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崛起》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谣言 善儿嗤笑道:“夫君既然不愿意夺了岳父的军队,那就只能把赵兵当成雇佣来的军队使唤。坦率地说,我们赵兵原本就没有多少军纪可言,一旦被作为雇佣军来驱使,那整肃军纪基本上就是难如登天。 赵兵打打顺风仗还可以,若是遇上硬骨头,就有不忍言之事了。” 公子卬默然,赵盾执政时期,晋军的纪律煌煌史书,赫然记载。 邲之战中,晋国将领不服号令,自行其是,被楚庄王一战而克。 溃散的晋军,争舟渡河。船少人多,一触即溃的“长腿”士兵率先爬上船只,不顾为他们断后的同袍战友,解索扬撸,兀自离开。抵抗一阵的士兵见被队友出卖,也是放弃防线,撒腿就跑,一个个如下饺子一般,纵身往水里扑腾,幸运的还能扒在船边,不幸的只能被滚滚黄河水卷走。先逃者唯恐楚人追撵,毫不留情地拔刀斩去扒船同胞的手指,喧嚣、哀嚎之声,彻夜不绝。 水上争舸,路上夺路,晋兵的战车各自逃命,两车相撞之祸,见于道路。有的战车一时不慎,木轮陷入泥坑,即使喊破喉咙,同袍也没浪费一刻时间去给这些倒霉蛋子伸出援手。 倒是后来楚庄王的人马追来,教他们抽去车前横木,拔去大旗,扔掉辕前累赘机构,战车才冲出陷坑——晋人亡命时,对待自己的同胞还没敌人来得好,真是讽刺。 “古来为将者,要想士兵如指臂使,军纪俨然,无非存乎几点。 其一,申之以大义,譬如‘保家卫国’、‘勤王保驾’云云。夫君要救的,是他们所陌生的宋人,与他们丝毫不干,他们有何大义为夫君卖命?况且晋人好诈,不讲仁义,能为你我所用的原因,无非是你我伪造的假“羽檄”罢了。 再者,励之以荣辱,可叹他们的荣辱是晋君和中军佐所赐予的,夫君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临时的司马。 三者,明之以赏罚。军纪的核心就是利益分配。怎么合理的分配利益就是治术。财帛能通神,财帛能役鬼。夫君先前申明的军纪显然有所纰漏,至少虐待战俘是晋军的素来爱好,若是要骤然杜绝它,最好用利益与他们交换。 夫君恐怕没有意识到,你是纪律的管理者,在赵兵之中,你和你的亲信只是极少数。故而口头上无论如何申斥,都难以见效。谁愿意离家万里,吃苦挨罪,还要受重重军纪的唠叨? 若是让他们明白顺着夫君的指挥,能发家致富,能尽功返晋,那是最好。 其末,布之以亲从。军队是个庞然大物,往下细分尽是各个小单位,齐人分伍长、什长,晋人也按车编队。夫君本该笼络各个下属的军官,赏之以财帛,赐之以妇女,厚之以田土,把他们的利益牢牢地系于己身,有他们的辅助,士兵才能乖乖听话。… 如今夫君不愿意与家父争夺他们的忠心,也该利诱之,换取暂时的言听计从。” 公子卬豁然开朗,心里对应着善儿的谏言,许多念想一一闪过:“意识形态的信仰、荣耀勋章的系统、把支部建在连上……现在的赵兵战力可疑、忠诚可疑,我还是得先回长丘建立自己的班底啊。” 翌日,公子卬召集全军,搬出缴获孙家的玉石、珠宝、玩物,一一分之于众,并重新修改了军纪:“凡有行动听指挥;不勒财务于黔首;所缴归公;买卖公平;有借有还;损物必偿;禁止打骂;禁止调戏;禁毁田稼;禁虐俘。” 赵兵手捧珍品,各个喜滋滋点头称是。 “这只是缓和矛盾的暂时之举。”公子卬心中暗暗叹息。 “把孙良夫请上来吧。”大赏之后,就是处决。 公子卬特地派人四下通知匡城的国人,稀稀拉拉有一些胆大的匡人上来围观,孙良夫被押在刑台上,一只长矛从后脑入,右脸出,鲜血淋漓。 “卬所以兴兵破城者,止因孙良夫无故杀戮宋使,挑起战端。卬本无敌视卫国、贪渎异邦土地之念,所部兵马绝不会侵犯诸位的宅院。今日卬的行伍即刻拔营归宋,匡地诸位大可安心。” …… 亳城。 宋公之前派出去的使者陆陆续续都有了回音。 一个使者跪在杵臼的面前,汇报出差的结果:“启禀君上,臣受命出使郑国、曹国,郑伯、曹伯拒不发兵。” 杵臼意兴阑珊,挥挥手让使者退下。 司城荡意诸安慰道:“郑国、曹国向来敌视我国,不大愿意来救援我们也在情理之中,好在鲁国是我们的姻亲之国,点了两百乘兵马,正在路上。” “鲁军寡少,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乐豫摇头叹息:“出使齐国的人出发最早,至今却杳无音讯,齐侯若是有意相救,怕是早就有消息传来。我猜使者此刻正被安顿在齐国的馆舍,却不被齐侯所召见。” 杵臼面露苦涩:“如今的指望就是孤一人的弟弟和派去晋国的第二波使者了。” 乐豫道:“太傅当真会来吗?道路人言,公子卬不见国君遇害,恐怕是不会动身的,料想他如今轩车迟迟,是待国内有变,而欲自取君位吧。”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章 不羡羊 次日正午,烈日炙烤着大地。 晋君年幼,在把晋国打造成赵盾的一言堂以前,事关国本的大事都需要得到君夫人的首肯。 先前,赵盾曾请示征召晋国下军为宋国解围,今日下军集结完毕,在城外大营的校场接受中军将赵盾——晋国名义上最高的军事领导人的检阅。 晋国下军是名副其实的千乘之军,所部人马三万,天下之大,也就楚、齐、秦三国能不在此等规模的大军面前不战栗膝行。 下军的车兵被划分为三个方阵,在毒辣的曝晒下持械挺立。往日喧嚣的风儿,今日却不翼而踪,各色的旌旗在方阵的各处焉了吧唧地垂下。 赵盾端坐在阅兵的将坛上,汗水如同泉涌一般不止,整身的戎衣就仿佛在水井里泡过一样。 下军佐先都陪坐在赵盾的侧手位置。他名义上是下军的二号人物,但现在在下军可谓是说一不二。他的顶头上司,下军将先蔑在今年四月,已然叛逃到了秦国。 当初赵盾决定拥立在秦国做官的公子雍,派先蔑出使秦国。结果事到临头赵盾反悔,又改立太子为君,发兵抵抗护送公子雍回国的秦军,在令狐这个地方偷袭秦军。先蔑因此被迫滞留秦国,被赵盾宣布为叛逆,上军佐荀林父同情先蔑,把他的妻子儿女和需要的财货全部送往秦国。 先蔑既走,下军将的官位虚置,先都摇身从晋国第六大夫顺位进阶成了第五,虽然距离老大赵盾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此时的先都虽然油汗涔涔往下滴落,身子骨却犹如青松咬定般不动分毫。 时辰已到,先都掉转头颅,请示赵盾:“中军将?”赵盾会意地点点头,“先大夫请发号施令吧。” “变阵演武!”先都暴呵一声,宛如平地一声惊雷,比他年轻的赵盾乍一闻声,心旌摇动,身体受惊前倾,官帽都差点坠落。 下军大夫领命,啪一转身,回到下军纛旗下大呼:“下军佐令,变阵演武,请中军将检阅。” 三万士兵齐齐呐喊一声,军阵蠕蠕流动,不消多久,军队就摆成了临战的序列。 下军大夫又向前倾斜纛旗,军官们把旗语翻译成命令,三万大军挺着矛、戈径直逼向将坛,直逼到赵盾近前处才停下脚步。 “杀!” 一片山响,戈矛如林,闪烁的寒光照在赵盾眼皮子底下。 赵盾都吓呆了,先都大喝一声:“收!” 下军士兵又齐齐后退,戈矛朝天,插在黄土地上,一片鸦雀无声。 先都斜着眼睛侧对着魂魄散了七八的赵盾道:“中军将无恙乎?” 赵盾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好,好,好,真的是进退有序的强军。”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丝帛揩了揩鼻梁上暴出的汗水,讪讪一笑:“天气好热,夏暑怕是还没散尽。不如让下军的将士们解甲去热。”… 赵盾下令让众军卸下沉重的甲胄,但军士们仿佛耳聋一般,置若罔闻。 赵盾又加大了音量,重复了一遍,依然如故。 先都眼角一咪,嘴角上扬:“下军的将士都记性不大好,自令狐之战后,均不曾见过中军将。这就好像,我许久没有见过中军将的族兵了,人嘛,难免有所疏漏。您说是也不是?” 听到族兵这两个字,赵盾的咽喉仿佛被腊月的冰镇过一般,久久僵直在那里。 …… 国土沦于腥膻,究竟是什么一派景象? 却说亳城之外,山戎之主朵尔辊的大营。 一众山戎士卒正在分配今日在郊遂之地猎得的“野味”。 “来分肉咯!贵者分啖‘不羡羊’,下者分喰‘饶把火’与‘和骨烂’。”出声的戎兵身后拉来了一车车新鲜的食材。 勒,是山戎中的一个低级小兵,今日的围猎他也参与其中,颇有些功劳,上面今天给他分了一只‘和骨烂’。 不同的食材,采用的烹饪方式也分不同的讲究。‘和骨烂’于山戎而言,也算是颇为高端的食材了。 分给勒的‘和骨烂’手足被绳索牢牢地捆绑,口中受堵,一双泪眼早就哭得干涸。 勒生火添薪,锅里很快就开始生烟冒泡,他把‘和骨烂’沸汤浇泼,辅以竹帚刷去苦皮,然后下锅烂煮,添以生姜去腥,杂以牛羊肉提鲜。 之所以叫做‘和骨烂’,是因为宋人小童细皮嫩肉,一旦下汤,骨头连肉一块煮得柔软无比,故而得名。 入巨锅的食物很快就失去了挣扎之力,一身皮肉很快就泡出褶皱,再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食材渐渐上浮,白色的浮沫逐渐随着水波荡开,勒经常吃味,用木勺撇去腥骚的浮沫——里面含有太浓的嘧啶,味道太冲,不适合他的味蕾。 勒用木勺给‘和骨烂’翻了一个身,以求得食材受热的均匀,然后盖上锅盖,添加薪柴的速度减缓,火焰渐渐从大火减为文火慢炖。 待得一些时间,他再度打开锅盖,一股鲜香扑面而来——旧大陆的人类从基因上都对同类的肉质颇为青睐,他们不像新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一章 唾面 “善。你贡献的城防图帛,于我们甚是有用。”朵尔辊研究完舆图,夸赞道。 公子盻忙恭谦下礼:“能为戎王效力,盻不胜荣幸。” 朵尔辊:“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公子盻:“请如旧约。 愿以儿臣之礼,侍奉戎王如父,借兵南下,屠灭商丘、亳城,剪灭杵臼行伍社稷,惩罚他们对戎王昔日的不敬。盻请为宋之新主,割让丹水一线一十六城,水草丰茂之地,供戎王牧马放羊,滋养千军。 除此以外,盻愿年年向戎王进贡献帛,凡丝绸三十万、兼以青铜玉石、妇人少艾,以供贵人亵玩。” 朵尔辊展颜一笑:“你阖该如此,我不远路途,提兵而来,不就是为了履行你我的约定么? 你侍立了有些时间,许是劳累了吧,不如在我营中一道进食。” 公子盻:“戎王见宠,盻敢不从命?” 朵尔辊:“怎么,还叫我戎王?” 公子盻大喜过望,纳头就拜:“谨拜谢父王,如蒙不弃。今后父王之仇寇,即为我之仇寇,父王之忧虑,即为我之忧虑,但凭驱策,别无他想。” …… 公子盻随朵尔辊出营就食,宾客、戎贵列坐,一只‘不羡羊’斩首洗血,放置盘上,剜取两丘之肉,传视宾客。 戎人贵族均啧啧赞叹:“诚哉,色、香、味俱全。” 公子盻饶是见过大世面,也不禁眼皮狂跳不止。 戎人贵族纷纷剖肝脔肉,比而分喰,公子盻迟迟不敢下嘴,陶碗中空空如也。 朵尔辊道:“盻儿何不就食?来人,再与他一双胫肉。” 餐桌上的‘不羡羊’已然被其他会餐者分走了胫肉,侍者于是又取来一双新的。 朵尔辊给侍者使了一个颜色,一个妇人少艾被搬了过来,吊在树上,竟是原主。 一个戎人贵族道:“好一个美人,戎王,我可否……” 朵尔辊欣然许之,那贵族遂当着公子盻的面,解下布挡,荒耽骄恣起来。 那妇人本就未进食,连日被戎人灌以酒水,早就昏睡而去,戎人贵族不知怜惜,强自发力,妇人才幽幽地从痛楚中醒来。 妇人才见自己的处境,又瞥见公子盻案前胫肉,杏眼圆睁,咬牙切齿大骂道:“我道是哪个烂驹子大骡子的母崽,诞下个生来没屁眼的男人,饮老娘洗脚水长大的烂胚,在此帅兽害人,丧尽天良。 你犯下此等伤天害理的勾当,老娘咒你儿子浑身流脓烂成狗粑粑,咒你孙子鸡九儿的兄长给人攮成绝户挂在柳树上,咒你的女儿被卖到齐国的腌臜院儿里千人枕万人尝,一水儿流得比睢水、丹水里都浪都咸都腥……” 妇人的声音尖厉细长,巧舌灿如疾风骤雨,说完还精准无误地啐了公子盻一脸的浓痰:“不得好死的腌臜货。” 一众儿戎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公子盻的微表情。… 公子盻咬紧牙关,也不揩去唾面,任凭那浓浓的痰水带着几多的气泡,从自己的额头滑下,流过鼻梁,在两颊被毛细力挂住。 朵尔辊示意侍者给公子盻一块餐布擦一擦。 公子盻抬手阻止:“不妨事的,秋日如炕,任其自干可也。” 他仿佛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捧起陶碗,开始大口朵颐胫肉,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真是美味,多谢父王不吝赏赐。” 说完,他手指对着妇人一点:“待会肉羹也分我一杯,以尽滋味。” 酒足饭饱之后,公子盻咬咬牙,狠狠心,对朵尔辊献策道:“父王,我有一策,不日可破亳城。” “哦?” “我观那杵臼心如妇人,不如先取他城郊遂,俘其黔首,统统驱赶入亳城,我再派遣心腹细作混杂其中,然后从中取便……” …… 匡城。 公子卬正在花费重金,招募匡人民夫,摇橹架舟,搬运大军与辎重于濮水之上,忽而有田双来报:“不好了,太傅。 有人来报,那城中的菲姬,书写了一份信件,添油加醋,尽书抹黑公子的轱辘话,又派遣心腹之人,西向寻那卫公发兵去也。” 善儿生气道:“你怎得不阻挠?量你又有何用?” 田双辩说:“他昨夜派多人冒死出城,我如何能尽数拦下?告使五人,我截下四人,已然尽力,夫人如何挑剔过甚?” 公子卬摆摆手:“已经不是追讨责任的时候了,若卫君前来,你我都作不得好。” 田双道:“不如挟持菲姬,以为人质。” 公子卬:“诸侯相互质子,尚且连年加兵,一女子如何派的上大用?” 管理道:“为今之计,不如烦请太傅之岳家前来,方能压服卫国。以晋霸之威,压慑卫公不敢异动;说服赵大夫归还戚邑、袐邑,以缓和矛盾。如此我们才可以一心一意对付国内兵灾。” 公子卬示意田双把赵蛟骗开,田双一番耳语,两人果然勾肩搭背、喝酒谈资去也。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二章 派系 管理:“果然赵家人知道赵家事,晋国的朝堂,我们宋人多不熟悉。” 善儿:“虽然家父好游说,但是晋国大夫的那关却不好过。以往家父兵强马壮,六卿之中,先蔑奔秦,荀林父昔日岌岌无名时为赵文子所举荐,方有今日之显荣,故而事事心向我家。 家父、先克、荀林父结成赵党,箕郑父、先都结成反对党,三家对两家,且箕氏是新进的贵族,权高而势寡,封地草创,羽翼不丰。 故而赵党优势巨大,政令可一言而下。 如今赵兵尽为你我所劫持,卷入宋乱,反对党必定对家父出兵之事,横加阻挠。两家对两家,赵党未必能得偿所愿。 除了五个上卿,下面还有数十个亚卿、下卿、士大夫,得知赵氏有难后,心思多半活络起来,未必肯如当初一般,老老实实出兵。 况且晋国的朝堂还分为很多派系,许多人对家父的西向攻秦方针颇有微词。” 公子卬:“能仔细说说么?” 善儿道:“对于箕郑父这样已经通过战功谋得封地、官居一军之将的人来说,不需要再立什么战功,因此主张休养生息,是为休战派;对于先都这种仅仅是下军佐而垂涎下军将之职的大夫,是急需战功来获取晋升的,是为主战派。 而在主战派中,又分东进派、西进派等。 比如说梁益耳此人,嬴姓,梁氏,族人世居于河东,河东毗邻秦晋竞相争夺的河西之地,因此他迫切地希望向西征讨秦国,在河西之地谋取一块封地,也好和现有的土地相衔接。是为西进派。 相反,比如说蒯得此人。八年前,赤狄诸部内讧,晋军趁机东向进攻赤狄,收复了包括朝歌在内的河内之地。河内位于太行山东南、黄河以北,本是卫国、邢国的土地,只不过为卫懿公等昏君丧于赤狄之手罢了。 以河内之地为基,向东可以攫取卫国的土地,向北可以掠土于廧咎如、留吁、铎辰、潞氏等部落。 蒯得在此战中立下大功,获土于河东,故而主张西和秦国,陈兵东疆。是为东进派。 另外还有一派,他们年在少壮,却全无基业,急需一块封地,成家族之业,立大夫之间,得显荣于前,授在缨冠之贵。至于说向东讨伐,还是向西掠地,他们全然不在意。譬如魏氏几位武艺杰出的庶子,就在此列。 家父虽为执政卿,但是根基却被我们掏空,这些多如牛毛的派系,他怕是无从压制,故而出兵之念想,千难万难,我至今也无好计。真是愁煞人也。” 公子卬既得朝堂纷纷扰扰的信息,踱走七步,忽而有了灵感:“如此说来,我发现反对党也不是铁板一块,我有一策,可以为岳父排忧解难。” 公子卬唤两人凑近细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管理一听,不禁抓耳挠腮,喜不自矜,猛一抱拳道:“太傅既已面授机宜,理不日北上,再入晋都,玉成此事,必万无一失。” 公子卬欣然许之:“嘉兴做事稳妥周全,随机应变,你去做事,我颇为放心。我今无后顾之忧,一心平宋,他日在长丘静候你的好消息。” …… 楚丘。 山戎包围这座城邑不知凡久,即使朵儿辊调配主力南下,一战被打断脊梁骨的武功也拿城外的山戎部队毫无办法。 武功数次出城邀战,丢盔弃甲,惨败而归。 他远眺兴叹,家宰武理工上前进言道:“家主,不成了,府库之中,粮草将尽。再不突围别走,全族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白色的旌旗立在风中,久经沙场却无暇缝补,残破得在风中猎猎悲鸣。 武氏的族人,男女老幼齐齐集结在家主的身后,每个人都被告知了局势的险恶——外,援兵遥遥无期,山戎势大,宋公自保尚且不可得;内,粮草消耗殆尽,再守无异于求死。 “族长,下令吧!”身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那是家宗人武大。 武功挣扎在三,毅然决然道:“父子皆在者,父留。兄弟皆在者,兄留。家中独子者,随我撤离,老弱病残者,不堪行伍,亦留。” 偌大的武氏,马匹只有五十只了,这就意味着最多只有五十人能够突围得生。他们纷纷和家人告别,此一别,怕是人间与黄泉之别。 楚丘城内,哭泣声先是零星几句,然后悲伤和绝望四下扩散,演变成震天动地的嚎啕大哭。伤心的汉子以头抢地,涕泪交流,泣不成声。妇人们低低地揩着眼泪,怎么也擦不尽,抹不绝。 武功的一个亲信扒下自己的铠甲,交给需要突围的同族,猛然昂首大喊:“请家主以十年为期,为我等报仇雪恨。” “家主,记住是十年。”其他族人也大声叫了起来:“请一定为我们报仇,否则我们死也不会瞑目!” 为了掩护人马突围,留守的武氏族兵,大开城西之们,背城列阵,山戎的骑兵如苍蝇闻到了腥,纷纷聚拢而来。 “儿郎们,杀山戎啊!” 城西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三章 翁婿 晋国都城。赵府。 “宋卬竟然还敢派你来游说我?!”门人来通报管理求见,赵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中军将别来无恙乎?”管理入内后冲着赵盾行了一个大礼,脸上笑嘻嘻,仿佛之前赵宋两家不曾有什么龃龉。 “宋卬派你来做什么?”赵盾把脸一拉,面色铁青。 管理摇起羽毛扇——这是公子卬特意给他的,据他说只要带着这个道具,游说多半会无望而不利。 “特有一份厚礼赠与中军将,以叙翁婿之情。” 管理从怀中掏出一张玉帛,上面用醒目的篆书大书特书:“黄金三十釿。” “哦?”赵盾讶异道:“他还算有点良心。”于是赵盾遂吩咐门人去门外取来礼品。 门人也不挪脚,道:“管大夫孤身纵马而来,门外没有用大车载来黄金。敢问管大夫,黄金的去处。” 管理:“哈哈哈,中军将误会了。此番我没有带来黄金,但黄金就在某处,只是需要中军将亲自去取。” 赵盾感觉自己就是一头被戏耍的驴,恼恨道:“你这厮,说话不尽不实,快快一并说来,莫要藏着掖着。” 管理道:“我家太傅曾与卫公有约,若中军将把戚邑、袐邑二城归还于卫,将谢以三十釿黄金的重礼。 晋国如今西面与秦争雄,东面与卫交恶,两线作战,首尾不能两顾。倘若归还卫土,收服东边诸侯而尽力西向,则霸业可图,此国家之幸也。” 晋国欺负卫国不难,但卫国是黄河下游诸侯中与晋国最接近的存在,若晋卫长期保持敌对,郑、鲁、曹、齐等国也会担心晋军会渡过黄河向东扩张,与诸姬争夺华北平原的土地。 要么与下游诸侯争雄,要么与上游的秦国争夺河西之地,晋国还没有能力两个都要。公子卬先前如此游说赵盾,却迟迟不见效果。 管理又道:“若得卫土,赵氏受金,此私门之利也。戚邑、袐邑本就非赵氏封地,赐之于卫,国家有利,赵氏有利,慷他人之慨,何乐而不为呢?” 赵盾:“虽然如此,但公子卬从我的封地搬走了几乎所有的库存,这些财帛的价值远远不是这点黄金所能弥补的。” 管理:“我家太傅乃中军将之佳婿也,岂会巧取豪夺?如今只是暂借府库,他日破了向氏、华氏,必定以他们几世几年的积蓄来偿还中军将,如果不够,山戎、叛党的俘虏也可以贩卖为奴,一个青壮奴隶可值八十三釿青铜呢。我家太傅常说,烽火一点,黄金万两,此言得之。 如今赵兵尽在宋地,兵凶战危,折损的族人可是一去不复返。难道中军将不在乎他们的生死么?” 赵盾听到这里眼皮子挑了挑,一阵肉疼。赵家的族人是他安身立命之本。 管理继续道:“若是中军将提了晋国之兵,先去卫国取金,再东向平宋,到时候可以让非嫡系的人马打头阵,折损了多少,也不会损害赵家的实力。中军将何不带中军、下军同去,令上军守国?… 下军乃先都所部,就怕兵骄将不逊,难以御使,若中军压阵,其人安能有异志?” 赵盾:“虽然如此,但是如今我在国内失之族兵,只怕箕郑父、先克不肯。” 管理又开始摇头晃脑:“公子卬早就备好锦囊妙计,以应对此情此景。” 管理向赵盾请来玉帛、笔墨:“今年晋国新君登基,晋国作为霸主之国,照例应该会盟诸侯,一则召告天下霸主国的权力交接,二则重申旧的盟誓——尊崇周天子,攘除楚国等蛮夷的侵略吧? 既然要尊王攘夷,恢复诸夏的团结,归卫地,平宋乱之事自然是霸主国不可推卸的责任,这是打着霸主、礼法的大旗,朝堂之上即使有异议,也不好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赵盾点点头:“是这样。但是会盟分为兵车之盟与衣裳之盟。箕郑父、先都等人却可以提议今年以衣裳之会为由,反对大军出国,从中作梗。” 所谓衣裳之会,有时也叫乘车之会,与会的诸侯不准带军队前来;所谓兵车之会,与会的诸侯可以带战车盟会。当初宋襄公与楚成王相约衣裳之会,楚成王却违反约定,带兵前来,捉拿囚禁了宋襄公,后者受此屈辱,才有了名载史册的泓水之战。 管理:“若是六卿商讨决策,他们两人激烈反对自然不好收场。若是晋国五十位有头有脸的大夫同时参与这样的决策,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家太傅称之为投票。具体操作且听我细细说来。” 管理在纸上写出一个“甲”字:“我听说晋国的朝堂上有人主张和秦,有人主张击秦,有人主张开战,有人主张休战。而箕、蒯、梁、士、先等反对中军将主政的人,内部其实也是有分歧的。 如以会盟、援宋、和卫三事议政,中军将一党自然是主张兵车之会、援助宋国、归还卫地的;是为甲策。” 管理提笔写了个“乙”。 “箕郑父出身寒微,但才能被晋文公看中,主持晋国赈灾救饥颇得文公之心。其后又屡经大战,指挥得力,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四章 投票悖论 “蒯得此人,曾立下小功,封地就在卫国边上,只隔着黄河,整天琢磨着一路征服卫都帝丘,一则获得河内的封地,二则觊觎下军将之职。他自然是主张兵车之会的,最好卫公不敢来会盟,这样就有借口,攻打卫国全境,对于戚城这么一个战略要地,他实在不愿意拱手相让。对于宋国,他一旦知晓宋卫在匡地交恶,自然愿意多一个宋国这样的盟友,将来打卫国多了一个帮手。这样的主张是为丁策。 如此我家太傅预计朝堂之上有四种主张。中军将不妨让大夫们一一在帛书上写下自己对四个策略的偏好排序,是为投票,最终结果少数服从多数。如此公平公开,中军将的决策自然就可以让众人皆服,推行下去了。” 赵盾道:“虽然投票能让人心服口服,但是最终结果不一定就是甲策啊?” 管理道:“投票形式上看似公平,其中颇有值得操纵之处。中军将且看。 我们不妨假设五十名大夫的偏好排序是这般: 甲甚于丙,甚于丁,甚于乙者十五人; 丁甚于丙,甚于乙,甚于甲者十四人; 乙甚于丁,甚于丙,甚于甲者十二人; 丙甚于乙,甚于甲,甚于丁者九人。” 赵盾道:“这么假设,自然是甲策胜。因为最偏好甲策的人最多。” 管理赞同道:“若事先分明说好按照‘最高票当选’,则甲胜必是无虞。但若事先说好按照‘排序复选法’投票则不然。” 赵盾:“‘排序复选法’规则如何?” 管理道:“中军将且看,丙策一开始为最低票数,理应废除,因此原先选择‘丙甚于乙,甚于甲,甚于丁者’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第二偏好——乙策。 故而加其票于上,即可得到: 最偏好甲者十五人; 最偏好乙者十二加九等于二十一人; 最偏好丁者十四人。 如此一来,最偏好丁者最少,丁策废除,因此原先选择‘丁甚于丙,甚于乙,甚于甲者’十四人只能退而选择第二偏好——丙策,但丙策已然被剔除,只能再退选第三偏好乙策。 故而加十四票于上,得到: 最偏好甲者十五人; 最偏好乙者十四加二十一等于三十五人。 如此半数以上大夫觉得乙策比甲策更好,故而少数服从多数,乙策胜出。” 公子卬所述的‘排序复选法’听起来繁琐复杂,却被后世广泛应用于评选,除了电影届的奥斯卡奖、小说界的雨果奖,还有许多重大投票场合都参照此法。很多人认为‘最高票当选’的办法虽然原理简单,但是不能让超过半数的人信服,毕竟最偏好甲的只有十五人,不足五十的一半。而‘排序复选法’则能代表半数人的意愿。 赵盾听得瞠目结舌:“还能这么操纵投票结果的?那我要让丙策胜出,该如何拟定规则?”… 管理道:“不妨给四个偏好赋分。每个人给最偏好的策略加四分,次偏好者三分,等而下之,两分,一分。 譬如说对于方才假设的结果,甲得到十五人的四分,十四人的一分,十二人的一分和九人的三分,如此甲总计有一百零四分。 类似的,乙一百一十八分,丙一百四十七分,丁一百三十一分。如此一来,丙策得分最多,胜出。” 这次管理说的,就是体育界广为应用的“波达计数法”,金球奖等体育赛事数十年来就依照此法投票。 赵盾:“那我要想丁策赢,又该如何设计规则?” 管理微微一笑,和他讲起了“孔多塞法”投票规则,此法常在wikipedia或ubuntu等开源社区应用。四种投票方式只是冰山一角,世界上大部分的投票都可以被游戏规则所操纵,这就是著名的“投票悖论”。 《爱丽丝梦游仙境》的作者路易斯卡罗就是投票悖论研究的先行者。 “妙不可言。”赵盾听了喜不自矜、抓耳挠腮:“这投票之法过程上看起来颇为公平公正,不知其中深浅者定对投票之道深信不疑,只当是众心如此。 我只要事先探测好人心向背,再拟定最利于我的规则,自是想要哪一策胜出,就能让哪一策胜出。管大夫大才,可愿意来晋国屈就。” 管理忙辞让道:“中军将抬爱,这都是太傅拿定的计较。理不敢居功。我家太傅还有任务交予我去办理,请恕理先行告退。” 赵盾:“何事如此操切?” 管理:“特为中军将刺探各家人心向背,尽力游说各家大夫。 得闻老将魏犨,其长子封于霍,有志于河西之地,我将往说之,言归还卫地,西向击秦之好,必得其妙处,使其偏好丙策,而弃乙丁。 赴梁益耳之家亦如是说。 蒯得欲东进伐卫,我将游说以兵车会盟,援宋夹卫之计,令其偏好丁策,而弃乙丙。 至于先克、荀林父、臾骈等,我将嘱咐其首选甲而末选乙。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油苗 再一见到公子卬,家康两颊的肉丰满了许多,身上也披了一件得体的衣服。 “托太傅的仁政,小人也丰衣足食了。” 家康伛偻着身子,捧着皲裂的手,给公子卬做了个礼。 在荡虺主政的这段时间里,家康积极出工,赚取了不少的钱粮,全家人都比往年吃得饱,穿的好。 公子卬和他客气一阵,就问起了“异相”。 “小人响应荡大夫的号召,在这里打井,起初冒出来的是浑浊的水,尔后这些黑水涓涓而出,小人用野鸡尾蘸取之,采集到陶罐里。 偶然间,小人发现黑水可燃,看起来像漆树的汁液,烧起来犹如烤麻秆,浓烟漫天,你看小人吃饭的家伙都被熏黑了。” 家康把打井的工具给公子卬看,已经乌漆麻黑了。 “黑烟太重了,小人本来想用这黑水照明的。 不过把这黑水淋在柴禾上可以助燃,用来煮饭,颇有火力,小人捉摸着,若是用来烧陶,应该也颇有益处。” 公子卬仔细探看,这井也没打多深,四周的泥巴和植物都被冒出来的黑水染得漆黑,水面上还有一团一团的油垢。 荡虺:“师傅,我先前也取火验证过了,用点燃的枝条放在沾满油垢的泥巴上能听到啪啪响的燃烧声。我思忖着这烟应该可以利用,于是试着刮扫燃烧产生的黑烟,用来做成墨,其光泽宛如黑漆,手书文字,效果比上等的松墨还要好。” 公子卬心道:“这大概就是石油的油苗了。长丘脚下就是偌大的中原油田,这里出油,估计是早期形成的油气藏遭到了破坏,封闭条件不是很好,致使地壳内的石油冒到地表浅层。” 公子卬有些兴奋地俯身去触碰流淌出来的石油——四川达州石桥镇有一条麻油沟,石油天然地从这里不断涌出,给当地村民带来了光明和游客,达州渠县文崇村的村民在自家打水井不巧打出黑色可燃液体,浙江长兴一度发现煤矿中的油苗……这些板砖砸下飞机的好运气以往只在新闻中看到,打出石油,这还是公子卬第一次亲身经历。 荡虺提醒公子卬,这冒出来的家伙实在是臭不可闻,一如洛克菲勒在给儿女们的信件中提到的一样,公子卬笑道:“这黑水唤作石油,可比金子还珍贵,我又何嫌金子臭?” 他涂抹了一些黑液在手上,果然有保湿的效果:“二三子且听着,不要任这宝贵的石油白白流失,荡虺你派专人前来按桶收集,我估计这黑水不会采之不尽,用之不竭。” 公子卬担心这个油苗的油藏不会很多——浙江长兴的油苗就“为量甚微”,旋即枯竭。长丘脚下的中原油田,埋藏的深度恐怕远远超出本时代能开发的能力范畴之外,今时今日打上来的油苗估计是地震把地壳里的石油向上翻挪了一小部。… 公子卬:“此地可曾有过地震、山震、地裂的古书记载?” 荡虺:“商帝乙,名羡,夏六月,周地震。古书记载,中原之地亦有震感,此后好像就没有发生什么山崩地裂的记载了。当年长丘还没人筑城,此地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甚了了。” 得到了初步验证,公子卬觉得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荡虺差遣家康:“从今日往后,你们一家专门负责此地石油的收集,直到干涸为止,官府会拨付专款于你。” 家康欣然领命,荡虺疑惑道:“师傅,这石油有何用处,为何先前说贵如黄金。” 公子卬:“这石油可做燃料,可做照明,自不待言。此外,混以树脂、硫磺、石灰等,可以作兵器。嗯……给它取什么名字好呢?” 神作《枪炮、病菌与钢铁》里就写了古希腊人用油苗冒出的石油、石油产生的沥青,加上上述的配方可以调制成希腊火,东罗马帝国因之覆灭阿拉伯人的海上进攻。 公子卬:“既然是在长丘发现的,不如唤作‘长丘火’吧。嗯,长丘火可以装在陶罐之中,外加引线引燃,一旦投掷出去,陶罐破碎而大火蔓延,水不能灭,中原、山戎的屋舍、兵营、宫殿或多或少有木材所制,一旦为长丘火所点燃,必不可救。 从今往后我们可以采用大规模火攻战术,不必担心火力不够猛,其威力远远甚于松脂纵火。” 荡虺激动地说:“就像我们夜袭长狄缘斯的那次么?” 公子卬颔首:“比那次还厉害,石油比水轻,一旦遇水,必浮其上,水不能绝。 此外,这石油还可以作药用、润滑、化妆——不过这需要进一步的技术取提炼。” 石油可以作凡士林,但是若是不分馏去味的话,怎么说也不会受到欢迎的。 …… 自打杵臼追击遇袭,兵败如山,锒铛入亳,闭门自守,已然时日良久。 终伯家在东城,如今的亳城俨然是个大军营。左邻右舍都被塞进了披坚执锐的士兵,终伯家也概莫能外。 好在运气不错,居住在终伯家中的是工正墨希音。工正墨大夫持礼慎重,从不骚扰女眷,践踏祸害,勒索钱两。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六章 终伯 妻弟与终伯夫妇把酒,酌一盏,唏嘘不已。此时终伯的妻子已经有了九个月的身孕。 “不意宋公仁心,你我相聚。”妻弟大呼侥幸。 终伯却忧心忡忡:“成也仁心,败也仁心,若非宋公妇人心肠,安能败绩如是。” 酒桌上顿时黯然无声。 午后,坊间忽然盛传戎兵已然破瓮城而入,终伯遂外出打探消息。举头遥望东城门,城墙上的武士依旧严整不乱,终伯这才松一口气。 但多行几步,就有千嘴百舌汹汹议论不绝,谁也说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国人惶恐不安之际,忽然平地里卷起了一阵飞尘, 数十个甲胄锃亮的武人护着一骑自西向东,狼狈逃窜。 “让开让开!”为首的人苍然白发,终伯一眼就认出他来。 “那是大司马乐豫!” 终伯心头狂震,能被大司马护送逃跑的还能有谁?! 莫非戎兵真的已经入城了! 守城的武士站得高,看得远,忽然怪叫一阵,齐齐弃兵褪甲,如同下饺子一半,从城墙上跳下,夺路而逃。有的人轻功不甚好,失了重心,坠下摔破脑壳,脑浆涓涓涂地。 终伯再抬头看时,城墙上业已空空如也。徒有宋室的大旗还在精神抖擞。 在西城,向氏之卒先登夺墙,戈刃横扫无忌,守城兵丁见主帅打晕国君,丧胆潜逃,也战心泯灭,径自背身求生。 你推我,我搡你,军民互相践踏,死于屐履者不知凡几。 终伯见到头脑灵活的,纷纷爬上屋顶,匍匐攀援。但民房与民房之间的天沟吃力不住,有样学样的人一多,天沟破顶,木屑裂板,纷纷如雹如雪,散落一地,屋顶求生者如秋后落英,落地断颈。 终伯连忙往家里的方向赶——一定要带着妻子妻弟逃走。 可是国人哪有戎人走的快啊,大批戎人从城墙上奔跑,四下的城门很快就被控制住了。 向氏的族兵四处呐喊:“山戎大兵到,亳城破,我向氏对温顺待家之人,不加刀兵,只求钱财。敢有冲击城门者,格杀勿论。” 终伯眼中渐渐滚落泪珠,握紧妻子的手:“戎兵入城,你身怀六甲,恐怕逃散不及。 我听说山戎遍喰城外野人,泯灭人性,犹好女子,谓之‘不羡羊’。 倘若你被向氏抓住,或许有生路;倘若落入山戎之手,你就早早自裁,以免见自己被骨肉蚕食。” 妻子悲泣不能,嘤嘤称是:“家中积蓄不少,我或为向家女婢,或为山戎肉食,留之无用。夫君且携之,伺机逃跑,勿以我为念。” 终伯与妻子相拥而泣:“天见怜,你怀中有我骨血,失了你,逃出生天又如何?要这财物有何用?” 这时门外被人叩响,终伯开门,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向族兵。 “满洲大兵到,诸户纳钱免死!”说完就兀自往下一家去了。… 终伯与妻子商量道:“他们杀了我们,钱财自然还是他们的,何必要纳钱免死,定是欺心之言。早早离了宅子,趁着混乱潜走才是正途。” 于是从暗门转移,不一会遇见妻弟:“我听说西门的官商交了大钱依然受刃,我们不要听向氏兵诓骗。” 终伯记得有一家邻人的天沟内陷,可以藏人,且颜色和身上卷的毛皮同色,于是悄悄攀上了那天沟。 老天不作美,渐渐落下雨点,三人躲在毛皮之下,众人被雨点打得湿透,寒意刺骨,却不敢作声。 妻子怀孕,身子骨弱,终伯轻轻地给她哈气。 下面渐渐来了马蹄声,呵斥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直到雨过天黑,星光点点,人声才渐渐小了下去。 终伯抓住房檐,跳下地,潜入无人的房屋中,窃了些许肉酱,爬回天沟。 “生死一线,不敢生火,你就吃点这个果腹吧。” 两个男人就看着孕妇的残影小口啄食。 俄尔,戎人开始一一给屋舍点火,显示星星点点的几处,然后不计其数。亳城之内火光交辉,仿佛炼狱,劈里啪啦,木材燃烧的爆裂声此起彼伏。 街上有人被腰斩,只剩半身,还有一口气,哭嚎着如蛇虺一般爬行,哀顾断续,惨不忍睹。 终妻突然感到一阵恶心,放下肉酱,痉挛着往外吐出酸液。 黑夜中,乌鸦扑腾着羽翼,一一降落在各个房檐,笙簧之音,终妻闻之辗转不能眠,终伯只能抱紧她,轻轻地拍打后背。 …… “中原人都是耗子么,太能藏了。”一个戎兵向公子盻抱怨道。 公子盻劝慰道:“贵人勿忧,他们藏了一天了,定是又饿又渴。再捱上一阵,我可以尽数诓他们下来。” …… 公子盻让向氏兵挨家挨户宣传——也不管见没见到人,声称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再杀人。 妻弟对终伯夫妇说:“此言九成是假,不过我们呆在天沟,早晚会被烧死,我方才见那一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七章 屠城 终伯的妻弟随着队伍逶迤而行,来到了一所宅邸之前,这本是亳城公邑大夫之舍,屋宇深邃。 妻弟心道:“这大抵是三贼人觅得的巢穴,我的葬身之地了吧。” 三进门内,几个女子翻检堆积如山的彩缎,浓妆艳抹,言辞间曲意逢迎,时不时掩口而笑,怡怡然仿佛不在尸山血海,而在街坊购物。 偶然挑到华衣美饰,就向戎人娇嗔讨要。妻弟捏了捏拳头——恨不能夺戎刀,斩此向氏孽女。 山戎人用自己的语言笑道:“当初我们的先祖与燕人相争,所掳妇人无一变节献媚,倒是这宋国,堂堂中原富庶,出了向氏这样的奇葩。” 向氏兵仿佛不曾听觉,执刃勒令队伍里的男男女女尽褪湿衣,于是妻弟队伍前后女子裸体相向,隐私尽露。 向氏兵把所有人的衣服尽数踢开,笑眯眯地诓道:“都去后院领衣物、粮食。” 一行人如蒙大赦,才到后院,却见满地人骨,一口大釜被吊起来,底下的薪柴熊熊燃烧,山戎狞笑着逼了上来…… 终伯在天沟上,见宋人被一队一队诓着往他妻弟消失的方向去也。仿佛那个方向就是苦难的尽头。 他等了个机会,把妻子从屋顶卸了下来,瞅着有地窖的那家人奔去。他双手拼死抓住门把,如何也拉不开,尝试用石头敲击,没成想弄出声响。他怕被发觉,不得已又得竭力拉撼,手指撕裂,血流如注,滴滴顺延至两肘方才滴落如泪。 昨夜瓢泼大雨,门闩浸泡而涨,终伯发力不止,终于门框折断,携着墙皮而塌,声大如雷霆乍响。夫妻过了烂门,手扳住梁上的桁条向上攀,用脚踩住驼梁,用席子遮挡,房梁以上遂漆黑一团。 方才声音惊动了一队戎兵,左右寻不到人,就以为是宋人在装死,于是对街上如鱼鳞般密密麻麻的尸体堆挨个扎。 横尸交砌中,却有人未死之伤者喘息犹存。戎兵之刃一下穿过他的肺叶,那人蓬头垢面,浑身泥泞,大哭:“终伯害我。” 终伯一听,知晓是坑了熟人,听其哭声如籁,自回忆起了其人的身份,心若焚膏,眼枯无泪,肠结欲断。 捱到夜幕降临,终伯夫妇才蹑手蹑脚下来,拾了一片瓦掬沟水相喂,然后寻了地窖而下,里头黑洞洞的,不知多少人枕股忍饥。 “是终伯!” 黑暗中想起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 次日,戎兵开始纵火洗城,寸壤隙地藏身之人,被火催逼,无不奔窜四出,转头就撞见明晃晃的屠刀。 火势愈发炽烈,光如电灼,声如山崩,悲风戚戚,日月无光。如见地狱中几多夜叉恶鬼驰逐驱杀凡人。惊悸、恍惚,亳城已不知是否还在人世间了。 大火开始向积雨的低处吞噬,积尸浸泡而暴涨,皮肤青黑如蒙鼓皮,血肉溃烂,秽臭逼人,火光炙烤,愈加浓烈,处处尸体焚灼,烟气氤氲。… …… “过了这个坡,前面就是长丘城了。”武理工兴奋地叫道——漫长的逃生之路总算要到尽头了。 宋国坐落于黄河的泛滥平原,后世这里被称作黄泛区。 几乎没有多少高大的山脉,历来司城都是懂点地理知识的,寻一个地形较高、靠近水源、有树林的地方就可以筑城建地了。 所以宋鲁郑卫的一些大城几乎都叫x丘,譬如商丘、楚丘、帝丘、幽丘等等。 地形高一点,这样黄河泛滥的时候,可以躲过一劫,靠近水源好种地,有树林好伐木建房、生火造饭。 没高兴多久,身后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忽而有十余骑从尘嚣尽处现身。 髡头带胄,角弓在怀,青铜胸甲,内着裘衣,马刀在侧,山戎甲骑边驰边喊,朝武功等人冲近。 武理工脸色大骇,正待持矛还击。 武功头也不回,一夹马腹:“快走,不要回头,山戎的骑射,尔等又不是没有见识过。” 武功绝尘而去,武安、武驰、武弁紧紧跟随,唯有武理工拨马回身,抽出骑矛。 “你疯啦!”武功厉声喝问。 武理工留给家主一个坚定的背影,大声道:“山戎善于养马,马速远迈你我,且其人一人双马,一味逃是逃不掉的。 家主快走,我来断后。勿使我平白而死。” “驾!”武功狠心再挥斥马鞭。 “来呀,燕北来的狗杂种,你爷爷叫武理工!” 武理工催马狂奔,把骑矛紧紧架在腋下,一人径直冲向来骑。 山戎骑兵一拨马头,轻巧的一个转向,急急躲过武理工的封喉一刺。 “我来对付他,你们追前面的。” 同伴很快向前追杀,只一戎兵张弓搭箭去追武理工。 武理工才完成一个冲锋,正在调转方向,马速还未提振起来,戎兵凭借精湛的马术从他七八米的位置经过,一支羽箭带着青铜的箭镞穿透了武理工的铠甲,刺入心脏。 武理工挥矛拍箭不及,口中血水一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八章 荧惑 公子卬的出现,引得山戎立刻跳转方向驰向树林。 公子卬再次给滑轮弩上好弦,计算好提前量,又是一箭精准洞穿戎兵的胸甲,后者捂着胸口坠马。 边上的戎骑无不震惊:“我等欲以重箭,骑射破甲,需要十步之内;步兵破甲,也要五十步。此人竟然能五十步而穿重甲,恐怖如斯!” 戎人中的头头大喊一声,手指向公子卬遥遥一指,手下亲密配合多年,无不会意,吹了一声口哨,十来骑分头朝公子卬包抄而去。 公子卬也来不及射第三箭了,抱着滑轮弩向幽暗的密林跑去。 戎人大喜过望,十来骑如旋风般冲入林中。 武功在远处担心地观望。 林中先是爆发出一阵整齐地呐喊,然后是猝不及防的马蹄,此起彼伏的哀嚎,飞鸟受惊纷纷振翅向天空逃去…… 少顷,一队重甲骑兵从黑暗中出现,五十个长丘的战士昂首而出,有的矛尖上还挑着一个狰狞的首级。 …… “就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 公子卬陪着死里逃生的武氏一众回城,边上的田双一直喋喋不休,夸耀自己的勇武:“你们不知道,想当初我在卫国匡城的时候……” 武功和荡虺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悄悄落下马速,在队伍后面聊了起来。 “东边的情况怎么样?” …… 长丘议政的大堂,善儿、田单田双兄弟、赵蛟、公子卬、武功、荡虺,一一在座,公子卬首先发言:“那么,军议开始,荡虺,你先汇报一下现有的情报。” 公子卬率先发明了这个时代所没有的沙盘,宋国的山川地形被他用沙子、泥土做成微缩的三维实景地图。 宋国从北到南,依次有三条重要的河流——济水、丹水和睢水,再往南就是宋国边界的泓水了。 几乎所有的宋国城邑,都沿着这三条河而筑建。 荡虺的手指在亳城一点: “今日陆陆续续有贯城、戴城、沙随城、黄城等地的贵族驱车投奔我们,皆称山戎肆虐亳城附近八城,民不堪戮。 道路人言,亳城业已告破,不知真假。另外鲁国五日前来报,鲁军走水路,沿着济水东进,目前正在曹国都城陶丘休整。 至于都城商丘的方向,荡族的族长公孙寿昨日已经入城,他带来许多确凿的消息。 第一,宋都空虚,兵丁都被宋公一战丧尽。 第二,公族中向氏、华氏、鱼氏、鳞氏等尽叛,和山戎兵合一处围攻亳城的宋公,国内大夫无不惶恐不安,当山戎的前锋出现在宋都的郊外,公孙寿等富庶之家尽数逃逸。 丹水、睢水下游的,无不逃亡南边的彭城;丹睢上游的民众,均向我们长丘避难。济水中下游多是叛党的封地,少数不是的都向鲁国求助,济水上游的情况你们也看到了,楚丘的武大夫已经在这里了。… 第三,公孙寿善于占卜问卦,观星看相,昨日观星,荧惑守心,心乃宋之分野,预言国都将破。” 古人将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国家相互联系起来。荧惑就是后世的火星,心,就是心宿,心宿的分野代表宋国地区。 “第四,公孙寿言,本来被软禁的王姬与公子鲍趁着阖城混乱逃逸了,不知所踪。 如今国家板荡,宋室七十万生灵惶惶不安,我们近日收容的民众越来越多,身份高贵的,我们让城内的国人每户收容一些缨冠;身份低贱的,我们劝他们去城外和野人挤一挤屋舍。 长丘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难民营,所幸太傅带来的物资丰厚,短时间养活众人也不是问题。但是今日城外出现了戎人,相信不久他们一定会来犯的。就如同当初赤狄屠灭卫之朝歌一般无二。” “区区戎狄,何足为惧?我晋人就是宰戎狄起家的。”赵蛟拍案而起,豪气冲天:“戎人不来则已,来必斩尽杀绝。我当效提刀之力。” “将军万万不可轻敌。”武功道:“那山戎与我交手数十年。其族以渔猎为生,人人善于骑射,人马皆具甲,步兵远则不能透;其箭头远重于我宋镞,近身破甲远强于步弓。而我矛骑兵,矛止十五尺,而骑射能当十步之远,实在难制。 且山戎战术阴险,从不正面相争,而是千骑围众,猎杀无甲,断绝粮道,待军心崩溃再行追猎。 其众有三千甲骑,皆具双马。掠人而食,从不为粮道担忧。 我实在思虑不出克敌制胜的办法,以至于楚丘沦丧,只有我们四十几人侥幸突围。” 武功眼圈红了起来,沟壑纵横的右手捂住自己的面庞,铁塔一般的汉子居然当众啜泣,情绪失控:“先考留给我三万人的城邑,而今……我那襁褓之中的孩儿啊。” 公子卬忙拉着武功的手安慰,善儿递上一块绢布。 待得昔日同窗情绪渐渐平静,公子卬道:“我们的武备如何?” ≈lt;/div≈gt; --> 第一百六十九章 猎骑兵 平白无故多出来四百猎骑兵,公子卬大喜过望,忙问猎骑兵的训练细节。 荡虺道:“我观那长狄天生就很适合师傅所述的猎骑兵,既可以下马作战,又可以上马开弓,承担侦察、袭扰、追击的任务,猎骑兵不披甲,而长狄压根就不穿衣服。 然而长狄归顺不久,我担心骤然放出,就会逃之夭夭,因此找了四百个野人、舆人。 舆人本就是官府的可靠人选,而太傅破财纾野人之难,开渠利田,废除田税,只收粮食交易的费用,令阖城上万野人倾心相附。所虑者,不过是这些人不善于技击格杀罢了。 我令长狄中表现良好者,授骑马开弓之术于四百新兵,许诺: 一狄带三人,带出的三个新兵技艺上手后,参与大战,若得胜归来,则新兵变老兵。 这些老兵又可以带三人,当然狄人在老兵带新兵的时候,可以帮助老兵的工作……如此循环往复。 形成五级三晋的体例。若长狄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的徒弟都能在战场上获得战果,那么这个长狄就被视为杰出带兵老总,不仅免去战俘的身份,成为长丘的外籍国人,还能得到官府授予的1040铲币作为奖励。 这个项目我称之为1040项目,长狄一旦完成后,就退出这个项目。如果他还想再次获得1040铲币的收入,就得重新再带三个徒弟作为‘下线’……” 不愧是原本历史上仅凭自己一个人的能力就官拜宋国大司马,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荡虺独当一面的能力和奇思妙想令公子卬非常满意——后世的传销也不过如此吧? “凭借这个1040项目,和源源不断进入长丘的黔首,我们就能批量训练出能堪阵战的猎骑兵,虽然他们的马术、箭术、骑射远远不及山戎,但是只要形成规模,加之师傅的指挥得当,一定会成为中坚之力的,毕竟他们要么与山戎有血仇,要么是太傅的死忠。 只要我们的马匹不会在战场上流失,即使猎骑兵阵亡了,也有无数的新鲜血液继承他们的遗志。” 公子卬:“好极了,那敌人的力量有多少?” 荡虺:“根据家父收集的情报,叛乱的公族有华、向、鱼、鳞、穆、襄、耏七族,在商丘之战中,带着五百骑兵、两千步兵仓皇出奔。 而他们各自的封地最多只有三百武人可用。 至于山戎,武大夫之前也说了,一人双马的戎骑足足三千,山戎步兵多盘踞在楚丘附近的老巢内。 不过眼下叛党和山戎正在围攻亳城,即使亳城被下,他们的注意力也在首都商丘。师傅回国的消息,他们根本无从知晓。 师傅曾经说过,鞌城有煤有铁,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好去处,夺之可得宝甲利刃。 如今我们兵强马壮,何不击之,拿下人手空虚的鞌城?”… …… 公子卬遂纳荡虺之言,率骑步东出,大军沿着济水行进。荡虺作为方面之才留守长丘,继续训练行伍,收纳逃人,田单领猎骑兵,赵蛟领龙骑兵,田双领矛骑兵,武功领步兵。 “猎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万万马虎不得。”公子卬语重心长地对田单嘱咐:“须仔细遵照我制定的猎骑兵条例,方能确保无虞。” 田单慨然答应。 一回到猎骑兵的中队,田单就把手下的两个骑兵连队长给叫过来。 “骑兵连一连长秀吉向您报道。” “骑兵连二连长车胄向您报道。” 田单趁着自己还没忘,赶紧把猎骑兵条例背给两个属下听,然后道:“我们猎骑兵,是军队的眼睛。二位须仔细遵照猎骑兵条例,方能确保无虞。” 两个连长慨然领命。 …… 军队进发的时候,最辛苦的恐怕就是猎骑兵了。 “猎骑兵集结!”田单在纵队前方两百米就召集部下,命令秀吉带领十二个一连最勇敢的猎骑兵再向前推进两百米境界。 “田大夫您放心吧。”军队里有两个统领骑兵的大夫,为了不至于混淆,下面的士兵唤田单为田大夫,田双为小田大夫。 秀吉一拍胸脯:“我们全家本是道路饿殍,全是太傅宅心仁厚,我家人才不至于饿死。我贱为一介野人,太傅却能以我家生死为念,恩情重于南山。 这就是我情愿拼死参军卖命的理由啊。 如今大军有用我之处,是看得起我,我虽然身死,也一定会把前方的情报传递下来的。” 秀吉与一十二骑前出,十二骑中又分出四个骑兵在更远处警戒。 秀吉嘱咐四个骑兵道:“执行任务的时候,每个人都要和两侧的队友随时保持视线的接触,保证军情能在第一时间相互传递,切切不可走散。 一旦发现情报,就三上一下地挥舞旗帜,我看到后会及时赶来核实的。” 四个骑兵于是用羊皮裹住马蹄,把武器手持,而不是挂在马鞍上,以免相互碰撞暴露自己。 欧洲骑兵专家 ≈lt;/div≈gt; --> 第一百七十章 太白 向氏与山戎沆瀣一气,在丹水各城杀人掠财,缴获兵器,然后搬运回自己的封地,鞌城现在的武库已经堆积如山了。 当初年齿尚在总角的向戌对父亲公孙訾守劝谏道: “我们向氏族兵,皆在别处,而鞌城空虚。 乍得钱财无数,却仓促间没有力量去守护,这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守着金山银山,迟早会惹下祸患。 况且山戎豺狼心性,四处掠夺,不会考虑管理打下的城邑。祖父接手宋国成为新的宋君后,需要自己的武力弹压国人。就怕到时候骤然接管国家,可靠的兵力左右支用不足,如衣襟短浅,捉之见肘。 父亲宜早早打算。” 公孙訾守于是遴选国人精壮者,教习射箭、戈矛投枪之术,得新兵三千。 公孙訾守推断公子卬应该回到宋国了,不然宋国境内不可能有第二个将领能全歼山戎骑兵。 于是调兵遣将,严阵以待。向家前往外界的官道有三条——向南通往亳城的道路,向北前往济水的渡口,向东,前往郑宋边境的道路——长丘就坐落在郑宋边境。 他遣家大夫向甲把守鞌城到济水的渡口,家大夫向它把守南下的道路,又派家司马向征领三百人,在东边道路立营。 一时间,东边官道寨栅毗连,旌旗如画,铠甲耀日,鼓角之声相闻,人喊马啸喧天。 …… “有情况!” 前方秀吉把情报传递给田单,后者立即向公子卬转达。 公子卬召集高级将领道:“前方猎骑兵来报,官道上立有兵营,人影绰绰,约有数百之众。这是进逼鞌城的必经之路,必须拔除。” 武功一听,立刻自告奋勇:“对方立营扎寨,我们只能强攻,骑兵攻坚犹如牛刀杀鸡,不如我以步卒当之。” 公子卬阻止道:“不可。强攻恐怕伤亡不在小。山戎、叛军主力虽然在远,但是我们总有与他们决战疆场的一天,眼下为了区区一个破木寨,就靡费军力,实在不是上上之选。 我们要积小胜为大胜,优先攻人而非攻城。 我观其行伍,有明哨而不立暗哨,营寨安扎不得法,恐怕是无用之人领军,部署无备而你我可趁。命令士兵早早休憩,三更造饭,见太白而劫营。” 太白,古时候又叫长庚,启明,就是后世的金星,因为在天刚亮,抑或是黄昏时候出现,故而得名。 鞌城本来就是一马平川,无山无险,一望无余,大军只能驻扎在树林之后。若是用步兵劫营,就必须徒步从树林冲到敌前好长一段距离,显然起不到奇袭的效果。 因此突袭的主力就只能仰仗骑兵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向氏兵一定还在熟睡,公子卬与众人商定,只要太白一出,天地露光,没有甲胄,负重最轻,速度最快的猎骑兵率先冲入营门,然后矛骑兵跟进,最后是龙骑兵下马压阵。… 骑手们早早睡下,夜里三更时候,步兵同胞轻轻唤醒了他们,为他们披甲戴盔,热水和食物早有伙夫准备妥当。饱餐粟米后,骑兵列成纵队,人衔枚,马裹蹄,下马步行。 公子卬等肉食者没有夜盲症,从前带路,走得很慢,后面的骑手挨个跟着,在树林的西端待命。 公子卬眼神不错,借着草地的掩护,匍匐近前观察,默默记下口中哈欠连天的哨兵的位置,报给田单。 向营中不见篝火之色,显然是因为没有人添柴加薪而化为余烬了。 “贼首无能至极。”公子卬侦察回来,一身黄泥,和几个骑兵统帅作着最后的交流。 灰白的微光渐渐从西边的地平线出现,黎明的旷野中寂静而肃杀。 骑手们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武器,田双擦矛,赵蛟抚弓。绑在马嘴上的麻绳也被纷纷取下,弃入林间。 “时间差不多了。”公子卬踩蹬上鞍,部下也纷纷立于马上。 “长夜将尽,天色将明。殷宋的漫漫黑夜也够久了,诸君勉力。”公子卬抽出长矛。 “冲!”公子卬一声令下,田单一夹马腹。 一群惊鸟喧闹着奔向天际,凌乱的马蹄声在黑夜之中被传播地很远。 向氏营的人似乎没有枕着空心物什睡觉,偌大的动静仿佛大海中的一点涟漪,没有几个人从军帐中现身。 上千骑兵在草丛中狂奔,一马当先的田单右臂向前一挥,车胄就得令,十个猎骑兵直扑向哨兵的位置,他们散成两排顺着寨栅分开,与最前面的哨兵不过十步的距离。骑手们张弓正对前方,以减少受到杀伤的面积。 分出的猎骑兵来回策马,箭矢不绝。向氏哨兵和猎骑兵来回对射许久,两边都没任何人倒下,整件事情看起来煞是搞笑。 “敌袭!”凄厉的头声在向营中响起。 “一连!去攻破寨门。”田单扯着嗓子大喊。 向营的寨门紧闭,里头还用门闩牢牢固定,秀吉自忖自己才智不足,于是伏低身子,把头颅藏在马脖子后面,狠狠挥斥马鞭,战马吃痛加速, ≈lt;/div≈gt; --> 第两百四十七章 泄密 武三通的喝彩引起了公子卬的注意。 “好一个汉子。”公子卬心道。标枪需要全身各个肌群的配合,因此后世的标枪运动员各个身材标致,肌肉硕大有力。武三通的身材就符合这个标准。 白色的蔽膝遮挡不住隆起的腱子肉,两臂上显露出二头、三头、和三角肌,胸大肌和背阔肌蓬勃有力。真是块丢标枪的好苗子。 这边公子卬大量着武三通,那头的武三通赞叹着公子卬的孔武有力。 这年头,远程武器的穿甲能力弱得一皮,弓箭也就是欺负欺负无甲的步卒罢了。要想打败甲士,只有抵近作战方能奏效。公子卬能演示在二十米以外,穿甲破防,真真令武三通大开眼界。 “如果能学会公子所说的标枪,战车、步甲何惧之有?”武三通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作战经验丰富。 既然穿甲的手段只有战车冲锋和甲士对抽,那只要自己学会标枪,二十米以内抢先一步,干翻战车的驷马,抑或是贯穿步队的甲胄,岂不是无敌于沙场?毕竟长戈和长矛的打击范围也才三米。 想到这里,武三通就跟着人群向前拥去,把公子卬四下围得水泄不通。 第一批训练用标枪并没有赶出多少数量,也就四十来支,毕竟本是木匠,操起翻砂铸造活的匠人们,一开始不是很熟练,后面几天才会慢慢熟能生巧起来。 公子卬在万众期待中,分步解说标枪站投的技术要领。之所以是站投,他是担心新兵没经过训练,用助跑投的方式,军阵容易产生混乱。 “所谓标枪,就是在木杆上加装尖锐的菱形枪头,中间附有配重的球体,来保证标枪前倾的重心。” 公子卬刚一发言,就被众人打断。“什么是重心?” 公子卬仔细科普后,又介绍起了标枪的制式和投射姿态。 “首先,两腿前后分立,前腿伸直。”他拍了拍自己的下肢,“然后左半臀发力,此时左腿伸直。” 讲解完下身的慢动作,他又分解上身动作:“左臂放松,向下伸出大拇指,保持在躯干的左侧。” “投掷的发力点集中在右半身,右脚要顺着投掷的方向。二三子要记住,八成的力量由胸部以下的肌肉产生。此时我的下半身产生引力传递到上身,直臂加速,然后手肘内抬,高过双耳朵,眼神注视投掷的方向。然后胸大肌发力,手肘在最高点释放。” 标枪又一次凌空飞出,一头扎入稻草人体内。 “一定要注意动作的连贯性,慢慢加大力量,逐步练习。”公子卬鼓舞武氏族人,一旦重标枪列装部队,一个合格的士兵,可以投掷出二十七米左右的距离,在二十米以内,身着铜甲的武士会被当场穿甲、致命,更遑论战车的驷马。 “你们先练习,翌日,我将择取成绩最好的一百五十人,作为步队的标枪手,名次居于后一百五十人者,则如往日一般担任步队的矛手。” 公子卬的话音刚落,步队士卒就像打了鸡血一般开始训练。 “积极性很高啊!”公子卬心道,他注意到之前那个第一个出声喝彩的壮汉,姿势学得特别标准,投掷的距离也超过了二十七米。 “壮士,你叫什么名字?”公子卬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放在后世的阅兵仪式上,领导人拍拍肩,握握手,说几句辛苦的话,不过是给记者摆拍的素材。但在这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时代,甲士顿时感动得涕泗横流:“武三通,公子,我叫武三通!我是武敦仁的儿子。” “你投的很好,一点就通,是块好材料。”公子卬赞叹道,这家伙刚上手就这么强了,放到后世都可以参加奥运会了,难道古代人因为多年征战的原因,都力大无穷的吗? 公子卬有时候会怀疑人生,难道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的身体素质在逐步退化吗?他刚穿越的时候就发现,这句躯体的力量和敏捷比起自己后世的身体,要壮硕百倍。 尽管自己后世天天去健身房,营养也过剩,就是长不出这么多横肉来。尽管穿越后,肉类的饮食水平远远不及后世,但是公子卬觉得自己的弹跳和爆发强悍无比。 “要是带着这具肉体回去,我肯定能灌篮,没准还能打职业赛。”公子卬有时候想想挺开心的。 …… 国君的脾气越来越暴躁了,今天又打碎了俩玉器。自从答应了新任大司寇、长丘城家宰,管理的谏言后,因为文字狱被抓捕的耄耋国人统统被释放回家。 这年岁可没有文明执法的光荣传统,这些老头们纷纷和自己的邻里、儿孙们痛诉自己才黑牢里饱尝的那些苦头和屈辱,丝毫没有半分获释的感激之情。 国君原以为这些人会对自己的宽宥感恩戴德,没想到这些老伙计更加坚定地相信这个残暴的君主一定是通过不正常途径即位的,谣言传得甚嚣尘上,要不是管理拦着,他恐怕都要择人而噬了。 世界上最难的,莫过于把他人的金钱装入自己的口袋,把自己的思想塞入别人的脑袋。 不过今天的私下会面,管理给宋公带来了更糟糕的消息。 “公子江要谋反!” 听得这个新闻,宋公瞪大了眼睛:“情报准确吗?” “千真万确。”管理赌咒发誓。他把情报的来源娓娓说来。 宋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委以重任的大司马,公孙固,这个干瘪的老头居然筹划着要推翻自己。 管理也是运气好。 公孙固年迈无力,眼睛衰老,观阅书简力不从心,只能请仆役代劳,念给他听。宋公启用他,是为了给自己人预先占个位置。本来宋公打算平定长狄后,把家司马从封地调来,成为自己的下一任大司马,在此之前,德高望重的公孙固先把这个坑位站住先,毕竟自己御驾亲征,又有管理可以临战指挥,即使大司马不能上阵杀敌,也无伤大雅。 况且公孙固历任三朝司马,功勋卓著,从城濮之战开始,就深孚众望,他来占坑,别人也不好意思说个“不“字。 也不知道哪个家伙走漏了风声,让大司马知道了国君的算盘。没想到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他还要给人当枪使唤,真的是气打不出一处使。 “能想出这种歪点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公孙固越看宋公越觉得传言属实,就和公子江凑合到一块去了,打算在军队出城后,推翻宋公。 本来公孙固宦海浮沉数十载,谋事机密的基本操守还是有的。但现在年纪大了,看不见字,只好关在门内,让心腹之人念给他听。 “老夫听力衰微,你还是念得大声点,贴着我的耳廓念。”公孙固无奈地要求心腹道。 彼时可没有什么隔音墙、隔音棉,一来二去,许多下人无心之间却也闻得只言片语。 第二章 王臣(重写版) 第一章王姬(重写版) 公元前620年,夏历三月二十二日。 宋国宫殿之内,台梁式的高堂,层层上累,环顾四盼,空旷邃宇,外有刻桷,磅礴大气,内则红壁沙版,美轮美奂,兼以玄玉之梁,雕梁画栋,翡翠珠被充斥其间。 自从管仲说过:“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可胜用”,天下诸侯无不以章华美殿为荣,宋国,亦不能免俗。 “下去吧。”高台水榭之中,妇人挥了挥手,屏退守卫宫室的御士。 她姓姬,乃周天子之妹,当今宋公的亲生母亲。宋国上下呼唤她为王姬。她今年青春五十有七。虽然韶华易逝,但红颜未必减损当年十之三四。 温软的胸脯,倔强着不为重力下垂,纤细的腰肢衬着玉臀高耸。曼妙的身材,即使是现代人也不免惊叹一句,“春秋之许晴”。 御士低了低眉,小步躬身离去,蹑手蹑脚地把红门轻轻带上。 王姬只手拔下玉笄,一甩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了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冲着萧墙的方向娇唤:“达达,快出来吧,旁人都走啦。” 不多时,从青石萧墙的后面钻出一个面如冠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年轻男子。 遥想王姬当年,哥哥周襄王对她极好,及笄之年,兄长为她在诸侯之间物色良配。 彼时,全天下的男人,任她遴选。王姬的要求说来简单,男方长相上甜如甘饴,眼如丹凤,脖颈宛如玉琮般俽长光滑,身材要如青松般挺直,九周尺的身高不过分吧?(一周尺=0.19米) 地位嘛,少不得侯爵、伯爵,年龄超过二十一岁的一概不考虑。男子二十束发加冠,可以婚配,等了一年多的明显是市场上挑剩下的残菜败叶,这样的剩男怎么能入仙女的法眼呢? 至于人品才华,须温文尔雅,绅士得体,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如沐春风。 挑来挑去,全天下,也只有宋襄公一个人选了。 自打她嫁给宋襄公之后,好些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可怜时运不济,天不佑红颜,该死的南蛮子,楚成王,展着黄旗,北上中原,泓水一战,一支毒箭如尖锥般射入宋襄公的腚,伤口的脓包宛如骨朵,一天一天长大,糜烂的恶嗅把沁人心脾的床笫变成鲍肆般难闻,创口流出的汁水一如胆汁的色泽,每天早上寺人都要清洗床褥,连这些从没读过书,自小被阉了进宫的寺人都觉得宋襄公身子骨快要不行了。 没多久,宋襄公就追随历代殷宋先祖于地下,王姬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寂寞像秋日的积叶,经年累月覆在她的心头,让她沐浴不到少女本该有的暖阳。那一年,她才雏菊一般的年华。 好在上天为她关上了一扇门,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龙生龙,凤生凤,眼前的公子继承了宋襄公的颜值和才华,她千回百转,终于承蒙命运的恩惠, 幸福的时光大概流过了两刻钟,一个高大挺拔的神秘身影出现在已然掩上的门户,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王姬的喉头在颤抖,瞳孔急速放大,她的声音亦如风中的烛火。不速之客的声音让她惶恐不安,把他从千堆雪,万重浪中,生生拉回到人间。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是王姬,是宋国的太后 “母亲,是儿臣,儿臣什么都知道了。开门!”门外的声音传来。 王姬和他背后的公子,都愈发惶恐起来。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车臣,求求你,不要。”王姬哀声道。 车臣不是别人,正是王姬的亲儿子。她和襄公育有二子,长子乃当今宋公,讳王臣。次子乃公子御,子姓,宋氏,名御,字车臣,官拜少司马,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公子,意味着国君的亲儿子。 “母亲,礼法大如天,请母亲着衣,让儿臣结果了这腌臜的姘夫。”公子御愤然拔出怀里的周刀,这是君子们随身携带的匕首。 中国人的辱骂,阴狠莫过于骂娘,若是有人当面锣,对面鼓地指着公子御的鼻子骂“汝娘”,他必然一跃而起,拔出怀中的周刀,一决生死。 他死死握住周刀,青铜匕首的金光反射出他猩红的双眼。 “哀家有什么错。”王姬哭哭啼啼地为自己分辨:“民间女子可以改嫁,承泽男欢,为什么做一国之母的不可以有?你父亲薨了至今已有十七年,十七年寒窗寂寞空守寡,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孩子,你不懂。” 王姬心里委屈得紧,凭什么当世的男人一个个都妻妾成群,即使丧偶,也可以再娶填房,而自己身为一国之母,却……那些个道德君子,各个男儿身,对女人的欲火约束得紧,却从不顾及对女人公平不公平,即使贵为王姬,也不过是被奉为无害的神像,用以巩固礼制罢了。 “母亲,你这么做对得起故去的父亲吗?若是传扬了出去,岂止是家丑?母亲,快快开门,对大家都好。”公子御感觉脸上无光,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国人在市集上议论纷纷,当他的车架经过的时候,国人对他指指点点,整个国家的茶余饭后,都在评述他母亲的艳史。 “此事天知地知,只要孩儿不说出去……” “母亲!”公子御加上了重音,王姬知以母子之情,难以说动,就用儿子最尊崇的礼法相威胁。 “你若是还记得哀家三年之怀,就速速离去,若是你破门而入,目睹哀家赤身露体的模样,你同样有悖礼法!” “母亲以为不开门,儿臣就奈何不了么?伯兄是一国之主,他定会收拾了腌臜的骈夫!” 公子御也不顾及王姬悲戚的哀求,转身就要去找宋公打小报告。 王姬的心仿佛坠入冰窟,身后的公子却发出孩童的声音:“好一个少司马。好威风的人物!我们在一起成双成对快活,不妨他人一针一厘,他偏偏步步紧逼,莫要怪我有所施为,走着瞧。” 第二章王臣(重写版) 宋公王臣已君临十七个春秋,对外奉晋国为霸主,和好鲁卫齐秦,对内广修神社,讲武练兵,已然有七百乘战车,抚育生民七十万。 此刻,他玄衣纁裳,准备朝会。宋国是中原二等强国,虽然不能比肩晋楚,但在鲁卫陈蔡之中,也是巨擘。但宋公的朝服却远远不及那些实力在第二阶梯的诸侯。 先秦布料,每一升由八十根经纱织就。一匹布帛所用的升数越多,品质就更高。寻常国人穿的布料,多为十升至十四升。十五升以上的布料,称之为缌布,精致堪比丝绸,是天子、诸侯的专属布料。 郑伯、鲁侯所穿的麻冕,均是三十升极品布料;身上所穿的玄衣,光滑如水,丝屦、玉带,人间极品。然而宋公虽然住着先君打造的豪华宫殿,但是衣着每每在诸侯盟会时,显得寒酸。 他的缌布从来只穿最下等的十五升,脚下的鞋子,外丝内葛,黑色的玄衣整整穿了一十七年,补了又补,外表光鲜聊作门面而已。 门外通报,少司马公子御求见。 “快请。” 不多时,公子御就在门口开始脱鞋脱袜了。这是屦礼。《左传》记载,鞋袜不除就草草进门,当斩肢断足。 公子御额头布满汗珠,面色浮白,两唇褶皱,眼袋深重,体态瘦削,一派空虚公子的模样。宋公体谅弟弟的狼狈:“仲弟,不须多礼。” 公子御坚决辞谢。他对宋公长期不循历法颇有微词,治理国家靠的是上位者勤政、远见卓识、恪守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而周朝的规矩,是古今完人周公亲手拟定的礼法,放至四海,没有比周礼更加先进的规矩了。 宋公向寺人讨要了一碗生水,灰陶制成的碗里,漂浮着小虫子的尸体。 公子御急道:“千乘之主,万金之躯,安能饮用生水?” “一粟一薪,民脂民膏。孤支用少一分,民力蓄养十分。” 公子御还要辩:“前些日子,君上上吐下泻,许是肠胃不适,怎么能囫囵饮用生水?” 宋公展示了一番自己的肌肉,又上下弹跳:“孤现在不是没事了嘛。” “宫里能省下几个银钱?比之国用,不过萤火之光。国君系社稷之重,怎能锱铢必较?小病理作大病医,无病视作小病防。防微杜渐可也。” “国家征税,不可能收上来的每分每厘,尽入国库,其中部分,发给征税跑腿的舆人用作禄,负责管理舆人的隧正要供养,还有防盗、捕鼠、防火、修缮粮仓的费用,粮食的输运损耗亦颇大,每千里的运费与粮价本身相同。折算下来,每征收一石粮食,底层的农人们总共要缴纳十石! 民力有穷,取税不易,慎之。” 公子御一时语塞,涨红了脸。好在他曾为国立战功,官拜亚卿,有封地长丘城,募有一票家臣。 其中一人乃齐人,氏管,名理,齐国骈邑大夫管宜之庶子,齐相管仲的亲孙,遍览群书,家学渊源,被他拔擢为家宰,总领封地政务。 “臣有家宰,管仲之后,于王霸之道,颇有涉猎,曾言:‘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兴时教化,莫善于侈靡。故而天子藏珠玉,诸侯藏金石,大夫蓄狗马,百姓藏布帛。’管氏主张奢侈用度,极力鼓吹奢侈可提振生产,消费可富国强民,国家愈凋敝,官府愈要大兴土木,促进就业。此所以齐桓公称霸也。”这就是当领导的好处了,我不行,手底下的人还能撑场面。 “尚侈尚俭,兴害利弊,君上召见此人,御前奏对,立作分晓。” “可!”宋公见他摇人,针尖对麦芒:“届时,孤也宣孤的人,这人氏庄,名遥,字弥远,祖父庄公之后,官居染人,掌丝帛印染。两人一番论战,谁对谁错,一试遍知。” 聊了半天,公子御恍然想起,自己远来不为论侈俭,而为告奸。他正斟酌说辞,门外催促道:“卿大夫们业已各就各位,烦请宋公移步朝堂。” …… 宋公两侧是一票肱骨大臣。 右师公子成,左师公孙友,司马乐豫,司徒鳞矔,司城公子荡,司寇华御事。 左师、右师各统五十乘武士的兵力,肩负国都卫戍。 大司马与国防部长相当,掌武库、马政、田猎,战时征召全国,号令三军。 司徒掌粮税、力役,权比户部;司城掌筑城建殿,类比工部;司寇掌刑,在刑不上大夫的年代,只辖平民之刑。 宋国外朝上卿计有六人,君王指定其一为执政卿。乐豫忝为本朝的执政,位在六卿之首。 “君上。”大司马乐豫欠了欠身:“囿人来报,围场已齐整,敢请君上择日移驾猎场,准备田猎,好借助田猎,教授士民,车战的技艺。” 乐豫当上司马没多久,前任司马公孙固已老朽不堪。囿人是乐豫的属官,掌狩猎的围场。 负责服装生产的官员——裘卫附和道:“君上,自古以来,君王都要在每个季节农闲的时候,率领臣民、百官狩猎,是所谓春蒐、夏苗、秋猕、冬狩。 今府库之中,皮革、毛裘用之殆尽,士兵需要犀皮缝甲,需要貂狐作衣,没有这些衣料,国君何来青裘、白裘,以赏赐有功劳的臣子呢?” 负责祭祀的祝也拜倒:“国家的祭品即将耗尽。祭品,不外乎三牺、五牲。三牺,就是三种不同的野兽;五牲,就是五种不同的家畜。用作祭品的牲畜,长于寺人之手,而三牺,天地所养,自然天成,逸豫肥美,祭天祭祖若是三牺不足用,天帝与先祖必然降罪于国。 况且招待他国行人(外交人员),需要用犬马熊狼,作为肉脯、肉干,招待他国君主,需要鱼鸟牛豚羊,是为‘五鼎之食’。倘若怠惰,耽误了祭祀和外交,国事难以顺遂……” 宋公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他羞赧致歉道:“人有三急,容孤出恭。” 一众大臣一阵好等,约莫半刻钟,宋公提着下裳狼狈而来,手里正囫囵系着腰带。 刚抬手打了一个招呼,肚子又不争气地叫唤了起来,那动静,在空旷的朝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诸臣掩面,别过脸去,宋公再次遁入溷厕。 如此再三,宋公终于满脸苍白地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只感到四肢百骸乏力,两股战战,他不知道,腹泻频频,体内的钾元素已捉襟见肘。春秋的医生并没有拉肚子要多吃盐的概念,可怜的宋公就遭了罪。 “田猎之事,拟在本月三十,从廿四起,开始筹备。”宋公语气透露出虚弱。公子御出列反对道: “君上业已恙及肠胃,多有不适,怎么能顶盔贯甲,颠簸劳顿于战车之上。不如暂且延缓,等到病体痊愈,再行田猎也不迟。” 众臣议论纷纷,颇有赞同者。宋公挥了挥手,示意安静:“衣甲缺料,祭祀缺牺,外交也……不可因私废公。 夏苗是全国田猎,时间挑定在农闲,若因孤一人,误了农时,损了年成,又有几多之人吃不上粟?孤闻阵战之中,轻伤不下队列。田猎亦即模拟的阵战。孤不愿做逃兵,诸位勉之。” 终于捱到了退朝,朝臣如潮水退去,走的最快的就是大司马乐豫。此人长髯尽白,飘飘若仙,一把年纪却精神矍铄。城里的国人都有议政的传统和自由,从君到臣,都被民众一一品评过。乐豫的风评素来欠佳。 此君早朝素来掐点才到,退朝总是一马当先,苍髯白发却纳了好几房二八佳人,莺莺燕燕,羡煞旁人。要不是五年前,乐豫随晋军统帅先且居、宋国公子成讨伐秦国,先登城楼,夺取汪城、彭衙,国人都怀疑这老家伙早被美色掏空了身子。 与下班先锋队相形见绌的是公子御,旁人均退朝,他依然矗立在原地。司寇华御事和乐豫走到一块,遥望公子御的身影渐行渐远,对乐豫道:“少司马此人,乐大夫怎看?” “只有一房妻室,无妾无子,面白形瘦,少年脱发,定是两肾阳虚。我料其小便清长、余沥不尽、尿少夜频、多梦盗汗,当补!” 华御事以手抚额,汗颜道:“我不是说这个。此人招贤纳士,甚至不远千里,取士于齐国,其人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用,恐怕志不在小。” 乐豫长笑一声,不屑道:“姜还是老的辣,竖子安能敌我?纵使有他想,也得等我百年之后吧?况且,我终日研习采阴补阳之术,颇有小成,孰人命长犹未可知。” …… 公子御在殿前等候,宋公正在和司徒谈论税务。 “太子在北方来报,山戎有所异动,有侦骑去而不返。大司马命令一批军资支援楚丘城。今年财政用度将会超支,请国君略增税率,以弥收支。” “不可。”饶是司徒如何摆弄算筹,宋公就是不答应。 司徒气坏了,其他诸侯国内的那些同行,只要威胁一句“国用不足,亡无日矣”,国君就会乖乖增税,宋国倒好,摊上这样一个国君,税率一十七年不动如山。司徒心中大骂:“你不加征,我们鳞氏还有什么油水可言?这上卿当的,忒不是滋味。” 宋国例行井田制,田分九块,八户一人一份,余下的一份充作公田,八家共耕,产出归公。司徒提议让八家再额外缴纳半份公田的税额,这样八税一就增加到了十六税三。 “你只道增税,国入会增;可有贤人言,如此,国入不增反削。” 司徒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税入等于税基乘以税率,税率增加,税入水涨船高,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农人都是傻子吗?”宋公质问道:“本就吃穿不好,难道他们会乖乖地足额缴纳,然后等在家里饿死,或是卖儿卖女?他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隐瞒公田的真实收入?他们为什么不背地里修田垄,把自家的土地变大,把公田侵占?” 司徒强辩道:“臣可以派出舆人逡巡田间,防止他们盗用公田,瞒报收入。” “孤若是农人,干脆令八家共出老弱,专门负责望风。舆人不在就偷公田的粮,挪田垄的线,舆人能管几亩地?囫囵增税,不仅失了民心,增收的税,一样收不上。还要贴钱安抚工作变累的舆人。” “那就广招舆人,倍增人手,严加刑罚,一家犯罪,八家共刖足。” “农人都长了腿,难道等着被削?宋与陈卫鲁陈等十七国相邻,为何不逃亡邻国?” 司徒咬着牙问道:“君上,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吧?” 第三章 杵臼(重写版) 司徒满脸愤懑地出门,三白眼,一撮小胡子,颧骨外张,下巴双重,体态丰腴,此刻正骂骂咧咧地诅咒着一个名字:“庄遥。” 鳞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刻薄如许,仿佛有人杀了他父母一般。古来称人,称字不称名,因为名是用来自称的。若是有人叫了别人的大名,是对人极度的侮辱。比如毛公、周公即使憎恨蒋委员长入骨,也只是唤他的字,蒋介石,也绝不指名道姓地叫人家的大名——蒋中正。 公子御再见到宋公就迫不及待地打起了小报告,把王姬和神秘男子的媾和之事一一言明。 “嗯,孤知道了。”宋公点点头,就没有下文了。 公子御讶然,追问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么?他的情绪逐渐激动了起来,他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一脸平静,仿佛只是家养宠物在交合一般的琐事。 “查案拿人要花钱,即使处死了张骈夫,母亲还会再找李骈夫、王骈夫,岂不是浪费民众的税金?” “不如软禁。” “软禁?更贵。花钱养许多御士,寸步不离地把守。软禁的风声十有八九会传到周天子的耳朵里,周天子若知道妹妹被两个儿子软禁,搞不好会号召郑鲁陈卫攻打我国,民众花了钱,反而遭了殃。民众又有何辜呢?” “臣会严格保密!”此话刚出,公子御就后悔自己被情绪控制。 王姬虽只有两儿,但是当初嫁到宋国的时候,可不是孤身一人。先秦贵族考虑到把女儿嫁给门当户对的异姓,大概率是要远嫁的,注定要在异国他乡安度一生。许多贵族女孩起初适应不了当地方言,有的甚至一辈子困在内宅。因此,远嫁女需要有可靠人在身边交流、互相扶持,出于这个考虑,娘家人视其身份地位,从同姓的亲戚、自己的庶女中,遴选几个陪嫁,是为媵。 天子嫁女,从十媵;诸侯嫁女,从八媵。王姬嫁给襄公的时候,十个堂妹一并陪嫁,在她怀孕、天葵,也就是月事时,替她胯坐于襄公身上,摇曳生姿,诞儿育女。襄公庶出的公子公孙,都以襄为氏,开枝散叶。襄氏计有甲兵三十乘,奉王姬为主母,虽然不如乐、华等一流大族,但力量也不可小觑。 襄氏的族长担任公邑大夫之职,辖区的工商农奴,万人之多,与公子御在长丘的势力不分伯仲。襄氏真要见见王姬,公子御自问也没有实力能拦得住。 宋公有一妻八媵,娶自鲁国,八个陪嫁和大老婆的关系堪称铜墙铁壁。他对襄氏与王姬之间针戳不进,油泼不入的关系门清。 “你做不到的。况且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孤尚且不能戒,怎么能强求他人?” …… 三月的最后一天,风从东南来,猎猎旌旗响不休。田猎的围场之内,三军济济而聚。 士人每三人端居在一架战车之上,尽皆身披皮甲,御者以缰绳总领驷马,车左执弓背箭壶,车右提携丈六铜戈,表情肃穆,容光焕发。 每辆战车的后头,有国人七名,白色的布甲护佑着上半身,青铜的长矛懒洋洋地耷拉在主人的肩膀上,虽然国人都缄默不言,但是很多士兵站得有些乏了,松了松僵直的手腕,脚尖着地,旋扭着疲惫的踝关节。 在国人的后面,是野人纵队,每车二十人,他们身形消瘦,含胸驼背,指节满是厚厚的老茧,手心沟壑纵横,脊椎好像一节一节的麻绳,锁骨突兀地杵在外面,和狗带的项圈无甚区别。黝黑的皮肤表面疤痕累累,上至胸,下及腰、髋、臀。经年的耕作宛如无情的刻刀,在野人们的身上勾勒出苦难的记号。 这些野人没有甲胄,更不可能如国人或者士人一般利刃在手。野人的武器就是农具,各种形制,有锄地的家伙,有割稻的家伙,家境好一点的是简陋的青铜制品,衣褐残破者,多用石头打磨的劣质工具。这些野人的兵器也被安上了一个文雅的名字——殳。殳者,无刃之兵器也。 戈矛如林,旌旗如雪……日光毒晒,车马劳劳,顶盔贯甲的宋公额头布满了细珠,叉着腰肢,大气粗喘。 一旁的御用医生忙不迭上来苦劝:“国君今日腹泻再三,实在不宜大动干戈。” 宋公却道:“国之大事,在戎在祭。田猎是戎事,不能缺席怠慢,医者,孤记得你有一剂黑药膏,一帖下去,什么病都能治好,何不拿来给孤用?” 医生知道宋公所说的药膏,乃是米囊花之果实,初摘时通体白滑,切开见光后,如墨染成黑,可镇痛、止咳、止泻。若到了两千年后,人们称之为生鸦片。 “此药治标不治本啊!”医生苦劝:“虽能压制暂时的症状,但是病根依然会在体内盘桓,迁延时日,耽误治疗和修养,反而不美。” 宋公执意服药,果然精神矍铄,见医者满脸忧容,宽慰道:“君如万民雇佣的长工,普天之下哪有收钱了却旷工的长工呢?孤只是小恙,不该成为旷工的借口。” 打发了医生,宋公的二儿子求见。 只见他身长九尺,约一米八,浓眉大眼,忠厚敦实,孝悌之相,手指颀长,食指与中指上,覆有老茧,料是书生久于笔墨攻读,疏懒武艺。 宋公一共育有五子,老大老二老三嫡出,生完老三后,正室夫人撒手人寰。 老二名杵臼,年方二十一。宋公给孩子取名字很随意,生娃当天,他在视察民情,野人农妇正在舂粟,故名。不过这个名到了二十岁加冠礼时犯了难,字要和名搭配。杵臼两个农业工具,不好让在场宾客发挥。宾客们都是饱读诗书,不习农耕的贵族。还好宋襄公百忙中拨冗来见孙子,才取字子雍,雍即是和谐,杵和臼相互搭配,共同捣粟,不正是和谐的典范嘛? “子瞻病情怎么样了?”宋公询问。 子瞻是宋公的老三,名卬(yang,三声),比杵臼小一岁。春秋诸侯们妃嫔媵嫱广充宫殿,诞下的公子公孙,诸侯们自然无暇一一照拂,于是各家都有各家的育儿心经,有的托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有的只顾嫡子,不顾庶子,甚至送到敌国作质子。 宋公日理万机,国事烦忧,他带儿子的办法就是先带大儿子,然后老大带老二,老二带老三,如此放羊式带娃,虽做不到每个孩子都精心培养,但胜在省钱省事。 譬如现在。老三公子卬多日前夜间如厕,失足坠落,溺于屎尿,生死不知。 老二杵臼从小带着老三,一块长大,感情甚笃,向宋公通报一声,就第一时间前往照料,省却宋公不知多少麻烦。 “依医者所述,子瞻经过一番整治,脉搏强劲,气息通畅,面色丰润,大抵已然没有危及生病的大恙。只是……”杵臼的语气沉甸甸的,仿佛千钧之重。 他援引医者之言语:“《黄帝内经》有曰:血脉和利,精神乃居。这是说人的神智寓居于精血之中。此番叔弟受溺于溷厕,体肤虽然痊愈,但几经折腾,肾亏血虚,故而神智无所养而有所损。 三月廿二,醒来之时间,叔弟的神智果然尽数失去,不能言语,不认亲属,前尘往事,全然忘却。儿臣几番尝试与叔弟沟通,弟只是张口胡言乱语,似乎是孩童初识天地的牙牙乳语。” 杵臼在宋公面前,模仿着公子卬清醒时,说的标准普通话。宋公自然听不懂,而是喟然叹息:“当初太子降生,也是牙牙说话的婴儿,孤不知到他在说什么。御医说,孩子三岁前,自有一套婴儿语言,外人不知,等到年长,学会宋语之后,方才忘记婴儿语言。 如今子瞻的病情,可还有救?” “弟溺于屎尿之中,脑子估计给秽物泡坏了。医生已按照黄帝内经开方子,嘱咐多吃羊鞭补精补血,能不能恢复智力全看造化。” “羊鞭?” 杵臼点点头:“叔弟如小儿厌食,平日食用羊鞭、菽豆,食欲不振。医生开了胶饴大米粥。” 杵臼怀中掏出药方,给宋公过目:“胶饴十钱,梁米三十钱。梁米加水,煮为稀粥,待熟时调入胶饴,再煮二沸服食,每日两剂。” 宋公左眼狂跳,肉疼道:“梁米靡费不少吧?” 梁米,就是大米,春秋时,在北方尚未完全推广,故而价高,齐桓公曾顿顿以此为食,被视为豪奢。 “和梁米相比,只多不少。胶饴乃梁米磨粉熬煮而成。儿臣此来,就是因为支用不足,请君上酌情从国库拨付。” 宋公背过手,踱步,眉头拧成一道弯。 在甘蔗进入中原以前,由大米、小麦制成的麦芽糖——饴,乃是古人唯一的甜品,为豪门巨富专有。 杵臼知晓宋公的心思,劝道:“君上,叔弟可是您的亲生骨肉啊,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胎。叔弟未罹难时,君上还曾夸他通习武艺,勇猛壮硕,可为君之车左。 难道君上都不记得了吗?” 宋公喟叹道:“孤若是富家翁,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治好子瞻。 然而孤是一国国君,吃穿用度都是民众的血汗钱,这些钱本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怎么能为了一己私欲,把这些血汗钱用如泥沙?” 杵臼道:“医生说了,《内经》云,血主濡之。人的周身全靠一腔精血润养,向上涌入大脑,是为髓海,向下滋补肾阴,是为藏精,内至脏腑,外达皮肉筋骨。髓海有失,与血气之亏息息相关。叔弟吃了食补的方子,兴许气血充盈,精元恢复后,病情会有所好转。” “他有几分把握?” 宋公两眼灼灼,直视着儿子,杵臼被看得心里发毛,避开眼神,低声道:“不到一成。” 宋公惆怅地背过身:“孤不仅是子瞻之父,更是一国之父,先公后私,先国后家,你不要埋怨为父。” 第四章 薨(重写版) “击鼓!”公子御和宋公同坐一车,他代替宋公下令。 庞大的战争机器蠕动了起来。中军的前驱,也就是先锋队应声而动,申驱随后策应,他们是次前军,宋公的战车缓缓而动,后续部队紧紧护佑着他。 五十乘的兵力组成紧密的中央警卫部队,确保国君无虞,他们是军队的贰广;贰广左翼是启,右翼是紸,谨防假象敌的迂回包抄;大殿拱卫贰广的后方,他们的士卒战力最弱,但是人数众多。 军队的最末是辎重队,野人们拖着木车,像忠犬一般踽踽而行。 田猎只是模仿真正的战争而已,现在辎重队的作用是把三军猎取的假想敌,也就是围场里的各色野味装载输运。 宋公统领的中军队列最庞大,武穆襄三族族兵九十乘、公子成率领的右师五十乘、公孙友左师五十乘,加上国君的卫队五十乘,凡二百四十乘。 戴族、桓族各领一百八十乘,分别列作右军、左军。除了各个边城共计一百乘需要戍边不能参与国都的田猎,余者都参与了这次盛大的军事演习。 围场好是一番酣战,野彘、大鹿……所猎者不可胜计。 宋公按照周礼,在野外设宴,开美酒与士卿共享,酒酣兴浓之时,竟与众人生啖野味。 “今天田猎,少司马主持得好!来,诸位请与孤一起为少司马祝酒!”公子御今天表现得毫无纰漏,金鼓、旗语配合无间,下面的大臣也纷纷称赞公子御知兵之能。 “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既张我弓,既挟我矢。发彼小豝,殪此大兕。以御宾客,且以酌醴。”公子御对以诗经中的吉日篇,既歌颂了田猎,也含蓄地称赞了宋公今天勇武的表现。 诸大夫闻言也附和。 满脸绯红的宋公乐不可支,吃完黑色膏药的他,感觉身体又恢复如常了,他张弓搭箭,亲手射杀麋鹿,脸上的病态一扫而光。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少司马命令今晚结寨安营,大军明日返回,这也是田猎最后的训练。 夜幕沉沉,公子御单独扶着宋公进入大账,身边只站着宋公的御医和服侍的寺人。 为宋公掖好被子后,公子御正待出门,宋公满脸酒意,招呼他坐下。 “车臣,你不是好奇,孤今天为什么让你主兵事,而不是太子,或者司马大夫吗?” 公子御也诧异,国之大事,在戎在祭,这样的田猎,从来都是储君或者大司马作指挥的。 宋公示意他附耳过来…… 是夜,荧惑守心。 …… 翌日,天色大白,一则骇人的消息随着田猎大军的折返,传遍了整个国家。 朝廷火速派出行人,作为外交官,向周天子以及中原诸侯通报宋公的死讯。 宋国举国白丧,舆人按指令,在东市西市的各处张贴朝廷的公告,宋公王臣传位诏书的内容也被昭示天下。 “孤一人初得疾,不过痢耳;后百症丛生,殆不自济。孤一人闻人过三十,不称夭寿。今年三十有七,死复何恨?先君败于泓水,孤收拾山河,以使民殷国富,可全面目,见殷宋列祖列宗于地下。公子御,吾同胞母弟,恭谦忠孝,公室之表。 兄终弟及,自古之理也。孤一人百年之后,维望诸卿,辅佑车臣,全社稷,而强国家,外则事晋国而结鲁卫,内则倡贤德而明政事。 勿怠!勿忘!至嘱!至嘱!” 按周礼,国君薨后,朝臣衣着丧服二十七日,奏折批文不用朱红批示,改用蓝笔,各级部门的行文,加盖蓝印,每日都城之内,须鸣钟三万次。 朝臣在灵堂前,头束白巾,逐一吊唁先君。不论官员白身,百日之内,杜绝作乐;四十九日,不可屠宰;一月之内,嫁娶不行。 结束田猎的杵臼恍恍惚惚,回到家中,身体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血液,面色苍白。宋公之死对于他的打击,不仅仅是少了一个血亲那么简单。 方今天下,姬姓诸侯的传位都是父死子继,而宋、陈等非姬姓诸侯却保持兄终弟及的传统。因此宋公的继任者既可以是他的子嗣,也可以是他的弟弟公子御。 传位诏书里,明文让公子御继位,且没有给予诸公子一官半职。杵臼从今天起,就不再享有国君之位的继承权,宗人定期的供养、自由出入宫门的权利也被一并取消。留给杵臼的前途,唯二而已。要么向新宋公表现自己,求个一官半职;要么出国,寻求他国的青睐,谋个处身之所。 这都需要时间。可时间不在杵臼这边,父亲昔日里给自己定下的供养,较之他国公子,堪称吝啬,而弟弟公子卬的病情尚需大量支出,杵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杵臼叩响自家的宅门,穿着粗重生麻的妻子迎了上来,怀中抱着酣睡的婴孩,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夫君,回来了!” 女人面色苍白,身形稍微有些瘦削,白色的斩衰穿在身上,显得俏丽几分。妻子是鲁国的公女,及笄之前,养尊处优。自从嫁给他以来,处处缩衣俭食。为了给公子卬治病,杵臼削减了家里的开支。妻子尚在哺乳期,却得不到充足的肉食供应,杵臼有些自责,说话的语气都淡了几分。 “嗯。” “夫君,有客。”妻子神神秘秘道。 “客人?”杵臼有些愕然。 妻子引着杵臼来到柴房,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仲弟!” 定睛一看,一个彪形大汉正坐在干草之上,一脸愁容。 他身形伟岸,虎背熊腰,壮硕的手臂比杵臼的大腿还要宽,强健的咬肌让他的面目显得彪悍绝伦。 杵臼认出了来人,他责备妻子道:“怎么能让伯兄住在柴房里?这是下人的居所。” “这是应有之义!”杵臼的哥哥,公子江在草堆上盘起了脚,显露出干草堆下的周刀。 “应有之义?”杵臼愕然,不等他发问,门外传来了慷慨凌然的声音。 “太子所言不差。夫大丈夫,居父母之仇,寝苫枕刃,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门外进来两个汉子。一个面色炭黑,五短身材,膀大腰圆;另一个身材高大,青白脸色,一身廉价的葛麻,穷酸的打扮,腰间却悬着一块通体素白、綦色组绶的瑜玉,一看就不是凡品。 公子江起身打断道:“不要叫我太子了,打从父亲薨的一刻起,我便是一介公子而已。” 公子江拉着杵臼给来人一一介绍,他指着矮个子黑汉道:“这位是公孙钟离,字南臣,乃宋愍公之后,按辈分,他应该是你的堂叔。” 公子江指着另一个穷亲戚道:“这位是公孙孔叔,字嘉兴,愍公庶支、我们的堂叔。” 两人向杵臼齐齐行礼。杵臼回了个礼,一脸蒙圈:“伯兄,这是怎么一回事?” “仲弟,可有胆子谋反?”公子江之语,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 杵臼闻言,浑身的气力顿时一空,倒退两步,后背顶在墙上。 他的妻子正端来清茶招待宾客,吓得打碎了杯具。 “没错!”公子江一字一句道:“嘉兴所说不错,夫大丈夫,居父母之仇,寝、寝……寝什么来着?” “寝苫枕刃。”公孙孔叔纠正道。 “对,寝苫枕刃。先父死得蹊跷,定是伪君公子御所杀,从今往后,我只睡在柴房草堆,枕着兵刃入梦,绝不在伪朝做官,要是在街上遇到公子御,我就当街宰了他。”二十二岁的公子江言之凿凿,他坦言:“南臣和嘉兴都是我多年的家臣,绝对可靠。文赖嘉兴,武靠南臣,再加上你,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为先父报仇雪恨。” 杵臼定了定神:“伯兄不在田猎,凭什么认定父亲为公子御所弑?” 公孙孔叔拱了拱手:“公子请看。”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街上张贴的告示,里头刊载了宋公的传位诏书。 孔叔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封:“这是先君曾给公子江的诏书。公子请看,这两封诏书的遣词用句,截然不同,笔记也相形甚远,绝不可能同出一人。” 杵臼比对文字,果然一封字迹灵动如游龙,一封截然相反,刻板、朴实。 “看字迹,街上的诏书,更像是公子御的华丽笔法。不过,诏书也可能是父亲垂危之时,托孔叔代为拟旨。” “街头巷尾,传有童谣:‘卿位原从君恩来,夏苗宴飨骨肉晤。不识同根州吁弟,最是无情公侯家。’公子可曾听闻?” “何解?” “童谣是说,先君田猎时,张弓搭箭,获取猎物无算,体格健壮,众所目睹。田猎结束后,又与诸大臣行酒设宴,高诵诗歌,目朗气清,也是千万人所见。好端端的一个人,宴会后怎么就猝然长逝? 伪君公子御即位时,声称先君宴后暴病,遣人相召,在营内托付国家。可是当时在场的寺人和御医今日离奇失踪,实在是……” “实在是难以令人致信。”杵臼若有所思,喃喃道:“托付君位之时,见证之人,一日之内,齐齐失踪,仅凭五尺黄陵,三寸之舌,就登临大宝,实在蹊跷。童谣的州吁事,或许十有八九……”州吁指的是卫国公子州吁,一百年前,此人弑杀其兄,卫桓公自立为君,为春秋第一位弑君篡位成功的公子。 “昨晚的星象,仲弟可曾注意?” 一句话让杵臼仿佛忽然醍醐灌顶:“昨天荧惑守心!天象之中,心宿乃是我宋国的分野,荧惑侵犯心宿,昭示宋国定有不忍言之事!这不就应验了吗?”荧惑指的就是火星。 “不错!”公子江语气越来越低沉:“我本想回都城催粮,抵御山戎。昨夜天象大不详,我担心不已,因此潜入城中,不想父亲薨了。” “反了!”宋公薨的蹊跷,天象、童谣又偏偏这么巧,杵臼心中笃定不移,决心举大事。 “取龟卜来!” 甲骨烧蚀,残留图像,宛如升云蒸腾,若有若无。在场的各位都是宋人,殷商之余,对龟卜占法再熟稔不过。龟卜七相,前五者,内相,后五者,外相,众人点着指节推衍。 “作内吉,作外亦吉。大同!上上大吉!”所有人都绽开了笑容。 公孙孔叔取来木料,刻作宋公王臣模样,公子垂泪而拜,以周刀破开手指,滴血而誓:“不报父仇,誓不为人!同心同德,共攘国贼!” 第五章 穿越者(重写版) “河南,华。河西,岳。河东,岱。河北,恒。江南,衡……”公子卬高卧东床,手里捧着一卷书。 他身材濯濯,挺拔如柳,卓卓风姿,闪闪清目,只盯着手中的《尔雅》。这是中国最早的词典,一说是周公所作,周朝至汉,文人陆续增补,终而成书。 魂穿到春秋业已一周有余,公子卬细细研习着《尔雅》。别人家的穿越,都继承了身体原主人的记忆,抑或是穿越来就通晓本地语言和文字。公子卬可没这么幸运。原主的过去经历,无了,武艺,无了,甚至于,现在不通文字,遑论宋国方言、周室雅言。 别无他法,只有重习!学不会语言文字,就是自绝于社会。还好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从大篆变迁到后世的繁体字,大体还是留下了轮廓。更妙的是,虽然字体变了,但是《尔雅》、《诗经》等经典的内容流传数千年,不易一词。公子卬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开始,把整本《诗经》学完了。这个时代的《诗经》还没被孔二删减过,诗篇可不止305之数。 相比于诗经,《尔雅》的学习难度比《诗经》小多了。比如说公子卬现在翻阅的文字——《尔雅》第十一章,释山篇。 “河南,华;河西,岳,河东,岱,河北,恒……”翻译一下,黄河以南有座山,叫华山;黄河以西有座山,叫做岳山,黄河以东有座山,叫做岱宗,也就是泰山,黄河以北有座恒山……公子卬结合五岳的地理常识和大篆的字形,就能习得。 …… 穿越的经历,恍如一梦。 卬本是浙江某高校的研究生,材料专业,众所周知,乃天坑。导师是不学无术之辈,靠着吹牛皮拉关系,竟能混个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忽悠到的自然科学基金多达三千万。 背靠师门好乘凉,卬也不是有志于学,科研能力平平,勉强混个毕业。 好在为人敦厚老实,做事勤勤恳恳,答应别人的事项,一定完成,故而受到有心人的青睐。几个与师门有横向项目合作的企业纷纷向他跑来橄榄枝,只要毕业,不愁出路。 正当卬打印好毕业论文,准备答辩的时候,杭市的动物园里溜出一条豹子,从小和山山麓进入校园觅食,可怜的卬就从背后被咬断了脖颈。 …… 数日前,他第一次睁开这句身体的双眼,就发现穿越的蛛丝马迹。 麻制的窗户,千疮百孔,榆木的硬床、黄土夯实的地面,床边有衣架和……兵器架?奇怪的用料、拙劣的做工,但是整个屋子都是古朴的摆设,没有任何电子的,乃至于铁制的物件。 如此考究的服化道,显然超出了现在内娱片场的专业水准。 摊开手掌,粗糙如麻布,读书人独有的指节,也无影无踪,堂堂研究生,哪个不是从小学起笔耕不息?右手的中指指节上本该结着厚厚的老茧。 再看脐下,卬二十岁做过阑尾炎手术,肚子上本该有微创手术留下的三个疤痕,现在却无了。 陌生的躯体,古朴的环境,铁定是魂穿了。 形形色色的人,先后出现在公子卬的床前,先是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上身宽衣大袖,腰间束带,带上附钩,钩上悬玉,下身像是套裤,但是没有裆部,只以一块白布取而代之。后来才知道,这是纨绔,纨绔的主人唤作杵臼,是自己的二哥。 公子卬随后见到其他家里人,襁褓中的婴儿是他的侄子,婴儿的母亲年方二八,青春婀娜,是嫂嫂;家里还有一帮莺莺燕燕,都是二哥的陪嫁老婆,余下的那些身形消瘦,含胸驼背之人则是鲁国来的奴仆。 哥哥嫂嫂起初试图和公子卬沟通,他们的语言听起来像斯拉夫的语言,有舌颤音,不过多是单音节。公子卬仔细观察,所有人都头顶束发,服饰不论贵贱,均是右衽的款式,林林总总的细节证明着他所处的环境被中国古典文化浸润着。 兵器架上悬挂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但无一不泛着青铜的光泽,金光闪闪。家里的锅碗瓢盆、捣药的器皿,都没有铁器或是瓷器的影子。公子卬推测身在青铜时代,大抵是在商、周。 不久,家里来了个白胡子老头给他诊脉,药方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大篆。见惯了后世印章上、美术馆的篆书,公子卬确信这是大篆,虽然不知道是秦篆还是其他什么国家的。 又观察了一天,所用人不论贵贱,都是白衣白裳。所谓周人服赤,商人服白,秦人服黑,公子卬盲猜是商朝,或是周朝的某个子姓殷裔国家。 哥哥嫂嫂对他极好。他们自己日常粗茶淡饭,却给公子卬配餐加肉;自己饮用井水,却给公子卬供应开水。肉是好肉——羊鞭,可惜周时烹无料酒,食之甚为腥膻,哥哥特为卬搭配了胶饴大米粥,用以开胃。哥哥嫂嫂以为卬失智,待之如孩童,给侄子预备的小玩具也先给卬把玩,使卬哭笑不得。 月底,哥哥好像有公务,外出数日不归,嫂嫂忽然上吐下泻,高热不休,延请良医,医者开方用药,仍然不见疗效,遂摇头以为不治。 古时痢疾多猖狂,明朝泰昌帝、清朝林则徐,均拉稀而死,遑论春秋。嫂嫂自以为必死,岂料不言不语的公子卬蓦然出一招妙手。 腹泻频频,身体里面的钾元素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缺少钾元素引起的电解质的紊乱,可能导致患者死亡,但春秋的医者并没有拉肚子要多吃盐的概念。 公子卬先以家中的胶饴,也就是麦芽糖、盐、水配成口服补盐液,维持嫂嫂的电解质平衡;再手写一方——盐、广木香、汉防己、勾藤、枳实、藿香、葛根、山楂、白木香、炒麦芽、三余曲、青气香、桑叶、香藤、紫苏等,让人抓方煮药,侍奉嫂嫂服下,一开而去,药到病除。 这是温州民间止泻药方,代代相传,卬少年时每泻必用。 打从那日起,府中上下不再对公子卬等闲视之。 对于公子卬而言,古代口语实在艰涩难学,舌颤音是最大的阻碍,故而暂且只能以文字的形式与人交流。府内多文盲,谢天谢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理学阴霾尚未降临人间,目下识字最多的二嫂,成了与公子卬交流最频繁之人。 “叔叔真是了不起。”二嫂常由衷地夸赞公子卬。 公子卬经常不经意间,使用了后世的成语,譬如“新婚燕尔”、“投桃报李”。现代人引用成语,仿佛呼吸饮水般顺手,但古人看来,这是引经据典的高端表达。“新婚燕尔”出自《诗经·邶风》,“投桃报李”出自《诗经·大雅》。二嫂心中膜拜不已,以为公子卬对《诗经》典故信手拈来,文化功底相当了得。 君子六艺,以诗为首,不学诗,无以言,反之,通晓诗三百,小则为行人,持节出使异邦,大则为上卿,宰辅社稷黎民。 “我儿他日束发受教,叔叔可愿意收束脩?”二嫂期望自己的孩子长大后,有幸拜在公子卬门下为学。在二嫂看来,失忆前的公子卬只学武术,胸无点墨,如他大哥一般无二,适逢大病,却宛如变了一个人,因祸得福,诗文大涨,虽然忘却武功招式,但一身腱子肉学起拳脚一定一日千里,他日文成武就,前途不可限量。 “敢不答应?” 公子卬一下应承下来。哥哥嫂嫂对自己有活命之恩,又缩衣俭食,供养自己,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何况区区教育侄子? 二嫂又给公子卬安利起自己尚待字闺中的嫡亲妹妹,欲从中穿针引线,玉成一对。宝藏男孩,二嫂可不想肥水流了他人田地。 公子卬听及此,也是食指大动,早闻鲁地多娇,基因姣好,后世的陈好、张雨绮等,尽是鲁人。见公子卬饶有兴致,二嫂也愈发卖力地推销起来,形容她这个妹子乃是“软温鸡头肉,滑腻塞上酥”。不料,公子卬顿时意兴阑珊,赶忙把话题岔开了去。 殊不知,公子卬自涉猎日本女教师一来,尤好巨乳,可叹民国的胡适倡导“天乳运动”以前,中国传统文化以丁香小乳为美,压根就戳不中公子卬的癖好,遂草草作罢。 舌颤音发不出,是公子卬最大的痛处,遥记当年,战略忽悠局的张少将学俄语时,也顿足于此,等舌根做了手术,方才习得俄语;革命家列宁亦折戟于舌颤音,一生的俄语都发音不标准。 为了学会舌颤音,公子卬每日除了学篆,就借用水力练习舌颤音。含水、抬头,任水处在喉头,不使往下流太多,以免呛到,然后试着发出舌颤音。公子卬渐渐感受吃饭咽食处的肌肉慢慢可为为自己所使唤了。 倘日子无甚变故,平静如许,公子卬或将学会宋篆宋语,以公子之尊,谋一份闲官,娶一房豪乳,纳几多美媵,逍遥快活。 他都规划好了,封将拜相,责任过大,兵凶战危,案牍劳形。若能官居太傅,教书育人,每日工作四个时辰,省下闲暇,携美出游,烹调后世美食,一如宋时苏东坡。倘未曾穿越,可以想象,卬的人生本该日常九九六,爆肝内卷,牛马一生,安能惬意恬然? 正当公子卬的人生徐徐靠向正轨,柴房的动静打碎了他本该淡然如水的生活。 第六章 人尽可夫(重写版) 四月初一,日照如毒,万里无云,百里无风,只教人闷热压抑。 杵臼没理会打碎杯盏的妻子,自顾自与大哥焚香立誓,谋划大事。造反之事,杵臼没有征询过妻子的意见,大哥也觉得立大事,不可以计较妇人之长短。 杵臼妻子气不过,也不管闷在柴房里对攻打宫殿运筹帷幄的男人们,把家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装入箱箧,准备打道回鲁国娘家避祸。 二嫂的动静颇大,惊动了手不释卷的公子卬。他开门探看,只见二嫂手里抱着侄儿,一边指挥仆人准备干粮、金银。 杵臼随后被柴房外的架势惊动,和三个男人从柴房里出来。公子卬从未见过大哥,满脸疑惑,服侍他的仆人在他手心写字,指出那是自己的大哥和他的两个家臣。 杵臼厉声阻止了家仆的举动,二嫂开始哭闹,把孩子往下人怀里一放,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杵臼的鼻子口吐芬芳——尽管公子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也能猜出这绝不是亲切友好的交流辞藻。 杵臼也怒不可遏地回击,言语中的重音迭出。二嫂突然瞪大了眼睛叫嚷,杵臼气得抬起他的右手,想要给二嫂一个结结实实的大比兜子,却生生凝固在半空不忍心打下去。 二嫂见状更是涕泗横流,掩面钻入房内,然后屋里传出瓶瓶罐罐砸烂的声音,此起彼伏,二嫂的哀恸更甚,仿佛杜鹃啼血,令人闻之心伤。 屋里有女仆跌跌撞撞地跑出来,跪下来向杵臼报告着什么,抓着杵臼的衣裳苦苦哀求。杵臼一咬牙,一甩手,一跺脚,挣脱了女仆,铁了心招呼大哥他们回柴房议事。 女仆无可奈何,只好向公子卬求援。 公子卬入内时,见二嫂鲜血淋漓,心中骇然,仆人手心写字,方才知晓二嫂打翻陶器,碎片不慎割伤了脚。公子卬忙不迭招呼他们用清水洗涤伤口,以酒擦拭消毒,最后用白布包扎。 仔细一顿忙活,公子卬才有机会坐下来和二嫂笔谈。他递上一块帕布,请泪眼婆娑的嫂子拭面。 梨花带雨,稍稍平复了一些。 二嫂沾水在木上写道:“自打嫁入家门一年来,我为了这个家……”二嫂开始大吐苦水。一个鲁国公女,生来锦衣玉食,婚后一年虽然琴瑟相和,但是宋国宗人给公子们的供应在二嫂看来,未免也太寒酸了些,愣是把一位富家小姐,熬成了莫泊桑笔下的玛蒂尔德。 “二嫂为了这个家,受了不少苦。”公子卬附和一句。相处超过了一周,他知二嫂是个贤妻良母,平素里不打骂下人,从不见小姐脾气,今日定不是无端生火。 “别的事情也就罢了,打仗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不与我相商。” “兀那死鬼打小就武艺平疏,在家里鸡都不敢杀一只,遑论杀人,怕是弓都张不稳当……”二嫂翻起了旧账,没完没了,把杵臼的战力值贬低得渣都不剩。 “宋国谁出头,都轮不到他。沙场无眼,若是有个意外,我们娘俩该怎么办呢?” 二嫂絮絮叨叨,公子卬心中思忖:“原来是要打仗了,宋国地处中原腹地,内有戎狄,外有楚国虎视眈眈,郑国积年血仇,这次又是和哪个敌国干仗呢?” “二嫂说的是,报效国家不一定要靠沙场搏命。兵凶战危,他又不擅长武艺,留在后方,出谋划策,也不失为报国的一条途径。” 二嫂深以为然,又道:“他若再执迷不悟,我就要和他一别两休。” “不至于,不至于。”公子卬忙不迭劝导:“离婚倒是不至于。二嫂若是信得过我,容我先去劝劝仲兄,好叫他迷途知返。” …… 柴房。 杵臼见到公子卬痊愈,甚至能笔谈,喜上眉梢。和大哥、孔叔、钟离相互认识之后,公子卬开门见山,规劝杵臼:“夫妻之间,一时有些争吵,也是常有的事,但若不早早解决,毕竟不美,岂不闻,大丈夫修治齐平……” “何谓修治齐平?” 公子卬被杵臼一打断,方才恍然醒悟,现在《大学》的篇目,还没问世。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仲兄若不能使家中安宁和睦,又谈什么报效国家?” 杵臼书道:“叔弟是来为妇人做说客的吧?” “不敢有所隐瞒。”空气仿佛突然冷了下来,公子江目光一凝,孔叔和钟离随即按住武器,仿佛公子卬一个不对,他们就要冲上来把公子卬剁成肉酱。 察觉到柴房里的气氛莫名其妙就不正常了,公子卬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起来:“我虽然失忆,忘记了过往的很多经历。但是打从我昏迷醒来起,兄嫂二人就待我不薄,我铭记于心,定要有所报答。如今兄嫂之间有了嫌隙,我自然要从中斡旋。我心里是希望兄嫂一家,家和万事兴的。” 杵臼不领情,怒气冲冲,笔力也重若千斤:“我誓要踏平宫门,血洗殿宇,此事绝不容商谈!” 公子卬地脑子里嗡地一声顿时犹如五雷轰顶,这是要谋反的节奏啊!古代的人都这么勇的吗?万一事有不成这可是要抄家灭族的。 兵祸一起,即使事成,不知道多少无辜之人,家破人亡。万一兵败…… 公子卬心中不忍,他努力平复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这个情况嫂嫂还没有跟我说过。请兄长详细说说。” “伪君公子御暗施奸计,弑杀了我们的父亲,窃取了宋公的大位,此人不除,他日我有何面目见父亲于九泉之下。” “没错!居父母之仇,寝苫枕刃,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孔叔附和。 “我也是这个意思!”公子江昂然。 “叔弟,你也曾有过父亲的三年之怀,何不一道攻打宫门?你我兄弟三人,同气连枝,必事无不成。” 公子卬推脱道:“父母之仇的确不共戴天,只是父亲何时死的,怎么死的,兄长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这些不能不清楚分辨。” 杵臼遂把星象、童谣,以及宋公死讯的蹊跷,零零总总以一分说。 “还有其他证据吗?” “没了。” “所以这些掌握的情况,我们可以认定公子御就是弑君者,对吧?”公子卬观察着众人的脸色,一字一句小心试探。 “没错,证据确凿!”三人均斩钉截铁。 “举大事非同小可,”公子卬环顾四周:“需要从长计议。” 公子江:“我尚有一百兵,在来的路上。” “公子御有兵力几何?” “贰广五十乘,一千五百人,若左师、右师效忠于他,则又添一百乘。” 兵力悬殊,杵臼也有些底气不足。倒是公子卬一个后来人先一步提振士气:“兵争之事,不唯众广。公子御以逆动,我等奉大义以率,必能以一敌百。” “叔弟说得好!”公子江夸赞道:“弟媳若能如叔弟一般深明大义就好了。” 杵臼惭愧地低下了头:“是我治家无方。内子一哭二闹,一心想要回鲁国避祸。” 公孙孔叔力谏道:“公子万不可允她归宁。伪君御若知,必然心中生疑,届时只要盘问家仆,灭门之祸不远矣。 今我等一百死士为公子三兄弟效命,若事败含恨,连带家属,千人之头立断矣! 孔叔斗胆,请二公子为大局计,宜先取妇人之首级,以绝后患!” 杵臼心怀不忍。一边是兄弟的安危、先考之血仇,一边是琴瑟之谊、枕席之恩,人心肉长,杵臼实在铁不下心。 孔叔可不管杵臼内心的苦楚,催促道:“二公子饱读诗书,岂不闻‘人尽可夫’之理?” 杵臼当然知道,鲁桓公十五年,亦即公元前694年,郑厉公欲杀权臣祭仲,指使祭仲的女婿雍纠设计除之,雍纠之妻得闻后,请教其母亲,母亲说:“人人都可以是女子的丈夫”,雍纠于是因妻子的背叛而事败被杀,郑厉公因此流亡他国,留下名言:“谋及妇人,宜其死也。” 杵臼被逼得满脸窘迫,公子卬赶紧为他解围:“不可。我听二嫂所说,此宅地段甚好,附近多有邻人,公族墨氏就在附近。时值盛夏,倘若二嫂玉陨于此,必有尸嗅,为左邻右舍所闻,倘有心人上报,伪君御的党羽必然有所知觉;倘若运尸而出,难保不为他人所目睹。 二嫂绝不可擅杀。我虽不才,愿以唇舌游说二嫂,使她回心转意。” 杵臼大喜过望,公子江也点头,以为可以一试。 第七章 公子鲍(重写版) 公子卬屏退二嫂房内的其他人,密谈。 “伯兄、仲兄是铁了心要反。” 本是满脸希冀的二嫂闻言花容失色:“依叔叔来看,公子御果是弑君之人耶?” “证据不足。” 所谓荧惑守心,不过是火星恰巧运动到心宿附近而已,古人讲究天人合一,认为地上的国家和天上的星宿一一对应,宋国对应的就是心宿。可公子卬并不迷信,在周天子分封微子,开创宋国之前,包含天蝎座α星在内的心宿,早就诞生了亿万年了。 童谣、龟卜之说,更是扯淡。唯有宋公暴死有些蹊跷,但公子卬来自无罪推定盛行的现代,怎么可以因为宋公的死亡有些许疑点,就轻率地犯下故意杀人、阴谋颠覆政府地罪行呢? “夫君真是被彘油蒙了心!” “这也不能全怪他。”公子卬从中调解道:“兄长是孝子,父亲暴毙,又有疑点,兄长又无法查清真相,难不成他能找人审讯已为一国之君的公子御么?恐怕周天子都做不到吧?万般无奈之下,仲兄以为疑罪从有也是可以理解的。” 二嫂不愿自己和孩子卷入这场无端的杀戮,提出要和公子卬远遁。 公子卬摇摇头:“伯兄及其家臣已然有疑你之心,二嫂不论以何借口出门,都会被视为泄密、甚至于告发谋反。” 二嫂感觉命运宛如一条绳索,将她牢牢栓在丈夫这根木桩上。如果不能从谋逆中抽身,二嫂不得不站在丈夫的立场上去考虑现在的处境。 "那公子御究竟是不是……" "我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就我个人的判断,公子御大概率没有弑杀父亲。" "为什么?" "杀人灭满门,斩草尽除根。公子御如果真犯下逆行,安能不深患诸公子?焉能留杵臼归来?真要是豺狼之性,狡狐之奸,何不借故软禁,抑或是刀兵加之于仲兄耶?" 晋献公即位后,尽诛群公子;胡亥即位后,灭兄弟姊妹二十有余;李世民玄武门得志,李元吉阖家上下鸡犬不留。公子御若真是篡位之人,难道会有别于其他的封建同行? "诚如此,夫君如果兵败,我和孩子一定会被诛连;若成,也是犯上作乱,天地不容。这可如何是好?" "二嫂不必忧伤,我观伯兄,大抵不是野心勃勃,狼行虺性之人。"孔叔逼迫杵臼杀妻时,公子卬暗中密切观察公子江,不像是及时雨宋江那样,为了把无辜之人拉来造反,就害人全家。孔叔声声催命时,公子江没有别过脸去,而是侧隐之心显露于外。 "嫂嫂,我以为,若能寻得父亲暴毙的真相,把证据摆在兄长们的面前,一切祸患自然会消弥于无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伯兄的手下颇有疑我之色。倘若见疑,恐难伺机出门,真相也无从查起。所以我自请为说客,说服嫂嫂暂时配合,不再提及归鲁之事,约束仆下,不使泄密。如此,才能博得信赖,有所作为。" "可万一,我说万一。叔叔查到公公真是妄死,难道真要举兵吗?" "不会的。"公子卬向她保证:"若父亲妄死,我也争取大家逃离都城,然后再从长计议,绝不凭一时蛮勇!" 有一点,公子卬埋在心里,没有对嫂子阖盘托出。 两个兄弟,在公子卬看来,是绝不可能成事的。宋宫城高墙深,不是须臾之间可以偷袭得手的,除非造有器械,或是有内应打开宫门。即便破门,大哥的百人死士也敌不过有车有马,以众克寡的贰广部队。 更为重要的是,政变首重机密。然而伯兄久在军伍,说话扯嗓,即使身在柴房,仍大声密谋。伯兄的部下虽然有些军中才干,但对政变之事显然没有经验,潜入宅府,却不避家小。若真有家仆心怀不忠,兄弟三人早晚有吉平、董承的下场。 既然兄长们处事如此不靠谱,迁延时日,若是被人发现反相……公子卬右眼狂跳不止,自己的行动宜早不宜迟。这些话,他都不敢与嫂嫂提起,以免惊吓,惹出事端。 四月初二。 宋国的宫殿迎来了一阵血雨腥风。 宋公御下令彻查宫闱,他不愿意和哥哥王臣一样,对母亲的私情听之任之,誓要揪出骈夫,五马分尸。 王臣去世短短两日,宋公御就用穷举法,把三月中旬以来,任何出入过宫闱的男子,都列为可疑对象,一一盘查审问,宁可扩大排查范围,也绝不放过一人。 王臣的贴身寺人首先被审讯,他本就年迈,十二时辰的疲劳审讯后,直接心脏病发作而死。寺人乃是奴隶之流,在贵族们看来,形同猪狗,死了也就罢了。 宋公御又对其他寺人严加盘问,骈夫的情报没有发现,倒是寺人们与宫女互相结为对食的情况被宋公御掌握。他大为光火,以为这些奴才秉性肮脏,不尊礼法,统统杖毙。 到了王臣的御医,宋公御认为御医是体面人,于是派遣车马相请,礼数周到之至。御医原本就知道宫中不少寺人被戮,以为宋公御因为宋公王臣病死之事,欲迁怒于自己。惊惧之下,吞金自尽。 宋公惋惜不已,下令厚葬御医后,加紧刑讯。公子鲍曾入宫闱的情报,在宋公御百密不疏的排查下,浮出了水面。 公子鲍乃是宋公王臣庶出的第四子,字子革,年十五,在学室有神童之名,诗、书、算术、礼法、龟卜,无一不精。公子鲍虽是少年,在国人中却负贤明,遇到有人吃不饱饭,他自掏腰包周济,对于年迈长者,他奉以肉羹,对于饱学之士,他以学生之礼相待。 宋公御没有想到,自己的侄子竟然如此善于伪装,也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和自己的嫡亲祖母耳鬓厮磨,莺恣蝶采,当真是斯文扫地。 眼见事情败露,王姬抱着宋公御的大腿苦苦哀求:“孙儿又有什么过错?我们二人真心相爱,亲亲、达达相称,山盟海誓,永结同心。只不过所爱之人,恰巧是彼此至亲,不为世俗所理解罢了。” 宋公御怒不可遏:有违礼法,枉为国母。他下令将王姬软禁,尽数处死王姬身边的寺人、宫女,对外声称王姬染病,任何人都不愿召见。为了防止襄氏异动,宋公御广派人手密切监视襄氏封地,一有动静,立刻来报。 宋公御又下达旨意,称公子鲍,悖逆不法,令司寇华御事立刻前往公子鲍府上,将人索拿入狱。不想华御事两手空空来报,公子鲍早已逃之夭夭,音讯全无。 朝会的时候,宋公御在众大臣面前,严厉斥责司寇办事无能,有负期望,责令他戴罪立功,限期抓捕公子鲍归案。 退朝时,华御事面色桀骜,宋公御看在眼里。新来的寺人看到宋公对外臣心怀芥蒂,就故意在侍奉宋公御时,恸哭出声。 宋公御奇之,遂问缘由。 “荧惑前日守心,祸患今日始现。小人为君上近臣,君上难保其身,小人又如何能幸免于难?” 第八章 面刺令(重写版) 先用大祸临头作开头,吸引注意,引人上钩,这不是舌辨之士惯用的手段吗?宋公御没想到区区一个没卵子的寺人,竟然也有些才能。 他饶有兴致地示意寺人说下去。 “君上可知,华御事祖上何人?” “华督之孙,豺狼之后也。” “然也,宋殇公时,华督因垂涎大司马孔父之妻,竟敢率众攻杀大司马,大司马身死,妻室被恣意侮辱于胯下,大司马一门仓皇逃遁鲁国,流为孔氏一族,昔日一国上卿,沦为鲁国陪臣。 此等狂悖之事,自然为殇公所不容,在朝堂上责备华氏。华督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弑君,从郑国迎立新君,此华氏所以有今日之富且贵也。 华御事乃华督之后,龙生龙,凤生凤,豺狼之后自是奸绝。 今日庙堂之上,此獠面有不忿,双目阴恻,仿佛要择人而噬。此情此景,与当年华督何其相似?料想此獠,必视君上为仇雠,小人深恐其人将效华督之故事,萧墙之内,或将有不忍言之患。” “贼子尔敢?”宋公御拍案而起。 “小人素来敬仰君上的无双箭术,然而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敌群狼,只怕华御事会以众凌寡,依多而胜。人所共知,华氏乃宋国第一公族,有七大封地,兵车五十,带甲五百,敢战之士一千五百有余,窃为君上深患之。” “华氏又有何惧?孤一人有贰广之众,五十乘,左师、右师百乘,复有何忧?” “君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宋公御洗耳恭听。 “君上初为人主,国人、大夫未附,民间传有童谣,曰:‘卿位原从君恩来,夏苗宴飨骨肉晤。不识同根州吁弟,最是无情公侯家。’言辞之中,多有暗示,污蔑君上得位不正,愚妇愚夫、缨冠大夫多有听信者。 一旦有变,华氏必谎称君上犯有弑君篡位之罪,将为宋室征讨,小人恐怕到时候,右师统帅公子成、左师统帅公孙友将为华氏言语所诓骗,故而心中盘桓,按兵不动,等到他们幡然醒悟之时,宫门已破,为时已晚。 一如当年华督攻打殇公时,左师、右师为其妖言所迷惑,威武之兵不为殇公所用。 况且今之贰广部队,乃先君所拔擢,与君上不甚亲厚,忠贞难辩。贰广之中,多有耏氏御士。耏氏本是华氏小宗,曾因抗击北方长狄而殉职,庄公赐以耏为氏,允其历代担任都门、宫门戍守之职。 倘若华御事重金收买耏氏御士之一二,叙以同宗同祖之谊,许以事成之利,则宋之宫门旦夕为内应所开。 今君之处境,犹如扁舟颠簸于怒涛之上,稍有行差踏错,即为齑粉。伏惟君上明察。” 宋公闻得长篇大论,汗如浆出,内衫浸湿,脸上却泰然自若,淡淡道:“计将安出?” 寺人暗中啧啧称赞,对宋公的胆略心性佩服得五体投地,是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真不愧是曾经多年镇守长丘,抵御北方狄人的少司马。 “愚以为,君上初来乍到,人心向背,须多加时日,细细考量。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是也。只是华御事等外臣野心昭彰,万一此獠趁新朝未定之机,猝然发难…… 君上本是长丘之主,心腹旧臣多在长丘城中。长丘远在宋国最西北,关键之时,鞭长莫及。愚以为,君上何不暗中抽调长丘忠贞之士,移入都城?” “善。”宋公御采纳了寺人的建议,对他青睐有加,把他拔擢为司宫,为宫内阉人之长,相当于后世赵高的地位。 寺人做出感激涕零之状,又进言道:“臣还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北海有人,美姿仪,家中有一铜镜,每每戴冠佩玉,打理仪容,均为自己容貌所倾醉。常问之镜:‘铜镜铜镜,孰为天下最美之男子?’ 其妻见之,曰:‘天下之绝美,无出夫君之右。’ 家臣见之,曰:‘君美甚,世人无能匹者。’ 一日出游,偶遇一公子行猎,姿仪更甚此人。此人遂知,妻之所以以为他最美,是因为偏爱;家臣之所以以他为最美,是因为有求于己。 如今君上登临大宝,控有战车七百,牧有生民七十万,偏爱于君上、有求于君上之人,不知凡己。北海之人,仅有一家尚且为人蒙蔽,何况君上呢? 以臣之愚见,国人的眼睛雪亮无比。当今天下的君王,均只听朝臣之谏言,只阅朝臣之上书,倘若朝臣们不甚可靠,譬如华氏,于国家社稷不利焉。国人本有东市议政之惯例,若能置信箱于东市,使国人可自由上书,上达君听,不论言论是否得体,均不以上书罪人。如此一来,臣料定国人必踊跃上书。臣闻之,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君上不妨从上书中发掘兴国之谋,遴选才智之士,召之入宫殿,允其面刺政之疏漏、君之过失,不出三年五载,君必大出于天下。" 宋公御欣然答应。 …… "群臣吏民,能上书孤之过者,受下赏。能面刺孤之过者,受上赏……" 宋公御的"面刺令"很快被张贴在众目睽睽之下。戴拂见了顿时兴奋不已。 他出身子姓戴氏,乃宋戴公之后,但是祖上一连数代都庸碌无才干,又是旁支庶出,氏族经年无人在朝中做官,渐渐落寞下来。到了戴拂这一代,只能做一个小小的狱吏,在司寇衙门的大牢里,看守罪犯,混个温饱而已。别人犯罪也就在牢里呆一阵子,戴拂却要在此工作一辈子。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和坐牢没什么两样。 出人头地的机会来了!戴拂心脏狂跳,飞奔至友人家中。 “弥远!我复兴门楣的机会来了!”戴拂仿佛看到自己出将入相的一天:“今上颁布了面刺令,卿大夫以下之人,也能上达天听,倘若能够上陈雅言,为君上所采纳,我戴氏,或许就能重新屹立于朝堂之上!” 在戴拂心中,宋公御的形象渐渐高大了起来,简直能与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的周公相媲美。 “春风,我看未必,你别高兴得太早。”友人喊了戴拂的字:“以我之见,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广纳谏言,或许是善政的开始,也可能是恶政的发端。春风不如暂时观望,静观后续。” 戴拂却对友人的言论很不以为然:“弥远,你又开始了说你那一套‘不敢为天下先’的囫囵话了?要是事事观望,事事不争先,上书的人多如牛毛,到时候,哪有一官半职还留待于我? 你好歹是个染人,大小也是个官。我呢?狱吏!你也站在我的角度看看,好的不?” 庄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讲了个故事:“楚国有一只神龟,享年三千岁,楚王以锦缎玉匣,把他供奉在宗庙中。如果你是那只神龟,你是愿意死去被高奉于庙堂之高?还是情愿在烂泥巴里扭动尾巴呢?” “我情愿死在高堂上。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如朽木腐草?我自幼学文习武,不是为了和监狱的罪犯打交道的,里面的日子我受够了。” “春风,自周公以来,多少从政者都愿意广纳言论。结果如何呢? 如果一封上书要一刻钟去处理,一个时辰只能处理八封。一天也就三十二封而已。国人有冤情的伸冤,有意见的提意见,七十万人的国家,哪个国君处理得过来? 到最后还不是让朝臣、寺人帮着筛选? 接近并影响君主的决策,本就是朝臣、寺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立身之阶,岂会轻易让下面的国人分一杯羹? 若是君主能力不足,就会被左右所操纵,把不利于自己的上书藏匿,只让君主接触到有利于权臣近侍的上书出现在君主案上。 这就是我说的多则惑。所以我劝你,万不可为天下先。若君上明达还好,倘若被左右所蒙蔽,上书甚至于有杀身之祸。” 戴拂反驳道:“宋公御昔日在长丘抵御长狄,屡战屡胜,我料定他不是无能之辈。” “军事能力,不代表政治能力。几百年前,殷王纣材力过人,手格猛兽,东征夷方,战无不胜,拓地千里,而今安在哉?坟头之草,亭亭如盖矣!” 第九章 薛桧(重写版) 华御事满脸怒容地回到家中,堂中一人正笑吟吟地等着他,正是粉面冠玉的公子鲍。 公子鲍风度翩翩地对华御事拱手作揖:“华司寇,别来无恙乎?” “呵!踏破铁鞋无觅处。宋公命我满城捉拿于你,你却自己送上门来。犬子华元与你同窗读书,山水同游,往来甚密。莫非你以为我会因为顾念区区小辈情谊,冒着欺骗君主、私藏逃犯地风险,放你一条生路么?左右,给我拿下!” 华御事厉声恫吓,数个膀大腰圆的力士执索而来,公子鲍却对以谈笑自若。 “朝堂至此,不过些许路途。为何华大夫盘桓如此之久,方才打道回府?莫非御士耏宽与华大夫言谈过久,因此耽搁了吗?” “都退下!”华御事悚然一惊,收起原先的架势,抬手,屏退力士和家仆,与公子鲍单独对话。 人走得干净了,门被关得严实,华御事方才凝起双目:“你在宫中居然还有人?” 华御事原以为,王姬左右侍奉之人近死,公子鲍已经穷途末路,不想他在宫中暗地里的布局这么深。耏宽是华御事暗中收买的侍卫,耏宽的父母妻儿,无不暗中受到华氏的恩惠。 “彼此彼此。华大夫能留得眼线,我又何尝不能?” 华御事见公子鲍有恃无恐的样子,一介逃犯不仅没有仓皇之态,反而出现在自己家里,想来城中自有栖身之所,而自己的儿子华元,多半已经先斩后奏,心甘情愿被公子鲍拉拢了。 “真是好手段。”华御事赞叹道:“不想你小小年纪,竟然有如此能耐。” 公子鲍谦虚一阵,然后道:“宫中密报,宋公暗中密遣使者,召长丘旧部潜行回都,此事华大夫应该已经通过耏宽知道了吗?” 华御事点点头,他在朝堂上面露愠色,已经引起国君的嫌隙,此时宋公偏偏调动兵马,剑指何人,一眼便知。宋公与华氏已然水火之势,而公子鲍又是宋公的仇雠,敌人的敌人可以援为盟友。 “谅他宋公小儿,又有何惧?君上若有反相,我自可操兵,行废立之举。”华氏自华督以来,素来桀骜不驯,枭然跋扈之色,不避于人。 他看了一眼同样是胆大包天的公子鲍,以为公子鲍有觊觎君位之念,遂道:“宋公御无后,先君留有子嗣五人,公子排名第四,年齿十五,未及加冠,即使新立公子为君,也轮不到你吧? 况且你与王姬行不伦之事,世人不知,安能瞒得过我?” “华大夫,我可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公子鲍提醒道:“除掉宋公对你我都有好处。况且我此行并非为人主之位而来,大夫大可放心。 至于伦理之事,鲍素来不以为念。古时伏羲女娲,兄妹相合,天下之人亦尊崇相加;晋文公在位之,纳其侄媳怀嬴、文嬴、辰嬴三人,也无人诟病。所谓周礼,不过是姬姓之人所拟定,我们子姓之人何必尊崇?《礼》曰:‘同行不婚。’而我宋室风俗,多有同姓伉俪,此所谓亲上加亲,违背周礼,又有何不妥? 以我观之,床第之间,只要琴瑟相和,感情相投,不论性别殊异与否、年齿相称与否、门第相对与否、父母相许与否,皆无不可。 善于养马之人皆知,子马与母马回交,血统愈纯,所诞多良种。由此可知之,回交,天道也。马是如此,人亦作如此!” 公子鲍振振有词,驳斥得华御事说不出话来,只能佩服不已。他惋惜于母亲、祖母早逝,没有给他实践验证的机会。 “既然不是为了君位,公子何必甘冒奇险,光临寒舍?” “特为面刺令而来。” 华御事闻言忧心忡忡:“我也深患之。只恐怕宋公折节下交,深得人心。” “华大夫,我早有成策在胸。” “哦?”华御事洗耳恭听。 “倘若任由宋公招贤纳士,确实棘手。但我等可以‘反面刺扩大化’。只是苦于鲍年齿太小,未能开府,收揽家臣,请华大夫助我一臂之力。 倘若事成,宋公非但不能察纳雅言,简拔忠义,反而亲佞远贤,阻塞视听,终至人心离散,怨声载道。” 华御事附耳,公子鲍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华御事抚掌盛赞:“大善。我有一家臣,他本是孟诸泽里的饿殍,家父行猎时,偶遇搭救,施以恩惠,赡养其母,故而对我家忠心耿耿。 此人善于间谍之道,倘若以为内间,大事必成。” “愿闻其名。” “薛桧,字松身。” …… “善,大善!” 宋公御在宫内大笑出声。他的身边,新任的司宫忠心地侍奉于他,而在宋公跟前跪坐的,是第一个因为面刺令而被传召入宫之人。 “松身,你是一个贤能的人。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一介白身了,从此以后,你就是薛大夫了。”宋公下令,拜薛桧为新的司寇。 就在今日,司宫奉宋公之命,查访宫内眼线,司宫于是派出寺人跟踪可疑之人,果然发现耏宽今日秘密与华府之人有接触。耏宽被擒后,大刑相加,他与华氏的关系遂为司宫侦破。宋公大为光火,下令罢免华御事一切职务。 “果然是‘十步之泽有芳草,百里之地有遗贤’。”宋公御对新司寇很是满意。薛桧的上书,和长丘家宰管理的执政理念,如出一辙,很符和他的胃口。 “君上谬赞了。管仲之治,天下闻名,臣下也不过是学了点皮毛而已。”薛桧心中窃喜,没想到恩主给他的任务这么容易就完成了。 恩主告诉他,宋公御的家臣多是齐国人,宋公王臣未死之时,宫中眼线听闻王臣、车臣两兄弟曾经相约辩论管仲的奢侈之论,只要能够上书陈以管仲强国之策,宋公御定然如鱼儿上钩。 恩主斥重金买尽市面上所有述及管仲、齐桓的书籍,薛桧长于记忆,不负所望,只消及个时辰,就能如数家珍。 宋公御本来就羡慕管仲、齐桓君臣相得,他以为齐桓公小白,不过是一介寻常公子,平平无奇,只是采用了管仲的策略,就足以称霸天下。他宋公御饱读诗书,又没有齐桓公打仗拉跨、好色成性的毛病,比起齐桓公,不知道贤能多少辈。 人能是,我亦能是。他坚信自己若能选贤用能,对自己亲手提拔的臣下,放开手脚,亲之信之,那些做臣子的一定会铭感君恩,像管仲报答齐国那样,回报自己。 …… 下达面刺令后,宋公御让指定的寺人负责接待上书的国人,把堆叠如山的竹简搬运到自己办公的地方。上书的谏言无穷无尽,一天下来,呈上来的奏言成千上万,仿佛大水把宋公淹没了一般。 宋公御批阅案牍一整天,腰酸背痛,留给睡觉的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第二天又顶着熊猫眼上朝。 不过宋公毫不气馁,认为这是国人对自己政令的热情呼应。 为了鼓励自己,宋公给自己写了一块牌匾,挂在御书房,以激励自己,上书:“今日政,今日毕。” 而另一边,华御事暗中给自己的家臣下达写作任务,每人每日书写各色上书百篇以上,有的四六骈文,有人通篇白话,有的字体隽秀,有的字迹潦草。都城内的许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有人冒充他们的名字,给宋公写了几篇、乃至于几十篇的奏疏。 “这个叫墨言的人,怎么又上书了,这是他的第几篇?”宋公御看到这个熟悉的名字都有点恶心起来了。根据宋公的推测,这个叫墨言的人大概是一个粗鄙无文家伙,从他歪歪扭扭的字迹中就可以看出,他提的建议,总是迂腐陈旧,上书一次不被理会后,孜孜不倦,又飞来第二封、第三封,实在让人生厌。 “君上不是没有规定,不能一人多书吗?”司宫陪笑道。 “孤真是受够了,这人大言煌煌,总说孤不采纳他的谏言,就会招致祸患。真是岂有此理。他字都写不好,哪来的自信? 孤真想下旨好好申斥他一番。可是庸碌的上书之人实在太多了,根本申斥不过来,十本上书中,九本半狗屁不通。” 司宫急道:“君上万万不可。泰山巍巍,是因为不拒每一寸细壤;大河滔滔,是因为接纳每一支小流。君上在面刺令上明文承诺,不因言罪人,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况且君上短短几日,也发掘了不少饱学之士,即使长丘的旧人不来,也足以组建自己的心腹班底。” 宋公御点点头:“你所言不错。这些寒门之士,骤然间为孤所用,必定感恩戴德。而朝堂上的老臣,有的如华御事一般,心怀叵测,有的如乐豫一般,耽于美色。与其重用不堪的高门大氏,不如亲信孤一手提拔的寒门之士。” “君上明鉴。君上勤民听政,旰衣宵食,的确是人主之楷模。然则民众上书,反应的问题多如牛毛,足见朝廷衮衮诸公,尸餐素位。君非懒政之君,臣皆怠惰之臣,这就好像一个人大脑敏捷,但是四肢瘫痪,即使脑筋转得再快,又有什么用处呢?” 宋公一拍脑门:“你所言不虚。懒政之臣,确实应该抓一抓了。” …… 宋国迎来了一场官场地震。除了已经被罢黜的司寇华御事,大司马乐豫也因为下班过于勤快、私生活过于丰富,被撤职罢官,负责宫内事务的大宰、少宰,也被宋公赶回老家,谁让他们没有及时制止王姬私情呢? 新一轮朝会上,出现了很多陌生的年轻面孔,都是得益于“面刺令”,而被宋公青睐之人。 “孤以为,澄清吏治,整治懒政。不能只处理上卿这样的高级官僚。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既然顶层官员都有奸臣庸官,那亚卿、下卿之中,是否也有虫豸?” “君上英明。” “肯定不止一个。” “应该彻查。” 附和声声声入耳,宋公愈发笃信自己的先见之明,新任的执政卿,宋公选定了他亲自提拔的司寇,遂点名薛桧:“孤看有必要搞一个章程出来,把‘懒政者’揪出来。薛大夫,这件事情,就由你来牵头。” 退朝后,华御事家里也开启了“小朝会”。与会者,无一不是宋公身边的朝堂新贵、华御事手下的“上书小能手”。 “‘为治理朝中懒政之风,特下此令。各级卿大夫须互相检举、互相推选身边的懒政同僚。为防止官官相护,各卿大夫每人必须揭发一名以上。卿大夫若有被三成以上同僚检举者,即刻罢免。 本朝志在洗旧立新,所任官员唯有站的起、立得直、行得稳之贤人。此次议程,只是手段,鞭策后进、警惕来人、树立导向乃最终目的,望衮衮诸公珍惜禄位、敢于担当、善于作为。’恩主,您看这么拟,如何?”薛桧恭敬地向华御事请示。 “很好。”公子鲍拍手道:“接下再研究一下你们的票签。” “少司寇颇有忠君之念,言行正派,我深忌之。”薛桧道。 “善,明日你们都票选他。” “嗯。我们人多,此番定收缴其官印。” …… “懒政”之臣被拔除后,司寇又向宋公谏言:“君上以一人之力,总理万民上书,实在是事倍功半,以臣之见,不如派专人为君上事先筛选上书。 君上也知,有的上书,文理不通,有的上书,真知灼见,有的上书,轻如鸿毛,有的上书,急如水火。 此人专为君上整理文书,使情急的文书堆于上,无关紧要的文书留于后,佳言在前,昏策在后。如此一来,轻重缓急可分,君上也收事半功倍之效。” “善。”宋公非常认可司寇的建议:“你以为何人可以担任此职?” 司寇推荐了一人,宋公十分认可,给了少宰的职位。 司寇又道:“君上今日打击懒官,颇见成效。然而,国家若要富强,仅仅官员勤奋,是远远不够的。以臣之愚见,国内民众也应当全身心投入建设国家。 臣曾饱尝民间冷暖,都城的街头巷尾都很熟悉。臣知道,民间多有游手好闲之人,彼辈不思进取,不事正业,饱食终日,却游手好闲,不可谓非国之蛀虫也。 臣斗胆,恳请君上下令制止这种风气,禁绝博戏斗鸟,若有违抗君命者,皆捕入狱。” “善,你所言甚是。国家不养懒汉。” “臣还有一言。民间盛传童谣,把君上比作州吁,污蔑君上为篡逆之辈,臣以为,诽谤盛行,不可不察,若为有心人所用,有社稷倾覆之危。 臣以为当杜绝谣言,若有人诽谤、造谣,不论是对君上、朝臣、抑或是国家,当场缉拿。” 宋公颔首。 第十章 隐形墨水、第十一章节 紫衣 (重写版) 第十章隐形墨水 杵臼府中每日仍然有一个家仆出门采买,这是公子卬向造反团伙要求的,理由也很简单:一家人不可能不吃饭吧?既然要吃饭就要像平素里一样,负责买菜的家仆总要在市集上转悠。若是一连多日杜门不出,即使寻常邻里,也会发现他们家的异样吧? 但是放家仆一个人出去,杵臼又不放心,担心他背主告密。平常采买的家仆是二嫂的人,杵臼派出自己的小厮同往,公子卬自告奋勇也要一并出门,理由也很简单:杵臼的小厮未必打得过二嫂的家仆,自己孔武有力肯定能当场控制局势。 公子卬出门,跟着家仆了解街巷方位,路过宋公王臣停尸的宗庙,入内参拜。 杵臼的小厮不疑有他。正常人的反应也不过如此,祭拜祭拜自己的先考,是忠臣孝子的应有之义。宋公王臣的谥号还没有确定,尸体被盛放在棺椁里,小厮告诉他,宋公王臣现在还不能下葬,因为还没到殡葬的黄道吉日,这个日子被定在头七结束后的第二天。 宋室的宗庙把守甚严,两个全副武装的武士奉命看守,不过从衣着来看,这两名武士显然混的不怎么样,手中的长戈点缀着铜锈,个子不高,身材并不壮硕。转念一想,若是他们混得出息,怎么会被派来停尸之所供职呢? 公子卬故意让小厮送点肉食给他们,感谢武士日夜不歇地为他们看守先考。武士大喜过望地接受礼物,并把肉食切成两份,用荷叶包裹好。 公子卬很好奇,写字问他。武士得知公子卬不能言语后,写字告诉他:“承蒙恩赐,小人已经数月没吃肉食了,家母亦如是。小人乃是家中庶出,成家立业后,别居在外,不与嫡兄同住。今日受肉,理当分一肉与母亲孝敬。” 公子卬称赞他孝敬,武士很受用。 “壮士不佐肉加餐,夜间怎么能巡视宗庙?” 周朝时,西兰花、胡萝卜、哈密瓜之类的补充维生素A的蔬菜瓜果压根就没有传入中土。人的眼球一旦缺乏维生素A,晚上基本上就不能视物。 维生素A的另一个来源就是动物的肝脏。如果士兵没肉吃,多半就有夜盲症。 武士只当公子卬是不食肉糜的纨绔公子:“我等卑下之人,一年到头,都吃不上二十石菽豆、粟米,更何况是肉料? 至于夜间巡视,需要松脂照明。松脂昂贵,宗人不肯出钱,小的到了黄昏,自然是收拾东西回家咯。到时候,宗庙之内,也只有一个寺人留守。不过宗庙的祭品,到了黄昏,宗人就会令人收起,即使夜间有贼入宗庙,他又有什么好偷盗的呢?” 公子卬暗记于心。 …… 杵臼府邸。 公子卬瞠目结舌,院子里面到处是鸡鸭,鸣叫声此起彼伏,整个府邸犹如家禽的天堂。 公子卬冲到柴房里,杵臼、公子江、钟离、孔叔都在。他书道:“众欲取死乎?” 众人都对公子卬的激进表现很诧异。 “仲兄阖家上下,不过十几口人。家里骤然来了几百只鸡鸭,日啼夜叫,这样的反常举动,明眼人安能看不出其中蹊跷?” 杵臼和孔叔是其中唯二的饱读诗书之人,他们面面相觑,然后摇摇头,大为不解。 公子江告诉公子卬,翌日就会有百名死士暗中潜入都城,将在杵臼府里藏匿起来。宅中屋舍不足,杵臼提议在家里挖出洞穴,让死士权且栖身。 突破宋宫的防守需要攻城器械。几位卧龙凤雏计划使用竹飞梯。 周时的竹飞梯和后世宋朝人发明的,虽然名字相同,但是形制迥异。既没有双轮加速,也没有转轴的驱动,只不过是在飞梯的顶部,附有青铜长钩,用来固定。 公子江不可能从楚丘,大老远把军用的竹飞梯,光明正大地运到都城来,只能在杵臼家里偷偷打造。长钩所用的青铜,几位一合计,就用铲币融化了重新铸造。 铲币也唤作布币,是商周时期的青铜铸币,流行于黄河中游农业发达的周、晋、纪、郑、宋等国,此外,燕、楚也自行铸行。只不过不同国家的铲币,形状不同,分原始布、空首布、平首布三种。 青铜很珍贵,铲币自是价值不菲。一釿铲币等于十五克,三十釿铲币可以买一石米,也就是三十公斤。 孔叔献计,可以把杵臼夫人陪嫁的黄金拿到市面上去换取铲币。一釿黄金等于五千零四十个铲币。 “挖洞造穴、熔炼金属、打造竹飞梯都不可避免地整出很大动静,多亏了孔叔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孔叔在一旁颇有得色,用鸡鸭的声音,掩盖动静可是他的手笔。 公子卬快气吐血了:“现在是什么时候?父亲的头七都还没过!举国上下,不论官员白身,四十九日之内,不可屠宰。别人买鸡鸭,尚可以解释为圈养、贩卖,你一介贵胄公子,犯得着养鸡养鸭、行商作贾吗?” 杵臼和孔叔闻言懊悔不已。 “为兄们也是第一次反,没有经验,还望叔弟包涵。” 他们暂且放下死士的住处、竹飞梯的打造,忙不迭处理掉满院家禽,又是一阵鸡飞狗跳,满地狼藉。 真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几百只鸡鸭被驱赶到家中,当时一定很热闹吧?左邻右舍一定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围观这一盛况。太没经验了,全身都是破绽。”公子卬担心,只要朝廷有人有心观察,造反一定会被扼杀在摇篮里。 “跟着这帮卧龙凤雏,早晚要被族诛。”公子卬心里一紧。 “这又是什么?”公子卬指着桌子上的笔墨文字。 杵臼解释道:“如今伪君御倒行逆施,罢黜老臣,公族中颇有心怀不满之辈;且人人皆知,童谣满天,都城内多有质疑伪君犯上篡逆、心怀忠义之辈。 我们打算联络豪强,多方串联,好提振实力。” 杵臼的计划是:先游说容易鼓动的大族,比如说被罢官的乐氏、华氏,再借助他们的加入,吸引一些对宋室素来忠心的小氏族,譬如襄氏、耏氏。 为此,杵臼写了数篇檄文,欲令心腹之士携带出门,联络公族,以取信于人。檄文上历数了伪君御的罪证,号召忠义之人同讨国贼,末尾还签字用印,公子江、公子杵臼二人的名讳赫然在列,杵臼笔下俊秀,公子江的签名如蛇形狗爬。 计划很美好,可是第一步就出了大错。 “谋事首在机密!”这句话在公子卬规劝兄长不要大声密谋时,早就提出。 公子卬毫不留情地戳出杵臼的破绽:“仲兄的檄文写这么长,洋洋洒洒几百字,藏之于胸,胸口也是鼓鼓的,怎么能不被发现。白布黑字的,若是落入人手,岂不是催命?仲兄啊,行事不周,我们三兄弟的家小,再带上一百死士的全族,都要被夷灭啊!” “为兄们也是第一次反,没有经验,还望叔弟包涵。” 公子卬环顾四人,气不打一处起。一帮虫豸,早晚要被族诛。公子卬的眼神暗淡了下去,他无法预料他的两位哥哥还会出什么昏招,若是自己不早点拿出证据,叫停他们的行动,殃及池鱼不过时日而已。 公子卬瞅了一眼杵臼,一块玉石悬挂在丝绸玉带上。 “借兄长衣带一用!”在杵臼的满脸羞涩中,公子卬扒下他的玉带,玉带上下均有针线的缝连,他用周刀一一挑开。 “兄长若要送檄文于公族,不如写得简短些,大约十余字,藏匿衣带中,然后令妇人缝好。届时赠于公族之长,即使旁人见了,也只道是士大夫互赠衣物,不知衣带中有文字。” 这是汉献帝对付曹操的故智。公子卬没有造反、权谋经验,但是三国演义的智慧可以汲取。 杵臼一听,果然比直接拿着大卷檄文出门更为隐蔽,当下大赞,正要饱蘸浓墨,提笔属文。 公子卬阻止他:“慢!檄文不可用此墨,当用隐形墨水!” “隐形墨水?”杵臼诧异万分:“何谓隐形墨水?” 公子卬解释,隐形墨水在丝绸上写字后,一旦墨迹干涸,帛书上就洁白一片,不见半点文字。公族的大夫要想看见文字,只需把丝绸放在火上略加热,消失的文字就会重新显现。 众人听到还有这么神奇的物什,顿时好奇心大涨:“这隐形墨水,如何制备?” 公子卬面上羞赧起来:“隐形墨水,不在他处。只在兄两股之间也。” 在众人的万般催促之下,杵臼不情不愿地和妻子交颈鸳鸯,羞云怯宇。 平素里,杵臼惟恐自己为时不长,云消雨霁时候,妻子笑话他不中用。今日杵臼却火急火燎,只愿早交“墨水”,柴房里一干弟兄都等着他交差呢。谁让在场众人中,唯有他,妻子在旁,有条件制取隐形墨水。 不多时,杵臼就在妻子的嫌弃中,捧着一小碟粘稠温热的“墨水”进入柴房。 尽管公子卬言之凿凿,保证这隐形墨水绝对管用,但是周密起见,众人还是决定先做实验验证一番。 杵臼用细笔蘸取隐形墨水在丝布上写字,晾干后就放在火上加热,明黄色的字迹果然浮现。 接下来的时光,可就苦了杵臼,他一日七次,制取墨水,虽然众人为他进补食材,但是仍旧面色蜡黄,腰间疲惫。 …… 宋国已经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了。 一开始,游手好闲的无业地痞、终日赌博斗蛐蛐的浑人被司寇绳之以法,民众无不拍手称快。然而抓人之风愈演愈烈,素以青天之名的少司寇也被指控懒政而被问罪,再是朝中不结党羽一心办事的大夫被一一处置,最后灾祸殃及到普通百姓。 司寇只要在国人家里发现一只蛐蛐,就以舆人锁拿,若要脱罪,则须贿赂其人;养鸡之人,被污蔑为恶意蓄养斗鸡,逮捕入狱;民众凡有抱怨官府者,抓;言辞中提及“州吁”、“寒浞”等人,就被视为阴阳国君是弑君篡位者,抓;有敢言“道路以目”、“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者,则是恶意类比君上与周厉王,抓。 第十一章紫衣 染坊。 宋公王臣薨,举国之衣尽白。染人庄遥的工作,就此闲暇了下来。 今日染房有两位访客,都是他的好友,一个是戴拂,一个氏墨,名点,字子皙。 “来来来,尝尝我炼制的丹药。” 庄遥每逢聚会,总是会给友人安利,除了丹药,他还会备酒。 墨点别过脸,毫不客气地拒绝。 “你们真是珍珠当泥丸——不识货。”庄遥自顾自服下丹药,配合热酒,药力生效,浑身发热,他脱衣发散热力,犹嫌不爽,于是拔剑起舞。 “我这好药,服下之后,通体热起,根骨之力尽皆舒发,意念清达!” 戴拂看他剑舞飘若游龙,心中意动。墨点撇撇嘴:“春风莫要学他服药。你可知他炼药所用何物?紫石英、白石英、赤石等,尽是些衣服的染料,这些物什,安能下肚?” “饭菜原从屎尿来,丹药又如何不能从染料出?” 墨点无言以对,遂聊起了国事。 “眼下新司寇并行不法,舆人横行,国人有累卵之危,社稷有倒悬之急。值此危难之际,大丈夫当有所作为。 我虽不才,忝为小吏,为国家掌管公家作坊,手下工匠颇具规模。然则时局板荡,多有无辜之人,冤屈入狱。目下工匠之家,子哭其父,妻哭其夫者,十之一二。 未被殃及的工友也是人心惶惶,人人都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惟恐他日枷锁加身。 我素来在坊内倡导工友之间通力合作,互助友爱。如今冤屈之家,生计狼藉,工友们相互接济,仍不及祸患愈演愈烈。有穷途之人与我言:‘与其坐困家中,惶惶不安,等待贪官构陷,不如行非常之事。工坊百户千人,青壮之人比起司寇的爪牙多出不知凡几。况且工友中有精通木工、熔炼者,何不打造兵刃,杀官劫狱,然后远遁他地?’ 我以为此人言之有理,只是我乃工坊中人,不知兵。 你们都是我的至交好友,意气相投,不知两位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庄遥道:“我酷爱剑法,人所共知,染坊之人,多从我习剑术,司寇之爪牙不曾冒犯染坊众人。” 戴拂道:“我为狱吏,为司寇下属,深以为耻。如今牢狱充塞,民众嚎哭称冤。只是司寇奸猾无比,为收拢手下之心,以为自己所用,示意他们胡乱攀诬良人,再索贿放人,一来二去,司寇门下的舆人、小吏多行不法以自肥。我不愿如此,受尽排挤,所以今日借故寻你们散心。 能聚人心者,共同之利益、共同之犯罪也。司寇门下,铁板一块,我实无能与之相抗衡。” 墨点早知戴拂良心未泯,劝他辞职入伙,休与不义之人为伍。戴拂摇头道:“你这是杀官造反,以下犯上,有悖于周礼,我不为。况且我志在复立朝堂,重振门楣,封妻荫子,一旦与你意气用事,我的抱负将如何实现? 以我观之,那司寇也是以上书而得宠宋公,以面刺而受官。我何不效仿他,书尽司寇累累罪行,上陈于宋公,晓以实情,宋公自然会知晓自己所用非人。如此民众获释,司寇获刑,我获前程,一举三得,岂不美哉?” 庄遥嗤笑道:“上书?以我观之,应该唤作‘丧’书才是。 国家如此,你还相信上书?我料定,宋公此刻一定在发奋处理如山的上书,两耳不闻窗外。你的上书,也不知会落入谁手。 曹刿有言:肉食者鄙。朝廷解决问题的功夫没有,解决反应问题之人的功夫倒是管够。我劝你不要自取其祸。” 戴拂不听,埋怨道:“当初我若不是错信于你,听了什么‘不为天下先’的鬼话,何至于让司寇先尝甜头?一步落后,步步落后,我悔之未及。” …… 薛府。 薛桧明面上已然是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政卿,足以开府建牙。然而他的母亲妻孩依然在华府中居住,所招募的家臣、仆役,事实上都是华氏为他安排妥当的。 一个风光无限的司寇成天往昔日黄花的华府走动是不合时宜的。为了掩人耳目,公子鲍、华御事及其党羽的秘密会晤都在薛府内完成。 在外人看来,华府门前冷落鞍马稀,而薛府迎来送往,宾客如山。 “薛大夫,你的衙门里,出了一只硕鼠。” 说话的人是宋公新拔的少宰,他从袖子里抽出一份上书,递给薛桧。 “这样的小事,何劳少宰亲自跑一趟?”薛桧邀请少宰在府上吃酒。虽然明面上权倾朝野,但是薛桧也知道,自己和少宰只不过是为恩主效劳的小角色。同为一个团队的成员,薛桧平日很注重与其他华氏家臣之间多亲近亲近。 “《弹劾司寇书》……好字。”薛桧打开上书,眼前一亮。相同标题的折子,少宰送来不少,薛桧估计宋国从公族到民众,想要将他生吞活剥者不下数万,若非自己以造谣为名,四处陷人下狱,杜绝东市议政,国人的唾沫星子都要将他活活淹死。 “窃观大奸盘据,法纪凌彝,怙宠专权,毒流中外……以至于生杀予夺,一手握定,猫、鼠无忌若此!恳祈君上奋乾断以伸国宪事,悬佞臣之首于东门,曝之牢笼,使鸦啄鹫吮,以靖国人。统惟圣裁施行,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 落款,狱吏戴拂。洋洋洒洒千字之文,厚厚一折。 薛桧叹息一声,颇有惜才之心:“文采洒然,爱国之心溢于字里行间。这个戴拂,我素有耳闻。如今的司寇衙门,索贿之风盛行,民众多切齿,只有这个戴拂不取别财,不荼国人,同僚多忌恨他,把他比作茅坑中的顽石。” “莫非司寇想要……” “怎么可能?佩服归佩服,怎么可能会因此对他心慈手软。如今我虽然显达人前,容宠相加,但自然知道这些都是浮华泡沫。只要华大夫兵车一到,宋公就会身首异处。 大丈夫先家后国,先义后忠,怎么可能为了他宋氏一家一姓,妨害我们主臣相得?” “是极。”少宰赞叹道:“做陪臣的,就要安守陪臣的本分,万不可有逾越之想。” “戴氏,司寇打算如何处理此人?” 司寇斟酌一下,与少宰耳语。 “司寇,好毒的计策。” “无毒不丈夫。”司寇很受用,“华大夫的兵马聚集得如何了?” “大抵动员完毕了,从鹿上城开拔到都城需要时日。” 周时的行军速度,一日一舍,一舍三十里。当初晋文公退避三舍,也不过九十里而已。 “我等间谍之人,世人所诟,不可久显人前。等到华氏大兵一到,另立新君,即是功成身退之际。” 少宰心有戚戚:“隐退之后,司寇有什么好去处?” “我听说齐国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愿往齐终老。” …… 染坊。 一个匠人跌跌撞撞进门,哭丧着脸对墨点说:“墨大夫,不好了,戴大夫身陷囹圄,将有性命之危矣。” 墨点正在和庄遥切磋剑术,闻言手中一滞,木剑被庄遥拍落,庄遥的剑尖点在墨点的喉头。 “承让了!”庄遥洋洋得意。 庄遥收起兵刃,吐槽道:“不听我言语,才招致此祸。” 墨点瞪了他一眼:“至交好友,身陷囹圄,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墨点问起缘由。 来人道:“戴春风上书后,寺人相召,说他文书斐然,可以进宫面刺。春风得意,随寺人沐浴更衣。 但是不久,春风就被锁拿问罪,枷锁槛车,只说是着紫衣,有僭越之罪。” 周代服饰颜色有讲究,胡乱穿衣会招致杀身之祸。紫色本是周代间色,而不是正色,按理来说,属于卑贱的颜色,百姓下吏穿紫衣也不触犯礼法,但自从齐桓公好紫服以降,泗上诸侯无不以紫为贵,故而紫服也成了国君专属。 印染专家庄遥指出疑点:“紫衣的染料,需要紫草,多从齐地采买,价格昂贵,戴春风哪里穿得起?” 墨点冷笑一声:“怕不是宋公身边有小人构陷。 宋人已经有十七年没见到过紫衣了吧?国人不能穿,而先君王臣又以节俭而闻名,素来以白衣示人。如果不是今日事发,孰人还记得紫色是尊色?” 中国古代在子产铸刑鼎以前,律法是不向民众展示的,因为贵族们认为万一老百姓熟知律法后,贵族就不容易恫吓、控制百姓了。 宋国已经十几年没见过紫衣了,整整一代人都不记得相关的律法了。 “这些小人好毒辣的手段,令人防不胜防。弥远,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不如一道攻入大狱。把所有因为恶政而无辜受囚之人,统统拯救出来。” 庄遥摇摇头:“我是染人,你也不过掌管匠人的小吏,不通兵事,空有一腔血勇,一手剑术,如何能够成事? 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自古士主战、农主耕、工营造、商贩货,如若我们工人揭竿而反,不知道如何用金鼓号令众人,不知道如何用旗语指挥进退,不过是散兵游勇,徒有人众,而不能拧成一股战力。 除非有公室公族之贵胄肯领导我等,指挥各方,否则……” 墨点道:“此事容易。我知一户肉食者,反迹昭彰……” 第十二章 东窗事发(重写版) “得罪了。” 公子卬一个手刀就把杵臼的小厮打晕,一同出门的采买家仆是二嫂的人,他与公子卬一起把昏睡中的小厮好生安置。 公子卬与采买一起在宗庙附近潜伏下来,随着落日的余晖彻底消失在地平线下,黑暗笼罩大地,公子卬渐渐看不见自己的五指。 今夜,他在此等待,直到拂晓的启明星升起,方才行动。 宗庙门口的寺人一人值班,无聊地歪着脑袋,本该清醒的他也抱着双手发出阵阵鼾声。 公子卬与采买蹑手蹑脚地进入宗庙,打开宋公的棺椁。 看守寺人的鼾声规律而又平稳,一切都显得那么有惊无险。 借着光亮,公子卬仔细检查先考的遗体。 从颅骨到脚踝,宋公王臣的周身没有一丝创伤,小到针眼,大到刀创,公子卬和采买来回检查数遍,都没有寻到勒痕、烧痕。 初步排除外伤致死、缢死、烧伤致死。 采买取出事先准备的银钗,已经用皂角水洗涤干净,伸入王臣的咽喉,并用布塞紧口腔,一段时间后,银钗变成青黑色。 公子卬用宗庙里的水井揩洗,揩洗后银钗恢复原状,仍旧是鲜白颜色,而非青黑色。 加之遗体面孔并未出现典型乌青或呈青色,嘴唇也不是紫黑色,手脚指甲颜色正常,七窍(口、眼、耳、鼻)未见流血,初步排除毒杀。 如果王臣是被人用被子等外物压塞住口鼻活活闷死的,必然眼睛圆睁,眼珠突出,嘴巴和鼻孔里有淡血水流出,满面孔都是红黑色的血荫。 而王臣的遗体,眼口紧闭,皮肤发黑,松弛干枯,面容枯槁,短短几日,整个人的体液差不多都被排干,肛门突出,大便流在下裳。 与其说是闷死的,看起来更像是活活拉肚子拉死的。 公子卬本科时,选修过《急救与常识》,王臣遗体的模样更像是课本中甲级传染病霍乱的死法:王臣的排遗呈水样,带血,如同洗米水一般。 采买也瞪大了双眼,这一幕,不久前他正好见识过:主母先前不就是腹泻不止,被公子卬医治好了吗?腹泻时,不断排出的洗米水,竟然和王臣的相像如许! “呃啊!”值班的寺人突然作声,换了一个睡姿,砸吧砸吧嘴,许是梦到了美食。 公子卬和采买一惊,忙不迭拾掇现场撤离。 …… “种种迹象表明,父亲是痢疾而薨,不是枉死。” 公子卬在采买的手心写字,采买把公子卬侦察的结果口述出来。 此刻,公子卬的听众不再是四人,而是一百零四人。整个院子里装满了昨日方到的死士。 死士们一个个都不知道把手往哪里放好,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他们原本追随公子江在楚丘,手头上还有一堆针对山戎的军事任务。然而四月以来,形势变幻莫测。 首先是宋公王臣猝然离世,大家都议论纷纷,反应比较敏锐的小伙伴发现太子忽然不在楚丘军营里,估摸着有什么大事发生。 紧接着公子御继位,大伙本来是太子江的门下走狗,原本以为太子江理当继位,自己这帮弟兄在太子潜邸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半要水涨船高,可是父死子继戏剧般变成兄终弟及,他们的富贵也如泡影一般消散无踪。 再然后,形势又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有流言说,公子御是弑兄篡位。哥儿几个顿时兴奋起来,过了几天,公子江传信过来让大伙秘密在二公子家里集结,这是什么节奏?富贵险中求啊!公子江的死士一个个摩拳擦掌,提前一天,预备好甲胄,磨砺好兵刃,想尽办法,吃尽苦头,混入二公子府邸。 现在呢?三公子跳出来,又是另一番言之凿凿的说法,这反到底还造不造了?死士们纷纷向公子江望去。大家伙可不管公子御是不是真的干出弑君篡位的事情来,哥几个只想借用他的人头,来博一场功名富贵。如果公子江不愿罢手,死士们自然也愿意跟着他干,甭管是为了大义复仇,还是为了野心,死士们只想夺了宫中那鸟位,给自家主公坐一坐。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公子江,殷勤地渴盼着自家主公的振臂一呼。 公子江呢?作为一个脑子里长满肌肉的男人,从小技能点全都点在武力值的偏科小能手,事情的繁复超过了他大脑的计算量,他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他的谋主——公孙孔叔,流转的眼光仿佛在说:“当初分析星象、解构流言、发掘父亲薨死疑点的都是你,现在叔弟别有说法,你说该如何收场是好?” 公孙孔叔为公子江谋划多年,仿佛公子江肚子里的蛔虫一般,公子江甫一对视,就知道主公心里的彷徨和迷惘。公子卬的面目在他的眼里渐渐变得可憎了起来。本来好好的规划,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谋反起兵吧,失之大义;不反吧,自己这些公子江的门客,未来应该何去何从呢? 宋公御继位以来,对公室公族不曾安抚提拔,也没有和任何一位公子公孙叙述同宗之情,反而罢黜了一大批贵族权门,让平寒出身的士人取而代之。 公子江被排斥在权利中心以外,那么自己这些依附于他的门人也没有搏一搏封地的机会。公孙孔叔不是没有起过抛弃公子江,向宋公御上书,以求富贵的想法,但这个念头刚刚萌芽就被迅速否定了。抛弃故主,不忠不义,在这个年月是要遭到千人唾弃,万人辱骂的,即使被新主一时接受,但天长日久,也会被人怀疑自己的人品,最终遭遇冷处理,形同夜壶。 孔叔多么希望公子卬带来的是假消息,那么自己还是拥有一条通往封妻荫子的康庄大道,而非今日这般,前途暗淡无光。 等等,假消息? 想到这里,孔叔豁然间感到拨云见日。 是了,如果公子卬贪生怕死,不敢豁出性命举大事,那他就有可能编造假的情报,来阻止自己继续讨伐篡逆,为君父报仇的伟业来! 他冷冷地盯着公子卬的眼睛,质问道:“三公子所述的,是如假包换的吗?” “千真万确!”采买佐证道:“我和三公子亲眼所见,绝对假不了。” “你是二夫人的人,二夫人也是反对举事的。谁知道是不是二夫人和三公子贪生畏死,不肯为父报仇,而编出来一箩筐的谎言,好让吾等忠臣孝子罢手?” 孔叔话音刚落,死士们顿时鼓噪了起来。 “没错,仅是你们一面之词,我们岂能轻信?” “三公子嘴上毛都没长齐,说的话,也不一定靠谱。” 采买汗涔涔的,不知如何作答。 杵臼站出来说道:“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父亲的遗体就在那里,不会飞了,也不会跑了,只要一观,自然见个分晓,我看叔弟多半不会为了这么容易证伪的事情而撒谎的。如果诸位信不过他,不如我今晚前去查看一二。 父亲不是伯兄一个人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要是父亲真的遭到毒害,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不过……” 杵臼转过身,冷眼瞥了一眼公子江:“倘若父亲真如叔弟所言,并非横死,而是病死,那谋反之事,可不要拉上我。我有家有小,可不想卷入什么无端的纷争,殊不知,一旦失败,不知多少人因之丧命。” 杵臼心里蓦然腾起一阵愧疚,那是对自己的爱妻的。要是叔弟所言不虚,自己真是太对不起自己的夫人了。为了子虚乌有的事情,差点任由兄长的门人格杀自己的爱人,若不是弟弟阻止及时,自己怕是要追悔莫及了。 公子卬摆摆手,采买给自己手心写字,说明情况后,他也懒得辩解什么,在外面熬了一宿,他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回到被窝里面,饱饱的睡一个回笼觉。他拨开人群,往里屋走,孔叔的质疑,他都懒得辩解,到时候兄长一验便知真假,省的自己操心。 公子江心中纠结万分,一边是自己的弟弟,一边是追随自己的部下。还是让孔叔和仲弟去确认一下遗体吧。公子江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只是被父亲一手带大,星象龟卜谣言都说自己父亲可能枉死,作为孝子,怎么能姑息养奸呢? 他斟酌着词语,还没说出口,门外传来嚣张的叫门之声。“开门!司寇衙门捉拿不法,识相点老实开门!” 一队舆人大摇大摆地来到杵臼家的门口,看到杵臼府邸大门紧闭后,为首的舆人冷笑一声,就让一个手下上前砸门。 “砰砰砰。”门外先是以手砸门,然后脚踹,最后舆人手里的水火棍。 门里众人各个面色阴沉。 孔叔的第一反应是兴奋。原本大概率要在主公面前丢脸了,毕竟公子卬验过尸体,现在不论如何,大伙都要一起造反了,拼了这把骨头,索性搏一搏,美女变老婆,人生难得几回搏。 第二反应是惶恐。转念一想,司寇衙门的人都在拿人了,反迹怕是暴露许久,敌在明我在暗,有心算无心,现在攻守易形了。他喉头吞咽了一口口水,本能地看向公子江。 一百死士也心中阴霾。大家伙潜行入城,假扮商队混入,本就没法带什么弓箭、皮甲、长戈等杀伤性武器,手头只有一些易于隐藏的短兵而已。万一打起来,一寸长,一寸强,再加上没有甲胄,不能抵御弓箭,胜算渺茫。 反倒是一向不言不语的黑厮钟离稳得住:“不论我们原先打算真反还是罢手,现在都只有铁了心杀出去了。伪君御一定就在门外,拼了吧!” “拼了!万一天命在我们,兴许能杀出城外。” “宰一个垫背,宰两个不亏!” 公子卬的睡意也一个机灵没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根长矛,矛杆中间折断,许是杵臼田猎时候弄坏的。 众人瞥了一眼,就把公子卬从有生战力中剔除了——不会语言,打起来没法配合;使的是矛,中间还折断一半,若是对上车右的长戈…… 戈是三米的长兵,呈现翻转九十度的丁字形,竖着的部分可以刺穿甲胄,向前可以摏击,用前刃割去头颅,向后可以回勾,用后刃返程格杀,如果对上矛,丁字的交叉还可以把长矛架起、格挡。 