《我是无情道化身》
1. 【01】
【明若风时常觉得,师父看似清冷无情,实则多情柔软得令人生厌。】
【但这并不是问题。他拿起那件染了血的素服,柔软细腻的鲛纱贴上脸颊,似乎是在隔着这件尚有余温的衣服,触摸那个他可望不可及的明月。
只要云浮能为他留下来,永远留在他身边,这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老者的目光从那叠薄薄的纸上移开,静静地盯着坐在面前的女子,不错过她任何一个反应:“如何?可有感触?”
当事人云浮面无表情,比起被觊觎的惊怒,她眼神里更多的是疑惑。
云浮艰难地从这些字句中寻找重要信息,略一沉吟,道:“先生是说,在我门下,有一弟子曾被大妖镜灵附身,在今夜子时……”
她停顿了下,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但还是说了下去:“会坠入突然出现的黑洞核心,在失踪七年后堕落成魔,将我、将我囚禁?”
老者似乎并不惊讶她的反应,却仍旧挑了挑眉,那张犹如枯树皮的面颊浅浅浮现出个笑来:“既如此,你想如何?趁着一切还未发生……永绝后患?”
云浮收回纷乱的思绪,端正坐着,眉眼低垂,不动如山:“修士卷入黑洞会有性命之忧,自然是救。”
老者道:“即便这少年将来会折你臂膀,断你灵根,将你变作傀儡木偶,你也要救?”
云浮微抬起头,思索片刻,道:“我是他的师父。既是师父,徒儿处事无道,是我之过。”
老者大笑,意味不明道:“有理,有理。却不知将来你与他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时,能否想起今日之言。”
云浮抬眼望他。身材低矮的老人,仿若山间根系虬结的老树桩,脸上每一条纹路都刻着岁月的痕迹。她并不动怒,只是有些无奈,轻声道:“先生何故如此?不过是尚未得知真假的谶言,即便发生,也不过是无知孩童行差踏错,算不得真。”
她面上毫无波澜,甚至带了些无可奈何的笑意,仿佛即使对着这老人,也是长辈一般如海的温柔包容。
老者斜了斜身子,毫无形象地躺靠下来,不甚在意道:“真真假假,谁能分得清。你这无情道,又不是尼姑教,说不准,他就是你命定的道侣。”
云浮微微蹙眉,却不是为了这句“命定的道侣”。
修士修道,在于修心,而非名,道各有不同,一个人也许要走许多条路才能判断出什么最适合自己,多数修士甚至直到飞升之际,才明悟自己所修之道。
云浮虽然目标明确,可也不敢说自己一定就是无情道,而面前这个人倒是比自己还笃定。
不过一想此人拿着不知真假的怪异谶言就敢拦她的路,仅仅只是定义她所行之道,也不算什么口出狂言了。
云浮平定心情,轻声道:“道与命,都由人为,难说天定,先生说笑了。”
她起身,遥望天色,云层始终都是暗沉古怪的色彩,黑气翻滚,似有生命般压在天顶,不知何时就会蔓延至人间。
云浮暗暗叹口气,垂眸,抬手至额前,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礼,道:“晚辈代宗门与数位弟子,谢过先生。时间紧迫,晚辈告辞。”
老人动也不动一下,抬头饶有兴致地打量她:“你对我带来的谶言,还有别的感觉吗?”
云浮垂眸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弟子犯错,是我教导无方,提前得知,便可多做引导;镜灵现身而我浑然未知,实属失职,若我能救下无辜之人的性命,尽到了我的责任,也是我的幸运。多谢先生。”
待她说完,稍一抬眼,老者已经不知在何时消失了,同他来时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此处只余风声。
*
镜灵是云浮所在门派追查了百年之久的大妖,最初只流传于凡间,是传说中的妖物,只有少数人知晓它真正存在。若非镜灵百年前犯下大案,修仙者也不会执着于追查追杀,平白留下因果。
此妖无形无体,幻化一切,最初现身,据说是在午夜子时,以镜子为媒介,以众生贪念恶意为食。因为没有实体,难以剿灭,也难以察觉,一旦出现便是为祸一方。
可惜老者告知她的情节多为师徒两人的情感纠缠,云浮并不知道她在谶言的故事中是如何消灭镜灵的。
镜灵附身某一人之后,就像墨水滴入水中,几乎融为一体,查不到任何踪迹,也难以将其清除。已经被滴了墨的水,无论如何也不是清水了。
云浮轻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尽力而为。
她一挥衣袖,面前薄雾尽散,光影不断变化,她思索着老者那谶言中零碎的信息,一边想,一边引出仙剑,往宗门御剑而去。
*
玄天宗是修真界的顶尖门派之一,它原本扎根在清坪谷内的一条山脉中,藏于云雾之下隐世多年,可惜千百年前突逢巨变,谁都无法独善其中。
云浮身为掌门嫡亲师妹,除了教导后辈,也有镇守四方之责,平日里都在前线,轻易不回宗门。此次回来的突然,连闭关修炼的掌门都惊动了。
她急于求证纸上的内容,顾不得繁文缛节,径直御剑进入掌门居所,正好和收到消息出关的掌门澜海道人撞了个满怀。
云浮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莽撞,视线扫过身后犹犹豫豫跟来的弟子,温声安抚道:“抱歉,是我有事要拜访师姐,失礼了。各位先退下吧。”
为首的弟子抱拳一礼后带人离开,一边的澜海道人这才出声道:“你平日里不是轻狂的性子,这是怎么了?”
云浮无奈叹口气,“兹事体大,我们进去说。”
澜海道人眉头轻轻皱了下,一言不发地回身示意她跟上,等云浮在她对面坐下来,她这才一挥衣袖关上门,声音有些疲惫:“我记得你今晨出发去了南海支援,是南海出事了吗?”
云浮摇摇头,开门见山:“我在路上遇见一位……仙人,他向我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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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了许多事,与宗门弟子和黑洞有关。”
她顿了顿,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位老者,澜海道人却已经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催促道:“怎么个仙人?”
云浮定了定神,道:“他身上并无任何气息,与天地相融,不像生也不像死,我查探不出他的来历。”
澜海道人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连你也感觉不到?”
云浮点头,又说:“是以,我拿回了他给我的谶言。”
她伸手将一叠纸推向澜海道人,接着道:“我认为这些谶言共有三个重点。”
“第一,黑洞将在七年后侵袭至三界,倘若我没有猜错,人间已经有了初步预兆。若我们不加以防范,恐有灭世之灾。”
“第二,此人料定我所行之道为无情道。既然有明确之道,也许,圣山已经、或是会在不久后开启,我猜那是一条救世之路。”
“第三,门派有一名弟子,在宗门内常年受同门欺凌,他十岁时曾被镜灵附身,而我们毫无所觉,后又因欺凌怨恨同胞,这是你我的失职。”云浮犹豫了下,艰难吐出口气:“……他将来,会因、因我走上一条错路。那人说,他心悦于我。”
澜海道人静静听她说完,轻轻敲了敲桌子:“若真如你所言,那确实应该防范。”
“不过……”她低下头,手腕一翻,云浮猝不及防闻到一阵花香:“谶言在哪?”
云浮愕然低头,只见桌上散落了各色花瓣,香气袭人,却已经不见白纸踪迹。
她用力眨了眨眼,语气急促道:“这不可能——”
澜海道人无奈叹道:“我知道。我能肯定,你方才拿出来的确是白纸黑字。只是我的手一触碰,它便散了。”
云浮愣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
澜海道人轻轻咳了声,苍白的面上浮起阵阵晕红:“无论如何,既有预警,我们就不该轻视。不过也不必太过紧张,命数难言,谁也不能笃定真假。你先说,那个备受欺凌的弟子是怎么回事。”
云浮凝神道,“我看过他的名字,明若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该有十五岁了,五年前这孩子满门被灭,故才入了宗门,明家的灭门案……”
她思索许久,才不确定道:“据说,是因为火灾。”
修真者虽然记性极好,可云浮又要上阵御敌,又要教导宗门弟子,能记住这些已经实属不易。
澜海道人不久前负了伤,气虚得很,也没了从前的温和从容,她拧眉,轻声斥道:“也不知曦光是怎么挑的人!”
她一动气,就又引来阵阵低咳,云浮忙倒了杯热水推到她面前,道:“若真与镜灵有关,只怕也是查不到什么的。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随后再商量对策。”
澜海道人静默一瞬,点点头,又道:“如果查明为真……”
她抬头,紧紧盯着云浮的双眼,苍白的面上浮现出几分罕有的凌厉:“飞泉,斩草除根。”
2. 【02】
云浮走在山间的石板路上,神思不属,沿途偶有弟子向她行礼,她都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
镜灵是个大麻烦,可也没那么大,归根究底,当下最重要的是不断蔓延的黑雾。
修真界自千百年前出现第一个黑洞时,就已经有先辈察觉到了危险。事实也的确如此,黑雾蔓延,黑洞愈来愈大,不仅修士的生存空间被无限挤压,连妖邪也不断现世,这镜灵就是其中之一。
若只是如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修士得天独厚,寿命可与天齐,一挥衣袖便能移山填海,本就应该接受考验,维护苍生,生死都是自己的造化,总比灾难全都落到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头上强。
可惜,灾难不会放过任何一条生命,这时他们这些修士便极为重要。
面对连修士都无法抵御的灾难,凡人何来的抵抗之力?他们要同时保全人间,就没有功夫耗时只为拯救一个人,斩草除根是最快的方式。
可……难道明若风就不是万千生灵中的一个了吗?
云浮心烦意乱,深深吐出口气。
*
玄天宗的弟子按照修为分居而住,云浮对明若风的印象不深,只记得他修为平平,性格沉闷,因此,她还特地私下指点过几句。
在生死面前,少年人那点不知真假的心思就显得微不足道,云浮一路都在责任和道义中纠结,也就没有注意到路过的几个弟子行礼时慌乱的眼神。
“完了完了,师父刚又回来了——”
少年惊恐到变形的声音几乎是从林子里飞回来的,话音未落其他人就条件反射地一顿,连带着跪伏在地上的明若风也稍稍停了停。
“怎会?!师父不是今晨才出发么?”
明若风悄无声息睁开血红的眼,又闭上,手心里凝聚的黑雾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瞬间散了,说话的那个少年下一刻就揪住他的衣领把他往起拉,急得语无伦次:“谁知道!明明早上我跟师兄们亲眼见师父出了山门,但方才我去拿刀,在路上又见到她了!”
他说完,其他人才跟着慌乱起来。
“那怎么办?”
“这肯定来不及了啊!要是让师父看到了,那就完了!”
明若风被拽着站起来,他肤色白,愈发显得额头上的鲜血触目惊心,衣服也破破烂烂,到处印着斑驳血痕,怎么看也是无可抵赖的凄惨。
报信的少年咬咬牙,“把这小杂种送到青岚师姐那去,师姐心软,我们求求她,也许就替我们瞒下了。”
他是个行动派,说着就已经伸手去拽明若风。
往日里面团一样任人揉圆搓扁的明若风突然拉不动了。
少年愣了下,还以为是错觉,又用力拽了拽,感受到一股抵抗的力量后脸色当即变了,呵斥道:“还愣着干什么!这杂种看师父回来想翻天了!”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去抓人。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那滩烂泥突然就成了一堵墙似的,七八个人上手拽都拉不动。
报信少年深知云浮的距离,越抓越急,情绪越来越烦躁。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的明若风突然动了,他往前走了一步,正好撞到对方正面,意识仿佛有片刻恍惚。
四目相对,一双眼睛悄然变得血红。
“杀了他——”
大脑这样下了指令,少年的身体却已经做出行动,那把被他们用来恶作剧的小刀直直捅进明若风的腹部,一瞬间血花四溅,惊得众人纷纷尖叫后退。
明若风悄无声息地勾唇一笑,目光飘过少年身后突然出现的熟悉身影,踉跄着后退两步,缓缓倒下。
“你们在干什么!?”
……
云浮动了真火,七八个弟子排排低头跪在她面前,她冷声问:“你们拜入宗门修仙,修的就是屠戮同门的仙吗!晨安,你可知罪!?”
晨安就是报信的那个少年,他恍恍惚惚,满面都是飞溅的鲜血,闻声大脑还没来得及转,话就已经出口:“我们不是要杀他,是……是想……想替他削发……”
他回过神来,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大惊失色:“师父,徒儿不是……”
“够了!”
云浮气得面色铁青,闻讯赶来地澜海道人表情也没好到哪去。
如果说云浮是传授技艺的师父,那她就是专门教导这些弟子为人处世的,这些弟子每一个都是希望,不是继承玄天宗护佑天下,就是在前线为同袍而战,而不是现在这样,先要羞辱同门削发,后又几乎要了同门的命。
云浮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道:“你们几个,既然毫不在意同门情谊,那便不要再做师兄弟。明日起,各自回家吧。”
澜海道人微微怔了下,也没有拆台,顺着她的话说:“你们将来是要同生共死的兄弟,如此作为,我实在不敢信你们能坚守本心修道。”
她咳了下,扬声道:“暮青。”
有弟子应声进来,她盯着面如白纸的几个弟子,道:“带他们下去,向他们父母去信,等那孩子醒了,就送他们回去。”
澜海疲惫地按了按眉心,等彻底安静下来,脱力般坐在椅子上,喃喃:“简直荒唐。”
云浮心头没由来涌出几分悲伤。
如今修真界局势越来越差,各大门派能顶梁的人手都被派出去了,玄天宗也死的死伤的伤,同辈的师兄师姐,至此只剩她们师姐妹几个。
即便是修真者也不是无所不能,他们的精力实在有限,不知何时就会战死,修真界由各位同袍透支性命才勉强维持的安稳摇摇欲坠,总有坍塌的一天。可这些新生代的孩子总是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她们看在心里,只觉无力。
“师姐……”云浮有些茫然,她没想到在自己面前各个乖巧的孩子们会做这种事,“我这个师父,是不是做的很差?”
今天那些孩子,都是她名下的弟子。
将来她还会教出一个恋慕师长的徒弟。
实在是……
澜海本来也在难受,闻言却是笑了。她探出身子,伸长手臂,手指在云浮脑门上敲了下,斥道:“一根筋!你一年才回来一次,教他们几个月就又要离开,若真论责任,应该怪我。”
云浮没有和她抢着分锅的想法,摇摇头,却是说:“师姐,我想过了,明日我就将明若风带走,彻查镜灵之事。”
澜海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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皱了下,问:“什么意思?你是想……”
云浮的情绪有些低落,轻轻点头,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竟有弟子被这样欺凌,可见若真有孩子误入歧途,也是我这个师父失职之过。如果有希望,我还是想尽量挽救。”
澜海脸色微变:“即使他真的被镜灵附身?”
“是,”云浮点头,想通之后意志也格外坚定,道:“镜灵并不是极具攻击性的大妖,它只会放大人心的阴暗面,淬炼修士根骨,制造出一个心性不佳的工具。可即便是寻常修士也有练功不慎走火入魔的情况,何况哪有人生来就心性不佳,因噎废食,实在不该。”
澜海沉声道:“这可不只是心性不佳,镜灵是镜子,会照出最丑恶的自己,也会照出最丑恶的别人。你以为你带着那个孩子就可以做到心绪平静吗?别天真了,它也会放大你的阴暗,你带着他,只会厌恶他,然后塑造他,成为镜灵作恶的一环。”
云浮有些错愕,这倒是她不知道的信息。
她搓揉着手指,回头又看了一眼里屋,那里躺着一个生死不知的孩子,不知经历了什么,即便是宗门最上等的灵药符纸,也是半天都不见起效,能否熬过今夜都是未知数。
她是师父,是长辈,没能教会弟子明理,也没能护佑弟子性命。
云浮深吸口气,轻声说:“师姐,我想……再看看。如果那个孩子实在难以教化,我绝不会手软。可如果他是无辜的,什么都没做……”
她压低了声音,苦涩道:“我们逼杀他的过程,又何尝不是镜灵吸取恶意的一环?”
云浮道:“信我一回,师姐。倘若明若风真的无可救药,我亲手诛杀他。”
澜海闭了闭眼,不知道说什么,“你不该用你去赌。”
镜灵确实不是攻击性太强的大妖,却是最难缠的,它的宿主会更敏锐的感受到所有恶意,淡化温情;同时,靠近它的人也会控制不住变得阴暗、暴躁,喜怒无常。
到那时,说不定连云浮也会搭进去。
云浮眨眨眼,笑了:“师姐,我可是修道者。连心头恶念都无法克服,我要如何去攀圣山,求飞升之道?若我真的堕落成魔,那想必也只是因为我的心不够坚定,不是镜灵,也会因为别的事而走偏,陨落是迟早的事,又何必纠结是现在还是未来?”
澜海叹了口气,也知道她倔,再者镜灵突然出现在玄天宗的原因目的都需要细查,想想也确实不能急。
她瞥云浮一眼:“说不过你,你自己小心就是。”
她顿了顿又问:“那你见到明若风了吗?”
她正说着,弟子暮青从门外进来,犹豫着小声道:“师父,我已经把晨安他们送回去了……”
澜海一提起,云浮才想起要事,谶言里说今夜子时那孩子就会坠入黑洞,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但是算算时间也近了,她忙问:“宗门里有没有一个叫明若风的弟子?”
暮青愣了下,云浮还以为她没听清,正要重复一遍,就听她道:
“明若风……就是刚才受伤的那个弟子啊。”
云浮一愣,下意识回头。透过隔绝里屋的纱帘,她似乎看到一双猩红的眸。
3. 【03】
明若风醒了。
云浮慢了半拍,才跟着澜海进了里屋。
身形单薄瘦弱的少年用细瘦的手臂支着身子坐起来,他浑身上下都有伤,脸上青青紫紫,额角一道狰狞的伤口已经浸透纱布,侧低着头看不清脸。
她不确定自己方才看到的是不是幻觉。
但此时两人都确定了一件事。
……明若风大概真的被镜灵附身了。
她们两人都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修士,云浮更是佼佼者,即便是这样,她们在进入这间屋子的瞬间,还是感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两人对视一眼,云浮眉眼间强压不安,澜海脸上却已经透出厌恶。
好在她也能感觉到这厌恶来得没道理,很快调整好情绪,换上一副惯常有的温和面容,问道:“感觉现在怎么样?”
明若风似乎有些恍惚,愣愣道:“还、还好……”
暮青不明所以,正要进来看,云浮一把拽住她,澜海也借机安慰他几句草草了事,很快起身走出这间小屋。
“不能让他再待在宗门了。”打发走暮青后,云浮便道:“宗门里都是一些心性不定的孩子,极易受到影响。”
澜海点头,有些疲惫地靠在树上,“这些鬼东西真是无孔不入……改日我再看看,还有多少孩子受了影响。”
镜灵就跟瘟疫一样,恶意可以无限传递下去。云浮眉头紧皱,“那晨安他们……”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澜海睁开眼,“来不及了。那东西虽然会催化恶意,但也得晨安他们有这个想法才会被激发,他们不是被控制,只是被放大,做过就是做过了,趁早送走,还能保他们一条命。”
她无奈笑笑,“别瞎反思,与你无关。”
云浮抿唇,叹息一声,又说:“我到时候带他出去观察一二,若已经出现异常,我会将他就地诛杀。”
说到底被附身的还是人,会变成什么样也看宿主本身。
澜海满脑门子糟心事,也没工夫多管别的,应了一声:“你小心。”
云浮原本的计划是去南海支援师姐曦光道人,只是从今早的拦路人开始,事情一个接着一个。
她给曦光传信说明情况后,就守在明若风房间门口,随时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云浮站立在院内,天边圆月映得夜色也格外清亮,她低头算了算时间,转身推门进入房间。
明若风依旧坐在床上出神。
见云浮进来,他下意识抬头,又有些不自在地歪过去,低低道:“师父。”
云浮应了一声,在他床前的矮凳上坐下:“可好些了?”
他的体质显然不同于凡人,寻常人受那么重的伤早就死了,他没几个时辰就能苏醒,看起来除了苍白外也没什么异常。
明若风似乎并没有察觉自己身上的怪异之处,他拘谨又小心地往床边挪了挪,露出的一只眼睛饱含倾慕:“徒儿给您……添麻烦了。”
云浮摇摇头,“没事就好,你好好休息。”
还剩一刻钟就过子时,她要保证明若风在自己眼前。
但对方显然不适应这种关注,苍白的脸一点点红了起来,别扭又紧张。
云浮暗暗叹气。
实际上,她对自己大多徒弟都没什么太深刻的印象,外界形势太过严峻,她实在没功夫照顾孩子们的心理问题。
再者,她向来信奉各人有各人的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她虽然是师父,却不能左右徒弟的想法。
只是她没想到,这么短暂的相处,也能让孩子生出这种心思。
云浮明白这是因为明若风常年受到欺凌,急切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才会生出的心思,没有经过正确引导,怪不得孩子。
她温声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需要,可以跟你暮青师姐说。”
明若风胡乱点头,云浮顿了一下,起身站在门口。
她在心中默算着时间,眼见过了子时,明若风身边还是没有发生什么异常,仍旧不敢放松。佩剑悄无声息落进手中,怕吓着明若风,云浮往房间里悄悄贴了两张符,便转身推门出去。
夜色正浓,方才的圆月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现下阴沉一片。云浮在周围绕了一圈,想了想,就盘腿坐在门前,抱着剑守夜。
她心中藏着事,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事,直到隐约听到喧闹人声,她才有些疑惑地站起身。
玄天宗的弟子一般都是卯时练功,此时夜色还半点未褪,怎么就有动静了?
她有些疑惑地望向天边,突然听身后有人声缓缓道:“师父。”
云浮回头,只见明若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扶着门槛,喃喃道:“天亮了吗。”
云浮面色微变。
她下意识望向天边,又算了算时间,是,这个时候该天亮了。
一夜过去了,怎么天还没亮!?
她心头那种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忙回身将明若风推回去:“你乖乖听话呆在这里,好好休息,身体重要,知道吗?”
她说着关上门,回身望了一眼天边,用力眨眨眼,被急促的心跳扰得心烦意乱。
云浮想找澜海确认一下情况,走出几步后又停下,犹豫片刻,反手将佩剑插入地面,一道淡青色屏障迅速展开,包围了这间略显冷清的小屋。
……
黑雾蔓延了。
一直等到临近正午,窗外也依旧是一片死寂的黑,澜海道人一连收了十几条传音,脸色白得吓人。
云浮刚带人维持了秩序回来,推开门问:“师姐,曦光师姐有消息了吗?”
南海的战况已经十分糟糕了,不然也不会四处请求支援,黑雾已经蔓延至此,就代表至少有一处沦陷了。
她拉开凳子坐下,眼神中难得透着几分迷茫,至今为止那张纸上的谶言应验了不少,但因为上面说的更多是他们师徒间的“爱恨纠葛”,她无法推断现在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澜海摇摇头,问:“谶言说黑洞七年后入侵凡间,有没有说过修真界是什么时候?”
云浮无奈摇头,“只说那孩子回来后带来了灾难,连凡间也未能逃过,说得实在模糊不清。”
她不想说的太难听,但事实就是那东西更像少年们会偷藏起来看的劣质小言,什么背景都是一带而过,她在一堆“你爱我我不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中,只能挑出这些重要信息。
“既如此,我们倒不好贸然动手,免得除掉一个明若风,又横生枝节。”澜海沉吟片刻,道:“罢了,明若风由我监管,你即刻动身,去南海与曦光会和。”
云浮躬身施礼:“是。”
但她到底还是不太放心明若风和重伤未愈的澜海,干脆将佩剑怜青留下,改用符纸赶路。
符纸更为消耗体力,等赶到南海驻点附近,云浮灵力已经耗去了六七成。
她望了望周边的环境,心下一沉,黑洞中会不断涌出邪祟怨魂,片刻不得安宁,这片驻地过于安静了,安静得不太正常。
云浮来不及细想,提起精神小心翼翼走近驻地大门,还没靠近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味,她脚步顿了顿,屏住呼吸。
再往前一步,她踩到了什么东西,垂眸一看,是一只手臂,在黑暗中不甚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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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湿湿黏黏,她也猜到了那是什么。
“……”
云浮闭了闭眼,鼻尖酸涩到剧痛,很快她又睁开眼,接着往前走。
时间紧迫,云浮边走边双手结印,放出成群的探路灵鸟。
灵鸟闪着微光,漆黑的眼珠一转,看到的景观就会同时传入云浮脑海。
随着灵光渐渐散开,云浮的视野也越来越广,这片建成几十年的驻地已经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几乎黏连在地面的血肉将一切涂成几近发黑的红,其中一只灵鸟凑近边缘的界限,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凑近了些。
云浮看到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红线,不知是还没来得及随时间的流逝褪色发黑,还是注入了灵力,至今都是鲜红色,她想再看得清楚些,身侧突然窜出一道黑影,跌跌撞撞扑过来。
她下意识侧身拧住对方的手,看清来人的面容后惊愕出声:“曦光师姐!”
曦光的气息已经微弱到近乎没有,她断断续续道:“飞泉,黑洞、黑洞放出了一个大妖,几位同袍们都阵亡了!”
她情绪激动,话一出口就又呕出鲜血来,泉涌一般,云浮吓得魂飞魄散,忙伸手轻拍她的后背,焦急道:“你现在怎么样?都发生了什么?”
曦光身子一软,为了省力,她扶着云浮的手瘫坐下来,一边咳一边飞速道:“我是活不成了,飞泉,你快离开这里,叫其他同袍小心。那东西、那东西无形无体,我们都没能看见它的真面目,且杀伤力巨大,我与几位道友实在不敌,竭尽全力才勉强限制住它几分。”
云浮想起那道红线:“可是用了阵法……”
话音未落,就被曦光急急打断:“但是没有时间了,你快回去通知其他人!”
她咳到几欲断气,嗓音也嘶哑到难以辨认,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死死掐住云浮的手,哽咽道:“它、它逃往人间了!”
“什么!?”
云浮脸色巨变,甚至来不及多看曦光的情况,忙问:“哪个方向?那东西具体是什么能力!”
可惜曦光大概也没怎么看清,她的身体不断颤抖,似乎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就是泉涌般的鲜血。云浮见状哪里还敢多问,迅速点了她几个穴位,将她拉到后背上,一只手和对方紧紧相握,努力榨出自己身上的每一滴灵力,试图缓解几分。
即便她知道也都是无用功。
她本还想再细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但稍一用力背后就是一股热流,气息愈发微弱,她再不敢动,背着曦光急急往玄天宗的方向去。
体力透支得太厉害,云浮一路跌跌撞撞,等到了玄天宗,整个人已经狼狈得犹如落水濒死的水鬼。
她还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在山门前给澜海传了音,抓住曦光的手迟迟不敢松,然而等早已守在山门前的澜海望见云浮二人,脸色却异常难看。
云浮没有察觉出异样,伸手将曦光往上托了托,道:“师姐,你叫人去……”
她想叫人去看看曦光的魂灯,话音未落就见澜海两三步上前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拽,身上的人便咕噜噜滚了下来。
云浮透支过度,大脑一时没反应过来,澜海将她护在身后,气急:“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她顿了一下,睁大眼睛,越过澜海的肩膀,看到了地上那一具……尸体。
对方像是死去多时,又像是前一秒才断气,身体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状态。她面庞的皮肤红润,眉眼间仿佛还带着生前的情绪,脖子往下却萎缩成了一根枯木,几欲挣破开来被鲜血浸透的衣料,云浮方才握着的又哪里是曦光的手,分明是一只长相怪异的眼球!
4. 【04】
云浮心头梗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了几步,险些站不稳。
澜海警惕地将她推到后面去,往前走了几步,弯腰碰了碰那具尸体,沉默了下,说:“是曦光。”
若非气息经脉都完全一致,怎么能骗过云浮。
云浮胸膛起伏不定,后背又逐渐透出一层冷汗,颤抖道:“她怎么……怎么会这样?”
澜海往周围看了看,很庆幸自己没有带弟子来:“先带她进去说。”
云浮平定情绪,点点头,率先去捡起那颗眼球。澜海没来得及阻止,瞪了她一眼,转去抱起曦光的身体。
两人在山门边上的岗哨屋里停下,澜海将曦光放在屋内的床上,回身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问:“南海那里如何了?发生了什么?”
云浮抿了抿唇,嗓音干涩道:“南海沦陷了,驻守在那里的同袍和曦光师姐……都阵亡了。”
澜海眉头紧皱,深深吸了口气,缓慢吐出几分痛意,面上镇定,又问:“你遇到曦光是什么情况?”
云浮简单讲完,接着道:“曦光师姐告诉我,那东西往凡间去了,我不确定情况如何,不敢轻举妄动,不过,南海链接东原和西山,都有大门派镇守,我想回来寻求支援应该来得及。”
澜海边听边检查桌上的“眼球”,眉头越皱越紧,片刻后她道:“这东西也许是几十年前的大妖,红女。她的能力主要是窥视,你的记忆怕是都被她看了个干净。”
她说着,手心凝聚一团灵力,将眼球包裹,微微用力便将它彻底捏碎。
碎裂的眼球内是一阵猩红的雾气,丝线一般飘浮在空中,竟是迫切地想往云浮身上钻。
澜海眼疾手快地揪住它往后一撇,云浮也顺势往后退了退,望着澜海微怔。
几十年前,其实算不得久远,也养不成一个无人能敌的妖,怎么就能让那些同袍连同曦光在内,尽数阵亡了呢?
澜海道:“红女生前只是个凡人,凭借一身怨气修得妖力,除了读心的本事麻烦些,她自己本身没什么意识,只是被人豢养的武器。导致南海沦陷的绝不可能是她。”
云浮的年纪算不上大,也才二十来岁而已。她根骨绝佳,悟性极强,又一心修道,对许多事情了解的并不算深。澜海便仔细跟她解释:“凡人灵识脆弱,如果不是受过极大折磨,亦或是特殊体质被有心人利用,死后是不会轻易凝结出灵体的,一旦出现,只可能是被人利用做了没有意识的一把刀。千百年前,凡人的魂魄轮回本是有专人进行守护的,不过自从黑洞出现,轮回司坍塌,大家自顾不暇,轮回之事迟迟无人接管,那之后就出现了许多凡人怨魂。红女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突然现身,人为操控的可能性很大。”
澜海眉头皱了下,厌恶又头疼:“曾经我们的先祖也都是凡人修炼而来,一遇灾祸,不想着如何保护他们也就罢了,反倒利用这些无辜的凡人胡作非为,真不怕哪天遇见一道天雷送他们去见先祖。”
云浮抿了抿唇,看向一边曦光的尸首,心头也难得生出几分怨愤。如果是为平怨魂战死,她虽无力却也只能认,可她的师姐,她的同袍竟都死于自己人操纵,如何甘心。
她深吸口气,手握成拳,死死压抑着情绪,问:“所以,南海的沦陷很有可能是修士作祟?”
澜海沉吟片刻:“至少红女是的。”
她顿了顿,又道:“这些年来,黑洞里还是第一次出现凡人怨灵,不知道凡间是否已经沦陷……不过至少说明当年制造出那些怨灵、利用红女胡作非为的人很可能再次出现了。飞泉,你等下就动身去往凡间,查清红女与这件事的关系,确保凡间安宁,如果可以,最好能揪住幕后之人。”
凡间和修真界有时间差,云浮倒是不担心自己离开太久会耽误战况,但她对人间也实在不熟,想了想,问道:“可我并不懂凡人规矩……”
澜海沉吟道:“我给你联系轮回司道友的方式,届时若有疑问,寻轮回司的人即可。”
云浮诧异道:“轮回司?不是坍塌了吗?”
澜海无奈:“人间秩序不能不管,当年凡人怨灵多次作乱,前辈们只得商量着,让各门派出一位道友接替轮回司工作,不然只凡人怨魂就够我们头疼了。”
她拿出一块玉质令牌:“这一代的轮回司守卫,是曦光。”
云浮沉默下来,接过那块牌子,指腹擦过中间的凹痕。
澜海手指一转,就将空气中逸散的红雾引了过来,编织丝线般拧成一团,挥手放置在玉牌之上。红雾如水般融了下去,她道:“它会给你引路,在此之前,曦光的轮回司职位也由你接任,他们会配合你的。”
云浮接过玉牌,微微用力按压,眼前浮现出一张路线图,一条细小的红线在其中挣扎游窜。她认出那是南海的边缘,想来红女还没有突破其他同袍的封锁,没来得及去往凡间。
她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师姐,我能带走明若风吗?”
澜海愣了下:“嗯?”
云浮:“镜灵会淡化宿主感情,我想带他出去走走,多看看,也许会有用。”
澜海皱眉,不太认同:“会不会不方便……”
云浮道:“放心,我不会耽误正事。”
而且,她也担心受伤的澜海应付不了镜灵。
云浮对人情世故淡漠,对于修道却自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坚持。她无法理解让明若风爱上一个人从而爱整个世界的谶言,在她看来,若想扭转明若风厌世好杀的未来,就要让他学会爱这个世界。
多看看,多去体会,山川河流、万物生灵,这世上有太多东西值得去爱,明若风要是能爱这个世界,即使不爱任何人,也不会走上岔路;若只是因为爱某个人就觉得应该要去爱世界,那也着实不太稳固,尤其那个人还是云浮自己。
“我带着他,一可以观察他是否作恶,二也可以引导他走向正道,”云浮站起身,道:“即便真到了那一步,我诛杀他,也比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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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
澜海:“……”
她没好气地伸手扯了一把云浮的脸,“没大没小的,快去!”
她重重将云浮推出门,气急了似的,然而在门关上的那刻,两人都收敛了笑意。
云浮望了一眼始终黑沉的天,有那么一瞬间疲惫难过得想要坐下痛哭一场,然而正事在身,她连停留下来细想曦光的时间都没有,脚步只停顿了片刻,随后转身去向关押明若风的山头。
怜青依旧插在门口,云浮拔出剑,敲了敲房门:“若风,在吗?”
空气静默了一瞬,房门悄悄打开,吱呀一声,露出明若风秀气精致的脸。
他脸上的纱布已经被摘掉了,云浮一怔:“你怎么……”
明若风似乎一点也不怕在她面前表露出自己的奇特之处,贯穿腹部的伤一夜就能行动自如、脸颊上的痕迹也很快能够复原……
虽然像云浮这样的高级修士也可以做到这些,但明若风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平日里的修为也不见得出众到可与云浮并肩。
云浮眉头皱了下,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只问:“我要去凡间办事,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明若风并不好奇原因,“愿意。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吗?”
云浮竭力忽略这些不自然,点点头:“嗯,整理一下你的衣服,我们……很快就出发。”
因为现在不分白天黑夜,云浮怕他手忙脚乱,补充道:“我御剑来带你,不用急,注意你的身体。若有不适,随时告诉我。”
明若风点点头,他似乎对什么都不太感兴趣,云浮说什么就做什么。他垂眸敛去脸上那一点仰慕,恭恭敬敬施礼道:“多谢师父关心,徒儿没事的。”
云浮拍拍他的肩,应了一声。
明若风要收拾行囊,云浮自然也不能闲着。
修真界和凡间的时间差极大,她要时刻追踪红女的踪迹,以免发生怨灵已经在凡间作祟多时她才赶到这种事;同时,她还要和轮回司的同袍联系,最好两方的时间能够同步,便于追查。
云浮理清思路,盘腿坐在地上结印施法,传音给了轮回司后松了口气,擦去额头的汗。
她现在的样子可谓狼狈,翻手掐了个净身诀才觉得好受些。
云浮理平衣服上的褶皱,抬头,突然看见面前的令牌闪过微弱的光,在她眼前的空中呈现出模模糊糊的人像。
她还以为回信来得如此迅速,下意识坐直身子想要自我介绍,就听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飞泉。”
闪烁的影像映在眼前,澜海满脸凝重地往后退开,露出了漂浮在灵泉里的魂灯。
在一众明亮的火光中,她身后的那点火星子堪称微弱,不细看简直难以发现。
可即便微弱,也是魂魄存在的证据。
那是……曦光的魂灯。
曦光还活着!?
云浮愣了许久,表情有片刻空白。
怎么会!?
5. 【05】
云浮一时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该震惊,她唰一下站起来,忙问:“能查出是什么情况吗?”
澜海眉头皱得死紧,“我用泉水定位,竟定位到了凡间,按理说修士即便殒身后凝聚了魂魄,也不该在凡间啊!”
云浮心头乱糟糟一片,恍惚间没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哽咽:“若是、若是还有魂魄在,无论如何我们也要找她回来啊!”
澜海抿唇,显然也在纠结。
良久,她低声道:“我现在就派人去定位处找曦光,你别急。她也是我的师妹,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一定不会放弃。”
云浮在她低沉的声音中渐渐回过神来,胸膛里一腔杂乱的野火也被浇灭了。
……红女重要。
这件事不仅牵扯了南海的一个小驻地,也有几十个同袍的性命,这次的异常是以往都没有过的,说不定就是个突破点。错过这次,不知道还要填进多少人命才能抓住下一次线索。
云浮有责任在身,不能只凭借感情做事。
如果哪天她战死,她也是希望师姐们以大局为重的。
云浮抿了抿唇,调整好情绪,低低应声道:“我知道,师姐,我现在就启程出发追踪红女,你也……多小心。”
影像消失后,她仍有些不安,收起玉牌起身,回头看见明若风,愣了下:“你……准备好了?”
明若风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腼腆温和的笑意:“师父,我没有什么东西的。”
云浮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我们现在就出发。”
云浮此前从未去过凡间,只能用澜海给的地图搭配玉牌的定位摸索,寻找最近的空间裂隙。
她追着红女的位置在远离南海的一处裂隙前停下,尽量最大程度缩小时间差。
凡间和修真界本不互通,后来黑洞出现后就有了空间裂隙,为防止凡人误入,每出现一处空间裂隙就会有专人来驻守,此地驻守的是几个小门派的修士。
云浮与众人见过礼,又介绍了明若风,短暂停留下来,等待轮回司的回应。
红女的定位一直在变,但始终就只是在这附近徘徊,云浮确认了即便她突然逃窜去其他地方,自己也来得及追踪后才敢放松下来,缓慢回复消耗过度的体力。
时空裂隙太多了,防的又只是凡人误入后被误伤亦或是找不到回去的路,危险性很低,一般不会派出什么名门弟子,在这里驻守的几个修士有些甚至只是刚筑基,此时都好奇地探头看她。
明若风一直守在云浮身边,被这样窥探的眼神扎得烦躁,忍了又忍,没忍住猛地站起身。
云浮感到动静,睁开眼,见此场景,也是很快明悟。
她垂眸微微叹口气,也跟着站起来,拍拍明若风的手臂,走上前认真行了个同辈礼,温和道:“各位道友辛苦了,我们师徒贸然来访,实在打扰。如有什么需要,各位只管开口。”
几人忙惶恐回礼,急急道:“不敢,不敢。玄天宗的前辈大驾光临,是、是我等的荣幸!”
语罢弯腰深深一拜,云浮忙伸手扶住他,无奈叹气:“各位若无事,只管去做自己的事吧。”
她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若有需要,也可以来找我。”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众人也不好意思再留着,纷纷行礼道别。云浮目送他们离开,回头,又见明若风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云浮道:“好些了?”
明若风眉头微微一跳:“……师父是为了我赶他们走的吗?”
“不是赶他们走,”云浮摇摇头,“有事可以说事,这样围观,也耽误时间。若风,如果旁人让你感到不适,你可以说出来。”
明若风低声道:“我不喜欢和外人说话……”
他勾了勾嘴角,看上去阴沉沉的,又像是不常笑,肌肉抽搐着显得尤为怪异。
云浮眉心微皱,走近明若风拉他坐下,温和道:“那就不说。”
明若风猝不及防,身子歪了歪,表情有片刻空白:“……什么?”
云浮第一次和人谈心,怕误人子弟,不免有些犹豫。见明若风默默盯着自己,想了想,认认真真道:“如果是你愿意的,想要的,不想说也没什么。我过去也不爱与人接触,人的性格有百样,你是什么样,都很好。”
明若风顿了顿:“师父不觉得我怪异……?”
“只是和我不一样罢了。这世上所有人都和我不一样,哪有一模一样的人呢。”云浮笑笑,用力拍拍他的肩,“好孩子,不要担心,坚守道心的同时做好你自己就是了。”
她语罢站起身,望向不远处,回头问他:“愿意和我去见见轮回司的道友吗?”
明若风最后还是应了。
他与云浮一同起身,看向前方揣着手站在榕树下的青年。
对方看起来并不像过去他接触的那些名门正派一样,恨不得脑门上都刻一个“礼”字。他懒散地将手揣进袖子里,半阖着眼哈欠连天。大概是站得累了,他一条腿屈起,脚尖在地面点啊点的,走近看了,才发现他半个身子也靠在树上,脚下画出了一个“烦”字。
明若风:“……”
好无礼。
云浮也微微怔了下,有些犹豫是不是自己认错了。她低头看了看闪着灵光的玉牌,也正好此时对方看到了她。
“呦。”话一出口,他似乎意识到不对,忙端正起来,低眉顺目,温润平和,是最招人亲近的那副模样,“在下轮回司白眠鹤,见过玄天宗——”
他卡了一下,不确定道:“曦光道长?”
云浮脸上笑意淡了些,抿了抿唇,抬手行了个礼,轻声道:“曦光师姐已经故去了。我号飞泉,你随意称呼便可。”
白眠鹤忙道了句节哀,又客客气气地笑了起来,脸颊边有个浅浅的笑涡,能看出来性格很活泼:“哎,那飞泉道长有什么事就只管吩咐,在下一定随叫随到。”
云浮道:“也不必如此。”
白眠鹤又看一眼明若风,客客气气叫了声小道长,这才道:“无妨,凡人灵体众多,真是一刻也不得闲。专程为您服务可自在得多了,还得是我手快,跟那么多人手头抢来的这份清净。”
云浮:“……”
明若风冷不丁开口问道:“不是说死有不甘、含恨带怨才会生出灵体么?”
白眠鹤叹口气,道:“可凡人朝生暮死,又有太多不幸,生前死后都未见得能如愿,意难平也是常有的事了。”
云浮没应声。
她在观察。刚才玉牌大放灵光时,她以为是轮回司的人到了,现在细细一看,才发现那根红线已经到了附近。展开地图投影,更能见它就在附近徘徊。
为何不现身?为何没有动静?
她悄无声息引出佩剑,压低声音道:“小心。它来了。”
话音刚落,像是有什么被惊动了一般,周围突然狂风大作,尖利的嚎叫刺痛耳膜。有人听见动静,从营帐里探头出来,几乎瞬间就捂着耳朵瘫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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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浮面色一变。
她没想到几乎只有本能的红女一出现不是想法逃窜去人间,也不是暗算攻击她,反而是扩大范围,将所有人都拢进去。
周围尽是普通修士,她不得不临时改换诛杀为主的计划,怜青锵然出鞘,挟着凌厉的风声疾速升入空中,刹那间展开一道淡青色屏障,将周围的营帐尽数包裹进去。
云浮将二人往身后一推,一纸镇符隔绝了所有音波,随后指尖一划,空中的怜青随着牵引下落,被她握在手中。
屏障隔绝了刺耳尖利的声音,云浮短暂松了口气,又挥剑切断空气中不知不觉挤进来的红丝,脚尖一点,循着那股气息追去。
红女的目的果然是附近的时空裂隙。
在那条几乎看不见的半透明光晕前,站着一个一袭红衣的女子。她身量不高,身材丰腴,听见动静回头时,雪白的脸竟像个女童般稚嫩青涩。
待她转过身来,云浮才望见她的衣服竟然是火红嫁衣,微微怔住。
那女子的神色在见到她时骤然冷厉起来,声波再次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并不难抵挡,云浮立刻提剑想要趁机将人制服,却听身后传来几声清脆的“咔咔”声,她忙引剑刺向红女,同时回头,果然屏障已经裂开了。
怎么会?
她来不及多想,三两下结印,挥手加固屏障,先将众人护下,等再回头,怜青已经同红女一起消失了。
云浮微微怔住,半晌,长舒一口气。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思多虑,云浮转身回到明若风二人身边,飞速道:“红女闯进人间了,我引怜青去追,许能拦住一二,但是……”
她顿了一下,听见周围断断续续响起的痛苦呻/吟,咬咬牙道:“若风,你留下,向宗门传信,叫师姐派人来照顾他们。”
“我先去追,”云浮对这次意外有些头疼,好在还能控制,“劳烦白道友替我照顾徒儿了,事态紧急,今日就此别过。”
她语罢也来不及等两人回应,转身就走。
时空裂隙的落点往往不只是某个位置,而是好几个小范围,去哪都有可能。好在云浮可以感应怜青的存在,她顺着指引而去,走过一条黑暗的隧道。
尽头是个明亮的圈状光幕,云浮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映入眼帘的先是一道深粉色的纱幔,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再往前,昏暗的屋子里暧昧的烛光轻轻晃动,一把碧青色的长剑气势汹汹,几乎横劈开整间房子,直直钉在一人身上。
怜青银白色的剑身染上鲜血,顺着其上花纹滴滴答答下落,已经在地板上积了一个小小的血水洼,凝固发黑的血迹覆了一层又一层鲜红。而剑尖的尽头,扎穿了一条枣红色的布料,顺着衣服往边上看,尸身一侧跪坐着一个少女。
她的衣服被牢牢钉在那里,因此不得不与尸体近距离贴着,此时她面如金纸,瑟瑟发抖,眼神都涣散了许多,显然是被吓破了胆子。
云浮面色微微变了变,来不及去想发生了什么,忙快步上前俯身捂住她的眼睛,随后顺势蹲下,挥指引怜青回来。
那把剑便迅速缩小,周身散发出淡淡灵光,被它固定住的男人猛地落地,发出‘砰’一声巨响,那少女又抖了下,云浮忙将她抱紧,在她后背轻拍着安抚。
怜青温顺地落在云浮身侧,银白色的剑身如新雪一般剔透,没有留下半分血污,云浮表情凝重地将它收回,又望向怀中几乎要晕厥的少女。
红女为何不在此处?
到底……发生了什么?
6. 【06】
怜青只用作追踪时,是没有任何杀伤力的,仙剑虽然有灵,可也绝不会自作主张杀人。
这间房子里也没有其他灵力的存在,可以排除红女作祟的可能。
那这个男人的死就大有蹊跷了……
云浮想仔细看看那具尸身,怀中少女似乎终于反应过来,突然尖叫一声,声音惊恐到变调:“别杀我!别杀我!”
云浮一顿,立刻将她抱起,推门出去。
她的本意是先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将人安置下来,谁知一出门就怔住了。这是一个环绕式楼屋,出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回型走廊,中央有一根巨大的廊柱,艳红淡粉的装饰几乎铺满了整栋楼,刺得人眼睛生疼。云浮下意识抱着少女往后退了退,浓郁的香味充斥着鼻腔,让她排斥之余又有些烦躁。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怀中突然传来幽幽的声音,虚弱颤抖:“进、进去……别让他们看见。”
云浮下意识回身钻进去,啪地一声关上门。灵力在这个瞬间自发运转,她很快反应过来,那香味有问题。
她轻轻将少女放下,转身去挡住那具尸体,半蹲下来轻声问:“你还好吗?”
她摸过骨龄,这女子只有十五岁,但光从面容上来看,却被装扮得艳丽妖娆,不似同龄孩子,云浮不懂凡间的事,却隐隐察觉到了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少女缓了口气,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别让她们看见,她会杀了我的。”
云浮一怔,脸色霎时冷了下来:“谁?为何?”
那少女抬眸瞥她一眼,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因而不大能看清表情,云浮只觉得她的眼神略带几分嘲弄:“……烟花女子的恩客死在榻上,是什么好听的事吗?”
云浮愣了愣,“烟花……女子?”
她听不太懂,又急于查案,怕惊了对方,沉思许久,才小心出声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
少女抬眸,细细观察了片刻她的表情,才问:“你是仙人?传说中的修真界?”
“不是仙人,我是人。”云浮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非来自人间。”
所以她很多东西都听不懂。
少女应了一声,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她才轻轻道:“田老爷死了,我肯定是活不成了。姐姐,你能和我说说修真界是什么样子吗?”
云浮没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为难,又有些犹豫。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李老爷死了对方就活不成,看少女的表情,所谓的“恩客”也不像是什么重要的恩人。又怕她伤心不好多问,只得答:“曾经或许是很美丽的,山清水秀,地杰人灵。不过,如今四处都是黑……”
她顿了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将这话告诉一个孩子并不合适,忙咽了回去:“……我年轻少识,知道的并不多。”
云浮还想安慰安慰她,于是低头笑笑,温声说:“凡间和修真界一样很美。”
少女扯了扯嘴角,像是不大认同,喃喃:“那可真不怎么样。”
她只有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但云浮五识敏锐,自然能看出来,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猜这孩子一定受了不少罪,心头怜惜,轻声道:“你是怕……怕家人责怪吗?别担心,我替你向他们解释。”
怜青既然失控,代表它当时一定遇到了什么紧急情况,而且必定和修士有关,联想下落不明的红女,这男人的身份也是需要细查的。
不过佩剑杀人到底是主人的过错,云浮不可能任由一个小孩子被误会,然而少女却道:“不,无论如何,您是贵人,她们怎么也不敢责怪您。”
云浮没能理解她的意思,以为她认错了人,认真回答道:“我是人,并不贵,也不认识她们。”
修士也是凡人修成而来的,他们的先祖大多都曾来自人间。不过后来天地震荡,凡间灵气衰竭,人类就少有能修得入修真界的修士了。
修士寿命足有几百上千年,诞育的子嗣却依旧只是凡人,需要从基础开始筑基修炼,云浮自己也不过是个运气好些、投生在修真界的凡人罢了。
都是人,没有贵贱之分,该承担的责任也得担。何况这男人本就死在她的剑下。
她猜测男人的死因和红女有关,干脆站起身来道:“你认识这里的主人吗?我去和她说……“
少女突然拽住她的衣角,仓惶道:“别!别去找她!”
除了一开始的失态,这少女之后都冷静得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慌乱时才能看出几分稚嫩。她红着眼眶道:“你若去了,我就真没有活路了!”
云浮沉吟片刻,问:“刚才我没有来时,发生了什么?”
她顿了顿,又说:“你不想,我就私下查案,之后我带你离开这里。”
少女怔住了。她眼里渐渐浮现出难以置信的喜色,忙不迭道:“谢谢、谢谢仙人。”
像是怕她反悔,少女语速飞快:“那把剑是突然出现的,田老爷正要就寝时,它在房中出现,一出现就变得很大……”
云浮眉头皱了皱:“在这之前没有任何异样?一出现就直冲着你们去吗?”
少女微妙地停顿了下,下意识看向那具尸体,一个激灵,闭了闭眼道:“田老爷爱、爱好特殊,会打人,也许……也许那时仙剑误会了什么?”
云浮眉头紧皱,沉默不语。
话虽说的颠三倒四,但她也明白了原因,怜青是感受到了杀意,本能“护主”。
可红女呢?红女哪去了?
而且,一个凡人的杀意真的能让怜青失控?何况这房子里的气氛,也不像是杀人现场。
云浮修为高,于人情世故方面却实在欠缺。事实上,她更适合遁入荒无人烟的林间悟道修身,再不济也可以是在战场上与同胞并肩作战,要她推理判案人际往来,实在是难为。
她慢半拍似的开始打量屋内,最终在尸体旁落下的簪子上停下:“……这是?”
少女大概是一早受了惊,缓过来后便显得机灵许多,忙道:“那是我的簪子,夜深了,总要取下首饰的。”
云浮瞥见那尖头上有一点血迹,想来是落地时无意间染上的,这满是血腥的屋子实在不适合思考。
她一挥衣袖,灵力将她与少女一同拢进去,再出现时二人已经在楼外。云浮打量着这座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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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人来人往,喧嚣热闹,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打着扇靠在门前,没骨头似的斜着身子,与来往路人调笑。
浓郁的香气飘了很远,深色的木栏杆上挂着艳红淡粉的绸花纱幔,随着微风飘荡。只是再艳丽的颜色也隐约盖上了一层阴云,云浮用力眨了眨眼,隐约感到了一股不详的气息。
她沉下脸,抬手招了灵剑来,道:“退后,有妖物。”
此地乍看之下繁华,但怨气浓重,甚至模糊了红女的影子。这里绝对不止一个妖物。
少女的面色变了又变,咬着唇,目光闪烁。云浮却在此时已经飞跃至黑气近前,青光大作,锋利的剑芒几乎覆盖了整片土地,连夜里浓郁的黑都被驱逐了几分。
她一剑斩开浓雾,隐约在怨气散开时听到一声尖锐的女子惨叫,便停下脚步。她抬头望去,突然意识到这股怨气是从二楼的一个房间飘出来的,正要去查探一二,身后传来一道凄厉的呼救:“你干什么!放开我——”
云浮立刻回首,只见刚才的少女被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拉入怀中,对方眼神迷离,眉梢眼角都透着不正常的红晕,手勒住少女的脖子,透出几分狠厉。
她眉头微皱,立刻上前拧住男人的手臂,然而刚一接触到对方,就有一股黑气从指尖往上攀爬,慢吞吞的,迅速侵蚀了她部分灵力。
怨灵!
云浮毫不犹豫引剑转向,嘭一声砸中他脑后,灵力将他钉住。少女喘着气,仍然惊魂未定,见云浮蹲下/身将对方翻过来,不由惊叫:“你、你没杀他!”
“嗯,”云浮低头查探对方的经络脉搏,轻声解释:“若非必要或证据确凿,不得随意杀人。”
她查探完,松了口气:“何况,他不是妖物。”
“妖物?”少女的表情发僵,声音颤颤发抖,“你是来杀妖物的?都会杀掉吗?”
云浮点头:“嗯,你不要怕,我会找出真正的妖物怨灵。”
她施术将怨气驱逐,又把男人拖到安全地带,再一回头,方才还热闹喧嚣的楼门紧闭,挂在门口的灯笼被风吹得晃悠,暗黄的烛光映出地面零零碎碎的杂物,仿佛刚才的热闹都只是一场错觉。
云浮沉吟片刻,打算先回刚才的房间里找找线索。在这之前,要先安顿了刚才的少女。
她回头,少女却已经扑了过来,抓住她的袖子,哀切道:“奴家畅春楼金盏,求求仙人,救救我们!”
云浮一愣,下意识问道:“如何救?发生了什么吗?”
金盏一抹眼泪,面上透出几分破釜沉舟般的坚定来:“奴家知晓仙人要找的妖物在何处!这红女侵扰我们福安城多年,多少名人志士都拿她毫无办法,要想她现身,须得……”
她话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卡住,喉咙里咔咔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调,表情却不断变换,五官渐渐扭曲,眼珠凸起,而后瞳仁迅速扩散至眼白,整个眼睛成了黑色。她脸上先是挣扎、哀求、不安,最终定格成了愤怒。
“想捉住我是么?”金盏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她,像脸上破开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一丝光亮也无。她的嘴角咧开一个阴冷的弧度:“那你猜猜,我在哪啊?”
7. 【07】
云浮面无表情看着她,眼神透出几分疑惑。
‘金盏’伸出一只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边咳一边阴森森道:“你想找出我?好啊,屠了这里,杀了所有人!”
她呛了一下,活人的身体让她感到了窒息,这才慌乱松开手,又换了一副哀怨胆怯的神情:“我们可从未作恶……道长,您偏要赶尽杀绝么?”
云浮沉思良久,问道:“你从未作恶,如何证明?”
‘金盏’表情一滞,满是愕然,显然也没想到云浮会这样问。她调整了一下表情,楚楚可怜道:“奴家不过一烟花女子而已,哪有伤人的胆气,不过是求一个自保……”
云浮又问:“你说‘你们’,可是有其他同伴?手上可曾有过人命?是与否,可有证据佐证?且,你们已经成了怨灵,若无恶事,应该去投胎。”
她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招架,‘金盏’的脸上活像打翻了调色板,精彩纷呈。
见云浮仔细盯着她的脸,一眼也不错开,她心烦意乱,秀丽的眉眼间染上了几分戾气:“谁要再投胎做人!那与彻底死了有何区别!况且,我们在这里自在逍遥,偏你不分青红皂白闯进来,上来就喊打喊杀,这就是你们修道者的涵养吗!”
云浮认真听完,解释道:“你是怨灵,我有疑虑,就须得了解清楚。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猝不及防拐了个弯,对方也愣了,半响才气急道:“你这个人!油盐不进!”
她毫不在意,将没用的话自动过滤。修士自然要有足够稳定的心境,否则早走火入魔了。
云浮查探过情况,心里越来越沉重。
这里已经形成了鬼域,不是小事了,要慎重对待。
云浮又重复了一遍:“你若有冤,可与我说。”
‘金盏’沉默片刻,才幽幽道:“即便有,你就能为我做主吗?”
云浮没有打包票,只是点头承诺:“我会尽力。”
她却是笑出了声,捂着肚子略有些忧愁道:“罢了罢了,多少年过去了,仇人早不知道死哪去了。你要收我,就动手吧。”
说着,她面色渐渐变了,眼神怨毒而挑衅:“来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将这里屠干净,这才是你们修士的能耐呢。”
云浮认真看着她片刻,伸出手,早已准备好的符纸啪一声贴在‘金盏’额头上,低念一句咒语,道:“去。”
在略显尖利的吼叫声中,金盏身子一软,向后倒了下去。
云浮赶紧接住她,握住她的手注入灵力。在这空隙中,她开始整理刚才得到的信息。
首先,怨灵至少有三人,只是切换得过于顺畅,看样子,应该是融合在了一起。她们的死因大概并不只是凡人常见的疾苦。
其次,鬼域里面应该有不少活人,但刚才与她对峙的怨灵更多是死后常见的怨愤不平,并没有吞噬杀戮生人过多而产生的死气,她们应该确实没有作恶过,至少不多。
最后……
云浮默默低头,看着已经睁开眼的少女。
这些怨灵应该对金盏是抱有一些善意的。
金盏与她一对视,神色便透出了几分惊恐,什么也顾不得一般,连滚带爬地从她怀里滚下来,下意识张望一圈,声音里满是惊恐:“她们、她们都死了!?”
云浮摇头,“没有,我只是将她们暂时驱逐了。”
金盏趴坐在地上,浑身的颤抖终于止住,怔怔地吐出一口气:“那就……谢谢道长……”
云浮观察着她的表情,问道:“你有没有什么知道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吗?”
金盏愣了一下,回头看她,随后撑着身子坐起来,扯出一抹笑来:“道长要我说,我自然知无不言。这儿叫福安城,我们楼,是城里最大的花楼,畅春楼。”
云浮见她缓过神来神态自若,不由想起方才她脆弱颤抖的模样,果然是装的。
金盏是个活泼的姑娘,装也装不了多久柔弱。
她笑了下,抬起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胭脂,露出一张稚嫩骄傲的脸来。妆容被抹开,难免显得滑稽,金盏眉头一挑,五官却这样活了起来,生动明艳:“那个红妖怪,生前是我们这儿的人,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记事的时候,她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怪物了,长辈说,她是苦人家的姑娘,好运嫁了福安城的城主,却不惜福,自杀了。”
云浮眉头一皱:“自杀的吗?”
金盏撇了撇嘴:“谁知道,许是那位城主金玉其外……但长辈都说他是个好城主。”
她不情不愿地双手合十,虚空作揖道歉:“对不住城主,逝者为大,小辈失礼了。”
云浮静静看她表演完,道了歉之后,金盏变得理直气壮,多演一秒愧疚都是浪费:“城主若真有那么好,就不会有……有人去抢红妖怪的尸骨,不要他们合葬了。而且,城主是死了夫人才要娶她的。”
云浮对爱恨情仇并无兴趣,提醒道:“你可知红女的生平经历?能否再具体一些?”
金盏愣了下,神色微动:“我都是听长辈说的……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都是几百年前的人了。就知道她死后也糊涂,认不得人,见人就杀。她死前穿着嫁衣,死因么,许是和夫君闹矛盾了,谁知道呢。”
云浮又提问了几个问题,见金盏实在回答不上来,这才作罢。
她又去检查了一下周边,刚才的男人已经跑走不见了,云浮没有去找。
鬼域中,活人不见得是活人,也不见得是本人。
她无法确定鬼域中有没有被卷入的活人,甚至一个都没有,只能抱着最大的谨慎,先找出鬼域主人再说。
云浮的手摸到腰间的令牌上,屈指敲了敲,传音道:“凡间的福安城形成了鬼域,你尽快上报。”
鬼域是轮回司的职责之一。灵体十年为鬼,百年为妖。鬼并不强,可怨气深重,当过多怨鬼聚集在一起,就会扭曲时空,生出鬼域,无差别攻击闯入的一切活物。
鬼域形成有预兆,轮回司没能提前处理,必有人失职。
两界有时间差,云浮没有干等,想起刚才金盏说的话,便问:“你说你知道妖物在哪,可以带路吗?”
