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死对头听见心声后》
1. 落水
春和景明,云蒸霞蔚,宫道两旁的桃花锦绣盛放。
恰逢中宫皇后沈蘅的千秋节宴,为显陛下待沈氏一族之恩宠,席面摆的极为阔绰,遍邀盛京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一同赴宴。
待宁沅携侍女揽星踏着香雪匆匆而来,遥遥望见宫院内浩浩汤汤的美人时,仍不禁感慨道:“……好多人啊。”
比起她的不情不愿,揽星则显得兴奋许多。
“今日皇后娘娘设宴,沈大人是她的亲弟弟,想必也会来!”
“……好晦气啊。”
听见沈砚之名,宁沅抿了抿唇,不禁叹了口气。
她之所以称他晦气,缘起于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两人的母亲是手帕交,还未产子时便已约定好,若是性别一致,则称兄弟姊妹,若是一男一女,则结为夫妻。
其实,高门子女的婚姻大多参杂利益。
对于宁沅来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没有什么所谓,嫁就嫁了,不求两心相知,但求互相扶持。
可坏就坏在对方是沈砚。
他看谁都是那副别人欠了他八百万两银子的臭脸。
即便他对自己情根深种,言语之间依然总不留情面,黑的到他嘴里都能变成白的,令宁沅很是讨厌。
可他偏生长了一副惑人的皮相,俊美无双,瑰逸挺拔,惹盛京闺秀思慕万千。
因此,她身为沈砚的“未婚妻”,闲言碎语总是如影随形,还碍着这层身份,少了很多本该在这个年纪应有的桃花。
但她并不想嫁给这个臭脸怪。
她只想觅一个人品贵重,妥帖温柔的郎君。
故而每每宁国公谈及成婚一事,她都百般推诿。
揽星抬眸,见宁沅不知何时已经垮了小脸,忙劝慰道:“小姐,咱们宁家同沈、方两家,乃盛囯三大世家,以您的家世样貌,怕是只有沈大人这样谪仙般的男子才配得上……哎,小姐你瞧,那不是沈大人吗?”
宁沅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隐约见一男子端坐在假山亭台拂茶。
他匿在竹林青影与袅袅茶烟之后,身着一袭白衫,周遭树青花红,在生机勃勃的色彩之间,简直素得令人刺眼。
她虽瞧不清楚那人容貌,可单凭这样云淡风轻却又气势夺人的侧影,便知确是沈砚无疑。
一来就看见他,待会儿准没好事。
她赶忙扯过揽星遮掩自己,低头往宫院走去。
亭台上,压弯枝桠的灿烂花簇从朱红宝顶倾泻至正在与阿姊叙话的沈砚身侧,簌落似雪。
他眉眼轻蹙,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宫道,淡漠的视线便锁在那道窈窕粉影上。
如今宁沅正乌发低垂,偷摸跟在女使身后,步子迈得细碎,似乎是在避着什么人。
不似高门闺秀,颇有些小家子气。
沈砚眸中不禁浮上些许嫌弃,笼了笼宽大袖袍,任由花瓣在身侧堆起一朵粉云。
沈皇后留意到他的目光,持杯掩了掩唇边轻笑,正色道:“我瞧沅沅出落得愈发娇美可人,性子也娴静温柔,与你十分般配。沈宁两家可早就定了亲,你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娶她过门?”
沈砚把茶盏往矮桌上一搁,斩钉截铁地回绝:“她不合适。”
沈砚觉得他和宁沅的婚事极为荒谬。
彼时他们尚不知样貌,不知性情,双方父母更未考虑过家族今后兴衰,便匆匆定了亲。
如今想来,实在是短视之举。
他沈砚的妻子,不说聪慧,至少也得担得起端庄二字罢?
沈蘅悠悠打量一番身旁弟弟,见他修长手指轻飘飘搭在无瑕的白瓷茶盏上,不染情绪的视线仍垂落在山脚。
她唇边缓缓牵出一个笑,没再多说什么,怕无端扰了他的目光。
宁沅还未行至院门,便听见其间传来闺秀的娇笑之音。
“沈大人与宁沅不是早就定了亲?怎么她都及笄许久,沈家都没有要承办婚事之意?”
“听说是宁国公舍不得她这个发妻所生的独女,想要再多留些日子。”
当今陛下的妹妹昭徽公主撇了撇茶末,轻飘飘同众人闲话道:“什么啊……本宫曾偶听皇嫂叹过,是沈砚不愿娶她罢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往昭徽处看去。
只听她接着道:“世家联姻,本就因利而合,因利而散。她虽是宁国公长女,可俗话说得好,有了后娘,亲爹便也变成了后爹,没瞧见宁夫人只携了亲女赴宴,压根儿就没带她来吗?”
昭徽说罢,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一旁坐着的宁澧,皮笑肉不笑道:“就算沈家要与宁家联姻,怕也是该娶如今宁府的掌中明珠,宁二小姐罢。”
在座的闺秀鲜少能接触到皇亲国戚的秘事,听闻竟有姊妹相争一夫,心中更是难掩兴奋,一时间,院内尽是递来递去的八卦眼风。
沈蘅身旁的宫人颇贴心地同她添了杯茶,她捂着杯子调侃道:“难怪你不愿意早些入席,拉本宫躲到这亭中。合着是为了让本宫听这些。”
“你难道更中意宁澧吗?”
面上始终无波无澜的沈砚难得露出了一丝疑惑。
“宁澧是谁?没听说过。”
沅有芷兮澧有兰,宁澧,正是宁沅同父异母的亲妹。
沈蘅失语,单臂撑在桌上,托腮试探说道:“不过……听他们一提,本宫倒是想起来一件事。”
“咳……听坊间传闻,沅沅在府中收藏了许多你的画像。”
其实,这画皆是她命画坊画的。
无他,除却碍着母亲的面子,她也想着让舆论迫一迫这个冷情的弟弟。
谁知除却第一幅在画坊挂了十日,往后的每一幅,一晾干,便会被沅沅买下来。
“那个……沅沅她待你这般深情,你也别辜负了。要不然,本宫给你二人定个日子——”
沈蘅话未说完,沈砚便已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唠叨。
“皇后娘娘,该赴宴了。”
音色冷淡,生硬,真真是好生无情。
与此同时,院内的闺秀亦在议论此事。
“……好像不单是沈砚的画像,是他们二人共同入画,什么样的都有!有次我去画坊时,正巧看见刚画好的一幅在晾墨,正是两人深情对望,真是不知害臊。”
宁沅其实是个不喜欢太计较的脾气,什么闲言碎语都能当做耳旁风,唯独听不得旁人误解她对沈砚一往情深。
未免那些画流传出去,她只好见一幅就买一幅。
谁知她越买,画坊老板便越起劲。
才不是她有意收藏!
俗话说得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对于她这种吵架总是忘词,事后复盘又觉得没发挥好的人而言,要想看起来占理,需得把握好快、准、狠,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她心一横,鼓起毕生勇气,抬步匆匆迈进院门,扬声解释道:“你们懂什么?分明是沈砚对我情根深种!是他命人画的那些!”
与此同时,刚拐下假山的沈砚出现在宫院另一侧,一双清寒的琥珀淡瞳毫不避讳地迎上她的目光。
若是眼风可化刀剑,她此刻应当被捅了个对穿。
他对她情根深种?
可能吗?
沈砚凝着那双清凌凌的眸子。
许久未见,宁沅原先的稚气褪去些许,倒衬得下巴尖了些。
肤白如玉,唇若点樱,一双乌黑的荔枝眼盈盈如月。
白瞎了这张脸,可惜是个撒谎精。
他冷哼一声,淡声开口:“是吗?敢问宁小姐,我雇的人姓甚名谁,你有何人证物证?”
……
宁沅一时泄了气。
她当然没有。
她只知沈砚对她总是格外关注。
每逢大小宴会,她总是能感觉到他有意无意的视线,几回她忍无可忍回视,他反倒恼羞成怒地用眼神凶她。
今次也很巧,她一来,他就下山了。
这还不能说明他就是留意着自己的动向吗?
都这么关注她了,难道还不是情根深种吗?
想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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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宁沅理直气壮了些。
“……你自己心里清楚。”
清似春雨的嗓音绵软,夹杂了一丝丝硬气,但也仅有一丝丝而已。
沈蘅紧随其后,见状赶忙同宫人使眼色。
“皇后娘娘到!”
随着一声叫喝,众人匆忙起身拜见,待陛下至,这才终于开了宴。
当今陛下与沈家姐弟一同长大,是个极为和善温文的性子,且十分体谅臣下,知他久久在场,大伙便不能开怀畅谈,酒过三巡,便随意捏了个借口,带着沈蘅一同遁走。
沈砚本想随之一同离开,却在院内种下的一排垂柳后,瞥见一道颇为扎眼的窈窕粉影。
宁沅正妄图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点一点地往院外挪。
道过贺,祝过酒,于宁沅而言,今日这宫宴便已经结束。
那些闺秀之间的往来与她无关,她也不感兴趣,和继母沈砚等讨厌之人在一处地界,更是令她窝心。
于是她交待揽星守在这儿,若有人寻她,便说她更衣去了,她自个儿好寻个僻静处呆至席散回府。
站在通往湖畔的宫道上时,她终于松了口气。
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些举动落在沈砚眼中,就被定义成了鬼鬼祟祟。
沈砚不愿见阿姊的千秋节宴发生什么意外,见她偷感极重,仅沉思一瞬,料定她没安什么好心,干脆起身跟了过去,想瞧瞧她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他匿在一颗青松后,见她在前面鬼鬼祟祟地疾步快走,依旧是颇小家子气的模样。
下一瞬,便不慎撞到了巡查的侍卫,身子一歪,便往一旁的湖水里栽去。
“宁小姐落水了!快!快来人!”
宫人尖锐而慌乱的惊叫打破了宫道上的寂静。
沈砚不以为意地瞥向身旁的松针。
这样的把戏他屡见不鲜。
大抵是宁沅始终留意着他,发觉他跟在身后,这才故意投水,指望他英雄救美,来一场令人称颂的因缘邂逅。
如若不信,她待会儿定会拿着那双极擅装得楚楚可怜眸子,哀求他出手相救。
沈砚抬步朝湖边走了过去。
湖面水花四溅,宁沅胡乱挣扎着,冰冷的湖水包裹住她,无孔不入地往她身体里钻。
她惶惶四顾,恰望见了一双居高临下的琥珀眼瞳。
“救……咳咳……”
唇里甚至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呼救,湖水便已迫不及待地钻入口鼻之中。
正是接近自己的如此良机,沈砚定会抛下往日的架子,来一场缠绵悱恻的英雄救美。
罢了,看在她就快沉底的面子上,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一次机会。
岸上寥寥几人乱成一团,而宁沅目光殷切,沈砚走过来,止步在岸边,不再有所举动。
宁沅在水中浮浮沉沉,这才意识到沈砚并没有打算救她。
越来越多的冷水灌入五脏六腑,挤压着她体内本就残存不多的空气,脑袋开始有些发晕,连带着四肢一同绵软无力起来。
她只好把求救的视线落向旁人。
眼见撞她那侍卫终于欲解衣跳水来救她,沈砚那厮却忽然抬手。
修长如玉的手指攥住侍卫手腕,手背之上青筋乍现,似乎是用了不少力气。
……他非但不曾看她一眼,还拽走了岸边那根救命稻草?
他自己见死不救就算了,怎么还阻碍旁人呢!?
宁沅在湖水里浸着的心比杀了十年鱼还冷,她这才蓦然醒悟——
沈砚可能根本就没喜欢过她。
从前,他待她冷淡刻薄,是希望她不堪受辱,主动提出退婚。
今次,他冷眼旁观,就是想看她死掉,人死了,早就定下的姻亲就不作数了。
他从始至终,就不想背负毁约的骂名!
狼心狗肺,道貌岸然!
宁沅在心中崩溃唾道。
与此同时,温软声音一同响在了沈砚脑海中。
谁在说话?
他紧攥着侍卫的手一顿。
2. 晦气
湖水为宁沅的衣衫添了重,原本飘逸的纱衫如有万钧,直直引她往水下坠。
仿佛有巨石压在心口,连眼皮都有些沉。
……呜呜,她是不是要死了?
她芳龄未至十六,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死在哪儿不行,偏偏还要死在沈砚这个晦气东西面前。
就在她意识开始消散时,随着又一道入水之音,一双手骤然横在她身前,将她一把带出水面。
一时间,新鲜空气灌入口鼻,沉闷的流水声换作啾啾鸟鸣,好似久缚囚笼之人骤得自由,她头一回觉得风拂桃花的气息竟如此令人安心。
沈砚仍箍着那侍卫,目光落向少女微张的红唇。
是她在说话吗?
嫣红的口脂褪去些许,露出原本的柔嫩底色,如今映着未干的水汽,更显盈润饱满。
他笃定以宁沅现在的状况,根本没有能力完整地说出这几句话,更何况,她思慕自己已久,怎么会口口声声喊他“晦气东西”。
那么……是他幻听了?
许是近日劳累,他不曾休息好吧。
少女沾染的湖水洇湿了身下一片草地,她大口大口喘息着,身前起伏不定,待缓了些许,稍稍抬眼,就瞧见沈砚正死死盯着自己。
她下意识垂首,却见春衫已然湿透,彻底勾勒出其下遮掩着的曼妙身段,而粉纱紧贴在身前,衬得峰峦如雪似酥。
……他他他往哪看呢?
饶她刚脱离险境,心中一恼,颊边攀上些薄红,赶忙抬臂遮挡,别过脸去。
真不要脸!
平时端得一副人模狗样,还不就是会趁人之危,见她落水湿衣,便盯着姑娘家不该看的地方看!
她好像是在骂他?
再说了,他只是想确认她到底有没有说话,嘴巴到底有什么不能看的?
沈砚抿了抿唇,这才不带心虚地把投向她的目光收回来。
他确信宁沅并没有开口。
只是不知为何,他似乎能听见她心里在想什么。
他微垂双眸,刻意不再去看她,却睨见手中攥着的那侍卫正痴痴地看着春衫尽湿的少女。
沈砚对宁沅虽没有什么色心,可他也是个男人,自然不难看穿这侍卫私心里的亵渎。
“哎呦!疼疼疼……大人饶命!”
他的手指微微使力,那侍卫便叫苦不迭,无暇再去瞧她。
这事古怪得很。
中宫设宴,宫城巡防较往日该更为严格,若有巡逻,也该是八人一队,为何会有一个落单侍卫独身出现在宫道之上?
他轻蹙眉心,单手解下外袍,朝宁沅抛了过去。
衣衫兜头朝她盖下来,衣袖间混着清冷的梅香。
与此同时,一道冷淡的嗓音响起:“穿上。”
哎……?
宁沅有些意外,愣愣地扯下头上的雪白外袍,目光所及是在春风里招摇着的柳条,和一旁身姿颀长,眉目清俊,仅着一袭中衣的沈砚。
依旧白得刺眼。
他怎么会顾念她?
方才不还见死不救呢。
哦,这人一向看中他的声名。
大抵是她人没死成,尚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便不得不在众人面前护着她的清誉。
待她胡乱裹好衣衫,身旁的女子这才扶着她起身。
“沈大人,发生了何事?”
若干侍卫匆匆赶来。
宁沅这才留意到,救她出水的原不是宫中侍卫,而是一名一身劲装的女子,看样子似乎是暗卫。
“多谢姐姐救命之恩。”她屈膝行了个女礼。
她本就是个和软的性子,并不觉得人生来就有高低贵贱,不论女使或是护卫,只是一份他们赖以生存的工作,故而待帮助过她的人,总是格外客气些,习惯性地道一声谢。
沈砚身姿颀长,肩背宽阔,他的外袍裹在她身上,袍角便在地上堆叠了几层,存在感实在是太过强烈。
她还是头一回感受被衣衫淹没的感觉,这令她实在难以忽视沈砚。
……要不然也谢谢他吧。
她艰难拖着外袍转过去,对着树下的沈砚遥遥福身:“也多谢你。”
沈砚没有应声,也没有看她。
他把那侍卫交给了赶来的禁军统领手中,又嘱咐他几句话,一边说着,一边颇为嫌弃地甩了甩手,似乎攥着那侍卫,如同攥着什么脏东西,最后转身从容而去,一气呵成。
仿佛当她不存在。
救她的那女暗卫见沈砚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赶忙解围道:“宁小姐不必客气,奴婢是皇后娘娘身边的贴身近卫,名唤云觉,您衣裙尽湿,现下也不便出宫,不妨随奴婢回长春宫去,换身干净衣裳。”
宁沅点点头:“多谢娘娘恩典。”
云觉自幼长在沈府,从小见得最多的,便是稍稍年长却狂放不羁的小姐,和年纪轻轻却成熟持重的公子,没见过像宁沅这般正常的温软娇娇娘。
宁小姐多可爱啊,生得水灵,人也温柔,她家公子真的很没有眼光。
念及娘娘平日里对沈砚这桩婚事的操心,云觉想,她也应当为主子分忧,好生撮合撮合他俩。
她扶着宁沅望长春宫走,正在纠结如何打开这个话匣子,谁料宁沅却率先开口,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姐姐……你说你是皇后娘娘的近卫,长春宫离这处不近,那你怎会知晓湖边发生的事情?”
云觉听着这细若春雨的嗓音,觉得宁沅实在是问得正中下怀。
她清了清嗓子,便道:“小姐好神思,自然是公子给我们递的信号,还特地选了刻不容缓的那个,可见他实在是很看重小姐你。”
……啊?
是沈砚命云觉姑娘来救她的吗?
她误会他了,原来他并没有漠视她的生死。
云觉打量着她的神色,忙不迭补充道:“这不,小姐刚被奴婢救上岸,公子便把他的外袍给你穿。”
宁沅闻言,微微颦眉。
“姑娘有所不知,沈府中人人都晓得他有洁癖。莫说给旁人衣袍了,除却近身侍候的小厮,旁人更是碰也不许碰,他一贯不喜衣袍沾染上旁人的气息,更何况是这带着鱼腥的湖水。”
宁沅听着,一双如墨的眉越蹙越深。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沈砚对她情深似海。
像他这样冷淡的人,一向孤高得很,什么事情都喜欢憋在心里,为人处世很是寡淡薄情,纵然心悦她至此,也不愿表述出来,只喜欢默默待她好。
可她当真不喜欢这样的男子。
人的心思百转千回,讳莫如深,她并不喜欢去猜。
她始终认为喜欢一个人,就该大大方方地告诉她,热烈地展示偏爱,而不是当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在阴暗角落里欢快爬行。
不愿被对方知晓的爱意,不过是在自我感动罢了。
另一边,刚从陛下处借了外衫换上的沈砚听着脑海里迭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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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声,不由得闭了闭眼睛。
真是头疼。
他承认,宁沅确有几分姿色,可他不是这般肤浅的人,不会对她这样的女子情根深种。
他救她,不过是不想宫中徒生事端,搅了家姐的生辰。
他给她外袍,也不过是怜惜一个未出阁闺秀的声名。
她究竟在误会什么?
看来他有必要再见她一面。
一是向她问清楚今日发生之事,二是要让她明白她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别这么自作多情。
*
宁沅刚换了一身干爽衣裙,打算去拜谢皇后娘娘后,便带着揽星离宫归家。
甫一开门,吓得当即后退一步。
沈砚就站在门口,神色淡淡地凝着她,自上到下地把她打量了一遍,而后往屋内看去。
他的外袍正叠得整整齐齐,静静地躺在桌子上。
人摆明是要走的,却不管他的衣裳?
他嗓音平缓地开口:“宁小姐,你不会不打算还给我了吧?”
宁沅确实没打算亲手还他,但没有想不还。
她觉得,沈砚既然对她存了这样的心思,那两人还是少见为妙,以防他再添情愫。
她把衣裳留在长春宫中,日后皇后娘娘自然会还给他。
却不晓得为何她明明存了躲着他的心思,却总屡屡与他碰上。
譬如现在。
方才她披着他那外袍,若有似无的梅香已然撩的她有些头晕,如今正主就站在她眼前,她只觉得那股清冷的香气更浓郁了些,她神思有些混沌,没心思再想什么。
她又往屋内退了一步,试图与沈砚拉开些距离,抬起一双清凌凌的黑瞳望着他。
骤然听不见她的心声,沈砚有些猜不透她的意图,再望向那如荔枝般一掐出水的眼眸,他顿时了悟了她这一退再退的目的。
邀他进去。
罢了,横竖要与她说个清楚,这些事情被旁人听去也不好。
沈砚只沉思一瞬,抬步迈进了房中,又颇为体贴地顺手阖了房门,自顾自地坐在了椅上。
这一连串的举动把宁沅吓得不轻,发晕的脑袋稍稍清醒些许。
如今不得不与一个对自己一往情深的人共处一室,她只好撑起一抹笑容,试探性把桌上的外袍往他身边推了推:“你别激动,我还给你就是了。”
浅淡的湖水腥气透过衣料缓缓传来,沈砚不自觉地蹙了蹙眉。
若是寻常外袍,他便不要了。
今日是阿姊生辰,他穿的正是母亲亲手做的,在孝之一道上,他不能如此任性。
“你就这样还给我吗?”
她究竟懂不懂礼数?
她与他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僵笑着道:“若是把它洗干净再还给你,岂不是还要再见你……啊,不是,岂不是还要再叨扰沈大人一回。”
“沈大人日理万机,耽搁不得,我怕误了你的要事。”
言下之意,便是他有事就快走吧,求求了,呜呜。
沈砚起初没把她心声里对自己的回避当回事。
他一直觉得是她小家子气的拘谨性子使然。
纵然她心悦自己,讨好自己,也会不断在心中暗示她需得离他远点,保持女子该有的矜持。
如今两人共处一室,并无旁人闲言碎语,她面上一副谄媚讨好,怎么心底却仍在赶他?
他难得抬眸瞧她,会意道:“你很不愿见我?”
3. 相见
宁沅彻底慌了。
这都被他发现了?
她有这么明显吗?
沈砚此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她不但说不过,她也打不过。
如今又确认他对自己存了不一样的心思,若是言语间不小心惹怒了他,他陡然暴起,对她就地强取豪夺,那可如何是好?
她忙咳了一声,继续赔笑道:“你别误会,大人如此……如此……”
她绞尽脑汁想着赞美之词。
姿容出众?
可他好看是好看,但感觉方才那禁军统领的身形比他要健硕些,身姿上便差了些许。
贵不可言?
沈家虽是钟鸣鼎食之家,可宁家也不差,她这般自降身份终是不妥。
文采斐然?
……救命,他们现下又不是在科考考场,和文采可以说是毫不相干。
他文采好,又不能给她换钱花。
她憋了半晌,磕磕巴巴违心道:“如此……不错,我怎会不愿见大人,我恨不得整日看见大人呢!”
见个鬼啊,晦气东西。
宁沅的心声交织着说话声一同收入沈砚耳中,尾音微扬,带着强装出来的雀跃。
他觉得有些意外,又有些想笑。
他沈砚的优点简直信口拈来,她想了半晌,只能勉强想出一个“不错”。
竟词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也不知宁国公平日是如何教导她的。
沈砚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既然如此,那你便把它洗干净,再来叨扰我。”
这下,她本就僵硬的笑容更僵了一僵。
还好她脑子转的快,从钱袋中摸出一锭银子,又佯装着虚弱递给他:“啊,我忽然有些晕……大抵是生病了,可能这几日都有些下不来床。这样,我给你钱,让旁人给你洗干净,也算我给大人赔个不是。”
沈砚瞧着她的拙劣演技,把银子推回去,反又添了一锭,拿她先前的话堵她。
“我日理万机,忙碌得很,那就劳烦宁小姐寻旁人洗干净,再同我送回来。”
事已至此,沈砚依旧没有怀疑宁沅对他的爱慕,他只是觉得她屡次推诿给他送外袍,只是因为女孩子家脸皮薄,他日再见,定不愿再提起今天的狼狈之事。
可他偏要如此。
“不急,等宁小姐身子好了再送也是可以的。”
宁沅唇角的僵笑再挂不住,她垮起一张小脸道:“你就非得让我再送一趟吗?”
她从来没觉得沈砚这样无赖过,这真的很晦气。
见她总算装不下去,沈砚这才切入正题。
他的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扶手。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救了你一命,你为我做件事,我们这才算两清。”
“两清之后,你我之间就无瓜葛。”
他随意捡了个小事当作报答,为得就是提点她——
不要以为他不图回报地相救于她,不要以为他待她情深意重。
其实,他并不求宁沅真的报答他什么,但他不能对她的误会视而不见,由着它愈发深刻。
他们终究是两个不同的人。
或许她是宁国公府培养出来的好妻子,有一副动人心魄的姿容和谨小慎微的性子。
可她的世界太小,仅有那些宅院之事和情情爱爱,不会是他想要的与他共历风霜的好夫人。
与她退婚,是早晚的事,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一个不伤两家情谊的妥帖时机。
如今更为紧要的,是她落水一事之间的蹊跷。
除却先前他隐约察觉到的破绽,在来寻她的路上,他想到了另一处不对。
若他没记错,落水的一瞬间,便有宫人大声疾呼着来人。
可为何在他召来云觉,待她被救起许久后,那些侍卫才气喘吁吁地赶过来?
来得这样迟,还能有什么用?
方才念及与宁沅的婚约,困惑许久的沈砚忽然顿悟。
是有用的。
如若不是他那时及时擒住了那落单的侍卫,又有云觉出手相救,此刻宁沅该衣衫不整地躺在那侍卫怀里,再与姗姗来迟的众人撞个正着。
届时,她的声誉尽毁,和沈家的婚约自然也不作数。
宁国公一向重面子,为了压下此事,也会同沈家疏于来往。
好一个一石二鸟。
沈砚再度抬眸,望着宁沅,问出他最初的揣测:“是你主动跳入湖里的吗?”
是她为了勾他英雄救美,反被别人趁人之危?
宁沅瞪圆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继而皱着眉头,粉唇稍翘,脸颊微微鼓起:“……我脑子有病?”
