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神送礼》 伪君子 这段街区变成红色,刺目得像一道无可救药的歧途。 安德烈手中卷轴显露“獒狼不通人性,如果是人兽相搏,生死有命。而你将人命当作游戏,獒狼伤人的罪魁祸首,是你。” 看见卷轴纷飞的那刻,维克里脸上最后一丝强装的镇定也快速倒塌,他疯狂退后,想要离开这里,但卷轴的能量波动很快追上了他。 “我是大魔法师约诺斯家的孩子,您不能惩戒我,大魔法师与王室翻脸对你来说并没有好处!” “你是约诺斯第几个孩子?” “第19。” 卷轴划过维克里的脑袋,灼烧感刺痛他的额头。 安德烈声音冰冷“我前往东边境之前,约诺斯已经有十五位年满二十岁的孩子了。我想,你并不值得他向我翻脸。” 惩戒是王室对贵族罪犯的一种标记,神殿的法则规定了贵族的生死归于神殿,王室无法下令斩杀贵族。 但锋利的魔法卷轴会在罪犯的额头留下一道无法消逝的疤痕,不见血,但疼痛感仿若刀刻。 被标记两次的贵族将被剥夺贵族身份,也就意味着神殿法则对贵族生命的禁令失效了。 满街浓烈的血腥味使杜杜忍不住呕吐,可她只吐出了很多混着泥土的水。 安德烈走向杜杜,面对脸挂泪痕的女孩,依旧保持着古板冷漠的语气,不带一丝关怀“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他说谁能抢到那块肉就给谁,父亲和我已经很多天没有吃过饭了。”杜杜眼神涣散,“如果我不会饿就好了。” 安德烈抬头,看向姗姗来迟的权贵们,在他发难前,执政官率先开口“是他们自愿出来参加这场游戏的,不归我们管。” 安德烈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运输官脸上,语气冰冷“我路上见到了很多援助队,送往这里的物资在哪?” 运输官苦着一张脸“城堡的大人们要求东西先送城堡,他们挑剩下的再送往村庄,可他们什么也没剩下啊。” 安德烈闻言抬头看向城堡方向, 城堡的贵族子弟中有人在吟诵魔法,时刻关注这边的动向。 闻言贵族子弟立刻从高塔送来灰雀,带着传音魔法的灰雀播放了他们的反驳“他撒谎,是执政官告诉我们村子里留有自用物资,我们才收下的。” 安德烈的视线在权贵们脸上扫过,无人敢与他对视。 他明白这座距离都城最近的附属村落必有蹊跷,但如今时间紧迫,这里又是恩斯本的村落。他无权处理别国的执政官,必须先赶往都城。 完成沃林王室的任务。 惩戒的疼痛使维克里陷入昏迷,当他睁眼时,已经在不死河的船上,由王室卫兵押送,到达灰矿山脉。 那是约诺斯家族的发家点,但灰矿山脉处在恩斯本与沃林交界处,西北更是一片无人区。 地理位置太过偏僻,几乎与世隔绝。 去往灰矿山脉意味着将与其他贵族失去联系,为此约诺斯家的人都不愿意留在那里。 听说那里如今只生活着一个私生子,生死不明。 私生子的母亲是约诺斯买下的一只海妖。维克里不想和这种人待在一个屋檐下,他祈祷这个私生子最好是死了。 维克里从随身的包裹里拿出一套水蓝色的制服,制服套装中有一条发带,发带中间镶锲着宝石。 那颗珠宝虽然不名贵但颜色特别,是一颗蓝色的簇晶,花了他很大功夫才拿到。 他唯一能得到的关于储君的消息是——安德烈有一头及肩的长卷发。 很显然,这个消息已经非常落后了。 这套制服是维克里准备的礼物,只是如今毫无用处。 维克里在船舱里换上这身制服,他也修习过控水魔法。咒语吟诵,流水洗净了他的额头,但惩戒的疤痕依然清晰。 他挺直腰板,将头发拢在脑后。 安德烈是个伪君子。 维克里记得村落窗户后面躲着的一双双眼睛,那些眼睛都盯着安德烈。 恩斯本的老国王死了,拥有继承权的王储有十三位,长子巴伦年少时曾被寄养在沃林王庭,与安德烈一起长大。 现在恩斯本代理执政的是大魔法师查尔斯,人是不可能愿意交出自己手中,已经牢牢掌握的权势的。 安德烈所作之事不过是为了博取名声,为长子巴伦争夺王位。 当巴伦顺利继承王位,安德烈的储君之位也会更加稳固。 维克里厌恶他,但又想成为他。 他出生并不好,母亲是个没有头衔的农女,维克里必需从人群中脱颖而出,才能获得家族的关注。 而安德烈一出生就是储君,那些仰望的目光从他出生起就没有断过。 但自己还年轻,他会抓住一切往上爬。 维克里从前只想要获得上位者的关注,但从安德烈身上他明白,权利是上下接壤的梁柱。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笼络人心。 让好的名声像种子一样播撒开,让它们生长,直至成为攀权附贵的好梯子。 维克里对着镜子,抚摸着额头中间的那道惩戒疤痕,系上发带掩盖它。 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必须从中有所长进。 他开始练习如何收敛戾气,更温柔的笑。 直到十天后下船的时候,哪怕侍卫一直催促他,他也报以温和的微笑。 这招很管用,侍卫的态度很快从短暂的迟疑,变得些许缓和起来。 维克里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发带,伪君子那一套,确实很适合收买人心。 维克里拿出两袋灰银,按照约诺斯家族的制度,维克里不可能有这么多灰银,但獒狼为他赢得了很多。 对领主级别的贵族而言,灰银不过是一种交易手段。 他将那两袋灰银送到侍卫面前“我对那只獒狼很有感情,如果可以的话,能将它的皮毛带给我吗?” 这些灰银在黑市上购买一张新鲜的獒狼皮绰绰有余,虽然獒狼毛色混杂,几乎不可能买到与维克里那只獒狼高度相似皮毛。 可谁又能认得出一张獒狼皮呢? 侍卫对视一眼,毫不犹豫接下灰银。 船舶停留在二加城,这是距离灰矿山脉最近的港口,也是最近的行政区。 但灰矿山脉作为一处矿产资源地,并不属于任何城市,而是作为一笔财产属于它的主人。 港口距离山脉中的约诺斯城堡还有数里,此时抬头看去,整座矿脉都掩埋在灰蒙蒙的雨雾里。 听港口的人说这雨从“大地震”那天开始,至今未停。 但没关系,约诺斯家族的城堡坐落在整座矿脉最好的位置上,雨水不会积郁成灾。 令维克里感到不愉快的是,那个私生子还没死。 维克里踏着雨水走过护城河吊桥,进入城堡内部,微笑着询问迎接的管家“这里住了几个约诺斯家的人?” “只有一个,大人。” “一个小海妖混血?” 管家垂头沉默着,这种话不是他能够公开议论的。 “那个小海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 “你们不为他提供食物吗?” 管家呼唤正端着一盘面包的女佣。 女佣听明白缘由后,指着城堡楼梯台阶最高处,“我会将饭菜放在那里,小少爷会去拿。” “那也太辛苦你了,”维克里怜惜地看着她,“以后不用这么做了,如果见到小海妖,告诉他来见我。” 饿了对方三天,维克里依然没有见到那个混血私生子。 这小海妖比獒狼还能饿,他想着。 维克里再次询问女佣“那个小海妖在哪?” “一般在阁楼上,大人。” “带我去见他。” 维克里在城堡最边缘,也是最高的阁楼上看见了他。 那个男孩看起来只有两三岁的样子,坐在窗户边缘。 他背对窗外,面向空荡的内墙,双腿挂在窗沿。 漆黑的头发蜷曲,很长且没有修剪的痕迹,几乎盖住整个上半身,穿着不太合身的制服。 或许是从城堡找出来的旧衣服。 被买回来的那名海妖生产后不久就去世了,约诺斯家族中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混血,他只要活着就行了。 又或者,死了也没关系。 维克里不想和一个混血住在同一屋檐下。 人以类聚,和低等的人在一起,别人也会看不起他。 维克里沿着狭窄的楼梯,缓缓走向阁楼,他在男孩身前停步,抬起手放在男孩肩头。 维克里一只手可以从他肩头覆盖到后背,这位小海妖实在是太瘦弱了。 被触碰的那刻男孩抬起头,对视的那瞬间,维克里心中一颤。 