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统一天下,我死了又死》
5. 谁家好人大半夜还睡觉啊
月落西山,星斗高挂。
陆子梧窝在车轿中的软垫上,舒服得叹了一口气。
果然幸福生活还是要靠自己争取嘛,人的底线真是很灵活的东西,若是换做从前,她肯定受不了这种颠簸,如今却只是安生地睡了一顿好觉,就已经让她很是满足了!
除了作息好像又开始变得混乱了这件事之外……
白日午后,车队中有经验的老人带着大家在附近寻了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安歇。
如今却是万籁俱寂,夜长无所事了。
陆子梧倚在车窗边,翻着自己的人物身份卡面板。
它现在已经被归类到职业发展图鉴里了。
——
身份卡:炮灰教众3977(完成任务后可升级)
所属势力:通天教(中立)
属性:体质:4;武力:4;智力:5(+3);政治:5(+1);统率:4(+2);理智:(暂不显示)
隐藏属性:信仰(待激活)狂热(待激活)
技能:蛊惑人心(冷却中)
——
括号中的叠加数值,按照经验来看,应该是系统根据玩家在进行任务时的表现与身份卡之间的差异打的补丁。
一般来说,括号内的总值在4以上就可以升级身份卡了,可眼下看来,还是要先完成前置任务才行。
而蛊惑人心的技能虽然好用,但是一旦开始就没办法手动停止,冷却时长足足有一周。并且用在自己人身上的话,副作用还是太强了。
通天教教徒的隐藏属性一旦被技能激活,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理智值清零,所有数值直接叠加在武力值上。
后续想要进行理智恢复,要么全靠自己努力,回复速度因人而异,要么直接回到通天教大本营,一键消除所有负面效果。
呜——
不远处,不知是风声,还是呜咽的哭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格外清晰。
陆子梧被惊得头皮发麻。
也不怪她精神敏感,实在是现如今这三百多个信众的情况,估计都不太稳定。
白日里大家都在忙着赶路,没时间想东想西出岔子。但夜深人静,便容易多思多虑,稍有不慎,就会直接崩溃。
她循着声,跳下了牛车,沿着停滞的车流,专往火光照射不到的暗处去瞧。
没多久就发现了声音的来源,一坨蜷缩在货架背面的小小的黑影。
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一个瘦弱的,看起来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也兜不住泪,不时溢出一段短促的啜泣声。
陆子梧放轻了脚步,缓缓走近,蹲在她身前。
还没等她开口,就看见那小姑娘眼前一亮,直直地冲着陆子梧问道:“你是仙人吗?”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何出此言啊。
“大家都这样说。若不是神仙下凡,我们迟早会像阿爹一样,被商队的人打死的。”
否认的话被咽了回去。
“仙人姐姐,你会一直保佑我们吗?”
陆子梧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又搓了搓她那没什么肉的脸蛋儿:“当然啊!”
“那要拉钩!”小姑娘兴致勃勃,“爷爷说,拉钩了,手指头就牵上线了,大家就要遵守约定,受神仙监管。阿爹就是没有和蓁蓁拉钩才没能回来的。”
“啊,那你和仙人拉钩,万一仙人们私底下一串通,将线绳解了怎么办?”她的嘴好像在这一刻脱离了大脑的控制。
小姑娘嘴一瘪,眼看着就要再次哭出来。
“那就拉钩!”陆子梧急忙地伸出手,勾上了对方的小拇指,然后把大拇指也怼了上去,“还要盖戳!这样神仙自己也解不开了。”
“学会了吗?”
“学会了!”
“好,那就回去睡觉吧。”
看着那小姑娘一步三回头地朝着火光明亮处跑去,陆子梧舒了口气,她还是有些对付不来小孩子。
正准备回到车上,一转身就发现了那不知从何时开始便站在她身后的陆自遥。
她控制着自己张了张嘴,发现好似远没有方才忽悠小姑娘的时候那么灵活了。
一缕轻风在二人身前纠缠又离散,青年背着月光孤身而立,面上的神情晦暗不明。
说实话,对上陆自遥,她是有些心虚的。
毕竟眼下看来,她应该算是孤魂野鬼一个,连声招呼都没打,就占了人家妹妹的身体。
前些天还能照着记忆里的模样装上一装,但自从她开始鼓动流民,设计管夙,逼杀韩氏后,陆子梧就下意识地躲着这个便宜哥哥了。
而如今,她开始被迫思考起一些先前被刻意忽略的细节。
先是穆山村的本地人都姓张,唯有他们兄妹两个外来户却姓陆。
再者是前天她对管夙的那一套说辞,也并非完全胡诌。至少在她有限的记忆中,这具身体在年幼时,确实是被她哥哥从尸山血海中给解救出来的。
而陆自遥所表现出的状态,也不像是一个目不识丁,出身普通务农之家的青年。
他能很快地就能和陌生人打成一片,镇上许多需要门槛的活计也都能去做一做,还精通射艺,空闲下来便教妹妹习字……
想到这里,陆子梧顿觉牙齿和舌尖都在发麻,计划中要告知对方的部分真相,现下却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看了看那小姑娘离开的方向。
有点想跑。
陆自遥盯着她半晌,终于主动开口。
“你还记得……”
“快!快来人啊!”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不远处骤然掀起的骚乱打断。
“火!有火!”
“着火了!”
“仙人!仙人救我,救救我啊!”
“快把他按住啊!”
火光冲天而起,正是方才那个小姑娘离去的方向。
陆子梧想都没想,拉起陆自遥就向着那个方向跑去。还没待她看清具体情形,断断续续的哭喊声便传了出来。
几个浑身着火的人正手舞足蹈,喉咙中发出嗬嗬的,意味不明的嘶吼。
她静心去捕捉,也只能隐约听见些似是而非的词句。
“仙人……”
“哈哈哈,我……看见……”
“登……极乐!”
“呜……乖宝。”
管夙正带着人,拎着水桶朝着他们身上一个个泼过去。
“爷……爷爷……蓁蓁,好难受……”
“蓁蓁别怕,你爹爹在看着我们呢,他来找我们了!”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托着蓁蓁,向着还在燃烧的火堆走去。
火舌卷上他的皮肉,似有油脂噼啪声钻入耳膜。
“哗——”
管夙一桶水精准地浇在两人身上,一个飞身扑上去,想将被老人禁锢在怀中的小女孩捞出来。
却不知怎么,只能在角力中勉强相持。
而陆子梧却看得分明,那老者头上顶着四个鲜红的字,狂热信徒。
已经是理智全失了……
“仙人!是仙人来瞧我了……”
“果然没错!就是要用血肉献祭,仙人才会临世!”
他痴痴地望向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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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梧的方向,混沌的双眼泛起光亮,臂膀失了力气,蓁蓁也从他怀间滑落。
老者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踉跄地跑去。
跪伏在陆子梧身前,手掌朝上合十,大拜。
然后,捧起自己被灼烧得深红,萦绕着奇异肉香的手臂。
“请,仙人,啖我血肉……”
“赐我,长生极乐!”
不知为何,那双充血的眼睛竟与里正死前的模样如出一辙。
陆子梧在想,应当无人如她一般,有机会这么近地观察这些陷入癫狂的信徒。
那人的发髻已经在早先的挣扎之中散落,只余一段鲜艳整洁的绸带挂在枯发之间,像是小姑娘会喜欢的颜色。
他的脸上布满了被火焰燎出的汗水,却因事先清洗干净,反倒显得那水珠晶莹透彻。
斑驳的灼痕散在粗糙的皮肤上,有些难以捕捉。
眼眶已被撑出了常人难以企及大小,红血丝几乎爬满了整个眼白,瞳仁深处也要泛起点点猩红。
鼻腔随着呼吸与心跳急速翁张,呼出一股股令人燥热的浊气。
唇角上翘,溢出了两行涎水。
……
一个正常人,变成了疯子。
他举着手臂缓缓向前靠近,眼看着身上的火星就要沾上“仙人”的衣袍,将其一并吞噬。
“子梧,后退!”
一道人影从一旁蹿出,将陆子梧护在身后。
陆自遥咬着牙,制住身前之人,只觉得这人的力气比平时大上一倍不止。
“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他绑住!”
众人闻声回神,一番手忙脚乱总算是把骤然发狂的蓁蓁爷爷制服。
陆子梧被拦在重叠的人影后,隔着空隙,仍能窥见那人不甘的神情。
她伸出手,拨开了挡在她面前之人的臂膀。
月色笼在她身上,洁白的素袍也泛起了道道波光。
仙人低头,直视着自己的信徒。
沉如死水般的双眸将人定在原地。
“同类相残,是物竞,而非天择。欲求起,而杀戮生。”
“今日,你向我索求长生极乐,本无可指摘。”
“但尔等妄图以献祭无辜孱弱之人的血肉,来换长生无极,却是痴人痴妄。”
“我不会收受这种信奉。”
张余也被此处的骚乱惊醒,披着外袍,散着头发就跑了过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愣在原地。
直到陆子梧对他说:“今晚生事之人,先给他们看看伤势如何,再遣人看关起来。”
“是。”
一场喧闹,终于随着对方泪流满面,瘫倒在地,收锣罢鼓。
「叮!信徒管理面板提醒您,玩家当前累计下属信徒共327人。
下属信徒平均忠诚值:91
下属信徒平均野心值:72
下属信徒平均精神状态稳定值:58
请持续关爱您的信徒心理健康状态哦~」
陆子梧长舒一口气,垂眸盯着系统面板发愣,那在夜间自动泛起蓝光的界面缓缓暗了下去。
游戏和现实的交界线在这一刻模糊难辨。
“子梧……”
她转头望去。
“别哭了,跟着哥哥回去休息吧。”
她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摸。
干的。
再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被陆自遥牵着手,走入了夜幕之中。
远处有风声呼啸,模糊了两人的声音。
“我没哭。”
“嗯,骗你的。”
“……”
6. 你猜我知不知道 翌日清晨。
翌日清晨。
陆子梧对着张余不知从哪里扒拉出来的铜镜整理身上颇为繁杂的衣饰。
将那本身由莨纱制成的衣袍给裹在身上已实属不易,更别提需要系在腰间,用金玉拼就的环佩了。
参差错落,尾端还被金线细细坠着各色宝石和彩贝,稍有不慎就能跟手指打一架。
急得她额头都渗出了一层薄汗。
“子梧,来吃些东西吧。”
陆自遥端着饭食来找自家那今早就没踏出过车轿的妹妹,他匀不出手叩开车帘,只能默然等着对方的回应。
“哥!快进来救我!”
陆子梧崩溃地出声求救,汗水已经将之前就整理好的鬓发打湿了。
她从来没觉得穿衣服能有这么麻烦,一个人着实做不来。
陆自遥听到呼救,急忙把手中的托盘放下,跃身进到车厢里。
然后,就被眼前的景象硬控住了。
陆子梧深吸了一口气,恶狠狠地叹出来。
“……我听到了。”她冷漠地盯着对方。
“听到什么?”
“听见你在笑我!”
陆自遥默默地走到妹妹身前,移开碍事的桌案,熟练地替她整理起衣饰。
“……这衣饰本来一个人就穿不好,至少要两三个人协力才行,不怨你。”
“所以你确实笑我了,对吧。”
多说多错,既然已经踩到妹妹的尾巴了,他只能选择闭嘴。
带着凉意的清风透过车窗,抚平了燥意。
外层的纱衣轻薄透光,随风荡起,挂在了陆自遥中指还未长平的茧子上。
他低头怔愣了片刻。
陆子梧疑惑地抬头望去。
“怎么了?”
“没什么。”
本以为早就忘了的,可有些东西如附骨之疽,难以剔除。
他轻轻将勾起的纱线取下,整理衣领和腰带的动作更加轻缓了。
“好了。”
“这就好了?”
陆子梧想拿起一旁的铜镜仔细瞧瞧。
“等等,先别动。”
陆自遥盯着她的头发,按住了那蠢蠢欲动的肩膀。
从桌案上的一堆金玉配饰中,抽出一条黑纱,绕到她身后。
“哥哥重新给你束发。”
取出少许装在锦盒内散着淡淡花香的发油,抚平干枯毛躁的发尾。
在颈后挽起了一个堕马髻,用黑纱缠紧,再辅以白玉固定。
“这下可以了。”
陆子梧闻言,揽镜自照。
光洁的镜面中反射出两人的身影,后方之人垂下眼帘,伸出手理顺了她额前垂落的发丝,将那镜中的景象遮去大半。
“吃饭吧,吃完后再为你上妆涂粉。”
——
管夙一夜未睡。
早早用完饭食,便如同往常一般带着人朝前探路。
“大哥,还有半日,车队便能抵达洛西了。”
他遥望着远处被往来的车架碾踏出的长路,不知是不是幻觉作祟,眼前重影愈甚,好似已能看见城郭起伏的轮廓。
狠狠按了下太阳穴,方得清明。
“是昨夜没休息好吗?”身旁之人关切道。
“这一路也忒坎坷了!原先是那韩氏答应我等,给大哥换个能正常通行的身份,再寻一处安稳之所,我们才答应来护送商队的。可如今,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林道间,几名武夫围聚在一起。
“大哥,我们要不还是走吧……那群人,看着不像是会安宁的样子。”有人担忧开口。
身侧之人附会道:“就是就是,我瞧着这群人真是有些邪门儿,昨晚还把自己人给点着了。”
一群壮汉看管夙一直不说话,以为他心有顾虑。
“大哥,我们既跟了你,早就做好了走南闯北,居无定所的觉悟了,你不必顾虑我们的!”
管夙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围着他的兄弟们。
“你们跟着我,受累了。接连在外奔波了近两个月,大家都需要找个安稳地方歇一歇。”
“哎!没事!大哥你说这些就见外了。”
众人纷纷摆手。
管夙将目光停在了那个站位稍稍靠后,身形高痩,皮肤也白净些的青年身上。
“再说了,原先定下这次行程,就是预备着要去古关内城看望卫冉的家人,顺带写些信寄送去各地报平安的。”
卫冉抬头与他对视。
“我总不能食言吧。”
管夙安抚着大家,笑了笑。
“我看那领头的女郎,也不像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待会儿回去,我与她说一说,总有回旋的余地的。”
一群人携着长刀,浩浩荡荡地回了车队安歇之地。
流民们团聚在一起,来来往往时,也刻意避开了这些高大的武夫。
双方就这样互相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和谐。
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默契相投吧。
管夙只身来到那停在车队中心的车架前,踌躇半晌都没有动作。
说是那样说,但那陆氏女郎身居高台,提着头颅掷入火海时的神情,逐渐与昨日月下之景重叠,刻印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也不知那人究竟用的什么药,自从他于灵棚中醒来后,便觉得思绪混沌不清,夜间休憩也是与噩梦缠绵。若不是他身体尚还坚韧,怕是早就撑不住了。
正在他思索犹豫之时,一道清朗之声将他唤回了神。
“壮士何故停驻车前,其虚其邪?”
陆子梧早就看见那熟悉的红名停在车外,晃晃悠悠地了。
管夙则是看着那人突兀钻出的含笑面庞,悚然一惊。
忙道:“在下不敢。”
说他有邪念,图谋不轨?管夙只觉得自己被冤得凄惨。
“既是如此,何不入内一叙?”
他也不敢再耽搁了,倾身于车内桌案对侧跪坐,甚是拘谨。
车内的装饰与前几日也并无不同,但他不敢多看,只能低头研究着桌案上的纹样。
陆子梧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觉得要是真等着他主动开口,那才是不知要何年何月了。
“此时前来,是前路有碍?”
“并无,前路畅行无阻。”
“那壮士,是来辞行的?”
“也不是……”
“哦,那就是有所求了?”陆子梧斜倚凭几,支颐而望,“壮士于我等有恩,是互惠之宜,若真有事相求,不必这般踌躇。凡是子梧力所能及之事,必然鼎力相助。”
管夙抬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这样吧,我也有些疑事难解,奈何知情之人皆在九泉之下,只能试着从管侠士这处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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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听了。”她笑着伸出手,“你为我解惑,作为酬劳,我帮你办些事。”
对方颔首。
“我且问你,这韩氏公子背后是何人物?与里正达成了什么交易?又为何要在事后将其逼死?”
“你竟不知?”管夙惊了。
“有什么问题吗?”
他倒吸一口凉气:“你既不知恩怨由来,又不清楚他身世背景,怎么敢……”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性命攸关的事,莫非还要因他是王公贵胄,便引颈就戮吗?”陆子梧浅浅翻了个白眼,“我还以为,在这种事上,我们是一路人。”
她显然是在点他背上通缉的缘由。
“我知晓的也不算多。”管夙也无他法,索性那韩公子现已不在人世了。
便一件件认真回道:“韩氏原先只是燧南一商户,在当地颇有些人脉,但出了燧南城便没什么声望了。前些年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搭上了洛都城的贵人,此后便在各地走商。天南海北也没什么固定的路线,虽然人品态度都有缺,但出手阔绰,因此在我们这种,需要做些护卫活计维生的人中较为出名。”
他稍有些尴尬地抬眼看了看陆子梧,见对方神色无异,才继续说了下去。
“至于他与里正之间的交易,里正身边亲近之人也不知晓吗?”管夙摸了摸鼻子。
“都说了知情之人皆在九泉之下了,里正瞒得紧,半个字都没与身边人透露。”
“那……我只是,偶然听见,韩公子与里正闲谈间,有地契二字。”
陆子梧听闻渐渐坐正了身体,敛眉沉思。
地契,交易,不知名的金属矿,半途终止的行商计划……
还有,为何要对里正见死不救,乃至故意刺激,羞辱。
现在想来,那伙匪贼出现的时间,与韩氏现身的时机,也太接近了。
她背后一阵泛寒。
“是有何不妥吗?”
“不。”陆子梧眯着眼笑了出来,“没什么不妥,还要多谢阁下相告。”
“如今韩公子已为你所杀,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处理?”她挑了挑眉,“有什么好处理的?行商途中遇难,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更别提所有留在原地的证物皆已化作焦土,一阵风,一场雨,都可视作我等同伙。”
“等过了古关,进到内城,再寻些做不干净生意的人,将赃物与财货一并倒手出去,便是有人想查,又从何查起呀?”
“是那已在匪贼的屠戮下,无人生还的穆山村吗?”
管夙直视陆子梧。
“我还有最后一问。”
“韩氏已死,你要如何,带着这群流民,混进古关内城?”
“这有何难?”
陆子梧从怀中取出青铜金文的通关符节,拿起备在一旁的帷帽,往头上一扣。
用青铜节挑起帷帽上用来遮挡尘土的皂纱,眉眼含笑。
“从现在起,我便是韩氏女公子了。”
那消瘦病态的脸颊上施了薄粉,点上朱唇,在黑纱后若隐若现,被模糊成一团。
日轮正巧行至车窗上方,刺目的强光直直照射在她暗红的纱衣上,透出下方的祥云纹样,腰间的环佩珠玉之色晃得人眼晕。
管夙心头忽然涌出一股怅然之意。或许就是得这样的人,才能在这种世道上好好活着吧……
7. 古关大舞台有梦你就来
自古关一路向南,经洛西,抵达洛都城这一路,是朝廷向北遣兵,抵御塞外异族的军事要道。
从中原向西北,若走水路,便多是逆行。北地本就雨水不丰,河道窄浅,行船困难。若遇汛期情况有所改善,但水灾决堤也是常有之事。
因此凡是两地往来,首选便是这被群山包围,似由神力劈开的雄关要道。
古关。
往日颇为热闹的要塞关口,今时稍显冷寂。
正午的日光恼人了些,一个面容稚嫩青年的守卫,正倚着长枪,一动不动。
身边的人忍不住伸出手,推了推他。
“没睡着吧。”
“没呢!这不是太阳晃眼睛,我闭着眼挡会儿光吗。”
“正经些,来人干活了。”
“这时还能来人?我还以为都接到消息躲起来了呢。”
他眨了眨眼,使劲儿往远处看。
一队约有五六十余辆货车,同行之人达两三百之众的商队,向着城门处驶来。
于是连忙跟着人,将城门外的最后一道拒马架起。
车队行至近处,有人持锐上前。对着那立在牛车车厢前,看着像是主事之人的青衣儒生道:“烦请出示通关符节,交予我等查验,如若所携货物数量种类与符节规定有所出入,还需入内城补税。”
那身着青色袍衫之人闻言,侧身轻叩车框,低低唤了一声:“女公子。”
而后,车前的竹帘被一个约一臂长的青铜金文符节挑开。拿着青铜节的手极细长,腕间一串红色琉璃串并着蜻蜓眼金珠在衣衫的掩映下,依旧璀璨夺目,衬得那手极白。
守卫一看是青底金文的符节,即刻双手接过。
“劳烦贵人了,还需稍待片刻,我等核验完毕,方可放行。”
“烦请尽快。”
那女公子的声音清冽,就是听起来年纪不大的样子。
守卫听到这话原本脸上冷了几分,却在看清符节上的文字后神情一僵。
“是。”
古关城外的守卫几乎有半数都开始忙碌起来,上上下下地核对着货物。
一个面容颇有几分凶煞,身形壮硕的守卫上前,对着那被竹帘掩着的车厢,中气十足地开口。
“近日边防甚严,我等还需一一核对诸位样貌。”
“何时来的这规矩?”青袍人眉头一绞,跨步挡在车前,“我家女公子也是尔等能轻易得见的?”
“规矩如此,我等照办而已,若不详查,诸位便入不得古关内城。”
“你!”
“阿余。”车内的声音拦住了青袍进一步的动作,“不妨事,别耽搁了时辰。”
阿余愤愤地瞪了那守卫一眼,侧身让开。
高大的守卫也略松了口气,握着长枪的手指不再泛白。
竹帘被彻底掀起,车厢内的景色一览无余。
莨纱深袍的女公子跪坐在桌案后,身形挺拔如竹,端方雅正,头顶帷帽的皂纱被掀起,眉目如画。
她右侧还跪坐着一个身佩容刀的健硕青年,右半边的身子对着他,头颈微侧,眉目凌厉。另外半张脸隐在暗处,看不真切,但确实是实打实的中原面孔。
“某可有嫌疑?”
“并无,多谢女公子体谅。”
守卫长舒了一口气,摆着手示意身后的人通过了。
“不过这往常韩氏出来行商的,不都是大公子吗?怎么今次……”青年守卫在他身后不由得开口。
阿余闻声即刻厉色道:“放肆!我家女公子的行程也是尔等能肆意窥探的?”
车厢竹帘也应声而落。
高大守卫急忙将那青年推搡着往后去,俯身告罪:“我等绝无此意。”
“女子在外行商者,确实甚少,诸位稀奇些也无妨,阿余不必如此紧张。”
“……”
一场小小的骚乱就这样被轻声掀过了。
余下检查的守卫也加快了进度,无人发现被藏匿在冰块下的尸身与矿石。片刻后,众人只感叹着,终于将这尊大佛给送走了。
待人彻底走远了,瞧不见任何影子了,他们才大着胆子在背后蛐蛐起来。
“这韩氏,还是一如既往地招人嫌,说白了,不就是个行商走贩吗?多大架子似得。”
“哎!”旁边的人用胳膊肘捣了捣他,“小点儿声。”
然后伸出手朝着天上指了指:“人家上头可有人呢。”
“上头有人又如何?离咱这古关十万八千里呢!豪门座下鹰犬而已,如今这世道越来越乱了,南边儿已经打起来了,他们还在外行商,保不准哪天死外头,尸骨被野兽分食,也无人知晓……”
正巧前来带队换岗的老兵来了,听见这嘴上不把门的,随即从布袋中抄起一个馒头,直接怼进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里。
“少说点儿话吧,憋不死你。”
那青年小兵就势啃了一大口馒头,一边嚼着,一边嘴上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唉,没了将军的兵真是连狗都不如,连老将军才走了几天啊,这连顿肉都吃不起了。”
老兵听了这话,额头青筋直跳,抬起脚踹上了他的屁股。
“嗷!”青年被踹的站不稳,往前直蹦,龇牙咧嘴地鬼喊鬼叫,“叔!您是真一点儿情分都不讲啊!”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快滚吧!”老兵笑骂道。他用了多少力气,他自己能不知道吗?这鬼小子……跑这么快。
“你媳妇儿在前边儿等你,小心你回晚了挨揍!”
言罢,那身影跑得更快了。
余下人见状笑成一团。
“年轻人就是躁得慌,沉不住气。”老兵扫了一圈周围披坚执锐的守卫们,“你们资历长些,看着他点儿,私下里怎么耍宝我管不着。但这个节骨眼儿上,将军刚走,别给我闹出岔子来。”
“哥,你放心吧,那小子机灵着呢。”
“哼。”那老兵瞪着他们,哼出口气后,便也没再说什么了。
——
远处的车队,身着青袍的张余走到车厢侧面已经被掀起的竹窗处,有些兴奋地挤眉弄眼道:“女公子看我这演技如何?少说将那韩氏仆从的恶人模样学了个七成!可还需再精进些?”
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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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侧眼看着他笑:“张余先生若是再练练,怕不是与本尊放在一起都难以分辨了。”
她摘下帷帽,倚着窗框,探头向远处看去,另一道城门的模样依稀可见。
“前方可就是古关内城了?”
“正是。”车内的管夙开口回道。
「叮!已检测到玩家即将抵达古关城,正在为您加载内外城地图……」
“总算到了。”
天朗风清,万里无云。
——
城内的主路上,偶有被路过牛车扬起的尘土。街道两侧的空地,往常随处可见的商贩此时却是稀稀落落,没什么热闹气儿。
目光所及之处,屋舍门窗紧闭,只能在街角巷口看见零星的人影。
再往巷子深处去,才能偶然寻到一两处人群汇集之地。
小八蹲在角落里,吞下手中最后一口菜包。
不知道邓家婶子怎么做的,香得很,她都快吃一个月了还没吃够。得趁着她现在还在内城多吃几回,不然真等出了事儿,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吃上顿安生饭了。
她目光紧随着那声势颇为浩大的商队,虽说在往日这种规模的商队有时两三天就能见着一个。但是现在嘛,这已经是半个月来她见到的唯一一笔大单了。
如今这城内的驹侩也没剩多少了,留下来的都是和她一样,想在走之前拼一把大的。待她一次性赚够往后生活的大半财资,就带着姊妹们往靠近都城的地方安定下来。
思及此,小八手上的动作卡住了,她泄气般地挠了挠头,就照着那皇帝老儿能把连将军从古关调走的傻缺做派,感觉都城也不是很安全。
算了,先赚上了这笔钱再说别的吧。
她可不乐意去做那些当牛做马的卖命活计,来钱慢得要死。也就二子和老三那样的蠢人才会去做,钱没挣多少,反倒把命搭进去了。
小八盯着那停在客舍前的牛车,理了理头发,又扯了扯身上的布衫,把自己捯饬出个干净整洁的人样来。
眼见着从车厢中先是下来了一个提着刀的短打武夫,而后就是穿着深衣,身戴珠玉的女公子。
她当即眼前一亮,抬起脚就向前而去,稳了!
做女人的生意,她敢说整个古关城都没人能拼得过她!
她曾经可是专为世家女公子们服务的,逃婚,替嫁,打探情郎,搞砸婚约等一系列收价高昂,量身定制的活动,她可称得上是服务周到,样样拿手。再说了,这些女公子们爱听什么话,不爱听什么话,喜欢吃什么用什么,她门儿清!
陆子梧则是一入城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这古关内城,实在是和她的预期有些过于不符了。
这也太清冷了点。
按理说,这地方是通商行军的要道,虽说离塞外近了点,但也不至于寥落到如此地步吧。
她有些怀疑,是否是因为自己没有正儿八经见过古时的城镇,导致做出了错误判断。
于是转头看向了管夙。
只见对方轻轻摇了摇头,眉头紧锁。
“不对,这里寻常不该是这幅样子的。”
9. 人群之中有坏人啊
管夙一行人从古关内城的邮驿处走出来,脸上还带着些许兴奋。
“哎,老二,你那寄送的是什么东西啊?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人家给你送吗?”
年纪稍小些,长了一副机灵样排行第五的萧佐挤进来插话:“三哥,这你就不懂了吧,从古关往都城送东西啊,只要多使些钱货,人什么都给你送。那些邮卒就靠着这些捞油水了,人家账算得可比你清。”
“可别跟我再提算账这俩字儿了,听着头疼,总觉得我老爹又在我耳朵旁给我念叨着,遭不住遭不住。”
“算账的算账的算——!”萧佐眼睛都眯弯了,故意在人耳朵边念叨着,结果被他弟萧佑一把给捏住了嘴。
行二的何懿则在旁边掰着指头,老老实实地跟老三数着:“彩色的陶响球,妹妹喜欢猫,上次正好碰见有老汉会做木雕,就买了几个小猫木雕,还有些没在南边见到过的颜色各异的头绳……再剩下的就是将之前攒的零碎财货都寄了回去,正好这回女公子结的工钱多,算着还能花到下一回接到活计。”
老三文睿一拍大腿,憾恨道:“你咋不早说,早知道我也把寄给长姊的钱货换成点漂亮小东西了,好让她见了喜欢,在爹娘跟前多给我讲两句好话。”
萧佐总算把自己的嘴从弟弟手下解救了出来:“我看你还是省了这点心思,就你这大老粗喜欢的东西,文姐还真不一定看得上,文姐就喜欢钱——呜呜呜,萧佑!我还是不是你哥了!你还捏我嘴!”
一群人打打闹闹地向古关外城卫冉家的方向走去。
二哥何懿看着卫冉有些紧绷的神情,伸手帮忙接过他买给父母的东西,凑到他身侧小声问道:“要不咱去成衣铺换身利落衣裳,显得精神些。令尊令堂瞧你过得好,兴许就没那么反对你出来跟着大哥混了呢?也好趁这个机会跟二老缓和缓和关系,你上次出来前跟他们吵得那么凶,自己也后悔了吧。”
卫冉抿了抿嘴,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拿不定主意地望向了管夙。
管夙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这么久没见家人了,还是尽快过去,好好跟他们说说话,多尽尽孝心,比什么都强。”
“说话收着点儿,别再那么死倔,把人给气出个好歹来。”
卫冉使劲儿点了点头。
他父亲是个猎户,靠山吃山。
因此他家要出了内城,再往外走上一两里地,中间需穿过一片林地,才能见到山根儿下自家搭建的草屋子。
一行人青壮年脚程快,不多时便在林间小路上遇见了一个背着货篓的中年汉子。
卫冉看见那人眼前一亮:“霍二叔!”
“你是……卫冉?”那人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好小子,出去两年,长这么大了,叔差点儿没认出来你!”
“这是,总算肯回来看望你老父老母了?”
卫冉点了点头,举了举手上的东西:“这两年我过的还行,这才有脸面敢回来见他们。”
“好好好。”霍二叔直点头,“依我看啊,你早该回来了,你爹娘早就不生你气了。你一走,剩下他俩整日担惊受怕的,怕你吃不饱,怕你穿不暖,又怕你不知何时丢了小命,他俩都不知道要去何处给你收尸。”
“唉。”霍二叔卸下货篓,锤了锤肩膀,“这不你娘隔两日就喊我送些货过来,要是你在家,何须再多拐这么一道弯呢?”
萧佐颇有眼色地上前将货篓背在了自己身上:“叔!您歇着,我们年轻,力气多得用不完,这就给送过去。”
霍二叔欣慰地点点头:“这是跟你一起的兄弟们吧?也都是,游侠?”
“是!”
“前些天我来送货的时候,正巧遇到两个生面孔,也说是游侠,一身狼狈的,看着可怜得很。你爹娘一见着他俩就想起了你,心软收留了两人一夜,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几人没多聊,霍二叔见卫冉都快待不住了,就转身摆摆手,自个儿回内城去了。
卫冉脸上多了几分雀跃,再没之前的忐忑不安了。
往前没走多久,管夙就察觉到了不对劲,空气中似有血气弥漫。
他顿住脚步,哑声问道:“卫冉,这附近,是只有你家这一户人在此居住吗?”
“对呀!”他回头,“怎么不走了,大哥?”
管夙不动声色地握紧了腰间的长刃。
“没什么,走吧。”
萧佐也察觉到异样,难得地保持了沉默。
向前复行数十步,众人总算见到了那座草房子。房屋外侧干净整洁,还用篱笆围起了一个小院子,角落间留有未清理掉的野花。
门半掩着。
卫冉兴冲冲地跑向前去。
“爹!娘!我回……”
“爹——!娘——!”
管夙将长刃抽出,疾步向前而去,剩下的兄弟们也都紧随其后。
行至门边,屋内一片狼藉。
桌上摆着已经冷透的饭食,上面已经被溅上了褐色的痕迹。地面与墙上皆是喷溅状的血迹,两具尸身相同一侧倒去,面部朝下,隐隐能看见接触地面的皮肤上泛起了紫色的瘀斑。
空气中已经散发出阵阵异味了。
卫冉跪坐在门边,神情呆滞,像木偶一般,不见任何反应。
萧佑拧着眉头上前查看。
“已经超过一天一夜了。是从后向前,直刀刺入,扭转半圈后抽出。”
“这种方式力求一击毙命,不是寻常匪贼劈砍的手法,更像是……”
“更像是什么!”卫冉扑身上前,捏住萧佑的领子。
萧佑垂眸,梗着声音道:“战场上杀敌的手法。”
——
另一侧,陆子梧一行人暗中跟着时寂也来到了外城。
她看着系统地图上给标记出来的一行人走过的路线,眼角直抽。这人究竟从哪里发现的这犄角旮旯的路啊,要不是有地图,还真能把人给绕晕。
按照她之前对于时间的推算,现在离通天教现任教主病逝还有一年。等到时寂勉强将分裂的通天教重新聚集起来,继位教主时,已经是三年后了。
现如今这位不知道为什么从传教活动现场偷偷跑出来的圣子大人,看上去还稚嫩得很,离游戏里的那个阴暗疯癫的病娇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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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了十万八千里。
陆子梧看了一眼主线任务,觉得自己还是蛮有胜算的!
“你是什么人!”
陆子梧心脏一紧,立刻回神望去。
只见时寂已经被一左一右两个壮汉拦住了去路。
因角度不同,在她这边还能看见那两人衣摆上沾染的新鲜的血迹,背在身后的手中还分别握着两把长刀。
“我住在古关城内,家中有人病了,来此地采药的。”
“采什么药?这里没药!还不快滚。”
饶是时寂再不通人情世事,也发觉了这两人行迹可疑。他犹豫了片刻终是没打算拿鸡卵碰石头,谨慎地后退了几步,才作势转身离去。
可惜不巧的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长刀抽出,突刺向前。
「叮!大力散已使用,时效五分钟」
“趴下!”
“砰——”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其中一柄长刀直接被飞速袭来的金珠给打中了持刀的手腕,兵器脱手落地。另一柄则在陆子梧的厉声提醒下,刺了个空。
但他反应极快,转手下劈。
陆自遥却趁着这间隙,飞身上前,夺过地上的长刀,顺势反手上挑,向对方下三路刺去,直接卸去了对方了行动力。
顺势翻身向地上一滚,起身给那手无白刃之人的脖颈上添了道血痕。
鲜血喷涌而出,却未能沾染他分毫,反倒是溅了趴在地上的时寂一身。
陆子梧甩了甩拿着弹弓的手,看来她小时候的准头还在嘛。
也不枉她在赶路期间特地捣鼓出了这么一个,预防突发事件,配合大力散使用的小玩意儿。
虽然她有一瞬间想过,要不就让时寂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算了,此地偏僻,怕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有人发现。但在看见那张惊为天人却露出惊恐之色的脸时,手上就已经开始动作了,活着的时寂好像比死了的对她而言更有价值。
……行叭,她承认,也有见色起意的成分在。
不愧是传说中能直接靠脸传教的人。
时寂从地上爬起,脸颊沾上了点点血色,却衬得他更为出尘了。他半垂着眼帘,纤长的睫毛将眸中神色遮盖了个完全。
“多谢搭救。”随即警惕道,“你们又是何人?怎会也恰巧出现在此处?”
“啧,对你的救命恩人态度好点儿。”陆子梧撇眼看了看那已经倒在地上的两人,又指了指自己身后跟着的陆自遥,开始信口胡诌,外加泼脏水,“我们是跟着这两名形迹可疑的贼子前来的,倒是你……”
皱着眉头,紧盯着时寂:“你又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的?”
“我……我是来采药的,家中人病了。”时寂似乎不常扯谎,被陆子梧这样一逼问就露了怯。
她跨步上前,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病了?我没记错的话,今日有通天教教徒于城中布施圣水吧?为何不去那里,反倒来这荒山野岭……”
提起通天教,时寂的声音都大了几分。
“那通天教圣水于治病救人有何益处?一群只知敛财享乐的骗子罢了。”
11. 稀里哗啦地就打起来了
连通古关内外城的主路上,人影寥落。
城中余下的百姓早已在看见城墙上燃起的烽烟时,便收拾好了包袱和吃食,要么藏匿于地窖中避祸,要么趁此时异族还未成围城之势,彻底逃离古关远走他乡。
毕竟无人能分辨得出,究竟是留在原地,成为那异族鞑子的刀下亡魂好些,还是去做一个朝不保夕,居无定所的流民好些。
边境十余年的安定,可以蒙蔽远在中原安居享乐的权贵,但无法遮盖那些世代久居边城的军户们祖辈惨遭屠戮的回忆。
狂风骤起,吹翻了街边的货架,雪白的包子散落在地,外皮已经裹上了一层黑灰。
暮色渐起,戍角悲吟。1
陆子梧一行人在坊间穿行,她看着地图上代表着张余他们的绿色光点已经消失在城中时,总算是松了口气。
虽说城外也并非全然无忧,但眼下这种情况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了。
她开始清点自己背包里剩下的药品,一份大力散,一份回血金疮药,足够了。
只是……
听着内城军士不断向外城城墙处奔走的甲胄碰撞之声,心中泛起了嘀咕,管夙他们难道没有把外城发现内奸的消息带到吗?这城中守兵本就不多,一旦城门被破,内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还能守得住吗?
——
城楼之上,议事厅。
“砰——”
一文士猛然将近前的桌案掀翻,指着前方的军士怒骂道:“你为何还在向外城调兵!那群游侠送来的信报分明说到,于外城发现了疑似异族军士的踪迹!”
“疑似!疑似!”那军士也上前怼着他吼道,“你也说了是疑似,那群游侠是什么能信任的人吗?他们目无法纪,尚武行凶,又是什么稀罕事儿吗?”
“更何况,那异族如今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用沙袋和肉身填补空缺,意图攻城,我不调兵做什么?撤退逃跑吗?”
文士被他怼地向后跌坐在地:“你!若是真有奸细混入赶来支援的民众之中……”
“那便提刀与之血战至死!我等随将军戍守古关数年,还怕那些鞑子不成?你若是害怕,就趁早滚回内城窝着去,孬种!”
“卒帅!”门外闯进一小兵对着军士传信道,“那前来支援的人中混入了奸细,现……现如今,城门已然失……失守了。”
军士闻言,提刀破门而出。
“众将士听令!取一人首级,赏粮五石!斩五人者,加官进爵!随我上阵,杀敌!”
文士颓然瘫坐在地,掩面哀泣。
“将军,你为何此时离去啊!我等怕是守不住这古关啊……”
城门洞开,尚未反应过来就被马蹄践踏致死者便有十数之众。而此时城墙上下的守军,也不过百余人。
管夙出刀砍偏了向他刺来的长戈,却一个不慎,让原本被他护在身后的卫冉冲了出去。
“卫冉!”他急声喝道。
而对方此时已然听不进任何呼喊,他拎着刀,杀红了眼。身形分明没鞑子那般高大,却将人劈砍地连连后退,寻到机会便直刀刺入仇敌胸口偏左的位置,扭转手腕后抽出,赫然留下一个个血洞。
还未待喘口气,便继续向前逼近。丝毫未察觉到,他已经深入敌军,与己方队伍越来越远了。
管夙咬牙,正要追上去。
“当——当——当——”
城楼之上,鸣金之声震耳欲聋。
“撤退!撤退!退守内——”
鸣金的布衣文士脖颈处闪过一道寒光,随即便是血溅当场,人首分离。
铁甲卒帅拎起他的头颅,震声喝道:“胆敢后退者,有如此人!”
“擂鼓!进攻!”
可下一刻,自城墙之外,一道箭矢直冲着这高立于墙上的靶子而来。
剑羽没入眉心。
卒帅摔倒在地,意识消散前口中还在念叨着:“进……进攻……”
骤然失去了仅有的两名主事之人,守军大乱。抵抗之势也不如方才勇猛,敌方抓住这个机会,奋力冲锋。
“逃……逃啊!”
“逃回内城去!”
“退……撤——”
异族铁骑勇猛无匹,只管冲锋,手持长戈,便直接刺入守军的下巴,将人拖行致死。
卫冉被马蹄冲锋带倒在地,才发觉手脚皆已力竭,臂膀抽搐,只余本能还握着手中长刀不放。
他嘴中喃喃道:“爹……娘……”
眼皮越来越重,长戈已至身前。
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反倒是温热的液体泼洒了他一脸,钻入鼻腔。
“咳咳……”他不禁呛咳起来,再睁开眼时,眼帘已被血色浸染。
那往日沉默温和地望着他的人,脸上已是一片死寂,正被拖行着向远处离去。
“二哥!”
何懿留在卫冉脸上的血液渗进了他的眼眶,化作一道道不甚分明的血泪,滴落进深红沉黑的泥土里。
他挣扎着爬起,想去抓住他二哥。
“铮——”
老三文睿用棍挑开劈向卫冉的长刀,扭头道:“还不快起来。”
“嗤。”
“三……哥。”
两人齐齐看向文睿胸口刺出的白刃,只见那白刃一转,在他胸前留下一个血洞后利落抽出。
重物压在了卫冉身上,心口处一片温热湿润。
“快……逃。”
「叮!大力散已使用,时效五分钟」
卫冉只觉自己后颈的衣物被人拽起,衣领卡着他的脖颈,让他一阵阵眼前发黑,动弹不得。直至被拖拽至黑暗偏僻的角落才被放下。
“我问你,你大哥管夙呢?”
陆子梧蹲在他身前。
对方低垂着头不应声。
她皱眉,抬起对方的脸,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己。
“管夙呢?”
“大哥?”他眼神混沌,“我要……”
“什么?”陆子梧没听清。
“我要报仇!我要给二哥三哥报仇!”卫冉一把推开身前之人,连滚带爬地朝着兵戈交接之处而去。
陆子梧一个不慎被推到在地。
她看着这人,气不打一处来,就他叫卫冉是吧。
一把将人扯过。
“啪!”一巴掌甩在了他脸上。
冷声道:“有勇无谋的莽夫,清醒了吗?”
对方终于神色清明起来,看着陆子梧,眼泪便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你若还不告诉我,从此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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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每一刻,你的好哥哥们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他们身无甲胄庇护,孤身对抗异族,个个堪称豪杰,难道如今就要因兄弟意气而草草丧命吗?”
要不是这系统地图实在鸡肋,都放大到极限了,那代表着她和管夙两个人所在位置的点都快重合了,她还找不见人,何至于现在在这里拖拖拉拉,浪费时间。
卫冉闻言,冲上去保住了陆子梧的大腿,哭喊道:“你是神仙对不对!你能让他们活下来对不对!我求求你,神仙我求求你,救救他们。”
“说说吧,他们现在在哪?”
“大哥应该在我身后,不不,是靠近一颗树,身边还有一块巨石……老五和老六兄弟俩应该一直在一起,就在大哥身边,他俩长得一模一样,你一眼就能看见……”
夜色降临,附近又无照明之物。
萧佑捂着自己被刺伤的右眼,三步开外对他来说已是漆黑一团了。他俯身勉力躲避着刀兵,寻找着他哥的身影。
“萧佑!”
他抬头望去。
“躲开!”
萧佐一把将弟弟推开,直劈而下的长戈将他的左臂从后往前勾住,他勉力仰头,向前行的方向望去,不远处一根突刺出来的箭簇眼看着就要捅进他的后腰。
“啪。”
一柄匕首凌空射来,切断了那长戈的木柄。
萧佐一落地,就被陆子梧身后的两名壮汉架走了。回头去看自己的弟弟,发现对方也被陆自遥给捞了回来。
他正想向陆子梧道谢,就听见对方朗声问道。
“你们大哥管夙呢?”
这人究竟去哪了啊?怎么活着的都找了回来,就剩他一个不见踪影?
“咳咳……大哥,应该是在救人,我方才还看见他救下了一个陌生守军。”
她呆住了,这就是金卡吗?他的兄弟们都已经七零八落,死的死残的残了,他还能有精力救别人……
终于,陆子梧在城墙根上找到了管夙,他浑身浴血,已是力竭之相,身后护着两名兵卒,身前是一个鞑子。
陆子梧屏住了气息,借着夜色掩护,将身形隐在树后,伸手扯了扯身旁之人的衣袖。
陆自遥意会,拿起了方才暗中搜寻之时捡到的长弓,搭上了箭矢。
“嗖——”
一支冷箭直直穿透了敌方的太阳穴。
管夙循声望去,看见是熟悉之人后,提着的心终于放松了。
他带着两名兵卒潜行而来,俯身拜道:“多谢女公子前来相救,管夙无以为报。”
陆子梧刚要应答,就见眼前之人话锋一转。
“但眼下国仇家恨在先,若不将那异族贼子屠尽,我便枉为侠义之名!”
她霎时蹙起了眉头,这人和他的兄弟们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傻气。
“凭你一人?”
“仅凭我一人,哪怕拼杀至死也要拦住他们!”
“你可知你的兄弟们现下如何了?他们的生死你也不在乎了?”
管夙呆愣。
陆子梧继续道:“你二弟,三弟为救卫冉,现已身陨。萧佐伤了左臂,眼看是要保不住了,萧佑伤了眼睛,已目不能视。”
“若不是我带人前来捞你们兄弟几个,下次见面,恐是在黄泉了。”
12. 你来我往相当热闹
“……此行本就凶险万分,我等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
陆子梧看着他这副宛如一头倔驴,固执不肯回头的模样,就知晓用寻常方式是拦不住了。
她上前一步,沉下脸,与之对视。
“你以为你是谁?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雄吗?”
“你觉得你的死能换来一城百姓免于危难?”
“你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有意义?”
“管夙,你就是个逃避责任的懦夫。”
他震惊地望向陆子梧。
“我不——”
“那你为何不肯面对事实?”
“卫冉父母为贼子所杀,你身为大哥带着兄弟们以肉身撞金甲,眼下局面是否是你意气之举造成的恶果?”
“你要对城中百姓的性命负责,便觉得你兄弟的性命可以被随意牺牲了?”
密林深深,陆子梧这个位置找得极好。异族骑兵于平路畅行无阻,但难以深入林间,便有了这一暂时安稳之地。
管夙被一连串的质问冲击得神志恍惚,只觉那声音虽轻,却如同巨石一般,一寸一寸,砸入心间。
他不敢与之对视,偏过头后,却正巧看见了远处互相搀扶而来的萧佐萧佑两兄弟,以及神色空洞的卫冉。
陆子梧见他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继续戳人心窝子:“你如今一心赴死。也是,死了之后,所有恩怨便一笔勾销,干干净净,从此往后就只有别人欠你的份儿。任谁再提起你,都得夸上一句,游侠管夙大公无私,舍己为人。”
她实在是看中这群数值高,讲义气,还极好哄骗的游侠们了。每死一个人,她的心都仿若在滴血。
况且她可算是弄清楚,管夙在游戏中分明武力数值极高,却年逾四十仍没在这乱世中混出个名头,身边亲友兄弟死尽,到最后还需要系统发布任务,让玩家给他收尸的原因了。
“我……”
管夙似是想张口说些什么,但已经失了力气,连手中兵刃都快握不住了。
陆子梧心想,若是此时她还开着【蛊惑人心】的技能,估计还能听见系统提示,「管夙理智值-1」的消息。
转头撇了一眼林外的情况,守城军士已所剩无几,攻守之势分明。
“你方才说,你因国仇家恨,欲将异族斩尽?”
管夙胡乱点着头。
陆子梧叹了口气,这群游侠什么都好,就是缺了个会转的脑子。
“如今这古关的主力军士皆被朝廷调走,剩下外城这些零星的守卫又能撑多久?”
“为今之计,应是尽快集结人手,避免毫无意义的牺牲,退守内城提前做好防备,坚壁清野,集全城之力死守古关内城。再着人向连将军与周围郡县递信,静待援军抵达。”
“否则,异族一旦攻破古关,便会以此为据点,向南挺进洛西,直取洛都城。”
她说这话也并非危言耸听,在游戏的背景介绍中,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
长平二十七年,也就是明年年初,通天教教主病逝,教派四分五裂,信徒散落至北地各郡,群魔乱舞,北方大乱。
同年春,老皇帝燕元琼骤然驾崩,洛都城内因继位之争风起云涌,无人有暇关注仍在南方平叛的连将军。
于是北方异族趁此机会,接连破古关,屠洛西,直捣黄龙。
而后都城南迁,外戚王氏扶持了一个年仅三岁的幼帝即位,在这片大地上延续了四百多年的大一统王朝即将四分五裂。
“话已至此,你若仍决心只身赴死,我不拦你,只当我眼瞎看错了人。”
言闭,陆子梧作势转身要走。
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扯住。
“是某,意气用事,未曾远虑。”管夙哑声开口挽留,“倘若,女公子仍看得上……这身武力。还望允某跟随左右,以报阁下今日救命提点之恩。”
随后,陆子梧就看见了管夙头顶的红名,一点一点染成了黄色。
「叮!检测到人物管夙、卫冉、萧佐、萧佑对玩家信赖值已达80(及以上),正在将其信息输入信徒管理面板,可随时点击查看。」
「信徒管理面板提醒您,玩家当前累计下属信徒共331人。
下属信徒平均忠诚值:91
下属信徒平均野心值:72
下属信徒平均精神状态稳定值:58
请持续关爱您的信徒心理健康状态哦~」
——
皓月当空,树影摇曳,两道身影在小路上快速穿行着。
“阿……阿郁,你确定,我……我们真的要这个时候去城门收尸吗?”身量较矮的女子抱着一把劈柴用的斧头,身后还背着个背篓,声线颤抖着贴紧了身前之人。
“嗯。”
“可,可是刚才还有战鼓雷鸣声呢!”
被唤作阿郁的女子身披草甲,拎一把砍刀,头也不回地向前赶路。
“现在刚好,鞑子刚走。去晚了……”
她转头望着那双眼盈泪的女子。
“你丈夫的头,大约会被割下装酒,或者坠在马前当装饰。”
唐芸紧紧咬着下唇,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来,生怕面前之人因此厌烦她,丢下她不顾。
“你……你别吓我。”
“是真的。”
她垂着眸,神情冷淡,语气坚定,好似真的见过那场景一般。
南风起,树叶簌簌摩擦声模糊了人耳对异常声响的捕捉,直至寒光逼近。
“阿郁小心!”
唐芸向前将对方扑倒,两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堪堪躲过那直劈而下的利刃。
是鞑子。
陈郁迅速起身,皱着眉将唐芸护在身后。
“别动。”
唐芸握紧斧头,疯狂点头。
片刻间,对方已挥刃上前。
“铛!”
陈郁横刀格挡。
而后趁其不备,矮身抬脚攻其下盘。顺势倾身向前,错步挥刀,左砍横劈右挑,将那鞑子逼得步步后退。
月色下,刀光中似有银屑飞出,唐芸缩在后方看花了眼,她一早知道陈郁自小跟着父兄习武。
可是……这也太厉害了吧!
不多时,陈郁察觉对方手上已被卸力,便趁机左脚蹬地,旋身跃起,长刀砍向对方右侧脖颈处,而后将人斜劈做两半。
“呼——”
她喘了口粗气,甩了甩那把大砍刀,血珠四溅。
回身正要喊上唐芸继续赶路,却有破空之声在耳边骤然响起。
“嗖——”
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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绯红长光急速迸射而出,直直擦着她颊侧飞过。
她顺势挥刀转身。
“咕噜。”
头颅坠地。
那鞑子的眼中还死死嵌着一枚红色琉璃珠子。
远处,数匹战马停驻在路前。
陈郁将目光锁定在那一男一女两人同乘的身形上,向那女子遥遥一拜。
“陈郁,多谢搭救。”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陆子梧朗声应道,“二位为何流落在此?可要与我等一道前往内城?”
“多谢好意,不必了。”
“多谢恩人!多谢恩人!”唐芸小跑过来,向着陆子梧他们拜了又拜,“我们要去为亲友收尸,便不与诸位同路了。”
“收尸?你亲友是何人?如何确定已然身亡?”
陈郁开口:“她丈夫,我父亲。城门守卫,活不下来。”
而后拜别。
陆子梧看着那两道身影,向着外城的方向,离去了。
“女公子?”
“继续赶路吧。”
两方人马错身而过。
战马疾驰,陆子梧双手紧紧勒住陆自遥的腰,防止自己从马背上被颠下去。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穿越来的第一天,被她哥颠吐时的状态。
如若不是情况紧急,她还真不太想选这种行动方式。
毕竟这里也不是正儿八经的游戏,在她靠近马匹时跳出一个F键,点击后就翻身上马,驰骋而去。
这还是在被管夙救下的两名兵卒的带领下,才找到的贮于外城的战马。不然要是真靠两条腿,就他们这群病残弱势之人,等走到内城,估计满地的尸体都凉了。
只是没想到,走在这时寂领出来的近路上还能遇见鞑子。
希望能赶得上吧,她遥遥地望了一眼远处的内城城墙。
——
内城。
城楼上的议事厅中灯火明灭,照在那正中上坐之人身上,煞气冲天。
“都尉,眼下可如何是好啊,这都一个时辰了,外城迟迟传不来消息,我们这是否还需派兵增援啊?”
“派派派!还有劳什子兵能派的?”那都尉一拍桌,“都给我老老实实坐好,只要外城没传来消息,谁都不许动,把城门给我闭紧了!”
屋内之人皆噤声不语。
“过来。”都尉对着门边戍卫的军士招手。
“都尉。”
“带着我的亲兵去城门处备防,凡有举止异常者,原地斩首示众!”
“是!”
他沉声向身侧之人问到:“几时了?”
“回都尉,将至子时。”
“那朝中派来的新任太守,现至何处了?”
“算时间,应该快到洛西了,到古关,还需小半个月。”
他冷声笑了出来,刚想骂上两句解气,门外传来急报。
“都尉!外城来人报信,外城城门已然失守,城内守军百不归一,疑似有内奸混入城中,意图骗开城门。”
“如今正有异族铁骑上百人,向内城城门处杀来!”
上首之人拍案而起,吩咐道:“去内库取草人,着布衣至于城墙之上。再提前备好屎尿桶,油铁索,静待敌军。”
“还有,让那外城报信之人来见我。”
13. 总之大家都很满意
内城,靠近城墙处的一间居室。
陆子梧等人被引进此处,挨个让军队随行的大夫来处理伤势。虽说在赶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将系统提供的回血金疮药拿出来给众人应急了,但毕竟是把一份药分成了四瓣,再怎么强的药效都得大打折扣。
尚且健全的军士被叫走了一个问话去了。
她奔走了一天,有些精力不济。知晓待会儿多半还是要被军中主事者传唤过去,便趁此间隙,在角落里闭目休憩。
子夜已至,大夫提着药箱离开,带走了屋内半数烛火。
许是夜深人静,又横遭突变,留在此处的兵卒们倾诉欲颇为强烈,细细私语未曾间断。
“新任太守?”
陆子梧诧异地睁眼望向那些个已然将他们当做救命恩人,知无不言的幸存军士。
“对啊!”对方看陆子梧接他话茬,便一拍大腿,不再压低声线,愤愤道,“将军前脚刚走,朝廷就派人来顶替了他的位置,这不摆明了不想让人回来吗。”
这话题似乎是戳到了他的痛点,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对于朝廷的满腹牢骚发泄了出来。
看着他滔滔不绝,俨然一副只认将军,不识皇帝的模样,陆子梧多少理解了些朝廷的做法。连将军的声望已经高到这种程度了,如果不把人弄走,只怕老皇帝睡觉都睡不安稳吧。
至于这个新任太守……
她在记忆中大致搜寻了一下,确定自己不知道这么个人的存在。
毕竟在小皇帝继位前的事情,都只被记录在游戏开篇背景介绍的大事纪年中。至于某年某月某地,换了某人当了太守这种事,她就算是把所有剧情都记了下来,也很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不过从连将军至南方平叛后,便再没回过古关这一点上倒是可以判断,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太守会在任上,至少待上个一整年。而作为古关的近邻洛西,以及扎根洛西城中的通天教的存在,就不知这位太守是如何看待的了。
她从兵卒们的闲言碎语间捕捉到了些许信息。古关与洛西同属北州,而这位新任太守至少在古关本郡内,并无士族豪强支撑的根基,还颇受将军留下来的旧吏们排斥。
看上去相当孤立无援啊。
屋外传来叩门声。
“诸位侠士可尚在否?都尉邀诸位上前一叙。”
——
一行人浩浩荡荡,除了时寂自请留下照顾右眼有碍,被大夫叮嘱尽量少视物的萧佑。
陆子梧知晓他躲着一些人,为避免人从她手上被带走,她也乐得见到时寂这幅主动避人做派。
甫一进门,陆子梧就察觉到了那都尉看向管夙分外炽热的眼神,就知晓她计划之事成了一半。垂眸稍稍侧身,好让管夙完完全全漏出来。
众人简单拜见过都尉后,于下首就座。
也不知那被管夙救下的兵卒是如何在上司面前称赞他的,总之从那都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起,十句里有八句都在点管夙,一副努力挥动锄头挖墙脚的架势。
但奈何管夙这人属实是一块儿顽石,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有意拒绝。口中来来回回就是,不敢当不敢当,言过其实,分内之事,意气之举,我很普通……
陆子梧在一旁看着时机差不多了,再任由他们这样拉扯下去,那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都尉估计就要恼了,便开口打断二人的车轱辘话。
“回禀都尉,并非管侠士有意推辞,实是有难言之隐……”
她拱手回道,神色纠结。
而上首的都尉好似现在才注意到下座一群游侠之间还有个女子一样。
“你是何人?与他又有何关系?是什么难言之隐?”
这语气显然没有面向管夙时那般柔和亲切了,一连串的发问,颇有几分咄咄逼人之态。
陆子梧见这态度就知道,那兵卒汇报外城战况时,大约是丁点儿没提到过自己。
那可就别怪她随意扯谎了啊。
“在下一寻常商户,奔走钻营,不值一提。”她先是自贬了一通,捏了一个寻常商人的身份。反正就她现在这幅有些狼狈草率的模样,估摸着也没人能将她与那个矜贵端庄的韩氏女公子联系在一起。
“于数月前,被管侠士与其弟兄从劫道的匪贼手中救出,叹其义举,又观其窘迫。便使了些财货,雇为行商护卫,方才一路安稳行至古关。”
她说完抬眼向上打量,见那都尉抚着短须,满意地直点头。
“我原先也疑惑,为何管侠士有武力傍身,又为人义气,却落得如此困窘之境。几番问询方才得知,他原先年纪尚轻时,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妹被乡族豪强强取豪夺,折磨致死……”说到这,陆子梧叹了口气,又掩面轻拭眼角那不存在的泪花,将气氛拉足。
“管侠士看到妹妹的尸身后,报官无门,又急火攻心,以武犯禁……这才背上了罪名,流落他乡……”
“砰!”