无论如何,半损毁的矛绝对不是戈的对手,哪怕使用者体型彪悍绝伦。 杵臼手忙脚乱地从家里取出两身皮甲,一件给公子江,又把家里仅有的长弓背在身上,杵臼妻子哭哭啼啼地在家仆的辅助下,攀上了马车,口中颇有怨意,怀里的婴孩破口大哭。 “早就知道你们这些个男人不能成事,在家里大声密谋,又自以为得计,买了百口鸡鸭,招摇过市,只怕密谋之事,早就泄露了。只可怜我的孩儿,迄今还不满一岁,就要早早给自己寡谋的父亲和大伯陪葬。” 杵臼对上了公子江的眼神:“都怨伯兄。我一家本来岁月静好,即使不被叔叔看中,出将入相,也可以在外为官,现在倒好,破家灭门之祸立在眼前。” 公子江面上原本惭愧,甫一听弟弟言语,陡然间变得坚决起来:“仲弟放心,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 铿的一声,公子江拔出长剑,金色的寒光照耀在他面颊之上:“此事因我而起,为兄绝不推诿,叔弟、仲弟夫妇,只管出城而去,凭着这把剑,我也要给你们杀开一条血路。” 第十三章 反杀(重写版) 门里紧张兮兮,门外的舆人们却悠闲地叉着腰,大声叫骂,高喊着要杵臼阖家出去就缚。 舆人头子世世代代都在公门吃饭,平素里对公子公孙,见了面也要低三下四地问好,杵臼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杵臼家里有一些模样周正的婢女,和自己这个阶级遇到的健妇不一样,干干净净的,脸上还敷着一层嫣红,煞是可人。以前他多看这些女人一眼,杵臼府上的小厮就要劈头盖脸地打人了,今天这个机会,百年难得一遇。 “一定要多瞅两眼,运气好,兴许还能摸一把小手。” 舆人头子心猿意马起来。 杵臼的宅门确实很结实,舆人头子指挥手下寻了根房梁,当即捉手撞门。 大伙都沸腾了。二公子居然想要拒捕,这不是给兄弟们机会吗? “二夫人不许动,公子杵臼、公子鲍和一岁的小公孙都要抓活的。”舆人头子给自己的手下一一交代注意事项:“其他女子财帛,众人可以自取。” 嘴上这么说,舆人头子对抓捕公子鲍不报多少期望。别人不知道个中内情,他的心里和明镜似的。司寇大人今天抓捕杵臼,名义上就是杵臼私藏逃犯公子鲍,意图不诡。前些日子,宫里来了人,催促司寇抓捕公子鲍的期限快要截止了,若不能早日把公子鲍抓捕归案,这个司寇轻则办事不利,重则或许如华御事一般罢官去职。 公子鲍的去向,一直是个谜团,也没有任何情报证实公子鲍就藏匿在杵臼府上。临行前,司寇大人私下里吩咐过自己,给杵臼破家之后,故意放跑几个仆人,对外宣称公子鲍乔装扮作下人逃窜了,到时候给宋公也算是有了个说法和交代。 舆人们今天带来的家伙事,包括锁链、水火棍,按理说,对方不敢有任何拘捕的心思。二公子一家人的战斗力,谁不知道?二公子本人文弱不堪,家里除了妇孺以外,其他的家仆既不会射箭,也不会使用兵刃,收拾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哼,以前二公子对我爱答不理,现在我是猎人,你们都是猎物,舆人头子再次心猿意马起来。 …… “大公子饶命啊!” 舆人头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我们也是逼不得已啊。” 随着大门被破开,上百武士狰狞的面孔显露了出来,个个手持短剑。为首的公子江身披铠甲,不要命地往前突突,冲啊,杀啊的呐喊声和雷鸣一般,撞门的舆人当场被剁成肉酱,几个队尾的舆人见到门内如狼似虎的猛士,早就撒丫子溜个精光。 这光景,根本不是一帮舆人可以打得过的。 舆人头子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手臂和肩膀陷入僵直,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只能本能地伏在地上求饶,涕泗横流。 “去死吧!”公子江恶狠狠地把剑刃刺入舆人头子的腹部,绿色的胆汁涓涓地流淌。 “赢了?赢了!”杵臼怔怔地看着对手被统统砍死,身后爆发出兴奋的欢呼。 “酒囊饭袋!” “不堪一击!” 怀着对对手无限的鄙视,孔叔开始清点伤亡,己方竟然无一挂彩。 “这是怎么回事?”杵臼纳闷了:“宋公为什么派了舆人来对付我们这些反贼?” 他一度以为宅邸被车兵、甲兵重重包围,宋公打着君王的旗帜在后方指挥若定。 一旁的公子卬提着破矛,抚着下巴也若有所思。 马车里的二嫂大叫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跑什么?”孔叔高高举起他的右臂:“宋公自大轻敌,满以为几十个舆人就可以让我们束手就擒,殊不知我们有百人死士进城。 现在正是我们趁着他们麻痹大意,一举攻打宫门的好机会。” 死士们无不奋臂响应。 “不,我们去宗庙。”公子江拒绝道:“我要亲自验个明白,到底父亲是不是枉死。” 孔叔急道:“宋公已经知道反事,甭管我们手中是否握有父仇的大义,此间已是你死我活的态势,主上又何必浪费时间往宗庙一趟? 情事如火,主上万万不可因循坐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宰了宋公,夺了鸟位,否则一旦宋公反应过来调拨兵马,你我早晚为人所擒。” “不可。”公子江执意道:“一定要先分个是非对错。如果叔父篡逆在先,我必杀之;如果是我误会了,理当保护二位弟弟和家小,逃出生天,绝不可伤害叔父半分。 先父常说,宁教他人负我,不可使我负他人。” 公子江径直往宗庙跑去,果然见到父亲的遗体没有刀痕毒伤。 这时来人通报,有大批甲兵正在急速接近。公子江定睛一看,正是昨日被公子卬打晕的杵臼小厮。 “都是我误了仲弟、叔弟。吩咐下去,孔叔你护送着他们立刻出城。钟离,你去我府上,把我家人带走。” “主上,那你呢?” “我?”公子江听着人马嘈杂由远而近,伤心欲绝地泪眼看剑:“不知道今天会有多少人因为我的愚蠢而死,我怎么能一走了之? 我意已决,我要在此向叔父以死谢罪,请求叔父宽宥你们的罪过。如果他不允,我就一人一剑在此抵挡一二,为家小、弟弟、弟妹的出城,争取时间。” 公子江环顾自己的部下:“我义不求活,你们若是要改投门户,这是最后的机会——现在求去者,我都同意。” 孔叔和钟离领命离开,有人大喊道:“主上何出此言?主上待吾等恩重如山,吾等岂会临危背主?传出去,岂不是为天下人所不容?” 在这个带头的人表示忠心之后,竟是应者寥寥,就是附和的几个也是声音低沉,都听不清声音的主人是谁。 一个死士双手放在地上,脸向着地面深深伏下,在地上叩首道:“主上当初若是奋命攻打宫门,夺取君位,我一定不会惜身。如今主上不听人言,延误时机,乃至于有求死之心,鄙人不肖,请辞去。” “去吧。”公子江点点头,声音平静地说道,接着他微微提高了一下声音:“还有谁?”一个接着一个,纷纷在他的扫视中俯身叩首。 忽然,公子卬不知从哪里窜出来,抓着公子江的手就要写字。 他终于想清楚了,上门拿人绝非因为反事暴露! 公子江以为公子卬是要劝自己求活,一个手刀下去,立使公子卬晕厥到底,公子江让杵臼的小厮赶紧把弟弟带到安全的地方。 “你我久在军中,知道进军容易撤退难。”公子江向寥寥几个死士解释道:“如果没有人断后,不论怎么跑,都会被车兵、骑兵的轮番追击折磨至死。 大丈夫言而有信,我说护得他们周全,就要说到做到。” 余者无不为之动容:“大公子活得清白,死得清白,我等主臣名分早定,愿与同死。” 第十四章 刺客(重写版) 小厮扛着公子卬一路狂奔,一米六的身材实在是承载不住一米八五的重量。 未跑多远,就被一群人给截住了,这些人一副匠人打扮,麻履布衣,一手老茧,粗糙如鸡皮疙瘩。 作为反贼成员,小厮心里害怕急了,他不知道这帮人意欲何为,他探手摸向身上的家伙——那是公子卬昏迷前手执的一支半截长的铜矛。 小厮的眼球左右转动,这帮人足足有十人之多,一旦动手,多半要折。 恐怕无力完成大公子的嘱托了……小厮眼神呈现绝望的灰色。公子卬吩咐他把公子卬从北门带出去,投靠北面楚丘城的城主武功武大夫。 此去楚丘,行程大约六十公里,折合周代度量衡,一百七十五里。小厮扛着公子卬堪堪在城中东绕西绕,才走了大概四里地。 “足下所携之人,可是公子卬?”为首之人冲着小厮行礼,他的腰间悬着一口金色短剑。 “是又怎么样,你们是宋公的爪牙吗?”小厮吞了一口唾沫:“我不怕你们。” 带剑之人言简意赅:“足下误会了,我等亦是苦宋公恶政之人。” …… 听说有人在城中作乱,宋公再也无法在宫内批阅文字,背了弓、披了甲、束了箭囊,第一时间率部驱车奔赴前线。 满地横尸,血腥恶臭弥漫在空气之中;公子江高大伟岸的身影出现眼前。 宋公大手一挥,众甲士来到公子江及其党羽的面前,宋公的御者为他停好战车。 宋公看清了自己的对手,那是自己的大侄子。他自问从来就没有和公子江结下过什么仇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宋公猜测大侄子应该是对他的君位有所觊觎,故而行差就错。 “子容做的好大事。”宋公居高临下地俯视公子江:“孤一人以前实在没能看得出来,你的野心已经膨胀到要弑君篡位了吗?” 公子江欠了欠身:“叔父误会了。江误信谣言,因此犯下大错。” 宋公哂笑,侄子多半是见到事不可为,故而言辞之中,颇有求饶之色。他称呼自己为叔父而不是君上,多半也是希望念在亲情,饶得性命。 哼。愚不可及。既然动了刀兵,怎么可能还顾念亲情? “既然已经知错,为什么不快快束手就擒。”宋公厉声道。 “千错万错,都是侄儿一时糊涂。”公子江言辞恳切地哀求道:“只要叔父饶了我两个弟弟和我们的家小,江愿意自刎抵罪。” 宋公嘲讽之色更浓:“既然参与构乱,那自然是族诛的下场。” 公子江把头压得更低了,他力陈弟弟们绝没有颠覆社稷的意思,甚至还劝谏自己迷途知返。可惜宋公对他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 “他这是在行缓兵之计,左右,与孤拿下他!” 甲士们一个一个扑了上去,公子江左右腾挪,总能在敌方攻击的间隙,挥剑斩下对手的右手。公子江的死士也大呼酣战,一时逼的宋公的甲士落入下风。 “不愧是宋国第一剑士。”宋公抬起右手:“弓箭手上前!” 五十辆战车上的车左踩着车轼跳下车,齐齐排成两个横队,前队单膝下跪,后队站立。拉弓,满弦。 缠斗中的甲士们赶紧从公子江的攻击范围内撤离。 “放!” 近距离青铜箭矢的动能,足以破质地相同的甲。 公子江的死士在一波射击中,全部中箭倒地,只有披甲的公子江屹立不倒。 第二轮,第三轮……公子江依然在箭雨中昂然而立。 宋公止住了第四轮的射击,不为别的,实在是烧不起这个钱。 生产最普通的木箭杆,需要把一节木头顺着纤维的纹理削,在没有机床,没有铁器的现在,只能用硬度较低的铜刀去削。此外还要烤火、校直、涂漆,确保箭矢的直度和耐久;箭矢的长度、重量、硬度也需要层层筛选,以确保同一性,省的打仗时候因为箭矢物理参数参差不齐,导致射不准被对面冲过来的敌人砍死。 南宋将领张俊曾在文献中披露,一支弓用箭矢的价格在七十四文钱,相当于底层劳动人民两三天的报酬,遑论东周。 “孤来会会你。” 宋公号称宋国第一射手,一时技痒,决定亲自下场和大侄子对线。他命令自己的御者驾车前进至公子江的一箭之地,左右甲士纷纷护在他的车前。宋公站在高高的战车上,足足比公子江高了一个半身,两侧是都城的民房,民房的窗户紧紧关闭着,宋公猜测许是反贼惊扰了国人。 “放马过来吧!” 公子江大叫一声,如今的局势正合宋公之意。自从登基御宇以来,他效法周公,每日面见各色人等面刺,在上百上千的案牍中埋头苦干。宋公第一次发觉批阅奏章是这样一件苦力活,但雄心壮志鼓舞着他发奋努力。 放在过去,长丘牧民,宋公御累了可以纵马田猎,权作消遣。长丘附近水草肥美,犀牛、大象栖息其间,正是劳逸结合的好去处。如今宋公打心眼里有些想感谢公子江这些勇气可嘉的反贼,为他枯燥的君主生涯平添一番猎杀的乐趣。 宋公甫一送弦,箭矢破空而出,以六十米每秒的速度直奔公子江的咽喉,那是披甲未曾覆盖到的区域。公子江大喝一声,一剑打落了来箭。 “倒是小觑子容了。” 宋公转身从箭囊中又抽出两支,双箭齐发,公子江只来得及打落一支,另一支箭已经深深刺穿了他左手小臂。 宋公又一发双箭,公子江的右眼中箭,鲜血从眼眶中奔流,尔后是膝盖上的半月板、左脚、右脚。公子江终于立不住了,倒在地上,疼痛席卷全身,他反而哈哈大笑。 “国家多年奉养的甲士被我斩去利手,这是社稷的损失,我对不起国家;仲弟、叔弟亲我信我,我却把他们卷入叛乱,我对不起兄弟;四方门人敬我为人,千里投奔,我却让他们万劫不复,我对不起门客。我合该由此下场。” 公子江耷拉着脑袋跪在地上,静静地等待着最后的夺命之箭。 宋公咧嘴冷笑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他把箭囊里的最后一支取出,弓箭慢慢拉到脸颊,瞄准…… 忽然,异变横生,一只短矛从右侧民房的窗户里突然射出。 “小心!” “有刺客!” 宋公的御者大叫出声,金色的矛头已经呼啸而来,宋公听到手下的惊呼,他本能地用手上唯一的家伙——长弓去格挡。战车上空间狭小,根本没有足以腾挪的余地。 虽然身披甲胄,但宋公仍然感觉一股大力直扑胸膛。随着一声闷哼,宋公如同中箭的飞鸟,从车上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弓手们、甲士们听到宋公的惊呼,齐齐回头,也不管行将就木的公子江,第一时间蜂拥而上,围住宋公,忧心忡忡地查看伤情。 第十五章 营救(重写版) 投掷短矛的不是旁人,正是墨点。 一刻钟以前,正是墨点截住了公子卬和小厮。 一旁的庄遥吐槽道:“紧赶慢赶,竟然救下的是痴傻的老三,不是大公子。” 公子卬坠入粪坑之事情,早就经医者的言语,传遍都城了。后来公子卬在街上乱逛,口不能言,更加证实了传言。 公子江是墨、庄二人眼中的潜力股,此人常年在外征战,与山戎等外族多有交手,久历阵战,麾下有文有武,他本人虽然文化水平不甚出众,不能与文人墨客引经据典地交流,但是为人敦仁,又有一手剑术傍身。 觅得公子江,必能得金鼓之用,攻打大狱十拿九稳;至于公子卬嘛……鸡肋一个。 事有反复,小厮告诉庄墨二人,公子江正在宗庙附近,庄、墨对视一眼,喜出望外。 “区区四里地,步行也就一刻钟的功夫,且看看去。” 周制一里为342米,本打算绕街穿巷,前往目的地。但是途中百姓见是亲近底层的墨工正、墨大夫,纷纷自愿为墨点一行十人开门指路,使得墨点可以穿门过户,走捷径直插小路。 墨点只花了五分钟不到,即至宋公战车右侧的民宅,因为不走大道,宋公手底下的甲士根本不曾察觉。 听外面公子江鏖战不休,声声入耳,民宅的主人扼腕叹息:“壮哉!惜哉!” 众人也道墨大夫怕是白跑一趟了,公子江如此情形,要想施以援手,难如登天。 “那可未必!”庄遥语出惊人:“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形。如今宋公端居麾盖之下,左右不设防备,其人与此窗仅仅约有五匹战马的距离,可击之。 蛇无头不行,军无主必乱。届时我持剑断后,你们救下公子江。以我度之,颇有七八分胜算。” 墨点断然否决:“不可。宋公有甲胄,弓箭不能穿甲;人越窗而出,刀剑不能近宋公之身。” 民宅的主人也悚然而惊:“诸位来此,小老儿已经是冒险非常。如果诸位从我家东窗行刺,他日追查起来,恐怕要祸及满门!” 庄遥嘿然:“诸位可识得此物?” 众人一看,乃是公子卬从杵臼家中带出的那只少了半截的矛,矛头呈现出青铜的金光,在显眼处还刻着公子杵臼的名讳,不知什么时候,此矛已经被庄遥顺手牵来。 “我只消以此矛,当飞剑掷出,贯穿皮甲不在话下。我先将你们一家捆缚塞口,到时候追查起来,你们只道是杵臼行刺即可脱罪。” 民宅的主人苦笑道:“司寇、舆人豺狼之性,岂会清白断案?倘若事有不成,我家覆灭矣。请允许我先行逃走。” …… 且说宋公中矛之后,跌落马下,一众甲士惊疑不定,忙不迭向前探看。 “抓刺客啊!”宋公的御者大呼,试图指挥甲士、弓手向刺客所在的民宅攻击,但是几乎没有人理会他。所有人的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所措,反应迟钝。 “机不可失!” 庄遥大叫一声,墨点带队趁机蒙面冲出,九个人七手八脚把垂手道中、无人问津的公子江抬走。光天化日,他们的动作自然不可能瞒过甲士的睽睽之目。 心思灵巧之人,眼神一转,假装看不见。而脑子笨拙一些的寥寥几人,拎起武器,趋步追了上来。庄遥拔剑断后,且战且退,七绕八绕,把追击者引入胡同。 “你们这些蠢货。”庄遥摇唇鼓舌道:“且不说你们非我对手,早晚为我剑下亡魂。即使你们将我格杀,你们也得落下个满门族诛、死无葬身之地。” “匹夫!”追击者一时格杀不能,又见对手还能调整呼吸,一顿群嘲,大怒不已:“休作口舌之强,我等人众,早晚要你横死当街。用尔项上人头,换一场富贵。” 庄遥耻笑道:“愚不可及,你们要向孰人请功求赏?” “自然是……”追击者本想说是宋公,但是话没出口,卡在喉咙——他也意识到不对了。 “嘿嘿,宋公已是我矛下亡魂,宋公膝下无子无女,你且试猜,下一任宋公之位,将会花落谁家?” 追击者顿时汗出如浆。 宋公御一介空虚公子,没有子嗣,万一真的薨了,君位还是要回到宋公王臣的一系。第一继承人当然是王臣的嫡长子——公子江。 现在如果继续追击公子江,到时候只怕是过不是功;即使公子江因为之前一番虐战,失血过多而逝,第二继承人,公子江的嫡亲弟弟公子杵臼登基后也不会放过追击之人。 几名追击者总算理解了为什么追出来的只有自己这么几个人。那些围在宋公御车架附近的人才是真正的急智之人:如果宋公御挺过危难,他们自然是宋公御遇刺后,拱卫麾盖,使刺客不能再下杀手的有功之臣;如果宋公御不幸离世,他们也不会因为鲁莽追击而被新君反攻倒算。 “多谢高人提点,我等险些自误。”追击者后背已经湿透,他们驻足向庄遥结结实实行了弟子礼。 …… 公子卬悠悠地从睡梦中醒来,公子江给他手刀的那一下可没收力。他揉揉眼睛,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记忆。 犹记得当日一群司寇衙门的舆人拍门,声称是捉拿反逆,公子卬第一反应和众人别无二致,料是兄长们蹩脚的谋反计划泄露了而已。然而,公子江开门搏杀,如砍瓜切菜般弄死一种舆人时,公子卬只是愕然。 这也太反常了。 放在后世,自己大概就是意图颠覆政权的武装暴乱分子之一,颠覆分子的对手应该是武装力量,而不是检察院的几个公务员。倘若真是宋公破获反事,也应该交由披甲执锐的左师、右师打击自己,而不是一帮空有木制水火棍、绳索的衙门舆人。 这是捉拿反逆,又不是行为艺术,干嘛派毫无战斗力的舆人来送死呢? 事有反常,必是妖人作祟。公子卬联想到近日司寇不断诬陷良人,把无辜百姓案上罪名,然后抓捕入狱的事迹。他很容易推断:若是舆人真的查有谋反实证,怎么会不知道杵臼府上有一票亡命之徒,又岂会指派一群鱼腩来对付穷凶极恶的颠覆分子?若是舆人只是随意污蔑清白,给杵臼安一个谋反的罪名,来达到敲诈勒索或者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那么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杵臼如果没有谋反,家里的男丁只有文弱书生和不经征战的仆役,即使是三五个舆人拿着水火棍也能轻松得手。 随着舆人溃散、舆人头子目瞪口呆地被公子江格杀,公子卬愈发笃信自己的推理。 可当时公子江以为是自己谋反被发现,已然板上钉钉,自以为不好拖累兄弟、家小,自己一心求死,以赎清罪孽。公子卬又不能言语,来不及向大哥阐述情势,就稀里糊涂地被公子江打晕。 天可怜见。作为一个法外张三的忠实观众,在公子卬的角度分析,自己和公子江的行为,从形式上看,应该是被司寇衙门构陷;从实质上看,最多是谋反的犯罪中止——舆人上门的时候,大多数人已经放弃了谋反的念头,只是公孙孔叔执意要宗庙一观而已。 被人构陷、犯罪中止,二者想象竞合从一重罪,那不就是按照犯罪中止定案,从后世看,妥妥的无罪,犯不着为此判刑、乃至于偿命。 门外传来墨点、庄遥与小厮的争论之声。 “不曾想,公子江竟然伏剑而死,世间竟然有如此刚烈之人,来去清白,令人叹服。”墨点很佩服公子江的为人。为了让兄弟家人安然离去,拼死断后;自以为愧对他人而自尽,绝不偷生苟活,堂堂丈夫,铮铮铁骨。 “空欢喜一场。”庄遥白了他一眼:“白白冒险,救了一具清白的尸体。你若还是要想解救狱中无辜之人,只能派人寻觅二公子杵臼了。”庄遥不觉得公子江有气节,反而以为迂腐,大好头颅不自吝惜。 在庄遥看来,宋公治国如儿戏,拍脑想出面刺令,上下沸腾,民不聊生,忠贞之士充于囹圄,甭管他是否弑杀先君王臣,理该窜了他的鸟位。当初卫武公得位不正,把卫国治理的井井有条,现在卫国的百姓还不是年年为他供奉香火? “人各有志。”墨点虽然也赞同公子江死得不值得,但是一个人忠于自己的信念而死,总归是伟岸壮烈的,“我这就安排人手出城北上,料想公子杵臼还没抵达楚丘。可惜公子卬痴傻之人,否则……” “胡说!”杵臼的小厮气鼓鼓地争辩道:“公子卬不是痴傻,相反,还聪慧非常,只不过现在还不能言语而已。” 小厮见识过公子卬妙手拯救主母于垂垂将死,也见识过公子卬发明隐形墨水,制止公孙孔叔“鸡鸭鼓噪”的“妙计”。虽然出门的时候,被公子卬手刀打晕过,但丝毫不影响他对公子卬智商的评价。 “话也不会说。我们怎么好把性命交付到这样的公子手上?”庄遥嗤笑道:“我小时候一两岁就会说话了,这很难嘛?” 小厮无言以对。公子卬推门而出,小厮喜出望外,忙在他手心写字,告知情形。 大哥自尽、自己被墨、庄二人解救。后者正盘算去书杵臼,一道攻打牢狱…… 公子卬获悉后,先是震惊、惋惜,然后屈身向墨、庄答谢救命之恩。墨点连忙作势去搀,庄遥却袖手,结结实实受了公子卬一个大礼。 礼毕,墨点从袖中掏出物件,递给公子卬:“这是公子江留下的遗书,以及一卷公子江叮嘱要转交与三公子的秘笈。” 摊开一看,遗书也没什么内容,不过是公子江用大白话阐述自己的死志,叮嘱好好照顾家小云云,末了附上一本秘笈,道是公子江毕生参悟的剑术心法,叮嘱公子卬、公子杵臼一定要多加研习,日后好流传子孙后代。 秘笈很有意思,剑术动作用火柴人一般的绘画生动形象地呈现出来,末了,还附上公子江的独门心法: “剁手剁手再剁手,跺完手来再跺头。 跺不中手赶紧走,走完回来跺你手。 还跺不中就跺剑,跺完你剑再跺手。” 公子卬不禁莞尔,庄遥凑上来要鉴赏一二,墨点忙拉住他:“你这人没什么规矩,独门秘笈,未经主人许可,怎么能轻易示人?” 庄遥最讨厌什么规矩,非要贴上来一看究竟。公子卬见是救命恩人,这剑诀看起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深心法,主动乐意给庄遥看。 庄遥示威似的向墨点扮了个鬼脸。墨点见公子卬有心分享,也凑了上来。 平平无奇的剑诀,墨点一眼看去,顿时一怔,仿佛醍醐灌顶一般:“原来如此,妙极,妙极!”人在家中坐,剑瘾天上来。墨点当即似有所悟,拔剑挥舞练习了起来。 第十六章 紧迫(重写版) 公子卬不学剑术不识货,高深莫测的剑法,核心的思想往往质朴无比。墨点和庄遥均大受启发,殊不知,公子江的剑道与后世日本的北辰一刀流惊人地相合。 在两人拔剑比划的时间里,公子卬的思绪不禁纷飞如蝶。 公室贵胄一周体验卡已经到期,目下只能托庇在都城的犄角旮旯里,随时有盘查之患,受缚之虞。清净读书的生活,难以续杯;坦荡光明的前途,晦暗无光。 公子卬本来对公子江试图发动政变是有一些不满的,但是公子江垂死的责任心和体面让他现在连最后一丝怨恨也消散无踪。人在最后关头,不避生死,为自己的错误埋单,马谡若能如此,何愁蜀汉不兴? 事情到了这一步,要怪就只能怪宋公无道。 公子卬虽然没有见过宋公本人,但是恶政都波及到了自身,堂堂公子之尊竟然也不能免于司寇爪牙的侵凌,足见寻常百姓更是无从呻吟了。难怪庄、墨二人虽为末流官吏,也要为民劫狱了。 公子卬对二人的第一印象颇为不错,墨点是工人领袖,为了非亲非故的低贱工匠,情愿冒天下之大不韪,绝对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比之如加国之大夫,俄国之慈父;庄遥虽然为人不拘法度,嘴贱话臭,但是听说他也要为友人戴春风行险,似是谯郡之夏侯,大抵也是可以结交之人。 仔细想想,先秦时代,姓氏为墨、为庄之人,印象里好像都是好人。兼以往来之人论之,墨、庄二人身为公族之末,却与工人阶级紧密结合,喜乐悲欢无不与人民群众共情,这样的知识分子,多半不会有歹心。 摆在公子卬面前似乎就是一条路——顺着墨庄二人的意思,一起劫狱,北逃楚丘,楚丘的公邑大夫,也就是城主,武功乃是公子江的同窗同学,当初一起在大学里就读。 春秋的大学不是后世的高等学府,乃是设立在都城的学校,相对应的,设立在各个城邑的学校则唤作小学。 公子卬自问凭借一己之力,绝无本事从北城门混出,没有易容之术傍身,一旦出了此宅门户,或许即刻之间,立见被擒之虞。 思索间,门外来人。此人颇为谨慎,再三确信没有尾巴跟踪,方才关门而入。庄墨二人见状中止剑舞,来人正是预先派去探听情报的心腹。 “怎么样?”一双双眼睛投向探子。 探子长长一声叹息,简明扼要回答道:“宋公中矛,并未气绝,今在宫中养病,大抵已无性命之危,道路人言,未能伤及脏腑。因大公子之事,司寇衙门捕人更甚,舆人三两为队,挨家挨户盘查,查到此宅,不过早晚之间。” “好人不长命,祸害留千年。” “近身一矛怎就没能结果了昏君,老天不开眼呐。” 众人纷纷低声咒骂,扼腕叹息。墨点推了推庄遥:“关键时候,你怎不中用,若能略加绵力,兴许独夫早除。” 庄遥当即一把把墨点推翻在地,痛得墨点哇哇叫。 庄遥无辜地摆摆手:“喏,当时我使劲如许,周身之力,你若嫌我绵软,缘何现在趴在地上吃土?” 公子卬若有所思,折了一根木枝,就在地上作图。 只见他先绘制一个菱形的矛头,一细长杆身,又在金属杆前端,添画一圆球。 “若是投矛能在此,箍一金属空心圆球,以为配重,将投矛重心向前改进,或许宋公业已一命呜呼。”公子卬写道。 公子卬所描绘的,其实正是古罗马人曾经使用过的重型标枪——皮鲁姆。这玩意在六百年后,会称霸旧大陆的西部,为罗马帝国在地中海之滨开疆拓土。 墨点一眼就看出配重的妙用。“哎呀,我怎就不曾想到呢?只一铜球,威力立见倍增。”想到此处,墨点不免对公子卬高看一眼。 技术这个东西,内行视之,不过一层纸。墨点终究只是一介工正,在后方不受烽火的洗礼,虽能够主持制造朝廷的军械武器,但是终归是来图加工而已,并没有自己独门的设计。公子卬随随便便的改动,只叫他大呼绝妙。 一个不成熟的想法窜入墨点的脑门:“或许不用召请公子杵臼,三公子倘若果如那小厮所述不痴不傻,善谋通道,仅借三公子之力,事或可成。” 庄遥想得比墨点益加深远。 “大敌当前,大公子血战,二公子惜身,唯三公子在大公子之侧。论勇气担当,三公子比于二公子,如皓月之与萤火。 宋公御倒行逆施,欲有为于国家,反荼毒于社稷。足见,圣人当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若是拥哑巴公子为国君,对于民众而言,会不会是愈好的选择? 毕竟哑巴表达不易,多三思后行,行不言之教。” 俄尔,庄遥把这些想法统统压在脑后:“过虑矣。眼下乌有攻打宫门之手段,言宋主之更迭,为时过早,有此功夫,诚不如先动脑子把戴春风捞出大狱再说。况且拥立之功,于贤能之人,不过粪土。” 第二个探子来报,先君王臣经朝堂议定,谥号为成。先君王臣如期将在四月十一日下葬,亦即头七后的第二天,届时,丧期一过,牢狱之中的犯人均将于睢水之滨,尽数处死。 按谥号法,安民立政是为“成”,标准的美谥。宋成公在位一十七年,国泰民安,休养生息,上能和睦公族公室,下能抚慰生民七十万,“成”之一谥,实至名归。 至于第二则消息,墨点直接拔剑而起,低声咒骂:“荼毒国人,昏君一如商周狡童!” 狡童,在殷人口中,专指纣王。 庄遥冷静指出:“时不我待。眼下派人延请公子杵臼,往返不及。国都之内,高门大氏,譬如华氏、乐氏之流,于我等升斗小吏,素来有门户之见,求之不能。以我观之,为今之计,只能仰仗三公子一人而已了。” 庄遥转向公子卬:“情势如火,敢问三公子,是否通晓金鼓之用?可曾习得阵战指挥?” 公子卬托小厮之口回答道:“实话实说,阵战、金鼓,委实一窍不通。” 所有人眼里的光芒为之一弱,大失所望。 “真是靠山山崩倒,靠水水断流。既如是,我等只能自己筹谋。”庄遥吐槽道。“现在工坊之间,有多少力量愿意加入举事?” “工匠五百余,均有父兄蒙冤在狱,如能救出狱中五百余,可得千人。” “武器如何?” “剑两口,你执一,我执一,斧二百,木工所用的凿子、锛子、斧子,还有烧火棍倒是足用。你们染坊呢?你们不是多人习剑么?武器不少吧?” 庄遥瞪大了眼睛:“开甚玩笑,染坊的匠人无人入狱,缘何愿意参和进此等杀身之事?” 沉默。 他们的对手,宋公手里的武装力量,大家都一清二楚。左师五十乘,右师五十乘,还有宋公的禁卫军——贰广,五十乘,此时未经历春秋晚期的军队改制,宋国一乘兵力包括甲士十人,无甲二十人,总计三十人,其中有三名披甲是车兵,一御者驾车,一车左射箭,一车右长戈护车。 总而言之,五百人的对面是一百五乘,四千五百人,还得算上司寇衙门的百余舆人。 墨点把心一横,率先打破沉默:“敌在明,我在暗,敌用昏,我用义。索性明天,众人秘密集结于城南之工坊,比及人齐,直奔司寇衙门所属的牢狱。我前方开路,仗着局部人多,先宰了司寇薛桧,解救狱中父老。 进而向北,攻打北城门瓮城,夺门而出。倘若天道眷顾,众人用命,仓促之间,两师多半反应不及,我等或可全身而退。” “时间又待如何安排?” “申时动手,可也。”申时即下午三点到五点,墨点估摸着说:“预计黄昏能杀至北城门,众人抵达北门,各自逃命,夜色以为掩护,骑兵车兵未必敢追,夜黑天高,拍马追索,一旦失蹄,多半折了脖颈。谅他肉食之人,也不敢行险换命。” “墨工正之才智,止步于此尔。”庄遥嫌弃道。如此谋划,当不得上品,能否成事,全凭运气血勇。墨点不过匠人之总,庄遥不敢对他奢求太多,若是身侧有郑庄公那般人物指挥就好了,郑庄公的指挥总能发挥部队的最大力量,以寡克众,不论对手是戎狄还是周天子。 “庄染人又有何高见?”墨点反问道。 庄遥摊了摊手:“本人不曾打仗,只做品评尔。 人之才智,在乎世事磨砺。木工数作,有灵感于木工。染草多浸,有才思于颜色。临阵而斗,方通机宜之部署。 我未历战火,拍额所思,大约贻误众人。” 沉默。 “三公子认为申时发动不妥,三更用饭,五更行动会更好。”小厮蓦然出声,转述公子卬的意见。 “三公子不是对金鼓、阵战一窍不通吗?”墨点疑惑道。 “三公子说,政变非为阵战,安能用金鼓?” “那三公子有政变经验吗?” “三公子说,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权作纸上谈兵,诸位能鉴则鉴之,倘若言之不当,请勿怪罪。” 墨点转念一想,也对,宋国上一次政变还是华御事他爷爷干的好事,至今业已几十年载,两代人光阴,眼下参与过政变的人,放眼宋国,不说风毛菱角吧,也是空空如也。 墨点暗中猜测公子卬兴许在故纸堆中,浏览过前人政变的记述,大小也比自己两眼一抹瞎要强上许多吧? “公子不必自谦,但且尽述,莫要藏私。” 第十七章 运筹(重写版) 众人之中,墨点威望最隆,庄遥虽然有谋有力,但平素做派,放浪形骸,使人敬而远之。道一声“尽述”,做一言请教,众人关注的目光,尽数挪移到公子卬弱冠的面庞之上,这个嘴上无甚胡子的青年,仿佛置身于镁光灯之下。 上一次这样的经历,似是在论文答辩之时。 “诸位且稍后,容我三思。” 公子卬唯恐思虑不周,在心里把朦朦胧胧的想法整理一二,又搜肠刮肚,把从小看过的书籍、电影中出现过的政变,统统从脑海最深处,腾出殆尽。 我无智,但可立于巨人之肩膀。 第一个入脑的,是司马懿高平陵之变,三国之事,耳熟能详。 第二个蹦出的,是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张建亚导演的《贞观之治》将玄武门的种种细节,铺陈再现。 第三个则是逼迫武则天退位的神龙政变,以及接踵而至的景龙之变。 …… 公子卬写的宋篆,并不圆润,反而颇有楷书横平竖直的影子,众人看他的文字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不适应。 “五更启动的好处就在于,可以攻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玄武门之变就是这个时间发动的,朝阳未升于地平线,而启明星的幽光又足以借用,两师营地此刻正在酣睡,司寇衙门也不过徒有值班之人留守而已。众人对此绝无异议。 但是墨点对申时出动,黄昏而走的方案念念不忘:“但若白日举事,撤退路上,又如何摆脱车马追击呢?” 公子卬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墨点的幻想:“黄昏出逃,下之下者也。工坊之人,世居商丘城中,劳形于木刨铜铸,鲜有独立出城之经验,野外生存之能耐。遑论往返楚丘。白天出城,尚且不辨南北,迷途半路,夜盲行军,伸手弗见五指,走失者,我料定十之八九。 走失之人,荒野求生,若非训练有素,绝对九死一生。饥馑不知觅食之人,有之;遭遇虎狼而不能自保之人,有之;夜冷天寒,耗尽引火之物而染恙之人,有之。 楚丘在北,天高路远,绝非朝发夕至之里程。一日一夜之后,丧生者又有几人?众匠户为救家人五百而起义愤,倘若途中丧生者大半,岂不是委屈?” 众皆以为公子卬所述在理,晚上乱跑,既缺地图,也没帷帐,更无备粮,能认路之人,了了几人而已,白天尚且能带队而走,倘若像墨点规划的那般,出北门抛下建制,分手逃生,那跟各自分“首”也没甚两样了。 “白日车马来追,如之奈何?”墨点想不到除了夜色,还有甚么摆脱追击的办法。 公子卬用食指示意他噤声倾听。 “其二,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公子卬毫不客气地剽窃了论语:“一夫持刃,十个以木工锛子为械的工匠断然难以抵挡。此非搏命,而乃屠杀,即便有救父援家之义愤,也是徒然。” 公子卬借鉴了高平陵之变的故智,司马仲达将本就捉襟见肘的死士,分兵七路,最委以重任的一路就是攻打武库的心腹。 “行动最首要的任务就是奇袭武库,打下武库,五百工匠即刻被武装起来,战力陡然飙升。相反,武库中的弓箭、战车除了墨庄两人所用之外,余者均被付之一炬。敌人的追击力量,霎时间被肉眼可见地削弱。 此时再攻司寇衙门,一如泰山压顶之势,猛虎搏兔之威,易如反掌观纹。” “不愧为公室之胄!”墨点地思路一下被点亮,心细如发的他转瞬又念及此策的弊端。 “武库重中之重,攻打难度远胜于司寇衙门。守备精良,克之艰难,耗时不菲。倘若攻之不顺,陷入拉锯,城门守卫即使闻讯,加强戒备,那么夺门求生,怕是难上加难矣。” “所以我等须提前分兵,围攻武库同时,夺取北门,确保生路畅通无阻。我意将人分作三部,一部为战斗部,先取武库,再劫大狱;一部为夺门部,尽缴北门之械,以待来人;一部为纵火部,阻碍援兵道路,切断往来通讯。” 高平陵故事珠玉在前,公子卬尽抄答案。作为反面教材,唐时景龙之变,太子李重俊猥集兵马于一处,不晓争分夺秒,不用分兵之策,以至于错失时间窗口,即使格杀武三思,也难逃兵败身死,终为前车之鉴。 “此外,墨工正的进攻路线也大有问题。工正原意从城南工坊一路北攻,窃以为不可取。”古来城市规划,讲究尊者在北,坐北朝南,故而宋宫在北,一众衙门部署偏南。 “城南有左师、右师驻军之处,与工坊相之不远。一旦街头鼓噪,惊动两师,未及武库,有被两师缠住之虞。武库在北,只因宋主须防备两师之将。譬如右师公子成若有一日,志比寒浞,并行篡逆,宫门御士也能先行一步,控制武库。 我等若改攻击路线,先提前散匿于城北民宅,次日先声于北,动武时间则益加充沛。” 墨点不假思索道:“如此一来,岂不惊动宫中御士?” “若宋公安康,确实更易引动御士,但如今情势易也。”高平陵之变能轻松占领武库,与魏帝、曹爽出城行猎,无人有权调动禁军不无关系。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今昏主尚在病中,孰人能主事大局?” “善哉。”庄遥思维敏捷,一点就透,抚掌而赞:“若无宋公命令,众御士料想不过自守之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唯谨守宫门而已。” 庄遥早就洞悉了御士们的尿性,当他救援公子江,抵抗追击时,一群御士,只消三言两语,就能唇退之,呵,心思活泛的肉食者。 庄遥更进一步指出:“攻打武库时,两师在接到明令以前,亦会拔剑四顾而心中茫茫然,如坠迷雾。” 殷宋在设计卿大夫制度之初,就把都城卫戍拆分成左、右两师,旨在防范反逆,使之相互制衡。倘若两师无令自动,哪怕事后剿灭反贼,也会因为逾制越权,遭到追究与猜忌,甚至于杀身灭门之祸。 玄武门之变时,长安城南禁军就原地蒙圈,无所作为,究竟是不能动,还是不能乱动? 讨论至此已深,众人士气大振,原本正襟危坐的听众也有暇调整姿势。 墨点不再对攻打孤立无援的武库忧心忡忡,转而问计于如何对北城门一击得手。 宋都商丘的城门设有瓮城,四四方方的场地。在矩形城墙之顶,各建四个城楼,足令弓箭手藏身其中,发矢投石,城门内外两门,防外而不防内。 瓮城亦如是,城中人可沿阶梯,拾级而上,瓮城设有五星池,存有雨水,贮有水囊,以猪尿泡、兽皮缝制而成,故而火攻不能。 虽然甲士不避矢石,披坚执锐,向上仰攻,瓮城不难得手,但攻门之人可来不及获取武库之辎。如果无甲无弓强攻瓮城,绝不可谓之以战术,而乃行为艺术。 公子卬一语点醒墨点:“再坚固的城门,掌握钥匙的,终将是有血有肉的人。” “是极,是极!”墨点想起宋公御不久之前,还清洗了宫中一干耏氏御士,而把守城门的门官,也恰恰是耏氏一族之人。 “弥远舌动之!” 最后的疑问是,纵火部该如何迟滞潜在的对手? 公子卬建议使人推倒房屋于必经之处,再行纵火,使两师、宫门增兵的必经要道上被火焰拦截,如此一来,定能使两师、宫中仅有的少许车兵骑兵为之却步,望火兴叹,徒呼奈何。众人出城后,再点燃北门,绝断追兵,确保无后顾之忧。 众计议定,后续工作就转由工人中最有威望的墨点着手组织落实了。墨点摊开地图,图形虽然以现代人视之,抽象至极,没有比例尺,缺少图例,但除了公子卬这个异时空的旅人,余者竟理解起来毫无障碍。 何处纵火、何处行军、何处藏身,墨点一一规划完迄。 夜入已深,夏蝉啼叫不休,却显得一片都城愈发空旷寂静,公子卬从噩梦中惊醒,脊背汗出如浆。他实在无法忘却,政变那日,伯兄当面杀人,喷涌而出的殷红、惨白的脑浆、散落满地的断臂残肢,反复出现在梦境之中,挥之不去。 穿越以前,哪怕烹饪一锅肉蟹煲,他一定先用冰箱冻毙青蟹;每每做酸菜鱼,持刀片黑鱼,尚且被死鱼肌肉的抽动,惊吓得握不住刀把。大好活人在他面前,如鸡鸭牛羊一样被干净利落宰杀,如何不令一介小资心悸不已。 第十八章 武库(重写版) 时间流转,大战前夜,火焰劈里啪啦地燃烧着,公子卬、墨点还有数十匠人们围坐在火边。火焰仿佛一个醉汉,晃晃悠悠,忽高忽低,温热的红光忽明忽暗地照在神色紧张的众人的脸上。 再过半个时辰,血腥的杀戮,阖城的动乱就要爆发,许多匠人捏紧了手上的木矛。木矛是近日突击打造的,握紧它的手,却在止不住地打颤。 屋内只有墨点镇定自若,墨氏大小也够得上公族的阶级,墨点上学时,没少学杀人的技艺,射、御、技击均是士人的基本技能。士人也有士人的休闲方式,练剑、打猎、看女团跳舞——春秋的女团人数多为八的整数倍。虽然不曾杀过人,但墨点手刃的虎豹豺狼不在少数。 反观在场的众人,老实巴交的匠人,一辈子不曾见血,一水的武器也不曾施展过,兴许家里的婆娘还比他们更出息些,毕竟女子庖厨,免不了杀鸡宰羊。 令人窒息的气氛就仿佛阴霾,沉积在他们心头,寂静森然。 有人咽了口唾沫,出声提议道:“不如龟卜,一试成败。” 附和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心里空落落的人,更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理由来填补他们为数不多的底气。 龟板、蓍草等卜具被恭恭敬敬地摆放在案上。匠人们战战兢兢,祈求着天帝保佑他们的义行,火焰照耀在一张张虔诚的脸庞。 蓦地,公子卬飞起一脚,直接把卜具踢翻,众人皆有愠色。墨点会意,道:“占卜本是为了决疑。如今势在必行,毫无犹豫的余地,何必占卜?倘若卜而不吉,莫非诸位就不干了,坐看狱中的父兄十一日断首睢水之滨乎? 以区区之身,抵抗暗无天日之世道,何其难也。如若有人现在要推出,我绝不阻挠,只求退缩之人,万万不可泄密。” 匠人被激道:“工正尚且不退,何况是父兄在囚的我呢?工正莫要看不起人!” 启明星出现在西边的天空,墨点起身:“诸君,是时候了。” 战斗部的匠人一人口中衔住一横枚。 纵火部的匠人一人取走一个火把,燃烧的火堆很快变成土灰。 房门被打开,几十个大汉大踏步出门而去。借着启明星的微光,远处一队队长龙汇聚而来。战斗部的和战斗部并肩在一起,纵火部的和纵火部汇合,而庄遥则扶剑带队夺门。 庄遥点点头就出发了。忽而一阵怪风吹过,纵火部的火把顷刻之间,齐齐熄灭。突生的变故让众人不知所措。 此时宅中预备的火种已然熄灭,纵火部不得不赶紧从怀中掏出燧石、艾绒,一个劲地击石取火。 战斗部的人不由得停住脚步,不详的一幕,令所有人脊背发凉。 击石取火和钻木取火一样,同为石器时代的古老生火手段,两块特定的石头相互摩擦碰撞形成火星后,落在易燃的、艾蒿制成的艾绒上,进而燃烧。 数十人的击石声是个不小的动静,在万籁俱静的五更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击石的成功率与石头的材质有关,这批石头显然质地不甚出色,点火率低得令人发指。 工人们只能在一旁干等,惴惴不安。 东周中期处青铜世代之末,纸张尚未腾空出世,火折子的前置科技尚未点亮,火柴的发明还有十二个世纪好等,火寸条也滥觞于有宋一朝,况且手中缺乏硫磺,即使公子卬有心突击研发上述科技,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那周代人是如何引火的呢?答曰:阳燧。这是小小一面青铜镜,凹面。 只消有初中的光学知识,即知金属的凹面镜能把阳光汇聚于一点,进而点燃引火之物。可时值五更举头不见日,如之奈何? “若是有铁器该有多好。”公子卬忽有所感。 有铁就能制造火镰,兼以火石、火绒,打火科技就抵达封建时代的顶峰了。 依稀记得有一部记叙英军入侵西藏的电影,《红河谷》,剧中英国佬与藏民相互交流取火之道,一个用打火机,一个用火镰,公子卬对此记忆犹新。 且不说铁能否取火,纵然能取火,将何处获取铁?莫非要舍近求远,赴雒阳摸金乎? 眼下冶铁之术不曾有人掌握,但人类已经对铁这种罕见的金属有所了解,进而发明了“铁”之一字。 自然界的单质铁多来自星球的核反应,不远万里,莅临地球。此等天外来物,凤毛麟角,时间仅有的铁被打造成明器,随周天子以及屈指可数的诸侯风光大葬。取道雒阳掘坟盗墓,作摸金校尉,只为一火镰,委实骇人听闻。 一次、两次……一个击石者越打越着急,一个用力不小心,石头打在自己的指节,他的面色痛苦地扭曲起来,却又不敢大声喊疼。 其他击石者也因为紧张过度,频频失误,整个队伍因此瘫痪在十字街头。 耽搁了大约一刻钟,纵火部才重新出发,战斗部的众人被不详的预感笼罩。陆陆续续,街上传来叫骂声,那是在睡梦中被此起彼伏击石声吵醒的不明真相之人。 墨点和公子卬总算抵达武库,从街角窥视武库大门,放哨的士兵兢兢业业地耸立在寒风之中。众人见状心里又没有底气了,有人又开始紧张得按压自己指节,骨头与骨头之间肌腱迸发出清脆的震动声。 放哨的士兵耳朵一竖,疑惑而警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伸了过来。 公子卬的心尖打颤,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这帮心中无胆之人爆发出炽烈如火的战斗力。 壮胆……他急中生智,陡然间想起了纵横武林广场的大宗师陈鹤皋。 “嗷嗷嗷!”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中,公子卬蓦然发出疯狂的狗叫,抄着锛子,无所顾忌地向武库冲了出去。 忘乎所以的叫声令肾上腺素急速分泌,原本僵直的身体一瞬间被热血灌注,迟疑、恐惧转瞬之间被挥之脑后,力量源源不断地从脚底奔涌而出。 一声狗叫,千万声狗叫,低落的士气被点燃,武库的士兵惊讶地看到无数身影从可疑的角落闪现而出,有样学样,此起彼伏的狂吠犹如怒海卷起千堆雪,排山倒海地向他拍来! …… 宋宫。 宋公此刻酣睡如牛。虽然遭遇刺杀,宋公依然在养病之余,主持政务,不论左右怎么劝谏,宋公均以周公捉发自勉。宋公的头等大事,即是伯兄成公的葬礼。 宋国的葬礼血腥无比,必以活人陪葬,大小奴仆上百人均要用来成就这场残忍的盛典。明器也是葬礼麻烦无比的一环,玉璧、玉戈、玉钺丶玉蚕、玉玦丶玉覆面,铜簋丶铜盉,宋公都一一过目。依照殷礼,坟上种松,葬礼演奏音乐《大濩》和《晨露》,宋公遴选了国中最挺拔的松树移植,宫中乐师在宋公面前排练了一次又一次奏乐,以避免任何可能的纰漏。 公子江的叛乱,虽然已经被扑灭,但是公子江仍然未被抓捕归案,刺杀宋公的凶手也不曾落网,司寇在宋公的支持下,扩大排查范围,挨家挨户审查,审查结果的报告,宋公也要亲自过问。司寇甚至指出,两师也有可能是藏匿公子江的窝点,在捕风捉影的证据下,宋公批准了司寇对两师营地的搜查、监视,搞得两师极为不爽,不被信任的两师官兵纷纷怨声载道,右师公子成甚至上书司寇也难逃藏污纳垢的嫌疑。 公子成反唇道,自己是宋公御未出五服的亲戚,高贵的公室怎么可能被公子江收买?而司寇本是低贱的士人,卑下的出身更可能被三瓜两枣收买、诱惑。 宋公宁可选择站在司寇这边,哪怕弄得满城惶然也要把公子江的党羽一个不漏地揪出来。 长时间的带病工作让宋公身心俱疲,好不容易休憩一番,又被司宫唤醒。 逃兵来报,武库失守,宋公大惊失色。 “孰人反?如今情势如何?” 逃人一问三不知,只是磕头请罪,哀求宋公发兵。 “贼无车兵,约莫数百,君上发贰广御士,必克。” “万万不可!”司宫竭力阻挠:“形势晦暗不明,理当以谨守宫门为要!”他主张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宋宫不被攻破,总有办法秋后算账,眼下确保宋公的安危才是第一要义。 “城中内乱自有左师、右师来平定,宋公只要派使者差遣公子成、公孙友即可。倘若贸然空营出击,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宋公危矣。” 宋公对龟缩宫中,坐观成败的策略不以为意,如此做派,只会让天下人耻笑他宋公无胆,岂不令昔日之威名扫地?可是时下病体难以驱驰,需要留守御士拱卫左右,遂打算分兵。 现在御士的组成分为两种成分,其一是宋公的长丘旧部,忠心耿耿,战力爆表;其二是先君留下的御士,足不出都城,未经战火淬炼。 “不如令长丘出身的御士,把守宫门,而成公朝的御士老人奉命出击。”司宫提议道,既不失宫门安危,又有裨益于扑灭反乱。 宋公许之。 第十九章 变数(重写版) 庄遥的队伍一路冲到瓮城,也没有遇到有效的抵抗,甚至没有人来得及发出示警的呼喊。 “文恬武嬉。”庄遥吐槽道。一十七年的和平让城门的防备松懈无比,按照规定,守卫应当枕箭筒而睡,一旦敌袭,也足以第一时间惊醒,城墙上应当有明暗哨位交错布置,随时预警可能发生的危机。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部署。甚至值班的门守一手抱着长杆的武器,屁股下垫着聊且保暖的枯草,身上盖着裘衣,呼呼大睡。 当庄遥把出鞘的短剑架在门官的脖颈之上,门官仍然打鼾不止,丝毫没有感受到金属冰冷的寒意。 “耏大夫,大梦将歇。”庄遥用剑背粗暴地拍了拍门官长满赘肉的面颊,酣梦的涎水从嘴角流出,门官方才幽幽地睁开惺忪的睡眼。 青铜的寒光照在双眸之上,门官一个激灵,瞌睡顿消。他正要大呼求救,庄遥阴恻恻道: “耏大夫,你也不想自己的妻子年纪轻轻守了活寡吧?” 门官吞咽了一口唾沫:“你待怎样?” “召集你的人,至此,一一缴械,由我的人控制城门。” 门官一一照办,几个城门守卫意有踟蹰,庄遥威胁道: “诸位,你们也不想自己的上官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吧?” 门官也配合地嚷嚷:“我是耏氏的嫡子,你们都是家父分配给我的门客,我要是没了,家父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等效忠我家,又不是效忠国君!” 一个守卫迟疑道:“可是,事后国君万一追究起来,主上难保不被罢官夺职呀!” 门官大骂他愚蠢:“每个月才几石的禄米,值得拿命去置换么?况且我祖上为国家立下大功,一代人把几代人的功勋都立下了,难道宋公还会砸了我的铁饭碗不成?” 自家少爷都这么交代了,守卫们自然乖乖束手就范。庄遥轻易派人掌握了瓮城进出的关节,又令人在入口处准备干草枯木等一众引火之物,击石取火,在火盆中保留火种,随时待命。 …… 公子卬只感到热血沸腾,武库的守卫在一阵狗叫冲锋中灰溜溜地四散而光。神经病一样的狂吠对震破敌人的胆魄有出乎意料的奇效,敌人无法鼓起勇气和一群禽兽一样的对手争强斗狠。 哼,承平日久,武库守自诩清闲衙门,平时清点入库,战时分发械器的公务员,怎料有朝一日,首当其冲?历史上也绝无先例。 公子卬兵不血刃地打开武库。墨点搜出一辆战车、四匹驷马、一身甲胄、一张长弓和一袋箭矢;公子卬挑选了铠甲、佩剑和铜矛;匠人们也获得了趁手的装备。 鸟枪换炮,锛子,斧子,凿子,丢了一地,率先完成披甲的匠人甚至有闲暇交头接耳。 “原来打仗也不是很难,把自己当成狗,敌人自己就会乱了阵脚。” 火光冲天而起,除了墨点,再没人会驾车、骑马、射箭,为了避免资敌,武库余下的物资均被付之一炬。 队伍从赤红的热浪中开拔,浩浩荡荡向司寇衙门进发,沿途,不断有要道被点燃,被推倒的屋舍嘎嘎做响,木材不完全燃烧的声音劈里啪啦。 司寇衙门的门环上,是一只狰狞的兽首。料想远处肉眼可见的火光,是个人也知道都城出现了骚乱,司寇衙门大门紧闭,内无声息。 “只有几个值班的舆人和了了不多的狱卒,堕落贪婪之辈,可一举成擒。” 墨点大声地给众人大气,匠人们信心十足,人人自信胜券在握。 墨点指挥队伍,拆来房梁,对着大门就是一顿冲击。 突破大门的一霎那,五辆战车,数十名陌生武士骤然杀出,撞门的匠人首当其冲,一手长戈劈头盖脸地向他当头招呼。怀中抱木的匠人甚至来不及捡起武器,战车的卷镰隆隆而过,宛如切豆腐一般,把他们的胫肉切成臊子,灼热的鲜血沾满了车轮。 战车从中间豁然杀出,先后成纵队。为首的战车上,司寇薛桧赫然出现,大呼酣战,一手长戈挥舞得虎虎生威,一旁的车左张弓搭箭,挺身站立,在疾驰的战车上疯狂输出。 司寇手下的武士一直维持着高强度的射击频率,两侧的匠人们无不瞠目结舌。 为什么司寇衙门有这么多战车?这么强的武备?难道是消息走漏了? 穿阵而入,透阵而出,战车所过之处,无不是哀嚎阵阵。墨点的人呆若木鸡,初次见血的工人们,无一不是口中无唾,手中拿不稳武器,两股战战,甚至来不及发出刺激大脑的狗叫声。 “诛灭昏君,靖难戡乱!” 司寇见一波冲击杀伤甚爽,得意洋洋地大喊出声。墨点闻声惊愕不已。 “怎么回事?司寇要杀昏君?什么情况?” 短暂的上风后,司寇无意间瞥见惊异不定的墨工正和被鲜血残骸震慑的公子卬。 “怎么回事?他们怎么在这?”司寇也讶然。 城内杀声大作,薛桧原以为是华氏大兵开到。按照当初他与华御事的约定,一旦战起,他就从城中杀出,里应外合攻破都城。眼下城内处处烽火,正当其时。此所以司寇衙门私藏甲士。 “莫跑了司寇!” 墨点拉开弓弦,决然反击。短暂的僵直之后,墨点也甭管许多,放下思绪,专心射击。司寇终将是所有人的敌手,宰了他总归是计划的一部分。 追风的箭矢没能射中,被车厢两侧的青铜护具格挡。差点被流失夺命,司寇也一身冷汗,催促御者纵马驱驰。 沿途的工人们,均不是战车的一合之将,飞驰的战车在街道上肆无忌惮。一个工人鼓起血勇,挺着长矛抵挡在战车前,试图用命,带走一匹驷马。 司寇把修长的车用铜戈向前一指,一寸强,一寸长,工人的矛未及马身,就被扎了个对穿,司寇熟练地一拧,一拉,戈头转出一个偌大的血窟窿,就把铜戈轻松从肉体中拔出。 工人见状无不愤慨,可是战车已经载着尘土滚滚而去,追之不及。再过一阵,司寇从远处掉头,杀气腾腾地奔驰而来。 “可恶!”墨点又是一箭落空。 平地射杀车上的甲士委实不易,五十米开外,即使射中,也因为距离太远无法穿甲;五十米内发矢,射击的窗口也实在太短,奔腾的战车时速二十,留给墨点出手的时间不多。箭矢在空中飞行的速度约有六十米每秒,墨点还要估算速度,计算提前量,稍有差池,就会虚发。 工人们无可奈何之际,熟悉的狗叫声又从公子卬喉头响起。目光不可避免地被公子卬吸引而去,司寇再次携着滚滚黄尘奔来。 “三公子,危险!” “三公子,小心!” 四面尽是焦急忧怀的呐喊。 公子卬站在路中央,一身白甲,右手持矛,两腿前后分立,左腿伸直。他长吁一口气,放松自己的左臂,向下伸出大拇指,垂放在躯干的左侧。 司寇的身形在瞳孔里逐渐放大,得意洋洋又欠揍的嘴脸愈发清晰,一支箭矢射在公子卬跟前,他视若无睹,把力量凝聚在右半身,通过核心肌肉,把下半身的力量传递到上身,右直臂加速,手肘内抬,高过双耳,胸大肌一个使劲,手肘在最高点释放,手中的铜矛凌空飞出,迅如闪电。 飞奔的驷马丝毫不知危险将近,笔挺挺地向前迈开蹄子。随着三声哀鸣,一匹驷马的前胸被刺了个对穿,此为马之心肺所在,顿时鲜血喷薄,驷马呜咽一声都发不出,轰然倒地,同车的另外三匹驷马齐齐作声,战车霎时间失去平衡,斜斜翻到,车上的御者、车左和司寇被惯性力重重甩出,砸在地上七荤八素。 “嗷嗷嗷!” 公子卬抽出短剑奔向司寇坠处。 “我今日落到这亩田地,伯兄惨死,都是这厮构陷!”公子卬怀着满腔仇恨,大踏步上前,司寇来不及做出任何抵抗的姿势,锋利的剑尖已经贯穿铠甲,戳在司寇的肺叶。 殷红的血,宛如小溪,从司寇的口鼻、甲胄处涓涓淌出,温热的液体将公子卬的下履浸透,公子卬满眼都是近在咫尺的猩红,司寇痛苦而狰狞的眼神直直盯着他,宛如修罗。 从未杀人的公子卬魂飞魄散,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四周的工人们见状兴奋地大呼,有样学样把余下的车兵纷纷斩落。 第二十章 脱身(重写版) 轰隆一声巨响,一名纵火部的工人把自己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屋舍推倒在路边,在无边的晨光中,撩起一阵火红的光芒,半个眼球都被绚烂的红光所笼罩,火舌沿着梁木奔涌,像洪水席卷八荒,像蛟龙腾挪四野,街道被印染成红彤彤的。 这样的一幕,在都城内的几处关键主道纷纷上演。宋公派往两师的传令使者均被火焰阻截在半路。 右师公子成伫立在营门。他身后的一干武士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个个双眼迷茫。一个自称是司寇衙门的狱卒,跑到公子成跟前跪下。 “公子大事不好,一股贼人啸聚攻打司寇衙门以劫狱,司寇不敌殉国,贼人正打开牢门,把牢中死囚一一释放。贼人止百余,恳请公子从速发兵!” 此人周身衣物被火燎成破布烂衫,一侧身体明显有严重的烧伤,料是穿越火墙而致。 右师正要发话,远处传来一阵阵高声的呐喊:“司寇谋反,正在攻打城南的左师营地!” 右师官兵夹在两个消息中间,难辨是非。 一个声音道:“公子,一国上卿有难,我等忝为右师官兵,平定国都之乱,义不容辞。” 另一个声音则斥道:“竖子胡言乱语,司寇衙门被劫狱,与我等毫无干系,我等右师位在司寇之上,只知君命,岂能听从小小司寇调遣?” 一石激起千层浪,多日来,右师官兵早对司寇不爽,纷纷下场咒骂。 “死的司寇才是好司寇。” “要我看,司寇才是十斤骨头,九斤反骨。” “没准真是司寇谋反,万一中了彼辈的调虎离山之计,我等岂不是昏聩?” 狱卒闻言,面色铁青,只能叩头不语。 只听公子成淡淡道:“都城构乱,在宋公命令抵达之前,不可轻易乱动,以免染上是非,被人诬为谋反从逆。” 公子成点了两个部将的名字,他指着远处的火海,吩咐道:“无论如何,灭火总是没错的,你二人速速组织人手,扑灭火龙。” 宋都建在睢水之滨,家家户户均凿了水井,每一户的水井上都设有抽水的提水车,此时桔槔已经被发明出来相当一段时间了。右师官兵有人负责踩踏提水车的脚踏抽水,有人负责把水运往火场,有人负责清理火场四周的可燃之物,防止火势的进一步扩张。 终无一兵一卒向北出击。 …… “真是恍如一梦。”戴拂在城北的晨风中感慨。短短半个时辰前,他还在纠结士可杀不可辱,到底是明天被斩于睢水之滨,还是自己先行了断,留个体面。俄而,监狱外杀声震天,随后暗无天日的黑狱里爆发出山呼海啸的万岁声,源源不断的人如决堤的洪水涌入监狱,平日里人五人六,不可一世的狱卒灰溜溜地逃走,监狱里就成了大型认亲现场,父子相拥而哭的场景比比皆是。 因为会驾车,戴拂载着墨点和公子卬抵达城北,庄遥不负众望,用剑术“说服”了“察纳雅言”的门官。 在墨点的指挥在场的工人,于瓮城的南入口纵火,一捆捆干草被溶解在火色的颜料之中,热辐射把城墙烤得炽热。工人们在有序的组织下,排成纵队,从北城门蜿蜒而出,男男女女拖家带口向楚丘进发。 本来不可一世的司寇被斩落马下,原本阳寿将尽的亲人被武力营救,所有人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确确实实是死中求活。五百个平素里为士大夫阶级瞧不上眼的工人,竟然可以大闹都城,阵斩上卿,乃至于事了拂衣去,不可谓不是传奇。此战最大的功臣就是眼前的公子卬,尘埃落定以后,工人们又迸发出阵阵欢呼,这不仅仅是为了胜利的喜悦,更是对公子卬的认可,感谢他给众人带来这场传奇,一扫之前被恶政压抑的悲伤和绝望。 “威武哉,三公子!” 被众人竭诚拥戴的主角正静静地躺在战车上,尚未从大战的惊厥中苏醒。墨点凝视着公子卬的面庞,清晨的光亮洒在他脸上显得平静恬淡。 墨点若有所思地对戴拂说:“曩者,选天下之贤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一人临天下,力有未殆,又选天下之贤者,置立之以为公。贤天子、贤公既立,天下遂安。 譬如举舜于服泽之阳,以为天子,天下平;举伊尹于庖厨之中,殷商昌,为什么方今之世,举人主不以贤不肖,只论亲疏长幼? 倘若成公之后,不传位以兄终弟及,而是从公室中遴选贤能之人,我等何须冒死劫狱?” …… 宋公派出的御士在武库扑了个空,抵达司寇衙门时,伏尸满地,再闻讯向北城门赶来,为大火所阻拦。两相耽搁,工人们大多都已经拔营远去了,只留有庄遥等寥寥几人,仗着有车,大胆断后。 门官耏氏的门客已然尽数驱散,只扣留了门官本人作为人质,以免他们去而复返。 瓮城入口的大伙还在燃烧,但已经无人为之加薪添柴。为首的御士,庄遥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行刺当日,追击自己,被唇舌劝退之人。 御士氏老,是宋戴公下面的小支。甫一到此处,他就甩开膀子带头干活,征用附近的陶瓶瓦罐,组织长龙,引井水灭火。燃烧的火星不断坠落在他的四周,犹如流星四下飞溅,他甚至懒得用余光打量。 往前一步是地狱般的烈焰,身后则是朗朗人间。 宋成公在位时,御士就是一个敦厚老实之人,干活卖力,忠于职守,从不对上级下达的任务说半句牢骚。凭借服从和本分,他很快得到了宋成公的青睐。 但好景不长,宋公御上位以后,单位转瞬变天。他被打上了前朝旧臣的标签,他在贰广部队的位置被宋公御在长丘的旧部所取代。不被重视、不被信任,除了值班,再不能多见宋公一面,君主也不会如宋成公那样平日里用言语勉励自己,感谢自己忠诚的付出和几年如一日的坚守。 干最多最累的工作,受最薄最吝啬的奖赏,在派系区分中,他感受不到尊重。昔日边陲之地的武人转眼成了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明明有字,却偏偏被以小字辈的称谓所称呼。每次集中训话的时候,都说自己这些都城的兵没见过血的淬炼,养尊处优,百无一用。 御士心里憋着一团火,总想找机会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但因为性格老实,脑筋总是转得没有别人快,说话总没有别人甜,而屡屡错过机会。宋公清理耏宽之后,公子江斩手多人之余,总有职位空出来,御士却把握不住。都城出身的一些小年轻,总能比他会来事,会走动,有的甚至还会上书提意见,一个个爬到他的顶头,机会有之,奈何老实人把握不住啊。 好在上天不负老实人,机会再现。都城出乱,长丘旧部,以心腹之身,拱卫宫门不出,脑子灵活的小年轻,又念及兵凶战危,带队出击的任务摊牌到了自己的头上。虽然同去的同僚都颇有微词,但他觉得毕竟富贵险中求,搏一搏,寒衣换玉帛。 尽管同僚们忌惮贼人劫了武库,多半武德充沛,在旁摸鱼,但他手上泼水的动作依然不辍。他的动作把城墙上侦察的庄遥吓得不轻。 按照老氏御士埋头苦干的速度,没多久,这火墙就要被扑灭,驱车追逐,先行一步的工人队伍多半要被撵上。 在庄遥的极力催促下,墨点和戴拂叫醒了公子卬,手忙脚乱地给火堆拾柴。 三个大汉轮番伺候,搬空了预制的干草,还把瓮城的箭塔推倒,充作燃料,也敌不过老氏御士的奋斗。 什么仇什么怨啊,隔着火墙,三人对对面的“卷王”又敬又怕,公子卬扶着腰,在车上坐下,挥挥手,表示实在干不动了,任谁大战一场,还要高强度对垒,实在是有心无力。 城头上的庄遥灵机一动,玉音放送: “兀那汉子,可还识得我?” 老氏御士闻言抬头,虽然刺杀当日,庄遥蒙面,但是再闻声线实在太熟悉不过。 “可是彼时指点的高人?” “是极是极,足下别来无恙。” “高人此来,有何见教?”御士对庄遥的智慧和剑法颇有忌惮,不敢莽撞。 “我敬重足下是名勇士,只是你我分属不同,所以昔日兵戎相见,不忍加害。如今足下奋力灭火,我恐足下会沦为我剑下亡魂,以至于折损国家一名忠勇,实在是心有惋惜。 足下力气充沛,率众攻我之时,尚且未能伤及于我,如今废力灭火,只怕火尽之时,已不是我一合之敌,此乃以逸待劳之计也。窃为足下不取也。” 御士答曰:“我为宋主卖力,不得不如此。” 庄遥一把拎起门关耏氏,横剑于喉:“此门官也,祖上为武公效力,力敌长狄而身死殉国,武公感其忠勇,赐为耏氏,颁下祖制,允耏氏子孙,累世为城门、宫门之卫。今门官为宋公守北门,力尽为我所擒,我念其世代忠义,不忍残害,欲离城后释之。 足下若执意灭火,就是你我决死之时,届时门官必不得活,足下大抵难存,至于足下身后之人,亦多有陨落,虽依宋公令,而使宋公损失羽翼。 足下若待火自灭,我自然从容退去,再不兴事都城,足下可不费吹灰之力,收救大夫之功,宋公亦保其忠义,此所谓一举而两得,足下以为如何?” 老氏踌躇间,身边的同僚纷纷劝他,不要累死累活打水,着急去送死,能解救一名大夫,也足够交差了,莫要贪功而行险。 一些同僚对宋公颇有微词,要拼命的时候,让我们赴汤蹈火,要提拔的时候,只想着长丘的嫡系,真把老实人当牛马啊? 老氏本人也被庄遥的言辞打动:“大闹都城、行刺宋公,有这样本事的人,居然也敬重于我,在众目睽睽下,称我为勇士。” 一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兼以逻辑通顺的说辞、同僚的左右,老氏默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第二十一章 丹水桥(重写版) 夜幕降临,身后再也没有追兵,工人们虽然又冷又饿,但兴奋异常。黑暗是最好的保护伞,骑兵和车兵不可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行动。 大伙围成一个个圆圈,中间点燃篝火,既是为了取暖,也是忌惮野兽。经此一闹,工人们恐怕要闻名天下了。有史以来,国人暴动,也不过屈指可数的两次,一次是周厉王时期,不堪剥削和禁言的周国国人暴动,一次是数十年前宋人被华督鼓动,打死掀起连年战火的宋殇公。 很多人沾沾自喜,想要把这个故事讲给未来的子孙听:“想当年,你老子我就是带着一支木工锛子起兵,扬了武库,宰了一国上卿,还有能耐事了拂衣去。当时领导我们的是‘哑巴公子’、染人和工正……” “哑巴公子”成了公子卬的最新外号,若是唤作三公子,太过普通,普天之下,哪个诸侯没有三五个儿子?有什么标新立异之处呢?故事的主人公若是十全十美,难免沦为伟光正的三流文学作品,有优点有缺陷的主角才能让人印象深刻,给人以有血有肉的赶脚。 议论纷纷的兴奋劲缓过来之后,大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作响。 有人提议次日先缓一缓,先猎杀一些动物来充饥,遭到了墨点的强烈反对。 “从都城到楚丘一百七十五里。”墨点说的是周制的里,东周部队一日行一舍,一舍为三十里,所以晋文公退避三舍大概就是三天的脚程,“抵达楚丘尚有五日的里程。这五日里,身后随时会出现宋公派出的战车,所以我们还在险境,诸位暂且忍耐。” 忍饥挨饿的行军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墨点宽慰道:“其实我们不必一捱捱六天。两天之后,我们将抵达丹水与孟诸泽之交,这里只有一座桥。 数百年前,宋国为了攻灭郜国,也就是现在的郜邑,修建了丹水桥,以输运粮草辎重。如今丹水桥多为支援楚丘、抵御山戎侵略的通道,偶尔有贵人渡过此桥,来孟诸泽北面打猎行乐。 一旦我们渡过丹水桥,使人把守桥头,堆上柴火,即使千军万马相追,我等亦安然无恙。到时,也不必紧赶慢赶,风餐露宿,怡怡然伐木打猎、安营扎寨,可也。” 众心乃安,唯有公子卬一人满脸愁容。墨点以为是自己的安排有什么疏漏,请示公子卬的意见。 公子卬写道:“我面苦不是因为这个。”他长叹一声:“一将功成万骨枯呐。 一路走来,有人丧生于司寇的隆隆战车,伯兄子容伏尸于剑,左师右师救火时,大概也有人为火舌吞噬,许多御士被斩手,从此家中老幼再无柱石,都城繁华不再,可以想象得到,明日的东市一定凄凄惨惨戚戚,而我等露宿于外,饥馑于内,既无布帐御寒,也无粟米充饥,已经陆续有人染上风寒。 我们的人没有做错什么,不过苦于恶政,挣扎求活;他们的人也未必活该,许多人不得不听命行事……” 公子卬让人群再一次陷入悲戚。世道艰难,众生艰苦,活着已是沉甸甸的。 唯有庄遥笑嘻嘻,只抱怨没有紫石英、白石英、赤石等重金属染料炼制的丹药,可供食用。 “他素来这副德行。”墨点道:“当初他丧妻之时,还敲锣打鼓,放声长歌,甚至连棺椁都不曾准备,任由妻子为乌鸢食肉,蝼蚁噬骨。” “庸人何知?我妻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何必打制朽木,囚身其中?”庄遥大剌剌箕踞而坐,这在古人看来是极端无礼的行径,他却满不在乎:“死有什么值得悲戚的?高兴还来不及呢。 没有君王在上头要奉养,没有家小在下头要供养,没有一日四时辰的劳苦,死有什么值得悲戚的?” 工人不愿意迁怒放浪形骸的庄遥,只是怪罪宋公:“恨不能刺而杀之。” “哎,我等目下保存自己尚且不易,何谈其他,前途漫漫,楚丘听说有山戎出没,残忍暴虐,又有风寒,时时有卧病之危。” “依我看,若是老天有眼,早早让宋公一命呜呼,反正他无后,他薨后,无论公子杵臼为君,哑巴公子为辅臣,还是哑巴公子为君,暴政都可以不战自消。” …… 商丘。 宋成公的葬礼如期举行,鲁国、晋国等中原诸侯均派来行人吊唁。 《左传》记载,周礼天子七月而葬,同轨毕至,诸侯五月,同盟至,大夫三月,同位至,士逾月,外姻至。如果严格按照周公旦的设计,宋成公还得等上五个月,才能入土为安。 拍脑袋设计的丧葬制度,就连周王室自己也懒得执行,诸侯更没有义务陪着胡闹。姬旦老先生也许家大业大,可以获取足以冷冻保鲜的冰块,可是对于财不大气不粗的诸侯来说,保证尸体几个月不腐烂不生蛆的冰室,蕞尔小国可负担不起这庞大的开销。 成公的活人陪葬为数不少,有大夫、有仆役,睢水为之殷红,这架势把鲁国的行人吓得不轻,回去当即在史书上记上一笔:“七年,宋杀其大夫。” 次日,宋公御下令厚葬因公殉职的司寇,家属多有抚恤。公子卬被画影图形,全国通缉。国都大闹一场,司寇的职位为之一空,宋公对司寇这个职位的考量又多了一层。 没有战斗经历的司寇要不得,万一再次被人劫狱了如何是好?宋公痛定思痛,心中以为薛桧仍然不失为一个好同志,查出了公子卬公子江等一众反逆,可堂堂司寇疏于武艺,被一群宵小反杀,实在是贻笑大方。 因为没有见识过薛桧的御车、弓箭、技击,宋公并不清楚薛桧的战斗力。宋公估摸着,能被一群工人,哪怕是武装起来的工人一股聚歼,足以推断薛桧的战力之渣。宋公在长丘,是见识过承平日久,国人临战的表现的——远远不如职业士人,一到战场口中无唾,手中无力,只能跟着职业士人后面打扫战场。 司宫推荐了一批因上书而得青睐的士人,宋公拒绝了,这次他要提拔一个见过真章、饱经烽火淬炼的士人,来填补司寇之位,以免为公子卬第二所趁。 宋公旧时的家宰,管理被火速征辟入朝。管理在长丘城见到宋公使者后,拜托家司马一定好好守城。长丘城原本的兵力抵御长狄绰绰有余,然而经宋公抽调大批骨干进都城后,长丘城只剩下十乘的兵力。 捉襟见肘的兵力已经不足以弹压长丘城外的狄人了,管理忧心忡忡,可使者告诉他,宋公在都城更不好过,宋公摆明车马告诉管理,攘外必先安内,相比于长丘这样的边城,宋公宁愿削弱它,来加固统治中心的拱卫。 祸不单行,山戎的侦察骑兵在楚丘城的活动愈发肆无忌惮,楚丘的公邑大夫屡屡发来报告,催促援军。宋公连自己昔日封地长狄尚且无暇分顾,遑论楚丘。楚丘可是公子江多年经营的旧部,本就不可靠,获悉公子卬构乱后,又从北门而遁,不由得宋公不疑心。 求援的楚丘使者被宋公毫无意外地拒绝了,拒绝的理由也是攘外必先安内,气得使者不忿而去。 前任司寇丧命,新任司寇还在赴任途中,都城再没人主持缉捕大局,没人因为被指控谣言罪而锒铛入狱。 第二十二章 武功(重写版) 与此同时,公子卬大战司寇的故事悄然在民间流传。青壮妇孺关起门来,津津乐道。 笃笃笃。“安好,邻里送温暖。” 说话的是司寇衙门的一名舆人,公子卬围殴司寇衙门时,他正好不用值班,躲过一劫。他身边的同僚亦如是。虽然司寇已死,但是宋公依然催逼着他们揪出“潜伏在都城的敌特分子”。好在前任司寇入土,新任司寇未至。 手头的工作是审核城北某区域的民宅。搁在往日,舆人可以用任何喜欢的方式打开宅门,包括但不限于:踹门、砸门、破门……今日舆人一开往日嚣张跋扈的作风,只是去骗开这家六十九岁的老国人开门。 彬彬有礼的抠门,核善的语调,老头一招不慎,颤颤巍巍地打开大门,顿时为之一愣。正值饭点,一家人正在谈资,里面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倒行逆施,……大闹都城。” “活该……真是快意……不过是周厉王第二。” 小孩子绘声绘色地玩着过家家的游戏,一个扮作哑巴,一个扮作上卿,手里捏着一块小竹片,充作簪笏。后者被前者骑在地上,大呼求饶。 老头故意大声叫道:“恭迎两位上差。” 屋里的谈话顿时为之一滞,只是两个小孩子丝毫不上道,骑在上面的小孩兀自大声嚷嚷:“兀那腌臜泼才,往日里你作威作福,今日本公子不抽死你……” 老头吓坏了,生怕舆人借机发难。忙不迭把孙子哄入内宅。 舆人哪里看不出过家家的两个角色原型,这样的戏码已经成了家家流行的“剧本杀”,上一家的小孩还在哇哇大哭,抗议每次都拿到上卿的角色,被小伙伴趁机占便宜。 舆人心里一紧。老头不知自己已有统战价值的加持,忌惮于他,他也害怕老头。自从公子卬大闹都城以来,失了靠山的舆人生怕有人再出来煽动一波…… 月俸才几个钱,值得玩命么? 装模作样转了一圈,甭管有没有可疑之处,舆人竹书上记上一句“良民”,草草开溜。 军民鱼水,双方互相一阵点头哈腰。 “上差辛苦。” “都是公仆,给公家办事……商丘人不为难商丘人。” …… 夏天的一切,都是绿色的,唯独蒹葭的绿意格外盎然,丹水的蓝和芦苇的翠,仿佛打翻的水彩,交响映衬,飞鸟不经意间在丛中休憩。 公子卬业已过桥,一丛丛锥顶的帐篷安排得整齐清爽,工科男墨点仿佛对秩序有着天然的执着。帐篷如海洋一般,罗列一如原子的排列,巍为壮观。 袅袅炊烟徐徐升起,篝火四处而光,种种声响在空旷的野外传得悠远:喃喃的低语,木槌的敲击,打磨锋刃的霍霍声、马匹的响鼻和嘶鸣。 颠沛流离的工人们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心灵手巧的工人模仿着公子卬,用竹子编织成梭形的捕鱼器,置于丹水激流之处;胆子大的跟着庄遥,仗剑捕猎;健妇们在墨点的指挥下伐木立寨,一根木杆围上一圈兽皮就是简单的帐篷。 “敌袭!” 一声警报从丹水桥传来,那里正准备着干草,还没焚毁桥梁。戴拂如临大敌,在桥头摆好战斗姿态。 出乎意料,来人只有两骑,其中一人打着宋公的旗号,另一人显露着楚丘武氏的标识。 远远的,两人将马匹拴好,在众人监视下,解剑弃械以示无害。 “不才乃宋公所遣使者。” “我乃武大夫向都城求援特使。” 两人在戴拂的“护送”下,规规矩矩地向公子卬等人行礼。墨点检查了他们的印信,如假包换,他实在想不通楚丘的武大夫的人怎么会和宋公的使者混在一起。 “山戎出没楚丘,武大夫命我向宋公求援,被拒,遂返,宋公使者正好要向楚丘下达通缉令,言谈之中,颇有为武大夫不平之鸣,于是结伴同行。” 通缉令被展示给众人观看,无非是悬赏公子卬等人的首级,赏钱如何云云。 “昏君的走狗!”有人嚷嚷着要宰了宋公的使者泄愤。 公子卬连忙制止,理由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使者匍匐于地,赌咒发誓,嘴儿齁甜:“三公子仁厚宽爱,不与我等升斗小吏为难,下吏感激之至。我为宋公画影图形,不过是为了五斗米奉养老父老母罢了。 公子今日恩情,他日一定报答。” …… 两位使者抵达楚丘,公邑大夫武功,字子业。站在武功右手边的杵臼获悉都城虚弱,楚丘援兵断绝,奉劝武功:“山戎来犯,按旧例,商丘当发援兵、粮草,以抵御入寇。 《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昏君不顾华夷之辨,正欲假山戎之手而除武氏,其计之毒,甚于蛇蝎。 以我观之,不如趁势而起,广发檄文,宣布昏君弑杀先考成公而篡逆。此使所来正当其时,宜削其首,祭大军。 我等申大义于天下,公族公室必定云从。” 使者悚然而惊:“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武大夫三思。且公子江在都城时,宋公非为叛逆,此事人尽皆知。” 武功不置可否。 武功的家宰,武氏,名理工,听说后私下与武功推心置腹:“主上,万万不可听从公子私计。 二公子与宋公仇深似海,献计不过是为了利用武氏而已。 如今山戎侵略如火之势,近在眼前,舍宋公,孰人能助力楚丘御之?为家族计,不如杀了公子杵臼、公子卬,献其首级于宋公。宋公不发援兵,料是有疑我之心,若能以二首级,尽释前嫌,必能得商丘援兵。” 武功回忆道:“昔日我与子容同室学文,校场学武,倾心结交。后山戎屡屡侵犯,子容以太子之身,不避兵凶战危,浴血楚丘,并肩作战,此所谓同窗、同袍、同心之义,不可因利害得失而相负。” 武理工苦苦劝谏:“家族存亡与个人恩义,孰轻孰重?曩者,公子州吁收容郑国公子段,可有人赞其朋友之义乎?” 武功不听,闻讯公子卬将至,他出城十里迎接,生怕公子卬被山戎游骑所伤。 武功为公子卬等一干贵人,设宴接风洗尘。 肴核既尽,杯盘狼籍。武理工私下里对武功进言:“主上盛情款待,那公子卬一介亡人,却仗公子之身,不识好歹。 筵席之上,此人不发只言片语,以感念援手之恩;案上膏腴、羊羹,不喰分毫;菽豆之属,也不曾入口。 此人一回住处,反倒生火饮水,煮粟米而果脯。 他这是瞧不起主上你呐!” 武功今日也觉得不甚滋味,唤来服侍公子卬的婢女,问个清楚。 “奴婢去时,公子卬正在从墨大夫、庄大夫牙牙学语,听说是因病不能言语。公子卬每食肉糜,必用酒水同煮,称是为了去腥;每啖菽豆,必同饮热汤,称如若不然,必为人形鼬科动物。” “何谓人形鼬科动物?”武功对网络词汇一窍不通。 “女婢不知。” 武功想了想,这大概是纨绔公子的富贵病,没必要上纲上线到侮辱的地步。 眼见迟迟不能除掉公子卬,武理工在室内来回踱步。他一拍脑袋,派人去请家臣武弁。武弁身材标致,肌肉硕大有力,白色的蔽膝遮挡不住隆起的腱子肉,两臂上显露出二头、三头与三角肌,胸大肌和背阔肌,蓬勃有力。他是武氏中最强壮的武士,一身技击手刃过两位数的山戎。 “公子卬此人在都城内聚众反叛,不忠不义、寡廉鲜耻之人,如同当年的华都、南宫万。如今主上为其所蒙蔽,冒天下之大不韪,收容于客舍。宋公闻之,有覆灭武氏之念。 我苦劝主上,不听。如今武氏有倾覆之危,希望你能以大局为念,私下里为家族除此祸患。” 武理工三言两语撩拨得武弁气血翻涌。 “果真如家宰所言,我必不辱使命!” 第二十三章 山戎(重写版) 短短不到半日,武弁就回来复命。 武理工惊诧道:“公子卬人头何在?” 武弁道:“家宰欺我甚矣。我潜伏客舍之顶,亲眼目睹公子卬此人手不释卷,勤学不辍。奴仆出入者三,也不见打骂斥责相加,反而屡屡握手。” 天地良心,公子卬不过是捉手在手心写字交流而已。 但以古人观之,握手是一种表达亲近的大杀器,东汉的刘秀因之,引得南阳豪强死心塌地为之奋命。 “堂堂公室之胄,却不计下人卑贱,情愿折节相握,肌肤相触,此等仁爱之人,怎么可能是不义之徒?以我观之,多半是宋公昏聩,如狡童迫害箕子,暴虐难容微子吧?” 武弁把公子卬比作殷末三贤之二,把宋公御比作商纣王,武理工见话都说到这么份上,也不好再言辞蛊惑。 武弁啐了一口,摔门而出。奴仆的手沟壑纵横,公子卬一个眉头都没颤动,在他看来,断然不似作伪。 …… “敌袭!敌袭!”凄厉的报警声响彻在楚丘的城头,忠于职守的城卫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马蹄声、惨叫声,由远而近。城卫们惊恐地见证了城外的野人在一波气势如虹的突然袭击中,杂乱无章、跌跌撞撞地在田垄之间发足狂奔。 地平线那头,越来越多地浮现出滚滚黄尘与奔腾骏马。 “速速禀报武大夫!” 城墙上,传令兵一脚踩在同伴的脊背之上,借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一拉马辔,战马长啸一声,从城墙上沿着斜坡俯冲。传令兵小心翼翼地操控着缰绳,控制马速不至于过快。 没有马鞍和马镫,过高的速度于骑手而言是致命的,胯下一个没夹紧可能就不慎摔断脖子。 “发生了什么?”墨点正在教授公子卬宋语,商丘一战,公子卬狗叫了一天,不知不觉于舌颤音之道,精进了不少,正是语言突飞猛进的好时机。 被喧哗所惊动,墨点甫一出门,迎面撞上了刚刚磕了丹药的庄遥,后者袒胸露乳,散发覆面。 “山戎入寇!”戴拂仿佛是情报雷达,对什么风吹草动最为敏感,四人扶着青铜短剑快步向城门的方向奔赴。 “家主业已率部出击。” 公子卬一行被城门守卫拦了下来,敦请他们登上城墙。城墙上,杵臼早早在垛口观望战局。 “我等武艺不俗,何不让我等出城出力?”墨点主动请缨,斗志昂扬,却被无情拒绝。“家主吩咐诸位万万不可孟浪出城。” “凭什么?” “山戎骑射无双,诸君万一遇险,家主还要分心救援。” 这就有点瞧不起人了,庄遥满脸写着不爽,阴阳怪气了几句:“我等小门小氏,哪里有多少本事,正好见识见识贵族的手段,好涨涨见识。” 从城头俯瞰,楚丘城此番出动了整整三十乘的战车,列阵齐整,五丈高的纛旗猎猎招展,在白底玄鸟旗上,偌大的“武”字苍劲有力。 阖城的机动力量尽数在此。《管子》记载:“百乘之国……为耕田万顷,为户万户,为开口十万人,为当分者万人,为轻车百乘,为马四百匹。”楚丘的人口仅仅三千户,每户十人,其中九成九居住于城外务农,为野人,余者为城中士人、工匠,为国人。绵薄的民力只能供养三十乘的武士,每乘车兵三人,披甲步兵七人。 倘若国战,摆出堂堂之阵,每乘还可充入二十名国人。眼下山戎骑兵来者如风,不论国人还是披甲步卒都来不及动员,只能以车兵单独应对。 时值作物即将夏收之际,山戎恣意杀伤野人、践踏良田,武功目眦尽裂。如果放任山戎侵略如火,不仅珍贵的人口无法保住,还有无数人口将在这个冬季陷入饥馑。 背城列阵的战车宛如一道生命线,前头是险地,后方则是受到武力庇护的生机。衣衫褴褛的野人们见到武功的纛旗,犹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星星点点的人潮争先恐后地向战车后方发足狂奔,以寻求武士们的庇护。 城门洞开,陆续有野人被收容入城,城头的武士紧握长弓,唯恐山戎骑兵狼奔豕突,趁势掩杀入城。 对于商丘这样的大都城,人口多一个少一个似乎是无关紧要,但是对于楚丘这样的小邑、穷邑而言,城外的野人每削减十户,城内就缺少一份供养活国人的粮食。失去人口,税收就会凋零,国人产出的甲胄兵刃、长弓箭矢锐减,进而不战而不得不缩编军队。 每一个野人的丧生,武功的心中都在滴血。武氏的其他家臣亦作如是想,谁也不愿意城邑被放血,最后被山戎的骚扰活活榨干。 武功耸立于战车之上,顶盔贯甲,他的战车是全队的指挥中枢,纛旗、金鼓俱备,武弁为车右,武理工为车左,武功为驷乘。 余下的战车上,清一色白衣白甲,护佑上半身,宋人尚白,放眼望去,一片雪色的海洋。与身着青铜甲不同,这些车兵的半身甲均以犀牛皮缝制,虽然轻便,但强度硬度绝然不能与金属相媲美。 孰人不想自家部署甲坚兵利,然而终受财政所限,武功很羡慕华氏等大族,坐拥济水之上的风水宝地,农有肥田,商有水路,所用武士,人人铜甲。可惜后者根本没有义务援助自己,甚至除了按例的上贡粮食外,不曾给商丘捐输过一针一线。分封制下,君臣之间,臣与臣之间的财产关系都是这么泾渭分明。 山戎骑兵目睹楚丘兵排兵布阵,表情渐渐肃穆起来。骑兵收拢部队相比于车兵,快得不是一星半点。从城头放眼,原本还在四散劫掠的骑兵转瞬之间,犹如支流交汇于一处,止六十骑,前后排成松散的两排,马与马之间的间隙时大时小,无一定数。 虽然人数只有楚丘车兵的三成,但山戎的装备堪称精良,一人双马,人马俱甲,离谱的是马匹的头、颈、心肺处都装有青铜的甲胄,完美的铜锡配比,在五十步的距离要想一箭射死骑手、抑或是马匹的致命部位,那是相当困难的。 城头上观战的客人们初见山戎,神情为之一凝,不免为楚丘兵忧心忡忡。 第二十四章 车战(重写版) “这还是戎人嘛?”杵臼惊诧地叫唤:“商丘的精锐都不曾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吧?这些山戎什么来头?” 楚丘人答道:“山戎祖居燕山之麓,自产青铜,自成语系,擅养马、渔猎、冶金。周天子分封燕国以后,山戎势力折损大半,后又有齐桓公尊王攘夷,使山戎栖息之地减损大半。不知何年何月起,一支山戎迁居于楚丘城外的山地,如今我们唤之为戎山,彼时还未有武氏之封,楚丘之城呢。” 庄遥阴阳怪气道:“山戎被诸国打得抱头鼠窜,为何在楚丘人的调教下战马膘肥体壮,战士富得流油?” “哎。”一声叹息:“我何以得知?我等武氏为小小山戎所欺,愈发穷困潦倒,为众公族所鄙夷。奇怪的是楚丘附近,绝无铜矿锡矿,戎骑的金甲偏偏日盛;楚丘明明穷愁困窘,山戎偏偏偏爱劫掠我等,附近向氏的鞌城等封地,人众财丰,反倒无人问津。 有人猜测,系有公族与山戎暗通款曲。” “打不过就是暗通款曲。”庄遥桀桀一笑。 杵臼附和道:“兴许是山戎只侵软弱可欺之辈,不啃兵强马壮之牙。” 楚丘人赤红了脸,语塞。 公子卬瞪了庄遥一眼,为人客,受人招待庇护,怎能口不择言?他结结巴巴,艰难地尝试舌颤音道:“人……人少。” 墨点会意,点点头:“好在山戎人数不多,终能以众克寡。” 楚丘人感激地投之一眼:“多谢两位吉言。之前是我等言辞冲撞,望贵人恕罪一二。” 公子卬打蛇随棍上,捉着对方的手心写了几句体几话,引得后者连连点头。 会逢正午,盛日凌空,五丈纛旗的影子在地上坍塌成圆揪揪的小黑点。楚丘守卫不争气的肚子咕咕地发出叫唤,他们看向公子卬的表情也变得尴尬。 整顿好的戎骑好整以暇地与武功对峙,几个嚣张跋扈的山戎吹着口哨,把血淋淋的人头往武功车马的方向远远地投掷。人头落地,白色的脑浆,暗红的血色,涂敷于地。楚丘车兵人人面有忿色。 “拼了吧,武大夫!” 楚丘车兵赤眼如同玛瑙,请战声不绝于耳。喷火欲出的瞳孔一个个盯着纛旗。 然而纛旗纹丝不动,纛旗下的武功面色铁青。 等!必须等!武功不动如山。 收容野人需要时间,车兵恢复气力也要时间。出兵仓促,饭点不食,武人体内的血糖跌落到了冰点,须等胰高血糖素分泌,血糖恢复一阵,才是用武之际。 武功当然不知道内分泌知识,但父辈的战争赋予了他懵懵懂懂的经验。 戎骑小头目冷笑一声,分兵十数骑绕道抄掠,一支骑兵向尖刀一般挺入车兵的侧后,逃难的野人中爆发出一阵阵惊呼,城门入口拥堵更甚,人相踩踏者不知凡几。 机会!贼众骄狂,临阵分兵,取死之道。 低沉的鼓声在千呼万唤中乍起,纛旗前指,冲锋的号角被吹响,铺天盖地的呐喊声中,飞驰的战车卷起黄沙,如林的金色长戈直直指向嘴角轻蔑的戎兵。 在喊杀声的刺激下,驷马们显得狰狞残暴,争先恐后地迸发出体内的洪荒之力,御者们小心翼翼地操控着马辔。人有纪律,但是马匹只有兽性,无论御者们如何努力,只能勉励维持着同车的战马不至于过快或者过慢。 但不同战车的驷马,在同类嘶鸣的刺激中,难免强壮者冲锋在前,远超同侪,羸弱者迟滞于后,战车原本拉开整齐的战线,荡然了秩序。 面对排山倒海、士气如虹的冲锋,戎骑的小队长丝毫不怵,指挥若定,山戎迅速转向侧前方,迅捷如风的骑兵宛如蜻蜓点水一般,抢在战车触及之前,避过了锐利的锋芒,蜻蜓点水一般出现在战车的侧后。 一鼓作气,扑了个空,楚丘车兵仿佛一圈打在空气上。 这是山戎前所未有的新战术,楚丘兵心里都有一种有力无处使的空虚。不详的预感、紧张和焦虑,宛如瘟疫一般,从马匹扩散到士兵。 骑兵无法长期保持出发时的秩序,车兵的混乱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相对冲之后的间隙,马匹因为拖着人员和沉重的甲胄冲锋,而耗尽了绝大部分气力,冲锋中掉队的部下也晃晃悠悠地向本阵归来。马匹正在粗重地喘气,重整秩序显得十分缓慢,武功打着旗语,队形散慢,稀稀拉拉地在三番五次的喝令中试图重整旗鼓。 朝向各异、静止不动的车队,犹如待宰的羔羊。 反观山戎骑兵,虽然也曾陷入短暂的混乱,然而一阵嘈杂与喧嚣散去,犬牙交错,参差不齐的马队先车兵一步,恢复到冲锋前的松散阵型,而原先佯作分兵的十余骑也及时归队。 戎骑队正一阵怪叫,六十匹战马齐齐做出如出一辙的战术动作。戎骑队正一马当先,马速急速飙升到时速三十码,狂风贯耳,眼角生寒,当戎骑如群蝗逼近楚丘车兵五十米时,列阵未整的车左仓促地在弓箭的极限射程发射箭矢。 羽箭激射而出,洒落到戎兵的人甲、马铠上,但后者的行动毫无停滞,依旧保持着原先的进攻频率。 如果弓箭没能贯穿头盔和甲胄,身经百战的戎人甚至不会低头去看一看被击中的部位,或是去拔挂在盔甲上的羽箭。 五十米的距离,在风驰电掣的马背上不过几个呼吸,一轮箭雨未能得手。在戎骑的新战术面前,车兵根本发挥不出应有的效能。 绝大多数的战车猥集一处,位于中央的车兵因为战友的身形挡在箭矢的弹道上而没有引弓的契机,方才的箭雨稀稀拉拉,有窗口输出的车左们均位于阵型的突出部,一矢之后,他们忙不迭探手箭囊,企图挽弓再发。 但戎人岂会慷慨地觊觎他们再击的契机? 吸引火力完迄的戎骑好整以暇放缓了马速,在光滑的马背上,他们张弓搭箭,现在是他们还手的时机了。马蹄在车兵阵型的一角掠过,犹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灵地划过一道弧线,山戎骑手们陆陆续续抵近战车五至十米,松弦,继而拍马而走,把最佳射击位置留给身后的队友。 每一个车兵眼睁睁看着数枚夺命之箭,先后冲着自己的瞳孔激射而来,往往倒地的先是最具威胁的车左,然后御者、车右的胸前绽开血花,闷声栽倒。 和中原人生产的箭簇不同,山戎的重箭完全牺牲了射程,只在意破甲、初速度快。他们对距离的把握也很精妙,长戈长矛难以企及,而犀牛皮甲在此刻,于重箭而言只余下形同虚设的护佑。 戎兵的攻势如同尖刀一般在阵角划开了一道口子,短暂的休整、换马之后,骑兵再度化身三棱刺,在车阵一隅复制切角战术,楚丘车兵不断被放血。 车兵陷入瘟疫般的恐慌当中,像失去蜂巢的工蜂一样,各自为战。武功徒然地尝试一阵后,终是无能为力。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颤动着,被压制住的车兵几乎没有给敌人造成成规模的伤害,倘若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全军尽墨近在眼前。 城头观战的众人只听得鼓声戛然而止,金声取而代之,饶是公子卬一等不习金鼓之用的门外汉,也知道这是鸣金收兵的意思。 原本团作一簇的车兵四散而逃,戎骑狞笑着趁机掩杀。战车的极限时速止步于十二到二十码,强行提速,只会令四马之间的速度难以匹配,以至于有倾覆之危。骑兵的速度则足以提振至三十码以上,山戎轻易黏上落后于战友的车兵,因为高速之下松开缰绳射击容易摔断脖颈,山戎撵上对手后,娴熟地减速,使之保持与车兵一致。 颠簸的战车上,车左的弓弦也没有闲着,强烈的求生欲催动着他们不断反击紧追不舍的骑兵。山戎犹如狼群一般既有耐心,又有狡黠,一辆战车的后面,往往有不下于三四骑衔尾。 戎骑的追击愈发猖狂,乃至于抵近车左能破甲的距离攻击,吃定了楚丘兵不饭而战的绵软。周朝兵书《军政》记载,弓手发出九轮箭矢后,上肢就会力竭,饥肠辘辘的楚丘兵却在五箭之后,就臂膀发酸,肌肉充血,再无挽弓破甲之能。 “放箭!”单边倒的屠杀一直追逐到城墙附近方才罢手,随着城垛上弓手的攒射,山戎一一勒马,武功在城头的掩护下,方才脱险回城。回首西顾,遍地狼藉,伏尸枕藉。 第二十五章 马具(重写版) 一场大战,六十骑山戎打得三十辆战车,九十余楚丘甲兵毫无招架之力,一番清点,楚丘的折损人手超过了戎人战陨者的两倍。 回到城中,陆陆续续传来妇孺的抽泣,听起来还相当不少。武功的妻子眼睛也是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场。妻子告诉他,很多家属发现丈夫已经阵亡,妻哭其夫、子哭其父,武夫人许多熟识的闺蜜,都失去了家中的柱石。 第二天,悲伤的情绪扩展到了全城。拂晓的时候,一小股宋人悄悄出城,收敛死者骸骨。见到亲人断臂残肢后,披麻戴孝、大放悲声者不在少数。 城墙尚在,得胜归来的山戎不可能仗着骑兵攻城,他们大摇大摆地占领了城外几处野人的居所,尽数搜刮宋人来不及带走的粮食,屯聚一处,并在外圈构建起简易栅栏,以为警戒。 …… 战后的议事厅,气氛沉闷,人心惶惶,与会者无不忧心忡忡。 “如今之际,为之奈何?” 武功眉头深锁,山戎的新战术打碎了中原人对战车战术的绝对自信。中原人也有骑兵,士人们少时在学校也曾涉猎过骑术,但中原骑兵权作骑兵侦察之用。因为没有点上骑射的技能点,骑手们在马背上几乎没有攻击手段。 以往车兵在战车平台之上,在精度上略胜于山戎的骑射,而山戎的青铜甲防御性能略优于楚丘皮甲,故而勉强稳住,不落下风。 今时不同往日,戎骑的毙敌锋芒,回头切角的战术令楚丘车兵完全破防,野地浪战几无胜算。在想出破招的手段以前,三万野人只能避居城内。如果没有来自商丘的援手,武氏只能困守城中,坐等粮尽而死。 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六十骑不过是山戎的前锋部队,按照以往的经验,得胜的前锋一日之内,就会向戎山回信,只要获悉楚丘虚弱,三日之内,戎人的精锐部队就会动员完毕,带上粮草辎重,只需再三日,城外关键的道路就会被尽数截断。 缄默。没有人能给出破局的答案。 “戎人没有焚烧田垄。”武理工此话一出,众人愈发阴沉起来。 看来此番入寇,山戎不是劫掠、破坏那么简单。明眼人都能推测出,他们是在打田里粮食的主意,郑庄公刈粮的典故即将在楚丘城再现。 “好胆!” 如此一来,山戎主力一到,再无粮草之虞。只要围上一冬……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武理工咬咬牙,献策道:“为今之计,只有借公子卬、公子杵臼人头一用。” 与会之人先是骇然,先后低下脑门。 用两兄弟的性命,换取三万人的存活,电车难题撂给古人,古人也会犹豫彷徨。 武功摆摆手,武理工仍不罢休。 “家主,除此以外,别无他计。倘若七日之内,不下定决心,到时候戎人云集,即使想把首级送出,亦不能得志。” 武氏核心的会议,公子卬一行并未参与,他与杵臼、庄墨戴聚在一处商议。 不速之客意外闯入,定睛一看,正是昨日公子卬捉手的城投守卫。 “二公子、三公子,家宰意图加害于二位,以博取南面的宽恕,解围城之急。望公子早早脱身。” “我等不走。”回答声斩钉截铁。 守卫有些蒙圈,几个猜想从脑海掠过:“诸位放心,诸位从我把守的城门离去,家宰定无法察觉。” “足下误会矣。”墨点代众人回道:“我等所顾虑,非为此矣。我且问你,如若我等一走了之,你当奈何?” 守卫不语。武氏查出哪里走漏了消息、谁放走了公子并不困难,追究起来,后果难料。 “武氏奈何?” 没有公子的“头”功,商丘出兵的可能性愈发渺茫。 “工人奈何?” 来自商丘的工人才逃脱了司寇的梦魇,难道又要落入山戎的爪牙么? “足下别无他计,但是我等怀藏良策,如果足下能稍稍援手。” 守卫将信将疑地加入了他们的讨论。 “什么!公等欲袭山戎?”守卫一蹦三尺。 “不袭之,难道抚之?”庄遥一脸淡定地揶揄。 “足下请看。”墨点取来三件物品,皆是昨日战后公子卬设计,墨点吩咐工人打造的。 一件是高桥马鞍,先秦虽然部分地区已经普及了马鞍,有左右两块垫子,垫子的断面呈半月形,表面排列针眼状的小孔,通过腹带固定在马背上,但都是典型的软马鞍。 而墨点手中的是高桥马鞍,最早出现于魏晋时期,除了能给人稳定的依托,还能减轻马匹的不适,性能非常优越,后世武人用了都说好。 这是公子卬旅游时在衡水马文化博物馆所知。 第二件是骑矛,是在周代步兵的长矛基础上改进而来。前细后粗的矛杆、手握处刻制的槽柄、矛头处附带的插槽、矛头后梢的开翼,无一不是十九个世纪以后的黑科技。由于矛杆前端比后面细许多,使长矛大部分重量移至手柄处,易于骑士控制和掌握平衡。槽柄则使骑士在冲刺时长矛不易脱手。插槽和翼型的设计为了防止刺进人体后无法拔出。 奇奇怪怪的知识,拜某土耳其游戏所赐。 第三件,马镫也。一般认为西晋永宁二年的陶俑足以证实汉族人在司马氏统御江山的时刻,发明出了这扭转乾坤的神器。但民间的质疑声也针锋相对,因为永宁的陶俑,其马镫只有单个而非成双,有理有据地推测,单马镫应该只是辅助上马的道具,而非沙场搏命的依仗。 南京象山出土的东晋陶俑才能标志着马镫战场统治力时代的到来,象山陶俑左右皆具马镫,同时代的北燕贵族墓里也发掘出对应的双马镫。马镫的出现让骑兵的战斗力发生质的飞跃,本来人体的战争动能在百瓦级别,但是马镫让马的冲量附魔在了武器的身上,从而达到恐怖的五百瓦级别,即使是携带木矛的骑士,也能寻找甲胄的缝隙,刺入双甲贯体的敌手之躯体,夺人性命、取人首级犹如反掌观纹般轻松写意。 这是公子卬浏览穿越小说所淘。 “当真可行乎?” “当然。有此马镫马鞍,我等马速可飙至战车的两倍,乃至于三倍。戎骑速度,足下亲眼目睹,仅比战车高出五成,业已恐怖如斯矣。” 当众人把奇思妙想灌入守卫的时候,后者只感到晕乎乎。 “换而言之,得此装备,兼以铜甲,远则能射,戎人重箭十步之外无甚威胁,近则骑矛肉搏,远胜戎弓戎剑,人借马力,视世间一切铠甲于无物……” “然也。” 第二十六章 工人(重写版) 为了打消守卫的顾虑,墨点领着他来到一处空地,只见中央矗立着三个稻草人,稻草人的外面罩着三层布甲,意在模拟敌人的甲兵。青铜甲胄昂贵,为省点钱财,权作三层布甲代替。 墨点滚鞍上马,骑着兜了两圈,然后学着公子卬的调调,道:“下面是见证奇迹的时候。” 说罢他拍马加速,手里一杆骑矛紧紧夹在腋下。“中!”借着马力,骑矛轻易地撕开稻草人的重重甲胄,他把矛头高高挑起,夸耀似的打马而回,稻草人就像沙场上战败的尸体,无力地伏在矛头上没拔出来。 “强悍如斯!”撕碎三层布甲犹如探囊取物般容易,短暂的失语后,守卫激动得泪眼茫茫,“天帝保佑。我即刻动身,回报家主,请诸贤莅临指导,将车兵统统改为骑兵。一乘战车足足四匹马!如此一来,城外数十山戎,何足道哉?” “不可!” “为何,墨大夫?” “家宰必不相从。” “怎……”守卫话未出口,噎住了。家宰绝对会反对的,因为万一公子卬等借故出击,死在山戎手里,那武理工拿什么来向商丘献媚? “我等腹中早有盘算。我等拟在明日,三更造饭,五更出城,趁山戎立足未稳,袭之。到时,足下为我等行通门之便。只消证明此法,能克山戎,定能堵住某些唇舌。” “在座的五位同去否?”守卫瞅了瞅文弱的杵臼,二公子髀里肉生,与其说是参战,不如说是送死。 “本公子与叔弟不去。弥远、春风、子皙三人而已。”杵臼一副理所当然。 “听闻公子卬勇猛绝伦,曾一人敌一车,如此猛将……岂不可惜?”守卫和工人们多多少少攀谈过,公子卬大闹都城,一人格杀司寇极其同车的战机在楚丘已经传的沸沸扬扬了。 “确然不行。叔弟自病愈后,已将御术、骑术、箭术全然忘却。” “着实可惜……”守卫哀叹一声,“可如此一来,二位公子身侧,失之剑术大师,孰人拱卫左右?我是说,万一家宰心怀歹意。” “无妨,三公子说过,将搬去工人住处,与商丘工人同住。” 守卫把询问的目光迁移到杵臼的脸上。后者低下头,避过眼神的交流,低声嗯了一下。 …… 工人居住的地方,是城里临时腾挪出来的,称之为窝棚更为恰当。几根破木头棒子,支起一三角形的架子,用柴草、破毡子之类的杂物,把上边跟两边遮起来。简简单单,能起到一点儿遮风避雨的作用。当然,大一点儿的风雨也避不了,反正好过没有。因为这形状像窝头,八下漏风。 工人们热情地接待了公子卬。公子卬握着工人的手心:“处陋室如此?卬痛心疾首。” “城外樵采皆断,木料价格暴涨……只能将就一二。如能击退山戎,就凭我等手艺,大小弄个大寨,方才敞亮。 物资紧缺,还望公子与我等将就一二。” “理解,理解。”公子卬向守卫借了扫帚等物什,打扫起卫生来。 杵臼鼻子里一口闷气出门。 墨点:“二公子何往?” 杵臼头也不回:“荆棘丛中,岂是鸾凤栖息之地?” 庄遥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鸾凤?哼。” 工人疑惑道:“阴人暗算,二公子舍此何往?” “某人自比凤凰,宁可受五鼎烹而死,亦不愿与燕雀为伍。” “我闻二公子家中,并非豪奢,缘何如此?” “曩者,成公在上,自是不敢大手大脚。足下见过某鸾凤踏足工坊、染坊吗?” 工人摸了摸下巴:“细细想来,确是谈笑有君子,往来无白身。” “公子公室,一路货色。”墨点哼了一声。 “子皙莫要乱开嘲讽,三公子绝非同类!”戴拂警告墨点别乱说话。 “三公子虽心地安好,但三公子多多少少沾染了肉食者毛病。春风且看他,非热水不饮,羊肉不加酒水炖煮,绝不入口,饭前总以井水洗手,一日不沐浴,总不舒坦。臭毛病!哼。” “三公子言,喝生水或染肠道疾病,加酒水是因腥味之物不利健康。”戴拂过目不忘,记得公子卬曾经笼统的解释,但公子卬并没有把氨气、三甲胺、甲硫醇、硫化氢、吲哚的名词具体点出来。这些物质甭管说不说得清,连字都没造出来呢。 “饭前洗手只为防止病从口入,沐浴是为防止脊背生疽。”疽在现代社会不常见,但在古代可要命了,通俗一点叫脓灌疮,在后背,肿起很大一个包,肉又僵又硬,扯得整个背梁筋都疼。小孩子得了等它长得黄亮亮的,脓灌够了,用钉子戳破,把脓挤出来,便得到了痊愈,但大人要严重得多,有些人挤得嘴巴都跟着吐白沫,最后疼死了。 现代人勤洗澡压根不当回事,但古人没有自来水,洗澡少,又要经常背、挑、扛,身上勒着压着,捂了一身的臭汗,累了随便抹几下水,有时候可能抹都懒得抹。床单被褥,不拆不洗不换,各种跳蚤虱子。所以,脚底生疮嘴巴灌脓,家常便饭。楚汉的范增、唐朝田园诗人孟浩然、明朝开国第一功臣徐达……甭管位高权重、才高八斗,只要不注意卫生,一不留神就被死神提溜走了。 “拂以为,人若是虑及健康,讲究一二,无可厚非,但出于虚荣而讲究,则有悖于德行。二公子,瞧不起工人白身,自命高人一等,虚荣已极,三公子则不然。”戴拂道。 “卫国男子,阴柔为美,涂粉面庞,以你之见,虚荣否?”庄遥觉得虚荣和健康的讨论有些意思,什么话题在他手里都容易歪楼。 “然也。” “卫国女子,敷粉,虚荣否?有悖德行否?” “非也。” “缘何卫男是,卫女非?” “卫女或许是为了悦己。” 庄遥桀桀一笑,一把抓住逻辑的漏洞:“卫女家中敷粉否?睡前敷粉否?怎的,出门要悦己,居家就情愿不开心耶?” 戴拂无语。墨点把话题强行拽回:“汝等如是一说,点似乎从未见三公子佩玉。倒是二公子日日把‘君子佩玉,以彰其德’挂在嘴边。” “三公子称花钱买玉愚不可及,一堆硅酸盐而已。”戴拂总是消息灵通些。 “何谓硅酸盐?” “我亦不知,大抵亦即一类盐是也。” “似乎公子卬亦不贪杯,惜粮乎?” “怎可能?公子煮肉都加酒。公子以为饮酒于肝不利,视劝酒为位高者之于位卑之人之服从测试。” 第二十七章 偷袭(重写版) 拂晓的天,西方既白。三更做饭,五更出城,悄悄的,打枪的不要。人衔枚,马裹蹄,偷袭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庄墨不是第一次干的,一回生,二回熟。 半个时辰后,三人再不必掩盖声响,高声拍马,向楚丘城墙方向狂奔。 紧随其后的,乃是一众戎骑,大呼小叫,背弓腰剑,破口谩骂。 “这帮戎人叽叽咕咕,说甚?”庄遥满脸通红,浑身浴火一般,一马当先,一颗偌大的人头,扎着戎辫,表情狰狞,被囫囵系在马鞍边上,死得毫无尊严。 “我且为弥远,翻译翻译。”戴拂淡淡道。 “哦?”不想友人还有语言天赋,墨点挑了挑眉毛。 “大抵是操汝娘,不得好死之类的。换我在对面,我也如此骂你。” 庄遥总算听出来了:“好家伙,春风趁机占我便宜。” “敌袭!敌袭!” 凄厉的报警声再次响彻楚丘,佯装忠于职守的城卫叮叮当当地敲打着。 马蹄携着飞扬的尘土由远而近。地平线那头,一片黄色蒸腾而起。 城卫们城头遥望,白衣白甲的三名宋骑率先从黄烟中穿幕而出,再等一阵,戎语的喧嚣在旷野间扩散开来。 “速速禀报武大夫!” 战马一声嘶鸣,载着守卫,寻那既定的观众去也。 不多时,武功满脸疑惑地登上城头,杵臼和公子卬已经在此寻觅好观影的最佳视角。武氏的兵马尽数约束城中,他尚不清楚孰人在城外交战。 杵臼脸上写满了答案,武功心中一荡,开始观战。 仗着马镫之利,宋骑可以把马速提到敌骑的两倍而不忧心坠马之虞,宋骑率先逼近城墙之下,武功忙不迭下令开城迎接,此时戎骑已经被远远甩在后面,接应的时间窗口颇有富余。 “慢!”杵臼高手一抬:“子业,好戏还在后头。” 武功脸上的问号更多了,此刻他已经可以依稀辨认出来骑的模样,虽然顶盔贯甲,但可以看出是庄墨戴三人的身材。 “他们……他们马速缘何如此迅捷?比戎骑还要快出一截?” 杵臼高深莫测,避而不答,不知从哪里弄了把扇子,往自己面上送风,一副高人派头。 三骑抵达城头箭矢能及之地后,出乎武功的意料,竟然放缓了马速,后面的追兵见状犹如打了鸡血,马鞭挥舞的声音此起彼伏。 “糟糕!马力不济,危险!”焦急的晕红浮现在武功的脸上,姗姗来迟的武理工出言道:“还不速速打开城门?三位骑术如此娴熟,若因骄傲自大,折损城外,岂不是楚丘损失?” “来不及!”武功计算着双方的距离,此时庄遥的坐骑似乎最为不济,业已落在两位队友的身后,身后的追兵面上得瑟,露出残忍的狞笑。宋骑不仅不慌张,反而绕着城墙行进。 “放箭,放箭!” 嗖嗖的破空声从城墙垛口急急射出,领头的戎骑纷纷抽剑,拍落几只箭支后,气呼呼地喊出戎语:“加速加速!追死宋骑。” 戎骑纷纷把弓箭背在背上,双手紧住缰绳,把身体尽可能贴在马的鬃毛上——他们没有马镫,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形不坠落马下。 庄遥邪魅一笑,当着所有观战的面,他把自己的胸甲卸下,露出坚实的背阔肌,还不忘骚包地给身后地戎骑打招呼。 “裸衣!”城头的观战齐齐惊呼,就连杵臼也失声了。这不是计划的一部分:“这厮怎能临阵啖丹药?” 公子卬曾经曰过,庄遥的丹药全是农业重金属,氪了准中毒,杵臼印象深刻。 “打仗不嗑毒,嗑毒不打仗。弥远怎如此糊涂?” 领先的戎骑一脸憨憨,他已经撵上庄遥十米的范围了,正是山戎重箭一展风采的好距离。方才庄遥解甲在他看来,不过是跳梁小丑赤裸裸的嘲讽,物理意义上的赤裸,是时候给他一点山戎的震撼了。 他左手松开缰绳,张弓搭箭…… 啪!这个弓手来不及射出箭矢,自己就一头仰面栽落马下,扭断脖子一命呜呼了——马速太快了,单凭大腿夹紧的力道完全无以稳住身形。 兔死狐悲,后面的敌骑见状纷纷降低马速再行射击,庄遥嘿嘿一笑,以飞奔的战马作为参考系,地面上六十米每秒的箭矢,相对速度并不是很给力,他用手里的武器使出一记大风车,山戎的箭矢尽不能得志。 一股狂躁的火焰燎得戎骑,心中难忍,收弓拔剑,铿锵之声不绝于耳,熠熠的寒光照于城墙。“呃。”一声闷响,为首的戎骑没能控制好距离,庄遥偷偷减速,戎骑被蓦然一个回马枪刺死,殷弘的鲜血飞溅而起。 “壮哉!”城头传来热烈的叫好声。 “不想长矛马兵如此强悍!”武功喃喃自语,他清楚地看到庄遥借着马力和惯性,把骑矛夹在腋下,未曾做出任何高难度的动作,就把山戎金光闪闪的甲胄,如撕玉帛般,轻易撕开。 后面的山戎一个个不死心,前仆后继地用短剑挑战庄遥修长的兵刃,纷纷抛洒热血,坠马捐躯。忽而一阵破风之声,城头的箭矢也冷不丁袭来,不知不觉,山戎已经贴近城墙很近了,虽然甲胄保护着人体安然无恙,但战马的脖颈只有前方的马铠,对于来自正上方的袭击完全不设防备,生力军一个个跌落马下。 山戎人心中腾起一种无力感,他们队正的首级正在庄遥的马鞍边晃晃悠悠,看得人目眦尽裂,自己却没有任何办法为长官报仇,除了丢下一地的尸体,徒然无功。当热血退却,他们才想起之前追击武功车兵时,队正曾告诫他们不要在城墙下徘徊逗留。 “当。当。当。”鸣金声一声疾过一声,山戎勒马回身,沿着来路折返。 进攻容易,撤退难,戎骑把背影和后脑展露在宋骑面前,宋骑调拨马头紧紧地追击而去,缨盔两侧又响起了畅快的风声,攻守易形了。 第二十八章 负荆(重写版) 沿路狂飙的两军中,那些倒霉的、队尾戎骑,不是被挑落马下,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成肉泥,就是被长矛刺了个对穿。 没有马镫借力的戎骑根本无法在高速逃窜中,用箭矢、铜剑反击。在这种毫无危险的追杀中,墨点一马当先,长矛饮血。一个戎骑,惶恐中频频回顾,墨点纵马从他身边驰过的时候,一矛把脏腑都捅了个对穿,猩红的碎肉滚落尘埃。 “中——”戴拂痛快地大叫了一声,墨点气力殆尽的时候,轮到他一展雄风,在大顺风的收割中,他也斩获颇丰,直感到全身上下遍布淋漓畅快之感。 少数几个不忍抛下袍泽的戎兵冷不丁放低马速,使出“回身箭”嗖嗖射向戴拂的躯干,毫无疑问无力地被甲胄弹开,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引起戴拂的注意和杀机。 戴拂只感受腋下一滞,偌大的人头从马背上滚落,这些艺高人胆大的山戎来不及提振马速就陨落尘土。 一行人狂飙突进,肆意杀戮的时候,楚丘城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观看的武士,越来越多的观众中,相当一部分是城外大战时候的车兵,抑或是家中父子、兄弟。 戎人都溜出弓箭的打击范围了,守卫也束手收箭,瞠目结舌地观看千载难逢的大戏。 一群数量庞大的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群更狠的角色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装备马鞍的宋骑总能一口一口吃掉掉队的戎人,武功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兵败如山倒,但倒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再次喃喃道:“原来近战骑兵强悍如斯!” 追击直到马力渐渐不支,凶神恶煞的三人才拨马折返。西城门被缓缓打开,楚丘上下爆发出了齐声的欢呼,一行骑兵的影子悠悠踱入。人们都望着三名骑士,他们身上的气息仿佛与初来乍到时截然不同。铜甲和坐骑已经被彻底染成血色,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长矛的锋刃滴落出来,滴答在地上。 “威武哉。” “大丈夫当如是。”武人们不吝赞美。闻讯赶来的国人、野人都兴奋不已,今天的损失微乎其微,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一天之前,山戎还是不可战胜的神话,如今屠杀他们的猎人一个个都完好无损,如此辉煌、轻松的胜利,让每一个人心情舒畅,人人都在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 “楚丘,有救矣!”上至于大夫、士人,下至于庶黎,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三个英雄滚鞍下马,冲着公子卬抱拳道:“幸不辱命!” …… 墨点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揩净头盔,单手扶剑,跟着两位公子和两位战友,大踏步走入武功的议事厅,与会的武氏家臣人人昂首肃立,与青松一般站得直直的,满屋的目光目光炯炯地注视过来,犹如点点繁星。 “速速为诸位英雄赐座!”上一次议事,五人根本没资格与会,他们只是碍于公子江的交情与信义,难听点说,就是收容的流亡难民。如今,荣为座上嘉宾,此后还将是拯救三万生民的希望所在。 武功满脸欣赏地低声喝到:“三位壮士真可谓一身是胆。两位公子智慧过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英雄好胆!” “公子智慧!” 在一片真心的赞扬中,一个赤裸的汉子俯首出现在堂前。 只见他脊背上用绳索牢牢捆住黄荆的荆条,锋利的尖刺扎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汉子匍匐于地,三次顿首,砰砰作响,力道之大,额头见血。 “理工乃背德糊涂之人,曾心怀歹念,意欲加害诸位,今特来请罪。” 武理工再拜。 武功解释道:“理工为我家臣,曾谏言杀害二位公子,以图商丘冰释,我置之不理,后寻武弁伺机行刺,武弁亦不从。” “竖子!”杵臼怒不可遏,“我早知此人心术不正,竟想向昏君献媚,为图苟安。” 公子卬握住杵臼高高举起的手,眼神示意。 顺着公子卬的目光,几人才注意到武理工赤裸的上身,前胸伤痕累累,狰狞可怖,但背上竟无一处刀剑之伤。 借着墨点的口,公子卬求情道:“创伤是武人功勋,此人周身箭创,料是抵御外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武功点点头,肯定道:“理工每战必勇猛于前,从不惜身,因此受到简拔。” 见公子卬有心软之意,许多武氏家臣纷纷给理工求情,以他们的道德观看,谋臣只需要对自己的家主负责。当初谋害公子卬,也是站在家主和家族的角度上考虑的,以公子卬一个陌生人的首级,换取家族的保全,也挑不出毛病来。 家族至上的理念在先秦是根深蒂固的,对个人的重要性甚至超过了国家存亡。当初宋朝的始祖微子背叛商纣王,投奔周武王,也没有人指责他卖国,孔子甚至列微子为殷末三贤之一,算是官方认可。 “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际,为何要问罪于壮士呢?”公子卬按照现代人的道德观,武理工充其量算是雇凶杀人未遂,顶多判个三年五年。眼下还要反击山戎,而城内会骑马的武士数量有限,总不可能把武人关入囹圄,白白浪费吧? 况且双方冰释前嫌,已经没有动机加害。 武理工感激涕零,指天发誓,一定戴罪立功,此生绝不与公子为敌。 一旁的庄遥嘿嘿一笑:“指天有甚用,指着它才有用。” 众人循指望去,竟然是武氏的祖宗牌位。古人心怀敬畏之心,素来对祖宗顶礼膜拜,指着祖宗牌位的誓言,断然不会反悔。当初英国统治香港时候发现,殖民地的汉人对着圣经发誓后,作起伪证来,毫无心里负担,后改成抱着证人的祖宗牌位当庭作证,竟然个个都不敢撒谎。 武理工二话不说,当场赌咒发誓,杵臼相信他的真心,释然,让人解除荆条。 理工之事议毕,即是针对山戎的分析。 几乎是墨点的一言堂,他把公子卬此前对战局的看看一一转述,堂下的武氏众人尽如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地洗耳恭听。 第二十九章 骑兵改革(重写版) 墨点首先指出对付戎骑,车兵徒然无功:“劣势不止车速与机动。三公子发现,只要敌袭战车侧后,车左射时,箭矢飞行之径,为本车车右所阻,进而丧失出手之机。” 一些听众心有戚戚地点头赞同。 “车右惯用的长戈无用至极。戎人重箭须抵近射击,但戈手仍然不能触及。且长戈用之笨重,每使之,必先原地抡一圈。” 说白了,就是长戈的施法前摇太长,如果不转一圈,没有提供足够的动能;反之,一旦腰部髋部有发力的迹象,敌人可以借此提前预判你的战术动作。 “车阵既冲锋,丧失秩序,化为一盘散沙。骑兵总能率先重整,形成合力,每每围攻一处,受击之车兵往往难以抵挡,杀伤甚微而折损深重。 战车之卷镰亦是累赘。” 战车两端的车轴上,装有卷镰,在战车冲击步兵的时候,大量杀伤步兵的小腿,可问题是山戎压根就没有步兵,戎骑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卷镰除了浪费铜料,减慢车速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故而我等以为,能敌骑兵之兵种,最好是骑兵本身。” 墨点着重介绍了马鞍、马镫和骑矛的威力:“山戎虽常年骑马,骑术精湛,但我等可用马具克制。诸位亲眼所见,运用马具,我骑跑得益快,冲得益猛。戎人引以为傲的骑射,在高速的马背上无从施展,短剑在骑矛面前又失之长度。 只要我等把车兵统统改成骑兵,同等人数下,山戎压根不是一合之敌!” “好!” “彩!” 武功激动地站起身:“武氏目下无家司马,烦请墨大夫屈伸,暂且为楚丘军务所累,不知墨大夫能否……” 武功可不敢任命墨点为自己的家司马,笑话,工正虽小,好歹是下卿大夫之一,怎是区区家司马这种陪臣之位可以相容?武氏最多把自己的兵马托付而已。 饶是如此,墨点依旧婉拒:“点不适合此任,此间有一人可以。” 武功把鞋尖转向戴拂,不曾想身畔传来墨点的声音:“三公子可担此任。” “这……”武功原以为墨点要推荐无官无职的戴拂,可公子卬怎么能行?他甚至不能流利地说话。 “不论是大闹都城,抑或是今日之战,装备战法,均出自三公子之手,我不过是从三公子而命而行之,如何能担任一军之主,如此重担? 且三公子之宋语,日进千里,目下只是发音不准,听之有些许别扭,故而常常使我代言。” 武功试着和公子卬对话,后者的发音,还是一股浓浓的河北承德腔,且舌颤音不是很娴熟,语速稍稍提振,就会不自觉地以“L”来代替。如果听惯了,也能辨认,需要磨合适应。 公子卬顺势提出,需要一个参谋,作为钢铁雄心早期版本的玩家,他深刻理解一个道理:如果统帅事无巨细,大小都抓,结果一定是处处不及,事事失算。他亟需有人能协助他,把统帅的意志翻译成细致的条例,颁布下去。 这个人要熟悉楚丘大大小小的军务,和上上下下的武人打成一片,最好是楚丘兵并肩作战,混有袍泽之情。此外,他还需要通晓当代的兵法入门教材《军志》、《军政》,对金鼓、旗语熟稔于胸。 这样的工作,庄、墨、戴不能胜任。 “我知一人,必能满足此两条。”武功道。 “孰人?” “公孙孔叔,字嘉兴!子容在时,事无巨细,皆以嘉兴谋划。逢战,必为子容之驷乘,擂鼓、鸣金、旗语,皆用其命,从无进退失据之事。 楚丘武人与他,多有交情。 此人现在就在城中赋闲,不妨启用。” 话音刚落,杵臼大骂出声:“绝不可使此人!我等三兄弟,沦落至此,孔叔此獠,其罪非浅!” 公子卬许久未见孔叔和钟离,自从当日二人护送杵臼、公子江家小离去,他早把两人抛诸脑后。对一介公孙直呼其名,不称其字,足见杵臼胸中怨气。 他喋喋不休,把公孙孔叔如何怂恿公子江走上歧路,害得杵臼,堂堂公子有家难回,困窘于边陲之地,落魄到不得不同山戎蛮夷龇牙的境地。哦,对了,这厮当初还想逼迫自己杀掉自己的妻子…… “我不杀他,已是手下留情,安能亲之信之?” 杵臼反对激烈,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参谋毕竟是沟通统帅和基层的桥梁,不仅专业能力要过硬,还要不能与上下有嫌隙。 武功担心公子卬心中膈应,又推荐了另一人:“武理工之子,武峻,字王攀。” 当真是举贤不避亲,举贤不避仇。既然理工本人都已经不怪罪了,更不能牵连到家属了。参谋的人选就此议定。 …… 武功很快就开始怀疑自己,把军队托付给公子卬是否有所托非人的嫌疑。 公子卬从骑兵和装备两个方面对军队进行改革。 战车目下是即将淘汰的产物。几十两原本被视若珍宝的战车被统统改装成了辎重车:卷镰既然被实践证明了对骑兵毫无作用,毫无疑问难逃被拆卸的命运;战车车厢两侧有青铜制造的护具,靡费了不少铜料,被输送到工坊搭建的熔炉中。 楚丘贫瘠,又不产铜矿、锡矿,每一两青铜材料都要省着点用。重新熔炼的青铜被铸造成战士的铠甲、头盔、面甲——还是因为穷,骑士们连半身青铜甲都配不齐,只能上半身胸甲,手部和下身以皮甲、布甲将就。 短时间内,庞大的作业量远远超出武氏豢养匠人的生产力,好在有商丘工人的加入,他们的技艺更加娴熟,效率更高——毕竟是来自都城的技工。 所有的车兵、甲士,有一个是一个,只要当初有点骑术基础的,统统拉去训练成骑兵。武士们一开始以为不过是温习当初在小学校场里的科目,但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吊打。 公子卬以身作则,和武士们操则同出,饭则同食。一开始是简单的腋下夹矛冲锋、骑马跳跃障碍物,这都是小case,然后就是马速操纵的训练。 第三十章 怨念(重写版) 后世的骑兵操典上,马速有好几个档位——慢步约时速6.4公里,快步则12.8公里,小跑就有24公里,至于骑兵的冲锋则超过30公里。香港的马赛更夸张,超过时速60公里的比比皆是。 当然,现在的马种和饲料营养没有这么夸张,全速奔跑起来,不过是其七八成的速度。 训练中,武氏骑兵必须在武峻的鼓点操纵下,即时调整马速,不同的鼓声对应不同的马速挡位。 骑兵队形的训练搞得军队怨声载道。 骑兵的力量在于打击的快速性和集群性,在局部的战场发挥出多打一的优势。为了实现这一战术的目的,公元十一、十二世纪,旧大陆的东西方文明,不约而同地在大陆的东西两端发明了骑墙冲锋和铁索连接的铁浮图战术。 墙式冲锋须解锁更为强大的楔形队形和横队阵型,无疑需要严格的训练和铁一样的纪律。 已经用偷袭、诱敌的手段对付山戎一次了,只要他们还是灵长类动物,大概学会吸取教训,不会犯下相同的错误了。下一次对决,骑兵会战,在所难免。简单的自由冲锋无法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堂堂正正的会战,制胜的关键就在于阵型和纪律。 1804年,曾经与拿破仑皇帝兵刃相指的威灵顿公爵就吐槽过:组建和训练骑兵非常困难和乏味,这需要许多经验和耐心。他们无法长期保持其出发时的秩序。马匹之间会互相刺激越跑越快,最好的骑手会发现他们的位置远超同侪,破坏了战斗纪律。 在首次横队训练的时候,公子卬手下的骑手遇到了和威灵顿一样的情况。尽管武峻和公子卬在横队两端不断声嘶力竭:“保持队形,管好你们的马。” 但是士兵和马匹都会因为和同伴太过贴近而产生紧张、焦虑。 两翼的马匹会越跑越散,而中间的骑手彼此拥挤,他们的膝盖左右贴着同伴的膝盖,有的马甚至被左右的同类挤得离开了地面。 按照拿破仑的骑兵战术,集团冲锋分为紧凑队形和松散队形,前者保持前后半个马身的间距,左右近得偶尔马靴碰马靴。后者要求保持前后一个马身的间距,左右留出一个马宽的距离。 好在公子卬玩过某些大型战争游戏,对如何缓解冲锋前的人马焦虑有所裨益。 “每次训练前,骑手不妨稍稍收紧马匹肚带,士兵也往腹中灌点酒水。于冲锋前三分之二距离,保持低速快步,末了,方才拉满冲锋。” 公子卬反复重申,毕竟这些都是欧洲骑兵专家德布拉克上百次战例积累的经验。 “训练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偌大的标语被张贴在训练场上。 “三公子,再如此,不等山戎来打,我等已失战力!” 武功已经快声泪俱下了。楔形阵型还没开始练习,横队阵型的训练中,已经有十几个骑士倒下了。 虽然公子卬妥善安排了伤员,有医生专门治愈他们的外伤,但人言:“伤筋动骨一百天”,在下一次对阵山戎的战斗中,这些伤员根本不可能纵马参战。 “今日,又有五人折断小腿。紧凑阵型,马距过于狭窄,骑兵列队行进中,控马稍有不慎,或为左右碾断……再如此,不等山戎来打,我等自己就把自家勇士折磨得失去战力。” 要不是下面沸反盈天,武功说话还会吞吞吐吐,委婉,顾及公子颜面一些。 “继续训练。”公子卬坚持道:“骑兵对冲,所拼者,无非阵型、纪律。孰人纪律差,孰人被屠杀。” 马匹的智力在动物界相当之高,但比之人类有所不及。在骑兵对冲的瞬间,牲畜们可没有直挺挺地撞向对面同类的勇气和决心,总有一方的马匹会在双方接触以前转向,抑或是崩溃。 谁的骑兵队形更为严整,谁就能迫使敌骑因转向而陷入混乱,毕竟人与人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而马匹和对面的同类可没有血海深仇。 武功的心里在滴血,那些躺在病床上嗷嗷叫的武士,都是家族倾力供养的勇士,他们若是战死沙场,也算对得起武人的使命,但现在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却…… 血压上来了,对面的公子卬却依然保持着不悲不喜的理智,这让武功情绪上如何能接受的了? “到底练至何等程度,才能罢休?” 公子卬从案上摸出一个小木球。 “骑兵横队行进时,全队从左到右,把小木球依次传递下去。传到队尾而不丢,即是大成。” 这是法国骑兵的考核标准,武功听来确实无理取闹。 “此骑兵也,实在奔波至马背上,绝无可能!” “武大夫,足下业已把托付兵马于卬。”公子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报!山戎出现在城墙下一箭之地,向我军挑战!” 公子卬携众登城门一看,仍是当初数十骑的败军之将。 山戎人在地上插起来好多木棍,把横幅固定在上面,撑起来给城上的宋人观摩。这些横幅上画满了犬、彘、鼠、蛤蟆,栩栩如生,山戎士兵们拿着棍棒一一点过上面的动物,即使有语言隔阂,公子卬也明白戎人是把这些生物指认为他们的祖先。 “激将法而已,无需理会。”公子卬波澜不惊,但武氏家臣却个个义愤填膺。 “敌已辱及面目!” “家主,拼了吧!”知道找公子卬求战没用,武士们纷纷跪倒在武功的面前。 “不可,训练只完成了马术,阵型还未大成,不可操之过急。”公子卬温言规劝。 “三公子所言是矣,无万全把握,行险大可不必。”墨点也帮腔道。 “我等宁可战死,也不愿敌人一面未见,白白折损。”武人们一个个跪下,对公子卬怨气冲天。 家宰理工也激烈表达意见:“如今我等已然马术娴熟,战力比之当日墨工正、庄染人等已在伯仲之间。” 戴拂不被列名,眉头一簇。 “人能是,我亦能是。墨工正一人手刃四名山戎,我等总有一百余骑,即便是一人手刃一敌,足够把五十不到的敌骑来回犁两遍!” “若是一人一刻钟杀一敌,一百人一个时辰足足把敌骑鞭尸十六遍,足下真是好算术啊。”庄遥不阴不阳地“赞颂”了武理工一句。 “事出反常,必有妖。”公子卬指出:“按理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山戎已经知晓我军厉害,为何还敢挑衅呢?” 楚丘城外,荆棘一片,植被繁茂,除却通往南面亳城、商丘之外,别无车道,隐匿数百人马不在话下。”春秋的城池与城池之间,隔着大片未开发的旷野,因为人丁稀少的缘故。野兽、荆棘、蒹葭杂居其间,正值气候的温暖期,植被疯涨,除了车道之外,视野受限。 只要在城外,处处都有被伏击的风险。 “手头百骑是楚丘最后力量,不可轻掷,尤其是在视野不明,侦察未出的情况。” 第三十一章 圈套(重写版) “全军——解散。” “嗷嗷!” 山戎讨了个没趣,无功而返。公子卬继续操练,到饭点解散,进食、午休。宣布军队解散后,他用力揉了揉脸,疲惫感爬满全身,草草拨弄了几口,就回住处鼾声如雷。 墨点午后还要去工坊视察,商丘的工人只认他为领导。因为辛勤劳作,武氏给了工人们不菲的报酬,墨点还要和城中的国人租用屋舍,协调商丘工人的用房。除此以外,他还要给工人们改善伙食。 庄遥倒没什么好忙碌的,他天资聪慧,早就精通了如何在阵列中操控马匹,早上跟武氏闹得很不愉快,正好借机翘班,整点丹药,服药裸奔,发泄一把。 戴拂对武营更没有好感了,人们总是夸赞庄、墨,把他的事迹一笔带过,大丈夫怎么能受这样的轻视呢?距离下午的训练还有一个时辰之多,他趁机褪下铠甲,四处走走,散散心。 公子卬解开衣甲,一直睡到被城门守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人是守卫,绝逼出了意料之外的大事。上次守卫私下里来报,就是因为理工的杀机。 公子卬一骨碌就翻身弹了起来,一左一右给自己来了两个大逼兜子。 “武大夫……他……他追击去也!”守卫说完第一句话,本来还没睡醒的公子卬一下子就从床上跳起来了,直愣愣地让他把话说清楚。 守卫:“家宰对家主进言:‘三公子为人过于谨慎。 多日观察,三公子穷纠细节,往往事先一一罗列可能之麻烦。思得良策以前,宁可规避风险。谨慎之态、周密之思,让他一旦投入心血,定得预期结果。’” 公子卬挠挠头,心说你看人还真准。在攻读研究生学位的时候,他常常要替导师撰写项目的文书,项目的可行性和项目的技术难点是绕不过去的一个坎,往往这一块内容需要缜密思考,常常一连几个星期都卡在——可能会遇到什么棘手的难题?如何克服它们? 思维惯性导致路径依赖,在想清楚山戎为什么找死般来挑衅以前,公子卬是不会行险出击。懂他的人,认可这是严谨;不理解的人则视之为胆怯。 “家宰以为,战场之上,此法并不可取,极有可能错过稍纵即逝之战机。他以为如果收益巨大,些许风险,值得一冒。家宰认定,眼下即是经典之例。 他言:‘城外目下只有山戎先锋,若能一举打垮,山戎主力再来,失之落脚之地,见无机可乘,唯有不战而退。 且城外粟米将熟,万万不可落入戎人之手。’” “糊涂,事到如今,家宰还宰惦记着地里粮食。”公子卬不鄙视这种小家子气,指出其中逻辑上的漏洞:“山戎若无必胜把握,定烧田自退;可戎人胆敢城下叫板,显然有所依仗,怀抱必胜把握。 山戎多半还在盘算主意,消灭我等最后反抗,然后围城破城。地里粮食一旦成熟,尽成了彼之所恃军粮,否则凭借戎山弹丸之地,安能生产出大军越冬之粮?” 守卫赞同一声,接着道:“武大夫误听家宰之言,以为三公子一介公室,虽然智计过人,但失之边鄙武人血勇胆气,无有克服所有难题之自信。” “所以武大夫因之率部出击耶?” 沉默的颔首。 公子卬喟叹一声:“带我城头一观。” …… “中计焉!”武功忙不迭鸣金收兵。 初,武功从北门出,仗着对地理的了解,专门绕路,衔枚疾走,蹑手蹑脚地摸向山戎的营地,直到近处被发现才翻身上马,呐喊着冲锋。 这一伙山戎似乎毫无防备,不作任何抵抗,拍马向后逃窜。武理工大喜过望:“家主,敌骑无备,正是追亡逐北之契机!” 楚丘兵个个如打了鸡血,直接把马速拉到最满,面上洋溢着报仇的快感。 “好叫戎人尝尝爷爷的大家伙。” 原本三排齐整的队列眨眼间就如撒出去的钱币一般,四处散落。戎骑分头跑路,楚丘兵分头逮人,武功稀里糊涂地失去了对部队的控制,但是一边的武理工一点也不担心,宽慰道:“山戎军心散尽,正是儿郎们以乱打乱之良机。” 猫抓老鼠的游戏从野人的聚居地一路延申到郊外,追在前列的楚丘兵白甲被染成红色,枪尖挑着戎首,把快意恩仇写在自己的面庞之上。 路边的马匹失去主人,随大流地跟着主人曾经的敌人身后打转。 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也有无数飞蝗升空,发出嗖嗖的破空之声,向楚丘兵扑面而来。 从植被丛中骤然蹦出,绕后截断退路的山戎足足有三百人之多,加上山戎的先锋,人数足足超过了楚丘兵的三倍。 失去建制的楚丘兵在连绵不绝的铿锵声中落马,山戎长剑指天,金剑金甲,犹如汹涌的麦浪迎风压来。 武功心头剧震,他身边的骑手已然尽数散出,唯有武理工父子从旁辅助,再无反击山戎之力。 指挥瘫痪,事不可为,鸣金大作,反应机敏的楚丘兵掉头就跑。追的越深的楚丘兵,马力的损耗越是剧烈。 “杀!必使今日无楚丘!” 大喊出声之人乃山戎的执牛耳者——戎王,亦即此次行动的策划人。他衣原羊之毛皮,具宝甲,马甲式的,设有下摆和衣肩;顶金盔,护头为球状,系由狭窄而呈垂直状的铜片组成,其间以小皮带捆扎,盔下有鱼鳞状的护网,似是为了保护脖颈之用。 他深目高鼻,髡头细须,面上满是骁勇之色,项上挂着珠饰,橄榄型、枣核型的琥珀、贝壳、绿松石串成一串。一把角端牛为材制成的角弓松松挂在身后,箭囊鼓鼓的,依稀可见铜制的、骨制的甚至石制的箭镞。 戎王的亲卫持械立马于左右,挺着兽柄短剑,跟着戎王也雄赳赳地高喊一嗓。 戎王紧紧绷着手肘,右臂笔直地指向前方,青铜的寒光闪过他坚毅的面庞,胯下的坐骑跑起了兴子来,风声呼啸着从头盔两侧吹过,和密集的马蹄声混成一片。 第三十三章 授权(重写版) 事了,武功求死不能,渐渐清醒神智。公子卬劝慰道:“子业,得罪了。” 武功不理解,堂堂大夫以死谢罪,为什么要被阻止,还是用这么粗暴的方式。 公子卬:“死与败戎,哪个容易?” “死。” “大丈夫岂能避难而就易?” “虽然,我实是有负于众人。” “子业可曾听闻孟明视之故事?” 不想武功孤陋寡闻,竟然不曾听说此人。 “孟明视乃秦国相百里奚之子。八年前,受秦伯命,袭郑,事泄,不成。率军过滑国,因垂涎妇女资财,冒天下之大不韪灭滑。” “滑乃晋国与国,孟明视尔敢?”武功听得瞠目结舌,不曾想有人敢在晋国头上动土,正值晋国如日中天,即使周天子也不敢拂逆晋侯。 “所以说,孟明视铸下大错。当是时,晋文新丧,诸卿大夫闻秦借丧屠国,无不忿忿。伏孟明视于崤山,殄灭秦军,匹马无还。晋之新主,有母文嬴,担心怀秦晋之好,苦苦哀求,孟明视等三将方才得释回国。” “自作主张,以至于崤山白骨。秦伯大概杀之以谢国人吧?”武功脸色一暗,自己又如何有资格嘲笑孟明视呢?今天自己不也自作主张了么? 公子卬摇摇头:“孟明视回秦,秦伯丧服出城,垂泪相迎。不仅不怪罪,还宽宏有加。又两年,孟明视兵车四百乘,伐晋复仇,战于彭衙,再败,自作囚车归秦。” “哎,安安秦将,犹效奋臂螳螂。”武功以为孟明视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晋军无敌于天下,人尽皆知。以荆楚之强盛,尚且折戟于城濮,何况区区秦将?” 公子卬停顿一番,深深看了他一眼。 “秦伯再次赦免孟明视。孟明视捐尽家产,恤士卒,厉兵秣马,两年前,浩浩荡荡,渡黄河,焚舟楫,破晋军,拔二城,抵崤山,安葬昔日骸骨而还。” “唔。”武功低头不语,默默看了脚下的地面一会儿,小声地评价道:“这还是人吗?那可是晋军啊!” “彼时彼刻,孟明视的年齿,恰与子业相同。”公子卬又补充了一句。 “竟能如此相合?”武功一股豪情从胸口逸出,两败之将,尚且能一雪前耻,在晋军面前,山戎小小蛮夷,又何足道哉? 武功一把捉住公子卬,握紧不松开:“屡战屡败孟明视,大丈夫当如是!” 武功召集了全部家臣,邀请两位公子,庄墨戴,济济一堂。 家臣被安排在左边,杵臼,庄遥,墨点右手边,戴拂列坐于犄角旮旯。 左贱右贵。中国人吃个饭都论尊卑,讲究座次,几千年来浸润骨髓。戴拂对安排很不爽,鼻孔出气。 戴与庄,墨均公族小氏,地位在伯仲之间。大闹商丘,血虐山戎前锋,戴拂均同功于二友。只是出身狱吏,既非公门之卿大夫,如下卿工正,染人等,又非私门之士大夫,方才为人所轻。 不论才能抑或是武力,此屋之中,能胜拂者,不逾一手之数。真乃龙困浅水,凤栖荆棘,虎落平原…今日轻我践我,爱答不理,他日好叫尔等高攀不起。哼。哼。 右手上座,杵臼怡怡然,二座有缺,以往是公子卬金臀高耸之处,三座四座,属工正与染人。公子卬和武功未至。 空气中弥漫着不寻常的味道。 不久,武功携公子卬之手而入。 “请。”不曾想,武功请公子卬径直上主座,自己屈居右手二座,位次杵臼之下。更令人咋舌的是,武功竟不立冠帽,发型光溜溜一片,如铜镜鉴人。 杵臼诧然:“子业……缘何髡发?莫非不慎为火所燎?” 武功答曰:“初,功本付军于三公子,一应号令本该从之。山戎诱军,功本该悉从军命,奈何功行差就错,自食前言,以至于倾覆。 三公子虽然许功不死,然则缨冠之家,岂有不知耻格,食言自肥之理?遂自请髡刑,割发代首。” 言迄,光头自摸一把,以示决心:“昨日刚愎自用之武子业已死,往后军中,啊不,合城上下,尽从三公子之命。功若不从,请斩我头,士、国人、野人有不从者,皆如我。” 武功一把跪下,向公子卬郑重行礼。满堂家臣,哪里看不出家主之意,纷纷纳膝,壮言相附:“愿从三公子驱驰。” …… 枪骑兵训练重启,校场之上,再无人胆敢怨天尤人。 “人数远不足矣。”杵臼一声感慨。 武氏之兵,原本三十乘。精锐车兵九十,步兵甲士二百一,步兵无甲六百。先后两场,车兵死伤枕籍,原先九十精锐,如今不过两手之数。 以宋国的兵制,无甲步兵于沙场之上,无甚战力,箭镞刀剑均可取其性命,故而战前辅助,为精锐皮甲,胜则随车兵扩大战果,追亡逐北,败则沦为炮灰,鱼腩而已。既然无甲之重要性,轻贱如许,自然不可能由士人阶层来充任,以免有暴殄天物之嫌。通常无甲均由国人中简拔,颇有气力,又无甚手艺之人担任最佳。譬如历史上种地不成,经商不就的管夷吾。 披甲步兵、皮甲车兵乃战场决胜之人,必从士人中遴选。士人自小束发以来,于公学中学艺。富裕之士,学在大学,落魄之士,学在小学。所学科目,君子六艺乃是必修——礼、乐、书、数、射、御。前四者,学于公学之学室,后二者,学于公学之校场。此外,骑,技击于学堂亦有涉猎,作为御术、剑术之发蒙。 学而优之士,可为精锐车兵;等而下之,则充披甲步卒。选拔骑手,必也士人之家。硕果仅存的五十骑,十人原为精锐车兵,优士也,四十人原为步兵,下士也。未入选的步兵甲士,多不堪用,很多人在上一轮中被尽数淘汰,自从小学毕业后,他们甚至都没有机会接近马匹,十几年学于学校的骑术、御术几年不用,早早还给他们的老师了。 战马虽然仍有七十,但合格的骑手,远远不及。杵臼徒呼奈何。 “不妨事。”公子卬宽慰道:“此事已交由戴拂去办。” “那个狱吏?”杵臼满脸鄙夷:“区区一个狱吏,怎堪大用?” “仲兄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公子卬反倒认定戴拂是一个绝佳的人才。“仲兄可曾見过春风给昏君的上书?” 杵臼茫然,公子卬念了上书的节选:“窃观大奸盘据,法纪凌彝,怙宠专权,毒流中外……以至于生杀予夺,一手握定,猫、鼠无忌若此!恳祈君上奋乾断以伸国宪事,悬佞臣之首于东门,曝之牢笼,使鸦啄鹫吮,以靖国人。统惟圣裁施行,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 “此春风劾薛松身之文字,仲兄以为如何?” 杵臼细细品味:“确然好文。增一字,则赘余,删一字,犹显不足。洋洋洒洒,拳拳情意,溢于竹本。” 第三十二章 自尽(重写版) 戎王奋力夹了夹马腹,受到激励的战马卯足了力气向前方冲去,左右亲卫也都紧随其后,用力踢着胯下的坐骑。 黑压压的马群遮天蔽日而来,本就中计的楚丘兵更是魂飞魄散,汗毛倒竖,使出吃奶的劲头拼命纵马。戎王并没有着急上火地催马,而是老练地一面保持最经济的马速,一面指挥小股戎骑领先一步,黏住对手。 狂风不终日,暴雨不临朝,楚丘兵先是不顾一切地索敌,继而不顾一切地狂奔,战马的体温业已飙升到了临界点。鬃毛之下的散热远远比不上人类光滑的肌肤,陷入燥热中的马力消耗之迅速,犹如泄露的机油箱。 纵然楚丘兵暂时甩开一阵,不久,戎骑依然如牛皮糖,姗姗附尾而至。绝望中的楚丘兵胸中气血翻腾,矛尖一闪,冲着追兵当胸一刺。垂死一击被一股大力格挡,偏离了既定的目标,余光里,另外两剑斜斜探出,一支空中徒劳地画了一个大弧,一支剁在控绳的左手。 从马上跌落,坠入黄土的那一瞬间,在闭眼等待死神莅临的一刻,这个楚丘兵顿悟个人对抗集团的无力,犹如沧海席卷中的一粟。 武功逃入城中时,狼狈不堪,头盔不知所踪,衣不整,须蒙尘。陆续有战马从城门逃入,有的载着面如土灰,如失去考妣的武士,有的驮着了无气息、耷拉脑袋、伏于马上的尸首,娟娟血水,随颠簸而动,自鞍鞯流泻。瓮城里负责接应的人一把牵过马辔,引导马匹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后者尚不知脊上主人业已气绝。 城头垛口,守备森森,张弦以待。追兵忌惮,止步于一箭之地。有趾高气昂者,以剑挑人头,鲜血淋淋,夸耀武功,以图摧破守军肝胆;有人袒露三寸之丁于众目睽睽,留一滩人中白,方才罢休。 武功心有余悸,遥见公子卬等朝瓮城而来,心中一虚,不敢与卬对视,垂首低眉,试图躲避来人的目光。不想,公子卬一把搀住武功满是勒痕的手,温言安抚,绝口不提败兵丧马的过失。 “子业归来,甚好。只要人尚存,希冀亦存。” 武功只觉手中温热,心神为止一荡,浓郁的负罪感稍稍安歇,努力不使眼眶晶莹。 蓦地,斜里刺来杵臼一声讥讽,穿心而过:“徒有人仓皇而回,又有何用?士有断首,马有遗失,必有马具为山戎所缴。 马具乃我宋人所专,倚为奇技,今为戎人所有,何以反败为胜?” 公子卬趁武功心神恍惚之际,瞪了不合时宜的杵臼一眼。 举城惶惶,人心颓然,士无战心,现在是翻旧账、申是非的时候吗? “子业且宽心,马镫、马匹之事,我自有成策在胸,仲兄所言,不足虑。” 安顿好武功,公子卬在开始清点战损,仔细检查每一匹战马。出城作战的骑手,生还者,不过五成而已,战马三成为敌所获。 杵臼心怀怨望:“折损如此,如何能否翻盘?” 公子卬不得不实话实说道:“城中略懂马术者,有之。不过战马的缺损着实令人难办。” 如果缺马少骑,只能依赖步兵充数。戎人来去如风,离合机动,局势就十分被动了,这就好比痛失马场的“铁血大宋”,终朝为虏所制。 楚丘的境遇较之更为悲催。城内战马本就是商丘所拨,本就不懂养马。孤立无援,又无法再增,马匹是丢一匹就少一匹,甲胄是损一副就少一副。 “叔弟人前,问人不问马,如今又痛惜,人可缺,马不可失,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杵臼滔滔不绝,大吐苦水。有的人情绪一上来,就如绵绵江水,止不住的。 公子卬有一句没一句的顺着它的意思附和:“啊,对对对。仲兄所说皆对。” “三公子,大事不好!”推门而入之人,乃是武理工的心腹,武弁。 “家宰伏剑而死,武大夫悲恸不已,也要自尽。” “你做的好事!”庄遥点了杵臼一句,赶忙跟着公子卬匆匆而去。 古人重大义轻生死,局势糜烂,理工有不可推脱的责任,留下遗书,向家人交待好后事安排,向同僚讲明自尽的原因后,武理工一个人在一个小屋里静静地自裁,一众家小就等在门外,嘤嘤垂泪。 “一人妄言,半百之骑蹈死,三万生灵,阖城之命累卵;且大丈夫负荆请罪,本诺于人,反悔于后,委实无面目偷生见人……” 字字滴血,遗书从眼前过目后,杵臼满脸的怨毒闪过脑海,武功一口老血喷出。 蓬首,跣足。武功向仆役要了砒霜,留下绝命书,仰头吞下。武功不想伏剑死,多少想落下个全尸。 电视里的口服砒霜,大多一口下去,哎呀两声,立时油煎肺腑,火燎肝肠,满腹刀搅,七窍流血。在宋人《开宝本草》成书,晓得砒石经升华制取砒霜以前,古人服用的砒霜不过是纯度可疑的红砷,俗称,鹤顶红。 服用半小时至一小时后,毒效才会从肠胃扩散到血液。公子卬闻讯赶来,武功尚在静坐等死,一干家小门外掩面不休。公子卬撞开房门,见武功既不作呕,又未肝肠寸断,大叫:“砒霜不纯,中毒不深,还有得救!” 四个大汉扑身上前,死死按住武功四肢。“快!淡盐水!牛奶!”公子卬吩咐一声,就以指为剑,探入武功咽喉,搅动催吐。 武功挣扎不得,口中呜咽,赤红了脸颊,公子卬的双指刺激着他的延后,酸爽而又刺激的胃液犹如灼热的岩浆,从嘴角淌出。 淡盐水被慌慌张张的侍者呈了上来,公子卬撸起袖子,强行掰开武功的下颚,冰凉的咸水一股脑儿灌入武功的肠胃。 一杯一杯又一杯,反反复复折腾,弄得满地狼藉。 “牛奶!”公子卬一摊手,侍者忙不迭奉上。 源源不断的蛋白质加入了同砒霜的战斗,替代胃的表皮,承受着砒霜的剧毒…… 第三十四章 童子(重写版) 说曹操,曹操到。 “幸不辱命!”戴拂躬身作请:“募得善骑者百人,正在门外静候,烦请二位公子一观。” 杵臼喜形于色:“马止七十,得骑手倍之有余。自此不复愁骑士训练负伤也!” 公子卬亦满脸希冀。 “此即你所言之善骑之人?”见到戴拂引荐之人,杵臼有种被奸商欺骗的恼羞。 公子卬面有悲悯之色:“皆孩童,尚在读书之年,何忍用之疆场?” 百来个青涩的脸孔,稚气未脱,个个束发,身材高高低低,一米五六的小小个。 曾几何时,公子卬还是键盘上抨击刚果、乌干达政府的一员,非洲军阀们把童子军当成最廉价的武器,几乎不用支付军饷报酬。本该在中学接受文化教育的洗礼的男孩子,三观尚未成熟,只需廉价的口号,一月不到的洗脑,即可被训练成冷血的杀人机器,呐喊着“圣灵”之类的子虚乌有的口号,把年轻的血洒在本该不属于他们的战场上。 他们可是祖国的花朵,楚丘的未来,本该被人守护,而不是相反。 杵臼对戴拂刚刚积攒的好感荡然无存:“黄口小儿,安能纵马?” “二公子休要小觑我等!”稚嫩的声音,掷地有声:“我等皆习马术,绝不次于加冠之人!” “是极,是极。我等虽然学有未全,六艺之中不曾学射、数、乐,然则马术新学不久。 我闻之,有些士人,积年不曾习武,车不能御,马不能骑,讲来还不如我等束发童子。” “就是,就是。” 杵臼温言,汗颜已极。公子卬心中一动。曾有报道,大二学生违法给高三学生代考作弊,结果高考考场上,揭榜的成绩尚且不如高三学生本人水平。 眼前的孩子们个个束发,周礼,孩童年十五,不再总角,束发受教,学文习武,想来马术新学不久,尚且热乎。只是身体尚未完全长开,骨骼尚未愈合,肌肉也未长成巅峰模样。 “我叔父告知于我,家父丧生城外,尸骨未寒,戎贼侮辱先考尸身,夸耀城前,血海深仇,不共戴天。传闻哑巴公子,贤能擅兵,如郑之庄工,齐之太公,总内外之兵。惟乞公子锤炼我身,携我出征,杀仇寇以慰藉先考在天之灵,敛尸骸以全其人子之孝道。 纵使一日,天不佑我,使我断头折脖,亦无所憾!”为首的少年纳头下拜,礼数周至,谈吐清晰。 其他少年温言纷纷悲从心来,热泪盈眶,效仿领头之人,再拜。 “夫大丈夫,居父母之仇,寝苫枕刃,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熟悉的言辞从小孩们口中吐出。或许是教科书中的一句话,孩子们背得滚瓜烂熟。 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公子卬和杵臼心神一荡,闻声思人,恍然陷入回忆,一个熟悉而模糊的身躯,仿佛就在眼前。 戴拂见两人有所意动,趁热打铁,进言道:“皆是士人之家的孩子。父兄新丧,大仇待报,军心可用。” 杵臼泪眼婆娑,拉了拉公子卬的衣袖。公子卬仰头四十五度,背过身,别过脸,不使此刻表情落入人眼,出口叫一个冷若冰霜,透露出公事公办的语调:“用人之际,且先留下。 我事先与诸位言明。军营不比学校,严苛残酷,不讲情面,若是有人耐不住苦楚,通不过考核,早早做好回家的准备。” 少年们拜谢一阵,欢天喜地,齐齐拥入校场。公子卬吩咐武峻训练他们,暗地里悄悄嘱咐:“今后的饮食,多添些肉,正是长身体的年岁。” 戴拂笑而不语。公子卬转身道:“春风,人手犹是不足。” “啊?”杵臼纳闷道:“马有数,人再多,夫复何用?”眼下马七十余,人一百五,即使训练之中,一两成骑手不慎受伤,也有充足之人,驾驭马匹。 公子卬道:“我今晨思得一法,可赚取马匹。骑手多多益善,有多少人,就能赚得多少马。” 闻者不由得士气大振。 戴拂摸索下巴,沉声道:“犹有二人能用之。” “孰人?”戴拂夹带里的人果然如乳沟,挤挤总是有的。 “公孙钟离,字南臣;公孙孔叔,字嘉兴。” “钟离那黑厮,力大如牛,武艺纯熟,随伯兄征战多年,再合适不过。但孔叔……”杵臼嫌弃地皱起了眉头,颇有微词:“此人败事有余,我不放心。” “用人之际。”公子卬道:“又不是托付谋划之事于他,只是从军征战而已,有膀子气力,能骑马使矛即可。何况此人本就是士人的一员,比之童子好过许多。” “如此,拂愿意代为说项,说二人来投。” “幸苦春风一趟。” …… 少年人风风火火,一加入训练,犹如打了鸡血,原本士气怏怏的横队训练,顿时如火如荼。 “阿驰,饭点已至,歇歇吧!”公子卬已经识得许多孩子的名字,时值炊烟袅袅,人人干饭,一手捧陶碗,一手持箸。一个少年郎带着几个伙伴仍然在马上勤奋不休。这少年正是当日为首投军之人,令人印象深刻。 武驰年十八,尚没有字,只能如此称呼。一军之主亲自发话,武驰只得不情不愿地暂停训练。下马。打饭。 才扒拉两口,武驰吧唧着嘴,埋怨道:“父仇未血,食之无味。恨不得鸡鸣而起,日落而歇。” 真是新一代卷王,左右闻之,无不愧然,冲着武驰竖起大拇指。 傻小子,这么卷,休说马匹吃不吃得住,毕竟比拼耐力啥哺乳动物都不如人,持续的机械学习,如何能习得精髓? 好比有的中学让学生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五点多起床,十点钟入寝,把学生的cpu干冒烟,忙忙碌碌,终无所得。 公子卬给他讲了一个故事:“东方有大海,海东有岛国,唤作东瀛。此地有剑客,唤作宫本,纵横数十载,败尽剑豪,尝有人领七十六剑客围攻其一人,皆死于宫本剑刃之下,至于耳顺之年,隐居山中,著书立说。 有慕名者,曰柳生,闻之,拜其门下,学其剑道。 修炼或有时日,柳生问:‘敢问恩师,以我之资,尚需多少时日,方为一代宗师?’ 对曰:‘十年有余。’ 柳生云:‘十年太久。假使我加倍苦练,则何如?’ 对曰:‘二十年。’ 柳生狐疑,再问:‘假使我日以继夜,则何如?’ 对曰:‘此取死之道。绝无可能成就一代宗师。’ 柳生诧,问:‘何以至此?’ 对曰:‘欲成宗师,必以一目注视己身,一日三省。如今你双目落在他处,安能自视而内省哉?’ 柳生闻言,汗出如浆,顿悟,终成一代宗师。” 武驰闻言,不复言语。 第三十五章 捐输(重写版) 营中肉食即将告罄,武峻差粮秣官外出采买,归来时已近黄昏。营外传来鼓噪嘈杂,妇女尖锐的嗓音、老者虚弱的语气,皆而有之。 公子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兵士欺负百姓,苦主上门诉状之丑闻,停下手头军务,快步出辕门。 群氓之中,一老者站在C位,似是领头之人。须发皆白,拄着拐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在这个人均寿命不过三十的年代,老人长者,年岁高,历事多,见惯了家族跌宕,国事沧桑,往往被人惜如国宝。 老人跌跌撞撞走到跟前要行礼,公子卬眼疾手快,一把搀住。 “长者何须如此大礼?折杀区区。诸位有何难处,大可直言不讳。可是营中有人,行事鲁莽,使长者遭遇不公?” 公子卬眼睛直往武峻派出的粮秣官身上瞟。武士大多在营中训练,只有粮秣官外出和民众有所接触。 武士,亦即士人,位在国人、野人之上,方今之世,等级森严,武士欺负欺负国人野人之事,司空见惯,一如后世之日本,江户世代武士为了试刀,随手残杀路边平民。往往一地的领主关心平民,因为他们是领地的税基 凌厉的眼光投射在粮秣官身上。老者摇摇头,否认道:“三公子仁德。约束部众说话和气、买卖公平、有借有还、无调戏妇女、无伤人殴人。我等岂会遭受不公? 此间我等聚众而来,是听说营中缺乏肉食,故而特地捐输肉食肉羹。” 老人冲着人群点头示意,民众立马箪食壶浆,撸起袖子,合力搬运板车上的木桶。 训练快结束的武士们闻到肉香,纷纷欢呼雀跃,凑来看热闹。庄遥和墨点正好在营中,不喜反忧。 墨点指着采买跳脚大骂:“三公子,万万不可以受捐输。” 如此大煞风景,听着皆愕然。武士们连问其故。 “捐输的长者、妇人,个个瘦削,面有菜色,几无半点红润,绝非小康之家。安能吃得起肉食?”说完,他也斜了粮秣官一眼,眼中之意,不言而喻。 粮秣官大呼冤枉,拍着胸脯赌咒发誓,自己绝对没有用强逼迫平民捐输。 老者也忙不迭澄清:“此我等一片心意,绝对心甘情愿。” “众士新败,然不气馁,重整旗鼓,校场之中,既已恢复往日气象。我等见状,皆以为兵事尚有可为。今日集市,粮官采购,手中见短,表情踌躇。 我等与肉贩,相熟相知,故而知晓营中短于荤食。合城坐困,上下危机。使人不能不忧怀,新慕少年为兵,血气方刚,然身材不至于伟岸,臂展不至于修长,马上交兵,难免有所吃亏。 倘若我等合力凑钱,捐输肉食,肉羹,大抵于战事有所裨益吧?” 武峻疑道:“不对。采买之钱,峻既已如数给予粮秣官,何来见短之说?” 粮秣官解释道:“围城日久,城外猎取不能,故而一应肉食,价格见涨,今日尤甚。” 武峻懊恼道:“皆我之过。我近日未曾走访。” 墨点道:“即如是,更不能白取民众之肉。肉价高居,长者然定靡费不少。”墨点对平民的经济状况了如指掌,这得益于多年与工人群体打交道。纵是商丘国人,一年到头多以粟菽为食,年底若有积蓄,才会把盈余换成肉食,好过个有年味的春节。 本就贫寒的百姓,若是再捐,家中将再难足食。 “如若再战败,可是啥也不剩了。”长者一摊手,满脸无奈:“我等以大局为念。兵乏计绝,三公子以至于点娃娃为兵,若是再败,我等只能易子而食。与其如此,不如暂且今年忍饥挨饿,只要山戎稍退,即使是啃树皮,食浮土,姑且也能勉强不为饿殍。” “是极是极。”粮秣官附和道:“民众也是以大局为念,自愿缩衣简食。先足兵,方能足粮;先御戎,方能生产。” 墨点转向公子卬:“三公子,绝不能白拿百姓的捐输。士农工商。士人生产安全与秩序,农产粮,工产械,商转运。倘若农失其勤,工失其力,商失其策,自负恶果,兀自饿死家中。 如今围城,是士人失职,鲁莽冒进,凭什么令百工、农人白白捐输,替人受过? 点以为,不如照价支付食物,绝不能令农人受委屈。” 粮秣官争辩道:“墨工正。我与你客客气气,是看在足下曾出城逆袭山戎的功绩。足下不可再胡乱插手他人政务。” 粮秣官转向公子卬,做了个揖:“三公子。民众是自愿捐输的,即如是,收下即可。如果照工正所言,未免有慷他人之慨之嫌。”他冷不丁支了一句:“楚丘财政本就不丰,捉襟见肘。军用也是能省则省。” “没有钱,可以给民众打欠条!”墨点不依不饶。 “三公子……”粮秣官还要再言语,公子卬一个抬手阻止了他的发言。 因为许久以来,讷于言语,公子卬逐渐变得沉稳起来,言过三思,善于倾听。 公子卬上前握住长者的手,温言赞赏了他们一片公心。 “不能总让大局为念,公心为怀,勤恳本分之人毁家纾难。”公子卬三下两下,套出长者捐军的真实开销:“目下败军之际,支用不足,这些物资,劝当公家向各位暂借,如墨工正所言,三月为期,定当如数奉还。”言迄,公子卬当即要打欠条。 “不对!”一直沉默不语的庄遥蓦然出声:“岂有借钱白借之理?该加息!” 在场武士无不愕然不解,而民众皆面露喜色。 唯有公子卬与庄遥对视一眼,默契会意:“对!加一成利。”公子卬重拟一份欠条,签字加印。 粮秣官瞠目结舌:“如今肉价高得离谱,三公子不如……” “哼!”公子卬冷哼一声:“我不点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吗?自愿捐输,真的是自愿吗?方才长者所言,究竟是发自肺腑,还是有人教他这么说的?” 公子卬见惯了后世,某些人的某些伎俩。 自愿加班,自愿放弃几险几金,自愿离职,自愿…… 粮秣官心中凛然一惊,不由得揩了一把冷汗。 墨点目光一凝,心中恍然。 公子卬拍拍武峻的肩膀,附耳轻声道:“子攀,该换一个粮秣官了。” 第三十六章 上德不德(重写版) 事后,百思不得其解的少年武士,以武驰为首,向公子卬请教今日旁观之事。 “我等已知,粮官犯忌。只是三公子如何要加利一分?”武驰拱手求教。 少年郎果然求知欲旺盛,其心可嘉。公子卬很欣赏。 孺子可教也。 “庄染人先出其策,汝等可曾向其请教?” “既已问过。”武驰回道:“庄染人只说: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那么,阿驰可曾领会其中深意?” 武驰摸摸脑勺:“太难懂太晦涩了。庄染人学问固然是有的,但是做派嘛…实在是…还是三公子平易近人些。” 公子卬给庄遥开脱:“庄氏为人直率,不拘礼法,对于交友,也甚为苛刻。入其法眼之人,剖心剖腹,不知其人者,则冷言冷语,悭吝一词。别看他表面对你们高冷,从他能给你们发一言解惑可见,他其实挺欣赏你们的。” 少年郎心思写在脸上,对庒遥的印象有所改观:“那庄染人有言何意呢?请三公子为我等解之。” “唔。不如我为汝等说个故事。”人类的思想总是偏好循循善诱,而非填鸭式灌输。 把思想塞入别人的脑袋和把钱从别人口袋掏出是一样的难度。 “从前鲁国有一条政令。如果鲁国商人在国外遇到被拐带为奴,贩卖于市的鲁国人,那么鲁国商人可以用钱将之赎回。 鲁国奴隶回国后,国家会出钱给鲁国商人报销其赎人的费用,并表扬其为鲁人作出的善意之举。” “真是条善政。如此,不知多少鲁人回因之获救。” “然也。”公子卬微微颔首:“不过有一个端木氏的鲁国商人不如此。此人善于经营,从业不出五年,为鲁地第一巨富。平日里素好行善积德,灾年布施,人人称道。 有一日,他为国赎回一人。当司寇报销赎人费用时,端木氏严词拒绝:“我为国家赎人,岂为区区铲币?”端木氏名声愈发大噪,然而,赎回的鲁国人却一年比一年少。” 此时端木赐尚未降生,公子卬谅这群少年郎也没出过楚丘,只知道院子里四角的天空,虚构的故事遂张口就来,一如庄子的北冥有鱼。 “何为其然也?”少年郎们大惑不解。 “原本一个鲁商,只需把人带回国,在官府的补贴下,不费一金一银,即可行善积德,为人称颂。 此事之后,鲁商再行赎人,也不会被他人认为是足够有德的,因为端木氏珠玉在前,德行的标准不知不觉被提高了。” 武驰若有所悟:“原本动动手,就可以救一人,还能赢得官府、民间的称颂。后来,德行的标准不知不觉被拔高,再要赢得称颂,须搭上一大笔钱。家资不如端木氏的鲁商总不能令家小饥馑来换得口头的赞誉吧?如此,一项德政,自此荒废。 果然是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三公子今日加利,出乎国人意料之外。不仅短时间内能赢取民众的物资补充,而且民众也能从中分利。秋冬之交,不仅不会有饥馑之虞,还会多一笔利息过个肥年。 真是一举两得。唯一所虑者,是三个月后能否还上?” “阿驰多虑了,三公子这么有本事的人,怎么可能还不上?”少年郎们议论纷纷。 …… 次日,果然有为数不少的民众出现在辕门,战战兢兢地询问武峻,粟米、豆菽之类的,公家还愿意接受么?胆大的还问是否如昨日一般有利息么? 武峻尽如前例。军中健儿结结实实地吃上了顿顿好饭。 武驰把两个故事说与自己的寡母听,武母沉默良久,起身,入室取出一精致木盒,打开,是一只精美的瓀玟,绶以缊带。 “我儿,把你腰间的玉璋取下,换上瓀玟。” “啊?”武驰哑然。此瓀玟乃武驰之父生前所系,只因沙场搏命而暂存家中。“驰年未弱冠,童子之身。按礼,童子系璋,冠者系玉。如何使得?” 玉之用,不同之身份佩戴不同之玉。天子佩白玉,玉绶玄黑;公侯佩山玄玉,玉绶朱红;大夫佩水苍玉,玉绶纯黑;世子佩瑜玉,玉绶五彩;士人佩瓀玟,玉绶缊黄;童子佩玉璋,故而后世生男孩,称之为弄璋之喜。 武母白了他一眼,不答,又取来武父生前所用青铜剑,仔细系玉龙于剑柄之上,命令儿子携剑腰间。 穿戴完毕后,武母对着独子端详一阵,满意地点头。 “痴儿,已有乃父七八分模样。明日,你便如此行头,寻那三公子,自请为陪臣。” “母亲,这如何使得?驰尚在年幼。如若有幸驱逐山戎,理当解甲,重回学堂。即使有为人门客的一日,也要学业有成,年至加冠。” “痴儿,痴儿。读书于学堂,目的何在?” “呃。。学文习武,以便他日有业,足以糊口。” “然也。既然学是为了有业,何不一步到位,先求为三公子门客?” “儿子年齿未熟,学艺未精。三公子岂会收我?” “哎,痴儿。我且问你。为将者,驱人以军法刑规,使人以皮鞭棍棒,缘何三公子从未对汝等少年郎施以肉刑?” “许是因为三公子宅心仁厚?” “大错特错!”武母言之凿凿:“妇人之仁,安能治军?公邑大夫又岂会将阖城兵马尽数托付一慈?” 看着儿了满脸写着疑惑,武母恨铁不成钢:“榆木脑袋。难道你仍看不出来,三公子垂青尔等,意欲招揽门下?” “唔!”武驰仿佛醍醐灌顶:“母亲所言极是。难怪难怪。”往事细节,历历在目。“三公子曾亲握我手。二个故事既是面授,有心栽培,又是考验丶选拔。在我若有所悟时,温言勉励。这是在强烈暗示。若非母亲提点,我竟不能领会个中深意!” 转念一想,武驰再次陷入踌躇:“三公子待罪之身,虽有才略,只怕日后,宋公不饶。我若轻率从之,怕有他日,招致牵连……” 这就好比大学辍学,找到的工作是给私企老板打工,老板虽然待人接物不俗,但一查发现是有案在身的通缉犯……譬如彩票经营者,刘招华… 还有一点,武驰未能宣之于口,好在知子莫若母,他腹中那点小九九,寡母焉能不了如指掌? 第三十七章 志向(重写版) 公子卬作为公子却无封地半寸,拿什么供养门人?当今豢养门客之潜规则,薄则聊且温饱,厚则顿顿鱼肉,至于零薪,未之有也。武驰虽无千金万金之想,但顶着进狱系风险供人白嫖,委实无法接受,毕竟亲待养。 “我且问你,择君而侍,以何为要?” 武驰想了想,回道:“地为先,无地不足以养士。” “非也。”武母反驳道:“为娘以为,赏识为先。 儿言三公子为逃人,试问当年的公子重耳,辗转四方时,是为何身? 儿言薪为重,试问,当年介子推之侍重耳,其事如何?过卫地,乞食,不得粟而得土,介子推割股为肉,以饲重耳,可求乎薪乎?及重耳为晋侯,辞不言禄,抱树绵山,烈焰焚身,此所以有“足下”之称,“寒食”之节,又求乎薪乎? 千里马常有,而赏识者鲜矣。商纣之地,不可谓不大,然不识忠贤,比干死,微子奔,箕子佯狂,虽有禄而不仕;重耳昔年,不可谓不悲催,然赵衰从之,终为卿大夫之家。 今儿得青眼,如介子推、赵衰之得重耳。以为娘视之,三公子犹在重耳之上。握手言交,亲下厚民,此一胜重耳;循循善诱,栽培左右,此二重耳不曾为也;屡以寡击众,此三略与重耳相齐。而宋公御之昏,尤甚于晋之先君。儿又有何顾虑? 况且为娘安为等闲妇孺?介子推漂泊四方,居无定所,其母尚且能自食其力,为娘岂有不如?” 武驰为一番理论所倾倒,一口答应。武母方才软下语气,恢复妇人神态,慈眉善目。 “儿自明日之后,当多听教诲。人云:‘听得劝教,食得饱饭。’三公子本事远在常人之上,小学之师,比之,如日辉之于萤火,泰山之于细壤。切记,多听多学,多思多省,有晦暗不明者,不耻相问。” “儿当谨记。” …… “从今往后,驰之性命,即是公子之命,驰之身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清晨的阳光洒在稚嫩的脸上,年轻的武人,单膝跪地,短剑的剑鞘支在黄土地上,坚定的右手紧紧握住。希冀的目光照在公子卬身上。猝不及防的投效,令公子卬微微失神。 这台词,何等熟悉,只是物是人非,出言之人,非绿帽长髯枣红脸之人。 古人择主,均是一套说辞么? 公子卬心中吐槽,转而忧虑。 门客,陪臣,养士……这套体系于他,陌生而遥远。 战国四公子均养士,然其中无一定规,信陵君养门客,待之如手足,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平原君养门客,如董事长之与雇员,一方掏钱,一方效劳,门人有不如意者,可自去,平原君有见喜者,择优汰劣,见邹衍而辞公孙龙;孟尝君养门客,如人主与附庸,;春申君养门客,如平起平坐合作,门人来去自由,甚至取而代之。 今处春秋中期,战国尚有百年之期,养士之制是否有变迀?不得而知。 门人家中有老有小,待遇之定,又当几何? 目下无地无资,纳武驰为门人,是否耽误他人前程?倘若拒绝,是否有绝人之嫌? 见公子卬不回一辞,武驰以为卬囊中羞涩,难以启齿。 “驰以为,晋文赵衰之故事,犹可以效仿之。” 这话再白不过了。公子你没钱没地没关系,以后总会有的,他日再与我补上即可。在你发达之前,我可以自带干粮嘛。 公子卬扶着武驰的手上座,众目睽睽,须照顾人心,不好怠慢。 “阿驰欲投,卬荣幸之至。只是个中有些思量,须向人垂教。 可否容我计较长短?” 武驰面上允诺,旋即惴惴不安起来。 三公子原来还没打算招揽我?难道母亲所料与事实有所出入?可是若非青睐于我,为何昨日屡屡出言赞赏、鼓励与我?莫非他原意不是招我为门人?难道他要招我为娈童? 武驰顿感菊花一紧,如坐针毡。 “走了走了,别看了,训练马术、横队!”武峻挥挥手,其他少年郎面色不一,表情各异地打量着武驰。 武驰把头一低,恨不得找到地缝钻进去。跪坐之中,一双手不知不觉用力,把下裳抓得褶皱。 他们一定在嘲笑我吧?一定是的。天呐,往后我合该如何见人? 忐忑,尴尬,社死,足以扣出三室一厅。 另一头,公子卬拉上庄墨二人,又加上杵臼和武功。楚丘城内能找得到的卿大夫都在这里了。公子卬垂询其中利弊。 武功抚着光头,问:“门客相投嘛。寻常之事,我从继承封邑以来,所见不鲜。多个门人多一双箸,多一张嘴而已。三公子以为,此人能力如何,品行如何?” 公子卬想也不用想:“做事发愤,说话讲理,守孝,与人为善,学东西很快,悟性不错。” 武功拍了拍手:“那还顾虑什么?纳之。只要才能足够,他日能为三公子做事,价值超过养活他的粟米,就有所值。 况且人家还可以效重耳之先例。三公子若得地,不愁不酬,若不得地,甚至不须支付报酬。” 得,白嫖!武功说完,拍拍屁股告辞去也。 问之墨点。墨点表态支持公子卬扩充队伍:“一人力小,众人力大。欲成大事,须善于团结,团结十人,可治一户,团结一万,可治一邑,团结十万,可治小国,团结百万,诸侯伯主,团结千万,天子犹可取而代之。” 公子卬回道:“子皙言重了。卬暂无此大志。” 墨点:“哦?愿闻公子之志。” 公子卬道:“食有肉,居有室,财产得以全,人身安危得以护。” 公子卬以一个后世人的标准来看,这个要求并不高。当日,他若不曾穿越,研究生毕业之后,找份工作,一年赚他个六位数,百分百能过上这样小康太平的生活。 不想墨点一口答道:“三公子所志不在小,非有邑之卿不可为之。” 第一章 王姬(重写版) 第一章王姬(重写版) 公元前620年,夏历三月二十二日。 宋国宫殿之内,台梁式的高堂,层层上累,环顾四盼,空旷邃宇,外有刻桷,磅礴大气,内则红壁沙版,美轮美奂,兼以玄玉之梁,雕梁画栋,翡翠珠被充斥其间。 自从管仲说过:“非高其台榭,美其宫室,则群材不散;不饰宫室则材木不可胜用”,天下诸侯无不以章华美殿为荣,宋国,亦不能免俗。 “下去吧。”高台水榭之中,妇人挥了挥手,屏退守卫宫室的御士。 她姓姬,乃周天子之妹,当今宋公的亲生母亲。宋国上下呼唤她为王姬。她今年青春五十有七。虽然韶华易逝,但红颜未必减损当年十之三四。 温软的胸脯,倔强着不为重力下垂,纤细的腰肢衬着玉臀高耸。曼妙的身材,即使是现代人也不免惊叹一句,“春秋之许晴”。 御士低了低眉,小步躬身离去,蹑手蹑脚地把红门轻轻带上。 王姬只手拔下玉笄,一甩头,瀑布般的长发垂了下来。她迫不及待地冲着萧墙的方向娇唤:“达达,快出来吧,旁人都走啦。” 不多时,从青石萧墙的后面钻出一个面如冠玉,明眸皓齿,肤如凝脂的年轻男子。 