但他依旧冷漠地与男孩对视,手下用力一推。 男孩跌落。 尖叫从身边的两名女佣嘴里传出,维克里低头看去,那个混血私生子后背着地落在地上。 这是整座城堡最高的阁楼窗台,男孩却很快爬起来,甚至毫发无损。 维克里在心中感叹,海妖的身体确实比普通人类强韧,哪怕是一只混血海妖。 一个穿着灰黑色宽大麻布衣服的少年突然闯进城堡范围内,步子飞快地靠近高塔。 他老旧宽大的衣袖被雨水淋湿,板寸头,看起来像一只灰老鼠。 他扶住男孩,抬头看了维克里一眼。 城堡守卫听见女佣的尖叫正在逐渐靠近。 城堡是平民禁区,平民少年必须离开,否则将面临逮捕。 男孩死死抓住少年的手,面对越来越近的守卫脚步声,两人头也不回地跑远。 维克里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不用杀人就能赶走这个麻烦。 他抬头向窗外的天空看去,一个穿着金红色长袍的身影悬停在半空中,看完了整场闹剧。 第一章、灰矿山脉 神是新时代的开创者。 是神纪时代所有权利的主人。 神纪元年,代表神权的宫殿——神殿从新大陆诞生,成为了魔法师的朝圣地。 在神殿千年的培养下,能力卓绝者多如沙砾,遍布每一片土地。 他们是商人,战士,谋略家以及魔法师。 他们像神殿放出的蒲公英种子一样,将神的旨意传送到每一个角落。 其中魔法师被称为命运的宠儿。 魔法师的寿命超越百岁以上,体内流淌着金色的朝晖奥秘,这种力量使他们能够吟诵古老而强大的魔法咒语。 神说,朝晖奥秘只会随着贵族的血脉传承。 因此那些冠着贵族头衔的后人,哪怕再一无是处,也依然可以顶着祖上的名头,享受着平民的供奉。 阶级注定了一个人,从出身便能望穿一生。 在市场上,一颗拳头大小的灰色低阶魔法石价值三百个贝币。 而在矿场上,一个矿工采出一颗这样的魔法石,只能得到二十个贝币的工费。 如果有矿工把魔法石藏起来偷出去私卖,会被砍断双手,而如果偷窃的是奴隶,则会被绞死。 附属于沃林王国的灰矿山脉,就是一座灰色魔法石矿脉。 灰矿山脉层层叠叠,据记载,南北走向60里,东西最宽处20里,形似一只趴卧的豹子。 共有山峰十二座,目前开采到第七峰。开矿记录上显示,这座矿脉投入开采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 据说驻守矿场的魔法师约诺斯来的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如今已经须发皆白了。 矿中布满各色的石块,但并不是每一颗石头都含有魔力,运气最好的矿工记录是一个月采出十五颗魔法石,其中一颗比拳头还要大两倍。 那个人是风小二的父亲,大家都叫他“十五哥”。 高高在上的魔法师和贵族是不屑于记住他们的名字的,其他人被叫做“工号xxx”。只有像风十五那样的“高产荣誉矿工”,才能被记住一个代号。 而奴隶没有工号,他们都被叫做奴隶,矿场的奴隶大部分是因为犯罪被流放来的。 奴隶很好区分,因为他们全部被剃了光头——不论男女老少,眉心也标记了一大块三角形的魔法印记。 当看管奴隶的魔法师念起咒语,那块印记会发出刺眼的光,印记与魔法师手中的玉盘印记重合。 每当一个数字从玉盘上消失,都代表着一个奴隶的死亡。 没有奴隶可以从魔法师手下逃跑。 奴隶是第一批开山的人,已经全部去世。 来自各地流民和本土的居民逐渐变成矿工主力,形成了村落和市集广场。 从风爷爷走进灰矿山脉成为矿工,延续到子辈风十五,再到即将年满十四岁的孙辈风小二,他们已经在此三十余年。 风小二出生在矿场两百周年那天。 两百这个数字对于他们来说有些庞大了,所以风十五给他起名风小二,这是一个小名。 《神殿法则》规定了平民只有年满14周岁之后才能在登记处拥有身份证,那时他将可以选择一个新名字。 风小二的爸爸,爷爷,他的邻居叔叔,都在矿场的各个岗位上工作,而他的妈妈雅兰太太则在矿山脚下的市集商铺中,做着打杂的活计。 风十五告诉他,等到年满十六岁,就可以去工会处登记,成为一名预备矿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爸爸可是矿场上的最厉害的矿工!” 四岁的风小二第一次走进矿场,骑在风十五脖子上,听爸爸讲述矿场的故事。他对生活有着无限的美好遐想“我也要当最厉害的矿工!” 成为矿工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它意味着合法的收入以及居住地的申请资格。 他们可以在村落里申请一间单独的房屋,以100-500个贝币一年的租金租下。 而奴隶则被圈养在草垛大棚下,像动物一样。 不出意外的话,风小二将延续两百年间的矿场生活。 十四岁举行录名礼之后,进入矿工学院学习;十五岁成为一名实习生,顺利地学习到十七岁;努力工作很多年,期间如果没有犯什么大错,将会参加工人村落的联谊会,和一个相互看对眼的姑娘结婚,生下孩子,然后继续努力工作。 但六岁之后,他的新计划是去往日出之海,寻找传说中的神殿。 前提是他年满十四周岁,拿到那张属于他的身份证。 但命运就像天气一样无法预测,一场意外出现在他十四岁录名礼的前一天。 那一天是雨季结束后的第一个正式工作日,也是灰矿山脉一号矿洞受邀勘探的日子。 一号矿洞开发于两百年前,是山脉开矿行动的起点,而如今它能够开采的魔法石越来越少,近一年已经变得颗粒无收。 魔法师约诺斯想要关闭一号矿洞的开采计划,将其中的机器和人力投入新矿洞,也就是山脉第九峰的开发中。 这并不是第九峰第一次启动开发计划。 八年前,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冲击了整个大陆,已经开发过的矿洞山峰有魔法阵保护,维持住了主框架堡垒的稳定。 而仅仅由先遣队进山开凿的第九峰,像沙堡一样崩溃。 先遣队十八人,轻伤三人,重伤十人,失踪五人。 失踪在坍塌的矿洞中与死亡无异,但没有家属能够接受这个结局。 听行商的人说,矿脉之外多处地区也发生了地震暴雨,甚至有山洪奔涌淹没村庄。 遥远王廷的故事传到了这座边陲小镇——沃林镇守东边境的储君去往恩斯本参加葬礼,最后却因为谋杀国王长子巴伦而锒铛入狱。 这些故事对矿脉的村民来说遥不可及。 大家只知道那一年大地震,村里失踪了五个矿工。阴雨冲刷着大地,山脉村落172户人家男女老少皆上山寻人。 全都一无所获。 风小二邻居家的男主人是先遣队的队长,女主人萨沙太太将刚满三岁的孩童道尔托付给风小二,没日没夜地在山上寻找。 那年风小二在被称为禁地的贵族城堡外捡到一个孩子,城堡没有寻人,他也不敢再次接近城堡。 加上道尔,两个孩子就那样留在了他小小的房间里。 道尔没日没夜地躲在房间里哭,他太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许久都没有见到爸妈。 他自以为小声地躲在被子里哭泣,实际上哭湿了风小二两床棉被。 大地震后是连绵不绝的雨,起初没人能预料到这场雨会持续三个月。 第二章、雨季 并且是每年三个月,矿场突然形成了雨季。 第一次雨季来临时所有人都没有准备,两百多年来矿场最长的一次雨水不过十天,这次却下了整整三个月。 矿场被迫停工,如何保住自己的房屋不被雨水积郁成了头等大事。 上山搜寻失踪者的人不得不陆续回到村落,身强力壮的中年男人组成队伍,拿着长杆一家家挖排水渠。 排水渠挖好之后,又冒着大雨走进矿洞,这是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工作地,他们必须保住矿洞不被淹没。 失踪者的亲属依然还在山上搜寻,这场雨季浇灭了整座矿脉的笑声。 所有人都心事重重。 道尔没日没夜地躲在房间里哭,他太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许久都没有见到爸妈。 他自以为小声地躲在被子里哭泣,实际上哭湿了风小二两床棉被。 