金盏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异样迟疑,云浮想她也许是怕,就道:“不必担心,我会保护你。”
“……我不敢信你,”金盏一咬唇,神色纠结地发了一会呆,才又说:“算了,等着也是死,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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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些。”
她起身,拍拍破烂的衣衫,“您跟我来。”
云浮点头跟上,金盏便随意去门边取了盏灯,用竹竿挑着,打在前面。昏黄的烛光照亮一小片地面,两人慢吞吞往前走,云浮跟在她身后,观察走过的路。
路面还算平整,不是很宽,从华丽的花楼周边走出去,很长一段路都略显空白,只有一条长长的通道,黑夜无光,照不出前路。她们走得很快,没有多远,路两侧就陆续出现了瓦房,越往前越密集,但门窗都紧紧闭着,不露出一丝灯光。
“倒是挺安静。”云浮若有所思地道了一句。
金盏回头,她似乎有些颤抖,脸色发白,轻嗤一声道:“这些年夜里不安宁,又有那女鬼作祟,不安静的都死了。”
云浮想想也是。
她并不对种种诡异之处提出疑问。怨灵的能力一般与它生前的执念有关,但这融合了多人的鬼域,恐怕主人都说不明白自己是谁。
金盏便是活人,记忆也必定会受影响;若不是,她也不惧怕见招拆招。
金盏似乎越走越快,云浮皱了下眉头,也跟着快步上前,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想也不想,瞬时便移步挡在前面,手指一弯,淡青色光束化为一柄长剑,剑锋横起就要劈过去。
“不要!”云浮感到腰间一重,金盏突然扑上来,用力抱住她往后拖,又手忙脚乱地去够她的手臂,使出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撼动她分毫,脸上不由露出绝望之色。
然而这份绝望还没能发酵起来,金盏的表情就僵住了。
那道光看着来势汹汹,但等光芒散去,地面上的一切都毫无变化——它就真的纯粹只是道光。
意识到云浮没有杀意之后,金盏才明白自己已经不打自招了,脸色一白,急忙收回手,磕磕巴巴解释道:“我、我就是、就是有点吓到了……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
云浮不语,抬眼朝前方看去。
在不确定是敌是友、是否犯下罪孽前,她也绝不会轻易下杀招。
然而,面前的东西却让她有些迟疑。
这东西好像是一个“婴儿”。
它只有巴掌大,浑身青黑,皱巴巴的。四肢像两条细细的筷子,手指只是勉强成型,一抓一抓地抠着地面,每一次都会渗出浅浅的血液。面颊皱成一团,模糊看不清五官,两个眼洞深深陷进去,鼻子也仅有两个小小的洞,像某种软体动物,用力昂着头,颤颤巍巍地张望着。
它似乎被那束光刺到了,时不时晃晃脑袋,细瘦的脖颈跟着摇晃扭动,旁人怀疑会不会下一刻它的脑袋就会掉下来。
没多久,它的脖子停止晃动,小脑袋虽然还跟着一晃一晃的,却是手脚并用地朝金盏爬了过来,喉间发出细细的、喜悦的嘶鸣声。
金盏刚还目光闪烁地想法辩解,余光一瞥到它,似乎瞬间就崩溃了,抽噎两下,垂下头去。
“求你了……不是它……它什么都不知道……”她低下头去,刚才的冷静、骄傲,任何伪装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不敢抬头的恐惧。
云浮静静看着她,见她慌忙爬起来,正要跪下之时,伸手拦住她:
“说说,发生了什么?”
8. 【08】
金盏在说话前,先爬过去将“婴儿”抱进怀里,这才安心下来,低声说:“我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没有骗你……”
云浮点点头,耐心地听着她说。
金盏低声道:“我是被人丢弃在福安城外的,运气好,得了贵人相救,才能留下一条性命。听姐姐们说,我来没多久,红女也就来了,城内被鬼域封锁,活人也不剩几个了,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云浮算了算时间,凡人与修真界的时间差大概是五倍左右,金盏的骨龄是十五岁,红女同时出现,就代表操纵它的修士,应该是五年前就开始动手了。
五年前……云浮将这个数字翻来覆去地念,总觉得怪异,又说不上来。
“你与这……这孩子是?”
金盏犹豫了下,将鬼婴抱紧了些,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道:“它是我的孩儿。”
云浮眉头皱了下,有些诧异:“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怎会?”
金盏嗤笑了下:“这就是道长没见识过了,我们这儿的女子啊,身子太差是错,身子太好也是错。太差了,活不了几岁;太好了,又绝不了子嗣,凉药灌下去毫无作用,就只得上手打了……”
云浮一时没控制住表情,金盏低下头去,匆匆道:“这就是这孩子的来源。罢了,不提了,说来也犯恶心。这城偏僻,早早就被放弃了,道长不必顾及,本就没有活人了。红女一直在城主府徘徊,我们只要躲在角落里不出去,就不会被发现。”
云浮想起刚来时的那个男人:“那你说的老爷……?”
金盏撇了撇嘴,似乎有些不屑,手指动了动,触到怀中的孩子,这才收敛下来,低着头道:“骗你呢,不让你以为我是受害者,我怎么保住我在意的……”
云浮怔了下,她不是很在意受骗,却想知道怎么做到的:“你会障眼法?”
“不难啊,”金盏伸手在空中画了几笔,她的指尖流出淡淡灵光,竟是与云浮一脉相承的笔法,最后沉沉一压,她身侧就渐渐浮出一个男人的虚影:“就这样,我偷偷学的。”
她看着那道虚影变得凝实,脸上露出几分厌恶之色,怀中的鬼婴也控制不住低低嘶鸣着。她按住鬼婴的脑袋,伸手一捏,就掐断了男人的脖子。
金盏歪头一笑:“你的剑想杀我孩儿,我本来想对付你,一细看就知道打不过,干脆把他插到你的剑上了。”
云浮满脸的惊愕之色藏都藏不住,如果不是理智尚在,她简直想上前拽着金盏仔细查探一番。
“你是玄天宗的弟子!?”
抛开这些,云浮的震惊还有感受到怜青躁动的原因。也难怪当时她没察觉出异样,怜青是玄天宗功法打造出来的灵剑,即便稍有灵智,却还是本能更多,恐怕当时离了她又寻不到目标,直接冲着怨气最浓的地方去了。
但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有本宗弟子?
只要金盏为护鬼婴灵力一动,怜青就会瞬间失去方向,与她擦身而过。
云浮又意识到一个问题:“……那红女,去哪了?”
怜青可是一路追着红女去的,按理说,金盏不可能没见到。
金盏顿了顿,偏开头去:“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玄天宗,我就在这长大。红女么,逃得顾不上我,不然免不了一顿纠缠。现在应该回城主府了。”
云浮沉默下来,静静打量她,在心中思考她话中的真实性。
金盏被她看得有些紧张,下意识伸手挡了挡鬼婴的脸。鬼婴懵懵懂懂,下意识探头和她的掌心贴了贴。
云浮的目光不由柔和下来,到底心软,轻叹一声,不再纠结了:“你带我去找红女吧。”
金盏抿唇,一只手抱住鬼婴,一只手撑地爬了起来。她的脚步有些踉跄,眼神却是坚定,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转过身去,“您跟我来吧。”
云浮跟上她的脚步,一边观察周围,一边隐晦注意她的表情。
其实这个城除了那所谓的花楼,其余地方都太残破了,且不像是因为经年历久或是黑气侵染,它应该生前就是这个模样。
这座城早在成为鬼域之前就死了。
云浮路过一间瓦房,伸手抚过墙壁上深深的沟壑,这是刀痕。
她稍微一停顿,金盏就警觉回头:“您发现什么了吗?”
云浮点头,道:“城里的很多房子,都有刀剑的痕迹。”
金盏顿了顿,垂眸道:“凡人多纠纷,有战争是常有的事。您还是跟着我吧,城里乱,真遇上什么,我还要您保护呢。”
她似乎是极力想露出几分活泼的笑意,只是显然笑不出来,然后她也就不勉强了,面无表情地麻木道:“马上就到城主府了,红女一见我,定要杀我。”
云浮也知道自己疏忽,很快走到她身侧,歉疚道:“是我思虑不周,你不必怕,我会保护你。”
她说着,引怜青出鞘,递给金盏道:“你拿着,它会保护你。”
金盏一愣:“那你呢?”
云浮道:“我自有应对的办法。”
金盏皱眉,空出的手接过怜青,抬起手臂离自己怀里的鬼婴远了点,然后抬头,看云浮的眼神有些古怪:“你这么强啊?红女也不是对手?”
云浮道:“不敢当,自保足矣。”
金盏低下头没说话,脚步又快了些,云浮赶紧跟上,等到路两旁的屋子渐渐少了,成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大路时,被黑云遮住半边的建筑才寸寸映入眼帘。
……它已经塌了一半了。
一座并不算高大的府邸,建在高高的门楼上,连带着城墙也塌了一半。青砖红瓦碎了一地,杂草青苔早已蔓延,黑乎乎的焦痕爬了满地,一直到云浮脚边。她垂眸用脚尖碾了下,踢开的一片青苔下是酥脆的触感……是火烧。
还不等她多加思考,忽而一道疾风夹着充满怨气的厉啸向她袭来,云浮本能将金盏推开,反手一挡,看清了来人。
对方生着一张稚嫩的脸,瞳孔空洞无聚焦,眼神却带着野兽般的凶狠,五指成爪抓向她的胸膛,一击被格挡,就猛地一低头,张口就咬。
云浮立刻抵住她的下巴一叩,提膝用力一顶将她顶开,在侧身时伸手一劈后颈,红女便不受控制地失重滚落在地。
她滚了两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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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绪失控,抓住地面厉声嚎叫起来。
云浮后退几步,被这音波刺得头疼脑胀,只觉无奈。这就是对手只有本能的坏处了,一近身就成了肉搏,张口咬人就罢了,没咬到她还委屈!
红女的能力是窥探,她自己的实力并不强,只要不跑就能收。云浮后退半步双手一合,指尖转动,灵力迅速倾泻而出,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团圆光圈,层层下压,将仍在尖叫打滚的红女套住。
这过程中,她没有任何动作,于是云浮明白,红女身后的人已经舍弃她了。
意料之中的事,云浮并不在意,手腕一转就要将她收起来,忽然听到一声尖叫,下意识回头,只见金盏抱着怜青瑟瑟发抖,眼里含泪,灵剑散发着幽光将她罩住,然而她仍是脸色惨白、满面惊恐。
云浮下意识道:“若是怕,就躲到后……”
话音未落,她忽然感到周身气流有细微的变化,立刻闪身躲避,那道小小的黑影扑了个空,扭过身子转向她,呲牙咧嘴地嘶嘶低叫着。
是鬼婴。
云浮眉头一挑,颇觉稀奇。虽说她还没有完全信任金盏,却也没想到这姑娘说的话假成这样,也不知道掺了多少水分。
她没有急着动手,扭头看向金盏,想看她能不能管管,然而一抬头却不见人影。
云浮微微一顿,立刻抽出两张定身符,躲闪间在鬼婴和红女扑过来的时候依次拍到它们身后,在定住它们的一瞬间,空气似乎安静下来了。
仿佛风都在空中停住,空气变得粘稠起来,云浮只觉得周身每一寸皮肤都被什么压着向下,密不透风地将她包裹起来。
云浮立刻停住脚步,调整内息,抬头看向低着头抱起鬼婴的金盏,问:“这是你设的阵,为什么?”
其实应该不是,金盏似乎更多只是将她引过来,若是有能力布阵,也犯不着费这么大功夫。
云浮只是试探,金盏抬头,却面不改色,“您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知道您很强。若有本事,就挣脱出来杀我吧。”
云浮微微叹了口气,就在此时,腰间令牌闪起幽微的暗光,是白眠鹤的回音:“您确定是福安城么?福安城七人鬼域早已被收服,就在五年前——也就是凡间的十五年前。轮回司有专人负责净化超度这些亡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福安城的鬼域……”
她抬头,只见金盏已经艰难地咬着牙,抓起怜青,手臂颤抖着将剑尖对准她。这阵法限制的并非只有她一人。
“……是您的同门,曦光道长负责。”
金盏苍白的面上浮起一抹晕红,带着被压抑到极致时触底反弹的狠厉,连着眼角也红了。她踉跄两步,抓着剑直直冲着云浮而来。
云浮静静盯着她,手指微动。然而还不等她有什么动作,忽而一阵狂风席卷而过,啪嗒一声,灵剑落地,金盏被推开几步远,后背重重撞上墙壁,僵住了。
刚还急得在她脚边打转的鬼婴忽然扭头,发出喜悦的嘶嘶声。
就在云浮的眼前,一道若隐若现的影子一甩衣袖,怒斥道:“金盏,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9. 【09】
云浮坐在石头上,捧着明若风端来的药碗,抬手递到金盏面前。
在她对面,金盏低着头跪坐着,看不清表情,也并不接过。
中央的火堆发出燃烧时的噼啪声,明若风带着怨气将药渣往火焰边缘一倒,回头看金盏,咬牙,怒气冲冲地扭头走到云浮身侧。
然而云浮就正对着金盏,他也不得不面对着她,越来越来气,明若风唰地抽出剑,怒斥道:“你这贼人,简直胆大包天!”
“你师父都没说话,”金盏终于抬头瞪他一眼:“与你何干?”
明若风冷笑:“我当然管不得你这做贼心虚的伥鬼,你只等……等着上公堂审判吧!”
他大概更想一剑将金盏捅个对穿,可惜云浮在场,不得不咬牙将恶言咽回肚子里,只是眼神愈发凶狠。
而这也正说中了金盏的痛处,她咬了咬牙,低头不语。
云浮这才开口:“喝了吧。”
她被怨灵伤到,就算对方刻意留手,那些浓重的鬼气多少会有些影响。见她不动,云浮叹了口气,道:“你是想保护那些怨灵?”
金盏低着头,抓紧腿侧的土地,手背青筋暴起,含恨咬牙道:“她们是我姐姐。”
云浮沉默下来,抬手止住明若风欲说的话,道:“你在防着我,也好像……怨恨我,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么?”
金盏又不说话了。
空气安静得有些窒息,但也随着时间流逝,天色似乎在慢慢变亮。金盏的脸色在等待中一点点变得惨白,在她身后,揣着袖子的白眠鹤慢吞吞走来,开口就是叹息:“这小姑娘应该是以为我们来收雪酥她们的,实在是误会。”
金盏豁然抬头,回头看他,“你们把她们怎么样了?”
白眠鹤不答,指着她对云浮道:“道长,这孩子是个好苗子,不过性情有些极端。若要收鬼,不解决她,恐怕会追着你咬一辈子。”
云浮抬眸与他对视,他表情平静,因为忙活了半晚上,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你们轮回司就是这样做事的么?”
白眠鹤一顿,又将手揣回去,换了一副笑盈盈的神情,道:“哎呀,道长见谅。这上级各个都是祖宗,我也是怕您有这心思,想着主动提一提么。否则我若不说,让人家尴尬,还得挨记恨。”
云浮不置可否,只道:“我以前从未听过有这等风气,回去后我会上报轮回司总部查实。”
她顿了顿,又问:“那几个怨灵呢?福安城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也是金盏最关心的东西,她顾不得紧张害怕,坐直了身子眼巴巴抬头望过去。
白眠鹤慢吞吞揣起手,道:“我将她们都收起来了,要怎么处置,全凭您的看法。”
他说着,正色了些,道:“至于福安城,时间也久了,凡间恐怕都已经没有了它的记载。曦光道长曾经在轮回司留档,我将它拿了过来。”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拿出一叠解了灵印的文件,道:“事急从权,我直接就将它解了,回去后道长可要在上级面前为我解释——福安城最初的来历已经无法考证,它的位置很特殊,在凡间和修真界的接缝处,黑洞一出现,它最先遭殃,因而被卷入后覆灭。不过,据城中怨灵口供,被卷入后他们还是坚持了一段时间的,可惜无力抵御天灾。这同体怨灵,就是城中为了保全家园做出的一些挣扎……最后也只剩她们了。”
金盏大概也是头一回听说,微微瞪大眼睛,整个呆住。
云浮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她们融为一体了,这是什么邪阵?”
也难怪之前她们附身金盏的时候犹如精神分裂一般,这些怨灵本就融为了一体。
白眠鹤摇头:“曦光道长没能查出缘由,怨灵自己也说不上来。不过有一点道长大概会感兴趣,红女应该出身于这里。”
“那个名为雪酥的怨灵说,红女化鬼的第一时间,就是为救福安城,不过只来得及救下她们的魂魄。在那之前,红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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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清醒的。她们都在那场浩劫中昏迷了,醒来时因为怨气外泄被曦光道长发现收服。而等红女再回来,就是这两天。”
云浮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时间。由此可见,红女背后的人应该是熟知修真界旧事的老前辈了,黑洞越来越多,裂隙到处都是,那时遍地是怨灵妖物,红女没什么特别之处,能被对方专程带走却没有理会其余怨灵,是因为什么呢?
“照这么说,这些怨灵并未杀人,”云浮放弃思索,道:“我明白了,我会向轮回司申请派专人来管理——”
白眠鹤那平时半睁不睁的眼睛都瞪圆了,写满了期待,渴求,以及亮晶晶的“让我来、想休假”六个字。
云浮:“……我会向轮回司申请,叫他们派你来管理。”
白眠鹤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嘞,多谢道长大恩大德。我一定好好看管她们。”
福安城的事暂且告一段落,事有轻重缓急,这些琐事并不重要。云浮还想再了解红女几分,回头问金盏:“我记得你当时说,红女是福安城城主的夫人?”
“……我不知道,”金盏茫然开口:“我只知道,红女好像和城主有什么关系,好像是、好像是刚敲定了婚期那天,人就没了。她的家人便闹事,要抢回红女的尸体……但没几天,整座城都被黑雾包围了。”
“你想引师父捉她,”一直沉默的明若风问:“你不知道红女救了你的姐姐们吗?”
金盏这次沉默的久些,她低声道:“我知道,若能保住她,我一定尽力。我一开始也只是想引这位道长出去就好……”
但她感觉到了云浮的执着以及强大的实力,两害相权,她还是起了杀心。
云浮按了按眉心,被这乱七八糟的线索搅得头疼。她对金盏想杀自己的事并不在意,可这毕竟是个活着的孩子,总归是要管管的。
【不能让她误入歧途。】
她一边想着,一边道:“先放红女出来吧,我想查一查她的记忆。”
10. 【10】
先将福安城的恩怨情仇放在一旁,红女既然不是天生的没有神智,那她留存的记忆中必然会有线索。
何况即便要审判,也得让当事人清醒着,总不能始终浑浑噩噩的,连罪魁祸首都分不清。
白眠鹤一直秉持着不主动不负责的原则,听云浮做了决定,立刻点头应下。几只怨灵都关在同一只锦囊里,打开的时候,除了瞬间窜飞出去的红女,就只剩一个坐在原地面容模糊的影子。
金盏眼里含了泪水,低声道:“姐姐……”
影子摇了摇头,它虽然气势强大,但周身始终是模糊的,细看下去,像拼接起来的假人,从那里挖出一只眼睛,这里接上一条手臂。当它意识到自己的全貌展现出来后,就会瞬间再变得虚无一些,显然是有意控制。
云浮掐住红女的后颈将她按回来的时候,影子才动了。
它的声音像是几个人同时在说话,带着断断续续的杂音:“道长,您直接处置我吧。这孩子……还有她,都是无辜的,从未有过害人性命之举。”
云浮将红女定身,摇头:“我没有执法权。今天之后,你们会被我带回修真界,送上公堂由律法审判。”
影子闪了闪,似乎是在眨眼。她声音悲戚,道:“若说审判,也都是我的罪,金盏是个好孩子,都是因为我……”
她卡了两下,又变了一副稍显尖锐的声音:“欺负小孩子算什么本事,你若有种,就来杀我!”
然而很快,她又开始喃喃自语:“你住口!还不是你行事不忌,什么有的没的也给孩子看,这才养得她胆大包天!”
这场景说来其实有几分诡异,一个若隐若现的黑影自己碎碎念着吵起来了,就差要左右互搏了。然而它也很快失去了对自己身形的控制,渐渐暴露出原本的模样。
它像是被强行揉在一起的各色黏土,五官每一个地方都有界限,小腹的位置以下像是纸片一样薄薄一点,乱七八糟地连接起倒反过来的小腿。
明若风已经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震惊和厌恶了。
它一直在碎碎念,念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听不清是什么了。云浮没有说话,其他人也都沉默着,只有金盏丝毫不见畏惧,怔怔望着它落泪。
云浮从它的话中再听不出什么信息了,便要开口打断,然而还没来得及有任何动作,越来越急的碎碎念就突然一停,她只感到眼前一花,膝盖上搭了两只爪子,血红的眸子死死盯着她,整张脸都暴露在她的目光之下。
明若风就在云浮身后站着,受惊之余下意识便抽出长剑,云浮赶紧抬手按住他,轻轻将鬼影的两只爪子推下去:“你清醒些了么?还要继续装傻么?”
这时的鬼影大概是暴躁些的性格,它森森笑了笑,道:“我不是您的对手,可惜了。”
云浮疑惑道:“你不信我,为何?我听白道友说,你们在死后只见过我师姐一个修士,她若未对你们动手,我便信你们不曾害人,可为何你们会对修士有这样大的敌意?玄天宗的术法是曦光师姐教金盏的吗?”
鬼影略微冷静了些,又缓缓坐了回去,呆呆道:“不是,金盏出现在鬼域之后,曦光道长就再没来过。何况我们虽未作恶,但照理也是该被超度的,当时困住道长的阵法,就是曦光道长留给我们的超度阵法……”
金盏立刻接了话:“是我,我以为你突然出现是为了杀她们……谁让你的剑一来就冲着福儿,咳。我改了那个阵,让它成了倒输灵气的阵法,我是想困住你,要么我捅死你,要么红妖杀了你。至于那些术法,我也不知道,好像自然而然就会了。”
她皱了下眉,像是触及了一个从未思考过的领域:“……好像是梦里吧。”
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恶意,倒是存了死志的模样。云浮若有所思,她没觉得金盏在说谎,但修炼也绝不可能是梦见就能学这么简单,尤其是如此偏门的术法,不是曦光,也只会是玄天宗极内门的弟子。
多思无益,云浮言简意赅道:“我不会伤害你们,这回的事我也不会再追究。金盏很有天赋,不要走偏了,如果愿意,可以来玄天宗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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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浮不再看众人各异的表情,回头示意明若风将红女带过来。她不动弹的时候,乖巧得像个稚儿。
云浮轻轻扶住红女的下巴,思虑再三,决定用最稳妥的方法——拟魂。
不过是多费些灵力,将魂魄最深处的东西模拟出来,形成原理与鬼域类似,可以看到最深层次的记忆,更方便她们想法子唤醒红女的灵智。
且若红女真的只是被人毁了灵智暗害成了一把刀,也免得伤着她。
费灵力的法子免不了要聚精会神,云浮紧紧盯着红女的眼睛,按着她的后颈,灵力不断注入,看着她空洞的瞳孔一点点变化,手下的感觉也越来越凝实。
然而就在尾声时,云浮忽然听金盏尖叫一声:“阿姐你干什么……不要!”
云浮下意识就要引剑,随后只觉身后一沉,有什么轰然炸开——与此同时,拟魂术完成。
“叮”一声,直到耳边传来类似玉碎的声音,云浮才缓过神来。
眼前所见,已经不是那片略显荒凉的野地,而是一个青草葱郁的林间小道,眼前像是蒙了层纱,黄雾蒙蒙,仿佛沙尘暴一样。
云浮站起身,没看到其他人,不由头疼地叹息一声。
袖子突然被抓紧,她一回头,就见明若风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背后,面色凝重,紧张不已。
“嘘——师父,我刚刚为您护法的时候,一直在观察鬼影。我见她突然愣了一下,看向了我们这边,”明若风说:“它是得了我们之中谁的授意,才莫名发疯的。”
模拟首先就要摸透目标的魂魄,鬼影突然扑上来自爆,自己的魂力也散了进去,术法正好完成,自然会将这些逸散的魂力一同吸收。
……也就是说,她们很难得到红女完整的记忆了。
最好的情况是在边角里找到那么一两个属于红女的记忆,最差的情况……
这鬼影可是七个人的灵魂揉在一起的,再加上红女,又是在尾声爆发,只怕真正的信息早就乱成一锅粥,还完不完整都不一定了。
这就乱了套了。
11. 【11】
在场的人本就不多,若要怀疑,这范围也不大,抛开云浮自己,明若风的年纪大概不能和鬼域有什么牵扯,其他人还有待观察。
只是也不能这样一言断定,还是得有证据才行。
云浮拍拍他的手臂以示安抚:“无妨,我多注意些。”
事情已经发生,与其懊恼不如想法解决。她没有见到其他人,担心这两人被余波伤到,一边观察环境,一边带着明若风寻人。
这是个环山的小路,在小路往前的地方是一片死角,云浮往前走,就看到了跪坐在地上的金盏,而白眠鹤正一脸愁绪地站在树下,揣着手一副想死的表情。
金盏似乎完全呆滞了,连悲伤都没来得及涌上来。听到动静,她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这才终于惊醒。
“不,不对……不可能……”金盏无意识吐出几个字,难以接受地抓拽着自己的长发,她猛地爬起来,“一定是有人害她!”
云浮站在她面前,道:“你有怀疑的人选吗?”
金盏眼睛通红,密密的血丝爬上眼白,渗出泪来。她下意识就想瞪云浮,然而她也清楚无论是从动机还是能力上,云浮都没有必要这样做。
压下心头带着恨意的疼痛,金盏道:“我不知,但她绝不会自爆……不对,是她们。一定是有人暗害,她们是七个魂魄,常有意见不同的时候,甚至有时也会争吵,一旦意见不同就会陷入混乱,不会毫无预兆。福儿是雪酥姐姐的孩子,姐姐最牵挂他,若不是有人操控她们去死……难不成,还会是谁能让她们心甘情愿地七个人统一意愿自杀吗?”
七人七个思维,不是小数目,再简单的小事也可能会有分歧,其中更是有一个牵挂孩子的怨灵,这么看来,心甘情愿的可能性较低。
云浮道:“但是,我没有感觉到这附近有修为高于我的修士。”
金盏沉默片刻,道:“老实说,论能力,我最怀疑你。但论动机,仿佛是你最小……”
可云浮没有必要害她们,难道一个孩子和一个看上去睡不醒、灵力貌似还不如她深厚的男人就会有么?
云浮无端想起明若风身上的镜灵,心头一沉。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道:“不如,我们合作。你把你知道的事告诉我,我帮你找到幕后真凶。”
金盏沉默片刻,点头,抬手行礼:“多谢道长,之前的事,是金盏失礼了。”
“无妨,”云浮并不在意,他人的求生之举,只要没有真正造成严重的后果,都是值得尊重敬佩的,“我们边走边说。”
金盏冷静下来后便格外敏锐,她最先道:“这里不是福安城的任何一个地方,我没见过,也许是城外。”
她身侧的白眠鹤便补充道:“未灭的福安城四面环山,与世隔绝,连凡间的皇帝都管不到。应是城外。”
明若风竖起衣领遮住表情,垂眸静静跟在云浮身后,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太关心。
云浮悄悄观察着他们的反应,若有所思。
拟魂的很多东西都是独立的,因为来源于灵魂深处,哪怕主人遗忘了,它也能完全还原出来。然而,正因为是某个人的记忆,他们所看到的一切都带着强烈的个人主观色彩,不可全信。
一行人来到城门前,只见眼前所见竟是模糊的,城墙门竟是木门,像一座建设得古怪的木楼,没有人把守,推开之后也并不深,两三步便可入城。
金盏一眼就断定道:“这是我姐姐们的记忆,她们从未出过福安城。”
云浮问:“化鬼的这些年也从未有过吗?”
金盏点头:“有个姐姐极其怕人,为了她,姐姐们从未踏出城门半步。”
入城后则是另一番景象,喧嚣的人声瞬间炸开传入耳朵,明若风下意识后退半步,露出厌恶之色。
金盏在寂静的鬼域长大,也明显不适;白眠鹤更明显,他似乎困了,眼睛微微眯起,看上去很有可能倒头就睡。
云浮一挥手,用灵力隔绝了这些杂音,问:“还可以坚持吗?”
金盏揉了揉耳朵,咬牙点头:“好多了,谢谢。”
“我可以的。”明若风悄悄拉住她的衣角,又很快松开。
白眠鹤打了个哈欠,一脸苦相地感慨:“我也属实是习惯了。”
光是嘈杂人声,倒是不能确认,毕竟花楼和普通民户家,都不能算安静的地方。
然而再深入进去之后,一切却又都明朗了。
这座模拟出来的城,总共就只有两条路。
最初是并排而行的,越往前便越分散,然而远目眺望,也能看到尽头都是什么。一侧道路的尽头,是高高耸立的花楼,正值花团锦簇之时。
金盏迫不及待踏上去,云浮则要往另一边走。
金盏脚步一停,回头:“道长要先去见红女吗?”
“红女的记忆对我来说很重要,”云浮顿了顿,贴心道:“你若想去见你的姐姐们,便去吧。我们分开行动,放心,我可以感应到,不会有什么危险。”
明若风一言不发地挪步到她身后,白眠鹤则道:“我跟着这位姑娘吧,在下没什么本事,遇险也能拖延一二。”
云浮和他一对视,就知道他是想要替自己“盯”着金盏,无奈笑笑:“辛苦你了,待会见。”
白眠鹤走到金盏身侧,笑盈盈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吧姑娘,在下可是很少主动加班呢。”
金盏不习惯和生人沟通,从表情到性子都透着一股冷硬,闻言轻呵一声:“谁稀罕,我可未必比你差。”
*
云浮走了一路,感觉环境有些古怪。
沿途都有几近半人高的杂草,两人走过时,总能感受到阴森森的视线,像饿急了的野兽,试图用目光舔过猎物身上的每一处骨肉。
然而她上前查看时,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云浮猜测这可能是红女当年对身处环境的一种印象,又或是当初真的有什么在窥伺,只是她没有真正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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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也只能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
没走多远,草丛中突然窜出一道血红的影子,嘤嘤低叫着滚了出来。云浮下意识警惕起来,然而待她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只是只瘦骨嶙峋的黄狗。
黄狗的皮毛从后背剥开了一大半,头顶也鲜血淋漓,虚弱地喘着气爬行着,爬到他们面前时,云浮下意识想按住它观察几番,手便从中穿了过去。
黄狗恍若未觉,又一次支起身体想要再爬。而草丛的另一边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她道:“小黄——”
黄狗便本能地摇起了尾巴,下意识回头,又要往回爬,却顾忌着什么似的,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但它面前很快出现了一个提着镰刀的少女,十来岁的模样,穿着破破烂烂的粗布麻衣,梳着略显凌乱的麻花辫,一张更显稚嫩的脸面无表情。她先下意识看了眼云浮和明若风,又低头看看黄狗,问:“你们也想要它?”
明若风下意识移开视线,满脸厌恶地低声道:“恶心。”
云浮也被这颇具冲击力的画面惊得眉头紧皱,挪步挡在明若风面前,问:“你能看到我们?为何杀它?”
少女不答,瞥她一眼:“想要就给钱,或者给粮。按铺子里的价来,等价交换,一斤一百钱,或者五斤粟米、十斤豆子、二十斤麦都可。”
她这话轻车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这师徒俩皆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修士,对粮价毫无认知,一时都怔住了。
少女看他们没动静,也懒得再问,蹲下来一手抬起血迹斑斑的镰刀,一手去掐它的脖子,黄狗用力抬起头,尾巴无力地甩了甩,竟是歪头,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舔去了她手背上属于它的血迹。
明知这是无法改变的记忆,云浮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不适,“你这是……”
话音未落,少女已经手起刀落,从后颈的伤口处捅了进去。她掐住黄狗脖颈的手移至它的脑袋,捂住了那双黑漆漆透着水光的眼睛,很久都维持着一个动作。
良久,她抬手抹了下脸,将黄狗抱起来,抓着镰刀跌跌撞撞往另一边去了。
全程不知所措的师徒俩对视一眼,云浮迟疑道:“你不然留在这里……”
明若风立刻摇了摇头,紧张道:“师父,我怕。”
云浮用力按了按他的肩:“那就跟上,害怕就捂住眼睛不要看。”
她是上过战场,杀过妖,也为同袍收敛过尸骨的,对此场景更能接受一些,明若风本就敏感,她有些担心。
明若风盯着地上的血迹,却是莫名说了一句:“有人。”
云浮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片幽静的草丛中,什么都没有。
明若风接着说:“我知道藏在里面的东西是什么了,不是野兽,是人。”
他走上前去,在红女离开的地方停了下来。云浮跟过去,没见有什么异样,却听他轻轻道:“他们没得吃了。”
“但是,这里有肉。”
12.【12】
云浮悚然之余,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她按住明若风的肩,低头就见他的眼睛血红,表情是也极力隐忍的模样,忙点了几个穴位,汇聚灵力,却抬着手不知道从何做起。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言的气息,云浮甚至感到自己的心底催生出了恶意,疲倦、厌烦乃至于……杀意。
云浮有些愣住了,她下意识引了剑来,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武断,犹豫之间,明若风身子颤了颤,甩了甩头,竟是自己清醒了。
他扶着头,轻轻瞥了一眼云浮手中的剑,没说什么,只是道:“师父,我们快追过去吧,别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云浮犹豫了下,点头,但没有收起剑,而是抓住他的手腕道:“如果身子不适,就告诉我。”
明若风笑了下:“我修为不高,不适应鬼域环境而已,让师父担心了。”
云浮摇了摇头,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刚才引剑,是做了第二重准备。是我的疏忽,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身上有异,是……”
她正要细细讲清镜灵的事,明若风却道:“我知道。”
云浮一愣,他却笑了:“师父,我一直都知道我与常人不同。我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我第一次有记忆以来,就是被带来玄天宗,见到了……你。”
明若风声音放轻,微微偏开头,似乎有些羞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您对我说过,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云浮微微愕然,修士的记性要优于凡人许多,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对明若风说过这样的话,“抱歉……我不记得。”
明若风摇摇头,笑了起来,没了日常时的沉默冷清,显得他有些乖巧:“师父忙于天下,自然是不记得这些小事。”
云浮默然片刻,又轻声说:“我不是个合格的师父,你身上的镜灵,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一直带着你,希望你能成为一个……问心无愧的好人。”
明若风问:“若我不是,会死吗?”
云浮道:“是,若你为恶,我会杀你。”
明若风道:“好,师父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他顿了顿,又问:“可是,何为好人呢?”
云浮一时也有些为难,“我也不知……只是,不伤害别人,应该就是了。”
明若风道:“也可以不帮助别人吗?”
云浮望着前面的路,轻轻应声:“尽自己所能,若明哲保身……也不是错。”
眼前是一间用砖石堆砌的小屋,只有一人多高,红女正坐在屋前的一块破石头上擦刀。她起身看见云浮和明若风仍在,也只是愣了下,提着滴滴落血的镰刀,问:“你们是仙人下凡,来收我们走的吗?”
她黑漆漆的眸子没什么感情,像她手中那把冷冰冰的镰刀。
云浮摇摇头:“……不是。”
她面对此情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女也不理会她们,只是按部就班地擦刀,烧水,架起了锅。
在琐碎的日常中看不出什么,云浮只能从零碎的片段看出一些不重要的内容——她家中有一双父母,一个兄弟,皆是病重的模样。
怎会如此?
不等她过多思考,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你放开我——放开我!!!”
这声音凄厉至极,又像是愤怒,云浮面色一变,抓起明若风的手就转移过去,看见了白眠鹤一副死相,绝望地拖住金盏的半个身子。
金盏不尖叫了,她只是咬着牙,声音里都快滴出血来:“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这群贱人……脏东西……”
她实在是不清醒,云浮直接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接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白眠鹤擦了擦额上的汗,叹息道:“道长您也知晓,那七只鬼皆是来自青楼的,楼里的姑娘,难免受屈辱,又是在灾年……”
云浮沉默屏息,深深吐出一口气,才问:“有什么发现吗?”
“只瞧见了几个发了疯的男人和青楼女子们,”白眠鹤摇头,又说:“人对死前的记忆会格外深刻些,这大概是福安城的最后几年了。”
*
红女剔了骨,将肉投入烧开的锅中,便听身后一道女声问:“水镜,锅开了没有?”
她久久凝视着那锅肉,像是在凝视自己,闻言,只敷衍地应了一声:“快了,快了。”
今年是灾年,城中人大半疫病不说,派出城的兵卒都没回来,有消息灵通的就说,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红女不懂这些,只知道她本就病弱的爹和弟弟,又更虚弱了。
她家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有一把祖宗时传下来的破镰刀,引得太多人羡慕。铁器是源源不断生金的法宝,然而灾荒得连土地都沉了、黑了,像被吞进了黑洞里,草根树皮都快成了百钱难求的贵重粮食,家里屯的粮也快吃光了,不过是活一天是一天。
太瘦的狗没有多少肉,红女站起来,正要去将剩下的处理了储藏起来,忽然听屋里传来一声喊:“丫头,给我倒碗水来。”
红女微微一顿,慢吞吞用碗在桶里舀了水,坐在那里发呆。
云浮看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却低声说了句:“凭什么……”
她的父亲不是生父,弟弟不是亲弟,只是母亲觉得家里“需要”个男人。
所以她想,凭什么?
但她还是将水端进去了,在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正在给弟弟擦身,见她进来,就说:“扶你着你爹喝。”
红女停顿片刻,还是认命地捞起干瘦男人的身子,将他半撑起来,将碗递到他嘴边。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如此虚弱,若不是这次突然的疫病,他还可以下地帮娘干干活,然而手脚也不如母亲麻利,甚至还不如红女。可他是个好看的牌坊,红女一家需要他。
伺候两个金疙瘩躺下,红女道:“娘,我好像见城里的粮铺开门了……”
母亲立刻将食指竖起抵在唇前:“嘘!你爹和你弟弟都睡了!”
红女无声地攥紧拳头,又轻轻松开:“嗯。”
走时,她捞起院子里的镰刀,听母亲问,便道:“最近城里乱,拿着安全。”
抛开这些,她对女儿很是疼爱,堪称有求必应,红女这才能生拉硬拽,一直将她留到了傍晚。
只是旁观者都已经察觉出了异样,更遑论母女之间,红女的母亲在路上猜出了不对,焦躁又愤怒地逼问她多次未果,最终一路小跑回了家。
云浮在看到红女提刀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而这一切都在母亲跌跌撞撞跑回家时得到证实——
家里的木门早已被踢碎了,一切都破破烂烂,小小的破锅被掀了个乱七八糟,黑褐色的污迹遍布,到处都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人在饿急了的时候,是会吃人的。
红女的母亲被吓傻了,门边甚至还有几个未散去的荒民,一个个都有着如枯草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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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发,黑黝黝辨不清五官的肤色,又双颊凹陷,骷髅似的,肋骨上只虚虚挂了层皮,根根分明,像一群尸体从墓中爬了出来。
有人看到她们,咧开嘴,露出一口乌糟糟的烂牙,两只凸起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然而在看到红女手中的镰刀后尽数退缩了——
野兽受了伤,是会死的。
当这些黑压压的灾民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后,红女的母亲才回过神,狠狠一掌将红女打了个趔趄。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都做了什么?!”
红女一点不觉震惊,擦去唇边的血迹,愈发面无表情,只轻笑一声:“娘,我在救我们,在救你。”
面容苍老的女人不由落下泪来,流进脸上深深的沟壑里:“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红女的眼神迅速变了,她喃喃问:“我吗?”
她的长相分明是圆而稚嫩的少女模样,眼神却冷厉狠毒,抬手揪住母亲的领子,逼近她问:“我如何大逆不道?我都是因为爱你啊。”
她吓得对方一哆嗦,竟是愉悦地笑出了声,“凭什么?凭什么,要掐死我的老头子好不容易死了,你又找来一个,还带着个更没用的拖油瓶,男人有什么好?别人看你,你就挖了他的眼睛!说你,你就拔了他的舌头!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搅个没用的东西进来呢?”
这世道本就如此,孤儿寡母是守不住家的,何况是母女。这苦命的女人对多数的思想总是深信不疑,以为找个本分的男人,哪怕自己干多些,受些苦,就能保持现状,多得几分尊重。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外人不会尊重一对柔弱的母女,却会给她们背后的男人几分面子,她维持了现状,日子却并没有好起来,所以她试图将自己的生存技巧传授给女儿,却只得到了不解。
红女无法恨自己的母亲,于是只能恨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可源头死了,又来了两个新的源头,她便开始恨所有的男人。
她不见得是真的恨他们,也不见得是恨这对勉强过得去的父子,可她知道如此会让母亲痛苦,却又不致命,在这中间,又觉出几分难言的,剧痛的快感。
于是她也恍惚明白,她最恨的是母亲,可又舍不下爱,只能以此来让彼此都感到痛楚,恨得到了缓解,爱就更清晰了。
她的模样实在太像恶鬼,她的母亲慌乱之余,便扭头跑了。
福安城的情况已经极为糟糕了。
云浮在被雷劈一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得出这个结论。
她和消息灵通的白眠鹤对视一眼,得到对方无奈的叹息:“这……资料上没说。”
红女没有追上去,漠然的目光扫过云浮一行人,就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也烂成了一片,红女面无表情地将碎布捡起来,打算得空缝一缝。布料是极珍贵的,如今天下大乱,什么都要珍惜。
然而翻开撕碎的被褥碎片,露出底下的草垛,她却在血淋淋的一片黑中摸到了一朵小小的花。
已经被捏得变了形,柔嫩的花瓣被浸的完全黑了,红女依稀记得,这是她为了哄弟弟时,不耐烦地从地里随便拔来的,但病中的小孩却很喜欢,那时她也未必没有过真心。
她呆愣许久,缓缓坐了下来,捂住了脸。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黄狗。
那条可笑的,只舔几口剩下的泔水就死心塌地的黄狗。
得了一点温情就心生眷恋,如何不像一条狗。
13.【13】
悲剧发生时,只能旁观的感觉是极其难受的。
云浮只是爱安静,又很少和同辈打交道,因而显得性子冷清。实际上,她是幼时被长辈教训过的急躁,即便因为时常要做出最理智的判断而很少显露,骨子里的性子也难改。
她二话不说,跨上台阶走进屋子里。
身后只有白眠鹤惊诧的声音:“道长,你……”
他没能拦住,云浮也头一次不顾旁人,只顺着自己的想法,站在红女面前,定定看着她,问:“你在那里杀狗,就是为了引那些……人过来?”
她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临到嘴边了又觉得艰涩。面对旁人的苦难,说什么都显得轻浮。
红女坐在地上,一只手抬起靠在石炕边,神态动作都格外轻佻,似乎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哦?原来那些怪物是人吗?”
云浮眉头微皱,道:“你若嫌他们累赘,可以尝试别的方法,你可以带你母亲离开……”
“哦,”红女往后一躺:“你这么高尚,不如你来替我?”
云浮默了默,垂眸拱手一礼:“抱歉,是我冒犯了。”
她静静走出房门,深深叹了口气。
冲动果然毫无意义。至少对于命如浮萍的凡人来说,她这高坐云端的修士提出的任何建议都高高在上得可笑。
云浮按了按眉心,走到照顾金盏的明若风身侧,手指一点,解了睡穴。
金盏在睡梦中被她注入的灵力梳理了一边心脉,已经平静了许多。她一起来就坐直远离了明若风,对方也恰有此意,两人都分得远远的,云浮便在他们中间,问:“金盏,你当时说,红女回来是为了救城中人,只救下了你姐姐,可为真?你的姐姐们有说谎的可能性吗?”
金盏一听有关姐姐们,顿时有些炸毛,咬牙道:“不可能,我就是姐姐们养大的。何况有时情急之下姐姐们会短暂附身我,离开时会有残留记忆。我可以确定,红女就是为了救她们。”
云浮沉吟片刻,问:“情急之时?她们统治的鬼域,还能有什么危险么?”
说到这,金盏的脸色就难看起来:“还有个跗骨之蛆一样的脏东西,我给你看过,就是那个丑男人。他是花楼的老板,姐姐们那个样子,都是他造成的。我们抓不住他,只能捏出他的影子多杀几次让心里痛快些。”
云浮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叹气:“如此可见,红女应该是清醒的。她将自己困在了记忆里,刚才我们所见,很可能只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真实的记忆,恐怕不好找。”
白眠鹤突然插话:“怎么说?”
云浮看他一眼,一一列举:“拟境即便再真实,也是回忆的部分,按理说,她确实可以和我们对话,但只会符合当下她的认知。”
白眠鹤一愣,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福安城人口只有不到万人,都是战乱时逃出去的。穷苦百姓只知活命,哪怕发展出了新的贵族,也接触不到修行之事,红女却一眼就看出我们是修士。”
“何况她这样怨恨灾民,怎么可能会救城中人?”云浮面色沉沉:“她是心甘情愿将自己困在这里的……所以才会毫无神智。那么她与她背后之人应该并无胁迫关系,她是心甘情愿做了一把没有灵智的刀,自己沉浸在过去的记忆里。”
之前云浮还有猜测,有可能是恶人强行粗暴地抹去红女的神智,然而她在记忆中如鱼得水,哪有半点被胁迫的模样?
白眠鹤沉思许久,深深叹了口气:“哎呦我的天爷……绕的我头疼,这班我加不动了,得歇歇。”
金盏还以为这个“万事通”能沉思个什么名堂呢,闻言瞪大眼睛,满脸惊愕:“你这就歇了?你怎么还不如我啊!”
白眠鹤偏过头,像是没听到,眨了眨眼:“啊?”
金盏又重复了一遍,白眠鹤还是一样的反应,她就明白这人在装。音量一直抬到吼,到最后趴在他耳边嚎了半天,白眠鹤还是一脸的茫然:“啊?”
金盏:“……”
金盏暴跳如雷,“你这个!你这个!懒鬼!”
她骂都找不出词来了,憋屈得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云浮试探道:“那白道友还要跟着我们吗?还是就地歇息?”
白眠鹤立刻抖了抖宽大的衣袖,温和道:“飞泉道长所言极是,在下确实需要就地休整一二,不能和你们一同查案,惭愧,惭愧。若有疑问,可以传讯于我。临行前我背过了所有资料,只要我知道,知无不言。”
云浮也被他精湛的变脸技术镇住了,呆滞了半响,只得干巴巴道:“辛苦道友了,你好好休息。”
金盏惊呆了:“你都不管管他吗!”
云浮暗暗叹口气,转移话题道:“我有个想法,既然我们只能模拟出红女记忆中的东西,那么我们只需要将幻境中的东西一一查探过,就知道问题在哪。你不是说,红女差点成了城主夫人了么?”
金盏果然被吸引了注意,思索片刻道:“我姐姐她们应该没去过城主府,每每提到,都是据说。”
达成共识后,接下来就简单多了。
他们各自拿了能联络的灵符,将整个幻境摸索了个遍。最终将地点确定在了两条路夹道尽头的一座府邸上。
是城主府。
云浮带着两人隐匿气息四处走过,发现这座府邸和之前见过的废墟区别不大,想来是因为红女和融合怨灵没有见过繁华时期的城主府。
金盏被挡在云浮身后,抓着她的袖子探出一半脑袋,道:“也不知道红女和城主是怎么认识的,怪了,城都要灭了,还有心思婚娶。我看不如先……”
“嘘。”云浮手臂一抖拍她一下,“安静。”
有人来了。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白影,他懒洋洋唤道:“水镜——”
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垂眸低头,恭敬道:“城主。”
这是……红女。
城主的面容是模糊的,像是水进了眼睛,怎么看也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到他肤色偏白,一套黑金配色的衣服相称得显眼,一只手抖了抖塞进袖子里,语调拖长,有种半死不活的平静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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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乱起来了吧?”
红女微微低头,道:“是。”
城主哼笑一声:“该的。以为封了城,这城中法规就由不得我了吗?什么邪/教都敢信。不必管他们,爱闹的死绝了,其他人才能乖。”
红女低低应是,城主便挥手让她退下。
她犹豫了下,轻声道:“城主,我的母亲……”
城主道:“还在畅春楼,做你的事去。已经被打断了脊梁的人,且让她跪着去,你做好你的事,她跪也跪得舒坦。行了,别操心了,有她的那些老朋友照顾,你怕什么?”
红女咬了咬唇,低低应了声是。
城主歪着身子看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饶有兴味道:“对了,婚期就在近前,你可有准备?”
红女木然道:“先夫人曾经的婚服还在,改一改也能用。”
城主一拍脑袋,似乎是才想起这么个人:“哦,你不说我都忘了。那天别乱跑,记得到场。”
红女俯身一拜:“是。”
“……”
幻境摇摇晃晃再次重复起来时,云浮拉着两人出去,彼此对视一眼。
金盏最先打破沉默:“畅春楼是我姐姐们待的地方,红女母亲竟和她们有关系么?”
云浮则神色复杂道:“邪/教?竟有人信奉邪/教?”
明若风一直乖乖拉着她的衣角,闻言抬头看她一眼,道:“也合理。仙者高坐云端没有回应,世人为求活命信奉魔鬼,说得过去。只要能达成目的,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要紧。”
云浮皱眉,虽然不赞同这话,却也不知该怎么反驳。对于生命自己而言,性命是最重要的,他人不好苛责。
她犹豫着说:“那些手段未必能达成目的,只是白白牺牲。不可有这样的想法。”
金盏冷冷道:“不是未必,是根本不可能。那些人是在胡乱发疯,分食孩童妇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分明是知道临死了,靠欺凌弱小来逞威风。”
她一把抓住云浮的手,道:“跟我来,我姐姐们还是清醒的,她们看到我了,也认出我了。”
云浮顿时来了精神。
红女不愿意配合,畅春楼那些女子总是好分化的,七个人中,总有能透出点消息的。
花楼此时像是经历了一场风暴,原先旖旎暧昧的装扮都被撕扯打砸得破破烂烂,连地板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损,走上去吱吱呀呀,好似随时都会再次裂个对折。
金盏也是第一次见姐姐们各自分开的模样,她一进门就失了理智般冲进去,只见几个女子正围着一妇人柔声安慰,听见有响动,齐齐抬头看过来。
金盏脚步一滞,她意识到那些女子絮絮低语都是同一个声音、同一句话,在她靠近的瞬间毫无预兆地停止,甚至这七人抬头时的动作神色都完全一致,目光幽深,死死盯着她。
她有些畏惧,然而更多的是伤感,未语泪先流,哽咽道:“雪酥姐姐……”
这七人其中,生命力最顽强,意志最坚定,也最常占据主导与她相处的,正是鬼婴的生母,雪酥。
14.【14】
七个人七个面孔,却是相似的神情复杂,欲说还休。
最中间的那个偏开头去,拍了拍身前妇人的后背,轻声道:“金盏,有客人在,不要不知礼数。”
金盏正沉浸在伤感中,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云浮便立刻顺坡下驴,垂眸歉疚道:“是小妹无礼了,阿姐见谅。”
雪酥手一顿,脸上表情微微扭曲,看向她的眼神极其复杂,那妇人却信了,扭头看一眼她,又看一眼云浮:“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外头认的妹妹吧?好姑娘,这地方可不敢乱来,还带着……”
她在孩子和弟弟中间犹豫了一下,改了个折中的说法:“还带了个男子?”
金盏也知道自己情绪不对,又爱冲动,不如云浮能套出更多事来,于是红着眼竭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低头沉默。
云浮状似腼腆道:“他们是我在城中遇到的伙伴。这位姐姐就是阿姐常提起的朋友吧,还有您的女儿……”
她刚一提,方才还一脸哀伤慈祥的妇人瞬间变了面色,“那个孽障,不提也罢!”
云浮盯着她的神色,陷入沉思。按红女所做之事,她的母亲提起她会厌恶是正常的,然而此人的情绪转变过于割裂,倒像是被安排好的木偶一般,机械不知变通。
红女的母亲似乎陷入了某种情绪中,眼神变得疯狂而神经质,云浮正在犹豫要不要接着追问时,雪酥突然站起,用力一拍她的背:“够了!”
她按着红女的母亲,目光却是投向云浮这边:“金盏!你对客人太不礼貌了,和我上楼,我今日要好好教训你!”
红女的母亲被她拍得一抖,眼神有片刻恍惚,眨了眨眼,又恢复温柔和顺的模样:“……消消气,消消气。孩子家家的,犯点小错很正常,改了就是。”
她伸手拍拍走出来的云浮,仰头笑着,眼神慈爱:“好好和你姐姐说话,不要惹她生气,知道吗?”
云浮恭顺点头,看向雪酥。
金盏在下意识想走出来时被明若风拉到了一边,此时偏开了头,不愿再看。座中又站起一位女子走向二人,雪酥一指云浮,甩袖转身:“你跟我来!”
到了两人独处时,她也懒得再和云浮称姐道妹,只道:“到此为止吧,不要刺激红姨,你也不想鱼死网破吧?”
云浮道:“不想。若可以,我希望能帮到你们,但我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找出红女背后的人。你有孩儿,为何你们都不顾性命自爆?”
雪酥眼神颤了颤,有些复杂。良久,她才说:“我们被主子抛弃了,很难理解吗?”
云浮了然:“果然,你们是一个主子。曦光师姐当年没有发现?”
雪酥嗤笑:“一个好骗的丫头而已,装装可怜她就信了。何况,我们确实没有做什么,她查不出来。”
云浮静静看着她,“师姐布下度化阵,是希望你们可以消弭怨气,重新投胎做人,你又何必自贬做他人奴仆。”
雪酥不知被那句话戳中了心思,眼神柔和了瞬,喃喃道:“福儿的怨气已经快散尽了,若你们没有来,想必也就几个月的功夫,那时,我也确实该随它去了……”
她苦笑一声,放松了身子:“主子对我们有恩,我们几个本就是早该魂飞魄散的怪物,为主子而死,也算是全了这份情谊。”
云浮没有接话,她便自言自语地道:“其实何必执着于活呢?一刀抹了脖子,全了风骨,又得了解脱,也好过受这样零碎的苦楚……”
雪酥用力按了按眉心,打起精神来,笑道:“罢了,人之将死而已。若能好好的活,我怕我也是不想死的。你想查什么,就问吧,只要不会妨碍我的主子,我都可以回答。”
云浮点头,想了想,问:“红女和她的母亲,怎么回事?”
雪酥一怔,无奈失笑道:“你看到那个画面了吗?她将流民引去家中,继父和弟弟皆死,但其实……不是的。红姨名香红,曾经是我们楼里的姑娘,未嫁人时就极为照顾小丫头们,嫁人后依旧会偷偷给予我们帮助。花楼的主人是男人,手段比寻常花楼狠厉得多,隔三差五就有姑娘丧命,再买进新的,我能庇护妹妹们,还多亏了红姨教导。”
云浮细想刚才那位满脸都透着温柔的妇人:“很强大的女子。”
雪酥点头,叹息:“可惜她从小就在楼里了,实在是……怕了。她明明有靠自己赎身的本事,都能哄得那样狠毒贪婪的老板放她出去,却偏要嫁个男人,死了前头的,又要上赶着养一对,总说着能给丫头依靠。什么依靠呢?她教着丫头伺候男人,不离不弃,临到头了,自己被男人推了出去,真是用血肉养了男人一辈子……”
云浮眉头微皱,察觉到了她话中的含义,不由心惊:“红女的继父做了什么?”
雪酥一顿,站起身来走到房间角落,推开小窗户,黑沉沉的雾气便涌了进来。她伸手挥了挥,垂眸道:“道长,您要知道,一生只为‘不被饿死’这件事奔波的凡人,与林间的野兽,是毫无区别的。城里乱起来了,钱成了废铜片,人人都为了生存惊慌,家里实在没粮了,红姨便不得不为口粮付出自己的血肉。水镜能躲过一劫,多亏了她年幼貌美,也许还能为某个权贵,或是他们父子,留下血脉。”
云浮:“……”
雪酥盯着她的脸笑出了声:“道长,你的表情,和你师姐当年的表情一模一样。”
云浮神色颤动,只觉心痛。
雪酥又道:“别摆出这副表情,让我想起以前,怪难受的。水镜那丫头……哦,就是你说的红女,她还劳心劳力去捡了烂柴回来,想给没用的爹和弟弟烧口热水,她真的听了她娘的教诲,养了男人一辈子,分了一口肉。吃到嘴里,才感觉出来。”
云浮猛地一闭眼,心口翻涌起剧烈的潮意,几欲作呕。雪酥也皱着眉,恹恹地加快语速讲完:“她发了疯也没敢怎么样,跑来我们这里,所以我才要拦着你。外面的那个红姨,是水镜的潜意识幻化而成的。”
“她怨恨到将自己困在意识中,一辈子循环着杀了那对父子也不愿清醒。可她又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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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地认为,如此一来,她就不是红姨心中乖巧孝顺的女儿,红姨绝不会原谅她,于是多年来,她即便是做梦,也梦不出和以前一样爱她的娘。如此自我折磨,不愿离去。”
雪酥定定道:“刚才如果我不拦你,你多问几句,让她察觉到,又清醒过来,想起生前的经历,幻境就会立刻崩塌。水镜会发疯,疯得谁也拦不住,连主子当年都差点被她撕下一块肉来。”
云浮明白过来自己差点坏事,满心愧疚,立刻拱手道:“实在抱歉,对不住,是我莽撞了。”
雪酥抿了抿唇,苦笑一声:“罢了,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啊,那是不肯原谅自己,总觉得那天如果她没有出门,也许她能拦下这场悲剧。可已经心生歹意的疯子,一个孩子如何阻拦?”
云浮心情低落,轻轻道:“如果天下人都能得到教育,没有生命的威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悲剧了呢?”
雪酥疑惑地挑起一边眉头,仿佛她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一般:“道长,您真是从天上来的,我都不想笑你。有些人,就是天生贱骨头,真如你所想,所有人都能站起来,不被踩在脚下,你让那些想当人上人的贱骨头怎么活?”
她冷冷道:“畅春楼的老板,就是贵族,还是城主的表亲,正因如此,他才要将我们都踩在脚下。一样的教育,有人是圣,有人是魔。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
云浮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痛苦地按按眉心,没有接话。
雪酥倒也不介意,她轻轻抚了抚小腹,低下头,表情阴鸷:“田礁要拿七个女子献祭,他想修仙,想永生,就要寻纯阴之体的女子,当七个女子的血流尽,他便可结丹,飞升。”
云浮立刻否认道:“修真界没有这种邪法,结丹只是入门,何况筑基都没有,丹往哪结?”
雪酥大笑起来:“我就知道,好,好,知道他连入门的资格都没有,我就开心了。”
她森然道:“我不懂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舒坦,就偷偷停了药,找人怀上了孩子。哈,我破坏了体质,那玩意还没开始就散了,该!他气得像头发疯的猪,找棍子砸我的肚子,用了他最爱给怀孕的女子用的刑罚,楼里不少姐妹就是因此而死,孩子和身体一起被碾碎,碾平。你认为,这样的恶鬼,还有教化的可能吗?”
云浮突然想起来,她们作为缝合的怨灵现身时,下半身轻薄如纸片……
“我会更希望明白这样的孽畜是如何教育出来的,避免重蹈覆辙,我也是师长,绝不希望自己的弟子变成这副模样。至于教化,”她咬牙:“不可,若你说的是真的,见到此人,我必杀之。”
雪酥静静看着她,轻声问:“寻仙之人,不是最怕沾染因果了吗?你不怕动手杀人,会影响你飞升?”
云浮心头已经冷静下来,却依旧冷着一张脸,道:“如果成仙就是眼看着恶灵作恶而束手束脚,那我就不飞升。”
“好!”雪酥大笑起来,猛地抬手一指外面:“那人现在作为怨灵存在着!去杀他,你去!”
15.【15】
怨灵极易被情绪控制,雪酥显然经验丰富,云浮还没来得及出手,她就已经晃晃脑袋,清醒了。
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整个人都显得颓废,弓着背瘫在椅子上喘息,眼神聚焦后,笑着挥开云浮的手:“道长可帮不了怨灵,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无事就好。”云浮犹豫着坐回去,头疼得厉害,最后还是决定接上一条话题:“你说的害你的那个人,等出去后,我会找到他。你的孩子,我也会看着它离开。”
雪酥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个有些别扭的笑:“多谢。”
她站起身来,抚了抚小腹。即便幻境努力化形,也可以看出她的身体略显单薄了些:“你们走吧,不要在她的潜意识里刺激她。想叫她回来,不如试试别的方法,实在不行,杀了她吧,我们都该解脱了。”
云浮的目的是查到红女背后之人,事关曦光的死因,她不得不坚持。
雪酥好像也是现在才想起来这件事,对她道,“好久不见曦光道长了,以后也不会再见了,替我谢过她。”
云浮神色微动,咽下心中的痛意,轻声道:“我的师姐已经战死了,我追红女至此,就是为了查清操控她的人,为师姐报仇。”
雪酥眼神中闪过几分诧异,又缓缓沉下来,变成了苦涩。
她说:“是我们对不住她。曦光道长……对我们恩重如山。”
云浮叹息一声,正要说话,就听她道:“城主,同样对我们恩重如山。”
意识到她话中的含义,云浮猛地睁大眼,扭头看向她:“你……”
然而雪酥已经走出屋子了。
云浮心神不宁地跟着出去。到目前为止已经很明朗了,红女是清醒的,并非被人控制,只是不愿醒来,她们在这里看不到真实的记忆,只会被越搅越深。万一不小心刺激到她,一个大妖完全爆发,就是云浮也不能保证其他人不会被波及。
只能先收手了。
云浮跟着雪酥出去,红女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几个女子围着金盏笑意盈盈地说着话,这时候,她们又不像同一个人了。
几人一起转头,问的话也是齐齐的:“雪酥姐姐,你们说完了吗?”
雪酥点头,温和道:“我们该走了。”
几人又是齐齐应下,脆生生的,洋溢着喜悦:“好!”
雪酥便扭头对云浮道:“那个阵,就像是捏泥球一样,想将我们全都捏在一起。这些年能保持清醒的妹妹不多了,我们早就该走了。曦光道长的事,您想查,就去查那个险些伤了您的阵法吧,田礁被镇压在那里,他知道的更多。”
云浮犹豫片刻,问:“你说你的主子对你有恩,又说城主,是……”
雪酥摇摇头,温声打断她的话:“我只能说这些了,你再问,我也不知道。”
云浮微微一叹,冲着她行礼道别。雪酥回了一礼,再抬头时,眼前的一切都已经消失不见,他们还在黑雾缭绕的野外,围着火堆面面相觑。
红女依旧懵懵懂懂,明若风在她身侧守着,若有所思。
白眠鹤挠了挠耳朵,最先打破沉默:“查到什么了?”