自我认知还算清晰。
沈砚在心中下了判断。
他很难得地在宁沅面上见到如此生动的神情。
每每在各大宴会见她时,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埋着脑袋,致力于当好一个不起眼的花瓶。
不主动与人攀谈,也不怎么热衷回答旁人的提问。
常做的事,便只有时不时地抬眼去看他。
这是能见到他的时候。
见不到他时,听说她偷偷收藏他们两人的画像,偷偷打听他的行程。
总之,没有思慕他到一定地步,这样的行径是万万不可能的。
如今她总是在心里辱骂他,怕是苦追不得,思之成魔了吧。
没事,他大人不记小人过。
“是那个人撞我的。”
宁沅垂下头来,思忖着今日之事。
其实有件事情,她一直没好意思说。
她不会水。
云觉姐姐在水中救她的时候,必得把她捞出水面才行。
那时,她的手臂自腋下绕至了她的身前,自然而然便压上了那片柔软,将她带上岸时,手掌又不得不托举着她的臀。
她感激于沈砚那时理智地唤了女卫,如若今日救她的人是他自己,她大抵回府便要去准备婚事了。
阿弥陀佛。
“或许是那侍卫没看清路,也或许是我走得太急……”她的嗓音轻轻软软,不急不缓,“也或许……他是故意的,反正总有这样的倒霉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还都是因为沈砚这个晦气东西。
如果沈砚没拉住那侍卫,众目睽睽之下,让人看见她与他湿衣抱在一起,那她就完了。
她倒是不会嫁给侍卫。
她爹很是要面子,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的长女随便嫁给什么人,定会上表陛下,把那侍卫乱棍打死,然后再让自己去尼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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庵里做姑子,以全清名。
清凌凌的目光望向沈砚那张清贵的面容,想起做姑子便不能留漂亮的长发,她心中顿时染上几分烦躁。
“届时,你可就娶不了我了,只能娶旁人。”
会是谁呢?
她不知道,但总归和沈砚脱不了干系。
大抵又是哪个思慕他至疯魔的小姐。
唉,她被沈砚喜欢,真是一件倒霉至极的事。
晦气东西沈砚则云淡风轻地坐在椅上。
原是因为这个,她才嫌他晦气。
自他莫名其妙听见了她的心声后,他不得不承认,宁沅并没有看上去那般怯懦愚笨,她是有些敏慧的。
不过也只是有一点儿,一点点而已。
那人要设计她是不假,因思慕他才想拆散沈宁两家的联姻亦有可能。
但这可是皇后的千秋宴。
宁国公是帝师,自家的女儿若在此时出了大事,定会与中宫生出嫌隙。
届时谁会得利,自然不是宁沅那个脑子能想得出来的事情。
他得彻查一番。
至于时不时响在他脑海里的心声,大抵她离他远些就清净了。
宁沅还没有从沈砚口中得到答案,就见他从容起身,往门外走去,迈出房门后,微微侧首道:“衣裳,别忘了。”
如醉的暮色漫出微醺的光,微云舒卷,柔柔地洒在沈砚轮廓清晰的侧颜上,给那双琥珀般的浅瞳添了些她不大明白的意味深长。
她轻轻“哦”了一声,拿起桌上微湿的衣裳,与他走往截然相反的方向。
揽星扶着她往宫外的马车走,觉得她足下有些虚浮,不由担忧道:“小姐,你是不是病了?”
说着,便把手背往她额上探去,又探了探自己的,觉得所差无二。
“要不然咱们回府传个大夫吧。”她不放心道。
“不用。”宁沅轻摇了摇头,“我没什么大事,若是传了大夫,给她知道了,又要去父亲面前装可怜。”
宁沅口中的“她”,正是她的继母明薇。
她的娘亲早早亡故,宁国公便娶了她做续弦。
明薇惯会在人前摆出一份柔弱姿态,每每这时,宁沅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自证解释总归敌不过胡搅蛮缠,久而久之,她就学会了沉默。
譬如今日。
正是明薇对父亲说她梳妆太慢,怕宁国公府举家来迟,故意带着宁澧早来一步,让她独自前来。
其实明薇只是好向众人展示她才是宁家那个不受宠的长女,与被沈家捧在掌心里的沈砚有着天壤之别。
宁澧才是宁家最与他相配的女儿。
微凉的晚风穿堂而过,带来些许清甜的桃花香。
宁沅不自觉拢了拢衣襟,想起今日那抹与之截然不同的冷淡香气,不由在心中暗暗自得起来。
明薇觉得宁澧和沈砚更配又有什么用?
他还不是只对自己情根深种。
她垂首望了眼揽星怀中抱着的外袍。
为了再能与她单独相见,一贯孤傲冷清的沈砚竟然放下身段,胡搅蛮缠地逼她给他洗干净衣裳,再送还过去。
另一旁,刚寻到禁军统领的沈砚步子一顿。
她对他的误会……似乎更深了。
4. 风寒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宁沅沐浴罢躺回床榻,抚着被面的苏锦。
冰凉,柔软,好似她挣扎时抓不住的流水。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往被子里缩紧了些,翻过身,弯膝把自己蜷成一团,一抬眼,就撞见了被她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院内安静无声,唯余月光透过轩窗,与雪白的袍子交织成一片冷寂。
她适时想到了那双浅淡冷漠的琥珀眼瞳。
那时,沈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或许是对自己的安排太过自信,亦或是对他的见微知著颇为得意,总之,对尚在水中惊吓挣扎的她,没有丝毫忧心和关切。
他虽护了她,可也仅仅是没让她死掉。
至于她是不是怕,是不是冷,他没有多问一句。
甚至在长春宫时,也不问问她要不要宣太医,只自顾自地耍无赖,好让她借送衣为名,再去见他一遭。
唉,沈砚一贯如此。
虽然他始终对自己一往情深,可在情爱一事上,着实不大开窍。
从前同沈砚的回忆涌入宁沅脑海中。
他们虽指腹为婚,但娘亲在她出生时难产伤身,不久便病逝了。
此后,明薇嫁入宁府,鲜少同沈家来往。
她与沈砚私下里几乎也不曾见过。
她记得六岁那年。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沈砚。
彼时先帝还在,如今的陛下尚是皇子,而沈砚则是他的伴读。
万寿节宴,恰逢大雪。
各世家的孩子席散后便寻了片废弃的宫殿打雪仗。
那时,她同宁澧这个妹妹的关系尚没有如今生分,得了昭徽公主相邀,便一同加入了进去。
正尽兴时,昭徽忽然提议要玩雪仗版稻草人。
规则同寻常的稻草人无甚区别,喊口令时可以动,口令毕,则需立即保持静止状态。
号令者可团一只雪球丢向其中一人,若其下意识躲闪,则视为失败。
她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子,每每遭旁人扔雪球时,尽力保持着不动。
可不知为何,所有孩子都喜欢挑她来砸。
有人雪球团得散,砸至她身上便散成一片,化在身上,轻而易举地就湿了袄子。
有人团得牢,硬得像小石头,纵然隔着棉衣,也砸得她有些痛。
最后,她衣衫被雪沾湿,浑身又冷又疼,显得狼狈极了。
可他们又不曾违反规则,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又怕表达不满会反遭排挤,只好憋着眼泪,默不作声。
是路过的沈砚先出声的。
他叫停了众人,走至她面前,凝着她冻得通红的眼鼻,皱了皱眉。
“你是宁沅?”
“嗯。”她点点头。
“你不是早就答应了我母亲,说午宴之后去寻她吗?怎么现下还在这里与旁人玩闹?”
“跟我过去罢。”
她脑子里有些懵。
她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并没有答应过什么人席散后去找她,不过他既这么说,她便不用挨砸了,便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谁知他带她走过两个回廊,她也没见到他口中的“母亲”。
“你是何人?”
她率先止步,有些警惕。
“沈砚,沈执玉。”
只见他停下脚步,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浸了飘雪,显得有些淡漠。
……那个据说与她有着娃娃亲的沈家公子?
宁沅有些紧张,又陡生了些感激。
看来他是一个好人,长大后嫁过去,他也会待自己好的吧?
男孩的音色淡淡:“你没发现他们只拿雪球砸你一人吗?”
她乖乖点了点头。
“知道。”
“那你还和他们玩?”男孩的眸中的嘲弄尽显,“你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吗?”
不知为何,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女孩垂首想了半晌,眨了眨清凌凌的眸子。
她知道,可她不想说。
无非就是因她娘亲膝下无子,又过世得早,无人来给她撑腰。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卖惨,便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可能……可能昭徽公主嫉妒我比她好看吧。”
谁知沈砚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便转身走了。
那时,他会救她于水火,可也不曾安慰她什么,甚至都不会把他裹着的大氅借给她驱驱寒。
宁沅的目光再落向那件雪白外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沈砚还是有所进步的。
起码他已经会借给她衣裳了。
不行,宁沅,嫁人是女子极为慎重的事情,你不能对男人降低要求。
她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道。
话说回来,若非今日之事,她都不曾会回想起幼年的那次解围。
如今细想,或许那时沈砚就已然觉得她很是特别。
不然他大可以叫走昭徽嘛。
……可那时候他十岁,她只有六岁哎!
他勉强能算少年,但她真的只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娃娃。
真是禽兽。
宁沅想着想着,只觉得自己有些晕,记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地,只依稀觉得自己现下和当年一样,有些冷,又有些热,浑身冒汗,却又觉得被子不够厚。
沈府内,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沈砚亦毫无睡意。
脑海中的心声迭起,扰得他睡不着。
宁沅嫌他晦气一事尚情有可原,他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
但她说他禽兽,那却实实在在是胡诌。
宁沅提起的那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拜母亲念叨,他自小就知道他与宁国公府家那个软软糯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白团子有婚约,所以才多管闲事,出手相帮。
彼时,他并不讨厌她。
毕竟世家联姻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与对方成婚有利于家族,且对方是个脑筋正常的闺秀,他都可以接受。
他以为宁沅只是性子单纯,没察觉出那群人是在针对她。
谁想她自己明明知道,却还要和那些人玩在一处。
那时他便觉得她有些拎不清。
他细问她,她却回答是因昭徽嫉妒她长得好看。
那便是真的有些肤浅蠢笨。
那群人都是世家子弟,父母各有来头,唯独她没了娘亲,爹还不大疼,不欺负她欺负谁?
自此一答,他便觉得他与宁沅的婚约是真真儿乱点鸳鸯谱。
他永远不会爱上这般蠢笨浅薄的女娘。
可脑海中的轻软声线未停,一会儿嚷着热,一会儿嚷着冷。
沈砚原本平静的心湖被彻底搅乱,气顿时不打一出来。
病了连大夫也不会请吗?
这般生活不能自理,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坐起身,扶了扶额,唤守在门外的小厮道:“明决,你唤上大夫,往宁府走一遭,看看宁沅究竟哪里有毛病。”
最好不是脑子。
明决闻言有些讶异。
公子一向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宁小姐,怎么忽然间转性了?
他怎么关心起宁小姐来了?
不过夜已深了,这不太好吧?
明决为难道:“会不会……”
“太过冒犯”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沈砚打断道:“怎么这么多话,你去就是了。”
“吵得人心烦。”
明决只得“哦”了一声,匆匆离去。
路上,他想不明白,他只是多说了三个字,究竟哪里话多了?
宁沅越睡越觉不对。
她大抵是病了。
她伸手贴了贴额头,觉得手心烫得吓人,刚想张口唤揽星,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紧,只好强撑着身子,摔了一贯搁在床头的茶盏。
白瓷落地,碎裂的声响传出室内,揽星赶忙推开门,却见自家小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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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红得不大正常。
她忙奔向床榻,扶起她:“小姐,你发烧了?”
宁沅点了点头。
“……终于还是烧了。”
这么晚了,爹爹定然已经睡下,要往内院请大夫,需要经明薇的同意,但她肯定不会轻易松口。
她思忖片刻,有气无力道:“你去,你去找我书架上的第三排从左起第十册,翻过五页,里面夹着治风寒的药方……然后依着惯例,从咱们院子墙角的狗洞钻出去,帮我弄幅药来。”
揽星没有耽搁,忙点头应下,匆匆奔了出去。
宁府前,明决带着大夫,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守门的小厮第五遍解释道:“您终究是外男,烦请稍安勿躁,已经派人去通传夫人了。”
“奉我家公子之命,特地寻了女医为宁小姐治病,我可以不进去,你们带大夫入内即可。”
明决有些不耐。
这宁府的办事效率怎么这么拉?
他们已经拖了一柱香了。
总算来人,匆匆向守门的小厮耳语几句,小厮会意,忙同大夫道:“宁小姐确有不适,您随我来罢。”
大夫点点头,拎着药箱跟上,明决本欲跟过去,却再次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面带难色:“您还是不便进去了,您放心,肯定让大夫给小姐好好瞧一瞧。”
*
待揽星为宁沅煎好药,她忍着苦喝下去,总算驱了些寒意。
她裹在被子里,隐隐觉得有发汗之意,却听揽星叹了口气,道:“小姐,我方才煎药的时候,听闻二小姐那处半夜叫了大夫呢。”
“宁澧?她怎么了?”
她自己落水至今,家中都不闻不问,怎么宁澧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天,反倒连夜请了大夫。
“不知道。”揽星摇了摇头,凝着自己沾了一身草屑的衣裙道,“唉,也不知这苦日子何时到头,除却按月的份例,小姐这儿什么关爱都没有。”
“或许等小姐嫁给沈大人就好了。”
宁沅阖着眼睛,撇撇嘴。
得了吧。
沈砚和她爹极为相似,你不恰好凄惨在他面前,他根本不会主动多问一句。
要她嫁给他,岂非一辈子都要过上这样的凄惨日子?
她不以为意道:“我看难。”
她和沈砚的这段孽缘,唯有两法能解。
要么他变得温柔体贴,要么她另觅良人。
比起前者,她觉得还是后者更为现实。
“好了,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罢,让你受委屈啦,小星星。”
“……你好肉麻啊,小姐。”
宁沅含笑翻了个身,浓浓困意袭来。
另一头,脑海中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沈砚却彻底没了睡意。
自她的心声,便能大概推知宁府今夜发生之事。
没想到堂堂国公府的嫡长女竟能过得这般潦倒。
难怪她病了,也不肯主动请大夫。
明决那个废物东西暂且不提,她处理的方式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知她还有这般决断的手腕。
在这样的环境里,藏拙确是明哲保身的方法,却也不能一味任由旁人作践,最好便是想法子自救。
院角未补的狗洞和书里夹杂的药方……
如此轻车熟路,怕是已用过不少回了。
原来,她也有聪慧的时候。
废物东西……
这是宁沅惯会说的话。
许是今日听多了,连他也不自觉学起了她的语气。
想到这儿,沈砚怔了一怔,不由忆起那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昳丽面容。
她总是一副怯懦无辜的神情,平日里没有半点灵慧,一点不像高高在上的世家闺秀。
那时,在满是风雪的廊下,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昭徽嫉妒她长的好看。
他想了想,觉得昭徽虽然娇纵,但眼光勉强还算不错。
5. 勾引
翌日快至午饭时,宁沅才悠悠转醒,自觉比昨夜神清气爽许多。
她揉了揉额角,懒洋洋地自卧房踱步出来,便瞧见已经浆洗罢晾在院中的白袍正在迎风旋舞。
好烦,还得去还给他。
想到又要见沈砚那张冰块脸,宁沅原本平和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揽星一边帮她把那外袍叠起来,一边道:“小姐,夫人特地派她的贴身丫头来,唤您去前院用饭呢。”
更烦了,简直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她风寒还未痊愈,本就胃口不大好,如今更不想去同他们那一大家子用饭。
“能不能不去?”
明薇诞有一儿一女,加之她的父亲宁国公,比起那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她觉得自己才更像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外人。
“不行啊小姐,今日公子外派结束,初回府中,若想不落旁人话柄,您定是要去吃了这顿饭的。”
宁泽回来了?
这个家里唯有他待她还算不错。
“……好吧。”她接过包裹,勉为其难应道。
她打算吃了午饭便去给沈砚送衣裳。
所有的讨厌事一气呵成地做完,心情总能舒畅些。
饭桌上,宁国公同她那弟弟小酌叙话,宁沅便只管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饭。
宁泽讲,陛下打算把他调任中枢,今后他的顶头上司便是沈砚。
听见他的名字,明薇瞥了宁沅一眼,适时插话道:“沈砚啊?那孩子很是关心你妹妹呢。”
宁澧搁下筷子,蹙眉道:“母亲!”
然这句唤并未止住明薇的话头,她接着道:“昨日宫宴罢,你妹妹受了惊,夜已深了,沈砚都不忘派人来瞧她呢!”
宁国公终坐不住,清了清嗓子打断道:“夫人,他终究还是沅沅的未婚夫婿。”
宁沅不动声色地咬着筷子。
昨夜宁澧院中被传了大夫一事她是知道的。
只不过,她没想到会是沈砚。
这人是故意的吧?
昨日他分明知道是自己落的水,他救了她,她也承了这份情,夜里却特地巴巴给宁澧请了大夫。
难道是他察觉出她对他的回避,想用此事来激一激她,好让她吃醋生气吗?
可她真的不醋啊。
他如果喜欢宁澧,那他就赶紧退了自己的婚约,娶宁澧好了。
反正她在家中也没什么话语权。
没想到他这般幼稚,和平日里端出的那副矜贵沉稳竟无半点相似。
想到这儿,她瞪了眼一旁装着外袍的包裹。
明薇一直留意着她的神色,见状朝宁沅身侧望去,同时探出手来,好奇道:“沅沅,这是什么?”
话音刚落,便已经抖开了包裹,露出里面雪白的外袍。
宁泽恍然大悟道:“这不是沈大人的外袍吗?他素来喜欢穿白。”
宁国公执筷的手一顿,目光在宁澧和宁沅处扫视一番,似有些不悦。
宁泽亦觉察出不对来。
怎么方才母亲说沈砚夜里刚给妹妹传了大夫,如今他的外袍又在姐姐手里?
“这……这……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宁沅正自顾自地盛酒酿小圆子,闻言安抚众人道:“也没有什么大事,昨晚他就是想让我吃醋,在同我闹小孩子脾气。”
“闹……闹脾气?”宁泽瞪大了眼睛。
沈砚此人,一向不悲不喜,宠辱不惊,没有万全之策,便不会轻易行事。
从前他与沈砚一同审一桩谋逆案,案犯突然暴起,携凶器刺向沈砚。
他当时在一旁,都忍不住抬手闪躲,谁料沈砚却巍然不动。
直至那凶器抵住他喉咙,他仍冷凝着那人。
案犯目雌尽裂,红脸梗脖问道:“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沈砚只轻启薄唇,道了三个字。
“江家村。”
后来,宁泽才知道是案犯把他怀着孕的妻子隐姓埋名地送去了江家村。
而他之所以能安全地送去,实则是因沈砚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泽本以为沈砚仁善,会就此放过她们,谁知待那孩子出生以后,他依旧遵循陛下先前之意,将其母杀之,却又为新生儿寻了处不知其府中事的一户无后之家,又给了好大一笔银两。
他问起缘由,他道:“父母之过,稚子何辜?不知者无罪。若是知错犯错,杀就杀了罢。”
沈砚心中自有处世之道,杀人杀得利落,救人也救得果断。
可以说,他是宁泽心中暗自崇敬多年的人物。
可今日,他的长姐,就在盛酒酿圆子时,轻描淡写地说沈砚是在闹小孩子脾气。
他的天都塌了。
和他一起塌天的大抵还有明薇。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宁沅,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宁沅见气氛有些不对,斟酌一番,颇为开明道:“你们也不必如此大惊小怪,他只是派一个大夫来瞧澧澧,无损妹妹清誉的。”
“他又不曾在她面前脱衣裳。”
宁沅的无心之语令桌上的气氛更加沉默,她望向垂首不言的宁澧,心中后知后觉她该不会是盼着沈砚来毁她清誉罢?
那也太变态了。
不过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宁澧心甘情愿就好了。
她再度望向白袍,觉得她好像可以给她一个机会。
她举起包裹,递过去,试探道:“……要不然你去还?”
反正她也不想去。
宁沅这是在向她炫耀吗?
宁澧凝着她那双永远看起来蓄满无辜的含情眼,并未接这个包裹。
她面色愈发难看,最后干脆搁了筷子,匆匆福身,转身跑出了前厅。
宁沅凝着她消失在廊下的背影,心中暗自叹气。
难怪她和澧澧愈发不合。
她从来都没想和她抢什么,屡屡拱手相让,她还不领情。
好奇怪哦。
*
宁澧不愿去替她跑一遭,宁沅就只能自己去。
她抱着包裹,走在通往刑部大牢的长廊,脸上写满了不情愿。
刑室之内,被某人称之为“晦气东西”的沈砚,正云淡风轻地端坐于椅上。
屋内阴暗潮湿,不见天日,尚弥漫着淡淡血腥气,可他依旧一袭素衣白袍,未染半分污秽,仍有鹤立鸡群之姿。
他身前正跪着那名被他扣在湖边的侍卫,双手被反剪在身后。
若细细看去,便可见指缝处稍渗残血,俨然已经受了刑。
侍卫口中似在颤颤巍巍地哭求着什么,沈砚只是始终冷笑着,并没有太过在意。
他脑海里仍旧回荡着先前那道温软声线,听她在心里对自己的剖析。
真是无语。
究竟是什么样的脑子,才能把他昨夜的行径归为想让她吃醋?
除却宁沅,这世上还有第二人敢觉得他幼稚吗?
若非不能,他真的很想剖开瞧瞧。
沈砚的视线落向桌边铺开的数十种刀具。
侍卫见他唇边冷笑渐深,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恰看见横陈的若干寒刃,本就几近崩溃的内心彻底溃不成军。
“沈大人,我真不清楚幕后主使的身份……我只知给我银子的那位是宫中女官!她并没有同我说那么多弯绕,只是问我想不想高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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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国公府……”
“她说,宁国公是帝师,虽不大疼爱长女,但也断不会允她败坏门风,也不会容她低嫁给侍卫,只要我在众目睽睽下与她湿衫抱在一起,日后……日后定会提携我这个未来女婿。”
“莫说禁军统领……能到,能到御前侍卫,也是好的……”
一旁站着的禁军统领闻言剑眉一横,当即有提剑之意:“你什么本事,竟还想替了我?”
“子星。”沈砚出言拦他,继续凝着那侍卫道,“你不清楚那女使的身份,总该记得她的样貌。”
他抬手示意裴子星,命他去提那日故意在湖边高声叫嚷的女使。
与此同时,宁沅走至审讯室,望着黑压压的铁门,一时有些踌躇。
“让她进来。”
冷淡的声音传至暂压那女使的暗室,亦一同传出了门外,叫住了宁沅正欲敲门的手。
……他怎么知道她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过多犹豫,干脆推开了房门。
沉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她恰与刚被押送进来的女使面面相觑。
显然,她的到来很是突兀,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汇聚在她的身上。
不同昨日娇俏的桃粉,今日她着了身稍沉稳些的烟粉,裙头勾勒出身前丰盈,在这样的暗室中,竟衬得肌肤比沈砚的白衫还要耀目。
身段窈窕,容色纯稚,把妩媚和清纯拿捏得恰到好处。
亲自压来女使的裴子星想,这样的少女,该娇养在金屋之中,实不该出现在血腥阴暗刑部大牢。
宁沅一向不愿受人瞩目,这么多人盯着她,惹得她有些脸热。
……不是,怎么这么多人啊?
合着沈砚刚刚不是叫自己进来?
看这阵仗,他们应当是在审问,被她贸然打断了。
她羞愧地红了脸,扬了扬下巴:“你们继续,继续。”
而后她颇为从善如流地站在了沈砚身后。
沈砚蹙了蹙眉,没有多说什么。
她是当事人,想听便听罢,只是希望她别被吓破了胆。
沈砚的视线望向昨日那女使,上下打量一番道:“听裴将军道,你是花房宫女?”
“对……”女使点头如捣蒜,“奴婢平日里就做些粗活,昨日真的只是偶然路过——”
“是吗?”沈砚目光微垂,打断道,“既是做粗活,为何十指纤纤,皮肤细嫩,没有丝毫茧子?”
女使唇齿微颤,下意识把手绞至身后。
“既如此,不妨让你瞧瞧什么才该是做粗活的手。”沈砚淡笑一声,似有些不屑,而后朝身后伸出手来。
常跟着沈砚的小厮不知回身去寻什么。
凝着那只似细竹般修长如玉的手,宁沅的脑子宕机一瞬。
做粗活的手……是说她吗?
她昨天好像是答应给他洗衣裳来着。
虽然宁沅染了风寒发烧,并未真的去洗,但她断然不会在沈砚面前亲口承认这些。
不管了。
她心一横,干脆把自己的手搭在了沈砚的手心里。
……
刚拿着拶刑刑具回身的明决有些不知所措。
微凉的掌心里多了个温软之物,带着些许湿润,甚至还会不安分地动。
蹭过他手心,带来细细密密的痒。
沈砚侧目过来,凝着她搭在他掌心里的手,本就凉薄的声线更冷了些。
“宁小姐,我希望你注意一下场合。”
虽整日给自己洗脑说要离他远一些,可一旦见了他,还是要不遗余力地勾引吗?
甚至这里还是刑部的讯室。
她什么癖好?
6. 记仇
注意场合?
沈砚是在说她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手搭在他手上吗?
可明明是他先伸过来的啊。
等等……
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是私下无人的时候便能……
死变态。
想到这儿,宁沅耳后渐渐攀上些温度,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在众人的如芒目光中弱弱开口:“对,对不起,我第一回来这里,有些紧张。”
无声的沉默蔓延在此刻的审讯室。
宁沅当即认识到方才的解释多么苍白可笑。
除却沈砚等人,谁不是第一回来这儿?
谁家好人没事往刑部大牢跑啊?
本就是个有命来没命走的地方。
她越想着,便觉得周遭的压迫感愈发地强。
每当这时,她要么想落荒而逃,要么就得主动做点什么,好缓解她心中的不安。
在明决把刑具放入沈砚手里的那刻,她恰好主动迈开腿,几步绕去了沈砚面前,细声细气对那女使展示道:“……这才是做粗活的手。”
末了,又磕磕巴巴补充了句:“或许也没,没那么粗,但是比你更,更像些。”
沈砚这才真正端详起那只手。
他虽明辨人的骨骼肌理,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女,可世家闺秀的手他却鲜少留意过。
唯一可以参照的范本,便是他的长姐,沈蘅。
沈蘅能画出令当世名家赞不绝口的画作,亦可奏出绕梁三日的琴音,可见私底下要花多少刻苦功夫。
可纵然如此,她依旧会日日用牛乳玫瑰花露敷手,养得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宁沅则不同。
方才掌心的温软尚在他心里留着些残感,如今细望,却见她握笔之处带着薄茧,食指指尖也较其余指尖有些微不同,大抵是握针久了的印痕。
她喜欢写字,也喜欢女红?
