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又不是人了?》 1 人死成鬼 黑漆漆的柚子林里,几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一脚深一脚浅的摸过来,直到在那灯光辉煌房屋外的围墙下才停下。 江橘白屁股后面的狗也跟着坐到地上,喘了口气,他睫毛都被汗水浸湿,五官和脸部线条本是清秀柔软,可他一举手一抬足,不好惹的气息就从身体各处朝外散发。 李小毛抬起头,“小白,我们能翻上去不?” “应该能。”江橘白撩起衣摆擦了把头上的汗,这会儿正是最热的时候,晚上比起白天也不遑多让。 江橘白嘴里衔上一根狗尾巴草,漆黑的眸子直视夜空,微蹙着眉听李小毛在耳边咕咕叨叨。 想他在江家村虽然名声不怎么样,人厌狗嫌,可也从来没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 放暑假前,李小毛和陈港被学校一伙人给堵上了。李小毛和陈港也算有点拳脚功夫,可对面人多,还个个人高马大,结果就是他俩兜里的零花钱被人家掏得一毛不剩。 第一回,李小毛和陈港碍着面子,没找江橘白帮忙找回场子,自己叫了一群人打到了人家班里。 结果不知怎的,三两句就让他们班班长把这事儿揽下了,又被人给揍了一顿狠的。 那人叫徐栾,看着弱不禁风,纤细羸弱,可出手那叫一个狠辣,一个人就把他们一群人打得满地找牙。 回去之后,李小毛和陈港就将这事儿告诉了江橘白。 江橘白一听,“我们学校还有这号人物呢,那我得亲自去会会。” 本以为光打听也得费些功夫,没成想,找人一问就问着了——徐栾,徐美书的儿子,徐美书家,财大气粗,徐家镇的首富。 徐家镇是种柚子卖柚子的,之前也确实一直在老老实实地种柚子卖柚子,可水果市场一层层压价,到果农这里,批发出去也就几毛一斤,别说回本,正常的生活都难以维持住。 于是,这徐美书便掏空家底,四处找人牵线,建了一座加工厂,之后,柚子便不批出去卖了,全运进加工厂,批出去的柚子则是专门培育出来的高级品种,市面上叫奢侈品。 徐美书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赚得盆满钵满,之后,徐家镇接连又出现了相同的工厂,那两年还为抢单闹过矛盾,可随后,他们抱成团,注册了一个品牌。 如今,徐家镇如日中天,隔壁的江家村还在勤勤恳恳的种橘子卖橘子。 没人有那个胆,这两年越发没落,也没那个钱。 甚至,江家村的橘子有时候还大批地运进徐家镇的工厂,靠着人家过活。 昨天是徐家老太的八十大寿,徐家要办七天七夜的流水席。 在这期间,不管是哪一天也不管事哪一个时辰,只要客来,就都立马能端上热菜热饭来。 人来人往的,几人决定在这时候浑水摸鱼,摸进人家里,把徐栾套上麻袋,狠狠揍上一顿。 李小毛使劲跳起来想往围墙里边张望,但他个子矮,跳起来也够不着,他落到地上,不忿道:“我听人说,徐美书运来了一车的海鲜,那螃蟹比我的脸盆还大,我都没见过那么大的螃蟹!” “应该是帝王蟹。” “很贵?” 李小毛馋得厉害,“小白,等我们把仇报了,我们也去吃一顿席吧。” 江橘白靠着围墙,摸着身旁的狗头,“你揍人家儿子,还吃人家的席,要去你去,我没那厚脸皮。” “他先揍我的!” “行了,”江橘白起身,伸了个懒腰,他衣服和裤子都短了一截,裤子短了露出又白又细的脚腕,衣服短一截腰露一段儿在外头,他拽拽衣摆,指挥着,“李小毛,你趴墙上,我踩着你上去,陈港扶着我。” 几人从小一起长大的,都是以江橘白为中心,江橘白说什么就是什么。两人都没意见。 江橘白轻松地踩上李小毛的肩膀,双手攀上围墙,手臂一使劲,身体就跃了上去。 少年目光在后院梭巡一周,只看见了一只卧在狗窝里酣睡的狼犬,听见动静,也只是抖了抖耳朵,眼睛都没睁开。 “小白,怎么样?” “没人,我拉你们上来。”江橘白朝底下送出手臂,先将陈港拽了上来。 李小毛拍着肩膀上的灰,双手不停晃着,“拉我拉我。” 江橘白拍开他的手,“把我的狗先送上来。” “我还不如狗啊小白!” “里边有一只狼狗,大黑比你有用。” 李小毛立马就弯腰将大黑抱了起来,往头顶送,“快快快,大黑好像又长胖了,好重!” 大黑是江橘白两年前在放学路上捡的,江橘白阿爷说,黑狗通灵,好好养着,以后说不定能帮上江橘白的大忙。 但目前还没能从大黑的身上看出它有什么神通,除了吃睡,连看家的本职工作都是随心所欲,心情好就冲着路人吠上两口,心情不好,有人撬了江橘白家的锁,它都视而不见。 “才六十多斤,哪里胖了?”江橘白让大黑在围墙上站好,他指着那狗窝里的狼狗,低声说道:“等我们下去,那狼狗就交给你了。” 大黑不知道听没听懂江橘白说的,总之尾巴是夹起来了。 “听见没有?”江橘白一巴掌拍在大黑的脑袋上。 大黑摇摇尾巴。 陈港在这期间已经将李小毛拉了上来。 徐家后院安安静静的,只开了后门的几盏吸顶灯,虽说灯光微弱,可依靠着整栋房屋的灯光,后院仍是亮堂。 “徐美书家也太有钱了吧我靠!这院子,比我家还大!”李小毛知道徐家镇人均富户,可像徐美书这么有钱的,全徐家镇也找不出第二家来。 江橘白跳下围墙,“走了。” - 那只本来还在酣睡的狼狗,在几人一落地,立刻警觉地坐了起来,它眼神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沿着墙角在移动的几人身上。 狼狗口中发出低吼声。 李小毛被它那一低吼吓得腿都软了,他推着大黑的屁股,“大黑上啊。” 大黑撅着屁股朝江橘白身后躲。 江橘白踹了它一脚,“养狗千日,用狗一时,上。” 狼狗慢慢地向他们走来,喉咙深处的低吼声听着就令人感到头皮发麻。 它弓起了背,做出了进攻的姿势,唾液顺着獠牙和嘴皮往下不停滴落。 在它朝三人扑来的那一刹那,大黑在这之前进入到了战斗状态,它刨了两脚水泥地,直向狼狗扑去。 大黑被江橘白养得比一般土狗都要壮硕,四肢健壮,油光水滑,一撞就将狼狗撞偏了方向,两条狗双双摔倒在地,又迅速缠斗了起来。 江橘白还是头一回看见大黑打架,平时在家的大黑,连路边的野猫都能揍它两拳。 李小毛摸着墙壁,仰头将整座尖顶房子打量了一遍,”这房子跟前院的房子没连在一起,而且小了很多。” 陈港蹲在地上,“这里是徐家的仓库,平时都闲置不用,这两天过大寿,才把灯开了起来。” “靠!”李小毛更不忿,“仓库比我们三个的家加起来都大!” 李小毛边说着,边踮起脚,使劲儿地朝安装了防盗网的窗内张望,他越看越疑惑,忍不住伸手去抓挠江橘白,“小白小白,你看,为什么明明开了灯,但我看里边是乌漆嘛黑的啊?” 江橘白也朝里边看,他身形最高,不用踮脚也能望进去,他定睛看了看,扭头无语地看向李小毛,“你鬼故事看多了吧?” 陈港也确认了一遍,“李小毛,你昏了头了?” “不是啊我刚刚......” “有人来了!”陈港突然出声。 三人立马从墙角转过去,藏了起来。 来的是徐家一位嫂子,一来就看见了打得正热闹的两条狗,她直拍大腿,转身拎了把扫帚,“快滚快滚,谁家的狗,还跑人家家里来撒野......”她连骂带打,大黑夹着尾巴朝江橘白在的方向逃跑,狼狗想追,却被女人一把抱在怀里,连上链子,朝前院拉去,“走,我们去前边,我看看你有没有被咬伤。”狼狗是被硬拽走的,它恨恨地看着大黑狗跑走的方向。 徐家的房子为近两年新建,专门请设计师设计了图纸,外部虽按照徐家镇统一的风格修建,可内部却富丽堂皇,处处显露着主人家的富贵,宽阔无比。 三人猫着腰在楼梯间的饮水机研究了半天暗装的饮水机,才勉强接到了三杯水。 喝完,江橘白将纸杯捏变了形,他咬牙,“李小毛,陈港,你们为什么不提前踩点?” 李小毛躲到陈港背后。 陈港说:“小白,我们先一层层找吧。” 正要开始往楼上走,楼上传来惊惊惶惶的一群脚步声,“这个就是徐栾的房间?没锁哎?”推开门的吱呀声传到了在扶手边上蹲守的江橘白等三人耳朵里。 过了几秒钟,几人的惊异声又响起。 “我草他怎么在房间里?他不应该在外边待客吗?快走快走!”这几个人看见主人在房间里,吓得转身就要跑。 结果,他们一转身就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慌不择路之下,吓得选择藏进了房间里的衣柜中。 陈港轻轻推开只是掩上的门,他看见床的被子是隆起的,回过头,“他好像在睡觉。” 李小毛挽起衣袖,“我今天势必要把他揍得屁滚尿流,一雪前耻。” 陈港张望着,“刚刚那几个人呢?” “别吵,先进去。”江橘白推着李小毛的肩膀。 三人一块进了房间。 陈港察看着四周,“那几个人应该是躲起来了。” 李小毛叉着腰,“怕个屁,都是鬼鬼祟祟的,谁比谁高贵?等我们先揍完徐栾,他们自便。” “要打就光明正大地打,”江橘白的手摸到裤腰,他试图抽出出门前藏在身上的棍子,“偷袭没什么意思。” 他摸了半晌,没摸到棍子,反而摸出来一串儿铜钱。铜钱用红线串就,总共六个,看着十分陈旧,从铜钱到红线都散发着浓浓的年代感,怎么也不像是年轻人会带在身上的玩意儿。 “...... 李小毛在对面看着江橘白拎着的铜钱,愣住,“小白,这是什么啊?” 同样无言以对的江橘白看似淡定地将铜钱收了起来,“应该是我阿爷偷偷调换了。” 陈港摸了摸鼻子,“那我们开始打吧?” 李小毛已经在观察着床上,“他怎么睡这么死,我们讲这么半天,他都不醒?” “喂,徐栾,出来迎战。”江橘白不耐,拽着被子,直接掀开。 被子一掀开,三人全都呆滞在了原地,心脏全都一齐停止跳动——床上的男生眼睛紧闭着,面色青白,毫无血色,胸腹没有任何起伏的迹象。 “生、生病了?”李小毛声音颤抖着,动手拽了拽江橘白。 看见徐栾这副俨然已不像活人的样子,陈港也不禁咽下口唾沫,看向江橘白。 江橘白怎么着也是两人的老大,他要是惊慌失措那还混个鬼。 他定下心神,学着电视里的样子,将手伸到男生的人中,良久,他才收回手,用力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眼皮缓缓掀起来,“是死的。” 2 误入灵堂1 “啊,死了?!”李小毛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声音,陈港一步跃过去就捂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可陈港脸上也尽是张惶,“小白,怎么办?要不要打120?” “人都死了打个屁。”江橘白声音抖着。 他们还从来没见过真的死人,死的还是同龄人,而且......江橘白伸手在徐栾的脸上胡乱摸了一通,“身体还是热的,刚死没多久。” 李小毛瘫坐在地上,“我只是想揍他一顿,我没想他死啊。”他说完后,一脸的恐惧,“小白,我们回去吧。” 江橘白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小毛和陈港也都静静地等着他做出决定。 安静的房间当中,三个人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咚,咚,咚...... 良久,江橘白抬起眼,“我们报警。” “报警!” “报警?” 不止李小毛和陈港不可置信,衣柜里的几个人也都一脸震惊,那几个人争前恐后从衣柜当中爬出来,跑在前边的人一掌将江橘白推出去老远,凶神恶煞,“不能报警!” 陈港板起脸,“江诗华,你们怎么在这儿?” 为首的是江诗华,江诗华跟他们一样,都是江家村的人。虽然年龄相仿,可江诗华这伙人却早早地就辍了学,初中没读完就出去混社会,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又回了村里。现在在徐家镇的加工厂里打工,厂里不忙的时候,他们几个就满村满镇地溜达。 江诗华:“对啊,我怎么在这儿?我们是走错了,走错了!” 他旁边几个男生也连连附和,“对对对,我们走错了,这房子这么大,我们头一回来,走错了不挺正常吗?” 说罢,他们几个就要往门口走,似乎对徐栾的死亡浑然不觉似的。 “谁准你们走了?”江橘白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不让我们走你还想......”江诗华一甩头,却被陈港打断。 陈港:“你以为我们没听见你们说要偷徐栾东西,谁知道是不是求财不得,就把他杀了,现在人死了你们还想跑?” 李小毛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跑到门口,将房间门反锁,用身体挡住江诗华他们,“就是你们杀的,现在想让我们背黑锅,没门儿!” “你放屁!”江诗华见自己无缘无故背上了条人命,“我们哥几个摸进来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我们都还没开始偷,你们几个就来了。他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是李小毛和陈港被人揍了,怀恨在心,然后就把徐栾杀了!” “放你妈的狗屁!”李小毛着急得跳脚,“说了跟我们没关系就是跟我们没关系!” “看吧看吧,心虚了。”江诗华旁边的李淼淼立刻兴奋道。 眼见着要打起来了,江橘白才终于想好,“别吵了,我们报警。” 他说着,便掏出了手机。 见此,江诗华冲过去就一巴掌把江橘白的手机拍了出去,“不能报警!” 江橘白漆黑的目光紧盯着江诗华,他往床上一坐,扫了死人徐栾一眼,缓缓道:“江诗华,我本来不觉得徐栾的死跟你有关系,但一听见我说要报警,你就这么大反应,你在心虚什么?” 这回,不止李小毛和陈港目光灼灼地看向江诗华,就连李淼淼他们快被江橘白说服了,纷纷往后退了几步,跟江诗华拉开了距离。 “不是,我不是,”江诗华一下慌了神,“我没有,我那个......我跟江花月在搞对象呢,我怕被人知道,她名声就毁了。” 江花月的老公瘫在床上,是个植物人,江花月上有婆婆下有孩子,明明有个老公却过得跟个寡妇没什么区别,村里人都还可怜她可怜得很呢,没想到她居然跟个小年轻有一腿! 见江诗华的表情和语气都不像说谎,加上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勉强对他还有几分了解,江诗华这个人,有可能偷鸡,但没可能杀人。 陈港不再看他了,看着床上的人,“那也得报警,我们要是什么都不说直接跑了,才是坐实了我们是杀人凶手。” “我们没杀人,警察来了也找不到证据,到时候我们就如实告诉警察我们是来做什么的,你们偷东西也没偷到手,我们揍人也没揍成功,他们拿我们没办法。”江橘白说道,说完,他瞥了眼江诗华,“去,把我手机捡起来。” 江诗华最大最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的秘密被知晓了,他整个人瞬间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 他吸了吸鼻子,走到角落里去捡手机。 手机刚刚被他用力一巴掌拍出去,也不知道掉在哪儿了,江诗华弯着腰没找到,只能蹲下来在地上摸索。 会不会在椅子下面? 江诗华撅起屁股,上身趴到地板上,朝敦实的沙发椅下面望进去。 棕红色的实木地板泛着冷冷的寒光,与江诗华保持着同样角度朝外看的一张苍白的脸,出现在江诗华的视野当中。 ? ?? “鬼啊!!!!”江诗华被吓得心脏几乎骤停,他身体仿佛出现了弹簧似的,骤然弹射出去,他在地上爬了两圈,抱住李淼淼的腿,眼泪都挂在了脸上,“椅、椅子下面有个人!” 众人都朝那张椅子看过去,就是张实木贵妃椅,没什么特别的,这椅子距离地面顶多二十公分,怎么也不像是能塞得进去一个人的样子。 “你神经吧,你进去一个我试试看。”李小毛刚刚差点被江诗华的反应给吓死了。 看大家都一脸的莫名,江诗华揉了揉眼睛,“可是老子.....” 江橘白嘁了声,起身在贵妃椅前蹲下,他将手探进去,一摸就摸到了手机。 少年将手机拿在手上,朝江诗华示意,一脸的张扬,“你瞎了?” 李淼淼把江诗华扶了起来,“江橘白,那我们现在报警?” “嗯。”江橘白给手机解了锁,他这手机是花两百块买的二手机,反应很慢,信号很差,好在电量够用。 可他解个锁,屏幕半天没反应,难道现在还开始变卡了? 心里想着等回去了用压岁钱再去买一个手机,耳边却突然传来李淼淼的惊呼,“有人上来了!” 几个人全都贴到窗户边朝外望。 “来不及了!” “他们又不是警察,他们来了,看见自己儿子死了,怎么可能听我们解释,不把我们用刀剁了算我们命大!” “都怪江诗华刚刚大喊大叫,这下好了吧,把人都给叫来了。” “怎么办怎么办?” 李淼淼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一把拽开李小毛,打开了门,“我先跑了,反正我没杀人,后边被警察抓住,我也问心无愧。” 李淼淼先跑了,紧跟着,江诗华和另外两个男生也都纷纷跟上。 “江橘白,你别做你那英雄了,保命要紧!徐美书要是打死你泄愤,最后赔点钱就了了事,反正徐家有钱,打死你们三个,不,是三十个,他们都赔得起!” 说完,江诗华一溜烟地跑了。 李小毛也害怕了,“小白,留得青山在......” 徐家的人已经快要赶到了,江橘白看着床上的人,伸手将被子盖过对方的头顶,迈步出去,“走,快跑!” - 七人连成串,李淼淼在前面带路,尽量避开每个认识他们的人。 每个人都心惊肉跳,满头大汗。 尤其是在听见楼上的尖叫声和哭喊声之后,李小毛和江橘白脸上掠过一丝不忍。 李淼淼认真地在前面带着路,终于走出了前院的楼。 前院的楼和后院的楼之间有一道半米宽的水沟,连日天晴,水沟里是干燥的,抬起头,前后楼形成的夹缝像漫天星空变成了一条璀璨的银河。 “好香啊。”一个叫江尚的男生忽然出声感叹了一句。 其他人也逐渐闻到了。 “柚子味儿?” “是柚子花的味儿。” 徐家镇主要是种植柚子,应季的反季的都有,这时节会闻见柚子花的香气也不奇怪。 只是,这样浓烈的花香,应该是站在柚子林的树下才勉强能够闻到的,他们现在又不是身处于柚子林。 眼看着要到围墙处了,几人视野骤然一片大亮。 原来是屋顶硕大的白炽灯亮了起来,跟着是警报声尖锐地响起。 看这阵仗,是要封院搜人了。 他们可能跑不掉了。 李小毛从后面抱住江橘白的手臂,“小白,是我跟陈港对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们,你也不会碰见这么糟心的事儿,这下可怎么办啊?” 后院也来了人,在院子里的每个角落里翻找着,身后跟着那只流着涎水的狼狗,狼狗发着绿光的眼睛警觉地朝四周张望,也是在搜寻。 狗跟人不一样,狗很快就能根据气味找到他们,尤其,他们身上现在已经沾染上了徐栾房间的味道。 更别提,江橘白还摸过徐栾。 七人在水沟里蹲成一排。 “早知道不跑的。” “这下咋办?” “我服,我就是想来偷点钱花花。” “你们说,徐栾为什么会死在床上?他上个星期不还代表班级升了国旗的吗?李小毛好奇道。 江橘白揪着水沟里的狗尾巴草,“不知道。” “有可能是自杀,抑郁症之类的。” “这么有钱,还能有抑郁症?” “汪,汪汪!” 那只狼狗朝他们几个藏身的地方发出吠叫,几人立马从平静又变得惊慌。 江尚眯眼看着水沟中间那墙上,他盯着看了半天,伸手指着那一处,“江诗华,你看那儿,那儿是不是有扇门?!” 江诗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 “后楼是徐家的仓库......”陈港思考着,眼神一亮,“那有可能是仓库的后门。” “对啊,前楼不也有后门,那仓库肯定也有后门!” 江诗华抓着自己三个好兄弟,“快快快,我们快进仓库躲起来。” 有可能是老天保佑,仓库的门只是掩着,并没有上锁,李淼淼一拉就开了,几人接连钻进门里。 门刚带上,那只大狼狗就出现了出口,它身后跟着一群身强力壮的男人,男人们使用手电筒上下左右仔细地搜寻着,白亮的灯束平直地从前后楼的墙面照过去,只扫见前楼的后门。 “走,没在这儿,我们去别处找。” 大狼狗拽都拽不走,冲着前楼后门对面的墙壁,低吼完又狂吠,徐家的人头一回见这狗凶成这副模样。 而从后门躲进仓库的几人,外面的吵闹声骤然被隔绝在外,一切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也终于得以休息一会儿了。 空气中漂浮着看不见的灰尘,灰蒙蒙的感觉,除了灰尘,空气中还有柚子花的味道,比刚刚在外面还要浓烈,就好像有人在把柚子花揉碎了往他们脸上摁。 混在柚子花味道里的,还有其他的味道,只是他们不经常闻见那种味道,只觉得难闻,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散发出来的。 伸手不见五指,凌乱的呼吸声当中,陈港看着不远处摇曳的烛火,语气不确定道:“小白,这里好像是谁的灵堂?” 3 误入灵堂2 “灵堂?”江橘白看向陈港所指的方向,他们呆的位置虽然漆黑到相互连对方的面容都看不清,可眼前那片位置却因为摇曳的烛光,在明暗之间来回转换。 “这儿怎么会有灵堂?这里不是徐家仓库吗?”李淼淼问出了大家都想问的问题。 江尚:“还有棺材呢。” 江诗华:“应该是提前给老人准备的棺材吧,我阿奶也有一副。” 江橘白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掌心的灰尘,“我过去看看。” “小白......”李小毛没来得及把江橘白够住,他又不太敢跟过去,他看看左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只能站在原地对江橘白小声喊:“小白,别去,小心碰到脏东西。” 但江橘白已经走到“灵堂”前了。 灵堂,在他们这地界也叫帷堂,老一辈的帷堂通常布置得极为讲究。只是近些年,精力物质都逐渐跟不上,活人到底要比死人重要,繁琐的旧习俗也变得精简不少。 但名曰帷堂,省什么也不可能省帷帐,就是将棺材与供桌隔开的帘账。 普通人家用麻布亦或者是棉布,像徐家这样的富户,用金帐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前这灵堂,棺材与供桌紧挨在一起,没有使用任何物品隔开,供桌上放着看起来还很新鲜的水果,前方立着一只铜色香炉,里头的香还在燃,往上飘着袅袅白烟。 在香炉之前,还放着一盏长明灯。没有烛台。 长明灯与香炉之间,竖着一张常规尺寸的黑白遗照,相框是纯黑色,照片里的人也穿的黑色上衣。 往上看去,遗照里的人脸居然是模糊不清的!只有一个大概的轮廓,完全看不清具体的五官。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这算哪门子的灵堂? 江橘白没参加过葬礼,记忆里,是江祖先不让他参加任何人的葬礼。 江祖先是江橘白的阿爷,也是个臭名昭著的老神棍。江橘白偷看过他的书。 他从书上得知合格的灵堂应该是怎样的,设置灵堂也称吊九条,规矩繁多。而这里除了棺材和供桌以及缺失的帷帐,不仅连死者的遗相都模糊不清,连最基本写有死者姓名和死亡年月日的魂帛以及招魂幡都没有。 而且,整个灵堂还被有意给“藏”在仓库里。 按理来说,不论谁家死了人,都该先赶生,也就是报丧。老一辈对死字很忌讳,不说报丧,说赶生。 没有赶生,悄无声息地布置了这么一座极其敷衍的灵堂,到底是在做什么? “怎么样?”远处,陈港喊话江橘白,"小白,是谁的灵堂啊?" “不知道。”江橘白看回到遗相,虽然照片里的人面容模糊,但五官大概的位置没有错。江橘白总觉得照片里的人在笑意盈盈地看着周围,他心底微微发毛,走开了。 见江橘白过去了那么久也无事发生,其他人也都大着胆子围了过去,他们研究观察得比江橘白更加仔细。 “为什么照片这么糊?” “这也太简陋了,什么都没有。” “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是徐美书在养小鬼?我听说很多有钱人都养小鬼。” “养小鬼是什么?” “就是养鬼帮自己做事,但养鬼的人也得给小鬼它想要的报酬。” “江橘白,你应该懂,你阿爷养阴崽,更厉害。”江诗华嘚嘚瑟瑟地看向一旁的江橘白。 江橘白没抬眼,手指从供桌边缘拂过去,“你找死啊。” “卧槽!”江诗华突然惊呼一声,他挤开李小毛和陈港,张开双臂扑到了棺材上面趴着,“金丝楠木的棺材!” “这得多少钱啊?江诗华的眼睛珠子都快掉上边了,他爱不释手地上下抚摸,“太牛逼了,我知道徐美书家有钱,但就这么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死人,居然也能用上金丝楠棺材,啧啧啧。” “李淼淼、江尚,陈巴赫,过来,我们把这棺材揭开,看里边有没有放些什么值钱的东西。”江诗华借着朦胧不清的烛光,低头研究着棺材板,这棺材用料舍得且考究,不是使用的碎板,而是全成板,碎板拼凑的棺材,哪怕用了上等棺木,也不算真的上上等棺材。 李小毛抱着陈港的手臂,震惊道:“你们是不是疯了?死人的东西你们也偷?” 几人头也不抬,在发现棺材还没封钉,纷纷面露喜色。 “只是看看,有什么的。” “等埋进坑里,我们再去挖,那岂不是平白多了一个步骤?” 说完,那四人合力将棺材给推开了。 眼见着胆大包天的几人猛地愣住,陈港还是问了句:“怎么了?” 陈巴赫说:“这里边不是活人,是纸扎人。” “江橘白,你快来看!”江诗华一有事就喊江橘白,按照辈分排,他还得叫江橘白一声舅舅,虽然实际上两人的关系八竿子都打不着。 棺材里的纸扎人,扎得跟成年人的体型差不多大小,只是要稍微纤细一点,制作精细,惟妙惟肖。 瞧着不是随便请个人就能扎出来的,必定是请了正儿八经的扎纸人,破费了一番气力。 在棺材被打开了一半后,空气中的柚子花香气变得比之前还要浓烈,几乎已经到了熏眼睛的地步。 这里明明也算个灵堂,可不但没有棺木的木质清香,连香灰烛火的味道都闻不到,只有冷冽的柚子花香。 “我不看。”江橘白找了处角落盘腿坐下,屁股猝不及防被一块硬物给硌得生疼,江橘白低骂了句,把手伸到背后,将碍事的那串铜钱从腰上彻底摘下,想丢出去,却又因为怕到时候离开后被徐家捡到,当做证据。 少年在墙角埋首,雪白的脖颈柔软地垂着,他将发旧的铜钱绕上手腕,只能使用单手笨拙地给串连铜钱的红线打结。 