金盏抽噎一声,低头不断擦眼泪,还不忘怼他:“关你屁事。”
云浮拍拍她的肩,站起来道:“我去看看那个度化阵。”
度化阵用来镇压怨灵,不仅效率极低,而且功效也会减弱,可以说是镇压和度化效果双减,毫无好处。
云浮想知道曦光为什么这样做。
那阵被金盏用血液改得乱七八糟,她在后面踮着脚尖看云浮对着自己的杰作沉思,面上不禁流露出几分尴尬之意。
好在大概是被压久了发懵,底下的怨灵还在,云浮一只手按在剑柄上,一只手抓住男人的后颈将他禁锢,温和道:“你就是田礁?”
她还不能确定雪酥所言是真是假,因而语气还算得上柔和,可惜对方并没有因此对她多客气,眯着眼瞅了她片刻,又扫视周围站着的三人,忽然对金盏露出一个油腻腻的笑:“丫头,来看我了?想我了吗?”
金盏表情一冷,正要说话,就见云浮突然按着他的领子将他往地上一砸,稳稳按着他呈叩头姿势。
云浮道:“回答我的问题。”
她的心情很不好,又基本确认了雪酥所言属实,十分耐性都被搞没了七分。
怨灵一开始显然是想挣扎,然而怎么也挣脱不开,反而自己叩了几个响头,顿时老实了,贴着土地扭了扭头,露出半张脸来对着云浮,舔着笑脸讨好道:“是,是,美人儿有话吩咐……”
他后半段还没说完,就被明若风突然戳到脸边的剑吓得一哆嗦,咽了回去。
明若风冷冷道:“收起你的油嘴滑舌,不然拔了你的舌头!”
“若风,不要总想着用酷刑,”不过云浮也正有此意:“但我的耐心有限,你若是再和我废话,我就杀你。”
田礁:“……”
他哆哆嗦嗦收起了笑脸,又怕他们误会,挤眉弄眼地拼出了一个谄媚的表情:“是,是是是,您问,您只管问!”
云浮问:“你是否对雪酥她们用了邪阵?阵法从何而来?你为何被镇压于此?”
田礁愣了一下,有点不乐意,表情抽搐了下,讪讪道:“这怎么能说是邪阵呢……要不是那贱人……不不不,不是,是那姑奶奶突然有孕,这阵法根本不会失败啊!……哎呦姑奶奶,我都叫您几个姑奶奶了,你这是做什……哎呦!”
金盏咬牙切齿地往他脸上踹:“你还好意思说!你真好意思说!”
她又回头瞪一眼无声偷笑的白眠鹤:“你笑什么?”
白眠鹤誓将耳背进行到底,眯眼扬声问:“啊?你说什么?”
金盏抬起的脚一滞,怒火瞬间就泄了。
云浮见她发泄够了,才微微把田礁提起往后拉了拉,算作阻止:“接着说。”
田礁呲牙咧嘴,身上渐渐凝聚起怨气,然而这股黑气在他抬头看到云浮的表情时哆嗦一下,立刻识相地散尽了:“这,这都是城主大人给我的啊!小的有幸和城主沾亲带故,知道一些隐秘,城主这人,好像有点毛病。自从有个修仙的女人大张旗鼓来找他后,他就染上了头疼幻听的毛病,请遍名医不见好,我这当哥哥的也愁哇,就成天往他家跑。等他好点,得知我想修仙,就把那个女人的方子给了我……”
云浮想了想,觉得逻辑不顺,用力一按:“说实话。”
“……”田礁吓得抖出了黑雾:“不不不,小的没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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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城主给的,是我自己偷的,我、我以为他死了,我也能沾个光当回城主,谁晓得他又活了呢!但我二人是兄弟,这,何必分那么开呢?”
这无耻的逻辑倒是给大家都整笑了,白眠鹤无奈笑笑,问:“方子内容还记得吗,默出来,或者搜魂也行。”
云浮补了一句:“问完再搜,搜魂容易变成傻子。”
田礁表情呆滞,欲哭无泪,赶紧扭着身子把手臂抬上来,“记得!我记得!我都记得!”
他一口气念了一串,白眠鹤认真听着,最后摇头笑道:“这是自己的心狠毒,活该他修歪了。这根本不是什么飞升大法,这是补魂之法。”
云浮也听着耳熟,但她到底不如专业人员记的事多,只隐约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我记得,很久以前最先研究黑洞的前辈,他的孩子就散了魂,玄天宗当时的掌门似乎就呈上了类似的方子想要帮他,可惜没能用上。”
金盏歪了歪头,表情纠结地盯着白眠鹤,最后还是扭头,迫不及待地问云浮:“然后呢?这方子是怎么回事?”
回答的却是白眠鹤,他缓慢道:“所谓极阴,其实是主人散走的魂魄,鬼魂当然都属阴;放血献祭,自然是放主人的血,要吸引魂魄归位怎能是用别人的血?这是有针对性的方子,他拿来给自己用,能成功才有鬼。可惜极阴之体拥有极高的修真天赋,被他这样糟蹋……”
他无奈摊手:“这应该就是曦光道长没有直接将她们全部度化的原因。按轮回司规定,田礁之罪,是要得到审判魂飞魄散的,此人已经没有了投胎资格。但他已经和融合怨灵们连在了一体,度化哪一方都是一起投胎,只能先分开镇压他再缓慢化解她们的怨气,那时再送此人去审判。”
可惜,曦光没能等到。
云浮的眼神暗了暗,深深吐出一口气,接着问:“那个修仙的女人,你知道她是谁吗?”
田礁惨叫一声,痛哭流涕,哀声求饶:“仙人饶命,仙人饶命,小的真的知错了!小的罪大恶极,罪无可恕,实在不行,您继续镇压我也好啊!求……”
明若风面无表情将剑往他手臂边缘一插,颇有种给他的灵魂也碎尸万段的气势。田礁吓得抽噎一声,诺诺道:“我不知道,你可以去问水镜那贱……那女人,要不是那个修仙的,她哪来的资格认识城主,更不可能差点成了城主夫人了。”
云浮若有所思地点头,将所有消息梳理了一遍,感觉没什么可问的了,便结印将他收进符纸,抬手递给白眠鹤:“交给你。”
白眠鹤叹息,双手接过:“职责之内,请道长放心。”
云浮基本已经确认幕后之人就是城主,然而对于修士而言,姓名长相都可以变,一味盯着这位城主反而容易局限思维,最好的办法是从事中寻找。
“既然如此,我们启程回……”话音未落,云浮看着前方一顿。
红衣女子静静望着她,眼神依旧懵懂,双眼却流下血泪,漆黑的瞳染上血色,她动了动脑袋,目光落在白眠鹤身上,往下,看见了他手中的符纸。
怨气骤然大涨,黑气猛地从她身体里爆发出来,将空气都几近割裂。
云浮面色一变。
这是自爆的前奏。
“快拦住她!”
16.【16】
云浮迅速做出反应,结印定身,然而灵力刚凝聚起来,红女就已经被掐住脖子按在了地上。
她一怔,下意识收了手。
刚才还在她身边的白眠鹤在转眼间就控制住红女,见云浮看过来,他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我们这些闲职……能力没多强,但关键时候,跑得快。”
云浮失笑,“多谢。”
红女奋力挣扎,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声,白眠鹤一下差点被掀翻,皱眉轻斥道:“老实点!”
等红女愣了一下泄力趴回地上,他才缓和了语气,低声道:“好好配合,去投胎不好么?非要找死。”
红女眨了眨眼,瞳孔中的血色淡了不少,努力扭头静静地看着他。
金盏双手抱臂,冷笑:“这就是白道长不懂了,这年头,谁还愿意投胎成人啊,不如魂飞魄散。”
云浮斥道:“够了,安静。”
云浮站起身,走到红女面前,犹豫着蹲下/身,轻轻道:“水镜,你是叫水镜吗?”
红女便扭头看她,表情似乎有些僵住了。
她懵懵懂懂,圆圆的小脸无一处不写着无辜,浑身上下却被血色侵染。红女闭目想了一会,轻轻喊道:“娘。”
像是打破了什么禁忌,她睁开眼,眼睛越来越亮,亮到好像有那么一瞬间,她清醒了过来:“娘——”
云浮盘腿坐下来,轻轻接住她,将她揽进怀里,手心悄无声息聚起灵力,缓慢驱散她身上浓郁的怨气。
水镜将脸埋起来,低低哭泣起来。她嗓音沙哑,有着怨鬼最常见的刺耳尾音,声嘶力竭,仿佛她刚出生时来到这个世上就是这般哭泣,蜷缩在母亲怀里,就可以不用去面对残忍的世界与真相。
金盏急于寻求真凶,在一边焦虑地打转,云浮抽空抬头,冲她摇了摇头。
水镜自己不愿醒来,就随她去吧。现实已经如此痛苦,能在梦中寻求到几分安宁,也是很好的事,戳破她做什么呢,人也有逃避痛苦的权利。
云浮换了诱导的语气,连声音也变得低沉,轻柔沙哑,与梦中的母亲相似:“水镜,你怎么和城主在一起?”
水镜在她膝盖上趴着,歪头想了想,“我……我,城主很痛苦,我可以帮他,找到散掉的魂魄。”
云浮心头一跳,又小心翼翼地问:“怎会……?谁告诉你的?”
水镜沉默了下来。
她突然清醒了似的,猛地坐直,呆呆看着云浮,眼角又涌出鲜血,一层又一层,覆盖了两侧脸颊。她哽咽了下,低下头重重喘气。
所有人都警惕了起来,明若风伸手摩挲着腰间剑柄,白眠鹤则轻手轻脚走到云浮身后,静静盯着她。
水镜喘着气,用力抓住地面,一仰头,又怔住了。她转了转眼珠,问:“娘,你能原谅我吗?”
云浮没有应答。
水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去碰她的手心:“娘,我学了仙法,让我看看,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云浮无奈地抬手,避开她,莫名想叹息:“其实,只是你自己怨恨自己。”
水镜的母亲早就死了,随着福安城的覆灭,或许变成了这鬼域怨气中的某一缕,也或许早早就平静地投了胎,重新开始。但无论如何,她是永远也无法得知母亲是怎么想的了。
水镜红着眼睛哽咽,云浮静静看着她,到底是心软,抬起手,指尖一点她的额头:“去吧。”
水镜身上的怨气忽然一凝,接着一丝丝地散开了,她的身形也变得透明,模糊,一点点从深黑色的丝褪色淡化到浅白,发出光芒,变得明亮耀眼。
水镜最后也一直定定看着她的方向,忽然张口道:“青峰山,明定安。”
明若风猛地一震,不可置信地拔出剑来:“你说什么?你胡说!”
然而水镜已经消散了。
她所在的地方黑与白翻滚着交织在一起,随着时间泾渭分明,逸散进空气中时,忽然有一道模糊的幻象。
身形瘦弱的女子低头将脖子套进绳结内,攥紧拳头,用力将自己往下压,指缝与眼角一同溢出鲜血,她却露出微笑,仿佛那窒息的痛苦是她唯一能寻求得到的痛快安心。
最后,幻象与怨气一同消失在空气中。
云浮怔怔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陈杂。她定了定神,回头看向仍在震惊愤怒的明若风:“若风,你认得那人?”
明若风看向她,眼神略显慌乱:“好像……好像是我娘。”
云浮眉心微皱,“回去再说。”
白眠鹤主动道:“鬼域的怨气还有不少残留,轮回司有最专业的解决流程,我来解决。还有那个鬼婴,我可以直接超度它。”
云浮疲惫地点头,站起身来,扭头看向金盏:“你和我一起回去吗?”
金盏撑着一只手臂咬牙切齿,手指烦躁地点着,显然火气不小:“不去!唯一的线索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云浮耐心解释道:“红女已经自我欺骗太久,完全沉浸其中了,我们未必能唤醒她。何况,我也不清楚她崩溃后会不会发疯自毁,那时什么都得不到。”
金盏呼了口气,瘪瘪嘴,强压委屈和烦躁,“那我姐姐们就这么自爆,连个凶手也找不到?”
云浮轻声道:“我会尽力查出背后之人,你别急。”
金盏吐出一口气,轻轻点头,“谢谢道长。”
她慢吞吞走到白眠鹤身边,倒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了仰:“你干什么?”
金盏却没有像以前一样跳脚炸毛,垂下眼睛轻轻说:“福儿也是我看着长大……哈,算是它看着我长大的,我想送送它。”
白眠鹤眨眨眼,看着她低低笑了起来,很怀疑此人已经被刺激疯了,犹犹豫豫地问:“真的?”
金盏瞥他一眼:“你难不成还害怕我会宰了你?”
白眠鹤小声嘀咕:“这可说不准……哎呦,我们这养老的工作,可不兴卖命的啊。”
金盏烦躁地抓抓头发,放轻语气,道:“好了,我向你承诺,绝对不动手,可以吗?而且这有什么可动手的啊!”
白眠鹤半信半疑:“那我行……总之我可打不过你——诶诶诶,不是说不动手的吗!”
他们在这边吵闹,云浮则在另一边准备回去的法阵。
时间紧迫,她必须尽快查明幕后之人。
云浮和白眠鹤打了声招呼,只说自己要先走一步,就带着明若风离开了。她先回宗门告知澜海查到的信息,好准备下一步动作。
此时距离她离开,不过只过去小半个时辰,宗门却已经冷清许多,云浮心生疑惑,却没有时间多问,一见面就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发生的事,随后总结道:“鬼域的位置在修真界与凡间的交界处,较为特殊,能隐藏红女那么久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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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奇。青峰山的明定安如果确定是明若风的母亲,那么我怀疑,轮回司和玄天宗都有内鬼。”
澜海眉间的沟壑更深了,她深深叹了口气,道:“你可知你在怀疑什么吗?鬼域是曦光处理的,也是她下了用度化阵镇压的决定,难不成,内鬼会是曦光?”
“不,”云浮却道:“我猜测与几百年前的熠辉前辈有关。”
“……”澜海沉默片刻:“你是真的敢猜,不是指向同门,就是指向德高望重的大前辈。”
熠辉道人是几百年前最先发现黑洞解决之法的前辈之一,为此他们整个宗门乃至于他的子孙后辈都付出了一生,若非当时他的儿子突然散魂,生乱时连着方子也没了,修真界也不至于苦战百年。
这样的前辈,云浮要怀疑对方,修真界众人如今再团结也容不得她。
云浮又哪里不知道质疑前辈的事传出去会掀起多大的风浪,然而这些消息串联起来实在让人生疑:“我不是怀疑熠辉前辈,而是怀疑他的儿子。依雪酥所言,福安城的城主是她和红女的主子,他应该没有死,而且极有可能就是熠辉前辈之子。我回来时确认过了,他用的方子,是我们玄天宗当时的掌门专门针对他散魂的儿子研究出来的,只此一份。当年熠辉前辈整个宗门都被黑洞吞噬了,方子自然也流不出去,还能有谁?”
澜海头疼不已,深深叹息,说:“我已经派人去寻找曦光了,有弟子传来消息,说魂灯已经有了反应,应该很快就能找到她……或者说,她的残魂。在这之前,你去调查明家。”
提到明家,两人也是同样的头疼和迷茫。
明若风当时入宗门的资料上,确实写的青峰山,然而明家是藏得极深的隐士家族,若不是一场大火后,位置是绝对不会暴露的。可当初连明若风都是曦光带人去支援时在山脚遇见的,并没能找到真正的遗址,几年后要再找明家,实在是大海捞针。
澜海试图另辟蹊径:“明若风可能带路?”
云浮轻叹:“可能是镜灵影响,也可能是家中灭门受到刺激,若风只有十岁以后的记忆。”
澜海烦躁地啧了一声,“罢了,我再派人去查查。我还没跟你说,黑雾蔓延了,南海几乎被吞没,灭世之祸只怕不日就会来临,宗门的弟子已经出动七成,我们动作要快了。”
云浮不由更加焦虑,急躁中突然灵光一闪:“师姐,你可知,熠辉前辈之子的名讳为何?”
澜海想了想:“前辈之子的名讳么?我听师父提起过,《太玄经》有言,日以煜乎昼,月以煜乎夜,前辈之子名昭煜,你又怀疑什么了?”
云浮沉吟道:“算不上,我只是有个想法,明定安有没有可能……是当年熠辉前辈宗门逃出来的遗孤?”
澜海一愣:“应……应是不会吧?我记得他们整个宗门都尝试了那个方法,若有遗孤在,为何要隐世?哪怕不论别的,修真界覆灭,他们也讨不到好吧?”
这也是云浮犹豫的地方。
可明定安为什么会知道城主就是昭煜的呢?曦光那时还没出生,方子流出去不会与她有关,何况修真界都以为熠辉道人一脉早已全部覆灭,明家如何得知?
越想越烦躁,云浮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道:“罢了,疑问就暂且放在心中,将来也许能有机会知晓答案。我再去南海探查一二。”
澜海点头,正色道:“一切以大局为重。”
17.【17】
云浮临行时,金盏和白眠鹤回来了。
得知她要去南海,金盏立刻积极举手:“我也要去!”
云浮对她的积极颇为无奈:“南海靠近战场,那里有数不清的怨灵妖物,你年纪还小,不必这么着急。”
金盏轻哼一声,道:“我不是为了帮你们,我是想跟着你,可以查清那个害我姐姐自爆的狗东西!”
白眠鹤一脸麻木地跟在她身边,大概也是遭受了不少摧残,“不是怨灵们自己选择的么……”
金盏斜眼一瞥他,冷冷道:“那又如何!那我姐姐就不是因为他死的吗!?还有,你不装听不见了?”
白眠鹤叹气,弯着的脊背更弯了。他诚恳道:“真的,我没有骗你,我年纪大了,耳背,有时听不见,也不是故意的。”
金盏气笑了:“年纪大?你能有三十吗?”
白眠鹤顺杆往下爬:“少了,三百。要不都说我保养得好呢。”
金盏:“……”
云浮无奈打断了他们的话:“好了,别闹了。金盏,你放心,只要查出红女背后之人,我一定告诉你。”
金盏有些不情愿,闷闷道:“那我也可以帮你啊,我很厉害的。”
云浮认真思虑起来。
要查案,自然是轻装简行最方便,多带一个都是累赘,然而金盏那一手正宗的玄天宗功法却让她有些迟疑。
“真凶”藏匿红女的地方,为何会有人类婴儿出现?她出现后曦光就再也没去过鬼域,虽然可能只是因为修真界战况紧急没时间顾及,但两人从未碰面,会不会也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联系?
这样一想,云浮把即将出口的婉拒咽了回去,“……战场危险,听命行事。”
金盏眼睛一亮,顿时笑了起来:“好说好说。”
这个时候也没工夫商量其他,云浮和澜海讨论过,先只公开明家的信息,其他内容待以后验证。因为与明家有关,她打算将明若风随时带在身边,以免被人察觉到异样。
然而就在云浮即将启程的时候,各大宗门却都派了人来玄天宗。
澜海伤势未愈,云浮打算自己出面接待,叫人将他们都引到山门后的待客厅,刚一露面,就有一白发白须的老者劈头盖脸的质问:“听说你宗门的飞泉道人查案查到了熠辉头上,此事可为真?她人在哪?”
云浮懵了一下,立刻拱手行礼道:“晚辈正是飞泉。”
她心中有无数疑惑飞过,然而这时最不能慌乱,便凝神应对起对方。
老者上下打量她,面色愈发难看,只是还维持着几分礼数,冷冷点头,道:“可有证据?”
云浮恭恭敬敬地将查到的事说明,又拿出自己从档案室里找出的方子。老者接过方子一边看一边听她解释,见这些证据都还算有理有据,面色才缓和了几分,叹息道:“没想到竟是昭煜……你确定么?”
云浮迟疑片刻,道:“目前所得证据都指向前辈之子,但晚辈并没有见过前辈,无法得知。”
老者抖了抖方子,道:“你可知,在三天前,有人向我们各大门派递信,说你怀疑熠辉当年并没有找到黑洞的解决之法,他的长子昭煜还活着,在轮回司为非作歹。可是你发的?”
云浮愣了一下,愕然道:“并不是,我今天才查到这些内容啊?”
那时候她甚至还没赶往南海、遇到红女呢。
老者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厅堂,压低声音道:“你进去后,不要给其他人看这些证据,只说与你无关即可。其他的交给我,等他们散了,我与你私下聊。”
云浮自然清楚。这百年来修真界空前团结,因为所有人都面临覆灭的危险,当年那些以血缘看传承的风气已经几乎被根除,大家出门在外都是同袍,彼此包容维护。
而熠辉道人的研究虽然失败,却也是一个希望,代表众生有救的希望,这些年来很多人都是靠这份希望撑下来的。他若是染上任何污点,都会使军心受到极大的震荡。
云浮垂眸应是。
这位老者既然可以直呼熠辉道人的道号,显然与对方是平辈甚至长辈,而这些几百岁的修士,都是在最前线最危险的地方坐镇的,大概是听说此事,生怕是无知小辈大放厥词动摇军心,便亲自来了。
厅里有七宗九派十一门的弟子,大多与云浮同辈,其中较为相熟的华英道人一看到她就急急开口:“飞泉,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栽赃陷害都到你头上了?!”
云浮递给她一个眼神,让她稍安勿躁:“三天前,我还在前线,并无机会传信,这消息不是我放出的。”
华英道人定了定神,沉声道:“我可以作证,飞泉那时在西南战场支援,我、碧虚门,还有当时战场上的其他门派弟子、十六个散修,都可以证明。”
两人是一同成名的修士,连道号都互有关联,她作证的可信度本来存疑,然而战场并非只有她一人,全部包庇的可能性还是很低的。
众人三三两两对视一番,其中一个圆脸道士便笑道:“我们自然是相信飞泉道长的,只是时局紧张,不少人都心生退意,也不乏有情绪崩溃的修士走火入魔,想要拉同袍下水。如今南海沦陷,我想飞泉道长的心情也很是沉重,大家都很担心呢。那还烦请华英道长陪同,带我等去一一询问过才好。”
华英的脸色瞬间就有些难看:“你们什么意思?她要是有问题,我们怎会不报,你认为我们都想死吗?”
云浮忙安抚道:“这位道长也是为西南阵地的同袍考虑,大家都一心救世,做事没有对错。”
圆脸修士也忙道:“华英道长维护同袍,也是一片丹心,我等佩服您,也尊敬飞泉道长的付出,若能查明流言,揪出造谣之人,最好不过了。”
华英一想也是,要不是有人造谣,也不会有这么大阵仗,背后之人简直其心可诛:“……是我失礼了,我愿意配合。”
短暂将众人安抚下来,云浮的出行也只能暂时搁置,澜海匆匆赶来,替她接过了所有责任,将留下来的一半修士安置好,这才准备和华英一同去西南。
澜海自负伤以来表情就没好看过,她对云浮沉沉道:“有弟子传来消息,曦光的位置从凡间变到了修真界,且因为有什么干扰,暂时还不能确认。我正好去接应他们,再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绕来绕去就为给你泼脏水。”
云浮看着她惨白的脸色,急切却又无可奈何,握了她冰凉的手,只觉得冷意透到心底去:“师姐,千万保重。”
澜海挥挥手,笑了笑,没应声。
修真界的土地已经沦陷十之有五六,等南海完全被黑雾吞噬,就是七成了,这些天也一直没有见到太阳,若不能尽快找出方法救世,全军覆没是迟早的事,凡间也更别想独善其身。
云浮闭了闭眼,心中一片沉重。
为什么会这么快?剧情中不是说七年后才会蔓延吗,难道,是因为明若风没有坠入黑洞?还是她没有按照原有剧情走?
等是等不到了,她必须现在行动。
云浮也顾不上众人还在怀疑自己,留了一半修士盯着她,直接去叫了金盏和明若风准备启程。果然,未出山门,就有一中年道人带人拦路:“飞泉道长,现在四方阵地都还算安稳,实在不必要您如此操劳。”
云浮护着两个孩子,耐心解释道:“我当日离开南海时,曾察觉似乎有线索残留,现在时间紧迫,沦陷的阵地最多三天就会完全被吞没,我……”
话音未落,突然有一沙哑的声音打断道:“放她去吧,实在不放心,我陪她去。”
是方才的白发老者。他送走澜海和华英,急急赶来,“你们总不会怀疑我这老头子连通晚辈造反吧?”
中年道人立刻低头行礼:“不敢不敢,晚辈不敢。”
老者微微叹口气,招手叫云浮道:“你来,我有话对你说。”
云浮也想起当时他们说要私下单独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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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急给忘了,便恭顺应下,走上前去。
行到无人之处,老者慢吞吞摸了摸胡须,长叹一口气:“我就不多卖关子了,我直说,我是熠辉师兄的挚友时顺,当年的方法,应该是我们错了。”
云浮眼睛微微瞪大,震惊道:“……什么错了!?”
时顺道人苦笑着摇摇头:“难怪他们都说你是新一代最优秀的修士,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险些走火入魔,这些年也没能好全。孩子,我们的希望……一直都是假的。”
云浮面色已经有些发白了,她苦笑道:“您就别与我玩笑了,这,这实在是……”
这些年,谁不是靠当初熠辉的实验撑下来的?都想着总有一天能驱散黑暗,重新迎回蓝天,那些与他同辈的修士也都坚定发声过,说他们一直在沿着熠辉的路走下去,迟早会找到希望。
可如果都是假的,他们的反抗,都只是一场美梦,这让人如何能接受?
时顺道人苦涩道:“当年,圣山突然关闭,再没有能飞升的修士,熠辉是那时最接近飞升之人,因此头一个发现黑洞的危险,也是他第一个冲进黑洞中冒险抢出了一种灵体。这灵体极为奇特,无法保存太久,只能在人的身体上寄生。可要说作用,却也不见得多大,它可以使寄主脱离生命体的范围,灵药符纸在它身上起不了作用,它自己就是药。这状态接近成神,所以我们最初猜测,修士飞升成神,便可解决黑洞。”
云浮突然想起明若风的特殊体质,心里一突:“这个……长辈们也和我说过,方法虽然失传,但结论是大家都知道的。”
可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能唤起圣山,飞升成神。
时顺道人眼中隐隐有了悲哀之色:“是啊,我们用了无数办法,都没能获得飞升的资格,不知熠辉从哪里找到的办法,他决定将灵体从自己身上挖出来,转移给其子昭煜,然后……杀了昭煜,打碎他的魂魄,送入凡间。”
云浮一个激灵,瞪大眼睛:“什么?荒谬!”
时顺苦涩摇头:“都疯了,那时大家都疯了,圣山关闭,上升之路被斩断,黑洞吞噬了大片土地,黑雾出现,妖物更是各个出世,大家都觉得是灭世之兆,修真界处处都是混乱的战火。熠辉不甘心,想起当年凡人飞升至修真界,就有渡劫增长修为之说,可我们说到底还是人,与神的飞升之法怎能一样?只是,那时没有人觉得有问题,都将希望寄托在了当时才十岁就已经天赋异禀的昭煜身上,他的天赋超过父亲,若能飞升……想来,就是他了。”
云浮震惊之后,又升起浓浓的怒火,她咬牙道:“这是在做什么?这简直荒谬!我年少时天赋也不如同辈修士,然如今却是我修为最高,成年人可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可孩子年幼,无法理解自己应承担什么,怎么能将全部责任压到一个孩子身上?”
时顺道人张了张嘴,面色更加悲苦:“所以,圣山不认可我们,都是我们的报应。”
云浮沉默片刻,却没有出言安慰。这做法实属疯魔,若方法为真,她自然愿意亲自冒险一试,但熠辉灵光一现的想法,要一个孩子承担,实在是不负责任。
时顺道人仰头,看着黑雾翻滚的天空,苦涩道:“那时熠辉的整个宗门,包括我,都在关注那孩子的动向。魂魄越碎命格越差,昭煜投成的凡人,是必定的天煞孤星,一生孤苦,众叛亲离,承受所有凡间的苦痛,英年早逝而死……每一次死亡,他都会回忆起所有记忆,拼回部分魂魄,直到完全拼凑,就能飞升。熠辉认为,这样可以使魂魄更加坚韧。”
云浮偏开头,不忍再听。她的心情实在复杂到不知该说什么,人人敬仰的长辈,做出这种丧心病狂之事,可又切实是为了天下安危。这种行为是错误的她毫不怀疑,只觉得荒诞。
“我想,若他还活着,定是要报仇的,”时顺道人眼中逐渐有了泪意,满是沟壑的脸上写着深深的悲哀:“……那孩子,他恨我们啊。他若是活着,想要报仇,我也不意外。”
18.【18】
云浮骤然得知一个惊天秘密,心情复杂到极致,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时顺,回来时,便对众修士道:“南海许是有什么线索,我左思右想,还是希望各位陪我一同前往。”
中年道人闻言便道:“说的是,若真有什么线索,也都是飞泉道长细心的功劳。不过,诸位道友全部跟去,怕是等澜海掌门回来后难免担忧,不如留下半数,也好接应。”
金盏磨磨蹭蹭挪到云浮身后,小声不爽道:“这是防着你拉他们一起去死呢,小心眼。”
云浮回头拍了下她:“噤声。大家有团结之心,我很高兴。”
她见这七八个陌生的修士思虑片刻,都主动提议要跟她去,神色不由放松下来。
虽然被小心提防的是她,但云浮依旧觉得心头有了股热度,连刚才因为气愤而冰凉的四肢都温暖了许多。
救世之法怎么会是那样恶毒的做法?
她的同胞们都如此团结,不畏艰险也不惧死亡,即便没有明确的方法,她也相信,大家同心协力,定能等到希望来临的那一日。
最后只留下了几个最年轻的修士,时顺道人始终沉默着,什么也没说。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直接画了传送阵,也是一次试探。南海驻地有方便救援的紧急传送阵,如果能连上,就代表黑雾还并不算很危险。
两阵接通,发出耀眼的白光,云浮一手一个,抓住明若风和金盏,失重感渐渐袭来,再睁眼,眼前是几乎看不清人影的黑暗。
她眨眨眼,低声道:“抓紧我,别松开。”
常驻战场的修士对这黑暗都不算陌生,两个熟练些的已经点起了探路灵光,其余修士护卫在他们身侧。
这黑暗随时都会有妖物窜出,久了还会呼吸不畅,灵力凝滞,不是能久待的地方,时顺道人当机立断,道:“我为诸位护法,飞泉,你尽快去找你要的东西。”
云浮点头,循着回忆的路径一路找去,其他人就跟在她身后。驻地已经被腐蚀的七七八八,云浮踩着地面,不断找标记点,终于在某个碎砖的边缘看到了一处红印。
她忙上前将碎砖翻开,时顺道人也跟上去,一眼就变了脸色。他绕着红线走,众人都不敢做声,看他走过一圈回来,已经是面若金纸,悲愤欲绝了。
云浮知道有问题,赶忙上前扶他,时顺道人手腕微微颤抖,低声道:“是他,是他啊!没有半分遮掩,他,他这是……”
领头的中年道人皱眉,“前辈,什么他?”
时顺道人回神,忙解释道:“这是召唤引魂阵,能引四方怨灵,然而又增添了针对性的符文,我看倒像是刻意引某个魂灵现身。”
云浮有预感,害死曦光的真相,就在这里。
她立刻抬脚要往深处走,忽然听见疾风呼啸,哀怨之声久久不绝,云浮面不改色,仍要往前,黑雾在她跨步的瞬间散开,露出一个青年的影子来。
对方约莫二十来岁,披头散发,黑袍破烂,眼神怨毒而不甘,惨白的面颊上几道红褐色的血痕,身形消瘦到衣服都空荡荡,仿佛下面并没有躯体支撑……这分明是长大些的明若风!
不对,他甚至不是活人,这是怨灵!
云浮当即愣住了,猛地回头,看向一脸紧张地躲在中年道人身后探头看过来的明若风。
时顺道人没注意到她的反应,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怨灵,觉得略有些眼熟,片刻后扭头想和云浮讨论,顺着她的视线往后一看,这才恍然:这不就是云浮带着的那个孩子吗!
“师父,”怨灵开口了,他的嗓音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的音调:“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看看我……”
云浮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握紧手中的剑,质问道:“曦光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怨灵明若风的眼神似乎清明了一些,他定定看着云浮许久,才苦笑:“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的你,都是厌恶我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凄厉,一点点成了嘶吼:“那就一起去死吧!去死吧!”
后面的人这才看清是怎么回事,明若风的脸色唰一下惨白,金盏则叫道:“什么鬼玩意儿?还有会拟人的怨灵吗?”
云浮眼神一冷,立刻引剑,怜青在空中发出锋锐的银光,她双手结印,低念咒语:“去!”
一道青光掠过,化为灵活的细丝,织成大网猛地压过去,长剑在瞬间变得巨大,云浮抬手握住它的虚影,用力下劈——
怨灵在嘶吼中被击碎防护,青丝密密麻麻裹上,它挣扎两下,不动了。
云浮心中存有疑惑,走上前,蹲下去看怨灵的脸。它确确实实是明若风的眉眼,只是阴鸷到了极点。此时它还没有晕,却也不挣扎了,睁着泛红的眼睛静静看着他,瞳孔中倒影出她的脸。
它却笑了。
云浮越看越疑惑,时顺道人走上前,拍她一下:“好了,既然抓住了,如果没有别的东西,就回去再查。黑雾越来越浓了。”
云浮点头,低声应下,放灵蝶迅速探查了周边,确定没有任何遗漏,才点头道:“回去吧。”
修为较弱的明若风和金盏都已经出现了不适的症状,时顺当机立断,重新启阵,连接玄天宗传送。
带着怨灵明若风回来,众人看看云浮,又看看一边摇摇欲坠的小少年,陷入了沉默。
其实在这种地方,抓到什么玩意都正常,还有人甚至见过被黑洞吞噬的人以怪物的形态重新出现,然而这还是第一次,人还活着,成年体的怨灵却出现了。
云浮心情复杂,一再受到冲击,这时想辩解也不知道说什么。最后还是时顺道人打破沉默,道:“黑洞中含有时间和空间的属性,可能是几年后这位小友在战场上出了意外,魂灵入了某个空间黑洞,意外而已,都散了吧。”
修士厌恶怨灵,却都敬仰战士,闻言半信半疑地拱手行礼:“是,前辈。”
云浮回来,他们也没有再跟着的必要,很快就散了。
那个与明若风极为相似的怨灵情绪过于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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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云浮便将他暂时封起来,等将明若风安顿好了再私下拷问,总不能对着活着的孩子审问死去的他自己。
云浮这些天被复杂的信息冲击得头昏脑涨,也急需时间来整理思绪,好确认自己下一步怎么走。
安顿好其余修士,云浮才去见了短暂留在待客厅的金盏和明若风。
好巧不巧,白眠鹤也在。
云浮还以为他回轮回司报到去了,诧异道:“你没有走吗?”
白眠鹤揣着手,对她露出一个愁眉苦脸的笑容:“忙啊,都忙,忙点好啊。”
云浮:“……什么意思?”
白眠鹤丝滑接上:“轮回司太忙了,顾不上我,我就回来投奔道长了。”
云浮还没说话,一边注意到动静的金盏就突然冷笑一声,道:“你那是懒得回去干活吧。”
白眠鹤抖了抖袖子,很温顺地笑笑:“还是我能力不足,不好打扰同僚们忙碌,何况大家的工作都有程序,我随意插手反而搅了流程,实在不好。”
金盏对这副窝囊模样实在看不过眼,她猛地站起身,正要说话,突然眼前一黑,身子一晃,直接倒了下去。
明若风就坐她旁边,下意识往一边挪了挪,突然想起云浮在场,又悄悄挪了回去,推了推她:“你没事吧?”
云浮也惊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气晕了?何至于此啊,孩子怎么这么大气性!?
云浮赶紧上前把她抱起来,放在一边的长椅上,先探了探脉搏,又注入灵力细查全身经脉,这一查,反而让她犹豫起来。
……似乎有哪里不对?
云浮只是修为略强于同龄人,但在其他领域并不算精通,她感觉到金盏全身经脉似乎有所残缺。这份残缺让她无法抵御黑雾侵袭,对于其他修士来说只需运转灵力排出去的黑雾,却始终在她身体里淤积。
缺了哪一部分呢?
云浮当机立断,对明若风道:“你去请时顺前辈过来,尽快。”
明若风立刻领命,走出时路过门口的白眠鹤身侧,听对方道:“我去叫医修来。”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有劳。”
时顺道人的动作很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来了。他快步走到金盏身边半蹲下来,手指一探,便愣住了:“这孩子怎么对黑雾没有一点抵抗能力?”
云浮懊恼自己粗心大意:“她是凡人,一直在凡间长大,也许是没见过。”
鬼域的黑雾更多是怨气,与修真界的情况还是不同的,她忘记了这点。
“不,不对,”时顺道人沉吟片刻:“这一身修为……”
云浮轻声解释道:“是我们玄天宗的功法。”
时顺道人没有理会这句话,低头沉思许久,突然挑眉,惊诧道:“难怪我总觉得熟悉,我想起来了,这小姑娘……魂魄不全啊。”
“不对,”他下意识摇头否认,最终喃喃了许久,才猛然一惊:“不对,这根本不是魂魄不全,她完全只是个分魂啊!”
19.【19】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劈得云浮大脑发懵。
时顺道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情绪中,自顾自道:“这是当年,当年我们去昭煜投胎的地方见过,那孩子当时已经濒死了,他求我们救他,他说他错了,他说他想活……就是这个样子,魂魄不全,经脉残缺,生不如死……”
他的情绪越来越古怪,眼看着就要失控,云浮不得不拔高声音,“时顺前辈!”
时顺道人浑身一抖,有些茫然地抬头。他的身形似乎有些佝偻了,初见时红润的面庞也只剩苍白,这让他脸上的沟壑愈发明显,眼睛也不复清明,隐隐有晶莹的泪光闪烁:“……我失态了,抱歉。”
云浮头一次觉得棘手,她谨慎道:“前辈,昭煜的分魂……有、有可能是女子吗?”
时顺道人整理好心情,下意识瞥一眼面无表情的明若风,轻咳一声,道:“若是投胎,是有可能的,然而分魂却不同。分魂会复刻本体除了记忆以外的大多数,这姑娘一身正宗的玄天宗功法,没有这个可能。”
云浮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松一口气,她神色复杂道:“如此,等师姐回来,我会与她商量。麻烦前辈了,晚辈送您回去休息。”
时顺摇摇头,道:“不必了,前线离不得我,我即刻就要启程,无需你再送了。”
他犹豫片刻,还是道:“若有昭煜的消息,也请你告知我。”
云浮恭顺行礼,“当然。”
他们心里都有数,再查下去,很可能就要涉及到玄天宗的私密事了。好好的内门弟子莫名被分魂,凶手都是其次,重点是要明白是谁被分了魂——修士是可以活着被分魂的。
云浮不由叹息一声。
真是多事之秋。
送时顺到门口,目送他离去后,云浮回头,见明若风依旧静静站在原地,便道:“今日你也累了,去歇歇吧。”
明若风轻轻点头。
她想了想,又担心孩子一个人胡思乱想,就道:“还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明若风犹豫片刻,走上前靠近她,低着头道:“师父,那个怪物,真的是我吗?”
“不是,”云浮坚定道:“它是它,你是你。不管它是什么,即便真的如猜测一般是未来的你,在你还什么都没有做的时候,它就不是你。”
明若风眨了眨眼,噗嗤笑了:“师父这话听起来不大讲理,若真是未来的我,那也只能说明我心性不佳易动摇,趁着我还没做出祸害别人的事,斩草除根才好。”
云浮皱眉,“哪来的歪理,为人师长,如果只靠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所谓未来行事,那也就不配作为教人子弟了。未来也许修真界会覆灭,难不成我们就要现在放弃抵抗,免得麻烦吗?”
她想起镜灵会使寄主的思维变得偏激,也会潜移默化影响他人的情绪,忙调整内息,压下心中的烦躁,微微弯腰与明若风平视,轻声道:“孩子,未来如何,他人说了是不算的。命运只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即便走过同样的路,也未必能成就同样的人,何况是完全不同的过去和未来两个模样?如果他是真的未来,那也没有关系,师父陪你走别的路,做一个与未来不同的自己,好吗?”
明若风眼神迷茫,怔怔看着她,低声道:“可是我怕——”
他又想起那个‘怪物’说的话,明明离了很远,金盏也没有听到,可那声音就仿佛是从他心中响起的一般,他说,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的你,都是厌恶我的。
明若风蓦地攥住拳头,指甲刺进肉里,疼得身和心一起颤抖:“师父,如果我真的做了坏事,你会厌恶我吗?”
云浮眉头皱了皱,耐心回答:“不会,但我有义务制止你。”
她对此还算看得开,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无非立场不同,对错无需过多分辩,在其位谋其职即可。
明若风闭了闭眼,心想,这样也很好了。
他调整好情绪,恢复了沉默冷静的模样,垂眸行礼道:“弟子告退了。”
云浮看他这样也犯愁,只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不得不按下多余的心思,回过头去看金盏的情况。
她刚走到近前就愣住了,对方已经睁开了眼睛,见她过来,转过头笑了一下,又扭头望着高处。
云浮探了探她的经脉,淤积的黑雾已经散了大半:“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金盏一动不动,突然问:“我还是个人类吗?”
云浮一愣,知道她应该听见了:“当然。即便是我们,也不过是修行的凡人。”
金盏默默闭上眼,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厌恶自己是个人类,因为我总和姐姐们不一样,她们就总想赶我出去,要我和人类在一起,成为人。”
云浮知道她只是想倾诉,便在一边坐下,静静听着她说。
“我五岁、七岁的时候都出去过一次,后来我十一岁时,差点被抓去给人当了媳妇,姐姐们就再也不提了。”金盏咬牙唾骂道:“真恶心。人真恶心。”
云浮沉默着轻轻拍她的手臂,只作无声的安慰。
金盏却突然翻身坐起来,盯着她道:“我五岁时,姐姐希望有个好人家收养我,丢下福儿离开鬼域,到处打听人家,可人家都只要男儿,好容易说动一户人家的夫人,没多久那家的男人又将我扔出来,嫌我小丫头片子吃的多,说我是该死的野崽子,天生的贱种;”
“九岁时,姐姐想给我找个好丈夫,东拼西凑了金银,谈定了家书生,可那家人当我是没人要的有钱孤女,父母双亡晦气,便想杀人夺宝,来日娶更有福气的小姐;十一岁,姐姐放弃了,想让我学门养活自己的手艺,同门都鄙夷我出身微贱,我争强好胜,她们嫌我心比天高,推着我去最偏僻的地方送货,我又一次差点丢了命。人间,还没有鬼域安全。”
“我都已经接受了,已经接受,我就是个不值钱的丫头,”金盏说着,终于泪流满面,哽咽道:“接受我就是一个很卑贱很普通的人,不配肖想贵人才配得的东西。你现在告诉我,我原本是个高贵的仙人,我可以去争取,去学习我想要的,这算什么呢?”
云浮也不曾料到凡间是这种境况,更没想到一直在鬼域长大的金盏……只是没能融入进人间。
她张了张嘴,只觉得哑然,半响才低声道:“任何人,不论身份高低,都有资格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和许多同门,也都是孤女。”
金盏用力抹掉脸上的泪痕,嗤笑一声,又说:“你是仙人,当然不一样。”
云浮实在不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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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舌之辩,沉默片刻道:“可也是人。”
金盏微微撑起身子,直视着她,眼神略有几分嘲讽厌恶,但比起反感,她更像是想激怒云浮,以达成什么目的:“……免了吧,可不是什么好事,我看他们说的对,人就是卑劣下贱的动物。什么天道眷顾,什么众生之首,其实一切行为不过是更好地吞吃其他动物,乃至同胞。”
她笑了一声,嗓音沙哑,撕裂般的尖锐:“你看那未教化过的人,可有比贵族脚下精心打理过的鹰犬强多少?”
“一家之言,不能代表全部,”云浮微微叹气,思索道:“实际上,我对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了解。你说的那些事,我很痛心,却不知道如何改变,实际我也不过是个很普通的人。”
“但是这个世界需要秩序,”云浮目露怜惜之意,抬起手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叹息道:“若真如你所说,人与人之间只剩下互相撕咬、吞噬,那即便是我,又算得了什么人呢?”
金盏语气硬邦邦的,不自在地避开她的手,有些僵硬:“您身份尊贵,本领高强,自然不一样。”
云浮失笑:“那也不见得。在我之上,有更强大的修士前辈,也或许有什么不曾现世的强大存在,到那时,我也只是草芥尘泥,无甚不同。”
“我的本事不算很大,也难以兼顾天下,只能尽力顾及眼前所见,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对这个世界有所帮助,即便只是一点。”云浮道:“我希望你经历的这些都永远不会再次发生,我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师长,庇护更多的弟子去建设合理的秩序……我希望所有的人,都可以成为人。”
金盏神色微动,还想和以前一样,再扯出个嘲讽的笑,可嘴角略动了下,实在提不起来。
云浮起身,在她面前半蹲下来,静静仰头看着她,轻声问:“你愿意留在玄天宗,和我一起努力,去成为更好的人吗?”
金盏盯着她的脸:“……你可教不好我,我曾经的老师可是名师,也没能教会我听话。”
云浮失笑:“但是你很厉害,你已经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长到了这么大。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
金盏猛地一怔,眼睛又开始发红,她努力瘪着嘴不让眼泪落下,“你别以为你这么说,我就会喜欢你。我才没那么好骗,你想骗我当你徒弟吗?”
云浮站起身来,往后看了一眼,笑着说:“这可不好说,你是内门弟子,也许曾是我的长辈也说不定——师姐回来了。”
她听到传音,回头远远就看到了澜海带着弟子的身影,以为对方有事找自己,正要和金盏说一声暂时离开时,澜海已经满脸凝重地带着人闯了进来。
云浮从她的面色中察觉到了异样,犹豫着问:“师姐,发生了什么吗?”
澜海道人行色匆匆,看到她脸色也没好多少,招招手叫人上来。一个小弟子提着灯上前,一盏透明的琉璃灯中,摇晃着闪闪发亮的泉水,而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之上,一簇火苗微微跃动,水火界限分明。
它看上去略显微弱,然而弟子一言不发地上前走近了几步,只见那豆大的火苗突然一跳,腾地爆发出更大的火焰,是寻到了生命之源的喜悦,这是曦光的魂灯——
而它如今正对着金盏。
20.【20】
在此之前,云浮想过无数种可能,将五年前战死的每一个同门都想过,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曦光。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反复回想这些年曦光的种种表现,但除了修为凝滞,并无异样。可如今局势紧张,不负伤修为倒退就不错了,止步不前算得了什么呢?
她缓慢扭头看向金盏,两人的表情都很怪异。
金盏的脸扭曲了下,才问:“你知道我是……这个人吗?”
云浮摇了摇头:“我和曦光师姐关系很亲近,我不知情。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放任她一直被分魂。”
金盏不知为何,表情愈加难看,轻嗤一声,讥诮道:“可惜你没能发现,不然如何,绑了我去做你师姐的养料吗?亏我还当你,当你是真心……我还以为,你真的是个好师长。”
云浮满脸惊愕,金盏看着这表情更气了,狠狠一跺脚,低骂道:“都是一样的,骗子!”
她扭头就跑,云浮下意识想拦,被澜海拉住,“算了,让她自己先冷静下吧。”
云浮实在是难以置信,或者说头疼,寻常状态下的分魂,偶尔也会是修士主动的,在绝境时,这算是断尾求生,留下一抹魂魄,待以后修为渐长,就能回想起往日记忆,重新凝魂。
但先不说金盏的性格完全就是一个独立的人,她和那个开朗热情的曦光也毫无相似之处,更重要的是,分魂怎么会从婴儿开始长起?
似乎想起了什么,云浮一个激灵。不对,还是有的,被用作实验的昭煜,不就是这样的吗?
澜海见她表情一变,不由问道:“怎么了?”
云浮犹豫片刻,没有隐瞒,只是抹去了昭煜的经历,含糊地解释了下这种邪法,然后道:“我大概能确定背后之人是谁了,但是师姐何时被暗害,对方的目的是什么,我不确定。”
澜海能看出她的犹豫,心中明了这一定是件大事,没有多问,只是表情凝重地拍拍她的肩膀:“你有什么想法,就去做吧,宗门里还有我撑着。”
云浮有些难过,轻轻应了一声。
现在各大门派都已经凋零了,新生代几乎断层,修为稍微强一点的修士都被派往了前线,末日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来临,救世没有半点头绪,只有一个堪称恶毒的法子,却也失传了。
而明若风身上疑似有灵体……
该怎么办呢?
云浮有些迷茫,但她不能停留太久。
她最先去找了白眠鹤,靠着令牌的指引才在偏僻的角落里挖出一个假装在晒太阳的道友。
天空已经完全被黑雾笼罩,白眠鹤倒还有闲心,不知道从哪找来的破烂躺椅,给眼睛上盖了片叶子。云浮将他拉起来,歉疚道:“是我失礼了,但是,我有急事找你。”
白眠鹤摆摆手,笑嘻嘻道:“客气客气,道长真是太客气了,横竖也没有太阳可晒,打盹儿都没劲。”
云浮失笑道:“看来轮回司的工作真的很繁忙,我每次见你,你都很疲惫。”
白眠鹤指了指耳朵,小小声抱怨:“可不是,我都被折磨得幻听了,再不给自己放松放松,这活我也真不想干了。”
云浮认真道:“辛苦了。我今天来,是有事问你。你与我曦光师姐的关系如何?她在轮回司中,可有发生什么特殊之事?”
白眠鹤一愣,揉了揉耳朵,道:“哦……等等,你说的太快了,让我想想。曦光道长么,性格很随和积极,大家都喜欢她,要论特殊?有多特殊,大家的日子不都那么过,我能记得的特殊,就是五年前她刚入职,就接手了福安城那个麻烦的单子,其他人都不愿意做。嗨,她也真是很特殊,有点追求的,谁来我们轮回司啊……”
轮回司的修士,大多数都不是强者,因为是大后方的工作,专职守护凡人,再怎么也危险不到哪去,所以里面进的基本都是不愿上战场想活命、亦或修行天赋实在有限的修士。曦光会入职轮回司,也是因为上一个同门战死了,她暂时去顶一下位置,没几年就变成兼任,又回战场了。
云浮喃喃道:“师姐闲不住,又是热心肠,但并不是毫无城府之人。能让她毫无防备,一定是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但是……”
“最要好的?”白眠鹤想了想,笑眯眯道:“是我呀。”
他脸上是最常见的笑容,眼神却似乎沉了一些,这让他看上去莫名有些哀伤:“我与曦光道长最要好了,每次与她出去执行任务,我都能少干一半的活。”
云浮:“……”
她无奈笑笑,只是再度想起,也觉得伤感。那么积极阳光,好似永远不会累的姑娘,自然是很讨人喜欢的,可惜战死得太突然,什么信息也没能留下。
云浮轻叹一声,也想不出再能问什么,道:“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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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眠鹤却头一次积极道:“道长抓的那只怨灵需要审问吗?我们轮回司对付怨灵很有一套,如果您不嫌弃……”
云浮道:“他还没冷静下来,一见我,就要拉我同归于尽。”
白眠鹤挑眉诧异:“这么大的仇怨?您这般温和,何至于此啊。”
云浮道:“也许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合格,总归都是有原因的。待他冷静些,我再问问吧。”
白眠鹤沉沉吐出口气,身子一歪又直接躺回椅子上了,这行为实在失礼,云浮猜他是又累了,就要拱手道别:“既如此,我就先……”
他伸手捞起叶子盖在眼睛上,闷闷道:“飞泉道长,你想知道明家的地址吗?”
云浮一愣,忙追问道:“你知情吗?能否带路?我自然想!”
白眠鹤撇撇嘴,笑了起来:“嗨呀,其实我也不是很确定……总之我还记得那地方,应该能带路,你敢和我一起走吗?”
云浮道:“这有何不敢,我还要谢谢你,如果能找到明家的线索,一切都好办了。”
白眠鹤道:“你不问问我是从哪知道的?”
他一挑眉,叶子就从眼睛上掉了下来,轻飘飘落在云浮脚边。
云浮低头看了一眼,道:“如果你想告诉我,就会说的。”
白眠鹤沉默下来,抬手用袖子盖住眼睛:“不问才好……我还想老实儿退休呢。等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我就搬着椅子,去晒晒太阳。你去叫人吧,准备好了,我带你过去。”
云浮没有再问,点头应下:“好。”
有了线索,她的步伐都轻快许多,然而刚走出山口,就看到不少弟子脚步匆匆,急急列队路过。
云浮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在她走到主峰的过程中达到了顶峰。
弟子戒严,各个关口禁闭,护山大阵依次打开,这是战时紧急戒备状态。
怎么会,有大妖打上门了吗?
云浮急急去找澜海商量,在防护大阵的阵眼边缘看见了她在指挥弟子。
还不等她开口,澜海就已经一副天塌了的表情,暴躁道:“飞泉,你来的正好,出大事了。”
“黑洞突然躁动,所有的据点都发射了紧急求救信号,百鬼过境,黑雾开始凝结衍化成黑洞,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吞噬身边的人。”
“大家预测的末日要来了!”
21.【21】
末日之说,是很早之前就有的猜测,只是一直没得到证实。
在真正发生之前,大家都是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这些年牺牲了太多修士,他们对于末日,也都有心理准备。
然而真正来临时,云浮第一个感觉,竟然是茫然。
还来得及吗?该怎么做呢?她所做的一切都有意义吗?
见她表情不对,澜海皱眉,用力拍她:“飞泉!”
云浮猛地一震,神色恢复清明。她按了按眉心,冷静道:“我明白了。师姐,你能支撑么,我对救世之法有一些猜测需要去证实,抱歉,我会保证尽快。”
澜海静静凝视着她,叹息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只管去。只是,你不要太执着于明确的方法,我们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云浮沉默不语,抬手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她迅速去找了明若风,这孩子无论何时都坚定要跟她的,然而在金盏这里,却多少犯了难。
她们对彼此的关系都没什么实感,她无法将金盏当成曦光看待,金盏也极为排斥这个身份,两人见面总会显得极为尴尬,尤其是云浮。
她一边想,一边纠结地叹口气,对闻讯赶来的白眠鹤道:“也罢,她要是不愿意,我们就先启程。”
白眠鹤懒洋洋揣着手,抬头望天,却只问道:“这是要变天了么?”
云浮点头:“是,现在战况危急,随时都有同胞战死,生死面前,其余琐事都需要放下。”
白眠鹤眼神似乎有些复杂,他抬抬下巴,示意自己前方:“诺,这琐事不就自己来了么。”
金盏狠狠瞪他一眼:“你才是琐事,懒鬼,终于舍得起床了?”
白眠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多谢夸奖,我也觉得我很爱自己,天塌下来,也不亏了。”
金盏极为嫌弃:“你真是……”
云浮无奈打断他们:“好了,不说了,我们立刻启程。金盏,也许这次我们可以找到伤害你姐姐的凶手。”
金盏微微一顿,轻轻瞥她一眼,眼神躲闪,“那就好。”
明若风默默立在云浮身侧,她伸手拍了拍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要回到毫无印象的家乡,没有心理压力是不可能的,但云浮实在不希望他走上那条成为的怨灵的路,因此无论合不合适,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
不同于云浮三人的沉重,白眠鹤始终很轻松,揣着手抖着袖袍赶路,行一里打八个哈欠,似乎恨不得御剑在天空中睡一觉。但也正如他所说,他的速度极快,耐力也强,始终没有停顿片刻,云浮也只能勉强跟上他。
这本事,用来逃命实在可惜了。
三天的路被她们强行压到了半天,到了目的地,一行人先是走上了光秃秃的山路。
青峰山如今是败落得差不多了,放眼望去,寸草不生,比起山来更像是一个荒凉的土坡。云浮跟在白眠鹤身后,皱眉问道:“明家是在这里隐世的吗?这山的模样,看上去可不好找。”
虽然她没有质疑,但白眠鹤还是急于自证的样子,解释道:“我与明定安有些来往,明家拥有最超群的隐蔽术,即便是被毁了,也不会影响功效。若非有知情者带路,旁人是很难破解的。”
金盏讥讽道:“你还真是处处友人,真有空闲。”
白眠鹤温顺道:“毕竟年纪大了嘛,就爱到处交朋友。”
金盏撇嘴:“你看着不像年纪大,像脸皮厚。”
云浮板起脸道:“够了,不许吵架。白道友,你继续带路。”
白眠鹤摇头停步:“我们已经在范围内了。”
肉眼看来,眼前的一切完全没有任何生命居住的痕迹,然而明若风却失了魂一般,神色惶然。
云浮担心找出什么他难以接受的东西,抬手用力揽住他的肩按了按,“别怕,师父在呢。”
明若风似乎摇头又点头,好一会才苦涩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但很害怕。”
白眠鹤已经去画阵了,明家还有最后一层防护幻境没破,若不能想法破开,他们也只能白白浪费时间。
然而他刚摆下几块玉石,忽然就有狂风大作,凄厉的风啸声回荡在山间,白眠鹤手一顿,迷惑抬头:“嗯?我应该没踩着什么怨灵的尾巴吧,吼什么?”
云浮下意识警戒起来,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并非明家旧址的动静,而是她带着的锁魂符在震动。
她顿了顿,就道:“我去前面看看,也许是惊扰了山间怨灵……”
“不必了,”明若风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云浮腰间:“我感觉到他了,让他出来吧。”
云浮手指微动,他便微笑道:“总要面对的。”
实际上,比起明家的隐私,云浮更担忧怨灵会说出有关于情爱之事,少年的心意模糊又稚嫩,不过是孩子青春懵懂没能被正确引导,不该被低看,也不应曝光在阳光下作为谈资。伤痛尚可愈合,可如果心意被粗暴地捅到众人面前,还是显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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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不得善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挽回。
明若风看她犹豫,接着道:“我没什么想法是不可以被人知晓的,师父,我不是纸糊的。”
云浮犹豫片刻,小心翼翼地拿出锁魂符,黄纸上鲜红的符号正在不断闪烁着光,连带着符纸也一同抖动,她闭目念咒,手指一划:“开!”
符纸飞到空中,光影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眼神阴鸷的青年。它身上的血痕更多了,裸露出的皮肤几乎都透出一股猩红色,眼珠微转,一眼就落在了云浮身上,阴森森道:“您终于肯放我出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说愿意陪着我么,我们一起去死,一起……”
“定!”白眠鹤忽然从他身后冒出,啪一下拍了张符,待那股怨气都被凝固住后,他才疑惑道:“年纪轻轻的,除了死就没别的爱好了么?而且你已经死了,你们是没法一起死的。”
怨灵明若风动弹不得,只得愤怒地动了动眼珠,以表达自己的阴狠。
然而轮回司的人见到最多的就是怨灵,白眠鹤早已见怪不怪,侧身冲云浮一拱手:“道长有什么想问的,趁机问。”
云浮还没开口,明若风突然站出来急急质问道:“你真的是我吗?我才不信,我怎么会、怎么会让师父陪我去死?”
怨灵明若风盯着他,先是惊诧,随后回忆起什么,一点点变为怨恨,嫉妒,嘲讽。它不出声,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只是不断抽搐着,显得有着扭曲。
它用夸张的口型道:“别急,你也会的——”
“啪”一声,又一张符落在它脑门,遮住了他怨毒的眼神,金光在瞬间包裹它的全身。
工作时的白眠鹤比谁都认真,不允许任何人挑战他的专业,他高高兴兴露了一手,催促道:“快,快,这是吐真符,是我们轮回司最新的术法,快问。”
云浮犹豫片刻,还是很想知道:“你为何恨我?”
如果得知原因,也许可以规避开。
在符纸下,怨灵明若风的眼神看不清,只能感觉到他的五官又扭曲了:“你知道,你知道我有救世灵体,所以一定会放弃我,是不是?你只在乎天下人……不对,你只是不在乎我罢了……”
任云浮想了千百种可能,也没想过,救世灵体确实在明若风身上,而她似乎真的选择了这一条路。
她当即愣住了,心头觉得古怪——难道未来的她因为什么改变了心境吗?至少现在的自己,是绝不可能用他人的命去填一个未知的希望的。
22.【22】
这边云浮不由担心起将来竟有什么大变故使自己也移了性情,那头的白眠鹤却看着怨灵脸上的符纸,有些挫败似的。
金盏盯着他们观察,冷不丁问:“你这是什么表情,很失望?”
白眠鹤抖了抖袖子,惆怅地摇头叹息:“第一次这么积极工作,被打击着了,轮回司最新改良的符纸,竟还能让他说出这么多废话来。”
金盏:“……吐真符还带精简缩句的功能吗?”
白眠鹤一想也是,快快乐乐地冲她拱手:“好像是没有,多谢曦……姑娘开解。”
金盏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面色微微发冷,移开视线。
云浮理了理思路,又问:“若风,你掉入黑洞后,发生了什么,能否告诉我?”
明若风有些紧张地抬头,看向那只怨灵;金盏和白眠鹤也不约而同地收起了各自的心思,一同悄悄注视着它。
怨灵在云浮刻意温柔的声音中变得迷茫,被血色浸染的瞳孔略动了动,似乎恢复了几分清明:“我……那些弟子推我下去,我便也将他们撕碎了……师父,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他们将我推下黑洞,就是想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你指责我残杀同门,他们可曾受过惩罚!”