沈砚觉得她的喜好同自己想象中有些出入。
在他的认知里,她这样的肤浅女娘,最大的爱好该是折腾自己的姿容。
但亦可从中窥见,宁府并没有人为她费心做细枝末节处的保养之事,她甚至还不如他面前跪着的所谓女使。
“宁小姐。”沈砚淡淡开口,“你闯进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再由她胡闹下去,刑讯就要变成一场笑话了。
“也没有,我只是来给你送……送衣裳。”
“现下已经很香了,特地加了我平日用的香料。”
不会再有湖水里的鱼腥。
她垂首望向怀中抱着的包裹,正犹豫着要不要递给沈砚,他却并没有与她对视,缓缓问道:“你来寻我的路上,是否路过一处煮茶的房间?”
宁沅回忆一番,点了点头:“好像是。”
“那里是会客室吗?”
沈砚俨然已经懒得同她多说:“你既知道,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其实他的语气并没有很重,与他平日里说话的口吻几乎一致。
可不知为何,抱着包裹站在此间的宁沅觉得自己好生委屈。
她自始至终不都是在配合他说的话吗?
他凶什么凶。
浓密纤长的羽睫恹恹垂落,盖住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
一旁的裴子星稍有怜香惜玉之心,正欲好心问宁沅是否需要引路,还未开口,却被端坐在椅上那人抢了先。
“是等我亲自相送吗?”
……明明是同样的词句,可是从沈砚的嘴里说出来,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好像是在阴阳怪气。裴子星想。
宁沅不蠢,自是知道他这是在催她出去。
可她也不想来啊。
她那天已经推脱说他日理万机,不愿叨扰。
逼她报恩的是他,主动让她搭手的也是他,如今嫌她碍事,要赶她走的,还是他。
凭什么?
她垂着眼睛,憋着心头的一口气,抬高了些声音,气冲冲道:“不必了!”
推门出去的那刻,她依稀听见裴将军问沈砚道:“宁小姐要送你贴身衣物?”
“她这算是主动以身相许吗?”
……
审讯室的门阖上,隔绝了内外的声音。
沈砚拨了拨手,示意明决为那女使上刑具,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顺着裴子星的话冷笑道:“她还需要主动以身相许?我们本就有婚约缠身。”
裴子星望着面前的冷淡容颜,为宁沅惋惜道:“不过你方才也太凶了点,我瞧她都快哭了……”
明决将刑具收紧,伴随着女使痛苦扭曲的神情和凄厉叫声,沈砚云淡风轻道:“我们爱耍小孩子脾气的人,本就是这样子的。”
*
宁沅挎着小脸往会客室走,走至一半,便开始后悔她方才吵架没发挥好。
仔细想想,她抬了声音不假,但是比起沈砚的不怒自威,就显得非常没有气势。
反倒像是在……娇嗔?
她那时就该趁他不注意,拿怀里的包裹砸他!
丢在他脸上,再转身潇洒离去!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窝囊。
她慢吞吞地回到会客室,想着要不然把包裹留下,自己独自走掉算了。
可眼见此地人来人往,沈砚先前又说这件衣裳是他母亲亲手做的,若是弄丢了,他定会对自己不依不饶,纠缠不休。
她勉强再等会儿好了。
等他出来,她就拿这包裹砸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心情不大好,也没心思喝茶,只瞧着泥炉上的水壶白烟袅袅,起起落落。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所在的房间大门终于开了。
她忙带着包裹起身,却见是那名女使先从房中拖出来,整个人紧闭双眼,面色惨白,掩在袖中的十指鲜血淋漓。
只一眼,她便扶着门欲呕出来。
裴子星命人把那女使往长廊深处拖去,回首见她捂着胸口干呕,便阔步走了过来,为她添了杯桌上放温的白水,颇有分寸地递给她:“宁小姐,受惊了。”
她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稍压了压心头的恶心,旋即抬首冲他感激一笑:“谢谢。”
裴子星垂眸看着少女尚有些泛红的眼尾,想起先前房间内她的窘迫,宽慰道:“沈执玉素来是这样的脾性,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口是心非地敷衍道:“不会的。”
不会个屁,她很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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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弯了弯唇,目若朗星:“那便好,不然一个人生闷气最是伤身,还不如发泄出去。”
宁沅从没有和裴将军站得这样近。
以前她只知他生得高大,却也不知并肩而立时,自己才堪堪到他胸口。
她甚至需要仰首,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她记得她的身量是到沈砚的下巴。
如此看来,裴将军要比沈砚高出些许。
唔……他的肩背似乎也比沈砚要宽阔些许,一身黑金劲装,革带勒出有力的腰腹,显得腰窄腿长。
虽沈砚的身形也算上乘,但他的清隽书卷气要更多些,不若裴将军,自带安全感。
更何况,他见她难受,便会来妥善照顾,比沈砚那个晦气东西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一番比较之后,她对裴子星颇有好感,想起她的复仇大计,指尖扣了扣门框道:“我觉得将军所言极是。”
“我瞧你同沈砚关系不错,那你可以帮我个小忙吗?”
“好啊,你且说来听听?”
宁沅并没有说。
她的目光落向那间审讯室,暗暗抓紧了包裹。
待瞥见屋内出来的一抹白色,她抡起手臂,用尽全力把衣裳连同包裹一齐抛了出去。
包裹穿过昏暗长廊,直直砸向刚从审讯室内迈出去的沈砚。
众人惊呼一声,却见沈砚并没有躲。
包裹在离他脑门约莫一尺之处忽然散开,规整叠好的衣袍便铺天盖地地罩在了他的头上,带来与他素日喜爱的冷梅截然不同的甜香。
知晓她心中的想法之后,他觉得他那时可能确实有些过分。
为了不欠她什么,好让她不再纠缠,比起让他忽然被包裹砸脑门,沈砚觉得还是这样的方式更体面些。
所以,在包裹飞来的时候,他动了些内力。
只是她什么品味?
竟然用这么甜腻的香料。
始作俑者原本郁结的心情一下子便舒畅起来,颇为灵活敏捷地侧首,望向一旁并肩站着的裴子星,充满诚恳和歉疚道:“裴将军,都说了,你不必争着帮我拿包裹。”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你瞧,咱们争了半晌,如今一个失手,它便不慎飞到沈大人脑门上去了。”
说罢,她压低声线,用仅能让两人听见的气音道:“将军说要帮我,可不能耍赖啊。”
沈砚把自己的外衫从脑门上拎下来,搭在手臂上,发丝少乱,垂眼看向朝自己跑来的少女。
众人的目光亦随之齐齐聚过来。
她对他福了福身,面上满是惭愧,可只有沈砚瞧见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瞳里并无半分歉疚,反而深藏戏谑。
她声音软得似水,任谁听了都不忍再去责怪:“对不起对不起,沈大人,我不是有心的,弄乱了您的仪容。”
“容我帮您整理一下。”
她踮起脚尖,抬手去拨弄他的墨发。
和外袍上一模一样甜腻的香气再度袭来,只是比先前要更为浓郁灵动。
沈砚难得好脾气地没有做声,却没曾想竟容她把自己的长发揉得更乱了些。
本就有洁癖的他终于忍无可忍,攥住她的衣袖,面色微青,如有警告:“宁小姐,适可而止。”
7. 做戏
宁沅见一抹不耐自沈砚素日无波无澜的眸底转瞬即逝,心中顿时升腾起一缕微妙的爽感。
这种感觉不亚于让高高在上之人堕入尘泥,让游历情场的浪子死于忠贞,让自私的野心家为大义奉献。
哈哈,想不到吧,她可不是什么好欺负的善茬!
她心中飘飘然,却也不忘继续表演愧疚,一双氤氲水汽的含情目怯生生地看着他:“我只是想弥补大人,谁料一时情急,反而越弄越糟,大人……是在怪我吗?”
泥炉上的茶水再度煮沸,循着长廊飘过来,沈砚顿时觉得周遭茶意盎然。
她总以为自己颇有心机,其实她装得真的很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在做戏,不会真的有人会相信吧?
他环视四周,除却裴子星外,众人望向宁沅的目光都沾染着怜惜,仿佛他才是那个小题大做的人。
……
罢了,这世间本就没几个明眼人。
沈砚松开她的衣袖,挪开了与她对视半晌的视线。
宁沅依旧赔着笑,慢悠悠地从大袖里抽出一方绣着桃花的帕子,从容地擦了擦方才被他隔衣攥住的手腕,又理了理衣袖间被他紧握出来的褶痕。
做完这一切,她同沈砚行了个女礼,规规矩矩道:“衣裳既已阴差阳错交给了大人,我也不便久留,先行告辞了。”
话音刚落,几乎是逃一般地仓皇而去。
先前的帕子不慎从她袖间滑落下来,慢慢悠悠地落在沈砚脚旁。
直到粉衣远远消失在视线尽头,裴子星这才踱步过来,上下打量沈砚一遭,凝着地上静静躺着的帕子道:“你这算是什么?……被她给嫌弃了?”
她方才简直把他素日里的神情学了个十成十。
“宁小姐看上去娇娇柔柔,没想到还挺有趣的。”
裴子星念及应了宁沅帮她背锅,只饶有兴趣地问沈砚道:“以你的身手,想要躲开那包裹也不是什么难事,怎么由着它散出来,盖到你身上了呢?”
沈砚弯身拾起帕子,面不改色道:“这不正好让你瞧一瞧她以身相许的贴身衣物吗?”
裴子星:……
得,他也记仇得很。
*
揽星候在刑部外,见自家小姐被鬼追似地跑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小姐!出了什么事吗?沈大人有没有查清楚那日陷害你之人究竟是谁啊?”
宁沅扶着她气喘吁吁,唇角的笑意再压不住,“你都不知道,方才沈砚那表情……”
说着,她回头瞧了眼黑压压的大门,心中不由有些发毛。
她敛了敛笑意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上马车,我带你去碧云斋吃点心,边吃边说罢。”
碧云斋坐落在城西南角的凤凰池边,宁沅常喜欢来。
无他,只因这儿的客座皆有屏风绿植相隔,隐秘性极佳,又傍水而建,实在是处坐看日升日落,云卷云舒的闲适所在。
笑过先前之事,揽星去替她取些开胃的果子,而宁沅则把座椅挪至了池边,捧着茶盏出神。
池水泛着微澜,她的心境亦跟着沉稳下来,想起揽星曾问她知不知道害她的人究竟是谁。
其实,对她而言,谁害她并没有那么紧要。
只因宁沅明白,有人想害她,势必就是因为那人忌惮她。
若她对旁人构不成任何威胁,便不会有人愿意再对她浪费这样的心思。
她解决不了忌惮的源头。
譬如身世,譬如姻缘。
纵使追究起来,也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久而久之,她便养成了能忍则忍的性子,只把不满写在一本册子里纾解心绪。
今日对沈砚的报复,其实只是她的临时起意。
她也不是特别坏的人,不会真的要他付出什么代价,他稍稍出糗,她便能高兴好长一段时日。
可报复得逞那瞬的舒畅不是假的。
她是不是……也不该什么都忍让着?
她凝着飞鸟,觉得自己暂不能顿悟,听到背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以为是揽星回来,开口搭话道:“对了,你方才问我,我虽不知全部,但仅凭我在审讯室的片刻,已然可见些许端倪。”
“那女使并不是花房的宫人,设计陷害我的人,能在宫中随意安插人手,又熟悉大宴时宫中何处人少,并且知晓我生性喜水喜静,会往那边去……可见其位高权重。”
唔,她居然开始长脑子了。
沈砚止步,干脆在揽星先前的位子上坐了下来,随手给自己斟了杯茶。
“明薇那点斤两,也就能在府中磋磨磋磨我,想在宫中只手遮天,她还不配。”
她抱着茶盏,眯了眯眼睛,配着这句重话,想象着自己是运筹帷幄的谋士,痛快地饮了口茶水。
沈砚亦随之饮了口茶。
明薇此人他没什么印象,只知是宁国公的续弦,家世不如宁沅的母亲,是朝中一位五品官的嫡女。
宁沅的娘亲,他倒是听家母提过若干回。
她是侯门独女,只可惜早些年老侯爷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临终前最大的心愿便是让她依约与宁府成亲,再后来,她诞下宁沅,落了病根,没多少时日便撒手人寰。
房檐的阴影遮住了宁沅半身,只剩两条纤细小腿搭在椅上,在阳光下晃啊晃,裙摆掀起层层叠叠的粉浪。
“那日是阿蘅姐姐……哦不,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沈砚虽晦气,但也算识大体,他不会为了给自己制造英雄救美的机会,便如此胡闹。”
不,他会。
沈砚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总结。
看来她对自己的误会颇深。
他自诩一向是一个不择手段的人,看起来与世无争,只是因为他并不想要。
若他真的很想得到什么,势必不会放手。
宁沅顿了顿,接着道:“那么……那日在场,且符合我先前所说之人,只剩昭徽长公主了。”
“其实,我隐隐觉得是她,但又不大敢猜。我觉得她是心悦沈砚的,她每回看他的目光都不似平日桀骜。”
“可我也觉得她堂堂一国公主,该不至于为了一个男人做到此等地步,更何况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说是吧……”
谁知她一回头,便迎上了沈砚的琥珀浅瞳。
抱着茶盏的手一抖,微凉的茶水便悉数泼在了身前。
半晌,侧翻了的茶盏仍躺在她的腿缝处,仿若时间凝滞。
沈砚修长如玉的指尖在青瓷盏上颇有节律地轻点着,一贯淡漠的目光正好落在她烟粉的薄纱上。
她似乎很喜欢穿这样如烟似霞的飘逸裙子。
但这样的料子一经沾水,便勾勒出其下遮掩着的颇为可观的形状,甚至最前端,还有不知何物撑起的一点微突。
他似有若无地凝了一瞬,旋即目光缓缓往上移去,见她原本白里透粉的颊畔满是绯红,几乎与天边的落霞同色。
“你猜的不错,确实是昭徽。”他颔首赞许道。
宁沅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把茶盏搁在桌上,扯了扯沾在身上的衣裙,埋在桌前,抱着双臂,牵出一个不大自然且客气疏离的笑:“沈大人怎么在这儿?”
他该不会是察觉了她先前是故意为之,来找她算账吧?
那他刚刚还听见她在说他的坏话,岂不是更生气了。
早知道当时不捉弄他了。
果然,她想的没错。
不能从根源斩断的问题,还是摆烂的好,一时爽快,就是在给她徒惹麻烦。
沈砚把玩着茶盏,淡淡道:“机缘巧合。”
他既能听见她的心声,知晓她在哪儿也不算什么难事。
“宁小姐的手抖还没好吗?先前不慎把包裹投落在我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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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如今又把茶水悉数泼给了自己,再度沾湿了衣裙。”沈砚奚落道,“还是说,你实在心仪我的外袍,指望我再脱给你一回?”
“谁,谁喜欢你的外袍了!”她脸上的绯红更甚,一时坐立难安,“我才用不着你的外袍呢。你……你看见我的女使了吗?我可以借她的外袍盖一盖。”
“看见了。”
她的眼睛倏然亮起来:“那她人呢?”
“我说我有要事与你商议,让她莫要来扰,待天黑前自会把你安然无恙送回宁府,她可以先行回去。”
他慢条斯理地牵出一个浅笑。
“已经过了好一会儿,想必她已走了一条街了罢。”
“……你!”
宁沅把手臂挡在身前,顿时有些吃瘪。
她就知道,沈砚口中的话语,同他的笔墨乃至剑锋,并没有什么两样。
治愈性没有,致郁性很强。
她自暴自弃道:“你找我什么事?”
还未等他开口,她接着没好气道:“如果是先前的事的话,是我的错,真的很对不起,还望大人海涵,莫要同我斤斤计较。”
实在不行的话,她抱着他的大腿哭也不是不可以。
沈砚凝着她,颇嫌弃道:“我当你好容易有了骨气,没想到还是这般窝囊。”
宁沅:?
除了在心里想的那句,她也没有表现得很窝囊吧?
“宁小姐。”沈砚肃声唤她一句,扯回了正题,“正如你所想,此事是昭徽一手策划,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并非只关乎情爱。宁国公最是在乎颜面,你我婚约若是以这样的方式作罢,他必会同中宫生出嫌隙。”
“沈宁两家交恶,是陛下之损。届时得利之人,便是陛下的兄长,曾经皇位呼声亦不小的瑄王。”
沈砚口中说的这些,是宁沅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那你来找我的用意是……”
“很简单,陛下初登大宝,在政局稳固之前,沈宁两家不可交恶。”
他凝着她,神色难得认真。
“所以我不希望我们名存实亡的婚约再出什么岔子。”
“当然,我也没有要娶你的意思,待时局安稳,咱们可以商议退亲。”
“还有,我希望你记住,我并不喜欢你。”
宁沅静静望着他,懵懂点了点头,颇不在乎地“哦”了一声。
她虽然一时理不清其中的盘根错节,可她抓重点的能力向来出色。
沈砚说,他不希望他们的婚约再出什么岔子。
呵,同她废话半天,还说不喜欢她?
想沈宁两府一如既往为陛下效力,他去娶宁澧不就好了吗?
分明就是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那我需要做什么吗?”
即便如此,宁沅亦感受到了她的肩上忽然压着半副陛下命运的重担,雀跃又凝重地问道。
退亲再娶宁澧比如今要麻烦得多。
沈砚看了看天色,已然懒得解释,只道:
“……你或许需要配合我,来应对昭徽。”
说罢,他又强调了一遍:“不过你一定要记得,我不喜欢你。”
“哦。”宁沅不当回事道。
沈砚见红暮已攀上深蓝。
“走罢,我送你回府。”
宁沅垂首,瞧着自己仍湿了一片的衣裳。
锁骨之下,便是一眼可见的薄透纱衫。
坐着时尚有桌案可堪遮挡,但站起身来,纵然有手臂抱胸,可盈盈一握的腰线扔是一览无余。
透过纱衫,甚至还可窥见若隐若现的肚脐。
她觉得她如今颇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香艳之感,简直惹人狎昵。
她肉眼可见地沉默了一瞬,把自己挡得更紧些。
“那个……礼貌问一下,我该怎么从这儿……走出去?”
8. 脱衣
“自然是用你的双足走。”
“难不成还要我抱你出去吗?”
沈砚随口噎了她一句,从容理了理自己的衣袍。
诚然,他并不想把外袍再借给她。
她对他的误会已然很深了,如若他还这样顾念她,保不齐两人的误会要再深些许。
况且外间人多口杂,他们又这样惹眼,被什么人看见宁沅裹着他的外袍一同从房间出来,再传扬出去,两人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可她终究是个姑娘家,若当真这般出去,只怕是会更没清誉。
沈砚难得遇上这般比杀人谋算还要棘手之事,一时有些心烦。
久久不闻回应,他主动退让一步道:“要不然我勉为其难陪你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待你的衣裙干得差不多,我再送你回去。”
宁沅依旧没有搭理他,扯了扯仍湿答答的衣裳,一时有些沮丧。
她虽生在高门,却也不是可以偶尔任性的娇养闺秀。
她若是很晚回府,明薇定会挑刺为难。
可沈砚既不愿帮她,在这儿候到衣裳稍干,便是最好的办法。
罢了,不过就是受些挤兑,再被她爹罚跪祠堂,届时见招拆招罢。
沈砚刻意回避着不去看她,但这样看似君子的行径,其实并没有什么作用。
他甚至都不用闭眼,只肖听见微风拂过她纱衣的簌簌声响,便不自觉地浮现出少女先前不甚泄出的春光和惊慌失措的神情。
加之她春风细雨般的绵软嗓音在脑海中不停回荡,让他很轻易地生出一种邪念。
他忽然有些好奇。
这样的嗓音,若是不能囫囵说出一整句话,那该是什么样子的。
……
沈砚在心底里学着她唾骂了句自己,按了按额角,甩开这些莫名的念头。
若她会挨罚,便不能在此久留,还是得早些回府。
他在男人堆里已堪称是不近女色的典范,即便如此,也难免因她的湿衣而起了遐思。
若是宁沅真的这般走出去,有歹人起了不轨之心,蓄意招惹,她这样的娇柔小姐,岂非毫无抵抗之力。
沈砚始终背对着她,终于犹豫抬手,搭在了腰间的革带上。
白衫自板正逐渐变得松垮,革带欲系不系,恰好搭在臀上,勾出连接处微翘的弧度。
他的动作很慢,看起来颇有些不情愿。
然这份缓慢落在宁沅眼中,却莫名其妙沾染了些欲色。
她凝着他的背影,逐渐瞪大了眼睛。
一眨不眨。
他他他……怎么脱个外衫,跟在勾引她似的。
上回他也不这样啊,动作极快,干净利落。
外袍褪下,宽肩薄背映入眼帘,因仅着一袭单薄中衣,肌肉使力之时,看似清瘦的身形撑起沟壑清晰的线条。
看不出来嘛,身材还挺好。
宁沅心想。
可不知为何,他才不情不愿褪了一半,却忽地飞快褪下,而后径直把衣袍丢给了她。
宁沅自堆叠衣袍里扒出脑袋,再看向他时,已然又是清逸颀长的身姿。
光华内敛,沉稳从容。
……只是他的耳廓好像有些红。
他这是害羞了?
也是,毕竟是单独在喜欢的姑娘面前脱衣裳,怎么想都觉得有些那个。
他难得好心,她还是不要戳破了。
“谢谢你呀,我们走吧。”
干燥温暖的冷梅香气将她包裹起来,她朝他的背影笑了笑。
在他迈开长腿之前,冷淡的声音先一步飘过来。
“如若你不想成为明日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我建议你遮一遮脸。”
“嗯嗯!”
她雀跃应下,感慨他的思虑越发周全,正欲抬起宽大的袖袍挡脸,不知何物从他袖中缓缓飘了下来。
“沈砚,你的东西掉了。”
她一面弯身去捡,一面唤他。
“这什么呀?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沈砚心中一坠。
遭了,他把她的帕子给忘了。
他赶忙回身,动作出人意料地敏捷。
正欲先她一步把那帕子捡起来,谁料她的速度也不弱于他,最后,两人蹲着身子,分别扯着帕子的两端,不约而同地抬了头。
“……这怎么是我的帕子?”
“我没有。”
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宁沅愣了一瞬,率先道:“你没有什么?”
沈砚颇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他本以为宁沅会问:“你藏着我的帕子,是不是喜欢我?”
“我没有私藏你帕子的意思。”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是我在刑部长廊里捡到,方才忘了还你,你不要自作多情。”
“你想要,就拿走罢。”
说罢,他率先迈出了房间。
他腿长,步子迈得又大,宁沅紧赶慢赶才追了上去,捏着手中的帕子,自垂落的袖下瞧着他白靴的银边,漫无边际地想,她看见帕子的时候,本没有思虑太多。
从她自己身上掉出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结果沈砚当即就承认是他自己捡到的,还解释他并没有私藏的意思,还特地补了句她想要就拿走。
想要就拿走。
那她要是不要,他是不是还想自留?
还说不想私藏,言语间的破绽简直昭然若揭。
她面色复杂,望着他挺拔的脊背,打算把这件事情当做不知道。
一声轻笑自前面传来,吓得宁沅赶忙把脑袋在袖子里埋得更深了些。
能与她独处了这么半晌,他一定高兴死了吧。
……待会儿还得同乘一辆马车呢。
真是便宜他了。
沈砚是笑了。
不过是被气笑的。
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沉冤不得昭雪之感呢。
但现下他连笑也不大敢再笑。
这个女人简直什么事情都能往她自个儿身上想。
明决守在楼外,见两人一前一后绕过九曲桥,自家公子冷着一张脸,又是仅着中衣的模样,而那外袍又跑去了宁小姐身上。
怎么回事?
来时还心情不错,怎么如今又绷着一张脸?
他赶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公子,马车早已备好了。……您怎么看上去这般严肃呢?”
沈砚冷冷瞥了他一眼,目光如刀:“我严肃,是因为我生性就严肃。”
明决颇有眼力见的闭了嘴。
难得见他生气,还是不要惹他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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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到了马车前,沈砚吩咐道:“去宁府。”
马车缓缓压过青石板路,宁沅紧紧按着坐榻,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
车内虽然宽敞,两人面对面坐着,她一抬眼便能瞧见沈砚的冷脸,一低头又是他端正放着的长腿,存在感实在太过强烈,所以她只好努力把自己变成空气。
可沈砚并没有拿她当空气。
“宁小姐,你上上下下地在看什么?”
该不会又在肖想他罢?
一双浅淡的琥珀眼瞳带着些许不悦,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不对,她若是肖想他,他应当能听得见。
是他一时气急了。
沈砚神色稍稍缓和。
这人也太喜怒无常了罢。
宁沅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些,垂下眼睛。
“我没看什么,你不要自作多情。”
多说多错,保持沉默,不惹沈砚,快乐生活。
她默念了一遍四字箴言,决心继续把自己当成一颗平平无奇的白菜。
男子颇为罕见地没有拿话噎她,车内静默许久,宁沅抿着唇,偷偷抬眸瞥了他一眼,却见沈砚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她的衣襟上。
死变态,在想什么呢?
牙齿在唇瓣上落下几颗小小齿印,她把衣襟攥得更紧了些。
先前马车颠簸一瞬,她身上披着的外袍领口微微散开些许,露出了那片粉纱。
沈砚亲眼瞧见那轻纱已然干了,朦胧遮住其下春光,只从最为单薄的边缘,依稀透出肌肤的底色。
所以既然已经干了,她为何还不把衣袍还给他?
她不会还要把自己的衣袍带回宁府,当做向旁人炫耀的资本罢?
沈砚的目光如有实质,宁沅很轻易便能感受得到,他从未从自己的领口移开过。
差不多得了,再看就过分了。
是自己攥得还不够紧吗?