遥想王姬当年,哥哥周襄王对她极好,及笄之年,兄长为她在诸侯之间物色良配。 彼时,全天下的男人,任她遴选。王姬的要求说来简单,男方长相上甜如甘饴,眼如丹凤,脖颈宛如玉琮般俽长光滑,身材要如青松般挺直,九周尺的身高不过分吧?(一周尺=0.19米) 地位嘛,少不得侯爵、伯爵,年龄超过二十一岁的一概不考虑。男子二十束发加冠,可以婚配,等了一年多的明显是市场上挑剩下的残菜败叶,这样的剩男怎么能入仙女的法眼呢? 至于人品才华,须温文尔雅,绅士得体,举手投足之间,令人如沐春风。 挑来挑去,全天下,也只有宋襄公一个人选了。 自打她嫁给宋襄公之后,好些年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可怜时运不济,天不佑红颜,该死的南蛮子,楚成王,展着黄旗,北上中原,泓水一战,一支毒箭如尖锥般射入宋襄公的腚,伤口的脓包宛如骨朵,一天一天长大,糜烂的恶嗅把沁人心脾的床笫变成鲍肆般难闻,创口流出的汁水一如胆汁的色泽,每天早上寺人都要清洗床褥,连这些从没读过书,自小被阉了进宫的寺人都觉得宋襄公身子骨快要不行了。 没多久,宋襄公就追随历代殷宋先祖于地下,王姬年纪轻轻就守了活寡,寂寞像秋日的积叶,经年累月覆在她的心头,让她沐浴不到少女本该有的暖阳。那一年,她才雏菊一般的年华。 好在上天为她关上了一扇门,又为她打开了一扇窗。龙生龙,凤生凤,眼前的公子继承了宋襄公的颜值和才华,她千回百转,终于承蒙命运的恩惠, 幸福的时光大概流过了两刻钟,一个高大挺拔的神秘身影出现在已然掩上的门户,轻轻地扣了扣门。 “谁!”王姬的喉头在颤抖,瞳孔急速放大,她的声音亦如风中的烛火。不速之客的声音让她惶恐不安,把他从千堆雪,万重浪中,生生拉回到人间。 她的理智告诉她,她是王姬,是宋国的太后 “母亲,是儿臣,儿臣什么都知道了。开门!”门外的声音传来。 王姬和他背后的公子,都愈发惶恐起来。 这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车臣,求求你,不要。”王姬哀声道。 车臣不是别人,正是王姬的亲儿子。她和襄公育有二子,长子乃当今宋公,讳王臣。次子乃公子御,子姓,宋氏,名御,字车臣,官拜少司马,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公子,意味着国君的亲儿子。 “母亲,礼法大如天,请母亲着衣,让儿臣结果了这腌臜的姘夫。”公子御愤然拔出怀里的周刀,这是君子们随身携带的匕首。 中国人的辱骂,阴狠莫过于骂娘,若是有人当面锣,对面鼓地指着公子御的鼻子骂“汝娘”,他必然一跃而起,拔出怀中的周刀,一决生死。 他死死握住周刀,青铜匕首的金光反射出他猩红的双眼。 “哀家有什么错。”王姬哭哭啼啼地为自己分辨:“民间女子可以改嫁,承泽男欢,为什么做一国之母的不可以有?你父亲薨了至今已有十七年,十七年寒窗寂寞空守寡,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孩子,你不懂。” 王姬心里委屈得紧,凭什么当世的男人一个个都妻妾成群,即使丧偶,也可以再娶填房,而自己身为一国之母,却……那些个道德君子,各个男儿身,对女人的欲火约束得紧,却从不顾及对女人公平不公平,即使贵为王姬,也不过是被奉为无害的神像,用以巩固礼制罢了。 “母亲,你这么做对得起故去的父亲吗?若是传扬了出去,岂止是家丑?母亲,快快开门,对大家都好。”公子御感觉脸上无光,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出国人在市集上议论纷纷,当他的车架经过的时候,国人对他指指点点,整个国家的茶余饭后,都在评述他母亲的艳史。 “此事天知地知,只要孩儿不说出去……” “母亲!”公子御加上了重音,王姬知以母子之情,难以说动,就用儿子最尊崇的礼法相威胁。 “你若是还记得哀家三年之怀,就速速离去,若是你破门而入,目睹哀家赤身露体的模样,你同样有悖礼法!” “母亲以为不开门,儿臣就奈何不了么?伯兄是一国之主,他定会收拾了腌臜的骈夫!” 公子御也不顾及王姬悲戚的哀求,转身就要去找宋公打小报告。 王姬的心仿佛坠入冰窟,身后的公子却发出孩童的声音:“好一个少司马。好威风的人物!我们在一起成双成对快活,不妨他人一针一厘,他偏偏步步紧逼,莫要怪我有所施为,走着瞧。” 第三十八章 门客(重写版) “啊?” 公子卬眉毛一挑,诧异万分:“子皙是否言过其实了?” 墨点道:“点与三公子过命至交,安能诓骗三公子?且听我细细分析。 夫今之天下,人分等级。自上而下,天子,诸侯,卿,国人,野人,奴。卿分无邑之卿、有邑之卿。国人分士农工商。如此而已。 若为工商、野人、奴。士人可随意打杀之,不受责罚。” 公子卬点点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做个春秋的普通百姓是得不到法律保护的。 “若为士人,卿大夫可随意打杀之,不受责罚。” 譬如孟尝君,一国之卿。途径赵国,赵国贵族以宾客相待。赵人闻孟尝贤能,争相围观,一睹风采,及见,有人揶揄道:“原以为孟尝君为魁梧大丈夫,如今一见,竟是瘦小男丁而已。”孟尝君五短之人,被言语刺中痛楚,大怒,屠数百士农工商,尽毁一县,方才解恨而去。 事后,无人指摘、问罪孟尝。史官以为逸事一则,仅此而已。 “若为无邑之卿,上卿大夫可随意打杀之。” 譬如,孔丘居鲁,为大司寇。有人,名卯,官拜少正,能言善辩,名声是振。孔丘与少正卯皆办私学,广招门生。少正卯通古今之变,针砭时弊,孔丘骂他心达而险;少正卯尽述周礼之纰漏,孔丘骂他行辟而坚;少正卯能言善辩,孔丘骂他言伪而辩;少正卯指责封建制度腐朽堕落,孔丘骂他记丑而博;少正卯传播与主流价值观有出入的思想,孔丘骂他顺非而泽。 同为私学之首创,孔丘深深嫉妒这个同行。少正卯讲学,屡次把孔门弟子吸引过去,唯有颜回未去。孔丘以少正卯有可能威胁统治为由,戮之,曝尸三日,绝其学说。虽然孔门之人皆以为孔丘滥杀其人,子贡甚至诘问孔丘。后世的荀子、刘敞等人也认为少正卯贤。 但枉杀了又如何?少正卯,无邑之卿,没有领地,就无法养活私人武装。没有私人武装的卿,死即死也,又何能为也? “有邑之卿,载兵载粮,虽一国之君,不可妄罪。何况上卿?人君必欲以刀兵而残害有邑之卿,败则身陨,胜亦颓国,其人纵然身死,其士犹仇。” 有邑之卿才算有基本的人身保障。诸侯和卿大夫不敢随意杀戮。对有邑之卿擅自诛戮,甚至仅仅是无礼,后果是很严重的。比如卫献公有取缔孙氏之心,大夫孙林父就带着土地投靠晋国。晋国的赵盾打败智伯后,智氏虽然灭亡,但他的门客豫让仍然矢志不渝地报仇。 大概只有到了有邑之卿的地步,公子卬小小的愿望才会有所起色吧! “公子若求苟全性命于当世,必先得其封邑。欲得封邑,先得万人民心,百人为陪臣。如此,更当招揽武驰。我言尽于此。”墨点起身。 “公子御在位,自保尚且困难,何论封邑?”公子卬思忖公子御大概不会放过自己。 庄遥则不以为然。 “如能退却山戎,楚丘可安然处之。子皙不是说过了么?君与有地之臣相阋,即使是切齿之恨,轻易也不敢擅开战端,胜则颓国,败则殒命。比如郑庄公深恨公子段,也不敢围攻京城,否则即使成功,也会国力大损。只能等公子段拔营来攻打自己。 即使宋公真的发疯攻打楚丘,如晋献公攻打屈邑,三公子也可以如公子夷吾一样,击退都城之师,也可以如公子重耳一样,出逃齐国为官。 郑宋世仇、楚宋世仇,去哪儿不能成为有邑之卿呢?” 公子卬斟酌道:“楚国蛮夷,弑父夺位,实在不敢往奔。”楚国现任国君乃楚穆王,春秋霸主楚庄王之父,他的即位极为血腥,做此人的臣子,风险未知。 “那就去郑国好了。”庄遥语气很轻松:“不过,以我之见,事情远不及此。宋公处商丘,倒行逆施,民众受尽荼毒,观其自败可也。兴许如周厉王之奔。 宋公又以周公自命,每日批阅上书如山如海,食少而事繁,岂能长久? 还是那句话,观其自败,可也。三公子不妨先收楚丘之心,行善事,结善人,蛰伏如潜龙,以待宋国有变。” 杵臼在旁闻言,眼眸中闪过一抹亮色。 公子卬如此心中已有定数,开门将出,却见戴拂等在门外。 “春风缘何在此?” 戴拂道:“闻三公子有意纳门客,容入内,申一言。” 公子卬把他请进门。戴拂一过门槛,就转身闭门,在公子卬诧异间,戴拂纳膝跪倒。 “拂早有意投公子门下,久为三公子门下奔走效劳,今日岂能令人后至而捷足先登?还请三公子今日定了名分。 从今往后,拂之性命,即是公子之命,拂之身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公子卬还道他要申何言语,却是千篇一律的台词。 我拿你当朋友,你却硬要唤我为主公。 公子卬哭笑不得:“春风,我一直以你为友,缘何必欲为陪臣?” “三公子容禀。拂生于公族小支,却忝为区区一狱吏,委实心有不甘。欲以三公子为晋身之阶。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如朽木腐草。还望三公子成全一二。” 公子卬叹息一声。追求进步,也无可厚非,当年蔺相如发达前,委身于阉人缪贤门下;王维登榜入仕前,以音律托身于玉真公主门下。 “他日若有举荐之机,定不相忘。” 戴拂大喜过望,纳头拜倒:“主公。” …… 公子卬顺势收了武驰,忐忑不安的小年轻方才收了小鹿乱撞的心。 听说戴拂竟然捷足先登,武驰饮恨瞥了他一眼。 主臣名分议定,校场的少年郎纷纷给武驰道贺,武峻也高看了武驰一眼:“阿驰前途无量啊。” 武驰不由得心里飘飘然。 我也是士大夫的一员了。 杵臼羡慕的不行。 伯兄生前,门客百余人;叔弟在后,门客也添两人。一母同胞,我岂能甘心人后?庄墨与公子卬的对话,并没有避讳杵臼,他的心思不免活泛了起来。 宋公御早晚自祸之人,又无后。届时,以成公血脉,论长幼之序,岂不是我为宋国之主?仿佛晋献公一家,嫡长子申生遇害,嫡次子夷吾即位,夷吾死,卿大夫迎立三公子重耳。 杵臼满脑子人君之梦。既能为人君,岂能无潜邸?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也要早早收录得力之人。 第三十九章 买发(重写版) 说干就干。杵臼一一垂询几个颇有武力的少年郎,问他们是否愿意投入自己的门下。 尽管杵臼把希冀写在脸上,可得到的答复无一例外是拒绝。 为人陪臣,好歹是一份长期的工作,工作最重要的是什么?常人看来就是吃得饱饭。公子杵臼给不出薪水待遇,又是亡命的逃犯。不是所有人都如武母、戴拂一般玲珑心思。大部分人均有短期、现实的考量。 杵臼又问之于庄遥,庄遥扭头就走,不屑回答,高冷的很。 又问之于墨点,墨点婉言拒绝:“既为公门之大夫,岂会再为私门陪臣?” 杵臼呐呐不能言,郁闷,回到家中。 妻子已经备好饭食,杵臼闷头扒饭。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人能是,我亦能是。叔弟与我同父同母,他寻得,我焉能寻不得? 饭肴既尽,杵臼把箸拍在案上。不想用力过度,拍坏了木案,陶瓷的饭碗摔在地上,碎裂一地。 “汝何疾之有?”妻子很生气,大骂出声,令下人收拾碎块:“汝以为尚在宋都乎?惶惶如丧家之犬,作何威风于木案? 木案,陶碗,子业所有。见损,汝欲有下顿之食,速速求之于子业。” 杵臼不爽:“何必求子业?我自取尔。” “不告而取,是为贼。书读六年,读至犬之腹中耶?” “我观子瞻出入府库自由,我为人兄,理应亦然。” “呸”妻子不屑道:“子业已将全城托付子瞻,子瞻自然算不上不告而取。你如何比肩子瞻?子瞻,山戎之所敌,全城之所望,兵马娴熟,大丈夫也;你,你不过是武氏收容之可怜虫,啖白食之闲散公子。” 妻子自都城吵架后,事事拿小叔子与自家丈夫作对比,人比人,气死人,自家的丈夫愈看愈没有别人家的好。 “我哪里不如子瞻?”杵臼气冲冲摔门而去。 今天,我一定要证明我比叔弟强!偶遇一人,面色炭黑,五短身材,膀大腰圆。 “南臣,别来无恙乎!”杵臼高兴地与公孙钟离打招呼,后者听说公子杵臼四处访士而不可得,正好毛遂自荐。 “二公子,自大公子身遭不测,我飘零蹉跎,未遇明主。幸闻公子访贤,我虽不擅长计谋,但剑刃之下,多有山戎魂魄。愿拜在二公子门下,不知二公子意向如何?” 公孙钟离毛遂自荐,杵臼仿佛柳暗花明,欣然接受。 “从今往后,钟离之命,即是公子之命,钟离之躯,即为公子之躯,但凭驱使,绝无二心。” 一样的入职宣言后,杵臼问道:“叔弟有门客二人,我为人兄,自当不落其后。南臣可有人相荐?” 钟离摸了摸下巴:“我为人驽钝,不善于结交。所识之人,多为大公子门下。如今大公子门下,或命丧都城,或作鸟雀散,能联系之人,唯有嘉兴一人而已。” 嘉兴正是公孙孔叔的字。杵臼听到此人的名讳,就十分反感。 “此人自以为聪明,反倒误我兄弟三人,我焉能用他?” 钟离不再唇舌。 末了杵臼鬼使神差地多问一句:“南臣以为,我与叔弟,孰贤?” 对曰:“三公子孰能及君也?” 杵臼收了钟离,大悦,得意洋洋,招摇过市,见人就夸耀标榜。公孙孔叔风闻,径自上门自荐。 杵臼甫一开门,见来人身材高大,青白脸色,上衣葛麻,腰间瑜玉,满脸嫌恶,使箕帚要赶。 孔叔反问道:“二公子以为,我与武驰相较,力孰强?” 杵臼想了想,孔叔早早投入公子江门下,为之鞍前马后,在楚丘,尽识楚丘上下士人,连武功与他,也颇有交情。多年为楚丘征战,孔叔为车左,为公子江射杀过不少山戎。 杵臼凭良心答道:“汝沙场多年,黄口孺子安能及?” “既如此,二公子何必拒我?我虽然为大公子谋划有失,但忠贞不二,勇武过人。寻常门人也不过如此吧?今三公子虽黄口孺子得其用,而二公子却视沙场宿将为鸡肋。何也?” “汝为伯兄谋而有失。” “二公子大可只用我力,不用我谋,我绝不会自行其是,坏了二公子的大事。我自荐为二公子门人,立功之前,不取分毫,如武驰例。 宋公御尚在,二公子总有一日,须有用材士之之时。望公子思之。” 杵臼余恨未消:“终归是有失之人……” 重复的理由,减弱的语气,孔叔心中暗喜,有门。 “昔日管夷吾未仕时,从军,三次临阵脱逃;从商,折本、贪墨;从公子纠为士,发一矢,中衣带沟,公子小白诈死,管夷吾不能识,中计,害得公子纠身死。 如此屡失之人,齐桓用之,称霸诸侯。 今我只一失,比之管氏又何如?望二公子三思。” 杵臼反思,如此说来,自己确实有失容人之量。 “窃以为,士之用,譬如人之脏腑,先得有之,然后论大小优劣。心肺肝脏脾,缺一不可,若缺其一,命丧黄泉;至于其中有染病者,譬如肺有疾,可针、药用之,变病肺为良肺。 如今二公子门下只一人,征战、护卫,犹显不足,仿佛人缺脏器。他日二公子生命日显,威望日著,公子大可辞退不才,改用新锐,如针灸治肺。 我言尽于此。公子能用则用,他日驽钝,公子再觅良臣迭代,我绝无二话。” 杵臼动容,接纳前,问了最后一句:“汝以为,我与叔弟,孰贤?” 孔叔哈哈大笑:“自然是二公子益贤,否则我缘何舍三公子而来投呢?” 杵臼抚须,粲然一笑。 …… 公子卬打算让武驰办点小事。 他把武驰叫到跟前:“兵马操练颇见雏形,我意欲与山戎一战。只是军中缺一物,希望你能为我得之。” “何物?” “碎发,越多越好。”公子卬的回答让武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公子卬递给他一袋子铲币。 “这笔钱算是经费。能买多少买多少。此事,如让你来办,有困难吗?有什么问题吗?” 武驰把胸膛一挺。 成为门客的第一个任务,正是证明价值的时候。这时候怎么好谈什么困难、问题?岂不是显得自己无能? 武驰不管千难万难,一口应承下来:“谨受命。” 第四十章 戎王(重写版) 接下来,武驰挨家挨户敲开国人的家门,请求购买他们的头发,均被一口回绝。 “噫!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某家绝不鬻发。还望尊架移步他处。” 武驰回家,沮丧之极。武母问其缘故。 武驰一脸无奈地诉说。听罢,武母一把抄起剪子,刷刷刷,自裁其发,用布匹细细包好。 武驰把布包交给公子卬。 “只有这些吗?”公子卬来回翻了翻,当初给予的产币可不少,难道买发的行为导致头发市场短期涨价吗? 武驰递来装满铲币的包裹,一验,竟不减一钱。 公子卬疑惑抬头,武痴眼圈泛红,立马发现事情的发展不对头。“孩子,遇到什么困难了?” 公子卬的话仿佛催泪弹,武痴泪水夺眶而出。公子卬借给他一个肩膀,轻轻拍打后背安抚,肩上顿时湿润成滩。 “身体发肤,身体发肤啊……这竟是家慈之发。” 哽咽良久,好容易才听完事情的始末。武母为了儿子的任务,断发剃首,不禁令卬联想起东晋陶侃的母亲。 “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公子卬原本以为买个头发多大点事,不想封建的阻力如此巨大,任务的难度被大大低估。 他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了戴拂进来一同参谋。 戴拂道:“我等衣冠华夏,修剪下来的头发、胡须是不会乱扔的,必收集起来带进坟墓。”二十一世纪,尚有一些古风犹存的地方,老人们掉了头发,仍会找地方藏起来。何况春秋。 “鬻发,寻常人家不为也。髡刑断发,罪犯的待遇,也难怪阿驰哭成泪人。三公子如何想出这等昏招?” 公子卬讪讪一笑:“欲以碎发为用,投毒以残戎兵。” “此事,三公子若非躬亲去求,民众绝不会答应的。而且,公子须先剃发,以身作则。” 万恶的封建思想。 公子卬带着武驰,挨家挨户去求。此时的他,已经把古人的发型修短成了后世短发的模样,他自己觉得清爽许多,但是武驰心痛不已。 主公为了胜利,竟然如此拼命。 见到公子卬的发型,民众也不好意思收钱,昔日里埋藏于地的碎发被取了出来,交给公子卬。 “三公子诚乃尽心竭力。” 朵尔辊是山戎的执牛耳者,只见他端坐在兽皮上,衣原羊之毛皮,深目高鼻,髡头细须,面上满是骁勇之色,项上挂着珠饰,橄榄型、枣核型的琥珀、贝壳、绿松石串成一串。 一把角端牛为材制成的角弓悬挂在身后的木墙上,边上是箭囊,囊肿依稀可见铜制的箭镞。 朵尔辊的案上凌乱地摆放着黑褐色的粗陋陶器,内表面素面无纹,打磨不精。 案上还有一顶奇特的头盔,其护头为球状,系由狭窄而呈垂直状的铜片组成,其间以小皮带捆扎,盔下有鱼鳞状的护网,是为了保护脖颈之用。 一旁的木架上,悬挂着朵尔辊的铠甲,马甲式的,设有下摆和衣肩。 朵尔辊的亲卫持械立于两侧,或持刀、或备矛,武器繁杂不一。 戎王对中原人的憎恨,浸入骨髓。当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父辈们就不断给他们灌输山戎的悲惨历史。 “我们脚下站立的地方不是我们的土地,这里到处是农田,有农田的地方就不是我们的家。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口口相传的历史,戎王不仅自己听,在他即位后,还要把它说与统属的部下听。 “我们山戎祖居燕山之麓,那里水草丰茂,那里群兽膘肥,每年都有海鱼迁来产卵。我们的祖先在那里狩猎、打鱼,安居乐业,男女处睦。我们创造了辉煌灿烂的文明,我们发明了秋千,我们自产青铜,我们有美轮美奂的绘画,我们创造了自己的语言。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我们的家园被这些无耻的种田民族夺走了。他们把沼泽改造成农田,他们把森林改造成农田,凡是他们眼睛所见的土地,都用刀耕,用火种,百兽没有了栖息的家园,我们再也难以猎杀到丰盛的食物。 他们依靠农田,繁衍了一代又一代子嗣,他们繁衍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食物增长的速度,于是他们进一步攫取土地,一路向北,一直把我们的燕山占为己有。 除非饥荒、战争、疾病,他们的繁衍的节奏永远不会停歇,他们霸占土地的欲望,永远得不到满足。 为什么我们漂泊到了这里?为什么我们有家不能回? 因为他们的贪婪,摧毁了我们的部落,因为他们的贪婪,侵占了我们的土壤。我们终于领会到,这是个残酷无情的世界,奉行着弱肉强食的法则。他们曾经用武力把我们驱赶到了楚丘的山丘之上。” 说到这里,戎王为之一顿,目光一凝,凛然如寒水。 “现在,攻守易形了。” 戎王奋臂一举。 “彼兴于人多,亦败于人多。人数逾多,人心逾散。他们中有的贵族虽然出身于公室后裔,却为了一氏之利益,背叛了他们的国家,他们的民族。 与彼辈暗通款曲,我等以卓越的养马术,换取了铜料,所以能穿上精良的铠甲,破甲的箭镞。是时候轮到我们回敬他们了。 种田的民族已经不足畏惧了,他们的侵犯,我们有能力报复了。我们有资格对他们无休止的欲望说不了,如果他们不懂得收敛,就让他们成为一抔黄土,一盘珍馐。 让别的民族去分割大地,而我们山戎只满足于山林僻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虽然我们不想动任何人手里的那杯羹,但是!我们!也要拥有阳光下的土地!” 戎王取出缴获的马镫,托在手上,举报示于众人。 “先锋小败的原因,找到了。 虽然不知道他们如何称呼此物,但装备此物的骑兵,可以在马上借力,彼辈虽以弱马,却能迅捷如风,其中秘密既然已经被本王知晓,他们的败亡也离得不远了。 我们的工匠正在从本部赶来的路上,待其人至,宋骑复不足为虑矣。” 第四十一章 东门据点(重写版) 戎王的声音令许多在座者面带喜色,只是有一人不识相,忧心忡忡地发出不合时宜的问题:“可是,太子江不曾出现。” 闻言,许多人面色凝固。曾几何时,公子江的形象,定格于无人能克的可怕剑神。过去不是没有打败楚丘兵,威胁城池的先例,但公子江总是在即将定鼎胜局的、交兵胶着的时候忽然杀出。 纯熟的武技,忠勇的门客,棘手的剑法,与公子江交手者,即便能侥幸逃生,也难逃丧手的命运。不得不说,公子江的剁手剑法一度令戎王左右难办。断腕的戎兵,再无战力,养之,废粮;杀之,有伤军心,使后来人会极力避免挑战公子江。 公子江建立的据点,坚韧不能拔。曾有一次遭遇战,公子江不慎落单,山戎以十骑之多,围而射之。奈何公子江使出剑术大风车,山戎之箭被尽数格挡,用尽箭矢,却不能伤害分毫,众戎又没胆抵近与之近战格斗,只能眼睁睁目送公子江离去。 有这样的人,尚未除去,戎兵总有不安者,生怕公子江忽然神兵天降,又一个措手不及。 “哈哈哈!”戎王长笑一声:“诸位勿虑。根据可靠情报,宋人在都城爆发内乱,旧君死,太子江卷入内乱,中箭,生死不知,十有八九已经陨落。” 山戎仍称呼其为太子江。有人质疑道:“太子江如此勇士,宋人安能自毁臂膀?这样的勇士,若生在我们部落,又是人主之长子,简直是上天的恩赐,肯定会继承大位。怎么可能不明不白被人杀害?杀他的人难道不是宋人吗?既然是宋人,为何为残害另一个立有功勋的宋人?” 山戎人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渔猎民族能养活的人口相当有限,毕竟一块地盘上,每年能繁衍的猎物总额是个定数。强壮的人口是部落宝贵的财富。一个渔猎部落只要陷入一场内斗,不论谁胜谁负,结果一定是伤筋动骨的。 “哼!种田的民族总是人口庞大,因此也愈发不把人当成人,不论有多少勇武,多少智慧,都有可能被自己族人杀害。这就是种田民族的堕落!他们永远不知道团结是为何物。”戎王讥讽一句:“消息千真万确,这可是本王用大价钱换来的情报。诸位可不要忘记,宋人可以为了几匹马,把铜料偷偷卖给我们,帮助我们残杀他们的同族,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出来的事情?” 灵魂反问,山戎众将纷纷心悦诚服。 “是啊,要不是他们资敌,我等怎有今日盛?” “倒卖马匹的氏族,与楚丘的氏族相距不远。他们既然不把楚丘人当同胞,自然不把自己的太子当人。” “为了贩马之利,就出卖民族,有这样的对手,真是我们的幸运。” 戎王道:“上一战,宋骑仓皇逃走的兵力只有五十骑左右,而我等尚有三百二十余,此番,定叫楚丘倾覆。” 戎王高高举起权杖,厉声点了三个部将的名字:“你三人分别将五十骑,在楚丘东、南、北三个方向,择地扎下据点,务必绝断交通,勿使一车一粮运入城内。若有紧急军情,飞马来报。” “是!谨受命!”三人纷纷领命而去。 五十骑,在山戎看来是个绝对安全的数字,与楚丘全城机动之力相当。况且即使初有小挫,也可使人飞马求援,到时候再行增援,也为时不晚。 …… 璜台急是戎王分与楚丘东门据点的将领。他大摇大摆地占据了楚丘野人的一屋舍群作为中心,并在屋舍的四周外围拉上栅栏,布设哨点。初来乍到,姑且以此为简单据点。 “中原人的布设真有意思。”璜台急一边进食,一边与左右闲聊。沸腾的水,一勺子下去,浓稠的小米粥落入陶碗。轻轻吹上一口,取粥上最先冷却的表层入口。 山戎人不是第一次吃小米粥了,戎王有一种说法。宋人的粟米虽然不如容忍烹调的烤肉美味,但是因粮于敌,食敌一碗,当己方二十碗,毕竟从后方转运粮食不易,成本也昂贵,戎兵在外征战期间,都把吃粟米当成战斗任务来完成的。 “中原人每十人为一户,每九户耕作一片地,每片地均匀切割成九小块。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部众中有人通晓宋语——和宋人暗通款曲肯定需要培养语言类人才,咽下一口食物,加入话题:“这与中原人的始祖有关。他们认为天地之至数,始于一,终于九。所以中原人认为,天有九天,地有九泉。他们的最高统治者号称九五,用青铜制造九个食器,夸耀自己的身份,民间生孩,寄予长寿之望时,也取名为九龄。” “食器用陶做不久可以了,为何非要用宝贵的青铜?难怪楚丘的士兵个个穿不起全甲,原来他们的青铜都拿去煮食去也,真是愚蠢。”璜台急贬损一阵对手后,愈发觉得本民族的智慧。 “劣等民族都是这样,浪费物力,喜好内斗,浪费人力,早晚为我等殄灭。” 为了防潮防霉,野人们均把家中食物储存在米缸中,大大方便了山戎的攫取;九户毗邻的建筑,山戎改造起来不费多少力气。 取水也甚是方便。虽然楚丘贫瘠,没能开渠引水,而河流距此有相当一段里程,但好在城外野人毎九人共开一井,可供日常饮水之用。 美中不足的是,水井的位置并不在据点之内,毕竟地下也不是处处有水,开井的位置取决于地下径流而非个人意愿不是么? 因为楚丘新败,戎兵对此并不担心。 拂晓的天,暗沉沉的,七八颗星点缀于天,两三点露凝在阶前。璜台急披上征衣,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快点,助我披甲!”璜台急催促着自己的同伴。青铜的铠甲,比钢铁还要沉重,又没有后世各种细致的设计,一个人独立完成披甲并不容易。军队里的成员需要两两互相帮助,才能快速完成披甲。 璜台急的同伴显然有些起床气,一边拎着马甲氏的铠甲,一边抱怨道:“日之未出,四鼓冬冬。早起的虫儿被鸟吃。” “呸,什么乌鸦嘴。你以为我愿意早起?”璜台急一下弹在同伴的脑门上,后者的脑瓜子瞬间清醒。 以往的战争,最早也是朝食。夜间甚至都不用认真值班,毕竟黑夜是骑兵和车兵的噩梦。 但有了庄遥拂晓出击、偷偷割了前锋队正脑袋的先例后,山戎就不得不修改规矩,和宋人一道卷了起来。 他骂骂咧咧地问候了庄遥的先人、女眷——虽然诅咒者也不知道后者的名讳。 摊上这么一个喋喋不休的唠叨精作左右手,璜台急别提有多不爽了。 “你最好利索点,没准此刻已有宋人偷偷摸过来。” “哪里会有这么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凄厉的警戒。 第四十二章 碎发,第四十三章成王之约(重写版) 呜呜呜,出征的号角吹响。年轻的骑手陆陆续续在东门的瓮城集结。公邑大夫武功亲自为即将出征的五十骑践行。此一战,压上了楚丘最后的机动力量,阖城性命皆系于此,上万国野夹道观看威武的军容,有人试图在奔赴月城的队伍里寻觅到熟悉的影子——年迈的母亲久久握住健儿的手掌,泪眼滂沱,二八的妻子紧紧相拥,滚珠溅落在金属的冰凉之上。 公子卬亲自披挂上阵,仿佛黑洞般汲取了全场最多了瞩目。当初一道逃亡的商丘工人扶老携幼来看望他,杵臼的夫人也穿着襦裙,在杵臼的陪同下依依相送。 锃亮的铠甲,修长的骑矛,白马,金盔。二嫂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公子卬。 “叔叔,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定要平安归来。我家孩儿长大后,还指望着你当他的老师。你答应过我的。” 杵臼握紧拳头,屈臂举起:“叔弟,凯旋!” “一定要嬴啊,三公子。” 公子卬一一谢过。“二嫂放心好了,男子汉,说过的话,如期似朝阳。” 庄遥揶揄一句:“二公子,令夫人的话,二公子可作数?切不忘周天子唐叔之故事。” 杵臼身体一怔。唐叔虞是周武王的儿子,周成王的弟弟。周成王幼年时,曾与唐叔虞过家家,把一片桐树叶削成珪状送给叔虞,说:“用这个分封你。”被太史记载在策。周成王即位后,太史示文给成王看。成王称这不过是童子玩笑话,太史:“君无戏言。” 于是成王把黄河、汾河以东方圆一百里地的唐地封给叔虞。叔虞及其后代以此为基地,开创了对中国历史影响深远的晋国。 孔叔拉了拉杵臼的衣角。杵臼先是愣神,然后狂喜:“如约!如约!他日反悔,天厌天殛。” 武功,墨点面露异色,心神激荡。 八百里骄被人牵来,低沉着眼。这种多愁善感的动物不似豚彘,死前仿佛知晓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左顾右盼声声凄惨,眼泪浑浊而绝望。 杀牛人不忍心,照例拿块黑布蒙住牛头,象征对生命最后的尊敬。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牛眼泪是最纯净的物质,仿佛能看穿人的灵魂。 击石取火,分麾下炙,五十骑端起陶碗,一饮而尽。尔后齐齐摔碎陶碗,劈里啪啦,不绝于耳。武驰效仿众人,用衣襟揩去嘴角的酒水,胸中豪情万丈。 “不破不归!” 围观之人无不拍手称赞他们的壮举,唯有墨点心有戚戚:“造孽啊,多好的陶器,白白糟蹋了。” 武功笑骂道:“墨大夫真小气,某家虽然不富余,但烧土的碗还是摔得起的。况且败,则合城陪葬,性命不足虑,何况身外之物;胜,则全有,何必吝啬,堕下士气?” …… 军队开赴城外。 五十骑列阵,悄然无声,不见一丝喧嚣,对面是五十戎骑,势均力敌,隔着百米对峙。烈日酷暑,汗如水注。 公子卬如铁塔一般端坐在马上,伟岸的身形耸立在横队的第一排、最中央。丈二櫜旗耷拉着面门,没有一丝风。远方若有若无地传来蝉鸣之声,使人心生烦闷。 青铜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出寻览夺目的光辉,公子卬在骑兵阵列中犹如灯塔般夺目。 对峙持续了整整半个多小时,公子卬望了望身后遥远的城墙,武功给他打着绿色的旗帜。 按照实现的约定,若有敌方骑兵增援东门据点的山戎,就打红旗,若无则打绿旗,以示安全。 公子卬定了定身,好整以暇地继续等待,可怕的耐心,犹如蛰伏在灌木中的猎豹。 对面的山戎虽然隔得有些距离,但依稀可以看到为首的队正直立着身子,毅然立于马上,眼神一动不动,凝视着宋军的阵列。他身后的骑兵看起来就没有这么精神了,有的人歪歪斜斜,有的人悄悄按住小腹,有的面露祈祷的神色。 武弁汗涔涔的,公子卬与他有一段距离,他支了支身边的武驰,窃窃私语:“嘿嘿,阿驰,怎么还不开打?人都要热死了,乃公宁可战死,也不愿意热死。” 厚重铠甲像一个铜箍,武弁就感觉自己仿佛即将炸裂的火堆。再这么无意义地等下去,别说打仗,自己都快被暑气熬死了。 武驰已经几次示意他噤声了,但不管用。软磨硬泡之下,无可奈何。 “毒发。” 投发设毒之事,武弁颇有耳闻,但心中有些不确定:“那山戎在等什么?会不会三公子的计谋不管用?他们会不会在等援兵把我们包饺子?” “哼。”武驰不屑道:“彼辈山戎正在装蒜,现在只怕腹中翻江倒海。祈祷着阵痛快快过去,祈祷着我们见无隙可乘退去。 你可曾见过,山戎何时如此乖巧如犬?彼辈骄狂,每每以少击众。今日两军伯仲不分,不战就是怂,就是怯。 至于援军?嘿嘿。不曾报信,哪来援军?” 山戎终于捱不住,一个骑兵一扬马鞭,向西纵马。武峻用眼神询问公子卬,作势想要追击。 公子卬一抬手,阻止了。 很快,一阵哀嚎,那个骑兵如马保国般直直栽倒,颠簸的马背加速了胃部的抽搐。他抱着上腹在草堆里翻滚如牛犊子,战马不再奔跑,围绕着主人打转,一个马蹄不慎踩到戎兵的下衣,满是泥垢的蹄子在上面染上一个重重的印子。 “正当其时!”修长的骑矛原本耷在肩膀之上,公子卬大喊一声,小臂前指,骑杆紧紧夹在腋下。 “同志们,出击!” 一人之心,五十人之心也。五十骑兵列成横队而行,不负多日的训练,慢步而进的骑兵横队犹如巍峨的城墙,密不透风。等到敌前五十步之远时,公子卬下令冲锋。 马蹄声顿时密集起来,宋骑兵犹如狂岚卷起的浪涛,狠狠击打,山戎的队列就如同海洋上的木舟,瞬间被打得肢解。戎骑本就是强弩之末,仿佛是嘎吱嘎吱即将坍塌的破房子,宋骑一脚就把这个徒有其表的东西踹得七零八落。 第四十三章 伏尸(重写版) 低沉的鼓点伴随,骑矛金色的寒光铺天盖地,幻化出金属与肉末纷飞的美丽图像,喊杀声惊天动地。一切仿佛就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几个呼吸的功夫,公子卬就冲到璜台急的跟前,他圆睁着双眼,剧痛中的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战术动作。 长矛前指,最靠近公子卬的璜台急瞬间身首分离,另外有两把长矛捅在璜台急的胸膛、腰腹,无头的尸体依旧站立,骑兵交错而过,璜台急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倒下。其余的戎骑大部分也没能做出反应,就被紧随在公子卬身后的骑兵砍倒,当骑矛刺入他们的咽喉前,后者甚至发不出一声呜咽。 一场没有公平的决斗,一场如同刈麦的杀戮。 武驰奉命缴获马匹,他一手一匹牵过两匹无主的战马,交给身后的士兵。一个踉跄,他被什么伴了一下。附身低头,是一张血肉模糊的大脸,青铜的胸甲被戳出两个黑洞洞的豁口,鲜红的动脉血不住地由此洞向外流淌。下颚大抵是从马上跌落时砸碎地,地里还残存着几颗脱落的牙齿,颅骨处的殷红渐渐蔓延开去。 武驰打了一个寒颤。他第一次奔赴沙场,虽然先考多次夸耀过自己在战场上的勇猛表现,使他构建了对沙场的初步印象。但当临其境,武驰方才心有余悸,他第一次见识到,生命如同大岚中的烛光,巨涛中的孤舟,渺小如许,脆弱如许。 公子卬看出了门客内心的思绪,杀薛桧时,他也感同身受,轻轻地拍打了武驰的肩膀。 “三公子,我等赢了!”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很快从生命的感悟中惊醒,他努力做出一副英雄气概的样子,好不让人把他看小看轻。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等把山戎竖子打得落花流水!” 年轻的生命总是按耐不住情绪,并很快把这股张力传染给所有人。他们按耐不住胜利的喜悦,他们喋喋不休,他们簇拥着公子卬说啊说啊说个不停,忘记了自己手头还有打扫战场的工作。 他们眼里盛光流转,神采飞扬,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爆发起来。 “我等胜矣!” “三公子万岁!” 顿时,喝彩声交织在一块儿,热烈的劲头仿佛是一场新的战役。公子卬苦笑地望向远处城墙,还好,绿色的旗帜。 欢呼声中,武峻狼狈地挤进年轻人中间,扮着黑脸,驱散人群道:“吵吵吵,抄些什么呢?我等尚在险境,还不赶紧清理缴获?要庆祝,回城再庆祝。” 一毛不损的军队从瓮城开入街道。汗水淋漓的武士们骄傲地把缴获的山戎角弓高高举起,示意夹道的国野。武驰在人堆里看到自己的母亲,故意踮着脚走出浮夸的弹簧,把面庞仰着,叉着腰,鼻孔朝天,不发一言,一副凛然不可一世的模样,仿佛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如同杀鸡宰羊一般的寻常小事罢了。 其他小伙子就轻浮许多,他们挤眉弄眼,就差把“表扬我,夸赞我吧”纹在自己的脸上。 “我乃东门武痴林,我杀了一个山戎!” “我乃武敦儒,家父武三,手刃山戎一双!” “我乃武修文,今年十六,家在XX街的XXX,还有四年就要婚配,对面的姑娘看过来!” 凯旋的队伍受到了几乎狂乱的欢迎。欢腾的国野再也捺捺不住内心的情绪,积蓄了许久的情绪如超新星一般迸发了出来。胜利的曙光驱散了所有人心头的阴霾和忧伤。 人们胡乱地把不值钱的礼物塞给途径的士兵:女子的香囊,原味的手帕,不新鲜的苹果,刻着名字的骨笄……亳社里的巫师跑出来大作祈祷:“黑暗不是永恒的,万能的天帝庇佑着勇士,瞧,光芒万丈的太阳出来了!” 武功原本准备了庆功宴和功劳簿的伺候,终是流水错付。年轻的武士们一个个被美丽的少女,不认识的胴体拐跑,亲吻,拥抱……根据不完全统计,公子卬的部队在进程的一个时辰内遭遇了可耻的伏击,八成的武人被卸下了铠甲和头盔,这是山戎不曾给予的损失。 当唇舌打得热火朝天,素昧平生的鸳鸯紧紧相拥,中年的父亲就会及时出现。 “非礼”、“必须负责”、“立字为据”……战胜的武士顷刻间沦为他人的女婿,不得不在未来的某一天,为自己的轻佻付出惨重的代价,定期缴纳积存的“公粮”。 在未来的一月之期,楚丘附近的大雁成为继山戎之后,最悲催的种群,他们被拔去羽翼,凄惨地沦落为某家定亲的彩礼。 …… 戎王面沉如铁。 震天的喊杀声吸引了山戎的侦骑,消息层层上传,戎王于是站在了这里。 目光所及,到处都是披甲的尸体。山戎部署在东门的精锐骑兵,曝尸于此。时间窗口短暂如一抹流光,胜利者们并没有充裕的机会给失败者掩埋断肢残骸,隔着老远的距离,空气中若隐若现地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缺胳膊断腿的尸身,横七竖八,残破的旗帜斜斜地立在残阳中。晚风猎猎卷起戎王的黑发,发梢一撇一撇在他阴鸷的双眸前荡漾。 成全结对的秃鹫如逢盛宴般一个个端居在食物上,恬然享用着好运道带来的美餐。戎王拿出箭飕飕射掉了只怪叫的秃鹫,怅怅地迂出口气。 但这仍然消解不去内心的无名业火。 “为他们掩埋遗体。都是同胞,不能任由他们就这样被畜生分食。” 一个队正不安地汇报着今日地战损。 “全军覆没,无一生还。”方才他清点了每一具尸体,都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同族。而宋人的面孔一具也没有,许是无一伤亡,许是尸体被待回城中。 地上狰狞的面孔令他胆寒,虽然戎马多年,但队正第一次意识到戎族的竟然能遭到如此的屠杀。几乎每一个战死的戎人,胸前都殷红一片,显然这是这面交战而非偷袭所造成的。 宋人什么时候这么强了?难道是因为没有马具么?不应该啊。 第四十四章 决战(重写版) 戎王深邃的眼眸似乎看穿了部下的心思。 “去,检查他们的食物、饮水。”戎王心细如发,他发现许多战陨者最后的表情俱是作呕状,以往战死的健儿临死也咬着牙,提着两颊的肌肉,作搏命的表情;抑或是怒目圆睁,敞开喉头,作垂死呐喊状。 距离作战中心最外围的那具尸体最可疑——蜷缩着身体,眉头紧蹙,右手紧紧按压在上腹,那里是胃之所在。 队正带人仔细检查了水桶、水井和煮粟的陶器。他撕下一段白布,在水中一搅,黑色的头发就粘在白布之上,煞是显眼。 米缸中的粟米被随机抓取一把,置于鼻尖细嗅,没有霉变的臭味。 马厩附近存在大量呕吐物,没有草料的模样,足以推断这是人在呕吐,而非马匹。 队正把情报汇总给戎王,戎王脑海中勾勒出案发的原貌——可耻的宋人在饮水中投毒,毒发之时,戎人无举刀引弓之力,任由宋人分尸。 虽然戎王不懂医术,不知人发也能投毒,但…… “种种迹象表明,宋人在水井中投入碎发,以卑鄙可耻的手段害死了我们的同胞。不是我们的战士不英勇,而是敌人狡猾如狐。” 戎王传令下去,不允许饮用带头发的水。各个队正必须派人时时保护水井,以免给宋人留下可趁之机。 “大王,璜台急所部惨遭毒手,五十余骑的损失不在少数是否……”进言之人还没把撤军两个字宣之于口,戎王狠狠瞪了他一眼。 “宋国内乱,千载难逢的机会。上一次内乱还在百年以前的宋殇公。错过了今天,你我今生今世怕再难有拔除楚丘的契机了。难道你情愿让族人再苦熬五代人的光阴?” 戎王指着交错的阡陌,即将成熟的作物,道:“不出一月,它们即将成熟。失去了这一季的粮食,若无外粮输入,楚丘将为饿殍充斥。” 他把命令交代下去:“分五十人,监视东门。哼。本王不信,宋人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手段。” 戎王必破楚丘之心已定,戎兵也不好再不识相。戎王宣布,时间仍然是属于戎族一边的。待到作物成熟,木匠赴营,冬粮将有,马具将有,到时候楚丘就是一片死地,按照戎王的话来说:“神灵来了也救不下楚丘,本王说的!” “启禀大王。”一个士兵单膝下跪,双手高高捧起一卷帛书:“在战死族人身上发现的。”戎王取来一看,工工整整的宋篆。戎王本人识得宋文,细细研读起来,竟然是一封战书。 “雕虫小技,胜之不武,吾不足自矜。明日正午,请与戎王会猎于东门。”落款处:“公子卬致。” “会猎?”戎王冷笑一声,他再一次见识到了中原人的话术。 会战就会战,非要叫会猎,逃跑就逃跑,非要叫西狩,封控就封控,非要叫静态管理。 不过戎王对会猎这个词语并不反感,细细品味,有些门道:“孰是猎人,孰是猎物,犹未可知焉。” …… 朝霞开宿雾,众鸟早争虫。尽管今天午时三刻就是决战的时间,阖城国野的心仿佛都纠结在了一块儿,可公子卬似乎并没有大战前的焦虑。 按照公子卬的话来说:“应把大战当小战,小战当大战。” 倘若把其中某个字换成“考”,就知道公子卬的心态是从何而来的了。 公子卬例行检查了一番军备后,莅临商丘工人的住处,因为公子卬多次关怀,以及商丘工人在马具、骑矛生产上作出的无可替代的贡献,不论是底层楚丘国人还是楚丘上层的士人都逐渐接纳了他们,并力所能及地给予帮助,改善生产战线上的功臣的生活待遇。 昔日的窝棚也被改造成了方方正正的房子,武功特批了一批粮食给商丘工人,以免他们深受粮价上涨的苦楚。遇到生产任务密集的时候,军队还会匀出肉食,分与能工巧匠。 整整一夜,不知多少民众在辗转难眠中度过,终焉的战争即将爆发,胜则无忧,败则无存。楚丘人最后的宿命就在一把梭哈。 初战小胜的激动和终战的扑朔迷离折磨着每一个人,但这些情绪似乎一点也不曾出现在公子卬的面庞之上,仿佛胜利被牢牢攥在他的手心,是如此得十拿九稳。 “古之名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色不变。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名将风范了吧?” 军队集结在月城,然后大摇大摆地开入约定的战场。 决战的地点是守城方选定的,在山戎人看来,这个战场公平得显得过分。战场距离宋人的城墙有相当一段距离,如果败绩的话,戎骑可以丝毫不顾及城头上的箭矢,肆意追杀;同样的,战场距离山戎在西门的距离与之相同,倘若戎骑败相显露,一样没可能逃往据点,站稳脚跟。 “真是雄心勃勃!” 戎人无不为宋军将领破釜沉舟的气概所动容。 “敌将这是要不死不休,一战定乾坤啊。”戎王感慨一阵,然后询问手下:“之前你说过,宋将的名讳是什么?” 事实上,和宋国某家族交换情报的时候,公子卬的名讳是被提及过的。不过戎王很快就把这个不曾交手,未经沙场历练的公子抛诸脑后,如今回想起来,似乎是一个姿势,一个动作。 好像叫公子仰,还是公子俯,还是公子趴,还是公子跪 “启禀大王,是公子卬,字子瞻。” “唔。公子卬。”戎王点点头,这是继武功、太子江以后,第三个入他法眼的敌将。 “大王,快看。”一个人把手指志向循序而出的宋国军队,开出城的军队既有步兵,也有骑兵,前排的骑兵大概五十多,步兵们扛着长矛、大把的旗帜拥在城下,再往后的视野就被各种旗帜遮蔽了。 “宋兵怎么出了这么多步兵?在骑兵的机动性下,步兵又能有何作为?” 戎兵的语气很轻蔑,多年的战争证实了,骑兵对步兵的兵种克制。 戎王瞥了他一眼:“宋将打算击败我部的骑兵后,以步兵打扫战场。给落马的骑手补刀,牵走无主的马匹。” “宋将真是雄心勃勃。”一个戎骑面有忧色:“大王,战争的精要,就是把最关键的力量投入到最关键的战场。眼下大战将兴,我们只有一百二十骑迎战,尚有一百五十骑分散在另外三个据点。是不是考虑把他们召回?” “不。”戎王拒绝了:“截至目前为止,本王还没有见识过公子卬的勇武。种种情报显示,这是个诡谲甚于勇武之将。无论是在拂晓的偷袭,还是在井水的投发……或许公子卬只是虚晃一枪,误导本王把另外三门的骑兵召回,他好趁机收集城外的粮食,抑或是城外业已安排了几车粮食,隐藏暗处,只等据点撤围,趁机输送城内。” 左右闻言无不左右称是。纷纷斥责方才杞人忧天的言论。 “你在教大王做事?” “若是听你的,岂不是中了宋人的奸计?” “宋人先前苟在城中不敢应战,此定为调虎离山之计。” 戎王摆摆手,止住了讨论:“无论如何一百二十骑对五十骑,优势在我。况且我军尚有五十骑,装备了缴获的马具。” 第四十五章 对冲(重写版) 一百二十戎骑人马尽甲,背具弓,腰横箭。对面的宋骑分为前后两条横队,各二十五骑。公子卬命令军队呈现紧凑队形,前后间距不过半匹马的身长,左右骑手甚至要做到马靴碰到马靴的程度。 武功战败后,公子卬也没有歇着,骑兵的装备在商丘工人的努力下,更新迭代。除了胸甲以外,手臂上还装备了防护短剑、价格低廉的杰克链,为了防止重箭袭击面门,青铜面甲被加装在头盔之中。 落下冰冷的面甲,遮蔽一切表情,宋骑看起来愈发宛如无情的杀人机器,如云的枪刺刃口朝天,森森杀气凛然夺目。 其后的宋兵列成一个古怪的圆弧阵型,人头黑压压的,旗帜还不是一般多。戎人看都没看他们一眼,仿佛他们是沙场上的啦啦队。 双方都完成了出击布阵的准备。 日照如毒,太阳如约抵达了楚丘的正上方,旗杆的影子被缩短为最小值。万里无云,来自一点五亿公里外的光子毫无遮拦地投射在清一色的白甲之上,反射出璀璨的光亮,猎猎旌旗仿佛是个兴奋的吃瓜群众,响彻不休。 真是个适合厮杀的好天气。城头的守军踮起脚尖,目不斜视地观察着整个战场,擒着绿旗的信号兵努力用斜眼的目力警戒着其他方向可能增援的戎兵。 战场的中心仿佛演出前的舞台,演员们一片肃穆,夏日的蝉鸣犹如电波般放送个不停,这反倒使人感受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 戎王拔出铜剑,率先打破这该死的寂静。 宝剑指天。戎王的动员简短而富有成效:“破城之后,三日不封刀,子女玉帛但可自取。” 山戎阵地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戎兵们热烈响应着戎王的战后策略。 公子卬听不懂戎语,部下轻轻耳语告诉他戎王残暴的许诺。该轮到宋人一方动员士气了。武峻殷切地凝望着公子卬。 照例,将军们会在两军阵前说一些话,关于斩获的奖赏,关于战后的抚恤,用国仇家恨鼓动情绪,假借天命鼓吹必胜。 公子卬没有打腹稿,只是坦言相告。 “同志们,站在你们面前的是,宋国有史以来最凶恶的敌人,他们甚至在交刃之前,就放出大话,要屠杀我们在城里的父兄,要凌辱我们身后的妻女。 然而我并不认为他们的论断是正确的。” 在此,公子卬援引、篡改了拿破仑的名言:“诚然,一个戎骑能打败一个宋骑,因为他们在马背上长大;但一百个宋骑足以打败一百五十个戎骑,因为我们有纪律和阵型。” 思绪飞扬,公子卬不禁想起了苏联,想起了红军,想起了克洛奇科夫。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同志们,宋国虽大,但我们无路可退,后面就是楚丘城!” 没有激情的演说,公子卬语调平和,娓娓道来,却在众人的掀起了狂澜。这是公子卬第二次使用“同志”这个词汇了。武功总是用“武士们”、“勇士们”之类的辞藻来指代他们,但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用“同志”来称呼自己这些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袍泽。 楚丘的骑兵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心脏和主帅、袍泽们连成一线,在同一个频率下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孙子兵法》云:上下同欲者胜。 “万胜,万胜!”此起彼伏的呐喊呼应着公子卬的演说,高昂的士气借着风力侵入了对面戎王的耳膜。 武峻感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热血灼烧过,他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动员,不得不说,效果拔群。 “振铎!” 铎声阵阵,那是进攻的号令。宋骑以小碎步慢慢前进,薄薄两层马队,跟随铎声的节奏推进,人少,但整齐的队列犹如笔挺的戒尺,列墙而进,没有人超前,没有马落后,五十人的动作犹如一人之躯。 强烈的压迫感犹如《星际穿越》里米勒星球的巨浪。 可敬的对手,能把军队训练成这样。戎王目光一凝。 左右见状有些发虚,再一次提议风筝战术:“大王,是不是考虑避其锋芒,像对付武功那样?” “不,那是对付车兵的办法。”戎王斜了他一眼:“骑兵对骑兵,一后退就没有章法了,非败绝不后撤。” 戎王不认识龙骧将军苻坚,但多年征战的经验和直觉驱动着他去征服眼前这头战争巨兽。 一百二十对五十,优势在我!戎王鬼使神差般重复了一遍心里话。 “冲锋!”戎王的宝剑狠狠向前滑过一个圆弧,马蹄声轰然作响。公子卬的部队也抵达敌前五十步,宋骑的冲锋号令和戎骑不过是前后脚的时间。 两支骑兵部队相向而行,珉然不惧。呼啸的风声呼呼入耳,如狮如虎般的可怕斗志、如山崩般大地的颤动,如密林般前倾的剑矛…… 两边都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戎兵的马靴催命般地踢击马腹,仿佛嫌弃鲜血和死亡来得不够迅猛。 戎兵灼热的眼睛寸步不离眼前的敌人,对面武驰猩红的双眼也不曾从目标的首级上挪开。 但预料之中的同归于尽并没有如期而至。 “怎么回事……”不等戎人明白过来,胯下的战马在电光石火之间,骤然转向。 马匹的智力在动物界相当之高,但比之人类有所不及。在两骑相冲的瞬间,牲畜们可没有直挺挺地撞向对面同类的勇气和决心,总有一方的马匹会在双方接触以前转向,抑或是崩溃。 谁的骑兵队形更为严整,谁就能迫使敌骑因转向而陷入混乱。人与人之间有着不死不休的仇恨,而马匹和对面的同类可没有血海深仇。 前头的戎骑转身而过,原本指向自己的剑刃偏离了预先的轨道。 紧绷的神经、咬紧的牙关如同冰雪顷刻间消融。在分生死的最后一霎那,武驰的脑海里已然不存一物,战术、骑术……各种念头陡然间消散如云,他机械般地把骑矛送了出去,长久的训练、肌肉的记忆辅佐着他用矛头在敌骑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第四十六章 失控(重写版) 几乎所有的戎兵战马都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失控,戎王的部下统统扑了个空,他们的战马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偏离了行进的方向,有的平行于敌军行进,被接踵而至的矛头攒成刺猬,发出绝望的、垂死的惨叫;有的垂直于这个方向,任凭骑手如何驱赶都无法抑制坐骑脱离战场。 山戎的坐骑或死或逃,不少马匹溜出了数十米,如同繁星点缀银河一般,随机分布在战场的各个角落。 宋人一波冲锋,损失不过三两之数,斩获的敌手用双手手指都数不过来。 一击之威竟至于此,恐怖如斯。 死里逃生的戎王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没想到自己素来可靠的坐骑竟然在战场上出现这样的意外,他从没想过自己的骑兵部队竟能遭到这样惨重的屠戮,他从没想到在骑术的对决中渔猎民族竟然会输给鱼腩懦弱的种田民族。 这帮庄稼汉! 欧洲军事家德·罗加曾经曰过:“骑兵无法长期保持出发时的秩序。”一波冲锋之后,公子卬的四十余骑,荡然了秩序。马匹粗重地喘气,这些畜生还沉浸在方才的刺激体验,武驰努力地拨转马头,穷尽一切手段重新归队,但宋骑重整秩序显得十分缓慢。 人有纪律,马匹没有;人有效率,马匹没有。 冲锋之后的短暂休整窗口,是骑兵横队最为脆弱的时候,犹如阿喀琉斯之踵。稀稀拉拉、自由散漫的马匹在主人的三番五次的喝令中试图重整旗鼓。 “机会!”观察力敏锐的戎王瞳孔一凝,迅速捕捉到了战机。戎骑虽然是方才对决小挫的一方,但戎兵作战从来不需要严密的队列,散落四方、人数益众的山戎一方以更快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汇聚起来,犹如史莱姆一般。 算你厉害,但笑到最后的依然是本王! 左右纷纷靠拢在戎王的旗帜下,戎骑就像蓄势待发的引弓之箭,即将向着休整状态的公子卬发动了雷霆般的二次冲锋。 此刻的公子卬依然背对着戎王,用缰绳操控愚蠢的畜生需要耐心和时间。他没有浪费哪怕一秒钟去观察戎兵的重整进度。 根据先前训练的经验,冲锋后的施法冷却相当漫长,在此窗口的作战,只能有赖于队友的配合。 戎王的狞笑愈发猖狂,咧开的嘴角拉开夸张的弧线。 忽然,背后传来意料之外的鼓点,低沉而惊悚。戎王讶异地回头,一支崭新的军队开赴出来,在瞳孔中的倒影越来越清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骑兵第一次对冲的时候,宋国步兵悄然让来一条通道,躲在旌旗背后另外五十宋骑从幕后显现。为首领队之人正是挂着玩世不恭笑容的庄遥。 “未加冠的黄毛们,轮到我等出马啦。” 庄遥领着队伍慢步接近戎王,近到五十步距离内,戎王的队伍堪堪总齐人马,在仓促的号令中,山戎们忙不迭把对准公子卬的马头调转一百八十度。 “冲锋!”庄遥狠狠一夹马腹,金色的矛头指向戎兵。 寒光凛凛,已然照在自己的脸颊,戎王被迫仓促应战。他们的战马没来得及把马速拉扯至最高,有的马快,有的马慢,形成的战线犬牙交错,参差不齐。 狂风贯耳,眼角生寒,五十步的距离不过一二秒的时间。庄遥“哟吼”怪叫一声,从马背上弓身而起,舒展着臂膀,把骑矛全力向马前探出。 他面对的敌手距离越来越近,对面的眼神闪过一丝慌张,做出了如出一辙的战术动作,青铜短剑和骑矛重合在一条直线上,丝毫没有避让的姿态,山戎断定眼前这个来敌一定会迎头撞向自己,对方咯吱窝里擒着笔挺挺的武器,只要双方都维持现在的姿势不变,庄遥和他至少会有一方被钉死在长矛之下。 “来罢,一决生死吧。” 寒光交错,好大的头颅飞在空中,不可思议的表情凝固在一抹飞溅的血浆中。 “弱鸡。”庄遥吐槽一阵。作为剑术大师,戎兵一抬手,他就知道对方接下来的一系列剑术动作。其下场不言可知。 山戎骑手此刻恰如苹果,而宋骑的横队宛如绵长的贪吃蛇,一一扫过各自为战的敌骑。 一个反应慢一拍的山戎在眨眼间被数根骑矛饱和打击,坠落马下,被无数的马掌踩踏。而丧失驭手的惊马则如无头的苍蝇,四处乱窜,它们有的冲撞向身后的戎骑,不经意间阻挡了后方的同类。 戎骑的队形厚实而散乱,犹如柔软的豆腐,被一把钢刀桶了进去,尔后恣意搅动。 庄遥的瞳孔再次捕获了一个倒霉的猎物,他刚刚被空鞍的马匹拦住了去路,在危机时刻,仓促地勒定马身,紧急刹住。他的坐骑丧失了机动性,而他本人的铜盔在先前的战斗中被击落。 这是再理想不过的猎物了,尽管他体格夸张、虎背熊腰,壮硕的大臂粗过常人的大腿,精湛的马术能从乱军之中夺下一条生路。 骑兵失去了速度,和丧失了半条命没有甚区别。猎物正操控着缰绳,焦急地催促着坐骑提速,时不时扭头瞥向敌人的目光中饱含着躁动和惶恐。这个山戎骑手的眼珠子里,如同镜面一般,映射着两队宋骑纵马奔来,无数支锋利的矛头在他们的腋下起起伏伏。 庄遥视之如阴间一鬼,无论山戎骑手如何辗转腾挪,成队的兵刃一一向他身上招呼。尽管费尽心机闪烁躲避,这个落单的骑手终是避不过注定的刺击,被狼狈地刺穿小肠,血色的浆液夹杂着黄色,飞溅在木色的马镫子上。 两拨冲锋结束,戎王惊魂未定。此时,公子卬已经完成了重整,率部缓慢逼近负隅顽抗的山戎。戎王没有时间尝试声嘶力竭地聚拢身边的人手,再没有机会聚集残部了。 所有山戎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去了。逃!卸下别无所用的斗志,上至戎王,下至普通戎兵,在公子卬带队席卷而来之前,戎人全力催促胯下坐骑逃离公子卬的攻击范围,越远越好! 戎骑像没头的苍蝇,四散而逃。公子卬睁大眼睛,在战场上寻找着正在组织起来的敌军。如果发现这些抵抗核心正在形成,他就会立刻发起攻击,在其尚未形成前就予以摧毁。 宋兵的锋线向前推进,最终把所有的戎兵驱逐出战场留下一地的尸体。剩下的时间就是追亡逐北了。戎王和他最亲信三五人仗着缴获的马具、最良种的战马,绝尘而去,只留给追击者滚滚黄尘。 其他山戎就没那么幸运了。庄遥和公子卬配合紧密,轮番追击,把这些语言不通的侵略者通通变成地里的肥料。 第四十七章 凯旋(重写版) 当目之所及,最后一个能站立的山戎杀光,公子卬才收起兵刃。 武峻哈哈大笑:“今天我可是杀得手软啊。” 不过大部分人的目光并不在他身上,他们都望着公子卬,哑巴公子身上的气息和往日的温和截然不同。白甲白马尽数饮血,随着马匹颠簸,不断有血从矛头淌下,滴答在地上。 不曾想,平日里从不打骂士卒、喜欢讲故事劝导的好人领导,竟然也有如此令人胆寒的形象。 武峻喉头咕噜一下,咽一口唾沫,噤声不敢聒噪。 唯有庄遥仿佛没事人一样感慨:“甚是可惜,如有一队骑兵,不着甲,定能叫戎王授首,好叫我等克尽全功。” “好主意。”公子卬灿然一笑,原本寂静无声的部下顿时轻松了许多,那个熟悉的人又回来了。“不着甲,马匹的负担小,体力充沛,迅捷如风,绝对是追击的好手。” 庄遥:“不过这队骑兵大概要有远程打击的手段。否则不着甲地近战给戎王反杀了也说不准。可惜我等宋人不晓得骑射的技巧。” 人群中传出嗤笑庄遥异想天开的声音。 公子卬:“此事容我事后细细思索。同志们,今天的仗还没打完呢。”众人恍然,城外还有三个据点的山戎,正不知死活地等着他们去收拾呢。 浩浩荡荡的凯旋之师返回他忠实的楚丘城,宋兵们显得非常兴奋,今天阵亡的屈指可数,负伤不在少,但大都是不值一提的轻伤。军队基本是开出瓮城迎战时的原貌。 辉煌的胜利,武驰心情舒畅,和昨天一样一路上鼻孔朝天,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等在城邑主干道的民众疯了一般,欢庆着危机的彻底解除,家园的解放。许多人都觉得如在梦中,看上去不可一世、已经把楚丘逼入绝境的强大山戎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今天的战斗简直比行军困难不了多少,这哪里是打仗?在等待消息的国人看来,军队只不过是昨天取马,下战书,今早备战,正午出城公干,黄昏回来迎接少女的崇拜、全程的褒扬。 最高兴的莫过于居住在城外的野人了。“三公子万岁!”原本即使是最乐观的野人所能预料的结果也不过是勉力厮杀一场,杀伤相当,然后山戎知难而退,临走前点燃城外的屋舍、践踏即将成熟的作物,极尽所能地破坏楚丘的战争潜力后扬长而去。 “三公子诚乃神人也!”收获的战果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两百余匹无主的战马在步兵的牵引下,宛如一串串大闸蟹,从主干道经过,骑兵们尽情地夸耀自己的勇武,敌人的不堪一击。大部分的野人不过是损失了米缸里储备的粮食,不值一提的损失——田里的粮食即将成熟。今年又是一个丰年,被山戎吃掉的粮食就当给老鼠啃了得了。况且家家户户还有一些密不示人的藏粮手段,即使戎人烧光他们的房子,他们也能从废墟下的土地里刨出埋藏的储备。 三万民众齐聚城邑中央,庆祝自由、和平、解放。姑娘们载歌载舞,男人们都发了狂一般地向倩影雀跃欢呼,直到把喉咙都喊哑了还完全没有意识到。 武功很知情识趣地没有在今天论功行赏、置备庆功宴。此刻的公子卬并不属于他。 公子卬被七手八脚推到人群的中央,尽管谦逊,但是赞扬和感激犹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汹汹而来。“三公子神威!”、“神人”、“威武”。朴实的民众不是马屁精,他们的称颂犹如车轱辘,翻来覆去就这么简单的几个辞藻,朴实而真诚,杂乱而不绝于耳。 公子卬一时语错,不知说什么体面话好。从小到大,他哪里见识过这样结诚拥戴的场景。“好,好,好。”公子卬有些招架不住,汗涔涔的,这比高考+考研乘以一百场还难应付。 民众竭力伸出他们的手臂,冲着公子卬挥舞,公子卬仿佛置身于白臂膊的荆棘丛中,他下意识地与一双最近地手握手,上下摇动,得此殊荣的国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堂堂公子的纤纤之手,即使他再活上两千六百年,也只此一家。 眼红犹如瘟疫一般传染了人群,很快公子卬身边伸出了无数双手,嚷嚷着要求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一些过分的姑娘还会要求梅开二度,然后放在鼻尖深深嗅一口公子卬手上的汗臭。许多妹子打算接下来一个月不洗手,好使公室的贵气尽可能留存。 武驰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咧着嘴一直嘿嘿地笑着,身为家主的陪臣,家主的水涨船高,他也与有荣焉。 杵臼起初也很兴奋,但公子卬仿佛聚焦在镁光灯下,而自己的身边却无人问津,一种失落油然而生,他嫉妒地撇撇嘴,不得不承认,叔弟最近得到的好感,恐怕比他出生以来得到的赞扬还要多。 孔叔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杵臼的身边,抬手道:“恭喜二公子。” “嗯?”杵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本公子何喜之有?” 孔叔顺势道:“臣恭喜二公子的唐叔虞勇猛无敌。” 本公子的唐叔虞?杵臼很快回过味来,眉开眼笑。叔弟,既是宋国的唐叔虞,那本公子岂不是宋国的……是了,得叔弟的勇武,平了叔叔御的“三监之乱”,本公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宋之成王。 庆功宴在翌日召开,武功邀请与宴之人无一不是楚丘有头有脸的人,卿大夫、公室的人有公子卬,杵臼,墨点、庄遥;士阶级的是武功的心腹家臣十余人,如武峻、武弁,杵臼的家臣钟离、孔叔,公子卬的家臣戴拂、武驰。 至于其他在包围楚丘战争中流血、立功的将士,根本无权加入卿、士阶级的觥筹交错。 绝大部分人受邀都欣然前往,毕竟春秋的娱乐少得可怜,仅仅只有对弈、设宴、田猎而已。当然再过百年,到了战国,还会增加赛马、博戏等项目。 唯有墨点断然拒绝。 第四十八章 舞女(重写版) “去无用之费,人主之道也,国野之大利也。 饮食之道,充饥补气、强壮股肱,聪耳明目,则可止于此也。不可极求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可致千里以求珍怪野物。酒水,徒费五谷而爽口舌,我情愿滴酒不沾。 音乐也,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不可谓不悦耳。今世之公卿,造乐器而厚敛于民。同样的赋税,何不用之于抚鳏寡而恤孤独?同样的木材,何不用之于辎车舟楫?公家有余财,而不济贫赏勇,交好民心,公家有良木,而不用于备战行商。徒然靡费于酒宴,岂是人主之理?” 墨点说什么都不听靡靡之音,置酒于佳肴之间。武功派来下请帖的人觉得墨大夫脑子大小有点毛病。 宾客一一落座,公子卬被邀请于C位,每人身前一案,各色食物一一呈上。当初被收容入城时,众人吃过武功一席,如今已是第二顿了。此前是落难的公子,筵席不甚丰盛,如今赚得武氏一家一邑之性命,定睛一看,菜肴依然有些上不得台面,戴拂脸上顿时冷若寒霜。 摆上来的主食有黄米、小米和豆子,竟然没有尊贵的大米饭;蔬菜也没有韭菜、紫苏和竹笋,以公子卬的见识,只认识其中一盘苦菜,不能怪公子卬见识短浅,绝大部分春秋的蔬菜到了李唐一朝,就连寻常百姓都视之为野草了。 肉类中,本世代最顶级的菜有八道,被视为八珍:淳熬(肉酱油浇饭)、淳母(肉酱油浇黄米饭)、炮豚(煨烤炸炖乳猪)、炮羊(煨烤炸炖羔羊)、捣珍(烧牛、羊、鹿里脊)、渍珍(酒蘸生吃牛羊肉)、熬珍(五香牛肉干)和肝辽(油烤狗肝)。 当然,以上食物以武氏的财力,统统吃不起,招待公子卬用的肉食是醢(hai,三声),用盐腌制的肉酱。春秋的盐本来就比较次,杂质多得就仿佛山羊舔舐岩盐,苦不堪言,宋国既不临海,也无盐井,武功买得起的盐更是次品中的次品。肉料除了牛肉以外,还有野猪肉、狼肉、蛤蟆、蚂蚁卵。用来烹饪的厨具倒还上档次,小型、无腿的青铜鼎,时人称之为镬。这是武功祖传的、唯一能当得起牌面的家伙。宾客纷纷比划大拇哥,但公子卬一个筷子都懒得动,青铜器里煮出来的东西本来就重金属超标,还锈迹斑斑,肉里面时不时能冒出一些青铜绣粒。 武功口口声声说的薄酒,污浊的瘆人,用武氏土瓮里造出来的,杂质多得,甭说放蒙汗药,就是丢一把沙子到里面,都分辨不出来。 武功也知道自家的排场不怎么样,举杯赔罪:“地偏邑贫,财力不足,让诸位见笑了。”公子卬只扒了扒小米饭,聊以饱腹,他有些怀念前世的外卖了,以前在校园BBS天天吐槽的食堂伙食与之一比都算得上是美味佳肴。 等我有一日,有了自己的封地,定要好好捯饬一下调料、美食…… 作为家臣的武驰却满脸喜色。作为第一次参加宴会的小鲜肉,他兴奋得满脸通红。为了参加宴会,他还盛装打扮了一番——祖传的瓀玟、缊绶,皮质的弁帽,父亲的佩剑以及剑首悬着的玉龙。 公子卬曾问他:“吃个饭,带什么武器?” 武驰:“剑是身份的象征,再说了万一遇到刺客呢?我身为主公的门人,自然要拱卫左右。” 公子卬:“既然可能动武,那又为什么把玉龙挂在剑上?” 武驰:“这是我家最值钱的东西。若不带上,丢的可是主公的脸面。” 公子卬:“……” 子曰:食不言,寝不语,为什么贵族吃饭不说话呢?答曰:看小姐姐跳舞。像B站那种一个小姐姐独自跳宅舞在春秋是上不了台面的,古人看的就是一个女团,西巴国财阀爱看的,老祖宗也爱看。 礼曰: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大夫四佾。一佾八女。武氏堂堂公族,三十二人的女团还是养得起的,只是嘛,那个质量……当武氏的舞女好不凄惨,除了排练舞蹈,平日还要舂米、纺织、盥洗…… 虽然舞女很敬业,动作也整齐划一,但硕大的二头肌、粗壮的胫肉翩翩起舞起来,本来阴柔的舞蹈只余下厚重的力量感。武驰的口味就没有公子卬那么挑剔,时值夏末,天气闷热,武驰的心也看得炽热。 健壮的姑娘们一个个衣着短薄,在弹琴鼓瑟应和之下,旋转起舞。武驰的眼睛都直了,口水直流,下裳控制不住膨胀起来。 一曲终了,舞女们扯裙下场,武功趁机双手举杯,向公子卬敬酒:“楚丘得三公子相救,真乃天幸,为三公子寿!”公子卬以茶代酒,还了几句体面话,两人仰面一饮而尽。 武峻也是第一次见有人以茶代酒,面有愠色,武功回头就碰了碰武峻的手,低低一句:“恩人能对敬已经很给面子了,你还待怎样?” 武功之后,一票士人围着公子卬一边祝酒一边说着场面话。武驰一个未成年,也有人举杯相对:“阿驰,我和乃父袍泽一场,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早就看出来你打小不凡……” “阿驰拜在三公子门下,未来真是前途无量……他日富贵,莫要相忘。” “有机会提携一下犬子,当初你们可是一个学室的。” “我家有一女,待字闺中……” “去你的。阿驰看不上你家老姑娘,今年青春十六了还嫁不出去。阿驰,我跟你说,我家闺女今年十三,两年后你加冠,她及笄,你说巧也不巧?” “去你的。阿驰,我跟你说,阿驰你人中龙凤,一男配一女真是暴殄天物,天帝见了都降下天殛的。礼曰:天子一娶十二媵(陪嫁),诸侯一娶八媵,卿一妻二媵,士一妻一媵。礼不可废嘛不是?我家弄瓦一对,作阿姊的青春十三,和你是良配,膝下还有小女八岁,阿驰你日后富贵盈门,何不行行好,把妹妹也一并收养了……”此人喋喋不休,引经据典,时不时蹦出个“齐人之福”啊之类的话术。 武驰笑得合不拢嘴,衣服什么时候沾湿了也不自知。 第四十九章 射礼(重写版) 武驰喝的是茶水,公子卬出门前就以“未成年人不得饮酒”的奇怪说法叮嘱过他。戴拂就不一样了,笑眯眯地游走在人群之中,见到他的人都用夸张的语气恭维他。 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岂能郁郁如朽木腐草?此番是投对主公了。 戴拂愈发觉得自己选择的正确。如今我是三公子的首级家臣,他日若三公子为宋公,我少不得为卿,若二公子为宋公,三公子为卿,我退则为一邑家宰,进或可在三公子的推荐下位列卿班。 再没有人胆敢以区区一狱吏轻视于我了。 饮酒奏乐,揖让周旋,此所谓饮酒礼。宴会通常在饮酒礼之后,附加一个尚武环节,过去是投壶礼,周公之后流行射礼。射鹄,也就是箭靶被武氏的下人哼哧哼哧抬到堂下。 “二公子真是好颜面……”庄子吐槽一句,戴拂也点点头。 公子卬有些奇怪:“此话怎讲?” 庄遥缓缓说道:“人人尽知,饮酒礼后定是射礼,所以戎服为衣,皮弁为帽。二公子却身着华丽的朝服,头戴名贵的爵弁帽……如此盛装,哼哼,不想二公子当日从都城逃出,竟然连这身行头都带上。” “原来如此。”公子卬也觉得杵臼穿得这么正式,又不是上朝,确有夸耀家室的意味。 作为庆功宴,立下最大功勋的公子卬首先被邀请射箭,在戴拂的提醒下,他入乡随俗,按照周人的礼节揖让升堂,揖让下堂。 这是公子卬穿越以来第一次射箭,学着电视剧的动作,拉弓拉至半月,生疏的手臂微微颤抖,也不知道如何瞄准,“嗖”的一声,箭矢离弦,果然脱靶,斜斜地插到了地面上。 射得很烂,武功原本打算公子卬一射中就拍手叫好。“三公子神射”的话语被生生咽回肚子里。在春秋,君子射术不堪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射箭是学校必修的科目,君子六艺之一。若是射术糟糕,大概就和后世学生在学校读书成绩不好一样,被归类为顽劣成性、不学无术的差生。 在场的宾客沉寂一片,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视若无睹。戴拂以手抚额,武驰也涨红了脸,自家主公表现拉跨,顿觉面上无光。 倒是公子卬如同没事的人一样,谦虚地拱手:“射艺不精,见笑见笑。”在他看来,不过是酒后的娱乐罢了,没必要上升到很特别的高度。况且射不好就是射不好,实事求是。来日方长,未来有的是机会学习,毕竟和山戎开战前,自己的宋语都讲得很勉强。 孔叔从上面走下来,说话很大声,做出回护公子卬的模样:“三公子原本以勇力闻名商丘,即使开重弓也能百发百中。只不过三月时半夜如厕,不甚跌入溷厕,溺于屎尿,昏迷数日。罹受如此大难,方才失忆,武艺尽失。真是天妒英才。” 孔叔作扼腕叹息,痛心疾首之态,“溷厕”、“屎尿”两字故意咬得很重。戴拂脸上难堪更甚,武驰气的抬手去摸剑柄。 孔叔哪里像是为公子卬辩解,更像是往伤口上撒盐。杵臼狠狠瞪了孔叔一眼,自己的叔弟在宾客面前受到二次伤害,他咬牙切齿,一会宴后定要狠狠申斥孔叔一番不可。 在场的宾客原本对公子卬生病有所风闻,但亲自得到实锤,内心震撼无比。封建思想的人常常对遭受不幸的人报以轻蔑、取笑、侮辱和幸灾乐祸,比如遭遇强间的无辜少女不仅得不到同情,反而有人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定是她穿得太暴露云云;比如身残志坚的人被指指点点,齐顷公甚至当众取笑因为国战而残疾的别国使者;比如晏子使楚,楚王欲以狗洞取笑身材矮小的晏子。 不论公子卬著下何等功勋,拯救过自己的性命,堂下的人依然会暗戳戳地想:“没想到啊,没想到,公子卬浓眉大眼的,竟然还吃过屎。” 中国人讲究为尊者讳,孔叔当众揭短,武驰按捺不住。越想越气,越气越想,铿锵一声,传出了拔剑时的剑鸣。 定要叫这厮血溅五步!武驰目眦尽裂。 孔叔的余光瞥见武驰,打了个哈哈就回座位跪坐,一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混账!武驰刚有动作,公子卬眼疾手快,把他按下。 “啊……孔叔所言甚是。”公子卬拱手称谢,毕竟人家明面上是为自己射术不精打掩护:“不过君子失之正鹄,反求诸己。他日卬当勤加练习。” 武功作为东道主,出来打了个圆场,这事就算揭过去了。轮到杵臼射箭。只见他面色庄重,还让钟离服侍自己,穿上皮制臂衣,取弓,在弓的外把处夹上箭矢,又套上青铜扳指,右手大拇指钩弦,挎弓踱步到射箭的地方——呵,当日都城衙役上门时,他可不是这般模样。 杵臼把架势摆得十足,但离弦之剑依然不听使唤,噌噌噌,连射三箭,三箭脱靶,和公子卬半斤八两。 …… 射礼之后就是自由活动的时间。男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侃大山。古今男人喜好的话题相差不大,大抵就这么几个:搞钱和把妹、政治和战争。孔叔又跳出来给杵臼的脱靶洗白。 “射箭恐怕是一种过时的战技了,不学也罢。”孔叔标新立异道:“诸位,过去君子习箭,是因为战争中需要有人在战车上张弓发矢。但现在三公子和山戎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一个道理,车兵无论是在装备了骑矛、马镫的近战骑兵,还是在山戎的重箭骑射面前,都虚弱无力。” 许多人都心有戚戚焉。眼下的射手近射不如矛骑兵突击的威力,远射又不能洞穿青铜的甲胄,欺负欺负无甲的步兵还行,但在他们看来,战争从来都是精锐的武士一波rush的游戏。 杵臼眼前一亮:“不错不错,射术确实是陈腐了些。阖该被淘汰,被扫入历史垃圾堆。” 许多人也不得不颔首,车兵的惨败毕竟历历在目。 “叔弟,你说对吧?”杵臼拉了拉公子卬的手,提醒道。 第五十章 聪明(重写版) 然而公子卬并没有趁机贬低射术,为自己射礼上的拉跨箭术开脱,而是认认真真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不能轻易地否定一个兵种、一个战术是落伍的。”公子卬蹙了蹙眉。一个兵种的淘汰,必然伴随着另一个同一作用的兵种的取代。就好像负责机动的骑兵被坦克取代,负责远程的弓手被火枪取代。但眼下火枪都没有发明,妄言淘汰弓手是否为时过早? “可是弓箭不能远程破甲,和披甲的敌人作战,射程上的优势荡然无存。”孔叔言之凿凿。 公子卬道:“不能破甲,只能说明,弓箭的箭镞还有待加强,仅此而已。” “弓箭的箭镞用的是青铜,铠甲用的是青铜。既然都是青铜,何必费力不讨好地加强呢?这就好像用鸡蛋敲鸡蛋,用石头敲石头。” “只是有待改善而已。”公子卬笃定道。超前一步是天才,超前十步是疯子。公子卬记得有很多办法加强弓箭的破甲能力,箭镞、弩机、滑轮、材料……但这些他都没有宣之于口,毕竟成品没有做出来,说什么都只是吹牛而已。 “况且弓箭无论如何都是远程的武器,总有他的用武之地。” “比如呢?”孔叔笑眯眯地质疑道,他好像对这个话题深思熟虑过了。 “比如说守城!总不能用骑兵阻止数倍乃至十倍敌人蚂附等城吧?” “呵呵。”孔叔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雄辩滔滔的样子:“我们可以用金汁、滚石,敌人一样爬不上来。” “那如果敌方在城外垒土作台,筑造出比城墙还高的斜坡,然后在上面射箭,如果我方没有弓手予以压制,负责搬运金汁、滚石的人不就纷纷毙命箭矢之下么? 再比如敌方在距离城墙的一箭之地,伐木造箭塔,把箭塔修得比城墙还高,居高临下射杀城楼城垛的守军,又该如何?” “哼。”孔叔哂笑道:“不得不说,三公子的想象力还是很不错的。但战争光凭想象力可不行,还要有经验。试问三公子,你方才所说的土台、箭塔,至今可有人用过?请试举一例。” 孔叔做出一个请的动作。公子卬忽然意识到,这些战术在墨子所处的战国时代才出现,现在的战争烈度远远没有那么骇人。 “没出现过,不代表不存在啊!总不能等着敌人先出招,我等被动应对吧?” 但赞同公子卬的人不多。 “三公子所说的战术,毕竟还是想象,倘若真的实践起来,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弱点,到时候再寻其弱点而击之,也未必不可啊。” “是极是极。况且三公子想得到,敌人也未必想得到。我等未来的敌人会是谁呢?山戎?彼辈的屋舍还费拉不堪,会不会营造塔氏建筑还犹未可知。” “我亦以为,三公子有些夸大敌情……” “长矛骑兵就挺好,的确弓箭用处不大……训练一个弓手也不容易,还要消耗海量箭矢喂养精度。我等身在楚丘,土地贫瘠,应该多用弯道超车的聪明办法。” 七嘴八舌的谈论,投向孔叔的眼神也饱含青睐和赞同。 “总有骑兵无法通过的地形。哎。”公子卬长叹一声,他想到英法百年战争中的阿金库尔战役,3.6万法军,其中1.1万人为精锐板甲骑士,对阵八千英国长弓手,骄狂的法国骑兵被长弓手钉死在阿金库尔泥泞的战场上,不得存进。 但这又是未来的战例,无法支撑他的论据,不被人信服。 “既然骑兵无法通过,那就绕过去好了。”孔叔轻松地反驳道,引来了一阵认同:“聪明的做法……” “弓箭还可以用来火攻、夜袭……”公子卬比划道:“在箭头处附上布条、引燃之物,点火,然后射出,在夜战之中,偷袭敌方的帐篷,点燃他们的草料……” “哈哈哈!”孔叔仰天大笑,仿佛公子卬讲了一个幽默诙谐的荒诞故事:“三公子有没有想过,火攻需要准备多少松脂?夜间没有阳光,不能用阳遂取火,火又从哪里来呢?伸手不见五指,士兵又如何在夜间行动呢?” “自备战山戎以来,我每日都泡着吃决明子,以增强自己的夜视能力。”因为丝绸之路还没带来胡萝卜,公子卬以决明子来治疗这具身体的夜盲症,他训练的武人也日日食用。“染料也不一定是松脂、取火也不一定没有别的手段……我认为这些技术难点克服起来不难。” 越来越多的人站在孔叔的一边。汉朝以前,芝麻还没有进入中原,仅仅用松脂作染料,产量太低不足以实现火攻,大规模火攻的战术都是张骞之后时代的故事。取火也是武氏家臣反对公子卬观点的论据。 在没有火折子、火镰、火柴的春秋,用阳遂取火,需要阳光;钻木取火和击石取火既花费时间,又不牢靠,弄出的声响很容易惊动敌人。 公子卬有些不悦。令他不爽的并不是他不能在这场辩论中胜出,要说服这些听众其实也简单,但他莫名地不爽一些同胞的自作聪明。 他曾经是工科研究生,对于某些人的聪明,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反感。一些人的智慧,在于正面解决问题的能力;另一些人的聪明,在于巧妙回避问题的能力。他的一个师兄研究热障涂层的,但他写的基金迟迟得不到批准。 师兄在基金里写道,战斗机侧弹舱发射存在安全上的考量。当侧弹舱需要点火发射导弹的时候,灼热的尾炎流会肢解冲进弹仓,因此必须克服材料冶金的难题,设计出热障涂层以保护弹舱。 雄心勃勃、试图为国防科技尽一份力的基金刚递上去不久就被枪毙了,师兄因此润到国外某高校就职。不久,他和洛克菲勒马丁公司合作,他设计的热障涂层被应用在F22A猛禽隐形战斗机上,为帝国主义的张牙舞爪添砖加瓦。 这时候,一些聪明的军头抓耳挠腮,想出了一万种针对F22的办法,并为此沾沾自喜。多年以后,等自己的四代机一出来,这些军头才发现自己设计对付F22的方法就是在想P吃。科技上的落差,二代机和四代机的鸿沟,是你抓耳挠腮的聪明能弥补的么? 但该国的四代机也没解决热障涂层的问题。研制他的西南某单位也很聪明,他们想出一个很巧妙的办法:导弹在发射前用支架弹出来,既不影响飞行性能,也不需要担心弹舱的安全。可弹舱可以回避热障涂层,但发动机末端能回避吗?火箭发射平台能回避吗?这样生产出来的四代机能在滚筒姿态下发射格斗弹吗? 明明当初只要扎扎实实研究热障涂层的事,非要弯道超车,非要扬长避短。 神话里人人赞美愚公,现实里智叟们大行其道。自古到今,概莫能外。 某人观测到火星逆行,大呼火星出问题了,是不祥之兆。 托勒密同样观测到了:“既然火星经常逆行,会不会是我们的宇宙模型不正确?”掏出几何工具开始计算。 传统中医领先西方几千年,只是发展遇到了短暂的瓶颈。民国的余云岫质疑《黄帝内经》所言脏腑与实际解剖不符。“聪明”的大师得意洋洋地在《群经见智录》中写道:“《黄帝内经》五脏非真实的五脏,而是务虚的五脏”,把明明务实的一门学问带入到虚无缥缈的阴沟。 而后起之秀的西医则以实证之心,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解剖器官一步步深入到解析每一个蛋白、破译每一个基因。 最难走的路,就是捷径。上中学时,公子卬的老师要求他作选择题时,绝对不可以用排除法,选项对要明白为什么对,错也要知道错在哪里,把每一个选择题都当成判断题来做。在园丁近乎刻板的要求下,公子卬的成绩才突飞猛进。 想到这里,公子卬闭口不言。说话是银,但沉默是金。火箭专家要是和人争论用柴还是用煤,那就输了。 第五十一章 伴君(重写版) 孔叔还在那滔滔不绝地阐述他以骑代弓的构想时,除了庄遥和公子卬都听得入神。 席间孔叔讲得嗓子干痒,回案饮水,杵臼狠狠踩了他一脚,低声质问:“方才为何故意点出叔弟溷厕之事?尔,是何居心?” 孔叔委屈道:“我所以投主公门下而舍三公子,是因为主公他日定为宋主。既为人主,自要顾及其他公子的威信。 《诗》云:袒裼暴虎,献于公所。这难道不是郑人赞美共叔段伏虎的勇武么? ‘好兵弗禁’,这难道不是卫人对州吁的评价么? 如今三公子力逐山戎,勇名在外,人心相孚,就好像郑公子段,卫公子州吁。昏君御多行不义,必自毙。他日继承君位的除了二公子,就是三公子,难道不值得打压吗?” “长幼有序,得到大位的,肯定是我。怎么会是叔弟?” “既然长幼有序,那齐国公子纠为什么被公子小白取代?为什么晋三公子重耳能为一代霸主?”孔叔老话重谈。“不能让下面的人有拥护三公子之心。一个人可能本来兄友弟恭的,但下面的人挑拨、引诱起来,那可就不一定了。 公子段难道天生反骨吗?我看不尽然。家里有两个孩子的父母都知道,即使不用教导,兄弟之间也会互相分享食物。还不是公子段身边有一个母亲,武姜天天撺掇他篡位,把野心滋养起来。 公子州吁难道也是生下来就准备弑兄篡位吗?还不是有一个嬖人出身的母亲鼓动、教唆?” “太下作了。”杵臼没有反驳孔叔的逻辑,只是鄙夷他的手段。 酒酣耳热,肴核既尽之际,忽然外面有使者紧急求见。 一封书信被递给武功,他展开帛书,才看了两眼,就腾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宾客都看见武氏家主面色大变,握着帛书的手激烈地颤动。 “昏君!”武功大骂一声,把帛书重重拍在案上。 一双双询问地眼睛聚焦到武功身上。“昏君亲提兵两百乘精锐,凡六千兵,已在讨伐楚丘的路上。预计三日内抵达!” 杵臼一个激灵,从朦胧的醉意中瞬间清醒。 话说公子卬大闹商丘之后,宋公御下旨调用身在长丘城的家大夫管理入都城,迁为司寇。临行前,管理质疑让长丘的家司马田伯光留守长丘。 宋公原意是尽数抽调长丘的力量,以巩固都城摇摇欲坠的统治根基,管理仍旧按下十乘的兵力驻守长丘。 “秋夏之际,草盛马肥,是戎狄用武之机。城外的长狄,必须严加防范。请田司马暂且坚守,待稳了国内局面,理必说服君上回援。”管理忧心忡忡地吩咐道。 果不其然,管理前脚刚走,长狄就进犯长丘。 薛桧既死,商丘国人都在津津乐道公子卬的事迹,成为小儿过家家,大人饭后谈资的热门话题。国人因为被公子卬赋予了统战价值,舆人再也不敢飞扬跋扈。 消息传到商丘城之外,华御事酸溜溜的,他自问自己几辈子也混不来同样的口碑。华氏原本是商丘风头最盛的家族之一,如今的锋芒全然被公子卬盖住,就连屯驻军营的各氏武士都议论纷纷。 公子鲍冲着华御事谏言道:“华大夫,如今都城内人人道路以目,公子卬又大闹一场,朝廷威信扫地,民心尽失,府库烧作灰烬,战车、战马寥寥无几。 加之成公旧臣多为罢免,不满之大氏摩拳擦掌,正是复刻乃祖昔日故事的大好时机。” 华御事颔首。军队浩浩荡荡从驻地开拔,兵锋直指商丘。 管理见到宋公御,详细报告了长丘的窘境, 宋公御只是冷漠地点点头:“孤知道了。” 管理急切道:“理听闻商丘府库曾为叛逆焚烧,不知如今尚有多少兵备?” 宋公御迅速从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中,抽出一份竹简,上面详细地记载了兵马军械的库存。 宋公对着文字诵读起来:“自际……公子卬……反逆之后……都城方面……又打造了……” 才读了个开头,管理就按下案牍,阻止宋公继续:“君上,国之大事,在戎在祭。军国大事,怎么能流形于案牍,决计于区区刀笔文字?为人君者,如此重要之事,难道不应该定期巡视,亲眼所验么?” 宋公御脸色阴沉了下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的眼里投射出上位者独有的精光,凛冽如腊月的冰窟。管理的心为之一紧。 曾几何时,长丘岁月,宋公御和他还不过是宋国北疆一隅之地的公邑大夫和家臣门客。以一区区新建的小邑,抵御长狄的进犯,两人常常殚精竭虑,宵衣旰食,生产,戎马,谋划共之,百战共之。 因为手底下智谋之士有限,宋公御对管理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车马与共,看似主公与门人,更似朋友之交。彼时,管理可以自由地抒发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对还是公子御的决议随意评论,阐述自己的真知灼见。 然而,短短一个月未见,宋公御就被立为一国之主,昔日谈话的那种亲切似乎当然无存。方才的惊鸿一瞥,让管理仿佛从梦中惊醒,那场君臣相得的梦,那场车马衣轻裘的梦。 斯人非复当初……管理冷汗迭出。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目光随着心意,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徘徊。管理看到宋公御的装束,诸侯专用的缌布,光滑如水的丝屦,洁白的玉带上悬着彰显地位的山玄玉,朱红的綬带与之相衬,甚是惹眼。 管理咽了一口唾沫。他脑海里再次回荡起宋公方才说话的模样,明明一口气就能顺下来的一句话,非要每每吐出一两个词汇,就顿挫两下,语气中也刻意用上了丹田之力,以显得威严而低沉。明明咽喉无恙,说话前总要故意清一清嗓子。 管氏家学渊源,自然知道这是上位者的惯用伎俩,通过浪费下位者的光阴,来彰显自己的地位;通过消磨手下的耐性,来强化他们对自己的臣服,一如熬鹰一般。 是龙,给我盘着,是虎,也给我卧着,哪怕霍金来了,也得站起来给我敬酒。 权力仿佛鸦片,腐蚀起人性来一点也不含糊。曾经的君臣相得的快意,如鸿鹄云影,一去不复返,宋公御给予管理的观感,只余下森森然的等级与冷漠的隔阂。 从今宦海浮沉客,伴君伴虎坐针毡。一腔衷肠变主臣,可怜伯乐骐骥谊。 微微一愣神的功夫,管理就知晓应该如何应付。好像历朝历代每一位统治者皆是如此,只要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就会脱胎换骨,讲礼仪讲尊卑,人情不在,恩威取代。周成王,晋献公,齐桓公,凡此种种,不胜其数。 宛如孤舟嫠妇之泣,如怨如慕的眼神此生最后瞅了一眼宋公御,管理耷拉下眼皮,做出低眉顺眼的样子,眼观鼻,鼻观心,恭顺的宛如绵羊。 第五十二章 管理(重写版) 宋公御的嘴角舒缓了下来。 管理委婉地请教了城中的粮价、布价、房价,宋公皆不能答。 国君不历基层,在管理看来,妥妥的亡国之兆。宋公的脸庞愈发瘦削,眼袋深重,两颊苍白,似乎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征兆。管理有理由怀疑,宋公是怠于公事,耽于美色了。 犯颜直谏不能,管理斟酌了一下辞藻,旁敲侧击道:“君上昔日为公子,一娶三女,今为公爵,诸侯之首,不可不奉礼节。周礼:天子一娶十二女,诸侯一娶八女,总有九宫,卿与公子一妻两妾。君上宜再纳六房,以补缺漏。臣愿意为君上奔走民间,物色美人充入后宫,以繁兴公室子嗣。” 宋公哪里看不出管理的试探之意:“卿误会矣。”宋公絮絮叨叨地解释起来,他最近通过奏折来治理国家,效仿古代的周公,接受了无数人的面刺,批阅了多少多少的奏章,颁布了新政,比如说巴拉巴拉……言辞中颇有自得之色。 “孤宵衣旰食,尚不能致国政,实在没能抽出时间出宫,非为女色所伤。” “古人云: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上有善政,下未必有善吏。”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间公卿,多为孤亲拔,定不相负。” 管理又问:“这上访令,面刺令之计,君上是如何想出来的?” “司宫所陈。” “君上,以史为鉴,可以预防祸患。”管理言辞恳切地顿首:“竖刁,齐国宦官,桓公之亲信。桓公病危卧床,竖刁奉公子作乱,绝桓公之饭羹,千乘之霸主,活活饿死于雕栏玉砌之中。 鲁僖公时,寺人泄露其军机于多鱼。以臣之陋见,大国之君,不使阉人干政。 阉人无卵,身有残疾,心理断然不可能圆满。寺人无家小妻孩,无家庭人伦,无家,焉能知孝,无孝,焉能有忠? 阉人无卵,何也?为接近权力,为些许财帛,挥刀断势。于男人而言,势尚且能弃,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道德、信仰、廉耻、忠贞,比之势,犹如虚之于实。阉人如此,君上安能轻信? 理之先祖,齐桓之亚父,有良言遗于齐君:‘人情莫过爱其身者,竖刁不爱其身,岂能爱君乎?’君上不是常以周公、齐桓自励?怎能忘竖刁之故事于脑后?” 管理引经据典,宋公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呵呵,寺人之用,不只刁竖吧?寺人之言,也未必都是虚妄吧?晋文公不也个举荐赵衰的寺人披么?” 管理还要言语,宋公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在把时间放在这场辩论:“孤也不是没有想过出宫,批阅文书枯燥乏味,只是不得不为尔。宫外的民众孤为公子时,又不是没有见识过?下民间与他们交流又有何益处?虽然足以考察实地民生,但毕竟太慢。孤提拔的朝中寒门臣子自小学过诗书礼乐、道德文章,与之交流亦足以治国,且行效甚快。此所谓足不出户,尽知一国。 孤意已决,卿勿复言。卿只管做好司寇的本分即可。” “商丘工人暴动,又是怎么一回事?”管理对此甚是担心。因为公室之人天生对君权有所觊觎,这并不稀奇,但如此大规模的、素未平生的国人拖家带口,倾死相从绝对是古来罕见。平头老百姓怎么会因为一介公子的野心,放弃平静的生活,抛家舍业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肉食者从来都是你方唱罢我上场,城头变幻大王旗,关老百姓什么事?怎么会如此积极地参与其中? 礼崩乐坏以来,公室谋反向来都是依靠自己私门的死士,他们与主君一荣皆荣,一损俱损。国人之附公子卬实在太蹊跷了。 宋公见他不在纠缠,很是欣慰,娓娓道出他所知的公子卬造反的始末。 管仲越听宋公详述其所知的情况,越是心惊肉跳。 太像了,和周厉王之奔太像了…… “可靠消息称,逆贼卬、逆贼杵臼为楚丘武氏所收容。是可忍,熟不可忍。孤决议一举荡平之。”宋公愤愤然。 管子道:“昔日齐桓公将伐宋,先祖管子止之:‘不可,臣闻内政不修,外举事不济。’桓公不听,果然败绩。桓公不忿,以为所以败绩者,兵不坚,甲不利,训练不足。于是增修战备,厚敛于民。管子止之,不听。次年,齐国致祸,内乱,齐人自相杀戮。 此所谓先有德政,后有德胜。 前车之鉴,殷鉴不远呐。君上,请允许理。先在民间访查一二。” 短短一日之间,管理就回来向宋公御汇报见闻。 “君上,理方从坊间归来,酒肆凋零,商铺叫卖者,屈指可数。工坊作业之民,面有菜色,食有不佳。理问其缘由,民众皆不答,惟道路以目。 不多时,有舆人来,和颜悦色道:‘方才问长问短者,可是足下?。’ 理回答:‘正是区区。’ 又问:‘令尊可是卿大夫之家?抑或是在卿大夫之家为士?’ 理回答:“非也。” 再问:‘足下可是氏:乐、老、鳞、襄、皇、穆、鱼、鳞、荡、华?’ 理回答:‘非也。’ 舆人即刻翻脸:‘哼,定是公子卬同党无疑,立刻索拿,闲杂人等退开!’ 理反问道:‘足下如何判定我为公子卬同党?’ 舆人执锁链、棍棒,面色凶狠:‘哼,非为公族,又不是卿士,胆敢攻讦朝政,见官吏而面色不屈,无上下尊卑之念,无口舌之禁,不是公子卬之人,焉能有此胆’ 理回答:‘理何言语攻讦朝政,请试言之?’ 舆人道:‘呸,汝等宵小,我岂能不知?汝问这问那,即使不开口,我也知汝要说些什么。’ 舆人将索拿理,理拔周刀而起。舆人见周刀,刀柄瓀玟,冷面如冰雪消融:‘原来是个士人,多有误会。抱歉抱歉。’背身而去,摇头埋怨:‘堂堂士人,何不早早严明身份?’ 理得闻前任少司寇自罢官后,郁郁而终,葬于城外。理巡视其坟墓,吊唁着不知凡己,只是扼腕叹息,不曾言语交流。 有人献花于墓碑,又西去,理问何往,不答。理紧随其后,其人抵达另一墓,解裆,以尿淋之,乃扬长而去。 近观碑文,上书:宋大司寇薛大夫讳桧之墓。墓碑左右,屎尿俱在,臭不可闻。 又探视前司寇之家眷,宅深门高,家中老小,皆食肉糜,贵不可言,其屋舍所值、吃喝所用,远非出仕不足一月之大夫所有之俸禄。” 第五十三章 罪己(重写) 又一日,管理以司寇之身莅临司寇衙门,昨日盘查他的那个舆人吓得魂不附体,两股战战。管理冷笑一声,把舆人单独羁押,提审。一天的折磨、拷问,当管理大踏步走出审讯室,手里捧着不开眼的舆人的口供,薛桧的所作所为业已了然于胸,至于提供口供的本人,业已失去半条性命,气若游丝。 管理整理了司寇衙门办公的工作记录,在口供的指引下,薛桧过去的罪行,无所遁形,而少司寇罢官前可圈可点的政绩,也浮现而出。管理向宋公御举报,后者不敢相信:“孤亲之信之的肱骨之人,岂会如此不堪?‘躺平令’罢黜的官员怎么会是清白君子?” 宋公御亲自提审舆人,方才大白真相,如梦初醒。 管理不失时机地点了一句:“君上颁布的躺平令,依靠官员内部投票。所罢黜的不一定是真正的懒官、坏官,心里装着民众、而非同僚之谊的孤臣亦为官僚之众所不容。” “诸臣误我!” … 宋公御痛定思痛,使人四处张贴罪已诏,以图尽早挽回民心。 在诏书中,宋公御下令释放了狱中所有因“诽谤罪”而获刑的囚犯,为少司寇平反,并宣布从此不再因言罪人。在过去的一月之期,因薛桧乱政而罹受无妄之灾的囚犯及其家属,宋公御尽量给予补偿。 依管理的谏言,久居宫中的宋公御再次出现在都城之中,微服私访,暗中视察人心向背。 “怎么回事?”宋公很疑惑。集市之上,萧条依旧,人们忙活了一天的工作,均早早归家,杜门不出。街头陌尾,行人的交流仍作道路以目,酒肆之中,“莫谈国事”的条幅随着微风,寂寞地摇曳。 管理解释道:“民众依旧不信官府。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收拾人心,岂能一蹴而就? 况且臣察访有知,似有奸人暗中向民众散布曰:‘此乃官府之钓鱼。若有人真信,大庭广众之下再议政失,必为所捕。’” “岂有此理!”宋公捏紧了拳。 “何人中伤于孤?” 管理躬身作揖:“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讲。” “乱政者,岂是薛氏一人?若无朋党,如何阻塞言路? 且薛氏作恶,欺上而不瞒下。正身之人耻之与为伍。然依旧有官员与之交从甚密。 此何人哉?” 宋公瞬间想到一人:大宰。 …… 荡氏为司城以来,做事勤勉,一丝不苟,所筑城墙,用锥扎之,竟不能入分毫。这也是朝中大臣纷纷落马,而荡氏屹立不倒的缘由。 公孙寿小心翼翼入家中,闭上大门,召父亲,长子荡意诸,次子荡豗商议。 “华氏之谋,泄矣!大祸将至。” 公子荡悚然而惊,知子莫若父。公孙寿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力不能擒鸡,营工不能学万一,但察言观色,见微知著的本事炉火纯青。 “何以知之?” 答曰:“今路遇华氏采买仆役,寿观其面色欣欣然。采买识得我,竟冲我挤眉弄眼。” 公子荡骇然。华氏之反,荡氏亦加入其中。宋公御上则贬黜公族,下则广捕国人,于公于私,都招致群臣吏民一致反感,公子荡自然不乐意哥哥宋襄公的江山,被二侄子如此败坏。 按照日前的计划,荡氏,耏氏约为华氏城中内应。 “谋事首在机密,我家与华氏联络,从来不假他人,族中除却你我祖孙四人,无一人事先知晓。华氏敢使闲杂人等获悉,此取死之道,早晚败露。” 公子荡心烦意乱地背手,来回踱步:“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嫡长孙荡意诸道:“初,我家与华氏约为同心,书曰:背盟之人五雷天殛。我家既有约定,当履前约,人无信不立。” 荡意诸一番滔滔,赢得公孙寿一记大嘴巴子:“信、信、信,乃公将死矣!你个憋孙,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之乎者也,礼义忠信’的破烂玩意么?” 公子荡瞪了公孙寿一眼。公孙寿知道自己语失,讪讪陪笑。 次子荡虺,青春十九,建议道:“兄长所言谬误。宋公御得亡兄、亡父之江山,倒行逆施,致使都城凋敝,此不孝也;烂施刑罚,无辜之人充于囹圄,此不义也;少司寇爱民勤事,罢黜,大司寇薛桧敛财,擢为执政,亲小人,远贤臣,此不智也。从不孝不义不智之君,早晚覆家灭国,且华氏兵强,宋公弱;华氏上下一心,国人不附宋公;华氏车马俱备,宋公失其府库。孰强孰弱,一眼遍知。定不可与宋公。 华氏骄堕,事有不密。以我观之,华氏早晚殄灭宋公,只是充为内应之人,必死无疑,我家绝不可为他人作嫁。 我等不如以打猎行乐之名,先遁于城外,别做商议。” 公孙寿赞同道:“不错。不过举家而出实在不能掩人耳目,不如我祖孙四人出,留家眷门客于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复起之时。” 公子荡道:“华氏那头,又如何交待?” 荡虺不平道:“交待甚?如实交待好了,华氏自泄机密,缘何向我家要交待?” 公孙寿摸着胡子道:“不可。此番举事,非华氏一家而已,宋国有头有脸的公族均卷入其中,不可以没有说法。不如说:‘寿夜观天象,星象有异,事有灾变,故而出奔相告。’ 如此即使都城中的华氏被除,也不过是应了我家的先见之明。” …… 夏历四月二十六日,华氏总乐氏、皇甫氏、老氏等诸公族之兵,突袭宋都。东方既白,城上竖起降旗一面,城门大开。华御事大喜过望,对左右道:“此耏氏内应,今日必无宋公御。” 华御事亲自为家司马披甲行车,使他领五十乘为先锋,别家军马为后,长驱直入。公族联军未入一半,忽听得瓮城之内,梆声乱响,打鼓齐鸣,箭矢如飞蝗激射。华氏家司马大呼一声:“不好,有伏兵!”急急想要回车逃出,却见城门已然下闸。 乱箭穿空,飞石不绝,好端端的人儿,齐齐被居高临下,扎成刺猬,死做一堆。兵荒马乱之际,宋公御亲领战车杀出,少量车兵携着四千余兵如滚滚激流,骤然突入。宋公御左右开弓,管理为之御马,每到近处,箭无虚发,敌无幸免。战车左右的卷镰,从阵型紊乱中陷入、透出,所过之处,断胫横生,血肉模糊,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第五十四章 鏖战(重写版) 已杀城中关门之犬,宋公御又令军士乘败军之车马,开城门,复追城外惊弓之鸟。公族联军乱作一团,许多军士好不容易趁城门下闸时,仓皇逃出,惊魂未定,却见宋公御须臾间,把滞留城中的倒霉鬼杀得片甲不留,业已丧胆。 城外人马虽多,但鸡鸭成群,不见阵型。华御事心如火焚,拔剑出鞘,声嘶力竭:“不可混乱,不可混乱。”华氏之兵,大半折损城中,他族之乱兵,华御事也不能随意处斩,混乱之势犹如瘟疫蔓延,吵吵嚷嚷的军队,有的车兵横戈向前,有的车兵脊背朝城墙。任凭华御事喊破喉咙,也无济于事。 “杀!碾平叛党!”宋公御一车当先,兵锋直指华御事的櫜旗。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宋公御一上来就直奔公族联军的指挥中枢而去。华御事的族兵在下闸的那一刻,就折损大半,哪里足够正面抵挡宋公御的雷霆一击?华御事忙不迭催动櫜旗,用旗语试图调动其他公族的兵马,组成肉墙,阻挡宋公御的冲锋。 但麻烦的是,几大公族的兵马原本散落在宋国各处,彼此缺乏信任,更遑论配合无间。宋公御的车兵左突右冲,势不可挡,所过之处,犹如秋风扫落叶。国家承平日久,一十七年无战事。武人们都罕有见血,军备日驰,唯有抗击山戎的楚丘、抗击长狄的长丘嫡系经过了烽火的淬炼。 敌人滚到切豆腐般杀上前来华御事心里一下子纠紧了。大家都是大公族,平起平坐,华御事指挥起来根本做不到如指臂使,战事顺利的时候,他还能指望有人听从,但相反,他敢担心其他人会毫无心理负担地撇下自己。 果然,櫜旗手都快把旗帜摇的散架,两翼包围过来的友军慢慢吞吞,拖拖拉拉。这或许是军队尚在混乱的缘故,也可能是友军刻意为之。 华御事素来不惮以最坏的心思来揣摩他人。既然如此,他就更加不敢冒险把性命交付给旁人。“稍稍避其锋芒。”华御事指着前方逼近的宋公部队,下令櫜旗后撤,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华御事的命令造成了连锁反应。主帅櫜旗的动摇让其他家族也起了小九九。华氏为什么后撤?他想干什么?难道华氏要逃遁?难道华氏为了自己的逃遁,命令我家包上来断后? 越来越多的军队在战场上开启了小差。华御事一看:“好哇,打仗的时候,我家先上,遇到挫败后,你们居然用我家作牺牲,消磨昏君锐气。 推翻昏君人人有份,凭什么要我家独自受攻?” 华御事退得更狠了,华氏是来造反的,而不是做慈善的。看到华氏的动作后,其他家族的人也不干了:“好哇,华氏果然有诈。当初起兵是你家牵头奔走,事到临头反生自保之心。你华氏兵是命,我家兵难道不是命吗?” 宋公御仅仅一次冲锋,就让联军全军动摇。看到后面部队的动作后,前排交战的士兵也不肯突然送死,他们不再试图阻拦宋公御的车架,转而抢在同伴反应过来之前,退出战场。 从宋公御发第一矢到而今,短短半个时辰,华御事指挥的联军就陷入了全面的混乱,再没有一辆车肯留下来抵抗宋公御的锋芒,之前脑子转不过弯的人都身陷重围,没有人愿意步他们的后路。 “公族联军真是不靠谱!”华元亲自给他的老子驱车,一边抽马,一边咒骂。今天华氏指挥的部队,绝大部分都不是他们的下属、财产,大部分公族的士兵不能说是没有交情,至少也是未逢一面。形势不利,这些家族也不用指望与他们毫无瓜葛的华氏兵拼死拯救他们。 心知肚明的事情。败相毕露,大家就一块跑起来吧,不求跑得过宋公,只要跑得比友军快就可以了——哪怕是几千头猪,也要抓个半天吧? 华御事一脚踹飞五丈高的櫜旗。大家都摆出了一副比赛跑步的架势,就是把櫜旗摇断了也不能重获建制,既然如此,这沉重的櫜旗除了拖慢自家的速度,还有何用? 其他家族见主帅如此,纷纷把车上的长兵短刃统统弃掷于地,好给战车减负。四散于地的兵器,有的卡住了车辙,前车抛物导致后车倾覆,摔得七荤八素的车兵被紧随而来的宋公之师轻易擒获。 公族的头人们只是闷头发足狂奔,谁也没有试图组织断后,谁也不想为其他家族的生机而牺牲,宋公御衔尾追击,联军被越冲越散,直到月上柳梢头,方才罢手。 在夜盲症遍布的时代,追击者不敢在黑暗的帷幕中恣意狂逞,省的追击当中一个不小心折损。宋公御靠得住的部队只有长丘的嫡系,他可不敢冒太大的风险。若是嫡系人马折损过半,鬼知道手下的左师、右师部队会生出什么样的不臣之心。 但亡命的公族却不敢歇脚,他们趁夜行军,尽管黑夜中不时有战车毁坏,士人坠车而死,他们的家主总是给他们打鸡血:“再忍忍,我家不用夜夜行军,只要今晚把其他家族的人甩在后面,到时候宋公要撵的就是他们而不是我们。” 次日拂晓,宋公下令放弃追击逃走的车兵,转而把主要精力用来对付掉队的车兵和步兵。和车兵不同,联军中的步兵根本没有那么快的逃命速度,许多人把丢盔弃甲后,往野外的荆棘丛中一钻,就避开了第一天追击者的锋芒。他们身为异乡人,对商丘附近的地理一无所知,即使宋公第二天才掉头收拾他们,这些逃跑的步兵仍然在野外转圈打转,没能逃出更远。 宋公花了足足三天时间打扫战场。 当饥肠辘辘的逃兵看到熟悉地理的搜索队持械而来,不得不束手就擒。当管理清点人数、缴获,并把数字汇报给宋公时,后者正在仰头饮水。 “君上,大捷啊!”管理显得十分兴奋:“二百乘的叛军,被一战打垮,缴获的车马弃械无数,华御事等逆贼即使身边,他们的部众也十不存一了!” 第五十五章 军祭(重写版) 管理原本还忧心将来为长丘解围,军械因为公子卬的缘故,数量不足。 他兴奋地叫道:“君上,叛贼已经不足为虑,不如移兵北境,解除长狄对长丘的围城之危。” 管理心心念念的就是他对长丘家司马的允诺:等我肃清反贼,就来帮你。但宋公御原本信息的面庞,在管理一言之后,顿时冷峻起来。 管理心中一凛。 “不足为虑?孤怎么还见到一股反逆尚盘踞在楚丘?” 管理恍然惊觉,宋公御对公子卬的滔天恨意和警惕忌惮。 “攘外必先安内。”宋公言辞不多,管理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公子卬能巧妙利用民众与宋公乱政的矛盾,不失时机地摧毁商丘的府库,在太子江力尽之时,掀起狂澜,如此公室,不能不防。若是放任公子卬在楚丘做大,等到树大根深,一如围棋中做活两眼。华氏等叛族若与之勾结,后果不堪设想。 “楚丘力弱,血性犹存,只是武功不知兵,地力贫瘠无所出。倘若华氏等大族补以粮草、军械……打蛇不死,反受其害,后果不堪设想。” 城俎、留、鞌是向氏的封地,鹿上、乘丘、梁丘、赭丘、新里、鬼阎,华氏之封地;再加上,武氏、老氏、皇甫氏等家族的封地……而分封制下的宋公只有直辖的长丘和商丘以及陪都彭城三地。叛军的实际疆土是宋公的数倍有余,若是叛乱之势不能迅速扑灭,明年又会有一茬规模浩大的叛军卷土重来。而在此燎原之势下,宋境内的其他家族会不会因此生出异心,犹未可知。 “攘外必先安内。长丘尚可以坚持月余。肃清反贼刻不容缓。叛贼北去,楚丘横梗在丹水之侧,华氏的主城鹿上就在楚丘的背后,若要犁庭扫穴,不可不拔。”管理回过味来,不得不承认自己格局小了,心里只有北境的一隅之地,没有宋公御看得更加深远。 仔细想想,似乎宋公除了初为人君,用人出了些问题以外,似乎也没犯过其他错误。 …… 四月三十,宋公御令军队在亳城休整,扩军,顺便祭祀。 亳城是商朝故都,宋国太庙之所在,宗教崇拜的圣城。按殷商之礼,大军出征,国君和军队都要到太庙举行祭祀、占卜。 “请祝占卜!”亳城的祝,负责国之祭祀、盟诅之载辞事。年迈的祝缓缓上台,跟着他的是另外两个深眉长须的卜师。 “龟兆曰涕,卦象曰外。”主持之人再次唱道。 龟兆曰涕,也就是说甲骨烧蚀后的图像,宛如半有半无的升云,龟兆和卦象一共是七个项目,龟兆是前五个,卦象是后两个。卦象是外象。祝和两个手下正在一本正经地推衍。 “大同!上上大吉!”所有人脸上都绽开了笑容,宋公笑得特别快慰,好像得到了天帝最大的馈赠。 所谓大同,就是国君、卿大夫、国人都同意出兵,龟卜和筮象都显示大吉。然而卿大夫和国人都是这么认同的嘛? “作内吉,作外亦吉!”主持人对台下宣布,意思是在国内作战会很顺利,出境作战也会大胜。 “善!”宋公御对占卜的结果笃信不疑。不过宋公的封建迷信思想也不能总是归咎于他一人之身,事实上宋国上上下下都对鬼神顶礼膜拜,虽然宗周姬姓之人也笼罩在迷信的阴霾之下,但作为殷商之余,宋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后世大名鼎鼎的鲁国权臣,阳虎就曾经“盟公及三桓于周社,盟国人于亳社”。周社是姬姓之人沟通神祗的神圣之所,而亳社是商奄之民向他们的神祗供奉、祈求的庄严处所。鲁国的贵族都是周公姬旦的子嗣,所以信奉周社的神;而鲁国的普通百姓,都是商朝的遗民,因此信仰的都是亳社的神。 宋国的信仰就很统一,从上到下,只用香火供奉亳社的天帝,而且亳社的祭祀十分残忍血腥,在大型盟誓的场合,都要杀掉活人祭祀。今日军前的人祭都是从都城栏车运来——大宰、耏氏门官,以及华氏塞入朝堂的一干内应。 宋公御之所以这么笃信神灵,和他的父亲,宋襄公的言传身教息息相关。 宋襄公小霸之时,召集诸侯在曹南会盟,其他大国鸟都不鸟他,只有曹、邾、滕、鄫四个弹丸小国回复宋国使者,答应会盟。结果曹南会盟一召开,滕君迟到了,鄫君临时后悔,寻觅了一个借口,未能出席,宋襄公气的发抖,扣押了滕君,并把鄫君逮捕起来。 在神庙祭祀的时候,宋襄公把鄫君当作人肉祭品,供奉给各路神仙享用。宋公御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也是个宗教狂人:“既然天帝保佑,此番不殄灭叛贼,擒其首脑,祭祀其肝胆心肺于天帝,誓不旋踵回师!” “授兵!”一声唱响,祭祀进入了下一个环节。 此刻的宋公身着最为庄重的礼服——冕服。冕服,实际上就是冠冕配上服、带及蔽膝、舄屦。 宋公头顶着缯布织就的冠冕,而不是宋成公的那一顶。缯是丝绸制品的一种,而宋国的缯的产品质量和产量,远远高于春秋时期的其他任何国家,是宋人出口创汇的拳头产品,宋国工匠把其中的黑科技秘密守得死死的,尤其是对邻近的敌国——郑国,郑国商人奸猾无比,秦国的军队都被郑国商人弦高玩弄于股掌之间。 孔子曾经曰过:“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意思是说,诸侯和天子的冠冕按照礼制,必须用三十升绩麻纺织而成。在先秦的时代,由于科技不发达,织就三十升绩麻,不仅费时费力,而且只有站在技术金字塔顶尖的匠人才可以完成这艰巨的任务,很多诸侯本国没有这样的手艺人,国君不得不靡费重金去别国求取。 因此绩麻冠冕的成本居高不下,孔夫子为了体恤民力,自他当政以来,改用纯丝制造的冠冕。宋公御的缯布冠冕的理由也差不多,国库都被烧个精光,军队要出征,没有奢侈的资本。 第五十六章 再讨(重写版) 冠冕染色,玄表纁里,外裱的细麻布染成黑色,内衬是浅红色的细藤编身,做工还是颇为考究的。 冠冕之上四平八稳地端立着冕版,广八寸,长一尺六寸,前圆后方,后高前倾,相差一寸之高。冕版上垂挂着五彩的丝带,世人称之为“玉藻”,玉藻上悬着赤、白、青、黄、黑的五色玉珠,此所谓“旒”。 宋公的玉藻有九寸长,每支玉藻上有旒九颗。这实际上彰显了他身份的高贵。按周礼,天子、公、侯伯、子男分别穿戴十二、九、六、三寸的玉藻,旒分别悬挂十二、九、六、三颗。 冕版左右两侧还有黄色的丝绵球,有黈纩、充耳之称谓,目的是用来止听。 只要宋公稍稍一动身,这些丝绵球、珠玉就晃晃悠悠,这些玩意除了把戴冠冕的人搞晕,炫耀自己爵位以外,最本初的用途,是规范君主的内心世界。 汉武帝时期的东方朔就曾经曰过:“故曰:‘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 周公搞这套帽子,就是要告诫后人,地位越高,心怀就要越广,表彰部下的品德,宽宥他们的罪过。充耳不闻的成语一开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几千年以讹传讹,到新华字典里,用法就截然不同了。 宋公的服饰,上衣下裳。衣服有里外两件,内衬是一件白色的单衣,外面是一件黑色的绸衣,一直延申到膝盖。 下身的裳说白了就是两块布用玉带扎在腰间,前面那块布叫前裳,后面的叫后裳,前裳三幅长,后裳四幅,幅是长度单位,等于二尺二寸。 上衣黑色,下裳是浅红色。之所以这么喜欢这两种颜色,是因为上古君子认为,黑色,也就是玄色代表天,浅红色,亦即纁色,代表大地。也正是因为黑色有如此特别的象征,大家都把燕子成为玄鸟,地位尊崇,殷商之人更是自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宋公的长衣上绘制着张牙舞爪、遨游于云雾之中的龙纹,身后的管理身上则画着粉、小米等吃食。 天子穿日月之衣,是因为日月普照天地,至高无上;诸侯中爵位尊崇者衣龙衮,是为了告诫诸侯,龙变化无端,诸侯要根据封地,因地制宜地治理百姓;弱鸡诸侯身着黼黻,因为黼黻能断善恶之人;大夫加粉米,不是说他们是吃货,而是小米给养万民,粉白璧无瑕疵,警示大夫们要记住自己的使命,谨守自己的操行,为国君抚养庶民;士衣藻火,藻代表士子的文采,故而有辞藻之称,火取炎上,告诉贵族们要为自己的领导,焕发光与热。 宋公脚底的鞋子,用皮葛作鞋面,鞋底有两层,一层麻布,一层木头,双层设计可以防止泥泞沾染。诸侯和天子的鞋面是红色的,所以又叫赤舄;管理是士大夫,穿白鞋,公子卬无官无职,黑色。 宋公前呼后拥地进入太庙,双膝下跪,巫祝们把祭祀过的铠甲和兵刃佩戴在他的身上。 “迎神、迎社!”在首席巫祝——太祝的祷告中,宋公闭上双目,口中祈祷。 “受脤!”祭祀用的三牺五牲被牵上祭台,宋公回到千军之前,举起沉重的钺宰杀祭品,祝派人把祭品的血收集起来,细细涂敷在神主牌位、自己的武器和阵战的军鼓之上。 祭品的肉被割下来,在釜中焯水,割成碎肉,分给军中卿大夫级别的人物。 “此番破敌必矣。”宋公大声鼓舞他的军队,“出征!兵发楚丘城!” 繁复的出师礼总算结束,军队鱼贯而出,沿着大道缓缓而行。 耳畔回响着长矛的金戈之声,驷马的嘶鸣,士卒的私语,远处是一马平川的旷野,长风推着漫天的积云滚滚向前。 “初阳兄,再坚持不久,我就要荡平反逆,带着举国的精锐来为长丘城解围。”管理默默地念叨,初阳,是长丘城家司马,田伯光的字。此刻,管理相信他正身陷长狄的围困之中,虽然长丘作为边城,有数月的粮草储备,但是城内空虚,田伯光的鏖战想来必不会轻松。 想到这里,管理攥紧了拳头。 兵败如山倒,华御事颓然,以发覆面,自爷爷华督以来,建立起来的基业辉煌不再。从今往后,华氏不再是宋国第一高门,那种睥睨国君的桀骜,不复存在于他的眼眸之中。 与华御事的失魂落魄相形见绌的是,边上的公子鲍依然风度翩翩,连身上的泥垢都尽数清洁,飘飘然浊世佳公子。 “事已至此,华大夫又有何打算?” 华御事苦笑道:“值此败军之际,我又能有何作为?不过是纳土归于曹伯,以求自保罢了。”曹宋素来不合,宋襄公时,曾围攻曹国都城陶丘,亦即后世的山东菏泽市定陶县。宋成公时,晋楚争霸,宋人请晋文公救援,途径曹国,又把曹国殴打了一遍。曹国不敢把账记在霸主晋国身上,只是迁怒于邻居宋国。 晋文公薨后,晋国与秦国交恶,双方在河西之地大打出手,趁着晋国无暇冬顾之机,曹国又和难免的楚国勾勾搭搭,顺道恶心恶心宋国使者。华氏的主城在鹿上,和曹国也是百年的老邻居了,华御事对曹国动向知之甚详。城濮之战后,曹国除了国度之外的城邑通通被晋文公划给鲁国,整个国家俨然一光杆司令,曹伯也有意开疆拓土,若是华氏投效,曹伯自然不会把送上门的好处白白推出去。 华御事反过来劝慰公子鲍:“到时候,公子与我一道入曹,不必担心宋公的兵锋,不至于有性命之虞,以公子的才能,兴许你我还能在曹国同朝为官。” 公子鲍闻言眼里阴鸷了起来,心道:“你若甩手投了曹国,我该如何自处?余生我与她,一个在曹国作异乡之鬼,一个被软禁于深宫之内,有情人天各一方,缠绵悱恻,生不如死。 不行,绝不能让华氏就此躺平。” 第五十七章 说服(重写版) 公子鲍整理了一番思路,问道:“华大夫,我犹记得大夫之左右,常有一汉,身九尺有余,材力惊人,臂若梁木,能开重弓,八十步十发九中,此人而今安在?” 华御事申请凄苦:“那是我平生收纳的第一个门客,宋公御突袭我中军时,为我断后,此刻多半为宋公所擒。” 华御事哀叹一声,曾几何时,华氏调教的军队不可轻侮,每一个汉子都是族中千挑万选的精壮,每一副铠甲都是精工细作的上品。 此战被俘虏的华氏兵,祖上多半参与了华督弑君的壮举。他们是家族的脊梁,是华氏和国君叫板的本钱,是华氏商贾通行济水而无人敢劫掠的后盾。 时移世易,眼下这帮华氏子弟一战成擒,等待他们的命运不问可知。 先秦之世,战败一方的小啰啰,多半沦为奴隶,发卖异国他乡。譬如虞国大夫鬻于秦,作价五张羊皮。又如齐鲁战争,鲁国俘虏发卖泗上,子贡赎之。 华氏兵在战争中当场战陨着,不过区区一二成,余者将在未来的几个月内,陆陆续续为他国人贩所买。 都是打断骨头,连着血脉的华氏子孙,有些人还是华御事的子侄一辈,逢年过节,他们的父母还和华御事敬酒,道一声堂兄…… 公子鲍勾起了华御事的伤心处,当他想起还要回封地面见这些子弟兵的父母,更让他无地自容,羞愤难当。 “愧对家族,愧对家族啊!” 祖辈的骨血,家族的中坚,华氏的支柱,忠心耿耿的追随者,似乎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去不复返。华御事自问没能想出任何手段,阻止华氏的血脉流入奴隶市场,挽救他们余生屈服于鞭棍下的悲催命运。 公子鲍嘴角微微上扬,道:“情势未必无可挽回,华氏赳赳也未必不可回归。” “哦?”华御事转向公子鲍,她仿佛看到了黑夜中的流光,沙漠中的绿洲,试图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公子腹中有何良策,何不道来?” 华御事不甘心束手坐困,眼睁睁目睹家族沦为三流。 “发卖奴隶快则上月,慢则半年。内战的消息飞往列国人贩需要时日,人贩抵达商丘需要时日……只要我等在此之前重整旗鼓,反败为胜,殄灭宋公,华氏子弟自然获释。” 华御事眼中刚刚燃起的希冀顿时黯然:“公子戏言尔。我若能重整旗鼓,何必作投曹之念?此刻宋公大概已在北上讨伐的道路。如果给我一年,我或可以凭借家族财力,招募军队,历练士卒,以图再战,可……可宋公安能予我喘息之机?毕竟我等举反之公族,逃回的车马加在一块,亦不过二十乘之数。力有未怠,何谈反败?” 公子鲍嘿然:“华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华大夫可知,诸公族缘何愿意从华氏而反?” “无他,还不是我等作局用计,使宋公治下昏昏,爱民之氏不甘国困;谣言污其弑君,令忠贞之氏激愤断肠;游说各族,许以卿大夫之位,使贪鄙之氏蠢蠢欲动罢了。” “然也。我等虽然战败,宋公依旧是众人心中的暴政之主,弑君之徒,只要战事不停,宋公的形象不会改观。 且宋公酷爱启用寒门士子,其人居长丘时,不募本国公族子弟,舍近求远,专用落魄齐人士子,如管仲之后管理为家宰,田氏之后田伯光为家司马。及上位为君,仍不改其风,此所以我等可以填薛桧之流位列朝班,牵动国政。 而今宋国是何等之国?公族公室夹辅之国,上卿亚卿的高位历来为公族、公室出身的贵族所把持,自微子开国以来,千年不易,他宋御凭什么改变?有什么资格改变?”公子鲍言辞间渐渐不客气起来。华御事闻言也为自己被罢黜而怒火中烧。 “他宋御有多少嫡系兵马?贰广五十而已,再算上左师右师愚忠之辈,一百五十顶天了。宋国拥兵七百乘,五百五十在公族。他凭什么不用公族治国?在公族的血流干以前,不满的声音会按捺得住么?本公子敢说,虽然华氏、老氏、乐氏新败,但仍有公族蠢蠢欲动。 只要华大夫矢志不渝,敢下赌注,本公子情愿为华大夫说项,再拉出两百乘的兵马出来。上次兵败是因为消息走漏,为宋公所趁,再来一次,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细致的分析,缜密的逻辑,豪情万丈的煽动,华御事听得不能自已。 “原闻公子之策。” “鱼氏、向氏,宋桓公之后,各自拥兵五十乘,地广财丰,却数次求官不成,力强而不仕,贵而位不尊,岂能甘心处之?且其人对宋公用寒门而冷落高门早有微词,可许以高位,待事成之后,许以卿位,彼辈必然欣然相从。” “善!”华御事听得抓耳挠腮。 “鳞氏贪鄙,数次向先考宋成公谏言加赋,何也?于中捞财而已。鳞氏虽然位列六卿之一,但封地仅仅老桃、防、缗三邑而已,欲多拓土。华大夫坐有鹿上等六城,鳞氏早有艳羡之心。华大夫何不割城一二,利诱鳞氏。 彼好利之辈,利有五成,即敢铤而走险,利有十成,不惜践踏一切礼义廉耻,利有三十成,纵是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若许以鬼阎、赭丘二城,本公子料定其必反。” “这……”华御事犹豫不绝,毕竟是家族三分之一的土地,一朝奉送他人,他华御事一时间拿不出壮士断腕的魄力。 “哎,格局啊……”公子鲍叹息华御事的鼠目寸光,心生鄙夷,他念起《诗》中的章句:“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倘若华大夫依照旧谋,纳土归曹,赭丘,鬼阎安能保全?” 公子鲍的提点让华御事悚然。赭丘,鬼阎位在今河南省西华县,地处宋国南境,为楚宋之交的边城。而曹国在宋国以北。华氏六成中,鹿上(菏泽巨野县西)、乘丘(菏泽巨野县东)、梁丘(菏泽成武县北)因毗邻曹都陶丘(菏泽定陶县),可以得到曹国军队的庇护。但余下的新里(开封祥符县)、赭丘,鬼阎三城距离曹国太远,将来肯定为宋公所鲸吞。 与其投降曹国,丧失三个城池,还不如送出其中两个,借兵打败宋公御再说。 华御事咬咬牙,遂被公子鲍的弃城之谋说动。 第五十八章 联手(重写版) “至于荡氏之兵五十乘,本就是我等的盟友,只是华大夫谋事不秘,为宋公所查,所以荡氏才在最后的关头抽身而去,以免殃及己身。公子荡所说夜观形象,以本公子度之,多半是发现华大夫语泄家人,料定溃败。” 至于如何争取荡氏回心转意,公子鲍成竹在胸:“荡氏位极司城,原本参与此事,就不为财帛不为土地不为私利,只为终结乱政,匡扶国家的公心而已。 越是讲道德的人,就越省事。我等不必拿出任何好处,他们就会乖乖被利用。我等起先谋事不密,只要引以为鉴,作出周全的安排,确保不重蹈覆辙,荡氏定然加入。 以本公子筹谋,联军复成之后,军队的决策,由鳞向鱼荡四家执牛耳者秘议,华氏只出钱财辎重,绝不多舌,以安荡氏之心。” 鳞向鱼荡,均为宋桓公的后人,彼此亲缘关系,不出三服,其中鱼鳞二氏还同是公子目夷的子嗣,同气连枝。公子鲍相信他们绝对能够精诚合作,而非华御事领导的一盘散沙。同为两百乘,战力亦不在同一水平。 “只是总兵马,会诸族,又需要时间,最快十二日前锋才能出动拦截宋公御的讨伐大军吧?”华御事很担心时间吃紧:“这期间,宋公若是兵锋北渡丹水,孰人能御之?联军岂不是在未能集结完毕的状态下被各个击破? 如之奈何?” 公子鲍轻笑道:“华大夫忘记公子卬、公子杵臼乎?此二人在楚丘,与武功共居丹水之阳。此三人与太子江交从甚密,太子江报仇,三人身为同胞兄弟、同窗挚友,安能不报仇。 且宋公死,孰人为君?愿使人往说,暗示两位公子人主之位,一战可得,二位公子敢不为我等喋血守丹水之门户? 武氏贫瘠,又无卿位,事成之后,许以高位,又允诺粮草、辎重补给,楚丘安能不为我等前驱?” 夏历四月三十日,楚丘。 歌舞升平的气象被华氏派来的使者打断,打败山戎的一派喜气洋洋被新的战争阴云所笼罩。 “有请墨大夫。”武功面色不愉。 墨点就坐后,使者简明扼要地说明了前番商丘大战的胜负结果,并告知联军的日程:“宋公御三日后即将兵临楚丘城下,而公族联军的第二次集结尚需要十二日之期,希望诸君能在此之前抵挡一二,待宋公在楚丘城下力竭,公族联军突然出现,出其不意,一举荡平宋公的昏庸统治。” 说罢,使者心中阴晴不定地注视着楚丘的公邑大夫,临行前,他最怕武功听闻风声,拔腿就跑,毕竟在使者的认知里,宋公二百乘,而楚丘三十乘,加上使者听说山戎不久前蹂躏过楚丘,许多成年武士都折戟沉沙,原本就兵力悬殊,屋漏偏逢连夜。使者自问,自己若处在武功的位置,也很难不两股战战。因此他尽可能隐去大战中宋公的兵力,让楚丘方面误以为宋公、公族联军在大战中互有杀伤。 毕竟打仗讲究一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宋公一百五十乘血战一番,还剩多少呢?这就给了楚丘侥幸心理释放的空间。 不过使者的预测似乎并没有切中武功的心里,他第一反应竟然是:“哎。又要打仗。城外的小麦去年十月种下,今年五月将收。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城内府库即将空空如也,总不能让阖城将士饿着肚子披坚执锐。 况且战事一起,万一宋公歹念一起,火烧田野,即使胜了,楚丘也是饿殍遍地……造孽啊。宋公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农忙不用兵,祖宗的教诲难道他不知道嘛?” 武功喋喋不休地抱怨,使者很是惊讶,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鄙夷:“穷鬼家族果然是要钱不要命,穷怕了。大军压境,只想着地里的那点麦子——不过这样也好。他心中只有对粮荒的恐惧,而无对战火的恐惧,也就更容易舌动之。” “粮秣之事,不劳武大夫烦忧。”使者打手一挥:“家主早有预料在先。此番楚丘之守,绝不会坐看武大夫孤军奋战。我家已经备好粮秣四万石,已在押运途中,诸公族之封地,较之商丘,更近于楚丘,定能在大军压境之前,输运城中。” 满座惊呼。 武功:“四万石?!” 使者以为楚丘方面嫌少,又允诺:“倘若宋公焚烧、践踏、毁坏城外粮草,我家将以五十万石粮秣相赠,以填补楚丘方面的损失。” 惊呼声窜入梁上。 武功:“五十万石?!” 使者又加一把火:“此外,家主还备了战马百匹,金甲百具,也在押运的途中。” 武功展开了夸张的笑容,简直合不拢嘴:“我这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公子卬也在心中嘀咕:“不愧是宋国第一高门,简直是壕无人性。” “果然是一群乡巴佬。”华氏使者心里鄙夷着楚丘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最上却说:“宋国诸氏中,家主最敬仰武氏的韬略,山戎乃是我国最凶恶的敌人,武大夫竟能力克之。我家家主以为,以武大夫之勇武、军略,他日推翻昏君后,当荐为少司马,为国效力。” “少司马?!不敢想,不敢想。”一顿封官许愿,武功快找不到北了。 使者又转向公子卬和公子杵臼作揖:“宋主昏聩无能,举国反之,早晚必为黄土。我家家主与各大公族商议过,这宋国的千里江山,还是由成公的血脉坐比较稳妥,毕竟成公抚育国野一十七载,国家承平,民众安居乐业。成公一脉家学渊源,成公的子嗣定能恢复宋室旧观,诸公族都对此深信不疑。” 公子卬不知可否,公子杵臼嘴上称“不敢想”,脸上却笑出了老褶,眼里装满了神采。 这一幕被戴拂尽收眼底,心中不屑:“二公子虚浮,大战未启,就想入非非,他人言辞挑拨一二,画一两个大饼,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比之我家主公真是鸾凤之于鸡雉。” 第五十九章 谨慎(重写版) 公子卬最关心的还是当初和他并肩作战过的商丘工人,闹了半天,使者都没有把敌我力量讲得分明。他眸中流转,四下打量,唯有墨点和庄遥眉中透露出思索状。 公子卬以肘撑了撑武功,庄遥一脚狠狠踩上去,武功吃痛,瞪大了眼睛,方才从乐呵中醒悟。 武功对使者说:“哎呀,若是不能全胜,给多少都是百搭,有钱拿没命花。不知诸侯联军尚有几分兵力?宋公手中又攥有多少兵车?” 使者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向、荡、鱼、鳞等公族能出不下两百乘之兵,宋公原本一百五十乘,大战后,略有折损,估计还有一百余。” 武功喜形于色,心道:“啥?才百乘的车兵?我等方胜山戎,马匹足用,控有百骑。先前连番大战,足够证明有马镫的骑战力胜过一乘车兵,百乘的宋公,仅仅楚丘百骑,不需要公族联军的支援,就足够单独击败宋公了。又不是没见过骑兵打车兵,优势在我!” 杵臼也欢欣鼓舞,心道:“叔弟又不是没见识过宋公的兵,一群鱼腩罢了,当初叔弟商丘起事,手无寸铜的工人都可以把他们打垮,如今兵强马壮,粮秣铠甲一应俱全,教训昏君岂不是手到擒来?优势在我。” 两个人都转向公子卬,挤眉弄眼,仿佛再说:“要不要答应下来?答应吧,快答应吧!” 杵臼和武功没出息的样子,一脸殷勤,公子卬点了点头,他们欢呼一声就对使者满口答应。使者原以为杵臼和武功是城里拍板做主之人,见到二人信心十足,也很高兴。 毕竟公子卬是杵臼的弟弟,弟弟听哥哥的,很合理吧?武功代表地方实力派,楚丘城主,楚丘兵马大概也是听武功调遣的。 两人热情留了使者一顿饭,后者就欣欣然复命去也,临行的时候,武功专门叮嘱:“一定快快把粮秣、铠甲、马匹运来!” “一言为定。”使者拍着胸脯保证。 …… 马踏沙扬,使者渐行渐远,公子卬方才和众人分析起形势来。 “这厮定然有诈!”庄遥语出惊人,杵臼、武功无不愕然,公子卬、墨点、戴拂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武功问:“何为其然也?” 庄遥道:“使者把宋公的实力说得太过不堪,其兵力绝不可能只有百乘。否则他们也不会求着我等为他阻击宋公了。 哼哼,粮秣五十四万石,战马百匹、铠甲百具,好大的手笔。华氏定是被打断脊梁骨了,否则用不着这样收买我等。哦,还有一个少司马之位,和一个宋公之位的许愿。 若是华氏还有半点兵马,也不至于把宝全压在我等身上。” “不错。”墨点附和道:“华氏多半把族兵丢了个一干二净,现在穷得只剩下钱了。既然能把华氏组织的联军打得惨败,宋公的实力绝对远远超过两百乘。 华氏故意贬低宋公的兵力,不过是想让我等当这个出头鸟,好为他抵挡宋公的兵锋。”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华氏心里的小九九摸了个通透。 武功心情一下子跌落谷底,战战兢兢地发问:“言之有理。既然如此,请诸位分析分析,宋公到底还有几分兵力?” 墨点煞有其事地指点,道:“华氏被打成断脊之犬,可见宋公是大胜、完胜,损伤在小不在大。华氏拉起的联军若果有两百乘,则宋公的兵力当远超两百。” 墨点分析了下限,庄遥开始分析宋公的上限:“宋国七百乘之国,宋公即位不过一月之期,短时间不可能成新军。刨除华氏联军的两百乘,楚丘的三十乘,以及都城大火烧掉的一百余乘战车,估计宋公的兵力最多三百七十乘。再考虑到要镇守边地,三百三十乘,不能更多了。” “所以宋公的兵力,在两百乘到三百三十乘之间咯?”武功心里像过山车一样,从狂喜,到战栗,再到稍稍安定:“也不是很多,虽然不可能在野战中一战而定,但守城确是绰绰有余。” 兵法,十则围之;倍则攻之。武功自问阖称三万人守三十万人的蚁附攻城,胜负也在五五之数。若真是三百三十乘,也就是不到万人的规模,防守起来绰绰有余。如果粮食足够的话…… “未必!”庄遥分析道:“我军缺粮,若围困孤城,待粮尽而攻,楚丘也有破城之日。” 杵臼嚷嚷道:“华氏不是答应会运粮过来嘛?” 庄遥冷冷道:“华氏还说宋公只有百乘呢?谁知道华氏是不是起了亡命他国之心,用虚言假诺哄得我等为之阻敌,他好收拾家当投效他国。兴许此刻华氏的人已经和曹国、卫国搭上关系。” “啊!”杵臼吓得冷汗迭出,转而指责公子卬起来:“叔弟,难道没有看出华氏满嘴扯谎嘛?为何还要答应他们?” 杵臼一惊一乍,未免让人看小。公子卬只是语气平缓地解释道:“因为答应下来,我等的处境不会更坏。 如果华氏真心联手,那四万石粮秣定然已在途中,辎车三日的里程,于骑兵哨探而言,不过半日而已。我等遣一轻骑北向,即可分辨是非。”公子卬把目光落在戴拂身上,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戴拂当即抱拳道:“拂定探查清楚,一日而返,不辱使命。” “那如果华氏无粮输运,言语相欺呢?又当如何?”杵臼心里直打鼓,他可不想效仿公子重耳辗转诸侯之间,颠沛流离于道路,他可没有介子推这样的人割肉保他不饿死。 公子卬看穿他的心思,道:“亡命他国肯定不可取。那太自私了。商丘工人把性命交付给我等,楚丘高层冒着危险收容你我兄弟二人,岂能一走了之?” 武功跪坐在侧,仰头看着卓然而立的公子卬,侃侃而谈。听到公子卬不会抛弃大家,独自求活,公子卬在他眼里,恍惚间高大起来,渐渐和另一个熟悉而远去的形象重叠在一起。 当年太子江的道德感也是那么璀璨夺目。 “无粮也守不住城啊。”庄遥道:“且大伙儿扶老携幼一起逃也需要口粮。生死存亡,不可不没有定计。” 墨点也摇摇头道:“无粮,一切都是虚妄。” 公子卬道:“楚丘无粮食,但别处未必无粮。” “哦?”庄遥顿时领悟过来。其他人犹在雾中。 “我们去商丘。”宋公御倾巢尽出,商丘定然空城一座,商丘地里的粮食比这里只多不少。 第六十章 沙盘(重写版) “妙啊!”墨点击节称赞:“宋公在亳城,我等绕道孟诸泽,取道南下,定然出乎宋公意料之外。到时候他吃楚丘粮,我吃商丘粮,交换老巢,看谁亏谁赚。 况且商丘工人长途跋涉回到商丘,动员亲朋防守商丘,宋公即使回味过来,给他一千乘也不能强攻拿下商丘。” 庄遥补充道:“宋公乱政,商丘之民多半附我叛他,嘿嘿。”庄遥和墨点自问在民间的威望还是相当有号召力的。 …… 不到一天的时间,戴拂就回来复命:“华氏的粮食果然在路上,料脚程,明日即到。” “很好!幸苦。”公子卬请戴拂先去饮水进食,戴拂饱餐一顿,众人聚在一起开会。 “这是何物?”一日不见,戴拂就在议事厅见到了超乎认知的新鲜玩意。 “此沙盘也。”公子卬在武功等熟知本地地理之人的帮助下,把楚丘附近的山水地貌复现在沙盘之上,引得啧啧称赞,这可比以前没有比例尺的舆图好用多了。 “如果粮秣充足,不如先守楚丘,待其士疲气竭,然后将宋公一股荡平。”武功献策道。他非常认同华氏使者先前的谋划。久顿坚城之下,强攻受挫,围而不得手,兵之灾也。 听者也多颔首。毕竟换家的计划虽然美好,但风险比起先守后攻要大得多。 “只是不知道楚丘民众愿不愿意。”公子卬拿捏不定。在他看来宋公要追杀的,是两位公子,是楚丘公邑大夫武功,是墨点、庄遥以及逃难而来的一票商丘工人,与楚丘本地的国人、野人不相干。本地人与宋公没有血海深仇,兵凶战位,他们凭什么平白无故帮自己打仗卖命呢? “三公子缪矣!”武功抚掌笑道:“楚丘民众不仅会抗击宋公,而且会非常卖命,父死子继,兄死弟及的那种。” “缘何?”公子卬不解其意。 “三公子可知泓水之战?” “岂能不知?”公子卬笑道。千古有名的大战,他小学的时候就晓得其中故事,宋襄公和楚成王率部在泓水两岸争夺中原霸主之位。 “三公子可知,泓水之战后,左右的民众下场如何?” 公子卬呐呐不能答。 武功解惑道:“大战前夕,宋公先抵达战场,泓水附近,每一个身高高于车轼的男子,不论成年与否,均为壮丁,拉车运粮;每一个及笄的妇人都被拉入军中,有的备晨炊,有的则供武人淫乐。家中的余粮,皆为公家所征,大战之后许多人家活活饿死。” “啊?”公子卬先是愕然,宋襄公不是仁君么?怎么会做出霍霍本国百姓之举。但转念一想,公子卬就释然了——封建军队的军纪,除了岳家军、戚家军等少数几支部队,都败坏无纲,轻则借而不还,重则……是了,在周礼的秩序下,武士杀死平民都不会受到追责,何况是外乡的武人。 饶是刘邦仁义著称,史书上也有屠城的记录;刘秀光武之师,亦作屠戮。何况大昏君(楚丘方面眼中的)宋公御呢? 公子卬用目光探寻武驰,后者也附和道:“武大夫所言是也。 倘若宋公犯楚丘之境,国野的妻女、财帛、性命,皆有堪忧。兵过如梳,不外如是。 民众一定会拼死抵抗,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 公子卬叹息一声,自己还是犯了教条主义的错误,把红色的那支军队去比拟古代的军队,实在是刻舟求剑。 主帅守城决心既下,下面就是讨论战役战术的细节了。 公子卬取出一副图纸给墨点:“敌人最重车兵,我等不仅要有骑兵克车的手段,还要有步兵克车的武器,前番大战山戎,缴获了不少戎人青铜武器,熔炼重置此物,不知道墨大夫能否赶制?”墨点取过图纸一看,笑了:“嘿,这不是那日……技术上,没问题。只是不知道三公子需要多少数量?” “料敌从宽,就当宋公带车三百三,我等也要三百三十件这样的兵器。” 墨点抚摸着胡须心算道:“材料足用,只是时间上不足啊。短短两天时日哪里能够?” “两天内一百支,七天内铸造完毕,不知能够来得及?” “完全没问题!”墨点拍着胸脯,他对自己工坊里的能工巧匠完全有信心。商丘的熟练男工过百,一人一天熔炼半支,产量也绰绰有余。 “另外,”公子卬对参谋武峻吩咐道:“四个城门处要立寨。”公子卬以图示之,寨子约莫四千平米,去掉过道、囤积物品的空间,大约可以容纳九百兵力的拒守。 “还有,寨外需挖掘战壕。”按照公子卬的设计,壕沟约四米之宽,0.7米之深,以春秋的战车的轮径,一旦过壕,必定深陷其中。战壕周长280米,呈圆弧形拱卫木寨。 “战壕在寨门处留出十车之距不挖。”如此一来,即便宋公要强攻寨门,同一时间只能通过有限的战车,再要增兵,只能让士兵攀壕,彼时,城头的弓箭可不是吃素的,只管往战壕里招呼即可。且战壕对车不对骑,公子卬若要出击,跃马即过,畅通无阻。 武峻不理解,挠头道:“三公子为何一定要立寨,挖沟? 一人一个时辰也只能挖掘这样的壕沟,大约一尺之数,三公子此番设计,少说也须数百人两日之功,所费不在小。” 公子卬捻着胡子计算了一番,周代度量衡,一尺0.19米;而一战期间,一个英国士兵一小时的掘进速度约为1.2各立方米,大概是武峻所说的四倍速度。 是了,英国兵有钢铁做的工兵铲,而武氏只有青铜工具,乃至石器,作业工具的硬度差异,导致掘金效率低下。 武峻觉得公子卬吃着没事干,公子卬解释道:“立寨挖沟是为了防止宋公冲门。”公子卬稍稍描述了一番冲车的模样。 “若是敌人冲开城门,则有拔城之危。” 武峻先是称赞了冲车的奇思妙想,然后再次评价公子卬的顾虑是杞人忧天:“这冲车三公子不说,天下孰人能想得到?” 但公子卬记不得冲车是历史上何年何月,谁发明的了。既然冲车在材料上,不存在时代壁垒,就有可能为敌人所用。他坚持己见。 武峻苦笑一声只能照办。公子卬虽然有谋略,但在城中武士的心中都有一个评价——过于谨慎。公子卬总是会高看敌人一眼,部署细节非要万全不可。 第六十一章 兵临城下(重写版) 反正挖战壕的不是自己,也随公子卬折腾。 眼下时兴的攻城手段是蚁附攀登,不过武功对此早有预案,历史上山戎就曾经这么干过,然后被武氏先人狼狈打退。防备蚁附的材料,公子卬就让对此早有成法的武功负责。 最终的防守部署被武功过目时,武功喟然叹曰:“百密不疏,此番可有宋公的苦头吃咯。” …… 夏历五月初三。 清晨的四点,太阳还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但是东南的夜幕上,一颗闪耀的星星沿着和地球运动相反的方向,悬挂在天边,向大地投射出两军渴盼已久的光明。 宋公的士卒刚刚被叫醒,伙夫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粮。饱餐一顿后,全军摆出鹅阵的架势——中间厚实,仿佛天鹅的鸟喙,两翼向侧后延申,仿佛天鹅的翅膀。 军队的“先驱”(前锋军)、“申驱”(次前军)均由公子成的右师充任,“启”(左翼)、“紸”(右翼)分别由襄族、穆族构成。左师被安排成“大殿”(后防军),而宋公的贰广(直属部队)居中指挥。 所谓军队一满万,无边无际,仿佛黑云压城一般。 当旭日从平原上投射出火焰般的光芒,撕碎黎明最后的黑暗,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宋公的车架上。 宋公怀着必胜的信念,当他成为全军瞩目的核心,他高高举起兵刃,竭尽气力打破寂静的清晨:“诸位,反贼大部已灭,只要能剿灭盘踞在楚丘的武氏,就能北上犁庭扫穴,克尽全功。反贼华御事等号称宋国第一高门,其战力如何,诸君已经领教过了。” 台下传来一阵嘲笑,商丘的作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左师、右师、贰广的士兵们几乎是追着溃败的敌人砍了一天,然后抓了三天的俘虏,手都抓软了。 虽然有些人对宋公在商丘的乱政有些微词,但毕竟一国之主军略如此,饶是有不满也得打落牙齿,吞肚里。爱国之士也只能认为和如此强大的宋公作对,只会白白搭上性命。至于国政如何匡扶,宋公不是下了罪己诏么?兴许宋公幡然醒悟了也说不定。至于宋成公是不是真的枉死,人们只能在心里对爱戴过的宋成公说一句,抱歉了,能力有限。 “至于楚丘的实力,或许尔等早有耳闻。彼辈甚至多年打不过骑马的山戎!” 又一阵哄笑。其中就属长丘旧部笑得最大声了。骑马的戎狄,他们又不是没见过。他们在长丘杀了一茬又一茬长狄骑兵,车兵对付不着甲的长狄简直是手到擒来,车左一箭一个,车右长戈一摏一勾又是一个。 长狄骑兵之所以能存活,不过是人数烦多罢了——长丘人相信若不是杀人杀多了胳膊会酸,长狄早就被消灭干净了。 楚丘的武氏,堂堂宋武公之后,竟然给戎狄的骑兵按压在地上蹂躏了数十年,那定然是弱小如鹌鹑咯。 “孤相信,剿灭叛党,只差最后的临门一脚,待凯旋之日,叛党的妻女玉帛,尽数分与有功之士!” 宋公嘹亮的声音在平原上毫无阻拦,被晨风吹向四野,士卒们齐声呐喊一阵,兴奋不已,旌旗向北挺进的速度似乎更快了。 …… 夏收将至,大片麦田金光灿灿,闲云潭影日悠悠的映衬下宛如油画,令人心旷神怡。在麦浪身后的旷野,一片白光鳞鳞犹如金属的浪堆,在明媚的晨光中由远而近。楚丘城头的守卫大叫一声“敌袭”,整座城邑顿时骚动了起来,传令声此起彼伏,俨然一座大军营。 城门打开,数百披甲如洄游产卵的大马哈鱼,拥入城门处的木寨,城头的弓箭手掏出箭囊,反复确认好每一支箭矢的质量后,穿戴头盔、面甲、胸甲,立于城头的垛口待命。武功好整以暇地从月城的台阶登上城墙,指挥着身后大量的民夫搬运防备蚁附的工具。 一口口旧釜被点燃薪柴,民夫们用厚重的麻布掩住口鼻,臭不可闻的粘稠液体被一一倾泄釜中。滚木雷石被公子卬发明的滑轮吊了上来,堆放在土黄的墙角下。宋公的部队南面而来,正对着他们的那一面城墙每十米就有两队民夫严阵以待。 五丈的櫜旗上,笔力苍劲地书写着“宋”之大篆,君主的麾盖驻足停歇。城外的士卒立定,静悄悄地等待着宋公的旨令。 “启禀宋公,城外民舍空无一人,家家户户中的米缸都空空如也。” “启禀宋公,城外无一兵一卒,叛贼均龟缩城内。” “哼,无胆鼠辈!”宋公御鼻孔出气。在商丘方面的印象中,楚丘的战斗力只有三十乘,远远不足以与商丘军野地浪战,想来多半会坚壁清野。 宋公在万众之前故意贬低对手,以壮军心。果然,听到宋公佯装的不屑,商丘军都面上释然,没有人紧张得口中无唾,手心发汗。 右师公子成杀气腾腾地上前进言道:“君上,贼众业已丧胆,且兵力悬殊,故而杜门不出,我军以众制寡,以强击弱,若是一举挥师,定能将之碾为齑粉。” 宋公面上神情不变,心里跟明镜似的。右师所言显然有逻辑上的纰漏。兵法,能者示之不能,不能者示之以能。楚丘杜门不出,有可能是实力弱小,也有可能是示弱欺敌。 按照宋公读过的兵书《军志》来说,大军远来,理当先安营扎寨。先求不可胜在己,后求可胜在敌。 不过宋公并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探询管理的意见。 身后传来士兵赞同公子成的附和之声,五月乃是夏麦收获的时节,军中的无甲兵大多牵挂着地里的粮食。看到楚丘城外金黄一片,随风滚滚,自然联想到自家地里也应当如是。 军心如此,也难怪公子成做出这种违背兵法的建议。不过宋公垂询的管理心中更急,长丘被长狄重重围困,倘若城内守军看到城外的狄人把麦田收割干净,援军迟迟不至,鬼知道会不会军心摇曳。 “我军远来,利在速战!”管理觉得楚丘羸弱,公子成虽然战术上骄狂,但从战略上却是无可指摘。宋国现在内忧外患,一定要镇之以雷霆之威,在楚丘城下多耽搁一天,楚丘背后的公族就多一天喘息之机,长丘的子民也多一天的危险。 宋公御深深地看了一眼管理。既然手下的悍将、嫡系和底层士兵都着急攻城,他不想拂了众人的意思。 第六十二章 致师(重写版) “公子成!”宋公御喝令道。 “臣在!” “致师!” “诺!” 春秋的多数战争严格依照周礼,双方排兵布阵,是所谓堂堂之阵,然后派出战车在两军阵前致师。致师,是春秋贵族作战的礼仪。派出兵车于敌前,炫耀车技,来给己方士卒鼓舞士气。很多时候,双方致师的战车还要单挑一场,宣扬死战之志,这也是后世三国演义里武将单挑的原型。 只见公子成催着御者,驾着四匹漂亮的白马,从军前绕过,划过一个漂亮的曲线,冲到城下近前几百米远,然后一个敌前大旋转,拐弯回到自己军阵前。奔马疾驰,猎猎军旗几乎要斜倒,商丘的甲士齐声为他娴熟的车技呐喊助威。 公子成把旌旗往车上一插,提起长长的铜戈,指向敌将的方向。 他迎风呐喊:“贼将死来!”车左的弓手听得同伴歇斯底里的呼嚎,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他张弓搭箭,随时准备一箭射死敌手。 但是武氏的战车、部队还是没有开出营寨,也没有战车出来致师。 “许是缓兵之计。”管理对宋公道:“急击勿失。” 宋公下令打出旗语。公子成回头,车左把旗语翻译给他:“若无致师,不必再等。” “鼠辈,可敢一战?”公子成借机打击商丘军的士气,来回几次,敌人就会对将领的勇气感到质疑。 武功这边是不可能派出战车出壕沟的,在和山戎漫长的战争中,楚丘人早就习惯了被围城、挑衅、飞龙骑脸。武功本意是他骂任他骂,清风拂山岗。 墨点则力推公子卬在城头答话。他对宋公满腔怨念,不吐不快,可自己又不是一军之主,故而给公子卬拟了一份类似演讲稿的东西。 “诸位,别来无恙。”公子卬使出了丹田之力。以前音乐课学过胸腔共鸣,公子卬卯足了气息,声音在平原上回荡。 “本公子认得你!”公子成原以为出来答话的是武功,不想楚丘主事之人竟然是公子卬,莫非叛贼隐隐奉公子卬为主。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有了主心骨,说明叛贼方面已经达成了精诚合作的态势。 “你我俱是公室出身,尔为成公子嗣,我为襄公血脉,理应夹辅宗室,匡扶社稷,缘何勾结刁民,焚烧府库,高举反帜,倡乱一方?他日魂归地下,你又何面目去见宋国二十一代先君? 近者,兵车二百,带甲两千,先破华逆,再捣逆巢,谅尔等螳螂奋臂,焉能抗拒王师之车? 你若倒戈解甲,以礼来降,我便大发善心,留你一个全尸,如何?” 合着投降了还难逃一死,谢谢您嘞……公子卬腹诽一句。 “我有一言,请诸位静听。”公子卬彬彬有礼:“亲贤远佞,此宋室所以兴隆也;亲佞远贤,此殷商所以失天下也。自际宋公得位以来,上书令、面刺令、躺平令、禁谣令,昏计迭出,少司寇、大司马,忠贞之士,纷纷下野,狼行虺性之徒,汹汹禀政。 上行下效,爪牙四出,遍地腥云,满街膻然。上至于公室,下至于黔首,诬为反逆,罪以言论,无辜良民,饱受荼毒,身陷囹圄,百业凋敝。 卬本养病高卧,奈何舆人登门,官逼我反,我不得不反;商丘工人,本勤勤于业,乃有家小锒铛,子之欲救父,弟之欲救兄,拳拳孝悌。此所以庶民叫,商丘举,鄙人一炬,可怜焦土。 斑斑青史,煌煌商周,竟无一君一主,失道以至于此者。 右师与我,皆为公室子弟,微子传人,安能坐视国家倾颓,社稷板荡?昔日商纣冥顽不灵,亲小人,远贤臣,微子、箕子、比干,或亡或匿。向使比干不剖心自绝,诛暴君而安庶民,泱泱大商,安能泯然? 右师与先考,兄弟也,于国,肱骨也,昔日有战功于国,卬岂能忘却?今日你我对峙于疆场之上,决死于两阵之间,不过是受困于愚忠之念,本非不解之仇雠。他日暴君伏诛,国野获救于水深火热,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亦当不计今日之前嫌,同列朝班,共理国政。 右师如是,城外国野士子亦如是。卬只问首恶,协者不从,皇天后土,实所共鉴。” 庄遥支了支墨点,称赞道:“夏桀残暴,商汤举帜,鸣条相争,作以《汤誓》,宣之于众旅之前。 殷纣失德,西歧东渡,牧野车横,属文巜牧誓》,颂之于大战将兴。 今日之风采,大抵有古仁人七分之神韵矣。 不想你还能写出如此文字,当初同窗共习,学室属文,我怎么没看出来?” 墨点老脸一红,如实交代:“四六相骈,前后相应。我哪有这等本事?三公子之所陈,内容为我所述,但行文遣词,乃三公子亲笔润色。 呃……严格来说,内容也全非我所述。我本来在文末写:“诸君若能反戈相向,刺暴君于麾盖之下”云云,三公子以为不妥……” 庄遥白了他一眼,揶揄道:“得了吧,两军交战,岂能因为三言两语,就回首自斩一军之主? 况且宋公势大,楚丘兵寡,从来是强者催逼弱旅自乱,哪有相反的道理?不想墨大夫当天化日也会呓语。” 管理嘴角一咧,心里讥讽。只问首恶,不问胁从,向来只对军心动摇的一方有效,好让小卒子心怀侥幸,放弃抵抗。他自问从军数载,从没见过两百乘之兵能败给三十乘的先例。 商丘军中的步兵,闻言多有私语。他们俱是国人、野人出身,薛桧尸骨未寒,乱政的记忆犹在他们脑海中徜徉。对宋公的统治心怀不满者,数不胜数,只是楚丘的力量比之宋公,犹如萤火之于日月,土丘之于泰山,只能从宋公之威慑而为之前驱。 公子卬抨击暴政,他们心有戚戚,听到胁从不问,他们心花怒放。若是赢了最好,若是败了,只要不是当场战死,多半也能活命。 第六十三章 公子成(重写版) “一会开打,我等最好还是跟在兵车后面……”一名国人用胳膊捅了捅自己的同袍,他们是邻里的关系,后者偷偷打量了一下前方战车上的武士,然后低低回了一声赞同。胜,没有因功封赏,败,不会被俘为奴,既如此,何必玩命呢? 右师又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君主偶有小过,你身为公子,也应该恳辞上谏,而非犯上作乱。” 公子卬辩解道:“右师久在都城,上书讽谏之人有何下场,难道右师丝毫不知? 有戴氏者,宋戴公之后也。国政倒行逆施,国野纷纷荼毒,戴氏错信了上书令,陈言宋公,请诛薛桧,以靖国人。 朝上书,夕下狱。试问狼行殿陛,哪里有忠贞之士申一言之地?” 右师哀其不幸,怒其必争,语气中又是同情又是惋惜:“犯上做乱,无论如何都是罪大恶极。忠君爱国,乃是为人的本分。 所谓君要死,不得不死。尔等不做安安囚徒,犹效螳螂奋臂,到头来,还不是被镇压,被剿灭?原本只是个人的冤屈,而今兵戈一起,搭上多少无辜性命? 家小妻儿,楚丘民众,皆因一起反念而白白枉送。” 公子卬引经据典地回道:“民爱国,然国爱民乎?国既不爱民,民缘何爱国?右师所言,人之本分,在乎忠君爱国,此言可有出处?抑或是右师一人之私见? 《尚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难道右师束发以来,未曾读过么? 天下本无君,先有民,民众而有国,国立乃设君。君之一字,一尹一口,尹意为治理,囗则丁口,若舍之百姓丁口,君将治何人耶?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君以民为草芥,民以君为仇寇,自然之理也。或屈死狱中,或战死义帜之下,等死,死国可乎? 且胜负之数,存亡之理,犹未定也。滔滔者,举国之反势也,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向、荡、华、老、鱼、鳞、乐、皇甫等公族皆反,反观簇拥宋櫜旗之下者,几家几氏而已,从宋公而征者,不过摄于君命而已。 我胆敢在此预言,诸位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楚丘后方诸公族择机重整旗鼓,迁延时日,商丘农事为之耽误,五月之麦溃烂田垄,届时自然逃兵日甚,哪有不败的道理?” 右师嗤笑道:“古书上的章句,迂腐之极,时移世易,尚有几分合于目下之世?当初楚人北渡泓水,公子目夷劝先考襄公半渡而击,襄公从古人之言,不纳今人之谏,遂用猖獗。晋文不法古人之迂阔,用计以维新,此所以唐叔之邦称霸天下。 至于足下推衍之胜负,纯属妄言而已。雷霆之下,草木具焚,千军覆城,旦夕可拔,初,逆贼华御事两百乘之兵,好不威风,破之不过朝夕,以足下之兵寡,夸言久攻不克,岂不是无稽之谈。” 杵臼埋怨弟弟:“咳,叔弟何不以弑君为由,鼓动城下之师倒戈相向?先考抚国一十七载,恩义遍施,若以此为名,定能瓦解宋公军心。” 墨点当即反对道:“不可。且不说以此为名,奏不奏效。单以信义而言,此为欺众。 赝品难为真,真金不作假。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直,安能为一时之利,而遗诓骗之劣迹? 两位公子乃襄公子孙,当守家风,仁义著世,万万不能效仿不肖子孙公子成、谲而不正晋文公。 且宋公早晚必死之人,继宋公之位者,舍二位公子,将以何人?二位诈得一时,他日何以取信于民,取信于他国外邦之君?” 墨点坚持此战必胜,既然是必胜的战斗,为什么要把宝贵的名声白白弃掷? 公子卬冲墨点拱了拱手,算是会意,接着冲城下喊话:“右师大言煌煌,好不饶舌。临阵作战,可不是点点人数那么简单。贵部有什么本事尽管招呼上来,好叫我这个迂阔的襄公子孙,涨涨教训。” 宋公御腹中如釜中置火。公子卬方才所言,他知道句句属实,所谓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宋公御自问初为国君,对国家之器用得不甚纯熟,难道不是可以理解的吗?如今不是悔过了么?为何揪着过去的烂账不放? 君子记恩不记仇,小人记仇不记恩。公子卬真真该杀的小人。 卡耐基说过:“99%的情况下,不管犯下多大错误,人们都不会责备自己。”此言得之。 宋公御猩红了双眼,急吼吼下令,“全军出击!踏平楚丘,不可使一人一马得脱!” 公子卬大喜,回首激励守军:“诸位都听得明白了,宋公下令,踏平楚丘,不可使一人一马得活!” “大丈夫死则死矣,万万不可令妻儿受屈!” “昏君,拼了!” 城上的民夫本来老神在在的,眼下一个个气的青筋暴露,愈发卖力地把一袋袋箭矢输运上来。 管理一言不发,心中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所谓将不因怒而兴兵,即使忿然,也不该显露于颜色,以免手下之人以为君主用兵以私愤,而非指挥以理智。 战鼓隆隆,右师的驷马战车率先出动,步队紧随其后,呐喊声伴随着冲锋重重地撞向了南城门口的木寨。 车轮卷起黄沙滚滚,步兵发足而奔,人海如浪,杀声如涛,小小的木寨仿佛沧浪之上的孤舟,似乎随时都会被拍碎。 杵臼城头观望,忧心忡忡:“小小木寨,恐怕不是一合之敌,置兵其中,岂不是白白流血?” 墨点哈哈大笑:“二公子有所不知,这寨子真乃三公子之杰作。不论寨中多少人,都有妙用。”墨点简单解释一二。 倘若寨子不拔,蚁附登城之兵担心有人从寨中杀出,截其后路,断其竹梯;寨之若存,城门必定安然无恙。倘若攻击寨子,必定甘冒城头箭矢飞石,损失不在小,待寨中力竭,也可以安然退回城门之内,不必担心白白流血。 “标枪手准备!”指挥寨中士兵的是武峻。他下令打开寨门。整个寨子都被战壕环绕,只有正前方的二十米之地,留有一小段通途。 第六十四章 右师(重写版) 武驰手心满是热汗,口中津液发干。虽然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了,但是标枪之为武器,他也是第一次见。当初公子卬祭出标枪图纸给墨点一观时,墨点抚掌称赞——那是他在商丘亲眼见过标枪刺杀宋公。 武驰可没这个见识。 两腿前后分立,前腿伸直,尔后左半臀发力,左腿伸直。左臂放松,向下伸出大拇指,保持在躯干的左侧。接着将投掷的发力点集中在右半身,右脚顺着投掷的方向。下半身产生的力道传递到上身,直臂加速,手肘内抬,高过双耳朵,眼神注视投掷的方向。最后胸大肌发力,手肘在最高点释放…… 近日来,如此简单的投射标枪的动作,武驰已经被训练了不知多少回了。校场之上,一个强健的士兵,可以投掷出二十七米左右的距离,但真正临战的威力……武驰心里打鼓,仿佛是高考前的学生。 右师中二十辆战车狼奔豕突而来,经过壕沟时,其中一半坠落在壕内,失去平衡的车兵身体倒转了九十度,有的人颈椎吃不住冲击的力道不幸折断,当场毙命;余下的脊椎也损伤严重,下半身瘫痪,在壕内发出惨绝人寰的哀嚎。 “别管他们,冲进去!”看见寨门洞开,穿越豁口的公子成下令车兵不准回顾。 “车左放箭!”五十步,弓箭手的射程之内,公子成一声令下,十支箭矢向寨门口的甲士破空而去。 “稳住!”武峻大声提醒。这个距离的箭矢压根就无法贯穿身批重甲的前排标枪手,几个紧张到作势投射的标枪手也被他呵斥制止。 公子成没有检查手下的战果,战车保持着二十码的速度,齐头并进,车上的戈手压低了重心。按照军事惯例,再过两三秒,十乘的车兵将如同锐利的长矛,刺入敌军的步队,摧枯拉朽般,撕裂他们的防线。 “胜负已定。”公子成不无嘲讽地早下定论。在他的认知里,车兵只要没能遇到敌方的战车,一旦接敌,冲锋之烈将是摧枯拉朽的。 “投!”一两息的时间,公子成已经逼近了到了营门十几米的距离,车左的弓兵还在上弦,二十支标枪已然齐齐飞出,沿着几乎与地面平行的方向,笔直地刺入他们的目标。 “啊!”一支标枪贯穿了公子成的胫骨,仿佛串肉一般,把他死死钉在车厢后座的挡板上;另一支标枪从正面破开白马的咽喉,富余的动能帮助标枪捅进御者的脏腑。四匹战马少了一匹,战车的驱动力瞬间失去了均衡,在惯性的作用下,车厢不可抑制地侧翻,公子成连同他的车左被甩飞出去,脑壳狠狠地砸在地上。 公子成晕厥失去了意识,他的车左颅内出血,然后压迫神经,视野也被黑暗所吞噬。“万胜,万胜!”武驰看到第一轮齐射下来,十辆车兵全军覆没,斜倒在地的车轱辘无力地转动,车兵们或是身死或,是眩晕,或是痛苦地在血泊中低低地发出求救的呢喃,满腔的热血仿佛从后脑勺倒灌了进来。 他无数次在这个距离上,对着正前方的标靶练习过,几日来从无虚发——实在是太简单了,比起射箭来说,距离更近,敌人的目标也更大。不需要寻找甲胄的间隙瞄准,不需要在两三倍的距离上单眼瞄准朦胧的目标,只需要借着肌肉的记忆奋力一掷,总会有所斩获。 每一辆战车至少有两只标枪针对,只要投中四匹战马、御者抑或是战车的关键部位,都能成功致使一辆战车彻底报废——战车的青铜护具都在车厢的两侧,对于正面的标枪几乎不设防。 “别发呆!放箭!放箭!”辉煌的胜利让敌人车兵后的步队为之停滞,城头的射手也沉浸在喜悦中难以自拔。负责指挥弓手的武功看见豁口处,带甲的、无甲的矛兵纷纷推进,急得大叫道:“你们在干什么!不要浪费箭矢。按照事先的命令,弓手对付无甲,放过前面的披甲。” “呃!”右师甲兵的身后,无甲野人被弓手一一点名,横七竖八地躺在进击的道路上。甲兵们也没有庆幸多久,武驰射出了第二轮的标枪,相比于疾驰的战车,负甲的步队全速奔跑也才六码的速度,标枪就宛如厨刀剖开鱼腹,轻易地啄开甲士们自以为无敌的防具,连同肉身一起,铆死在这抔黄土地上。 标枪前部设计的铜球赋予了这种武器极大的动能,在古罗马时代,皮鲁姆标枪插得铁质盾牌千疮百孔,而今,一支标枪在铜球的加持下,贯穿甲士的腹心要害之余,尚能插进大地三尺之深。一个甲士被标枪刺穿腹肌,暗红的血液、粘稠的消化液连同小肠被生生扯了出来。 “太惨了。”右师的步队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到处都是呻吟。城头的弓手闲下来,揉了揉发酸的胳膊,不由得怜悯起前仆后继的对手来,“这简直就是屠杀。” 他曾经对胜利深信不疑,但从未发现以少敌众的战役还能打得如此轻松写意。 “不能这么打。”管理在后阵观战,寨前壕间犹如一道狰狞的血槽,涌入其中的车兵、步兵被源源不断地放血。抵近发威的标枪犹如飞蝗扑面,右师的武士无论披甲与否,都不能抗住哪怕一次投击。 战壕左近的土壤,尽皆饱饮鲜血,枯黄的土地上,一片殷红。凄厉之声,使闻者瘆然,小小的木寨,仿佛老僧坐定,岿然不动。 “再这么突击下去,徒死无意。”管理汗涔涔向宋公谏言。 左师公孙元以及贰广的亲卫也忙不迭请求鸣金。 五十乘的右师车兵,几个呼吸间被屠戮殆尽。急促的金声过后,宋公的部队丢下满地狼藉,急急退走,楚丘城头欢呼一片,杵臼一脚跨在城垛上,肆意发泄对宋公的蔑视:“嘿嘿,两百乘之师?好大的名头,乃公还没有发力,尔等怎么就退走了? 来来来,再与乃公大战三百回合。” 第六十五章 蛤蟆(重写版) 日上三竿,万里无云,夏蝉渐起,声如涛涛。血染的沙场并不影响自然万物的作息,正所谓昊天不吊。一阵若如鼻息的细风轻轻拂过,野草瑟缩,犹如灵魂归去。 武驰满脸血污,正待跑到公子卬面前显摆自己的勇武,夸耀自己的功绩。如果不出意外,公子卬一定会握着自己的双手替自己揩去血污,然后在众人面前说一些赞美自己的说辞。此刻公子卬身边站着华氏的使者,明义上为楚丘催办粮运,实则为战场观察员。 如若公子卬胜,则加派物资。败,则早作准备。 现在华氏使者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吧?他若得知我是主公的门人,击退强敌的力士,一定会不无羡慕地交口称赞吧? 想象令武驰多巴胺分泌,脸上挂着少年人不易藏匿的神采,就差写道:“有人吗?快来夸我!” “啊驰,你过来!”沉浸暗爽中的武驰被武峻的声音打断,后者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吩咐道:“墨大夫交待过了,铜料珍贵,一会儿会有民夫派出寨外,打扫战壕,清理伏尸,回收标枪,你率部从旁保护一下。” 标枪的头部被设计成一旦触地,就会形变扭曲,敌人即使拾起来,向楚丘阵营掷来,也不再有杀伤力。这些失效的武器或静卧于壕沟之中,或贯穿于马尸、人肉之中,有待于回炉重铸。 右师的车兵尽数折戟,步兵损失了一两成就丢下满地浪藉,仓惶离去,满地的戈矛弓矢、流光的甲胃、无主的战马……商丘兵再不舍,也只能眼巴巴地目睹好东西落入敌手。 武驰擎着武器,百无聊赖。 民夫们来来往往,相互协作。寨间已填满了了无生机的马和横尸,层层叠叠,颠倒纵横,错杂骇人心魄。死人死马填得半身之高,正像一升量得满满的粟米。上层是一堆尸体,底下是一条血河,血一直未见干涸,腥嗅四溢,再有好一阵,才会有人处理这些倚叠如山的尸身。 乌鸦和秃鹫被风中的滋味所吸引,在上空盘旋,发出难听而兴致勃勃的啼叫。 武驰心里糟糕极了,一脚随意踢飞了身边的土块。 警戒的工作没有任何危险,但武驰的思绪不在此。飞鸟,喧嚣和气味都令他不爽。 他冲着武峻的背影啐了一口。旁边的甲士疑惑地打量武驰,后者忙不迭用悠悠的语气惆怅道:“噫,我已经厌倦了战争……” 初战告捷的公子卬并没有如武驰意料的那样开席庆功,而是把戴拂叫到跟前:“即刻回去休息,夜间由你带队骑兵执行任务。 对了,铲子都准备齐全了吗?蛤蟆都预备妥当了么?” 戴拂对道:“拨付足量,绝对没问题。” “夜视呢?” “决明子泡水饮用已经时日。虽然不能骑马作战,但借着月光星辰牵马慢行,不成问题。” …… 商丘的军队一击不得手,只得老老实实退而修寨扎营,不计其数的无甲辅兵扛着家伙在催促声中伐木取材。 败军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到处弥漫着喧嚣和吵嚷。 宋公御端坐在麾盖之下,他的部下当着他的面争论得面红耳赤。 “区区一个门前寨都无法攻克,何况是几丈高的城墙!”左师公孙友是桓公庶出的孙子,堂兄公子成命归黄泉令他丧胆。“君上,叛贼推陈出新,以新式武器克制我军车兵,实在是犀利无比。与其白白损耗军力,还不如退回都城,别作商议。” 管理瞥了他一眼。左师和右师一样,对宋公的忠臣度十分可疑。于他们而言,不论是何人上台作君主,他们的地位也不会有半分挪动。管理与之截然相反。他是齐国来的外国士子,在宋国境内别无根基,除了抱紧宋公御的大腿,没有其他的选择。倘若兵败,最好的命运也不过是沦为一介奴隶,在列国之间流转。 “万万不可退兵!”