云浮迅速反应过来,如果那天她没有返回宗门,也许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发展。突然失踪一个弟子,她在战场上无力去查,澜海重伤未愈,曦光被分魂,宗门里能负责的竟只剩一些小辈,彼此袒护遮掩一番,谁管得了那么多呢?
几年后失踪的陌生弟子突然出现屠杀宗门弟子,她又怎么还听得进解释。
云浮闭了闭眼,心知悲剧已经发生,这一切确实是她们的失职,抬起手深深一礼,苦涩道:“是我武断又自我,一切都是因为我的失职,抱歉。”
怨灵微微愣了愣,嘴角抽搐着笑了起来。他低着头,脸上在笑,血液却顺着眼角流下来,似乎在哭:“我不怪你的,师父,怎么能怪你呢?是您牵着我的手,将我带进宗门的,也是您教我自立自强,坚韧勇敢,若非如此,我又怎么能从地狱逃出来呢?我已经将……已经将妨碍我们的东西都撕碎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好吗?”
他靠近了些,试探着伸出手来,“师父,不会再有人妨碍我们了……”
明若风突然站出来挡在云浮身前,它表情一变,脸上的符纸抖动得愈发剧烈,带着强烈的恨意:“又是你!你这个东施效颦的怪物,谁给你的资格站在我师父身边!”
明若风冷冷看着它,轻蔑道:“我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说了算的。你灭尽了师父的宗门,无论有何苦衷,都不配以师父弟子的身份自居。”
怨灵的面色变了又变,它躁动起来,声音又变得刺耳,嗓音撕裂带血,字字句句都是控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也说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我,那为何要替我去填核心!我,只要你愿意,愿意接受我,我是愿意用去做这救世灵体的,你又何来的本事,非要去牺牲!那些乌合之众,怎么配你牺牲!”
云浮迅速抓住重点:“你掉入黑洞中,竟是分魂了么?”
无论熠辉的猜测是真是假,至少目前众人所知的方式就是分魂去投胎,它能自认为自己可以救世,就代表确实是经历了那些事。
怨灵颤抖着继续往前:“是,是,他说只要我听话,你就会原谅我,黑雾会散去,世界会重现光明……”
云浮的面色沉了下来。
如此,就可以明白,明若风坠入黑洞果然非同寻常,说不定就是幕后之人设计将他带走了。
真的是昭煜吗?
他的目的是什么?
见怨灵还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云浮轻斥道:“一派胡言!这种方法我绝不肯信,你……你也别糊涂,我既然决定自己入黑洞核心,也许是有什么别的希望,孩子,你可看到了结果?”
“这样的破烂世界,没有你,我有什么待着的必要,”怨灵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厌倦疲惫,“我与师父一同死了。”
云浮:“……”
说实在的,她对这孩子的恋慕之心实在没什么实感,也就现在才品出了些决绝相随的意味,然而她实在不明白,她自认与明若风并不熟悉,也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何德何能就被如此惦念呢?
云浮按了按眉心,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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瞥过身边几人:他们在提到怨灵时,都有意无意避开了对方与明若风的联系,这样也好,即便是掩耳盗铃,无望又背德的爱慕总是令人痛苦的,能避免就避免。
她轻轻叹了口气,往前一步,竟是抬手按住了怨灵的肩膀,道:“好……我问你,如果我接受你的条件,是需要你永远只待在我的身边,不与旁人接触,不跨出我为你划定的范围半步,你可愿意?”
明若风一下子就急了,“师……”
金盏赶紧拽住他:“嘘,傻子,没长脑子吗?”
怨灵肉眼可见的激动起来:“自然可以!”它的声音哽咽,仿佛占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我本也厌恶其他人,你带我走吧,我以后绝不离开你身边半步……”
云浮静静看着它,眼神悲悯而无奈。她收回手,轻声道:“但是,孩子,这不是爱。”
她并非独行侠,也没有坚定要一人到底的打算,只是爱与不爱,总不能糊涂着过。
“至少对我来说,爱是平等与尊重,是并肩而行,互相体谅,绝非画地为牢,将一方圈进狭窄的天地,”云浮说着,忽然出手,不知何时以血画符,转瞬贴在他的身上:“你去吧。”
“我们没有时间了,”云浮再次垂眸表示歉意,她的弟子长成这副模样,但她没有机会再弥补了:“天下将大乱,但或许不会波及人间,你安心投胎去,也许……”
话音未落,怨灵脚下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白光,像汹涌的海浪,翻滚着荡开,以它为中心划出了清晰的保护界限。
“这是什么?”金盏眨了眨眼,莫名觉得熟悉,一股强烈的既视感涌上心头,她努力回想,脑袋都隐隐作痛,却始终想不起来。
她肩膀上突然搭上一只手,偏头看,是白眠鹤平静的侧脸:“不要勉强,等你修为越来越精进,记忆自然会回来。”
金盏瞬间变脸,道:“谁勉强了,我才不要想起来,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就是我。”
白眠鹤没有再接话,扭头看向云浮,一言难尽道:“这是明定安的魂灵护法。”
“她已经魂飞魄散,但还是本能在保护自己的孩子。”
23.【23】
白眠鹤好像总是知道许多事,只是若非旁人问起,或是赶上了现场,否则绝不会开口。
云浮瞥他一眼,心下琢磨,也许待会可以再多问问,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
金盏则提出疑问:“你怎么知道?”
白眠鹤揣着手,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懒洋洋眯起眼,金盏以为他还是在装耳背,特意凑近了些,要在他耳边吼,他抬起手把她的脸推远了点:“我现在没耳背,不用吵。”
“?”金盏毛了:“我就知道你以前是装的!耳背还能时有时无吗!”
白眠鹤却怎么也不说话了,垂着眸大半张脸都沉进黑暗里,金盏从侧面看去,看他的眼睫盖下,投下小片阴影,恍惚间仿佛是失落。
她下意识止了话,瞅着他别别扭扭地挪到一旁,平日里吵闹也就罢了,真遇上事,她不希望惹怒别人。
怨灵骤然被保护起来,于它而言却更像是禁锢,它嘶吼着挣扎起来,声声尖利,“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畏头畏尾的算什么东西,有种出来,我杀了你——”
白眠鹤突然上前,从袖子里拿出几颗玉石,动作迅速地填上地面的凹坑,白光愈发强烈,怨灵的挣扎也愈发微弱,直至最后,突然炸开一道道虚影,细看之下,竟都是人影。
光影变换间,他们都莫名听到了一道声音,带着笑意:“我?你不认得了么?”
“你特地来找我,怎的又装作不认了?这可不由得你不认。”
“昭煜,”一个女人开口:“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
黑洞吞噬正东方的群妖之地,是修真界第一次正视这东西的破坏力。
此时天下三分,分为修真界、妖界、凡间,彼此之间都各有看不见的时空隔膜阻挡,却又彼此联系。
凡人修炼入修真界,动物修炼入妖界,两界在修真界之间,被聚集天下之灵的修士庇护;灵气充沛的妖界支撑修真界,而凡间又为殒身的妖灵和修士提供轮回之处,是为生命之源。
三界称得上守望相助,和谐安宁。
妖界沦陷,无论如何,他们也有救助的职责。且说是妖,实则也是万物生灵,由人族以外的族群修炼,奉第一个飞升成神的金龙为主,在被黑洞中为非作歹的妖物污染之前,妖界是灵气的代名词,时至今日,修士仍不愿称呼那些作恶的怪物为妖。
“锦鲤族已经彻底失去联系,”熠辉道人声音凝重,苦笑着对同伴道:“他们是神龙的族群,守护着妖族底线的圣龙祠,如果连他们都撤退了,只能说明妖界的最后领土也沦陷了。”
急性子的光韵道人忙一拍桌:“那我们还等什么!大家一起冲进去,总要救出几个,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们覆灭吗?”
熠辉道人满脸不忍地移开视线,抖了抖袖子,拿出一封信:“……这是他们最后传出来的消息。”
那信呈半三角圆形,散发着泠泠彩光,是锦鲤鱼掉落的鳞片,坚硬无比又蕴含浓郁的灵气,做不得假。
鳞片闪烁着,传出一个老人苦涩的声音:“我妖族已无力再战,幸有神龙庇护,尚能保留部分子民苟且于世。且圣龙祠沦陷前,神龙现世,留下一具有真龙血脉的锦鲤,可为我族希望。”
“只待来日,锦鲤化形,诞下龙脉之子,飞升成神,救我族于水火。不必再救,天灾蔓延,无一处可幸免,守护者应保留实力,保全人间。期待将来,金乌仍有再次东升之日。”
“诸位,保重。”
神龙,是代表太阳的。
连太阳都被吞噬,哪怕修真界和凡间仍有天明,这感觉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立刻有人提出质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普通精怪化形是要至少百年的,他们等得起吗?这老头平时不靠谱也就罢了,怎么涉及全族还敢这样瞎来?”
又有人道:“我们为了救他们投入了多少,他说放弃就放弃?我姐姐还在里面呢!”
熠辉道人在这里显然是为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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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他头疼地扶额,咳了两声:“安静。”
“在之前,我与妖族长老商量过,对救世之法稍有猜测,诸位先散了吧,”他咳了咳,苍白的面上浮起红晕:“耐心等待几天,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修士们齐齐起身,道了声:“是。”
其他人陆陆续续出去,却有一人留了下来。时顺道人站在角落,表情复杂焦虑,他没有靠近,问:“你当真要用那个法子?昭煜才十岁!”
熠辉望着窗外,缓慢道:“你我需留下主持大局,修为足够的,不能轻易放弃。年纪足够的,没有这等天赋。只能是昭煜,让他去,我们还能关照着些。我又何尝不想亲自去验证,又怎么舍得让一个孩子承担这些责任?可我们别无选择,大局为重。”
时顺道人用力咬牙,然而怎么想都无可奈何,只颓然道:“但愿……但愿能成吧……”
昭煜是个刚到父亲肩膀的小少年,一笑就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站着也闲不住,非要垫垫脚尖抖抖腿,一见父亲看过来,便忙立正站直,挺起胸膛,很是精力充沛的模样。
熠辉道人垂下头摸摸他的脸,手掌停在他的脖颈边,停了很久,才问:“你娘陷进妖族阵地了,黑雾一直在蔓延,不知会扩散到什么程度,现在有方法解决这些东西,只是会很痛苦,也未必可以成功,你愿意帮父亲这个忙吗?”
小小的少年并不能具体地理解痛苦,他想,大概是训练时磨破手掌,划伤皮肉的痛吧?
他有些怯意,但更多的还是成为“英雄”的兴奋,便愈发挺直脊背,骄傲道:“儿愿意!要说同龄的弟子,就没有比我更优秀的!我一定可以救回娘!”
熠辉道人轻轻叹息一声,揉了揉他的脸,抬手将儿子按进怀中,用力抱了抱:“好,记住你说的话。你将来是要顶天立地的男人,不可以做懦夫。”
“不可以怕疼,更不可以放弃。”
昭煜将这句话一直记在了心底,记到了死。
24.【24】
福安城的城主是个灾星。
这消息如风一般走街串巷,吹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然而,真正在意的却没有几个。
本来么,贵族和百姓的生活就是天差地别,百姓埋头在田地里刨都刨不到食吃,一抬头换了个城主,换了个主子,又有谁关心,能活下去就已实属不易。
自然也就没人能注意到,在这无谓的流言之下,有什么细密如丝的黑烟悄悄钻了进来,犹如悄无声息绞杀一切的藤蔓,在角落里缓慢攀爬。
城主身边最后一个亲近的人也死了,他将伺候自己的下人都打发了,却也没能拦住他们各有各的死法。
城主知道这并不是什么命格所致——因为是他做的。
残魂之身,心中的恶念无法控制,年幼尚且弱小时感受过的温情,都会在长大后变为刺向自己的尖刀。他会杀掉所爱之人,众叛亲离而死,然后在死前回忆起自己恶鬼般的每一世,在痛苦中失去意识,重新开始。
他们说,这样可以迅速锻炼精神力。
但城主是特殊的——他还没死,就恢复了记忆,几世的痛苦叠加在一起汹涌而来,那些他爱过、恨过,最后亲手杀死的,都在耳边反反复复斥骂诅咒他,恢复的不止记忆,还有死亡时的痛苦,这让他日夜难安。
明定安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他的。
她怀着朝气蓬勃的希望,拿着宗门流传下来的宝物,找到了多年前被称作希望,实际连名字也没有几个人知晓的昭煜,试图求得救世之法。
明家是熠辉道人的远亲,因天下瞩目的救世之法失败而隐世,又因黑雾几乎蔓延到青峰山而不得不出世。明定安到底还是年轻修士,心中也仍有热血,她不像长辈那样一心避世,生怕熠辉的烂事波及到自己,相反,若是真的能解决蔓延世界的黑雾,她也是愿意牺牲的。
“……即便苟且偷生,又有何意义?我们从出生起就没见过蓝天白云,我的子孙后代也将活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日子里,偷得一时安宁,最终也不过是自欺欺人。”明定安眼睛清亮,笑时如弯起的月牙儿,透着坚定不移的信念,定定对着屏风后斜躺着的人影道:“昭煜前辈,如果您不愿意继续,晚辈请求您将方法交给我。”
她的眼神柔和下来:“我的儿子今年刚过十岁,这天下还有千千万万个刚过十岁的孩童,我希望他们可以见到蓝天白云,得以将生机延续下去。”
不知被哪个字触动,一直半躺着打盹的人忽然坐直了些,广袖一抖,探出一只枯瘦的手,像凋零了的朽木树枝:“哦?要以死亡换生机,我怎么觉着,也只会换来毁灭啊。”
“并不是!”明定安急急解释:“就如同果实需要被鸟雀吞食或落地腐烂才能种出新芽,没有毁灭何来的新生?自然,我也是极怕死的,然而这样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不愿过,也不愿让我的孩子过。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可以让他们挺直腰背成长,撑起更广阔的天。当然,”
她笑了下:“我也想看见。如果我能活着看到,那就更好啦。”
昭煜歪着身子,仿佛刚才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光从影子上看,他可实在不像受一城百姓奉养的贵族,只怕流离失所的灾民都比他更有人样。
说的话也不怎么像人,拖长了语调,有气无力的,带着恶意的调侃:“你这声音叽叽喳喳的,确实像鸟雀,吵得我头疼。慢点说,我听不清。”
他慢吞吞抬手指了指耳朵,影子被光线拉长,让他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惊悚:“你就跟那怨灵一样,什么都做不了,只会在我耳边吵。”
明定安瞪大了眼睛,莫名被说这么一顿,就像数九寒天被兜头泼了冷水,茫然之中又带着委屈:“昭煜前辈……您身体不舒服吗?”
昭煜手指撑着额头,闭目沉默许久,才说:“你真的想要这方子?”
明定安说:“自然!前辈一家曾为天下付出性命,晚辈敬服不已,只希望您也可以见到这天空重新放晴的一日。”
她立刻就忘了刚才的不愉快,双手抱拳,认真道:“晚辈愿意牺牲!”
昭煜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悠悠说:“好啊,你先帮我一个忙。”
“帮我,解决了这幻听的毛病。”
*
灵体植入体内,是要生生挖出来的。
明定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和硬生生将自己的骨架拆开有什么区别?然而昭煜一脸淡然,仿佛对皮肉之痛毫不在意,她便也压下心中隐约的不安,满是敬佩又担忧地连连道谢。
然而,当昭煜开口说出方子后,她的表情彻底绷不住了:“怎么会……会是如此恶毒之法!?”
昭煜浑身都裹进漆黑的斗篷中,看不清面容,此时福安城已灭,他更加像个亡魂,周身都散发着不详的阴森气息:“有何不可?我都能熬过去,你心怀大志向,张口闭口就是牺牲,怎的一听就怕了?”
明定安有些犹豫:“我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前辈真是辛苦了。”
她纠结几息,终于下定决心,深深握拳,道:“好!我愿……”
话音未落,明定安突然变了脸色:“风儿!?”
只见一个十岁的男童被红衣怨灵裹挟着往前走,逸散的黑气在孩童身边翻滚,几乎要飘到他白嫩的脸上,这画面看得人心惊胆战,明定安急忙扭头质问:“昭煜前辈,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天赋不如你的儿子,灵体不如给他,”昭煜依旧慢吞吞的,说:“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明定安瞬间崩溃了,惊怒道:“昭煜你疯了!风儿还只是个孩子!”
昭煜偏头看她,兜帽微微下滑,露出半张苍白清瘦的脸颊:“哦?可你不是说,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么?”
明定安咬牙怒极,心中不愿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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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眼中的英雄之子是这副模样,恨恨道:“是我眼瞎看错了人,你不可能是昭煜前辈,你没有资格替他做决定!你到底是谁!”
“我?你不认得了么?”昭煜好笑地摇了摇头,“你特地来找我,怎的又装作不认了?这可不由得你不认。”
明定安心中也知道,灵魂指引不可能有假。她几乎有些绝望,看着孩子空洞迷茫的眼神,抬头哀求道:“又何必……我自愿去,又何必逼迫孩子……风儿他才十岁,他即便愿意牺牲,也必然是他人灌输的想法。若他成年了做出选择我无话可说,可他现在的年纪根本无法理解死亡代表什么,他根本没有做出生死决定的能力啊!”
昭煜的眼神始终落在她的脸上,看得极专注,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歪了歪头,说:“可惜,灵体已经植入了,你要挖他的骨吗?他知道挖骨的决定代表什么吗,他拥有做出这个决定的能力吗?”
明定安被他问得哑口无言,一时陷入绝望。
“昭煜,”最终,她也只能苦涩地轻喃一句:“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昭煜似乎是叹了口气,有些无奈,“老实说,我很不喜欢你总是用过去的身份看待我。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选择,难道因为我的选择不符合你的利益,你就要咒骂怨恨我吗?”
他只站在那里,袖袍忽然无风自动,身上爆发出强烈的气势,黑白纠缠,如斩骨刀,似有千钧之力。
明定安意识到了对方修为的强大,自己万不能匹敌。她敢于牺牲的一切前提,都在于后代亲人能够生活在蓝天之下,用儿子的牺牲换得安稳算什么呢?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前的幼稚,也不得不叩首苦求:“我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我想求您,让我为他做一次主,移除这灵体,魂飞魄散也无怨无悔。”
昭煜在这时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可以,你请。”
此时的明家,在他眼中更像是个实验体。昭煜也是希望世界能重归安宁的,若能好好活着,谁愿意不人不鬼,正好明家撞上门来,那便由他们去实验。
昭煜冷眼旁观明定安殚精竭虑为儿子寻找后路,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父母。然而也只是一瞬间,死人是注定要被抛到脑后的,如今他更希望这份雷能有明家的人去趟,让他安稳地继续活下去。
至于那些渴望得见的美好,他想,都是无望的希望啊。
在明定安做出准备期间,凡间有个万人城池被吞噬的消息终于传入修真界,轮回司派了专人来调查。昭煜远远停在破烂的城门前,看着腰配玉牌的女子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弯腰冲飘飘忽忽的雪酥行礼。
刚死不久的怨灵含着冲天的怨气,然而黑气缭绕间,雪酥的眼神一片清明,抬头遥遥与他对望。
昭煜垂眸勾唇,转身离开。
玄天宗,曦光道人。
是个好骗的傻蛋。
25.【25】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朗了。
曦光在调查福安城时不察,被昭煜分魂后成了金盏。也许是想掌控人质,也许是想缓慢分解她的实力,总之目的暂时不明。
然而云浮心中还有些疑惑——曦光并不是毫无防备的傻子,她上过战场,警惕心极高,陌生人真的能隔了老远将她分魂吗?
雪酥再是让人同情的受害者,它也是怨灵,即便是毫无经验的云浮,在不明真相前都对金盏始终抱有怀疑,一个经验丰富的战士更不会因为同情心吃亏,除非对方是能让她感到安全的身份。
昭煜刚从混乱中清醒,会用什么办法接近曦光呢?
云浮有些头疼。
刚才的记忆停在了昭煜消失之后,大概他并没有遵守诺言,然而明若风只有十岁以后的记忆,原因就很清晰了。
明定安想尽一切办法,付出生命也要抹掉明若风的记忆,希望他能远离这场噩梦,重新开始,哪怕最终还是要走上那条路,至少也是自己选择。
那镜灵是从何而来?他身上的又真的是镜灵吗?
她沉思之间,余光瞥见明若风似乎晃了晃,双腿隐隐有些发软,赶紧放下眼前的想法,伸手去扶他:“你怎么样?”
明若风神情呆滞,憋了一口气,脸颊和眼睛一起发红,连声音都带着发涩的痛意:“我……我不认识她……”
“我不记得了……”
然而那确实是他十岁的模样没错,可他并没有半点被刺激到恢复记忆的感觉,甚至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强塞进来的记忆让他看着自己都觉得陌生。
但他确实觉得心痛,以至于落下泪来。
明若风本能想找心中最依靠的人。他抓住云浮的袖子,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殷切地抬头,犹如溺水之人奋力的挣扎:“师父,我,我其实是喜欢您的,您责罚我吧,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余光瞥见金盏鬼鬼祟祟拉着白眠鹤往边上躲,只觉更加无措。怨灵仍被白光笼罩着,是保护也是禁锢。
云浮微微叹了口气,弯腰,手掌抵住膝盖,尽力与他平视。她面对低于自己的人,总是喜欢弯腰让自己更低一些,即便这孩子已经长得快和她一样高了。
她抓住袖口,抬手为他擦了擦额角的冷汗,轻声问:“你知道,在刚才我问那个怨灵问题时,希望听到什么答案么?”
明若风愣了一下,努力回想这两人的对话,面色微变:“……您要将我关起来吗?”
云浮道:“我希望它……你,可以拒绝我的要求。若风,我一直认为,爱是美好包容的,也是平等的,一个不合理、不尊重你的要求,你就应该拒绝,无论是亲人之爱,友人之爱,还是伴侣之爱,都有拒绝不合理要求的权利。一味的顺从是错的,爱不是纵容,更不是圈养。”
她笑了笑,这回站直了身子,以同龄人的身份和目光去看他,声音始终柔和:“不要担心,我也是爱你的。我与你的母亲,都是一样爱你,你从不比其他人缺少什么,将来,也会有更多人爱你。”
明若风一眨眼,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下,很快消失不见。他恍惚低下头,哽咽几回,才重重点头。
云浮回头看着那道白光。这也许是明定安最后的魂力,她有心避开,便冲一边藏了很远的白眠鹤道:“白道友,你可能定位到灵体存在之处?”
白眠鹤终于甩脱金盏,他抖了抖衣袖,一本正经地揣手,慢吞吞往这边走:“定位?这还需要定位么,不都说了,在明若风身上。”
他一开始就情绪不高,云浮皱了下眉,有些担忧:“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
白眠鹤垂眸,缓慢地抚了下衣衫的褶皱,盯着袖口道:“也没有,只是看到故人生前困境,心里有些唏嘘罢了。对了,道长,我猜我们要尽快了。”
他指了下天空,浓墨一般的黑,却又隐隐透着不甚明显的暗红,像结了痂的伤疤。
云浮抬头,静静看着,“情况不妙。”
白眠鹤笑了下:“何止是不妙啊,我的建议是,趁着那东西还没蔓延过来,赶紧离开这里。净土恐怕也不剩几块了。”
他一改懒洋洋的态度,手腕一翻就要结印:“送他们去投胎吧,要事在身顾不得那些细枝末节了,当然,要是我们败了,这投胎也就没有意义……”
白眠鹤话音未落,云浮就已经贴了一纸超度符上去,他微微愣了下,缓缓收起手。
缓慢流动的白光在符纸下忽然震动起来,怨灵的声音若隐若现,然而仅有几次露出的眼神却已不再怨毒不甘,仿佛陷入了一种空茫的情绪中。
他低着头,轻轻说:“娘……”
在最后短暂的清醒中,他不知是想起了遗失的十年记忆,还是出于本能,为母亲落下了最后的泪。
光影一点点消失,他的声音也变得轻若云烟,最后只能看到扭曲的口型,他说:“娘,我想你了。”
云浮目送着他离去,垂眸叹息。伤感没有持续太久,她引剑化为支撑,就要带同伴离开时,腰间通讯令牌闪烁起来。
是澜海。
她的声音满是急切与绝望,恐惧透过令牌一点点渗透进来:“飞泉,别回宗门了!立刻去东南战场!”
“所有的驻地都沦陷了,只剩东南了!”
云浮心下一沉,立刻道:“跟我来,出事了。”
这时御剑显然是不安全的,只是云浮不安心,就要其他人与自己分为两路,她自己御剑从上空走。
她几乎将自己的家底掏空,留符纸给两个孩子自保,然后开始连接东南驻地的牵引传送阵,以求最快的速度将他们送走。
云浮忙碌之际,白眠鹤也跟着上前帮忙,并主动提出要和她一起御剑。
“我虽然本事不大行,但毕竟是轮回司元老,”白眠鹤拍拍胸脯,十分自信:“路上也许您会需要我的能力。”
云浮沉默着画符,只当默认了。
金盏和明若风分开得老远,隔了一段距离看云浮,问:“要末日了吗?我们都要死了吗?”
没人回答。
她就接着自说自话下去,轻得几乎只对自己说:“其实,知道我是玄天宗的弟子,我本来很高兴的。可是看到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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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我又不高兴了。我只觉得我是我自己,我想你对我好是因为你人好,你真心欣赏我,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师姐……”
“……好吧,一句废话。”她撇撇嘴,踢开脚边的石子,白眠鹤这时才凑近了些,大声喊:“什么?”
金盏气急败坏地把他推开:“又耳背了!听不见就别问了,死老头子!”
白眠鹤哎了一声,似有不服:“说我年纪大就年纪大,权当你夸我成熟了,骂人就不太好吧!”
金盏只是一时情急才忘了控制自己,面色微变:“我知道我知道了,一边玩去。”
白眠鹤抖一抖袖子,笑意盈盈地指向耳朵,“我的耳背可是很高级的,你说我坏话,我就能听到。”
金盏满脸无语,然而忽然涌上心头的既视感让她愣了愣,那股怪异又来了。
是哪里古怪呢?
她还没来得及多想,云浮就已经直起身子,道:“金盏,牵引阵已经摆好了,只等驻地的回应连接了。我给你们留了符纸,护身、攻击、疗愈等都有,照顾好自己,情况紧急,我们先走一步。”
她引剑过来,白眠鹤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厚着脸皮走上去蹭,他两指并拢一挥,也有一把长剑出现在半空中。
两人不再多言,运转灵力,迎着黑沉沉的前路,毫不犹豫冲了过去。
金盏盯着白眠鹤,直到他转身只留下一个背影时,忽然灵光一闪。
*
世界各地的情况,糟糕得显而易见。
他们无法确定黑雾侵袭的具体时间,也无法得知黑洞的位置要如何判断,低空御剑而过时,偶尔还能看到动物为生存撕扯奔逃。
天是黑沉沉,透着血腥气的暗红褐色,地面也是。
地面上已经没有多少活物了,偶有得见,也是触目惊心。甚至连救助都来不及,活生生绝望的人在奔逃间就被雾状的妖鬼吞没殆尽,然后从中在分裂出无数个狰狞可怖的怪物,洪水般翻涌着迅速吞没每一片土地,云浮一直没停,也一直没有移开目光。
东南阵地地处高原,距离曾经的妖族最近,也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修真界陷入黑暗之时,也就只有这里还隐约有些微光。
因为地形特殊,群山连绵,面积也是最大的,云浮停在最高的主峰之上,还未落地,就有修士急急来问:“哪门哪派,姓甚名谁?”
云浮拱手道:“玄天宗修士飞泉。”
白眠鹤跟着行礼:“轮回司白眠鹤。”
修士露出恍然神色:“原来是飞泉道长,请稍等。”
他一边嘱咐身边的修士去叫人,一边歉疚道:“天灾降临,大家的情绪都不大好,怕有什么意外,身份核实就严格了些,两位道友见谅。”
云浮自然表示理解,而白眠鹤却抬起头,看向天空。
此时天边悬挂着太阳似的圆盘,边缘镶着微微发光的白线,细看下去,就像一块黑布破了个洞。再往里看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仿佛那之中本就什么都没有,一片虚无才是它最应有的状态。
他笑了笑。
“原来在这里啊。”
26.【26】
“什么?”
云浮下意识偏过头看他,白眠鹤指向天空:“诺,黑洞核心。”
这些年来,黑雾的研究最艰难的地方就在于寻找核心,因为它是移动变化的。最初蔓延之处还没有那么多的时候倒是好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多,核心就几乎找不到了。
第一次见这东西,云浮呆了一下,有些茫然。对面的修士也才反应过来似的,面色大变,匆匆拱手道了句告辞就转身离开了。
本来他们应该先被叫来的本宗修士和负责管理的修士一同验证了身份才能进,但现在情况有变,云浮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跳过这些繁琐的步骤,直接去找澜海。
她带着白眠鹤根据宗门秘法在主峰的山腰处会合,玄天宗上百个弟子全部驻扎于此。
云浮从临时扎起的营帐群门口进入,一步步走过去,满眼皆是触目惊心。
一排排穿着弟子服的少年抱着剑坐在地上,几个人围着一个伤员,打眼扫过,多数都是缺了部分肢体的,伤口平整,仿佛它们本就从不存在,只有徐徐涌出来的鲜血证明了它的凶险。血腥味浓郁得刺鼻,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衣衫凌乱破烂,悲伤和绝望在所有人之中蔓延。
云浮不忍多看,匆匆进了掌门的营帐。
临时支出来的帐篷低矮昏暗,点着一盏发黄的油灯,澜海坐在破石头上,面无表情地翻看一本账册。
听到有人进来,她头也不抬,只道:“一切以保命为主,有麻烦就……”
云浮轻声打断她:“师姐,情况如何了?”
澜海手一顿,猛地抬头。她的脸色更差了,几乎透着股将死的青白,云浮注意到她的身上也有血迹,皱眉道:“师姐,你的腿……”
澜海摆摆手:“没事,我暂时站不起来了,就这样跟你说话。事发突然,大家都没意识到,只来得及护送小辈离开。此次玄天宗第三十六代弟子战亡一百二十七人,三十五代的前辈……全军覆没。”
云浮面无表情闭了闭眼。她和澜海就是三十六代,除了同为掌门弟子的曦光之外,同辈的弟子也有不少,都是一起长大的同门。还有那些前辈,半生都在宗门,大家早就与亲人无异,谁能想到不过是出一趟门的功夫,这些亲人就尽数牺牲了。
“……其他宗门怎么样?”
澜海苦笑:“都差不多。以前黑雾侵袭,最多就是冲出一些嗜杀的古怪妖物。但这一次,谁也没想到忽然就变了。”
她低下头,缓慢挽起一小半裤腿,露出鲜血淋漓的小腿。勉强包裹的白纱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渗出的血甚至都在滴滴下落,澜海却依旧面不改色,撕开绑紧的绷带,露出一个小口:“只要接触那些东西,就好像会被吞噬。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那种吞噬,是……是消失,似乎你看着消失的地方,就觉得它本来就不该存在。任何攻击和防护的手段都没有用,但血肉之躯却能让它蔓延稍微凝滞几分,宗门里有太多孩子,为了掩护他们,近一半的弟子都是主动去投入黑洞的。”
云浮的呼吸急促了些,她咬牙,深深吸气,“我……我来晚了。”
澜海面无波澜,苦涩道:“晚不晚意义都不大了,最多是牺牲的人里再加上你一个。阿浮,是不是这天下……最终还是要亡了?”
从十五岁授剑成年后,澜海就再也没有唤过她的名字,云浮恍惚了下,凝神道:“怎么这么消极,我看未必。绝境之处必有希望,只是我们没能走出去而已。那些孩子也是希望,你我也是,我不信有绝对的死路。”
澜海苦笑了下:“但愿吧,大概我们是见不到了。对了,外面那个是你朋友么?”
云浮回头,这才想起来白眠鹤一直没有跟进来,便叫他道:“白道友,不妨进来一起讨论。”
白眠鹤歪过身子扭头看她:“我就不进来了,我就是一混吃等死的废物,你拿我当书问还好,让我去帮忙,我可不能送死。”
“……”云浮回过头:“我们自己聊吧。”
澜海皱眉看他的背影,又看向云浮:“这轮回司的道友……算了。依照当年的几位前辈所言,我们还是要寻找一种特殊的灵体,它在昭煜身上,但是时顺道长说,不能确定它一直在,也无法保证它不会跟随昭煜的死亡一起消失在某处。”
时顺最后还是把这个法子说出去了。云浮不太认可:“我不明白,为什么前辈会觉得,解决困境要费尽周折去找一个东西给黑洞吞噬。若真这么说,如今修真界还未沦陷的土地只剩下这片山脉,要吞噬早就吞噬了,难道灵体在我们附近?”
澜海也不是没有想到过这些问题,她瞥一眼白眠鹤,凑近云浮,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的顾虑……但是,你要明白一个道理,遇见溺水时,不要告诉别人,他抓住的稻草是水中的。”
人活着是需要希望的。
不这样说,难道要明确告诉大家,他们也无法保证能够找到解决之法,我们一起等死吧?
各门派都优先保护小辈弟子,本来就都是年纪小的孩子,强装镇定已经实属不易,自欺欺人一下,也不是坏事。
澜海耸了下肩,嘴角上扬,眼神却苦涩:“也许我们运气好,真能抓住水里的稻草爬上岸呢。”
云浮沉默不语,看了一眼外边,道:“你的腿还好吗?没问题的话,我想去找找时顺前辈。”
“没事,”澜海抬了一下血淋淋的那条腿:“灵力有点枯竭而已,等我恢复些了,血也就止住了,到时我来找你。”
云浮沉默行礼,转身往出走。
白眠鹤正靠在支起营帐的一根破木条上,仰头望着天。他第一次没有眯眼打盹垫腿一条龙,而是神色莫测地盯着那片圆盘黑洞,神色不明。
云浮在他身边停下,侧过脸看他的表情:“别难过,一定会有办法解决的。”
白眠鹤笑了下,“我倒不是担心这个……罢了,道长,你要去做什么吗?”
云浮没有隐瞒,道:“我想去见见时顺道长。”
白眠鹤诡异地沉默了。
云浮皱了下眉,觉得他有些古怪。看在过往情谊的份上,她没有多说,拱手道:“时间紧迫,我就先去了。麻烦你在玄天宗帮我多照看这些孩子,我很快……”
“我陪你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白眠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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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道:“走吧,一起。”
云浮疑惑:“你陪我做什么。”
白眠鹤微笑道:“就是突然不想挣扎了,去看看呗。”
带个人又不是什么大事,云浮低声应下,走出空地后御剑去向主峰,白眠鹤也一路跟随。
时顺道人所在的营帐前挤满了人,都是各大门派的代表,云浮被挤在外面,有些犹豫地对侍从道:“我来找时顺前辈,麻烦你……”
时顺道长已经看到了她,赶忙从人海中伸出一条手臂:“诶诶诶,别吵。飞泉,我有事找你,你过来。”
他一发话,挤在他身边的人就都勉强克制住自己,往后退了一步。云浮面前的人比了个手势:“你请吧。”
云浮上前,开口道:“道长,我去了明家遗址,看到——”
“——是你!?”
时顺道人突然惊呼出声,云浮一愣,脑子一时没能转过弯来。
他眼神震惊且颤抖,很快就聚了一层薄薄欲碎的水光,然而在这之间,还有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云浮慢半拍地意识到对方是在看向自己身后,悚然一惊,缓慢回头,脖颈都仿佛发出了僵硬的咔咔声。她看到白眠鹤的表情神色都是一如既往的慵懒随意,歪起头,眨眨眼,露出古怪的微笑。
白眠鹤:“啊……原来,您还记得我啊。”
他抿唇,低头轻笑:“我真是,万分荣幸。”
*
明若风目送师父离去,一回头,只见金盏失了魂一样冲出去乱刨,顿时皱了下眉:“你干什么?”
他不大喜欢金盏,只是现在只剩他们二人,怕给云浮添麻烦,还是别别扭扭地关心道:“哪里出什么问题了吗?”
金盏失魂落魄地在地上乱扒一气,衣服都染上了泥土。她跪坐在地上,眼神迷茫,缓慢抬起手抖了抖。
“?”明若风皱眉:“你犯病了吗?阵法已经要开启了,跟我走。”
他正要上前去拉人,忽然听金盏尖叫一声:“对!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明若风哆嗦了一下,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跟疯了一样扒着地面,出声问道:“你干什么?”
金盏恍若未闻。她一边扒,一边喃喃自语:“我记得,这个阵是轮回司,轮回司……”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零碎的片段,那种似曾相识,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的感觉快要将她逼疯,直到最后她的指尖都渗出了鲜血,坚硬的泥土和血液混合,乱七八糟滚到一边去,露出了最底下的圆筒状的黄泥柱。
“对了,回忆必有依托,他摆的阵是阴玉锁魂阵,需要实物作为寄体。”金盏捧着圆筒,露出恍惚的微笑。她用染血的手硬生生抹去上面的软泥,拉开,是一卷刻文的竹筒。“……寄体必然与回忆关系密切,甚至是其中一环,这才能聚集阴气,汇聚魂力……”
金盏静静地看着展开后的竹筒上刻下的符文,最后一行,似乎有些凌乱了,看得出来主人当时的心境极不平和。
明若风走过来,看清了那行字的内容。
【晚辈定安,敬福安城之尊主——
白眠鹤。】
27.【27】
金盏在被鬼女们附身时,留下了模糊的记忆,对“城主”的身影是有印象的。
只是她本质还是实力强大的曦光,自己的魂魄强度完全压过了怨灵们,这才没有留下多少影响,以至于她一直没有察觉到白眠鹤的问题。
现在看来,白眠鹤根本没想在他们面前遮掩。习惯性的抖袖揣手,坐立都歪歪斜斜地偷懒,偶尔的沉默出神与逃避,都是在昭示他的不同。
明若风乍一看没看懂,皱眉思索片刻,面色大变:“白、白道长是那个城主!?”
金盏揉着太阳穴起身,步伐有些踉跄。顾不得脑海中乱冲的记忆,她一把抓住明若风的手臂,往阵眼处走:“来不及了,我们先过去,他隐瞒身份到我们身边来,不知道是想干什么,我们得赶紧去提醒你师父!”
明若风回神,立刻抽回手配合地跟在她身后,阵法启动,光影在转瞬间融合变化,与遥远的山脉连接,久久不散。
*
云浮艰难地转头,看向满脸苦涩的时顺道人,“您说……他是昭煜?”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阵骚动,各种复杂的目光落在白眠鹤身上,渴求期盼希冀……沉沉的犹如一座大山压了过来。
时顺道人偏过头,不敢看她:“我……我不知道,他在你身边。”
注意到云浮的视线,白眠鹤后退半步一拱手,笑盈盈道:“您该怎么叫我,就怎么叫我吧。我已经投胎,这个名字就是我的身份,没错的。”
金盏和明若风也是这时候挤过来的,两人匆匆忙忙喊着‘让一让’,愣是从围着的人群间挤出了一条路,白眠鹤甚至还顺手扶了她一把:“哎,急什么,小心摔着。”
金盏冷不丁被他一抓,直接一个激灵,猛地甩手将他挥开,眼神警惕地瞪着他,冷冷道:“不必在这里装模作样,你就是城主吧。藏在我们身边,有什么目的?”
白眠鹤一脸无辜地收回手,道:“能有什么目的,我自然是为图工作轻松。在所有的超度工作里,给高门修士打下手是最清闲的。”
“……”金盏表情差点没绷住,立刻肃穆了神色,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你自己的身份,一直隐瞒,看着我们被耍得团团转!”
白眠鹤长叹一声,“这实在是……言重了。我想好好活着,仅此而已,你们要抓我去祭天吗?”
话题强行一转,转到了正事上,金盏怔住了。
其他人顿时就又有些骚动,只是碍于时顺道人的震慑,谁也没敢吭声。
只有这个话题云浮才开了口:“不会。我不认同这种做法,也并不信以此方法能够救世。”
情感拉扯大家不感兴趣,但涉及救世,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什么办法?为什么不试试就要放弃,眼下这个处境,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闯一闯了吧。”
云浮道:“熠辉前辈从黑洞中找出的灵体,需要反复锻造才能完全成熟,然而它只能寄生在人体之上,为保证快速和效率,将人分魂成不同的人去渡劫……你信这种方法吗?”
对方哑口无言,愣了一会才惊诧道:“怎么想的呢?就算要渡劫也不能分魂啊。”
那不都将人撕碎了吗?而且灵魂不完整,命格也不完整,去了哪是渡劫,分明就是受刑。
云浮点头。这也是她从头到尾连试都没想过要试一下的原因,如果天下需要以折磨一个人为前提拯救,那听起来也确实不如毁灭为好。
她也没明白熠辉怎么想的,怎么能找出这么莫名其妙的法子。
这样想着她也问出了口,认真盯着默默望着昭煜落泪的时顺道人。
时顺道人愣了下,神情晦暗不明,苦涩道:“接近飞升心境的修士,都会有引路人指引。他理解错了……就成了劫数。”
云浮忽然想起什么,“所以,熠辉前辈是飞升失败而死的吗?”
时顺道人缓慢点头,闭上眼睛。神界的入口圣山有涤荡世间尘埃的圣光,最开始飞升是大家都在寻找的救世之路,只是从熠辉身死之后,就再也没有修为境界能达到飞升的修士了,人们就逐渐遗忘了这一条路。
“虽然不知道熠辉道长当年听到了什么,但他的做法是犯了忌讳的。别说只是临近成神,就是成了神,也会被打回原形。”白眠鹤将手揣进袖子里,慢吞吞道:“神是依托于人存在的,于人有益,才能被称之为神。一心只想走捷径,对错误的路没有任何思考判断,也难怪天雷第一个找他。”
他看上去很愉悦,提起伤他的生父也是眉眼带笑,云淡风轻。时顺眼中悲哀更甚,期期艾艾地问:“你恨我们,是吗?”
白眠鹤认真思考许久,才摇头道:“投了胎,我们就没什么关联了。我生父母早逝,被我克死的。道长德高望重,小的实在不敢高攀。”
他又一次认真地问:“你们要拿我祭天吗?”
像是在应和他这句疑问,天空中骤然劈下一道惊雷,仿佛山崩的巨响随之而来,他微笑着,身后是乍亮的雷光。
时顺道人有些茫然,他下意识想寻求支撑,看向云浮,却见她一脸平淡,显然是支持的。
最终,他还是沉默了下来,闭目不语。
云浮趁他们说话的功夫观察了下天上的圆盘,隐约感觉它更像是某种漏洞,等待人去填补。
这种感觉来的没道理,可能是某种提示,也可能是一种陷阱。鉴于熠辉道人突然发了疯一样莫名其妙的做法,云浮还是决定谨慎一些。
她听到了白眠鹤的声音,这是她第二次这样问,于是她也继续回答:“不会,我不信那种做法。”
白眠鹤道:“但是我确认过了,他的做法是有用的。他死后,黑雾沉寂了上百年呢。”
云浮立刻看向他,略一停顿,抬手行礼道:“可否请你告知我,只要可以,我一定尽力去做。”
白眠鹤平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柔,带着一种清澈干净的水光,这让他看上去始终有些伤感,他沉吟道:“拿我祭天。”
云浮皱眉:“这不可能。你从哪里得到的结论?有什么依据?”
白眠鹤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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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见地笑了下,看着她温声道:“熠辉道长还在的时候,会经常来看我,我看到了他死亡的过程。他曾经被灵体锻造过灵魂,所以被吞噬后,可以停滞百年。我的凡人身体死后,也不会立刻投胎,我试过把自己的身体投进去,效果很差,但也有用处。”
他低头沉吟片刻,微笑:“我猜,这是天破了一个洞,需要拿灵魂去补呢。我和明若风都可以,效果不够,可以杀两个。”
他抬头,紧紧盯着云浮的眼睛:“你要用我,先给你的徒弟趟趟水吗?”
云浮下意识摇头,余光瞥见身侧几个修士希冀的眼神,一咬牙:“我去。”
时顺道人一惊:“什么?你这是疯了吗!”
明若风直接拦在她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盯着她,大有“你去我也跟你去”的决绝之意。
金盏太阳穴突突的跳,有些急:“你去什么!你又没有那东西,去送死吗?!喂你……你这些年,就不会查一查有什么其他办法吗!非要送死才行吗!”
白眠鹤摸了摸额头,望着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办法么,也许有,但他没找到。不只是他,千万修士几百年都没寻到这条路,大概饮鸩止渴是他们必走的一条路。
白眠鹤心中突然有微弱的火苗跳动,他做了很多恶事,自己也清楚这是恶事,但他选择清醒的走下去,无论如何,他想活下去。发生什么,经历什么痛苦,他都想活下去,他曾经冷静分析过,也许是因为他死时只有十岁,灵魂还没有逃脱生物本能的求生欲,但没关系,这是他本身的欲·望,他愿意接受。
……呼地一声,就像沉入了水中,耳中忽然嗡了一下,那些经过练习已经可以刻意忽视的声音又涌了上来,如潮水一般一下又一下地冲击他的鼓膜,带来阵阵刺痛。
是他那几次轮回中爱过、恨过,亲密无间又被他亲手折磨致死的人,他仍旧爱他们,所以即便被撕碎的灵魂至今都在承受着死亡的痛苦,耳边是不间断的惨叫与谩骂,他都接受。
昭煜的一生都在接受。
白眠鹤忽然惊醒一般,定神看到金盏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瞅他,他无奈地指指耳朵,苦笑:“不好意思,真耳背。您再说一遍?”
金盏气得倒吸一口凉气,似乎认定了他在骗人,然而只在刹那间,白眠鹤又想起了曾经。
他实际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灵魂是碎裂拼凑起来的,记忆也是混乱模糊的,他唯一能成为人的那一世只有十年,也正因如此,他甚至能想起昭煜死前的想法,那是唯一不痛苦的回忆。
昭煜确实太小了,他无法理解死亡,只以为和往常一样,是要拼尽全力赢过同伴的大事。这对他来说并不陌生,天才的遗憾之处在于大家对他的优秀习以为常,出于真心的赞叹夸奖就少了,可再优秀他也并不成熟,始终希望得到夸奖。
因此,他是带着希望和喜悦死去的。
闭上眼睛的那刻,他对自己说:
快睡吧。
明天要早起,最好能看看太阳。
28.【28】
围在身边的修士太多,即使再小声,也不可避免的嘈杂起来,白眠鹤叹了口气,头疼地轻揉耳朵,道:“你快些做决定吧,我想走了。”
云浮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时顺曾说过的事,道:“你走吧,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云浮身后有一道声音传来,细弱胆怯,却极具针对性:“……他走了,我们就要等死了吗?”
白眠鹤根本没有抬脚,抖了抖袖子,面带微笑地看了过去。
“你说的是,”他温和道:“你可以选择我们其中一个。”
“好了,你不要急。这个方法绝对是错的,熠辉道人的死还不能证明吗?”云浮回头安抚过,又转头看向白眠鹤,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要我们选?你一直很想活。”
白眠鹤沉吟片刻,答:“如果你们做出决定,我也许会答应。有的时候,是真的觉得无趣,我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他轻叹,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我与灵体比明若风的融合的程度高,不过我已经将它挖出来转移给他了,他的母亲也愿意为保护他而融合镜灵隐藏灵体,自己魂飞魄散;曦光被我的招魂阵限制而死,南海驻地全军覆灭,虽然我也没想到招来的是明若风,但确实是他动手无疑——”
“选一个吧,我们都与你有仇,你又为难什么?”
白眠鹤定定看着她,神色始终平静。
他想起明定安找上来,却至死不肯牺牲儿子时哀求的眼神,脑海中却尽是死前父亲的循循善诱;
没人爱他,这也没关系,他是最爱自己的,无论牺牲什么也要活着,这些年穷极一切让自己舒坦快乐,虽然没感觉有多幸福,可大家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何况他已经将责任甩了出去,无论生与死,那都该是明若风的事了。
他又想起自己心怀鬼胎地想法入了轮回司,还是曦光接引的,那时他还没学会与耳边的幻觉和平相处,时常恍惚,茫然,听不清别人的声音,曦光与他开玩笑,问:“年纪轻轻,怎么就耳背啊?”
曦光带他摸索着与隔绝太久的世界相处,他曾经也想过,这些年能有这样一个友人,多年的痛苦他都可以不恨——然而曦光快要查到福安城头上了,她必须死。
可他在此时看着云浮镇定思索对策的神色,金盏警惕又迷茫的打量,忽然意识到,他大概是真心渴望爱的,然而他接不住,抓不稳,长久不得,也无法感受到幸福。
曦光已经是陌生的金盏,云浮如果能活下来也不会将他杀人的事轻轻放下,红女和雪酥几人还了他的恩,在这世上早已烟消云散,融入天地间,就与他再无瓜葛。
他想着想着,就说:“如果我也融入天地间……”
会不会,可以有人像爱这世间一般爱他?
白眠鹤嘲笑自己痴傻,摇摇头不再想下去。他怪模怪样行了个贵族礼,云浮望着他,以为他还要接着说,却也没有等到。
他转身,迈出一步,围在周围的人哗啦散开,又犹犹豫豫盯着他,期待又担忧。
“好吧,”他顿了一下,低声嘟囔:“果然我不会幸福的,我讨厌人。”
说话间,他的衣摆无风自动,自己的身体也渐渐散发出灵光。云浮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立刻上前一步拽住他:“等一下!”
她也顾不上其他,只知道不能让他去送死。这个方法就算真的有用那也是饮鸩止渴,如果不能彻底解决,牺牲白眠鹤,迟早就要牺牲明若风——然后呢?接着将灵体一代传一代,定期投入一个牺牲品吗?
云浮一只手按住他,抬头紧盯着天空,缓缓道:“其他人都散了吧,我愿意替大家尝试另一条路,立道开圣山。如若我失败了,也还请诸位同袍慎重思虑,灵体可以使黑雾凝滞,却并不代表会彻底解决,难道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牺牲人祭祀吗?不断退让投降,只会退无可退!”
白眠鹤目光下移,怔怔地看着云浮抓住自己小臂的手。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沙哑的哭声:“可是我不想死啊——我的孩子还小呢!”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挤进来,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膝盖一弯,就要下跪:“就算是、就算是短暂和平,那也是和平啊,至少要我的孩子能长大一些……”
能来这里的都是各大门派的支柱,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少见如这男人一般脆弱得痛哭流涕的,云浮一阵头疼,劝解道:“我理解你的苦心,我先去一试。我也希望,下一辈能够亲眼看到万里晴空,而不是只能通过书本和话语想象。”
她回头望向天空,抬手引剑,怜青在空中光芒大作,映出笼罩整片山脉的巨影。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了——这是透支魂力的功法,无论成败,云浮的生命都到此为止了。
云浮仰头望天,空中依旧是黑雾滚滚,没有半分亮色。她出生时,太阳就已经消失许久了,虽然依旧有昼夜之分,天空却始终都是灰沉的。
然而如今,连昼夜之分都没有了。
云浮低下头,垂眸默念几句咒语,手腕一翻,一颗珠子出现在手中,莹润如白玉,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
她挥手将珠子掷向空中,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淡化,透明,最终消散。白珠在空中裂出一道道散发着璀璨金光的裂口,炸开时散出细细密密的金丝,灵力犹如一向大网,迅速将天幕缠住,怜青缓慢移动,空中的虚影几乎堪比高山,银白色的剑身转向天空,狠狠刺向空中的圆盘。
轰隆一声巨响,天与地一同震颤,撕裂的咔咔声寸寸传来,地面仿佛都要翻转过去,倒扣着将所有人都埋葬。
云浮也不是将所有希望都压在圣山上。
在这之前,她想尝试——
补天。
*
天钟一声声敲响,发出悠长的警报声,圣山却始终没有出现。
有人哭了出来:“她失败了!我们早就被神明抛弃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冲动!”
白眠鹤呆在原地,在这一刻,有不少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挑眉,不但不慌,反而笑了下,更惹得心神脆弱的修士要冲到他面前哭求。
刚才欲下跪恳求的男人一直就在他身侧,颤抖着伸出手,正要说话,忽然被人猛地拽开,踉跄着跌到了一边。
白眠鹤抬头看去,是华英道人。
“够了!”华英道人突然的出现震慑了大多数想上前的人。她心痛于友人的牺牲,拽开他仍觉不解气,狠狠踩了男人一脚,通红着眼眶斥骂道:“我修得这一身本事,难道就是为了在危急关头推同胞去死换自己安宁,做个无能的软脚虾吗!?”
“我先说了,我绝不躲在无知孩童身后做个废物,如果天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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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以献祭救人,圣山要我们低头退让,那它与邪神也没有区别,我才不信它!”
白眠鹤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开口:“神依托于人存在,人不承认的神,不能称之为神。”
华英道人愣了下,很快呸了一声:“说的是!圣山不开就不开,我还不稀罕了!”
她抬头,死死盯着天空,咬牙道:“你们想走就走吧,走远点,我陪飞泉试这一场。”
她说着,微阖双眼,竟是以同样的方法放出了自己的本命金丹。白珠翻滚着飞向天空,华英身形晃了晃,身体也逐渐趋近于透明。
接下来的是金盏——
她咬牙切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骂道:“都是骗子!都是!姐姐们骗我,你也是!我才不是……”
明若风看她一眼,默默挪了一大步到一旁,摸索了一会,捧出了一颗略小一些的白珠,白玉般圆润的珠子上,有几道深深的黑纹,卷着旋儿晃动。他仰头看向天空,几颗白珠在漆黑的天空中颤抖,破裂,像碎星。
有人悄悄离开,但更多人留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一次一次地撕裂,又被金丝强行拉上,反复不断。
另一个山头,竟是有百十个金丹缓缓升起,大大小小各有不同,白眠鹤认出那是玄天宗的方向,有些茫然地想:啊,想来澜海和他们仅剩的几十个成年修士也没了,这宗门也不要了吗?
他的疑惑没持续多久,就又有零零散散几个略小些的白珠跟了上去,坚定而迅速。
哦,小的也不想活了。
他忽然失笑,心中那股总是平淡又压抑的郁气奇迹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白眠鹤也随之闭目,拼合而成的身体没有金丹,然而浓厚的魂力源源不断与白珠一同汇聚入空中,像一条柔软的河,缓慢运输着无数人的心愿流入深海。
——愿,金乌东升,天地太平。
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魂珠升了起来,细细密密的金丝与怜青一同融合成了灿金色的幕布,汹涌灌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直到最后一片金色也要被吞没殆尽之时,忽然由正东方亮起一道耀目的白光,一点点渗进漆黑的天幕中。低沉的龙吟响过一声,天钟就再一次被敲响,一条金色的巨龙从天边钻了出来,像是撕裂了地平线,带着泛着金光的长尾,一甩身子呼啸而来。
因为黑雾侵袭而开裂褪色的土地像是被这声龙吟唤醒,缓慢合上裂隙;而狂风在此时掠过,自由的风吹过每一片土地,将黑雾中钻出来的妖物怨灵全部撕碎,淅淅沥沥地落在光秃秃的大地之上,发出了新芽。
金龙再一次长吟起来,所过之处亮如白昼,最后在巨大的黑洞前盘旋,头尾相接,停在半空中,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白光。仍在顽强纠缠的黑雾猛地一滞,潮水般散去,聚集,最终凝成一轮银白色的圆盘,往西方落了下去。
天钟再次敲响。
烈阳依旧夺目耀眼,却凭空落下了一场大雨,白眠鹤最先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揉了揉耳朵,忽然发现陪伴他百年的咒骂声消失了。
万物都平静了下来,安静地接受一场大雨的洗礼,恍若新生。
一双双眼睛在雨中悄然睁开,迷茫间,似乎有人看到了遥远的天边出现了一道门,四个模糊的身影回望这世间,最终消失不见。
天亮了。
29.【01】
火把从最接近太阳的东方点燃,一簇簇亮起,照亮了路旁的小河,深色的水面晃动着暖黄的碎金,哗啦一声,白皙柔软的手捧着黄铜圣杯,破开水面咕噜噜灌了一杯水进去。
“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动作都麻利些。”
侍女将圣杯递给身侧的丫头,轻声叮嘱道:“还不到姑娘起床的时辰,你不要扰了她,先将东西都准备好了。”
丫头轻声道是,侍女满意点头,莲步轻移,落地无声,悄悄地走向高大的树屋,若能看到她藏起的猫尾与湛蓝的竖瞳,就能一眼认出,这是只优雅轻快的猫妖。
她推门进去,看向正中央的大床。足有三米长的彩色大蚌张开嘴,露出中央睡得四仰八叉的少女。
她的脸埋进天鹅绒毛填制的柔软枕头中,一只手臂滑落在床边,大腿却歪歪扭扭地搭在蚌壳另一侧,可谓是惨不忍睹。
侍女脚步一顿,实在没忍住,往前走去,轻轻抓起少女的手臂,放回床上。她又抬手去够那条长腿,还没碰到,就觉得手臂一沉,被人紧紧抱住。
时锦迷迷糊糊睁开眼,本能抱住她的手臂讨饶道:“晨星姐姐,时辰还没到,你就让我再睡一会,就一会……”
晨星本没有吵醒她的意思,然而见她哼哼唧唧求饶,不由来了兴趣:“哦?你怎么知道时辰未到?”
时锦振振有词道:“今天可是我出嫁的大日子!我都记着呢,专门叫了小鹦鹉在我窗边,等迎亲队伍来了,它就会叫我啦!”
晨星挑眉,看向窗户边那只将脑袋埋进翅膀下的蠢鸟,不由笑出了声:“这鸟可不见得有你起得早。好啦,坐起来,姐姐给你穿衣上妆,你闭着眼就好了。”
时锦练就一身坐着睡觉的本事,然而平日里身为族中瑰宝,她想睡一整天都使得的。空有一身本领,今天终于有处可施展,她乖乖打折哈欠爬了起来,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问:“对了,阿姐可有说要回来?”
话音刚落,晨星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动作:“嗯……我到时叫人去前面问问。”
提到姐姐,时锦一下子来了精神。她用力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哗啦一下翻身下床,灵活地窜到化妆镜前,拉开小抽屉,一边对着镜子扒拉头发,一边欢腾地晃荡小腿,像条活泼的鱼。
——也确实是一条鱼。
时锦是妖族最珍贵的锦鲤鱼,身负神龙血脉,她存在一天,妖族境内就安稳一天,可谓是定海神针一般的存在。今日她成亲,自然是全族出动的大事。
她就想着,就算平时再不爱回家,这样的大事,阿姐总会给点面子吧?
时锦拿出首饰比来比去,最终选定一根五彩珍珠龙头钗,单手抓起一个小发包,左左右右看了下,苦恼道:“阿姐喜欢我戴有龙样子的首饰,但是会不会不太衬?”
晨星神色复杂,欲言又止,直到时锦等不到回复忍不住看她,才道:“圣使大人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只要是您,她都会喜欢的。”
见时锦眉开眼笑,她赶紧转移话题:“再说,大婚之日,不得打扮打扮,给夫君看看啊?”
时锦哦了一声,不太在意:“未来的日子还长呢,有得他看的。星星你快来,今日我要扎双髻!”
她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旁人只恨不得饭都替她吃,晨星怕她瞎比划戳到自己,赶紧捧了水盆过来,轻手轻脚拿走簪子,将丝质软帕浸湿,一点点帮时锦擦拭脸颊。
时锦被姐姐时柔带大,虽是娇生惯养,却随了姐姐的习惯,不喜太多人陪在身边。今日成婚,她的院子里却只有十几人负责,晨星一边为她绾发,一边解释道:“半个时辰后,族长会带六支卫队来护送你,沿路是各族族长与继承人为您开路,百鸟鸣贺,万花铺路,您只需要……”
时锦眼睛亮晶晶,仰头打断她:“那阿姐会回来吗?我想和她一起嫁。”
晨星一时无言,哑然失笑道:“姑娘哎,哪有和姐姐一同出嫁的道理呢?您啊,真是……”
她缓慢地梳理着时锦的长发,犹豫半响,才轻声问:“姑娘,您开心吗?”
时锦鼓起一侧脸颊,脚尖轻轻踢着板凳:“当然开心。”
晨星问:“那您喜欢姑爷吗?”
时锦道:“喜欢啊,阿姐不理我的时候,都是他陪我玩。”
晨星攥紧木梳,长叹一声,轻轻道:“……您还没长大呢。”
时锦这哪里像面对心悦之人,分明还是看玩伴的想法,她也才化形不久,对什么都懵懵懂懂,半知半解。
妖族历史脱胎于人类之中,受人族文化影响较深,然而他们学文字、礼仪、建筑等等日常生活所需之事,却在婚姻上,始终未能脱离动物的本能。
时柔曾对着族长骂过,人类的那些糟粕何须学习,何况学的还是凡人的破规矩,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如禽兽之为,至少动物还有选择权。
骂得太狠,晨星有点担心族长压根不会允许时柔出现,但是成亲时见不到她,时锦必然是要闹的。
晨星心里发愁,时锦却已经哼着歌扭来扭去甩首饰玩了,她不得不分出神来按着对方,免得拽伤头发。
等梳好发髻,晨星愣是出了一身汗。她抬手擦擦额头,又放下木梳转身去拿了条手帕,一个错身的功夫,大门忽然被推开,有人踉踉跄跄冲进来,还未到近前就跪了下来,滑了几寸才停下。他深深拜下去,声音里带着颤抖,惊慌失措道:“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不好了!圣使大人她,她把姑爷杀了!”