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连房间都是湿冷的,风小二把捡来的小男孩裹在最后一床被子里,用剩下的干柴将壁炉烧热。 那个小男孩有一头漆黑的卷发,很长,能盖住整张脸。 风小二从家里找出一把巨大的剪刀,面对锋利的剪刀刃,小男孩脸上第一次露出情绪——恐惧的情绪。 风小二将他乱七八糟的长发剪成乱七八糟的短发后,第二次看见小男孩的眼睛——一双很诡异的眼睛。 呈现出一种天空晴转多云那瞬间的灰蓝色,眼珠边缘并不是圆形,而是花瓣一样的波纹状。 对视的瞬间,仿佛看见了一对张开的万花筒。 风十五夫妇偶然归家,看见家里住着一位灰蓝色眼睛的孩子时吓了一跳,看见小男孩狗啃过似的短卷发后吓了第二跳。 “这是谁?” “我捡的。” “那他的头发呢?” “也是……我剪的。” 这两个问题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好解释。 这一年地震动荡阴雨连绵,许多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小贵族跌落成破落户比比皆是。 面对一个看起来不过两岁的孩童,风十五夫妇没有多想,只是打理出一张新床铺。 三个月后雨停了,矿场要求所有矿工投入前八座矿洞的修复工作,第九峰的开发被搁置了,山上寻找的身影也只剩下失踪先遣队的家属。 后来上山的人越来越少,道尔母亲是最后一个回来的,她蓬头垢面地抱起道尔,朝风十五夫妇恭敬地道谢。 转头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大多数人都还有其它家人需要养活,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埋进山里的人。 道尔母亲萨沙太太工作的地方在雅兰太太隔壁店铺,雅兰太太劝说她将道尔留给风小二照看,反正家中已经有一个孩子,多一个也没关系。 萨沙太太推辞了几次,实在无法放心三岁的道尔一个人在家,把他再次送到风小二手中。 那年风小二年纪也不过六岁,不懂如何照顾两个孩子,如果雅兰太太她们几天没回来,菜用完了做不上饭,风小二就拿热汤混着饼干喂他们。 自从道尔父亲去世,他的胆子变得很小,又常常落泪。 对比起来,那位捡来的小男孩十分安静,几乎不言语,问他名字也不说话,偶尔会跟着道尔喊风小二“哥哥”。 风小二自顾自地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三弟。 两个孩子还小,总吃饼干容易厌食,他们也不会开口拒绝,只会悄悄将饼干放回盒子里。 然后一起饿着,坐在壁炉前狂喝蘑菇汤。 迟钝的风小二终于对自己拿不完饼干的盒子起了疑心,他先是一瞬间感动的想着这是哪个好心人放的,又立刻反应过来这家里只有自己和两个孩子。 风小二终于明白不能继续拿饼干糊弄他俩了,弟弟不会挑食,弟弟只会饿死。 风小二在院子里开了两片地,一半种耐涝的度过雨季,一半种成熟快的在雨季前收下。 在古老的传说里,向土地里的神祈祷,会使作物变得更加茂盛。兄弟三人从零花钱中节省出一枚贝币,装进清洗干净的罐头瓶,虔诚地埋进土地。 地震后雨季接憧而至,长达百天的雨水使第九峰的开发计划被搁置。 约诺斯家族回归的少爷主持祭神仪式,甚至自费建设神庙。 神庙选址在约诺斯城堡附近,是整座山脉最好的位置,雨季时得免洪涝。 雨季矿场停工,矿工们会结队去远方寻找短工。 为了村落中留守孩子的安危着想,所有未满十六岁的孩童都可以申请进入矿工学院,住在学院的临时宿舍里,学院也将学期设立在雨季。 雨季时风小二在矿场学院做洒扫义工,偷偷在教室窗户下面学习识字,学院唯一一本字典被他擦得发亮。 道尔和三弟在家里的壁炉前喝着蘑菇汤,对他翘首以盼。 神纪1091年,距离那场灾难已经过去了八年。 现如今随着一号矿洞资源的枯竭,第九峰的开采计划重新提上日程。 大魔法师约诺斯邀请了赫尔巴人,将由他们将进行一号矿洞的勘探。 如果能够确定一号矿洞枯竭属实,那么就可以将资源投入第九峰的开发。 赫尔巴人居住在大陆最高的雪山上,对山脉走向和山土结构的熟悉程度甚至超过山林精灵,被称作“山的向导”。 虽然矿场中有些先遣队遇难家属的反对声音——没人想在埋葬了家属尸体的矿井中工作。 但这两年矿场的开采收益有所下降,约里斯急需更多的魔法石来向矿场主人证明自己的能力。 灰矿山脉只是一座低级矿脉,一座矿洞被开采枯竭并非不可能,只要打通更多的山脉就可以了。约里斯如此安慰自己。 勘探当天,在值的矿工按部就班地工作。 风小二明天就满十四岁,能够在矿场理事处获得一枚身份证,为此他专门修理了一个很干净的板寸头。 换过牙齿后他依然保持着两颗尖锐的虎牙,笑起来双眼一弯,像个天真的孩子。 十一岁的道尔面容白净,身材消瘦,比邻居家的小女孩看起来还要瘦弱些。 只有三弟仿佛长不大似的,只勉强有了四五岁孩童的模样。 赫尔巴人营地挂着一副苍鹰旗帜,风小二好奇地朝山上走去,两个弟弟像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第三章、法米拉 苍鹰旗是赫尔巴人的标志。 一号矿洞附近站满了围观群众,风小二已经挑不到好位置了。 他选择爬到第二峰半山腰,这里刚好能看见他们驻扎的营地。 此刻的赫尔巴人队伍正陆续走出帷幔。 他们长得和风小二见过的人类不太一样——四肢修长,上半身肌肉发达得甚至有些失衡,远远看去宛如穿戴了一副铠甲。 其中二十个人非常年轻,还有一个身影带着深色帷帽,有些佝偻,看起来像个老人家。 二十一个人列成一条长队,挤在一起不停变幻着站位,有时还会有人突然蹲下,风小二废了好大功夫才数清。 风小二趴在土坡上,看着这二十一个人陆续走进一号矿洞入口。 “他们会怎么勘探矿洞啊? “用镐锤么? “还是用魔法咒语?” 风小二好奇地猜想他们在里面做什么,一句接一句地问。 可惜道尔和三弟对此并不好奇,一句也不想答。 他们来到这里,只是因为习惯了像尾巴一样跟在风小二身后。 日上杆头,短时间内勘探不会结束,太阳晒得风小二脸发烫,只好往小溪阴凉处走了走。 躺在长满狗尾草的地上,狗尾草形如其名,毛茸茸的,有风吹过时,像草地里躲着一只欢快地摇着尾巴的小狗。 道尔站在溪水边,想要捉一条鱼。但野鱼尾巴有力,道尔不仅扑了个空,还被甩了一脸水。 风小二乐得笑出了声。 道尔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二哥你等着,我今天肯定抓起一条,欸,怎么突然这么多鱼……?” 道尔的语气逐渐疑惑起来,此处是在山腰位置,浅浅的小溪偶尔能有一两条鱼已经难得。 但此刻,成群结队的鱼哗啦啦地从上游冲下来,仿佛上游有人在倒鱼一样。 风小二躺在狗尾草丛里,狗尾草半人高,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能看见狗尾草摇啊摇,摇得他眼前发晕,有些昏昏欲睡。 道尔突然开心地叫起来“小二哥,快看,大鱼!” 闻言风小二正要坐起身子,突然觉得眼前的狗尾草摇得更厉害了,像要飞起来一样。 电光火石间,身下的泥土突然如同碎掉的泡沫一样快速塌陷翻滚,四周毫无支撑的风小二向地下陷落,仿佛变成了一颗没入滚水的饺子。 最后风小二只看见道尔突然变得惊恐的脸,两个小弟的惊呼声同时响起—— “小二哥!” “哥哥!” 泥土埋没风小二的一瞬间,他无厘头地想到,这好像是三弟声音最大的一次。 道尔和三弟朝着村落飞奔,寻找雅兰太太。 矿下的风十五听到传讯消息后也立刻出矿。 为了方便矿下工作风十五剃了光头,脱下安全帽时除了油得发亮的头顶,每一块皮肤都灰蒙蒙的。 雅兰太太手上全是劳作的污渍,但他们没一个人在意这些,只顾着朝山上跑去。 刚走出村落,正巧遇上赫尔巴人勘探队结束,众人往回走。