那都尉拍案而起,怒目圆睁,不知几分真情,又几分做戏地对着管夙道:“侠士不必因此事有所顾忌,我还能不知那些鱼肉乡里的豪族吗?根子上就是烂的。你是事出有因,为亲人报仇,虽行为过激,但如今斩杀异族,前来报信有功,应是与那些戍边囚犯一同论之,功过相抵了。”
陆子梧看向管夙久久无法回神的样子,想起了在游戏里他死前的情形。
看吧,对于这都尉来说,除掉管夙身上的一纸通缉是多简单的事啊。只需一句话,轻飘飘几个字,他就从屠尽百人的嗜血狂魔,变成了抛却生死,侠肝义胆的守城义士。
而这张纸,却压了管夙近三十年,至死都不敢于墓碑上刻下姓名。
如果玩家执意在墓碑上刻下他的姓名,就会在数日后得知,其坟被人掘开,头颅被割下,送与官府领取赏钱。
这世间的道义从来只会压死良心尚存之人,或是成为奸人手中的利器……
“管夙……不敢。”他上前回道,声音颤抖,“我虽是复仇之举,但仍旧滥杀了无辜之人,那府中家丁与仆从……”
陆子梧叹了口气。
既然他就是觉得自己有罪,觉得自己需要赎罪,那就让他赎吧。
她开口打断了管夙,看着那眉毛快打结了的都尉。
“回禀都尉,依在下所见,为今最要紧的并非是在此事上争论不休。那异族随时都有可能趁机攻城,城中人手不足,难以反攻,将其彻底驱除。虽说内城深坚,对方一时半刻难以攻破,但长此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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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处于被动之地,难免城中人心浮动,届时对方若成围困之势,更是不妙。”
“是因,此时当有义士,舍身忘死,于临近郡县传信求援,方能破局。”
她看了一眼管夙。
啧,太傻,还没意识到这是在给他递话呢。
又想了想坐在她身后,呆呆地一言不发的卫冉,闭了闭眼。
算了,还是放过这个小可怜吧。
最终将目光定在了萧佐身上。
很好,这人一看就一副聪明样。
而萧佐果然也没让她失望,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间,他当即意会。
跨步上前,于厅堂之中向上叩首。
震声道:“在下萧佐,为管夙义弟,愿与兄弟几人一起,立誓将传信送达,万死不辞!”
“好!若你们几人做到此事,那便是大功一件,届时我为尔等向上请赏!”
陆子梧很满意,总算是能离开这好似和她八字犯冲的古关城,继续前往洛西了,还顺带解决了管夙身上通缉令的问题。
都尉也很满意,看着管夙和萧佐他们止不住地点头。心里想着,这一功一过,有来有回的,交情结下了,人也开始为他办事了,还愁来日不能成为他手下的兵吗?丝毫不知这些个白菜早就被陆子梧提前一步盖上了戳。
二人相视一笑,倘若身前有酒,怕不是能遥遥敬上一杯。
直至一行人一个不落地骑着马,带着水、药、干粮以及都尉亲笔写下的求援文书,奔驰在前往洛西的长道之上。
萧佐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女公子,你为何也要与我们一起出城啊?这城外多危险啊!不知何时就能遇上鞑子。”
陆子梧看了他一眼,随口答道:“你多虑了,要是这城外真如我方才所说的那么危险,我也不敢让你们这群病残之人应下这送信的差使。”
“啊?按理说这古关城内有城墙保护,不是比我们流落在外要安全得多吗?”
“城内看似有城墙庇护,但我等并不知晓内城中是否已经混入了奸细,一旦城破,城中之人于那异族来说便是瓮中捉鳖。但无论如何,他们此时必然不会越过古关城这一线,向内地挺进。”
“为何?”
“因为没有粮。”陆自遥在一旁开口。
“不错,一是接连两年北地大旱,今岁未至秋收便已迎蝗灾,周围郡县怕是皆存粮不丰,而朝廷一纸诏令命连将军带走城中军士,赴南方平叛,必然会带走城中大批军粮,以备赶路之用。二是干旱致使塞外水草不丰,牛羊难以维系,而异族若想攻城不外乎两种方式。要么像如今这般,从内攻破,要么就直接围城。”
“但他们现在估计还指望着用古关的粮仓填补自家口袋呢,即便围城,也难以维持长久消耗,更别说围到这条路上来了。”
“这又是什么缘由?”时寂也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自然是连将军威名赫赫,我等恰巧可借其虎皮一用。倘若连将军收到消息后,违反圣旨,半途领兵折返。那么在这条路上设置过多兵力,便是首当其冲,徒做笑料罢了。这与他们一以贯之的做法不符,他们可没这么多人能浪费,最多是安插几个哨兵,将主要兵力集结在内城城门处,以图速战速决。”
14. 你们两个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五日后。
洛西援军抵古关,大败异族。
次日。
洛西城外,流民营地。
陆子梧看着面前低头不语的管夙,调侃道:“怎么?那都尉没留你在古关,领个一官半职的?”
管夙老实回道:“留了,我回绝了。”
“你可想好了?”
“女公子于我有再造之恩,管夙本就应结草衔环以报。”
「叮!信徒管夙忠诚+5,当前数值:忠诚90,野心60」
“好了。”陆子梧摆摆手,让人在侧首坐下,“说说那古关城中,通天教传教之人的现状吧。”
他们现在并不在洛西城中,准确一点说,陆子梧在出古关的第二日白天,就与管夙等人分开了。带着陆自遥,时寂和几名壮汉,循着地图与张余汇合了,并在洛西城十里之外寻了一处临时安定之所。
不是她不想尽早在城中寻个舒适地方安顿下来,实在是她对未分裂前的通天教还真不怎么了解。若是就在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冒然进城,未免太容易陷入被动了。
更何况,她还要借助时寂这个人,直接接触通天教教主,一举完成任务呢,可不能就这样浪费了好机会。
陆子梧打开了职业发展图鉴,目光停留在【炮灰教众】后面被灰锁覆盖的地方。
毕竟想要在通天教中稳步升职,可不像考科举当官一样直白且有明确路径。更别说她的最终目标还是通天教教主,那也是得先做到高层,才能徐徐图谋之事。
至于这通天教的高层,要她来看,有一个算一个全是萝卜坑。至少得拔出一个萝卜,她才能把自己给塞进去。
得再等一等,良缘不怕迟。
“我打听清楚,那城中传教的领头之人名唤来鹤,是通天教教主时正申的随行使者之一。”
“行为可有异常?”
“有。”管夙点头,“我听闻,那人在援军还未至之时,便日日去都尉跟前,说是丢了人,让都尉派兵寻找。”
“可那时战事吃紧,哪有多余人手来帮他?他见事不成,便让教众在城中大肆搜寻。”说到这管夙难得皱起了眉头,“待我等与援军一同到古关时,他与那领兵之一的卢怀远大吵一架后,便消停了许多。如今应该是在随军返回洛西的路上吧。”
听到这消息,陆子梧心情颇为愉悦。
瞧,这不就等来她的“良缘”了吗?
——
洛西城门外不远处,一架颇为气派的牛车停在了官道旁的林荫下。
离得近了,还能听见丝丝缕缕的琴音。
车上竹窗大开,一个身着华袍的贵气公子,没骨头似得闭目半倚在车中铺就的软垫之上,胸前的衣襟半敞着,车中角落处还放了盆冰,悠然地打着刀扇,听着近前之人给他抚琴。
没过多久,那抚琴之人就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府君,我们就这样在这儿等着,真能等来时公子吗?”
“急了?”被唤之人,眼睛也懒得睁开,笑着回道。
“这不是急不急的事儿啊。”抚琴之人本来不急,被这么一问,语气就燥了起来,“当初不是您把那古关城内外的舆图交予时公子,撺掇人家趁机逃跑的吗?这还指望人能自己回洛西不成?得亏这事儿没让连老将军知道,否则……”
“莫慌,你家府君我什么时候扯过谎?”
对方抽了抽嘴角,终是没敢当面质疑,让人说道说道他嘴里究竟有过几句真话。
终于,一炷香过去了。
远处传来阵阵雷动之声,是军队凯旋。
抚琴之人立刻伸手将琴弦按住,生怕再闹出点什么引人注目的动静来。
毕竟一郡太守衣衫不整地在城门口迎接自家军队这种事情,实在是有些过于丢人了。
但这位太守可不这么想,他兴致勃勃地趴在车窗前,探出了半个脑袋,恰巧是林荫笼罩之下,再多就要晒到太阳了。
待军队行至近前,他朗声道:“诸位辛苦了!待回城之后,可别忘了去天师处领圣水,涤荡身心啊!”
军中霎时寂静了片刻,没人敢回话。
太守望去,连那素日里最会吹嘘拍马,不落话茬的来鹤都在马上阴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着来鹤那副再也绷不住的表情,聂诩笑得更开心了。谁让这人时常在众人面前端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做派,倒尽他的胃口,他刚想再说上两句给他填填堵,就见卢怀远已经翻身下马,到了他近前俯身行礼。
“多谢府君关怀。”
直至此时,军队中才传来阵阵拜谢应和之声。
聂诩沉默了片刻,嘴角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卢使者快请起,早些进城吧,别累着了。”
卢怀远起身称是。
“府君不随我等一起吗?”
“不了。”聂诩仰身躺回车中的软榻上,声音清浅,“我就在城外歇一歇,说不定能遇见什么趣事儿呢?”
人流步入城中,半晌后,终于露出了跟随在军队之后,欲与之一同进城的百姓。
“府君……”抚琴人轻声唤道。
聂诩摆摆手。
“接着弹。”
——
人群中,时寂扶了下陆子梧给他盖上的,挡脸遮阳用的竹笠,终于忍不住望向了对方。
“你们,这是要投奔通天教?”
“不错。”她偏头回望。
时寂哽住了,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早点跑。但一想起来自己一连着几日要么是被势态推着跑,要么就是整日跟上百号人待在一起,时不时还被陆子梧拉着谈心,真是半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有。
更别提他起先也不知道这群人要去往何方啊。
要是早知……
时寂终是叹了口气,小声嘀咕道:“通天教有什么好的?”
是啊,通天教又有什么好的,群魔乱舞,牛鬼蛇神汇集的地方。
“至少比那异族汇集之地安稳些吧。”陆子梧回道。
“……你这样比,那我无话可说。”
陆子梧看着他一副意志消沉,好似认命的模样。回过头,唇角溢出些许笑意。
只不过……她的余光仍紧锁着时寂。
只要这人有逃跑的架势,她就马上让管夙将人打晕。反正只要时寂没死,他状态如何,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倒是如果能表现得凄惨一些,还能直接推到那来鹤头上。
时寂下意识打了个寒颤,望向头顶,日头毒辣,心中暗自称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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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友!这位小友!”
远处似有人呼喊,那声音有些奇特地急切。
时寂一愣,就转过了头。
陆子梧也随之循声望去。
“这边!这边!”
那人在车上,从竹窗中几乎探出来了半个身子,手上鲜红的刀扇在太阳底下挥舞着,颇为扎眼。
陆子梧不禁回头看了眼时寂,只见他用竹笠挡着脸,像是在拼尽全力地避嫌。
只可惜,应该是那人身边的侍从,已经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了。
“淑女,我家府君请您上前一叙。”
“嗯?”
陆子梧诧异地指向了自己,“我?”
“是。”侍从低眉拱手,为她引路。
一行人还未走到那车架近前,陆子梧就听见对方冲着她笑道:“哎呀!我果真没看错,小友天庭饱满,气色明润,双眸澄亮,一看就是大有可为,前途无量的面相啊!”
陆子梧真是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种形容词,她目前为止,好像还只在小八口中听到过。
她抬头看了一眼车前坠着的一块木牌,上书一个聂字。
拱手回道:“府君还懂相面之术?”
“略懂略懂。”聂诩瞥了一眼还掩面龟缩在人家身后的时寂,没想掀他龟壳,轻声邀陆子梧上前来。
“小友来此处,所欲何为呀?”
“都到了洛西了,自然是,来投奔通天教的。”
她笑着与那人对视。
若是此时有人从旁将这两个人脸上的表情仔细打量对比,便能发现,他们两个笑得如出一辙,甚至连眼底泛起的精光都颇有默契地此起彼伏着。
聂诩用刀扇轻点她身后的人影,心中啧啧称奇,看看圣子大人这一左一右围着的两名壮汉,这就差将人给绑起来了。
“小友这做派,可不太像是投奔之举啊。”
“府君这可是误会在下了,我等刚从异族铁骑之下逃脱,心有余悸,难免行动上有失分寸。若是惊扰了贵人,还请见谅。”
她嘴上好似在给时寂道歉,但目光一直没有转动过,直直地望向聂诩,毫不掩饰。
乱世嘛,抓住机会了不奋力往上爬,只当个普通人有什么意思?
再说了,她也从不打算掩饰自己的野心。有时候装得太过,未免惹人生厌。不如大家坦荡一些,也好建立起一些基础的信任。
至少现在,她看着这位不怎么着调的洛西太守,觉得两人的立场大致相似,都算得上是通天教的“外人”。
“不知小友,于洛西可有安歇之处啊?”聂诩相当满意地开口问道。
“还未曾来得及置办。”
“如此,不若来我府上暂歇几日?”
“府君相邀,不敢不从。”
聂诩刚准备吩咐侍从,收拾东西回城,就听见那女郎扬起声调问他。
“可我随行之人众多,不知府君可有空地安排得下?”
“有多少人?”
“三百余众。”
聂诩一愣,随即开怀大笑,只觉方才胸中的郁结之气都消散殆尽。
“哈哈哈哈哈哈,我果真没看错人,小友真是,胆识过人,前途无量啊。”
15. 人间仙境大美洛西!
陆子梧被邀至车上,与聂诩同坐。
一行人等到城门口不再那般拥挤时,才慢慢悠悠地启程。
许是为了让这初来乍到之人好好感受一番洛西城中的人文风物,聂诩斜倚在一侧,车窗也未放下,半眯着眼,一言不发。
陆子梧则是顺着车流移动的方向,向外看去。
今日是军队凯旋,再加之队伍最前方,难得见到两位通天教使者一同现于人前,城中百姓俱是兴奋不已,箪食壶浆以迎之。
这与他们刚入古关时所见到的景象相比,可堪称天壤之别。
从此处放眼望去,几乎每家每户的屋檐前都挂了块儿长红布,上面绘着不甚相似,但细看过去却指向性完全一致的纹样。
那是代表着通天教的,一团圣火。
街边的人此起彼伏地念叨着有些耳生的咒文,偶尔听清楚几个字,像是有着祛晦迎福意思。
陆子梧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不怎么恰合时宜的词。
地上神国。
“啪嗒。”
一个黄色的方形物被从竹窗处掷进车中。
她捡起一看,是一块拇指大小的小竹片,被削成了有些像三角形的模样,只不过有两边向里凹了进去。上面不知是用了什么植物的汁液,染成了红一块黄一块儿的样子。眯着眼睛看去,有些像是一个小小的火苗。
“诸恶莫作,岁岁平安;诸善奉行,年年康宁!”1
她循声望去,是一个扎着双髻,脸蛋圆圆的,笑得非常可爱的小姑娘。
“拿着吧,是通天教祈福的小物件,那小姑娘应该是见你欢喜,才给你的。”聂诩在一旁开口解释道。
陆子梧闻言也笑开了,她举起手中的小火苗,朝那小姑娘晃了晃。
“多谢!”
他们一路跟着人流前行,越向内城,周围的人也就越少。
直至再看不到那热闹喧哗的景象是,聂诩问她:“小友觉得,这城中景貌如何啊?”
陆子梧收回视线,垂下眼帘。
“锦绣成堆,繁华异常。”
太繁华,也太异常了。
虽然说这只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见到的第二个古城,很难形成什么较为客观的判断标准,但她又不是没见过游戏里的建模。
若是按照古关内城的建筑风格来看的话,也不知道是该说这游戏制作组异常用心,最大程度地还原了古建筑,还是该说这里本身就是游戏世界现实化了。
如果说古关内城是游戏里稍显简陋,常年被黄沙笼罩的边陲城镇的话。
那这洛西城中,俨然就是一副游戏里要庆祝什么节日活动,专门把主城里的建筑装饰给全部更新了一遍的模样。
可如今是什么样的情状?
北地连年干旱蝗灾,这里竟好像完全没受过任何影响。
看着这城中百姓富贵安宁的生活,陆子梧在想,她早先给流民传教的时候,说的话还是太保守了。
“哈,那小友是未曾见过下方县城之中的景象。”聂诩用刀扇挡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凤眸微微眯起,声音轻到只有两人能听见,“那可才真是,天上人间高香起,不见枯骨地里埋啊。”
“为何这样说?”陆子梧疑惑。
“不是通天教的信徒,且未通过通天教认可之人,可是无法在城中长久安居的。”
她诧异回道:“还有这种说法?”
“这是,上一任太守留下的规矩。”聂诩慢悠悠地说着,“因此,许多欲往洛西安居之人,只得先于周边县城寻些差使,再徐徐图之。”
“对于他们来说呀,哪怕不识字,也要寻人教会他们如何诵读通天教经义,只待有朝一日真正入了内城,通过了那入教的考教,才真算得上是……过上了好日子。”
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就突然笑出了声。聂诩有些控制不止自己,边笑边对陆子梧说。
“所以啊,你别看郡中人人都称自己是,哈,通天教教众哈哈哈哈——咳咳!”
看,把自己笑岔气了吧。
陆子梧无言以对,只得先将桌案上提前倒好的茶水推至他身前。
“府君先缓一缓吧。”
“让小友见笑了。”
聂诩仰头灌了杯茶水,那架势看着跟灌酒一般,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接着方才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啊,你只需知道,那些人对通天教来说,就像那拉磨的驴一般。身旁就是喷香的粮食,却被蒙上了眼,只得毫无目标地拉着磨往前走。想停下来歇一歇呢,还要被旁边歇息着,等着吃它磨出来的粮食的人吆喝催促。”
终于,一行人到了聂诩的宅第。
旁人被屏退左右,而陆子梧却被引着来到了一处庭前廊下。刚一踏进这庭院,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爽快清风。面前是已被置办好了的茶桌凭几,角落点上了驱除蚊虫的香,还摆了几个冰盆。
聂诩离了人,就更没个正形了,软倒在陆子梧对面铺着软垫的凭几上,对着她招呼道:“实在是夏日烦闷,小友莫要见怪,快请落座吧。”
陆子梧本身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对他这种做派接受良好,倾身坐在了他对面。
刚吃了两口茶点就听见聂诩问她。
“且与我说说,你是打算如何谋划下一步的吧。”
陆子梧无辜道:“我一介寻常行商之人,不过是仰慕通天教盛名,想要前来投奔而已,如何能称得上是谋划?府君这可是冤枉我了。”
“哦?那通天教圣子被你挟持而来,你又该作何解释呢?”
“怎能说是挟持!”陆子梧一脸正色,“我这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于古关行商之时,恰巧碰见异族鞑子对圣子图谋不轨,我舍身相救不说,还将人安全护送到洛西。就算是报与教主,那也是大功一件啊。”
她这可是难得的半个字都没说谎。
“呀,小友可真是志向高远。”聂诩掩着唇笑道,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
“不是府君说,观我面相,便知我前途无量吗?志存高远有何不好?”她直接拿这人之前的话噎回去。
“确实是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你可知你要是这么做的话,可真要得罪人了。”聂诩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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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闻此次圣子前往古关是随使者来鹤一道?”
“不错。”聂诩点头。
“那不结了。”陆子梧摊手,“我帮他将丢失的圣子寻回,对他来说也是好事一件啊,他感谢我还来不及呢。如果真要因此怪罪于我,未免也太小肚鸡肠,难当大任了吧。”
聂诩听了,扇着扇子直摇头:“还是应多多与人为善才好,树敌多了,难办事啊。”
“这便是府君的处世之道吗?”陆子梧闻言挑眉,“子梧受教了。”
聂诩看着她:“你若这般决定了,那我就走一道天师府,替你引见一番,可好?”
“多谢府君。”陆子梧从凭几上起身,后退两步,拱手俯身道谢。
“你我之间,何故做这些虚礼。”
二人相视一笑。
聂诩问她:“你想何时见到教主啊?”
“再等几日吧。”陆子梧不急,“不然怎么显得我是救来鹤使者于水火之中呢?”
时间越久,方显得此事之难,届时她也好抬一抬自己的身价。只是不知道这老教主脾气如何,希望来使者能撑到她去的时候吧。
聂诩闻言摇摇头,对着天长叹了口气。
“唉!年轻人啊。”
陆子梧差点儿没被他这副做派逗得笑出来。
“府君瞧着正当壮年,怎得这般……”
一副仿若行将就木的样子。
“二十有五了,比不上精力旺盛的少年人了。”说着,他扶了扶自己的额头,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你瞧,这日头晒得,我是遭不住了,且回屋休息去了。这处庭院就留与小友自便吧,可莫要不舍得使唤仆从,我每月结给他们许多工钱呢。”
话音还没散去,人就已经走远了。
陆子梧看向聂诩坐过的地方,连着铺了一大片软垫,都在廊檐下的阴影处,这能晒到他才有鬼了。
不过人走了也好,她方才就听见系统提示任务完成,发放奖励的声音了,一直碍着身边有人,还没仔细看呢!
陆子梧点开缩在视线左下角的游戏图标,一大片叮呤当啷的声音就钻进了她的耳朵。
「叮!检测到玩家已完成任务【里正的嘱托】
任务内容:带领同伴(389人)顺利抵达洛西,投奔通天教
要求(已达标):存活率80%及以上
任务奖励(已发放):声望值300,随机食品礼包*30(普通),抽卡道具*1」
「玩家当前声望值:689;声望值兑换抽卡道具通道已开启(兑换比例100:1)」
「检测到玩家已完成第一个任务,获得成就【初露锋芒】,成就点+10」
「正在为您开启成就系统……」
「正在为您开启成就商店……」
陆子梧管都没管那什准备开启的成就商店,毕竟按照之前的经验,这东西至少要加载个一整天才能出来。
她双眼盯着【抽卡道具】四个字直发亮,一键点击,将声望值全部兑换。而后一股脑就将七个道具扔进了卡池里,激动地搓手等待着。
17. 韭菜割不尽,一茬又一茬
陆子梧正侧首与张余商议着,如何安排穆山村信众的具体事宜,就听见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高声呼喊着。
“是小八姑娘。”张余先将人给认了出来。
小八上前给二人拱手见礼:“当日事发突然,走得急切,还未来得及与您道别。今日有幸得见女公子容光依旧,这才彻底安心落意了!”
陆子梧打眼望去,见她通身干净利落,并无奔波狼狈之相,想来短短几日就在洛西混得有模有样了。
小八察觉到视线,坦坦荡荡地挺直了身板。
“二位如今这是,想要在洛西做些生意?”
“不错。”陆子梧盯着她,递出话头,“只是此处风貌与别处不同,想来要多花些时日,细细考量才行。”
小八眯着眼,咬上了钩:“这是自然,女公子若有顾虑,不若还是让我给您介绍介绍?”
陆子梧笑道:“小八姑娘这便将城中之事打探清楚了?”
“这是自然!女公子别看我虽非本地人,但干这行久了,总有些特殊门路。这些时日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久居此地之人都未必能有我看得清呢!”
“小八姑娘还真是目达耳通,七窍玲珑。”
“女公子过奖。”
而后,她就借着道谢的由头邀陆子梧和张余两人,一同到了食肆中,寻了个能私下谈事的房间就落座了。
窗外还亮着,此时离宵禁时分还远。
小八跪坐在二人对面,侃侃而谈。
“这洛西城中的生意说好做也好做,说不好做的,如若没有些人情关系,可称得上是寸步难行。”
“单说这食肆就与别处不尽相同。”她伸手指向方才食肆小二离去的地方。
“凡我了解过的,经营吃食的商户,大多都将心力放在了如何能将味道做得更好,香味散得更远上。”
“但这洛西因与通天教水乳交融,这家食肆中最出名的一系列菜色,便是据闻由通天教教主亲笔所书的食谱制成,食之便可补气养颜,延年益寿。”
“且不论它是否真有这种神异功效,但仅凭着教主亲笔这几个字,就能保这家店的老板财运亨通。”
陆子梧沉默了,这套路听着相当耳熟啊。她都有点怀疑这家食肆不会是教主亲戚开的了吧?这叫什么?自己种的韭菜自己割?
“那按你所说,我这生意要如何做才可行呢?”
她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亮晶晶的眼睛。说实话,她对这姑娘还挺感兴趣的,愿意给她个机会。
“不知女公子是想做些短期买卖,赚上一笔便另寻他处?还是要做个长久稳定的营生?”
“自是长久些的。”
小八眨了眨眼,试探道:“女公子有所不知,这洛西城中做生意所需的市籍,可不似别处那般容易弄来啊。”
“不必担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了。”陆子梧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想起她出门前聂诩派人送来的钱财,还有传递口信。不得不感叹,且不论聂太守本身人品如何,但确实是办事利落,出手大方。
这才多久啊,那看起来干什么都慢慢悠悠的人,就已经把他们这三百多号人的户籍问题给解决了,好像生怕她带人连夜跑了似得。
再加上他送来的那堆钱,陆子梧闭了闭眼。
她本不是贪财之人,但手底下那么多信徒,总不能半点不管吧,那多浪费啊。单靠着韩氏那匹货物出手后得来的钱财,给众人一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而小八听到这话却倒吸一口气,她果真没看错人!
可还不等她将那早早就藏了满腹的生财之道倾泻而出,就听见对面之人话锋一转。
“但我这生意若要做,就需得满足两个条件。”
“女公子请讲。”小八正色。
“其一,经营之人均为女子,是而这活计不可过于繁重。”
自穆山村到古关这一路,背井离乡,其中艰难险阻自不必多说。再加上韩氏商队的人有意折磨,导致队伍中仍能存活下来的信众大多数都是身体强健的青壮男性。她如今没有条件将这些人规整训练起来,只能暂时给他们分一笔钱财,让他们在城中找些谋生的活计。
但余下的老弱妇孺却不能这样处理,她想将这些人用起来,发挥点特殊价值。
毕竟现在来看,她应该是要长期在这城中安居谋划了。那么借着聂诩的威风,尽早撺出属于自己的产业来,才是正道。
不然总不能一直赖在人家家里不走吧,她想干点儿什么坏事儿也不方便啊。
“其二,这生意能接触到的人越多越好,越杂越好。”
接触到的人越多,消息就越多。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和聂诩站在一条船上,她就得避免自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他手中的炮灰才行。
等到陆子梧说完,小八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客舍。”
“专供那些,尚未能取得在洛西城中安居凭证之人的客舍。”
陆子梧与之对视。
“仔细说来听听。”
“就如这食肆一般,在洛西想要将生意做得红火,就要盯着信众们的钱袋子。”小八说话一点一不避讳,或许她自己都未曾注意过,每当她谈论起生财之道时,眼中泛起的光亮几乎能将人灼伤。
“而信众们实质上又分成两种人,一是已经得到通天教承认的,有资格在城中定居的正式信众。可这部分人早被商家养刁了胃口,寻常噱头不足以让他们解开钱袋子,可谓是钱少事儿又多。”
“另一部分则是拼命想要通过各种方法挤进城中,渴望被通天教正式接纳的野生信众。这些人胜在数量众多,整个郡中的县城,无一例外,尽是这种人。”
“是有几分道理。”陆子梧垂眸,“可你又如何能确保,你口中的,这一郡之中的信众都来我的客舍呢?”
“讲经,专讲如何留在洛西城中之经。”
小八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直觉很管用,从她见到这位女公子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自己得跟上她。而后果然,古关战乱突起,她因提前得到的消息,逃过一劫。
如今再次见到贵人,若不能把握住送到眼前的机会,死死抱住这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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腿,带着姊妹们一举拿下留居洛西的凭证,那她就可以寻个机会投河自尽了。
她起身退后半步,拱手向外,而后高举过头顶,大拜。
“女公子若信得过,小八愿效犬马之劳,定用这客舍为女公子堆金积玉,义利兼收!”
房中一时无人说话,小八和张余皆屏息凝神,等着上首之人的反应。
陆子梧指尖敲着桌案,脑中所想却与小八口中所述之事完全不同。
如今要她看来,通天教之所以在教主病逝之后,就即刻分崩离析的原因实在太多了。他们能任由信众之内两极分化,自相矛盾,本就是嫌命太长了。
若是碰到个像她这样的,早就鼓动着被排挤的信众们揭竿而起,冲进城中,架空教主,自立为王了。
话术也很简单,不外乎就是那一套。
凭什么你们内城的人就能通过核验,过上好日子?分明我也将教义背得滚瓜烂熟,我也虔诚异常,怎么就不许我觐见教主了呢?定是你们这些内城之人尸位素餐,蒙蔽教主!
不过,倘若这客舍真能如小八所说地建立起来,她倒也不必非要走这种极端路线。
都不需要将那客舍扩大到小八说的那种规模,她就能趁机从中挑选数值高,潜力好的信众,通过手段运作,给他们一纸留居凭证,轻而易举地就能收获一个忠诚度极高的信徒。
她可不信城中没人这么干过,毕竟这也算是一种极佳的敛财手段了。
思及此,她看向仍然跪伏着的小八。
这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啊。
“你连我姓名都不曾知晓,就敢说为我办事,也不怕是入了火坑?”
“那也是我自找的!”小八闻言抬起头,眼神晶亮,“既想要获得好处,哪有不担风险的道理?”
陆子梧笑了出来,不得不说,这姑娘着实对她胃口。
“先起来就座吧,一直跪着算是个什么样子。”
“至于客舍之事……”
小八紧紧盯着她。
“三日之内,拿出个具体可行的章程,来聂氏宅邸寻我便是。”
“多谢女公子赏识!”
陆子梧摆了摆手。
“此事先暂且不提,你方才说,自己有些特殊门路,城中之事没有你不知道的?”
她将眼中的笑意敛去,正视着前方之人。
“不敢说什么都知晓,但只要是女公子想知道的事情,五日之内,哪怕是个风言风语,小八也能给您讲出个始末来。”
陆子梧自行挤掉了小八这句话中夸大表现的水份,心中大致有了个判断。
“如今有件事想要问你一问。”
“女公子请说。”
她回忆着游戏中关于通天教圣子时寂的身世,只提到过这人是老教主的侄子,双亲俱亡后便跟着老教主生活了。
“这洛西城中的世家豪族,独占鳌头者,曾经应属时氏,而今应当是聂氏。”
“正是。”
“我想知道这两家的一些陈年渊源,尤其是,有关于先后两任太守的事。”
18. 这条通天大路,你不走我走
隔日,是夜。
聂氏宅邸中因着主人的喜好,奇花异草众多。是以蝉鸣阵阵,即便是仆从有心清扫,也难让各个庭院中彻底安宁。
陆子梧刚见完小八回来,穿过廊庑环绕的庭院,在仆从的指引下,向着宅邸后方而去。直至听见潺潺水声,方驻足在一处精致秀雅的院落前。
向里望去,门庭洞开,毫无遮掩。
时寂只身坐在庭院中间,仰头望月。一袭白衣几乎要与月色融为一体,看着像是要羽化登仙而去了。
“细月如钩,公子一直盯着看,不觉孤寂吗?”
时寂闻言回首。
陆子梧这才看清,他手中摊开来的竹简长册上,已落满了残花,也不知道就那样僵坐了多久。
而凭几一侧的桌案上,摆了两杯茶水。
她上前,将那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泼出去,而后将杯盏扣上,径直坐在了时寂对侧。
“太守大人来过了?”
时寂敛眉不语,只是轻轻点头。
陆子梧懂了。
看样子,聂诩应该是已经将他们后续的计划与他说过了,她正欲开口为自己分辩几句,就被对方打断。
“你是从何时知晓,我是通天教圣子的?”
她眨着眼,非常谨慎地没有选择继续胡诌。虽说目前为止,按照她对此人较为浅薄的了解来看,时寂应该不至于会因这种事与她翻脸。但直觉告诉她,这搞不好是道送命题。
于是反问过去:“公子是想听何种回答?”
时寂倏然抬起头,盯着面前之人,那神情好似被气到了一般。而后不知想起了什么,自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来。
陆子梧见状,脑中控制不住地在想,若是这游戏能看到好感度什么的,此时她的系统提示界面应该已经被好感度加加减减的通知条刷屏了。
想到往后的谋划还需这人出力,她决定暂时还是先稳住这位圣子大人才是要紧之事。
她挺直了脊背,言语坦荡且笃定:“从一开始就知晓了。”
“是意外遇见?还是有意跟随?”时寂半点不等,紧跟着追问。
“意外。”意外撞见,然后才有意跟踪的。
她这也不算说谎。
时寂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撇过脸去,没再追问了。
“我知晓了,你走吧。”
陆子梧:?
别啊,她还什么都没问呢!
她倾身向前:“可是我救了你总是事实吧,你就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时寂闭上了眼:“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只是有些好奇。”陆子梧见他肯配合,言语间也就没了顾忌,直接问道,“圣子大人为何放着清福不享,偏要往那荒僻战乱之处逃去呢?”
“……你清楚的,我此前同你说过,我……并不认同通天教的一些……行事章法。”他叹了口气,“若是能有机会,实在不愿回到此处。”
“我志不在此。”
“那圣子大人志在何方呢?”陆子梧好奇。
“我年幼时便与父亲一道在外行医,粗通些医术。这些年来,也整理过族中上一辈留下来的医理典籍。如若能将其广而传之,让更多人知晓其中道理……至少不再受通天教那所谓的圣水蒙蔽,多一分活路也好。”
“我只是……”他垂眸,盯着自己腿上摆开的简牍,伸手轻轻将其上掉落的花叶拂去,“不想再继续骗人了而已。”
听到这里,陆子梧才骤然想起来,游戏中的通天教教主时寂的属性中,确实是有精通医术这一条的。而且他也是靠着自己的医术,将四分五裂的通天教重新聚集起来的。
毕竟这位教主的圣水是真的能因人而异,治病救人的。而不是像现如今的通天教,好似一个只会让人多喝热水的……
有些想法在陆子梧脑海中成型,她盯着时寂的目光逐渐热切起来,询问之声也缓和了几分。
“那,你又是如何做到,对古关内外城的地形如此熟悉的呢?”
时寂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将视线停留在了陆子梧身前被扣着的杯盏之上。
陆子梧了然。
“我不会告诉旁人,此事是你告知于我的。”
时寂垂眸,挪开视线,“我本也没有与你提起过此事。”
“我懂,是我聪慧异常,自己猜出来的。”她眯着眼笑了起来。
将现有的信息过了一圈,最后觉得时寂如今还是年轻,把路走窄了。他既想宣扬医术,帮民众祛除蒙昧,难道还有比通天教更好用的工具吗?就像游戏中的他后来会走的那条路一样。
虽世殊事异,但只要结果一致,过程中用了什么手段,倒也没那么重要。
可她现在才没这种好心去点醒他,让他别钻这种牛角尖。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算是竞争对手来着。
按照从小八那处得来的洛西往事来看,时氏如今人丁稀少,与老教主关系最紧密的,就当数他兄长的儿子,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圣子时寂了。既然如此,他想将家族产业和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通天教,都交给那对他来说宛若亲子的侄子,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但是……
陆子梧看了一眼时寂这一副,通天教万事与我无关,只愿当一江湖郎中治病救人,实现抱负的模样,就觉得奇怪。
她不信老教主看不出来时寂志不在此,都这样了还能放任来鹤带着时寂去干他最不愿意干的事情,是真没想过时寂会像现在这样一怒之下就跑掉吗?
她不太信。
除非是……
老教主因为知晓自己命不久矣,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想要用来鹤当个反派炮灰逼时寂一把,好打碎他天真的幻想,告诉他如果手中没有权力,他永远会被人操控摆弄着做自己厌恶之事。
只是没想到被藏匿在侧,虎视眈眈的聂诩横插一脚,直接打乱了他的全盘谋划。
不仅来鹤没被时寂当做升级途中的小怪给刷掉,反倒把自己的看中的宝贝继承人给弄丢了。
且不论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如何吧,虽说现在来鹤看似没有遭到任何有损其根基的惩处,她本人也并不知晓来鹤此人又是否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
但他与时寂之间的梁子算是就此结下了,但凡老教主本人是真心爱护他这个侄子的,他就绝对不会任由自己死后,来鹤还会有机会对实施时寂报复。
那她明白了。
陆子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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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吸一口气,此处庭院有活水环绕,但时寂并没有点上去除蚊虫的香薰。于是空气中只余一丝浅淡清新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花香萦绕在两人身侧,加之对面之人那颇为赏心悦目的容貌,她只觉身心都舒畅极了。
她看向时寂。
老教主都已经将这条通天之路摆在时寂面前了,是他自己不肯走,届时可就别怪她陆子梧捷足先登了。
你不走的路,那正好,就让我来走一走。
那来鹤不是教主为继承人准备的磨刀石吗?不若就让她这把刀来试一试,这石头究竟能不能为她磨出锋锐夺目之色。
“今日,还要多谢圣子为我解疑释惑。”
她起身向时寂道谢。
对方抬眼望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不必言谢,这些事即便是你前些时日来问我,我也不会有所隐瞒的。”
陆子梧不置可否。
“夜深了,圣子大人早些歇息吧,我便不多叨扰了。”
她转身便向院外而去,在快要踏出院门时听见身后之人唤她。
“淑女往后,还是唤我阿时吧,不必见外。”
陆子梧回首笑道:“那你也不必总是喊我淑女,下次直接叫我名字吧。”
——
次日一早,陆子梧刚穿戴妥当,就见聂诩已经打扮成了个花蝴蝶的模样,满面笑意地朝她而来。
“小友!”
“府君此时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
聂诩笑而不语,屏退左右,轻声道:“你可知那通天教使者卢怀远?”
陆子梧点头。
“今日一早我便得到消息,那卢怀远已经带着二百余人,向着郡外而去了,此行一来一回,怕是有半月都无法归来。”
“是为何事?”
“还能是何事?自然是去寻被来鹤弄丢的圣子啊。”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重,扇着扇子,好整以暇地瞧着陆子梧:“要我说啊,小友的运气着实不坏,你若是能在此期间内,将那来鹤解决掉,为教主解解气,何愁不能得他青眼呢?”
陆子梧垂眸思索。
“小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那声音甜腻惑人。
她望向对方眼中,直对着的是一片赤诚。
陆子梧轻声笑道:“还望府君替我先行引荐了。”
眼中亦是一片真挚。
“好说好说,这是自然,定不会让小友的努力白费的,待我与圣子大人一道,去为你寻一个好前程!”
陆子梧拱手:“望能早日为教主与府君,排忧解难。”
“哈哈哈哈,那小友便准备着,等我的好消息吧。”
说罢,聂诩就又摇摇晃晃地走了,前后连一刻钟都没待够。
陆子梧目视着他远去的身影,缓缓坐下。
她望向四□□前草木葱茏。
比预想中要快上一些。
虽然聂诩嘴上说是恰好,但能感觉到,这人很着急。
如今已是六月末了,距教主时正申的病逝之期,也只剩下半年了。想来面上的病气也很难掩盖了吧,现在还是夏日,等再过一段时日,天气转凉,怕是更没精力处理杂事了。
是该着急些。
19. 教徒的使命是什么
“叔父……”时寂看着面前才几日不见,便已憔悴地换了副模样之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在来的路上,提前打好的腹稿全然作废,也顾不上遵守寻常对待家中长辈时拿出来的那一套繁文缛节了,疾步上前,伸手向对方脉前探去。
“不是说身体无碍吗?这怎么已经……”
时正申不动声色躲开他探来的手,转而拂上时寂的头顶,缓声道:“回来就好。”
聂诩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这幅“叔慈侄孝”的感人画面。
他终究还是没有被卢怀远离开的消息冲昏了头脑,老实等了两日。待到确定此人已经走远,就算教主急召,他也能在中途给人使些绊子,多争取些时日,才带着时寂来到时正申面前。
毕竟就时正申如今这幅样子,倘若他身边有用的趁手之人,又怎会有精力将目光放在旁人身上呢?
他适时打断二人没完没了的互诉衷肠。
“教主这不得好好嘉奖一番那位护送圣子安然归来的功臣?”他笑着与之对望。
“当真如他所言?”
“确实是,子梧姑娘将我从异族刀下救出的。”时寂直起身,站在他身侧回道,“她于我,有救命之恩,难以为报。”
“要我说啊,这陆姑娘真是与通天教缘分不浅。本就是带着三百余信众远道而来,手下还有不少侠义勇武之辈。就那前些日子从古关来报信求援的管侠士,据闻也是陆姑娘手下之人。此等人才,如若不是对通天教颇为向往,我早就破例将其征入府中,领个一官半职的,从旁效力了。”聂诩给陆子梧加码。
时寂张了张嘴,又像是想起什么,最终还是没有打断他。
可时正申却对着他问道:“时寂,你与她相处时间甚久,依你所见,此人如何?”
片刻后,时寂回道:“心如明镜,持重毅勇,慧且黠。想来叔父会欣赏她的。”
“她现在何处,能否见上一面?”
“正在我府上,替教主招待着呢。”
——
陆子梧接到消息时,已经穿戴妥当,随时都可以出发了。
聂氏宅邸离太守办公的府衙本就不远,再到通天楼,也不过是几步路的事。
加之管夙和陆自遥都跟在她身旁,她真的很难想象自己会遇到什么突发状况,以至被挡住了去路。
她看着眼前之人的穿着打扮,大致辨认出,他应该就是通天教使者来鹤。
毕竟这些时日她也没闲着,除了看着小八将客舍张罗起来,就是趁着空闲,将洛西城中她现如今能接触到的通天教典籍与规章全看了一遍。
这教众们于教中所处的位置不同,相应的称谓,服饰以及所负责的教中事务内容,均有规制。
是以目前能在洛西城中身着绿袍,头戴金冠,腰系铜佩之人,也只剩下一个来鹤了。
她笑着上前:“来使者,久闻大名。”
“你是何人?此处是通天楼,闲杂人等不得私自靠近。”来鹤看着这一弱质女郎,将人拦下后,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他是得了那教主殿前门侍的报信,才匆忙赶来的。失踪多日的圣子已被寻回,若不赶忙借机表现一番对圣子的关怀之意,再趁那时寂心软卖卖惨,才真要是不知何时能再得教主重用了。
再加上自从他弄丢圣子的消息在城中传开后,教众们不说自此不再听从他的吩咐吧,但也能发觉,素日处理讲经传教安排琐事之时,底下人对他已经颇有不满了。尤其是教主这样软刀子割肉,没对他做出正式的惩处,已经让许多人在背后议论他来鹤德不配位了。多年苦心经营建立起来的威信,竟因此事大打折扣。
他还是小瞧了时寂这小白脸在教众中的地位。
若是再不加以挽回,那他先前所谋划之事,便是痴人说梦了。
“在下,应教主召见而来。”
“此时召见?”
“正是。”
陆子梧察觉到来鹤看她的眼神渐渐变得不善起来。
“来使者是有急事吗?”她笑得越发坦荡。
“您先请?”退后半步,向前伸手。
来鹤望了她一眼,甩袖转身,拾级而上。
管夙看陆子梧站在原地,半天不动弹,而那来鹤早已没了踪影,问道:“女公子,我们不上去吗?”
“急什么?还可以再等一等。”
想要对付一个人,自然是要等他犯错的时候,顺势而为。
事缓则圆,人嘛,都是越急越容易犯错,对方看起来可比她要着急多了。
果然,等到陆子梧数着时辰,一行人来到通天殿前时,还未等门侍入内通报,就听见殿中分外热闹。
她相当感兴趣地想凑上前去听清,可奈何这殿门又不是摆设,拦着她这一个体质只有4的普通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是而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有人训斥,有人求饶,有人冷不丁地落井下石,有人在幸灾乐祸地拉偏架。
门侍见状,踌躇着问她:“阁下,现在就要进去吗?”
陆子梧拱手:“有劳了。”
随着陆子梧步入殿中,那热闹纷繁的情状霎时停滞了。
她昂首阔步,任由那四道视线停驻在身上。随着殿门闭合,她向上首之人拱手拜道:“陆子梧,拜见教主。”
时正申打量着她。
通身玄袍,长发高束,干净利落。抬起头直望而来时,眼角眉梢比寻常人更锋锐些,却又是一副含笑面庞。他已经能想象出来,若是此人传教讲经时,对着这张脸,应该会让信众无端生出几分信服之意。
他缓声开口:“还未谢过阁下救我教中圣子于危难,将其平安送回。此恩于我教,百金难谢,不知阁下另有所求否?”
陆子梧垂眸,这教主敢这样说,她可不敢就这样应下来。
“不敢说有所求,我本就是一北地行商,多处辗转,是而早先便听闻通天教盛名,神往已久。”
“前些时日又因北地蝗旱并行,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流离之人。与他们闲谈之时才发现,许多人都曾受通天教恩惠。”
“是以,众人前往洛西,若能成为教中一员,博施济众,扶倾济弱,便是我等所愿了。”
“有阁下这般仁义之士加入我教,实是通天教之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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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主谬赞。”
二人相视一笑。
时正申不再倚着身后的软垫,坐直了身体。
“阁下实乃良材,又于我教有恩,本应许以重位,才能不致使明珠蒙尘。只是我教与别处不同,未得信众认可,便是予以高位,也难服众。”
陆子梧表示理解。
“这样吧。”时正申朝着时寂招手,对着二人说道,“半月之后,是我教天圣帝君诞辰,届时洛西城内外信众皆会于教坛处庆贺。便由圣子领着阁下置办此次盛会,经此一事,子梧再任高位,便是顺理成章了。”
“子梧,多谢教主赏识”
「叮!检测到玩家正在进行主线任务,已获得【教主的认可】,恭喜玩家正式成为通天教教徒!」
「职业发展图鉴已为您解锁,请及时查看。」
「已为您升级身份卡【炮灰教众3977】—【底层教徒3977】」
「检测到玩家已获得【教主的认可】,可于特定任务进行中使用身份卡【中层教徒3977】」
「请玩家完成升职任务:庆贺诞辰!
任务内容:于半月内组织筹办通天教天圣帝君诞辰
要求:于诞辰当日进行传教(传教成功人数大于等于500人)
时限:15天
任务奖励:永久升级身份卡,声望值500」
“来鹤。”
陆子梧耳边叮呤当啷的系统提示音刚结束,就听见上首之人将来鹤唤上前去。她此时才有功夫注意到这人,眉眼间已然不是方才于楼外拦下她的倨傲之色。
嗯?
她没看错吧,这人刚刚还斜眼撇她?
“还没一女郎持重。”时正申显然也注意到了。
“教主训斥的是。”来鹤垂下头,恭敬道。
“你二人日后需共事之处还多,莫要因此事互生嫌隙。”时正申向身后倚去,面庞隐入烛光背侧,让人越发看不清其上神情了,“如此,就先让她现在你手下熟悉熟悉教中事务吧。”
「叮!检测到教主的意图。」
「玩家是否领取任务:教徒的使命
任务内容:不明
任务提示:教徒的使命就是为教主排忧解难!
要求:不明
任务奖励:【教主的赏识】」
他故意将两人安排在一起的。
陆子梧看着系统自动弹出的特殊不明任务,心下了然。
虽说她并不是很明白,为何逃跑的是时寂,给地图的是聂诩,训斥他的是教主,而她分明是那个将圣子平安带回,又解救他于危难的恩人,但是这人却看上去明显对她的不满更多,也更落到实处。
不过不重要,目的达到了就好,她还怕刺激不够呢。
陆子梧望向来鹤,端起了笑脸:“日后,还要多多仰仗来使者的指点了。”
来鹤养气功夫尚在,不至于直面人前时还绷不住神情。
“称不上指点,阁下年少,又如此聪慧。教中事务并不复杂,想来很快便能上手,越过我去了。”
陆子梧眨眼,“来使者过誉了。”
22. 你一铲子我一铲子,这坑就挖好了
残霞夕照,院中似落红。
聂诩的目光停驻在廊外的一株枣树,上面已经挂了些青果,想来要不了多久,便能结实累累了。
不远处几个小娃娃拿着树枝子要么在地上戳来戳去,要么就互相比划,时不时还有几个偷偷向这边打量,自以为很隐蔽的模样。
他没有理会,毕竟这院子着实不大,若再让那些小童避开,倒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了。
“府君怎的此时前来?院中简陋,若是有所怠慢,子梧在此告罪了。”
聂诩转头看向来人,那面上盈着的笑意,与他初见此人时,别无二致。
“小友这庭院是潦草了些,但可比我那宅邸热闹多了。”
他抽出腰扇,可有可无地扇了几下。
陆子梧了然,将手中的吃食递给身侧之人。
“哥哥带着孩子们先去休息吧,我去招待贵客。”
陆自遥点头,抬眸间有片刻与聂诩对视,而后拱手侧身向远处去了。
还没待聂诩将人打量清楚,陆子梧就上前将人迎进了客室。
两人都没让仆从跟进来,是以陆子梧只能自己起身去点了两盏灯。
“小友这日子过得……”他打量着昏暗的室内,笑着调侃道,“可真是有些清苦啊,可是这通天教中有人苛待了你?”
“府君说笑了,我初入教中,还有许多杂事尚未了解。人忙起来,难免日子就过得简陋。”陆子梧在他对面坐下。
“再说了,子梧是由府君关照着的,又有谁敢不给您面子,从而苛责我呢?”
“我可受不起这高帽。”聂诩平视着对面那在他看来,甚至还有些稚嫩的面容。不知是否因这昏暗隐秘的环境,隔绝了旁人肆无忌惮的窥测,他嘴角的笑意都浅淡了几分,“依我看啊,小友这在来使者手下混得风生水起,已是不需要我这无用之人的帮扶了。”
他容色哀愁地长叹了一口气。
陆子梧见状也不再磨蹭,直言挑明。
“怎会如此,府君提点引荐之恩,子梧一直铭感五内,不忘于怀。更何况,子梧应承府君之事还未兑现呢,怎会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聂诩看着她一脸坦荡,问道:“那为何近些时日,我瞧城中欲购符箓者众,来使者的名号也水涨船高呢?”
他手中红扇掩着唇,声调低缓黏连,不仔细去听都听不真切。
“这可与你先前所言不符啊。”
陆子梧笑道:“这是子梧细细研究教义后,才定下的更为妥善的法子。”
“怎么个妥善法?”
“府君曾告知于我,那卢、来二位使者之名乃帝君亲授,早已深入人心,寻常之事难以对地位其有所动摇。连此番来使者将圣子弄丢一事,教主也是轻轻揭过。由此可见,教主即便心中有所怨怼,但让其主动动手,只怕仅凭符箓之事,难以一步到位,达成府君心中所愿。”
聂诩垂眸不语,半晌后才问道:“那小友又有何打算?”
“我既感念府君提携之恩,又不忍让教主病中还为杂事烦心,恐有损通天教威名,顾欲尽我所能,将此心腹大患彻底扳倒。”
“呵……彻底扳倒,又不损威名……小友可真是贪心啊。”
陆子梧闻言开怀一笑。
“府君有所不知,我这个人脾气糟得很,既贪得无厌,遇事又难以长久作那隐忍蛰伏之态,故而有时手段会激烈了些。”
聂诩望进对方眼中,他一早就发现了,那双眼睛的颜色极为干净,纯黑透亮地宛如一面打磨细致的铜镜,映着房间中跳动不息的火光。
他看着这双眼睛,头一次觉得自己不该就这么贸然地和她达成同盟。
后方计时用的漏刻水位渐渐下降,因着油灯燃烧,室内也比方才闷窒许多。陆子梧起身将一侧的窗户推开,红光坠落,远处凝结出片片深紫。
她于窗边回首。
“待到帝君诞辰那日,我为府君呈上一出好戏,以报知遇之恩。”
“那便,拭目以待了。”
——
距帝君诞辰只余四日。
陆子梧跟着街上汇集起来的人流一同行至城中教坛一侧,抬眼向上看去,那门上挂着的木匾上正刻着使者来鹤的尊号。
她见周围的人开始撩起衣摆跪地,对着大门叩首,人群之中还有几个她眼熟的穆山村的信众。几人遥遥对视一眼,便匆匆错过,装作一副不甚相熟的模样。
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显眼,陆子梧便从人群空隙中溜了出去,直至凑到那门前的教徒身后,正大光明地听人闲话。
“哎!今天这是第几波了?”
“我哪知道?我又不是一天到晚都站在这儿守门。不过听说上午就已经来了两次人了,那阵仗,比现在可壮观多了,劝都劝不走。”
“数月前教主讲经时的场面,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可不能比,眼下这只是城外之人居多,我看城内的,没多少人来凑这个热闹。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我看这架势啊,今年的帝君诞辰怕是要比往年更热闹了。尤其是万一教主还不露面,卢使者至今未归,若由来使者上前为信众布施讲经的话,到时候你我的好日子可就来咯。”
“你这说的什么话,还有圣子呢!”
“……”
“哎!你别不理人啊!你帮我看看我今日画的这符……”
陆子梧听了个大概后,就没再多留,转身朝着通天楼的方向而去了。
还未至近前,她就看见了圣子大人已经在前方不远处等着她了。
“你可来了。”时寂望向来人。
陆子梧也不废话,上前问道:“那教坛上的高台搭建得如何了?”
“前两日工匠们已经按照你给的图样将框架搭建好了,我还没见过样子,待会儿将进程报给教主后,你可与我一道去看看。”
陆子梧点头,两人一起向高处登去。
时寂终是没忍住,转头问了出口:“你真要让那来鹤主持今岁的帝君诞辰?”
“怎么?”陆子梧笑着调侃,“圣子大人难得想为教主代劳?”
时寂摇头。
“你知晓的,我对这种事是能避则避。教主的状况你也看到了,他若是能安心静养,那便再好不过。只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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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鹤因我之故与你结怨,你还推举他……”他望向对侧之人,低声说着,“他可不会因此事,便与你化干戈为玉帛,你……小心些他。”
陆子梧看着对方生怕她因纯善过了头,一脚踩坑里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
“在你眼中,我竟有这般心善?”
时寂不语。
“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傻。”她毫无顾忌地对时寂评价着来鹤,俨然一副将人视作同谋的做派,“来鹤此人吧,还蛮有经商头脑的。可惜小心思太多,顾忌又太多,出手不够果断干脆,只适合自己单干。上首之人一旦出现颓势,他便是怀中毒蛇,防不胜防。”
时寂默然。
“你与我叔父的所想一致,是我多虑了。”
“你叔父?”陆子梧一时没反应过来,“嗷,教主大人。”
“那便是我的荣幸了。”
时寂见她心中通透若明镜,便也不再追问了。
待到落日西斜。
陆子梧与时寂从通天殿内步出,她才拱手向身旁人道谢。
今日若非时寂在一旁帮腔,表现出了一副与她共谋的样子,只怕还要多费些口舌说服教主。
时寂则是侧身避过。
“你于我是救命之恩,此生难以报偿。再说此事对我来说也是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如此道谢。”
陆子梧顺势回道:“那等改日我院中的青枣熟透,再请你来家中做客。”
“嗯。”
二人并肩,还未等出了通天楼,就看见来鹤步履匆匆,朝前而来。
陆子梧笑着将人拦下。
“子梧在此提前恭贺来使者了。”
来鹤拧眉,想从对方脸上找到什么别的用意,却只看到了一派纯然的恭维。
是以他也只能不解道:“这……又是何缘由啊?”
陆子梧但笑不语,侧身伸手,请他向上而去。
“使者一见教主便知。”
待人走后,陆子梧就拉着时寂向角落处躲去。
果然,片刻后就见来鹤一脸狂喜地从顶层下来,脚步都有些混乱踉跄。
啊,果然,她就说嘛。
通天教教主之位这个即将失去主人的香饽饽,但凡有能力有想法的人都会去争一争的,她不例外,来鹤也不例外。
眼看着自己多年渴求之物即将唾手可得,即便他会对事情的顺畅程度有所怀疑,但她给出的好处可是实打实的。在一年一度的帝君诞辰上为信众布施讲经,这可是往日教主才能承担的职责。
这样一通流程走下来,哪怕教主日后反悔,他来鹤也已经在信众中积攒起足够的威望了,非要来上一出逼宫,也不是不行。
陆子梧回想起方才她于通天殿说出要让来鹤主持诞辰时时正申的表情,就知道这位看似高居楼阁,不问世事的重病教主可没下面人想象的那般无知。
至少她这些日子来的小动作,对方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的,也颇为放纵,甚至言语间还透露出让时寂也跟着学学的意思。
不过时寂能不能学成,她管不着。
但如今对她来说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26. 葫芦娃救爷爷的事情可别瞎干
洛西城外十余里,一处近水河畔。
约有二三十人汇集在一起,围绕着中间那个身着黑袍,头插花枝,口衔铜铃,手舞足蹈之人。
一个看起来不超过六岁的小童站在黑袍人面前,垂在身侧的手扣着衣角,头低着,下巴都快戳到胸前了。可仍未躲过那黑袍人骤然弯腰,将脸凑至她面前。
她被吓得连连后退,直至撞到身后的人身上,她感觉到一双手推在了背上,头顶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姝,不可不敬。”
那双手轻轻用力,将她推向了人群正中央。
“乖乖听仙人的话,好好让仙人看看你。”
明姝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她面色惨白,脚尖不自觉地变换朝向,想要寻机逃走,可四周人影重叠,没留给她半点机会。
终于,伴随着那黑袍人将铜铃取下,自胸腔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喝鸣声,众人匍匐下拜。
明姝咽了下干涩的喉咙,双手紧握成拳,警惕地上下打量着步步朝前而来的黑袍人。
那人对着她身后说道:“已然请上使开天眼看过了,他很满意。”
“呼——那就好,那就好!能侍奉在上使身侧,是这丫头的福气。”
明姝回身仰头看去,她婶子正拍着心口向那黑袍人千恩万谢。
“那……我们这……”明姝婶子踌躇着开口,看看她又看看对方。
“拿去吧。”
黑袍人不负所望,从衣袖中掏出了三张黄符,他声音中带着自得。
“我手中这符,可是经过使者亲自加持过的,自有神力庇佑,非同一般。”
他话音刚落,就看着二三十个人对着那符一哄而上,翘起嘴角,将目光停留在被她家人从他手中换了三张黄符的女童身上,伸出手。
“阿姊不让我和你这种怪人走!”明姝矮身躲过了黑袍人前来牵她的手。
“这孩子!”她婶子熟练地一把将人从背后捉住辫子,向近处一扯,就把想要跑走的明姝给拉了回来。
“仙人莫要怪罪,这孩子跟她阿姊学坏了,不晓得尊敬通天教的仙人,您直接将人拉走,她跑不了的。”
黑袍人点点头,顺势钳住明姝的臂膀和手腕。
可还没向前走上几步路,刚远离身后的人群,就突觉右手虎口处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松手,血流如注。
手中的女童趁机挣脱,飞快地朝着前方林中跑去。
“小崽子,还敢跑?”
众人见状,纷纷追了上去,可还没跑上几步,就乱成一盘散沙。有人待在原地不动,光扯着嗓子去喊去造势了,有人趁机去抢阿姝婶子手中的那三张符箓,乱成一团。
最终,只剩那黑袍人追着自己刚到手的财货跑了上去。
——
离洛西城最近的一个村落。
说是村落,其实比之寻常要大上许多,也热闹得多,此处多数是由手中有些闲钱,想进城中安家,却苦寻无法的人组成的。
是以,陆子梧打眼望去,这街上的集市,是要比穆山村繁华得多。
她难得将系统加载出来的地图面板全部打开,大致确定了此处确实是人群汇集之处后,开启了显示数值面板的开关,这样她就能看见目之所及之处所有人的数值,这功能此前只在客舍寻人处用到过。
好处就是效率很高,她不用再一个个接触过去详细查看了。在人群中这么一眼扫过去,就能筛掉大部分平均数值在5以下的人。
但副作用太大了,看了没多久,就晃得她眼晕,这会儿她已经连人脸都看不清了。
不过今天似乎出奇的幸运,就在陆子梧的前侧方,一行异常突出的数值正跳动着散着诱人的光芒。
「姓名:???