晨星刚张口准备斥责,出了个音儿就被镇住了,紧急拐弯:“……胡说什么!”
时锦也豁然起身,满头珠翠摇晃,打在她的脸上,有些疼痛。她换上了繁琐的婚服,只差披上华丽的外袍,然而她站起来后,沉重的凤冠之上珠玉碰撞叮当作响,莫名显得她身形单薄,似乎有些头重脚轻。
她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眼神透着迷茫,不可置信道:“你……你没骗我吧?”
来人微微抬头,露出一向欲哭的脸,脸上的每一条纹路都皱了起来,满是无奈和恐惧:“小的哪敢用这骗您啊!”
晨星皱了皱眉,看清他的脸之后,将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转而安抚时锦道:“姑娘,您别心急,这么大的事不可能就只有一个人来报信,您和我留在这里,等待消息,我……”
“怎能不急!”时锦眼中溢出了泪水,气得狠狠一抹脸:“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阿姐怎么会做这种事呢?我不信,我要去看看!”
晨星想说这也许未必是真的,时柔就算再不想她出嫁,也不至于动手杀人,但出于某种考虑,她咽了下去。
时锦不愿听她多说,急匆匆绕开报信的人就要出去,没走几步就被摇晃的珠玉打得脸颊生疼。平时最为华丽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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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饰品成了最大的拖累,时锦一急,直接就地一个个拔下所有簪子,腿刚一迈,就又停下,抬手卸掉凤冠,看也不看就往边上一甩。
晨星惊呼:“姑娘!”
凤冠与发髻相连,毫无技巧地粗暴拔下,不知要拔掉多少头发。
真疼!
时锦揉着头顶呲牙咧嘴的,白嫩嫩的脸都皱成了一团。她一向娇生惯养,连远路都没有走过,更别提如此疼痛,火辣辣的灼烧刺痛感让她懵在原地,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
晨星踉踉跄跄扑到时锦身边,捧起垂落的长发,一阵心疼:“您急什么啊!我叫人给您传轿来……”
时锦用力揉了揉脑后,急急道:“那你还不快去!我现在就要见到他们!快!”
*
时锦在圣祠山前停下,这里是禁区,却是时柔长久居住之地。
她先是被人抬轿护送到传送阵附近,实在等不及,就甩开其他人自己先跑了,等到了才开始傻眼——她爬不动山。
但是传送阵需要缓冲时间,时锦等不了那么久,咬咬牙提腿就走。在漫长的上山途中,她一边汗如雨下,一边眼前发黑地思考一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出门时,侍从们的表情都很怪异,各族代表也只出现了几个,都是一副欲言又止,想劝她又不敢的样子。
时锦知道,时柔杀了她的未婚夫的事,很可能是真的了。
但是为什么呢?
这时她才有时间后知后觉地难过起来,汗水和眼泪一起往下流,她攥起袖子一边擦一边走,胸口堵了一口气,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害怕。过度的疲惫和紧张让她喉咙发紧,阵阵刺痛,她不由得‘嗷’一声大哭起来。
她哭得抽抽噎噎,还不忘接着走,嘴里嘀嘀咕咕说着听不清的话,很快就彻底喘不上气了。
如果时柔真的杀了她的未婚夫,她要怎么办?
她最爱的姐姐,和一直温柔陪伴她的好朋友,以后的丈夫,要怎么选?
时锦越想越难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都发软,歪歪扭扭地上了山顶。这是座小山,顶端只有一座祠堂,一出门没几步就是悬崖。她往边上望一眼,腿一软,头都发晕。
但她一路都很顺利,没有遇到什么人阻拦,也没有迷路受伤,时锦贴着山壁走,忽然听到一声怒喝:“时柔!你到底想怎么样!”
时锦脑袋叮得一声,瞬间清醒了。她兴奋不已,撑着最后一口气跑到小路尽头,一眼就看到了背对自己的族长,和垂眸站在悬崖边上的时柔。
时柔一身灿金色长袍,长发披散,在狂风中乱舞。她握着一把染血的长剑,抬眼看见时锦,忽然笑了。
她抬起手,剑尖对准族长,锋锐的剑刃还在滴落鲜血,她眯起眼睛高傲道:“你说我想怎么样?要你站起来,不要做跪下求饶的软骨头,可满意?”
族长呼吸一滞,显然气得不轻:“你放肆!你这不知感恩的……”
时柔却不听他说,她看向还没缓过气来的时锦,略一挑眉,神采飞扬,完全不像过往沉默冷清的模样。她将长剑随手一扔,抬手指向时锦,冷声道:“时锦!你如今这副模样,谁都对不起。”
“你若想对得起你自己,就去成为龙!”
她低下头,又喃喃几句什么,在族长和时锦震惊的眼神中,转过身去,面对悬崖。
一跃而下。
30.【02】
亲眼见着时柔跳下悬崖,时锦险些当场疯掉,她下意识就跟着要下去,被吓得魂飞魄散地族长死死抓住也要挣扎,最终实在无法,将她打晕了。
等时锦醒来时,一切都平静得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攥着柔软的被子,大汗淋漓,呼吸困难,满头满脸都湿透了,脸上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梦中的窒息和痛感还未散去,她艰难地想爬起来,守在床边的晨星就赶忙按住她,柔声道:“姑娘这是惊着了?做了不好的噩梦吗?”
时锦被她一碰就哆嗦了下,空洞的眼神一点点落在她脸上,缓慢聚焦,她终于彻底惊醒,嗓音沙哑,颤抖着问:“我姐姐呢?”
晨星的手一顿,轻轻握紧了些,眼神躲闪,勉强笑道:“姑娘刚醒来,何必急于一时,我去叫人伺候您洗漱。”
时锦一把拽住她,盯住她的眼睛:“我不,我现在就要。”
时锦的认知里几乎没有“被拒绝”这三个字,无论什么要求,只要她想,就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就连在各个族群中说一不二的族长,面对她也只有无奈妥协的份。
晨星是不敢拖得她真闹起来的,尤其是此事涉及时柔,什么情分都不管用,时锦必然再发一次疯,寻死觅活起来谁都遭不住,何况当日族长带她回来时并没有下其他指令。
她犹豫了下,缓缓蹲下去,轻声道:“您听我说……不要激动,族长已经将大人带回来了,您,您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后面是什么时锦已经听不清了。
她的大脑‘嗡’地一声,像是有什么炸开,太阳穴突突地跳,随着每一次躁动、升温,从额头到脸颊的一大片肌肤都已经滚烫发麻,窒息感翻涌而上,逼得她想要尖叫出声。
然而她连声音都发不出了,喉咙里像扎了一把锋锐的刀,疼得她眼泪直流。
晨星看着她的表情就下意识跪了下来,流着泪去抓她的手,也是迟迟不敢言。
良久,时锦才像重新活过一次般,轻声道:“……带我去见见她。”
晨星尚有些犹豫,时锦就已经冷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死给你看。”
这招百试百灵,她一有不顺就会以死相逼,已经快成了习惯。晨星不敢怠慢,拿起手帕擦拭她额头的汗:“我去叫人给您拿件新衣裳……”
“不必了,”时锦用力一支身子站起来,表情恹恹:“折腾什么,还不够心烦的么。”
晨星不敢多话,拿起救衣就要给她披上,时锦挥开她的手,转身走出去:“带路。”
*
时柔的尸身只停在锦鲤族的祠堂偏院,除了从外院到内院都设了足够多的侍从外,没有任何特殊待遇。时锦浑身狼狈地闯进来,却也没人敢拦,甚至没人敢抬头看她一眼。
她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一身衣服都凌乱潮湿的,带着被揉出来的乱褶,发髻散乱,眼睛通红,脸颊上还有乱七八糟的印子,整个人都像是淋过一场暴雨,狼狈可怜。
族长就在小院子里坐着,时锦一进门,他就毫不意外道:“阿锦,来送你姐姐吗?”
他坐在石桌前,看上去有些颓然。时锦的目光落在他银白的发上,有些恍惚。
族长什么时候这样苍老了?
“族长爷爷,”时锦回过神,一出口就是哽咽:“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族长轻轻捻起胡须,垂眸,表情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他说:“阿锦,你是我们的希望。”
时锦懵了一下:“什么?”
族长道:“你是锦鲤族,乃至整个妖族的希望,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不可以因为悲伤就失了分寸。”
时锦差点抓狂得想发疯:“族长爷爷!我们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我想知道,姐姐到底为什么杀了旭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族长一拍石桌,厉声道:“那又如何!你知道了就能改变事实吗?何况时柔本来就是……本来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时锦觉得他才不可理喻:“事实和真相并不冲突,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不要遇到没理的事就说别人是疯子,原因是什么你却只字不提!”
族长沉默了一会,才冷声道:“是旭阳对不起你,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给你重新挑选一位夫婿,你只等出嫁就好。”
“???”
时锦当场就懵了,她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出嫁?”
族长道:“旭阳被杀,但你不能不嫁。我已经为你重新挑选了未婚夫,他虽然比不得旭阳纯粹,但也是血统不错的凤尾锦鲤。听话,去看一眼你姐姐送送她,她是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
时锦只觉得荒诞。
从小她的身边就只有异性,都将她放在手心上捧着,但凡有哪个敢惹她不悦,回头必少不得家长一顿教训。小孩子藏不住事,她能感觉到伙伴都对她格外小心翼翼,甚至厌恶,也因此不乐意亲近他们。
若不是时柔隔三差五的回来发现这个问题,大发雷霆,强行将她接走,她只怕还是不得不忍受这些别扭的伙伴。
旭阳是她回来后亲自挑的,大了她几十岁,已经不算得同龄伙伴,却胜在性情温柔,让人如沐春风,能包容她所有的坏脾气。时锦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抗议有了效果,原来,族长只要她嫁出去就好?
“我不!”时锦炸了毛,“我说了我只愿意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而且我姐姐才刚出事,就算她要我嫁我也不嫁!”
她嘴里念着这段话,简直要对“嫁”这个字生出生理性厌恶:“好了到此为止,我不愿意,你非要我嫁我就死给你看。”
时锦轻车熟路地威胁过他,扭头哼一声就要绕过族长去他身后的屋子里,却听族长平静道:“死也由不得你。”
她一愣,不可置信地回头,忽然感到肩膀一沉,手腕剧痛,时锦不可置信地左右看看将自己死死禁锢的侍从,怒斥道:“你们放肆!你信不信我杀了你们!摘掉你们的脑袋!找死啊!”
往常她这般撒野,侍从必然会吓得面色苍白,下跪求饶——虽然时柔禁止她下令杀人,但这些年惹过她的人,无一例外会被族长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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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此刻她的命令没有任何作用,那两个侍从一个看向了别处,一个垂下眼睛,似乎有些不屑地撇了撇嘴角,时锦气得奋力挣扎:“放肆!你们放肆!”
族长缓慢站起身,静静与时锦对视。
电光火石间,时锦意识到,她的权利从头到尾都只来源于他人手中施舍的一点点边角,现在,那个人不愿意分给她了。
时锦仍是不信族长会如此狠心,一边挣扎一边嚷嚷:“快让他们放开我!抽他们鞭子!他们弄疼我了!”
族长默默盯着她,一言不发。
时锦咬了咬牙,又难过又屈辱:“……你、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信不信我回去就吊死自己!我不活了,你们都欺负我,我不如就这么跟姐姐一块死了算了……”
族长终于开口,他慢吞吞道:“阿锦,你是我们族中的瑰宝,最重要的宝物。”
“但宝物,如果不能使用,与废品无异。”
……
时锦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耳边叮当作响,是捆住她的锁链碰撞发出的声音。
她烦躁地闭上眼,屏蔽了这些让人恼火的声音。
不知道时柔怎么样了,有没有得到妥善的安置?
时柔的真身是一棵柔弱的菟丝花,妖族死后七天尸体就会消失,露出本体;四十九天后,彻底消散。
所以过去了多少天呢?
时锦想掰着手指算算,但是一抬手就会看到手腕上的铁链,想想糟心,就不算了。
照顾她的依旧只有一个晨星,只是院里其他的侍从都离开了,她的待遇从头到尾分毫不减,但婚礼是必须要举行的。
时锦没什么大出息,已经有了服软的意图。她抱着被子,一边侧脸埋进枕头里,默默流泪。这些天,她已经快将眼泪流尽了。
只是流泪改变不了现状,横竖睡不着,时锦闭着眼用力咬了一口被子,猛地翻身坐起来,拔高声音道:“晨星!”
侧房立刻就有了动静,晨星掀开帘子,从屏风后绕过来,快步走向她,蹲下来仰头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姑娘,是睡不着了吗?”
时锦盯着她,话到嘴边又纠结起来了。她轻轻咬唇,犹豫道:“我、我就答应吧,我答应成亲了。但是,我想见见姐姐,再看看那个人是什么样。”
话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带了一点撒娇般的抱怨:“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就不能让我见见他吗?好歹让我挑一个喜欢的啊。”
晨星握住她的手仰着头,神色抑制不住的复杂。
她低下头去,不让时锦看到自己古怪的表情,只轻声说:“哎,您放心,明儿我就把话带给族长。时候不早了,您快些睡吧。”
时锦乖乖点头,低头拨弄着手腕上的铁链,小声嘀咕:“好疼……硌得好难受……”
她攥着已经染上体温的铁链躺下,心中始终有些惴惴不安:
这样的决定是对的吗?未来会发生什么呢?事情会顺利吗?
族长应该还是……还是疼爱她的吧?
31.【31】
族长对时锦服软的决定并不意外,唯一没想到的是她能坚持这么久。
他对侍从说:“还是被时柔带坏了,好好的姑娘如此倔强。”
侍从死死低着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好在族长也没有要他回答的意思,轻声自言自语道:“傻姑娘……好好被我们供养着不好么?非要钻出去,外面多危险啊。”
*
时锦被带出院子的时候,手脚都已经有些不习惯。
她活动下手腕,静静跟在晨星身后,空气有些冷,路边的指示沙漏代表这是一天之中的末尾。今天天气不大好,漆黑的天幕上飘着微不可见的细密黑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之前还不觉得,一出来,时锦的委屈劲儿又上来了。她胸膛里憋着气,细细地抽着气,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
到族长面前时,她还死死低着头,掐着手心用力捻指尖。族长挥挥手叫其他人下去,歪头下来看着她的表情,笑眯眯的,还是那副慈祥温柔的模样:“阿锦,生爷爷气了?”
时锦闷着气不说话,族长便习以为常地拉住她,一遍遍道歉,请求,最后笑着许诺出多种赔偿的东西,等着时锦别别扭扭点头,才说:“你啊,也真是被我们惯坏了。”
她一听又要甩手生气,族长赶紧拉住她:“哎哎哎,好了阿锦,不许再闹了,听话。”
时锦缓慢收回手,一时竟然松了口气。其实之前不是没有这么闹过,她脾气不好,一有不顺就绝食冷战,结局都是包括族长在内的所有人低三下四陪笑服软地哄她开心,然而被押走囚禁之后,她依旧赌气,心中却始终有一种无法落地的恐慌感。
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不能明确表达出来,猛地倾泻出一半的委屈,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一般,生生收住了。此时,再让她和过去一样哭闹,她定是不敢的。
可是愤怒能因为恐惧而收敛,眼泪却不能。时锦眼前越来越模糊,眼皮滚烫,脸颊又冰冷,风一吹整张脸都紧绷了。
她的心脏也跟着紧绷起来,一抽一抽的,族长就这样看着她哭,一言不发。
时锦低着头抹泪时,能清晰的感觉到那股温柔又含着压迫威胁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这让她愈加恐惧,下意识憋住气,将哽咽咽回去,小声道:“族长,阿姐真的没有办法……为什么……”
族长沉默片刻:“孩子,你知道的,我们族群避居此地,已经有几百年了。时柔身为神龙的使者,常年在前线停留,承受不住,是迟早的事。你要往前看,不要沉浸在悲伤中,我们还是要活下去的。你不是说愿意见那孩子么?”
时锦用力掐了下掌心。她对时柔和未婚夫的死始终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恍恍惚惚,到现在也更多是对自己处境的恐慌,太多疼痛同时袭来时,一时是分不清来源于哪个,或者哪个最痛的。
“可是我……我才刚没了未婚夫,”时锦有些艰难地开口:“我的姐姐和未婚夫都死了,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成亲?”
族长挑了下眉,有些意外。他循循善诱道:“只是陪你玩的伙伴而已……也可以说,是我选来伺候你的,和晨星是一样的。你只需要乖乖地生一个孩子就好。”
时锦懵懵懂懂,总觉得别扭,又说不上来。她是一条鱼,产卵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时柔一直想让她做一个人,人似乎是不能随便产卵的。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紧张,按住狂跳的心脏,犹豫道:“我想……我想去看看他,如果我不喜欢,要换的。”
族长笑了起来,眉目舒展,显然很满意这个回答:“当然,当然。一切都随你,只要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时锦缓慢眨眼,观察他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脱口而出问,如果她不想再成亲呢?
她没有接话,静悄悄移开视线。
大概是安抚的含义,族长挑了十几个各有千秋的少年,笑眯眯让她挑选。
时锦被这阵仗吓到了,勉强眯着眼睛胡乱指了一个,族长立刻就下令对方跟她走。
那少年生得一副乖巧机灵的面相,半点犹豫都没有地站了出来,时锦望着他,又看看剩下的那十几个人,恍惚觉得他们像是一模一样,像是幼时时柔最爱给她看的木偶戏,机械僵硬,一举一动都仿佛有同一只手在提线。
十几个供人赏玩的娃娃。
时锦莫名打了个寒颤。
她看着少年黑漆漆的眼睛,倒映出自己的脸,就好像他们也是一样的——
提线木偶。
时锦无措地挠了挠头,想求助,又不知该找谁。她浑身僵硬地跟着少年走,对方也温顺沉默,一言不发。
走出一段路,时锦忽然想到自己该找谁求助了,急急道:“你等一下,我去叫晨星来,我们一起回去。”
少年垂首立在一侧,温顺道:“我陪您去。”
“不必了。”时锦甩下这句话就匆匆离开,走出一段距离后还不放心地回头看,对方在原地静静注视着她,笑容都如画好的模板,漂亮,温顺。
时锦哆嗦了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晨星被拦在了门口,不过鉴于时锦的顺从,她的待遇还不错。时锦一路畅通,闯入待客房,彼时她正捧着一本书,神情复杂地发着呆。
“星星!”时锦如释重负,眼泪又掉了下来,抽抽噎噎地张开双手求安慰:“我答应族长了……但是我好怕……我想阿姐了,想旭阳了……我不想成亲……”
门口守着的侍从立刻将门关上,只当自己没听到。晨星赶紧上前将她接住揽进怀里,一只手中依旧抓着那本书,另一只手拍她的背:“不哭不哭,姑娘,女子总是要成亲的……您是嫌太快了吗?”
时锦立刻摇头,眼泪都甩飞了出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急得使劲抓头发:“我不喜欢这样!我很难受!我想姐姐了,我不喜欢被人关着,我讨厌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晨星的声音很轻,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您是不习惯族长这样对您吗?其实以前也是……”
时锦眼冒泪花:“不是不习惯……姐姐比族长还严格,但是,我说不上来,我不想被人盯着,不想被安排了,我连难过的权利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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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晨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将那本书塞进她怀里,轻声道:“你想离开这里吗?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时锦一呆。她所有的活动范围都只在族内,一片清澈见底的大湖,一座高耸入云的山。湖里有族长,有玩伴;山上有姐姐,有圣龙祠。
再然后……就没有了。她听说过外面的世界,但是,所有人都告诉她那很危险,去了就回不来了。
时锦有些怕:“我不知道,我要不要问问族长……问问,可是我害怕……”
她转了一圈,才发现自己没什么可信的人了,一时心生绝望,低着头抹泪:“我不敢出去。”
晨星头一次对她冷了声色,厉声道:“别哭了!你还不明白吗,要么听话,要么走!”
时锦呆住了,晨星再一次用力,将手中的书往她身上推了推,像是恨不得塞进她的心里:“如果你只会哭,只会寻求别人的庇护,那你迟早失去一切。”
她说着,苦笑一声:“我也会死。”
“不要!”
时锦一个激灵清醒了,下意识抓住她的手。时柔和未婚夫都没了,族长古怪得让她害怕,她现在只能信得过晨星,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本能依赖。
晨星低头,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细腻白嫩,小小一点,似乎只有她一半大,柔若无骨,没有半分力量感。
她的心中没由来地悲哀起来,叹息一声,轻声道:“阿锦,你看到的太少了,你只是被养在缸里的宠物鱼。如果我们生来必定被剥夺自由、令行禁止,又何必拥有思想,各个不同?正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才要自己站起来,自己走。”
晨星强硬地抓过时锦的肩膀,给她换了个方向:“你自己想,要走要留,我都随你。”
时锦浑身僵硬,满脸茫然地被她推出去。这段不长的小路,每一个侍从都是她眼熟的,甚至看着她长大的。那个少年还在原地等待,看到她后恭谨又不失热情地迎上来,眉眼带笑,阳光明媚。
时锦魂不守舍,也没有功夫应付他,敷衍了几句就闷声不回话了。对方也识相,只做一个漂亮的摆件,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预兆。
这种感觉让时锦稍微多了些安慰,她甚至松了口气,心中生出的那几分畏惧淡了不少。
也许……也许是有什么隐情?
也许,是她误会了族长,其实族长还是疼爱她的?
她感受到的那些怪异、不适,甚至是轻蔑的不尊重感,都只是个例,她感受到的爱是真的……吧?
抱着这样的心情,时锦屏退侍从,躲回房间,偷偷翻开了晨星的那本书。她一边拿一边想,最好能找到证据证实这些事情,免得晨星跟着自己焦急……
时锦将书放在床上,破破烂烂的羊皮纸封面上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小动物,她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然而下一刻,熟悉的字体确认了这个猜想。
“阿谨?”
时锦像是被泼了一盆刚融化的冰水,顿时清醒得彻彻底底。
“阿谨……是谁?”
是指她吗?
32.【04】
时锦在未化形时,都是跟随姐姐时柔成长的。
在她模糊的记忆中,时柔经常装抱着她的缸出门,坐在山崖边的大树下,对着天空发呆。她自得其乐,大多数时候会咬水草玩,或者扭头追自己的尾巴。偶尔觉得无聊了,就猛地一扑腾,甩时柔一脸水。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她是什么表情呢?
时柔半点不见怒气,反而是……有些悲伤。
她抱着圆缸,闭上眼,嘴里一直在喃喃着什么,她好像说:“怎么是这么活泼的性格?阿锦。”
时锦紧紧盯着那两个字,忽然感到大脑被什么刺了一下,疼得她眼泪直流。
不对,不是阿锦。
时锦几乎觉得灵魂与肉/体分离开来了,她站在高处,冷冷地俯视着茫然无措的自己。
她终于想起来,时柔和族长的第一次争执。她化形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被族长带走,时柔将她藏了起来,日日抱在怀中,折了根木棍叫她握着在地上写字,写的就是“谨”。
她说:“你以后,就叫阿谨。你要记得谨慎,冷静,细心。不要沉溺,不要贪恋,时刻小心他们甜蜜的陷阱。”
“他们要蒙住你的眼睛……”时柔的眼里落下泪来,落在年幼孩童细腻的面颊上,两人的侧脸相贴,温热和冰凉的触感紧紧相融,连声音也要融进骨血中:“做了池中鱼,再看不到更广阔的天空,你以后要怎么办呢?”
时锦也跟着落下泪来。时柔日日抓着她的手学字,粗糙的木枝将她的手磨出血泡,疼得她日日都哭,后来被族长发觉,两人大闹一场。
时锦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族长与时柔对峙,时柔坐在那里,表情与气质都是刀锋般的清冷,“向上的路都是痛苦的,哭几声而已,你急什么。”
族长气急败坏,叫人抱着时锦就走。
她最后的记忆,就是一个看不清的侍从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对族长道:“圣使大人说,这孩子叫阿锦。您看要不要更改……”
“哦,”族长不甚在意,随意摆摆手,只道:“这鱼儿是我们锦鲤一族的,是上天赐予我们福运的锦鲤,就该叫阿锦。”
不是阿锦。
不是花团锦簇、纸醉金迷的阿锦,是克己慎独、守心明性的阿谨。
她该叫时谨的。
时谨猛地站起来,腿上的书哗啦一下飞到地上,她顾不上那么多,急急走到门前用力推开,慌乱间门口的两个侍从都来不及躲避,她一顿,心里一沉,脸色也难看起来:“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算了算了,”时谨心头现在都萦绕着那股震悚感,不愿与外人多纠缠:“去叫晨星来,我只习惯她伺候。”
侍从彼此对视一眼,稍有犹豫,时谨就冷下脸质问:“怎么了?我说的话不管用了吗?”
两人一个激灵,赶忙垂首弯腰,连连应是,弓着腰转身退了出去。
时谨盯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卸了力,头疼地靠在门边,闭上眼用力喘息。
意识越来越恍惚的间隙,她感到有人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臂,接着是熟悉的声音,带着焦虑和担忧:“姑娘?您没事吧?头晕吗?”
时谨用力睁开眼,看清了晨星的脸。她吐出口气,身子一软,靠在晨星身上,低声道:“带我走吧,求你了。”
“我很害怕,大家都和我看到的不一样,”时谨迷茫道:“为什么?”
为什么族长一定要她生下个孩子?为什么阿姐会以死的方式制止她成亲?
时谨不知道,但她想离开这里。
晨星沉默下来。
她确认道:“阿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时谨用力点头:“我知道。我不喜欢这个环境,我不想听别人说了,我听不懂。我要离开,自己去寻找答案。”
晨星定定看着她,忽然笑了。
她抬起手,轻柔地帮时谨理好凌乱的发丝,眼神酸涩而怀念,像透过她看向了遥远的远方:“好,好。只要你想,我们就走。”
在此之前,她们挑选一个合适的时机。
晨星低声道:“你去看了那本书么?去把它看完,等我来找你的时候,就是我们离开的时候。”
时谨愣了一下:“不能现在走吗?”
晨星略微偏过头,侧目而视,只是微笑。
时谨却已经通过她的动作,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树后躲着的两个侍从、树冠里藏着的眼睛……
时谨一个哆嗦,感到了惊恐。
平时有这么多人盯着她吗?
好像是有的,但她很少在意,她一直觉得那些人都是伺候她的侍从。
晨星轻轻叹息,伸手擦了擦她滑落至脸颊的汗珠,道:“……不要担心,等我。”
时谨抿唇,重重点头:“好!”
她逃离的念头从未如此坚定过。
时谨回到房间里,依旧是原先的陈设,明亮的龙珠镶嵌在房顶的四个角落,柔和清亮的光落在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她重新坐回床上,捡起那本书,静静凝视着封皮歪歪扭扭的“阿谨”二字。
那是她被带走前,时柔握着她的手写下的字,因为是从泥地里拓印出来的,只能勉强辨认出形状,她刚才不曾在意,现在才在角落里看到一行小字:
甘愿放弃自由而保全生命的人,最终将在不自由中失去生命。
这是时柔的字。她的笔锋凌厉,一笔一划都透着杀气,仿佛能从这行字中看到她当初的心情。
时谨怔怔看着,翻开了第一页。
这是一个很俗套的故事开头。
她幼时夜里失眠,侍从就会讲故事给她听。大多数故事都是相似的开头,主角拥有幸福的家庭,在某一天突然失去了一切,与此同时,他拥有了时光回溯的能力。
……时光回溯!
她想起来了!
时谨灵光一现,只翻了几页的书扔到一边,在柜子里扒拉了半天才找出一套纸笔,胡乱蘸水晕开墨,在纸面上画出了一条清晰的线路。
她记得的,时柔曾与她说过,在圣祠山的山顶上,祠堂最里面,有一片黑洞的核心,据说它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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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的力量,可以回到过去。
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可能。
回到过去……一切就都可以改变,时柔和旭阳都不会死,族长不会变得阴森可怖,她还可以是那个幸福快乐的小鲤鱼。
但真的可以做到吗?
时谨坐在椅子上,无意识咬着笔头,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窗户忽然被轻轻敲了两下。
她愣了下,小心翼翼揭开一点窗户纸,却见是那只报信鹦鹉。它扑棱着翅膀,口中发出晨星的声音:“现在出门,不要回头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拿上那本书,去圣祠山下的森林深处,去找一个教书先生。”
时谨懵了,赶紧抓住鹦鹉追问:“什么教书先生?什么意思?族长不是不让……喂,你别翻白眼啊!”
很显然晨星只说了这些,鹦鹉被她抓在手心里吓得直扑腾,眼睛都翻白了,时谨赶紧松开,满心的不安。
教书先生……那是人类的称呼。
族长是禁止这些的,据说,是人族太擅蛊惑人心,语言文字传播出去可以煽动大片妖族人的心,他虽然顾及当年两族相助的情分从不打压,但在她面前是禁止出现这些东西的。
时谨一时不知道该听信谁的。
她犹豫了一会,忽然听到铃铃响声,隐约有声音沸腾了起来,这是戒严的预兆,若这次不走……
时谨咬了咬牙,回头将书抱进怀里,扭头推开门冲了出去。她死死低着头,只看着眼下的这段路,中间撞到了什么人也没有停顿,只是偶尔能听到几声惊恐的呼声:“我们的锦鲤跑了!”
“确定是她吗?!”
“快!快抓住她!”
时谨一个哆嗦,跑得更快了。脚步声一直凌乱地响,却没有一个能追上来的。她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过这么大的活动量,气息越来越急促,嘴里渐渐抿出血腥味,她没有停。
最终,她在一条河前停下了脚步。
时谨有些呆滞。
她是万众瞩目的锦鲤,除了和时柔住的那些年,之后的出行都有至少两人跟随,走的从来都是传送阵。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走出繁华锦绣的群妖小镇,面对的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路两旁的夜明珠渐渐少了,在她踩着的土地前戛然而止,光与暗生生切割开来,只能隐约看到一点光,照亮她眼前的小片地面。
但这已经足够了,足够她看到面前的诡异景象。
这条河是猩红色的。
像凝固了却仍在流动的血液,缓慢向下游流去,浓郁的血腥味充斥着鼻腔,时谨一抬脚,就能听到咔嚓一声脆响,低头就看到一颗小小的骷髅头,黑漆漆的眼窝对着她,像停留在这里的魂魄也在长久地凝视着她。
时谨打了个哆嗦,简直快要尖叫出声。她细细抽着气,颤颤巍巍往后退,若不是怕惊动了这些东西,她只怕恨不得现在就扭头,连滚带爬地爬回有光的领域。
但时谨什么都没能做到。
因为有一只惨白的骷髅手从河里伸出,用力攥住了她的脚腕,猛地一拽,将她拖了下去。
33.【33】
时谨醒来时,入目就是一张贴在面前的扭曲大脸,青黑色,尖嘴凸眼,两只眼睛像硬贴在脸上两侧的红色圆片。
她吓了一跳,差点脑袋一晕就要翻肚皮,怪人这才说:“她醒了!她醒了诶!”
他身后有声音骂道:“蠢鸟!离远些,你都快要把她吓死了!”
怪人愣愣哦了两声,赶紧退远了些,眼前终于明亮起来,时谨才敢悄悄睁开一半眼睛。
她注意到自己在一口圆缸里,缸中没有任何水草修饰,清水托着她的身体,仰头望,三四个脑袋挤在一起,好奇地探头看她。
时谨有些不安,扭扭身子,将脸埋进尾巴里,以图寻求一些安全感。
有人笑出了声,小声道:“她藏起来了,她害怕!”
“这是不是先生说的,掩耳盗铃?”
“是吗?这儿也没有铃铛啊……”
“哎呀你这个蠢鸟!”
有人重重清咳了声,那声音便哗啦散开了。阴影逼到近前,一道严肃冷漠的声音轻飘飘落在她头顶:“醒了?醒了就变回来,回你的家吧。”
时谨一听要回去,头埋得更深了,像一条圆滚滚的锦鲤球,顺带小心翼翼地从尾巴的缝隙中偷偷看了一眼。
是个女子,年岁应该不轻了,剑眉星目,高束长发,神情似笑非笑,隐约能看到她穿着青灰色布衣的肩膀。
那女子笑了下:“别装了,快起来,我看到你的眼睛了。”
时谨急得发懵,情急之下,直接身子一翻,吐起泡泡,假装自己是一条死鱼。
笑声愈发杂而清晰了,时谨脸颊发烫,默默翻了回来,垂头丧气地浮在水面上,又有点想哭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需要旁人推着她走,告诉她道路,否则即便面前只有一条路,她也会迷茫犹豫。
除了时柔,所有人都是这样教育她的。
你不需要太过强硬,也不需要做出选择,乖乖听话,所有人都会前赴后继为你铺出一条轻松而舒适的路。
她太久没有动静,对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朝着水面伸出了手。时谨吓了一跳,扭头就朝另一边钻去。
这下也没法装死了,她迅速调动灵力,灵气运转间,时谨已经重新化成了人形,站在水缸边不知所措。
她终于看清了这里的一切。这是个枯树林,四个方位都挂了昏黄的油灯,勉强将这片土地照得光亮。往后是一片巨大的空地,坐落着几间潦草的木屋,色调偏暗,墙角都爬满了淤泥青苔。长长的栅栏拉过来,将他们包围住,水缸摆在靠近正门的最角落,被枯木遮挡着。
为首的是个中年女子,肤色微黑,眉目刚毅,看着面相是极强硬英气的人,眼中柔软笑意却中和了这份冷硬,她歪头,抬起手支着下巴,笑道:“终于不装缩头乌龟了?”
时谨默默点头,女子身侧怪模怪样的人则道:“先生,她是条鱼啊,乌龟不长这样。”
另一个秀丽些的姑娘不忍直视地翻了个白眼:“你闭嘴吧!”
时谨抓着衣角,有些局促地垂眸。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古怪的人,除了中年女子,其他人都像化形不完全,“怪人”本体应该是只鸟,脸上还有鸟喙,脸型极长,两只眼睛贴在两侧,不像人的模样。
秀丽姑娘虽然好些,却也只是相对而言。她的两条腿是草根的模样,袖子滑落时可以清晰地看到坑坑洼洼的树皮,只有一张脸还算清晰,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半眯着,打量她的目光不甚友善。
刚才说话的应该就是他们两个,除此之外,还有三四个站的稍远的人没有什么显著特征,其中一人与那姑娘容貌极其相似,也许是有什么亲缘关系。
时谨迅速将这些人都过了一遍,最终将目标放在了面前的中年女子身上,小心翼翼地抓着衣角道:“你好,我……我不是在装,我有点害怕,对不起。”
女子挑眉:“你是从贵族区跑出来的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时谨一急,顾不上畏惧,忙道:“我现在不能回去!我……”
她呆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晨星没有跟上来。
发生什么了吗?对了,那本书呢!
依照族长平时的风格……时谨脸色有些发白,顾不得其他,赶忙抓住中年女子的手臂,低声道:“姐姐,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求求你帮我,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晨星。还有,你有没有看到……一本书?”
“没有礼貌!”女子身侧的秀丽姑娘忽然横眉冷目,斥道:“你张嘴就是要求,但你可知贵族都是群什么东西,你想要我们去送死吗?”
时谨一懵,脸色发白:“没有,没有啊?”
族长虽然严厉,但责罚从来不会伤及性命,怎么会这么严重?
中年女子静静打量时谨,不知道在想什么,笑意更深了些。她挥挥手叫停,“行了,不要吓到客人。在下千年竹妖,风行。这些是我的弟子,朝阳、朝葵——百年花妖。”
刚才出言的姑娘和后方与她相似的女子一同上前,一个不情不愿,一个垂眸含笑,双双作揖行礼。
时谨不太懂外面的妖都是怎么交际的,犹豫了下,学着他们回了个礼:“我是时谨,是一条三百年的鲤鱼。”
风行愣了一下,失笑:“我们刚才都看到了。”
时谨也想起了自己刚才试图翻肚皮装死的举动,面上微微发烫,绷住了表情道:“……嗯。”
风行还要接着介绍,刚才叽叽喳喳的鸟就忍不住挤了过来:“我我我,我是白鸽,本体就是鸽子。”
时谨眨眨眼,看着它青灰的面色,陷入沉思。
“你那是什么眼神,”白鸽不满道:“我只是化形不全而已。我可是这家客栈的掌柜,你要留下来,可得交钱的!”
客栈这个样子……很难有生意吧?
时谨眨眨眼,看向那几间房子的眼神有些呆滞,白鸽就连珠炮似的指责道:“我看出来了我看出来了,你是在嫌弃吧?你就是嫌弃我们,可恶,你这条脑袋大肚子肥的胖鱼!蠢鱼!”
时谨还从没有被这么直白的指着鼻子骂过,顿时怒从心头起,什么谨慎什么客气也不记得了,挽起袖子就去掐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我要罚你不许吃饭!”
白鸽明显也上头了,抬爪就挠:“饭也是我做的!你这只愚蠢的胖头鱼!”
时谨气得就差上嘴啃他了:“那我不吃了!我不吃了!”
忽然的混乱让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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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鸟一条鱼就这么打得差点现出原形,风行出手揪住白鸽的时候,他还在扑腾双臂,雪白的羽翼若隐若现,还真是只纯白的鸽子。
时谨被揪住后颈才清醒过来,只是她心里委屈,吸了吸鼻子,眼睛就红了。
白鸽被花妖姐妹俩一左一右抓着,抬头一看时谨欲哭不哭的模样,顿时急了:“你怎么还先哭了!先生你看我,我的眼睛也是红的!”
桃花眼姑娘朝葵用力闭了闭眼,一副不忍直视的模样:“闭嘴吧,丢死人了!”
风行轻车熟路地将她们分开,“朝葵,带他下去。”
朝葵哼了一声,用力揪住白鸽的某处,只见他身子一僵,就化成了原形,宽大的翅膀展开,被提溜着走了,像一只即将下锅的大鹅。
风行等最吵的两只走了,才再次一一介绍了其他人。朝阳与朝葵是同一支向日葵中并蒂而生的姐妹,性子比起姐姐来说更为温柔安静,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少了几分锋利的高傲感。
剩下的几个都是野草妖,苍耳、槐叶、青葙,长相都有些难以区分,容貌与性情皆是平庸,不过胜在友善,时谨也就可以心平气和,客客气气与他们做过自我介绍。
介绍完后,风行叫弟子都回去,带着时谨在一条小路上溜达。
越往出走,这片荒林就越幽暗,时谨一开始还不太敢吭声,眼见着亮光越来越少,不由急了:“你、你好,这位……姐姐,我们这是要去哪?”
风行声音平稳,“你是他们供奉的锦鲤,应该去英魂战场看看。”
时谨紧急刹车,脸色都白了。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鼓起勇气道:“我不去!你把我的书还我,我要去找教书先生!”
风行瞥她一眼,从怀里拿出那本书,放到她手上:“晨星吗?她还是决定帮时柔送你出来,我却不太信你。你已经被养废了。”
时谨一愣,呆呆问道:“什么意思?”
风行移开视线,目视前方,问道:“你听说过太阳吗?你见过蓝色的天空吗?你知道妖族被黑雾侵袭了足有三百多年,几乎要亡族灭种了吗?”
“你以为你的荣华富贵从何而来?你以为这个世界真的就有这么安定吗?不是的,锦鲤村是他们给你打造的虚假城堡,其实妖族大多数战士都在前线抵御黑雾中的怪物,你是他们享乐的幌子,下跪的理由。”
时谨被镇住了,迷茫间,风行忽然用力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前拽着走出一段路。
风行抓着她走到路的尽头,在脚步停下时用力一甩,时谨就踉跄着栽了下去,扑跪在地面上,手心到手肘都是火辣辣的疼痛,膝盖也磕得麻木,鼻子一酸,眼前就模糊了。
时谨在心中念着要坚强要坚强,不要被人看扁了,她还有事情没完成,还有疑惑没问……
然而她一抬头,只见一颗腐烂了一半的动物头静静躺在哪里,黑洞洞的眼睛似乎在盯着她看。她的手指甚至挨到了那张糜烂的脸颊上,麻木的指尖一动,湿濡的触感和死尸的腥臭瞬间扑面而来。
时谨吓得一哽,好不容易憋住的情绪又崩溃了,嗷一声哭了出来。
风行低头看着她,叹息一声,语气中不知是厌恶还是惋惜:“神龙血脉……偏偏被养成这副模样。”
34.【06】
风行在心里为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叹息一声,伸手想拽她起来,第一下没拽动,她愣了一下。
时谨将脸埋进掌心里,声音闷闷的:“姐姐,你和我晨星姐姐很相熟,是吗?”
风行一时抓不准她的意思,谨慎道:“……怎么了?”
时谨问:“你知道她会想要我回去吗?你知道她是……她是做好了死的准备吗?”
风行一愣,看着她重新站了起来,用脏兮兮的手擦了擦眼睛。她仍在抽噎,呼吸急乱,眼睛红肿,然而两人一对上视线,风行就有种直觉——
她已经做出决定了。
风行饶有兴致,思虑片刻,道:“她既然送你出来,怎么会想你再回来?至于她的想法,说实话,我不知道。我们没有熟悉到那地步,不过,她做出来的决定,有什么后果也该自己担着。”
时谨默默点头,一点点用衣服擦净手上的污泥,然后低头,深深作揖道:“请姐姐收留我,等我找到了目标,我一定离开。”
她犹豫了下,摸摸身上,卸下发簪、手镯、耳环,华丽的珠宝叮叮当当,她两只手都抓不住。时谨抿唇,往前递了递:“这是报酬,将来若有机会,我必重谢。”
风行微微诧异了下,摇头道:“不用了,我不需要那东西。”
时谨的所有人情世故都到这里耗尽了,她慢半拍地收回手,愣在原地不知所措。风行瞥她一眼,转身往回走:“跟我回去吧,先待几天。”
时谨掀起衣角把首饰包住,乖乖跟在她身后。她壮起胆子,一边在心里默念各种乱七八糟的口号给自己打气,一边悄悄打量这条路的环境。
抛开前面的恐惧,第一次自己做主,第一次离开族群的保护区,时谨心里除了迷茫,多少还是有些兴奋的。
她想起风行说过的太阳,心中也不免好奇。在她的记忆里,天空一直都是黑色的,妖族以指示沙漏计时,一般都是六个时辰为半日,每一个半日都要休息半日,但她一向不在意这个,醒了就玩,困了就睡。
还有蓝色的天空么……
还有战士们,是怎么回事?
时谨心中的疑惑就像她在水中吐出的泡泡一样,连连不断地往出冒。
一直到了客栈前,她才回过神来。风行带她来到最大的那间房,推开门道:“你就住二楼的空房,一会让朝阳给你伪装一二。锦鲤出逃,各族都戒严了,迟早会搜到我们这来,你可藏好了,别暴露我们。”
时谨立刻就有了紧迫感,挺直腰背,严肃道:“放心吧!”
风行偏头看她,轻笑一声,招招手叫坐在大堂角落的朝阳过来。
朝阳并没有姐姐的尖锐暴躁之感,她温柔应声,带时谨来到了一个小隔间,拿出一个盒子,将袖子挽起,也不在意自己带着狰狞树皮的手腕暴露在灯光之下,神色沉静地从盒子里拿出小罐和棉花,示意时谨坐下。
时谨有点想跟她套近乎,客气道:“姐姐,辛苦你了。”
朝阳愣了下,笑道:“你叫我的名字就好了。今天是我姐姐和白鸽都多有冒犯到你,应该是我辛苦你多担待。”
时谨不好意思地挠头,忽然想起什么,低头解开在衣服上临时打的结,哗啦啦掏出一堆首饰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朝阳的眼睛,道:“姐姐,这个……我给你,是我的赔罪。”
族长给时谨的东西都是最顶级的珍宝,随便一个镶嵌簪子的圆珠都是蕴含灵力的龙珠。朝阳愣了下,随便拾起一根看了一眼,沉吟道:“灵气很足……挺好的。你拿着吧。”
她说着,将簪子放在一边,低下头认真给棉花上沾了点灰色的膏体,语气平淡:“再漂亮的首饰也不过是装饰,玩物而已,锋利的宝剑和坚硬的铠甲才是稀世珍宝。”
不等时谨反应过来,朝阳抬起手,将膏体往她脸上一点,另一只手温柔地贴在她的耳侧,微微用力禁锢住,轻轻由上而下涂抹均匀。
时谨不敢动,眯着眼睛看她,眼睫一颤一颤,又献宝似的道:“宝剑和盔甲我家也有!还有很多呢!姐姐喜欢的话,我……我有条件回家了,给你拿。”
朝阳的手明显一顿,冷清的脸上不由露出几分无奈的笑:“不必了,你自己收着吧。”
时谨屡屡示好受挫,一时有些茫然,她又没出息地觉得鼻子酸了,但这时候哭显然更不礼貌,她用力抿唇,使劲掐自己大腿,造成的结果就是眼前不受控制的模糊了。
她猛一闭眼想挤回去,脸颊就一阵温热,滴答一声,落在了朝阳的手背上。
完了。
时谨满心绝望。她又把事情搞砸了。
朝阳捧着她的脸,愣住了。
索性也砸了,时谨破罐子破摔,抽抽噎噎道:“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给你们添麻烦的……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又害怕……我平时不这样的……”
她不断后悔,都不知道该后悔哪一件,就从头开始:至少不该和白鸽打那一架,太没礼貌了,就是在家里,族长也要生气的。
时谨是完全被养在鱼缸里的观赏鱼,甚至连交际能力都很差劲,也看不懂人的脸色,她只能看懂基础的笑脸,便以为自己是搞砸了惹了朝阳厌恶。
朝阳好半响才理清这个逻辑,轻叹一声,放下手中的棉花,用指腹擦去她脸颊上的泪:“小鱼,别哭,哭是没有用的。”
时谨憋住一口气,抿着嘴用力睁大眼睛看她,朝阳想了想,露出一个不那么自然的笑:“没有讨厌你,白鸽年纪小,说话不好听,和谁都吵架,不怪你。”
时谨闷闷点头,情绪仍然低落,只是不再哭了。朝阳性格如此,也做不到太热情,只当没看到,静静地给她上妆。
时谨开始放空自己,回忆整件事中她需要去做的。
她现在不想纠结于原因,她知道自己八成是不懂的,只管去做就好了。时柔要她去成为龙,晨星希望她走。
时谨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恳求,但是事情已经发生,再后悔也来不及了。她将所有思路捋了一遍,最后将目标定在了怀中的书上——
躲开族长他们的追捕,去到圣龙祠,想法回溯时光。
“好了。”时谨被朝阳的声音惊醒,看她利落地收拾好东西站起来,也急急跟着起身。
朝阳擦了擦手,将袖子拉下来,冲她安抚性笑笑:“安心住下吧,大家都很好相处。”
时谨赶忙点头,跟着她往出走。路过桌子前的铜镜时,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
镜子中的她甚至连五官都有变化,稚嫩青涩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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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褪去了不少,眉尾处画出了一点勾,显出几分与过往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凌厉英气。
哇。
时谨有点开心,抬起手,用指尖戳了戳侧脸。
很俊,和她见过的最优秀的战士一样。
时谨很快就开心了,高高兴兴整理好衣服,抱着怀中的书出门去。大堂里坐了一圈人,白鸽最先看过来,冷哼一声,神色别扭。
时谨隐约从朝阳那里感觉到,表情有时不一定代表心里的情绪,因此虽然有些不悦,她还是客客气气试探着卖好:“你好呀,漂亮小鸟。”
对她来说,夸人漂亮就是最高的礼仪了。
好在白鸽还真吃这套,神色微动,哼了一声:“我当然漂亮,你也……勉勉强强吧。”
时谨的原形确实只像个很普通的鲤鱼,不过她坚信自己是珍宝,忍住了不满,接着套近乎,抬手作揖道:“各位哥哥姐姐好,这几天就要麻烦你们多……担待我了。”
她的客气话都是临时学的,其他人都神色平平,客气地与她见礼,唯有白鸽听到了心里,一副前辈的样子,人没散就拉着她碎碎念:“你是来自最繁华的地方吧,有没有见过猫?”
时谨被他抓着手臂,有些紧张:“……都有,都有。老虎也有呢。”
白鸽睁大眼睛,一脸兴奋:“猫是什么样子的?我看书上说,它很柔软,很可爱,你能带我摸摸吗?”
时谨一愣,上下打量他,盯着他的鸟喙神情复杂:“……你是鸟啊,猫专门吃你的。”
白鸽略微皱了下眉:“怎么会,猫不是吃鱼的吗?”
时谨抛下对他的偏见,苦口婆心道:“猫是吃鸟的,你不能摸。已经修炼出灵智的更不能摸,这有辱尊严。”
白鸽皱眉,坚持道:“不对,猫是吃鱼的,我见过!”
时谨急了:“照顾我的晨星姐姐就是只黑猫,我能不知道吗!”
白鸽一惊,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喃喃自语:“原来、原来是这样么……怪不得小团要咬我……”
他被打击傻了,表情呆滞地飘走了,时谨看到他的背影才开始后悔,话说得太直白了。
时谨试图挽回:“其实……好像也吃我……不是,”
“行了,”不知什么时候,她身后站了个两个人,朝葵抱着手臂听完他们的对话,哭笑不得:“他就那怪毛病,什么都爱养着玩,上次被只野猫咬了才记到现在。该,谁让他给猫喂玉米糊,还非要手喂,不被咬才怪。”
时谨回头,听她说了一大段话,语气又带着调侃的笑,就觉得是善意了,赶忙回过身,抬起手:“你好,两位姐姐。”
姐妹俩对视一眼,朝葵挑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道:“你这样子,我都认不出来了,比之前的顺眼。”
时谨挠了挠脸,有些不好意思:“很好看,我很喜欢,谢谢姐姐们。”
朝葵嘁了一声,“你那身衣服看着就别扭,换了去,袖子都要比裙子长了,也不怕绊着自己。”
时谨艰难地从她嫌弃的语气中提取出善意,连连点头:“好,谢谢姐姐,我……”
“不好了!”她话音未落,大开的门外就传来一道喊声,似乎是那三株草中的一个:“锦鲤族来人,把咱们客栈包围了!”
35.【07】
朝阳和朝葵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来,时谨本还只有怕挨训的紧张,抬头见众人的表情,也不由畏惧了起来。
“我,我去和他们说?”时谨犹豫着咽了下口水,颤颤巍巍主动请缨道:“我以前也经常惹族长生气……我求求他,没事的。”
朝葵冷着脸瞥她一眼,摇头:“不用,你别乱来,我去问先生。”
朝阳则抓住她的手,轻声细语道:“你现在上了妆,与往日不同,和我去换件衣服,跟在我们身后,别多说话。”
时谨心里又慌又乱,也顾不得思考,立刻就跟着她指的路走:“好。”
朝阳带她上了里屋,拿出一件与众人相似的粗布麻服,时谨解了外衣,抓着衣服的手有些犹豫。
她曾经连衣服也不会自己穿,是时柔常常下山看她,按着她改了不少坏毛病,但也仅限于生活可以自理,这件衣服与她平时穿的纱裙华袍完全不同,她……不会。
朝阳看她愣住,皱了下眉:“这时候别娇气,不想被抓回去,就穿上。”
时谨赶忙解释道:“不是,我不会穿……”
朝阳一顿,用力按了按眉心,伸手拿过衣服,麻利给她套上:“这样,扣上之后拉紧系带,在腰间打结……”
她速度已经足够快了,但还是在从时谨背后拉过系带的时候听到了铃声。
“是集结铃声,”朝阳脸色一变,匆匆将系带塞进时谨手里,“绑紧,我先过去看情况,你也快点跟过来,低头躲着点。”
时谨一看她急,自己也急,两只手乱七八糟地拧着绳子团起来,照着记忆上了个不松不紧的结,又理了理衣襟袖口,这才赶紧跟了上去。
她一路垂着头,终于赶在铃声未散时与众人集合。身侧是一颗野草精,似乎是叫槐叶的,他死死低着头,用力拽了时谨一把,把她拉进队伍里。
时谨轻声说了句谢谢,眉头微皱,伸手拉了拉衣领。
太扎了。
衣服的布料粗糙,即便身体有柔软的丝质里衣隔绝,也能感觉到外袍干硬粗糙的布面,更别提领子直接接触脖子和脸颊,刮得她又痒又疼。
时谨用力咬一下唇角,在心中不断默念:忍住忍住忍住,不能拖后腿,千万不能暴露……
自我催眠起了效果,她似乎觉得没那么难受了,时谨低着头,耳边响起一道慢条斯理的声音:“所有人都齐了?”
她听到先前还冷淡随意的风行声音变得恭谨而谦卑,低声道:“是的,龙鱼首领,都齐了,这些是我们所有的弟子。圣使大人丧期之间,我们一直都有闭店,不曾有外人来往。”
时谨低着头,控制不住地瞪大眼睛。龙鱼首领是族长的近卫,于她就像长辈一样温和慈爱,她最亲近的人中就有这位首领。
只是之前的囚禁让时谨已经不敢信任自己的地位,她心里只激动了一瞬就沉了下来,硬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龙鱼首领冷冷呵了一声:“你们最好是。我族的珍宝失踪,若是被我发现你们私藏……”
“不敢不敢,”风行赶忙陪笑道:“锦鲤珍贵,事关我族气运,此等大事,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啊。”
龙鱼首领只道:“有没有,一查便知。其他人,进去搜。”
他说着,不急不缓地走下台阶,指尖轻轻点了点手杖,道:“你,抬起头来。”
时谨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浑身都冒出了冷汗,这些长辈对她都太熟悉了,她真的能不露破绽吗?
龙鱼首领一个接一个看过去,最后还是停在了时谨面前。
时谨不断调整呼吸,用力攥着手心,刻意皱眉咬牙,做出一副恐惧的表情。她感到许多束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缓慢抬起脸,眼神下落,不与龙鱼首领对视。
龙鱼首领嘶了一声,用手杖抬高她的下巴,笑道:“这小弟子看着面善。”
风行跟在他身后,与时谨有片刻对视,眼神复杂。她低下头,恭顺道:“那真是这孩子的福气。”
龙鱼首领轻嗤了声,忽然用力攥住时谨的脖颈,往上拉了拉,皱眉喃喃自语道:“怪了,这长相……可若真是那祖宗,怎么会愿意穿上这么烂的衣服?”
时谨疼得脸色发白,强忍着一言不发,视野中的一切都破碎而颤抖,她对前半生的所有认知几乎在这几天全部坍塌,龙鱼首领的作为不过是让它塌得更彻底一些。
不能哭……不能哭……时谨用力吸了口气,抽着气压住喉咙里的哽咽疼痛,龙鱼首领皱眉再次拉近她,啧了一声:“说句话我听听?”
时谨哑着嗓子,颤抖着尽力让声音变调:“首领、首领大人……”
龙鱼首领骤然松开手,摸着下巴陷入沉思。
真是古怪。
面前这少女与他记忆里的锦鲤实在相似,但据他所知,那被他们供养得几乎成神的锦鲤是受不得此等委屈的,别说顺从他,他刚才抓的那一下,已经够锦鲤又哭又闹一整天了。
到底还是放不下心,龙鱼首领沉默片刻,试探着问:“阿锦?”
时谨颤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动作。
风行眼看不好,立刻出来打圆场:“这孩子胆小,让首领见笑了。小店鄙陋,实在不敢委屈锦鲤在此下榻,您看……”
他带的人也正好陆续回到院子里,与他报告结果。龙鱼首领盯着时谨吐出口气,哼笑一声:“你们当然不配见到锦鲤。行了,暂且放过你们,若有锦鲤消息,立刻上报。”
风行微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送龙鱼首领到门口,站在原地神色不明地凝望着他们的背影,半响才咬着牙暗骂一声,转身回到院子里。
时谨这时已经被团团围住了,一看到风行回来,白鸽就指着时谨道:“先生,她就是那什么、什么锦鲤啊!”
风行默默点头,白鸽不可置信道:“这么普通的一条鱼,怎么会?”
时谨身心俱疲,连不满的力气都没有了,跪坐在地上发呆。
风行静静看着她,叹口气道:“你去换上你的衣服,首饰,回家去吧。”
朝葵皱眉:“先生,是要她回那些人身边去吗?”
风行点头,冷淡道:“她没有改变的决心,犹犹豫豫,迷茫不前,留下来只会拖累我们。”
时谨下意识抬头,眼里含泪,哑然道:“我……”
她确实不知道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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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
她下意识就想去摸晨星给她的那本书,试图从亲近的人身上得到几分勇气,然而手一摸到干硬的布面,她就想起自己刚换了衣服,书还在那个房间里。
时谨道:“我……我想去做一件事,我现在就走,保证不连累你们,但请求你们,不要送我回去。”
“哦?”风行似乎对此很感兴趣,“说说。”
时谨迎着众人的目光,紧张道:“我想去救回我姐姐,让一切都回归正轨,然后……成为龙。”
她不懂成为龙的意义所在,只知道时柔死前惦念,她也就希望自己能做成这件事。
风行神色一滞:“……龙?你确定吗?”
时谨还没搭话,其他人就已经兴奋起来了,白鸽最先嗷一声叫出来:“龙!是那个在天上飞,代表太阳的龙吗?”
“太阳?世界上真的有太阳吗?”
“怎么没有!先生的先生可是人类!人类就是生长在太阳下的!”
众人叽叽喳喳说着话,白鸽直接上手扒拉得时谨晕头转向,她按着额头迷茫道:“龙这么重要吗?”
风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盯着她道:“你真的想去成为龙?”
时谨在一次次询问中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道:“我想的,请求您。”
风行猛地呼出口气,抬手遮住眼睛。她嘴角似乎想要勾起,然而放下手眼睛却是一片通红:“好,那就好,你有这样的决心,那就好……”
时谨仰头看着她,感到了她快要冲破胸腔的愉悦兴奋,也不由被感染得露出微笑。她再次开口,声音比以往更加坚定:“是!我要去成为龙!”
话音刚落,她就注意到其他人的眼神似乎变了,朝葵喃喃道:“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那还等什么!”白鸽咻一下蹦起来,兴奋地转了好几个圈圈:“帮她!一定要帮她!她成了龙,战争就能结束了!”
时谨感受到了他们的快乐,抿着唇笑了起来,她头一次觉得,其实不需要珠宝华服,她也能真心感到快乐。
“什么事这么高兴啊?”
愉悦的气氛还没持续多久,远处忽然又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瞬间,一切轻松都被打破,所有人的表情僵硬起来。
时谨僵着脸,好半响才把不自然的表情调整到位,风行已经面不改色地迎上去,含笑道:“是孩子刚才吓到了,哥哥姐姐们逗她笑呢。上不得台面的玩笑话,让首领见笑了。”
龙鱼首领瞥她一眼,他实际也没听到几句,光看到这几个人跟猴一样蹦跶了。他随口道:“对了,我还有事要问,锦鲤失踪前曾……”
他说着,忽然面色变了变,眼神与神情一同冷了下来,锋利如刀:“阿锦!”
时谨已经有了免疫,摆出了茫然的表情,龙鱼首领冷笑一声,快步上前,推开试图阻挡的众人,一把扯下时谨的外衣。
“你还要胡闹吗!”
时谨面色一变,低头看去,才意识到刚才在拉扯打闹间,自己胡乱系的结松了,露出了小部分金丝绣纹的里衣。
霎时,时谨的心脏猛地一跳,从头凉到了尾。
36.【08】
事已至此,时谨很清楚,自己是无法抵赖的了。
她闭眼深吸口气,低声道:“叔叔,我……”
龙鱼首领没听清,凑近了些:“你还想胡闹什么?”
时谨忽然用力一撑身子翻起来,抓住了他腰间的剑,龙鱼首领一惊,下意识后退,她便趁机往后,借力抽了出来。
时谨摇摇晃晃站稳,两只手一起抓住剑柄。这剑比她想象中的沉,剑柄花纹硌得手心生疼,但她不敢放下,她在这些天对身边长辈们的警惕心拔到了最高,尤其是刚才龙鱼首领对她的态度,让她更不敢相信首领会放过欺瞒他的这些人。
时谨忍着疼将剑横在脖颈处,冷冷道:“叔叔,你要杀他们吗?”
龙鱼首领顾不上惊诧,望着她的眼睛吓得一哆嗦:“你这孩子!胡闹什么!快把剑放下,伤着自己怎么办?”
时谨缓慢后退,空出一只手随便抓了个人往后退:“放他们走,也不许追杀他们,不然只要我哪天听到他们的死讯,我就和他们一起死,叔叔你知道我做的出来!”
龙鱼首领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极为精彩,她确实做得出来,锦鲤的性格被宠溺得偏激任性,但他不能理解这些玩意有什么资格让时谨发疯?
时谨一只手实在有点握不住剑柄,赶紧用另一只手替了下,虚虚抓握活动了下,龙鱼首领立刻注意到,缓和了语气道:“阿锦,你究竟是受了谁的教唆,才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听话,跟叔叔回去,族长不会罚你……”
时谨慌乱之间往后退了退,余光瞥见白鸽满面惊恐,其余人也是各有各的凝重,似乎在思索什么。
她把心一横,什么想法都没有了,以后去圣龙祠的机会有的是,但这些人的命只有一条!
时谨稍一用力,肩颈处就多了一道血痕,缓慢溢出鲜血,所有人脸色都变了,尤其是她。
……是真疼!
时谨疼得呲牙咧嘴,眼前一片模糊,她却觉得莫名痛快,这是以前任何一次耍横都没有过的痛快。
龙鱼首领更是惊得连连后退,嗓子都哑了:“快!快放下!你这活祖宗啊,快放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时谨也确实抓不住了,正要顺势扔下剑,就觉眼前一花,风行已经伸手过来,接过了那把剑。
她握着剑柄打量了下,轻笑道:“这点重量都能给你压疼了?”