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下矿后的赫尔巴人传出了小范围的爆炸声,矿场安全员解释说这是打开花岗岩必要的爆破。 爆破后半刻,赫尔巴人走出矿洞,和约诺斯确定了第一矿洞,已经完全属于枯竭状态,更深处是花岗岩。 一号矿洞已经不具备继续开发的意义。 但听到有关“爆炸”的字眼,八年前先遣队事故立刻浮现在风十五和雅兰太太的脑海,上山的脚步更快了。 有相熟的邻居追上去问雅兰太太“发生什么事了,你们跑的这么急?” “小二不见了!” “啊?!”那人是个热心肠的太太,闻言立刻左右招呼着,“上山,有孩子不见了!” 人群中立刻涌出几个太太,家里的男人都在矿下,只剩从集市结束工作的太太们,朝着风十五他们追去。 道尔在前面带路,找人的队伍变得浩浩荡荡。 三弟看向回营的赫尔巴人队伍,他们重新聚集在一起,其中那个带着黑色帷帽的身影站直了,显得年轻又伟岸。 他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数了数人群的数量。 ——二十个赫尔巴人。 三弟每天都在看着自己的哥哥,风小二趴着数数的时候他也凑过去,清晰地听到哥哥数到了二十一。 此刻那些赫尔巴人聚在一起,带着袖章的是他们的队长,此刻队长神色紧张,身边的人死死抓住他的胳膊。 这并不像勘探顺利结束的表现。 三弟回忆着风小二出事的场景——平静的土地突然翻滚起来,将人吞噬后又快速变回平整。 除了人们口中的那场爆破,山脉并没有发生其它震动。 这太过诡异了。 三弟停顿了一下,逐渐慢下了脚步,他转身走回村落。 回家。 他回到那个自己住了八年的小床,环顾一圈,拿起了风小二为他新做的灯笼,那盏灯笼还是个半成品。 院子的地里今年种了青瓜,这些年应对雨季的经验逐渐丰富,粮食都屯够了。 风小二想要更好地改善弟弟们的伙食,托风十五在外买了瓜果种子。青瓜已经结了果,但还没熟,三弟用力拽下一颗,并不好吃。 他慢慢啃完,把青瓜核埋进土里,转身向那座阔别多年的魔法师城堡走去。 他被城堡守卫队拦在护城河桥头,还没等守卫队发出警告,他抬起头,露出那双灰蓝色的眼睛。 那双边缘不规则的灰蓝色眼睛倒映出守卫队长脸上的惊恶,三弟面色如常,平静地开口“维克里在吗?” 守卫队长收敛了神色,依然高昂着头“你有什么事吗,和我们少爷有预约?” “我叫法米拉,或许你没有听说过我,我与德克里出身同辈。按照出生时间来看,在约诺斯的儿子们中,排在第二十七位。” 守卫队长将信将疑地让人进去通传,脸上最后一丝嫌恶也消失了。 如果是贵族的孩子,不管长成什么样子,都由不得他们轻慢。 很快,一道穿着精致白色制服的身影缓缓出现在城堡大门口,他额头水蓝色的发带在风中扬起,发带下是一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睛。 那双眼的主人笑吟吟地张开双臂“欢迎回家,我亲爱的弟弟。” 第三章、坠入地下河 事发突然。 淹没风小二的泥土柔软得像一团棉花,但接触后又感觉格外粘腻。 风小二惊恐挣扎,却连摆动手指都格外艰难,只能任由自己下落下去。 他像一节大树快速扎进泥土的根系,疯狂穿进土地深处。 不断有碎石树根划过他,但和皮肉上的疼痛比起来,缺氧的痛苦更加煎熬。 泥土挤压得胸口剧烈地胀痛起来,窒息导致了意识忽明忽暗。 在风小二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之前,大地终于将他吐出,落入了一滩流水。 他仰面落在水中,身下是滑腻的碎石。 水并不深,只能刚刚没过他半个身子,但却很急,他像被人用力踹动着。 这是个长长的下陡坡,他被迫顺水而下,在呛了许多水之后,才逐渐找回自己的意识和呼吸。 令人头疼的地方在于身下那些滑腻的石头,这使他很难站立,只能继续保持原来的姿势。 仰躺在水中放平身子,任由水流像冲走一片树叶一样冲走他。 刚刚处在土地里时,窒息感带来的痛苦掩盖了恐慌,现在重新得到了呼吸,恐惧才开始放大。 冰凉的水冲刷着他的大脑,他快速冷静下来。 现在最重要的是,恢复行动力。 水道陡坡并不均匀,在进入一段水流缓式区域后,他感受到自己的体力也有所恢复。 前方水道不知情况如何,为了抓住这难得的机会,他在水里尽力扑腾着,依靠碎石缝隙,踉跄地站直身体。 拿回自己身体行动的掌控权后,理智才能逐渐回笼。 他伸手向四周探了探,这是个被冲刷腐蚀出来的不规则水道,或许就是矿山的地下河长廊。 长廊漆黑一片,除了湍急的水声,只有他的心跳声像鼓一样响。 灰矿山脉下有无数地下暗河,暗河里有深有浅,这条长廊总有一个地方的深度能淹死他。 如果顺着水流漂出去,他有机会变成某片海域上的浮尸。 也可能中途就跌进洞穴,成为深埋溶洞的竖尸。 想到这些结果,风小二觉得自己真的倒霉。 可想到家里的双亲,又觉得还不能死这么早。 地下河长廊狭窄昏暗,几乎无法视物。 只能尝试触碰到山壁,但刚伸手,他就摸到了粘腻冰凉的丝状物。 村落学院拥有矿场日志和注释,那些注释涉猎很广,包括矿井深处的生物。 不见光的矿井深处会出现积水,这些积水养不活植物,但能生出菌类。 他将手凑在鼻尖闻了闻,有一种很奇怪的腐臭味,这种味道在他刚掉入水中就闻到了。 如果注释准确的话,这些应该属于水霉菌。 水霉菌的生存方式是腐生和寄生,这水道里这么大量的水霉菌,要么是有大群的鱼类死亡,要么是死了个大型的生物。 当然如果他死在这,又能再养活一大片水霉菌。 风小二努力忽略水霉菌带来的不适,伸手触碰周围寻找支点。双脚尽量抵住任何有可能出现的突起,将身体其它部位放松节省体力。 水流从他双腿间奔涌,这里水深已经没过他膝盖处。 想到这是个下陡坡长廊,他必须努力避免被冲倒,并降低一切掉进深水区的可能性,缓慢地前进。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身体渐渐出现失温现象,手脚轻微抽搐。 雅兰太太那道熏腊肉的味道仿佛都出现在了鼻尖,风十五为他准备的录名礼衬衫,爱哭的道尔,不说话的三弟。 水深已没过腰间。 风小二刚准备伤春悲秋,在心里默默盘算后事,突然,脚下传来一阵清脆的——“叮当”。 声音像利剑一样尖锐突兀,大脑猛然清醒。 他用力的蹬脚减缓水流对他的冲势,同时双手快速向声音处疯狂搜寻抓挠。 又是一声“叮当”,他抓住了一个圆环。 圆环完全被碎石卡住,他需要深深地弯腰,才能伸手碰到它。 在这个姿势下,水位高度正好与他弯腰后脑袋的位置齐平,水流一刻不停的劈头盖脸向他打来。 他干脆猛吸一大口气,直接蹲在水中。 但在清理掉周围碎石后,他才发现圆环并不是独立存在的,而是套在一个带状物上。 他伸手触碰那带状物,感觉像摸到了一条宽阔扁平、韧性十足的水草。 这节穿过圆环的水草将它死死绑在水道底部,像一个钉在大门上的圆环。 无法取走,毫无作用,只能向叩门似的摇摆。 比发现一个无用的圆环更糟糕的是,这副圆环仿佛真的钉在一扇门上似的。 他能感觉到因为他的动作,脚下的碎石松动了一些。 但此刻察觉,为时已晚。 下一秒,碎石突然跳跃起来,圆环后的“门”仿佛跷跷板一样翘起。 翘板中心是他手中的圆环,前方是跷跷板高处,碎石滚落,一个巨大的黑影从水底浮起。 身后是跷跷板低处,在这漆黑的地下河长廊中,仿佛打开了一扇地下室大门。 随着黑影完整的翘起,水流冲刷着黑影背部,同时将他一起,冲到了“大门”打开后脚下的空洞中。 他不得不踩在“门”上。 空洞下原本是无水的干涸支流,地下河水毫无保留地灌入,包括碎石也劈头盖脸地砸下去。 碎石攻击并不伤人,更要命的是那个“门”带给他的恐惧。 在心中疯涨的惊恐中,他发现脚下踩着的“门”的上端,感觉上—— 像是人类的头。 他难以想象在这遍布碎石的地下河长廊底部,这个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想象力在这一刻疯涨,无数离奇诡异的脸出现在他脑海中。 