身份:???
体质:7;武力:2;智力:6;政治:4;统率:7;理智值:暂不显示」
这个数值,还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只是这武力确定没判断错误?怎么能这么拉胯?
这可跟她想找的目标不太一致啊。
不过,先主动接触了看看再说别的,就算不能加入她的新兵训练营,也能来她手底下干点文书活计嘛。
毕竟她现在什么样的人才都缺。
只是还没等陆子梧走上前去,就见浩浩荡荡七八个人,抄着家伙,将那姑娘的摊子给掀了。
她偏头看了一眼小八。
小八点头意会,混入看热闹的人群中打探消息去了。
陆子梧则是在管夙等人庇护下,慢慢凑上前去。
她看这些前来闹事的人的衣着打扮,也不像是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倒是很有目的地直冲着这姑娘而来了。附近的人要么是在一旁说笑,要么就是事不关己地收拾东西往远处跑了。
他们从路过陆子梧身前钻过去时,嘴中还在暗骂着晦气。
陆子梧见了这幅情状,诧异挑眉,没贸然让身边的管夙带人上前,去制止这些人的恶行。
直到片刻后,小八回到她身边,附耳轻声道:“女公子,已然打探清楚了。”
“这女子名叫明兆,原不是此地居民。父母双亡,留下她和一个妹妹,来洛西投奔叔婶谋生。平日不常来集市贩卖货物,只是一旦她来了,就会有人来找事掀她摊子,毁了她的东西。只因……她之前,有过不敬通天教的言论。”
陆子梧了然,也就是说,这姑娘竟是难得的,居住在洛西郡却不信通天教的人。
她若在心里不信也就罢了,但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陆子梧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那姑娘默不作声地抱着头,缩在角落里,也不反抗。只静待找事的人将她的货物全都扫在地上,又将她身后捆地整齐地柴禾踢散一地,好在是没对她上拳脚。
“别以为这几日大家都进城了,你就能趁机在这里做买卖了。”
“兄弟几个盯着你呢!只要你敢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敢对通天教仙人不敬,便是仙人繁忙,没能来亲自收拾你,我等也要替天行道!”
明兆听见这话,暗自翻了个白眼。想起今日叔婶都不在家,她得早些回去,给妹妹做吃食,最终把堵在嗓子眼儿里要吐出来骂人的话给咽了回去。
如往常一般,蹲在暗处,等着那伙人离去。
只不过,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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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动静好似不太对?
她悄悄抬头,从缝隙中看去,就见几个腰佩长刃的武夫已然将那几个闹事之人隔了开。
这是……有不清楚前因后果的人来替她出头?
明兆见状,就想赶紧趁机跑走。可刚站起来,转身还没走上两步,就被一道清朗的女声拦了下来。
“姑娘心灵手巧,这草编也活灵活现。我看它们虽蒙了些浮尘,但未见损伤,这般丢了就可惜了,不若买与我?”
陆子梧捡起散落在地的草编,飞鸟鱼虫,样式繁多,边缘处理的细腻柔和,这样一番摔打之后竟还没什么损坏,一看就很适合供小孩子玩乐。
她摘下头顶的帷帽,笑着望向回过头的明兆。
旁边的摊贩见状小声提醒:“我劝您还是别买她家的东西,这姑娘人品不行,嘴上不干净得很。”
“那又如何?”陆子梧头都没回地说道,“我买的是她做出来的货物,又不是花钱让她给我说好听话。”
“若是如今这货物买卖还要看人品了……那依我看,这天下大半商贾,也不用做生意了。”
周围人见陆子梧听不进话的模样,噤了声,绕着路,避开她身边那些持刃武夫,若鸟兽般纷乱散去。
明兆见陆子梧不似作假,试探着开口。
“贵人,看中哪样了?”
“嗯。”陆子梧笑着眯眼,指了一圈,“这些都看中了。”
她看着明兆张大的嘴,脸上的笑容就愈发和善可亲。
“我家中晚辈多了些,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以,姑娘可还有更多的?”
只见明兆眼中的光亮瞬间燃起,疯狂点着头。
“有!有!贵人想要多少都有!”
于是陆子梧便遣人帮忙将明兆的东西收拾起来,由对方带路,准备去她家中取更多草编。
只是走到半路,一个布裙荆钗的姑娘冲了出来,一把抓住明兆的手。
“阿兆!你妹妹被人带走了!”
明兆心中一惊,也顾不上身后的陆子梧等人,急声问道:“谁?带去哪了?”
“就是你叔叔和婶子!还有……还有一个黑袍子的,就那个经常来这里,时不时就从村中带走几个女郎的。”说话的姑娘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们见你一早出门后,便又折返回来,哄着阿姝和他们一起离去,看那方向,是往河边去了。”
“若不是你早些时候叮嘱我,在你离家时帮你看着些阿姝,我还发现不了呢!眼下可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明兆抽出身后砍柴的斧头,“我得把阿姝救回来!”
她转头对着陆子梧告罪。
“还望贵人体谅,今日这生意怕是做不成了,我得赶紧去救我妹妹。”
陆子梧沉吟片刻,开口:“我听下来,只觉对方怕是惯犯了。姑娘这样贸然冲上去,只怕还未能将妹妹救回,反倒将自己给赔了进去。我素日是最看不惯做这等腌臜事情的人的,不若我与你一道,前去看个究竟。”
她眨着眼,真诚地望向对方。
毕竟就凭这姑娘数值为2的武力值,直愣愣地冲上去和人贩子硬刚,多半是去送菜的。
28. 事情就会变得很简单啊
明兆只觉脑中啪地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断裂了。
那一刻,她什么都顾及不上了,眼眶充血,将明姝死死勒在怀中,口不择言。
“那若真是什么好去处,你怎么不让你儿子去?你连饭都吝啬给我们姐妹俩一口,别跟我说,有这种好事就能慷慨让给明姝!”
“你懂什么?”明兆婶子正要直直越过那已经出鞘的兵刃,欲将明姝给捉出来。
管夙见状,将横在身前的长刀转向朝前,沉声喝道:“退下。”
“你!”明兆婶子不得已被逼得步步后退,她将求助的眼神递到不远处的丈夫身上,却被避开了。
慌乱间,她一个不慎跌坐在地,当即哭天抢地道:“苍天啊!你看看,这就是你老明家的姑娘啊!我可怜她父母双亡,姐妹两人孤苦无依,好心收留她,可她如今竟这般恶语伤人,恶意揣测我的苦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们老明家,尽是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分明是明兆婶子那边人多势众,可竟无一人上前助她,许是畏惧白刃见血光吧。
明兆婶子见状,一把拉住了那黑袍人的衣袖。
“仙人!仙人!你瞧,她口中尽是些什么话?她对通天教大不敬啊!仙人快快降下仙法惩治她啊!”
那黑袍人原本见到陆子梧这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模样,甚至身侧还有一行护卫护持,就知今日这事怕是难以如他所愿了。
可眼下被推至台前,若往后还想在这边做这种生意,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他侧身避开陆子梧,对着明兆明姝两姐妹,端起了架子。
“姑娘这是听信了何处对我通天教的污蔑啊?那都是蒙骗尔等的说辞。”
他伸手向上指。
“如今是通天教上使,亲自开了天眼,看中了你妹妹的天资,要我接她进城,去使者座下修行呢。”
“这等机缘,凡人难求啊。”
“我呸!”明兆恶声斥道,“这说辞拿来哄三岁小孩呢?”
“通天教对我妹妹来说,真是什么好去处吗?”
“你们说是引人向善,但自己却拿着城外人的血汗供奉,在城里肆意纵情享乐!”
“又说除徭免税,是!是少了许多。”明兆嘲讽一笑,“可又道什么,天上帝君庇佑我等,才得以避免天灾人祸,月月都需城外信众为此缴纳奉身钱。”
“这一来一回,要上缴的钱粮比往常还多了!真当城外的人都是傻子吗?”
黑袍人沉声对峙:“那是因为尔等心不诚!”
“心不诚,自然需要另缴钱粮,祈求天君庇佑。你看那城内虔诚的信徒,自然无人向他们索取奉身钱,是因他们早已将身心,俱奉给天上帝君了。”
“既知晓这等差距,你就更应当潜心奉读教经教义,日日供奉帝君。不想将身心奉上,只想图谋那经过认可的教众才能获得的益处,我看你当真是贪得无厌!”
黑袍人话音刚落,人群中就传来了阵阵附和声。
“呵。”明兆向前扫视了个来回,“如何通过考教?如何获得认可?如何成为你口中那虔诚教众?”
“日日诵读教经教义?”
“还是将帝君供在案前?”
她步步逼问。
“还不是你们这些受益者一面之词?何人奉于的钱货愈多,他就是最虔诚的教徒吧!”
“今次还想将阿姝夺走,是也想将阿姝当做尔等上位的钱货吗?”
明兆挑眉望向那黑袍人已经快端不住的神情,正想再接着宣泄心中的怨气。可身后传来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却骤然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兆!你怎能这般对通天教仙人?太不敬了!快快与仙人道歉!”
“盈姨……”
她循声回头望去,是她让先前来报信的姊妹喊来的相熟的村中姨母们。
“我还以为你已经改了,没想到先前和我们说的都是假的,我看,虚伪的是你才是!”
这声呵斥当即将明兆的大脑搅成了一团浆糊。
她茫然张望,想在人群中找出那些如她一般,早早就看透了通天教虚伪做派的姊妹们。
却没一人敢与她对上视线。
果然……
她忽觉脑后一凉,霎时意识到自己方才都当着众人的面说了些什么。
冷汗倒流,牙齿也开始打颤,呼吸困难。只能一点一点地收紧手臂,将能把握住的东西,尽数圈在怀中。
明明……明明已经吃过教训的,怎么还这样口不择言……
“阿姊……”
直至明姝在她怀里发出不适的呼唤声,明兆都好似没听见一般。
陆子梧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手松开点,你妹妹被你勒得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又是那股清冽的淡香,穿透鼻腔,侵袭脑海,明兆回了点神,愣愣地照做。
陆子梧看了看两方人,像是要冲上来,将她身旁这个大胆的异教徒拖走审判一样。
这种时候就别想着自证了,大胆质疑才是正道。
于是直接将明兆方才地话头略过,对着那黑袍人问道。
“敢问这位,嗯,通天教的仙人。”她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你口中所说的那位上使,可是洛西城中,通天教教主座下的来鹤来使者?”
毕竟这通天教拢共就两位使者,依她看,卢怀远那样子,着实是不太像拥有一个会想出这等神奇点子的脑子。
“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不重要,我只是有些疑惑想向仙人请教罢了,还望仙人仁慈。”
陆子梧态度异常柔和,一下将众人从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强行拖拽了出来。她这副恭敬有礼,笑意盈盈的样子,还真让人说不出半点重话来。
当然,更有威慑的,可能是以她为中心,那向外而立的白刃。
“是又如何?”
黑袍人不知她想干什么。
“那你可知晓,你口中的来鹤来使者,昨日夜间,便已不在人间。由帝君亲自接引,羽化登仙而去了。”陆子梧神情和善,“可你又说今日一早,来使者通过天眼看过明姝,说是颇为满意,要你将人带进城,带到他身边……”
“该不会是……你骗人的吧?”
她声音很轻,能让人听出些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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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怎么可能!分明是你在骗人!”黑袍人见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内心发慌。
这……这怎么可能呢?
陆子梧微微张大了眼睛,摊开手,颇为无辜道:“我怎会在这等大事上骗人?你但凡去城中打听打听呢?昨日少说有上千人都亲眼目睹了来使者重归天界呢。”
她看周围人的神情也不太对了,便趁机更进一步。
“我看诸位怕不是被他骗了,他就是个奸人拐子!”
“我听闻先前也有将家中女郎带给他的,不知是许了你们什么东西,若是有关通天教的神异物件,只怕也是他伪造出来的。”
人群中渐渐传来细碎的质疑声。
陆子梧面上的笑意深了几分,这种东西嘛,真的假的本来就没什么区别,全在人心。而今一旦质疑诞生,那可是怎么都解释不清的。
明姝见状,也扯着嗓子高声喊道:“那黑袍子给了婶子三张黄符,就要把我带走!”
黑袍人慌了,想要后退。
陆子梧眯眼紧盯着他,见势不对。
“卫冉,萧佐。将他拿下送官!”
“是。”
“是。”
话音刚落,两道身影便从陆子梧身侧窜了出去。那黑派人反应不及,躲进人群中还没多久,就被拿下了。
萧佐不知从哪掏出了卷麻绳,卫冉熟练接过,将人捆上。见他还在喊叫着什么,又掏出了块布团,怼进他嘴里,这才将人带到陆子梧面前。
“女公子,幸不辱命。”
“不错。”
陆子梧满意地点头,打量着这人。没想到这次出来还有意外之喜。
她抬头看了一圈显然还没从这突变反应过来的人们,伸手一拱。
“诸位,且待我将此人送入城中,报与曹掾,细查此人来历。届时他若真为奸人,也好公告出来,避免再有人用类似的手段蒙骗民众,给通天教抹黑。”
说罢,她拍了拍还蹲在地上抱着妹妹愣神的明兆的脑袋。
“走了。”
明兆抬头,神色依旧呆滞。
“就……就这样?这样……”
看上去好像因事态转变得太快,还没反应过来。
陆子梧了然。
她今日难得心情很好,乐得和人多说几句。
“你是想说,就这样容易?”
明兆胡乱点头。
陆子梧低头弯腰,轻声开口:“当你如我一般,有权力,有地位,有武力时,你就会发现,这世上那些原先对你来说难如登天之事,都会变得很容易。”
她慢慢直起身,看向周围已经有些散去的人群。
“我看他们今后也是容不下你们姊妹俩了。”
“既如此,不若跟我走?”
她再次发出邀约。
只是这回,很快,明兆狠狠点下了脑袋。
「叮!检测到人物明兆对玩家信赖值已达70,正在将其信息输入信徒管理面板,可随时点击查看。」
「叮!信徒明兆,野心+20」
「信徒明兆当前数值为:忠诚:70;野心:60;精神状态:60」
29. 与那种命数分隔
不过一行人还是没能就此结束这场城外之行,反倒是跟着明兆一起,回了她叔婶的院子,去取她父母的遗物去了。
“不是些什么值钱东西,但我还是想随身带着。”
明兆重新站起身,低着头,对着身前之人说着。
陆子梧可有可无地应下了。
于她来说,这两日还是少在城中晃悠才好。
虽然她原本的打算是趁此良机,在城中收拢一批信徒,扩大声望,争取再把职务往上提一提。但就眼下来看,这老教主还是有点太脆弱了。
单是杀了个来鹤,就让她顶上了一个【教主的忌惮】的debuff。实在是让人不愿多想,若是她真按照原计划,继续在城中讲经传教,接下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她如今到洛西尚未满一月,根基未稳,暂时也不愿将和教主之间的关系闹得那么僵。
因此急流勇退,哪怕是做个态度,当个时正申眼中识趣儿的人,都能稍稍打消他忌惮的想法。
只不过,她还挺好奇,经自己昨夜弄出了这么一出动静后,她的形象在信众眼中会变成什么样子?她人虽然走了,但可不代表她陆子梧会这么心甘情愿地放弃这么一个绝好的,在信众心中树立形象的机会。
就像聂诩说的那样,她手下三百多号人,干点什么都不难的。
日光已然没有方才那般刺眼了,陆子梧抬头朝北望去,城郭的轮廓有些模糊。
此刻,张余他们应当已经将事情安排下去了吧。
——
洛西城内。
张余正站在客舍后院。
此处已然变成他们这些曾经的穆山村流民集会之所了。他对着下方的十几个由陆子梧选出来的统筹琐事之人,将她早间交代给他的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此次行动你们分散些,莫要凑在一起,平白惹人猜疑。我们的人平时在哪片坊间活动,与谁相交,做什么活计,这两日就一切照旧。至于话术,就还是先前那些,再加上对昨夜之景的描述。”
他垂下眼,一句一顿道:“陆氏女郎,陆子梧,亲设此坛,为来使者与天圣帝君相接引,乃大功一件。受帝君青睐,亲授神力……”
“请您放心,我等定将女公子威名,传遍洛西城,让城中人皆知晓女公子之能!”下方人恭敬应道。
他们抬起头,眉眼间充斥着热切向往之意,跃跃欲试。
“别太频繁了,闲话时提起即可。”
“我等晓得。”
待众人散去,张余独身站在庭院中,遥望那远处的通天塔。
飞檐翘角,凌空展翅。
——
通天殿。
时正申今日的面庞看起来较往日丰盈了些,眼底的青黑也淡了去,他端坐在大殿之上,双目微阖。
殿中原先用来遮住窗缝,挡风用的布帘被撤了下去,是难得的开阔明朗。
卢怀远于下方恭敬道:“回禀教主,属下未能将陆子梧带到。”
“是何缘由?”
“据其家中仆从所言,她今日一早便出城去了。”
“出城?”时正申睁开了眼,“她不留在城中主持其余事宜,跑出城去做什么?”
时寂在他叔父身侧替陆子梧回道:“子梧今早便与我传信了,说是因昨日事发突然,这才临时变更了计划,提前为信众讲经,未能和您报备,乱了秩序。便想后两日由我出面,在城中引导信众,而她则去城外,预防有信众因此事作乱。”
时正申的目光停留在时寂身上好一会儿,直到将人盯得有些不自在了,才开口。
“即是如此,倒也妥当,那便让她两日后再来见我吧。”
时寂悄悄舒了口气。
时正申却换了副态度,仿若唠家常一般提起。
“说起来,这些年是叔父疏忽了,转眼阿寂已经长这么大了,是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他面上带了浅笑:“你可有心仪之人啊?”
时寂猝不及防地被问懵住了:“侄儿还……未曾考虑过此事。”
“也……”
他脑海中蓦然浮现了那日陆子梧于月下离去的背影。
“未曾有心仪之人。”
“可我见你对那陆氏女郎,很是不一般啊。”时正申盯着他,“此前也未曾见过你对哪家淑女如此上心,若你真倾心于她,倒也不必顾忌家室上不相配。尽管与叔父说来便是,叔父为你们做主。”
时寂正要上前辩驳,就被对方挥手拦下。
只听时正申言语间比之以往轻省了许多,有雀跃之意。
“更何况,那陆子梧实非常人,倘若你二人结为连理,她也算是我时家人了。待来日你承袭我这位置,她也好为你助力。”
时寂听得那一字一句,都好似缚于心上的巨石,一寸一寸将他整个人拉入深渊。
他步下高台,转身正对着教主,拜俯在地。
“我二人,以友相交,且疏且慎。陆氏女郎本就对通天教心向往之,又对教主恭敬万分。”
“以她之能,便是不姓时,也勘为教中砥柱。还望教主于此事,再多思虑。”
时寂低眉拱手。
他自己无能,便不要再将无辜之人捆缚在身边了。
时正申也向后倚去,将半个身子隐进了阴影中,瞧不清神色。
直至寂静彻底蔓延铺散,殿外细微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他才开口。
“罢了,你不乐意,便算了。”
——
城外。
明兆叔婶家中。
一个不大不小的,篱笆围就的小院儿,比寻常的农户家中的院子要整洁干净上许多,后方还有几间自家人搭起的草屋子。
明兆没多停留,带着明姝将父母的遗物收拾出来,又拿上了自己藏在墙角处,偷偷做生意积攒下来的铜钱,贴身放好。
再多的,就都留在原处了。
她刚一踏出房门,就看见了站在院子正中的婶子。
日光恰好对着她眼前照来,以至于她看不清对方的神情,只能划出隐约的轮廓。不知为何,就在此刻,明兆突兀地想起在好早之前,似听村中人说起过,她虽与婶子虽不是血亲,但脾性却与婶子年轻时如出一辙。
她初听得这种话时,简直不敢置信。完全不能想象,自己竟和这对着她和妹妹便是整日的尖酸话语,对着儿子却唯唯诺诺,有求必应之人,能称得上是性情相似?
可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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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模糊的身形,确好似真能与自己在河边所见的照影重合一般。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
对方脸上的神情一瞬变得清晰。
明兆将要脱口而出的话,也被堵回了喉中。
最终只得说道:“婶子与叔叔这些时日对我姊妹二人的收留之恩,我只能留至来日报偿了……”
“来日?我瞧不如就今日!”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什么?”
“你堂弟啊!你们姊妹俩眼看着就要跟着贵人发达去了,怎能不带上你堂弟一起呢?你们是血亲啊!”
明兆见她婶子眼中光亮愈甚,对方箭步冲上前来,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竟难以挣脱。
陆子梧见状,在一旁幽幽开口:“我又不是拾荒的,什么都要。”
“那不成!”明兆婶子一把将明兆扯近了身侧,将人拽得一个踉跄,“这个小的还能换三张黄符呢!你如今就想空手将这一大一小全部带走?没门!”
“婶子?”明兆瞪大了眼,望向对方。
“给钱!不给钱别想带走人!”
陆子梧深吸了一口气,真是半个字都懒得多说。
“恩……恩人。”明兆慌乱地转头望向陆子梧,求助般开口,“我……我这还有些余钱。”
她向自己怀中掏去。
“但,怕是不够。”她低着头,“能否借于我些,我日后再偿还……”
陆子梧仰头长叹。
“管夙。”
“是。”
管夙会意,径直上前,强硬地将人分开。
而后,明兆被陆子梧扯着向前走了数十步,才反应过来,转头回望。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或许还会回来,但绝不会再被困在此处了。
只是……
她对上的婶子那似是怨毒,又带了几分仇恨嫉妒的目光,打了个冷颤。那目光宛若附骨之疽,如影随形,可这眸光的主人却只能倚在竹门处,再难踏出一步。
明兆恍然间想起来,她并不知道婶子叫什么。
“别看了,我是不会付给他们钱财的。”
“我又不是买你们做奴隶,你们又没有卖身契签给他们。”说到这,陆子梧回头望向这姐妹俩,“再说了,你们是任人买卖的物件儿吗?”
明兆神情发怔,嘴唇动了几下。
“不是!”明姝紧紧拽着明兆的手,“阿姊说过,我是最重要的宝贝,无论谁出多少价钱都不能把我买走!”
陆子梧嘴角含笑,弯腰低头,轻轻弹了下这小姑娘的额头。
“这不就是了。”她看向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明兆,“说给你妹妹便懂得的道理,怎么放在自己身上就变得不清不楚了?”
“至于你们之后为我做工,从我这里得了余钱,是不是还想回报给他们,偿还养育之恩什么的,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陆子梧直起身,仰头看着对方,从袖中抽出了锦帕。
“来,低头。”
明兆不明所以,循声照做。
陆子梧伸手拭去了她眼角的泪光。
“自此之后,我教你如何持兵执刃,你便与那种命数分隔,再无别处能捆缚住你。”
30. 怎么还赖我克你了? 次日清晨。
次日清晨。
陆子梧在一片喧闹中被吵醒,望着那透过轻纱,被直棂窗分割成一块一块的阳光,意识到此时大约已经是巳时末了。
这院子里的孩童们刚刚上完了她给安排的课程,正是课间兴奋的时候呢,更别提昨晚她让明兆把明姝也给送来了。
想起明兆得知她身份时的惊讶……
她们应当是没想到,兜兜转转,结果还是落到了通天教手里。
不过她可没打算将人给编入通天教,只待后续如明兆一般对待通天教有敌意的女子越来越多,就一起做做思想工作,然后给打包扔进金卡里。
陆子梧翻了个身,眼角撇到刚刚误触点开的系统面板,明兆那仅为2的武力值深深刺伤了她的双目。
她点击关闭,选择视而不见,相信金卡和金钱的力量。哪怕不能够给她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明兆改造成武神再世,凭借那统率为7的数值,也能勉强给她凑出个女将军来。
不过招收人手的事,昨晚就已经交代给小八和阳慈他们了,短时间内应当是用不着她操心了。
陆子梧疲惫地打了个哈欠,难得想赖会儿床。
这半个多月来她都没好好歇过,更别提昨天那既是熬夜,又是野外跋涉的。可算是让人体会到,眼下这具年仅十六的身体,正是多睡多吃,好好长个儿的时候。
外头的吵闹声只起伏了一小阵就停歇了,是陆自遥将人领走的。
好像是时候该筹谋着换个更大的院子了,不然,再这样下去,她这里都快变成幼儿园了。
陆子梧闭着眼,诸多琐事在脑海中打转,最终还是敌不过困意,昏昏沉沉地又睡过去了。
近两个时辰过去了。
陆自遥端着满登登的餐食,站在妹妹房外的廊前,愁容满面。
“叩叩——”
“叩叩叩——”
“子梧,还未起吗?”
“用饷食的时间都已经过了。”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敲门了,虽说妹妹前些时日确实累狠了,可也不能不吃饭吧。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之前在路上流离之时,脸上的肉都饿得掉光了,眼下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吃完再睡也成啊。
更何况……
他目光往下一撇,瞧见了那被他压在餐盘上的拜帖,眉心处的褶痕愈来愈深。
这廖憬怎会从洛都城千里迢迢奔赴北州,竟还找上了子梧?
也不知是何时,又是从何处得来的他们兄妹俩的行踪。
思及此,他最后叩了回门,依旧没能听见里面传来回应。
叹了口气,而后直接推门而入。
“哥哥进来了。”
他将餐盘放置一侧,伸手取下了挂在衣桁上的外袍,越过漆屏,恰巧就对上了陆子梧半睁的双眼。
“哥,几时了?”她声音哑着。
“快至申时了。”
“哈欠——”她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睡了这般久?”
陆自遥顺势将外袍搭在她肩上,又把一侧桌案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换掉,倒了杯温热的茶水塞进陆子梧手心里。随后是片刻也不停歇地,将餐食一样一样地在桌案上摆开。
陆子梧也没什么顾忌,盘着腿坐下,抄起炙羊肉就往嘴里塞。只觉得摊上这么个哥哥,可算是让她给捡着大便宜了。她之前孤儿一个,也没家人能这般亲近地相处,如今竟是没有半点不适应。
热食下肚,窗户也被支起,有阵阵凉风自院中袭来,陆子梧方觉彻底活了过来。
她拿起一旁相当显眼的纸质名帖。触手滑润细腻,色泽洁白,凑近了还有股浅淡的香气,显然不是凡品。这种质量的纸张,她自从来到这后,还只见过时寂、来鹤他们记录公文时用过。
将纸张反过来,正中间是拜谒者的姓名。
“洛都廖氏,廖憬?”
陆子梧蹙眉,仔细看向拜帖中的内容。
嗯,尽是些废话。
她举起手中的白纸,问向将这东西带来的陆自遥。
“这人是谁?”
陆自遥手中的动作停滞了片刻,缓缓转头望向对方。
“子梧……不记得他了吗?”
陆子梧被问愣住了,大脑瞬间开始飞速运转,死死盯住那两个字,额角都渗出了细汗。她再次尝试去回忆这具身体幼时的记忆,最多,最多也只能想起十岁后,跟着陆自遥在穆山村安家的事情。
再多的是半点都记不起来了。
头晕。
恶心。
想……
“呕——”
她抱着一旁的痰盂,直接将方才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
“子梧!”
陆自遥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漆盒直直摔在了地上。
陆子梧此刻却只能看见眼前的一片血红,耳边嗡鸣之声不断,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
「叮!检测到玩家灵魂状态稳定度正在下降,系统启动紧急自愈功能……」
“子梧!怎么突然这般了!”他伸手顺着陆子梧的后背,可半天也不见好转,“我去唤医师!”
陆自遥正转身欲走,却被拽住了衣角,差点没摔倒在地。
他回望过去,对方已经平静了下来,双眼通红地漱了漱口。
“不用,喊医师。”陆子梧长舒一口气,“我没事了。”
陆自遥这才卸下劲来,瘫坐在地,伸手覆面,崩溃道:“记不得就算了,本也不是什么好事,是哥哥的错,不该和你提起的……”
见他这样,陆子梧却一反常态地正了正神色,砸出一连串的问题。
“哥哥,廖憬究竟是谁?我该认识他吗?是在十岁之前吗?我十岁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何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兄妹二人为何会到穆山村去?家中其余长辈呢?”
她看对方半天缓不过神,回答不上来,也没再逼催,将视线停留在系统面板那蓝色的字符上。如果她方才没看错的话,这东西,好像有一瞬间消失了……
这就让陆子梧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穿越而来的原因了,虽说此前看来都好像是这个系统在作怪,但是她第一次死的时候,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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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态就很奇怪。
什么孤魂野鬼……
她原先还以为是自己没有父母家人的缘故,但就在刚才,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在现代社会生活的时候,也没有十岁前的记忆。
这件事她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福利院的院长妈妈还特地和她提起过,她十岁时刚上五年级,学习突然就开窍了。在此之前任谁教都教不会,遇到考试就只能考个零蛋。
要不是她们那是官方福利院,是支持大家要读完义务教育的,不然以她的成绩,真的很可能没学上。
而在那之后,她的成绩就和坐了火箭一般突飞猛进,最后考上了大学,还保了研。
这事情过于励志了,以至于院长妈妈每次鼓励别的小孩努力学习的时候,都要拿出来说上一通。
这也就让她想起了关于这个游戏更多的细节,譬如,她是在自己上大学后兼职打工攒了些钱,才开始玩游戏消遣的,那时候她正好二十岁,玩了这游戏整六年。
而她现在的身体,嗯,十六岁,长得和自己十六岁时也没半点区别,甚至左右眼角,一上一下的两颗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虽然听起来好像有些神经质,可……带着游戏系统穿越这种事情都发生了,她觉得自己联想地再过分些也不为过。
就在这时,她听见陆自遥开口了。
“廖憬他……你应该能喊他一声表兄。”
“啊?”陆子梧没想到是这么个发展,“亲的?”
陆自遥点头。
“那……”她指了指两人,又指了指被她放在桌上的拜帖,“这中间又是发生了何事?”
“此事,说来话长。”
他伸手将桌案上的狼藉收拾妥当后,端正地跪坐在陆子梧面前,直视着她。
陆子梧看着对方的模样,那原本发黑粗糙的皮肤也已经在这些时日的修整下白皙许多。再加上他惯常将自己的鬓角和发丝整理地妥帖,换上长袍后,行动更是自如,没看出有半点的拘谨不适。恍然间真的能看出些,经过世家规范的,循规蹈矩的痕迹。
“我原以为,是那日的不幸对你刺激太大,你不愿回忆。这些年来你没问过我,我也就尽量避免提起。可如今,既然已经有人找上来了,许多事情,你也该知晓清楚,我们兄妹二人才能继续平稳度日。”
陆自遥无声叹了口气。
“既然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便从头与你说起吧。”
“你我兄妹二人,原本出自洛都魏氏。我本名,魏子尧。后为避祸,才改姓更名。而子梧你则是因为出生时,陛下圣体欠佳,洛都城中又流传着谶纬之说,才不得已随母姓,扮做是母亲族中的后辈失了双亲,才在家中养着。”
“谶纬之说?”陆子梧挑眉,什么谶纬之说能让大家族的子女先是换名更姓的,又是隐瞒出身的。
陆自遥垂下眼眸,轻声道:“大道旁落,紫薇不明。天命之子,降于魏氏。”
陆子梧呆住了,她品了一下这句话。
好像是说,皇帝老头身体不好,全赖她咯?
31. 大宣朝的未来一眼望得到头
陆自遥没待对面之人有任何回应,盯着印在桌案上的光斑,兀自说了下去。
“今上有不足之症,三十有余时,膝下仍未有子嗣。当年洛都城中人人都在猜测,谁会诞下皇嗣。”
“若是寻常宫侍妃嫔受宠怀孕,待皇嗣坠地,直接抱与皇后王氏膝下抚养,倒也不算有违礼法。但你尚未出生时,姑姑便在宫中荣宠极盛,长平九年获封魏夫人,佩金印紫绶,爵比诸侯,仅在皇后之下。”
“一时间,风光无两。”
陆子梧将目光停驻在对面之人身上。
神色黯然,脊背弯曲。
既不像她印象中那个出能弓箭射鹿,入则温良持家的十佳好哥哥,也难以让人看出他曾有过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少年姿态。
好似已经全然沉浸在回忆中去了。
“可惜,好景不长,姑姑获封后没多久,洛都城中谣言四起。说是……天道对陛下德行不满,所以才未允其子嗣后代降世,而是另择一天命之人,独揽气运,诞于世间,继承王命。”
陆子梧倒吸一口凉气:“这种谣言也能传起来?皇帝信了?还听之任之?”
陆自遥终于抬头,直视陆子梧,颔首回道:“信了,且不得不信。”
“陛下自幼便笃信方士,若是追根溯源,他之所以能袭承皇位,也是因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谶纬之言。是以曾经的游散方士,如今的通天教,能在民间取得这种声望,也与他的放纵和依赖脱不开关系。”
“算是作茧自缚。”陆自遥言语间带上了些情绪,嘲讽般地开口,“他便是不愿信这等谣言,也拦不住洛都城中的场面,一时沸反盈天。”
“当时母亲正怀着你,府中上下人心惶惶。生怕有心怀不轨之人将这名头安在魏氏头上,既影响宫中的姑母,也对本家不利。”
陆子梧了然:“天命之子,降于魏氏?这话是从谁那传出来的?”
“就当时之景来看,除了王氏,不做他想。”他停顿了片刻,解释道,“洛都城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大抵都有些纠缠不清的姻亲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若是闹到自家上,没人敢担这个风险。”
“除了王氏,在皇后入宫前,也只是一平民之户,称不上有什么家世积累,完全是由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外戚。”
“后来呢?”
说实话,陆子梧到现在为止都没什么实感,像是听故事一般,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手肘抵在桌案上,单手支颐。
“后来母亲因谣言愈甚,连日心神不宁,仅怀胎九月。于长平十年,孟春时节,正月初,便生下了你。”
嗯,正月出生。
又是一个巧合,她身份证上登记的出生日期,是她出生那年的正月初一。据说是因为院长妈妈庆祝生日时的习惯是按照农历来的,为了统一管理,大家都在这一天过生日。
“对外称,胎儿未足月降生,早早夭亡了。”
“你三岁前都养在陆氏,三岁后才被接回家中。那时洛都城中已无人再提起曾经的谣传了,加之那些年魏氏族人皆谨言慎行,此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再者便是长平二十年,姑母有孕,王氏旧事重提,惹得皇帝忌惮。一日雨夜,魏氏满门遭匪贼屠戮,姑母于宫内自戕,只剩你我兄妹二人在陆氏的庇护下,逃离了那是非之地。”
他说得很快,轻飘飘地一句话带过了,好像那并不是什么值得被反复提起的重要之事。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那……廖憬又是怎么和我们扯上关系的?”陆子梧哑声问道。
“嗯,他是母亲孪生姊妹的孩子,当日我们能从洛都城逃脱,也少不了他和他哥哥廖悬的助力。我们三人也算是一起长大的,只是一别经年,穆山村那里消息也不算通达,后来就渐渐没了联系。”
“这么说,这关系还算是很亲近的?”她翻着手中的拜帖,“那他应该没什么恶意吧。”
“只是,只说了要来找我?没提哥哥你吗?”
她不确定廖憬此番找上门来是出于何种缘由,但是既然他们之间是按照陆自遥所说的那般亲近关系的话。但凡他看见了她们两人的名字,就即刻能反应过来的。
毕竟她这名字又没有变过,至于她哥那名字,改了和没改在相熟之人眼里,恐怕是没什么区别的。
陆自遥摇头:“他留下拜帖时,我并未见到他本人。院中仆从以你今日不在城中为由推拒了,但他说他明日会再来的。”
他看向已然陷入沉思的妹妹。
“你不必太过担心,若是不想见他,我去替你回绝了便是。若是另有打算,想借他们之手做些什么事,也尽管与哥哥直说就好,想来廖憬也不会拒绝的。”
陆子梧张着嘴,看着他一副笃定的模样,满脸诧异:“哥,你不是说,许久未曾联系,再加上魏氏如今也无当日的煊赫之态,只剩下我们两个隐姓埋名的避祸之人了……这,他能出手帮忙的?”
按理来说就她们眼下这种境地,她要是廖憬,怕不是要躲得远远地,对两方人都好啊!
陆自遥瞥了她一眼,言语间颇带了几分理直气壮:“真要论仔细了,还是他们欠你的。”
“欠我什么?”她抬手指向自己。
“你可知大皇子燕继,为廖氏女所出?”
陆子梧点头。
这个她是知道的,毕竟后来这位皇子为王氏所杀一事,是导致外戚与世家彻底闹崩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年,魏氏满门被屠,传闻中的天命之子也就此陨落。而后不足月余,刚入宫的廖氏淑女便怀了身孕,说是天命之子转世投身于帝王家,那廖氏淑女当即被封为廖美人。”
“等等!”陆子梧皱着眉头,掐指一算,感觉事情不太对头,“这老皇帝快五十岁了还能有孩子?”
陆自遥不置可否地望着她,幽幽道:“是啊,还巧得很呢。”
“嘶——”
她悄摸凑近了对方耳边。
“该不会,这孩子他爹,另有其人吧。”
陆自遥没有否认,抬手重新给两人倒了杯茶水。
陆子梧捧着杯子,老实闭嘴,可脑中的思绪却半点没停。
按理来说,老皇帝四五十岁了都没有过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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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女的,这问题显然出在他自己身上嘛。没道理年轻力壮时没有孩子,临老了磕了点丹药就能容光焕发了。
除非,魏夫人,廖美人以及王皇后的崽,都不是他的……
真刺激啊。
这大宣朝的未来,真是一眼望得到头。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陆自遥将房间中的灯火都点上,重新把那些餐盘收拾起来。
“我再去给你拿些吃的,若是身体不适,别硬撑着,我们去喊医师给你仔细看看,小心些总不是坏事。”
陆子梧点头如捣蒜,目送她哥离开。
就在即将跨出房门的那一刻,陆自遥回过了头。
原本就锋锐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已然看不清上方用来伪饰的柔和,倒是被勾勒出了几分凌厉之色。
“六年过去,魏氏早已不复存在,世间只余你我兄妹二人而已。”他顿了顿,“是我这做兄长的无能,时至今日还要你为这种事情烦忧。是以子梧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不必因前尘往事而束缚了手脚。”
陆自遥展颜一笑。
“有能用得上哥哥的地方,直接开口就好。”
说罢,转身步入夜色之中。
——
是夜。
院中众人皆已睡去,只余白日睡够了的陆子梧和阵阵蝉鸣,仍不知疲倦。
自午后,系统启动了紧急自愈功能之后,它就弹出了一条消息,提示玩家系统已经全部更新完毕。
等陆子梧再仔细去研究时,就发现职业发展图鉴已经比原先大了一圈不说,右上角还多出了一个叫做【灵魂收集】的圆盘型进度框,现在已经被填上25%了。
这部分被涂满的25%的进度条中还延伸出来了一条线,像是怕她看不懂一般,连在了如今已经被点亮的【通天教教徒升职路径】上。
而剩下的那75%,应该和那还没能解锁的三个职业发展路径有关了。
点开圆盘,就直接跳转到了前些日子一直没有更新完毕的成就系统里,其中一项名为【全图鉴100%】的成就后面跟着的奖励,赫然是一具她自己的身体……
不得不说,大半夜的猝不及防看见这东西,属实有点阴间了。
不过这系统都已经提示到这种地步了,陆子梧觉得要是再不明白,就只能承认自己是傻子了。总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现在好像还不能算是个完整的人,得按照系统的提示,去收集进度,才能兑换自己的身体……
这流程她很熟啊,跟之前在电脑上玩的游戏有什么区别?
真人体验版?
陆子梧跃跃欲试。
她点开了自己前些日子抽到的第一张金卡【天命之人(招兵买马版)】,如此这般以【天命之人】命名的金卡还有六张,这就给她提供灵感了。
任务目标很明确。
原先是她目光短浅了,只把目标放在通天教教主的位置上有什么意思?
他们不是说她是天命之子吗?
那好啊。
管它是真是假,从现在起,就算它是假的,她也会把这东西给变成真的。
32. 这钱真是不好拿
晨雾刚散,叽喳的鸟雀躲避着直射而来的日光,隐在了树间檐下的阴凉里。
洛西城中,靠近通天楼的太平坊还没能安静下多久,就被一阵清朗悠长的铃声撞破了。
两马并驾一辆榆木马车自外城方向驶来,车前的青铜铃旁,一块描金廖字牌摇摇晃晃,毫不遮掩。
终于,这车停在了一处院门前。
车前的小侍率先跃下车,将踏脚凳取出放牢靠,才轻叩车框。
“公子,已经到了。”
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撩开了车帘,廖憬探出身,在阿青的搀扶下慢慢下了车。
阿青看着自家公子稍微活动一下,额角就能渗出汗的脆弱模样,忍不住嘟囔道:“何至于来得这般早?公子你身体又受不住。”
廖憬瞥了他一眼,轻笑道:“我们如今是来拜访的,不来得早些,若是主人繁忙,岂不是又白跑一趟。”
阿青撇了撇嘴,就没受过这委屈。想当初在洛都城时,哪家的人求见他们公子,都得等公子休息好了才能见客。更别提公子长年累月地被病气缠绕,苦等三四天求见不得,那也是常有的事。如今在这荒僻之地,竟是倒反过来了。思及此,他忧愁地叹了口气。
“好了,去叩门吧。”
“是。”
他行至那雕花门楣之下,握住门环,轻击铺首。
“洛都廖氏,前来拜访!”
没等多久,门房处值守的仆从就将人迎了进去。
“我家女公子知晓贵客今日会来,早早便扫榻以待了。”
廖憬笑道:“叨扰了。”
穿过庭院,他总算是看清了那廊下之人。廊檐外翘,将日光遮去了一半,那人站得靠前,全身都被笼罩在光晕中,一身深青色的长袍将人衬得像枝迎风仍傲然挺立的青竹。
真像啊。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的五官,说不出是哪里相像,但她只是往那里一站,就莫名让人觉得,陆家人合该是这副样子。
“廖公子。”
许是他愣神地有些久了,陆子梧直接开口将人唤回了神。
廖憬拱手一笑,赔罪道:“是某失态了,还望女公子莫要怪罪。”
“廖公子何故这般情态?”
“女公子眉眼间,有几分像故人。”
“是吗?”陆子梧挑眉,“那我与公子当真有缘。”
她趁着此时,带了几分好奇打量着对方。
毕竟她穿来这里这么久了,所见过的世家公子还真不能算少。只是也不知是不是洛西这地方邪气儿,以至于大家都没什么正形。
也就时寂看着还有几分守礼的模样,但与其说他是世家公子,还不如说他被时正申养得更像是个无欲无求的仙人。
聂诩就更不用说了,好似是他家中长辈都管不着他了,才导致这人看起来相当的随心所欲,半点不受礼教束缚。
而她哥……
她只能回想起陆自遥既当爹又当妈的操劳模样。
这样一一数下来,竟然还是那一早被她丢进火中的韩公子,倒有几分她刻板印象中的世家公子哥的样子。
但眼前这人。
衣冠整齐,举止端庄。行走间,腰间系的玉衡碰撞声都错落有致。
竟然是个难得的正常人。
除了,嗯,衣服穿得多了点。
陆子梧抬头看了看烈阳,心下疑惑,他不热吗?
“赤日炎炎,庭中毕竟少了些遮阳的物件,还请廖公子入内一叙。”
“有劳了。”
还未等两人在一早就布置好的客室里歇下,廖憬身旁的青衣小侍就先向陆子梧拱手告罪,而后抖开随身的包袱,将里面的物件一一拿出,重新布置了起来。
“这是?”
陆子梧诧异。
嫌弃她这简陋?不能够吧,聂诩来过也没说什么啊。
“回女公子。”阿青转过来,俯身回道,“我家公子常年在病中,身体虚弱,行动间所用物品都需在家中提前备下,是而繁琐了些。”
陆子梧闻言,好奇地向身侧望去,打开了廖憬的数值面板。
「姓名:廖憬
身份:廖氏二公子
体质:8;武力:2;智力:7;政治:8;统率:4;理智:暂不显示」
啊?他?身体不好?
这人看上去分明比她还能活!这身体素质都赶上管夙了,感觉被连着砍上两刀都不会死的,瞧着像是个会长命百岁的妖精……
廖憬察觉到陆子梧的视线,有些抱歉地笑了下:“还请见谅。”
“……无妨。”
一通折腾下来,两人总算是能坐下来好好谈谈了。
阿青抱着手上剩下的东西,随着其余侍从一起守在了门外。可他的嘴是半点都闲不下来的,没多久就和陆子梧家中的仆从攀谈了起来。
“你家女公子看着好生面善啊。”
那仆从一听,来劲了。
“那当然!”
他拉着阿青,开始给他一一细数自家女公子的丰功伟绩。
“我跟你讲……”
外头的人聊得火热,客室内的两人却陷入了寂静,好像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陆子梧看廖憬端起了茶水,慢悠悠地抿了一口,一副能一口气和她坐到天黑的架势。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手边的事情多着呢,可没那么多时间陪他耗着。
“不知廖公子此番来寻,所为何事?”
廖憬放下了杯盏,端正坐起,平视对方。
“原先是憬在前两日的天圣帝君诞辰上惊鸿一瞥,为那等气度所折服,自觉与女公子是同道中人,欲求见之。”
“可谁曾想……”他越过陆子梧,看向了她身后的屏风,“一番问询后才发觉,应当是故人重逢才对。”
“一别经年,魏兄何故避而不见。”
陆子梧与他一齐望向了屏风。
“昔日洛都魏氏族人皆已死尽,你面前的只是一对陆氏兄妹而已。”陆自遥别无他法,只得抬步现于人前,“我如今姓陆,名唤陆自遥。”
“陆兄,哪怕你已改名换姓,我们之间也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廖憬眉眼带笑,语气间颇为亲切。
陆自遥没多搭理他,拍了拍陆子梧的后背:“子梧,喊人吧。”
陆子梧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唤道:“表兄。”
廖憬满意地笑了:“我还当世事变迁,表妹已然不认得我了呢。”
他打开了被阿青放在一侧的雕花木盒,那璀璨光华顿时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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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梧的目光。
“匆忙间只备下了这些薄礼,还望笑纳。”他叹了口气,“实在是事出突然,前些年与你们失了联系,母亲和外祖父母都心焦不已。”
“倘若临行前便得知此行会和你们重逢,她们怕是要让我多带十几驾车,塞满了钱货才肯罢休。”
陆自遥刚想说不必了,可低头就看见妹妹的眼睛已经粘在那盒金银宝饰上了,就只能及时止住了话头,憋出了一句:“再说吧。”
陆子梧觉得实在不能怪自己现在变得和小八似得,一副见钱眼开的模样。主要是,她想养兵,金卡和人选都已经基本定下了,却苦于没有钱财,什么事情都得搁置下来。
这一匣子虽然不能够完全填补了空缺,却是聊胜于无。
这礼送得很是实在!
可她理智尚在,伸手合上了木匣。再抬眼时,面上已是一片淡然之色。
“表兄千里迢迢奔赴北地,总不能只是来叙旧的吧。”
廖憬闻言正色道:“确实如子梧所言,我奔赴北州,原是去古关赴任太守一职的。途径洛西,听闻通天教盛名,又恰逢天圣帝君诞辰,才在此处停留。”
他的目光全然落在了陆子梧身上。
“也是想提前看看我这位声名远扬的邻里。”
“那依表兄所见,这乡邻,称得上是好相与之辈吗?”
陆子梧有些讶异,朝廷新派的古关太守原来是他啊。廖氏二公子,大皇子的表兄,怎么在这节骨眼儿上,接了这么个烂摊子?
“原先不觉得,可如今这不是与故人重逢了吗?看来上苍还是眷顾我等的。”
“那表兄是有事相求了?”
陆子梧看着面前端正的人,她就知道,这钱没那么好拿。只不过,对她来说,与这古关太守有这种联系的话,也能省去她后续不少力气。只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她也乐得施以援手。
廖憬从袖中拿出了自己赴任的帛书,摊开在桌案上。
“启程前,陛下予了我募兵之权。”
“可我也并非那种不问世事之人,连将军在边城的声望,我便是常年在洛都城,也已有所耳闻。越往北边走,体会越深。可见古关百姓盼求连将军之心,怕是随着将军离去时日愈长,便愈发激切。”
“这般情境,我这所谓的太守哪怕到任了,多半也是名存实亡。空有令箭,身后却无追随之人,只怕要辜负圣命所托。”
陆子梧大致看了眼那帛书。
他这话倒是不假,就算他有了募兵之权,可就凭他是个占了连将军位置的外来人士,强龙不压地头蛇,古关上下估计是不会怎么响应此事的。到时若是连百人都招揽不到,那他这个太守干了也是白干。
“表兄想要我做些什么?”
“憬欲借通天教之声势,招募兵丁,拱卫边境。”
陆子梧不置可否。
“表兄只怕是并不知晓,通天教在古关可是没你想象中的有那么多信众。”
廖憬重新附上了笑面。
“连将军对这些神鬼之事的不喜也是出了名的,故而我对此事,事先也有所猜测。通天教固然在北州声势浩大,却受连将军的影响,难以在古关扎根。”
“所以这不是,欲请表妹相助了吗?”
33. 咱俩互相利用,谁也别怪谁
陆子梧没接下他的话茬。
按他的话来说,是想让她帮忙去古关传教募兵?
确实是个惹人眼热的好差事……
可欲析薪,非利斧不克。直接越过了通天教教主和洛西太守找上了她?
陆子梧自认现如今还没那么大能耐一步登天。
“依我看,表兄怕是找错人了。我不过一介白身,再往多了说,也就是手下有些人愿意从这里领工钱,做些糊口的活计罢了。没你想的那般神通广大。”她伸手将面前的帛书收起,递回给廖憬,“也担不起此等重责。”
“表妹莫要妄自菲薄,以我这些时日在洛西的见闻,凭借表妹的名望和才干……”
廖憬将目光移至窗外,感慨道:“想来待天圣帝君的诞辰庆典一结束,城中信众四散而去,这通天教又出了个威能赫赫的陆氏女仙师一事,不日便能传遍北地了。”
陆子梧默不作声地盯着对方的面庞,那人眉目舒朗,神色坦然。
廖憬察觉到她视线,回首轻笑:“届时我若再来寻求仙师相助。”
他将那木匣推向陆子梧。
“不备上厚礼,只怕会遭人议论。说我堂堂廖氏公子,求亲族办事,却这般吝啬。”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就让陆子梧想到了那让魏氏族人遭致杀身之祸的“天命之子”的传言。
这等名号,若是长远来看,对她而言是有了一个官方背书的身份,可若是在她根基未稳时,便闹得人尽皆知……
庞然如魏氏,也是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更别提她现在所处的通天教,在不久的将来可是个起义反叛的刺头。朝廷那边若是真想追究起来,能给她安上的罪名,讨伐的由头,简直数不胜数。
届时别说是将起义的通天教称作正义之师,引义士来投了。她估摸着自己也得是跟时正申一样的待遇,被安上个居心叵测的妖道的名头。
但她总不能被这种事束缚了手脚。
“廖公子说笑了,我一自小在北地长大的平民,怎敢与廖氏攀亲道故。”
“那便当做是我欣赏淑女才干,自觉淑女前途无量,升任在望,提前恭贺吧。”廖憬适时退了一步,他本也就不愿将关系闹僵。
“借公子吉言。”陆子梧颔首,“廖公子若是不嫌弃,子梧也可替您引见我教教主。想来教主也乐得亲自派人前往古关,为信众解惑。”
廖憬摇了摇头。
“恐怕你们教主,是不会欢迎我的。”
“此话怎讲?”
廖憬也不与她多卖关子,径直说道:“我原先是打算带着朝廷的诏令,自断谷郡而过,直接随朝廷按例调换的正卒一道往古关赴任的。若万事顺遂的话,哪怕我在边郡募集不到多少兵卒,也多少是有些底气在身侧。不至于孤苦一人,平白遭受排挤。”
说到这儿,他还伸手掩了下眼角。
看起来当真有几分病弱无依的脆弱神态,相当唬人。
“虽说我朝正卒每岁八月才会按例轮换,但今年这事出有因。断谷处的兵卒们本应随连将军走后,就筹备起来了。以免古关守备空虚,酿成惨祸。”
“可一直到我行至断谷时,方才得知,断谷太守仍未将此事提上议程。”
“唉,真是应了长兄所言,出门在外,万事皆难。待我道清来意,还未见到断谷太守,就被那通天教留驻在那的代仙师给打发了去。”
“代仙师?”陆子梧心头一跳,追问道,“哪位代仙师?”
“据闻是那位,早先在洛西,跟随通天教教主时正申修习有道。前些年才至断谷传教的代文进,代仙师。”
代文进?
她想起来了。
那不就是在时正申死后,最先打着起义的名头,领着教众抄起家伙就向洛都城打去。结果惨遭兵败,灰溜溜地回到北地,搞起了通天教内部分割的不安定分子吗?
要她说,虽然时正申死后,下面的人为争夺教主之位早就心思各异了。但若是没有代文进来得这么一出拉帮结派,挑拨离间的事情,那通天教还真不至于碎成一块儿又一块儿的。
最终致使各地消息不流通,边外异族趁虚而入,代文进是要背大锅的。
既然是这个人在断谷郡,那他的所作所为就很好理解了。无非就是兵卒的轮换需带走城中大量的甲胄、兵器、战马、粮食等等军需物资,于他而言,这些都是起义造反的资本,自然是越多越好。
只是,这才什么时候啊。这么早就按耐不住,有所动作了?也不怕打草惊蛇,事情提前败露。
廖憬见陆子梧没再多问,就面带愁容地继续说了下去。
“他说什么断谷亦是守备都城的险要之地,是万万不能有片刻兵力空虚的。要待随后轮换的补充兵卒就位,方能放人离去。”
“可一连好几日都是这些话,我多次去见那代天师,怕是已经将人给烦着了。加之我此次赴任,身边带的人本就不算多,也不好过多耽搁,只能继续独自启程了。”
“你瞧,这远在断谷的代天师就已经是这等态度了,若我这势单力薄,又于北州毫无依仗之人,贸然前去拜见教主,告知来意,很难说会否落得同样的境地啊。”
陆子梧端起了茶水,顺势挡住了大半张脸,让对面之人难以看清她的表情。
她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吐槽,这人怎么还装上瘾了……
他廖憬,大皇子见了他都要恭敬唤一声表兄的。哪怕确实没法在这北州如同在洛都城那般呼风唤雨,却也和势单力薄扯不上半点关系吧。只要他想,还是有不少边地世族愿意来朝他献殷勤的。
“再者,子梧若肯帮我,我定然不会甩手旁观,任由你上下操劳,忙前忙后的。我也会多多研习通天教经义,为你分担……”
陆子梧垂着眼,算是听明白了。
这人是既想借通天教在北州的声望,替他招兵买马,却不想因此将古关变成如断谷和洛西一般的,通天教的一言堂,让他这个太守名存实亡。因此才拒绝直接去与时正申他们联盟,反倒是私底下先联系上了她这么一个,嗯,在通天教中看起来混得不上不下之人。
毕竟要是真按照廖憬那既要又要的想法,有能力能满足他传教的需求,可在获取威望和认同上,又天然比之旁人矮了一截。
性别身份放在这,让廖憬觉得她陆子梧注定越不过他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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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好用的,趁手的工具……
哈。
真是让人心动无比啊。
只要他不怕被工具咬了手就行。
陆子梧开怀一笑,将那还在絮絮叨叨个不停地廖憬打断,言语间尽是亲近和善之意。
“表兄既然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我若再多推辞,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廖憬闻言也是舒展了眉眼,愁思不复。
“只不过……”陆子梧紧盯着他,缓声道,“这古关毕竟长年累月深受连将军影响,借传教来募兵一事,我还需提前准备一番,才能使事事顺心如意。此外,若无太守鼎力相持,这传教之举,也很难扩散出去,为表兄募集更多的军士。”
“这是自然,我定会竭尽所能,为表妹铺平前路。”廖憬拱手道谢,“此番让表妹劳心劳神了,待我先去古关安定下来,再着人传信,届时定备上重礼酬谢。”
陆子梧目光撇向了那木匣,非常直白地提醒他:“我喜欢实用些的,金玉饰品看着华贵,却还是不如米粮实在。手下这么多人皆需应表兄相邀跑这么一趟,总得把人安顿妥帖了。”
“这是自然。”
廖憬伸手比划了一下。
陆子梧看着那数字已经远超她所计划的了,正要点头答应,却被身旁一直沉默着的人打断了。
“翻个番吧。”
陆自遥突然开口,双手环胸,盯着廖憬,一副我还不知道你的模样。
“多年不见,表哥真是半点都不与我客气啊。”廖憬脸上的表情似有几分轻微的开裂。
陆子梧也不给自家兄长扯后腿,顺势开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便是血肉亲族,也要明算账的。”
她表现得更贪财一点也挺好。
依她所见这些人仿佛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似得。非得手上抓住了对方的把柄,才肯稍稍卸下心防,给她腾出些施展拳脚的空间来。
更何况,她还要借此机会,把她养私兵要用的装备给薅来呢。这皮甲铁器战马什么的,又不是单有钱就能搞来的。廖憬这一扩充兵力,必备的一应器具,总不能缺吧,总得新打造些吧。
“既如此,便如二位所愿。”
室内三人,相谈甚欢,直至午时。
陆子梧站在门前送客。
“那我便不留表兄用膳了,今日还有许多杂事尚未处理,待来日闲时,我们三人再好好聚上一聚。”
陆自遥则站在她身边,神色说不上来有多和善,赶人的意味倒是很清晰。
廊外的阿青早早撑开了绸伞遮阳,预备着接应他家公子。
廖憬喘着气,拱手拜别,礼数周全。
陆子梧目送着他们离开,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向她哥求证。
“他身体当真这么差?方才说话的时候也没这般一步三喘的啊?”