已经起了毛褪了色的红线一端微微仰起,像在水中浮动的寄生虫,末端昂起来,在无法看清事物的环境当中,旁若无人地穿过江橘白捻在指间的红线另一端。 最终,一个漂亮的活结成了型。 - 纸扎人的脸上开了一个口,在嘴部的位置,而口中,正好放置了一块金子。 金子跟铜板差不多大小,只是中间没有做空,厚度约莫比铜板还要厚一点,哪怕是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中,也熠熠生辉,闪着亮光。 李淼淼在江诗华朝纸扎人口中的金子伸出手的时候,率先飞快将金子一把抢到手里攥着。 慢了一步的江诗华立马不满起来,“李淼淼,把金子还我。” “华哥,大家平时虽然都听你的,可好东西谁先拿到就是谁的,凭什么我拿到了要给你?”李淼淼拿到了金子,顿时掌心和心口都激动得发热,连连后退,防备地看着眼前虎视眈眈的三人。 江尚:“见者有份。” 陈巴赫不住点头:“就是啊,要不是我跟华哥说来徐家偷东西,你哪有可能拿到金子?” 江橘白将脑袋靠在墙上,懒洋洋地把不远处为着一块金子快要打起来的四人当一场猴把戏看。 李小毛和陈港在离他们近的地方观看了很久,找到江橘白,在他左右跟着坐下来。 “小白,要不我们也去分点?”那块金子那么大,李小毛真挺馋的。 陈港:“我们还是先出去了再说。” 李小毛舔舔嘴巴,“可是......” 江橘白看着灵堂那一处,长明灯摇摇晃晃,雾蒙蒙的,发着白,他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可自他们跑进仓库开始,他便觉得这里边的温度都要比外面低上许久,并且不仅是温度的区别。 “含殓你也敢要?”江橘白淡淡道。 李小毛呆了呆,陈港朝江橘白那边挪了一寸,“含殓是什么?” 江橘白想了想,“死人嘴里的钱,也叫噙口钱,口含钱。” "做什么用?” “希望死的人转世投胎了下辈子有钱花。不过我在我阿爷的书上看到,大部分人使用的都是铜钱,或者直接用剪纸剪一枚铜板用,还没见过用黄金的。” 那四人已经争得面红耳赤快要动起手来了。 李淼淼还死死攥着那块金子不肯撒手,一根长长的红线,从他手中地金子垂至地面,红线末端连接着一枚扣子。 李小毛也看见了,发出疑惑的声音,“咦,为什么会有颗扣子?” “怕钱掉进死人的肚子里,用红线捆住,另一头系到口子上,”江橘白打了个哈欠,“看来他们是把人家的衣服都拽烂了。” 听到这里,李小毛和陈港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噤。 “会遭报应的吧。” 江诗华、江尚、李淼淼、陈巴赫四人终于在灵堂那处为了金子打了起来。 中途,他们不慎撞倒了供桌,水果滚了一地,饭菜撒了一地,香炉也叮哐一声摔出去老远,空气中浮上柔软温热的香灰...... 不太妙的一点是,桌子打翻,长明灯也翻在了地上,正燃烧着的灯芯被灯油一淋,立即熄灭。 “你们要打能不能等我们出去之后再打?”陈港烦躁地说道,“徐家的人估计正找着我们,你们搞出这么大动静,是想告诉他们我们就藏在他们家仓库里?” 那边的动静终于慢慢小了下来。 “那行,”江诗华从嘴里吐出口血沫子,“李淼淼,你等着我出去了,你等着!” “等着就等着,反正金子是我的。” 江橘白的声音响起:“先把人家的供桌扶起来。” 江家村徐家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信鬼神,只是信,不一定害怕。 四人尽管不怎么情愿,但还是摸索着去找桌子,过程中,不小心撞上好几回,江尚喊了一句,“能不能把灯打开?” 陈港冷静地开口道:“不能开灯,要是开灯,徐家的人就知道仓库里有人了。” 江橘白坐在地上没什么反应,他有点饿了,早知道在前院吃顿席再说。 李小毛的反应则跟江橘白的悠闲截然相反,他的脸色在陈港说不能开灯之后变得煞白,上下齿关碰撞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李小毛你发什么颠?”陈港转向他。 李小毛甩甩脑袋,看向了江橘白,说话时牙齿打着颤,“小、小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从后院翻墙进来的时候,那时候,仓库的灯全部都是亮着的......” 江橘白睁开眼睛,慢慢直起了上身。 不远处,那四个人还在骂骂咧咧地捡散落一地的贡品,因为是摸着黑在捡,时不时就会撞到仓库里本来就存放着的杂物。 李小毛咽了咽口水,又去看陈港大概所在的方向,继续说:“我们三个翻墙进来之后,我从一楼的窗户往仓库里边看,当时我还说为什么从外面看仓库明明都亮着灯,但看进去却是乌漆嘛黑的。但你跟小白看了后,却说是我看错了,仓库里的灯是亮的。” 陈港也反应了过来,脸色骤变,“对啊,现在我们不就在仓库里么?那为什么没有灯?” 江橘白一边听着两人说话,一边看着不远处那几个弯着腰忙活的模糊影子。 1个,2个,3个,4个,5个......江橘白眼皮一跳,江诗华他们不是4个人吗?为什么多出来了一个? 4 误入灵堂3 但好像只有江橘白看见了,还是其他人完全没注意那个多出来的人,不,或许那不是人。 可如果不是人,那会是什么呢? 江橘白眨了一下眼睛,那道多出来的白影消失了,在那边吵吵闹闹的依然是江诗华四人。 “鬼是一直存在的,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而已。”这是老神棍江祖先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年轻的时候时常走街串巷地给人算命施法,只是发挥时有不稳,时常弄巧成拙。 谁家有个什么事儿,宁愿出村去找,也不用他。 江祖先的一身“本领”没了用武之地,结婚生子后也遭老婆儿子儿媳讨厌,他独自住在阁楼上,和他那一大箱一大箱工具和工具书作伴。 江橘白对他也没什么感情,但家里农活忙的时候常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他无事可做,就爬上阁楼和江祖先呆着,看江祖先的书,玩他的那些破碗破法器。 耳濡目染,江橘白也还是习得了一些东西。 在这之前,他从没把江祖先说的那些放在心上过,从江祖先口中听到的经历,他也全当睡前故事听的——直到刚刚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白色影子,细长、柔软、缥缈。 那一定不是人。 而一旁没有过这类经历和经验的李小毛和陈港迅速接受并且科学解释了为什么仓库的灯如此诡异。 “肯定开漏掉了呗。” “其实灵堂不开灯也正常的,我听老一辈的说过,死去的人的灵魂不会立即离开,他们会在自己的□□周围徘徊,他们通常不太喜欢太明亮的地方。” 李小毛和陈港分别在两边的墙壁上伸手到处摸索,“开关呢?没有开关吗?” “小白,你让让,别挡着我了。”李小毛双手都在墙上乱摸,撞上一具硬邦邦的身体,他头也没回,说道。 江橘白站在距离李小毛几米远的地方,好不容易慢下来的心跳又飞速跳动起来。 “李小毛,过来。” 李小毛回了头,“嗯?过来?你不就在......”看见江橘白并不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而是与自己距离了好几米,李小毛还没说完的话尽数“咕咚”一声咽了回去。 长久的处于黑暗环境里,眼睛自然而然地适应了目前的亮度。虽然看不清仓库里目前具体是什么样子,可在场几个人的轮廓还是能看见的。 李小毛看见了那骂骂咧咧的四个人,也看见了不远处的陈港和江橘白,都跟他有一定的距离。 那他刚刚撞上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让你们开个灯怎么那么费事儿?”江诗华在那头大声喊叫起来,他手上黏黏糊糊的,肯定是抓到了地上的饭菜,恶心死了。 “在找开关,你着什么急?陈港被催得语气也变得不太好,他心头压抑得慌,跟刚进来时不一样了,空气的密度似乎变得特别大,压得人呼吸都变得不畅了。 陈港沿着一整面挨着挨着摸过去,“为什么没有开关?” 江橘白快步走过去,他声音压低,“陈港,这里不太对劲,开门,我们先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 李小毛使劲拉拽着陈港的手臂,说话的声音一直打颤,“刚、刚刚,我找开关的时候,撞到了一个人,我以为是小白,还叫他让让,但是小白叫我了,我看见小白根本没在我旁边,这、这里好像有、有鬼。”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眼睛四处瞟动,分明是又被吓到了。 江橘白试图找到门把手,“我们出去再说,这里邪门得很。” 开始是莫名外亮内暗的仓库,后来是缺东少西可又使用了上等棺木的灵堂,接着是模糊不清的遗相,以及棺材里居然不是死者而是纸扎人,直到现在,有奇怪的生物出现在,就藏匿在这个仓库里,在他们之间,时而出现,时而又消失。 而目前,江橘白无法判断它对他们有没有恶意,没有还好说,要是有...... 光听李小毛说,陈港不会相信,只会觉得李小毛在扯淡,可江橘白不是满嘴乱放炮的性格,他都这么说了,那这儿肯定是有问题。 “好。”陈港一口答应。 李小毛吓得要死,伸出手慌忙去寻门的位置,“被徐美书逮了就逮了,他办流水席,外边那么多人呢,我才不信他敢我们杀了。” “为什么没有门?”李小毛的手心全是汗,越找不到门就越慌张,“我们刚刚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啊,我们又没到处乱走!” 三人将整面墙都摸了个遍,最后发现,这座仓库,可能根本没有所谓的门。 江橘白靠到墙上,他后背被冷汗浸湿,李小毛和陈港在他的一左一右分别依偎着,李小毛牙齿因为恐惧而上下碰撞着的声音清晰可听。 而不远处,那四个人对他们刚刚的发现还浑然不知,手上虽动作着,嘴里却还在因为那块金子互相谩骂。 “找不到门,我们怎么出去?”陈港问道。 江橘白攥了攥手心,“既然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没有后门,难道还没有大门?” “要、要走了吗?”李小毛问道。 “干坐在这里跟等死没什么区别,”江橘白看向陈港,“打火机给我。” 虽然不知道江橘白具体要做什么,陈港还是麻溜地把打火机掏出来丢给了江橘白。 江橘白撑着地面站起来,他拍拍屁股上的灰,手腕上的铜钱撞上扣子,发出一串儿叮当脆响。 他拿着打火机,没吱声,出现在了江诗华身后,江诗华被他吓了一跳,“干嘛呢你?” “我们要走了。”江橘白半蹲在地上,用打火机照亮地上,在看见长明灯的灯芯时,他一路挪过去,将灯芯捻在了手里。 “走,走去哪儿?徐美书现在肯定还在蹲咱们,现在出去,不正好被人逮住?” 江橘白灯盏扶起来,里边还剩着薄薄一层黏在壁上的灯油,其他的全洒了。 “滚开,别挡路。”江橘白推了把江诗华,用打火机照了照附近,在桌子脚底下看见了一小瓶灯油,他果然没记错。他们这儿的灵堂,要么不用长明灯,要是用了,在人没下葬之前,长明灯不能灭,为了防止灯熄灭掉,便会备一壶灯油在旁边,以便随时加用。 江诗华看见江橘白将灯油倒了满满一盏,灯芯放进去,用打火机引燃,火光一出现,眼前就变得比刚刚明亮了许多。 江橘白把长明灯拿到了手里,打火机收起,自顾自准备离开这里。 “你去哪儿?!”江诗华朝他的背影喊道。 “江诗华,看在你是我外甥的份上,我提醒你一下,”江橘白目光越过他,落在供桌的遗相上,“这里是它的地盘,你要是不想死,最好跟我一块走。” 说罢,他拿着人家的长明灯,叫上李小毛和陈港,找出口去了。 走时,李小毛还好心又提醒了他一次,“你要是不信,可以去我们刚刚进来的位置,那里的门不见了,我们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而且,我刚刚还撞到它了!” 江诗华错愕地朝那边看过去,确......确实没有门,那、那门呢? 他迷茫地看向江橘白他们三个离开的方向,他们身影已经看不见了,江橘白带走了长明灯,此刻光亮全无。 可是,可是,可是,他却看清了李淼淼的头上,立着一道白色的影子,细长细长的,没有脸,但有四肢,四肢也是细长的,李淼淼好像也比之前矮了一小截。 被它踩着的李淼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呲牙咧嘴抬手揉了揉脖子,没放在心上。 “等、等等等我!”江诗华的双腿打着摆子,喊叫着推开其他几个人,惊恐得喊劈了嗓子,“舅舅!舅舅!等我啊等我!!” - "小白,你拿了人家的长明灯,不要紧吧?"李小毛都不敢靠江橘白太近了。 江橘白小心地挡着摇曳的灯火,“没事,长明灯不是它的,那块金子才是它的。” 陈港:“你的意思是,我们会遇到这么奇怪的事情,是因为他们偷了它的钱!” “说不定,我也不知道。”这样的情状,他只听江祖先说起过,可从来没遇到过。 江祖先说,不是所有鬼魂都会伤人,但一般伤人的鬼魂,大都是无差别杀人的。 他现在只希望,他们遇见的这一个,不是后者。 身后,江诗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他一把拉住李小毛,把本就精神紧绷的李小毛吓得叽里呱啦狂叫起来。 “是我是我!”江诗华急忙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我刚刚看见......”他咽下一大口唾沫,“我看见它站在李淼淼的脑袋上,李淼淼的头都被踩得抬不起来了!” 江橘白也烦躁,“谁让你们乱碰棺材里的东西的?偷东西偷到死人头上,不找你们找谁?” 看着江诗华的李小毛和陈港,眼中也充满了怨言。 被比自己小五六岁的高中生教训,江诗华虽觉得丢人,可此刻丢不丢人的也不重要,他就怕那东西等会也找上自己。 “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那金子我也没拿啊,李淼淼拿的!你们别丢下我,求求你们了。”没亲眼看见都还好,可江诗华亲眼看见了,那根本不是拳脚可以相敌的,被盯上了,就只有一个死。 “行了,别废话了,先想办法出去。”江橘白转身往前走,他手指扶上墙壁,“按理来说,我们现在应该在一楼。” 李小毛点头,“对啊,没错,怎么了?” 陈港说:“大门应该是在右边,转过去应该就可以了。” 江橘白神色凝重,将长明灯往前送了送,“可为什么,我们前面是往下的楼梯?” 眼前不远处的楼道,分明是往下,幽黑寂静的甬道,似是不断有冷气从里边涌出,让站在原地的几人通身都冰凉。 “说说说说说不定是地下室呢?”李小毛从江橘白身后探出脑袋。 “别管什么地下室不地下室的了,先找门啊!”江诗华急得原地跺脚,“再不走,那东西追上我们了怎么办?” 陈港:“你这么急你怎么不走前面?” 江诗华嘟囔了一句,缩着脖子,不说话了。 江橘白定定心,尽量让自己不受外界的影响,江祖先说过,有一部分飘子,能力不强,只有等到人的内心极度脆弱和崩溃时,它们才能开始发动能力。 简而言之,只要内心够坚定,够唯物主义,那么那些东西应该就拿他没办法。 他在内心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好像还差几个,但是他忘了。他一直很对得起他学渣的身份和人设。 微弱的灯光照亮的一直都是两侧平直的墙壁,没有转角,更没有门,发灰的墙壁散发被潮气泡发的发霉的墙灰味道。 前面没有其他的选择,只有那通往地下的幽暗入口。 其他三人显然也看清了眼前的状况,李小毛的眼泪登时就飚了出来,“怎么办?小白我们怎么办?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身后传来一串儿凌乱且混杂着惊叫的动静,三人立刻又往江橘白身上紧靠,恨不得全爬到江橘白身上去。 先冲过来的是陈巴赫,他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砸到了他们跟前,他一把抱住江诗华的腿,“华哥华哥,李淼他、他、他他......” 江尚也跑来了,他没陈巴赫那么狼狈,脸上却写满了惊恐,他指着身后,“李淼淼变成了一个怪物!他马上就过来了!” 五个人一时间全往江橘白身后躲。 “......”江橘白举着灯照亮拥有同样恐惧表情的五张脸,“神棍是我阿爷,不是我,你们别太搞笑了。” 陈巴赫仰起头,“不不不,你天天跟江祖先待在一起,你们是一家人,那东西肯定不敢靠近你。” 江橘白将灯到了他跟前,微微勾起嘴角,他声音幽幽然地响起,“说不定,像我这样的,会首当其冲呢?” 陈巴赫吓得狠狠咽了一大口唾沫。 晃神间,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出现了,缓慢沉重,来者似乎老态龙钟一般。 李淼淼姗姗来迟,但却不再是之前的李淼淼了。 男生脖子和身体相连的那一个部位深陷下去,带塌了一截脊背,使他的上身变成了一个标准的U字型。他低着头走路,不,是他现在看起来像是低着头在走路,只是因为他脑袋的高度已经与他自己的膝盖平齐,导致他看起来像是低着头。 走到瑟瑟发抖的四人和脸色发白的江橘白跟前后,李淼淼将脑袋昂起来,已经扭曲变形到极致的身体明显让他痛不欲生,他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救救我。” “你、你什么东西啊,离我们远一点!”李小毛简直要疯了。 “我,”李淼淼充盈着痛苦的脸上浮现出委屈和茫然的神色,“我是李淼淼啊小毛。” 李淼淼说完了之后,在刚刚他们都走过的这一条走廊里,传来了新的脚步声。 “哒,哒,哒......” 5 误入灵堂4 把最后一个苹果捡起来之后,江尚歇在桌边,抹了把汗。 “谢谢。”一道不属于陈巴赫也不属于李淼淼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不用谢。”江尚下意识回。 他回复完,反应过来,嘴唇抖了抖,诧然回头,可身后一片漆黑,仅能闻见仓库陈年积灰以及若有似无的柚子花香气,而不见说话其人。 灵堂、棺木、纸扎人......还有大喊大叫着跑掉的江诗华,江尚惧意顿生,他想都没想,腿一软爬进供桌底下,他四处张望着,突然低头朝手心吐了两大口唾沫,搓了几把就朝脸上抹,抹得整张脸黏糊糊湿漉漉的——他听村里老人说的,鬼怕黑狗血,怕桃木,还怕人的口水。 “我吐死你,你信不信?”江尚身体抖成筛子。 旁边,李淼淼和陈巴赫也忙完了,陈巴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华哥呢?刚刚听见他在叫。” 李淼淼不屑道:“江诗华就是个草包。” 其他两人不置可否。 “江尚,你躲桌子底下做什么?”陈巴赫突然把头低下来,看着桌子底下的江尚。 江尚被吓得剧烈一抖,他嘴唇发白,“我觉得这里怪怪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躲进来?” “......你们姓江的,都挺草包的。”陈巴赫看不惯江尚这怂包样子,平时瞧着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一到关键时候,比自己还不如。 他转了个身,却找不到李淼淼了。 “李淼?”陈巴赫喊了一声,仓库应该是不大的,后楼远没有前楼宽敞豪华,以前不是仓库,以前是徐美书一家生活起居的地方,只是后来的徐美书一家发达了,又舍不得老宅,于是就在老宅的旁边重新又建了一栋房子。 老宅闲置不用,平时就当做仓库使用了。 发达前的房子,条件可想而知。 但陈巴赫叫出口的名字,平白在不大的空间里荡起了回音,从近到远,又由远至近。 一声一声,一遍一遍。 “李淼——李淼——李淼——” “淼——淼——淼——李淼——” 最后一道回音落在陈巴赫耳边,却不属于陈巴赫自己的声音,而是一道听过,却又不算熟悉的嗓音。 陈巴赫皱皱眉,不等他感到奇怪,他目光便看见了那块他们都在争抢的金子,就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看见金子,陈巴赫立即面露喜色,他大步跑过去,激动地把金子拾到了自己手里。 这么沉甸甸的一块金子,拿去卖了,应该能卖好几万块吧,比金镯子还要重哩。 陈巴赫动手将坠在金子下边的扣子一把给拽掉,丢了出去。 随着扣子叮叮落地,撞上墙壁后彻底停下,一声充满了痛苦的低吟吸引了陈巴赫的注意,就在他丢扣子的方向,也是棺材放置死者头部的位置,棺材的头端。 陈巴赫小心地移动过去,在看见眼前一幕的时候,他手脚冰凉,脸上血色骤然褪尽。 李淼淼手掌着墙壁,他的上半身深深地凹陷下去,仿佛被重物重砸过无数遍才得以成型,而李淼淼的眼珠子也朝外凸起,像动漫里突然遭受了重击,以至于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中迸裂而出。 这样畸形的身体,透露着浓浓的诡异的气息,因为它完全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身体上。 “陈巴赫......”李淼淼从嗓子里挤出声音,他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好像各自承受了上千斤的重量,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上背了一座山,他每时每刻都能听见自己骨头变形发出的嘎吱声。 江尚在桌子底下,他看见的场景比陈巴赫还要恐怖,因为他是坐在地上的,却能跟李淼淼朝外凸的两个眼珠子从同一水平上对视。 “江尚?”李淼淼喊他。 “啊啊啊啊啊!别叫我别叫我!”江尚从供桌下边连滚带爬地钻出来。 江尚和陈巴赫两人很快追上江橘白他们。 将刚刚经历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出来之后,陈巴赫厉声问李淼淼,“你现在是人是鬼?” “我是人啊。”李淼淼生气地说道,他将脑袋气愤地往前松了松,就像忽然从王八壳子里探出来的王八头。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又要忍受那一直在耳边不停响着的脚步声。 “你再说!你再说!”李淼淼却还在生气,他把脑袋高高昂起,俯视怒目将每个人的脸都瞪了一遍。 “你为什么觉得我不是人?!李淼淼喊得几乎撕心裂肺,喊着喊着,他掉了一颗眼珠子下来,他气愤至极,抬手把另一颗也给抠了下来,用力地砸到陈巴赫的脸上。 陈巴赫哀叫一声,差点晕了过去。 李淼淼的脸上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眼眶,鲜血顺着洞口狂淌而下。 等不及其他人反应,他继续怒极,两只手一块塞进了自己的嘴巴,发出动物类的嚎叫。 然后,他直接把自己的嘴朝两边撕开,两条颊肉甩来甩去,甩了李小毛一脸血。 一群人再也坚持不下去,转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朝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跑去。 楼梯太过于漆黑,除了江橘白没摔倒以外,其他人几乎都滚了一遍。 喘着大气停下来时,每个人看起来都狼狈不堪,身上不是土就是李淼淼的血。 头顶上方,李淼淼的嚎叫消失了。 可那道脚步声却愈发响亮。 不用想,李淼淼肯定已经没了。 想到此,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同一种表情。 诚然,他们平时是爱吵,江橘白虽说跟他们算不上熟,可同是一个村子,谁家有个什么事儿都是互相帮衬,私底下是什么样暂且不说,明面上基本都还保持着和气。 再说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自己认识的人,就这么惨死在自己眼前,他们一时间都难以接受。 许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在如鼓点般的脚步声当中,名为恐惧的情绪逐渐拔得头筹,最终攻占了他们整个人。 “我们现在怎么办?”江尚蜷缩在墙角,他头顶有一个小壁灯,灯泡表面都是积年的污垢,使得灯光灰蒙蒙的,可这也是这里唯一的光亮了,算是现在唯一能给人慰藉的东西了。 在他的旁边,李小毛和陈巴赫与他抱团,三个人的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惊惧和不安。 江橘白盘腿坐在地上,他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陈港则站在他的旁边,陈港时不时抬头朝楼道上方看一眼,那东西会下来吗? 眼前是摇曳的长明灯,江橘白呆呆地看着,他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给全打湿了。 江橘白想起江祖先说的,人和鬼之间天生便存在着一道屏障,这使两方可以相安无事地相处。可如今,这道屏障显然是被打破了,他们能看见鬼,鬼也能杀死他们。它已经杀了李淼淼,让李淼淼以那样的惨状死去。 书到用时方恨少,江橘白仰起头,他此刻多想时光回溯,那样在江祖先非要传授给他法术的时候,他一定好好学,而不是不屑一顾。 “小白,我们怎么办呀?”李小毛小声呼喊,“你说,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陈港也坐下来,“你别想了,如果它真的决定要把我们全部干掉,那就肯定不会让外面的人发现我们。” “我们喊救命呢?!” “难道我们刚刚没有大喊大叫?你看外面有一点动静吗?” 江橘白摸着手腕上的铜钱,“那东西把我们困在了这儿,但是从李淼淼死了之后,它就只是在我们头顶,它没有下来。” 陈港蹙眉,"它想熬死我们?" “变态啊!”