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故人来》 第1章 送礼 清晨七点钟。 床头的生态唤醒灯慢慢由黑暗变得明亮,电动窗帘缓缓拉开,铁灰色的床品在日光和雪色的映照下泛着点银白的光泽,冷冷的。 门上响了三声。 没锁门,生活秘书照旧推门直入,走到床前,开始低声提醒:“赵先生,今天是祥德学校百年校庆,半个月前您答应过要出席的。仪式会在上午十点开始签到,十一点,您将作为杰出校友代表登台发言,这是给您准备好的发言稿。另外,您定制的几套衣服昨天送到了,您看是选一套今天用,还是直接给您送到衣帽间?” 赵从箴刚醒。 一夜的梦,睡得很不安稳。 梦里,他像是已经参加了一回校庆,见了许多老师、同学。他们寒暄、合影、互赠礼物,他也登台发言,甚至出席了仪式后的晚宴。 觥筹交错间,他刻意仔细看了每个人的脸。 可没有…… 都没有。 连梦里都没有…… 他半仰着头,看着天花板,轻轻吁了口气。 站在他身边的生活秘书韩桐似乎早就习惯了似的,淡然低头看着他。 “赵先生。” “知道了。”赵从箴掀开被子,起身去浴室,一面走,一面吩咐,“把衣服拿来,我选一件。” 韩桐便一招手。 两名顾问推着一架排列整齐的衣衫,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韩桐安排他们稍等。 这功夫,打扫房间的阿姨也开始了工作。 撤下床品,换上新的。 一切都井然有序,却透着一种公式化,和酒店里的流程没什么分别。 这种公式化的操作一桩桩、一件件地堆叠起来,就显得这房子并不像个家,也仿佛是座酒店似的。 不过是只为他一个人服务的酒店罢了。 韩桐把目光从浴室的方向收回来。 阿姨已经换好了新的床单被罩,正在更换枕套。 蓬松的羽绒枕一抖,“咚”地一声,掉出一本厚厚的书来。 赵从箴有个毛病,喜欢往床上放东西,而又不准人随便乱动——韩桐跟了他十多年了,一向亲厚,所以可以除外。 于是便上前,弯腰将那本书拾起。 书拿在手里的那刻,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封面。 《红楼梦》 不像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爱看的,可偏偏在赵从箴的床头寄居了这么多年。 他是知晓其中缘故的。 再回想刚才赵从箴的神态,隐隐似有所悟。也不敢说话,只是轻轻把书放到了一边。 赵从箴洗漱出来,正看见韩桐带着两名顾问等他。于是随意瞟了他们身后的衣架一眼,抬手一指:“燕麦色那套。” “哗啦啦”一阵滑轮滚动的声音,衣架又被推了出去。 “配个蓝宝石胸针。”赵从箴的声音慢悠悠的,“韩桐,去把那条蓝宝石项链取出来。” 听见“蓝宝石项链”几个字,韩桐心里“咯噔”一下,脚步都顿了顿。 “您……”他转身,再确认一遍。 赵从箴的面色却已沉了下来:“我要蓝宝石项链。” 韩桐再不敢言语了,答应了一声,加快脚步出门。 那条项链尘封了许多年了……确切地说,8年了。 * 九点半。 赵从箴按照计划上了车,车子出了院门,拐个弯,直奔祥德学校。 其实他很多年不曾回学校看看了,事实上,自从毕业之后他就没有再回去过。 因为他的忌讳,这所学校就像从滨城的地图上消失了一样,8年来从没有人提起,甚至连偶然路过都没有一次。 可车子一驶上祥麟街,迎面而来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 把他硬生生往那段回忆里拉。 那一整排的泡桐树在春雨中会开满淡紫色的花,如烟似霞,那低矮围墙上缠绕的爬山虎经了霜反而烧得火红…… 赵从箴觉得有些头疼,靠在椅子里,心口发闷,呼吸声都粗重许多。 “赵先生……” 韩桐听见后座上异常的动静,又瞥见赵从箴的神色,也生了几分不忍。 “北岭,要不咱们回去?”他叫赵从箴的乳名。 似乎是乳名带来的安全感,赵从箴在他这声呼唤后慢慢平静了下来。 隔了几秒,拒绝了:“临时爽约不好。” 韩桐便不能再说什么了,只从镜子里看着,赵从箴慢慢倾斜过身子,整个人略显疲惫地稍稍蜷缩了一点,靠在柔软的座椅里。 右手,仍然搭在摆放于他膝头的那只盛着珠宝的盒子上。 是啊,礼还没送到呢。 第2章 暧昧 韩桐在心底里叹了一声,一抬头,已经到了校门口。他早提前办好了出入证,车子直接开进校园。 这天恰好是周六,没有学生,所以校园里的路还算顺畅。 从大门进来,右转就是一座环岛,过环岛往里是操场,往左转,又到了花园。 虽是隆冬,可校园里的青松翠柏还绿意盎然。 松柏环绕间,一条石子小路蜿蜒曲折,直通一道拱门。拱门上搭着紫藤架,没有花,只有密密麻麻的扭曲的枝条,凌乱地垂下来。乱纷纷的枝条下,拱门深处一对人影似隐似现。 男人背对着车窗站着,女人…… 韩桐下意识回头看了赵从箴一眼,好在他闭着眼,什么都没看见。 自己又转头看向窗外的女子——变了。 其实说不出是哪里变了,也许是从前那种单纯的活泼里掺上了女人的妩媚温柔,也许是岁月给她添了一笔成熟稳重,也许是低眉间仿佛还带着点儿忧郁的影子。 总之,眼前人早不是当初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了。 车子一转,直接开进了地下车库去。 黑暗里,赵从箴仍轻阖着眼帘,只是眉间的痕迹又深刻了几分。 * 校庆仪式千篇一律的无聊。 褚絮因为在花园里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回到场地里时,恰好躲过了领导和校友讲话的环节。 大家正站在校门口的喷泉雕塑前拍照,见她来,纷纷朝她招手:“班长,快来快来!”并给她让出了第一排居中的位置,“你站这儿!” 褚絮朝中间的位置看了一眼,便笑了:“那么显眼的位置,还是留给班花吧,到时候照片出来了,拍得好看也能给咱班壮壮门面。” 她这么说着,大家又纷纷把当年的班花拥到前面去。 “诶?班花都到了,咱班草呢?”有人在人群里高声喊了一嗓子。 班草…… 人群为之一静。 “赵从箴啊,人家不来了吧?”不知道谁笑了一声,“大美女,你跟他还有没有联系?”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前排正中,穿一身茱萸粉色羊绒裙子的班花挽了挽头发,莞尔一笑:“他应该会来。” 看班花脸上飞起的那抹红霞,大家的目光里又添上了点暧昧的神色。 “那你给打个电话催催吧,今儿同学聚会,让赵公子别摆那么大的谱儿啊!” 一阵哄笑。 班花果然拿出手机来,电话似乎还拨通了。 隔着几个人,她还是听见江照月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很低,但是透着笑意:“大家催你呢,快点……我有什么办法……你来了,自己跟他们说。” 她说一句,人群起哄的声音就大一阵。 褚絮被挤在其中,又不能捂住耳朵,多少觉得有点吵闹了,可是还不能走,只能皱眉忍着。 好在这时候,电话响了。 她便借口接电话,往旁边走。余光里,恰好瞥见一道身影正往大家合影的地方走来,众人欢呼着,招呼着,把他推进了第一排居中。 和班花肩并肩去了。 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褚絮微微舒了口气。 第3章 别走 “3、2、1……”听“咔嚓”一声,大家脸上几乎僵硬的笑容一齐卸下,赵从箴才挪开目光。 廊下早就没了那个匆匆闪过的身影。 他眼神往四周逡巡一圈,人群里也没有。 同学们又围了上来,纷纷同他说话。当初的少年人走上了社会,多少沾染些社会上的习气,同学之间竟然也奉承起来。 他应付着,忽又听不知是谁细声细气地问了一句:“诶?班长呢?” 大家这才恍然惊觉,褚絮一直没有回来。 于是纷纷怂恿他:“赵公子,你女朋友丢了,还不快去把她找回来?” 可不乏反驳者:“什么女朋友呀,那就是当年我们赵哥一时失意找的个替身,人家白月光就在这站着呢,你们有点分寸行不行,一会儿班花生气了,赵哥不知道得怎么哄呢!” “再说了,还找班长呢,人家带着未婚夫来的,这会儿……不见了才正常呢。” 人群里一阵窃笑。 赵从箴刚抬起的脚,慢慢又落了回去。 未婚夫。 他觉得喉咙有点堵,连连吞咽数次,总也吞不下那阵发酸发胀的刺痛。也许是感冒了,他想,不然不会连眼眶眉间都辛辣胀痛。 大家还绕着当年这件旧事嬉笑喧闹,似乎没人注意他的反应,或者他面色过于平静,让人看不出端倪。 但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他在那阵越来越响亮的调笑声里渐觉难挨,就借故道了声:“你们聊,老校长还在等我。”独自走开了。 一走,就走到了当年的教室。 从玻璃窗往里望,五列,七行。 褚絮正该坐在靠窗那一行的倒数第三座上,后面紧挨着个男生,他正用书挡着脸睡觉。 午后的阳光有点烈,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一回手,就把后座男生脸上的书揭了下来,还拿书脊敲了敲男生的头,恶声恶气地威胁着:“赵从箴,还睡!下课之前你写不完这套化学卷子,我一会儿就让老师给我调座位!” 末了,把那本书遮在自己脸前。 可那个“赵从箴”还不醒,他慢腾腾地转过了脸,换了个位置。却没睡,而是把手搭在她的肩头,笑了:“班长,把书给我嘛,太阳照眼睛。” “不给,你起来写题!” “不会啊……诶,你转过来。”他使了点劲儿,拨一拨她的肩膀,好让她至少能对着他露出个侧脸,“你教给我好不好?” “我天天教,你天天都说不会,你成心吧?” “赵从箴”还没给出答案,走廊那头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循着声音抬头,遥遥往走廊对面看——是她。 四目相对,两人一时都停下脚步,赵从箴浑身都有点发僵,大约四五秒,才觉得自己的肢体软和了些。 他挪用了一下脚步。 谁知他才进一步,对面的褚絮就后退。 “别走!”他急急出声挽留。 好歹留住了她的脚步。 “你有事吗?”她问。 “你……”他的声音顿了一瞬。 心跳得太厉害,一下、又一下,像是要从胸口里蹿出来似的。赵从箴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被窒住了片刻。 只好重新调整呼吸,稳着声线,再开口:“同学们在找你。” 褚絮点点头,一句话都没有,转身就走。 身后,一行急促的脚步声追上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拉进了一个宽阔的怀抱——那么熟悉。 他抱她在怀里,顺势将她带进了空无一人的教室。 第4章 见不得人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里,赵从箴反手“咔哒”一声,锁上了门。 背心抵着铁制大门上凸起的窗框,褚絮只得栖身在赵从箴的怀抱里。 他穿了羊绒衫,全身上下浸透了佛手柑的香气,清新甜润,只有凑得足够近,或是闻得足够久,才能慢慢品出那种清远幽香下渗出来的一缕丝柏的气味。 温暖而略带烟熏感。 辣得她几乎快要落泪,连声音都颤巍巍的:“赵从箴,你干什么?” 他不干什么,只是想看看她。看看这张他在梦里反反复复寻找,却总也找不到的脸。 于是挑起她的下颏,将她整个脸拉到自己面前。 