“呵。”陆自遥冷笑,“装的,打小就这样。”
而后想起什么似的,担忧地低头看向妹妹。
“你和他打交道,还是要多多注意。他这人惯会给人挖坑,远没他大哥磊落。”
陆子梧笑着应下了。
35. 你们两个手段真像啊
待两人步出通天楼时,狂风已止,原本连成一整片的云层被日光劈开。
路上扬起的细尘仍在半空中漂浮,未见有雨滴落下的痕迹。
时寂看了下天色转过身对着陆子梧说道:“今日已然有些晚了,若是此时出城,怕是难以在城门落下前赶回。”
“再者,叔父所说的那片宅院我还有些印象。已荒置许久了,想来院中寥落,难以落脚歇息。待我命人简单收拾一番,再与你一同去看看。届时你再告知我,还有哪些地方需按你心意整改。”
“那就有劳费心了。”
时寂摇摇头,目光涣散,没落到实处。
“不妨事,左右我也是闲着。叔父他……”他踌躇了片刻,“通天教不管怎样,也是他毕生心血,是我不孝,未能如他所愿。”
陆子梧盯着面前之人,他的表情幅度素来都很微小。是以哪怕她直面着对方时,都很难分辨清楚这人此时究竟是懊悔多些,还是愧疚多些。
“我虽抵触那等公然行骗之事,但你若遇到什么难题。”他伸手空点了下陆子梧手中编撰成册的竹简。
两人终于对视。
“我这身份于教中诸人来说,还是有些威慑在的。”
陆子梧听见这话,笑眯了眼。
“那届时圣子大人可莫要嫌我烦你。”
如他所言,这圣子的身份在某些时候可是相当好用的,能替她剩下不少功夫。
“……怎会。”
两人于坊间岔路分别。
陆子梧则是在车中坐稳后,解开了手中的长册,借着从竹窗缝隙处透进来的光查看着,结果竹简上的第一列赫然就写上了来鹤的名字。
她拧眉细看。
来鹤及其亲近之人,在何时何处用何种手段敛财几何,又在城外置办了几处私宅私田。符箓之法是如何传出的,甚至连她方才所提到的暗中拐卖人口之事也有所提及。
桩桩件件,其详细程度,看得陆子梧额角突突直跳。
原来时正申都知道啊……
嗯,他只是病了,不是死了。
待她彻底将这竹简摊开在桌面上,长长一卷,数个陆子梧都有些眼熟的人名都记录在上。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若不仔细去看,恐难以分辨。
她伸手细抚,墨痕早已干涸,但从字迹上仍能看出是同一个人的手笔,可越往后看就越潦草。
这长册就仿佛在说时正申本人一般。
心有余而力不足。
怪不得,他方才又给房又放权,好处也不是让她白拿的。
陆子梧都怀疑这洛西城中的通天教,凡是高层教徒往上数,怕是有半数之人都在这上面。
她虽然一早就看这教中混乱的组织架构很不顺眼了,可眼下这一大滩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被甩在面前,基本上就是在直接警告她,牵一发而动全身,让她小心行事了。
时正申也不怕自己看走了眼,将他手底下弄得一团乱……
啧,说不定那还正合他意。
陆子梧伸手将长册卷起,眉心染上了些阴郁暗沉之色。
如今这教中算是已有分裂之象,大家各为其利,关系繁杂。但若这种时刻放一个刺头进去,吸引火力,有了共同的敌人,大家自然就团结起来了。
到时候,只需待矛盾越发激烈,事态逐渐不可控之时。
着手将这颗刺拔出,再收拾几个跳得太高的短视之人,通天教就又是铁板一块儿了。
陆子梧却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聂诩。
聂诩和时正申这两人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彼此还是有些默契在身上的。
这不?
坑人的手法都一模一样,惯会在蜜糖里头掺刀子,左右是不会让自己亏了去。
——
太平坊,陆氏宅院外。
两名通天教教徒小跑着,总算是在陆子梧的车架抵达前,先一步停在了宅院外。
那在前方的青袍教徒喘着粗气,整理着衣冠,眼神向后撇。
他身后的教徒穿着一身素色的长衫,只在腰间垂挂了红黄之色的象征着通天教教徒身份的火焰木雕。
分明还在低头整理着手中的木盒,可看上去比那青袍教徒都高上了半分。
“你给我检查地仔细些。”青袍教徒凑上前去,打量着对方,“若不是此次晋升的仙师是名女子,怎能轮得到你来这里露脸。”
说罢,他看对方已经将盒中的衣饰整理妥当,伸手一下将木盒盖上,夺至自己怀中,恭敬地在陆氏宅院门外候着。
素衫教徒看了他一眼,可有可无地低着头在人身后站定。
她盯着地上时有时无的光影数着时间,脑中却想着何时才能回去休息。
这天圣帝君诞辰,她与姊妹们一道忙了三天整,是半刻未得歇息,好不容易今日无事了,却还要跟着人跑来跑去。
想到这,她伸手抚了抚心口,静待因方才的跑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脉缓缓平复下来。
没等多久,木轮咕噜的声音和着细微清脆的铃声,便由远及近。
那木质车架也在街道尽头漏出了影子。
青袍教徒看准时机,端着木盒,跨步上前。
“恭贺陆仙师!”
车轮停驻。
坐在车架前的驾车侍从旁跃下。
陆子梧则由内掀开了竹帘,她垂下眼,看着那被侍从接过,奉上来的木盒,掀开一看。
蓝色的锦袍规整地躺在盒底,盒中左侧,一银一铜两块佩饰也被安置妥当。
她不由得挑了下眉,看向那不知何时就在她家门前候着的教徒,心中暗道,这可真快啊。
“劳烦二位了。”她伸手取出那块铜佩。
“只是不知这是何意?”
按理来说,她被提拔为高层教徒,应着蓝袍,系银佩。
至于这铜佩……
她只在卢怀远和来鹤身上见过,不过那都是辅以绿袍金冠的了。
“回仙师,这是教主的意思,我等也是按照教主的吩咐行事。”
陆子梧看着她手中的纹样细致的铜饰,上面已然不再是火焰纹样,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天”字。
日光穿透云层,恰好照在她手上,一抹金色的光亮晃了下陆子梧的眼睛。
她终于将金光握入掌心。
“你叫什么名字?”她看向那青袍教徒。
“在下孟必先!”
他说完之后,拱手抬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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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
孟必先身后的素衫女子诧异地抬头,直愣愣地对上了陆子梧含着笑意的双眸。
陆子梧也在打量着她。
眉目秾丽,神色间却是一派坚毅正直,将那殊丽之色都冲淡了几分。
想来性情也差不离了。
“文施琅。”
文施琅敛下眉眼,声音也是如出一辙的清正稳当。
果然。
陆子梧扬眉轻笑:“是个好名字,明日起。”
她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打转:“你们两个,便来此处寻我,为我做事吧。”
孟必先大拜:“多谢仙师赏识!”
而文施琅则反应慢了半拍,后知后觉地跟着开口。
陆子梧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她看着两人的数据面板,心情很是美妙。
「姓名:文施琅
身份:通天教底层教徒
体质:5;武力:4;智力:6;政治:5;统率:8;理智值:暂不显示」
「姓名:孟必先
身份:通天教中层教徒
体质:4;武力:4;智力:6;政治:7;统率:2;理智值:暂不显示」
这通天教当真卧虎藏龙,她就应该趁着这些时日多去下面转转才对。
既然要大刀阔斧地做事,那就不能光指望着穆山村的那些信众了,毕竟也就那些人,整日也不是没事干地随她到处跑。得尽早在这教中多捞点可用之人,培养成亲信才是。
她随着门房将院门打开,步入庭院之中。
院中之人见她回来了,急忙上前禀报。
“女公子,阳慈,阳先生来访。说是有事要向女公子回报,此时正在偏院等着呢。”
“让他来正厅见我吧。”
“是。”
陆子梧快步走入廊中,脱下鞋屐,一刻不停地向正厅而去。蓦然想到了阳慈那相当离谱的忠诚值和野心值,脚步微顿。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想继续用阳慈,那这仅仅65的忠诚值,可真是不够看啊。
不过这也算是双向选择。
他若是乐意跟着她继续干,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不乐意……
她来到正厅,倚在上首放置的凭几上。将手中的竹简放在一旁,从面前抽出了一张白纸,掀开了漆砚上的盒盖,用竹笔沾满了墨汁,在纸上留下了几个大字。
明明若星辰,昭昭若乾坤。
陆子梧将手中竹笔搁置一旁,满颇为意地瞧着自己留在纸上的大作。
“叩叩。”
她抬头直望,那身形高大的素衣儒生正于门外廊前,背着光朝她拱手,教人有些看不清表情。
“女公子。”
“阳慈啊,快来!”陆子梧笑着对他招手。
和善亲切的笑意,令人见之心醉。
心中念叨着,若是不乐意的话……
她觉得这朗朗乾坤天地之间,多他一个人才不多,少他一个应当也不少。
不过也简单,对待野心勃勃的人,就要比他展露更多的野心才是。
好在,这种东西,她从来都不缺。
阳慈见状,揣好了怀中之物,垂首慢步行至厅中。
38. 天空一声巨响!
可随后赶来的人没给她们任何单独交流的余地,喻有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人被一个个带走,她却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左耳贴着石砖,她听见了鞋屐寸寸扣地,由远及近的声音。
“你们这是做什么啊。”
来人的声音喻有仪异常熟悉,且恶心。她闭上了眼,那拿着腔调的字句还是一个不落地钻进了胸腔中,死死将人堵着。
“林夫人可是我们的贵客,还不快将人扶起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胸口处翻涌的呕意压下去,借着身后原本压着她的手臂,将自己支撑起来。
稍稍拂了拂衣摆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望向来人。
“潘净远,你要将她们带向何处?”
潘净远没接她的话,甚至错开了眼神,绕着喻有仪转了一圈,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将人打量了个遍。
喻有仪捏紧了双手,指甲嵌在了肉里,好险没扑上去,将人眼珠子抠出来。
“林夫人啊,在下是着实没能想到。”他指了指自己,“我等怎么说,也能算得上是你半个恩人。若不是喻氏将你藏匿在此,由我等小心庇护,你怕不是一早就被林家的人打杀了去。”
“可如今,你就是这般恩将仇报的吗?”
“来。”潘净远转身向后招了招手。
原先低垂着脑袋的瘦弱人影踌躇着向前挪动了几步。
他不耐烦地一把将人扯过,塞入他和喻有仪两人之间。
“还要多谢这位姑娘明辨事理,我等才能将这恩将仇报的恶行提前制止。”
说罢,他就在喻有仪的视线下松开了手,向后退了半步,声音含着笑:“我得嘉奖这位姑娘呢,林夫人觉得,我赏她些什么好呢?”
“锦衣罗缎,金银珠宝,还是屋宅良田?全凭林夫人心意。”
喻有仪没被他的言语迷惑,转移矛盾,紧紧盯着对方逼问:“你究竟要将她们带去哪?”
“既然林夫人不愿意给她奖赏,那潘某也别无他法了。”
潘净远看着那瘦弱姑娘不可置信的眼神和喻有仪愤恨的神态,只觉自昨晚起接连得知噩耗后,便在胸中堆积的郁结之气一散而尽。
他背上了双手,转身离去。
喻有仪正要冲上前,将人拦下,衣角却被从后拖住。
“喻姐姐。”
那瘦弱的姑娘开口。
“住口!”喻有仪回首怒喝,“你不配这般唤我。”
对方被她眸中冰冷厌恶的神情摄到,手上力道稍松,但又想起昨夜潘净远吩咐她将喻有仪拦住之事,就极快地反应过来。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你一起逃出去的!”
“你什么意思?”
她们终于对视,于是那姑娘一字一句道:“你以为,告密的,只我一人吗?”
听见这话,喻有仪只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嘴唇翁张:“你,你说……什么?”
对方步步紧逼:“离了这儿,我们又能去哪呢?回家吗?又等着再被卖往何处?”
她下意识解释道:“我说过,我可以庇护你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当真认为自己瞒的很好吗?”
喻有仪察觉到什么,摇着头,被人寸寸逼退至门旁。
“你杀夫杀子自身难保!”
“不……不是的……”她反驳的声音没什么力道。
“让我们跟着你,也一起被林氏追杀吗?此处,好在尚为一安身之所,你在这里待久了,怕是不知道外面是何种景象吧。我不觉得被人当做牛羊一般使唤后吃掉这种死法,比之被好吃好喝侍候一段时间,当做祭品被献祭掉好到哪里去。”
“所以……”声如细丝,弱到几乎听不见,“你觉得,是我挡了你的路?”
“不是吗?”
“所以你便……为鬼为伥!”
“我只是不想死,也不想就这样活着而已!我有什么错!”
“轰隆!”
一道惊雷劈下。
“快!快来人!将她拿下!”
屋中的两人骤然被这番动静给吸引了去,而后便是一片鲜红刺入眼中。
方才转身离去的潘净远此时已然倒在了一片血泊当中,扒在他身上的灰黑色人影,正手持一块形状尖锐的石块,一下一下,狠狠凿进他的太阳穴。
直至血肉模糊,与那散落在地的红袍不分彼此。
“小顺!”
喻有仪仔细看去,正是昨晚来向她报信的小姑娘。她再也顾不上面前之人,飞快地扑身向前,赶在不远处的仆从冲上来之前,将人彻底拢在怀中。
洁白的衣袖浸在血渍中,格外扎眼。
“我看你们谁敢动她!”
那些仆从当真被一时震慑在原地。
“可……”有人想要上前将潘净远救出。
下一刻,又一阵雷声通天彻地。
“通天教仙使授命捉拿贼人!尔等还不速速束手就缚!”
教徒开道,陆子梧手持血刃上前,一群披甲执锐的兵卒随之冲进庭院,将身着红袍之人困到一处,与喻有仪她们隔开。
只一眼陆子梧就将面前的景象辨了个分明,她的目光落在庭院正中,跪坐在地,紧握石块,浑身染血之人身上。
而后上前,向她伸出手,“敢问阁下名讳?”
对方用手蹭了蹭脸上被迸溅上的血迹,眸光先是落在了她手中沾了鲜血的白刃上,再抬眼与之对视。
片刻后,咧嘴一笑,将石块儿一扔,握住了那递过来的手,借力站起身。
“程平顺。”
雷声滚滚。
灰蒙的云层后时不时劈出一道亮白扭曲的长光。
陆子梧抱臂站在廊下,看着张余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她带来的穆山村的信徒们将红袍人一个个拿下,再从各处清点出被困的女子,将琐碎之事安排得妥当。
小八站在她身侧,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那位白衣妇人的身份。
“喻氏长女,喻有仪?”
“不错。”小八点头,“不过如今应该还能算作是林氏曾经的家主夫人。”
“发生了何事?她怎会被困在此地?”
小八沉默了片刻。
“怎么?有难言之隐?”陆子梧侧头看她。
“不是,只是此事我也是道听途说……林氏和喻氏对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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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替她称病,说是在城外养病。但有曾在林氏做工的仆人私下传言,说是这位夫人杀夫杀子,已然是被鬼魂附身疯了,被送往别处看管了起来。”
“但是……”小八抬头,将目光停驻在对面的回廊上。那白衣妇人正轻声安慰着方才被解救出来的女子们,全然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又病又疯的。
陆子梧的视线与她落在了一处,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晓了。”
她调开了喻有仪的面板。
「姓名:喻有仪
身份:喻氏长女;林氏前任家主夫人
体质:9(-7);武力:2;智力:7;政治:8;统率:3;理智:-7」
非常难得地看见了理智值显示了出来……
再结合着这个身份和经历,她大概能明确这人的身份了。是在洛西为异族扫荡后,借通天教的残余声势重新于北地突起的一方势力,号称鬼姑神。
就在她自己回忆着这位乱世中难得一见的女性首领的事迹时,张余到近前来报。
“女公子,已经清点过了,此处被困女子只有五十二人。”
陆子梧闻言蹙眉,这可比她们事先预计的要少上太多了。
“确定上上下下都搜查一遍了吗?”
“已然着人内外搜查过两三回了。”
她拿出阳慈事先整理好的名册,交给张余。
“按照这名册上的去一一核对姓名,事先在名册上的就做个标记,不在的就另行记录。”
“是。”
将事情交代下去后,陆子梧走向了站在长廊另一侧的卢怀远。
“劳烦卢使者早起,陪我跑上这一趟了。”
“分内之事,不必介怀。”
卢怀远盯着来来往往,被捆缚住压下去的红袍人。
“这些人……”
陆子梧知道他要问些什么,提前将话头截断,以免他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来,而后语气笃定道:“这些人自然是假冒我教名号,欺瞒信众,以邪异手段,聚揽私财的贼子。待将他们交予官衙,按律处置,广而告之,我等也算是为洛西除害,为我教正名了。”
卢怀远听到这番言论,不再言语,只是视线下移,落在了陆子梧腰间挂着的银铜两佩上。
沉默许久后,才道:“蠹众木折,为我教正名,祛除败类,是我等应尽之义。”
听见这话,陆子梧有些诧异地挑眉,这人也没想象中的那般不通人事嘛,她还以为要搬出时正申和时寂才能让他闭嘴呢。不过确实也有可能是时正申提前与他交代了些什么,以她目前所打听到的卢怀远此人对教主盲从的程度,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毕竟她现在也是在为教主办事。
若不是在那卷竹简上看到来鹤众多藏匿在野的私宅后,就意识到这老东西狡兔三窟,定不会将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自己手中能调动地起的一二百穆山村信徒怕是不太够用,她也不想让别人掺和进来。
“不过,按照眼下的状况来看,此处应当只是其中之一而已。接下来,还要劳烦卢使者再与我一同前往别处搜查了。”
卢怀远转身颔首:“寻令从事,敢不承命。”
39. 偏科到极致怎么不算一种本事呢
孟必先刚随着一同被安排到后院清点杂物的教徒们来到前厅,怀中还抱着一个装满了竹简帛书的木匣,相当坠手。
只是远远望去,他脚步有些混乱,颇有些魂不守舍的。连身后之人没看清路,将他撞了个踉跄,都没有任何反应。若是按往常,怎么也得暗骂上几句,舒缓心气儿。
“小心。”
文施琅伸手扶了一下他怀中即将倾倒的竹简。
孟必先这才回过神来,下意识抬头道谢,可还未等那言语从喉中吐出,他就先越过文施琅的肩头看见了那身着蓝袍,腰系双佩之人,恰巧与之对视。
那人含笑看了他一眼,也未多做停留,就侧过身与身旁人商议着什么。
孟必先却在低头看见她腰间已然归鞘的长刃时,打了个寒颤,方要脱口而出的话彻底被咽了回去。反倒是将怀中木匣径直放在文施琅面前的桌案上,低下头,扯着对方的衣袖,向着这个与他也算是同病相怜之人问道:“你……你不怕吗?”
文施琅抽空分神瞥了他一眼,而后将自己的衣袖寸寸从对方手中拽出,重新执起笔,继续做起了分给她的将财物整档归册的活计。
“怕什么?”
孟必先没料到她会是这么一个态度,以为她是没看见那血腥的场面。稍稍矮下身,将自己缩在角落处的阴影里,伸出手比划着。
“莫非你没看见?刚进来时,那陆仙师半点不听人分辩,一剑就将人刺了个对穿!”
文施琅手中的动作没停滞半刻,头也不抬地回道:“不是说了那是冒充我教中人,肆意行恶的贼子吗?”
孟必先猛地摇头。
不是!那分明就是通天教中人,他曾在来使者手下见过对方,还与之相交。若是陆仙师出手慢了一瞬,怕是那人都要当众叫出他的名字了。
“可——”
他刚要出声反驳,就被文施琅扫过来的暗含警告的眼神截住。
“卢使者也在。”
说完她就又将视线放在了面前的事务上,再没理会这个自己吓自己的人了。她也懒得管孟必先会不会还做出些什么不妥当之事来,只要别牵连她就行。
反倒是……
她笔尖凌空稍顿,看向了自己最终归档在案的结语。
就算她原先并不知晓这记录在簿籍之上,以“货”为代指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但看着这些被好生安置在一旁的女子们也多少能对应上了。
而购入一“货”最多只需耗半石黍米,按照现今洛西城中的物价来算,只值一百五十钱。可一旦转手出去,哪怕是“最次等”的“货”也能值上万钱。
一亩膏腴良田也不过就是这个价了……
在她浅薄的认知中,除了人,也没什么东西能买卖出这般既贱又贵的货价了。
文施琅垂下眼帘,将手中的册子按日期收拾整齐,交予了前方那位一直跟在陆仙师身旁,看起来年纪不大,却能担责此事的姑娘。
途中目不斜视地经过了那群被捆缚住手脚的红袍人。
死了也好,便宜他们了。
而孟必先确实没心思想这些于他而言毫无价值的东西,口中反反复复无声念叨着文施琅说的那五个字,试图平复心绪,却还是不禁的开始担忧起自身的安危。
他还道二人处境相同,能商量一番呢。
谁知这也是个不长心眼儿的。
不怪他多心,实在是这位新来的陆仙师,也太……太不懂规矩了!怎能对自己人用上这般血腥手段?
就算是有卢使者相助那又怎样?哪怕来鹤已经死了,通天教又不是他卢怀远一人就能说了算的。
就算……就算是他手下有兵卒……
可也从未听闻过他有接手过来鹤手中事务的事迹,两位使者像来是浊泾清渭,彼此相隔的。
尤其是教中人事纷杂,怎……怎能像杀人一般,一刀便可首尾分离的……
孟必先眼前不断闪过那位陆仙师面附寒霜,白刃进,血刃出的景象,伸手抚上了胸口。
他原先是看教主将那铜佩提前赐予了陆仙师,以为是提拔她,将人当做下任使者备选,才迫不及待地来投诚的。谁知究竟是女子,见识短浅,行事冲动……
不行,他不能将自己在这艘破船上绑死,得尽早另寻出路才是。
他在心中独自打量计划着,却没注意到不远处,正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张余看着孟必先远去的身影,回首向着陆子梧:“女公子,此人不像是老实本分,牢守机要之人,需要将他截留在城外吗?”
“不必,待他回城后,让我们在城内的人暗中盯着他就是了。”
她运气不错,这人勉强能算作一只饵。
今日她既然能大张旗鼓地来做这件事,就不怕被人知晓。
更何况,光是这般还不算足够。不知这些人被一一按律处刑时,那场面又该会有多热闹?届时,她定然会向通天教的诸位同僚们发帖相邀,一同观赏。
到那时大约就可看出,她这敲山震虎的一棍究竟能把谁打怕,又能激出哪些不怕死的红眼莽夫了。
如此这般,淘洗一遍。剩下来的,才是她需要谨慎对待的人。
毕竟,按照刚被搜查出来的院中人与世家来往的信件来看,大致能推断出与洛西本地士族豪强联系过密的通天教高层,怕是不只来鹤一个。
啧,也不知聂诩他们究竟都在谁身上压了宝……
陆子梧将停留在手中记载着这院中收支簿籍上的视线收回,落在了张余身上,发现他现如今已然是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将谁谁谁除掉的话了。
“看看他会找上谁?或是,谁会找上他?”
“是。”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于是跨步往喻有仪她们歇息之处而去,要如何安顿这些人她心中虽有思量,但也要听听她们自己的想法吧。
毕竟,按她的经验来看,就依着喻有仪那-7的理智值,她下一刻会做出什么举动都不算稀奇。
陆子梧向候在一旁的明兆她们招手,带着人一同穿过回廊,步入安置院中被拐女子们的偏院门庭之外。
一行人刚在门口站定,还未出声,程平顺就察觉到了。
扭头一看,兴致高昂地向陆子梧招手。
“恩人!”
陆子梧看着这姑娘身上的血都还没擦干净,就兴冲冲地向她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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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兆有些惊恐地上前欲拦,却发现程平顺自觉地在陆子梧一步之外站定,双眼晶亮满含笑意地望着她,视线时不时不自觉地向下撇。
陆子梧挑眉,顺着一起往下看,最终落在了她腰间的长剑上。
“想要?”
程平顺猛然点头。
她作势欲解,明兆看着只觉得心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女公子不可!”
“小顺不可以!”
喻有仪也跑来,侧身拦在了程平顺和陆子梧之间。
见到这副架势,程平顺呆愣在原地,讷讷开口:“喻姐?”
喻有仪转身向陆子梧告罪:“陆仙师,小顺她做事没个轻重,不知礼数,我代她请罪了,您莫要怪罪。”
陆子梧也愣住了,看了半天才明白,喻有仪是当自己看程平顺不敬,欲出剑教训她,才起身拦住的。
再看向程平顺一脸委屈,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摸不清状况的模样,她不禁笑了出来。
“喻夫人莫要忧心。”她轻声安抚着,“我并非要斥责她,程姑娘性情直爽,我二人一见如故,顾欲解剑与之一观而已。”
她一边说着,另一边真将腰间长剑解了下来,越过喻有仪,递给了她身后那眼睛又重新亮了起来的小姑娘。
对方小心接过,瞪大了眼上下看着,嘴中还时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意味不明的赞叹。
“喜欢?”陆子梧偏头,笑望着她。
“嗯嗯嗯!”
对面之人脑袋都快点出残影了。
“那便赠与你了。”
“嘶——”明兆在她们身后暗暗吸了口凉气。
“多谢恩人!”
「叮!检测到人物程平顺对玩家信赖值已达70,正在将其信息输入信徒管理面板,可随时点击查看。」
「叮!信徒程平顺,忠诚+10」
「信徒程平顺当前数值为:忠诚:80;野心:0;精神状态:100」
陆子梧眯了下眼,好像能看见这小姑娘身后突然窜出了一条尾巴,疯狂摇晃着。这真是她收拢人才时最顺利的一次了,不过大约也和她的属性有直接关系吧,这姑娘的心眼儿看上去像是全都填给了身体素质,那数值几乎到了离奇且恐怖的程度。
「姓名:程平顺
身份:普通村民
体质:10;武力:7;智力:4;政治:0;统率:2;理智值:暂不显示」
看她的样子还未经过正经的训练呢,身上也不像是有习过武的痕迹,不知若是将她放进金卡里训练上几个月,会变成什么样?
陆子梧满意地笑了。
程平顺抱着剑,爱不释手。
喻有仪也舒了口气,轻轻揉了揉那一脸傻乐的姑娘的脑袋。
只有明兆心中一直紧绷着,生怕对方利刃在手,一个没看住,就暴起伤人。
索性陆子梧没忘记自己来此的正事。
“喻夫人,此番是想来与你商谈诸位安置之事的,可否入内一叙?”
“仙师请。”
喻有仪收拢了衣袖,带着人向后半步,礼数周全,半点看不出理智失常的模样。
40. 齐聚一堂,比比谁更疯
甫一踏入室内,陆子梧就发觉不对。
这些分明皆是身着白衫,头系红绳的女子,却以那被摆在正中的铜制香炉为界,自觉分作了左右两派。
单从相貌衣着上,还真是难以让人将个中缘由窥探清楚。但凝神细看,两方的神情和姿态截然不同。于她右侧,虽人数众多,但衣襟染尘,形容稍显狼狈。
而另一侧,衣衫倒是整洁多了,没什么摸爬滚打的痕迹,可一个个好似抬不起头一般,缩在角落。
陆子梧没对这等异常之相做出任何多余的反应,目不斜视,阔步径直向前而去。
腰间随之而动,响起那银铜交错的清脆之音,引来了左侧角落中的一道视线。
待到陆子梧与喻有仪相对坐定,室内好似彻底与外界隔绝,再无杂音。
“数日前,我于城外听闻有人以通天教之名为饵,私下却行掠卖人口之事。仔细查清后,便即刻带人将贼子捉拿,不日便会送往官衙,按律处刑。”
说到这,她抬眼扫了一圈。
“诸位为贼人所欺瞒已久,困于此地,受尽苦楚,理应得到妥善安置。待回城后,若有仍愿返乡者,可于城中教坛处,将名讳,年岁,籍贯报与我教教徒,领五百钱。在教众的护送下,安然归家。”
陆子梧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细碎的私语。
喻有仪也是愁云覆面,踌躇着开口:“陆仙师于我等是救命之恩,哪怕尽此生之所能,也难偿还恩情。我本不该替大家推拒好意,可……”
程平顺受不了这缠缠绵绵,犹犹豫豫的氛围,直接窜到陆子梧面前,朗声直言:“我不愿意回去!与其回家,还不如让我跟在恩人身边,我手脚利落,也好多做些事情报偿恩情。”
“我也不想回去……”
“本就是被卖来的,好不容易能逃出去,还回去作甚?”
诸如此类的附和声不绝于耳。
可陆子梧也仍听见,有呜呜咽咽的啜泣声夹杂在内。
“呜……我,我想回去找阿娘……”
听上去是年纪稍幼的稚童。
她拢了拢衣袖。
“既如此,我待会儿便遣负责此事之人前来。有意愿归乡者,便按照方才所言,领一笔钱财,着人送至原籍。”
“并无这等意愿之人……”
陆子梧话都没说完,角落中便钻出一个瘦弱人影,砰得一声跪拜在她身前。
“我愿为恩人当牛做马,以报此救命之恩!”
“这是……”
陆子梧双眼不禁微微张大了半分,打量着这个都快将脑袋埋进地里的姑娘。
这也……有点……太夸张了吧。
可还未等她有所反应,一旁便有人冲了出来,指着那人怒斥。
“齐难!你不配!”
“你不是说情愿待在这里为那狗贼效力,也不愿逃出去吗?怎地如今这般迫不及待!”
“你个叛徒!若不是有你告密……”
“亏我等真心待你,你是半点不识好人心。”
“陆仙师!你千万莫要被她蒙蔽了去,她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在数十个人七嘴八舌的指责下,陆子梧总算从中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大约就是被困于此地的大多数人,都不愿再在每月一次的宴会上被人挑选为祭品买去。便在喻有仪的带领下,想要寻得良机,对院中管事之人实施报复后逃走……
只可惜,有人不这么想,她觉得只要将桌上的其余菜品供奉给享用之人,自己就可以从任由摆弄的物品跃升成人了。
陆子梧不觉得这是什么难处理的事,群众之中出现叛徒是难免的嘛。这种情况,杀鸡儆猴是最简单的方式。
说实在的,她不怕自己手下有人反复,就怕有人短视蠢笨不说,还分不清敌我。
她的目光落至面前一直跪拜着,任由她人怒骂宣泄,一动不动的人影上。
好在她们还未上拳脚……
不过也不能光听这些同一立场的愤恨之词,还是要听听看本人是怎么个说法。
陆子梧伸手叩了叩桌案,室内随之一静。
“虽说这是尔等之间的内部恩怨,我未曾涉及,也无权干涉。但倘若事实真如她们所说……”陆子梧顿了顿,“你可有辩解之言?”
那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是沁了凉水的石子一般,一颗一颗砸进跪俯着的齐难心间。
她死死咬住后牙根,攥紧手心,终于抬起了那扣在地上的头颅,带着狠意地高声道:“确如她们所言,我就是出卖了她们!我就是不择手段地想要爬上高位!可那又如何?”
“我过够了这种为人摆弄的日子,我不想再被人当做货物一般买来买去!凭什么?凭什么我就这般轻贱,他们就那般高高在上?凭什么我不能处在高位,将潘净远他们当做祭品,剥皮抽骨,然后卖掉?”
齐难双目通红,似是什么也顾不得了,只管将那堆积在内的怒气全然泄出。
“只将他们就这么简单地杀了,难解我心中怨愤!”
她慢慢直起脊背,看向垂首不言的喻有仪。
“你以为自己的方法就很好吗?和你一起逃走就是最好的结果了吗?逃走之后还不是要东奔西躲,一朝不慎便饿死在荒年里,和之前有什么分别?”
喻有仪像是被刺到一般,浑身抖了一下,轻轻摇着头,伸手撑着桌案,支起身。而后踉踉跄跄地跪坐在齐难面前,颤抖着伸出手,强硬地将人拢在怀中……
齐难没想到她会是这么个反应,一时僵在原地,忘了挣扎。
“乖孩子,你只是被人蒙蔽了而已,你只是……被蒙蔽了……而已……”
喻有仪说话时,牙齿都在打颤,以至于言语含糊不清,只能不停地重复着。
「叮!危险警告,察觉到玩家身旁存在危险因素,正在检测中……」
「检测完毕!人物喻有仪理智-2,即将突破临界值。请玩家尽快排除危险因素。」
齐难听见这话,便任由喻有仪将她紧紧裹住,双眼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陆子梧。
“不管用什么方式手段,我都不想再过这种为人鱼肉的生活了。我想变得和仙师你一样!仙师若是愿意收留我,我就什么都愿去做,只要能让我摆脱这种生活……哪怕下一刻就去死,我也愿意!”
那言语间只顾散发着浓稠的恨意与不甘。
明兆恰巧是除了喻有仪之外,离她最近的那个。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直白的……对与权势的欲念。这种情绪,陌生地令人生畏……于是,不自觉地被逼退了半步。
“哈。”
陆子梧却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她单手扶额,畅快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她笑蒙了。
连喻有仪都松开了手,茫然回望。
齐难刚撑起来的气势也随之一散,怔愣着望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
陆子梧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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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难。”
啧,这是什么一听就多灾多难的名字,怪不吉利的。
“换个名字吧。”她这般建议着。
齐难只停了片刻,像是猛然意识到什么一般:“请女公子赐名!”
陆子梧转头看向了窗外,云层低垂,像是下一刻就要向着地面摧压而来,但仍有不知名的飞鸟穿行其中。
“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她眨了眨眼,“齐鸢,如何?”
“齐鸢,谢女公子赐名!”
而后又是咚地一声,脑袋磕在了地上。
那声音听得陆子梧直龇牙,不禁朝着她摆了摆手。
“起来吧,别再磕了。”
本就不算灵光,再磕傻了可怎么办?
“多大了?”她好奇地问道,毕竟这姑娘看着瘦瘦弱弱的,一时还真难以让人猜出她的真实年龄。
“十四。”
陆子梧看了这站了满厅的人,又想起了自己院中的那群小孩。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还是年纪太小,书读太少了。
她怎么觉得,真的很有必要办个学堂了……
“既然喻夫人已经谅解了你,那么你们之间,你与其他人之间的恩怨。”她抬手指了指齐鸢,又指了指旁人,“日后究竟要如何清算,我也无权置喙。”
她说完,扫了眼神色已经有了些清明之意的喻有仪,继续道:“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但也仅此一次而已。”
齐难……不,此时应当是齐鸢了。
她双眸骤然亮起,可还未等再说些什么,就见陆子梧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殆尽。
“不过今日之事,总得让你长点教训才是,否则难免下次再犯这种蠢。”
那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震得齐鸢心口跟着一颤一颤地。
“方才听诸位说,你是私下联系了院中之人,才见到的潘净远,向他告密吗?那么与你私下联系的那人是谁?”
“是……负责每日给后院落锁的阿生。”
“明兆,去将人带来。”
“……是。”明兆被唤回了神,下意识地回道。
随着明兆的离去,厅室之中又恢复了寂静,众人不知晓陆子梧究竟要做什么,只得沉默地等待着。
齐鸢也被陆子梧招来,跪坐在她一旁。
陆子梧则是打开了自己的面板,检查起来。
「身份卡:高层教徒3977(可升级)
所属势力:通天教(中立)
属性:体质:7;武力:6;智力:8;政治:6;统率:7;理智:(暂不显示)
隐藏属性:信仰(已激活)狂热(待激活)
技能:蛊惑人心:玩家处于争议事件时,己方成功率增加50%~70%,概率降低对方理智值(可升级)」
自从被时正申又给她提拔了一级之后,别的数值变化她没什么实感,反倒是体质和武力被拔高了不少,她倒是体会颇深。
不仅熬夜之后精神恢复得更快了,力气也比原先大了不少。
虽说这些时日她四处奔忙,没有足够的空隙能抽出来习武健身,但和陆自遥,管夙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不算少。
知晓了不少如何杀人,能一招毙命的方式。
她摩挲着袖中,那绑在胳膊上的刀。
是当初管夙知晓那把匕首丢了之后,专门另行为她打造的袖中刀,锋利无匹。
还应她的要求加了两道血槽。
今日,算是要为它开刃见血了。
45. 你怎么还能看得上别人?!
为防万一,陆子梧还是带着人去找了时寂。
索性时氏旧宅离教坛并不算远,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一前一后挂着陆字木牌的两架马车就停在了宅院正门前。
侍从前去叩门,门房对这行人已然很是相熟了。毕竟自从通天楼建成后,仍常年住在这方宅院的,就只剩时寂一人了。而他又称不上是个热闹性子,是以门庭冷落,日子也清闲了下来。
久而久之,世人皆以为通天教的教主和圣子都长年累月地待在通天楼,时氏旧宅也渐渐为人淡忘。
可自打时寂从古关回来后,陆子梧往这里跑来的次数,都快赶上前几年来访到客的总和了。
说明来意后,喻有仪被人搀进了偏亭那离药房较近的一处院落中,而陆子梧则被引进了正厅落座。
她看着面前忙碌着的,既是点香又是烹茶,从她踏入门内就没停歇下来的老人,忍不住开口。
“吴叔,不必如此繁琐的,本就是我未递拜帖,突然到访。”
“待客之道,礼不可废。”
鬓间已经染上灰白的老人看了看外头声势浩大,遮天蔽日的雨幕,急忙命人将廊间卷起的帘子放下,室内室外都点起了连枝灯。
将一切都安置妥当,他才又看向陆子梧:“陆仙师就当时我这老骨头爱热闹,半点闲不得吧。”
陆子梧端着茶水暗暗感叹,这时氏一族说是落寞了,可底蕴还在。只是人少了,钱是半点不缺的。
原本有些昏暗的厅室,也随着一盏盏燃起的灯火被映衬地恍如晴日。若非窗外雨声喧闹,身处其中还真让人察觉不到半分异样。
四下无人来扰,陆子梧也乐得清净,她趁着这机会点开了身份卡。
「天命之人(招兵买马版)(可激活)
身份卡激活要求:1、玩家需拥有(最低300人)对玩家忠诚值大于等于80的可培养对象,不限男女(已完成);2、玩家需提供足够活动的训练场地(已完成,待选择);3、玩家需自备足够每轮训练消耗的粮食与装备(已完成)」
自从将来鹤依靠买卖人口的获利清缴完毕后,最要紧的钱财和地点选择问题对陆子梧来说已经不是事儿了。现如今可算是让人理解了,为何那些个皇帝一缺钱,就喜欢对着手下的大臣翻旧账抄家了,一夜暴富也不过如此吧。
至于那日卢怀远问她,是否将赃款所得上缴通天教或是官府?
陆子梧撇了下嘴,这东西当然是取之于谁,用之于谁啊。
放进通天教的府库里?开什么玩笑。就他们自己那笔陈年烂账都没算清楚呢,想拿外力来填平空缺?还是等她将内部的蛀虫都一一清扫干净再说吧。
不然就眼下这是个老鼠都能进粮仓啃上一口的状况,再多的钱粮倒进去都能瞬间清空,恐怕一直到最后都弄不清楚究竟进了谁的口袋。
再说了,时正申自己家底丰厚,单独有一本账册。看他八风不动的模样,想来是心中有数,还轮不到她这个被当刀使的家伙瞎操心。
至于聂诩那边……
他就更管不着她干什么了,此事全程都没有官府的人参与。聂诩连送进牢里的囚犯都关不住,还好意思伸手问她要钱?
思及此,陆子梧点开了在身份卡下方出现的【使用说明】。
长长一大段文字,对各种会出现的情况都进行了详细的介绍,还根据现状生成了的参考方案。
简单来说,身份卡的操作使用需要经过三轮训练,第一轮一个月,第二轮两个月,第三轮三个月,中途不可随意打断,每轮所需装备耗材也不尽相同,要等到第二轮开始,才需提供一些战马兵器之类的。
而她要做的就是将每人所需的粮食与装备提前归置好,放在指定位置,当个甩手掌柜等着就是了。
至于地点的选择上……
虽然时正申给她在城外划了套宅院,但毕竟还没亲眼见过是何模样。若是用来鹤的私宅,虽有系统为训练场地提供隐藏buff,却还是让人觉得不太稳当。
索性她现在钱粮充足,就算是临时再去买块地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而她手下现在忠诚值达标的,要算上从带来的穆山村众人,加上被解救出来的被拐女子,还有从客舍中挑选出来的通天教信众,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竟足足有八百余人。
这数字看着很是赏心悦目,可若是根据身份卡列出来的参考条件进一步细分。筛去身有残疾之人,十三岁以下的孩童,还有四十岁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等等,这些不适合经受身份卡安排的高压训练的人,也就只余下四百多了。
陆子梧在系统给出的名单上比划着增增减减,毕竟她也不可能将这四百多人一股脑打包扔进去闭关修习个几个月。
客舍那边还要留够人手,持续为她筛选人才。
洛西城中已经有了正当营生的,也不好再摘出来。
她身边也要留足人手,以应不测……
“唉。”
陆子梧看着系统的提示叹了口气,最终勉勉强强凑齐了三百余人,女男比例接近四比一。
“子梧何故叹气?”
陆子梧闻声望去,时寂一身白衣推门而入,径直在她对侧坐下,身上似乎还沾着潮气与若隐若现的苦药味儿。
“可是为那位夫人的身体忧心?”
陆子梧不置可否。
“她眼下如何了?”
“已无大碍。”时寂言语间有轻快之意,“本就是病从心起,肝气郁结,以至情志抑郁,气血不畅。如今淤堵于胸的血痰已除,心结若解,余下只需调养身体上的亏空就是了。”
他抬头看向对面之人,眼中含笑:“我新改了药方,已命人去煎煮熬制了。”
陆子梧拱手。
“我代她先向圣子道谢了。”
“你不必如此与我客气的,能帮上你的忙,是我之幸。”时寂垂眸,盯着烛火照在漆案上的光晕,“只是有件事,我不知你是否清楚。”
陆子梧挑眉:“何事?”
“那位夫人的身份……”他有些踌躇。
陆子梧还当是何事呢,干脆地回道:“我自是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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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放心了。”时寂从袖袋中拿出一张拜帖,递给陆子梧,“喻氏家主见你前些时日不在城中,已经找到卢怀远那边了。可卢怀远这人向来是离世家们远远的,能不见就不见。是以不知怎的,已经找到我这里了。”
他看着对方有些诧异的神情,继续道:“可我对各种缘由并不清楚,只年幼时见过喻夫人几面,后来听过几句风言风语罢了,不便越俎代庖。”
陆子梧展开那拜帖,并没见到什么有用的话,抬头问去:“他们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吗?”
时寂摇头:“只是说欲寻一故人,便是只见一面也好。”
“我知晓了。”陆子梧颔首,将拜帖收好,“这件事还是等喻夫人醒来,问问她自己吧。”
“这般也好……”他顿了下,思虑再三,终是提议道,“等喻夫人醒了若是想见,还是让她在此处与父母相见吧。”
“嗯?有何说法?”
“我也是听吴叔闲谈中说起的,你我还未至洛西之时,林氏那边正在为旁支的两位公子说亲。不知怎的就又被人将前任家主与喻氏长女之间的姻亲往事翻了出来,闹得很是狼狈。林喻两家之间,这些年来也是纷争不断,可林氏后继无人,未再见什么有才俊之人能接替的,终是矮了一截。怕是多年来郁气堆积,无处发泄……”
时寂担忧地看了眼陆子梧。
“我和喻氏倒是不惧那些人,可若他们知晓喻夫人在你这边,难免会找上门去。届时,你若是不交人,恐有麻烦缠身。”
言罢,他看见对面那双漆黑的眸子泛起了霜色,耳边传来指尖叩桌的闷响。
“怕是来不及了。”陆子梧沉思着,“喻氏都能通过这件事找上我来,林氏中人未必不知。”
半晌后,她看见时寂一脸忧色,笑了出来:“何必如此忧心,再怎么着,那林氏的人还能要了我性命不成?”
“……也是。”
待到雨势渐缓,陆子梧才带着喻有仪向时寂和吴叔告辞,驾车离开时氏旧宅。
正在她思考着要怎么应付很有可能会找上门来向她讨人的林氏诸人时,耳边却蓦然响起系统的提示音。
「叮!主线任务:不想当教主的玩家不是好教众!
任务二:惊!通天教陷入危难之中!请玩家尽快排除隐患(已完成)」
「检测到玩家于任务进程中参与度过低!未能达到职业发展系统规划标准,现为玩家发布限时任务!(注:限时任务若仍未按时完成,玩家将面临撕卡风险!)」
「任务三:获取千人以上通天教信众的支持
判定标准:玩家在信众心中的分量超过教主时正申
限时:45天」
「任务四:解决竞争对手!
任务内容:惊!玩家竟不是教主心中的最佳继承人选,暗中的敌人即将出现,请玩家保持警惕!
限时:60天」
嗯,很好,果然话不能乱说。
林氏的人不一定能对她的生命财产产生威胁,但完不成任务,她真的有可能会被系统干掉。
46. 老而不死是为贼
在回府的这一路上,陆子梧都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主线任务二从开始到结束她都没能摸得着什么边角,这就完成了?
但就眼下系统发布的升职主线任务来看,威胁的意味倒也没那么重。更像是在提醒她,已经错过了和平上位的机会,要尽快开始准备暴力手段了。
再联系上时正申前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怕还都没将她这把刀用个彻底,就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将其折断了吧。
千人以上通天教信众的支持……
真到了这种程度,就算有人想动手将她拔除,怕也是伤筋动骨。
城内的石板路算不上太平稳,车架摇摇晃晃,一旁的竹帘也不太稳当。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时便有日光划破云层,钻过车窗的竹帘缝隙,照射在陆子梧的面庞之上。
她眸色微凝,盯在空气中的一处,许久都未曾眨眼。
直至车马停驻,侍从轻叩车框,候在一旁。
陆子梧才有了些许反应。
千人啊……
她深吸一口气,无声地念叨着。
还四十五天之内,真是看得起她。
要想按时完成这个任务,整个洛西郡内估计是没这个机会了。
那……古关呢?
“咔哒——”
陆子梧掀起车帘,踏上了下方的矮凳。
她身上惯常没什么多余的配饰点缀,是以走起路来只能听见鞋屐扣地的单薄声响。
若有人在此时直视她的双眼,不难发现,那双暗色的眸中竟隐隐约约能看见点点灼人的火光。
——
自洛西郡往东南方向看,崖壑峥嵘,地势险峻,穿过断谷郡,平原方现。
那是,千里之遥的洛都城。
位于都城正中靠后,皇宫内苑,雕栏玉砌自不必多说。
可于宫道之上,一头戴头戴大冠,上系貂尾,身着深色的素直长袍,却毫无配饰的宦官,正手捧书简,疾步向前而去。
他喘着粗气,穿过未央宫,抵达了靠北一侧的清凉殿。
“跑什么跑,你怎的这般不小心,陛下还在里头呢!”
清凉殿外的内侍将人拦下,低声斥责着。
“呼——!断,断谷郡急报,还望公公代为通传。”
内侍闻声一惊,面露慌乱之色,踌躇着不知该当如何。
来人焦急异常:“公公还在等什么?若是出了大事,到时就是怪罪你我通传不利了。”
“这……这,可那羿仙师才进去,这会儿怕不是正在为陛下讲经做法,若是此时扰了去……”内侍面露惊恐,额角从帽檐出滑出了冷汗,“陛下一怒,你我是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啊!”
就在两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站都快站不稳的时候。
远处回廊尽头走来一个身穿枣红宫袍,腰佩金玉之饰,衣袂滚金的六岁小童。
那内侍宛如见了救星一般,即刻迎了上去。
“大皇子!”
许是内侍动作太大,竟将人逼得踉跄后退一步。但很快,他回过神来,扶起跪在身前的人。
“闻常侍,何事如此匆忙?”
燕继年纪虽小,却开慧极早,已经是能装出一副处事稳重的模样了。
“大皇子,您看。”闻常侍拿过那急报书简,“断谷急报,可陛下正与羿仙师于殿中论道,我等……实是不好打扰……”
燕继闻言知晓了个大概,颔首打断了对方。
“随我来吧。”
“多谢大皇子!”
闻常侍先人一步,叩上了殿门,朗声通传,底气十足。
“陛下,大皇子求见!”
半晌后,殿中传来一阵阵细碎的收拾声,朱门由内而开,轻纱幔帐拂面,丝丝清凉沁人心脾。
燕继抬步跨过门槛,目不斜视,径直上前,拜道:“儿臣见过父皇。”
“继儿啊,下学啦?上前来让父皇看看。”
声音嘶哑苍老,燕元琼身上的朱衣更是让他那头白发格外刺人眼球。
可燕继抬头望去,他父皇仍是面色红润,连皱纹都看不见几许。身下的金座更是描了莲纹,端的是一副鹤发童颜的神仙做派。
“父皇。”他走上前去,乖巧低头,复述着今日夫子所教的诗书道义。
偶然间眸光撇向一旁,那须发皆白的羿仙师半阖着双眼,紧闭唇口,绝不轻易言语。
“好啊!我儿果然聪慧,不愧是天命所赐!”燕元琼看着自己这个得来不易,相貌清逸,堪称神童的大儿子,龙颜大悦,“和父皇说说,想要些什么奖赏?”
燕继没回话,瞥向了下方急得都快站不稳了的闻常侍。
“父皇寻常给儿臣已是的足够了,只是今日闻常侍像是有急事来禀,父皇若得空不如听一听?”
燕元琼眯着眼,看见下方的宦官顺势将手中的竹简呈了上来。
他展开匆匆一瞧,先是愣神片刻,随后面向羿正明抚掌大笑:“仙师果真法力无边,料事如神!”
羿正明仍旧是那副阖眸不语,没有半点反应的样子,可皇帝也不曾恼怒。
燕继好奇:“是发生了何事,让父皇如此欢喜?”
“皇儿有所不知,方才羿仙师来报,说是天象有异,北地不宁,恐有祸事将起。但天有庇佑,众星拱辰,有星自北崖而陨,魂归仙界,祸事已除,可保都城太平无忧啊!”
燕元琼将竹简摊开在燕继面前,指给他看。
“你瞧,断谷郡太守日前出游,意外坠落山崖,众人于崖下寻遍,仍不见其尸首,这不正应了羿仙师所言吗?”
室内诸人怔愣,俱不敢言。
唯有皇帝喜不自禁,大手一挥:“此乃喜事啊!赏!大赏!明日再宣宴饮,邀群臣一同庆贺!”
“哈哈哈哈哈哈——”
闻常侍木然应着帝王之言,下跪谢恩。直至步出清凉殿,被燕继一唤,才猛然惊醒,方觉身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多谢殿下,是臣失态了……”
那可是……那可是一郡太守啊!其生死之事怎能如此儿戏……还,还邀群臣庆贺。
闻常侍抬起手,就着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他都能想象得到,明日群臣集会该会如何骂声四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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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现如今,已然不会再有人敢指着皇帝的鼻子大骂荒唐,但他们这些侍候人的,估摸着是要多受些暗言讽刺了。
不过这也当不得什么……
“闻常侍不必言谢,我还要去椒风殿拜见母妃。”
燕继看了眼身后内侍捧着的食盒,那是他父皇刚赏下的,用冰鉴镇住的葡萄,说是要他带去给母妃。
“恭送殿下。”
闻常侍恭敬送别。
——
椒风殿距未央宫不算远,离清凉殿就更近了。
因此没走上几步路,就能望见椒风殿前院中,种满的紫薇花,高高越出宫墙。于日光下宛如艳丽至极的锦缎,装饰着华贵无匹的宫殿。
燕继走在花廊下,紫色的光影糊在眼前,又想起母妃在他耳边无数次提起的这紫薇花的来源。
紫薇,花开百日,为万星之主。是母妃怀着他时,父皇特意命人栽种的。如今六年已去,这花也被滋养地愈发漫烂了。
燕继停在殿前,殿中之人正支颐假寐,没察觉他的到来。
他很少见到母妃这副神情,分明是金玉堆砌的人,却皱着眉,像梦中也难求安稳。
“母妃。”
他低声唤着。
廖美人闻声睁开了眼,恍然片刻,又极快地堆上了笑意。
“继儿啊,快来让母妃看看,是否太过用功了,瞧瞧都瘦了许多了。你小小年纪怎么见天就这样愁眉苦脸的,半点都没个小孩儿样,还没你两个表哥小时候有趣。”
廖美人捏着儿子的脸蛋,面上笑出的蜜意,几乎能将人溺死了去。
“下回母妃和夫子说说,让继儿多歇歇。整日整日的,哪来那般多的功课呀,学都学不完的。”
燕继毫不挣扎,原本绷起来的肃正样子被揉了个乱七八糟。
是以只能抬手指着身后宫人抱着的冰鉴,嘴中含含糊糊地说道:“葡……萄。”
廖美人挑眉:“你父皇给的?他怎得天天都有这般好心情?今天又是什么开心事?说来给母妃乐呵乐呵。”
燕继顿了下,半垂着眼,将先是有仙师说是北地不宁,而后有急报,断谷太守已殁之事说得清清楚楚。
室内陡然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见母妃冷然开口。
“羿仙师不细心为陛下钻研长生之道,何时开始关注起这些朝堂琐事了?”
他对母妃再熟悉不过了,自然听得出那话语中的不悦之意。他只是还分不清,这种不悦究竟是针对谁的。
是满口胡言的羿仙师?
是整日沉迷求仙问道的父皇?
还是……
“今日午后出宫去廖府,找你表兄玩去吧。”廖美人伸手抚上了儿子的脑袋,柔声说着。
“……好。”
燕继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坐在一旁,看母妃一边让宫人收拾起了他出宫用的物件,一边遣侍从剥了葡萄放入碗中,递在他身前。
他伸手拈起一颗放进嘴中,冰得整个人一激灵。
母妃不喜欢吃这些酸甜的东西,父皇不知道。他和母妃口味相似,也不喜欢,母妃也不知道。
47. 相当复杂的亲子关系
廖悬今日本不当值,但近些时日来,廷尉寺庶务繁杂,一日不处理,第二日便堆积如山了。
是以,直至他收到弟弟廖憬指名道姓,托人给他带来的书信,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公务,亲自归家一趟。
廖氏宅邸临近未央宫北阙,能在此处立户者,即便并非当朝权贵,也是帝王亲信了。
寻常时日,也未必会有商贩走卒游荡到这来。
此时左右清净,便更显得那车马之上的摇铃声格外脆响抓耳。
廖氏门房远远见到是自家长公子的车马,即刻命人备好一应物什,提前出门迎长公子。
依着规矩,廖氏宅院内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缘由擅乘车撵。是以马车刚在府门外停稳,便有仆从置下踏凳。
“长公子。”
廖悬微微颔首,阔步跨入宅邸。
即刻有侍从上前来询问道:“今日府中用餐之时已过,长公子可要让庖厨额外备下吃食?”
“不必,我已在府衙中用过了。”
他顿步在庭院外,对着身后的仆从吩咐着:“我去拜见母亲,旁人不必跟上来。”
“是,只是……”
廖悬凝眉,貌似不悦:“何事如此吞吞吐吐。”
他主管诏狱,多年来与那囚犯律令打交道,眉目间沉郁之色日益堆积,加之生得高大。稍微一板起脸来,照廖憬的话说便是再俊逸的容貌,都挡不住那如恶鬼罗刹一般的气场。名声传出去能止小儿夜啼,画像贴门上能防贼人作祟。
院中的仆从便是多年间见惯了长公子的行事,也难以适应,不自觉地被吓退了一步。待看见廖悬那愈发不善的眼神,才回过神来,小步上前,低声说着。
“长公子这些时日都待在廷尉寺,有所不知。家主前些日子与夫人起了些争执,夫人如今被……幽在静室。”
廖悬沉默许久,才哑声开口:“我知晓了。”
而后转身,直奔主院而去。
——
午后的日光正盛,可林叶掩映,难以透进其下的屋室之中。
主院靠后的幽静之处本是廖氏族人在祭祀先祖前,用来与俗务隔绝,斋戒静居的斋室,一年才会用上个一两次。
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个非必要之时,便鲜少有人来往的斋室,逐渐成了廖氏夫人的幽闭静养之处。
陆顺之端坐在桌案前,垂首执笔在纸上涂画些什么。如此这般枯坐半日,都未曾抬头。
对面的墙壁之上,挂着的皆是廖氏祖先的画像,案台前供奉的是廖氏族谱。
再年轻些时,对着这方静室和这些死物还不算熟悉,时常夜间惊醒,疑有鬼神作祟,故而不敢直视。
可如今……
要是活人还能被死物吓着,她也就空长了这些年岁了。
陆顺之看着纸上又画完的一张图,满意地勾起了唇角,捏了捏脖颈,让身后的侍女将图纸妥当收拾了起来。
那侍女已经学乖觉了,她半眯着眼睛,偏着脑袋,不敢去看自家夫人今日又描绘了人体身上的哪处脏腑。也不敢去多想,一个经年累月待在宅中的世家夫人,又是从何处看到的这些血腥残忍之物的。
陆顺之揉了揉涨涩的手腕,偏过眼看向了紧闭的门框。
许久之前她就听见了有人在廊前行走,至眼下已经默不作声地停了不知有多久了。
这个时辰也不知是谁才会过来。
“谁在门外?为何迟迟不出声?”
仍旧没人回话。
她示意身后的侍女去外面看看。
“吱——”
那长久没被人细心关照过的木门被推开时,难免会发出些令人牙酸的声响,但这些都没门后的那个人让陆顺之心生不喜。
“长公子?怎么在这里睡过去了?”侍女讶然。
廖悬跪坐在门边,恍然惊醒,原本整齐的额发垂落下几丝,半点没了威仪姿态。
“……是我失态了,母亲。”
“砰——!”
陆顺之抄起案边的角杯,直直砸向门框。她皱着眉,看着那个与他爹生得足有七八分相似的儿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
廖悬僵直的脊背好似有些微弯,他半垂着眼,拾起了落在身旁不远处的角杯。而后缓缓从袖袋中抽出一叠书信,递给侍女。
“阿憬已至古关,托人送了信件会来,我带给母亲……”
陆顺之收回视线,喘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冷声回道:“拿回去吧,我没有兴致。你们兄弟二人除非是谁死了,喊我去吊丧,否则莫拿这些琐事来烦我。”
“阿云,关门送客。”她对着侍女吩咐着。
“等等!”廖悬伸手把住即将合上的门框,急忙道,“母亲还是看一看吧,阿憬他在信中说,见到了子梧和子尧!”
“……你说……谁?”陆顺之神色凝滞,脖颈好似僵直了一般,一顿一顿地扭转过去。
“是姨母的孩子,他们在洛西,已经与阿憬相认了。”
“砰噔哐啷——”
“母亲小心!”
“夫人慢些!”
陆顺之激动地站起身,却没顾及到腿上的旧伤,被繁复的衣角绊倒在地。
被两人扶起身,坐直后,一把抓过侍女手中的信件,打开来快速地扫读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好……好!”她扯住身旁人的衣袖,“去!去备车马!我要亲自去陆府,给阿爹阿娘送信!”
“可……”侍女阿云有些踌躇地回着,“可夫人您眼下正被幽闭于此,若是被家主知晓,您擅自出府……”
“他敢拦我?!”
陆顺之厉声喝道,那原本蒙了尘的锋锐眉眼像是被洗净了一般,光华摄人。
“还望母亲慎重行事。”廖悬已经冷静了下来,分析着利弊,“阿憬这回寄信,是单独着人送到了廷尉寺,而非廖府……”
说到这,他言语间难得有些卡顿。
“想来,是不愿父亲,或是太多人知晓的。”
“呵。”陆顺之闻言,冷笑一声,“所以,你待如何?”
廖悬伸出手,搭上了那被母亲紧捏在手中的书信,轻轻施力,没能抽得动。
“还是由我,送去给外祖父与外祖母他们吧。”
片刻后,书信被廖悬顺势抽出,他站起身,理了理有些狼狈凌乱的衣饰。
陆顺之抬头看着这个已经生得如此高大的儿子。
母子二人就这样沉默对视了许久,廖悬才俯身告退。
阿云见状,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正要上前将木门重新合上,就见那长公子又开始念叨了。
“母亲,久居静室,还需静志虚心,潜心追念先祖,才能早日出来。”
“滚。”
“静室幽苦,又不得食荤腥,母亲还是莫要……”
陆顺之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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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云赶人。”
砰的一声木门被关上,廊外寂静片刻,才传来阵阵离去的脚步声。
陆顺之看着窗外,幽幽唤着那个已经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侍女。
“我想去洛西……”
“夫人?”
阿云惊诧地望过去。
“我要去洛西。”
她声音逐渐坚定:“洛西也好,古关也罢,但凡是个活人,谁会愿意被幽禁在此呢?”