随着下落时与“门”接触的部分越多,他越能确定这圆环另一头,是个高大的,肌肉结实但温度冰冷的人类。 这个人类没有任何呼吸心跳,甚至感受不到血液流动带来的细微波动,全身裹在黑衣里。 除了没有出现任何腐坏状态之外,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普通的,装在棺材中下葬的尸体。 但如果细究,诡异的事情太多了。 可风小二没有松手。 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那颗人头,可他没有松手。 如果他不幸直接坠到地面上,这具尸体能够替他阻挡大部分冲击力,以逃脱被摔死的结局。 风小二在心里默默道歉—— 对不起了老兄,事从权宜,如果我有机会出去,必然为你重新安葬。 拜托了老兄。 第四章、活死人 渐渐的,风小二发现这水流仿佛是在将他往上冲。 来不及多思考水逆流而上的原因,他直接踩着尸体充当落脚点,从水里钻出来,被水流托举送上一个巨大的干燥溶洞。 他像温泉里的泡泡一样露出水面,水流渐渐上涨,在溶洞形成水洼,他先爬上岸边,在把尸体也扯上岸。 溶洞内细碎的光芒落下,在黑暗中停留许久的风小二适应了一会,才抬头望去——这是个极为宽阔的溶洞,下宽上细。 他如今的处境,就处在一颗巨型笋尖内部,笋尖顶端有丝丝光线落下来。 有光就意味着顶端有可能通向外界,但很明显,他没办法徒手爬上去。 一般被叫做希望的东西就是这样,看得见够不着。好像有,但等于没有。 比如此时此刻他的处境,就很有希望。 风小二心里一阵沉默,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除了超乎他的想象之外,还让他觉得自己是该学点难听的话发泄情绪了。 虽然顶端照下的光芒极其微弱,但对于经历了长久的黑暗的风小二来说,还是亮得刺眼。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溶洞内壁全是突起的石台,像层层叠叠交错垒起的砖块一样。 石台侧面有的平滑有的尖锐,时不时会有落石掉在水洼里,水位看起来又高了一些,将他们冲上来的水洼中心还在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 再继续等下去,这些水很快会漫上来,再高点的地方他就算自己能上去,也带不了这手里不知死活的大高个了。 虽然觉得那种处境下不会有活人了,但也难保不是修炼什么怪术的魔法师,风小二蹲在那人身边,细细打量一番。 这具尸体身形高大,风小二身长只有他的一半。 浸湿的黑袍贴在他身上,勾勒出十分强壮的肌肉线条,比风小二在矿场大会上见到的最强壮的矿工更加强壮。 少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全是细小伤口,如同用极细的针在他身上绣花似的。 凌乱的像水草一样的头发包住脸,拨开那些头发后,一条刀伤疤斜斜的贯穿整个脑门,甚至将左边眉毛分成了两半。 不见血,只剩下苍白的皮肉翻卷着,像烫熟的鱼肉。 仔细看去伤口深度已经露出前额骨,骨伤有裂痕。 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 从外表上看,他的年纪至少在四十岁往上。 说他还活着吧,他的胸口毫无起伏,但要说他是死了,他古铜色的皮肤肌肉保持着弹性,宛如刚刚劳作完入睡。 风小二忍不住和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对比了一下,很好,看起来不用一拳就能干翻自己。 风小二伸手放在他胸口处,一点心跳也没有。 水洼的水位越来越高了,他必须尽快想办法出去。 至于这具尸体,风小二需要确定,对方是不是真的死透了。 他开始尝试着呼喊,推搡,甚至用脚踹。 最后助跑几步,一把将对方推倒在另一座石台,可惜那人依然死得很彻底,毫无反应。 反倒是这一翻身,尸体身上的黑袍散开了,露出里衣,还有刚刚看见的圆环。 套住圆环的是一圈皮革腰带,而非水草。 除了那个圆环,腰带上还挂着一把漆黑的晶体剑鞘。 剑鞘内空空如也,不知其中的剑身在何处。 尸体面朝下,露出了身后的腰带扣,只要风小二解开那个扣子,就能将这腰带据为己有。 故事里怎么说来着? 这叫机遇。 风小二做完心理建设,朝着尸体三鞠躬,然后伸手去碰那个腰带扣。 食指穿过腰带下方,巧劲一拨,“咔”地一声,腰带落在地上。 他刚拿起腰带一头,一只粗糙的手捏住他的小臂,嘶哑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来“别动。” 完了,死人活了。 完了,被活死人抓住了。 那手力气奇大无比,风小二吃痛地叫出声来,反而吓了对方一跳。 感觉到对方松手瞬间,风小二快步蹦跳着跑到另一边。 抬头看去,那活死人刚睁开的双眼血红,杀气腾腾。 风小二又吓了一哆嗦,这一路的害怕疼痛在此刻释放出来。 他忍不住大叫出声“你看什么看?!是我救了你!” “你知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吗?! “我把你捞出来的! “我捞条鱼还能解解馋呢! “你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啊?! 余音在溶洞中久久回荡。 或许是风小二的声音太过清脆,那人仿佛才反应过来眼前不过是个小孩,他收回双手重新扣上腰带扣,闭着眼低下头。 风小二一个人孤独的叫了一阵,仿佛把今天的委屈和恐惧全叫了出来,然后疲软的坐下,和那活死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态度诚恳地道歉“对不起,我刚刚确实想拿走你的腰带。我以为你死了。” 溶洞陷入寂静,活死人缓缓坐起身体,仿佛不能很好地适应四肢,身上的里衣已经破碎,他用黑袍将自己裹上。 活死人重新抬起眼,那双眼睛杀气褪去,只剩下红色的迷茫“能告诉我这是哪吗?” 风小二听见他声音的那刻,大脑瞬间冷静下来,活死人说的是很标准的大陆通用语。 矿场的人来自四面八方,为了方便沟通,人人都要学习通用语,但难免会带上乡音。 风小二在学习通用文字,他听过贵族发言,是和这活死人同样的发音。 但如今他们处境相同,目标一致,能够算作是盟友。 他的警惕心有所松动,坦率地回答活死人“这里是灰矿山脉。” 虽然已经很努力的学习通用语,但环境所致,风小二的发音很容易被认出。 活死人听完他的话后,微微皱起眉,仿佛在记忆里寻找什么,再次询问“你来自阿怒山?” 风小二警惕地看着对方,这人看起来一身刀疤,又问到自己的家乡阿怒山,不知道是什么人“你问这做什么?” “你的发音很耳熟。” “和你有什么关系?” 活死人坐直身体,语气充满不确定“我好像是阿怒山人。” “好像?” “我记不清了。”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都死了。说说你家在哪里,哪个村子,你的姓氏是什么?” 活死人眉心的川字越来越深,但大脑空空如也,他不得不再次摇头“我不记得了,我好像死了很久,忘记了很多事。” 第五章、濒死的鸟 这下轮到风小二沉默了,他爷爷多年前也是阿怒山人。 阿怒山紧靠着沃林边界,隶属对面的恩斯本,阿怒山脉占据恩斯本三分之一的土地,与沃林西北方接壤。 二十多年前阿怒山脉发生山火,然后进入旱期,风家只剩一对父子,不得不离开故乡谋求生计。 八年前恩斯本的魔法师查尔斯架空了王室,如今恩斯本战火绵延,灾祸恒生,子民大多流离失所。 战争之初阿怒山的贵族们就早已远远逃走,留下一山头平民,在战火下苟且偷生,大部分都忍痛离开家乡,陆陆续续逃出。 原本风小二对这活死人心中充满戒备,如今却又变为同情,或许多年前,他们的祖辈还是同村。 