她的发际线生得不是很整齐,额角长着一层细密的绒毛,短,而且看起来很软,让他不自觉地伸手抚弄了两下,拇指顺势往下带过她的耳朵,那只耳朵小小的,耳骨很硬,耳垂又薄又小巧,再往下,是她线条流畅却并不丰腴的下颌线。 “你瘦了。”他压着胸口的起伏,尽量轻地低喃。 褚絮不置可否,只是转过头去。 “为什么躲着我?” “我没有。” “是吗。”他拿拇指摩挲着她的脸,声线愈低,“大家都在楼下拍照,你怎么不去?” “接电话。” 她在他怀里挣了两下,企图挣脱,却发觉他其实用了很大的力,两只手合抱,早就铁索一般缠住了她,她根本逃不掉。 褚絮更急,眼眶都红起来了,咬牙厉声吼他:“你放开我,我未婚夫在等我,再这样,我要叫人了!” 不提起这个人便罢了,一提起“未婚夫”三个字,赵从箴猛然觉得浑身像被点了一把火,灼热难耐。 连声调也变得喑哑,像忍痛一般,咬牙切齿起来:“叫来也好,正好介绍给我认识一下?” 她被他这么一堵,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是仰着头,一双大眼睛瞪着他。 “快叫啊?” 他催促了一声,手却探上来,抚了抚她的脸颊。 褚絮的皮肤白皙细嫩,脸颊的温度微凉,像冰箱里微微冰过的果冻,摸一下,颤巍巍半晌,让人只想一口吞下去才好。 他也真低下头,吻了上去。 顺便拿自己的手机出来,塞在她手心里:“拿我的手机,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那和告诉对方自己正在明目张胆地出轨偷情有什么区别? 甚至更加招摇,而且恶劣。 褚絮自己都觉得一阵恶心,似乎一股气直往胸口上顶,便摇头拒绝:“不。” 赵从箴立即反手把电话又掏了出来:“那我给他打?” “不行!” 那只大手就摊开,把手机送回她面前,赵从箴挑眉望着她,大有看她表现的意思。 褚絮只能在他的监督下拨了个号码。 “您好,找谁?”电话那边,一道男声传来。 “是我。” “絮絮?我都到酒店了,你在哪?” “我还在学校,手机没电了,借同学的电话给你打的。” “学校?你怎么还在那呢?” “我们还要在学校里说说话,你要不先走吧,等晚上聚会散了,我联系你,你再来接我就行。” “那怎么能行?”男声顿了顿,再开口,声音软了不少,“说好了今天晚宴时介绍我给你同学们认识的,难道我就那么见不得人?” “不是。” 褚絮似乎有点心虚,抬眼往赵从箴身上一瞟,还不等触及他的视线,飞快地把目光又收了回来,匆匆就要挂断电话:“好了,同学们叫我了,有什么事晚上见面再说吧。” 说罢,转身拉开了门。 可只一秒,身后的大手便直接越过她的身躯,将那道铁门重重又扣上了。 扣得很重,四壁嗡嗡然跟着颤动、回响。 紧接着,男人的身体又贴住她。 “赵从箴,你到底要干什么!”她惊恐的声线颤抖着。 与之相对的是耳畔传来的男人低沉得几不可闻的嗓音,和他渐渐攀上她肌肤的滚烫掌心。 “要你。” 真热。 抚摸她脸颊的手是热的,他手心微突的茧子让她的肌肤发痒,她想躲,又被他扳着下颏面对他。 凑上来的唇是热的,她能感觉到他柔软的唇瓣张开,像一瓣花瓣含住一颗露珠那样,包裹着她,浅浅地吮,让她的唇瓣微微地热,而且胀。 拥抱她的胸膛也是热的,他的味道和她交织在一起,蒸腾着,蛛丝一样密匝匝缠紧了他们。 不能这样……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是出轨,是偷情,是无耻。 “不要。” 羞辱的本能使她挣扎着推开他,可炽热带来的窒息让她无力挣扎。 她在他慢慢深重的吻里,渐渐连呼吸都维持不了,只能偶尔发出一两声柔软的呢喃来,像是抱怨。 但那种声音听在赵从箴耳朵里,完全变了味。 第5章 累成这样 这是一个漫长的吻,足足消磨了近一个小时。结束时,连褚絮倚靠的那块玻璃上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赵从箴的手指从雾气上一抹,划出一道明晰的痕迹,瞧着那点水渍,笑意盎然:“小絮。” 他叫她。 这才发觉褚絮的目光几乎都对不上焦了,一滴汗珠从她的额头沁出来,顺着颧骨,从脸侧几乎直坠到下颌。 他的笑得更张扬,直把人往怀里揉:“动动嘴嘛,就累成这样?” 褚絮没力气答他。 缺氧让她头晕眼花,四肢都是瘫软的,要不是坐在课桌上,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滑到地上去。 可稍微缓过一口气,嘴上还是不饶他。 她将他强行贴在她身上的标签一个个都撕下来,返还给他:“无耻!王八蛋!臭流氓!你这是性骚扰!” 骂还不够,直到肩膀上一阵撕裂的锐痛传来,赵从箴才低头瞧她——她正张大了嘴,扑在他的肩胛处拼命撕咬,下颚紧绷的线条让那两颗小虎牙像钉子一样直往他肉里钻。 她像一头饿极了的小狼,咬着一块肉,怎么都不松口,而且他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牙齿往皮肉里越嵌越深,什么东西肿胀着将要破溃而出了。 疼。 可是并不让他恼。 他甚至觉得有趣,扳着她的下颏,硬让这只小狼把嘴里的肉吐了出来,然后将她在怀里挪动一下,送上自己另一边肩膀。 “咬个对称?” 话音未落,就是劈头盖脸一顿扑打。 她的拳头有如雨点般落下,全砸在他头颈肩背之间。 赵从箴照单全收。 直到她歇斯底里地踢他、打他,发泄个够,末了,头散发乱地倚在墙边瞪着他,他才肯给她句准话:“你今天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我都认。” 云淡风轻。 褚絮浑身反倒像卸了劲儿似的,没了半点力气。 没用。 一种近乎绝望的轻飘飘的感觉从脚底升上来,渐渐吞噬了她的双腿,然后是腰腹,最后是两臂。 乃至头脑。 她动都动不了,只是蹬着课桌的沿儿,把腿往回收,坐成个抱膝的姿势,用沉默的肢体语言跟他对峙。 怎么办…… 脑子里来来回回盘桓着这个似是而非的问句。 怎么办? 赵从箴盯上她了,他又盯上她了。 为什么每次都是她?为什么非得是她? “江、江照月不行吗?”低喃在无意间破口而出。 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他高大的身躯俯压下来,两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不行。” “为什么?” 话未完,连褚絮自己也在心底重重嘲笑了一声:还能为什么?江照月是他情窦初开的白月光,谁会把自己心里那轮月亮摘下来,这么反反复复地糟践呢? 要作践,也只能找一粒饭粘子。 譬如她。 果然,赵从箴一凝眉:“这不关她的事。” 你瞧,果然是舍不得。 她歪了歪头,既没看赵从箴,更不敢看对面窗户玻璃上映出来的那个潦倒的影子,只能一再重复着先前的问题:“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跟他分手,回到我身边。” 第6章 陪你试试 “如果我不呢?” “你是想试试你在他心里的份量吗?”他对着窗玻璃的倒影整理衣裳,顺便替她拉了拉半敞开的领口,“那我就陪你试试。” * 往酒店的一路上,褚絮和赵从箴谁都没有说话。 本也无话可说。 是他硬把她拽上了车,才有了这二十分钟的尴尬沉默。 褚絮看着车窗外。 正值冬月,大概因为是暖冬,所以穿城而过的宽阔河面上并没有结冰,水上不时有几只水鸟展翅从寒风里掠过,游船满载乘客徐徐驶向终点,搅动得河水翻腾,水花拍岸,沣沣有声。 赵从箴也从玻璃里看着她。 她皱着的眉头不曾展开过,嘴唇微抿,一派愁容。 明知她的愁从何而来,可他无法开口劝她。劝,她必定借故再次逃脱,不劝……他攥着扶手的指尖又紧了紧,闭上眼。 有时候,人还是自私点好。他这么劝慰着自己。 想着,韩桐已经转过身来提醒他:“赵先生,褚小姐,酒店到了。” 褚絮毫不犹豫,抬腿就下车。 赵从箴紧随其后,正要追上她的脚步,却被韩桐截住了。他把那个首饰盒递过来:“赵先生,您的东西。” 男人低头看一眼,手落在天鹅绒细腻的表面,轻轻摩挲了一下,还是推开了:“算了,下次再找机会。” 纵然他今天送,褚絮也断然是不会要的。 她现在躲他都还来不及,他哂了一声。 可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视线里的人早没了影儿。 韩桐只得眼看着赵从箴追着那道婀娜的身影走了进去,走了没两步,脚步渐渐快了、更快了。 * “班长,这里!” 一进宴会厅,褚絮便听见了一声召唤。 也许是这熟悉的声音,也许是宴会厅里温暖的灯光,她瞬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安全感,连脚步也放得轻松了不少,赶紧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我来晚了!” 这么一招呼,大伙纷纷抱怨起来。 “诶呀班长,你去哪了呀,我们等了你这么久……” “接了个电话,耽误了。”褚絮转身,将包在身后放好。 “赵从箴也不见了,人呢?不会提前走了吧?” 有人提及赵从箴,褚絮的脸色这才变了变。她趁低头喝水的机会,余光轻瞟身边人——未婚夫周望的脸上似乎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在座这几位同学也不是爱惹是生非的,她没赶到时,同学们应该也没有向他提起当年自己和赵从箴的那段往事。 一路被吊着,颤巍巍的心,这才稍稍放下来一点。 看来只要赵从箴那边不要太过分,就足以先把今晚糊弄过去了。至于以后……她认命似地闭上眼,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且顾眼下吧。 打定了主意,她也差不多喝光了杯子里的冰饮,将杯子放回桌边,周望即刻又给她添上一杯:“怎么,很渴吗,絮絮?” 褚絮抬头打量他一眼,温煦目光下藏着的一抹凉意滑过,让她刚平静下来的心又重重地乱跳两下。 “没、不是很渴。”她抬头张望,找到了头顶的射灯,一指,“灯照着,有点热。” “既然热,就换个位置。” 不远处,赵从箴的声音传来。 第12章 弄脏了 他脾气一贯不好,发起火来时尤其吓人。 这么一声低吼,褚絮真不敢说话了。她低着头,一只手还捂着伤口,另一只手伸到包里。 “找什么?” “纸。” “找那干什么?” “怕弄脏了你的车。” 等红灯,赵从箴这才抽空扭头看了看她。 脸上身上一片狼藉,伤口处,陈旧的血渍已经半干了,黏住几丝头发,手指狼狈地捂着裂口,血还在流。 怎么还在流? 赵从箴心里犯嘀咕。 于是伸手去拨开她捂着伤口的手指:“别捂着,我看看。” 手指移开,慢慢露出她那条寸许长的伤口来。正在发际和额头的交界,皮肉往外翻,伤口边缘已经泛白,十分显眼。 就是好了,也难免留下点痕迹。 这么推测着,赵从箴不免又想起刚才褚絮被推倒时的模样。 她就在那个粗鄙、放肆的中年妇女手里被来回拨弄,像个面团似的,任人揉搓摆布,别说反抗了,就连反驳都没有一句。 软弱可欺得不得了。 心里一股火就蹭蹭地往上蹿,音量都拔高了:“她推你你不知道躲吗!”一瞬,又降下来,“褚絮,你就会跟我本事大!” 褚絮为他这夹着火气的低吼一愣,不过很快调整好,嘟囔着:“本来就是解决问题来的,我再跟她打起来,不是激化矛盾了吗。” 赵从箴刚要说话,褚絮那边絮絮地又把话接上了。 “再说,她是学生家长,她打我,顶多算没分寸,我但凡说出点不那么体面的话来,闹大了,搞不好开除都有可能。” 