李小毛把自己死死抱住,“我又没招它,我也没揭它的棺材,没拿它的钱,我什么都没做!” 听见李小毛说自己没拿它的钱,陈巴赫目光出现些许地不自在,又很快调整了过来,他附和李小毛,“是啊,我们是无辜的。” “你无辜个屁,你把它的棺材打开了!”李小毛嚷嚷道。 “你喊什么?”江尚还是护着自己人,“灵堂难道不是咱们一块儿进的?你凭什么觉得就是我们打开了它的棺材的缘故,说不定就是因为我们一起吵到它了呢?” 李小毛嘴巴没那么利索,他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句,低下头,一脸黯然。 江橘白看了他们一会儿,忽然问:“陈巴子,那块金子还在李淼淼手里?” 陈巴赫胡乱点了下头,“应该是吧,要不是在李淼淼手里,李淼淼怎么会被第一个盯上?” “几点了?”江橘白又问陈港。 陈港算是他们里边家境比较好的,他低头看了眼手上的电子表,使劲眯着眼睛才看清表盘上的数字,“九点一十五。” 江橘白眯起眼睛,“我们几点到的徐家?” 陈港看着江橘白的神情,心里咯噔一声,“八、八点二十左右?” “不对,”江橘白拿着长明灯站起来,“这么久才过去一个小时,按照正常来说,现在应该差不多快十一点。” 其他几人的表情在听见江橘白说的话之后变得更加难看。 空间完全与外界隔离开,时间停止了流动,他们被完全封死在这里。 李小毛眼眶里流出眼泪,他无助地看着江橘白,“小白,我们还说要一起去大城市见世面呢,我们不会真的要死在这儿吧?” 江橘白拿着长明灯站了起来,“行了,原地呆着也是等死,我去转转。” 去转转? 去转转! 这时候有什么好转的? 没人敢跟江橘白一块儿去转转,江橘白也无所谓,动不动就大喊大叫的人跟着,他还嫌烦。 少年使用长明灯开路,开始打量这座明显有些年头的地下室。 江家村种橘子,徐家镇种柚子,多年如此,十年前,家家户户都爱挖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其实就是一个深十几米的土井,用来存放橘子柚子,大有作用。 后来条件变得好些,徐家镇的生意蒸蒸日上,家家户户开始用上了抽湿器那些高科技玩儿。 像土井那样的东西,早就摒弃不再用了。 可这也不像土井,土井全是土,或是裸露在外的岩石,而且距离地面十多米——眼前这地下室,距离地面绝对没有十数米,而且显然还装修过,刮过墙,也用水泥涂过地面。 江橘白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东西,他已经走过去了,又退回,将长明灯送过去。 眼前涂抹得十分粗糙的墙面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有不少人,想来不止一家,而是兄弟姊妹全拍上去了。 勉强看清过后,江橘白才发现,这上边基本都是自己认识的人,坐在中间的是徐美书的老娘,也就是这次过大寿的老人,而围绕在她身边的,都是儿子女儿,以及她的孙辈们。 江橘白几乎快要贴上了相框,他不敢错过每一处细节。 终于,他有了一个发现,在到处第二排中间的位置,有一个人的脸是模糊不清的,模糊程度就跟上方灵堂的遗照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一样——哪怕完全看不清五官,也能让人感觉到如沐春风的温润笑意。 所以这里的灵堂,会有可能是全家福里没有脸的这个人的吗? 这个人是谁? 江橘白将长明灯收回到眼前,昏黄的火光将他的脸氤氲得没有了平时的桀骜不驯,他眼尾有些微微往下,面无表情时,瞧着是容易让人产生怜爱感的。 深想了半晌,江橘白一无所获,只得继续往前。 很快,他就有了更多的发现,墙上那张全家福只是一角。 这里居然被安置成了一个酷似卧室的小房间。 被书本挤得满满当当甚至压得变形的书架,一旁的书桌上还摊开着作业本,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风,书往后翻了一页。 再旁边则是一张铁架单人床,被子是素净的深蓝色,只是很薄,像纸皮一般薄。 江橘白小心翼翼地朝书桌走过去,他用长明灯照明,伸出手,碰上了书本。什么都没有发生。 稍稍放心些许,他才开始翻动眼前的书。 翻了几页,江橘白的表情就开始变了,他弯下腰,脸上的表情凝重,翻完了快一整本,他直起身,不可置信,“我靠,谁他妈成绩这么牛逼?一道错的都没有。” 空气中的诡异感好似消散了一点儿,但也就只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 很快,翻到最后一页,作业本合上,江橘白看见了深刻在书桌上字:我,希望他们都去,死。 字刻得相当深,不是单纯浮在木头那层木皮上,而是深刻到了木板之中。 在摇摇晃晃的灯光之下,这几个字,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紧了江橘白的咽喉,他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他从这几个字里面感受到了迎面扑来的充满血腥味的恨意。 这下江橘白彻底知道了,他们碰上的不是什么被逼无奈而杀人的良善之辈,而是一只会无差别杀死他们所有人的恶鬼。 6 误入灵堂5 江祖先没遇上过恶鬼,他都是听哪位大师说的,或是在书上看见的,他就是个半瓶水,晃荡的时候还能直接把本来就不算多的水从瓶口给晃出去不少。 更别提教江橘白怎么应对眼前这种情况。 不过在这之前,就算江祖先教了江橘白,江橘白也会嗤之以鼻。 缓了缓,江橘白弯下腰,想要多找一些线索。 江橘白把桌子上的课本全翻了一遍,学的内容跟他学的是一样的......应该是一样的吧。 他也记不太清了,因为他根本没认真学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中具体学了些什么。老师只对学习好的上心,像江橘白李小毛这样的,在老师眼里全是电子厂预备役。 身后阴风阵阵,明明是不可能有风的密闭空间,江橘白强迫自己忽视一切的诡异之处,将课本翻到第一页。 课本主人好像没有在书本上写自己名字的习惯,江橘白在每一本上面都没有找到名字。 书架上呢? 江橘白又去翻书架上面的书。 眼前基本都是课外书,还是江橘白从来不会看更加不会买的课外书,可面前这些书,看起来都像是被翻阅过无数遍,有一部分书里还夹着便签,做着详细的笔记。 难怪成绩那么好。江橘白忍不住腹诽,反正自己是绝对看不下去的,他连别人发给他的信息太长了都没耐心看完,更别提书上这些晦涩难懂的长篇大论。 在抽出一本黑色书封的全英文书籍时,挨着它的位置,被带掉了一张卡片下来。 江橘白左右看看,弯腰把卡片拾了起来。 上面写着一行字:徐栾,我们一起考去最好的大学吧,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徐栾? 徐栾! 这个地下室是徐栾在使用?住在这里的人是徐栾?可徐栾明明在上面也有房间啊,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么憋闷漆黑的地下室? 而如今,徐栾已经死了,他死在了他自己的床上,江橘白之前碰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还是温热的,显然刚死不久。 那灵堂是为他准备的可能性就极小,江橘白捏着卡片想道,总不可能是徐美书提前预料到了自己儿子会在今天晚上去世,所以提前给儿子把灵堂准备好了。 江橘白举着灯,回到那张全家福面前,在脑海中,他试图将晚上看见的那张脸,与照片里没有脸的男生融合到一起。 没有违和感,就好像徐栾如果没有死的话,他应该就是这副模样。 身侧的漆黑似乎没有尽头,一切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只有头顶的脚步声未曾停下来过哪怕一刻。 漆黑也分很多种,平时的漆黑,灯是可以驱散它的。 可此时却不能,江橘白能感觉到那股黑暗正在朝自己围拢,压缩着灯照的空间,即使江橘白脚下是亮的,可当他将手伸出去时,他便看不见自己的手了。 江橘白正在被吞噬。 少年仓皇转身,毫不犹豫将长明灯放在了床头,被烧热的灯油溅了几滴到他的手背,他顾不上管,直接掀开床上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 如果想要杀死他们的“人”是徐栾的话,他现在躺到徐栾的床上,徐栾总...... 下一秒,江橘白感觉到一股冷意顺着他的脚踝蜿蜒而上,他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而发热,于是越发显得那股冷意存在感十足。 江橘白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他张嘴,发现自己的声音也被剥夺了,他连眼睁睁都做不到,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对方。李淼淼可能到死都不知道杀死他的人的模样。 濡湿的冷意沿着小腿上来了,它毫无阻碍地钻进少年宽松的裤管,江橘白小腹被冻得冰凉,他逐渐开始感觉到一股朝他身体而来的压力,他的胯骨上仿佛被放上了一吨铁,他听见自己骨骼似乎在变形错位,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淌下,他眼睛变得通红。 就在这时候,他想起来了! 他在心里快速地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当江橘白感觉到自己的胸膛也开始迎来那东西时,他在心里破口大骂,可他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对付对方。他不是道士,连个神棍也不是,他就是案板上的一块鱼肉。 对方掐住了江橘白的脖子,那不像是一只手,那像一条冰凉的锁链,从江橘白的喉管朝两边延长,最后缓缓收紧。 数不尽的氧气从肺部跑空,呼吸变成了目前最为奢侈的一件事情,在眼前已经在闪烁着黑白混合的雪花阴影之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动了,也能发出声音了。 江橘白双手握住自己的脖子,他拼命挣扎着,喉咙里发出濒死的气音,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浑身大汗淋漓,却还是无法撼动对方半分。 江橘白甚至觉得,它是故意在最后一刻解开了对自己的桎梏,让自己得以为了活下去而拼命挣扎,而它可能最想看见的就是临死之人挣扎求生的狰狞样子。 “徐......徐栾。”江橘白嘴里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他不知道藏在这座仓库里的东西是不是徐栾,他只是猜测,他根本没有把握,他只是在赌。 地下室的黑暗前所未有的浓重,长明灯分明就在床头摇曳着,可江橘白的余光却只能看见那一簇火苗,它的光线全部被吞没掉了。 脖子上的力道忽的松了一瞬。 是徐栾!这个东西就是徐栾!这里的灵堂也是徐栾的灵堂! 江橘白大口呼吸了几次,他语气急促地说道:“徐栾,如果是有人害的你,我可以帮你,我愿意帮你。” 拢近的漆黑出现了隐隐的血腥气,江橘白似乎闻到过,在过年杀鸡杀鸭后,漂浮在空气里的味道,不仅血腥味,还有内脏的腥气。 忍着作呕的冲动,江橘白张惶的眼神胡乱扫视着,不敢停下说话,“我们是一个高中的,我叫江橘白,隔壁江家村的,我们家就挨着苏道河有漩涡的那一段,我们只是不小心闯了进来,我们没有恶意。” 江橘白咽了咽口水,他看着黑暗处,眼神没有找落点,眼神还残留着惊怖的神情,“你能让我们帮你吗?” 对方随时有可能动手杀死他,以可能会非常荒谬的理由。 江橘白知道自己不能用人的逻辑去解读“徐栾”,可对方既然还能因为自己的名字而产生犹豫,那就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起码,“徐栾”的人性还没有彻底消失。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空气中难闻的味道越发深浓,冷意已经缠遍了江橘白的全身。 “徐栾”是没有继续掐他的脖子了,他是可以不用窒息而亡了。 但是,那股冷意已经浸穿了皮肤,他血管里的血液流速变慢,他骨头冻得发疼,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内脏也逐渐冰封。 江橘白的面色已经变成了青白色,他手握着床头的铁架,艰难地坐起来,咬着牙说:“你的一切要求,我都答应,别杀我。” 这十几年,他没怂过,可能是由于之前他对上的都是人。 可这次,他对上的是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跟鬼认怂不算认怂。 本来已经消失在脖子上的桎梏忽而又出现,这次是从后面出现。 江橘白的脖子被迫昂了起来,他的视野中,仍是一片漆黑,可那漆黑似乎幻化成了柔软的发丝,慢慢垂落在了江橘白的脸上。 难闻的味道似乎消散了些许,味道被不知何时出现的柚子花香气冲淡,柚子花的香味喧宾夺主,驱散了所有的血腥气,却比血腥气更使人感到头晕目眩。 少年的身体靠在床头,他裸露的脖颈仰成一个任人采撷的弧度,他倔强发狠的表情逐渐被香气影响,变成了像一只刚出世的小动物那般懵懂无知,他呆呆地看着眼睛上方。 在他身后,他的肩膀上,一条纤长的黑影早已经像锁链一般桎梏住了他。 它发出低哑、含糊不清的声音。 “好,”它的声音传至江橘白的耳畔,江橘白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它看似温柔地抚摸着掌下少年的脖颈,“那你准备怎么帮我啊?” - “我们要不要去过去看看小白啊?”李小毛不停朝江橘白去往的那个方向张望,脸上写满了担忧。 陈港坐在原地,也看着那个方向,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光看着就让人心底无端升起恐惧。 他想了想,说道:“要是遇见危险了,小白自己会回来的,我们还是都待在一起不好,要是分散开,不正好让那......它逐个击破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赞同。 李小毛还是担心,“但是小白不就是一个人吗?” 没人回答他。 李小毛催促,“陈港!” 陈巴赫嘁了声,“他刚刚走的时候没见着你跟着去,他都去了这么半天了,你倒知道放炮了。” 李小毛的脸涨得通红,他只是因为不太聪明,在所有人都反应过来他们此时处境危险时,他还沉浸在李淼淼造成的惊惧当中,如果他当时反应能快点,他不可能会让小白一个人离开原地。 看见陈巴赫脸上讥讽的表情,李小毛终于忍不住了,他朝陈巴赫扑过去,一拳打在了陈巴赫的脸上。 —这是李小毛挥出去过的最轻松的一次拳头。 但李小毛的力气并不大,他又瘦又矮,李小毛是他的外号,就是根据他的外形起的。 陈巴赫高壮的身体朝地面倒去,见他倒这么利索轻松,江诗华“哈”了一声,正要嘲笑,就看见了陈巴赫的脑袋已经从脖子上掉了下来,滚了出去。 脑袋和身体分割开后,血液才开始从身体里淌出。 血液淌到了江诗华和江尚的脚下,温热猩红,而脑袋滚到了不远处,眼睛还圆圆地瞪着。陈巴赫似乎和他们一样对此感到不可置信。 江诗华和江尚的表情瞬间变为了惊恐,两人背后是墙壁,他们双腿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蹬,双手无助地在墙上抓挠,“救命!救命!救、救命啊!” 陈港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看向李小毛。 李小毛已经呆滞住了,他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打了他一下,我、我不知道他的头会掉下来。” “没人说是你干的。”陈港鼓起胆子,爬到陈巴赫的身体旁边,他埋头细看了分离处,哑声说道:“像是刀的切口,边缘的肉层都已经微微发黑,肉发白。他的头应该是早就被砍掉了,只是还放在脖子上面,你一拳头打过去,自然会掉。” 江诗华浑身都打着哆嗦,“陈港我他妈真是佩服你,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研究什么鬼切口!” “我们现在出不去,总得找点事情做,不然就只剩下害怕了。”陈港深吸一口气,将两只手放到陈巴赫的身体上,从上摸到下,将每个兜都掏了一遍。 他在对方的裤子口袋里摸到了一块硬物,他手指一顿,将硬物掏了出来。是那块金子。 “小白之前说,这是含殓钱,”陈港拿着沉甸甸的金子,他摊开手掌,不出意外,还活着的三个人眼中的神色都因为这块金子而改变了,他在心底冷笑了一声,继续往下说,“他说,这是放在死人口中的钱,我理解为陪葬品,小白猜测有可能因为你们拿了这个钱的缘故,但我觉得多半是。” 江诗华和江尚在听完陈港说的这一番话之后,顿时血色,他们定定地看着这块金子,像是看着一道催命符。 陈港:“李淼淼是第一个拿到这块金子的人,所以他第一个被盯上,接着变成了那副样子。然后是陈巴赫,他们俩都是接触过这块金子的人。” “那你还拿着它?赶紧的,丢出去丢出去!”江诗华再也馋这块金子了,什么都没他的一条命重要。 陈港把金子朝江诗华和江尚递过去,“你们拿的,你们自己物归原主。” 江诗华和江尚两人立马都往后缩,把头甩成拨浪鼓。 江尚说:“要去你去。” “我也不去,你就丢地上,我们不碰不就得了。”江诗华紧贴着墙,看那金子的眼神也看鬼一样。 “好,”陈港把金子放在了地上,“你们不去,它也不会找上我和李小毛,棺材是你们揭开的,金子是你们要拿的,你们不肯把金子放回去,说不定,李淼淼和陈巴赫就是你们待会儿的下场。” 李小毛催促,“你们去啊,不然你们都要死。” 江诗华和江尚两人,还是摇着头。 这回,李小毛不敢离他们太近了,他移动到陈港的旁边,离那两人远远的,陈巴赫的身体还横在他们的面前,脑袋就掉落在不远处,空气中的血腥气,就像把他们四个人泡在了一桶血水之中。 “我去还。”江诗华下定了某个决心似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抓起金子就往楼上冲。 “等、等等,我也去!”江尚怕自己不参与,还是会被那东西找上清算,忙跟上了江诗华。 估计都不到两分钟,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传来,江诗华和江尚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出现,真的就是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的。 “还......还了。”上面根本就没有人,只有脚步声,他跟江诗华拼命跑,把金子塞到纸扎人的嘴里,头也不回地就往下面跑。 此时此刻,江尚如释重负,他拍拍衣袖,“也不是......额...额......”为什么,他不是正在跟陈港和李小毛他们说着话吗?他不应该是看着李小毛的吗?为什么他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他为什么又看向了自己的背后? 江尚缓缓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后背、屁股、还有脚后跟。 接着,他身体倾斜,倒在了地上。 李小毛张大了嘴,他刚刚看见,兴冲冲跑来的江尚,脑袋直接毫无预兆地旋转了三百六十度。 江诗华白眼一翻,直接晕倒了。 李小毛也弯腰吐得昏天暗地。 短短几个小时,就有三个人被杀死,这说明,它一直都在盯着他们,它也并不会因为金子被还回去,就放过他们。 “小白什么时候回来?”李小毛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他撑着地面爬起来,“我要去找他。” 陈港不去,他只能独自摸着黑去找。 江橘白咬着笔头,他整个人都被按在了书桌前,他的身周是浓密的黑暗,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了,要是李小毛来了,可能根本就看不见他。 少年脸上又是恐惧又是惊惶,还有忍耐着没有爆发的恼羞成怒,他握着笔,眼前是白纸一张。他要给那死东西立一张他自愿帮助对方的字据。 他迟迟没有下笔,脸上那种类似于被发丝刮挠着的冷意又出现了。 江橘白抬头,不知道该看向哪里,“你的名字怎么写的?” 过了良久,江橘白感觉自己的小臂被什么东西扶了起来,他的五指被数道阴冷缠缚,它握着江橘白的手,江橘白的手握着笔,白纸上落下它的名字:徐栾。 江橘白看着纸上那比自己的要漂亮许多的字迹,语气隐忍:“大部分的字我都会写,但是这种生僻字我就不会。” 7 误入灵堂6 李小毛摸黑在寻江橘白的路上,他从小在村里跑,腿脚最快,上树掏鸟窝,下河捞鱼虾,几公里的路他快步走下来,气都不带喘的,体力出了名的好。 可现在,他每走一步,都要大喘气一口,脚下的地面也不像是路,更像是随时会一脚踩空的悬崖。 “小白?” “小白!” “江橘白!” 李小毛的声音哆嗦起来,他听见地下室回音阵阵,阒无人声的环境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似的。 “陈港?”他回头呼唤,没有人回应他。他分明刚走出去不远,他这么大的声音喊陈港,对方怎么可能一点都听不见。 李小毛双手在身前探着路,他咬牙继续往前走,他明明记得江橘白就是朝这个方向离开的啊。 陈港听着李小毛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他靠在墙上,微仰着头,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理睬李小毛。反正还在喊叫,反正又没死。 他看着已经慢慢在醒来的江诗华,低声问道:“没事吧?” 刚醒来,江诗华还有些迷糊,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还在地下室,意识到自己几个兄弟都死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 醒来后的江诗华,手脚并用地爬到江尚身边,在这几个人里面,江尚跟他最亲。江家村原住民原先都是江姓,外姓都是外来的,只要是姓江的,平日里再怎么不对付,却再怎么都要比与外姓人更亲。 “江尚?江尚!”江诗华不知道该怎么碰江尚,江尚的身体是仰面朝上,但他的脸却是面向地面,和身前在同一水平的是江尚的后脑勺。 江尚是单亲家庭,实际上他有个爹,只是他爹在村子里当上了个管理山头的小组长,就瞧不上他妈了,跟村里别的女人勾搭上了,现在这两人已然过起了小日子,对方早就把自己的原配和儿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江尚他妈就指着江尚吊那么一口气才活得下去,现在江尚就这么没了,他怎么向婶子交代?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江诗华突然惨叫一声,朝楼梯口奔去,跑到半路,他的身体忽然停下。 江诗华疑惑地看着对方。 先掉在地上的是江诗华的上半身,血流如注后,他的下半身也软倒在地。 半空中好像出现了铡刀,将他整个人从腰部一分为二。 意外出现得太突然,使人措手不及。 江诗华睁大眼睛,血水从他的嘴角溢出,他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他还没死透,他手指用力抠抓着地面,青筋暴起,指甲盖直接翻了过去,血肉模糊一整片。 陈港手掌撑住身后的墙壁,他慢慢站了起来,走到了江诗华的上半身旁蹲下。 “赵...赵......”江诗华睁大着双眸,开口时,血沫使他说不完整话语。 陈港却能猜到,“我知道,我会转告她的,让她别伤心。”姓赵的,就是江诗华那已婚的相好的。 江诗华痛苦地点了下头,他快要闭上眼睛了。 就在这时,陈港伸手,在他外套里摸了摸,他在江诗华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块金子。 江诗华的眼睛重新瞪大。 陈港把玩着那块金子,“谁不喜欢钱?但如果拿钱的方式跟你们一样,那岂不是太傻逼了。” 他看着江诗华,轻轻地笑了,“在你刚刚晕倒的时候,我去把金子又拿了回来,转在了你的口袋里。” 江诗华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被鬼当成了第四个目标,他死瞪着眼睛,恨不得用眼神杀死陈港,他的怨恨使陈港更加想要发笑,他捏着金子在江诗华眼前晃了晃,“现在,金子是我的了。” 他将手掌捂上江诗华的眼睛,“认命吧。” 掌下呼吸粗重了一瞬,又顿然变轻变浅,直至掌下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陈港才将手拿开。 江诗华的眼睛还拼命地瞪着,比之前李淼淼瞪出眼眶的眼睛还要可怕,李淼淼的眼睛只是瞪出眼眶,显得愚蠢滑稽,江诗华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怨恨,使人如芒在背。 陈港把金子又装回到了江诗华的口袋里,在出去以前,他不会再碰这玩意儿。 三人全部分离开,李小毛还在找着江橘白,而江橘白,刚刚将那一份字据完成。 他的字形同狗爬,尤其是以他的名字为甚,中间的“橘”字对他而言笔画实在是太多了,他能不写错字就已经很不错了,难看就难看吧。 “行了吧?”江橘白语气不好地把字据拍到桌子上,“这......” 