管理厉声斥责道:“若是遇到小挫就退兵,君上的威严将荡然无存,届时遍地狼烟,不臣四起,即使回到都城,也不过是下一个周携王。” “哼,说得好听,但是拔除木寨,攻克楚丘,我军目下做得到吗?”公孙友哼哼唧唧。管理哑然。他虽然懂得大方向上的战略,也和长狄交手多年,但在具体战术、器械上的革新,着实点到了他的短板——当年的管仲也不擅长此道。 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办法来对付公子卬祭出的标枪,只能囫囵地说着:“无论如何,绝对不可使楚丘成气候……” 一直沉默不语的宋公御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头:“车兵既无法通过战壕,不如把车厢两侧的青铜护具拆卸下来,权作盾牌,其面大,其厚足,抵挡贼人飞矛绰绰有余。” “对呀!”管理恍然:“君上明见万里,此法绝对可行。” “计较议定。今日我军力竭,安营扎寨,收拾军心。来日再战,定能一举荡平寨门。”宋公对自己必胜的信念坚定不移。 …… 月明星稀,忙活了一天,管理总算枕着箭筒,和衣而睡。 “好梦。”他对同帐的同袍道一声晚安。 “好梦。”后者低低回了一句,盖上眼皮。 大约过了两刻钟,管理依旧无法入眠,辗转反侧。不知何时,帐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蛙声,犹如连绵不绝的涛声,吵得他心中窝火,耳朵疲乏。 “大司寇亦寤寐难眠乎?”传来了同袍的询问,远来他也睡不着。 “蛤蟆吵嚷,如何能睡?”管理第一次觉得乡邑的两栖动物如此恼人,即使用手指堵住耳朵,也顶不住。此刻他真恨不得杀进天下蛤蟆青蛙之属,以泄其愤。 “不好了,大司寇!”有哨兵在帐外通报:“外面的蛤蟆越来越多,都是楚丘方面的诡计!” 根据哨兵的报告,虽然黑夜之中,人影难辨,但他的的确确听到马蹄声从楚丘城门的方向传来,然后不明数量的蛤蟆就被置放在商丘军的营寨附近。 事情被汇报给宋公御,几个心腹重臣商议一阵后,一致得出结论:“黑夜之中,挨个追杀蛤蟆未免太大动干戈。军中用来照明的是松脂。松脂昂贵,储备有限,不能白白浪费在抓蛤蟆身上。 小小蛤蟆,气力有限,总不能彻夜叫唤吧?不如忍忍,待其叫的疲倦,自然就不叫了。” 第六十六章 截粮(重写版) 管理回到帐中,撤去箭筒,堵耳而睡。枕着箭筒睡觉本来是利用固体传音比空气传声更加清晰的原理,防备夜间的异动。如今反而成了妨碍休息的累赘。若不是宋公允许,谁也不敢违背军令,撤去箭筒入睡。 但这些蛤蟆一只只仿佛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一刻也不停地大呼小叫,一直到了东方露白,管理也没能歇上好觉。 管理再也不能按捺住心中的怒火,掀开帐布大踏步而出,腰间宝剑一声剑鸣抽出,管理提着宝剑,在营门外的田垄间四处逡巡,见到蛤蟆就一道剑光剁下。 辛苦了一夜的蛤蟆似乎耗尽了气力,没有多余的能量蹦跶躲闪就一命呜呼了。 军中的锐士都有样学样,顶着厚重的眼袋,满眼的血丝,打着哈欠,一边翻着麦芒,一边找蛤蟆寻仇。 “这是何物?”一名士兵剁掉蛤蟆之后,在蛤蟆腹中发现异物。 管理和一众人群围了上来鉴别。 “这是花椒!”管理眼睛尖锐,思维敏捷:“楚丘竖子!竟然把花椒喂给蛤蟆。蛤蟆吃不住花椒辛辣,只得彻夜嚎叫……好令人恶心的奸计!” “临阵作战靠的是勇武、热血。这公子卬好生奸猾,躲在城里畏畏缩缩,却拿腌臜的蛤蟆来作践我等,卑鄙无耻至极!”一个长丘嫡系的贰广之兵气得挥剑在田间乱舞,却被麦芒伤了手。 “可恶,可恶!”公子卬在长丘嫡系心中的形象变得猥琐下流:“公子卬定是一个只会潜身缩首于暗处,蝇营狗苟的无胆鼠辈。”他们相信,自己的军队只要堂堂正正,公平一战,定能将其斩落马下。 原定于五月初四早晨的战斗毫无意外地被延迟。宋公的部下们一个个累的不行。待将蛤蟆斩尽杀绝之后,垂着脑壳回帐补觉,鼾声大作,此起彼伏。 正午。楚丘城内炊烟袅袅,城外的商丘军酣睡一场,精神略振,腹中咕咕作响。 “缘何到了饭点,仍未起釜造饭?”宋公御面有愠色。 管理回道:“君上,后方粮秣押运延误时机,至今未到。” 军中鼓噪,闹事的士兵借着起床气,敲着陶碗,大声抗议。管理支招,令军士在城外野人家中寻觅是否有余粮,却见家家户户的米缸比脸还干净。满脸写着失望。 管理心中腾起不详的预感。果然未时日跌,运粮官方才姗姗来迟,押运的粮食,一粟未见。他满脸土垢,悲戚地向宋公哀声汇报:“君上,下官无能,粮秣为贼人尽焚!呜呜呜。” 押运不利,致使军中饥馑,战机延误,当斩。运粮官面如死灰。 宋公惊道:“你怎么敢胡言乱语?孤不是派了锐士护车?贼众安能得手?” 运粮官为自己分辩道:“的确有锐士相从。只是一路走来,俱是土坑。土坑之上,覆有枝木伪装,一个不慎,辎车就落入其中。 我等抬车不能,搬请锐士帮忙。锐士解甲抬车之际,忽然马蹄作响,一队骑兵从官道左右、荆棘遮蔽视野之处骤然杀出,护车之士仓促之间,手尚未从抬车的动作中抽出,就命丧长矛之下。运粮之民夫,吓得作鸟兽散。 可恨楚丘鼠辈,奸计迭出,设伏用诈。历数商周千年,亦不见高门贵胄,下作至此,实在是没有先例,防不胜防。 可怜大军之粮秣,付之一炬,俱成灰烬。 君上,我虽有辱使命,然此事诚不该怪我,饶是叛贼太狡猾啊……呜呜呜。” 管理悄然。春秋之战,本是堂堂正正,不鼓不成列,不击人半渡。自际先轸、曹刿时代起,战争就转向兵不厌诈了。 他十分同情粮秣官的遭遇,为他开口求情道:“君上。这公子卬战前自许正道中人,襄公嫡孙。但兵戈一起,尽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我等当面锣对面鼓,尚且中了蛤蟆骚扰之计,又何罪于运粮之人? 当年鲍子(鲍叔牙)为齐国征讨鲁国,鲁将曹刿一鼓按兵不动,二鼓亦不动,直到三鼓之下,齐军不耐,士卒竭,方才以盈攻竭,克齐致胜。 曹刿既已诈术胜齐,齐桓公不以中计相罪,仍以鲍子领军,再战,鲍子引以为戒,不再中计,终于克鲁雪耻。 私以为,无论蛤蟆骚扰,抑或是粮车挖坑设伏,终是阴谲小道,难登大雅之堂。我军只消加以防范,即可使公子卬无机可乘。昔日曹刿一战奸计得逞,二战三战,则终失于堂堂正正,以至于败军。 我军亦然。 今若斩运粮官,再临阵换人,未必有更好的人选。若使他戴罪立功,定能汲取教训,不覆前辙。” 宋公颔首,从谏如流:“卿之所言,言不无道理。”不仅许以戴罪立功,还加派右师幸存的甲士随车跟送。 “传下去,今日粮道受损,诸军暂且忍耐,明日粮食一到,克期剿之!” ……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管理仰卧在箭筒之上。今夜,他衣不解甲,在触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方,是一支未曾点燃的火把——树枝作为主体,辅以蒲草为燃料,捆实扎紧。 同帐的战友亦如是。 外头传来马鸣咴咴、马蹄嗒嗒。 “食粪公子又来也!”管理一个机灵,蹦了起来。 “大司寇,贼人来了!” “蛤蟆来袭!” “抓蛤蟆,还是在麦田的那边!” 帐外传来叽叽喳喳的吵嚷,脚步声来回逡巡,管理攥着未点燃的火把,径直奔向中军大帐,此刻,大帐前已然排成一条长龙,士卒们一个个井然有序。 大帐的中心是保留的火种,宋公御添上松脂,晦暗的火光顿时迸发出无与伦比的活力,再添加薪柴,劈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原本隐秘的火种在火盆中大方光芒。 “食粪公子一定想不到,君上早有准备!” “没错,一定要铲平蛤蟆,方能睡个好觉。” “我就不信了,楚丘能有无穷无尽的蛤蟆供他挥霍。哼,哼。” 宋公御的手向内挥了挥,排在前头的士兵就会意,伸手用手里的家伙蹭了蹭火盆上跳跃的火光,士兵掌中的火把被点燃。而后径直趋向营门口整队待命。 “下一个!” 一声命令,下一个士兵又点燃了一根…… 管理亲自带队扑向马蹄声出现的方向。 第六十七章 哨兵(重写版) 黑夜里,一个身影打响了一对火石,只几个呼吸的时间,火星闪出的红光落下,那个黑影手里的火把也被点亮。隔着老远,管理看到火光照亮了骚扰者的面庞。 “是个楚丘兵!还有马!” “放箭!放箭!” 飞矢如煌,毫不客气地扑面招呼上去。楚丘兵抬手护住面庞,无数箭支如同雨点般击打在臂甲、胸甲之上。距离太远,箭支未能穿甲,一经接触后,犹如抖落的沙砾,纷纷而下。 “他还没死!” “快!追!” 楚丘兵跃马而遁,商丘兵遂大呼小叫登车而逐。明亮的火光把大地照得一片通红,犹如万家灯火。虽然马的夜视能力远远强于人类,但夜间登车纵马依旧为一件随时可能丧命的行动。双方都小心翼翼地控制自己的马速,不至于过快,又似乎撵得上,亦或是逃的掉…… 另一边营寨内的宋公御组织人手收拾刚刚被放入麦田的蛤蟆,他鼓舞着手下的士兵:“蛤蟆刚被放下,聚成一堆,扩散不远,尔等从速处理,今晚方有好眠。” 留守的士卒们应声一句,蛤蟆的叫唤、军官的喝令声、士卒叉中猎物的欢喜声,协奏成一曲此起彼伏交响乐,而其他方向上的声音似乎就此被喧嚣所掩埋…… 花椒、蛤蟆、碎发、水井。这些均是公子卬从1942年沁源围困战中,八路军对付日军第六十九师团的故事里汲取的故智。借着声东击西的契机,他率部悄悄从商丘兵营地的另一个方向潜入。 “三公子,这边走。”楚丘武士领路在前,公子卬居中,戴拂殿后,整个行动小队不过五人而已。楚丘武士都是本乡本土的,哪里有水井,揣在肚子里门清,三转两转就到了水井边。 和山戎不同,吃过公子卬蛤蟆亏的宋公御提防了一手,在水井处驻扎了一支小队,以防投毒。 “三公子少歇。”戴拂蹑手蹑脚潜入,慢慢接近敌人。拱卫水井的士兵都是无甲,珍贵的披甲武人都是武士家庭出身,上过学校,会射箭,会驾车,今晚都调拨给管理对付放蛤蟆的追击部队了。 无甲们手机抱着一杆长戈,昏昏欲睡的脑壳耷在修长的杆子上。他们的眼睛看起来似乎是睁开的,又似乎合着——无所谓,反正黑夜里,平日里缺肉少油的无甲也看不见什么,能否预警,全靠听力和运气。至于说能否制服侵入者,宋公御对不习武艺的寻常国人不做更多的要求,只要死前能吱一声,也算物尽其用。 对付这些无甲出身的国人,戴拂的武技绰绰有余,不声不响之间,目之所及,五个驻守水井之人均被戴拂摸黑放倒。只见他右手提着周刀,从后背刺入无甲兵的肺叶,左手捂住其口鼻——事实上这个动作有些多余,因为被扎穿的肺叶,犹如漏气的气球,再不能发出声响和共鸣。 “幸不辱命。” 戴拂冲公子卬藏身处一拱手,黑暗中的四人夹着布包轻轻跟上。翻开布包,如法炮制,把碎发抖落于水井之中,再大力搅拌,直至碎发彻底融入水中,成为悬浮液。 戴拂趁机将满手的血污洗尽。 “哎。”公子卬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嗟叹。 戴拂很好奇地回头:“三公子,怎么了?” 公子卬微微张了张嘴,欲说还休,随后恢复到缄默的状态:“没什么。走吧。”公子卬尽量避免视线和尸体的方向交错。穿越一个月以来,经历了数场大战,自己已然成长为一个面对尸山血海也面无惧色的古代战士,但公子卬心里总有一个疙瘩。同类相残毕竟不美。 “嗯?有敌人!”恰在视线移到别处的一刹那,公子卬蓦然发现不远处仿佛有目光在监视他。这种感觉转瞬即逝。 人类好像对窥探的视线十分敏感,这大概是千万年来自然选择的馈赠。余光流转,公子卬很快就锁定了窥探者的方位。 “随我来!”公子卬利刃揣在胸前,猫下身子,警惕地朝着那个方向摸去。窥探者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不发出声响,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卡姿兰的大眼睛发出的目光吸引了楚丘众的注意。他把自己的脑袋埋在草地里,就仿佛鸵鸟把头插入沙堆,指望着黑夜和草丛庇护着他不被楚丘众所发现。 然而,这都是徒劳的。决明子泡水极大改善了公子卬及其手下的夜视能力,窥探者很快被楚丘众的视野所捕获。公子卬一个突袭扑了上去,一屁股跨坐在窥探者的腰椎之上,锋利的周刀抵在窥探者颀长的脖颈上,金属的触感让后者汗毛倒竖,眼角流淌出恐惧的泪水。 “是个漏网之鱼。”公子卬判断道。 窥探者的附近,留有人类排泄特有的臭味,公子卬判断此人大抵也是拱卫水井的哨兵之一,只不过方才戴拂动手之机,此人恰好方便在外,因而躲过一劫。 戴拂面有惭色,之前还说幸不辱命,竟然还有落网之鱼,一张老脸不知道往哪里搁。“我去转转,是否还有漏网之鱼。”说罢就提刀逡巡。 转了一圈,戴拂回来,发现公子卬制服的那个哨兵在身下恐惧地战栗,在草地里发出微不可闻的梭梭之声。 “主公?”戴拂有些疑惑地问道。他惊异公子卬竟然还没有结果敌人,而只是骑在人家的脊背之上,沉眉思索。 妇人之仁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一向被认为是有害的累赘。万一哨兵突然死前大叫,对于楚丘众而言,也是一个麻烦事,那样的话,公子卬的撤退就会变得仓促而不是好整以暇。 “主公,快点动手吧。省得此人乱叫。”戴拂催促道。 公子卬用周刀在哨兵的寒毛上溜达了一圈,对后者问道:“你会吗?”魔鬼般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搭配上夜晚可怖的黑幕,仿佛是一声鲸吟穿透哨兵的脑膜,撞开了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哨兵顿时泪如雨下,他用尽下颌的气力,张开嘴,哆哆嗦嗦地祈活:“不会……我绝对不会……求求你们……我还有父母妻儿。” 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仿佛燕雀的呢喃,旁人根本听不清他嘴里囫囵说着什么。 第六十八章 心慈(重写版) 上面的公子卬出人意料地非常有耐心,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动作,只是静静等着哨兵从恐惧中恢复,一遍一遍重复,把口齿里的话语捋清楚。 “或许我们没有必要杀他。”公子卬对戴拂说到,后者反驳道:“怎么可以?彼此分属敌营,怎么可以放过?兴许下一刻,此人就要自食其言,呼喊他的友军。” “饶命啊。”哨兵的声音从一团浆糊的呜咽之中变得颗颗分明。公子卬确信此人已然恢复了神智:“他大概没有叫喊、警报的动机。” “大概?那可不成。”戴拂劝谏道:“主公既然已经把大概宣之于口,说明一定明白此人也有可能大喊大叫吧?白白冒险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公子卬不答,只是把说话的机会让给哨兵,后者的眼神变得清明:“我绝对不会!如果足下不是楚丘人,而是山戎,抑或是长狄,我一定会叫喊。戎狄是异族,落在异族手里绝不会有活路。无论如何都是死,不如喊一声,警告军队里的同胞。” “说得不错,”公子卬赞扬一句,“说的不错,说下去。” 哨兵咽了一口口水:“足下与我同为宋人,同是微子的血脉,本来就没有深仇。只不过宋公用国君的身份逼我在军队里用命,我不得不从而已。如果我大喊大叫,摆明了是与诸位作对,肯定是死路一条。如果我顺从一些,或许能侥幸活得一命也说不定,又何必大喊大叫,和自己的性命过不去?” 哨兵讲到这里,胆子渐渐大了起来:“如果足下愿意接受投降的话,我很乐意投降!我本来就是商丘的商人,宋公倒行逆施,我心里面是站在三公子一边的。足下若是饶我一命,我情愿为足下效劳!” “你撒谎!”戴拂急急打断,转向公子卬拆穿道:“此人方才还念及父母妻儿。此时此刻,他的家小尚在商丘,宋公只要一封手书送回,此人家室定然被血洗,怎么可能罔顾亲人性命而向我等投降? 以我观之,什么心向我军,不过是为了脱身而满嘴扯谎罢了。” 哨兵忙不迭为自己辩白:“如果是随诸位归楚丘,我的家小自然难逃一死。可如果我继续留在宋公军中,为楚丘效力,诸君不说,我不说,除了老天,还有谁人知道我已然向诸位投靠? 我方才看到诸位向水井中投放碎发。我虽然愚钝,不知道其中有什么计策。但是我绝不会声张,相反,我还会尽力收集军中的头发,把它们丢入水井之中,就像诸位今日之所为。诸位如果留我一条贱命,大概对诸位也是有好处的吧?” 公子卬挪开哨兵脖颈间的匕首,请哨兵起来答话。戴拂还是不放心:“如果真如此人所言,我等即使不用频繁投发,也能污染宋公军队的水源……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此人家眷还在宋公手中,如此做内应,总归是风险不小……” 戴拂还是信不过哨兵的三言两语,陷入沉思。 哨兵道:“足下如果信不过我,我可以写一封效忠信……” 戴拂摇头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又没有笔墨竹简,你如何写信?” 哨兵不愧是商贾之家,转头又生一计。他取出怀中之玉,道:“我家贩玉谋生,这是我家专卖之玉。被征召入伍前,来不及存放家中,因此贴身存放。玉上有我家商号标识,不如把此玉寄放在足下手中,如果我有诓骗诸位的举动,诸位大可以此玉为证物,向宋公揭发我做内应的情形。如此一来,诸位总可以对我放心了吧?” 戴拂心驰意动,望向公子卬。公子卬沉默良久,不发一言。他目睹了哨兵从一开始的语无伦次,到后来恢复商人阶级的舌灿莲花。这样的人多半心思活络。况且如果只发展了一个内应,这个内应的一举一动也不能得到及时的反馈,结果多半效果不好。 但另一方面,自己与宋公举兵争衡,和这些商丘的国人毫不相干,却要他们在内战中站边、效死,既对他们不公,自己用起来也未必信得过。随便打杀了,于心不忍,若是留下,坏处其实也不是很大,但如何让他尽心尽力成为自己的力量呢? 若是庄遥在身边就好了……今天的行动本该是庄遥牵头,不过庄遥嗑药嗑high了,连日病号,面容憔悴,无可奈何之下,公子卬方才亲自出马。公子卬头脑风暴ing…… 忽然姜文的台词闪过他的脑海:谁赢他们帮谁。 是了。商丘的国人和野人对这场内战兴致缺缺,心里装着的多半是早点结束战争,回家生产、回到父母妻儿的身边……如果庄遥在身边的话,他大概也会劝我顺其自然吧? 公子卬理清思路,对哨兵道:“玉,我可以先收下。但我不打算用他来要挟你。我与宋公兵戎相见,本来就不该把你等升斗小民卷入其中。你并没有做出过任何不义的举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致你于死地。” 哨兵连连顿首:“足下大恩大德,鄙人没齿难忘。” 公子卬扶起他:“呵呵,说了这么久。我还没有自白身份——我就是公子卬。” 虽然早就猜测来人身份不凡,哨兵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宋公的最大对手竟然只带四个人就敢闯入军营。哨兵瞠目结舌,心里却对公子卬的胆量钦佩不已。自古以来,阴谋诡计者,食言而肥者往往喜欢躲在安全的幕后,算计他人,像公子卬这种只身犯险之人,多半要么是光明磊落,把部下的生命看得和自己一样珍视之人,要么实在是手底下没有部下愿意为自己冒险,不得不亲自上阵。 但楚丘初战,哨兵亲眼见证了楚丘是如何上下一心,击退强敌的,他无论无何也不会把三公子和无人可用联系在一起。 公子卬报上名号,哨兵被顺利收割一波好感。公子卬接着道:“我与宋公总会有一方会败亡的。如果我是你,我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 因为毕竟是家里的顶梁柱,若是流矢飞石不长眼,自己很可能就一命呜呼了,留下家中老小嗷嗷待哺,可怎么办?如果战争迁延日久也不好,家中积蓄毕竟有限。最好的结果就是楚丘军和商丘军早早决出胜负。如果商丘军取胜,自然没有性命之忧,如果楚丘军取胜,本公子曾在两军阵前许下诺言,只诛首恶,作为小兵,依然可以安然回家。 这样想的人大概不在少数吧?尤其是那些商丘的野人,现在收割在即,大家都惦记着地里的那些收成。” 哨兵连连点头,公子卬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如果本公子与宋公胜负未分也就罢了。但倘若宋公败绩毕露无遗,却强撑着苟延残喘,拿尔等做前驱、做陪葬,届时,本公子期望你有所施为,既能保存自己,也有利于本公子,你意下如何?” 公子卬对内应的要求远远低于自己的预想,风险低,而且处处为自己这些底层小兵着想,哨兵感动涕零,再拜顿首:“这本就是我心中所想,不敢辞。” “愿你我再见于商丘,到时候我不会忘记你对本公子的帮助。” 第六十九章 将计就计(重写版) 公子卬一行的牵马而遁,直到全然融入夜色后,哨兵方才如公子卬嘱咐地那样大喊示警:“敌袭,敌袭!” 因为营寨中的主力都被调往稻田的方向,有的抓蛤蟆,有的追疑兵,故而水井处的增援姗姗来迟。 哨兵按照公子卬教的说辞报告宋公:“贼人只有小股部队,偷袭其他哨兵后,被我发现,我大声示警后,贼人知道事情败露,已经草草撤退。” 宋公检查了惨死的尸体,又巡视了寨栅不曾被破坏,没有怀疑哨兵,补充了五人,吩咐哨兵继续原先的岗位。 尘埃落地,管理风尘仆仆地向宋公复命:“惭愧,令贼人远遁。” 宋公御摆摆手,没有追究什么,黑夜里能驱散来敌就很不错了,遑论纵车驰之。宋公基本的目的业已达成——挫败楚丘兵的骚扰,睡个好觉。 管理详细地报告了经过,宋公生出疑窦:“直臣是说,贼人击石取火,一打就着,然后纵马而遁?” “然也。” “击石取火,怎么会如此之快?”宋公想不明白,照理来说,击石取火的成功率相当之低下,当初公子卬在商丘袭击府库,事后的报告说,袭击之前,公子卬的人打了一刻钟的火。 “大抵是运气好吧。”管理不知道公子卬已经事先改良了击石取火的技术。传统的击石取火,一手用赤色的铁矿石,一手用燧石,两相敲击,小概率蹦出火花,点燃艾绒生火。然而公子卬汲取了商丘的经验教训,预先给手头的铁矿石加热锻打,去除杂质,得到粗糙的铁片,用作火镰,自然是每打必燃。 宋公仰望星空,心中惴惴不安:“莫非天不佑孤,偏私反逆?” 管理呐呐不言。 宋公转而思索起楚丘兵今晚的行动:“贼兵今晚兵分两路,一路出现在麦田一侧,虽然携带蛤蟆,但似乎是疑兵。孤怎么觉得水井一侧的贼兵反而像是有所图谋。” 管理道:“似有声东击西的迹象。水井一侧也没有放下蛤蟆,显然别有他计。不知道公子卬心里揣着什么诡谲。” …… 晨光洒然。左师公孙友早早起床,巡营、催促伙食,检查兵械、士气。总算有一个安稳的睡眠,公孙友感觉四肢百骸都前所未有的痛快。 伙夫匆匆来报告,发梢上还挂满了炊事时冒出的汗珠。 “左师,不好了,饮水中发现了大量碎发。” “带我去看看。” 掀开帐门,只见一桶桶井水杵在地上。阳光透入,肉眼看似乎和普通的井水没有分别。伙夫察言观色,从怀中摸出一块麻布,在水桶中顺时针一搅,取出来一看,麻布上沾满了细小的碎发。 事情上报,宋公和管理也挤了进来。 “怎么样?这水,能用否?”宋公关切道。他原本还指望今日酒足饭饱,用新战术打败楚丘兵,不想又出了幺蛾子。 管理面色铁青:“水中碎发,谁也没啖过。不知道能不能用。细细想来,昨晚反贼声东击西,似乎目的就是往水井中投发。 如此大费周章,这水十之八九有问题。理以为,保险起见,不如放弃这水井,重新打一口,抑或是去丹水畔取水。” 公孙友拉长了语调:“打一口水井?大司寇怕是没打过水井吧?打水井之人,须对本地水土了解甚深,何处有水,何处无水,我军远来,孰人知之? 运气若好,向下打三十尺(合六米),即有饮水;运气不好,不知凡己。更有甚者,打出的井水口味苦涩,徒然空耗时日、人力。” “那就取水于丹水。” “诚如司寇所言,则须派遣锱车运输,派遣车兵从旁护卫。丹水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于个人而言,不过是一日之涉,数千人吃马嚼,用量不在少。都去运水运粮,谁来打仗? 以友之私见。所谓‘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军中哪来那么多讲究?”公孙友舀起一勺军粮,呈给宋公:“君上请看。我军所食之粮秣,岂是干干净净的?麦粒之中,麦壳有之,麦糠有之,杂之以沙砾。兵士早已习以为常,尽管咯牙,也一样下肚。 区区碎发而已,能有何可挑的?有的人,做了六卿的命,立马犯了富贵的病。” 管理也曾在长丘鏖战,戎马生涯,听公孙友言辞中的怪味,不爽之情油然而生:“左师若以为食发无所谓,不妨自己先试,然后推之全军。” 公孙友想也没想就应下来:“试试就试试。” 左师的部队遂一个个炊而煮食,就发饮水。一顿早饭下来,也不见有士兵中毒倒下。公孙友见到管理,还当面拍了拍自己的肚子,以示嘲讽,换来管理的一个白眼。 公孙友的得色没有持续多久,最先饮用头发水的左师士兵最先开始肠胃绞痛。坚持己见的管理并没有展示先见之明的喜悦,匆匆进入宋公帐内商议应对之策。 与忧心忡忡的管理不同,宋公早有成竹在胸:“此事,既是挑战,也是机遇!” “何也?” 管理迷惑不解,宋公循循道:“反贼公子卬在两军阵前,自命襄公之后,仁义之表,打起仗来却奸猾如狐。此时此刻,他大概正呆在城中翘首以盼,只等着孤的军队饮水中招,抱腹哀嚎,他好将孤等一股而歼。 不如将计就计,派使者入楚丘,痛骂公子卬无耻以极,食言而肥。彼辈必定欢呼雀跃,空城而出。” “君上明见万里!”管理附和道:“使者表现得愈是悲愤,彼辈小人愈是自以为奸计得售。王孙满曾云:‘轻而无礼,必败。’公子卬必定轻狂以极,按捺不住乘虚取胜的诱惑。殊不知,我等还有半数不曾食发,定教公子卬好看。 只是派何人去骂阵,方才逼真而不被戳穿?” 宋公道:“何必使人演假戏?” 管理瞬间领悟:“我知一人,为行人之属官,其弟从军于左师,此刻已然苦痛哀恸,不如使之。” 计较已定,宋公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壶美酒,使人满上,与管理对饮:“预祝此计得售,一战功成。” 第七十章 嘲讽(重写版) 公子卬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昨晚行动之后,白天补觉。从床上翻身而下,一番洗漱,然后一边进食,一边在脑海中勾勒今天的日程。 首先要接受城头守卫的汇报,他们监视着敌营的一举一动,若无人出营往丹水方向取水,则说明投发之计生效。 倘若得志,公子卬则需要亲率骑兵出战,尽可能地打击宋公。为此,步兵持标枪,骑兵持矛,一如当初对付山戎的那般。 倘若宋公不得手,公子卬则须视察工坊打造兵器的进度,慰问工匠,听取墨点的报告,看看工匠们是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来自北面的粮食输入源源不断,辎重也需要归入府库,猝然涌入的海量粮食充满了楚丘的府库。公子卬不得不加紧招募人手,再建新仓,招募识文断字的计吏、培训拱卫新仓的舆人,教以防火防鼠等手段。 麻烦的是,楚丘城内能写会算的只有士人阶级,除了他们,国人与野人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君子六艺,商人和工人还有些基础,好好指点一番可堪一用。然而谁来教他们呢?唯有士人。一开始公子卬拜托庄遥,可转眼庄遥就嗑药卧病;又拜托杵臼,杵臼不屑以公子之尊,与低三下四的国人厮混在一起;拜托武功也不行,他正忙着使者的接待。事情最后交付给武驰,可这小子教导上也不甚用心,阶级的隔阂是如此泾渭分明,仿佛这些宋国同胞于士人看来,不过是同文同种的猴子。公子卬不得不定期抽查武驰的课堂,随机挑选受培训之人进行考教。 华氏方面的使者须与武功一道,亲自出面应筹,运粮的官长也如是。公子卬穿越前,家中有叔伯辈多有经商,对于外单位的长途司机,必须好好招待——等待装货卸货的时候,会为司机大哥专门收拾出一个小房间,一张床铺,以供休憩;供以免费热饮、饭食……浙商的尊重和照顾,必然赚得司机的好感和将心比心,随之而来的是工作上的上心,工作方法愈发注重时效,绑链子固定时会加倍留心油漆。 时光流转,目下公子卬也须同样对待华氏运粮的官长。因为不是运粮官的上级,公子卬绝对不可以随意打骂、惩戒他们。这些运粮官都是华氏的手下,责备他们就是不给华御事颜面,有碍团结。然而向华御事本人打小报告也不现实,使者与后勤体系也是相互独立,向使者告状也没甚卵用。粮食的陆路运输损失极大,车马的颠簸,途中人吃马嚼,都会导致损耗,每一百里的运送,都会产生最少一成粮食的漂没。公子卬亲自接待了每一个运粮官;当他们的手下在一车车卸货、入库的时候,公子卬都会用酒食招待他们,安排住宿。每当公子卬为粮秣官设座、赐酒、出言感谢时,华氏的粮秣官都会受宠若惊,一来二去,也就习惯了。公子卬花在招待他们的开销并不是很大,但效果拔群。华氏的粮秣官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公子卬的务虚工作让后者尽力汇报公子卬的盛情,此后运粮的时候,粮秣官尽可能地谨慎,把途中的损耗尽可能地压到最低。 所谓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海量粮食涌入还产生了另一个副作用——城内高企的粮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跌落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的冰点。为了防止物价的崩溃和谷贱伤民,公子卬还要维持物价,把市场上低于安全价位的粮食统统亏本购入,以保证城内经济的良性。城内猝然涌入大量的野人,无所事事会导致治安问题,闲置生产力,公子卬不得不把他们组织起来,投入生产,教以野人不曾习得的技艺,为他们安排临时的大通铺…… 凡此种种,因为事务繁杂,而身边可用之人短缺,公子卬很难假手他人,山戎围城期间他就累的够呛,如今身体更是肉眼可见地瘦削了下去。 “三公子。宋公处有使者遣来!”门外有人通报,公子卬匆匆停下箸。 宋公的使者?公子卬一脸疑惑,来谁的使者,也不该来宋公的使者。来干嘛?劝降?好歹先要打出优势吧?请和?投降?都不合理啊…… 听说是宋公的使者,墨点、武功都放一放手里的工作,在议事厅一聚。 使者被请上座,交出了宋公的印信,持节,接受检查。 “宋公请足下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使者道:“无他,送礼尔。” “送礼?”公子卬不明所以。 使者拍了拍手,方方正正的木函被递送上来。木函的做工颇为考究,给人一种木函做的这么好,里面的礼物一定不是凡品的感觉。 武功凑上前来,武峻踮起脚尖,人人都被好奇心所驱使。 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只疲倦的蛤蟆,腮帮子附近的肌肉没能发出有力的呱呱声,许是累极了。 与会之人无不哄堂大笑。 武功一边捧着肚子,一边嘲笑道:“这是宋公的回礼吗?” 把别人给你的礼物当做回礼送回来,是很失礼数的行为,显得手头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 使者道:“宋公得闻三公子未曾婚配,欲牵线搭桥,以良人许之。”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宋公会有这么好心?公子卬感到来者不善,该配合的演出还是要配合,试看葫芦里的药:“喔?良人何在?” “函中故腮帮者是也。” 武功腾起忿色,这小子果然不是好果子。铿锵一声,他抽出周刀而起:“尔乃敢以蛤蟆侮辱三公子,可要试试我刃是否锋利么?” 使者亦抽刀相对,形势一下子剑拔弩张起来了:“我刃亦未尝不利。” 古时使者相请,还没有保安搜查的体例,只是唐雎不辱使命、荆轲图穷匕见后才被人主补上。 公子卬盛了一爵酒信步到武功身侧,举杯相与。武功一饮而尽,掷杯,目光寸步不离地锁定使者。 公子卬轻声提示:“子业。此人名为使者,大抵实为死士。你我理应长笑,而非盛怒。 宋公所以派死士至此,难道不是因为投发投蛙之计折磨得束手无策么,方才出此昏招置气么?” 武功以为然,慢慢下了家伙。 公子卬深深看了使者一眼。使者亦收刀入怀,自辩道:“我非为死士,实乃使者,为说媒而来。三公子自诩襄公之德,反言而无信,投发断水,蛤蟆夜惊,此等下作伎俩,卑鄙龌龊以极。我主不以雌蛙相许,难道以良家女子相配么?” 使者怒目瞪着公子卬,公子卬大抵会用兵不厌诈之类的措辞为自己辩解,使者早就做过推衍,打好了腹稿,定叫他被喷的狗血淋头。 第七十一章 椒盐(重写版) “足下真是猛士!”公子卬盛赞道。 墨点微微一愣,顿时反应过来:“是条汉子。” 赞扬之声此起彼伏,使者仿佛一拳打在空气上。 “足下可曾用饭?” 公子卬明知故问,城外水源被污染,使者当然是滴水未进,一饭未食。 “不曾。” “子业,还请准备筵席,酒水肉食款待使者。” 武功欣然下去准备。使者面露警惕之色。主宾分席而座,公子卬东向座,使者西向座。其间,武峻在公子卬耳边低语,汇报军情:“启禀三公子,宋公营内无人向丹水方向取水,是否安排列队出击。” 漫长的战争似乎看到了终结的曙光,公子卬长吁一声,总算有望从冗杂的军务、政务中抽身。一城之主当起来事事烦忧,倘若总揽一国要务,岂不是要累死——公子卬总算理解诸葛亮是怎么死的了。 他刚要应承下来,余光瞥见宋公的使者,到嘴边的话顿时咽了回去。 “会不会是宋公设下的圈套?”公子卬蓦然发问,武峻猝不及防。公子卬摆摆手,让他请墨点来商议。 武峻知道公子卬素来谨慎,故而闭口不言。墨点若有所思:“三公子所虑,点私以为不无道理。 宋公大费周折,派遣使者,当面羞辱,为何来哉?难道不怕我等一时不忿,杀使祭旗么?于宋公而言,不见得有好处,反生风险。 故而,点以为事有蹊跷。细细想来,宋公隐隐想让我等生出一种判断,亦即宋公对投发断水之计毫无办法,他也因之被逼得丧失理智。” 公子卬附和道:“我也有此感。好像城外营寨已然是嘎吱嘎吱的破屋烂舍,只消得我等一脚上去,将之踹翻。” “然也。点所思所虑,与三公子不谋而合。” …… 中国的事,大多是在酒桌上谈妥。主宾祝酒,怡怡然提起下裳下摆落座。 墨点率先发言,再次赞叹了使者的勇武:“足下真乃血性男儿,句句铿锵,顿挫有力。赴龙潭虎穴,羞以机锋,古往今来,多有去无回。 倘若你我易地而处,点是万万不敢接受使命的。不仅如此,点亦心疑人主左右是否有仇我之人,借机害我性命。” 使者听出墨点言语之中有挑拨之意,回道:“此事虽然确实宋公授意,但我亦心甘情愿。 我所斥三公子之语,句句发自肺腑,憎恶之情,绝非作伪。” “何也?” “我有一弟,披坚执锐,效命于左师之中。倘若如公子成一般,死于沙场之上,终于武人宿命也就罢了。今其饮水,误食碎发,扑腾于垢土之上,哀痛于长兄面前,辗转呼号,汗出如浆。 我生来险衅,夙以闵凶,垂髫之年,先考战陨于泓水一役,先妣为活我兄弟二人,未及三年,劳碌而死。手足二人,彼此拉扯,以至于弱冠。今目睹世上唯一至亲,遭人毒害,岂有不切齿相恨之理?” 公子卬面色为之动容,直身而跪向使者示歉:“城门失火,不想殃及池鱼。实在对不住了。”话锋一转:“虽然如此,但你我分属敌营,我不得不为我麾下之人考虑。倘若宋公挥师破城,他们恐有不忍言之事。我不能让亲我信我之人遭受蹂躏,尤其是那些从我于商丘的工人、收我容身的武氏族人。还望足下见谅。” 公子卬再拜:“足下唇舌犀利,一身是胆,我深爱足下之才。所谓龙生龙,凤生凤。料足下之胞弟亦是人杰。倘若枉死于城外,于宋而言,毕竟不美。不如这样,我这就派遣良医为足下胞弟诊治,如何?” 使者讥讽道:“三公子莫不是打算以舍弟安危为要求,胁迫我归顺吧?哼,足下的主意未免太下作了。” 公子卬摆摆手:“本公子绝无此念。我有绝对信心战胜宋公,招揽足下,等到大战结束犹未迟也。如果足下信不过我,不如这样,我派人随足下入宋公大营,绝不有分毫扣留足下之意,如何?” 使者捏着下巴思索一阵,再次冷笑:“哼,三公子莫不是打算离间我与宋公?一番出使,求得良医为舍弟一人诊治,宋公得知,安能不怀疑我与三公子暗通款曲?” “噫。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何曾说过只救得令弟一人而已?本公子打算为城外大营所有因我而受碎发之苦之人诊治。我听说,许多国人、士人、野人非为效忠宋公而参军,不过是宋公以家人为质,强征入伍而已。彼辈何辜?随宋公之昏庸而枉死?彼辈于我何仇?我又何必致人于死地?” 使者闻言,心中一荡。 菜肴俱上。公子卬见使者心中有所动,顺势把话题岔开:“足下请了,今天为足下准备的佳肴,足下一定平生未曾一尝。” 公子卬热情地招待使者,尽量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这道菜是椒盐肉,秘法所制,当世仅有,这道菜是……”公子卬如数家珍。相比于周代酱肉、腌肉、煮肉、生肉,公子卬教人复刻后世的菜品在这个世代绝对是顶尖水准。 中火将花椒花椒炒至焦黄,以擀面杖压碾成碎末,与粒粒分明的炒黄之盐拌合搅匀,制成椒盐,洒于初初炙成的厚牛肉上鲜咸香麻,动人食指。 使者将信将疑地小啖两口,先是嘴角流下了感动的“泪水”,然后眼角也落下了泪珠。一同进食的其他楚丘土著也纷纷辣得流鼻涕、流眼泪——相比于后世,古代的人类大抵还没进化得如后人那样擅长吃辣的体质,甚至史书上还有吞服花椒自尽的记载。 但是接下来就不好了,使者眼泪流着流着啜泣出声,公子卬才发现不对劲,一个死且不避的猛士,怎么一顿饭就哭成了娘们?堂上顿时就冷了场。 不等询问,使者就如吐豆子一般说了起来:“神仙斗法,凡人遭殃。三公子与宋公叔侄二人争位,我等下士夹在中间平白受气。不怕三公子笑话,我等已然有半月之久,不曾用好膳了。 后方转运的伙食只见五谷,不见肉羹;无辜之中,难免夹沙带泥,煮之为食,咯牙是常有的事。我等下士无不期盼三公子早早败亡,也早日脱离苦海。” 第七十二章 德胜(重写版) “嗯?!”武功怒目而视。 使者意识到自己所言不妥,讪讪一笑。公子卬摆摆手:“真情吐露而已,怎么能如宋公一样因言罪人呢?” 使者歉然:“案上所陈,如此美味,纵是天子八珍,也不一定比得上吧?三公子的延揽之心,我已知之。然舍弟仍在营中,我不能背宋公而害手足。还望三公子卬海涵。 体察他人之苦,是为仁;爱民不为利,是为仁。三公子愿意援手舍弟,不殃及无辜,可谓仁人。选贤举能,是为识人。我为宋公效力,往来奔波,未见拔擢;与三公子相见不过两面,即受重视,比之宋公,相形见绌。若非天意作弄,恨不能奔走于三公子门下。” “周天子的八珍,可不是味道这么简单,我的宴会怎么敢与之相比。”公子卬谦虚一阵,祝酒许愿:“愿终有一日,与足下同寮而处。” “借三公子吉言。” “这位是我的首席门客,戴氏名拂字春风。”公子卬派人请来戴拂,同案而坐,简单介绍了情况和计划,戴拂眉头不经意间一皱。 外人在座,戴拂把神情掩饰得很好。 “足下请了。”戴拂高高端起酒杯,冲着使者保证道:“足下兄友弟恭之情,令人闻之动容,鄙人筵席之后,定延请城内最好的医者,一道入宋公之营,为令弟、为其他无辜卷入内乱而肠胃罹苦之人解厄。” 使者举杯对谢。 戴拂又道:“鄙人在三公子门下侍,颇有些过目不忘之能。足下颇为面熟,敢问足下,你我是否有过一面之缘。” “然也。“ “可是丹水桥过桥之人?” “不敢欺瞒,正是区区。” “哈哈,真是山水有相逢,”戴拂豪迈一笑:“足下当日为宋公奔走,深入不测之地,立功不可谓不大,如今定是荣居高位,此杯,敬足下!” 戴拂继公子卬之后,装聋作哑,又给使者上眼药。毕竟戴拂于自己在丹水桥上,曾有活命之恩,使者不好发作,只是讪讪道:“何谈高位,区区行人属官而已。” 戴拂道:“欸,足下谦虚了。上位之人岂能不知明赏罚,擢功勋的道理。足下暂居属官之位,宋公一定铭记于心,今日又甘冒奇险,回去之后定是前途无量。” 使者拱了拱手,算是答话了。 话锋一转,公子卬替使者介绍起戴拂的家室来:“春风亦是宋戴公之后裔,于足下也未出五服。” “哦?”使者不想还攀上了亲戚。 戴拂道:“欸。主公抬举了。我戴氏累氏不出官,如今已是门衰祚薄。昔日不过是司寇衙门里一介狱吏而已。哪里敢胡乱攀谈亲戚。” 使者奇道:“足下本供职于公门,如何辗转到楚丘为士?” 戴拂喟叹道:“说来话长。哎。当初为薛桧为大司寇,广捕滥刑,百姓充于大狱,无辜之家蒙难,子哭其父,弟哭其兄,妻哭其夫。鄙人不忍国事荼毒至此,闻上发《上书令》,故而笔墨上谏……‘窃观大奸盘据,法纪凌彝,怙宠专权,毒流中外……以至于生杀予夺,一手握定,猫、鼠无忌若此!恳祈君上奋乾断以伸国宪事,悬佞臣之首于东门,曝之牢笼,使鸦啄鹫吮,以靖国人。统惟圣裁施行,臣无任激切待命之至。’” 戴拂抑扬顿挫起来,声声悲戚:“不想上书之后,宋公不仅不亲贤远佞,裨补阙漏,反为薛桧张目,鄙人失官去职,身投囹圄,早晚沦为刑场之冤魂,刀下之不辜……幸而三公子起,国人叫,府库焚,薛桧授首,我得脱狱,辗转飘零,安身于楚丘小邑,顿首于主公门下,还报活命之恩。” 使者慨然道:“举大义不为私利,忧百姓如忧父母,不为官奉而折腰,春风高义,请受一拜。”起身后又道:“此番入宋公之营,宋公未必没有加害春风的可能。宋公如有此念,我必定尽力护得周全。” “足下官位不显,不得宋公亲信,如何护人?”墨点道。 使者大声保证道:“春风为我弟、为救人而来,若谏言不进,我便尸谏。春风活则我活,春风死则我死,诸位既得我言,我九死不辞。” “足下放心,”戴拂道:“宋公不会杀我,我对此深信不疑。” …… 筵席结束后,戴拂临行前又去了庄遥的居所。此时的庄遥因嗑药过度,卧床不起,百节酸疼,鼻塞涕出,膈上大满,温温欲吐。 戴拂喂以汤药,庄遥虚弱地靠在床上。 戴拂道:“非要嗑药。现在可知道后悔?” 庄遥咧开一个吃力的笑:“酒伤肝,人饮酒;辣伤肠,人食椒。人生在世,即时行乐而已,又有何憾?” 周任有言:陈力就列,不能者止。戴拂一劝不成,不再二辩。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免得坏了交情。戴拂心有惴惴地讲述了公子卬今日的情形和即将奔赴宋公营地的任务。 “不知三公子之计,能否见效。”戴拂不无担心地说道:“三公子近来愈发有妇人之念,听不得人受苦。虽然他口中有一番道理,但拂担心终有一起,这会成为三公子的软肋。” 公子卬告诉戴拂,不杀水井的哨兵,是为了在宋公营寨内埋下不安定的因子;宋使哭诉他兄弟的际遇,公子卬就答应给宋公营内诊治,说这是为了争取人心。 可人心之说,终归是虚无缥缈之物,古往今来,沙场争衡多以兵戈之利,戴拂始终无法理解。虽然筵席上该配合公子卬的演出,戴拂一丝不苟地执行了,但他内心隐隐总是怀疑,公子卬是心怀不忍,所以放人一条生路。 “放心吧。宋公不会害你的。”庄遥道。 “我不是说这个,我岂是有畏生死之人?我是担心三公子覆了襄公的老路。” “仁者无敌。春风多虑了。”庄遥道:“我且问你,水与石,孰坚?” 戴拂回答:“自然是石。” “既如此,何言滴水穿石?” 戴拂无言以对。 “夫战胜之道,不独一。以兵戈之利夺人性命,犹如以石之刚硬而凿,此武胜也。不夺性命反夺其军心,犹如以水之绵绵而化石,此德胜也。 宋公遣使者相侮,其中必定有谋,如果派人营中诊治,宋公之虚实,岂不是一眼而知? 况且武胜为下,德胜为上。他日春风自知。” 第七十三章 分歧(重写版) 使者带着戴拂和公子卬安排的医生,一同面见宋公。 “尔乃宋戴公之后,不思匡扶国君,反从逆贼,以至于国家板荡,国力凋零,又有何面目面见列祖列宗于地下?” 宋公照面诘问,戴拂泰然相对:“拂不思匡国乎?昔日薛桧乱政,拂错信君令,直言上书,以至于身陷囹圄,我爱国,国可爱我乎?” 使者解释戴拂之经历,宋公羞惭,忙不迭转换话题。 “公子卬派遣尔来,又有何意?” “主公使我来致歉。” “哦?”宋公问:“难不成是心有悔意,愿以礼来降?公子卬莫非以为,闹出这么大动静,孤会轻饶了他么?” “非若是也。”戴拂不卑不吭:“我主与宋公不死不休,绝无此意。我主闻贵军不少士卒食碎发而致病,心中亏欠。使我携医以诊治,聊补过失。” 说着,戴拂介绍起了随行的医生,他介绍此人乃是“楚丘第一名医”,后者诚恳一笑,自称在楚丘行医数十年,有着丰富的从业经验。 管理把目光移到医生的身上,此人带着一个布制的药箱,箱箧之中隐隐传出中药的味道。管理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要不是戴拂介绍,我怎么也看不出他居然是堂堂医者。” 管理闻到从此人身上传来一阵奇特的味道,这种味道他在野人身上常常闻到,似乎和猪彘的气味相近,一双手异常皱皮发干,不似寻常医者所有:“刚才一见面,我还以为此人乃是劁猪骟马之辈。” 管理主动对宋公低语:“这事处处透着蹊跷。” 宋公点点头。公子卬狠心碎发投毒,怎么会好心帮忙诊治?其中怕是有谋乎? 管理要求检查医生的药箱,戴拂想也不想就大大方方答应了下来。仔细勘察一番,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管理又谨慎地考教:“足下将如何治疗啖发的武士?” 医者对答如流:“很简单。所谓肠胃阻塞,犹如河道之淤积,宜当用疏。针对此症,首先催吐,使毛发自出,而后解吐,勿使久呕伤身,最后调理气息,中补强魄……呃,所谓催吐者,施以涌吐之药,其方,配以……” 话未及半,戴拂一脚狠狠辗在医者的鞋面之上,医者吃痛,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对答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公与管理对视一眼。“来人,先请两位客人先下去休憩一会儿。” “上差方才为何踩我?”医者和戴拂被带入一间单独的帐内,前者正委屈地揉搓着自己已然发紫的鞋面道。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医者心里骂开了去,嘴上却不敢太犀利。这戴上差不愧是武人出身,这一脚蹬下来,十年的功力,犹如碗口大的石头坠落而下,被踩的左脚肉眼可见地肿成了一个包。 戴拂冷笑一声,不接话。他把食指贴在唇边,示意医者噤声,尔后蹑手蹑脚地探看营外的东京,只有一名持戈的卫士把手在军帐门口,而无他人从旁窃听。戴夫缩回脑门,方才小声斥责医者:“傻瓜,言多必失。拂若不踩上一脚,岂能任你破嘴烂舌,犹如村妇,呼哧呼哧,叨叨个没完。所谓满瓶水不响,半瓶水晃荡,怕不是要说到你用草料给病患的牲口相喂的经历吧?愚不可及,你真以为你是如假包换的医者世家么?也不怕露馅,坏了我家主公的大计!” “怎么会?”医者讪讪地狡辩道:“上差又不是我。上差怎知我要说些什么?或许,我会说配以常山、皂荚、藜芦之类的药物呢?呃……我一定会这么说的,当初三公子就是这么教我的!” 医者挺了挺胸膛,语气愈发笃定,好像公子卬的语录能给予他莫大的底气一样。 “少来。”戴拂满口不信,一挑眉头,斜眼睥睨着对方。眼神仿佛洞穿了医者内心的小九九。“若不是武氏穷得叮当作响,城中良医有限,不能赴险,主公怎么会派你一介冒牌的家伙来此施诊?” …… “公子卬此人,犹如晋文重耳,口宣仁义,腹怀谲诈,自际商丘大火一来,从不以正正之师争衡,每每以歪门心思相对。蛤蟆,伏击,破坏水源,无不如此,劣迹斑斑,不可不察。今使医者入我营中,必有蛇虺之谋,只是理驽钝痴愚,未能从此二人言行中觅得公子卬之所思所诈,实在是惭愧之至。 不过任那公子卬奸计迭出,我等只要将此二人严加看管,施展一些手段,定能从二人口中审出一二情报。再者,谅他千谋万断,弯弯绕绕,此二人困于一帐之中,不使接触旁人,也决计不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管理向宋公献策道。管氏自先祖管仲以来,就不以阴谋著世,反倒是一手阳谋炉火纯青。宋公深谙手下,没有求全责备,一手抚着下巴,眉头紧锁。 “万万不可!”使者激烈反对:“大司寇如果关押来人,那以后我方再遣使者到楚丘。公子卬亦会将我方使者扣押,以牙还牙。此计决计不可行,还望君上三思!” “哼!公子卬的心思,理琢磨不透,你的心思,理岂有不知?”管理手指比着使者的鼻梁:“你之所以反对关押二人,其实是再担心你的弟弟吧?” “大司寇,你……”使者心中的窗户纸被无情戳破,面上羞恼之色毕露无遗,青作一块,口中苦涩,吞吞吐吐道:“不为难来时,本来就是一定之规,大司寇若是执意如此,以后出使的工作,小臣怕是再难开展了。” “嘿嘿。”管理怪笑一声,袖手,闭目,别过脸去,一脸无视的模样,好像在说,小子,休要蒙我。 使者见大司寇的姿态,牙咬咬,恨不得往他脸上招呼两个大逼斗子。 “小臣绝不是出于一家之私,方才作此进言,小臣绝对是一片公心,还望君上名茶。”仍不见宋公纳言的表态,使者咬咬牙,辩论的精髓在于逻辑,但说服君王可不仅仅堂堂正正一条途径。使者说话的动机被昭然解开,使者不论如何舌动,亦不能使宋公信服,念及此,使者转守为攻。 第七十四章 左师(重写版) “哼,大司寇乃齐人,天下皆知齐国最不讲规矩,视成规如粪土。齐人之兄长,寝其胞妹,鲁君使齐却被锤杀于车厢。与之相比,大司寇当然觉得囚个使者没什么大不了的。殊不知,我宋人自有国庆在,最是讲信义规矩不过。公然囚使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即使内乱为之平定,又如何能取信于民,招来他邦之行人呢?” “你休要胡言,不讲规矩的只是齐襄公一人而已,莫要攀扯上全部齐人!”管理勃然作色。 使者嘿嘿然:“急了,大司寇着急了,莫不是被挠到了痛处?” “够了!”宋公结束沉思,“公子卬的花招还不曾接下,尔等倒是自己窝里闹了起来,成何体统?公子卬费尽心机把人送进来,岂会真的是为了充好人,救疾救苦?孤料定他不会真心解救,以孤推之,此二人名为良医,实为内应,大摇大摆入我营中,窥探虚实。” 宋公一言,使者满头雾水:“虚实?什么虚实?” 管理道:“这个,你不必知道。”说罢,他冲宋公拱拱手:“君上,我看他出使楚丘,多半身心俱疲,不如先请他下去歇息。” “君上,这……”管理似乎知道些什么,而自己不知道,使者心中一荡。眼看因为信息壁垒,管理摆明了要把自己一脚踢出局去,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宋公允之,两个持戈卫士从帐外被唤了进来,一左一右杵在使者的身边。 “足下请了。” 形势比人强,使者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最后望了一眼帐内。管理老神在在,袖手瞑目,坐等使者出局,两个卫士满脸不耐,宋公也没有抬起眼皮多看使者一眼。 唉,没有办法,被排挤到心腹圈之外,即使自己多次冒死持节。使者既是不甘,又是忧心忡忡:“可我的弟弟又该如何是好哇?” …… “公子卬起疑心了。” “君上明见万里。”管理附和道:“公子卬小小年纪,心眼忒多。” “不管怎么说,孤这个侄子业已是万军之主了,稍稍性差纠错,即刻就有覆军之危、夷城之虞,他多长及格心眼亦在情理之中。”宋公话锋一转:“或许孤将此二人扣在军中,不使放归,公子卬即可知道孤这是将计就计,就绝了攻打我营的心思。须设法打发了此二人,打消公子卬的疑虑,好诱使他上钩。” 楚丘城墙不高,但无论如何也有一万民众坚定地协助城防。宋公认为,能诱使敌人出城野战,总比喋血强攻要好得多,毕竟公子卬并不是他唯一的敌人,楚丘城背后的公族才是最棘手的敌人,绝不能给其喘息之机。 “理明白了,理这就下去安排,定教两个细作只看见我们羸弱的病患,他们休想探听到不该知道的情报。”管理觉得自己隐隐约约跟上了宋公的思路。 “安排太多,迁延时间,容易惹出疑心。直臣你不如请他们去左师处,并大张旗鼓招呼左师官兵到场观摩。”宋公摇摇头。管理的治才不赖,但是耍起阴谋诡计还差得远。 “安排于公孙友处,理尚且能够明白,是为了让细作知晓一军大将都中了招,好诱公子卬来攻,但招呼左师这么多人,理不能明白。许多左师官兵一样身体抱恙,强行召集会不会太过勉强?” “直臣呐,”宋公喟然一叹:“你可知道军中颇有退兵之论?” 管理一怔。 “大军曝于外,久顿坚城之下,饮水被做手脚,粮道时时被袭扰。而反逆在楚丘背后重整旗鼓,积蓄实力。两师官兵,多有退兵的议论。” “皆是一帮怯懦之辈!”管理轻蔑道:“长狄寇边,兵情如火。公族新败,只差犁庭一扫。战略上,宜速战而不可久拖;战术上,我军总领一百五十乘,虽有右师之挫,左师之病,兵势仍然不是楚丘之兵可以匹敌的。优势在我。 前番小挫,不过公子卬仰仗标枪之利。今君上已有办法应对标枪,复有何惧?”管理口上滔滔,心里也有一番计较,况且我与长丘的家私马有约在先,先平靖内乱,然后举兵救援长丘,岂可失信于朋友? “直臣所言极是。楚丘不可不早拔,但军心也不可不收拾。贼人假托医名,刺探虚实。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既如是,孤就让他医治公孙友,当着两师睽睽之目。等他施药不能愈时,孤再当中揭穿他们的诡计,就能名正言顺可以把他乱棍打出营去,左师官兵拖病体而来,得知上当受骗,希望破灭,必定勃然大怒。直臣再出来言辞相激,必能使左师官兵同仇敌忾,公子卬的细作不能得手,反而帮孤收拾军心,教他偷鸡不成蚀把米。” “君上好计策!”管理奉承一句,话锋一转,问道:“但他若真的医好了左师,又当如何?” “怎么可能?”宋公嗤笑一声,理所当然地推断道:“煞费苦心,派遣医者,救助敌手,救的还是敌方主将,这不是明显的资敌么?公子卬绝不会失智若此。” …… 左师的人济济一堂。来人当中,有的是公孙友的门客,有的是他的同族,余者也多半是追随他从军多年的旧部,对公孙友忠心耿耿,一身荣辱皆系其身。 公孙友静卧着,一言不发,左师官兵今天被要求顶盔贯甲,侍立左右。 “怎么回事?我等业已抱恙,为何还要全甲?” “是极,是极。”一个武士汗涔涔的,只手抱腹:“肠似千针扎孔,难受已极!” “我听说,”一位消息灵通人士道:“君上派以为医者为大人诊疗,待大人痊愈后,也为我等用药,故而在此等候。至于为什么顶盔贯甲,上面说是因为来人是楚丘派来的,不排除是刺客的可能,我等左师官兵,拱卫大人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公子卬的人?”一石激起千层浪:“他会有这么好心?” 第七十五章 医治(重写版) “怕不是狸哭耗子假慈悲吧?摆明了是来看我等有没有被疼死,他好趁机发兵。” “楚丘这么穷,能养得起良医?即使他全无歹意,能不能治好也存疑。”有人怀疑公子卬动机,有的人怀疑公子卬的能力。 “不会的,公子卬不是那样的人!”一个年轻的声音犹如投石入水,激起阵阵涟漪。众人定睛一看,乃是行人属官的胞弟。此人脸上煞白,满脸虚寒横流,显然也是被碎发祸害得不清。 “谁在那里胡咧咧?难不成你见过公子卬本人?”一个老资格武人厉声质问。 “我虽没有一面于公子卬,但家兄见过!”年轻人傲然昂首,生如金铁:“家兄以使者之资,出使敌营,不但面见过,还就享筵席。家兄有言:‘公子卬有言在先,他与宋公叔侄争衡,令我等无辜之人卷入其中,实在情非得已。他答应过家兄,一定会为大家诊治。’” “可怜呐,襄公子与成公子斗法,我等夹在其中,难以做人。” “公子卬也是个慈悲的人。伤人却不坏人,或许他只是想让我等生病,好使我等不卷入其中,白受戕害。” “汝等给乃公放屁呢?”老资格训斥道:“尔等业已是加冠之人,岂能幼稚如孩童?公子卬说什么就信什么?什么情非得已,什么施药诊治,以某观之,通通都是反贼的说辞而已。乃公早就看的明白,此医者,多半是公子卬派来的间谍,汝等信不信,一会儿此人瞎折腾一通后,病没治好,摊摊手推说十日后自好,然后拍拍屁股走人去也。看着吧,小子们,乃公不会说错的。” 方才的年轻人一时间无以反驳。但人总归是倾向于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情报。古时军中少医,伤兵残员只能自己挨着,当年宋襄公中了泓水一箭后,正是因为得不到军中的医治,方才殒命的。若是公子卬不兑现诺言,左师那些肠如针毡的人怕是要遭老大罪了。 年轻人有些底气不足地回应道:“且看着吧!家兄绝不会看走眼的。” 正当左师武人交流意见的时候,门外有人高声唱道:“君上驾到。” 热火朝天的气氛霎时间冷凝了下来,宋公大踏步上前,身后从者如云,管理、医者、戴拂赫然在列。 “诸位,孤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公子卬派来的医者,自称是楚丘最好的医者,手到病除的医技。”齐刷刷的目光如镁光灯照在医者的身上,有狐疑的,也有殷切如盼甘霖的。 医者被宋公故意捧得骤然高企,又被众人环绕,脊背上汗出如浆,紧张得舌头打转。 出息!戴拂抛出一个白眼,替他拱手作答:“诸位,虽然你我各为其主,战场上武人们兵戎相见,捉对厮杀,那都是武人的本分。但所谓医者父母心,在医者的眼里,只有有待救济的病患,从无敌我之分,故而携药至此。” “好新鲜的说法。”老资格的武人哼哼唧唧,讥讽道:“鬼知道你们安的是什么心思?” 戴拂为取信于人,当即立下军令状:“倘若我等未能使左师大人痊愈,情愿抵命,两条命换一条,怎么样?” 戴拂言之凿凿,把话说满,引起满堂惊呼,让人不能不相信他的诚心。公孙友神色一动,气若游丝道:“既如此,还请两位尽力施诊。” ……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番操作,公孙友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肠道的针扎刀绞也荡然无存。 “左师大人言重了,不过是些许小恙,大人身强体壮,救命之恩言之过重,拂委实受用不起。这几日,还请左师大人静养调息,按时用药,细细照看几日,便可恢复气力了。” “欸,两位莫要谦虚。为了报答两位,友在此许诺。等此战结束,友不会坐视你们沦为俘虏被发卖到异域他邦,为奴为隶,友会向宋公请奏,允许你们成为我的家臣,为我效力,如此就能躲过一劫。” 戴拂哭笑不得。公孙友不看好公子卬,戴拂又何尝不视宋公为必死之人。“呵呵,左师大人很是自信呢。”围观的武人顿觉曙光照耀。 “神医啊,救救我等吧。”扑通扑通,年轻的武人扑到两人的大腿上:“神医,你就好人做到底,把我们也一并医治了吧!”请求声从大腿根涌上来,医者心里暗爽:“这就是当医者的感觉嘛?真是不错呢。当年给骟马劁猪,累死累活,也不见半句答谢。”不过医者很快回过味来,比起自己这个着急上赶受培训,只会医治一种病的菜鸟,都城里坐诊的老中医可比自己强上千百倍。时下众星捧月,只不过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如是而已。 “好说好说,一定一定。”戴拂满口答应。管理眉毛一挑,心中警惕:“竟然是真治?公子卬有何图谋?”思索再三,他对宋公私语:“公子卬多半是以行医来博取好感,再从全无防人之心的病人口中套取情报,噫!”管理悔恨地大拍脑门,当初就应该向士卒申明,不可与此二人泄露自己病情以外之事,不知道现在安排还来不来得及。 宋公淡淡道:“须使心腹之人监视此二人的一举一动。此外,此二人还有可能结我军心。左师公孙友本来就对启用薛桧之事心怀微词,左师官兵亦受此影响。破除公子卬城下之宅后,必会攻城。如果士卒为其所蛊惑,临阵开小差,于我军而言,也是伤筋动骨的。这样吧,后续士卒若是有所要求,只要合情合理,都予以满足,以免受到奸人挑拨离间。还有,即刻组织人手,前往丹水云水,注意加派人手保护,以免被截杀。” “呃?”管理先是讶异,随后恍然。公子卬既然已经定策要救左师官兵,就不可能出城野战了。宋公示敌以弱,钓鱼上钩的打算肯定已经被看穿、流产。 第七十六章 草药(重写版) 公子卬是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谨慎性子,宋公遣使来骂,城头又观测不到宋公取水于丹水的车队,既已埋下疑心。 “遵命。”管理应承下来。 宋公恍然又想起什么,吩咐道:“对了,直臣再准备一些细竹帘,从都城转运过来。” “这又是为何?” 宋公答道:“大军总不能一直取水于丹水吧?如此下去,我军兵力尽数挥霍在运输之上,哪里还有余力攻城?孤有办法破解此道,你附耳过来。” 宋公轻声呢喃几句,管理抚掌大赞:“君上妙计!”宋公回头冷眼打量着众星捧月中的戴拂,以一种微不可闻的声音道:“且盯住他们,只要消息不走里,定叫公子卬有死无生。” …… “参见君上!”病体初愈的公孙友向宋公结结实实地行了一个大礼。 “卿请起。”宋公放下手中的书简,淡淡道。宋公很喜欢看书,诗书礼数无一不精通,他相信世上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在书中找到答案,自己遇到的困难绝不可能天底下独一份,一定会有前人也碰到过。一旦开卷,就可以汲取前任的经验和教训,总比自己探索要省心得多。但是遍览古籍,宋公也参不透,自己招贤纳士,为什么只找来一帮指挥荼毒百姓的贪官污吏。 “卿有何事?” 公孙友回答道:“启禀君上,楚丘来的医者业已尽力诊治了许多士卒,但他们所携带的药物有限,即将告罄,臣以为可以采买一些。毕竟我等商丘之人,对楚丘风土毫不知情,何处有草药,我等也不知道啊。” 宋公点点头:“卿言之有理,可从都城采买草药运过来。” “这恐怕办不到啊……”公孙友为难得搓了搓手:“君上,当初薛桧闹文字狱。大肆滥捕疑似谣言者,荼毒国人,都城里面的药店因之纷纷关门。” “抓造谣和药店有何干系?” “君上。许多药名可都犯了您的名讳,被司寇衙门的舆人拿来大做文章。来药店采买车前草等药物的客人被蹲点的舆人索拿下狱。一来二去,可就没人胆敢在都城开药店,纷纷提桶跑路,往南面的陪都彭城避祸去也。” “竟有此事……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公孙友献策道:“可不可以……购之于楚丘?” 宋公嗤笑道:“我等愿买,彼等也不会贩卖吧?” 公孙友目光灼灼盯着宋公,没有回答。宋公心念一动:“不会吧?这也卖?这不会是哪个戴春风的提议吧?” 公孙友恭维一句:“君上明见万里。” 宋公吐槽一句:“这公子卬居然市恩到了这个地步,令人咋舌。既如此,他们何不好人做到底,干脆免费白送草药于我军得了。” 公孙友眼皮一跳,忍不住替公子卬说话道:“君上此言差矣。公子卬使人义诊已是仁至义尽。再者,楚丘城内的草药具在当地店家,而非楚丘府库,他公子卬也不会自掏腰包替我军买好吧? 君上,说到底,我等左师官兵乃君上之兵卒,而非公子卬之兵卒,这一笔钱款,于情于理都应该由君上出吧?君上他日还等着我等将士用命,不论是先登拔楚丘,抑或是平定长狄之袭扰。君上,您不会不同意出这个钱吧?” 公孙友目光死死锁定宋公,仿佛是溺水之人抓紧最后一线生机。左师的官兵可是公孙友的立身之本,失去了他们,自己这个上卿大夫恐怕也做到头了。当初他尽可能得把自己的亲朋故交都塞进左师部队,七大姑八大姨的子侄、投效门下的陪臣。军中不能只有信得过的关系户,还要提拔真正有能力的敢战之士,为了笼络他们,公孙友可谓是煞费苦心——为这些有能力的悍将安排婚配,解衣衣之,推食食之,逢年过节,时时串门,慰问他们的考妣,施以恩义于他们的子女。 总而言之,左师就是他的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合。 宋公悄然,心中仿佛有个警戒的铃铛duangduang作响。公孙友的想法很危险。因为戴拂和医者的努力,军中现在对公子卬的口碑迅速转向,就好像是一场妖风,在左师当中迅速扩散。公子卬,造饭的公子,卑鄙的伏击者,蛙鸣的爱好者,水源的污染者一跃升格为值得敬重,不迁怒旁人,满怀慈悲的对手。已经有人视公子卬为宋襄公之德的有力继承者,更有甚者认为公子卬的境界是对宋襄公的批判性继承,糅合了宋襄公之臣公子目夷的战争观(就是奉劝宋襄公半渡而击的那位),并发扬光大。 与之相形见绌的是,宋公平定了商丘公族叛乱后,第一时间把健壮的战俘统统发卖给外国的商人,以为奴隶;而受到箭伤、戈伤的那些战俘,宋公也没有为他们提供医疗,一律一刀给了痛快。宋公别无选择,公子卬一通大火把府库的积蓄结果得干干净净,为了筹集军费,也为了震慑不臣,宋公对战俘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况且宋公从没觉得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有丝毫纰漏,这个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将领都会这样处理战俘——除了公子卬这个异类。 人言可畏。不管怎么说,殷宋总归是产生“仁”这个概念的民族。箕子教导周武王仁义的要领,宋国大司马的后裔在鲁国创立了以仁为核心的儒家学派,墨家和道家也在宋国的土壤上发酵。以前没得说,但现在公子卬在“仁”的赛道上卷了起来,宋公不得不接受公孙友的议案。如果不同意,官兵们就会认为宋公对自家的伤员还没有敌人公子卬对他们来的好,那么还会有谁愿意为不在乎自己死活的君主效死呢?岂不是把自己的军心往外推么? 真是毒辣啊。宋公暗暗心惊。他哪里不知道这是公子卬派来的那两个人对左师施加的影响。自从被救得一命后,公孙友对此二人非常信任,常常带在身边,时时交谈。那个戴拂是戴公之后,读过不少文字,言谈举止颇为得体,和公孙友交流起来,什么话题都接得住,深得公孙友胃口。公孙友多次在人前表示,等击败公子卬后,他要收此人为心腹门客。 宋公曾派出人手,监视并防范戴拂的细作活动。但戴拂就好像是挂件一样天天别在公孙友身上。宋公的人听到戴拂谈论医治将士以外的话题时,就会跳出来,厉声责备,公孙友对此很不买账,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宋公的小罗罗竟敢对自己青眼有加的人不客气。公孙友当即就把宋公的人赶出了左师营地——我公孙友看中的男人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当宋公的人狼狈地向宋公禀报时,他忘不了戴拂在他被扫地出门时,高高扬起的下巴。 第七十七章 交换(重写版) “采药之事,孤批准了。”宋公只能顺水推舟卖个好,自己嫡系的贰广部队有限,右师公子成新丧,攻城的主力只能落在左师的头上。倘若公孙友临阵倒戈,抑或是作壁上观,仅凭宋公的兵力将无可能拔除楚丘。 “孤一人让管理把军中钱币都交给你处理,大军开拔以前,孤原以为用铲币的地方不多,故而携带不甚丰厚。卿可要合理支度,既要尽可能多得帮助到披坚执锐的武士,又不可挥霍过度。” 公孙友大喜过望。钱财自用,不必上报,表明了宋公信任备至的姿态,公孙友信誓旦旦地拍拍胸脯:“友的兵,即是君上的兵。既得君上厚待,他日定效命于楚丘城垣之上。” 宋公欣欣然宽慰了几句场面话,一派君臣相得的模样。 然而短短不过几日之间,宋公就后悔这个决定。 公孙友把宋公的拨款挥霍一空,戴拂满意得合不拢嘴。公孙友再次携带账单求见宋公,后者才瞥了一眼,霎那间神色骤然如风雨色变。 宋公把木案拍得震天响,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灼热,向公孙友失声叫嚷道:“孤明明叫你好生食用,切莫挥霍,你怎么这么快就把铲币花了个一干二净?” 公孙友早有腹稿,淡定地反驳道:“君上何出此言。这钱一分一厘,账目上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君上怎么能说是胡乱挥霍呢?还望君上细看。” “哼!”宋公清冷的目光从一行行清单上流泻而下,大概是为了防止诘问,戴拂把每一笔交易都分文不差地记录下来,并在每一款记录上都配上责任人的签收。没过多久,宋公就发现问题的所在:“这些药材的定价未免也太高了吧?” “君上容禀。”公孙友显得不慌不忙:“楚丘的戴春风说,从都城到楚丘路途迢迢,合一百九十里(周制,今六十五公里),运输上的损耗约有两成,即使是我军自己从商丘运来,也要加两成的价码,况且如今烽火连结,物价斗然飞涨,都城药草、粮食的价格业已翻了两番。除此之外,从楚丘城中转运,需要给楚丘民夫高价的运费,毕竟冒险出城对于楚丘人而言,也是风险极大的买卖。所以戴春风索价六倍,也是合情合理的嘛!于情于理,我等都不好反驳,这是一个比较公平的生意。” “这是漫天要价,这是敲诈勒索!你难道就不会讨价还价吗?”宋公痛心疾首,府库大火,若非他变卖宫中器皿,战场俘虏,他甚至交不出一铲币给公孙友。一锱一铢都是用一笔少一笔,负责征税的司徒鳞矔能够为宋公筹集到夏收后的粮食——提前的税收,但集市上交易的赋税可是一厘都见不到——得亏薛桧的一番操作,现在商丘的市面上只有萧索的秋风拂过残破无人的街面了。 “君上,现在可不比寻常啊。若是楚丘人不卖,我等就无处买药了!”公孙友点出,现在是卖方市场而非买方市场,没有办法对价格据理力争。“左师的兵,也是君上的兵。君上总不能在关键的战场上悭吝几个铲币吧?” 宋公强忍着不快,捏着鼻子将这笔帐认下。“孤手头再不能多挤出一枚铲币了,你问问他们今天的药钱能不能先赊账,过几日,孤让管理凑些钱来。” “君上,臣问过了,那戴春风说,楚丘的药商都是小本买卖——本来他说的也没错,楚丘那么穷,因此概不赊账,钱不到位,货不先发。”公孙友摊摊手。 “岂有此理,孤堂堂一国之君难道还会赖账不成?”一声幽怨的抱怨。 “呃……君上,楚丘人那里,君上的信用比较……呃,比较……”公孙友斟酌着辞藻。 宋公一下被点拨,明白了他的意思。宋公才想起来,当初山戎入侵楚丘,本该点给楚丘的援兵没有发出;上书令下达的时候,宋公邀请国人直陈利弊,却有人因为上书直谏,惹上祸事,商丘工人逃到楚丘后,拿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宋公——现在楚丘的小孩都知道商丘君位上坐的是什么样的人了。 宋公一拳击打在土墙上,淡黄的尘土毫无生气地抖落:“当初就不该启用薛桧这个竖子。” “俱往矣,君上。”公孙友没有惯着宋公的小情绪,他的心窝里只盛得下左师里的门客、旧部,那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小病不治治大病。左师尚有许多将士病体未愈,还望君上早早定计。” “孤眼下无钱,孤又有什么办法呢?”轮到宋公摊摊手。 公孙友斟酌着用词:“戴春风那边说,可以用马匹、粮食、盔甲计价……” “好哇,在这里等着孤呢!”宋公这才惊觉公子卬的险恶用心。诚然,宋公箭术无双,麾下将士人多势重,但经济的命脉已绝。公子卬一拳仿佛打在宋公的心脉,令他呼吸都急促起来。 “战马、粮秣,乃军力之所在。没有战马,战车就只能趴窝;没有粮食,士兵恐怕失之提刀之力。卿难道看不出,贼子是打算不战而折损我军么?” “可是这是攻城之战,城下的小寨被战壕庇护,可以通过的车兵数量有限。登城蚁附,战马无用武之地,纵然少去几批,也无伤大雅。” “孤破城之后,还要收拾楚丘背后的魑魅魍魉,岂能无马?” 用辛苦转运的粮食换药是万万不可的,断粮几日,那营啸、逃兵不可避免,两害相权取其轻,公孙友建议弃马。“君上,只要破了楚丘,城内的战马加上我军卖给他们的马匹不全是我们的了么?赢了,什么都有了。” 宋公踱步再三,点点头:“好吧,就依你。” 公孙友出,宋公待其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淹没在视野之外,方才召唤管理觐见。 “此账单,乃左师所呈,直臣你比对一二。”宋公指了指案上的竹简。 管理捉来,逐字逐句地检查起来。 第七十八章 清单(重写版) 军营的兵力部署,士兵的身心健康,粮秣的供给,乃至于炊具的数量,都是绝对的军事机密。这些珍贵的情报,一旦外泄,于一军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后世的袁绍、庞涓对此深有体会。宋公曾经在长丘鏖战数载,如此浅显的道理自是深谙于心。 运送草药的楚丘民夫中极有可能混入细作,为了防止军情为外人所观,管理勒令楚丘民夫一律不准接近营墙百步之内,盘活和交接都必须在指定的地点完成。 戴拂根本没有其他途径接触这些民夫。左师需要的药材,被写成清单,传递出去。往来的书函,药物清单,都必须由管理亲自审阅,确认没有暗号后,方才被寄出。 交割的草药,品种,数量,没有人比管理更加门清。宋公当着管理的面,袒露自己对公孙友浓浓的不信任。 先前对薛桧的错信,让宋公陷入了深沉的自我怀疑当中。痛定思痛,他领悟到,说到底,薛桧这个人在启用他之前,宋公和他根本素不相识,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轻易地托付政事,方才有都城之乱,君位之危。 试想,在宋公登临大宝之前,公孙友也是一个陌生人,他当他的左师统领,他做他的少司马,一个常年戍守边城,一个拱卫都城,风马牛不相及。只在田猎、祭祀等大场合,有点头照面。既没有儿女之约,也没有往来串联——宋公的印象里,对公孙友的了解仿佛比肩于天边的云彩。 不论已故的公子成,还是身边的公孙友,宋公都既用且防——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宋公真正愿意推心置腹的,恐怕只有管理这些元从于长丘的嫡系。 宋公担心公孙友不忠,担心他从中贪墨——自古以来没有几个官员能忍住损公肥私的诱惑;也担心他在宋公和公子卬中间骑墙,抑或是在战争中未尽全力,保存实力——不论公族还是公室,这样的前车之鉴很多。 但宋公不得不用公孙友。他没有选择。 哗哗的竹简翻阅之声,管理的注意力被铆在每一个宋篆之上,天气燥热,发冠之上,落下细细的汗珠,从下巴滑落到右衽。 约莫一刻钟,管理才看完,一抬头,宋公竟然如黑夜中的猫眼,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自己,就好像暴风中的水手抓紧舟上的桅杆。 “没有问题。”管理心细如发,也找不出任何纰漏,进来的药物和账单上完全吻合,不论是品种还是数量。 “等等!”宋公道:“孤觉得有些蹊跷,你看这里——‘十釿常山、二十釿皂荚、三十釿藜芦、二十釿皂荚。’同一天的进货,同样的东西,为什么要拆分成两个二十釿皂荚?为什么不合并成‘四十釿皂荚’来写呢?一味药物要拆分成好几项来写,这在清单上出现的频率不是很多,但不是孤例,如果你确信账单和进货完全一致,而不是勘误,那这样子的写法,很没有道理。 而且,清单的写法也很奇怪。你看,清单上,每写两到四个款项,就会空出半个行间距,这又是什么道理?” 宋公觉得蹊跷,但管理不以为意。“君上多虑了。医者给许多病人用药,不可能每个人的用药都完全一致吧?千人千方,有的人身体耐受,用以猛,有的则以缓,所以备药进药的时候,虽然大致上按照比例进货,但一味药物告罄,而需再补的情况也不鲜见。这最后的二十釿皂荚或许就是后面补充的呢?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宋公询问:“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用这清单,传递军情?” “怎么可能!”管理断然否了宋公的想法:“细作用来传递暗语的办法有几种。比如说藏头,亦或是藏尾,但这药单上怎么藏?每一句的开头都是数字,结尾都是药物,根本连不成句子。另一种办法就是字的写法,比如说文字里有两种字体,把单独某一种字体拎出来,能串成一句话。还有就是夹带生僻字。” 管理一一排除了列出的暗语形式——都是常规的药物,常规的字体,何来生僻字和不统一风格的字体。 宋公虽然军旅经验丰富,但情报和密码是外行——对付长狄根本用不到这些知识。理性告诉宋公,管理说的很有道理,但总有莫名的第六感让他觉得药单上的东西,不简单,可又抓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是什么。 “或许是孤多疑了。”细作的用途有三种,传递情报,策反将领,造谣和煽动军中的不满情绪。公子卬不会白白送戴拂进来给自己的对手送温暖的,其中定有谋,戴拂定是奸细。宋公对此深信不疑。 “既然排除了传递情报的可能,那公孙友本人和左师的官兵定是戴拂的目标。”宋公像是在做选择题:“得派出眼线,密切监视左师的动向。” 如果公孙友被策动倒戈,亦或是有人在左师部队中炮制谣言,说是都城被攻破,士兵的家人命在累卵,那宋公一定要第一时间获悉,做出迅速的应对。 管理提议把左师的后勤人员换上长丘嫡系的眼线,这样即使公孙友忽然发难要火并宋公,也能提前预警。 “善。”宋公许之。 …… 戴拂的药物清单被光明正大地审查一阵后,方才发出,宋公毫不掩饰他防戴拂和防贼一样。这样赤裸裸的不信任,对于士人而言,无异于把他的脸面辗在地上。公孙友对戴拂报了一番歉意。 戴拂只是微微一笑,就让事情这么过去了,丝毫没有趁机挑拨公孙友和宋公关系的意思。戴拂越是大度不计较,公孙友越是觉得宋公识人不明,比之公子卬,起码落后了好几个档次。戴拂的文采,公孙友是见识过的。且不说当初都城弹劾薛桧这个奸佞的文字是简练而传神的,戴拂平常说话也是一派饱学之士的措辞,听之如春风拂过杨柳岸,很舒服。论武功,戴拂平常没事的时候,会下去和士兵打成一片,有时候指导张弓搭箭的要领,有时候提点一下剑术的精髓。左师的官兵有些稍稍病体好转的,已经开始演武恢复战力了。大家都很敬重戴拂,而他力推的“剁手之法”很得武人们的叹服。许多人已经把戴拂当成自己人了,掏心窝子的话都愿意对戴拂说。因为戴拂,肠道的绞痛消散无踪,因为戴拂,用以吃饭、傍身的武技突飞猛进,对戴拂感恩戴德的人比比皆是。论人品,那戴拂更是狂甩薛桧几条街。 宋公宁可启用薛桧这种卑贱之人,也不用戴拂这种公族之后的饱学之士,甚至排斥、羞辱,这在公孙友看来,相当不智。 第七十九章 不信任(重写版) “噫……当初成公何必传位于兄弟?自己的儿子明明甚好。”公孙友忍不住腹诽一句。 在公孙友看来,为人主者,不一定需要事事全能,最重要的是会识人用人。如果满分一百分,他觉得公子卬绝对在九十分以上,仓促启事的时候,太子江夹袋子里的门客几乎全灭,压根没有政治遗产留给弟弟,公子卬竟然能在短时间从待罪的低阶贵族中找到戴拂这种人才。戴拂是什么身份?一介狱吏而已。说难听点,别人坐牢,也就做几年,他可是要在牢里待一辈子的,和什么人打交道,心思和智力就会情不自禁地受到影响。狱里都是穷凶极恶,作奸犯科的人,和他们呆久了,戴拂理当很难和正常人相处。但他居然能克服这一点,公孙友认为此人很不简单,没有被职业同化的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强者。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百里奚举于市,皆为如此的强者。 当今宋公绝对是六十分以下,眼睛瞎了才会启用薛桧这种出身又低贱(薛国被灭亡不知道多久了),人品又低劣的人。公孙友自问在垃圾堆里面淘垃圾也不至于淘到这样的货色。宋成公用人水准接近满分,毕竟把关键的左右二师交给自己和公子成这样的国之栋梁。要是左右二师不是放在自己和公子成这样既没有野心,也能力强悍的,宋国估计早就崩了——鲁国的庆父不正是很好的反例么? 虽然公子卬贤明而宋公昏聩,以至于倒行逆施,国人外奔,但公孙友依然选择忠于宋公而非公子卬。一方面是因为公子卬的势力实在是太弱鸡,只有残破的楚丘效忠于他——楚丘什么吊样,我公孙友岂能不知?武氏被戏称是公族之耻,武功的楚丘,只能养得起百来个国人,如假包换的十室之邑,放眼宋国,没有比他更贫瘠的城市了;不仅如此,楚丘的战力也是举国闻名的笑话,当年卫国被蛮夷灭国一次后,宋国北境的华氏奉齐桓公与宋桓公之命,发兵救援卫懿公,击退狄人,救下卫民;宋公为公子时,封地贴着长狄扎根,与长狄大小百战,无一败绩;宋国南境与诸夷接壤,钟离、钟吾、州来等淮夷无一是好相与之辈,乐氏等公族镇守南境,淮夷何曾胆敢犯境?一个个能歌善舞。倒是武氏从来不是山戎的对手,从楚丘立城建邑以来,就是如此。每每山戎犯境,武氏就苦哈哈地向朝中求助,虽然历代宋公不曾怠慢了武氏,但公族公室出身的大臣,都是个个面带鄙夷——哥几个灭个戎狄,和砍瓜切菜一样,就武氏拉跨,把宋国公族的金字招牌蒙上了羞。 你公子卬虽然有一点本事,但手下只有文臣,没有武将。说句不好听的,假使宋公突然暴病而亡,让公子卬做宋公,他拿什么组建自己的贰广部队?如何能够镇住华氏这些桀骜不驯的公族?宋国的前车之鉴可不少,南宫万宰了宋闵公;华督做了宋殇公。没兵没实力的宋公,只不过是刀俎上的鱼肉罢了。如果我投靠了公子卬,那么世人会怎么看待我?一个背弃了宋公御的左师,还能配得上忠臣的名声吗?其他公族焉能不借此攻讦自己,好让自己腾出左师之位给他们做?我虽然没有把宋公当成提线木偶的野心,但其他人就没有这样的想法吗到时候公子卬会信任自己吗?肯定不会,一个人能背叛一个宋公,就很有可能背叛第二个。名声是位高权重者的第一重铠甲,兵坚甲利则是第二重,公孙友自问没理由白白脱掉一重。 幸而戴拂没有劝他倒戈。戴拂是个聪明人,公孙友真心想要招揽他,真到自己百年之后,他还打算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戴拂,由他辅佐。公子卬派遣戴拂来左师的营中,公孙友是有自己的猜测的。 戴拂多半是个奸细,医治将士的同时,受命招降自己——我堂堂左师,兵强马壮,绝对是楚丘城下最关键的人物,公子卬和宋公只要脑子没有问题,肯定把自己当祖宗牌位一样,竭尽全力供奉、争取,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显而易见。不过戴拂在几日的相处之下,显然看清了我的为人——知情识趣地打消了这个想法。啊,戴拂果然是个聪明人。 公孙友忍不住又偷瞄了一眼戴拂,他果然没有劝谏的意思,看来他也被我的忠贞气概所折服。 “大人!”有门客匆匆请见,入了帐却,不肯直言,眼神直往戴拂那里飘,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无妨,大丈夫无一事不可与人言。无需屏退旁人。”公孙友摆摆手,在戴拂面前做足了信任的姿态,和宋公相形见绌,他相信以他的能撑船的度量,一定会引得戴拂倾心效死。 戴拂没有说话,也没有挪动脚跟。 “今日,宋公派来的粮秣官换人了。”来人神经兮兮地说。 “哦?”话头引起了公孙友的警觉。按理说,左师的粮秣管无故不会随意地更换——这会引起军队的混乱。原本的那个粮秣官,公孙友也认识,家在商丘城中,曾经给宋成公的贰广督办粮草,多年来,驻扎都城的左师和这个粮秣官早就混熟了脸,这个粮秣官的父亲也是做这一行的,十七年前,他为宋襄公效命,战死于泓水之阳。公孙友很清楚,这个粮秣官身体很硬朗,作风也很严谨,世世代代继任左师的粮秣供应,倘若他死了,他二十岁的儿子会子承父业,宋公如今临阵换人,换的还不是前任的子孙,这事情本身就透露出诡异。 “新任的粮秣官,他,他操着齐国的口音。”来人斟酌着用词,但公孙友岂能不知其味?他瞬间勃然大怒,春秋的国骂脱口而出:“竖子!安能为君?” 第八十章 陪臣(重写版) 毋庸置疑,长丘乃宋国历史最短的边邑,曾经的公子御乃是宋国最年轻的封臣。长丘几乎是贴着长狄的聚居地而落成的。北狄分为三支,长狄、白狄、赤狄。长狄虽然是其中最为弱鸡的一支,但这种贴脸下城的行为不啻于打脸。自从长丘立足以来,长狄频频入寇,屡败屡战,哪怕血流漂橹,也要拔掉长丘这根插入他们腹心的楔子。为了殄灭敌手,公子御可谓殚精竭虑。 奈何妻子是只光吃米,不能下蛋的鸡,未能给公子御开枝散叶,妻子的两个陪嫁堂姐妹也是未能下蛋的鸡,公子御可怜自己实在是不幸运,不能依靠子孙来扩充实力。 狄众汹汹,饶是自己无双箭术,也不能以一当百,公子御踏上了出国寻觅良才美玉的旅途。好在公子御乃成公之弟,宋室的少司马,腰包里不差钱。 宋国的邻国诸多,鲁卫陈齐……但这些诸侯之中,能干翻戎狄蛮夷的不多。卫国第一个排除,它已经被狄人灭过一次国了,公子御认为卫人几十年没能再寻狄人复仇,他们的男人是否有卵犹未可知。陈国也不必去,陈国的国风就是内战内行,外战外行,遇到楚国蛮子,膝盖骨都软了,但自己人内讧起来,那叫一个起劲,听过他们的公子陈完都逃到齐国去了。 鲁国和齐国是理想的去处,公子御更加钟爱齐国一点,当年尊王攘夷何等盛况,向南夸耀武力于楚阵,向北戮山戎于燕国,壮哉,大丈夫当如是。 公子御最终来到了武功赫赫的齐国,但他亲眼所见的齐国何来霸主之资?齐鲁边境也有长狄盘踞,但自从齐桓公两脚一蹬,齐国在一次次内乱中耗尽元气。继任的几任齐侯没有一个具备乃祖之风,齐国的大夫们一个个主张对边境的长狄采取怀柔政策,好让自己腾出手来收拾国内的政敌,活脱脱陈国第二。 公子御对齐国失望透顶,但此行的收获满满。齐国的有志之士亦对朝堂失望透顶。管仲的子孙纷纷避祸,有一支搬离齐国,南下楚国,得到楚王的优待,氏阴。其他管氏子弟纷纷有想学样,管理见公子御这里待遇好,二话不说,放弃了君昏臣奸的齐国,来到长丘成为公子御门下的士大夫。 田氏一族也有一支投入了公子御的麾下。有这些望族的表率,有点武德的齐人也经介绍成为公子御门下,一时间,长丘实力暴涨,长狄再没能威胁长丘的近郊。 长丘的齐人对公子御忠心耿耿,他们背井离乡来到宋国,操着齐地口音,未来还要在长丘开枝散叶,除了公子御,别无所赖。公子御成了新的宋公,他们紧紧抱紧宋公的大腿,指望有朝一日,立下功勋,跻身朝堂,封妻荫子。这样的职业成长之路与宋公的荣辱息息相关。就好像当年,秦人先祖忠心耿耿为周天子养马、抵御外辱,成为西陲诸侯,毕万本亡国之余,以其才干投晋,百战余生,受封魏地。此二人珠玉在前,长丘的齐人怎能不倾力效死? 知是后勤换成了齐国口音的人,公孙友哪里看不出监视之意?戴拂的文字被审阅那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我乃堂堂左师,总车兵五十乘,披甲六百五十,放眼偌大宋国,谁能比我更强?有道是胸怀利器,杀心自起。我若非厚道人,生不起不臣之心,早就仿效庆父,挥师攻打宋公,掀了那鸟位。宋公监视谁不好,偏偏监视自己这样的忠臣孝子,是可忍熟不可忍。 虽然公孙友无此野望,但他的手下忿忿地鼓噪了起来:“主公,反了吧!主公自宋公即位以来,兢兢业业,每战必先。若非主公擎天保驾,宋公安能在商丘大破公族诸军?怕不是早早步了宋殇公的后尘?宋公不念主公之功,反生猜忌,犹如帝辛之忌比干。我恐他日将有不忍言之事!” “猜忌之说,还言之过早。如今只是不信任而已,还没有到害贤的地步。”有老成者以为不妥。 “哼。不信任这种事情,只有起点,没有终点。” “或许是这次采买草药的开销过甚,故而触怒了宋公。” “官兵生病了就要吃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宋公凭什么因此猜忌?对于不讲道理的人,今天因为花销超过预算而加恨于人,他日就会因为左脚先迈入朝堂而加戮于身。我听说君与臣的关系,犹如妻子与丈夫。”手下打了一个粗俗的比方。 倘若丈夫质疑妻子的忠贞,那日子没法过了。如果妻子突然对丈夫很好,疑神疑鬼的丈夫就会怀疑偷汉子,对他好极有可能是因为出轨而心生愧疚,做出补偿;如果妻子对丈夫不好,那就更有出轨的嫌疑,极有可能是在外有了新的姘头,冷落了家里这位;如果夜里妻子的姿势多了,譬如说以前不咬耳朵,现在还会在狂风骤雨前用灵巧的舌头给予肌肤以温存,丈夫又会怀疑这些花招是哪个野汉子教的;如若妻子的姿势寡淡无味,配合也不尽人意,丈夫就会觉得敷衍,好的表现都留给了外面的野花,和自己入慕却如清汤寡水。 “如果臣子失去了君王的信任,那将是伴君如伴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宋公若见主公生活优渥,就会怀疑主公贪墨无度,损国家之实,而充一家之私;宋公若见主公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则怀疑主公志不在小,别有野望。觊觎左师之位的人不在少数,若此时有近侍谗言相进,造谣中伤,主公危矣!” 又一人扑通跪倒在地:“主公,我等一身荣辱皆系于主公一身,主公若有闪失,我等将衣食无着,流落街头,主公即使不为自己考虑,难道不顾念一下我等忠心耿耿的陪臣吗?” 有人分析了利弊,就有人跳出来分析可行性:“主公,如今我等与宋公同在一营之内,栅栏、箭塔,都是防外不防内的。且公子成已死,右师不足为虑,宋公的贰广与左师人数相当,只要决心坚定,行动迅速,我等以有备杀无备,骤然发难,定能一股而胜,谅那粮秣官的眼线也不能奈我何。 此天赐之机,望主公速下决断!” 第八十一章 钱荒(重写版) 公邑大夫衙门的后院,一汪池水泛着涟漪,在宁静无事的岁月里,武功会用它来清洗笔墨。 如今它被公子卬征用了一周之久,一张张从松树上剥下来的老树皮浸润在水中。此先良久的烈日曝晒,使得松树皮又干又硬,在池水的浸泡后,树皮逐渐松软起来。公子卬扎起下裳,于膝盖齐平,杵在水池中央费劲地漂洗着树皮,随着手臂来回的荡涤,发出哗哗的声响。 闻此声,公子卬的心情得到了久违的平静,有一种“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的感觉,仿佛一切繁荣的政务都与他毫无干系,当年朱明皇帝打木工时,大抵也是这样恬然自得的吧? “三公子怎么躲到这里来,让点一顿好找!”远远的一声叫唤,墨点大踏步而来,公子卬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 “三公子怎么还有心情鼓捣这些玩意?”墨点食指指着一卷卷树皮:“工坊的生产已经完全瘫痪了!” 墨点叉着腰,大声叫嚷,语气中充斥着不满。“工坊停工,就不能生产和修复武器军备,难道三公子偶有小胜就心生懈怠吗?军机大事,不可不察啊!” 城寨一战,标枪投掷出去后,青铜制的枪头撞击在地面上、敌军的躯干上,不可避免地发生扭曲、变形,需要修复后再用于下一场战斗。武士们已经人人一套胸甲了,多亏了华氏的馈赠,现在无论破空的矢石,还是铜戈的摏击,都无法威胁持矛骑兵的躯干了。但墨点仍然觉得美中不足,他主张给每一个骑手都配备青铜的头盔、面甲。宋公神射之名,如雷贯耳。传闻他为公子御之时,大学考核射箭,他在短短半刻钟的时间内,射出一百箭,箭箭中于靶心。若是他亲临战场,以骑手之面门为靶……墨点认为料敌从宽,既然有时间和生产力闲置,就应当尽可能地给手下人武装到牙齿。 工坊的工人们,无论是楚丘的土著还是都城来的逃人,起初干起活来都很卖力,下达的任务都兢兢业业地完成。毕竟城外的宋公部队犹如达摩克里斯之剑,横梗在他们的项上。为军队生产装备,就是在给自己上保险。但这种热情催动的生产并不能长久,因为经济危机的阴霾笼罩着整个楚丘城。 楚丘十室之邑,物产贫瘠,因此城里流通的货币并不多。然而随着宋公的军队驻扎在城外,愿意冒险走商路的人锐减,流入城内的青铜货币犹如枯水期的瀑布,戛然而止。 这个时代,几乎所有的工坊都是国营经济,公邑大夫掏粮食养活这些工匠,作为回报,工匠们给公邑大夫产出一定的武器、甲胄、青铜器皿等等。随着铲币输入的减少,加之工坊重熔了大量青铜铲币,以制备标枪、头盔、面甲,城内的硬通货锐减。与此同时,华氏在极短时间内支援了海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一下子涌入粮仓,城内有万余百姓嗷嗷待哺,救济粮就不得不被发放到这些因为坚壁清野而坐困城中的百姓手中。 粮食多如繁星,而货币短缺如旱季的降雨,很快发生了钱荒、通货紧缩,粮价暴跌不止,而青铜的价格、铲币的价值如山峦般拔地而起。工坊的生产是需要自己采购原材料的,但负责采购的工人发现,采购青铜、铲币的成本一天比一天高,直到把公家偿付的粮食都按市价卖出,都不足以抵消原材料的成本时,工坊的生产不得不因之瘫痪。 为此,墨点不得不亲自下场,抓采购的事宜。一开始,公子卬还可以利用药材套取宋公手里的铲币,缓解危机,可宋公也是个穷鬼,三下两下,油尽灯枯。墨点不得不与楚丘的商人洽谈。 大战期间,百业凋敝,商人的处境很不好过,他们原本还指望着利润来养活家小,如今只能坐看本金一日日被蚀。天赐良机,粮价日日的下跌给予了商人们新的曙光。他们忙着进购低价的粮食,然后囤积起来,等待他日战事结束,好高价抛出。商人的嗅觉永远是最灵敏的,等到墨点找到他们的时候,商人们都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他们除了保有最低限度的流动资金以外,再没有可以支援墨点的现钱了。 出于道义的考虑,商人们临别时,给个墨点一些粮食,墨点苦笑不已——公家穷得只剩下粮食了。他很怀疑这帮商人的说辞,无利不起早,或许这些精明的家伙手里还有一大笔钱,等着粮价进一步下跌而套取更大的利润。但墨点没办法,大敌当前,他总不能拿把刀架在这些商人的脖颈之上吧? 历史上著名的钱荒有数次,赵宋一朝有之,他们在北方、西北异族的军事蹂躏下,丧失了大量铜矿的产地,而本身的市场经济愈发繁荣,出现了货币供不应求的钱荒,于是他们诞生了纸币“交子”以及金融史上的失败货币典型——“铁钱”。 墨点作为先秦之人,既不懂得货币学知识,也不晓得印刷和造纸——前者甚至公子卬也暂时没琢磨出来。故而他只能干着急,连重金属中毒的庄遥也被他强行从床头拽起来——用墨点的话来说,生病会死,宋公打进来,也会死,等死,死国可乎? “弥远身子骨还很虚弱……”公子卬很心疼庄遥,不想他早早挂了,他很怀疑后世那个逍遥游的哲学家和庄遥或许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准今天庄遥夭折了,未来道家就要少了一颗明珠。这样的历史责任,公子卬不愿意背负。 庄遥的口才好,墨点就没见过他出马,完成不了的说服。 “除了弥远,谁能说服华氏再支援我们足额的青铜,抑或是铲币呢?”墨点坚持道。 “华氏与我为盟友,支援过粮秣、战马、铠甲,再多一些原材料,应该不会不答应吧?”公子卬认为华御事都吃了全家桶,大概不会介意加一块钱换购圣代冰激凌。“再者,华氏请求楚丘为他抵挡九日的兵锋,我们超额完成了任务,楚丘的价值难道不值得他追加投资吗?” 第八十二章 鳞矔(重写版) 夏历五月的天,犹如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华御事额头暴汗,心中暴躁。他在公子鲍面前喋喋不休地抱怨:“鳞矔,老匹夫!全无信义!” 华御事如公子鲍谏言的那样,把鬼阎、赭丘二城拱手送给鳞氏,眼巴巴地期望着鳞氏能带兵来会师,给摇摇欲坠的公族联军以一针强心剂。盼星星,盼月亮,如何也等不来鳞氏的兵马。华御事本以为是路上出了点以外,故而派人去催去请。 岂料鳞矔信手拈来一个蹩脚的借口,就把使者打发走了。华氏的使者不依,鳞矔脸色骤然一变,把使者轰了出去。 “‘军中暑气蒸腾,半数以上军士中暑,不堪驱驰,有待修整?’老匹夫骗鬼哦!”华御事岂会被如此拙劣的托词所诓骗。天气虽然炎热,但大家都在宋国,头顶着同一片天,自己这边还没人病倒,鳞氏那边又怎会殊异? “鳞氏贪鄙,利有五成,即敢铤而走险,利有十成,不惜践踏一切礼义廉耻,利有三十成,纵是刀山火海,亦万死不辞。若许以鬼阎、赭丘二城,本公子料定其必反。”华御事搬出公子鲍当初说服他的说辞,语气里充斥着幽怨。“四公子言此人无耻,没想到竟然无耻到这种地步。” 鳞氏的食言而肥突破了华氏的认知下限,居然还有这样的黑吃黑?他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本来就不应该和这种明知道是小人的人做交易。“老匹夫坑了我,现在多半还在偷笑吧?” 华御事被白嫖,智商被侮辱,对方甚至觉得用蹩脚的借口敷衍自己,以自己的脑袋瓜子,也未必能看破。 “鳞氏怕是不想在国内混了……“公子鲍叹息一声。不得不承认他看走眼了。公族之道,在乎盘根错节,姻亲相连。宋国的国君名头很大,举国之境都是他的,但他实际能管辖的土地,不过都城而已。而且都城的政务,也不是宋公一言而决的,处处受到公族、公室的掣肘。而一个兴旺的公族,可能有很多城邑,实力远远在宋主之上。这就好像郑国当初为周国的卿士,周室不开心也打不过郑庄公,甚至给人家割了麦子也打落牙齿咽进肚子里。郑庄公可以对周天子无礼,但对其他强大的诸侯国,则不敢托大。终郑庄公一生,都对齐国交好,哪怕戎狄入侵郑国边疆,郑庄公也要派出儿子和军队,帮助齐国击退北戎的入侵。陈郑相邻,郑庄公让儿子忽迎取陈妇,以为姻亲,结为同盟。 公族也是同理。在国内可以和宋公唱反调,但轻易不会拿实力派的封臣开刷,除非有绝对把握彻底干碎受害者。 “老匹夫,我华御事在此立誓,他日一定覆灭鳞氏满门,如公子嘉第二!” 公子鲍道:“怕不能遂了华大夫之意。鲍的耳目得知,大司徒并没有打算好好经营鬼阎、赭丘二城。”公子鲍告诉华御事,鳞氏竟然把鬼阎、赭丘的奴隶、野人能卖的都贱卖给国际贩子,城里能变现的产业,统统折价出售,跟他交易的是晋国在都城的商人,结算的支付手段也不是常规的金与铲币,而是购置成晋国的田产。 “老匹夫这是要做什么?”华御事惊掉了下巴,人口和土地是一氏一邑扩张的根本,到手的本国人居然都敢买卖。 “还不明显吗?”公子鲍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鳞氏断定宋国已然没了前途,打算把部分或者全部的族人和产业,迁移到晋国去。” 公子鲍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了。鳞氏早早做好了谋划。在鳞矔看来,宋国已然摇摇欲坠。西边和郑国交恶,南边又有强大的楚国虎视眈眈,与其在宋国当卿大夫,还不如在晋国谋发展——谁让现在晋国是诸夏的灯塔国呢? 华御事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空气上。 殊不知,鳞矔的算盘比华御事想象的更为精明。只要楚丘一天没有决出胜负,鳞氏的族兵就按兵不动一个昼夜。假使公族联军获胜,鳞矔就打出安定国都的旗号,抢先霸占了商丘,绝了宋公的后路;假使宋公获胜,他就出兵侧击溃败的公族联军,漫山遍野地抓捕溃卒,卖给他国,换个好价钱。 他早就让儿子鳞乾准备了两套旗帜,一套大书“援都”,一套唤作“荡逆”,随时听用。不论如何,弑君叛逆的罪名都安不到他的头上,但最大的蛋糕永远是他鳞氏一口鲸吞。 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华御事就像即将喷出岩浆的火山。 好死不死,这时候门外同胞,有楚丘的来使。 华御事在气头上听完使者的请求:“什么?还要支援?我华氏都给了你们战马百匹,金价百具,粮食五十万石,为什么还要铲币?青铜?”不由分说,他把使者轰出辕门,扭头对公子鲍抱怨:“大家伙一道起兵反昏君,凭什么到头来都是我华氏吃亏?我家大业大,难道就活该当冤大头吗?” 公子鲍默不作声。楚丘是华御事抵抗宋公的前线,即使拒绝也不应该如此无礼,多少也该委婉一些,把礼数做足。纵然华御事感情用事,但公子鲍犯不着为了公子卬而惹得华御事不快。公子卬的定位就像是马蓉家的王先生,英雄联盟里的泰坦,工具人罢了。况且公子卬的请求在公子鲍看来很过分,他不懂得什么是经济危机。没有货币难道就不能交易了?三皇五帝以前也没有货币吧?大家以物易物不也一样过来了吗?什么货币危机,什么钱荒,扯淡! 使者把坏消息带给楚丘,墨点的心情跌倒了谷底,迈入公邑大夫衙门一看,公子卬竟然还在摆弄那些该死的树皮,墨点有一种感觉,公子卬拨弄树皮的手就仿佛是在抚摸妙龄少女的鸡头米。 “什么怪异的癖好?”墨点咕哝一句,好像他身边的朋友都不怎么正常,庄遥也是,公子卬也是。 第八十三章 公子盻(重写版) “知道了。”乍闻噩耗,公子卬只是风轻云淡地点点头,继续鼓捣手头的树皮,仿佛华氏的拒绝和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三公子!”墨点加上了重音:“工坊的生产怎么办?你倒是拿个注意啊!” 公子卬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华氏愿意再行资助,那是情分,若不情愿输入铲币,我们也挑不出毛病来。 如若我们再三派人去讨要,就仿佛我等是路边祈求嗟来之食的乞丐,不仅很可能不得志,还会在诸公族面前失了体面。” 既然拉赞助不成,公子卬觉得公平买卖也是解决问题之道。 “正好子皙你也腾出手来,不如帮我一把。”树皮经过同塘漂浸后,被公子卬装入釜中,加入石灰,沤煮成糜。树皮和石灰已被充分搅拌,混合,看起来就银装素裹的酸菜,堆作一坨一坨。公子卬必须很小心,石灰一旦不慎沾到眼睛上,就像被火燎过一样。 手头没有护目镜,他也暂时没发明出玻璃,因为原料的问题。因此公子卬请求墨点搭把手帮帮忙,免得罹受工伤。 树皮在火力和石灰的共同作用下,有机物缓慢溶解,化作雪白的泡沫,就好像是牛肉焯水后浮起的白沫,植物的纤维显现出来。 看到裸露的纤维,公子卬眉毛弯成了月牙。纤维的质量直接影响到成品的品质。 他指着软趴趴如棉花的纤维,对墨点说:“你信不信,没几日,华氏就要携着黄金、青铜,求购此物。到时候,钱荒的危机,自解无虞。” 墨点满脸写着不信:“三公子痴人说梦吧?这些个破烂树皮,能有何用?” “嘿嘿,卬胸中自有妙计。” 嘴上如刀,墨点还是熬不过公子卬的软磨硬泡,公子卬再三保证,言之凿凿,墨点还是褪去了贵族的着装,把周刀、悬玉安置好,换上工装,挽起下裳。 “三公子要我怎么做?” 火力蒸腾,公子卬身边有两个釜子,他正在处理一个釜里的树皮,吩咐墨点控制另一个冒着白烟的火候。 “就像煮肉羹一样。”公子卬言简意赅地描述道:“即时添加薪柴,关注水量,莫让釜中水位太低,烧干了树皮。” …… 鳞氏依然不见动静,但其他公族都重整旗鼓,团结在华御事的旗帜之下。 虽然华氏等公族败绩一阵,士气可疑,但新来助战的鱼氏、向氏的族兵个个昂首阔步,雄赳赳的模样就好像不可一世的斗鸡。听说宋公被公族中最弱小最贫瘠的武氏挡在丹水之阴,不得寸进,向氏的族长公子盻判断道:“宋公之能也不过尔尔。能一人敌,而不能万人敌。” 公子盻乃宋桓公之子,须发皆白,仍有廉颇的饭量。在一众公族之中,他是辈分最高的。宋公说起来还是他的侄子,公子卬见面更要唤一声叔公。 公子盻的封地有留和城俎二邑,分别在今天的河南滑县和江苏沛县。两地相隔甚远,后者坐落在宋国北境,毗邻卫国,而前者立于泗水河畔,与逼阳、钟吾为邻。逼阳和钟吾是楚国的附庸国,每当楚人侵略如火,都会命令两国趁机袭扰留邑,而向氏则领兵与之拉锯于边疆。 公子盻本为城俎的公邑大夫,但镇守留邑日久,积年之下,留邑被他经营得如铁桶一般。宋襄公时期起,公子盻就显现出肥胆来。留邑的军费一向高得离谱,襄公疑心留邑的账目有假,驻扎留邑的军队不过当地户数的二十分之一,但索取的军费给养却远超同侪。宋襄公派出使者前去查账,经陪都——彭城北上,结果尸体被发现在留邑的西南面。 按照公子盻的说法,可怜的使者是被残暴的钟吾人戕害的。当时的大司马子鱼建议宋襄公,干脆把留邑封给向氏当封地好了。 钟吾在留邑的东南面,子鱼说什么也不信他们有本事越过泗水防线行凶。唯一的解释是公子盻的军费肯定有不可告人的污点,杀人灭口。楚人虎视眈眈,宋襄公不好在此时掀起内乱,就干脆把留邑封给公子盻,让他自筹军费好了。 两邑跨越两省,且贫富差距甚大。城俎借着与卫国接壤的便宜,通商赚金,而留邑偏远蛮荒,敌国虎视眈眈,野人开垦的土地都不敢铺的远了,免得烽火一起,白白被糟蹋。因此公子盻在楚强而诸夏弱的时候老老实实呆在留邑守城,在晋霸楚熄的时候经营城俎。 今宋室内乱,向氏精锐又恰在城俎,公子盻收到华御事的请求后,马不停蹄地带兵南下会师。 不曾与宋公交手过,公子盻只能通过宋公的战绩来判断实力。楚丘打不过山戎,宋公打不过楚丘,那宋公的实力岂不是连戎狄都不如么?钟吾为蛮夷中战力强悍之辈,都不是向氏的对手,公子盻自问收拾宋公来绰绰有余——尽管亲眼见识过宋公的射术。 一个人的战力强悍有什么用?练的好兵,布的好阵才能万人敌。 鱼氏族长鱼衍也跃跃欲试。此番提兵是为富贵而来,鱼氏不敢奢求六卿之职,但六卿的副手也是可以展望一下的嘛!不说拿个少司徒,鱼衍觉得少司寇也是香喷喷的。 至于说华氏之强为什么败绩于宋公呢?向氏和鱼氏听信了华御事的说辞:“都城的时候,宋公是偷袭得手的,要是摆开阵势,堂堂一战,殄灭宋公如探囊取物。” 自闵公、殇公以来,就没有打得过公族的宋公。主弱臣强仿佛是宋国的主旋律。 盟友兵强马壮,士气如虹,华御事眼前的阴霾仿佛被一扫而空。今天中午他吃了三碗大米,豪饮十八碗黄酒。门外有人来报,说是楚丘来人了。 “轰走轰走!”华御事,不耐烦地挥挥手,好像在驱散苍蝇一般嫌恶,“穷鬼,乞丐。惹人嫌。” 门客补充道:“这不好吧。来人可不是之前那样的小鱼小虾,而是有头有脸的贵族。况且他已言明,此行不谈其他,只为给华大夫一场富贵。” “富贵?”华御事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来人究竟是谁?” 第八十四章 纸张 第八十五章 生意(重写版) “四公子好字!”一声由衷的赞叹,把公子鲍从苦情中拉回现实,庄遥击节道。 篆书和后世的隶书、楷书不同,不论横平竖直,而在乎笔法的圆润,公子鲍的行笔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天鹅的脖颈。 “谬赞谬赞。”公子鲍拱拱手,自谦一番,转而评论起了新鲜玩意:“此物甚好,比之竹简,柔软光滑,洁白如洗,易于着墨,比之丝帛,又坚韧致密,运笔流畅,仿佛行舟楫于顺流,飞鸟振翅于风岚。” “子非鸟,安知御风之事?”庄遥习惯性抬杠一句。 “此物可有名讳?作价几何?”华御事长于吸金,对纸张的商业价值极为敏感。 “唤作‘纸’可也。”庄遥搓搓手:“至于售价,全凭华大夫的本事了。” “哦?怎么个讲法?”华御事洗耳恭听之状。 “如若华大夫一次性购入四百镒纸(相当于公子卬十天的产量),则作价每束十镒铲币;如若一口气预定一千两百镒纸,且先支付二成的定金,则作价每束九镒铲币,华大夫以为如何?”庄遥道。 方今的物价,每二十五千克铲币,亦即八十三镒,可以买一个健壮的奴隶,抑或是良驹一匹,抑或是丝绸一束,抑或是百亩开垦好的良田,约等于后世的30亩地。楚丘众人一致认定,用区区松树皮制成的纸张能定这么一个价格已然是暴利,公子卬也对古代纸张的售价没有任何概念,既然同时代的伙伴们都心有坠坠,可见这个利润率已经远远超过他们的见识了,也支持他们先探探门路,若是能成,那最好。 躺在床上的庄遥被公认为最能舌灿金莲,商业谈判的任务都交给他。庄遥心里也没有底,这样的暴利,是他染布数年想都不敢想的。虽然心里决定,若是华氏还价,对半一砍,都可以接受,但他面上却是老神在在,不露出半点怯色,俨然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仿佛这纸张也是蚕丝制成的一样。 另一头,华御事也被这个定价惊呆了。论书文行墨,纸张丝毫不逊色于丝帛,且墨迹扩散的不大不小,视之美轮美奂,完美契合了篆书的神韵,一问价格竟然大约只是帛书售价的十分之一左右,这不是把白花花的利润拱手送给自己吗? 哼,庄遥和公子卬之流,到底会不会生意经?大家好歹均是殷商之余,汤祖后裔,定价能力却如此离谱,真真我大商后人之耻!也罢,横竖是他们自愿开出的价码,到时候可怪不到御事的头上。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索性我就来个吃干抹尽,即便他们日后被他人提点,及时醒悟,回头涨价也追悔莫及。 华御事拍拍手,华氏的家宰躬身进门,耳语呢喃几句,家宰称诺而出。俄尔,家宰捧着一盘黄澄澄的金子而入,夺目的光被安置在案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该死的金光死死粘住。 “我华氏可不是只吃一月两月小鱼小虾的胃口,这里是一年之货的定金,既然本大夫一口气下单,这么多,单价降到一束纸八镒铲币,弥远意下如何?” “咝!”庄遥倒吸一口凉气,舌头不听使唤,良久蹦不出一句话。华氏的豪掷远远超出了他的金钱的理解范畴。庄遥的沉默令华御事不由得抬了抬下巴。 嗯哼,小门小户,我当剑术大师能别有一番情态,没想到和楚丘那帮穷鬼别无二致。干起大买卖俨然丧了胆。 “可!”庄遥先是震惊,尔后大喜过望。 “那就劳烦弥远照例先点点数目吧!”华御事的算盘已然打好,今年用兵,军费损失不小,虽然家大业大,但也要讲究个财政平衡吧,省的族中的老东西唠叨不休。好比一名赌徒,赔光了筹码,既然如此,如何赚回来呢?华氏的答案就是压上更多的筹码。反正投资的本钱充盈,又是光明有前途的吸金项目,自然是多多益善。只要卖纸能有三成的回本率,今年的财政就亏空不了。华御事就青睐有风险的项目,风险越大,收益越大。齐国不是有一句言语吗?不女票不知身体好,不赌不知时运高。 “一口气投入这么多成本在进纸上,华大夫难道一点也不担心滞销的问题吗?”公子鲍也是震惊的不行。若是纸张积压在仓库里面发霉虫蛀,华御事可就血本无归了。 “嘿嘿,若说舞文弄墨的事情,御事不如你们,但这方面的行道,你们叫上十个人也比不上我。”华御事得意地咧开嘴:“想想看,华氏地封地在哪里?济水上!向东是鲁国,向西是卫国、郑国。我华氏舟多楫快,东买西卖,如反掌观纹一般轻松写意。想想看,鲁人文风鼎盛,酷爱文史,恨不得吃饭拉屎都写到竹简之上。皮纸一到曲阜,定能叫鲁人争相抢购,好叫尔等见识见识,什么叫曲阜纸贵!” 众皆叹服。 华御事接着道:“卫国人钱,一样可以用纸来收取。” “不对吧?”公子鲍出言反对道:“卫国人耽于享乐,哪有闲情置于纸墨之娱?” 《春秋史》记载,秦国的人好稼穑,勤于务农,又互相攀比谁人气力大,射猎准;河内人士性质刚强,多轻生忘死的豪杰,常常恃强凌弱,相互侵夺,薄德寡义。晋国人思虑深沉,城府难测,甘于简陋的物质条件,平素节俭不奢靡;周国的人狡猾、伪饰、趋利避害、好为奸商邪贾;郑人男女聚会,风俗银乱,露天野地侗体摩挲;陈地之人尊重妇女,沉迷祭祀,奸诈诡谲;晋北、戎、狄慷慨悲歌,好作奸巧;齐国人奢靡成风,出手阔绰,偏于大言煌煌、凡尔赛之语盛行无比,诈术层出不穷;鲁地之民长幼相让,崇尚利益,注重廉耻;宋国之人性质敦厚,君子之风,信义昭著,勤于农事、长于商贾,民间储蓄成风;卫国人刚武淫乱,男女、男男之事屡见不鲜;楚人懦弱偷生,年年不存积蓄,信巫术、鬼神,注重淫祀;汝南一带人性格急躁;吴越之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 第八十六章 用途(重写版) “如果御事使人抄书于纸上,录一些情事,桑间濮上,莺恣蝶采,殢雨尤云,满唇脂香,喙梭海棠,必然大赚于卫!” 桑间濮上,乃是卫国濮水之滨,桑林茂盛之处,亦是男女裸衣相对,嘴儿相馋,脖儿相缠之地。华御事打算写一些男男女女之间的文字,或是夫妻闺第之乐,或是公媳跌破纲常——卫宣公入媳的故事在卫国风靡不衰,或是子偷母妾——男主人公依然是卫宣公,抑或是母女同侍一夫——若论玩的花,卫人绝对是华夏的鼻祖,后世的公子朝与卫灵公母亲、妻子同塌一床,卫灵公还不羞愤不恼怒。 卫国风俗与三观可见一斑。 “喔!”公子鲍被华御事一点,瞬间醍醐灌顶:“是极是极,卫人看不进高雅的文段。” “弥远以为如何?”华御事有些夸耀卖弄的语气。 “窃以为,这些文字在新郑必获成功,但在帝丘(卫国的首都),未必是上佳。”庄遥道。 “何解?”华御事很不服气,居然有人敢在自己的赛道上挑战自己。 “真不愧是庄公之后,查漏补缺之能,不得不令御事佩服!” 没有印刷术,华御事筹划着使人手抄。正好,小学里的那些束发学生正好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抄写男女风雅文章,还能顺便练练字——读书人讲究个思无邪。看着这样文字长大的士子,或许能有助于提高对红粉骷髅的免疫力!省的像商纣夏桀周幽这帮没出息的家伙一样,女人随随便便掀开裙子,就叫他们破家灭国。 这就叫做一计两用。 庄遥又谏言道:“华大夫,愚以为,纸张不仅可以用来书写,还有他用,比如说用于窗上遮荫隐私也是极好的。” 在纸张没有发明的年代,野人的家里都是漏风的,窗户用竹子大大咧咧编一下就完事。有钱一点的国人则用草席做窗户,多少能遮风,猎户还会用兽皮,但兽皮的透光性不好,屋子里黑黢黢的,容易生霉。到了公族阶级,人们就用丝绸和绢帛来糊窗。但这成本太大了,武氏这样的公族压根舍不得。至于华氏这样的豪门,则用最上等的云母做窗。云母乃层状结构,被称作“千层饼”,薄片具有弹性且透光性好,非常适合用来糊窗。但是,云母的开采有困难,非钟鸣鼎食之家负担不起,甚至历代宋公都不敢如此破费。北边的齐国靠海,他们的有钱人则尽东海之利,用云母蛤和鱼枕做窗户,云母蛤拥有近似圆形的扁状外壳,薄而透明,齐人唤作窗贝,而鱼枕系鱼类头部软骨、鳞甲或鳃盖为原材料,刮去不透明物经浸蒸压平后得到的材质。 “大善!”华御事欣然接受。像自己这样的高级贵族,自然不会用纸张做窗,但中下层的卿大夫和收入更低的士大夫阶级一定会青睐这种新材料。甚至普通的国人,若是工作勤勉一些,纸张替代兽皮和草席也不是不可以。 华御事唤来家宰,吩咐再取些钱财来,他要再加订。只要公子卬生产的所有纸张都被华氏垄断,那整篇蓝海市场,都是华氏一家独大! 两嘴巴一张一合,又是大笔收入揽入怀中,庄遥再接再厉:“华大夫觉得此物用来出恭,如何?” “出恭?!这也太豪奢了吧?”公子鲍失声道。古人如厕拭秽,用的都是厕筹,俗名搅屎棍,实际上就是一根小棍子,具体使用方法和我们用木勺子吃冰激凌差不多。真正用纸来拭秽,还要等到元朝。在此之前,用厕筹这样的硬物,许多人不仅肛门不舒服,而且更容易落下痔疮的病根。《寻秦记》里面,项少龙被这玩意折磨的不行。 “这有什么?”华御事撇撇嘴。公子鲍第一次来他府上,可出了不少丑。公子鲍在华府如厕,入内被震慑得舌头打转,厕所的墙上,用花椒涂墙,有丝绸的坐垫,还有貌美侍女亵衣服侍。公子鲍如厕时,侍女用玉盘捧上一叠红枣,公子鲍在疑惑下吃枣,被同窗的华元嗤笑了一年——那是塞到鼻子里防臭的。 天下豪门又不止华氏一家。齐国的国氏、高氏,鲁国的季孙氏,卫国的公室,都是有钱的金主。柔软的纸张难道他们会拒之门外吗?华御事再次要求家宰去取钱。 “纸张还有军事上的用途。若是有人偷偷在我军饮用的井水里投入碎发,这些碎发和水混为一体,怎么掏也掏不干净,若是士兵吃了这样的水,就会肠胃绞痛,失去战力。而纸张恰恰能过滤水中的碎发,如此,敌人就不能得志!”庄遥道。 “哪有人会在敌人水井里干这种事?直接丢屎,不更好吗?”华御事认为这个用途有点扯蛋。 “屎尿太大,有经验的掏井人,一掏,隔天水井就能再用了。”水井实际上是地下水经过沙石土壤过滤过的水源。人中黄这样大个的污染物,只要把整个水井掏干净,第二天,地下水再渗进来的时候,就清澈可用。 华御事当然不会明白这个道理。掏井这种活,是家里奴隶干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他怎么会明白个中奥义? “况且打仗归打仗,哪有人会阴损到丢碎发的地步?御事不论从书中还是从战场上,都闻所未闻!” 庄遥顿时闭嘴,免得败坏某人名声。 第八十七章 愁(重写版) “发财了啊!”庄遥出门的时候,带去的是少量皮纸样品,归来则是满载的流光。金灿灿的阿堵物一路招摇过市,楚丘城里看热闹的不在少数,许多无所事事的野人如同苍蝇闻到了腥,一路尾随而来,不为别的,六千镒的黄金,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这辈子都不曾见识过,今天算是长了见识,开了眼。 “这得有多少重?”武功激动地搓搓手,脸上洋溢着穷人暴富的不淡定。 “也就三十个大汉的分量而已……”庄遥风轻云淡地挥挥手,仿佛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着啊,弥远!”公子卬也是闻言大喜,冲上前去给庄遥迎面一个熊抱。知道庄遥舌头上的本事过人,但没想到如此给力。 没中不足的是,庄遥显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钱荒。黄金虽然是货币,但是流通起来不甚方便。 “无妨无妨!”庄遥解释道:“这只是两成的定金,后续结算言明用铲币交易即可,况且手里捏着黄金,何愁买不来青铜?” 马克思曰过:黄金天然就是货币。没有商人能拒绝黄金的诱惑。骤然有了一大笔钱,虽然有些美中不足,但大宗买卖不愁,那么平抑物价,纾解经济危机,不过探囊取物而已。 不仅工坊能重新开张,生产活力兴许能远甚于前——外贸盘活经济,诚不我欺。 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之中,唯有墨点闷闷不乐,显得鹤立鸡群。 庄遥大手用力拍在墨点的右肩,大声道:“子皙何事忧愁锁眉?莫非担心钱多烫手?” “哈哈哈!”众皆哄然。 “然也。”墨点忧心忡忡。 “哈哈哈!”众人笑得更大声了:“墨大夫今天的国籍莫非是杞人!” 墨点有些生气:“点说的是正事。尔等只顾着一时,却看不见未来!这钱难道是华氏白给的吗?这可是定金,他日我等要交货的!” 墨点从怀中取出算筹——墨氏贫瘠,用的是木制的算筹,不似华氏豪奢,专用象牙算筹。在明朝发明出算盘以前,古人都是用算筹当计算器的。一套算筹二十八枚,每枚算筹长十三点五厘米,直径零点四厘米。数字一到五,分别是一到五枚横放的算筹,六则是用一横一竖,竖放的那根代表五,七是二横一竖,八九同理。 早在三皇五帝的年代,伏羲就发明了九九乘法表,因此墨点费了点时间,就计算出纸张的交货量——他和公子卬连续工作两年才能生产出的工作量。 “愁死了!这么多纸,哪里做得完?”墨点估计了一番,郊区的松树估计全得砍了,遂区的松树或许还能幸免部分。周制,离城十里内为郊,郊外十里为遂。 只要能打败宋公,原材料是不缺的,但人力资源绝对不够。楚丘原本的工匠,即使人人都学会造纸,也不济事——楚丘不过是十室之邑,能有多少工匠?而商丘来的工人也不过三位数而已。工人们又不能人人造纸,大半人手都得投入军工的生产。 订单太多也有烦恼啊!生产力跟不上。 墨点一通分析,方才雀跃的众人都被干得低头沉默了,唯有公子卬纳闷不已:“缺人?这是什么话?楚丘如今最不缺的就是人手啊!” 他指的是避居城中的上万野人。这些人原本在郊遂务农,现在蜗居于城内,绝大部分人手头没有安排上工作。人一闲暇,就会惹出屁事。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宋公给他们的军事压力骤减,无所事事的野人中间,就爆发了此起彼伏的斗殴事件——绝大部分都是口角之争。寻衅滋事,破坏治安,一度搞得武功和公子卬心烦。 “正好招募那些野人做工,反正造纸的各个流程也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只要愿意学,都能学会。”公子卬理所当然地说。 造纸的工艺无非浸泡、漂洗、沤煮、捶打、抄纸、剥离和烘干。一个野人掌握全部的工艺,显然超过了他们的受教育程度,毕竟他们斗大的字都不认识一个,扁担倒了也不知道是个一字,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但这些体力活完全可以拆分成一个个车间,彼此独立运作。这样既容易工人上手,也利于工艺的保密。 “不行!此事万万不可!”武功出乎意料地激烈反对,其余众人也纷纷附和,就连墨点都站在了公子卬的对立面上。 “怎么就不行了?”公子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种田是一项复杂艰涩的技术,农业知识琐碎而博大,一个种田的好把式不是几个月就能上手的,非数年之功不可。但成为造纸工人的入门难度远逊于此,公子卬自问可以在短时间内,速成一大批新锐工人。 “野人生来务农,工人生来做工,绝对不可以逾越这个边界!”武功苦口婆心道:“千万不能越界,否则世道就乱了套,人心就会分崩离析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打洞。按照武功和大伙的主体思想,所有人的阶级生来固定。公子卬转念一想,封建的宗法制好像真的是这样。天子的嫡长子是下一任天子,庶出的则为诸侯,诸侯的嫡长子依然是诸侯,庶子则为大夫,同理,要想成为工人,你必须得有个工人的爹,或者你是更高阶层者的庶出。 万恶的封建制度,万恶的等级制度!虽然森严了秩序,便于上位者剥削下位者,却也熄灭了社会的活力,使得周吉力之流汹汹当朝,曹爽载沣之辈尸餐素位。公子卬很想啐一口。如果自己用人也必须遵循封建宗法的话,那么阶级流动将是天方夜谭,寒门的翘楚之材,他将永远也无法启用。 他很快找到宗法制的bug并予以反驳:“倘若真如子业所说,那管仲如何能相齐?伊尹本该在庖厨之间混一辈子吧?果真如此,何来汤武之革命?齐桓之霸业?” 第八十八章 礼乐 第八十九章 闹事(重写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公子卬惊诧万分。好家伙,原本历史上,还要等数百年才诞生的金句,竟然早就被先秦贵族们所领悟。公子卬这才意识到,上层贵族们对自己维护的礼乐制度有着清晰刻骨的领悟。 诚如恩格斯所言。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武功作为公族吊车尾,也有维护旧制度的本能。武功相信,公子卬乃公室出身,只要稍微一点,就能把自己的屁股挪回一个公子本该就坐的地方。 他万万没想到,穿越者的灵魂压根就没有适应大贵族的阶级自觉。 “三代的时候,人与人之间,可没有划分出那么多尊卑贵贱。那时候,可没见有什么漩涡,把世道搅和得一团糟。”公子卬反驳道。更深层次的思考,公子卬并没有宣之于口。 世界上的资源总是有限的,分配资源的时候,人与人总会相互竞争。不同的时代,人们依靠不同的标准进行比拼。在美国,拼的是财力,在苏联,拼的是权力,在战国时代,拼的是能力,在清朝,拼的是爹。因此美国人努力赚钱,苏联人挤破脑袋成为公务员,战国时代,人们拜入诸子百家,钻研农家、法家、纵横家的本领,在清朝,人人躺平——八旗子弟不论贤不肖,都是汉人拍马不及的,那还费什么劲去阶级跃迁?于是乎遛鸟、大烟、花酒、听戏。 公子卬早就革去了心中的辫子,但武功舍不得鞭子。 “三公子,你也知道,那是三代啊!至今几千年了。如今的世道,上至于王孙,下至于野人,人人生来就习惯了君君臣臣、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每个人都在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三公子若是骤然打破,民众会无所适从的!” 可我还没习惯呢!公子卬腹诽一句。 “子业。造纸偌大的活,如果不招募野人务工,那谁来承担这项工作呢?舍此法,你能在短时间内招来充足的工人么?” 武功再次沉默。城外宋公虎视眈眈,怎么可能跑出去,短时间内拖家带口地拉来一批批有生力量?他只是否定公子卬的方案,但未能提出替代的办法。 墨点出言警告:“没主意,可以再想想。若是强行启用野人,工坊肯定要出事。我等起事时,工人是我们的基本盘,没有他们的支持,我们无立身之阶。他们自商丘以来,兢兢业业的工作,到头来,他们的工人身份被三公子弄得一文不值。三公子若是与工人离心离德,旁人也会觉得三公子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把人当作夜壶,用玩就往塌下一塞。如此凉薄做派,不让那些欲投公子的人齿冷吗?” …… 公子卬思索再三,还是没能听取众人的意见。次日,他就急不可耐地张榜,招募野人,着手培训他们造纸的技艺。城里的野人都沸腾了,这样难得提升阶级的机会,自然是人人争相把握。几百年了,天下只见滑落阶级的人,不见跃迁的幸运儿。 后世楚怀王与天下人约定,先入关中者王之,刘邦、司马殷之流瞬间热血沸腾,兵败不过身死而已,胜则从一介黔首,一跃成为千年的高门。等级制度像是严丝合缝的壁垒,能流出的上升渠道,那是百年不遇,那是千金难买的。 许多胆大的野人早早踏破了公子卬的门槛。太让人眼红了,工人的待遇。 公子卬的招工缺口很大,稍稍面试一二,只要不是智商太低,体能太差的,他都欣然收纳。 正当造纸大业如火如荼的时候,武驰扶剑而入,急急道:“主公,大事不好了!商丘的工人和楚丘的工人们一个不落,聚在门外闹事!” “我等要见三公子!休要在此阻拦!” “对,我等要个说法!” 公邑大夫的衙门已然被群情激愤的工人及其家属围了个水泄不通,喧哗和鼓噪愈演愈烈,直到后院的野人们都能听得惴惴不安。许多总角小儿也抄起木工的家伙——他们被自己的生父告知,若是今日之事,不能有个说法,那么他日总角小儿们怕要生计无着。 公子卬铁青着脸推开大门,武驰按剑贴身而立。越是群体事件,越要注意安全。众怒就像火药,随时会爆炸。 “墨点呢?”环顾四周,公子卬没有看到那个熟悉而可靠的身影。长久以来,墨点一直是公子卬和工人之间对话的桥梁。 “子皙能不出现在工人那边就不错了。”庄遥还有闲情雅致挖苦公子卬。“子皙他们家世代拜为工正,从小就在工人堆里长大,怎么可能支持三公子这边?” 一个胆大的工人手里高高举起公子卬招募造纸工人的告示,它原本张贴于野人的窝棚区。 “三公子,这告示是公子的意思,还是他人伪造?”工人给了公子卬一个反悔的机会。只要公子卬开口否认告示的真实性,罢了继续招工的念头,工人们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不与它为难。 “是我的意思。”公子卬实话实说。 见公子卬如此冥顽不灵,领头的工人的语气也变得不客气了:“敢问三公子,公子驱逐山戎,抵御宋公,所用马镫、骑矛,标枪,其品质可是如意?” “甚好,沙场取胜,与兵甲之犀利密不可分。” 领头的工人又问:“那我等铸造兵刃可曾延误,未能如数、及时供应军队?” “甚快,诸工手艺娴熟,总能保质保量。” “哼!既然我等克尽本分地为三公子效劳,为何三公子要恩将仇报,将我等逼得生存无继?”领头的工人厉声喝问。 “我没有!”公子卬斩钉截铁,声如洪钟:“我并不曾削减诸工的待遇,短了你们的报酬。相反,我还尽力安排各位的饮食、住宿。为此,我问心无愧。” “野人之厚,工人之薄也!三公子虽然一向待人公平,但今日之事,错的离谱。我等工人几百年来,尤其是商丘工人,祖祖辈辈为你们公家做事,忠臣勤勉,难道就是为了有一天,被肉食者置于和泥腿子、郊遂人平起平坐的境地吗?” 第九十章 野人工(重写版) ....... “你等是不是担心,一旦务农的人进城务工,会抢夺你们的饭碗?这一点你等大可不必忧怀。”“他们只涉足造纸的行业,不会和你们木工、铜匠、绳工等发生竞争。你们的子女依旧可以包分配,甚至在用工上,我可以优先录用工人家庭的子女,保证你等的利益。” 公子卬做出让步,但工人们不依,甚至都没有经过彼此的交头接耳,就拒绝了公子卬开出的条件。 “你们是不是担心公邑大夫衙门会有一天因为无法同时给予工人和造纸的野人原先的福利,而削减你们的权益?我可以向皇天后土做出保证。我们已经有了充足的财源,可以同时满足二者的福利,庄染人入城时,你们也看到了,一车车的黄金。那仅仅只是两成的定金而已,日后,我们还有更多。”如果财政拮据,自然是不能给所有人社会福利的,就好像后世的一些没有户籍的打工人,享受不到保险和公积金。但楚丘绝对没有顾此失彼的窘境,因此在公子卬看来,工人和农民之间是没有本质的利害冲突的。 “三公子休要在此绕圈圈。”领头的工人举起拳头:“我等早就看明白了,天下的权益是此消彼长的。 如果这些野人都可以成为造纸工人的话,那他们就有了参政议政的权力。原本参政议政,我等工人人数最多,我等的意见,官府不得不倾听。现在连野人都能参政议政的话,我等就沦为边缘人了。他们野人的数量是国人的百倍。若是野人都能随意成为造纸工人,那么一旦城里工人意见与他们相左,官府是听他们的,还是我等的?只怕到时候他们嘴巴多,嗓门大,我等甚至都没有插嘴的余地! 况且小学里教书的夫子就这么多,野人的子女若能就学,那么小学就得扩招,教学质量就注定下滑。以往平均一个夫子教育十个学生,以后呢?难不成一间学室内要坐四十、五十个听课的学生?如此就读,学出来的本领能与往日相提并论吗? 三公子奇思妙想,前时想出马镫、标枪,今日想出造纸,他日又会想到什么新的产业。三公子只许诺了造纸行业的优先,但他日若有新兴产业,我等的子女还要和泥腿子们竞争岗位,分配的岗位还一定有保证吗?” 公子卬沉默了。工人代表比例日趋减少,大学一次次扩招,大学生的就业形势愈发严峻。这些都是他在号称工人阶级专政的伊朗(狗头)亲身经历的。工人层层入骨的分析令他欲辩无言。 工人们袒露了他们的条件:“三公子要造纸,人力上有难处,我等也不是不能理解。不如彼此各退一步。我等可以不反对三公子招募野人参与造纸,但他们不能以工人的身份被招募,而是唤作‘野人工’。” “那么这个‘野人工’和原本的工人有什么区别呢?” “首先,”领头的工人伸出一根食指:“野人工不能在城里建房子,他们只能购买我等在城里已经营建完迄的房子,抑或是租我等房子的一个小房间,租金、房价由我等国人来定。 其次,野人工无权在城里参政议政,否则就是妄议朝政,一经发现,以煽动言论罪收监。 其三,野人的子女不能进入小学接受教育。三公子若真有必要培训他们,就另立专科学室,只教授造纸等手艺。如若有算术上的需要,只能教授初等的算筹,更高深的九九乘法绝不可轻授。文学上,能识得告示的文字即可,绝不可安排《诗经》等科目。” 公子卬努力不使自己的嘴角上扬,显露出心底的冷笑。领头的工人竟然打着这么美的算盘,经济上用房租房价盘剥,就算野人赚到几个钱,大半都便宜了收房租的;政治上的哑巴,确保任何官府法令都不能真正惠及野人;教育上打压,让野人子女没本事反抗不公平的制度。 用心不可谓不毒辣。 工人一家独大,有恃无恐,仿佛是钢刀加颈,公子卬没有一口回绝,只是抛出缓兵之计:“诸位的意见,本公子已然铭记于心,不过兹事体大,容卬细细思量。明日,卬一定给诸位一个交代。” 公子卬语气很温和,但心里拿定了主意——回头就和新招募的野人工结成同盟。这些野人工肯定不会坐视这样苛刻的条款,到时候就有办法有力量对不合理的协议说“不”。 “三公子最好抓紧时间。”领头的工人强硬地下了通牒:“三公子一日不答应我等的条件,我等的工坊一日不开张。” “岂有此理!”武驰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狂怒,公子卬是他的家主,身为家主的门人,岂能受得了家主受此威胁,况且还只是地位比士人更为卑下的工人而已。武驰有把握一剑之下,剁了领头工人的狗头。“我家家主何等尊贵,能在此和你等贱民讨价还价,已然是迂尊降贵。尔等不念家主之宽容,反而蹬鼻子上脸,是以为我剑不利么!” 铿锵的拔剑,金属的寒光,剑柄上的瓀玟发出清脆的声音。 工人们仗着人多势众,丝毫不露惬,锛子,斧子,凿子统统亮了出来,他们曾经用这些家伙大闹商丘,今日未尝不能大闹楚丘。 “我锛也未尝不利!”形势再一次剑拔弩张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麻木(重写版) “不要用剑说话!”公子卬按下武驰的手腕,凶神恶煞的武驰瞬间宛如男人的物件一样软了下来。 “可他们……”武驰低低地咕哝一句,话未及半,触碰到公子卬的眼神,黯然收了回去。 春秋识字的人不多,每一个都是发展当地的种子选手,因为罢工、抗议就施以刑杀,也太暴殄天物了,这种事情,法国的官府做不出来,蒋委员长或许做的出。 公子卬为门客的冲动向众人施礼鞠躬道歉,末了,才教训武驰一句:“所谓兄弟阋于强,外御其侮。如果我等自相残杀,最后还不是让城外的宋公一网打尽?” 武驰羞愧得赤红了两颊。无脑的冲动不是一次两次了,当初宋公使人送蛤蟆的时候,他也拔剑过一次。 工人中走出一位年长之人,左右的工人都自动给长者让出一条通道,许是影响力不凡人士。 “三公子,老朽不知道拔剑威胁是你门客自作主张,还是你故意授意他试探我等是否有以死相拼的决心。有一些话,我等不吐不快。请三公子一定记在心上。 如果一个人活着,就是为了给别人干活,他表达的意见,不得上听,他的尊严,无足轻重,就好像是田里的庄稼一样。这样的人生不过也罢,早早结束的好。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野人和庄稼打交道,他们的人生已经变得和庄稼没什么两样了。 这样的人生不过也罢,早早结束的好。”长者第二次重复了这句话:“我等死且不避,死在三公子手里还是死在宋公手里,那更是无所谓了。希望三公子慎重,我等言尽于此。” 老者伛偻着身子,拄着拐杖,渐行渐远,工人也随之如潮水般离开。留下公子卬和武驰在风中静默。 牛逼!公子卬心中敬仰,老人家活得通透,活出统战价值。几千年了,多少人都没能明白这个道理。长者把这样的人生称之为人性庄稼,刘慈欣把这样可悲的人生称之为高智力电池,异曲同工。 佩服归佩服,但他们的条件,公子卬是无法接受的。为了工人阶级而压迫野人阶级的事情,毫无道理。他们不愿意做高智力电池,难道野人就活该如此?公子卬让武驰召集招募来的野人,准备好椒盐肉,好好招待他们一顿。 个人是不能对一个阶级说“不”的,但阶级可以对另一个阶级说“不”。 肉香米白,被一叠一叠盛放在客人们的桌案上。武驰告诉公子卬,这些野人一辈子也没碰过如此丰盛的伙食,哪怕他们上数十八代,亦然。 但受邀的野人们一个个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战战兢兢,眼神不安,上桌如同上刑。没有一个人的右手触碰过案上的箸。 “怎么回事?”公子卬很惊讶。 “狗肉上不了正席。”庄遥怡怡然讽刺道。 公子卬白了他一眼,诚恳地询问在场的野人,自己是不是有招待不周之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过了许久,一个年轻的野人方才壮起胆子回公子卬的话。 “三公子容禀。这顿饭虽好,但我等不敢享用啊!”说完又恢复到唯唯诺诺的状态。 公子卬刨根问底,他方才袒露心迹。“今天的事,我等也听说了。公子卬是不是要教唆我等野人和那些工人斗。” 年轻野人用了“教唆”这样的贬义词,公子卬微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好像自己支持野人们维护自己的权利,背后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样…… “政治的事情,我等野人本就不在行,我想我等还是不要沾的好,也不要和工人们斗。”年轻的野人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了其他野人的共鸣。 想起那些工人高举着锛子,群情激愤地堵在门口呐喊,野人们无不心悸——种田几十年,哪里见识过这样的阵仗? “可他们要白白夺走你们的权益,你们的子女本来可以读书识字,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啊!”公子卬胸中洋溢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凉。政治的权力,怎么能这样漠视呢?该有的权力你不争取,他日就白白从指尖溜走了啊!今天不利的舆论之风,明天就会吹到上层建筑,不利的法令、不利的政令就会接踵而至,成为官府的意志,再难改变。 “答应他们吧。”野人中传出一个懦懦的声音,附和声接踵而至,公子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缴械投降了?甚至就连斗争的形式都没有。 “是啊,闹得不愉快没有必要啊。反正能在城里打工,我等也很满足了。想想看,在城里赚到的钱,刨除一半的钱用于租房子,余下的钱,也比种田赚来的要多得多。” “是极,是极。何况我等可以农忙的时候伺候庄稼,农闲的时候进城造纸,打两份工,赚两份钱,即使房租再涨半成,我等也可以接受。” 分析经济收益后,野人们表达了对其他条款的看法。 “其实不读书,不认字也没什么的。我听说有一些大学读出来的士子,到头来还是吃不饱饭,抱着一口剑,家徒四壁。”有人开始宣传“读书无用论”了。 “不参政议政也挺好的。我听说有一句话叫做‘祸从口出’。那些商丘的工人之所以沦落到楚丘,还不是在都城乱说话。只要我等不谈国事,就不会得罪上差了。” 公子卬眉头忍不住跳了跳:“那要是官府出台盘剥你们的国政,难道你们还是缄口不言吗?” “不会吧!”野人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三公子和武大夫这么好的心肠,就像青天一样,不会不为我等做主的吧?” “武大夫人好,但若他的某个子孙胡搞瞎搞呢?好心肠总不会遗传吧?” “总会有人替我等出头的吧?总不会当官的各个心黑吧?” 一种无力感瞬间袭上心头,公子卬只感到头晕目眩。 主宾惧不欢的一顿筵席。 挨个把人礼送出去之后,庄遥嘿嘿讽刺了一句:“他们的思想,配得上他们的苦难。” 第九十二章 细竹帘(重写版)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工人如此凶悍,相形见绌,这帮野人如此孬怂?”武驰想不明白。 “因为工人团结,善于斗争,野人一盘散沙。”公子卬没好气地回答道。 “那为什么工人团结?”武驰追问道。 “因为他们的生产方式。”公子卬解释道:“野人务农,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户人家自己伺候自己田垄间的作物,他们所能团结的人,只不过是与自己一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家人而已。 相反,工人有工坊,没有一个工人能独自完成所有工序,他们需要和工坊里的工友分工合作,配合得亲密无间。工坊常常会遇到官府的无礼要求,加钟的生产,和闹事的流氓,工人们需要共同面对,长此以往,他们就抱团在一起,把力量拧成一股绳,利于斗争也善于斗争。” “还有一点。”庄遥补充道。他的染坊里有的是工人,他也对工人知根知底:“工人不信命。如果做出来的产品品质不能称心如意,他们只会思考是不是人的问题。譬如,染料是不是没有保存好,提取的工艺是不是没有尽善尽美。无论如何,他们都相信,这是人的问题,不是命的问题。 相反,野人务农,他们是实打实的靠天吃饭。不论他们伺候庄稼多么用心,只要老天爷少降点雨水,地里就得绝收。这样的人生,令他们不得不向命运低头,低头多了,他们也学会了向人低头,学会了逆来顺受。” 武驰摸着下巴:“如此说来,野人工在造纸工坊劳动,总有一日,也会如那帮木匠、铜匠一样咯?” “不会。”庄遥给出了他的判断:“初代的野人工从小相信命数,这辈子都不会有骨气与人对垒的。不过他们的子孙就截然不同。野人工的孩子从小在工坊长大,就会有工人的傲骨,再遇到今天这样有人欺侮他们,就会聚在一起抽签。” “抽签?”武驰不明白。 庄遥解释:“遥也只见识过一次。小时候,先考执掌染坊的时候,司宫要求赶制一批布料,交付的时候,企图拖欠资金。工人们吃不上饭,就抽签。谁抽到签,谁就和司宫一命换一命,其余工友则依照承诺,照顾他家孀妻幼子的余生。” “咝!”武驰倒吸一口凉气:“竟能如此刚烈。”初生牛犊的他竟然也后悔方才拔剑的举动。 “既如此,这帮工人岂不是难以制衡?那主上再想争取野人工的待遇,可还有他法?” 庄遥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但确定要用吗?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野人工既然没有反抗的斗志和愿望,三公子又何必强出头?” “子瞻不会还想强出头吧?”庄遥转向公子卬,后者背过身去不答,显然还在斟酌。 “报!有军情!”武峻匆匆捧着药草的清单,快步走到公子卬近前。 公子卬忙不迭拿出纸和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目光顿时一凝,把笔拍在案上,吩咐武驰道:“阿驰,你立刻去和工人和解,答应他们的全部条件。” “啊?”武驰没想到公子卬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还指望着公子卬多少能扳回一城,而不是向工人缴械投降。 “宋公初七将要攻城。”公子卬吐出情报,武驰大吃一惊:“怎么可能?” 他请求看看宋公手里的竹简,到手后就傻眼了。乍一看是如假包换的药物清单,上面陈列着药物的数量、品质和进货时间。 “这……什么跟什么啊?” “嘿嘿。”公子卬也不说。药物清单上,每每写两道四个款项,就会空出半行。两个空行中间的几个款项,就组成了一个摩斯密码。摩斯密码用“滴”和“答”组成。而公子卬用每一句末尾的平仄来分别对应滴和答。 宋公绝对想不到,他大营里的一切虚实,都从指尖流出:兵力、部署、作战计划、人员状况、物资储备、运量路线、日程作息。只要从写满常山、皂荚等药物的清单中细细研读,没有什么不能掌握的。 武驰略一思索,老脸嫣红。自己还未及弱冠,所谓嘴上没毛,办事不牢,机密的情报,本来就不该由他来过手。 “可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武驰掰着手指:“宋公的人手应该捉襟见肘才是啊。他的人,既要从商丘运粮,又要拉来一车车铲币,来偿付药钱,还要分配辎车,远赴丹水输运每日所需的饮水,还要使人伐木,巩固营地,打造攻城器械。尤其是饮水,所需的人力和车辆是大头。” 几千人的用水,每天都是庞大的数字,因此军队行军、扎营都要贴近水源。古时在缺水的地方打仗,希腊、回鹘、金、辽甚至培育西瓜来做移动的水源。 武驰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公子卬已经用碎发之计,断了宋公的水源,怎么还会有运力遗留? 公子卬原本也如武驰一般的预料,可还是小觑了天下人。 “宋公总归不是养于深宫之中的人,长丘多年的戎马赋予了他智慧和见地。”通过戴拂的迷信,公子卬获悉宋公解决问题的办法。 “是细竹帘。”公子卬无奈地公布了答案。古时候没有半透膜,也没有纸张来过滤,可宋公竟然想出用细竹帘来过滤水井里面的碎发。公子卬用细竹帘来过滤水里的纸浆,万万想不通,宋公是怎么想到这样的办法的,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细竹帘的办法,解放了大量原本用于丹水取水的车辆和人手,这些人每天不停地打造攻城的器械,抑或是囤积更多的粮食,好在初七这一天,把全部的力量都押在关键的战斗上。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武驰有些心慌,倒不是他怕了宋公的军队。而是公子卬在戴拂考察了敌营后,定下了缓兵之计,活活拖死宋公,一直等到公族联军赶到,方才用最强的力量泰山压顶的策略。如今形势有变,援兵未见一卒。武驰对意外毫无准备。 第九十三章 部署(重写版) 与此同时,楚丘城外,宋公召集军队的高层,部署突袭楚丘的细节。 宋公东向坐,管理南向坐,公孙右北向坐,公子成之子公孙元暂领右师,西向坐。公子成死后,右师的部曲一致向推荐公孙元,称其勇武果决,有乃父之风。 宋公要不是长了眼睛,就信了他们的鬼话。 公孙元年纪与公子卬相仿,但体型迥异。他的毛发旺盛,长髯野蛮生长,仿佛是春天的藤蔓。公孙元的一双眼睛不对称,一只微缩,一只暴突,俨然一副不大聪明的样子。公孙元的二头肌、三头肌发达的可怕,他的胳膊比常人的大腿还要粗。虎背、能撑船的腰肢、牛蛙一般的胫肉。公孙元遇到听不懂的辞藻,有抬手摸后脑勺的习惯,开会到现在,他已经摸了十九次,把君子之冠都揩歪了。俨然一位把肌肉都长入脑子的野猪型人物。 殊不知,这位公孙友他日会把公子成的家族发展壮大,成为华夏大地上新的一个氏族——成氏,他的后代也有很出名的,甚至一个姓成名济的还获得了弑君者的成就。 虽然对公孙元的智力很失望,但宋公还是捏着鼻子接受了右师官兵举贤不避亲的提案。没有办法,右师充斥着公子成的亲朋旧故。这些人紧紧抱成一团,宋公如果不尊重他们的利益,不扶植公孙元这个利益集团的代理人,那么右师的力量将不复为他所用。 宋公陈述了他的作战计划。公子卬在城门下部署的三板斧,宋公自以为已然看破,无非是城寨部署在城门下,寨外是一圈战壕,战壕的深度足够让战车陷入,战壕中间只空出少量的一段通途,战车进入,一次只能一两辆,而且速度必须下降,以免在狭窄的道路上倾覆。前面是标枪的攒射,头顶是城墙上的矢石。当初公子成就是殒命于这样的部署。 经过深思熟虑,宋公针对性的做出安排。右师战力自从城寨一战后,元气大伤,而公孙元的战场指挥能力也存疑,宋公甚至怀疑此人能不能掌握好金鼓的指挥。因此他令右师负责填坑。宋公已然腾出人手,缝制了大量的麻制布袋,到时候在布袋中装上沙石,用来填平战壕。 突破城寨的攻坚由他的嫡系力量——贰广部队亲自完成。公子卬犀利的标枪令人印象深刻,两师的车兵回想起来,亦是胆寒不已。贰广的官兵大多是宋公从长丘带来的嫡系,杀伐征战多年,配合起来也是上下一心,战力和可靠性都是上上之选。既然攻打城寨的通途难以由战车碾过,宋公遂卸下战车上的青铜护具,由具甲的车兵手持着,徒步结阵突破。 当贰广以血勇,打下城寨后,定然力竭气沮,这时候左师从后阵杀出。宋公赶制了一批竹飞梯,楚丘的城墙并不高,仅仅三米而已,若非战争之时,两个大汉一个叠一个,就能爬上城墙。依照周礼,城邑之城墙,高不能超过既定的规格,否则国君有权堕城,后世孔夫子就曾经有堕三都之举。春秋的竹飞梯与后世宋朝人发明的飞梯,名字虽然相同,但是形制迥异。既没有双轮加速,也没有转轴的驱动,竹飞梯顶部附有长钩,以作固定,仅此而已。 打造竹飞梯的时候,宋公刻意使人佯作去丹水运水,表面上用来装水的桶中,装满了丹水畔茁壮生长的一节节竹子。宋公自问做的天衣无缝,公子卬绝对不知道,他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造出数量不菲的攻城器械——虽然竹飞梯是最简陋的攻城器械,但楚丘的城墙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对付起来绰绰有余。 “当左师把多如星斗的竹飞梯骤然架上楚丘的墙垛之上时,胜负之数,业已定然。”宋公将右手轻轻向前一挥,与会者的脑海中无不浮现出无数左师士卒呐喊着蚁附先登,如潮水一般淹没城头的景象。 “君上沉谋英断,此番破敌必矣。”公孙友由衷道,宋公的部署精确到每一个细节,不愧是多年戎马出身,公孙友心悦诚服。 看来公子卬此番必然授首了。公孙友叹息一声,为这个即将殒命的堂侄感到惋惜。不过这样也好,戴拂我就可以不客气地收入夹带了。 “善,善!”公孙元拍手称赞,他的嘴里蹦不出高级词汇,就好像没文化的人见到令人惊艳的杰作只会大呼牛逼。 管理抱拳道:“君上英明。”这也不完全是场面话。宋公的的确确是宋国少见的军事强人。前任的宋成公对军争不甚擅长,每逢战事,必召乐豫、公子成奏对,两个臣子各自呈上上中下三策,宋成公从中遴选。至于亲自拟定作战计划,使之尽善尽美,抑或是亲临战场一线指挥,放矢杀敌,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宋襄公倒是喜欢亲征的主,但此公每战必败,休说泓水丧命于楚军,甚至征讨曹国这种弹丸小国,都灰头土脸而归,再往上数,宋闵公、宋殇公,都是一地鸡毛的军事水平。一百年来,当今宋公是唯一能把这个时代的战争手段玩明白的人。要是指挥同样数量的军队,且手下没有名臣辅佐,宋公的水平在管理看来,不比晋文齐桓差。 作战的时间被拟定在今天午餐一个时辰后。人体消化碳水化合物的时间,大概在一个小时左右,消化蛋白质所需的时间则比碳水更久。虽然对这些生物知识没有认识,但多年从征的经验使古人知道,饭后剧烈作战会极大地影响战斗力。 炊烟袅袅,军队开始悬釜造饭。今天的主食依然是小米。作为军粮,小米优点多多。它非常抗旱,故而种植广泛,易于成活;相比其他作物,小米更耐储存,大米储藏三年就要变质,但小米可以储藏九年之久,若是不考虑口感变形,二三十年的小米依然可以食用。直到近代,有军队依然可以用小米加步枪驱逐外辱。 八百里分麾下炙。大战在即,士卒们难得分到一餐肉料,伙夫们把库存的牛肉统统下锅,决战若胜,就可以入城开席了,没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扣扣嗖嗖。 当锅中煮开,士兵们一个个正把小米的裹入腹中,把肆意的肉香吸入鼻腔,一个不识趣的声音由远而近:“敌袭!!” 第九十四章 争论(重写版) 军情猝然飞来,宋公的嘴里塞满了食物,腹中胃酸大量分泌,肠道也做好了迎接客人的准备。宋公乃周公旦的拥趸,捉发吐哺的操作顺手就来。 只见他一口把咀嚼成一团的浆糊吐到手心,随后一跃而起,从墙上摘下甲胄,吩咐左右为他披甲。 “这厮成心的!”左右手上动作不停,口中骂骂咧咧。无邀堂堂之阵,无击正正之师,宋国打仗,从来不趁着他人吃饭睡觉的时候偷袭,自污染水源,伏击粮道后,公子卬再次开了宋之先河。 “贼人何在?”宋公没有把心情付之于口头抱怨。强者从无此习惯,而是单刀直面核心问题。 报讯的士兵一五一十答道:“贼人从两处同时发难。一则为水源之所在,一则为南辕门。” “南辕门?”公孙元、公孙友、管理得讯后,第一时间跑到宋公跟前,听候宋公的发号施令。 第一个出声的是管理:“南辕门再入两步,即是竹飞梯之所在。一旦有失,再行攻城,也不知是何时日。” 管理力主即刻救援南辕门,水源那边可以先置之不理。 “不可!”公孙友出言反对道:“水井处堆放着许多细竹帘,守卫的士兵虽然不少,但也禁不住雷霆一击。细竹帘和竹飞梯被毁了均可再制造,但细竹帘编织起来比竹飞梯工序更复杂,费时更久,理应先管水源这边,而令南辕门自守。” 管理心里惦记着长丘的守军,恨不得早早平息内乱;公孙友才没有这个心思,他与长丘之人非亲非故,他所在乎的与管理不同:“况且竹飞梯被毁坏,只不过是一时之窘,但细竹帘若有闪失,煮粟饮水,当即就有问题。” 事关吃喝,公孙元的心提了起来,忙不迭点头附和:“左师说得有道理哇!” 管理反驳道:“只要竹飞梯不失,今日退敌,即可携胜攻城,只要按照原计划,先登拔城,讨平公子卬,那么黄昏之前,我军就可开入城中,取城中之食,饮城中之水,城外的水井与细竹帘有抑或是没有,又有什么分别呢?” 公孙元听罢,又附和道:“司寇说得也有道理。” “不妥不妥!”公孙友大摇起头:“夫战,未虑胜先虑败。诸战之中,攻城战最难,没有人能保证攻城绝对能得手。当初以晋文公之兵盛,尚且拔小小原国而不克。今公子卬不论智谋还是练兵,均远甚于原君,我军亦无晋旅之好整以暇,何谈必胜之把握?倘若进而不能拔城,损兵折将,退而无水以炊粟米,我军怕是有颠覆之危。愚以为,不如持重,先求不可胜在我军,后求可胜在敌。” 公孙元再次被折服:“有理,有理。” 管理道:“何为战?聚千人万人之众,投之以险而后图荡敌。此勇将之所为,而非怯夫所能谋。未战而先气泄,心中所惴惴者,兵败之情之景,此岂是良将之所为耶?且我等携竹飞梯而突袭,必定出乎公子卬意料之外,此所谓以有备击无备,应当急击勿失。如果为了区区细竹帘而舍弃竹飞梯,公子卬见到我军偷偷准备竹飞梯后,一定会针对竹飞梯加固城防,如此就会错失战机,此所谓慢军之过也。” 公孙元再叹:“也有道理!” 公孙友再也按捺不住,冲着公孙元道:“这也有道理,那也有道理,你到底是站哪一边的?” 公孙元挠挠头,比着手指,心里委屈。 “明明都有道理嘛。” “够了!”宋公结束这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争论,快刀斩乱麻地下达最终决定:“兵贵神速,与其悬而不决,不如从速,错误的决策也比不决策来的好。孤与管大夫、右师同去增援南辕门,左师与贰广共击水源处之敌,力求竹飞梯与细竹帘均不失。” 管理和左师争得面红耳赤,宋公不放心让他们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共事,以免将领不和,政出多门,有损于军队。因此他选择和管理、公孙元,三人负责最弱的右师部队作战,而把精锐的贰广和左师交给公孙友去带。 “全军披甲!” 宋公的甲胄大多缴获自华氏的败军,像华御事这样的土豪,自然不屑用皮甲,而是清一色的青铜甲胄,金光灿然。相比于轻便的皮甲,青铜铸造的甲胄强度和硬度更甚一筹。但青铜的密度比钢铁还大,因此士兵们很难在短时间内独自完成甲胄的穿着。数千人两两成对,彼此帮助对方完成披甲的动作。 披甲登车花费了整整一刻钟。贰广的队正已经集结好了部队,按照宋公的军令,他将在公孙友的指挥下,配合贰广部队行动。 等等,现在整装待发,公孙友人呢? 队正用目光搜寻着公孙友的方位,很快有了结果——公孙友正一手扶着寨栅,一手把指头深入自己的咽喉,拼命扣着自己的咽腔。 “左师大人,兵贵神速,你在做什么呢?” “催吐!”公孙友飞快地答道,和他一样动作的还有左师的全体官兵。 见贰广队正不理解,公孙友解释道:“腹中有食物,在颠簸的战车上,会恶心,会呕吐,于战不利。” “一派胡言!这怕是那个细作戴拂的蛊惑吧!”队正斥责公孙友愚不可及。他很不理解为什么宋公要让这么不靠谱的人来指挥精锐的贰广:“再不行动,就要延误战机了!” 队正和公孙友没什么交情,也瞧不上左师的能耐,一刻也不等就径直领着贰广的车兵先行一步。 水井处满地横尸,尽是贰广的袍泽,歪歪斜斜,他们死前的表情各异,但死法出奇的一致——躯干上被什么利器扎出一个狰狞的血窟窿,殷红的鲜血从血洞中冒出,水井已然被再次污染,黑色的碎发漂浮在涟漪之上,细竹帘被尽数破坏,折断的竹条和黄土地混杂在一起,不分彼此。远处有斑驳的身影,正一边轻松地用宋语聊天,一边坠着缰绳准备上马。 第九十五章 队正(重写版) 贰广的队正心如刀割。回首后顾,左师尚没有跟上来。贰广将士的脸上写满了震惊,公子卬的刀子竟然如此之快,与之相比,公孙友的行动就仿佛像痔疮的重度患者,抑或是慢悠悠的树懒。 “真是没用的老匹夫!”有人已经咒骂开了,随之飘入队正之耳的是另一人的附和之声:“要不是宋国的贵族不中用,宋公当初何必远道赴齐求贤呢?” “看!”有人伸直了手臂,遥遥指向远处的旗帜:“那是不是楚丘的櫜旗?” 两丈之高的櫜旗迎风招展,白色的底面上绘着一只抽象的燕子。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所谓玄鸟,就是黑色的燕子。殷商之余,无论是宋国还是郯国,都会把燕子绘于军旗之上。燕子边上的显眼位置,大书宋篆,“武”。 临战指挥靠旗语,旗帜越高,级别越高,此刻附近再没有比此旗更高的旌旗了,大老远就能看得一清二楚,显然那是楚丘军最高指挥之所在。 “看,那个人!他就是祸首公子卬!”眼尖的立刻认出了敌将。公子卬的形象早就被画影图形,全国通缉了,他的头颅价值不菲,他的面容举国尽知。 公子卬金甲贯体,携矛在腋,刚刚完成上马的动作,他用白色的粗布,信手揩去脸上的血污,然后熟练地带上头盔,落下面甲,显然方才的杀戮公子卬也参与了,死者的动脉血飞溅在公子卬的眼睛上,影响了视线。 队正看得真切,一股滚烫的热血涌上他的脑门。祸乱社稷的正主就在百步之内。 贼子!宋公是你的君父,是你的天!即使宋公任用了薛桧这样的小人,即使商丘被小人折腾得民不聊生,你身为一国公子,依然要忠贞于你的君父。你倒好,非但不对被蒙蔽的君父以死相谏,竟敢对君父刀戈相向,犯上作乱。文死谏,武死战,这不是殷商流传下来的美德吗?难道你身上留着的血和比干不是同出一脉吗?这宋室的千里江山,难道不是你们家族所有的吗? 不知不觉,队正移情于自己的母国。当初齐桓公九合诸侯,一框天下,齐国何等大出天下。齐桓公死后,几个野心勃勃的公子掀起内乱,强盛一时的齐国在血雨腥风中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队正的家族也在无休止的内斗中喋血,父亲、叔伯都死在齐国的内讧之中,自己家族本也是有头有脸的士人之家,因为男丁的战死,渐渐沦落成边缘家族。若非公子御招贤,自己恐怕要抱着一口剑,流落街头。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队正最痛恨那些掀起内乱的罪魁祸首了,过去是齐国诸公子,现在则是公子卬。 “列阵!备战!”队正下令道。贰广的官兵得令,均把车头摆正。“这里,就将是公子卬的埋骨之地!某愿与诸君共分公子卬人头之赏格!” …… “主公!后面有不知死活的苍蝇。”武驰道。 在贰广发现骑兵的同一时间,公子卬的人也注意到了他们。 “快看!那是不是贰广的櫜旗?”武驰眼神很敏锐:“贰广是宋公的亲卫,那贰广下面发号施令之人,岂不是宋公?” 贰广的队正已经落下面甲,他的身材又与宋公相仿。越来越多的目光聚焦在华丽丽的盔甲上,公子卬的人忍不住跃跃欲试。 “荼毒宋国的正主就在贰广旗帜之下,宰了他,战争就结束了!” 贰广的战车正在布阵,整整五十乘的兵力。而公子卬身边只有五十名骑手。因为是着急奔赴前线,贰广队正把左师和自己的步兵丢在身后,自己作为前锋先行出发。饶是这样,车兵的人数还是步兵的三倍。 “干碎他!”附和声此起彼伏。 年轻的楚丘武人在面甲之下,面色潮红。 墨点摇摇头道:“此人恐怕不是宋公。点见过宋公的鸾架。”当初墨点在商丘抢救太子江,刺杀宋公的时候,有幸见过宋公的座驾。宋公的战车上,配备了人主专有的麾盖,辨识度很高,与队正的战车云泥之别。 武驰的眸子顿时一灰,不一会儿,又闪耀出光芒。“即使不是宋公本人,大抵也是一条大鱼。这里距离营寨有点近,但我等马镫骑兵打车兵就好像老子打儿子一样,弄死他们吧,主公。” 请战声再次此起彼伏。 楚丘人对骑兵吊打车兵的结论深以为然,这可是当初他们从山戎手底下汲取的血之教训。现在,该轮到贰广的车兵来涨涨教训了。 公子卬谨慎地摇摇头:“距离太近了,他们随时会出现援兵。我等再往回走一段,若是敌人不知死活地撵上来,我等再动手。尔等还记得当初山戎的战术吧?” 武驰及其背后的武士们均自信地拍拍胸甲,“刻骨铭心,岂会忘却?” …… 马匹嘶鸣,公子卬的骑兵渐行渐远。队正的眼睛死死铆定櫜旗下的公子卬。公孙友姗姗来迟,跟上了正在结阵的贰广。 “尔是活腻了吗?君上命尔听友节制,没有友的号令,尔竟然擅自出击。殊不知,人在军中,必从军令,不服指挥,虽胜亦斩。”公孙友令御者驱车至队正身边,大声斥责:“念尔初犯,暂且记下,若再自作主张,友必上奏宋公,惩戒于尔。” 来的只有公孙友一车而已,其余兵车还在后面,尚未抵达。公孙友很担心队正孟浪出击,进而坏事。 公孙友下令给队正,原地待命,等待身后的友军。 队正没有称诺领命。他指着地上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对公孙友道:“我给左师大夫介绍一下。这位氏邹名焱,字伯炎,齐国临淄人,长丘肇建时,就追随宋公抵御长狄,他的脊背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是挺身为宋公挡剑留下的。” 队正的手指又变换了方向:“那位氏邹名淼,字仲水,伯炎的弟弟。第二次长丘保卫战中,曾格毙七个已经攀上城头的长狄。” 队正又介绍起第三具尸体,此人相貌平平,放在人群中如沙砾如海滩:“此人氏孙名起,字立人,齐国即墨人。他在老家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做的肉酱很美味……” 言及此,队正的声音有些哽咽,冰冷的面甲之下,是泪眼婆娑的哀伤。 第九十六章 追杀(重写版) 独在异乡为异客。地上的枕籍之人虽不尽是他的同乡,但俱为齐国故交。细竹帘事关重大,宋公汲取水井污染的教训,撤下国人哨兵,换上嫡系披甲。 背井离乡半条命。侨居在异国,与本地人口音不通,习俗各异,只有操持齐音的战友,才能给予他丝丝的慰藉。 长丘的岁月里,他们吃在同釜,饮以同瓢,闲暇时博戏饮酒作乐。关系好的家伙,甚至戏言他日若有儿女,约为婚姻,结为亲家,惹得众人捧腹——一群单身狗,连暖床的女人都没有,说着没影子的话。 这些外出打工的武人们没有一个幸运的出身,没有云从的门客,甚至就连家乡的亲人都指望不上,还要反过来把挣得的铲币往家里寄送。如浮萍卧水,如孤蓬万里。他们只有团结更多的人,结交更多的人,方才能在这个残酷的世道上出人头地。 同学、同乡、战友、姻亲……只要有个名头,他们都会尽力去争取,把原本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绑上纽带,结成人脉。这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也是他们向上爬的动力源泉——一个人的力量如沧海孤舟,终归是有限。 现在,许多人脉都躺在血泊之中。队正过去的一些努力成了无用功,他们的音容笑貌也只能静静地躺在回忆里。从理智上,从感情上,他都难以接受。 他擂起了战鼓,这是作战的前摇,其他的贰广心连着心,也默契地随着低沉地鼓声,摆出战术动作。 公孙友哪里看不出队正要复仇、要玩命了! “你是个好人,莫要冲动!”他极力阻止:“左师与步队未至,且等等。” 底层士人的心酸,落难袍泽的羁绊,他乡故知的血仇,公孙友身为大贵族,不会对队正的悲痛产生一丝一毫的共情。但他还是装出一副动容的样子。 他是左师的统帅,不可能撇下自己的部队,跟着队正一起追击。队正追击若胜,有所斩获,没公孙友半点功劳,反而为人所轻——堂堂一国正卿,约束不住手下,哪怕这个手下刚分过来一个时辰不到。队正若遭遇败绩——这不是不可能,公子卬既然能带走公子成,或许有本事反杀一个队正,队正若战死,宋公没准就把贰广的过失都迁怒于公孙友,队正若没死,自己多半也不能落了个好,一个领导责任是跑不掉的。 “慈不掌兵……将不因怒而兴兵……兵力未合,战则不利,不易宜冲动……”公孙友苦口婆心,队正一概没有听到耳朵里,反而逼问公孙友:“道理我都懂。可问题是,贼人会等吗?他们是蜗牛吗?等左师和步兵齐聚,公子卬的人影早就没了。到时候我等拿什么给君上交代?君上把最精锐的力量交付到我等手中,自己却领着右师一帮败军之将鏖战于南辕门。我们呢?重兵在手,除了让贼人逃之夭夭,除了满地伏尸的噩耗,什么也不能带回。 方才公子卬的装备,左师大人没有看到,我却看得一清二楚。我等初来楚丘,酣战于城寨时,贼人穿的是什么?上半身的胸甲,下半身的布甲,如今呢?清一色的青铜甲,头盔、面甲、全身甲,一应俱全,就差武装他们的牙齿了。金色的流光,令人印象深刻。 这说明什么?说明楚丘背后的那帮公族在倾尽财力地补给楚丘贼人。贼人一天一天缓过气来,武氏贫瘠的短板被补齐,他们一天天变得更加强大,而我军日渐削弱,今日细竹帘被破坏,明日水源被袭扰,今日损失十几人,明日被擒杀十几人,起视四境,贼兵又至矣。 我非缨冠之家出身,没有封邑,没有门客,如果有一天,君上有不忍言之事,阁下或许可以摇身一变,成为宋国新主的座上宾,而我呢?留给我的命运,最好也是五羊大夫,为奴为婢,再回不去故土,再不见家小,终身贱籍,劳累至死。” 他口中的五羊大夫就是百里奚,遇到秦穆公之前的百里奚。 “且此次公子卬所带的,非车兵,乃骑兵也。骑兵,我在长丘见识过。骑兵在马背上颠簸,远射不能准,抵近不敌车右之戈,其速度亦不能快,否则有落马之危。骑兵从来都不是车兵的对手,车兵打骑兵,犹如砍瓜切菜。”队正印象里的骑兵,是长狄那帮无马镫的骑兵,根据历史经验,在光滑的马背上,十个骑兵也不是一辆战车的对手,何况现在兵车与敌骑数量相当。“十拿九稳,我又何惧之有?” 公孙友被说服了,合情合理的动机,充分论证的可行性,他不再阻止,但是口中仍叮嘱一句:“一切小心,不管怎么说,友会尽快跟上来的。” 辞别公孙友,贰广很快撵上了公子卬。队正欣然发现,公子卬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一如当初追击长狄的经验,阴郁的脸上绽开笑容,左右也都是那种猎人发现猎物的释然心情。 