她缩了缩脖子,恨不能立刻变成一只雪白的乌龟。
还看,还看!
见沈砚仍垂眸凝着她,宁沅终于不甘示弱地抬眼,迎上了他的目光。
无声的对峙在两人之间汹涌,纷纷认为彼此在趁机占便宜。
最终,宁沅的脸颊愈发地烫,率先败下阵来。
马车里好热。
她身上的衣裙本就是最为合宜如今的气温,如今却罩了件外袍,闷在马车里,拽得密不透风,以至于微微发了些汗。
她决心无视沈砚,不同他计较。
看就看呗,看她又不会少两块肉。
好歹她也是国公府的大小姐,他为了官声,大抵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她微微松了衣襟,见里面的衣裳已然干透,一颗心更是彻底放下来,干脆扯开了外袍衣领,瞥过头去,透过车帘的缝隙吹风。
她什么意思?
这一连串的举动令沈砚颇为不解。
衣裳干了,还不把外袍还给他,只是扯开衣领,故意露出一截又细又白的颈子,加之一双精致锁骨。
纵然她长得不错,身段也还凑合,可这样的勾引手段,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吧?
简直同那些庸脂俗粉如出一辙。
沈砚心中厌烦更甚,不欲与她再多纠缠,径直开口道:“宁小姐,请你把衣裳脱了。”
9. 轻吟
“……啊?”
宁沅惊恐回眸,红云当即在颊边散开。
她揪紧衣襟,慌忙起身,而后不偏不倚地踩住了拖在地上的袍角。
一个不稳,便往面前栽去。
接着,不偏不倚地扎进了沈砚怀中。
马车狠狠晃了一晃。
温软盈了满怀,沈砚顿时僵在了坐榻上。
没有意料之中骨骼碰撞的疼痛,仿佛是一只触感绵软的枕头撞了进来,却又不似软枕横平竖直。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起伏的曲线。
陌生的触感令沈砚蹙了蹙眉,当即下了个定论。
她是故意的。
见露肤引诱不成,便干脆投怀送抱。
他正要抬手把她推开,却见她先一步滚到一侧,捂着胸口道:“你你你你别碰我!”
马车又晃了一晃。
车帘随着马车前行微微摇曳,明灭的暮色若隐若现,映在少女羞愤交加的面容上。
她怎么还倒打一耙呢?
沈砚从未被人这样误会过,手颇为不耐地垂下来,语气冷硬:“你以为我很想碰你吗?”
宁沅见他放下了手,便知他还是顾及颜面的。
这个时候,她可千万不能露怯。
她越是害怕,这个变态便越是得寸进尺。
只有她骇住他,他才会心虚。
她抿了抿唇,斩钉截铁道:“你装什么呢?不是你让我脱衣裳的吗!”
沈砚第一回与女子这般亲密地接触,还是他素来厌烦的人,心中愈发烦躁:“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投怀送抱?”
“谁,谁迫不及待了!”
宁沅侧伏在车内,整个人红得仿若刚从煮沸的水中捞出来的虾子,赶忙抬高了些声音。
“自然是你。”沈砚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宁小姐,别忘了先前我们达成的协议,你不要总是妄想接近我。”
她什么时候迫不及待了?
还妄想?
宁沅简直要气死了。
可她无法自证,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诧异地瞪大眼睛,末了,自暴自弃道:“明明……明明是你耍流氓在先!你,你全身上下就嘴最硬!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比起她,沈砚如今显得平静许多。
她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清楚,可他轻而易举便能读出她的恼羞成怒。
呵,被他说中了吧。
透过车帘,宁沅看了眼街外,见离宁府仅隔着一条巷子。
她宁愿走回府中,也不要同他呆在一处了!
“停车!”
她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来,惹得马车又晃了晃。
一路上,明决耳边充斥着什么“脱衣裳”“投怀送抱”,加之马车又晃得厉害,他早就面红耳赤,颇有眼力见地换了条偏僻但安静的小路。
见她发话,明决赶忙勒住了马,停在一处无人的巷口。
而后便见宁小姐怒气冲冲地掀帘下车,鬓发微乱,面色潮红,衣衫也有些不整。
甚至她跳下马车时,腿还软了一瞬,险些跌在地上。
还好他眼疾手快,虚虚扶了一把。
宁沅抿了抿唇,愠怒的面色稍缓:“……谢谢。”
明决涨红着一张脸,觉得此时该替他家公子解释一下:“姑娘,我家公子他此前并没有接触过女子,可能,可能没什么经验,你……你别生气啊。”
宁沅并没应允,只是狠狠地朝紧阖着的车帘剜了一眼,揉了揉绊得稍有些疼的腿,冷哼一声,转身欲走。
却听马车内传来冷淡的提醒。
“宁小姐,你是打算把我的外袍拿回去私藏吗?”
宁沅垂眸,见那晦气东西的外衫还搭在自己身上,赶忙褪了下来,递给一旁明决,再度“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决把外袍递回马车,沈砚没有掀帘,只把一只手自帘内探了出来。
从他那微颤的指尖,明决仍是一眼看穿了他家公子应当也被气得不轻。
“本事不大,脾气倒是不小。”
明决小心翼翼道:“公子,几日前,您还同皇后娘娘说宁姑娘性子软弱呢。”
……
攥着外袍的手指陡然收紧:“要你多话了吗?”
“驾车远远跟在她后面,等她安然回府。”
“她这样的脑子,别路上再出什么岔子,再反过来倒打一耙。”
明决依言驾车,心想,不让他说话也就罢了,自己话倒是不少。
明决远远跟在宁沅后面,见前方的粉影时不时地要去锤一锤腿,想起沈夫人的叮嘱。
他与公子一同长大,身为忠仆,需得在他颓丧时予以宽慰,在气傲时加以提点。
公子虽见多识广,但从不看有关于房事情爱的东西,纵然天资聪颖,无师自通,与宁小姐情难自禁,也定有不解之处。
他斟酌开口道:“公子……其实第一回时间不长,也实属正常。”
马车内,阖着眼睛稍稍静心的沈砚不解睁眸。
车外,明决语重心长的声音接着传来:“……我听见宁小姐说您全身上下只有嘴硬了。”
“不过您放心,我已经替您向她解释过了。”
“你在说什么?”沈砚微微蹙眉。
明决见他装傻,一时哑口无言。
得了,公子害羞了。
他现下既不愿承认,那便回头再提罢。
*
宁沅赶在日落之前,一边揉着腿,一边迈入府中。
许是她摔的时候不慎撞在了哪儿,躺在车内时没什么大感觉,可跳下车后,每走一步,腿上的肉便隐隐作痛。
她把自己关在房内,掀起衣裙,见雪白的腿上赫然有一块乌青。
呜呜呜,她匀称好看的长腿就这么被沈砚给毁了。
她心中悲泣着,蹲身翻出自己备下的药箱,找出其中用来活血化瘀的红花油,小心沾在棉球上,自个儿往伤处上药。
不能让旁人知晓。
否则被她那继母知道了,定要好好盘问她一遭。
可她生得水灵,身上的肌肤软嫩,疼痛便亦放大了数倍。
她一面咬着唇涂药,一面哼哼嗳嗳,时不时再倒吸口冷气。
马车刚离开宁府不久,本已平心静气的沈砚内心再度起了波澜。
不就涂个药吗?
她喘什么喘?
大惊小怪。
他拧了拧眉心,忽而闻及外袍残存的淡淡甜香。
不同于她洗干净的那件甜腻,如今他身上的外袍多混着他一贯用的冷梅香气,中和出沁人心脾的清甜。
自她走后,他始终觉得车内燥得慌,如今燥热更甚。
这点清甜虽未减他的燥,但好歹算是舒缓,惹得他总想探寻更多。
他无意抬袖,闻了闻自己的外袍。
在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后,伴着脑海里时不时响起的细喘,沈砚轻而易举地联想起一张昳丽却又不失纯净的面容。
很烦。
沈砚绷着唇角,翻出一本佛经。
书封崭新,内页平整,俨然鲜少有人阅读。
他的母亲信佛,见他自幼沉稳,总觉得他身带佛性,故而在他长居之处皆放有经书,说闲来无事便读一读。
可母亲不知,他并非漱冰濯雪之人,之所以沉稳,是因世事大多难以拨动他的心弦。
哪怕白衣见血,哪怕一剑封喉。
可现在,他手握佛经,面对着虔诚文字,脑海里却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女人掀起裙摆拭药的模样。
她轻咬唇瓣,耳尖染着薄红,衣裙的粉纱柔柔垂下,乌缎般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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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莹白的腿侧,随风轻晃,细雨般的嗓子时不时逸出一句颇为撩人的轻吟。
……
沈砚深呼吸一瞬,“啪”地合了佛经,吩咐道:“入宫,去藏书阁。”
他大抵是病了。
且这病十分羞于启齿,让他同太医说,还不若杀了他得好。
连宁沅都能自己翻找医书给自己医治,他为什么不能?
他就不信了。
另一边儿,宁沅给自己上完药,收拾好药箱,一瘸一拐地撑身至书案旁,自最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手册。
翻过数页,在早已干涸墨迹底下添了行新字。
“沈砚,对我耍流氓后栽赃。”
“既与我姻亲未解,在我得觅如意郎君之前,定将他的姻缘能拆一桩是一桩,届时再狠狠将他甩了。”
落下这行字,宁沅把册子揣进怀里,靠坐在躺椅上,唇角扬起一个餍足自得的笑。
*
宁沅自诩是一个不拘小节的性子,但沈砚这般表面君子,实则变态的行径,着实把她吓得不轻。
一连数日,她都老老实实窝在府中。
可自宁泽与沈砚共事后,每每回府,总是眉飞色舞地同众人讲述他对沈砚的崇拜之情。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听多了,宁沅便想着把宁泽这个尚能挽救的少年给救一救。
那日晚饭后,她踟蹰着问他:“倘若你发现你仰慕多年的高洁君子,其实是一个禽兽呢?”
说罢,她咽了口唾沫:“就比如沈砚。”
宁泽眨眨眼睛:“什么是禽兽?姐姐且说来听听。”
宁沅憋了半天,涨红了脸道:“比如……他其实有一个心仪多年的女子,还对她起了色心呢?”
宁泽狐疑望着她:“……那女子可与他有什么婚约?”
“没有,绝对没有。”宁沅心虚摇头。
宁泽沉思片刻:“如若他尚未成婚,且从未向旁的女子表明心迹,只属意她一人,那也是正常的罢。”
“宁泽!你怎么能这样想!”宁沅跺了跺脚,“人家终究是清白姑娘,无论如何,也该,也该成婚之后再说罢?”
“姐姐,你别急。我知道你是沈大哥的未婚妻,可你俩从前并没有什么深厚情份嘛……子,子曰,食色性也。”
少年的脸浮上些许薄红,有些不好意思。
“沈大哥他行事无愧家国百姓便好,至于情爱一事上……年少血气方刚,情难自禁,也是寻常。”
他脸红更甚,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这才凑得离宁沅近了些:“姐姐,这些日子你待在府中,有所不知,沈大哥他……”
哦嚯,看来沈砚他这几日定又做了什么荒唐事。
果然,有一就有二,他的狐狸尾巴早晚藏不住。
君子皮,禽兽心!
宁沅兴奋地凑上去。
“听说,他一直在府里藏了个花容月貌的窈窕美人,宠爱得很……我一直以为他无心情爱来着。”宁泽肃然道,“不过姐姐你放心,我定会好好修前程政绩,早日与他并肩,待你嫁进沈府后,断不会容他宠妾灭妻,让你受委屈!”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宁沅皮笑肉不笑道。
她想起册子上的复仇大计,实不实施暂且不谈,问还是要问清楚的。
她继续抖擞精神,八卦道:“既然是美人,在盛京定叫得上名号吧?是哪家的小姐啊?”
宁泽摇了摇头:“不知道。沈大哥一向瞒得很好,前些日子才从碧云斋漏了点风声出来。”
宁沅越听越觉不对:“碧,碧云斋?”
宁泽严肃“嗯”了一声,接着道:“目击者说他仅着中衣,带着一窈窕佳人从雅间出来。那美人遮着脸,身上还裹着他的外袍,想来是云雨时弄坏了衣裳。”
宁沅腿一软,当即栽在了地上。
10. 偷看
宁泽赶忙相扶:“姐姐,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呀?”
宁沅有气无力道:“……云,云雨弄坏了衣裳?”
外面就是这么传她和沈砚的?
“这也太离谱了吧……”
“姐姐也觉得离谱是不是?我初初听见,也觉得离谱。本以为只是谣传,谁知也是当日,盛京街巷有不少人瞧见了沈大哥的马车,说是一路晃得厉害,还隐隐约约传出来些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词句。”
“对了,我记得姐姐身边的揽星那日从碧云斋带回了些果子,你们那天是不是也去了碧云斋呀?就没察觉什么端倪吗?”
宁沅好容易稳了稳身形,闻言腿又软了下去。
宁泽眼疾手快搀住她,关切地拉她坐在院内的石凳上:“姐姐,你看起来很是虚弱,是不是在房中憋闷太久了?”
宁沅趴在桌沿上,心中一阵后怕。
还好她那日强行下了车。
若是被人瞧见是她从沈砚马车上下来的,她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哂笑道:“或许是吧,常……常在家躺着,便容易缺乏锻炼。”
宁泽道:“正好,有件事我得知会你一声。”
“你且说来听听。”
“如今时节好,风光好,陛下打算微服出巡,臣子之中,除却禁军统领裴将军,便只命沈宁二氏跟从。”
“那太好了。”宁沅内心有些雀跃。
明薇定会想方设法让她爹带着她们母女,如此一来,偌大的宁国公府便是她一人的了。
宁泽弯了弯眼睛,似乎松了口气:“看来姐姐很是想去,我还担心你会婉拒,不知该如何开口。你怕是还不知道,皇后娘娘指名要姐姐作陪呢。”
“要,要我作陪?”
宁沅的笑容顿时凝在唇边。
皇命难违,她的清闲梦就这般轻易碎了。
沈蘅姐姐为人聪慧通透,不是不知道她在宁国公府的处境。
既然指名要她作陪,所为的唯有那一桩事——
她和沈砚的姻亲。
真是要命。
*
这些时日,沈砚除却为政务忙碌,便是翻阅医书,试图寻到解决这怪症的良策,可是始终未果。
他不得不接受脑海里时不时响起的轻软声线。
既然他横竖都会被吵到,沈蘅擅作主张命宁沅一同随行,也就变得无所谓起来。
而沈蘅见弟弟终于不再“提沅色变”,亦觉得是个好的开始,暗叹自己当真是没牵错线。
这日,一行人坐船至东莱,入了夜,沈蘅便提议众人一同去看当地颇为闻名的皮影戏。
因是微服出巡,不好遣散百姓,一行人只多付了些银两,讨到了戏院最好的位置。
帝后自是坐在正前方,身侧便是沈砚与裴子星。
宁沅对看戏没什么兴趣,便带着揽星坐在最末,打算待众人瞧得上头时偷偷开溜,却忽听见黑暗处的嚎叫,伴随着两位女使的闲话,一同传入了她的耳中。
“啊啊啊,这狗这般大,我真的好怕。”
“没办法,皇后娘娘前些日子琢磨着在宫中养条凶猛的大狗,公主为讨娘娘开心,特地寻觅许久,才找到这样一只。”
“说来,昭徽长公主不是一向不大喜欢皇后娘娘吗?怎么忽然想着要讨好她?”
另一人沉吟半晌,压低声音道:“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公主与娘娘不睦,是因她对沈大人另眼相待,而娘娘却总偏帮着宁国公家的大小姐,宴席聚会从不忘给她下帖……”
“可前些日子,沈大人来找过公主一回,不知说了什么,公主便转了性子,想着与娘娘和缓关系,这才牵来这东西,打算借皮影戏谢幕之后给娘娘送上。”
说话间,又传来几声野兽的咆哮。
“这畜牲真的好凶啊……皇后娘娘真的喜欢这样的东西吗?”
“你有所不知,娘娘的琴音一绝,可驯万兽,从前在宫里抚琴之时,连鹰都在天空盘桓呢。”
听到这儿,宁沅垂眸,弯起一个清浅的笑来。
沈蘅姐姐的琴音指法,乃得其母倾囊相授,其实音律驯兽一事,她的母亲亦可,不过用的却是笛子。
她们两人,当年正是因琴笛和鸣,才惺惺相惜,结为手帕交,甚至还一同写了曲谱,一本琴,一本笛,各自珍藏。
可惜她娘亲过世得早,无人来教她吹笛,只留下一本稍稍残破的曲谱。
她曾细读数遍。
她正想得出神,却听见一声惊声尖叫:“啊——”
紧接着,便有一团黑影带着风卷残云之势冲上了戏台,撞倒了一旁的火烛。
火团瞬间炸开,把戏台和观众席隔绝开来。
戏院顿时乱作一团,烈火后传来阵阵嘶吼。
隔着重重人海,她只看见陛下气恼地同昭徽说了什么,而火光之中,昭徽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
戏院的大门已然水泄不通,随行的禁军暗卫赶忙把帝后护在身后。
那野兽仍在台上的火海里胡乱冲撞着,先前表演的伶人被淹在火圈里,野兽嘶吼与切切哀声不绝于耳。
这样的叫声……
宁沅瞳孔微缩。
狗什么狗,那分明是狼!
得把那野兽引开!
否则那些伶人怕是不葬身狼口,也得死在火海!
戏班的人捧着水,却迟迟不敢灭火,生怕火势稍减,那狼便会扑出来,把他们撕成碎片。
宁沅心中清楚,她那点微末本领,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是她可以去找能解决问题的人。
她费力自外逃的人群挤至被裴子星等人护在身后的帝后面前,大声提醒道:“皇后娘娘,你可以抚琴引开它,再由随便什么人把它斩了!”
沈蘅痛惜回喊道:“如今哪儿有琴?再说,沅沅,琴音本就沉稳,适宜自娱,现下这般喧嚣,纵然有琴,台上怕也是几乎听不见了!”
也是,他们本就是来看戏的,如今哪有琴?
笛子……
她适时想到了她娘亲留下的笛谱。
笛音比琴音清亮高亢,且游走灵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确实更为合适。
可她上哪儿找笛子?
正在她为难之时,一抹白影却蓦然而至,塞给她一只青玉长笛。
热风掀起云纹袍角,她的目光一寸一寸挪上去,迎上了一双淡漠的琥珀浅瞳。
“要试试吗?”
沈砚他……竟和自己这般心意相通了吗?
宁沅有些疑惑,但事从紧急,她无暇多想,只好依着记忆里的指法和曲谱磕磕巴巴地吹奏起来。
茫茫火海,笛音缭绕,一时好听,一时难听,惹得野兽进退维谷,最后那调子愈发难听,令众人纷纷捂了耳朵,那头狼终于再忍不住,哀嚎一声,朝她奔袭而来。
其实,这不过是宁沅不得已而为之的调虎离山。
她初次吹笛,能吹出声已然十分了不起了,更何况她还记住了指法。
只是气息太过不稳,难听了些。
不过,她发现笛音难听未必全然无用,虽不能真正引导这头凶兽安静温顺,却能把它从台上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伶人旁边,恶心到自己这儿来。
但如此,她便有了成为它齿下亡魂的可能。
可陛下带来的禁军暗卫尚在此处,总不至于对她见死不救吧?
她一面想着,一面往后退去,试图把那狼引去侧边的空旷处。
那狼果真缓缓转了头。
她笛音未停,抬眼望向护在那些皇族身前的禁军时,却见他们并没有打算挪窝来救一救她的意图。
只是挤眉弄眼,神情十分痛苦。
宁沅心下一沉。
她爹的,那她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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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凶兽后腿猛蹬戏台,飞身朝她铺来,身侧忽起了一阵凌厉剑风。
腥臭温热迎面而来,溅了她满身满脸。
“嗷——”
凶兽一声哀嚎,垂死挣扎的利爪却不偏不倚地朝她的脸抓下来。
她躲闪不及,只好绝望抬臂相挡,却不知是谁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一旁轻轻一带。
“砰”地一声,凶兽与她擦身而过,重重砸在了她面前。
连地板都为之一震,带起不少木屑与尘灰。
尘灰落下,戏台上的火亦被人扑灭了,不少人受了轻伤,但终究没有出人命。
还好,还好……
她胸口起伏不定,抬眸见身旁男子执剑的侧影。
如月的白衫孤寂高华,未染半点血迹。
“只是让你尝试,不行便罢了,为何偏要逞强?”沈砚微微蹙眉,偏头凝着她,“又为何要把你自己生的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
“这不是没什么事嘛。”
她随意拿衣袖糊了糊脸,小声嘟囔道。
“我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的。”
沈砚虽然十分讨厌,但是他终究算是个正直之人。
上回她遭人陷害落水,本与他没什么关系,他也不遗余力地救了。
更何况,这回是他主动把笛子给她的。
若是她当真葬身狼口,他不得内疚一辈子。
甚至夜半醒来,还会扇自己两巴掌,再懊恼道:“我真该死啊。”
想到这儿,宁沅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沈砚自然知道她是在笑什么。
这个女人真的很无聊。
沈砚没什么情绪的眸中难得露出些他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无奈,漫不经心问道:“你都这么笨了,为什么还要救他们?”
宁沅沉默一瞬:“我哪里笨了?”
见沈砚不说话,良久,她望向戏台上狼狈的伶人,轻声道:“羔羊跪乳,乌鸦反哺,王族公卿本就受百姓恩养,自不该视他们的生死而不顾。”
“如若我只是一介草民,兴许早就跑了。”
“可我是国公府的小姐,一饮一食皆是他们所奉,只知索取,却不知回报,岂不是太没良心了。”
沈砚垂眸,凝着面前比那些伶人还要狼狈许多的宁沅,觉得他好像认识了她很多年,但又好像从未真正认识过她。
不过她的这番话,在他心里回荡了许久。
久到他把那青玉笛子还给裴子星,又善后完戏院一事,仍在脑海里难以挥去。
而今夜的宁沅劫后余生,似乎彻底放空了自己,什么也没想。
骤然不闻她的心声,沈砚竟有些不习惯。
他大抵真的病了。
经此一遭,宁沅浑身脏得要命。
夜深人静,无人之时,她正阖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浸在客栈不远处的暖池里。
先前为了避开与人寒暄,她特地没去豪华舒适的那方暖池,向掌柜询问,绕了远路,来了一处稍显简陋的池子。
本想清洗干净便回去,谁料水汽氤氲,波光粼粼,暖得她很是舒服。
她应对凶兽时曾高度集中精力,如今骤然松懈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月上中天,一贯喜静的沈砚踱步而来。
子时已过,人人皆入了梦,此地偏远,大抵也不会再有什么人。
他行至泉边,伸手探了探水,却赫然发现枕着池边花草的一颗毛绒绒的脑袋。
那脑袋许是被他先前探水的声音吵醒,正朦朦胧胧地半眯着眼睛,把一截雪白的小臂探出水面,正欲伸个懒腰。
却在刚伸一半时,赫然僵在了空中。
哗啦一声水响,宁沅整个人没入暖池里,仅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
紧接着,一声清音划破寂静月色。
“沈砚,你怎么偷看我洗澡?!”
11. 小衣
沈砚本没怎么细瞧她。
对他而言,在暖池里赤.身.裸.体的宁沅同在清汤锅子里赤.身.裸.体的鱼丸无甚分别。
不过都是白花花一团,裹着袅袅水雾。
可这女人偏偏喊那么大声。
他不得不抬眸望向她,带着警告的淡漠眼神随之一同扫过来。
修长的食指抵在略显凉薄的唇上,示意她莫再出声。
“我并不知你在此处,你这么喊,会引来人的。”沈砚压低声线道,“宁小姐,你也不想让旁人知道我来过罢?”
宁沅赶忙点了点头。
她紧紧贴着池壁,双手护在身前,仓惶的面容上满是绯红,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被池中的雾气熏湿,盈着泫然欲泣的水光。
“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亦学着他,压低了声音。
沈砚起身,立在池旁,透过清澈的池水,见她的脚趾微微蜷了蜷。
“你说呢?”
这什么蠢问题。
感受到他略带无语的目光,宁沅垂着脑袋,只觉得自己浑身血液尽数向头顶涌去,简直尴尬得要命。
是啊,他忙了一夜,来暖池不为沐浴,还能为了什么?
沈砚慢悠悠地从头到脚把她打量一番,颇有涵养地背过身去。
“我来这儿吃饭。”
……
“对,对不起。”
宁沅抱着肩,一张小脸快要被蒸个熟透。
不对啊,她倒哪门子歉?
她一个姑娘家,好好在这儿沐浴,是沈砚擅自闯进来的。
还故意蹲下来看她!
她垂眸望去,一眼便瞧见了足以见底的清澈池水,脑袋“嗡”地一声响,磕磕巴巴道:“你你你……不许再偷看我,你闭上眼睛,不行,你还得再转过去,不许转回来!”
“不必你提醒,我早就转了。”
说罢,沈砚顿了顿,补了句:“我也没有偷看。”
他是光明正大看的。
他沈砚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
“……谢谢。”少女的声音紧张地颤。
他知道主动转身,应当,应当没留意池水其实很清澈吧?
也是,上回她好好穿着衣裳,沈砚尚且惦记着让她脱了。
方才若是真瞧见她未着寸缕,他还不得如饿虎扑食一般。
宁沅一边怀揣着些许侥幸,一边倾身去拿搁在岸上的衣裙,却忽然听见暖池外面响起了一道清朗男声:“姑娘?你可还在?如今方便人进去吗?”
怎么还有人?!
听那人的脚步声愈发地近,她赶忙又抱着肩缩回了池水中。
水花溅起些许,落在沈砚袍角,其余的落回池中,一圈一圈漾开。
“你别过来!我,我在沐浴,不,不方便!”
裴子星握剑,止步于暖池的遮帘前。
若他没听错,暖池内的姑娘喊的是有人偷看。
他那时有些困倦,并没听清楚那人的姓名。
“姑娘可是受人胁迫?我是听你喊有人偷窥,这才赶来。”
“没,没有!”