褚絮说完,又捂着伤口,把头别过一边去了。 车窗外,寒冬的街道上没有几个人。这几天来,风又特别大,吹得道路两边的树都左摇右摆,随时要折断了似的。 褚絮不觉得伤口疼,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 看着一闪又一闪的街灯,看着绿化带,看着摇头晃脑的树和树顶站着的寒鸦,不知道怎么,就掉下一滴泪来。 何尝不觉得窝囊呢,要放在从前,她是能把天都捅破个窟窿的性子,可现在她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哪里还有跟人打闹的底气? 她转了转眼珠,想将眼眶里将要溢出的泪水屏住,可一眨眼,又掉下一滴眼泪来。 不光窝囊,还没用呢。 她恨铁不成钢似的狠掐了自己一把,眼泪还不停,心里又委屈,又生气。 怎么就非在赵从箴面前哭呢,让他看见,还不把自己笑话死。 赵从箴开着车,忽然听身边人吸了吸鼻子,虽然轻,可是在一片寂静里非常刺耳,便扭头看了她一眼。 看见褚絮低着头,瞧不出有什么表情,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可别开眼的一瞬,又隐约瞧见黑暗里什么亮晶晶地东西飞快地一闪,从她面前闪过,落到胸前的衣襟上。 “哭了?”他下意识地问。 “没有。” “胡说,我都看见泪珠儿了。” 他手指一触,挑起了双闪,靠边停车,这才得以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看她。 “伤口疼?” 他俯身,把脸凑在她面前。 褚絮避无可避,只能跟他相对,点点头,又推他:“你快开车吧。” 偏偏赵从箴不依,又点亮了灯:“别动,我再看看。” “你看有什么用,又不能给我把伤口缝上。”褚絮一面说,眼泪更加止不住了,浓重的鼻音渐渐让声线都变了调,“赶紧开车行不行,别看了!” 他没见过她哭,更没见过她哭成这样。 觉得有点新奇之余,又当真再也不碰她了,甚至连语气都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半哄半劝地把她又要去捂着伤口的手再次拨开:“别捂着,手脏,感染了。” 一片安静中,只听见褚絮轻轻地吸了吸鼻子,肩膀跟着颤了两颤。 和只着了凉打喷嚏的小猫似的,赵从箴心想。 于是忍不住把头埋得更低些,离她更近。 第13章 这样,行不行 关了灯,赵从箴温热的呼吸扑在她的肌肤上。 一下、一下。 起初很绵长缓慢,不几秒,褚絮明显感觉到那气流急促起来,而且有些加重了,让她脸上结成痂的血渍微微开裂似的,抓得她直发痒。 “你……”她又把人推了推,“离远点,脏。” “什么脏?” 他声音哝哝的,越来越贴近她的耳边,让她渐渐听不清楚。 “脸,脸上有血。” 话音未落,余音就被吞没。 唇边被轻啄了一下,和面上一样,微痒。 褚絮一下子僵住了。 “那这样,行不行?” 她不知道该不该答,更不知道该怎么答,脑子里一霎时都是空白的,懵然抬手,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唇瓣,很柔软,也没有惹人腻烦的湿润。 眼睫扇了扇,这才抬起眼来,掠了他一眼。 赵从箴也不说话,任由她看。 两个人贴得太近,他看得清她脸上细腻的绒毛,她瞧得见他下颌上剃去胡须的浅青色毛孔。 往下,还能看见两人因心跳而一下下微微膨隆跃动的胸腔。 此起彼伏,韵律却越加协调,几乎要挨在了一起。 “别、你别再闹了。” 她有意别过头去,不让自己再多看多想。 脸上却覆上了一片温暖——他的掌心托住她半边脸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下。 半干的血液在他手心里黏糊糊的,她自己都觉察了。 “不……”他在她闪闪烁烁的目光里略微坐直了身子,将距离拉远些,皱着眉端详。倏忽,又合身压下,嘴唇径直往她唇上一蹭,贴着她,“我偏闹。”语气里,很有几分执拗。 而且马上又轻含住了她的唇。 这次,没等他加深这个吻,褚絮立刻把人推开了。 但也只推到一个刚刚能够与他面面相对的位置,他一呼一吸间,气流还吹得她肌肤一点凉,褚絮的耳根不知怎么却立时就发起热来,让她禁不住要去摸摸自己的脸。 可两人离得那么近,她又怕自己的动作惹他误会,到时候反要被他取笑,于是抬起的手又绕了一圈,抚上脸侧,假装去捂自己的伤口。 “你快开车吧,我、我伤口疼。”她声音小得几乎要淹没在空调出风的簌簌声里。还把脸侧过去,再也不肯跟他有丁点儿接触。 因为她的躲避,赵从箴的心跳慢下来。 他从褚絮的背后去看玻璃上倒映的她的影子——女孩眉心若蹙,眼睫低垂,眸子里星星点点的水意,两颊微红,一只细白的手小心翼翼地虚掩住自己脸侧的伤口,嘴唇却是微抿起来的。 一半是恼,一半是羞,有话想说,而没有说出口。 他心里这么读她的表情。 摸了摸她脑后还算顺滑的头发,驾车起步。 眼看着车子进了医院大门,停在了车场里,赵从箴才听见褚絮又低低问了一声:“赵从箴,你这次打算耍着我玩到什么时候?” 他愣了。 夜色渐渐从天际上笼罩过来,灰白的光映在赵从箴的眼睛里,使他的眼底也蒙上一层雾。 但他仍定定瞧着眼前的人:“小絮?”手指穿过她的头发,轻轻撩了两下,声音越发低沉,“不是说了,这次就留在我身边。” “以什么名分呢?”褚絮看着车窗外灯光已经全部熄灭的门诊楼,连声音都淡下来,“我们能走到结婚那步吗?” “我会考虑……” “考虑。那就是不一定,也就是说,至少现在和将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做你的情人。” 在赵从箴的沉默里,褚絮低了低头。 “赵从箴,你们这个圈子里,情人是有价格的吧?” 第14章 等价交换 “你要什么?” 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没了方才跟她厮闹的轻松愉悦,取而代之的是平直而冷硬的声线,仿佛一块漆黑沉重的铅块,坠得她的心“咚”地一沉。 她却强迫自己转过脸来。 脸上的血迹虽经擦拭,可一道道粉红的印子还是清晰可见,一道红落在眼旁的肌肤上,更衬她眼底一晃而过的凄楚:“五百万,钱到账,我就跟你。” “你要钱?” 救护车呼啸着驶来,红蓝相间的灯光从车窗投进来,交替映照在她脸上。 “不然呢?”褚絮半侧着头,像是笑了笑,不过眉梢眼角都微垂着,细看,又不像笑,“总不会到了这个岁数,还要不屈不挠地在人海里寻找真爱吧?” 赵从箴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照得自己眼花,只觉得她眼底盈盈的光一闪,然后立刻将头转了过去。 “等价交换,你花钱,我满足你的欲望,很公平。你说对吗,赵大公子?” * 五百万对赵从箴来说大概连九牛一毛都称不上。 第二天下午,褚絮坐在办公室的椅子里,一边看着自己手机银行的到账通知,一边把已经冷掉的午餐往嘴里送。 一、二、三……她认认真真地把那个数字数了一遍。 五百万,一分不少。 随即拿出手机来,指尖一滑,拨出去一通电话:“喂。” 对面马上传来一道男声:“想好了?” “嗯。今天晚上你有时间吗,我想跟你具体聊聊。” “好,那晚上七点钟,在红灯。” 红灯,是滨城最大的娱乐场所。 在此之前,褚絮只听说周望是其中的常客,而从来没有进去过。 想象中,这种地方总该是灯红酒绿的,有一群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摆腰扭臀地和男人们厮磨在一起,用百转千回的尖细甜腻的调子,吊住男人的心。 可真正走在走廊里,这种别样的安静让褚絮不禁有一种错觉,一切都这么静谧美好,她才是那个打破了平静的外来者。 1608 她停在一间包房前,确认是周望发给自己的房号,才按下了门铃。 “叮咚”一声响。 不几秒,门锁便动了。 一个穿黑衬衣的男子来开门,一见她,立刻朝屋里回过头去:“周哥,嫂子来了。”说着,十分客气地把她往里让,“嫂子,快请进。” 褚絮顺着他的指引,坐下来。四下一瞧,周望还没来。 “哦,周哥在里头换衣服呢,马上来。” 说到换衣服,褚絮就大致明白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也不多问,随口道了声:“不急。” 又等了片刻,周望才从房间里走出来。 不出所料地,怀里搂着个容貌妩媚的女孩。 正牌女友就坐在这,他却还这么放浪,众人一时都默然,个个虽都垂着头,但暗地里却都盯着褚絮的反应。 褚絮浑似不觉,甚至平淡得连声调都不曾有一丝波澜,只道:“我能不能单独跟你聊聊?”周望胳膊一抬,放开了怀里的人,吩咐一声:“都出去。” 众人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屋里,一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第15章 褚老师平时对学生就是这样言传身教的? 褚絮就从包里掏出一张卡片来,放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周望瞥一眼那张卡片,问道。 “这张卡里有五百万。” “你的意思是把钱还我,从今以后就想跟我一刀两断?”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可鹰隼一样阴森锐利的眸子定在了褚絮身上,即使褚絮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身上那道冷冷的目光。 真如一柄钢刀,悬在她颈后。 她不适地稍稍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尽量让自己放松些,语速也放得轻柔缓慢,但着点示弱的意味:“我想过了,赵从箴的事我可能帮不了你,我真的和他不熟。” “不熟?”男人哼了一声,“别装蒜了褚絮,你以为我不知道,赵从箴就是你前男友!” 他越过两人之间的茶几,大手如钳子般往褚絮的脑后一抓,抓住她的长发,带着她整个人往后仰,让她不得不仰视着他,也仰视着头顶刺眼的灯光。 “我这些年在你身上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现在你想拿钱打发了我?”他有意无意,留出一个悠长的尾音,“做梦!别忘了,你妹妹的主治医生还是我给你们介绍的。” 他说着,手劲儿又大了几分。发丝被牵拉着,扯得她的头皮嘶嘶拉拉地疼,褚絮一度怀疑自己的头发都被拽下来一块,下意识地抬手去摸自己的头顶,可手腕又被钳住了。 她只能徒劳地咧了咧嘴,像痛呼,顷刻,又破开了一声冷笑。 “你笑什么!” 周望松了手,把她的脑袋使劲一推。 “笑你的消息虽然很灵通,却不够准确啊。”她揉着头皮,慢悠悠把话接上,“虽然我不知道我和赵从箴的关系是谁透露给你的,但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这个人没对你说实话。” “赵从箴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江照月。他是当初追求人家被拒绝了,这才找上我。” “而且我们感情并不好。当初他给江照月定制过一条很贵的蓝宝石项链,因为江照月嫌俗不要,就随手赏给了我,我一时气盛,把项链扔进了垃圾桶。