活死人腰间配还有剑鞘,可能是从战场上倒下的。 风小二到底是年纪小,心思都摆在脸上。 活死人看穿了风小二沉默下的哀悼,气氛又一下子凉下去。 活死人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有很多记忆,但那些记忆里只有他自己。 在他的记忆里他学过剑术,刀法,有知己好友,聚会上亲朋满座,但他却始终记不得那些人是谁。 记忆里身边明明有很多人,但他却记不得他们的名字和面容。 他记忆里只有一个名字。 “没关系,毕竟我已经死了很久了。”像是为了哄小孩,活死人主动打破冷清,开口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风小二,”风小二说完,又垂下头去,“其实我还没有名字,明天我才满十四岁。” 十四岁以下的平民孩子是没有名字的,没有任何一张纸上有关于这些孩子的记录。只有当他们年满十四周岁时,才能在官方上记下一个名字。 而被消去名字的人,则成为奴隶。无名氏不拥有任何权利。 “你家里人为你取名字了吗?” “或许有,但父亲没有提起过,他年轻时只在矿场学院学习了两个月就进入工作了,在矿下工作了很多年,已经不记得什么字了。明天我们会去登记处摇一个署名球,听说那上面都是好名字。” 活死人抬头看向他“你觉得‘颂’这个字如何?” 风小二看着他用手指沾了些水在地上写字,那个字并非日常用语。 未录名的平民不得入学,为了掩盖自己学习过通用语,他露出迷茫的眼神“这是什么字?我还没见过。” “这个字的意思是祝贺,赞扬。”活死人刀疤下双眼凹陷,此刻盯着他,“和魔法师吟诵咒语的诵,同音。我唯一记得的那个人,名字里有这个字。” “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吗?” “很厉害。”活死人眯起眼睛仔细回想起来,但空白的记忆使他的眼神呈现出懵懂,“我记不起来了,或许是我的对手,我死的前不久我们好像还打了一架。” “是他杀了你?” “不是。”活死人伸出双手,手心中间像碳一样黑,“这是魔法伤害。这种程度的魔法,心脏会碎掉,这应该才是我的死因。” “那他呢?” “他很厉害,好像连魔法师也拿他没办法。” 活死人看到风小二的眼睛,在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微微亮起,又像诱哄似的开口“你有没有去过城堡,想不想成为魔法师?” 九年前国王下令使用《神殿法则》覆盖原本的法律,每个人都必须聆听新法则的教导,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平民是不可能成为魔法师的。” “谁说的?” “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风小二澄清的眼里满是天真,这是教堂宣讲时强调的内容,手册上反复提及。 活死人听完后变得沉默下来,深深地看了风小二一眼后,眼神逐渐变得迷茫。 他仿佛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随后埋头用双手遮住了整张脸。 风小二觉得奇怪,因为对方眼神就像之前,他在矿场里看见的一只濒死的鸟。 他想救它却不知道如何下手,怜惜悲伤之外,巨大的无能为力感充斥着他的心灵。 活死人看向他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此刻宛如一只濒死的鸟。 魔法师是大陆最尊贵的身份,作为最有天赋的人,身体中拥有朝晖奥秘,这种力量使他们能够吟诵魔法,掌握翻天覆海的能力。 贵族将魔法咒语称之为神的语言,古老的传说中记载着神的踪影,而现在最强大的那位魔法师,也被称为神。 只有贵族和魔法师的后代血液中,才有可能拥有朝晖奥秘,平民不可能拥有,自然也无法成为魔法师。 在如今那份《神殿法则》中,平民无召靠近魔法师城堡,是死罪。 魔法师与平民之间,隔着鸿沟。 这人应该是死太久了,明明自称阿怒山人,阿怒山属于恩斯本,比沃林更早归顺神殿,他却连神殿的规矩都忘了。 这片土地被分割成无数国家,国土面积也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国家实力,但并非所有国家与神殿之间都是完全和平的态度。 有些帝国是神忠实的追随者,有些帝国则信仰旧神。 恩斯本与沃林在大地震后将主权授于长老院,长老院的成员皆由魔法师组成,而魔法师属于神殿。 国王权利变为次级,以归顺神殿换取资源。 但哪怕在更早的王权优先的的《国王法则》中,魔法师也是神圣的上位者。 风小二好奇地问活死人“你看起来比我父亲还年长,你的名字是什么?” “记不清了。”他摸了摸自己额头的刀伤。 “你也没有名字啊?” “我有的,”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原来是有的。” “后来呢?” 又是一阵沉默后,“我忘记了。” 听完两句废话,风小二觉得这人有点可怜。 居然连名字都忘记了,名字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如果他有了自己的名字,就能去往日出之海了。 “你身上没有身份币吗?”黑袍裹身下葬是正式的收敛仪式,如果有人为他收尸,“你身上总有些信物吧?” 虽然各地习俗不同,但在裹身时留下身份币和信物这一点,是相通的。 活死人再次解开黑袍,在身上找了找,他的里衣是灰麻色的,卷曲破旧,有些地方甚至像一条拖把布一样。 身上一无所有,直到他举起剑鞘,“嗒”地一声,一块陶板落在地上。 这是一块三指大小的陶板,上面刻着两个字,风小二再次装傻“这上面刻着什么呀?” “弥平。” 第六章、巨兽尸体 “弥平,是你的名字吗?” “不知道,只是感觉上很熟悉。” 但除此之外,也找不到任何其它东西,能够提供活死人的身份信息了。 当然此刻姓名并不算要紧的事,因为脚下的水洼上涨,波浪已经攀到了他们下方的石台。 水洼下仿佛一个巨大的泉眼在喷涌,上涨的浪花拍打着石壁,像张牙舞爪的怪物想要将他们拖入水中。 活死人摸着额头上的伤痕,风小二以为他要开始伤春悲秋了,可他只是从里衣上扯下一节布条,将额头包起来,“还吓人吗?” 断成两截的眉毛依旧露在外面,但遮住了额头上露骨的刀疤,看上去要好很多。 风小二忍不住想,原来死人也会在意形象。 “死人也在意长相吗?” “礼貌一点,我叫弥平。” “很抱歉。” 弥平抬头望了望四周,左上方是棱角分明的石壁,右边的则有些许圆滑。 他们需要先离开这里。 处境相同,目标一致,此刻他们算是盟友。 弥平指给风小二看“右边的痕迹要么是山兽要么是水流,总之有进就有得出,左边的只有风沙侵袭的样貌,更好攀爬但也不知道后面是否有路。你怎么选?” 毫不犹豫的,风小二立刻向右边岩壁爬去,弥平跟在他身后。 攀爬并非易事,索性风小二居住在矿场,爬山是他的日常活动。 但石壁与山壁终究有所不同,为了尽可能保障两人的安全,攀爬途中风小二在前,弥平在后。 每当风小二脱力或踩空的时候,弥平都会适时献上自己强壮的肩膀,让他借力。 风小二大约爬了近百步,终于摸到了一个横向洞穴。 他脚下垫着弥平,撑着手臂翻身进去。 弥平随后跟上来,落地第一时间拍下头上的青苔和泥灰。 这个洞穴高度约有弥平身高两倍,两侧宽阔得能通行马车。 土层散发着一丝红光,往山洞深处蔓延,从地上巨大的脚印来看,更像是大型野兽的洞穴。 野兽需要捕猎,这个溶洞很明显不属于猎场。 那也就意味着,这里会通往外界。 弥平摸了摸岩石上红色的发光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克宁红蚁。” 风小二闻言刷的远离了岩壁,缩手缩脚的站在正中间。 