宁沅瞥了眼岸边立着的不动如山的身形。
“是……是梦话。我不甚睡着,做了个噩梦。”
“那便好。”
裴子星微微松了口气,转身倚在了墙边。
宁沅心中感叹一番自己的机智,赶忙窸窸窣窣地把衣裙胡乱往身上套,主打一个速度飞快,同时小心地瞄着沈砚,生怕他忽然转身,将她从头到脚看个干净。
还好,他还算是个男人,并没有趁她之危。
待趿上鞋子后,她再不愿多留片刻,赶忙跑了出去。
刚一掀帘,却撞上了抱剑候在门外的裴子星。
“怎么是你?”二人异口同声道。
独留在暖池旁的沈砚循声望向帘外,不耐蹙了蹙眉。
他怎么还没走?
“裴将军,你怎么还守在这儿?”细雨般的嗓音亦问道。
算了,裴子星走不走的关他什么事。
沈砚正欲宽衣解带,垂眼却见池边的月光花丛里静静躺着一片胭脂雪色的缎料,顿时有些无奈。
大抵又是条帕子。
她这个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他弯身捡起,嗅到了那抹独属于宁沅的甜香。
只是这块帕子……似乎同寻常的不大一样。
除却边角不是四四方方,还多了两条极细的系带。
他觉得有点眼熟。
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沈砚没想那么多,随便把这块布塞进了袖中,视线沿着池岸细细看去,打算好好瞧瞧她是否还落下了什么东西。
以免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捡了去,徒惹事端。
帘外,裴子星凝着宁沅:“宁小姐,你的脸为何这样红?”
她赶忙伸手贴了贴,面不改色胡扯道:“哦,天太热了。”
说罢,一阵晚风刮过,自她的袖口领口钻入四肢百骸,惹得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
不对劲,怎么总感觉衣裙有些空荡荡的呢?
裴子星颇为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独自往前走了几步,既能为宁沅引路,又与她保持着合宜的距离。
宁沅忙跟上,回头心虚地瞥了眼静静垂落的隔帘,不由想起那道清逸身姿。
“宁小姐受噩梦惊扰,又是深夜,独身一人,我不大放心,便想着等上一等,好送你安然回去。”
裴子星似怕她误会,率先解释道。
末了,又撇清关系似地补充了句:“执玉与我情同手足,你既是他的未婚妻,我早晚得称你一句嫂嫂。”
宁沅本就不喜欢旁人把她与沈砚绑在一处,亦赶忙想同沈砚撇清关系:“裴将军不必这样讲,我和沈大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逢场……作戏?”
“嗯。”想起那日沈砚在碧云斋同她说的话,她严肃点了点头,“我们并非什么良配,退婚是早晚的事。”
“宁小姐无意于他?”
裴子星俨然有些意外。
他时不时便会听沈砚在他耳旁念及宁沅的叨扰,加之沈家催婚催得紧,他一直以为是宁沅在对沈砚死缠烂打。
“自然无意。”宁沅随口道,“他自己就长了八百个心眼子,周遭桃花又多,我实在疲于应对。”
“那冒昧问一句,宁小姐心仪何种男子?”
“嗯……”宁沅咬着下唇,沉吟道,“总之不是沈砚那样的。大抵是温柔体贴,能和我玩到一处,然后心思纯挚些的罢。”
说罢,宁沅抬眼望向裴子星。
他似乎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她能跟上来。
“我记得将军尚未婚配,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呢?”
裴子星洒脱一笑:“我还没遇上,不过……感情这种事,谁说得好呢?”
说话间,裴子星把她送回房间,正欲告辞,宁沅却眼尖地发现他腰上与配剑一同别着的长笛。
“那笛子是你的?”
“是啊,那时执玉说你或许可以一试,我就借给他了。”他握笛笑笑。
“说起来,宁小姐今夜实在勇敢,分明手无缚鸡之力,却敢孤身一人引开猛兽,救下那些伶人。若非我有护卫帝后的职责,抽不开身,断然不会让你只身犯险。”
“还好有执玉在,你没出什么事。”
“可我吹得很难听。”宁沅沮丧道。
“乱讲,救人性命的曲子,可堪称为天籁。”裴子星宽慰她道。
“宁小姐若是对吹笛感兴趣,日后可以来问我。现下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需得早起。”
“多谢你。”宁沅感激一笑。
目送裴子星离去后,宁沅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那时的情形多么凶险,她这样做,已自觉十分了不起。
可沈砚就在她身边,都不曾夸夸她。
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旁人夸奖感激。
她已经习惯一个人做事,又被所有人无视。
可若偶尔有人赞她几句,她真的会很高兴。
这会让她觉得,她在被“看见”。
看见她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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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并不是胸无点墨的绣花枕头,看见她并不是怯懦胆小的娇弱闺秀。
看见她也自有天地。
想起沈砚,宁沅便不由想到先前在温池的糗事。
她恹恹回到房中,仰面躺在床上,正要解了衣裙去换寝衣,待探入裙中时,却没触到她惯喜欢穿的软烟罗。
不确定,再摸摸。
在她确信摸来摸去都是她那软嫩肌肤的时候,小脸煞时一白。
天呐!她小衣呢?
……该不会落在暖池里了吧?
*
沈砚沐浴回房,独身坐在床沿,望向床头随意团着的所谓“帕子”。
听见她的心声,他这才知道它叫小衣。
他拎起一根系带,细细端详。
料子极薄,似烟似雾。
他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今夜那双如烟似雾的眸子。
黑白分明,宛若一掐出水的荔枝。
他把小衣在床榻上摊开,琢磨着穿法摆正,终于想起来他在何处见过。
那日马车上,她侧首望向窗外,细白的颈子修长,露出一双精致锁骨,自锁骨处绕至颈后的胭脂雪色系带,大抵就是这件小衣。
可她为什么要穿这样的东西?
且觉得十分要紧?
沈砚不解。
但没关系,下次见着她,还了便是。
夜色清寂,房内针落可闻,伴着脑海里宁沅焦急又羞耻地去换揽星帮她一同寻小衣的心声,他静静地阖了双眼。
宁沅自是寻找无果。
翌日,她顶着眼下的一团乌青,颓丧地坐在房中。
其实,她昨夜只是拐回暖池寻了一圈,没找到,便又折返回房。
可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思来想去一整夜,觉得一件东西它断然不会凭空消失,定是被什么人拿去了。
那么还能是什么人?
自然是变态狂沈砚。
她决心去找他讨要一番。
沈砚此人,口齿伶俐且不留情面,她是领略过的。
若是她仍与他软声相商,他定会死不认账。
既然如此,不若寻个恰当的时机,快刀斩乱麻,一举拿下!
午时已过,正是众人该小憩的时候,她这时候摸进他的房中,既可以避开旁人,也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宁沅摊开纸张,画了幅客栈简易地图,筹划了一条缜密且隐蔽的路线,候至中午,便溜出了房间。
待她偷偷摸摸地溜去沈砚房前时,却见明决守在房门口。
该死,人家明决不是人吗?
大中午刚吃完饭,便又让人家替他守门。
她躲在墙角,在心中暗责一番沈砚真不是好东西后,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帕子,又随意在窗台外捡了颗石子,包起来,用力朝远处丢去。
明决早知宁沅过来,只是不懂她为何要躲藏着。
见她朝他抛来不知什么东西,还以为她想与他密谋,约他主子相见,便不急不缓地踱步去手帕处。
谁知他刚把手帕捡起来,宁沅便如兔子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推开了沈砚的房门。
“宁小姐,里面还有旁人——”
明决刚想出言阻拦,却见宁沅轻软的声音已然脆生生地响在了房门口。
“沈砚,你赶快把我的小衣还给我——”
房间里的人不约而同朝她看过来。
不光有沈砚,还有带着女使一同前来的昭徽。
宁沅原本气势十足的声线顿时折了个弯,带出绵长的尾音。
“我……那个,还有小二,小三什么的,都一起还给我罢……”
还好她机灵,当即混淆了说辞。
不过怎么这么多人啊……
少女攥了攥衣袖,有些无措地站在房门口,显得有些可怜。
沈砚眼底不禁泛出些笑意。
昭徽面上不解,先是嘲弄一笑,口中重复起她的话:“宁沅,什么小一小二小三……”
说着,昭徽变了脸色,美目满是愠怒,手指着宁沅颤个不停,声色俱厉道:“你说谁是小三呢?”
12. 贴上
宁沅只是信口胡诌,万万没想到昭徽竟会这般敏感。
她求助般地望了眼沈砚,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红唇微张:“啊……?”
这声轻柔的疑惑让昭徽无处可泄的怒火一拳打在了棉花里。
她不明白。
宁沅不过同沈砚徒有一个指腹为婚的名头。
他从不曾待她亲近,有时连她都能察觉到他对她的厌弃。
所以宁沅究竟有什么资格这样形容自己?
“你啊什么!”
昭徽绷直嘴唇,眸中满是怒火,但她终究是公主之尊,可怒、可骄,却不可撒泼。
尤其是当着沈砚的面。
她扬了扬下巴,手指在大袖中攥得发白,倨傲道:“本宫趁着午憩时来寻沈大人,自然是有要事相商,只有像你这样满心情爱的女娘,才会这般揣测!难不成你还有什么比国政更要紧的事情来叨扰他吗?”
宁沅其实不大会吵架。
或许是因她喜欢换位思考,故而总容易被人把重点带偏。
她闻言,垂首沉思片刻。
且不论她的小衣到底是不是比国政紧要,比起被昭徽误会她心中只有情爱,她觉得还是沈砚当着众人的面还她小衣更为丢脸一些。
宁沅颊边浮上些许在昭徽眼中颇为诡异的绯红,有些难堪地往门外退了一步。
“我的事确不算什么大事……要不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回来。”
沈砚不紧不慢地发话。
“你的小衣的确在我这儿。”
……
宁沅忽然恨自己为什么要一腔孤勇地推开这扇门。
昭徽诧异看过来:“什么小一小二,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迷?”
在众人齐聚的目光之中,沈砚站起身来,从容地踱步进内室,又折回原先的位置,抬手间,落下一片胭脂雪色的软缎。
不是旁的,正是她的小衣。
昭徽瞳孔微缩,明艳的脸霎时血色尽褪。
“你们……”
宁沅扒着雕花的门,一动不敢动,想死的心都有了。
沈砚似沉思一瞬,接着自袖中取出一只冰玉镯子。
“昨夜你走得太急,这个也忘了。”
“不过它看起来成色一般,不是顶好的东西。我有些拿不准你是想要丢了还是怎的,故而一同给你带了回来。”
“你还要吗?”
沈砚问罢,屋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昭徽死死咬着唇,面色很是苍白,宁沅则顶着一张红彤彤的小脸,简直羞愤欲死。
他故意的吧?
他明不明白小衣对于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啊?
就这样把她的小衣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拿出来?
可沈砚的目光太过平静坦然,她从中窥不见分毫捉弄。
昭徽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连半晌,最后对沈砚喃喃道:“昨夜你不顾自身安危救她时我便觉得不对,没想到后来你们……你们……”
剩下的话,她实在说不出口。
沈砚适时的提醒恰好打断了她:“公主,宁小姐昨夜是在替你收拾烂摊子,说起来,你倒是该好生谢一谢她。”
昭徽自然没谢,带着女使转身跑了。
拐过楼梯的时候,宁沅还见她似乎抬袖抹了抹泪。
沈砚没事儿人一般候了半晌,也不见她来拿,微蹙了蹙眉道:“宁小姐,你杵在我门口,是要立志修成一颗树桩吗?”
“还不过来?”
宁沅回过头,有些欲哭无泪,磨磨唧唧地走进房内。
“沈大人,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沈砚抬眸瞥了眼她的悲容,并没有从她面上窥见半分谢意。
“不必客气。”他仍颇有涵养回道。
宁沅觍着一张大红哭脸把小衣收起来,又把玉镯随意带回手腕上,终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她来找你做什么啊?是戏院之事吗?”
“她自己蠢,被人当了刀子而不自知,托我向陛下求情。”
沈砚随意答她,凝着那只成色一般的镯子。
她似乎很瘦。
镯下的手腕纤细柔美,与手掌的交界处微微凹陷,却并不显得突兀,轻易就给人一种纤弱却又坚韧的感觉。
美中不足的是那只镯子有一丝细微裂痕。
“你爹就给你这样的东西吗?”他冷不丁问道。
留意到沈砚的视线,宁沅赶忙把手腕藏进了袖子里。
其实她爹从不插手后宅之事,中馈都是她那继母管的。
明薇在外人一眼可见的吃穿用度上从不亏待她,可在外人不怎么看得见的地方,比如掩在袖中的镯子与手链,就只给她一些挑剩下的。
不过,比起这些不大重要的身外之物,宁沅更在乎真正影响她生活质量的那部分。
再说了,本就不贵重,丢了或是坏了,她也不会心疼,所以昨夜她也不曾发现镯子居然不见了。
可如今被沈砚察觉,她莫名觉得有些窘迫。
宁沅讪讪岔开话题:“那头狼是有人蓄意安排的?”
沈砚淡淡“嗯”了一声,视线随意扫至她身前,在挺拔处凝滞一瞬,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她好像并不瘦,此处可堪称之为丰腴。
“已查过了,牵狼的绳子有利器割过的痕迹,将断未断,掩在一小圈金属环下,故而它才这般轻易地挣脱牵扯,冲上戏台。”
“可它为什么会不偏不倚地往戏台上冲?若是只为伤害几个平民百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宁沅试图暗示沈砚。
她那时听见了这狼是昭徽打算献给皇后娘娘的礼物,背后定有更大的阴谋。
可她没想到的是,才不到半日,沈砚已然查了个清楚,应答如流。
他笃定道:“是香囊。”
“昨日午后,有侍从不慎打翻茶水,淋到了陛下原先配着的香囊上,这才替换了一只。”
“好巧不巧,昨夜陛下看戏兴起,取下香囊抛上戏台,赏了那些戏子,这才阴差阳错地避免了这场祸端。”
帝后本是最为亲近之人,昨夜无论那凶兽咬了谁,对如今好容易清朗些的政局,都将会是一次重创。
想到这儿,沈砚的神色冷淡下来,唇角隐隐有些讥讽之色。
“狼犬不分,识人不明,有些人实在是愚不可及。”
宁沅心想,他这说的是昭徽吧?
谢天谢地,他终于不说自己蠢了。
沈砚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憋住了未说出口的话,继而下了逐客令:“你还有事吗?无事便走吧,我还要去见陛下。”
他这是要帮昭徽求情啊。
宁沅口中含着一口气,鼓了鼓脸颊。
*
送走宁沅的沈砚如今正安然坐在陛下的房间里。
陛下背着手,气呼呼地站在窗前:“朕知道昭徽找过你,你不必替她求情了。”
“陛下想多了,臣没打算替她求情。”沈砚把玩着桌上的茶盏道,“但这一趟过场臣还是要走的,毕竟臣也不想再受她纠缠。”
“你……好,你现下走过了,可以回去了。”
陛下揉了揉额角,挥手赶人。
沈砚却并没有起身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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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陛下回过身,终忍不住发泄般道:“那侍从连夜掉进井中,死无对证!昭徽又是朕的亲妹妹,打不得也审不得,一问三不知!如今线索全无,沈执玉,连你也要来气朕是吧?”
“您又不是不知道是谁,索性您也暂动不得他,不如听听臣的要事。”
“你说。”陛下没好气道。
“臣斗胆来替人向陛下讨个赏。”
“……是替昨夜那十分英勇的美貌姑娘?听阿蘅道,那是你未过门的妻子,宁国公的长女。”
“可朕早晨不是已经把赏赐送去宁国公处了吗?你怎么还要?”
“沈执玉,当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啊!”
沈砚的手顿了顿。
“赏过了?”
那他怎么未从宁沅的心声里知晓一点儿?
除非这件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最该受赏之人却全然不知的赏赐。
有意思。
“君无戏言!”
沈砚凝眸,不由得想起他昨夜听到的心声。
她已经习惯一个人做事,又被所有人无视。
可若偶尔有人赞她几句,她真的会很高兴。
这会让她觉得,她在被“看见”。
沈砚想起那微有裂痕的镯子,望向阿姊的妆台,轻启薄唇:“那臣的赏赐呢?”
“你想要什么?”
“我想从皇后娘娘的妆奁里挑几只新镯子。”
陛下看他的目光逐渐不解起来:“沈执玉,那可是女人的首饰!你该不会独身太久,变态了罢?”
*
宁沅坐在房中,握着从沈砚处拿回来的小衣,神色十分复杂。
小衣上沾染了颇为浓郁的冷梅香气,结合着她今日在他房间里时观察到的内室布置,离香炉最近的便是床榻。
这大抵是被他在床榻上搁置一夜的程度。
不,仅是搁置,便已是最好的了。
真实的情况可能要糟糕许多!
比方说,他把她的小衣揉作一团,吸猫一般吸了半晌,再塞入怀中紧搂一夜。
再比方说,他把她的小衣穿在他自个儿身上,暗自欣赏……
想到这儿,宁沅不禁恶寒。
确实像一个钟情她许久的痴汉做得出来的事。
不过……他能穿得上吗?
他虽清瘦,可也是宽肩窄腰的身形,比她要足足高出一个头来。
她抱着小衣绕至镜前,望向镜中的自己。
啧,真是一副窈窕玉立的好身段。
齐腰的裙头将她的腰肢束得盈盈一握,更衬得身前如雪似酥,丰盈挺拔。
她纵然比沈砚胸大,但似乎没有他宽阔,不过两两相抵,他大抵是能穿的罢。
她下意识抬起手掌,贴上去认真感受。
怎么回事,她自己的手根本握不住。
定是她的手太小了,若是换作沈砚……
一双修长如玉的手浮现在她脑海里。
她最喜欢瞧那双手使力的模样,每每这时,总会显露出脉络明蕴的筋骨。
她的手不自觉跟着使力,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红云蓦地烧了脸。
另一头,沈砚正在妆奁里挑着镯子,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待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的手竟包在一只白玉镯子上微微使力。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手背凸显着的青筋,霎时想起了马车上跌至身前的温软。
他蹙了蹙眉,耳后温度渐升。
小衣竟是用来……遮那里的吗?
……不过宁沅她整日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13. 沐浴
陛下等了许久,也不曾见沈砚挑完,好奇看过去,却见他坐在妆台前,神色有些古怪。
“执玉,好端端的怎么脸红了?”
沈砚陡然回神。
他轻咳一声,掩下乱了节拍的心跳,目光瞥向一旁。
“热的。”
说罢,他抬手示意:“就它罢,陛下,臣告退。”
沈砚大步迈出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紧接着,他凝着手中玉镯。
还不够。
宁沅的首饰虽然和她本人一样上不得台面,可若他欲借陛下之名赏她,却仅送这一只镯子,那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他怎么能做她那样的小家子气之人?
“明决,替我去寻一样东西,不论价值几何,越快越好。”
*
宁沅刚回去不久,便被沈蘅唤走去逛了趟街市,待她满载而归,已是月上柳梢头。
只见揽星眉飞色舞地捧来一只盖了绸布的托盘,神神秘秘道:“小姐,猜猜看这是什么?”
“陛下的赏赐?”她沉思片刻道。
“小姐果然聪慧!”
终归是她立了功,因戏院之事,如今人人皆赞陛下不忘百姓安危,是个爱民的明君。
沈蘅带她出门,已然包揽了她的全部花销,又担心她的好处被旁人尽数瓜分了去,悄悄告诉她,陛下已经给了宁府赏赐,让她莫忘了去向她父亲讨要,还特地叮嘱要等明薇不在之时。
沈蘅身为中宫,终归只能提点,不能强硬插手前朝官员的家务事。
宁沅想,皇后娘娘比沈砚不要好上太多!
如若她是男子,与自己指腹为婚,想来她也不会这般抵触沈宁两氏的亲事。
拉回思绪,宁沅抚着柔滑绸布,感慨道:“太阳打哪边儿出来的?她们竟肯主动分我一杯羹。”
“哪儿能啊,这些东西是陛下身边的近侍亲自送来的,才不是夫人她们。”揽星撇撇嘴,“小姐快看看吧。”
宁沅掀开绸布,却见里面仅躺着两样东西:白玉镯子,翡翠玉笛。
“除却这些,还有一大盘金锭呢!”揽星艳羡道,“够寻常人家活上好几遍了。”
宁沅颔首赞道:“没想到素来浮夸的陛下今次竟如此实用。”
当今陛下一向喜欢用心对待每一位有功之臣,总觉得赏钱十分敷衍,非要亲自挑选赏赐之物才肯放心,故而才有把香囊扔上戏台一事。
想来正因为这回的阴差阳错险些酿成悲剧,这才只挑了这两样东西赏她,其余的赏赐则变成了金锭。
对于不差钱的宁国公府而言,这些钱财自然比不得陛下亲选之物贵重。
可对于宁沅来说,比起她留不住的新奇物件,这些略务实些的,反而送的恰到好处。
镯子色泽温润,玉笛晶莹剔透,一同映在烛火之下,冷暖分明。
她拿起笛子在手中把玩一瞬,见笛穗亦是精致,朱红的细线上缀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梅。
宁沅适时想起了那时在身侧绽开的剑华。
那双修长如玉的手,在朝堂论辩之上,握的是奏疏典籍,在阴诡地狱里,握的则是他人生死。
无论他握什么,总很是合宜。
她不经意垂首,望了眼自己丰盈的身前。
……
除了这个,这个很不合宜。
她伸了伸懒腰,本欲再去一趟暖池,又怕再“巧合”地遇上什么人,当即转了心思。
“揽星,备水,我要沐浴。”
温水没过足踝,小腿,宁沅缓缓蹲下身去,把整个人蜷在水中,最后,水面上只余些许残留的气泡。
都怪沈砚,都怪他私藏她的小衣!
另一头,处理完公事刚用上晚饭的沈砚眉心一滞,“啪嗒”一声,圆润弹滑的鱼丸便掉回了飘着些许葱花的清汤里。
他放下筷子,对一旁的明决道:“换个旁的,什么都行。”
明决很是不解:“怎么了?公子,这可是您一向喜欢的鱼丸汤啊,鲜美清淡,最是可口。”
沈砚凝着在清汤里漂浮着的鱼丸,只觉得那鱼丸长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氤氲薄雾中冲他眨啊眨。
恍惚间,似乎有少女沐浴的香气循着水汽飘过来。
“又甜又腻。”他薄唇微抿,神色有些不悦,“随便换个什么都行,我不想吃这个。”
明决难得地垮了脸:“公子,你对属下哪里不满,您可以直说,大可不必如此刁难。”
沈砚不解看向他。
“这鱼丸汤是我亲自瞧着人家客栈后厨做的,分明是正常的工序,拿大虾煸炒出的虾油,仅佐以盐和胡椒调味,既没放砂糖,又没放蜂蜜,也没有猪油,甜腻在哪里?”
……
这很难向他解释。
沈砚抬眼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下随便换个什么吃食就行。”
“换不了。”明决没好气道。
屋内有片刻沉默,沈砚望着面前的鱼丸,脑海回荡的是宁沅沐浴时的心声。
此刻她正把手搭在肩头:“沈砚那个变态肯定瞧见这儿了,呜呜呜。”
一旁的明决再度鼓起勇气开口:“公子,这是在外面,又不是在府上,人家厨子是领工钱办事,又没给咱们签卖身契,外面已至宵禁,后厨又已封灶,属下实在没法子。”
“您也不瞧瞧现下是什么时辰,也就是您没来得及用饭,寻常人早就该沐浴入梦了。”
沐浴入梦……那女人现下确实如此。
沈砚轻轻呼出一口气道:“罢了,你退下吧。”
明决站着未动。
“……怎么还不走?”
“属下还不了解您吗?若是属下走了,您这碗鱼丸汤定会不再动一口。”
“来时夫人嘱托过,要属下盯紧您好生吃每一顿饭,不可以饥一顿饱一顿。”
“您也不希望夫人问起时属下挨家法吧?”
……
沈砚踟蹰着拿起筷子,刚夹住汤里的鱼丸,适时脑海里便起了一声娇吟般的轻唤。
“啊……”
宁沅正倒吸了一口凉气,在浴桶中扒拉着自己的手臂,见莹白娇嫩的皮肤上不知何时多了块乌青。
想来是她那日在暖池中,懒腰将伸未伸,看见了鬼一样的沈砚,一不小心磕到了石壁。
真的很晦气。
乌木的筷头稍稍松开,沈砚凝着汤里雪白的鱼丸。
鱼丸娇嫩,被筷子压出一道浅痕。
沈砚自知这碗汤他大抵是再也吃不下了。
否则这和一口一口吃掉宁沅,再喝了她的洗澡水有什么区别?
他忍住腹中饥饿,轻叹一口气。
“算了,我实在是不想吃。”
“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竟让您这般倒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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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几番张了张口,终道:“确有一事比较令人困惑。”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自然强调道:“不过不是我的事。”
“我有一个朋友,他不甚捡到了仇敌的里衣,而后好心在房间放了一宿,被仇敌发现后,竟以为他肖想自己。”
“啊,这……”明决挠了挠头,“公子,您的朋友,左不过是陛下和裴小将军……”
“你不必去猜是谁。”
沈砚打断了明决的绝赞想象力。
“哦……被心中宿敌误会成思慕,这确实是很令人食不知味。”
“这样离谱的事情,大抵正如公子不慎捡了宁小姐的小衣,还被她误以为是您偷偷私藏一般无二了。”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您身上,您会如何做,便依样告诉您的这位朋友便是。”
“……”
沈砚暗暗咬了咬后槽牙。
“我去书案看一会儿邸报,莫要来扰我。”
沈砚起身,欲往书案处去。
鱼丸汤孤零零地搁在桌上,明决闻了闻空气中漂浮着的食材香气,疑惑看向自家公子。
明明很美味啊?
明决的小腹颇为不甘地叫了一声。
“那要不然属下吃……?”他试探问道。
沈砚足下一顿,一张俊脸当即冷了下来,片刻后,如有警告一般对明决道:“你莫要觊觎。”
明决凝着碗里的葱花,很是摸不着头脑。
公子近日越发小气了。
不就是区区一碗鱼丸汤吗?
也用得上“觊觎”二字?
他自幼跟他一同长大,有这么没见过世面吗?