他话还没说完,脸颊忽然一阵刺痛,他怔愣住,很快,他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缓缓而下。 江橘白低下头,看见一滴接着一滴的鲜血从自己的脸上流下来。 一只惨白的手悄然出现在了江橘白的脑后,这只手的颜色白里透青,拥有人类手掌的形却没有人类的神,没有活人的气息,没有血液流动滋养,死气沉沉,是死人手。 它在江橘白毫无防备之际,突然直接将他的脸面朝桌子按了下去。 “砰”的一声,江橘白痛得眼冒金星,他甚至以为自己的头骨被那脏东西给拍碎了。 “操/你......”江橘白下意识就想破口大骂,脏话还没骂出口,就想到现在人在屋檐下,万一这脏东西恼羞成怒把他嘴撕成李淼淼那样,江橘白将这口气生生咽下去了。 要是这次能完好无损地回村,江橘白非得找几个老道来把这玩意儿给来灭了。 要是没人来,他就自己学够本了来。 半认命的江橘白伏在书桌上,当注意力集中后,他才察觉到,脸下那张字据似乎有一种吸力? 他感觉身体所有的血液都纷纷涌向了头部,借伤口为出口,争先恐后,汨汨朝外渗出。 可神奇的是,江橘白并未感觉到满脸濡湿。 他终于反应过来,桌子上的字据在吸他的血! 江橘白剧烈挣扎起来,可他的脑袋被脑后的手掌按压得死死的,不动分毫。 浑身力气用尽,江橘白急促地呼吸着,可能跟失血有关,他感觉到有些头晕,有些喘不过来气。 身后的压迫感在一瞬间消失了。 江橘白立马腾起,抵着椅子,脸色惨白地喘息着。 他目光落在了自己刚刚手写的那张字据上面,之前还是白纸黑字的字据,此刻已经变成了红纸黑字。 一想到是什么缘故使字据由白变红,江橘白的心底就冷意丛生。 字据之外的桌面,没有溢出半滴血液出去,从江橘白身体里出来的,全部都被这张纸给吸食了个干干净净。 很快,江橘白看见纸面“活”了起来,他的血液在纸上缓缓流动着,像是被剖开后的血管平面,血腥味一时间迅速占据了江橘白的鼻息。 看着这无异于“进食”的一幕,江橘白一阵反胃,扶着桌子弯腰,差点把胃都一块儿给呕了出来。 江橘白没有吐出来任何食物。 他的胃内已经空了,想来,时间已经过去非常久了。 他们还真是被困死在了这里。 吃饱喝足的字据重新排列组合,连笔画都被打乱,变成了一张新的,契书。 契书内容: “我江橘白自愿不惜一切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帮助徐栾同学,我愿意将我的一切都献给徐栾同学使用,甚至交出我的生命。” 字据被改成了契书,江橘白目眦欲裂。 他伸手企图将契书夺回到手中,但契书却瞬间消失不见,桌面空空如也。 少年垂眼看着已经空了的桌子,他呼吸声粗重,怒火中烧,他试图让自己像之前一样冷静,但人生头一回被愚弄的愤怒和发现自己踩进了陷阱的恐惧让他直接装不下去了。 “你他妈的,你玩我?”江橘白一脚踢翻椅子,他将书架也推倒在地,看着那些珍藏的书籍变得乱七八糟,他跳上去狠狠踩了几脚。 他太清楚跟鬼怪签订契约代表着什么了,江祖先在家里念叨过无数回。 鬼神分正邪,契约自然也有好坏,地方神会在享受当地民众的香火供奉后,保佑当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便是好的,而邪神与邪灵,就像他们之前说的养小鬼,那是要靠人的精气甚至人命来供奉,一旦违背承诺,与之协议的人将会承受比付出生命还要惨痛的代价。 而就在刚刚,江橘白与这只恶鬼签下了契书。 “小白!”李小毛的声音出现了,接着李小毛也出现了。 他朝江橘白跑过来,在看见这一地狼藉后,他惊恐道:“发生了什么?” 江橘白扭头看着李小毛,李小毛被眼睛通红的少年吓了一跳,那活像被鬼上身了一样,杀气腾腾。 很快,李小毛又看见了江橘白右脸颊那长长的新鲜的一道伤口,他立马凑上去,“小白,你脸上这是怎么回事啊?” “它弄的。”江橘白没好气地说道。 “你,”李小毛神色复杂,“你跟它打起来了吗?”他不想这么问的,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很弱智,因为那玩意儿根本没有跟他们打架的必要,它杀死他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一句话说不清楚,”江橘白抹了把脸,“你怎么一个人,他们几个呢?” 李小毛的脸上重新笼上阴云,“陈巴赫和江尚刚刚死了,陈巴赫被砍了头,江尚被扭断了脖子,它可能真的是因为他们偷拿了它的钱才杀人的。” 李小毛嘴硬心软,这辈子都没见过死人的场景,还这么血腥直接。 直接死在这儿都还好说,反正没后文了,要是能出去,李小毛估计这阴影得跟随他一辈子了。 过了许久,江橘白才去拿长明灯,“别管他们了,我们想办法先出去。” 李小毛紧张地跟紧了江橘白,“我们要怎么出去?” 江橘白看了眼头顶上方,他没有把握自己写了那份契书,对方就会放他走。 总之,先看看。 - 沿着来时的路,两人走得小心又轻声,但脚步声仍旧清晰可听,一声接着一声。 头顶那诡异的规律脚步声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此时此刻他们听着的即使是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却仍觉毛骨悚然。 “快到了吧?”李小毛抱着江橘白的手臂,身旁的江橘白此时此刻就是他全部的依靠,只要有江橘白在,他就算是害怕,也没那——么害怕。 他仰头看着对方,还未等到对方的回答,就看见对方的眼神忽然一边,接着江橘白丢下长明灯,随着灯盏落地,哐当一声,江橘白大步朝前方跑去。 李小毛朝前方看去,惊呼一声,他朝那吊在半空中的人大喊,“陈港!” 陈港被吊在了半空中,他还没死,他正在剧烈的挣扎。 陈港的脸涨得通红,能看得出来,他双手用力地在脖子处拉扯着什么东西,但却并没有什么用处。 “放开他!”江橘白跑到陈港脚底下,他双手抱住陈港的腿,看向上方,“陈港!” 陈港现在却已经听不见任何的呼唤了,可供身体使用的氧气已经流失殆尽,没有新的,那道看不见的绳索是在他身后一瞬间出现的,接着他就被吊到了半空中。 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改变那根在自己脖子上越绞越紧的绳索。 陈港的脸逐渐涨成了青紫色,他的嘴长大,眼中布满血丝。 江橘白看出来陈港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仓皇地望向漆黑深处,红着眼睛,“放了他,我求你了,我什么都答应你。” 李小毛满脸眼泪,他不知道江橘白在跟谁说话,他现在很害怕。 金子明明已经还了回去,他们三个什么都没有做,连棺材都没有碰过,为什么还是轮到了他们三个? 难道那个东西一定要杀死他们所有人吗? 陈港的喉咙中发出嘎吱声,他一直没断气,可他的脖子看起来已经快被绞断了。 江橘白和李小毛束手无策。 最后一秒,江橘白忽然看清了上方黑暗处趴着江诗华,江诗华咧着嘴,手里拿着一根透明胶线,兴奋地左右拉扯。 他,或许应该用它,是它要杀了陈港,它正在用胶线像锯木头那样锯着陈港的脖子。 在江诗华的身后,一只手冒了出来,它一把掐住江诗华的脖子,江诗华便立刻作烟散。 而在那只手出现的同时,陈港的脖子像一颗石头一般,重重落地,滚了一段路,撞到墙上,停了下来。 陈港的身体一块落地,半扇猪肉样一样沉甸甸地摊落在地面。 李小毛哭得撕心裂肺,“陈港......” 江橘白却怔愣在了原地。 其他人应该都是“徐栾”动的手,可陈港为什么却是江诗华杀的?江诗华为什么变成了鬼,一般来说,人死如灯灭,如果没有很重的怨气,就很难成鬼。 虽然江诗华就出现那么短暂的几秒钟就被这里的主人给收拾了,但的确是他,江橘白没看错。 为什么? 江橘白去摸了一遍江诗华的全身,不出意外摸到了那块金子。 目光一直跟随着江橘白动作的李小毛尖叫了一声,“这、这个不是还回去了吗?” “你确定他们还了?” 李小毛用力点头,“江诗华和江尚他们一起去还的。” “后来呢?” “后来江尚就死了,然后江诗华吐了之后也晕了过去,我后来就去找你了,再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说着说着,李小毛才发现,江诗华也死了。 他为什么也死了?李小毛眼底一片绝望。 这块金子,如果真的还了,就不会再度出现在江诗华的口袋里。 既然金子又出现了,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金子根本没还,江诗华和江尚是暗度陈仓;二则是金子确实还了,但之后又有人把金子拿走,并且因为不想被鬼当做目标,所以把金子暂时存放在了江诗华的身上。 而江诗华恰好在死前得知了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生怨。然后,报复。 江橘白慢慢将金子放到了地上,他没看李小毛,兀自往楼梯方向走,“我们上去看看。” “陈港怎么办?”李小毛手足无措。 江橘白脚步的只是作了轻微的停顿,就继续向前,“他自找的,什么怎么办?” 李小毛没听懂,他想追问,可是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顾不得其他,李小毛跨过地上几具残缺的尸体,跳着追上江橘白。 走到一楼,李淼淼稀巴烂的身体还横在走廊里,而走廊里出现了几扇木门,墙壁上有好几个照明灯开关。 看见开关,阴冷仿佛散开了些许,李小毛喜极而泣,“小白!有灯!” 江橘白手掌按在墙上,他将开关按下去,眼前依然是漆黑一片。 见李小毛呆住,又哆嗦起来,他随便诌,“可能是灯坏了。” 可他话音刚落,旁边那扇没有光线的门忽然朝后打开,江橘白被一只手直接拽了进去,门又重重关上。 站在房间里,江橘白只感觉前所未有的湿冷,他不像是站在四四方方的房间里,而是站在潮湿阴寒的井底。 好像有什么东西攀上了他的手腕,江橘白缓慢地低下头,他将手举到眼前,手腕上空空的。他的铜钱不见了。 而他的手中却又多了一样东西,就是那份红底黑字的契书,契书的血腥味让江橘白不得不屏息。 他将契书慢慢展开,上面的内容还是跟之前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最下方多了一个名字,不是他的名字,也不是他写的名字。 是“徐栾”,也是“徐栾”写的。 身后阴冷袭来,江橘白瑟缩了一下脖子,那块金子被悄无声息放入到了他另一只手心。 如同催命符般的金子,到了此刻,居然成了酬劳。 8 落魂1 外面终于传来了属于人类的声音,他们整大喊大叫着。 “小兔崽子们,居然跑到仓库里藏着!” “看我今天不剥了你们几个的皮!” “来人,都来人,把他们几个给我都捆起来,打电话,叫他们家长过来,我要好好问问他们是怎么管教自己孩子的!” 头顶的灯“蹭”的一声,乍然亮了,眼前恍若白昼,江橘白被炫目的白光刺得不由自主闭上了眼。 在凌乱又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来到之前,江橘白睁开了眼睛,他毫不犹豫把金子放进了口袋,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 暴怒的徐家人已经来到了跟前,李小毛喊了声小白,躲到江橘白背后。 徐美书是徐栾的父亲,他站在队伍最前方,细长的丹凤眼,经过年月的浸润,威严之势从中缓缓散发,他此刻无意是愤怒的,除了愤怒,还有惊惶和痛心。但他克制得很好,只是在不停地深呼吸。 发现自己死了儿子,身为父亲的他,当然痛心。 而他身后乌泱泱的人,也都是自家亲戚,都带着一种恨不得把眼前两个少年直接弄死的表情。 看着眼前两个浑身脏污的男孩子,衣服上有些颜色甚至有些像......血迹? “你们都......”质问他们的徐逵嗓门拔高到半路就戛然而止,他眼珠蓦地瞪大,瞳孔大到就差占掉全部眼白,他指着江橘白和李小毛身后,惊恐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那是死掉的李淼淼。 灯火通明,李小毛的面色煞白一片。 他差点忘了,七个人,五个人死了,只剩他和小白两个,那这些人,他们会怎么想?他们会不会认为是他和小白杀了李淼淼他们? “你们杀人了!”果然,徐逵的下一句便是。 江橘白的手臂被李小毛攥得生疼,他看着徐逵,“你觉得正常人杀人能把人的脸给撕成两半?” 徐美书紧盯着江橘白,挥手,“去看看。” 徐逵从徐美书身后走出来,他瞪了一眼江橘白,越过他,走到李淼淼旁边蹲下,蹲下后,江橘白听见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淼淼的双腿顶着一个已经被别成U字形状的上半身,眼睛只剩下两个空空的黑洞,嘴巴被撕开,两条颊肉像两条死泥鳅一样瘫在脑袋两边。 难怪这小兔崽子说正常人杀不成这样?神经病也办不成啊! 徐美书看了江橘白半天,问他,“就你们三个?” 李小毛从江橘白肩膀后面探出脑袋,“下、下面还有。” “你们去下面了?!”徐美书的音量突然变高,不等回答,他一脚踢开挡在路上的徐逵,踉踉跄跄地跑向地下室。 他下了楼,没过一会儿,又急匆匆地跑上来,他脸上出现了不符合他人设的慌乱,“你们知不知道,你们闯大祸了!” 他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脸色就更别提,他说完,丢下一句“让他们走”后,就甩开手转身往外走了。 其他人从来没见过徐美书这么大惊失色的样子。 徐美书那是什么人啊,那是带着整个徐家镇发家致富还让江家村都跟着沾光的人。在徐家镇人的心目中,徐美书甚至当得起拥有一座专属于他的祠堂,受他们当地人的香火供奉。 可就是这样的人,进了个地下室,居然是扶着墙回来的。 在下面看见鬼了啊? 有不少徐家人好奇,结伴而行也下了地下室。 江橘白倚墙而立,冷眼看着。 没过多久,从地下室就传出了他们尖叫声,接着,他们都往上跑了回来,个个都没有了刚刚下去之前的雄赳赳气昂昂。 呕吐声接二连三地响起,还有尿骚味,混着从地下室飘上来的血腥气,现在走廊里的味道臭不可闻。 李小毛:“小白,我们回去吧,我想回家了。” 外面的天都快亮了,鸡叫声从不远处传来,还有前院的锅碗瓢盆碰撞声、人声,一时间,包裹着两人的寒意慢慢散开了,夏天尾巴的暑热又出现了。 李小毛看着远处山顶曦光微芒,眼含热泪,“终于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 江橘白/精疲力竭,他点了下头,有气无力地朝院子外走。 刚出徐家的大门,一直卧在树下的大黑就冲了过来,它尾巴甩得飞快,狗脸上一脸喜色。它等了江橘白一整夜。 但它刚跑到江橘白面前,就一个紧急刹车,它突然朝江橘白呲牙,尾巴毛都炸开了,喉咙里的低吼声听着让李小毛头皮发麻。 “大黑这是怎么回事?”李小毛都不敢靠近大黑了,感觉它随时会跳起来撕咬他跟江橘白。 江橘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低声道:“跟你无关,是我身上不干净。” 李小毛“啊”了一声,嘟囔,“搞得它自己很干净似的,一屁股苍耳还好意思嫌弃你。” 因为不是衣服不干净,是他被鬼缠上了。 大黑肯定感觉到了,所以才对着他狂叫。 但江橘白懒得跟李小毛说,说了也没用,别把李小毛给吓死了。 - 一回到家,江橘白没顾上换衣服洗澡,直奔阁楼。 木质楼梯踩出嘎吱声,他推开江祖先房间的门,老人的房间窄小,采光也不好,儿子儿媳不许他把那些家伙什往外带,他便只能收在自己的房间,将所有可利用的空间都利用起来。 但就算条件简陋得可怜,他也依然在床头摆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放着一樽男性铜像。江祖先每天早上都会给铜像点一炷香,在铜像前念三个小时的经。 此刻,房间里烟丝袅袅,老人正背对着门口默念着什么,他没回头,口中念念有词,“大胆小鬼,居然敢登我江大山人的门?不想活了不成?” 他竖眉回头,看见的却是自己孙子。 江祖先神色猛变。 “阿爷,我碰上麻烦了。”江橘白走进房间,轻轻掩上房间的门,他不想惊动父母。 说了他们不一定会信,可能还会认为是江祖先整天神神叨叨,把他带坏了。 江橘白盘腿坐在江祖先面前,将昨晚碰到的事情说给了对方听。 他不敢漏掉任何细节,尤其是签下契书的过程。 江祖先听完,一巴掌扇在江橘白的脖子上,不重,像是恨铁不成钢的心痛,“你糊涂!” 江橘白又坐回来,他把口袋里的金子拿出来,放到地板上。 江祖先怔愣片刻,“你还收了它的钱?” “我已经签了契书,不拿白不拿。”江橘白用破罐子破摔的语气说道。 小窗外昏朦的灯光照在少年的侧脸,恰好照亮的是有伤的那一面,红色的伤口拇指长,像极了绷直的一根红线。 他满脸倔强,让人看了生气,看了心疼,看了惋惜。 江祖先指着地板上那块金子,“你知道不知道,如果你不收这块金子,你跟它的契书就无效?” 江橘白猛然抬头,“你是说......” “无规矩不成方圆,不管是哪个世界的生灵,都有一套规则可言。你不收钱,表示你不认可它写的契书,那契书就对你们两个都不奏效,你现在收了它的钱,接了这个单子,我也没办法。” “它也没跟我说啊。” 江祖先:“它要是跟你说了,你还能收这个钱?” 江橘白开始沉默之后,老人转身重新面对着铜像,闭着眼睛又开始诵经。 “那我现在要怎么办?”江橘白垂头丧气。 江祖先念完一段经,回过头来,他年纪虽大,可眼神明亮,比那柱香顶头的火光还亮。 “与鬼神结契,那跟人与人之间签合同本质是相同的,但执行得比人类更加严格,不容失误,也不容反悔。否则,后果不是结契的两方可以承受的。” “它能有什么要承受的?” 江祖先冷哼一声,“那是它诓了你,条条利于它,但对你有百害而无一利。若我与这东西签契书,那就要签对双方都有约束的契书,并且对双方也应都有利处。” “不过......”江祖先长叹一口气,“你遇见的这只估计不是讲道理的,它的怨恨想必很深,所以才如此恶劣。” “你的铜钱呢?”江祖先说完,忽然问。 江橘白摸向自己的手腕,“被它拿走了。” 老人身形一晃,撞倒了桌子上的铜像,那是他的宝贝,他此刻却没有着急去扶,而是伸手抓住江橘白的肩膀,语气焦急,“去拿回来,你不想死的话就去把铜钱拿回来,快去!” “我不去。”江橘白甩开江祖先的手,想都不想就说,他不想再回那鬼地方了,他没像其他人一样大喊大叫,但不代表他不害怕。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烫手得很,他估计自己肯定得生一场病,这会儿再回那东西的地盘,他还能活命吗? 江祖先回身扶起铜像,听见身后起身的动静,他用衣袖擦拭铜像肩膀上的香灰,叫住江橘白,“小白,你去我房间的窗户朝下看河道边,你看那岸边是不是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 江橘白停下脚步。 虽然不明白江祖先要做什么,但现在他对江祖先比以前要信服,他走到床沿,挪开床边的箱子,爬到床上,爬到小窗前,拉开窗户,朝下面看去。 天还没彻底亮起,光线蓝幽幽的,岸边凸起的岩石泛着湿冷的寒光。 他们家住在苏道河河边,门前不远处正好是河水比较急的一段,时常出现肉眼可见的漩涡,漩涡看着不大,吸力却完全可以带几个成年人下去。 河边的石头上,蹲着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正在玩水。 像是察觉到有人在看她,她回过头,青白的脸,瞪大的一双黑瞳,浑身呈现出一种常年被水浸泡着的浮肿。她不仅朝江橘白笑,还朝他招手,“小白哥哥,来玩。” 9 落魂2 江橘白眼皮诧然一跳,他心底发凉,面上还是装得淡定,他用口型回了那小女孩三个字:滚远点。 他拉上窗,从床上跳下来,又坐回到江祖先跟前。 “那不是江玫那被水打走的女儿吗?” 江祖先看了眼他,“你记得?” “他们一家人在我们家门口哭了几天几夜,我当然没忘。”江橘白说道,神色复杂。 那小女孩长得挺漂亮的,他们江家村风水好,出美人,不论男女,个顶个的水灵灵。江橘白以前还给她买过小卖部的辣条吃。 只不过三年前,小女孩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跟几个同龄的小孩儿下到河边捞虾,结果一屁股墩撞在背后的棱石上,直接倒栽进苏马道河,河里有漩涡,当时打了几个转,直接就把小女孩带走了。 找到小女孩的尸体已经是三天后,她的家人把纸钱洒了满满一河面,她妈江玫虽然又生了一个孩子,但只要提起这个被淹死的女儿,依然是止不住抹泪。 江橘白:“她现在是鬼?” “是水鬼。” 江橘白张了张口,找到自己的声音,“我记得你说过,唯二没找替死鬼就不能投胎转世的就是水鬼和吊死鬼,所以她现在还在苏马道河的原因是她还没找到替死鬼?” “但是我以前从来没看见过她,为什么我现在就能看见?”甚至不止光是看见,他还能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哪怕明明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也能闻到对方身上被水泡烂的气味,潮湿、柔软...还有淡淡的烂鱼烂虾的腥臭。 江祖先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桃木小箱子,他打开搭扣。 江橘白还以为阿爷会拿出什么能斩妖除魔的秘密武器,结果全都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 “旺神者,神想之念之,鬼贪之占之。”老人眼神幽黑明亮,“你出生的时辰不对,正好是处于阴阳轮换之际,那时候阴气最重,可你偏偏又是一个至阳体,对冲之下,你便成了旺神者。” 江橘白听完,点头,“听起来挺牛逼的。” “......”江祖先没好气地又哼一声,翻了个白眼,“一头无论神鬼都惦记的肥羊,还沾沾自喜起来了?” “什么惦记?”江橘白抬起头,他直觉这好像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不懂。 “你小时候喜欢看西游记?” “我现在也喜欢。” “你比唐玄奘还要倒霉,”江祖先竖起四根手指头,“他有三个徒弟,还有一匹马,你没有。” “他背后是如来佛观世音,你没有;他的前身是金蝉子,死后成了旃檀功德佛,你的前身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你如果死于鬼神之手,你就没有下一世了,你的肉/体和你的魂魄都会被享用殆尽。”江祖先阴着脸说完,转而,语气又变得稀松平常起来,“所以你一出生,我就让那串铜钱成为了你的护身符。你不当回事,经常丢在家里,我便总偷偷装进你的书包和你的口袋,没想到你这次,竟然直接把它丢在了怨恨那样深的厉鬼手里,你不想活了吗?!” “你现在能看见那些小鬼,这只是第一步,”江祖先说,“很快,它们就都会来找你了。” 江橘白腾一下就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我现在就去把那铜钱拿回来。” “等等。” 江祖先回身,从桌子的小抽屉里拿出一卷四方黄纸,手指蘸上朱砂,在纸上飞快画作,他将这道符递给江橘白,“短效护身符,只能管两个时辰,你速去速回。” “那你给我几张纸,教我画,我学会了不就行了。”江橘白建议道。 “...这是要靠修为的,普通人就算知道怎么画符,自身没有修为,画出来的符就是废纸一张,懂不懂?”江祖先画完一张符,脸色都没刚刚好了,“修为越高,所画的符所含的能量就越高,我的能力你又不是不知道,将就一下吧。” 江橘白拿着符,三步并作两步往一楼跑。 他顾不上换衣服,更顾不上吃饭休息,打算先把那串铜钱带回来再说。 天麻麻亮,蹲在河边玩水的红衣小女孩不见了。 - 江家村和徐家镇就隔着一条河,也就是苏马道河。苏马道是人工挖出来的,一锄头一锄头一挖就是十好几年。 河面并不似江面般宽阔,弯弯绕绕,时宽时窄。 因为水势凶险,意外死在苏马道河的村民和镇民还不少。 江橘白以前听别人说,死在苏马道河里的人,有的是自以为勇猛从上往下跳,一脑袋砸在水下石头上,脑袋开花死的;有的人不会游泳不小心掉下去淹死的;还有游泳游到一半抽筋呛水死的......反正各有各的死法。 如今看来,这些死在苏马道河的人,死因可能并不像传言说的那么单纯。 独自走在路上的江橘白,不停回头看,他出门时加了件外套在身上,却还是觉得凉丝丝的。 这有可能是从徐家地下室出来以后的副作用。 河水碰撞岩壁的声音清脆入耳,天变得比之前亮,江橘白碰上了好几拨去山上上工的村里人,大家伙看着小村霸冷着脸,都不敢跟他打招呼。 河面上还雾蒙蒙的,再走一段路,就到桥头了,过了桥,便是徐家镇。 徐家镇早就脱贫致富了,哪怕雾气缭绕,都能看见他们那虽然千篇一律但华丽又漂亮的一群房顶。 哪像江家村,不少人还住土墙垒砌的老屋。 终于上了桥,却越发冷飕飕了。 拱桥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热闹的敲锣打鼓声,不见其人,但闻其声。 江橘白放慢了脚步,那阵热闹到了眼前。 原来是一队迎亲队伍,队伍的最前方走着一个脸黑体壮的男人,他行的是拖青,手举青竹竿,青竹竿最上方吊着一块鲜猪肉,在空中甩过来甩过去,鲜红的瘦肉与白腻的肥肉配着,成色很好——这是他们当地的习俗,以此表明新娘乃是初为人妇,猪肉也能辟邪。 在拖青之后,便是敲锣打鼓的锣鼓队,穿的一身喜庆,头上戴红帽,腰上扎红布条。 其后跟着一顶顶大小不一的红轿子,里面坐着新娘新郎的媒人以及新娘的父母亲戚。 轿子在白雾中若隐若现,最后接二连三路过少年眼前,一顶比一顶清晰。 江橘白紧攥着护身符,大气都不敢出。 一顶轿子路过江橘白时,帘子被一只纤细白嫩的手挑了一角起来,露出里面化着新娘妆的面容姣好的女人脸,只是脸上粉抹得太白,愈发显得唇色深红。 她朝江橘白笑了笑。 “......” 江橘白掐了自己手心一把,冷冷地迎上鬼新娘的笑容。 大红的帘子缓缓放下,队伍还没走完,江橘白站在桥边,打算等他们队伍走完过后自己再走。 