就连矿场最年幼的孩子都听过克宁红蚁的名字,一只克宁红蚁不过米粒大小,极其容易就能碾死。 但它是种群居动物,动辄百万抱团宛若战车。 克宁红蚁嘴里有着腐蚀性粘液,配合极其坚硬的腭,成百上千只一起下口,连石头都能钻透。 八年前矿场开凿第九峰时,那场地震不仅带走了先遣队队员的生命,村落的兽棚也完全坍塌。 地震刚过,余震不断。这些兽类尸体被丢弃在第十一峰,不知从何而来的克宁红蚁群,很快蜂拥而至。 没头脑的克宁红蚁有时会误伤矿场居民,它们一但下嘴,就绝不松口。 为了将它抠出来,往往需要剜出一小块肉,为此皮肤上将留下一个深坑。 万幸的是它们只食腐肉,饱餐后雨季紧接而来,很快就消失匿迹了,没想到躲在了这里。 克宁红蚁的寿命极短,从孵化后落地开始算起只有六个月。 克宁红蚁群体特殊,每一个个体都能进行单性生殖繁衍。 以此在死之前,克宁红蚁会在岩石中咬出一个洞孔,在孔中产卵,并在成功产卵后自杀作为蚁卵的营养。 克宁红蚁的卵温度极高,同时会散发出微弱的红光。 以这山洞中的亮度来看,这里或许有千万只。 在这种大型产卵地,或许还有蚁群中战斗力最强的那只蚁后守护。 蚁后从不在捕食的时候出现,往往是一窝中灵气汇聚的那只灵兽。 蚁后孵化需要六个月,这和一只普通的克宁红蚁的生命一样长。 非产卵期行动的时候,蚁群总将蚁后的卵保护在团队中间。 这使得它们最初的形象是一颗巨大的,会移动的球。 如果当这一代克宁红蚁死亡数目过半,蚁后也没有孵化时,它们就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产卵,寄希望于蚁后孵化,或者幼蚁自己平安出生。 幼蚁出生吃到的第一口腐肉,往往就是蚁后狩猎保存的尸体。 在它们聚集成下一个蚁群之前,蚁后将自杀,作为它们前行的最后一餐。 蚁后灵气最强,但生命最短。 风小二之前只是听说,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如此大量的蚁卵。 弥平目光扫过风小二瘦弱的胳膊和腿,脸色变得忧心忡忡“可能蚁后就在前面这段路上,你还走吗?” 风小二也很为难,这种前后都是死的路他第一次见,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选哪种死法好。 身后的水花声越来越近,这地方这么荒芜,位置偏僻,说不定就是因为蚁后没有出生,所以才选了这么个地方。 或许可以赌一把,也可能蚁后孵化失败了呢? 风小二一横心“当然走。” 两人小心翼翼的前进,借着兽卵发出的红光看路,生怕遇见了那只传说中的蚁后。 洞穴越走越宽敞,周围的红光也越来越密集。 空气中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气味,也越来越重,闻起来带有腥气,又感觉有些辛辣。 像撒了胡椒的死鱼。 这股味道厚重得像有了意识似的,直往他们鼻子里钻。 弥平没有嗅觉,风小二强忍着恶心,脸都青了。 不久后,前方出现了一片红光断层,接近断层位置后,二人呼吸一滞。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兽类尸体,尸体完全堵住整个洞穴。 而在尸体上方,站着一只半人高的克宁红蚁。 准确的说,是一只克宁红蚁后。 蚁后巨大的腹部散发着灼人的红色光芒,在那光芒照耀下,能看清它的六只足。 蚁后位置紧贴在洞穴顶端,尖锐的六足扎进巨兽皮肉中。 比起半人高的蚁后,那只死亡的巨兽更令人心惊。 巨兽整体一眼望不到头,背对着他们,看不清全貌,无法猜测属于哪种生物。 皮肤呈现出失血过多的青灰色,皮肉却没有风化,而是裹着一层光滑的粘液。 一条数米长的尾巴拖在地上,像蛇尾一样,末端尖锐,靠近躯干部分的尾巴逐渐变粗,直至与躯干融为一体。 瘫软的尸体像一坨三角面团似的堆在地上,根据皮肉走向来看,它应该还有生有四肢。 有点像巨大的、被剥皮的蜥蜴。 此处洞穴不论是高度还是宽度,都足够建造一间带院子的三层房屋。 巨兽与左右山壁之间的距离,却只剩下一人宽。 第七章、蚁后 风小二可以想象,这头巨兽活着的时候,这个山洞远远不够容纳它的身躯。 二者的差距,就像在餐座上放床。 巨兽右腹部有一个巨大的缺口,露出森森白骨。 尸体的内脏往往最先开始腐蚀,也是克宁红蚁最喜欢的地方。看这样子,内脏应该已经挖空了。 右腹部的缺口沾染了克宁红蚁粘液,带着腥臭的气息。 除此之外其余皮肉保存完好,这些完好的皮肉也是另一种刺鼻辛辣气味的来源。 巨兽已经死了,而此时的蚁后也十分安静,如果不是它巨大腹部中的红光缓慢闪烁,风小二会以为它也死了。 弥平将风小二护在身后,后者默默祈祷刚刚的动静没有惊醒蚁后。 蚁后往往守在族群选择的山洞门口,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这巨兽既是食物也是堵门的工具。 或许巨兽尸体后面,就是出口。 如果侧着身子,行动再小心些,或许能在和兽卵保持距离的同时,穿过去。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向右边缝隙,这次打头阵的人是弥平。 越靠近巨兽的味道越重,风小二努力忍住想吐的冲动,轻手轻脚地前进。 左边是巨兽冒着寒气的身躯,右边是兽卵炽热的红光。 风小二在这冰火两重天里熬得发抖又流汗,弥平却像没事人一样。 风小二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不愧是活死人。 活的不怕死的也不怕。 突然,风小二撞上了弥平的后背,他长得不算高,正好撞在对方背中心。 弥平的后背像铁板一样坚硬,撞得他眼前一花。正想问对方为何突然停下,一睁眼,眼前是巨兽被啃过的白骨,又臭又吓人。 他立刻闭嘴推了推弥平,只想快点走远。 弥平却纹丝未动,保持着沉默。 风小二好奇地从他身后探出头去,正对上蚁后细长的三角形头部。 巨大而尖锐的腭细细簌簌的开合,像一对漆黑的螃蟹钳子,六只足悠闲地向他们走来,像在家门口散步一样。 虽然它没有脸,风小二还是从它姿态中看出来了嘲弄。 弥平此刻低头看他,二人眼中同时露出恼怒。 好他个蚁后,装睡诳他们呢这是! 蚁后此刻走到两人面前,弥平顺手捞起风小二,大步跑起来。 风小二被夹在他左胳膊下,不得不近距离贴近巨兽尸体,偶尔还会蹭上一些尸体表面的粘液,那寒气冷得他直哆嗦。 蚁后没有进攻,只是快速的迈着步子冲到缝隙最前方。 弥平一看这情形,快速掉头反跑。 在他臂弯里的风小二被顺带着转向,面前变成了那一墙的虫卵,高温烫的他脸发红,头发也开始变得卷曲。 刚跑了不久,又是一阵天旋地转,风小二刚托着自己火红的小脸,一下转身撞上巨兽的寒气,冷的猛打一哆嗦。 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又一个旋转,刚刚卷曲的头发在高温中冒出一丝烟,风小二能感觉到,他的脑袋要烧起来了。 在他不断扑灭着头上冒出的烟,屏息等待着下一次拐弯时,弥平把他放下了。 风小二刚刚那一阵颠簸的厉害,以为弥平带着他进行了几个极为厉害的位移,躲掉了那蚁后。 他一头扎进弥平臂弯,借他冰冷的躯体给着火的脑袋降温,一边喜滋滋的抬头看弥平“怎么样,甩掉了吧?” 却只看见弥平阴沉着脸,风小二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顺着弥平的目光看去,那只蚁后正站在二人不远处,瞧见他们的目光,突然拔腿快步跑起来。 在风小二眼里,蚁后的六足像风火轮似的转起来,仅仅只能看见一点残影。 蚁后踩着风火轮快速移动,不断出现在巨兽首尾两处,像是在给风小二表演它的速度。 弥平跑不过他的。 在风小二脑子里冒出这句话时,弥平阴沉沉的开口“这臭东西在逗我玩。” 蚁后抬起了头,发出“叽叽”的声音,像在赞同弥平说的话。 