算了,大抵是因为公子今日几乎把带来的银票都破费了出去,才这般窘迫的。
总归是自家公子,当然是原谅他。
沈砚坐在书案前,手中捏着几页邸报,端得和平日一般无二的清正。
可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白纸黑字上,而是面色微愠,心烧火燎。
对他而言,在前十九年的漫漫生命中,他所遇之人只分两种。
想保护的,和想除去的。
至于其中是男是女,并没有那般泾渭分明。
故而他那日无意间瞥见身在暖池未着寸缕的宁沅,也没觉得她有多么特别。
左不过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
最多就比旁人长得顺眼些。
可她为何有着这样丰富的内心戏?
就连沐浴都不曾消停。
一字一句,似故意引着他细细留意她身形中与他的不同之处。
譬如吹弹可破的柔嫩肌肤,譬如盈盈一握的软腰,譬如缀着水珠的精致锁骨,还有那一笔勾勒至圆润臀上的湿润乌发……
桩桩件件,都在诱引他不得不去回忆那日的所见。
于是,她的模样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明晰,一颦一笑生动得难以言喻。
直到宁沅沐浴罢进入了梦乡,他心中莫名的烦躁才渐渐得以平息。
沈砚合衣躺下,无视腹中饥饿,阖起清隽眉眼,沉沉入梦。
直至纤细轻柔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沾湿了他的衣衫。
他侧目,烟粉的轻纱滑落一截,恰露出她细白的腕子。
少女自然而然地攀肩而上,环住他的脖颈,清凌凌的眸子殷殷望他,沾着水汽的粉唇轻启,怯怯唤道:“执玉哥哥。”
14. 入室
“放开。”他冷声道,暗暗攥紧了袖口。
少女似被他的冷淡吓到,瑟缩一瞬,反倒攀得更紧。
乌发湿漉漉地散在她肩头,凝脂一般的雪肤之下隐隐透出一抹羞红,纤长羽睫翕动如蝶,掩着水光潋滟的眸子,分明是一副无辜娇羞之态,却透出些许勾魂夺魄的意味。
又是那股异样的烦躁。
推开她,沈砚,不能再让她贴过来。
心底仿佛有无数抗拒的声音一同叫嚣着。
沈砚下定决心般地抬手,正欲一把将她推开,掌心的奇妙却令他瞬时怔然。
仿若伸手抓住了一朵想要贴近的云。
绵软,饱满,充盈。
推开时,甚至还带着弹性。
他浑身一僵。
陌生的触感令他瞬间心绪激荡,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少女垂首,复又抬眸,荔枝般的眸中水雾朦胧,颇有些雀跃道:“果然还是我的手太小了,你的就刚刚好。”
……
暗夜中,沈砚倏然睁开眼睛,耳旁心跳有如擂鼓。
他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空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只是做梦而已……
可方才的温软触感仿若历历在目。
沈砚阖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那颗狂跳的心脏。
他已许久未尝过惊慌失措是何种滋味。
遥想上回,还是他八岁在府中习剑,剑风凌厉,不慎把母亲辛苦养了三年才长苞的昙花一分为二时。
后来,他与陛下共历夺嫡之乱,几度游走在生死边缘,都不曾再有过这样的感觉。
可如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娘,仅凭一个举动,竟彻底拨乱了他的心弦。
试图勾引他的人很多,他从未这样过。
这不正常。
沈砚抿着唇,神色有些不耐。
细细想来,如今他的种种反常,皆归因于他能听见宁沅的心声。
这女人定是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会是什么呢?
难不成是巫蛊吗?
梦中的触感仍旧挥之不去,他阖上眼,难得在脑海中念起了上回翻阅的佛经。
好巧不巧,宁沅亦刚从梦中惊醒。
她梦见沈砚给她的房间上了锁,而后把她的外衫.剥.去,仅许她穿着那件胭脂雪色的小衣,还欲把她绑在榻上。
于是她拼命挣扎,对那个死变态拳打脚踢。
踢着踢着,便醒了。
宁沅揉了揉头发,懊恼地看了眼被她踹下床去的被褥,对在床边守夜刚被砸醒的揽星道:“……谁让你把被角掖这么紧的?”
揽星睡眼惺忪:“我……我不是怕小姐着凉吗?”
“不知怎地,小姐今夜睡得好不老实,总是踹被子。”
宁沅恨铁不成钢地拎起被褥。
“你说,有哪家好人,在暮春时节,还要老老实实盖严一床十斤的鹅绒被呢?”她一字一句道,“只盖着肚子不就好了?”
“奴婢知道了……”揽星缩了缩脖子。
宁沅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在帝后的眼皮子底下,她与继母本相安无事的。
许是那天她出了风头,当晚,明薇便寻了个借口找上门来,说怕她惊悸受风,而后拿这一床厚鹅绒被,换走了她原先的薄被。
这床鹅绒被确用了上好的料子,理由也看似是在为她着想,可着实不适宜当下气候。
她知道,八成是那日沈砚难得护她,惹了继母不快。
毕竟她巴望着沈砚娶了宁澧,好做她的亲亲女婿呢。
想到这儿,宁沅望向窗外的星空,有点想自己的娘亲。
若她还在,自己也不必这般艰难了。
睡意微散,她嘱咐揽星道:“你回自己房间睡吧,我想看会儿书。”
揽星颔首,替她燃了根烛。
宁沅翻箱倒柜,摸出一册话本。
碍着她家中的复杂情况,除却自幼与她一同长大的揽星,她并没什么知心好友。
可人总需要一个情感宣泄的出口。
宁沅早早便选择了看书。
沉浸在书页中,她就能变作另一个人,体会书里的爱恨情仇。
她是一个不大挑剔的杂家,不论是晦涩史书还是民俗话本,皆有涉猎,今次拿着的叫《长枪终化绕指柔》。
这书大抵讲的便是一位骁勇将军对已经嫁作人妇的貌美孤女一见钟情,遂杀了她的丈夫,对她强取豪夺。
她依稀记得她恰好看到了将军把她绑回营帐,强行举行大婚之处。
匆匆翻至那页,只见孤女宁死不从,又是咬舌又是撞墙,没法子,将军只好把她扒个精光,捆在床上,打算强行圆房。
这……这不几乎与她先前的梦境相吻合吗?
宁沅心中泛起一丝波澜,后怕地抿了抿唇,心想:沈砚或许还不那么变态,起码梦里她还穿了件小衣。
……梦里,小衣?
几乎再度入梦的沈砚听见这句心声,陡然睁开了双眸,刚刚平静的内心瞬时翻起惊涛骇浪。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样的梦?!
沈砚顿时睡意全无。
他仰面躺在床上,有些不敢置信。
她真的知道吗?
不确定,再听听。
宁沅翻过一页,看得越发揪心。
他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罢?
男子的力气本就比女子大上许多,谁人不知越是柔软的地方便越脆弱?
他这般用力,定会伤了她的。
沈砚的眉宇蹙得愈发深,侧目望向那双在梦境里大胆作案的手。
他并没有想占她便宜,也没有想弄疼她。
他只是不喜欢旁人触碰,所以想推开她。
仅此而已。
可那不是梦境吗?
她为何能感觉到呢?
掌心微微收拢,他又想起梦里那似云朵般的柔软,而后隐隐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明明也记得梦中的触感。
所以,宁沅记得,应当……也算合理罢?
沈砚的身躯微微有些颤抖。
他难得被一种名为心虚的情绪笼罩着。
他有些不敢面对那个荒诞的梦境。
他不是这样的。
他知礼守节,行有所止,和宁沅发生的一切,明明都只是一场阴差阳错。
刹那间,父亲的温文教导响在沈砚耳畔:“万事万物皆有迹可循,把一切皆推脱于意外,何尝不是一种逃避责任呢?”
“沈家的儿郎断不会如此。”
烛下,宁沅再翻一页,已至这场洞房花烛夜的终章。
书里,将军宣泄罢拂袖而去,大红礼服零落一地,孤女无助地缩成一团,泪沾湿了软枕。
唉……
宁沅心中升腾起些许悲切。
也不知他会始乱终弃,还是会对她负责。
始乱终弃?
沈砚干脆自榻上坐起身来,唇角绷直,眸中有些薄怒。
那是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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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做法。
如一开始便想着要“弃”,何不克制着,以免生乱?
宁沅这女人,打小就试图故意惹他注意,他克制住自己不理会她,也已经数年。
他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本事,忽然让他能听见她的心声。
他更不知道她用了什么巫术,与自己共赴了这场荒诞梦境。
可他自诩君子,既然事情已然发生到这种地步,便不会当不负责任的小人。
但在负责之前,他必须弄明白来龙去脉,不能白白被她攀附利用。
一回终了,宁沅怅然合上书页,正欲吹熄烛火就寝,却听房门外传来几声极轻的叩门声。
是揽星吗?
她该不会是孤身难眠,又想来寻自己罢?
宁沅没有多想,披着外衫走过去,一开门,恰对上那双一贯冷淡的琥珀浅瞳。
她与他两两相望,唯余惊吓。
先她尖叫一步覆在她唇瓣上的,是沈砚修长如玉的手。
他闪身入室,飞快阖了房门,又自内插好门闩,低低在她耳畔道:“并非我有意深夜叨扰宁小姐,只是事关紧要,冒昧了。”
“唔唔唔……”宁沅拼命扒着他的手。
不让她说话也就算了,连她鼻子一起捂着干嘛?
沈砚是想活活憋死她吗?
她快不能呼吸了!
听见她的心声,沈砚迟疑一瞬,警告道:“你不要喊,小声说话。”
宁沅含泪点了点头。
待沈砚一松开手,她当即攥紧外衫衣襟,躲去了床帐后,只露出半个脑袋,盈着泪歪头瞧他。
“深更半夜的,你……你来做什么?”
比起她仅在薄透的寝衣外随意披了件外衫,面前男子衣衫齐整,墨发虽只随意用发带束起一半,不似平日矜贵,却带着一种别样的随意与慵懒。
一看就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思虑已久。
他淡漠的眸中折着烛光,定定凝着她,冷笑反问道:“你说呢?”
她明明知道他们的梦境,现下在这儿装什么小白兔。
锁了的房门,冷笑的沈砚,没好好穿衣服的她。
一切的一切都与她先前的噩梦完全吻合。
他他他……他不会要对自己强取豪夺吧?
好女不吃眼前亏,宁沅的手指死死掰着床架,唇瓣颤动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求求你……”
“宁沅,我还没有你那么龌龊。”男子冷言打断了她,“我劝你赶紧把那些东西交出来,我自会对你负责。”
“……什么东西?”宁沅一头雾水。
而且她怎么龌龊了?
……如果做那样的梦也算龌龊的话。
可她正是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看话本看多了,偶尔做一下这样的梦,不也很正常吗?
沈砚恨得牙痒痒。
“宁沅,你还装傻是吗?”
明明已经在心里承认了梦境,偏偏摆出那一副无辜诱人的神情给谁看?
“那你就别怪我自己动手了。”
沈砚冷着脸,迈开长腿朝她走来。
宁沅吓得赶忙闭上眼睛,抱紧衣裳蹲在地上。
谁料意想之中的粗暴撕扯并未发生,沈砚走至她的床前,一把掀了她的被褥。
不肖片刻,屋子便被他翻了个彻底。
宁沅蹲在一旁,彻底傻了眼。
话本里,不爱说话的男主有很多。
可旁人表达爱意的方式是强取豪夺。
沈砚他……怎么是入室抢劫?
15. 夜会
此次远行,宁沅并没有带什么贵重之物,唯一不舍的也仅有陛下给的那些赏赐。
那是她第一次鼓足勇气救下很多人的证明。
沈砚想拿什么都无所谓,但千万不要是那些。
想到这儿,宁沅赶忙趁他翻找之际走至妆台,迅速带上镯子,把玉笛藏在腰间,最后抱上那盘金锭,老老实实蹲回了原处。
沈砚自被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吸引了视线。
“宁沅,你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
他眯了眯眼睛,冷声道。
他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见她外衫下鼓鼓囊囊,似盖着一个托盘,很是神秘,又颇为在意。
他缓缓伸出手道:“拿过来。”
“我不。”
宁沅把身子缩得更紧了些,紧抿着嘴唇,眸中水光潋滟。
“宁小姐难道非要我动手吗?”他有些不耐烦,“若届时不慎扯坏了你的衣衫,再不慎弄疼了你——”
沈砚话未说完,宁沅便把那沉甸甸的托盘递了出去。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宁沅一向信奉钱财乃身外之物,什么都不若命要紧。
“给你就给你!”她没好气道。
说归说,可是那么多金子就这么被抢了,她真的很心疼。
宁沅默默抱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
这就是那些惹他起了邪念的不祥之物吗?
沈砚神思微凝,一把掀开上面遮盖的绸布。
而后看着这些他亲自换来的金锭,心头一阵无语。
“……”
“你耍我?”他垂眸看着她,眸中风雨欲来,“你对我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今次来,可不是为了找这个的,宁小姐。”
他把托盘重重搁在桌上,念及她的名讳时,已然带着些咬牙切齿。
“你凶什么凶啊,你要找什么你自己找去,我也没有拦着你罢?”
少女把脑袋埋在膝上,心中愈发委屈。
他深夜入室抢劫,不劫这些金灿灿的元宝,也不劫她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啊?
沈砚在屋子里粗略翻找一遍,始终不曾发现有什么异样之物,心中疑虑更甚。
“你……你到底在找什么啊?”宁沅终忍不住问道。
这女人惯会装傻,他若是贸然说出来,她日后只会更小心。
沈砚没理会她,只是沉默着,开始一一归置先前翻乱的床褥和桌面。
眸光晦暗,长眉微蹙。
他素来不近女色,纵然夜半私闯了宁沅的卧房,心中也没有生出半分杂念,足以证明他并不是梦中那等龌龊之人。
可如果没有外因,他为何会做这样的梦?
沈砚暗自恼她,手中动作未停。
宁沅看着逐渐整洁的屋子,心中有些复杂。
她一向喜欢有生活气些的房间,譬如书案上摊开的书页,小桌上放凉的茶盏,以及在被褥里打成一团的布偶。
可经沈砚这么一闹,案上的书被归类放回了书架,冷掉的茶水被他倒去了渣斗,布偶齐齐整整地坐在她的床头,看着几乎整洁至毫无人味儿的房间,似是在笑她——
宁沅,你终于住上了活死人墓!
看来沈砚还是个颇有强迫症的劫匪。
翻乱了她的屋子以后,还知道收拾案发现场。
果然,过度洁癖干哪行都麻烦。
等等……
他不会是想趁机展现一番极好的收纳功底,好让她对他青睐有加吧?
“那个,沈砚,请问……你是来给我收拾房间的吗?”
“其实这样的事,大可不必等到半夜来做。”
见他懒得搭理她,她沉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如果你是怕白天被人看见,觉得丢人,半夜也不是不可以。”
“但你下次可以不要这么突然吗?”
“起码要和我商量一下,这样我也好在房间里留人,不至于你我孤男寡女,共,共处一室……”
……
沈砚闭了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闭嘴。”
宁沅轻轻“哦”了一声,觉得自己蹲得有些腿麻,刚想扶着凳子起身,眼前却忽然出现一抹白袍。
紧接着,白袍弯折,骨节分明的手抓住她的手臂,毫不费力地把她自地上拎了起来。
她猝不及防迎上了那双不掩探究的眸子。
许是刚忙完,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吐落在她的唇上,带着温热的痒意。
他离得她好近啊……
其实他除了哪里都不怎么样之外,长得还挺好看。
宁沅下意识探出舌尖,舔了舔唇瓣。
当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掩在乌发下的雪白耳尖可耻地红了。
怎么像在索吻?
但她其实只是觉得有点痒。
沈砚该不会想强吻她罢。
这种事情不要啊!
“……宁沅,收起你那些欲擒故纵的歪心思。”
是一如往日淡漠疏离的声线。
冷寂的月光投在他身上,在窗下扯出一道纤长墨影。
他的白袍轻扫在她的脚背,宛若旖旎爱抚。
纵他言语冰冷,也难熄灭眸中炙热。
别以为她不知道,此时,他正深深凝着她,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个遍!
如此美色在前,想必他心里定是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了吧?
呵,到底是谁在欲擒故纵?
宁沅压下心中情绪,在两人略显怪异的气氛中硬着头皮看向沈砚,轻声道:“你闹够了吗?”
少女声线柔软,带着些许因困倦而生的缠绵尾音,裸露着的脖颈细嫩修长,身上甜香阵阵。
不言勾引,却处处以退为进。
还好他对她素来没什么兴趣。
只是他查遍了房间未果,思来想去,仅有一处或许会藏着那些东西。
那便是她的身体。
若不是念着她是个娇弱姑娘,他真的懒得站在这里同她浪费时间,不若把她带去刑讯室仔细审问。
沈砚的目光缓缓描摹着她的身形,寻找着能藏物之处,不肯放过一个细枝末节。
“你……你别这样看我。”
宁沅实在受不住这样锐利且如有实质的视线。
这让她觉得仿若被他一点点把用以遮蔽的衣衫挑开,而后赤条条地站在他面前。
“你心虚什么?”
沈砚凝着她满是绯色的脸,更加确信他的推测没错。
她身上定有问题。
他仍未收敛刀刃似的目光,宁沅害怕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慎带翻了一旁的矮脚凳子。
凳子发出“咚”地一声脆响,响彻在无声的寂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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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正是这时,沈砚瞥见了她别在寝衣里的那支玉笛。
竟喜欢到这等地步,连就寝时都要带在身边吗?
常年静若沉水的双眸泛起一丝细微波澜,而后他忽然大彻大悟。
她那笛音难听的要死,都能用曲引凶兽。
说不定……说不定也可奏曲织就一个梦境,引他做出那样的事。
这女人看似单纯,却实在心机叵测。
趁沈砚出神之时,宁沅甩开他,神色惊慌道:“你快走罢,揽星听见我房中动静,定会来看我安危。”
“被她撞见也罢,若是旁人知晓,那我可怎么办啊!”
秉着对她负责态度,沈砚来时就已下定决心,待回京后履行婚约。
如今既已大概知晓了她用的正是这笛子,索性坦然起来。
“我自会娶你为妻。”
“啊……?”
宁沅的大脑宕机一瞬,诧异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
她没听错吧?
沈砚睨着她怔忪错愕的神情,随着冷哼带出一抹淡笑,似自嘲,又似讥讽。
“宁小姐,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还是不要了吧……”
宁沅颤着嗓音,若是细细听去,还夹杂着一丝绝望。
“你说什么?”
他定是听错了,她欣喜若狂还来不及,怎么会拒绝。
“……我说不要。”
沈砚默了片刻,沉声道:“事已至此,你还要与我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吗?”
“好,那就如你所愿。”
他唇角弧度微扬,眼神似是裹了被人胁迫却不得不从的森寒。
……可强行被逼婚的人明明是她才对吧?
宁沅有些无措。
外间响起了稍有些匆忙的脚步声,沈砚的语气更是不善:“我告诉你,梦里的事,你最好忘得一干二净,永远不要提起。至于你我的婚约,待回京后,我自会上你家提亲。”
说罢,一道白影迅疾如风,自宁沅面前掠过,掀起一阵清冷梅香,勾缠住她随风而舞的发丝。
……不是,他脑子有病?
在揽星推开门的刹那,沈砚越过窗沿,翻身去了墙外。
揽星怔然一瞬,看向站在房中独身一人的宁沅,揉了揉眼睛。
“小姐,我怎么感觉方才好像看见了沈大人?”
“是我还在做梦吗?”
“可我刚刚明明听见你俩在说话啊……”
她敲了敲脑袋,努力回忆道:“好像他说……他要娶你来着。”
宁沅赶忙捂住了揽星的嘴。
“他有毛病,你别什么都信。”
宁沅心中的疑团愈发地大。
沈砚今夜总是反复提及那个梦,还屡次为它恼羞成怒。
虽那梦确是有些诋毁他的形象,可那终归是她的梦境,他又如何得知?
难不成,他对她痴恋至入魔,故而对她施了什么巫术,好让他夜夜入自己梦来?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如此一来,若是她傻一些,便会以为是自己思慕于他,才屡屡梦见。
好高深的心机,好变态的行径。
宁沅严肃对揽星道:“不行,今夜的事好生奇怪,我得查个清楚。届时好去陛下面前揭穿他的阴谋诡计,一鼓作气,把这婚给退了。”
16. 唇瓣
沈砚自小便知高门世家的姻亲大抵不能全然符合自己心意,故而他对未来的夫人,从未有过来自于自身角度的期许。
对于家族而言,一个合格的主母,左不过就是端庄和灵慧。
在端庄一事上,他觉得宁沅实在是没救了。
譬如现在,他前脚刚出客栈,宁沅后脚便扮作了店小二的模样,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他后面。
他假装不知,自顾自地往马车走。
脑海中的熟悉声线适时响起:“坏了,一时忘了沈砚出行常坐马车,这下我该怎么跟踪啊?”
……
啧,连灵慧也不剩几分。
沈砚敛眸,心想,宁沅身为他的未婚妻,早晚会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断不能与从前一般无知。
既然如此,由她跟去也无妨。
宁沅躲在墙后,见明决已然妥帖地为他掀了帘子,正颓丧于第一次跟踪便以失败告终,谁知沈砚竟忽然驻足,绕过了马车,只身往前方走去。
嗯?他居然没有打算乘马车!
宁沅顿时又来了心气,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她跟着沈砚穿过热闹街市,眼见青石板路上的人愈发稀少,到最后,竟连石板路都变作了黄土,终于看他进了一处废弃亭台。
她躲在一棵树后,见周遭仅长着差不多到她腰间的灌木,并无其他藏身之所。
……这她可怎么偷听啊?
沈砚果然老奸巨猾。
选了这样一个既偏僻又无处藏身的空旷地界,若想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就只能暴露行踪。
罢了,听不见,她看看也行。
宁沅屏息凝神,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
沈砚见的那人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身着布衣,面带憨笑,举止很是熟稔,不似与他初识。
细细看去,束腰上还黏着些许兽毛。
兽毛……
宁沅很轻易便想到了那夜代替大犬的那头恶狼。
她记得那时候昭徽的婢女说过,是沈砚让昭徽向皇后娘娘赔礼来着的。
宁沅瞳孔微缩,难不成他才是那个操纵一切的幕后黑手?!
沈砚刚在心中赞了句她还算观察细致,转眼听见她这般武断的结论,又是一阵无语。
面前的中年男人正得意道:“怎么样?俺的驯兽功夫还不错吧?瑄王本想训条大狗,再假借公主之手献给娘娘,还是得多亏公子将计就计,想到以那狼相替,如此一来,他欲伤帝后之心,便更为昭然若揭,怎么辩白也洗不脱了。”
沈砚颔首:“他既图谋不轨,我便不介意把他的狼子野心给剖至明面上,也好给昭徽一个教训,她实在是太过跋扈,又太过愚蠢。不过……”
沈砚话未说完,却见他率先飞身出去,手握屠刀,朝宁沅所在的大树劈去。
“大胆小贼,岂敢偷听!”
随着长刀入木之声,眼前的树即刻地动山摇,带着热闹的枝杈晃晃悠悠往宁沅所在之处倒去。
宁沅并不会武,也没想到对方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阵仗,赶忙往一旁跑去,回身却见那男人握着手中刀沉沉向她劈来。
身后是树,身前是刀,她再躲闪不及,只得下意识抬臂去挡。
没了胳膊,总比没了小命好吧?
闭目间,却听见“铮”地一声金属轰鸣。
原来骨头断裂的声音竟是这般啊。
她站在原地,碎发微扬,觉得手臂果真传来一阵刺痛。
小时候,她曾经绊在了府中的石阶上,导致手臂骨折,便与现在很是相似。
断裂的骨头连着筋肉,胀得她难受。
“武叔,别闹出人命。”
身前是沈砚平静如水的声音。
他松开手,宁沅手臂上的酸胀便减去些许。
她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手臂尚在身上,忙不迭地转了转,抬眼见沈砚握剑立在她身前,而那人手中的屠刀却被震在了地上。
“公子,你怎地如此不小心,被人跟踪了一路都不知道?”
沈砚默了默,没有接话。
武三是个受过沈府恩惠的猎户,又帮他做了不少事,自然知晓他的性子。
稍加思索,豪放一笑道:“原是公子默许这小子跟过来的啊。”
武三绕至宁沅身前,上下打量她一遭,一拍脑袋嘲笑道:“也是,这小子长得又矮又瘦,跟端不上桌的豆芽菜似的,以公子的身手,怎会察觉不到。”
他虽摸不透沈砚为何对这豆芽菜置之不理,但公子这么做,自有公子的意图。
宁沅只埋着头,暗自咬牙切齿。
……你才是端不上桌的豆芽菜呢,你全家都是豆芽菜!
沈砚淡淡开口:“方才我话未交代完。戏院一案,陛下已托付我与裴将军继续追查,我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
武三闻言忙跪了下来:“我女儿当年遭奸人所害,是公子为我们讨回了公道,莫说一件事,就算要我的命,我也在所不辞。”
“倒不必要你的命。”他轻笑一声,“我会适时放出线索,引裴将军来捕你,在刑部你或许会受些苦楚,但你只要一口咬定那狼是瑄王指使,与昭徽无关,我自会保你无恙。”
“公子放心!”
宁沅虽尚未理清其中关窍,但沈砚的最后一句话她却是听懂了。
他果真允了那日午憩时昭徽所请,要保下她。
也不知她给他开了什么样的条件。
明明在碧云斋时,他还亲自告诉她害她落水那人是昭徽公主,转眼间,变脸就变得这样快。
宁沅心怀不满地后退一步,与沈砚拉开些距离。
待目送走武三后,沈砚道:“宁小姐,走吧。”
宁沅站着未动,只觉得心里有些烦闷。
沈砚转过身,思索半天,觉得她费尽心机才坐稳他未婚妻之位,大抵是不愿意听见昭徽之名。
实在是小女儿心思。
他微叹了口气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吃醋?
宁沅的心里有过一瞬怀疑,不过很快就清明起来。
她才不会吃醋呢。
她只是觉得沈砚既然对她一往情深,就不该去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好。
否则,他根本就不配喜欢她。
“不过是离间之计罢了。”沈砚率先迈开长腿,“瑄王拿亲妹挡刀,自己倒想独善其身,那不妨借洗白昭徽之名,把他拉至人前,如此一来,他定会以为是昭徽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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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了出去。”
“看他们狗咬狗多好。”
他是在和她解释吗?