看见队伍里扛箱抬轿的人都目不斜视,江橘白背过去,悄悄拿出护身符,而就在他正准备展开护身符的时候,符纸化成了一把黄色的粉末,从掌心指缝流走。 少年大脑宕机了几秒钟,心跳陡然加快,他瞥了眼身后存在感十足的迎亲队伍,垂眼看向河面。 水雾之下,河面之上,飘起一张红色裙子的布料,左右摆荡,像是在朝瞧上的人发出无声的邀请。 完了完了。 来了来了。 “你好。” 说话的人,在跟江橘白打招呼的时候,还不忘拍拍他的肩,让他回头。 江橘白缓慢地转身,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年级跟他相仿的男生,也穿得同样喜庆,红色的唐装上衣,同样抹又厚又白的粉,涂红嘴巴。 对方身上有一股香灰的味道,跟江祖先诵经时的那香灰不一样,眼前这东西身上的味道,阴冷黏腻。 江橘白的眼神越过对方的肩,长而整齐的迎亲队伍,乌泱泱的人头,整齐划一的步伐。 看上面还勉强能看出喜庆,可当目光下移时,看见的景象却使人浑身发毛。他们的脚后跟都是冲前的,反而脚尖冲着后面。 全是鬼。 眼前的男鬼将手中的大红宫灯朝前送了送,这是一盏六角宫灯,宫灯散发着红色的光芒,几面玻璃上贴着红色鸳鸯剪纸,宫灯上还雕刻着牡丹花图案,几方流苏优雅地晃动。 如果这不是鬼送给自己的,江橘白估计立马就美滋滋拎回家挂自己房间了。 “心意领了,东西就算了。”江橘白面皮绷紧,拒绝了。 “我姐姐很喜欢你,你收下吧。”男鬼声音低低的,他又把宫灯往江橘白的方向递了递。 在江橘白要推开对方时,却发现宫灯已经到了自己手里。 他怔然地看向不知何时回到了队伍中的男鬼,他似乎很欣慰,朝江橘白露出灿烂的笑容,嘴角诡异地咧到了耳根。 江橘白立即就把宫灯丢到了地上,宫灯滚在地上,灯却还亮着,完好无损。 他心跳如擂,口干舌燥,立即朝徐家镇的方向跑,想要快点把铜钱找回来,这日子他是一天,不,他是一分钟都过不下去了。 再这么下去,他迟早得被折磨得阳气散尽!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桥尾才敢停下,撑着膝盖大喘了几口气,江橘白在心里嘁了声,这样的小鬼还敢出来唬人,他可是连徐栾那样的都应付过。 江橘白志得意满,叉着腰转身,他嘴角的笑凝滞住。 在桥上,他刚刚站定的位置,他看见“自己”还在那里,手里则拿着那盏明明已经被丢掉的鲜红明亮的宫灯。 而在“他”的面前,一顶装饰华丽的红轿子面对着他,轿门徐徐打开。 轿子两旁两个身材矮小,脸色青白的男人将“他”迎上了花轿,“他”也很顺从地钻进了花轿里。 10 落魂3 看见“自己”坐着轿子跟着迎亲队伍离开,队伍消失在雾中,江橘白冒出一身的冷汗,他转身朝徐美书家的方向跑去。 找回铜钱应该就好了吧。 徐美书老娘的八十岁大寿被破坏了,地下室死了五个人,五个人的家长此刻都聚集在徐家的院子里,对着眼前孩子残缺破烂的身体嚎啕大哭,院子里还晕了好几个。 乱糟糟的院子里人头攒动,让翻进后院的江橘白得以完全没被人注意到。 甚至,就连后院的那条狼狗都跑到前院去了。 他特意绕到前后楼中间的水沟查看,他摸着墙壁,虽然陈旧,但是完整。 仓库真的没有后门,他们七个人从最开始就撞鬼了,却还以为是误入了灵堂,打扰到了魂灵才受到报复。 江橘白绕回前门,仰头看着蛛网密匝的门框,他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仓库里的空气布满灰尘似的,使人感到呼吸不畅。 江橘白找到灯打开,发现灯泡表面覆盖的灰尘已经吞没了去大部分光芒,开了灯跟没开也没什么区别。 幸好,窗外的光还是能照进来。 走廊位于两旁房间的中间,光照不进来,一片漆黑。 , 走廊尽头,地下室的入口,那串铜钱静静地躺在地面上。 江橘白面上一喜,马上就大步跑过去,距离铜钱只有一步之遥时,他脚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整个人摔出去。 地上扬起灰尘,江橘白疼得呲牙,但还是迷蒙着眼,伸手把铜钱一把就抓在了手中。 身旁门半掩,窗户外灯光照进来几缕,正好也照亮了江橘白手里的铜钱。他记得铜钱一开始是铜金色。 江祖先水平不过关,他口中的好东西,成色都只能算一般,更何况还是这有了十八个年头的铜钱。 但是现在,这串陈旧甚至有些褪色的铜钱,却通体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并且,越靠近铜钱中心,铜色越深,甚至泛着红。 这还是他之前的那串铜钱吗? 江橘白膝盖蹭着地面,试图爬起来拿着铜钱到外面好好研究一番。 只是他的腰刚拱起,背后就迎上一股力,直接将他的身体重新按回到了地面。 他的颈后传来一阵微风,很慢可是凉得使他浑身都忍不住颤抖,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颈项无端昂了起来。 趴在地上的人急促地呼吸着,往上仰着的气管运作得十分费力,他眼底浮上水雾,周身都被柔软的冰凉包裹住。 一只近乎透明的手从江橘白的领口探了出来,手臂病态青白。 手掌不顾江橘白眼底的恐惧和身形的颤抖,沿着颈项朝上,抚摸上下颌,最后拇指按在了江橘白的唇角,用力朝旁边一滑。 一道红似胭脂一般在江橘白的嘴角洇开。 一道似笑非笑的嗓音在江橘白耳边混沌不清地响起。 “看来,我应该祝你新婚快乐了,小新郎?” 江橘白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身体被控制住,他知道原因,却无可奈何,像个玩具一样,任对方为所欲为。 他一定要想办法弄死对方,让对方灰飞烟灭,下十八层地狱,永不得转世轮回。 - 江橘白拿着那串铜钱,踉踉跄跄回到了家中,一路上,似乎有不少人在跟他打招呼,但他都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答的。 他差点找不到家。 父母出去上工了,江祖先正坐在客厅当中等着他。 “给。”江橘白把铜钱一掌拍到桌面。 少年身上那冲人鼻息的阴气,让江祖先都忍不住后背生出了凉意。 江祖先回身面朝着少年,他看着对方雪白的脸色,让他低下头来,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脖颈、心口,把了脉搏。 老人心底暗道不好,严肃问道:“你在路上有没有碰见什么奇怪的事情?” 江橘白坐在椅子上,“奇怪的人算不算?哦,不对,是奇怪的鬼。” “你怎么判断它们是鬼的?” “正常人走路不会是脚后跟冲前,”江橘白说道,“我碰上的是一支迎亲队伍,队伍里,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的非要送我一盏灯,我不要,但是我又要了。” “......你说清楚。” 回想起之前在桥上的情景,江橘白仍旧感到毛骨悚然,“我没收就跑了,但是等我回头的时候,发现还有一个我站在桥上,那个我收下了灯,坐着轿子走了。” 江祖先的脸色变得比刚刚还要难看,“难怪,你一回来我就发觉你不对劲,你的魂掉了。” “魂掉了?”江橘白指着自己,“那我现在是什么?” “有些心疼女儿,不舍得女儿外嫁的家庭,会招上门女婿,让女方自己挑选心仪的男子,在女方看上对方后,女方的家人便送于对方一盏灯。你碰上这支迎亲队伍,迎的是阴亲,选的却是阳人。” “你收了鬼新娘的灯,就要上她的花轿。” “用不了两个小时,你就会陷入沉睡,如果找不回被它们带走的魂,你醒来就会变成了一个傻子。” 江橘白的脸越发的惨白,“难怪,我回来的路上就感觉很想睡觉,很困。” 江祖先定定地看着江橘白,“我得给你招魂。” 江橘白在阿爷的书上看见过招魂,可他不知道具体怎么实施的,他点头,“好。” “你去找块地,折根小麦茎子,再去准备一碗清水,一碗白米,放到桌子上,等我下来,我先上楼取东西。”江祖先撑着懒腰,“这么多年,本山人也是终于要出山了,就让我来会会你们这群敢带走我孙子魂魄的小鬼们......” 老人感觉自己后背黏着一层凉意,一进房间就不见了。 江祖先从抽屉里翻出自己多年未曾使用的桃木剑还有驱鬼用的香还有一个纯黑色的小瓷罐儿。 他在取完东西之后,弯腰拜了拜铜像,“您可一定得保佑我。” 这是江家村的老祖先,本名不清,大家都叫他江六爷。传闻江六爷心地良善,擅诗书绘画,最见不得他人吃苦,用自己的银子接济过不少同族人,却从不求回报。死后,村里人就给他立了祠堂,铸了金身,让他食后人供奉,衣食丰足。 说罢,江祖先手握桃木剑,精神抖擞地走下了楼。 - 白米引路,蜡烛照亮,一炷香便是整个仪式完成的时限。 若香灭了还没招回来魂,负责招魂的人,也回不来了。 江橘白坐在楼梯上看着老人捻了捻胡子,大喝一声,便要开始了。 桌边白色的招魂幡微微摆动,上面黑色的字体也左右摇晃着。 江祖先将手中的黑色小瓷罐儿放于香炉之前,他在罐子表面贴上了一张符,使用桃木剑挑起几滴清水撒过去,接着竖起手指在嘴边,念念有词。 江橘白只听见“吃饱喝好”“今世为人,下世为仙”,那贴在罐子上的符忽的就燃了起来,随着火焰熄灭,火光在窗户紧闭的客厅当中慢慢消失——一只只及江祖先腰高的通体漆黑的小鬼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它将桌子上的水果一扫而空。 这就是阿爷养的阴崽? 客厅中阴气阵阵,江橘白浑身乏力,靠在了墙壁上。 阴崽手捏着一张符,嗖一下到了少年面前,“啪”地一声就将符贴在了少年的额头中间。 江祖先捧着一只空碗,迈着奇怪的步子走到了江橘白面前。 他嘴里念的应该是招魂令,但江橘白已经有些听不清,他的腹部被一团火焰在灼烧。 “小白吾孙,时年一八,” “他命由他,望他归家。” “尔需新夫,何掳阳人,” “时龄不配,阴阳两道,人鬼殊途,天地不容!” “亲人尚在,儿未能留,不忠不孝,” “小白小白,速速归家。” “小白小白,速速归家!” “小白小白,速速归家!” 江祖先目光骤然凌厉,他手举桃木剑,招魂幡剧烈晃动,他身体立着不动,阴崽消失在了厅中。 那柱香,缓缓地一直燃烧着。 江橘白知道阿爷已经走上了阴路,去带自己的魂回来了,在那柱香燃尽之前,阿爷必须回到身体里。 香燃到一半时,阴崽出现了,它面露恐惧,逃窜进了罐子里,不再出现。 紧跟着,阿爷也回来了,他踉跄两步,口中吐出一大口鲜红的血,他手中的瓷碗碎裂,招魂幡死气沉沉垂下不再晃动。 江祖先目光呆滞,他顾不上去擦拭口角的鲜血,“居然是隔壁李村那死光了的一家。” 他望向江橘白,“隔壁李村李梓雅,在外务工的时候跟一个外村男子结识,还怀了孩子,结果她的家人瞧不上那男子,私下找到对方,开口威胁,李梓雅怀着孕被抛弃,伤心欲绝,跳井身亡,之后,她的家里人也都离奇死亡。” “我去时,你已经穿上了喜服,我跟她过了几招,眼看快得手,她的肚子里突然爬出一个浑身紫红双目淌血的鬼婴!” “若只有她一个,便是有其他家人作为傀儡,那我也能将你带回来,但是,她的孩子居然成了鬼婴,一母一子,怨气冲天啊!” “已经没有时间了,看来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说完,江祖先又吐出一口血来,他扒开江橘白,抛下桃木剑,手脚并用爬上阁楼自己的房间。 江橘白头晕眼花,撕下额头上的符纸,抓着扶手,艰难地走到阿爷的房间门口,瘫软在地。 老人动作麻利地翻出一个丝绒红布包,抓了一把香灰放在其中,他扎进红布包放在香炉旁边。 接着,他找出一只毛笔,在嘴里含了含,拧开墨水,沾了一道,随意撕下墙上一张废纸,龙飞凤舞留下几行狂草。 江祖先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地跪下,“我孙江橘白,今逢大难,恐遭杀身灭魂,我为他的祖父,已尽全力,却被妖异打回,实是我能力不足。六爷,今日我将我孙江橘白送予您做亲生儿子,让他日日为您献上香火纸钱,供奉您,爱戴您。今日时间太过紧急,准备不足,待我孙脱离危险,我一定带来丰盛的贡品进献给您。” “希望您不要嫌弃小孩呆笨,收他为子,护他周全,将他的魂魄从鬼手中夺回。” 江橘白靠在墙上,听完阿爷做的祈祷,小声问:“你不是说,不能随便结契吗?” “这是我们村的保护神,与他结契是契神,你那结契是契鬼。”江祖先爬到门口,揪着江橘白的衣领,拖拽到铜像前,“快,给六爷上柱香。” 江橘白抿抿唇,点了一炷香,插在了香炉之中。 江祖先抖着手,把装着香灰的红布包挂在了江橘白的脖子上。 刚一挂上,小窗外一阵阴风刮来,吹倒了桌子上的铜像。 江橘白眯起眼睛,还没看清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睛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那双手冰凉,柔软,并且还熟悉。 “徐、徐栾?” 这种时候,徐栾出现,跟雪上加霜有什么区别?江橘白倒抽一口凉气,心脏紧缩到难以呼吸。 阴凉黏腻的呼吸贴到了江橘白的颈项,蜿蜒而上,接着吹进了江橘白的耳朵里。 “小白,你现在应该唤我,鬼父。” 11 落魂4 少年身后鬼气冲天,整个房间的温度仿佛顷刻间下降了数度,冷得人直打颤。 而江橘白不仅觉得冷,还觉得手脚似乎被一股不可名状的黏腻给包裹住,让他无法动弹。 他艰难地仰头,头顶萦绕着淡淡黑气,他被鬼气环绕着,像是变成了它眼中的一盘食物。 而眼前的场景则给了江祖先今日第二次重创,他心口剧痛,喷出一口血来,“居然是这样的鬼,居然是这样的鬼!” “简直是,”江祖先指着江橘白身后、头顶,呐呐,“厚颜无耻啊!” 江橘白看见江祖先吐了第二次血,他往前迈了一步,脑后忽觉一痛,接着,江橘白意识全失。 拥有意识的,变成了已经换上喜服的他。 江橘白看着围着自己转悠的几个中年妇女,她们都是脚尖朝后的,皆面无表情,脸上看不出任何家中办喜事的欢喜,一张张发青的脸,尽管身上穿着新衣,却还是挡不住从领口朝外延伸的尸斑。 随着一股淡淡的腐肉味儿飘进鼻息,少年屏息,抬眼打量着这房子。 房子是老房子,却装饰得雅致考究,红墙绿瓦,墙上还挂着水墨画。 这种房子出现在山村实在是不怎么正常,但李梓雅这一家,在他们这一带还挺有名气——李家是避世研习修行的书法世家,时常有从达官显贵从外面寻来与李家高谈阔论,买几幅作品带走。 隔壁的村落镇子,找不出一家像这样的人家。所以李梓雅的父母当年才会棒打鸳鸯。 李梓雅...... 不认识啊。 江橘白正在神思着,手中突兀地被塞进了一只大红的花球。 “新郎官该出去了。”穿绿底红花纹的妇女凉凉地看了江橘白一眼,“像你这种小白脸,本不配做我们家的姑爷,但既然雅雅喜欢,那我们说不得你了。” “......”江橘白把花球往妇人手里一揣,“看不上就放我走。” 妇人一怔,周身气息忽然鬼气森森,她脸上的胭脂像血一样流下来,她脖子抻长,鼻尖就差抵上江橘白的脸,“新郎官该出去了。” 少年被吓呆住。 鬼妇人歪了下头,咧开黑森森的牙齿,重复道:“新郎官该出去了。” “新郎官该出去了。” “新......” “行了行了,”江橘白压下惊惶的心跳,把大红花又拽到手里,“说这么多遍,当我聋了?” 得到想要的答案,妇人瞬间恢复正常,她蹲下来抚了抚少年的裤脚,“新郎官该出去了。”这次说话的语气,比刚刚要正常多了。 在出去之前,另一个妇人从腰间摘下来一根红绸带,蹲下,系在了江橘白的两只脚腕上,一左一右,都系在同一根绳子上。 江橘白往前迈了一步,发现两只脚腕之间的绳子长度只勉强够他迈一步出去。 “这是什么?” 妇人抬起头,回答道:“这代表新娘栓住了新郎的心呀。” 江橘白怀疑是这群鬼主要是为了栓住他,栓个屁的心。 “新郎官该出去了。”绿衣服的妇女像一台复读机般一样重复说。 几人扶在江橘白的左右,嘴里念着让江橘白感到头皮紧绷的祝福词。 他迈过门槛,听见左边妇女说:“过门槛,有吃又有穿。” 出了室内,江橘白才发现头顶的天灰扑扑的,这不对,他们这地方,就是因为日照足,所以栽种的水果味道才特甜,像今天这么阴沉的天,一年到头都难以见着几回,要么就直接下雨了。 他面前的不远处,乌泱泱站了一群穿红着绿的“人”,江橘白各种洗脑自己那是人那是人那是人,心底还是不免泛起恐惧来。 他完全知道,这里面其实一个人都没有,就连他自己,现在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人。 江橘白飞快低了一下头,又迅速抬起头。 幸好,他的脚尖还是冲前的。 少年着红色立领宽袖短衫,款式粗看简单,但仔细一看,才发现衣服上尽是精美细致的刺绣,花鸟栩栩如生;短衫配着暗红色长裤,暗色中和上衣的艳丽,整体风雅又不失气度,但这个被半路抢来的小新郎官分明年纪还小,沉稳不足,看着倒是肆意张扬,眉眼更是妆都压不住的绝艳之姿。 半路,放着一只熊熊燃烧着的火盆。 右边的妇人扶着江橘白的手肘继续向前,嘴里缓慢念着,“跨火盆,年年春,三年两个胖男孙。” 看样子,是让他跨这火盆了。 可那火盆里的火苗快及半人高,这要怎么跨? 见新郎官迟疑,几个妇女登时一齐变脸,脸上的五官扭曲变形,眼珠逐渐往外凸,她们几人用力抓住新郎官的臂膀,拖着他往前。 “跨火盆,年年春。” “跨火盆,年年春......” 她们最终反复喃喃,江橘白闭上眼睛,被她们从火盆上架了过去,就在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他顺利跨过了火盆,毫发无损。 跨过了火盆,江橘白才看清立于群鬼之中的新娘,她穿着大红戏服,长裙及地,朱钗满头,殷红的唇,黑幽幽的没有眼白的瞳孔,看得使人心头发毛。 只有她是嘴角上扬的,其他人都是木然的表情。 外院有吹吹打打的铜锣喇叭声,时而高亢,时而低缓。 江橘白鞋底踩到了坑坑洼洼的地面,脚下触感从坚实变得柔软,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踩的是一只又一只麻袋,他每踩下去一次,沿着鞋帮边缘就会受力渗出乌黑色的血迹。 江橘白浑身冰凉,“这是什么?” “姑爷,这是米袋呀,踩了米袋,象征着你要给我们老李家传宗接代呀。”妇人下半张脸笑意盈盈,上半张脸冰冷麻木,掐着嗓子说话的细声很是刺耳。 米袋里,装的不是米吧。江橘白心想。 终于走到了新娘面前,一股阴气直击心脏,对方从衣袖中探出青白的手指,拉住了江橘白手中大红花另一头的红绳。 新娘冲江橘白“甜甜”地笑,“小白,拜了天地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你认识我?”江橘白只想拖延时间,他才不想跟这女鬼拜天地。 “你是江家村的,是不是?”新娘估计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显得俏皮,可鬼身不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她的嗓音尖细,就像指甲刮挠着黑板,“你是你们村最帅的男孩子。” “好了,不说了,”新娘望着江橘白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种急切,贪婪,和被叫做食欲的东西,“我们该拜天地了。” “等、等等。”江橘白朝院子里看去,阿爷不是给他做了契?不管是契神还是契鬼,高低是契了,对方到底来不来的,不然他就真只能跟女鬼拜天地了。 毫无动静。 江橘白沮丧回头,一回头,他的心跳差点当场停止。 刚刚还美艳不可方物的李梓雅忽然周身冒着黑气,她的身体变得肿胀,浑身缠满了井里的水草。 “难道你想悔婚?!!”她声音尖厉地质问道。 门口众“人”都将脸朝向了江橘白,同时换上同一副愤怒到脸部开裂的神情,仿佛只要江橘白点头,它们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冲天的怨气几乎将要吞没了江橘白。 江橘白掐着手心,挤出笑容,“不是,我是想说,你的头发好像乱了,要不要重新弄一下?” 看见李梓雅浮肿青白的脸上出现疑惑的神色,江橘白趁热打铁,“你看,谁家新娘结婚不是漂漂亮亮的,我看你们还请了摄像,难道你想自己顶着乱糟糟头发的样子被记录下来吗?” 若是李小毛听见江橘白此时此刻温柔能滴出水来的语气,想必隔夜饭都能给抠出来。 江橘白自己也恶心,但人在鬼屋里,不得不说点甜言蜜语。 “是吗?”李梓雅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她恢复正常,又露出笑容,“还真是呢,那我去重新弄一下,你等我哦。” 看着新娘回房的背影,江橘白长舒一口气,总算是争取到了一些时间。 这口气还没舒完,三秒钟不到,李梓雅迈着轻快的步伐出现了,“好啦,我们继续吧。” 这么快?! 江橘白被推着往厅里走,他打算再耍一回刚刚的招数,“你的衣服好像也......” “小白,你觉得我这里有问题,那里有问题,你是对我整个人都不满意吗?”李梓雅压低声音,一双眼睛充满怨恨地瞪着江橘白。 “......”江橘白定了定心神,他忍着女鬼身上的腐肉气味,凑近对方,“你不相信我?” 李梓雅眼中怨恨散去,转而变为惊慌,“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 江橘白冷哼一声,将手中花球重重地掷于地面,“你要是这么不相信我,这婚不结也没什么了不起。” 说完,他直接朝外面走去,将一众“人”等都抛在身后。 乍然,身后传来凄厉的尖叫声,仿佛有人生剜了她的心头肉,回音飘荡在院落中,几方阴森森的房子里都传来成群的低泣声。 “呜呜,呜呜呜......” “不是的不是你说的那样的,我爱你,我愿意为了你去死!”女鬼突然移动到了江橘白的身前,她一身红衣仿若被水泡褪了色,四肢变形,脸上出现一个拳头大的血窟窿,她流的也不是眼泪,而是污血。 江橘白强忍作呕的冲动,冷着脸,“我想冷静冷静,拜天地的事情,等会再说。” 听见对方还愿意给自己机会,女鬼抬起头,“六个时辰后,好吗?我一定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六个时辰,也就是十二个小时之后,那时候肯定已经天黑了,是更利于鬼新娘活动的时间。 江橘白点了下头,“都听你的。” 很快,江橘白被送回到了刚刚他呆过的房间当中,见那几个盯着自己的妇女都在门外,他立刻在房间里一通翻箱倒柜。 这好像是女孩子的卧室,还有化妆镜和很多不认识的瓶瓶罐罐,但现在四处都贴上了“囍,床单蚊帐也都换上了鲜艳的大红色,暗沉的灯光,让整个房间都显得十分诡异阴森。 江橘白伏在镜子面前,用纸巾用力擦着自己脸上的腮红和口红。 什么玩意啊。 只是他刚擦到一半,他的头就被一股莫名的力给抬了起来,对着镜子,江橘白看见自己口红擦得嘴角都沾上了,好似被人蹂躏过的可怜模样。 很快,他看见一双从他双肩后面伸出来的手臂,手指细长,但骨节分明,很明显是属于男性的手。 那双手是人类不可能拥有的青白,从后而来,顺着少年的脖颈向上,宛若寒冰的手指顺着少年的眉骨,眼角,鼻梁,一直往下。 江橘白一动都不敢动,他知道这不是那鬼新娘。 他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终于在自己的背后看见了一道模糊的人形轮廓,微微弓着腰身,从上至下,它正在打量自己。 对方拥有一张与手臂颜色同样的青白的脸,本应该全部存在的五官,却只剩下两瓣比常人更加红润的嘴唇,可这样的红润,出现在它的脸上,却红得鬼气阵阵。 “漂亮的小孩。”它嘴唇牵开,温和地轻叹。 12 落魂5 江橘白的头被定住,他感觉似乎被从头到脚地抚摸了一遍,从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嘴张大一种凭他自己无法达到的程度,似乎有什么东西强迫他张开了嘴——他的口腔也被“检查”了一遍。 他会以为是身后的“人”做的。 可镜子里的模糊身影,连一丝晃动也无,做这一切的似乎另有其“人”。 他知道自己的身后就是徐栾,他见过徐栾,在徐栾的房间里,徐栾的尸体就躺在他自己的床上。 但问题是,徐栾的脸在他的脑海里却是模糊的,只有轮廓,没有五官,就跟灵堂里那张遗照一样。 感觉,不是江橘白忘了徐栾的样子,而是他根本不知道徐栾长什么样子。 门外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身后的身影在刹那间消失。 能动了。 江橘白立刻就抬手揉了揉自己发酸的腮帮子,他压下心底的不适,站起身,身后的木门嘎吱一声,被从外面推开了。 是刚刚第一个对他发飙变脸的鬼妇人,她托着一个餐盘,餐盘中间放着一只瓷碗,瓷碗里不知道是什么,但热气腾腾的。 “姑爷啊,”她脚后跟冲前,迈过门槛,浑身阴气浓重,“该吃饭了。” 江橘白戒备地朝后退了一步,"我不饿。" “这可不是普通的饭,这是新郎饭,”鬼妇人居然没跟刚刚一样发脾气幻化回鬼貌,“这是我们这地儿的习俗,这刚过门的新人,身上带了煞气,雅雅说你身上的煞气格外重,比她见过的所有新郎官都重,得吃这口新郎饭,冲冲你身上的煞气。” 我身上的煞气再重都没你们这儿的煞气重。 江橘白很想这么说,但不敢。 他左右看了看,房子被布置得红通通的,一点都不喜气,反而阴森森的透着冷。 “你放这儿吧,我饿了就吃。”江橘白指了下自己看见的那张空桌。 鬼妇人死盯着江橘白,“那可不行,我得盯着你吃完,不然我怎么去给雅雅回话。” “吃吧。”她将碗和托盘一齐放到江橘白身后的梳妆镜上。 江橘白没有转身,但是能感觉到,对方一直阴恻恻地盯着他。 算了。 早死晚死都是死。 虽然这也太早了点儿。 认个鬼父,什么几把用都没有。 江橘白在红木凳子上又坐下来,他低头看了眼碗里的饭菜,悄悄舒了口气,还好,真是饭,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大白米饭上盖着一勺西红柿炒鸡蛋,红黄搭配,撒上葱花,旁边还有几块鸡肉丁和一小撮白菜,搭配上至少还是挺好看的。 江橘白本来没什么胃口,但他确实饿了,闻到饭菜香味,肚子就咕咕叫了两声。 少年抓起筷子,端起碗,大口往嘴里刨着饭。 