窗外鸟鸣阵阵,似有凉风钻进室内,惹得她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
陆顺之伸手附上膝头,不禁想起了多年前,她跌于马下,摔断了腿的那个夜晚。她那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就在身后不远处,手持长弓,冷眼望着她。
这次不会了。
她在心中默念。
不会再有人能拦得下她了。
另一侧,廖悬刚出静室,就看见侍从疾步上前。
“长公子,大皇子已至府中。”
那侍从自袖口处抽出一张被卷起的绢帛,呈给廖悬。
“是宫中递来的。”
廖悬伸手接过。
宫中之人也只能是他的姑母,也就是当今于陛下身边荣宠正盛的廖美人。
他匆匆看了个大概,收起绢帛,颔首道:“我知晓了,带我去见大皇子吧。”
二人行至去往前院的廊间。
廖悬垂眸,暗自思忖。
廖憬前些日子才传来断谷郡异常的信件,还未能等他再遣人去查,今日断谷太守已殁的消息就传进皇城了……
若说两者之间没有异常,没人会信。可如今皇帝笃信那羿仙师,他便是再上书请人去调查断谷太守的死因,恐怕不仅什么都查不出来,还会惹得圣心不悦,得不偿失。
但那羿仙师的异常,却能着人重视起来了。
往常只当他是个求财,但知进退之人。眼下看来,倒是没那么纯粹了。
——
洛西,通天楼。
时正申忽于梦中惊醒,他喘着粗气,神思不属。任凭一旁的教徒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就当那教徒准备跑出门外,去寻圣子相助时,被时正申开口拦下。
“卢怀远呢?”
“……教主您忘了?卢使者方才就被您遣去云平郡送信了,外头暴雨刚停,眼下怕不是已经在路上了。”
“……知道了。”他皱着眉,远处细碎的人声传入他耳中,显得格外吵闹,引得他头痛不已,“今日何故如此喧闹?”
那教徒小心翼翼地看着时正申惨白的脸色。
“是在行刑呢。”
时正申支起身,下榻。
教徒急忙上前搀扶着。
两人慢慢地走出通天殿,凭栏而望。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正申竟隐隐约约嗅到了风中含着的血腥味儿。算上时间,断谷那边的事情应该已经解决了。
只可惜……
羿正明被他安排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一直本分守己,从不干涉朝堂之事。只待时机成熟,为他们的计划点上一把火。
如今却要因那代文进的冒进之举,白白将这枚棋子废掉。
“咳咳咳——!”
时正申抚着心口,痛咳起来。
“教主!”
他抬手拦下欲上前的教徒,紧蹙眉头,望着东南方向。
便是再恨,也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动代文进了。
48. 急!上了贼船了怎么办?在线等
是夜。
白日的骤雨将洛西城中石砖下的泥土给翻了上来,此时空气就中浮着一股湿润的土腥味儿。
不知是不是孟必先的错觉,他总觉得能从这股味道里闻出些还未消散干净的血腥气,分明已经离得很远了……
他遥遥地往教坛的方向看了过去,恰巧夜间凉风吹过,打了个颤。
只匆匆一眼,没再敢多看。
毕竟那悬着的数十个人头还没取下来呢。
孟必先捏紧了手中的信笺,步履匆匆地朝着西市的方向赶去。那是整个洛西城夜间唯一被准许的,可聚集做乐之地,只在每月月中开市十日。其目的本是仙人庇佑于夜间流离在外之人,免其受邪祟侵扰,故而燃起烛火驱邪除祟,直至天明。
但如今嘛……
孟必先望了眼那朱红门楣,伸出手抓住了一旁垂下来的五彩长绳,轻轻摇动。
“叮铃铃——”
清脆的铜铃声从上方传来。
没多久,大门由内拉开。
迎面而来的先是一股夹着暖香的金石丝竹之音,将孟必先身后的阴邪寒凉之意尽数驱散。
而后是一个身披鲜红罩衫的通天教教徒,他一见孟必先,就颇为熟稔地开口:“这不是孟兄吗,这些日子怎么没来?大伙儿都念着呢!”
他一边将人往内引,一边问着:“今日准备去哪桌?那边的博局正热闹着,你去了即刻就能凑上一桌。”
“且慢。”孟必先看着即将踏入一层的门厅,急忙将前方引路之人的衣袖拉住,“我今日另有去处。”
他将那描金信笺递给了对方,揣回了手,没再多说。
“这……”引路人一看笺纸上的字,神色几经变幻,最终定在了一个略带着些谄媚恭维的笑脸上。
“孟兄这是要发达了啊,之前还跟兄弟们说,在那风头正盛的陆仙师手下做事。如今就又得梁仙师亲自相邀,今日这楼上来的那可都是些大人物……若来日当真被谁看中提拔了,可莫要忘了我们这些穷兄弟们啊……”
孟必先由着对方将他往二层的木梯处引去,原本有些难以安定的心绪,也随着那一声声的恭贺之言被渐渐抚平。
直到那被轻纱笼着的雕花木门在他眼前被推开,人影交错,宴饮正酣。他才再也顾不上这许多,匆匆上前,向上位的诸位仙师拜贺。
引路之人没敢朝里多看,径直将门合上,就回到了一层。
可还没等他歇下来喝口茶水,与他隔了没几步的一个红衣侍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手中端着的酒食撒了一地。
他当即站起身来,指着那倒地的侍人斥责:“怎么做事的?怎会如此不当心!这可是要送上去的东西,耽误了仙师们,几个你都不够赔的!”
“呜……”
那侍人似是咬到了舌头,嗫喏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旁边近处的一个身材精瘦的侍人见状,赶忙蹲下来帮着收拾残局,手脚麻利,动作干脆。
引路人看着他,开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之前怎么没见过?”
“小人张达,来了有小半月了,一直在下面做事,您没见过我也是应当的。”
“张达,不错,看你也是个机灵的,今日就由你招呼上面的酒食吧。”
张达闻言,欣喜着叩谢:“多谢管事赏识。”
“行了,别磨蹭了,快去吧。”
“是!”
张达擦了擦手,向着后方的庖厨赶去。没多久就又端着一份酒食朝二层而去了,动作不慢,手上却极稳。
管事看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就没再多管了。
——
二层的雅阁之中,随着孟必先的到来,乐声渐停。
轻纱被撩起,朱屛四立,将这宴饮之厅与外室隔开。
“小人孟必先拜见梁仙师,石仙师,秦仙师……”
他叩首于地。
没听见上首之人唤他,也不敢起身有什么动作。
“你便是孟必先?”
“正是。”
“起身入座吧,今日本就是让诸位来此小聚,借帝君神力,祛除白日的晦气的,不必如此拘束。”
孟必先默然入席,看着面前精瘦的红衣侍人为他添酒布食,而后悄声隐到一侧的屏风后。
他余光轻瞥,竟在下方看见了一个白袍教徒。
那人已然是面色通红,衣衫凌乱,一副饮酒无度的模样了。
“多谢梁仙师。”孟必先垂首应和着。
可一直到他跟着喝了一轮酒水后,都再没人出声提起邀他前来所要商议之事。
直至上方的石仙师一摔铜杯。
“砰——!”
“这喝的劳什子闷酒,你们也喝得下去?”石超脖子通红,喘着粗气,“就不怕白日那刀改天落你脖子上?”
一时间室内寂静,无人多言。
梁端朝着身侧挥手,让人将这厅室之中的侍人尽数屏退,才又看向石超,幽幽开口:“石兄,慎言啊。”
石超才懒得管这些东西,言语间相当直白:“慎个劳子?白日里我就未曾收敛过。若你邀我来此,就是为了吃酒,祈求仙君保佑的,老子才懒得陪你们这群孬种!”
说罢,他起身欲走。
梁端头疼不已,赶忙将人拦下,也不敢再买什么关子了。
指着下方之人,对石超说道:“石兄你瞧,我这不是已经请了人来商议对策吗?你坐下,我们好生说道说道,事情总得一步步来嘛。你要是这就走了,我们才是孤立无援啊。”
梁端好说歹说,总算是将人给留了下来。
石超将袖管撸起,抱臂盯着对方:“说说吧,什么对策?”
语气间满是不耐,一副若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早就走了的模样。
一侧的秦虎见状也放下了酒杯,出声提醒道:“那陆子梧如今可是正得教主青眼呢,梁兄今日要是没个说法,我等也不是什么傻子。再怎么不满,也不会直愣愣地撞人刀口上,给人添堵,也惹得教主不快。”
梁端闻言一笑。
“若不是已早早有了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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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怎会邀诸位今日相聚呢?”
他伸手指向孟必先和那白袍教徒。
“她在我教教中地位自是暂时难以撼动,可人总有些私底下的,摆不上台面来的营生吧。”
孟必先收到梁端的暗示,当即拱手直言:“一如梁仙师所言,那城墙根儿上,上月新出来的一家客舍的幕后主人,正是陆子梧陆仙师。我前些时日亲眼瞧见,那原先在城外陆仙师身边的得力倚重之人,回城后便去往客舍,负责其中经营了。”
白袍教徒闻言,扒着桌案,探出了半个身子,急匆匆地开口:“那人可唤小八?”
“正是。”
“那就错不得!”白袍教徒兴致冲冲地向着上首,“梁仙师!此番足可证明我先前并未说谎吧。”
梁端捋须,笑着点了点头:“我等大可从此入手,便是不能直接将人……也能挫挫她的威风,好让她懂得长幼先后之序啊。”
秦虎来了兴致,问道:“这经营客舍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最多也就是着人前去找找茬,给她添些堵罢了,还能怎么着?”
“仙师有所不知,那并非如其余只管人住宿吃食的客舍,她还让人私下给那些个难以通过入城考教的城外贱民讲经!”白袍教徒很是激动,面色越来越红,像覆了一层血一般,“其间私相授受想必数不尽数,若是报与教主,想必教主定不会再如此放纵容忍!”
可他激愤之言刚落,厅室众人一时面面相觑,无人再敢接话。
连秦虎都又安然坐了回去,倚在一侧的垫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孟必先见那白袍教徒还跟个愣头青似得,全然不见梁端已经暗沉下来的面色,正要冲上前去,再自己多分辨几句呢。
于是他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住了。
他也是被这人给惊到了,原先以为是个什么聪明绝顶的,才能混进这局面呢,结果谁知道搞出来这种事……
他说的这些个私相授受,但凡是在教众做事做得久了的,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
就上边儿坐着的那几位,谁没干过?怕不是比那陆仙师的手段都要明目张胆些,真追究起来,一个都跑不掉。
到时候,难说究竟是陆子梧先受到教主惩处,还是先将旁人拉下了水,犯了众怒。
孟必先看着越来越凝滞的氛围,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将这个话题给略过去。却没成想,梁端赶在他前面,将话头截了下来。
“依你先前所言,你也是从那客舍之中出来的,也是受了那私下讲经的点拨,才能于城中安居的。若是追究起来,还应从你开始清算啊。”
白袍教徒头脑翁的一声,霎时清醒过来。
一下跪伏在地,将原本拉着他的孟必先差点给拽了个仰倒。
“梁……梁仙师,您不能不管我啊,我什么都和您交代了。我……我虽是从那客舍走上了一遭,可也是您一手领进教中,当了个牵马教徒的……您……”
“够了。”梁端一拍桌案,“既知如此,就莫要再提起此事了。”
“……是。”
49. 大家吵吵闹闹的,很有活力啊
“明日便由秦兄带着人去那客舍探寻一番吧。”梁端向着侧首说道,“总是会有不合规制的地方的,届时将人抓了,直送进石兄掌管的私牢中。也算是将人敲打一番了,待到那陆子梧主动找上门来,就万事皆可商榷了……”
秦虎听到这,忍不住出声刺他:“得罪人的事儿就让我们干了,你呢?”
“我还没老到那头昏理不清事儿的年纪,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陆子梧一来,占得是你想谋划的位置吧。”他是半点不在旁人面前给梁端留脸面的,“来鹤一走,教主就将一个外来的丫头给推了上去,要着急也是你急。我和石兄顶多是看不惯一个都不满双十的孩子骑到我们头上来罢了。”
“可梁兄此前的筹谋,怕是尽数作废了吧。”秦虎笑着,假模假样地叹了口气,“唉,也不知白日里被处刑的,究竟有多少是梁兄手下之人啊?”
梁端的笑脸有些端不住了,出声找补着:“我自是,另有筹谋,必不会让诸位平白出力,我却稳坐高台的……”
“嗤——”
秦虎笑他装模作样,却还是端起了酒杯,筹划着明天要带多少人去砸场子。
石超却是一反常态地沉静异常。
不过此时,也无人在意他了。
夜深了,西市仍旧灯火通明。
此间中人俱是整夜整夜地不归家,在一声声高喝中,消磨着钱财与漫漫长夜。
孟必先跟着喝了几杯浊酒,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可神志上还留着几分清明。
他有些后悔,后悔贸然前来赴宴,后悔如此轻易地就和梁端他们站在了一条船上……甚至后悔当日究竟为何要揽下给那陆仙师送东西的活计,原以为是他青云直上的好时机,可眼下来看竟是泥足深陷,难以脱身了。
无论众人再如何心思各异,面上瞧着却是宴饮正酣。是以,没人看见原先贴着门边站着的一个精瘦黑影,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
翌日。
洛都城。
廖悬刚送完信,拜别外祖父和外祖母,从陆府出来,就看见原本站在马车边的侍从迎了上来。
是他父亲院中之人。
“长公子。”
那人略施一礼后,凑近廖悬身侧,附在他耳旁,小声说着什么。
廖悬眉头紧蹙,他侧头望向前来报信之人。
“死了?”
羿正明竟然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对方垂着头:“就在昨日夜间。”
这人不是号称仙颜永驻,寿元无量吗?
廖悬敛眸暗自思忖,问道:“怎么死的?”
“这……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据宫里传出的说法是,窥探天命,为我朝规避灾祸,以至寿元消减……”
“我知晓了,父亲现在在何处?”
“家主还在留宫中,正与陛下议事呢。”
廖悬颔首,正欲上车归家,将外祖父与外祖母的回信交予母亲,却被那从身后侧门处小跑而来的人拦下了。
“廖廷尉!”
廖悬闻言回首,来人是早年间就跟在他外祖陆良身边,四处征战的亲信。自数年前,外祖父自请致仕后,没过多少时日他就随着一同卸甲归田,继续跟着外祖父了,如今在陆府中为一管事。
他转身拱手:“华叔。”
行的是见长辈之礼。
华仓一路紧赶慢赶地跑来,颇有些气喘。到底是年岁大了,不得不服老。
“还好廖廷尉并未走远,夫人托我将此物交予您,再由您亲自转交到女公……廖夫人手中。”
廖悬伸手接过。
那是一个皮质的口袋,托起时相当坠手。虽然还未打开,但他莫名觉得这东西异常熟悉,像是诏狱中某些常见之物。
“这是?”
“哎,不是什么要紧之物,是廖夫人打小就颇爱搜集的一些小玩意儿。”华仓一脸坦荡,“这不是上回我家那小子从边关回来,说是那边出了个有奇思巧技的铁匠,夫人就托人打了这一套东西,说是能让女公子高兴高兴。”
廖悬打开口袋一看,果然。
交股式的翦刀,薄如蝉翼的单柄刀片,细铁针……还有那一旁不知由什么东西制成的线绳,看起来虽细如发丝,却相当坚韧。
华仓瞧着廖悬那惯常见不到笑意的面庞,难得有些心虚。
“就是……莫要让廖丞相知道了,不然约莫是又要吵起来了。”
廖悬面不改色地将东西收了起来,贴身放好。
“请华叔安心。”
“哎……”
华仓摸着后脑勺,目送着廖氏的车马远去,直至再也看不见踪影。方才松了一口气,回到府中回信。
“怎么样,那孩子说了些什么没?”一满头银丝的老妇人远远看到华仓回来,便急忙上前将人半道拦住,“可应下了?”
“夫人放心,廖廷尉没多过问,收下东西便走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妇人拍着心口,“这孩子还是向着他母亲的。”
站在不远处,亦是满头华发的陆良见状,背着手冷哼了一声。
“就说当初不该让顺之嫁给那姓廖的,那廖氏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吗?如今倒好,女儿家喜爱弄些个刀兵都要偷偷摸摸的。但凡当初多听听我的,也不至于被那廖家人给欺负这么多年。”
“叨叨叨!都说道个多少年了!”那妇人懒得听这些牢骚话,高声怼了回去,“顺之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真想干点什么,除非把她腿打断,不然你还能拦得住她?倒是她姐姐易之,是听了你的,嫁到了魏氏,是个能任你摆弄的好人家,可如今呢?”
一时间院中无人再能出声,有风拂过林叶,擦出了阵阵哀泣之音。
陆良伸手扶住了廊柱,那原本还能直挺的脊背瞬间弯了下去。
他这一辈子就这一对双胎女儿,早些年间带着一家人一起戍守边境,日子过的是苦了些,可也没什么风浪能把家给冲散了。
给女儿起名易之顺之,就是祈望人一生能过得容易些,顺遂些。
可如今……
一个被困在廖家,也不知那廖家人是从哪掏出来的乱七八糟的规矩,竟让女儿连娘家都归不得。他们想要亲自去多见人几面,还要生怕都城中传出对女儿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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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名声。
外人说些什么也就罢了,毕竟他如今虽已无官职在身,但好歹还是个金印紫绶的关内侯,旁人再怎么样都不敢嚼他的舌根。可顺之却在廖氏,每日听那族老给她念规矩,好好的人都给念叨疯傻了。
而另一个已经随了那魏氏,再无人敢当面提起了。只余下一双苦命的儿女,在外流离……
那妇人走到他身边,拿起了桌案上廖憬托人送来的书信,不禁开始哀叹起自己的孙辈们。
“唉,这没半点消息时,整日就担心他们兄妹俩的安危。可如今得了消息,忧心的事倒是更多了……子梧从小就养在咱们身边,哪让她吃过苦啊,这些年杳无音信的,不知受了多少罪。更何况,她毕竟是个姑娘家,她兄长就算再怎么上心,也难事事周全。”
她抬头看向丈夫:“若是能将人接到身边来……”
陆良摇了摇头,沉声道:“这洛都城也不是太平久居之地。”
“那要是能去亲眼看看这俩孩子如今过得怎样也好啊。”
陆良闻声不语,与之对视良久。
——
洛西城中,陆子梧倒是没有那距她千里之遥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所想得那般,过得孤苦无依,冷落清寂的。
反之,自打今日一早,她院门外都快热闹地要翻了天了。
起先是天还没亮时,就听闻门房来报,通天教的石超命人拉着几车几车的东西守在了院门外。
门房也是按照陆子梧的吩咐,今日无论是谁来送东西,都先拒之门外,晾他们几个时辰,再将人给请进来议事。
可架不住这天越来越亮,门口来的人越来越多,车架也都成堆成堆地停靠在路边,都快将太平坊的路给堵死了。门房这才不得不来向陆子梧请示,接下来该当如何。
就在陆子梧收拾好了衣饰,准备亲自出门迎接诸位热情异常的同僚们时,就听见外头有人先一步吵了起来。
她驻足院前,听了一耳朵。倒也不是什么直白粗鄙的街角巷落间骂街的污言秽语,更多的是文人之间那种互揭老底的明嘲暗讽,相当有意思。
但陆子梧也没忘正事,让人从后门绕过去,悄悄看了一眼都是些什么人。
果不其然,是林氏和喻氏两家对上了。
就在他们快要动上手脚之时,沉寂已久的院门被手持长刃的管夙和萧佑轰然推开。
日光照射在那白刃之上,夺目刺眼。
许是这一出来的太过突然,又或许是管夙面上故意端出的血煞之气太过摄人,是以他分明只是平等地扫视了一圈,而后将目光落在了那已经将手伸出,凝滞在半空中的林氏中人身上。
另一侧,缩在角落里,挤挤挨挨在一起看热闹的通天教众人当中,都有几个不自觉地小小后退了一步,面露惊恐。
“我还当是谁呢。”
陆子梧带着笑意从门内走出。
管夙和萧佑见状,略微收敛了气势,围在陆子梧身侧。
“今日一早便不得安宁,扰了邻里休憩。原是我的罪过。”
她将目光放在了喻氏和林氏众人身上,面露不解。
“诸位是?”
50. 大家都是体面人
两方也都是体面人,刚才的争执也是一时气血上头的冲动之举。正了正衣襟,转身向陆子梧报上了家门。
“哦,我也曾听闻过,喻氏与林氏都是洛西的大族。只是……”她的目光在两方之间来回扫着,挑眉质问,“只是今日在陆府门前争执起来,可是我不知何时得罪了两家,诸位才派人上前来挑事的吗?”
“你——!”
林氏中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公子挨不住这般明里暗里的揶揄,当即就要上前斥责陆子梧不识好歹。
却在看见管夙转向而来的刀锋时,闭上了嘴。
喻氏有人上前拱手请罪。
“今日是我等贸然来访,惊扰了陆仙师。至于这争执……”他回首望了一眼林氏的人,朗声道,“自是与陆仙师并无干系,是我等的家事。让陆仙师看了笑话,是我等顾虑不周。待将琐事处理干净,喻氏再遣人递拜帖,择日拜访。”
说罢,那人便盯着还要上前再说些什么的林氏公子,低声道:“还嫌不够丢人吗?莫非你还要将这等丑事闹得人尽皆知才肯罢休?”
终于,喻氏和林氏的马车一前一后地挤出了坊间的街道。
陆子梧得以抽出空来,看向那群以石超为首的,默然站在一旁,也不出声的通天教同僚们。
摆了摆手,让管夙和萧佑将刀刃归鞘。
侧过身关切问道:“没有惊扰到诸位同僚吧?”
石超上前笑道:“我通天教之人怎会被这种小打小闹吓到!”
“如此,子梧便安心了。”
她伸出手。
“若有要事,还是请诸位入内一叙吧。”
石超顺从拱手:“那今日就有劳陆仙师了。”
说罢,大步迈过,先众人一步,进了陆府。
余下诸人面面相觑,最终也都顺势步入院内。
坊间重归安宁。
——
庭院内。
“事先并未得知诸位会前来拜访,招待不周,还望见谅。”陆子梧停在廊前,将众人拦下,“还需请诸位往偏室稍候片刻,让仆从将正厅收拾出来才好。”
院中站着的,少说有十几个人,面面相觑。也是没料到今日一大早的,竟会如此热闹。
原本私下找到陆子梧住处这里,就是不想将这种事摆到明面上来。如今可倒好,一些藏在心里的小心思算是给彼此摊开,看了个干干净净。
是以众人也只能顺势回道:“本就是我等贸然来访,自是客随主便。”
石超抱臂站在一旁没出声,目光在四周巡视了一圈,看见了不少有意思的人。心里估摸着待会儿还会更闹腾,只不过有些胆小的,怕惹事上身的见了这场面,是想提前溜走了。
果然,众人刚被引至偏室就座,就有几个带着人端着木匣子,走到陆子梧跟前拱手道贺。
“叨扰陆仙师了,原先就是想着陆仙师入我通天教多日,我这还未能正式前来拜访一番。”说罢,他让身后抱着木匣之人上前,将那盖子一掀,“略备薄礼,还望陆仙师笑纳。”
陆子梧略微扫了一眼,心中有数。
她笑着回道:“应是我这个后来之人该向诸位前辈见礼的。”
也让一早就被她拉来的张余,带着人将礼物收下,名字记下,再去后院府库取来相应的回礼。
这一波人显然来不是来找茬的,他们多数都是跟着时正申指的方向行事。她如今受到教主重用,他们也就理所应当地跟上来,表达个态度立场,与她交个好。
“不妨事,日后机会还多,何必纠结这一前一后的。”
“可……”陆子梧面上略带了些犹疑之色,眼神也移到了那木匣上,“若只是这些还好。”
而后又抬头远眺,看向墙头之外,幽幽开口:“像那门外停着的,堆积如云的贵重之物,子梧全是万万不敢收下的。”
收多少钱,就要替人办多少事。
“我原先也不过一介白身,难能积攒起如诸位一般的家底。怕是只能拿刀将自身血肉当场分割给诸位,才能勉强偿还得起啊。”
推拒之意很是鲜明了。
离陆子梧近处之人倒是识趣,也不管自己又没有被她的言语扫射到,当即应承:“这是自然,不会让陆仙师为难的。既然今日陆仙师还有客人要招待,我等也不便再多打扰了。”
话一说完,都没等陆子梧给他反应,带着人就跑走了,好似有谁在身后撵着他们一般。
这样一来一回的,不愿意掺和麻烦事的人都趁机提前一步告辞。
还留下来不肯走的……
那就是别有所求了。
——
半刻钟后。
正厅之中,众人循序安然入座。
因着比原先少了足有小半的访客,许多事先备好的桌案都空置了,厅室之内略显空旷。
有人将余光偷偷撇向陆子梧身后。
那腰间配刃一左一右,目不斜视端坐着的管夙和萧佑两人,看上去相当骇人。
是以,一时间竟无人出声。
“诸位当中,有些今日天还未亮就在门前等着了,总不能只是来我这讨口水喝的吧。”
陆子梧轻声调笑着,视线若有似无地看向了她早先就重点关注着的几个人。那都是原本跟着来鹤办事的,旁人或许并不清楚昨天在行刑台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具体犯了些什么事。
可他们确是实实在在地,生怕自己也被秋后算账。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坐不住了。
一原在下位的青袍教徒,带着两名白衣信众,众目睽睽之下,抬着木箱就往陆子梧跟前送。
“陆仙师。”
他于正庭前跪拜,而后膝行上前,从木箱中拿出了一卷竹简,呈给陆子梧。
“来使者已然魂归仙界,按照教主的意思,原先由他遗留下来的事务和人手,大多都应当由您暂时接手。此前您在城外,我等遍寻不得,这文书便堆积如山了。”
陆子梧接过那竹简,正要展开看看究竟是什么要事呢,大清早就送过来让人定夺。
结果……
空的。
竹简之上,只字未刻。
“若非要紧之事,属下也不便一早就来叨扰。”他指了指背着厅中众人打开的木箱。
陆子梧伸手去拿,刚将顶层的竹简移开,一片灿金之色就映入眼帘。
她伸手扒拉了一下。
很好,除了上面做掩饰的,里头是满满当当一整箱金子。
要紧之事啊。
也是,什么还能有自身的小命更要紧的呢?
陆子梧掀起眼皮与之对视。
对方额角已经被逼出了细汗,还强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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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笑脸,僵硬地不敢回避她的目光。
“啪。”
陆子梧伸手将木箱合上。
那声音激地青袍人差点没原地跳起来。
“这位,怎么称呼?”
“小……小人,桑青生。”
“嗯,此事我本打算晚些时候再召尔等详谈呢,既然你已经来了,诸位同僚也都在此聚集,我便一道都问个齐整吧。”陆子梧拿起了桌案上早先被放置的竹简,摊开来,一件一件地念起来了。
“长平二十五年十一月初,来鹤来使者座下教徒梁新,支七百万千,率教徒七十三人,往洛西郡西南方向诸县城传教布施,已批复。但至今仍未回报归档,一应钱粮用度也未见登录在册。”
“长平二十六年二月中旬,卢怀远卢使者座下教徒秦虎,支六百万钱,为教中更置马匹,已批复。后三月末,回报,得马五匹。”
“长平二十六年三月初……支钱六十七万,欲往洛西城中西南处另修教坛,已批复,至今未建成……”
“长平二十六年五月中旬……”
“……”
陆子梧足足念了有一炷香的时间,才终于将这些时日文施琅整理出来的有疑虑的账目,已批复却未完成,以及未批复却已经将钱粮支出的事务给一一念完。
桑青生在一旁听得直发愣怔。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着,室中几乎所有人的名字都被拎出来提了个遍。
“诸如此类事项,颇为繁芜,原非我负责。成年累月,账面难平,我也理解。”她收起手中竹简,遣人去备火盆。
“今日当着诸位的面提起此事,也并非是要讨个说法。只是正如桑青生所言,事务沉积,千头万绪,实在是没有精力,将它理个干净。”
火盆被抬至厅内正中。
昨日刚下的一场雨,还没将夏日的燥热驱散干净,就被这一盆火又给燃了起来。
陆子梧伸手一掷。
“嗤——”
火舌舔过竹片。
她转头看向桑青生。
“一如此物,往事俱焚。还望你能将话带到,诸位便如往常一般,各司其职。从即日起,若再有此事经我手中而过,就需谨慎了。”
“……是。”
桑青生领着身后之人,以及还坐在下首之处的近十多人叩首。
陆子梧满意点头,嘴角含笑。
先让这些人开始干活吧,甭管这个机器有多老旧,让它按照原先的方法动起来,才能对症下药,让她看看究竟是哪里不对头。
就算是有人没将她今日的话放在心上,也无妨。
正巧撞上来,让她抓个典型,也是省事了。
就在桑青生领着众人告辞,陆子梧收拾起来准备应付余下的硬茬子时。
自门外有一仆从疾步而来。
“女公子!女公子!”
陆子梧蹙眉:“何事如此惊慌?”
那仆从也顾不上厅中余下的两三个身着蓝袍的教徒,向陆子梧叩首后道:“是,是紧要之事,还需女公子决断!”
“……上前来吧。”
“是。”
仆从跪俯在陆子梧身侧,低声道:“不知哪位教徒带着人直直闯进了客舍,将一应物什损毁后,把阳慈先生,小八姑娘还有诸位在客舍做工的同乡之人都给带走了!”
56. 双面间谍是一种很时髦的职业
隔日。
一辆榆木马车,停在了西市人流来往最密集之处。车架上的纹饰彩绘看上去有些简朴了,甚至于车前也只垂挂了两个铜铃,未见车中主人的姓氏名牌。
但来来往往的人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这洛西城中多的是这般行走在外,不愿透露来历,平白招惹烦忧的世家子弟。
车夫轻叩木框,想要将人从车厢中接引下来,却遭到了身处其中之人的制止。
于是只得默然垂首,候在一旁。
只见靠近食肆一侧的车上竹帘被一只手轻轻撑起,众人的闲谈声就从这缝隙中传了进来。
“你听说了吗?早些年那个那个疯了的林家主母昨日被接回娘家去了。”
“啊?不是说人一早就没了吗?”
“嗐!活得好好的呢。”挑起话头的人反驳道。
“可她先前不是将……”质疑之人用手横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又点了点太阳穴,“疯成这样,这还能叫好好的?”
“你是不是今早就没出门啊?”
“这有啥关系?”
“外面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你是丁点儿都不知道啊!”说话的拉着那质疑之人,走到门根儿上,伸出手向着外边儿胡乱指着,“来来来,我跟你讲。还记得前几日被斩首的那群贼人不?”
“这才过去多久啊!当然记得。”
“据说啊,那林家主母就是受了那群人的诅咒,才中了邪!知道不?”
“嘶——那眼下是?”
“自是我们陆仙师神通广大,借帝君所赐之力熬制一碗圣水,让林夫人一服下,就将那恶毒诅咒尽数驱散了!”
听到这话,车上的竹帘又被掀开了几分,车中有人好奇地探头望去。只看到了那离得稍近些,讲着不知从哪听说到的传言的人已经开始手舞足蹈,试图给听众模仿起陆仙师是如何驱邪的了。
那神态动作当中的笃定之意,就好似他亲眼见过那场面一般。
“哎不对不对,你说的不对,实情可不是这样的!”一旁有人看不下去了,伸手扯了他一把,挺身上前,“都听我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就在陆仙师手下,他亲眼看见,亲口告诉我的。那林夫人啊,是鬼上身!她娘家见不得女儿受苦,才百般寻到陆仙师出手相助的。据说那日鬼气弥漫,陆仙师手持铜剑,与那恶鬼大战……”
这人说着说着也比划了起来,可时运不佳,有人不捧场。
一个坐在门槛上的方脸大汉冷哼了一声,将他打断。
“我看你们是净瞎说!”他扫视四周,“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前些年的事儿吧,一个能亲手杀夫杀子的颠婆娘能恢复如常?呵!”
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人群中有人附和点头。
亦有人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当场反驳:“你!你若不信,大可亲眼去瞧瞧,那林夫人正在城门口亲自给往来的人施粥呢!瞧上去除了病弱些,轻声细语地,与常人也没甚区别。”
“就是就是,前两日那场雨,将城外不少人的房屋都给冲垮了。林夫人说是遵从陆仙师的指点,以林家和喻家的名义为这些无家流离之人施粥,积攒福报,不日身体就能恢复如初,更胜从前呢!依我看啊,莫说人疯癫了,就她如今这样,倒是有济困扶危的仙人做派呢!”
开口之人越说越来劲,顺势出言讽刺道。
“再说了,这谣言传这么多年,早就难辨真假了,林喻两家都没一个跳出来承认的,你何以能如此笃定?莫非是当年钻人家夫妇塌底下,亲眼看见林夫人杀人了?”
角落处有人没憋住,传出了细碎的笑声。
有个在一旁听了许久热闹的老者捋着胡须规劝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劝你啊,还是亲眼去看看吧,莫要什么时候被人骗了都不晓得。”
正巧这时从食肆中窜出一个身着青布短打的侍从,脚步匆忙地向那辆榆木马车而去。
他附在车窗前,低声道:“女公子,人已经带到了。”
不多时,车帘被掀开,从中走出一个头戴轻纱帷帽的女公子。
“女公子,这边请。”
两人一前一后地步入食肆,向二层而去。
原本就在食肆厅中吵得热火朝天的众人也只是用余光扫了他们一眼,见人脸被挡住,也就失了兴致,继续就林夫人身上发生的神异之事分享着彼此收集来消息。
唯有那个方脸大汉趁着其余人等要携手去城门口一探究竟的混乱之时,悄然跟上了前方那位女公子的脚步。
行至楼廊转角处,已经是四下无人,安静至极了。
方脸大汉疾行几步,唤道:“女公子!”
前方人回首,撩起了面前的轻纱,轻声笑着回应。
“许久不见,张叔的演技倒是愈发精进了,连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哎,您过奖了,我就是听凭吩咐办事。”张叔上前,小心地问道,“我家那丫头,没给您添麻烦吧。她自小就爱爬高上低地,我和她娘都管不住她。”
“张禧?”陆子梧回想了一下,确实如他所言,很是活泼,不过麻烦嘛……
“称不上是麻烦的,我瞧她与同伴们也相处地很是融洽。”
“这就好这就好,我听她回来时说过,您给他们找了老师,整日习文弄武,我们也未交束脩……您别嫌她年纪小,有什么事儿尽管支使她去干就是了!”
陆子梧懂他未尽之意,一片拳拳爱子之心罢了,是以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笑着应下。
“那我便不妨您的事儿了,您若另有吩咐,着人下来喊一声,我即刻就到!”
目送着张叔远去,陆子梧才对身侧的侍从道:“继续带路吧。”
“是。”
两人到了一处雅间的门前,青衣侍从轻叩门边,而后将门推开。等陆子梧进去了,自己低着头守在了门外,不让旁人随意打扰。
室内并非空无一人,坐在窗边的石超块头就很大,配上他今天穿的一身蓝袍,很是抓眼。
他闻声回头看向门边,也未起身,只是遥遥拱手。
陆子梧颔首回应,转头看向了跪坐在一旁的白袍人,他腰间还系着象征着通天教的火焰符文。
“娄中县杜宁。”她一边唤着此人的姓名,一边将头上遮掩面容的帷帽取下,“不知你是否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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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我?”
待杜宁彻底看清那张笑颜后,面上的血色轰然退却,惨白的脸色与他那象征着通天教底层教徒的素白长袍有得一拼。
他愣愣地转头望向窗边,对陆子梧的到来毫不意外的石超,脊背发软,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瘫坐在地。
完了,全完了。
除了方才叫破这人的名字,陆子梧就没再将视线放在他身上了,跨步越过杜宁,走到窗边,于石超对侧坐下。
可还没等她喝上口茶水润润嗓,杜宁就扑了上来,趴伏在她与石超二人身侧。
那声音颤抖着,几乎连不成调子:“陆……陆仙师,小人怎敢忘了您呢?”
他觉知不能如此,深吸一口气,捋顺了舌头:“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若非有您相助,我怎能有今日……”
陆子梧敲了敲茶杯,坦然地接下这等谄媚恭维。
“是啊,这几日我百思不得其解,按理来说,我也并未亏待过你吧?我怜尔等初在城中定居,诸事繁杂,手中也无余钱,是以直至两日前客舍被秦虎带人查封,都默许你拖家带口地住在客舍,象征性地收些伙食费。”
她偏过头,斜眼看去。
“可你呢?是如何回报我的?”
杜宁嗫嚅着说不出话,呼吸越来越粗重。
陆子梧默数着一一道来:“先是阴奉阳违,吃里扒外,一边受着我这里的恩惠,一边又与梁仙师搭上了关系,不过你们毕竟是同乡,我是怎么也比不过这乡党之间的情谊的。”
杜宁已经开始捏起衣袖,擦着额角的冷汗了。
陆子梧却没多管他这幅作态,继续说道:“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人人都想往上去,没什么好指摘的。可你为何要反咬我一口呢?”
杜宁猛然摇头。
“不,不不不,陆仙师,您误会了,我只是……”
石超笑着将他打断:“这位杜宁小弟啊,你也莫要为自己开脱了。那晚宴席之上,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我都一清二楚。何必这般推诿呢?还是早早承认了好,想来你知错能改,陆仙师也不会对你怎样的。”
陆子梧不置可否,只不过将手伸进了袖中。
“若你仍不知悔改……”她将目光落在了杜宁的脖颈之上,缓缓抽出了袖中短刃,“想来我欲私下处理一个背叛之徒,梁仙师是不会与我就此事过多计较的。”
杜宁只觉喉中干涸,狠狠吞咽了一下,嘶哑着嗓子道:“小……小人知错了,我这就交代,全都交代清楚,还请陆仙师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啊,我上有老母仍需照料……”
“叮——”
陆子梧伸手弹了下刀,那悠长的嗡鸣声煞是好听,一下就将杜宁的声音斩断。
“只是这般吗?我手下的不少人都可因你入狱,客舍也被毁得不成样子,你该拿什么来偿还呢?”
“陆仙师,罪魁祸首并非我啊!”杜宁急忙道,“我……我可助陆仙师一臂之力,反将那梁端一军!”
他将这话说出口后,许久都未曾等到上首之人再唤他,只得将头埋得愈低。
因此并未看到,于窗前对坐的二人相视一笑。
59. 这口锅你接好了!
陆子梧边走边看,觉得明兆说话还是谦虚了。
至少她远远望去,是瞧不出这庭院间的草木有什么还需再多加修理的地方。
再说了,她本也没那么讲究,一眼望上去整洁干净,井然有序,能满足这两点就足够了。
几人穿过回廊,到了一间颇为阴凉的偏室中。
“正厅那边荒废着,人手不足,还顾及不过来,只能委屈仙师在此处歇息了。”明兆解释道。
“无妨。”陆子梧摆了摆手。
然后她就看着明兆忙前忙后,先是喊人帮她把马车上的那成堆的竹简搬过来,又是让人不知从何处去弄些茶水。
自从她进这院子起,脚上就没能停下来过,那模样就好像真要将她当成个仙人供奉起来似的。
陆子梧终于看不下去了,出声将人留下。
“明兆,别着急。”她朝着对方招了招手,“来,我问你些事。”
“仙师请吩咐。”
两人跪坐在一侧,右手边就是被支开的格窗。
窗外有一小片葱郁的竹林,时不时还能有阵阵清风钻进室内。
在北州这种地方,哪怕是再热的天气,只要不是成天在太阳底下傻站着,实际上也并不难捱。
“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陆子梧斜过头,视线穿过那并未合上的房门,看了看在门外来回走动着的,俱是她从来鹤私宅里救出的女子。
她自己也才是头一回到这里,算是临时起意,还未曾与旁人提起过呢。
“是圣子大人将我们带来的。”明兆老实回道。
“时寂?”陆子梧有些诧异,这两拨人是怎么凑一起去了的?
“他如今可在此处?为何不见人影?”
“圣子大人正在内院督工,内院里有些木头本就朽了,再经前几日的暴雨冲刷,塌陷了不少地方。”明兆顿了顿,抬头望向陆子梧,“仙师可是来此处寻圣子的?不若让程平顺去喊人吧,她脚步快,应当废不了多长时间。”
陆子梧笑着点头,而后听明兆继续解释道。
“日前,我在客舍时,收到仙师命人传来的消息,就带着人和粮去城外救济无处可归的灾民们了。一番救济下来后,愿意同我们一道的也有不少。当时我见天色已晚,来不及回城了,就带着人一起去了东边的宅子中,是仙师先前解救下来的女子们的住所。”
“我原先打算的是在那便修整一夜,第二日再继续。但程平顺她们知晓我等究竟在做什么之后,便也想跟上来出一份力。”
明兆说着说着,神色间就染上了些许自责之意。
“也是我思虑不周,没能经得住她们的劝说,想着多些人也就能多出些力,大家也都轻松些。就挑了些身体恢复得好的,一同带上了。”
“许是我们这群人太过显眼,既运着粮,又多是女子,难免地……被灾民中的心怀不轨之人给盯上了。他们趁着我们歇息之时,伙同几人挟持了我们的同伴,要我等将粮食都交出去,才肯放人。不然就……”
明兆停了下来,侧头朝门外看了一眼。
“当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是齐鸢……她眼疾手快,趁其不备,抽出了您赠给程平顺的长剑,上前将那贼人砍伤,这才得以保全那姑娘的性命。”
说到这儿,明兆明显见到陆子梧的眼中亮了几分。
“随后便是我从客舍中带出来的几名武夫将贼人给制服了。但不少人都受了惊吓,队伍乱了套。我欲将那贼人送到城中府衙处,再将程平顺她们送回去,可实在是分不出人手。”
“那时恰好遇到圣子带人经过,因我等外出时打的是您的名号,被圣子知晓后,他就领着我们到了此处。”
“而后便是程平顺她们知晓这里是仙师您的宅院后,就想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帮忙收拾整理一番……”
陆子梧把玩着腰间双佩垂下来的穗子,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
洛西这边才遭灾没几天,怎么就出现了这等穷凶极恶之徒?
要知道她既然敢让明兆带着大把的粮食出城,虽说难做万全之策,但给她配上的十数个武夫可都是身带刀兵的。这年头,若不是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谁会想不开劫她们的粮?
再说了,聂诩只是看上去不正经了些,可又不真的是个草包。安抚灾民一事,总还是能办得到的。更别提她一边让喻有仪在城门口施粥,另一边还让明兆她们在外去官府鞭长莫及之处的受灾之地救助灾民。
这种情况下,就算有漏网之鱼,也难成气候。
思及此,陆子梧眉头打上了结,她望向明兆因她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忐忑的面容,问道:“可否与我详细描述一番,你们遇到的那些灾民的形貌特征?”
明兆闻言,尽力回忆了起来,她伸手比划着。
“看上去与其他灾民并未有太多的不同之处,只不过他们身上的衣物好似更脏乱些。我们刚遇见时,他们就有些衣不蔽体,像是饿了许多天的模样,吃起东西来也是狼吞虎咽。若是没人看着,连那包着饼的油布都要一齐囫囵吞了下去。”明兆垂眸,“我当时只觉着他们可怜,谁知……终究是我失察,辜负了仙师的信任,还请仙师责罚。”
“嗯。”
陆子梧思忖着,明兆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对着她婶子是这样,对着灾民也是这样,是不如齐鸢对待各种事情更加警醒。并非说如此这般就不好,但长此以往,她也只会被人当做血包,吸食殆尽。
“是该给你个教训让你记得更深一些才是。”
明兆听见这话,将头埋得更低了。
“我记着,你应是每月从我这里领八百钱,对否?”
“……是。”
“算起来,你还从未领到过这笔钱,那这样吧。待你有空时,去找张余,将这笔钱提前支出来,分四百钱给那些被贼子挟持之人,再将其好生安抚一番。”
明兆松了口气,背也挺直了些。
“只不过往后你就须记清楚了,那所谓的仁善失察之举,倘若再犯,为此负责的就是平日里与你相亲相爱的姊妹们了。”陆子梧单手支颐,越过面前之人的肩头,看见了门外那些行动颇有些鬼祟,凡是来回路过就想往里瞄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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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的女子们,轻声开口,“人命何其贵重,到了那时别说是四百钱,便是四百万钱,也买不回来了。”
“明兆,谨记于心,再不敢忘。”
——
等到众人一件件地将车上的竹简都清空,堆在了偏室之中后,明兆就领着人退下了。
许是有她看管着,外面故意往来之人也少了许多。
就在陆子梧正思索着明兆她们昨日遇见的灾民究竟是从何而来之时,两下叩门的轻响,将她的思绪打断。
她回首望去,逆着光打量着来人,险些没能一下子将人给认出来。
“圣子大人这是……当真受累了。”
时寂伸手将头上的宽沿竹笠取了下来,迈步进入室内,说话时声音还有些气喘,像是匆忙间跑来的。
“让你见笑了。”他回身在陆子梧对侧落座,“实在是内院那边一地狼藉,若不这般,也是行动不便。”
陆子梧瞧着他那用攀膊束起的宽大衣袖,还有衣摆处沾染的灰尘,就知他所言非虚。
“听说你来找我,我便想着该是有急事的,也来不及处理这些了。”时寂有些不自在地收拢了下四散的衣摆,“失仪之处,还望见谅。”
陆子梧倒是笑得很开怀。
“我都见过你浑身沾血的模样了,怎会在意这些?再说了,圣子这般原本就是为了我的事劳心劳力,我若再挑三拣四地,岂不是太过狼心狗肺?”
陆子梧与他说着玩笑话,可时寂却没错过那几乎堆满了半个偏室的书简,伸出手指着它们问道。
“这些是……?”
“唉——!”
陆子梧顺着望了过去,再回过头是已是愁容满面,那一口气叹得悠长悲戚,很难说到底有没有真情在里面。
“圣子有所不知啊,这是仅我一天之内需要处理的文书。”
时寂好像被吓到了一般不敢说话,他很少接触通天教的具体事务,但多少也知道在来鹤尚在之时,他应当是没有直面这么多公文的……吧?
可他看着陆子梧言语间的怨气也不像是在作假。
“我尽心尽力地想要完成教主所托,忘餐废寝,夙夜不懈。可就是这般,还有人从中作梗,意图陷我于不义之地啊!”
陆子梧毫不犹豫地一口大锅直接扣在梁端等人的脑袋上,她将那日梁端是如何上门找茬,又是如何将她手下之人尽数抓走的一一道了出来。
即便是没有添油加醋,也让时寂听得眉头皱起。
“梁端竟敢如此嚣张?”
“是啊,他于教中的职务分明还在我之下,却能这般明目张胆,怕是背后有人怂恿……”陆子梧适时开口提醒道。
时寂开口:“有什么是我能帮到你的?”
“这两日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是有人当我资历短浅,德不配位。可教主既托我以重任,便不该遮遮掩掩。”
陆子梧向后伸手,文施琅即刻递来了一份纸质的文书,她将这文书摊开在桌面上,推向时寂。
“我需借圣子的名头,在诸位前辈跟前过一道明路才是。”
60. 不识字怎么能行呢?
时寂接过那文书,仔细看了下去。
他只是抗拒去接触通天教的一应事务而已,并非对教中之事分毫不知。甚至于在叔父经年累月,日复一日地灌输之下,他对教中上下部署异常熟悉。
自然,其中经年累积的弊病,他亦是知根知底。
是以他很清楚,眼前这份革新之策,确实是条条道道都踩在了要害之上。
无论是对教徒们的筛选,敲打与清洗,还是如陆子梧在其上所说的,要单分出一列负责监察教徒品行的执法队伍,甚至于对城内城外信众的安排,以及奉身钱……
条文清晰,字字详尽。
甚至于其中有些过于大胆的举措,时寂初看之时,都只觉得阵阵眼晕。
半晌后,他才缓过神来。
开口时,声音还有些滞涩。
“你……确定要按着这上方的条例,一件件执行下去?”
陆子梧食指点着桌面,眸光清正。
“乱世用重典,沉疴下猛药,于如今的通天教而言,是同样的道理。”
“你便不怕矫枉过正,过犹不及?到了那时……”时寂自知失言,便及时停下。那些尚未发生之事,他不好过多揣测。
时寂清楚自己叔父是什么样的人,为了能成就心中大业,他几乎将所有人视作可供随意消磨挪动的基石。是以,更知晓眼前这一份针对教中的革新之举,便是叔父亲自看了,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反倒更会是乐见其成。
只不过……
时寂捏着纸张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望着陆子梧的眼中暗含隐忧。
“利益受损之人只会将你视作罪魁祸首。”
陆子梧言语和神色间却好似不甚在意此事将来会酿成的恶果一般,只说着自己的意图。
“矫枉需先过正,而后才有回旋商议的余地。”
这事情的道理很简单,跟一帮子老腐朽说自己要在房子里开窗,他们自然会尽全力阻拦。但若是事先告诉他们,她要掀翻房顶,给天上捅个窟窿,他们自然就会退而求其次,觉得开个窗也不是什么不能接受的事情。
至于革新之事必然会掀起的波澜……
自从时正申将这件事交给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她会站在风口浪尖儿上。
但是,她又不是不会动的石头,明知刀要落在身上,难道还不会跑吗?
若说原本她还心存顾忌,不敢一口气将事情闹得太大,怕把通天教给折腾散了。但自从那个【主线任务四:解决竞争对手】一出来,陆子梧就明白了,不怕她动作太大,时正申早就做好准备了。会有人站出来,解决她弄出来的烂摊子,成为那个与众人协商一致,退而求其次,在屋中开窗的人的。
呵。
老不死的,心眼儿真多。
陆子梧暗自咬牙,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了,她对着时寂说道:“不必担心我,你何时见过我让自己吃亏的?”
就如时正申所愿,她将这场革新之举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将教中所有弊病一并挑起,到时候就看看他们在她走后,接不接得住这烂摊子了。
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
约莫又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明兆遣人都送了三回茶水,陆子梧才和时寂与文施琅三人一起,将文书上的细节都敲定了。
顺带让圣子大人见识见识,每日亟待处理的教中庶务都是什么样子的。
待陆子梧又命人将这堆竹简搬回车上,准备回城之时。
时寂已经双眼失神,再没多余的力气对着陆子梧念着往常那些,半句都不能不少的规矩客套话了。
这就是被工作摧残过的模样啊。
迫害别人的感觉真好!
陆子梧毫无道德地满意地笑了,心情也由阴转晴。
她上车前,还让明兆将齐鸢带了过来,打算将这姑娘一同带回去。
齐鸢显然有些怔愣,在文施琅的提醒下,才勉强动了动僵住的思绪,意识到此时应抬腿跟上陆子梧。
车厢之中十分宽敞,哪怕是坐了三人,也不会彼此挤挤挨挨。
但文施琅见陆子梧似乎有话要对齐鸢讲,便很有眼色地自觉坐到了车外吹风。
陆子梧则是看着齐鸢那都快纠结在一起的五官,觉得相当有趣。
于是开口问道:“怎么?你不愿与我一起?”
“不!”齐鸢急忙摇头,“不是的。”
她垂下眼眸,声音低沉,姿势也有些拘谨。丝毫看不出那日红着眼睛,梗着脖子,当堂与喻有仪她们对峙时的模样。
“得仙师看中,是我之幸,我只是……只是,有些不解。”
“有何不解?我说过的,尽管问。”陆子梧言语间暗含鼓励之意。
“为何……仙师会看中我?”齐鸢不敢与之对视,只觉一连几日来都如幻梦一般。夜间沉眠时,也时常梦见那日陆子梧提刀断首的画面。每每惊醒,她都要反复确认,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不是她的臆想。
陆子梧疑惑:“不是你说的吗?无论如何,都想要变得如我一般,哪怕是死也愿意。”
她撑着下巴作思索状,挑眉睨了过去:“莫不是,你后悔了?”
“绝不!”齐鸢出声坚定。
“这不就足够了?我听明兆跟我讲过了,你从贼人手中救下了被挟持的姊妹。”陆子梧伸手比划了一下,最终将手盖在了这一脸倔强的姑娘的脑袋上,拍了两下,“这不是做得很好?”
齐鸢被拍得一顿,脑子都有些卡壳,回过神来时,已经将心里话说了出口。
“仙师不介意我品行有缺?”
陆子梧闻言嗤笑了一声。
“人才就是人才,有什么高低好坏之分?是非得拿着那道德法度往上套一套,才觉得心中顺畅吗?”
“那些对着送到手边的人才挑三拣四,这不满意,那不满意的人,不过是自身能力不足,眼光不够,不能将合适的人安排在适当的位置上去做事罢了。如你和明兆两人,就截然不同,放在一起去争同一个位置才是暴殄天物。”
“世上哪来的那么多完美无缺之人?若是整日先顾忌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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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背叛自己,又顾忌那个人能力过强,野心太足,会否有朝一日将自己给取代了去。呵,这还能成什么事?”
“倘若真被背叛,被踢下高位为人取代,那不就说明确实是力不胜任?能怨得了谁?”
齐鸢好似又回到了虚幻梦中,肆无忌惮地看着眼前之人的侧脸,她不笑的时候,眉尾和眼角的弧度就格外摄人,像是利刃直戳人心。
“仙师觉得,我是……可造之材?”
“嗯?你不觉得自己是吗?”
车中沉默了许久,一时间只能听见偶然间因马车晃动,导致的竹简间相互碰撞的脆响。
待到车外天边,曜日西垂,才有人说了一句。
“我一定是。”
——
一行人终于在黄昏时分,城门落下之前,赶了回去。
陆子梧先是回了趟教坛,等把东西都放下时,天已经黑透了。于是她命车夫先一步将文施琅送回了家中,而后与齐鸢一起慢悠悠地回到了陆府。
陆自遥早早就把晚饭给准备好了,看着妹妹迟迟不归已是这几日的常态。于是庖厨那边也一早做了准备,此间主人尚未归来,便不歇烛火。
到了家门口,有灯火与亲人一同相迎,还有热餐热食。
哪怕现如今这生活条件和便利程度远远及不上陆子梧未穿越前的水平,可她竟觉得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哥哥!”
“回来了。”
陆自遥提着灯在门前帮陆子梧照着路,以免她下车时看不清,一脚踏空。
“餐食还在后厨那边热着,你净了手就回去歇息,我去把餐食给你端进房中。”陆自遥在一旁操心地念叨着,“还有,你该把外袍换下来了。今日又在城外奔波了半日,沾染了尘灰,是该让人清洗一下了。”
“哥哥。”陆子梧终于插了个空,将对方那相当稠密的话打断,“我带回来了个人。”
陆自遥对妹妹时不时地就往家中捡人的行径已经免疫了,他听完这话什么都没问,就熟练地向一旁的仆从吩咐道:“去将后院的偏室收拾出来一间,再去额外准备一份餐食。”
“是。”
齐鸢小心地下了马车,对着陆自遥问了声好后,紧紧跟在了陆子梧身后,行动间颇有些拘谨。
一行人穿行在廊间时,陆子梧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一般,回头严肃地向齐鸢问道:“你可识字?”
“……识得,一些?”
“哪些?”
“就是,通天教的一些经文教义上的字。”
陆子梧不是很意外,据她所知,大多数洛西郡的民众都是这般。旁的字是不认得,也没渠道认识的,只有隔几天就出来到各处讲经传教的通天教教徒们,会负责教给他们教经教义。
“嗯,既然这样,那从明日起,每日上午,你便同张蓁张禧她们一同识字读书吧。”
这么小的年纪,便是有再高远的志向,还是得先读书明理才行。
“是!多谢仙师!”
齐鸢有些激动地应了下来。
61. 大家都等着呢
用过餐食后,夜已深了。
陆子梧不爱在自己的房间中总是见到其他人,是以她的整个庭院之内,并没有时刻等候着准备侍奉她日常起居的侍女,这些人都被她安排在不远处的偏室中单独居住了。
她一个人待着就很是自在。
哪怕眼下只着单衣,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廊沿,背上没骨头似得倚在廊柱上吹风乘凉,也不必担忧会被旁人看到这种不雅之举,从而影响到她好不容易在信众心中树立起的高大形象。
夜间睡前,难免就会多思多虑,白日种种堆积在一起,强迫性地在脑海中复盘。更别提她这些时日着实称不上清闲,太多事情混杂在一起,都需要她亲自安排周全,像之前一般,肆意发呆放空都是奢侈了。
有时想找个人来一同分担商议,可将周身的人数了一圈,却觉得都不太靠谱,还不如少睡点觉自己干。
陆子梧极目远眺,她所在的太平坊正在通天楼的正南方,此时斜靠在庭院一侧,很轻易地就能看见那在月色之下的通天楼。
楼中无灯火,但月光足以将它的轮廓勾勒地清晰。
她不免想起了那日日夜夜,高居于整个洛西城之上,意图通天的通天教教主。
要她说,时正申的心思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曾掩饰过。
通天,通天。
谁要通天?通哪个天?通了天之后又想干什么?
桩桩件件,太多枝节都经不起人推敲细想。
只能说时正申给自己的定位很是取巧,他说自己于梦中拜师,为天上帝君之徒,需在人间福泽众生,累积福报才能早早位列仙班。
是以,诸恶莫作,诸善奉行,才是通天教教众行走八方,四处传教时所宣扬的最主要的教义,也为他们一直以来所施行贯彻。
翻看这群人历年来的账册支出就能知道,早年间,花钱的大头不是四处布施贫民,到处救济灾民,就是号召教众打击官府管不过来的毛贼盗匪……
当真是正儿八经地在做好人好事。
就依着这立教之初的种种行为,无论是王朝盛世,还是乱世灾年,朝廷自然都不会对这种,主动帮他们驯化百姓,安定边地的教派有太多抗拒之意。
更幸运者,就像是遇上了当今圣上,痴迷神仙之道,对各种术法方士,长生之策相当推崇。但凡有敢提出异议者,除了惹得皇帝不快,就只能是让自己倒霉了。
久而久之,上下放任,才能让通天教这么多年安安稳稳地壮大声势,形成这种独霸北州的局面。
一个搞宗教神学的势力做到了这一步,基本上就快登顶了,再往上发展,无非就是两条路线。
一种安稳些的选择是去寻找机遇,往洛都城那边发展,在皇帝身边安置亲信,最终成为一朝国教,成为君王治理天下的一件工具。
另一种激进些的,就是如游戏中后续发展的那样,直接率领教众起义,将朝廷打为作恶的那一方,誓要将其推翻,取而代之。
只不过,总结如后者一般历朝历代起义的结局,真正导致最后失败的原因大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诸如什么起义领导人脱离了支持他的大众的阶级啊,后期财富的积累导致分赃不均,从内部开始腐败内斗,又或者是起义最初定下的用来招揽群众的目标太过空中楼阁,无法实现,遭到民众反噬……
陆子梧掰着手,随便一数就发现,这通天教还没正式开始搞事呢,里里外外的隐患就积攒了一大堆了,怨不得最后会变成一盘散沙,只在乱世之初冒了个头,而后就被各方势力所侵吞殆尽。
是一手好牌打了个稀烂的典型代表。
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时正申对待这些隐患的态度还是与她相似的。
上层之人,可以没必要有那么多。本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组织,权力分散下去,难免会造成冗余,甚至于会挤占后来之人的上升途径。
而底层之人,自然是越多越好。
就如底层教众身上时刻带着的,那代表着通天教的一小簇火焰一般。
既可暖人,亦可焚身。
但在陆子梧看来,虽说他们目标一致,可时正申还是有些太保守了。
只将她一人推至门前,为众矢之的,所能引诱到的也就是教中的那些老腐朽罢了。
杀了他们,是能缓解如今通天教面临的问题,却不能直达病灶。
但既然这些人注定要被杀掉,那为何不将他们推至风口浪尖?将城外那些苦苦在入城考核线上挣扎的信众的目光汇集起来……
既能缓解人员职位冗余的问题,又能一举将上下洗牌,彻底解决掉洛西城内外的信众待遇不公的隐患,最后还能为不久之后的起义之举打好基础。
一石三鸟,岂不妙哉?