时谨苦着脸,小声回复:“上面的花纹特别硌手……”
风行单手按住她的后脑,轻轻叹息:“你真是个傻的……”
时谨仰头看她,眼神有些迷茫。
风行抬手,刮了刮她的脸侧:“爱你的人会被你威胁,想从你身上获取利益的人,也会被你威胁。你懂得怎么分辨么?”
不等时谨回答,她猛地将剑指向一旁的龙鱼首领,厉声道:“至少,我绝不希望我的弟子是个连剑都握不住的弱者!”
龙鱼首领面色几变,目光阴冷:“你这不识好歹的精怪,别给脸不要脸……”
风行低低嗤笑一声,低着头,大半张脸埋进阴影里:“你给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我凭什么接下?”
时谨脑袋发懵,抓住她急切道:“你干什么?你想要什么,你和我说啊!”
风行偏头看她,神色无奈又悲伤,她道:“如果你见过太阳,是不会愿意一直留在黑暗里的。人类两千多修士,七万妖族战士,几乎尽数折损,才给我们争取一个逃离的机会,不是要我们一直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里面不出去的。我们……我们一直被同胞的尸体包围着啊!”
龙鱼首领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面色大变:“住口!你在胡说什么!”
风行轻轻推开时谨的手,扭头盯着他,一步一步往前:“你敢回答我,你们圈养锦鲤,是真的想借她的血脉彻底冲破黑雾,还是想以她为借口偏安一隅,苟延残喘!?如果你们有心反抗,锦鲤怎么会被养成这个样子!”
时谨心头一扎,她知道自己很没用,只是从没如此直观地体会过,一时呆住了,傻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风行没有看她,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剑,侧过身,含着说不清的笑意对弟子们道:“对不住了孩子们,我们也许只能在此别过了。”
她一把抓过时谨困在怀中,高声道:“走!你们都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我也该走我自己的路了!”
时谨被她以剑抵住脖子,却没有多少惧怕的情绪,她低头看向那把锋利的长剑,目光一时飘了很远,大脑空白一片。
龙鱼首领气的脸色发青,哆哆嗦嗦指向风行:“你做梦!”
时谨凝神,低低道:“姐姐,贵族出行,侍从不会远离他百米。”
风行冷笑一声,却不在意:“人族文化里好的不学,偏学那烂脏的贵族排场,怎么不学人族早死。”
时谨哑然,不知道怎么接话,便默默低下头。
风行扭头看向弟子们,却见他们没有一个离开,只微微愣神片刻就笑了:“好……也好。”
她忽然松了手,将时谨往后一推,扬声道:“所有人听令!”
风行回头看向齐齐应声的弟子们,他们脸上神色或有惧怕,但更多的是坚定和期望——
对阳光的期望。
“送我们的太阳走,”她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拦住这些脏东西。”
*
时谨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脑都是完全空白的。
她恍惚地被拽着往前跑,双腿已经软得没知觉了,到最后是一左一右两个人架着她走,不知到了什么地方,那股力忽然就没了,她毫无防备,直接栽了下去。
疼痛好像唤醒了她的大脑,时谨挣扎着撑起身子,眼泪最先醒过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融进黑漆漆的土地里。
有人喘着气,颤抖道:“他们要追上来了?”
“不知道朝葵姐姐她们怎么样了,”是白鸽的声音,“我们只怕没机会再见了。”
时谨终于醒神,回头看向他们,是白鸽和槐叶。朝阳蹲坐在她身侧,伸手擦了下她的脸颊,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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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就是血河,你顺着往上游,会看到圣龙祠,传说神龙在那条瀑布飞跃成神,化为圣龙。”她一边说一边回头望,最后又深深看了时谨一眼,“小鱼,别哭。”
“快去吧。”
她站了起来,白鸽和槐叶也站了起来,时谨望着他们的背影流泪,说不出挽留的话。
该怎么办呢?
她回头看向那条河,河水粘稠,像流动的血液。
时谨面露难色,她实在是没法接受这么脏这么古怪的水……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鸣叫,像鸟雀临死前最凄厉的嘶鸣,她本能回头,只见微弱的光芒不断闪烁,艰难地照亮半片林子,隐约可见雪白的羽翼,红宝石般的双眼,在上升到某处时忽然一滞,瞬间便散了。
时谨怔怔出神,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她用力闭眼,咬牙,转身猛地投入河中。
入河后时谨只觉像投进了淤泥中,身上的鳞片都好像被什么死死扒住,呼吸凝滞困难,每一次甩尾都艰难无比。她闭着眼闷头往前游,什么也不看、不听、不想,拼尽所有力气,不断往前。
她感到越来越疲惫,浑身酸痛,呼吸困难,脑海中不断冒出各种想法。
放弃吧,算了吧,凭什么别人的希望要她来完成……
她这么拼命的意义在哪呢?
她不是被强行推上了这条路吗?
然而就这么阴暗地思索着,痛苦着,直到嘴里尝到血腥味,她都没有真正放弃。
在过了那阵极致的痛苦后,她又莫名觉得轻快起来。她从未如此自由过,也从没有为什么事这般拼过命,她想要的一切都有人恭恭敬敬捧上,可那时的感受却比不上此时的十分之一。
时谨终于睁开了眼。
她感到身子一轻,猛地窜了出去,眼前发花,天旋地转,扑通一声,从高空重重砸到了水面上。
她被砸得晕头转向,昏昏沉沉翻了半天的肚皮才找回自己的身体。一抬头,时谨就惊呆了。
河水往上,是瀑布,如有实质的水花飞溅出去,像丝丝缕缕的血肉。往远方看去,则是黑沉沉一片,那黑色已经不知是雾还是云,像是有生命一般吞噬了一片光亮。
似乎有什么微不可见的屏障挡住了可怖的黑暗,远处的黑暗不断翻滚,像藏了无数条乌黑的蛇,扭曲着绞缠在一起,仿佛只要有半分空隙,就会露出尖锐的牙齿将人啃食殆尽。
她扭头看去,发现圣龙祠就在前方。原来她年幼时住过的地方,那么温馨平静的小院,背后竟然是这般场景?
而在那座小屋背后,则有一块黑色的破洞。
像是从一张画纸中抠出了一片似的,它突兀、显眼,又与边界融合得完美,仿佛只要贴上那一片,就是一副完整的风景画。
时谨深吸一口气,被冷空气呛了一下。
现在没有人推她走了。
有点害怕,也有些难过,但是,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要走下去。
时谨闭眼,猛地甩尾,冲着黑洞一跃而入。
37.【09】
黑洞之后,似乎是另一条河流。
各种各样的幻象流水一般划过去,时谨落在了地面上,化为人形,大口喘着气,刚想翻身坐下擦擦汗,就见幻象掠过身侧,她看像是朝葵的影子,目光不由得跟随过去。然而不过瞬息的功夫,她忽然感到小腿刺痛,低头一看,竟是半片衣摆都埋进了黑暗中。
时谨面色大变,慌乱地窜起来,定睛一看,自己跪坐着的膝盖至小腿处的布料都已经消失不见,断口平滑干净,不像是被什么切断吞噬,恍惚给人一种它本就不存在的错觉。
然而小腿上缺少的那块血肉像是才反应过来,缓慢流出鲜血,后知后觉的剧痛明确告诉她这不是幻觉。
跑!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决断,时谨扭头迈出第一步,尖锐的疼痛让她腿一软,啪一声摔在地上。她不敢停,硬踩着疼痛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出一段路去,似乎是麻木了,反而更添了不少力气。
她迎着风往前跑,身侧掠过无数个熟悉的影子,混乱间,她竟也有心能分辨出这些影子不同的姿态。
有握着剑,衣摆迎风飘扬的时柔、有捧着书皱眉回望的晨星、眼神温柔而苦涩的风行……
然而除了这些影子不断从她身侧掠过往前,还有无数熟悉的人停在面前,伸手想要拦住她,慈爱宠溺的目光像粘稠的液体,恨不得钻进她的血肉里,扎根发芽,将她钉死在原地。
时谨甩开伸过来的那只手,惊恐地发现这些逆流的人是有实质的,她但凡被抓住,就不得不停下了。
时谨用力闭了闭眼,感到喉间剧痛,然而她无法分辨是因为体力不支,还是看到了这些早已逝去的人。幻象中的人在往前,现实中的她也在不断往前。
世界在坍塌、缩小,时谨身上也多了不少细碎的伤口。她的视线越来越朦胧,隐约听见有人笑着唤她一声:“姑娘!醒醒啦!”
“醒醒,快起来了。”
像从水中猛地浮上水面,呼地一声,时谨耳边的声音清晰了起来,清脆愉悦,带着熟悉又陌生的触感,贴在脸上,冰凉柔软。时谨睁开眼,只见晨星俯身,笑着看进她的眼睛里:“还不愿醒呢?今儿您可是新娘子,要早早起床呢。”
说着,似乎是怕时谨耍赖,晨星又在胸前比了个食指:“只此一次,便是成亲了,我们公主还是小公主。”
时谨大脑有些发懵,疼痛感好像还刻在灵魂上,身体却已经完好如初。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膝盖和小腿,光溜溜一片,没有鲜血,没有伤口。
她唰地一声掀开被子坐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抓住晨星的脸扭来扭去,感到手中柔软温热富有弹性的肌肤,眼泪瞬间落了下来。
不等晨星反应过来,时谨猛地扑进她怀里,一边大哭一边胡乱抓她的衣服,扑面而来的委屈给晨星吓蒙了。
这是怎么了?不满意婚事?还是不愿意?不能吧,谁不知道以时谨的地位,这夫婿表面是夫婿,实际就是个伺候她的奴仆,顶了天血统纯净些罢了。
要不是得完成祭祀仪式以求神龙庇护,只怕连晨星都不把这场婚礼当回事,时谨一哭,她当场就慌了:“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好大的胆子!”
时谨一抹眼泪,顾不得解释,一边胡乱在床上摸衣服,一边道:“快,我现在要去见阿姐,快带我过去!”
晨星一愣,一时没敢动作:“……您这是为什么?待仪式结束,您就能见到她了。”
时谨抓起皱巴巴的长裙,犹豫了一会扔到一边:“换个轻快的来,没有就换你的。”
见晨星迟迟不动,时谨发热的大脑微微冷静了些,紧紧望着她的双眼,忽然轻声问道:“姐姐,你希望我成亲吗?”
晨星是万里挑一选出来的侍女,最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有许多种办法糊弄过去,只是在与时谨对视的间隙,看着她呆愣迷茫的双眼,忽然就不忍心了。
“不想的,”晨星喃喃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明白……凭什么呢?”
凭什么所有人的命运,不是大家一起去反抗,而是寄希望于一个虚无缥缈的血脉?
凭什么他们指望时谨的血脉去解决万千人牺牲都填不了的黑洞,却还要将她养育得懵懂无知,连哄带骗地要她付出自己,却又不教她思考,要她自己选择;
到那时……失去了价值的锦鲤,无需再被高高捧起,又改变不了过去的思维,只能像个被遗弃的名贵宠物,在迷茫中痛苦。
即便这些都不是问题,龙子诞生,作为神龙之母,时谨依旧会是图腾一般令人恭敬信仰的锦鲤,他们又凭什么将所有人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还未出生的无辜生命上?
晨星越与她相处,就越不舍。越不舍,就越不甘心。
时谨现在依然半知半解,但她已经敢于迈出第一步了。
她一把抓住晨星的手腕,眼睛闪闪发光,透着希冀:“那你和我一起走!我们逃出去,你跟着我,我就能保护你了!”
晨星失笑,伸手摸摸她的侧脸,欲言又止。
“好。只要你想走出去,我就帮你。”
*
时谨换上了一身晨星的紧身服,还算勉强合身,毕竟不像粗布麻衣那样干硬,也不影响行动,她很喜欢。
她第一次通过自己拼命努力达到了目的,虽然过程吃了很多苦头,但成功的满足感已经足够她忘记这些痛苦,何况在意的人都还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她琢磨着,这回直接不去风行的客栈,立刻叫停婚礼,圣龙祠地位特殊,什么消息都会立刻传过去,时柔总能听到。
等一切都平安度过了,她就去找风行一群人玩,认认真真交一回朋友。
时谨很快叫人来传信,她不舒服,婚礼暂停延期,有什么问题叫族长来跟她说。
在时柔没有出事、族长翻脸之前时,时谨的地位是独一无二的高,她一发话,无论合理与否,命令都迅速推进了下去,视野里能看到的侍从都行色匆匆,片刻不敢怠慢。
时谨站在台阶上,兴致勃勃地对晨星道:“待会我们就不见族长,直接去找阿姐。”
晨星问:“见过了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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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时谨一愣,犹犹豫豫道:“我问问姐姐,如果她不想我成亲,我就换一个,或者……叫旭阳哄哄她嘛。”
晨星无奈地偏过头,露出一点微笑。她长长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时谨的黑发,轻声道:“傻姑娘。”
时谨无意识瘪了瘪嘴,低头抠起了手指。她没有时间去捋清并消化这些天发生的事,何况时间太紧迫了,她无法现在就化龙给时柔看,就只能暂停婚礼,能拖就拖。
当然,她心里也是有考虑的。风行提到了战争,想要找回太阳,时谨想为她试试。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勾住晨星的小指,道:“我知道啦……我不会再一味听族长的话了,该走的路我都会试试的。但是,我希望你们能陪我一起走。”
晨星顿了下,用力反握她的手:“好,我陪你。”
时谨肉眼可见地雀跃起来,小幅度地点着脚尖。没多久传送阵法就已经准备好了,但与此同时,族长的命令也到了。
来送信的小妖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额头上满是汗珠,抖着声音复述:“时柔、时柔早年精神上受了刺激,时不时就发失心疯,你见她也没用。你要是不满旭阳,换人或者延期,都随你。唯独在这件事上,不要任性。”
一字不漏。虽然对方不敢模仿语气,但时谨也大概能猜到族长震怒的样子。
时谨静静听完,暗自叹了口气。她其实本也没打算全部指望族长的疼爱,只是想递个消息给时柔,顺便……最后试探一下,曾经那么疼爱她的长辈。
算了。她安慰自己,至少可以听得出来,旭阳是安全的,目前时柔也没有杀人的打算。
晨星一直在她身侧,默默望着她的侧脸。时谨挥挥手让人下去,拉着她回了屋。
“您要放弃吗?”晨星道:“如果有心申请,我也是可以见到圣使大人的……”
时谨摇摇头,止住了她的话头。
她走到梳妆台前,轻轻卸下自己身上的首饰,固定长发的簪子被仍在一旁,手链耳环也纷纷摘下,收紧袖口和裤腿,攥住长出来的衣角,抬头道:“给我拿把剪刀来。”
晨星犹豫着回身,不知道该不该取,时谨侧过身催促道:“快去啦,被族长撞见,我就又要倒霉了。”
晨星叹息,低头应声,去院子里的小隔间中拿到了剪刀,看着时谨一点点剪去了多余的袖口和裤腿,将衣服收得更加合身。
时谨握着巴掌大的小剪刀,有些不满地嘀咕,“怎么这么小一点……”
晨星无奈:“因为漂亮,您最喜欢漂亮的东西了。”
时谨带着一种被自己坑到的郁闷,将长至后腰的黑发拢过来到肩膀一侧,甚至没有停顿,抬起剪刀,从发根剪了下去。
晨星面色一变,失声道:“阿谨!”
时谨甩了甩头,感觉脑袋都轻快了不少。她笑眯眯理了理短发,确定了这些碎发不会再遮住眼睛,才满意道:“如果现在风平浪静,我会很愿意打扮自己。但是,我有事要做,太长的头发会遮住我的视线。”
“现在,我需要一把剑。”
38.【10】
时谨剪得有点用力过猛,短发一部分贴着发根,一部分又乱七八糟飞起来,糊在脸上。她又对着镜子修了修,确定每一根都短得恰到好处,这才完全满意。
晨星在一旁已经完全傻了,两只手抬起来,欲拦又止。
只是第一步的时候她没有去拦,之后也完全来不及了。
妖族学习人类文化,已经足有千年之久。虽说不是所有的妖都可以压抑本性完全变成人类模样,但至少外貌上,他们并不会太过随意。
就没见哪个人或妖将头发剪得这么短的!
晨星又惊又忧:“您这是做什么啊?这要是让族长看到了,那还得了?”
时谨满不在乎道:“那就不让他看到呗,反正我要做的事怎么他都不会满意。”
晨星暗暗叹了口气,心中有太多难以明言的愁绪,只能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默默看着她。
时谨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正准备去拿剑,见到晨星仍站在原地出神,顿了一下,莫名灵光一现:“星星!”
晨星回过神,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了?”
时谨的表情很严肃,像是在思考什么百年未解难题,晨星也不由紧张起来,走上前问:“是有什么事……”
时谨抓住她,问:“你吃鱼吗?”
晨星:“……?”
时谨想起了那些短暂相识的小伙伴,重新开始的兴奋冲淡了过去经历的紧张畏惧,她多少有点恢复本性的感觉,这撩一下那看一眼,怎么都闲不住。
她从贴身保护自己的侍从房里拿了把最好的剑,特地用绸布包住剑柄,说是要锻炼自己的能力,所以没要背带,直接握在手里。
虽然不明白自己背剑能怎么锻炼能力,但晨星还是随她去了。
时谨目前的面子还算有用,在族内畅通无阻,只有在上山的时候被族长拦到了门口。
她刚刚升温的大脑骤然冷却下来。
时谨经历了这么多,再天真,如今也实在无法以平常心看待族长。她站在原地,大脑飞速运转,试图装出往日的模样糊弄:“族长爷爷!旭阳惹我生气了,我要见阿姐评评理!”
族长一眼看穿:“别装。你为什么非要见时柔?”
时谨:“……”
可恶,竟然被一眼看穿了!
时谨眼珠转了转,控诉道:“我就是想见见她不行吗?我都半年没看到她了,这么大的日子,我见不到我姐姐,我心里不舒服。”
族长眉头勾了勾,隐晦地松了口气,露出一个慈祥的笑:“你总爱任性,非要在这时候去打扰她。成亲算什么大日子,待你来日生下孩子,那才是值得给你姐姐看的好事。”
时谨认真观察他的表情,无比清晰而冷静地意识到,其实就算没有时柔杀她未婚夫的事,这个时候的族长对她也已经很没有耐心了。
他的耐心转移了……转移去哪了呢?
直到族长说出‘孩子’二字,时谨才恍然,现在他更在意的,是那个还没个影儿的孩子。
时谨心中骤然升起一股莫名的厌恶反胃。她已经可以接受自己并没有真心被爱,这没关系,谁让族长将她养得无法无天,不爱她的人她也不会在意,可再怎么不在意,被如此算计,她还是觉得又难过又恶心。
她一时难以控制表情,红着眼睛露出了几分厌恶之色,族长似乎意识到了,脸色一变,眯起眼缓缓道:“你是不是听别人乱说了什么?”
时谨脑子转的没有那么快,一急人就懵了,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眼见着族长脸色越来越差,她正要随便胡扯一个理由,就听族长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我叫她来找我的。”
时柔从路尽头的树下走出来,背着一把剑,衣摆随风而动。她将袖口扎得紧紧的,脸色苍白,神情却是十足的孤傲,停在他们都能看到的地方,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咳:“我说过,我不喜欢旭阳,她不能成亲。”
族长大概对她有些忌惮,略微后退了些,皱眉道:“你也太霸道了,阿锦喜欢,你又何必拦着她。”
时柔目光犯冷,轻轻瞥他一眼,高傲道:“她是我妹妹,我不喜欢,她就得听我的。”
这话就是单纯的挑衅,时谨看不出她的恶意和目的,便没吭声,一脸老实地揣着手站在一边。
时柔半天没等到常听的不满嚷嚷,反而愣了下,略微思索片刻,道:“算了,你也长大了,过来和我说说话……如果我满意,我可以答应你。”
族长面色阴晴不定,移开视线,落在老实巴交的时谨身上,笑了下:“阿锦,你好好想想,什么日子是最舒服的。”
时谨尴尬笑笑,没敢吭声。被人供养的日子确实舒服,但如果随时都会被收走……那还是算了,被囚禁的那几天,她真的觉得还不如死了。
时柔没有等她犹豫,扭头就走,时谨便也顾不得那么多,抓住晨星的手就跟了上去。
上山的路还有很长一段,时谨没话找话,“姐姐,你为什么不想我成亲啊?舍不得我吗?”
时柔一向不怎么搭理她死皮赖脸的撒娇行为,然而这次却是破天荒地应了:“嗯。”
时谨一愣,简直以为自己幻听了:“嗯?什么嗯,你是不是说不舍得我了?你早说啊!”
时柔侧目看她,又不经意瞥一眼低头沉默的晨星,问道:“你喜欢旭阳吗?”
“那当然,”时谨毫不犹豫道:“他比其他人强多了,什么都听我的,又会照顾我,就连晨星姐姐也不如他体贴……”
“百依百顺,”时柔却接了话,“你想要一个百依百顺的下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下人为何会给你不够体贴的感觉?”
时谨一愣,犹豫道:“好像,好像是因为我不太听话吧……”
她确实不太满意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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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从,但也清楚不怪他们,她以前想出去玩、爬树摸虾,追鸡撵狗的,都是不安全的事。族长严令禁止,真的顺从了,倒霉的不会是她。
但旭阳却有法子既满足她,又不会挨罚,时谨和他在一起的时间里总是快乐的。
时柔轻嗤一声,气笑了。她垂下眼用力喘息,苍白的脸色浮现出红晕,讥讽道:“那老头也就只有在算计你的事上愿意动脑子了。”
时谨一听自己又被算计了,迷茫中透着几分委屈。这是为啥啊?怎么谁都想来算计她几下。
时柔动了气,步伐快了不少,只是没多久又缓了下来。她冷静得很快,盯着前面的路,目光冷清,一言不发。
时谨每每看到她脸色不好,就不敢再说什么了,闷头跟着她赶路。待到圣龙祠门口,她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剑在刚才被晨星拿过去,她热得面色通红,想拉起领口扇扇风都不行,恨不得现场以人身翻一下肚皮。
时柔一手握着门栓,侧过身冷眼看着她。时谨半靠着晨星,眼前都冒金花,晨星一手握着剑,一手用袖口给她擦汗。
时柔忽然道:“手伸出来。”
时谨条件反射伸出去一只手,时柔捏着她的手腕上下翻看,她的手心磨红了一片,虎口边缘破了皮,渗出细微的血丝。她根本没有亲自拿过什么太重的东西,稍微用点力就是擦伤。
“还算坚强,”时柔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气,道:“至少没有破点皮就哭爹喊娘。”
时谨眨眨眼,被夸高兴了,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我以前没拿过……但是我以后会努力的!”
时柔放下她的手,侧过头去,似笑非笑:“以后?那我就放心了。”
时谨感觉没有那么难受了,就想凑到她身边讨赏,时柔伸出手隔开她,只道:“进来看看。”
她推开门,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向后敞开。时谨带着笑脸看过去,瞬间僵住了。
时柔轻声道:“看看吧,你以后要做的事。”
昏暗的大堂里,平日里璀璨夺目的龙珠落在地上,碎了彻底,几乎是粉末一般洒了满地。金光熠熠的神龙像盘旋在莲花宝座之上,身后是瀑布一般的浮雕花纹。
然而,那尊本该仰着头、五爪张扬的神龙像,此时脑袋被削去了大半,只剩下半个黑洞洞的眼眶,静静注视着时谨。
时谨望进那半只眼眶里,忽然感到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血腥味。她的鼻腔开始刺痛,眼前好像产生了什么幻觉,只是不等她僵硬的大脑运转,看清并认出这些幻觉,她就听到了一声惊呼。
她呆滞地扭头看过去,那把被她握在手中小半个时辰,已经染上了体温的长剑扔在地上,鲜红的血液缓慢滴落,与地上逐渐爬向那把剑红色一点点融合在一起,难分彼此。
时谨猛地抽了口气,感受到胸腔刺痛。
时柔,又一次在她的面前自杀了。
39.【11】
不对劲。
一定是有什么不对。
时谨短暂呆滞之后,竟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不能让族长知道。
没了时柔对族长若有若无的压制,她的影响力会瞬间跌落谷底,再次被蒙上眼睛绑住手脚成了瞎子残废,那她这次重来有什么意义?
至少,也要将掌握的都握在手中,她才能安心重来。
时谨抖着手弯腰捡起那把剑,将染血的绸布扯下来,胡乱擦了擦抱进怀里。她跨出门外,拉着门栓,深吸口气,道:“晨星,你先将阿姐藏起来,门锁住,不要让外人进来。”
不等晨星有所反应,她用力将门拉上,转身走出去。
她看似冷静,实际大脑已经空了,一边走一边出神,没走几步又停下来,狠狠拍了两下脸,强迫自己清醒。
不能露出破绽,不能被发现。
脸颊上的刺痛让她冷静了不少,时谨抱着剑下山,在山脚看到了族长正低声对下属说着什么,往远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妖族侍卫队。她心里一突,调整好表情,红着眼气冲冲往过走:“回家!”
族长平静地抬头看她,目光落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失笑:“挨骂了?”
时谨闷闷点头,咬牙道:“凶什么凶,我又不是……”
族长耐心地听她抱怨,时谨也配合地隐晦抱怨了对时柔控制欲的不满,她越说越来气,猛地甩袖,竟是要杀个回马枪接着吵的意思:“不行,我要跟她好好说清楚……”
族长巴不得这姐妹俩永不见面,赶紧拦住她:“何必,时柔固执,你心里明白。你若惹急了她,她要罚你,我可救不了。”
时谨脸色难看,道:“我怎么也是她养大的,我在意她,她却不在意我,凭什么?她不想我成亲,我偏要成亲给她看。族长,婚礼继续,但是圣龙祠前结契的事,暂且放一放。”
族长一顿,目光缓慢扫过她,“哦?这又为何要推迟,你既然要给她看,不更应该做全套流程吗?”
时谨理所当然道:“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啊,最重要的日子本就是给她看的,不给她看,这就是给她的惩罚。”
族长微妙地沉默了片刻,才道:“何必,拿你自己最重要的日子和她赌气。”
“我不管,她让我不高兴了,我要等她给我道歉,”时谨过去蛮横惯了,很少在意别人的心情,她拍拍袖子,恼怒道:“我让晨星守着,她没跟我低头前,谁也不许进!”
族长左右打量,看她的表情都只是被气到的委屈愤怒,也就放下心来,随意笑笑,道:“你啊,和她闹什么。行了,随你,有什么事,就跟我和旭阳说,不要自作主张,明白吗?”
时谨鼓着脸颊点头,不经意间手掌在衣服侧边擦了擦,手心已经湿透了。
她几乎将灵魂与肉/体剥离开,才能装出委屈又不满的样子回应族长:“我知道。”
还好赶得上,还好来得及。
时谨知道这隐形的压制只是暂时的,一旦族长意识到她已经动摇偏向于时柔,现在的所谓娇纵宠爱会全部变成刺向她的尖刀,她会重新落到时柔出事之后的境地,不,甚至比那更差。
毕竟谁也想不到,时柔会疯到连命也不要,杀旭阳再自杀也要阻止时谨;族长也未必预料得到,时谨会为这个一直不满的姐姐逃离族群。
在外人眼里,这对姐妹的关系算不上好。
时谨不满时柔的严厉苛责,受不得束缚,而时柔个性孤傲冷清,一向看不上天真柔弱的时谨。她们和谐相处的时候极少,说不了几句就要争吵,过去闹着闹着就要老死不相往来的事情时有发生。
族长不喜欢她们经常接触,但也不会多警惕。毕竟之前时柔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别的努力,结果都是大吵一架。
时谨早就是奢侈的贵族了,她轻易影响不得。
怀着这样一个随意放松的心情,他叮嘱时谨几句,还有心劝她不要跟姐姐胡闹,多听姐姐的话……场面话说过了,他才温和又不容拒绝地定下道:“婚礼明天继续,待会我让旭阳来陪你。”
时谨知道没得选择,满心复杂地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族长理着袖子,带人离开。时谨眼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猛地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真是不好受。
过去奢靡浑噩的生活好像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时谨再想起,已经不大能回忆起自己当时的想法了。
以前和族长相处有这么压抑吗?也许有吧,但她没能发现,横竖笼子里的鸟也翻不了天去。
时谨抱紧怀中的剑,扭头就要回山上去,留下的几个侍从犹犹豫豫地跟上,她脚步一顿,拔剑回身,冷声道:“谁允许你们跟着的?”
众侍从吓得一滞,领头的那个哆嗦道:“大小姐,族长让我们必须跟着您……”
时谨收回目光,冷淡道:“我不管这些,若你看到我和姐姐争吵,这条小命能不能保得住,你自己猜。”
侍从一脸苦相垂首,停在原地不敢动了。时谨握着剑,一边走一边思考。
她心里乱得很,虽然立刻拦下了消息,可具体要怎么做,心里也没个数。
但无论如何,她一定要重来。
必须要救下时柔。
时谨深吸一口气,暗暗给自己打气。她走到圣龙祠前时,身后已经没有人跟来了,晨星锁着门,在门前打转。
圣龙祠代表了希望,除了本体诞生于圣龙像之上、地位特殊的时柔,就连族长也不能经常进入。时谨步伐匆匆,抓紧晨星,语速极快道:“星星,你和阿姐平时有什么来往吗?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我现在需要。”
晨星惊了一下,本能偏开头想要躲避,然而目光扫过时谨握剑的手,微微一顿,用力闭了闭眼,道:“我和她……没有往来。但是,我曾经想要煽动暴乱,是时柔帮我隐瞒下来的。”
时谨不觉意外,问:“风行她们?”
晨星一怔,苦笑:“看来您真是长大了,时柔连这也告诉你。”
时谨垂眸不语,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明原因。感情上,她最信任为她付出生命的晨星和风行她们;理智上,她不敢肯定晨星会不会是下一个族长。
可人真的会为并不珍惜的外人付出生命吗?
时谨不明白,所以选择沉默。
晨星没能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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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她的异样,接着说:“我和风行,都来自于一个地方……古战场。”
妖族并非生来就在这片土地上苟延残喘的。
它们曾与人族共生,拥有独立的一界,也是灵气的来源。也许正因如此,灾难来临时,最先从它们开始。
保护毫无还手之力的凡间是共识,当时的妖族还是各族共议,众人联合修真界修士,将未来灵智的幼兽全部送往人间,封上三界多数通道,只留支援的出入口,想活命的,大家也都默认他们偷偷逃出去,省的拖后腿了。
那时,大家还是齐心协力,一心向敌的。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有丝毫停止的预兆,反而愈演愈烈,不断有族群战死、灭亡,黑雾却越来越浓,在那之后,族群分成了两派。
一派信奉传承、保留火种,坚持退居神龙庇护之下,期盼圣龙显灵驱散黑雾;一派是以人族为首的战士,他们不愿苟且偷生,坚持抵抗到底,只是大多都已经灭族了。
“那时我们的首领是人族一个高位修士的妻子……”晨星轻声说:“我没见过她,只听说,她还有一个十岁的孩子。她告诉我们,我们的牺牲是为了下一代能生长在更广阔的天空下,看见最明亮的太阳,而非苟延残喘,腐烂在淤泥里。”
“只是,一味的牺牲也很愚蠢不是吗?”时谨喃喃道:“什么力量都没有留存,想法只能永远留在过去,难道所有人都死去了,我们就有希望了吗?”
晨星一时哑然:“也许吧……锦鲤族长确实让我们的族群延续了下来。可这么多年过去了,神龙还是没有显灵。”
时谨终于明白族长对自己婚姻的执念:“所以,只要我成亲了,圣龙就能显灵吗?”
晨星眼神闪烁,为难道:“这我也不知……但圣使坚持不可能,或者说,她也是支持反抗的,可惜没有人听。”
时柔的本体是菟丝花,不知从哪里种下种子,竟有幸攀爬到了神龙雕像身上。她在一切坍塌的那一刻化形,圣光照亮了黑暗,短暂驱逐了迷雾,又发现了时谨的存在,大大增强了众人退守等待神龙显灵的信心。
因此,即便时柔在族长眼中是个早该处理的异端,她本身的象征也无法被处置。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个与杂草无异的普通精灵,和时谨一样,已经成了希望的代表。
时谨心乱如麻,头疼地按着太阳穴,“圣龙雕像已经被毁掉了……这次成亲是肯定不能了。”
如果重来一次,她看好时柔,会有用吗?
时谨心里没底。
“我找机会尝试与旭阳成亲,”时谨沉思道:“据说他的族群与当年飞升的龙同出一脉,是远亲,也许我们的结合会有用。”
晨星一看这越说越偏,顿时急了:“不可!这绝对不可!何况你们成亲并非重点,你要以人形态生下孩子才行。”
时谨对生育没什么概念,她养的鸟也会定时下蛋:“那就生啊,如果有希望,为什么不去尝试呢?”
晨星停了下来,静静看着她,目光中含着难以言喻的伤感与不安。
她问:“那么,将希望寄托于他人之上,就是正确的路吗?你吃的亏还不够吗?阿锦。”
40.【12】
晨星的话没有任何指责的意思,时谨依旧有一种被针扎一样的刺痛心虚,只觉坐立不安。
“那我该怎么办呢?”时谨茫然道:“难道要我去说服族长,或是带人与他争锋吗?”
那怎么可能?
他们凭借这种方式活下来了,要他们再去为了理想去死,太难了,这简直就是开玩笑。
晨星沉默下来。很显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否则也不会甘愿在时谨身边做了这么多年无名侍女了。
最终,她只能语气艰涩地接着说:“我……我们的族群,连带主支虎、豹等等,都已经全部覆灭。我有幸,因为年幼被风行救了下来。她的师长是一个凡人女子,早已寿终多年了,这些年,她一直有冒险重回古战场。”
晨星双手合十,又摊开,苦笑道:“我只是一个幸运一些的幸存者,抱歉,阿谨,如果你需要我给你建议,我的想法是,你去成为龙。”
时谨眉头跳了一下:“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晨星低低叹息:“我不知道,只是,我不能确信,锦鲤真的能生下龙吗?”
这也触及到了时谨的知识盲区,她犹豫道:“不能吧……”
如果神明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怎么这么多年从未显灵过?
时谨陷入了死局,急得呼吸困难,站起来在台阶上打转。她目光乱飘,飘了一阵,才终于在那扇门前落下。
如果已经走入死路,何不拼命一试?
时谨下定决心,抓起晨星问:“你愿意相信我吗?”
晨星被她拽得身子一歪,愣愣道:“你说,我一定……”
时谨盯着她的眼睛,一眼不错,道:“你还有隐瞒,告诉我。我有办法重回到过去,这已经是第二次。上一回阿姐直接杀了旭阳,我没能见到她;你帮我离开,让我去找风行她们,风行和她的弟子为了掩护我全部……”
她顿了下,说不下去了:“告诉我,不管是什么结果,我都要试试。”
晨星陷入呆滞,努力消化完这些信息,眼睛微微瞪大,瞳孔在暗光下隐约泛着琉璃光彩:“如果是这样……阿谨,你去找风行,现在就去。”
她兴奋了起来,扒开时谨的手,手指点着手心,盘算道:“我代替你留在这里,能瞒一天是一天,你去找风行,去找时柔,去了解一切的缘由——到那时,你就知道怎么选了。”
时谨皱眉,她的本意是想晨星和自己一起走:“你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会有我姐姐给我的书?”
晨星道:“我还没来你身边的时候,是跟着风行长大的。我不听话,又思念亲人,经常偷偷跟她出去,看到了一些东西。”
她无意识地卷起衣角,表情复杂地盯着时谨:“……不太好说,我那时对你有些敌意,被时柔注意到了。”
她话说得模棱两可,时谨好不容易放下去的心又提起来了。两人对视许久,晨星主动移开视线,低声道:“是误会,我了解了。时柔让我去你身边,影响你和旭阳分开,我没有,抱歉。我没看过那本书,但是我猜到了一些事。你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时谨下意识抚上脸颊:“我……我吗?”
晨星咬咬牙,闭眼低头逃避似的一溜儿说完:“你可能不是锦鲤。族长每次提到结契呼唤圣龙的事,时柔都会拒绝,我怀疑真正的锦鲤早就死了。”
“啊……”
时谨无意识眨了下眼,眼泪落了下来,“那我是什么呢?”
她的表情称得上平静,忽略落下的泪,眼里也看不出悲伤。时谨心中还是疑惑更多,带着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迷茫:“谁是真正的锦鲤?”
晨星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去握她的手:“虽然是这样……但我想,时柔不愿你成亲,也是希望你能摆脱锦鲤的身份,离开这里,好好生活。”
时谨反握住她的手,看向黑雾翻滚的天边,问:“要如何才算好好生活?何况,我根本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
她终于明白,时柔有时看向她的目光中为何会带着愧疚与烦躁,为什么婚期越近时柔就越有破罐破摔的绝望感,甚至在她面前也不给族长一点面子,非要闹得大家都不好看才满意。
她是假货。
时谨忽然就生出了几分畏惧。
之前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没有这样怀疑,她以为自己是天生锦鲤,再艰难也会有好运伴随着自己。但是现在,晨星告诉她,她不是,她无法给旁人带来好运也无法给自己带来好运,接下来的路她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什么都没有。
她此前从未在意过天色,她身边的人会给她最明亮的天色和最宽广的路,如果失去了这一切,她要怎么走出来?
一个人吗?
时谨的脸色越来越白:“我,我不做了,我回去……回去和族长说清楚……”
晨星赶忙拉住她:“阿谨!你疯了?你想想清楚,现在也有很多妖都将希望压在你身上,你突然戳破,他们怎么接受?”
时谨被她拽着用力摇晃,勉强清醒了一些,透过朦胧的视线看清晨星的表情,“可是,我又不是锦鲤……”
晨星道:“不一定的!阿谨,这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的。也许时柔只是看不惯你被娇纵,这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且,只是因为我在意你,不管你是不是锦鲤,我都不希望你永远是一个连衣服都不会自己穿的孩子,你明白吗?”
时谨抽了抽鼻子:“你说你在意我,真的吗?”
晨星一愣,笑了:“你就关注这个?当然了,若非如此,我怎么会这样一直陪着你。”
时谨问:“不是因为我锦鲤的身份?”
晨星回:“在遇到你之前,我讨厌锦鲤的存在。”
时谨眨了眨眼,破涕为笑:“那就好,星星,我也爱你。”
她的活力恢复之快,连晨星都没反应过来。
时谨将她拉起来往门前一按,“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定回来,我很快回来。”
晨星仰头,疑惑道:“你要做什么去?”
时谨伸手揉了揉脸,“去找风行,然后我会回来,再来一次。”
晨星没有再问,她坐在台阶上,抱住自己的双腿,轻声道:“我等你。”
时谨抱起剑,转身向山下跑去。
风声被甩在耳后,脚步踏在地面上反震心脏,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道路上依旧昏暗无光,这一回没有人给她开路,也没有明珠照亮她的眼前,甚至时谨心中弥漫的依旧是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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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迷茫。
但她相信自己可以走下去。
时谨不大记得路,凭着直觉走了一段就迷失了方向,回头看,那座山一直在身后。
“离家越远,就越靠近正确的路。”
她嘴里念叨着,又开始构思如果见到风行,应该怎么说。
要怎么得到理解,要怎么以最快的速度了解过去的一切,得到风行的帮助……在得到了这些之后,她又要怎么回去,重新开始。
时谨一边想一边走,只觉得脚下的路越来越崎岖难走,一个不注意就会被划出一道血痕。她拔了剑,顾不得身上脸上,砍断拦路的荆棘,硬生生开了一条路出来。
“喂。”
时谨砍掉长至腰间的枯枝,用力揉了揉手心,还没走出第一步就被按着肩膀拉了回来,一回头,就看到了皱着眉的风行。
风行在她看过来之后迅速变了一副笑盈盈的模样,温柔道:“小朋友,前面的路可不能硬闯啊。”
时谨呆呆看着她,身上还是疼,所以不是梦。
她迅速回神,道:“风行,我是以前的锦鲤,现在不是了。”
风行的笑容忽然消失,“朋友,您这玩笑可不怎么好玩……”
时谨接着道:“我知道你,你师从凡人女子,所以延续她的称号为教书先生。弟子中有一只喜欢猫的鸟白鸽,一对向日葵姐妹,朝阳朝葵,还有三株草,抱歉,我没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风行面无表情看着她,手指不动声色蜷缩起来,似乎在斟酌。
时谨并没有意识到危险,或者说也来不及注意:“我是晨星的朋友,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风行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不过不要提什么书了,那可都是禁品,多吓人,我这般老实本分的。”
她和时谨对视一眼,扬起一抹笑:“前面可是死路,行不通的。你若是来找我,就跟我走吧,我带你走大路。”
时谨舒了口气,擦掉掌心里的汗水:“好。”
双方各怀心思,时谨跟在她身后的时候才有时间呲牙咧嘴地按揉身上的伤口,衣服被刮得破破烂烂,剑鞘也早丢了,掌心通红破皮,黏糊糊的汗水一捻,就带来难忍的刺痛。
时谨如今已经很能适应这些疼痛了,她一边揉一边跟着风行刻意放急的步伐,不断调整呼吸,在体力被榨干前来到了熟悉的小院。
她这时才有功夫观察细节,路边的树上挂着廉价的指路油灯,灯光昏暗,只能隐约照亮一小片地面,岔路口的牌子上写着歪歪扭扭的符号,风行主动解释:“这是已打烊的意思。”
时谨问:“不是有文字吗?”
风行哂笑:“你都来找我了,怎么还这么天真,人类的东西,我们哪敢用。”
时谨抿唇不语。
风行解开栅栏上的锁,推一下杆子上挂着的小铃铛,很快就有一道花蝴蝶似的影子扑过来。白鸽甩着不合身的宽袖,乐呵呵道:“先生,您回来……”
时谨一见他就颇觉亲切,主动笑笑招了招手,白鸽话都没说完就收起了笑容,板起脸冷冷打量着她。
“小白鸽,”时谨冲他一笑:“我问过了,猫妖不吃鱼,也不吃鸟。”
白鸽:“?”
41.【13】
虽然有些难以理解,但时谨就凭着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获得了白鸽的信任。
白鸽揣着手,目光悠远::“真是想不到猫竟然不吃鱼……”
“够了!”他的感慨被忍无可忍的朝葵一巴掌拍散:“你的重点就是这个吗!?”
时谨坐在他对面,抿了抿唇,难以直视:“其实,妖族在修炼化形后,基本都以人类自居,不可能吃有灵智的东西,你这样的妖更是同类了……”
这个问题本就没有意义,妖未必见过同类的动物,晨星自己都不知道普通的猫吃什么。
“你真的可以重来?”一贯温温柔柔的朝阳努力将话题拉了回来:“那你来找我们做什么呢?”
时谨立刻坐端,认真回复道:“我是想请你们告诉我,当年那些人类坚持的理念和原因,我们要如何解决这黑雾?”
朝阳和朝葵面面相觑,然后所有人一同将目光投向风行。
风行沉吟道:“你真的不是锦鲤?”
时谨冷静道:“不确定,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如果你们想尝试用生育阻止这一切,我也可以试试。”
“算了,”风行对神龙后代兴致缺缺:“创造生命只为了利用,我怕你遭雷劈。”
白鸽嗤笑:“若真有苍天在上,那些人早就被雷劈了,怕什么。”
存在感极低的槐叶闷闷道:“这个办法……不太靠谱的样子。如果说靠你能生出龙,那为什么你不能自己成为龙?”
时谨垂眸,听他们一言一语地争执。
最后还是风行拍了拍手,制止了喧闹:“行了,到此为止。你是叫时谨,对吗?”
时谨点头:“谨言慎行的谨。”
风行无声笑了笑,思索道:“关于黑雾的事,我们的看法倒是一致的,飞升时的圣山会涤荡一切混浊污秽。只不过,我并不觉得非要生一个所谓血统最纯正的孩子才可行,神龙当年飞升时,也不过是族中最普通的一条青鲤鱼。”
妖族飞升比起人类要困难得多,所谓的血统高贵,也是在两族融合交流增多之后的说法。在那之前,神龙也不符合他们所在意的高贵血脉条件。
时谨失神道:“我也是普通的青鱼,也难怪阿姐说让我去成为龙。”
风行笑笑:“对,我们并不信任所谓的血统。一座山要自己去攀登才能看到尽头,阿谨,你不如试试,你可以成为太阳。”
时谨满脸迷茫:“我要怎么做呢?”
风行顿了顿,有些犹豫,白鸽插话道:“没有先例啊!神龙飞升都是千年前的事了,我们总不能去圣龙祠拜拜它,问要怎么做吧?她还不一定是传说中的锦鲤。”
风行平静地推开他:“每个人走的路都是不一样的。时谨,你跟我来。”
其他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神色都微妙地变了,时谨有些紧张,下意识站起来,缓慢跟了上去。她的心中有一种直觉,莫名的情绪让她心头发颤,像恐惧,又像兴奋。
风行走在最前方,一路寂静。她走着走着,忽然问:“我有带你来过这里吗?”
时谨看了看前路:“好像来过,你说我怎么被养成这样。”
风行失笑:“哎呀,小朋友光记得我说你坏话了吗?”
时谨默默道:“好像没说过什么好的……”
风行双手合十拜了拜,笑道:“抱歉啦。不过,我想,当时的你一定没有现在这么优秀。”
时谨歪头看她:“现在优秀吗?”
“当然。”风行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温声说:“你现在就已经很优秀了,只要是在不断往前走的,就是值得夸奖的优秀。你就是。”
时谨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谢谢。”
“到了。”风行的声音忽然冷淡下来。
时谨条件反射抬头,看到眼前依旧是那片沉沉的黑暗。
这是什么?
还不等她问出口,眼前忽然一花,一只惨白的骷髅手伸了出来,风行眼疾手快,手指将它敲下去:“客人,别闹。”
时谨目瞪口呆。
就在这混乱的间隙,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周身被阴冷的气息包裹,耳边有什么呼呼吹着气,冷嗖嗖的,时谨吓得本能想找剑,抓住一只温热的手,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剑。
风行扶着她,手掌从她眼前抚过:“别怕,这里都是同胞。”
时谨缓慢眨眼,眼前的黑色渐渐褪去,适应了黑暗,她开始打量周围环境。
像海底。
这是时谨的第一印象。
空气中飘浮着各种各样的残骨幽火,在她们面前,刚刚路过一队行动缓慢的活尸,队伍末尾的活尸扭头缓看向她们,时谨能看到它脖颈间摩擦转动的痕迹。
风行面不改色,拱手笑眯眯道:“路过路过,打扰了。您继续。”
活尸歪了歪脑袋,贴合在一起的骨头露出一点间隙,泛冷的雪白与油润的淡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隐隐散发出一种阴寒的异味。它缓缓又转过身去,跟上了队伍。
时谨颤抖着小声问:“那是什么?”
风行也小声回答:“别怕,是我们的同胞。”
时谨眨了眨眼,愣住了。
风行静静地看着这些活尸缓慢行动,一队一队纪律分明,一条粘稠的血河冲天,笔直地划开了两片土地。她叹息:“当年鲤鱼族长选择退居之前,我族经历了一场大败。为了保证他们死后其余同胞可以安全等待神龙现身,他们选择了将灵魂刻进骨中,成为活尸。”
时谨还是本能的毛骨悚然,心中却说不出话的苦涩,“可是神龙……”
“这不是对立的,阿谨,”风行温柔道:“他们期待神龙,与我们想要突围出去找到一条生路,不是对立的。我们都希望族群延续,只是信仰的方式不同,只要能达成目的,都没关系的。我厌恶你的族长,也不过是因为他对锦鲤的吹捧宣扬,让太多妖都沉溺于纸醉金迷,什么也不做,只静等神龙的出现。”
这本是不公平的。
前线的战士永世不得超生,浑浑噩噩,半生半死才换来一点希望,而以此得到安宁的受利者却理所当然的享受着这份和平,甚至是奢靡。
最奢靡的时谨欲言又止,低下了头:“对不起……”
风行拍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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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后脑勺,笑道:“给你说难过了?别怕,真的,不怪你,你只是被推到面前的棋子,没有你,还有其他锦鲤。可这也并不能说有错,人活着是需要希望的,大家能安宁这么久,都多亏了你。”
时谨默默点头,又问:“所以,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什么呢?”
风行看着远方,那天血河一直通往了看不见的地方:“走出去吧,我也说不上来。我希望如果可以,你能走出去,然后……超度他们。”
时谨疑惑道:“我吗?”
风行点头:“你不是有问题问我吗?有些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也许会对你有启发。”
“首先,各个族群的族长,是知道这些战士的存在的。”她平视前方,冷静地丢下一枚炸弹:“因为灵魂会消亡,黑雾中诞生的鬼怪一直在我们周围,危险从没有消失,只是被他们挡住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他们会定期投入新的战士。”
时谨脸色一变:“新的?活着的人?族长疯了吗!”
“这是必要的牺牲,也是目前所有方法中最小的牺牲。不要急,”风行面色不改,接着道:“我只是担心,如果你真的能飞升,或者生下神龙,他们会直接放弃这些战士。神迹会度化一切,可若是神明不知,他们也就只能在阴暗角落里独自消亡了。”
时谨面色难看,“……你接着说。”
风行看她一眼,“其次,速度要快。你的族长开始急了,你发现了吗?因为旧的灵魂在一个个消亡,被圈养的生命却生不出新的灵魂,如果不尽快,将来的各族新生命,将都会成为毫无灵魂的躯壳。”
时谨呼吸急促,勉强道:“我知道了,我会尽快。”
风行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最后一句话低得犹如微风吹过:“还有……要清醒,面对现实,不要沉溺于梦中。”
时谨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风行摇头,指向血河道:“我们留在这里的目的就在于此。原本是想守在这里,寻找将这些灵魂剥离度化的方法,等太阳出现的那一天,我想送他们走。”
时谨热血上头,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度化他们!”
风行面露笑意,神色温柔,静静看着她。时谨被盯得不太自在,挠了挠头:“您怎么这么看着我?”
风行笑道:“因为高兴。好了,还有一些事我整理一下告知你,你就离开这里,去找你的路吧。”
时谨不能理解她高兴什么,但也跟着开心起来。她扭头想找个东西坐下,一眼就看到了埋了一半的骷髅头,默默扭头继续站着。
风行注意到她的动作,拍拍袖子拉着她席地而坐,“活尸没有意识,但有本能,它们不会攻击我们,只要运用得当,也可以让它们为你所用。我的先生传授给我的方法也并不是什么仙法,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寿命都只有几十年,但是,语言可以使这些活尸供我驱使——哦,也许就是你们族长说的蛊惑人心。”
“不要放弃挣扎,不要沉溺于幻想,”风行用力抓着她,喃喃道:“文学和语言都是具有煽动性的,走出去吧,我会和它们一起为你开路。”
42.【14】
风行往她手中塞了一个陶埙,告诉她,这是万千战士的骨肉魂魄制成,只要吹响,她就能得到帮助。
“我们既化形为人,学习人族的语言,就要将自己当做人,”风行远远站在她身前,黑暗中有些看不清面色:“是人,却又不止是人。摆脱兽性,尊重生命,敢于反抗。我与我的同胞为你送行。”
时谨握着陶埙,回身看她,远远望去只剩一个细长的人影。
她知道自己将走向一条无比艰险也不知终点的道路,然而这一次,她身边有无数人与她同行。
时谨忘了带剑,干脆用手去掰开木枝,顺带还苦中作乐地想,以后出门要想办法做个标记,不然老迷路,找死都找不到地方。
血河就在边上,但时谨心里有些膈应,不愿抄近道,走了一路,身上已经全都是伤。
视野逐渐开阔起来,时谨努力仰头活动了下四肢,忽然脸色一变,头晕眼花,呼吸困难。
沿途山路,已经全部点起了灯。
天好像亮了,时谨却只觉得眼前发黑。
晨星被发现了。
怎么会这么快!?
她清楚晨星被发现后必定只会说她不会再回来,给予族长错误的指示,让他灯火通明大张旗鼓地去找,这是给她的警示,她现在应该立刻掉头就走,寻找其他机会接近后山。
但是……但是……
晨星得受多少罪?
必须立刻重来!
时谨剧烈呼吸几回,将陶埙叼在口中,扭头走向身侧。
她没有再慢慢吞吞一点点掰开荆棘丛,直接踏了过去,尖锐的刺痛传遍全身,她以此保持清醒和速度,几息之间就来到河边,一头扎了进去。
依旧是粘稠窒息的环境,冰冷刺骨的感觉,她浑身哆嗦,不知是急切还是畏惧,亦或是觉得寒冷。
她闷头往前,将一切都甩到身后,又在坠落时运转灵力护住大脑,剧痛被拦在脑海外,反而让她更加清醒。时谨喘着气,甩掉身上猩红血肉一般的河水,再次叼紧陶埙游向那片黑暗。
她觉得痛,因此步调缓慢,直到听见混乱的喊声靠近时,才又生出了一股力气,猛地冲上前——
时谨在地上滚了一圈,浑身酸痛,小腿已经僵麻发硬,抬不起来;而身上的伤口就更如冰刀,不断往血肉里钻。
她喘息一声,肺部疼得发紧,她拖着身子爬起来,又听到一声呼唤,温柔关切:“阿锦……阿锦……快留下来,歇一歇。”
她听不出那是谁,只是停留这个字眼让她生出了本能的恐惧,时谨咬牙,又一次从血肉中找回了勇气,踉踉跄跄接着往前走。
耳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温柔,时谨听着却只觉恐惧,她不断往前走,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之后,反而又从四肢百骸中涌出滚烫的热流,再次支撑着她向前跑。
她看到光了。
时谨心头涌出一丝喜悦,只是没能持续太久,她只觉得脚腕一紧,那种无孔不入的束缚感又一次缠了上来,这次她听清了,是族长的声音:“阿锦,为什么不愿意留下呢?”
“留下不好么……衣食无忧,受人供养……”
“滚,滚,”时谨含糊着挣扎,用染血的手死命捶打,只是始终都不敢回头看:“滚开!”
最后一声流出了气息,被叼着的陶埙短促地呜了一声,时谨心头一颤,只觉得那股束缚忽然就消失了,她本能回头,看到了几只枯瘦的骷髅手,挥舞着将她往前推,所过之处那些淡淡的虚影都被挥散,阴森的低吟也戛然而止。
“谢、谢谢……”她呆滞着道谢,无意识落下泪来,然后扭头走向那片光亮。
……还是很疼啊。
时谨骤然松了口气,闭着眼,只觉得疲惫得不想醒来。
她疼得想大哭一场,卸了力就怎么也聚不起来了。只是她一咬牙,却感到口中有异物。
时谨下意识睁眼,低头一看,却是那只陶埙。
她握着陶埙,灵魂迷茫地飘,飘飘忽忽许久才回到身体里,后知后觉地想:哦,对,她还背负着那么多人的希望呢。
这样一想,时谨又生出了无限力气,用力爬起来,朝外喊道:“来人!”
她的房间前是常有侍从的,没多久,一个侍女推门而入,还没开口,时谨就道:“不要你,叫晨星来。”
侍女一愣,立刻应声后退着出了门。
时谨这时再看其他人对自己恭恭敬敬的模样,总觉得心里堵得慌。她翻身下床,坐在梳妆台前发呆。
一切还是当时的模样,桌边的窗户照常支了个缝隙,方便她养的小鸟进出。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又看向窗外,一切都一如往常,却都不一样了。
时谨按了按眉心,又看向镜中的自己,缓慢卸下身上的首饰,像进行一场必备的仪式。在这间隙中,晨星换了班过来,推门就笑:“姑娘找我可有事?今日要换个新发髻吗?”
时谨回头看她,今天不是她守着,就代表不是成婚那天,只是还需要确定:“旭阳呢?”
晨星一愣,笑道:“您是想念公子了吗?不急,明日就是婚礼了,您早些睡,到了时辰我再叫您。”
时谨心脏猛地一跳。
“你给我换件你的衣服来,要合身,长的地方剪掉,”时谨立刻道,“我要去见阿姐。”
晨星眉头微皱:“您确定吗?是不是……”
时谨边说边将陶埙往里衣兜里塞:“快去,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她这样一说,晨星也就不再犹豫,点头拉上门出去。
时谨的衣柜在别的房间里,一时找不到腰带,就在首饰盒里翻来翻去,找到了一条发带,用力将每一处都扎紧,又拍拍陶埙,确定轻易不会掉又方便拿取后,才满意地点点头。
晨星正好在此时回来,时谨二话不说将衣服换好,又拿着发带扎紧袖口和裤腿,才道:“现在跟我去圣龙祠,不要惊动其他人。”
晨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时谨轻车熟路,一边威胁其他侍从顺手抢了把剑,一边快马加鞭抄近路从传送阵出发到了圣龙祠,把剑塞给晨星就开始哐哐砸门。
众所周知,圣龙祠是所有妖族皆向往敬重的地方,轻易不得入,更不敢冒犯。
且,住在圣龙祠的圣使时柔脾气不好。
由此可得,从来到这里以后,晨星就没见过有人敢在圣龙祠前砸门,心脏都快吓得跳出来了。
“姑娘!你别……”
话还没说出口,门已经被打开了,时柔面无表情地扫过她们,竟是出奇的没有斥责,只冷淡道:“时谨,找我有事吗?”
若是往常听到这语气,时谨早就蹦起来了,晨星吓得心惊肉跳,抬起头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
出乎意料的,时谨竟然没有闹。她吞咽几下,只觉得涩涩得发疼,眼睛不受控制地红了,出口就是哽咽:“阿姐,我有话跟你说。”
时柔一顿,眼神微动,点头:“你进来。”
时谨抱着剑,回头对晨星示意,让她留在原地,这才扭头跟了上去。
圣龙祠并不算大,和上次来相比少了许多阴森之感,时谨打量着雕内随处可见的神龙浮雕,又看向正中央的那座雕像。
没被破坏过的雕像通体灿金,威严肃穆,龙首高高昂起,睥睨万物的模样。时柔丝毫不受影响,走上前在台前坐下,平静地盯着时谨道:“说吧。”
时谨在短时间内调整好了情绪,吸了口气,尽量冷静道:“姐姐,你为什么要杀旭阳?给我一个理由,我可以拒绝婚期。”
时柔的眼神变了变,却并不意外的模样:“想当救世主了?你有那个本事吗。”
时谨心平气和道:“不是救世主,只是有些事答应了就要做,看见了就想管。旭阳是无辜的,无论族长是什么目的,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时柔‘噗嗤’笑出了声。
她鲜少有这么鲜明的情绪,似是讥讽似是惆怅:“谁不是无辜的,还不是逃不过命运。”
时谨眉头微皱,加重语气道:“阿姐,我不想听这些。你有什么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放到以后再说。现在,我只想听答案。”
时柔一顿,收起笑容,再一次变得面无表情:“……你长大了,阿谨。是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经无法挽回,我只希望你能逃离这里。”
她嘴上说着温情歉疚的话,表情却冷漠木然毫无变化。时谨用力抿唇,又问:“我是锦鲤吗?”
这一回她回答得更加果断:“不是。你是我从泥水坑里随便捡来的鲤鱼,看着是鱼,他们就信。”
时谨闭了闭眼,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自嘲地笑笑,接着问:“还有其他的办法驱逐黑雾吗?或者,神龙还会显灵吗?”
这个问题时柔答得要犹豫一些:“……我不清楚,我一直停留在这里,那老东西也在盯着我,我没有别的办法。”
时谨沉默下来,最后问了一句:“阿姐,你想活着吗?”
时柔定定看着她:“我早就死了。”
时谨不甘心:“我不明白,活着才有希望啊。你不是想看到太阳吗?你不是想看我自由吗?你活着才能看到啊。”
她忽如其来的汹涌情绪让时柔有了片刻怔愣,两人都有些被惊到,惊诧地对视片刻,时柔才道:“……我一直以为你是恨我的。”
时谨吐出口气,轻轻眨眼,苦笑:“我也是。”
她缓慢走上前,蹲下/身,将手搭在膝盖上,就如她刚化形时,还是个懵懂的小豆丁,整日扒着时柔的膝盖,含糊不清地叫着自己也听不懂的称呼。
“你从不给我笑脸,对我严格狠心,稍有松懈就要惹你生气,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气。”时谨情绪低落,只觉得疲惫到宁愿闭上眼一睡不醒。她缓缓将脸贴在时柔的膝盖上,两人都感受到了温热的颤抖:“你又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族长对我很好,给我最华丽的新衣,最多的侍从,最奢华的待遇。若有人惹我不开心,就会被立刻带走处置……”
其实那段时间不能说是很快乐,突然远离了熟悉的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只有机械般的吹捧夸赞,快乐和伤心都有人接上情绪,可接的情绪根本不对应,她虽然意识不到那其中没有真心,却直觉般并不喜欢。
她开始怀念时柔,日夜哭泣,族长逼不得已才请了时柔回来,姐妹俩一见面,却又是劈头盖脸的训斥。
“为何不自己穿衣?谁给你的脾气让你排挤同伴?吃饭都要人喂,你是废物吗!”