这事儿让赵从箴很没面子,为了这个,他整整折腾了我两年。” 思及往事,褚絮苦笑之余眼眸轻转,对上周望狐疑的目光。 “不信你可以去问。我和赵从箴的关系挺僵的,真的没什么情分好谈。你找我算是找错人了。” 语罢,她半低下头,看着那张存入五百万的银行卡。 “不管怎么说,钱还请你收下,这是我现在唯一能给予你的回报了。” 褚絮说着,把卡又往周望面前推了推,然后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等会儿!”背后,周望阴凄凄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五百万是谁给你的?” “韩桐,赵从箴的生活助理,我从小就认识,还有几分交情。如果你想走走他的路子,我倒可以给你搭搭线。” 可区区一个生活助理,就算搭上这条线,又能顶什么用? “妈的,废物,滚。” 他怒骂了一声,扔过一只抱枕来,堪堪落在褚絮脚下。褚絮举步绕过去,转身直接拉开了门。 大门刚刚在身后合上,放在包里的手机就响了。 她接起电话,听筒那头传来的是赵从箴略显平直冷硬的声音:“在哪儿?” “在外面。” “钱收到了?” “嗯。” “地址给我,现在让人去接你。” 褚絮下意识地拒绝:“还是别了,我明天还有早课,今天想早点回家休息了。” 可赵从箴显然不这样认为。 “我要你现在过来。”他重复着自己的要求。 “赵从箴,我真的……” “拿了钱,就翻脸不认人了?”电话那头,赵从箴的声音把她的话截住,“言而无信,反复无常……褚老师平时就是这样对学生言传身教的?” 第16章 我不怕 听筒里,男人的声音带着嗡嗡的回音,电流声刺得褚絮的耳膜有点疼,她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耳廓。 不愿意面对他,这是她几乎本能的反应,控制不了。 不过赵从箴说的也对,她拿了人家的钱,也亲口说过要满足他提出的要求,事到临头,怎么能再推三阻四呢? 犹豫片刻,褚絮还是答应了:“那好吧,不过不用你的人来接,我自己过去。” 他的车子太显眼,他们这种关系,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赵从箴这倒没有反对。 “我把地址发给你。” 说着,褚絮的手机便“叮”地一声响。 她看着那个地址,心里又打了退堂鼓:“那个……” “小浚和同学出去玩了,今晚不在家。” “哦。” 听筒对面,依稀传来一声低笑。 褚絮没再问他为什么又忽然笑起来,只是默然挂断了电话,招招手,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 车过了市政花园,循着环岛往右一转,就上了太平南路。 这趟路上有城中唯一的一片独栋别墅群,各家各户独门独院,所以少行人,褚絮看着窗外的行道树和熟悉的街景,不由有些出神。 又行了两三分钟,夜色里,越过漆黑的铁艺大门,隐隐能看见一点砖红色的屋顶。是一座小洋楼,据说是上世纪一个颇有名望的政治家在华任职期间置下的私产。 司机就在门口停下。 下车,上前按动门铃,不几秒,铁艺大门就被从里打开一道缝。 因为是文保单位,房屋的结构不曾改动过,连这扇大门也没有改装成电动门,开门的保安大叔探出头来,见深夜还有客人来访,似乎也有点意外。 “小姐,请问您……” 一语未完,就被人打断了。 “吴叔,让她进来。” 随着门缝渐渐敞开,果然见声源就站在门廊处——一缕灯光从男人的头顶倾泻而下,暖黄的光芒笼罩住他整个身躯。 意外地,使他周身环绕着一种温柔的光彩。 他没穿外套,一件群青色高领羊绒衫包裹着他的上半身,细腻的纤维勾勒着他身上的线条,宽阔的肩,坚实的手臂,纤直有力的腰腹…… 褚絮的目光倏然一跳,不知怎么又落在了他的脖颈间。稍一抬眼,一呼一吸间,男人咽喉中那块小小的软骨的弧度便在领口处似隐似现。 她赶紧侧了侧身,僵硬地强迫自己把眼神错开。 心正砰砰猛跳时,赵从箴招呼了她一声:“过来。” 褚絮走上前。 他手一伸,掌心朝上,等着她把手递上去。 褚絮却只是看了看他的手掌——掌心宽厚,皮肤红润有光泽,掌纹很整齐,用老辈人的迷信观点说来,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命。 和他的手相比,自己的手都显得粗糙多了。 她一闪身,赶紧把手往身后藏:“有人看着呢,别这样。” “怕什么。”赵从箴神色淡淡,一边捉住了她藏在身后的手,一边给她推开沉重的大门,“没人敢乱说话的。” “我不怕别人,就怕赵浚知道了……” 第17章 让我做第三者? 低到近似自言自语的声音,飘进赵从箴耳中。 可他看起来却浑不在意,一笑:“知道了又怎么样?”说着,他在大厅的吊灯下停住脚步,又伸手拽了她一把,把人凑到自己面前来,指尖往她额头上探过去,拨弄了两下她的碎发,“让我看看。” 褚絮额头上的伤已经合上了口,正在长新肉,这两天一阵阵地发热发胀,有时还有点痒。赵从箴冰凉的指尖抚触着她伤口周围的皮肤,其实是让她很舒服的。 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侧头躲开了:“好多了。”又转回去,接上刚才的话,“你不懂。” 说完,却是自己都要发笑。 赵从箴不懂? 他生在这样的环境里,从小什么人情世故没见过,哪会不懂呢?如果让人察觉出他不懂,那就是装的,不是不懂,而是不在意所以不愿懂。 果然,他很快敷衍了一声:“嗯,是不懂……别动。” 褚絮的目光这才挪回他脸上。 灯光下,银丝眼镜在颧骨上落下一道淡淡的灰色影子,使他颧骨的轮廓更突出,越发显得那张脸棱角分明。 她又细细看了看他的眼睛——看着她的目光专注,眼波却如井水般纹丝不动,既看不出刚才电话里那压抑着的不悦,也看不出和情人相会的缱绻。 一双眼眸那么清亮,眼神甚至带着点凉意,好似是关心的,可又没有几分紧张抑或担忧。 不过也是,一个替代品罢了,指望他能在自己身上投入什么感情呢,她又怎么能奢望他站在自己的角度,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呢? 她暗暗在心里哂一声,觉得自己多少有些不知好歹地自作多情了,于是抬手把他捧住自己脸颊的手轻轻拂开,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真没事,别看了。” 赵从箴的掌心一空。 明明柔软细腻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那个人却已经有意识地避开了自己。而且她站在对面看着他,满面肃穆,大有舍生取义的悲壮感。 就那么不情不愿? 想起刚才韩桐打来的电话,赵从箴的心火又似乎烧了起来,烧得他浑身发起了热,燥意往上涌,涌出了喉咙:“他的事,都解决好了?” 他连周望的名字都不愿意提。 “谈过了,他不同意分手。” “是吗。”他转身,半仰着头看向不远处巨大的楼梯,“那你怎么想?” “我……” 她的犹豫像一阵风似的,将赵从箴心头那点点的火星吹得爆燃起来,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仿佛有火舌舔舐着他的胸腹。 心脏被炙烤着,热辣辣地痛,胸口则是烟熏火燎的闷,咽不下,咳不出。 好半天,才憋着口气,勉强问道:“怎么,你舍不得?” 他察觉自己的脊背在抖,便用力,将自己的身躯挺得更直些。 直而紧绷,像跟竿子,只要一阵劲风一吹,就能折断。 褚絮想了想——若说舍不得周望,那是没有的。尽管她和周望的开始算得上愉悦,但这些年两个人的变化都推动着他们走向了如今这样潦草而难堪的局面。 分开,她也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 只是周望说得对,蓓蓓现在还攥在她手里,她不能拿妹妹的命去赌。 只能回答赵从箴:“我也有自己放不下的人。” 放不下…… 赵从箴心头的火被这三个字浇个透心凉。 胸口处的闷痛褪去,转而是一阵麻木。像烧过了,只剩一片焦土那样,空洞洞的。 血都不会流了。 他试图抬手,摸摸自己的胸口,可却发现手臂沉得像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就那么……爱他?” 他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 和褚絮低低的回应:“嗯。”她顿了顿,又道,“所以如果你坚持要跟我……我们暂时只能维持这样的关系。” “你的意思是,你们对外维持正当的恋爱关系,让我做第三者?” 第18章 过河拆桥 事实如此,可这话是褚絮说不出口的。 如今被赵从箴一语道破,她反而没来由地觉得有点心慌。 她赶紧解释:“周望这些年帮了我很多,我、我不能过河拆桥。”何况蓓蓓还在他手心里攥着。 褚絮把后半句默默吞了回去,还想再说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两人之间便是长久的一阵沉默。 赵从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道鬼魂,意识都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悬在半空里,俯视着大厅里的一男一女。 女的说,她没法跟那个人分手。 那当初呢? 当初是如何同他分手的?她把他一个人扔在晚高峰拥挤的公交车站,说完那句分手之后,连理由都没留给他一个,就登车而去了。 他追着那辆公交车追了一路,末了,收到的只是她扔出车窗外的一部手机,和已经拆下来被掰碎了的电话卡。 为什么? 八年来,他曾经在无数个夜里暗自问过窗外黑漆漆的天:她为什么这样? 可没有答案。 他一度认为怪自己待她不够好,让她没有安全感;怪自己不学无术,让她不能够高看自己一眼;怪自己性格太霸道偏执,没有给她足够的尊重。 他花了那么多年,一样一样地去改,生生把自己雕琢成了他以为能够让她满意的模样。 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也许都不是。 她只是单纯地没有喜欢过他。 可周望呢?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私下却是那么粗鄙低劣的一个人。 “他凭什么!” 赵从箴不禁上前一步,捉住褚絮的手腕,逼视着她的双眼,质问她,要她给自己一个答案。 火辣辣的疼从手腕处袭来,渐渐地顺着胳膊往上蔓延,到手肘、再到肩膀。那种痛坠得褚絮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眼眶里也禁不住涌上一阵滚烫的液体。 她其实不耐疼。 一疼,就很爱哭。 但是不能哭。 人在情绪脆弱的时候会不小心说出实话,她不能把蓓蓓的事捅给赵从箴。 所以只能咬紧牙关,屏住眼泪,硬着头皮回答:“我说了,我放不下。” “是不是我办了他,你就能放下了?” 他嗓音沙哑着,字字都是咬牙切齿的低吼,活像头发了狂呜呜嘶鸣的野兽。 褚絮忙连连摇头:“不,赵从箴,你不能,那犯法……” “对……我不能。”他拽着她手腕的长臂猛然一收,轻松便把人拉进自己怀里,顺势弯腰,另一条手臂从她腿部穿过去,把人横抱在怀里,“既然办不了他,那就只能办了你。” 