吃完后,江橘白随便在桌面抓了块红布擦嘴,问:“你叫什么?” “你叫我兰婶儿就行了。”兰婶收拾了碗筷,她看见碗里的饭菜都被吃完了,露出满意的笑容,连眼神都不像刚刚那般阴森了,她惨白着一张脸笑,“那你休息,等到了拜堂的时间,我再来叫你。” 吃完这碗饭,江橘白在凳子上静静坐了一会儿,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陡然被吓了一跳。 镜子里的自己,脸上腮红和嘴上的胭脂明明在刚刚就被他抹掉了,可现在又出现在了他脸上,并且比抹掉之前更要鲜红艳丽。 江橘白抬起手,试着用手背重重地在唇上抹下了一道。 他垂下眼皮。 再抬眼时,他的唇色重新鲜红如血。 江橘白不再纠结妆容,估计他此时的身份在这座鬼屋里已经确立,他更改不了自己此时的形象。 他拉开门,准备出去转转,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跑出去的路。 院子里静悄悄的,阒无人声。 没有了新娘和新郎,那群观众也没有了,整个院子显得十分荒凉,枯黄的落叶铺满了整个院落,寂静凄凉。 四周的房子并不高,可阴沉的天衬着鲜艳的红绿色,宁静之中透露出浓浓的诡异。 江橘白走在走廊里,柱子上缠着密密麻麻的蛛网,底部的灰尘积了厚厚一层,地面上还散落着岁瓦片。 现代社会,很少有这么朴素雅致的房子和院子了。 怪不得是书香门第,绘画世家。外面现在早已经住起了小洋房,大别墅。 如果这房子里还有活人,也能称得上是一座处有特色的世外桃源。 可惜李家人全都死了。 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鬼屋。 一阵一阵的风从走廊尽头吹进来,刮出一阵一阵的窸窣声。 - 李家的房子修得十分宽阔,弯弯绕绕的走廊多又多,又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风经常将某一处刮得嘎吱作响,江橘白提着心吊着胆。 终于,他看见了一扇看起来像是出口的木门。 江橘白心底一松,小跑到木门后面。 他双手将门拉开。 良久,江橘白的心跳才恢复正常,他摸摸脸,看着化妆镜里的镜子,打量了一周红得憋闷的新房。 他打开的不是房子的出口?为什么又回到了这个房间里? 江橘白终于明白,靠他自己,他根本逃不出这个鬼新娘的手掌心。 而徐栾,就是他那鬼父,也就出现在那么一会儿,就又不见了。 靠不住。 阿爷技术不过关,做的契也靠不住。 房间里没有钟表,看天色也完全看不出时间,江橘白在打开一面柜子,看见里面放着一沓叠起来的遗照之后,果断关上,躺到了铺着红铺盖的床上。 他看着床顶的红色床帐,柔软,丝滑,就好像水一样,可以流动,可以任意改变形状。 床帐与他的距离似乎在拉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它失去了形状,变成了一团血红色的雾,缓缓朝他拢来。 像是一张网眼密匝的网。 江橘白发现自己无法呼吸了,柔软的布料似乎从他的眼睛、鼻子、耳朵、嘴巴...利用了一些能钻进他身体里的洞眼,将他整个人堵得严严实实的。 床上的少年挤出了满脸的眼泪,腰间的短褂上滑,酷爱跑跳锻炼出来的细韧小腰白得刺眼。 明明如此弱小,可还是犟得很,哪怕快要窒息了,也一声都不吭。 一点都不像之前,怕了,就说:“求你,别杀我。” 仗着它现在杀不了他么? 衣柜里的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在床上挣扎着,变得一塌糊涂的少年。 不得不说,那鬼女的眼光很好。 一挑,就挑个好吃还漂亮的,色香味俱全。 快要昏迷的最后一秒,窒息的感觉突然结束,大量空气涌入鼻息,不适的感觉袭遍全身,胃里翻江倒海,江橘白伏在床沿,吐得昏天暗地,把刚刚吃的冲煞饭吐了个一干二净。 江橘白吐得满脸眼泪,他趴在床沿喘着气,在看清自己吐的是什么东西之后,他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他吐出来的不是什么米饭和菜,是一堆已经融了的黄色纸钱和白蜡烛。 他的嘴里还残留着廉价纸浆和石蜡油脂的味道。 一想到自己刚刚大口吃的什么东西,江橘白浅呕了几声,他手指扣在木质床沿,用力得骨节泛白。 他伸了两根手指到嘴里,用指腹按着舌根,被刺激到后,他又趴着吐了会儿,这回,胃里的全部“食物”都被吐了出来。 江橘白虚弱地躺回到了床上。 他刚躺下没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接着一道唯唯诺诺的小男孩的声音传进来,“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没等屋子里的人说不可以,小男孩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小男孩也穿着红衣红裤,圆溜溜的眼睛,肉乎乎的鼻头,胖嘟嘟的脸。 如果他脚后跟不是朝前的话,江橘白会觉得这小孩长得跟只福娃似的。 但很明显,这不是什么福娃,这是个鬼娃。 走进了,他站在红色的烛火旁,尽管火光照耀着,他巨大的黑色瞳仁仍旧毫无光泽,直勾勾地看着床上的人。 “我只是来跟你打个招呼。”他说,并且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自己的衣角。 江橘白看着它诡异地上扬的嘴角,浑身冰凉,“看完了,你可以走了吗?” “你可以陪我玩吗?”它请求道。 “玩什么?” “唉。” 刚问完,江橘白就好像听见了一道叹气声,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但他确定不是面前这鬼娃发出的声音。 发现江橘白似乎有意,鬼娃的嘴角裂开得更夸张,露出腐烂得发黑的口腔,两个黑洞一样的眼睛盯得越发直勾勾。 他飞快搓着衣角,显得紧张,实则兴奋,"玩石头剪子布,你赢了,你可以随便向我提一个要求;我赢了,我也可以随便向你提一个要求。" 巧了。 江橘白最会玩这些小把戏。 石头剪子布,也是有规律的。 “行。” 江橘白坐起来。 鬼娃朝前走了一步,江橘白看着它被裤脚遮住的脚后跟,手腕上发黑的银手镯,几根发黑的指甲盖,“那开始咯?它说。 “3.” “2.” 两“人”一齐出了手,江橘白是布,鬼娃是拳头。 鬼娃愣着,江橘白摆摆手,“我的要求就是,你给我滚出去。” “不行!”鬼娃突然凄厉尖叫出声,他黑漆漆的两个眼眶突然开始往下淌血,它充满怨恨地紧盯着床上的人,骤然伸出了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它的浑身冒出阵阵黑气。 鬼娃看着年纪不大,可它的双手却如同铁钳一般锁住了江橘白的脖颈。 江橘白想用拳头去打对方,拳头却直接从它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就在这时,一只苍白的手突然从床铺后面的墙壁当中伸了出来,它直接掐住了鬼娃的脖子,朝旁边一拧,伴随着咔嚓一声,那脑袋便到了它的手中。 没有血液从这无头身体中冒出来,只有腐烂的尸体味道。 江橘白忍住呕吐的冲动,又听见了身后近在咫尺的咀嚼声还有鬼娃呜呜呜的哭泣声。 鬼娃的头被吃了? 被什么给吃了? 失去了头颅的鬼娃身体还能活动,它浑身的衣服变了色,变成了破破烂烂的寿衣,浑身的皮肤变成了黑青色。 它快跑到门口了,一道细长的黑影乍然出现,挡在了它身前,那道黑影足达屋顶,它缠缚住对方,缠缚住的部位都长出了牙齿,啃噬着鬼娃残存的身体,鬼娃凄厉刺耳的哭声逐渐消失。 地上只剩了两件被穿过的寿衣。 黑影打了个饱嗝,没有脸,可江橘白就是能感觉到,对方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江橘白心脏骤然缩紧,他牙齿控制不住地上下打架。 “石头剪子布,你赢了,你可以随便向我提一个要求;我赢了,我也可以随便向你提一个要求。”一道湿冷黏腻的呢喃在江橘白的耳畔响起。 13 落魂6 江橘白没有拒绝的权利。 黑影在门口散开,一只青白的手从床沿处朝上伸了出来。 江橘白咽了咽口水,他嗓子微微颤抖,“3,2,1。” 那只青白的手,手背向上,它出了布。 而江橘白,他出的是石头。 按照人的身体结构,大部分第一时间会习惯于出石头,刚刚那小鬼便出了石头,江橘白侥幸出了布。 而这些都被这鬼看在眼里,他以为鬼会出剪刀,于是出了石头,没想到对方出了布。 江橘白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他甚至能够感觉到它们纷纷立起来时,搔挠过自己的皮肤,互相碰撞在一起,带来一阵凉丝丝的痒意。 那只青白的手,翻了个面,掌心朝上。 江橘白看见掌心中有一张殷红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声音时,他看见了唇后整齐的牙齿和舌头。 “我需要你去一个地方。”它发出沙哑的声音。 答应鬼的事情,如果无法办到的话,那就只能以命补偿了。 一眨眼,少年就发现自己站在了这个房间的外面,也就是院子里,但不是之前那荒芜惨败的院子,之前那院子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鬼屋,与现在眼前这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房子简直是判若两物。 所有的灯都开着,将院子里照耀得恍若白昼。 走来走去的人都行色匆匆,满面凝重,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很不好的消息一般。 “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一个中年男人拉住江橘白,“你不去看看你姐姐?” 江橘白低头,发现自己与地面的距离变近了,他看了看自己粗短的手指。 他变成了一个小孩? 难怪他刚刚觉得这座房子好像变得比之前要更高大更宽敞,身边来往的人也变得跟巨人一样。 江橘白被男人拖进了房间,进了房间之后,他看见人挤了满满一屋子,他的出现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悄悄摸到了窗户边上,踮起脚照了照自己现在的模样,在看情自己的模样之后,他脸色一变,他怎么变成刚刚那被吃掉得鬼娃了? “雅雅怎么还有了孩子?” 身后传来一道妇人带着哭音的声音,江橘白转身循声看过去,那女人穿着红底蓝花的旗袍,戴着一对玉镯子,她焦急地走来走去,不停看向那道粉色帘子里面。 有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从帘子后面快步走出来,江橘白连忙让开。 “不好生啊,胎位不正!”又有一个婆子把脑袋从帘子后面伸出来。 坐在桌案边上的男人黑着脸,怒拍一掌桌子,“生不出来都死了算了,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活着干什么?不如去死。” “他爸,你这说的什么话?” “是啊,哥,雅雅好歹也是你的女儿。” “雅雅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 帘子后面传来江橘白之前听到过的鬼新娘的声音,只是现在的更凄惨,更痛苦,并且还没有充斥着怨毒。 江橘白站在人群之外,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要怎么处理李梓雅生下来的这个孩子。 哦,他们说的不是孩子,他们说的是孽障。 但是,江橘白感到有些疑惑,他记得阿爷说的情况不是这样,他说的是,李梓雅后来投井自尽,李家的人捞起她的尸体后才知道她已经怀了孕,难道不是阿爷说的那样?李家一早就知道李梓雅未婚先孕,并且,孩子都已经足月,根本不可能又出现在李梓雅的尸体当中。 “啊!!!”李梓雅的惨叫声让人听了头皮发麻。 李河英皱着眉,他眼中也有对女儿的痛惜,但更多的是埋怨和恨铁不成钢。 “这要是上了新闻,”一道声音在人群中低低地响起,“以后谁还会说我们李家家风严谨,名声毁于一旦,我们的作品也会被染上污点,哥,我们一定得把雅雅生了孩子这件事情给捂住。” 帘子后面又端出了一盆血水。 江橘白哪怕屏息了,也还是能闻到血腥味。 “为什么不送医院?”他蹙眉,问李河英。 “你这孩子,”刚说完,他就被旁边的人推了一把,对方责备道,“大人说话,哪有你一个孩子插嘴的份儿?你姐要是送医院,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她未婚先孕?她未婚夫还能要她?” “未婚夫?” “就是上次给你巧克力的那个大哥哥啊,我们早就给你姐选好了对象,她不懂事,非要在外面自己找,找那么一个渣滓,还怀着孩子回来,真是。” 满头大汗的接生婆抱着碎花襁褓走出来了,她一脸喜色,“是个大胖小子!” 所有人都盯着这个孩子,除了接生婆,其他人的脸上都见不着一丝笑意。 作为家主的李河英脸上更是阴沉。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蜡烛烛芯燃烧时的迸裂声。 “处理了,”良久,李河英撑着脑袋,“就丢在后院的井里,我要看看,有此次作例,以后谁还敢违背家法!” 江橘白见全场人都没人异议,在心底无声“我靠”,现在难道不是法治社会? “把孩子还给我!”被按在了床上,无法下来地面的李梓雅听见外面的声音,剧烈挣扎着,凄厉地叫喊着,“把孩子还给我,孩子还给我!” “妈妈,你跟爸爸说,让他不要杀我的孩子,让他放我走!” “妈妈!你救救我啊!” 她没有得到回应,叫喊的声音当中渐渐出现了怨恨,“你们要是敢杀我的孩子,我就杀了你们!我就杀了你们所有人!” 伴随着风声与女人的哭嚎声,江橘白的耳中又出现了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 “带走那个孩子。” “小白,把孩子带走。” “快点。” 在这道声音的催促当中,江橘白一咬牙,推开前面的人,跳起来一把夺走接生婆手里的襁褓,抱着就往外面跑。 就在江橘白将孩子抢到手里的那一瞬间,蜡烛倒了,四周本来正常的风声开始犹如鬼哭狼嚎,灯火通明的房屋陷入一片漆黑,紧闭的门窗在同时“叮哐”齐声打开,落叶纷飞,空气中传来李梓雅凄厉尖锐的叫喊声。 “把孩子还给我!” “把孩子还给我!”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平整的走廊与地板变成了之前看见时的样子,破败不堪,坑坑洼洼。 李家变回了之前的阴森可怖,不,比之前还要可怖。 那只女鬼被江橘白抢走孩子的行为气疯了。 她的发丝一直逶迤到还未干枯的水井中那处水洼之中,她肿胀发白的脸从井里伸出,她指甲把石壁刮得滋滋作响,猩红的眼神紧盯着墙后面的某处。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我要杀了你!” “右边。” “一直往前。” “走左边的门。” 那道声音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江橘白的耳畔,他怀里还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婴儿的哭声和女鬼的咒怨让江橘白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浑身都在冒汗,不知道是跑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 他不明白抢人家孩子做什么,这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可是,跟他做了契的鬼,害他的可能性应该不大,不然,它自己也要被反噬。 四周的风声突然消失了,安静了下来,只有那女鬼从凄厉转为悠闲散漫的声音。 “你在哪儿啊?” “你带着我的孩子去哪儿啊?” “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她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江橘白捂着婴儿的嘴,躲在衣柜里,大气都不敢出。 李家江橘白以为的要大多了,即使有着指引,以他现在的短胳膊短腿也没办法很快逃出去,他只能先躲了起来。 衣柜里的味道不是很好闻,全是灰尘,空气也不流通,在逼仄的空间里,江橘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异常响亮。 “嘎吱”—— 房间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像是被风轻轻吹开的似的。 一道身影平缓地移动进来,她红裙及地,垂在身侧的手指泛着乌青。 江橘白顺着她湿漉漉的长发朝上看去,看见她脸上的血窟窿,白骨露着一角在外,爬满了青苔,还有一条蚯蚓在骨洞里钻来钻去,腐烂的尸体味道飘进江橘白的鼻息。 “我知道你在这里哦。”她呵呵地笑着,听语气是开心极了,“你出来吧,把孩子给我。” 她掀开被子,又趴下来察看了床底下。 “在哪里呢?”她喃喃着,开始挨着挨着把柜子也打开。 就在对方快到跟前时,江橘白听见一声轻唤。 “小雅,是你吗?” 那道身影立在门口,长身而立,语气温柔。 女鬼蓦然回头,她愣了很久,身影似一道箭般飞出去,她的语气充满了看见心爱人的欢欣,“你怎么来了?你怎么会在这儿?我爸爸让你来的吗?” 男生比女鬼高出一个头,睫羽浓密细长,脸上毫无血色,他精致弱气的脸上萦绕着薄薄一层死气,他扬起红润的唇,“是啊。”他将手伸到女鬼脑后。 在将女鬼的头摘下来喂进嘴里的整个过程,男生的脸上一直都是温和平静的表情。 门外传来缠斗的动静,江橘白看着地面那两道扭曲的影子,还有女鬼怨毒的咒骂,后来变为哭声,然后是哀求。 熟悉的咀嚼声传进江橘白的耳朵里。 他看见一双长腿迈进房间,对方直接朝他身藏的衣柜走来。 江橘白浑身已经僵硬石化,不敢抬头,他看着眼前的衣柜门,缓缓朝外打开。 徐栾穿着一身蓝白校服,俊逸翩翩,这是他头次以原身出现在江橘白的面前。 如果他不是已经死了的人,他这副样子出现在这里,江橘白一定会感激得痛哭流涕。 徐栾看着蜷缩在衣柜里的漂亮少年,虽然头发已经被冷汗全部浸湿,眼神中全是恐惧,连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抖。但是,异常地惹人怜爱呢。 “小白,你应该主动向我打招呼,明白吗?”它明明站在少年的眼前,但声音,却是贴着江橘白的耳廓响起。 14 落魂7 江橘白根本不敢动,也不敢抬头去看徐栾。 徐栾已经死了,徐栾是鬼,徐栾之前还想过杀他。 徐栾甚至跟着他离开了徐家仓库。 如果不是阿爷误打误撞让自己跟对方做了契,那徐栾跟着他的目的是什么? 短短几秒,江橘白的冷汗已经顺着下颌,慢慢递到了怀里的襁褓之中,他一动不动,宛如在柜子里悄无声息地石化了。 头顶传来一道叹息声,“看看你怀里的东西。” 东西? 犹豫了两秒钟,江橘白小心翼翼地把襁褓打开了,就在打开的下一秒,他表情蓦地凝滞住。 襁褓里的婴儿不见了!变成了一件衣服,还是他小时候穿过的衣服! 不等江橘白开口问,头顶的声音继续说:“不玩石头剪刀布了,你再去下一个地方。” 四周的空气重新快速流通起来,江橘白拎着自己那件小衣服,发现自己又站在了刚刚的院子当中,院子又变得灯火通明起来,这一次,周围人的脚步声更加急匆匆,甚至传递出恐惧的情绪。 “快点快点。” “快!” “你快点啊,愣着做什么!” 江橘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跟着前面的脚步声跑,跑出院子,跑到几栋小房子的后面,最后跑到了一座威严肃穆的祠堂里面。 祠堂的桌案上点着烛火,这都是形式,因为上边有灯光更亮的电灯。 在桌案之后,则是一层码着一层的牌位。 桌案的两边,坐着李梓雅的父亲和母亲。 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跪着一个五花大绑的青年。 江橘白在乌泱泱的众人身后悄无声息地往近处挪,到能看清这个青年面庞时,他才停下脚步。 还很年轻嘛,而且看着就不是李家人。 李家人讲究,不穿太现代化的服饰,短褂子、旗袍,长衫、布衣布裤,而这个青年穿着衬衫和牛仔裤,是外面来的。 “我不是小偷!”青年忽然一声怒喊,他脖子和脸通红,青筋都爆了几根起来,“我是来找李梓雅的,她在哪儿?你们让她出来!” “什么李梓雅,”李河英重力拍打旁边的桌案,“李梓雅是我的女儿,她怎么会认识你?你就是小偷,还试图找借口蒙混过去,我们现在就要打死你!” “卧槽。” 一道童音打破了现下紧绷的气氛。 “乐乐!你说什么?”江橘白被人戳了下脑门儿。 江橘白忙捂着脑袋往后退了两步,淡淡道:“就算是小偷,你们也没资格私自处理他吧,难道不应该报警吗?” 本来都已经快要绝望的青年回头充满感激地看着这个给自己说话的小朋友。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江橘白被捂住嘴,“别乱讲话,知不知道?” 李河英看着地上跪着的青年,目露凶光,“你带坏我女儿,我打死你,怎么了?听雅雅说,你是个孤儿,那打死了,也无甚关系。” “只有把你打死了,雅雅的名声,我们李家的名声,才能保得住。”李河英沉着嗓音,缓缓说道。 厅内没人敢说话。 “李河英,你他妈的乱杀人,这是犯法你知不知道?”江橘白推开捆着自己的那个人,“你看不惯你把他赶走不就得了,把人杀了,你是不是有什么病?还是借由杀人彰显你......唔!” 祠堂里有一半的人脸色骤变,李河英的脸色变得最是难看,他死死盯住自己平时宠爱有加的小儿子。 “快滚快滚,小屁孩懂个屁,再胡咧咧你爸该赐你一顿鞭子了。”江橘白被抱起来,双脚离地,直接丢到了院子里,摔了一屁股墩儿。 嘁。 江橘白从地上爬起来,他左右看看,不明白他到这个场景里来的目的是什么。 徐栾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再不带他回去,他说不定真死了。 江橘白再次将刚刚祠堂里的那些人的面孔回忆了一遍,几乎是所有人都在场了,但还差一个人,就是作为这场事端的主角,也就是李梓雅。 她去哪儿了? 江橘白在李家的房子里转悠着,按着在上一个场景里得到的信息,找到了李梓雅的房间。 门开了半扇,里面传来咿咿呀呀不成调子的呓语。江橘白小心翼翼迈进去,想告诉她:你对象被抓住了。 李梓雅背对门口而坐,面朝着镜子,正在用一把木梳子从上往下梳着头发。 她面庞雪白,化着淡妆,目光温婉。 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弟弟,轻柔地转身,“乐乐,你怎么来了?怎么头上都是汗?” 她把小孩拉到跟前,用衣袖擦着对方额头上的汗水,“哎哟,衣服上还都是灰,你跑哪儿去疯了?”她惊讶地看着弟弟裤子上的灰尘说道。 江橘白指着屋外,“他们抓了个人,那个人说是来找你的,他们说要打死他,你不去看看?” 李梓雅的眉抖了抖,她不再看着江橘白了,回过头去,又对着镜子,梳起头发来,她的唇张开,发出黏黏糊糊的声音,“我怎么去呢?爸爸不让我出这个房间。” “门是开着的。”江橘白说。 “可是爸爸不让我出去啊,他不让我出去,我就出去不了,”泪珠从李梓雅的脸上滑落,带着眼影和脸上的粉,白的红的,一块滑下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眼睛乍然亮起,“弟弟,要不然你帮我救救他吧,你帮我把他救出去,只需要把他送出李家的门,他自己就知道离开这里的!” 她突然伸手攥住江橘白的手臂,用力得像是要掐进手臂的肉里,“你帮我救救他,好不好?当是姐姐求你了,只要你帮我这一次,我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她太激动,以至于头发都散了下来,罩着脸,像极了死后的模样。 江橘白吓了一跳,甩开她的手,掉头跑出了房间。 - 他跑到院子里,发现刚刚那个青年已经被吊到了树上,他双手被绑在一起,通过一根更粗的绳子,直接吊离了地面,将绳子的另一头栓在了不远处一根木桩上。 下面围满了人,表情麻木。 只有李梓雅父母的表情是正常人的表情,父亲愤怒,母亲在旁边捂嘴哭泣,就像提前设定好了似的。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报警!”青年扭动着身体,“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这是犯法的?” 从一旁的过道里,有两个男人抱着两块手掌宽的木板走出来,一左一右,立在青年的两侧。 青年眼神中出现了惊慌,他更加剧烈地挣扎,鼻涕眼泪流了下来。 “我求求你们,我错了,我不该和李梓雅谈恋爱,我不是故意让她怀孕的,是她说,怀了孕之后你们就会让她和我结婚,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都是听她说的做,她说什么我做什么,不是我的错啊!” “啪!” 第一板子从青年的背后扬过去,打得青年发出一声凄惨的嚎叫,他拼命挣扎扭动,吊着他的树上面都被摇晃了几片树叶下来。 又是一板子下去。 这次是打的腹部。 青年直接吐了一口血出来。 江橘白在底下看得触目惊心。 李家村就在江家村隔壁,距离不过两公里不到的路程,居然还藏匿着这种完全无视法律私自杀人的家族。 而围观的众人,竟然没有一人表现出对此不适的反应。 “帮我救救他,求求你。”李梓雅的哭音在脑海中响起。 等江橘白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木桩旁,他手里拿着被自己解开的绳索。 “......” 手持木板的两个强壮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其他人也纷纷看向他,眼神充满了指责和怨怼,而李梓雅母亲哭泣的声音变得越发响亮,李河英则是暴跳如雷。 “你这个叛徒!你想让这个无耻之徒害死你你姐姐害死我们全家吗?谁让你这么做?是谁教唆了你,还是说,你已经被鬼怪附了体,你是专门来坑害我们李家的?!” 李河英的脸上爬上黑气,黑气钻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眼白逐渐消失,变成了灰色,他指着江橘白,“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是谁?是谁让你来的?” 江橘白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他又是原来的样子了。 什么玩意儿?早不变玩不变,偏偏这时候变。 江橘白迅速冷静下来,他试图安抚已经在开始变得狂躁的李家人,“我确实不是李家人,我姓江,是隔壁江家村的,我家是种橘子的,我们主要经营......” “抓住他!” 江橘白拖着地上的青年拔腿就跑。 他已经逃跑出经验了,哪怕脑子还没做出反应,身体已经知道在危险来临的时候应该做什么。 而且,追他的,少数人,多数鬼。 青年被江橘白拖拽着,他变得轻飘飘的,就像是抓了把空气在手里,一点重量都没有。 “小白,松手。” 江橘白诧然松手。 就在他松手的下一秒,追他的那一群鬼扑到青年身上,疯狂撕咬着他。 江橘白站在门槛处,暗自咽了口唾沫,想象着自己被扑倒然后被撕咬的场景。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救他?”李梓雅的声音从几栋房子之外传来,柔弱地哭着,指控着。 “我明明拜托了你,你却视而不见,你是唯一能救他们的人,你为什么不救呢?” 他们? 哪个他们? 撕咬着青年的人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规整的院子又变得破败,而就在刚刚李家对青年进行处刑的大树底下,下面那口江橘白未曾注意到的水井,一只苍白的手搭了上来,接着是女子破烂的头颅,湿淋淋的长发,她眼神血红,怨毒地注视着远处的少年。 “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都无法成功?为什么你明明能救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放弃,你难道就这么怕死吗?” 空气中漂浮的湿气浓厚得让江橘白瑟瑟发抖,她慢慢走向江橘白。 江橘白转身想跑,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鬼拖着步子,一步步,慢慢走到了眼前。 女鬼靠他越近,江橘白的身体就越发僵硬,身周的空气在不断被抽走,寒气一阵一阵地袭来。 “为什么呢?”她贴到了江橘白的眼前,距离拉近到江橘白足以看清她露出森森白骨的半面头颅。 “我把你带来,从你阿爷手中抢走你的衣服和鞋子,我还大发慈悲地让他离开了这里,”她说话时,口中吐出的长年累月攒在井底的淤泥气味,扑在江橘白脸上,“你为什么不顺从我呢?那样,我的孩子,还有他,就都可以陪在我的身边。” “为什么?!”她突然厉色,长发沿着江橘白的小腿蜿蜒缠了上去,她裙摆扬起,怨气冲天。 江橘白被她质问着,他完全能感觉到那湿润柔软的发丝缠着小腿正在往上攀爬,像钢丝一样,越收越紧。 而就在这时,从江橘白的胸口,一只手伸了出来,它伸进了女鬼的胸腔,将对方整个掏空。 不等江橘白反应,他被女鬼的惨叫声震得耳膜生疼,他捂住耳朵弯下腰,看见女鬼转身想要逃窜回水井。 一道黑影追了上去。 女鬼是一道猩红的血色,徐栾则是黑色,他抓上女鬼的脖颈,拖着女鬼走向水井,接着直接将她的脑袋砸在了水井垒砌的青板石上。她化作一道白烟散去。 在女鬼消失之后,水井里发出咕咕噜噜的声音,有水从井口溢了出来,顺着青石板,顺着院子,泛滥开。 江橘白害怕女鬼,也害怕徐栾,他害怕一切不是人的东西。 耳边出现踩水行走的声音,不一会儿,那道脚步声来到了江橘白眼前,对方用手指拎着一双江橘白小时候穿过的鞋子,“你的?” “......”江橘白抬手把鞋子拿走,抱在怀里,“是我的。” “不说谢谢吗?” 江橘白从嘴里挤出来一声谢谢。 他刚说完,便感觉自己后颈一凉,徐栾抓着他的后颈,直接把他拎了起来,转了一圈。 “你现在可以回家了,在路上你需要记住三点,一是不论谁找你讨要鞋子和衣服或者你身上的其他任何东西,都不能给;二是不论谁请你帮他,你都必须拒绝;最后一点,在路途中,可能会有你认识的人叫你,别回应。” “明白了吗?”徐栾捏了捏少年的耳朵。 少年的身体立刻抖了一下,反应很大,他点了下头,“明白了。” - 两公里的路,天是黑的,路上也没有等,两旁除了黑黢黢的林地,不远处还有苏马道河,水流哗哗,白天听是悦耳的叮叮咚咚,晚上听就叫人心底发毛。 江橘白一步一步飞快朝前走,埋着头,片刻都不敢歇。 他听见自己喘气声很重,心脏也跳得又重又快,他浑身都冒出了汗,警惕着周围一切动静。 正常来讲,李家村到江家村的路上,不该一户人家都没有,他记得还是有几户的,跟李小毛陈港上学经常会路过,他们拔过人家地里的萝卜,被人家的狗追着咬过。 但此刻,声响全无,只有树叶被风刮得窸窣作响,远处的河流听着像地下黄泉。 “你好?”一只手突然从地上伸出来,抓住江橘白的裤脚。 “滚远点。”江橘白毫不犹豫一脚踩上去,听得对方嗷嗷叫唤了一声,他抖了抖,朝前跑去。 没走几步路,他又听见了哭声,哭声低低的,很是委屈。 江橘白没敢停,依然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一眨眼,那哭声到了跟前,一个穿着白裙子的长发女生蹲在他的去路上。 她的脸看起来像是碎裂后又重拼起来的,全是裂痕,眼睛还拼得一高一低,鼻子更是横在了脸上。 她浑身是血,“小白,你不记得我了吗?” 江橘白就看了一眼,立马把眼睛撇开。 她当然记得,她姓江,前两年在这路上出了车祸,被一辆收橘子来的货车给卷进了轮胎底下,压得一身骨头全碎了,因为没成年,没法立碑,家里人直接就把她埋在了马路边上,日头久了,小坟包长满了野草,要不是知道这事儿的人,完全看不出那是座孤坟。 “我衣服脏了,你能把你的衣服借给我穿一下吗?” 江橘白不做声。 “你和人打架我还帮你忙了呢!你帮我一下会死啊!”她脸上挂不住,不再柔声肉气了,一生气,脸上的肉掉下来两块,她重新捧起来往脸上摁,“气死了!” 江橘白从她身边走过去。 没能走得动,女生拉着他的衣摆,她的脸混着血污,笑得阴恻恻的,“小白,你身后好像跟了一只很厉害的鬼哟,估计过不了多久,你也要来陪我了哟,嘻嘻,嘻嘻。” 江橘白知道她说的是谁,没理她,继续走了。 两公里的路无比漫长,似乎比平时要更遥远似的,江橘白只顾埋头一直走,累得胸口疼也不敢停。 远处,出现了零星的灯光,还有模糊的人声,好像是自己家那边? 眼见着应该是快要到了,江橘白心内松了一大口气,连步伐都变得轻松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 水声出现轻重不一的击打声。 “小白?”熟悉的人声让江橘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他朝说话的人看过去,李小毛站在岸边,“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李小毛浑身湿淋淋的,往下滴着水,脸上没什么血色。 江橘白因为对方是李小毛而停下脚步,但也就顿了一下,他登时就清醒了,在这条路上出现的人,应该都不是人。 他眼里的李小毛,可能根本不是李小毛,而是水鬼幻化的。 李小毛还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昨天去你家找你了,你阿爷说你生病了,要病好了才能跟我玩儿,然后我就回去了,”李小毛揪了揪自己的衣服,拧下一把水来,“但是我醒来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了。” “哦,小白,我想起来了,有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她在河边玩,就是江玫阿姨的那个女儿。不过我当时没想起来她,我答应帮她捡皮球......” “小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啊?我想回家,你能带我回家吗?”李小毛无助地看着江橘白。 江橘白呆呆地看着岸边的好友,他愣住了,大脑停止了一切思考。 李小毛、李小毛是成了替死鬼吗? 他不受控制地,朝河边迈了一步。 “小白。” 正对面的不远处,一道少年身影出现在那里,徐栾肩上挎着书包,穿着校服,手里甚至还拎着几瓶汽水,明明是站在漆黑处,他的五官依然清晰分明。 要不是场景不对,江橘白都差点以为对方是刚从学校出来了。 徐栾朝他勾勾手指,“过来我这里。” 他刚说完,李小毛便急切道:“江橘白,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你不带我回家吗?我想回家了。” 徐栾没说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江橘白。 其实也无所谓,就算被那只新手水鬼拖进水底下,他也能将人抢回来,只是呛水的感觉算不上好受。 江橘白脚尖一转,硬下心肠,朝徐栾走过去。 “江橘白!江橘白!你不管我了吗?” “小白!” “小白,你救我呀!”李小毛在身后呜呜地哭着。 江橘白走到了徐栾面前,红着眼睛,徐栾抬起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好孩子。” 15 归家1 走到了对方眼前,江橘白才后悔,万一眼前这一个也是路上试图打秋风的鬼魂幻化的,怎么办? 结果徐栾只是抬手敲了下他的头,“我的话忘记了?不管是谁,哪怕是你最好的朋友叫你,也不能跟着他走。” 在徐栾融在夜色里之后,江橘白才继续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想到李小毛可能已经遭遇了不测,少年内心一片湿凉。 原来,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真的有许多奇怪的生物对人类虎视眈眈。 只是之前他未曾发现,也未曾看见而已。 “哗啦!”一瓢水突然泼到了江橘白的脚底下,江橘白吓得一个哆嗦,但他低头看了看,却发现自己的鞋子和裤脚,连半点水花都没溅上。 他扭头看向泼水的人,是江家村最边上的一户,女主人刚刚泼出来的水是一盆洗脚水,现在正弯腰用刷子刷刷啦啦地刷着水池子。 她一边刷,一边骂,“狗娘养的,什么活儿都让老娘一个人干,老娘白天下地,晚上还要伺候你们几个,我倒了血霉,嫁到你们家来,呸!屁股生疮流脓的烂货!” 江橘白走到她面前蹲下,往她脸上弹了几粒水。 她把刷子用力往池子里一掷,水花溅起两米高,却没溅湿江橘白一处。 “破天又下雨,下下下,你怎么不掏个洞直接往老娘头上泼呢?!”她叉着腰,指着天骂,完全看不见她的面前站着一个面目惨白的少年。 江橘白转身继续往家的方向走,他知道,他现在已经到了江家村,他们看不见他了,所以他们是人,他只是一缕魂。 家里。 江橘白的父母一个愁眉不展一个时不时抹一把眼泪到裤子上,旁边的阿爷肩上搭着件旧外套,也是同样的一脸愁苦。 “这难道不怪您吗?”这几天,吴青青已经把眼睛都哭肿了,双眼皮哭肿了单眼皮,她指责着江祖先,“如果不是您整天在家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小白怎么会招惹上那些脏东西,又怎么会醒不来?” 江祖先一口接一口,叭叭地抽着旱烟。 他一边抽,一边还拎着两片烟叶子在拇指间捻,烟雾充盈在老人的眼前,他却视而不见,看着门口的方向出神。 江橘白已经昏睡快一个星期了,期间,想要请他去问话的警察来了一次又一次,都是为了徐美书家地下室死了人来的。 可他们儿子也是受害者,去了一趟就这样了,谁能给他们家一个说法? 吴青青和江梦华在江橘白昏迷期间,背着江橘白不仅去了市里求医,还去了省里,都查不出什么问题。 不信鬼神的两人又去村里那座六爷庙天天拜,还请了好几个说是什么大师的人来家里开案做法,都没用,儿子连一点要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吴青青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就连家里的大黑,都好几天没吃没喝了。 “呜——汪!呜呜——汪汪!” 大黑突然在院子里呜呜地叫了起来,不像是在凶过路的人,倒像是看见了什么亲近的人,在急不可耐地朝对方撒娇。 吴青青推开窗,看了一圈,不仅院子里没人来,马路上也静悄悄的,吴青青抓起手边扫帚朝大黑丢过去,“叫叫叫,叫魂呐!” 大黑被扫帚打得把尾巴夹了起来,没过两秒钟,它又兴奋地叫个不停。 这回,江祖先坐不住了,他把烟斗和卷到一半的烟叶子放到桌子上,咳嗽几声,走到门口处,把门开开了。 只见老人开了门,站在门口,抬手拍了拍眼前的空气,接着他板起脸,训斥道。 “回来了还不赶紧上去?” “你看把你爸妈吓得。” “再不回来可就回不来了。” “笑,还好意思笑?” 吴青青和江梦华一脸的愁苦化成了恐惧,江梦华扣紧桌沿才得以成功站起来,“爸,你在跟谁说话呢?” 江祖先脸上担忧的神情已然换成了轻松,他转身关上了门,“你们儿子回来了,去下碗面条,他肯定饿极了。” “爸!你是不是疯了?”吴青青瞪大眼睛,她的恐惧在江祖先不正常的行为表现之后,化为了厌烦,“您能不能适可而止,我跟孩子他爸已经很......” “嘎吱,嘎吱。” 老式的木板楼梯,每走一步,整个楼梯都会吱吱呀呀作响,声音虽然不是很大,但一响起,就让吴青青闭上了嘴,她惊愕地看向昏暗的楼梯口。 少年的身影从楼梯上走下来,他还穿着一个星期前的那身衣服,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因为躺了太久和未进食,一点血色都没有。 他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最后看向江梦华,“爸,我饿了。” “哎,哎,”江梦华急着迈步,带倒了凳子,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慌手忙脚地抓着桌子爬起来,“我这就去给你下碗面条,加两个鸡蛋,不,加三个鸡蛋!” 吴青青喜极而泣,她看着江祖先的眼神这回不再是厌烦了,“爸,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小白说醒就醒过来了啊?你刚刚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真的能看见......那个啊?” 江橘白坐在灯下,面前摆着小卖部的鲜红色塑料袋,里面全是饼干,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生生饿了一个多礼拜,就打些营养针保命,现在他真是饿得感觉自己的魂又要离体了。 他大块大块往嘴里塞饼干,吴青青给他倒了好几杯水,又给他拍着背,怕他噎着。 江祖先拾起桌子上的烟杆,抽了一口,吐出一口烟雾来,才同吴青青说话,“你生他的时候,我就跟你说了,这孩子体质不行,容易叫那些东西盯上,你跟梦华偏生都不信,我就给了他一串铜钱戴上,多少也能避开一部分。” “但这回,这小子跑去徐家那仓库,还把铜钱给了那东西,我让他去把铜钱找回来,他在路上,就被李家那丫头,把魂给勾走了。” 吴青青拍了下江橘白的脑袋,“看人家漂亮吧你!” “你想多了。”江橘白差点呛到。 江祖先摇摇头,一脸深沉,“倒不是因为这个,李家那丫头,我起先听说的是她投井自尽,被捞上来以后才知道她已经怀了孕,结果那天我去找小白的魂,却发现根本不是我们听说的那么一回事。” 江橘白吃饼干的速度慢下来,“的确,我在李家也发现了蹊跷,跟你之前和我说的对不上。” 吴青青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们说的是隔壁村那个姑娘?” 江祖先点了下头,“那天我才发现,那丫头的身孕早在回家的时候就已经被发现了,她是生了孩子之后才投井。” “那她的孩子呢?”吴青青问道。 江祖先叹了口气,“生下来就被掐死了。” 吴青青捂住嘴巴。 江祖先又看向沉默不语的江橘白,“还有没有别的?” 江橘白又把在李家鬼屋里遇见的有关那个青年的事情说了一遍。 “那就对了,”江祖先叭叭抽着烟,抽完才继续说,“这丫头有两个执念,一个是孩子,二个就是她那对象。她那对象来李家找过她,没见到人,又驱车返回。在路上的时候,估计是因为没怎么走过山路,对路况不熟,车开到了山底下,人当场就没了。” “不过她当时已经因为孩子神志不清了,她以为是家里人杀了他,在绝望和恨意的驱使下,跳进李家院子里那口井里。眼见为实,我们听说的都是经了不少人口的故事,我们看见的才是事实。” “我带着你的衣服和鞋子,是为了招你回来,没想到却被她想到了另一条路,她想直接把你的命也给拿走,给她的孩子和爱人重新塑魂,依你的体质,可以办到,只是你肯定活不成了。” 江橘白捡着裤子上的饼干末,喃喃道:“当时我在两个场景里,一个场景的剧情是生孩子,一个场景的剧情是杀人。” “所以,在女鬼的预想里,如果孩子没被我抢走,那她的第一个目的就达到了;第二个目的,她希望我能救那个即将被杀死的男人,如果我救了他,那她又成功了一次。” “但是,如果她两次都成功,我就会死。” 江祖先:“那她给你的第一个幻境就是真实情况,第二个幻境就是她臆想的,实际情况根本不是她以为的李家人杀了她爱人。” 最后一个问题。 江橘白怎么成功逃脱的? 江祖先皱起了眉,一边嘴角抽烟一边嘴角吐烟。 吴青青本来听得还挺有兴致,结果这边江祖先又将眉头皱了起来,换做以前,她才懒得搭理,神神叨叨的,可如今,她不得不信,她小心翼翼地问老爷子,“爸,你怎么了?小白不是已经回来了?你怎么又摆上脸了?” 江祖先冲她摆摆手,看着江橘白,但看的却又不像是江橘白本人,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是它帮了你?” 江橘白拿着饼干的手一顿,他浑身僵硬住,本来温暖的室内,温度顷刻间降了下来,冷意让江橘白脸上好不容易恢复的血色又一点一滴地流失。 看他这样子,江祖先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吴青青以为江橘白是冷得很,忙跑到楼上去找厚衣服了。 一楼只剩了爷孙两人。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江祖先嘴里发苦,他虽技术不过关,算不上什么大师,但了解甚多,与神做契,几乎不用付出什么,逢年过节拜一拜便就够了,解契也是人这边说了算。可与鬼做契,却由不得人说停就停。 老人只得庆幸,这回做契,多少也于江橘白有好处。 不管愿意与否,对方如今都得保江橘白的命,这是对保护神最基本的要求。 保护神保护神,求了个邪神厉鬼来,江祖先苦笑,又自言自语了一句“阿爷对不住你”。 “你技术菜我又不是不知道,”江橘白往椅背上靠去,看着白炽灯灯泡,“你能让我活下来已经很好了,那些有的没的就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解决。” 发白的光圈里,恍然出现了李小毛的脸。 江橘白坐直,“阿爷,李小毛是不是出事了?” 江祖先讶然,“你怎么知道?” 少年的心彻底跌进谷底。 “这孩子也是运气不好,自从那天那小水鬼发现你能看见她之后,就日日时时在我们家门口转悠,估计是想逮你。你昏迷的事情,村子里都知道,那天李小毛放了学,特意跑来看你,还在我们家吃了晚饭才走,结果出门没多远,估计就撞上小水鬼了,被拖进了水里,尸体漂了几里地才被发现。” 江祖先叹了口气,“但凡早一点发现,我也能把小毛给抢回来,但是等我知道的时候,那小水鬼都已经离开苏道河,投胎去了。” 江橘白低下头,手里的饼干塞不进嘴里,嘴里的饼干也难以下咽,“我在路上碰见他了。” 少年嗓子里溢出哭音,“他让我救他。” 江祖先脸上滑过一抹厉色,“你知道水鬼的让你救是什么意思吗?那是让你当他的替死鬼,切不可心软,要是被他拖进水里,你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唯一的一个发小也不在了,江橘白丧了气:“怕什么,你不是还给我认了个鬼爹吗?” “......” “呸呸呸,”江祖先用烟杆子用力敲打着木桌,同时指着厨房的方向,“什么爹?那才是你爹,你是他的儿子,可不是什么鬼的儿子。” 江祖先刚说完,就发出一道气音,“呃——” 只见老人手中的烟杆叮哐一声掉在了水泥地上,同时似乎被人掐住了脖子,脸涨成青紫,无论他怎么挣扎,都不得其法。 江橘白也立刻扑过去想要解救江祖先。而一道遥远又平和的声音出现在爷孙俩的耳边。 “他不是他的,他是我的。” 16 归家2 见状,江橘白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冲到江祖先面前想要掰开掐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但是他伸过去,空无一物,就像是根本不存在有一只手一样。 “啊!”拿着外套下来的吴青青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 很快,她也来帮忙,尽管害怕。 江祖先的喉管发出无法换气的嗬嗬咝咝声,他双手无力地在空气中抓挠。 木桌子上放的电灯泡“砰”地一声炸开了,灯丝闪了闪,光线消失得一干二净。 “哐当”又一声。 掐在江祖先脖子上的那只手在灯泡灭掉的时候松开,江祖先连人带椅子轰然倒地,吴青青急忙蹲下来,抹黑给老爷子顺着气。 “爸,爸,你没事吧?小白,小白?” 江橘白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似的,他含糊不清地回了吴青青一声,让吴青青放下了心。 但他没去看吴青青,他看的是自己正对面的窗户。 老房子的窗户玻璃泛着一层绿,擦干净也还是绿莹莹的,透光性很是一般,此刻,玻璃上贴着一张泛白的脸,她似乎想要进来,拼命地挤,五官都被挤成了一滩。 她看见屋里的少年发现了自己,咧开嘴,嘿嘿笑了一声,她抬起手,敲敲窗户,意思应该是让江橘白开门。 江橘白深吸一口气,跑过去一把拉下百叶窗帘,身后凉意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面好了面好了!”江梦华端着面从厨房出来,看着眼前的乌漆嘛黑,他差点摔倒,“灯怎么不亮了?” 吴青青已经拿了只新灯泡出来,她爬上桌子,把旧灯泡换了下来,拧上新灯泡,重新扯了扯灯的开关,亮了。 吴青青看着手里发黑的灯泡,心有余悸,“应该是烧坏了。”她掏出围裙里的抹布,擦了两下桌子,“小白,先吃面。” 江橘白从窗户走到桌子边上坐下,他拿起筷子,挑起一著面往嘴里喂。 江祖先还在咳,喝水润了嗓子也没用。 吴青青把之前小白和老爷子说的话以及刚刚发生的怪事,说给了江梦华听,江梦华听完,将一楼各个角落都细细看了一遍,明明跟以前一样,没什么两样,可就是让他凭生凉意。 气氛变得无比沉重,只有江橘白吸溜面条的声音。 不管怎样,儿子横竖是醒了,吴青青心里稍感安慰,她看向已经缓和过来的江祖先,压着声音,似乎很怕被人听见,“爸,你说我们要不要在家做个什么法事,冲冲晦气?” 江祖先听了,只是摇了摇头。 “它是小白招来的,又跟小白做了契,现在想赶它走,要么它死,但依我的法力做不到,要么就是小白......”江祖先把最后的字隐没了,但听的人都明白。 吴青青着急地把面前的抹布揉成一团,“真的没有办法吗?难道还要让它一辈子缠着小白不成?” “请外面的人呢?”江梦华抵着头,问道。 江祖先还是摇头,“做契的意思我已经解释过了,我现在没有力气重复解释,人神做契可解,人鬼做契,几乎不可解。” 两口子对视一眼,脸上出现一致的灰败表情。 他们想向以前责怪江祖先,可这次如果不是这神神叨叨的老爷子,他们儿子可能都回不来了,只是老爷子技术实在是有限,却已经尽力了,他们哪怕想无理取闹,在孩子面前也得装装样子。 过了几分钟,江橘白快要吃完面了,江祖先的脸色也彻底恢复正常。 老人朝四周各看了一眼,叹了口悠长的气,“往好处想,依小白的体质,本就容易招上不干净的东西,有他在,起码不会出大问题。” 也只能这么想了。 吴青青低头抹泪,小白还这么年轻,难道以后就要跟一群鬼纠缠一辈子?那些东西......那么恐怖。 - 吃完东西,江橘白就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但江祖先叫他上楼。 他扶着墙,踩着嘎吱嘎吱作响的楼梯往上走。 这楼梯,在他存在记忆开始,就嘎吱嘎吱响,用的不知道是什么木头,颜色深浅不一,宽窄也不一,胡乱拼接,走在上面,楼下的光还能透上来。 空气中漂浮着廉价檀香的味道,这是江祖先去六爷庙里买来的最次等的香,高级的太贵了,他哪来那个钱。 老爷子正举着几支香,用火点着。 “进来,给它上柱香。”江祖先招招手。 江橘白站在门口,“哪个它?” “你说哪个它?”老人的嗓音含糊不清,他淡淡朝少年瞥去一眼,“管它是神是鬼,你跟它做了契,作为晚辈,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上香,祭拜,供奉,逢年过节的问候,这些你要是做不到,那它也做不到它应该做的了。” 