回忆起过去,时谨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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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咬牙:“我很怕,那个时候,我是恨你的。”
时柔低头,怔怔看着她,缓慢伸出手抚上她的侧脸:“我……不合格,对不起你。”
时谨轻笑一声,用力攥住她的手,低声道:“我不愿见你,可又想见你,我不知道你的为难、愧疚和痛苦,我记得你最疾言厉色的模样,也记得你在我生病时抱着我的鱼缸,一直看着我的模样。我明白了,姐姐,我是想回到过去的,我记得你爱我,我记得我曾在爱里长大,只是我们都把它丢下了。”
都说锦鲤脾气大难伺候,可真心假意又怎会分不清?她沉浸在虚假的爱里,像浸泡在虚假的水中,明明一切都看得见,却还觉得窒息。
所以在晨星出现后不久,她才渐渐脱离这个怪圈。晨星真心待她,旭阳大概也有一些,她拥有过真心。
时谨用力攥紧时柔的手,吐出一口气,起身退开,平静道:“有人真心爱过我,你也是。所以我要去做,姐姐,你也要看着。”
她得到过这些人的真心,救一定要去救他们。
时柔没有任何惊讶,只是平静地望着她:“你以为这些年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你的身份吗?”
时谨一愣:“什、什么?”
时柔道:“就我所知,至少你的族长,是清楚你的来历的。没有你,他照样可以捧出另一个锦鲤,只要能拖够时间,只要能……”
时谨莫名心慌起来了:“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
时柔似乎陷入了一种消极的情绪中,有问必答。她平淡道:“已经有三个族群,生出了没有灵魂的新生儿。”
时谨脸色一白,像被兜头泼下了一盆冷水,从骨头里渗出寒意。
“新生的战士……不够了。那些战士组成的屏障很快就会破开。”时柔似笑非笑,眼神中透着无奈的绝望:“他大概想,让这些蠢蛋们在美梦里死去。”
时谨一时无言,颤抖着问:“我真的没有可能……”
时柔明白她想说什么:“不清楚,你可以尝试。但是,你既然来了这里,也许并没有成功。”
她的语气中有着深深的疲惫:“我一直在尝试与神龙对话,分明我曾听到过它的声音……可从来没有过回应。”
时谨气急:“那我们就更不能等待他人施舍了啊!神明的施舍就有多伟大吗?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
时柔坐得端正,缓慢理平衣襟,道:“我希望你在最后的时日里自由一些,不好吗?”
时谨已经顾不上那些古怪了,她抬头看一眼高大肃穆的神龙像,用力握拳,转身跑出门,一把拽着晨星就走。
晨星被她拽得猛一个踉跄险些滑摔出去,努力保持平衡,喘着气断断续续问:“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了?”
时谨道:“我有事要做,大事。”
晨星一头雾水,却没敢反抗,咬着牙安静下来,走到一半,时谨拔出她的剑,握着剑加快速度飞奔下山,迎面撞上了族长带着一队侍从。
她不觉意外,横起剑,对着一头雾水的族长道:“来的正好,我问你,这几日各族新生儿诞生,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族长面色一变,“你发什么疯!?”
时谨一向敬重他,虽然不够亲近,但了解的也还算透彻,这个表情不只是愤怒,还有心虚。
她明白时柔说的话十有八九应证了,用力喘着气,质问道:“如果黑雾侵袭无法抵挡,屏障即将被冲破,我们才更应该团结起来,想法冲出去,而不是苟延残喘,坐以待毙!”
族长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时谨,你又是从哪听来的疯话。”
若是以前,时谨绝不会这样冲动。她知道族长的固执高傲,也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么重的分量,可事关生死存亡,她既然有能力回到过去,也拥有风行给的陶埙支持,无论如何也该试试,哪怕又是一次失败的试错,哪怕她可能又要再闯一遍要命的黑洞。
时谨冷声道:“是不是疯话,族长你心里清楚。”
她扬起剑,对准犹豫上前的两个侍从,道:“战士们,你们真的就甘心坐着等死吗?我们修得一身本事,难道就是学会推同胞在前面送死,自己躲在身后苟延残喘的吗?”
“够了!”族长气急败坏:“拿下她!”
时谨发热的头脑微微冷静了些,扬手扔了剑,没有反抗。
她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声惊呼,随之而来的是破空声,一支箭猛地插进上前的侍从脚下,精准阻拦了他的去路。时谨猛地回头,只见远处熟悉人影长衣飘飘,冲她露出一个微笑。
是那样熟悉的笑,口型不知再说什么。然后她转身,一跃而下。
时谨只觉得心脏似乎骤停。
她被人拧住手臂按紧时,才忽然意识到这其中的诡异之处。
……是了,如果时柔想要她安稳地过最后几天,为何要在她的婚礼时自杀?为何要她去成为龙?
而且族长真的是如此坐以待毙之人吗?面对全族覆灭的将来,他难道真的就只会指望一个名义上的锦鲤生下不知有没有灵魂的子嗣,以祈求神明的半分怜悯吗?
或者说……为什么他们会认为,锦鲤能生下龙子?
时谨呆呆望着时柔消失的方向,感受到身后禁锢的力道加重,一时泄了气,垂下了头。
43.【15】
时谨知道自己冲动了,心中的想法几番变化,到了最后,她却知道自己并不后悔。
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日子,到此为止吧。
时谨用力挣了下,身后的禁锢赶忙加重,待她停下就又变得不松不紧,大概是在族长没有下令前,不敢真的下重手。
她愣了下,面无表情低下头,开始盘算套话的方式。
她对此并不熟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随机应变最好。
时谨默默看着族长一挥手,叫几个人朝着时柔跌落的地方赶去,又分出两人控制住晨星,这才慢悠悠走到她面前,笑问:“不闹了?”
“也没什么用吧,”时谨苦笑:“您把我当成孩子的时候,自然心疼怜悯;而现在,我再闹只会显得可笑,惹人厌烦。”
族长一笑:“看来时柔教你的东西也不全是没用的玩意,这不就懂事多了。”
时谨歪了歪头,放软了语气,听上去委屈又伤感:“所以姐姐说的没错,你根本就是拿我当工具,你也早就知道我不是锦……”
“阿锦!”族长忽然厉声打断她:“你已经犯下大错,如果不想关禁闭受罚,就乖乖听话。”
时谨立刻明白,族长不希望假锦鲤的事传出去。
她立刻有了底气:“我知道我错了,我回去会乖乖受罚,但是,放了晨星。”
族长眯了眯眼,反而笑了:“你胆子比以前大,脑子也聪明的多了。”
时谨盯着他,用力甩了甩手臂,其他人不敢在族长面前对她太放肆,纷纷松了手。
她走近,族长只是眉头微跳,只是依旧微笑着,像长辈看着不懂事的幼童,即便她现在躺下打滚撒泼也会得到包容。
时谨心里腻歪得很,她以前可能会觉得被当成小孩是什么荣幸的事,但经历了这么多她才明白,这种所谓的宠溺根本就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上位者纵容自己的宠物,多可爱的事。
哪怕她愤怒、恐惧、不甘,所有的情绪打出去,都只会得到软绵绵的宠溺,这种无力和被控制感能把人逼疯。
那几天的经历多少还是留下了阴影,时谨不受控制地喘息,红着眼睛,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冷静下来,看向晨星,“让她走,不许叫人追捕,今天的事和她没关系,我和时柔谈话的时候也没有让她听。”
族长摇头失笑:“我还当你聪明了。”
时谨回头看他,目光轻移,缓缓扫过在场的侍从们,也露出了似有若无的微笑。
族长一顿,忽然反应过来,至少目前时谨还是被他推到台前的锦鲤,不管是她说出自己的身份,还是以死威胁,都是个大麻烦。
他不信时谨敢去死,但不得不顾及她胡闹的本事。
他立刻就根据晨星的价值判断出了该做什么,盯着时谨,抬起手道:“放开她。”
晨星赶忙挣开禁锢住自己的手臂,含泪盯着时谨,欲言又止:“姑娘,我……”
时谨冲她摇摇头,轻声道:“你走吧,马上走,别回来了。这个地方我真是呆够了,学了那么多人的东西,还不如当只自由自在的野猫呢……也不知道这些烂了的林子,还有没有鸟给你抓。”
晨星眉头紧皱,忽然意识到什么,瞪大了眼睛:“您……”
时谨再次打断她:“虽然我现在不喜欢人类的那些东西了,但有些还是有道理的……你现在是人了,就要有人性,书上不是说,修竹代表自由坚韧么,去找个有竹林和花的地方,快去,别回来了。”
晨星听懂了,她含泪垂下手:“现在哪里来的竹林呢……”
她虽然不明白时谨是从哪里知道风行的,但这场面显然不是一个适合摊开来问的时机,犹豫只在瞬息之间,晨星转头就走。
她在时谨的注视下走得越来越快,衣袂翻飞,很快消失不见。
时谨松了口气。
“放心了?”
时谨沉默片刻,“没有,我不相信你。”
族长并不在意:“即便如此,你也没得选。”
时谨嗤笑了声,“那就听天由命吧。”
两人在晨星的事上勉强达成共识,时谨权衡利弊后,没有急着翻脸,乖乖跟着侍从回去。
出乎意料,她没有直接被关进地牢,而是暂时囚禁在自己的屋子中,伺候的人都像被灌了哑药,不说话也不看她的眼睛,送了饭就走,时谨做什么都没有反应。
老手段了。
时谨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一种微妙的暴力,第一次时,族长就用了这样的方法,只是那时还有晨星陪着,没有那么难熬。
现在却不同了。
时谨还是觉得有点难受,她一直都是受不住寂寞的性子,若非如此,族长也不会逮住这个痛点戳。
只是向爱自己的长辈服软讨饶是撒娇,向对她没有感情的人低头,就是没尊严了。
缓过情绪后,时谨第一时间就是琢磨怎么套出更多信息,并且在这么多看守下逃出去,重新再来一次。
她抠着桌子上的木纹,看着窗外一点点数着时间。鹦鹉已经被赶走了,没有人报时,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窗外的景色入目就是一片漆黑,看久了眼睛不舒服,只是屋子里的明珠被撤了七七八八,她总觉得看哪里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昏暗,但她不想闭上眼。
时谨捋完逻辑,又想,忍忍就好,按照目前的形势,族长撑不了三天就要来找她。
既然用了挡箭牌,就要承担将她高高捧起的后果。
时谨在昏暗中磨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终于等到了族长推开门,几个侍从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在各个方位点上了灯。
她趴在桌子上,先用力闭了闭眼,等适应了光线后才缓缓转身,此时侍从都已经不在了。
“这是什么新的手段吗?”哪怕适应了很久,时谨还是被这光线刺得眼睛发疼,心情不由得极度暴躁起来,“你只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吗?”
族长静静凝视着她,有些疑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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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长进太多了,竟然还清醒着。才几个时辰,时柔竟藏了这本事。”
提到时柔,时谨瞬间冷静下来,用手盖住眼睛,冷淡道:“她有心教我,自然比不得你有心养废我。”
族长一笑,在床边坐下,与她面对面,一副要谈心的贴心长辈模样:“这话说的,难听。你能否认我对你的好吗?”
时谨一时沉默,良久,才说:“想要在宰杀牛羊吃肉的贵族,为了肉质鲜嫩,也会善待它们。叫它们生得舒坦死得干脆,也是善心。但我不愿意做牛羊。”
族长沉思道:“说的有理,难得你能有这种想法。”
时谨放下手,灯光刺得她落下泪来,像在哭。但她目光冷清坚定,并没有丝毫软弱:“您有什么想法,直说,如果不过分我会配合。”
族长不是爱废话的性子,直接道:“按照原计划成亲生子,孩子我有用。”
时谨一抿唇,差点被气笑:“什么玩意,孩子是你的工具吗?”
反倒是族长神色有几分疑惑:“幼崽而已,想生有的是,它还没有生出意识,早早回到天上,再投胎就是了。”
时谨:“……”
族长语重心长:“叫你少看人类的书,脑子都读坏了。在族群存续面前,几个幼崽的生死,不值一提。”
时谨辩不过他,干脆避开这个话题,冷冷问:“反正都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壳子,何必非要等我生。随便抱一个,你说是神龙,我看他们都信。”
族长的面色微微变了些,终于有了几分怒意:“时谨!你如果只会用这种态度与我说话,就到此为止吧!”
时谨恨不得让他现在就滚,可惜不能。她沉默下来,硬邦邦道:“对不起,我错了。”
族长眯起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脸色阴沉,语气却温和:“孩子,虽然你只是普通的鲤鱼,但在我心中还是不同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将锦鲤这个荣耀赐予你。”
时谨扯了扯嘴角:“但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一定会露馅。我能听你的话生一个孩子,神龙像还能听你的话给出反应吗?”
族长耐心解释道:“在我的计划中,不需要神像显灵,只要让他们相信你和你的孩子都拥有神龙血脉即可。”
时谨隐约觉得自己摸到了什么真相的边缘,只是族长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她一时抓不到重点。
不能急躁,不能急躁,一定不能急躁。
时谨偷偷做了几个深呼吸,平静了下情绪,才苦笑:“只要看到那个孩子就有人信吗?我见其他族的族长也并不是愚蠢之辈,阿姐说你是想等利用完之后就放弃我,我真的很怕,他们会怎么对我?”
她清晰地感觉到,在说出这句话后,族长的情绪似乎放松了些,那些隐隐的疑惑试探都好像有了解释。他眉目舒展,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们会比我更信任你的身份。”
时谨:“怎么说?”
族长随口道:“在你和时柔出现的那天,太阳短暂出现过。”
44.【16】
时谨心头一阵一阵发紧,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怎么没人怀疑,时柔才是锦鲤?”
族长默默看着她,不语,时谨脑子一抽才想起来,时柔的本体甚至不是鱼!
时谨尴尬地挠挠头:“总是不见她,都忘了。”
族长呼出口气,讥讽道:“不怕你瞎猜,就怕蠢蛋自作聪明,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稍等。”时谨沉下心来,细细整理自己已知的信息。
她从时柔那里得知,族长叫她成亲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带着大家在美梦中死去,这件事她心存怀疑,但也不排除为真;
而风行那里的消息却是,如今的短暂和平是用生者的魂魄刻印做出活尸,用血肉圈出一个安全区。这些灵魂在不断消耗,族中也确实生出了没有灵魂的孩子,等重现曙光的那刻,他们会被直接放弃,彻底在阴沟中,和那些黑雾中生出的东西一样,成为需要被清理的怪物……除非神明能得知他们的存在。
一个悲观,一个乐观……时谨怎么也想不出他们的共同点,抬头瞥见族长若有所思的模样,忽然灵光一闪。
不对,虽然时柔是悲观的,但那只是因为没有得到神龙回应的悲观,他们几个,乃至于族长,都是相信神龙存在的!
时谨问:“我和阿姐一起出现的时候,是什么样?”
族长比了根手指,“这么一小节的鱼,脏兮兮的,快脱水了。”
时谨忽略他玩味的表情,理解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是养在时柔身边的。脏兮兮的锦鲤,确实有些掉价,造势也需要时间。
这么一想,她又想起一个问题:“我记得……我们出现的时候,是各族准备撤退之时……”
这些信息很散,而且似乎各自独立,甚至有不合理的地方,无法串联起来。时谨需要一个信息能将它们串起来,又不知道从哪里入手,族长不一定回答也是问题。
族长微笑道:“好奇我们从何而来么?真是小孩子,我……”
时谨终于抓到了那一丝灵光,“我们要突破到哪去!族长,你说要给他们希望,可一直守在原地,能等来什么希望?你也知道锦鲤是假的,就算再怎么让他们相信能有什么用,你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族长隐隐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面色微沉:“时锦……”
时谨压低语气,又开始撒娇似的低求:“我不会说出去的……您也知道,说出去对我有什么好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不是锦鲤,失去我得到的一切,我就是那种傻子吗?”
看着他不为所动,她又换了个说法:“我们是一条船上的……族长,您沉了船,对我这个锦鲤也没有好处,我总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好配合您,不是吗?”
族长终于开口:“你哪学的这么圆滑,时柔可不像会教你这些的人。”
时谨眼珠一转,柔声道:“晨星姐姐和旭阳哥,都是很聪明的人,我学他们聪明点,不好吗?”
族长笑了下,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无意识地摸着指节,道:“我们不能再留下来了。时柔说的对,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待,只会全部陷入淤泥中。”
“我的计划……”他突然抬头,紧紧盯着时谨的眼睛:“你愿不愿意,都会死。”
时谨的心跳忽然剧烈起来,扑通扑通,一声一声在耳边敲着鼓。怕听不到重要的东西,她用力一咬舌尖,满嘴的血腥味让她眼前一黑,又很快清醒起来。
“……我们六大族,全部留下来开路,”族长接着说:“那些被送出去的战士,能活几个是几个,都是希望。”
时谨有些发懵:“那些活尸,才是,才是你要留下来的希望?”
“什么活尸?”族长有些疑惑地皱眉,“你又从哪听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时谨晃了晃脑袋,“不是,我有点没听清,对不起。您能重说一遍吗?”
族长冷哼一声:“所以,像你这样的妖被牺牲,一点也不可惜。在你生下孩子那天,我会告诉各族,我要龙子去圣龙祠前祭祀,彻底结束这百年的囚禁。各族会选出勇于牺牲的战士,从圣龙祠开始突围,而我们在那一刻的圣光出现时,以血启阵,在空中撕开一道口子。”
时谨喃喃道:“实际上……不会有圣光,那不是……”
族长道:“那些所谓的牺牲品,才是我要留下的希望。贪生怕死之辈,即便能出去,也不过是丢我们妖族的脸,我可不希望我们的族群因为那些东西,又成了人类修士得而诛之的存在。好孩子,你也享了这么多年福了,是时候付出了。”
时谨脸色惨白,事已至此她也不怕死了,只是不可置信地反问:“凭什么认为留下来的就是贪生怕死之人呢?若是老弱,或顾及孩童的妇孺呢?”
族长冷淡道:“那就是他们的命,何况老弱本无用,孩子可以继续生,老……也活够了。至于妇孺,”
他皱了下眉:“我记得族中有女战士,何况有些族群并非只有妇孺生育这一条延续的方法。”
时谨气笑了:“你以为那些突围的勇士会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吗?他们也许本就是为了骨肉至亲可以活下去而自愿牺牲,你这不是……”
族长看向她的眼神极为平静:“那又如何,结果已经摆在眼前。我也已老,会留下来启阵,到那时,他们只会觉得是时运如此,而非我刻意算计。”
时谨再一次感受到了更为痛苦的无能为力,“……这是要让一半人去死。”
族长笑了:“如果不骗他们团结起来,孩子,你信不信,我们一起面对,会因内乱夺权彻底失败。到那时,损失就不止一半了。”
时谨有些迷茫,她不知道怎么选才是对的,连族长都选择自我牺牲,她还有什么理由阻止?
可是……时谨心中依旧不安,“你有把握吗?你从哪里得到的结论,你确定如此就能成功吗?”
“是猜测。”族长沉默下来,叹息一声:“没有别的选择了。”
具体是怎样的猜测,他不肯开口了。
他站起身,拍拍衣袖,笑盈盈道:“傻孩子,你以为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你总爱闹腾,我没有耐心了。”
时谨茫然地抬头,只听他慢吞吞说:“同样都是神龙血脉,何必非要母子两个?近日就开始吧,和你的新婚典礼一起。”
“庆祝新生。”
时谨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一慌,猛地扑过去:“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族长微笑着挥开她的手,转身,关上了门。
他没有将灯撤去,时谨跪坐在一片光亮之中,几乎连影子都没有藏身之处。
她缓缓抬起手,抱住头,用力将自己藏在身体遮挡的唯一阴影之中。
……还要重新开始吗?
是不是族长所言,真的是最好的选择?毕竟她也听说过,各族勇士众多,有不少都愿意牺牲,这样一想,活下来的勇士也会更多。
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下去?时柔没有活下去的心,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死,她想要的真相已经得到了,虽然自己是必然的牺牲者,可正如族长所说,享了这么多年的福……
是不是应该付出代价?
时谨眼眶酸涩,越来越用力,将自己抱得更紧。然而很快,眼泪落了下来,滴答一声,在地面上晕染出深色的痕迹。
不如认命吧——
她这样想。
这些年她过得很快乐,即便是生在谎言中,但吃穿用度无一不精,在爱中长大,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不好。
那滴泪痕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浅棕色的地面竟是一点点在她眼前变了色,一点绿色探出了头。
时谨一愣,忘记了哭泣,下意识伸出手触摸。是嫩绿色的小草,透着新生命的勃勃生机。
她不由露出笑容,忽然听到一声呼唤:“阿谨!”
时谨惊了一下,猛地看向左右:“谁!”
声音很微弱,却很熟悉,“是我,你现在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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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了?”
时谨顾不得伤心,惊诧道:“你怎么,你怎么……你在哪?”
晨星道:“你认得风行,不认得槐叶他们吗?野草拥有在任何地方生长的能力,这是槐叶的一个分/身,我们只能短暂通话。你不要担心,我会努力救你出去,你现在……”
“不用了,”时谨张了张嘴,哑声道:“我,我应该不需要你救了。”
晨星一顿:“什么意思?”
时谨不想明说,摸着胸前的陶埙,又放不下风行说的那些话:“……你告诉风行,放心,那些战士的灵魂,一定会找到归处。”
晨星不明所以,她显然懂这个话题,却不明白时谨为什么这么说。
她喃喃自语几声,不知道想起什么,严肃道:“阿谨,族长跟你说了什么,告诉我,不要隐瞒。”
时谨偏开头去,晨星没等到回应,就道:“你想清楚了?你只听了族长一面之词,就要放弃我们吗?”
“我不是!”
时谨急忙爬起来坐好,“我,我不知道怎么说。”
她努力用发木的大脑回忆族长说的话,断断续续地将全部信息复述出来,最后苦笑:“我也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努力了,有点可笑吧?但我是真的怕,如果我说出去,会不会真的造成族长所说的局面,会不会……害死更多的人?”
晨星沉默片刻,“你稍等。”
她应该是去与风行沟通了,时谨被这么一闹,也来了精神,慢吞吞爬起来,这儿摸摸,那里碰碰。失去了方向,她整个人都有些浑噩。
晨星的声音又一次出现了,她疑惑道:“你就没问族长,为什么这么确定说出去就会导致内乱?”
时谨愣了下:“没有,但是他自己也会牺牲,我想,应该是试过了吧……”
晨星烦躁地啧了声,但下一刻就换成了风行温柔的安抚,“阿谨,你是阿谨吗?”
“别慌,现在站起来,擦干眼泪。”
她的声音很有感染力,时谨不由自主站直,胡乱抹了下脸:“你好啊,风行。”
风行低低笑了笑,问:“你除了和我们,还和谁接触过?我说的不是你的族长,姐姐,是那些普通的妖族,甚至你的侍从。你有关注过他们吗?”
时谨愣住了。良久,她摇头:“……没有。我的身份,本来就,本来就见不到他们。”
她说着有些尴尬,不论怎么说,她曾经确实是个高高在上的贵族,除了被时柔亲自送过来的晨星,她连其他侍从的脸也不会看一眼。
风行柔声道:“这就对了,那你为什么这么确信,族长说的话是真的呢?你不曾看过,不曾体会过,没有真正见过普通妖族是如何生活,不理解他们如何作想,却要自作主张的替他们决定吗?你的族长确实说的有理,我们都希望真正的勇士活下来,但是,你能保证勇士就是这样想的吗?”
“不要擅作主张替别人决定命运,阿谨,谁也没有资格决定别人的命运,哪怕是神龙也没有。”
时谨流着泪连连点头,一边哽咽一边含糊地道歉。风行倒有耐心,静静听她哭完,才笑道:“还能听清我的话,就去做吧。”
“现在整理好你的心情,推开门出去,去亲眼看那些你应该去看的东西。也许那个时候,你就明白我们会如何选择了。”
时谨愣愣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没动:“锁了,我出不去,也没有剑。”
“没关系,”风行柔声说:“没有剑的时候,你还可以拥有伙伴。现在留在那里等待。”
时谨似乎听到了悠扬的埙声,她眉头一皱,思绪竟然缓缓飘了起来,飘了很远。
她轻轻握住胸前的陶埙,忽然想起那只推开幻象的骷髅手,不知怎么,莫名感到了几分不真实。
所以……所以……
她是真的回到了过去吗?
那个所谓的空间缝隙,是真实存在的吗?
眼前的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吗?
45.【17】
无论对世界有什么猜测,时谨都没有时间去验证,她走到窗边,想要看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惊慌的尖叫,地面隐约开始震颤。
真快啊。
时谨定了定神,试探着踹了一脚门,第一下只晃了晃,她咬咬牙,侧过身子,准备用身体去撞,只听刺啦一声,一只骷髅手从门板穿了进来,扒住边缘,一点点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时谨呆住了。
那只手让开之后,露出来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在强烈的光线下更显得黑沉。她盯着那片黑暗,心中生出了无边的恐惧。
怎么办?
时谨下意识回头,想去找那棵承载了风行和晨星的小草,但是她在强光之中用力眨眨眼,却没能再看到一点影子。
没有人能帮她了。
她心头绝望不断蔓延,用力抹一把泪,咬牙弯腰钻了进去。
黑暗那头,是她熟悉又陌生的院子。时谨脚落了地,却依旧有种飘飘忽忽的迷茫感,身后是几乎纯白的光彩,她余光瞥一眼就不敢再看,猛地一头扎进黑暗中。
驻地乱起来了。
时谨抹了一脸泥,从院子里出来后,她就找了个草丛钻了进去,蹲在角落里,活像个野猴子。她听到旁人惊慌失措的呼喊,心里有些急:若是那些英魂与族人起了冲突,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她想再联系风行,可茫然望去,路边的野草多如繁星,她绝不能在这里等着别人再来帮自己。
时谨从混乱的影子中判断出此时双方都没有下狠手,但只要族长反应过来调动各族护卫队,事情就不一样了。
她蹲在草丛中,用力攥紧怀中的陶埙,不知道该怎么让这一切停下来,脑海里想法乱七八糟,手上动作不停,用力吹了一口气,低声念:“停下!”
风声呼啸着,像是在回应。
时谨怔怔看着黑影缓慢褪去,太阳穴隐隐刺痛,她用力站起来,因为蹲得久了,大脑有些眩晕。
她还记得风行说的话。
要亲自去验证,去了解,才能得到答案。
时谨从前只关注自己家的一亩三分地,从不在意其余族人过得如何,家住何处,但是现在她必须一直走下去。她按照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一边走一边焦虑地揉着脑袋,烦躁的情绪好像要冲破胸膛,最后她干脆跑了起来。
风被甩到耳后,划她满身伤痕的树丛也被踩在脚下,时谨感到喉口越来越痛,鼻腔中弥漫着血腥味,恍惚觉得下一刻自己就会倒下,然后被风行捡回家。
她已经一个人走了很久了。
“哎姑娘!”
时谨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手臂,双方都太过用力,两方冲击,双双摔在了地上。
她摔得头晕眼花,感觉手臂要被卸下来了,懵在地上许久,才捂着脑袋坐起来,稍一用力右臂就是钻心的疼,她呲牙咧嘴地用力甩了甩,过了那股麻木的疼劲,肢体才回到自己身上。
“你是谁?”
时谨满心警惕,摸了摸陶埙还才身上才放下心来,她看清这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那一拽显然也让她受伤不轻,手心里极大一片磨出来的青紫伤口,缓缓溢着血珠。
但大眼睛似乎并不怕疼,胡乱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笑吟吟道:“路过路过,想来林子里捡点果子吃,看您差点要窜下去了。”
时谨一愣,扭头看过去,后背瞬间就冒出了冷汗,在前方大概六七尺的地方,树枝伸到了尽头,往下就是悬崖。
她竟然没有看到?
时谨咽了下口水,将满嘴的血腥味咽下去,问:“你是哪个族的?”
妖族分了上百个族群,但最顶尖的还是只有那几个,时谨看她的装扮就知道不是什么大族。果然,大眼睛一愣之后捂嘴笑出了声:“哎呀我也不知道,最常见的东西成了精,都要自成一派了。不像你,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姑娘,有带钱出来吗?”
时谨:“……”
她下意识在身上摸了摸,没能摸出一个值钱的东西。她尴尬地将陶埙往衣服深处塞了塞,只觉得自己从来就没这么窘迫过:“我没带钱,对不起,我……我有机会还你,你叫什么名字?”
大眼睛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和你开玩笑呢,下等妖可用不起那些东西。我?叫我芸芸就行。”
时谨哦了一声,又问:“为什么用不起,不爱金银宝石,灵珠也不要吗?”
芸芸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衣服只有几块破布缠在身上,像只垃圾桶里的小脏狗,“灵珠就更不能要了……你是哪个天上跑下来的神仙,金银宝石除了贵族,也就和平的时候才有点吸引力,至于灵珠,哇,这要是有一颗,我都能伺候贵族去了,哪里还需要冒险跑出来找吃的。”
她说着就有些不高兴,瘪嘴嘟嘟囔囔骂了几句脏话,见时谨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一顿:“咳,开玩笑的。起来,这里不安全。”
时谨莫名有些在意那个悬崖,扭头又看了看,雾气缭绕,什么都看不见,她收回视线,抿了抿唇。
她现在的状态也没有比芸芸好多久,两个人脏得差不多,小脸黑漆漆看不清五官,最多是她身上布料多一些,还有个鞋护身。她见芸芸直接就光脚踩在碎石乱草上,只觉得也要感同身受地疼起来了,呲牙咧嘴地仰头看高处。
“我们现在在哪?”
这一仰头,她就觉得不对了。眼下的树木并没有遮天的高度,树冠至少有一半好像直接“插”进了黑雾中,那片令人不安的黑竟是直接就在她们头顶。
时谨脸色一变,失声道:“我的天!”
芸芸不明所以,回头看她一眼,顺着视线往上看,顿觉无语:“你没见过吗?喂,大小姐来我们这干什么?”
时谨吓得不轻,又明白这是她了解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强行压下不安,目光乱飘,“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平时普通的妖族都是在这里生活的吗?”
她知道冒犯,但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这……这东西靠近了会怎么样?”
说起来,她一直知道黑雾危险,却不清楚危险在哪。那东西常年飘在上空,又被很好地控制在外围,她只知道太阳被遮挡,黑暗中会窜出凶狠的怪物,具体是什么,却不清楚。
芸芸盯着她,眼神有些怪异。她忽然笑了下,靠近时谨,语气飘忽:“这话说的……真是不讨喜。”
时谨有些紧张,向后退了退,绷着脸向她作揖:“抱歉,我确实是被家中保护得严密,但生死存亡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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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贵族之分。我就是,就是想尽微薄之力,才离开家中的。”
她心中原本是怨恨族长的,谁愿意还没有灵智的时候就被当成棋子,哪怕让她死在淤泥中,或是就做一条普通的鲤鱼,也好过不知不觉就背负了一座大山,可见此情状,她又觉得,无论愿不愿意,自己确实享受了太多普通妖族无法享受的幸福。
时谨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道:“我听闻锦鲤族的族长即将开启祭坛,用族中秘法送我们离开这里,向外寻找净土。”
她以为芸芸会兴奋,却不料对方哦了一声,兴致缺缺:“那你们做吧,跑出来干什么。”
时谨不由发愣,“我,我想知道,你们怎么看?”
芸芸转身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道:“他做就做吧,成了也好不到我们头上。”
时谨明白了。
她什么也没说,静静跟在芸芸身后。对方回头瞥她一眼,也没有赶人,只当她不存在一样。
她在这林子里如鱼得水,速度极快,时谨咬牙跟上,实在没力气了,就用力攥一把陶埙。越走林子越稀疏,芸芸忽然停下,声音带笑:“不怕我把你拐走宰了?”
她转过身,歪着身子靠在枯树上,“现在都没得吃,妖吃起同类来可是常见,让我看看你是什么种类……”
时谨道:“我知道,大家都过得很苦。我是鱼,没多少肉,你要是想吃我,我会逃的,而且你抓不到我。”
她语气很认真,芸芸缓缓收起了笑容,翻了个白眼:“算了,我吃素。倒是你,莫名其妙来闹我一通,说着愧疚,又没见你真的做什么,我可不敢放你进去。”
时谨垂下眼睛,平复了呼吸,笑了笑:“我有想要做的事,也有想要知道的答案。看到你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有数了,但我想亲眼看看,有些东西,还是要亲眼所见,更能坚定想法。”
芸芸飘忽的眼神一定,缓缓抬头盯着她,目光并不算友善。
她眯起眼睛,舌头顶住下颚,思索片刻,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没有必要,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时谨继续跟着她。
在往下深入,是一条类似山路的陡峭小路,几乎被夹在山缝中,时谨体力已经到达了极限,汗水模糊了视线,她扶着墙壁踉踉跄跄地走,等眼前豁然开朗时,时谨双腿一软,差点跪坐下去。
芸芸侧过身看她一眼,没有伸手扶的意思,她从阶上一跃而下,隐入人群中。
时谨才隐约看清她似乎是一只猫。
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这条路像是从山腹中开出来的,出了小路几乎没有立足之处,若是她刚才腿软跌落,就会跌进这密密麻麻的妖群中。
她和芸芸的出现都没有引起注意,只有贴近这边的几个妖抬头看了一眼,因为除去这个山缝,还有无数密密麻麻裂开的小缝,时不时钻出一两个陌生的妖,扔一些果子食物下去。
时谨静静看着他们,他们也都很安静。
不同的族群三五聚成团,有些甚至还没有完全化形,大多数留在这里的妖,怀中都抱着年岁不大的孩童,或白发苍苍,或伤病甚至残缺。
时谨已经不需要再继续寻找一个理由或是答案了。
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
46.【18】
时谨没有停留太久,又再一次启程。
这些年来,他们从动物逐渐成人,虽然称之为妖,但作息习惯已经逐渐向人靠近了。野外遇到危险,兽会第一时间放弃幼兽,要么引开敌人幼崽存活,要么保留自己,还有再次生育的可能。
但人是无法轻易放弃新生的幼崽的,如今他们也一样。
不论是芸芸,还是那些愿意牺牲的战士,他们在外拼死流浪,总不会是希望自己的所爱被果断放弃。
时谨并不反感族长的计划,只是她觉得,有时也并不一定非要靠天生存。毕竟,无论是人,还是兽,最初都是以自己的能力,在残酷的环境下挣扎,几乎是与天斗才搏出一线生机的,与其拼了命就为赌天真的存在,何不试着成为那个天?
时谨艰难地从山缝中钻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没有计时沙漏,也没有指引明灯,出来时眼前依旧是一片黑,黑得她眼睛都开始难受。
这天地茫茫,她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时谨呆立许久,摸着手中的陶埙,被体温染得烘热,她低低喘着气,放到嘴边呓语:“……给我指个方向吧。”
她没有吹出那一声,长长叹了口气,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越靠近贵族阵地,林子会越茂密,等到了血河附近,她就大概明白路怎么走了。
时谨一路走,思路越来越清晰,微弱的灵力支撑着透支的身体,从丹田流出,仿佛源源不断,到了丛林边缘,她就明白自己走对了。
因为她被护卫队包围了。
时谨藏起陶埙,很配合地表明自己愿意跟着回去。几个领队对视一眼,似乎有些疑虑,时谨抹了把脸,露出在淤泥下不太清晰的五官:“怎么,还有人跟你们冒充锦鲤吗?”
领队沉默:“……您受苦了。”
时谨被带到了族长身边,为防意外,连洗漱都没有。
曾经的所谓“爷孙”俩再次见面,皆是尴尬的无言。
“你怎么就是不能听话呢?”族长悠悠叹了口气,用手帕轻轻擦拭她的脸颊:“没说什么不能说的吧?”
时谨道:“我哪敢,要是说了,恐怕现在就不是带锦鲤回家,是诛杀冒充锦鲤的恶徒了。”
族长笑了笑,摇头:“时柔总说我养废了你,可这不就很好吗?你很聪明。”
时谨闭了闭眼,不想再说这个话题:“族长,您既然认可神龙,也真的见过了我和时柔出现那天的太阳,为什么不让我去试试成为龙呢?”
族长一怔,他似乎并非不信,而是没有过这样的想法:“……神龙是不可复制的。我曾经见过人族最接近于神的修士,族群中并没有过这样天赋的强者,妖也并没有人族受天地厚爱,你要去尝试?不过白费力气。”
时谨道:“可既然你的计划并不需要我全部配合,或者说,甚至没有我也可以,那为什么不能试试呢?都是放手一搏,我们成功的概率也相差无几吧?”
她既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并非意气上头的胡闹之举,族长放下戏谑之心后,认真思考良久,摇头道:“对于我的计划,我有至少四成把握,在你不知情的时候,我做过很多次实验。而你的想法,以你的血统,种族来看,我看连一成都没有。”
时谨忽然问:“你说的实验,是不是……用一些下等杂妖?”
族长一顿,抬眸看她,眼神有片刻的冷凝。时谨缓缓吐出口气,“对不起,我又在瞎想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不如给我一些时间,让我试试。如果我失败,你再想别的法子也不迟?”
族长道:“如果你死了呢?”
时谨毫不犹豫道:“那你就换人,能找到的话,用我尸体也行。族长,我……我还是不能接受,抛弃老弱的做法。”
族长按了按眉心,看出了她的坚定之意:他若是不答应,她真的可能接着折腾下去,回头留给他一具尸体。
他有些烦了,冷淡道:“那就随你折腾,你以后不再是锦鲤。”
时谨骤然松了口气:“圣山的空间留给我,别让人跟着,最多一个时辰。”
族长起身道:“随你。”
时谨终于得了许可,第一次不是以流浪逃窜的方式在圣山乱跑。她徒步上了山,又进入了圣祠。
她不急着回溯,只想在圣祠多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线索,然而一进去,她的血液就瞬间凝固了。
正对着大门的灿金色圣龙,半边脑袋已经被削去了,只留空洞洞的一只眼眶对着她。
时谨立刻就有一种血液逆流至大脑的错觉,她毫不犹豫转身拉上大门,心跳快得几乎要飞出喉咙,
她紧盯着那只眼睛,不可置信地上前,踮起脚尖去摸那部分残缺。她无法确认时间过去多久了,这痕迹是否对得上,是不是时柔所为……
但是,她摸过那个空荡荡的眼珠时,忽然感到了一股看成毛骨悚然的熟悉。
时谨猛地回头,果不其然,在大门前一步的位置,黑褐色的血液凝固在地面上,在暗沉的空间中并不起眼。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也看清了。
时谨忽然觉得大脑有些晕眩,腿一软重重靠在了圣龙像上。残缺的神像晃了晃,轰然倒地,露出台下的黑洞。
那黑洞与圣祠后面的回溯黑洞一模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时谨甚至觉得连大小都相似。她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又在靠近时惊醒似的猛地缩回来,呆滞片刻,在身上乱摸,最后扯下一片衣角,扔了进去。
……被吞没了,这不是假象。
时谨猛地捂住脸,不知是痛苦还是绝望。
她看到的那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
这个世界是真是假?
时谨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堪称绝望的推测,深吸口气,强行冷静下来,扭头细细摸索观察这个不算大的神殿。
和常见的神殿一样,除了最中央的神像,也就只有墙面上还算有内容。时谨踩过了每一块地砖,没有发现空格,就开始从最边缘的墙面摸索。
壁画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色彩并不鲜艳,极易被人忽略,雕内的照明又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时谨眯着眼睛努力辨认,只能隐约看到瀑布、鱼、龙和太阳……如果那个暗淡褪色的红色圆形是太阳的话。
时谨盯着壁画看了许久,回头看向台上模糊看不清的黑洞,深吸口气,两三步上前,闭上眼一跃而下。
就是死,她也认了!
时谨感觉自己好像被扔进了急速流动的水中,根本没有力气反抗任何,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叶,天旋地转间,她的意识被冲了出去。
“咣”一声,似乎有人在她耳边敲锣,时谨意识凝聚,清醒过来,已经无奈得没什么脾气了。
她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此时正倒在路边,摇摇晃晃站起来,甩了甩头,看清了这条小路,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等她想起这是哪里之后,呼吸瞬间急促起来,大脑空白,猛地冲向前路。
然而命运并没有给她任何眷顾,时谨急急停下,又缓慢往前走了两步,绝望地看到了与那天一模一样的时柔。她拿着一把长剑,衣袂飘飘,目光缓慢扫过,落在时谨身上,只微微一怔,就笑了起来。
时谨再清楚不过接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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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发生什么了,她想也不想拨开族长冲上去:“时柔,你等等!”
时柔眉头一挑,又笑,挑衅一般缓缓后退,跌了下去。然而很快她脸上的表情就被诧异取代——她看到时谨用力一扑,与她一起摔下悬崖。
时柔一愣,先是恍惚,随后又仿佛明白了什么,无奈地笑了起来。
时谨以为自己会和时柔一起死,她是一时冲动,大脑没能及时思考,可真的一起跌下山崖时,她忽然又觉得,这样也好。
也好,也好。如果真的有神龙,如果她真的与神龙有关,她的魂魄也会和那些同胞一起,一直为守护族群努力下去。
她也不愿一次次看着在意的人死去,也许她始终就不是可以拯救别人的那个。
她活着拯救不了别人,可死后,魂魄哪怕是作为守护族人的养料……也不能说是不值得。
时谨闭上眼,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然而很快,她只感觉身上一重,身体被轻轻抱住。
她愕然睁眼,被巨大的冲击震花了视线,时柔聚起的灵力还没散,轻柔地拢在两人身边,像书中所写的,柔软的云。
时谨心头掠过一丝欣喜,只是这喜悦还没来得及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就被猝不及防的恐惧和绝望代替。
她看到时柔的身体在一点点失去生机。
时谨瞬间感到了难以言喻的崩溃,痛苦迅速蔓延,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刺痛,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缓缓低下头,用力攥紧胸口的衣服,声音破碎,断断续续:“我明白了,时柔,我明白了,我根本救不了任何人,我什么都做不到,我何止不是好运锦鲤,我……我是个无能的废物!”
时柔瞳孔微微聚焦,露出几分笑意。她伸手抚上时谨的脸,态度却是前所未有过的温柔喜悦:“不是,阿谨,你不是借着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里了吗?”
时谨泪眼朦胧,呆呆看着她,已经不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信息了。时柔微微直起身子,用力平复呼吸,依旧能听出犹如生锈乐器般的混乱嘶哑,她仰起头,看向天边,喃喃道:“我不喜欢锦鲤这个称呼……”
“时锦。”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忽然一笑,“看起来,多好的祝福。是时运正好,是锦鲤气运,唯独不是你自己的力量。但是,阿谨,我希望你不是神台之上的锦鲤,不是什么能带给身边人好运的锦鲤。”
时谨垂下头,犹豫着抓起她的手,轻轻将侧脸贴住她的手心。
她也笑,笑的难看无比:“我不是,我……我一直不是,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样子,我……”
时柔没有听她说完,微微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胸膛剧烈起伏。
“你做到了,阿谨,你终于走到这里了。”
“我希望你是谨慎勇敢,强大独立的自己,我希望你是龙,是太阳,是天空。”时柔垂眸,泪珠落下的同时,唇边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走吧,离开这里,别回头,往前走,去找找太阳吧……留我在这里,我一直在这里。”
时谨隐约觉得有什么破开了乌黑混乱的云层,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呆呆跪坐在那里,看着时柔一点点失去生机,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时柔是已经留在了过去的人。
她从族群最混乱绝望的时期走来,从来就不属于安逸阴暗的安全屋。她和那些为了挽救族群,将肉/体与魂魄一起剥离,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时谨没有再等下去,时柔的生机尚未流失殆尽,她就站了起来。远处隐约传来呼喊,是那些族人来寻他们的锦鲤了。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世界在坍塌。
47.【19】
时谨在坍塌中发现了世界的虚假。
眼前的一幕幕都在褪色,她往前走,竟是踏着那片雾气走了上去,心神安定下来,时谨只觉得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此时消失了,她的眼前无比清晰地出现了一条路。
时谨接着往前。
她听见细微的声音,像沸腾的水,每个破裂的气泡都散发着令人疼痛的温度,于是她也感到身上传来蜕皮一般的剧痛。
每迈出一步,这些痛楚就会无比清晰地攀上她的身体,撕咬她的血肉皮肤。最初是烈火灼烧一般的炽热撕扯,沉沉的坠落感不断袭来,心跳一次次剧烈跳动,恐慌、迷茫不断模糊她的视线,时谨咬咬牙,干脆闭上眼,权当那些痛楚是推她向前的力,在撕扯间猛地扑过去,‘哗’一声,她穿过朦胧的水幕,来到另一个空间。
时谨猛地停住了。
她看到栩栩如生的圣龙像,五爪锋锐,龙首高昂,深邃的眸子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仰头望着天空。长尾勾起,显出欲随时腾空而起的气势,而在几近要被忽略的暗处,一抹绿色悄悄爬上,细弱又坚韧。
时谨又一次看到时柔。
柔弱的、仓惶的、恐惧的时柔,她满脸悲伤绝望,神龙在她身后仰着头,俯视着在它脚下祈盼安宁的芸芸众生。
时谨就这样与时柔对视了。
两人在黑暗中双双一怔,像感应到了什么,缓缓低下头。周围的一切都成了虚影,缓缓淡去了,她们一同迈出第一步,踏进了一个小泥坑。
湿软的泥沙中只有浅浅的一层水,有什么在里面奋力挣扎,时谨心念一动,时柔已经弯下腰去,轻轻捧起,看清那之中的东西。
是一条被淤泥包裹,用力呼吸的野鱼苗。
时谨瞬间僵住了,虚幻的周遭景象一瞬凝实,清晰地展现在她面前,那威严肃穆的圣龙像又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似真似假,难辨虚实。
时谨静静与它对视,神色毫无波动,沉吟许久,才道:“你一直看着。”
神龙从始至终就没有离开。
灿金的圣龙像静默无声地伫立在那里,下身的托盘若隐若现,风声在它身边呼啸而过,仿佛随时会腾云而去。
时谨面上透出几分苦涩,喃喃自语:“若真的能时光回溯……我们哪里还需要困于此地百年呢?”
呼啸的风立时停止。
时谨并不是很胆怯的人,只是大多数生物在面临困境时,第一反应都会是想逃避,她也无法避免。
直到今天,她终于避无可避。
时谨一提衣摆,缓缓跪下,抬手低头,轻轻道:“我……我不会再放弃了。”
“我知道供养的爱来源于掌控禁锢,我知道一味逃避只会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我知道时间是往前走的,我不能永远停在原地。”
她一度哽咽,不待情绪缓和,便深深拜了下去。
时谨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淡深沉,隐隐透着威压。
她在看到时柔的那一刻,就像被石块堵塞的河流突然冲破禁锢,过去想不明白的,如今也都明白了。
时间是不断往前走的,如同河流无法回头一般,她不过是一条在河流中的鱼,如何抵抗水流?她不断在原地打转,即便看到的一切是真实的,所处的环境也是虚假的了。
时谨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或者说不能称之为地面,这个空间大概只存在于她的意识中,就像她以为回到了过去那样。
“我,不求你了。”她释然地笑了下:“其实本就不该求你的,自己的生存本就该自己去争取,我也不愿再做等着被施舍的宠物了。”
时谨下定了决心要与那些英魂一起,舍出性命与灵魂为族群的生存寻求出路。她想想并不觉得恐惧,大概唯一遗憾的,就是没能真正认识风行和她的弟子们,没能和晨星告别,也……没能真正敞开心扉地与时柔谈一次话。
不过遗憾的结尾也未尝不是乐趣,时谨站起身时想,她会不会也变成那样歪歪扭扭,走起路来吱呀吱呀的活尸呢?
她起身定睛再看,面前的黑色已经散了许多,圣龙像却暗淡了不少,勾起的长尾上缠绕着青光荧荧的菟丝子,忽然间有人道:“这是什么?”
“近日里照看圣祠的那些家伙真是越来越懒怠了,竟然眼看着圣龙尾巴上长了根杂草。”
时谨分外冷静地听另一个声音说:“也怨不得他们,神龙都飞升多少年了,这些年风调雨顺,也用不着信奉虚无的庇护,你既然瞧见了,就拔了去呗。”
身体比心思快,时谨立刻抓住那凭空出现的一只手,低声道:“留着吧,也许她与圣龙有缘。”
世界猛然安静下来。
模糊的景观也随之褪色,融入漆黑的空间中,唯有一点嫩绿愈来愈亮,甚至在那抹金色暗淡下来之后也不曾褪色。它一点点攀爬,从根系开始消失,然而顶端却一直缓慢向上,直至最后,尖端的枝叶轻轻碰了一下极高的天空,猛地向后颓然落下,彻底消散的瞬间,时谨看到了太阳。
原来那就是太阳。
时谨被刺目的光线扎得眯起了眼,泪水本能涌了出来,她似哭似笑,心想,这原来是太阳吗?
原来它和明珠灯盏是相似的,却比后者明亮百倍,炽热又带着温暖的橙金色,一晃又仿佛能看到各种色彩,一层一层叠起斑斓的彩光,充斥着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
时谨不由停在原地,感受着灿金色的温暖。她恍惚生出几分永远停留在这里的冲动,然而也只有一瞬,她就清醒过来,笑着摇摇头:“这下,就是见了风行,我也有话可说了。”
她毫不犹豫迈步,越过那片光明,重新投入前方的阴影中。
……
大地在剧烈震颤,圣祠外的血河如同被煮沸了一般翻腾着,风声在林间呼啸,撕扯着摇摇欲坠的树木,黑云沉沉下压,仿佛天空也即将坠落,挤压生灵最后的一丝空间。
时谨站在悬崖边上,回过神,看到族长带着人从小路上来,侍从排成两列挤在狭窄的道路上。
“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呢?族长,你看,这么多人,他们走不下去了。”
族长静静盯着她,眼神似有不解:“你跑了这些天,性格变了许多。”
时谨莞尔:“不算变,本该如此。”
族长道:“那些蛊惑你的人,已经被我处置了。现在跟我回去,既往不咎。”
时谨一阵恍惚,逐渐反应过来时,浓烈的悲伤蔓延至心间。也是,她看到的幻象虽然与圣龙祠有关,连接了现实,几乎真的要将她留在了幻境中。
但从一开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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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入的就不是回溯时光的通道,而是虚假的幻想。可现实如此,即便在幻想中,她也无法圆满。
时谨低头摸了摸怀中,手指触及陶埙光滑冰凉的表面,才冷静下来:“没关系的……只要你们在我身边。”
风行和她的朋友们,一直都在。
“我不回去了,”时谨说,“我不认可你的做法,不过,我们都希望族群延续下去。但愿英魂永存。”
时谨没有再浪费时间,转身两三步上前,一跃而下。
族长在猝不及防间完全没来得及阻拦,他脚下一晃,完全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就栽倒了地上。
大地几乎要翻过来倒扣在天空上,掠过的风发出一声声濒死般的哀鸣,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天空真的压了下来,翻滚的黑云越靠越近,散发出令人恐惧的不详气息。
然而,在某一刻,它忽然停滞不动了。
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低沉的龙吟从悬崖之下传了上来,音波仿佛蕴含着某种能量,径直撕开了黑雾,露出深不见底的漆黑内里。
不过片刻,只听哗啦一声,滔天水柱涌了上来。血河的水依旧猩红暗沉,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只是很快,水幕渐渐剥离,露出清澈见底的水龙。它腾空而起,猛地甩尾,将附在身躯上的杂色抖落,巨大的水龙不断向上、向上,一层层犹如莲花般绽放的水花从它身上落下,向大地散去一阵靡靡细雨。
水龙高昂着头,每向上一步,黑雾就被逼退一步,直到最后,几乎盖住大地的黑雾又重新退回了天际,龙首偏头,缓缓拧过身子,长尾抬起触到额心,那水雾一般空灵透明的水龙便凝住了,腾地一声,以它为中心,炸开丝丝缕缕的灿金色水光。
这层水光将黑雾推开、吞噬,最先露出一抹白,随后像是漾开的水一般,浓郁的蓝色填满空白,波浪般缓慢推向远方,只偶尔留下一丝一片未能填满的空白,点缀天空单调的蓝。
水龙又一次仰天长吟,这一回大雨倾盆落下,冲刷掉经年沉寂的泥泞脏污,流进血一般的河流中,于是水声也跟着应和龙吟,逐渐变色、透明,露出堆满白骨的河床,温柔地抚过亡者的身躯。
终于有人从震撼中回过神,喃喃疑问:“这是我们的神龙吗?”
“不……”族长望着天际,默默闭上双眼:“……是我们的同胞。”
在与他们遥远却又不算遥远的地方,一个个游走于黑雾边缘的活尸停了下来,它们仰头看向天空,空洞的眼眶中忽然燃起橙黄色的火焰,白骨与灵魂一同被温柔的亮光消弭,那张僵硬的骷髅脸上,隐约显出了面容平和的少年模样,望着天轻轻一笑后消失不见,唯有眼中的火焰仍在跳动。
火焰微弱渺小,然而却又成千上万个火苗在空中轻轻晃动,它们连成一线,在最边缘圈出了一个完整的保护圈,腾地燃起了与天比高的火墙,灵魂之火熊熊燃烧,缓慢上升至天边,与水龙相接时,龙身由虚转实,鲜红的颜色凝聚在一起,变为了耀目的灿金色。
金龙猛一甩尾,从天边飞过,所到之处草木疯长。天钟缓缓敲响,它在最后的黑洞前盘旋,头尾相接,停在半空中,逐渐凝实褪色,待那层灿烂的金色散下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后,挂在天空中的,依旧是柔和温暖的明阳。
天亮了。
48.【01】
【你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方野踏上这条路,却骤然听见飘渺空灵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她下意识回身望去,只见来时的路开满了茱萸花。这本该长在树上的嫩黄小花却像绵绵细雨般,于高空簌簌落下,铺了满地。
方野愕然,聚在掌中的灵气无意识消散。这条道路凶险,她在来时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未曾想入口竟是这样一番景象。
她略后退了退,细细打量着这突然冒出来的碎花。它们迎风飘落,落地而生,蹲下身一看,竟是已经迅速扎好了难以察觉的根,若不用力,甚至难以拔动。
方野若有所思地起身,平日里总半睁不睁的丹凤眼透出几分茫然。纵然她已是临近飞升的高阶修士,一时也想不明白,飘逸灵动的仙剑择风,与这半点灵气都无的茱萸花有何关联。
“来时的路?”
方野沉吟片刻,这或许是某种提醒,又或许是深入秘境前狩猎者不动声色的诱惑。不过无妨,当下定决心时,发生什么都无非是见招拆招。
她慢吞吞拍了拍衣袖处沾上的碎花,转身毫不犹豫走入那片幽深的隧道中。
*
方野是个散得六亲不认的散修,除了带她来这个世界的仙剑择风,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个儿摸索的,包括这条无情道的路。
大道三千,方野在这个世界修道别无他求,也并不主动探究自己所走之道。故而在临近飞升之际,天钟敲响,她抬头接受圣山问询时,方才知晓自己这条路乃无情道。
分明一切都很顺利,偏到了最后关头,考校修为时,与方野相依为命千年之久的仙剑择风突然失控,不听指挥便罢,还到处乱飞,最终坠落在了这片秘境,她这只差临门一脚就能登圣山的半仙,不得不回头来找这祖宗。
方野双手兜着,沉沉叹了口气。
她们俩真是此生与繁华无缘,连带这小祖宗落也落得这么荒凉,甫一进入秘境,方野就被这树都榨不出几滴油的荒山野岭震惊了。
金花铺路,她还当是多繁华的秘境被小祖宗摸到了呢。
方野怀着一种莫名敬畏的心情往前走了几步,却并没有豁然开朗。道路两旁是枯成树样的木杆子,细条插在粗条上,粗条再扎进黑漆漆的地里,排列成凌乱的一行,歪七扭八地伸着枯爪子夹道欢迎。
这条路像被大火燎过,黑漆漆的一片,夹杂着难言的焦味。道路的尽头往下,是一片片破败的茅草屋,应该是个小村庄。
再远看,便是遮在云雾中的宫殿,只能依稀看见轮廓,其余全凭想象。
方野一言难尽地看了看隔了座山的远方,又看向那灰蒙蒙一片,也仿佛被烟火涂染过的破村子。
这败家玩意,再往前点就是宫殿了,非要落在这破烂村子里,寻都不方便寻。
方野足尖一点,运转灵力,轻飘飘跳下山崖。凛冽寒风在耳边咆哮,她在那一刻惊骇地发现,自己身体里仿若汪洋大海般的灵力,竟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压缩,缩成了个一眼望得到头的湖,灵力稍作运转,便是惊天骇浪。
直至最终落地,这小湖已经蒸发似的没了一半。方野忍着力竭的晕眩,迅速将周边环境扫视了一遍。
她直接落进了村口,眼前仅一条小路,两侧是与山崖上一样的木杆子,张牙舞爪地立在两边,尽职尽责地做它遮蔽视线的搅屎棍。方野一眼望去,里面深不见底,只有黑漆漆的阴影,躲进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晕眩感越来越强,那种压迫似乎来自于内脏深处,每迈一步竟都像是肌肉在与五脏打架,方野咬牙,踉跄着走了两步,看清了村口插着的一个巨大木牌。
木牌同样黑漆漆,上面的只能依稀辨认个大概,暗褐色的字迹歪歪扭扭,方野只大概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细细打量着村内的情况。
里面空无一人,最靠近村口的小屋连门扉都破破烂烂,只松松挂着,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地扭。一切都呈现出被烈火焚烧过的漆黑,显然是个死村。
她松了口气,勉强撑着身体的两腿一软,放心地昏了过去。
…………
[欢迎来到向阳村。]
[请村民遵守以下规则。]
方野从昏迷中醒来,最先恢复听觉,除了耳边被无限放大的杂音,便是这仿佛从内心深处传来的声音。
她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脑海中与自己对话,突然出现这两行字不像声音,倒像潜意识。
[一,时刻谨记反抗是你唯一的出路。]
[二,请遵守一切规则。]
“……”
方野一言难尽地想,难道这里的规矩就是左右互搏吗?
[三,你是一个沉默老实的男人,抑或贤良淑德的女人。]
[四,不要离开这里,这里是你最幸福的家园]
[五,不要相信穿白衣的人,祂们会欺骗一切。]
[六,请在红衣人中寻找可以托付的良人,他是你唯一值得信任的队友。]
[七,我们生而向阳,请躲避黑暗。]
方野终于睁开眼。
她在方才用灵识探查了周边,发现了许多活物的气息,直到刚才感觉到守在不远处的气息远去,才敢稍稍睁开眼。
方野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环境,发现自己在一个狭窄的小屋里,她躺在床上,黑漆漆的纱帐放下了一半,挡住了她的视线。待掀开帐子探头望去,只见两步之外摆了个小桌子,鲜红色的梳妆台,模糊不清的铜镜,桌子边角烧焦的一小块让一切都显得格外荒诞。
梳妆台一侧,则是个破破烂烂的木门,微小的缝隙透出了暖黄的阳光。
这是个小小的女子闺房。
方野低头看着自己染了一半黑的手背,陷入了沉思。
原来,不是帐子本身是黑色,而是灰尘染出来的吗!?
她再仔细看了看,才意识到床前的这帐子……并不是纱账。
它像是被灼烧殆尽的碎屑,一点一点拼凑出的一块布状物体,边角平整,拍一拍,除了拍出一手黑色外,连碎屑也没有带出来。
方野眉心微蹙,她能感觉到这里并没有什么强者的气息,不过也说不准,这古怪的压制差点让她一夜回到解放前,说不定是比她更强的强者隐匿起来,无法查探。
不管怎么说,总要试试。方野翻身下床,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腕上一紧,差点没滚个跟头。
她一脸震惊地回头望,只见自己脚腕上一道几近透明的细线正一点一点隐去,很显然,如果她有什么大动作,它立刻就会出现,随时准备给她绊个痛快。
方野:“……”
但这动静已经惊动了门外的人,方野没急着爬起来,立刻一转手腕用灵力凝结出了一把短刀。她警惕地望着门外,只见破木门被人拉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探头进来,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阿姐,你醒了啊!怎么还摔了!”
方野望着她,微微一怔。小丫头约莫十来岁的样子,个头不高,脸颊却深陷下去,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两条发带垂在她的肩头,与那白得诡异的破烂短衫几乎融为一体,看不清边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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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浑然不觉,两三步让她跑出了地震的架势,咚咚咚冲过来伸手要扶她,方野犹豫了一会,搭着她冰凉的手,像握了块寒冰,忍着那股不适捏了一下。
骨龄是十二岁,经脉凝滞,血液流动很慢,好像是活人,又好像不是。
小姑娘叽叽喳喳,话音一顿一顿,满是担忧:“阿姐,你今日起得这样晚,邻里要说闲话了!”
方野有些稀奇,她是太久没接触普通人的世界了么,起晚一些也会被说闲话?
想了想,她试探道:“我不过是起晚了一日,旁人能说我什么闲话?”
小丫头摇头晃脑,稚嫩的童音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体型太瘦,中气不足,声音也一顿一顿,听得人不免带上几分烦躁:“不光是邻里,就是阿娘也要生气的。阿姐,你已经是能嫁人的年纪了,不该起得这样晚,找不到好夫家的!”