宁沅抿了抿唇。
“我放任你听见这些,也是希望你能学聪明些,才配得上做我的夫人。”
……他是在明里暗里说她笨呢?
宁沅怔了一怔,跟上沈砚的脚步,恼羞成怒道:“谁要当你夫人啊?”
沈砚平心静气道:“欲擒故纵的把戏使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总是口是心非,就不怕有一日终将成真吗?宁小姐。”
“我劝你见好就收,否则届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不是,他怎么这么自恋呢?
“……谁口是心非了!”宁沅气得头冒烟,“我根本就不喜欢你!”
“哦?是吗?”
沈砚俨然没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你若不喜欢我,为何自甘扮做这模样,一路从客栈尾随而来?”
宁沅怔了一怔,讶道:“你你你……你早就知晓我跟着你,那你怎么不早点揭穿我?害得我险些命丧树下!”
沈砚轻描淡道:“你如今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若他今日身赴险境,自知未必能护得住她,也断不会由她跟着。
宁沅见他神色如常,恍然大悟忿忿道:“所以,你故意不拆穿我,就是为了在我面前再救我一回,好让我死心塌地爱上你吗?”
沈砚莫名其妙地望她一眼:“荒谬。”
不承认算了,沈砚这只死鸭子的嘴本就十分硬。
宁沅抱着手臂,恹恹跟在他身后。
其实她的手臂被他捏得到现在还有些隐隐作痛。
无论如何,她终归是个女孩子,纵然她没有那般娇气,可也是希望旁人对她有些许爱护。
沈砚这人虽救了她,可他真的丝毫不懂何为怜香惜玉。
这也就算了,他还总是奚落她。
他们两人如今尚有婚约缠身,若他回京后真的上她家行三书六礼,待她嫁过去后还要被这样对待,那她的命真的好苦。
宁沅越想越委屈。
其实她很想掉眼泪,但她一贯不喜欢在人前惹人注意,憋笑或是憋泪都很在行。
等她回房以后,一定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偷偷掉小珍珠。
沈砚默默听着她的心声。
路上,他反思了一下,自己也的确是有些激进了。
揠苗助长,往往会适得其反。
宁沅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回跟着他,便见着了险些丧命的世面。
对他而言,这确不算什么,可那时她又不知道他会去救他,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眼见回到客栈,两人就快分道扬镳,沈砚心想,不然他勉强哄一哄她罢。
沈砚止步回身。
“宁沅。”
宁沅本就在出神,没留意他忽然停了脚步,听见有人唤她,她下意识抬首,足下却是未停。
好巧不巧,柔软饱满的唇瓣就这样轻擦着他的下颌划过。
……
宁沅的脚步戛然而止。
她诧异地瞪大本就盈着水汽的眼睛,赶忙抬手捂住了唇瓣。
“你干嘛占我便宜?”
17. 一瞬
沈砚脑中轰地一声,未出口的话彻底没在了喉中。
方才划过他下颌的是什么?
温热,柔软,稍稍有些潮湿,全然不同于初夏时节的干燥。
好似心湖忽地被蜻蜓一点。
即便转瞬即逝,却依然打破了原有的平静,涟漪荡漾了一圈又一圈。
一同转瞬即逝的,还有那抹隐藏在错愕之下,他未曾察觉的眷恋。
微澜难遮的双眸从少女清凌凌的眼睛缓缓往下挪去,见她泛着淡粉的指尖正按在自己的唇瓣上。
嫣红的软肉微微陷落,仿佛在向他叫嚣着诱引成果——
软吧?
喜欢吧?
不喜欢,你怎么心跳加速了呀?
燥意再度袭来,就像那晚梦中一般。
刹那间,沈砚参破了宁沅的意图。
她仍在试图勾引他,并且先发制人。
好显得她才是那个被他欺负,须由他负责的人。
可他不是已经允诺会娶她了吗?
她怎么还这么不知羞?
总不能是因为他今日提了昭徽,让她有些患得患失,故而出此下策。
他暂压了压心头烦躁,耐着性子道:“你搞搞清楚,究竟是谁在占谁便宜。”
“当,当然是你!”
少女的眸中有些不可置信,脸蛋绯红更甚。
“你走的好好的,干嘛忽然转身停下来?还,还故意喊我的名字……你若不喊我,我会抬头吗?你若不垂首把脸凑到我嘴巴上,会,会发生这一切吗?”
垂首把脸凑到她嘴巴上?
亏她想得出来。
他沉默片刻道:“宁小姐,我认为看着旁人的眼睛说话,是一种美德。”
“你比我矮,我会垂首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显然,宁沅这样小家子气的女人并不具备这种美德。
她听旁人讲话时总是在出神。
而她回话的时候总垂着脑袋,显得很局促。
专注倾听与认真诉说仿佛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身上。
想到这儿,他补充道:“这么多年我都是这样对人讲话的,从没有人试图借机……亲吻我。”
“倒是你,你一贯喜欢垂首答话,怎么偏偏这回知晓抬头?”
他反客为主地下了定论:“你分明就是故意的。”
“我……”
宁沅不想被他误会,却又一时无从辩驳,气得咬住了唇瓣,垂下眼睛,眼泪“啪嗒”便落在了地上。
“谁要借机亲你了?”
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强忍下来的颤意。
沈砚说得没错,她确实喜欢垂首答话。
但那都是在一些她本就不喜欢的场合。
大家因利而聚,觥筹交错,人人都带着虚伪的假面,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
并没有人真正关心她。
她不喜欢,所以才尽可能地回避。
某种程度上,他对她的观察可堪称之为细致入微。
可她今日真的很委屈。
许是这些日子见他见得多了,再或者是因他帮了她几次,她觉得她对沈砚的戒备之心渐渐放下了不少,所以才会拿出稍亲近些态度来对待他。
他难道没有发现自己对他说的话都越来越多了吗?
虽然大多都是在拌嘴。
不过不重要了,他根本不在意这些。
他只执着地想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要亲他。
也是,他对自己痴情多年,偶得佳人无意香吻,此时心里怕是乐坏了吧?
难怪如此迫切地想要逼她亲口承认!
再抬眸时,已是一双包着泪的倔强眼瞳。
“沈大人,我难道还需要借机吻你吗?”她故作讥讽道。
沈砚刚有些软下去的心陡然又硬了起来。
……被迫承受这一吻的明明是他,她什么态度?
难道只因她是个姑娘家,便就占理了吗?
沈砚亦抿着唇,神色稍愠。
娶宁沅本就是他计划之中陡然而生的意外,若非是她用了非常手段,他们是合该退婚的。
若他真是道貌岸然之辈,莫说只是在梦中与她纠缠过。
在现世里,也可以仗着两人的姻缘,把她娶回家中占尽便宜,而不是想着各自安好。
也正因他知晓女子立世本就不易,不能再被名声所累,他心中有愧,才想着娶她为妻!
那时她若说句软话,言她无意为之,而非先发制人,他都不会再不依不饶。
哪怕她心里是故意这么做的,他都不会同她计较。
可她呢?
非但不领情,反而还愈发理直气壮。
他冷哼一声:“罢了,当真是朽木难雕。”
宁沅心中的气焰恰被这句朽木难雕点燃。
满是水雾的眸子全然止不住簌簌而落的泪水,却依然狠狠盯着他,颇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
沈砚正欲转身,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闹剧,忽然被身前人扯住了衣襟。
身后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伴随着裴子星的招呼声:“沈执玉,我找了你半日,没想到你竟在这儿——”
话音未落,面前的少女踮起脚尖,不由分说地吻上了他的侧脸。
仿若飘来的云朵触碰即碎,迸裂出浓郁甜香。
而后一瞬即离。
沈砚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紧接着忽然漏了几拍。
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何为茫然。
他垂首,见细白的手指倏然离开了他的衣襟。
春雨般的嗓音今日落得有些急。
“我想亲便亲,哪里还需要趁机!”
丢下这句话,她便委屈巴巴地往客栈跑去。
裴子星目睹了一切,整个人目瞪口呆,僵在了原地。
这是他该看的吗?
这是他能看的吗?
待宁沅用袖子抹着泪自他身侧跑过时,他回过神来,还不忘讪讪嘱咐了句:“待会儿往沈大人房中送些茶水。”
送他个头。
宁沅仍是泪水涟涟,没理会他,径直往楼梯间跑去。
客栈前顿时落入一片死寂。
沈砚站在原地未动,目光怔然,仿若被人抽了魂魄。
裴子星颇有些激动地快步至沈砚面前。
方才所见,可是他在做梦?
这还是那个生人勿近,熟人也勿近的沈砚吗?
他试图凑近他验证,沈砚却回过神来,抬手把他推了回去。
两人保持着惯常存在的一步距离,沈砚颇有些嫌弃道:“你做什么?”
裴子星这下确认了,他确实是真实存在的沈砚。
沈砚能接受与人最为亲密的距离,便是这一步之遥,再近一步都是冒犯。
他颇有一种眼见铁树开花的欣慰之感,拍了拍沈砚的肩:“说实话,兄弟我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但是我这辈子没想到,能亲眼看见你被一个陌生男子给亲了。”
“还是这客栈的小二。”
他压低声线,对着沈砚已经红透了的耳朵神秘道:“你放心,我已经嘱咐他烧壶茶送你房间了。”
沈砚怪异地瞥他一眼。
裴子星咽了口唾沫,神色变得有些复杂,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担忧问道:“不过宁小姐那边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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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闻言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发现那店小二其实就是宁沅。
若是这事传出去,他几乎可以预见她会背负什么样的骂名。
沈砚没有解释,干脆默认了下来,抬步往客栈内走去,对裴子星丢下一句话来:“少管闲事。”
待松竹般的二位公子走过,趴在窗内看热闹的小厮同一旁的人悄悄道:“传下去,沈大人被店小二给亲了。”
那人赶忙点点头,回榻边同另一人道:“你知道吗?方才沈大人同一个打杂的在客栈前缠绵!”
“真的吗?你快同我细讲讲!”
“我和你说,别提有多激烈了……”
于是一层一层的消息便这样递了出去。
昭徽正被陛下罚了禁闭,百无聊赖地在房中绣花,见侍女匆匆跑来:“不好了公主!”
“怎么?”她握着绣针,不耐抬首。
“原来沈大人和宁小姐不过是逢场作戏!”
“怎么不好了,这是好事……”
昭徽眼睛一亮。
她还未来得及细问,便听侍女道:“他真正的心上人就在这客栈里。”
“方才好多人看见了,他和那店小二在门口……在门口……”侍女越说脸越红。
“在门口做什么?你要急死本宫吗?”
“在门口抵死缠绵,难……难舍难分呢。”
昭徽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惨白,指尖被绣针戳破,在比脸还要白上几分的缎子上洇出一片嫣红。
“难,难怪他不近女色,上回拿宁沅小衣也是坦然,原,原是他……他也同我们一样……”
喜欢男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问道:“可查清那小二是何人吗?”
侍女摇了摇头。
昭徽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查,查清楚他的底细!纵然他是男子,那也是本宫的情敌。”
*
时间回到宁沅跌跌撞撞跑入楼梯间那刻。
她扶着木制的栏杆微微喘息,心跳得很急,仿若要自嗓子中跳出去。
她不自觉放缓了脚步,回想起唇瓣贴上他侧脸的那刻,内心一阵懊悔。
他说她居心叵测她就是了吗?
她怎么总想着去自证呢?
这下好了,别给沈砚那厮奖励爽了,他这会儿指不定多高兴呢。
她抿了抿唇,觉得有点烦躁,忍不住又舔了舔。
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其实亲起来很是一般。
话本里描写的亲吻,无一不是忐忑羞涩至心跳加速,腿软揽腰至娇吟连连;而她只有生气愤怒至心跳加速,逃跑奔袭至气喘吁吁。
他生得清瘦,她唇瓣贴上去的时候,觉得他的脸皮很薄,好似很容易便透皮见骨,半点没有她自己脸颊的柔嫩和温软。
可他为人处世的时候脸皮却很厚!
想到这儿,她捏了捏自己的颊畔。
若不是她做不到,亲他,还不如亲自己呢!
而这时,沈砚仍呆立在客栈前。
不知为何,脑海中满是她那张梨花带雨的脸。
他虽总恨她举止不够端庄,但其实她生得很乖。
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只缩在草丛里的小猫。
哭起来的时候,就好像被雨了个透彻。
他好心想把她抱回檐下躲雨,她却颤颤巍巍地朝他伸出了利爪。
看似柔弱可欺,却很会凶人。
更诡异的是,他似乎不讨厌她的接近。
沈砚一面听着她的心声,一面抬手抵住凑过来的裴子星。
可……听她之意,好像觉得他很是讨厌。
18. 下药
宁沅愈发气闷,用手背狠狠拭了拭唇瓣,试图抹去沈砚残存在她记忆里的触感。
推门回到居室,她赶忙把身上借来的粗布衣裳脱下来,凝着沾染了草屑尘灰的衣物,不由想起沈砚那时候为了救她,还攥疼了她的手臂。
她把里衣褪至肩下,见细嫩的肌肤上已落了压红的指痕,边缘微微泛着青。
……他怎么这么用力啊?
她试图用指腹把那红痕揉开,却发现只是徒劳。
如今她拖着跟踪沈砚许久已然有些酸胀的双腿,额上的青筋烦得直跳。
先前险些丧命树下的恐惧依然如影随形,自己想探查的事情反而没个结果。
周遭到处都是和沈砚有关的痕迹,惹得她总能想起他来。
宁沅觉得自己沾到了晦气东西。
她不干净了。
但怎么感觉……沈砚他好像满载而归!
耍了威风,得了便宜,好处让他占尽了!
不行,她断不容仇人如此快活。
想到裴子星那时嘱咐她,要她给沈砚送壶茶水,她一时计上心头。
要不然给他放点耗子药好了。
……算了。
依沈砚那种谨慎性子,会不会喝下暂且不提,如果被他察觉,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若因她的报复连累了无辜之人,她定会内疚死的。
更何况他也只是讨厌了点,没到必须要取他性命的地步。
那该怎么报复他呢?
宁沅换了衣裙,喊来揽星为她梳妆,见铜镜中原本稍显凌乱的散发很快变成了一个灵动的发髻。
她咽了口唾沫,道:“揽星,你给我弄壶茶水来,我去给沈大人送去。”
揽星喜出望外:“小姐,你终于回心转意,打算与沈大人重修与好啊……”
她话未说完,便被宁沅打断道:“顺便在茶水里放点泻药。”
揽星喜悦的尾音当即折去了惊讶:“……啊?”
“他那么要面子的人,出点丑也就够了,你说呢?”
她的声音有些轻,听不出什么情绪。
揽星怯怯道:“小姐,沈大人的事……连你也听说了啊?”
“嗯?听说什么?”
为了免生是非,宁沅并未告诉任何人今日计划,只找了个借口说身体不适在房中睡觉。
可事实上沈砚这一整日都与她在一处。
他除了得罪了她,还能有什么事?
揽星一口气道:“沈大人先前在客栈外头肆无忌惮地同旁人抵死缠绵,的确丝毫没有把您这个未婚妻放在眼里!小姐想给他一个教训,也是理所应当的!奴婢这就去替小姐准备泻药!”
说罢,她便放下木梳,匆匆忙忙跑了出去。
宁沅愣在妆台前。
不是,肆无忌惮?抵死缠绵?
谣言怎么能离谱到这种地步?
片刻之后,宁沅端着托盘,垮着小脸,走在通往沈砚房间的廊中。
房内,裴子星正与沈砚分享近日的成果。
“执玉,咱们的人几番追查,终于发现了些许线索。此地山脉后有一处村落,村里人说有一位姓武的猎户,颇通驯兽之道。”
“前些日子有人牵了头大犬专门找他训练,说要用以寻人。只可惜我今日赶到时,他已然入山打猎去了,明日我再去……”
“嗯。”
沈砚有一搭没一搭敷衍着,心思全然放在宁沅的心声上,还未等裴子星说完,便听见门外传来叩门之音。
“进。”他淡淡道,眼里含了丝笑。
果真如他所想,她就是一只看似柔弱可怜,实则暗藏利爪的小猫。
只可惜,小猫的爪子只能堪堪划破皮肉,并不会取人性命。
还是太过纯良。
他莫名有些期待她会怎么表演。
伴随着房门“吱呀”打开的轻响,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了宁沅身上。
窈窕少女自面上颇有些艰难地挤出一个浅笑,细细看去,便会发现她双目红红,好似刚刚哭过。
裴子星心中暗道不好。
他不是叫那小二来奉茶吗?
他本意是想等那小厮前来,好暗中提点一番,告诉他沈砚并非是随意攀附之人,好让他知难而退。
怎么奉茶之人……竟换成了宁小姐?
看她这样子,怕是已经知晓了沈砚被亲一事,心中难过得要命,面上还要假装强颜欢笑。
他有些扼腕于这段迫于父辈而不能随意解除的姻亲。
沈砚很好,宁小姐也很好。
只是造化弄人,偏要把两个毫无情意的人儿绑在一处。
想到这儿,他望向宁沅的目光便含了些许怜惜,率先开口道:“宁小姐怎么来了?”
有他什么事?
沈砚心中稍有不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宁沅本就心虚,裴子星突然发问,好容易压下去的紧张更是咕嘟咕嘟往外冒。
她磕磕巴巴开口:“我,我刚觅得了一道新茶,想,想着送来尝尝。”
房门未合,吹来些许晚风,驱散了她耳后升腾而起的灼热。
她稳了稳心绪,把托盘放在二人面前的圆桌上。
很是拙劣的演技。
沈砚在心中评判道。
若是裴子星不在,他尚有兴致指点指点她,可他偏偏坐在自己房中,话还格外得多,他便没了兴致。
宁沅既已是他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他可不想看他们两人眉来眼去。
“既已送了,便回去罢。”
沈砚垂眸,遮下眸中情绪。
她才不走呢,她还没看他喝下去呢。
宁沅硬着头皮留在原地,弯腰欲去往茶盏里斟茶。
“这茶正温,若是放冷了,便不好喝了。二位大人皆是宵衣旰食之辈,我若就此离开,你们定,定会忘了饮下。”
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藕白细腕,腕上正戴着沈砚挑的那只镯子。
本就雪白的肌肤被玉色衬得更加娇嫩,行止间,自袖口散来阵阵甜香。
沈砚的视线一瞬不移地锁在她的腕上,暗叹他的眼光果真不错。
……他怎么总盯着茶壶看?
是不是发现了她的意图啊?
宁沅留意到沈砚的目光,心虚更甚,一个不稳,便拂袖带翻了一盏刚倒满的茶。
杯中茶水尽数泼洒在了地上,空了的茶盏骨碌碌地滚去了沈砚脚边。
这泻药茶,洒一杯便少一杯,若不能看沈砚亲自喝下一整壶,她真的很痛心。
沈砚正欲弯身去捡,谁料宁沅的动作亦是飞快,先一步在他面前蹲下了身子,伸手握住了茶盏。
……怎么身前有点痒。
宁沅垂首望去,见沈砚的一绺乌发恰垂进了雪白的沟壑之中。
而他的视线毫不避讳地往乌发弯折的深处探索而去,薄唇紧抿,凝眉沉思。
……
死变态!他又占她便宜!
宁沅“蹭”地站起身来,头顶猛地撞上了他的下颌。
好痛。
她捂着脑袋晃了几步,眼眶猛地腾起水雾,整张脸红成了烟霞。
碍着她的复仇大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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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她忍,她不能发作。
“宁小姐,你没事吧?”裴子星关切道。
“没,没事。”
她不动声色地提了提裙头,佯装无事发生一般,继续斟茶。
沈砚的下颌亦是隐隐作痛,目含探究地看着她。
只是加了泻药而已,又不是什么毒药,她怎会如此忍辱负重。
既不斥他过分,也不哭他弄疼了她。
难道……她还有深藏于心未曾表露的目的?
直至她又如有暗示般地拉了拉身前裙头,他这才恍然大悟。
名为报复,实为勾引。
都说人有三急,世间再强的高手,在面对这事儿的时候都格外脆弱。
他曾听过一桩别国的宫廷秘事。
堂堂大内第一高手,在如厕之时,竟被一位仅仅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小太监给一砖拍晕了。
看来宁沅吻了他还觉不够,竟想给他下药,趁他虚弱,好做点更出格的事情。
方才一吻的悸动尚令沈砚有些难忘。
但他深知他并不沉沦,只是好奇。
好奇而已。
他更好奇她下了药之后还想对他做什么。
再者,他先前惹她哭了,如今只是好心哄她泄一泄愤罢了。
宁沅终于斟好茶,如释重负地站在另一侧。
“两位大人请用。”
对不起了裴将军,连累你实属意外,她也不想的。
要怪你就怪沈砚,可千万别怪她啊。
沈砚从容不迫地拿起茶盏。
眼见裴子星一同拿起,他好心提醒道:“这是送你的吗?”
“你怎地这样小气。”裴子星的手顿了顿,转头去问宁沅,“宁小姐,这茶我能喝吗?”
“啊……?我觉得……如果将军并不是特别想的话,还是别喝得好。”
她同裴子星挤眉弄眼,试图让他体会她的用心良苦。
“是啊,她都这般说了,你就别喝了吧。”
沈砚不冷不热地补充道,旋即以袖掩面,抬首去饮,再放下时,茶盏已然空了。
他冲裴子星展示了一番空空如也的茶盏:“你不妨给我罢。”
宁沅这女人,心思一向都在他身上,待会儿根本没空闲管裴子星。
沈砚眸中充斥着对好友的怜惜。
宁沅没想到沈砚竟然饮得如此痛快,再望向裴子星时,只希望他可千万不要喝下去。
谁料裴子星干脆一饮而尽。
真是没眼看……
宁沅立身一旁,赶忙闭了闭眼睛。
左右那些政事已然安排好了,沈砚心中期待,哦不,好奇宁沅接下来会对他做什么,便找了个借口,对好友道:“我还有邸报要看,你先回去罢。”
裴子星会意,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起身道:“行,那你们聊。”
谁料宁沅眨了眨眼睛,冲他行了个女礼。
“那我也不打搅大人了。”
说罢,便跟着裴子星,前后脚离开了他的房间。
房门被她随手阖上,房间内残存着她身上的甜香,混着两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一同从廊中飘过来。
“裴将军,你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我没事啊,宁小姐何故如此关心我?”
……
怎么事情的发展和他想得不一样?
她果真就只是来喂他泻药,什么旁的心思都不曾有?
……她那些勾引他的伎俩呢?
沈砚静静坐在桌旁,凝着方才尽数倒在宽大袖袍上的茶水,一时间若有所思。
19. 翻窗
裴子星实是个颇讲义气之人,始终铭记着朋友妻,不可欺。
纵然沈砚与宁沅刚生嫌隙,可他俩的婚约依然未解。
宁沅撇下沈砚,独自追他出来,他已然觉得有些越界,她突如其来的示好更是令他有些无措,干脆暗中加快了脚步。
宁沅眼见那宽阔高大的肩背离她愈发地远,试图弥补过错的心思便愈发急切。
“你且等等!……哎呦!”
她的注意力尽数放在裴子星身上,正欲小跑跟去,谁料忘了提裙,一脚踩在自己的裙摆上,结结实实地与地板撞了个满怀。
裴子星留意到身后动静,赶忙折返回来扶她,关切道:“你没事吧?”
宁沅忍着痛爬起来,反手扣住了裴子星的小臂,拽着他往前走:“你跟我去找随行的医官。”
他瞧着她的踉跄模样道:“宁小姐不若在这儿稍作休息,我替你把医官唤到此处便是。”
“什么啊?不是看我,是看你。”
“我?我好得很。倒是宁小姐你,怕是已然摔破皮了罢。”
宁沅望着裴子星,欲言又止。
怎么办?
若是直言她给他方才喝的茶水里下了药,不但有损她平日在人前装出的柔弱怯懦之形象,照着裴子星与沈砚的关系,他定当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届时沈砚岂不是还要来找她的麻烦。
随便找个借口吧。
“我,我方才在房间,便瞧着将军面色古怪,私以为,私以为将军性情爽直,定是有自己尚不曾发觉的病症……故而想提醒将军。”她弯了弯眼睛,赔笑道,“再说了,就算无恙,只当是叫医官做了番检查,也好安心啊。”
话音刚落,裴子星自觉肠胃果真有那么些许不适。
可他是铁血男儿,又不是纯血娇娘。
这点不适,简直比不上他曾受过的伤分毫。
不过,他倒是惊讶于宁沅的观察入微。
身后灯影明灭,他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子。
她眼周仍泛着微红,来前定是哭了许久。
他知道,乖巧纯稚不过只是她的表象。
她的古灵精怪,他可是见识过的。
但他不知她对他的这份细腻究竟所谓之何。
他心中清楚,自己见她时面露古怪,实实是因着沈砚做了对不起她的事,而他却帮亲未帮理,帮好友瞒着她。
裴子星在脑海中上演了一番爱恨情仇,倏然灵光一现,试探问道:“宁小姐忽然这般关心在下,是想借我,让沈执玉尝一尝吃醋是何种滋味吗?”
……
宁沅欲哭无泪。
这和沈砚有什么关系?
她真的是怕他坏了肚子啊!
这边,沈砚仍坐在桌前,忽然冷笑一声。
和他无关了。
又和他无关了呗。
他虽没真喝下那茶,但宁沅又不知晓。
她在这儿千方百计地关心毫不领情之人,怎么不想着折返回来,关心关心他?
裴子星见她哭丧着脸不语,好心宽慰道:“宁小姐何苦如此,我记得上回你还同我讲你无意于他,既然无意,自然不必挂怀这样的事。”
宁沅并不知裴子星压根没认出她就是那小二,全然把他当成了唯一能与她纾解心事的自己人。
“可……可我从没有亲过旁人……”
却就这样把初吻亲在了沈砚脸上。
早知道不一时冲动了,搞得她嘴巴都不想要了。
“其实……亲一亲也代表不了什么。”他绞尽脑汁想着安慰之词,“左不过是唇瓣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如果你想的开,亲吻……何尝不是一种用饭。”
“你就想着,你每日都要亲吻小笼包,亲吻春卷,亲吻各种大鱼大肉……只要你把沈砚当盘身不由己的菜,是不是觉得他被别人亲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好像有点道理……
不过沈砚就算是菜,也是不能上桌的菜!