陆子梧的指尖在廊沿的木板上来回敲打着,一想到将来那等场面,就觉心情愉悦。
只不过在此之前,她需要做好准备。若是波及到无辜之人,那可就不美了。
陆子梧的目光停留在那张一打开,就被系统放在视线的正中央,任谁都难以忽略的金光灿灿的卡面之上。
【天命之人(招兵买马版)(可激活)】
【身份卡效果2:大隐隐于市,为玩家亲兵提供附加隐藏身份,并为训练场地提供隐藏buff,玩家可手动选择开启或关闭】
白日间她问过了明兆和时寂,城外那方宅院究竟何时能处理妥当。
得到的答案是,哪怕再多些人手,想要恢复如初,最快也要半个多月……
她如今可等不起这么长的时间了。
如若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在下月,从聂诩攒起的世家集会上得到想要的东西后,她就得拖家带口地跑去古关,找廖憬避祸去了。
而被她救下的上百名女子若是还留在此处,难免会遭到她仇家的迁怒与报复。
是以,只用来当做临时的训练场地的话,那宅院现在的样子也够用了。
没必要非得按照世家大族的标准修葺地精美绝伦,处处讲究,那样也太浪费钱了。
「是否确认激活身份卡?」
「是」
「天命之人系列身份卡正在激活中……」
「正在检测玩家身份……
玩家姓名:陆子梧;ID:10079037
玩家当前名下所属身份卡数量:1」
「身份卡已激活,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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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绑定中……绑定成功!」
「玩家当前名下所属身份卡为:
身份卡1:通天教高层教徒3977(可升级)
身份卡2:天命之人(非完整版)(待设置)」
随后就是一系列相当复杂的操作,当陆子梧终于按照系统的指引,将事先挑选好的人名一一从信徒名单中,拖进身份卡的下属方框里,却出乎意料地卡在了最后一步。
「注意!该训练场地并不属于玩家名下!请玩家重新选择!」
陆子梧:……啊?
这时,她才猛然想起来,她一直没和时寂一起去官府那处给地契重新过户。
理论上,这宅子,确实还不属于她。
……
垃圾系统,该智能的地方一点都不智能!
——
通天楼。
除了塔楼顶层,已然被作为教主起居之处的通天殿,余下四层也并非是个唬人的摆设,都有各自的功用。
只不过自从半年多之前,教主对外宣称闭关修习,要独自感悟帝君下传的圣喻后。未免有人不经意间的高声会惊扰到教主修行,教众们都自发远离了通天楼。
不仅将办公之所移到了教坛处,就连每隔半月,会组织安排在通天楼一层正厅处的高层教徒们的集会,也因圣子不愿主持而停摆。
是以,当众人收到圣子意欲在两日后重启集会,让散落在洛西郡各地的高层教徒都务必赶来的消息之时。
不免有人心中泛起了嘀咕。
对此事乐见其成,甚至满怀欣慰,跑去时氏旧宅要提前面见圣子,以当面抒发自己对圣子终于愿意主动接手教中事务的行为的欣喜与支持之意,以表感怀的人,数量相当不少。
导致常年门庭冷落的时氏旧宅都又重新热闹起来,恍惚间让门房以为看见了十多年前的风光。
但最后无论这些人目的是否纯良,都只能在吴叔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尽数被赶了回去。
再问下去,就是圣子行走在外,无从见客。
他们乐意的话,就自个儿去外面找去,吴叔是半点消息都不肯往外透露的。
有上赶着趁此事去巴结时寂这位教主行动间定的下一任继位者的,自然也就有对此事不满之人。
就照通天教原先的模样,一手将其建立并推至如今模样的是时氏不假,下任教主的首选之人是时氏亲族,也没太多人有异议。
但是,时寂既为时正申仍在人世的唯一亲族,却表现得对教主之位并不热衷,好似只愿做那闲人野鹤,高居世外。
而时氏如今又人丁寥落,想找个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都难如登天。
这种情况之下,对那教主之位意动之人还真不在少数,尤其是那些早年间就在教中,随着教派的发展自觉劳苦功高的“老臣”们。
若说原先还有个来鹤在上面压着,怎么说都轮不到他们去。
但如今,这来鹤不是羽化登仙而去了吗?
少了这么一个石头压着,众人心思起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是以无论隔了多远,手中再有何等要事,都不得不放下,奔赴洛西城,只待两日之后的集会。
62. 被欠的那个才是大冤种 两日后。
两日后。
正是日夜分割,晨昏交替之际。
晨光初醒,天地一线间还有些丝丝缕缕的晨雾幻影正在散去,洛西城中那座巍峨的塔楼愈发清晰了。
通天楼不再似寻常安宁,就连身在正厅之中,负责洒扫的白衣教徒们都察觉到了今时与往日的不同之处。
若说只是将厅堂布置成集会所需的模样,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毕竟此处自从上一回集会结束后,除了日常清扫,就无人再敢随意挪动当中的器物,生怕惊扰了天圣帝君投射在此的神念。
如今也只需将那些珍贵物件,诸如驱邪香炉,为帝君准备的金玉贡品之类的,小心请出,置于正上方,那被红布所覆盖的帝君塑像前方的台面上即可。
只不过眼下时辰尚早,天光未明,就连殿中直棂窗上的遮光木板都还未被尽数取下。是以,用丝帛垫手,捧着玉质供器的白衣教徒,也只能借着身旁刚刚点起的连枝铜灯上散出的微弱光晕,朝正中而去。
在经过那抱剑站在角落之人时,他不禁摈住了呼吸,生怕惊扰到对方。可灯火将那人的影子扯得老长,都快绊到他的脚了。
他寻着根儿望去,恰巧碰上了对方凶煞无比的眉眼。
嘶!
那左眼上方竟还有道狰狞的刀疤!
更像是恶鬼了。
教徒骤然被惊得脚下一滑,眼看着手中的物件就要甩飞出去。
“小心。”
管夙跨步上前,一手握剑,一手接住了那飞扬出去的白玉。
白玉触手温润,他借着火光低头看去,是一个被雕成了侍女模样的小玉人。
还没待多看两眼,玉色就被一抹深色丝帛盖住了。
“多……多谢!”
摔倒在地的教徒已经迅速爬起了身,谨慎地从管夙手中接过白玉,将其上下擦了一遍,确认并无半点损伤之后,才把跳到嗓子眼儿里的心给咽下去。
他口中念着告罪之言,心中只觉庆幸。
幸好幸好……
这东西今日若是碎在他手中,那可是对帝君,对仙师们的大不敬!他便是累世地当牛做马去赎罪,都是赎不干净的!
习惯使然,管夙没有多言,看着教徒远去后,就重新抱着剑,缩回了角落阴影处。
这个地方恰好能将厅中之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没让他等太久,一行足有二十多个执锐教徒的队伍,齐步跨入厅中。
为首之人青衣白佩,身负皮甲,一双猿臂,身量颇长。眼睛只厅中扫了半圈,就锁住了躲在角落里的管夙,而后带着人径直走去。
“这位便是管侠士?”
“正是。”
“我名苏相旬,奉圣子之命来此护卫巡视。”
管夙只是点头,并未有和他多余攀谈的举动。
苏相旬显然也没这个想法,两人认了个脸熟,就侧身而过,各忙各的去了。
直到厅中收拾妥当,一应桌案竹席都案例设下,就已是巳时了。
管夙看着从殿门处涌进来的人群,自觉收敛了神态,安静地坐在那张属于陆子梧的桌案后侧。
他是觉得自己表现得已经很是老实本分了,但已经入座的诸位教徒,今日无一不是各藏了心思前来的,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能撩拨起他们敏感的神经。
更别提管夙这么一个打眼一看就是个非本教的外人打扮,却坐在了仅次上首的高位之后,自然有无数打量的目光凝聚其上。
索性,要论显眼的,还得是苏相旬领着的那二十来人,堪称分配均匀地保证了每名蓝袍教徒身后,都有一个执剑壮汉。
“苏相旬,你这是何意?”
已然有认出他的人出声问责了。
“在下奉圣子之命行事而已。”苏相旬目不斜视。
“你!”那人看了看他腰间佩剑,“就算是圣子吩咐的,但你又怎可在帝君面前佩戴刀兵?还不快快收起!”
开口之人看苏相旬好似在装聋作哑一般,半晌不给回应。
急了。
站起身,伸出手就想去抓他腰间长剑。
“唰——”
利刃抽出,剑锋只停在那蓝袍教徒的脖颈上方半寸之外。
苏相旬面附寒霜:“仙师,我也不愿在帝君面前,平添血光。”
对方显然没料到苏相旬当真敢把剑抽出来,且还是当着天圣帝君塑像的面指着他。他两股战战,几欲向后跌去。
其余人见状,都作势要上前相助。
可就在那剩余的二十余人已经将手搭在剑柄上时。
“咚!咚!”
赤木手杖砸在石砖上,发出闷响。
手持木杖的白发老者沉声开口,声音虽缓,但尽是警告之意:“莫要在帝君面前生事。”
众人回过神来,没多久,只待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过后,就又恢复了那等相当唬人的端正姿态了。
唯有苏相旬,他不买任何人的账。
只持着剑,步步上前,直到将那位仙师逼回自己的位置上,盯着他老老实实地坐好,才收剑归鞘。
见时候不早了,那白发老者率先问起来:“相旬啊,圣子召我等集会议事,如今眼看时辰将至……为何不见圣子踪影?”
“诸位静候便是。”苏相旬眼神都不曾乱瞟。
白发老者:“……”
可无论他随后再怎么去问,对方都是那一副,只奉命行事,旁的事一概不知的模样。
但凡来个养气功夫差些的,怕是能被气个仰倒。
“诸位久等。”
好在时寂及时现身,没真让这次集会在开始之前就惹出祸患来。
他一身月白长衫,从正厅斜侧的漆屏处缓步而来,行至上首。可还未等他继续说下去,就先见到了下方众人那堪称精彩纷呈的面色。
原因无他,这整个通天楼都没有第二个入口。
往来之人,俱是需从一层大殿门口直入的。
当然,也不排除圣子是从二层的阶梯上,直下而来的可能性。
但若真如这般,那事情就更奇怪了。这就意味着,方才种种闹剧,都是在时寂的默许之下进行的。
这与所有人认知中的那个不问世事,高居云端的圣子截然不同。
……至少,曾经的圣子不会有这种恶趣味。
时寂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反倒有些新奇之感。
他想起那日在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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宅院时,陆子梧给他提的建议,眼中划过一丝细微难辨的笑意。
若非如此,他又何时有机会见能到这些人的窘态呢?
“卢使者身负要务,行走在外,不便参与此次集会。是以,通天楼上下的巡防之事,我都暂交予了苏相旬来负责。诸位,可有异议?”
时寂到底是自小就得时正申亲自培养,比谁都更加清楚面对教众时,该摆出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又该做出什么样的姿态,才能威慑众人。
加之自通天教开始传教之初起,他就被奉为教中圣子,对外宣扬。
虽说他年纪不大,但这满厅之中想要找出一个比他资历更老,于信众当中威望更盛的,还当真有些难。
是以,即便是心中有再多疑虑与不满的人,此时也只能零零散散地应和着,将其他心思都老实咽进腹中。
再说了,那苏相旬的性情早已不是什么鲜为人知之事,如今他又有圣子撑腰,偏要去和他硬碰硬,也着实没什么必要。
“如此……”
时寂垂眸转身,背对众人。
“那便随我一同,拜见天圣帝君吧。”
早早候在正厅之上的白衣教徒闻言,膝行上前,伸手牵住从上垂落而下的红绸布的一角,默念祈福祝祷之语。
似唱和之音,随着悠长的钟鸣声,阵阵迭起。
而后,轻轻一扯。
红绸滑落。
一尊近两人高的白玉塑像,霎时暴露在从门厅直射而来的日光之下。
众人当即俯身下拜,不敢窥其容颜。
就在身后祝祷之音,声声入耳时。
时寂却是仰着头,看着那被凿刻地熟悉万分的面庞,慢慢撩起衣袍,再叩首。
行的是与其余人截然不同的叩拜之礼。
——
若放在往常,单是对着帝君塑像俯身祝祷,就得花去小半个时辰。但时寂对这些个装面子的繁琐事宜一向是能省则省,仗的就是解释权在他手上。
连时正申都自觉心有亏欠,底气不足,不会在这种事上与他分辩。
于是,今次甚至连半柱香都没燃尽,他就让众人起身回座了。
“今日聚首,劳动诸位,本非我意。”
他于上首端坐,半垂着眼帘,像是玉做的假人,神态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也让其余人等无从窥探,只能噤声等候。
“但前些时日,教主唤陆仙师去往近前,以教中俗务相托,本是看中之意。”
时寂言语稍顿,微微抬眸,目光四散,不知落在了谁的身上。
“教主忧心陆仙师年岁尚轻,恐难服众,便托我护持一二……”
“却未曾想,已有人违背教义,公然行恶,残害同道之人。”
听到这,有些迟钝之人,才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开始头皮发麻。甚至于不知从哪里,竟传出了细微的抽气声。
时寂并未理会,按照与陆子梧原先商定的那般,引着众人怀疑陆子梧是教主为他准备好的利刃。
至于他自己是否会因此事替她顶上数不清的,莫须有的罪名……
他不是很在意。
毕竟陆子梧的所作所为,亦是他日思夜想欲行之事。
64. 标准化管理,都给我卷起来!^^……
方才挑起今日争端的苦主不在时,众人还能你一言我一语地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吵得不可开交。
但眼下,那陆子梧已经端坐上首,若真再如先前一般横冲直撞的,岂非是当面给这位风头正盛的陆仙师找不痛快?
自觉没这等本事和底气的人都选择了暂避锋芒。
是以,自从陆子梧坐正,招呼着文施琅以及她身后的白衣教徒们将几抬木箱安置在厅中之后,都无一人开口。
她看着那些明里暗里撇过来的视线。
“诸位这是作甚?”
“方才我在殿外还听得当中热闹不已,怎么我一来,就哑了声呢?”她自嘲道,“莫不是我扫兴了?”
发觉那些暗戳戳的眼神开始回避时,陆子梧抿了抿唇,压下那逐渐有些控制不住地想要上扬的嘴角。
“陆仙师此言差矣。”孙六奇眯着眼望着她,“今日如此紧要之集会,怎能说迟就迟呢?更何况,天圣帝君在上,你这般贸然入内,会否有冒犯帝君之嫌啊?”
“孙仙师这话便冤枉我了,这是我头一回与诸位共聚一堂,商议要事,自然重视万分。天还未亮时,就带着人收拾妥当,候在通天楼之外了。”
“可实在是不赶巧。”陆子梧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帛书,轻轻抖开,摊在自己面前的桌案之上。
有人好奇地探头去望。
可这方厅室自搭建之初,就是往气势宏伟的方向尽力去靠拢的,生怕委屈了安置在当中的帝君塑像。是以,仅罗列着二十余张桌案,是远不至于将众人挤挤挨挨地凑在一起的。
即便是紧接着在陆子梧左手下方坐着的乌玄感,也难在这个距离看清那帛书上的墨迹,更遑论其余只能称得上是目力寻常的教众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理解陆子梧紧接着说出来的话。
“许是教主今日得空了,才将我唤至通天殿中,细细过问了教中这些时日的大小事宜……”
陆子梧底气十足地吹嘘了一通时正申对教中事务是如何关心,又和众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他是怎样尽己所能,耗干心血,为那些仍在苦难中挣扎,却不得脱身的信众们向帝君求取解脱之法的。
“说起来,我是应当在此敬拜天圣帝君的。”
她将目光右移,抬头就看见了那在时寂身后的白玉塑像。
陆子梧自觉自己不是什么无神论者,但她也没什么具体的信仰,很难对这个被人为塑造出来的神仙有什么敬畏避讳之心。
更何况从方才时正申与她言谈间,不经意透露出来的一些消息。再结合她打听到的,有关于时正申早年间一些经历的风言风语,难免让人对这天圣帝君的形貌来历心生疑窦。
便是心中再有更多放肆冒犯的想法,陆子梧还是带着文施琅等人,恭敬地对着帝君塑像俯身默祷。
至少面子上是做足了,不至于让人在这种原则性的事情上挑出错来。
她闭眼回想着自己方才看见的景象。
正如时正申说,他于梦中得幸窥见帝君样貌,命人贸然雕琢,是有意隐去那具体的五官轮廓,只求形似,以免冒犯帝君的。
可陆子梧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若是寻常单独看见还不至于让她产生这种联想,但眼前是将时寂和塑像一前一后摆在了一起。
恍惚间,就让人不禁感叹,这两张脸是真像啊……
嗯,非要说的话,她更怀疑这塑像是按照时寂父母的模样模糊刻画的。
毕竟按照时正申的逻辑,天圣帝君所赐的,能够治好他身上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顽疾的神仙良药,是时寂父母研究出来的药学经典。早些年他赐予信众,救济四方,传出了神异无比的名头的圣水当中,也未尝不会有时寂父母的心血在内。
那么她大可猜得大胆一点,或许天圣帝君和时寂父母二者之间,某种程度上是可以画等号的。
如此一来,时寂那圣子的名头,也就更加合情合理了。
“好了。”时寂出声将她的思绪打断,“今日不必在此事上多费心神,敬拜帝君也不在这一时一刻。”
他伸手示意陆子梧她们起身回坐。
“陆仙师也非有意来迟,帝君不会怪罪的。”
“是。”
陆子梧顺势回道,起身整理衣袖的动作也干脆利落。
“还是就方才之事继续商议吧。”时寂看着孙六奇,“我见孙仙师心中已有成算,不若从头说来,也好为陆仙师解惑。”
闻言,孙六奇只得从头到尾地,将众人就陆子梧所遭遇的不平之事而衍生出来的争论讲了一通。
可他一说完,还没等人缓上口气歇一歇,就见坐在对面的陆子梧抚掌大笑。
“我道是何事呢!未曾想子梧竟与孙仙师想到一处去了。原先我还怕这种做法过于急进,想要说服各位,还需多费口舌。可如今看来,竟是子梧贸然揣测了。”
她言语间尽是难得寻到知己的亲近之意,可孙六奇却没从这话中感受到什么暖意,反倒是愈发觉得自己一脚踏进了提前准备好的坑中。
果然,下一刻他就看见那陆子梧伸手指着苏相旬。
“方才就想问了,这刀光剑影的,得是出了什么事才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还得是孙仙师慧眼识珠。”
“苏相旬实为负责约束教徒行径,监察上下的上佳人选。”
她收回手,亦收敛了笑意。也不管旁人有什么反应,唤着身后之人。
“文施琅。”
“请仙师吩咐。”
跪坐在陆子梧左后方的青袍教徒沉声应答。
“去将那箱中之物尽数取出,分发予诸位仙师吧。”
“是。”
没让人等上太久,那些白衣教徒就手脚麻利地用箱中竹简堆满了厅中的二十余张桌案。
一时间,清脆的竹片摩擦声填满了整间厅室。
众人接着窗边钻进来的日光,查看那密密麻麻的小字。
“教主已经事先一一看过了,条例虽繁多,但对诸位来说,多费些时日将其理清,想来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如眼下这般齐聚一堂的机会亦是难得,时间宝贵,若有异议,最好当庭询问。”说罢,陆子梧将那张已经被时正申认可过的,记载了所有革新条例帛书递给了文施琅。
“去与各位仙师讲解一二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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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施琅双手接过,而后捧着那帛书,向圣子俯身。
时寂点头应允。
于是,文施琅就着那这两日间已经再熟悉不过内容,朗声念道:“长平二十六年夏,七月二十一日所书……”
——
等到通天楼一层的殿门再次被推开时,已是日挂中天。
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蓝袍银佩的教徒们一涌而出。
直至那灼热的日光将全身都晒了个通透,乌玄感才恍然觉得是又回到了人间。
他捏了捏手心的细汗,脚底踏实了那白玉石阶,心有余悸地转身回头。却正巧看见一白一蓝两道身影,并肩直立在天圣帝君的塑像之下,对着外边看过来。
乌玄感连忙回身,连脚步都快了几分。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再与其对视,被那陆子梧拉着问。
“可否还有什么疑问?”
“若是没有疑问了,不如来当场试上一试,填上一张申请外出传教的表格,为大家做个示范吧!”
“呼——”
他长出了一口浊气,扯住了身旁紧跟着的,脚步还有些虚浮的青袍教徒。
“可检查妥当了?那些书简一份都未曾落下吧?”
青袍教徒闻言,醒过神来,又抓紧那布包袱,里里外外仔细翻查数了一遍。
“郡中传教报备注意事项,郡外传教报备注意事项,可报销物品清单,各不同事例填报表格参考样式,教义新解之我教教徒不能违反之十大条例,教义新解之我教教徒违反教义惩处规定补充版……”
他对着那书简上垂下来的标签细数过去。
“都……都在,都在。”
两人这才算将心安稳地放回肚子里去。
乌玄感庆幸,自己早年间跟着乡里的先生读书习字的时候并未偷懒,才不至于面对这一堆东西如旁人那般焦头烂额。
其实陆子梧也并未强制要求他们,但凡出城传教就一定要上交那个什么表格,申请报备。自己带人出去也成,不过是只能花自己的钱,不能再从教中府库里支银钱罢了。索性走到他们这一步的,谁手下没些个产业?光留在家中,自给自足是不成问题的。
但这些的前提是,她没有给他们分那什么传教指标。
更别提她还要在教坛处立个牌子,将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都写在上面,按照每月外出传教次数进行高低排序。上月排位越高者,下月能分得的外出传教银钱就更多……
未完成当月传教指标之人的名字,还要在牌子上挂上一整个月!
单就这些也就算了,位置排得低了,名字下不来了,脸皮厚些,只当做没看见就行了。
可……
乌玄感想起陆子梧从他手中抽走的那张他填好的表格,就有些头皮发麻。
虽然按照她的说法,是因为他写得符合标准,要拿去张贴出来,给来来往往有这种需求的教徒们做参考的。
可他眼睛还好着呢,若是没看错的话,陆子梧还带走了许多旁的人填得乱七八糟的表格。说是也要张贴出来,用朱笔圈出错处,提醒后人莫要再犯。
那可才真是光腚推磨,转圈儿丢人。
65. 你是一点事儿都不想担啊
“砰——!”
直至带着人回到密闭的马车上,整整大半天都扮做不会说话的鹌鹑一般的梁端才一把夺过身后人怀抱着的包袱,泄愤似得摔在面前的桌案上。
“她当自己是谁了?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黄口小儿,难不成还得让人人都听她的?”
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教徒见状,即刻转身将马车的外门帘拉紧,不敢让这当中的动静向外传出半分。
“仙师,慎言啊。”他膝行至梁端身侧,收拾好散落在四处的书简,低声道:“如今陆仙师风头正盛,又有圣子和教主在背后为她撑腰……一时半刻的,这教中上下还真得按她的吩咐行事。”
说话的教徒见梁端面上怒意愈盛,继续劝道:“更何况仙师与她,还因前几日那事生了些嫌隙。眼下虽是没有把柄被她抓在手上,但她刚命苏相旬和管夙两人组了个监察教中上下的队伍,正是缺人犯事让他们尝试一二的时候。此时撞上去,难保不会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啊。”
梁端猛地一拍桌案。
“她敢?!”
“她有何不敢啊?”
马车外突然传来一句反问,将二人吓了一跳。
听见这声音梁端却坐不住了,一把掀开车帘,就看见了那杵着赤木手杖的佝偻身影。
“恩师?”他连忙整拾了表情,侧身施了一礼。
哪里还能再有方才气急失仪的模样,反倒尽是一副盼见救星般的热切神色。
“您怎么来了,今日暑热肆虐,您身体受不得这等磋磨,还请快快上车避暑。”
孙六奇看了他一眼,没再多言,只让身旁的人搀扶着他,登上了马车。
跟在梁端身侧的教徒见状,也识趣地从车中向二人俯身告退,与车夫一起坐在了车外。
待到几人坐定后,孙六奇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
“出发吧。”
“是。”
木轮碾过石板路,从主道上偏移,钻进了一条小巷中。
正如梁端所说的,暑热肆虐。就是寻常恨不得将一份时间掰成两份来用的工人们也都躲进了屋檐下,避开了这段时辰,以免将人给热得犯了病,那便得不偿失了。
加之此方巷里本就是个偏僻去处,寻常就难见人影,此刻更显四下寂静。
车厢中说不上大,但坐上两个人却也是足够宽敞的。这般的好处便是,只需在角落处摆两个小巧精致的冰盆,就让坐在车中之人觉着似有秋意微凉。
“恩师。”
梁端殷切地斟了杯茶水,移至对侧。
“这是我前些日子专程请人调配的祛暑的茶水,正要遣人给您送去呢,您尝尝看……”
孙六奇垂下眼皮看了一眼。
“你有心了。”
他伸出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摇头叹气。
“唉,只是这等心思若能多多用在旁处,何至于如今连苏相旬都及不上了?”
说起此事,梁端脸都涨成了猪肝色。
那苏相旬原先是凭借着将圣子身生父母遗落在外的尸身完整地带回洛西的这份恩情,才得以依附着圣子与教主在教中有了一席之地。要说这人能力手段也不差,又正值壮年,早些时候教中缺人撑起门梁,按他的条件合该被一早就提拔重用起来才是。
可奈何苏相旬的性情着实像那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刚在教中扎根没多久,就将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原先看好他的人也都对其避如蛇蝎。
若无圣子出面保全,怕不是已经被排挤出洛西城了,哪还能逞今日的威风?
说来不巧的是,苏相旬甫一入教中,就被分在了他手下。当初说的是给他当一牵马教徒,但任谁都知道,那是指望着苏相旬能在他身旁多学多看,往更高的位置上去试上一试的。
结果……
看他在今日之前高不成低不就,整日抱着剑勉强度日的模样也就知晓了。
虽够不上是人人喊打,但也称得上是查无此人。
而他梁端如今这个位置也是托孙仙师的福,才得以捡了苏相旬的漏。自那之后,有人偶尔提起时,难免会将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说上一两句。曾经他还能听个热闹,往后……
梁端暗自咬牙,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这笔账得算在陆子梧头上!
若不是她,谁会去把苏相旬那个听不懂人话的臭石头给薅出来?
且一出来就委以重任,凭着一本教义新解,蓝衣之下,胆敢有违者,可直接领了人捉拿处置了去,不必事先向上回报。
这和先斩后奏有什么区别?
若不做些什么,就依照着苏相旬那个脾性,自此往后,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恩师。”梁端倾身上前,附在孙六奇耳侧,“我等不能就如此干看着那陆子梧做大。”
“你有何打算?”
孙六奇瞥了他一眼。
“她如今动作颇多,也不知为何这般急切,想一口气将所有事情都归置到位。只不过事难两全,但凡这一头出点差错,另一边再紧跟上去,便是有再多人在她身后支撑着,也难顾首尾。”
梁端正身回坐,指了指桌案一旁堆着的书简,颇有些牙酸地继续道:“也不必去故意闹出些太大的乱子,就她那捣鼓出来的什么表格,还要张贴出来。教坛处人来人往的,岂不是将诸位仙师们的脸面掷在了地上,任人肆意踩踏?”
“方才在正厅之中,就有不少人对此事颇为不喜,料来阴奉阳违者只多不少。”
他朝前拱手。
“届时只需恩师开口表态,我等便可网罗不少同道之人。那陆子梧就是有再多想法和手段,也难平众怒,最后只得同我等求和,主动让步……”
梁端越说越觉得此计甚妙,刚要点头,就猝不及防得听见对面之人极轻微地嗤笑一声。
“你真这般做了,才是如了她的意。”
梁端虽有不忿,却也不敢当面表现出来,只能垂首恭敬,不再言语。
“她既能以这种年纪得教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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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就必然不会是个傻子。你能想到的事,她在做之前难道会不多加思虑?”
孙六奇捋着胡须,没看那堆极为显眼的书简,将目光投射在了车窗上摇晃的竹帘当中。
“障眼法而已,还真将你引了过去。”
梁端紧跟着回道:“是某愚钝,还望恩师不吝赐教。”
“你以为伤筋动骨的事是那什么文书上的小动作吗?那些东西写得再差又能如何,往来的教徒信众大都是不识字的,让他们看见了能怎样?私底下说上两句罢了,还能闹到你跟前?便是当真有人以此为乐,你且看看,待你下回带着圣水去外布施之时,还能否听得这种闲话?”
“顶了天也就是大家私底下调侃几句,再将面子功夫做足了去,这种事难道还少吗?”
“是某愚钝。”梁端只能不停地将头一低再低。
“此事成与不成,于陆子梧而言差别不大。能成自然是好的,若被搅了局……她也不会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孙六奇的目光重新回落在梁端的头顶,“只要苏相旬这边能顺势迈出第一步,还需平什么众怒?自会有人递上投名状,为她把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她也真是会挑时候,正巧卢怀远不在城内,也免了苏相旬和管夙二人行事间会与其互生龃龉的机会。若顺利的话,在卢怀远回城之前,她就能将城教中大半刑责权柄牢牢握在手中了。”
梁端急了,若真到那时,陆子梧处理起他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这该如何是好?”
“莫要着急。”孙六奇神色平和地理着那垂至胸口的白色胡须,“她将这样一块儿肥肉摆在了明面上,想要上来咬上一口,分食一二的人数不胜数。这般看来,卢怀远不在,也是好事。大神不在,小鬼作乱。”
梁端不明所以地望了过去。
“你以为,我之前让你去找秦虎是为了什么?他可不是个安生的。”孙六奇喝茶润嗓,“今日之事不就是因他们之间的冲突而起的吗?那秦虎原先也是掌管刑责之人,未曾听闻他向谁服过软,让他们争去吧。”
“可这件事不是……”梁端有些犹疑,毕竟是他在恩师的提点下,主动找上秦虎和石超的。哪怕眼下明面上与他扯不上关系,可万一这两人将他给供出来……
“可秦虎今日并未到场,他也是得罪之人众多,与苏相旬还不一样,不少人是巴不得他得到报应的,无人会将这噩耗告知于他。”孙六奇与梁端对视,“只待他被找上门时,你再稍稍施以援手,雪中送炭,在背后助推即可。”
见梁端还有些怔愣,孙六奇只当他是蠢笨无比,无从理解当中用意,于是补充道:“这事你我不便露面,摘得越干净越好。如此这般,那陆子梧才找不到借口向你我发难。”
“……是,多谢恩师教诲。”梁端回神,叩首拜谢。
是啊,摘得越干净越好。
孙六奇,是最干净的那一个。
从头到尾,知道他参与此事的,也只有他梁端一人而已。
66. 猜猜是谁被排除在外了?
入夜。
星子两三点。
杜宁疾步穿行在坊间的街道上,连额角渗出的汗滴落进了眼中都顾不上伸手去擦。生怕耽搁了方才径直找上他家门口,专程前来报信之人口中所说的时辰。
直至巷间有长风呼啸而过,将衣袍都吹得隆起,他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颤。
抬头望去,挂在不远处的门边上的两盏灯被吹得左摇右晃。但即便是这般,他也仍能清楚地看见,正中门楣之上悬挂着的那块黑木牌匾。
秦府。
杜宁默念着。
是这里错不了。
他挽起袖口,刚想要擦一擦脸上的汗水,好让自己不会显得太过狼狈。却又蓦然想起即将要做的事,手腕顿住,反手向上扒拉了几下,将那原本还能称得上是整洁的发髻都扯得散乱了,整个人更显得狼狈可欺。
而后才又喘着气上前,叩响了木门。
“谁啊,大半夜的,扰人清静。”
“吱呀——”
正门被推开了个细缝,门房从中探出头,打着哈欠,口中抱怨声不断。
“此处可是秦仙师府邸?”
“不错。”门房将杜宁上下打量了一通,是个生面孔,“你是?”
“在下通天教杜宁。”
门房闻言,眉头都皱在了一起。
“没听说过,今日太晚了,主人家都歇下了,你还是等明天白日里递了拜帖再来吧。”
就在他正要将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生人赶走时,却见对面之人咚地一声,直挺挺地跪下了,双手扯着他的裤脚,哑声哭诉着。
“劳烦您通传一声,实是人命关天,还请秦仙师救我一命!”
——
秦府,偏室。
一盏灯火倏然亮起,在直棂窗上映出来两个黑色的人影。
秦虎披着外衫,盘腿坐在杜宁对面。他盯着这个与他仅有一面之缘的白衣教徒,和当日宴会小聚上截然不同的是,此人神情中一早就没了当日那种志得意满,取而代之的俱是恐慌和不知所措的茫然。
不像作假。
秦虎伸手将灯架拉近,莹莹火光映在那白衫之上,照出了几片不知从哪里蹭上来的黑灰。再向上便是衣领间新留下的汗渍,还有那发白起皮的嘴角。
“说说吧,深夜到访,是何等紧要之事啊?”他将右手搭在膝上,“若是什么针眼儿大的小事也敢来烦我……”
杜宁没等他说完,就膝行着后挪几步,俯身就是“咚咚咚——”拜了三拜。
“若非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杜宁是断不敢来扰了仙师的清净的。”
“呵。”秦虎嗤笑一声,“你不是那姓梁的一手提拔上来的吗?出了事怎得不去找他,反倒求上我这个外人这里来了?”
杜宁趴伏在地面上,仰着头望向对面之人,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滑落。
再开口时,却觉得从心根儿上直到嗓子眼儿里都好似有一根线在绷着,声音都在发抖打颤。
“自然是因为此事,涉及了仙师与我,二人的性命。”
“噼啪。”
一旁的灯中油花炸开,发出了细微的破裂声,在这方偏室之中却显得有些过于清晰刺耳了。
杜宁俯身埋首了好半晌,才听得从上方传来的声音。
“你是说,我的性命?”
“正是。”他将头埋得更低了几分,却没迎来意想中的怒声诘责。
甚至于秦虎还让他坐起身来回话,平静地问道。
“是谁想要我的命啊?”
“自是,梁端,梁仙师。”
即便是已经坐正了身子,杜宁也仍不太敢与秦虎对视。他是听闻过这位仙师早年间的事迹的,掌牢狱,主刑罚,手段酷烈,睚眦必报,常人所不能及。
是以,此时再悄然抬眼,偷偷瞄向秦虎,自然觉得那张脸上实是煞气密布,恍如恶鬼。
“梁端?我与他有何仇怨?他犯得着这般耍手段?”
杜宁自是没指望无凭无据地,就能让秦虎相信他口中所言。但如今到了这一步,他还没被赶出去,已是事成一半了。
他顿了顿,回想起了当日陆子梧反复教给他,让他字字句句清楚记下的话术。重新组织好了言语,平视秦虎,直言道:“并非是两位仙师之间有什么恩怨,而是兵在其颈,不得不将旁人推出去,替他受戮了。”
果然,听得此言,秦虎坐不住了。
他将手撑在桌案上,探身向前,蹙眉发问:“可是前几日,我等宴会上所议之事被捅出来了?”
杜宁摇头。
可还没等秦虎松口气,就听见杜宁继续说道:“正因此事全貌尚未为旁人知晓,才给了梁端可乘之机。”
“满打满算,他也只在您前去客舍打砸当日,当着陆子梧的面刺了她几句。比起您亲自带人动手上门找事,石仙师将人接手关进自己名下的私牢中,而我又是那个为他通风报信的引路之人这些罪责,明面上他所犯的也不过是几句口头争执罢了。是以,只需在事发之前,将我等供出去抵罪,他便可继续做他的梁仙师,甚至与陆子梧重修旧好。”
“而你我。”杜宁伸出手,来回指了指,最后指向了窗外,“甚至于还有石仙师,就是被推出去,为那陆子梧开刃血祭的刀下亡魂。”
“不对。”秦虎即刻反驳道,“那陆子梧哪里能有这般大的能耐?处理你一个就算了,想要将我和石超尽数拉下马,只凭她一个还远不够格。”
“仙师还不知晓吗?”杜宁讶然,“陆子梧已然得到教主和圣子的准许,建立起了一个以苏相旬和管夙为首的队伍,监察教中上下。凡是蓝袍之下,若有违背教义者,皆可直接拿下,依照条例,自行处置,而后示众。”
他一五一十地将陆子梧是如何用客舍被毁一事,牵扯出教中同僚互相倾轧为恶,公然违背教义,亟待整治,而后顺势推出教中新规,组建监察队伍,即日施行,这一连串的行事与秦虎一一道来,一个细节都未曾放过,力求能让他宛如身临其境。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秦虎追问。
“这就是今早的事啊,教中上下都传遍了。”杜宁小心翼翼地望过去,“没人和您……提起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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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秦虎一把将面前的桌案掀翻,将杜宁惊得连连后撤。
“他大爷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没一个好货!”
他站起身来,脚下生风,在窗前来回踱步,愤然道:“我早就知晓那梁端是个满肚子黑水儿的孬货,他本就得位不正,惯会干那两面三刀之事,早知如此……”
杜宁见状,自觉往后退了又退,以免对方心气不畅就一脚踹了上来。却不曾想,这动静恰巧引来了秦虎的注意。
秦虎狐疑地看向他。
“梁端行事一向都是遮遮掩掩的,你又是如何得知这等隐秘之事的?”
杜宁猝不及防被那煞气重重的眼神惊了一跳,索性他此时已然隐在了暗处,即便是神情间再有错漏之处,也不至于被对方瞧个清楚,再生疑窦。
“实不相瞒,此事……是我偷听来的。”
那言语间的滞涩之意,甚至更让人觉得他所言非虚。
“在得知今日晨间集会之事后,我便想向梁仙师去寻求庇护,可谁知……竟无意间探听到梁端与其手下之人的对话。这才知晓,他已是自身难保,只想将其余人都推出去,与那陆子梧卖个好,好为自己脱罪。”
“我自知此时再找找上他,就是自投罗网,就想去寻近处的石仙师求助。可就在我去寻石仙师的路上时,却见到苏相旬已经带着人,先我一步,找到跟前了。我不敢多做停留,就只能托人四下打听仙师您的住处,是以,才这般晚……”
秦虎猛然上前,捉住了杜宁的衣领,将人整个提起,打断了他的话。
“你说什么?连石超他也!”
“……是……是。”他不自觉地抓住了对方粗壮的手臂,目露惊恐,不住地点头。
“砰——”
秦虎松手,杜宁摔落在地。
“不不不,陆子梧应当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能将石超解决掉,最多也不过是……”
杜宁手扶着心口,瞥见了那张杀气四溢的脸上突兀出现的犹疑之色,一股恶意轰然窜起。
于是他适时开口提醒道:“可石仙师毕竟是蓝袍银佩,陆子梧自然不能一日就将人处理个干净。但秦仙师,您可不是啊。”
“就今日之事来看,苏相旬行事毫不拖泥带水,怕不是想尽快将此事盖棺定论,好树立威信,杀鸡儆猴。”
“如此一来,只待将两方消息一核对。届时,石仙师和梁仙师尚能保全自身。”
杜宁坐起身,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秦虎。
“可秦仙师您,怕是连明日的太阳,都不知晓能否再见了啊。”
偏室之中一片狼藉,唯有一盏烛火还在猛烈地跳动着。
秦虎负手而立,俯视着瘫坐在地的杜宁许久后,才开口道:“你说得对,是不能再等了。”
夜色寂静,原本陷入睡梦中的秦府后院,却在此刻又热闹了起来。
一盏盏提灯亮起,逐渐汇集到前厅。
杜宁此时就站在秦虎身后半步,他看见那聚集起来的十多个人,心中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才总算是松下来了。
67. 杀人还是放火,总得挑一个吧
秦虎已然整理好了衣冠,直立在庭院前的回廊之上。火光照亮了他的侧颊,更显得其上神色晦暗难明,让人再难看出他小半个时辰前还沉浸在睡梦中。
“来人。”
他沉声唤道。
一名身着灰布短打,额系黑色布条,站在秦虎左手一侧最前方的侍从阔步上前,拱手应声。
“去将库房中,那柄镶了宝石的短刀取来。”秦虎吩咐道。
“是。”
一旁的杜宁望着那侍从远去的身影,下意识地问道:“秦仙师着人取刀作甚?”
前方之人闻言,回首望了过去。
这个方向,恰好能让人看见他面上那还来不及整理的,有些凌乱的短须。
他开口,那声音似是从牙缝间蹦出来的一般:“自是,备上重礼,去寻梁仙师讨个说法啊。”
杜宁眼皮一跳,直觉不好。
纵然他并未被告知那两位仙师的后续谋划,但关系到自身安危,多少也是能想得清楚最简单的道理的。
即今夜之事倘若被梁端提前知晓,最先丢掉性命的人,只会是他这个一通胡诌,意图挑拨几人关系的“小人”了。
他暗自咬住后牙根,不敢让面上露出任何异样。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将人拦下。毕竟梁端所谓的暗中谋划,从头至尾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罢了,秦虎想去求证一二也并非是什么欠考虑的事。
若他此时再有阻拦,无论情理和道理上有多能说得通,只怕都会在秦虎心中平添疑云,坏了原先的计划。
届时,陆子梧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事儿不能由他来干。
杜宁低下头,想要避开秦虎的探究的视线,却发觉那道目光如利刃一般死死扎在他身上,不肯挪开。
就在二人相持不下的时候,一道急切的呼唤声打断了这种闷窒的僵持。
“家主!”
二人循声望去。
只见门房疾步向此方庭院跑来,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个披着黑袍子的高大黑影。
秦虎蹙眉,正要出声斥责门房不懂规矩,却见那黑袍人伸手摘下了遮掩面容的兜帽,面容憔悴,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门房则自然没那般冷静自持,慌乱地开口称罪:“家主,这……这位石仙师找上门来,说是要即刻见您,小人实在是拦不住,这才……”
秦虎伸手打断对方不停叩首告罪的动作。
“我知晓了,你退下吧。”
石超环顾四周,眸光扫过躲在秦虎身后的杜宁时也未曾有过片刻停留,只调笑似得说了一句。
“看这架势,我来的不是时候?”
“不,石兄来的正是时候。”秦虎跨步迎了上去,言语中竟是难得的殷切,“你便是不来,我也该当去主动找石兄的。”
他主动伸手为石超带路。
“还请石兄与我入内详谈。”
见二人如此,站在一旁的杜宁下意识也想跟上前去,却被秦虎拦下。
“这位,还是先在门外稍候片刻吧。”
杜宁看出了那神情中尽是对他的防备,只能老实退后一步,低声催促道:“……是,还请二位仙师尽快,夜不长了。”
——
偏室之中,两人都还未就座,石超就单刀直入地对向秦虎开口。
“今日午后,那苏相旬已经带着手下,将我等关押在教坛私牢中的人尽数领走了。”
说罢,他好似想起什么一般,谨慎地问向对方:“秦兄可知晓今日晨间集会上的事?”
秦虎面色一黑,终是低头称是。
石超见状松了一口气。
“既如此,我等便要早做打算了。你我二人在此事上皆是动手行凶之人,无论如何也脱不开干系。”他面带愁容,细数自己的罪责,“按照教中新规,他们是无法直接处置于我,但若任由那些人再查下去,恐也自身难保。”
“至于秦兄你……”石超上下扫了对面之人一眼,“据我所知,苏相旬已经开始集结人手,想要将你和你手下之人一网打尽了。”
“砰——!”
“咕噜噜——”
秦虎双眸通红,终是没能忍住,一脚踹翻了身侧未被点燃的香炉,香灰随着那蜿蜒滚出去的痕迹撒了一地。
“我等为教中兢兢业业做事这么多年,到头来,竟要落得这般下场!”他声音嘶哑,好像当真遭受了什么不可原谅的背叛一般。
一旁的石超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只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安抚道:“事情眼下还未糟糕到那种境地,不必太过忧心,以至乱了阵脚。我此番前来,不正是想要与你一同寻求解决之法的吗?”
“还请石兄直言。”秦虎拱手拜道。
而对方却没直接说出他心中想要听见的解决之法,反倒是伸手指向窗外,问起他来了。
“我还未曾问过,秦兄这般做派,是心中已预先有了谋划?”
“称不上是什么谋划。”
秦虎摇头。
恰逢他方才吩咐去库房取匕首的侍从回到庭院前,在偏室之外叩门。
他便起身拉开了木门,结果那锦盒,朝着石超展开来了。
一时间,镶嵌在黄金刀柄和外鞘上的各色宝石在昏幽的室内熠熠生辉。
其光彩之夺目,就是不必有太多烛火映衬,也能自绽光华。
石超猝不及防地眯上了眼,才得以看清那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而后,他失了声……
这种东西,反正他是未曾有过的。若是如秦虎方才所言,按部就班地在教中兢兢业业做事,怕是再干上百年,掏空了家底,才能勉强买得上面的几块儿石头吧。
石超甚至有些恍惚,他初入通天教之时也未曾料到,不过短短几年而已,教中上下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也不知如今像从前一般,谨记教义,与人为善的教徒还剩下多少。
比起教义,他们这些人更为熟悉的怕不是,是如何蒙骗信众,从而敛财的手段吧。
“石兄且看。”
石超被唤回了神,看见了秦虎从那金石造就的刀鞘中,抽出一柄泛着寒芒的短刃。
他指着那东西发问。
“如此贵重之物,你是想用它……去做何事?”
“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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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刃归鞘。
“即便是有再华贵的饰物装点,它也不过是一把刀而已,刀还能做什么?。”秦虎笑道,“且待我带着它去寻那罪魁祸首,看他愿不愿意收下此物,为我作保了。”
“不可!”石超赶忙阻拦。
“有何不可?”
“你这般直愣愣地冲上去,岂不是罪上加罪。到时若是那梁端反诬你一道,将你捉个现行,你又待如何啊?”
见秦虎似有动摇之意,石超紧接着诱哄。
“再说了,原本他才是那个撺掇你我二人的罪魁祸首,事到如今,却只有他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把柄。便是你我主动将他供出来,可他却颇为通晓那明哲保身的道理,一颗灰都没能落在他手上。这又让苏相旬如何去抓人,又以何凭据去惩处罪魁祸首呢?”
秦虎双目直盯着。
“那依石兄所言,我等该当如何啊?”
屋外有长风呼啸而过,惹得灯影晃动。
石超坦荡一笑。
“自然是我们什么样,就要把梁端变成什么样了。原就是三人一起商量好的,让他变得如此不合群,是你我体察不周啊……”
——
月色西沉。
浓稠的夜色已经浅淡了许多。
是以,即便是没有灯火照映,仅凭人眼目力,适应了这清晨到来之前的天色,也能将周围的景色看清个大概。
贴着城墙根上,此处大都是些夜间被空置下来的商户,住户本就稀少。是而,往日里此时是绝听不见额外动静的,更别说是看见什么人影了。
也就上月被人在这附近搭起的客舍当中能见几分人气,不过自从前几日起,这客舍中人也都被统统带离后,致使这片坊间更显冷清了。
拿着梆子的更夫揉着眼,打了个哈欠,望向身侧的同伴。
“前边儿可是最后一处了?”
“对,到城墙那边敲完锣就能回去歇息了。”
“唉,这边儿也没人住着,何必每次都来?平白浪费了时辰。”拿着梆子的更夫在后方拖拉着。
另一人看不过眼了,催促道:“你和我抱怨有什么用?还是快些吧,别磨蹭了。”
可还未等两人走到近前,一股怪异的热浪扑面而来,直直钻进鼻孔,呛得人无法呼吸。
二人当即反应过来不对,撒开了腿就像那已经有些被染红了地方的跑去。
“呼——哧——!”
原先足有三层楼高的客舍,此时已然被火光吞没,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几分黑影,还带着原先的模样。
没让人多等,明亮炽热的火焰转瞬间便直冲天际,向上熊熊燃起,却未波及旁侧分毫。
但火焰燃烧时的高温已经开始将四周的景物扭曲,寻常人等难以靠近。
可若是再任由这般下去,此处坊间连成火海也只是早晚的事。
原先还困得浑浑噩噩的更夫见到此情此景,已经完全清醒。扯着嗓子,死命地敲着手中的铜锣。
“笃笃笃——咣咣咣!”
“走水了!走水了!”
这处寂静之地,终于热闹了起来。
69. 鬼鬼祟祟地想干嘛?
闻言,陆子梧双眸一亮,也不觉得困了,撑起身就上前迎了过去。
“可是那边终于把说好的东西送来了?”
她声音带笑,脚步还有些急切,腰间的饰物碰得叮呤当啷地直响。
“慢些。”陆自遥出声提醒道,而后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只是当他回想起前来送信之人的模样后,再开口时就有些犹疑了。
“事情怕是没那么顺利,你还是亲自看看再说吧。”
陆子梧解开信件外头裹着的布包,就站在门前,借着由外而内照射而来的天光,循着那墨迹,细细读了下去。
陆自遥护持在她身旁,低头看着妹妹眉间渐深的褶痕,就知情况有异。
他挥手让屋内的侍从先行退下,转身将门合上,取了一盏灯举至信纸旁,低声问道:“如何?可是廖憬反悔了?”
也不怪他会有这种猜测,实在是多年过去,世事轮转。他们这边消息缺失,对洛都城内发生的事可以说是一概不知。
尤其此事还涉及子梧……
陆自遥敛眉垂眸,遮去了眼中骤然翻涌而起的杀意。
他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廖憬他们的一举一动。
索性,陆子梧摇了摇头,又将那封信递给了他。
“北边出事了。”
她缓步行至窗前,望向天边翻涌的云层,晨光也显得温和万分。
“古关暴雨,三日未绝。郡中多处山石滑落,洪水肆虐。死伤者不计其数。除去这送信所耗费的时日,算起来,应是比洛西的雨下得更早些。”她无声叹了口气,“所以,这其实算得上是封,求救信?”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陆自遥将信纸翻的哗啦直响的声音。
“依我看,说是卖惨信还差不多。”陆自遥直将信中的那些占去了大半的多余的,讲述自己过得如何如何凄惨狼狈的酸言酸语略过,余下的翻来覆去也只看出来一个意思,“他这是催你去给他帮忙呢。”
陆子梧自然也看出来了。
那廖憬再怎么说也是一郡太守,便是并无所谓神力能制止天灾,但带着手下去做一些救援灾后重建,减少伤亡的事务还是绰绰有余的。
再不济也能拉下脸面,去求一下郡中世家,让其慷慨解囊,出人的出人,出物的出物。
何至于求到她这一个百里开外,家资不丰,还毫无根基的通天教教徒头上。
是以,这灾情说得再严重,于廖憬而言,也远远未到走投无路,急病乱投医的地步。真正最要紧的是灾情过后,疫病蔓延,百姓流离,人心浮动,若此时再遇上异族趁虚而入,那才当真是倒了大霉。
陆自遥看着伫立在窗前一动不动的人问道:“要去吗?”
“当然要去。”
她回身,二人对视。
陆子梧眸光清正,言语间也未曾有半点滞涩,朗声道:“既有此人间炼狱,正是该由我通天教中人,遵循神谕,前去扶危救难,助茫茫信众脱离苦海,皈依我教,行善积福,构筑太平盛世才是。”
“不过,也不能这般贸然地就去了。”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那封信上,“得做好准备,有万全之策才行。”
再说了,她在这边还有许多事情尚未收尾呢,总不能本末倒置了。
“那送信之人现在何处?可否相邀一见?”
这下,陆自遥难得地对妹妹的问题回以沉默。片刻后,他才开口解释道:“他在前院昏过去了,至今未醒。”
“嗯?”
——
陆子梧终究还是没能在家中等那位,不知遭遇了什么,才致使东西一送到,就当着人的面累昏过去的信使醒来。
今日是教中上下施行新策的第一日,无论如何她都得前去坐镇,以防有人趁机闹事。若是旁人处理不来的话,给余下教众开了个坏头,那可就麻烦了。
虽然说系统发布的支线任务没有必须完成的要求,但那个任务奖励着实令人眼馋。
五个抽卡道具就不说了,十个紫色稀有品质的药品,还有一个作用不明的特殊buff。
很好,这羊毛她必然不能放过。
但凡有敢妨碍她拿任务奖励的,直接当做红名处理掉就好了。
陆府门外。
车夫早早就如往日一般,将一应事物准备齐全,只待主人家上车,就紧赶慢赶地朝着教坛办公处赶去。
不知是否是因今日耽搁了些时辰,路上的人流要比往常稠密许多,仅仅是一辆两马并驾的马车都难以在路间挪动。
“女公子,前方人太多了,实在是过不去了。”车夫看着面前挤挤挨挨的人墙,别无他法,只得回头问道,“您看我们是着人清路,还是从别处绕过去?”
“不必。”
陆子梧撩起车帘,饶有兴致地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看向那格外热闹之处。
大约在三丈之外,教坛的前侧方,竖起了四个高大的木牌。
正有两个白衣教徒,脚下踩着木梯,怀中抱着两摞色若白雪的纸张,分批向木牌上张贴着。
在这洛西城中,凡是与通天教有关的事物,皆能被城中民众第一时间察觉,并成为茶余饭后闲谈的本钱。
更别提现如今是在这轻易不被起用的教坛旁添置新物了,单那四个光秃秃的木牌,其用途用意,少说能被人讨论上好几个月。
就今年的话题新鲜程度而言,仅在来使者当众飞升之下。
若是再等等,一直无人出面解释的话,约莫过不了多久这东西就会被当做帝君赐福的特殊物件,每日都会有人定时定点地前来拜见祈福了。
是以,自今日一早牌子被立起之初,这一片的人就越堆越多。
陆子梧对这经她一手闹出来的动静也不算太意外,她拿起帷帽盖在头上,又将身上那些象征身份的饰物尽数取下,装进陆自遥给她准备好的布兜里。
敲了敲车框,示意在车外坐着的萧佐萧佑两兄弟跟上。
吩咐车夫自行去往常的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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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车马安顿好后,就一跃而下,汇入了人流当中。
此处人虽然多,但秩序尚在。毕竟教坛神圣之地,无人敢肆意撒野,生怕不经意间冲撞了哪路神灵。
不过此时显然有人并不这么想。
“你要做什么?这可是陆仙师吩咐之物,它们若是有半点损坏,绝不是你能担当得起的!”那站在木梯之上的白衣教徒对着下方呵斥道。
围观众人皆循声望去,那意图伸手扒拉纸张,身着灰布衣衫,头发散乱,将脸都遮去了大半的中年男子才悻悻地缩回手,低声道:“姑娘莫要这般紧张,我也就是想看看,看看而已。”
“待我等将其一一张贴出来后,你便是待在这儿看上个三天三夜,也没人管你。”白衣教徒居高临下,“现在,还请离得远些。”
“这……”那中年男子闻言却是没有半分后退远离的意思,反倒弯着腰勾着头,小步上前,凑在那站在下方的其余教徒身侧,小声说道,“我不是有意阻碍诸位的,只是……只是奉命前来,来寻回,寻回我们仙师的东西的。”
“你们仙师的东西?”白衣教徒蹙眉反问,“这里的纸张木牌,皆为陆仙师所有,怎么就成了你们的东西了?”
“哎呀,个中缘由实在不好解释,就一张纸,我拿完就走,绝不再多逗留!”
几名教徒面面相觑,就在她们正要喊人动手将其赶跑时,这人却不知怎得,自己就矮着身,意欲遁走了。
“站住。”不远处,一名青衣白佩的女子阔步走近,她盯着那个鬼鬼祟祟的背影,直觉眼熟,于是下意识地出声将人拦下。
哪知那人听见这话,脚下倒腾地更快了。
“文姐,要将人抓住吗?”其余维持秩序,阻隔人群的白衣教徒都围了过来,向着那青衣教徒请示着。
“抓。”文施琅蹙眉。
“是!”
那些个教徒顿时眼冒精光。应声过后,转身就飞奔而去,没过多久,就将那跑至前方不远处的中年男子摁倒在地。
两相挣扎间,原先盖住了他大半张脸的黑发被拨弄开。
几乎是一瞬间,文施琅就辨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毕竟她昨日还随陆仙师一起在通天楼的一层厅室之中,见过这张脸呢。
一夜过去,还不至于忘得个干净。
只不过看着那人拼命躲闪的动作,她终究还是没有当众将其身份点出。只向人潮中扫了一眼,在心中估算着究竟还有多少如他一般,伺机而动的人们。
于是,她侧身对着那被按倒在地之人以及半丈之外围观的人群,高声宣读着。
“意图毁坏教中公物者,按照被毁坏的事物的价值大小,处罚金一百至两万钱不等,并将其姓名画像张帖至教坛公告栏处整七天。倘若有明知故犯,几经提醒不曾悔改者,则罪加一等。”
“此乃昨日我教教中新增规则条例,今日之后,教坛公务室亦会有详细条例可供借阅查看。还望教中诸位尽早来此,细细研读,牢记于心,莫要触犯。”
73. 可怜见的,被钓成翘嘴了
洛西城,东市。
如意坊。
杜宁原先是打算留在秦府,一同等着那边的消息的。
可直至晓雾将歇,只是站在庭院中就能远远地望见,南边的天都被染得红透。
一股恶寒后知后觉地攀至嗓子眼儿中,心头蓦然空跳了许多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真如陆仙师话中所说的,与秦虎是同一条绳子上系着的难兄难弟。
他杜宁何德何能啊……
何德何能在亲眼见到秦虎派人火烧客舍的行径后,还能被视为同道之人,而非手握他把柄的肉中刺。
更别提,他还有背叛旧主的事例在先。
他若是秦虎,也不会容忍这样一个不知何时,就会从背后捅自己一刀的人好端端地继续在洛西晃荡。
但既然连他都能反应过来,那位心思缜密,一手促成当下局面的陆仙师,难道会想不通其中关窍吗?
杜宁眼前蓦然浮现那张含着笑意的面庞,刀光映射在她的眉眼之上,一股比昨夜更甚的寒意一寸一寸钻进他的四肢百骸,他恍惚间只觉自己被溺入水中,挣扎不得,连呼吸都费劲。
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寻了借口,躲过秦虎,直奔家中了。
“幺儿,醒神嘞。”
一张沁着凉水的布帕被盖在脸上。
杜宁抓下那帕子,看着眼前逐渐清晰的脸。
“娘?”
“哎。”那妇人直起了腰,指着一旁已经被收拾整齐的包裹问道,“你今早回来的时候不是说要快点儿把家当收拾好吗?咋在这儿睡着了?”
杜宁使劲儿甩了甩头,又用手中沾水的麻布狠搓了几下脸,直将面皮搓得泛红才停下来。
他娘见儿子这幅狼狈模样,很是不忍心地劝道:“轻点儿,别搓破皮儿了,你打小就脸嫩。”
“累着了吧?要不吃点饭再收拾动身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不行!”
杜宁像是被激到了痛处一般,都快要原地跳起来了。
“哎好好好,我这就让你爹赶紧的,你先歇歇。”妇人拍着他的背安抚着。
见他神色终于平静了下来,妇人才低声小心翼翼地问道:“咱们这是要回娄中吗?”
杜宁跪坐在床榻边沿,眼神晦暗,摇了摇头。
“不,我们不能回娄中。”
他与梁端为同乡一事,无论是对于陆子梧还是那日夜间的宴会上出席之人来说,都不是什么秘密。到时只怕他还没到家中呢,他们便先他一步守株待兔了。
“走得越远越好,这洛西是待不下去了。”
他双眸死死盯着从门外循声而来的父亲,已是容不得旁人再有半点疑虑了。
半刻后。
如意坊中,一室偏居的后门被落了锁。
三个人各自背着个布包裹,蹑手蹑脚地向南边城门处而去。
城门口的守卫历来多是严进宽出的。
是以,欲意进城的人早早就在城门外排起了长队,而另一边出城的队伍则是畅快很多。
只是今日不巧,有行商拉着货物出行,正排在杜宁三人的前方,被守卫上上下下地检查着通行符节与后车中的货物。
“玉老板,你这架势,可是要去做大买卖的啊!”