公子卬控制着马速,频频后顾,就像是悬在炉子眼前的胡萝卜,勾引着贰广的车兵。频频后顾在队正这些追击者看来,理解成了仓皇北顾,隔着面甲,队正没办法目睹公子卬的表情,但队正坚信不疑地判断,公子卬多半绷着一张紧张又忧惧的面孔。 “哼哼,现在知道怕了?晚了!”队正面露讥讽之色,“公子卬你也读书识字,你应该知道郑公子段、卫公子州吁的下场吧?” 队正催促自己的御者加速,公子卬的脊背越来越清晰可见,甚至马匹的嗅味也进入鼻腔。 百步、八十步、五十步……是时候了,队正吩咐自己的御者稍稍减缓车速,使之保持与公子卬一样的行进速度,如此一来,公子卬在他的参考系中,就是近乎静止的。 从箭囊中抽出箭矢,搭在弓上,队正把弓弦拉开,大拇指一直顶到自己的脸颊,右眼、箭镞和公子卬的脖颈三点一线——脖颈是披甲目标最好的瞄准点,它既没有头盔的保护,衣甲也照顾不到。 “受死吧!乱臣贼子!”队正暴喝一声,嗖的一声,离弦之间以六十米每秒的速度冲着公子卬激射而出。 第九十七章 冲阵(重写版) “砰!”队正的箭术很准,他曾经有幸得到过宋公的亲自指点、斧正,他射中的目标,却取不下战果。 公子卬用带甲的臂膀格挡住了箭矢的路线,仿佛进击的巨人中,女巨人护住了自己的后颈肉。公子卬太清楚全身覆甲,弱点在哪里了。 可惜可惜!队正再探箭囊,准备射马。 “既然射人不能,不如先让你落马,谅你一身龟壳,一群车右的铜戈就是啄也要啄死你!” 电光石火之间,公子卬的骑兵周骤然加速,纵队一分为二,在贰广的车前,向左向右转向。楚丘骑兵一改原先慢吞吞的速度,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机动,动作也是惊人的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俨然是早就计划好的。 贰广车兵没来得及反应,仍然保持惯性向前进发,骑兵们跳出他们的攻击范围后,顺势绕到了车兵的侧后,远远看去,就好像是江心的石头分开了流水,车兵就是固定不动的石头,骑兵则是流淌自如的水。 队正把第二支箭矢搭在弦上,敌军在他左后方重新列成两条纵队。公子卬把车兵的左后方称之为冲击盲点,从这个刁钻的角度进攻,戈手的视野和挥舞路线都被射手阻碍。 队正发现车右的戈手已经没法在接下来的近战中保护自己,一种汗毛倒竖之感席卷全身。他仿佛被一只野兽的獠牙顶在腰窝。 这一刻,他意识到公子卬之前的悠然全是在扮猪吃虎,到底谁是猎人,谁是猎物?贰广的将士都是读书识字的,没有人不知道已然上当中计。 队正成了战场的焦点——公子卬的手下虎视眈眈地锁定了他的头颅,忧心忡忡的贰广部下则期盼着他的决断,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决断。 继续径直向前无异于死路一条,摆在他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则,战车变换方向,面对来骑。但战车在结阵中的一百八十度的转向,不可避免地带来混乱,让原本不可轻侮的军队变成一盘散沙,短暂地陷入各自为战的窘境。当初武功面对山戎的骑兵,做的就是这个选择。 二则就地制动,结成圆阵,固守待援,反正公孙友就在身后。 队正下令变阵。自从郑国自创鱼丽之阵,以少胜多,吊打周天子之后,各国军事家都纷纷研发独门阵法,卫国发明了支离之阵,楚国发明了“荆尸”之阵,而宋国则是“鹤”阵和“鹅”阵。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宋国的阵法不怎么霸气,再加上先后被齐、郑、曹、楚等诸侯国轮番败绩,世人皆知,宋国的祖传阵法的确不咋地。 公子御在长丘为了打败狄人,自创了一招车阵,能在行进中快速结阵,在遭到狄骑骤然伏击之时,能暂时稳住阵脚。现在正是这一招派上用场的时候了。 队正一声令下,鸣金四起,队列中编号为奇数的战车先后制动,编号为偶数者,继续前进。就在公子卬的眼皮子底下,贰广的车兵形成了一个封闭的回路,尽管外观上是参差不齐、带有毛边的椭圆。初初有了一个圆阵的雏形后,各车车兵竭尽全力,操纵驷马转向,把车头调往阵外的方向。尽管贰广车兵训练有素,但他们的战马的智商显然不及人类,队正知道,布阵完成需要一段时间,而在那之前,就是车阵最虚弱的时候。他忐忑地瞄准远方——只要抵挡住公子卬的第一波攻势,胜算就有五成以上了。 “有点东西!”公子卬不失褒扬之词。敌人竟然能想到利用惯性和速度差快速布阵,创立此阵之人定是惊才艳艳之辈。 最崇高的敬意就是斩尽杀绝。公子卬一声高呼,所有骑手把原本朝天竖起的骑兵横放,金属的寒光齐刷刷指向贰广的櫜旗,誓要像手术刀一样,先切除敌人的指挥中枢,然后肢解各自为战,如无头苍蝇的散兵游勇。 “杀!”奔腾如飞的马蹄,飞卷弥漫的黄沙,骑兵如墙而进,骑矛齐整如刷子的刚毛。 队正不自觉耸动了一下喉结,咽了一口唾沫,公子卬的速度起初不快,但入百步之后,骤然加速,比以往遇到的任何狄骑都要迅猛。 “射马!”队正喉头狂抖,无数飞矢激射而出。马镫骑兵的速度实在骇人,队正在不到五十步的距离就提前下达了指令——这个命令宜早不宜迟,因为马速太快,若是慢了一二秒,就再没有发矢的机会了。 箭矢如蝗,冲着战马们扑面而来。队正根本无闲瞄准骑手们面积狭小的无甲部分,就盯准了裸露一身,目标更大的战马。 骑手们凌然不惧地挺过了如同弹幕一般地箭雨,五十匹马毫无遮挡地接受了箭矢的洗礼。半数的战马受到箭创,但是除了一匹战马的前胸和脖颈被流失穿透以外,其余战马宛如没事的马一样,矢志向前。 战马的关键内脏长在马的前胸和脖颈下半,此处首创的战马来不及呜咽就轰然倒地,连带着他的主人也摔在黄沙之中。前排有人落马,后排的骑手迅速跃马补上攻击的位置。其余受伤的马匹尽管身上插着羽箭,但和人体一样,急速分泌肾上腺素,疼痛什么的统统抛诸脑后,列阵突击的骑阵丝毫不见制动的迹象,保持冲锋的姿态,如水滴般刺入车阵的中央。 队正的御者还在焦急地调转马头,车右的长戈颓然地面朝天空,队正没有检查战果,而是低头探手箭囊准备下一次的射击。一排令人心悸的寒芒已然杀到…… 透阵而入,陷阵而出,公子卬方才盯着一个低头找箭的可怜虫,只感觉腋下的骑矛一紧,尔后倒拔矛杆,一只覆着青铜甲的手臂,就飞在半空中,三十六度的液体点缀在他洁白的坐骑之上。 “痛快!”身后传来武驰的声音,透露着轻松和兴奋。 公子卬向后拉动马辔,马蹄声从急促的鼓点变成悠扬的演奏,越来越多的骑手减速,重新在他身后列队。许多战马也如他们的主人一样热血沸腾,暴喝声此起彼伏,骑手们努力操纵着过度兴奋的坐骑,使之从混乱的阵型重新转变为两列横队。 第九十八章 撒谎(重写版) 一波冲锋,贰广的櫜旗被砍倒,队正轰然跌落车下,二十乘的车左或死或伤,椭圆的车阵中央被打穿,只留下两翼完整的圆弧和中央星星点点的残余。 贰广在一瞬间陷入混乱,官兵们失去指挥,犹如没头的苍蝇。阵型就像茅屋破了一个大窟窿,四处漏风。 “果子熟透了,可以摘取了!”武驰的欣喜溢于言表。骑兵们正在重新整队,就像散乱一地的积木被挨个扶正,放置于该放的位置。接下来的剧情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收割这帮待宰的羔羊。 没有了射手的战车毫无威胁,长戈的摏击和啄击在高速下精准度低得可怜,放早了容易扑空,放慢了则被骑矛一波带走,况且马镫骑兵史无前例的高速令车兵无法适应,他们的攻击窗口很小,容错率很低,一次失败就是身首异处。长戈横扫的确能击中对手,但木制的戈身无法隔着甲胄杀死对手,即使命中骑手,也很可能被对手的骑矛捅死——总而言之,这是场毫无胜算的搏杀。 “十乘、二十乘……五十乘。哦吼,宋公的贰广家底都在这里了!只要杀光这些车兵,宋公就翻不起浪了。”武驰想想就觉得热血沸腾,他恨不得有双神明一样的巨手,把骑兵的队形一把捋直,赶紧冲锋,早早为这场内战画上句号。 “敌人有援兵!”正当武驰沉湎于遐想之时,有人眼尖看到有一支军队开来,白色的旗帜由远而近。 “不好,是左师的军队!”武驰的言辞中携着浓浓的不甘之情。准备了一桌饭,来了两桌客人,怎么吃? 公孙友带来的不仅仅是车兵,数千步兵跟在战车后面井然有序。黑压压的援兵如乌云压城城欲摧。 “是左师,左师大人来救我们了!”原本沮丧的贰广部队爆发出兴奋的呐喊,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互相传染。 公子卬听不懂此起彼伏的齐音,但他的心情仿佛被泼了一盆冷水。 “主公,或许可以拼一拼,反正步兵也不是我等骑兵的对手。”武驰道。 初生牛犊,又屡战屡胜,天地为之小。 墨点端详着敌阵,反对道:“敌人众多,今日或许能取胜,但绝非良机。兵法之要,旨在决定性的战场,投入绝对的兵力。眼下敌人除了残破的右师,能占者尽数在此,我方则仅有半数骑兵。此时开战,犹如比武之人让对方一只手,不可谓智也。 点以为,不如另觅良机,择日再战。横竖我为骑兵,随时可以破袭,不必逞一时之念。” “撤吧。”公子卬保持一贯的谨慎:“万一宋公弃南辕门于不顾,率右师而来,强打就陷入险地了。” “可目前为止,未见宋公与右师的身影啊?” “万一缠斗到一半,他们骤然杀出,如之奈何?” “不大可能吧?宋公先置大营安慰于不顾,后以嫡系精锐为诱饵,引我入伏……这样的作战计划简直就是一场豪赌,输了就是满盘尽墨,神仙难救。” “的确可能不大,可万一呢?” 武驰摸摸后脑勺:“都是以少打多,主公你怎么时而悍勇绝伦,敢打敢拼,时而持重,驰有些看不懂。” “这叫遇小则怯,遇大则勇,你好好学着点,此乃光武之风。”话一出口,公子卬就意识到刘秀的舞台未至,连忙岔开话题:“对了,走之前,先把我们的人救出来。” 骑兵再次发动,杀入阵心,一把拽起持矛自卫、孤立惶恐于敌阵的落马骑手,尔后扬长而去。紧张兮兮的贰广大呼侥幸,总算幸存下来了。没成想,公孙友上来第一道命令就是追击公子卬,劫后余生的贰广官兵劝谏公孙友不要白费力气追击。公孙友对以冷峻的面孔和严厉的斥责,他没有亲眼见识过骑兵的机动,只以为是贰广败军之将,已然丧胆。 公孙友的追击一路抵达城寨之下,才摄于战壕和城墙班师——他不想覆了右师之辙。 打扫战场之时,宋公也来了。南辕门的袭击是佯攻,宋公很轻松就驱逐了来犯之敌,双方都没什么损失。可北面的惨状令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引以为豪、百战不殆的军队,装备了华氏最豪华的装备,比之楚王的贰广、晋侯的中军也不遑多让的单兵素质,竟然打出了零比二十的比分,甚至连对手身上的零件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匹战马在呜咽在喋血。 贰广队正被人救起,胳膊少了一条,人已经痛的晕死过去,伤口上方被缠上布条止血。没人知道要用酒精清洗伤口,化不化脓、挺不挺得过来,全看命数。 不知过了多久,队正悠悠地醒来,传令兵通知他去参与宋公召开地战后会议。 队正作为亲历者,列作一席。 宋公询问公子卬攻打贰广地兵力,公孙友如实陈述。 “五十骑而已?”宋公拉长了声音。如果打败贰广的是数倍敌军的伏击,抑或是什么阴谋诡计,宋公都稍稍可以接受,但正面对决,五十车打五十骑惨败,简直超出了时人的认知范围。 队正心里咯噔一下:“我的武人生涯多半废了,徒有一只手不能挽弓,不能舞戈,不能御车,转行去务农也不可能,我从没种过地,多半会颗粒无收。” 可上有老母,身有残疾,家无贤妻,若是就此引咎离开军队、返乡,定然衣食无着,饿死街头。 战败总要有个责任人,这个锅自己绝对不能背。要是宋公认定自己是罪魁祸首,那伤残的抚恤也没了,更别指望宋公垂怜,给他在地方上谋一个差事,比如说舆人、狱卒什么的,让他独臂的余生还有口饭吃。 队正猛地一拍案,指着公孙友大骂不已:“老匹夫,若非你贻误军机,安有此败?” 据队正称,公子卬的骑兵快如闪电,离合如风,这是他亲眼所见,就在公子卬屠杀水源守卫的时候。所谓暴雨不终朝,冲风之末不能漂鸿毛。见公子卬击败守卫后已然力竭,队正催促公孙友趁机为守卫报仇,可那公孙友抓不住稍纵即逝的战机,非要等公子卬马力恢复了才许他追击,以至于一头撞在铁板上。如果当初不是公孙友钳制贰广官兵,公子卬早就身首异处了。 第九十九章 争辩(重写版) 为了脱罪,队正什么话都敢说,他的言语里有真有假。 公孙友乍闻不恭言辞,横眉倒竖。 “放肆!你怎么称呼一国上卿的?”宋国斥责道,然后拱手向公孙友赔不是。公孙友暂时还是需要团结的对象,宋公绝不能令他负气而去。 “哼,荒谬。什么闪电,什么风。骑兵能跑得那么快?”公孙友嗤之以鼻:“友追击公子卬时,也不见其多迅速,若不是公子卬钻进了城寨,有战壕阻隔,某早晚能撵上贼骑。” “缪矣。那公子卬奸猾无比,他能者示之不能,不能者示之能。你所见的骑兵速度乃贼人装出来的。方其聚众而冲,挺矛而驰,其速度三五倍于战车。” “你莫不是诓人?哪有这么快的骑兵?” 队正再三指天发誓,言之凿凿:“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公子卬骑速没有我说的那么快,我情愿子孙罹受诅咒,男的代代为奴,女的代代为婢。” 司马懿指洛水为誓以前,古人信誓,信天,信神,队正的誓言不可谓不重,与会者人人侧目。 “真有这么快?” “贼人马匹甚好!”队正指出,楚丘骑兵的战马,外表神俊,体态优美,头细颈高,四肢颀长,轻快灵活,一定是从山戎那里缴获来的宝马。中原人素来不擅长养马,不似戎狄。也就秦人养马技能点满,宋国的好马无一例外都要进口,自己培养的战马总是不尽人意。 战败者要想脱罪,一定要极力夸大对手的实力,造成一种不是我军太无能而是敌军太强大的印象。当年郑成功横扫江南时,清朝南京官员在奏章上称,关内关外大小十七战,从未见过郑军这样强悍的明军,关宁军、西军与之相比,不过萤火之于皓月。 公子卬的马大多是山戎极力培养的,本就不凡,队正称之天上少有,地上无双,也不怕露馅。 “戎狄素善牧马……”管理附和道,宋公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荒谬!”公孙友仿佛词穷:“即使马的品种好,可人总不可能与我等不同吧?在做的各位都骑过马,友且问问,即使真有这样迅捷的马速,人能在这样的速度下,安居于马背吗?甚至还要做出挺矛直刺的动作。”公孙友指向帐外,“量左师、右师、贰广数千将士,若真有一人能做到,而不是跌落马下,某情愿爬着出这个帐门!” 公孙友撂下狠话。在没有马镫的年代,仅仅倚靠双腿夹紧,是很难借力、固定,遑论舞动长兵,遑论目标还有坚实的甲胄。这根本不符合牛顿第二定律。 队正脸上冒汗。老匹夫嘴巴不笨,脑子不傻,逻辑严密,言之凿凿。要想取信于宋公,他必须撒更大的谎。好在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 “我等虽然没能手刃一敌,但曾发矢令一贼骑落马,虽然此贼后来被公子卬冲阵救走,人虽走,马仍在,我亦从中窥见贼骑高速不落马的诀窍。” 齐人擅长尔虞我诈,队正撒谎的话术,缜密严谨。公孙友果然上套,他依稀记得自己到场时,地上确实有一匹重伤的马。 “贼人腿足之上,裹缠着白布,复以胶、漆,死死粘在马鞍之上,如此以来,不论马速如何,绝无落马之虞。我等远看不曾注意,但贼骑落马之时,为逃得性命,坐骑轰然倒地后,此人靡费好大功夫,才把白布一卷一卷从马鞍上剥离。” 这便是队正天马行空的扯谎了。但公孙友细细琢磨,却无破绽之处。 “稍后,友要验证此马。” “真金不怕火炼,左师但去不妨。此马的马鞍上仍缠着一大圈白布,左师一看遍知。”队正底气十足。封建军队的军纪没法和后世相比,自无缴获充公的道理。军中难得酒肉,虽然战马脂肪含量少,肉柴得很,但士兵们哪里还挑三拣四的?脏器之上插着致命的羽箭,肯定就不活,绝对早被分食殆尽,至于马鞍,乖乖,士兵们连缴获的布匹都不会放过,何况价值不菲的皮革? 公孙友背着手,盘旋走动,俄而再次找出一个破绽,那就是作战的动机:“既然贼人马速如此之快,战力如此之猛,那你如何还急着追击?是嫌命不够长吗?” 公孙友只觉得好心碰上了中山狼。这贰广队正恩将仇报,如果不是自己的援军及时赶到,贰广早就被公子卬覆灭了,队正也不只是丢了一只手那么便宜,多半还会身首异处。这厮不念自己的救命之恩,反倒将战败的黑锅全都甩给左师,甩给自己,天底下竟还有这等寡廉鲜耻之徒。 越想越气,公孙友机锋中戾气愈浓:“说一千道一万。分明是你贪功冒进,孤军深入,打起仗来就好像是蛮夷一样,遇弱则骄,以为公子卬是软柿子,不等友的主力前来,就先行浪战。 殊不知公子卬也是知兵之人,结果呢?一触即溃,不堪一击。宋公使我号令贰广、左师之兵,你不从命而败绩,友要依照军法,斩尔头颅!” 命在旦夕,队正再次为自己圆谎,他声称在战场上发现了公子卬的命门,那就是山戎的马也不是能随意冲锋的。“其马冲锋及其消耗体力,我等发现,冲锋一次后,气竭力衰,蜷在一团,不能再战,我亲眼见贼骑从囊中取出一种药丸,喂给坐骑。一盏茶的功夫,药力生效,戎马又龙经虎猛,一如从前。” “竟有这等事?”管理瞪大了双眼,他在宋公的授意下,掀开帐门,找贰广将士核实这个关键情报。 岂不知,贰广将士也需要左师背锅,自然是众口一词,附和队正的说法。 队正面上得色更甚:“贼骑骁勇,唯有把握其一波冲锋之余的虚弱时间,发动进攻,方才能得手。公子卬方屠水源守军,正是一鼓作气之时,若不是左师磨磨蹭蹭,将士们的血又怎么会白流?” 第一百章 决死(重写版) 队正一边说话,一边抖动着自己空空如也的袖管。公孙友骨子里还是装载着宋人的天真。他信了队正大半,原本怒不可遏的眼神不再。他的言语一改铿锵有力,咄咄逼人地架势。 人的气力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激烈作战之时,故而国际拳击协会规定,拳击比赛中间会有一分钟的休息时间,以供拳手恢复体力。类比一下,公孙友也就相信马的气力应当也是有限的,虽然他不是很了解戎马,但照理来说,那么剧烈的冲锋一定会几何倍数地消耗马力,那冲锋与冲锋之间需要修养马力的说法,他也信了七七八八。 虽然愧疚,但黑锅公孙友仍不肯大包大揽,他吃力地辩解道:“友也不能说是磨磨蹭蹭。整训军队兵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我等很快就赶上了贰广的车队了。寻常人哪里想得到公子卬有那么多名堂,又哪里料的到贼人的刀子那么犀利那么快……再而言之,贼人掐着饭点而来,我军将士腹中有积食,强行投入决战,不论是步兵列阵而进还是甲兵驰骋于颠簸的战车,都会引起不适,轻则影响战力,重则呕吐、头晕目眩。” 进食的时候,血液在肠胃里奔流,而分配到大脑和肌肉的氧气和养料都被相应削弱,饭后的位觉也异乎寻常地恼人,故而很多人饭后坐车容易晕车,故而公孙友坚持要先花些功夫催吐。 临阵决机,总有人保守持重,有人激进刚猛。因为未知的情报而苛责前者,公孙友觉得很冤枉。 吵吵嚷嚷,相互推诿,管理听得心情很糟糕。裁决很难,因为当时自己和宋公并不在现场,没有第一手资料,全听下面的人胡咧咧,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国之大事,在戎在祭,春秋打仗,都要求国君亲临一线的,有国君亲征时战力显著高于无国君之时,这不是因为国君身先士卒,鼓舞士气,而是因为有最高统治者盯着,战场上不容易弄虚作假,蒙蔽上峰,大概率可以做到赏罚分明,评功议过公平公正。 管理希望宋公给出不偏不倚、有理有据的裁决,否则会寒了将士们的心。宋公一抬手,所有争吵立马停歇,静候他的最终审判。 “大军出征,首在号令严明。不停号令者,虽胜亦责,何况败绩?”出乎队正的意料,饶是他巧舌如簧,仍然被宋公狠狠惩处,开除军中一切职务,索拿问监,待战事结束,再行发落。语罢,宋公还安抚了公孙友一番,怜他受了委屈,夸他能在败军之际,及时回援,不使贰广尽墨,是大大的有功之臣,他日择邑加封。 队正如丧考妣被押解出帐,而公孙友也怀着万幸之念离开。帷幄之中,只有管理和宋公对坐。“宋公为何如此断黑白?理听起来,似乎队正的战术才是对症下药之举啊?” 宋公坦然:“小孩子才分对错,加冠之人只看利弊。一个是独臂武人,一个是五十乘之主。现在我等仍须左师的支持,就必须惩戒令他们不快的队正,聊以安其心。” 管理道:“虽然如此可以稳住左师为我等所用,但贰广将士难免兔死狐悲,进而离心离德。势难两全啊。” 宋公苦口婆心地说道:“所以我需要你代表我,私底下去安抚收监的队正和不知内情的贰广官兵,告诉她们我是不得已而为之。许诺于队正,告诉他等战事结束,孤会为他的不白之冤平反,赐给他一个地方上的职务,俸禄不菲,工作轻松,足够他供养伤情,安度余生。你也要给贰广的官兵们一个态度,告诉他们,孤保证不会让嫡系的云从流血流汗又流泪的,一如从前在长丘时候。 另外,切切叮嘱他们,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尤其是关于左师的。大敌当前,大家一定要精诚合作!” 在管理的好言劝说下,贰广官兵在他面前一再发誓捐弃前嫌,以后一定亲如一家,互相帮助。“他们能如此顾全大局,真是欣慰之至。”向宋公汇报时管理如是说。 “捐弃前嫌?你觉得贰广和左师还能一如从前吗?”贰广帮着队正甩锅公孙友,临战抗命听队正而不从左师的经历仿佛一根楔子,刺在彼此的关系上:“他们以后会变本加厉,一旦胜算小,输面大,抑或是孤不在场,见死不救也不是不可能的。” 宋公苦笑一声:“可我怎么也得斡旋一番,至少要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裱糊了内部,宋公再次对外用兵。因为水源再次成了腹心之患,没有了细竹帘的过滤。无水而炊,不能持久。宋公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只要打下城池,楚丘的水就是宋公的了。 …… 咚隆隆,楚丘城的南面响起了音调低沉的战鼓之声,宋公拆车兵为步卒,大批甲胄之士列阵。这一次他们的阵型非常严整,军队一层层排开井然有序,摒弃了宋国传统的鹤阵和鹅阵,齐头并进,滚滚而来。 看到宋公要拼命的架势,城墙上的守军皆是肃然。公子卬和墨点扒着城墙的垛口遥望。从宋公紧锣密鼓地集结兵力开始,他们就在此观望,武驰早早地被派到城寨下防守,武峻侍立于侧,随时准备把公子卬的意志变成一道道具体的指令。 楚丘的部署如旧,当初怎么打死公子成的,现在就再复制一遍。 公子卬心有惴惴。戴拂给的密信里提到了宋公的杀招,那就是把战车上的青铜护具卸下来,以抵挡标枪。 这一招究竟没有有效果?宋公认为答案是肯定的,虽然他没有标枪可以做实验。反观公子卬,他认为青铜护具的防护效果很可疑。历史上罗马标枪皮鲁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带盾的对手,但标枪力大势沉,甚至可以贯穿对手的盾牌——不知道自己的标枪是否能如皮鲁姆一般强悍,有待实战的验证。 已经知道公子卬不会出城行致师礼了,悠长的号角声回荡在耳畔,一道道命令被传下去,宋公登上他的战车,麾盖之上,万里无云,不见半点风岚,是个厮杀的好天气,适合宋公发挥,他的箭矢将会飞的很准。 “上苍垂怜。”宋公感谢老天给的机会:“官兵和叛军,是时候来个了结了。” 第一百零一章 蚁附攻城(重写版) 随着宋公抽出自己腰间的宝剑,向着楚丘方向用力挥下,担任先锋的贰广甲兵发出了齐声的呐喊,他们中的前排擎着车上卸下的青铜护盾,四十五度角面对青天。因为过于沉重,盾兵并没有衣着铠甲,跟在盾兵后面的是如林的长戈,戈手们金甲鲜明,照在他们饥馑的面庞之上——如果今天不能取胜,那就沦为饿殍吧。 望着潮水般涌来的敌手,武驰脸色煞白,他深知内情,公子卬给了他两套作战方案,因为标枪未必能得手。他猛地也亮出自己的剑,把它高高地举起直指苍天。 盾兵像波澜一样,前进一段距离,就要停下来等一波队友,他们努力维持着自己的战线,从远处看,仿佛逼近的海浪,压迫感拉的满满的。当盾兵出现在射程之内,武驰大呼一声:“中!” 无数的标枪划空而过,盾兵举盾相迎。“中!”武驰红着眼睛,盯着战场,只见一只标枪精准地找到了目标,枪头垂直地面,猛地扎向盾面。咣地一声,盾兵一个踉跄屁股着地,盾面被标枪砸出一个凹陷,而标枪就像醉汉一样,脑袋一歪,倾覆于地。 未能击穿敌军的盾牌! 青铜盾原本是车载的,用来防止战车两侧遭受的长矛攒刺,因为战车的载重犹有余量,因此被设计得很厚重。矛和盾的较量,无非是长矛的机械能是否大于盾牌的断裂能量。两相比较业已有了结论。 贰广官兵见来势汹汹的标枪齐射竟然拿不下区区一个斩获,顿时人人喜形于色。 “撤退!”武驰下令。顿时城寨之内金声duangduang大作,士卒们旋踵向后。早守在城门处的守卫弓腰拉索,沉沉的千斤吊被驱动,城门缓缓得向上抬升。 鸣金之声嘹亮而高亢,远处的宋公忙不迭下令:“衔尾追击。尽可能多地杀伤城寨里的贼兵!” 没了标枪的威胁,盾兵们把家伙往后一背,开始攀爬壕沟。战壕中间通往寨门的坦途只有两车之宽,为了加紧进攻的步伐,大多数人选择翻越壕沟。 “掩护!!”武峻叫道。城墙上的弓手把一张张强弓拉成满月,盯着盾兵裸露在外的手脚射击。若干倒霉的盾兵被击倒,但更多人全须全尾地越过壕沟——楚丘过去贫瘠了太久,精准的弓手需要大量箭矢来喂养,武氏委实给不起。 盾兵过沟后,持盾掩护着身后的披甲兵过沟,弓箭手好赖也算迟滞了对手一段时间,等贰广兵气势汹汹地杀入城寨,武驰依然撤入城中,城门嗡嗡地落下,直到砸在夯土上,激起一片黄土。 “堵门!” 占领城寨的贰广兵有条不紊地执行原计划。城门很危险,在酣战一半地时候若有骑兵逆卷杀出,于攻城方十分不利,贰广兵把目力能见地一切障碍物堆放在城门口。战局之顺利有些超出贰广的期望。 “公子卬也不过尔尔嘛!” 城寨上竖起了贰广的旗帜,右师展开队形随之而动。前排的右师兵都背着一个装满土石的包袱,准备用来填平壕沟。在公子成领军的时候,右师一向是宋国战斗力第一梯队的主力部队。五年前,秦晋争夺河西之地,战争在彭衙(今陕西合阳县西北)爆发,晋国延请宋军助阵,公子成、乐豫代表宋国出征,追随晋中军将先且居先登破城。 虽然此前被打得伤筋动骨,但公孙元想来,填平壕沟的任务应当是简单无比的。 果不其然,右师才出动,城头的羽箭就停歇了。公孙元冷笑一声:“还挺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射术几斤几两,不白白浪费箭矢和体力。”弓手发出九轮箭矢后,上肢就会力竭,臂膀发酸,肌肉充血,公子卬止住了无意义的射击。 右师士兵形成人链,一个接着一个,把后排的土囊传到前面,由最前面的人将它抛进壕沟里。楚丘守军看着壕沟里的土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高起来,都显得意想不到,之前他们可没有想到这种办法,效率拔群。公子卬也是神色一凛,不想宋公竟然能在这个时代想出流水线的办法。 填最后一段壕沟的时候,左师已经拖着装载竹飞梯的辎车上来了。 “总攻开始!”宋公挥剑前指,厉声下令。长久的攻伐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候。 为了快速登城,先登作战的士兵只用胸甲护身,腿上、手臂仅仅一层轻便的皮甲。这些皮甲均为上等,乃精选犀牛皮,经过鞣制、剪裁、上料、压合、烘干、髹漆,五道工艺。在设计上,亦独具匠心,采用了漆膜+腻子+漆膜的复合结构,形成了类似于现代主战坦克常使用的复合装甲式的防御架构。一旦箭矢射入皮甲,首先会接触到硬度较高的漆壳,其后是起缓冲作用的腻子层。箭头在穿过软硬性质不同的两种材质时,动能会受到较大的损耗,腻子层再吸收一部分动能。随后箭头撞到较硬的第二层漆膜上,其后又是较柔韧的皮胎作为缓冲,当箭头穿透第二层漆膜后,又会在穿透软质层时再次加剧动能的消耗。皮甲在背面髹漆,起到保护皮胎的作用。 在通常情况下,轻量化的皮甲抵挡不住长矛的穿刺,但对付同时代的箭矢和刀刃的劈砍也能圣人。 不计其数的竹飞梯被挂上城墙,仿佛蚂蝗吸附上胫。 春秋的制砖科技树还没点上,城墙用夯土版筑,实心,与明清时期的青砖城墙大相径庭。 负责楚丘筑建的司城是公子卬烈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人,工作作风十分严苛,验收标准执行得不折不扣。城墙竣工后,司城用锥子拼命狠扎,如果铜锥扎进入一寸,这块城墙就要推倒重建,负责筑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负责监督的舆人都要当众被拉下去枭首祭天。 严酷的标准便宜了守城的公子卬。左师兵刚刚把竹飞梯的长钩搭在城头,却固定得不是很牢靠,城上眼尖的守军如同见到足球传到脚下一般,飞起一脚直接把长钩连同竹飞梯一块踹飞,攀附在飞梯上的左师兵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没办法,城墙被夯得太结实,铜质的长钩强度和硬度不足以嵌入。 第一百零二章 神射(重写版) “哎哟!”城头的左师兵大叫一声,跌落在地,上下两丈的落差没能当场摔死,但这个左师兵摔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一支冷嗖嗖的箭直冲面门而来,来不及闪避,他温热的鲜血从脑门涓涓淌下。 “好样的,弟兄。”城头爆发出欢呼,好不容易射中一箭的弓手得到了极大的称颂和褒奖。 公孙友着急上火,脸色青如潭水,呵道:“弓手抵近射击,压制城头箭矢!” 成排的步弓冲到城墙下单膝跪地,弯弓搭箭,和城头的敌手中门对狙。 羽箭被射向天空,就像密集的流星,朝着城墙垛口的隐蔽处飞下。少数一时不查的弓手被击中面门,闷声倒地。尽管左师的射术更精准,但取得的战果也有限。 这是一场不公平的对决,一方居高临下,势能加持,又栖身墙垛之侧,拥有掩护之利。左师的弓手一个个被射翻,距离城墙没几步的他们天然就是好靶子。 在牺牲弓箭手安全性的同时,攀登竹飞梯的半甲兵受到的招呼锐减,他们的脚步斗然加快,高度极速飙升。 “集火竹飞梯,别在下面的弓手身上浪费活力!快!,把金汁、滚木、礌石调配过来。”战斗进入白热化,公子卬疾声下令。 楚丘弓手转而专注于向半甲兵倾斜活力,专挑他们裸露在外的手掌、面门、脖颈下手。一些胆大如牛犊的射手甚至探出头射击,干掉对手后忙不迭缩回城垛下张弓。 守军占了上风,情势如火,宋公再没法安居麾盖之下,坐观成败。 宋公开始热身,宋公亲自下场。 他令御者驱车至城墙下五十步之地,弯弓搭箭,射出了手上的夺命之器。 公子卬第一次亲眼见识宋公的手艺。弓弦一响,城头上一名守军就应声栽落。在左右的欢呼声中,宋公又是一箭。耀武扬威,指哪打哪。 短短六分钟,宋公飞出了一百支箭矢,每一箭都命中目标。虽然有甲胄保护,不是箭箭致命,但探出头的弓手无一例外被射断脖颈,掩着喷涌不止的大动脉无力地坠下身子。 左师兵进攻的是城墙的“马面”,所谓马面,就是除了城墙四角,其余凹陷下去的城墙。进攻马面的左师兵不得不接受来自三个方向箭矢的交叉火力。 饶是如此,宋公还能眼疾手快,仰仗犀利的命中和不竭的射速,压制三面的敌手。普通士卒哪有宋公这样的臂力,射完九箭就要休息。 宋公霎时间成了战场上瞩目的焦点。 “和普通小兵比,宋公真乃如假包换地超级赛亚人啊。”公子卬思忖,不能任由射手输出下去。标枪射程没那么远,丢不到宋公,自己这边的箭术又不是对手,什么神臂弓、弩机、火枪、大炮都没有发明出来,唯一的应对之法——拉一批骑兵突突了这狗日的。 一旁看戏的公子杵臼大惊失色:“恐怖如斯!这怎么打,如之奈何?” 墨点斜了他一眼,心说:“子瞻和子雍一母同胞,怎么两兄弟天差地别?大敌当前,咋咋呼呼,若不是公子之身,早就被拉下去,以扰乱军心之罪明正典刑了。” 说话间,宋公很骚包的一下射倒城头的櫜旗。 “左右,快换根旗杆,把櫜旗重新立起来!”櫜旗乃战场中枢之所在,指挥官的方位。若是远处的守军看到櫜旗折了却久久不能复立,就会判断己方的指挥官大抵凶多吉少了,进而军心大哗,士气糜烂——如果指挥官还活着,怎么不使人扶一把櫜旗呢? 一众人手忙脚乱一阵,櫜旗方重新招展——只不过向后方挪了挪,省的再次被射翻。 宋公八面威风,貳广两师无不欢欣鼓舞,杵臼惴惴道:“这一箭一箭的,何时是个头啊!难道任由宋公射到没气力为止么?” 武功很不情愿地点点头。不像后世遇到狙击手,一通火炮覆盖就打发了;春秋遇到神射手,只能等他们射的手酸了、箭耗尽了,才算暂时告一段落。养由基在楚庄王麾下效命时,都是把箭射完了回去复命的。 宋公射完一百支箭后,百发百中的箭矢总算歇歇了,但短短一盏茶的功夫,肌肉里的乳酸又散了开去,疾风骤雨般的神射再次威胁着城头。 “还有完没完了?”杵臼感觉噩梦去而复返,烦躁不安。环顾四周,陡然发现自己的弟弟不见了身影。 “子瞻跑哪里去了?子瞻不在,我等可怎么办,谁来指挥战斗?”杵臼拉着武峻问道。 武峻嫌恶地推开他的手,嘴上敷衍:“三公子已委托墨大夫全权指挥守城事宜,二公子放心便是。” 至于公子卬的动向,武峻只透露他正在策划反攻。 已经没有人壮着胆子在垛口的射击孔之外发弓,宋公以一己之力为半甲兵登城争取了时间——虽然是徒然的垃圾时间。 攀在城墙上的半甲兵还没来得及完成引体向上,楚丘的野人们就把礌石从高处滚了下来,半甲兵被隆隆的礌石碾得嗷嗷叫,被碾压的手指一阵血肉模糊。 滚木也被运了上来。滚木的数量不多,毕竟木材有限,大多都被造成了箭矢。然而相对于礌石,滚木有其不可磨灭的优势——可回收再利用。硕大的滚木两端被绳索牵住,中间刨了不少的陷坑,每一个坑上安装有削尖了的木矛。 “丢!”一声令下,滚木尖锐的矛头重重砸在城墙上的半甲兵头盔上,“拉!”又是一声暴呵,滚木被高高提起、回收。“再丢!”滚木阴影再一次笼罩在心存侥幸的半甲兵上方。 仿佛是循环往复的农用机械,一串串的半甲兵被震断了脖颈,哀嚎声不绝如缕——尽管有头盔规避了迎头的力道,但青铜的头盔吃得住钝力,下面承受力的脖颈可柔弱的紧。 “借过,借过!金汁借过!”后方传来了一阵喧哗,不论国人、野人,闻言都是变色,赶紧识相的让开一条大道。 作为防守方压箱底的武器,金汁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终于粉墨登场。 第一百零三章 金汁(重写版) 滚烫的釜内,金黄的液体冒着气泡,一股令人掩鼻的味道扫过人群让开的通道。 宝贵的金汁,所调配的原料囊括了人粪、马粪、尿液以及狼毒砒霜之类的毒物。战争期间,屎尿都是需要认真收集的资源,用来制备各种各样的生化武器。 金灿灿的汁水饱含各路菌种,兼以沸水的烫伤、砒霜的毒性,被楚丘守军一股脑儿泼向埋头攀登的左师兵。 三国吕布偷袭许都的时候,尚且抵御不住程昱的金汁。全无吕布之勇的左师兵如何能抵挡生化武器的腐蚀。 “Rua。”在作呕的同时,有人结结实实在金汁中沐浴了一番。 “受洗者”有的跳脚,有的打滚,攻势为止一阻。 “大人,我们的人快顶不住了。”亲信围在公孙友身边,个个神色难看。楚丘守军的滚木、雷石、金汁三连,杀得他们差点立不住脚,死伤枕籍。已经有一成的人当场阵亡了。再这么打下去,哪怕胜利,也是惨烈。封建军队没有近代军队、现代军队那么坚忍,一般死伤一两成就吃不消了。 除了封建军队没有民族主义、信仰等精神加持以外,军队的文化程度、军情上下传达的方式也与此息息相关。没有无线电、信号枪,左师的军令传递有赖于金鼓、旗语——若等传令兵拍马而来,黄花菜都凉了。这就需要一批记忆力惊人、读书识字的基层军官来翻译复杂晦涩的旗语。 但军队里懂得旗语的人才委实不多,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率领他们的伍长、什长其实大多没什么文化,即使在精锐的左师,他们的伍长、什长虽然士人出身,他们中能担当此任的也是了了。很多人小学毕业,学了点君子六艺就在军中有了一席之地。兵法?什么兵法?学校里没得教!遑论旗语。何况在有些国家,高层人物热衷于权谋算计,兵书落在犄角旮旯里吃灰,比如说晋国的赵盾,兵法稀烂,内斗算计未尝一败,对外战争未尝一胜。 指挥伍长、什长的基层军官可不是站在阵后,大喊着兄弟们给我上的货色。他们根据上峰的指令,在既定地点指挥部下搭上飞梯,一边点名让部下上梯,一边时刻关注着中央的旌旗。上头飞石流矢、滚木金汁不绝,很多军官不是被金汁浇灌而死,就是被跌落的部下,抑或是部下的零件砸死。 几乎所有的伍长、什长在长官丧命后,就是没头的苍蝇,除了知道低沉的鼓声和高亢的金声分别是进攻和撤退的信号外外,什么旗语一概不知。有点忠心的,索性猪突了事,因为没有和其他友军同进退,被马面上一波集火带走;有的先行撤出战斗,除非有新的传令兵拍马抵达。 左师现在就陷入了崩溃的边缘,基层军官已经损失惨重,很对什、伍只能仰仗传令兵的指挥。而传令兵效率低下,部队每执行一个新的命令,所需要蒙受比平时多上几倍的损失。 而攻城方,尤其是兵力不富裕,未达到守军十倍以上的攻城方,更需要指挥的上行下达。哪里的弓手射完了箭囊需要调度辎车补给箭矢,哪里出现滚木雷石,需要重点关照?甚至左师一度有人杀上了城墙,因为没能及时投入新的有生力量,又被武峻赶了下去。 “再这么打下去,徒死无益。”一个部下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虽然并不准确——左师兵其实还能打,攻城依然有进展。他所在的小队因为担任主攻,已经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人多半业已被残酷的战争吓得口中无唾,手里拿不住戈。一叶障目,不见全局。 “这仗,还打个屁!”越是艰难,越难坚持。失败主义在军中传染。先头部队损失惨重,自然唱衰,后面的人一看——最精锐的、战斗经验最丰富的一线队友肯定看得最真切,他们觉得没法打,我等不得不信服。 公孙友心里动摇的厉害——部下里没信心的一个劲地唱衰,觉得能打一打的,也保持沉默,他们担心多嘴一二,唱衰的会鼓捣公孙友指派自己上去,何苦来哉? 公孙友背着手,来回踱步,心中彷徨。“怎么办?我觉得还能打一打,可部下都说打不了。我继续坚持,是力排众议,还是不听忠言呢?”左师兵都是公孙友的本钱,由不得他不慎重。也不知道战后宋公会不会与他钱粮、封邑,助他补充战损。 当是时,贰广的传令兵驰马来到。宋公和管理看到公孙友这边的进攻越来越疲软。在管理和宋公看来,这可能有两种原因,一个是公孙友心疼家底,不敢全力压上;另一种则仗打到这里,客观上确实力不从心,更大的可能:两个原因都有一点。 “宋公有令,连绵进攻,半点懈怠不得!” 公孙友的手下顿时勃然大怒:“汝是来催命的吗?为什么要我等左师官兵在前线打死打活?你等贰广怎么不先登?” “住口!”公孙友责骂道。“现在是撒脾气的场合吗?”当初开会接下先登攻城的任务,公孙友没说一个不字,因为大伙都觉得攻打城寨才是最艰难的仗,谁也没料到,城寨里的兵见势不妙,一枪不放就溜之大吉了。 战术既下,不好随意更改,临阵调度岂是等闲之事? 传令兵不想左师士气糟糕到了这种程度,忙不迭赔罪,宋公派遣他来安抚的,而不是弹压。 他口气委婉地规劝道:“左师大人明鉴,贵属数登城门,均差临门一脚,贼人只剩一口气了。大人,再加一把劲,破敌必矣。” 宋公还担心在这个关节眼上,左师会起什么军阀心思,舍不得把家底押上,故而使者又说:“君上明言,大人乃此战之首功,拔城后,君上亲口允诺加封大邑,麾下士卒,不论损失多少,君上都会出钱出粮,竭力补充,恢复旧观。” 言辞间,只听头顶嗖嗖的两声,一双箭矢飞上城头,射在一根正在向上回收的滚木的两端,用于固定的绳索应声而断,巨大的滚木轰然从城头坠落——城头上正在用力拉纤的野人一时间失去平衡,鼻梁砸在地上,呜呼哀哉,为公孙友所闻。 “君上神射!”传令兵面上潮红,这样神准的技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的手笔。 “君上酣战不歇,友岂会怠慢?请代友为君上明决心,友不破不休。” 第一百零四章 剁手(重写版) 摧城拔寨,蚁附乃下下之选。本时代常规的手法应该是围绕城墙,四兴工事,或立箭塔,或掘壕沟,注河水,或修栅栏、牛马墙,绝内外之交通,待其断粮,楚庄王伐宋就是逼得宋国炊骨而析,易子而食。 若城内粮食充足,则以水攻、土攻,低洼之城,引河水漫灌,如智氏之攻赵襄;地势条件不许,则挖掘地道——一如《墨子》之所著述。 宋公百战之人,不可谓不知兵,奈何其利在速战。 得到宋公死一人,补一人的许诺后,公孙友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鼓点三响,公孙友把身边最后的预备队也填了进去。 “全体弓手都有!向前二十步。”一声令下,左师的弓箭手几乎是贴着城墙,单膝跪地。“休理会城上箭手,先杀金汁人!” 为求战术,公孙友顾不得弓手的死活了。 痛痛快快地梭哈吧。 …… 城上的金汁仿佛无穷无尽,谁也不知道楚丘守军还有多少——听说城内有三万人,他们的粪便产量可是个无底洞。 “呃!”一个倾斜金汁的野人被贯穿喉咙,捂着脖子倒下。他和他同伴手中的大锅翻倒,突然飞溅的粘稠的金汁泼在一旁射击孔边的弓手。后者惨叫一声,倒下地上打滚,身后火辣辣如熔岩浇筑,手头的弓箭也不知丢哪里去了。残余的金汁一股脑儿粘在射击孔上,那个垛口下的敌人失去了任何威胁…… 左师的弓手因为射程的拉近,战果肉眼可见。武峻悚然,忙不迭指挥兵力,集火之。左师弓手瞬间拉倒仇恨,损失惨重,与此同时,一个个半甲兵爬上楚丘城头,挥剑向距离最近的楚丘弓手招呼过去。 网络游戏里的弓手都是四肢纤细,防御低下的脆皮,但真实战场上,弓手要拉开磅数极大的强弓,必须有不俗的力量,故而弓手均是军中最膀大腰圆,勇武彪悍之辈。 一个楚丘弓手反应神速,抽出家伙就和先登的左师兵贴身肉搏。虽然体型壮硕,但战至现在,也不知发了多少箭矢,臂膀充血,难尽全力,加之无甲打披甲,只能亦步亦趋地防守、格挡,渐渐落入下风。 墨点目眦尽裂,离了指挥岗,抽剑上去助拳。 “剁手剁手再剁手,跺完手来再跺头。 跺不中手赶紧走,走完回来跺你手。 还跺不中就跺剑,跺完你剑再跺手。” 默念了一遍剑诀,墨点上来就砍在一个敌人的手腕——为了保持格斗灵活,春秋的甲士从不在此覆甲。 “挡我者死!”墨点大喝一声,猛地向第二个敌手逼近,后者猝不及防,草率的从外线挥剑,墨点抓住破绽,从中路出剑,荡开对手的剑身,然后抢先切在对方的手背。 “墨大夫救我!”不远处,一个被半甲兵黏住的弓手如蒙大赦,惶惶然大叫起来。“点来也!”墨点如法炮制。一个半甲兵对招时,背后陡然出现墨点的声线,一个激灵又被墨点骗出剑招,墨点仗着中线之利,后发先至,一只人手腾空而起。 无暇补刀,因为附近又有一只手攀上了城墙,墨点大踏步飞奔而去…… “好猛……子皙的剑法。” 公子卬已经身在东城门,麾下的骑兵业已整顿完毕。此前他只能徒然观战。 左师堵上一切,无数白色半甲兵涌上城头,然后墨点带头开无双,在城墙上神挡杀神。随后武驰指挥着增援的楚丘甲兵加入战团。 楚丘的近战甲兵此前在后阵观望,武驰令他们蓄养气力,现在正是他们的舞台了。整个城墙上处处有人在扭打,血雨腥风,如假包换的绞肉机。 虽然左师人众,但他们下盘无甲,戈手们逮到机会就用戈头猛勾胫骨,屡屡得手。 “耽搁得太久了。” 现在城头的战斗,守军还占上风,但下面的贰广已经跃跃欲试了,他们的櫜旗愈发靠前。 得尽快突突了贰广。 “下面就看我等骑兵的了!” 公子卬把骑矛从后背取下,擎在右手之中,矛头向天。 “驾!”忽然间,公子卬才发现不远处一个贰广的侦察骑兵拍马朝着宋公的方向疾驰而去。 “是宋公埋下的探马!”武驰跃跃欲试,请战道。“主公,某定能讲他拿下!” 城寨不战而走,他憋着一肚子窝囊,无处发泄,得捅死一两个人,方才解气。 敌骑没有马蹬,不能马上借力,也不敢骑太快,武驰多半能追死。 “不!”公子卬谨慎持重,断然否决:“百里而趋利,可厥上将军。”有经验的探马一定不会径直跑,会利用地形兜圈子。 敌骑似乎在此伏了良久,或许在附近预备了陷马坑丶绊马索什么的。 “我等是主力,休要把战机挥霍在无足轻重的探马上!”朱棣和郑和就曾用少数骑兵勾引南军主力,进而拿下郑家坝之战。 马鞭遥指,公子卬把部下的目光引到宋公的麾盖之下:“宋公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不知什么时候,宋公车架边上的人手稀疏,分散的就仿佛银河里的星星,或许他是把身边能用的人都派去增员前线了吧,左师打开战机后,该轮到貳广了。 麾盖下也不再有绵绵不绝的箭矢,唯有旗帜在不断打旗语。公子卬推测,宋公或许力竭了。 “此贼可击!” 骑兵们娴熟的拉开阵势,马速越跑越快,坐骑之间越靠越近,公子卬的膝盖就快碰到武驰的鞋子了。矛头从竖直朝天被平放向前,绽放着金色的寒光,仿佛层层麦浪随风齐指。 说时迟,那时快。骑兵杀到近前不过转瞬,几辆右师兵车仓促应战,他们的抵抗形同虚设,骑兵队列轻松撕开阵线,武驰看到有戈手抛下武器向两侧发足狂奔。 “哼!无胆鼠辈!”武驰根本没把这些虾兵蟹将当一盘菜,更美味的龙肉在华丽丽的麾盖下等着他临幸。 几乎没有像样的对手,放马疾驰的骑兵如入无人之境,转瞬间就杀到宋公麾盖下,令人吃惊的是完全没有人冲上来拼死迟滞一下,以维护宋公的安危。 第一百零五章 暗箭(重写版) 当公子卬飞马而来,最后一股櫜旗下的甲兵大叫一声,四散而去。与此同时,武驰看到一个金盔金甲、华装丝缕的家伙正从櫜旗下起身,大步流星地跟着其他人一同开溜。 “那个是宋公,活捉他,休伤了他性命!” 此人标准国君的戎装,又具宝雕弓、金鈚箭,在人群中鹤立鸡群。虽被面甲遮挡尊容,但公子卬断定,此人十有八九就是宋公——服装可以作假,但武器总不会有第二件! 春秋弑君乃重罪,虽然这么干的权臣贼子不少,但能不惹上荤腥,就最好不要。陈灵公领心腹重臣和夏姬玩裸衣四人行,又当面侮辱夏姬的儿子夏徵舒。于夏徵舒而言,被人指着鼻梁骂“入汝娘”并现身实践,没有一个中国人受得了这样的待遇,宰个国君不过分吧?结果夏徵舒为天下人所诟,终死于讨伐。 宋公可以有很多结局,如周厉王之流放,李渊之软禁,小明王之沉船,建文帝之失踪,但唯独不能授首于万众之目,曹髦地下场不属于他。 “主公放心!”武驰无奈地应下。他和左边的骑手最靠近“宋公”的方位,坐骑驰至麾盖附近,“宋公”没能跑出几步,后背就蒙受一记重击。 武驰用的是矛杆而非矛头,把“宋公”一下拍在地上。不等战马制动,武驰急不可耐地滚鞍下马,左手地队友也默契地向“宋公”扑去,把他死死安在黄土地上。 “万胜!” 余下地骑兵一阵轻松。他们不再关注附近的敌情,祸乱国家的正主都被拿下了,剩下的小罗罗失去了效忠的对象,也只有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了。 公子卬勒马整顿队伍,谨慎的性格催促着他一定要验明正身。 武驰把“宋公”像拎小鸡一样提溜起来,叉住他的胳膊架到公子卬的坐骑蹄前。 “跪下!”武驰不客气地一靴子踢在“宋公”的后膝盖,后者扑通一声跪下。 “下了他的盔甲、面甲!”公子卬道一声,武驰就粗鲁地敲开俘虏的头盔,扒拉下面甲,捏住他的下脸,逼迫他仰视公子卬。 “这就是宋公吗?”公子卬心中纳闷——他穿越以来不曾与宋公有过一面之缘,眼前这张狼狈的面容令他很是陌生。武驰一番作弄,“宋公”从昏迷中被弄醒,看起来很恐惧,面容扭曲,浑身战栗,汗出如浆,他似乎想要发言,但口中无唾,牙齿打颤,吐不出半个词语。 “宋公百战喋血,应该不会脓包到这么地步吧?”从此人身上,根本看不到曾经的宋国西北疆守护者的风采。 目光下移,公子卬注意到“宋公”手上没有玉扳指,扳指最早是一种射箭工具,戴于拇指,正下方有一个槽,用来扣住弓弦以便拉箭,作用是防止放箭时,急速回抽的弓弦擦伤手指。 “你不是宋公!”公子卬终于彻底明白过来,大叫一声,忙不迭喝令左右警戒四周。 …… 队列两端的骑兵距离公子卬最远。当櫜旗被砍倒,“宋公”被两名骑手逮到的时候,两端的骑手各个喜形于色,虽然身处万军之中,但他们恨不得半场开香槟——统帅成擒,旗语断绝,统帅身边的传令兵被尽数驱散,仗打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忧虑的? 他们沉浸在令人恍惚的胜利荣光之中,没有做出任何战术动作。按照公子卬平日的训练,冲锋之后,不论有没有取得战果,都快紧锣密鼓地重整横队,半点马虎不得。 但现在心潮澎湃之人交头接耳,开怀作笑,有些好事的还想跃马出众,探头瞅瞅宋公的玉容——很多兵至今没出过楚丘,对深宫中的宋主很是好奇,就好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惹人稀奇。 “宋公是假的!” “中计了!快列队!” 暴喝声从阵中发出波动,但队列没有立竿见影地恢复作战序列。 …… “果然是枭獍本色,州吁第二!” 宋公冷笑一声。 先前听贰广队正的描述,公子卬的骑兵是何等的迅捷如风、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现在宋公总算亲眼见证了队正的所言不虚。 公子卬的骑兵冲锋让宋公的左右皆侧目,不少人脸色煞白,惨如陈尸。 在宋公眼里,公子卬是宋国百年不遇的野心家,公子卬起兵的目的,料想不是为了其他,而乃宋殿上的宝座。觊觎大位者多半在战场上有些勇武,一如卫国的州吁、郑国的段。 “准备!依计,狙杀此獠!” 宋公一声令下,二十个形如山岳的亲卫列队与宋公之前,把一身小兵打扮的宋公挡在身后。 “用金鈚箭!” 参与狙杀的不仅仅宋公一人,还有五个射术最强的手下,各个都是他亲自提点,有他七八分能耐。宋公的胳膊已经酸胀得无以复加,这将是他此战最后的一箭。 绝大部分的金鈚箭都在替身的箭囊中,用以迷惑公子卬,只余下最后六只,狙杀只有一次机会,只许成,不许败。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支,金鈚箭箭镞用最上等的青铜打造,锡的含量在百分之十八,多一个点则太脆,少则强度不足,铸造完毕后,工匠们遴选其中成色最好者,方上贡给国君使用——最好的成色意味着铸造的杂质最少。百里挑一,同时代无出其右。 弯弓搭箭,一旁的管理已经紧张得汗珠顺着两颊一个劲地往下滴,屏住呼吸看着对面的公子卬。 从探马得到公子卬出击的消息以来,管理狸猫换太子,布置似乱非乱的阵型,就是为了这一刻的舞台。 战场形势比昨天预演的更为惨烈,楚丘的防守和进攻都比所有人想象得更为犀利。能不能翻盘全看这一招了。 亲卫的人墙背着公子卬而立,从远处看,仿佛是溃兵慌不择路,堵成一块。管理从缝隙中看到,公子卬已经俘虏的那个假货,正在令人卸下他的面甲。 宋公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把弓弦拉到自己的下巴。从高大伟岸的亲卫们中间,宋公通过缝隙偷偷瞄准。 “开!”一声嘶吼,亲卫们集体下蹲,给隐蔽的弓手腾出箭路。 金鈚箭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 “小心!暗箭!” 第一百零六章 中箭(重写) 唯一注意到利箭的只有公子卬。 骑兵们年纪轻轻,心浮气躁,没有胜而后败的惨痛教训,也没有从两千年煌煌史书上看到阴沟翻船的种种典故。 箭矢呼啸而来的一瞬间,公子卬本能地抬手格挡。接着只感到平衡瞬间失去,左右传来骑兵们的惊呼之声…… “射中了么?”管理只看到公子卬一瞬间栽了下去,骑兵队列出现了混乱,几个骑手滚鞍下马,向公子卬原先的位置跑去。 “反贼公子卬已死!”宋公大喝一声,命令左右齐声传播这个消息。 “果真?!”管理面色潮红,忍不住登上车轼,极力眺望:“理怎么看不清啊?” “真假还重要吗?”宋公一语惊醒梦中人。不管公子卬死没死,先嚎一嗓子总是没错的,死了固然好,若是受伤,也可以用呐喊搅乱对面的军心。 惠而不费。 “反贼公子卬已死!” “反贼公子卬已死!” 几轮呼声过后,右师、贰广人人激动,他们相信了这个说法,因为公子卬也没有现身反驳这个宣言,贰广和右师的步兵像鲨鱼闻到了血味,向楚丘骑兵围拢。 “三公子!” 楚丘两端的骑兵听了喊话,惶急不安,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斗志和思考能力。他们只看到公子卬的身影从旗帜下消失,然后自己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干。 “机不可失!” 一个个骑手的长矛颓然指向地面,右师的甲兵近水楼台,如飞蝗般迅速包围了楚丘骑兵。 “早降!” “跪地免死!” 劝降地声音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袭来。 …… “扶我起来~~”躺在地上的公子卬用蚊蝇般地声音说出了醒来的第一句话。他只感觉脑袋像进了水一样晃荡作响,身体像是灌了铅,僵直着没有半点行动力。 “三公子。”部下们焦急地围成一圈,七手八脚地搀他起来。 宋公的利箭被公子卬的甲胄弹了开去,但余下有一箭正中胯下坐骑的心脏,一个踉跄,公子卬脑袋着地——后脑勺被震得不轻。看到公子卬还有出的气,一双双关切的眼睛下,呼出如释重负的长气。 “扶我上马!”公子卬几次尝试控制身体都失败了,只能命令部下辅助他上马。 武驰让出自己的坐骑,几番折腾,公子卬都没成功。武驰就用大力按下马头,迫使马匹伏在地上,公子卬总算固定在马鞍上。 看到公子卬复立于白马,楚丘骑兵示威性地爆发出欢呼。 “早降!”耳畔犹是铺天盖地的劝降声,公子卬只想着早点结束今天的事情,回到温暖的踏上热敷、修养。 “主公,万万不可逞强!”武驰也翻身上鞍,与公子卬同坐一驹,公子卬的屁股甚至能感受到武驰下势的坚硬。 脑袋着地可大可小,可能是轻微脑震荡,也可能颅骨出血。公子卬知道轻重。 “嗯。”他轻轻哼了一声,脸色绯红,倚着武驰,接下来的战斗,他不再气势汹汹地挥舞兵刃,权作振奋士气的吉祥物。 “他是恶来在世吗?他就不知道疼吗?”管理瞪大了双眸。 公子卬才摔下去,转眼又翻身上马。外人只道是悍勇绝伦。 劝降之声犹如男人吐过口水后的势,肉眼而见地小了下去,也渐渐没了硬气。右师前排的甲兵有些心虚,没有人壮着胆子上来第一个用戈摏杀。 “山不就我,我就山!冲锋!” 借着武驰的口,公子卬含恨下令道。 …… 管理死死盯着人潮把楚丘骑兵围得像海洋中孤零零的暗礁,下一秒从那个方向传来哭爹男娘的喧哗声,瞳孔之中,楚丘骑兵仿佛破冰船的船头,粉碎了千年的坚冰,嘎嘎驶来。 “吁!”马蹄飞起,前排的右师兵被踹的腾空飞起,然后是骑矛攒刺。一个当面的甲兵很难做到既躲开马踢的同时又规避骑兵一捅。 步对骑,只有后世的岳家军经过长期训练才有办法——瞬间倒地,同时切开马腿。 右师兵既没有岳武穆的指点,手头笨重的长戈也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加之初次见识马镫骑兵的机动,极不适应,手足无措。 武驰环抱着公子卬,左手缰绳,右手兵刃,横眉立目,纵声狂呼,就好像是从阴间冲出来的厉鬼一般,他瞅准一个目标,一矛戳去,感到手臂遇到了点阻力,兵刃搅动血肉的感觉熟悉又亲切——郁闷了一天,终于大开杀戒了。 倒提着矛杆,顺势一扭,一提,血淋淋的人头咣当落地。他随着横队陷入右师军阵的深处,发疯似的到处杀人,随便出招,都有斩获,就好像鲸鲨在洋流中滤食一样。 “可恶,都随我冲!”公孙元催促着自己的御者操控战车,增援部下。 公孙元多年养了一身横肉,正是一展风采的契机。 兵车横在楚丘骑兵的必经之路上,公孙元弯弓搭箭,以待来敌,他的弓磅数之强,连宋公也难望项背。 “来吧!正是元证明自己的时候。”从束发受教开始,大家都不怎么看得上他,因为智商低,君子六艺中,四艺不通,父亲公子成瞧不上他,夜夜在房中和母亲努力,试图诞下新的子嗣继承父志——天!他们即使要违背嫡长子继承的礼法,也不愿意培养自己作为接班人 好在上天垂怜,父亲罔顾礼法的举动不能得志,他们又张罗着给自己婚配,娶了一妻二媵,定下任务,夜夜须使三女雨露均沾,断不可偷懒! 天!父母根本不在乎自己,只想培养一个脑子灵光的孙辈。 父亲战死后,家臣捏着鼻子拥立了自己,但总有人窃窃私语,说什么虎父犬子,臣侍猪狗,此生晦暗。晦暗什么意思听不出来,但带有猪狗的句子一定不是好话! 公孙元再笨也知道这帮家臣和父亲别无二致。 “元一定要证明自己,也证明有时候肌肉比头脑管用。” 听说对手公子卬就像狐狸一样,连宋公这样聪明的人都奈何不了他,最是合适的证明材料。 “今天就拿你的人头开刀!”公孙元把弓弦拉到最满,远处的黄土滚滚而来,直冲天际。 第一百零七章 托孤(重写) 楚丘骑兵从进入射程到近身攻击,总共不到两秒的时间,公孙元还没来得及瞄准,就被身侧的骑杆抽在腰上,眼前一黑,栽下兵车,后续的马蹄飞过,浓重的烟尘腾空而起,落在公孙元身上,公孙元兵车上的右师大旗也被打落。 “败了!” “主公阵亡了!” “各自逃生吧!” 右师的家宰等骑兵离去后,忙不迭上去把埋进沙子、昏迷不醒的公孙元挖出来,一边挖,还一边散布假情报。闻言的右师官兵无不边跑边除掉身上的武器,远离战场。家主嘎了,还打个屁,死了白死,即使有战功也没人封赏,留下来岂不是纯纯的大冤种么? 家宰一个人背不动公孙元,随手抓了两个认识的人帮忙。 “你不是说主公阵亡了吗?你怎么能公然扯谎呢?”来人一摸公孙元的鼻翼,道。 “笨!家主的安危是第一位的。右师放弃抵抗后,无甚威胁,公子卬和我等往日无怨,近日无仇,自然丢下我等去追宋公,这不就有机会把家主救出来了吗?” “可宋公那边如何交代啊?” “交代个屁!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封主的封主,不是我的封主。我等吃的是家主发的粟米,又不是宋公家的,白操那个心作甚?” “可公子卬毕竟害了先主……” “你这个人怎么公私不分?先主是因为私仇死于公子卬吗?非也,先主忠于国君,因公殉职,称不上‘害’之一字!”为公家打仗,那是公事,即使不幸牺牲,也是亡于工作,严格来说算不上仇隙,这跟后世加班猝死一个兴致,犯不着和公子卬玩命,各为其主罢了。 …… “仅仅一次冲锋,就团灭了公孙元在内的右师骨干吗?果然是枭獍啊!” 楚丘骑兵破阵而出,正在安全的地方整队,顺便观察战场形势,挑选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丢盔弃甲、脊背朝人没有任何追击的价值,相反,那些建制仍在,旗语打个不停的敌兵才是具有潜在威胁的。 武驰抓住间隙掏出挂在马上的水壶,盔甲下的衣服已经被彻底浸透了,汗珠从头盔下不停地涌出,在脸颊上形成细流,汇聚到下巴尖上噼里啪啦地滴落。随着一口水入腹,大汗更好像一下子从全身的毛孔上同时喷出。 未几,楚丘骑兵均把马头朝向宋公的方位虎视眈眈。他们犹记得,致命的利箭就是从这里射出的。 “不好!”管理大叫道。虽日照酷烈,仍使脊背生寒。 “直臣,这里就是你我的埋骨之地了。”宋公目之所极,城墙上已经没有喊打喊杀之声,一个个竹飞梯被掀翻,梯子上的左师兵向下饺子一样从高处跌落,城下鲜血染成画卷,弓手横七竖八,死相各异,公孙友本人带着心腹骨干火急火燎地往营寨地方向奔命,失去指挥的左师底层士兵像没头的苍蝇,往什么方向跑的都有。 左师崩溃了,宋公力竭了。贰广正在越过战壕,回援主帅还需要一点时间,凭这点时间,足够公子卬把宋公及其左右斩杀殆尽了。 宋公表情突然轻松起来,仿佛一下子卸下了肩头的万斤重担。 他陷入狂笑,闻之令人心寒:“大丈夫死即死矣,无非头颅一个。乃何大好河山,岂可伦于乱臣贼子之手?孤有孀妻,无幼子,多年无所出,请直臣替孤代为照顾,待留下遗腹子,嘱咐他为孤继承遗志,夺回江山社稷。” 管理愕然,夫人肚子里空空如也,平坦如纸,哪来的遗腹子? 和宋公对视一眼,片刻后,顿时醍醐灌顶——代替照顾孀妻幼子,不就是吩咐自己,以男儿之身,帮助夫人怀孕吗? “这……这启示人臣之所为?理安能以卑贱之腥膻,玷污夫人圣洁之身?” 宋公压低了声音道:“孰人之血脉?无关紧要。君位与其由公子卬端坐,不如使……遗腹子得之。孤与夫人多年不出,早有过继之心,与其过继自公室,不如得子于直臣。 直臣既有血脉之亲,定会倾力辅助遗腹子,君臣一心,功业易遂。 且直臣身甚强,貌奇伟,力能使妇人尽欢,夫人一定会满意。 舍直臣,孤将从何处寻觅良人而托后事?” 楚丘的坐骑从稀稀拉拉,即将拉成两条笔直的战线,冲锋在即,宋公语速更快:“令既下,无复多言。孤领人在此断后,直臣还不速速离去!” 宋公又点了几名亲信,有文有武,嘱咐他们护送管理回商丘,迎夫人,几人不知宋公与管理之约,只以为夫人真有麒麟子在身。 “君上临危之托,我等敢不复命?定使少康中兴,得见宋国。”夏王当年也是遗腹子,夏祚亦失而复国。手下人能以典故应之,既吉利,也使宋公顿感所托非人,面上有欣慰之色。 “如此……甚好!” 宋公从箭囊中抽出一矢,几次都不能挽弓,手臂的肌肉颤抖得利害。他弯下身子,脚踩着弓身,试图用蹶张之力,勉强开弓。 蓦地,宋公眼前一黑,有人从背后给了他狠狠一重击。 看着晕倒下去的宋公,管理大声张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护送宋公逃命,某来断后。” 管理二话不说,除去自己的衣物,和宋公来了个狸猫换太子。 “这……似乎有违宋公之志。”托孤之臣踌躇着,宋公醒来,他该如何交代?这不是抗命吗? “岂有人主为臣下冒死的道理?”管理言简意赅:“且臣下犯上,因公不因私,人主不究,犹狐偃晋文之故事,有何不妥?” 当初晋文公流亡到齐国,枕于安乐,意志消沉,愿终老于齐国美舍,是狐偃灌醉重耳,载之以车,迫使重耳离开齐国的温柔乡,夺回晋国的大位,终为佳话。 话到这里,托孤之人岂能不晓事? 泪眼滂沱之中,管理持剑断后的身形越来越小。 …… 楚丘的骑兵列阵完毕,只等冲锋之令既下,一口气把最后一股有组织的贼人掩杀殆尽。 忽然,武驰大声叫道:“停止进攻!停止进攻!情况有变,立刻回城,不得迁延。” 第一百零八章 兄弟(重写版) “人固有一死!”管理握紧手中的武器,怀着必死之志,但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自己的父母妻儿,“不知道长丘现在若何?我死后,他们会不会丧于异族的屠刀?抑或是掳掠为奴?……田伯光,父亲,母亲……忠孝不能两全……” 掩杀之声戛然而止,楚丘的骑兵收起了冲锋的架势,在一顿嘈杂声中,拍马打到回府,沿途的右师、贰广都不敢阻拦这帮杀神。 没有人不开眼……况且宋公的生死才是最重要的。 楚丘骑兵所过之处,就好像一条裂谷分开大陆。 “天不绝我!”管理陷入狂喜,左右之人亦弹冠相庆,呼吸着劫后余生的快慰。 “速速收拢溃卒!”管理重新竖起了櫜旗。 贰广首先凝聚在旗帜之下,接着是左师的官兵,陆陆续续地回来,相比于贰广,他们各个面上带血,许多人头盔不翼而飞,铠甲之上插着来不及拔出地羽箭。右师归队地最少,也最先崩溃,许多人听了公孙元已薨的谣言,早就跑的没影子了,在原计划里,他们必须趁乱开溜,免得沦为奴隶,要是老天垂怜,余生还能找个差一点的新主公混个门客——华氏这样的大公族肯定看不上他们的,毕竟黑历史在这,但穆氏、襄氏没准还有机会。 计划很美好,但第一步就出了问题。 这些常年在商丘工作的门客,在楚丘地界人生地不熟,窜入荆棘丛中,就迷失了方向。有的人甚至跑反了方向——战场上的逃兵可不好当。 管理收拢溃卒花了好些时间,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五十乘左右的兵力,其中只有一半是嫡系的贰广。按照以往的经验,窜入丛林的溃兵会在几天之内,陷入饥寒,抑或是食用莫名其妙的植物,进而生病,中毒,然后冒死打道回府。 如果管理的大营还在,他们就会回营,管理被灭,即使是沦为楚丘的战俘,他们也别无选择。不是每个人都是贝爷,商丘的武士不是各个都能荒野求生,这个年头的野外,连犀牛、大象、鳄鱼都有,单枪匹马,又丢盔弃甲的,一个不小心就喂了野兽。 …… 打还是撤?楚丘兵莫名的撤退,让宋公的军队不至于覆灭,甚至收拢的兵力蔚为可观,攻城是没戏的,但野战、自保亦犹有余力。 宋国最强大的公族,也不过五十乘的实力而已。 “撤退!当然撤退!”公孙元和公孙友的意见完全一致——一百五十乘都两战两败,何况三一之力? “不!”宋公力排众议,“昨日之战,楚丘骑兵不仅不追杀于孤,反而引兵疾走,恰恰说明了,彼辈之中,出现了重大变故。以我度之,定是那公子卬不行了! 孤那一箭……这是唯一的解释。” 宋公推断,公子卬可能遭到了泓水之箭那样的打击,不是死了,也损去了半条命。 管理附和道:“君上明见万里,我等不如以讲和为名,入敌营,探看公子卬是否安然。先前的那个使者已然不可靠,仿佛当年鲁公之与南宫万。既不可靠,理愿意自请使节,冒死一试。” 公孙友反对:“战场上得不到的,焉能在谈判中得到和解?我军惨败,此时和解,不啻于自取其辱。贼人知之甚矣,岂会不知我等的图谋?” 公孙友指出,抱着侥幸心里,作无谓的尝试,不仅不会成功,还会把退兵的契机耽搁了,因小失大。 “非也。”管理道:“公子卬如若安然无恙,无论何时撤兵,都会被衔尾直追,反之如果公子卬重伤受创,气息奄奄,横竖不会追击,无需担忧。只要公子卬一死,楚丘就没有一合之将了——看看公子卬到来之前,楚丘是什么模样?几个山戎就可以吊打他们。 退一步,公子卬若只是重伤,楚丘兵亦不会冒着风险追击。公子卬如此善于兵征,他的家臣一定不在少数,他们肯定不会同意罔顾主公的安慰而去追求一场可有可无的胜利。” 所有人都坚信,公子卬肯定已然接受很多人的效忠了,若非如此,公子卬何来胆气造反谋逆,与他争夺宫殿里的那把交椅? 事遂议定。 …… “怎么样?” 墨点在门口徘徊、搓手,手上的泥都搓的干干净净。他已经保持这个动作很久了,医者一出来,墨点忙不迭迎了上去。 现在宋公正值新败之际,乃追击的好时机,好死不死,公子卬却在阵前受伤、晕倒,正在房中诊治。 此时武峻指挥者楚丘兵打扫战场,城墙上不计其数的尸首有待掩埋,否则降水一下,即刻瘟疫。缴获亦不在少数,需要清点、补充给武器损坏的士卒。 武功忙于抚恤战死的野人与国人,他们的孀妻有子,必须得到妥善的补偿和安置。弓手也折损一些,任何敢于挑战宋公射术的,都折戟陨落。 医者叹息着交代道:“无性命之虞,不过需要静养观察,剩下的,就交给上苍了。” “兵凶战危啊!”墨点拳胸悔恨,下次说什么也不会让公子卬身先士卒了。 公子杵臼正按照医者的方子抓药、煎煮。公子卬的症状,在后世唤作脑震荡,如今则是脑血瘀,治则以散瘀通络汤,当归、赤芍、桃仁……等等。因为头晕的厉害,医生还补上了天麻、钩藤。 杵臼妻子穿着襦裙,炊米做饭。医者特意交代,需要给公子卬吃梁米,也就是后世的大米。在中医的说法里,大米补中益气,平胃气,长肌肉,止烦,止泻,是食补的神药。 得闻弟弟中击,杵臼夜不能寐,气不能顺。已是眼睛红肿,头发见白。 “真是兄弟情深!”墨点没有亲兄弟,墨家两代单传了,他对这种感情羡慕不已。似乎宋公的公室都是兄友弟恭的,宋襄公和他兄弟还有互相让国的稀罕事,似乎至高无上的君权在兄弟之情面前都无足轻重。与之相比,李唐几代君王都要自惭形秽。 第一百零九章 刺探(重写版) “呵呵,你太年轻,所以想法天真。”庄遥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一张嘴,恨不得让人撕烂:“二公子是因为兄弟之情么?遥看未必吧。当初三公子溺于溷厕的时候,也不见少年白头。自我度之,二公子自以为必继国君,若三公子一病不起,就没人作他的股肱心腹,殇公闵公的下场历历在目啊!” 宋公名义上是一国之主,但基本盘只有国都。若无公室公子,抑或是信得过的公族,能打的军事将领,那政令不出宫门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样的人主,做的可有滋味?怕是连新的貳广卫队都没法组织。 “你总是不惮以最险恶的用心来揣摩他人的思想,殊不知,天下人生来就兼相爱。”墨点道。 “呵呵,何谓兼相爱?”庄遥语带嘲讽。墨点显然是自造词汇。在一个人没有成名以前,自造词汇是一种没文化的体现,因为恰恰证明了此人不能寻觅到既有的文字来表达本意。 “人生来有和同类相亲相爱的本能,不论尊卑,等级……当人接触礼乐分明,上下区别的社会后,当人被贪婪之心蒙蔽后,这样的本能渐渐被后天的经历所腐化。 比如说,经常看到未开蒙的小孩子把盘中的食物分享给自己的家人。这是兼爱的本心。 为人者,应该努力保有这份本心,不因长幼尊卑,相互倾轧。 此之谓兼相爱。”在墨点看来,先行的礼乐制度悍然破坏了兼爱的逻辑,硬生生把人分为三六九等,因此,下等之人就会妒忌上等之人的地位,特权,进而相互争斗,相互残害。 因为礼乐规定了父子关系,儿子必须无条件的服从父亲的一切决定,哪怕是父要夺走子的一切。父对子的特权,是不合理的。比如说当今卫公就抢了儿子的老婆自己享用,而卫国太子不能说半个不满意。 畸形的特权会引发父子之间的矛盾,酿成血案,比如说当今楚王商臣就宰了自己的父亲。 除了父子倾轧,还有兄弟相争。礼法规定长兄如父,作弟弟的要听哥哥的,人君的位置也应该让先出生的嫡长子坐,不论贤不肖。这就引发了郑庄公诸子相杀,齐桓公诸子相残…… “天真。”庄遥重复道。在他看来,天然的才是道德的。既然兼爱能被后天扭曲,那它就不是天然的,提倡它就是逆天而行。强行规定兼爱和强行规定礼乐一样,都是自找苦头。 …… 听说公子卬卧床,城里的野人都关心地打探病情。公子卬没有下令封锁消息,很快,野人们送来了他们的慰问品。不知道从哪里求来的符水,莫明其妙的土灰……凡此种种。野人们很担心公子卬两脚一蹬,一命呜呼,那造纸大业无人主持,野人工的附加收入就没了着落——这可是一大笔钱,足矣让家小脱贫致富。 庄遥毒舌地点评道:“野人最是愚昧,迷信。巫人们说什么神神鬼鬼,他们都笃信不移。” 墨点赞同他的说法,不客气的让人把野人轰走,野人是不配被兼相爱的。 工坊的工人只要足够勤劳,足够智慧,就一定能加工出合格的产品,保证一家的温饱。野人务农,纯看运气,哪怕你勤勤恳恳,哪怕你聪明到可以杂交水稻,老天给你一场旱灾,一场洪涝,保证你颗粒无收,全家饿死。没有办法预测天灾,也没有办法解释和规避,野人靠天吃饭的处境,诞生了各种神灵供他们祈祷,他们只能无奈的选择信仰和祈求。 商丘的工人们也带来了慰问品。虽然公子卬因为坚持用野人工的关系,和他们有过疏远,但最后三公子不还是全然接受了工人的条件么?可见三公子还是听得进良言,可以迷途知返的。况且公子卬还从戒备森严的商丘大狱中解救了工人的父兄,总体来说,功大于过。 士人们也迫切地希望公子卬早日康复。他们表示公子卬需要任何药材,他们都会尽力去寻找,无论熊掌,虎鞭,哪怕有危险也志愿去取。 虽然武功是他们的家主,但打起仗来,士人们更希望是公子卬来领导他们。武功的军事才能与之相比,天上地下。跟着公子卬打仗,几乎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武功屡次丧师于山戎,很多人的父亲都死在异族手里。可公子卬一出马,不及弱冠的少年都可以驱逐亲征的戎王。哪怕遇到人多势众,箭法无敌的宋公,也能在极低的战损下取胜——在士人看来,守城而死的野人和工人都不算战损,士人的伤亡才算。 迄今为止,也只有宋公造成了几个探身出剁口的弓手的战死。公子卬和袭扰战中落马的骑手受伤。 …… 管理以使者身份出现在楚丘。因为与楚丘众人从无交集,管理也没自报姓名,楚丘人甚至没能发现宋国的大司寇就在眼前。 “主公,驰去把他打发走!”武驰自告奋勇。虽然管理打着和谈的旗号,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刺探之意甚浓。 外面的野人和工人甚至把管理团团包围,眼睛里充斥着敌意。 “把人带进来,不要为难使者。”公子卬的声音很虚弱,但语气很坚定。 武驰极力反对。公子卬只好退而求其次。 管理被带到公子卬的门外,只能听得到公子卬的声音却见不到本人。 公子卬头晕极了,就好像脑袋里有无数张嘴,叽叽喳喳,体面的寒暄几句,他就授权旁人接待管理。管理反而心生疑窦。 如果被拒绝千里之外,毫无疑问能断定公子卬情况不容乐观,可只听其声不见其人,并被坦率告知不便会客反而给了管理遐想的空间。 “公子卬为何如此?莫非是齐桓公之故智?”管理作为齐国人,第一时间联想到齐桓公衣袋钩中管仲之箭,诈死以先公子纠。 公子卬越是有恃无恐,管理越是觉得其中虚虚实实,难以揣测。 第一百一十章 谈判(重写版) 管理的接待,照常在筵席上展开,公子卬嘱咐过,不放过任何一个挖墙脚的机会。 椒盐肉,黄酒,大米……现代人不觉得什么,管理只觉得超规格的礼遇。 放在平常,周天子的使者才有资格得此珍馐。 管理起来拱拱手:“多谢三公子抬爱,只可惜忠臣不侍二主。还望见谅。” 他暗中腹诽,之前的使者也是被这样的筵席拉拢过吧?难怪…… 糖衣收下,大炮奉还。管理毫不客气大快朵颐起来。真别说,这椒盐肉刺激着他的味蕾,出生到现在,不曾品尝过如此爽口。 庄遥道:“足下言语中有齐音,不知可是齐人?” 齐国和宋国的语言差别很大。 齐国人和卫国人一样,喜欢在句子的末尾加入“兮”,“而”等词汇,来强化语气,譬如赞美卫国媳妇盛世美颜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又譬如描述齐国贵族身材高大的,“猗嗟昌兮,颀而长兮”。 楚国人喜欢把感叹词放在句子中间,譬如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又譬如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鲁国人不喜欢用“兮”,惯于用“然”,且放在叠词之后。譬如论语中,“夫子循循然善诱人”,“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宋国人则罕见用“兮”者。《墨子》通篇没一个“兮”字。《庄子》只在引用隐者羞辱孔子的时候有一句“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足下所言甚是。”管理大方承认。 “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微末小吏,贱名不足与闻。”管理不想暴露身份,否则刺探之味甚浓——区区请和之人,传声筒而已,用得着宋公帐下文武第一人么? “呵呵,不想管夷吾之后裔,竟是藏头露尾之辈。”庄遥心中讥讽。 管理能瞒得过墨点这些眼拙之人,岂能逃得过庄遥的见微知著?管理持节仗剑而来,却不曾佩玉——岂不知剑乃士人以上的身份标志,玉亦如此,岂有佩剑不佩玉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就是此人身份殊异。 再看看管理握着酒杯的手。卑下之人,世代做工务农,遗传下来,指节宽大,不能并拢,而管理的手指修长,手指可以无缝贴在一起。管理拇指有深深的凹痕,拇指下面的肌肉颇为可观,足见此人经常射箭,佩戴扳指。 管理的牙齿白里微黄,参差不齐,在现代,牙齿整齐的是小康之家,顿顿白米白面;在古代,则是啃骨吸髓的肉食者。平常混的不好的士人牙齿黄如厚土,因为用不起盐刷牙,古代牙齿洁白是不可能的——没有牙膏,因此管理的牙齿当是高阶士人,抑或是卿大夫之家所有的。 最大的破绽是,管理的帽子。男子二十加冠。国人之子在冠礼上,加缁布冠,一个黑布织就的帽子;士加双冠,亦即缁布冠、皮弁,皮弁乃白鹿皮制成;卿大夫之家加三冠,多了一个爵弁,红黑色。 在平日里,国人以缁布冠示人;士以皮弁,卿大夫以爵弁。春秋的气候炎热,河南的温度和后世的云南差不多,大象都可以恬然安居,日照如毒,暑气蒸腾,因此帽子下的皮肤和帽子外的皮肤肤色迥然,显露出泾渭分明的一条线。 一般而言,肤色的边界线和帽子的边缘重合,但管理的边界线显然比现在佩戴的皮弁大一圈,可见他本是卿大夫。 宋公手底下的卿大夫,公孙友和公孙元久在商丘,庄遥多少认得,唯一不认得的卿大夫,唯有管理一人而已。 “足下齐人,不事齐君,缘何来宋?” “齐君昏聩,不侍。”管理如实道。 “然宋公贤否?不肖否?汝可问问商丘狱中冤魂。” 管理漠然不能反驳,转而说:“一饭之恩不忘,不敢相背。今来请和,勿言他。” “宋公败亡在即,何必请和?”墨点冷笑一声。工坊的属下可被残害不轻,他不愿意轻易放虎归山。 “兵凶战危。足下即使取胜,军中亦有伤亡,何必赶尽杀绝,留下华督弑君之恶名?”管理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武功:“宋公愿意为太甲,奉诸公为伊尹。” 伊尹是辅佐商汤成就帝业的贤相,汤死后,又侍奉历代商帝,到了商汤的嫡长孙太甲这一代,一味享乐,暴虐百姓,朝政昏乱,又破坏汤制定的法规。伊尹把他放逐到商汤墓地附近的桐宫,令太甲帝反省,自己摄政当国。等到太甲桐宫三年,真心悔过,方才迎回都城,还政于帝。 宋人乃商汤之后,“伊尹放太甲”的故事熟稔于心。武功有些意动。 墨点冷哼一声:“岂不闻卫侯、叔武之故事?” 墨点指的是当今卫侯,后世称之为卫成公的典故。当初晋文公和楚成王争霸,卫侯嫁卫女于楚,侍楚而背叛诸姬。城濮一战,楚败晋兴,晋文公召开践土之盟。卫侯声称自己背叛诸姬,引咎辞去君位,由弟弟叔武暂代。等晋文公收兵而去,卫侯就杀叔武复辟。 “愿为共叔段。”管理把谈判条件降了降,试探楚丘众。 共叔段本唤作公子段,乃郑庄公之弟,居京城而谋逆,被郑庄公克之于鄢。公子段潜逃到卫国,被安置在共邑,故而称之为共叔。 既然墨点不愿意让宋公染指君位,那就让宋公和共叔段一样,降居他国,为臣不为君,永不归境。 “哼,犹有东门之患。” 墨点又抛出一个典故。共叔段逃到卫国后,说服卫君组成卫宋陈蔡四国联军攻打郑国,一路披靡,包围国都,拆了郑国首都的东门方才罢兵。 “真是有恃无恐。”管理心道。楚丘众人意见完全相同,哪怕神色动容最显的武功也同意墨点。要知道,武功和宋公可没什么深仇大恨,再打下去,消耗的可是他的家底。 足见楚丘众人胜券在握,决心大定。 “愿为周厉王……不知可否。” 周厉王在位期间,横征暴敛,民怨沸腾,为了镇压舆论,周厉王使人监视国人,凡是有不满言论的,尽杀戮。于是“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公元前841年,周厉王以天子之尊被臣民百姓放逐到山西霍州,失去一切特权,终死于流放。 第一百一十一章 撤退(重写版) 武功心驰摇曳。管理的条件诱人得宛如一丝不挂的郑女在床榻上勾着脚趾。 “不如许之。”武驰探询地和庄、墨低声商量,和管理隔得远远的。按理说武驰一个人点头就可以,反正楚丘兵,除了武驰,都是他的家臣,只要他一个点头,即使公子卬和庄遥、墨点强烈反对,也无济于事。 但凡事有利有弊,行驶决定权,必然和大家撕破脸,山戎还没覆灭,没准以后还要仰仗他们。 “如若流放宋公,既有周室先例在前,周围诸侯即使想要借口出兵,干涉宋国,也无能为。且宋公流放,新君就立的明明白白,国人不附,其人大抵也无翻身之余地矣。 楚丘连番大战,是时候休养生息,见好就收矣。” “不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墨点反对。 “三公子既伤待养,宋公若撤,何人领兵追击?功才具驽钝,或有被反杀之虞。庄大夫么?” 庄遥摆摆手:“带病之躯,难堪驱驰。” “墨大夫能否?” 墨点亦摇头:“某守尚可,不善攻。子业何必妄自菲薄,点以为子业为正,武峻为辅,三公子指点一二,可破宋公。” “楚丘无大将,不如许之。”武功说什么也不肯冒险,大胜之际,步了公子卬后尘——不是他胆小,而是实在没必要。武功的诉求很简单,把宋公推翻,因为山戎入寇的时候,他不发援兵。他想要换个发援兵的君主,如此楚丘乃安。 宋公的流放已经可以达成目的了。目下的楚丘兵在武功眼里都是娃娃,若有闪失,楚丘几年内没法扫荡败军之际的山戎了,等山戎恢复元气……那可就太糟糕了。 庄遥一眼看穿小九九,哂笑,道:“宋公使者来时,商丘人目见。子业以为,让商丘人来选,是让宋公为乱军砍死的枯骨还是流放的周厉王?” “定是枯骨无疑,宋公害死父兄,无罪而囚,不辜而杀,商丘人岂能不斩草除根?怕是宋公的孀妻也会被轮流羞辱,然后折磨致死。” “然也。楚丘野人慰问而来,亦见使者。若其选,则如何?” “山戎来犯,宋公不发一兵一族,致使田土为马匹所践,屋舍为之损,有不幸者,家小丧于城外。楚丘野人恨不得啖宋公肉而寝其皮。” “然也,若楚丘武人闻及,如何选?” “楚丘骑兵多不及弱冠,补父兄之缺而御马疆场。每一个楚丘兵都有至少一名血亲死于山戎之手。若宋公如成公相救,何至于此?楚丘士人多半刖其足而去其手,置于釜中而小火慢炖。” “子业忝为公邑大夫,野人为之足粮,士人为之足兵。此乃子业之基本盘。兵粮足而业乃安。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子业先前不以公子卬之劝为念,丧师于戎王,事近而民不忘,威信为之损。若再行差就错……窃为子业不取也。” 武功纳其言,言辞拒绝了管理的请和。 管理到军中,还报宋公:“公子卬乃小伤。军中有主事,非为武子业,而是商丘来的墨子皙与庄弥远。当火速撤军,连夜搬走。” …… “启禀大夫!”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熟睡中的武功突然被叫醒:“宋公大营出现乱像。” 武功闻言一跃而起,转眼间就睡意全无。 登高望远,整个宋公的营寨燃起了熊熊烈火,把四周照的亮如白昼。接着冲天的火光,成百上千的士兵一边南撤,一边北顾。 事出突然,楚丘高层一窝蜂拥向公子卬的卧室。 听说宋公拔营,公子卬从床上撑起,笑容灿烂。边上的杵臼问:“叔弟何喜之有?” “宋公必死无疑。” “何解?” “追亡逐北可比堂堂会战好打的多。” “可宋公仍握有一支不可轻侮的军队。当年晋文公也是在退军的途中被楚军追上,虽撤三舍而严整有序,终破追兵。不可不察。” “非若是也。其中关节,一言难尽。” 公子卬心道,饶是拿破仑何其威武,焚城荡敌,莫斯科废为土灰,却在哥萨克骑兵的追击之下,十亭去九亭。 “现在追击吗?”墨点问。 “不。”公子卬断然拒绝。追出火焰范围之后,就得抹黑作战了,再加上清晨的薄雾,士兵们敌我不分,到时候就会乱砍一气,这样的战斗纯属拼人品。 “整顿行伍,天亮再追。” “孰人为将?”武功问。 公子卬早有了判断。墨点肯定不能为统帅,他的技能点都点在防守上了,攻则全无经验。庄遥亦不可,他虽然剑法,胆略都是一绝,但不曾指挥军队,只能一人敌,不能万人敌。 “子业为正,子攀辅之。”归根到底,武功才是军队的主人,此次追击务求在尽可能降低伤亡的情况下,赢取胜利,武功是最合适的人选,这些兵都是他最后的门客,死一个都让他肉疼不已。武峻军事素养不错,总能领会公子卬的意图,并翻译成一道道具体的指令。 公子卬对武功和武峻面授机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听得武功抓耳挠腮,喜不自矜。 武功叹服:“原来仗还可以这么打啊!” …… “右师大夫,君上有请,军议。” 夕阳无限好。撤了一天的军队原地安营扎寨。公孙元还没来得及吃一口水,就被拉去开会。 简易的帐子四处漏风,兵丁们在外加固。公孙元像小学生一样坐在末位,无聊的咬手指。 “奇也怪哉。撤退跑路,还要开什么军议?”以他的智力理解,撤退就是能跑多快跑多快,脑袋大不如腿长。 “蠢货!”公孙友不客气的骂一句。 宋公把地图摊开。这是来时探马的结晶。地图很抽象,没有比例尺,图例只有丹水和戎山,也就是后世的文亭山。 “前方有一个低谷,是用武之地。” 不顾一切的撤退凶多吉少。宋公打算安排一场伏击,狠狠打痛追兵。 宋地大体上一马平川,但借着小丘的起伏可以藏兵。 先前的经验,楚丘骑兵相当骄狂,楚丘攻城战中,百骑甚至敢当着千军直冲櫜旗。 “我等能利用贼人的破绽一次,埋伏射伤公子卬,就能伏杀其马队第二次。”宋公努力提振与会者的信心。 第一百一十二章 探马(重写) 田饶,字子丰,齐国渠丘人(在今山东安丘县附近)。现为宋公帐下一探马。 天朗气清风不鸣,正是伏击的好时日。 田饶倚靠着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把他的身形隐藏的很好。背后几百米的距离上,埋伏了宋公全部的兵马。埋伏的地点经过精心的挑选。 野草郁郁葱葱,即使是骑马的人也可以淹没在绿色的海洋之中。管理精短细选,总算找到没有恼人的荆棘的地,一旦发起进攻,随时可以一拥而上。 春秋人口稀少,出了城邑,就是郊,郊之外,为遂。遂里除了少许的农田,皆为野生动物的乐土,除了主要的交通干道,余者皆是植被。伏击的地点设在主干道的一处低矮之地。 潜藏的军队呈一个有缺口的环形,把伏击点隐隐包围。田饶位于视野最佳的位置。只要楚丘的来骑进入伏击点,他就竖起櫜旗,打出旗语,早就埋伏妥当的军队就一拥而上,断绝骑兵的后路。 蚊子很多,吸得田饶满腿是包,田饶没有去抓,没有吭声。宋公的胜利对他很重要。 田饶是妾生子,人人见到他都说一句,小婢养的。更难为情的是,父亲是在野外类似桑间濮上之地有的他,一如孔丘,然后早早见背。因为不是明媒正娶,母亲从家里被驱逐出去,虽然是士人阶级,但被置于人人可以欺凌的位置。 有一个氏孙,名林辰的,最为过分。知道天下没有人会为他出头。一日田饶在酒肆吃饭,孙林辰恰逢在场。田饶被单亲妈妈带大,行为举止难免有些阴柔,戳中了孙林辰的癖好。秉持着真男人从不享用女人的想法,孙林辰二话不说和门客把田饶按在酒肆的账台上,轮番享用。田饶后面出了血,衣衫褴褛,梨花带雨出了酒肆忘家里狂奔,为百千人目见。 一次,两次,孙林辰玩出了感情,日日寻那田饶。因不堪其扰,母亲带着田饶别居郊外——堂堂武家的孩子,却和野人一样住在城外。 田饶从此落下人生阴影,不论杀人还是杀鸡,只要近距离血溅当场,他就会恐惧、战栗。这病症于武人而言,实乃诅咒。 田饶成了远近闻名的懦夫,见鸡不杀,见仇不报,为齐人所笑,虽然加冠,却无人聘之为家臣。 好在宋公来齐国招工,田饶一身骑术受到青睐。作为本世代的骑手,因为没有马镫,做不到马上开弓、马上挥刀,因此多数人不肯当探马。 人们宁可当权贵的御者、抑或是担任主力的车兵,最差也要在军阵里当甲兵,有安全感。探马就像孤魂野鬼一样,死在外面也没人收尸,即使立功,也因为不被领导看见而得到拔擢。因为没有攻击力,探马遇到敌人没有任何反杀的机会,或者被狄骑射死,或是被华夏的车左射死——这是个干挨打不还手的职位。 但田饶没得挑,他只能当人人避之而无不及的骑手,车兵不想和懦夫当队友,以免关键时候被殃及,甲兵也不愿意收留他,恐血症患者指挥影响后排的出刀。 离开宋公,田饶就没有足以安身立命的收入,他尽心尽力地完成宋公的每一次任务,不避危险。上次狙杀公子卬的时候,他就潜伏在西城门外,给宋公的部署提供关键情报。公子卬脑震荡的功劳簿上,必有他田饶的一笔。 于田饶而言,宋公是绝对不能战败的。人衔枚,马裹蹄。静谧的等待,就像万古的长夜。 “来了!”马蹄声从远而近,来骑不紧不慢,似乎很悠然。 一共有两骑。咕噜咕噜,为首的人仰头痛饮,田饶原以为是水,一股酒香顺风而来。 田饶的喉结抖动一阵,口中生唾。大军连夜撤退,粮秣来不及搬运,成为冲天大火的燃料,一路上大家一天只有一顿,菜里没有一滴油。 “哈!”来骑吧唧着嘴巴,好令田饶羡慕。 “头,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一个年轻稚嫩的声音:“这可是三公子定下的规矩,你怎么能悍然违反?临行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水囊里装的是饮水呢。 我要去告状!好叫……晤……咕噜咕噜……哈!……呃。” 聒噪的年轻人打了一个饱嗝。 “痛快!真是好酒!”年轻人道。“只是……” “嘿。三公子今天又不领兵。怕什么?以前武大夫可从不阻挠我等饮酒的。既然从戎疆场,兴许第二天就人头落地了,哪里管得了这么多?今朝有酒今朝乐,来……” “咕噜咕噜……” 他用手揩了一把下巴:“要我说,三公子什么都好,说话也好听,办事也牢靠,就是管的太紧——凡是他的规矩就麻烦得像是针线活。 譬如说这侦察。以往大家逛两圈就好了,他倒好,一定要在大军前出两百布出十骑,两骑居中,余下八骑,两两成对,分四路搜索两百步,搜索完毕还要警戒,每次警戒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再派一对换班。 每隔一刻钟,分路的骑兵还要向居中的骑兵旗语联系,居中的骑兵然后向后方旗语汇报——若是定时不报,就要全军警戒……也不知道谁交给他这些玩意?真是苦煞我等。” “头,你是惦记着那场博戏吧?” “呃……先前输了不少,待我回去,定要翻本!” “三公子亦禁赌。” “你小子,还年轻,等你耍几把你,我敢说,你绝对会食髓知味……反正三公子现在不视军嘛……” 两骑就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一边聊天,一边操纵着马匹在植被中漫步。 声音越来越近,田饶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呃,酒水喝的有点多,我要小解一下……” “喏,那里有棵树——好茂盛,也许它发芽的时候,我的曾祖都还没出生呢。” “莎莎莎……”是鞋子踩在丛林的声音。 接着是一股尿味,解手的地方离着田饶藏身的大树十几步远,估计是嫌走到树下,憋不住尿。 楚丘兵完事的时候还抖了抖势,吹了一个口哨。 “搞定!这里没问题,我等去哪里瞧瞧……” “头,你都没好好搜索吧?” “搜什么搜……商丘的鼠辈哪里值得乃公费心,瞧,那里有野生的果子,乃公饮完,正好缺点下酒的……” “呼呼……好险。”声音渐行渐远。 田饶有种解脱的感觉。被楚丘兵发现,伏击就要提前发动了——可他们甚至都没有进入伏击点,两个楚丘骑兵不知道死不死,但自己恐怕性命不保。现在人人都知道楚丘骑兵迅捷如风,只要他们想追,自己绝对完玩。 正当田饶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身后突然升起一支穿云箭。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扎营(重写版) 马蹄飞起。四蹄只有一蹄亲吻大地。 楚丘骑兵冲着田饶战友的藏身之处奔袭,远方传来更大的动静,另一支楚丘探马亦包抄而至。 方才穿云一箭,显是那队探马所出,二队四骑分路抄击,田饶的战友既知形迹败露,拍马后撤。 若能及时将追骑引入伏击之处,则胜;反之,自家性命怕要枉送。 快跑!田饶心中为队友打气。 楚丘骑兵一收脸上的怠惰,频击马腹,田饶战友只绝一阵劲风袭来,来骑骤至,一左一右相夹。 田饶的战友手中无刃,一如兔子被猎人追击,所能做的努力,唯有催马更急,眼中更惧。 呼呼,长矛舞出风劲,抽于马腹。一声哀啼,坐骑吃痛失蹄,马背上之人一个踉跄,栽落马前,脑海里晕乎乎七荤八素。 追兵减下马速,滚鞍下马,四人配合熟练,三人持械警戒,一人飞快制服,除甲去械,以绳索缚颈系手,押置于马背,一声马鞭,遂转移至视野空旷的安全之处。 观战的田饶一阵头晕目眩。 畜生啊!一个照面即被拍落马下,发现即败北。自己居然还不切实际的指望他能逃出生天,能引敌入瓮。 田饶失控得牙齿打颤,唾液蒸干。探马既抓舌头,少不了严刑讯问。探马之间,彼此通晓方位,田饶已经不敢往下细想——大家均为宋公门下忠犬,你一定要咬舌自尽,切切不可坏了君上之大计啊! 相隔甚远,见人不见声。田饶目睹战友拒绝向敌人屈膝,挺胸作凛然大义之状,田饶不禁为之竖起大拇指。 楚丘兵似乎并无气恼,也不踢击其后膝盖,迫使其下跪屈服,而是摊手说些什么。 一番令人不得而知的言语。俘虏顿时情绪崩溃,涕泗横流,哆嗦着手指,指向田饶的藏身方向。 不好,叛徒!田饶大惊失色。楚丘兵径直搜索而来,田饶顾不得其他,忙不迭翻身跃马。 未几,马蹄声从背后呼啸而至…… 田饶被擒获,其他探马已成惊弓之鸟,谁也不知第一个舌头还能咬出多少人,再不顾得其他,争先恐后向大营方向奔命。 似是本来隐匿的小鸟,一下子扑腾出偌大动静。楚丘骑兵省去了搜索的功夫,直接分头追击,欲一个不落,尽数擒获。 成事无望,宋公下令击鼓,提前启动伏兵,试图催促他们接应探马。 马蹬骑兵委实太快,距离甚远。伏兵又是步兵——战车在丛林中挪不开车轱辘。 漫山遍野的伏兵把楚丘骑兵吓了一跳,原本打算生擒活捉的,见伏兵之盛,也不留手,一矛一个,送出透心凉。等到伏兵抵达时,空有一地的尸骸和楚丘兵嘲讽的尿液。 …… “可恶!”计划破灭,宋公一拳击在木案上,力道之大,丝丝渗血。 侦骑尽丧,伏而无功。他们本该是军队的耳目,自此以后,宋公之军仿佛盲人。 反之,楚丘军再无被伏之虞。 屡战屡败,士无战心,就连军议时,与会者亦垂头讷讷,气氛萎靡。 “交手过三合,孤已尽知贼子的伎俩。”宋公仍保持高昂不屈的斗志。他注意到了马蹬的存在:“是两个木头踏子,分置于马鞍两侧,只要我军造出此物,他日何俱楚丘枭小?” 公孙友口称圣明,军议结束后,私下语家臣曰:“哪有如此简单? 单说打造马蹬已是不易。历任宋主作工以商丘的能工巧匠为班底,然宋公却自毁羽翼。依靠长丘带来的工匠,不论能力,抑或是人手,差之商丘甚矣。此即所以攻城用竹飞梯而非其他器械之缘由。 再者,即使有马蹬之列装,若无时日训练、适应,士卒又如何能熟悉马上格杀?敌人会给予喘息之机么?” 行军至日薄。军中夜盲者多,须早早安营扎寨,以免夜里受野兽丶风雨之害,也防范来自拂晓的敌袭。 管理觅了个沿水之地。水源丰茂之地,乔木郁郁繁茂,便于伐本取材,同时四面有一面临水,防守和建寨的压力亦减。 “报!”营建工作正如火如荼,下面人来报:“楚丘兵就在不远处,贴脸扎营。” 管理脸色大变。 因为探马上的劣势,在这个距离上,宋公的军队随时可能被偷袭。楚丘扎寨的距离,压力满满。 “不管他!继续扎营,然后埋锅造饭。”宋公道。 已经没有多少昼时,可供挥霍了。再不完成营建,夜风一吹,不知道多少人风寒受冻。 况且仓促退兵,多数粮食被焚营中,顾不得转运。余下的粮食不多,士卒们缩衣减食,一天一餐。白天行军甚急切,抽不出时间进食,唯有晚餐一顿。 如今士卒们饿得脑袋发昏,手脚发软,还要伐木,迁木……这个时间点被掐准了。 炊烟袅袅,香味飘飘。小米粥和烤肉的味道,顺着北风吹入宋公的鼻腔。 楚丘兵的兵少,工人比例多,手艺娴熟,因此需要的营寨更小,营造速度更为可观。 宋公这头还是工地的热火朝天,对面已然腾出手来生火。 “真香啊!”军中艰苦,宋公麾下绝大数人都快忘记肉之滋味,椒盐和肉香缠绕在一起,刺激者他们的味蕾,诱惑者他们的口腔分泌出不争气的涎水。 士兵们一边干着体力活,一边不由自主地吞咽口水,只感到腹中如火中烧。 “哎!对面的商丘兵,长丘兵。跟着昏君连饭都吃不上吧? 不如弃暗投明。来咱这里好吃好喝,三公子不会杀你们的头。 一如前约,只问首恶,余者不问。” 劝降声悠悠地传来。许多士兵慢下手头的工作,或心猿意马,或举棋不定。 管理忙不迭搬请宋公,收拾人心。宋公作为领导,亦无他计,唯有召集众人,先停下手头的工作,耽误大家“一点时间”,听领导讲话。 宋公登高,大吹法螺: “汝等莫要听信余者不问的鬼话。为人者,最重要的是忠贞之心。虽然艰苦,汝等坚持到这里,为的是国家大义,为的是平逆戡乱,不是一饭一羹。 这样的奉献,高尚如皓月送辉,耀日送暖。等有一日,你们的子孙环绕膝前,汝等可以骄傲的告诉他们,某年月日,社稷板荡,是乃公忍饥挨饿,靖国荡寇,还天下以朗朗……王师与强盗之不同,在乎大义,在乎忠贞,而非钱粮。彼楚丘之贼,虽然饱食终日,亦不过失之大义的行尸走肉罢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审问(重写版) 务虚的法螺吹过之后,宋公又鼓吹道:“公子卬乃犯上作乱之人,一个人能叛其君,乱其国,又何谈道德?无德之人又岂会言而有信? 彼之许诺,只诛首恶,不问从者,岂会履行?异日若有人受其蒙骗,解甲弃戈,以礼而降,却被斩手刖足,以致于谋生不能,死于饥馑,公子卬只会辩道:“非是我食言而肥,我已网开一面,留其性命。杀人者,饥饿也。 枭獍之徒不足信也。 且粮秣之匮乏,一时之窘也。诸君暂忍一时之苦,我军愈行愈南,则愈近亳城之粮仓,反之,楚丘兵愈远于其补给线。 届时,形势更易。我军运粮易而士足粮,楚丘道远,十石运出而前线只得一石,到时缺粮者,令有其人也。” 最高领导一番激昂的演讲,至于效果,留作后看。 …… 几个时辰前。 “你可把我害惨了……”押运途中,年齿略长的楚丘骑兵对田饶喋喋不休。 因为酒后疏漏,搜索之中,未能及时将田饶从藏身之处纠出,上峰要处分于他…… 拜穿越者所赐,楚丘军有良好的制度,故而主将虽非公子卬,军中虽有惫懒者,战术任务仍能不折不扣地执行。 派出的十个探子,九个一丝不苟地执勤。剩于一个,自是显眼。 田饶才没兴致关心他的下场,心中惴惴地,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何种命运? 我要表现得勇敢一些,就像伯夷叔齐那样,至死不屈。 想象中,自己会被带到一个满是刑具的房间,水刑、殴打、倒吊……凡此种种。 田饶被带入一个营帐,门口卫士持剑侍立。未几,有人从营帐中被带出,定睛一看,竟是招出自己藏身之处的叛徒! 察觉到憎恨如火的目光,微微一瞥,竟是田饶,满脸羞愧地低下头,如蚊蝇般的自辩:“我还有妻子,孩子。” 田饶听罢,愈发愤恨。感情单身狗就可以出卖吗? “你不得好死!小人!”凶狠的咒骂声。 怒目相向。背叛者被带到营门口,楚丘人给了他一个包裹,然后客气地告别。 背叛者挥一挥手,作别,背影渐行渐远。 “你们放了他?你们怎么能放了他!” 田饶又惊又怒。“你们应该把他贩卖到他国,一个健壮的奴隶,最少也价值一匹良马,抑或是100亩开垦好的肥田(合约后世的30亩地),抑或是一束丝,抑或是八十三镒青铜(约25千克)。” “不可。他的身份不再是阶下之囚,而是我军的合作者。因为你进来了,所以我等要如约放他回去。” “可恶。” “年轻人。气坏了身子。很快你也会与他一般无二的。” “胡说!”仿佛是莫大的羞辱,人格的蔑视,田饶言之凿凿:“汝等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苟且地出卖!” “嘿嘿。到时候就知道了。能让你开口的,不是我。另有其人。 提醒你一句。他可是三公子亲手调教的专人。” 田饶别过脸,不置一词。 说曹操,曹操到,但见一小圆脸,掀开帐帘而入。田饶见过他,曾让不肯下跪的战友瞬间泪眼婆娑,吐豆子一样地交代情报。 “任你巧舌如簧,我也不会让你得遂!”田饶先声夺人。 “嗐。”审问者神情温和,很客气地为两人铺好席位。“请坐。” 周道的礼数,让人没法伸手去打笑脸人。两相跪坐后,审问者缓缓道:“足下与我本无仇隙,不过是各为其主罢了,犯不着置气。我也是为主公效力的,不过三公子比较谦和,对下属的要求很宽,只要按部就班地完成章程里的事项,就可以完工歇息了,一天的工作大概也就四个时辰。” “哼,难不成你是要劝我改换门庭?想都别想。忠臣不侍二主。” “足下是忠臣么?” “当然。” “孝子乎?” “当然。”田饶想起自己的母亲,慈父早背,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受尽旁人冷眼、欺凌。可怜自己大概将与五羊大夫一个下场,谁来给年迈的母亲养老送终。 悲戚之心油然而生。 “既然是忠臣孝子,那就早早如实地回答我的问题,答案之后,我等就将你释放,一如你的同袍。” “让我与那个软骨头一样?想也别想。宋公供应我母子衣食。我怎会出卖他?” “足下莫要激动,你我都是君子,君子不强人所难。我问的问题,保证你都会回答。” “哼哼。” 问了姓、名、字,以及在军中的职位,从军的经历,家庭的组成。田饶觉得吐露这些信息不算背叛宋公,如实交代了。 “请问足下近三日的饮食如何?吃了什么,吃了多少。” “饶好歹是读书人,难道听不出来,足下是要打探军中粮秣的情况?此乃紧要军情,我不答。” 审问者笑眯眯地说出惊悚的话:“不。足下必须回答这个问题。这个情报是上头交代的。上头说,如果足下交代最好,若是不配合,也有法子。 其一,抽出足下的血液,楚丘医生有观血色辨饮食的能耐,我不妨透露一二与你。 人血有五色。健壮男子,鲜红色。女子天葵时,系淡红色。顿顿梁肉,暴饮暴食者,系乳白色,油脂浮于血表。肝胆有病灶者,系黄褐色。不进食不进水,空腹之人,系暗红色,视空腹时长,深浅不一。 其二,可剖开腹部,观其肠胃。肠胃空空如也,抑或是有食物残渣,一眼便知。” 田饶面色惨白如纸。 审问者接着道:“不论你说也不说。我等俱能知晓。唯一的区别,不过是问活人还是问尸体罢了。终归是瞒不过的,如若你早早交代,你也早点回到军中,为宋公效力,是为尽忠,先安内,后攘外,解长丘之围,是为尽孝。 希望你考虑这件事。” 田饶无奈叹息,“我已经一日不曾进食了,昨天所啖者,不过小米粥罢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叛逃(重写版) “下面,你我不妨聊聊宋公的伏击部署。” “我拒绝。足下说过,不会问我不想回答的问题的。” “不,你想回答。这一点我比你本人更清楚。” 田饶肌肉一紧:“难不成我不说,足下亦有办法知之?” “然也。”小圆脸露出孺子可教的赞赏之色:“亦有两法。 其一,乃数灶法。宋公设伏失败,必然是一路撤退至亳城,行军每一日,便立一新营。旧寨弃之不用。届时,只要遣人数一数灶,即可获知各部人马兵力。” 古时,军人吃饭都要挖坑,用来放置釜。埋锅造饭一词如此而来。 明朝的《练兵实纪》记载:“每墩设军五名……每墩……米一石,锅灶各一口。”通过对灶坑的计数,可以轻易推断出敌人的兵力。此乃庞涓之首创。 不过也有人破解过,乃庞涓师弟的减灶之计。可惜距离孙膑出生尚有三百年之遥,完全不必担心有人会破招。 “其二,乃数厕法。” 《练兵实纪》载:“每车兵二车,各开厕坑一个于本地方。”二战中,美军也是通过数厕所的办法来计算对垒的日军兵力。 田饶喃喃道:“哪怕离开之时,一把火烧尽营寨,屎堆依旧,溷厕亦可数。” 小圆脸:“不错,不论说与不说,我等俱知,君勿自误。早早坦白,早早释放,以全有为之身。” 田饶一声叹息:“未见如足下这等见微知著之人。” “谬赞谬赞。”小圆脸向北面拱了拱手:“都是三公子的栽培有方。” “足下谦虚了……”田饶不得已,吐露宋公的兵力。 “差不多够交差了吧?”田饶感到无力,自己仿佛是他人手心的玩物。这种体验很不好。归心似箭,他只想早早离开不愉快的地方。 小圆脸客气地奉上热汤:“足下莫急,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交代完了,你回你的宋公处,我回禀我的主公。 请问,宋公之前都让你侦察了哪些地方?” “你等探知了侦察方向,不就洞悉了我军的行军路线和补给的运输路线么?我不作答,抱歉。除非……” 小圆脸嘿然一笑:“放心作答吧。这也是除非的类目之一。 这次被抓的探马不只你一个吧?他们都交代了,让你交代无非是为了印证。此一也。 探马的方向既已交代,只需派人沿途查看,是否有新鲜马粪的痕迹即可知其所供述的真伪。 不值一提的情报,不值得搭上你的性命吧?” 田饶颓然耷拉下脑袋。 …… “果然不出三公子所料。” 针对宋公缺粮少食的短板,武功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势”。 因为事先知晓了宋公的饭点,每当他们釜中未热,炊烟未升之时,楚丘营寨门口,就有数十口大锅一字排开,里面热气滚滚,可以看到许多大肉在里面上下翻滚,为了增香增稠,楚丘方面特地把肉骨头磨成粉末提鲜,各种大料不要钱地往里面添。 所有的楚丘兵不分阶级的高低,都可以随意取食。这与宋公方面大相径庭——宋公、大夫、以及少量亲信保证肉食,余者就连披甲之士,都只能以小米粥果腹。 楚丘兵一边吃,一边夸张大笑,时不时,冲着南边的敌营招手致意,豪迈道:“哎!对面商丘、长丘的君子们,过来品鉴一二吧,只要弃暗投明,伙食管够。” “是啊!大夫吃肉,小兵连汤都没得喝,还卖什么命啊?不如来我这边,管吃管饱,还管赢。” 公孙元的右师被极大震撼,底下士兵窃窃私语。 “不是说楚丘一向很穷嘛?怎么我等才是吃不上饭的乞丐?彼辈如此肉食,比我等平日里还要丰盛。” “是极是极。退兵以来,我没一日吃得饱饭。我现在上完溷厕起身都会身形不稳,头脑发晕,就怕失足栽到粪坑里,和公子卬一样。” “我亦然。”又一人附和道:“我日日到平日之饭点,腹中就咕噜咕噜的叫,好像肚子里都装满了水,大约一刻钟,肚子得不到供养,他就好像要造反一样,疼痛、发汗。” “这几日伐木,我都软手软脚,使不上劲……我闻之,饿殍的死法,甚是凄惨。早上起来,嘴里有絮状之物。此皆因夜间饥饿过甚,身体自发磨牙,加之口中脱皮。一层层絮状之物于口中一刮就是一层。” “啊!我今晨起,口腔之中,尽是絮状……”一人听得牙齿打颤:“然后又会如何?” “然后啊,常常有耳鸣,思绪纷乱,心情低落。时不时干呕,心儿乱跳。过几日,胃中不再似火燎原,仿佛无饥。这是将死的征兆。接下来,不知何时,就会毫无预兆地倒下,再也睁不开眼皮……” 说者悲戚,听者警醒。武人有不怕疆场战死的,却不甘活活饿死。加之公孙元不通治军手段,当天就有右师官兵逃之夭夭,投效敌营。 投敌之人第二天就被拉出来,给他们曾经的同袍喊话:“对面之人,且听我言。我乃羊户,本右师帐下车左,今为楚丘之宾。昔在宋公之麾下,饭不饱,却见宋公之徒顿顿不失鲜肉,骨如柴,却为肉食者驱之伐木。日出作,日落休,奈何空腹,手脚不麻利,所得之木料,不及上峰额定之数,于是军法加身,鞭子入肉。 试问区区一饿殍,如何能足气力,足额完工?上不恤我,视我如敝屣,不听辩解,惩戒如故。 我所以投右师之门,不过是混个体面温饱。今颜面尽失,早晚饿死。汝等皆是爹生娘养,身体发肤,宋公不惜有人惜,宋公不恤旁人恤。 与其抱着愚忠,被效忠之人鞭死,活活饿死。不如痛痛快快而活。大不了失去名声,在无恩主可以投效,尚可以苟全性命,于楚丘作一升斗小民。” 一言激起轩然大波。右师逃兵日甚,宋公把公孙元招来大骂一顿:“汝之脑袋可是木瓜做的?麾下吃不饱,就不能去土里刨食,打点野味么?我大宋从来都是草食民族,怎么能在旷野中饿死呢?” 公孙元如梦初醒,忙不迭使人去挖苦菜,打野猪……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伐木(重写版) 令一下发,逃兵更是不可收拾。原本伐木还近营垒,想从上峰眼皮子底下开溜,尚有难度,但以行猎、挖菜的名义远离营地,然后抽身可不要太容易。 公孙元抓耳挠腮,计无所出之时,有聪明人自告奋勇,请命追击。 公孙元如逢甘霖,喜出望外:“准了!” 岂料请命追击之人亦是别有他图,领命追击后,趁机出营,一个时辰后,人就在武功处吃上热腾腾的饱饭,还不忘对故主麾下喊话招降。 公孙元差点气的吐血三升,一改朝令:“凡有逃兵,一律不可追击。”以免有人假借追击至名,行叛逃之实。 知道逃营不在有人追杀,饿兵们逃亡起来更无后顾之忧。公孙元亲眼目睹一卒大摇大摆向楚丘营地迈足,而他的伍长只是远远目送,不做任何行动。 公孙元气的七窍生烟,斥责道:“你是死人嘛?你的兵跑了!” 伍长已经没有对公孙元起码的尊重:“我又何能为?劝也劝不进,追弗不可追。我又何能为?” 公孙元不能言语上压倒伍长,挥起马鞭,抽在伍长脊背上泄愤,留下一道血痕。 “从今日起,如果什长手下有逃兵过半,什长有罪。如果伍长手下逃兵过半,伍长有罪!” 仿佛被打开的潘多拉魔盒。当天就有部下找到被贬鞭的伍长。 “伍长,我等三人实在饿的不行,欲走。伍长不如与我等一道。” “大胆!“”伍长的亲信是他的堂弟,他拔剑而起,怫然作色。“你以为人人都是没忠贞的逃兵么?” 三卒面露不善,有恃无恐地围了上来,剑拔弩张。 伍长摆摆手,有气无力制止道:“休要动武。我被鞭成伤,手不提剑,只凭你一人,如何以一敌三? 况且公孙元的军令实在荒诞不羁。自己控制不住军队,就把责任压在麾下伍长什长的担子上。 军中逃兵日甚,最应该归咎的不正是他本人么?” 伍长懒得在人前以“主公”称呼公孙元了:“如果一伍之中,半数逃兵,即使伍中余者都忠于伍长,多半也打不过人多势众的逃兵吧?又拿什么制止逃亡呢? 武力制止不能,还要领一顿公孙元的责罚,这不是逼着我们这些作伍长的一起逃亡吗? 上不智不德,下无粮无力。我看公子卬多半要是下一任宋主……” 伍长不仅不制止逃兵,反而鼓动全伍与他组团跑路。 先前右师一个一个地逃,此后一伍一什地逃。右师的编制几乎都跑得散架。宋国一乘的编制三十人,三个车兵十个跟车披甲,和十七个无甲步兵。 现在右师中没有任何一乘是满编的,不是跑光了步卒,就是车兵缺员。 公孙元不得不在家司马的谏言下,把编制重组。 车兵最是需要配合,车左的射手需要对御者的驾车十分熟稔,才能在奔驰、转弯中计算好射击的提前量。 披甲步兵和车兵也需要配合无间。原本一乘之兵,披甲和车兵是多年的熟识,一同出操,一同出阵。重组之后,无疑失去了这样的配合,战力亦大打折扣。 右师如此,宋公直摇头,对公孙元道:“这样的军队如何能打硬仗?”遂打发右师的披甲战兵、车兵皆去伐木。 右师车兵有气不过的:“乃公入仕从戎的时候,彼辈还在长丘玩泥巴呢。凭什么觉得乃公不能打?让乃公去低三下四地做木活?” “省省吧。”一双手拍在他肩膀上,“难不成饿着肚子,造宋公的反?宋公可是饱食终日的。” …… 右师的车兵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商丘人,如假包换的城里人,砍人还能胜任,砍树就很生疏。砍树是有技巧的,首先在靠近树根的地方凿出一个四分之三大的月牙形豁口,再在反方向砍一个小的多的切口,最后给树套上绳索,三五个人使劲拉,树就轰然倒下。 车兵不似无甲兵那样熟稔,因此伐木量总是不达标。宋公怀疑他们偷奸耍滑,派来貳广兵于一旁监视,顺便防止叛逃。若是楚丘兵来了,也可以示警,拖延一二,直至援兵到来。毕竟右师车兵都下场干活了,总得有人从旁拱卫。 堂堂武士,居然还要干低三下四的活,还要受人监工,许多人忍不住骂骂咧咧。 这是宋公自伏击后立的第二个营地,以后撤退途中,还要立不知多少个营寨,伐木的苦水似乎无穷无尽。 一旁的貳广又不是不带耳朵,脸色难看,如被漆工漆过。 忽而一阵马蹄声。大队的骑兵陡然出现,为首的正是武驰。 伐木的车兵手里只有砍树的家伙,没法砍人,二话不说跑到貳广兵的背后。 曾是披甲,无甲的伐木兵亦有样学样。空气中弥漫着紧张惶恐的气息,楚丘兵似是全员出动,来围剿这一小小的伐木点,完全出乎意料。 按说仅仅三十多个手无寸铁的伐木工,外加零星的貳广兵,不值得百来个全副武装的楚丘主力前来痛剿。 临近河水的树林是一片一片的,每一片都有一个伐木点,武驰袭击的点,距离宋公的主力最远,也最易下手——反正探马的快马都被干掉了,总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过来。 貳广兵人人手心捏汗,口中唾干。负责发出穿云箭示警的人迟迟拉不开弓——十个骑兵旋风般出现在他身侧,恶狠狠地蹬着他:“你敢发一个试试?” “射啊!没有穿云箭,没有援兵,我等将尽数被歼灭于此!”其他貳广兵大叫,催促。 武驰笑眯眯道:“足下,援兵固然能到,毕竟宋公到此一刻钟都不要。 可厮杀一场真的值得吗?我等此来不是为了杀戮,只是请客吃饭而已。” 说罢,武驰是一个颜色,骑兵后面出现一辆辎车,桶盖一开,小米的沁香携着扑鼻的肉味。 貳广兵喉结一沉,肚子发出咕咕声:“我等深受宋公厚恩,叛逃必受千夫所指……” 话里话外都不硬气。 第一百一十七章 杀良(重写版) 貳广兵心里把宋公的近臣骂了个遍——这帮人一个个自诩智谋,怎么不多派点人来此据点,以至于有今日之窘。 天地良心,宋公若在这,一定会叫屈,如果每个伐木点都拍百来个披甲去守,有这个兵力么? 武驰趁机戳中貳广兵的内心: “怎么样?是看着我等施粥,还是厮杀一场? 如果选择前者,你等只要把剑放在地上,我就不为难。” 仓促开战虽然能拖延一二,但自己必定人头落地,负责穿云箭的貳广兵怂了,乖乖的把兵刃丢到指定地点。 其他貳广兵口中指责他没骨头,他解释道:“我等是君上的嫡系精锐,”又指着右师的伐木工:“这些人乃右师鱼腩之众,或许明天就会叛逃。以精锐之死,换取鱼腩一时不逃,宋公肯定不忍看到。” “你就是怕死!” “怎么能如此说?只不过一次施粥而已。你与其在此聒噪,汝其娘的,怎么不拔剑和那个楚丘兵酣战一场?” 说归说,做归做。第一个人交出武器,后面的人再想反抗也自忖散兵游勇,卸下兵刃。 “真是美味啊!”粥香四溢,伐木之人吃得啧啧有声。贰广兵尽量别过脸去,捂住耳朵,仿佛鸵鸟。 “这就美味了?”武驰道:“我这还有烤好的椒盐肉,可愿一尝?” 无甲兵自是求之不得。 “彼其娘之!我等给宋公当无甲,各个饿得面有菜色,简直把乃公当牲口!”当着贰广兵的面,无甲兵把手里的斧头一丢,大骂道:“乃公不干了!乃公投楚丘去也!” “是极是极,披甲兵和车兵都不拼命,我还干个屁!” 无甲兵和披甲兵、车兵矛盾素来尖锐。出征以来,饮食待遇都是后者优先,但脏活累活均由前者承担,做的不好,动辄被后者打骂、责辱。另外,无甲兵不是以杀人为业的,他们本是国人、野人。 有人抱怨:“出来打仗这么久,家里的生意都耽搁了,人饿得没了形,身上腿上给丛林里的虫子蛰成个个红包,脚皮也磨破,留下一个个血疙瘩。” 说这话的,显然是商人出身,生活优渥,条件不错。武驰耳朵一动,忍不住把目光投了过去:“嘿,足下,你我是不是有过一面之缘?你的声音好是耳熟。” “贵人好记性!”那个商人喜形于色:“足下是那夜随三公子水井投发的卫士吧?那天骑在我身上,可把我吓得够狼狈。” 熟人相认,免不了攀谈。武驰建议他早点投楚丘,宋公败亡在即,没必要受不必要的苦,商人出身的无甲兵更没了投楚丘的心里负担。 有人选择投楚丘,就有人选择留下。武驰很疑惑,留下的人道:“足下容禀,我实在不敢冒险。我尚有家小在商丘,是为软肋。虽然现在宋公的赢面小,但万一呢? 我大不了饿几顿,可投了楚丘,一旦三公子兵败,我家人亦因为我的投敌受到清算;相反,三公子仁德,即使宋公最后陨了,三公子多半也会如约,不祸及家人的,对吧?” 商人出身的无甲兵道:“三公子的兵马如此雄壮,有什么好怕的?人总不能抱着万一之念吧?宋公胜利的可能微乎其微,不过或然而已。人饮水也可能被呛死,拉屎可能坠溷厕死,都是或然,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哼,哼。”武驰捏着拳头,放在鼻子下,咳嗽两声,提醒他,方才的言语已经冒犯到了公子卬。 后者讪讪一笑,连忙赔罪。 武驰道:“三公子固然不会加害各位。可足下若再不投楚丘,多半会有不忍言之事。” 武驰眼神瞟了瞟一旁的贰广兵,不便直言,只是提醒。 留下来的无甲兵不解其意,仍然固执己见。 武驰叹息一声,不再强求。 …… 武驰带走了大半的伐木者。侥幸存活的贰广兵聚在一起商议。 “我等奉命在此监工、守卫。如今逃人甚矣,如果你我两手空空回去复命,恐怕君上会问罪。” “所言甚是,我看,多半会被褫夺铠甲,战后驱逐出军队,乃至宋国。” 沉默。贰广兵有了失业的风险。一箭不发,就灰溜溜回去,会被视为无胆鼠辈。哪怕回到齐国,只要旁人做点背调,就会知道他们的前科。 遇到敌人无拔剑之勇也就罢了,就连发出信号箭的胆魄也做不到,哪有不开眼的大夫会用他们为门客? “等等!这些右师的人,无论叛逃的,还是留下的,都是商丘的人对不对?宋公也不认识他们对不对?这些人和我等一点交情也没有,万一他把我等的所作所为说了出去,你我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相反,我等只要把他们,唔”说话的人比了个割喉的动作:“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你等看怎么样?” 其他贰广兵斜了留下的伐木者,眼睛里先是不忍,后世决绝:“就这么做了!他们不死,倒霉的可就是我们了!” 宋人谋杀宋人,或许有同胞之谊的心理负担,但貳广兵都是齐人。 留下的伐木工无一幸免。貳广兵谎称楚丘兵来犯,他们拼死抵抗,伐木工趁机溜走,貳广兵也顾不得逃兵。 他们把砍下来的人头包装一二,说是斩获的楚丘逆贼。 宋公获悉,喜出望外。“孤岂会怪罪你等?区区几十个逃兵而已。你等能杀伤楚丘骑兵,已是天大的好事。” 宋公没有识破杀良冒功的伎俩。他长年在长丘戍边,在商丘为君时,也久居深宫,批阅奏章,不下基层,哪里识得面孔? 先前薛桧吃准了这点,能在商丘兴风作浪,现在貳广兵一样能蒙蔽他。 宋公的心情好的出奇。连日来兵丁出奔,屡计失败,难得好消息上门,遂对立功的貳广兵大加褒扬,功劳簿上横添一笔。 “总算挫败了楚丘骑兵的嚣张气焰。”宋公正要下令,把这些不知死活的楚丘兵的人头插上枪尖,挂上营门之上,一则振奋士气,二则向敌人挑衅。 这种低烈度的消耗战对人数占优的宋公方有利。 “立功”的貳广兵顿时脸色大变,忙不迭劝谏道:“君上不可!悬人首级令乌鸦啄食有失阴德。城濮之战前夕,晋曹交手,曹侯悬战陨晋兵之首级于城头,引的天怒,遂至于猖獗,兵败国破,不可不察啊!” 宋公遂作罢。 第一百一十八章 骚扰(重写版) 伐木队才被偷袭,楚丘兵又有新的骚扰。 这一次,是队尾方便的貳广兵。 成语退避三舍,一舍是为三十里,乃本时代军队一天的行军里程。 在现代人看来,一小时就可以步行六千米,古人行军似乎还不如姑娘逛街。殊不知,行军是个大工程。因为夜盲,军队需要提前抵达地点,然后伐木扎营埋锅造饭,真正用来步行的时间并没有填满整个白昼。加之军中无甲本非职业,平日里吃不上肉,一年到头吃的粮食还不及联合国粮食生产线,所以面黄肌肉,体能不甚理想。 宋公的军队更惨,一日就一餐,还喝凉水,啖野草,食野味,一来二去,军中拉肚子者不知凡几。行军也磨磨唧唧。 若是营寨之中腹泻,尚可以如厕,但拔营后负责断后的队尾士兵就不得不在野外解决。 《练兵实纪》载古人野外方便之道:“凡行途解手官军,下道之时,该管队内即以一人在傍守之,俟毕,追赶入原伍,迟三里不至者,贯耳示众。” 也就是说,断后的兵欲解手,身边只有一人守卫。 在公子卬的指点下,楚丘兵不讲武德地专挑这些拉屎拉的腿软的敌人下手。 当马蹄骤至,正在五谷轮回的目标来不及用厕筹擦屁股,忙不迭拉起下裳起立。 可饥馑之人最忌蹲下骤起,一时间血未供脑,两眼一黑,做不出任何反抗的战术动作。 趁你屎,要你命。借此扎屎包的手段,楚丘兵不断消耗宋公的力量。 “可恶!”宋公大为头疼。敌前撤退的难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的军队仿佛是个处处露着破绽的破布麻袋,武功可以随时抓到机会扎一刀放血。 为了防备骚扰,降低损失,宋公每扎一营,必使精锐尽出,每一个伐木队身边必然配备比伐木工人数更多的卫士。断后的部队也不敢在野地随意出恭,但膳食不佳,人之三急在所难免。 管理建议,断后部队在行军途中,不妨脱下下裳,袒露下身。一旦屎意骤起,随走随拉,行军一路,拉屎一路。 虽然不雅观,可总比丢了性命强上不少。 宋公抚着下巴,以为是一个好主意,遂布告全军。 可执行不到半日,就引得群情激愤。 郊外遂外,人迹罕至,植被旺盛,蚂蝗,蚊子为数庞大。 原本穿着下裳还好,可一旦褪去,又沿途大规模排遗,蚊子和蚂蝗想不注意都困难。 密密麻麻的蚊子,比城市里的个头大一号,围着武人露出的大腿,以及大腿根部的物事猎食。 因为忙于行军,他们无处可躲,任尔叮咬。 蚂蝗更是麻烦。光着下身走着走着,一摸一手软绵绵的,黑黢黢的冷血动物,在那里咬了一个洞,鲜血淋漓,吸的又肥又大。 驱赶蚂蝗要用盐,可现在运粮食都不够,哪里还有多余的盐巴? 断后的武人们叫苦连天,说什么也不从管理的献策。 宋公不得不再开军议,寻找对策。 一计不成,管理又献一计。 “不如交替撤退。”管理的思路很像后世廖耀湘的滚筒作战,即把军队分为前后队,前队先走一步,抵达指定地点后,安营扎寨,而后队原地狙击,阻挡楚丘的追击。 估计前队差不多修好防事后,后队方才拔营。后队行军越过前队,在既定处安下新营,如此后队变前队,两队轮流交替撤退,互相掩护。楚丘的骑兵再没有机会越过后队的营垒,去攻击前队的伐木工。此外,前队撤退时,沿途预先修建配备防御设施的溷厕,这样一来,断后的武人不必在野外如厕,也不用担心下蹲时遇袭。 计划很美好。第一天付诸实施,没有人遭遇楚丘兵的袭击。 弹冠相庆者不在少数。人在肠胃出问题的时候,情绪大起大落,很不稳定,大概与电解质流失有关。 “上苍保佑,祖宗保佑,愿反贼想不出新的花招,愿我能平平安安回到亳邑。” … “敌袭!”一声抱怨的哀嚎。拂晓的薄雾方去,前队留下来,负责给后队修厕所的兵透过晨曦望见,楚丘兵又来了! 截至目前,与楚丘骑兵交手者,负多胜少。几个零星的前队兵紧张兮兮地拾起武器备战。 他们战战兢兢,原因无他。留下来修厕所的兵人数寡,战力低微,胜算渺茫。 有人咒骂,抱怨道:“楚丘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绕过了后队么?后队的左师都是酒囊饭袋吗?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战场上开小差?” 天地良心,今天轮到左师断后,公孙友兢兢业业地遵照宋公的部署,当道扎营。楚丘毕竟是本地人,熟悉地理,总能找到偏僻的小路,横插入前后队之间的缝隙,就好像三秦归心的刘邦能在秦国百姓的帮助下,找到暗度陈仓的捷径。 突然出现的楚丘兵并没有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吊打前队修厕之兵。反而挥舞起锄头,在后队必经之路上挖坑。 “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期待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到修厕所的伍长身上,眉头的苍蝇们需要有人拿个主意。 伍长陷入沉吟。他不是长丘的潜邸,否则也不会被打发来修厕所。 按理,伍长要射出穿云箭,提醒前队的主力回援助,然后拔剑抵抗楚丘兵,拖延一二。 可伍长不乐意。且不说自己武力如何,能否在马蹬骑兵手下讨得一招半式的便宜。因为修厕所的无甲,对战中难免受伤。撤退途中,伍长见过太多的武人受到非致命伤,被遗弃在半路。原本的伤口在短时间内化脓生疮,高烧不退,死相极其凄惨。 他区区一个国人出身的,心里哪里承受的了这个? 如果有貳广兵在边上盯着,抑或是宋公重臣眼皮子底下,伍长即使头皮发麻,也要冲上去履行职责。 可今时不同往日。就在他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手底下一个机灵的看穿了他的小九九。 只见他二话不说冲上去劈手拿过用来发射穿云箭的弓体,用武器狠狠地摧毁之。伍长随即会意:“驽弓不堪用。军情如火,我等只得速速向宋公报信!”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截路(重写版) 眨眼之间,厕所兵逃之夭夭,后队的左师尚蒙在鼓里,行军如常。 等到约定的时间,左师方才拔营后撤。 只需要断后一天就会被轮换到前队,因此宋公给左师也只预留了一天的粮食。 如风卷残云,吃完最后一顿,武人们把锅碗瓢盆装载到辎车上,启程。 行至半路,才发现路面坑坑洼洼,犹如月球表面。不远处还发现修建到半成品的溷厕,修厕之伍长业已逃之夭夭。 “启禀主上,道路系人为破坏,周遭不曾见尸身血迹,亦无打斗痕迹。” 公孙友:“可恶。不想修厕之兵业已叛逃,临走还掘坑毁路——都是一些不知天地君亲,寡廉鲜耻之徒。” 家宰进言道:“管子有言语:‘仓禀足而知礼节。’修厕之兵待遇最下,地位最低,食之不饱,劳役最甚,不满最大,何谈忠贞于国君? 且大夫所以忠君,封邑官职俱是君恩赐,贰广所以忠君,衣食禄米俱由君出。修厕兵国人出身,宋公乱政,使不聊生,不加恨已是先主保佑,如何苛责忠贞?” “哎、”公孙友叹息:“计毒不过断粮。粮尽而人心不稳,人心不稳则叛者陡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等的行程还要为叛者所阻。” 公孙友不得不使麾下散出,一手修理溷厕,一手填平路面。 未几,有人来报告:“主上不好,溷厕壁上,有字。” “何字?” “属下不敢说,敢请主上移步。” 公孙友带着左右至溷厕,捂着鼻息一看,只见壁面上有蚂蚁密密麻麻地排出一句话:“楚丘将武驰败左师公孙友于此。” “武驰是谁?” “许是公子卬手底下的小罗罗,”公孙友悲从心来,“我可是堂堂的一国上卿,二人之下,万人之上,竟然被一介……” 颇有虎落平阳被犬欺之感。 “这还不是刀笔所书,而乃蚂蚁所示,难道这就是天意么?“厕所的气息掩盖了饴糖的味道,蚂蚁爬字,似是天有异相,左右无不心坠冰窟。 公子卬效仿孙膑之戏庞涓,公孙友哪里见识过下一个版本的打法,又如何能识破? 公孙友忽然意识到,老天说楚丘武驰败他于此,岂不是说,伏兵就在左右? 他忙不迭大叫:“小心埋伏!” 说时迟,那时快,溷厕之外,传来一句陌生的喊叫:“放箭!” 破空而去的利箭没能斩获任何一个战果,武驰倍感丢脸。这伙少年骑兵没能在学室学好本事,命中率低的可怜。 不过无所谓,连绵的呐喊和奔腾的马蹄接踵而至。 此刻左师的军队有的正在填坑,有的在修缮厕所,指挥的中枢也被困在溷厕,军队的肌肉和头脑被割裂开来。到处坑坑洼洼,战车和辎车无用武之地,哪怕结成车阵都无法完成。 左师军队做不出任何有威胁的战术动作。 随着一声“保护主上”,左师官兵犹如受惊的刺猬,紧紧围绕在溷厕一隅,拔剑的,抽戈的,寒光纷纷对外,犹如刺猬的针芒。 行军不披甲,披甲不行军,除了外围负责警戒之人。几十公斤的青铜甲搁谁身上,体力也是蹭蹭掉。因此,行军过程中,铠甲都盛放在辎车上,一旦接敌,由外围之人暂时拖住,无甲兵快速帮助精锐完成披甲,这一过程长则一刻钟,短则几分钟,全凭训练和默契。 宋公兵力一分为二,后队的公孙友竭尽全力尚且不一定能获胜,何况此时境遇。 “大司寇智不及人!”公孙友一边甩锅队友,一边吩咐穿云箭上天。胡乱分兵,兵家大忌。萨尔杵之战,明军兵分三路,被逐个击破。军议时,公孙友就提出过异议。但他只是反对,如何应对连绵骚扰,公孙友亦计穷。既然计无所出,宋公自然采纳管理的滚筒撤退。 平地里遭遇伏击,没有任何工事可以依托,指挥中枢被困溷厕,旗语不通,命令不能上行下达。外围的披甲兵只能各自为战,散兵游勇被武驰带着气势如虹的骑兵横队一次次冲击,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纷纷披靡。 “大人!” “救命!” 武驰的攻势犹如抽丝剥茧。他瞪大了眼睛,搜寻场上有组织的抵抗,一个个披甲的伍、什被打散,争先恐后地向溷厕方向逃散。未完成披甲的武人有零星的鼓起勇气向人马俱甲的楚丘兵抵抗,被毫无悬念地制服,余者皆谨慎地团聚在溷厕外,一圈又一圈。 最终溷厕外被彻底肃清,大股的兵力像甜甜圈般,蜷缩在溷厕一隅。 戈尖对外,人不着甲,且数目繁多,自发结成圆阵。武驰知道困兽犹斗的道理,不愿意下令对背靠厕所的人海发起冲锋——公子卬教导过他,困兽犹斗,遇小则怯的道理,遂发弓矢,一箭箭地悠悠射去。 左师武人不得不竭尽全力防守,全神贯注地把飞来的箭矢一只只打落。 “这何时是个头哇?”公孙友左右无不手心捏汗,穿云箭一只只催命般地向天上飞,但援兵迟迟不见,自己这边干挨打,不还手,纯纯的靶子。 “这何时是个头哇?”武驰亦作如是想。射了半天,不得战果,眼看箭囊即将空空如也,只好劝降。 “小子武驰,敢请左师大夫出来答话。” 公孙友已经披挂完毕,左右纷纷劝阻他,不可以身犯陷。上天写字知会他,武驰将败他于此,兴许一出去,就面门中箭。 公孙友答道:“楚丘兵的射术,我岂有不知?射不死人的。况且此举尚可以争取时间。” 大踏步而出,公孙友见到一个胡须都没长好的少年,惊诧万分。 “你就是武驰?” “如假包换!”武驰胸口一挺。 “你是来劝降的吧?” “左师大夫可愿降乎?” 公孙友答道:“公子杵臼可曾称公?” “未曾。” “公子卬可曾道寡?” “未曾。” “既如此,卿大夫只可降公侯,不可降陪臣。” 第一百二十章 闲(重写版) 楚丘。 旭日透过麻布的窗,阳光如丝缕穿过百孔,照拂在公子卬的尊臀之上。他砸吧砸吧嘴,抽了个懒腰,从床榻爬起。 窗外忙于浣洗的仲嫂听得房中动静,忙不迭放下手中活计,钻入厨房,端来伙食和汤药。 古人讲究个天光即起,六点不到就得告别懒觉。仲嫂愣是让公子卬睡了个饱,不使打搅清梦。 一大份韭叶水引饼,喷香的糜肉,切碎的葵菜,兼以高汤浓粥。 仲嫂对公子卬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一如穿越前,溺于溷厕那时。医生曾告诫,不可使公子卬吃水果,因为传统中医认为,水果性寒,对身体不好,不利于康复。 杵臼觉得医生是专业的,尊重医嘱。可公子卬持异议。开玩笑,老子得的是脑震荡,中医还能管的了这个? 在前世,脑震荡不是什么稀罕。从楼梯上摔下,遭遇车祸,甚至打篮球都可能得脑震荡。 一般而言,需要去医院拍个ct,轻微的吃药调养,严重的颅内出血。 手头没有华佗作开颅手术,也没有设备作ct,公子卬只能尽力调养,补充补充蛋白质,维生素,水果可是维生素的优质来源。 仲嫂坚决站队公子卬,即使杵杵臼三令五声,也要暗地里给公子卬供应水果。 “仲兄近日不见人影,在忙什么呢?” 仲嫂一边喂食,一边道:“叔弟气色还不见好,就不要操劳了吧?叔弟不是说不宜用脑过度吗?还是安心调养身子吧。” 公子卬的确说过。因为没有出血,脑震荡的症状很轻,仅仅表现出外伤性神经损伤,大概是神经元的连接收到了破坏,脑网络有损伤,表现出头晕,精神不振的模样。 想了想,仲嫂还是合盘托出:“他最近可忙的紧,几大公族的使者得知楚丘一城之力,击溃宋公,纷纷移师驻此,听说,商丘的一个大氏,也要反了,派出使者磋商……夫君最近出尽风头,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仗是他指挥的,也不知羞。” 公子卬笑笑。杵臼急急于君位表现得也太明显了。 商丘的大氏…现在还在商丘的卿大夫,恐怕也只有为宋公筹办粮务的大司徒了吧? 公子卬也懒得深究,他巴不得清闲下来修养。 “对了,上次与你说的武氏女怎么样?中不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端端一个窈窕美人。 今天公族子弟向武子业求娶,子业都按下了,他说要你先挑过…摆明了想做你妻兄。” “她啊…”公子卬见过女孩,武功自杀的那天,有过一面之缘。 旁人观之,二八年华,容貌可人。公子卬观之,青涩未脱,不得成熟女子风味,后臀平平,不见前凸后翘之婀娜。 倘若深巨物于檀口,恐有罪恶之感。委实不能下手。 遂婉言拒绝:“恐怕只能辜负子业的期待了。” “人人都称好,就叔弟口味殊异…叔弟到底要何口味,不妨明言。” “呃……这怎么好意思开口呢?”公子卬露出扭捏之态。 当然是思想觉悟高,成熟小野猫,又奶又萌又火辣,人美歌甜胸大。 这话当然不能从正人君子口中说出。 “年齿太小。总之,青春十八以下,不予考虑。” “什么怪癖?公室公族的清白女子,哪有拖到这么久不出嫁的?”说着说着,仲嫂灵光一现:“有了!” 公子卬叹息一声,仲嫂怎么这么喜欢为人做媒?前世温州有句箴言,不做中,不做媒,不做保,平平安安一辈子。 仲嫂却乐此不疲。长嫂如母,公子卬再有本事,功绩再盛,在她看来,不过是家里没有体己人的可怜单身狗,病了无人照拂,饿了无人下厨,衣无浣洗,枕席无伴,欲起不能发泄,无后不能从孝。 身为贵族,公子卬甚至没有自己的仆人--从他跌落溷厕的那一天起,旧奴畏罪而逃,也不见延揽新人。公子卬事事亲力亲为,大学生自食其力管了,仲嫂却觉得有失贵族体统,出入无前呼后拥。 谈话间,有人不敲门而入。 “弥远好歹是公族出身,怎么如此不知礼!”仲嫂面有愠色。 庄遥辩道:“失德而后礼。两位都是有德之人,定不拘礼。” 公子卬:“孰人说我有德?我无德也,你拿我怎样?” “武德乃德行之首,你将靖国平邦,如何不德?” “不与你掰扯,”和精通辩证法的家伙没法作口舌之胜:“你来何干?” “偷得浮生半日闲。不如手谈一二。” 仲嫂阻止道:“不可。叔弟病未愈,不可用脑过度。” 庄遥亳不脸红道:“三公子赢我,哪里用得到脑子?” 纹枰十九路,黑白子纵横,棋不出五十手,有访客至。 “定是子皙,以事相扰。”庄遥道。 开门揖客,果然是墨点。 公子卬卧床捻子,轻轻点在一条大龙的气门上,黑子的一个眼顿时被打成假眼。 “三公子不是不能操劳吗?怎么玩起了木野狐?既如此,不如干点正事!”墨点边说边展开信纸。 “别人下棋,也许绞尽脑汁,三公子与我下棋,不然。你瞧,落子不过五息,从来不用思索,就杀的我匍匐于地眼位无。” 庄遥没撒谎,和古人下棋,公子卬只需要按照定式走,就能大放异彩。与庄遥对弈的,有ai定式,芈氏飞刀等等,即使庄遥的算力再强,也抢不过数千年的版本更新,抢不过电脑的算力吧? 庄遥问过公子卬师承,公子卬肯定说无师自通,不然怎么说?三十岁的抽象女人?抑或是云顶之弈的捷豹?还是集成电路诞生的智慧? 庄遥只道是公子卬天惠。失去了磕药的爱好以后,庄遥总得找乐子,在公子卬一手手的精妙中,他汲取到竭尽全力仍然屡战屡败的快感,沉浸于公子卬高山仰止的棋力。 第一百二十一章 劝进(重写版) “此乃前线战报。三公子看看吧。”墨点一把搅了庄遥的兴致,又把军国大事压在公子卬的担子上。 庄遥表示反对,宋国公族公室都死光了吗?怎么什么事都来叨扰自己的病友? 宋公不过是一帮饿兵,公子卬已然定策,胜负早成定数,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拂晓起,衔枚疾走……至于矢尽,左师不降,乃因卿只降诸侯,不降陪臣。” 战报出自武驰之手,年轻人未能完成学业,写的文字不择轻重,像流水账一样,一股脑儿写下来,长得像臭婆娘的裹脚布。 武驰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建议另立新君。 宋公军中,两师官兵已然对胜利不抱希望了。公孙友口称不降陪臣,会中译中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之所以战斗下去,不过是为了保住家族地位。 如果楚丘方面不立新君,就没法任免卿位,没法对公孙友的行动下定义。 “公孙友的意思很明显,世卿世禄从他手里丢失,比杀了他还难受,他想讨价还价,他想保留卿位,哪怕一个亚卿,他也可以接受。但保留卿位与否,取决于新君。楚丘一日不立一个公子为卿,就没能给公孙友一个许诺,一个保证。他的部曲已经散佚大半,他不能失去更多。” 武驰和武功在前线研究了公孙友的心理,左师的人也一并分析了。 “楚丘只要另立中央,左师必尽数而收。于披甲兵而言,执锐而战,忠贞于家主公孙友而已。公孙友若降,披甲随之倒戈。 于无甲兵而言,累死累活,只因宋公是唯一国主,庶民不得不为国效力。楚丘若立公子,设中央,天有二日,无甲兵还有什么理由为宋公效命呢?” 总而言之,武氏一致认为,只要公子卬或者公子杵臼,其中一人登基称公,战争就会迅速平定。 墨点则更进一步,赤裸裸道:“敢请三公子继位!” “以嫡长子继承制,公子江既陨,当立次子杵臼。” “窃以为不可。宋国扰攘,内乱既休,国库荡然,民死枕籍,国力虚耗,外又有郑楚曹为世仇,若立长而不立贤,何以致太平?” 墨点陈述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意见,而是与工坊之人讨论后的结果。工人的生产方式决定了他们对政治的偏好。 贵族的财富,主要来自于种田的田赋,但是农业社会本身,无法研究农业技术,杂交水稻、太空育种、合成化肥……想都别想。因为不能追求亩产的暴增,那只能寄希望于稳定,稳定大于一切。因此重农的政权希望继承人没有变数。嫡长子,不论贤不肖,都是下一任国君。在井田制的税率原封不动的情况下,君王再贤明,也不能使亩产增益。 手工业则不然。工匠们赖以维生的不是生产资料,而是技术。谁技术好,谁的发明多,谁就能带领整个工坊打开销路,走向辉煌,因此工坊出身的墨点尚贤。 一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对于庄稼汉来说,未必是好事。战胜了敌国,虽然能瓜分到土地,但自己本国的土地也因为战争而抛荒。汉武帝南征北战,结果国内十室九空。新疆土的开发需要经年累月方能见效,但本国的经济是肉眼可见的凋零。而趴在庄稼汉身上吸血的贵族亦有同感。所以《诗经》写满了征夫的泪。 但手工业者却渴望才具十足的君主。贤能的君主能在外交上突破,能制定合理的关税,把本国的工业品倾销到其他国家,能用经济手段,摧残敌国的商业对手,齐桓公治下的工匠日子就过得美滋滋,他们从不缺少订单,挣得盆满钵满。 有本事的君主会指定良性的制度,就像郑桓公和商人定下规矩,“尔无我叛,我无强贾”,因此国内商业繁荣,工业兴旺;相反,有的君主就把商人当猪养,养肥了就安个罪名再了抄家,典型的如乾隆叹扬州商人财力伟哉,罗织罪名,把他们一个个杀头抄家。商业既湮灭,工业失去流通,自是百业凋敝。 一个君王总打胜仗,工匠是最开心的,制造武器的订单源源不断,打败帝国后,占领矿藏,进一步反哺制造业,为了打胜仗,明主总舍不得让工人这些宝贵疙瘩枉死于前线,就像铁木真善待手工业者一样。 工坊之人的利益,就是墨点的利益,他甚至暗示:“若三公子有意,工坊一定竭尽全力保证三公子上位,哪怕二公子也觊觎君位。” 墨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说动了武驰。若是公子杵臼有染指之心,对公子卬不利,武驰将给予他鲁国公子纠的下场。 “驰愿效提剑之力!”武驰曾向墨点许诺过。 对于武驰来说,公子卬是他的恩主,公子卬的地位越高,他分得的蛋糕也就越大。如果公子卬念兄弟之情,他可以把意图争位的杵臼软禁到死。 武驰和杵臼素不相识,除掉他没有任何心里障碍。况且在封建制度下,为了恩主而做出杀人、弑君的行为,都是忠贞的表现——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晋国提弥明作为晋人,拔剑为恩主赵盾,而忤逆国君晋灵公,没有人指责他不爱国,反而被传为义士。 武功的态度比较暧昧。杵臼是他的同窗,公子卬则是拯救楚丘的恩主,谁做君主,他都可以接受。能不流血最好,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武功最希望看到,杵臼和公子卬的关系就像宋襄公和他的弟弟公子目夷,兄弟齐心,一起治理好国家。 对于墨点的一厢情愿,庄遥哂笑连连。他可不想公子卬称孤道寡。 庄遥朋友不多,公子卬算一个。公子卬即位后,宋国将多一个明君,他则少一个刎颈之交。当一个人口含天宪的时,他将不再是人,而成为一只政治动物。 政治动物的时间不自由,娱乐也不自由。百货商场之父约翰曾经说过,没有时间娱乐的人,迟早会有时间生病。庄遥可不想自己的朋友成天劳心于案牍之中,劳形于奏章里的批阅。玩过文明六游戏的都知道,日理万机时,时间是如何不堪用,何况奏章里真真假假,哪怕忠臣的上书也是谎话连篇,譬如鸦片战争里,败仗连连,林则徐却欺骗道光皇帝,讳败为胜,关天培丧师时,道光只以为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白天埋头于批不完的国事,稍稍放松一会就有一帮臣子跳出来指手画脚。李世民猎得一头野猪,褚遂良跪下来说三,魏征跳出来道四,搅得兴致全无。以后下几把围棋,还要被人指摘,什么木野狐,不务正业。越是贤能的人主,越要被下面人pua,没完没了。 古来明君多短寿,雍正壮年累死,柴荣卒于征战,庄遥可不想自己的朋友早早夭折,抑或是国事所累,无暇悠游。 第一百二十二章 选择(重写版) “成为人主,牺牲有多大?子皙,你莫要为一己之私,强人所难。”庄遥道。 墨点老脸一红。“点也是为了国家着想。” “呵呵,国家算什么?不过是公族公室统治国野的暴力工具罢了,就是宋国灭亡了又如何,不过是换一批肉食者收税罢了。当初武王灭商,商之血裔仍在鲁卫宋三国繁衍生息。国家算什么? 楚国灭了养国、项国,两国的公室仍不失为当地贵族,本地的百姓照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国家算什么?” 墨点委屈道:“可也不能说点,强人所难啊?” “怎么不是了?三公子的身体连番抱恙,先是溷厕之溺,后是坠马之伤,未来不知道还会不会留有积年之患,后遗之症。子皙还偏要劳之以国事,束之以政务。 若异地而处,用十年阳寿,换取公侯之位,子皙肯换否?” 墨点不能辩,宋国自宋武公算起,历任十位国君,没有一个能活过四十岁的。 庄遥得理不饶人,追问道:“若有富豪之家,千金之财,膝下无儿,只诞一女,青春二八,容貌佚丽,只要子皙杀妻娶之,即可继承其财,子皙可愿否?” “不愿。点与妻子,堂兄妹也,少年相识,青梅竹马。况且点年幼时,曾嬉戏睢水之上,不慎落水,是采莲的她援手相救。于点而言,有亲情,有恩情,甚至就连点的性命,都是她给的。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相守之情,无可衡量。点怎么会舍之而就财帛呢?” “于三公子而言,二公子兄弟也;溷厕之坠后,家仆畏罪而亡,成公忙于国事,是二公子一家又是捞人又是寻医问药,难道还算不上是救命之恩吗? 若三公子溺厕而死,这宋室江山,不就是二公子的财产么? 有恩情,有亲情,如出一辙。何异于墨夫人? 子晳念亲恩而舍财帛,三公子又如何会就江山而弃亲恩?江山之继,不过是政治之遗产,税赋之有罢了。” 庄遥又问:“若有人犯有滥杀之罪,却手艺精湛,墨氏工坊可愿招收?” “滥杀之人,泯灭人性,犹如虎豹在侧,一旦收用,其他工匠如何不坠坠而惧?纵使心灵手巧,亦无人敢信,遑论通力合作。定拒之门外。” “工匠者,以手艺为业。人君者,以政治为业。工匠无故杀人,尚且不能获取信任,从业就职,人君可乎? 且政治者,无外乎三。其一,足兵,其二,足食,其三,深孚信赖。孚众氏之信,然后政令通畅,政令通畅,然后四民安于本业,本业既兴,然后国家取税,税用足而致余粮,有余粮,然后励士卒。故而信在食先,食在兵先。 一个连至亲深恩之人都敢妄杀之人,又有敦人杀不得?伴之如伴虎,如何不令公族百姓猜忌?又如何搞得好政治?” 庄遥再问:“无輢之车可驰乎?” 輢(Yi,三声)就是战车车箱左右的挡板,輢上装备有青铜护具,可防攒刺,防流矢。 “不可矣。飞驰之车,颠簸不已,车左一手执弓,一手用箭,若无輢,无处倚靠,或有坠车之虞。 且兵凶战危,战车须冲阵杀敌,一旦身陷戈林矛海,輢之庇护,不可或缺。” “车无輢而危,宋主岂有护身之輢乎? 宋室历行世官世卿之制,宋室直辖之地,仅仅商丘一城,诸卿大夫动辄三城四城之地,一旦野心滋生,效共叔之志,构乱犯上,弑君政变,宋主又有几多兵力,权以自卫哉?五十乘之贰广、五十乘之右师、五十乘之左师。 遍历华督之乱,南宫长万之乱,两师往往不称职,或临危怯懦,弃君遁走,或叛变易帜,反倡祸首。只消纠集狂徒五十车,破宫殿,杀国君,犹如探囊取物。 子皙且看宋室宫殿,虽然美轮美奂,然其宫墙内无瓮城,外无垛口,卿大夫之徒,破之犹如踹翻嘎吱嘎吱破茅屋。 放眼国内,哪个大公族不能随手拉出五十乘之族兵?即使是南宫氏这样的二十乘之小宗,也敢肆意凌虐国君。宋主虽称人主,操持卿位之任免,官爵之罢黜,却无相称之力以维护之。 立国六百年,此制之疏漏早已被各个公族勘破。足下今亦置身于一场下克上之役,成公一十七年的励精图治,烟雨繁华,灰飞烟灭。遥大可放言。自此以后,宋室将陷九世之乱,直至国祚泯灭。 居危邦而持君柄,犹如卸輢而驰车。。。” “不对!”墨点打断道:“既然左右二师不可靠,不如任命信的过的人,既然贰广实力不足,何不扩充之?” 庄遥哂笑:“如此浅显的道理,难道历代宋主有不知者? 商丘田垄就这么多,养五十乘贰广已然极限。二师之兵虽名义上听于国君,然其钱粮均出自于左师右师本人之封地,鲜有卿大夫愿意破家为国,毕竟这年月,谁不是先齐家而后治国? 时下公孙友乃是异数中的异数,能坚持到现在,若公子成不是死于乱军,此刻怕早就溜之大吉了。不过公孙友也快了……天知道宋公用了何等手段安抚他,足见其为君之能也。” 一直沉默聆听的公子卬突然插话道:“等等,弥远是怎么知道九世之乱的,莫非有预知未来之能?九世,缘何如此精确?”穿越者明明白白知道宋国九世之乱的,他庄遥凭什么? 庄遥像是看傻瓜一样瞅着公子卬:“九乃虚数哉?!” 公子卬一拍脑额,是了,九表示很多,犹如九牛一毛、九死一生、九九归一...... 否定掉继位的方案后,庄遥提出了他自己的建议:“不如效仿郑桓公。” 郑桓公,亦王子友,周宣王之弟。 “初,周厉王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国内民不聊生,国人揭竿而逐之,与时下商丘国人之讨宋公何其相似?周厉王既奔,周宣王收拾河山,与即将发生之事,亦合。” 不论公子卬还是公子杵臼继位,面临的都是和宣王一样的局面,国破山河在。众卿都是硬骨头,弱冠的时候,不得不用之,史官就说他择用贤人,可那些人,是年轻的宣王惹得起的么? 虽然周宣王能力出众,征伐猃狁平定淮夷,徐夷,表面上四方威服,但劳师远征,国库越打越穷,得到的土地不能补充周国,而只能分封出去,缴获的战利品,如马匹、弓箭、彤矢和斧钺也只能赏赐给虢国等功臣,周室不仅得不到好处,反而国困民乏,土地抛荒,生民锐减。 宣王想要进行人口普查,被卿大夫从中阻挠,欲改革田制,亦无疾而终。周宣王最后是怎么死得?《国语》记载。在圃田(今河南省中牟西)田猎讲武,于万军之中被杜氏刺杀,其他公族就在边上看着,等周宣王咽气了,众口铄金,一致说,宣王被鬼所杀,并载入史册。 相反,周宣王的弟弟郑桓公就混的很滋润,年轻时,跟着大部队反击猃狁,获得封地,在封地上政由己出,不似哥哥被各种贵族掣肘。与此同时,又在朝廷上领一份司徒的俸禄。 庄遥一改往日之戏谑,陡然正色:“西周灭亡,郑国实力仍在。与晋一道,夹辅周室。 往史可鉴,三公子不妨舍虚君而就封地。以公子的功绩与兄弟之情谊,定有卿位与封地。三公子贤能实干,不出数年,即使是贫瘠边邑,也能治理的井井有条,犹如太公之治齐。 到时候富庶冠绝宋境,带甲万余,千骑成列,何人可惧?何事不成?莫说庇护区区工坊,即使射楚王之肩,又待怎样?” 第一百二十三章 离间(重写版) 蓬头垢面,白甲蒙尘,就连头盔也不知何时,不翼而飞。公孙友狼狈已极。 左师部队稀稀拉拉往南边撤退,辎车弃于半路,有的士兵只踩着一只鞋,远远望去,仿佛不似大国上卿的威仪,而是行乞不遂的丐帮。 宋公的櫜旗由远而近。若不是他的增援被武驰远远观察到,武驰也不会收兵。虽然射完了弓箭,武驰也没有立马遁走,地上随便捡些石头,向蜷缩一块的左师投掷——反正左师兵力施展不开,毫无威胁,武驰不会放掉这个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按理说,国君带兵驰援,与左师的旗帜相逢于道路,公孙友怎么也得亲自上前汇报工作,顺便参加军议,讨论下一步行动。 可公孙友竟然不掷一辞,甩脸疾走,两军交错而过,仿佛陌路之人。 公孙友马不停蹄,在既定的位置,也就是贰广驻地的南边扎营。公孙友派遣使者在中军大营里领了粮食而去,多余的话,一句不说,该有的礼节,一概没有。 “此是何意?” 宋公对公孙友的猝然无礼,面露不满。宋襄公被楚成王俘虏、在泓水兵败,宋国公卿也不曾在明面上罔顾君臣之仪——领导即使遭遇挫折,依然是领导。 “左师大夫心有忿忿,定是兵败而归咎于君。”管理解释道。 宋公的驰援没有如计划中的那么及时,如果早来,左师不至于伤筋断骨,雪上加霜——公孙友最重要的财产,战车,已经寥寥无几,他的门客只剩腹心,余者都是临时征召的无甲,战后是要重新恢复国人身份,离开他的麾下。几十年的积累,又要从头再来。 “公子卬破坏道路,四处挖坑,兵车陷入坑中不能通行,只能以横木顶出。 如此回援,怎么快得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打败左师的,不是孤不尽力,而是贼人狡猾过甚。 孤已然尽力,如何能迁怒于孤?” 管理道:“可若站在左师大夫的眼里,不是如此看待问题的。他甚至未能看见预警的穿云箭。” “不是审讯过了么?修厕之兵,因为弓体损坏,未能射箭。此常有之事。”宋公摊摊手。他没有怀疑修厕之兵的供词。 军中弓体损坏的,海了去了,因为宋公麾下监制的工匠是长丘的工人,又不是商丘的工人,前者历史尚短,组建没几年,后者的手艺代代相传,为几十位宋公的军械效过力。 “左师大人的损失,总得有人承担责任吧?大小有个说法来安抚吧?” 公孙友无辜死了这么多家臣,他的行动完全按照宋公的部署,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宋公肯定不能承认是自己的部署有问题,得找个人背锅,拿几颗人头来偿付。 “总不能杀长丘的工匠吧?” 宋公既然相信是军械的问题,导致穿云箭不能上天预警,那第一责任人肯定是监制的工匠。可此次战役输的丢盔弃甲,回到都城后,还要仰仗这些工匠帮助自己东山再起。 树上停了十只鸟,射死一只,余下的全逃光。长丘工人即使只杀了一两个,其他匠人也会立马离心离德,这无异于自毁长城。 …… 宋公的使者捧着修厕的那一伍士兵的人头去见公孙友。这些毫无靠山的无甲是最好的背锅侠,他们死了活着与大局而言,无关痛痒。 “此番失败,俱是此辈之过,今取其首级,为大夫赔罪。” 一见到公孙友,使者就立刻把预备的说辞倒出来,将指挥的责任,摘了个干干净净。 “竟敢当面扯谎!”使者才出去,公孙友的家宰与戴拂对视一眼,就跳出来大骂:“请主上诛杀使者!以泄其恨。” 公孙友失色道:“你如何看出其中有假?” 家宰对道:“岂不闻齐襄公与彭生之故事?” 公孙友虽然是一国上卿,但并没能做到《诗》、《书》尽通。他问其中缘故,家宰遂揉碎了解释。 原来齐襄公与其妹文姜有染,文姜后嫁于鲁桓公为君。自为鲁妇之后,仍不放下私情,鲁桓公与齐襄公泺地会见时,文姜趁机与哥哥私通,被鲁桓公撞破。齐桓公就派彭生谋杀鲁桓公。桓公既死,齐襄公又拿彭生的人头给鲁国上下,背锅、谢罪。 “今日事,犹如齐国故事。宋公此举,令其心性袒露,面上虽然正派君子,心中残忍凉薄不下于齐襄公。 初,齐襄公使连称、管至父驻边,约定明年瓜熟时节派人去替换。到了约期,却食言而肥,遂为连、管所弑。 宋公曾屡次许诺于主上,我只怕到诺言得不到兑现,却招致祸患。” 听罢,公孙友心里仿佛横梗着一根刺。 “汝之所言,友当细细思索。对了,友记得你专于《尚书》、《军志》,怎么如今连《诗经》中的典故也如此熟稔了?” 家宰老脸一红:“方才碰巧与春风聊至此。” 公孙友心里咯噔一下,深深看了戴拂一眼。 …… 风水轮流转。按照原计划,轮到宋公本人亲自率领贰广断后。武驰如法炮制,在宋公即将拔营之时,马镫骑兵及时地出现在左师营垒与贰广营垒中间,用铲子刨出坑坑洼洼的坑位,切断了左师与贰广之间的道路。 “无妨。”宋公给麾下的将士打气道:“孤一人早知道武氏会故技重施。只要援兵至,贼人还不是得乖乖撤走?” 毁坏道路后,武驰远远地和宋公对峙。宋公也很有底气,凭借着营寨坚固的防守,丝毫不忌惮。 穿云箭一支支上空,但坚守许久后,援兵迟迟不至,反倒是武功的主力渐渐逼了上来。 “派人去看看,公孙友怎么还未驰援?”宋公心中焦急。贰广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地步,如果左师能到,武驰就会被夹击,逼迫马镫骑兵识相地离开,可左师不能到,那么宋公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攻打身后的武功大营,否则背后会被武驰的先锋袭击。 宋公可算见识到骑兵的棘手之处了,马匹可以轻易地越过坑,但战车车轮会陷进去。 使者再入左师大帐,迎接他的老面孔却冷若寒霜。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叛走(重写版) “发兵?”公孙友箕踞于座,居高临下蔑视着宋公的使者。 箕踞,也就是随意地伸腿而坐,古人除了柳宗元,鲜有人如此。因为他们不穿内裤,箕踞之态, 这是极不礼貌的做派。 “当初,本大夫被围受窘之时,宋公也是姗姗来迟,今易地而处,左师又凭什么火急火燎?” “左右!”公孙友一声令下,门客捧着用来射出穿云箭的弓上前。 取来弓,当着使者的面,公孙友大喝一声,大腿弓步向上,双手下压,硬生生把弓体毁坏:“真是不巧,本大夫的弓也不慎受损。 呵呵,放心吧,等贰广被公子卬的麾下杀得溃不成军之时,本大夫也会给宋公一伍的人头谢罪的。” “你……”使者一手指着公孙友,气得胡子翻飞,半天蹦不出一个字来。 “来人!送客!” 一左一右,使者被两条胳膊架着出营门。 戴拂早在此等候,面上笑盈盈。 “足下留步,我有一语,为足下计。” 使者怒极而笑:“汝能憋出何屁?” 戴拂也不恼:“足下若必欲回复宋公,当私下陈述,切莫当着众人之面,言左师之不是。” 使者道:“汝乃小人,与我主为敌。我安能遂汝之愿?今我军情势危急,当上下同心,岂能有事相报,而令主上屏退众人? 殊不知,上下同心之军不可轻侮。” 说罢,使者大踏步而去。 公孙友的家宰目送使者离开,不解,问:“春风明知齐人不信任,何必多此一举?” 戴春风道:“此人若是不忠,知援军断绝,定夺路而逃,又怎么回去复命?此人若是忠贞不二,当众宣布令人绝望的军情,即使是真的,宋公又如何能饶得过他?” 戴拂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笑意,心说:“若忠贞如比干之人尚且被自己人所戮,宋公手下再忠贞的人,也会如宋微子之于商纣王那样背叛吧?” 公孙友的家宰却会错意:“原来足下是在测试。若此使无故被杀,则证明宋公凉薄如齐襄公,为军心而妄杀。他日宋公若侥幸得活,亦会为了巩固君权抑或是其他什么理由,残害忠良。 善。倘若宋公杀使,我必劝谏左师早投明路。” …… 使者回到军中,什么事都反着戴春风的话来。戴拂让他汇报于二人之私见,他却当着众将的面,陈述左师之援无望。 贰广军中,即使再力挺宋公之人,得闻噩耗,也身形趔趄,斗志全无。 “此人莫非是成心坏我军心?”宋公脸色一拉,拔剑出鞘,一刺把使者的肚子戳了个对穿。 使者瞪大了双眼,满眼不可置信地倒在宋公的身前。 “此人乃是贼人潜入的奸细!业已伏诛。”宋公大声地解释道:“左师因路途坎坷,尚在支援路上。诸君勿受其蛊惑。 等援兵一到,定能杀散贼人。” 擦干血迹后,宋公忧心忡忡,欺众收心是一回事,突围又是另一回事。他忙不迭召集管理与公孙元商议对策。 负责传唤之人久不至,宋公有着不好的预感。他亲自往右师的大帐方向走去,却见右师官兵打开辕门,正悄然向北面开溜。 其中,公孙元的身影尤其惹眼,人高马大,左右云从。 宋公大声喝止:“右师何故叛我?畏敌惧死耶?富贵相许耶?” 右师家宰朗声道:“如若怕死,早降于楚丘兵败,如若羡富贵,早随公族而逆,何必留作今日?” “既如此,何必要走?且留下,坚持一二。他日,定不相负。” 家宰含泪答道:“君上早已相负,何谈他日?” 家宰告诉宋公,当初右师的甲士忍着耻辱,为宋公伐木,贰广兵杀良冒功,宋公反为其张目,嘉奖有加。 “贰广所杀之人,绝非楚丘之兵,而乃右师车兵。我等与之朝夕相处,宋公不识得,我等如何不识得其首级?” “果有此等事?”宋公陷入震惊,他从未想到过,对楚丘作战的唯一一次胜利竟然是造假的产物。本以为宋公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家宰转过身,抓紧时间跑路,不想统治者的反思只有一二息之短。 宋公回过味来,面如阴霾,从箭囊中取出一支,搭上弓箭,一声哀嚎,右师家宰背心中箭,捂着伤口,想咒骂昏君,但肺已然受伤,突然使更多鲜血从口中喋出。 “住手!”管理远远目见,疾疾而来:“万万不可啊!君上,秦穆与晋文尚且好聚好散,况且今日我等有过在先!” 宋公才不管烛之武退秦师后,晋文公放弃攻打秦军的“三不可”原则:“纵然是孤不是,逆孤者,亦当死!” “君上啊!”管理只感到眼前一黑。 “公孙元既不为我所用,益不能为公子卬所用!一时之仁,以众资敌,孤不为。”宋公传令贰广,全力攻打离营的右师嫡系。 宋公冲了上来,两军杀成一团后,武驰缓缓地靠近战场,停在了贰广的侧翼。右师被杀得人仰马翻,宋公却收了全力追击之命,望向武驰的眼里充满了忌惮。 右师的溃兵趁机从品字形排开的楚丘军缝隙间逃开,贰广兵的眼里原本杀出血丝,此时就是最勇敢的武人,心中那团求胜的火焰也被浇得熄灭,只剩下彻底的冰凉。 悲鸣此起彼伏:“楚丘兵来了,如之奈何?” “退兵。”宋公不甘地捏着羽箭:“退回营寨坚守!” 因为是仓促投入战斗,贰广的阵型一塌糊涂,对上如墙而列的马镫骑兵,毫无胜算。奇怪的是,楚丘兵似乎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他们老神在在,仿佛手里还捏着未知的底牌。 管理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宋公却趁机鼓舞军心:“孤笑那武氏寡智,公子卬少谋。此时不趁机取胜,待我整整之师修养再战,定能一股杀回亳邑!” 金声大作,狼狈回营后,宋公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揪出当日杀良冒功的贰广兵。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战而溃(重写版) 军队里要找一个人,如探囊取物。可宋公仍没能找到杀良冒功的貳广兵。 他铁青着脸,一天没就食,扬言把营寨掘地三尺,也要揪出这颗老鼠屎。 “都什么时候了?”管理苦苦相谏:“前后拥堵,粮道断绝,君上当以收拾军心为要!” “不!彼辈坏孤大事,不惩不足以立军心。” 宋公此前当着貳广全军,颁奖了他们,要大家以他们为榜样,努力杀伤敌手,并证明了马蹬骑兵不是不可战胜的神话。 谎言被戳穿,所有人俱知晓,若不能惩以酷刑,宋公就成了不能明是非,辩忠奸的傻瓜。威仪扫地,队伍更不好带了。 事与愿违,犯人没在营中找到,却在翌日听见他们的喊声,还是从楚丘军营那边传来的。 武驰推了一把投靠到楚丘营的貮广兵,低声喝道:“喊吧!“” 对于这种背主之人,武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诸位同袍,什么都完了,早投吧。家司马已然投新主,左右师也降了……”浓浓的齐地口音,宋公光用耳朵听,也知道是谁在说话。 家司马指代的是长丘留守的主将,田伯光,字初阳。 “二臣,小人!你以为造谣几句,就能乱我军心?”宋公大骂不已:“尔以为初阳会如尔一般无耻么?” “公与初阳约,平叛后驰援,今平叛无望,长狄在侧,长丘岌岌可危,旦夕可破。公子卬与约,待公授首,定飞逐戎狄,拯救齐人家小,初阳故而弃暗投明。” 貮广闻言顿时大哗。 “家司马也降了,我等还有生路么?”、 “娘!” 武驰按照既定的剧本,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诸位,新君已于楚丘肇立,公室公族俱已从龙。环顾四盼,境内唯有尔等附逆。”楚丘军打出了宋主的玄鸟櫜旗,几乎是怼着宋公御的旗帜叫板。 现在宋公御麾下的任何人投降都是名正言顺的降君而非令人不齿的降逆。 “新君业已颁下旨意,谥伪君御为宋废公。” 给活人上谥,此时此景,无异于羞辱。况且谥号废,比谥号“灵、幽、哀”还要恶。 “公子卬小儿……”宋公羞怒,“孤还未薨呢!” “纠正一下,新君乃是二公子,而非三公子,”武驰语气轻佻:“公最好自取体面。若不能自己体面,劳烦他人帮助体面,毕竟不美。” “刁竖小儿,孤尚有一战之力,安敢狂言?”武驰年未弱冠,胡子都没能长成大人模样,宋公骂他嘴上没毛,看起来,仿佛阉人——不长胡子穿汉服的确是这样…… “大言惶惶,公何不看看自己的处境?” 宋公御恍然惊觉,无甲不知何时,十停去了八九,长丘带来的嫡系,也有三五成开了小差。 “可恶!”宋公抽出箭矢,就要惩戒逃兵。 军心已经彻底山崩,管理忙不迭按住宋公的手:“君上,商丘至此,一路追随,直到最后一刻,方才崩溃,已是忠贞尽效,实不该得咎。” “突围!突围!”再等下去,不啻于等死。宋公御带着少数忠勇,一头扎入两侧的荆棘丛中。 武驰跃跃欲试:“敌军自取死路。驰请命衔尾,定教他……“追击丛林里的敌人,最是容易不过。 武功摇摇头,打断道:“莫追。即便撵上,陪臣弑君,比之华督弑殇公还要恶劣,传出去,有害无益。” “那不是白白放跑了祸首?” “非也。有人巴不得能手刃其人。”武功卖了个官子。 …… 宋公御逃到丹水边衣衫褴褛,浑身大汗淋漓,给甲胄闷得,身上被蚂蟥咬的到处是,鞋子少了一只,右腿都是泥泞,显然是掉入泥坑过。 他的嫡系也各个面有菜色。好久没有进食进水了,嘴唇干裂,就好像是橘子上白色的经络一样。人生地不熟的,只能凭借夜晚的星星得知个大概方向,走了很久,兜兜转转,方才从荆棘丛中穿越而出。 “看!有河流,一定是丹水!我们出来了!” 年轻的贰广兵喜极而泣,开开心心,一边奔跑,一边褪去身上的衣物——或者叫破布条更合适些。 扑通、扑通。一个又一个年轻武人赤条条地越过河边地蒹葭,扑向河里,他们先在近岸濯洗着身上的污垢,然后再跑到靠近河中方向一点的地方饮水,就好像是印度人过水节一样。 喝着喝着,一些兵眼泪就掉下来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这一路鬼门关实在艰险。 周宣王丧师南国,只身而回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周宣王能回国就位,人能是,孤亦能是! 宋公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心里打气。 “公子卬是个强劲的对手。”亡命途中,宋公一幕幕梳理了征战得失。水井头发、马镫骑兵、标枪投矛,以及钝刀割肉式的衔尾追击,都是史无前例的发明和战术,更可怕的是公子卬揣摩人心的本事——国人、左师、右师,甚至就连贰广的披甲,都被公子卬牵走人心。他仿佛胸中有无数成熟的预案,自己这边阵营的任何漏洞,水源、粮道、后防不稳等等均会被公子卬拿捏住,感觉如同自己的蛋蛋被人紧紧攥住。 宋公御不知道这些技巧,早早被撰成斑斑青史,后世人人均可借鉴,而不需要抓破脑袋自创,经历了时间长河的无数次考验和完善。水井头发是八路军沁源围困战,吊打鬼子之中,被导演搬上银幕为卬所知,马镫骑兵乃拿破仑纵横欧陆的手笔,也是游戏玩家津津乐道的话题。标枪帮助罗马人打下地中海的小澡盆,衔尾追及是闯王吊打明末官兵,追亡逐北的高光。 宋公御的对手其实不是公子卬的脑袋瓜子,而是数千年来无数人杰的智慧结晶。 宋公哪里知道这个?心中只道:“谅你智计百出又如何?宋室早晚还是孤的。因为孤是宋主,天命在孤,玄鸟看顾着孤,这话又不是孤自说自话,而是巫祝传达的,来自星宿的眷顾!” 古人深信,地上的领土与天上的星尘是遥相呼应的,所以《滕王阁序》说南昌是“星分翼轸”,所以火星运行到心宿附近时,巫祝和宋景公都相信,宋国将有大难。 第一百二十六章 虎落平阳(重写版) “看,有船!”远远的,有人漂橹而来,贰广残兵无不雀跃,“我等可以度过丹水南归矣。” 丹水之上,宋公御附近,只驾有一座桥梁,可能有人把守,能行舟遁走,必之过桥,风险更小。 “果然天命在孤!”宋公御双手合十,贰广残兵奋力挥舞双手,以图吸引船家的注意。 “船家,到孤这里来!孤乃汝等的君主,只要把孤和孤的部曲载至对岸,即是大功一件,孤事后定当重重有赏,孤可以赐你舟楫百艘,以后你不必披风戴雨,辛苦摇橹,只需要把船只租赁出去,坐地收租可也。” 宋公的慷慨许赐,并没有达成目的,放在平日,这些操撸的苦哈哈,还不像哈巴狗一样贴上来巴结权贵了,可船家愣是不急不躁,舟身半响不动分毫。末了,一发穿云箭毫无征兆地一飞从冲天。 “不好!船家亦然附逆矣!”宋公反应够快,甩开膀子,拔腿亡命,可水里地两条腿,哪有陆地上地四条腿跑的快呢? 马蹄声如期而至,闻讯而来的公族车兵像追逐野味一样,将他们撵上。 “宋废公,别来无恙乎?” 来人即使化成灰烬,宋公御也认得出,正是他当初委以后勤、都城的上卿重臣、大司徒鳞矔。 “不想弑君之叛逆,竟落在了本大夫的手中。” “胡说八道!孤何曾害过家兄?”宋公御怒斥,公族们散播谣言,污蔑他弑杀成公。大司徒自然知道其中曲直,可冤枉你的人比嬖人更知道你的冤枉。 “你若不弑君,我等人人不就是遗臭万年的反贼了么?”鳞矔揶揄一句,鳞氏族兵哄然大笑。 “老匹夫,鼠辈!” 宋公御大骂不止,他很想提剑宰了当面,以勇武杀出一条血路,可怜当下一介饿殍,肌肉绵软不堪用,甲胄披不动,利剑舞不出,一如待宰的鹌鹑。 “哈哈,没兵的孤家,煮水的鸭。你何不求求矔,放过你的家小、臣僚?” 一生不屈的宋公内心陷入极度挣扎。理智告诉他,不能没有管理等一票元从,就好像流亡中的重耳若失之狐偃、赵衰、介子推,等贤臣不离不弃,日后的晋主霸业又从何谈起? “求求你……莫要为难他们……” “如此,也太缺诚意……罢了罢了。”鳞矔撇撇嘴挑刺道。 “如何当得了诚意二字?” “至少要有肉袒牵羊的桥段吧?” 你!宋公脸色憋红,努力忍住不发作,肉袒牵羊乃是宋微子的旧事,身为后人焉有不知其祖的? 史载武王灭纣,宋微子降于军门,赤条条袒胸露乳,以绳自缚,左手牵羊,右手把茅,用膝盖跪着行走。 目下宋公御业已赤裸,只缺一头羊。鳞矔大手一拍,啪啪啪,左右很贴心地为宋废公弄来一头活羊,咩咩叫唤。 宋废公硬着头皮照做,围观者个个捧腹。 不想落难的宋公不如鸡。 “玩够了吧?”华御事和小白脸公子鲍漠然从后阵出现,华氏的军队从北方的梁丘城远道而来,一身衣甲未洗尘。 “反贼,淫贼!”一边就缚,宋废公一边冲着华御事和公子鲍吐口水。 公子鲍的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他与祖母偷摸之事绝不可曝露于阳光之下:“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众公族早有约在先,宋废公只要死的,不要活的。”公子鲍上前哐哐老拳,直冲面本,宋废公门牙被打得漏风,满嘴猩红,不能言语,公子鲍才作罢收手。 他阴鹫的眼神扫了一遍管理等人,心说这些人俱是宋废公的心腹,或许知道了什么也说不定,遂朗声道:“宋废公的残部,早与诸公族结下血仇,手下人命不知凡几,商丘之魂犹在眼前。废公之徒臭名昭著,国人中间,人人喊打,彼辈死之价值甚于活体,不如尽数坑杀,以慰人心。” “岂可暴殄天物?”鳞矔大叫出声:“若贩之国外为奴,个个均值好价,其人人高马大,肌肉傍身,于奴隶之市,可谓上品,怎能白白糟践?” “老匹夫!”公子鲍暗骂一句,若卖到国外去,他裤裆里的那点破事岂不是人尽皆知? 华御事亦不满,贰广中好些面孔,他都不眼生,害他损失了不少门客,以华氏之阔,卖奴的收益,不过尔尔,宁可舍之不取,也要泄心头旧恨。况且,鳞氏与华氏,相看两厌,鳞氏拿了华氏城池之赂,却磨磨蹭蹭,久不出兵,摆明了原计划收钱不办事——若不是公子卬把人打残了,鳞氏族兵出来摘桃子,这又怎么能算得上功劳? 两氏之人讨价还价,谁也不松口,俘虏的命运,暂时搁置了下来。 不过华氏并不召集。他自信满满,计划把这件事情交给杵臼来定夺。楚丘大战中,杵臼吃的小米,是华氏供应的,仗,也是仰赖华氏的物资才赢的,可以说,杵臼就是华氏一口口奶上君位的,如何能不听话呢? 夏历五月十七日,新君杵臼得胜还朝,入主商丘,原以为应是风光无二,却吃了现实的一鼻子灰。 没有百姓夹道欢迎的盛况,杵臼鸾架所过之处,百业凋敝,家家杜门,商丘人一见佩玉鸣环的贵族、士人就闪,仿佛遇见洗劫的土匪。 杵臼疑惑不已,周厉王被驱逐时,周国百姓锣鼓喧天,欢庆共和。公子卬与哥哥讲过这段故事,叮嘱他进城时要尽量表现得亲民,初初上任,给人以好印象。 可人都如瘟疫般躲着自己,如何表现? 杵臼支了支心腹门人,公孙孔叔的腰,让他去调研一二。 孔叔本是商丘地界的体面人,从前是太子江的门客,在市井之中,自是有相熟之人,一来二去,就把事情的原委调查清楚了。 原来宋废公在楚丘鏖战期间,要求鳞矔为之筹备粮草、物资,鳞矔借故搜刮民脂民膏。所谓兵过如蓖,匪过如梳。国人野人家里的男人多从宋废公而征,司徒手下的舆人把家家户户的米缸都搜刮的比脸还干净,有不从者,拳脚相加,刀剑伺候,城墙上至今还悬着几颗人口,骨肉狰狞,乌鸦竞食--都是些抗拒君命的刁民,国家戡乱,竟然还只顾着自己下一顿的吃食,一点大局观都没有,阖该如此下场。 “若百姓无粮过冬,孤的商丘怕是要出乱象!” 杵臼忧心忡忡,他请教了很多人,为君之道。不同人给出了不同的版本。公族长者乐豫回答:“在戎在祭,在育子嗣。” 墨点回答:“选贤尚贤。” 武功回答:“驱逐外夷。” 庄遥的回答:“在慈在俭,不为天下先。” 公子卬的回答恰恰是:“足兵足食,民信之。” “若不能从鳞氏手中要回民粮,孤何以立信于民?”杵臼命令孔叔携君王之诏,登门问罪,却不想自己成了笑话。 第一百二十七章 拒不奉诏(重写版) “公孙大驾光临,使我家门楣蓬荜生辉!” 鳞矔得到通报后,侍立于门,亲自迎接公孙孔叔,脸上笑盈盈,手入袖中,礼数一应不缺。要不是知道他有劫掠都城的前科,乍一看,很容易被误以为是一个眉慈善目的老先生。 “令尊为公子时,矔神交已久,可惜无缘同室对酒。”公孙孔叔的老爹,乃是庶出,母亲也是身份低贱的陪嫁女,且才能平平,未能立下任何战功,未能获封任何城邑,生前唯一的功绩,就是诞下一名男婴。鳞矔能神交这样的平庸公子就有鬼了。 “公孙目下也生得仪表堂堂,颇类乃父,不知可曾婚配,许以美娇娘?” 杵臼上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着他的陪臣也沾光,成了潜力股。鳞矔不介意让一个庶出的女儿与之联姻。 “孔叔不敢先私而后公。今次我带诏而来,是为宣君上之旨意。” “哦?好事啊!” 鳞矔略一迟钝,微不可见地嘴角上扬,喜形于色。己身已然官拜大司徒了,位列六卿之班,再往上升职,不就是兼任六卿之首的执政卿么? “既是君上的旨意,本大夫阖当持谨。”鳞矔忙不迭收敛神色,肃穆地跪坐:“鳞矔不敢片刻忘记臣子地本分,诚惶诚恐,劳烦使者宣召。” 他把下裳的下摆往前一铺。 公孙孔叔遂摊开帛书,朗声道:“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大司徒鳞矔,忝上卿之位,食世官之禄,殊不知一锱一铢之官俸,皆朝廷赋之于国,税之于野,大司徒大学出身,诗书熟稔,亦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之理,乃敢纵兵劫民,辄肆荼毒,毁损屋宇,使畿中孺子,横罹锋刃之光,令牖内老妪几无越冬之粟……伏念大司徒有戡乱从龙之微功,姑且暂记,不予深究,责令所部,按期归还,所获民财,物归原主……” 鳞矔的神情从不解到惊讶,最后无名业火从心中腾起。 国家从来就是一个阶级统治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在本时代,就是公族公室剥削国人野人的暴力机器。民为邦本云云,不过是《尚书》的摘句,向来是贵族限制君权的理论依据,什么时候反过来成了虚君在卿大夫面前耍弄威风的手段了? 况且向来都是我鳞家坑他人钱财,何时轮到旁人要自己把吃过的吐出来?更何况是无兵五卒的泥胎宋公?说难听点,老夫举你作宋公是抬举你,前不久才宰了不开眼的宋废公,莫非其人以为老夫的刀子不够快,不够硬么? 鳞矔暴喝一声:“来人!” 一票披坚执锐的族兵拥入堂内。 “拿下!”金色的剑刃齐刷刷指向公孙孔叔,后者猝不及防,忙不迭从怀里摸出周刀防身,可这除了安慰心理,没有任何作用,长兵器打短兵器,披甲打无甲,任你武功再高,也是白菜。 “我乃宋公使者,你等欲何为?反乎?” 一只剑脊猝不及防拍在他的手腕,周刀咣当掉到地上,左右两人飞身扑上,把孔叔制服。 “嗯!”冲着孔叔的怀里一个眼神,手下就把孔叔的上衣撕成破布蓝衫,从中搜索出诏书和周刀,恭敬地呈给鳞矔。 刷啦啦,当着孔叔的面,鳞矔把宋公的诏书揉成一团,仿佛捏的是厕纸一样,对君命毫无尊重可言。 孔叔勃然,满口鲜血:“乃敢藐视诏书?” “什么诏书?”鳞矔道:“此乃伪造。”又指着孔叔道:“此人本大夫素不相识,竟敢诈称使者,矫制君命,还不棍棒伺候?” 说完,又是一阵毒打。 “胡扯!世人皆知,公孙孔叔乃宋公门下,岂能有假?” 鳞矔轻飘飘地一句就让它哑口无言:“你又怎么证明你就是公孙孔叔?” 孔叔:…… 没有人能证明我就是我。一刻钟后,孔叔鼻青脸肿、赤身露体,被扔出门外。 出道第一天,就被人如此羞辱,若不能找回场子,孔叔以后还如何在都城立足? 孔叔怀恨在心,伤痛都未医治,就往宫里跑,指着浑身的淤青,对杵臼道:“君上,鳞氏小人也,畏威不怀德,不认诏书只认刀。今人主初立,不可不著以威信。若不能立见雷霆之手段,只怕其他公族亦小觑君命,到时候非但君命不出商丘,甚至出宫门都难。” 国库空虚,贰广也来不及招募和建立,孔叔遂献策道:“不如调武氏外兵入都城,权且作为贰广近卫。武氏兵荡宋废公麾下如杀草芥,区区鳞氏五十乘之兵,又岂在话下?” 杵臼以为然,遂使人寄书楚丘城。 短短几日后,立见回音。武功表示很理解杵臼憋屈的心理,但是出于家族利益的考虑,他这个臣子、老同学,委婉地劝谏杵臼能忍一时之不快。 武功找的理由也相当充分,如果现在调兵都城,武氏手底下的大兵不乐意开拔。 山戎是楚丘的宿敌,而鳞氏与他们素无仇隙,跑到千里之外和无冤无仇的人拼命,却放任家门口的山戎安心养伤,武氏族人不论如何都不容易说服。况且山戎被公子卬打得伤筋动骨,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机,若给山戎时间打造出马镫骑兵,再去剿灭可就棘手了。 武功不仅拒绝了给杵臼解围,还给杵臼提条件。他表示,自己马前案后地为杵臼上位流血流汗,杵臼不能不表示表示,以免寒了功臣之心。毕竟杵臼被宋废公通缉的时候,是楚丘收留了他,宋公的军队也是楚丘兵冒着风险打败的。武功虽然很想位列六卿,但眼下无法从楚丘抽开身,去商丘常年上班,因此武功希望可以许他遥领一个朝中卿位,就是可以不上朝不上班却能领取俸禄的那种挂职。 周朝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比如郑庄公一边担任周王室的卿位,人却不在周国居住、履职,反倒在郑国经营自己的领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当杵臼感到束手无策,精力尽耗,想要补充睡眠之时,夫人尖叫一声,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滴溜溜地从他被窝里掉下——竟然是宋废公的首级! 第一百二十八章 问计(重写版) “叔弟救我!” “叔叔救我!” 杵臼和他的夫人一下车,也不等孔叔栓马,第一时间冲入公子卬的府邸,鞋子和袜子都没记得褪去。 此时此刻,公子卬正与戴拂、武驰对坐。战争结束,戴拂也没必要窝在公孙友的麾下充间谍,光明正大地住进公子卬的府邸——公孙友败军之将,不被清算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和公子卬索人? 自身体渐渐恢复后,公子卬就需要为未来打算盘了。仲兄即位,按照宋国惯例,公子卬会有一份官职,和一块自己的封地。虽然度过很多书籍,但史书上可没有仔仔细细地写明,春秋的领主是如何发展自己的封邑的,其中的细节,都需要和本地人士,也就是武驰、戴拂请教、了解。 封邑是怎么起步的呢? 按照戴拂的见识和说法,一般有两种,要么现给,要么新建。现给,就是把君主自己的领地像剜肉一样,转手他人,比如说周桓王把温地赐给有功的郑伯。又比如周平王把宗周故地转手于秦。新建,就是派出兵车、派出工匠,在边鄙之地,营建新邑,比如说周天子使姜子牙在东夷环绕之地,开辟齐国;又如周武王使燕召公在冀北辽西苦寒之地,肇造燕国。 封邑的开局大多是从十室之邑起步,比如说宋废公为公子时,哥哥成公给了他数十兵车,在长狄眼皮子底下立城池,等城池竣工,大多数兵力要归还于都城,只留下十乘的兵力为创业资本,是所谓十室。当然国君还会把都城的万把野人也赠与,使之耕种于郊遂,如此就有一万人口。 人口要想进一步提升,就需要买、战、生、赠。靠生育得来的人口,实在缓慢。在古代的太平年间,物产丰饶的时候,人口的年平均增长率在千分之十到千分之十二,一旦遭遇兵灾、天灾,这个可怜的数字还会暴跌至千分之五到千分之七,甚至更低。如果国君或者同僚能超出规格地赠与一些百姓,那封地的发展会加速不少。历史上郑桓公与同僚相善,郐国的国君就曾送人送地于郑国——郐国送完之后,不过一世,就被郑国反手灭了。卫国和鲁国的立国之初,周天子馈以殷商遗民,其中分商六族给鲁,分七族给卫,十三族中至少有九族是工匠。如果有钱,还可以买入人口,一个成年人的价格差不多八十三个铲币。武德充沛的话,可以俘虏狄人来发展自己。像公子御这样不放心俘虏的狄人,还可以两相结合,把俘虏的狄人卖给外国商人,再从人口贩子那里进口别国奴隶…… 讨论正在如火如荼的时候,宋公杵臼和他的君夫人一左一右,不速而至,各自抱着公子卬的一条胳膊,泪眼婆娑。 不等公子卬出言,两夫妻就如同土豆子一样把鳞矔的跋扈和被窝里的人头,吐了出来。 公子卬的衣襟尽湿,好不容易打扫过的内堂也被踩脏了。 “不过区区一颗人头而已,”武驰忍不住吐槽道。家里的卫生是他们三人花费半天拾掇的,劳动果实一下子被杵臼毁了个干干净净:“君上现在是宋主而非公子,如此做派,既失礼数,也损威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君王就要有君王的样子,若一点血腥就吓成这样,他日楚国五千乘之师,进犯泓水,伏尸枕籍,又如何从容御敌于国门之外?” “莫如此言说。”公子卬劝阻道:“仲兄也是第一次为君……需要时间来成长。难道阿驰第一次上战场,见血不晕?” 杵臼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最凶险的君王。此前没有任何参加工作的经历,因此为人处世之道还任重而道远。 “哪有?”武驰道:“驰第一次出阵,就是追随主上的,杀起戎人一点也不手软。不曾半点怯色。” “你厉害。”公子卬才想起来,武氏几代人和戎人鏖战,也许武驰小时候就打扫过战场也说不定:“反正卬在商丘第一次杀人时,人都僵住好久,仿佛身体非自己所有——若不是前后有同伴帮衬,恐怕吉凶难料。” 公子卬给杵臼一个台阶。杵臼稍稍定了定神,才恍然自己惊惧得有些过分。这时候,孔叔去了鞋袜,作礼,进门,顺便清理杵臼踩污的地面。 杵臼妻,如今的君夫人尚没有适应母仪天下的身份,激动地手舞足蹈:“叔叔你不知道,宋废公那一双眼睛,像夜里的猫眼一样,浑圆的一双,滴溜溜盯着你看,妾一摸床榻,满手的血腥,还有蛆虫在表皮缓缓蠕动……太吓人了。” “嗯……的确有些不洁净。”戴拂摸了摸下巴。 “只是有点不洁净的问题吗?”君夫人有些不可理喻。“这摆明了是冲着夫君来的,说明宫中禁内,歹人可以随意出入,今日可以放置一头,明日就可能有人刺杀塌上,血溅七尺,这只是有点不洁净的问题吗?” “小场面了……当国君的,为奸人谋害,很稀罕吗?”女人都不读史书,戴拂掰着指头给他掰扯:“宋闵公被南宫长万刺杀,鲁桓公被埋伏车上的刺客害,祭仲欲害郑厉公于郊祭,周宣王为杜氏刺客弑于猎场,楚成王受戮于太子,还有鲁隐公,鲁闵公,晋哀侯,晋小子侯,晋孝侯,晋昭侯……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当一国之主的确高危,可对一个妇道人家讲这个未免也太惊悚,人不能一直活在恐惧中。公子卬忙不迭打断对话,安抚人心:“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做好安保,保持低调,可以规避大部分的危险的。君夫人莫要太过忧心。” 孔叔跳出来,道:“如今宫门之大,却无贰广把守,孔叔与南臣(公孙钟离的字)二人轮班,连防范窃贼都无法做到,何谈拱卫君上?” 杵臼抱怨道:“我欲调楚丘兵入宫,子业(武功的字)不肯,亏得还有同窗之谊。”杵臼自称未变,显然还没适应人主的身份。 “子业也有子业的难处。”公子卬道:“当家之人不是那么好当的,许考虑人心向背。子业先是武氏之主,后是君上之臣。即便他决心舍家为国,下面人也不会答应的。一国之主不能从心所欲,一邑之宰亦然。” “即使贰广能以楚丘兵充任,宫殿亦不能防刺杀。”戴拂道。 “为何?” “当年华督领兵攻打宋宫,杀殇公,焚宫门,后立庄公。火灾后,宫室的重建是权柄煊于一时的华氏组织操办的,多半他们在宫室中留有地道暗门——旁人不知。” 杵臼悚然:“那华氏,孤也不能得罪咯?” “然也。不止如此,而今宫内的寺人、宫女大多非成公、君上潜邸近人,十之八九已被或将被公族收买——寺人之刺君,君上可记得否?” “如鲁公子般乎?” “然也。” 杵臼愈发不安:“如此说来,入宫如入坟,无半点安全可言——为今之计,如之奈何?”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三策(重写版) 杵臼话音刚落,孔叔第一个跳出来答话:“鳞氏乱臣贼子,跋扈君上,不可以不伏诛,以正国人。” 言语之中,杀机凛然,一听就知道,带着浓浓的个人感情色彩。众人侧目望之,口齿生风,脸色青肿,显然鳞矔这顿毒打没少下气力。 戴拂露出鄙夷的眼神——身为臣子,竟然把个人利益置于主君利益之上。 “敢问足下,得有兵乎?” “乌有。” “有粮乎?” “乌有。” “鳞氏者,桓公之子,公子鳞之苗裔,历经桓、襄、成、以至于今,四世朝臣矣。累居卿位,封邑超于华氏,总兵五十乘,且与废公交手,未尝损以一兵一族,反抄掠都城,不损反肥,兵强马壮,放眼宋境,乃目下最强之公族。 而我等既已尽数归还楚丘所借之兵马,能披甲而战者,屈指可数。都城饱经战火,国库付之一炬,粮秣空空如也,拿什么与鳞氏争权? 无劲旅而争长短,以弱君而敌强臣,徒不见周携王之故事耶?” “何谓周携王之故事?”武驰毕竟没有完成学业就参加工作,知识点需要查漏补缺。 众人遂与他解释。 周携王是周幽王的弟弟。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被申侯、犬戎攻破宗周后,晋郑等诸侯拥立周幽王之子周平王,而周平王和申侯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因此王畿内的周国大臣都拥立周幽王的弟弟周携王。可周携王内无劲旅,外有强藩,很快被晋文侯攻杀,并称:“携王虽为先王兄弟,但没有得到诸侯公认而擅自称王。” “此人臣之言耶?”武驰惊诧道。谁当天子,要么按照礼法来,长幼有序,要么诸位王子自己角力,什么时候轮得到外地的诸侯来指手画脚了?晋文侯杀携王时,甚至都没有周平王的授权。 孔叔道:“携王之死,无兵无粮之故。一如当下,足下所言甚是。可此非无解之局。得闻三公子鬻纸所得颇丰,与华氏、墨氏、武氏分账后,犹有富余。 昔日宋废公以钱财招贤纳士于齐国,须臾时间,便有强师劲旅。今君上有危,欲借款于三公子,延揽力士以充贰广,则鳞氏何愁不拔?” 说完,孔叔的眼睛殷切地朝向公子卬。 “万万不可!”戴拂和武驰异口同声地反对。 他们是公子卬的家臣,还巴巴指望着公子卬建立封邑,扩展势力。原本还等着杵臼赐人赐地,开创基业,现在倒好,不仅没能从国君处取得分毫,却要把创业的积蓄搭进去,给国君输血。这样的借款向来是有去无回的。如果杵臼和鳞氏角力,失败了,自然是血本无归,即便成功了,杵臼多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还钱。 他们是公子卬的封臣,和公子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国君和他们这些陪臣风马牛不相及,甚至说句不好听的,杵臼死了,他们甚至会举杯欢庆——杵臼的子嗣不及成年,宋室还未有吃母乳的国君的先例。 孔叔着急道:“昔日宋废公何其强大,三公子弹指灭之,今鳞氏军力连宋废公半数都不到,如何不可?”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独不见长狄叩边乎?”公子卬道。 仇恨蒙蔽了孔叔的双眼。公子卬一语点醒。长丘现在还在被长狄围困,里面的武人苦苦支撑,随时可能告破,一旦城破,宋国的西北边境将无险可守,长狄长驱直入,长丘背后的黄池、老丘、新里、户牖等邑,俱陷入危机之中。这些封邑的领主,俱是公族,他们绝不会坐视国君掀起内斗,而致使公族的利益受损。 “我等招降宋废公旧部时,曾许诺为长丘解围。如今难道要食言而肥么?正是相忍为国之时。 况且当初下诏责令鳞氏归还所掠之钱粮,是为商丘国野之生计。尽付资财于内斗,若不能速灭鳞氏,投入之钱粮,数月之内,得不到回报,国野之赈济,又当如何?” 杵臼的初衷,是从鳞氏嘴里抠出物资,帮助百姓,可内战一点燃,这些百姓肯定顾不上,所有的物资和力量肯定是全力投入到军队和后勤,百姓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把事态扩大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反而忘记了初心,是所谓南辕北辙。 杵臼一时犯难。“孤既不想立于危墙之下,又不忍弃商丘之民,还不忍边墙告危。叔弟可有万全之策?” 历史上权臣凌迫君主之事,中外均有。甚至九年义务的教科书上都有答案。 公子卬伸出手指:“卬有上中下三策。” “唔!”杵臼闻言士气大振。“愿洗耳恭听。” 公子卬抛出的上策,亦即议会制:“大至乐氏、鳞氏、华氏、荡氏,小到穆氏、襄氏,凡有一邑之封者,均授予执政卿之衔。自此,君上处政,不再乾纲独断,大小事务,悉数付之众执政卿,众卿议之,一人一票,投票表决。 寻常政务,少数服从多数,涉及在戎在祀之大事,须三分之二者赞成,方能施行……” 公子卬简单介绍了一下议会民主投票的规矩。他没有搬出民选的议会,而只是类似英国上议院的贵族议会——这年头,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力量根本无法和贵族阶级匹敌。 杵臼大为不解:“如此之制,如何能解孤之窘境?” 公子卬道:“原本礼乐征伐自君主出,鳞氏恫吓君上,即可挟持君上,以乱朝纲。可若君若放权于下,付之众人,挟之无益,鳞氏若再行悖逆,不仅不能图利于君上,反而得咎于众卿,他又有何动机为之? 所谓夫唯不争,天下莫能与之争,如此君权与权臣的争端,被转移至臣与臣之间。众大夫之中,多有相隙于鳞氏者,虽然不是出于忠贞,但也会因为利益而护佑君上。如此,危墙之虞可解也。” 杵臼问:“可如此一来,君权何在?” 公子卬答:“既无兵,政令又不得出,得诏者毁之而不能惩,足见君权本来无,有何谈有呢?” “可万一众臣投票,弃长丘于不顾,如之何?” “定然不会。长狄叩边,宋国腹心之地,尽数暴露于兵锋之下。邻近之邑,野人不能耕;其他封邑,商路受阻截。放眼境内,诸公族皆受其害。与其放任长狄有损于己身,不如联合起来,出钱出人以御国门之外,公族之人还是能分辨其中利弊的。” 杵臼又问:“若商丘之民何?难不成众臣会众筹以输商丘乎?” 公子卬嘿然:“我若与鳞矔讲和,许以执政卿之位,条件是借粮于他,他岂会不动心?” “人人俱是执政卿,鳞氏岂会稀罕?” “我若不早早言明,他安知执政卿不唯一耶?” 杵臼陷入沉思,权衡利弊。自古人主都亟亟于揽权、集权,放权者鲜矣,更何况像这种事事取决于群臣的。可以预见,那些有利于君主而人臣无利可图的政策,再难实施,譬如说提高各邑的贡赋,又如营造修葺宫宇等等。杵臼心里纠结——他多想和晋文公、齐桓公一样,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虽然放权能有利于国家的团结、商丘百姓的生计和解决自身的安危问题,可自己的上限也被锁死。 “君者,从尹从口也,手执权柄是为尹,口含天宪是为口。若事事投票说了算,置人君于何处?人君生来就是为了燮理阴阳、垂裳调鼎的,不是替人计票的吉祥物!” 孔叔激烈反对。杵臼有权,他才能分润一二,可杵臼放权,那孔叔的含权量就少得可怜。 “谬矣。”公子卬知道杵臼喜欢围棋,就用围棋的箴言来解释:“纹枰之道:先活己身再杀敌,一味贪杀反被欺。又云:能立则立曲则曲,多弃一子能出棋。” 杵臼有些意动,孔叔见状大叫道:“三公子不是还有中策下策么?不妨先说来听听?” “中策即是迁都。”迁都是商朝的常规操作了。中学教材里就有北魏皇帝拓跋弘迁都的故事。因为六镇的军头在都城里盘根错节,皇帝不论是走在街面上还是生活在宫殿里,处处都是臣子们的眼线,加上拓跋弘想要汉化改革,遭到鲜卑贵族的重重抵制。迁都到洛阳之后,因为洛阳本汉地,拓跋弘想要汉化,这里就是理想的基本盘,六镇鲜卑的手无法伸到洛阳,拓跋弘遂能一振君威,澄清吏治。 商朝仲丁起,屡遭内乱,公族公室内斗不休,于是商朝五次迁都。 宋国虽然定都商丘,但是因为黄河屡有水患,遂定有三个别都——相,彭城与曲棘。公族的触手尚未伸到三个别都,等于说大家重新洗牌,重新来过,权臣的势力也没比国君的强——除非鳞氏扯旗造反,可陪都附近有其他小公族的封邑,可以藩屏守卫。 一般而言,这些小公族都是欢迎国君迁都到他们边上的。一方面政治中心的改变,带动了经济中心的转移。若都城在自己边上,小公族的地盘从无人问津,一跃成为京圈,那各色商路纷纷经过自己的城邑,经济肉眼可见地腾飞。其次,因为需要小公族的拱卫,那统战价值也是水涨船高,跻身大员不是梦想。 “故而,一旦迁都,君上会立即收获一批拥趸,他们会拼命向君上示好,以求新贵,莫说帮忙搬迁商丘的百姓,借予粮秣,修缮宫室,甚至甘心与鳞氏等悖逆分庭抗礼。” “那下策呢?” 公子卬的下策更简单——荒废国政,蛰伏三年。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可以效仿后来的楚庄王,打猎三年,莺歌燕舞三年,暗地里积蓄自己的力量,观察人心向背,洞悉忠奸。 至于三年后嘛,既可以学习汉武帝,天天打猎,旁人以为是不务正业,却收集了一帮能骑善射的精壮在身边,表面上是一起打猎玩票的,实际上是没有名分的贰广,一旦政变夺权,都是精锐的悍勇之士。也可以效仿东汉的桓帝,打造一批暗藏武艺的阉人收在身边,时机成熟,专擅朝政近二十年的大将军梁冀都给你突突了。甚至可以学习清朝的康熙,假装沉迷摔跤,延揽力士,猝然反杀,鳌拜成擒。 “若按此计,虽然三年后能取回权柄,但计售之前,商丘的百姓可就要苦一苦了。” 杵臼背着手,来回踱步,其他人都等着最终的取舍。 第一百三十章 荡虺(重写版) 请帖:“五月十九,即小儿阿虺(hui,一声)加冠之日,依礼,延请各路显贵名流,光临敝舍。三公子文采灿如星斗,还望公子不吝行车之劳顿,午间相赴,赐以嘉字,以使小儿他日行走内外,得一体面称谓。” 荡氏家族也是宋国一流的强族,族长公子荡为桓公嫡子。公子荡之子唤作公孙寿。公子寿受口述,使人撰写请帖,祝福下面人送往公子卬的府邸。 “礼之用,甚烦。”冠礼的主人公,公孙寿的二儿子,荡虺双手抱胸,撇撇嘴抱怨道。公孙寿为了儿子的加冠礼,操办了数日,又是杀鸡宰羊,预备筵席,又是广发请帖,布置厅堂。 古时男子二十算作成年,成年之日,要行加冠礼。邀请一帮有头有脸的长辈给自己戴上代表成人的帽子,赐一个字。名是用来自称的,字是旁人用来称呼的。也就是说,五月十九日以后,甭管亲人仇人,再没有人称呼荡虺为阿虺了,而是用他的表字。 “不就是两个字的称谓,何必如此铺张靡费?” “无知小儿!”公孙寿一笔杆子戳在儿子的脑门,恨铁不成钢。这个儿子说什么好?平日里读书偏科,学室里的老师几度告状,御、射、技击几近满分,但书与礼则是垫底。五德之中,只认识武德,诗经数百,只念得那些情情爱爱,兄妹乱来的辞章。 “你以为,所谓加冠礼,难道只是表面上的赐个字,带个弁帽那么简单?就好像请帖里说公子卬文采灿然,难道他真的有文采吗?” “难道不是吗?”一说到公子卬,荡虺就来兴致了。现在宋国名头最大的人物莫过于他,驱山戎,破贰广,以寡敌众,以弱胜强。荡虺把他想象成先轸、先且居这样的强人,作为偶像。 “当然不是了!为父又不是没见过三公子!”公孙寿曾经给穿越前的公子卬看过相,短命、少文,肌肉长在脑子里。 “百战百胜,每战必身先士卒,用你的屁股想想也知道,此乃野猪型公子,站起来塔一样的汉子,比你还要高出一个头……哎呀,说之远矣……所谓加冠礼,加冠为表,实际上乃是为你择主而侍,择女而妻的!” “啊?”荡虺讶然。公孙寿遂解释。 “我父身为六卿之一,加冠礼上邀请的俱是公族公室,往来无白身。众长见汝身形是否魁梧,言辞是否得体知礼,再考校一番学识、诗文,就知道是不是佳婿了。” “啊!” 古人结婚,先得给岳父把关,加冠礼无疑是最好的平台。等岳父认可了,就隐晦地暗示男方带着彩礼去女方家里提亲。彩礼不是江西的那种动辄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这年月只要带一头大雁,就是拿得出手的彩礼了。当然送彩礼的时候,女方会躲在门后、帘后偷看男生的举止相貌,要是不称心如意,父母大多也不会强求——横竖男孩子多了去了,大不了再去一次加冠礼,反正士、卿大夫家的孩子到了二十都会办一场。 荡虺还没经历过男女之事,一时扭捏。 公孙寿不客气道:“盼星星盼月亮,你总算成年矣。你今年就婚配,明年就诞下子嗣,以后一年一丁,断断不可偷懒。” “呜呼,父亲,你把儿当成甚?传宗接代之家畜乎?”荡虺悲哀地嗟叹。 公孙寿道:“为父也别无他法。你二人的面相命格实在太差。你脑后长有反骨,定死于非命。你兄长也是短命之相……哎……我生的两个都是什么啊……你等还是早早生产,以免我荡氏绝后。” 荡虺:“……” 公孙寿又嘱咐道:“今天你回去拾起诗书礼再通读一遍。明天公族公室的显贵俱在,你认一个,作为主公,也算出仕了。” 按照宗法制,荡氏的嫡长子可以继承家族的全部封地、卿大夫的世官,也就是说,公子荡死后,公孙寿继承他的卿位,可公孙寿不愿入朝堂,所以好事就传给荡意诸。次子就没有卿大夫的身份了,因为第二个从娘胎里出来,他只能阶级滑落,成为次一等的士——他的未来不外乎找个公族、抑或是公室作主公,成为他们的士。 公孙寿认为,个人能力固然重要,可平台更重要。百里奚在虞国也弄不出什么名堂,可一旦仕秦,内修国政,外图霸业,开地千里,称霸西戎。 “宋国有头有脸的公室,譬如公孙友、公孙元,俱已失势,想来没甚发展。公族更有前途,譬如华氏、乐氏、鳞氏。明天你好好表现,抓紧机会……” 公孙寿希望儿子能找个好工作,心里面最嘱意的是乐氏,城池众多,行事又不似华、鳞那样嚣张。 “一帮宋废公的手下败将,有甚好相从的。诚不如三公子这样的伟丈夫。” “逆子,一个没头脑的武夫是不可能长久的……” “可三公子若是父亲看走了眼,三公子实际上粗通文墨呢?” “可能么” …… 五月十九,宾客盈门。 “乐大夫大驾,令我荡氏门楣,蓬毕生光啊!”公孙寿带着小儿子迎立门口。 大司马乐豫精神矍铄地从车轼上跳下,上下打量着荡虺。 “这位就是荡家阿虺?” 荡虺一个行礼:“然也,正是区区。” 乐豫拍了拍荡虺结实的胳膊:“不错不错,开多强的弓?” 荡虺答道:“一石二斗(约72公斤)。” 又问:“御术如何?” “可堪致师。” 乐豫道:“善。叔善射忌,又良御忌。” 荡虺受人赞赏也很开心,自豪的说:“谬赞谬赞。” 公孙寿掩面羞惭:“子不教,父之过。” 乐豫岔开话题,赶紧打个圆场,自请去厅堂。 乐豫走后,荡虺道:“这大司马许是老糊涂了。我乃家中老二,当称仲,不称叔。这么老朽的人,也配作我的主君?” 公孙寿气极,一下给了儿子一个大逼斗:“蠢货!宋国有人说话末句带‘忌’的么?郑里郑气的,明显就是郑国的诗歌!《大叔于田》还记得不?叔善射忌,又良御忌,讲的是郑国谋逆的共叔段。” “我说嘛……原来不是夸我,是来考校我的?” 公孙寿恨铁不成钢:“尔才知道?多好的机会啊……就如此错过。” 说罢,一锤砸在门上。 “公孙何事动怒啊?”远远的,传来揶揄之声。 “原来是大司徒。”公孙寿又笑脸迎了上去。 一番拉扯,话题又回到荡虺身上去了。 “令公子美甚,公孙有福气矣。” 等鳞矔走后,荡虺问父亲:“大司徒夸我相貌,是欲嫁女还是招士?” “嫁个屁。大司徒膝下无女,孙女又在襁褓。” “那就是招士咯?否则何必致褒词。” “哎……成年之人,言辞委婉,话里有话,非黄毛小儿知之。若看上你的才智,就会夸你文质彬彬,若看上你的武力,就会夸你武略。若二者不沾,总不能不置一词吧?遂夸你相貌。” 荡虺:…… 宾客一一入内,数十家之多,竟无一人青睐荡虺。年轻人心浮气躁,多少有些怨词:“大丈夫怎如货物般,摆在门前任人挑选,呜呼哀哉…” 公孙寿讽刺道:“还是无人问津的货物,好教你多读诗书,不听我言。” 荡虺反唇相讥道:“兴许彼辈不识货,三公子没准看得上我!再者,父亲常说,兄长短命,等兄长一死,我都不用出仕,直接继承卿大夫之位。” 公孙寿:…… 荡意诸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今日上宾的座次已经满了,也不见三公子之面,他的座位安排在哪里?” 公孙寿答:“自然是上卿之后,亚卿之列。” 荡意诸:“这不符合礼节吧?公子中,国君的兄弟位同上卿,余者次之。” 公孙寿:“礼法?今日之事,是为阿虺择良主而侍,三公子一无封邑,二无显职,虽贵而虚,阿虺若从之,顺则如赵衰从重耳一十九年漂泊苦旅,逆则吃尽苦头一无所有,兴许还要枉送性命。” 荡意诸:“三公子擎天之功,安能不封赏?” 公孙寿:“封赏也得国君赏的出。宋公能出兵车帮他建立新城邑吗?宋公能匀出国人、野人与三公子?要赏也是虚赏。” …… 公子卬带着门客打马赴宴。 武驰就是个好奇宝宝,一路上为什么问个不停。 “阿驰不明白,为何不直接上大司徒府上谈判?而要如此拐弯抹角,非得跑到荡氏的加冠礼与人碰面?” 公子卬叹了一口气,真是一张白纸啊,就像是刚出社会的本科生一样。 “甭管加冠礼,抑或是婚礼、寿辰,只要有个名义把人聚在一起的场合,就是交际的好地方——各利益方均在,又有饭桌。 华夏之人,从古至今,绝大多数的大事都是在席间谈妥的。”公子卬解释道。 王允曹操议杀董卓,就是在王允的寿宴上碰头的;某朝官员是在婚宴上与奸商受贿、达成不可告人的交易的,交易频繁的时候甚至一个月可以给官员儿子办三次婚礼。 “名义不重要,只要能聚在一起,哪怕是葬礼也可以利用。而且饭桌上谈事好处多多,不似上门谈判那般剑拔弩张,借着口腹之欲的满足,哪怕条件稍稍下调,也容易通过。” 宾客齐聚。冠礼的主人公被家长带了出来,荡虺梳着“束发”的发型,也就是把头发剪短,扎成一束。十五岁之前,男孩子都会把头发打成小结,换作“总角”,到了十五岁,就要“束发受教”,去学校读书识字、操练驾车射箭的技能。 在宾客们的瞩目下,公孙寿把祖宗灵堂请了出来,仆人们带来三个冠帽,第一个被黑布织就的帽子被戴到荡虺的脑袋上,是为缁布冠;第二个加上的帽子,是白鹿皮制成的皮弁;荡虺第三次低下头颅,红黑色的爵弁被轻轻扶好。 礼毕,宾客们都奉上祝福的辞藻,有的使劲恭维,用言之凿凿的语气预言此子必成大器。 再下来,就是冠礼最重要的环节了——取字。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取字(重写版) 古代名、字、姓、氏,各有其用。名是用来自称的,字用来让别人称呼你的称谓,姓用来筛选你结婚的对象,一般同姓不婚,不过宋国例外,这个国家喜欢娶堂妹,氏则代表自己的家族、血统和尊卑。 “小儿荡虺,既加冠,有请在座的各位高朋,拟一个好字。”公孙寿拱拱手,下面的公族公室及其门客顿时犯了难。 春秋取名,讲究信义象假类。 所谓的信,就是刚出生时身上带的特殊标记。比如身上有胎记,手掌有纹路,譬如说晋国的一代目唐叔虞,就是因为他手掌的纹路像个虞字,所以取名为虞。 篆书的时代,手掌纹路像字的情况很多。宋国的公主,仲子,出生的时候,手掌里的纹路像四个字——“为鲁夫人”,后来还真的嫁给鲁惠公。 所谓的义,就是用美好的字取名,比如周文王名昌,周武王名发,意寓这个岐山之国兴盛发达。 所谓象,就是以相像之物为名,比如孔子的后脑勺宛如棱角分明的山丘,所以取名为丘。 所谓假,就是以万物之名假托之意。比如孔子给儿子取名鲤,可能是寓意鲤鱼跃龙门的希冀。 所谓类,就是取的名字,来自于父亲的字或者是号。 下面的宾客交头接耳、抓耳挠腮,毕竟荡虺的字实在不好取。 “阿驰的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有人扭捏着身子吐槽道。 “父亲起了个卦,就取了这个名字,也没解卦象,也不曾说过由来。”荡意诸回道。 “虺”这个名,可把大伙都难住了。 虺是传说中最毒的毒蛇,按照取名的方式,应该是“假”。荡氏住在城里面,不大可能是公孙寿老婆诞下孩子的当天,看见毒蛇的缘故。 既然不是见到毒蛇取的名字,虺这个名背后的含义就颇有耐人寻味的意思了。 古人以“假”取名,一定是把某种美好的希望和情感寄托在这个假托的事物上。 “虺可是毒蛇中的佼佼者,剧毒无可匹敌。取这个名,荡氏不会是想要孩子长大后阴险毒辣胜过常人吧?”乐豫之子乐吕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道。 乐豫斥责一句,又议论道:“照理来说,名与字需要有关联,或者是近义词,或者是反义词,或者寓意相同,还要表达美好的愿景或者彰显某种美德。虺,毒蛇也,怎么也和美德搭不上线啊?” 近义词的比如说后世的大帝苻坚,字永固;孔子弟子,端木赐,字子贡。 反义词的比如说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字退之。愈,是向前、进步的意思,与退恰恰相反。 寓意相同的,以岳飞为例子,岳飞字鹏举,大鹏振翅,不就是高飞的意思嘛;还有孔子的弟子冉耕,字子牛,牛不就是用来耕地的嘛。 乐吕道:““虺,毒蛇也,要按照近义原则取字,只能是毒蛇。真取这个字,恐怕要贻笑大方,被主人家驱逐出门的。” “只能想想虺的美德和寓意了。” 公孙寿捻着山羊胡,凝视着一张张愁容。他也知道这个字不好取,若真有人惊才艳艳,给出好字,他要奉上仪金一份。 众宾客眉头紧锁的时候,司星率先打破僵局:“有了!” 目光一如镁光灯,一瞬间聚集在司星的身上。司星大夫是专门替国君看星象的,通过观天象,然后预测天下大事、吉凶福祸,谏于君上。 “何不唤作‘凤翼’。”司星道。 “名是毒蛇,字却是祥瑞的神鸟,二者有什么关联嘛?”荡虺嗓门大,嚷嚷出大家的心声。 公孙寿瞪了他一眼,警告他的失礼。 荡虺却全无知觉,兀自发问:“请解其意。” “虺,蛇也。二十八星宿中,蛇为翼火蛇,为南方朱雀七宿中的第六宿。因为居于朱雀七宿中的羽翼之端,故名。 翼火蛇值日时主吉祥,爵禄高而米粟足有千钟,人显贵而置产足有千亩。”司星道。 “彩!”堂下宾客纷纷喝彩,虽然大家都对星象两眼一抹黑,但是司星毕竟是打破思维的第一个人,仿佛是枯井迎来了第一滴甘露。 荡虺大肆褒扬了一番,司星大人果然卓识云云。公孙寿却全无姿态,宾客们意识到,主人家并不认可这个字。 “依我看不如唤做‘龙衣’。”大司徒鳞矔提出了第二个选项:“蛇每两至三个月,均需蜕皮一次。蜕皮之时,苦痛万分,或依附草木,或盘踞坚石,如孕妇临盆,如凤凰浴火,熬牙奋力,扩其脖颈之伞处,终去旧皮。 人皆唤所蜕之皮,为龙衣。 于蛇于蛟。每逢蜕变,如新生焕发,累月磨损之表皮,代之以肌肤之新,蛆虫之所寄生,得以摆脱而无疾病。况且每蜕变一次,身形壮大一分,反复经年,终成气候,虽虎、兕、象之庞大,亦可吞而噬之。 故而,龙衣,尽彰蜕变之德,渐进之道,一如君子日长其能,常省自身之过而弃之。” “彩!”荡虺带头跳起来鼓掌,掌声雷动。相比于司星玄之又玄的说辞,鳞矔的解读明显更加接地气,他眼里如同春雷璨动,原来蛇的品德还可以这样解读。 “大司徒手底下有能人啊。”荡意诸感慨道,他转向公孙寿,后者一脸的不以为许。 鳞矔的思路,点醒了宾客,乐豫受到启发道:“既然是蜕变之得,不如唤作‘蜕之’。荡家嫡子不是唤作‘攘之’嘛?兄弟二人名字取得整整齐齐才好看些。” 荡虺的哥哥,荡意诸,字攘之,乐豫这么一说,大家记起来,荡意诸的字还是乐豫给取的。 意,志也。从心察言而知意也。从心从音。 诸,辨也。从言者声。 意诸连起来,就是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攘除奸凶,明辨忠道的意思。所以字“攘之”再合适不过了。 给出一个答案已然不容易,乐豫又一题二解:“蜕变之德在于更新,汤祖刻字于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警示自己,不可固步自封,要常常推陈出新。唤作‘新之’较之‘退之’更符合殷圣之教诲。” 当初商汤在洗澡盆上刻的这句话,被用在这里,仿佛点亮了烛光一般。 “没想到乐大夫兵法不咋地,但是肚子里的学问不少哩!”武驰赞叹道。“乐大夫做大司马恐怕士兵们要折戟沉沙,但是做个太傅,在国内博文宣教,定是一把好手。” “不可如此说,”公子卬止之曰:“乐大夫也是屡立战功,此次败于宋废公,不过失手。胜败乃兵家常事。” 次一等的家族也纷纷发言。向氏族长公子盻、鱼氏族长鱼衍也顺着乐豫的思维,提出了几个新的字:“正新,虺蛇一生都在蜕变,不就是正新嘛?” “新华。华,美丽的衣服。蛇换皮,如人换衣。新华也说得通。” “新一。一有全的意思。新一,解作上下全新。” 甚至有人提出“仲新”——荡虺不是家里的老二嘛,加上一个仲表示排行也合情合理。 公孙寿均不满意,荡意诸私下问其故,答曰:“尽是狗尾续貂。” 公孙寿眼里满是鄙夷,尤其是对向氏等小家族的。“乐氏鳞氏的字意思是好的,但合乎蛇,而不合于虺。这些小门小宗,门下无人,阿虺岂能士于此等氏族?” 公孙寿把最后的希冀留给华氏,可华御事终归让他失望了。 “看来还是乐氏、鳞氏门下有智,惜乎阿虺人家看不上。”瘸子里面挑将军。公孙寿惆怅满怀之时,公子卬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点亮了他的眼眸。 第一百三十二章 嗣昌(重写版) “字以‘嗣昌’则如何?”公子卬一言既出,宾客无不讶异。 “嗣昌?愿闻其详。”这下连乐豫都坐不住了,这离题也离得太远了吧? “诸君取字,都侧在张扬‘蛇’的德行,然而虺定为蛇,而蛇未必为虺。 夫蛇也,大则五丈(约十米),重逾男子,小则不足一两。人言,大蛇曰蟒,小而毒者,曰虺。蟒与蛇,形体悬殊,性亦存异。 夫蟒者,体魄壮硕,恃乎蛮力,每见弱者,必缠绕其气门,缢之以使毙命,而后血盆大张,獠牙锋利,以吞噬骨肉,一如饕餮鲸吞。 夫虺者,强度不足而韧性有余。匍匐于沙漠戈壁者,有之;蛰居于奇寒冰魄者,有之;无鳍却穿行于水藻;无足却疾行于草木。无巨蟒之强,而百兽不敢欺;无足趾之利,而横行山野。 冷暖不能克,威武不能屈,但因其微小,善于潜藏蛰伏。藏于土垢,则大地庇之以暖,藏于草木,则天敌不能察觉。 虺亦有繁衍之能也。虺不同于蟒,其型微缩,一胎之崽,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子嗣不绝,繁衍不息。 虺于百蛇之类,以毒为最。小则力不能行,故而藏剧毒于齿间,毒虽剧烈,然量产不足,一旦挥霍,数日之间不能再毒。故而,虺如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又如周刀在怀,利刃在胸,虽有克敌宝具,轻易不可示人。 故而一虺于林,虽毒剧烈,毒少而不足惧;倘若一胎数十虺,宗族团结,众志成城,轮番施毒,虽群象亦避其锋芒。虺小而腹不贪,猎物必分与兄弟宗族而食之,聚众噬咬,一鹿可饱一窝之虺。如此群出群猎,无往而不利也。 一言以蔽之。虺小而毒,寒暑不绝,生生不息。人皆畏其毒,羡其繁衍,善其顽强,崇其群力。故《诗经》曰:‘维虺维蛇,女子之祥。’ 故字取‘嗣昌’,为彰显虺之德行,而非寻常蛇也。” 公子卬甫一结束发言,公孙寿大赞道:“善。当初小儿呱呱坠地,我起卜起筮,得‘虺’之名。今日公子之言,尽道我之肺腑。” 宾客们都跑题跑到了蛇上面去,唯有公子卬讲到了虺的妙处,高下立判。况且公孙寿真心希望能多子多服,延续香火。 说罢,他摸着小儿子的脑袋,道:“从今往后,你就是荡虺荡嗣昌了。” “多谢长者赐字。”荡虺面色赤红,满眼星星,崇拜之情溢于言表,自是一揖到底,朗声作谢。 公孙寿笑盈盈派人奉上仪金,又道:“今日冠礼既罢,有请各位饮酒作乐。” 他拍了拍手,仆人们立刻端上琼浆玉露,舞女们从内堂翩翩而出,长袖纷飞。 看小姐姐跳舞、喝酒和打猎是春秋贵族最喜欢的娱乐方式。 “哈哈哈,乐大夫请,鳞大夫请。”在乡饮酒礼上,公孙寿按照地位高低,一一与宾客揖让周旋,推杯换盏。 憨乐之际,门客问鳞矔:“家主,公子卬欲与您对饮,不知可否?” “喔?”鳞矔先是讶异,而后满脸阴霾:“得闻公子卬与杵臼兄弟相厚,与国相让,如襄公之于目夷。此番定是为昏君游说而来,见是不见?” “倘在家主府上,定强硬回绝,可目下正值筵席,伸手不打笑脸人。倘若拒人千里,一旁宾客不知其中情故,只道是我鳞氏冷面自傲,平添误会,未免太过冤屈。” 鳞矔于是许之,捏着鼻子见了公子卬,打定主意,喝完一杯就赶人走。 “三公子请。”鳞矔当面,没有不客气地直呼其名。 “请。” 一盏而罢,公子卬遂聊起了生意经。鳞矔见他不为宋主而来,渐渐放松警惕。 宋人乃殷商之苗裔,商贾之道侵入骨髓,鳞矔也津津乐道。 三杯下肚,话题随之舒展开来。 公子卬见时机成熟,就以后世吕不韦说其父的言辞诱导鳞矔:“大司徒可知,天下最奇的货物为甚?” 鳞矔顿时来了兴致,瞳孔大张:“如何衡量所说的‘最奇’?” 公子卬:“自是投入少,而产出丰。” 鳞矔:“请试言之。” 公子卬:“耕田可获利几倍?” 答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刨去野人之口粮,与国之赋税,当盈余十倍利。” 公子卬又问:“贩珠卖玉,比之何如?” 鳞矔:“百倍有余。喔,三公子,矔悟了,天下最奇之货乃刀剑。” 公子卬:“何解?” 鳞矔:“一剑在手,屠门灭户,能得积年钱粮。日日屠,年年屠,成本之一刀,所得不知凡几。故曰刀剑乃最奇之祸患。三公子以为然否?” 公子卬:“非也。无名之杀戮,容易落人口实。他日或反受其咎。” 鳞矔:“那三公子以为何为最奇之货?” 公子卬:“执政卿,何如?” 鳞矔眼前一亮:“妙哉!若能鬻得此官,所获无数倍于本。” 所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鳞矔心里如涟漪荡开,想入非非。 成公朝,执政卿为乐豫,他为司徒,每每以耗损为由,请求加赋,乐豫不许,求之成公,亦不纳。若自己为执政卿,那都城之内的百姓,不由着他盘剥?若为执政卿,国库的钱财不由着他支配?私下里挪用,放贷,九岀十三归,万一事发,报一个走水,谁也摘不出个不是来。六卿以下的官员,执政卿可以自由考绩,任免,卖官鬻爵,不再是梦想。百姓定期要缴纳号草钱,用以为国养马,他也可以上下其手。甚至可以借国势向周边的小国索贿,饱鳞氏私囊,边上的鄫国不就很容易下手么?鳞氏边上有几个小公族,兵少而地肥,若随手安个罪名,出兵破其城垣,纳其府库,掳其妻女,贩其人口,岂不美哉…… 公子卬断定,鳞氏没有篡位的野心。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以前,卿大夫还没这个胆量。不过如庆父那般,欺凌国君,作威作福,借公谋私利的勇气还是有的。鳞氏不满宋公,明明可以学习华督,弑君另立,可他不这么干,仅仅用宋废公的人头吓唬人,足见其胆魄不足。 考虑到他为了钱财土地,与华氏等大族交恶——篡位者无不广纳人心,利结群臣,譬如司马氏代魏,对门阀世家广许高官显禄。鳞氏多半是贪利之鄙徒。 果然鳞氏开始搓手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自荐(重写版) 鱼儿果然上钩,公子卬趁热打铁:“宋公之前孟浪,以至于构隙于大司徒,此事卬已然知晓。 宋公也是第一次为政。哎,也是我宋国之制不好。像晋国,郑国,公子继承君位以前,或带兵打仗,或治理一邑,在军旅,在乡邑历练过人情实务。” 郑昭公作公子时,曾带兵为齐国驱逐戎人,晋国重耳为公子时期,行蒲邑之政。 公子卬借此为杵臼得罪鳞矔之事开脱。鳞矔脸色陡然剧变,果然还是为杵臼作说客。 公子卬趁着鳞矔发作以前,赶紧把话说完:“卬也知,为政之道之道,不外乎利益交换。凭什么让司徒一家吃亏? 以我之见,不如许大司徒以执政卿之职。不知大司徒可愿屈就?” “执政卿?!”嘶的一声,有人惊呼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回头一看,乃鳞氏嫡长子鳞乾沉不住气。 公子卬知道,方才以执政卿为奇货可居的谈论起了作用。 一旁的武驰快憋不住表情了,公子卬打发他自去饮酒,别让嘴角的笑容影响计售。 “此,三公子之意,还是宋公之意?” 公子卬侵身上前,神神秘秘道:“大司徒休作此问。卬只问一句,我若促成此事,大司徒何以报答我?” 挑货才是买货人。公子卬若直接替宋公应承下来,鳞矔多半会狐疑,可公子卬和他谈起条件,索要好处,他心里踏实不少。 “且容矔与……”鳞矔比着手势,在自己和门客之间来回晃。 公子卬会其意,潇洒起身,举起酒杯离席。 外面一大帮宾客围在一处。 这是乡饮酒礼上的即兴小节目,投壶。 宾客们纷纷升堂取箭,往壶中投掷。命中的人得到众人的喝彩,失败的人在唏嘘中下堂罚酒。 公子卬的身形淹没在节目的嘈杂之中后,鳞矔与左右议论道。 “这三公子不似纯臣矣。” “情有可原嘛。任他兄弟二人感情再笃,也改变不了,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臣有臣道,也有私心,若纵容宋公任性胡来,与大臣相争而败落,那三公子的封地与移民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到手。” 渐渐的,门客们私下里也不直呼公子卬而改成客气的三公子了。 “不错不错。原来三公子不是说客,而是掮客——公室公子早晚会开枝散叶,成为新一个公族,一族之长,总不能不为自己的子嗣考虑吧?如此看来,三公子算半个自己人,家主大可放心与他谈判。” 鳞矔问:“那他要的好处如何计量?” “此时易尔。成交价之一二成,足以。” 等公子卬返身回来,鳞矔提出了他的条件——他可以把劫掠来的民财归还部分,数量可以再谈,以换取宋公给予执政卿之位。至于公子卬的中介费,他愿意出归还财物一成的加码。 “民财?”公子卬假装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大司徒说笑了。自古君王与卿大夫共天下,未闻与百姓共天下。君上初为人主,误信书中的什么‘民为邦本’之道。比及年长,自然知道书中所说与君王之道是有出入的。所谓尽信书,不如无书嘛。 堂堂一国之君,和下面的贱民共情,岂不是贻笑大方?” 鳞矔问:“三公子举旗反宋废公时,不是打着为国人匡正,解民倒悬的名义么?如今怎么……” “哈哈!”公子卬笑道:“百姓不过是为政之口号罢了。百姓嘛,不过是抽税之用,就好似豢养羊彘,只为口腹之欲罢了。 宋公早晚自悟。故而,交换的条件应当是百镒黄金换执政卿,怎么样,物有所值,童叟无欺,其中十镒算是卬的中介费。” “百镒啊。” 鳞矔还在权衡利弊。 公子卬:“大司徒可曾听说,卬与华氏做的买卖,都是六千镒的手笔,百镒之于大公族而言,真当不得什么。 如果大夫不愿意一次性拿出那么多,可以用良驹、强弓来换嘛……宋公我兄,一母同胞,彼之心性,卬焉能不知?为公子时,好田猎,好犬马。卬听闻大战之后大司徒得不少弓马,一并折价,也省得找买家了——大量出货总要让利,还不如全价给宋公,大司徒也能多算点钱不是么?” 鳞矔与门客对视一眼。如果宋公换得民财,收揽民心,表现出一副励精图治、万民拥戴的模样,鳞氏是有些忌惮的。可若宋公沉湎于打猎,不理国政,那再利好不过。 双方很快达成一致意见。 鳞矔:“明日矔就使人赠一半的定金,送到三公子府上。等执政卿到手,再补尾款。” “何必如此麻烦?”公子卬表现得满不在乎又信心十足:“明日天光,卬入宫游说,日昼就来讨钱。” 听得公子卬这口气,鳞氏上下无不大振。 “一言为定!” 肴核既尽,杯盘狼藉。 时近黄昏,主人家一个个与宾客作别,鳞氏既被送走,公子卬也完成任务,正欲跃马,身后传来一声:“三公子请留步。” 公子卬回身拱手:“原来是嗣昌、攘之啊,怎不见令尊?” 两兄弟对视一眼,尴尬万分。公子卬身份独特,公孙寿却不亲自送别,荡氏兄弟脸上挂不住。 公子卬打了个哈哈,赶紧扯开话题,东拉西扯一番,荡虺扭扭捏捏道:“三公子门下,缺不缺……嗯……虺有一膀子气力……嗯……” 在毛遂自荐于平原君以前,这种露骨的自我推销是很上不了台面的,有点本事的人都要找中人引荐,提升逼格,或者学姜太公,作一些惊异之举,吟一些原创诗歌。 可公子卬今日取字的风采,就要孔雀开屏一样,让荡虺沦为脑残粉。 父亲还说三公子是野猪型的人物,野猪能取出嗣昌这样人类高质量的字? 戴拂和公子卬对视一眼,感情是来找工作的吖?早说嘛,正愁帐下无人。 荡虺战战兢兢问:“三公子门下之人,是否……嗯……要有些要求?” 他已经被各路公族的面试刷得神经过敏了。公子卬比这些人都要牛逼,那公子卬的烤教想来一定非常棘手。 公子卬想了想问了三个问题。 第一百三十四章 新人(重写版) “识字否?” “射术如何?” “御术如何?” 一连三问,均得到肯定的答案。公子卬满面红光,欢迎荡虺加入他的团队。 幸福来得太突然,公子卬已经握上他的手了,荡虺还在蒙圈:“就这?” 强将手下无弱兵,三公子的要求也太低了吧? “御术不错,说明通晓马性,马蹬骑兵的列阵而进,想来嗣昌也可以触类旁通。 卬有意组建一支驽骑兵。”荡虺显然没听说过驽,公子卬解释道:“驽,亦即一种能破甲且瞄准甚易之弓。你若善使弓,驽亦易上手。” 荡虺问:“那识字又是何章程?有别于公子,别家都要求达于诗书礼。” 公子卬答道:“文以载道。你初问世事,须求索者多矣,只要能识字,跟在春风与卬之左右,耳濡目染,早晚能成大器,委任方面。” 高手和菜鸟领导的区别甚大。在高手手底下,注重人才梯度的培养,即使是杀猪小贩,牧马小民,亦能成为得力干将。孟尝君能尽鸡鸣狗盗之辈的才能,刘邦以樊哙,夏侯婴等沛县元从为根基,进取天下。相反,后世一些老板带着985,211的高材生团队却破产败业,反倒掉过头来埋怨这些大学生读书无用,不亦悲夫? 武驰插一句:“嗣昌莫要小觑自己。驰拜在主公门下,至今年未加冠,书未尽学。然戴拂之文学,主公之史料,信手拈来,我从之左右,耳濡目染,亦大有裨益,进学之快,所获之丰,仿佛日进千里。主公常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相得益彰。此言是也。” 荡虺倍受鼓舞,心中一暖——这团队氛围,多么温暖。 表面和谐,戴拂和武驰心中却别有洞天。 戴拂:“又是一个不通文墨的,看来某仍是首席门客,预备家宰,雷打不动。” 武驰:“哈哈,又一个不通诗书的,比驰还弱,我道不孤……” 一天到晚和两个学霸相形见绌,心理阴影面积不知几多。武驰嘴角露出学渣遇知己的快慰。 局面一派融洽,公孙寿不失时机的出来打招呼。 “三公子,寿多有怠慢,告罪,告罪!” 之所以现在才出现是有原因的。 自荐实在太上不了台面,万一自荐被拒,那就更丢份,公孙寿之前言之凿凿,说公子卬是武夫,已经丢了老脸,不想再破道心。 公孙寿仿佛看到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盯着公子卬的脸庞探看一番,道:“奇了奇了。”公子卬听着很纳闷,问:“何奇怪之有?” 公孙寿也不作答,捻着胡须思索着。 奇了怪也。公子卬落入溷厕以前,明明记得公子卬的面相透露出不能抑制的阴霾,我料定活不过一年。岂料今日相见,面相发生了逆转。 现在额头的中央如小丘般突兀而起,按照古书上说,此乃日角,乃人主之相也。本来印堂发黑,如今却焕发红光,死气全无,生机盎然。 不仅能扭转一年后的生死之劫,而且将要合理合法地继承宋室的大好河山。 不仅如此,原本的公子卬的的确确粗鄙无文,现在一派谦谦君子模样,诗经尚书的典故那是信手拈来,人的命格和智力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变如此之大 莫非吃屎能逆天改命么?诚如此,他日当备些人中黄,骗攘之尝尝,好逆天改命——哎,他那个短命的模样真叫为人父母的心疼不已。 公孙寿叮嘱了荡虺一番话,然后对公子卬道:“三公子,寿有一事相求,不知……” 公子卬:“但讲不妨。” 公孙寿坦白道:“方才席间投壶射箭,听闻华氏近得一物,曰纸,贩之得利百倍,犹如珠玉。寿旁敲侧击,方知此物乃三公子之手笔。三公子请看,我儿出仕于公子之家,彼此也有些情谊,亲疏胜过那非亲非故之华氏。荡氏亦有意发财致富,不知三公子可否……” 感情是眼红纸张贸易,公子卬反应过来,委婉拒绝道:“公孙容禀,卬与华氏有约在先,此等生意,生产委以武氏与墨氏,供应于华氏,经由他独家贩卖。大丈夫既有约于前,不可失信于人。恕卬实难从命。” “原来如此……”公孙寿满脸惋惜,公子卬也不好让他失望,毕竟荡氏托子于前,又主动寻求合作:“公孙请放心,若有一日,卬有新奇事物,定第一个想到与荡氏合作。” …… 五月二十,正午,地上的影子缩成一天最短的样子。 鳞矔满面春风地在门口迎接如期而至的公子卬:“三公子何其速也。” “幸不辱命。”公子卬拱拱手。 鳞矔已知公子卬事情办妥。午饭时间没到,宋公就把任命鳞矔为执政卿的公文张贴得到处都是,文书上还特别注明,国之政令,不宜朝令夕改,故而宋公允诺,除非犯有谋逆之罪,否则不会罢免任何他所任命的执政卿。 之前还有人担心公子卬可能办事不利,抑或是宋公口头答应,事后反悔。可这告示一出,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当着全国百姓的面,宋公总不会食言而肥吧? 鳞矔请公子卬一同用饭,还招呼家里豢养的舞女作陪侍酒。 几个窈窕的姑娘衣着清凉、款款贴上来。才色双绝,眉黛含春,一如鹧鸪求偶;音色嚅软,辗转娇啼,仿佛百灵鸟的叫唤,饶是一边的武驰、荡虺也架不住荷尔蒙爆发,保护欲不可抑制地滋长。 寻常家的女子,多半因为营养问题面色蜡黄,身材短小,又因为没有牙膏和盐刷牙,牙齿泛黄,参差不齐,头发和皮肤也因为不能勤洗澡,油腻而疏水。 可鳞氏舞女偏不如此,食有肉,居有盐,水源供应充足,所以明媚皓齿,顾盼生辉。在乱世春秋,此辈佳人一如房地产商的歌舞团,令人羡艳。 公子卬和三个门客齐齐致敬。 鳞矔通通看在眼里:“三公子若有看上的,矔可立即送至府上。” 第一百三十五章 拔擢(重写版) 真名士自风流。贵族之间互相送女人在这个时代,如喝水般稀松平常,没有人会在乎是不是第一次——譬如吕不韦把赵姬赠予公子异人把玩,春申君把怀孕的小老婆献于楚王,生下楚幽王。 武驰十分心动。楚丘穷乡僻壤,妇女无颜色,这里的舞女要是能讨一个回家当老婆,那该是何等的美事? 他殷切地看着公子卬,挤眉弄眼。 公子卬的小和尚千般渴望,可嘴上却是委婉相拒:“大司徒容禀,卬业未立,处处用钱,委实抽不出豢养莺莺燕燕,歌舞姬妾。” 他指出,虽然得了许多钱,但若开辟新邑,筑建城墙,招徕工人野人后,所剩无几,而这些女子须供以肉食,辅以盐粒,铅华相奉,珠玉相配。要是不给,那就是暴殄天物,使佳人沦为俗粉,毕竟不美,若倾力供养,则门下或有怨言——武人们七天才有一份肉食,女子何功?安能顿顿梁肉? 鳞矔遂作罢,又抱怨起杵臼当初索要民财一事:“委实不合情理。 当初宋废公前线吃紧,屡战屡败,粮草也不足,为供应大军,命矔加征,强征,不掠之于民,何处取之?废公败亡,今上问罪,岂有此理?矔不过是兢兢业业奉命行事而已,竟以前朝之政,咎本朝之官。宋公若要讨要,当求之于宋废公,而非本人。 国君的权力应该关在笼子里,而不该像垂髫小儿舞刀弄枪,伤及他人也殃及己身……” 唔……权力确实应该受到限制……等等,你个糟老头子把自己说的这么无辜,劫掠百姓,自肥一家的明明是你啊?! 公子卬心怀无限鄙夷,口中称道:“大司徒真知灼见。” 总算把人哄好,鳞矔拍拍手,门人奉金,公子卬取之,看在钱的面子上又客气一番,离开前还依依作别。 武驰不解:“白送的美女,主公缘何不要?主公即使瞧不上,也可以信手赏赐于下,驰稀罕的紧,羊脂般的可人儿,驰情愿三媒六聘……” “三媒六聘?”荡虺鄙夷地打断:“舞女歌姬,玩玩可以,怎能娶回作正妻?” 荡虺也很想和舞女深入浅出地交流,但家中大妇,要拿的上台面:“穷乡破邑的鄙夫,没见过世面。” 武驰受到了冒犯:“你……你了不起。” 荡虺转向公子卬:“虺也不明白,以前大司马玩腻的女人,也会转赠于虺之祖父。主上拒之,有些反常。” “信陵君之谋啊!”话刚出口,公子卬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此时晋国未分家,魏国都没有,更别提魏公子信陵君,以及信陵君安插在魏安釐王身边为他窃符的妃子。 “信陵君?信陵是哪里?” 公子卬道:“鳞矔是这些女人的第一任恩主,衣食供养,教以魅惑之术,恩重如山,即使到了卬府中,抑或是诸位的床榻,也不忘鳞氏的。若有一日,鳞矔晓以旧恩,令她为之取便,或窃我关键情报,抑或是某些信物——诸位既知,卬早晚与鳞氏交恶,若留此女在侧,不啻于卧榻于狐蛇之侧。” 众人叹服。 另一边,鳞矔的门人也进言于主人:“主公,三公子对主上有戒心,不可不防。赠女,寻常事,若实在舍不得价钱供养,大可以穷养,抑或是转卖转赠,就当今日收的不是生香之活人,只当是有脚的财物罢了。 或许,三公子是担心身边的女子,可能成为鳞氏之眼线,故而严加防范——此我所以言三公子怀戒心于君。” 鳞矔心中凛然,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 翌日,天蒙蒙亮,公子卬被门客唤醒,卯时就起床,把盐涂敷在树枝上清洁牙齿。 古人的作息,格外珍惜白天的光阴,所有人都会在五点前起身,洗漱更衣完毕。今天是例行的朝会。 纵马赶到大殿,杵臼已然穿上了宽大的朝服,端坐于宋公之位,众大臣左右列席。 鳞矔姗姗来迟。他满心欢喜地想着:“既然我乃执政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不,准确说应该是宋国所有人之上,那么最具权柄的我,应该让别人苦苦等候,而非相反。” 当去除鞋袜,光脚踩在大殿的一瞬间,鳞矔愣住了。 以往的朝会,只有位高权重的上卿才有资格列席,即便临时有增员,譬如田猎之前,会召见囿人等,也不过一手之数。可今天全宋的封臣俱在,一个不落。 “怎么回事?难道……楚王入寇乎?”鳞矔问。 “不曾。” “那又缘何……” 杵臼笑盈盈解惑:“大司徒还不知道吧?现在在座的诸位俱是执政卿。自际殇公以来,宋室内忧外患不休,究其原因,何也?” 公子卬跳出来唱双簧:“殇公偏听公子嘉一人之言,十年十一战,穷兵黩武,民不聊生;废公偏听薛桧,斥黜群臣,滥补不辜,囹圄盈满而道路寂,国人一炬,可怜焦土。 其政也,皆失之偏听偏信。” 杵臼道:“然也,史如明镜,往者不可不鉴。寡人初掌朝政,战战兢兢,唯恐步了废公之后尘。一年朝会者,三百余,所下之政令,不知凡几。一政不失,以二人之智,难矣。此,孤所以尽召封臣也。 在座诸位,均封邑之宰,一方之主,国之柱石,有氏族自先祖微仲起,历二十三朝而继之。燮理一地之实政,家传百年之长智,眼如虹光,心如明镜,可谓匡国之辅臣,治弊之良药。 今宋国扰攘,烽火连结,百业凋敝于内,楚郑敌国于外,危急存亡之秋,不可再生乱政。 故而,孤意拔在座诸位为执政卿,以众智而临一国,胜过寡人之刚愎独断……” 杵臼滔滔不绝,鳞矔瞳孔大张,环顾左右,诸卿无一人骇然——几十个执政卿一日拔擢,如此手笔,旷古绝今,竟然人人都坐的住,没有一人扭动尊臀。 这帮人……显然已经和宋公事先通过气了。鳞矔抚额懊恼,这么大的风声,自己竟然不知道?得公子卬之手段,骤升执政,府内欢庆,门人松懈,以至于障目。 可接待如此多封臣,宫中眼线缘何不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分歧(重写版) “祖制,执政卿可以代君行政。今有封臣大小五十六氏,难道要拔擢五十六个执政卿么?国朝之政,本是各有见第,五十六封臣,众口难调,一个说东,一个言西,如何取策?”鳞矔冷笑一声,他算是看明白了杵臼的算盘。 先用执政卿的噱头,钓我入局,诈我财物,然后一口气提拔五十六各执政卿——人人都是执政卿,那就意味着人人都不是执政卿。 这个道理和高考人人加分,等于都不加一模一样。 “届时,诸卿吵作一团,主意不定,到头来还不是君上出来做主?君上真是好算盘,明明一个执政卿也不想给,却道人人俱是执政卿,好一个以退为进,不愧是酷爱纹枰之人。” 杵臼:“非也非也,孤岂会有如此想法?看来大司徒还是不信寡人。” “本大夫岂是垂髫小儿?” “不如这般。五十六卿组成卿议院。凡政事,俱交由卿议院表决之,一人一票,凡是卿议院三分之二赞成之策,孤皆同意并颁之于诏。怎么样,如此,大司徒还有何话说?”有人捧哏,杵臼高兴还来不及呢。 鳞矔满腹怨毒,实打实的黄金,换了注水的卿位,可杵臼如此定制,他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若无异日,孤宣布即日起,卿议院生效。” …… 鳞矔一败涂地地回到府邸。门人来报:“公子卬果然使诈!主上,宋公今日,将所获钱财,尽数用来赈济国野,民心尽附于宋公而仇于鳞氏。” “主上,”又一人跑来报讯:“宋公移驾潜邸,不居于宫门,我等收买之寺人,皆被疏远——主上,部署在宫内之眼线,俱浪费矣。” 鳞矔一手按在自己的眼皮子上。 “可恶至极!公子卬那厮,和昏君勾结在一起,诈骗我家钱财!父亲,这口气不能咽下,定要还以颜色!”长子鳞乾大叫出声。 “主辱臣死。某愿替主公取了昏君项上人头!”有冲动的家臣气不过,扶剑而出。 “好胆!”鳞乾赞道:“那昏君疏于武艺,门下走狗据乾所知,二人而已,又别居宫外,料想弑之不难。” “不可!”家宰阻之:“昏君若死,其子尚在襁褓,按我国惯例,未加冠之公子不可以为君,长幼有序,定是公子卬继承大统。公子卬强于昏君百倍不止。我等须先杀公子卬而后图昏君。” “既如此,某愿攻打公子卬府邸!”家臣又请命道。 家宰摇摇头,道:“兵凶战危。公子卬虽然门客稀少,但我听说此人惯于征战,常常以少胜多,山戎、废公俱丧其手。或许我等即使能剪灭之,也要付出不少人命。何必如此?我有一计,可假手他人,不动刀兵,即可除之后快。” 今天的朝会,除了成立卿议院,还有其他议题。 首先就是六卿的人事变动。鳞矔试图废掉左师公孙友,右师公孙元,以向氏掌门人公子盻、鱼氏鱼衍取而代之。向鱼两家与鳞氏互为姻亲,且鳞氏庶出子弟多有士于向鱼两家者。 鳞矔提案的理由很简单,公孙友与公孙元曾附逆于宋废公,须清算之。 杵臼激烈反对,两家战场投降时,杵臼、公子卬两兄弟曾赦免其罪,若秋后算账,君无戏言的公信力将荡然不存。 鳞矔讽刺道,不是说政由卿议院么?怎么,第一个政令就食言而肥么? 杵臼遂交由众人投票。 投票的结果大出鳞矔所料。华御事实名反对,鳞氏华氏交恶之故。 小公族亦不愿公孙元和公孙友下台。在他们看来,宋废公没下台的时候,左师右师为君主打仗卖命天经地义,既然他们能够忠贞于废公到最后一步,就一样会兢兢业业保卫杵臼。以往在朝堂上,小公族根本没有说话的余地,有时候大公族欺负小公族,也没人为他们说话。如今世道变了,杵臼既然愿意给予小公族更大的政治权力,小公族对此很是珍惜,连带着他们也希望捍卫这个制度的杵臼能一直坐在君位上,充当小公族的保护伞。 荡氏、乐氏等大公族也反对鳞矔的议案。他们不希望二师的强大,公孙元和公孙友两大家族在之前的战争中元气大伤,在未来数年内,可以预见,都做不出凌迫君上的事,向氏和鱼氏比之,后者的军力更强大而忠贞却犹未可知。两师的作用是为了防范有人搞政变——既要防范其他人政变,也要防范两师本身搞政变。 鳞矔算是看明白了,原本的君臣矛盾因为卿议院的存在被转移,进而演化成了大公族和小公族之间的矛盾,以及大公族与大公族的私人恩怨。只是君臣矛盾的话,他可以恐吓杵臼就得偿所愿,可现在既不能同时恐吓三四十个小公族,也不能令华氏等宿敌屈膝。鳞氏想要在朝堂上呼风唤雨阻力更大了。 一天的朝会,所有有利于鳞氏的提案都没有通过,相反,不利于鳞氏的提案却屡屡得志。杵臼和公子卬维护的卿议院制度,犹如鱼刺横梗在鳞矔的咽喉,令他发声不得,食无滋味。 必须弄死公子卬。 “如之何?”鳞矔猩红了双眼,目视着家宰,可怖的血丝透露着杀气,仿佛能绞死生人。 “敢情家主附耳。”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一则舆论,如水果一般,在城中发酵,先是在童谣中传唱,不久街头巷尾议论纷纷,传诸众执政卿之耳目:“宋公有意放弃长丘。” 国人本有议论国政的权利。到处都在谈,有人赞成,有人反对。 “长丘邑中,具是废公潜邸旧人之亲属,”说话的商丘国人咬牙切齿,他不久前被宋废公征为无甲,参与对楚丘的讨伐,他亲眼目睹自己的亲哥哥被宋废公的贰广害死:“废公的齐人爪牙现在被控制,不知是何发落。这些个为虎作伥之人宋公竟不斩尽杀绝,要我说,得通通坑杀,彼辈之亲属,均喂之长狄,也让彼辈尝尝痛失挚亲之滋味!”他的言论激起许多赞同的涟漪,商丘国人对这些旅居宋国的齐人无半分好感。商丘国人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被薛桧害过一茬,随废公出征而殒者一茬,退兵途中被饿毙者一茬,被貳广杀良冒功者又一茬。现在长狄帮他们报仇雪恨,拍手称快还来不及,凭什么为了仇人出兵打仗? “长丘一失,长狄随时可能南下。如此战略要地怎能说丢即丟?”人群中冒出不一样的声音,随着烽火扑灭,太平重开,边邑的商人又恢复了同都城的通商,长狄入寇,商人最受其害。 “岁无二征,农忙不征!”商丘本地人激烈反对。宋公每次出征,商丘的国人和野人就要抛下一切,去服兵役,充当无甲。一年两次出征,对百姓之家无异于灭顶之灾,一路上军队只供应口粮,其余开销,应征者自行承担。因为丁壮从戎,家里的妇孺生计很难维持,即使一次兵征都很难熬,何况接连二征。《孙子兵法》云:“役不再籍。”这与岁无二征同理。 此间月份,正是上一季庄稼刚收,下一批种子待播之时,农民需趁着时节,围筑地堰,平整土地,浇灌底墒水,沤制底肥,深耕细耙,精细土壤,使地有缝隙,不大亦不小。为了丰产,还要掐准时间,播种前十日浇灌底墒水,百亩之田(今32亩),千石为准。及出苗一月又五日,浇分蘖水,百亩六百石水。如果在这段时间里征发务农的野人打仗,误了农时,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季的绝收和大面积的饥荒。城里的国人也会因为粮食短缺,粮价飞涨而殃及池鱼。 民间尚且争执,何况朝堂。在有心人的煽风点火之下,卿议院也炒成了一锅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挑拨(重写版) 华氏本坐拥六城之富,不久前被鳞氏坑去两城,所余四城中,新里(今开封祥符县)就与长丘毗邻。若长丘城破,新里与左右邻居老丘、黄池、户牖、曲棘等尽受长狄之害。 自宋公有意放弃长丘的风声传得满城风雨,老丘等地的封臣就坐不住了,火急火燎找到华御事,请他牵头,在卿议院里同气连枝地提案、拉票。 华御事应承下来,第二天的卿议院上,他提了一下,问是不是有这一回事? “怎么可能?”宋公一下子就把谣言戳破:“愚夫愚妇不知道,难道大司寇不知道现今的政治构架吗?没有诸卿议政,孤一人什么政令都不署。” 昨天的议题之一,就是诸上卿的人选。华御事毫无异义地续任大司寇——灭废公之功,历任大司寇之履历加上家族的强盛,其他小公族也不敢跳出来打擂台。 公子卬现在也是卿大夫了——太傅。太傅在周国,那就是国家制度的拟定者,周公旦就曾以太傅的身份制定礼乐,但宋国太傅的职能截然不同——博文宣教。现在公子卬承担着宋国文化教育的责任,不折不扣的文官。杵臼之前许诺过,请公子卬执教,太傅当是约定的履行。知道内情的公族都很知情识趣,不去争;不曾耳闻的,也不稀罕太傅一职——虽为上卿,但不握兵马,含权量又低。 “好吧,”华御事当即承认自己错怪了杵臼,“但我等须尽快出兵。” “还是听听大司马的意见吧?”杵臼一脚把皮球传给乐豫。 大司马,相当于后世的国防部长,在军戎之事上,他的意见更有份量。 乐豫捻着胡须:“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兵法,先求不可胜在己,后求可胜在敌。若仓促出兵可能有覆军之危。 据称,狄此次出动骑兵一千至两千,步兵亦在此数,可谓倾巢。我等须集结与之匹配的兵力,方能稳妥。” 乐豫建议凑出兵车两百乘,粮食一月之用,再考虑对垒疆场。 以往貳广两师作主力,长丘附近的几个城邑一家出十余乘,就能快速集结两百乘的援军。可眼下贰广形同虚设,两师也被打断脊梁骨,不堪一战,而原本给贰广两师配备的无甲兵也是个问题,商丘国野今年已经征发过一次了,再征召岂不是自讨哗变? “一时间委实不能聚拢大军。”乐豫老成持重地建议:“先在老丘,新里一线部署防线,尽迁野人,商贾于城内,以待各家各氏的兵马云集。” 不待乐豫说,老丘,黄池的公邑大夫已经这么做了。可被动防御即使守住了,对于这些小门小户也是血亏,因为长狄骑兵在城外逛一圈,践踏田垄,那他们往后的日子就和公子卬出山前的武氏差不多了。 华氏倒是对田里的那点粮食不是很惦记,他不像那些苦哈哈,财政全靠种田的税收,故而发言不是很冲。 “大司马的封地远离西北,战火烧不到自己的地盘,当然不着急。”老丘的大夫见华氏不挑大梁,也不顾乐豫与自己身份悬殊,直接话里用刺。 宋国境内有三条河流,丹水,济水和睢水,城邑沿着三水横着铺开,最远的城邑赶过来集结少说也要月余。 “我等不仅没兵,粮食也不足。现在国库空空如也,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然足下催得紧,不知道足下可有办法解决兵粮难题?” 老丘的大夫憋红了脸:“两百乘的兵马,我怎么出得起?一方有难,难道不应该举国支援吗?” “我等可没这个义务。” 议院传来阵阵冷哼。大夫们每年要从封地的收入中,抽出一部分供奉给国库。等到外敌入侵,国库里的钱粮军械就有用武之地了。因为今年已经足额缴纳过供奉了,所以在场的公族不出一石粮,旁人也挑不出个不是来。 “要怪就怪太傅去吧,国库是他烧的!某闻之,太傅今年收入不菲。”鳞矔冷不丁一句,就把公子卬推到漩涡中心。 老丘等地的大夫忙不迭转向公子卬,围着公子卬口诛笔伐,要他出这笔钱。 鳞矔再次煽风点火:“两师貳广也是太傅打残的,汝等理该再问他索要兵马。” “对!”向氏,鱼氏和鳞矔一个鼻孔出气:“以往增援前线,均是都城出主力,今次,凭什么赖在别家头上?大司马要我等每家都出几乘参战,全然不合情理!” 大司马出来给公子卬解围:“一味指责解决不了问题。太傅连封地都没有,手下仅仅三个门客,总不能靠他们打仗吧?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嘛。诸位就念在同是微子血脉,共度时艰。” 乐豫取出一份名单,详述哪家出多少兵,哪家出多少粮,再由他统帅,驱逐长狄。 “止此一策,别无他法,诸位……”乐豫觉得是时候投票表决了。 “慢!”鳞矔拍着桌子打断道:“矔以为太傅惹出的事端,就该由太傅负责。军粮,太傅出,剿狄的兵,理该太傅解决。楚丘一战,不是俘虏了许多貳广的齐人么?大司寇此前还要尽数坑杀战俘泄愤,依我看不如驱之疆场。彼辈俱是齐人,家属亦在长丘,定会死不旋踵地搏杀,人心可用嘛!” “这如何使得?”乐豫跺脚:“这些齐人不一定可靠,一个甄别不利,就足以招致杀身之祸。如此弄险,豫带不了这般降兵。” 乐豫曾是废公的敌人,亦即俘虏的敌人。理论上,俘虏们会为了解救家人于水火,而情愿选择与曾经杀主的仇敌合作。可天下最难揣摩的就是人心,总有脑回路新奇而不走寻常路的奇葩,如豫让之辈,把主臣恩义看得比家小的温饱、性命更为重要,保不准有人会突然发难,在军营里不管不顾地把自己刺杀。 “大司马不能蛊惑军心,并不代表旁人亦不能;降兵大司马带不了,可难道没有青年才俊能当之吗?初,废公势大,大司马不敌而北遁,太傅孑然一身却能领着楚丘弱旅力克之,足见用兵之道,太傅十倍于废公,废公十倍于大司马。由此观之,太傅之能,当在大司马百倍以上,不如点太傅为将,领俘虏之师,自筹粮械,以舒外患。“ 鳞矔先是归咎于公子卬,指出他的原罪,再捧杀他,老丘等大夫既知乐豫不能为自己的封地消灾解祸,纷纷赖上了公子卬。 “太傅如今尚无封地吧?卿院在座者,俱有封邑,照理而言,你不该在此设座。大丈夫年既二十,又无基无业,岂不知羞耻二字?我若为太傅,当为国家驱逐长狄,而后有长丘,而不是仗着兄长为君,潜身缩手于后座,自惹其祸而付之同僚,无尺寸功而舔其脸讨要于上。” 好毒的手段!公子卬不发一言,心中冷笑连连。鳞矔如此说辞,他仿佛成了卿院里的惹事精、吃白食的。如不答应,则被挑拨离间,西北诸大夫损失惨重,把仇和账记在自己头上,卿院的其他大夫也会觉得自己是个没担当的后生,他日杵臼再予封地的时候,定有人跳出来,横加反对——俱怕狄人是为无勇,国家有难不扛大梁是为无忠,殃及西北而无所作为,是为无德,胸中无一策是为无智,一个无勇无忠无德无智之人,岂能授以土地? 可若答应下来呢?公子卬估计鳞矔不会坐视他歼灭长狄,一定会偷偷在后方使绊子。老阴险了,但公子卬还不能在人前指摘鳞矔,在大伙看来,大司徒只不过是说了老实话,反倒是公子卬,不肯发难于戎狄,反发难于同僚。 西北诸大夫现在就是溺水之人,死拽着公子卬不放——他们也没办法,他们也是无甚过错的受害方,公子卬自忖不能与之黑脸,加之救援长丘,是他当初招降贰广的诺言。 大丈夫一诺千金,他胸中早有破敌之志,把形势看明白后,公子卬豁然起身:“诸位莫要面红耳赤,为国家计,卬不敢辞。 只要答应卬三个条件,长狄必不成虑。”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国债(重写版) “唔,愿洗耳恭听。“鳞矔心中大喜,年轻人血气方刚,果然经不起挤兑,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 “太傅三思。国家大事,戒急用忍,断不可冲动,断不可戏言。”司城公子荡好心规劝。 “不妨事。”公子卬好言安抚荡氏,毕竟人家嫡亲孙子尚在自己门下效力,万一公子卬战殒,孙子荡虺就凶多吉少。 “第一,卬需要战士二百。用战俘也可,不过曾杀良冒功者不要,无家室于长丘者不要,断手缺足者不要。” 鳞矔道:“战俘本就无多,再挑挑拣拣,哪里够二百之数?” 公子卬:“宁缺毋滥,有不足者,卬自招士人补齐。” “如此,好说。矔会仔细斟酌,替太傅筛选。太傅若不放心,大可自己再筛一次。” 公子卬接着道:“其次,卬需要钱粮。不仅仅用于供应战士之甲胄、车马、兵刃,亦须雇佣国人与野人。” “雇佣?”这个词汇很少宣之于贵族之口,因为贵族惯于利用徭役,无偿地征伐百姓,只有粗鄙下贱地商贾才须花钱雇佣。 “呵呵,三公子是想,岁不二征,役不再籍,令官府付钱,则民不怨上吧?” “然也。” 鳞矔冷笑一声:“天真!” 其他执政卿也窃窃私语:“太傅还是太年轻了,毕竟没有牧民一方的经历。” 鳞矔问:“太傅可知其中花销?” “当然知道!”公子卬当场演算了起来:“野人之家,一户十口,每年产出32石,刨去种子,一季25石,按三年两季算,每户每月三石左右。我若每人每月供以四石,必使民欣然相从。 披甲之士二百,当有两千国野为无甲相辅,总计不过八千八百石。加上马匹二百,辎车五十,甲胄兵刃,合五万四千镒铲币……” “慢点…慢点…”公子卬小嘴得吧得吧,鳞矔怎么也跟不上公子卬的节奏:“容我等一一验算。” 一众人掏出春秋的计算工具——算筹,满头大汗地演算起来。 “不错,是这个数。”半刻钟后,鳞矔揩去额头上的汗珠,心里暗骂:这竖子如何算的这么快。 鳞矔冷笑一声:“这笔钱可不少,摊派给诸君,恐怕没几人会同意吧?” 在场的小公族也议论纷纷,有些囊中羞涩的已经面红耳赤了。很多穷邑,治理不好的,一年财产收入仅仅二百多镒。 “非也,卬岂会白白要诸位的钱财,这些钱粮,既然是为国驱外辱,自然没理由要抽之于私门。卬意是君上发行国债,利息与民间拆借相同,诸大夫可以自愿购买,一解国家燃眉之急,二则使借钱之人也能稳取利息。” 所谓民间利息,九出十三归也,放之后世,妥妥的高利贷,而今只道是平常。 乐氏第一个赞成:“此事甚好,以往众臣摊牌,与国分忧却要自损其家,现在国事与私门皆无所亏。” 鳞矔冷不丁提醒道:“大司马,这钱总归是要还的,就怕太傅届时还不上,抑或是兵败又要再拆借国债。” 公子卬长笑一声,佯作轻松:“长狄,癣疥之疾尔。昔日废公为公子时,尚且能压制,卬虽不才,兵法韬略远超其人,今用其徒,用其民,又有外援,何愁不定?” 杵臼适时地站出来:“孤本有意赐予叔弟封地封臣,夺长丘之钱款理当出于国库,岂会赖之?诸位,这笔国债孤为之作保,明岁今朝,若不偿还,则以明年之贡赋相抵。” 封臣每年均要向中央上交贡赋。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这笔贷款,有抵押,有利润,公平公正,童叟无欺。 老丘大夫氏老,曲棘大夫氏曲,黄池大夫氏黄,三家看向公子卬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和煦起来,这哪里是惹祸精,分明是救星呐! 只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悬在心头:“太傅何时出兵?” 他们就怕战火烧到自家垄亩,只盼着王师早出。可打造兵器,购置粮秣,行军,都要时间,就怕时不我待。 “卬在此保证,只要国债销售一空,大军即刻拔营!” 老氏等均抚着胡须叫好,旋即又想到什么,叫道:“可若国债迟迟不售罄,岂不是久不发兵?太傅不若将国债销售之冗务,尽数托付我老曲黄三家。” 公子卬微微一笑,这三家最是盼着长狄早除之人,故而售起国债来,定出死力,随口激将道:“三位好心为卬分忧,卬感激涕零,只怕国中有大夫心怀叵测,不愿海波平,期盼着卬丧身狄手,不仅不肯掏钱购置国债,反使家臣从中作梗。如之奈何?” 公子卬的言语是目视着鳞矔说的,老氏会其意,大声保证:“长狄之御既是公事,亦关乎私门,若有人里通外狄,是与我西北诸卿不死不休之仇雠!” “善!”公子卬悦然欣赏着鳞矔铁青的面色:“其三,也正如大司徒所言,驱狄之后,卬愿镇长丘,守西北门户,与三位世代为邻。望西北诸公与我商贸往来,以通有无。” 老氏拍着胸脯道:“猛将镇边,社稷之福,愿与世世交好,若不弃,他日与盟,绝不相害。” “卬言之及此,愿诸君权衡之。” 很快就到了投票环节。公子卬的方案实际上是在鳞矔的议案上进行优化,于封臣而言,不仅不用摊派,还可以从中取利,唯一可虑的,是都城需要支出更多,可既然国君都愿意自掏腰包,力挺叔弟,旁人也不能摘出一个“不”字来。乐豫的方案风险更小,可公子卬珠玉在后,投票的结果自然是公子卬众望所归。 朝会之后,公子卬立马收到第一笔国债的销售所得,乃老、黄、曲等氏自卖自买,加上荡氏的两千镒铲币——这个数额正好是荡氏明年贡赋的定额。订单如雪花般飞往墨氏的工坊,骑矛、甲胄、马镫打造的声音叮叮当当。华氏处有甲胄和辎车的库存,公子卬溢价两成向其购买,两家是纸张的生意伙伴,华氏自是乐意之至。 西北的老黄曲三氏,犹如野狗一样,在都城各氏的府邸前游荡,逮到一个就扑上去死死咬住,不逼得对方认购国债,死不罢休。大多数公族都顺水推舟地购买了数目在自家贡赋一倍到三倍的国债,可若有人不到这个数,老氏就会跳出来,质问他是何居心,是否和狄人勾勾搭搭?为什么不支持国家? 可总有不吃老氏这一套的,比如说鳞矔。 第一百三十九章 兜售(重写版) 论兵力,老黄曲三家加起来才和鳞氏一般多,论土地,三家仅仅三城,而鳞氏一家坐拥六城。平日里也没人敢对鳞矔吹胡子瞪眼,华氏除外。可现在老黄曲因为长丘的燃眉之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与之急眼。 对于国债的兜售,鳞矔可谓是鸟都不鸟。笑话,既然打定主意要公子卬死于非命,怎么还会为公子卬、杵臼两兄弟解决经济上的窘迫?尽管老黄曲三家先是派门人来推销,而后又是族长亲自登门,鳞矔是油盐不进,毫不客气地把三家的人扫地出门。 老氏族长本就是脾气火爆之人,鳞矔如此做派,把他气得七窍生烟。他吹胡子瞪眼地往公子卬府上,箕踞而坐,露出胯下雄伟,无礼至极:“这国债是没法贩卖了!” 就像吐豆子一样,他滔滔不绝把苦水倒了出来,饶是一副公子卬你再不管,老夫就赖在这里的架势。不想公子卬不怒反笑,他的门人也捂着嘴巴吱吱作声。 “果然如家主所料。” 在后世,解决公司债务纠纷的手段,除了雇佣律师、对簿公堂外,最常见的办法就是雇佣讨债公司。鳞氏收入的大头也不在于种田,这年头谁家城里不卖点特产呢?所谓无农不稳,无商不富。在鳞氏的封地中,老桃(山东兖州)、防(山东金乡)、缗(山东金乡)三邑盛产石灰石和粘土,鳞氏因地制宜,用本土所产的粘土生产陶器,然后向国内外贩卖,可以说,鳞氏是宋国最大的陶器生产商。 针对这种严重依赖商业信誉的商业实体,讨债公司最常用的手法就是制造各种噱头,诋毁其声誉,迫使他们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而老老实实选择还钱。 公子卬稍稍提点了一下,老氏立马抓耳挠腮,喜不自矜。 三家三天两头往集市里跑——东市和西市分别是国内、国外商人交易的地方,他们逢见西市的商人就说鳞氏欠下国债。国外的商人哪里知道国债这种公子卬鼓捣出来的新鲜玩意,只道是一种债。商人中间口口相传,结果讹传成了鳞氏欠着国家一笔债务不还。 褚师是大司徒的属官,为大司徒管理市场,惩治商贾不法言行,监管集市早晚开市、闭幕时辰的小吏。老黄曲俱是执政卿,小小褚师也不敢阻拦,只能拔腿向自家上级汇报。 这年月,因为商业体系的不完善,各氏对商业信誉更为看重,一个家族什么坏名声都没关系,不论弑君、劫道、谋杀、踹寡妇门……这些都不是问题,但是不能有一个不讲商业信誉的名声。老黄曲此举给鳞氏的生意平添许多麻烦,许多外商纷纷提出定金和订单数量上的修改,嗜钱如命的鳞矔深受其害。 鳞乾决定要给三家一点颜色看看,老黄曲走街串巷的时候,不慎被人堵在无人问津的小巷,作势要殴打,三家老人纷纷拔出随身的周刀,冷笑道:“别以为我等不知,尔乃鳞氏门人,今日某与尔一决生死,尔等死就死了,倘若我死你活,你家家主可能担待?” “如何不能?” “某若死,乃是谋杀执政卿之大罪。祖制,谋害执政卿,乃叛国谋反,夷灭三族!”以前执政卿只有一人,且为国君宰执国家,如伊尹一般,自然杀执政如同反逆。现在执政卿多如狗,可祖制也没说要改。刺客一时面面相觑,很识相地收剑撤乎。 鳞氏的家宰对此评论道:“光天化日刺杀执政卿,无异于与卿议院五十五位执政卿同时为敌,为了一两千镒铲币的国债,值得么?” 鳞矔把大儿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派家宰与三家谈判,行缓兵之计:“糊涂哉!只消公子卬身首异处,我等不复为国债而生愁矣!” …… 管理被关在黑狱之中。公子卬带着武驰去招揽管理。 武驰百思不得其解:“管理本出自于宋废公的潜邸,其人恐怕对主上心怀怨望,如何信得过?” 戴拂道:“阿驰莫不是忘记其祖之旧事?” 武驰一脸茫然。戴拂摇摇头,嫌弃道:“不学,何以士?” 问之荡虺,答曰:“虺哪里知道一个齐人的家室?” 公子卬宽容道:“莫要相责,用心教,虚心学便是了。” 戴拂满脸骄傲地解释道:“好叫尔等知道。管理之祖父,乃大名鼎鼎的管夷吾。 初,齐桓公与其兄公子纠争位,管夷吾仕公子纠,以箭矢射齐桓公,不巧射中衣带钩,桓公装死,管夷吾远远见人捂胸而倒,自以为事了,返身与公子纠报喜。 齐桓公天佑,大难不死,早一步回临淄,夺位,索公子纠性命。 当是时,管夷吾为公子纠殉死了吗?不曾。他转投门庭,为齐桓公辅弼之臣。富贵荣华,封妻荫子。 后桓公死,齐国内乱,管夷吾之子,管理之父可为国家尽忠?也不曾,使其嫡子远遁避祸。一子逃至齐之宿敌——楚成王处为卿,封为阴氏;一子远离都城,终为宋国之司寇。 今伪君死,管理自不会效死,我等若投以善意,他定当倾力归降。” 武驰以朴素的感情为怀,对管氏的忠诚很有顾虑:“家慈曾说,贤者不从二姓,忠臣不事二主。管氏如此人物见爵禄如同苍蝇之闻蜜饯。如何靠得?” “不然。管氏终有所效忠之人。” “孰人?” “优胜之人。孰人赢面大,他就辅佐谁;孰人许他一展宏图,他就侍奉谁。只盼我等长盛不衰,他则于我等不离不弃。”戴拂道:“管理曾系长丘之家宰,鏖战长狄数年,城墙、垛口皆筑其手,对那里再熟悉不过。我等必欲为长丘解围,管理正当其用;我等必欲收齐人之心,管理正当其用。” …… 黑狱之中,一个声音哆哆嗦嗦地乞食。“滚!”一记响亮的鞭打声,在狭小而密闭的空间回响不绝。尔后,凄厉的惨叫连绵不绝。管理静静地瘫在牢房的墙壁上,微弱的光从缝隙中投入,他搞不清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中,醒着还不如睡着。事实上,这也恰恰是狱卒们的盘算。聪明的监狱的管理者们发现,在黑暗中,囚犯们昏昏欲睡,在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没有任何行动的欲望,这既降低了暴动的可能,缩减了监管的开销,也让囚犯们消耗更少的能量。 在后世,二战前期,苏军一度败北,丢失了乌克兰在内的七成产粮地区,全军因此陷于饥饿。为了节约粮耗,非一线部队的伙食标准被降低到仅2650千卡,甚至更低。 为了克服物质上的匮乏,苏军政委殚精竭虑,从节流的角度尽可能压缩士卒的能耗。士兵们被勒令,在没有军事任务的时间,放空脑袋,瘫在地上不做多余的动作——思索也是极力避免的,因为大脑的运转需要不菲的消耗。 现在宋国的黑狱的管理更有甚之。只要身处黑暗,眼睛也不用工作了,处理视线的中脑也卸去了大半的负荷。管理就在这样半失明半睡眠的状态下,感觉不到时间的任何踪迹,仿佛沉沦于永恒无尽的幽暗。 “如此,可省口奉。”管理刚进来的时候,曾经听到老狱卒这样教导新的狱卒,他知道他现在最好的下场就是赶紧被人买走,充作某个家族田间的野人,如果运气足够好,有大人物看上他,会给他奴隶的身份,放在身边使唤,一如五羊大夫。 不过要想成为奴隶,买家必然是外国人,比如说来自鲁国或者卫国的商贾,本国的士大夫可不敢把他这个灾星带回家——一个附逆的大夫。 管理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艰难,空气仿佛都是压抑的,霉变的气味萦绕四周,渐渐地管理已经驽钝了嗅觉。 忽然,牢门被打开,刺眼的明亮射入黑暗。 第一百四十章 招揽(重写版) “君上有令,释放俘虏管理。”戴拂把诏书宣与牢头,牢头谦恭地向后者行礼,一边的公子卬也对他报以和煦的微笑。 “两位请稍等,下吏这就提人。”牢头道。 他需要时间。狱卒们平常提取一个囚犯,会给他化妆,在惨白的面颊上涂敷一丝胭脂般的色彩,这种虚假的人色好掩饰饿殍的肤色,能避免买主把售价压得太低——犯人的结局无非是死或者贩卖为奴。 “不必了,本公子亲自去请。”公子卬道。既然长丘城还指望管理搭把手,就不能不尽到礼数。“这……”牢头感到一阵为难,毕竟黑狱里的行情外人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边上的戴拂曾是狱吏之一,哪里不懂牢头的心思,提醒道:“太傅不是买主,他看了又不会压低价格。”一语点醒梦中人,牢头很快就把公子卬带到黑狱中。“直臣兄(管理的字)受苦了。” 在公子卬的执意要求下,牢头同意公子卬亲手给管理解开镣铐,打开牢门。午后炽热的阳光仿佛烈焰,炙烤着管理的眼皮,他睁不开眼,正要用手去遮挡,公子卬也不顾管理身上的邋遢和虱,除下自己的冠帽替他遮挡阳光。 “这……”感受到来自公子卬无微不至的善意,管理正要出言,却陡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干涩的喉咙,疲软的横膈膜。 公子卬贴心道:“直臣兄身子虚,不要说话。先请入寒舍,薄粥淡食伺候。”戴拂驾车,龟速返家,以避免不必要的颠簸劳顿。 雇来的佣人把管理清洗干净,公子卬亲手把他扶到自己的床榻,奉上补身子的汤药和点缀着肉糜的小米粥。 管理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惺忪的睡眼,床边是正在静静翻阅竹简的公子卬和戴拂。 管理心神一颤。公子卬的招揽之意,再明显不过了。当初公子御在齐国远贤之举,尤在眼前。 回忆涌上心头。当初祖父死,叔父见新任齐主不贤不孝,亲佞远贤臣,不类其父齐桓公,于是出走敌国,听说已然受到了楚王的重用,拔为世官,封以城邑,如今叔父已非姬姓管氏,而是以封地为氏,姬姓阴氏了。偌大一个齐国,曾经称霸天下,天子称伯,尊王攘夷,即使世仇的鲁人听说了祖父的名号,也会赞一句:“若无此人,我等皆披发左衽,为蛮夷之俘虏哉!” 可齐桓公五个儿子,没一个中用的,鲍叔牙之后,管氏不为朝堂所重,管理一家就搬离了都城。管父终其一生,怀才不仕,每每于垄亩间嗟叹。噩耗接踵而至,国内公子公族在都城掀起血雨腥风,内乱不住,以至于外患无人有兴趣搭理,长狄寇边,这在桓公朝想都不敢想,从来只有齐军出境胖揍蛮夷,什么时候,轮得到长狄骑脸?可国乱岁凶,新齐主不得不乞和,任其饱掠自去。 命运的改变还是在宋成公十五年,一个宋国的公子居然来到齐国的土地上招贤纳士,犹如姬发来到商王治下发掘姜子牙一样的剧情。中原大地已经有数百年没出过这样的盛况了,即使贤主如晋文齐桓,也不过是在本地访才觅贤。 在母亲的鼓励下,管理选择会一会远人。当日,管理打扮成落魄的模样,头戴缁布帽,腰悬瓀玟,佩着锈着铜绿的钝剑,踩着粗劣的草履,穷酸落魄,以试公子御之器。天不负人,公子御没有以名爵,外貌取人,开门为管理揖,邀入堂内相谈,席间管理故意频频摘下头冠扪虱,公子御竟丝毫不嫌弃。管理方认定,公子御有向贤之心,而非作伪。于是管理拜入门下为士,告诉家人遇到了自己的齐桓公,母亲,妻子皆为管理贺。 时间证明,公子御确实是英武之主,两年间,管理随公子御征伐长狄,拓土立业,凡是管理的计策,公子御无不欣然采纳,凡是管理的忠告,公子御无不铭记于心。有闲暇时,公子御也愿意倾听管理讲述祖父当年的故事,每每遇到其他贵族,互相炫耀时,别人吹嘘自己得到如何如何稀有的珍宝玉石,公子御只说自己有管理这样的人才作为珍宝。 主臣相得,不外如是。管理成了长丘的二号人物,家宰,长狄的进犯被一次次击退,领地富饶而安泰,勃勃生机,万物竞发。见此情形,有条件齐人门客纷纷把国内的家小接到长丘,无数的长狄俘虏就像螃蟹一样,被捆成串串,卖到国外换取武器,粮食和桑麻——奴隶出口已然成为长丘的经济支柱,而奴隶的最大进口国,郑国就在长丘的西面。他们经营着各种各样的种植园,漆园、桑园,以及林林总总的草药园,就像美国人需要进口黑奴一样,郑国源源不断从公子御这里进口长狄战俘。 随着五月的到来,公子御进为宋公,管理也鸡犬升天,从士大夫进阶成了卿大夫,如果没有公子卬的天降,管理的人生轨迹或许就是荡平叛乱,积功获得封地,或许就被封在长丘,子孙以长为氏,和楚国的阴氏叔父一样。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虽然宋废公误信奸佞,身边有了薛桧,偶尔不采纳自己的建议,比如说不善待国人,可人总会犯错的嘛!这就好比你是个爱狗人士,但是若是生你养你的父亲爱吃狗肉,你总不会对父亲喊打喊杀吧? 同理,百姓对于士大夫、卿大夫而言,不是共情的对象,善待百姓就好像是善待地里的庄稼一样,庄稼是口粮的来源,而百姓是税收的来源,迫害国人的罪过程度和损毁庄稼差不过,顶多割发顶罪,哪里值得君位加上一条性命呢?公子卬和国人的揭竿而起在管理看来显然是防御过当,而非正当防卫。 现在管理失去了一切——谋生的工作、荫子的世职,数年的奋斗一朝散,对公子卬怎么没有恨意?况且宋废公在事不可违之时,还把妻子托付于他,这是何等的推心置腹?不为故主报仇,何以报答伯乐的恩情? 想到这里,管理心中冷笑,公子卬摆明了是想要招他入门下,可问题是管理本人乐意么? 强盗杀死男主人,把女人掳掠,常常告诉她,我杀了你的丈夫,很抱歉,现在我赔偿你一个,罪恶的手侵入女人哭哭啼啼的身子。公子卬杀了理的主君,难不成以为像强盗一样,自己就会乖乖奉他为主么?主公是说赔就赔的么? 人非草木,即使是捡来的婴孩,三年在怀,也有舐犊之情;先君伴理,衣食所养,朝夕所陪,一同张弓于车舆,一同挥剑于沙场,出生入死,同染戎衣,刀口下的主臣之谊,岂是公子卬折节下交所能比拟的? 浓浓的杀意涌上管理的心头,被褥下的虎口被使劲捏紧,关节都快变形。 管理含恨发誓,定教公子卬断头,以谢先君于地下! 第一百四十一章 管理(重写版) 管理随身的周刀早就在被俘虏的时候,不知道被哪个大头兵取走。好在公子卬在管理面前从不披甲,因此即使一把削尖的木头,也能锁喉毙命。 心里盘算着,管理嘴巴上还要表现出对公子卬的热忱。 “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何况待罪之人。公子有何事要派得上理的效劳,但说无妨。”管理虚弱出声。 “卬曾在两军阵前,允诺长丘之救。今正当其时。” 管理动容:“理有妻儿陷于长丘,三公子重然诺而轻宿怨,待罪之人感激不尽……” 春秋时,礼崩乐坏,诸侯大夫个个食言而肥,齐襄公负管至父,连称于前,晋惠公朝渡而夕设版于后,公子卬竟然愿意理会旅宋齐人家小的安危。 管理心说,不想公子卬竟然是个重然诺的君子。惜乎,我若早得你为君,或许能拜入门下。奈何命中注定,我已有先主,你的赤诚不解不能为你延揽门客,反而会给予我行刺的机会。 等死吧,公子卬。 公子卬道:“谬也。曩者,你我分属敌营,各为其主,当今宋公乃我仲兄,直臣昔日对垒疆场,犹如乃祖父之于公子纠,何谈有罪?” 哼,好狂妄的口气,竖子如何能匹及公子纠,公子小白? 公子卬简单介绍了一下朝堂上的定策,管理听罢心惊肉跳。 鳞矔豺狼其心,多半要借刀杀人弄死公子卬。公子卬也是个头铁的,真要和长狄死磕。 以俘为兵,旧仇未消,必遭杀身之祸。管理自问,鳞矔要是现在给自己递刀子,公子卬即刻人头落地。 管理口上敷衍,太傅武功盖世,长狄冢中枯骨云云,接着借口支开公子卬:“太傅不必以理为念。理身甚强,调养一二就能再临沙场,哪里用得着太傅躬亲执调羹?请太傅早早励兵马,备粮秣,以戎事为先。” 公子卬果然对自己言听计从,叮嘱几句,就推门出他。管理忙不迭四下寻觅能取公子卬性命的东西。 噫!这儿有个棋盘,一会儿用它足以拍死公子卬。 管理把棋盘藏进被窝。又找到一条腰带,可以缢杀,遂收入被褥。 管理开始构思,如何支开公子卬左右护卫,单独下手…… 管理再见到公子卬的时候,他的身边多出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田单!?” “田双?!” 他们都是废公的旧部,力战被俘。公子卬现在把这些孔武有力的昔日敌手,通通划归管理麾下,而不是打散。 “长丘地理风物,直臣久居,比卬更熟;长狄,直臣宿敌,也比卬更熟;长丘之士,直臣袍泽,并肩作战多年,直臣用之如指臂使。长丘解围之战,卬意以直臣为主帅,卬为之筹备后勤,训练士卒。” 公子卬简单介绍了一下标枪,马蹬骑兵的训练。 “武氏阿驰者,卬麾下第二门客,于标枪,马蹬骑兵一道纯熟,厉兵之事,由他掌之。” 管理心中骇然。有用降将的,可没见过对降将如此推心置腹的。他的鼻子有点酸。标枪和马蹬的威力,管理作为受害方,再清楚不过,公子卬竟然打算倾囊相授。 管理心中另一个声音马上跳出来制止他:“你难道忘了先君之好了吗?” 管理定了定神,对公子卬敷衍道:“昔日理以兵车御狄,战无不胜,今得如此宝器,焉有不胜之理?”马屁一拍,管理又东拉西扯一阵。 “直臣与故友劫后重逢,定有千言万语相叙,卬先辞以冗务。” 等到公子卬出,田单田双忙不迭出言劝阻:“管大夫切切不可自误。” “理已非大司寇,忝为太傅门客,与二位无异,今后你等称呼我字即可。再者,好端端的,为何言我自误?” 田单单刀直入:“直臣骗得了旁人,难道瞒得过我兄弟二人的眼睛?被褥之下,可是谋刺的钝器?” 管理老脸一红,棋盘、玉带从床上抖落:“两位也是吃过先君禄米的,理祈求二位,即使不愿意为先君报仇雪恨,也莫要出卖报信。” 田单嗟叹一声:“直臣以为,单何人也?直臣乃忠臣不假,单又非薄情寡恩,安能加害?念及直臣老母贤妻尚在长丘,遍宋境之大,敢战善战之将,舍公子卬其谁?若今杀之商丘,他日令慈定遭长狄之毒手,何必?” 管理喟叹:“理岂有不知?然则,自古忠孝两难全,二者不可兼得,理宁负不孝之名,而具全忠。” 田单跪坐下拜,请求道:“直臣有高堂,我兄弟二人亦然。奈何人各有志,我兄弟二人不似直臣,终不舍父母三年之怀,直臣必欲兴仇,我兄弟哪里敢阻拦忠臣之志。可忠孝未必两难全,直臣何必先从公子卬而救家小,待长狄溃退,再加刀兵于公子卬之脖颈,也不迟啊?” 言迄,田氏兄弟再顿首。管理不免动容:“既是两位相请,又言之有理,理怎么会不从?且让公子卬再活月余,择日取其首级。” “直臣做此想,单感激不尽!” …… 士人从小习武,底子好。没几日,管理恢复如初,与齐人旧部一起在公子卬的地盘上学习马镫骑兵的列阵,训练之余,田氏兄弟总是主动凑到管理身边,一起吃饭。 “椒盐肉,早有耳闻,今日一品,果然不负盛名,其中滋味,啧啧啧……”砸吧砸吧嘴,田单从怀中取出一册,称赞起来:“太傅发明纸张,骑阵之精要,都绘于纸上,即便是黄发垂髫,也能学得其中奥义,于练兵而言,其效百倍。还有那马镫骑兵,过去在楚丘兵手下吃尽苦头,打不过、撵不上、逃不走,其进如风,其猛如洪。先君败得不冤。 过去直臣常常说道乃祖辅佐桓公称霸天下之壮举,若不是命里错投,或许可以辅佐公子卬,为齐桓公第二。”田单最近称赞公子卬次数太多,管理厌恶陡升,张口怒怼:“桓公大国之主,公子卬不过人臣之于效果,何能比?” “宋国怎能算小国耶?当初先主门下,直臣常许宋室称霸之图景,激励先主,今日为何改口言宋小?” “哼,桓公手下群贤毕至,如管如鲍,你看公子卬门下,何人也?戴拂,区区狱吏,战时为间,潜于公孙友之营帐,欺其老迈少智,小人哉!武驰,嘴不长毛,年不加冠,箭不能射,书未尽读,成天张口闭口太傅说,从无己见,拾人牙慧,庸人哉!荡虺,更不如。与我等同习骑阵,谈吐之间暴露其腹中墨水,如河床般干涸。轻文率武,十斤头颅,九斤肌肉,蠢人哉!公子卬何能及桓公耶?”说罢,一口椒盐肉入腹,怡怡然闭眼享受:“不过公子卬也不是一无是处,就冲这一口肥美,足见其人可堪庖厨。” 田单嘿嘿然:“伊尹也是好厨子。” 管理瞪了他一眼,要不是田单力战到最后一刻,他都怀疑田单变节效忠公子卬了。 “今日,理发现有故人徘徊于太傅府之外,你猜是何人?” “莫非是田让?” 管理一惊:“田兄也认出来了?” 田单哂笑:“田让不惜涂漆于身,使肌肤溃烂,如生癞疮,又吞下炭火,使声音嘶哑,犹如老叟,又剃去长髯、浓眉,乔装乞讨于市,今时今日,即使他妻小父母在此,也未必能认得出吧。” “那田兄又如何识破?” “直臣兄不也亦然?” “昔日理为长丘家宰,田让之股不幸中长之狄箭,烂而发痈,为结军心,理吮之,故认得田让。田兄如何识得?” “一个宋国乞丐,却操齐语,不觉得很奇怪吗?一个宋国人怎么会成天在句尾加一个‘兮’字?” 第一百四十二章 田让(重写版) 田让,字退之,多年为宋废公的车右。楚丘之战,废公突围时,令他与管理断后,力尽被擒。杵臼登基后,公子卬赦免了所有长丘的齐人,但能加入公子卬军中的,唯有有家室之人。田让家眷具不在宋,孑然一身,不在此列。不过公子卬也没有为难田让这些人,他们毕竟和公子卬组建的新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不能公平处置,新军众人难免兔死狐悲。公子卬给田让等人一笔不菲的遣散费,他们可以选择返乡,抑或是在宋国另寻工作。 田让打心眼里觉得,公子卬对自己未免太宽——因为他定要刺杀后者,以谢废公的知遇之恩。 定下刺杀的目标之后,他开始详细地调查公子卬的行踪,以制定出一套周密的刺杀计划。太傅府位于城东,公子卬每日工作,先是前往墨氏工坊,验收武器铠甲的进度,公子卬称兵坚甲利是战场的决定因素,因此会花费一半的精力在这里。午餐午休之后,他会去校场,视察骑阵训练的成果,只有新门人熟练掌握了列队进攻,才能把战术的威力发挥到最大,若着急上火,训练不成就出兵,容易蹈武功的前车之鉴。半个时辰之后,公子卬会从校场离开,敦促老氏国债的销售,以及新粮的采买,在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个时辰,公子卬会准时回到府邸,摆弄一张强弓——说弓也不是弓,因为田让分明看见除了松木的弓身,还有其他的部件,只见弓体被安装在一条横木上,公子卬曾左手握着横木,把弓体横放,单眼瞄准,瞄准的地方有三角形的凸起物,弓的两端设有滑轮,田让不是工匠,识不得滑轮的用处。 “这大概是类似于标枪马蹬一样,新创的独门武器。”田让判断。公子卬从未在府邸之外使用过此物,总是工匠呈上,他摆弄许久然后退回去要求改进。 这是一个很无聊的过程,门外汉都没有心思陪着公子卬折腾。往往这个时候,他会和工匠打扮的人边走边聊,一路走到桥边,桥上有一张石案,公子卬会掏出白纸,在上面一边思索,一边写写画画。 田让多日观察,这是绝佳的刺杀时机。心腹门客俱不在,戴拂成天不在公子卬身边,都城里开了很多家新酒肆,戴拂偶尔在那里出没,这些酒肆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别的酒肆菜品只有炖和煮,这家酒肆则不然。有一道菜肴,名曰碎金饭,真是松软,淡香。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贵了,大米本身就跟奢侈,碎金饭更是食品中的贵物。新酒肆的酒也是一绝,清亮透明,香气芬芳,酒质醇厚,入口甘润、爽洌,酒力强劲,后劲绵长,听说这种酒比当世所有的酒都要浓郁,因为常常有食客喝了三碗,出门就倒在门槛上,因此得了个诨名,唤作“出门倒”,渐渐已然没人记得此酒原名是甚。 在田让的心中,戴拂是个很不称职的门客,公子卬把你倚为心腹,你却天天在这种奢侈的场所,看人喝酒吃肉,吹牛打屁,公子卬作为你的主公,难道不是你的全部吗?即使公子卬摆弄的新玩意再无聊,也不应该从卫士的岗位上脱离啊? 武驰和荡虺这时候也不在公子卬的身边,前者就像是一个传话筒,到处给公子卬递话,后者就像钉子一样钉在校场上。 田让相中了这座公子卬天天光顾的小石桥,这座小石桥由三条石板筑成,因此被附近的居民唤作石板桥。石板桥下有一条小水沟流过,平时干涸,大雨过后才会有水流。石板桥附近屋少人稀,桥下干涸可以打埋伏,附近另有一条阴沟可以藏身,是非常适合动手的地点。 田让从怀里翻出一把周刀,精致得不像话。从俘虏牢房里出来,他不可能买得起这么锋利的利刃,是一个不肯透露姓名的好心人白白赠送给他的,赠刀人蒙着脸,只说“宝刀赠义士”,并鼓励他:“想干什么,就放手去干。” 虽然赠刀人的腰间没有佩玉鸣环,可他分明穿着玉带,而玉带的作用恰恰是悬玉。可见此人要么士人、要么卿大夫之家,可为什么怕让识破他的身份呢? 而且听口气,赠刀人分明知道让一定会谋刺公子卬。大抵是公子卬的仇人吧?至于具体是谁,让也懒得想。天下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让几日之内,甭管刺杀成与不成,都将是阴间一鬼——有史以来、到如今,用短兵器的刺杀向来都是有去无回的。 秋夏之交,旧花凋零,新花烂漫,田让痴痴地看着。人生总有凋零的时刻,当这一天近在咫尺,总让人惆怅。让从齐地来,并不是为了有一天在异国他乡,血溅石桥,可士子受人知遇,终要一报,让饱读诗书,木桃和琼瑶的义,从小被灌输。 翌日的拂晓,田让已经趁着四下无人潜伏在石板桥下,在启明星的幽光中,大地还在沉睡,四周即使住人,也未曾从梦乡中挣脱,在人生的最后一天,田让起的比鸡还早,这才能保证不被公子卬的爪牙发现——商丘的国人都是公子卬的同党。 他需要在这里潜伏到下午。不远处忽然响起了狗叫声,而且越叫越激烈。黎明的狗不会无缘无故地吠叫,除非附近有人。除了狗叫声,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动静,田让只好悄悄地探出头去,向传来狗叫声的方向张望。这一张望可不得了,只见远处一条黑影一闪,消失在了一堵院墙后。 不一会儿,出现了火光,火光下有七八个人,正快速朝石板桥而来。 一个宋国的国人道:“劳烦您了,那里有活物,伸手不见五指,夜里也只有你们目明,拜托你们帮帮忙。” “既是太傅邻里,自当照拂。”说话的是武驰,公子卬说过,国人是水,他是舟,无水不行舟。武驰深以为然,能打败废公,是借了国人的水力的。和国人处好关系是应有之义。 田让知道已经露馅,可来人动作太快,顷刻间已跑到了街道的中段。田让不敢再耽搁,急忙逃离了现场。 田让跳下石板桥,击石点火,照出脚印,以及一片翻新的泥土。 “有贼子!”武驰很快发现鬼鬼祟祟的身影,七八人分头去撵。 田让在晦暗不明中跌跌撞撞,夜盲的他摔了好几个跟头,武驰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最终被飞身制服。 “贼子怕是不知道,乃公日日用那决明子泡水,夜视比尔等小贼强上百倍,你如何逃得了乃公的手心?” 第一百四十三章 辨义(重写版) 田让被押解到公子卬跟前。“跪下!”武驰大喝。 田让昂首不跪。 武驰冲他呲牙,一教踢在田让的膝盖弯。 田让一个趔趄,又坚定的站起来。 “此何人也?”公子卬问。 “大抵是个蟊贼。” 管理扫了一眼,脸上微不可见地浮现吃惊,随后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淡定:“区区蟊贼,不该由大司寇来管么?”他向公子卬建议:“鸡毛蒜皮,不如丢给华氏处理。” 田让生出一阵窃喜。 “不可!”田单陡然出声:“此人乃是刺客!” 管理不可思议地看着田单,武驰也是惊愕地大叫起来。 田单随即把田让的身份揭露,他对管理说:“非是单不顾昔日同僚之情,退之忠于故主,不避生死,单再钦佩不过,奈何一身系于太傅,不可不虑。敢请退之死之。” 田让不再沉默,扯着令人心疼的嘶哑,质问田单道:“既是先君之臣,你又为何改换门庭,是忠贞之道耶?” 田单坦然:“忠孝不能两全。舍太傅,长丘必陷落,其中就有老母。单虽敬退之之为人,然与长丘阖城性命相权衡,宁负退之。” 田让无奈叹息,他理解田单,世上像田单这样的人太多,委实不能指摘。 “惜乎!让之不成,天意乎?” 田单向公子卬行礼道:“太傅,田退之此人,不可不除。” 公子卬淡淡道:“为何?” 田单道:“太傅难道不觉得危险吗?此人宁吃吞炭之苦,忍体肤糜烂之痒,也要取太傅首级,太傅思之,岂不令人寒毛倒竖?” 公子卬沉吟一阵。 刺客是人类最古老的职业之一,其滥觞甚至比妓女更加悠远,和世界上其他任何职业不同,这个职业在物质上是无回报的。也许两千年后的刺客使用枪械能转进如风,春秋的刺客素来有去无回。妓女有嫖资,工人有工资,春秋的刺客,唯一的过人之处,就是能选择自己的死亡。 为谁而死?何时赴死? 刺客的哲学,就是死亡的诠释,是自杀的注解。 加缪曾经说过: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判断人生值不值得活,等于回答哲学的根本问题。田让四肢健全,却愿意义无反顾地决定自己人生的句点,他对自己人生意义的笃定,毫无疑义。 芸芸众生,难逃自然的桎梏。食色,性也,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都是为了男女之欢,口腹之好,浑浑噩噩的一生,刺客的人生品味已然高出太多。一个人生确定意义的人是有着思想的厚度,蓬勃的行动力,鲜活的进取心。公子卬的爱才之心开始骚动。 仿佛是孟德降关羽,官渡遇沮授,白门楼上擒陈宫。 这个男人,我想要! 公子卬手下还没有刺客,仿佛木桶的短板。成大事者,怎么能没有刺客呢?总理的中央特科有锄奸队,信陵君有朱亥。从小处讲,刺客能发人义愤,自大处讲,足以扭转历史。 截至目前,成功的刺客乏善可陈,即使是往后百年,刺客的职业水准也可堪商榷。晋国鉏麑之刺赵盾,无疾而终;聂政之刺侠累,竟是武力强攻;荆轲之刺秦,居然妄图生擒。田让的动作比之,虽被看破,但也是瘸子里面挑将军,猴子当中称大王。弄坏皮肤,变换嗓音,已经有易容之术的雏形,提前侦察,潜伏桥下,拟定刺杀方案,也颇有后世之风,两千年后,汪精卫刺杀清朝摄政王也如是操作,可见田让已是姣姣。 想到这里,公子卬问田让:“足下欲杀我,一旦得手,可有撤退之筹?” 田让道:“无!既用短兵,何吝一命?” “生命可贵,奈何求死?” 田让道:“生命可贵乎?窃以为此论值得商榷。 人生于天地之间,仿佛茫茫平沙上的野草,餐风饮露,汲取地力,见其破土,见其繁荣,见其枯萎,见其零落成泥化作土。人之发奋也、思变也、挣扎也,终不过尘归尘,土归土,沦为虚无。故此思之,生命本无意义,何足为贵?故曰,死生轻如鸿毛。” 其他人均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田让走火入魔,不可理喻,现实主义者如何能够理解虚无主义者的思考呢?唯有公子卬会意,田让的心仿佛是一品佳肴,总算有了能够盛放的容器。 “所以退之领悟了生死之轻,进而推衍出生命的虚无,对么?为了让自己的人生不至于如征蓬一样,退之试图为之加上厚重的棺椁,是么?” “然也!”天涯何处觅知音,田让感觉命运真是作弄人,偏偏公子卬这个死敌最懂自己,多么荒诞。“如此说来,为何而死是人生唯一的意义,一如阁下所说,为让的死寻觅一尊恰如其分的棺椁,阁下乃通透机敏之人。世人皆称颂孝义,似乎用孝义来装殓让的尸体最为厚重,然细细思之,却是不然。 乌鸦有反哺,羔羊有跪乳,禽兽亦有孝道,何足厚重?反复思索,窃以为义当为天下最重之物,夫以天下之大,邦国林立,此乃人之独有而兽类绝无,何也?人之有义也。天子、诸侯国、卿大夫之家、士子、国人与野人,勾勒出庞然之器,万姓生焉。义则是这庞然天下之中,穿针引线的要领,有了君臣之义,天子与诸侯,诸侯与卿大夫……层层相连,只要有义在,天子、天下便是一体,牢而不破,固若金汤。最终凝成家国之大义。这难道不是凌驾于禽兽之上的丰碑、超脱天地自然的雄伟么? 生亦何欢,死亦何安? 当让意识到人生之虚无,心头是苍凉的,当让用大义填满死亡之时,让感到无比充盈,或许千秋万代之后,史家云,田让死于义,乱臣贼子惧,让这一生就算有了与之相配的价值!” “所以你要殉于义?通过干掉卬?” “然。阁下乃先君一生中最大的绊脚石,贤能且机智,猎人猎兔,旁人只道平常,若猎虎兕,方能称道,同样的,若刺华氏,天下人只道让无勇怯义,只杀先君手下败将,不足为道,若刺阁下,试想,阁下才具加深,百乘之师不能胜,却为蹈死义士舍身一击,竞先君未竞之事业,方能昭显大义。” “疯人!妄人!”田单气得跳脚:“太傅休要多言,当速速斩杀此獠!” 公子卬心里也不爽,是被人当成boss挑战的郁闷:“当年要离刺杀公子庆忌,庆忌大概也是这种心情吧?”好吧,尽管你可以自圆其说,可我好歹是穿越之人,后世的发展可不仅仅是科技的革命,还有哲学的思辨,小伙子,先给你整点存在主义的震撼吧。 “先生的想法不可谓不好,卬对先生的思考深度表示钦佩,只是卬才疏学浅,有些疑问。” 田让点头示意。 “何为义?” 田让嗤笑:“饱学之人,何必装傻充愣,公子之身,读书万卷,难道没听过几个关于义的故事么?” “卬知义事颇多,终不闻有人释义,今退之决心死义,定有一番高见。”中国人可以想出很多大义凌然的故事,但鲜有人能给出清晰的定义。 田让一下子被诘住了,话匣子戛然而止。 “卬闻之,晋国人以为对下体恤是为仁,对上尽忠是为义。” 田让喃喃道:“这是晋文公和子犯教给晋民的义。” “可如此说来,义与忠同意么?仓颉又何必多此一举,造出两个相同含义的字么? 义这个字,上面是“羊”,下边是“我”。“羊”主善,“我”则表示杀人用的双戟。合在一起,不就是为善而杀,为善而死么?似乎并不仅仅只有忠的意味,有时候忠与义也会有两难。” “请阁下举一事为例。” “退之可曾听过庚公之斯义不杀子濯孺子的故事?” “让知之。” 一百年前,郑庄公与卫国交战,双方各自派出本国的首席射手。庚公子斯代表卫国出战,郑人則派出子濯孺子。 子濯孺子当时伤病在身,勉强出战,庚公子斯知道后说:“我是向尹公之他学的射箭,尹公之他是向先生学的射箭。我不忍心用先生的本领反过来伤害先生。尽管这样,今天的事,是君主的公事,我不敢不办。”于是庾公之斯抽出箭,在车轮上敲了几下,把箭镞去掉,发射了四支后便回去了。 “退之以为,庾公可谓义乎?” “百年来,世人皆称道,不可谓不义。” “卬不要听别人如何言说,卬只想问,庾公之义,可是退之信奉之义?” “呃……”田让不能答。 “卬以为,一千个人,心里装着一千个义。每个人的义不尽相同。庾公敷衍国君之命,显然称不上忠,可依旧是义,显然他的义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义。 卫公子急子也死于义,是兄弟之义,同样违背了君父之命,还有朋友之义,师徒之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既然义有无数种诠释,那么退之贯彻义的道路难道只有和卬你死我活的一条路吗? 如果先君死,臣子必刺而死才算义么?武王灭商,伯夷叔齐刺杀周天子了吗?不食周粟也是他们的义。” 公子卬使人取来一个木头匣子,递给田让,打开一看,竟是一颗怒目圆睁,鲜血淋漓的首级。 “先君啊!”田让恸哭不已。 “尔主非卬亲手弑杀,鳞矔提剑弑之。近日大司徒与卬与宋公政见不和,乃以尔主首级藏于宋公被褥之下,以为敲打震慑。今特还首级于忠臣。” “鳞矔!”田让双目猩红,暴喝一声。败在公子卬手下,那是公子卬用兵有点东西,败给鳞氏,纯属后者无耻背叛,在后方倒戈一击。叛徒比敌人更招仇恨。 “敢问先君遗体何在?”田让意识到,给先君收敛尸骸,完整下葬,也是在尽忠行义。如果现在死了,宋废公或许就要尸首分离,在封建迷信的角度看,那是三魂七魄没了归宿,死了也不得安宁。 “在鳞氏处。” 田让心中思忖:“可惜不能为先君收敛。让真是妄为人臣。为人所擒,再想刨取尸骸下葬已无可能。” 思维被点开,田让又想起一事。鳞氏举起反旗时,陷商丘,宫里的废公夫人也一并被拿。听说鳞氏中有好色秽邪之徒,废公夫人岂不是……我要是能救出夫人就好了…… 我若是先君,一定恨鳞氏甚于公子卬百倍。大丈夫最大的羞辱就是妻女被人淫辱,人主最切齿的仇恨是被心腹臣下背刺。 “阁下所言甚是。让本可以为先君营救夫人,收敛尸骸,嗟乎,悔不当初! 听阁下一言,方知义也有千般,让本可以……唉,奈何只得到一事无成,一死报君的义。舍上义而取下义,悲夫!” 田让懊恼得蔫头耷脑。 “人最大的不自由,就是永远都无法摆脱自由。因为自由,就必须事事选择,并为之负责,切切不可把选择的后果推给旁人。退之对义的选择,显然没能做好深思熟虑。” “阁下所言甚是,让之谋刺,的确是有素未蒙面之人鼓动、资助。但究其根本,还是让不能早参透义之一字。” “不过还好,卬素来仰慕义士,即使对卬喊打喊杀过也丝毫不介怀。今日之刺,权当没发生过。退之,大可自行离去。” 田让瞠目结舌:“阁下莫非要戏耍于让?” “卬公子之胄,怎么会言而无信?你这条命,算是捡回去了。不过卬有忠言相告——‘他人即是地狱’,退之日后之选择须自己为之负责,切莫因为旁人之见,而辜负了自己的本心。” 释放田让后,田单若有所悟:“太傅释放田退之,难不成是为了借他之手,对鳞氏还以颜色?” “退之出狱,哪有钱准备上等短刃?鳞氏没有动作就有鬼了。 退之不是短期能收服的……鳞氏真是闲出屁了……我等不能总给鳞氏绊着,得寻些事,好让鳞大司徒也头疼头疼。 立即召集众人开会!” 第一百四十四章 报复(重写版) 听说公子卬被刺客袭击,卬府上下能喘气的都恨不得检查一下公子卬身上是否有零件缺失。与会之人出奇的整齐,甚至废公旧人都心怀惴惴。 荡虺脾气火爆,如同公牛。他拍案而起,嚷嚷道:“好一个鳞矔,乃公给他脸了?好巧不巧,本停的兵马操练得七七八八,决明子食用至今,已然可以夜间视物。他鳞氏猪狗一样的人物,练的鸟一样的兵,当初要不是太傅的兵法韬略,他鳞氏兵连废公都打不过,现在倒来惹我家太傅。当真是不知死活。” 荡虺练的兵马雄壮,自信心油然而生。有道是胸怀利刃,杀心自起。他的嗓门大如洪钟,向公子卬杀气腾腾地保证:“鳞府兵哪有我等食决明子的秘方,一旦夜战,除了少数顿顿梁肉的精锐,余者均不足虑。虺情愿立下军令状,若不能一夜之间荡平鳞府,诛灭其满门,虺提头来谢罪。” 墨点附和道:“不错。有道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鳞矔胆敢派出刺客,且伏击之地就在大门不远,如若咽下这口气,非为大丈夫,乌龟是也。 且鳞矔此人素来作恶,都城里的工人与他有切齿之恨,当初鳞氏兵拷掠都城之时,留在都城的许多工人之家尽遭荼毒。虽然太傅用计,取回部分财物,可鳞氏仍然欠下不少血债。工人没能力自己动手复仇,可若太傅出马,彼辈定欣欣然相从,有人出人,有力出力,定不让鳞府有一人一狗得脱。” 荡虺见大名鼎鼎的墨点都与自己意见相投,顿时喜不自禁。两人热烈讨论,从要不要打,聊到到哪个时辰动手,从哪个方向突破,准备多少松脂,配置多少兵力…… “够了!”一旁的戴拂听得满头黑线,他转向公子卬拱手道:“太傅,此二人一个初出茅庐,一个久在民间不懂朝堂规矩,断断不可用其策,否则悔之晚矣。” 荡虺叫道:“戴春风你好是猖狂,胆敢如此说我。也不想想你一介戴氏旁支,是何名门?做多大的官——不过小小狱吏而已。 旁人作奸犯科,不过做几年牢狱,狱吏却是要一辈子待在黑狱。你什么身份,也来指摘虺的良策?”荡虺一手指着戴拂叫嚣道:“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高论?凭什么不能宰了鳞氏?” 戴拂才懒得和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子争个长短,他作为谋臣只要说服公子卬就可以了。他言辞恳切:“名不正则言不顺。卿大夫之中,能光明正大地兴师问罪于司徒的,只有负责制衡权臣的右师一职而已。太傅如果动用私兵,诛灭鳞氏虽然逞一时之快,但终究是首祸于都城,其他公族会如何看待太傅? 今天太傅能凭借武力收拾了鳞氏,那他日会不会再开杀戮,对其他氏族动刀?现在老氏黄氏视太傅为封地的救星,但一旦血洗鳞府,所有人都将视太傅为一把不带鞘的利刃,利刃既可以对准敌人,也可能刺杀自己。人人都会忌惮太傅潜在的威胁,就好像每个人都不会把无鞘的利刃贴身存放。 而且此例一开,心思活泛的人就会有样学样。华督尚且要煽动国人来谋杀大臣,太傅却是利用了朝廷的信任——利用朝廷平外辱的授权,解决仇家。较之前者,太傅之举更为恶劣。以后大家有样学样,一旦拿到兵权就趁机谋杀仇家——这国家还如何治理?” 管理不能更赞同,道:“时下救援长丘乃是第一要义,鳞氏之仇可以日后再报。昔日齐国隐忍,十世之后才复国仇,人皆誉之。现在正是相忍为国之时。要知道老氏等公族拼尽全力为太傅兜售国债,只盼着早早驱逐长狄,以免他们的封地受损。如果他们知道他们的国债被太傅挪作他用,心里会怎么想?如果有一天太傅用他们辛苦兜售的国债,打造武器铠甲攻打他们,他们岂不是自掘坟墓?我等身为太傅门人,自然知道太傅品行高洁,做不得这般腌臜事,可公族们对太傅不了解,难免胡思乱想。到时候国债的兜售肯定受阻,长丘的攘狄一定会受到影响。” 田单出列道:“直臣所言甚是。诛鳞不仅失信于公族,同样有失军心。我等帐下大半兵丁家在长丘,如行嗣昌之事,必有怨望。” 荡虺撇撇嘴,很不服气:“长丘兵既已入我营中,就必须听我等号令,有失军心又待怎样?难不成他们还能投靠鳞氏不成?难道鳞矔与他们无冤无仇吗?难道鳞矔有能力有决心带领他们救援长丘么?” 管理不屑道:“黄毛小儿,学了点皮毛,就来妄议军机,不知天高地厚。为将者,当了然军心。太傅使你参与兵马的操练,不过是让你学习军务,你离一个合格的将领还差得远呢——还想带队屠门灭户?笑话。 现在太傅的兵马俱在城外按下性子,埋头操练,不曾有一声怨言传入你耳,何也?殊不知,彼辈一个个恨不得脊背生翅,立马能飞往长丘,驱逐长狄。几日来有人训练受伤,有人腹中苦水,难不成是因为忌惮你荡某人一介纨绔的号令么?不过是相信太傅有能力有决心履行当初的诺言,带领彼辈解除长丘之围罢了。 现在军士个个都以为如果不听太傅的指挥,擅自行动,会成为武子业第二,像武子业败给山戎那样败给长狄。一旦太傅用兵力干私事,彼辈心中怎想?一旦有人疑心太傅按捺他们出击的念头,是为了私欲而非公心,一定会有人私自窃取粮草、兵马、器械,结伴前往长丘——他们同乡同党的,煽动起来很容易。” 荡虺反驳道:“如果没有太傅的指挥,他们能成么?一群散兵游勇,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谁会这么愚蠢?” 管理伸出一根手指:“第一,足下没有家人在长丘,自然老神在在;可军士心中焦躁不安,因为谁也无法预测长丘会不会在下一刻被攻破,救兵如救火。”管理伸出第二根手指:“再者,足下出身名门,自然不知道兵丁的智慧在何种程度。足下学在都城中的大学,军士们读书是在偏远小邑中的小学,师资大相径庭,因此教出的弟子相形甚远。或许大学里学成的子弟,有的通《尚书》,晓《诗经》,可小学里出来的士人不过是学得几个字,粗通几首诗罢了,主要学的还是御、射、技击。 军士们原本就质朴无文,加上一时心乱情急、受到他人煽动,做出失智之举,再所难免。” 田单不失时机地跳出来噎了荡虺一句:“大学里教出的子弟,也未必不是质朴无文。某可听说有人连《大叔于田》都不会。” 荡虺顿时满面羞愤,自己在成人礼上的丑事竟然被拿到那么多人面前说事——以后还怎么混?“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任由鳞氏骑在我等头上拉屎拉尿?大丈夫活着就要争口气,如果被人刺杀却忍气闷声,别人只道欺负到一个没骨头的软蛋,即使一次不成,也无任何后果,以后只会变本加厉地用其他更恶毒的手段!” “嗣昌此言是也,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墨点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 田单总结道:“这就需要把握一个度,既不能大动干戈,过于激烈,引起其他公族与手下军士的反感,又不能不让鳞氏吃个教训。单也是小学出身,我无智,不能为太傅设一个良谋,惭愧。” 一言既出,其他人也纷纷低下了头,陷入深深的思索。 武驰单纯质朴,道:“杀人行凶,难道不是司寇在管么?太傅与司寇华氏交好,何不让司寇处理此事?” 人群中传出哂笑,鄙夷的目光纷纷投射到武驰身上。荡虺鄙视寒门的没见识,而有人鄙视愚者的无知。 气氛以下不对,武驰尴尬极了。 在场的许多都是高门大氏,悭吝一言,公子卬只好亲自出面给他解围:“阿驰,你这话是母亲小时候与你说的吧?” 武驰点点头。 公子卬叹了一口气:“司寇大夫掌管的是刑。所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平民百姓杀人自然归司寇管,可鳞氏是卿大夫之家,不在刑的管辖之内,只有礼法才能管得到。所以华氏不能名正言顺地审理此案。” 武驰:“那礼法谁来管?卿大夫之家作奸犯科,谁来阻止?” 公子卬答道:“方才不是说了么,右师是也。” “啊?”武痴惊诧道:“右师门下俱已被我等打残,如何敌得过鳞氏?遑论索拿问罪?” 公子卬叹道:“所以此事指望不上他们,即使找上右师,也只会被推诿。还得靠我们自己。” 一筹莫展之际,庄遥姗姗来迟,得知原委后,他抚者胡须道:“平狄在即,断不可后院失火。太傅只要做好周全保卫,刺杀不可能得手。不过鳞氏用他计在后方捣乱,也是麻烦。我等须有所作为,钳制鳞氏,令他兴风作浪不能。 鳞氏曾荼毒我染坊子弟,遥亦厌之。可匆匆不能设谋,只能道一个模糊的轮廓。诸君可以鉴之。” “弥远何必啰嗦,快快讲来。” 庄遥道:“有时巧劲也能胜过百乘之师。设若使鳞氏陷入内乱,自顾不暇,即可无忧。” “内乱?这倒是个好计,”管理是齐人,对此印象深刻:“昔日宗周内乱,犬戎破镐京;齐国内乱,齐桓公屈死,齐室一世而衰,曾经尊王攘夷的霸主现在连狄人入寇都还手不能。” “可鳞氏不似齐国公子互相内斗,鳞氏现在长幼有序,即使鳞矔诸子忤逆其父,也难以掀起风浪——鳞氏家主健在,家臣怎会相从附逆?” 庄遥嘿嘿然:“遥就说个囫囵,具体办法还得诸位集思广益。” 公子卬灵机一动,心说:“是了,当年郑成功活着的时候,他儿子郑经就率部逆反。” “卬有报复鳞氏之策矣。”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推恩(重写版) 四鼓咚咚起着衣,午门朝见尚嫌迟。 又是一天的朝会。杵臼听着卿议院叽叽喳喳,讨论国家大计。他腹中有一预案,非得等到前面的决议都讨论完毕了再抛出——不是都说,重要的人物最后出场,重要的事情压轴说。 尘埃落定,杵臼才道:“诸卿,卿议院草创,有些规矩还是早定为好。 譬如说这个决议的投票。卿议院实施以来,常常有卿迟到甚至不到,放在平时还好,大家等等便是了,可若是适逢外敌入寇,抑或是水灾蝗灾,那可是一时半会都等不了,必须果断决议,果断行事。因此,孤一人提议,卿议院不必等全员到场方才决议,那样太耽误事。 寻常事项,半数卿大夫在场就可做出决议;重要的议案,则需三分之二之人与会。而议案的投票,也是普通议案只要与会者半数通过即可,戎事祭事等大事需三分之二的与会之人同意即可。 诸卿对此,意下如何啊?” “不可!“鳞矔与杵臼关系不善,时时提防着杵臼,以免对方提出于己不利的政策。杵臼这个提案很明显就是冲着自己来的,鳞矔冷笑道:“矔既是司徒之身,又忝为数邑的公邑大夫,为司徒,当在都城为国君设谋,为公邑大夫时,又要统领地方军事,以免边邑为外敌所趁。朝中似我这等情况的卿大夫不少,不可能天天待在都城,两头跑乃是家常便饭。 不少议案,国君与诸卿的意见相左。怕就怕国君的一些昏庸之策在重正盈朝时,不被通过,可一旦持有异议的臣子外出封邑时,又趁机表决通过。如此一来,这卿议院设与不设又有何分别?以前尚有六卿为国君匡正纰漏,可以后呢?谁来阻止国君的乾纲独断?” 堂上顿时议论纷纷。鳞矔趁热打铁,对华御事道:“大司寇,我且问你,如果卿议院趁你不在场,强行通过决议,提高对外贸易的赋税,你能接受否?” 华氏本与鳞氏有龃龉,可鳞矔这么一问,他也觉得鳞矔的话有道理。华氏绝大部分的收入来自对外贸易,如果对外贸苛以重税,无异于打断华氏的脊梁骨。 华御事心道:“鳞矔所说不无道理。我既为卿大夫,绝不可使卿议院通过与我不利的议案。杵臼小儿如今与我无不睦之事,可他日未必相善,此事不可不防。” 鳞矔又点了几个人的名字,皆心有戚戚。 火候已到,鳞矔提出自己的办法:“矔以为,卿大夫不在都城时,可择人代为投票。如此可以家事国事两头兼顾。” 因为弟弟打过预防针,杵臼自有反制的话术:“敢问鳞大夫,卿不在都城时,欲使何人代为投票?令郎可乎?” 鳞矔想也不想拒绝了。长子鳞乾缺乏历练,为人处世不够牢靠,上次鳞乾不和自己打一声招呼,就要带人对老黄曲三家家主动粗,险些坏了大事。在长子成熟前,让他坐在卿议院,和一堆老谋深算的政治动物角力,这不是给鳞氏添堵么? 杵臼又问:“令弟可乎?” 鳞矔再次否决。鳞矔和几个弟弟关系处得并不好,就好像郑庄公和段一样。宗法制下,嫡长子天然就是家里的主子,他的弟弟们成年后就给打发到其他家族里面当家臣,就好像荡虺要离开荡家,投入公子卬门下为士。十几年没相处在一起了,鳞矔对他们谈不上什么信任,他宁可把事情交代给家臣来做。家臣一身荣辱都系于家主,自然比亲弟弟可靠。这就好像皇帝宁可信任自己豢养的太监,也不信任可能与自己争夺家产的亲王。听说北边的晋献公更狠,把自己兄弟们一概诛杀,根除兄弟夺位的祸患。 鳞矔绝不会把卿议院的交椅让给弟弟代理,他宁可让自家的家宰代表自己——家宰既忠心,能力也比血亲要强。成为血亲,只要投个好胎就行了;成为家宰,非得有些能力不可。 老氏的族长顿时跳脚,大声嚷嚷:“这怎能行?怎么能派个家奴站在卿议院?大司徒把我等当成什么人了?竟然让我等与家奴同席列坐?卿大夫与士泾渭分明,大司徒如果执意让家奴列座,我明日就牵一条狗进来撒尿!” 鳞矔脸色阴沉,正要发作,曲大夫发言道:“老大夫所言是也。君上与卿大夫治国家,非与士大夫牧民。” 杵臼道:“二位所言甚是,鳞大夫所谏,实是漏见。再者,陪臣执国政就一定会按照家主的意思办么?会不会出现陪臣架空家主之事,进而作出违背大夫本人意愿的决议?一旦决议促成,大夫们又反悔了怎么办?都推说是家臣胡来,要重新决议,那国家不就乱套了么?无论如何,本人在场比什么代理人都可靠。 况且国家大事,难道不比封邑之事更加重要么?鳞大夫怎么能先家而后国,先小而后大呢?” 不是所有卿大夫都站在杵臼的一边。有人道:“可是我家封地就在边疆,一旦外敌入侵,我不在边邑亲自镇守,下面人一旦处理失当,万一边邑陷落如何是好?于国君而言,边鄙小邑,不过是宋室几十城之一;于下臣而言,采邑乃是一族之人的全部啊!” 杵臼道:“又不是没有办法,卿大可以把边邑分封给自己的几个儿子,再以家臣辅佐之。以前卿大夫之子只有立下功劳,才能获得封地(如赵衰封于原邑、毕万封于魏),现在诸位只要上报于孤,甭管嫡子庶子,孤一律按诸卿的意思,把卿名下的采邑,分封给你们的儿子。 什么?你觉得朝廷以前没有这个体例?这个好办,孤一人可以下诏啊,诏令就唤作推恩令好了。 什么?你觉得几个儿子都不堪大用?这怎么能行?卿总不可能照顾儿子一辈子吧?等卿百年之后,又有谁来照顾他们呢?卿当抓紧时间,把浑身本事传给儿子,好使他们可堪大用。所谓养不教,父之过啊。” 大司马乐豫突然想到一个bug:“君上先前与诸大夫言,凡有一城一邑者,皆可以入卿议院,参与一票之选。如果豫把乐氏城邑分封给四个儿子,那他们是不是可以在卿议院内,得到四个席位?” 第一百四十六章 孤立(重写版) 杵臼:“理所应当。” “还有这等好事?”大司马乐豫、司城公子荡喜上眉梢,举双手赞成。 公子荡心说:“我们荡氏不似鳞氏那样野心勃勃,试图维持凌驾于君权之上。子子孙孙平平安安、开枝散叶就好了。嗯……寿儿先前把小孙子赶到三公子那边混了个出身,要不要把他召回呢?我家的封邑也不少平分给两个孙子,也不亏待了谁。原本上卿之位只能给意诸孩儿,以后虺儿也有一把。我们荡氏凭空多出了一个卿位……还是把虺儿唤回来吧,寄人篱下做士大夫的感觉终归是家奴,要看人脸色,还不如自己当卿大夫、做主人来的自在。 嗯……不过刚把虺儿塞给三公子没多久,又要把人要回来,似乎又有些不妥……罢了,不妥就不妥了,不管那么多了,豁出这张老脸,也要给虺儿一个前程。” 另一边,鳞氏、华氏、老氏、黄氏同时出言反对,不等他们陈述理由,杵臼赶紧给个眼色,边上的公孙孔叔大声唱到:“用餐时间到,请诸卿移步,有事下昼再议。” 杵臼蹿到公子卬身边,踮起脚尖,探头探脑四处打量:“叔弟,庄弥远呢?不是该他出马了吗?” 公子卬道:“君上,卬知道你很着急,可是你先别急。日昼饭吃吃也有一顿功夫,来得及的。世上还有弥远说服不了的人么?” “可要说服的卿大夫不少,来得及么?” “君上就放一百个心吧。” 庄遥饱餐一顿后才大腹便便地找上老大夫,他身边正坐着黄大夫和曲大夫,三人紧急磋商:“断不可使推恩令通过——我等本是小宗小氏,三家都各自只有一个城邑,即使儿子很多也不能在卿议院多出一把交易。可是鳞氏这样的大家族,一氏就有六个城池,原本他鳞氏只有一票,现在一下子变成六票。往后这卿议院,不就成了大家族的角力场么?” 庄遥道:“三位大夫杞人忧天矣。” “怎讲?” “一氏六票同气连枝,这样的事情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兄弟和睦,同宗团结。可放远了看,同宗之谊靠谱么? 昔日周天子分封诸侯,姬姓贵族各得封地,他们最后团结起来了吗?晋侯乃姬姓,灭起同为姬姓的韩国、魏国、霍国、雍国、原国、郇国、虢国丝毫不手软;邢国和卫国是同宗吧?结果卫国复兴之后第一个拿邢国这个邻居开刀。东虢国与郑国同宗又交好,郑国建国之初,东虢国与郐国赠送郑国十余个城池,结果呢?郑武公反手就灭了东虢国。 这些兄弟之国尚且翻脸无情,三位大夫凭什么相信鳞氏子孙会和衷共济。相反,鳞氏的封地彼此相近,一旦分封出去,鳞氏的子孙彼此之间会因为争水、争地、争桑林,相互成为一见面就面红耳赤的仇雠。 宋公与鳞氏相恶,诸位尽知,岂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推恩令旨在拆分强氏,于小门小氏利好。如此而已。” 老黄曲三家对视一眼,纷纷点头,觉得庄遥说的有道理。 “我等思虑不周,还是国君想得深远。” 与此同时,鳞矔找到华御事:“华大夫,你我先前是有些不快之事。可一码归一码,推恩令明显是为削藩而来,不仅削我,同样有害于你。华氏昔日可是犯下弑君之罪的,历代国君之所以不予追究,反而奉华氏为上卿,何也?是因为华氏有功劳于国家么?是阁下表忠贞于人前么?非也。是因为华氏带甲五十乘,令人忌惮而不敢轻慢。 推恩令一下,阁下的几个儿子各领一邑,各自为政,五十乘的大氏一下子被拆解成几个十乘的小宗,即使在卿议院里多了几张选票又能怎么样呢?万一有一日国君要清算华氏的前仇旧怨,一盘散沙的几个小宗又如何抵抗中央的大军?请华大夫思之慎之。” 华御师不置可否。鳞矔悻悻而去,正好碰见庄遥一步三晃地来华御事这边。 鳞矔故意大声讥讽庄遥一句:“你是来做公子卬的说客的吧?莫要白费唇舌了。以华大夫之智,怎么中廿一小儿分而治之的阴谋?” 今年杵臼正好二十一岁。 庄遥哈哈大笑。华御事等鳞矔离开后,忧虑道:“我素来与国君、太傅相善。国君登基有我拥立之功,太傅与我也有贸易上的合作。为何今日要以推恩令相推,是欲裂我华氏之土、分我华氏之兵乎?” 庄遥道:“大司寇怎做如是想?这个推恩令全靠自愿。大司寇可以把土地分给儿子们,也可以不分啊!” “可若是不分,又怎能一边治理城邑,一边在卿议院议政呢?” “大司寇可以自己坐镇中枢,把城邑俱分到嫡长子名下。这样不就可以两全了么?” “如此一来,别家在中枢有数票,而我只有一票,岂不是亏?” “哈哈哈,既然大司寇想要发挥大族的优势,那不如名义上把四城分给四子,使四子得到四把卿位,五人一起坐镇中枢,地方上,就派四个靠得住的家臣治理。如此一来,地方政要照样由大司寇牢牢把控,中枢的权力大大拓展。一举两得。” 华御事:“此举虽然好。我活着的时候,犬子自然对我言听计从,即使有天生反骨的,也可以治之。可若我死了,这些城邑在庶子、嫡次子名下,他们自领城邑,又忝为卿大夫,肯定不会服从嫡长子的管控,到时候遇到什么事,如果不能同气连枝,将有被逐一剪灭的祸患。即使儿子一代不发生分裂,到了二代、三代呢?” 庄遥问:“敢问大司寇,儿子的儿子叫什么?” “叫孙子。” “孙子的孙子呢?” “玄孙是也。” “玄孙的孙子呢?” “那我就不知矣。” 庄遥道:“是啊。大司寇连他们的称谓都不知道,自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秉性,更不知道他们是会团结一心还是互生龃龉,怎么能断言他们一定会分裂呢?我听说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开枝散叶,子孙后代分别唤作孟氏、叔孙氏、季氏,至今已有五代。我闻之,三家同气连枝,代代交好,彼此呼应,以至于今日,鲁国十二分其民,三家得七而鲁公得五,名门望族实至名归。” 庄遥用鲁国三桓画饼,华御事有些意动,鲁国有一种说法,三桓盛,鲁公如小侯,卑于三桓之家,华御事也想华氏成为这样的家族。 华御事手抚在下巴,拿捏不定:“总归还是有些风险的。怕就怕子孙不肖,不能拧成一股绳。” 庄遥:“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过去的宗法制就是典型的人之道。嫡长子得到父亲的一切——封地、军队、卿位,而庶子、次子一无所有,被赶出家门做别家他氏的家臣,要是混的不好,饿死街头都有可能。人非草木,同胞兄弟呼风唤雨,而自己将来则寄人篱下,供人差遣,甚至殃及子孙——兄长的苗裔是卿大夫,自己的苗裔却为低人一等的士。一碗水端不平,兄弟之间自然容易出裂痕,遑论团结。大司寇请看,卫宣公的第三子,公子朔不就是不甘心兄长荣华富贵,自己因为出身较晚而失之交臂,因此起了谋害之心,奸计害死两位兄长么?齐桓公的五位公子也因为父亲未能一碗水端平,互相攻伐,以至于齐国今日之衰。 如若大司寇一碗水端平,诸世子均得前程,自然没必要互相攻讦,团结一心,犹如鲁国三桓。如果大司寇不能善待诸子,等大司寇百年之后,嫡子嫡孙未必能保住家业,即使把土地、卿位都给予一人,庶子、次孙依然可以勾结外人,谋害本家,王子带召引戎人侵犯周天子的王畿、共叔段引卫军攻打郑地,往事皆殷鉴不远。” 庄遥出,公子卬迎了上去:“事情可办得妥当?仲兄已经在催问了。” 庄遥道:“劝谏的方略均是太傅提供,哪有不成的道理?话说,此次的劝谏话术不在我之下,不似太傅平日里说话办事的作风,甚是奇怪。” 公子卬心中吐槽:“废话。我哪有本事原创出这些经典的辞藻?不过是读了后世孟尝君的故事与《九阴真经》的开篇罢了——后人的智慧岂是老祖宗能望项背的?” 下午的投票,果然如公子卬等人预先的设计,不论是小公族、没有野心的大公族,还是华氏,均赞成推恩令的通过,唯有鳞矔孤零零的一个人投反对票。 鳞矔心中阵阵凉意。公子卬被刺无果,鳞矔料定会遭到对方的报复,他在府中加强了戒备,增派了力士,可公子卬根本不来火并,反倒将他政治孤立,打算分裂他的家族。其中一定有连环的谋划,鳞矔不能预测公子卬的出招,但已然脊背发凉。 必须把水搅浑,不然鳞氏有危险。 他目光灼灼盯着华氏,规劝道:“莫要鼠目寸光,公子卬抛出几个卿位,你就以为与你相善了吗?等到公室中央集权,早晚要来清算的!” 华御事甩了甩袖子,不置一词。 第一百四十七章 鳞坤(重写版) 鳞坤,字仲鸡,是鳞仲的次子。 此时此刻,他正在和他的一母同胞幼弟坐在案前,摆弄着围棋的黑白棋子。 忽地,鳞坤的生母破门而入,一把搅和了棋局:“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玩木野狐!” 鳞坤的弟弟顿时不乐意了:“母亲你干嘛!仲兄在教我第十个‘定式’呢!” 母亲薛氏双手叉腰:“什么定式?能拿来当饭吃吗?不务正业。” 鳞坤解释道:“母亲,您忘了吗?您之前叮嘱我要给阿弟多开开智。这围棋乃是上古帝君尧发明出来,用来启蒙其子丹朱智慧的器物。儿子这么做也是谨遵您的意思啊!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 薛氏一介典型的封建妇女,不识大字,也不讲道理,先暴打一顿小儿子,打得后者大呼认错后,又转向鳞坤试图用武。但大儿子已然青春二十,身形魁梧,自忖鸡毛掸子伤不了大儿子半分,薛氏也懒得浪费气力了。 她一屁股坐下后,抱怨道:“老娘怎么就生了你们两个逆子,还敢顶嘴?” 鳞坤很聪明地岔开话头:“母亲此来,一定有事情商量吧?” 薛氏才一拍脑门:“对头!险些误了大事。你俩可仔细听好咯——方才我偷听得到消息,说现在朝廷搞什么推恩令,即使是庶出的儿子,不用立功,也可以得到卿大夫的出身和一座城邑——只要你们父亲点头同意就行。你快去给你父亲磕头,苦苦哀求于他,一定能谋个前程的!” “消息准确吗?”鳞坤好像被馅饼砸中了脑袋,晕乎乎的还没反应过来。 薛氏一把抓起大儿子的手,就出室穿廊,往堂前走。 到了堂前,薛氏才发现来得太晚。只见鳞矔端坐在大堂中央,身前呼啦啦跪了一地的儿子,身边莺莺燕燕的小老婆一个个抹着手帕,装着可怜,都是求给亲生儿子分封的。 叽叽喳喳,吵得鳞矔一个头两个大。 “都给我闭嘴!”鳞矔大叫一声:“聒噪什么?你们当这里是集市吗?” 鳞矔吹胡子瞪眼,心里早就骂开了:“这些个女人,原本都是温婉可人的,给推恩令一撩拨,全成撒泼打滚的婆子了。可恶的公子卬!搅的我后院不宁。” 鳞矔把这些妾室、庶子统统轰出门去,才得片刻的清闲。 家宰既是鳞矔的首席家臣,也是嫡长子鳞乾的授业恩师,一身荣辱与嫡长子息息相关,他劝谏道:“家主万万不可听信妇人之言。合则力强,分则力弱,绝不能把城池分裂给诸世子。” 鳞矔不耐烦道:“此事老夫自然晓得轻重。乾儿依然是鳞氏的继承人,以后所有的兵马、领地,统统是他的。” 家宰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鳞氏有钱有地,足以给每一个儿子延请良师,因此鳞矔的诸子个个都有本事,个别儿子有些特长甚至超过了嫡长子,这原本构不成威胁,毕竟宗法制摆在那里,可推恩令一下,家宰一下子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当年王子带攻破镐京,周襄王的太傅可是身首异处哇。 鳞矔道:“那田让失手后,可知其去向?” “不知。” 鳞矔叹道:“一计不成,反受其害。推恩令下,朝堂之上,我家被孤立。也不知道公子卬会如何对付我家?” 家宰道:“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公子卬之所以不兴兵攻打我家,一定是在等一个师出有名的借口!” 鳞矔瞬间醍醐灌顶——春秋的政治斗争都是百分之九十都很朴素,那就是一个字——杀! 鳞矔与家宰两人琢磨了良久:“此言得之!”将心比心,鳞矔觉得公子卬一定是这么想的:“他一定是担心贸然火并,会引起其他公族的反弹,因此一定要给我按个罪名为先,就好像郑庄公深恨共叔段久矣,但也要等共叔段打起反旗再动手。 可我会明面上谋反吗?” 家宰道:“公子卬怕是不会抓谋反这个把柄,我猜只要违反了其他礼制,就会动手。” 鳞矔问:“我家还有其他逾矩之处么?都盘点一二。” “多矣。” “试言之。” “譬如,入朝堂而忘脱袜,斩;君前奏对而不名(譬如鳞矔自称我,而不自称矔),斩;天子一娶十二女,诸侯一娶八女,卿与公子一妻两妾,家主的妾室不知凡几,按礼制早该身首异处;八佾舞于庭,斩……” 鳞矔汗涔涔:“这……这许多其他卿室也犯了。” “总归是个由头啊,怕就怕宋公与公子卬借口整顿礼乐,拿家主的项上人头做典型,其他家整改即可。” “……” 就在鳞矔和家宰瞎猜的时候,鳞坤郁闷已极,上街散心。 对于未经人事的男孩,女色的吸引力也就那样;可偷尝过禁果后,一声嘤咛就会让男孩血脉喷张。同样的道理,要是没有今日之事,鳞坤可能对卿位的渴求没有那么浓烈,可推恩令的曙光既然照到了他的脸颊,就再不能对嫡长子继承制的黑暗无动于衷了。 鳞坤到处逛,到处走,街头巷尾,闲汉子闲婆婆都在议论着推恩令——国人原本就喜欢议政,推恩令引来的话题度更是爆炸级的。首都里,卿大夫的数量陡然翻了好几番,就像新中国晋升了元帅,旧科举考上了状元,到处敲锣打鼓。新上位的卿大夫们自己就很张扬,而侍奉这些卿大夫的奴仆更是不知道低调为何物,到处替自己的家主吹嘘。以往庶子、嫡次子的家奴,因为主人本就在家中没什么地位,自己的身份也矮上嫡长子家奴一头;如今世子们的地位都拉齐了,那庶子、嫡次子家奴的社会地位水涨船高,个个都欢天喜地。这就好比一个三流学校毕业的人,工作多年,自己的母校被一流985大学合并了,自己从野鸡大学毕业生,摇身一变成为985校友,那不得锣鼓喧天,彩炮启鸣? 庶子们成为新大夫后,在婚恋市场上的价码就截然不同,原本平平无奇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为炙手可热的国民老公。商丘的婚恋市场现在是相当的繁忙,接亲的队伍彼此面对面堵在了路上。首都骤然间冒出了一大堆新郎新娘,搞印染的、织造的、刺绣的、提花的产业工坊那是一夜来了天大的订单,生意那是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古代的彩礼不似后世那样动辄几十万彩礼才能迎娶江左的姑娘,按照周礼只需要猎得一只大雁即可。商丘内外的猎物那叫一个闻风而动,都城方圆数里的大雁被抓得绝户,现在要想搞到大雁,就得不辞辛苦地跑到蒙邑以北的孟诸泽去。 商丘的木材市场也大受影响。新生的卿大夫们大多数不乐意和嫡长子住在一起了,以往嫡长子在家里高人一等,少不了有人欺负庶出的弟弟,辱骂他们为小婢养的,现在后者翻身做主人,要分家分地盘了,自然捉摸着自立府邸,大兴土木,和过去的兄长来个平分秋色。 婚庆不止,酒席不断,首都的酿酒业也赚的盆满钵满。玉之用,不同之身份佩戴不同之玉。天子佩白玉,玉绶玄黑;公侯佩山玄玉,玉绶朱红;大夫佩水苍玉,玉绶纯黑;世子佩瑜玉,玉绶五彩。世子们原地生阶,那腰间的玉佩也要更新换代,玉石的售卖、加工行业也如火如荼。 穿行在这样的街道,鳞坤只觉得世界都是亮堂堂的,唯独自己是阴暗角落不为人知的蛆虫。 第一百四十八章 策反(重写版) 鳞坤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酒肆门口。最近都城里开了很多家新酒肆,这些酒肆不仅有传统的炖菜,还有别家没有的特色菜,其中就以碎金饭独树一帜;新酒肆的酒水也是一绝,唤作“出门倒”,品尝过的酒客没有不说好的。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原因,其中一家酒肆距离鳞府特别近,好像是专门为勾引鳞府贵人的馋虫而设的。 虽然酒菜一绝,但是酒肆的价格也相当昂贵,自己身为庶出的世子每月的例钱着实有限,即使味蕾抗议,鳞坤也只能望门兴叹,不迈入半步。鳞坤闻着沁人心脾的酒香,心绪不宁。 这醇厚的酒香是如此的熟悉,不久前家里人就买过,用来招待客人,席间兄长鳞乾、家宰与父亲作陪。令鳞坤印象深刻的是,客人虽然穿戴宋人的服饰,但是谈吐的语言根本不是中原话! 想到这里,鳞坤心里酸溜溜的。好酒好菜,伯兄痛饮过、自己却一滴都未曾尝过;家里的钱,兄长可以随意支用,自己却只有紧巴巴的一点例钱;甚至鳞氏的大事,兄长都列席参与、谋划,自己却消息闭塞。就因为自己的母亲不是明媒正娶! 明明我的武艺不下于兄长,我的文采韬略、才智棋艺也胜过兄长。 鳞坤抱怨着命运的不公,徘徊于酒肆的门外。 这时候,店小二从酒肆内走出,向鳞坤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阁下,楼上雅间有贵人请你共饮一杯。” 鳞坤抬起头,就看见神秘的贵人钻到阳台上,对他举酒瞩意。只见此人腰间没有悬挂代表身份的佩玉,身穿常服,根本无法辨别此人的等级。令鳞坤特别在意的是,此人的眼珠——相比于常人,此人的眼球布满猩红,可没有代表睡眠不足的深重眼袋。 鳞坤不知道,一个常年在黑暗环境下工作的人,眼底布满丰富而扩张的毛细血管,可以给眼睛充足的供应氧气和营养,使之能在黑暗中有着更加敏锐的洞察力。 如果是鳞乾在场,一定能分辨出楼上的人,可鳞坤不被允许参与家族的军机大事。 鳞坤欣然答应了贵人的邀请,随着店小二的指引,来到雅间。四周很清净,楼下酒客的喧闹被屏蔽一空。雅间距离阳台有一段路,因此楼下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贵人跪坐一案,向鳞坤做出请的姿态。鳞坤踌躇片刻,还是在贵人对面的案边坐下。 “世子可有忌口?能饮一杯无?” 鳞坤面对陌生的善意,警惕道:“阁下认识坤?” 贵人微微颔首。 “那阁下何人?” “我是何人并不重要。” 鳞坤怫然不悦:“大丈夫何必遮遮掩掩?” 贵人也不恼:“向使僖负羁礼遇晋文而深藏功名,何至于身死不辜?” 鳞坤悚然,神秘的贵人突然一改说话的风格,变得文绉绉,显然是有意试探自己的文化水准,绝不能让人看小了去。况且此人还点出了僖负羁的典故,显然意有所指。 诗书史集从鳞坤一一略过,他想起来了。僖负羁乃是曹国的官僚,当初重耳以庶出公子的身份在外漂泊十余年,曾过曹国,曹公不仅不礼遇,反而偷窥重耳洗澡。曹国重臣僖负羁一家都看出重耳为人的不凡、部下的贤能,断定此人虽然庶出,但一定会重返晋国,称霸中原,因此好酒好菜招待了重耳,并赠送了昂贵的玉璧。 后来晋文公过曹,特地嘱咐手下不可骚扰僖负羁,手下人反而担心僖负羁有贤明,将来会取代他们受到晋文公的重用,因此先一步杀了僖负羁并火烧其府邸。 鳞坤心道:“贵人担心他日步僖负羁的后尘么?这么说来此人把我当成第二个重耳来投资,他欲为僖负羁。重耳是庶出,我也是庶出,重耳能力远超其兄长,我亦然。难道说……” 鳞坤仔细打量着贵人,此人谈吐不凡,博闻强识,历史典故新手拈来,鳞坤心里隐隐有预感——是被幸运垂青的感觉。 贵人给鳞坤点了他心心念念的碎金饭,也就是后世的蛋炒饭;“出门倒”,也就是后世的烧酒,还有一些本时代的珍馐,鳞坤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东西。他在家里连大米都吃不上,嫡长子也做不到顿顿梁肉,而鳞坤只能吃吃小米、豆子,也就是粟和菽,配上一些野菜,偶尔有肉酱——不是牛肉酱,而是蚂蚁做的肉酱,尝起来有一些腥臊,就连喝的水也是生水,哪有这烧酒下肚,腹中温暖的感觉? 三杯两盏下去,鳞坤戒备大减:“阁下今日盛情款待,坤不知如何报答。” 贵人浅浅一笑:“君子相交,不图利。只是仲鸡兄若有一日飞黄腾达,能记得酒肆雅间的僖负羁。” 鳞坤心道:“是了,近来许多卿大夫之家,分封庶子,此人定是误以为我也要被父亲委以城池,才前来结交的。” 想到这里,鳞坤道:“阁下怕是错爱了。家父无意分封,我为庶子,他日也是寄人篱下,何谈发达?” 贵人道:“仲鸡兄不必妄自菲薄。我敬你,非是为了名爵,只是知道他日阁下必如晋文公。” “莫非阁下会相面之术?” “非也。” “那阁下如何断言我必然发达?” 贵人道:“此事易尔。我观仲鸡之手,中指上有老茧,定是常年用笔墨,可见仲鸡读书时不仅诵读,还勤作笔记;拇指宽大厚重,定是常带扳指,练箭不辍;身材魁梧,却步伐轻盈,走路时有剑术步伐的习惯,定是每日闻鸡而习剑。如此文武经习不辍之人,岂会自甘碌碌无为?嫡出庶出,不过一时之囧,殊不知,人定胜天。故料定,仲鸡明日必非凡品。” 鳞坤叹息道:“坤勤学不辍,家父若能如阁下一样欣赏于坤就好了。” “仲鸡何必嗟叹。明日令尊即会青眼有加。” 明日有两个意思,一个特指次日,一个泛指未来。 鳞坤觉得对方多半说的是后者,酸酸地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不才有一计,可使明日就是翌日,仲鸡即为一邑之主,一卿之尊。” 鳞坤顿时一个激灵:“阁下究竟是何人?” “我何人也?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明日你何人也,士欤?卿大夫欤?” 鳞坤砰然心动,但转念一想,心坠冰窟:“莫非你将效公子朔之谋?” 卫国的公子朔杀害他的兄长才得到继承之位。除了这个办法,鳞坤实在想不到,如何绕过鳞乾而成为卿大夫。 贵人讳莫如深地说道:“若使嫡长子不得其位,未必需要死人。” 第一百四十九章 黥面(重写版) 出身在卿大夫之家,嫡子欺负庶子,正室打杀妾室,那是常有之事。鳞坤被欺负惯了,不是没有过弄死兄长的想法。可此事太难。 首先,在弩机等便于暗杀的武器发明之前,杀掉出入都前呼后拥的嫡长子而不被人发现,难如登天;此外,鳞坤不会用毒,也无门路寻来用毒高手。既然贵人说不用杀戮,鳞坤就猜测对方要阉了鳞乾——一个无后之人也不可能被立为继承人,但这也很快被贵人否决了。 “那阁下打算怎么做?”鳞坤实在好奇。 对方道:“我有一朋友,仲鸡只要告诉他废公遗孀的下落,定能废了令兄嫡长子的身份。至于其中手段,仲鸡很快便知。” “阁下饱读诗书,气概不凡,怎么看也不是觊觎废公遗孀美色之人。你到底是何人?”鳞坤搜肠刮肚。对方学识远在自己之上,不可能是籍籍无名之辈,从他的谈吐可以看出,对方受过极好的教育,一定是在都城内上的学校,而不是师资匮乏的边邑。而且对方不愿意透露身份。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了!鳞坤一拍脑门,“你是齐国派来的行人!” 废公遗孀是从齐国嫁过来的公女,既然废公已死,齐侯肯定会派人来接自己的姐妹回娘家。可当今宋公又是靠着杀掉废公才上的位,敲锣打鼓地从人前把废公遗孀接回去,未免拂了宋公的面子。齐国自五公子内乱后,已经不复霸主的威仪,自然不敢当面开罪宋国,那么派一个行人(外交人员)来暗中接人就很有可能。再者,齐侯是外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鳞氏和宋公之间的龃龉,能打听到废公遗孀在鳞府已经是超常发挥了。 鳞坤自以为自己有些小智,一番推断就下了定论——除了这个推测,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人把营救废公遗孀放在心上。至于说对方是废公旧部,鳞坤觉得绝不可能——因为他听说废公部下都抛弃废公投靠公子卬了。既然这些人连家主都可以抛弃,那遗孀更是早在脑后了,绝无可能冒死营救。 鳞坤所知有限,也只能推断到这里。 对面的贵人道:“我确实有难言之隐,不便表露身份,见谅见谅。” 鳞坤肃然起敬,给了一个兄弟我懂的眼色。 “阁下原来也是个忠贞之人,为贵君办事也是尽心尽力。坤实在佩服。阁下既然忝为行人,手下定有能人,有能力营救其人并扶我上位,我对此深信不疑。只是我为庶子,府中大事不与我相商,贵妇看押之地,无人知会与我。只是家宰三令五声,家中有一禁地,所有人无家主手令,绝不可靠近,禁地附近有专人把守,想来极有可能是贵妇之所在。” …… 辞别了贵人的第二日,鳞坤早早地被父亲差人召唤到他的书房。 “知道老夫为什么找你来吗?”鳞坤跪在地上,父亲威严的声音从上头传来,就好像在审讯犯人。鳞矔对庶子们向来就没有用过温和的语气,这些庶子不过是他和那些发泄欲望的工具人风流的副产品。 司空见惯的语调,鳞坤本来早就适应,可今天却吓得一阵哆嗦。 他讷讷不敢言,伏在地上,就好像是泰国人见他们的王室。他心里有鬼,昨天才出卖了家里禁地的情报。二十出头的少年,只在书中看过各种政治斗争的阴谋诡计,现在真实的诡谲权谋发生在自己身边,他一时间没有适应。 鳞坤心里肝胆俱裂:“齐国的行人失手了嘛?被抓住了嘛?他供出我了嘛?父亲今天如此严厉,一定是知道我了——我背叛家族,我完蛋了!” 见儿子瑟瑟发抖,鳞矔心里嘀咕:“这是我儿子么?这么脓包?哎,都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过去家族的资源倾注在嫡长子身上,其他儿子都没有关注,只请了老师去教,至于学的怎么样,既没有考校,也没有关心。 次子脓包,不知道其他儿子如何。要是个个都是脓包,那我鳞氏的家业由谁来继承?我死后还能吃到祭祀的香火吗?” “可恶的公子卬,肯定是他干的!虽然我没有证据,但只有他有动机和能耐!”鳞矔突然愤怒地咆哮。 “父亲,发生了何事?”鳞矔的其他几个儿子陆陆续续进入书房,看到盛怒的父亲,个个都错愕无比。 “乾儿,你们的伯兄昨夜被蒙面人掳走,黥面;家门禁地也被贼人闯入,里面的人和物都不翼而飞!“ 鳞氏诸子都震惊不已。别人是真的,鳞坤也是真的。谋划大事,在酒桌上是一种感受,身临其境又是另一种。 那个神秘贵人怎么做到的!!!难道那个神秘人不是齐国人而是公子卬? 黥面?我怎么没想到这样的招? 黥面也就是在脸上用刀刻字,然后用木炭图上,让伤口溃烂、生疮,使刺字在脸上永远保留下来。有周一代,只有犯人才会黥面,因此黥面过的人不可能担任卿大夫的职位。 鳞坤小心翼翼地大量着自己的兄弟们,震惊之后不少人都掩不住嘴角上扬——少年郎城府还没得到锻炼。嫡长子饱受折磨,大家只有快慰,没有伤怀。自己上位的机会来了!既然父亲不可以分封诸子,那就只能从这个屋子里选出新的继承人。 果不其然,鳞矔开始考较大家的君子六艺了。 “这一次,我要抓住机会!”鳞坤暗暗捏紧了拳头。 …… 在戴拂的安排下,废公的遗孀被成功营救出,废公的尸身和头颅也合而为一。叫长丘旧部火并鳞氏,他们或许不肯,但喊上个把人,趁着夜色和决明子的夜视能力,把故主的遗孀和遗体从鳞府取出,还是有大把人乐意的。 废公的坟墓就安葬在城外,他的旧部一一献花祭奠后久久方离去,只有管理陪着废公的遗孀还在坟头哭泣。 废公遗孀在鳞府遭受了莫大的侮辱,心里委屈极了。这年头,没有日内瓦公约,没有优待俘虏。像废公遗孀这种富贵出身的人妻,又是夫君新丧,一身白孝,一脸梨花带雨,寻常男人如何把持得住?何况鳞氏父子这等没有道德约束的贵族。何况是出入曾经的一国之母。 第一百五十章 夫人(重写版) 泪眼婆娑中,废公夫人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而近。 “退之?先前怎不见你?” 田让走到墓前祭奠,末了,才与主母交谈。 “夫人容禀。让不愿为公子卬家臣,故不与昔日同胞一道收复长丘。夫人未曾在公子卬的军营中见过我。虽然如此,让昨日也尽了绵薄之力。” 管理解释道:“昨夜奇袭鳞府,退之是出了大力的,不论是前期的侦察,还是整日的潜伏,抑或是最后的营救。” 废公夫人赶紧行礼表示感谢,“士人终是要择主而侍的,此间事了,退之将来有何打算?” 田让道:“事了?不尽然吧?先主薨,鳞氏用刀,公子卬用兵,二者皆有犯上之罪责。昔日我不能护得先主周全,如今当为之兴仇。” “啊?!”废公夫人顿时花容失色。她如今失去丈夫,处境艰难,若没有公子卬奉养,自己怕是衣食无着,冻馁于街头。丈夫的死固然值得伤心,但也只是伤心而已。对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脱产妇女而言,丈夫的作用,不就是给自己吃给自己穿给夜里带来欢愉和温存的角色吗? 当务之急,是再找一个能供养吃穿、能蝶恣莺采的贵族男人。可田让若是杀了公子卬,谁来给予爱的供养? 另外,废公夫人也不大乐意立马动身回到齐国——自己的兄弟未必能给自己再寻个好夫家,万一把自己送给年迈的卫侯、或者其他年齿不对的诸侯为妾可如何是好啊?废公夫人不想吃老玉米,不想步了姑姑夷姜的后尘。此外,废公夫人自忖自己在诸侯之间的名声也不大好——结婚多年,不诞子嗣。在封建思想看来,生不出孩子是女人的问题;此外还克夫。 回国后,真不知道那些道德君子会怎么排编自己,进而给自己随意的安排一场再婚。虽然春秋时,二婚女子比较抢手,但克服加不能出的二婚女子委实难以脱手。 眼下在宋国好像就有机会。废公夫人断定公子卬对自己有意思——如果不是垂涎我的美色,为什么一国太傅敢于和大司徒叫板?太傅的含权量远不及大司徒,且鳞矔手刃先君,在废公夫人看来,是州吁、寒浞一般的人物,一时间锋芒无二,哪个不开眼的敢与之对垒? 妇道人家养于深宫之中,前夫鏖战时,也不曾理会国事——直到都城失手,自己跌跌撞撞地被鳞矔从宫中提溜出来。她不知道这场战争中,谁是主力,谁是摘桃子的。在她看来,攻破首都、手刃首脑的肯定是造反的主力。 公子卬为什么不惜得罪鳞矔,都要得到我?知道于我有杀父之仇却冒险养我于室。对我的衣食供奉也超过了标准——废公夫人初尝椒盐肉就爱不释手,这样的美食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子八珍之一吧?为了我,她甚至连礼法都不顾了,逾制给我这样的珍馐来讨好我,这不是垂涎我的美貌吗? 既然郎有情,废公夫人心中也有一团火——公子卬还未婚配,自己也是有点手段的,之前的御夫术就让废公对她爱的深沉,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国君无后的情况下不纳妾,废公夫人自问把公子卬勾到手后,依然能稳保妻位。 公子卬确实是春秋丈夫的顶级配置。有能力有军队有财富,有安全感和饱腹感,没爹因此不同担心被父亲强纳,没妻没妾因此不用担心争宠,加上年轻——她昨天见到了公子卬身材濯濯,挺拔如柳,卓卓风姿,闪闪清目,她身下一股温热。 废公夫人坚信自己是智慧与美貌兼而有之的,自己的一通分析定然无错。