早该想到的,作为族群守护者,蚁后警惕性极高,甚至从不进食,又怎么会睡着? 蚁后巨大的腭可以轻易咬断他们,将他们留作幼蚁的食物,可它没有主动攻击,而是溜着两人玩。 像是在这枯燥的洞穴中,拿他们当成一种解闷的玩具了。 不杀他们,当然也不会放过他们。 毕竟这么溜下去,早晚都会累死。 蚁后摆动着足,发出激动的“叽叽”声,仿佛在催促他们继续玩这场追逐的游戏。 弥平看着前方,他记得那个位置是巨兽被咬空的腹部,那里巨兽的皮肉消失,露出三道粗壮的肋骨。 骨间缝隙刚好能挤进去一个风小二,而绝对挤不进那蚁后巨大的腹部。 克宁红蚁吃东西又不剔骨头,除非它们啃不动——很明显这骨头就属于“啃不动”的一种。 虽然不知道这巨兽什么来头,但如果那蚁后不拼着挤破腹部,让整个族群失去它这守护者的代价,巨兽体内不失为一个绝好的藏身之所。 弥平指着那缝隙,对风小二使了使眼色,同时将腰间那把漆黑的剑鞘抽出来。 风小二心领神会,二人变换站位,风小二在前,弥平在后。 两人开始再次在缝隙中奔跑。 蚁后对他们的“识时务”十分高兴,早早在最前方等上,还摇头晃脑地,宛如摇旗呐喊加油的鼓手。 在路过缝隙时,风小二右脚斜踏一步扭身,用尽全力朝两骨之间的缝隙撞了进去,弥平还在他身后猛推了一把。 除了肩膀被卡的生疼之外,几乎是瞬间,风小二就闯进了巨兽内部。 而弥平立刻回头,向反方向狂奔。 蚁后察觉得慢,但行动很快,转眼间达到风小二所在的位置。 尖细的上半身一下子探进骨缝间,腥臭的腭大张着,热气冲向风小二脸上,发出刺耳的叫声。 风小二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和这画面贴脸了。 如二人所料,那蚁后巨大的腹部卡在骨缝之间,它疯狂地摆动头部,但始终够不着风小二。 风小二摔进去的位置朝向巨兽头部方向,如今又朝前爬了两步,距离骨缝更远,蚁后慢慢收回脑袋。 可还没等风小二松一口气,蚁后的头便从最靠近他的骨缝中,猛地窜了进来。 第八章、钥匙 蚁后巨大的腭穿透骨缝的一瞬间,风小二拔腿就跑。 这巨兽内部的脏器大部分已经消失,只剩下硬掉的脂肪。 这里不知道被克宁红蚁兽啃食了多少年,才有如今“干净”的模样。 风小二一口气冲到巨兽头骨方向,这里的皮肉部分十分完整,且宛如石头一般坚硬。 哦不,或许比石头更加坚硬。 不知道蚁后有没有能力快速吃掉这部分,但蚁后或许不会随便破坏族群的食物。 果然,蚁后在骨缝间探了几次头之后,视线在风小二和跑远的弥平之间犹豫。 随后仿佛断定弥平跑不过它,蚁后站在骨缝附近,做出看管二人的姿势。 巨兽体内既是安全屋也是牢笼,时间够长的话,风小二会饿死。 风小二忍不住暗骂,这是真拿他俩当玩具了。 心里骂得难听,身体却不敢松懈,毕竟这会他已经跑到了巨兽的咽喉处。 巨兽的腹部被啃得只剩皮骨,但这里还有着许多组织粘液,甚至已经放空了的白色血管。 刚刚他这一路过来,身上缠了不少乱七八糟的的东西,顾不上粘液的恶心,他准备先解开身上纠缠的数根血管。 他用力往下拉扯,想从中穿出去,拉到第八根的时候,他感觉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碰到了这节血管。 他又扯了两下,果然,在喉头位置,有一块硬物,和他手中的东西摩擦着。 风小二紧张地伸手去碰,在巨兽口腔和咽喉的连接点,摸到了一根细长的金属。 层层肌肉组织让他看不见东西,只能大概摸出形状。 金属有半截小臂长度,两指宽,一指的厚度。 上面遍布大片凹凸不平的地方,手感像一把精致的长钥匙。 风小二瞥见过矿场举行仪式的时候,开宝箱的钥匙就十分细长,雕刻着无数花纹。 与普通宝箱钥匙不同的是,这把钥匙一头微翘,另一头十分尖锐,更像半只被劈开的箭矢。 他用力扯了扯,细长的金属像陷在那处软肉里似的,纹丝不动。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颗透着蓝光的宝石。 说是宝石,看起来却宛如一颗流心软糖。 这是神使宝石,由蓝色魔法石铸成,用以储存蕴含朝晖奥秘的魔法能量,他一共拥有15颗。 八年前那场大地震后,一位离奇出现的中年男人给他讲述了关于“神殿和魔法师”的故事,这15颗神使宝石是他留下的礼物。 男人告诉他——神殿能够给他想要的一切。 八年来风小二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件事,哪怕是父母。 他十分珍惜这些宝石,一次也没有使用过。 男人告诉他,没有朝晖奥秘的人是无法吟诵魔法咒语的,但这颗神使宝石中蕴含的魔法能量,足够使用一次秘术咒语。 秘术咒语的能量远不如魔法能量强大。 但大贵族家中经常会出现这样的倒霉蛋,即使生在魔法世家,身体却没有朝晖奥秘。 可在神使宝石的加持下,他们也能拥有对平民来说不菲的力量。 使用秘术咒语的人被排除在魔法界之外,称作咒术师,地位却低于魔法师很多阶。 对于世袭制贵族而言,能力并不重要,只要保住地位,就能保住荣华富贵。 所以许多无法修炼魔法的高位贵族,宁愿成为魔法界的笨蛋,也不愿意学习秘术咒语。 魔法师作为最高的权力象征,使用秘术咒语更是会被怒骂一句自甘堕落。 但对风小二而言,这15颗神使宝石,已经是非常非常珍贵的存在了。 他思索了一下,自己拥有的神使宝石并不多,虽然这巨兽能放置咽喉处的东西定然珍贵,但也不知到底值不值得。 最终,他还是将那颗神使宝石放入口中咬碎,冰凉的液体流入他的身体,他吟诵着那名中年男人教授的咒语,这是一句铁匠使用的秘术咒语。 ——铸铁的匠人向我祈祷,万物融化,钢铁永生! 两千度的高温在咒语吟诵结束后从掌心窜出,咒语生效的范围极小,但足够用了。 双手毫无障碍地穿过咽喉,一部分皮肉变成黄黑色,白雾腾起。 金属周围的组织迅速疲软,像一滩化开的油脂,风小二就如同拿出落入水中的玩具似的,轻而易举地拿出了那根金属条。 秘术咒语结束,风小二将干瘪的油脂从金属上剥落。 他终于看清了金属的全貌,确实是半把铜绿色的钥匙。 钥匙一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另一面是个细长的凹槽,类似一长条形式的无盖盒子。 它还缺个盖子。 这个念头瞬间出现在风小二脑海。 风小二听矿场守卫讲过,大陆最好的门叫做朝圣门,是由林地精灵建造的。 朝圣门极为坚固精密,相比于普通门最大的特点是,它的钥匙是由彼此唯一的两部分组成的。 钥匙刚制造完成的时候是完整的,而后再将它垂直地分割成两部分,有时也会根据客户的要求分成更多份。 钥匙有八面纹路,最多可以切割八次,每面纹路之间关联性极低,这就意味着无法通过其中一面复制整体。 在朝圣门中心的锁孔里,也有八方锁纹,与钥匙的索纹相对应。 这种索纹实际上是一种魔法旋钮,没有完整的钥匙,谁也无法转动锁芯。 如果强行开启,门锁会封死。 朝圣门的名字原本起源于开锁时的姿势——将分割后的钥匙合并时,双手会自然合十。 但因为朝圣门往往用于各种城堡中,比如国王都城城堡,神殿宫殿,或者是长老们的陵墓。 他们不仅是贵族,也是贵族阶层中的最高级。 朝圣门逐渐变成地位的象征,订购朝圣门也成为了贵族之间的风尚。 贵族总在各种大小事上,充分强调自己无与伦比的尊贵。 那些尊贵的头衔是贵族自己强调的,但对细节的补充,则是阿谀奉承的人们刻意捧起的。 那些人还要不断地向新人灌输这些尊卑观念,如果你对这些贵族特权一无所知,还会遭到嘲笑。 如果你不小心触碰到这些尊卑礼法,哪怕贵族本人还未知晓,想要巴结贵族的人会快速地将你绑好,并附带一份整理归纳好的“罪证”上表,作为他们投诚所表的忠心。 虽然风小二从未亲眼见过,不过朝圣门的名声远扬,他能确定,这是属于朝圣门的钥匙。 好消息是,他已经拥有了四面纹路。 坏消息是,还差四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