守卫与货物的主人甚是熟稔地攀谈了起来。
“嗐,谈不上什么大生意,就是咱洛西的物件新鲜,我带出去做些小生意罢了。”
说话之人拇指上带了个颜色鲜亮的翠玉扳指,圆脸上笑眯眯地,生得就是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守卫好奇地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我瞧你这车里装的货物尽是些通天教中的小玩意儿,在咱这儿都买不上价的,再说平日里要是有什么节庆,还能不花钱去教坛那边领呢。千里迢迢跑到外面去买这些东西,能赚回本吗?”
“小兄弟有所不知。”玉老板眯着眼摆了摆手,“你瞧这些东西很是常见,但到了洛都城,甚至再远些,那可是稀罕物什呢。由帝君庇佑之地所产的教中圣物,便是达官贵胄也想请回家供着,祈求帝君分出些心神,关照一二。”
“这倒是!”那守卫闻言,当即挺起了胸膛,面上的神情颇为自豪,“咱们洛西的东西,便是块儿木头,也是旁的凡物比不上的!”
玉老板呵呵地笑着,没再多言。
终于,待将所有的货物清点完毕,人流才重新涌动起来。
后方裹着布巾的杜宁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携着父母同那城门守卫糊弄了几句,就被放行了。
直至洛西城的城门被他远远扔在身后,他才总算是松了口气。
转身对着二老说道:“我到前面的村落租辆车去,你们就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就在他正要离去之时,有人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袖。
杜宁低头看见母亲暗含不安的双眼。
“幺儿啊,咱们啥时候再回来啊?买下这房子,可花了不少银钱呢。到现在都还欠着你七叔他们一家许多,还未还清呢。我这心里,老是有点儿……”
“再说吧。”
他抬手将那牵着衣角的手挥落,脚步匆匆地向远处而去。
这段路虽有些绕,但人迹稀少,足够隐秘。
知晓之人不算多,对他来说虽然会多花些时间,但只要能避开旁人的耳目,就是值……
“啊——!”
方才还在耳边轻声嘱咐着的声音此时却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杜宁猛地回头,恰与那持刀的黑衣人对视。
只远远一眼,他就将其认了出来。
那穿着打扮,丝毫未变,分明就是昨夜出现在秦府后院的侍卫之一。
霎时,杜宁只觉头脑发蒙。
他们什么时候跟上来的?在城门口?离家前?还是打从昨夜起就……
两位老人跪在黑衣人身前,颤颤巍巍地将包裹奉上去。
“我们身上的家当银钱都在这儿了,还望……望您笑纳,饶了我们这条老命吧。”
“娘!爹!”
见父母直将那人当做在外的匪贼,杜宁疯了一般撒开腿向前跑去,连背上的包裹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也不曾知晓。
只是,未成想来人不止一个。
“飒——”
一柄白刃从侧方拦腰送来。
待杜宁察觉时就已经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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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直撞上去。
蓦然,衣领后方传来一道拉力,他砰得一声跌坐在地,温热湿滑的液体溅了他一脸。
他愣愣地抬头望去,眼睫前被一层红光覆着,只能隐约间看见那人穿着灰布短打,身形很是壮硕,手中抽出的长刃还滴着血。
“多谢……多谢义士相救……”杜宁声音有些不稳,下意识道谢过后,赶忙向前爬了几步,“还有,还有我父我母——”
不远处,亦有两名身着灰衣,手持血刃的壮汉护持在他父母身侧。
“呼——”他长舒了一口气。
勉力爬起身,向那身前就他性命之人俯身拱手道谢。
“敢问义士尊姓大名?今日大恩大德,我杜宁便是此生为您当牛做马,也难以报偿。”
那人回首望了他一眼,神色莫名。
“鄙人姓张。”
——
洛西城,教坛。
公务室门外。
齐鸢一路紧随着身前的青衣女子来到此处。
两人在门外驻足。
文施琅对齐鸢道:“你在此稍候,仙师应是有事在忙,我去问一问。”
“好,劳烦了。”
齐鸢点着头,看着对方上前一步,冲那门口守着的断臂之人问道:“萧侠士,仙师现下可闲着?”
还未等萧佑回话,屋内就传来了陆子梧的声音。
“可是施琅将齐鸢带到了?”
“正是。”文施琅扬声回道。
“让齐鸢进来吧。”
齐鸢闻言,理了理衣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在外应声,而后推门而入。
她刚进门便察觉到一股子清凉之意迎面而来,视线不自觉地往那冰盆处移去,却恰好看到一个身着灰褐色衣衫的青年男子跪服在地。
不对。
那褐色不是衣衫上的颜色,那分明是……血迹。
意识到这一点后,齐鸢汗毛倒竖,也不觉得那冰盆令人舒畅了,只想赶紧去外头晒晒太阳,暖和暖和一二。
可待她迎面看见陆子梧含笑的眼神后,奇异般地,心神宁定了下来。
“来齐鸢,坐到我身侧来。”
“是。”
齐鸢正身垂首,目不斜视地越过那满身血迹之人,只在陆子梧斜后方的席垫上坐定。
陆子梧单手支颐,挑眉看着面前的黑脑壳,手持扇柄在桌案上轻轻敲打着。
“我一早就说过了,只要你将我吩咐下去的事请做得妥当,我是从不亏待手下之人的。”
“更别提,昨日之事你不是做得相当圆满吗?我已答应了会给你一次机会,何苦再带着二老逃命?”
“以至于今日竟让两位老人家受此等惊吓,杜宁,你是如何忍心的啊?”
杜宁这才抬起头。
他已是一副发丝散乱,涕泪纵横的狼狈模样了。
“仙师……我……我,愧对仙师的托付,是我愚笨。从今往后,只要能保全我父我母身家性命,杜宁甘愿为仙师当牛做马,任凭差遣……”
“好了。”陆子梧抬手打断他表忠心的话,“这些事情先不急,去见见两位老人吧。”
“是……”
74. 加入我们和谐友爱的大家庭吧!^……
杜宁撑着膝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居于上位的蓝袍仙师拜别。
房门被推开,炽烈的日光将他裹住,他竟有些不知所措,似乎是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束缚住了他的四肢,连向前迈步,想要越过那不足一尺的门槛都变得无比困难。
“当心。”
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大臂,拦住了他向前跌倒的趋势。
杜宁张了张嘴,想道声谢,也没力气去分辨自己是否已将话说出了声。
索性这人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礼数会否有失,只是笑着收回了手,按了按自己左眼上的黑色眼罩,而后向前方一指。
“女公子已经派人将令尊令堂接至前方的偏室了,并唤了疾医前去看诊,那疾医医术了得,你父母定然能安然无恙,大可放心。喏,就在那,你朝前走再左转就能见着了。”
言罢,萧佐看着这人仍旧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游离模样,便拍了拍他的肩头,言语亲近。
“不必想太多,女公子待手下之人一向很好的,从今往后只需跟着女公子做事,虽不能保证人人都能吃香喝辣吧,但想要过上安稳日子绝对不难!”
“弟弟?”他向着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地萧佑挤眼,“你说是吧?”
萧佑握了握腰间的刀柄,又抿了抿唇,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嗯。”
末了又觉得自己这回应好似有些敷衍,生怕污了女公子的名声才又开口补充道:“是这样不错。”
杜宁这才转身向他们兄弟二人俯身拱手。
“……谢,二位。”
——
偏室。
杜宁跪在父母身前,声音呜咽着请罪。
“是儿不孝,为贪图富贵误入歧路,才遭此灾殃。不能让您二老享福不说,还惹祸上身,性命难保。今日是侥幸,一家人勉强保全,儿往后定当以此为戒,不敢再犯。”
半晌后,因腰间的扭伤,不得不斜靠在榻上的老汉才叹出一口气。
“唉。”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老来子,责备的话在嘴里含了又含,还是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吐出几句似哀似叹的话。
“咱家从祖上来,就没出过什么风光人物。你自小就比别家小孩聪慧许多,是乡里乡外最让人省心的那个,又年纪轻轻就能在城中安家,让咱家也风光了一回。我与你母亲还以为是祖坟冒青烟,也不敢多约束你,生怕我们没甚见识,挡了你的路。”
“如今我们也不知究竟是发生了何事,却也知当中凶险,不好过问。”
他伸手抚上儿子的头。
“你爹我也就只有一句嘱咐,做人啊,最要紧的就是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切莫仗势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就肆意行事。眼神放亮些,看看那真正聪明的人,是怎么干事儿的。跟着他们,才有出路啊。”
而另一旁的杜宁母亲则是将他扶起,眼含泪光。
“你爹说的是,我们不求什么荣华富贵,出人头地了。从今往后只老老实实地报答那陆仙师的恩情,这就足够了……足够了。”
杜宁在父母的搀扶下于榻上坐定。
离得近了,他才闻到两人身上飘散着一股子苦涩的药味,直将大脑都冲得轻省了许多。
看着窗外的晴空,有细微的蝉鸣钻入耳中。
是啊。
跟着聪明人做事,才有出路。
他这样想着。
「叮!检测到人物杜宁对玩家信赖值已达80,正在将其信息输入信徒管理面板,可随时点击查看。」
陆子梧正紧赶慢赶地将桌上堆积的最后一批公文处理干净,好为随后的外出公干腾出时间。
蓦然听见系统那亲切的提示音,神色都轻松了些。
虽说她也可以对杜宁这人不管不顾,用完就丢,这样处理对她来说也没什么损失,甚至于在道义上而言,她都不会遭受任何指摘。
毕竟是这人背叛在先嘛。
不过她现下实在是太缺人手了,只能见缝插针,能多捞几个做事之人就尽力去捞,谁还顾得上这人是不是有前科啊?从今往后能老老实实地为她做事就足够了,哪里能轮得到她来挑三拣四的。
至于此事后续能否为她将来招揽手下提供助力,顺带着宣传出去一些礼贤下士,心怀宽广的好名声……
陆子梧停下笔,转头望向沉默地研究着她交过去的几份格式规整的公务文书的齐鸢,问道:“你便不好奇那人究竟做了些什么事吗?”
齐鸢闻言,将手中之物放至膝上,抬首与之对视,直白地点了点头。
“好奇。但仙师既然未曾提起,齐鸢也不好肆意窥探。”
陆子梧摆了摆手。
“我这里没这么多讲究,我既然将你带到身边,就是想让你多学多看的。往后自不必有所顾忌,有疑惑之处,直问我便是了。”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突然来了兴致,双眼明亮了几分,“说起来,那人的经历还与你有些许相似,只不过胆识上却比你差得远了。待你有空闲了,倒是可以试着接触一二,看看能否对其有所启发。”
齐鸢甫一听到这话还有些茫然,但当她看见对面之人面上含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当即反应过来那身带血迹之人到底犯了些什么事。
毕竟,她自己就是因仙师不计前嫌,力排众议,方能安然坐在此处的,
想到这,她竟不是很意外。
“仙师心胸宽广,知人善任,才尽其用。自会有明理之人主动投身仙师座下,替您做事。”
陆子梧弯着眼满意地笑了。
这就是了,这就是她想要的效果。
“看来你这几日读书习字,成果显著。”陆子梧心情好,便毫不吝啬嘴上的夸奖。
“得仙师看中是齐鸢之幸,日夜苦读,不敢有所怠慢。”她声音中亦有些按捺不住的雀跃。
“不错,那今日我便带你出门实践一番。”陆子梧指着对方膝上摊开来的公文,“光是纸上谈兵可不成,得多历事,方能处变不惊。”
——
洛西城东南角。
梁氏宅院。
自打昨日和孙六奇密谈过后,梁端便心神不宁。
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老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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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地听从孙六奇的话,在家中坐以待毙,任由石超和秦虎顶在他前头。但就眼下的处境来看,他也别无他法。
此事打头起,他都是受恩师指点,一步一步按照指示来的,未敢有任何偏差。
倘若此时贸然行事,闯了祸。以恩师往日的行事风格,未必会如先前约定的一般,捞他一把。
是以,他也只能将所有的忐忑不安咽进肚子里,独自在深夜辗转反侧,直至天色大亮后,才支撑不住,迷迷瞪瞪地睡过去。
就在梁端睡得昏天地暗,不知世事时,室外廊间传来一连串焦急的奔走之声。
“仙师!仙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蓦然被侍从的胡乱喊叫声惊醒,梁端心中憋了一口恶气,眼睛都还未能睁开,就忍不住地怒斥道:“叫叫叫,叫什么丧呢?谁不好了?”
“不,不是,是小人嘴上没把门,说错了话,还请仙师饶恕。”
侍从跪俯在门边,背上的衣衫都被汗水洇出了深色。
梁端皱着眉,盘腿坐起身。
门庭洞开,从外直射而来的日光照得他双目一阵阵发疼,眼前满是血色。
他伸手拿起了旁边一早备下的茶水,仰头一饮而尽。
虽然已经凉透了,但却正好能用来压一压心头的燥气。
“砰。”
铜杯被压在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说吧,究竟发生了何事?这般没规没矩的。”
侍从直起身,用衣袖攒了攒滑落到嘴角的咸汗,斟酌着开口。
“就在昨夜,南城门处的一间客舍走水了,火势凶猛,直至清晨才被人合力扑灭。如今,外面的人都在传,说是有贼人作祟,才有此灾厄降临。他们还说,说……”
梁端蹙眉。
“说什么?吞吞吐吐的。”
“说,是您派人放的火……”
“什么?!”
他猛然站起身,却一着不慎,被忽然上涌的黒沉晕眩之意弄了个仰倒。
“砰——”地一声,后脑磕在了硬榻上。
“仙师!”
在门口跪着的侍从被这变故惊了一跳,赶忙飞奔上前将其搀扶起来。
梁端捂着头,眼前阵阵发黑,心里直犯恶心。但他还有意识,能分辨出事情的轻重缓急,勉力撑着,不让自己真的昏过去。
而后死命抓着身旁之人的手臂,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侍从只能从自己听来的诸多不同版本的传闻中,挑出要紧之事,把此事的根源,即自家仙师与那陆仙师的恩怨说了出来。
“这种既没来源,又没根据的话,什么蠢货才能相信?!”
梁端怒不可遏,挥手便将桌案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见状,侍从也不敢说外面已经将这稀奇事当做今日的谈资传遍四方了。
片刻后,梁端终于缓过神来,披上外袍,急声吩咐道:“快去备车!我往孙府走上一遭!”
“是。”
侍从被梁端急得踹了一脚,才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榻,夺门而出。
76. 脑子不灵光的坏处
出门时,梁端为了能行动快些,只让人备下了这驾两乘马车。原本容下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可孟必先上车后就难免有些逼仄了。
他向后靠了靠,看向这位不速之客。
“说吧,此时前来寻我,所谓何事啊?”
孟必先低着头笑了笑,道:“自是,与您向孙仙师所求的,是同一件事。”
听见这话,梁端皱起了眉,他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对面之人。
如他先前命人前去打探到的没什么不同,此人坐姿不算端正,脑袋和肩头都在不自觉地向内缩,唯一扬起来的笑脸也是一副趋炎附势的谄媚姿态,举止间毫无风度教养可言。
呵,一个毫无根基,没见过世面的小人罢了。
他拢了拢衣袖,开口就是问责:“我还未问过你,你是如何找到这里来的?还当街将车拦下……”
“梁仙师,您今日是怎么了?”孟必先依旧眯着眼,讨好地笑着,可言辞间却未见丝毫尊崇之意,断然将其打断,“往日里可从未见过您这般迟钝啊。”
“你在说什么?”梁端眉心的褶痕更深了。
“我说,梁仙师您都大难临头了还能如此悠闲,想来是已然超脱于物外,凡尘俗事皆入不了您的眼了。”
梁端直觉这话不对,像是在贬讽他,可他又难以从中挑出显眼的错处,甚是憋屈了一阵后,也只能勉强撑起气势,用言语威胁对方:“你若再说话这般含含糊糊的,就别在这车上待了。”
言罢,他便作势唤车夫停车赶人。
孟必先倒没被他这阵仗吓到,依旧慢慢悠悠地开口:“梁仙师就这么信任你那位恩师会救你于水火吗?”
车厢内陡然一静。
二人对视良久,一时间只能听见车轮磕绊颠簸的响动。
“孟必先,我劝你慎重些,莫要祸从口出。”梁端声音低沉,以至于这话怕是连离二人最近的车夫都难以听清。
而被他警告之人却显然没这等觉悟,伸出手指着车帘外,自顾自地说道:“梁仙师今日出门出得晚,又一路上紧赶慢赶地往孙府求救,怕是没工夫亲自去瞧一眼城门口的那处客舍被烧成什么样子了吧?”
“你跟踪我?”
“哎!怎能说得上是跟踪呢?”孟必先摆摆手,笑着为自己分辩,“我只是凑巧与仙师您走了同一条路,两相碰面,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而后他看梁端满脸气闷,还伸手捂着后脑勺,一副顾不得骂他的模样,便趁机火上浇油。
“您真该亲眼去瞧一瞧的,一整座巍峨气派的三层楼阁一夜之间化为焦土,连那些支棱翘起的木架子都等不及一阵风吹,便自行化作碎片了。”孟必先摇头咂舌,“啧啧啧,那可当真是,好一副惨状啊。”
“孟某着实是佩服仙师您的魄力和胆量。”他抬手作揖。
“啪!”
梁端一下将那快戳到自己眼前的双手挥开,震声道:“简直是一派胡言!这火又不是我派人去放的,和我有什么干系?”
孟必先笑了一声,道:“梁仙师您还没明白吗?您清白与否现如今已然无人在意了,只要满城的信众认定您是那个罪魁祸首,想来陆仙师也不介意就此顺势而为,好为她自己再竖威信。到了那时,您可就在劫难逃了啊。”
孟必先看着眼前之人已全然被他激怒,心中便愈发安定。
生气好啊,一时气血上头,才会来不及多思多虑,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我在劫难逃?”梁端挑眉指着自己,“呵,我看你才是那个该但心自己小命的人吧。”
孟必先像是没将这话入耳一般,依旧是一副挑衅的姿态。
“看样子,梁仙师是不打算与我合作了?”
“我呸!我用得着与你合谋?”梁端见对方这幅颇为自负的小人模样,气得眉毛都快竖了起来。
“我劝梁仙师还是再多想想,事到如今您的依仗,也就是孙六奇了。可将自己的生死全然交托于旁人之手,您当真能安心吗?”孟必先也不顾对方的怒气,主动探头凑在他耳边,低声提醒着,“梁仙师莫不是忘了,您的那位好师兄,谢璋的下场?”
“当年若不是他当机立断,抛下在洛西经营的所有,只身赶赴云平郡那不毛之地,只怕如今已是身首异处了吧。”
“若非如此,又怎能轮得到您入了孙六奇的眼呢?”
“放肆!”梁端怒目圆睁,“你是从哪听来的这些鬼话?这也是你能随意编排意淫之事吗?!”
鬼话?
孟必先在心底暗自嗤笑,这样说倒也没错,他确实是从酒鬼口中听来的这些话。
当时也只是长明阁中,一同吃酒的旧友说漏了嘴,桌上的人只当是个新鲜的八卦听上一听。
毕竟像是这些教中仙师们的隐秘之事,若能知晓一二,那在酒桌上就是最让人长脸的了。
打那之后,他就私底下暗中观察过梁端和孙六奇的关系。
这两人平日里装作不甚相熟的模样,却常常趁旁人不注意时,就一前一后地登上了同一辆马车,指使着车夫来回在城中绕圈,长则半个多时辰,短则不到一柱香的时间。
他们自以为做得隐秘,却不知晓,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只要事情发生了,早晚会被人发觉。
这也是当初他为何半点没犹豫地就卖了陆子梧,站到梁端那边的原因。他压的宝可不是梁端这个没脑子的莽夫,而是他身后站着的,前任太守的心腹,孙六奇,孙主簿。
可这回,竟是他看走眼了……
孟必先深吸一口气,望着梁端那扭曲的五官。
他是不该偷懒,以貌取人的。
孙六奇是一贯的手段很辣,不留情面。凡是跟着他混过事儿的人,以他目前所知,没一个能有什么好下场。
原先还指望着梁端会是那个特例,他也好趁势沾上一段共患难的缘分。可就眼下孙六奇的态度来看,即便是多年的情谊,也不会让他眼中的棋子变成人的。
而陆子梧……
看看文施琅如今的模样就知道了,那位陆仙师身边是缺人得很,才短短几日啊,就提拔了数名白衣教徒在身侧。不仅让其抛头露面代为话事,还委以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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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自己却无人问津……
不难怀疑陆仙师是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些什么。
不过,于他来说,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
孟必先半阖着眼,将眸中的异色掩去。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梁仙师,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是从哪得来的消息,重要吗?眼下最要紧之事,难道不是您的安危吗?”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车窗的方向。
“只怕陆仙师的人此时已经在去往您住所的路上了,说不上谁的脚程会更快些,留给你我二人的,也没什么多余的时间了。是以,我只问您两件事。”
孟必先收敛了方才不甚庄重的姿态,挺直了腰背,目不转睛地盯着梁端。
“梁仙师,倘若孙六奇当真弃您于不顾,您有想过为自己留条后路吗?若你当真落入谢璋当年的境地,您自忖有这等魄力,从头再来吗?”
——
梁府。
此处门前的街道早就不像梁端离开时那样清净了,里里外外前前后后都围满了人,只在大门正对着的方向留出了一片空余。
而陆子梧就带人站在那空地的正中央,苏相旬和管夙一左一右持刃而立,齐鸢紧随其后。
再后方,便有约莫数十人身着皮甲,腰配长刀,昂首而立。
许是她们这群人气势太盛,连带着四周熙攘的人群也难得安静下来。众人皆下意识地屏住气息,望向那为首的蓝色衣袍的女子。
察觉到停留在身上的诸多视线时,陆子梧并没太过在意。她本就是带着人从教坛处而来,一路上声势浩大,未曾遮掩。是以,造成现下这种场面的,有大半都是她自己的功劳。
她来洛西时日尚短,便是时正申再怎么给她安头衔,也难以弥补她与旁人之间的差距。那就是,不管怎么说,洛西的民众对于她本人还是很陌生的。
既知如此,她就不可能会浪费任何一次在众人面前刷脸,树立形象的机会。
天边浓云翻滚,再难有日光穿透云层缝隙,逃入人间。
陆子梧抬头望去,稍稍有些担心今日的天气是否会对待会儿的行动有所阻碍。
若是将人给淋成了个落汤鸡,那可就不美了……
只是她这份忧心也没能持续多久,不远处寂静的人群就又掀起了波澜。
“快看!来人了!”
“别傻站着了,快让让,别挡着路了。”
“哎!你慢些,踩着我了!”
“来的这个是梁仙师吗?瞧着不像啊?”
“是的是的,错不了。前面那车夫,看见没?那就是梁府的车夫,我见过他!”
陆子梧转身,朝着发出骚乱的方向看去。
一架两青木马车正从人群当中钻出来,车上没有任何象征车架主人身份的装饰,朴素低调得很。
倘若放在别处,怕是没人会相信,这是堂堂通天教仙师出门时会乘的车架。
待梁端被车夫搀扶着,走到陆子梧跟前时,她才出声问候道:“只一夜未见,梁仙师看上去憔悴不少。”
79. 啊,是丰收的季节!
雨声越来越大,砸在车盖上的声音逐渐有些吵人耳朵。连那些原本可以借着车厢中密闭不严的缝隙里钻进来的天光,也变得愈来愈暗。
陆子梧顺势伸手在座垫旁摸了摸,果然寻到了一方矮柜。她一手拉开了抽屉,一手撑着上方的车帘,借着光掏出了一方烛台与两块火石。
“嚓——”
一豆火光燃起。
驱散了昏暗,亦隔绝了少许潮湿之意。
借着这光亮,陆子梧瞥见了齐鸢身旁的包裹,想起方才的教学成果,当即来了考教的兴致。
她指使着对方随意抽出一卷书简。
“看看,现在能看懂多少?”
齐鸢心中有些紧张,但依旧照做,于桌案上将竹简缓缓展开,结果越看越不对劲。
“仙师。”她指着竹简上的墨迹,望向陆子梧,“这不是方才您当众念过的吗?”
“不错。”陆子梧点了点头,抬起下巴向那包裹的方向扬了扬,“那些都是。”
“啊?”
“像这种极容易被当做发泄怒气的东西,得事先多多备下,以防万一才行。我们可是去找事的,得考虑到对方会否恼羞成怒,将其毁了去。”她颇有经验地对齐鸢解释道,“你瞧,今日梁端都虚弱成那样了,还不是将手中的书简给摔散了?”
齐鸢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看你的样子,是大半都认得了?”
“是,只有少许生字,夫子还未教过。”
陆子梧对此倒是很惊喜,她将齐鸢接来也就短短几日而已,能有这种成效,可见是下了苦功夫。
“那好,明日起每日午时你下学之后,就来教坛处寻我,与我一同办事吧。”
齐鸢眸中一亮,扬声应道:“是!多谢仙师!”
雨天道路难行,陆子梧也没有催促,就随着这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
她单手支颐,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却暗戳戳地趁机点开了系统面板。
距她上次抽卡好像已经是好遥远的事情了,现在她有的身份卡也就只剩下那张显示着【第一阶段进行中】的【招兵买马】金卡了。
而那次的十一连抽,除了一张金卡,剩下的就全是药品,食物,武器等随机礼包。
药品大多已经被她霍霍干净了,而武器开出来的也都是些什么最普通品质的匕首,长剑,长弓之类的,便是拿给明兆她们用,都显得杯水车薪,只能暂时窝窝囊囊地塞进系统背包里,看以后能不能积少成多。
再者就是那些堆积起来的食物。
她尝试打开过一个。
给她随机到了【荷叶鸡*1(普通)】。
是的,普通品质的食物就是除了饱腹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效用了。而且系统背包也不是万能的,至少它不能让荷叶鸡保持永远鲜美的状态,即开即吃,错过就变质。
好在她口腹之欲不是很重,再加上日常用餐都是由她哥每日精心准备好的,落一顿都会被念叨。
那只荷叶鸡,她也就尝了个鸡腿,而后就美美地放变质了。
打那之后,她就再也不敢随意开随机食品礼包了。
抱着屯屯鼠的心态就这样攒着,万一往后能用上呢?
待陆子梧将那刚刚到手的两百点声望值兑换成抽卡道具后,就兴冲冲地抱着单抽出奇迹的心态,下了池子。
而后,一道紫光一道蓝光滑落在她面前。
「物品刷新卡(一次性消耗品)
属性:技能卡
时效:三十分钟
技能效果:在该技能卡使用时间范围内,玩家从卡池中所抽取到的一切物品(包括但不限于食物、药品、武器等等)若经损毁或消耗,可无限制在玩家背包中进行刷新。(注意:该技能卡的有效适用对象仅限品质为普通的物品,若更高等级的物品在技能卡使用期限内被消耗或损毁,则不予以刷新。)」
好东西啊。
陆子梧看着它的技能介绍不禁感慨道。
这放在游戏里就是带着一瓶药,一把刀,一口饭就能下副本了。
放到现在,她要是手速快点,不知道能在这三十分钟里喂饱多少灾民。
而后就是那道蓝光。
随机武器礼包*1(普通)
也在意料之中。
不过今天的重点倒不是这些东西,而是那个自打当初漏了个面,就再也没了动静的成就系统和成就商店,终于在今天又活了过来!
30点成就值换来了一个金光闪闪按钮,一看就也是个好东西。
但是当看到成就商店里那奇奇怪怪的长条造型时,陆子梧就直觉不对。
她仔细研究了一番,果然,这东西不是自由交易,而是进度条累积兑换奖励的模式。
离得太远的奖励框里都是一个问号,没有办法看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而现在离她最近的,是需要累积到100点声望值才能获得的一张身份卡。
「语言创造卡(待激活)(待绑定)
属性:身份卡(可叠加)
时效:永久
介绍:想要创造一门专属语言和你的下属进行秘密情报交流吗?本卡将根据您所处的时空,所分布活动的主要人种,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原生世界土著语言等等,根据您的需求,为您定制专属密语!
身份卡效果:1、点击使用身份卡后,本卡会自动将专属密语输入绑定玩家脑海中,并提供100个下属链接名额,供玩家挑选您的交流对象;2、该身份卡创造语言无需进行物理世界的额外学习,会以目标对象能够理解的方法,直接将语言使用方式传输入脑海中(注意:不同对象的认知不同,理解方式也不尽相同,请玩家切勿深究);3、语言理解功能开关完全掌握在玩家手中,本卡竭尽所能为玩家提供帮助,凡是对玩家忠诚值低于80的链接对象,本卡将会自动取消其语言理解能力
身份卡激活要求:玩家须拥有(50人)对玩家忠诚值大于等于80的可挑选对象」
正在陆子梧仔细研究着这个堪称要给人开挂的身份卡时,马车突然停下。
“仙师,有人拦在车前,要见您一面。”苏相旬在车窗外提醒着。
陆子梧睁开了眼,问道:“谁啊?”
车外人一听到这声音,即刻抢在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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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之前,高声回道:“在下孟必先,今有一事,急于禀报仙师,恳请陆仙师能准许在下上前回报!”
坐在车门帘旁的齐鸢抬首看了看自家仙师,歪过头,用眼神询问着。
待看见陆子梧伸手示意,她才侧过身,将车帘掀起。
瞬时间,水汽蔓延到车内,惹得人呼吸都有些不太畅快。
一阵凉风拂来,险些将桌案上的灯火吹灭。
陆子梧坐起身,挺直了腰背,才能看见那没有半点雨具遮挡,通身湿透,狼狈地跪俯在车下的人影。
“孟必先?”她蹙眉问道,很是有些不敢认。
孟必先抬起头,倾泻而下的雨幕将他的五官也冲刷地模糊。他伸手抹了把脸,而后又抬手在额头上挡着,这才不至于被模糊了视线。
“正是在下!”
陆子梧有些莫名,但看人这幅样子,还是先让管夙给他递了把伞,又让人走到近前来。
“你说你有急事回禀?有关什么事的?”
孟必先侧过头,看了眼就紧跟在陆子梧所乘的马车后方的那驾两乘青木马车,低声道:“是有关梁端幕后指使之人的消息。”
闻言,陆子梧挑了挑眉。
她伸手制止了孟必先马上就要开口说下去的趋势,吩咐管夙先让人上车。
“我看此事怕是不能长话短说,此处离教坛不远,随我一起到公务室,收拾妥当后,再详谈吧。”
“是!”孟必先又激动地磕了个头,“多谢仙师!”
——
洛西城外,前往洛都城的官道上。
数十辆堆满了货物的车架停在了路中的位置,不得寸进。
“玉老板!这天气太糟了,不能往前走的,前面积水了!路也不太行!再走的话,车轮就要陷进泥地里头去了!”前方披着蓑衣的人扯着嗓子高声呼喊着。
亦是一身蓑衣的玉老板皱着眉,对身侧人吩咐道:“既然如此,就先让大家都停下歇息吧。尽快扯出雨布将货物盖上,再将车架移至路旁。”
“是。”那人当即应声,而后忧心忡忡地开口,“玉老板,那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干等着吧?索性……索性出城没多久,要不,就原路返回?”
玉老板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扳指,摇了摇头。
“行商路远,一路上遭遇的大小事数不胜数,若是一场雨就让你萌生退意了,往后这路,你怕是也走不下去了。”
“是小的愚钝了。”
玉老板没再多责怪身旁之人,只叹了口气:“且看这雨何时停吧。”
“是。”
玉迁望着这近乎要将天地都给模糊成一块的雨幕,转过身,回首看向了洛西城的方向,手中不自觉地紧了又紧。
然后右侧方突然传来的动静打断了他的忧思。
他警觉地望向四周,所有人都已经按照吩咐去收拾货架了,此时,他身旁空无一人。
巡视几圈后,他将目光锁定在车架上一个足有半人高的木箱中,握紧了腰间的短刃,悄声上前。
而当盖子一掀开,他就当场愣在了原地,失声喊道:“小复?你怎么在这?!”
81. 让我看看下一个倒霉蛋是谁?^^……
教坛公务室偏后的院子里,原先就有一块空地被辟出来当做马厩,安置马匹与马车,专供有需远行办事的教徒使用。
陆府的马车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陆子梧却没敢在这时就明目张胆地去将自家马车给拉出来在众人面前晃荡。
她留了个心眼,让萧佑提前出门看了一圈。
果不其然,哪怕是暴雨倾盆,也仍有消息灵通之人在得知她于梁府门前的一番话后,便早早围聚在教坛处,想要一窥究竟了。
但今日实在是不凑巧,天不作美,意外频发。
处理完孟必先的事后,午时已过,现下已是未时三刻了。
即便已经让文施琅带着人去劝说信众今日先归家,明日再来。可就眼下的情形来看,仍旧是效果不佳。
“女公子,车已备下了。”
萧佑收起纸伞,带着满身的水汽向着正站在廊下看雨的陆子梧回报着。
陆子梧抬首望去,一辆朴素至极的乌木马车就停在侧门处。
“嗯。”
她颔首,接过了一旁萧佐递来的油纸伞。
透光泛黄的纸面探进雨幕中,瞬间抬起了无数朵破碎的水花。
余下没能被隔开的水渍溅到鞋屐上,渗透布袜时的滋味不太好受,陆子梧不禁加快了脚步,向马车停驻的方向赶去。
可车帘甫一掀开,一股掺着奶味儿的暖香就扑面而来。
陆子梧诧异地盯着那端端正正地被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的食盒,向早就候在一旁的车夫和齐鸢问道:“这是?”
齐鸢见状上前一步回道:“是您兄长送来的,说是见您没回去用餐,就亲自带着食盒来看看。”
陆子梧在车内坐下后,掀开食盒一看,最上方的赫然是一大碗还冒着热气的牛乳。
“兄长他人呢?”
“听说您还有事,就放下食盒回府了。”齐鸢想了想,补充道,“公子让您趁热用下,说是牛乳凉了,难免风味不佳。”
齐鸢话音刚落下,陆子梧就已经端起碗喝了起来。
也不知道陆自遥是怎么处理这牛乳的,半点都没有她想象中的腥气,入口还能尝到几分甜味。
她自打穿越来后,就很少尝到这种味道了。
所以……
陆子梧盯着这碗奶深思。
这应当是加了某种价值堪比黄金的蜜糖,才能有这种效果吧?
“仙师?”齐鸢见她看着碗发愣,贴心地问道,“可是要用完餐食后再出发?”
“不必了。”她摆了摆手,“我在路上吃就行。”
而后又将齐鸢唤上车来,把那足有四层高的食盒一层层地端出来摆好,示意她一同解决这些东西。
“这……”
齐鸢还有些犹豫,正想着如何推辞。
下一刻,就被陆子梧用筷子夹了一大块儿羊肉给堵住了嘴。
“没什么好顾忌的,这么多东西,我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别浪费了。”说罢,又将筷子给塞到了齐鸢手中,“这年纪,就是得按时吃饭,才能好好长身体。”
是以,齐鸢也只能无助地嚼着肉,点着头。
只待陆子梧将那碗牛乳一饮而尽后,她才命车夫驾车驶出门外。
离开教坛时,为了躲避人群,车夫绕了些远路。
当陆子梧掀开车帘,向后望去时,也只能看见一片乌黑的人影堆积在教坛一角,沉寂异常。
直至车架渐渐远去,马蹄踏水之声逐渐轻快起来,那颜色才彻底消失在她的视野当中。
“仙师?”齐鸢见自家仙师半晌不回头,也没心情吃东西了,“可是见到了什么不寻常之事吗?”
陆子梧这才恍然回神。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只是一些寻常之景罢了。”
——
两人将食盒中的肉菜一并扫个精光后,马车还没到通天楼。
陆子梧便趁着这个空闲思索起了见到梁端后,想要从他口中确认的一些事。
首先她必须要去验证一下孟必先的消息,但这也并不是说她并不信任孟必先此人,毕竟在那种被系统技能影响了理智的状态下,他很难说谎。
只不过,他毕竟是个局外人,对于梁端和孙六奇之间的关系定然是没有其本人知晓的清楚的。
再者就是,虽然她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惹了孙六奇不快,才遭他针对的缘由不是很感兴趣。但若是任由这么一个地雷在她身后埋着,难免会让她在随后的行事中束手束脚,瞻前顾后,不够畅快。
那可不是她想见到的局面。
至少在她离开洛西前,这边不能乱起来。
以及,关于谢璋此人……
虽然孟必先说得含糊不清,还一副颇有避讳的模样,但陆子梧对此人倒是有些猜测。
云平郡。
她支着脑袋,在记忆里搜刮着。
舆图这种稀罕玩意儿,以她目前的身份来说,暂且是弄不到了。
但是嘛,系统里的地图也不是不能拉出来用用。
她的视线停驻在系统面板上,用意识在上面划拉着。
现如今她也只点亮了洛西郡和古关郡的部分地图,除此之外的地点都被一大片流动着的黑雾覆盖着。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在最初的游戏地图里,云平郡的位置大概就在古关的西南方向,洛西郡西偏北的夹角之处。
只看直线距离的话,云平郡离这两地都不算太远。可一道平底而起的巨大山脉将其与二者隔开,不仅为三地之间的互通有无平添了不少阻碍,还将这山脉东西两端的气候环境给完全分隔开了。
处在东侧的古关与洛西两地,虽比不上位处中原的洛都城那般得天独厚,四季分明。但在整个宣朝的北地,已是难得一见的水草丰沛,气候宜人了。
尤其是洛西,夸上一句沃野千里,是绝不会出错的。
可云平就不一样了。
在地图上就能隐约看见,在山脉的西侧覆盖着的,是与另一边生机盎然的绿意截然不同的土黄色。
云平郡大约半数之地都被黄沙覆盖着,那片土地上想要长出饲养牛羊的青草都是勉强,更别提再行耕种之事了,连北地异族都不太想往那边跑。
是实实在在的不毛之地。
而谢璋从洛西到云平,哪怕在系统的判定中是从高层教徒一跃两级,直接成了分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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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领。可真要论起来两地的差距,也不过是一处明升暗贬罢了。
单就眼下的情形来分析,谢璋此人无论之前有多风光,如今都已经被排除在通天教核心势力范围之外了。倘若运气再差些,便是孤身一人死在了云平,也不会有太多人知晓。
但是,这就和陆子梧记忆里的认知不太相似了。
她很清楚地记得,在游戏里,谢璋可不是这么个小可怜的形象。
而是一个在通天教分裂之后,北地动荡不安之际,带着天降之师吞并了喻有仪死后留下的通天教余党,最后主动投奔到时寂麾下的能文能武的一员猛将。
陆子梧盯着地图良久,猛然想起了已不再洛西多日的卢怀远。
虽说这人好像经常被时正申派出去东奔西走,忙些旁人难以窥探的隐秘之事。但此人极认死理,是出了名的按规矩办事。
凡是教中定下的事宜,无论是否合情合理,他都要一丝不苟地执行下去。
整个通天教,好像也就只有时正申能劝得动这犟种。
那他近日来的行踪就很有几分可深究的余地了。
按照教中每年年初制定好的,巡视外围,清缴匪贼,安定洛西的计划,在八月份本应是由卢怀远带队去山中巡查。
可她之前和文施琅一起整理教中规制,查看历年档案时发现。不久前卢怀远就告知了教中负责此事的教徒,说是有要事处理,并将自己的巡查之期,往后挪了一个月。
能让他对原先的计划做出更改的,除了时正申的吩咐,陆子梧不做他想。
思及此,她指尖叩在了桌案上。
「主线任务四:解决竞争对手!
任务内容:惊!玩家竟不是教主心中的最佳继承人选,暗中的敌人即将出现,请玩家保持警惕!
剩余时间:54天」
陆子梧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她这个竞争对手,该不会就是谢璋吧?
哈。
不错。
手下有这么一个能力出众,吃苦耐劳,且忠于通天教,忠于圣子的得力干将,她如果坐在时正申的那个位置上,也很难不将其视为托孤首选。
虽然托孤一词用在时寂身上有些不太合适,但就通天教眼下的情形来看,也差不离了。
“仙师,已经到了。”齐鸢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陆子梧闻言,将占据了她全部视线的系统面板重新收回到角落里。
车帘已被掀开,萧佑撑着伞,安静地在一旁等候着。
她下了车,抬头望向近在眼前的飞檐高楼。
雨中的通天楼与往常相比略有不同,无论是红木琉璃瓦,还是金铃白玉基都被蒙上了一层暗色的雾气。
在这昏沉的天色下,陆子梧竟从中看出了几分腐朽的死寂之意。
若非还有零星的带着暖意的灯火从门窗中透出,将其看做是一座无人问津的荒楼也不算是太过违和。
她伸手接过纸伞,看向围簇在她身旁的众人。
那张扬的,几乎要从她双眼中喷涌而出的,跃跃欲试的笑意已经再也无法掩盖了。
片刻后,她轻声唤道:“走吧。”
83. 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陆子梧再从暗室内出来时,外头的天色已经和在内室时没什么不同了。
苏相旬等人也早早与她说了一声,就按时下工,各自归家去了,只留下通天楼二层厅室之中的数盏灯火,用以驱散浓稠的夜色。
陆子梧站在窗前,翻看着手中记录下来的,从梁端口中说出的,这些年孙六奇的所作所为。
大多数与时正申给她的那些东西没什么不同。
看得多了,她竟觉得这些人想象力真是匮乏,来来回回翻不出什么新花样,就卯足了劲儿地去折腾底层的信众,轻点的就是敛财挥霍,重点的就是视人命如草芥。
她一边看着一遍叹息。
啧,浪费,当真浪费。
既浪费钱财,又浪费人力的。
费这么大的功夫,最后只为在自己那一亩三分地里享乐,未免也太容易知足了。
若是她有这种钱权人脉,早就能和时正申硬刚了,何至于数十年如一日地龟缩在他手底下?
也不知道着孙六奇图什么?
尤其是……
陆子梧将最下方的那张纸压下折好,塞进袖袋中,又将余下的罪证都递给了身后的管夙。
“先按照梁端说的,带人一一查过去吧。”
“是。”
管夙接过那一摞纸,还未细看,就听前方之人又补充提醒道。
“谨记,切勿打草惊蛇。有些东西,查不出来就算了。先记下,留待以后再说。”
“明白。”管夙颔首。
一旁的齐鸢有些忍不住了。
她自打在内室中听见梁端自述罪行时,就有些难以控制住自己心底翻涌而起的怒意。若非是怕误了仙师的要事,那梁端今日估计是逃不过一顿泄愤毒打的。
“仙师,难道就要这样放过他们吗?”齐鸢眼中是她自己都未能察觉到的怨毒恨意。
陆子梧回头:“谁说我要放过他们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提醒齐鸢:“藏一藏,太明显了。”
齐鸢的情绪骤然被打断,低下头,有些无措地猛眨了几下眼,最后泄气道:“是我失态了。”
“无妨。”陆子梧摇头,“人之常情,慢慢来吧。”
窗外雨声嘈杂。
齐鸢揉了揉眼睛,心中疑惑不减,再回过神时,她已经问出声了。
“那您方才和孟必先说话时,为什么好像有要饶他一命的意思?”
“啊,这个啊。”
陆子梧双手环在胸前,声音轻快。
“你听不出来吗?我骗他的。”
“啊?”
看着对面这姑娘一脸呆愣,陆子梧没忍住,伸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单刀直入固然没什么不好的,但有时候,难免会想要得更多。是以,做人做事,要学会迂回着来。”
“再说了,我有承诺过他什么吗?”
“与其说是骗,倒不如说是为了达成某些目的,有意隐瞒了一些真实意图罢了。”
齐鸢按着脑袋,上前两步,兴冲冲地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收拾他们?我能出点力吗?”
陆子梧回过身,撇向身旁矮了她半个头,眼中几乎要迸射出绿光的齐鸢。
她总觉得对方说的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明明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正义之举,怎么从这姑娘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是个要暗中密谋反派一样?
她伸手压了压快要止不住抽搐的嘴角,看向窗外仍未停歇的急雨。
“现在还不急。”陆子梧摇着头,缓声与她分析着,“梁端这人倒好处理,但如果就让他这么死了,未免太浪费了。”
“我想要杀鸡儆猴,这鸡总是不会缺的,没必要非要用梁端,他暂且活着能有更大的用处。”
“至于孙六奇,孙仙师……”
“倒也不是说不能与他碰一碰,只是眼下没这个必要。硬碰也会伤神,届时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说到这,陆子梧抬头看了一眼正厅上方。
朱红的木梁上,用黑金交错的笔触描绘了一副仙人赐神药的图景。
那跪在白发仙人面前,抬起双手,捧着金光之人,即便是那五官被描绘得过于抽象,可但凡是读过通天教教义的人都不会不知晓,那上面画着的,正是他们慷慨济世的教主,时正申。
“这可不是我想看到的东西啊。”
陆子梧口中喃喃,不知是在说与谁听。
一道刺眼的白光从窗外突现,自上而下,正巧劈在仙人与凡人中间。
“轰隆——”
紧随而来的是雷霆轰鸣。
“且等着吧。”陆子梧扯了扯沾上了些许湿冷潮意的袖口,“等这雨停,等自西边而来的一个……”
她停顿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给那即将要代替她成为那“鹬蚌”中的一个的谢璋冠上个好名头。
“贵人。”
“自西边而来的贵人。”
陆子梧极目远眺,山林屋瓦尽收眼底。
也不知到时师徒三人齐聚一堂,该会是怎样一副热闹景象?而她的时教主,是否会满意她编排出的这一场好戏?
真可惜啊。
陆子梧无声叹了口气。
这种场面她竟无法亲眼看见,勘为人生一憾!
——
千里之遥。
云平郡。
夜色舒朗,繁星聚成银带,垂坠在天边,亘古不变。
云平城中西侧坊间,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因着云平常年缺水干旱的缘故,庭院之中也没什么草木点缀,只是被收拾地干净整洁,却难免显得过于简陋了。
一乌发玄衣,白玉为佩,身形高大的男子凭栏而立。
他手中的是一块被捏出了褶皱的黄绸,借着月光,隐约能看到下方密密匝匝的墨迹。
其上的内容,哪怕是再多再密,接连两日的反复细看,也足以将其铭刻在心。
哪怕谢璋此时只是将教主密信捏在手中,双眼望着空荡荒芜的庭院,那字字句句也能自己冒出来,停在他眼前。
忧疾缠绵,夜不能寐。
杂务压案,日久成患。
心力衰竭,实难再起。
……
恐寿数不深,伟业未有所继。
请君千里相赴,再话当年盛世图景……
“使君?”
巡夜的侍从提着灯,从庭院旁的回廊上而过,骤然看见前方一个漆黑高大的人影,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
谢璋循声回头,摆了摆手,示意侍从先行。
“是。”侍从应下,“夜渐深了,使君注意身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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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璋颔首。
待听到脚步声渐远,他才叹了口气,将黄绸帛书收入怀中,伸手按了按眉心的褶痕。
最迟明日晌午,他就要给卢怀远回应了。
依这信上所说,教主此时身边应是离不得人的。
他是不太想质疑这信中消息的真假的。
哪怕当初他被孙六奇推出来顶罪,教中也无一人为他分辩清白,连能够不对当日的他落井下石的都是少数……
但通天教无错,被通天教中人所描绘的和平安乐的盛世图景所吸引而来的信众也无错。
倘若教主骤然病故,圣子又从始至终地抗拒接手通天教,教中后继无人,只余孙六奇之流把持局面。
那通天教将来会落入何种境地,可想而知。
可对他谢璋来说,洛西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去处。洛西城看上去繁华锦绣,但支撑屋脊的梁柱早就被蛀虫啃空了,与其回到洛西,不如就在云平,偏居一隅,重起炉灶,也好……
谢璋摇了摇头。
去看看吧。
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诱哄着他。
是真是假,是好是坏,总要亲眼看看,才能分辨个清楚。
他眉间褶痕未散,但眸光却愈发清正坚定。
心中不再犹疑后,他半点都没停歇,转身就朝着卢怀远歇息下的院落大方向大步而去。
——
后院。
万物俱寂的时刻。
卢怀远经过几日的翻山越岭,片刻不敢停驻,将信送到后,才难得有这机会好生歇息两日。
无事在身,心无忧虑,自然就睡得比往日更沉一些。
“砰——!”
房门洞开。
卢怀远下意识翻身而起,抓住藏在身下的短刃就欺身迎了上去。
“卢兄。”
来人声线平稳依旧。
亦……
熟悉依旧。
“谢璋?”卢怀远终于借着月光看清了对方的五官,还有鬓角掺着的银丝。
他收起了短刃,平复了心跳,问道:“何事?”
“明日,我就随你回洛西。”
“好。”
卢怀远点头,没说多余的话,也没质疑。
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谢璋,手下却毫不留情地拉着门框,想要一下将门给合上,好再去睡个安稳觉。
却哪知那大半夜还穿个黑衣服到处晃荡的人反手一把扯过了他的手臂,一时未能觉察,倒真被他给拉出门外了。
“同我吃酒去。”
谢璋头也不回地说道。
卢怀远:“……”
谢璋拉了拉。
没拉动。
他沉默片刻,补充道:“再与我说说洛西的现状吧,我离得太远,也太久没有故土的消息了。”
卢怀远:“明日路上再说。”
谢璋:“现在说,我睡不着了。”
卢怀远难得震惊地望向这个理不直气也壮的泼皮,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两人不熟吧?怎能无赖至此?
就在他要动用武力强行脱困之时,对面的没脸没皮的人再次开口。
“你若今夜不同我去吃酒,索性我也睡不着,那我便只能在此门前对月思乡了。”
卢怀远哽住,最后只能妥协道:“……行,走吧。”
84. 你小汁有事瞒着我 次日一早。
次日一早。
依旧是天一亮,陆子梧就从床榻上爬起来了。
她半睁着眼,拖着步子,刚挪到存放衣物的壁橱前,就被从窗缝中钻进来的,沾着新鲜水汽和些许土腥味儿的凉风给吹得一激灵,余下零星的困意也随之一散。
于是她将外袍一披,跑上前去,将门给拉开了。
晴空碧洗,清风拂面,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陆子梧抓了抓头发,深吸一口气,惬意地倚在门框边吹风。
庭前绿意分明还浓郁着,但却被她品到了些许秋意。
嗯,如果能够不出门工作就更好了。
听见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陆子梧幽幽睁开了眼,一身着灰布短打的侍从自不远处急步而来。
看那的模样,陆子梧就知道是又出事了。
“仙师!”侍从喘着粗气,停在廊外。
陆子梧站直了身,紧了紧外衫,上前几步,低头看过去。
“何事?不必着急,慢慢说。”
主家说是这样说,但侍从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抹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回报道:“昨日那个,前来送信的人已经醒了。说是有要事,想要即刻求见。”
陆子梧愣了下,在记忆里搜寻了一番,才将这个自古关而来,送完信就原地昏倒的倒霉蛋给翻出来。
“他现在如何了?”
侍从皱着眉,回忆起自己看见的场景,摇着头说道:“不太好,脸色还白,有些骇人,看着好像还不太能站稳的样子。”
陆子梧心中疑惑,人都已经在这儿了,还这么着急?都不好好歇歇,大清早地就跑来了,那想必是有急事了。
“他现在何处?”
“就在院外等候。”侍从回道。
“既如此,先将人带进书房歇着吧,免得再昏过去。”
“是。”
看着侍从走远,陆子梧叹了口气,这下好了,早饭估计是来不及吃了。
她转身回到屋内,穿戴妥当后,便赶着去见这位信使了。
考虑到自今日起,就要与城中信众亲切交流互动足足两个时辰,陆子梧就没再敢穿教中那件象征身份的深蓝织锦长袍了。
那身衣服穿出去是能彰显身份,震慑人心不错,但行动上难免受限,再加上再室外摆上冰盆又太过奢侈。若无特殊需求,她是不想自找苦吃的。
顶多坠上两个腰佩,省得不长眼的人随意冒犯给她添乱,这就足够了。
是以,陆子梧今日也就是在陆自遥给她准备好的衣服堆里挑了一身青灰色的上襦下裳,随意一裹。
外头拢一件绣着竹纹的白色罩纱,连头发也是碧玉簪挽着的。
她步履匆匆,鞋屐在回廊木板上磕出清脆的声响,行动间未曾受限。
远远望去,整个人就好像一枝翠嫩挺拔的青竹。
不多时,鞋屐停在了书房门前。
书房的门未被合上,当中景色一览无遗。
只需一眼,陆子梧就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跪坐在桌案前,背对着她。漆黑的后脑勺垂得很低,也不知在做些什么,像是未曾察觉她的到来。
她没多想,就带着笑意,抬步跨入了门内。
“让阁下久等了。”
那人循声回望,却当场愣住了,什么礼仪规矩都被忘在了脑后,只盯着来人的脸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
“……夫人?”
陆子梧没能听清,走近了几步,问道:“阁下在唤谁?”
直到那张熟悉中掺着些许陌生的面孔骤然在眼前放大,虚文德才回过神来,当即俯身告罪。
“是文德失态了。”
而后,他又站起身,跪下,双手抱于胸前,俯身大拜。
“虚文德,见过女公子。”
陆子梧见状,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些许。
“不必如此多礼,起来吧。”
她回身坐在桌案前的席榻上,坦然地任对面之人打量,亦回望过去,看着来人有些不同寻常的相貌。
他肤色不算白,五官深邃,瞳色偏浅,眉间有煞气,显然不是寻常娇养出来的世家公子,甚至不太像是中原人。
然礼数周全,谈吐间并无滞涩错处。坐姿端正,手肘架起,左手在腰间虚握着,像是那里缺了什么东西,应当是腰间佩剑一类的。
是个武夫。
嗯,是个有文化的,疑似有外族血统的武夫。
陆子梧下了结论。
而坐在她对面的虚文德却没能看出这么多东西,脑中来来回回,反反复复都是一个念头。
那就是,二公子果然没骗他,根本不需要什么乱七八糟的证据,他只需见到女公子本人,就能明晰她的身份。
幸好他没把此次前来传信的机会让给虚瑶迦那丫头,否则……
“说说吧,有何要事,需你不辞辛劳,一早来报?”陆子梧侧过头望了眼天色,提醒着对方。
虚文德收回了逐渐飘远的心绪,垂首回报着他离开前廖憬亲口交代给他的事。
“回女公子,二公子为防信件丢失,消息泄露,有些事情就没写在明面上,托我亲口向您代为转述。”
陆子梧颔首,表示理解。
“其一,是洛都城的消息。断谷郡太守日前独自出游时意外于山崖坠亡,据长公子推测,疑是通天教暗中所为。”
“等等。”陆子梧出声打断了他,“断谷太守已死?”
“是。”
“什么时候的事?”
“这……”虚文德卡壳了,他在心中算了算,“甫一事发,长公子就让我带着消息从洛都城出发,走直道往古关去寻二公子了。算上这来回一路上所耗费的时间,再加上我昏睡过去的时日,已然七日有余了。”
“但断谷那边消息或有滞涩,来信时也尚未明说,只道寻回太守尸骨时已是数日之后了。是以,属下也无从判断,断谷太守究竟是在何日身亡的。”
虚文德说完,就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看向对面之人。
陆子梧却没再能分出精力注意这道视线了。
七日……
这不正好是任务二莫名其妙地完成,任务三和任务四刚刚发布的那一天吗?
巧合?
她不信,这世间哪来那么多巧合?多数是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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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何况还已经被怀疑和通天教有关了。
她撑着额角,挑眉看向对面忽而将头垂下,缩成鹌鹑样的虚文德。
“你且说说,你家长公子为何会怀疑,断谷太守的死和通天教有关联?”
“长公子所思,我等断不敢揣测,但当日事发的诸方动向,我可说与女公子听。”
陆子梧点头。
而后,虚文德就将那消息是如何传到皇帝耳中,而羿正明身亡前又做了何种谶纬之言一五一十地复述了出来。
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将两地的消息在脑海中一串,陆子梧就想明白了。
就是这种话术未免也太让人眼熟了,将堂堂太守之死说成是为国承灾,功德圆满,死后魂归仙界,位列仙班,这不就是神棍忽悠人的惯用手法吗?
如此一来,这太守究竟是怎么死的也就不重要了。即便是有人心生疑窦,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查。哪怕是不死心,运气好,查出了些什么异样,只要这消息不会动摇国本,估计也不会有傻子冒着掉脑袋的风险给传到皇帝耳边去。
她不禁暗自感叹,这手段也太粗糙了点吧,怨不得旁人怀疑呢,也就是现在那个皇帝好糊弄,但凡换个对象,只怕就……
不,不对。
羿正明。
陆子梧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也没有在教中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
“这位羿正明,羿仙师,跟在陛下身边多久了?”她朝着虚文德问道。
“大约十多年前,这位仙师名声就在洛都城内外传遍了。但直到六年前,才被陛下召入宫中留用。”
“六年前?”陆子梧如今对这种特殊的数字和年份很是敏感,“那不就是长平二十年?”
魏氏被灭满门,大皇子降生的那一年。
“是。”虚文德依旧低垂着头。
但陆子梧不知为何,愣是从那宛如一块顽石般的身形中看出了些许异常。
她眯着眼追问道:“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年洛都城发生了不少事吧。我倒有些好奇,那位羿仙师是因何事,得帝王青眼,被传召入宫的呢?”
“滴答。”
一刻已过,陆子梧身后用来计时的漏斗流尽了最后一滴水。书房中并未留下侍从从旁看护,也就无人再为其添浆续时。
就在虚文德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话时,陆子梧笑了一声,安抚着他:“若是不知道,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直说便是了。你又不是我的人,我理解的,不必为此事紧张……”
不知是那句话突然触动了虚文德的心弦,他倏然抬头,出声打断了对方。
“不是的。”
“不是不能说。”
因陆子梧所在的席榻比旁处都要高上一层,所以他不得不仰起头颅,才能望进那双漆黑的眼瞳。
“只是,望女公子莫要告诉长公子和二公子,这消息是从属下口中透露给您的。”
“这是自然。”陆子梧点了点头,面容亲善。
见此,虚文德才深吸一口气。
“那位羿仙师,正是当年为大皇子批下天命之子命格之人。”
91. 论如何用金钱收买人心?
翌日晌午。
金氏宅院。
金逾起身时让侍女给自己换了一身嫩鹅黄的薄衫子,此时正坐在铜镜前拿着发饰在头上比划着。
只不过,待离近了仔细看时才能发现,她那一双细长如尖枝的手上,被缠满了一圈圈白布,靠近之间的地方甚至还渗出了点点嫣红。
可她像是察觉不到一般,十指灵活地捻着一只金簪上的细丝,恍然间嫣红的血渍也成了指尖精心涂抹的蔻丹。
“唉,这都是前两个月时兴的样式了,这要再带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她对着铜镜抱怨着,手上还一点不停地搓着金簪上的花丝,好好地簪子快被她给摆弄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女公子莫要忧心。”金逾身后的圆脸侍女上前一步,“金玉阁的师傅刚让人送来一批花样,眼下正在正院前等着您去挑呢。”
“这样啊。”金逾兴致缺缺,“他们每回送来的都不尽人意,说是让我挑,左右是等着我实在看不过眼了,亲自上手改罢了,也是愈发胆大包天了。”
她就这样懒洋洋地说着。
圆脸侍女小心翼翼地侧眼打量过去,没在她脸上看见什么不快之意,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自家女公子只要不发疯,万事都好说。
于是也不再拘谨,就着此事说笑了起来。
“这都是怨女公子心地太善了,总是纵着她们,回回都上手修改。偏偏您的手又跟能点石成金似得,每次改过之后样式都能风靡一时。我去见那金玉阁的小掌柜,十回有九回都能看见她笑眯了眼睛数钱。我看她啊,恨不得给您塑个金身,日日供奉才好呢!”