巨大而光芒璀璨的吊灯只从眼前一闪,取而代之的,是赵从箴急促沉重的脚步声。 他是带着气的,所以动作并不怎么温柔。 即使褚絮并非第一次,也十分吃痛。 何况她的生理期又快到了,这么一番折腾,小腹深处传来的那种坠胀的痛让她梦中也忍不住呻吟出声。 可赵从箴并没听见。 他洗了澡出来,就听见房间外面韩桐敲了敲门:“赵先生,电话。” “谁的?” “家里。” 第19章 他的痕迹 瞟了一眼床上熟睡着的人,赵从箴轻手轻脚掩上门,走到外间去。 “喂,妈。” “北岭呀,我听说小浚前两天在学校跟人打架被打伤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电话那边,母亲李会敏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透着一股子老当益壮的意味,而且气势冲冲,仿佛马上就要顺着电话信号冲到他面前似的。 赵从箴从韩桐手里接过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安抚着:“没什么,就跟同学闹了点意见,挨了两拳。” “什么叫就挨了两拳?你当小浚是你,从小皮糙肉厚的。”李会敏连声嗔怪着,“当初就不该听你大哥大嫂的意见,把小浚交给你!你看看这孩子跟你都学了些什么呀。” 赵从箴中学时的混账事,都不用母亲数落,他就自知理亏。 低了低头,再开口,就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了:“行了,妈,我小时候那点事都过去多少年了,现在都改了嘛。” “改了改了,嘴上说改了,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对了,你当初不是说,小浚的学校里都打好招呼了吗,这校领导到底上没上心啊,给安排了一位什么老师啊,怎么也不知道多照顾着点。” 这话倒让赵从箴的心弦立刻绷紧了——赵浚的班主任是褚絮。 电话那边,李会敏兀自喃喃念叨着:“你大哥大嫂工作忙,常年顾不上这孩子,我跟你爸爸这把年纪又插不上手,把他交给你,你还不上心。我就这一个孙子,怎么落得这么可怜……” “妈。”赵从箴打断了她,“小浚的事,我其实没跟学校打招呼。” 老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你……” “妈,我觉得小浚长大了,家里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他。如果总是一点小事就出面,把他在学校里搞得太特殊,恐怕也影响他正常的社交,对他也不好。”他斟酌着,添上一句,“就像我当年那样。您说呢?” 有了他这么个前车之鉴,母亲在这件事上一定会慎重考虑的。 李会敏想了想,果然也赞同道:“倒也在理。可是小浚这次毕竟挨了打,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也并不是算了,咱们依法依规办事,只是不要再把影响在学校里扩大化了,小浚毕竟还要和同学们相处几年,别让同学们觉得咱们得理不饶人。” 电话那端漫长的一阵沉默。 赵从箴破天荒地没有催促,而是耐心等着。 隔了几秒,终于等到了母亲的回应。 “行,那就听你的吧,你处理这些问题,经验丰富。” 老人半是嗔怪,半是纵容的口吻让赵从箴也禁不住笑起来:“好,那您放心吧,小浚这里一切都有我,必要时我会向您老人家汇报的。” 这边电话还没挂断,说话的功夫,褚絮已经起来了。 “妈。”赵从箴的语气马上放轻下来,“我有事,晚点再联系您。” 挂了电话。 起身来,走到她面前去。 她裹着一件被他揉搓得潦草的长款卫衣,裤子没穿,打着赤脚站在门口。 严格来说,此时此刻的她不仅不漂亮,反而是凌乱的,但赵从箴就那么站在她身前,心头一阵潮涌。 说是疼惜,更不如说是满足。 他的目光有些贪婪地从她的头顶洒落,细细拂过她每一根发丝,每一寸肌肤,乃至衣裳上的每一条褶皱。 她那么狼狈,可满身上下留下的都是属于他的痕迹。 她眼尾的湿红,唇角细微的齿痕,雪白脖颈上浅粉的印记……都和他有关。 他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知道,她真的成为了他的人。 手臂不自觉地抬起,握住了她的双肩,赵从箴喉头有些哽咽,一时竟说不出话,只喊她一声:“小絮。” 褚絮低了头。 立刻,就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20章 比你强 男人抱得很用力。 褚絮侧着头趴在他怀里,耳廓几乎紧贴着她的胸膛,耳畔充斥着是他一声声心跳。 扑通、扑通。 一声声,那么稳健,渐渐一声又比一声更快、更急。 “小絮。” 方才已经汗湿了,还没来得及干透的发顶被印下一个温热的吻。 发心痒痒的。 褚絮动一动,缠绕着她的双臂收得更紧了,恨不得两人比方才嵌合得更紧密似的。 “你、你放开些,太紧了。”她提醒着。 那双手臂才一松,可是还把她拢在怀里,手心摩挲着她的皮肤:“好些吗?” “嗯。” 两人一时相对沉默下来。 还是赵从箴把褚絮扶到外间的沙发上坐下来。 “刚才……弄疼你了吗?” 他曾听见她吃痛出声的。 “还好。”谈到这个话题,褚絮只觉得从脖颈到耳垂都发着烧,应付一句,赶紧把话岔开去,“你家里来电话,是为了赵浚的事吧?” “嗯。你不用有什么压力,我妈那个人你知道,不会有什么麻烦的。”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小浚如果胡闹,你就管他,打两下也不要紧。” 这么一说,褚絮又好像不乐意了,把他使劲一推:“那怎么行,体罚学生是国家明令禁止的,你这是让我犯错误。” “褚老师现在真是一位严守纪律,关爱学生的好老师。”他把她重新揽进怀里,在她头顶轻轻笑了一声,“当初教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你自己不争气。”她低斥一句,“赵浚是个好孩子,比你强多了。” “唔。” 赵从箴闷闷地应了一声,又捉住她的手在手心里揉捏着。 他的指肚摩挲着她食指上那片光滑透明如贝壳一样的指甲,玩腻了,又换过中指来玩。 “反正我在你眼里总是不好,是不是?” 这话褚絮没反驳,算是默认了。 她看着赵从箴和自己交缠在一起的手,任他玩,过了约有两三分钟,看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了,才把半个身子都欺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很晚了,我要走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她起了身,赵从箴就不得不抬头仰望她。 大约也是累了,褚絮的眼睛里有几丝浅粉色的血丝,但目光还是清亮亮的,一眼就能望进她心底似的。 赵从箴认真看了又看,里面确实没有几丝对自己的留恋。 但还是不死心,拉着她又问一遍:“这么晚了,不然就住在这里?” “不了,家人还在等我,太晚回去不像话。” “你爸盯你还是盯得那么严啊?”他只好放了手,走进里间去换衣服,“从上学时就防着我们这些男生们,可惜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褚絮已经转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听见他提起那个人,动作滞了一瞬,不过很快调整过来,远远问他:“没防住谁?” 赵从箴不说话了。 刚刚从他心头抹掉的那个名字,又浮现出来,让他如鲠在喉。 是啊,他是谁呢? 他在褚絮的生命里,不是第一个男人,也不是她最用心的男人。 恐怕只是个可有可无的第三者罢了。 想到这些,胸口难免有点堵,但仍是沉着脸拿了车钥匙,起身道:“送你。” 第21章 深情 赵浚打人的事在学校里闹得很大。 虽然孩子们都正值青春,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但是敢在学校里就这么大打出手的,这些年也就这么一两例。 而且赵浚家颇有背景,这是当初入学时不少老师都知道的事。 所以即使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当褚絮坐在办公室里,还有外班老师凑上来八卦:“小褚,你们班那个打人的事,最后到底怎么解决的?” 昨晚和赵从箴折腾得太过分,小腹处的坠痛让她几乎彻夜难眠,今天一早又发现生理期到了,饶是褚絮平时再生龙活虎,这会儿也打了蔫儿。 她趴在办公桌上,一面回答同事的话,一面等水壶里的水开。 “赵浚家里报警了,听说后续还打算起诉。” “呦,这李奇峰家里从来都是撒泼打滚,浑不讲理,这回可碰上硬茬了。那赵浚家里可不是好惹的……诶,你头上挨这一下子,不打算追究追究了?” 说起额头上的伤,褚絮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伤口还是热热的、胀胀的,时不时有点发痒,可指尖触到那块贴着创口贴的皮肤时,褚絮却不知道为什么猛然想起昨天赵从箴的模样。 他看得那么认真,那道小小的伤口像刻进了他的眼瞳里一般,可他的目光又那么平静,哪怕一丝丝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只是对着她宣泄自己无处安放的情感,只是自导自演一场深情的戏码? 那么这出戏,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呢? “小褚,小褚?” 同事连声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赶紧摇摇头:“追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算了吧。” “你这孩子,脾气也太好了。” “工作而已,别给自己找不痛快,您说是吧?”褚絮笑了一声,提起水壶,给自己满满沏了一杯红糖水,起了身,“王老师,我还有早自习,先进班了,有时间再跟您聊。” 12月,正是学校里紧锣密鼓地筹备期末考试的时候。 褚絮匆匆走进教室时,已看见学生们都安安静静地在班长的组织下自习。 登上讲台的一瞬间,小腹处一阵绞痛猛然传来。 看着那一排排扎进书里的脑袋,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撑住讲桌,忍住那阵刀绞般的疼痛,才吩咐道:“课代表,去办公桌上把昨天的卷子抱来。” 很快,课代表就取回了卷子,下发。 “那道卷子的同学先看第一题。”褚絮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题号,“这道题考察的是重点字形……” 她转回身来,腹部又是一阵刀砍斧凿般的剧痛,跟着,眼前一黑。 都怪那个臭不要脸的,没完没了,这大姨妈也来得不是时候。她在心里嘀咕着,轻轻甩甩头,企图把眼前的黑蒙甩走。 缓了好几秒,眼前仍是雾蒙蒙的。 可课不得不继续往下讲:“有问题吗?” 下面的学生都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卷面,似乎没人察觉讲台上老师的异常。 “下面一题……文学常识……有哪个选项……不清楚?” 小腹处,疼痛像一只魔爪,揪着她的血肉大力地撕扯、拧绞、揉搓,褚絮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碾成泥,榨出汁来似的,冷汗瞬间从额头、脖颈、背心渗出来,吧嗒吧嗒地砸在讲桌上。 眼前的黑雾又卷土重来。 这下,褚絮再也坚持不住了,跌坐在椅子里,用最后的力气安排着:“班、班长,去请……英语老师。” 随之,趴在了讲桌上。 班长急匆匆跑出去的脚步声、学生们关切地涌上前来的呼唤声都渐渐离她越来越远。 第22章 心软 “滴——滴——” 再次涌入耳中的,是仪器规律的提示音。 褚絮睁开眼睛,四下打量着。 雪白的墙壁,刷成浅蓝色的墙围,天花板上嵌着银灰色的轨道,轨道上垂下一扇绿色的帘子将自己与他人隔开。 是医院。 她挪动目光,看了看身边坐着的人。 看见那人,褚絮不禁疑惑出声:“怎么是你?” 赵从箴黑色大衣的衣襟半开,露出里面的白色羊毛衬衣,最贴身的一件黑色半高领羊绒打底衫的领口在衬衣下他的咽喉处若隐若现。 他坐着,脊背也是笔直的,不能不说透着几分不同于常人的端正清贵。 竟完全没了年少时散漫的模样。 听见她唤他,先是抬了眼:“醒了。” 声音十分沉静,音调也平,让褚絮下意识地感觉到他此时此刻心情并不算好。 “嗯。”她没动,只看了看自己头顶悬着的滴流瓶,“你怎么会在这儿?” “小浚昨天出门忘带药膏了,一早让我送来。我到学校时,正看见大伙把你往外抬。”他换了个姿势,又俯身给她掖了掖被角,“冷吗?” 褚絮摇头:“不冷。那谢谢你帮忙,我其实就是生理期,没什么大事。” 话里话外,仿佛都是要赶他走。 可这次赵从箴一点都不急,他不理会褚絮的意思,只是一径问:“我记得你以前生理期是不疼的。” 不止不疼,吃冰激凌也毫无反应。 “可能是昨天……”提及昨天,褚絮的脸一下子热起来,说不下去了。 赵从箴却浑似没听见,手里翻弄着几张单子,继续问:“除了这个,你平时还有哪不舒服吗?” “没什么感觉。” “没感觉?”他从那一摞单子里抽出来一张,指着其中一项,“这么严重的贫血,平时没有眩晕、疲劳乏力的症状吗?” “我还以为是颈椎病造成的。”褚絮声音轻快,一语带过。 “你三个月之前来看过月经不调,自述症状已经持续了半年,这也以为是颈椎病造成的?” 褚絮别开眼,避免和他对视:“不是,那个我以为是累的。” 赵从箴闻言,板着脸又在化验单里翻了一阵:“微量元素和维生素都严重缺乏,也是累的?” “有、有可能吧。” 她近似胡搅蛮缠的回答让赵从箴又气又笑,不得不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脸色是有些苍白,嘴唇也没几分血色,挺吓人的。 可只要一看见她那双滴溜溜转的大眼睛,赵从箴就不由有几分心软,声音软和了下来,伸手拨弄她被冷汗浸湿了的碎发:“褚絮,医生跟我说,你这种病症叫营养不良。” 很久没听说过这种病了。 印象里,上个世界五六十年代才该有这种问题。 可偏偏出现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他不能不究其原因:“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呢?” 怎么弄成这样。 褚絮别过头去,望了望天花板,默默地想——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蓓蓓这个月的医药费还差三千多。 但她不打算再求助于周望,也不打算求助于赵从箴。 既无所求,更没必要让他知道了,所以只敷衍道:“太忙了,三餐不规律造成的吧。其实我真的没什么事,哪个老师没点职业病啊。” 她语气轻松。 可赵从箴就坐在她身侧,他离得那么近,足够把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一丝丝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她心里有事,可是不愿说。 不愿说,他就不勉强。 他默默把检查单据折好,送到她枕头下压住,顺势,掌心落在她微凉的面颊上抚了两下,和揉搓一只小猫小狗似的把她揉了两把,闷着嗓子叮嘱:“工作再忙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以后不许再这么胡闹了。” 第23章 女朋友 赵浚放了学就跟同学一道出去玩,回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住在赵从箴这里,虽然吃喝玩乐一向都很自由,但门禁却特别严,晚归超过八点的,必须提前沟通。 今天贪玩,回来得实在太晚,中途又忘了给家里打电话,进门时,赵浚生怕被赵从箴发现,耗子一样捋着墙根一阵飞跑。 可还是被客厅里的人逮个正着:“站住。” 只一声,叫得赵浚浑身一僵。 “小叔?” “嗯,过来。” 赵浚不得不拧着僵硬的胳膊腿儿,转身蹭到赵从箴身边去。 男人正看着电视剧,老片子,《雍正王朝》。 赵浚从小跟着他看,看了好几年了,里面的台词简直都能倒背如流了,可赵从箴却一直兴趣不减。 他眼睛盯着屏幕,目光没有一分落在赵浚身上:“干什么去了?” “去同学家打游戏,玩得……有点儿晚。” 赵从箴一条胳膊架在腿上,手托着下颏,“嗯”了一声。半晌,才接着问:“都谁啊?” “我、王易鸣、安孜、齐承轩……” 安孜。 赵从箴乜了男孩一眼——这个名字他记得,赵浚打架就是为了她。 “交女朋友了?” “啊?”赵浚骤然被这么一问,愣了一下,马上连声否认,“没有没有,小叔,这可真没有啊,我们单纯是同学,关系好,真的,就是关系好的同学。” “哦。全班那么多女同学,怎么不见你跟别人关系这么好呢,又为人家打架,又跟人家打游戏到深夜的。” 赵浚这下不说话了。 反倒是赵从箴笑了,顺手把一个抱枕扔过去,砸了一下赵浚的头:“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家谈朋友,耽误学习,你爸回来打你,我可管不了啊。” “我没耽误学习!”赵浚争辩着,“再说,小叔你也……”话说到一半,赵浚这才回过味儿来。 赵从箴没说让他分手,这就算是默许了? 一脸的义正辞严顷刻化成了眉开眼笑,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先被赵从箴打断了。 “我今天去医院取了你的体检报告。医生说你有轻度的慢性胃炎,你奶奶已经知道了,专门给你请了一位营养师,明天开始,家里给你送饭。” 说完,不等赵浚答应,直接朝他挥了挥手:“没事了,走吧。” 打发了他。 翌日。 下课铃一响,赵浚就立刻起身,走出教室。司机刚才发来了消息,说给自己的午饭已经送到了校门外,让自己下课就出去取一下。 从他们班所在的教学楼到校门口,必要穿过花园。 北方正值隆冬,花园里只有松柏还有几分苍翠之意。可也有一棵柏树,不知是生了病,还是冻得,半边叶子都焦黄了。 焦黄的柏叶像素描画的铅笔迹似的,一笔笔将一个女子的身影涂抹遮盖起来。 可是从缝隙间露出来她月白色大衣的外套和里面乳白的长裙,赵浚还是认出来了,那是褚絮。 褚絮身后好像还站着一个人。 男人。 身形高大的男人。 穿一身黑色长款大衣的男人。 那大衣的款式、剪裁都好熟悉……好像才在哪见过似的。 赵浚忍不住,看了又看。 脚步,也不自觉地挪近了几步。 随着脚步的移动,赵浚渐渐看清了褚絮身后那个男人的影子。 “小叔?”他讶了一声。 第24章 你都听见了? 褚絮闻声,脊背登时一僵——怎么这么巧,让赵浚撞见了?不知道两人刚才的对话,赵浚听去了多少。 眼珠微动,一缕慌张失措的目光挪向对面男人的脸上。 赵从箴倒是神色如常,听见声音,只是轻轻皱了皱眉头:“鬼鬼祟祟地躲在人身后偷听像什么话,给我出来。” “哦。”赵浚应了一声,蔫头耷脑地走了来。 赵从箴眼皮一垂,把眼前的少年扫了一眼:“我跟褚老师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赵浚就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离得远,什么都没听见。” “唔,那我重复一遍。褚老师,赵浚这个孩子就交给您了,有什么给您添麻烦的地方,您只管管教,我们全家都绝对信任您。如果他不听话,您随时联系我,我一定尽全力配合您。”说着,还伸出一只手来,按着赵浚的后脖颈,硬让他给褚絮鞠了一躬,“跟褚老师保证。” “褚老师,我保证以后都听您的教导,绝不给您添麻烦。” 趁赵浚低头弯腰的功夫,褚絮瞄了赵从箴一眼,见他微微点头,自己也尽量拉平了声线,肃着张脸道:“好,赵浚叔叔,既然您这么支持我的工作,这孩子以后我会多留心的,您放心吧。” 赵浚一抬起头来,就看见自家叔叔和班主任两张沉重肃穆的脸,心里后悔得要死——好奇心害死猫,早知道是他们俩在这谈自己的事,就不探头探脑地往前凑了。 现在好了,八卦没听见,好端端被自己小叔就这么卖了。 又看见此刻两个人都瞅着自己,赵浚赶紧找个理由就要开溜:“那个,褚老师、小叔,我饭还没拿,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嗯。” 看着少年一溜烟儿就跑得没了影儿,褚絮这才舒了一口气。 赵从箴也从身后把那只藏了许久的饭盒拎出来,递到她面前去:“在外面站得有点久了,回去先喝些热汤,免得吃了饭又胃疼。”说完,抽身要走。 身后一道清脆的声线将他叫住。 赵从箴停了脚步,转身去看。 褚絮抱着饭盒,站在那里,期期艾艾的,头低下去,又微微抬起来,双唇张开了,又闭上。 久之,才憋出一句:“你、以后还是别给我送饭了,太麻烦你了。” 除了床上那种关系,他们到底也没有什么过分亲密的牵扯。 “而且,万一让赵浚察觉出什么来,也不好。” 正是午休时间,校园里学生们来来往往。 此处也不算隐蔽,赵从箴只得按住自己想要拥她入怀的手,一双眼睛却是直视着她,丝毫不掩饰其中的关切。 “我要来,小絮。”他深吸一口气,“我没觉得有什么麻烦,赵浚知道就知道了,我跟你男未婚女未嫁……不算见不得人。” “怎么不算见不得人?”褚絮气急,连声音都高了一度,“你知不知道咱们两个的身份?在学校里,我是赵浚的老师,你是学生家长,如果我跟你有过于亲密的关系,人家就会说我师德败坏。” “在外面,我是周望的未婚妻,你是赵家的公子,如果被人发现,我就是为了攀龙附凤而出轨的贱人。赵从箴,这种关系对你来说也许真的无所谓,对我来说……足够毁了我的生活。所以如果这种关系必须存在,我还是希望能把它藏得越久越好,你懂吗?” 耳边,寒风咆哮。 寒冬里的风是干燥的,也是坚硬的,像一柄小刀似的,擦着皮肤刮过去,刮得人脸颊生疼。 赵从箴在风声和她的质问声里默然半晌。 终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回去吃饭吧。” 说完,步履匆匆而去。 褚絮目送着他的背影,抱着饭盒的双手指尖难以抑制地颤动两下。 不知怎么,心头竟然也一阵酸。 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和周望一样,跟她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有些界限从一开始就划清楚,将来对彼此都好。 # 一路,后座里都没有声音。 韩桐悄悄从镜子里打量着赵从箴的神态。 道路两旁,行道树的叶子都落尽了,寒风掠过枯枝,吹得树枝摇摇晃晃,要折断一样。 这样萧条的景致,其实是赵从箴向来不喜欢的。 他喜欢热闹,喜欢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更年轻的时候,喜欢呼朋唤友,招摇过市,为了他这不收敛的性子,从小不知道挨了多少打。 可今天,这样颓败的景色,他却久久凝望。 “赵先生。”韩桐唤一声。 赵从箴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算是回应。一转脸,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半天,才有一句完整的话:“韩桐,在学校旁边租一套房子。” “是。” “那个周望……”话没说完,只把眉头一皱。 “我明白。” 韩桐马上会了意。 第25章 新姐夫 今天没有晚自习,下班时还不到六点。 天色虽然有点暗,但落日的余晖还没有敛尽,橘红色的光映在人身上,照得人周身暖暖的。 褚絮走进病房时,甚至还有点冒汗。 她看了看床上捧着书正读得认真的小丫头,一面摘掉脖子上的围巾,一面笑:“呦,这么认真,那我可不好打搅你了啊。” 说着,又从包里掏出一只纸盒。 她拎着盒子,往小丫头的鼻子尖前一晃。 小姑娘立马扔下了手里的书,伸着手去够那只盒子:“蛋挞!姐,给我,你快给我嘛!” 褚絮偏不给,反而自己抱着那只盒子在床边坐下来,揭开盖子。 “真香呀!”她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蛋挞。 酥皮烤得喷香,里面的蛋液是肉眼可见的嫩滑,晃一晃,仿佛还颤巍巍的。 “姐。”褚蓓噘了噘嘴,撒娇道,“别逗我了,快给我来一口吧,我都盼了半个月了。” 临近期末,工作实在太忙碌,加上前段时间又受了伤,褚絮已经半个月没见到妹妹了。想吃蛋挞,还是上次见到蓓蓓时,她提出的愿望。 见褚蓓急得鼻子尖上都冒出了汗珠儿,褚絮一阵心疼,赶紧把蛋挞放下来,推到妹妹面前去,可嘴上却不饶人:“行了,吃吧吃吧,光吃不动,我看你迟早变成个小猪!” 褚蓓从姐姐手里接过蛋挞来,骄傲地冲褚絮扬了扬下颏:“哼,才不会。” 余光擦过褚絮的脸颊,不用刻意留心,就看见了褚絮额角的那道伤痕。 “姐。”已经举到嘴边的蛋挞,又放下了,褚蓓关切地探过身去,打量着褚絮的伤,“你头上怎么了?” 没等褚絮答话,褚蓓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受伤了?怎么弄的?是不是周望那个王八蛋?是不是他又……” “不是,你别瞎猜。是我前两天在学校给学生劝架,不小心磕了一下。” “不,你没说实话。”褚蓓的声音带着点执拗,“你说过多少次了,说现在学校里为学生的安全着想,一点尖锐物品都没有,连楼梯都铺上防滑垫了,怎么可能把人磕成这样!” “真是磕的。” “你骗我,这肯定是周望他……” “蓓蓓!” 眼看着褚蓓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起起伏伏不休,褚絮生怕勾起她的病症来,赶忙喝一声嘛,止住她的话。 “我说了是磕的,不信下次我可以把病历拿来给你看。但是你不能这样乱说话,尤其不能这样随意揣测周望。” “为什么?姐,那个浑蛋那样对你,难道你还对他……?” “不。”褚絮平静下来,给妹妹整理了一下床铺,“不管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那都是我们的事。可毕竟这几年他一直都在帮助你,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应该对他恶语相加。” “姐……” 褚蓓看了看姐姐低垂着的头,又看看自己手里的蛋挞,一时沉默下来。 姐妹俩正相对无言时,手机“叮咚”一声响,打断了四下里的寂静。 褚絮翻出手机一看,是一条短信。 没有署名,只写着一个地址: 福州东街御府花园B-1001 这个小区褚絮知道,就紧邻着学校侧门,只隔一条几米宽的小马路。 她熄灭了屏幕,把手机攥在手心里,心底大概已经有了猜想。 只是还没等她证实,对方先打来了电话。 “喂。”她举着电话,就要往外走。 “絮絮,是我。” 听到声音,褚絮一愣,缓缓又坐回了座位上:“韩桐哥?” “刚才给你发过去一个地址,你查看一下。明天第四节下课,北岭会在这栋房子里等你,记得准时过去吃午饭。” 说完,匆匆挂断了,连一个拒绝的机会都不给她。 褚絮盯着已经掐断通话的画面,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倒是褚蓓已经笑嘻嘻地凑上来了:“姐,我可听见了啊,人家说等你呢。韩桐是谁呀,是不是你偷偷摸摸给我找了个新姐夫?” “小姐俩说什么呢,那么高兴?” 一道声音从门口传来,姐妹俩霎时都是一惊:“妈。” 第26章 欺负你 符元秋刚刚洗了衣服回来,怀里还抱着个塑料盆。 她笑吟吟走到姐妹俩身边来,一边把衣服晾在病床前的晾衣绳上,一边扭头看看褚絮:“你一来就逗你妹妹。” 刚才话里话外提到了韩桐,不知道妈妈听到了没有。 褚絮心里有点忐忑,面对妈妈的时候难免有点紧张,赶紧把头一低:“没有,蓓蓓要吃蛋挞,我买来给她吃。” 符元秋便一笑,不再追问了。 “嗡——嗡——”攥在手心里的手机又是一阵震动,褚絮赶忙匆匆起了身:“妈,我去外面接个电话。” 一边说,一边走出了病房。 按下绿色的接通键,电话那边一声咆哮冲了出来:“褚絮,你他妈让赵从箴搞我是不是!” 因为愤怒,周望的声音都变了调。 褚絮愣了一瞬,马上反驳:“周望,大晚上的你又发什么疯?” “我发疯?你自己琢磨琢磨这里面的事。公司现在好不容易到了C轮,一个礼拜之内几家投资方接连提出要撤资。我的项目没问题,除了赵从箴刻意的打压,还会有什么理由?” 褚絮就着他的话,回想着这些日子里她和赵从箴每一次交谈的细节。 她是在言谈中提及过周望,可是赵从箴一直反应平平,似乎并没怎么把她的话放到心里去,更何况,她自嘲般地一笑,她自问在赵从箴心里她根本没有值得他这么大费周章的地位。 所以再开口,情绪也稳定多了:“你工作上的事我从来都不清楚的,但你公司融资失败,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想到往事,口吻里更带了点讽刺。 “你那天不是认识了一位愿意给你传消息的老同学吗,要是真怀疑赵从箴针对你,你可以通过那位同学打听打听,说不定人家就能替你在赵从箴面前求求情呢。” 周望近乎狂躁的声音一下子噎住了,憋了半晌,才恶狠狠地吁出口气来,咬牙切齿道:“好,褚絮,你有种!” 她有点不耐烦再听对方的狺狺狂吠,“啪”地一声,直接挂断了电话。 一回头,却见符元秋等在病房门口。 母亲面沉如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口气却是淡淡的:“你又跟他联系上了?” 褚絮下意识把手机往身后一藏:“没有。” “撒谎,我听见你提到他的名字了。”符元秋缓缓走上前来,直面褚絮,“你和周望这次吵架,是不是因为他?” “不是,妈,您误会了。周望的公司遇到点问题,听说我是赵从箴的同学,想让我想想办法来着。我……”褚絮低了头,“我没答应。” “真的?” “真的。” 符元秋严厉的目光没有挪开,又审视了褚絮片刻,这才放松了姿态:“那就是个浑蛋!当年欺负你欺负得还不够吗!小絮,你可一定要记住了,好马不吃回头草,别再行差踏错,叫人瞧不起!” 褚絮在母亲愤然的要求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 整整一早晨,符元秋的话总来回在褚絮耳边徘徊着。 好马不吃回头草,她也想不吃这个回头草啊,可偏偏自己的回头草是株霸王花,她不吃回头草,回头草恐怕就要吃了她了。 这么想着,直到按下门铃的那一刻,褚絮都还是愁眉苦脸的。 既然来了,有些话她还是应该跟赵从箴一次性说清楚,可到底怎么说,能达到什么效果,她心里又没底。 直到门内一声响。 光,渐渐从敞开的门缝里透了出来。 第27章 不像以前 “小絮。” 眼前人一身利落的黑色套装,显得整个人身形修长,高领毛衣包裹着他颈肩的线条,映出他本就堪称白皙的肤色,干练清爽。 脸上笑盈盈的,见了她,双眼亮得直如两颗星子一般。 “你来了。”他转身,到鞋柜里给她拿了一双拖鞋,躬身放在她脚下,“先换鞋,稍等我几分钟,汤里的鸡蛋还没打下去。” 褚絮看了看地上的拖鞋,又看了看那个匆匆忙忙跑进厨房里的身影,有点发愣。 她一边把包放到沙发上,一边转开目光去扫不远处餐桌上的碟子——虽然菜色都不复杂,是简单的家常小菜,可是也都做得有模有样。 “来,洗手,吃饭了。” 一声吆喝,赵从箴端着两碗汤,从厨房里出来了。 喊完了,却发现褚絮没动。 “小絮?”他又提醒一遍,“可以吃饭了。” “哦。” 水流哗啦啦,褚絮趁洗手的功夫,探着头往外看了又看,到底忍不住问出口:“赵从箴,这、这饭……是你做的?” “嗯。”赵从箴答应了一声,想起来什么似的,笑了,“你放心吧,这次我专门找了个阿姨教我做饭,认认真真地学,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以前。 褚絮顺着他的话,思绪不禁也飘回了他们都还在上学的那段日子。 记得那时候,她曾因故在赵从箴家里借住的。 他向来独居,身边只有韩桐和一个保姆负责照顾日常起居,那天恰逢保姆请了假,褚絮又胃痛,吃不了外卖,赵从箴不知怎么心血来潮,自告奋勇就要给她做一顿饭。 豪言壮语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在家经常做,家里人都夸好吃,小小炒米饭根本难不倒他。 可实际一上手,厨房都差点烧了。 褚絮本是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只听“嘭”地一声,连忙赶去厨房一瞧——锅盖掀翻在地上,米粒飞得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大少爷站在一片狼藉里,脸红红的,嗫嚅着尝试为这场失败归因:“这个燃气灶,我用不惯。” 想到他当时的神态,褚絮忍不住笑起来,掐着嗓子嘲笑眼前人:“哦,不错不错,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大少爷好歹学会用燃气灶了嘛……” 伴随着吃吃的低笑,她转身时,身体还不自觉地扭动几下,一副得意的小模样。 还像当年那个十几岁的小女生。 赵从箴倚在厨房的门框上,就那么痴痴地看着——其实这次回来,他早已发觉褚絮的性格和从前似乎有了不小的差别。 她曾经是个多么开朗热烈的女孩子,喜欢凑热闹,喜欢和男生一样大口大口撸串,向往的不是变成迪士尼公主,而是变成武侠小说里的剑客。 像一丛浑身长满了刺儿的蔷薇花,香、艳,可真扎手。 现在…… 他垂下眼帘,默默地想。 她更像夜来香,也那么香,但只有夜色里才透出来一点,总像见不得光似的,花又太淡,羞答答的,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 是什么让她褪了色?