与其回到齐国,大概率委身于一树梨花,不如就地拿下公子卬这条有前途的鱼。 可这田让要做什么?他竟然要刺杀公子卬?废公夫人第一个念头就是举报他。下贱的士人,竟然敢动老娘看上的男人,企图摧毁老娘下半辈子的幸福——是可忍孰不可忍。 很快,废公夫人就知道田让已经刺杀过公子卬了。天呐,公子卬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放虎归山,太可怕了。 转念一想,这是不是公子卬想要得到田让的欲擒故纵?如果不是为了得到田让的人,何吝一刀?公子卬为了得到一个忠贞的士人,竟然可以冒这样的险,看来他是打定了主意要继承先夫的一切——部曲、谋士乃至于妇女。 废公夫人更加温热了。 “刺杀公子卬太不易,“管理道:“他身材魁梧,武艺高强;臣下忠臣,贴身左右;甚至不贪色纵欲,许多男人在饮酒和行房时容易被害,他连这一点都有防备。退之不妨先投入其门下,再伺机……”管理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面色狠辣无比。 废公夫人再次花容失色,心说:“好哇好哇,管直臣,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竟然是个反贼。回头我就将你举报,赚得公子卬拜倒在我的襦裙下感激涕零。” 田让高呼:“不可!我为故主复仇,是为义;若拜入公子卬门下,公子卬即为我主,再杀之,是为不义。我为义生,不可不义而死!” “不可能的!你这样是不可能成功的。徒劳的尝试,无用的热情。” 田让道:“人本来就是一堆无用的热情,我可以白日做梦,可以一败涂地,可以泪流满面,但我不做不义的同谋。”公子卬的存在主义已经影响到了田让,使管理无论如何不能说服,宛如一头拉不回的犟驴。 “不论你怎想,我近日一定会下手的。” 管理道:“我提醒你,长丘现在还被围着呢。田单等人只盼着公子卬能率领他们救出家小。此时动手,定为田单等人所擒;如你必欲下手,建议待长狄被破后也不迟。” 田让道:“此事我捉摸不定,夫人以为如何?” 田让以为废公夫人对公子卬有杀夫之恨,哪里知道妇人的人尽可夫。 废公夫人恨不得早点回去举报此二人,遂敷衍道:“妾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懂什么谋略。二位拿主意即可。对了,夫君死前,可有遗愿?” 管理突然被闪电劈中了似的。先主糊涂啊,他让我与夫人生子,然后奉为太子,再起兵杀公子卬。先主与夫人数年无所出,我又如何能诞子嗣?到头来满身骂名,遗臭万年。可既然夫人问起了,我该怎么说?先主如此疼爱夫人,怎可能不留遗言? 于是管理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先主临终时,使我好好照顾夫人,悉听夫人之命。” 废公夫人打蛇随棍上,道:“既如此,当以克服长丘为上。先夫在时,以长丘之民为念,不可不患之。请退之以待天时。” 田让听后,俯身遵命。家主不在了,违抗主母的命令也是不义。且留公子卬几日性命吧。 殊不知,废公夫人一回府上,就向公子卬举报了此二人。 第一百五十一章 暧昧(重写版) “太傅,你是不是要赶我走?”荡虺道。 “怎么会?三天后大军就要开拔,怎么可能临阵换将?”公子卬正在和墨点讨论新武器,荡虺门也不敲就进来。荡虺这个毛病,纠正了好几次也改不回来。毕竟世家子。 荡虺:“那为何不帮我挡一挡我祖父?他是来带我走的,难道太傅忍心看我在该闯的年纪,乖乖回去继承家业吗?”公子荡先前派了两拨家臣来接孙子,俱被荡虺打发了回去。这一次,公子荡豁出一把老骨头,亲自驾驶战车来营门口要人。 公子卬:“嗣昌,那可是你祖父啊,堂堂大司城,我的政治盟友,我平白无故的,惹他不快干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事最好还是你亲自出面说服他老人家。” 荡虺:“我?我哪里会这个?让庄染人去说服还差不多。我哪有这本事啊?” 公子卬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也知道,这事是令祖父一厢情愿,令尊也支持你留在我这,说服的难度不大的。”公子寿希望儿子留在公子卬身边。他一直认为,根据他的相面之术,二儿子迟早会给家族惹上祸患,还是打发得远远的好。 荡虺摸了摸自己的头。 公子卬叹了口气,道:“你就说说为什么你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很多都是杀过人的能人。家里的家臣都是没本事的人,有的人没打过仗,有的没打过胜仗。和有本事的人在一起有意思,和废物在一起浑身难受。 这里的吃食很好,家里的淡味淡道,酒水和马尿一样没滋没味。 我喜欢骑兵集团冲锋的感觉,热血沸腾,家里人只会兵车、射箭的老一套。 我和他们约好了要一起打爆长狄,做英雄,这个节骨眼当逃兵非为大丈夫。 我听了很多人讲杀人的感觉,心向往之,马上要杀到人了,祖父却要阻止我,就好像闻到美酒的香气却不让品一口。” “这不是说的挺好的吗?一会你就和令祖父一起参观、体验一下我们这的军旅生活,把你的想法讲一遍。令祖父一定会答应的。” 荡虺疑惑道:“真的管用吗?” 公子卬自信道:“放心吧,男人至死是少年,令祖父会理解你。”如果公子荡不疼爱孙子,怎么会兴冲冲地让二孙子继承卿位呢?既然疼爱孙子,怎么会不照顾孙子个人的感受呢? 打发了荡虺,废公夫人求见。 “我与婶婶有杀夫之仇,有什么好见的?”公子卬使人回绝了废公遗孀。废公遗孀再次请求。 武驰劝谏道:“还是见一见吧,许是吃喝上有所忌口,抑或是起居上有照顾不周的。” 公子卬想想也是,称赞了下属的细心。 只见废公夫人云鬟半垂,轻轻扭动腰肢,款款而来。她身着一身白孝,时不时侧过脸去,整理发髻。公子卬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废公夫人扯了半天才说自己是来告密的,把管理和田让的计划一一道来。离开时,她还转身来一个回眸,嘴唇轻抿。 武驰整个人仿佛被电了一下。 公子卬一脸疑惑:“这娘们搔首弄姿,意欲何为?” 戴拂:“太傅难道看不穿吗?” 公子卬:“她是我婶婶,我还杀了她丈夫?天下女子多矣,难道我非和自己的政治前途过不去吗?” 戴拂:“太傅高洁,可天下大多数的贵族,皆不如此。废公遗孀乃齐国公女,单说齐女吧,齐襄公与其妹文姜有染、晋献公与其继母齐姜有子。 天下之人,若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定会酿出祸患。令婶既无子嗣可教,又无家务操持,更无丝绸之织、衣裳之浣洗,皆有奴仆操持。人若有事可忙,则有矩可行,反之,酿出何等大祸均不足称奇。” 公子卬:“此女断断不可留。当遣送娘家。” 戴拂:“不可。此女若回齐国,定生幽恨,四处嚼舌,败坏太傅声誉。他日宋国有事于齐,岂不是自讨苦吃?如果杀之,亦有害太傅声誉,使废公旧部离心离德。依我观之,不如豢养之。 不使她居于营伍之中,斥资租下水榭别苑,好令她安居。此女定想:太傅费尽心思移我至此,定为诉诸幽情。 优待她超于寻常规制,多置奴仆,一日三请示,虚寒问暖,天光、日昼、黄昏各一,使她有受宠之感。 奉之以美容养颜之食,赠之以闺中心爱之物……” 公子卬:“何谓闺中心爱之物?”后世女人喜欢名牌包包、钻石首饰他是有所耳闻的,可古代女子喜欢什么样的奢侈品,他一点不知。 戴拂:“玉簪、宝钏、铅华、脂粉、罗袜、床榻。” “前面的物什,我可以理解,至于床?”首饰和化妆品,古今相同;袜子嘛,和后世的丝袜差不多。公子卬知道金瓶梅里写了105处床的细节,但不解古代女人为何为之痴迷。 戴拂:“嘿嘿,妇人所思所想,岂是大丈夫可知?太傅照做便是。定叫她欢喜不能,香熏鸳被,款设银灯,艳妆澡牝,亟待太傅光临。” 公子卬左右踱步,反复思量:“这不就是搞暧昧么?况且每天的开销也不小,最重要的是,暧昧能欺骗一时,岂能糊弄一世?她终日不见我真人,难道不起疑心?她以为我图她身子,可又迟迟不取,岂不是自相矛盾?” 戴拂哈哈一笑:“太傅过虑了。太傅即将出兵平狄,辞以军务,她岂会生疑?再色的色鬼,也不会在大战将兴时,把自己弄成软脚虾吧?此其一。 长丘解围后,太傅为长丘之主,是不是要盘桓数月,安顿城邑,恢复民生,补齐城防?此女旧夫新丧,又觅新欢,甚至不顾伦常,此等人物,岂会乖乖在都城洁身自好,以待太傅?拂料定,一月之内此女定难自持,与人相通,犯下丑事……她怀春时,定处处为太傅着想,长丘人行刺她通风报信,作为过去的主母,甚至可以借她之口,怀柔众人;待她被捉奸在床,更是被太傅拿捏。 太傅花费的只是一个人一个月的开销。换来士心、军心终身受用。” 戴拂不知道排卵期雌激素和孕激素的波动,但是他知道女人每个月身体会变得暖暖的,异常渴望甜甜的疼爱。 公子卬再次背着手徘徊,怀揣着道德包袱:“不论如何这都是欺心。” 戴拂道:“庄染人说过,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道德洁癖万万要不得。利用一失德女子,驱逐外辱,安靖宋国生灵七十万,拂以为乃是上德也。” 第一百五十二章 粮价(重写版) 男人至死是少年。 荡虺带着爷爷公子荡在军营转了一圈,公子荡当即就排版同意他留在公子卬军中效力。 雄性动物都有自我毁灭的倾向,没有这股狠劲,就没有冒险和创造。公子卬见识过老人驾驶电三轮、自行车、轮椅飙车,见识过大学生作死摸电门,见识过IT男用手机制作定时炸弹,见识过小男孩用鞭炮炸屎跳煤堆。春秋男子的作死倾向更为严重,晋国大臣魏舒在洛阳出差的时候,甚至跑到大陵泽去打猎,放火烧荒玩,结果把自己烧死了。 公子荡初尝烈酒,初试骑阵,就赞不绝口,荡虺也是个没轻重的,竟敢带着爷爷去都城外打猎,也不怕把爷爷老迈的身子骨弄散架。马镫上风驰电掣的感觉是公子荡飙车一辈子都体验不到的。 “老夫总算知道,孙儿为何不肯回家。”公子荡对公子卬说:“太傅这里有骑兵,老夫家里一个也没有。” 公子荡仿佛在谈论玩具一般,兴致盎然。 “这么好的东西,我家岂能没有?”公子荡派人奉上仪金,道:“我有一个思量,太傅若是答应了,这是酬劳。” “请讲。” “我孙儿暂时在太傅门下,但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他日总有一天会玩腻了回家为卿,愿太傅以弟子待之,不要以门人苛之。 狩猎有益身心,杀人更是大有裨益,太傅平狄带着我孙儿更是能涨见识。只是我家孙儿初出茅庐、长狄猖獗,不可以有失。我愿意赠君铠甲、驷马、粮秣,太傅一定要赢,也不可使我孙儿有闪失。如果太傅门下护卫我儿的人手不足,我家可出人千余,供太傅差遣。 最后,老夫一日下来,以为骑兵是好物,若我家没有,孙儿是断断不愿归巢的。因此太傅方便的话,我想请太傅为我家训练骑兵、骑阵。我家薄有积蓄,酬金定能让太傅满意。” 公子卬爽快答应。 …… 墨点对公子卬道:“太傅,粮价不对!” 战争期间,粮价飞涨,乃是家常便饭。遑论宋国刚经历了一场内战,短期内还要和长狄交手。 墨点提醒公子卬,都城的粮价已经翻倍了。公子卬回忆了一下,抗战期间,粮价飙升到五到十五倍,现在区区两倍的粮价与之相形见绌。 架不住墨点嘀咕,公子卬让情报头子戴拂着手调查。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粮价的推手除了公子卬的备战,还有鳞矔的囤积居奇。都城内的粮商乃是国人身份,对鳞氏洗劫都城的前科痛恨无比,因此戴拂彻查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鳞氏被逼着认购了不少债券,指望着借着这个当口大肆收购粮食,推高粮价后卖出,回一口老血;此外,飙升的粮价也可以趁机削弱公子卬、杵臼兄弟的经济实力,一举两得。 战争期间,鳞氏的动作很有隐蔽性,要不是墨点和工匠们亲近,鳞矔可能就蒙混过关了。 “这个鳞矔,当真是不知死活。”粮商卖粮给鳞矔都是不情不愿的,因为他是大司徒,民不与官斗。公子卬也是官,他有大把手段把鳞矔的算盘搅和了。 戴拂请求公子卬把事情交给他去办理:“拂有一计,可以使鳞氏血本无归、伤筋断骨,再不能为祸。” 得到许可后,戴拂暗中勾搭上了鳞坤。 “太傅。”鳞坤对戴拂行了一个礼,他打心眼里不想和眼前人再有任何瓜葛。作为家中老二,他现在已经是鳞氏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几个弟弟都实力非凡,嫡长子在时,一个个不显山不露水,现在长子黥面了,一时间百舸争流。 鳞坤不想在这个节骨眼,暴露出与公子卬互相利用、谋害亲兄的过去,否则前程尽失、悔之晚矣。可对方找上门来,鳞坤也不能不应付。没有办法,自己绘制的鳞府地图还在对方手中,是为把柄。 戴拂丝毫没有表现出要挟的口气,因为用要挟来逼迫别人办事,可能会得到敷衍,他需要调动对方的主观能动性。 “我不是太傅。阁下猜错了身份。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阁下的前程。我听说鳞氏继承人的角逐中,阁下落了下风,这不是美事。” 鳞坤很不服气:“安有此事,家父的考校,只有我,还有四弟、八弟、十四弟能对答如流,大家平分秋色,如何说我落了下风?” 戴拂道:“虽然如此,但令慈的出身实在太低微,家臣们俱不看好,都在令尊面前说阁下的坏话。人心向背不可不虑。我提醒一下阁下,若不能早图之,后必为患。” “哦?阁下有何高见?” 戴拂:“首先,须在接下来的考校中鹤立鸡群,给人以贤能聪达的印象;其次,那些转换门庭,毁谤于阁下的家臣,需要打击其在家中地位。” “明日,父亲将考我以数,阁下可能助我?”数科,君子六艺之一,有方田、粟米、均输、方程、勾股等九种,作为掌管赋税的大司徒家族,简直是重中之重。 戴拂道:“此事易尔。我有一套秘术,保证阁下在诸子中遥遥领先。”春秋没有算盘,计算用算筹。考题越难,计算量越庞大,算筹的摆弄越复杂。一包算筹要二百七十根,因为有些题目就需要这么多算筹铺满整个房间。运用阿拉伯数字和四则运算法则可以轻松取代之。 鳞坤有些不信邪,随手出了一道收税题,戴拂秒答之,鳞坤惊为天人,忙不迭匍匐于地:“先生神算,祈求先生教我。” 戴拂道:“算术小道,一日即通;积毁销骨,不可不虑。” “如之奈何?请先生教我。” 戴拂:“我闻之,你家家宰在内八人,皆以为鳞氏第八子贤能,俱投之,可有此事?” “有之。” “我闻之,家宰等推高粮价,囤积居奇,欲从中获利,可有此事?” 鳞坤:“略有耳闻,但不知详情。” 戴拂道:“设若你我同心,使家宰等事败,令尊岂能不迁怒于他?如此小人之毁谤,不复为令尊取信。” 鳞坤踌躇不定:“可如此一来,我家积财尽散,我岂非罪人?即使有朝一日,我得为家主,又有何威风?” 戴拂道:“仲鸡饱读诗书,安不知晋惠公欲杀重耳之事乎?”晋惠公和公子重耳的母亲是亲姐妹,因此他们儿时关系不错。等晋惠公继位后,下面家臣劝谏,弟弟重耳过去贤能,有可能危害自己的地位,就派人去杀他。 戴拂:“仲鸡与令弟感情之笃,超乎晋惠公与重耳否? 令弟与家臣道德节操超乎晋惠公与晋臣否? 仲鸡他日在令尊面前风头大盛,岂能不招嫉恨么?” 鳞坤心想:“这帮家臣今日既能毁谤我,他日定唆使弟弟刺杀我,此人所言甚是。此人提到晋惠公倒是提醒了我。当初晋惠公乞求秦国派军队支持自己回国时,许下不少危害晋国的诺言。这是有道理的。 在我为鳞氏之主前,鳞氏于我何加焉? 等我为鳞氏之主,难道就不能把钱赚回来么?千金散尽还复来,但卿位的争夺,只在近日。机会不好好把握,悔之晚矣。” 第一百五十三章 粮战(重写版) 鳞矔堂堂大司徒,以职务之便,谋取暴利不要太简单。 大司徒掌管赋税,今天夏收的田成他再清楚不过。从邻国进口至商丘的粮食,也在他的掌握之中,过去粮食出口大国是齐国,因为齐孝公暗弱无能,屡屡为戎狄所欺,已经多年没齐粟入宋了。鲁国出口的粮食有限,而且有规律。 宋国市面上粮食的总量,鳞矔心中有数,而买粮食的主力,除了自己,就是公子卬了。公子卬为人正派,使用国债的金额在卿议院均有报告,鳞矔很容易从中推算出公子卬的储粮。 “粮价大概可以推至往年的四倍,我等如今购入,等长丘打得火热,亟需后方转运时,再行抛售。”孙子兵法云,千里馈粮,二十钟当一钟。根据鳞矔的经验,哪怕公子卬平了长狄,后方的粮价也是居高不下的。 而且鳞矔一点也不怕粮食滞销——他不仅可以把高价粮卖给宋国的军队,还可以卖给长狄、山戎,战事越是焦灼,销量越是好。 至于门路,寻常人没有,鳞氏难道也没有吗?不然山戎那一身锃亮的铠甲是地里长出来的不成? 市面上只要有一石六十铲币以下的粟、菽,统统被鳞矔派人买下,运往粮仓。这些粮仓当然不在鳞府附近,名义上看也不在鳞氏旗下。鳞氏找了几个熟识的外国商人,在城里购买了不少库房,且分散各处。这样一来,公子卬等外人根本察觉不到,这些粮食的买家是鳞氏。 等粮价到了目标价格后,再以这些外国商人的名义兜售粮食给军队。如果不是公子卬已经跟底层国人有联系,寻常贵族肯定会吃个哑巴亏。 “家主,事情有蹊跷。要不先暂停动作吧?我们收了半仓,粮价纹丝不动!仍然是六十铲币一石。”鳞氏家臣中有嗅觉敏锐的,可鳞矔和家宰并不担心。 “市场总是滞后的,不必忧怀。” 鳞氏继续进货,重仓时有人已经汗流浃背了:“家主,太不正常了,以往这个时候,市面上已无多少粮食,粮价早就飙至百钱一石,国人们陷入恐慌,挤破头也要买粮。可现下粮店门口也未见长龙,一切平静得可怕!” 鳞矔陷入沉思,可家宰道:“今年年成你我既知,宋境粮食就这么多。我家既入重仓,市面上的粮食只会少不会多,这是无庸置疑的。 粮食供应越少,粮价越高,这亦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道是如此,不会有错的。兴许过一两个时辰,粮价就上去了。” “会不会是有人从中作梗?我等买粮,他同时卖粮,因此粮价不动?” 家宰嗤笑道:“卖粮?谁有这么多粮可以卖?” “会不会是公子卬?他有大把的军粮。” 家宰笑得更欢了:“他要打仗,屯粮犹显不足,怎可能卖粮?难道他犯贱,现在卖粮,等过一阵子粮价上天,再亏本买高价粮?” “会不会是公子卬识破了我等的计划,然后设下陷阱?” “出去采买的人都不是鳞府的人,粮仓也不是鳞氏名下,外人哪里看的出来? 哪怕公子卬运气好撞破,他又岂会吃闷亏,老老实实花两倍以上的高价买粮?要知道他可是半夜黥了乾儿的主。他若真有一日得知内情,少不得要把我等粮仓洗劫一空。” 现在粮食不断运往粮仓,要是粮仓真被洗劫了,运粮人肯定会知道。这些运粮人,鳞矔给足了封口费。 家宰把对手辩驳得讷讷不能言语,鳞矔理所当然地采信了家宰的意见,继续购入。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鳞矔挥挥手,仿佛质疑者的言语如蚊蝇般恼人,“我等已经花了那么多钱在粮食上面了。现在要是半途而废的话,粮价又会跌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等到鳞氏满仓购入,粮价竟然还是没有明显的涨幅,仿佛是一个街溜子,在一百铲币的价位上左右徘徊一阵,随后猛地向下扎去,一直跌破了六十铲币的大关。 “怎么可能?”鳞府炸开了锅。 现在的粮价就像是事后的男人,无论如何如何拨弄都无法振奋。 “公子卬的人突然之间就不收购粮食了,难道他的军粮已经足用了吗?”家宰慌得不行。 “这件事,你等怎么看?”鳞矔把自己的几个儿子叫过来,看看他们的表现和见解。 鳞氏老八率先作答:“父亲,我以为此事毋庸置疑,公子卬肯定参与其中,否则不可能这么巧,在这个当口对外宣称停止收购。不过于我鳞氏而言,并无甚可忧虑的。粮价若拔高,我等是大赢特赢;即使是现在这个模样也不过是赚得少一点罢了。 即使一个宋人都不买粮,我等还可以卖给公子卬对面的狄人,作价亦不少于百钱。自平王东迁,天下纷纷扰扰,烽火连结,粮食在手,不可能没销路的。父亲勿忧。” 鳞矔点点头。 老四道:“父亲,钱有钱用,粮有粮用。如今族中一时间,能动用的资金全在粮上,不可不虑。纵然我等可以用粮代替钱财,给予家臣月供,但武器、马匹、玉石、衣裘均非粮食可买,甚至贿赂、收买、买凶均以金钱结算——短时间,我等因无钱可用,难有大作为,这恐怕是公子卬要看到的。” 老十四道:“父亲,两位兄长谬矣。粮价之事,不明不白,公子卬非等闲人,定有后招,岂能说勿虑?倘若让公子卬随意施为,定有后患,我等不能因为此时无钱而束手待毙。” 鳞矔问:“所言不错,那以你之见,如之奈何?” 三个儿子言之凿凿,却胸中无策,鳞矔很失望,目光一扫,看到默不作声的鳞坤:“仲鸡有何想法。” 鳞坤心中道:“总算轮到我了。愚蠢的弟弟们,且看好了。” 原来,早在鳞氏半仓购粮时,在鳞坤这个内应的帮助下,鳞氏粮仓的运粮人已经被戴拂和公子卬的人买通。为了掩人耳目,运粮人既不是鳞氏之人、也不是鳞氏的亲眷,都是花钱雇来的临时工。金钱维系的关系,不甚牢靠,被戴拂用更多的金钱轻易拿下。尽管鳞矔已然施以重金,但公子卬给出的价码令人无法拒绝。 凡是鳞矔仓库里的粮食,公子卬和运粮人集团五五分账,粮食的价格按照八十钱一石折算!公子卬的人负责筹备、半夜运输、仓储、计量,而运粮人集团只要监守自盗即可。事后,运粮人集团及其家属可以置于公子卬的保护之下。 对于公子卬而言,不过是按照四十钱一石的价格买低价粮,稳赚不赔,顺手粉碎了鳞氏的阴谋。对于运粮人集团而言,鳞氏半数的流动资产都进入了他们的腰包,几世几年都取之无尽,用之不竭,子子孙孙即便不耕不织,也能丰衣足食。 鳞氏白天从市面上买来的粮食,晚上就被悄然运送到公子卬的手里。公子卬攒够了出征的粮秣后,余下的再偷偷卖给粮店,把粮价打下来,粮店买来粮食被鳞氏高价买走,运进粮仓,然后半夜被公子卬的人窃取,第二天再次卖给粮店,被鳞氏高价买走……粮食兜兜转转,鳞氏血本无归而不自知。 高端的商战总是那么朴实无华…… 在这场饕餮盛宴中,鳞坤也是关键的一环,他出卖老子,出卖家族,而公子卬要辅助他打败鳞氏其他潜在的继承人,在鳞矔面前大出风头。 第一百五十四章 出征(重写) “商品的价格围绕着价值,随着供求关系,上下波动……”公子卬来自后世,他亲自给鳞坤拟定的发言稿金句迭出,鳞矔眼前一亮:“攘外必先安内。我以为,我家内部定出了蟊虫。为什么如此断言呢?父亲不妨用反证之术。 假使我家内部无贼。则我家粮库充盈,都城的粮食总量是有定数的。我家之粮既多,那么市面上与公子卬手中的粮食不可能有多,公子卬用兵于外,少粮秣,不可能不收粮;同理,市面上既少粮,粮价不可能萎靡不振。 由此观之,我家内部定有宵小上下其手。” “怎么可能?”家宰本能反对,因为外面的运粮人都是他负责暗中招募的。 “敢请父亲移步。” 鳞氏高层一道视察粮库,果然如鳞坤所说。粮库表面上粮食一袋袋,垒起高台,可用锥子一插,流出的都是沙土。 不等鳞矔发怒,鳞坤趁机表现,又是金句频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运粮之人既非我鳞氏之人,又不是我家家臣,临时雇佣岂可托大事?如若雇佣之人牢靠,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何必以恩义、姻亲笼络臣下?” 鳞坤按照公子卬写好的剧本,给出了他的建议:“父亲,为今之计,不可草草与公子卬为敌。孩儿还是那句话,攘外必先安内。如果不理清公子卬潜藏在族中的奸细,我等是绝难克而胜之的。建议父亲清洗族中身负嫌疑之人,尤其是平素与叛徒往来甚密之人,”鳞坤把目光瞄向那几个说过他坏话的家臣:“如果父亲将此事交给我办理,我一定将贼人一一揪出。” 鳞矔答应了这个让他刮目相看的次子,鳞氏族内刮起了清洗的血风。 …… 农历六月初六。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君上止步。”公子卬对杵臼一行人劝慰道。 杵臼签发上谕,今日桑林门大开,公子卬全身甲胄而出的时候,背后还有十个寺人奋力击鼓相送。方冠白袍的杵臼目光依依不舍地在威风凛凛、青铜盔甲、仿若天兵天将的弟弟身上逡巡。 军队即将踏上救援长丘城的征程,前方是磨刀霍霍的长狄数千主力。杵臼忍不住道:“太傅一定要全须全甲地回来,孤一人需要你。” 老黄曲三家大夫也是满脸期盼——打跑了长狄,他们的封地才能安安全全地赚小钱钱。 过去杵臼曾经嫉妒过弟弟的才华,可是要是没有公子卬,自己的位置肯定坐不稳。 想到这里,杵臼拉着公子卬低声道:“叔弟一走,孤心中不安。要是鳞氏趁着叔弟不在,又有害我之心,如之奈何啊?” “鳞氏那边我有眼线,一旦有害人的谋划,会有人第一时间与君上说的。君上勿忧。”公子卬拍着胸脯保证。 “可要是其他人要害我,如之奈何?”杵臼问。 “只要君上赶紧把贰广重建起来,一般的小公族也没作乱的实力。而都城内的大公族除了鳞氏外,均与你我交好,只要君上不招惹他们,他们是不会平白无故地弑君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君上可以寻找荡氏谋求庇护,荡氏能不能平乱我不能保证,但护得君上周全肯定没问题的。一旦脱险,君上可以写信给我求救,就用隐形墨水写,多派信使,不怕信被人截获。” 公子卬所说的隐形墨水就是男子的果汁,杵臼回想起第一次从势中挤出隐形墨水的经历,不由得夹紧双腿。 挥一挥手,作别人海。公子卬发兵向北,徒留墨点、戴拂、庄遥在都城。墨点是都城的工正,庄遥是染人,他们并不是隶属于公子卬的家臣,在国内是有编制的,自然是不随军。墨点作为朋友还给公子卬送别,手里捏着柳枝,古人以杨柳依依,以示离别的不舍。庄遥人都没来,还差人留话:“太傅若是没死,日后自会相见,没必要送行;太傅要是战陨了,也不差多见一面,反正以前也见够了。” 戴拂主要负责情报工作,潜伏在都城里面,监视鳞氏,出征就白费大好的布局了。 …… 军队开赴到长丘城外的桑林。长丘位于现在河南省封丘县。河南古称豫,只因此地水草肥美,有大象栖息,长丘概莫能外。管理和田单早就和公子卬说过,长丘的地理风貌。 “当初先主在建城选址时,”田单一直很坦率地称呼废公为先主,但管理却坚持在公子卬面前称之为废公:“特地挑选了此地,有大河(也就是黄河)从南面灌溉,可以植粟麦;有桑林茂于左右,可以作衣裳;有黑水潺潺,可以制造墨水,兴文教。” “黑水?墨水?”公子卬不由得想起了宋朝的沈括,他在《梦溪笔谈》中就记载了某处有石油,宋朝人用石油来制作墨水。 听说中原地下是很大一块油田,莫非现在这块油田还是露天的,直到千年以后方才干涸?如果这是真的,长丘可真是块宝地。 管理建议先在桑林里面扎营:“太公兵法云,逢林莫入。这是因为茂密的树林可以遮挡视线,便于埋伏兵力,长狄即使发现我等,也不惧他。” 公子卬想起了刘备被火烧联营,谨慎道:“倘若狄人用火攻,如何是好?” 管理哈哈大笑:“火攻,如何攻呢?狄人可不似太傅,有纸张,发明了火折子,可以随意引火。他们的引火之物只有阳燧,也就是铜镜以阳光取火,这可是需要一段时间,我等难道是死人么?见人掏出阳燧,不知道以箭射之?除了阳燧,那就是击石取火,太傅你是击石取火过的,叮叮当当,远近皆知,也容易防备。 况且纵火之术,引火倒是其次,难的是如何令火势快速蔓延。狄人不植松树,自然也没有大量的松脂,如何壮大火势?且以松脂之昂贵,即使有人卖于他们,他们也买不起。” 公子卬恍然大悟。汉朝以后,常有大规模火攻的战术,是因为张骞出使西域后,把芝麻等油料作物引入中国,方才具备快速壮大火势的能力。公子卬自己也储备了一些松脂,不过价格非常昂贵,每千克松树身上只能提炼出0.1克不到的松脂。自然不同担心步了刘玄德的“后车之鉴”。 书载:“先王之制,大不过叁国之一,中不过五之一,小不过九之一。”宋都按照周礼的规定,占地面积不能超过方九百丈,约合3.2平方公里。然则平王东迁以降,王道衰微,商丘因此扩大到了10.2平方公里。 而长丘城作为宋国城邑中最微小的十室之邑,面积不超过两平方公里,被长狄们连营、团团围死。 “贼不通兵法,不知道围三缺一。如今长丘城生路断绝,阖城百姓,包括本来忠诚可疑的野人,都只能奋力守城,摧城拔寨的难度陡然跃升。”荡虺从战略上鄙视了对手一番。他最近才刚刚在公子卬的教导下学了点兵法的皮毛,现在就出来沾沾自喜。 公子卬笑笑:“华夏士子是普天之下,第一个研究兵法的民族,在未来两千五百年,也因兵法称雄于世,狄秋安能与我辈相比。” 荡虺撇撇嘴吐槽道:“说得好像老师还通晓未来数千年一样。” 公子卬嘴上噎住,心里辩道:“我就是知道。” 夕阳西下,公子卬等到天黑才准备进城。带来的千骑,公子卬自领百骑,外加少量辎重车,从狄人联营的缝隙中穿过去,欺负的就是狄人不能夜战的短板,随行的还有荡虺、管理。 剩下的九百五十精骑,由武驰、田单负责指挥,驻扎在桑林,以为策应。 第一百五十五章 力竭(重新版) 入夜,管理附书信于箭,射于南门,城内很快有人接应。 长狄为北狄一支。狄人文字,形状类似殷商的甲骨文字,与宋国的篆书大相径庭。长丘城司马田伯光与管理昔日同为废公家臣,同僚一场,识得手书笔迹,一点也没有怀疑是狄人赚城。 长丘城高仅仅三米,军队鱼贯而入。因为人数不多,车辆只有两架,长狄黑灯瞎火的都没反应过来。 公子卬对长狄的夜战能力有了初步的轮廓。 长丘的瓮城里有不少人,只听得开门的声音和援军到来的消息,许多人即使伸手不见五指,也要晃晃悠悠地挤过来,看个希望。 长丘家司马田伯光浪费了珍贵的木材,打了一支火把来到近前,数了数人数,失望地大叫道:“如何只有百人?信中不是说有千余精锐么?” 公子卬拱了拱手,施礼道:“不知当面可是初阳?” 初阳正是田波光的字:“正是区区。” “初阳勿忧。大部人马在城外埋伏妥当,信中所写,句句属实。”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瓮城里的守军顿时一片欢腾。只有管理心中疑惑,他一直不知道公子卬和长丘什么时候取得通信上的联系。 “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援军给盼来了。你们都不知道,我们快要守不住了。”喜极而泣的哭腔此起彼伏。古代军中很忌讳的一点,就是夜里营啸。田伯光心中暗叫一声不好,行色匆匆地向公子卬致歉,准备去弹压:“太傅容禀。” 援军在瓮城草草对付了一夜。 第二天天亮,公子卬在田伯光的陪同下视察城防。一边走,田伯光一边介绍起长狄的情况:“狄者,从大篆的字形上看,从火,从犬。秋冬时,狄人在草原纵火,百兽从草丛中惊惧逃亡,彼辈纵犬相追逐,驱使猎物坠入陷阱,从而俘获围猎的硕果。狄人纵火时,口中高呼,狄!狄!狄!故名。 狄人本穴居于黄土高原,鸟兽羽毛作衣,朵颐牲畜、野兽之肉,辅以奶酪为食,故而体格健壮。自从周穆王以降,岐山以西地震频频,灾祸连连,天气寒冷,百兽凋零,因此狄人东迁中土,攻灭镐京,入寇黄河之阳。” 公元前八世纪左右,地球进入小冰河期,东亚地区的气温和降雨量陡然下滑,农耕文明的西周王朝尚且饿殍充塞其间,穴居的狄人的生存境遇自然更加恶劣。 如果说,小冰河期对农耕文明是考验的话,对游牧部落则是生存的炼狱。失去了野兽肉源的狄人只能开始向人类朋友征食。公元前782年,周幽王在他的“好亲家”,申国的引狼入室下,被攻破宗周国都,身陨黄土,西周灭亡。狄人以此穿越关中平原,在黄河流域与华夏民族争夺生存的空间。 “狄人本是松散的部落联盟,东迁后,分裂成为三支。一支尚赤,繁衍于陕北、陇东,通婚于鬼方、戎,为赤狄,建有潞、甲氏、留吁、代、铎辰诸国;一支坐落于易水之阴,徙入齐国、燕国之间的隙地,结姻于东夷,尚白,为白狄,建有中山、肥、鼓;一支南下淮水,身长一丈有余,恃其力强,骑射无双,为祸晋、鲁、宋、卫、齐之间,为长狄。 长狄以鄋瞒为号,分五部。筑城于卫、郑、宋之间,往来劫掠商贾,垂涎宋国之殷富者,缘斯部是也。缘斯部代代首脑以缘斯为称谓,其本名自继位起,族人忌讳谈起。 上一代缘斯被皇甫氏先祖——司城皇父以命相搏,双双陨落。这一代缘斯志在长丘,所部兵马倾巢而动,凡三千兵,骑兵以弓箭为器,辅以少量车兵,以长尾鸟之羽作饰,步兵则列装短剑,曰,兽柄短剑,皮革作长筒靴,曰狄鞮。 所部均以羽毛为衣,不着甲,悍勇绝伦。 长丘乃区区一介十室之邑,兵车十乘,均具甲,带甲步兵一百人,无甲步兵两百,凡三百兵。敌众我寡,野战不可与之争锋。然则,长丘身陷重围,粮草充足,但连番大战,箭矢即将告罄,仅仅一战恐怕就要见底。城外水泄不通,出城伐木造箭亦不可取。 如不是太傅驰援,我等真不知明日头颅是否安在。” 公子卬点点头,他曾经参观过同为狄人的中山国古墓出土的海量文物,除了兽柄短剑,车马器,他还见识了刻有陶索纹、绳索纹的双耳铜釜、土秀纹锦缎、金银镶错的龙鳞凤羽纹器皿、饰以水晶的三千玉器,有新疆产的子玉,南阳产的独山玉,张家口产的玛瑙,美轮美奂,浪漫情趣。 种种迹象表明,狄人都是春秋时期,文化程度颇为先进的民族,是个不可轻侮的劲敌,他们信奉长尾鸟,尚武善战,也难怪田伯光感到棘手了。 田伯光又谈起了狄人近期的攻势:“交战愈发频繁,几度蚁附攻城,似乎长狄的缘斯也发现我军城头的弓兵反击愈发疲软无力,很多士卒都尽量放近了打,以求一发箭矢消灭一个狄人。” 田伯光讲得起劲,公子卬似乎心不在焉,他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跟在田伯光屁股后面一会摸摸士兵的箭囊,一会儿尝尝士兵的口粮,就好像是一个没见世面的小孩。田伯光脸上腾起怒色:“太傅!你有在听吗?伯光大小也是一介士人,太傅请放尊重点!” “箭囊……空空如也。这吃食……你等是真正的战士。” 守城的士兵甲胄都没有,手上还有干农活留下的茧。他们的食物叫做“餱”(hou,二声),是粟米曝晒成的干粮,吃起来和嚼塑料差不多。士兵今天吃的餱并不多,只有一百克左右,差不多两个鸡蛋的大小,这点能量就连充饥都算不上,遑论作战。 听到公子卬是在心疼手下,田伯光的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无奈之举。围城日久,粮食断绝,储粮将近,不得不减少口食。木料也是奇缺,根本没有外出伐木的机会,我等箭矢用尽,就制作滚木拒敌,城里木料有限,就把屋子也拆了。到处都用得到木头,还有木矛、木盾。城楼的瞭望塔在作战中屡屡被破坏,需要修缮,城门防御需要刀车,也需要木头。我等现在恨不得把一块木头当两块用,当然舍不得把木头拿来当柴火烧了做饭。不得不如此……哎。” 荡虺不知民间疾苦,问:“既然缺木料,何不用青铜打造?” 田伯光苦笑着摇摇头:“哪还有青铜?城里的铲币都熔了,犹显不足。诚可谓山穷水尽。” 第一百五十六章 赦免(重写版) “把辎车上的肉干分与众人吧。” “还有肉干?”守军又惊又喜,昨天黑灯瞎火的不知道,今天城头都沸腾了。 “聒噪!”田伯光大喝一声:“先分与伤员!” 公子卬安慰道:“不必如此。肉干足够诸位一日之用,今天夜里还有辎车入城,诸位的苦日子结束了。” 守卫们早就饿坏了,公子卬话一出口,他们就像饕餮一样。领到肉干的人狼吞虎咽,公子卬生怕他们吃死。长期挨饿的人肠胃系统是很脆弱的。他看过朝鲜战争的纪录片,上甘岭回来的战士很多从前线下来后胡吃海塞,把命送了。公子卬不断叮嘱要细嚼慢咽。 “今晚记得提醒我,让辎重队多运食物与饮水。” 田伯光给伤员送食,公子卬要求跟随。有伤员躺在床上,紧紧抓住医者的手,医者摇摇头:“没救了,即使剜出腐肉,也难逃一死。” “救救我,我家中尚有老母……” “外邪入体,高热不下,额头滚烫,如同锅炉,神仙难治……”中医把感染的症状也归因于外邪。医者束手,无能为力。 公子卬把手贴贴伤者的额头,的确感染得比较严重,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古代的医生确实不能以药石救之。 公子卬看过日本电视剧《仁医》,青霉素的制备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光是培养橘子上的青霉就要一周以上,遑论后续的提纯。而且培养青霉菌是很吃运气的,很多人辛辛苦苦个把月,搞出来的东西对病患一点疗效都没有。 虽然春秋的医生束手无策,但几千年后的宋朝还是有办法的。 公子卬让医生先用沸水煮刀,剔去腐肉,然后用酒水消毒创口,最后杀马取肉——马肉中含有抗菌肽[1],新鲜马肉去掉脂肪后敷在伤口。公子卬杀的是自己的坐骑,荡虺肉疼不已:“太傅,这也太浪费了吧?最差的马也要八十三镒的铲币呢!” “你小子,真是油盐不进。”公子卬戳了荡虺的脑门:“说了多少次,以人为本,难不成你指望马替你披坚执锐地砍人?” 田伯光心中惊骇不已。卿大夫,公子,君王多重财物名爵而轻人命。为了下等人的性命而甘愿牺牲白马,除了秦穆公也只有公子卬能做得出来了。秦国养马之国,少一两匹也能接受,但宋国的马匹都是进口的,公子卬牺牲甚大。 别的伤员见状纷纷求公子卬赐下马肉,换得一线生机。 公子卬都答应下来,又是几匹白马悲鸣着倒地。 田伯光对伤员们道:“你们得尽快好起来,否则都对不起太傅的好马——一条马换一条人命啊,你们卖命一辈子都赚不到八十三镒的钱币。” 伤员们感激涕零,赌咒发誓这辈子跟太傅混了,哪怕是要攻打楚王,他们也情愿豁出性命。 楚国晋国是本时代最强者,连周天子都得对他们客客气气。 荡虺觉得医者有点面熟,问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好像我祖父生病的时候,你来过我们荡家。” 公子卬也觉得奇怪:“听口音,你不是齐国人,更像是商丘的口音。” 医者膝盖一软,颓然下跪,泪眼婆娑,头如捣蒜:“小人有罪,太傅饶命啊!” 医者吐豆子一样交代罪行:“罪人唤作医万,本都城之人,忝为御医,世代侍立君王左右,偶有重臣病发,亦受命出诊。 然而田猎结束那日,先君痢疾突然加重,上中腹痛如刀绞,斗大汗珠涔涔而下,唇角发白,时而腹泻,时而干呕,颅压如万钧之力,兀自向外撑开。 罪人尝以三汤两药相救,奈何不见疗效,先君依旧头胀如斗,腹泻如大河决口。罪人见事不妙,又怕上下怪罪,遂寻了个取药的借口,逃出都城……太傅饶命啊!” 医者再顿首,把头都磕破。四周的士人无不冷眼看他。 这事就是放在现代——患者病死了,主治医生在病人的最后关头不作最后努力,从岗位上开溜,患者的儿子找上门来少不得要闹赔偿。 放在古代这就更炸裂了。在荡虺等人看来,宋室好吃好喝供养你们全族,临阵脱逃是一罪,医治不利是二罪。公子卬乃是病死的宋成公的嫡子,不论忠道孝道,不把医者弄死弄残,都枉为人子。 在古典主义国家,贵族患者死了,医生是要偿命的,哪怕后世称道的《汉谟拉比法典》也是这么规定的。 众人纷纷声讨,越和公子卬不熟的人,越是声色俱厉。在领导面前,表现出爱领导所爱之物,恨领导所恨之人,可以博得领导的信任。但这帮人显然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八百年后,刘邦亲征淮南王英布,中箭,感染,发痈,死在旦夕。吕雉抓来医生,命他救活刘邦。刘邦一生大小百战,部下中箭死者不计其数,雄才大略如他如何不知道以古代的医术根本不可能妙手回春,于是赐黄金五十斤给医生,让他别趟自己这淌浑水:“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 公子卬每每读到这一段,不由得感叹高祖的豁达和宽容。今时今日,他哪里不知道医者的难处? “先君受国于泓水之败,国家疲敝,百业凋零,因此治国以俭,一十七年,几不作新衣,渴不饮热水,以致于痢疾。古往今来,痢疾难治,怎能尽数归咎于医者?” 公子卬当初给宋成公验过尸体的,他最清楚父亲是怎么薨的。中医对痢疾没有特效的方子。即使是王侯将相,死于痢疾者多矣。唐朝的李世民,明朝的朱常洛,清朝的咸丰、慈溪,林林总总,哪个不是死于痢疾?即使到了2015年的现代,每年有9亿的人口罹受痢疾的苦楚,印度尤甚。 公子卬自己能治痢疾,那是沾了后世的光,他的方子来自于温州民间,也不知产于何年何月,但让春秋的医生治疗痢疾属实超纲。 “卬不会对你求全责备的——你若被治罪,卬将用何人救治军士?” 要是杀了医生,等于说是判了在场伤员的死刑。 受伤的壮士无不感激涕零,太傅竟然把他们的性命看得比死去的父亲还要重要。 管理的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心说:“不忠不义之徒,为了邀买人心,连君父的死都不管不顾了。” 医者的神经不敢粗大,忙不迭跪谢:“罪人铭感五内,然则罪人自知罪孽深重,请施肉刑。” 荡虺不耐烦地踢了他一脚:“太傅从来说一不二,你这厮得了好处一边笑去,休在这里聒噪。” [1]张臻,魏永义,石晓等,动物性天然防腐剂在肉和肉制品中的应用进展[J],肉类工业,2014,4,14. 第一百五十七章 缘斯(重写版) 公子卬在视察中发现了不少小孩,他们满脸稚气,手里捏着木矛,身上也没甲胄。还有许多女兵——按照本地人的说法,应该是健妇。虽然名托健妇,但她们的身材也不见膀大腰圆,相反,在饥馑之下,衣服底下显得身形单薄。 “妇人、垂髫臂膀纤细,身无甲胄,战力如何?” 田伯光回道:“骚扰尚可,杀敌不能。城内精兵均被废公带走,若无妇孺,仅仅三百兵,怎能抵挡狄人三千蚁附?” 他的语气里不无对宋废公的怨念。 房屋被拆了不少,许多人住在瓮城的洞里,一派萧索。 看到公子卬带来的人马威武雄壮,铠甲炫光,洞里很多人出来叫好,对战争的绝望顿时被新的期盼所取代。 “开饭啦!都去吃肉吧!”公子卬一句话吸走妇孺们的好感。 一边看她们啃着肉干,公子卬一边和长丘土著交谈。出乎大家意料,公子卬竟然可以用齐国的语言交流,使人倍感亲切。 这对于公子卬没什么难的。穿越前他是温州人。大多数温州人都在外地做生意,语言天赋点满。在普拉多学意大利语,在法国学法语,相比之下,学点山东人的倒装句不是很难,毕竟已经有商丘话为基础了。 “太傅兵马如此雄壮,明日大概就能击退狄兵了吧?” “明天就开打吗?”有人问。 “废话,长狄在城外一天,我等就多挨一天的苦,太傅你说是吧?” 公子卬道:“卬无意明日决战。” “啊?”有诧异之声。 “卬以为能打歼灭战,就不打击溃战。” “要是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长狄,固然是好,可狄人来去如风,太傅如何能做到一股聚歼?”田伯光问。 “此事卬已有成法。” “请太傅释我之疑。” “太傅可否能让我说?”荡虺很想在众人面前表现一番。 公子卬点点头。 荡虺第一句话就说得不合时宜:“我等计划如当初歼灭废公之师一样。先用桑林里扎营的兵马骚扰狄营,用头发污染其水源,入夜后用蛤蟆疲敌,使其夜不能安睡,再在粮道上四处刨坑,阻碍粮车。 狄兵定不堪其扰,仓促攻城。桑林之兵绝其后路,我等御其前锋于城下,到时候狄人进退无路,覆军杀将易如反掌。” 公子卬:“说得好,下次你不要说了。”公子卬发誓,下次荡虺在公众场合,不拟好发言稿,并经自己检查一百次,绝不让说。 …… 每每入夜,总有辎车把物资运往城内,一开始是肉干等食物,后来是煮过的水,武器、铠甲、箭矢。 狄人长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们尝试了几波夜间的拦截,都不是食用决明子的宋军的对手。“缘斯,再这么下去,围困还有什么意义?不如退兵,再做打算。” 宋国境内的长狄首领被称作缘斯,他头上带着羽冠,身上纹着夔凤,从他的军用帐篷中踱步而出。帐篷很简朴,是用一根木杆,插入狄人发明的柱顶帽中,围以皮革,辅以圆环搭成的。手下从双耳铜釜中,打来早餐的奶酪,置于提链铜皿,献于缘斯,而手下自己,则抱着灰陶,在一角默默咀嚼。 长狄的社会形式还没诞生国家,仍旧保持原始的部落形式。家族最强的是酋长,稍微次之的几个家族则为长老。这样松散的联盟谈不上等级森森,在军事行动中异见者不少,缘斯没有办法像君王一样随意处死手下动乱军心的长老,杀了他,长老的家族立刻就会反叛。眼下面对宋人这样强大的对手,不能不凝聚每一分力量。 “真是个鼠目寸光的家伙。他只心里惦记着自己族里的青壮,本王族里的壮士不也折损了一两成嘛?”战争中的士气很难长丘保存,一般折损了一两成,士气就会开始动摇,遑论比封建国家、地方军阀更为落后的部落了。大家出来打仗可不是为了什么宏图伟略,抢钱抢粮抢娘们才是部落血拼的前景。眼下三千多人围殴三百人的城池居然久久不下,前途渺茫,对方的后援也出现在战场上,许多长老的动摇在所难免。 地方军阀和部落长老都是这副德行,保存实力是刻在血脉里的东西。 缘斯心中鄙夷,但是脸上却是劝谏时的诚恳:“青长老,自从我父王把缘斯之位传于我,至今已有一十三代了吧?我们长狄从蒙古高原一直东迁至这里,曾经拥有璀璨的文明和精湛的技艺,然而这个地方既没有铜矿出产,也没有玉石的瑰丽,以至于我父王下葬的时候,没有精美的墨玉斧和错金镶银的铜牺尊作伴。 我们的战士曾经身披铠甲,身形高挑,可现在呢?我们的铜剑是锈一把,少一把,我们的后代是一代比一代矮小,再这么下去,我等以后就要用石头与宋人作战了! 殷宋继承了殷商玉石之路,商贾们可以和遥远的西方地界(指新疆)互通有无,从玉琮到青铜,无所不有;从女子到粮秣,无所不丰。我们长狄有句古话说:“强取胜过苦耕,只要把宋人的财富攥在手里,长狄的兴盛就会不可抑制。 只要打下长丘,宋国从济水到丹水这片广袤的土地,就无险可守了。我们和我们的后代可以轻取户牖、葵丘、贯、亳、蒙、戴,最后饮马于商丘河畔的睢水。想想吧,我们的后代是在年复一年中等待青铜腐朽,最终以石器为生,还是坦率地接受一两成的折损,迎来无限富饶的未来呢?” 青长老被缘斯的大饼砸得,还剩一点理智:“可现在拔城不能,后援已至。胜算不大了。” 缘斯道:“我尊敬的长老啊,今天会有宋人把木幔,竹飞梯等物资送到我们的营中,帮助我们力克长丘。” “宋人?宋人怎么会帮我们打长丘呢?” “哈哈,长老没想到吧?宋人也不是铁板一块的。他们氏族与氏族之间虽然曾经是血亲,但百年下来,已经没有任何感情了。他们中原人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宋人氏族的家族不与我等毗邻,我们用马匹就换回了许多武器、军械,他还向我们推销一种物什,洁白如雪,可以在上面绘画,可惜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这个家族为了钱什么事都做得出。宋国境内还有一支部落唤作山戎,这个家族还把粮食、武器出卖给他们。他们告诉我们,有一种秘密武器叫做马镫,问我们要不要。他们没有带来样品,本王也不知道效用如何,他们吹嘘说骑兵用上马镫无往不利,他们已经把马镫的图样都卖给山戎了,因为楚丘的宋人要围剿山戎了,山戎愿意出天价购买马镫图样。 这个家族的人坚持不给我们看马镫的样品,说看了就能仿制。不卖实物,只卖图样,价格非常离谱。本王才不会花冤枉钱。如果山戎真的打败了宋人,说明这马镫物有所值,那样我才会考虑采购的事。” 第一百五十八章 鏖战(重写版) 青长老道:“话虽如此,可宋人的援军已经到了,我族的儿郎们报告说,已经有宋骑出现在我等的后方,他们把道路毁坏,似乎是要断了我等的后路,再这么下去,我军危矣。” 一旁的声长老也忧心忡忡:“桑林里也不知埋伏了多少兵马,也是隐患。” 缘斯道:“诚然,我等后路有危险,侧翼也有宋国援军虎视眈眈。我等食物不多,你们也是知道的。”游牧民族对土地开发远远不如农耕民族,储存的粮食远远不如农耕文明的丰沛。 “我等不可能先剪灭后路和桑林里的宋兵再攻城,毕竟食物有限,时间有限。本王主张直接挥师攻城,今天军械一到就攻城。摆在我等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则退兵,二则攻城。如果退兵,本月死了这么多儿郎,全都白死了。而且本王可以断言,现在的长丘,是几十年来最虚弱的时候,他们的精锐被公子御调走,他们的城里已经很久没有生火做饭了,他们的都城经历内战,满目疮痍,他们的援兵也不会更多了,因为真如那个家族所言的话,山戎会歼灭楚丘宋人的进犯。 只要攻下长丘城,侧翼和后路的敌人就失去了依托,我等也就没有覆军之危了。哪怕他们暂时断了粮道又如何,城里面不是还有活人么?我们还怕饿肚子么?” 虽然缘斯没有绝对的威信,但还是说服了部落中的长老们。 日上三竿,狄人的阵地上爆发出激昂的呼号,精锐的骑兵和车兵进行着亢奋的战争动员,仿佛是马背上的雄鸡。 “打下长丘,敞开吃肉!” 城头的宋人不知道狄人说的什么鸟语,但看架势也知道大战在即。 凄厉的警报响起:“敌袭!” …… 缘斯拔剑跃起,无数的狄人顶着脑壳上的长尾毛,背上土囊,争先恐后地奔向长丘城的城墙。 之前的轮番大战,狄人已经在城墙四周的多处,用人命铺设了一条条坡道。土囊层层上累,三米高的城墙已经堆垛了半米之高。只要再接再厉,再垒上半米,身高两米的长狄就可以徒手爬上宋人的阵地。 这是狄人希望的,也是公子卬故意给他们保留的念想。 “放箭!放箭!”荡虺大叫道。 长丘原本的守军早就用完了箭矢,现在弯弓的都是公子卬带来的兵。他们有的原本就是宋废公手底下的士人,常年累月勤习箭道,但有的是在都城里招募的新兵,虽然擅长骑阵,但箭术上就逊色许多。 狄人一个个跑到城下,丢好土囊就撒开脚步往后跑——如果宋人弓兵不探出身子,紧贴城墙的地段就是射击死角,而丢完土囊的狄人是宋军的重点打击对象——他们身形矫健,填土效率居高,而返回的途中常常要受到下一批狄人的挡路,既是重点打击的对象,也是绝佳的射击靶子。 “缘斯在上,儿郎们业已堆垛半人之高,可以攀附攻城了。” 缘斯微微颔首。 当初包围长丘城时,城外布有矮墙、护城河。 聪明的宋人挖沟,引济水的分流藩屏着城墙外侧的一段地区,在护城河与城墙的中间,设置了低矮的墙体来阻碍攻城器械的展开。 经过几个星期的殊死搏杀,长狄终于在付出大量炮灰的性命之后,填平了浅如溪水的护城河,拆卸了阻碍进兵的矮墙。 “准备竹飞梯!木幔!发起总攻。” 缘斯短剑前指,厉声下令。他判断宋人已然力竭,长久的攻伐终于到了拨云见日的时候。 青长老立刻组织人手搬运木幔。 《武备志》载,木幔者,用板制如屏,裹以动物皮革,以绳系之,挑于竹竿,载以四轮之车,中立高杆,以绳挽之。凡攻城欲蚁附者,木幔足以抵御当面飞来的箭矢、礌石。 高大巍峨的木幔缓缓在前方挪动,两名训练有素的狄兵上下操控着绳索,使得木幔的挡板可以上下位移,变换角度,阻挡疾风骤雨般的箭矢。跟在木幔后面的是列队的步兵,他们携带着竹飞梯,准备等到木幔推进到城墙上之后,先登作战。 青长老跟在木幔的后面,一根流矢从右侧经过,他已经见识惯这样的场面了:“城上的宋人也就这点本事。他们会不停地射箭,但这阻挡不了我们。我们将屠灭他们的躯体,掳掠他们的妻女,用他们的粮昧充饥,用他们的青铜铸造明器。” 耳边稀稀落落地传来呼痛声,一大群光着膀子的狄人士兵正在飞快地把竹飞梯挂上城头。 这时候,诸侯的制砖科技树还没点上,城墙用夯土版筑,实心,与明清时期的青砖城墙大相径庭。 负责筑建长丘城的宋国司城十分严苛,验收标准在军中广为传颂。城墙竣工后,司城用锥子拼命狠扎,如果铜锥扎进入一寸,这块城墙就要推倒重建,负责筑造这段城墙的工匠和负责监督的舆人都要当众被拉下去枭首祭天。 《晋书》记载:“乃蒸土建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而并筑之。” 严酷的标准诞生了钢铁般的城墙,狄人刚刚把长钩搭在城头,城上眼尖的小孩如同见到足球传到脚下一般,飞起一脚直接把长钩连同竹飞梯一块踹飞,攀附在飞梯上的狄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没办法,城墙被夯得太结实,铜质的长钩强度和硬度不足以嵌入。 天旋地转之际,一支冷嗖嗖的箭疾射而来,插在了他的脑壳上,温热的鲜血从脑门涓涓淌下。 “好样的。”长丘的城头爆发出欢呼,孩子的英勇行为得到了极大的称颂和褒奖。 缘斯脸色青如湖水,呵道:“放弃竹飞梯,改用钩子攀附。弓手抵近射击,压制城头箭矢!” 原本在后排输出的弓箭手被拉到了前排,在牺牲弓箭手安全性的同时,狄人的箭矢命中率急速飙升,城头的无甲孩童纷纷受伤,血流如注。 “集中火力射击狄人弓箭手,不要在木幔上浪费火力。快!让垂髫小儿去把金汁、滚木、礌石调配过来。”战斗进入白热化,负责这片指挥的荡虺疾声下令。 公子卬的兵开始专注于向狄兵弓手倾斜火力,狄人不甘示弱。田双是田单的堂弟,当他瞄准一个狄兵的时候,后者也盯上了他。 “嗖。嗖。“仿佛是命运的注定一般,对决的两个弓手同时射出了手上的夺命之器。倚仗重力的加持,田双率先命中了对手的咽喉,狄人掩着喷涌不止的大动脉无力地瘫软在地。 狄兵的箭法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稳稳地命中了田双的躯干,但是青铜的胸甲把轻盈的箭矢弹开,他丝毫无损地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笑,你们的青铜只够用来陪葬,我们的青铜尚且能用来装甲。你们的弓手如何与我们相抗衡。”他对狄人嗤之以鼻。 第一百五十九章 诱攻(重写版) 狄兵进攻的是城墙的“马面”,所谓马面,就是除了城墙四角,其余凹陷下去的城墙。进攻马面的狄兵不得不接受来自三个方向箭矢的交叉火力。 狄兵弓箭手一个又一个被点名爆头,但是他们的死,给步兵登城争取了时间——虽然是徒然的垃圾时间。 攀在城墙上的狄兵还没来得及完成引体向上,长丘的土著就把礌石从高处滚了下来,狄兵们被隆隆的礌石碾得嗷嗷叫,被碾压的手指一阵血肉模糊。 滚木也被运了上来。滚木的数量不多,木材有限。然而相对于礌石,滚木有其不可磨灭的优势——可回收再利用。 荡虺第一次见到守城战的残酷。硕大的滚木两端被绳索牵住,中间刨了不少的陷坑,每一个坑上安装有削尖了的木矛。 “丢!”一声令下,滚木尖锐的矛头重重砸在城墙上的狄兵。“拉!”又是一声暴呵,滚木被高高提起、回收。 “再丢!”滚木阴影再一次笼罩在心存侥幸的狄兵上方。 仿佛是循环往复的农用机械,一串串的狄兵被凿穿了颅顶、面颊,五官的碎肉或是飞溅到木幔上,或是沾染到城墙上,哀嚎声不绝如缕。 青长老身边的武士顿时士气大沮,他发现很多部下都眼珠子飘忽,动作逡巡不前。他咬咬牙,惩戒了几个不开眼的懦夫,新一轮狄兵的引体向上运动又在长丘城墙涌现。 荡虺觉得防守的压力愈发减弱,士卒们愈发游刃有余,便下令弓箭手节约箭支,力争每一根箭矢消灭一个狄人。 “借过,借过!金汁借过!”田伯光大叫道。不论公子卬的兵还是土著,闻言都是变色,赶紧让开一条大道。 作为防守方压箱底的武器,金汁经过一段时间的熬煮,终于粉墨登场。 滚烫的釜内,金黄的液体冒着气泡,一股令人掩鼻的味道扫过人群让开的通道。 宝贵的金汁,所调配的原料囊括了人粪、马粪、尿液以及狼毒砒霜之类的毒物。战争期间,屎尿都是需要认真收集的资源,用来制备各种各样的生化武器。 金灿灿的汁水饱含各路菌种,兼以沸水的烫伤、砒霜的毒性,被将士们一股脑儿泼向埋头攀登的狄兵。 三国吕布偷袭许都的时候,尚且抵御不住程昱的金汁。全无吕布之勇的狄兵如何能抵挡生化武器的腐蚀。 木幔边上的狄兵结结实实在金汁中沐浴了一番。 狄兵们有的跳脚,有的打滚,如何鞭笞都不能挽回进攻的态势。 “长丘的宋兵今日怎么这么勇猛?箭矢不绝,士兵雄壮有力,士气如虹。”最前线的青长老心中惊骇。长丘的守军原本饥馑不堪,射不能远,丢送滚木雷石的频率远没有这么频繁,即使是金汁的腐蚀能力,也远没有今天这么强。 “当。当。当。”狄兵大营的方向传来了凄厉的预警,青长老回头看去,潮水般的狄兵身后,出现了白衣金甲的骑兵阵列。 “那是桑林里埋伏的兵马么?天!”青长老只感觉天旋地转。 数百骑兵横列成阵,看起来仿佛有两三千人之多。而且清一色的铠甲,笔直的阵列,足见这亭兵马的军事素养了——不是精锐的话,会给这么崭新而优质的装备嘛? …… 就在公子卬以长丘城吸引对方注意时,武驰完成了侦察、绕后、集结、列队。 武驰左手扶缰、右手夹住骑矛,把它斜指向西边。军队放出去容易,收回来困难,一如覆水,现在长狄的部署在进攻中已经没有任何章法可言,伍与伍交织在一团,彼此没有了任何呼应。武驰铆定了狄人最混乱、最薄弱的地方下刀。 一片连绵的铿锵声,武驰一夹马腹,向前冲去的时候高声喝道:“慢步齐进,让狄人尝尝我们宋骑的厉害!” 后面又响起连绵的响应声:“让狄人尝尝我们的厉害!” 骑兵队列所过之处,如同秋风扫落叶,后方的狄人步兵转瞬之间被打散了建制,如同星斗一般四处点缀在城外的土地上,惶惶如丧家之犬。 兵败如山倒,溃兵冲散了原本略有战斗力的别部步兵。 缘斯手下的机动部队就成了部队最后的主心骨。 “骑兵出战!”为了掩护慌不择路的溃卒回营,缘斯毫不犹豫下令机动部队掩杀一阵,为友军争取时间。 看到来骑略少于己方骑兵,没有车兵,缘斯冷笑一声:“宋人车兵尚且能让我有所忌惮,宋人骑兵,较之我长狄骑兵,不过鱼腩而已。急击务失。” 长狄与宋兵鏖战多年,对宋国马匹的质量门清。宋国不似秦国,养马技术稀烂,养马人才不说日渐凋零吧,简直一个没有。回交术这样的秘术,在宋国那里只有个概念,在狄人这里是人人都会。遑论选种、饲料等等。 宋国的马除了进口的那一代比较优秀,后面是一代不如一代。 缘斯这边的战马跑得快、体力好,相信能在骑兵对冲中杀对手一个七零八落。 缘斯只手一挥,被寄予厚望的大队骑兵,密密麻麻地从营垒中涌出,仿佛是大马哈鱼集群猎食一般,一千五百量级的骑兵海汹汹而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少量载有箭支的车兵,以备补充前线弓手的箭壶。 声长老腰胯着骏马,圆形的马镳正面中间有凸出的圆鼻,穿系过络头的颊带,通过背面的一双小环,穿挂在马衔环上并用辔绳固定结实。 擎于手心的,是六十磅的弓,全长1.1米,重0.5千克。相比于同期的单体弓,游牧民族一支的长狄采用韧性强的绣线菊木,做成不对称的弓体,组装上北山羊的角片与野牛的牛背筋,缠绕上羊肠衣制成的丝,辅以羊筋熬成的胶,在弓梢处和出箭点贴上骨皮,余者以朱漆涂敷,兼以白桦皮包覆、以润羊血进行防潮处理。 制作精良的弓被赋予了更好的拉伸性能,提供更为充沛的弹力,因而箭矢的初速度在早期的弓中,出类拔萃。 挂在腰下髋骨的是合装式箭囊,由羊皮和木条精心缝合而成,囊上设有皮带,用于射手斜背在身上。箭囊中插着三十支箭矢,长约半米,有青铜、角、骨、木四种品质的四棱锥形箭簇错杂其间。箭簇带有两翼,附上狰狞的倒刺。箭杆后部留有扣弦的弦口。 手上装备有羊皮扳指,用于防止手指被弦勒伤。扳指背面用麻线、皮条作系扣绳,将扳指套在大拇指上并系紧扣绳,大拇指在拉弓时就不会受到弦的勒伤。他的手臂上捆扎着红牛皮护臂,足以预防回弹的弓弦伤及自身。 身为长老,声长老也要冲锋在前。古典时代的战争没有龟缩在后面的大佬。良驹、宝弓和傲视同时代的马具,声长老大呼小叫地冲着公子卬飞驰而来——攻城战打不过,但骑战可是长狄的拿手绝活。 第一百六十章 骑射vs矛骑(重写版) 一个手势,狄骑们就四散开来,抛射箭雨。 骑兵海远程抛射素来是游牧民族的拿手好戏,波斯帝国的三代目大流士一世就是因为吃不透斯基泰的骑兵战术,在会战中毫无建树地被歼灭八万兵力。 铺天盖地的流矢犹如蝗虫一般,在武驰眼中放大至密密麻麻:“冲锋!” 一声令下,宋骑一改齐头并进的速度,转而全速冲刺,他们用甲胄和武器保护着马匹的致命部位——大脑和前胸的脏器。一些战马即使身中流矢,只要不致命、抑或是运气好射中纤细的马腿,在肾上腺激素的作用下,它们在血流干之前丝毫察觉不到疼痛,随着身前身后的同类一道并力驰骋。 箭雨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穿越它,宋骑已然将索敌距离拉扯到百步之内。 声长老观察战果,发现落马者寥寥无几,忙不迭下令策马拉开距离准备依仗狄人马种好,速度快的优势,再给宋骑来一套箭雨洗脸。 声长老和他的骑兵部队纷纷把弓箭背在背上,双手紧住缰绳,把身体尽可能贴在马的鬃毛上——他们没有马镫,只有这样才能稳住身形不坠落马下。 “呃。”一声闷响,队尾的狄骑被武驰蓦然一枪刺死,殷弘的鲜血飞溅而起。随后,更多的狄骑被捅死,红色的血污像莲花般绽放。 “怎么可能?”将旗下收拢溃卒的缘斯看得目眦尽裂。远处视野有限,他看不到视野中小如蚊蝇的马镫,只见到狄骑被一个个撵上、坠马。 “我们人不具甲,马不着铠,载重轻,为什么速度不及宋骑?” 他百思不得其解。殊不知狄人在光滑马背上不可能一手持弓的同时将马速拉到极限,否则有坠马断头之虞;宋人虽然不是马背上的民族,但因有马镫、马鞍稳固身形,马匹能跑多快,他们就敢把马速放到多快。 猎杀时刻到了。眼见宋骑死死黏住自己,许多狄人纷纷转身应战。他们收起斯基泰弓,拔出兽柄短剑,熠熠的寒光给予他们对垒宋骑的勇气。可区区短剑如何敌得过三米长的骑矛?一寸长一寸强,凡是敢于用剑直刺的都被先一步捅出了窟窿;而企图用剑技先格挡再近身再斩击的狄人也死在了第一步——宋人可以脚踩马镫向马借力,沉重的力道不是光滑马背上的剑士能格挡得住的。加上宋人虽然因为冲刺前后位置错落,但左右总有同伴协同攻击,每一个狄人都要面临数把骑矛的攒刺,而狄骑因为短剑长度有限,根本不能与同伴之间互相支援。 “鸣金,鸣金!”声长老不等缘斯的命令,先一步下令让本族的骑手撤退,口中咒骂:“缘斯还说现在是宋人最虚弱的时候?明明是最强的时候,好的阀?” 短短一个照面,狄骑就被数量是自己半数的对手打垮,远射无伤,近战无敌,这仗摆明了根本没法打。 “跑吧跑吧,缘斯的家族肯定完蛋了,我们一族不能跟着殉葬啊,能跑多少是多少。” “止!”武驰一抬手。战场上马力有限,追杀骑兵的消耗远远大于欺负步兵。 “前面有田单所部拦住后路,他们跑不掉的。”矛头一指失去掩护的狄人步兵,武驰命令道:“弄死步兵。” 缨盔两侧又响起了畅快的风声,面前的敌军把背影和后脑展露在自己的兵锋之下。 沿路狂飙的两军中,那些倒霉的狄兵溃卒要不是被疾驰而过的马蹄踏成肉泥,就是才勉强站起来就被长矛刺了个对穿。 在这种毫无危险的追杀中,武驰的长矛饮血。一个狄兵身上挂满了金汁,全力挥舞着双臂,往前窜的时候后仰着头颅,把面颊都仰到了天上,武驰纵马从他身边驰过的时候,一矛把脏腑都捅了个对穿,猩红的碎肉滚落尘埃。 蹂躏步兵不需要多少马速,武驰的阵列再次变得笔挺,宛如崭新的裤脚线。城下肆意杀戮的时候,长丘城上密密麻麻都是瞪着眼向下观看的士子和野人——狄人都溜出弓箭的打击范围了,大家手头无事,都在瞠目结舌地观看千载难逢的大戏。 一群数量庞大的狠角色在前面玩命地跑,一群更狠的角色在后面拼死拼活地追,跑得快的溃卒相互推搡,阻挡了后面袍泽逃跑的生路,田伯光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不可置信的一幕——兵败如山倒,但倒得远远超出了他的思考能力:“原来骑兵阵列这么厉害!” 远处的缘斯看得心痛如绞,这都是他征伐的资本,安身立命的倚仗:“箭雨抛射阻击。” 武驰还在凶神恶煞地兀自追击,直到看到对手逃回营地,组织防线,漫天的箭矢如同雨点般落下,才心满意足地收手,拨马回师。 “今天咱们已经杀够了。勿邀堂堂之阵,勿击正正之师。我们正面邀战可以,但不要冲击收拢好的阵列、防御工事。反正按照太傅既定的方针,这些蛮夷一个也跑不掉。” 另一边,田单已在狄骑的归途设好防线。道路的两旁是茂盛的荆棘和灌木,道路之上布好了陷马坑。 长狄的声长老拍马至此,他的族人首先尝试了强行冲击防线,但飞驰的战马踩在陷马坑上通通折断了骨头——陷马坑的深度是经过计算的,这一招是公子卬看抗战片学到的。 夺路作战失败,声长老不得不弃马钻入荆棘丛中。 “标枪!”一声令下,破风之声、惨叫之声,不绝如缕。声长老拼命向荆棘深处钻去,也不浪费时间用短剑去斩荆棘的尖刺,不多时,身上多处被扎得血淋淋的。附近的蚂蟥、蚊蝇顿时闻风而动,趴在声长老身上觅食。其他狄骑纷纷有样学样,有的为了快速钻入狭小处,甚至连武器都抛弃。 田单抓到了一个受伤的俘虏,他在逃跑中摔断了腿,几个废公旧部要杀了他。 田单阻止道:“住手,太傅要活的。” “要活的就可以是吧?”说着有人就要废掉俘虏的手脚。 “休伤了他,太傅说有个公约——某虽然听不懂但这是军令!”田单解释的不清不楚,只是机械地执行公子卬的命令。 看到田单还使人救治俘虏,士兵们都有怨言。 第一百六十一章 火折子(重写版) 一次军事冒险,狄人死伤枕籍。缘斯本族最忠实地执行族长地命令,因此相比于部落中其他家族损失最大。战前三千狄人精锐,在攻城的时候损失一成,与宋国矛骑兵阵列对垒被阵斩一两成,最后建制被打散,失去彼此掩护,露出脊背争相逃命时,逃跑、死亡、失踪、重伤了三四成。现在猎人和猎物已经反转。一次诱攻,狄人哪怕连正面野战也不可能取胜,遑论攻城。 部落里怨声载道,缘斯威信扫地,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兵力去镇压别族狄兵的怨言。 青长老强烈要求缘斯明天就拔营——今天士兵们体力已然耗尽了,需要休整。 青长老谈吐间再无对酋长的丝毫尊重,口吻近乎强硬,若不是自己还指望缘斯发挥他最后的作用,带领大家逃出死局,他早就发作了。 缘斯眼皮抽搐了一下,心中杀念勉强按捺下来,现在不是翻脸的时候,否则族中二郎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就是被俘虏,继而贩卖为奴。 …… 长丘上下爆发出了齐声的欢呼,今天的损失微乎其微。人人都在高谈阔论,放声欢笑,嗓门更是一个比一个洪亮。围城的压抑气氛一扫而空。“真是威武啊。”长丘的百姓亲眼见证了自己的新领主的能耐,仿佛自己也与有荣焉——在封建时代,百姓的生存与安定,和统治他们的领导的个人能力息息相关。捡到这么强悍的领导,庶黎们脸上都洋溢着红光。 管理提议设宴庆祝一下,遭到公子卬的拒绝:“等全歼了狄酋再欢庆不迟。” “国人和野人一个月来忍饥挨饿,也不容易。” 公子卬道:“我又不是小气的人,不设宴是因为不能因为懈怠而失去了追穷寇的战机。军队统统回去备战,分下食物,让城里百姓乐一乐。” 缘斯撤去了围城,把防线猥成一团。从桑林里开来的补给再不受威胁。城里的百姓都吃到了肉食和粟米。许多野人吃得泪流满面,很多人一年到头都没几口肉味,公子卬免费供应,他们个个感恩戴德。 “吃慢点,少吃点……”下面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吓坏了公子卬:“你们这架势会把自己撑死的。” 野人们振振有词:“太傅您是不知道我们野人的苦。吃了这一顿,不知道下一顿饱饭是什么时候。我宁可撑死,也不愿以后后悔。” 公子卬怎么劝也劝不下来,拿他们没办法,只得退一步:“这样吧,你们少吃点,我允许你们把粟米和肉干带走。” “一人能带走多少呢?有定额吗?”荡虺问。 公子卬说出了最让他后悔的话:“我不想和自己治下的臣民斤斤计较。我估计给他们定额后,他们会想着:‘既然能带走的吃食有限,那今天肚子里多吃一斤,就多赚一斤。’到头来还是会把自己吃出毛病来。我说的对不对?” 公子卬问了最近的一个野人,他嘴里塞满了食物,不住地点头。 “看……我说得没错吧。” 果然,野人们听到公子卬的许诺后都乖乖表示自己不吃了,一定听太傅的话。 “长丘人口一千户都不到,他们现在个个身形羸弱,皮包骨头,谅他们也提不动多少。花这么点钱,收买民心,我觉得很划算。”公子卬两手叉腰。 很快,公子卬的嘴巴就合不拢了。 他亲眼看见一个个身材短小的臣民把两倍于自己体重的粮食扛在肩上。 “靠!他们身高平均下来也才一米六吧?体重差不多五十来公斤。我靠,我靠!” 荡虺悠悠道:‘再这么搬下去,太傅还剩多少家底?’ 管理幸灾乐祸:“太傅现在可不是反悔的时候,他们辛辛苦苦、拼命往家里搬运,再抢回去,不仅收服不了人心,还要心生怨怼。” “搬吧搬吧~”公子卬扶着自己的额头,沉痛而无奈。 …… 一根竹子,刨出圆筒的形制,在顶盖上打个小孔。接着准备好木炭等引火之物,苎麻(春秋时,人们称之为纻)搓成条,在纸张上撒点引火之物,卷之……加一条苎麻,卷之……再加引火之物,再卷之,如此循环往复。将卷好的纸张塞入竹筒之中,南北朝的黑科技——火折子就这么做好了。 当竹筒盖子盖住时,空气的供给只能从小孔中少量流入,因此火折子的火种既得到保存,又不至于旺盛;等要用时,取下竹筒盖子,能迸发出蜡烛一般的火光。 明朝时的火折子制作成本更低,但公子卬无法实现——那需要从海南引入的棉花以及南美引入的红薯藤蔓。 火折子战前被郑重其事交给武驰保管,公子卬吩咐过:“这是第一批试制品,希望能在第一次夜袭作战中投入实验,看看效果。” …… 切断水源、切断粮道、污染水井,投放满嘴都是花椒的蛤蟆。武驰的操作行云流水,最后是用火折子纵火。 长狄的军用帐篷主体是用皮革制成的,经过脱毛、揉制、摔打,非常不容易引燃。所以纵火实验的主要目标就在于点燃狄营的粮秣、马厩、武库、堆放薪柴之处。 狄人多以畜肉、奶酪为食,但是进餐毕竟要薪柴。故而可以火攻骚扰。城头的瞭望塔居高临下,因此公子卬早就观察到狄人领取食物和薪柴的那几顶军帐。 狄人马多,所修建的马厩也不少。马厩不仅有很多给养战马的草料,还铺设了不少干草为马匹夜间驱寒。如果点燃马厩,马匹就会受惊,四处流窜,践踏士卒,窜入帐篷,届时会引发更大范围的混乱。 武库中不仅有大量备用弓箭,还有木幔,竹飞梯等攻城器械,易于引燃。 夜凉如水,宋国平原东北方向的大野泽和西南方向的陆地形成显著温差,进而形成一股湖陆风自东北而来,向西方、南方刮去。 尽管公子卬事前预料到这股风向,武驰等人还是暗赞一句:“好风!” 第一百六十二章 火攻(重写版) 纵火小队的分工很明确,前锋负责消灭敌方的抵抗力量,而后续的部队专门负责给长狄“送温暖”——他们手里擎着木把,身上携带着火折子。木把是事先用纤细的木条捆成一扎,外面施上一层松脂,要尽可能薄,再辅以膏油。为了尽量增加反应时的接触面以提升燃烧的烈度,松脂被预先磨成粉。 古人根本不懂如何增加化学反应的比表面积,这些都是公子卬独自琢磨出来的。 “镇定,不要慌,慢慢来。”武驰一边安抚部下,一边寻觅到了粮秣的存地。“这次纵火作战是实验性质,即使火烧不起来,只要全身而退就不算失败。” 武驰一矛干脆利索地捅进负责看守粮昧的哨兵的气管,那个狄兵口中嗬嗬有声,一如泄气的充气娃娃,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敌袭!”凄厉的警报声从黑暗处传来。 一个宋兵小心翼翼地掏出火折子,摘去盖子,火焰呼呼燃烧起来,大伙凑了上去,熊熊的火焰很快在每一个人的手中旺盛地燃烧起来。“真好用,比铜燧、击石取火方便多了,也隐秘多了。”武驰赞不绝口。 宋兵一挥手就把一根火把向囤积粮秣的帐篷里面扔过去,薪柴先被点燃,随后一股烤焦肉糜的气味肆意蔓延开去,若非喧闹和骚动,别人还以为正在开一场篝火派对。 “嗖”地一声,一支箭矢从暗处破风而来,射在武驰的胸甲上被迅速弹开。 武驰才惊觉,即使对方大多数人是夜盲,但在熊熊火光中,事先布置的暗哨还是有反抗之力的。 “干掉他!”一群骑兵呼啦啦地扑过去,毫不留情地结果了暗哨。 “记一下,下一次点燃第一个火把前要注意警戒暗哨。”公子卬很注重战争经验的积累,回去后写成条例,武驰也养成了这个习惯。 他带队兜了一个弯,第二个疑似屯粮的帐篷被辨认出来,后队的宋兵把火把精准地投入帐篷内,顿时亮如白昼。 “去武库。” 一支火把从马前飞过砸在了木幔上,烧了一段就戛然而止了——木幔上还残留着金汁来不及擦拭和清理。于是第二支木把丢了进去,火焰像升龙般不可抑制地窜了老高,火舌从帐篷中心的木杆一直攀上了顶端的柱顶帽。 附近的狄兵大梦初醒,从自己的帐篷里爬出来大呼小叫。成建制的抵抗迟迟没有组织起来。在本时空的军事史上,还没有人尝试过大规模的夜袭、火攻,因此武驰的火攻完全出乎狄人的意料——他们既没见过火折子,也没见过纸,哪里会对此有所防备。 骚动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有叮叮咚咚,瓶盆瓦罐被踢翻的声音。宋兵一路大开杀戒,在短短的几分钟里,骑士们在狄人的营垒中横冲直撞,手里擎着的火把,从天上俯瞰,仿佛是游街的庆典。 …… 狄人在火焰的灰烬中折腾了一夜。箭矢焚为焦炭,粮肉尽毁,缘斯竭力收拢一脸倦意的哀兵,不得不拔营,徐徐向长狄的老家退兵。 困兽犹斗,公子卬无意在最后关头折损太多的兵力,他读过史书也读过孙子兵法,有王莽围刘秀于宛城的教训在前,公子卬使田单在退路上挖坑捣乱,又令武驰尾随狄兵逶迤而行,严格贯彻“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的方针。 天高路远,缘斯和部下走得又累又渴,身后的追兵却酒足饭饱,精神抖擞。武驰滴溜溜地在后头打转,见到有狄兵兜着水壶去济水边上解渴,就纵马上去收割首级,缘斯的弓骑兵没有马镫,面对骚扰追又追不上。 猫鼠游戏一直持续到黄昏,双方默契地伐木扎营,第二天,宋兵再一次故技重施。 缘斯和当初的废公一样想尝试分兵断后,然而他只是部落酋长,不是国家元首,家族实力大损,完全指挥不动青长老,让青长老的族人去断后——这近乎必死的军事任务。 最近军中出现军马失踪的情况。草料全给公子卬烧了,战马一天比一天消瘦,再加上一路上到处是田单挖的陷马坑,马匹不仅不能成为方便逃跑的交通工具,反而成为累赘。每一次过布满陷马坑的道路,狄兵们都要下马牵着走,且一次只能通行一匹马,影响了大队人马通过的效率。加上军中断粮许久,饿急眼的狄兵开始偷盗其他家族的战马,杀了充饥。只要没有被抓现行,对方家族就矢口抵赖。青长老家族和缘斯家族的摩擦越来越大。 晚上睡不好,白天没饭吃,沿途没有厕所,拉屎拉尿的落单士兵会被偷袭,因此狄兵们要么边走边拉,要么拉在自己的营地里。恶劣的卫生条件使得很多狄兵都身体抱恙,很多人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随着身体里血糖浓度的降低,狄兵中的斗殴事件越来越多。 公子卬看过斯坦福大学的《自控力》,上面说人掌管自己情绪的时候,需要足够的血糖浓度,当血糖浓度低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会变的暴躁、没耐性、不理性、做事情容易出错。 军队一天天垮下去,青长老自觉撑不下去了。有个成语叫做退避三舍,这里的一舍,指的是军队一天行进的距离。周时的行军速度,一舍三十里。虽然这个速度在后世人看来相当拉跨,但狄人现在的速度甚至远远不及一舍。再这么下去,没到狄人老巢,都得统统饿死。 一开始青长老不断咒骂公子卬的恶毒,但日复一日,公子卬使人不断向狄营劝降,青长老不禁动摇。 劝降的狄人是声长老家族被生擒的族人,声称公子卬优待俘虏,不仅没有杀害俘虏,反而给药医治。给俘虏的吃食也不是馊了的、掺过尿的,而是干干净净的粟米。他还说公子卬只诛首恶,不杀胁从,大家没必要跟着缘斯送死。 第一百六十三章 齐宋分歧(重写版) 狄营大帐。 缘斯、青长老依次列座。缘斯苦劝后者:“你是不是要投降了?不要听信宋人的鬼话,都是宋人编撰出来骗你们的。” 今天,青长老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拔营的打算,按兵不动,仿佛不知道军中已经断粮了一般,如同待宰的羔羊,静静等候命运带走它的那一刻。 缘斯苦口婆心,青长老慢悠悠地开口道:“我军大部能带回去吗?” 缘斯:“那也比束手就擒要好。劝降的那个软骨头声称宋人花钱给他治伤,还请他好吃好喝,这怎么可能呢?以前公子御在时,抓到我们部落的俘虏,要么人头落地,要么贩卖到外国为奴一辈子,怎么可能优待俘虏呢?” 青长老:“现在主政的不是公子御,是公子卬。” 缘斯:“都一样的。他们还是叔侄呢。” 青长老:“不如就降了吧!” “这是什么胡言乱语!我们绝不能降宋!”缘斯拍案而起,厉声喝道。 “你当然不想降宋,因为公子卬只诛首恶,不问胁从。不论降与不降,你都没有好下场。当初力主攻打长丘的是缘斯你,见到援军已到还要冒险尝试攻城的还是你——缘斯你犯的错误够多了,部落为你流的血也够多了,这一次希望你能为部落流血了,不是吗?”青长老拍拍手,帐外一大群武士涌了进来,人人刀剑出鞘,把军帐挤得满满的,缘斯被围在一个难以转身的小圈子里。青长老迅速退开两步,躲到部下的身后去了。 缘斯的脸色苍白如纸,对方计较议定,自己这边的族人一个个在断后中被杀死,缘斯虽然知道对方有投降的意思,但也只能作口舌上的努力:“两百年以来,我们长狄部受寒流的侵扰,草木枯萎,百兽凋零,不得不举族东迁,穿越险阻才到这块水草肥美之地。 我们一路上多少人死于瘟疫,多少人猝死道路,多少人在异族的绞杀中抛洒热血。难道两百年的迁徙,就是为了成为宋人的奴隶?难道两百年的血雨腥风,换来的却是穷途的屈膝? 诸君难道要放弃尊严、放弃自由,来给这苦难的征途画上终点吗? 长狄的战士,死也要是顶天立地的鬼魂。”他的眼神扫过一个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青长老没能再正视缘斯的眼神:“你需要自由,我们需要活路。多说无益。不过,做鬼要人头也没用,暂且借给我们一用吧。” …… 青长老使人前往宋营请降。出乎公子卬的意外,长丘商人对狄语都不甚熟稔,但狄人使者的宋语相当地道。 狄人的条件很简单:“我们交出武器、马匹投降,希望能换回一个回家的机会——我们既不想丢掉性命,也不想被卖为奴隶。” 公子卬麾下有两拨人,一波是从商丘招募的宋人,一波是曾经废公手下的齐人。 宋人都主张接受狄人的投降,他们的理由很简单——打仗要讲信义。既然之前劝降的时候,说了投降不杀,就不能违背承诺。尽管宋人知道这些齐人和长狄有不可化解的矛盾,可关我们宋人什么事呢?战争打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没有必要为了齐人的血债,让我们宋人出钱出粮流血流汗吧?在他们看来,公子卬北伐长狄,是为了了却当初给齐人许下的诺言而已。要是不接受投降,非要和困兽犹斗的狄人拼个你死我活,既不符合信义,也没什么利益。 至于说放虎归山,留长狄一命,为日后之患,宋人觉得完全可以接受。在宋人的世界观里,在国家的北方,存在一个类似于后世游戏中刷怪点的位置,每隔一定的时间,就会有野蛮人从刷怪点刷新出来,继而南下,侵略国土,之前是白狄,后来是长狄、山戎,未来指不准会是赤狄、东胡抑或是什么尚不俱名的野蛮人部落。宋人都以为野蛮人是杀之不尽,灭之不觉的,因此即便灭了长狄,还是会有其他野蛮人来继承他们的生态位,既然如此,有没有把长狄斩尽杀绝就无关痛痒。 宋人作如是想,可齐人不然。除了田单和管理,大部分的齐人团结在田伯光的身边,坚持要求公子卬毁约、杀降。 狄人今年在城郭以外的郊、遂之地,摧毁农田,袭杀野人,捣毁屋舍,搜刮百姓存量,地皮为之陷落三尺,青天为之高升三尺。所过之处,鸡豚狗雉之蓄尽屠;农人辛苦伺候之苗尽为踩踏。长丘上下的齐人因为长狄损失惨重。 齐人视信义为鸿毛,加上他们与长狄鏖战数年,有家人战殒于长狄马蹄之下的,不可胜计。“死掉的长狄,才是好长狄。反正即使长狄不投降,我们也可以尽数歼灭之,何必接受他们的投降,白白给他们活路?” 有齐人主张把狄人统统坑杀,一个不留,把狄人的颅骨,筑城京观,甚至于进兵捣毁长狄的聚居地,屠平老幼,斩草除根,一劳永逸地把盘踞在宋境内的长狄抹除干净。 武驰怒道:“歼灭?说的轻巧,战争日费千金,这个钱你们齐人出?呵呵,花着太傅的钱,你们当然不心疼。有本事你们归还铠甲,自筹粮食,找长狄厮杀一场。 你们凭借太傅的财力和甲胄给自己报私仇,却要太傅来背负背弃诺言的污点——你们羞也不羞?” 长丘的齐人几经辗转,一穷二白,别说自筹粮食来打仗,若公子卬不接济,他们连活到来年开春的粮食都没有。 言辞振振,诘住了多数齐人,可诘不住田伯光:“我们可以不杀狄人。后面的仗,不劳你们宋人费心,只要把武器和粮秣借给我们齐人,接下来的战斗,由我们齐人来打。” “借?”武驰问道:“有借有还,可你们一穷二白,拿什么还给太傅?要知道,太傅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都是商丘买的国债,是要还的,连带着利息,你们有这个钱吗?” 第一百六十四章 狄人的价值(和谐重写版) “我们的的确确有这么一笔钱,不过我们现在还未曾拥有他,但很快我们齐人能挣得到!”田伯光指出,长狄俘虏是相当畅销的奴隶,他们身材壮硕,又不着衣物,连布料钱都可以省下来。在奴隶市场上,平均贩卖一个长狄奴隶,可以获得八十三镒铲币,合二十五千克;这笔钱可以用来购买五十石到六十石的粟米。如果田伯光能把狄营中的上千蛮夷统统卖出去,至少可得粮食五万石。 “既然你们宋人不愿意把战争继续下去,不如继续借给我们齐人粮食、铠甲,我们自己从城里募兵,我们给你们打借条,等歼灭长狄,贩卖为奴,我们齐人会把钱,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们,怎么样。你们不用流血,不用折本,只要坐等我等凯旋即可。” “但还是会毁了太傅重信守诺的好名声!”武驰道:“几千石的利钱,就把太傅的名声给卖了么?你们齐人做的好买卖。粮食没了可以种回来,钱没了可以赚回来,但信誉没了,一辈子也找不回来!呸,无耻的齐国人。” 童书业先生的《春秋史》记载,秦国的人好稼穑,勤于务农,又互相攀比谁人气力大,射猎准;河内人士性质刚强,多轻生忘死的豪杰,常常恃强凌弱,相互侵夺,薄德寡义。晋人思虑深沉,城府难测,甘于简陋的物质条件,平素节俭不奢靡;周国的人狡猾、伪饰、趋利避害、好为奸商邪贾;郑人男女聚会,风俗*乱,露天野地*体摩挲;陈地之人尊重妇女,沉迷祭祀,奸诈诡谲;晋北戎狄慷慨悲歌,好作巧诈;齐国人奢靡成风,出手阔绰,偏于大言煌煌,诈术层出不穷;鲁地之民长幼相让,崇尚利益,注重廉耻;宋国之人性质敦厚,君子之风,信义昭著,勤于农事、长于商贾,民间储蓄成风;卫国人刚武*乱,男女、男男之事屡见不鲜;楚人懦弱偷生,年年不存积蓄,信巫术、鬼神,注重祭祀;汝南一带人性格急躁;吴越之民好勇斗狠,民风彪悍。 此言得之。 部队里的齐人和宋人争得不可开交,公子卬心中早有计较,为了说服齐人,他必须以齐国的典故说服之。 他问管理:“假使令祖父管公讳夷吾在此,将以何为?” 管理老老实实回答:“昔日齐鲁交战,齐强鲁弱,鲁庄公献地求和,齐桓公许之,设坛结盟时,鲁将曹沫劫持桓公,逼桓公归还侵鲁所得九城,否则将溅桓公之血于坛上。桓公不得不答应。等曹沫弃刀放人后,桓公欲自食其言,祖父管公力劝之,不可贪小利以失天下之信。 桓公归九城还于鲁庄公,天下人终知桓公之信,纷纷附之,桓公于是称霸天下,诸侯信之,为齐所用,北拒山戎,南抑强楚。 昔日祖父轻九城之利,而重著信义于天下;今日假使祖父在此,又怎会为区区五万石的利息而轻掷信誉?” 田伯光为首的齐人顿时被噎住了,久久才回怼一句:“狄人毕竟是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早晚必叛。今不去,后世必为子孙忧。” 公子卬看了田伯光一眼,后者的目光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心虚地低了下去。公子卬知道,这小子就是仇恨长狄,才搬出后世子孙这样的借口。武驰他们却被诘住了——这个年代人的口才和见地根本接不住民*的杀招。 好在公子卬是穿越者:“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公子卬用李斯的金句开篇,自比王者的格局,顿时把在场众人惊掉了下巴:“天下诸侯,能化戎狄蛮夷为己用者,强其国;反之,则日渐衰弱。 方今天下之大,能称强国者,几人欤?北有晋国之称霸,南有荆楚之称王,西有秦国辟地千里,何也?晋兵攻赤狄,收山西众狄为己用;秦伯灭西戎,纳其众而益其地;楚王征伐南境,钟离、钟吾、州来、群舒纷纷归附。 我意收长狄之众为己用。诸位也知,秦国以养马起家,秦国养马术难道是天赐?非也,秦得之于戎也。 今我宋国,善养马者,遍寻全国,难觅一才,故而年年买马于外国;然好马几经饲养,一代不如一代。且好马难买,故而宋室良马奇缺。我麾下虽有骑阵锐不可当,但马匹速度不如狄马,耐力不如狄马,如果得狄人养马之士,军力倍增,此一也; 我曾发明一物,名为弩机,虽然有所进展,但穿甲之力始终未能如意。近日我观狄人之弓,射而能远,颇有精巧之处,因其弓身、弓弦有秘制之法,若得其技艺,必定有裨益于弩机之改良。此二也。 方才田初阳想要进攻困兽之长狄,狄人虽然穷途末路,但终究有人折损。再者这些狄兵都是狄人部落之青壮,若尽数杀之虏之,必定与狄不死不休。狄人尚有老弱妇孺留守于聚居之地,若结怨甚深,待狄人童子长大,又是血雨腥风。田初阳攻狄人巢穴否?若不攻,岂不是如初阳所言,是留祸患于子孙,若攻之,我料狄据守之下,我军损伤不小,此攻之灾。 长丘齐人亦我治下之臣民,初阳不惜之,我甚惜之。我主张不战而屈人之兵,不因仇雠而折损麾下。 我意留长狄为俘虏,组建战俘营,以劳动改造狄人,比及数年,释放战俘归其家。战俘为我劳作,数年为我赚回国债之本,此一也;劳作之中,狄人受宋语教化,示以华夏之文明,以便融其种族,此二也;战俘在我营中,如人质在手,巢穴中的狄人忌惮父兄性命,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我驻兵其间,只要不胡乱害人性命,狄人自然不敢与我军为敌,再以文化侵染之,如春风化雨,不战而收纳其人其地其民。” 公子卬认为如果把长狄留下来,给自己劳作应该收益更大。这事有后世的借鉴。二战后的苏联也从日本战俘的役使中,得到了超额的收益。从1945年到1956年,苏联从60万日军战俘中甄别出了50万精壮发配到各个领域劳作。日本俘虏修建铁路、伐木、加工木材、挖矿、烧砖、务农、土木作业。仅仅是1946年一年,日本战俘就给苏联带来了10.7亿卢布的产业价值。 因为廉价的日本战俘,西伯利亚的阿贝铁路得以通车;在俄罗斯现在的克拉斯诺尔斯克地区和哈巴罗夫斯克地区,日本战俘修建的市政大厅、广场、公共建筑依然耸立如初。 日本战俘在接受苏联思想教育和劳动教育后,相当一部分人表现出对苏联制度、文化、信仰的向往,回国后成为日本**主义的先锋。向狄人聚居地派遣少量驻军,对当地狄人施加影响,最终达到使狄人归化的思路则是来自于麦克阿瑟。 麦克阿瑟作为五星天皇,在日本驻军的几年时间里,对日本的体制、文化进行了翻天覆地的改造,甚至有一段时间,日本掀起了要公投并入美国之风,若非美利坚反对,恐怕就要得遂了…… 在原本的历史上,狄人被征服后,非常积极地融入华夏文明,并以翟、狄为姓氏,几千年来,从未叛乱,所以后世有翟母饭刘邦、狄青闻鸡起舞,北伐中原、狄仁杰桃李满门、翟天临整顿学术圈的典故。 第一百六十六章 谋杀现场(重写版) 狄人如篓中青蟹,奄头耷脑,被缚着手一个个串着,排队经过宋营。 长丘围观者众多,个个面有得色:“听说了吗?一共一千九百五十五名俘虏,都是精壮。缴获短剑两千余,青铜釜等四百具,另有皮革帐篷三百余顶,不过好些都被火燎过怪可惜的。还有马上弓(60磅)一千四百具,步兵弓(100磅以上)一千具。 马匹所剩无几,都被饿急眼的狄人吃了。 还有圆环在内的青铜零件没有统计,数目也不少,这是狄人用来作帐篷的零件。” “真是大丰收啊!” …… 武驰命令狄人立即投入劳作,他们的第一个作业就是给自己修建关押自己的战俘营,算是原汤化原食了。 在公子卬的指点下,武驰宣布狄人的日常待遇——每天给他们五谷杂粮35釿,肉食10釿,糠菜40釿。夏季配发冠帽、夏衣一套,冬季配发冬帽、大衣、手套和冬鞋。每季提供一次免费的衣物修补服务和一次免费医疗。劳役八年,劳役的事项由武驰决定,包括制弓、养马、刨地等等。劳役的时间,一天四个时辰,在天气不允许的情况下,会酌情停工。劳役期间,须接受语言学习,每月将会有不定期的考核。 每日超额劳动四之一者,有额外奖励,可以是‘出门倒’(烧酒)、椒盐肉等美食,抑或是妻小家人探亲的机会并报销路费等等,劳动标准完成度不满八成者,减少七釿伙食供应;超过八成,但未达标者,减少三釿伙食。 在考核期内,如有拒不响应管理的战俘,才会被贩卖到其他国家充作奴隶。 狄人中相当一部分武士还是心有不甘的,尤其是缘斯的亲卫在内的特权*级,武驰眼睛就盯着这帮*级滑落的旧势力,稍有不合规矩就是一顿皮鞭伺候。相反,狄人中的另一类人得到武驰若有若无的关照。 这些人是狄人中的辅兵,他们原本在军中负责做最脏最累的活。这些人是狄人中的辅兵,他们原本在军中负责做最脏最累的活。他们中有的是马奴,睡在槽枥之中,吃的是残羹冷炙,常常因为吃不饱,还要额外吃点野菜,荠菜、苦菜、艾草、苔藓、狼毒草——虽然其中很多是有毒的,马奴的身上常常满是淤青,是被马匹踢或咬伤造成的,他们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们需要强迫健壮的马匹和自己的亲代回交,马儿坐下这事,踢养马人两脚也不过分吧? 有的负责制造弓箭。他们要去伐木,扒下白桦的树皮,要天天和膻味十足的死羊呆在一起。他们要熬煮羊筋制造胶,编制羊肠衣为丝,用白桦皮浸润羊血给弓体防潮,用羊皮缝合箭囊。弓弦的制作让他们的手掌满是勒痕。箭矢的挠度、长度、重量、准直度稍有差池,狄人武士就要鞭笞制作他的辅兵。 当然马奴和制作弓矢的手工艺者是辅兵中的技术人员,还有比他们更惨的。无技艺人员承担了部落里的一切粗活,吃食都没有马奴的一半,他们大多没到大学毕业的年纪就死于营养不良。 在狄人部落,一个人的未来在生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固定下来。很少有男辅兵能结婚生子,他们都是消耗品,绝大多数的新生儿都是纯血长狄男性的后代。狄男和狄女生下的孩子被培养成族中的战士,狄男和混血、掳掠来的、拐卖来的女子生下来的孩子,男的沦为辅兵,女的沦为混血女奴。长狄像钉子一样钉在宋国西北境,因此被掳掠、被拐卖来的女子多为宋女,连带着他们的孩子既会狄语,也懂一点宋语。 战俘营里的这些辅兵,如公子卬预料的那样,是武驰最积极的响应者。 他们有宋语基础,学的够快,愿意和看守他们的宋人交流。他们原先过着农奴的生活,现在一天只要工作四个时辰,工作强度也大大减轻,也没有人挥舞着皮鞭对他们凶神恶煞。他们的口食也得到了质的提升,原先骨瘦如柴的体格慢慢增长了肌肉。更别说超额完成工作还有椒盐肉、烧酒这样的奢侈品。战俘营里的生活是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现在一场战败就得偿所愿了。 狄人辅兵在战俘营里的地位蹭蹭上涨,地位居然凌驾于原先对他们颐指气使的狄人武士了。 公子卬早知道狄人营地里有这么一个被压迫群体,因为他看过恩格斯的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只要是尚未进化成国家的父系氏部落,都有这样的现象存在。曾经西班牙人殖民南美的时候,白人和当地印第安人的后代被叫做克里奥尔人,是殖民地种植园里牛马的主要组成部分,他们的处境和狄人辅兵一模一样。 狄人辅兵在宋语学习班上总是学的最快,成为狄人中的学习委员、班长;他们干活也比狄人武士卖力得多,武士们本来就不善于劳动,对粗活累活也不熟稔,于是被提拔为生产队积极分子的都是狄人辅兵;武驰也特别中意狄人辅兵,因为狄人的养马术、弓箭技艺,辅兵都会,属于掌握生产力的J级,优质的统战对象。 狄人辅兵的经济、政治地位提高后,对曾经的武士老爷也不再卑躬屈膝,有的过去被欺负狠了,甚至专门打武士的小报告。武驰感觉管理地越来越轻松了,战俘营不但产能快速提高,心甘情愿被同化的狄人数量也愈发增长。最重要的是,狄人之间J级对立的形势愈发明显,狄人武士甚至没工夫敌视宋人,因为曾经的农奴成为了他们的主要矛盾。 J级斗争,一抓就灵。 正当战俘营向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时,忽然有人报告公子卬——有人蓄意谋杀战俘。 谋杀现场是一片狼藉,地面上残留着斑驳的血迹,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战俘营中央躺着一名狄人武士,他的眼睛瞪得铜铃似的,脸上还带着惊恐的表情。 死者的身上有一处致命的剑伤,血液已经凝固成暗红色。 狄人们都聚集在现场,不仅狄人武士心有戚戚,就连原本归心宋人的狄人辅兵也兔死狐悲,心有惴惴。 第一百六十五章 俘虏的处置(和谐和谐再和谐版) “发展才是硬道理。”公子卬犀利地指出,长丘的悲剧固然有狄人的外因,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内因,是自身实力不够强大。 蛮夷是永远斩不尽,杀不绝的一一即使杀光了长狄,在中原的北方未来还有赤狄、山戎、东胡、鲜卑、匈奴、突厥、女真、契丹、蒙古、毛子……当人体虚弱的时候,马桶盖上的金色葡萄球菌都足以致命,当民族像赵宋,满清一样羸弱的时候,连缅甸、大理都能吊打中原。 长丘发展委实太慢,若非如此,长狄早就和蒙古一样成为能歌善舞的民族了。 宋废公发展长丘人口的策略主要走传统路线一一自然繁衍+对外招人。奈何财力有限,招徕的远人不多,而单靠生育,每年只涨千分之三的人口,毕竟春秋人饮生水,医学未发展成体系,营养也不好,所以新生儿的夭折率奇高。 公子卬前期欲效仿晋秦二国,通过快速同化异族,扩张治下人口。等经济水平和国际声望上去后再考虑美式的移民。 后世玩过某游戏的发烧友都知道。 当你拥有一千骑兵的时候,你是法兰西的重要贵族; 当你拥有三千骑兵的时候,你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当你拥有五千骑兵的时候,欧陆的任何一个国王和教皇都得温升温气和你说话; 当你拥有一万骑兵的时候,你可以征服任何一个国家,国王向你下跪,贵族亲吻你的皮靴,你是人人畏惧的王中王; 当你拥有三万骑兵的时候,你是基督世界的扛把子,教廷是你的工具人,教皇都没资格给你加冕; 当你拥有五万骑兵……你可以从白令海杀到亚平宁,可以让上帝尊你为上帝,可以让教皇信奉太平天国…… 长丘人口太少了,折腾了数年,废公才整个万把人,刨去城外务农的,城市人口也才百人。一万人什么概念?同比一下,后世曹县一年出生的小孩就一万人的规模啦。93年爆发过马田村械斗事件,两个村子参与械斗的青壮人口就足有五千。 公子卬小时候学过一个成语,叫做各自为政,讲的是华御事儿子当官的时候,郑宋之间爆发战争,宋国被郑国吊打的一则小故事。公子卬虽然记不清这场战争是什么时候爆发的,但是有两点是很清晰的:一,长丘是距离郑国最近的宋国城邑;二,华御事的儿子和自己年纪相仿。不难推断,未来郑宋万一真干起来,自己的长丘很可能要遭受战争之灾的。 “落后就要挨打,”公子卬劝谏长丘齐人:“我等的子子孙孙,都是要生活在这座城邑里的,长狄之后,还会有许许多多异族来侵略我土。若是固步自封,不能化狄人为己用,他日又哪来人口、马匹、军力来止戈熄武呢? 你们也不想自己泄一时之愤,害的自己未来有一天被别的异族破家灭族吧? 况且,战俘营里的人口也才仅仅千人规模,我们有万人,怕什么?” 公子卬看过犯罪电影,监狱里监区的警力配备比例为罪犯的3%,千人规模的战俘完全治得住,犯不着学习白起坑杀。驻扎在狄人聚居区的军队也不需要很多。后世2万9的驻韩美军可以在五千万人口的韩国横行无忌。 好说歹说,齐人总算不闹了。 武驰私底下跟公子卬道:“太傅,有些齐人面服心不服啊。看押战俘的任务,不可使齐人担任,以免他们偷偷杀人泄愤,坏了太傅的大事。” 公子卬笑道:“阿驰,你是不是想接管这件事?” 武驰吃吃一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什么都瞒不过太傅您。” “好孩子,有志气。你早晚会成为方面大将。”学习如何处置战俘确实是将领的本领之一,在历史上,著名的将领在处理战俘方面做得均很出色,在抗日战争和*放战争中,彭大将军领导下的部队对待战俘很有一套,许多被俘士兵在经过教育后心甘情愿加入PLA,并立下赫赫战功。 公子卬考校道:“你打算如何使狄人归附?” 武驰:“我打算让他们尝尝我们的‘出门倒’(烧酒)、椒盐肉,穿上我们的服装,以使其领略中原服章的华美,给予他们医疗上的救治,好使狄人倾心归附……” “不可。”公子卬道:“惠人以此,几近讨好,不仅不得人心,反而为人所轻,愈发骄纵。” 公子卬见识过几十年如一日的惠*之策,不仅未能使**回归,反而令绿者越多,何也?惠错了人。 同样的道理。战俘营中的军官,多是狄人中的武士阶级,他们曾经团结在酋长、长老的身边,原本过的就很不错。他们掳掠宋人女子为*奴,劫掠宋人口粮,饱食终日,虽然他们不穿衣,但宋人的衣服曾是他们的战利品,卖给商人换取别的好处。椒盐肉、烧酒、服装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玩意。可一旦入宋,狄人武士从部落的上等人一下沦为宋国的下等人,如此反差,很难不心生他念。 公子卬如此分析给武驰听,武驰才明白不能不加甄别,不分等级地优待狄人。 “驰驽钝,可狄人中什么人,值得拉拢、同化?” 第一百六十七章 破案(重写版) “我等明明都降了……”狄人们议论纷纷,武驰很担心里头有人振臂一呼:“他们还不放过我等,不如拼了。” 那样的话自己的努力就白费了,齐人也看了笑话。 武驰试图找到凶手,但这事一个头两个大。案发时候,没有目击证人,而且凶手很明显就是齐人干的。因为武驰用军队的制式铜剑和伤口比对过,完全吻合。 此外他还发现凶手是左利手,也就是左撇子一一从伤口是从左往右,左深右浅的。 他召集了军中的左利手,挨个询问,没有人承认这是自己干的。是询问而非审问,因为武驰没法给齐国士人上刑。在这个年代,刑讯是破案的最主要手段。若不加刑,根本无计可施。 “算了吧…”同僚们都力劝武驰别白费功夫了,现代人也做不到命案必破,北大朱同学的铊案还……遑论破案率不足百分之十的古代。 武驰很不甘心,若让凶手逍遥法外,以后齐人会有样学样,届时自己连保护战俘都做不到,狄人们又岂会归附? 一愁莫展之际,只能抱着试试的心态去求助公子卬一一别家主公只会让下面人干活只求结果,结果不利就加惩戒,也只有公子卬这样的领导有事真能顶上。 仔细想想,公子卬在军事和权斗上有一技之长,但在刑侦上不知是否有建树。 “太傅来了!” “凶手高八尺左右。”公子卬通过丈量脚印全长,即从脚跟到脚尖的最大直线距离,乘以系数6.876就大致得到大致身高,这是后世常见的法医技术,它基于人体解剖学的比例原理,在场旁观的狄人、宋人、齐人顿时惊为天人。 “体重一百四十三镒左右。”公子卬测算了脚印的长宽和深度,计算出凶手的大致体重约为43千克左右。 “死亡时间大致为一个半至二个时辰。”公子卬观察到了死者出现尸僵和尸斑的现象。经常看凶杀影视剧的朋友都知道,人歇菜后,ATP酶失去活性,无法继续分解ATP,导致肌肉中的肌动蛋白和肌球蛋白无法分离,从而形成僵直复合体,使肌肉失去弹性并挛缩,此所谓尸僵,死后三小时,尸僵趋于明显,由咬肌、颈肌开始,直到扩散全身。 人死心停,血液循环中止,血管内的血液缺乏动力而沿着血管网向下淤积,透过皮肤呈现出来的暗红色到暗紫红色斑痕,这是法医电影中常见的尸斑。在人死后2到4小时,出现尸斑,开始时是云雾状、条块状,最后逐渐形成片状。公子卬这些月没少杀人,尸体的模样从荧幕上搬到现实中,让他见识过、观察过、验证过。 辅以眼角膜润适度的变化、尸体温度的估量,公子卬判断死亡事件七七八八。 “太……太傅,人是不是你杀的?”公子卬的一系列行为,已经超出了武驰的认知,如果不是公子卬亲手干的,他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胡说什么呢?直臣、嗣昌一直在我身边,睡觉都是一张床,怎么可能是我干的?” 公子卬让武驰废话少说,赶紧把身高一米五到一米六,体重40到45公斤的左撇子喊来,问问他们三五个小时前,人在哪里?干什么?身边是否有人陪同、证明。顺便把他们的武器收上来检查,青铜的强度和硬度远远不如钢铁,砍人后会有一定程度的变形、弯曲。 二刻钟后,凶手就被甄别了出来,甚至都不需要施展大记忆恢复术。他的衣服甚至来不及浆洗,武器上擦干了血迹,但弯曲的模样和伤口的准直度吻合。 田伯光忙不迭上来求情:“太傅,此人作战勇猛,日后可以将功赎罪。且其父亲为长狄所害,杀父之仇,寝苫枕刃,不共戴天,其情可悯。太傅万不可以为卑贱的狄人而害有为的壮士。” “这难道不该问斩吗?”公子卬道。 “万万不可!”这次轮到管理说话了:“此人虽然因私愤坏了太傅的名声,但是世上哪有杀了俘虏就问斩的道理?” 管理告诉公子卬,狄人是奴隶阶级,按照春秋的礼法,士人别说杀奴隶了,就是杀了路上的野人,也犯不着偿命。“太傅罚俸即可,断不可轻罪重判,寒了士人之心。” 公子卬恍然,杀人者死是刘邦约法三章才有的,军令如山也是后世司马穰苴开的先河,现在他问斩于人,违背了“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则。 “好吧,从今日起,我与诸位约法三章,凡是我辖下的军民,都要遵守——杀人者死,盗窃伤人者刑。 另外,军令如山,有违反者,严惩不贷。之前我未言明,暂且只能将他驱逐,但日后再有人无端伤害俘虏、野人、国人,必以偿命。” 公子卬下定决心,最近一定要尽快搞一部《军事法典》和《民法典》出来,哪怕简陋点,也比春秋的礼法要好。 尽管公子卬觉得没能杀掉犯人,已经很不爽,不过狄人却对这个处置相当满意。狄人现在是战俘,他失去的只是生命,但是齐人老爷失去的可是前程啊! 田伯光觉得公子卬罚的太重了,不断说清,凶手也非常委屈:“狄人不过是太傅的财产,我是太傅的战士。我父为狄人所残害,太傅不为我声张正义,反而一再医治他们,饶了他们性命。难道战士的血亲还不如长脚的财产?” 公子卬问:“你杀的这个狄人,是杀害你父亲的那个吗?” “我怎知道?狄人都长一副模样,我怎么分辨得来?” 公子卬:“不论如何,我都必须替自己的军队保有不杀俘虏的好名声。”楚汉战争,刘邦越打越好打,项羽越打越艰难,一个原因就是谁都知道投降了项羽没好果子吃,只能死磕到底。既然田伯光虽然守城得力,但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的话,也没有强留的必要,毕竟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拎不清战争和政治哪个更重要的将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唯力是视的李广。 “表面上看,你好像只是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狄人,然而,因为你鲁莽的举动,在未来的歼灭战中,会有更多的袍泽因你而战死——原本可以投降的敌军,因为担心投降被杀,而不得不垂死挣扎,以至于无畏的伤亡。” 凶手低头不语,田伯光出头道:“太傅,当初就不应该受降。那日你训示完以后,我回去左思右想。留狄人活口,委实不合适。虽然收服狄人可以壮大长丘,可城中多少百姓丧其考妣?父母之仇、兄弟之失,远比兵坚甲利,繁荣富强更为重要。 试想一下,如若太傅的父母为楚王所害,楚人献土一十五城,赔偿黄金万两,战马千匹,以求和解,太傅会因此息兵么? 将心比心,城中那么多百姓血仇在身,即使他们日后穿金带银,但大仇不报,此生何安?” 第一百六十八章 军校的设想(重写版) 田伯光决定离开长丘。“缘斯已经死了,但杀长狄复仇的心没有改变。既然太傅这里纳降不许杀,我自去别国杀去。” 长狄又称鄋瞒。古时生产力低下,长狄聚落而居,牧牛马而活,每个部落养活臣民的规模有限,长狄于是乎不得不分成缘斯、侨如、焚如、荣如、简如五部。 盘踞宋国的缘斯部业已被公子卬荡平,齐国境内的荣如部早为齐襄公剪灭,埋其首于北门。余下的焚如跟着赤狄潞氏盘踞在晋国的卧榻之侧,简如部经常纵掠于卫境,而侨如部则猖狂于齐鲁边境。 “伯光将去宋赴鲁。我听闻鲁国叔孙氏贤,有意招贤纳士,以灭侨如。一则可以为母国齐国切去肘腋之患,一则可以尽杀狄复仇之爽。” 公子卬竭力挽留。伯光是他的白月光,一如陈宫之于曹操。况且田伯光与自己对待狄人的态度有分歧也是可以理解的。 公子卬本温州的小资,温州八营与日寇鏖战四百多年,明时随戚继光抗倭,祖上千户战死,民国时随游击队抗日,祖上民兵战死,血债累累,恨到切齿腐心。然而就学时,学校让他读中日互审的教材,他没能怒发冲冠;保钓轰轰烈烈,从温州港口扬帆起航,学校禁止,他没能出海;国际学院日本留学生索要女学伴,学校让他誊抄告示,他忍气照办。 他憋屈,他不甘,可歼灭日本,国际不许,力量不够,校内敌视,不仅伤不到日寇与亲日之人,反而令自己丧失学籍。 公子卬太理解田伯光的心情了。 再者,古代文盲率高,熟读典籍的士人更是凤毛麟角,就连对公子卬三心二意,暗怀杀心的管理等人,他都边防边用,何况深恨废公不出兵而对公子卬暗通书信,投怀送抱的田伯光呢? 但田伯光心如铁石,公子卬挽留不得。 无论如何都不能撕破脸,要好聚好散,没准田伯光去了鲁国后,可以给自己接生意,拉投资,推荐人才,引荐大佬呢? 公子卬给了田伯光一份大礼。 “我薄德寡福,无缘得义士如初阳者,纳为麾下。今初阳兄但有去意,我绝不横加阻拦。然则恐怕世人误会初阳,使初阳不得明主所喜,卬书就推荐函一封,以防怀才不遇之不虞。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近有田氏伯光,韬略经纶藏于胸襟……” 公子卬写了一封推荐信,把田伯光在长丘的战绩盛赞了一番,又浓墨重彩地强调他剿灭长狄的胆略和勇武:“使百倍之狄就缚,刀剑弓矢受缴,宋民因之安业,长丘因之平靖。 夫凤凰栖于梧桐,贤臣事乎名主。卬惟望良材美玉无蒙尘于椟中,忠贞勤勉之士无冷落于不识……” 公子卬的推荐力度相当之大,这封推荐信被捧在田伯光手里,田伯光相信这封信对他的前程大有裨益,忙不迭向公子卬拜谢。 除了推荐信,公子卬还让田伯光带上一包裹的好东西。 一本长丘攻防战的记录,详细记述了火攻、骑兵集团冲锋的战例和用马肉、烧酒救治伤员的医疗案例。末了还附上火折子、烧酒以及军校招聘的纸质告示。 “长丘满目疮痍,百废待兴,亟待新建产业。卬打算建一座军校,从国内国外招收公卿之子讲武学兵。火攻、骑兵集团战术都是长丘有而别国无的,相信鲁国有作为的大夫、公子会如荡氏一样,遣子来学的。” 开办军校尽管会让公子卬的部分战术传播出去,但公子卬不怕,他还有后世更多压箱底的战术,只要自己有钱了,就能研发新武器,有新武器,就有更强力的新战术,即使被人学去了也不怕。开办军校好处多多,公卿之子肯定是吃不得苦的,他们远道而来肯定携金带银,带动军校附近的产业起飞,君不见大学城附近都是繁荣的商铺,网吧、KTV、餐饮林立。开办军校就可以名正言顺贩卖教材,不管是有关军事的操典,战例,还是公子卬各种夹带私货的选修书目。 很多留洋归来的学生都会鼓吹国外的一套制度,尽管他们心中知道这套制度有哪些弊端,这并不妨碍他们尽力吹捧——如果不说洋人的东西好,别人就会觉得留学生出去学了个寂寞,海外镀金的身价自然大打折扣。同样的道理,这帮公卿之子学成归国后,肯定大力盛赞本门本派,连带着对长丘、宋国爱屋及乌。这样子,长丘、宋国、公子卬的名气一下子在列国里打开,连带着公子卬旗下民用产品和军工产品出口也更容易了,长丘特产的火折子、烧酒、纸张、书籍不愁销路,小钱钱赚个不停。 春秋的君主喜欢把自己的女儿嫁给太子,好在别国形成一股亲本国的势力。这套办法需要女儿,而且效果不一定给力。但开办军校可以轻易办到。留学宋国的公卿之子回国后一定会提携自己的师兄师弟,自诩进步派,排斥、打压其他人,斥之为保守之流。他们会在军队里进行改革,把不服从改革的通过正当或者不正当的手段清理出去。他们的军工也会优先采用学了多年、称心如意的宋国军械。哪怕是军械的零件,也会按照宋国的标准制作。 宋国的影响力一旦拔高,成为类似灯塔国的存在,长丘招募移民就变得水到渠成了。在此基础上,可以发展在列国的情报事业,把间谍安插到诸侯的咽喉要害。军事间谍可以帮助抵御外辱,商业间谍可以帮助培植买办…… 画面不要太美。 万里长征第一步,是说服田伯光帮他穿针引线,公子卬当然不能把自己在其中的利害摊开了说,而是站在田伯光的角度:“初阳你看,事实证明,狄人擅长骑射,而骑兵集团冲锋是骑射的克星,但鲁国现在还是轻视骑兵,重视车兵。如果你能拉来叔孙氏的世子来宋国就学,叔孙氏就能更加支持你打造一支强力骑兵来消灭狄人,对吧? 长丘之战证明,狄人也害怕火攻,但火攻一定要有火折子,你尽量说服他们来宋采购火折子,这样伤亡更小,收益更大,叔孙氏一定会更加欣赏你的,对吧?烧酒也是一个道理。 现在的世子大多顽劣,喜欢舞女、田猎而粗鄙无文。长丘的军校是文武并重,你看荡虺,现在跟着我,做事可靠,能文能武。叔孙氏要是看到世子有出息,一定会很高兴。而且世子在长丘学过后,一定会和你有相同的经历,你与世子也更能交心,等旧主故去,新主接任,你也不用担心新主会提拔亲信,冷落旧臣——也就是你了。 最后,长丘的齐人虽然与你分别,但是毕竟有过并肩作战的经历,算是你的战友。鲁人大量采购长丘的火折子、烧酒、纸张、书籍,长丘齐人不也从中赚取了利润,可以帮助他们从战火的疮痍中早点恢复,过上繁荣的日子,你也不想他们一直在饥寒交迫中挣扎度日吧?” 一二三四,四条理由下来,田伯光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原本他还觉得公子卬对狄人妇人之仁,非常不满,现在只觉得对方真是一个处处为自己着想的真君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企图成为战犯的怪人(重写版) 时值公元前620年,阳历七月二日,农历辛丑年八月初八。 “刁民!” 武驰已经出离地愤怒了。尽管跟在公子卬身边,耳濡目染了公子卬的好脾气,但这次武驰真心按捺不住。 和这个时代所有的士人一样,武驰虽然表面上和公子卬学了亲民的态度,但打从心眼里,他非常瞧不起野人,一帮遇到危险只会拔腿往城里跑,胆小怕事,什么事情都指望士人、公子出来做主的软骨头,大字也不认识几个,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没有条理,跟车轱辘一样。 加上之前武驰见识过楚丘的国人野人冲突事件,他更加瞧不起胆小、怯懦的野人。 “你们当乃公是瞎子吗?”武驰一鞭子抽在一个野人的脊背上,后者唯唯诺诺,鲜血绽开。 最近,武驰老是发现有野人流进战俘营里面,乔装成不会说话的狄人战俘,排队领取食物。 这些食物是定量配给给货真价实的狄人的,每天的支出一定,武驰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其中的端倪? “你看看你们的手!真的狄人从小学弓箭,大拇指上有常年使用扳指的痕迹,扳指覆盖的皮肤比拇指别处都要白皙,你们有吗?还有,狄人的战俘可是出来打仗的,怎么可能带小孩出来?你当是郊游踏青吗?你们连女孩头上都扮上了长狄的头饰——刁民,真当我是雌雄不辨的傻子吗? 要不是太傅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乃公恨不能拔剑宰了你们这些骗吃骗喝的野人!” 武驰声色俱厉,但总有野人低声诺诺:“我等也不白吃食,我等也干活的。” “干活?你们也好意思说干活?你们也就只能做做没有技术含量的体力活,气力还小,养马,你们会吗?制弓,你们会吗?你等除了会说宋语,一无所长,凭什么和狄人一个待遇?滚回去种田,滚!” …… 另一边公子卬得到了狄人制作弓弦的技术,终于完成了初代弩机的研发,在平地射击的测试中,不论是破甲的威力,还是精准程度都相当喜人。 他虽然知道弓弩的大致机械结构,但是细究下来,发现很多当代的工艺都没有仔细推敲,累积下来,倒是射程和动能上的不足。而狄人经过几千年的累积,恰恰在此补上了工艺上的短板。 这样的弩机在守城时一定能大放异彩,可能不能装备到骑兵上呢?欧洲的骑兵,尤其是拿破仑骑兵可不仅仅只有正面作战的矛骑兵,还有负责侦察的猎骑兵、负责骚扰的骠骑兵以及负责远程输出的龙骑兵。龙骑兵在火枪时代配备短枪和短剑,在火药未兴的时候,则是装备骑兵用弩,也就是弩骑兵。 公子卬短期内没有办法开发出火药,这不是因为他不知道火药的配方——只要看过穿越的小说都知道,而是因为宋国本地没有硫磺。没有火药,军队的远程力量只能依靠弩机,但是弩机在马上又该如何上弦呢?如果采用双手上弦技术,弩机的动能不够,威力太弱,但是采用蹶张上弩的形式的话,骑兵根本办不到啊。大名鼎鼎的诸葛连弩也只能虐虐无甲兵,打在披坚执锐的敌人身上,和刮痧没有什么分别。 且为之奈何? 电视荧幕上不曾有过弩骑兵上弦的镜头,而各色爽文压根不注重这些细节。至少公子卬目前没看到过这样的小说。 真是头疼啊——公子卬有个习惯,从研究生阶段养成的,要是项目没有头绪,缺乏灵感,就放松放松,写写小说,抑或是出去散散步,换换脑子兴许好点子就会自己蹦出来。 荡虺屁颠屁颠地跟着公子卬,公子卬搞研究的时候荡虺兴致缺缺,但是骑马出去兜风,荡虺超乐意追随。 “前方何事喧哗?”公子卬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就问附近的宋人。 “嗨,好些天了,都这样。有人在战俘营里面寻衅滋事,武楚丘(武驰还没成年,没取字,下面人用地名尊称他)逮住人,气坏了。” “寻衅滋事!太傅治下还有人胆敢寻衅滋事?”荡虺一下兴奋极了,蹭地拔出宝剑,从太傅那里学的砍手剑法正待实战喂招,这不,机会来了! …… 公子卬到时,武驰面前跪了不少野人,有成人,有小孩。成年野人面黄肌瘦,显然是饥饿所致,野人女娃娃脸颊凹陷,唇见泛白。男孩子则面有菜色,怯生生地等待福祸未知的命运。 “太傅容禀,这些野人在战俘营混吃混喝,屡教不改,正要扭送给隧正。”看到公子卬来了,武驰赶紧迎接,收敛怒容。公子卬轻易不发怒,他教导过武驰,只有弱者才会歇斯底里,而强者则让弱者无能狂怒。武驰铭记于心。 隧正是官职名,掌管城外郊区、隧区的事务,每年的征税,日常征集力役等事务均由隧正一力负责。 “为什么要假扮狄人?”公子卬问犯事的野人:“狄人都是服刑的战俘啊,他们都是犯下了侵略的罪行,才被惩戒,每日服劳役,没有酬金、过着囹圄一般的生活。 你等务农之人是卬治下的子民,怎会想着自甘堕落,与狄为伍呢?还拖家带口,成何体统?” 野人一下子被戳中泪眼,一个情绪激动的直接扑到公子卬鞋面上呼天抢地:“太傅……没办法啊……上不了税……缸里没粟米……孩子们一直在哭闹……上面催得紧……太傅……没办法……” 话说得没头没脑,别的士人都懒得搭理他们,只以皮鞭伺候,公子卬就自己猜测,让野人用点头或者摇头来回答。 “上不了税,你是不是说隧正最近找你们收税?” 野人点点头。公子卬在城里分发给他家的粮食大半都交农业税了。 公子卬脸色顿时拉下来,“嗣昌,你去把隧正、管理喊过来。” 荡虺:“得令!” 有宋人道:“缸里没粟,许是因为长狄把野人的资财掠夺一空。虽然我们给民众分发了一些粮食,但是野人家里的田地若是给长狄糟蹋得厉害,这些粮食也不够帮他们挨过这一年的。” 公子卬问野人:“是这样吗?” 野人点头。 第一百七十章 粮荒(重写版) 管理和隧正骑马至。 荡虺吐槽管理也太小气了:“咱们就不能给他们多施舍一点吗?不是说还有粮米吗?” 管理道:“嗣昌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张口就来。城外战俘还有几千张嘴巴,城里的工匠、官吏、士子都需要养活,郑宋十世之仇,还要防范西面的郑国偷袭,人吃马嚼的,谁管得了外面的野人。 寻常灾年,列国施粥都是做做样子,还是要靠野人自己在山里刨点吃食。今年我等已经出的够多了——太傅也没多少家底了。 兵灾之年,都是这样,挨过了今年,明年收获后,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小城邑要发展成为大城市,需要慢慢种田,少则十几年,多则几十年,就会繁衍成为朝歌这样的大城。 之前庄染人闲聊时不是说,治大国如烹饪,小火慢炖就好了,急了菜肴会焦。” 公子卬问野人:“你叫什么名字?” “秀吉。”野人没姓氏,秀吉使劲推销自己的孩子,希望能在战俘营有口饭吃,他努力展示自己儿子和女儿的吃苦精神,吃的也少,一顿不过二十釿,也就是三百克左右。这可比战俘营的待遇还低。野人无法理解,自己好歹是宋国的自己人,为什么上等人对待自己还不如犯下累累罪行的长狄。 “这种惨剧司空见惯了。一遇兵灾、水灾、旱灾、蝗灾,郊外、隧外,你们是没见过那种惨状。野人易子而食,一边含泪,一边啃肉。”隧正摊摊手,凉薄而麻木。 荡虺忍不住道:“就没城里人买回去当奴隶吗?吃得上饭的奴隶总比饿死的野人要好吧?” 隧正道:“上差哪知下情?虽然这次打退长丘,太傅赏赐了大家不少的粮食。但是谁都知道今年粮食一准是收不上来的,粮价已经开始涨了,到明天秋收前,谁也吃不准粮价会飙升到什么样的荒唐价格。 要是有国人为了一时的不忍,让自己家里的妻儿老小忍饥挨饿,上对不起盼望枝繁叶茂的宗族,下对不起相濡以沫的家人。 哎。兴,野人苦,亡,野人苦。愿生生世世不生在野人家。” “慈不掌兵、义不养财、善不为官、情不立事、仁不从政。此言得之。野人不过蝼蚁,战时用作炮灰,太平时节使唤劳役、抽取税负,别无他用。从没听过野人会起来造反而令君子丧家失国的。太傅且由着他们去吧。兴许他们能刨野菜,抓老鼠充饥,挨过去的。”管理表示这次饥荒不是管理层的责任,干脆听之任之。 “如果太傅心疼的话,可以去别国借粮。当初晋国大灾的时候,就是去秦国借的粮食。”管理补充道:“不过晋国借了粮食也只是分给城里的国人,分给野人得不偿失。” 公子卬又问农田的亩产。 隧正回答道:“都是‘野九一而助’的惯例嘛。井田共900亩,八家各分私田一百亩(约今32亩),中间百亩为公田,集体耕种,产出归公作赋。 年成好的时候,每家产出32石(约合960公斤),刨去种子七石,一年产出25石。五口之家有老有小,配上野菜,一年嚼下来,也没有多少余粮了。” 公子卬算算,每人每年的粮食也才一百五十公斤,一天一斤小米都吃不上,甚至连他给战俘营伙食标准的一半都不如,不禁感到黯然。 在水利、农药、化肥和杂交水稻普及的现代,三农问题依然是老大贫困难题,公子卬没想到落到春秋时代,居然就是饿死边缘的挣扎了。 隧正没有察觉到公子卬神情的落寞和悲悯,兀自说道:“这还是年成好的时候,若是灾年,恐怕二十石都收不到了。到时候就要抓点老鼠当野味,开春了可以捕些‘傻半斤’。” “傻半斤?” “对,傻半斤就是一种呆呆的鸟。还有就是给贵人揉茅、绞绳、凿冰,要是贵人开心了,就会赏赐些吃食。” 荡虺第一次听农人描述他们的年成:“我们给长狄吃的会不会太多了?” 公子卬道:“不是狄人吃的多,而是野人吃得少!”联合国的粮食安全线标准是人均400公斤。也难怪宋国人平均寿命仅仅只有三十五岁了。占人口大多数的农业人口活得连余华笔下的富贵都不如。 他吩咐隧正:“先把野人的税停了。” 隧正高兴地称是,停了税,他的工作量大大减轻,每天上班和摸鱼也差不了多少了。 管财务的管理提醒:“太傅,不能停,咱没多少家底了,要是停了野人的农税,到秋末,国人和士人的供养就给不上了。”管理觉得收买民心到公子卬这个程度,简直是这个时代的魔怔。“野人就像是奶牛的*头,挤挤总是有奶水的。” “管大夫说的也不无道理。”隧正又附和起来。管理是他的顶头上司,肯定要对上恭维;而且要是野人都饿死了或者逃亡了,他来年的工作量一样减轻。 “只要道德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公子卬吩咐荡虺:“去请繁鑫。” “得令!” 繁鑫是公子卬新认识的商人,他是长丘本土商会的总负责人。繁氏是殷商遗民。昔日武王克商后,分殷商百工给东方诸姬,分鲁公以殷民六族,有条氏、徐氏、萧氏、索氏、长勺氏、尾勺氏,分卫国康叔以殷民七族,陶氏、施氏、繁氏、锜氏、樊氏、饥氏、终葵氏。 索氏世代为绳工,长勺氏和尾勺氏则为酒器工,陶氏为陶工,繁氏为马缨工,锜氏为锉刀工和釜工,樊氏为篱笆工,终葵氏为锥工。 鲁卫历代君主中,颇有几任不尊敬殷人的传统、亳社祭祀,于是许多家族纷纷心向宋室。前些年,公子御派人游说一番,繁氏就举族南迁长丘了。 繁氏已经不做马缨工了。时移世异,卫人被狄人破城后,马匹奇缺,再经营祖业已然不现实。繁氏曾为私人行商,往来于宋鲁卫齐之间。春秋的工匠多是为公家制器,旱涝保收。沦为行商后,自负盈亏,算是从国企下岗了。 公子卬和繁鑫的相识,是因为后者自告奋勇,愿意包下长丘到齐鲁的商线。公子卬不是用大白话写了本长丘之战的纪实么?繁鑫第一个掏钱买下,火折子、烧酒的第一个购买者也是繁鑫,而且繁鑫还租赁了公子卬一队骑兵,按照繁鑫的话来说,这年头营商环境相当恶劣,跨国商路上匪患严重,要是刀口子不硬,根本没能耐赚钱。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以工代赈(重写版) “无农不稳,无士不强,无商不富。太傅,长丘要想脱离饥贫,还得靠我等商贾!”繁鑫是个很有阅历,很有自信的人,一开口公子卬就知道找对了人:“齐民有要术,精于农业、匠术。我曾往来临水,与齐人颇有交情,对齐人的农术,算是涨了不少见识。 齐人耕作,不似我们宋人。我们两年三熟,齐人一年两熟。如若我们采用齐人的办法,今岁当有下一季收成。” 当初废公去齐国只招募士人,但对齐人的野人、发达的农业兴致缺缺,这令繁鑫扼腕叹息。 繁鑫:“我举荐一人,此人出生于齐国,擅长治齐麦,定对太傅大有裨益,只是……” “只是什么?”荡虺喜欢直来直往,别人卖关子就着急上火。 公子卬知道繁鑫肯定是有条件的,毕竟是精明的商人:“我猜这个齐人是你商队里的翻译或者向导,熟知齐国地理风物,要是少了他,对你的事业影响不小,对吧?” “太傅明见万里,”先是一记马屁,繁鑫道:“如果太傅能再赊我一批纸张、烧酒的话,鑫一定把人带到。” 公子卬一口答应。繁鑫很快把人带到。来人皮肤黝黑,指节粗大,眼里透出精光。 “小人姜姓章氏,名恺,字子乐。” “章氏?可是鄣穆公之后?”管理问。 “正是亡国之余。”鄣穆公是姜太公吕尚的孙子,是春秋时期鄣国(今山东泰安)的开国君主,四十几年前鄣国被齐桓公吞并,子孙以章为氏。 章恺的思维非常清晰,对答之中流露出落魄贵族独有的特质,既知底层民生,又熟稔上层利益,言辞上表现出满腹学识的孤傲和笃信。 了解情况后,章恺问隧正:“今年第一季野人播种的是什么作物?” “粟也。”粟米是宋国最广泛种植的作物,寻常年和菽(也就是大豆)轮作。 隧正:“恐怕土地肥力不够了。播种的时间也错过了。粟的第二季播种时间是夏至前后,亦即五月中旬,现在已然错过了。况且粟米连种,肥力损耗殆尽,即使播下去,长势也不会理想。” “非也。”章恺反驳道:“粟苗都被摧毁在地里,没有被百姓吃入腹中,可沤成肥,反哺地力,如此再播,不会有所减损。 我们齐人不仅有沤肥之术,还擅长栽种冬小麦。时值秋风朗朗,可将冬小麦下地,来年一月、二月就可以收获。” “能保证丰收吗?”荡虺问道:“要是冬小麦没有确保的收成,长丘肯定还是要完蛋。” “肉食者鄙。”章恺傲然道:“耕稼之事,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天下十年九灾,五谷丰登是侥天之幸。” 即使在后来的康乾盛世,有史料记载,一百三十年内有一百二十六年发生各色灾祸。 章恺道:“如果要更进一步抵御天灾,就要倾力治理虫害、水灾、旱灾。太傅可有本钱修水利,调和水旱,定期扑杀害虫?自古修水利,民无其力,须太傅组织千人,戮力同心。 昔日大禹兴水利,尽力乎沟洫,作陂障于九泽,方有九薮之丰殖;周公时,作彬池,引渭河支流,灌溉稻田。非英主雄主不可为之。” 公子卬道:“此事何难?我有狄人可驱,兴修水利,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恺观宋国野人耕作,多以石器、木材作农具,地不深耕,则难汲地力。” “无妨,痛剿长狄后,卬得青铜短剑盈于府库,不如铸剑为犁。” “善,太傅宜遣人于临淄,购置耐寒麦种,命铜匠打造农具,征发长狄、野人修坝引渠,筑水利,排盐碱,待到六月秋凉,围筑地堰,平整土地,浇灌底墒水,沤制底肥,深耕细耙,精细土壤,使地有缝隙。 随后选种、配水、配肥、治虫、播种……” 章恺讲起自己擅长的专业知识时富有激情,但荡虺、武驰、管理等人都百无聊赖。章恺说的每一个字他们都认识,但是串起来就没法理解了。什么是底肥?什么是造墒?什么是拔节?什么叫孕穗期间? 贵族们有不懂的却装作很明白,好像对方说的都是小儿科,然后一言不发。问了就会暴露出自己的五谷不分,岂不是失了身份?再者,这些农业上的事情,是小人关心的,贵族应该关心的是戎事祭事。 只有公子卬不耻下问,有不懂的,真诚发问,慢慢的也就上道了,可以与章恺热烈讨论。 理工男和农林男越聊越投机。 翌日,公子卬召集隧正手下的舆人,也就是基层的小吏,向全邑的野人宣布,长丘要建成惠及现有长丘城所有耕地的开渠工程,由章恺牵头,指挥既有的战俘与招募的野人共同完成。 长丘方才千户人家,十万亩耕地(周制),原本全无水利,一年四季水旱时空分布不均匀,旱时旱死,涝时涝死。或有灾年旱极,蝗群纵地而起,恍如贼兵扫境,如梳如篦,黑压压一片,遮天蔽日,凌空入侵,见叶即食,见茎即啃,一如黑云压城,摧尽青苗,噬尽陇亩。 所谓十年九灾,长丘百姓同春秋时大多城邑一样,年年五谷之收,全赖运气,人人皆谓之为“天收”。 公子卬从二千六百年后穿越而来,人定胜天之念如碑铭深刻一般,存于方寸之间,哪里容得老天作祟,搞得收成如同丢骰子般儿戏。 繁鑫受命架船向东,一方面出售长丘特产,一方面收购冬麦的良种。 公子卬随章恺出城,走盘踩点,往来郊隧,请教农人、长者,鼓捣出一套简易地图出来。 “南引济水,通渠灌溉,以工代赈,肥田成沃”。水利计划甫一公布,当即受到野人欢迎——不仅是因为水渠建成后,下田变良田,还因为公子卬给愿意参与工程的野人产出战俘的待遇。 就在野人欢呼雀跃的时候,田单等人不断给公子卬做规劝——太傅,你的钱真的不多了! 公子卬对野人又是免税又是送粮,现在还给野人吃饱喝足、以工代赈的活计。金灿灿的钱尚不足以供应士人到年底的口俸,反而给了穷人,作孽啊! 公子卬尽力安抚士人,他会尽快找到新财源的,但田单等士人却满腹狐疑——不会是借新债填补旧寨的窟窿吧?可国内公族借了一次国债,还会再借吗?又以什么名头呢? 第一百七十二章 苦涩的忠臣(重写和谐版) 田单单独请见公子卬:“太傅,管直臣又要谋反了。” 公子卬道:“我猜到了。之前决定给野人接济,他总是大呼财政吃紧,现在却一反常态,鼎力支持,这厮多半指望我财政枯竭,发不出给士子的口俸,到时候齐国出身的士子们闹腾起来,就要把我掀下马。” 管理现在正在为公子卬积极奔走,拿着自己家传的《管子》给长丘人搞水利工程的科普:“书载:‘一农之事,终岁耕百亩,百亩之收,不过二十锺。河淤诸侯,亩锺之国也’。意思就是说,一般的田,靠天收,只能百亩二十锺。不过家祖父(管仲)说,河淤灌溉后,一亩地有一锺粟米,百亩地,就是一百锺,足足是原先的五倍啊! 水利虽然投入巨大,但惠及百年,回报高额!” “太傅明鉴万里,”田单道:“就在管直臣鼓吹水利之前,他试图煽动先主的旧部对太傅动手……” 正如田单早先报告的那般,管理认为当公子卬击退长狄后,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是时候杀掉公子卬,用他的项上人头来祭奠废公的冤魂,以谢废公的赏识之恩。尽管管理曾经试图打算用棋盘拍死公子卬,现在发现这个计划很难落实,因为荡虺现在和公子卬甚至睡觉都在一起抵足而眠。所谓拳怕少壮,管理自忖自己单枪匹马,哪怕偷袭也无法在荡虺的保护下,干掉公子卬,何况荡虺身边还有荡家贴身门人的警卫。 管理只能说服田单等废公原先的旧部,晓以忠贞之义。 管理不知道田单早就和他貌合神离,沦为公子卬安插在齐人身边的眼线,甚至其他的长丘齐人态度也暧昧了起来。 很多人的心思已经被公子卬赢走了,甚至有人当初答应了管理等逐出长狄后,就追随管理对公子卬动武的,但现在都反悔了。不因为别的,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一起,你可以用忠贞、义气、理想之类的抽象概念煽动他们,可现在这些年轻士子已经在长丘和父母妻儿团聚了,热血上头遇到家庭氛围的感染,就好像被泼了水一样瞬间冷却。 何况长丘本地人对公子卬和废公的看法已经天翻地覆。 长狄刚刚围困长丘的时候,大家都盼着废公的援军,盼废公如盼甘霖;听说废公坚持调集重兵攻打楚丘,把自己丢在长狄的刀口置之不顾,长丘人多是幽怨两句——主上身边有小人啊,当上了宋主,就忘记了旧人;几次差点破城的拉锯鏖战后,连国人都被拉上了城头,这时候,大家对废公只有怨毒;等到长丘即将粮尽,箭囊空空如也,死者枕籍,伤者哀嚎,城破在即,而公子卬多方联系救援时,长丘土著只恨公子卬杀废公杀得太慢,以至于援兵姗姗来迟。 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仇寇。 再好的感情在战火的考验下,都可能发生变化。这就好像秦朝末年,陈馀和张耳刎颈之交,可当张耳被王离,章邯重兵围于巨鹿城,生死一线的时候,陈馀作壁上观,因为客观条件无法救援的时候,二人的感情破裂,以至于最后闹到二人决裂,成为不取对方项上人头誓不罢休的仇人。 春秋之人多是先孝后忠,像伍子胥这种借助国外势力,铲平祖国,以报父仇的做法,在当时是很受人尊崇的,闻者无不称之为伟丈夫、烈丈夫。原本对公子卬有敌意的齐人士子,在父母一通思想工作下,纷纷跳上了公子卬的战车。他们甚至抱怨,算上围城时间,废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给士人们口俸了,公子卬刚一见面就能吃肉喝酒;废公和长狄鏖战多年,搅得大家日子不安生,原以为这是常态,但公子卬一来就全摆平了狄人,连狄人的老巢也被自己人派兵镇着,今后狄人再不能造次,和公子卬这样的人比起来,废公简直就是战五渣。 “太傅,管理始终不能归顺,不如……”田单用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他现在不仅主张弄死管理,还主张把废公的遗孀也处理掉。但公子卬摇了摇头:“嫂子还是要留下的,不论是痛下杀手,还是把嫂子遣送回齐国,都会无端交恶齐国。朋友多一个不嫌多,仇人多一个不嫌少。管直臣就更加动不得了。我麾下熟读经典的士人本就不多,何况管直臣家学渊博,理财治政是把好手,你看军队的后勤,和长丘的财务,他都做的井井有条。人才难得,唯才是举。何况他只是起了杀心,没有动手。 且用着吧。” 公子卬的话语,把田单惊得目瞪口呆:“太傅,这可是意图谋反啊!” 公子卬摆摆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我会让嫂子和管直臣的家人与他谈谈的。”如果要学习钢铁慈父,对异己搞大QX,那公子卬几十年都别想发展起来,一个成熟的现代政治家,都应该知道如何和异己相处。英法德的政坛上,都是执政*和异己共同执政的,形成一个成熟稳定的体系;反观慈父、佩罗西都曾对异己QX、迫害,搞得人才浪费,力量不能凝聚起来,以至于有苏德战争前期的连番失利、美国国会山之殇以及随后的美国严重割裂。东大也同理。 长丘平定后,废公的遗孀被接过来住。身怀六甲的她已经有男子的温存了,公子卬既不揭露她的丑事,还保证她和*头衣食住行的体面,她只得选择乖乖合作,放弃了对公子卬身体的觊觎。 田单接驾的时候的第一句话就是:“先主母,你也不想你的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吧?” 在田单的敦促下,废公夫人找管理谈心,表示自己身体里怀了废公的遗腹子,希望管理现在别搞事,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管理的父亲也找到管理,规劝儿子,你当初把老爹接到长丘给长狄围攻已经是坑爹了,别再坑了——真要搞事,可以等爹死了再整。 现在管理在家被家人盯得死死的,在单位被同僚盯得死死的,唯有野地撒尿的时候才能仰天长啸:“先主在上,您都薨了这么久了,理等些年月再替您报仇,应该也为时不晚吧?” 第一百七十三章 喜人的工程进度(重写版) 辛丑年八月十一。 悬挂厚釜,填塞薪柴,粟水相煮,飘香四溢。为了提振士气,在工地上,公子卬还相当阔气地供应了姜和肉料。 姜是后世的家常,在春秋则是通神的美味。孔子好吃姜,爱不释手,由此可见姜在古代调味品中的地位。 秀吉全家出动,给公子卬修渠赚饭。虽然名义上是给太傅干活,野人们心里都知道自己是在给自家忙活。 经过管理不懈努力地宣传,人人都知道建好水渠后,下田变上田,秀吉心心念念,自己五口之家的产量能上一百二十五石。 “吃不完,吃都吃不完!”已经有人想和老婆多运动,多生几张嘴,也有人想用多余的粮食去城里换衣服,那种温暖舒适的衣服,春秋大多数野人都没有体面的衣服,平日里男人们都赤膊着身体。 开工至今,每日的饭点都是野人们最兴奋的时候。 秀吉和孩子们拿着洗脚吃饭两用的盆子,排着长龙,去领今天的饭食,刚才他踮脚探头张望了一下,知道今天又提供肉羹和小米粥。 自从离开自己门如败寺,屋似破窑的家宅后,公子卬提供的伙食令他又惊又喜。 到工地后,他第一次吃到官家的伙食,一顿居然提供一斤小米,吃不够还能再添,管饱为止。 除此以外,居然还有肉羹与青菜作辅,兴奋得直叫秀吉把叫得上的亲戚都拉过来卖力——他听说了,伙食按照人头点齐,不论健妇、垂髫,一应供应。 以前只有喜事或是佳节的时候,才有油汤涮嘴——秀吉的油水哪来的呢?他跑到城里,义务给屠夫擦案板,擦一天下来,擦案板的抹布沾满了油,他把抹布泡在水里煮,煮出一锅油汤,孩子们很喜欢这样的年味。 吃饭也是粒粒爱惜,一天两顿,一餐的小米还不到今时吃到的半数。 打听得公子卬一天给三餐后,秀吉记得自己和同伴们都发出了如尝蜂蜜、不敢置信的惊呼声,然后找出最大的锅碗瓢盆来排队——虽然公子卬允诺说食物够多,但是大家还是忧心忡忡,生怕公子卬底子薄,大好吃食被别人领光了。 尤其是听到所有的人都带着大号的洗脚盆去,秀吉更是觉得自己拿碗去盛太亏了。 家贫,洗脚盆肯定用不起陶制的,秀吉吃力地把硕大的木盆扛着去排队,周围的伙伴一个个也都带着木盆、木桶,每人至少都打了两盆子走。 秀吉身后突然传来惊喜交加的叫声,这个声音他感觉有些耳熟,他回过头去,看到一家野人满脸喜色,朝着负责盛饭的那些师傅们叫嚷着。秀吉正想招呼一声,但来打探长丘饮食待遇的那家野人一家突然一起转身,甩开大步向他们来的方向窜去。 盛了小米粥,舀了猪肉青菜羹。肥腻的猪肉在水里荡悠悠,青菜叶子漂在上头。盛饭的师傅那手上下熟练抖动,愣是把一瓢好肉堕了一半下去,秀吉瞅着肥肉吊着心,肥肉掉到缸内的水声让他仿佛身上被卸下一块腱子肉,心疼无比。 ”我的肥肉啊。“秀吉在心里吐槽道。春秋时期的古人嗜好肥肉,美其名曰膏腴,公子卬一向吃不惯的肥肉,左右不论士大夫还是野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快去吃罢,吃完了还能再打。”那师傅好似洞穿了秀吉痛心疾首的心思。后者忙不迭走到一边,和家人们甩开膀子干饭,也顾不得熟食烫嘴,老的小的兀自闷着头皮,口中唆个不停,一双糙手上下纷飞,喉咙宛如活塞,上下忙活不停,直把那膏腴囫囵嚼了个干净,那一洗脚盆的小米粥,如同海水退潮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在“沙滩”上。饕餮般飞快地把食物吃光,然后又排到了队伍中去,回头看自己家小孩妻儿手里的家伙,居然没能浅下去多少,秀吉不禁气恼,学什么不好,学细嚼慢咽跟个娘们似的。 这时背后乍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还有兴奋的议论声,秀吉听到越来越多的野人的大嗓门。 回过头,果然瞄见了大踏步走来的野人们,腋下挟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洗脚盆,秀吉还看到一个瘦骨如柴的家伙,双肩上各自悬着水桶,双臂一如雄鹰展翅,左右各自托着两个钵,恍如走杂技一般,晃晃悠悠走来,这厮眼神如船锚一般,死死勾着打饭师傅的一双木勺。 秀吉忙不迭先一步箭也似的冲到长龙末梢…… “什么出息!” 公子卬千防万防,都好几天了,吃个饭还是差点闹出了人命,出事的人,他恰好认识,当他被抬到营里,卫士召唤医生医万去也。 只见那秀吉没出息的样子,肚子涨得跟个小丘似的,面色苍白如纸,口中干呕不休,腹中绞痛,眉头深锁,呼吸如风烛残年的老汉一般困难。 入门时,秀吉不慎磕破了手,流出来的血水上漂浮着肉眼可见的油脂。 医万得讯,匆匆赶来,把病人吊起来整治,直把肠胃里的五谷,如抖箱箧般弄出,然后取来好大一块漏斗,填住患者的口腔,直往里头灌药…… “已经没事了。”满身大汗出来的医万给公子卬吃了个定心丸。 …… 自打秀吉差点撑死之后,长丘野人的工作热情如同被点燃的狼烟一般,直窜入天际。原本公子卬筹算中野人的掘进速度当不如英军在一战中的1.2个立方米每小时,短时间内,长丘的野人只有石头和木头作的工具,土方效率和英军铁制的工兵铲相比,不啻于云泥之别。 为此,公子卬下令,让城里的樊氏监督长狄俘虏打造独轮车,锜氏监督俘虏营打造趁手青铜具来辅助农人提高效率。 不过吃饱喝足,又关系自家田产,近万野人主观能动性相当之高,即使是石铲、石耙,碎石迁土的速度也相当得惊人。公子卬只要求一天八小时地工作,吃饱了的野人只当是饭后消食,又带着小孩多干了两小时,日日如此。 相比于后世一百三十万亩的耕地,现在的长丘只有十万周制亩地,换算成后世的度量衡,不过3.2万亩地。1956年,封丘县文岩渠拓宽工程,涉及2.8公里,也才10.1万立方米土方量,而长丘的水渠得益于灌区小,井田制度下,田垄方正规则,所需要的土方量远远不及此。 “真是……壮烈。”公子卬在高处扶膺长叹,刚带领士人队伍去打猎获肉的田单听后道:“众人拾柴火焰高,太傅现下是万人之主,指挥阖城黎庶如反掌观纹,异日若是要削平山峰,填平谷底怕也是反掌之间。” 第一百七十四章 龙骨水车(重写版) 公子卬喜滋滋道:“灌溉渠建成后,还需要打造提水的工具,我这里有龙骨水车的图纸。若数户人家共用一车,则可以大水漫灌田亩,滋润小麦。” 龙骨水车后世号称应用最广泛的农用水车,从外形上观之,好比是袖珍版摩天轮,构造原理及类风车,可手摇、脚踏、畜力拉纤、风力驱动、或是水力推动。 由于冶炼钢铁和链条制备的科技树尚未被点亮,采用木制龙骨叶板的龙骨水车就是公子卬能想到的最实用的提灌工具。 在矩形的长槽内,龙骨叶板传动力道,足以使得渠内的水源被搬运到较高的田地中。 “此车省力轻便,两个成年男子就足以搬运,数户共用,足以令十口之家能多开辟新地,而不止于百亩之数。”章恺对公子卬剽窃的发明赞不绝口。春秋时代,灌溉主要是依赖桔槔。这种商代发明的、人类历史上最古老的汲水工具,所用不过是木架与石块组成的简陋杠杆。 在农业兴盛、国民开智的齐国,那里的农人还会使用轱辘,利用手柄摇转能提水于低处。 公子卬又道:“若是光大水漫灌,而缺乏排碱渠道,则良田也会日趋退化成盐碱地,故而我还设计了排水渠。” 说完,他又得意洋洋地取出另一份图纸。 不同于灌溉渠,当章恺听说还要挖一套排碱渠,就无法理解。 人类很早就觉醒了种田的技能,懂得如何分辨好田与坏田,但是习得如何把坏田改造成好田的手段,还要历经两千年之久。 “不知道子乐(章恺的字)有没有见过有些地,会起一层白白的霜?” 章恺虽然不似公子卬这样的未来人,知道什么是盐碱,但毕竟是开拓过的农业专家,他点点头:“那些地段基本上种什么作物都要奄掉。” “那是因为土里有太多的盐分。如果野人们不修建排碱渠的话,大水漫灌的肥田没个一两年就要变成那种结成’白霜‘的烂田了。”公子卬常常逛B站的科普栏目,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因为土壤的盐碱化,很快文明就落寞了下去。若是治理不好盐碱,那长丘难逃前车之败。 “好端端的,土地哪来的盐,又没有海水贯入田里,怎么会被盐坏了地?”章恺质疑道。 “子乐打过井没?” “使人打过。” “敢问井水的味道是什么样子的。” “那就要看打的井在哪里了。有的井打得浅,出的水咸,甚至有的涩得不能下咽。有的井打得深才出水,出的水清冽可口。” “不错,子乐知道地下有水,浅层地下水大多是有盐的,但三百尺以下的深层地下水则是没有盐的。这些盐有的是雨水里自带的,有的是江河湖海带来的。 如果我们年年大水漫灌,济水里的带盐的水,就进入土地,河流水的盐份含量比大海要少,比雨水要多,假使我们不修建排碱渠,把多余的水排出去,水就会渗漏到地下,浅层地下水就会逐年抬高。差不多三年能抬高九丈。 带盐的浅层地下水就会把地底的盐分带到地表,这些过多的盐分就会毒害作物,导致减产甚至绝产,若不加治理,后果堪忧。” 在前世的某个十年中,全国的关键机构瘫痪,连带着水利机构也被一帮不学无术的家伙把持,他们只晓得灌溉的好处,却不会盐碱化治理,导致水利建设倒退了十几年。土地盐碱化的速度实在骇人,三年内浅层地下水能窜上十八米之高,以至于有了三年的灾荒。 若不能防患于未然,公子卬就怕长丘再闹粮灾。 章恺悄然,陷入沉思,良久才消化掉公子卬所述的知识,询问道,“若得排水渠,又待怎样?” “如果有排碱渠,灌溉之后,多余的水得以即时排出,地下水位的上涨就可以得到抑制,此其一也;如果有排碱渠,则可以“浇水洗盐”,也就是说,下苗后将土地里过多的盐分稀释,然后把盐以盐水的形式从排碱渠排出,此其二也。 最后,另外大涝之年,排碱渠还可缓解涝情,保护作物。” 章恺被戳到了感兴趣的知识盲点,忙请教洗盐的细节,公子卬道:“有个洗盐的口诀,叫做‘头水大,二水赶,三水洗个脸’,什么意思呢?首次洗盐的时候,苗小根浅,须根少,须用大水稀释毒盐;头水洗后,二水洗盐要趁早,以免地表返盐,坏了苗;两次洗盐后,一般农田里,土壤盐份已然无几,第三次可洗可不洗,即使洗洗,也是稍微过一场而已……” 章恺听得仔细,一边的田单只觉得在听天书,抬头四十五度仰望天空——太无聊了,谁来终止这场谈话。田单的眼神和荡虺一触碰,二者彼此感应到对方的同感。 “太傅!不好了,有国人寻衅滋事。” 有人报告樊氏作坊那边闹情绪、罢工、出了乱子。 “竖子好胆!”田单高兴地跳了起来道:“太傅,单请求弹压,定叫祸首不得好死!” 公子卬白了他们一眼。工人是他的基本盘,如无必要,他怎么会下令镇压?况且在后世的人看来,罢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是表达诉求的常规途径,没必要上纲上线。 “太傅,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义不理财,善不为官。今天木工闹情绪,明天铜匠若是也闹情绪,又待怎地? 治国以惩六逆,倡六顺。六逆者,低贱的人妨害高贵的人,年少的辱慢年长的,疏远的离间亲近的,资历短浅的取代资历深厚的,势力小的凌驾于势力大的,淫乱的败坏道义的。 这话可不是我一人胡诌,乃是殷人三贤之一的箕子说的。太傅乃殷宋嫡血,没道理不知道。今时今日,樊氏犯六逆,当立行诛灭,以儆效尤。”田单杀气腾腾,章恺最近和太傅说的话有些太多、太投机了,章恺表现的机会多了,显得其他人被冷落了,田单也很想在擅长的领域——也就是杀人方面表现一番。另外国人和士人分属两个不同的阶级,章恺对闹事的工人没有任何感情,杀他们和杀动物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J级的共情。 第一百七十五章 眼红野人的工人(重写版) 所谓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高中毕竟学过《论语》,公子卬不打算用暴力机器处理工人,经济矛盾要用经济手段来调节。 公子卬来到工坊。 ”这活,我们是不干了!“樊氏的子弟在作坊纷纷鼓噪了起来。 ”仓促之间,需要赶制这么多独轮车,听说又要派新活,哪里干得过来?“ 公子卬开渠急需一大批独轮车运土。 ”就是就是,城外的那些野人都给太傅养得好好的,一天三顿,粟肉管饱,还有姜!我等呢?居然干的那么多活,却没几个钱!待遇甚至还不如卑贱的野人!太傅这是把我等当作二等的弃民啊!” “好胆!竟敢罢工、饶舌!”田单大踏步冲进来立于公子卬身前。 樊氏有老人跑出来劝导:”哎呀,二三子莫要怨天尤人,惹恼了太傅可没好果子吃。太傅擅长兵马之事,又裂土封疆,樊氏毕竟在长丘讨了个生活,稳定就好知足了。 莫作一时之快,以落他日悔恨。“ 樊家老人的规劝并没有得到年轻人的响应,樊曹、樊仁、樊真和樊爽四个气盛的小子弃了器械就罢工去也。 “我爹害病了,我得回家照看。”樊曹道。 “我爹一年前走了,我到如今还没来得及守孝,我得回家补上,以报三年之怀。”樊仁道。 “我主母病逝一旬,我当丁忧,以报三年之怀。”樊真道。 “我前前前主母两年前流产而亡,我爹催得紧,我得回家补上,以报三年之怀。”樊爽道。 樊爽从小顽皮,不论生母、主母的话都不听,第一个嫡母流产,就是因为他顽皮,不顾劝阻,把狸猫带入家里,感染了孕妇,流产后又染恙,一命呜呼。 狸猫和猫身上都带有弓形虫,会导致孕妇流产。古人虽然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怀孕期间也极其避讳狸猫。樊爽的不孝是长丘有目共睹的。 “族中小儿顽劣,耽误了太傅的大事,惹得太傅拨冗,亲自来樊族作坊,恳请太傅宽限几日,操一定把这群浪子带回。”樊家老头樊操躬身谢罪,态度恭顺。 荡虺私语道:“太傅,这个老头还算恭顺,那几个青壮不可不惩戒。” 公子卬凑近了,闻了闻,悄悄对荡虺说:“无需弹压,樊氏只是想提提待遇而已。这帮人中,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你别看老者恭顺,这场闹剧兴许就是老头主使的。” 因为在楚丘经历过,因此公子卬知道本地国人对野人的态度,樊氏这是在抗议优待野人,认为自己在剥削国人。 田单也看出来了:“老匹夫,你还真敢说啊!太傅待你如何?嗯?先主欠你的钱,太傅都给你补上了,先主手下,你等都吃不上肉,太傅优待你们了。你等是如何报答太傅的? 还有三个月,冬小麦就要下种了,你等不抓紧生产,反而罢工,罢工就算了,还串通起来在太傅面前演。真当我等不知道你等的伎俩么?老匹夫。” 田单面色狰狞,把樊氏老者一顿恐吓。 “好了,别说了。你先退下。”公子卬对田单挥挥手。樊氏会唱双簧,公子卬一样也会。 “卬喜欢开门见山,不喜欢弯弯绕绕。老者对卬有什么不满之处,可以直抒胸臆。卬是个讲道理的人。” 樊氏老头扭捏了良久,最后还是就着公子卬给的台阶下了:“非是樊氏惹事。太傅,樊氏本来每月给官府的工作不会有如今这么多的,如果现在还在先主治下,我等早就完成官府布置的工单,便可以腾出手来,接商人的私单,赚取外快了。 太傅委实盘剥过甚。 此外,太傅给野人的远比给樊氏的多,这不就是倒转乾坤么,野人怎么能比国人过的还好?凭什么?” 公子卬:“所以你眼红了?” 樊氏默认不语。 “冬小麦下种之期将近,不可稍顿生产。按照现在的效率,只是预计的一半,此外,卬还想让人挖掘塘坝,如若遇涝期,可蓄水防洪,如若遇旱期,可哺干苗。”塘坝也就是小型的水库,公子卬现下条件不足,只能从小型做起,等到条件许可,还可以扩建,修成大坝,使得利用水利机械成为可能,进而可以做很多大项目。另外大水库也会进一步引发土壤盐碱化的危机,排碱渠不一定洗得过来。公子卬脑子里规划的是先搞到铁矿,然后再有钢。有了钢铁,就可以打井,运用井灌井排的技术彻底杜绝盐碱化的潜在威胁。这些都是后话。 “卬对工坊的积极性很不看好。你等若是不能在三个月内完成工单,卬自会另找旁人。” 樊操这下慌了,他担心自己的家族被冷落、被失业。樊操多少有点耳闻,公子卬和楚丘、商丘的工坊交好,听公子卬的说法,自家随时可能被一脚踢开。“太傅所求甚多。太傅总不能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毕竟官府每月给的口俸是定额的。” “等等,你是说官府给樊氏的待遇从来都是定额的是吧?”公子卬问。 公子卬曾让管理给工坊补上废公给樊氏的欠款,但从不知道后者不论干多干少,从官府领取的口俸却从来是定额,最近的重心都在野人、战俘、章恺这边,细枝末节都交给管理打理,管理自然是因循春秋的旧例。难怪下达了超额指标,有情绪也在情理之间。 公子卬思忖道:“这不就和苏联的中央计划经济如出一辙嘛?” 苏联都垮了,后车之鉴不可不防。如果继续定额给予口俸的话,个人获得的回报和付出的劳动并没有直接关联,自己手底下就会多出一堆磨洋工的。 改制,必须改制! 虽然下定决心给工人多点好处,但公子卬还得摆出一副和工人讨价还价的样子。 “你说卬盘剥国人,优待野人,卬是万万不能认同的。卬素来公平公正,给了野人好的待遇,也给了工人好的待遇。” “太傅欺心了,太傅何曾与樊氏优待,到手的口俸可没有野人的多。” “非也非也。本月薪酬未发,你怎知待遇?先前你等所得,不过是废公的欠俸……”公子卬告诉樊操,以后自己会派给樊氏各种工单,和废公的定额口俸不同,公子卬会给予工人基本工资,在此基础上,每多生产一件合格成品,会给予额外的绩效。 “多劳多得。”公子卬很快根据收到的清单,给樊操报了个数:“目前,你等的绩效就这么多,到月底会全额发放给你等。” 樊操一计算,虽然比废公治下赚得多,但略低于从商人那赚得的时薪。 “第一,卖给商人的货物要纳税,税后你到手要少点,你这个算法不对;第二,官府是大规模派单,生产数量上去了,你们的成本也会被摊薄;第三,商人的单子是时有时没有的,而官府的工单是长期、稳定的。” 论砍价,未来的温州人未必逊色于古人,樊操搜肠刮肚,又道:“那如果太傅不派单,或者太傅没钱了怎么办?” “如果你等做工不好,我自然不派单,如果你等做工精良我却不派单,难道我和钱过不去?再者卬怎么会没钱呢?你去打听打听,卬的造纸生意如何如火如荼,你现在兜里都揣着纸张。”公子卬撒了个小谎。 樊操得到了满意的答复,规规矩矩地把族中青壮召回来干活。 事后荡虺问公子卬:“太傅如何得知樊操老儿在演戏?” “很简单。樊操的衣服上没有木屑的味道。虽然他今天穿着工装,但未干活,显然也有罢工的心思。” “受教了,那太傅又是如何得知樊氏只是讨价还价?” “樊氏只在自己的工坊里闹罢工,显然存了待价而沽的心思。如果来真的,又岂会仅限于坊区?”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弹剑的舆人(和谐和谐再和谐版本) “叮……”一声悠扬而清脆的金属之声。 “叮……”其声余音不绝。 随后有人携着气泡音歌唱:“‘长剑归来兮,食无肉糜,野人犹得肉兮,士啖粟米;长剑归来兮,读书无益,白丁犹得重兮,士莫能比。” “外面是何人?”公子卬刚刚和杵臼派来的使者交谈完毕。使者传来消息,武功围剿残余山戎失利,请求中央的军火援助,并指名道姓请求杵臼派出宋国第一名将公子卬出面收拾山戎。使者在叙述中多次抱怨武功的无能,公子卬明明已经把山戎打得半身不遂了,武功只需要补上最后一刀就好了,没想到这也要翻车?商丘方面已经没有多余的财政了,今年战火连连,商丘的农税根本收不上来,发行的国债都给公子卬拿来平长狄了,杵臼还要出钱让宠臣公孙孔叔重建君王的直属部队,贰广,哪里还有余钱给武功败家?公子卬也不乐意再在短期内打仗了——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最是费钱不过,他现在兜里的钱已经支撑不了一次围歼战,经过战争的洗礼他深刻地理解了孙子兵法所说的“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是什么概念了。现在公子卬的部队差不多是孙子标准中的“不举之师”了。他建议杵臼,自己先赚钱修养生息一段时间,等后勤丰沛后再提兵扫平山戎。他希望武功先收缩防线,只要限制山戎不为祸即可,毕竟时间是穿越者的朋友。 使者得到公子卬的答复后,满意而去,出门探看情况的荡虺告诉公子卬,是有个不如意的舆人在外面弹剑而歌,围观之人不少,指指点点的,影响不好看。 “弹剑而歌?”公子卬听声音和编钟的声音挺像的,原来乐器竟然是剑。 “要不要虺把那厮轰走?” “不。我亲自去看。”公子卬读初中的时候听过冯谖弹铗的故事,“这是士人有不满之声,不能等闲视之。” 公子卬渴求贤士,治下识字的人太少,少有能辅助治世的帮手。这个舆人既然能弹剑而歌,还押韵,至少说明此人有创作歌词的文学才能,以及通晓音律和节拍的艺术才能。最重要的是,樊氏等国人是通过激烈的罢工来表达不满,而弹剑而歌的抗议更加温和委婉,不会给自己带来物质上的损失。 公子卬判断,这是一个教育良好,且处事有手段的人,这在后世都很出色,要知道后世有很多博士都不能做到这一点。公子卬所在的机械学院,超过半数的博士读到三十岁,连什么是中央C,什么是四三拍都不知道,为了语数英科,把体育课和音乐课都废弛了;遇到导学欺压,不能灵活斗争,每年都会有一个硕士生或者博士生自尽。 舆人很快得到接见。所谓舆人,就是官府招募的小吏,负责收税等行政事务。 “请上座。”公子卬很客气。 舆人却拒绝道:“某非蠢类,受虚礼而轻实利。” 通过对舆人歌词的解析,公子卬略微猜到,舆人大概是因为自己优待农民、工人和商人,相比之下,出身士人的公务员的收入竟变得不如这三者。 果然,舆人劈头盖脸地就对公子卬一顿斥责:“君子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庶人治天下。难道太傅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吗?” 公子卬也不辩论,因为没有什么好辩论的,士人J级只会想着本阶级,直接单刀直入问他的诉求就好了:“贤者,有何可以教我?” “过去,舆人之口俸,两倍于国人,今国人口俸见涨,舆人亦当两倍。否则学诗书礼乐、御射技击,岂不是竹篮打水?” 公子卬手下的士人分为舆人、军人和家臣。军人和家臣的待遇他是亲自拟定的自然很好,可舆人的待遇因为是管理主管,因此因循废公的旧例,给的不多。 “舆人与寻常人不同,野人居于城外,舆人征收农税不易,家臣办公于室内,而舆人奔走于曝夏寒冬;家臣签发缉拿令于堂上,而舆人要拿作奸犯科之人于搏斗之中,于藏身之所。舆人辛劳如此,仿佛太傅之足,足如不能善养,太傅如何能够致远?” 公子卬承认基层的舆人很重要,但—— “足下所言有误。卬已经免去野人今年的农税,舆人每年的辛劳,大多在于收税,今税收已免,只要端坐城内,如何也算不上辛劳吧?” 舆人道:“农税今虽免,来年还有。” 公子卬道:“来年也未必有了。” 舆人大惊失色:“不收农税?太傅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有请章恺!” 公子卬把农业专家章恺请来,后者与舆人对坐,仿佛是对簿公堂。停收农税是章恺的主意,公子卬让两个人辩论,真理越辩越明晰,不是吗?章恺是农业专家,农税是挫败农民积极性的罪魁祸首,也是章恺的死敌;而舆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农税,少了农税,自己就要失业了。 公子卬在庄遥的影响下,已经有了道家无可无不可的境界,两人谁辩赢了,他就听谁的。反正在未来人看来,历朝历代都收农税,收税也算不上不好;但现代人不仅不收取农税,还给予农业补贴,且f城事情后,经济学家都说农税是个毒瘤。此外,早在宋朝,苏轼就在《论河北京东盗贼状》、《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上文侍中论榷盐书》等奏疏上阐明农税的害处。两种说法都有一定的道理。 辩论开始。 舆人首先重弹老调,说少了农税,官府就没有钱粮,难以为继。 章恺道:“长丘有田地将近十万亩(相当于现代的三万亩),照理来说,官府应该每年有三千石的收入。可每年的农税进项,仅仅是这个数字的二十分之一,何也?” 舆人以为章恺是不下基层的肉食者,鄙夷道:“敢教足下知晓。征税的舆人和隧正须官府供养,农税收上来首先要分与舆人、隧正之口俸,此其一也;粮食在运输的途中有损耗,此其二也;粮食存储,须有舆人专员防盗、捕鼠、防火、修缮粮仓,这些人也食禄,此其三也。仅仅其一、其三,征税成本高达一二成。 官府每得到一石粟,野人供养须以十石。” 农民上缴十石小米,政府仅得一石。难怪在周室阅尽典藏的老子主张小国寡民。长丘是典型的扁平化管理,到了中央集权的清朝时候,从小县城收的税赋,经过层层官僚的手里,抵达国库,二十存一。 在tg取消农税以前,农民伯伯七块钱的赋税到guoku只剩下一块。随着gq关系的僵化,征管成本节节攀升,甚至出现了成本税s倒挂的现象。 f城甚至征税成本大于税收所得,酿出了人命。 第一百七十七章 踌躇两难的决定(重写版) 章恺辩论的策略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很好,足下很清晰地阐述了农税最大的弊端——征收成本高昂。在这里我引入一个新概念,那就是征管成本,这种成本就是国人野人所付出的与官府所收到的之间的差额,差额越小,征管成本越小,对官府而言越有利,”章恺说到这里,用眼神请示了一下公子卬,因为征管成本的概念是公子卬和他谈话的时候提到过的。章恺越来越觉得这个概念的精妙。 公子卬点了点头。事实上这个概念也不是他本人发明的,而是在上研究生政治课的时候,老师教给他的,征管成本滥觞于《国富论》的作者,亚当·斯密。 章恺认为,一切赋税的征收,须设法使庶人付出的,尽可能等于官府的收入。农税的征收需要大量舆人在大范围内、锱铢必较地征收,征管成本太高,不但耗费大量的薪俸,还要苛索穷人;征收农税妨碍了农业热情,使得作物减产。 过高的征管成本导致越是征税,越是增加征税成本,不但官府收不上钱,庶人也会民变。公子卬不得不联想到这一愚型的集大成者,崇祯。 章恺指出:“好的税收,应该是容易征收的税目,征管成本低,这样的税目往往收之于富人,而非穷人。因为前者的财富更集中,且对社会的安定、物产的生产影响没有后者大。 恺建议,以后长丘不收农税,公田交给八户野人自己处理,或是平分,或是赎买……” “万万不可啊!”舆人急切地反对:“若是不征收农税,拿什么养兵养士,拿什么上贡给都城的宋公?” “恺有一计,可废除农税,使粮食的税收不再从农税中收取,改为通过关赋、市赋等商税中抽取。” 舆人反对道:“不可,如今之制,市赋百取二,关赋百取一’”关赋就是关税,市赋就是市场税,一个税率百分之一,一个税率百分之二,共同组成了春秋商业税的根本。 “布,列肆之税也。緫布,无肆立持者之税也……”市场税还分为布赋和緫布赋,前者是对有门店的商贾抽取的,后者则是对没有固定店铺的交易抽取的。 “如果一个野人跑到城里卖粮,官府先抽取一次关税,百分之一;把余粮卖给粮商,官府抽取一次緫布赋,税率百分之二;粮商把粮食卖给贵人,官府抽取布赋,也是百分之二。 总体核算下来,野人贩卖粮食的过程,官府实际上是只抽取了百分之五的税率,如此之低的税率,如何养得起兵?” “养得起的,且听恺与你仔细计算。 一个十口之家,辛辛苦苦种植一百亩田地(今三十二亩),每季产出刨除种子,只有二十五石,家里十张嘴,还要纳农税,一年下来一粒粟米都不剩下。 你看到野人手里的农具了吗?都是石头做的,石器翻土掘地能有什么效率?正是工具的破败才限制一家十口只能伺候这么点巴掌大的耕地,还伺候不好!野人是不知道青铜农具好用而不买么?非也,因为农税过重,无余粮可卖,负担不起青铜农具的价格罢了。” 用石器耕作的农田,产量相当不堪,既不能深耕,也填不整土地,地里的缝隙常常过大而致使作物罹受冻害。若改换工具,进化到青铜农具、铁器农具,那亩产和每户能照看的田垄面积,就不可同日而语。 “近日,太傅铺设水利,治理盐碱,鼓励开荒,打造龙骨水车,低利租赁青铜器械与野人,还尝试了绿肥施用之术,” 所谓绿肥施用之术,是公子卬后世看军事农业台学的——说是未来的徐州农科所在铜山县,通过种植放水养绿萍作有机肥,就能够实现粮食增产26.5%。 “把公田分给各户本身就能增收一成一了,加上绿肥之术约增产四分之一,以及其他措施,每户增产四十石,绝对没问题!” 章恺一边说,公子卬自己也开始心算,电视上报道过一个连云港退休教师发挥余热,通过调研证实了当地农村努力兴修水利,实现粮食增产82%到164%的功绩;河南济源县的盐碱治理,更是让亩产提高到了原来的3.8至29倍,得到国家级的表彰,而青铜器的普及加上春秋人多地少的国情,一户十野人伺候或许能伺候三十二亩田,只要官府事先役使长狄战俘开垦新地。 林林总总算下来,即使不用机械、化肥,好像是有机会让亩产达到章恺描绘的那个水平,现在长丘的亩产是一百亩(等于后世三十二亩)出产960公斤,这在后世远远不及一个零头。 “这么高的亩产,按照农税旧制,庶人每种出九十石粮,我们只能得到一石。因为征农业税有九成的损耗,最终官府只能得到名义税收的十分之一。 可若是改成粮食交易环节征税,原本要派出舆人挨家挨户地去征收杯水车薪的农税,变成了只需要派一个舆人蹲在城里的市场去征收,理想状态下,百姓一户若是种出九十石粮,刨去五十石吃掉,还余下四十石,他们会用这些粮食去城里交易,按照关赋和市赋,我们可以抽取到两石的粮食。 原本能征得一石的税,现在就能翻一倍。此一胜也。 官府得粮翻倍的同时,野人手里的粮食也没有白白损耗。《周礼》有云,距城邑百里之内为郊,百里之外为遂。本来要豢养大量的舆人往来于郊遂之地征粮,万一征不上,舆人还要化身打手对野人进行暴力惩戒,现在这些通通都不需要了。野人自发把粮食输运到城市的路程,比舆人拉着车在遂外挨家挨户转悠的路线要短得多,损耗也少得多,人人口诵:‘百里不贩柴,千里不贩籴’,意思是说,押运千里的运费几乎快逼近粮食本身的价值了。改农税为关赋市赋能够让浪费在运输途中的粮食极大地缩减,而官府也节省下豢养舆人的巨大开支,故而老百姓手里的粮食也多了,官府的库存也充盈了。此二胜也。 当然也会有部分野人因为种种原因,未能得到理想的亩产,这些野人若是自己都吃不饱,肯定不会拿粮食到城里卖,这样的话,我们就能轻易地把那些吃不饱的人家筛选出去,变相给他们免税,不把他们逼到卖儿卖女的境地。此乃不竭泽而渔之仁德。此三胜也。” 舆人道:“变税制理论上确实可行,但是这需要两个前提条件。第一,野人要求有半数以上,能够在实现温饱的情况下,有余粮,且每年的余粮多于四十石,这样才能确保官府的收入不减。第二个前提条件就是,能够确保野人在长丘城内交易,而不是其他地方,否则我们抽不到关赋市赋。” “运粮损耗巨大,百里之内又没有其他城池,野人岂会舍近求远?而且青铜农具、食盐之类的必须品,只有城内的国人才有,他们不来城内交易,还能去哪?”公子卬觉得第二点没什么可以担忧的,唯一不确定的就是亩产能否提升到预期的水平。 公子卬问章恺,章恺答道:“太傅,农收之事,既看努力,也看天数。天若不降灾于今年,四十亩之增产定有;天若绝我长丘,税之改否,又何足道哉?虽然有风险,但恺以为太傅盛德巍巍,上天定相眷顾。” 公子卬心中吐槽,少拿封建迷信游说我,天灾和政客的道德水平没什么关系,否则拜登、佩罗西执政时期,密西西比河沿岸的农民都该绝收才是。 后世的封丘县有一百三十万亩耕地,而今的长丘城仅仅三万亩,相形见绌啊。听章恺的可以快速激发开垦热情,即使到时候亩产没有预想的那么高,也一定有所提升,但有财政破产的风险。 公子卬来回踱步,迟迟下不了决定。他是一个过度谨慎的人,不喜欢冒险。 第一百七十八章 卫国来的媒人(重写版) 踌躇间,有人来报:“太傅,卫之太史伯求见。” 太史是各国的史官,官在上卿,负责记录本国的天文和历史。 章恺和舆人自忖自己争论的事情肯定没有卫国太史伯那么重要,很是知情识趣地向公子卬告辞回避。 公子卬则心中纳闷,太史伯来他小小的长丘有何贵干?一般而言,一国太史外出公干只有一件差事,那就是对台账。 太史不仅要记录本国和邻国发生了什么政治事件,还要如实记录天文地理。历史这个东西被发明出来,就是为了方便周天子管理诸侯。在古代这种行为叫做记史,在现代则是台账。 