金逾被她逗乐了,扶着心口连连摆手。
“我才不要让她给我塑像呢,也不看看这洛西城里塑了像的都是些什么人物?”她摇着金簪,痴痴地笑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人开心极了的事,“这眼根儿前的,可不就是那个被雷劈死的江湖骗子来鹤吗?”
圆脸侍女听了这口无遮拦的话,也不敢提醒,只能被震得低下了头去。
金逾瞥了她一眼,而后又将那金簪子往她怀里一扔。
“好了,没出息的,不吓你了。这东西也不成个样子了,不过好歹是块金子,你拿去自己处置了吧。”
“多谢女公子!”圆脸侍女捧着金簪,惊讶的睁大了双眼。
金逾没管她又凑到了铜镜跟前,自顾自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
“行了,别弄这些有的没的,去库房,将我那套白珍珠的首饰拿来,待会儿可要去见个贵人呢。”
“是!”
一炷香后,金逾抚着自己鬓边柔亮圆滑的珍珠,直勾勾的盯着铜镜里的自己,越看越满意,一双眼睛都快温柔地滴出水了。
不巧的是,还没等她将自己给看个够,门外就停下了一个身穿灰布衫的侍从,出声将她的行动打断了。
“夫人。”
“何事?”金逾没有回头。
“姑爷回来了,车马也备好了,现下正在前院等着您一同出门。”
听见这消息,还没等金逾有什么反应。站在一旁,方才还兴致勃勃地给她抵首饰的圆脸侍女倒是猛然一僵,面上的笑意也渐渐收了回去。
而金逾则是继续慢慢悠悠地从匣子里取出了最后一只珍珠步摇,比划着,看看插在那边合适。
片刻后,那灰布衫的侍从等不及了,直接上前几步迈过门槛,踏进了室内,大声重复着:“夫人,姑爷回来了,车马也——”
金逾越听越烦躁,放下步摇,一把夺过那空了的雕花木头匣子。
下一刻,只听得碰得一声闷响。
那灰布衫的侍从就捂着被狠狠砸了一下的肚子,跌坐在地,一时间竟连痛呼声都发不出来。
而金逾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对方无助地翻滚,哀吟。
半晌后,她勾起了嘴角,像是已经消气了一般,回身将那只步摇拿上,仔仔细细地将其固定在环髻右侧偏下的位置上。
回身对那圆脸侍女说道:“好了,拿上铜镜走吧,再不去夫君该等急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甜腻,笑靥如花,看上去还是一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
金氏宅邸。
前院。
李舟站在廊下,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上回能让他这般等着的,还是当年一穷二白,求学的时候。可自从他到了金氏,接手了一些个产业之后,谁见了他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也就是金逾……
回回明里暗里地辱没他,上次还被他发现给他的餐食里下药!
偏偏这府里的人都还跟瞎了傻了一样,每次都说她不是故意的,是他没有容人之量。
这也就罢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随手在外面买了个宅子,逍遥自在地住着,十天半月都没回来。哪怕就是这样,那金逾身上莫名其妙出现的伤口还能赖在他头上!
就在李舟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金氏应该多多补偿他时,一道甜腻到几乎让他反胃的声音传了过来。
“夫君!夫君!”
金逾的衣摆随着她的动作层层扬起,轻纱飞舞,远看宛如一只扇着薄翅的飞蝶。
莹润的珍珠垂在她颊边,更衬得那张脸楚楚动人。
李舟沉默的看着她走近,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下意识地后退,甚至露出厌恶之色。
他扯着嘴角,拉出了一个着实不太好看的笑脸,站在金逾身边显得突兀至极。
所幸,金逾不在意这些东西,看都没看他的正脸一眼,就扯过他的衣袖,将人往马车的方向拖。
“夫君,要快一些啦可别让那位好不容易约到的仙师久等!”
“听闻那位仙师日理万机,这次机会难得,可不能错过了。”
“长兄,父亲,喻姐姐,还有聂表叔父都对这位陆仙师赞不绝口,想来是与那寻常的江湖骗子不同的。定是神力非凡,能解你我燃眉之急。”
说到这儿,她转身回首,面对着李舟笑道:“夫君,你说是吧?”
李舟被迫停下脚步,看着那张在日光的衬托下,显得明媚无比的笑脸,一股阴湿深沉的凉意窜上脊背。
他僵硬地点点头。
“夫人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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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逾满意了。
——
洛西城的东南角,有一大片山石堆砌,奇花异草覆盖其上的清幽之地。
陆子梧跟着聂诩在那玉石铺就的林间小路穿行着,耳畔还时不时地传来阵阵泉水叮咚声。
不需要自己看路,陆子梧就低着头数着那些被自己踩来踩去的玉石,心里换算着,要是把这些都扣下来卖出去,那能换多少粮食?能买多少兵器,皮甲,马匹送去给明兆,程平顺她们训练用?
若是在这些玉石头上做点文章,讲点故事,趁机把价格翻上一番,那应该还能留下一些银钱砸到古关去,直接用钱收买人心……
想着想着陆子梧就叹了口气,她摇了摇头,将视线从那哪怕她盯出花来都不可能被她给撬下去卖钱的玉石上移开,盯着林子底下朴素的灰石上。
这一看不要紧。
陆子梧险些以为自己眼花了,竟然看见石头在冒烟?
可当她眨了眨眼后才发现,那些冒烟的石头,是些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的,伪装成山石的香炉……
怪不得她这一路上都没见到什么蚊虫,她还以为是这庭院里的人抓得勤呢。
啧。
奢侈,当真奢侈!
陆子梧在心底狠狠谴责了几回。
然后,感叹着,她什么时候也能这么奢侈啊?
“到了。”
聂诩在一处阁楼前停下了脚步。
陆子梧顺势抬头望去,阁楼最上方是一个在日光普照之下,显得格外璀璨夺目的牌匾。
清辉阁。
“两位贵人这边请。”一个身着月白色衣衫的侍女将她们二人引到了阁楼上就坐。
阁楼上布置得清雅,四周也无嘈杂之声。
只余下那从青纱帐之外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幽静琴音。
“这里,就我们两个?”陆子梧有些好奇地问道。
据她观察,这里着实不太像什么迎客的酒楼茶楼之类的,倒更像是某些富人追求所谓隐居的私宅。
聂诩颔首,他知道陆子梧在说些什么,于是同她解释道:“这里原先是洛西曾经一个世族公子折腾出来的私宅,只不过,这人挥霍无度家业难守,到最后只能将这庭院折价卖给了我,拿着换来的钱还债去了。”
陆子梧闻言,眼前一亮。
“多少钱买回来的?”
聂诩一只手摇着刀扇,另一只手比划了好几下。
最后,陆子梧眨了眨眼,抿着茶,移开了视线。
比不了,他们这些都是有家族底蕴支撑的。她这一穷二白的,今天赚了一颗金豆,明天就得掰成两半花出去的人,想要付得起这价钱,还不如指望着哪天出去搞个大的,一夜暴富来得实在。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一盏茶都没喝尽,就见那侍女又领着一个人上来了。
读懂了聂诩的眼神暗示,陆子梧明白,这来的大约就是李舟了。
她大概扫了一眼,倒是与寻常一身酒色财气,一看就是在生意场上滚过一圈的那些商人不太一样,是个儒雅的书生打扮,但除了这些也就没什么了。
真要她再多说上几句,估计也就只能落得个收拾得干净的评价了。
96. 这么快就要卸磨杀驴啊?
公务室内,寂静地出奇。
陆子梧看着眼前有些冷掉的餐食,最终还是没能抵过腹中饥鸣,端起碗,将冷饭扒进嘴里。
只可惜,贼老天注定是不想让她将这顿饭安安稳稳地吃完。
陆子梧这才没吃上两口,耳边就又传来了叩门声。
“何人?”
她心情不佳,语气也难免沾染上了些许厉色。
“女公子,是通天楼那边派人来传信了。”萧佐在门外解释道
“……进来吧。”
陆子梧心底有些不好的预感。
随着面前的木门被推开,一名教徒抬步入内。
“陆仙师,教主传召。若无要事,还请随在下走上一趟。”
她看着面前垂首而立的教徒,一身红衣,金饰作配。
整个通天教上下,能做这种打扮的,也就是教主身边的亲信了。
她扯了扯嘴角,指着自己的桌案,道:“真是不巧,我这刚空闲下来,正用膳呢。不知可否等我用完这一餐,有了力气,再去面见教主?也好免得到时在教主面前失态。”
红衣教徒向前拱手,态度强硬。
“教主急召,陆仙师若无要事,这就随我走吧,免得让教主等急了。”
陆子梧见此事再无回旋的余地,叹了口气,朝门边的萧佐使了个眼色,而后站起身,面带轻笑。
“那就,带路吧。”
——
通天楼。
陆子梧踩着脚下回旋而上的阶梯,盯着那只与她相隔了一步的红色身影。
轻声问道:“能否问一问,教主今日急召,究竟所谓何事啊?我也好有所准备。”
红衣教徒摇头,应对这种情况,已然很是熟稔了。
“我只是通天殿门外一看门小卒,只负责来往两地传话,仙师再如何问我,我也是不知的。”
他话里话外将责任推得干净,一点消息没透露不说,也没得罪陆子梧。
陆子梧见状也只能暂且作罢。
她心中大概有些猜测,但眼下似乎有些太早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就在她低着头,踩着台阶之时,身前那道红色的身影却突然顿住了脚步。
“孙仙师。”
红衣教徒垂首问好。
孙六奇却只点了点头,越过他,将视线放在了稍后方的陆子梧身上。
“陆仙师,别来无恙啊。”
陆子梧从眼前的木杖扫过,又看了一眼孙六奇那在日光下都显得有些灰白的面色。
也笑着与他寒暄:“孙仙师倒是老当益壮,腿脚利索,这身体瞧上去可比我这个小辈好上许多。”
“咚!”
孙六奇用那一人多高的木杖猛地敲了敲地面。
“巧言令色。”
“我看究竟有几人能被你这模样蒙骗了去。”
说罢,他便抬步离去,手中的木杖将石阶敲得咚咚直响。
陆子梧回首望向他的背影,神色莫名,自言自语道:“我这是那句话惹孙仙师不快了?”
一旁的红衣教徒听见这话,一时间都有些绷不住表情,他忍了又忍,终是开口问道:“陆仙师您是当真不知?”
“知道什么?”陆子梧勾起唇角,一脸不解。
“就……孙仙师的腿啊。”那红衣教徒探头看向步梯尽头,压低了声音,“孙仙师最忌讳旁人谈论他的腿了。”
“哦?是吗?”她面露好奇,“那孙仙师的腿,究竟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啊?”
“您原来真不知道啊。”红衣教徒感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不是什么秘密,大约是您来教中时间尚短,没人和您提起。孙仙师这腿啊,据说是被他徒弟给打断的。”
“他徒弟?”
“正是呢。那位曾经也是洛西城的风云人物,只可惜太重义气,一时冲动,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这不,已经被从洛西城赶出去了,这么多年,杳无音信呢。”
“这样啊。”
陆子梧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阶梯。
“陆仙师,快随我来吧,在磨蹭下去,教主该怪罪了。”红衣教徒在前方催促道。
“这就来。”
——
通天殿。
被漆成朱红色的木门在陆子梧面前被推开,一瞬间一股掺杂着腐朽气息的苦涩的药味儿钻进了她的鼻腔。
陆子梧猝不及防被呛了一下,险些咳出声。
好在她反应及时,压了下去。
“陆仙师,请吧,教主在里面等着呢。”
“多谢了。”陆子梧向那给自己带路的教徒道谢后,便跨过了门槛,走进昏暗的室内。
她似乎很有一段时间没来过这里了,以至于在等双眼适应这昏暗的环境,看清那正前方瘫坐在正位上的时正申时,她被吓了一跳。
连枝灯立在主位旁,映照着时正申凹陷下去,几乎只剩下骨头的脸颊和眼眶。
恍惚间,陆子梧只觉得他这副模样,与那刚从地里挖出来的腐尸也没什么区别了。
怎么会突然就……
不,也不是突然。
这几日来,秋意渐起,对正常人来说是要比炎热的夏日舒畅不少。可时正申毕竟是重病之人,每次换季对他来说几乎都是一道坎。
“陆子梧,见过教主。”
回神后,她急忙恭敬俯身拱手。
却也没等到时正申斥责她怠慢,陆子梧猜,他如今大概也没多余的精力去计较这些东西了。
直到她听见一阵干涩的哮鸣音后,时正申才好似缓过神来。
“……上前来吧。”
“是。”
陆子梧抬步行至桌案前,与他面对面。
“这些时日……我随未曾过问,但,你……一举一动,我都命人关注着,亦看在眼里。”时正申声音缓慢,力求字字清晰。
陆子梧有些摸不清楚对方的态度,便没有接话,只老老实实地等着。
“你这个年纪,能有这般心性,将事事都处理地……干净,迅速,实是难得。能有你,是我通天教之幸。”
“教主谬赞。子梧年纪尚轻,仍有得学呢。”
“是啊……你还有得学呢……”
陆子梧察觉到,那道放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猛然凌厉起来。
她捏紧双拳,喉头发紧。
与她猜的错不了了,时正申这怕不是要卸磨杀驴了。
她抬头与之对视。
就在时正申要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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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继续说下去之时,正殿的大门轰然洞开。
一道急切的声音穿进室内。
“叔父!”
陆子梧松了一口气,看来萧佐这脚程还是很快的嘛,救兵这就到了。
她转头,一身白衣的时寂正跨步而来。
陆子梧眉眼带笑,唤了一声:“圣子。”
至少,她今日应当不会被时正申给一撸到底,重新变成一介白身,交给那些被她的罪过的仙师们撒气了。
“时寂?”时正申皱眉看向来人,“你如何来了?”
“近日天气转凉,侄儿担忧叔父身体,配了新药,此番亲自送来。”
随着身后的大门又被缓缓合上,时寂拎着手中盛着汤药的食盒,走到时正申身侧,将药取出,放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时正申的目光在陆子梧与时寂二人身上游移。
“也罢,既然你来了,那就一起听听吧。”
“叔父请讲。”
“陆子梧,你可知晓……自己错在何处?”
陆子梧抬头挺胸,直言道:“子梧自入教以来,一言一行,皆是为了我教能摆除弊病,兴荣向前。所思所想,无不为了教主,教众,以及信任我教的诸位信众考量,不知错在何处,还请教主明示。”
“那有人向我禀报,说你手段酷烈,残杀同教中人,你又作何解释啊?”
时寂听见这话,一个心急,急忙开口替陆子梧解释道:“叔父,她所做之事都是在我应允之下,若有不当之处,也该算在我头上才是。”
时正申目光幽幽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陆子梧倒是忍不住嗤笑一声。
“不知我究竟残杀了哪位同教中人?是数日前,假借我教教众之名,拐走洛西妇女幼童的那群恶贼?还是今日刚被聂太守抓走的,抢占教中分发给信众的良田的我教败类?”她一一数着,“若是后者,我倒觉得,有错之人应当是那前来告状之人才对。”
时正申摇头:“都不是。”
“那是何人?”
“梁端。”
听见这个名字,陆子梧就确定了,孙六奇今日果然是来告状的。
她说呢,难怪时正申这么迫不及待地就来找她清算了,是正好抓着个由头,生怕处理不了她,没法给谢璋让位啊。
“梁端啊。”陆子梧重复着,“可梁端,侵占良田,又指使人在城中纵火,证据确凿。便是我不处置他,聂太守也不会放过他的。”
“更何况,梁端还没死呢,怎能算我残杀教众?”
陆子梧看见时正申的呼吸明显凝滞了片刻,大约是没料到孙六奇敢将自己也不确定的消息就这样告知他。
不过此事也不奇怪,梁端确实是被她刻意藏了起来。
不了解她的人,通过她以往的行事手段,推测出她私自将梁端给杀了,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陆子梧听着耳边起伏越来越大的喘息声,就知道自己该收敛一二,有所退让了。
她总不能仗着有时寂作保,就反复挑战时正申的底线。
若是玩脱了,那就不妙了。
于是陆子梧向后退了半步,俯身下拜。
“除此之外,子梧确有一错,需禀报教主,请教主决断。”
98. 绝不把仇留到第二天!
是夜。
月色清透,天边只余星子两三点。
洛西的天气似乎变化得极快,也就是一阵风一场雨的功夫,竟然连庭院外的蝉鸣声都被消解了个干净。
陆子梧点亮了盏油灯端在手上,驱散了少许夜色。
如今想要辨认时辰着实有些不太方便,所以她也不知自己究竟熬到了几时。只凭着月色与屋外冷寂的风声判断出,离天亮应当还有段距离。
可陆子梧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她看向不远处那身已经被收拾整齐,只等她明日赴宴前穿套在身上的衣物,莫名地有些心烦意燥。
干脆起身上前,走到衣橱旁检查起来。
火光映照下,衣身上细细织进去的银线,顺着繁杂的纹路亮起了点点令人心醉的光辉。
陆子梧打开了一旁的木匣,是一套已经搭配好的发饰,玉带,组玉佩。
以她的眼力虽然分辨不清这些东西究竟价值几何,但多少也能看出来其绝非凡品。
“唉。”
她叹了口气,心里有些发愁。
自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基本上没为衣食住行上的琐碎事件费过心神。往往都是等她反应过来时,陆自遥就已经提着食盒,抱着衣服等着她了。
现下也是如此,哪怕白日里与他生了些龃龉,可陆自遥还是默不作声地将她明日宴饮上的所需物件都准备齐全了。
对于陆子梧自己来说,她是突然得了个贴心的便宜哥哥不假,并且她们两人还有很大可能就是亲生兄妹。但这相识时间未免太过短暂,她就是嘴上喊得再亲切,也抵消不了陆自遥对她而言还算是半个陌生人的事实。
这种情况下,陆子梧扪心自问,实在难以与之交心,更遑论事事与他商量着来了。
可陆自遥未必能想得通。
想想也知道,自己十年如一日照顾的妹妹突然与他离心,变得叛逆了……
陆子梧又叹了口气,她翻来覆去怎么看都觉得,这件事的过错方确实在她。
她早先从通天楼那边回来时,也是想着去和陆自遥好好谈一谈,但奈何对方躲着不见人,她就是再巧舌如簧,伶牙俐齿,没有对象任她施展也是白搭。
“啪嗒。”
陆子梧合上了装着首饰的木匣,正打算先回榻上休息时,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响动。
她转身去看。
只见陆自遥就孤零零地站在门外,手中提着盏纱灯,身上只披了件有些显旧的薄衫。
与陆子梧四目相对时,正手忙脚乱地想将纱灯藏在身后。
“哥哥。”陆子梧轻轻唤了一声。
陆自遥动作一僵,尴尬地朝妹妹扯了扯嘴角。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怎么这么晚来找我?”
两人的声音几近重合,分不清你我。
最后,还是陆子梧先笑了出声。
她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坐席,道:“外头风凉,哥哥进来吧。”
“……好。”
陆自遥将手中提灯放在门边,在妹妹身旁坐下,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分辩一二。
“我这是……被外头的风声吵醒了,想起你夏日里总是贪凉,每到初秋时节,若是没人看着,夜里的一场凉风就能把你吹病。我放心不下……这才来看看你,睡得好不好。”
陆自遥微微抬起头,视线落在了陆子梧的发梢。
那原本有些枯燥发黄的发丝,现如今已经被养护的如缎子一般,在月色下散着细腻柔顺的光了。
片刻后,他脸上浮现出了自己也未能察觉到的柔和笑意。
“子梧,为何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可是白日里的事惹你心烦了?要……说与兄长听听吗?或许我能帮上你些什么。”
陆子梧始终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她没有顺着这话回答下去,只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解释道:“今日回府后,我已经派人通知管夙,让他带些人手回来,按时巡查,加强府中上下的防备。”
“也已亲自问候过受伤的门房,让他暂时先回张余那边休息养伤去了。”
“还有那些被或被卫冉斩于刀下,或被抓捕捆缚的刺客,我也让人送到太守府衙去了。有聂诩在,想来也不必再额外忧心了。”
“至于卫冉和院中的孩子们……”陆子梧低头思忖片刻,“我的计划是,待明日天一亮,就让他们去城外的宅子里,与明兆她们暂居一处。那边离洛西城有些距离,虽荒僻了些,但宅院里百余众都是我们的人,要比在这里安全得多。”
“再者,府中的侍从们我也打算让他们同去城外避祸。”
“这样一来,就是有人再想找我麻烦,也只能扑个空。”
陆自遥察觉到不对,眉头微蹙,问道:“那这里就不再留人了?”
“是。”陆子梧点头,“午后我已经同教主禀明,在将身上的事务一一卸下后,不日就会带人去往古关传教。”
“这么快?”
陆子梧摇了摇头。
“我若再不走得快些,等到洛西彻底热闹起来后,恐怕就走不脱了。”
陆自遥闻言抬起手,想要如小时候一般,将妹妹抱在怀中安慰。
但在触及到妹妹清亮的眸光时,他恍然惊醒,最终只将掌心落在了那黑缎般的发尾上。
“……是哥哥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你。”
“不。”陆子梧声音坚定,“不是的。”
“若没有哥哥一直在我身边,我这一路不会走得这般顺畅。”
说罢,她又往前挪了挪。
手边的灯火正好照亮了她的面庞,飞扬的长眉此时弯成了柔和的弧度,眼中含着浅淡却足够真诚的笑意。
“我方才所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况且,明日我当真有一事需要劳动哥哥去帮我办妥。此事我交给谁都不放心,只能麻烦哥哥多费些心神了。”
陆自遥只觉自己身上好似又被填充上了力气,他回道:“我们兄妹二人之间,哪里用得上麻烦二字?你只需开口,凡是哥哥能办到的,便不会有半句怨言。”
“哥哥稍等片刻。”
陆子梧端着灯起身,朝着房中另一侧摆放的矮柜走去。
她拉开柜门,从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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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的书简下摸索到了一个暗格。
“咔。”
铜扣弹开。
一只长条形的方匣映入眼帘。
陆子梧将匣子取出,将其亲手交给了陆自遥。
“明日午后,我会去往城外赴宴。与此同时,张余与虚文德应当会带上些人马,来府中与你汇合。在此之前,我想让哥哥将这东西亲手交给阳慈。”
陆自遥伸手接过,没有过问那匣中究竟装了些什么,只将其妥帖收好后,问道:“只有这些?”
“我还需哥哥帮我给阳慈带句话。”
陆子梧看向那被夜风吹得有些晃动的窗纸,开口道:“让他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匣中之物交给谢璋。”
——
次日,清晨。
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1
只可惜陆子梧如今却没了这等雅兴了,连这院中一直对着那几棵枣树虎视眈眈的张禧等人,也在天刚亮时就被她打包送走了。
是以,如今再瞧这院子里结了数颗饱满果实的枣树,竟也能看出几分可怜来。
“女公子,我来了。”
陆子梧闻声回首。
回廊下,是身着布衣的小八与齐鸢。
“过来吧,里头都已经准备好了,换身衣裳去,就随我一同出城吧。”
“是。”
陆子梧看着她们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有些无聊地扯了扯自己腰间垂下去的穗子。
这群世家贵胄的规矩是当真繁琐,什么样的人穿什么样的衣衫,带什么样的玉佩,身上大大小小能有十数件首饰,那是一个都不能少。
但凡缺了哪一个,一顶离经叛道的帽子就给人盖了上去。
幸而她身边有一个相当熟悉此道的“前世家贵公子”陆自遥在,不然她估计自己还当真要厚着脸皮,找聂诩取经去了。
但是照今早帮她穿衣束发的陆自遥所说,就她这一身已经算是简单的了。
若是放在洛都城,那些世家子弟们但凡出门赴宴,准备时长起码要一个时辰起步。
毕竟谁若敢在宴席上露丑,那丢的可就不是自己一个人的脸了,而是他身后整个家族的脸面。
陆子梧倒是对这些东西不怎么感兴趣,所谓衣饰,礼仪,规矩,都是当权者创造出来用以与普通民众区别开来,彰显自己身份权力东西罢了。
倘若哪一天,别人看见她的脸,听见她的名字,就能知晓她的身份,地位之时。
哪怕她只穿了一身旧衣裳,也仍会有无数人来吹捧她克勤克俭,并以此为风潮,竞相追逐。
只可惜,以她现在的地位,这种场面也只能自己随便想一想,在脑海中勾勒一番,作为奋斗目标了。
眼下,她必须得拖着一这身束缚,去为自己争取些实在的好出来。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在陆子梧有些昏昏欲睡之时,身后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女公子,我们收拾好了。”
陆子梧醒了神,看着走到她身边的小八和齐鸢,满意的点了点头。
“那就出发吧。”
100. 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这话还需你说?当然不一样。”
聂诩掀起眼皮,朝那人站着的位置瞥了一眼,语气中暗含警告。
“通天教是通天教,时正申是时正申。你们这些人啊,究竟是怨通天教,还是嫉恨时正申,自己在底下拎清楚了再出来说话,省得在贵客面前丢人现眼。”
他捏着扇面,只用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食案,像是在心中细数这些人的罪过。
“更何况,这些年你们当中有些人私底下的小动作还算少吗?只是没人说出来而已,别真把大家都当傻子了。”
“所以说啊,少在这儿给我装出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出来,还不够倒人胃口的。”
听得聂诩这么含沙射影地一通讽刺,那人胸口起伏,脸色变了又变,终于忍不住,连世家的颜面也顾不上了,甩袖怒骂道:“聂诩!你个黄口小儿,莫要在此污蔑我等!”
“呵!我看你分明就是较前些年毫无半点长进,今日设下这鸿门宴,将这通天教仙师奉为上宾,恐怕也是又想引诱我等,踏入什么陷阱当中吧!”
聂诩没搭理他,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的带刀侍从招了招手。
“送客。”
那人闻言,瞪大了眼。
“你敢?!”
他向四周张望过去,在座的众人仿佛都缩成了个鹌鹑模样,半点站出来为他撑腰说上两句的意思都没有。
黑衣侍从携刀步步靠近。
终于他再也站不住了,将衣袖一甩,直冲着聂诩道:“不劳烦太守了!我自己走!”
“只是,我奉劝诸位,莫要忘了四年前的教训,早日迷途知返,省得最后连家底都要被这种人给搜刮了去!”
席间寂静,众人皆垂首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聂诩支着下巴,望向那人消失的方向,开口问向身旁的宴会主事之人:“这人怎么被放进来的?”
那主事当即下跪请罪:“是属下办事不利,只知他曾与聂氏族老有些联系。近些年来家中好似有些窘迫,数次来府中求助,多次往来,表现得甚为亲近,属下便以为……”
聂诩蹙眉,低声抱怨着:“啧,人都死透了还能给我找麻烦。”
“罢了,此次不怨你,下回注意就是,别什么猫猫狗狗都能到近前来,扰了贵客们的兴致。”
他吐出口浊气,片刻后,神色恢复如常,大手一挥:“继续奏乐,斟酒。”
宴席间重新热闹了起来。
陆子梧也顺势端起酒水,以她的位置很轻易地就能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是以,哪些人是当真在没心没肺地吃喝玩乐,哪些人又是在勉强撑着笑脸应付,她大都能分辨出来。
那些个言谈间明显有些神思不属的,瞧上去都是面上已有了些许沧桑纹路的。
至于年纪尚轻之人,虽还有几分无措,但几杯浊酒下肚,就已经将方才的闹剧抛之脑后了。
四年前……
陆子梧收回视线,微微偏过头,看向了小八。
却见小八摇了摇头,显然也是不知情。
那这事儿就有点意思了,陆子梧独自思忖着。
看着众人的态度,大约又是个世家间心照不宣的秘密。不仅不轻易同旁人透露,连家族中的小辈都未必能知晓个清楚。
但方才那个胆大包天之辈的两三句话也已经透露出来足够多的消息了。
这洛西城中的大事,绕来绕去,最终也只能和通天教扯上关系才足够有分量。倘若那人言语中没有添油加醋,趁机以泄私愤的话,陆子梧觉得她倒是能大致还原出事情的原貌。
别看现如今的通天教是一副家大业大,广纳贤才的模样。可在建教伊始,它也只能依赖着时氏在洛西的基业,一点点地为自己谋求向上的路径。如此一来,若说当初的通天教是洛西时氏的私产,也错不到哪里去。
但很显然时正申和老太守的野心可不止如此,他们想让通天教替代太守府衙在洛西的地位,让通天教能够彻底掌控洛西全境,那就必然要从他人手中夺权夺利壮大自身,纷争摩擦必不会少。
可曾经的时氏虽算得上是洛西几大名门望族之首,但双拳难敌四脚的道理应当还是清楚的。加之为避免胃口太大一下把自己给撑死,找个盟友来帮扶分担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这就能解释,为何太守之位会落到聂诩头上了。
思及此,陆子梧抬头看向了瘫坐在主位上,抱着酒壶,没个正形的洛西太守。
聂诩察觉到这道视线,只当陆子梧还忧虑方才之事,于是侧首向其举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而已,让小友见笑了。”
陆子梧笑道:“无妨。”
二人将酒水一饮而尽,便又彼此错开了视线。
陆子梧继续在心中推演着,暂且先不看聂诩眼下是个什么关系。但至少在他刚继任太守之位的那几年,定然是与时氏结为了盟友。
时聂两家联手后,再想要去坑害洛西城中的其他世族,那就要简单得多了。
陆子梧伸出手,借着装出不胜酒力,按揉额角的动作遮掩,又将筵席中的宾客细细打量了一番。
怪不得她前几日帮着信众们要回被占去的土地良田时,这群世族都沉默老实地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一般,配合得不得了。
原来是已经被时正申和聂诩联手收拾过一遍了啊。
只不过她猜测,时正申未必在一开始就将自己的野望透露给了聂诩,否则二人的合作应当不会这么顺利,而聂诩也不会在数年后一反常态,暗中给通天教使绊子。
但这事儿也说不准,指不定就是聂诩看时正申身体不争气,时氏又已没落,想要取而代之呢。
要不然怎会先给时寂送了逃跑用的舆图,又明目张胆地来拉拢她?今日这宴会很明显,也算是在给她展示自己的实力了,想让她尽早“弃暗投明”,认清楚谁才是那个能帮她上位的“明主”。
“女公子,对面那位秦氏公子似乎要往这儿来了。”
小八自从进了这宴席后,就一直没放松过。她消息灵通,不需要怎么费功夫就能将这亭中落座的人认出大半来,这也是陆子梧此番带上她的缘由。是以,在见到有人端着酒杯正向这边走来时,她便尽职尽责,适时开口提醒前方的陆子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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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算是近些年来的洛西新贵,家族底蕴虽没有金氏孟氏之流丰厚,人丁也不算兴旺,但他们有一个很突出的长处。”
小八在陆子梧身后尽量压低了声音解释着,可仍然被陆子梧听出了几分激动兴奋的意味在。
“什么长处?”陆子梧问道。
“他们家,非常有钱,非常善于用钱解决一切问题。”
啊。
陆子梧在心中感叹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小八的影响,她此时再看那位向她走来的秦公子的面庞,顿觉其上有光华流转,贵气逼人。
“陆仙师,在下秦顺,久仰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我敬陆仙师一杯,还望仙师莫要嫌弃我是个俗人。”秦顺一手端着角杯,一手拿着酒壶,为自己斟满后,向陆子梧点头。
陆子梧也笑眯眯地端起了酒杯。
“怎会?秦公子过谦了。”
——
日落西山,酒宴暂歇。
聂诩被人搀扶着走到陆子梧面前,头颅低垂,眼中迷蒙着醉意,看上去就像时刻要昏倒过去一般。
但当他在陆子梧耳边低声诉说时,那声音又与往日里别无二致,甚至因不需在他人眼前做戏,就显得更沉稳了些。
“陆仙师,今日之宴,可让你满意了?”
“太守设宴,群英汇集,也算是让子梧开了眼界。”
“呵,那你可看清我的诚心了?”
陆子梧偏过头,恰与那双沉黑的眸子对视。
“太守又不能将一颗真心剖出来与我瞧瞧,子梧怎敢言看清二字?”
聂诩失笑摇头,劝道:“小友啊,做人可别太过贪心。”
“否则,代价过重,我怕你承受不起啊。”
陆子梧向后退了半步,笑着与他打太极:“太守言重了,怎能说我是贪心呢?分明是太守自己做事不清白,子梧只是按照寻常的做法,留个心眼,为自己讨要一份保障罢了。”
她看着聂诩那好似因有所不悦而眯起的凤眼,心下腹诽,这聂诩和时正申可算得上是一路人,惯是会先以利诱之,再用完就丢的主。
给的东西越多,风险就越大,她不得不更警惕些。
时正申那边她好歹还能搬搬救兵,提前准备好退路。可在聂诩这里,若一着不慎,那可就是要互相捅刀子了。
“小友这是不信任我?”聂诩神情有些无辜。
陆子梧只看着他,沉默不语。
“哈,无妨。”聂诩站直了身,“看来是我有些太过出格了,以至于让小友觉得我是个不正经的人……”
“哈哈哈,怨我怨我。”聂诩苦笑两声,“看来还是得让小友再多多了解我才好定下决心。”
说罢,聂诩转身拍了拍身旁的侍从,吩咐道:“去将那位请进来吧。”
“是。”
侍从疾步退去,只留陆子梧与聂诩二人相顾无言。
片刻后,陆子梧察觉到亭中原先热闹的人声骤然一停,而后便是一阵奇异的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回首望去。
“通天教孙六奇,见过太守大人。”
102. 再困再累也得起来干活!
就在陆子梧三人正要登上马车离去之时,一道稍显急切的声音传来,截住了她们的脚步。
“陆仙师!陆仙师请留步!”
一锦衣玉冠的公子,正疾步穿过林径,向此地奔来。
夜色昏暗,陆子梧勉强凭借着月色辨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秦公子?”
“呼——”秦顺喘着粗气,理了理因行动急切而有些偏歪的头冠,而后抚袖拱手,“正是在下。”
陆子梧越过他的肩头朝后方的路径看了过去,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她眨了眨眼,温声道:“秦公子不必多礼,此时前来寻我,想必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说不上。”秦顺站直了身,言语间很有几分亲近关切之意,“只是方才在宴中得知,仙师不日便会前往古关传教。”
他停顿了片刻,问道:“顺斗胆一问,还望仙师莫要嫌我啰嗦。不知仙师可否清楚古关现如今的情形?”
“天灾肆虐,百姓流离,我已大致了解。”陆子梧点头。
“那在下便放心了。”秦顺迎着月光,双手合抱于胸前,“仙师此去是救古关百姓于水火,乃是圣人之举。故而顺虽力微,也想助仙师一臂之力。”
“秦氏,愿出粮万石,随仙师一道,送于古关,以解其燃眉之急。”
风声萧萧,小八与齐鸢听见这话,皆下意识屏气凝神,不敢有丝毫动作。
而陆子梧没有即刻就应下这送上门来的好处,她与秦顺对视良久,叹了口气,面带愁容,道:“并非是我看不上秦氏这万石救灾粮,也未曾想过要恶意揣测秦公子的用意,只是……”
她的目光落在远处灯火通明的风亭处,温声提醒着:“在眼下这个时节,秦公子离席前来寻我,恐怕是已然惹了某些人不快,若是此番送粮之举再落入他们耳中。”
陆子梧收回视线,眉头轻蹙,面上口中的关切担忧之意都满得快要溢出来了,她对着秦顺道:“我是远赴千里之外,让他们一时半会儿寻不到人出气。是以,今日闹得再难看,短时间内于我来说也无大碍。”
“但秦氏毕竟不同,在洛西郡内若是同时得罪了通天教与太守,这日子只怕是不好过啊。”
听了这番话,秦顺面上也不见忧色,他朗声一笑,感叹道:“仙师果真仁善至极。只是您不必有此顾虑,此事说透了,也只是一件善事而已,想来还不至于因此就于宴中诸位结怨。”
“更何况,若当真有人抓住此事不放,斤斤计较,秦氏也不必与之再有所来往了!”
秦顺言罢,陆子梧也撤去了面上的愁云,二人相视一笑。
“那我就先替古关百姓,谢过秦氏,秦公子大恩了。”她后退半步,带着小八与齐鸢躬身揖礼。
——
马车上。
陆子梧将秦顺交给她的,用来收粮的信物玉佩交给了小八保管。
“此事就交由你与齐鸢费心了。”
“是。”小八握紧了玉佩,点头称是。
“谢仙师看重!”齐鸢神情间也有几分激动。
她们二人凑在一处,挑起了车帘,借着外头透进来的光,细细打量着那玉佩,甚至还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感叹声。
陆子梧失笑道:“不就是一块儿玉佩吗?你们见的还少了?至于这般感叹?”
“女公子!”小八举着那玉佩,目光灼灼,“这哪里是普通的玉佩?这可是一万石粮食啊!若是再节省些,供一万人吃上近两个月也不成问题!”
“没成想这秦公子出手这么大方,果真是家底丰厚,名不虚传。”
陆子梧看着小八眼中几乎要迸射出痴迷的目光来了,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齐鸢则有些疑惑,她看向陆子梧,问道:“仙师,我们与这位秦公子无亲无故的,他就送来这些好处,是否有些不妥啊?”
“他既给了,我们收着就是,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齐鸢依旧不明,追问道:“此话何解?”
陆子梧眯着眼吹着风,低声解释着:“以秦氏现如今在洛西的地位来看,恰好处于一个不上不下,十分尴尬的位置。朝上看,尽是些盘踞已久的庞然大物,轻易不能撼动分毫。朝下看,想来他们也不愿意自贬身份,与其余念不上名字来的小世家混为一谈。”
“他家积财颇丰,但可惜也只有钱财而已。如果这钱财花不出去,那就是这世间最最无用之物了。更何况,他们想要往上挤一挤,一如现今的时氏、金氏、聂氏那般,就远不是只花钱就能办到的事。”
“可他们运气确实不错,在眼下这个节点上,洛西郡中正值势力更迭之际,若是能看准时机,顺风而起,扶摇直上,一举登天,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陆子梧抬手点了点小八手中的那块玉佩,继续道:“是以,才会传出这位秦公子散财的名头。毕竟这雪中送炭之情,可要比锦上添花之谊重得多了。”
小八点头,若有所思。
陆子梧没再管她们了,她将半个身子都依靠在了窗边,闭目养神。
秦顺这笔投资对她来说,虽是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也算是她养名养望的初步成果了。
毕竟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目前为止,她在不少人眼中,是个为民为公的纯正刚直之人,这就足够了。
至于她在想什么,她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那不重要。
何须将天底下所有人的心都剖出来看看黑白呢?
那未免也太过污糟了。
山间的路打理得远没有洛西城中的那般奢侈,稍显平整的土块只需要一场雨水,就能被万物欺压得不成样子。
赶路的车夫便是再小心,也做不到十足的平稳。
就这样颠簸摇晃着,伴着耳边细碎的虫鸣声,陆子梧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车厢中便又多了几个人。
“子梧,你可醒了?”陆自遥坐在她身侧,轻轻摇晃着陆子梧的肩膀,“人都已经到齐了。”
陆子梧睁了睁眼,脑中还有些迷蒙,她用手指按上了太阳穴。
陆自遥见状关切道:“可是累了?本就入夜该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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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这还要赶路。当真这般着急?要不就近先歇息一晚,再出发也不迟。”
陆子梧摇了摇头,道:“不了,都已经出城了,没必要再在原地停留。”
她看向张余与管夙,问道:“一切可都顺利?”
张余低头回道:“已经按照女公子的吩咐,我们当中凡是身强力健之人都已分成两队,其中一半留在洛西,暂由阳先生负责,继续密切关注着城中消息动向,好联通两地。而另一半,共三十二人皆在女公子的吩咐下,将城中事料理妥当后,随我等一同出城远行。”
“嗯。”陆子梧颔首,“管夙呢?苏相旬那边可有拦你?”
管夙直言道:“拦了。”
“但圣子出面,放我等走了。此行一共带了五十余名持刀教众,护卫左右。余下的普通教众,皆是听闻女公子的行动后,自愿跟来的,共有四十三人。另有教徒数名,负责运送此行传教所需一应物什。”
“他们带的东西多,行动慢些,已经随虚文德一同提前出发,在前方等我们了。”
“那就好。”陆子梧撑直了腰背,舒了口气,向外张望了一眼,“时寂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管夙抬头回道:“圣子托我给您带句话,他说时间太紧,有些药物来不及收拾,全交给旁人他不放心,便让女公子先行一步,他随后会赶上的。”
“行,那就不等他了。”陆子梧笑着吩咐道,“下令,出发吧。”
“是!”
——
是夜。
洛西城外有一条正燃着火焰的长龙,穿透浓郁的夜色,向北而去。
夜间行路,多有不便。
虽说此处离洛西城还近,走的又都是大路,不必担忧有野兽出没,但由于视野不佳,难免影响行进速度。
索性,陆子梧没想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只让队伍先远离洛西,在另寻他处落脚休息就是了。
此时,马车中只留下了陆子梧与陆自遥两人。
她将身上繁杂的饰品一一取下,收入匣中后,总算觉得轻松了许多。
尤其是,离洛西越远,陆子梧就越能感受到空气中那股颇为快活自在的气息。纵使她的目的地也不是什么神仙去处,但依旧不影响她放松心神。
要知道整天与人勾心斗角,算计来算计去的生活,就算她觉得挺有趣的,但也架不住一直这样来,到最后连觉都睡不安稳。
陆自遥瞅着妹妹,伸伸手臂,又拉拉脖子,转转脑袋,最后往身后的软垫上一摊,毫无所谓仙师形象的模样,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将一块儿小毯子递了过去。
“你呀。”他笑道,“就非得这么着急?一夜都等不了?”
“嗯。”
陆子梧从鼻腔中嗯了一声,点开了系统的任务面板。
实在不是她想着急的,而是这主线任务,确实不能再拖了。
她拖动着眼珠,目光落在了正前方,恰好看见任务时间往前跳动。
「主线任务三:获取千人以上通天教信众的支持;倒计时:30天」
104. 遇到诱饵了!
“咔嚓——”
树枝被踩断的细微声在此刻稍显寂静的林道间格外刺耳。
唐芸躲在陈郁身后,只探出个脑袋。在两人身形交叠的阴影之下,她将手探入了怀中,握紧了匕首的短柄。
陈郁则是架着刀,眯起了眼,隐去了脚步声,缓缓上前。
“沙沙——”
林间有微风惊扰了树丛,掀起了阵阵枝叶摩擦的轻响。
倏尔,树后似有一道暗影闪过。
陈郁即刻持刀砍去。
“嚓——”
遮蔽视线的杂草枝叶被削去大半,一个灰扑扑的,瘦小干瘪的身影暴露了出来。
那人影抱着脑袋,缩在了树根边,一张布满了惊惧泪痕的稚嫩面庞暴露在了陈郁与唐芸眼前。
是一个看起来大约十二三岁的小女孩。
“别杀我!别杀我……我,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路过这里……”她看着停留在面前,纹丝不动,只与鼻尖仅剩一指之隔的刀锋,喉咙不禁上下滚动,挺着脑袋,死命地向后仰去。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中涌出,整张脸褪去了所有的血色。
她神情动作中无一不是慌乱,言语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我……我可以把我身上的吃食都交出来,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我……我还不想死……别杀我,别杀我……”
那女孩一边说着,一遍将抖如筛糠的手探进一旁的包裹里,像是在摸索什么物件,但一连掏了好几下,都没能掏出来。
陈郁盯着她的动作,蹙起了眉,持刀的手未敢有丝毫放松。
直到一个白色的布包被递了过来,捧着布包的手缓缓将上方的绳结抖开,露出了里面还散着香气的肉干。
“肉脯?!”
唐芸瞪直了眼,惊呼出声。
不怨她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这一连十多日以来,她与陈郁为了避灾避人,一只在荒野中求生。能果腹的食物除了出逃时身上带的少许干粮,就是山间的野果了。
原想打些野味来改善生活,可一连几天断断续续的暴雨实在难捱。为避免淋雨后发热患病难以医治,她们二人压根就不敢冒雨在山间行走。除此之外,凡是遇见天晴,就都用来赶路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寻觅那些亦躲在洞穴之中躲雨的野味。
是以,眼下突然见了一个面黄肌瘦,一看就饱受洪灾折磨的小女孩拿出一袋肉脯时,唐云心中是惊讶多于惊喜的。
陈郁显然也察觉到事情不太对劲,她用着刀尖,将裹着肉脯的白布给翻挑了起来。
白布整洁,中心的位置似乎还有两道不太明显的暗色纹路被压在了肉脯下面。
“这东西,是你从哪得来的?”陈郁神情冷肃。
这裹着肉脯的白布对她来说绝不算陌生,她听自己父兄讲过许多次,也曾亲眼看过,这分明就是古关郡内城防守卫所用一应物什上,为了与其他物品区分开来所做的标记!
“啊……我……”那小女孩似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竟就那样,卡顿在了原处。
“你可想清楚了。”陈郁上前一步逼问道,“是你的命重要,还是这吃食重要?”
“我说!我说……”瘦弱的女孩伸出手,颤颤巍巍的指向了西南方向,一双眼睛根本就不敢与陈郁她们对视,只听她声音颤抖着说道,“就……就是在那边,往武留县而去的一个狭口。以前,那里有当兵的在把守着,我……我前几日想要去求救,结果却看见了满地的血!我一时害怕,就跑了。”
说着说着,她低下了头,声音也越来越轻:“可我……实在太饿了,晚上的时候就又寻了回去。”
“这些肉脯,都是在他们的住所里,翻出来的。”
说罢,她将掌中捧着的肉脯放在了地上,而后哭喊着对着陈郁与唐芸两人磕头。
“该说的我都说了,您行行好,放过我吧,我这烂命一条不值钱的!”
见此情形,陈郁回头与唐芸对视了一眼,两人具在彼此眼中捕捉到了那蓦然燃起的光亮。
于是,陈郁将刀尖稍稍收回,沉声道:“将肉脯收起来吧,我们不拿你的吃食。”
瘦弱小女孩呆滞住了,她茫然地望向陈郁。
“我们需要,你为我们带个路。”
片刻后,不知怎的,一直关注着那女孩的唐芸从她眸中捕捉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绝望。
那神色太过复杂又太过迅速地随着她低头应是的动作被掩去,是以唐芸几乎要怀疑那是自己的错觉。
但再见对方已经顺从地站起身,向前而去了,她也只能将这异样的感受压在心底。
而后,她便随着陈郁一起,一左一右地夹着那小女孩,在山林间穿行,朝着对方口中所说的,已经空无一人的狭口而去了。
这段路途不算太远,半个时辰都没到,三人便已抵达了目的地。
远远看见那空无一人的驻防角楼与瞭望塔,唐芸松了口气,她看向陈郁,道:“阿郁,这里当真没有人看管!”
陈郁不置可否,她用刀尖点着那夹在二人中间的小女孩的肩头。
“你先过去。”
“啊?”那小女孩诧异回头,却在对上那双充斥着冷意的双眸后,缩了缩脖子。
“……好。”
随后陈郁与唐芸远远坠在了对方身后,大约三丈之外的地方。
待亲眼见那人安然无恙地穿过了石块垒起的门洞后,陈郁才放松了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反手拉上唐芸,道:“我们也过去吧。”
然而,就在两人刚走到石墙下,变故陡生!
少说有十数个身穿布衣,手握木棍或柴刀恶徒从阴影中蹿出,只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扑身上前,将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的陈郁与唐芸两人分隔开了。
眼看是避不掉了,陈郁没有犹豫,伸手向腰间一抹,当即抽刀迎了上去。
索性那些人看上去凶煞万分,但在实际对上时,脚步虚浮,手下并无章法,只会胡乱劈砍。
加之他们似乎有些轻敌,没能料到陈郁竟然这么能打,仅仅几个来回后,白刃就已经被血浸透了。
陈郁喘着粗气,撇了眼身旁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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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下,失去了再次起身的能力的五六个人,伸手抹了一把喷溅在眼睫上的血迹,深吸了一口气,将手腕压低,刀锋冲外。虽然这些天她也没能吃上几顿饱饭,以至于此时有些力竭,但若只是对着这群空有一把子手上蛮力的恶徒,应对起来倒也不算十分艰难。
但这也只是她顾全自身的情况下,所能做到的所有事了,再看另一旁的唐芸就显然没这等以一当十的武力了。
几个喘息过后,只听得一声惊呼。
“阿郁!”
陈郁急忙望去,只见唐芸已被架住了手脚,动弹不得,一柄短刃从后攀沿而出,抵上了她的脖颈。
而手握短刃之人,却是一个凶神恶煞,鼻下两撇短胡,整整一个右半边脸颊都被刀疤覆盖着的中年男人。
他将短刃逼近唐芸的脖颈,压入颈肉,直到一线鲜红的血线顺着匕首的尾端低落下来,那人才勾着唇看向陈郁,扬声道:“你若不想你这同伴就此殒命,还不快些把手中兵器放下?”
陈郁握紧了那因沾了鲜血而变得有些滑腻的刀柄,双眉紧蹙,并未按照对方的说法行事。
其余人见状,即刻将她围了起来。
而在陈郁正对面的唐芸则是疯狂摇着头,从喉中逼出了一道声音:“阿郁不要……别……听他的!”
陈郁有些焦躁,她厉声喝问:“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做什么?”那中年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扭曲了片刻,而后又迅速恢复如常,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陈郁,嘴角溢出了一个浸透了恶意的笑。
他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谋财,谋生。”
说罢,他从怀中摸索出一张被卷起的黄布,向着众人将其抖开。
“这上面,通缉的是你们二人不错吧?”他看着陈郁有些慌乱的神情,嗤笑出声,“别担心,我与那官府也不是一路人,只要你们肯配合,必然不会要了你们的性命的。”
“喏,就像她一样。”
中年男人视线向右偏移,陈郁也随之望去,正巧看见了那个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你!快点给我过来!”
那女孩不敢反抗,只能拖着步子,绕开那些倒在地上的躯体,走到中年男子面前。
谁料,下一刻,那中年男子就一把夺回了小女孩怀中紧紧抱着的,装着肉脯的布袋,从中抽出了一片,丢在了那女孩的面前。
“这次做得不错,依军师所言,我该赏罚分明,这次就是赏你的,拿去吧。”
“……是,多谢老大。”女孩磕头跪谢,拿过那沾了尘土的肉片,就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那中年男子再转头时,眼中就颇有几分自得。
他对着陈郁道:“瞧见了没,能为我办事儿的,不论男女,我都不会轻易要了你们的命了。”
而后,他视线下移,看见了地上的七横八竖躺着的身体,似有些肉痛,但还是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再说了,你有这等武力,只要肯跟着我,我必然保你从今往后都吃香的喝辣的!绝不亏待了你去!”
109. 给猪队友收拾烂摊子
还不待院中之人对这番话有所反应,一声凄厉的惨叫便先一步传了进来。
这叫声似乎唤醒了整个宅邸,混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时间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些是闯进来的恶徒,又有哪些只是为了逃命。
县令被这变故惊得慌了神。
武留县虽为要害之地,但毕竟远离边境又贴近洛西,已有近十年不曾遭遇过这等程度的变故了。
县令被从侧院赶来的守卫扶住了即将倾倒的半幅身体,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当年他刚任职时的光景。
这位置可是他辛辛苦苦打点上下,花大价钱得来的,图的就是份富贵安定,谁能料到今日竟……
“大人,眼下我等该当如何?”身侧扶着县令的守卫急切地开口,见对方许久都没甚反应,他眉头一皱,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道,“眼下事态紧急,属下先带人去前院查探一番,若能将那贼人就此拿下,属下再来复命!”
说罢,他松开了手,也不顾县令还没反应过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按着腰间的剑就要往院外冲。
“且慢!”
县令急忙上前一步,将人唤停,而后用视线在其身上上下搜寻了一番,才开口道:“你不必去了。”
“大人?”守卫不解。
“你带人留在这儿,护卫内院。再另遣人去寻县尉,让他带着人前来驰援。”
县令站在廊沿上,背对着厅中的灯火,让人难以看清的面上的神色。
守卫闻言急道:“那前院呢?那里本就没什么守卫,多是些手无寸铁的侍从,对上这等杀人如麻的恶贼,只能沦为倒下亡魂啊!”
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被前院传来的叫喊给压在了夜色下,站在庭院中的守卫只听得上首之人说道:“那些人,死了便死了,再买就是了。倘若你就这般不管不顾地带着人走了,我与楼公子若是因此有半点闪失,那便是将你全家人的脑袋摘下来都不够赔的!”
夜色下,守卫握在剑身上的手紧了又紧,最终低下了头,双眼无神地盯着剑柄上垂下的,那不知经了谁的手,模样格外精巧玲珑的剑穗。
他哑声回道:“……是。”
县令这才松了口气,他一边安排着余下的守卫动作起来,一边去向楼丹臣赔罪。
“让长公子受惊了,我后院还有一处隐秘的避祸之地,劳驾长公子随我一道先去那处躲上一躲。等县尉带兵来了,我俩再前后夹击,必叫那贼人有来无回!”县令越说声音就越大,底气也渐渐足了起来。
可楼丹臣却没被这话安慰到,他蹙着眉,面色格外难看,没理会一旁的县令,只低头看向了还在地上跌坐着的前来报信的侍从,问道:“你可见到那闯进来的贼人了?究竟有几人?带着什么兵器?是什么样的衣着打扮?”
那侍从闻声抬头,面上早已布满了杂乱的泪痕,神情恍惚地摇着头回道:“没……没看清,只晓得有十多个人,手上都拿着大刀长剑的……我,我不敢看……”
楼丹臣叹了口气,揉散了眉间的痕迹,又尽力柔和了神情,蹲下身轻声道:“不急,这院中还很安全,你慢慢想想,这消息很重要,若能答上一二,县令必有重赏。”
不知是哪句话生效了,侍从渐渐平静下来。
片刻后,他望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公子,道:“那些人拿着的兵器似是县衙府库里的样式,至于衣着打扮……看上去就是寻常农户,还用布蒙着面,看不清长什么模样。但还有一为首之人,我看得不太真切,不知有没有看错,只瞧见他右半张脸上有些伤疤,格外狰狞可怖!”
“……我知晓了。”
楼丹臣撑着膝盖,缓缓站起身。
一旁的县令还在催促他快些往后院躲去,可他却无动于衷。一股怒气在心底盘旋,最终化作一道闷痛,顺着心口直向上冲去。
“咳咳咳——!”他一手捂着嘴,一手护着抽搐痉挛的心口痛咳了起来。
“公子!”提着灯的侍女惊呼道,“你咳血了!”
楼丹臣将手稍稍移开,掌心的血迹顺着指缝流了下去,他只觉一阵目眩头晕后,摇摇欲坠的身体便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扶住了。
混乱间,他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不知是谁的剑柄,那触感于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
下一刻,经年累月丝丝缕缕的怨气霎时将他的神思冲得清明无比。
山贼就是山贼!一群蠢货!鼠目寸光,贪欲蒙眼!
他就不该指望这群人能老老实实听他的吩咐和指令,按计划今夜本该由王虎带人按照他提供的路线,去将县衙中的粮草尽数带走,若带不走的也一把火烧尽,一粒稻谷都不留下。
如此一来,城中无粮,自会将人往城外逼,他们便也不愁壮大队伍了。待人数渐渐多起来,训练成规模,届时想做什么不成?偏要在这时……偏要在这时横生枝节!
这县令便是再草包,又岂是这些无知小贼能拿下的?
倘若今日就此功亏一篑,他又哪里还有精力再拉扯起这么一批人来?
时间不等人,他的身体也不会再给他这么多机会了。
倘若他生来便身体康健,提得动刀兵,又何至于寄希望于旁人?
倘若她生来就是男人,就是名正言顺的楼氏长子,又何至于二十多年来小心谨慎,却还是被族中发现,幽禁偏室死里逃生后,却又沦落至此?
事已至此,那便一不做,二不休……
思及此,楼丹臣眸光一厉,她深吸一口气,反手抓住剑柄,向外一抽。
“唰——!”
剑光在月色与火光的映衬下格外扎人眼目。
四周倏然一寂。
楼丹臣持剑转身,看向面色惊慌苍白,瞧着比她还像个病人的县令。
她低声开口,含着血的嗓音嘶哑异常:“十数人而已,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县令,何至于再等人来救呢?这宅邸里,光是侍从就有百余众,我等有何惧之?!”
她胸口起伏,光是说完这番话就已经要耗尽她的所有力气了,再无多余的精力来控制面上的表情。
那张雌雄莫辨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持重淡然,取而代之的是肆意翻涌的杀意,和上那被血色染得鲜红的唇瓣,恍然间形如鬼魅。
失去佩剑的守卫最先回过神来,他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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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上前朗声道:“公子所言极是!我们百余人,便是只靠人数去压,也能将他们压死!”
而后,应和之声不减。
县令像是被架在了火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楼丹臣见状,靠近了他,低头在他耳边幽幽劝道:“此时行动,非但不会有性命之忧,还能借此机会增长声势名望……”
“眼下古关郡内灾情肆虐,据我所知,有不少别地的县令都因此受了牵连。不是被新来的太守革职,就是染上了疫病,更有甚者被郡内的流民拉了下来,生死未知。”
“武留县已是这其间最安稳的所在了,若县令能抓住这次机会,何愁不能得太守青眼,更进一步?”
楼丹臣察觉到对方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她抿了抿唇角,又往掀起波澜的湖面上丢下一块儿巨石:“县令可别忘了,那位新来的太守,姓廖。便是当今的大皇子,传言中的天命之子,未来的储君,也要唤他一声表兄的。”
片刻后,县令下定了决心,不再后退,他开口道:“楼长公子所言极是!十数人而已,比教他成为我等刀下亡魂!”
——
县令宅邸外。
陆子梧一行人已然跟随着路上的标记,停在了街巷拐角处。
她望着近前热闹无比的宅邸,就又往阴影里缩了缩。
方才她已经派人去跟着那些劫粮之人了,如果顺利的话,那群人应当会与被引向此处的城门守卫撞个正着。
若是他们还像原本一样有四十多个人的话,那确实应该担心单靠城门守卫能否将人拦下?她又该不该出手相助?
但就眼下来看,她有点摸不清这群人的计划是什么了。若单纯是为劫粮而来,那就应当速战速决,避免一切冲突。
若是为劫杀县令,扰乱武留县而来,那这么些人直愣愣地闯进县令宅邸,在人地盘上兴风作浪,当真是有些……蠢。
陆子梧撇了撇嘴,难得有种看走眼了的失望感。她还当这所谓的【武留县流民队伍】是个什么样的阵仗呢,没想到竟是一群莽夫。
她看着夜色,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
“女公子,我们要回去吗?”小八收回了向外张望的视线,问向陆子梧。
显然,她也不觉得这群人能闹出什么新鲜事儿来。
陆子梧想了想,摇头笑道:“不,再看看吧。”
而后,她抬头搜寻了一圈,指着一棵长在了宅邸墙根上,枝叶繁茂的榆树道:“我们上去瞧瞧。”
说罢,她便先众人一步,蹬着墙角借力,一手勾着枝头,熟练地爬了上去,蹲坐在了粗壮的枝丫上。
陆子梧剥开了眼前遮挡视线的枝叶,目光在庭院中搜寻着,没过多久还真让她瞧到了热闹。
在庭院正中的一块儿空地上,被围在正中的,是方才那群持刀闯入的山贼,而另一边……
是一前一后两个男人,后方那人持剑,已然将剑刃抵在了前方之人的脖颈上。
陆子梧来了兴致,问向蹲在了她身边的小八:“那两人,哪个是这武留县的县令?”
小八眯了眯眼,指着被挟持的人道:“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