是什么让她怕见光? 他常常想。 但是看见她偶然流露出点调皮的神态,他又觉得,她似乎又没变。 “好了。”他的语气不免宠溺,“快尝尝,看看我有进步没。” 褚絮点点头,却没坐。 趁着赵从箴现在心情还不错,该说的话现在正好说。 她站在一把椅子后面,两只手搭着椅背,蜷起手指,紧紧攥住了椅子上的一道横梁:“其实,我今天来是有话想跟你说。” 第28章 我欠你的 赵从箴心头一沉。 “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他神色淡下来,尝试着把话题岔开,“来,坐。” 椅子被轻轻拉开,褚絮走到椅子前,坐下。随着她腿部慢慢弯曲,椅子也跟着被推了回去。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一点声音,也没碰到她。 这是赵从箴从小就受到的训练。 褚絮沉默着端起饭碗。 “尝尝这个。”他给她夹了一箸菜,看样子,是菌菇类的。 她便捧着碗避开。 筷子悬在半空里,赵从箴顿住片刻,很快,手下方向一转就追着她的碗去了,硬是把菜塞进了她的碗里:“不许挑食。” “我不吃。” “要吃。” 他重复了一遍,也给自己夹了菜,埋头吃了两口饭,没再说话。 两人就这么默默地,你一口我一口地吃着饭。 直到饭后盛汤时,才听赵从箴冒出来一句:“是不是他找过你了?” 褚絮握着筷子的手僵住了。 “真是你?”她反问。 赵从箴不置可否,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汤。 “你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行?” 男人放下碗,眸光扫过桌上的残羹剩饭,起身,端起一只碟子,施施然走进厨房。 声音就从厨房里飘出来。 “是他自己不懂事。” “赵从箴,你……” 褚絮肚子里有千言万语等着问他,可话到了嘴边,却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任何一段关系的开始和结束都不止是单方面就能决定的问题,赵从箴用这种方法去逼周望,无疑更加剧了她和周望之间的矛盾。 他出手之前究竟有没有考虑过她,又置她于何地呢? 她扶着额头想了片刻,最后只能叹一声:“你什么时候能不要那么专横霸道,尊重一下我的意愿。” 厨房里,哗啦啦的水流声响了,又停了。 从褚絮的角度,只能瞥见一个侧影。 他身上系着围裙,手上戴着一双橡胶手套,下垂搭在碗池边的双手里还捏着一只碗。 “那周望尊重过你的意愿吗?”他的声音隔着墙壁,有点回音,“你这么维护他,值得吗?” 值得吗? 褚絮随着他这一声质问,低下了头。 “值不值得我自己心里清楚。无论如何,对我和周望来说,你是个外人,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过多干涉我们之间的事,那样我夹在中间会很难做。” 外人。 赵从箴冷笑一声:“对,我是外人,但你想没想过我为什么这么做?褚絮,不是我要让你夹在中间的,我逼他放手就是为了让你不要再夹在我们中间。是周望认定你跟了我能为他谋利,要利用你,才不肯放手,让你难做的是他,这些难听的话你为什么不去对他说!” “因为我不能。” “那对着我就能?我欠你的?”他走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目光投向坐在餐厅椅子里的人。 褚絮缓缓抬眸,回望他。 他眉头紧锁着,浓密乌黑的眉尾往上扬,眼底浓浓的雾色涌动着,唇角拉得平直,下颚紧绷。 既气又急,藏着几分不解的委屈。 可一对上她的眼睛,那愤怒、不解、委屈,真如被风吹散的雾一样,顷刻间就都无影无踪了。 只剩点湿漉漉的涩意,涨得他眼眶微红。 胸膛的起伏平稳不少,连调都降下来了:“行,我欠你的。” 抬头望着窗外缓了几秒,脱了手套走近前来,俯身去摸她的脸。 “你现在告诉我实话,你替他求情,不是因为还爱他吧?” 第29章 少替他说话 褚絮就那么看着他。 看着他的眼睛——一双微微往上挑的瑞凤眼,白眼球是浅浅的天蓝色,上面水银球似的漆黑瞳仁里满满倒映的都是她。 眼底一点浅浅的水光,随着他的呼吸不时微微流动。 她呼吸忽而一窒,鬼使神差似地就摇了头。 赵从箴也如释重负般叹声气:“那就好。”他靠在桌边,一只手撑着桌子,那只捧着她脸颊的手往她脑后探,拍了拍她的后脑,“那就好。” 喃喃念了两遍,他又挑起一丝笑意。 轻松、愉悦、安慰还有点窃喜的笑意。 不知为何,看见他这样的笑容,褚絮心里也跟着松快了一下。 但她很快察觉了,慌慌忙忙提醒自己收敛起来:“我、时间到了,我该走了。”她起身。 走到门口,刚拧开门锁,腰上便被人紧紧一搂。 男人几乎咬着她的耳朵叮嘱她:“以后少替他说话。”搂在她腰际的臂膀发狠似的又箍紧了些,咬牙切齿的斥责里却像含着绵绵笑意,“天天成心气我,就没在我身上安一点儿好心眼!” 他声音压得低,每个字都有颤抖震动的余音刮蹭着她的耳膜,酥痒直从耳道蹿到心尖去,褚絮下意识撇开头想远离,又被他捉回来按进怀里。 他怀里,两个人的衣衫摩擦着,香气交织着,体温都渐渐融合了。 褚絮的背脊贴着他的胸口,恰能感受到他浑身像火烧似的热,越往下,温度越让人难捱。 她似被包裹在一片火海里,渐渐被火逼出了薄汗,甚至觉得汗珠儿正从发丝间往外渗,痒痒的,要从鬓发间滑落下来了,不得不急呼一声:“赵从箴,别闹了,我、我真要迟到了!” 男人见她脸颊、耳廓都染着一片粉红,才闷笑了两声,松开她,手从她腰侧往前一探,开了门。 褚絮就像只受了惊的麻雀一样,一头撞了出去,连电梯也等不得,直奔楼梯间去了。 “诶?那是不是褚老师?” 一群穿着校服的男孩女孩中,有个眼尖的,指着刚走出楼道口,脚步匆匆而去的背影给赵浚看。 赵浚顺着那方向看了一眼,还真是。 不过他眼下没功夫关心褚老师的事,这锅牛肉面要是十分钟之内再不出锅,他们这群人午自习准得迟到。 赵浚不耐烦地拿脚勾了个凳子坐下来,一边等,一边问旁边正在煮面的老板:“还得多长时间啊?” 话音还没落,目光就定住了。 马路边一辆车慢悠悠停了下来。 黑色车身,车头上站着个迎风展翅欲飞的小天使。 再看车牌——小叔的车? 他到这来干什么?不会是来监督自己的吧? 正琢磨着,一回头,看见赵从箴从刚才褚絮走过的那个楼梯口里走了出来。 “小叔!”他远远一招呼。 男人看见他,却蹙了眉:“你不好好呆在学校里,没事跑出来干什么?” “家里带的我不爱吃,出来买碗牛肉面。”赵浚讪讪地笑了一声,打了岔,“你怎么到这儿来?” “来看朋友,怎么了?” “没。”赵浚茫然摇头。 他总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还是赵从箴抬手看表的动作打断了他:“还不回学校?几点上课?” “下午上两点。” “两点……”赵从箴喃喃,“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少在外头晃悠。”又指了指那锅热气腾腾的面,“别吃太辣。” 转身就上了车。 坐定了,才掏出手机来,发了条消息。 第30章 我不放心 “你又骗我,明天等着!” 褚絮收到消息时正在喝水,看见这八个字,手一抖,险些将水都洒出来。 还明天?!他想得倒美。 “我明天有午自习,没时间出校。” 他回复得很快,根本不给她思考应对的时间。 “你出来、我进去,选一个?” 褚絮只能妥协:“那我可能会晚点。” “等你。” 将手机屏幕向下扣在座椅扶手上,赵从箴闭目,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韩桐时不时从后视镜里扫视,那抹笑容竟久久都没消散,直到半路,才听见他压着满腔愉悦,尽量把声音放得平静地吩咐了一声:“前面超市停一下。” “这……”韩桐犯了难。 马上就到元旦了,说好了今晚回家去吃顿饭的,再不启程,恐怕夜宵都赶不上了。家里那位老太太还好说,老爷子的脾气,只怕赵从箴到时候又难免一顿数落。 赵从箴却不在意,也不恼,依旧笑模笑样地指了指车窗外:“小絮最爱吃他们家的老蛋糕,我去买。” * 赵从箴的父母并不住在滨城,要回父母家一趟,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是有的。眼看快要六点半了,赵从箴还没进门,大嫂丁澧兰先坐不住了。 “我还是打个电话去问问。” 刚起身,却听上座一把沉肃的嗓音开了口:“不用了,没有让全家等他一个的道理,咱们先吃。” 父亲赵剑锋发了话,众人只好把筷子提了起来。 可是没有人动菜。 “怎么,没他,我们家还吃不成这顿饭了?” 乌木筷子重重地往箸枕上一搁,“叮”的一声脆响,像两块金属相击似的,冷冰冰的。 “哼,他这么无法无天,我看都是你们这些人平时给宠的。” 老人这么说,可算戳痛了老伴儿的伤心事,话音里当时就带上了哭腔:“你倒不宠!打小儿你就看不上北岭,他在你手下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罪你自己数得清吗?要不是你那么狠心,孩子能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跑到滨城去,常年地不回来吗!”李会敏说着,眼圈就红了。 “行了行了……” 面对老妻的抱怨和眼泪,赵剑锋多少有点尴尬,只好嘟嘟囔囔,又重新提起筷子来。 “来,先吃、先吃。” “要吃你一个人吃,孩子不回来,我吃不下。” “叮咚——” 一声门铃打断了老两口的争吵。 丁澧兰赶紧站起身来,一边往门边走,一边给老两口打个和:“爸、妈,快别吵了。您看,这准是北岭回来了。” 门一开,果然见赵从箴手里提着两盒点心站在门外。 “大嫂。”他笑盈盈地把手里的点心递上去,“上次回来,妈说喜欢吃滨城的点心,你也说过味儿不错,这次给你们一人买了一盒,留着尝尝。” 换了鞋,洗了手,就坐在桌前。 “本来今天应该把小浚带回来跟你们团聚的,可是他有考试,回不来了。要是想儿子,你们一会儿跟我回去看看也行。” “咳、咳。” 一直没出声的大哥赵从诫咳嗽两声,余光往老父亲身上一带。 赵从箴扭头,这才像刚看见上座的人似的,但也没什么反应,反而垂下了眼帘,随便而平淡地招呼了一声:“爸。” “好容易回来一次,谱儿还摆得挺大。”赵剑锋沉着脸训了一句,“你妈盼你回来盼了好几个月了,今天既然回来了,不要走了,陪你妈住两天。” “不了。”赵从箴拒绝。 “怎么,你有什么要紧事比陪父母亲还重要?!” 老父亲声若洪钟,训起人来嗓门拔高了,如号角声响在耳边,震得人耳膜都发麻。 赵从箴却把手暗暗往口袋处伸,到底不敢露出什么,克制了许久,才慢慢把手放平,隔着布料按住了口袋里的手机,还是点了头:“家里没人看着小浚,我不放心。” 一顿饭吃得别别扭扭。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这情绪的影响,赵从箴晚间躺在床上都仍不怎么痛快。 手机就捏在手里,他翻个身,按亮屏幕,看看时间。 十点零五。 想打个电话,又想起对面那人明天八成要早起,还是不打扰为好。 隔不多久,又翻个身,看看时间。 十点十分。 辗转反侧,过了十二点,才渐渐有点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