方野哑然,她还当是什么自己没发现的规则呢。
这个原因,便是方野再谨慎也有些恹恹,随口敷衍道:“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
说话间,门外传来一道声音,沙哑威严:“方野,到时间了。”
她没有进来,只停在那里,就带来了无限的压迫感。方野顿了顿,暂且不敢轻举妄动,只是道:“马上来。”
这个屋子已经站不下第二个人了,那人没有进来,只是小丫头迅速变成了低眉顺目的木头人模样,轻声道:“阿娘。”
她说话的声音真的带上了几分机械感,方野略微茫然,就听那人道:“还不快出来。”
小丫头端端正正后退半步,抬头望她,眸子黑漆漆的,却缺少光亮。方野心知不妙,也只能随机应变,试探性地迈出一步,那种刺痛的拉扯感又出现了。
她顿了顿,将步子缩小了一些,这回痛感消失,方野松了口气。
她端端正正学着小丫头的模样迈动步子,走在最前方,踏入那片刺目的阳光里。
一出门,便是豁然开朗,眼前骤然明亮,方野眯了眯眼,等视线恢复,不免有些目瞪口呆。
一切都沐浴在阳光之下,却显得眼前的村子愈发破败荒凉。到处都是漆黑一片,烧焦腐烂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愈发难以言喻。
身前的女人背对着她们,仪态端庄,纯白短衫破破烂烂,几乎兜不住她瘦弱的身躯,像套在木棍上的破布。
方野一怔,面不改色地捏紧衣角,试图摸出一张符纸来。然而下一刻,她就愣住了,这衣料粗糙干硬,并不是她常穿的鲛纱软甲。
她不动声色地抬起一只手臂,垂眸看过去,只见一片惨白到几乎没有边线的布料轻飘飘裹在身上,不碰它的时候,甚至察觉不到有衣服在身上。
形制一模一样的服饰,都是纯白得看不见边线的白衣。
“……”
如果这规则是真的……
她还能信任自己吗?
方野眉心微皱,一抬头,一个黑漆漆的脑袋凑近脸前,被融化了一半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脸,脑袋轻轻一动,就有类似木板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
她歪扭的眼睛里带着笑意,隐约可以看见脖子上融化的缝合线,裸露出的皮肤只能隐约看见一点树皮一样的材质。
方野愣了一下,强作镇定与她对视:“怎么了?”
被融化的木偶人歪了歪脑袋,脖子都险些绷出一点裂缝。她恍若未觉,还想再靠近一些,被方野不动声色躲开后,竟然有些委屈,黑漆漆的五官扭在一起,做出了一个略显疑惑的表情,轻声细语道:“方野,怎么不叫娘?”
49.【02】
方野心头猛地一跳,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垂眸不语。
她刻意拖着时间,想看看对方接下来的反应,根据接下来发生的情况来决定自己的应对方式,然而还不等她悄悄聚气提前防御,木偶人的脸忽然就狰狞起来,整个人瞬间膨大三四倍,一团黑雾从她的口鼻、眼,甚至全身爆发出来,像一缕缕丝线,张牙舞爪地堵住方野的后路,那张脸再次贴近,她甚至感到冰凉的眼珠触到了脸颊:“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神经质的重复一遍又一遍,方野感到自己建起的屏障在微微开裂,同时大脑也因为这怪异的冲击一下下刺痛,立刻叫停:“娘!”
木偶人一滞,忽然缩了回去,就像回放一样,撒出去的黑雾竟然沿着原本的轨迹收了回去,胀大的体型迅速变回原样,皮肤也渐渐重现光泽,是一个温婉夫人的形象。
她端着手,眉目柔和,微笑:“好孩子。”
方野知道事情不简单。
因为她的脸还是裂开的,隐约能看到露出的血肉,黑色的丝线将嫩红的肉连接在一起,脸部微微一动,就会裂出无数条鲜红的缝隙。
方野深深吸了口气。
目前看来,只能顺着对方走了。
方野被这里莫名其妙的压制闷得浑身不适,按照刚才对方的攻击强度,她一天内最多只能试探三回,但是次数肯定是逐渐递减的,木偶人的精神冲击攻击的是精神力。
但是这里的规则、仙法以及择风的位置都需要时间去摸索,而且要尽快,拖久了她不确定自己还能否再达到飞升标准。
木偶人逐渐变成了人的模样,看上去与活人无异,她用慈和的目光看着两个女孩,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女儿,“都准备好了吗?”
小丫头脆生生道:“准备好了!”
方野停顿片刻,重复了一遍。
木偶人满意了,轻轻点头,又叮嘱道:“今天,是你们妙妙姐姐的大好日子,你们两个须得懂礼貌,谨言慎行,不该做的事别做,明白吗?”
方野低眉顺目地应了声,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她直觉那小丫头知道的应该不少,只是肯定不能当面问,还是要找个机会。
这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走过长长的街道,方野一边走,一边探出灵识搜寻择风的痕迹,大脑微微刺痛。
这是一个看上去没什么特殊之处的村落,穿过街道,民房不那么齐整地错落立在各个方位,空出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来。
果然,这里没有任何择风的痕迹存在。那么一把灵剑,在哪里都是极其显眼的,但这个村子诡异,她的灵力被压制不说,思维也没那么清晰,难保择风不是和她一样,也受到了什么影响。
“到了。”
木偶人忽然停下,方野赶紧收回思绪,脚步一停,抬头看到了满眼的鲜红。她下意识抬手看一眼自己的袖子,很怀疑她们三人会被直接轰出去。
门外很快迎出一男一女,方野一看就沉默了。
这俩人同样是一身雪白的装扮,飘逸空灵没有边界线,露出的枯黄皮肤上,涂满了鲜红的颜料,眼睛、脸颊、嘴唇,都是夸张的血红,漆黑的眼珠一颤一颤,机械地齐齐开口:“欢迎来客,欢迎来客。”
木偶人站在门前,好容易灵活些的关节又开始一卡一卡,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新婚大喜,新婚大喜……”
方野不过一个晃神,三颗头就已经贴了过来,其中木偶人更是将头拧了个倒转,眼珠死死盯着她:“方野,方野……”
她呼吸一滞,赶紧学着三人刚才的样子,磕磕绊绊道:“新婚大喜,新婚大喜。”
三颗头都满意了,笑着转了回去,方野注意到,刚才只有那个小丫头没有贴近,只是默默盯着自己。
她有问题?
她不确定是这丫头触发方式与木偶人不同,还是确有异常,暂且持着谨慎态度,没有多看,然而在几人跨入大门时,那只小手忽然碰了她一下。
方野一顿,若无其事地接着走。
一个不大的宅院,在院子侧边支了几个石桌,到处都绑满了红绸,为这色调冷清的小院增添几分怪异的喜气。方野跟随木偶人落座,余光瞄着两人的动作,照猫画虎地勉强过了一遍,这才有空闲打量其他人。
太安静了。
桌边其实都是坐满了人的,只是一个个都静默不语,盯着桌前一动不动,方野想试探都抓不到空隙。
横竖没有感应到择风,方野干脆学着他们装死。这对她来说并不难熬,在荒无人烟的修炼百年,她已经学会了和自己对话,安静是她习惯的常态。
方野在这个时间中思考。
她醒来时听到的声音如果真的是在这里相处的规则,那么,她目前能确定的就是,衣着能判断是否可信这件事,正确性并不好说。
她目前见到的红色都是这里的新婚点缀,想来接下来的新人也是红衣,可这能说明什么?
但如果是假的……为什么呢?有什么目的,或者说,她听到的规则是强制的,必须遵守的吗?
横竖想不明白,方野干脆低头默念清心咒,缓解精神上的刺痛。
没多久,她听到一声充满喜悦的呼喊:“来了来了,新娘子来了。”
方野猛地抬头,发现就在转瞬间,院子里几乎没有人了,只剩那个小丫头一脚还留在门槛内。
还真快!
她赶紧跟过去,因为脚腕上缠着细线,动用了灵力才勉强赶上。出门后,她注意到队尾最后一个人距离她们也很远了,身体路过小丫头时,对方忽然说:“不要管。”
方野一愣,她就已经走出去了。
顾不得想那么多,方野也尽快融入了其他人的队伍,她看见一顶惨白的小轿子晃晃悠悠被抬过来,抬轿的四个男人倒是鲜活些,缠着红头巾,一身红褐色短打,连布鞋都是鲜红的。
方野眉头一皱。
这是不是……有点太刻意了?
她只是远离人烟,又不是把脑子摘掉了,如此明显的“线索”,反而让她警惕了起来。
小轿一直在门口停下,一只手掀起帘子,露出一张清秀麻木的脸。她的脸上满是泪痕,面色惨白,梳理整齐的长发也散了不少,轿子里隐隐能闻到莫名的腐臭味。
方野紧紧盯着她,有些迷惑。她的气息也是介于生死之间的感觉,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生气与死气并存。
然而闻到这样的味道,轿夫似乎更兴奋了,眉梢眼角都飞扬起来,像嗅到血腥气的野兽,眉飞色舞地互换着眼神。
众人都面不改色,木偶一般喜气洋洋地扶着新娘往里走,尖锐的叫好声这才像点燃的鞭炮一般,轰然炸开,方野眉头紧锁,只见那瘦弱似纸片一般的女子,就像水流中的枯叶,被这么托着流进宅院里。
她立刻走到轿前,掀起帘子看了一眼,只见轿子低端糊着一片还未凝固的……呕吐物?
方野心头一跳,又意识到声音似乎减弱了许多,赶紧回身,看到所有人都将头拧了过来,静静看着她。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已经做好了承受攻击的准备,那些人却一言不发地转过头,又一次爆出喜悦的声音。
“快,快送新娘子入洞房!”
“拜堂!”
方野表情古怪,跟着人群涌进堂中,新娘被喜婆扶着,盖上惨白的盖头,跨过幽幽磷火,白色的衣摆带起一片幽蓝色的冷光。
而她的新郎是……
一只鸡?
方野:“……”
姑娘与鸡拜了堂,这短暂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就再一次犹如潮涌般震开,有人呼喊:“闹洞房,闹洞房咯!”
咯噔一下,方野心头一震,只见所有人,甚至是一直站在她前方的木偶人母亲,都露出了诡异的微笑。他们像饿急了的野兽,呼啦啦一声,将这片落叶重新抬起,流进最后的终点。
方野不由跟着进去,只见木偶人们鲜明地化为了两派,女子木偶一排排立在一侧,挂着夸张而红艳的笑容,血淋淋的唇几乎勾到脸颊,定睛一看,她们似乎并不是在笑,而是撕开了血肉,裂成了笑模样。
而以抬轿的男人为首,一个个伸出了枯黄发黑的爪子,将女子按在床上。公鸡新郎咯咯咯笑着,一边咯咯咯,一边动着灵活的脖领,像是在伴奏。
方野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在干什么,神色惊愕,站在门口不知道往哪走。这似乎是在闹婚,至少在有些愚昧的村落是常见且默许的,何况他们是不是活人还未尝可知,但这也……这也太冲击方野的心理下线了。
她注意到站在木偶人一侧的丫头在偷偷给自己使眼色,一咬牙,垂眼站在木偶人身侧空余的位置上,牵动嘴边肌肉做出个笑模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蟑螂在啃食食物,新娘始终一声不吭,然而下一刻,方野听见了衣衫撕裂的声音。
她下意识抬眼看过去,只见几只枯瘦的脏手已经伸到了雪白的衣下,来不及思考,方野单手掐诀,一个爆破咒精准落在那些男性木偶身上,炸开一缕缕的黑色木絮。
真是……够了!
这鬼地方是在故意恶心她吗?
新娘似乎吓愣了,一言不发,木木地躺在那里,其余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很显然,虽然方野是暗地里下手,但她们都能不用猜测就注意到方野的动作,她是被一直关注着的。
或者说,这里只有她一个正常人类。
方野冷笑:“你以为我就会怕你们吗?”
别说她只是被压制,就算灵力尽失,她也多的是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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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野双手掐诀,昏暗的洞房中灵光大盛,衣摆无风自动,一把巨剑虚影缓缓出现在她身后。木偶人雕刻般的血色面容终于变了,露出几分惊恐模样,那小丫头猛地扑过来,身体在光影中腐烂消散,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方野眼前一黑,竟是失去了意识。
……
她再一次从同一个房间中醒来。
方野面无表情地听着陌生声音讲解“规则”,同样的内容,在最后,又“增添”了一句:
【请听从长辈的安排。】
她直接被气笑了。
原来这规则根本就是在变化的,听从?要她和那些木偶人一样,做一个听话的傀儡吗?
做梦。
方野双腿并拢,身子一撑从床上翻下来,缓缓聚气,想要一举震开缠在脚腕上的细线,突然,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依旧是那个小丫头。
她说:“你好,我叫小花。”
方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有记忆。”
小花苦涩地笑了下:“不是什么好事,我宁愿没有。”
方野眉头微皱,问她:“你当时说,让我不要管,是不是指……那件事?”
小花轻轻点头:“是啊,我们被困在这里,已经几百年了。那是婚礼必有的一遭,大家都习惯了。”
方野呸了一声:“未开化的粗俗乡野之人,该杀。”
小花看向她的眼神有些奇异,良久移开视线,声音古怪道:“我们也已经不是人了,你杀了也没用。你如果想走出去,只能等。”
“等?”
小花说:“这里的小世界,是一个又一个循环,每七天为一周。我也是第一次见闯进来外人,但结果并无不同。你杀不了我们,就是将这里全部屠尽,也杀不了我们。”
方野突然想起那新娘古井无波的眼神,问:“那女子是有意识的吗?”
小花道:“我也不知,大家都是那么活。我也许某一天也会变成阿娘那样,她也是如此。也许已经变了,也许和我一样,还勉强清醒着。”
方野心神不宁,烦躁地问:“你们就没想过逃出去吗?或者结束这莫名其妙的一切。”
小花挑了下眉头,“你是不是傻了?”
也是。
如果能逃出去,谁愿意被困在这里几百年。
方野压下心底的烦躁,朝她敷衍地作揖:“抱歉,是我失……”
声音突然一顿。
方野猛地抬头,大步往前一步,脚腕上传来刺痛,她皱眉,缩小了些,几步到了窗前,小花的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动。
“上一次的阳光……有这么亮吗?”
她又看向木门,意识到一点:“对了,我记得,上一次窗户是没有透光的,只有门缝中露出了微光。”
而这一次,门缝的光更加强烈了,连着糊得严实的窗纸都渗出了光晕。
小花晃了下神,似乎也是没注意到这个细节,方野眉头紧皱,心头再次涌起烦躁的怒意,她手心灵力涌动,咬着牙缓缓说:“算了……不管是真是假,我先……”
“慢着。”小花突然说,“你先看看……”
然而不等她说完,方野的刀转瞬就反过来,在她自己手腕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方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皮肤向两侧翻开,露出鲜红的血肉。然而在这血肉之间,隐隐有看不太清的细线黑线游走,很快被涌出的血液吞没。
小花愣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先看看自己的状态,你的一部分,很可能留在这里了。”
方野按了按眉心。
她在心头不断感到烦躁时,就意识到了事情有异。凡能走到元婴,甚至只是金丹以上的修士,就不会太容易被激怒了,且不说灵力会滋养心脉肺腑,就说一个人修炼过程中有太多不顺,若一遇事就觉得烦躁,离走火入魔也就不远了。
她知道自己灵力被压抑一定有原因,却没想到这地方竟有本事深入她的血肉而不被察觉,并且……方野心里是能感到几分放松,甚至忍不住想要融入的。
要清醒。不能被影响。
方野甩了甩头,余光瞥到挤进房间的光线,心头猛地一晃。
如大梦初醒,方野忽然想起来一个最致命的问题。
她记得在自己的世界中,已经有百年没有太阳了,只是她先前受影响,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
她经历过阳光普照的日子只有十几年,后面的时间全是日复一日的重复空白,夜间看到的也是明珠或油灯的光亮。
那么她今日所见到的太阳……
真的就是阳光吗?
“方野,到时间了。”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了熟悉的、陌生的,与上次毫无分别的声音。
50.【03】
“请你和我合作,”方野立刻对小花道:“如果有需要我帮助的,我一定尽力;如果没有,请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
她知道小花对自己释放善意,一定也有原因,无论如何都要试试,总不能择风还没找到,她先搭进去了。
小花笑了下,低声道:“晚上回来说。”
两人立刻出门,在木偶人面前停下,齐齐叫了声娘。木偶人满意了,似模似样指点了几句,叫她们乖巧,听话,不得在旁人家无礼,连在宴席上应该吃什么菜,夹多少都做出了规定。
方野认真将每一句话都记在心中,以求至少不要在明面上的规则上出错,小花也看似目光呆滞地按照原有的轨迹走,很快就又到了所谓的洞房环节。
方野面无表情,直接封闭了听觉,全部的感知用来观察小花。见她动了,自己也跟着动,走出洞房,两人并肩而行时,才再次解开听觉。
刚才的喧嚣已经彻底消失了,方野不得不迈着小碎步往出走,但走到门口时,她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新娘抓着撕裂的衣角,面无表情地盯着方野的背影,昏暗的光线下,她惨白的面庞忽明忽暗,恍若鬼魅。
看到方野回头,她预料之中似的,露出一个微笑。
方野心头一突,心神不宁地收回视线,重新坐回位置上。木偶人母亲正坐在她的对面,慢条斯理地夹起桌上的肉丝,方野看着那肉丝还在跳动,眉头也跟着跳起来了。
她余光瞥见小花麻木地夹起肉丝塞进口中,眉头一皱,自己也跟着伸出筷子,低头时微微用力,用蔓延的灵力将肉丝震散。
是假的。
但这黑雾吃进肚子里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她能确定这里的人是可以感受到灵力波动的,但方野的小动作没有一个人在意。她一边蒙混过关,一边思考。
也就是说,只要她不明面上露出异常,其他人是不会和她计较的。明面上足够“顺从”就足够了。
方野心中微动,不知道还能从哪钻空子。但余光瞥见小花,她又强行按耐住了。
不管怎么说,先得到一点消息再说。
饭到中途,从里屋到外院传来一阵哄闹声,喜婆乐呵呵地单手抱着公鸡出来了,其他人都站起身,举杯,都在祝贺着新婚。
公鸡咯咯咯回礼,低头啄食喜婆手中拿着的酒,每过一桌,就啄一口,大家都很认真,还有人不住拉着它,拿着酒壶劝酒。
公鸡张开翅膀,那张脸露出认真的神情,咯咯咯推了几句,推脱不过,仰头一饮而尽。
这合理吗?
方野目瞪口呆,被这场景荒诞得想笑出声来,但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公鸡很快到了她们面前,木偶人站起身,与它咯咯咯地交谈,然后递出一杯酒。拿过来看,方野才发现那是一杯血一样的液体。
血腥味浓郁得扑鼻,她抿着唇,注意到幽幽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小花眼神呆滞麻木,只是手指微微点了点,似乎是有些为难紧张的模样。
方野手指用力,将酒杯递到嘴边,仰头,做出喝尽的样子。公鸡满意地笑了起来,伸出翅膀指着方野对木偶人咯咯几句,喜婆把它往上抱了抱,喜气洋洋地走开了。
方野面无表情地借着喝水的动作吐了出来,灵力运转,正要将那点痕迹也清理了,忽然觉得大脑一阵晕眩,眼前闪过花白的画面。
“去你的!死去吧!”方野从自己,或者说,从某个视角看到‘她’拿着棍子,一边怒骂一边挥打,尖叫声不绝于耳,红金配色的长裙从床上一直拖到地面,她一晃,看到一个眼角含泪,目光绝望的女子面容。
一个男人闯过来怒斥,“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她’丝毫不惧,叉起腰,指着男人怒骂:“你说我在干什么!你这个没用的废物,大家就是看不起你,才敢欺辱阿姐的。你还有脸问我疯了吗,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垃圾,若我是你,哪还有面目娶妻,早就一头碰死了!”
男人气的浑身发抖:“你……你……”
“你什么你!”那声音还要在骂,眼前哗啦几声,发出揉皱了纸般的窣窣声,方野眼前一黑,大脑像被什么重击了一般,赶紧调整呼吸,气运丹田,维持住意识。
待眼前的黑色渐渐褪去,方野看到一张贴得极近的脸,凸起的眼珠恨不得贴上她的眼睛,木偶人开口:“你在想什么?”
方野心理一惊,忙说:“娘,我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回阿娘的话!”木偶人的声音有些尖利,刺得她耳膜生疼,小花赶紧拽了拽她:“娘,妙妙姐姐……”
木偶人瞳孔中的黑色缩了缩,缓缓转动,想起什么似的,哦了一声,坐了回去。
她的身体都快将满桌的菜掀翻,但一起坐的其他人好像没看到一样,继续夹起被压得一塌糊涂的饭菜,笑意盈盈地谈起这场婚礼。
婚礼是从下午开始,一直到夜间,待敬了酒之后饭菜也被差不多扫净,客人陆陆续续往出走,小花紧绷着小脸,递给方野一个眼神。
两人静默无声地跟着木偶人母亲一起回去,刚关上院子门,木偶人就开始尖啸:“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让我丢脸?为什么……”
方野死死咬着牙,强行忍着痛意,全身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防御。她睁眼,看到小花张口,口型缓慢:
“等她发泄完就好了。”
她舒了口气,在心中无奈应下。这阵冲击震得她呼吸困难,心跳狂乱,阴暗的念头和烦躁的情绪不住上涌,试图抢占理智,方野一边和音波对抗,一边还要和自己心里的阴暗抗争。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股黑雾终于一点点散尽了,方野已经没了力气,跪坐在地上。木偶人居高临下地看她,淡淡说:“回屋休息吧,明天还要起来干活。”
小花忙大声道:“是。”
方野听见了,有气无力地跟了一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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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木偶人走了,小花赶紧将她往屋子里扶。两人踉踉跄跄走进狭窄的屋子,一进门就砰一声砸到地板上,小花干脆也跟着坐下来,叹息:“你怎么了?当时为什么不搭理阿娘?”
方野勉强睁开眼睛,往边上一歪,懒洋洋道:“喝了那杯酒,看到幻觉了。”
她说着,又问:“新娘叫什么?”
小花说:“妙妙。”
方野点头,“我看到那个妙妙……我打了妙妙的丈夫,她对着我哭,我走出去的时候,她对着我笑。”
她现在还有点混乱,说话断断续续迷迷糊糊的,小花认真思考,变了脸色:“你是说,你看到妙妙的丈夫了?”
“是啊,”方野说,“我好像还给他骂了一顿,忘了有没有动手了。”
“不可能啊,妙妙姐姐的丈夫在她进门前就已经过世了。”
方野一顿,眼神清明起来,静静看着她,“你确定?”
小花好像没有注意到她的怀疑,坚定道:“我确定,你看到那只公鸡不就明白了吗?”
方野沉默片刻,才问:“那杯酒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小花摇头:“我猜是假的吧,我们已经循环了无数次了,那杯酒我也喝过很多次了,没有看到过幻觉。你的幻觉未必和酒有关,或者说,不完全是。”
方野沉吟:“在那之前,屋子里的新娘对我笑了。”
小花咽了咽口水,没说话。
方野眉头一皱,眼神凌厉下来,抓住她质问:“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小花不知道说什么,眼神乱飘,方野便道:“如果你想和我合作,就请你告诉我。让我自己摸索,我不保证,我不会再试几次将你们全部屠灭殆尽。”
小花抿唇:“第二天,妙妙姐姐会被浸猪笼。”
方野面无表情一锤地板,问:“我依旧要旁观?”
小花为难道:“如果救下她,不说你能不能面对所有发狂的村民,就是时间,也根本不会再推进了。”
方野:“……”
小花接着说:“第三天,你要成亲;第四天,会有怪物来侵占村子,杀掉部分村民;第五天,我们会和怪物签订和平协议,为它们开辟可以居住的地方;到了第六天和第七天,村子会发展的很繁荣,大家都能和怪物和平共处。”
方野:“都和平共处了,怎么说他们是怪物呢?”
小花哆嗦了一下,才说:“这些怪物……他们,他们如果得到一个女子的真心呵护,爱得足够多,它们就能变成人。你的丈夫就是如此。”
方野:“……?”
这简直是在为难她。
方野面无表情:“爱这东西,我没有。但杀掉的妖怪,堆起来可以埋了你们这破村子。”
她猛地露出手中利刃,冷笑:“好了,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认真回答我。”
“你们村子里,有没有一把名为择风的剑?”
51.【04】
方野对这个村子发生过什么,有什么困境毫无兴趣,如果不是追着择风而来,确定它落在了这个村子里,刚才的那些折腾都是白费时间。
她耐着性子,又是听规则又是听故事,半天连择风的影子都没听到。
方野骤然变冷的语气并没有吓到小花,她只是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疑惑道:“姐姐,可是,如果不是你突然醒过来,这本来就是你会经历的。”
方野一顿。
“突然醒过来?”
她自己的身体不可能认不出,这不会是占用了别人的身体。方野道:“我不是你姐姐,没有失去记忆,也没有突然觉醒,你的记忆出错了。”
小花却比她还坚定,“我已经在这里停留了百年,数不清的循环,连自己是谁都快忘了,却不可能忘记这些。你就是我姐姐,没错的。”
方野强压不耐烦,道:“好,那我就是。你有听过择风吗?”
小花道:“知道,在故事的最后,村民和怪物合力打造出一把剑,名择风。是我们,选择了和平。”
方野:“……”
她提起的一口气骤然散了,噎得她不上不下,简直要被气笑了。
她甚至怀疑这是小花根据自己的执念编造出来的假话,但理智上,她很清楚,择风与她的契合,犹如从她身体里分出去的一半血肉乃至于灵魂,只要靠近就会有感觉。而她追着择风来,在终点却没有感受到它的任何存在,就代表对方说的……未必没有道理。
无论如何,她都得至少忍到第四天了。
方野头疼的很,叹息道:“刚才是我失态了。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小花却道:“帮不帮的,没有意义了。你虽然清醒过来,却不知道能清醒多久,能陪我多久是多久吧。”
方野挑眉,饶有兴致道:“那你呢,若你陷进去了,需要我叫醒你吗?”
小花摇头:“不必了,是清醒还是沦陷,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子,或许如果我能睡去,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方野摸不准她是真心还是假意,耸耸肩,翻身上床,心里想着一会试试将缠住脚腕的东西扯掉,道:“你回你的屋子去吧,明天见。”
小花看她一眼,慢吞吞卷起衣袖:“家里没有第三间屋子,我们睡一起的。”
她坐上床榻,沉沉叹一口气,“快歇着吧,很快就要面对明天了。”
方野盯着她,只得认命上床。她躺在冷硬的石板床上,睁着眼睛数时间,感受身侧的人呼吸一点点变得均匀,正要坐起来研究脚腕,忽然听到对方呼吸一顿,坐了起来。
小花揉揉眼睛,诧异道:“你起的真早。”
方野:“……你真的睡着了吗?”
小花努努嘴,示意她看窗外:“天都亮了。”
方野惊了。
她数着时间呢,半个时辰都没到!
小花表情平静,推了推她:“快下去,别让娘催。”
方野一脸见鬼,掀开黑乎乎的帘子,探头看见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感觉太阳似乎比上次更亮了。
方野眯了眯眼睛,听到外面传来木偶人的声音:“方野,到时间了。”
她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发现一点。
如果小花的记忆中,她是在这个村子里的村民,那为什么这个“娘”会直接叫她的名字?
方野暂时压下心中疑惑,和小花一起推门出去,木偶人端庄地立在那里,面带微笑,好像昨天的疯狂完全没有发生过。
她十分温柔地为两个女儿抚平衣襟,才说,“今日是妙妙新婚第一日,我们作为亲眷,要去看看她。”
方野乖乖应是,心里琢磨着怎么尽快到最后一天。这村子并不大,步行没多久就到了,三人到时,看到门口围着密密麻麻的白衣人。
方野听到有人唏嘘:“才第一天成亲啊,就敢偷汉子。”
“是耻辱!耻辱!烧死她!”
“……我才不会这样,她活该。”
方野忍不住挑了下眉。
她看着一脸麻木的新娘被拖着出来,名为妙妙的少女已经看不出人样,鲜血染红了她的衣裳,她的胸口在剧烈起伏,但眼睛已经死了。
方野静静看着那些人不断叫嚣,忽然发现她们都是女子,撇了撇嘴。流程麻木又机械,方野本以为这样的场面不应该牵扯“孩子”,却没想到自己正看着戏,忽然被木偶人扯着手臂推出去:“一起去。”
被推出去的瞬间,方野有一瞬间的迷茫。
她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违和感,却说不上来为什么,眼睁睁看着妙妙像猪羊一样被捆起来,塞进准备好的刑具中,哗啦一声,被投入水中。
从始至终,妙妙的目光都追随着她,见她无动于衷,反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一直到最后,她眼神释然,静静后仰,靠进笼中。
方野愣愣看着,面上毫无波澜,实则已经懵了。
是错觉吗,她看着这个妙妙,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方野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天空。
天空是暖黄的颜色,在中央处,有一个深色的圆形红点,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那就是太阳吗?
方野盯着它看,只觉得大脑有些晕眩,呼吸也瞬间急促,用力拍了拍额头才清醒过来,周围爆发出欢呼:“太好了!”
“终于把这个玷污我们村子的贱妇杀了!”
方野面无表情地听着,最终选择沉默。
这一天过去的实在难熬,方野自认已经修得波澜不惊,但还是会在某个瞬间被刺得心头灼烧,生出杀意。
啧。
凡人真讨厌。
这一天平静的过去,方野平复了心情,趁着休息的时间问小花:“你原来的姐姐就叫方野吗?”
小花一愣,眼神中透出几分迷茫,“好像是。”
“那你呢?”方野有点不信。
小花想了想,坚定道:“方小花。”
方野:“……”
算了,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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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问。
方野现在就只想赶快熬到第四天,拿了择风就走,再也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时间的飞速流逝让她难得生出几分安心,美好的心情从看到所谓的“丈夫”那一刻终止。
这是什么玩意???
大概是个人模样的东西,仅有的一只眼睛能有拳头大,嘴角几乎裂到颧骨,浑身体毛,黏连呈鸭爪模样,身材矮小佝偻……
第一眼,方野就被惊到了。
她以为怪物在她的“丈夫”之后出现,是因为这东西可能和某种妖族一样,可以变为人形,至少长相是不会差到哪去的,谁能想到这是真正的怪物。
方野立刻就明白了这故事恐怕不对劲。
如果小花没有撒谎骗她,那应该还有一个可能,这个地方依旧在试图扭曲她的认知,改变她的想法。
媒人和木偶人母亲端端正正,温言细语地对着怪物不断夸赞,“这孩子老实本分,是个会过日子的。”
“我们小野也是贤良淑德,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姑娘。”
方野沉默不语,迅速分析话中的含义。听上去似乎和之前的规则有关,但是不好说规则的真假,她耐着性子听下去。
“听说她可泼辣得很……不怎么守妇道的样子……”
方野眼角一跳,再次忍了下来:等拿到择风……
“怪物”斜睨着眼睛,嫌弃地打量一番方野,又说:“容貌太妖,不像好人家的姑娘。”
媒人道:“生了孩子,都会好的。小野她娘以前不也这样?还不是乖了懂事了。孩子小,总有走错路的时候,您是大丈夫,好好教导一番不就是了?”
“怪物”思索片刻,好像终于接受了这个说法,嫌弃道:“若非我大度,这种在他人婚宴上打砸的疯丫头,早就该沉塘示众。”
等等。
在他人婚宴上打砸?
方野猛然想起当时看到的画面,那一刻她好像真的能代入自己的感情,在心中燃烧起恨意,而这个真正打砸了婚宴的人,到底是谁呢?
方野顾不得这些,追问道:“我并没有做这些事,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怪物”一愣,登时大怒:“这就是你该有的态度吗?!”
方野也不废话,灵气化剑,抬手架在它的肩膀上,“回答我。”
她稍一用力,那剑刃就深深陷进了怪物的皮肉里,淡淡的黑雾伴着血液溢了出来,怪物的脸色变了变,那张扭曲丑陋的脸忽然露出笑意:“就是你呀,小野。”
“你还记得吗?”
它说着话,周围突然暗了下来,媒人、木偶人、小花都瞬间消失不见,一片黑暗中,此时只有他们两个。
怪物逼近了些,独眼中巨大的黑色瞳仁倒映出方野惊疑不定的面庞,一股腐臭味扑面而来,它幽幽道:“你毁了整个村子……你毁了所有人……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不听话……”
“现在,小野,你害我们沦落至此几百年,竟然又回来了。”它含笑道:“你要认命吗?”
52.【05】
方野的手腕有些颤抖,她眉头一皱,猛地一劈,锋利的灵光从她的脖颈中划过,划出一条细细的血线,独眼怪物的面上流露出几分惊愕之色,不过多时,脑袋就咕噜噜滚了下去。
“垃圾东西,管的真宽。”
方野冷笑,笑过之后,脸上才露出几分迷茫恍惚。
这怪物虽然讨人嫌,但方野也在它的话中意识到,她好像在逐渐忘记自己的来处。
方野记得很清楚,她是被择风带到了修真界,从此远离人烟,一心只修道。择风是个拥有自我意识的灵剑,在她最迷茫不安的初期,是几乎师长一般的存在,她拼命修炼,恨不得将每一天都掰成一年来用,只是越修炼,择风的意识就越微弱。
到方野飞升之际,择风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回应她了。
百年前……百年前……更久以前,她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经历了什么?
方野惊慌地意识到,她好像想不起那时的事了。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应该是某个国家的子民,后来发生战乱,国家覆灭,不对,应该是……她的家覆灭了。
方野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头疼欲裂,她来到这个世界多久了?千年吗?
百年……还是千年?
不对,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外人的话语影响!
“想让我被你的话带偏,休想。”方野微微冷笑,她猜测对方应该是希望她怀疑,自己就是那个闹了妙妙婚礼的姑娘,但她清楚自己没有姐妹,何况她现在得到的信息都是通过别人的口,谁知道真相会扭曲成什么样。
杀了独眼,世界立刻就开始动摇坍塌,剧烈的颤动让方野站都站不稳,她心知可能是幻境重塑,也可能是更强大的敌人等着自己,赶忙调整内息,迎接接下来的冲击。
果然,几息之间,她就觉得自己的灵力越缩越紧,经脉感到刺痛,丹田里的灵力几乎微不可见,于是方野明白,这是强大的敌人在试图再次想要打压她。
为什么不直接动手?
它在顾及着什么?
方野沉思许久,灵光一闪,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感应到的择风。
是不是因为择风的震慑?
但是,连她都已经被限制了灵力,择风会有这个影响力吗?
方野不知道。
她再一次从原来的样子房间中醒来,这一次的环境正常了许多,她伸手去摸帘子,没有火燎过的痕迹,也没有拍一下染一手的黑灰,再检查衣服,也是正常。
方野挑眉,不明白这怪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懒得再小心摸索,无论如何,以找到择风为主要目的。
方野翻身下床,脚腕上又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禁锢感,再一用力,剧痛袭遍全身,腿一软险些跪了。
方野愕然,再次检查了一番,黑着脸沉默了。
她受到了太强的限制,灵力又再次削弱了大半,这一回恐怕要更加小心。
正想着,房门突然被推开,小花在门口蹦蹦跳跳:“阿姐,阿姐,妙妙姐姐过几日就要出嫁了,我们一起去看啊!”
方野回头看她,发现她也正常了许多,脸颊圆润不少,穿着干净的白色短裙,在橙黄色的光线下无比柔和明亮。
方野静静注视着她,“你不记得。”
小花迷茫道:“什么不记得啊,姐姐。”
方野摇头:“算了,没什么。”
她注意到小花没有被限制,但之前的相处中,小花明显也是被绑了细线的,行走之间处处受限,俨然一副木头傀儡的模样。
她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横竖都是见招拆招。
“妙妙吗?正好,我也想见她。”
方野笑了下,扶着床沿站起来,小步走到门前,小花不解地在她身边打转:“怪了,阿姐,你平日里爬树下河比谁都强,村子里的男孩子都不如你,怎么如今却……”
“累的。”方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敷衍几句,终于适应了这个步子。
她更喜欢大步走,无法适应新的节奏,一不留神就被勒得刺痛,方野被这手段恶心得脸色发青,恨不得现在就冲到那怪物面前打个痛快。
她走出院子,忽然听到一声温柔的呼唤:“小野,去找你妙妙姐啊?”
方野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眉目秀丽的妇人抱着洗衣盆,笑意盈盈地看着她:“早去早回,不许打闹,误了你姐姐的好日子,唯你是问。”
这是那个木偶人?
方野更加警惕,木着脸应了一声,小花则用力冲母亲挥了挥手,抓起方野就要往外跑。
方野赶紧甩开,小花也不介意,笑嘻嘻地围在她身边打转。
方野走出去,发现连村子的环境都清新了不少,绿树成荫,小路平坦,倒真像是“人”在生活的地方。
她对那段莫名的记忆有些犹豫,但看着看似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小花,又不免怀疑,自己此时面对的妙妙,还是之前的那个吗?
怀着这样的纠结,两人来到了一间低矮的茅草屋。
方野记忆里还算宽敞的宅院是妙妙夫家的院子,妙妙自己的处境不算太好,然而即便过几天就要嫁人了,她的茅草屋依旧清冷。
小花一推门就扑了进来:“妙妙姐姐!”
仅有一张石床,一个小椅子的空间里,妙妙提了一桶水,方野眼疾手快揪住小花的后衣领将她提回来,问:“妙妙,你还好吗?”
妙妙愣了好一会,将水桶放下,犹豫片刻道:“方野。”
她一开口,方野就意识到,对方是有之前的记忆的。
她不知道是该提起警惕,还是要松口气,不尴不尬地笑了下,扭头对小花叮嘱道:“你先出去玩,我和你妙妙姐姐有话要说。”
小花倒是听话,乖巧点头,晃晃小手:“那你快点叫我奧。”
方野冷眼看着她的背影,没有接话,妙妙就在一旁道:“别看了,她不是装的。”
方野一顿,“你怎么知道?”
妙妙轻声道:“那东西,并不能一手遮天。不然,你回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被绞杀了。它一次杀不了你,也不能全部控制我们。要压制你,就不得不先放松对我们的压制。”
方野乍一听这个理由还挺合理:“说说你那边的故事,我听听。”
妙妙默默看着她,摇了摇头。她叹息,轻声道:“村子里历年都有闹婚的习俗,大家都这么过来的,难堪是难堪,可……自己的夫君也闹过别人,女人的一生只仰仗丈夫,能有什么办法。”
方野一顿,收起了漫不经心的神情,她其实能猜到一些内因,但真正摆在面前,她也不好太轻视别人的伤痛。
妙妙笑了一下,接着说:“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也就习惯了。只是那天,有人酒醉过了火,被我一个朋友打了出去,那人怀恨在心,一直在想法报复我们。”
方野眉头皱了下,妙妙便说:“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是……不是你。那孩子最后也没了。”
“抱歉,”方野一愣,才慢吞吞说,“不过,我还有些怀疑你。”
“无妨,你听我说完就好。”妙妙道:“我嫁了病弱的夫君没几天,他就病死了,夫家嫌弃我克夫,和他一起给我扣上了偷人的罪名,没几天就定了罪。”
她说着情绪就有些不稳,眼睛不受控制地通红,方野沉吟片刻,问:“那男人定罪了吗?”
妙妙一愣,平淡道:“没有,一桩风流韵事而已。”
“意料之中。”方野点头,“继续。”
妙妙笑了下,“我被处刑那天,她又来了,那孩子真是叛逆不懂事,整日爬上爬下的,也有一把子力气,几个男人都拦不住她,还是她的母亲来,将她打晕带了回去。我死前,总是很担心她。”
方野沉默不语,妙妙突然问她:“你知道择风的含义吗?”
方野一惊,猛地抬头,抓住她的手臂:“你说什么?你知道择风!?”
妙妙道:“本就是我们村子里的镇灵宝物,若没有它,我们这些亡灵早就该消散了。”
方野愣愣收回手,茫然道:“可是,择风一直与我在一起。”
妙妙静静注视着她,目光温柔:“它的存在,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希望的延续。”
方野冷静下来,接着道:“然后呢?”
妙妙说:“我死后,成为了亡灵,一直游荡在村子里。我的朋友因为我坏了名声,被逼着嫁给了害我的那人,当夜,她杀了他,逃到了山上。我离不开这里,只能继续游荡,一直在很多年后,发生战乱,她又回来了。”
她叹息一声:“据说是,修真界发生了什么混乱,一些修士不受管控,跑来凡间作乱。我们这小村落虽然名不见经传,但胜在位置特殊,山脉中藏了不少天材地宝,灵气充足,而且……养出来的凡人,都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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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野认真理解,深吸口气,瘪了瘪嘴,“疯狗不受约束了。”
她一直在山林间修炼,不见外人,并不了解修真界的形势,便嘲讽道:“我看,怕是高位修士都死绝了,才让这些疯狗出来乱吠。”
妙妙无奈笑笑,方野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眉头微皱,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变化。
“她带领村民反抗,只是凡人之躯体,难以撼动修士,我们一同陷落如此,互相限制,也互相消耗。”
“总之,择风是以她和我们所有甘愿付出生命也要反抗恶人的村民,用魂魄和山脉间所有的天材地宝融合锻造而成,”妙妙一直盯着方野,目光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风代表自由,可以柔和也可以锋利。而想要获得自由,有时只需一念之间的选择。你要如何选择呢?”
方野后退半步,不太能理解,“我的选择?”
妙妙:“不要怀疑,也不要抗拒,这个空间并不是那些修士一手遮天,去找准离开这里的规则,除掉他们,找回你的择风。”
方野沉默片刻:“依你所说,择风应该是你们的。何况,这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
妙妙轻笑出声,只是道:“那就让时间和现实来证明吧,横竖我们已经消磨百年,也不差这几回了。”
方野其实是本能比较相信她的,一开始她对妙妙就有种说不上的熟悉,现在想来可能是择风的缘故,她问:“那么,小花的记忆为什么时有时无呢?而且,我总觉得她不对劲。”
妙妙蹙眉沉思片刻,“小花死时年纪尚小,容易受到影响,她的话你不必全信,而且,我可以肯定,这片幻境并不是那些怪物全部掌控的,你可以信任规则,不过,只能信任你自己看到的。”
方野被搅得脑袋一团混乱,妙妙便要开门送她出去,一开门,就见阳光倾洒,随口道:“幻境不断变化,你要小心你身边的眼睛,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有观察你的东西。说来也怪,这阳光总是时间越靠后越亮,照得人不舒服。好了,你回去吧,我还要备嫁。”
方野轻轻点头,关于妙妙的婚宴,她还有一些猜测想确认一下,不过目前先不必告知对方,还是要多查探一些信息才行。
她出门的时候,小花正在草地里揪着草叶子玩,手指笨拙地打着结,方野在她身侧蹲下,“在做什么?”
小花说:“在做小太阳!”
方野嘴角一抽,这一坨东西是太阳?
她拿过那一坨草,仔细端详:“狗尾巴草?真是好久不见,我以前也爱玩呢。”
她说着,随手从地上揪起一根,灵活地缠绕、打结,骄傲道:“这个,是蛐蛐。”
小花:“但是我喜欢小太阳。”
方野皱眉,不甘心地又拔了几根,缠了一个毛茸茸的小狗:“这个,是小狗。”
小花坚持不懈:“可是我喜欢小太阳……”
方野:“现在哪还有太阳啊,谁都没见过真太阳。”
她兴致缺缺,感觉自己真是脑袋抽了,非要一时兴起逗小孩玩,而且这小孩还不一定是真小孩。小花却真倔上了,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不放:“我不管,就要小太阳。”
方野皱眉,拽了两下没拽开,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行了,我就给你编一坨……”
天空中,深色的圆点似乎动了动。
方野照着这假太阳,根据想象搓了个圆,又在周围裹了一圈毛茸茸的“阳光”,绒毛都差点搓秃了,小花却很高兴,拿着一坨小太阳在眼前比来比去。
方野揣着手有点发困,这时,小花突然将太阳放在了眼皮上。
她半眯着眼,视线朦胧,在某一刻忽然一顿。
这所谓的小太阳……倒是,更像眼睛多一些。
这个想法一出,方野忽然感到由心底冒出一股冷森森的感觉,冲得她打了个机灵。柔和明亮的光一直照耀着大地,方野却不敢抬头。
混乱间,她忽然想到以前有幸读得几本书,书上说过,阳光是明亮,炽热的,不可直视,看久了会有疼痛感。
她那时不置可否,如今也一样,一直看着太阳,却并没有觉得不适。
但是……现在亮着的光,就真的是阳光吗?
方野盯着脚尖前面缓缓晃动的影子,忽然明白那所谓昏黄的阳光,到底是什么了。
那是怪物的眼睛。
她的所作所为,一直被怪物看在眼中。
53.【06】
方野静静盯着地面上的暖光,感到如影随形的压制,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她很快移开视线,一言不发地离开,往之前妙妙的婚房里去。
她还没怎么观察过这座村落,灵力也不够搜索这里,只想着绕着路走一圈,大概记住布置和环境,她记得妙妙的婚房在村子里的角落,往后能看到模糊的山脉,不知道现在宰了那个丈夫,结果会怎么样。
方野一边走一边思考,她似乎隐约摸到了一点规律,如果说那七天的所谓循环是怪物阵营的幻象,那么现如今的情况,是不是她误打误撞破了对方设给她的限制?
她杀了独眼怪物,难道是这个原因?但是如何判断找到了正确的破局关键,她也分明没做什么,剧情都是顺着走的,如果说顺从就能找到正确的道路,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方野抿唇,仰头看了一眼太阳,暖黄的色彩依旧铺满天空,暗橙色的圆点“太阳”一动不动,静静停在那里,好像真的只是高高在上地挂在天上的装饰,唯一的作用就是照明。
她冷笑一声,收回视线,看向面前这座府邸。
称不上华丽,胜在高大整洁,院门开阔。方野的灵力不够,刚才消耗了一些,暂时无法化剑,她时刻防着外界,随时准备自保,绕了一圈,从后院的矮墙上偷偷翻了进去。
这里应该是柴房,方野迅速打量四下,眼见无人,贴着墙壁慢慢走,她屏息凝神,在拐了几个弯后,终于找到了新郎的居所。
这些天新房被布置的差不多了,方野顺着红绸望去,忽然一顿。
白色的?
她用力眨了眨眼,发现果然不是错觉,增添喜色的红绸竟然在转瞬就成了惨白,方野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的衣服也变成了那副惨白的模样。她咬咬牙,干脆就要直接闯进去,一剑踹开门,灵力化剑,看清了床上的人就直接一剑刺了过去。
‘噗嗤’一声。
方野扎进面前之人的脖子里,那也是个怪物,脸色惨白,面容肿大,半睁的独眼阴森森地盯着她,想开口,喉咙和嘴中都会咕噜噜冒出血泡。它喘着气,嘴角咧着,眼球一突一突地转,方野正要转身离开,见此情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她看向门外,沉吟片刻,很好奇刚才环境一瞬的变化是为何,是怪物一方夺回了主动权么?
她现在已知的事情还是不够多,想要破局还是只能靠猜测,怎么也得抓住一些具体的信息才行。
不过也有可能……是循环到此为止,她一个人面对全村的怪物。
方野面上毫无波澜,手心却微微出了汗,心中预设了许多种可能,然而闯进来的一群人中,为首的那个还是让她微微愣了愣。
小花神情僵硬,指着她一板一眼道:“就是她,趁着我不注意,偷进了男人的屋子里。”
方野下意识回头,眨了眨眼。
这血都要流到门外去了,重点竟然只是她进了男人的屋子么?
很遗憾,是的。小花身后的人无视了脚下的血,一声声地叫嚣着要将她沉塘,方野顿了一下,双手合上,向外一拉,化出一把不那么凝实的剑来。
压制她的力量在增强。
灵剑散发出的光芒在不断闪烁,仿佛下一刻就会因为灵力不足而溃散,方野却笑了笑,满怀兴奋地抬眸,不断挤榨着身体里每一寸的灵气,血液在身体里沸腾,那阵挤压感也愈发明显。
方野很好奇,到底是她先到极限,还是这怪物支撑不住。
她干涸的丹田内不断流出灵力,剑光一闪,眼前狰狞叫嚣的几个人影转瞬消失,她甚至能隐隐听到咔咔开裂的声音,分不清是她自己的骨骼还是怪物设下的屏障,方野屏住呼吸,心头忽然生出几分疯狂的快感,她再次用力,经脉肿胀到极致,意识也渐生模糊,她咬牙继续坚持,在恍恍惚惚的某个瞬间,一片白光猛地炸开。
方野终于再一次感受到了择风的存在。
飞升时那种浑身充盈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她微微眯起眼,却没有多少喜悦的感觉。
眼前一片虚无,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都是晃眼的白光,但择风的气息一直都在。方野问,“是飞升考验?”
没有回应。她沉吟片刻,轻轻叹息。看来无论如何,这一关都要闯过去了。可目前为止,一切都还模糊得很。
方野干脆盘腿坐下来,回忆已有信息整理思路。
已知这个村子名向阳村,是一个落后愚昧的地方,并早在几百年前就因为一些因修真界动荡逃出来的村子覆灭;
她得到了一些不知所谓的规则,经证实应该是真的,需要遵守,但需要她自己寻找破局节点,否则就是不断循环。破局失败则会导致混乱,不出意外的话,方野杀了那个独眼可能就是混乱的开始;
小花的姐姐曾带领村民反抗这些修士,魂魄和村子本身就有的天材地宝融合,打造成了择风,而怪物则是那些修士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混合在一起,形成的结界。
它掩饰了真正的世界,控制了多数亡灵,企图将她困住或驯服,她见小花的第一眼,就是虚假的开始;
小花……
方野睁开眼,眉头微皱。
前几次的小花似乎是倾向于她的,可这一回却是她选择背叛,到底是混乱影响,还是每一轮的“人”都是不一样的,方野还需要考证。
方野站起身,光线顺势汇聚,一把血红色灵剑浮在她的面前,微风在它周围打转,她抬起手,握住剑柄。
是择风。
风声忽地吹过,方野睁开眼,不出意料地回到了那个房间。相似的摆设,方野站起身,低头看,脚腕上已经没有了那条微不可见的细线。
方野明白了,是择风和妙妙她们占了上风。
她没听见小花的声音,便起身去门前,一拉开门,就见寒风呼啸,白雾缭绕,脚下深不见底,门外竟然是悬崖。
方野:“……”
她冷静地拉上门,回身坐在梳妆台前,对着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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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铜镜,召唤出择风。
她每每遇到难题,都会以此来问询择风。然而这一回,择风给出的答案让她沉默了一刻钟有余。
【想要离开这里,遵守一切规则。这里只有沉默老实的男人,抑或贤良淑德的女人。]
[离开这里,寻找你最幸福的家园]
[不要相信穿白衣的人,她们是你的敌人]
[请在红衣人中寻找可以托付的良人,在日出前与他成亲。谨记,嫁给真正的良人]
[太阳并不存在,在黑暗中找到怪物,挖掉那颗一直看着你的眼睛。]
方野想起来,这些小字和她当时听到的“规则”很相似,只不过添了一些内容。
“她们是你的敌人”?明明白白写下来的内容,似乎证实了她的敌人只有女性。
能是谁?
妙妙,小花,还是木偶人母亲?
方野心中疑虑翻腾,只觉得古怪,她闭上眼往剑中注入灵力,那股本源相近的力量绝不可能作假,否则她将连自己也无法相信。
她沉思片刻,还是决定先相信择风。她的能力恢复了一些,只是还不足全盛时,想来怪物的影响依旧存在。
“小野,该成亲啦。”
忽然,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方野猛地一阵,回头看见一个眉目温婉的女人拖着托盘,笑意盈盈地靠近:“娘给你上妆。”
她穿着惨白不露缝隙的长衣,脸上一副夸张的笑容,只是气质温和柔婉,就导致这份笑容像硬画上去的一般。
方野后退一步。
等等,她是从哪里出现的?
女人丝毫没有发现她的怪异,放下托盘,从盖着的白布下拿出一把剪刀,幽幽道:“娘给你绞面开脸。”
这大剪刀,剪头的她也信。方野一惊,忙不迭后退,虽然不知道良人是个什么玩意,但这样的肯定不是。
她声色俱厉:“退后!我不需要!”
说着,方野转身拉开门,看见一步之遥的悬崖顿了一下,光这瞬息的停顿,一只冰凉滑腻的手抓了上来,她回头一看,是之前那个“独眼怪物”。
方野冷冷盯着他,握着剑,冷笑一声问:“还没被我杀够?”
那女人却忽然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扑了上来,方野条件反射,一剑刺过去,心脏被血红长剑刺穿,一条条血色的丝带缠了上来,缓慢将她裹住,方野用力一挣,愕然发现自己的灵力已经彻底消失了,现如今的她与凡人无异。
这是那些怪物都做不到的事。
方野茫然地抬头,看到了女人染血的脸,那双乌溜溜的眼睛缓慢转动,与她对视的刹那,露出充满血腥气的微笑。
方野微微用力,想要拔出长剑,只是身上的力量也似乎弱了不少。女人一卡一卡地转着头,像一个木偶:“小野,听话,你要,听话。”
她一边说,独眼怪物一边缓慢靠近,方野再顾不得其他,皱眉看一眼界外,用力甩脱她,一跃而下。
54.【54】
在坠落之前,方野都是有把握保全自己的。
她曾在更加艰难的环境中摸爬滚打,即便是悬崖,也不是没有过经验,然而这次她却小看了怪物的能力。
果然一直在被注视着……
方野咬咬牙,用力扒住岩壁,大脑突突地刺痛,忽然感到腰间一斤,有人抱住她的腰向后扯。方野心中一惊,手肘一弯就要撞下去,那人忙道:“阿姐,是我!小花!”
方野一顿,顿时更用力了,猛地砸向对方脖颈,逼得她不得不松手,只听嘭一声闷响,一道人影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闷闷地叫着痛。
声音这么近?
方野一只手攀着岩壁,受力骤然增大,已经满是鲜血了,她犹豫了下,松手跳了下去。
在靠近黑影的地方,果然是坚硬的地面。方野站直,冷冷盯着地面上打滚的人影,又抬头看向高处。
择风留在了上面,本来想找到择风就马上离开,现在倒好,出去的路没找到,剑在手上转了一圈又回去了。
不过择风到底与她相通,条件允许一个呼唤就能回来,方野倒是不急,她收回视线,看向小花:“你是谁,为什么在这?”
小花拍拍身上的灰,似乎呲牙咧嘴,一脸茫然:“我以为你和我一样,是逃出来的。为什么打我?”
方野沉默不语,静静盯着她,小花似乎被盯得莫名其妙,揉着屁股站起来,兴致勃勃地问:“阿姐,你终于改变主意,愿意和我一起逃出去了吗?”
“逃出去?”方野低低重复了一遍,挑眉问:“何以见得?”
小花自信握拳,脆生生道:“村子里都说,山的那头有个埋藏得很深的宝物,我要去找!”
她说着有些低落起来,“你说我有病,不许我去。”
方野这时大概能感觉到,小花没有那些诡异的状态。也许这里的“人”,记忆虽然会随着空间的主导者变化,但性格不会。
帮助她的小花,和背叛她的小花,都是一副天真懵懂的少女模样;而那个木偶人母亲,则是从一而终,无论是什么立场,都是迫不及待想让她“成亲”的。
思及此,方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含糊道:“嗯,我陪你去找。”
小花兴奋起来,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方野紧随其后,没走几步,眼前就逐渐起了大雾。
方野立刻停住脚步,见小花仍毫无知觉地往前走,忙叫了一声:“慢着。”
小花顿了下,回头看她,方野表情紧绷:“……起雾了,你没有发现吗?在这种环境下赶路可能会有危险。”
“哦,”小花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没事,这很正常。”
方野眉头微皱:“没有水源,没有森林,天色不变,突然起雾,一定有问题。”
话音刚落,就像是回应一般,周遭突然布满了机械而僵硬的木偶人,他们的脖子一卡一卡的,歪着脑袋走过来,黑洞洞的眼睛直直望着她,方野一震,抬手凝聚灵力,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被压制到底了,顿时面色一变。
该死的。
她咬牙暗骂一声,扭头拉起小花就跑,木偶慢吞吞向她聚拢,她一拳砸开几个,本就被血染红的手背再次翻出血肉,她咬牙嘶了一声。
小花懵懵懂懂,茫然地问:“我们为什么要跑?”
方野其实不太想管她,这时候要是她再来一次背叛,她这凡人之躯直接没救,但也正是因为它现在是凡人之躯,关键时候,她需要一个挡箭牌。
盯紧就好。
方野不耐烦回答她的问题,加快脚步,在陡峭的山路上狂奔。怕小花碍事,她直接将瘦弱的小花提起来夹在腋下,看到近路就跳,滚了无数个坑之后,终于来到了一个阴森森的黑林。
方野不知道该不该进去,万一里面是更强的敌人呢?
她现在提不起气,灵力溃散,无法召唤择风,思来想去,咬咬牙,将小花扔到了一边,扒着树,挑了根坚硬笔直的树枝扯了下来。
小花倒也没被她那几下癫吐,顶着脸颊上划出来的鲜红血痕,乐呵呵地拍掌叫好:“阿姐厉害!好厉害哎!”
方野提着树枝警戒,闻声抖了一下,颇为无奈,也不知道是不是装的,这缺心眼的玩意,好像什么也不怕。
她定了定神,不再受小花的影响,木偶人依旧维持着充满节奏又迅速的步伐,方野凝神静气,从侧方位冲入,用力击打木偶身上的穴位,由上至下挥舞几回,致命的几个穴便都能顾上。木偶猛地一颤,身子剧烈抖动,在瞬间哗啦一声崩散一地。
方野心头一喜,这就说明这些木偶并不是无坚不摧。然而还不等她高兴多久,身后就又扑上了几个木偶,小花也开始哇哇大叫。
方野在踹开身后木偶的空隙回头瞥了一眼,只见小花被两三个木偶举了起来,那要摔死她的架势不像作假,顿时一惊,朝着木偶的胸口用力一踹,就要上前。
只在瞬间,小花被一只白皙的手接了过去,一个布衣男人一掌拍开几个木偶,怒斥道:“滚!”
他身上并没有灵力的气息,更像是个普通人,但这一句话真的像起了什么威慑一般,木偶们纷纷犹豫起来,方野手臂还没举起来,她面前的一个木偶已经退去了。
木偶群如潮水一般退开,男人温柔地将小花放下,举止风度翩翩,他温和地走上前,对方野笑了笑:“你好。”
方野冷眼看他,犹豫片刻,点头:“你好。”
男人自我介绍,“我是住在这里的猎人,可怜的姑娘,受惊了吧?我带你去我家里休息。”
方野立刻警惕起来:“不必了,谢谢你救了我们,我还有事,就此告辞。”
拖后腿的小花却蹦了起来:“好耶!漂亮哥哥,我要去你家!”
方野并不上当,扭头就走,男人赶忙拉住她的手臂,“哎,你妹妹……”
方野道:“我不认识她,你要就捡回去。”
男人愣了下,才无奈的笑出声:“原来是将我当成坏人了。姑娘,我可真是冤枉,我家中有妻子的。”
方野将这里的一切都当成幻觉,闻言只不冷不热道:“需要我恭喜你吗?不需要就放我走。”
小花终于意识到了气氛不对,小心翼翼地夹在二人中间,仰着头不知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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措。方野低头看她:“你跟我走还是跟她走。”
小花不知所措,立刻红了眼眶:“我不要……姐姐,我不要……”
男人想了想,大概是在猜测她如此警惕的原因:“你是从前面的山口过来的吧?也难怪,那座山以前有个村子,听长辈说,几百年前就被一把火烧尽了,怨灵无数,就是高级的修士来此,也不免会被怨气迷惑,产生幻觉。你是看到了什么吗?”
方野回头看他,挑眉。
先前的经历是幻觉无疑,因为怪物阵营无法将她和择风一击必杀,只能想法将她困在幻境中,试图用循环消磨她的意志。只是一开始小花还算清醒,方野更是从头到尾没打算屈服,直接杀了独眼怪物,没有按着剧情走,这才勉强破局。
只是,她不能确定她是真的走出了幻境,还是依旧在怪物残留的影响中。
方野没有说话,男人也不介意,只说:“除非往回走,不然你绕不过这个森林,穿这条森林,有一座宫殿,是人类贵族的宫殿,那里生人多,你总该信了吧。”
方野下意识打量了下这片林子,也确实如男人所说,她曾经站在高处观察地形,知道村落后有一片极大的森林,一时看不见边界。她现在已经到了山脚,除非再往回走,不然只能往前。
良久,方野才问,“这里很危险,你们一家为什么住在这里?”
男人神色柔和,说:“我的妻子怀孕了,城镇里我们没钱活不下去,不愿当那些贵族的奴隶,就咬咬牙来森林里了。”
方野没有完全放松下来,只是说:“谢谢你,正好顺路,我要去前面的宫殿,我送你回家吧。”
男人这才笑了,揉揉小花的脑袋,“好,姑娘们,和我来。”
方野一言不发地跟上他。
林子里很黑,本就没有光亮,密密麻麻的深色树叶更是遮挡了所有可见的光源,方野心中再一次警惕起来,悄悄在树上划了一道痕迹作为记号,然而就在下一刻,男人点起了油灯。
他温声叮嘱道:“刚下了雨,小心路滑。”
男人温声细语的模样还真有几分慈祥可亲的感觉,方野在他身上闻不到鬼气,又感觉不到修炼的痕迹,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也许真的是她过于警惕了。
她微微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往中间靠了靠。三人一路走,男人和小花就叽叽喳喳说了一路,气氛一度极为和谐温馨,连带着做了一路记号的方野也放松下来。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到了密林深处,男人在一间木屋前停下脚步,将油灯挂在路边的木杆上,敲了敲门。
“娘子,我回来了。”
“娘亲,娘亲,娘亲——”
方野一瞬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但很快她就知道并不是幻觉,伴着木门打开的瞬间,门里爆发出至少十几个幼童同时尖叫的声音,他们用清脆稚嫩的声音嗷嗷叫着:“娘亲,娘亲——”
方野心头咯噔一下,脚尖向外,已经准备跑了,门内的那张脸露出来,直接将她控住了。
“妙妙”歪了歪头,捧着微微凸起的小腹,温柔地笑着:“夫君,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