江橘白还没听江祖先说完,快步走到他身边,弯腰夺走对方手里那柱香,粗鲁地插在了香炉里,香摇摇晃晃,香后面的六爷铜像两边嘴角微微朝上翘起,在明灭的火光中,却阴沉下眼神。 “行了。”江橘白插完香,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过了半天,他说,“我现在戴着铜钱,好像也还是能看见那些东西。” 并且,之前陈旧发暗的铜钱,现在是发亮的,就像黄金一样,比黄金稍微暗一点,可已经不像铜钱了,内缘甚至还泛着一层暗红色。 而串连六个铜钱的红线已经变成了黑红色,也不再是被磨得起毛,表面冷光粼粼,看着像钢丝,摸着却依然是软的。 这已经不是他之前的那串铜钱了。 江祖先在肩上搭着一件外套,伏在小桌子上,用朱砂写了几张符,卷起来递给江橘白,“你带在身上,避避邪。” “阿爷,你这有点多余吧。”江橘白把符纸接到手里,温温热热的,很舒服。 “你现在不仅是江家的人了,也是它的人,所以你就算戴了铜钱,也仍然能看见那些东西。但你放心,大部分都只会一些小把戏,只要你意志坚定,一般不会出什么事。如果碰到像李家丫头那样的厉害角色,它基本都会帮你,但前提是,你得每天给他上香,逢年过节,供上三牲蔬果。”江祖先严肃地说完,忽然朝江橘白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下边,“上次装的那香灰包,你记得天天戴着,睡觉也不能摘下来。” 江橘白点了点头,“知道。” 少年撑着地板起身,挪开江祖先床上的东西,爬到窗边。 在靠近窗边之前,他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 河水潺潺,水花在月光下像一朵朵正逢盛开的昙花,浪花击打在岩壁上,隔着很远都能听见声音。 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正弯着腰在河滩上捡着什么,他捡了东西又放进手里,一连捡了不少,才走到岸边,丢出一个,一块石头在水面上连着跳了好几下。他在打水漂。 像是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他抬起头,茫然四顾,接着看见了一扇小窗后面的江橘白。 李小毛跳起来朝江橘白挥手,“小白,来和我一起打水漂!!!” 江橘白将泪意憋了回去,拉下窗帘,飞快爬到床底下,他靠着床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肩膀耸动着,但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江祖先在一旁低声念着他的经。 念完一段,他才说:“人各有命,想开点。” “如果他不是因为来看我,也不会碰上水鬼,也就成不了水鬼的替死鬼。”江橘白咬着牙。 “他不来看你,到了死期,他还是会因为其他理由去到河边,都是一样的结果,过程不同罢了,”江祖先闭着眼睛,神态安然,“过程都是给不信命的人用来挣扎的。” “阿爷,那我的命是什么?”江橘白问道。 江祖先:“不信命,最后还是认了命,在大小事情都是如此,这也跟你的性格有关,拼累了就认了得了,性格成就命运嘛。” 江橘白把脸从两只膝盖中间慢慢抬了起来,他眼底还有泪光,眼神坚毅,“我不信,我也不认。” 他说完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套上吴青青之前给自己找的外套,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手电筒就冲到了门外。 河面的风吹到了少年的脸上,水声和不远处成群的蛙叫虫鸣混在一起。 按了好几下,手电筒才被打亮。 江橘白用手电筒照着面前的坑坑洼洼的马路,有几段路都已经在朝外塌陷了,都是被超重的货车也压的,他们村子里的水货工程那经得住大货车翻来覆去地碾压。 他走到了河岸边上,拨开挡路的草丛,露水撒在他的裤脚和外套上,草叶碰撞的窸窣声像是有很多人跟他在一块同时往河边行走。 越往下面走,脚下的路就越软,到后边,竟是一踩一个水坑。 被泡烂的淤泥和草根味道,涌进鼻息。 钻出湿漉漉的草丛,江橘白抹了把脸,大步朝还在捡石头打水漂的李小毛走过去。 听见脚步声,李小毛抬起头,看见来人,他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小白!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李小毛丢下手里的石块,嗖一下就到了江橘白面前。 李小毛的脸被水泡发了,又白又肿,像是被泡了几天的烂鱼肉,看着挺恶心,闻着还有一股腥气。 “小白,你好香哦。”李小毛搓搓手,露出局促的表情。 这下,江橘白是真的相信李小毛已经死了,只有那些东西,才会对他露出垂涎欲滴的眼神。 身后的岸上,密密匝匝顺着风摇摆着的草丛后面,一张青白的脸出现在其上。 徐栾目光幽幽地看着河边的一人一鬼。 17 归家3 有关水鬼,江橘白还记得一些和它相关的内容。 水鬼不属于三界,神仙不管,地府不管,人类不管,天上地下管不着,道士和尚自然也管不着。 想要不再游荡在水边,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找到一个替死鬼,不管是人家落了水主动送上门的,还是水鬼诱下水的,都算数;或者被某个路见不平的道士打得魂飞魄散。 江橘白感觉自己的裤脚慢慢变得湿润了。 他弯下腰,捡了块薄薄的石头片,绕过李小毛,走到水边,斜着身子把石头抛了出去。石头在水面跳出了一道流畅的弧线,隐匿在河中心沉了下去。 李小毛的头从石头消失的水面里,慢慢探了一半出来。 江橘白略回了一半的头,发现李小毛的身影已经不在身后了。 瘦瘦小小的李小毛从水里重新走到了岸上,他摘下自己身上的水草,“小白你的水漂每次都抛得比我远,跳得比我多。” 他把手掌摊开在江橘白面前,掌心里正是江橘白刚刚丢出去的石头。 “那是。”江橘白像往常一样得意地翘起嘴角,他伸手把石块拿回到手里,指尖碰到了对方的掌心,又冷又硬,比晚上的江水还冷,比手里的石头还硬。 李小毛的死比陈港的死来得让人要难过多了,因为李小毛本不该死。 “我知道你是来跟我告别的,以后你就不要来了,”李小毛蹲下来,“以前我们都嫌弃你阿爷古怪,现在我才知道他说的很多都是真的,他说你体质跟我们不一样,这也是真的,因为比起拖路边的人进水里,我更想把你拖下去。” “你说,陈港怎么没有变成鬼了,那样我也有人作伴了?” “小白,不如你来陪我?”他抬起脑袋,阴恻恻地看着江橘白。 但这种阴森的神情只出现了很短暂的一瞬间,李小毛不断在脑子回放着自己活着的时候的记忆,他不想杀人,更不想杀江橘白。 但那些记忆其实已经变得很模糊了,短短两天时间,他连自己父母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你以后别来了,我说真的,”李小毛认真道,说完,又把鼻子捏住,“而且,虽然你闻起来很好吃,但你身上还有一种别的味道,让我闻了很不舒服。” 江橘白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没瞒着他,“你还记得徐栾吗?” “记得,他揍过我。”并且,他们后面经历的所有灾难,都是从徐家开始的。 江橘白看着摇摇漾漾的水面:“它一直跟着我。” 李小毛立刻警觉地查看四周。 “别来找我了。”李小毛又说了一遍,说完后,他藏进了江橘白脚边的一个小水洼里。他惨白的脸在水面上摇摇晃晃。 往回走的路途,江橘白抓着手里的石块,走了一段又一段,他累得双腿发酸,回头,看见李小毛就在几步远的一处岸边又打起了水漂。 他一直都在原地,他根本就没走出这片长满了茅草的河滩。 江橘白忍不住在心底骂起脏话来。 借着远处马路边上路灯照过来的光线,江橘白仔细观察了一遍身旁茅草草尖的朝向。 河面有风,不管白天黑夜,茅草都是朝一个方向倒。 而现在它们的朝向却乱七八糟,一株茅草七八片叶子能分别飘向七八个不同的方向,像是在被人硬拽着。 鬼打墙。 江橘白听江祖先提过。 江祖先也说过怎么破局,只是江橘白当初不当回事儿,没怎么认真听。 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江橘白拽下来一片茅草叶子,茅草叶子是锯齿边,他把叶子斜着放在指腹,用力往后一拉,指腹立刻被划出了一道口子,疼痛在血珠冒出后才袭来。 岸边水鬼因此闻到了诱人的气息,它回过头,扫视着茂密的草丛,却没有找到气息的出处。 江橘白专注地挤着血,他把血挤到身旁几片叶子上面,看叶子依旧摇摇晃晃。 过了会儿,染上鲜血的叶子调换方向,一齐指向了江橘白身体的右前方。 江橘白心底一喜,立刻扒开草丛,朝它们指的方向跑去。 在他走后,他驻足过的地方,慢慢显现出一个更高而瘦削的身影,他低下头,看着草叶上已经变成了褐色的血迹,他弯下腰,伸出比正常人长许多的舌头,用舌尖将血迹一滴不落地刮进了自己的嘴里。 - 江橘白醒了的消息第二天就传遍了全村,有人为他欢喜有人为他发愁,也有人在背后猜忌。 “这孩子身上不干净,不干净才招惹了那些脏东西。” “吓死人了,老江家可就这一根独苗苗。” “听说,七个孩子进了徐家,就出来了俩!前两天又淹死一个,就剩下他!他身上指定有什么古怪!” “你们说,是不是江祖先那死老头捣鼓的?他年轻的时候就神神叨叨的。” "也说不定哈。" 作为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他是警察眼里的嫌疑人,可也是证人。 第三天,警察就把他带去了局里,上面很重视这个案子——一个密闭的空间,无缘无故死了五个年轻人,事态很严重!性质很恶劣! 可他们什么都问不出来,也查不出来,少年也一副苍白虚弱的模样,他跟那几个人其中的一个甚至还是朋友,与其他人也没有任何仇恨。 而且,凭他一人之力,根本做不到那么干净利落的杀人手法,更何况,人体中有几块骨骼,根本不是用刀可以割断的。但他们在现场经过地毯式搜索,别说刀了,就是连把钳子都没找到。 这太奇怪了。 他们只能放江橘白回去。 派出所是徐家镇的,距离江家村开车也就只要十分钟,调查组的组长顺手就派了位叫小敏的女警察送江橘白回去,还说务必要把小同学安全送到家。 车在路上开着,小敏不断从后视镜里打量着坐在后座的少年,“跟姐姐说说,那天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江橘白靠在座椅上,淡然道:“地下室的灯都是坏的,我怎么看?” 小敏脸上滑过一丝尴尬,也是,接到报案后,局里要求他们严查,他们也出动了好几拨人去了好几次那个地下室,墙上连个灯泡都没有。 “那你们......”小敏试探着,“有没有在那下面碰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呢?” “什么奇怪的事情?”江橘白似乎是没听懂。 小敏改换成单手操作着方向盘,另一只手空出来,在空气中比划着,还用眼神示意,“就是那种,那种,奇怪的,不正常的,平时看不见的,能理解吗?” 江橘白一开始就理解了女警察是什么意思,他打了个哈欠,“警察也信世界上有那种东西存在吗?” “实不相瞒,我爸是给人算命的,”小敏冲江橘白眨眨眼睛,“所以就算我长在红旗下,对那种事情也还是保持了敬畏之心。” 见江橘白不说话,她又继续说:“反正这事儿挺奇怪,几个死者包括你,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村子里长大,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什么恩怨,而那个地下室也完全达不到凶手作案的要求,死者死状凄惨,手法不太像人能弄出来的......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你可别到处去说,不然我队长又该骂我让我写检讨了。” 警车停到江橘白家门口,在家焦急地等着的吴青青一听见引擎声就跑了出来,她殷勤地把腰弯着,“警察同志,谢谢你还专门送我儿子回来,要不要下车喝杯茶?” “还有公务呢婶儿,我就走了啊。”小敏婉拒了吴青青,她又将目光转向了江橘白,没说什么,从上衣口袋拿出一个小本,埋头写了几行字,唰一声撕下来,从车窗里递出来,“拿着,以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时候。” 小敏开着警车离开,引得路边不少邻居朝外张望,一看见江橘白和吴青青,立马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吴青青怄得慌,但不在面上表现出来,深吸一口气,揽着江橘白的肩膀,“写的什么啊?” 江橘白看着纸条上面的字,“是一个地址,还有联系方式。” 吴青青一头雾水,可见江橘白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只是将纸条折起来捏到了手里,她也就没追问了。 说起了其他的。 “徐先生那孩子不是去世了吗?”吴青青一路说一路注意着江橘白的脸色,毕竟这些怪事都是从徐家开始发生的,她不想告诉江橘白,但又不得不说。 看见江橘白面色如常,她才接着往下说:“那个孩子非常优秀,徐先生为了培养他,耗费了许多精力,所以这次的葬礼会办得很热闹,村子里的人大半都会去。” 江橘白面上虽然不显,可打从一开始听见吴青青说的“徐先生那孩子”,凉意便从他的心底往上泛升。 徐美书只有一个儿子,还恰好死了,不是徐栾还能是谁? 要是吴青青知道徐栾就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脏东西,不知道还会不会主动提起徐栾。 他跟江祖先没告诉吴青青和江梦华。 不知情的吴青青还没说完,“徐先生特意给我们家打来了电话,说在学校的时候,你跟他儿子特别要好,所以让你一定要去他儿子的葬礼上,送他儿子最后一程。” 泛升到江橘白喉间的冷意化成了被冻住的冰块,让他无法吞咽唾沫,也无法呼吸。 “妈你说什么?” “徐先生说你跟他儿子是很好的朋友,让你一定要去送他儿子最后一程啊,你要是不想一个人去,我陪你去,去了呆一会儿我们就回来,你你知道不,你爸在加工厂里升上组长了,感觉是徐先生在因为他儿子,格外关照我们家呢。” 说完,吴青青推着江橘白进了家门,她顺手抄起一把挂在墙上的刚折的桃枝,在地上一个陶瓷盆里蘸了蘸水,用桃枝拍打着江橘白全身上下,“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桃枝上带的水有几滴飞到了江橘白的脸上,像冰锥子一样扎在皮肤上。 镇上高中按成绩分班,江橘白成绩吊车尾,分到的班级自然也是最末,而按照徐栾的优异程度,对方肯定是1班,跟江橘白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1班那些好学生看见他们末班的不吐口水已经是很客气了。 徐美书怎么会说他是徐栾最要好的朋友? 他在学校根本就不认识对方! 吴青青很是尊重徐美书,一口一个徐先生,整个江家村和徐家镇都很尊敬徐美书。 江橘白听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去你叫我一声,我累了,先上楼睡觉去了。” 他说着要睡觉,却没有去自己的房间,而是爬上了阁楼,江祖先正窝在桌子边上看一本发黄的旧书。 江橘白趴到窗户边上,没在岸边看见李小毛,他坐回到地上。 “徐美书让我去参加徐栾的葬礼。” 江祖先舔了口手指,给书翻着页,“他不叫你去,你自己也得去。” 江橘白既害怕又烦躁不安,“为什么?” “他是你认的父亲,他的葬礼,你当然得去。”江祖先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 “......” 江橘白知道这局没法解了,他必须得去,他从地板上站起来,江祖先又补充,“去的时候记得带上属于你的一样东西。” “做什么?” “烧给他。” 江橘白回了房间,他的房间也很小,放了一张床,再摆了一张用不上的书桌,再就没多少空余了。 他的房间倚着后面的山坡,离苏道河远了,水声也就远了。 躺在床上,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江家村的天花板不像徐家镇,徐家镇有钱,还能用各种名贵的木头做吊顶,江家村没钱,就自己去木材厂买了原料拼在一起当楼板。 木材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江橘白的目光就循着这些纹路从头到尾地打转。 他将在徐家和李家的遭遇也从头到尾地回想了一遍,听着外面的鸟雀叫,那些阴湿的冰凉恍若做梦一样。 但那些人的的确确是死了,死光了,只剩下他一个。 江橘白用被子把自己牢牢地卷起来。 楼板上的纹路好像开始流动了,朝向各个方向,最后汇聚成一张人的脸。 肖似徐栾。 江橘白吓得一个机灵,他直接把被子蒙过了头,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同样的重。 被子里的温度逐渐超过了外面的,呼出的气息散不出来,聚集着,空气变得粘稠潮湿。 汗水从江橘白的额间流下来,他抹了把脸,就相当于抹了把水。 渐渐地,他在自己的呼吸声之外,听见了另一道呼吸声,轻而慢,所以容易被忽视,但江橘白坚信自己的呼吸不可能拥有那么长的尾音。 有什么东西和他一块儿埋在被子里! 一想到这里,江橘白一脚蹬开被子,开了门跑下了楼。 一楼,吴青青还愁容满面地坐在桌子边上,看见江橘白,她一愣。 “不是睡觉了?” “有点渴。”江橘白咽了咽口水,说道。 吴青青:“你看看你,怎么睡个觉还睡得满头大汗?” 她说完,起身走向厨房。 江橘白站在原地,他目光跟随着吴青青,在吴青青拉开厨房门进去之前,厨房里还有一道晃来晃去的白影。 “哎,油壶怎么倒在地上了?” 他听见吴青青说道。 吴青青从厨房倒了杯水出来,她带上门,一只手陡然先伸了出来,挡在了门框和门板之前。 以至于她带了好几次门,都没带上。 “这个门怎么回事?”吴青青一头雾水,“小白你把水拿去,我看看这门。” 江橘白径直走过去,他没接那杯水,把吴青青推到一边,他盯着那只发紫的粗大手掌,以及抵着门缝满脸是血的脸,心脏砰砰直跳。 少年握紧门把手,面无表情朝外用力一带,门背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门框上震下来簌簌落下的灰尘。 吴青青听不见鬼叫,她心疼地弯下腰,“关门轻点,这么用力,门弄坏了。” 江橘白扯了下嘴角,“我下次注意。” - 第二天,吴青青带着江橘白去参加徐栾的葬礼。 徐美书造福了江家村的村民和徐家镇的镇民,所有人一谈起他,均称徐先生,并且赞不绝口。 他唯一的儿子的葬礼,能去的纷纷都携着问候前去。悲不悲痛的另说,毕竟不是他们的儿子,但该做的都得做到。 “等等等等,”吴青青拉住走得飞快的江橘白,在一家卖白事用品店的店门口停了下来,“我买点东西捎上。” 江橘白攥着手里自己削的桃枝,“还买东西?” “你懂什么?那去的人肯定都会买,我们空着手,像什么样子?”吴青青把老板叫了出来,“我买个花圈。” 老板简单地介绍了店里满墙的花圈,“纸花的呢,肯定便宜点儿,绢花和鲜花的贵点儿。但鲜花我们这儿种类少,绢花是卖得最好的,您看您要哪一种?” 江橘白站得远远的。 听完介绍,吴青青咬了咬牙,买了个中等大小的绢花花圈,老板现场给写了挽联挂上,边写还边说:“这段时间买花圈的人可多,全是往徐家送的。” “这徐先生啊,是活菩萨,下凡历劫呀,唯一一个儿子就这么无缘无故死了。”老板说着说着,擦了擦眼角,“你别说,我昨天也让人帮我捎了个花圈过去,回来的人说,徐先生比之前看起来老了那可太多了!” 吴青青也有孩子,前段时间也差点经历了生离死别,很能共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徐美书,听得连连点头。 老板嗓子尖细,江橘白站得老远也听清了,他面无表情地将头扭向一边。 其实他也觉得徐栾如果活着就好了......但这个想法刚冒出头,江橘白又觉得,还是死了好,死了能罩着自己。 “小白小白,快来,把花圈扛着!”吴青青在叫他。 江橘白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裂缝,“我给他扛花圈?” 他不扛,就得是吴青青扛,江橘白干不出这种事儿。 少年一脸不快地把花圈抱在了手里,花圈是个大圆盘,影响看路,怎么拿都挡着视线。 花圈上面的挽联朝前,被风吹得到处飘,时不时就挠一下江橘白的脸。 “好乖。” 一道若有似无的叹息声像风一样从江橘白的耳廓吹拂了过去。 江橘白愣了一下,他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小白,快点啊,愣着干嘛,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晚饭了。”吴青青走得飞快。 能瞧见徐家的房子时,路两边便出现了花圈,一层一层的,一叠又一叠的,大大小小,五颜六色,大的能有几人高,鲜艳的更是从上到下全插满了鲜花。 吴青青走在江橘白旁边,“我买的花圈是不是有点拿不出手?” 江橘白对徐家有阴影,他走到墙边把花圈随便一立,喃喃道:“有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离徐家的院子越近,那股香火味就越重,花圈也摆得更满,之前办寿宴挂着的红灯笼,挂的红帷幔,桌面铺着的红桌布,以及院子中间的红地毯,在今天全部换成了黑白双色。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但氛围变了许多,没有敲锣打鼓的乐队,也没有嘻嘻哈哈的欢声笑语,正厅传出来或压抑或悲痛的阵阵哭声。 镇子上红白事多是请的自己人帮厨,徐家也不例外,徐家财大气粗,给的薪水也高,多的是人乐意来帮忙,连吆喝的主管都有四五个。 但帮忙的人都这么多了,却还是有些忙不过来。前来吊唁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连市里都来了不少人。 吴青青在帮厨的队伍里看见了熟人,一进院子,就跑过去跟熟人搭腔。 “不要乱跑,等会就开饭了。”她就惦记着这顿饭。 江橘白站在原地,看见正厅里有人出来,指了指自己。 没过一会儿,徐美书出现了大门口,他跟身旁的徐逵说了什么,那人从台阶上跑了下来,朝江橘白跑来的。 “小白,要不要去拜拜?”徐逵比第一次见面要亲切多了,亲切得让江橘白起鸡皮疙瘩。 “别这么叫我,我跟你不熟。”江橘白扫了徐逵一眼,他很不喜欢陌生人为了寒暄伪装出来的熟稔。 徐逵尴尬地笑了两声,不跟小孩计较,还是说:“去拜拜?徐栾特意在遗言里说了,让你送他一程。” “他还写了遗言?”江橘白疑惑的同时,手脚迅速褪温。 他以前都不认识徐栾,徐栾也不认识他,这个遗言,到底是什么时候写的? 徐逵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让我大伯给你说吧,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徐美书就是徐逵的大伯,徐美书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侄子侄女却一大堆。 江橘白不想去,但背后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道,推着他跟徐逵走。 这次的灵堂,终于布置得当,样样不缺。 徐栾的灵堂占据了徐家整个正厅,靠墙立着花圈与花篮,前面则坐着不少徐家的人,多数都在低头啜泣着。 不停有人进来吊唁,所以他们也没注意到江橘白。 江橘白一踏进灵堂,就直面了桌案上的遗照,这回的遗照清晰了,照片里的男生比鬼模鬼样的徐栾要顺眼多了,起码脸上还有血色。徐栾的五官很精致,不管是分开还是凑一起,都挑不出一点毛病。 照片里的徐栾,整体感觉甚至是明媚艳丽的,桃花眼,淡粉色的唇,自然地上扬。 很有亲和力,眼神的凌厉感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好欺负。 但江橘白见到的徐栾,跟照片里的样子判若两样。 “小白?小白?江橘白!”徐逵大声喊叫,江橘白才回了神。 “徐栾就那么好看?你看得魂都丢了。”徐逵玩笑道。 江橘白没说话,将目光从遗照上收回了,收回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照片里男生嘴角上扬的弧度比之前小了些许。 他被徐逵带到了侧厅,侧厅里只有徐美书,徐美书比上次江橘白见他,要憔悴了许多。他的旁边还有一个正在掩面哭泣的女人,她用帕子遮着脸,看不清面容。 “请坐。”徐逵拉开一把椅子。 江橘白双手插在兜里,一手攥着符,一手攥着桃枝,他站着没动,“不用了,有话就说。” 少年太直接,不够圆滑,在旁人眼中就是不够懂礼貌。 徐逵心里憋了火,但还是忍下了。 徐美书手中翻来覆去叠着一张红纸,他打量了眼前少年半天,然后才开口问:“徐栾说你是他在学校最好的朋友。” 放屁。这是江橘白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反应。 “他说是就是吧。”江橘白对遗言的存在存疑,但他不想在这种时候再惹是非上身。 “一定是吧,”徐美书笑得苦涩,但苦涩之外,还有更多的更复杂的情绪。 他深深地注视着明显心不在焉的江橘白,丢出一句让江橘白直接愣在当场的话,“不然,徐栾怎么会在遗言里要求你做他的陪葬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