那么就当她近日好东西吃多了,一不小心吃到了馊的吧。
吃到馊饭对她来说也不是头一回了。
只要她在府里,不去正厅用饭,十回有八回送来的都是馊的。
吐掉,再漱漱口,嘴巴就还能用。
她感激道:“裴将军,谢谢你。”
而后她正色道:“但其实我没有那么能吃。”
裴子星一怔,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唇瓣扬起时,宁沅发现他竟还有颗藏匿于此的虎牙。
他正欲再同她说些什么,却忽然变了脸色。
肠胃骤缩,骤放,恍若翻江倒海。
“宁小姐,我想我得……先走一步。”
他心底微微颤抖着,紧绷住下颌线条,仿佛在忍受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始作俑者自然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意味着什么,赶忙摆了摆手道:“你……你快去罢。”
最后,她还不忘同他的背影嘱咐:“对了……如果有不适,记得看医官啊!”
*
宁沅回到房内,忆起裴子星匆忙离去的模样,不由想到了那抹一贯从容不迫的冷白。
那样运筹帷幄的人,也会这么狼狈吗?
宁沅抿了抿唇,觉得这报仇远没有自己想得痛快。
虽整蛊了旁人,可她内心承担的愧疚和不安,远大于施计成功的快乐。
还是把复仇计划都记在小本本上的好。
她每每脑补完,便已经很飘飘然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叩门之声。
“谁呀?”
她抬首见隐约有道黑影自门前一闪而过。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样的叩门节律有些耳熟,仿佛前不久刚听见过。
她拉开房门,四下看看,却未见有人的踪迹,只在房门口静静躺着一只圆盒子,旁边还搁了张字条。
她展开,只见是力透纸背的四个字:活血化瘀。
……真是言简意赅。
宁沅握着圆盒回到桌前。
看这字迹的力度,她很轻易便想到了裴子星。
她摔倒的时候,只有他在场。
除了他,旁人应当也不会知晓。
宁沅的眼睛莫名涌上些暖雾,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柔软。
从小到大,鲜少有人会在这样的细微之处体贴自己。
想一想,她初见裴将军时,便是他来宽慰她,让她莫与沈砚计较,还依约帮她背了黑锅。
再后来,他又听见了她呼救,怕她出事,在暖池外默默等着她,护送她回房。
今日他见她闷闷不乐,特地宽言以待,甚至都不曾问她那时为何要这样做,如今还惦记着她的伤。
不似沈砚那个晦气东西。
他整日觊觎她也就算了,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凶她,捉弄她,还总想占她便宜。
此时,晦气东西正握着一卷书,面色不虞。
他承认他确实高高在上,有时有点凶,偶尔还以逗她为乐。
可他什么时候觊觎她,还想占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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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了?
外间响起匆忙的脚步声,他抬眸见是归来的明决。
“回公子,东西已经送到了。”
沈砚挑了挑眉:“字条也一同送到了?”
明决点了点头:“卑职亲眼见宁小姐过目后,攥入了手中。”
“那就怪了。”沈砚若有所思,沉吟道,“她既看了字条,何故猜不出是我的字迹,竟怀疑到旁人身上。”
人人都赞他写得一手好字。
每每墨不离纸,一气呵成,却从不似大多书生仅重风流蕴藉,笔锋有筋骨,横竖透磅礴,清雅之中亦含遒劲。
沈府书房常年落锁,便是因总有家奴收受个别闺秀的钱财,常去窃他手稿。
宁沅思慕自己多年,都不知学学旁人,寻几篇他的字迹私藏吗?
“所谓亲近果然只是敷衍……”沈砚凝眉道。
亏他那时听见她的心声还生了愧疚,想着哄一哄她。
明决不明白:“公子,你说什么?”
“……没什么。”
刹那间,清隽的眉宇舒展开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风轻云淡。
他眸中没什么情绪,靠坐在椅背上,脊背挺直,显得矜贵又松弛。
“倘若你是个女人,我与裴将军谁更胜一筹?”
“啊……?”
结合今天客栈内传疯了的消息,明决很怕他主子问出这样的话。
毕竟他也是男子,还是他的属下。
“啊什么啊,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就随便一答。”
明决挠了挠头:“公子可还记得咱们幼时一起读的那篇《邹忌讽齐王纳谏》?”
“你是想说那句,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明决颔首。
“我对公子,既有私心,又有畏惧,还得指着你给我发工钱。”
“所以别问,问就是选公子。”
沈砚绷着唇角未语。
正当这时,他脑海里忽然响起那道轻软声线,满含羞怯,又隐约带着些雀跃道:“他怎么来了?”
沈砚甚至能想象出她那双如初晨薄雾般潋滟的眼眸和微微翘起的唇角。
但她口中的那个“他”,不必多想,也知是他的好友——
那个杀千刀的裴子星。
他倏然起身,在明决惊异的目光中翻窗而去。
*
宁沅忍着痛洗净伤口,正欲上药,却又听见了敲门声。
她今天好忙。
她匆匆过去开门,却见是站在房门外的裴将军。
他递过来一只方盒。
“宁小姐,这是军中上好的金创药,治个跌打损伤不在话下。”
“我那时情急,把你独自撇下,又打听到你未去寻医官,便想着给你送来。”
宁沅凝着他手中的方盒,心中有些疑惑。
……这若是他送的,那个圆盒子的是谁?
她弯唇接过,客气道:“多谢将军,不妨进来喝口茶罢。”
“不必了。”裴子星拒绝道,“你终究是闺阁小姐,又有婚约在身,免得给你惹来闲话。”
话音刚落,宁沅身后的窗子“砰”地炸开。
紧接着,沈砚的凉薄声线自她背后传过来。
“她房间左右,便是她那继母和妹妹,你若是怕闲话,就别在她门口站这么半晌。”
他径直坐在她的桌前,拿起桌上的圆盒把玩,似是在示于人瞧。
“而应该学一学我,走窗。”
20. 撞见
出身世家大族且被寄予厚望的孩子,自幼一言一行皆受众人瞩目,故而早早习得了该如何在旁人面前不经意地展露气质。
沈砚仰赖于绝妙轻功,飞身入内时衣袂飘然,又稳稳而立,这样的出场,已然比寻常敲门要引人注目许多。
坐下后,他端起圆盒的手指拿捏地恰到好处,不甚在意地朝门口二人投来一眼,端得一副浑然天成的矜贵与随意。
果然,宁沅自他落座后,就不曾再看裴子星一眼。
她只怔怔地看着他,红唇微张。
沈砚心中不屑。
宁沅平日里装得嘴硬无比,不光嘴上否认对他的喜欢,心下还反复暗示,可到头来,眼中还不是只有他一人。
黑白分明的眸子瞪得愈发地大,宁沅微微蹙眉,抬步朝他走了过来。
“沈砚……”
呵,她终于明白这药是自己送的了?
沈砚容色冷淡,饶有兴味地垂眸看她。
她最好是好好向他道个谢。
至于在心中误会他一事,他可以不和她计较。
不过,他话都说到那份上了,子星怎么还不走?
和宁沅自幼便有婚约的是他,只要未至宵禁,他在她房间内浅坐会儿也无伤大雅。
可裴子星与她又没关系,赖在人家房门口不走算什么?
他折下手腕,瞥了眼仍恪守规矩立于门边的好友,从容对宁沅道:“你有什么话要同我单独……”
一阵甜香自身前飘过,却未有片刻停留。
宁沅并不是来找他说话的。
她径直越过沈砚,匆匆走向窗前,指尖摸了摸窗框上的朱漆,很是懊恼。
“我才刚找人补好的漆,转眼又被你弄掉了。”
上回沈砚夜半入室,替她收拾完屋子后便跳窗走了。
他踏在窗框上借力,不慎蹭下了一块这三十年老店新刷的漆。
第二天,被客栈里的洒扫杂役发现,她被迫赔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足够一个寻常的五口之家生活两年!
不过此处终究是达官贵人常住之所,装潢格外贵些也属正常。
但她只是个空有名头,没有宠爱的闺秀,平日里的月例银子已是紧紧巴巴,虽刚得了赏赐,可也不想还没捂热便散了去,只好从她本就不多的私房钱里出。
她沾上沈砚,果然会变得晦气。
这不,刚补好就又坏了。
她还得赔钱。
……她总不能因着不想与他多有交集,便回回当这个冤大头吧?
沈砚在府上的境遇与她截然不同,他自幼被府中上下捧着长大。
比起她的拮据,他要阔绰得多。
要不然……她还是学着拉下面子,向始作俑者讨要吧。
她磨蹭回他面前,怯怯伸出手来:“你可以赔我点钱吗?”
……
室内顿时落入一片静寂。
沈砚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门口似有自紧抿的唇中逸出的憋笑之声,他一个冷淡眼风扫过去,恰巧与眼中笑得灿烂的裴子星四目相对。
裴子星敛住笑容,颇识相道:“宁小姐,药既然已经送到,那我便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宁沅见沈砚不语,便知他定又觉得她上不得台面,连这点银子都要向他讨要。
她干脆拿出钱袋,解释道:“不是我小气,我真的没有了,我的月例仅有二两银子,先前……已经赔了一回。”
……
好烦,她怎么又开始自证了。
弄坏了东西赔钱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啊!
沈砚凝着面前看上去比宁沅还要单薄的钱袋,里面仅剩碎银几许。
陛下出巡,自不会让随行之人出银子。
她的继母以无处可用为由不给她贴补,也无可指摘。
可宁沅终究是一个大家闺秀,虽说比起寻常人家不愁吃穿,但也需用银子打赏下人,收买人心。
区区二两银子够做什么?
扫一扫他们沈家的地缝,抖落出来的银两都够宁沅一辈子的月例银子。
他干脆取出一张银票,搁在她手中。
“够吗?”
面前的少女摇了摇头。
沈砚面色有些不耐。
虽说他不吝于给她银钱,可她也不能贪婪得如此明显吧?
……罢了,他看她可怜,让让她。
他又放上去一张银票。
少女依然摇了摇头。
她怎么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呢?
“宁沅,你不要得寸进尺。”沈砚一边开口提点她,一边又放上几张,“你如今借窗框补漆一事讹我,倒不如把心思放在该如何当好一家主母之上,日后你我成婚,银子可不止你手上这么一点儿——”
“你给得太多了,我找不开。”
她仍旧摇头,软声打断了他。
“……我几时说要你找零了?”
“那我也不能要啊。”她把那些银票一齐塞回他手中,“咱们俩非亲非故的。”
非亲非故?
非亲也就罢了,终究他们还未成婚入籍,可他们认识这么多年,总不至于连故人也算不上吧?
“况且两次损坏也与我有关系,总不好全让你出,咱们一人一半就好。”
“上次我给了五两,你这回给我五两银子就好了。”
一双眼睛好似月亮由圆变弯,浅笑牵扯着颊边的软肉微微鼓起,一副讨好的娇憨姿态。
“……宁小姐,我没有数额这么小的银两。”
宁沅抿住唇,哭丧着脸道:“那怎么办啊?”
“你全收着罢,就当是日后聘礼的一部分。”
宁沅惊恐地推得更远些:“那我更不能要了。”
她盯着那些银票。
若是用钱便能找父母买去她的终身大事,那她和卖身契握在老鸨手里的花娘有什么分别?
大抵只有她唤明薇为“母亲”,花娘唤老鸨为“妈妈”。
沈砚听见她的心声,想想确实不能迫她收下,只微叹一口气:“你好好想想,咱们此次出行,吃穿用度均记在陛下名头上,由内务总管负责结清。就算你的窗框有损,也该如实记册上报,而不是径直找你要钱。”
宁沅恍然大悟:“好像是哎……”
“那我的银子!……岂非那杂役饱其私囊!”
沈砚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大抵是那杂役见她穿着脱俗,人又柔善,故而想着狮子大开口敲诈一笔,却没曾想碰上了个只能堪堪拿出五两银子的小穷鬼。
“要不要我帮你拿回来?”他认真问道。
“算了吧。”她颓然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下次就不会再被骗了。”
“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吗?”
沈砚不动声色提醒道。
沈砚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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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是特殊。
他执掌监察司,仅听命于陛下,且可享刑部一切资源办案。
“你虽司刑狱,可这终究只是几两银子的事……”
难道这点小事他也要管吗?
宁沅有些不解。
“案无大小,关乎是非。小案虽小,利民事大。”
说到此处,他抬首望月,眸中盈着细碎的光。
若他没有猜错,宁沅喜欢的就是这种正直形象。
不然也不会在心中大肆夸赞子星。
他在陛下面前从未输他一筹,在宁沅面前自然也不能输。
见沈砚如此,宁沅仿佛一种无形之力感染着,心中荡漾起深深的感触。
看来她那时果然没想错。
沈砚虽然人不怎么样,但确实是一个为民的好官。
他虽然冷了点,又凶了点,可也会为她这种受了欺负的人出头。
宁沅心中先前给他下了泻药的愧疚更甚,几番纠结,终于开口问道:“那个……对不起。”
“嗯?”
凹了半晌造型的沈砚收回目光,发出疑惑的声音。
“……你肚子还疼吗?”她试探问道,“那茶,那茶似乎有些不对,我瞧方才裴将军就不大舒服。”
“你若只是瞧见他难受,又怎知喝了那茶会肚子疼?”他惯于抓别人言语间的漏洞,下意识问道。
见宁沅面上划过一丝窘迫,忙捂了捂肚子:“……哦,我是说,确实不舒服。”
少女颤了颤红唇,终还是没把真相说出来,却想出了弥补之策。
“我去后厨给你煮一碗粥罢。”
他抬了抬手,点着自己送来的圆盒。
“不急,先上药罢。”
待他走后,宁沅心中自责的要命。
他们都中了她的泻药,可非但没有怀疑她,还都惦记着她的伤。
她一时意气,居然伤害了两个好人。
宁沅觉得自己实在没脸先行上药了。
她起身下楼,拐去了小厨房。
*
沈砚自不会真去为难那个杂役。
不论他是真的生活所迫,还是一时贪财,他都不能借宁沅之名,向他讨要那几两银子。
如今他们尚住在此处,若把那人往绝路上逼,保不齐会对宁沅做出更为极端之事。
何必与他争这一时意气?
不若等他们安然离开后再做处理。
他朝明决换了五两银子,因怕冒犯了她,掐算着她上药的时间,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打算再走窗折返。
谁料他刚踏上窗沿,却见她正坐在小桌前上药。
薄衫褪至臂弯,露出大片肩背与细长脖颈。
月色下,他难得被那白晃了眼睛。
少女侧首蹙眉,指尖蘸着药膏,小心点在手臂磨破的伤处,动作有些吃力。
她疼得弓了弓身,牵扯住小衣的系带,在软肉上勒出一道浅痕。
若是他能帮她上药的话……
沈砚喉结上下一滚,不可控地想到了她的温软。
他翻身站在另一侧的屋脊上,紧贴着外壁,听见自己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宁沅隐约听见窗外动静,放下手中药膏,穿好衣衫走至窗前,刚探出脑袋,恰好对上了那双淡漠的琥珀眼瞳。
眼瞳的主人如今有一双通红的耳廓。
宁沅颤着声:“你……你都看见了?”
21. 起念
沈砚目光下敛,长睫掩去窘迫,再抬眼时,又是往常的清远疏淡。
他微微颔首:“看见了。”
宁沅没想到他竟承认的这般坦然,在脑海中预先演练好的指责悉数哽在了喉中。
她本就是个不大会吵架的人,最讨厌的便是旁人不按常理出牌。
这下好了。
她本可以站在道德高地,现下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她只能狠狠盯着他,一时有些气急败坏。
就这样被他看去了?
若是今后遇上了她的真命天子,每每想起今晚,怕是会哭死的吧。
沈砚见少女莫名红了眼眶,赶忙解释道:“我只看了一眼,并没有瞧仔细。”
宁沅陡然瞪圆了眼睛,几番张口:“……你,你还嫌不够仔细?”
说罢,微红的眼眶当即蓄满了眼泪。
她就知道沈砚是个道貌岸然的变态!
好烦,她又误会了。
他的的确确只看了一眼,还不若那时梦中长久。
但不知为何,这一眼的冲击比梦境还要大上许多。
梦里的她像是渡了层模糊朦胧的光晕,似真似幻。
可方才却是清晰可见。
他甚至还记得晃在她蝴蝶骨下的一颗小痣。
“……我绝无此意。”他凝眉道,“你别哭,你放心,我既看了,便会娶你的。”
宁沅闻言更难过了。
他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自己死心塌地嫁过去?
红唇紧抿,泪珠在浓密的羽睫上凝结,“啪嗒”砸在了软白的颊畔。
……她怎么哭得更凶了?
他又没对她做什么,不过是不慎看见了她的身子。
他已承诺会对她负责,她怎么还哭啊。
罢了,虽非有意,可终究是他冒犯。
哄哄她吧。
既是哄人,就要投其所好,而宁沅恰视财如命。
他斟酌道:“宁小姐,我可以给你钱。”
宁沅的眼泪戛然而止。
她花了很大力气憋住眼泪,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诧异地看着他。
见这招果然有效,沈砚松了口气。
“够吗?”
沈砚拿出一叠银票,连同答应帮她讨要的那五两银子一同递过去。
少女单薄的肩膀抖了抖,一贯纯澈的眸子染上了几分愠色。
她砰地关上窗,轻柔的嗓音中染着怒火,透过窗纸烧过来。
“沈砚,你拿我当什么?!”
给点银子就能随意赏玩的娼.妓吗?
阖窗带出的风吹散了几张银票,沈砚怔在房檐上,没心思去管它们。
他一向觉得骄奢淫逸之乐来的太过轻易,不仅不屑,甚至厌恶,故而从未涉足过秦楼楚馆。
纵然他有些嫌弃宁沅,但定不会这么想她。
“……抱歉。”他在窗外低低道。
屋内的姑娘并未回应他的歉意,反倒沿着窗子的对角横了块木板。
这样冷硬的态度好似在催他离开。
沈砚更心烦了。
他懊恼他方才乱了心,言语间未曾深思熟虑。
如果他平日里是个很爱讲话的人,也不会因言辞从简,让她生了误会。
他甚至想,为何她就听不见他的心声呢?
他面色不悦回到房间,却见书案上放着一只瓷碗。
是稍凉的粥。
明决嬉皮笑脸地迎上来。
“公子,你猜这是谁送的?”
“说出来吓死你,是宁小姐地贴身女使送来的,宁小姐亲自下厨!她说,喝了可以养胃!”
“……不过您何时肠胃不适了啊?”
沈砚没有理会他,只是坐在案前,小口小口品起了她的粥。
熬至细腻的谷粒在他唇舌尖化开,是恰到好处的口感,火候与配比皆炉火纯青,一看就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高门贵女能做得出来的。
看来,她平日里没少做这样的杂事。
与此同时,他也彻悟了为何他在掐算好时间之后,仍会碰上独自上药的宁沅。
她把他看得比自己重要些。
他抿了抿唇,心中有些愧疚。
他绝不是好色之徒。
世家女子大多娇养,肤白貌美的比比皆是,宁沅虽生得格外出众,但他并不以貌取人,自然也不会仅凭她生的好看便喜欢她。
他也不明白为何会屡屡因她生出窘迫之情。
许是他能听见她的心声,故而感知到她的羞恼,连带着自己也会无措吧。
明决眼睁睁看着主子面无表情地喝了一整碗粥。
要知道,他家公子颇为律己,从不会随意加餐。
他家夫人念儿子辛苦,常趁深夜送些吃食,他素来不碰,悉数赏给了他。
如今他之所以候在一旁,还以为公子会一如既往地赏给他吃。
毕竟这粥送来的时候,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如今却碗里空空,一滴也不剩了。
*
夜里忽然下起大雨,宁沅心中的气未消,听着雨声淅沥,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打滚。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床榻似乎少了点什么东西,可细想也想不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几时才迷迷糊糊睡着,只知她是被明薇身边的女使给推醒的。
“大小姐,夫人传您去她那儿一趟。”
她看了眼窗子,屋外熹微未露。
“这么晚找我做什么,等明天白日罢。”
女使仍推着她。
“小姐,已然辰时了,只是因着下雨,才显得格外昏暗。”
宁沅猛地睁开眼睛。
已然辰时了吗?
按照礼数,她确实该起了。
否则明薇又要去爹爹面前搬弄是非,哭天喊地说她不敬她这个母亲。
宁沅太过困倦,只简易装扮一番,便跟着女使去了明薇房间。
刚推开房门,却见是一屋子的人。
有坐有跪,好不热闹。
这是在干嘛……
宁沅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几分,自觉来者不善。
“宁沅,你还不跪下!”一声尖锐斥喝自主位传来。
明薇一改素日在她爹面前的娇弱,握帕指着她。
“女儿不知何错,为何要跪?”
比之她的疾言厉色,宁沅的声线一如既往地轻软,却不卑不亢。
清凌凌的眸子扫过周围。
宁国公与宁泽跟随陛下去了乡野走访民情,只留女眷和查戏院案的裴子星沈砚等人在客栈中。
除却宁澧与明薇,屋里站着的皆是家中签了死契的下人,还有几个客栈小厮。
其中一位已受过杖,披头散发,她看不清容颜。
这么大阵仗,怕是今日明薇准备充足,誓要与她闹个大的。
见招拆招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薇冷哼一声:“不知何错?你与外男私通,败坏门风,把你爹的颜面都丢尽了,居然说不知何错?”
……私通?
宁沅蹙起眉头。
这些日子她也就和沈砚走得近了些,可远不至私通这样的地步!
“我没有!”
她刚想解释,不由想起在沈砚面前吃的瘪。
自证无用。
她攥紧手心,冷静道:“万事都要讲究一个实证,母亲可不要随口攀污我,与我私通的是何人,可有何证据?”
明薇看向一旁,只见一个脸生女使道:“回夫人,奴婢,奴婢无意间瞧见小姐和客栈小厮拉拉扯扯,行迹亲昵,应当……就是他。”
她指着那个已受了杖刑奄奄一息的小厮。
简直荒谬。
宁沅抿了抿唇,稳声道:“绝无此事!若是母亲轻信旁人空口白牙的污蔑,那我不若去父亲面前说母亲你早已心属旁人,如今留在府上,不过是贪图爵位庇护!”
“你!”明薇难得见她牙尖嘴利,“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
“把证物拿给她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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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使托着托盘匆匆走至她面前。
宁沅定睛一看,竟是她那日借来的客栈小二衣裳和一些碎银。
……难怪她昨夜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原是有人趁她不在,偷偷溜进了她的房间,拿走了这些衣物。
“那小厮都已经如实招了,你以身诱引,事后又拿银两封口,这衣衫可是从你房间里搜出来的!上面沾着尘灰草屑,想必是你二人在哪块偏僻草里颠鸾倒凤吧?还有袖上的不明水渍……啧,宁沅,你如今真是好大的本事!”
宁沅实是佩服明薇的想象力。
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如若她把沈砚带她所见所闻全盘托出,便会误了他在前朝的大事。
可若她什么也不说……难道要背下这口莫须有的黑锅吗?
她抿了抿唇,强硬道:“我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小姐,未婚夫婿又是人中龙凤,就算私通,也该找样貌才学更甚我未婚夫婿的罢?”
“我为何要冒这样大的风险,与籍籍无名之人私通?”
堂内一时寂静,明薇哑口无言。
谁料那个曾经讹了她五两银子的杂役战战兢兢地站了出来。
“这位小姐可能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前些日子,她窗框上便被人踏掉了些漆,瞧那足迹正是男子,因被我洒扫时发现,还特地用银子堵我的嘴。”
“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这位小姐房中瞧瞧,看看是否有补漆的痕迹……”
不消片刻,探查的人回来,欣喜若狂道:“连新补的漆也被蹭掉了呢!难怪二姑娘昨夜隐约听见什么……看见没看见,给钱没给钱的话。”
宁沅微眯了眯眼睛。
一条条线索仿佛织就起一张无形的网,连贯而又紧密,她不知何时,便一脚踩进了这个特意为她织就的虚假谎言里。
可她好巧不巧,恰有一个人证。
昨夜站在她门口,未进来一步的裴子星。
沈砚走窗而来,弄坏她窗框的漆,他是亲眼目睹了的。
她和沈砚早已定下婚约,私下见见也无可厚非,有他作证,谣言便能不攻自破了。
她定了定神:“与我私下会见的并非什么客栈小厮,而是沈大人,裴将军可以作证。母亲若不信,请他们二人前来,一问便知。”
沈砚嘴硬,或许不会承认。
可裴子星是个正直的好人,他不会任由别人冤了自己。
谁知明薇只冷笑一声:“这样的丑事,你还要请两位大人?生怕丢人丢得还不够吗?”
“依祖宗家法,理应把你沉塘才是!”
“来人呐,把她给我绑起来!”
宁沅直直盯着明薇,忽然大彻大悟。
她根本不在乎她究竟是否与人私通,她只是想寻个妥善的借口,好除去自己这个眼中钉!
“谁敢!你们若就这样轻易料理了我,不怕父亲回来后兴师问罪吗!”
本欲上来的人迟疑一瞬。
“愣着做什么,动手啊!老爷素日在府中待她如何你们还不知吗?一切有我担着!”
众人复又如梦初醒,而后一拥而上。
与此同时,本沉睡着的沈砚在一阵心慌中陡然醒来。
这回,他仍做了个关乎宁沅的梦。
不过是噩梦。
梦里似乎说是……辰时。
“明决,几时了?”他哑声问。
“回公子,才寅时,离天亮还早着呢。”
难道是预知梦吗?
他心有不安,翻身下榻,打算去提点宁沅小心她继母白日发难。
谁知他走至宁沅房前,却见房门大开。
颀长的身形微不可见地一晃,他不顾虚礼,绕过外室,径直走向她的卧房。
仍是空无一人。
他当即明白过来。
梦中唤宁沅起床的所谓“辰时”,不过是诓她过去的手段。
她们就是要趁着天还未亮处置了她。
他的梦境并非预知,而是通过心声传来的,已然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