周天子分封诸侯,为了防止诸侯隐瞒、欺骗天子,就需要他们遵循复杂的制度,定期对天子汇报史书,对邻国的史书交叉检查。比如齐国发生了大新闻,必须向汇报鲁国和晋国。天子每年都会要求诸侯陛见,检查他们的台账,也就是史书,检查的时候会和其他国家的史书进行对照。史书造假那是一个也跑不了。 比如,天子一对史书,某年月日某事鲁国史书上有,但是你宋国史书上不记载,你宋国是不是篡改史书,欺瞒天子啊?还有这里,某年月日,彗星袭月,人家记载的都是甲午日,你倒好,记成丁未日,你是不是干了什么缺德事,悄咪咪改了台账? 一通翻找史料,诸侯私底下干的什么烂事都给你找出来,你不记载不代表你邻国不记载——大多数国家和邻国关系都整不好,毕竟很多国家都和邻国有水源、资源的纠纷,你们家出了烂事,别人很乐意记一笔。而且即使你和所有邻国合谋一起篡改历史,也是没什么鸟用的,阴天有天文历卡着你。太阳历、月亮历、星星轨迹,你总不能自己编时间吧?而且华夏最好的历法大牛都是周天子独家供养,诸侯解密历法的难度堪比登天。 在太史-历史台账的体系下,下面诸侯国的阳奉阴违,实际上天子都知道,只不过现在天子八师已经灰飞烟灭了,人家只是没法惩罚你,不代表不知道诸侯的小九九。 公子卬请卫国太史上座:“太史伯莅临敝邑,卬欢迎之至。只是长丘没有史官,不知……” 卫国太史摆摆手:“太傅不要误会。我已经在商丘和贵国太史伯对照过史料了,今日不为史而来,而为公女而来。 敝国国君之女今年正值及笄的年纪,青春一十有五,欲物色青年才俊,约为婚姻。卫国姬姓,同姓不婚,而宋国子姓,且宋室公子在诸侯之间有尊重妻室的美名。恰闻太傅年少有为,雄姿英发,宋人称颂,且无妻无子,品行端正,可堪佳偶,我特地慕名而来,不知太傅可有意卫女否?” 卫国太史并没有对公子卬据实以报。在来宋国之前,卫国太史首先去楚国物色人物,毕竟楚国是卫国的属国,能把卫公之女嫁给上国肯定最好,可楚王本人拒绝了。现任楚王乃是楚穆王,他不好美色爱江山,自从他弑父夺位以来,沉迷于战争游戏,平均一年灭一国,对女色是想也不想。楚穆王的公子也没有迎娶卫女的可能——楚王子,也就是后来的楚庄王现在连十二岁都不到,追追都没有发育完成,距离结婚的年龄还早。 太史伯又去了齐国,齐国姜姓,也是姬姓国婚配的大热门。可齐国国君齐孝公暗弱无能,对内不能总人心,对外则被长狄吊打,每每用兵,无不败绩。太史伯又拜会了齐孝公的公子——颇像其父,废物二代,不是良配。 太史伯又去商丘,宋国公子中老大公子江死了,老二杵臼是国君且有妻室了,老四公子鲍未成年。只有公子卬壮年且未婚。卫国太史和宋国太史互相汇报史书的时候,听到最多的人名就是公子卬——今年公子卬对宋国历史是决定性的。 听到公子卬犯上作乱,抗击废公成功时,卫国太史冷哼一声,只道这是个和卫国公子州吁一般的人物:窝里横算什么本事? 后来记到公子卬驱逐为祸多年的山戎,太史伯心中咋舌:许是郑昭公一样的人物。八十年前,北戎为祸中原,还是公子之身的郑昭公从父命,与齐国兵合一处,以少胜多,大败戎人,诸侯以为能,竞相说媒,欲嫁女于郑昭公。 到了长丘,太史伯听说公子卬一日一夜就剪灭为祸百年,树大根深的长狄,俘虏像螃蟹一样一串串在城外给长丘人挖水渠。太史伯眼睛都直了:这哪里是郑昭公?这简直就是齐桓公第二啊! 卫国附近常年戎狄为患,卫懿公时还被白狄灭国覆军过一次,要不是齐桓公来救,卫国根本无力复国。卫公若是得到公子卬为女婿,太史伯断定自己百分百会得到国君的嘉奖。 卫国太史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用花痴一样的眼光投向公子卬。 一旁的管理心中作呕:“老东西真是不要脸,怎么夸公子卬的?品行端正?你见过哪个品行端正的正人君子把自己的国君打得落花流水的?这嘴脸哪里像是刚正不阿的史官?简直就是J院的老鸨!” 公子卬记不得这是第几十次别人给他做媒了:“不知贵国公女相貌、才智、性格如何?”丑女肯定不要的,胸小的也不要,笨蛋不要,性格有缺陷的也不要。根据公子卬以往的经验,媒人一般会夸女孩子胸小如鸡头米——在这个时代胸小反而符合他们的审美。 卫国太史道:“自是上上之品!闻名不如见面,太傅不如亲往卫国一晤。” 公子卬心说:“太史此人还真是自信,兴许是个好姑娘。” 管理提醒道:“出于别国,靡费不少,太傅三思。” 卫国太史拍了拍胸脯:“此事勿虑。太傅车马衣食,包在我身上。太傅见到人后,可逗留卫境,若佳人称心如意,可下聘问,若不喜公女,敝国自会奉上仪金,定不让太傅亏本。” 第一百七十九章 关于访卫的讨论(重写版) “太傅借一步说话!”田单把公子卬引到一边,“太傅,万万不可娶卫国公女(国君的儿子叫公子,国君的女儿叫公女)。卫国人刚武吟乱,男男、男女之声色犹如禽兽,不知廉耻。太傅可知何谓桑间濮上?” “从字面理解的话,就是桑林里面?濮水之上?”公子卬对卫国风土人情不是特别了解。 “噫~”田单摇了摇头,他用手指比出男女交缠的模样:“卫国的男女,即使没有婚约,甚至素不相识,遇上了看到对方容貌姣好,就会在桑林里那个,有时候还不是一男一女。男多女一,男一女多之事也常常发生。在暮春等时节,他们甚至会幕天席地,群男群女在濮水边那个,”田单拱了拱下半身,示意公子卬。 “所以卫国人常常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未婚有子者,比比皆是!太傅,你也不想你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种吧?” 田单作为臣子,对领导夫人是不是处并不在意,但臣子对领导孩子的血统非常注重。主母哪怕是人妻其实也没什么在意的。如果公子卬诞下嫡长子,田单肯定会拼命去和嫡长子拉关系,和嫡次子疏远,有机会的话会让自己的女儿和嫡长子接近,要是儿女辈能发生点什么旖旎的事就更好了。 总之一句话,投资嫡长子,打压嫡次子。可万一田单把血本都投下去了,结果公子卬发现长子是野种,次子才是如假包换的亲儿子,肯定废长立次,那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好的办法就是选一个遵守伦理的主母,这样臣子押注嫡长子的行为就不会有任何风险,而且资历越老的臣子,越有可能在这场押注中博得最大的收益。 公子卬道:“可方才太史伯不是说公女品行不错么?你又没见过卫国公女,没准人家是个守身如玉的主。再者,我也不是傻子,对方若有狐媚之色,难道我看不出来吗?你可别小看了天下人。” 田单仍坚定的反对与卫国公女联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卫国如此肮脏的环境,怎会培养出圣洁的女子?” “莲花出于污泥之中,蝉虫蜕于浊秽之中。别一竿子打死了。”公子卬认为不能搞地域歧视,就是江西也有不要彩礼的好女孩,比如说龚琳娜。 “卫侯品行之卑劣,太傅可有耳闻?有其父必有其女。太傅思之。” 当代卫侯,后世称之为卫成公,可谓是铁废物、无耻小人。因为害怕狄人,把首都迁到帝丘,避其锋芒。帝丘,也就是后来的濮阳、濮州,今河南省滑县,因为曾经是三皇五帝之一的颛顼帝的古都,故名。 城濮之战前夕,卫成公为楚国摇旗呐喊。晋文公怒而占领卫国的城池,五鹿。卫成公怂,想出一出馊主意。自己带着宁速之子,宁俞、元角、公子颛犬等国家重臣,躲到边城襄牛,让弟弟叔武当个假卫公,派大夫元角的父亲元咺辅佐,暂理国是,派人告诉晋文公卫人驱赶了亲楚的昏君,叔武作为新的卫君,愿意投降晋国。晋人纳之。 城濮之战后,晋文公打败不可一世的楚军,卫成公肝胆俱裂,南逃陈国。晋人乃与叔武代表的卫国在内的诸侯盟誓和解,班师而去。等晋军离开,卫成公趁机回国还朝,恩将仇报地派出公子颛犬杀死迎接卫成公的叔武和忠臣元角,留守大夫元咺出逃。国人认为贤能的叔武无辜被诛,民怨沸腾,卫成公将责任一股脑儿全部推脱于公子颛犬,借其人头以平民愤。 元咺有丧子破家之仇,找晋文公主持公道,晋文公大怒,叔武是晋国钦定的卫国话事人,杀叔武就是拂了晋文公霸主的脸面。卫成公获罪被囚。鲁卫都是姬姓宗亲,听闻此事,筹划如何从中取利。鲁臣臧孙辰以十双白璧贿赂,乃赦免卫君,许其回国。 卫臣元咺讼胜后,回帝丘拥立新君公子适,卫成公对守城门的周歂、冶廑说:“你等为我内应,等我夺位成功时,必以厚财显爵相报。”周歂、冶廑喜不自禁,乃伏兵于瓮城之藏兵洞,骗来元咺。元咺不备,伏兵尽出,乱刀分尸。周歂、冶廑又杀入宫殿活活淹死新君公子适。 卫成公成功夺回鸟位后,不赏功臣,反而过河拆桥,毒杀周歂、冶廑,对外宣称是病死。 公子卬心中腹诽:“兴许女子不似其父。就好像郑成功他爹是个软骨头,屈膝投降满清,但郑成功却铁骨铮铮真汉子。” 田单劝谏后,武驰也表达了反对意见:“太傅,长丘百废待兴,国内扰攘,若是太傅不在这里谁来主持大局?驰以为太傅不该为女子而荒废时间。否则与纣王何异?国内女子多矣,何必向卫国求?我看太傅的几个堂妹俱是良配,不如亲上加亲。” 武驰认为公子卬的治理水平和管理、荡虺之流相比,一个天,一个地,怕就怕长丘没有公子卬亲自坐镇,生产很快就垮下来;另外国内还有鳞氏这样嚣张跋扈的公族,要是公子卬不震慑,杵臼那点微末本事根本止不住鳞氏。 荡虺反对武驰:“宋国是太傅的家产吗?不是!太傅的家产是长丘,宋国是宋公的家产!宋国乱不乱,鳞氏闹不闹,自有宋公去处理,凭什么要太傅事事代劳?再者,就凭鳞氏的本事,最多害了宋公,难不成他还能吃下整个宋国不成?要我看,鳞氏最好闹一闹,把宋公弄死,太傅正好名正言顺继承大宝,把鳞氏好好收拾一顿,灭他门,绝他嗣,大家或许可以从中分功,从一介士人升为卿大夫,顺便占了鳞氏的女子、财帛。 还有,太傅养诸位家臣,就是要在太傅不在的时候替他办事的。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太傅亲自把关,那养你等何用?” 荡虺无知无畏:“太傅您尽管去,长丘就交给我等,您已经手把手教会我等治军治政,肯定不会有纰漏的。” 第一百八十章 招商的野望(重写版) 公子卬答应了太史伯的请求。事情谈妥了,太史伯先去休息了,公子卬才把舆人和章恺重新召入内。 “农税的改革,关键在财政。财政有钱,即使失败了,也不过是让利于野人,来年改回来便是。可如果财政不支,恰逢改革失败,那对于长丘而言不啻于灭顶之灾,到时候可能连国人、士人的口俸都发不出。 加上之前卬的资金都来自于国债,债务总是要还的,长丘的财政已经被我用得七七八八,继续新财源的注入。 现在有一个机会,解决财政的窘境。那就是去卫国招商。” “啊?”章恺诧异道:“据我所知,太傅此行不是为了求娶卫国公女么?” “卬早有意出外招商,由官府出面,把长丘特产推向中原,同时也从外国采买宋国紧缺的货源。 对外声称求娶卫国公女有诸多好处,首先一路上的开销有卫国负担,其次一路上可以大张旗鼓,围观者众多,于卖货而言,可以广而告之。” “恺不懂。经商之事,明明商贾就可以去做,为何要官府亲自出面。太傅身为贵胄,在卫人看来岂不是有失身份?” 公子卬道:“殷商时,商贾为贵,有周以来,商人地位渐渐下行。各国官府多重农桑、用士人,而轻商,尤以姬姓国为甚。这是不对的。 我长丘有工匠能制烧酒、纸张、火折子等好货物,奈何销路打不开,以至于不能暴富。虽然商贾可以自己拓宽销路,但与官府招商相比,有不足之处。 首先,商贾在姬姓国身份低贱,当然郑国除外,行商时,难免为他国权贵盘剥、欺侮。司徒以税务之名勒索商人,司城以防火之名勒索商人,地痞流氓以保护费为名勒索,甚至小小的门官也会刁难。可若我以公子之身,亲自与卫国高层交通,谁敢造次? 其次,商贾难免结仇。譬如火折子若销往卫国,卫国的阳燧必然滞销。阳燧说白了就是青铜制成的凹面镜,寻常商贾哪里能批量生产青铜制品?他们连铜矿都没有。因此阳燧的产业多寄于大公族之下。我若贩卖火折子到卫国,必然遭到阳燧生产者的抵制。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必有大公族出来报复长丘商人。以区区商贾,如何敌得过卿大夫之家?若非长丘官府出面,如何顶得住? 再次,商贾开拓见效慢。一个外国来的行商,没准明天就卷铺盖跑路了,因此对于外来行商,卫人多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如果长丘官府出面,是以太傅的信誉背书,不会赖账,就会有人想到先付定金,预定货源,大量采购。长丘现在百废待兴,拿到资金就可以增开工坊,扩招工人,快速致富,等一有钱,再发明新的货物,一步块,步步快……” 公子卬是温州人。在后世,整个浙江官府都把招商引资当成是官府的头号工作。例如,湖州官府规定:“区县ZF领导要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精力、平台主要负责人要有50%以上精力用于招商引才。”公子卬实验室的师弟曾感慨过:“你们浙江从海外招商,抢到订单,我们**人才有机会去浙江打工。” 章恺若有所悟,弹剑的舆人更酸了:“只怕太傅招商成功之时,则是农税改制之日,我等舆人怕是连野人都不如矣。” 公子卬道:“莫作悲观想。招商成功后,财政自然宽裕,舆人的口俸自然水涨船高。”小吏的统战价值肯定要比小农高,公子卬不可能不尽力笼络,明朝就是因为裁撤了邮政局的小吏,导致商洛英雄逼死崇祯帝。“不过,到时候可能就改农税为粮食买卖的商税了,不会再保留这么多舆人的编制了,我会尽力劝说多余的舆人从军入伍,毕竟财政宽裕了就能养得起更多军队了。” “真的!”舆人很高兴。舆人也是士人出身,家世清白,接受过基础的技击、射击、御术教育,是合格的兵员。士子中,军人的待遇可比舆人好得多,军人是用来收拾别家的军人的,自然等有较好的伙食供应,而舆人是用来对付食不果腹的野人以及不懂剑术的国人的,没有必要吃的太好。 …… “呵!”出发的那天,太史伯看到公子卬随行的队伍,人都吓傻了。 “太傅,你这阵仗……你是奔着相亲去的,还是打算攻陷敝国的首都?” 公子卬嘿嘿一笑,老脸一红:“太史伯笑话了,就这么点人,哪里能对贵国这样的强国算得上是威胁呢?” “这么点人?”太史伯歇斯底里起来了:“我寻思着太傅来人也就十来个,可以找敝国的行人属(外交部)报销……可太傅你属实太离谱了,这么多人啊马啊车的,恐怕这一趟老夫得贴钱了,求太傅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公子卬道:“啊~太史伯言重了,此事若是归咎于卬,卬可就太委屈了。阁下许诺时,也没有限定人数啊~你看,我贵为一国之公子,出入总得有护卫傍身吧?” “可太傅带了这么多辎车、车上满载着箱箧,这又是为何?” “卬是去相亲,又不是去讨债,总得准备些礼物,难不成两手空空,那也太没礼数了吧?”严格意义上来说,公子卬可没有说谎,他要把部分货物以赠品的形式打入卫国的上流社会,以此打开知名度。 “虽然说大丈夫言出必行,按理说小老儿不该临行拒绝太傅的人马,可太傅这人委实太多,总不能让老夫出门公干还要倒贴钱吧?” “这怎么能说是倒贴呢?”公子卬开始给太史伯作思想工作:“这是投资!日后有回报的。敢问太史伯有几个儿子?” “八个儿子,其中4个嫡子,四个庶子。” “都成年了吗?” “六个已经成年了。” “太史伯一定给他们置办了宏大的加冠礼吧?” “然也。尤其是老三到老六,靡费不少。不为别的,只为能让国内诸卿能有个赏识他们的机会,也好日后谋一个差事,作卿大夫的门人士子。” “太史伯贴钱办酒宴,不也算是给儿子们的倒贴么?” “这才是投资。区区一顿筵席,若有卿大夫看得上,日后显达,几个月就赚回来了。哎,可惜老三到老六,一个成气候的都没有,没有人愿意招募他们为门客,日后可如何是好呢?” 对于太史伯的回答,公子卬心中早有预测。一般太史之家,最多有两个儿子继续子承父业,原则上只有一个能当史官的,但太史之家也担心国内发生崔杼杀史官的事情,因此每一代都多留备胎。古人没有避孕措施,生的儿子总比太史的岗位要多,因此老三到老六四个人根本没有办法继续攻史,只能以士人的身份为其他卿大夫效力。 宋国还在上升期,每过几年就会分封新的公室、功臣,开辟新的城邑,进而发展出新的卿大夫之家。这些乍得卿位的新人都需要招募士子为其效力,这就给本国士人提供了许多岗位。可卫国则不然。卫国不仅不能开疆落城,反而因为国事日衰而不断丢失城池,卫懿公好鹤被白狄抢走半壁江山,卫成公因为得罪晋国被拿走了五鹿等城池,国土不断缩水,几十年没有分封新的卿大夫了,而卫国的士人则日益增多,出现了僧多粥少,狼多肉少的尴尬处境。 后世的卫国人,如卫鞅效力秦国,吴起辗转鲁国,投奔魏国、楚国是因为他们喜欢背井离乡么?不是的,实在是国内没编制了。 现在太史伯的儿子们也陷于求职无门的困境。一个成年的士人如果不能投在卿大夫之家效力,就要自谋生路了,可能沦为工人、商人等国人J级,处境差点的只能务农为生了。像墨子祖上是宋桓公的亲儿子,结果呢?沦为区区工匠。陈涉就更惨了,祖上是陈国贵族,到后面给人种田。 “太史伯,只要你能帮我把相亲的开销如约报销了,令公子们的前途,卬有办法解决。” 第一百八十一章 说服太史伯(重写版) “太史伯,我们长丘最近开办了一所军校,就在城西,相信你也看过了校舍。目标是把学生培养成能指挥千人规模的将领。 我们设置了骑兵战术,守城战术,火攻战术,袭扰战术等课程。对于战役和战略的指挥,我们不仅传授《军志》,《军略》等传统兵法,还独家讲解《太公兵法》。 除了军事,我们还有政事的科目,我们认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不晓得政治的将领不是合格的将领。我们的教材包括鲁国史,晋国史。 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这次访卫顺利,为了表示感谢,卬愿意让太史伯的四名孩子免费在此深造。 而且本校对毕业学生的前途十分关切,如果令公子有意效力于卫国的卿大夫,我等会以推荐信等形式,帮助令公子谋得满意的前程。若学生有意来宋国就职,包括卬,荡氏等卿大夫之家非常愿意招揽入幕。总之,只要从本校毕业,三年后定然有光明的仕途。 怎么样?太史伯你也不想自己的血脉沦落到务工务农的悲惨处境吧?” “晋国史和鲁国史你们也教吗?老夫治卫国史,每年与鲁国交叉检查史书时,大略也见过鲁国史,可晋国史,莫说老夫,就是我历代祖先也无缘一阅,太傅非太史出身,如何能够看过晋国史?遑论执教。” 卫国和鲁国是邻国,因此周王室会让鲁卫齐宋四国互相审阅邻国的史书。晋国在很长一段历史里面,和卫国不是邻国,二者直到晋国鲸吞了赤狄之土,受了周王室赐予的温地,武力攻占了卫国的城邑,才与卫国比邻,因此史书互审时,晋国不与卫国一个小组。和晋国一个小组的虞国、虢国、魏国等国都被晋国灭了,现在是晋国自己审自己的史,霸主国就是这么豪横。 太史伯没见过晋国史,不代表公子卬没读过。后世浙江高考题最喜欢从《史记》、《国语》、《春秋》中出文言文的题目,因此公子卬为了考上重点大学,把这三本书通读了遍。 公子卬已经把鲁国史和晋国史的教材编纂出来了——一本小册子,教材不需要和史书一样是编年史,公子卬是根据教材的思路,来插入讲述史书上的故事,进而支撑教材里的观点。譬如“刀把子里出政权”一章中解读了“郑庄公射王肩”、“曲沃代翼”等史料,“远交近攻”章节中点出了“烛之武退秦师”的史料。 公子卬把小册子递给太史伯一观,后者不仅惊诧于纸张相对于竹简的轻薄,还被教材中的内容所吸引。公子卬的教材里没有严格的时间和纪年,但里面叙述故事的口吻是和《史记》一样,太史伯从未见过这种讲故事一样的史料、教材。 教材里关于晋文公等人的故事让太史伯深深迷恋。 “卬非太史,晋国史是通过非正常渠道获得,但其中故事却是真真切切的。” “真是本好书!”太史伯又问:“太傅所说的《太公兵法》,可是齐国始祖、兴周灭商的姜太公?” “然也!我麾下有的是齐人,对太公兵法熟稔的很!” 太史伯更心动了。因为在都城的大学里面,学生的军事教育仅限于射箭、御车、技击三科,学来可以敌一人,但不是敌万人之术。时下最基础的兵法《军志》、《军略》学校都不教,遑论春秋最顶级的、齐国独有的《太公兵法》。在政事上,大学里也只教最传统的《尚书》、《诗经》,可这年头,周道日衰,霸道方兴未艾,传统的政治秩序已经渐渐不管用了,取而代之的,是新型的国际关系、君臣关系。《诗经》、《尚书》可不讲这些,反倒是公子卬的教材里说的明白。 公子卬还有很多选修的科目《手把手教你剪灭戎狄》、《古今战役通鉴》,这些无疑可以帮助学生们掌握更为细分的专业领域。 太史伯道:“如果真按照这样按部就班学下来,我儿不得主君的赏识也难。万一学的好,或许可以荡平卫国附近的戎狄,裂土封疆,光大门楣。” 公子卬怕太史伯不信教学效果,让他的第一个学生,荡虺当场背诵了一段教材里的文字。 “好,好,好!”太史伯欣然答应了公子卬的条件,“不过太傅,如此浩浩荡荡的人马,若最后相不中敝国公女,最后可不好收场啊。” “此事易尔。”公子卬拍着胸脯保证:“可以效郑昭公故事,既不坏了两国情谊,也不用委屈了自己。” 郑昭公做公子忽时,替齐侯驱逐戎狄,齐侯曾希望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他,公子忽找了个借口推辞:“我是奉了敝国国君的命令,带着国君的军队来救援齐国,我要是娶了媳妇回去,百姓会怎么说我呢——凭借公家的军队索取自己的婚姻。”公子忽既不伤了郑宋两国的体面,又委婉地拒绝了齐侯的许婚。 太史伯看过齐国史,一点就透,盛赞公子卬有才。 …… 启程,出发。一路上公子卬与太史伯同车。 公子卬趁机请教卫国朝堂的格局。 “如今敝国公室衰微,公族之中,以孙氏、宁氏为尊,等而下之,有孔氏、石氏、蘧氏等亚卿。如今敝国的执政是上卿宁俞宁甯生,当初敝国国君被晋文公囚禁时,是宁氏设计相救,才能回国得位。因为这份功劳,宁氏忝为执政。 孙氏家主讳良夫,字子俊,匡邑之主。匡邑素来生产阳燧,以此发家致富,如今兵多粮广,为敝国最强之上卿,平素里孙氏依仗兵盛,嚣张跋扈,就是敝国国君也不得不尽力笼络。太傅若是见了孙氏车驾,一定要记得忍让。” 公子卬听到阳燧,目光一凝。 “孔氏家主讳达,字子懿,子姓,祖上是宋国公子嘉。公子嘉本是宋殇公的大司马,因贵国的华督觊觎公子嘉的妻子,遭到杀害,子孙逃逸他国,有人入鲁,有人入卫,因公子嘉字孔父,因此子孙以孔为氏。孔达为人忠免,受到卫君器重,掌贰广之师……” 第一百八十二章 太史伯带货(重写版) 抵达卫国时,已是阳历七月十九,农历八月二十五。 太史伯将公子卬一行人安顿在行人馆舍。随行人员除了医生、商队和卫队,还有管理、田双、田单三个家臣。荡虺、武驰留守长丘,荡虺管政,武驰管军,武驰对独当一面的任务没有充足的信心,公子卬就宽慰他,只要长丘城池不丢,国人野人的生活水平按照计划落实,你俩就算合格了。 太史伯对公子卬说:“太傅且在此安顿,明日一早老夫入宫请见国君,安排相亲事宜。” 结果二十日,太史伯哭丧着脸告诉公子卬,卫侯没有接见他。更糟糕的是,公子卬一路上的开销以及住在馆舍的经费,都是太史伯先行垫付的。太史伯找行人属报销,后者表示太史伯的经费严重超支,暂时只能报销部分,只有请示国君后,方能报销超额的开支。 “太傅,老夫手里已经没钱了,太傅可否借钱与我,待账目报下来,一定如数归还。”太史伯也不知道这个关头,卫侯一不上朝,二不见人。现在行人催着太史伯交公子卬后面住宿的费用,惹得太史伯干着急。太史伯不能让公子卬自费,一来怕公子卬拂袖而去,那太史此番周游各国可谓是劳而无功,空费国帑,卫国公女无疑是个美人且家世极好,与公子卬门当户对,太史伯不相信公子卬不心动;二来太史伯还指望儿子们得到公子卬的免费军校名额,进而出人头地,总不是这时候出尔反尔,让公子卬自掏腰包。 公子卬不乐意借钱给太史伯。他现在手头的流动资金相当有限,每一分都要花在刀刃上。“太史伯何必哭穷,只要你我联手,还怕搞不到钱么?” 公子卬带来的货物中,火折子可以卖给国人,烧酒、椒盐、纸张、书籍这样的奢侈品则只有士人以及卿大夫才有购买的意向。光靠几个宋人吆喝是打不开市场的,需要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帮忙推广,太史伯无疑是很好的人选。 “太史伯只要帮忙销售现货,卬会分予你一成的毛利;若客人预定货物并支付定金,卬情愿分予太史伯两成的毛利。” 太史伯虽然很心动,但是把头摇得仿佛拨浪鼓:“老夫区区一介史官,也没有封地,哪里养得起门客帮忙卖货?况且老夫堂堂史官,既不擅长商贾之道,也不肯折节吆喝。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高端的卖货,往往采用最朴素的经营方式。太史伯乃堂堂卿大夫,卬怎会让您在街头唱卖?烦请太史伯拨冗打听打听,最近三五日内,可有卿大夫之家欲置办婚礼、成年礼或是大寿?” 太史伯道:“我未曾听说。” “太史伯不问问怎么知道呢?贵国数十万人,有头有脸的卿大夫及其眷属少说也有六十余家、六百人口左右。男子二十行冠礼,女子十五及笄,推算下来,每年有七十场成年礼。 卿之嫡子一妻二媵,庶子一妻一媵。每年至少有一百四十至二百一十场婚礼。 卿大夫之家平均寿命约为三十至四十,女子比男子更长寿,假定卫人给家中祖父只办三十大寿,给家中祖母置办三十、四十两场大寿计算,每年也有一百八十场寿宴。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年婚礼、寿礼、成年礼有四百至五百场,平均一天就有一场。连续五天无筵席的可能性只有千分之四,”按照四百人算,实际上是(360/365)^400,不过跟太史伯一个古代文科生解释排列组合和幂函数实在有些超纲:“去问问吧,肯定会有的。” 太史伯出门一问,果然如公子卬所料:“明天是孔达孔子懿大夫的次子孔仲的冠礼。平素里老夫埋首于竹简中,与其他卿大夫走动太少,因此疏忽了,其实人家已经给我家送来了请帖。” 公子卬击节而赞:“太好了。太史伯您只管去,赴宴的时候带上我给您安排的人,礼物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宴会上,太史伯只要按照剧本说话即可,绝不会让您做有失身份的事情。” …… 孔达是卫国排名第三的卿大夫,孔氏一门素以忠君而闻名天下,在宋国,孔氏的公子嘉为宋襄公而死;在卫国,孔达的先祖孔婴齐在白狄入侵、诸卿大夫因为卫懿公好鹤而不愿作战时,为卫懿公断后而死。孔达作为忠烈之后,素为卫室重用。如果历史不变的话,卫侯会继续作妖,孔达老老实实地执行卫侯的每一个命令,直到晋侯问罪,孔达自愿为卫侯背锅,负罪而死。 名门子弟冠礼,自然是宾客盈门,车马不休,宁氏等豪门想要看看孔仲能力如何,可否收为麾下的家臣,也有大夫之家有女待字闺中,上门瞅瞅卫仲品行学问如何,可否为良配。 太史伯刚到卫府门口,就被孔达迎了进去,一阵寒暄之后,太史伯见到了孔仲本人。只见这个年轻人身体健硕,眼睛里透露出二十岁未经历练的清澈。 “好孩子,颇类其父,将来一定是个优秀的将才,”这年头夸人像他爹算是极好的赞美,袁绍的门人夸袁熙“类其父”时,袁绍就很受用。 果不其然,孔达眼角已经有了笑意,这时候太史伯从田双背负的箱箧中取出一本薄薄的书册,递到孔仲手里:“红粉配美人,《兵法》赠英雄,一点小小的新意。” “父亲,这就是纸做的书吗?”孔仲用手在书面上摸索,仿佛是爱抚美人一样温柔:“宋国的纸是华氏专售,是今年才新出的好物,一上市就被人抢购,端的是稀罕物。” 孔达也买过纸张,只当是寻常,眼睛一瞥书籍的标题,顿时大惊失色:“哎呀呀!这……这也太贵重了!这可是传说中的《太公兵法》!” 孔仲眼里还是清澈的愚蠢:“父亲,什么是《太公兵法》?很有名吗?” “不识货的竖子!”孔达激动得不能自已:“这可是姜太公写在齐国的兵书,外邦人难得一见。齐国人之所以善战,都是因为这本兵法的智慧!这可是兵书中的极品,非《军志》之流可以匹敌的。” “这礼太重了!”孔达觉得不能白拿太史伯的好处,当即差人去里屋取上等的玉石给太史伯作为还礼。 “言重了,言重了。”太史伯潇洒地挥挥手拒绝了:“这本只是《太公兵法·上卷》,还有中卷和下卷呢,孔大夫不必如此。” 孔达谢过之后,满心欢喜地翻阅起来,翻到终页的时候,有一种不得圆满的垂涎:“敢问太史伯,此书从何而来?中卷和下卷可有门路获得?”作为贰广的将领,孔达对当世的顶级兵法毫无抵抗力。 太史伯指了指身后,故意吊足了胃口:“孔大夫此事咱们不如进去再说吧?你看又来了不少宾客需要你亲自迎接。” “是了是了!太史伯请上座。” 第一百八十三章 孔亚军的冠礼(重写版) 太史伯怡怡然坐在宾客席上,身边围满了人,那本《太公兵法》被争相传阅。卫国有很多卿大夫,他们原本是有封地的,但因为白狄的入侵,他们位于黄河以北的城邑被摧毁。那些名义上属于他们的土地,现在荒草凄凄,卫国的卿大夫明明可以回到自己的土地上重建城邑,可摄于白狄的威胁而迟迟不敢动身。 土地的夺还,需要粮草、兵力以及懂得兵法的名将,《太公兵法》无疑能强化其中的关键一环。 一开始还有人怀疑这本《太公兵法》的真假,但一见文中的言实气盛就知道当世无出其右者。 卿大夫们一开始围着太史伯,尚且有伸腿的距离,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太史伯已经感到局促了,许多人说话的唾沫时不时飞溅到太史伯的胡子上。 “安静安静!俞要听听《太公兵法》的中卷和下卷如何可以得到?”宁俞是卫国的执政,他一嗓门顿时让众卿闭嘴。 “不瞒众人,这本上卷是友人相赠,乃是非卖品。至于中卷和下卷,则在市面上绝不可能购得。我这位友人在宋国开办了一间军校,专门招收卿大夫之家的子弟,传授独门绝学,除了《太公兵法》的上中下卷,还传授……”太史伯从衣袖中取出公子卬准备的招生宣传册,在他徐徐介绍的时候,公族贵人们竞相穿越宣传册。 “公子卬?此人是谁?没听说过啊?”宁俞道。 “呵呵,公子卬就是我口中的那个友人。别看此人加冠不足一年,但在宋国可是威名赫赫,狄人凶顽,盘踞宋国数百年,代代宋主无可制之,独独公子卬一日一夜一战而犁庭扫穴,狄酋授首,狄民尽降。” “一日一夜?这还是人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千真万确。其中种种战况,均记载于这本《平狄记》之中……” 《平狄记》在人群中传阅,看到公子卬夜袭狄营,施以火攻的段落时,宁俞啧啧称赞:“用火攻收拾狄人的点子实在太妙了,狄人就仗着人多马多,这火攻正好克制,人越多,烧得越狠。上面说:‘夜间纵火,狄人从睡梦中惊醒,着火之人哀嚎恸哭,四处乱窜,犹如无头蚂蚁。而睡眼惺忪之人全无防备,撞在着火者身上,自己也同样起火。狄营自相践踏、惹火而死者,不知凡几,白昼里的威武之师,一夜之间颓然……’” 公子卬为了推销产品,在宣传上略略加了点夸张。 宁俞没带过兵,不曾有疑,但孔达可是和晋军在戚邑真刀真枪厮杀过的,很快从细节处质疑:“夜间作战,伸手不见五指,士兵如何能摸到狄营附近?” “公子卬开发了一种汤药,士卒饮用月余,即可夜视,故而唤作夜视汤,”所谓夜视汤,无非是在决明子的基础上,加上甘草等无用但无害成分的中药,以保持药方的神秘性,谁也不知道这药的主要成分及其配比是什么。这就好比后世的复方**感冒*,其主要成分是对乙酰氨基酚。“正好,此次我出国公干,引公子卬来我帝丘与公女相亲,他本人现在就闲居于行人馆舍,他手底下的商贾也在贩卖夜视汤的草药,诸君闲暇时,可以一观。” 孔达又质疑火攻的可行性:“夜间不能用阳燧取火,难不成公子卬用击石取火的办法么?击石取火的动静不小,能达到突袭之效用么?” 太史伯让扮作自己门人的田双取来火折子,把盖子一打开,火折子就像打火机一样露出火光,把盖子一盖,火焰顿时熄灭,引得众人猎奇不已:“此物乃公子卬所创,唤作火折子,亦有售,不论是军用还是家用都非常便利。” “我试试,我试试!”孔达玩的不亦乐乎,然后其他卿大夫一拥而上…… 太史伯带货了半个时辰,宾客们才在孔氏的提醒下,想起来这是孔仲成人礼的宴会。孔达向宾客征询次子的字。 仲就是老二的意思,取字总得取个近义词、反义词或者其他意思相近的。 太史伯把公子卬的取字拿出来,博得了满堂喝彩:“孔仲,字亚军!” 冠亚军在后世表示比赛的第一和第二名,但春秋时还没这个含义。直到楚汉战争时,冠军才第一次出现在史册,又过了数百年,亚军才有了后来的含义。 “好字!就叫亚军!”诸多宾客的取字中,只有这一个最对身为武将的孔达的胃口,而且平仄也相当不错,读起来朗朗上口。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孔达宣布:“诸位,达决定不日将把犬子亚军送往公子卬的军校之中。方才太史伯说得太对了,在大学里只能学到敌一人之术,只有在军校里才能学的敌万人之术。” “好!彩!”太史伯说动孔达后,还有其他大夫响应:“同去同去!我家次子也赋闲在家,不如让他与亚军结个伴,同窗而学。” “犬子也去!”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忧心孩子前程、踌躇于何时收服封地的卿大夫们仿佛看到了孩子们学成归来、自己横刀立马驱逐狄人的希望。 …… 午餐时间至,孔达奉上肉食、酒水。太史伯已经是宴会上的明星级人物,大家纷纷过来给他敬酒,和太史伯拉上关系,顺便多了解一下孩子未来的业师——公子卬。这时候大伙才发现太史伯竟然自带了酒水。 推杯换盏之际,太史伯杯中浓烈的烧酒气味刺激着宾客们的鼻腔。 “真是沁人心脾,太史伯您用的是什么酒?” “喔,这是我从宋国带来的烧酒,唤作‘出门倒’,味道过于醇厚,怕你等不能适应。” “太史伯休小看了人!”宾客向他讨要了一杯一饮而尽:“香气芬芳,酒质醇厚,入口甘润,酒力强劲,真是好酒!饮了这酒,我只觉以前喝的酒都是马尿!” “真的假的?”其他宾客也向太史伯讨酒:“唔~~真是爽咧!太史伯这酒下去,温润入脐。” “太史伯,这酒哪里还有卖?莫非也是那个宋国公子处?” 太史伯微微颔首。 空腹喝酒伤肝伤胃,宾客们又对肉糜大快朵颐,这时候太史伯怡怡然掏出一瓶椒盐,夸张得摇一摇后,均匀地洒在肉上。太史伯吃的时候故意砸吧着嘴,引起宾客的关注。 “太史伯是个享受人,这会儿肯定又是什么新鲜好物。” 在众人的催促下,太史伯才“从实招供”,“这个唤作椒盐,洒在肉上最是有滋有味……” 第一百八十四章 太子遬的皮肤病(重写和谐版) 赚钱了,赚钱了。人是英雄,钱是胆。 公子卬收到了大笔定金,卫国人实在太有钱了,也太舍得为孩子花钱,搁在宋国,尤其是鳞氏这样的瘪犊子,才不会重视嫡长子以外的孩子的教育。 “别高兴得太早!”管理提醒众人,这钱可不是白拿的,别人给了定金,将来是要付现货的,要是到时候补不上现货,大家可没法离开卫境。以长丘现在的生产力,生产这么多火折子、椒盐、烧酒、包好的夜视汤草药,还是很吃力的。 于是公子卬带着商丘在卫国的集市上大摇大摆,以图把手上的钱币变成生产力。 “报告太傅,前面有粮食!” “买它!”卫国今年没有战事,粮价比宋国实惠多了,正好解长丘缺粮之急。 “报告太傅,前面的药铺有决明子!” “买它!” “报告太傅,药店里有您之前说过的硫磺!” “买它!对了,你去看看他们店里有火硝么?”炭+硫+硝=火药。长丘不产硫磺和火硝,商丘的市面上也没有火硝出售。要是没有现成的火硝,公子卬就得去早间的厕所壁面上,忍着恶臭刮微生物代谢尿素形成的土硝。厕所刮削不仅产量低下,费时费力,而且对公子卬的威名不利——他可不想让大家回忆起自己曾经摔进厕所吃过屎。 “报告太傅,没有火硝,只有芒硝。” “哎……”公子卬一阵嗟叹,芒硝与火硝一字之差,芒硝主要成分不含硝酸根,不能用来做黑火药,只能用来缓解痔疮。 “报告太傅,前面有贩奴的!”卫国的奴隶相当廉价。一个奴隶大概只有六十到七十镒铲币,是宋国的七折到八折左右。 孔子说过卫国“其庶矣”,赞叹卫国人口众多。卫人生活作风太乱,非婚生子不计其数,但卫国的土地已经沦丧大半,无地的穷人为图生计,只能自降为奴,或者作奸犯科被官府索拿为奴,卖与他国。 加上卫侯的恶政,卫国的贫富差距相当之大,贫者无立锥之地。也感谢卫侯的恶政,公子卬才可以廉价地买下他们,送到长丘扩充劳动力。 满载回到馆舍,公子卬吩咐商队把人员和物资先运回长丘,等火折子等货物生产好,再运来交付给买主。公子卬叫来田单,田单有勇且知书,办事妥帖,因此使他沿途护送商贾,并带话给长丘的荡虺。 馆舍的舆人谄媚地奉上热食汤水,因为缴清了欠款并预付了后面的住宿,舆人们像是换了一张脸。 “太傅,门外孔大夫求见。” “快请。” 孔达神色焦虑,见到公子卬低声道:“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公子卬点点头。 “孔大夫可是为了令子而来,卬的学校春季才开学,大夫不必急于一时。” 孔达摇摇头:“非为此事而来,而是公家之事。达听说夜视汤为太傅所创,此事当真。” “确有此事。” “太好了,想必太傅是知医识药之人,敢情太傅助我!太傅帮我,也是帮太傅自己。太傅可知为何卫侯一连数日均不上朝?此事达与你细说,太傅切莫外传,以伤卫室的颜面。” “孔大夫但说不妨,卬一定守口如瓶。” “敝国国君之所以不朝,是因为太子遬病了。太子遬是国君唯一的儿子,也是君夫人唯一的骨血,太子遬这病得了之后,似乎已不能人道。储君不育,非国家之福……“ 看得出孔达是个忠臣,他是真心着急。太子若是因病无后,已经有宗人、公室和卫侯的几个弟弟开始秘密交通了。如果卫侯百年之后,被卫侯的弟弟继位,那卫国朝堂恐怕要被清洗一遍了,因为当初卫侯杀害弟弟叔武的时候,卫侯的其他几个弟弟都对卫侯心怀不满,这些年卫侯也没少花力气打压自己的弟弟们。作为卫侯的鹰爪之一,孔达也没少得罪卫侯的弟弟,要是太子遬因病被废,那孔达总有一日被反攻倒算。 今天快下班的时候,孔达看到卫国的医生摇着脑袋一脸无奈地从宫门离开。孔达获悉太子遬的病情是每况日下,今天丘疹点缀着这个可怜青年的手指、手腕、前臂,太子遬在床上辗转,黑眼圈萦绕在他的眼眶——他已经好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不论白天,或是黑夜,追追、脐周、腋窝或是臀部,总是会星星点点地长出可怕渗人的水疱,这些大大小小的凸起带来了难以忍受的奇痒,宛如蚁虫噬咬他的肌肤,如浪潮般此起彼伏地折磨他的身心。 最让人抓狂的地方在于太子遬寻欢作乐的那两件“宝具”。生产蝌蚪的宝具仿佛被蜜蜂蛰过一般,不断涌现出小如黄豆,或是大如蚕豆的结节。这些暗红色的结节仿佛是长在宝具上的**,高出囊体,不断逗弄着他去瘙痒。结节均匀地分布在球形的表面,质地光滑如缯绢,轮廓分明如田垄,色泽暗沉如蚊血,数目之多如粲然星斗,瘙痒难耐如羊舌舐脚。 太子遬尽力控制自己的手不去挠痒——吃一堑长一智,他曾抓破一个包,流出了粘稠的脓液,虽然一时痛快,然而第二天就迎来了反噬的高潮,越抓越疼,越抓越痒。 卫侯的情绪愈发歇斯底里,他已经杖毙了十几个仆役。卫国的医者一一被请入宫中,随后又摇着头离开,没有人能施展妙手。书到用时方恨少,病到山倒怨医迟。卫国曾经也不是缺医少药的国度,可自从白狄入侵,卫国失去半壁江山,藏于旧都的医学典籍被尽数焚毁,卫室御用的医者被狄人斩尽杀绝,卫国的卫生医药事业一落千丈。 “达请求公子卬去宫中诊治太子遬。如果能够妙手回春,国君会不吝赏赐的!”孔达再拜。 公子卬忙不迭把人搀扶起来:“孔大夫客气了。只是对于医道,卬并无完全把握,卬可否带上卬手底下的医者一同前往?” “能多带一名医者,达求之不得。”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卫国的风气(重写版) 公子卬和医万讨论了一番,答应了医治太子遬的请求,但是他和孔达有言在先:“事成之后,不论贵国国君赏与不赏,孔大夫都要给卬黄金三十釿。” 卫成公是什么信用,海内皆知。当初周歂、冶廑等功臣因为卫成公吝啬赏格被卫成公毒杀。公子卬可不想因为和卫成公讨价还价而兴出事端。 孔达道:“区区三十釿,达这就差人奉上,以为定金。”他补充道:“三十釿于庶人而言是重赏,于一国贤大夫,则为侮辱。况且太子乃一国之未来所望,岂能以区区贱价而衡之。事若成,达愿奉三百釿,以酬公子。” 公子卬预备出门时,被孔达拦下:“公子难道就这么打扮去宫门?” 公子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身打扮有甚不妥之处?卬初来长丘时,就这么一身戎装的。” 孔达道:“敝国自有国情在。宋人商业为本,务实诚信;卫人,以色辨人之国也。” 简单说,卫国人是颜值控。 “当初,重耳受骊姬陷害,辗转列国,风餐露宿,至敝国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本浊世佳公子,竟然舟车劳顿,脸上失了颜色,衣裳沾了异味。 敝国之门尹、大夫、国君,认为他丑陋,拒之于国门外。 公子重耳不得粟米而食,乞于卫国郊外,向野人购粮。 此时重耳尚有宋国馈赠之良马八十匹,财帛也有盈余。敝国野人却以貌取人,不愿易换,反给予公子重耳土坯。” 堂堂晋文公,因为打扮得不咋地,连野人都不愿意卖他粮食,用一抔黄土敷衍他。重耳不胜其怒,被亦师亦臣的老伙计赵衰寻了个不着调的借口,安抚了盛怒之下的重耳,从此晋文公恨透了卫国。 “公子陛见敝国太子、国君,至少要脸上敷粉黛,肌肤上用铅华,辅以香料增味,闻之如骨朵芬芳。” 在孔达的强烈要求下,卫国行人派来一队婢女,为公子卬整理仪容。 公子卬习武,手上长了茧,略微有些蜕皮,婢女们就用脂粉涂敷在他的手上,为补水、嫩肤之用。 婢女还建议公子卬把胡子剃干净,还说太子和国君都喜欢不留胡子的男人。公子卬不得不说:“好歹把胡子给卬留下,你看孔大夫也留了胡子。” 说实话,古人的服饰若是不留胡子,gay里gay气的,和阉人没什么区别了。 孔达赞叹道:“公子不愧是宋襄公的嫡孙,打扮一番,果然有乃祖之风。”宋室自古以来,基因良好,一代代公子公孙,都长得高大又帅气。从宋襄公、到公子鲍,再到后面的公子朝,都是一群大帅逼。 后来卫国到了卫灵公的时代,娶了宋国的公女南子,这南子美若天仙,倾国倾城,还比卫灵公小了几十岁,卫灵公好不高兴。岂料南子居然当着卫灵公红杏出墙,和宋国大帅逼公子朝私通。这个公子朝不仅和卫灵公的南子私通,还和卫灵公嫡母襄夫人宣姜有染,甚至后来和卫灵公本人男男。 不过公子朝不想仅仅成为权贵的玩物,有野心的他后来也起兵造反,打跑了卫灵公。卫灵公在群臣的帮助下复国后,不仅不杀公子朝,还是选择了宽恕公子朝,把他召唤回来,继续没羞没臊的生活。卫国的尿性和宋国公子的基因由此可见一斑。 婢女们又给公子卬在衣服上挂上了装饰用的玉佩,打选衣帽齐齐整整,手里拿着洒金川扇儿,公子卬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粉面生春,白衣佩玉,一派风流景象。 孔达建议公子卬坐女眷专用车,这种车有着封闭式的车厢。公子卬的臣下纷纷抵制:“太傅堂堂男儿之身,何必用妇人之车辇?” 公子卬拒绝了孔达的好意,骑白马出门,明眸皓齿,俊爽有风姿,附近的卫人都被公子卬的白衣白马吸引过去。“好一个俏郎君,身姿高挑卓然,面容清秀,佩玉鸣声,步履随风。老妇若年轻个十岁……”一个婆婆招呼自己的女儿过来围观。 “好白皙的面庞,浓眉丹凤眼,不知是哪家少年,若有机会,该如何弄到我榻上。”路过的某卿大夫也暗自忖度。 东市上出现陌生俏郎君的消息如同水泛涟漪,四处传开,左右工匠、商贾也顾不得手里的工作、买卖,争相来看个热闹。 人传人,声传声。一时间观者如墙,密不透风。外圈的门尹看不到,于是爬上战车;几个魁梧的健妇趁机牟利:“老妇愿意背人看郎,一次一铲币,走过路过的闺女们可别错过了。” 公子卬被卫国的饭圈文化惊到了,大呼:“快走!不然某要被看杀了。” …… 卫成公正在独子府内,一妇人在身畔哀哀地啼哭,不时以缯布揩拭眼角的泪水。 “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卫成公给她搞得心中苦闷,如鲠插胸腔,闷闷好不出气。 “你勿要聒噪,忒得让人心烦。”卫成公斥道。卫成公如何不知道妇人的心思,太子遬要是不能继位,妇人日后可就做不得太后了。 卫成公对独子的病情也很在乎。要是那几个憎恨自己的弟弟继位了,指不定会给自己上什么恶谥,万一把自己移出宗庙,那自己百年之后可就吃不到香火祭祀了——古人对这个很在乎。 卫成公也心浮气躁,在房中来回踱步。忽而有人来报,孔达引荐了两个宋国来的医道高手,其中一个正是宋国的太傅、公子,正在外面等候接见。卫成公不禁眉头一松动,铁青的面庞缓缓有了喜色,妇人嘤嘤的呜咽也为之一滞。 “快请!”卫成公伸出右臂,手腕催促着上下翻动。国内的医生不中用,如今就只能仰仗外来之人了。 “外臣拜见卫君。” “草民拜见卫君。” 公子卬和医万见到卫成公,老老实实拜了两次。 “起来吧。” 卫成公乍一见,眼前一个少年公子,一个粗鄙方者,顿感眼前一亮。 “濯濯高挺如春月柳,肃肃徐引如松下风,闪闪清目如岩下电,卓卓风姿如玉山上行,恨年少不识,今老矣,年华早去,活儿颓然,虽有兴致而不得亵玩,惜哉惜哉。” 卫成公心里暗自惋惜了一番,男色在前而不能大动。 “外臣姓子,氏宋,名卬,先考乃先君成公,今忝为宋之太傅,受田长丘之邑。”介绍完自己,公子卬又引荐了医万:“此人氏医名万,原为先考之疾医,常侍左右,先考须臾离不得。 后敝国内乱,为卬之仲兄,现之宋公荡平,医万于是常在卬之封邑受用。 先考、寡君常言: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卫,宋之故盟,昔日同气连枝,互为姻亲之国。 今卫君求医,卬因之荐宋之方者于君,特为君上排忧解难,以示两国之好。” 两人再稽首。 卫成公心道:“难怪气清神朗,一如玉人,原来是宋室之公子。倒是便宜我家菲儿了。” “宋室与公子如此盛情,孤铭感在内。太子就在塌上,劳驾施以青囊妙手。” 第一百八十六章 救场的女子(重写版) 公子卬与医万入内查看,太子遬和公子卬年齿相近,身材臃肿,体型较大,毛发旺盛,他凝神望着公子卬时,媚眼拉丝,脸上流露出娇羞的绯红,公子卬隐隐有种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望闻问切,遍察患处、眼睑、舌苔、脉象,公子卬和医万小声讨论后,对卫侯道:“启禀君上,此乃疥藓之疾,痊愈不难。只是需要药物,且治愈之术,颇为难熬。” 听到有救,卫侯与卫夫人均喜笑颜开,忙问:“所用何药,所治何术?” “回君上,须以硫磺燃烧,以其烟熏烤患处,倘若一切顺利,一月之期可痊愈。 不过,除了治标,尚须治本。还请太子治疗期间不沐浴,勤更衣物,日日换洗被褥,并以硫磺熏烤所换衣物、被褥。” 这种阴部瘙痒,也就是疥疮的病原体就是衣物和床被上的人疥螨,后世的治疗方法就是给这些物件消毒,然后给身体涂抹硫磺软膏。 春秋乱世可没有硫磺软膏这样的好东西,根据传统中医典籍《黄帝内经》,就只能以熏烤硫磺的治疗方案,来软化患处的皮肤,以升华的硫磺与皮肤反应,产生硫化氢等化学物质来整治肆意繁殖、啃食患处的螨虫。 卫侯唤来寺人,也就是阉人,出宫采办公子卬和医万开出的药材。 公子卬和医万在一旁等候。太子遬的床榻边有一张屏风,屏风后面细细簌簌传来女眷的声音,盲猜大概是太子遬母亲、妹妹之类的人。 “为娘只是好奇,这公子如此白皙,安知是天生丽质,还是敷了铅华粉黛?” “菲儿有一计,可以辨别。” 然后里面出来一个婢女与卫侯细说,卫侯点点头,让她下去准备。 卫侯对公子卬说:“取药还需要一些时间,请二位与孤一同用膳,如何?” 一国国君这么客气,公子卬只能答应。 水煮的肥肉、小米作粥、酒水管够。公子卬被邀入席间,太子因为病情,行为不甚文雅,就在幕后进食。女眷在屏风后面偷看。 卫君心不在焉地按照礼仪吟诵《诗经》里的辞藻,公子卬也以礼回复。 公子卬注意到了盘中的茱萸和花椒。这二种产自四川的调味品现在就有了。 “此上等的茱萸也,提味之品,公子可多尝尝。” 公子卬取来箸,夹起一丛,嚼了嚼,有辣味。 不过茱萸的辣度比之小米椒,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公子卬没两下就夹完了。 “真能吃辣!”卫侯惊诧道。这个时代饮食清淡,卫侯原以为能用一碟茱萸就能让公子卬汗流面颊,却见公子卬面不红,汗不下。 他忙招呼左右:“公子看起来十分中意招待的菜品,快添些茱萸与肉食。” 寺人会意。 公子卬吃了满满十碟,汗水从发间流淌,晶莹的汗珠冲刷了化妆的粉料,露出皮肤本来的色泽。 卫侯暗忖:“果然施了粉黛,不过粉料褪去,皮肤的色泽,又是一番风味。”屏风后的女眷也传来欢天喜地的声音。 …… 硫磺等药材被送来,医万于是点燃了硫磺,把太子遬架起来熏烤。淡蓝色的火焰灼灼燃烧,烟雾腾起,逼向太子遬的裆下,一股刺激的味道直冲脑门。莫说是太子遬,周围的卫君、公子卬都不禁捂住了鼻腔。 硫磺没有隔绝空气,大部分的硫都氧化成了二氧化硫,架子上的太子遬敏感的蛋蛋被刺激得不行,一开始还大呼小叫的。后来估计给烟气呛得不行,干脆只咳嗽不说话了。 …… 疗程结束后,公子卬告辞。生意做大,公子卬下令买个一个仓库,长丘运来的货物将会储存在这里,门口支了个店面,摆上样品,火折子、书籍等难卖的东西可以在这里慢慢零售。 在太阳下山前,公子卬来转转,看看今天的销售额,想想有什么值得改进的细节。 忽然,一帮凶神恶煞之人从街头转角出现,气势汹汹地往公子卬的店面奔来。 他们见到正在挑货的顾客就殴打,两个动作敏捷的扑到火折子的货架上,就要一通打砸。 “地痞流氓大声狂笑着,态度蛮横,对顾客们恶语相向:“快滚!再看挖了你们的狗眼。” 他们的言行充满了嚣张与傲慢,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们指着公子卬,嘲讽地说:“给我砸!今天我们就让他知道,这块地盘上,谁才是老大!” “不知死活。”公子卬一见这帮人步履轻浮,动作迟滞,就知道这帮人可不是精通技击的士子。 铿~公子卬拔剑起,身后的家臣也亮出青铜剑的寒光。动作整齐划一,一看就知道是杀惯人的武人。 挑事的地痞无赖见这架势不自觉地后退半步,有的人嘴巴里的唾液也干了。以往他们欺行霸市的时候,也没碰到过这么硬的。 领头的人手里拎着斧子,大喊:“大家不要怕,这里是卫国的地盘,这帮老外不敢动真格的,我们上!” “弄他!” “弄死这个小白脸!” 公子卬冷笑一声,用剑脊直接把领头的抽飞,后面的小喽啰也被长丘武人打的满地找牙。公子卬并没有痛下杀手,他担心见血了会引来未知的麻烦。 打斗间,公子卬许多货物都被白白殃及。 忽然,人群的后面传来车辇的声音,然后爆出一声娇叱:“小主有令,这些坏蛋一个不留,通通打杀了干净!” 说着,就见几个红衣侍卫拔剑砍人,帮着公子卬把闹事的混混一顿收拾。 有的直接被扎穿了肠子,捂着肚子嚎两句人就没了;有的直接被削去脑袋,动脉血四处飞溅。 车辇上跳下一个丝衣女子,对着一个混混就是咔咔两剑,血珠挂在她的脸颊上有一种暴力玫瑰的美艳。 地痞流氓见到公子卬尚且敢于挥动斧子,见到女人车辇上的纹章顿时丧胆,丢下武器发足狂奔。 风波平息,公子卬倒持剑,向来人拱手致谢,只见女人被侍卫们簇在中间,她的衣服是上品的丝缎,用的是本时代最上乘的印染花纹,丝绸的用料升数非常之高,乃是卿大夫、诸侯、天子级别的缌布,光滑如水,丝屦也是极品,公子卬见过杵臼穿的缌布,远远不及此女的华贵。 女人稚气未脱,脸上是初中年纪女孩子的样子,满满都是胶原蛋白,她的头发被精心地盘起,上面插着一些玉石镶嵌的发簪。她的脸上不施粉黛,眉毛细长,眼角微微上扬,展现出一种优雅的气质。 她用绢布擦了擦脸上的血,撩起因为战斗而凌乱的头发,然用松松挽起,用玉质发笄娴熟地固定好,公子卬一时看得痴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花椒与约会(重写版) “多谢淑女。”小姐这个词宋朝才出现,《诗经》中称呼年轻未婚女子为淑女或者女士。 红衣女子道:“公子不必谢我。我素来喜欢挥剑砍人,这种一剑到肉,划开皮肉、绽开血花的滋味甚爽。然而,不是天天都能砍人的,这样的机会并不多。 今天机会难得,可以撞见坏人。一个人只要被识别成坏人,那么无论对他做什么,都不会被人指摘,反而得到称颂和感谢。 所以我喜欢欺负坏人,打杀坏人、夺走坏人的财产,大家不仅不会说我不好,还会为我喝彩。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反倒要谢谢你——是你给了我砍人的机会。” “……” 公子卬被震慑住一时间没答话,红衣女子接着道:“我认识你,子姓宋氏,单名一个卬,字子瞻,对吧?你来卫国是为了和公女相亲的。” “正是区区。感谢淑女相救,不知淑女如何称呼?” “叫我菲儿就好。对了,我来此地就是为了采买公子的新奇玩意,如今卫国名流都在谈论你们长丘的特产。公子可真是个妙人。” 公子卬谦虚道:“谬赞,谬赞。淑女屈尊到此,又为我解厄,卬怎么好意思再向淑女收钱。淑女有什么看得上的,卬一律赠送,不收半个铲币。” 菲儿看上几本书,叫人包了去,然后对公子卬道:“礼尚往来,我也不让公子太吃亏,相信即使我不来,以公子的武艺,收拾几个腌臜泼才不在话下。” 菲儿使了个眼色,左右就递给公子卬一个包裹,随后扬长而去,消失在公子卬的注目礼中。 田双对着包裹深吸了一口:“太傅,包裹上还留着淑女的香味,太傅你不抓紧拆开看看吗?” “德行?跟没见过漂亮女人一样……”公子卬拆开包裹,里面全是花椒。 “花椒?”田双嫌弃道:“我们给她这么多好东西,这女人竟然只给我们一包花椒?双看此女出入前呼后拥,车马华贵,少说也是卿大夫之家的贵女,竟然出手如此吝啬——真是有损身份。” 公子卬道:“你怎么能对恩人求全责备呢。花椒就花椒好了,大小也是一份心意。” 管理看两人不明就里,很是鄙夷:“《诗经·东门之枌》曰:‘穀旦于逝,越以鬷迈。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这是陈人求偶的诗章,意思是:‘男男女女,聚会相亲,这等好事,就在今天。少男俊彦,穿越人潮,只为寻找妙龄的淑女。粉面笑颜,宛如锦葵之花。淑女赠予少男紫红色的花椒,芬芳如许。’ 花椒籽粒繁多,一株之籽不可胜计。送人以花椒,寓意愿意与君欢好,从此繁衍子嗣众多,日后膝下绕子孙。 田子珏不说,太傅竟然连诗书上的典故都不记得了,真是焚琴煮鹤,斯文扫地。” 公子卬:“真的吗?” “太傅若不相信理的话,何不翻翻包裹,如果理所料不差,那位淑女定有言语相约。” 公子卬果然在花椒堆中发现一支竹简,上书:“翌日申时濮水畔,不见不散。” …… 农历八月二十九日,公子卬和医万完成了对太子遬今日份的治疗,虽然治疗有些效果,但是进展却不如预想。 卫侯问齐故,公子卬和医万讨论后,回道:“不知这一批硫磺从何处采得?” 寺人道:“卫国没有硫磺产出。太子所用的硫磺乃鲁国进口,鲁商采之于鲁都曲阜附近。” “鲁国的硫磺,纯度肯定没有问题……”后世山东地区几乎所有的硫磺都开采自泰安附近,硫磺矿的品质也很好。排除硫磺本身品质的问题,说明未经提纯的硫磺本身就只有这个疗效。工业提纯硫磺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升华硫,一种是沉降硫。蒸馏酒的技术要到汉代才被开发出来,而升华硫的气化温度与之相近。沉降硫则需要除砷剂来帮助除去某些重金属。 公子卬思考后打算两种办法都尝试一下。以后自己制作火药提纯硫磺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与其到时候自费研究,还不如现在让卫侯准备材料,自己借着治疗的名义慢慢探索提纯硫磺的工艺。 公子卬向卫侯申请铜管、硫磺、芋麻籽油、亚麻籽油、菜籽油、豆油以及柏叶等材料,卫侯无不答应。 忙到申时,公子卬不用田双提醒,主动沐浴更衣、熏香,准备赴心上人之约。 “要不要准备些什么礼物?”公子卬心虚道。作为后世的宅男,他还真没有过相亲的经历,他在电视台上看相亲节目的时候,里面的男嘉宾都会准备些奶茶之类的礼物,以博得好一点的第一印象。实验室里,张师兄相亲的时候准备了一条围巾;同届的朱同学相亲的时候把女方的照片彩打出来,用木框装裱起来——当然朱同学的相亲最后沦为笑料,成为经典的反面教材。 随行家臣里就只有管理结过婚,懂得男女之事:“带什么带?人去了就成。” 一想到那个叫菲儿的女子,公子卬就怦怦跳,去他的卫国公女。 几个家臣对主母的条件非常关心,万一主母的秉性不好,大伙日后都没好日子过。 “太傅一定要多多观察、多多试探。不能光看人家漂亮就娶回家。笨蛋女人不能娶,四体不勤不能娶,心向娘家的不能娶!三不娶,太傅可记好了!太傅一定要看看姑娘的手,把在手心里看,有没有书茧,没有书茧的说明不读书;带她爬山、钻树林,没一刻钟就气喘吁吁的说明四体不勤;用晋襄公夫人的典故试探她,可以知道女子向着夫家还是向着娘家。” 晋襄公刚登基的时候,秦晋交战,晋国俘虏了秦国三名大将。晋襄公夫人娘家是秦国的,于是巧言骗晋襄公让他把秦将放回去,以至于四年后秦军复仇,在王官大败晋军。 公子卬道:“放心吧,我会听取你们的建议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第一次约会(重写和谐版) 桑林濮水,水光潋滟。公子卬一路走来,男男女女捉双成对吃嘴缠绵。饶是公子卬阅片无数,也看得面红耳赤。 公子卬打马掠过的声音丝毫没能搅到痴男怨女的干柴烈火。 穿越桑林,菲儿穿着紫色的衣裳在尽头等着公子卬。 只见草地上铺着一张大大的毛毡,毛毡上成放着酒器与酒樽。菲儿慵懒地支在毛毡上,松松挽就的发髻,淡淡妆成的铅华,脸蛋微微透着嫣红,烧酒的沁香丝丝萦绕着她。她已经把鞋袜除了,露出白皙如雪,细腻光滑的脚,脚踝纤细,呈现出健康的粉红色,脚弓处呈现出完美的弧度,仿佛是一座玉制的拱桥,它自然地跨越在脚掌的河床上,连接着脚趾和脚跟,形成了一道柔美的风景线。 阳光穿过桑林的枝叶,照在脚的肌肤上,散发出淡淡的光泽,犹如一匹精致的白绸。 菲儿只带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女侍卫,在两百步的距离处,抱着剑,坐在车辇的车轼上。她把田双拦了下来:“我家主人的毛毡上,只能有一个男人,侍卫就再此随我候着。” 客随主便,田双在女侍卫处拴马,公子卬只身走近菲儿。 解剑、脱鞋、去袜。公子卬跪坐在毛毡上,和菲儿保持半米之隔。 “子瞻怎么坐的这么远?这么端正?难道我是你的主君,要恪守君臣之礼不成?”菲儿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嘛,坐到这儿来。接了我的花椒,你是来亲近我,了解我的,不是来和我坐而论道的。不要这么拘谨嘛,像一只呆头鹅。” 公子卬就近坐,菲儿把自己喝过的酒樽递给公子卬,自己拿另一只,倒酒,然后嘱意公子卬:“好哥哥,陪我喝一杯。” 公子卬看了看酒樽边缘的大唇印子,想到人家女孩子都不介意,自己怎么能封建?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酒,这味,我怎么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菲儿笑答:“酒是你家的烧酒,里面还泡了根虎鞭。来,好哥哥再饮。”说着又添了好几杯。 公子卬没两盏,已是满脸红晕,身上燥热,下裳盖住的地方坚硬如铁,仿佛是杵子随时准备捣米。坐的太近,身体太敏感,女人说话的气息仿佛似有若无地吹在公子卬面颊之上,菲儿不断倒酒,递酒,小手常常与公子卬的手指相接触,柔软娇嫩,富有弹性的触感和暖洋洋的温度。公子卬感觉有无数只小虫子在指尖游走,丝丝电流从脊背流向脑门。 “不能再饮了……老实说,今日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多喝。”公子卬残存着一点理智。酒是一级致癌物,味道又不如可乐,放在后世,即使是领导敬酒,他也只会用饮料代替。这玩意喝多了脂肪肝,过不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的体检,耽误前程也坏了身体。领导灌酒讲白了是对后辈的忠心考验,看他愿不愿意为领导自残、做出牺牲。公子卬高学历高能力,又出身温州殷实之家,犯不着为了几个小钱牺牲健康。 “好好好,都听你的,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菲儿顺势捉来公子卬,揽上他的腰:“好哥哥,来与我说说体己话吧,让我看看你的小脑袋瓜子里都装着些什么?” 从未谈过恋爱的大直男直接问了年龄:“淑女,你今年青春几何?可曾许了人家?” “好恼人,我都叫你好哥哥了,你怎叫我淑女,好生份,须唤我亲亲、或者好妹妹。” “好妹妹。” “哎~人家今年刚十五,哪来的婚约,讨厌。” 公子卬又问:“不知妹妹姓氏如何?” “我以为哥哥神仙一般模样的人,竟然也在乎这个?姓是远古的祖宗给的,氏是出身门第给的。哥哥既知我名,又问我门第,难道我若出身小门小户,哥哥就不喜欢妹妹了?” “不是……我没有这个意思。喜欢一个人和她的家境、财产没有关系。我不是图你的财才喜……才接近你,大丈夫钱财权势可以自己凭本事取,何必牺牲男女真情……好了,我不问你姓氏就是。” “哥哥你说话真是豪气冲天。我好喜欢,好爱听,”菲儿抱着公子卬亲了一口脸颊:“只凭这点,哥哥可比晋惠公、晋文公之流强太多了。” 说着说着,菲儿就数落起了晋人的种种不是。 公子卬一边倾听,一边附和,一边在心中暗暗记下,这女子也是饱读之人,三不娶排除第一项。 “姬姓国……哼……德行。” 公子卬促狭道:“卫国不也是姬姓国么?” “那也只是名义上。卫国虽然顶着姬姓,但国内早没了先祖之风。 女子参政,学的是子姓的宋国;男欢女爱,学的是妫姓的陈国;服饰农商,学的是姜姓的齐国。哥哥你瞧我这一身紫衣,若是放在恪守周礼的姬姓国,早被五马分尸了也说不定。对了,我们卫国也有首创。” 周礼规定,“青、赤、黄、白、黑”五种正色代表着高贵的等级身份,为统治阶层所服用。而间色即正色调和而成的颜色则代表着卑下,为平民和奴隶专用。后来齐桓公好服紫,于是紫色衣裳也称了君王专属。 “什么首创?” “嘿嘿,在其他国家,哥哥可曾见过男孩和男孩痴缠在一起?” “哥哥,你眼睛在看哪里?你老实交代。” “……”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看我的手对不对?人家的手哪里都好,就是握笔留了茧子的地方你假装不经意地偷偷看。妹妹的手别处都光滑如洗,就这里粗糙得像是戳轮子的。你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家臣特意交代你看这里的?好心机……哼。” “……” “我还以为只有姬姓国才喜欢女子无才,没想到你们子姓国的公子也好这口。”菲儿佯怒。 公子卬忙解释:“不是妹妹想的这样的。家臣只让我别爱上笨蛋淑女,都说妻不贤不智遗害三代……妹妹聪明伶俐,我叫好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呢?” 菲儿翘起嘴:“我可聪明着呢。我还看得出你是第一次和女孩子单独在一起。” “你在哪打听的?” “人家推测出来的。男孩子第一次和女孩子谈心,要么看眼睛——眼睛是心的窗户,真诚的人听心上人说话都看眼睛;要么看这里——”菲儿豁然拉开自己的上衣,露出白花花的胸脯。 公子卬别过脸去。 “嘻嘻,”菲儿古灵精怪地一笑,然后收敛衣容:“人家这里太大了,等年齿渐长,或者生过孩子才会更大……等我成为人妻,你不会嫌弃我吧? 男人们都喜欢胸脯小巧玲珑,只有盈盈一握,像鸡头米那般个头。” 公子卬已经开始流鼻血了:“没有……我是正人君子。”他心中则是暗爽:好大,好白,和车灯一样晃眼,加分!加分! 第一百八十九章 硫磺的提纯(和谐版) “嘻嘻!流鼻血了。”菲儿笑着掏出绢布,给公子卬擦拭。她假装很仔细地给公子卬擦鼻血,身体借机前倾。 鼻血越擦越多,公子卬羞赧道:“我自己来吧。”说着,他探手去拿菲儿的手绢。 “哎哟,哥哥好大的劲,”菲儿佯装重心不稳,把公子卬扑到毛毡上,自己借势压了上去。 鼻尖对着鼻尖,睫毛对着睫毛,公子卬感受到对方的吐气如兰。 菲儿一鼓作气,朱红相碰,公子卬两世为人,从没尝过女孩子。 菲儿老练无比,公子卬发烫的脸颊好像盛夏的夯土地,可爱得讨她的欢喜。 得寸进尺,菲儿的左手指像游蛇一般钻入公子卬的襟,捏住公子卬的逗点,拨动公子卬的神经;右手麻利地去抓公子卬的腰带。 汉代以前,男子下身外面是裳,裳下是绔,绔只遮挡腿部。兜裆布什么的是汉朝才有。要是下裳被她攻略了,公子卬可就无险可守了。 公子卬残存的理智一把按住菲儿在他腰间动作的手:“容我想想……” 菲儿准备了那么久的套路,就等着临门一脚:“哥哥何必抵抗,反正快乐之后哥哥也少不了一块肉。” “我是少不了肉,可没准十个月后,你身上要掉下一块肉。我们相识才不过一日,我对你还不够了解……如果贸贸然成婚的话……”公子卬现在已经确认了对方的智力和容貌,但是三观合不合得来,懒惰与否还未可知。 “谁说要和你结婚了?美得你。”菲儿两手叉腰:“我今天与你好,可要是你日后对我不好,或者你不济事,不到一刻钟就缴械,本淑女就踹了你。” “有人说:不以结婚为目的的,都是耍流氓。” “呸,我们卫国就不兴这个。你看桑林里的人,哪个是结了婚的?结了婚的人能作如此刺激之举吗?” “不结婚的话,我们万一有孩子,不就成了孽子?” “咱们卫国,最不缺的就是孽子,你放心,要是咱俩一拍两散,孩子我一个人养大,我有的是钱,我有本事赚钱。” 公子卬不语,也不松开腰带。放在未来,有了孽子,就要一辈子支付抚养费,而在古代,万一以后自己的正妻无所出,家臣们肯定会眼巴巴地来卫国把孽子请回去,万一的万一,菲儿为人不好,培养出来的孽子也是坏种,那自己的基业就要被霍霍干净了。 一次不察,万世之患。 菲儿看出他的顾虑,劝道:“哥哥你多虑了。要是咱们一别两宽,我只当是借你一用,绝不会抱着孩子找上门的。你的品种好,娃儿肯定又聪明又好看。再说了,要是你咬死了不承认,孩子怎么证明是你的? 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又无第三人知道,如何作真伪? 总之我血赚,你不亏。” 他转念一想,是了,现在还没有鉴定。 捂住腰带的手松了下去,菲儿喜上眉梢,今日,她群摆下也是空空如也,早就枕戈待旦。 她翻身上马,把他的手带到自己的大灯上,自己起起落落蝶恣莺采起来…… 公子卬已经不流鼻血了。“好哥哥” 公子卬作势起身,菲儿不许他走:“天色还早。” 不知几度。 日薄西山,菲儿才放人。她恋恋不舍:“明天我不一定能在你身边,天葵快来了。” 公子卬回去后,家臣们争相询问。 “女子哪家的?大夫的?士家的?” 公子卬答曰:“不知。” “勤否?惫懒否?” “不知。” “心向丈夫还是心向娘家?” “不知。” “太傅你……哎!” 公子卬:“……” 家臣们又问田双:“你说,太傅两个时辰,到底在做什么?怎么一问三不知?” 田双努力回忆:“一开始两人边饮酒边聊。然后太傅躺着,淑女坐着聊。最后两人抱着聊。” “聊了些什么?” “双哪里知道?我在两百步外,啥也听不见。只知道衣服都整齐的很。”没过妻室的田双笃定地说。 农历八月三十。 提纯硫磺的实验,公子卬首先尝试了升华法,工艺并不复杂。他从卫国工匠处定制了一套铜铸的反应容器和管子,因为时下还没有玻璃。 通过隔绝空气加热升华,然后把硫蒸气导向冷凝管,使硫磺凝华。硫磺的沸点是444摄氏度,可卫国没有温度计,因此升华法得到的硫磺没有后世的纯度,但药用效果也比这样用烟熏得效果要好得多。 至于沉降法提纯硫磺,在中国历史上,是明朝郑成功的首创。哪怕是二十世纪,绿岛的乡镇企业用以提炼硫磺的办法都以郑氏的工艺为基础。 开锅、煮油、下柏叶。 硫磺原料中含有不少砒红(硫化砷)、灰分、矿渣与酸这些是公子卬要除去的杂质。 第一步,先用硫磺与油一起煮,把柏叶放在油上,温度不可太高,以柏叶不发黑为准。因为柏叶发黑的温度与硫磺的硫磺的熔点相近。硫磺亲油,悬浮于油层,形成硫磺膏。矿渣、灰分密度大于油,沉于缸底。只要把硫磺膏倒出,于是沉底的灰分、矿渣就与硫磺分离了。 第二步,添薪加柴,扇风点火,使柏叶发黑,于是硫磺膏中的硫磺融化成液体。硫磺液密度大,沉于油底。硫磺膏分离成两种色泽相异的液体,上层为油料的黄色,色泽偏暗,下层为硫磺的本色。公子卬吩咐倒去上层的麻油,灌入油缸。上层油料可循环使用。而下层的硫磺在室温下冷凝后,因为含砒红等杂质,故而色泽不纯正。此时,硫磺中还有油料、酸、砒红混杂。 第三步,煮水,添入硫磺。油与酸溶于水,水分蒸发殆尽后,油与酸也就被去除了。容器中的液体再次分成上下两层,上层黄澄澄的,下层色泽有红色。砒红重,硫磺轻。上层为硫,下层为砒红。分离,就得到了提纯后的硫磺。 一天的实验下来,公子卬的脸都快被二氧化硫漂白了。他给医万定下计划,农历九月初一,以不同硫磺:油料的配比再进行实验;初二,再对比一次提纯和二次提纯的效果…… 这时候,公子卬瞥见菲儿的侍卫出现在工坊内。 “何事?” 侍卫不答,只递上一罐枸杞泡水和一包花椒,花椒下赫然押着一支竹签,上面写着今天的赴约地点。 第一百九十章 菲儿的指点(重写版) “哥哥怎么才来。”菲儿仍是紫服,和昨日不同的是,没有准备毛毡,而是堆放了枯枝柴火,支起了烧烤的架子,架子边是新鲜的肉料。 “你……”公子卬扶着腰,“经历了昨日事,我今天哪来的气力?炼制硫磺都把我累的气喘吁吁,骑马的路上,可把我的老腰折腾得不行。” “嘻嘻,所以人家给你准备了枸杞嘛。” 公子卬一看,菲儿今天仍没穿亵衣:“你怎么……难道今天也不打算放过我?” “放心吧,菲儿不会竭泽而渔的。之所以不穿,是托了万一之念,或许哥哥神勇非比常人,今日仍能酣斗,我若是错过了,岂不是可惜?” “你昨日太粗鲁了,你是把我当驴还是当马?” 菲儿给了一个安慰的抱抱:“好了,菲儿知道错了。不过下次人家还是要在上面,我不喜欢周公制定的乾为上坤为下的姿势——我自取快乐,为什么要听一个死了四百年的老货?” 菲儿检查了公子卬的裳下,确实有气无力,没有藏拙:“今天咱们就烤肉吧,我想试试你的椒盐。明天你若是恢复了,带我打猎好不好?到处都在传,哥哥一日一夜殄灭狄人,菲儿也想一睹风采。”春秋时,人们的娱乐方式有限,翻开左传,贵族们沉迷的无非是打猎、声乐舞蹈、围棋、饮酒而已。 “要是明日也腰酸体乏呢?” “武的不行,那就来点文的吧。” “围棋?” 菲儿摇摇头:“菲儿不喜纹枰。黑子白子,棋手想下哪,就下哪。天下之事,哪里有定数?哪里能事事如所料所想?就好比是射箭,即使身体再正,天也无风,落点永远是随机的。” 公子卬点点头。箭矢有挠度,在飞行的途中不是笔直的,而是像蛇一样游行,因此落点总有误差。公子卬是未来人,能从高速相机拍摄的视频中明白箭矢的飞行,菲儿一个古人能有此见识,着实比孔子要强太多,孔子一直以为“失之正鹄,反求诸己”,认为箭射不中靶心,一定是射手水平拉跨,完全认识不到上帝也掷骰子。 “不如玩大富翁吧!”公子卬提议道。有笔有纸,再木制一个骰子即可。简单介绍一下,菲儿很感兴趣。 菲儿用火折子点火,把肉架上去烤,然后撒上椒盐,两人越聊越投机。菲儿对公子卬发明的火折子和椒盐赞不绝口:“这么好的货,若能使可靠的卫国本土人士经销,定能为公子赚取暴利。” “已有太史伯为我广而告之。” 菲儿摇摇头:“单单如此,远远不够。还需有人起店面,进货、出货,不仅在帝丘卖,还要铺开到卫国每一个城邑。哥哥在卫时,尚且做不到,何况哥哥总不可能永远盘桓卫国,总有一日要离开的吧?到时候,如何维持在卫的销路呢?” “菲儿如此说,心中定有人选推荐咯?” “然。哥哥若假手于菲儿,定让哥哥盆满钵满。”不曾想,菲儿居然精于此道,侃侃而谈。“哥哥只管进货卖与菲儿,菲儿给你这个数……”公子卬算了算,如果菲儿真诚自己的经销商,他赚了七成,菲儿赚了三成,既公平又划算。他的的确确需要一个经销商,帮助他占领卫国的市场。 “只是卬有点担心,前日菲儿为我打杀之人……卬私下里去核实了,那些地痞流氓确实背后是孙氏的人,孙氏身为朝堂上卿,城邑多,地盘大,兵多粮广,连卫侯都动他不得。孙氏若是知你为我做事,怕会移祸于你。要知道,火折子一上市,再也没人买阳燧了,阳燧是孙氏的重要产业,断人财路,杀人父母,他岂能与你善罢甘休?卫国太小,容不下我与他。” “不碍事的。菲儿有手段应付孙氏,此事不好与你细说,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菲儿可以保证,再没人去你店面捣乱,你看着吧。” “卬真的有点看不透你,你到底是哪路神仙?” “对了,长丘是不是很缺工匠?菲儿看你最近一直在帝丘招募工匠?” 公子卬点点头:“无农不稳,无工不强。长丘要想快速崛起,少不得引进工人人才。我原本很是嘱意卫国工匠的,他们祖上都是殷商的,习俗上语言上都很亲近宋国,而且他们的手艺传承自八百年大邑商,并在此基础上革新进步,是很好的人才。 可最近找人总是不尽人意,不知是不愿意背井离乡,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肯定不是待遇问题,卬可是许下两倍的报酬,且可以安顿家小,为他们的子女提供免费的教育,为一路的迁徙提供免费的食宿。” “菲尔可以给子瞻哥哥支个招。 事实上,工匠们在帝丘已经繁衍了四百年,有安土重迁之意。本就生活小康,谁会愿意为了钱举家南迁?虽然其中有利,但风险亦不小,到了长丘会不会被当地人排挤?新主君为人如何?子瞻哥哥是外国人,与他们素未蒙面,哪怕拍着胸脯许诺,他们也会心生怀疑——这个不知根知底的公子会不会诓骗我等? 事实上,孙氏近年来也广辟新邑,期望从帝丘招人。越是地位高的人,越乐意冒险,因为即使失败了不过是赔点小本而已,但越是底层的人,越是保守,因此一次冒险,就可能把家庭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孙氏同样说不动工匠去他们的封地。于是孙氏就转变思路。 他们豢养腌臜泼才,地痞无赖,到处捣乱,搅得这帮工匠在工坊不得安生。走投无路之下,有的人就只能乖乖地跟孙氏走了——你别说,孙氏对自家工匠还是相当不错的,吃好喝好地招呼。” “你的意思是?我也去学孙氏当坏人?” 菲儿摇头道:“当然不用!既然有孙氏当坏人了,子瞻哥哥何必再做?如今许多工匠已经沸反盈天了,子瞻哥哥只是寻不到那些已经活不下去的工匠而已。你不妨去亳社看看,一定大有收获。” “亳社?卫国竟然也有亳社?”公子卬讶异。中国人素来注重祖先崇拜。亳社是殷商传统,里面祭祀着殷人的祖先。宋国是殷商后裔,因此宋国到处都是亳社。可卫国被周武王征服了四百多年了,怎么还会留着亳社给前朝招魂?公子卬在帝丘也踩了不少点了,就是没见过一家亳社。倒是祭祀姬姓祖先的周社比比皆是。 “有的,只是亳社不能大张旗鼓。明日,菲儿的侍女可以带你一观。工匠们每每遇到困境,都会去亳社,一是向祖先祈求庇护,二是与亳社的同胞诉苦、寻求帮助。” 第一百九十一章 意外的告白(重写版) 九月初一,公子卬照着菲儿的指点,寻访亳社,果然有不少卫国工匠穷途来投。 家臣们士气大振:“得女如此,何必求娶卫国公女?今日之约应当早去。” 家臣们为公子卬备马,建议公子卬打猎时间加长,自己少猎,多观察公女,如果公女体能强,则说明此女经常任事,反之,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惫懒之女。后世胡宗南与孔家小姐相亲,故意带女人去爬山,在山上相亲。孔家小姐半路气喘吁吁,胡宗南就断定此女骄奢淫逸,不是良配。 约会时,菲儿主动要求公子教他骑马:“公子公族多是驾车,唯有你骑马。昨日你纵马驰骋而来,衣襟飞舞,马踏青青,雄姿英发,别有不凡。” 公子卬委婉提醒:“骑马可不容易,大腿摩擦,时间长了,火辣辣如同被灼烤一般。” 菲儿坚持学骑马:“我听说,狄人中有女狄骑马。别人能行,我也能行。” 公子卬肃然起敬。 打猎时,公子卬掏出弩机,菲儿用磅数很小的弓箭。公子卬射出的弩箭嗖嗖作响,飞行速度快,且力道强劲,入木三分,菲儿又撒娇着要子瞻哥哥教她用这从未见过的兵器。 菲儿先前用弓,瞄准时要一直拉着弦,臂膀早就Ru酸堆积,改用弩机,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这款武器对女子而言太过友好。 菲儿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蹶张上弩。 “子瞻哥哥,你这弩售卖不?” 公子卬摇摇头:“军国重器,岂可授之他人?万一流到郑国、楚国手里,卬岂不是自讨苦吃?” 菲儿白了公子卬一眼:“小气,子瞻哥哥不给,菲儿还不稀罕,你这弩机给骑兵用甚是不好,需要先下马,蹶张,再射击。不过若是在战车上用可真不错,御者在前驾车,射手可以坐在车上上弩。” “这更是卬不能外卖的理由。卬手下尽是骑兵,车兵只管辎重。” 几个小时的骑马、射击,菲儿已然是香汗淋漓。公子卬大饱眼福,汗液把紫色绸衣打湿,紧紧贴合在肌肤表面,露出曼妙的曲线,而且汗水令衣服更透,油然一种湿身的美感。实验证明,此女非四体不勤之辈,相反,体能绝不逊色于未来那些娘炮男星。 公子卬忍不住从后面拥住菲儿,淡淡的体香流入鼻子。他看过关于费洛蒙的科普,这种外激素随着汗液从女子身上散发,刺激男子鼻腔内的犁鼻器,有的男子闻之感觉是体香,有的男子闻不出半点味,甚至有的男子觉得腥臭难耐。有一种假说,认为费洛蒙可以在生理层面帮助男孩子筛选对象,闻到香气,说明适合,闻到臭味,生理劝分。 显然,菲儿的费洛蒙告诉公子卬,他怀中的躯体从生理上很适合他。 菲儿感觉到熟悉的坚硬顶在她的腰间。 公子卬寻机问她对晋襄公夫人的看法。 “一个蠢人、一场可悲的婚姻——准确说,合乎周礼的婚姻无一例外都是可悲的。晋襄公夫人的婚姻从一开始,就不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缔结的,而是男人和男人以女人为手段缔结的。在这场婚姻中,有政治,有财产关系,独独没有爱。 周礼对婚姻的规定也是荒谬至极。它规定了婚姻的一男多女,规定了男女家庭的财产归属,规定了女子这不能那不能的种种条陈,却唯独对男女在一起的动机——相互的爱慕只字不提。这哪里是婚姻的礼法?这全然是男子奴役女子的约定罢了。 晋襄公夫人被父亲利用而不自知,就像奴隶为贩卖自己的人数钱一般无二——呵,菲儿不知道秦人称颂此妇有何道理可言?” 公子卬对菲儿的婚姻观很是满意,真该让后世的伏地魔们跪在这里听听。 …… 农历九月初二。 “给。”公子卬递给菲儿一块硫磺香皂。硫磺提纯的工艺,无论是升华法还是沉降法,都已经研制出来。材料有多,公子卬顺手做了一块硫磺香皂。 卫国人爱美爱干净,料想菲儿一定喜欢香皂。硫磺香皂相比于香皂,还多了消炎杀菌的作用,不仅会对太子遬的疥疮有效,对除螨虫防痘痘也颇有效用。 公子卬又教他玩大富翁,果然很合她的胃口。 公子卬挑了个时机,开诚布公地告诉菲儿:“卬喜欢你,告诉我你的家门,我去向你家长提亲。” 菲儿既不答应,也不拒绝,扑倒公子卬狠狠温存了一阵。 …… 农历九月初三。太子府。 “效果如何?”公子卬望眼欲穿地询问医万。今天他改用外服硫磺膏来取代熏烤硫磺。后者乐不可支,兴奋道:“太傅果然奇才,效果拔群。” 太子遬听罢也如释重负:“以后再也不必受到烟熏火燎的滋味了。” 他看着公子卬和医万用奇思妙想改进疗效后庆祝的模样,心道:“公子卬见我不必受到如此炮制而倍感兴奋,他果然怜爱于我。” 一股情愫从他方寸之间,油然而生。 他毫无预兆地一把抱住公子卬,两手捂住公子卬胸膛的逗点,按捺不住,一吐衷肠:“子瞻,遬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医万整个人僵住了。 公子卬汗毛倒竖,一把推开太子遬,冷声道:“太子请自重。卬不慕男风!” 他从未预料到,太子竟然是个gay,还胆敢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今天卫侯、卫夫人都不在。 太子遬不解道:“你为何要拒绝我?本太子看上的人,从来就没有拒绝过的。本太子相貌如此,你难道不心动吗?” 太子遬身材臃肿,体型较大,毛发旺盛,在男男圈里是上等的母熊,很受欢迎,但公子卬只觉得恶心。 公子卬再次无情拒绝,不等太子再说,飞也似地离开太子府,只留下太子遬爱而不得的怨毒。 第一百九十二章 卫遬也疯狂(重写版) 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遬的疥疮肉眼可见地好转。一开始疥疮的范围开始减小,皮肤瘙痒感日趋下降,然后皮疹减少、红斑减退,皮肤逐渐恢复正常的颜色和质地,到初六这天,疥疮症状基本消失,皮肤完全恢复正常。太子府上下都欢颜,唯独太子遬本人闷闷不乐。 寺人问其中缘由。太子遬道:“本太子的爱情已经走到了终点。自那日后,公子子瞻再没来见过我。日常诊治,都是派那个低贱的宋国医生号脉用药,呜呼哀哉。 都说五岳看过,别的山再登也无滋味;牡丹看过,别的花再赏也无滋味;自别公子子瞻以来,别的男人我再品也索然无味。寂寞如雪,你懂吗?” 寺人眼珠子一转,献策道:“太子既有绵绵相思之情,何不派人去延请公子子瞻一叙衷肠?” “派过。没用。他不愿与我长相厮守。” “许是因为公子子瞻对这种事情还是不够了解,有所抵触。世人受了周公之蒙蔽,以为男人只能与女人在一起,殊不知,那只是为了繁衍,鸟兽都会繁衍;唯独与男子才是心心相印,超越鸟兽的、高洁的、纯粹的真心。 不如派兵去强请公子子瞻,绳缚、顶撞。丈夫的情谊,犹如品酒,人生第一次品酒,只有辛辣,可越是饮用,越觉得酒中醇厚,丈夫亦然。初极痛楚,时间一长,才能领悟其中味道。 太子遬不能再同意:“你是懂的。然而本太子听闻,公子子瞻极擅长用兵。一日灭狄,古来罕有,只怕强请不来。” 寺人道:“家中无粟米,巧妇难为炊;麾下无兵卒,名将亦授首。我听说郑昭公治兵犹为擅长,做公子时,为齐国击败狄人的入寇;可郑国上卿高渠弥率众围杀郑昭公,以多打少,轻易弑杀之。如今太子潜邸养士数十,而公子卬左右不过十数人,余下的要么是商贾,要么已经护送商队去宋国了。即使公子子瞻再指挥若定,也不过郑昭公的下场。 到时候到时候,太子只需杀其左右,活捉公子子瞻,日夜得宠,时间一长,也会被太子您的爸道所征服。” 太子遬心儿怦怦跳,派人去请家宰,遭到家宰的反对:“太子啊,这有违礼法啊!” 寺人道:“如若连法都害怕不敢逾越,凭什么说是真心?” 太子用力点头:“他说的对。本太子是真心。“ 家臣心里骂道:“哪门子真心,明明是馋人家的身子。”虽然这么想,但家臣脸上一副为太子遬着想的样子:“君上自晋国之囚以来,好不容易过了些太平日子。如果因此惹出事端,宋卫交恶,甚至交兵,卫侯怪罪下来,可就不美了。” 寺人道:“宋国有什么好怕的?听说宋国几经丧乱,国内凋敝,拿什么打我们?国君现在又派使者与楚国交好,我等早晚会与晋宋联盟决裂,又有什么顾及的? 再说了,国君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连庶子都没有。难不成会废了太子么?顶多不过一顿口舌责备。 可若太子得不到所爱,日渐抑郁下去,万一太子割腕了,你负的起责任么?” 家臣叹了口气,不再争辩。卫国国君一代比一代离谱,士人们已经司空见惯了。自己还要在太子门下混饭吃,犯不着为了国家的前途而砸了自己的饭碗。反正万一两国交兵,也是孔达去头疼,与自己何干? …… 行人馆舍内,太史伯把自家的四个失业儿子托付给公子卬。距离长丘军校的开学还有些时日,太史伯已经迫不及待地把儿子塞到公子卬的身边。与其让他们游手好闲,不如跟着公子卬混,太史伯不求公子卬为孩子们专门开课,只求能带在身边。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公子卬耳濡目染,总归会有裨益。况且公子卬人是真的好,身边人只要有疑问,有问必答,按照公子卬的话来说:大丈夫无一事不可与人言。 “你们几个断不可惫懒,提包跑腿等事不要等着公子吩咐,要主动去担着。每议事时,多听多学……” 太史伯絮絮叨叨地嘱咐,还给了公子卬一大笔钱:“这是我儿几个月来衣食住行所用,就拜托公子了。” 太史伯给的钱相当丰厚,他在给公子卬带货的过程中分润了不少。这笔经费平时用度绰绰有余,公子卬很乐意笑纳。太史伯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让公子卬想起小时候。温州商人常年在外经商,虽然把孩子全托在学校,可学校也总有月假、寒暑假的啊。温州父母担心孩子跟着爷爷奶奶,假期不能自律,做作业遇到不会的没人能答疑解惑,于是把孩子托付给小学数学老师,带在身边。爷爷奶奶小学文凭,而小学老师高低也是大学文凭。公子卬假期里住在老师家,只有周末陪爷爷奶奶,最终才考上了大学。 看着太史家的四个庶子,公子卬不禁移情,爱恋地摸了摸老三太史叔的脑袋。 忽然,门外喧哗大作,行人馆舍的侍者跌跌撞撞进门,慌张大叫:“不好了,一伙兵马包围了馆舍,为首的正是太子府的家宰!” “里面的人听着,我家太子有请公子卬赴宴,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田双嗓门大,在公子卬的授意下隔门作答:“我家太傅感谢太子抬爱,太子的心意我们已领,只是今日不便,改日再议。” “抱歉,职责所在。今日公子方便也得来,不放便也得来,”家宰一挥手,披甲的门客得令就去破坏垂花门。古人府宅有三门,第一进门就是垂花门。 行人馆舍作为外交部招待外宾的场所,配有一定士人出身的护卫,保护外宾的安全。 几个行人属护卫按剑而起,对公子卬拱手道:“公子勿忧,行人馆舍乃国家脸面,我等不会袖手旁观,太子门下有奸佞混入,我等定使其不敢造次。” 护卫出。 太史伯问:“公子如何得罪了太子?” “太子想与卬求欢,卬力拒太子,以致于此。” 太史伯急得跺脚:“大事不好,太子速来娇纵任性,强纳良家男子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否则也不会在私处长疥疮了。” “太子疯了么?我家太傅乃敝国国君至爱手足,对太傅用强岂不是擅开边衅?” “哎!敝国公室都狎玩男宠,以致于险些绝嗣了,还有什么疯魔之举做不出? 所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公子还是早早披甲,准备突围吧!”太史伯劝谏。 田双问:“不是有行人属的护卫抵抗了么?” 太史伯道:“靠不住的!且听我一言,老夫四子在此,断不会害了公子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帮亲不帮理的卫侯(重写版) “听太史伯的!披甲!”公子卬果断下令。 金属铠甲上身需要时间,新兵需要十五分钟,而老兵两两配合耗时更短。此时,行人属的护卫已经和太子府的人交上火了。护卫中的队正第一个冲上去把剑耍的虎虎生威,以一敌三丝毫不落下风,才击退三人,忽然从后面被人用剑鞘打晕。 下手的是队正手下的兵,他放下武器,谄媚地对太子府家臣道:“队正一时不识道理,还请诸位饶了他的性命。国君独有太子一嗣,太子早晚继承大统。我等今日与太子为敌,岂不是为自己的三族招祸么?” 护卫们扛着队正离场,太子府的家将士气大振:“哼,算他们识相。” “不好啦!垂花门失守,护卫全跑了!” 田双大叫一声:“完成披甲的与我一起上!”几个家臣夺门而出。 太史伯拦住作势欲出的公子卬道:“公子,今日事若无公女相助,绝不能善了。请太傅给太史叔派一副甲胄,护他突围,好将情势报与公女。公女一到,危机立解。” 管理质疑道:“我家太傅与贵国公女素未蒙面,公女岂会施以援手?老头,我怀疑你只是想让你二儿子活命罢了。” 太史伯急道:“公子休要瞒着老夫,”他指着菲儿送花椒留下的几个包裹道:“上面还纹着公女本人专属的秋兰。” 公子卬瞳孔地震,莫非菲尔就是卫国公女?“敢问,公女名讳?” “姬姓卫氏,单字一个菲。” 管理惊呼:“难怪能摆平孙氏的爪牙而凛然不惧,原来是公女啊!也难怪太史伯与卫侯迟迟没有安排相亲。” 太史家的老四,太史季自告奋勇:“既然叔兄去寻公女,我也要为恩师助力。我听说孔氏也与恩师交厚,我情愿冒死前往孔府求援。” 太史伯大骂太史季:“愚钝小儿!孔大夫乃是忠君而不爱国之人,卫侯一家不论给他下达什么命令,他都会一一照行。当年城濮之战前夕,晋文公领三军救宋,卫侯偏偏与晋国为敌,使孔达领弱旅强攻晋之强悍,以至于卫国精锐尽丧,子哭其父,弟哭其兄,国事遂萎靡不振——再荒诞的命令,孔达也会执行的。 此事不可使孔达介入,否则无异于为太子遬找帮凶。” …… 田双在中门,也就是二进门和太子爪牙交上火了。他据门而守,太子的人以为胜券在握,大剌剌提剑而上,冲着田双的脖颈劈来。田双后撤一小步,来剑就斩了个寂寞,田双的剑后发制人,寒光一闪,对方惨叫一声,一只血淋淋的手掌落下。 没了右手的剑士如同废物,太子家宰命令把这个鬼哭狼嚎的蠢蛋支开,让后面的人攻上去。 迎面两剑一左一右劈向田双,田双凛然不惧,微微一个小走位,两剑落在甲胄上,完全无法造成伤害,与此同时,田双右手挥剑,一个右手位的敌人正在后撤收剑,右手又被田双生生留下。余下的那个剑士看得胆寒,犹如惊弓之鸟,田双一个假动作,对方条件反射地回剑格挡,护住中线,殊不知田双刺头是假,剁手是真。 “啊~~”一声声惨叫,田双越打越轻松。 “堂堂一国太子,手下尽是些臭鱼烂虾。” 一般而言,一国太子是不会豢养酒囊饭袋的,因为太子需要防着自己的弟弟突突了自己。可太子遬没有弟弟,根本不用担心,他的家臣只需要陪他打猎,或者帮他抓男宠,因此太子遬只给家臣们配了便宜的犀甲,而不似公子卬自己斥巨资打造了清一色的青铜甲。太子遬的部下长期没有血战,而公子卬的手下都是几经生死大战。承平日久,太子遬手下的武艺也很稀松,在田双看来,这帮人的剑术连对距离的把控都做不到精准,而临阵的反应更是迟钝,均非一合之敌。 田双和他的手下把公子卬哥哥太子江传下的剁手剑法耍的虎虎生威,满地都是手,诡异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尽管家宰一再呵斥,太子的爪牙们只是退到中门外十步的距离,围成一个圈,不敢冒进。 太子的贴身寺人来催促家宰:“怎么还没把人提溜出来?”了解情况后,寺人献计道:“不如堆放干柴,用火熏人,现在风向正合适。对了,我们不是从市面上买过火折子么?正好派上用场。” 田双才协助太史叔突出包围圈,太子爪牙已经把干柴一堆堆远远地跑来,然后用火折子点燃包裹着松脂的箭矢。 “他们要放火烧死我们,上弩机!”管理不想自己没手刃公子卬,自己就死在火海里,忙不迭指挥人清理出一条隔火带。 田双接过湿巾系上,保护口鼻,然后用弩机不断射杀持火箭的敌人。 “不要怕!犀甲虽然挡不住剑,但是挡得住流矢!大胆上去丢干柴枯草!”家宰才吼了一嗓子,田双一支弩箭已经洞穿了他的犀甲,钉在他的肩膀上。太子的爪牙们吓坏了:这是什么神箭,竟然连甲胄都能破开?! 他们退得更远了,丢出去的枯草干柴能丢到哪就算哪,火焰绽开的速度为之一滞。 “太傅,敌人攻不进来,我们也杀不出去。馆舍内就一口水井,掩护口鼻尚可,但灭火远远不足。”管理直皱眉。 太史伯一边咳嗽,一边跺脚:“糟了糟了。事情要是闹大了,卫侯怕是要介入了。卫侯向来帮亲不帮理,公子危矣!” “怕什么!”田双挺起胸膛,“大不了杀出帝丘便是!太子手下尽是酒囊饭袋,能养出这样的太子,卫侯本人的武力也不咋地。” 太史伯嗟叹道:“只求公女快点来吧。此事若不能迅速善了,无论公子能不能逃出都城,卫宋之间刀兵再起,老夫恐怕也要满门不存了,公子从此也再不能从卫国赚钱了。” 火势果然惊动了卫侯。 他连忙召唤孔达全权处理此事。宋国在都城的部队分为贰广、左师、右师,而卫国则把都城部队一股脑儿都交给孔达,可见卫侯对孔氏的信任。 孔达也没辜负卫侯的信任,得知真相的第一时间,他当即偏袒太子,重兵围了行人馆舍,然后派出儿子对公子卬劝降。 第一百九十三章 糊涂仗(重写版) “恩师,请停止抵抗,家父矫矫之臣,不可能不听命于太子。还望恩师莫要让我家难做。”孔亚军怡怡然进入馆舍,竟然还不忘行礼。公子卬道:“既念我是授业之师,何必今日刀兵相逼?难道连是非曲直也不管不顾了么?” “我家在卫供职数十年,太子的品行我家焉有不知?无非是爱慕恩师,垂涎恩师罢了。 需知,外面甲士千人,重重包围,水泄不通,突围终究是徒劳。恩师不如解甲弃戈。太子不过是色中饿鬼罢了,绝不会伤害恩师的性命,只不过是在榻上给太子深入浅出而已。等太子玩腻了,恩师自可重获自由。总比无端丢了性命强吧? 我听说女子受歹人强行**,也不会伤了一根汗毛,反得快乐,恩师何不试试从太子的霸道中品味快乐?反正也不会掉一根毛。 太子处事的方式方法固然不对,可抛开事实不谈,恩师您有没有错呢?您长得标致,穿得又有模有样,还经常出入太子府,这不是惹人犯罪吗?” “士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士人尚且如此,何况我乃宋国公子!亚军还是请回吧,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孔达部下有一百五十乘。一乘有甲士十人,余下的都是国人、野人充任的无甲。当然这是战争时期的编制,目下仓促之间野人和国人都没被动员起来,因此外面只有一千多人。 “跟他们拼了!”田双叫道。 “现在是申时,我等只要拼杀到入夜。天一黑,我等能夜视,孔氏麾下不能,到时候突围就有可能!”公子卬鼓舞道。 当年朱温上源驿夜宴,尚且不能谋杀携带卫士稀少的李存勖,今日我未必不能得活。 孔亚军一回,两边就打成一片,公子卬亲自提剑拼杀,就连管理也加入战团——对面已经放下话来,要活捉公子卬,余者皆可随意打杀。 “住手!”孔达正指挥若定,身后忽然冒出一大堆甲兵,一个熟悉的女声也传入耳朵。他定睛一看,竟然是公女菲儿的车驾。 馆舍里面的太史等人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公女来了!我等有救了。” 孔达正要询问公女有何贵干,公女的侍卫忽然暴起伤人,对着孔达的麾下就是一顿杀戮。 变故太突然,孔达麾下根本来不及反应,没有做出任何战术动作,就被刺死。 孔达手下因为要包围馆舍,因此兵力站成一个圈,处处分散,且武器都对着公子卬的方向,丝毫没能料到背后突然会杀出不速之客。菲儿的兵就像攥紧的拳头,孔达的兵就像摊开的手掌,虽然孔达人多,但在局部被公女打得节节败退。 “保护孔大夫!”孔达的家宰声嘶力竭,抽调附近的兵力回援,可菲儿的兵似乎不可阻挡。 很多孔兵溃退下来,孔氏家宰气急败坏:“你们是废物吗?怎么连公女手下的女人都打不过?” 败兵喊冤:“这哪里是公女的兵?分明是孙大夫的兵啊!足足五百多!” 孔达倒吸一口凉气。难怪打不过,孙良夫的兵为什么为公女所用? 孙氏是卫国国内最强的卿大夫,土地之多,兵马之盛,铠甲之精良,皆在卫侯之上。 菲儿就在车辇上,被车厢挡住,没能露面,可杀伐的命令从车厢内如流水一般一道道传出。 孔达大叫道:“公女,达奉命平息骚乱,你又何必卷入其中?” 菲儿朗声道:“奉太子谕:太子府寺人梁、家宰吴欢等,因对遬心生怨望,乃敢秘密施展巫蛊之术,以使遬生疮流脓,妄图绝我之后嗣,其情危及卫国社稷。公子卬施诊时,无意中撞破巫蛊阴谋,寺人等乃合谋灭口,假传太子口谕,围攻馆舍,火烧行人属。遬闻之,悲痛切齿,追悔所用非人。今托爱卿孙氏、胞妹菲,领兵绝恶,清理门户,有阻挠者,格杀勿论!” 菲儿的侍卫把一卷帛书高高举起,上面还印着太子府的朱红大印。 孔达质疑道:“如若公女所传的谕为真,那太子今何在?敢请太子一晤。” 菲儿的车辇内传出太子的声音:“本太子在此,就在胞妹车内。今大病初愈,身体待养,不便下车。孔爱卿如果心有疑问,可亲自上车一见。” “的确是太子本人的声音,帛书上的印章也不似作伪。”孔氏家宰对孔达说道,“难道我等真的上了寺人的当?”孔达从卫侯的宫殿中出来,直奔馆舍,并没有与太子交涉,只听太子门下的家臣的一面之词,就包围了公子卬。如今孔达内心十分动摇,难道真的被寺人骗了不成? 动摇踌躇之间,菲儿大叫道:“孔氏迟迟不来见太子,定是心中有鬼!传下去,孔氏疑与寺人勾结,阴谋暗害太子,动摇国本,左右与我拿下!” 喊打喊杀声四起,孔达再想分辨已是不可能。孔达麾下的贰广、左师、右师官兵搞不清状况,主帅没能下定决心,而对面又好像师出有名。万一对面说的是真的,那自己在战场上杀的人越多,事后被清算的可能性也越大,因此孔达麾下多没有作殊死一搏,作战也只是保证自己不死,而不似孙氏兵那样杀得理直气壮。 孙氏兵本来装备就强,身体更壮,士气更高,很快把孔达麾下冲散,孔氏兵既不想稀里糊涂获罪,也不想白白被冤杀,有人干脆拔腿离开。菲儿活捉了孔达之后,意犹未尽,仍然不放过已经丢盔弃甲,夺路而逃的溃卒,衔尾掩杀,追到不能再追方才罢手。 乱军之中,公子卬终于见到菲儿。此时,他满脸猩红,长剑饮血;她紫衣如故,纤尘不染。 “菲儿,今日事,我怎觉糊涂,完全捋不清事情的脉络。到底发生了何事?” “公子稍歇,待我善后完毕,再与你分说。”菲儿的回答好似公事公办。 残阳如血,帝丘的街面为之一净。喧嚣过后,公子卬只觉劫后余生。余光一瞥,他看见太子遬在公女的车辇上瑟瑟发抖,孔达被绑成粽子,太子府的家臣一个活口都没有,贰广的兵也被杀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九十四章 他人之妇(重写版) 自从太子事后,公子卬不再在行人馆舍内居住了。家臣们达成共识,一致认为目前形势晦暗不明,一动不如一静。他们在城外像行军一样,构建了营垒以及三道防线,牛马墙、木栅栏、壕沟一应俱全,绝不可使公子卬再处险境。卫太子是神经病,卫侯本人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田单已经从长丘回到了公子卬身边,新生产的货物也一并运入营寨。公子卬派人到城里通知先前付过定金的货主们来城外取,顺便交流一下对帝都变故的看法和情报。 公子卬很担心菲儿的安危。她为了救自己,大开杀戒,连卫侯的亲卫——贰广也不放过,这要是放在司马氏的晋朝,形同谋反。他在城外立营也存了别的心思。万一菲儿不能顺利善后,进而有性命之危,他绝不会让这个爱过自己、救过自己的女人香消玉殒。到时候城外的他正好可以接应菲儿逃生。 城里的消息像一页一页散落的书籍,陆陆续续地传了出来。 “公女从孙氏的封地调来了大量武士,组成新的贰广、左师、右师,控制了宫殿和都城所有的要害部门。” “公女携卫侯的上谕,在都城家家户户盘查藏匿的、原属孔达麾下的官兵,一经发现,立刻逮捕,说是要彻查巫蛊之术谋害太子案。” “公女奉卫侯之命,剥夺了孔氏的城邑,抄没了孔氏的家产,用以封赏此战中的有功之人,连太史家也在其中。” “公女下令收敛尸体,对行人馆舍附近被无端殃及的民房进行赔偿,国人皆拍手赞誉。” “公女以太子别居宫外,身边没有可靠护卫的理由,将太子移居宫中,太子府作为巫蛊案的现场,由孙大夫全权负责调查。” “孔达被定性为受到奸人利用,解除了一切职务,贰广大夫、左师、右师职位均由孙大夫兼任。” “孙大夫以垂暮之年立功,卫侯颁布旨意,要把十五岁的公女许给孙大夫填房,以彰其功。” “公女与孙大夫今日大婚,卫侯赏赐了新婚夫妇黄金、玉石,祝福婚姻美满——怎么,公子没收到请帖吗?” 凡此种种…… 公子卬和他们的家臣听得瞠目结舌,公女和孙氏一下子成了卫国的政治新星,凡是他们所举荐的人,卫侯都第一时间点头批准。宁氏名义上还是卫国执政,但一应政事,大夫们都往孙府上拜谒孙氏夫妇。 最离谱的还是孙氏和公女的婚姻,闪婚加上离谱的年龄差……最伤心的莫过于公子卬,所爱之人嫁给糟老头子,尽管看过许多类似的电视剧,可这一幕发生在自己身上,犹如晴天霹雳。 …… “太傅,孙夫人在营外,请求洽谈,见是不见?”田单神色玩味。 公子卬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孙夫人?我不认识什么孙夫人……等等,该不会是菲儿吧?” 田单点了点头。 公子卬亲自去迎孙夫人。不管怎么说,她都是自己的前女友。公子卬心里暗暗祈祷,或许她下嫁孙良夫是为了拯救自己而不得不委身于人。 “那天真是太感谢孙夫人,若不是孙夫人,我宋某人怕是要被抓去开苞了。” “孙夫人?以前唤人家菲儿妹妹,相隔没有多少日,现在怎就变成冷冰冰的孙夫人了?” “菲儿妹妹,那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子府真的有人行巫蛊?卬以为不可能啊。”疥疮是病原体感染,和巫蛊有个毛的关系? “聪明,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我收到太史仲的消息后,立刻说动了孙良夫。孙氏早有意干一票大的,一拍即合。孙氏力强,却久屈宁氏之下,早就蠢蠢欲动,机会难得,我一撩拨,他就按捺不住。 我料定太子府的人倾巢而出,府邸一定空虚,因此先仗剑活捉了我胞兄,让他用印,讨伐太子府爪牙,因此得了个明正言顺。 孙氏之兵在都城中无论如何都没有孔达多。如果不抢先一步,捏造罪名,攻打孔达,他一定会怀疑太子是否被劫持,拆穿在所难免,到时候我等只能央求他放了你,央求可救不了子瞻哥哥。可如果我等攻杀孔兵,接管都城、禁内的防务,别说孔达,就连君父都要顺着我们来。” “所以你们以有备攻无备,孔兵不明就里,在犹豫中败北。端的是好计策。 那么后面之事就好解释了。你们须杀尽孔兵,贬谪孔达,控制朝堂,以免被日后清算,卫侯为求活命,不得不下谕,证明你等不仅无过返而有大功。然而孙氏把持朝堂之后,呼风唤雨,势大难制,反而觊觎你的容貌,你不得不委身于他……” 菲儿摇摇头。 “那就是孙良夫不愿意与你分享权力,事变事后,反而视你这个昔日的盟友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毕竟你怎么说也是卫国公室的人。你为求自保,不得不委身于他,暂时结成同盟……”公子卬想起了太平公主与李隆基联合政变成功后,立马互相掐了起来。 菲儿再次摇头。 公子卬:“都不是吗?孙良夫终归是恶人,他的品行从欺行霸市中可见一斑,你总不会钟情于他吧?能图什么?图他年老色衰?图他生性凉薄?” 菲儿点点头。 公子卬破防了:“你怎么能嫁给他?我们不是正谈着风花雪月吗?难道这些都是镜花水月?你究竟爱过我吗?我是你生命中的什么人?” 菲儿道:“子瞻哥哥,你是我真心爱过的人,是我朝思暮想的情郎,是白色的月光照拂我的户牖。而他孙良夫,不过是有钱有势罢了,是我鄙夷的残民之人,是我真心要除之而后快的恶棍,是长在国家病体上的脓疮,无时无刻不在流着恶心的脓液。” “那为什么不和所爱之人结婚?为什么选择和脓疮厮守到老?” “因为爱,所以与你不婚;因为不爱,所以与之婚。” “???”公子卬震惊不已,这是什么婚姻观? 第一百九十五章 菲儿的野望(重写版) “婚姻的本质,是财产的关系。它规定了女人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诗经》说‘妇有长舌,唯厉之阶’,说妻子不能言语上有思辨,不论丈夫贤与愚,都要顺从——只有猪狗这样的财产才不加甄别地听从主人。 婚姻规定了妻子不可‘冶容’,因为妻子打扮自己等于引诱男人的**之欲望,不是正经的妇容。 婚姻规定了妻子在家中的分工,采桑养蚕、纺绩织作,中馈饮食、制备酒浆、奉养公婆、生养子女、招待宾客、协助祭祀——林林总总,好似主人规定了下人的活计。 可婚姻规定了男人什么?天子一娶十二媵,诸侯一娶八媵,卿一妻二媵,士一妻一媵。是的,婚姻教育男人对女人不可专一,不可独宠,把女人当成生育的媒介,把婚姻当成繁衍的契约。 我家虽然只有一个胞弟,但姊妹不少。每一个都远嫁于异国他乡,因为周礼说同姓不婚,所以有的嫁给芈姓,有的嫁给姜姓。菲儿调查过,她们嫁过去后,身边举目无亲,因为语言不通,也鲜能交到知心好友,生活是一眼能望到头的苍凉。吃饭是不能上桌的,祭祖是不能参与的,对于新婚的家,女人就是外人;侍奉公婆很下贱,即使是公女出身,给公婆洗脚的时候也要跪着,而不能蹲着;家族的大事,女人是不能置喙的,否则用大葱抽嘴巴子;下人都唯夫家马首是瞻,因为习俗和语言不通,常常被刁奴欺瞒。 如果夫君品行端正,尚且能少受点欺负;可问题是品行端正的夫君,身边往往围着一群渴望上进的家臣,他们撺掇着夫君如何如何志存高远,建功立业,与国分忧,男人一旦忙于事业,就不能长相陪伴,除了子女家里连个可以诉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子女没长大成人以前,说与他听,和说与宠物听没什么分别,甚至还要更糟——孩子嘴巴没带门的,指不准那天就泄露出去了。 婚前,卫国女子可以打猎,可以无遮无拦地和数量不定的青年男子桑间濮上;可婚后呢?生怕女子出游眼馋了歹人,男女鱼水只能放在晚间,频率高了家臣、大夫指责你狐媚惑主;如果夫君独宠妻子,而不雨露施于陪嫁,公婆就会责怪你善妒,不能妨碍丈夫开枝散叶。一般男人年到三十,腰肾就快报废了,时长不过一刻钟,而妻子还风华正茂,虽然已婚却不能予取予求,又不能再寻青春二十的青壮,与丧偶无异。 菲儿可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要成为婚姻中的财产,相反我要拥有我独立的财产,自己的事业,把别人变成我的财产,而非相反。” 公子卬:“你不是已经是我的经销商了吗?不是已经有自己的产业了么?” “这么一点小打小闹,也叫做产业?“菲儿嗤道:“开邑辟地,带甲数十乘,牧民万人以上,府库千金有余,君有昏命,有所不受,此所谓产业。把东边的,卖到西边去,低贱的商贾尚且能为之,如何能称得上是产业?” “有兵有地有粮有民,非卿大夫之家不能为之。可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女子能获封卿位,即使殷商时,妇好忝为大将军,也不能有封地,何况有周之天下?”公子卬理解菲儿的苦楚,才具、谋略她都不缺,可惜是女儿身,难以在封建社会出头。 “菲儿发现婚姻制度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利用它可以有所作为。” 公子卬联想到菲儿的第一次见面,她说她喜欢虐杀坏人,掠夺坏人的财产:“你嫁给孙良夫,是为了谋杀亲夫,鹊巢鸠占?” 这在古代不多见,可在未来比比皆是。有人让父母兄弟谋杀自己的配偶后,向法院出具谅解书,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霸占配偶的一切财产,死者的父母如果只有死者这一个孩子,多半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因为死者生下的唯一孩子,还在杀人者这里,所谓投鼠忌器,如果强行报复,会断了自家唯一的骨血,也就绝后了。 菲儿点点头:“我不爱孙良夫,所以我下得去手。按照礼法,在他死后到我孩子加冠的这段时间里,孙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由我来执掌。期间有二十年,足够我于中取便,掏空孙氏,清除异己,然后在卫宋边境筑建新城。只要孙良夫一死,到时候我想你了,就去长丘寻你;离你越近,越容易进贸卖于卫国。等二十年后,孩子长大,我也三十有五了。他若孝,我颐养天年,他如果不孝,软禁可也,我势已成,树大根深,翌子与我何加焉?” 菲儿果非凡人,这计划妥妥一个武則天加慈喜,好像武则天还未加害过李治,菲儿手段远胜之。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婚后无所出,那这一切皆为梦幻泡影?” “子瞻哥哥可记得前些日子,菲儿就说天葵将至,结果第二日又与君快话?” “若非?!”公子卬忙不迭让医万进来把脉,果然是喜脉。 “卬成爸爸了?!”公子卬心中五味杂陈。 “将近临盆时,菲儿会使人准备男婴,若涎下男孩,则依计,若生下女孩,则男女调换,就送女孩于长丘看养。到时子瞻哥哥不会不喜欢女儿吧?” “女儿贴心,卬疼她还来不及。只是菲儿要伴孙良夫行床,以掩人耳目,每念及一树梨花压海棠……”公子卬酸溜溜的。 菲儿哈哈大笑:“欲立超人之业,必经超人之苦。我尚且能忍月余,子瞻哥哥又何必如此? 老货皮皱时短,一月未必有一次,子瞻哥哥若不忍,何不为我早除之?” “菲儿非要如此么?此事毕竟诡谲惊悚,稍有差池,香消玉殒。不如随我去长丘,你的才具定有用武之地。 且既便事成,亦为天下垢,于道德君子所不容。” 菲儿断然拒绝:“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已为孙氏妇。 且靠山山倒,靠水水涸,靠子瞻哥哥,焉知日后变故?” 情变,病变,婚变,菲儿不想到头来步了姊妹的后尘。 “道德……难道孙良夫派人砸子瞻哥哥的店面就道德了么?他使腌臜泼才欺凌工匠就道德了么? 菲儿如果害了好人,旁人可以说我不道德。可对坏蛋蔫种下手,我只晓得骄傲。 到那时,君上、太子的乱政被我终结,跋扈残民的孙氏被我铲除。海晏河清,使民安居乐业,我便是女周公。” 公子卬不再劝。他已经绝了与她结婚的想法。 “对了,子瞻哥哥是不是很缺钱?菲儿有一个思量,可使子瞻哥哥从卫国快速聚敛。” 第一百九十六章 说晋(重写版) 菲儿和孙良夫试图长久架空卫室,以免反攻倒算,因此必须快速榨干卫室内孥,省得卫侯犹有余力作倒戈一击,比如说收买关键人物,或者是暗中培养力士。只有保持卫侯积贫积弱,连饮食起居都得仰人鼻息,才能掌控于股掌之间。 清空内孥的办法很少,因为忌惮。使用内孥必须于国有利,否则国人议政,卿大夫抵制。菲儿给出的提案是收复国土。 戚邑是卫国的腰膂,帝国的锁钥。在卫国诸城中,帝丘的人口最多,戚邑次之。田垄交错,五谷丰茂。从殷商时代以来,历经千年的发展,工农在戚邑已发展完备。凡攻城的器械,戚邑无不能造,攻卫所需的粮草,戚邑一城就足以供应。 戚邑不仅物产丰富,还交通便利。这里生产的绢布,粮秣,漆器,可以顺着黄河补给卫国扼守北方的重镇,五鹿;也可以逆流而上,运抵帝丘,楚丘(卫国的故都之一),还可以取道于邲邑,从黄河改船入濮水,抵达卫国南方边城,匡邑与訾邑。 太平时节,卫国可以依靠戚邑水运发展商贸,出口到黄河诸国;一旦烽火四起,戚邑就是卫国的大动脉,连接首都与边境,为之输送兵马,辎重,粮秣。手握戚邑的人,不论是攻郑还是攻晋,都是绝佳的跳板。 于帝丘而言,戚邑是北边的屏障,黄河自西南向东北而过,藩屏其侧。如果狄人、郑军或是晋军从东北方向入侵,卫军可以以戚邑为中心,据河而守,半渡而击;可问题是现在戚邑已不在卫国手中,晋军可以随时从戚邑发兵,围打帝丘。戚邑的粮产足以供应千乘之师,只要晋国喜欢,随时可以像灭虞国,虢国那样吞并卫国。 遥想当年,武王伐纣,千里转战,就是先占了戚邑为据点,才敢包打朝歌。 可以说,戚邑之于卫国,如敖仓之于秦国。有戚则卫安,失之则有累卵之危。 晋文公称霸时,诸侯朝晋,唯独卫侯作死,自以为有楚成王撑腰,就可以无法无天,竟敢派孔达入侵郑国,得三城。 晋文公怒,以先且居、胥臣为将,五月围戚邑,历时一月拔城,随后挥师攻匡邑,一战取之,歼灭卫军全军,俘大将孔达。 从此,卫国失去了戚邑与匡邑。 卫国上下。不论哪个等级,都迫切地希望能收复二邑的故土。于卿大夫而言,收取戚邑,可以使戚邑周边的土地转危为安,他们可以在那里筑城、复城而不被晋人驱逐。于士人而言,新建城邑可以给该等级提供大量就业岗位。于商人而言,收复戚邑可以恢复国际贸易路线,物流成本因戚邑水运极大压缩。于工人而言,商贸复兴打开了手工业的销路,戚邑的粮田进一步降低粮价,肉价。于野人……野人就算了,没人在乎野人的得失。 菲儿希望公子卬以政治掮客的身份说服晋国把城邑归还给卫国,晋宋联盟是经历过时间考验的,晋国公室对宋国很有好感。 “子瞻哥哥若能说得晋国归还戚邑,卫国方面将与你四百釿黄金。若能归还戚、匡两邑,则谢以黄金五百釿。子瞻哥哥若答应,立刻奉上两百釿黄金以为定金。” 戚邑乃是十万人口的大邑,有良田百万亩(周制),按井田亩收税,戚邑每年收上来的税,足够价值四百一十二釿黄金。菲儿开价相当公平,不会落人口实。 对于公子卬而言,五百釿黄金不啻于一笔巨款,折算成粮食,可以让长丘的子民敞开肚子吃二百二十六天。 “此事颇有几分可行。”当初卫侯被晋国囚禁,鲁国人臧孙辰用白璧十双贿赂穷哈哈的周天子,又在晋大夫先蔑跟前替卫公说好话,晋文公才放了卫公,鲁国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好处。既然鲁人珠玉在前,或可一试。 公子卬颇有把握。人家左丘明在历史书上明明白白地写了,晋臣郤缺今年冬天向赵盾禁言归还卫土,晋国执政赵盾很高兴地答应了。可见赵盾对攻卫兴致不大,相反,他对向西击秦,攫取河西之地的欲望很强烈。晋国如果得到卫国的臣服,也可专心与秦军对垒。 这个顺水人情自己不捡,便宜了古人可就糟蹋了。 菲儿的视野基本在卫国国内,对晋国的观瞻也远不如公子卬,她甚至不知方今是赵盾主政晋国而非晋室,故而以为说晋甚难:“子瞻哥哥即便不能成功说晋,也不必尽数退还定金,可从中抽取大半,以为漫漫旅途的开销以及交游大夫的打点。 对了。晋室想必也有公女。子瞻哥哥如果可以迎娶公女,则对说晋归戚之事大有裨益。” 公子卬心说我可不会为了政治收益而牺牲爱情。他口头却道:“联姻晋室无用。今晋国旧主新丧,新主在幼,太后无知,政在大夫,以赵衰之子赵盾为右。” “是这样啊…那子瞻哥哥可以求娶赵氏女。不必以菲儿为念。所谓真情,在乎方寸之间,而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愿婚后,菲儿私下去长丘寻你诉说相思之情,哥哥不要相拒才是。” 婚后的日子里孙良夫与菲儿同榻而眠,行周公之礼却皮皱时短,甚是不尽兴。菲儿受人撩拨却无处用火,早已憋了一肚子水。 大事计较妥当后。菲儿两眼拉丝,呼气变热,前半身的软糯迎上了公子卬的衣衽。 公子卬理智上有零点一秒的迟疑:“菲儿虽然爱我,可杀伐狠辣丝毫不逊于男子,连她父兄,丈夫,子女都在算计之内,岂是我能驾驭的了的?切不可为女色,把持不住心神。”转眼间,他身上有了强硬的反应,又自己哄自己:“我又在怕什么呢?现在在我自己的营垒之中。翻不出什么来?何况她已为他人之妻,别有一番风味。又为我做了这么多,不应该奖励一番么?” 公子卬轻轻咬上了她的耳垂。营帐里连空气也变得旖旎起来。 第一百九十七章 赵盾其人(重写版) 九月的晋都,气候宜人,晴空万里。今年农历的四月,秦晋之间暴发了一场战争,始作俑者,乃是晋国执政赵盾。此人年纪轻轻,又寸功未立,本该在军中历练数年才能掌一国军政大权的。然而赵盾家世极好,乃名臣赵衰之嫡长子,又颇有些阴诡歪招,擅长算计利用。 晋室用人,素来论资排辈,晋文公时狐偃,先轸,赵衰,先且居,箕郑父,梁益耳等,均有大功,约定依次为执政。然而就在去年,前四位执政依次凋亡后,也该轮到箕,梁二人。赵盾为了自己上位,就支使先克,狐射姑等人去晋献公那里吹耳边风。 如果说晋文公,赵衰,狐偃,先轸是创一代的话,那晋献公,赵盾,狐射姑和先克就是二代。一代们感情很好,因此他们也鼓励二代们彼此多多相处,一起学习,甚至他们的授业恩师都是同一个人,太傅阳处父。先克,狐射姑,赵盾三人表面上感情甚笃,且对论资排辈深恶痛绝,他们觉得论资排辈,排到他们先氏,赵氏、狐氏三家就可以了,没必要再往后排。下面就该轮到他们这些二代粉墨登场了。因为在他们看来,箕,梁等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我父抬举他们,让他们捡了一些微末的功劳罢了,根本上不了台面。先克跑到晋献公面前去,劝说晋献公要重用赵狐先三氏。 晋襄公也是个政治巨婴,一起长大的先克说啥,他就信啥。先克建议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赵先狐功臣的子嗣肯定继承了乃父的绝学。晋襄公以为先克所言非虚。既然赵衰比箕梁强,那赵盾也一定贤于箕梁,晋襄公作如是想。 此外,晋襄对箕,粱等老臣也存有代沟。小时候遇见箕郑父,后者除了敦促太子好好学习,不会说其他有营养的话。继位国君后,对自己也总是一副年轻人要尊敬长者的派头。晋襄公行猎作乐,老臣要长舌两句;晋襄公吃熟肉不吃生肉拌饭,老臣劝他别挑食,当年先君辗转列国如何如何艰苦,吃不上饭吃人大腿肉云云;天气热时,非拉晋襄公下地行籍田礼。晋襄公多次给夫人吐嘈,说这帮老臣没苦硬要他吃。襄公夫人是秦女,这帮老臣天天撺掇老公出兵打自己娘家,她早就看不爽了,听丈夫被窝里吐糟她不仅不劝和,反而跟着一起大骂,连带着襄公对老臣的观感更差。 于是乎狐赵先三个小年轻被破格简拔,箕梁等只能面红耳赤。但晋襄公使狐射姑为执政,赵盾副之。狐射姑把赵当兄弟,但赵处心积虑要取而代之。于是赵盾请太傅阳处父吃饭挑拨阳狐二氏之间的关系。 阳处父寒微时,在狐偃门下行走,狐氏只当他是夜壶,干活时少不了阳氏,给好处时就把阳氏抛之于脑后。阳处父转投赵衰门下后,赵氏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倚为心腹。等有一日,晋文公问贤时,赵衰毫不犹豫荐阳氏为太子师,原本区区士人等级的阳氏一跃忝为卿大夫。饮水不忘掘井人,赵盾激起了阳处父对狐氏的切齿仇,以及对赵氏的提携之恩。阳处父当即就对晋襄公说,狐氏刚而好斗,不得民心,赵盾贤能,不如改赵盾为执政,使狐氏副之。晋襄公于是朝令夕改,听从老师的谏言。 赵盾新官上任,亟需除一卿以立威于人前,打一仗以立军功以堵众口。正好晋襄公壮年夭折,托孤于大臣。赵盾眼珠子一转,阴谋诡计就上心头。 晋襄公一咽气,他就召众卿议政:“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公子夷皋年方三岁,恐怕难托大任。”阳处父顺着赵盾的意思说:“襄公之弟公子雍在秦,可奉为君主。”狐射姑已知阳处父害他不能执政之事,处处与他作对:“不妥。不如请在陈国做官的公子乐为君。”朝堂相争,僵持不下,赵盾派出刺客暗杀了受狐射姑之邀,前往晋国的公子乐。这不啻于打脸,严重挫伤了狐氏在国内的威望。人人都说狐氏连这么关键的人物的安保工作都做不到位,因此质疑狐氏的能力。狐氏家臣也一个个离他而去。家臣们预测不久的将来,公子雍将继承大统,他会记得赵氏的拥立之功与狐氏拥错之罪,赵氏的冉冉升起与狐氏的黯然失势似乎板上钉钉。政客之争,不进则退,狐氏已是骑虎难下,为了挽回颓势,狐氏不得不还以颜色,逐一除去赵氏党羽,首当其冲的就是阳处父。赵盾已预判了狐射姑的动作。 狐射姑派狐鞫居侦查地形,赵盾佯作不知,未报与阳处父。等狐鞫居暗杀阳处父后,赵盾光速破案,狐射姑逃亡国外。除一卿成就达成。 这还不是最骚的操作。狐氏既除,赵盾又教唆襄公夫人抱着幼子哭门。母凭子贵,襄公夫人为了孩子的未来不得不放下身份大闹朝堂:“你们这些个大臣,先君在时托孤传位,命尔等好生辅佐你们点头答应。现在尸骨未寒,你们就自食其言,改立新君以求富贵。好不要脸。今若不立夷皋为君,我立撞死于阶前!”经这一闹,赵盾趁机改立公子夷皋。毕竟架空三岁的君主可比二十几岁的公子雍容易得多。 此时秦军已派一支偏师护送公子雍在前往晋都的路上,哼着小曲,满以为秦晋复交的时代即将来临。结果遭到赵盾的一顿偷袭,他需要借秦军的人头以充军功。此战,蒯得等骁将以为先骗后偷袭太过无齿,大丈夫取功扬名应当堂堂正正,于是冷眼旁观,不参与追杀秦军。赵盾早知这些人不够缺德,自己上位一年,也不见蒯氏登门送礼,正好借机撸掉,换上亲信的韩氏,魏氏。 经此一坑,秦晋关系算是走到了尽头。此时此刻,也就是搬师回朝前夕,赵盾在边关留下了一定数目的非嫡系部队。这些人大多是晋都出身的良家子,交付庸将统领,如秦军复仇而来,这些人最好死伤大半,如此,晋室难出赵氏之掌心。 赵盾处心积虑削弱公室与都城的力量,公子卬抵达时,街面上男丁稀少,老妪多,年轻女子是一个也没有,与卫国,宋国大相径庭。 公子卬一行知悉游说的对象不在都城,就筹划着先赚点小钱。 第一百九十八章 晋国老扣(重写版) 长丘在卫国的拳头产品,在晋国遭到了销量上的滑铁卢。 山西的晋国人是真的节俭,从他们手上赚钱难于登天。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公子卬举目无相识的卿大夫。给箕,赵,先,梁等府上投递名帖,就像后世大学生给公司投简历,石沉大海。 走不了卿大夫路线,就走士大夫路线。 公子卬一行吃住都在酒肆,见到士人,请人家共餐,晋国士子无不拒绝。 公子卬很疑惑。直到与一个十几岁的小孩相遇。 “请我一杯酒吧。麑注意你们有段时间了。”少年道。 “刁竖小儿,毛都没长齐呢,就学大人饮酒。”田双要赶人走。 管理心细如发,阻止道:“此子佩有玉琮,必出于士人之家。我等久觅士子而不可得,不如退而求其次。” 公子卬于是请小孩入座。 “你等是宋人吧?” “你怎看出的?”公子卬不禁高看他一眼。 “阁下均白衣。放在别国,白乃间色,只能给死者及其家属穿。唯有子姓之国,日常白衣。” “子姓之国多矣,如何断定是宋国?” “很容易。子姓诸国中唯有宋国是公爵国。阁下行走于外国,昂首阔步,自信从容,端得起大国气度,此非子姓男爵国,子爵国所有。” 公子卬一行都嘿然笑。 “麑观阁下近日欲攀谈晋国士子而不可得,窃为阁下不取也。” “为何?”公子卬也为此事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自己白请人都被拒绝,真是日了鬼了。 “晋国有文有武的士人都被拉去国战了,留下来的尽是草包。这些人没有见没,看阁下白衣以为是丧服,遂不饮晦气酒。” “原来如此!”田双拍着脑门恍然大悟:“太傅,小儿所言甚是,彼辈确定没有相交的价值。” “太傅?”少年很吃惊。方才田双等人在公子卬面前随意置话,又咋咋呼呼,无人臣体,原以为是公子卬平级,没想到竟是主臣。 “不才忝为宋国太傅,子姓宋氏,名卬,字子瞻。不知当面如何称呼?” “不敢!”得知对方是卿大夫后,少年毕恭毕敬,晋国等级森森,不敢稍逾矩:“鄙人鉏麑,尚未有表字。” “鉏麑?”公子卬如获至宝。此人十年后名动天下,千载流芳。 公子卬只觉捡到宝,对方也喜于得遇贵人。 公子卬才吐露招揽之意,却被对方拒绝:“麑诚谢公子知遇之思。只是我等晋人素有习俗。不扉眷,不娶外妇,不入外籍,不置他乡之不动产。业成之后,筑宝买田,养亲娶妇,必在故乡。” 公子卬点点头,原来山西人留恋故土,安土重迁的风尚自春秋时就有。 “阿麑且试试此酒。”公子卬见此子饮酒时的陶醉样,知他虽未成年但已是酒中痴,就让他试饮烧酒。 鉏麑大呼过瘾:“此酒有气力!” “阿麑以为此酒在晋卖与何人合适?” “卖与谁都不好。” 又问火折子、决明方、书籍、椒盐等,鉏麑表示这些货物好是好,可打不开晋人的钱包。 “太傅休听竖子胡诌。” “麑之所言句句属实。晋人抠,能省则省。世人皆知,熟肉比生肉好吃,公子可见到酒肆中有一人花钱吃熟?烹肉尚且舍不得何况椒盐? 酒是好酒,但酒是粮食精。晋人一年都饮不了多少酒。且看此间酒肆,店家身形瘦削,足见其贩酒所获之利,薄如蝉翼。都城之中酒肆可只此一家。公子之酒更醇厚,可价格数倍于晋酒。其销量可以预见。 晋人取火,击石多于阳燧,只因阳燧用铜,铜贵石贱。火折子于我等不过锦上添花之物罢了。 晋人兵锋,每战必胜。白日里既已无敌,决明方可有可无。 至于书籍。连公室都用竹简不用帛书,何况是纸?” 田单道:“此子不过一家之言,太傅可听不可尽信。不再尝试一二,我委实不敢相信霸主之国,能节俭如斯。” 鉏麑兴尽而去后,田氏兄弟又尝试推物于晋人士子。他们一见好物都爱不释手,一听价格都敬谢不敏,与他们还价,他们能给田双气吐血。田双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一个佩玉鸣环的体面人,能连几个铲币都要锱铢必较。 最可气的是一个独臂士子,对好书爱不释手,又不肯买,竟然跑来借阅,看几页就急匆匆回家,一刻钟后,又想看书,然后再回家。就是瞎子也能看出来这小子先是默记,随后回家誊抄一一晋国连知识分子都不情愿为知识付费。 既然拳头产品打不开晋国的国门,公子卬不得不开发新产品。 公子卬请鉏麑试用香皂,后者对香皂的清洁效果和香气表现出一股子新鲜劲,但对热卖表示悲观。 鉏麑:“我等均用皂角洗,虽然每次使用都要掰片,研磨,去渣等等一系列麻烦的工序,但皂角贱,甚至行猎时可以自摘。公子的香皂就是卖与公室,君夫人也要被群臣攻讦。” 要赚山西佬的钱,连犹太人都办不到,十九世纪犹太人能用鸦片打开大清的国门,唯独在山西卖不火,公子卬觉得山西佬的贸易壁垒堪比九仞之山。 山西…山西…公子回忆起他的博士师兄,平遥人,毕业后不去浙江的一本大学,反而去山西的一所二本学院。他一块钱能花出十块钱的模样,硕博连读六年零九个月,不仅自用,还资助妹妹学医,犹有数万积蓄,此君唯独愿意花钱吃学校的刀削面,恩格尔系数高得离谱。 公子卬问店家:“我观晋地多种麦,麦子作食是如何烹调的?” 店家嘿嘿笑:“公子点了不就知道了么?” “嘿,晋商!”公子卬笑骂着把小麦做的食物点了,其实这家店就两种麦食。 第一道是麦粒饭。这玩意公子卬吃了一口就不想吃第二口,原因无他,味同嚼蜡,口感粗糙,生硬难嚼。与小米大米相比,麦粒的麸皮又硬又难脱落,因此麦子在后世必须加工成面粉,进而烹成面条,面包等二次加工品,方才能入口。 第一百九十九章 成为金融产品的刀削面上(重写版) 麦粒饭才下肚,公子卬的肠胃已一阵不适。饮了几口水,店家呈上来第二道麦子做的菜肴一一古老的馕。公子卬吃着干涩的馕问店家:“晋人吃麦,平日里只吃这二者吗?” “然也。不过吃馕者少,十不存一,吃麦粒饭者居多。” “这么难吃的麦粒饭竟然更受欢迎?” “原因无他,麦粒饭廉价,而馕饼太贵。” 在场宋人无不无语。中原都吃麦,唯有晋国佬嫌馕贵。诚然制作馕需要有人跪着,用石碾在盘上滚压麦粒,比之舂米更为痛古。古代使犯人舂米是一种渗人的刑罚。公子卬才回想起面条的诞生是因为汉代才有石磨技术的革新。当然青海出土的小米做的面条不算。 公子卬心说难怪山西人酷爱吃面,这里的水土宜种耐旱耐寒的小麦,馕与麦粒饭又如此差劲。 “诸君,我有一计,或可冲烂晋国食品界,捞金大捞特捞,全凭刀削面。” “何谓面?”田单问。此时各国文字没有收录“麺”之称谓。汉时才有石磨面粉,唐时才有水力磨床,他们把面条称为汤饼。 “何谓刀削?用剑削行不行?双今天没带刀。” 计较已定。公子卬使管理先招几个临时工制作石盘,让田双买驴,太史家的小子也欢欣鼓舞他要求加入,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公子卬让他们去买绳子,很快田单在城外营地搭起临时的畜力磨坊。 因为处于试水阶段,公子卬打算一代磨床用畜力,二代用水力。要是刀削面真统治了晋人的味蕾,那造个丐版的电驱磨坊也不是不可以。 小时候公子卬爱看吴运铎的传记,详细描述了八路军如何在一无所有的初始条件下,从破烂小作坊进化成造枪造炮的兵工厂。这与今时今日何其相似。 公子卬不由地思念起南边的菲儿。他在晋国暂时未能寻到像菲儿这样可靠的合作者。他得有卿以上的背景,不受流氓的滋扰,不受司徒,储师(春秋的市监局)的刁难;他得有操守,在公子卬离境时,不垂涎他的技术,不刺探工坊的辛秘;他还得有人脉,可以捍卫利益共同体,并开拓市场。像鉏麑这样的士人肯定不成的,至少要有下军佐及以上的实力。 在找到可靠土著合作者以前,公子卬只能使唤自家带来的人干活,若有人能一次性把技术和设备一口气买断也行。 山西刀削面经某舌尖上的节目,早就解密于天下了。先和面,二斤面,加八两六水,以及八克盐。盐是刀削面的筋骨,能凝固面粉中的粗蛋白,从而形成长链结构,后世会抻一个鸡蛋,提味增鲜。 公子卬才不会给晋人加蛋,他们不会买单的。揉完饧完面,公子卬示范刀削。削刀是专门制作的,木制的刀柄上装着开双刃的刀面,刃前附有小轮。他把托板托在胳膊上,用削刀推削面团。一根落锅一根飘,一根白练已出刀。棱角分明,状如柳叶的刀削面,片片入锅。手工面熟得快,一发乌即可出锅,公子卬请来鉏麑,后者搭配陈醋就食。晋人对醋是真爱。 “筋道爽滑,咸香酸鲜。”鉏麑赞不绝口,又问价格,竟然远低于馕的价格。用古老的石碾研磨面粉,不仅效率低下,而且利用率低,一斤小麦能出六成面粉已是千难万难。且馕在烧烤中失去了很多细胞水,因此单看重量似乎馕贵出一大截。 而刀削面在烹调时兑入了面粉质量四分之左右的水,所以看起来份量十足,特别实惠。 “这一碗刀削面下肚,仿佛比两碗麦粒饭还要顶饱,还要涨气力。”鉏麑抹了抹嘴。 公子卬嘿嘿笑。小麦若不去麸皮,就是粗粮,人体能直接吸收的不足一半,加上麦粒饭硬,肠胃蠕动不畅,营养物质沦为排遗白白浪费。 刀削面的价格定位在鉏麑看来十分亲民,仅比小麦高两三倍,比馕便宜七成。 面条上市大概有半天时间的缓冲期,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随着鉏家在公子卬的赞助下,宴请了几家亲戚朋友,晋人的DNA动了。先是鉏氏的顾客光临西市,给了第一桶金,然后是鉏氏的左邻右舍闻风而动,最后晋都城西一片的士人都被引爆了。 刀削面的产能有限,主要是卡在驴磨面粉这一环。来的晚的见现货已被抢购一空,就向公子卬预定明天的份额,并支付了三成的定金。作为凭据,公子卬给他们附有签章的纸制收据。晋国士人第一次见到光滑精美的纸张,啧啧称奇,都说宋国人行商办事地道妥贴,连个定金的凭据都令人安心,不愧是数百年大邑商的后人。 此时的中原尚没有排队的风尚,现场乱成一锅粥,有如后世抢盐抢布洛芬的模样。 公子印不得不派出田双等人穿着甲胄维持秩序。鉏氏的人因为买的早,买的多,趁机用定金收据做人情。 鉏麑的本家有人为先氏的家臣,把刀削面进献给先家老太太,惹得老太太欢喜异常。 其他家臣私下里聚在一起声讨鉏家小子,钻研小道,媚侍眷属,非正人君子之所为。可晋人往往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转眼这些人就出现在翌日抢购刀削面的现场。 先家老太太的丈夫是曾经的晋国执政+中军将,晋国名媛圈的顶级人物。征服了先老太太的味蕾后,卿大夫的后宅也顺势被攻破。 第二百章 成为金融产品的刀削面下(重写版) 生产力有限,但市场太火爆。刀削面的预售时间越变越长,再没有人能当天拿到现货。客户的收据,一开始是翌日取货,后来发行的写着“三天后取货”,最后演变成“一个月后取货”。 面条的收据一纸难求,有人希望出更高价以图优先购买,遭到公子卬团队的婉拒:“非常抱歉。对于您的青睐我等心怀感激,对于您的心情我等也全然理解。只是我们殷宋经商千年,商亡而商贸不绝,不是因为别的,正是我们行商公平诚信。如果今天坏了规矩溢价卖给您,既是对您的不公平,因为您多花了钱,也是对其他客户的不诚信,因为我们已经告诉别人某年月日取货。给了您就失信于他。往后旁人再不会相信我家收据,买卖因之不得长久。宋人致富讲究一个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当然,这仅仅只是公子卬对外的说辞,他十分乐意看到饥饿营销的场面,这等于说是在做低成本的广告,反正以晋人的尿性,涨价也涨不到哪儿去。相反,涨上一点销量定会锐减。 为了让广告的效应更好,他甚至,专门延请画匠天天在收据上绘制自家的Logo。logo的图案设计都不用花心思,直接抄袭后世的商标即可。公子卬拒不涨价的消息不胫而走,晋人对宋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以及殷宋千年的招牌愈发信赖,加上公字卬的收据,总能按期兑货,心思活泛的家族就有了动作。原本晋人就爱在家里储备一些存粮,小麦为主,可吃过刀削面条的人由奢入俭难,哪里还愿意再噎难吃又不顶饱的麦粒饭。于是乎,晋卿家里的一部分麦子储备,用刀削面的纸据取代了一部分。屯粮需要防虫防鼠防潮防霉,而一纸收据比粮食容易储存,容易运输多了。 卿大夫之家定期要给媵妾,奴仆,家臣发放月例,主要是粮食+布匹+现金。现在有的体面人家用收据取代小麦了,不仅拿得出手还更受士子们的欢迎。 市面上甚至已经有人将公子卬的收据当货币使用了。一开始是一人上街买布,发现身上钱币没带够,就问店家愿不愿意收面条收据?后来发展到连舆人也愿意接受面条收据作为实物税了。 消息传到公子卬耳朵里,他才欣喜地发现自己签章的收据已经有了金融属性,面条收据的地位已经和未来的粮票相差无几了。 田单等人忧心忡忡,在他们看来,出现未知的变化,未必是好事。而对公子卬则不然,因为后世的中学政治老师说过,欧洲纸币的诞生也是从中世纪铸金师开具的收据慢慢演化过来的。何不趁此良机,把面条收据变成晋国的纸币呢?新中国的第一批人民币就是以粮食在内的两白一黑的民生物资作为信用背书,而发行的。 说干就干,公子卬分布骤将面条收据纸币化。 首先大幅度提高面条的产能,他写信给荡虺,要他速速从长丘调来充足可靠的人手,长丘本地的劳动力缺口可以用卫国招徕的人填补。 其次,加紧收购牲畜。不仅买光了市面上的驴子,连价格较低的驽马也不放过。雇人拉磨总有泄露核心机密的顾虑,但驴马总不会乱说话。 当畜力难以再增加后,公子卬建成了水力磨面机。晋都建在水边,汾水和浍水流动其侧,阳历七月到九月正好是该水域流量最大的时节。水力磨面机以木制水轮为驱动力,通过木制齿轮的传动,带动石制磨盘的工作。磨盘设计有纹理和凹槽,将小麦粗加工。粗加工后用五层木筛筛出粗大的麸皮和麦芯,再次精磨。而细小的面粉筛出后直接装好。 除了提高产能,收据的防伪也特别重要。初代防伪技术采用宋朝交子的浮水印和清朝晋商的密押技术。 所谓浮水印,就是在造纸工艺的抄纸环节中,用磨砑将雕板上的图案压于纸面,使纸面形成纤维厚度不同的图案即所谓浮水印。再将纸币的密押和防伪标识雕刻在铜板上,用三种不同的颜色套印在纸上,形成四面是花纹,中间是宋国篆书的纸质凭据,最后盖上红印,就大功告成。 所谓密押技术,则是通过密码技术,将凭据的日期、价值、发行地点以及验证码等隐秘情报,表现在纸面上,外人只知道这是一串不知所谓的鬼画符。公子卬则可轻易辨别真伪。 许多客户都不约而同地问过公子卬,收据到了一个月后,可不可以不按期领取,而是先保存在公子卬这里,择日再取,可能是几个月后,也可能是一年,不定期,这就相当于银行的业务了。 于是乎,公子卬推出一种面券,有不同金额的面条额度。客户只要提前半个月时间预约,就可以提取如数的白面。这种面券有十二个月的有效期。到期后可以免费换取新发行的等额面券。面券实际上相当于纸币,设置十二个月有效期是因为面粉有保质期,公子卬不过是在本地仓库里多备面粉就可以依托面粉发行纸币。至于提前半个月的设计,一则可以抵抗挤兑的风险。二则是把面粉加工成刀削面需要时间。 现在晋国人人都把宋国视为供应面食的盟友国,而公子卬则把晋国当成了自己的殖民地。法国就是通过控制非洲法琅的发行,进而揪住西非的经济命脉。 皮是箕氏的家奴。当初刀削面万人空巷的时候,皮的主母吩咐皮去采买一些。皮作为奴隶皆级,没有进学的资格和机会,对别国公子的装束可谓是一无所知。公子卬和手下卖面的时候,皮以为只是寻常商贾,不仅不屑于排队,还很倨傲地递话给公子卬的家臣,说是箕大夫传唤你家掌柜,让他带上面食,到箕府偏厅候着。一般商贾听说一国之卿传唤自己,赏脸用自己的进献,那不得喜滋滋的洗干净自己,屁颠屁颠奉上面食,然后不收取分文,道一声:“大夫能吃小人做的食物,小的面上有光。” 皮回去后,左等右等,也不见公子卬上门送面。主母吃不着面,在名媛圈丢尽了颜面。 第二百零一章 晋国的食品大亨(重写版) 别人赵家,先家是晋国老牌贵族,在赵衰之前就有赵夙等祖先早已位列朝班,而箕氏原本只是本土的士人阶级,受到晋文公简拔才乍为卿大夫。 作为官一代,箕氏在贵族圈混得很一般,箕夫人在贵族圈更是边缘人物。大家虽然都节俭不比奢侈,但贵族的气质总是要hold住! 箕夫人买不到面食,在圈子里面看就是御下无能,无数鄙夷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使她无地自容。 回到箕府,箕夫人冲着皮就是一顿斥责,把圈子里受到的窝囊气全都撒在皮身上。皮是箕氏家奴之首。觊觎他位置的奴隶很多,立马有人给箕夫人打小报告,说皮其实对主母心怀怨望。先前公子卬曾给府上递过名帖,但被皮顶了回来。打小报告的人言之凿凿,还翻出了公子卬拜门时候的名帖为证。天地良心啊,皮只是把名帖收起来,等箕郑父班师回朝的时候再汇报而已,并没有怨怼之意。公子卬在拜门的时候,充其量只是个没有中人介绍,身份可疑的人物,皮一个奴仆,哪有能力和资格去分辨真伪? 他压根看不出公子卬是个公子。虽然公子卬身上配有代表卿大夫身份的水苍玉和黑玉带。可在面条大卖的时候,黑玉带粘上面粉,显得陈旧无光,水苍玉蒙尘看起来就像是普通河边的石子。 箕夫人正在气头上,又被有心人一挑拨,哪里还会细想?皮脸上汗涔涔的。春秋的女人大多都是情绪的动物,在这个当口绝不会讲道理,因此任何给自己的辩解和回护都会显得苍白无力。皮已经听到主母牙齿相磨的声音,看到额头上暴露的青筋,生怕主母下一句就是把这个刁奴拖出去杖毙。春秋虽然已经是封建社会,但是烙印着深深的奴隶制度的痕迹。打死奴隶获罪是汉朝的法律,而现在主母即便打死了皮,箕郑父事后知道了也只会咕哝一句而已,难道他还会为了一个人形的牲畜而对相濡以沫的妻子求全责备么? 情急之下,皮只能冒险自保:“主母勿忧,我已经与宋人谈妥,可以买下他们刀削面的配方。到时候,主上不仅可以天天吃廉价的面食,而且可以以此牟利,福及万世子孙。” 箕夫人属狗脸的,一下子晴转多云。真要是得到刀削面的秘方,那名媛圈原本瞧不起她的那些人,一定会高看她一眼,啊不,一百眼。到时候她手里攥着晋国各家士卿口食所系,谁要是再对她大喊大叫,就不卖面给他,让他去啃沙石一样的麦粒饭去。 皮一通扯谎,不仅保住了性命,还得到了主母的勉励。可撒谎容易,圆谎难。皮在潜逃和收购配方之间踌躇不决。逃是不好逃的,他一个奴隶,又不会务工,不会种地,逃出去左右也不过饿死。万一真能弄到配方呢? 皮虽然无文,但平常打着箕氏旗号,狐假虎威的事情没有少做。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窥探。公子卬的刀削面总不是凭空生成的吧?皮支使下面的仆人,去东市西市蹲点,看看宋国人都买了些什么原材料。要是原材料不复杂的话,兴许自己就能复刻。 但是宋人买的东西,奴仆都如实记下,汇总给皮:麦子,树皮,盐,石灰,驴子,驽马,朱砂…… 皮越看越眩晕。因为公子卬不止买了面条的原料,收据需要树皮和石灰来造纸,印刷需要朱砂等染料。 没有人能从原材料上破解刀削面的配方。皮又动起了歪点子。卿大夫的恶奴欺负国人之家,轻车熟路。皮很快知道城里哪些工人在公子卬手底下做事。 皮带着箕氏恶仆去威胁这些好人家,逼着他们去当商业间谍,刺探刀削面成面的工艺。 可是公子卬把核心的面粉,和面技术都放在城外,只有宋国人能接触,分给城里晋国雇工的任务只不过是揉面,饧面,削面这些低端体力活。晋人怎么刺探也只知道刀削面是从一团白色的面团加工而来,而面团怎么做的,则无从知晓。 公子卬的路数让皮无计可施。最终他不得不光明正大地和公子卬当面谈谈买断的事宜。 要是面条没有大卖,面条券没有进化成金融产品的时候,公子卬当然乐意设备和技术被买断。可现在,他已经成为晋国的食品大亨。晋国的粮商都要仰公子卬的鼻息,因为除了他,再没有购买小麦的大宗客户了。公子卬随便一句话,粮价都要抖三抖。 公子卬在城外的磨坊也越建越大,甚至收购了一部分野人的土地。驴子驽马朝九晚五地为他拉磨,生意做大了,固定资产就是个大数字。 郊区的一部分野人和公子卬达成了明年上半年的购粮协议,明天他们的粮食全由公子卬收购,没有中间商榨差价,而收税的舆人也对公子卬点头哈腰,因为协议里面,公子卬把野人的夏税也包了。野人们纳税的时候往往要被舆人欺负,踢斛,淋尖,鬼秤,手段层出不穷。受舆人盘剥的野人往往要上交帐面税率两倍以上的粮食,现在你让舆人欺一下公子卬试试? 舆人见了公子卬谄媚得和哈巴狗没什么两样。他们多收的农税其实只有七成进了自己口袋,他们认为挨家挨户收粮,还要拉到城里,这样的苦活累活,让士人老爷干,有点补贴难道不合理吗?剩下的踢斛淋尖都花在运输的损耗,仓储等方面。 公子卬包税后,粮食的仓储,运输,都不用舆人干了。舆人只要把公子卬的面条券一收就可以交差了,运输面条券可比运输粮食容易的多,只要往衣袖里面一揣。而且公子卬很识趣,潜规则的七成,会一分不少地赏给舆人,而且给的是有档次的刀削面,而非野人的破麦子。舆人工作变轻松了,但收入不减。 其实公子卬也很乐意。这中间他一点也不吃亏。他给舆人的看似和以往小麦的价值相当,实际上成本远低于此。而且他可以永远掌控晋都的一手粮价,本地粮商只能乖乖给他当狗,时间一长,这些粮商早晚都要倒闭或者被公子卬并购。舆人只有听公子卬话,才能拿到七成的外快,因此晋国若有风吹草动,这些人会第一时间给公子卬通风报信,别人要搞公子卬躲不过舆人这些消息灵通的小人物。 尽管晋国很多实权人物都还没还朝,但通过舆人的本地情报网络,公子卬已经暗中给每一个晋国卿大夫都建立了档案,他们之间的人物关系,家庭喜好,黑历史等等。天下的官员大多瞒上不瞒下,卿大夫之间的矛盾,通尖,贿赂之事,都被公子卬收集起来。 第二百零二章 火场的邂逅(重写版) 皮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庞然大物。他给公子卬开了一个自以为很高的价格要买断公子卬的技术和设备。 公子卬等人听到数字后哈哈大笑,连自己一天的流水都不如,还妄想买断。 公子卬很客气地请人出去。皮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是不能收购,自己又得考虑潜逃了。有人给皮支了个招,“公子卬看不上您给的价格,是因为他觉得他还能赚钱。您要是能让他明白,箕氏有能力让他一个外来户在晋国一铲币都赚不到,他不就乖乖地坐下来谈价格了吗?” 皮觉得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可行之道。公子卬虽然是卿,但是他在晋国人生地不熟,或许可以恐吓一番。 皮计划火烧公子卬在城里的一个工坊,给他一点颜色瞧瞧。然而,皮的坏事还在筹买阶段,公子卬那头已经有舆人向他示警。 “公子,大事不好,上军将箕府的家奴名皮者,欲加害于您。” “公子,箕氏家奴于东市四处采买松脂、燧石等引火之物。” 田双闻言,勃然作色:“好一个刁奴,买断不成,竟然心有邪念。太傅,与其等到工坊受燎,财物受损,不如先下手为强。双可带一票人马,登箕府,搜拿恶奴。” 公子卬:“子珏岂不闻郑庄公之故事?郑庄公明知其弟欲谋反,而不先下手为强,只等弟弟犯下罪行才后发制人,何也?事未发就加以刀兵,外人不知其中情敝,只道氏我等理亏。箕氏若护短,反咬一口,人家是晋国上军将,仅次于赵氏的二号人物,你猜外人是相信本地卿大夫的说辞,还是相信我们这些外地人的说法?到时候,刀削面的生意可就难以为继了。” 田单也斥责堂弟的上头:“你以为晋军和卫军一样废物么?晋军乃天下第一强,楚人尚且为之挫败。我闻上军将手握重兵,足足有万人之数,一旦坏事,你担待得起么?” 田双不服气:“上军将也不能不讲道理吧?待我从箕府搜出铁证如山,看他如何说话!” 公子卬:“你以为你搜出了证据,旁人就相信你的说辞了么?焉知人家会不会反诬你,说这些赃物是你田双放在他家府邸的。”可别落个FBI进海湖庄园的下场。 公子卬使人在工坊多准备猪膀胱,可以储存消防用水,只等箕氏恶奴纵火行凶。 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见作奸犯科之人。但见远处街坊火光冲天。 “起火了,起火了!”乱声四作。 1822年,清朝广州的十三行起火,两千商铺被焚毁,18世纪旧金山大火,美国消防局也不能应对得法。两千年后尚且没有建立起应付突发火灾的机制,何况春秋之世。 公子卬打算去救火,除了管理,家臣们都阻止他。“晋人烧晋人,又没烧到我家,何必去管?” 公子卬道:“虽然不知道箕府人没有烧我等,但是这场火十有八九与我有关,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况且,任由火舌肆虐,受灾者众,他们若是限于穷困,哪里还有钱来光顾我等的生意?”公子卬现在也是晋国金融圈的人了,要是实体经济不景气,金融业是第一个受伤的。有句话说的好,要是不管小企业的死活,大银行就会亏成小企业。 公子卬打出自己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参与救火,也是存了借机博取晋民好感的心思,这可比任何广告的效果都好。 …… 赵家闺女此刻正与母亲被火海包围。 这里是赵家的别苑,赵盾购买居民区的这处别苑是准备日后赏赐给忠于自己的家臣的。好巧不巧,赵家府邸正好在翻修,因此家眷都住在别苑里过渡一下。可今日无端火起,家里主事的男人都不在场。赵盾领兵在外,尚未还朝;赵盾之子,赵朔在大学的学室里读书未归。仓促火起,赵家闺女的姆妈不幸死于坍塌落物,赵女和赵盾之妻孤立无援。 赵府的浓烟越来越大,隔着老远,国人们都能看到。 府内的男仆高呼着四处狂奔,门外的人都能清晰地听出他们语气中的慌乱。家里的男仆不过门童、车夫和打杂的三人而已。赵盾的母亲出身赤狄廧咎如,名为叔隗,火一起,仆人就优先营救她。 叔隗获救后,第一时间吩咐下人:“快救女眷!” 仆人苦笑道:“老夫人明鉴,非是小人们推脱,火势已经高至膝盖,即便我等背上夫人与息女,也不可能越过火网啊!” 叔隗指着左邻右舍获救的女眷道:“那她们是怎么出来的?” 仆人道:“宋国面行的人好心营救,他们骑马而来,马蹄飞起,足以越过火网。” “那就快请!”叔隗急得跺脚。 “可是……可是夫人不会同意的。” 叔隗:“夫人尚在祸害,你休要饶舌,快去请人。” 体面的服饰,魁梧的身材,壮硕的肌肉,以及骏美的马匹。叔隗看到公子卬,再看看公子卬身后的两个猛士,一看筋骨和脸上的横肉,显然是见识过刀剑,较量过生死的猛男。她顿时心中大定。 叔隗着急上火,也来不及问公子卬的名讳,道:“老妇家中男丁在外,骤然火起,嫡亲孙女困于火海,虽然暂时无虞,但是前梁倒塌,有火横于二进门,拦住生路,倘若再耽搁些时间,恐怕性命不保,还望足下施以援手,我家嫡子乃晋室执政,待得归来,老妇必有重酬……” 公子卬知道时间宝贵,随意拱了拱手就在门童的指引下展开营救。 到了二进门处,只见得一条火墙隔开了内外,火墙窜得并不是很高,远远不及马腹,甚至都没有别家的高,寻常人裹着一条湿润的被褥,估计就可以冲出来了,然而公子卬见到一边的水井就在二进门之外,一个男仆打扮的老汉正在费劲地拉动桔槔,努力把水井里面的水打出来。 一个头戴及笄,模样周正的女子被火墙隔在二进门之内,身上的布衣、布裙都是容易可燃的物什,贸贸然冲出来,定然化为灰烬。 那女子脸色被炽热环境烘得红扑扑的,惹人怜爱,神色却慌张无比。 她见门童带人施救,忙不迭大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第二百零三章 冥顽不灵的赵母(重写版) 女子声调不自觉得拔高了起来,但是眼里却没有吓出泪珠,手中挥舞不停,催促着救兵赶紧行动。 这时,打水的老仆人匆匆提来一桶井水,哗地泼向火墙。火墙稍稍矮了下去一些,随即又窜了起来,和泼水前的高度一般无二。 女人的眼神先是充满希冀,但是火苗再次雄起的时候,她的瞳孔又晃动了起来。 老仆人苦笑着,摊了摊手:“小主人,这井里的水都见底了。再也没有更多的水了。” “本来人高的火焰,现在就只剩半身了,快想想办法丫。”妙龄女人一脸愁容。 门童找来一把石器,一脸歉容地对女子道:“请小主人稍稍忍耐,我们这就去掘土,埋了这火。” 公子卬毕竟是在战场上挖过土方,设计过战壕的人,道:“石器掘土,根本来不及。” 女子一听这陌生的男声,满眼绝望。 “不过还是有办法的!”公子卬的话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卬去骑马过来,火势不及马腹,跃马即过,卬可以进去把你小主人带出来。” 不料,困于火中的赵盾之妻大声疾呼:“男女授受不亲,何况我乃执政之妻,女儿乃是未出闺阁的待字女子。周礼,妇人之节,姆妈不至,不可下堂,越节求生,不如守节而死。 女子即使被火烧死,也不可以触犯礼法,逾越禁忌。即使把人救出来,也会坏了闺第门风,我赵家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何以教化晋民?毋宁死。” 公子卬道:“人命关天,哪里还管这些?” 赵盾妻子厉声道:“不可!人固有一死,人死事小,失节事大……“ 赵盾妻子哔哔个没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呵呵,封建礼教害死人…… 家奴也不知所措。赵家能指挥得动赵盾妻的,唯有赵盾本人和老夫人。总不能把已经脱险的老夫人重新请回来吧?万一老夫人遇难,那请他的家奴肯定要负罪而死。 “呵啊!”千钧一发之际,赵家小姐不知从哪搞到一个浆洗衣物的棒槌,从背后给了赵盾妻子一下,赵盾妻子顿时晕了下去,“娘被坠物砸晕了!你们可以来就我们了!” 哈!公子卬看到少女下手果断,思维敏捷,还能当众扯谎,不由得高看一眼。 他胯下白马快如闪现,冲入门墙。一拍马臀,马儿一跃跳过了火墙。 “快快上马!”少女哪里见过马鞍,抱着马臀往上爬,却被白马一蹄子踢倒,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不要触碰马臀,马身两侧有圆环,是为马镫,探脚入内可也。”少女照他的指示,费劲地爬上了马背。 “抓稳了马辔!”公子卬把赵盾妻子放在马背上提醒道,但那少女不得要领,胡乱牵着绳子,公子卬见她这样肯定要摔下来,只得把她放在前面,两手穿过她的腋下,把住缰绳。 “抱紧马颈!” 少女低低应了一声,脸儿已经娇羞得如同珊瑚色的颜料。四面火光,公子卬只道是温度引起的正常反应。 “吁!”公子卬一个口哨,灵性的白马得到主人的命令,一个助跑飞跃了火墙,从门外冲去。 少女只觉得被一股男子气息包围,古人不知,那是异性散发的外激素。 脱险之后,少女一直打量公子卬的腰间,反复确认了没有悬玉,心说:“身不佩玉,要么是玉石不慎坠入了火海,要么此人不是卿大夫、士子之流。我家大国之卿,母亲绝不能容忍我嫁给平民黔首。” 少女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瑗试探公子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此瑗赠君,望君不要嫌弃。” “会不会太贵重了?” 少女摇摇头:“玉瑗不过是讨了个口采,不值得几个钱。瑗与援同音,可以纪念援手之恩。君姑且受之,还望不要嫌弃。” 公子卬不疑有它,揣进衣袖,彬彬有礼地告辞,叔隗使人奉金。公子卬收下,说了一些体面话,拍马去救下一家。 只留下少女扼腕叹息:“多好的人啊,可惜不能嫁为良配。”古人赠玉有其含义,聘人以珪,召人以瑗,绝人以玦。其中玉瑗是上级召见下级的见面礼。如果公子卬是公子身份或者是卿大夫的身份,那么少女赠瑗显然不符合公子卬的身份。 公子卬要是知道周礼的这些弯弯绕绕,理当即时拒绝。一个卿要是受了另一个卿的玉瑗,就好像是主人把赏给狗的食物赐给了另一个与他平起平坐的人,传出去,有辱家门。 少女不知道公子卬对本时空繁文缛节的无知,因此断定公子卬一定出身简陋:“多半是个寻常国人吧。哎。” …… 此从都城大火,公子卬活人无数之后,名声大噪,宋国面食在晋人中间更受欢迎。而箕氏奴仆,皮烧焦的尸体被人找到。人们纷纷猜测,此人是在纵火的时候,不谨弄死自己。 春秋烧死自己是家常便饭,后来的魏舒也是这么死的。 然而这些事,赵盾的女儿无从得知。赵盾之妻把家搬回赵府,从此勒令女儿禁足。尽管下人们都说自己是被落物砸晕的,但赵盾之妻仍然怀疑是女儿偷袭她。也是女儿做主,让外人把母女两救出火海。赵盾之妻不仅没有对公子卬感恩戴德,甚至咬牙切齿:“无耻之徒,把我放在马上时,一定趁机轻薄于我。”她断定以自己的美艳,没有男人不会不垂涎于自己的身子。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赵盾之妻已经知道是一个宋国公子救的自己,她现在没法直接报复公子卬,等自己丈夫回家了,再告状、报复也不迟。因为不能立刻惩戒公子卬,发泄怒火,赵盾的妻子于是把气都撒在女儿身上。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下贱坯子?瞧瞧你做的女工,你还有点女人的模样吗?你还不如和我一起死在火里面。” 夜深人静时,少女总凭栏望月。北天的夜空中,有四颗星尤为明亮,连在一起仿佛是飞腾的骏马,令她回忆起那天马背上的汉子。 第二百零四章 赵家择婿(重写版) 赵氏少女单字一个善。赵盾之妻向叔隗抱怨:“善儿青春十五,已经成年,早该嫁人才是,还呆在家里成何体统?母亲,我已经使人四处打探国内卿大夫的弱冠嫡子、在晋的诸侯公子,收录成册,请母亲一观。” 赵盾妻越想着火之事,心里越不痛快。自家女儿是被陌生男子摸过的,想想都觉得肮脏,得在她败坏门风之前,赶紧找个婆家泼出去。现在她看女儿在家吃饭,就嫌弃,女儿超过了十五岁,她在家多吃一天的粮食,家里就白白减了一斤米面。嫁出去的话,不仅节约粮食,还能赚一只大雁的肉。 叔隗取来名册一看,上面全是赵盾妻满意的金龟婿。这些人各个出身豪门,而且地盘不小,田亩众多,兵多民庶。 叔隗身为赵家老太太,在名媛圈有头有脸,还是识得一些人的:“你这名单筛选过了吗?” “当然,我们赵家也是名门望族,要是嫁给了非公卿之家,脸也没地方放。另外,残疾的,二婚的,身材矮小的,相貌丑陋的,病痨的都剔除了。嫁给这些人也会丢了我家颜面。” 叔隗点了名册上的一个人:“此人不行啊,听说脾气暴躁,孙女嫁过去会吃苦头的。” “暴躁点也好,我家淑女都被你们惯成什么模样了?一个女子不事女红,天天搁那看书,阖该有个男人管教管教了。” 叔隗摇摇头,坚决剔除此人,赵盾妻子不敢与婆婆争执,只能照办。 叔隗又指出一人,“此人也不行,听说为人老实是老实,但是太过驽钝。” 赵盾妻子:“要那么机灵有什么用?为人主者,总有家臣为他出谋划策,可以无智,只要有家族传下的地位,因为可以御众智。” 叔隗觉得善儿本身的意见也很重要,因此想把善儿唤来征询。可赵盾妻子反对:“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管她喜欢不喜欢。明天我就唤人来相亲,宜早不宜迟。” ----------------- 相亲的事,赵盾妻子没有与善儿商量的意思,但是给儿子赵朔说起。所谓出嫁从夫,现在丈夫不在都城,她很自觉地与儿子报告。尽管家里重男轻女,但是赵朔与姐姐的关系出奇的和睦。赵朔驽钝,在学校里的许多课程,都学的不是很透彻,常常需要捧着书籍,来找姐姐求教。 吃人嘴短,赵朔受姐姐指点多年,如今关乎姐姐的终身大事,他偷偷拿来名录给姐姐一观。 “善儿倒不是不愿意嫁。这个家……哎。你知道的。” 赵朔点了点头,姐姐这些年的处境他是知道的。家里人都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希望姐姐精通锁绣与刺绣技术,掌握烹饪与蚕织,如是而已。可是姐姐的技能点都点在了识人、谋略、史书、数学等本该由男人来掌握的科目上了。 赵朔特别崇拜姐姐的各种识人技巧与试探技术,但是祖母和母亲根本不知其中的玄妙,而在父亲赵盾看来,女儿的这点微末本事属于小儿科,赵盾本人就是阴谋诡计的集大成者。因此善儿在家中除了弟弟,没有人欣赏她的才华。 “姐姐不要气馁。兴许嫁到好人家后,姐夫用的上姐姐的智谋。”赵朔安慰道。 善儿坦言:“我希望我的夫君是一个尊重女人的人,他要能许女人说话,可以倾听我的谏言。 我还想他是个有进取之心的人。方今之世,礼崩乐坏,人人相争,不进则退。他若偏安一隅,他日或有随君之祸。” 八十年前,楚国攻打随国,随主曰:‘我无罪也。’为什么打我?楚武王曰:“我蛮夷也。”老子就是要揍你。这就是善儿口中的随君之祸。 “他须是一个虚心的人,否则即使有再多忠臣、良臣,也不会被一个刚愎自用的人纳谏。 他还得是一个诚信的人。人无信不立。无信之人,敌人会越来越多,朋友越来越少。最终形单影只,难以立足。” 赵朔:“只有这四个标准么?我记下了。” 善儿:“提亲时,你为我试探其人,只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人若是不行,请为我辞之。弟弟的话,母亲还是听的。” 赵朔答应下来。 ----------------- 赵盾的闺女是很多卿大夫梦寐以求的媳妇,娶回家能对仕途大有裨益,隔日就有两个卿大夫之家的嫡子前来提亲。其中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且脸上敷着铅粉,身上散着花香,还带来贵重的聘礼。另一个则穿着战袍,亲自驾车而来,简单下聘后,他就展示起了自己的箭术,左右开弓,皆中。赵盾的妻子称赞前者的帅气多金,但更加中意后者,她对叔隗和赵朔说:“丈夫要像个男人,妻子要像个女人。男人就应该英武而非柔美。至于钱,我才不在乎,你父亲也不在乎。” 赵朔请求与提亲者攀谈,看看他的为人。 赵盾妻子对儿子一向是有需求就满足。 赵朔遂与来人讨论:“阁下以为,方今天下,谁为英雄?” 对方趁机大拍赵盾的马屁,把赵盾说成是周公一般的人物。 赵朔道:“我为人子,品评自己的父亲未免有失公允。我就说一个楚国大夫吧。我以为楚国的令尹斗子明可称英雄。此人擅用兵,三战灭江国,一战灭蓼国,擒其国主。虽然一介蛮夷,不可谓非世之人杰。” 提亲男听罢立刻附和赵朔:“斗子明此人,我素有耳闻。观其用兵,在斗子玉之上,他日必为我国之劲敌也……”提亲男侃侃而谈,点评了斗子明的布阵、兵法、出兵时机选择之妙,以及深得军心之威望。 赵朔陡然变脸:“呵呵。世上本无斗子明其人,此人乃是我随口杜撰。楚国令尹另有其人。阁下不仅不晓天下大势,且为人不敦厚。我未见其诚也。” 提亲男羞愧难当,带上聘礼,掩面逃走。 赵朔与善儿商议:“我听说姬姓之人,最讨厌牝鸡司晨;而子姓的男子乃是殷商之余,殷商时商人不仅有事与妻子协商,甚至商王还用女子为大将。论尊重女子者,无出子姓之右。姐姐何不从子姓的公子、卿世子中遴选夫君?” 第二百零五章 锐评赵家招亲(重写版) 受到赵朔的启发,善儿在名册中寻找子姓之人。 东周时,子姓国原本有谭、戴、宋、郯四国。可惜前二者已经被灭国。赵朔翻到郯国的太子竟然也逗留于晋国,存于母亲拟的名册中。 郯国是个子爵国,乃是商王武丁的后裔,坐落于今山东郯城。郯国在国家中是个弱鸡。齐国没事打鲁国,鲁国没事打莒国,莒国没事打郯国。在诸侯的食物链中,郯国无疑是个乐色。可和晋国的卿大夫比,郯国土地、人口、军队都是拿得出手的,这个国家甚至还有两个鼎。 郯国历代国君都很注重家教,因此每一任太子都仁德,博学,脾气好。学过韩愈《师说》的人都知道,孔子曾向郯国国君学习。 善儿道:“是个好主意。” 赵朔道:“只是郯国积弱,三百乘的莒国都可以骑在郯国头上拉屎拉尿。” 善儿雄心勃勃道:“百乘之国,摄乎敌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善儿辅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可抵外辱,不亦乐乎?” 赵朔拍手道:“那就好办了,弟这就去说服母亲,遣媒人,请郯国太子登门,观其为人。” ----------------- 郯国太子果然对媒妁之言很感兴趣,亲自登门,赵朔安排善儿在门外短暂偷看后离去,以免为母亲所诟病。 郯国太子浓眉大眼,方正的脸,美髯,长相在当代也是佳品。善儿一半是满意,一半是叹息,她不自觉地拿他和那天火情中救过自己的白马男子对比。郯国太子的伙食显然没有白马男子的好,因此身材没有后者那么挺拔如松;他的眼神很和善随和,而白马男子的眼睛像闪电一样,熠熠有光;他的身形瘦削,动作儒雅,面上缺点血气显得苍白而娘炮,而白马男子臂膀比他的大腿还粗,动作干练有力,英武之气逼人,而且手上明显突起着老茧,不仅仅有书茧,还有练剑之人留下的老茧,后者显然是干过仗,杀过人的武人。 最重要的是,气质。郯国公子一看就知道,是小国出身,温言细语,待人接物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举止不妥,触怒了旁人,为自己招致灾祸。而白马男子说话中气很足,走起路来抬头挺胸,龙行阔步,说话时也不会低眉顺眼,看谁都是囧囧直视,仿佛没有人能凌驾其人之上,这是不折不扣的大国气象。 “哎,我在胡思乱想些什么。那人虽然品相不凡,可是连玉都没有,我和他是不可能的。郯国太子在提亲之人中,已是品相端庄,我不可苛求他人尽善尽美。” 赵朔与郯国太子攀谈。了解一个男人的进取心,最单刀直入的办法就是像诸葛亮一样,初次在茅庐见面就试探刘备:“愿闻将军之志。” 赵朔也一样问郯太子之志。 郯国太子回道:“不敢,惟愿民殷国富即可。”中规中矩的回答, “朔以为,此事说易不易。敌国在侧频频滋扰,商路断绝。所谓无商不富,太子须先治外患才是。” 郯国太子点头称是。 赵朔趁势把话题展开,从防御战的战争战术开始说起,旁征博引,然后顺势讲到秦晋战争,故意说错关键战斗的地名,把崤山说成桃塞林,看郯国太子的反应。郯国太子并没有像其他提亲者一样不懂装懂,而是很坦诚地告诉赵朔:“听阁下一番言语,我受益良多。只是对于这场战争,我知之甚少,正好增长见识。说来惭愧,敝国惯于征战之士甚少,每每战争,不得其法,遂用猖獗,以至于莒国相逼……” 郯国太子告诉赵朔,自己也读《军志》等传统兵书,学习射箭,可是因为没人指点,效果不佳。他此番来晋国就是为了遍求知兵之贤,一雪国耻。 赵家人都觉得郯国太子虚心、真诚且有上进心。 赵朔故意聊到郯国太子对晋国风物的观感。答曰:“晋人尚武,士人习武不辍,几乎人人知兵,垂髫小儿嬉玩时,竟然也是打仗的有喜,令我感悟良多。只是晋国国野之民似乎对屋里人不甚尊重。” 郯国太子发现晋国的下层等级普遍存在质妻、雇妻的现象,令他深感不适。所谓质妻,就是把自己的老婆典当出去,抵押给没有嫡子的富贵人家,换取一定数目的银钱。还有一种情况就是雇妻,晋人很看重传宗接代,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比活着都重要。但是穷人们娶不起老婆,怎么办呢?那就租一个。按天算钱期满还回。晋人的租妻范围不止是其他穷人的妻子,还包括富人的妾室。 “我们郯国不会把屋里人当财货一样随意处分,而是当作自己命里的另一半真心相对,即使即将饿死,也不会做出质妻、雇妻这样的事情……” ----------------- 赵家招亲之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毕竟是当朝第一人的闺女。前前后后有数十人往赵家送聘礼,有的被赵家人几句话遣回,有的则暂时留下聘礼,回去等消息。 此事也成为了公子卬与家臣间的谈资。 吃饭的时候,田单怂恿公子卬:“太傅何不去相亲试试?卫国公女虽然才情、智谋、美貌都是上品,可自甘堕落嫁给孙良夫个老货,太傅就不要再惦记着她的姻缘了。 赵家女子乃是晋国权臣之后,大国之卿等于小国之君,与太傅正好门当互对。倘若加之以美貌,因之以智慧,四体勤勉,心向夫家,岂不是良配? 太傅可以上门一试,看看此女的为人。要是真与晋国中军将结为姻亲,那不知可以少奋斗多少年。” 公子卬哈哈大笑:“从来只有赵家人考察他人,哪有他人试探赵家人?这一点,从坊间消息可知矣。 于提亲之人而言,赵女究竟是何才情品貌,竟无一人知晓。”公子卬一个现代人,不乐意开盲盒,万一开出个相貌粗鄙,斗大的字都不认识的,岂不是给自己受虐?民国的胡适不就深受盲婚哑嫁之害么? 家臣们听了都点头。 公子卬又鄙夷道:“这些提亲之人,多是冲着赵家的权势去的,婚姻一点也不纯粹。大丈夫富贵功名大可自取,何必牺牲婚姻,以为进身之阶? 呸,恶心。” 第二百零六章 赵家的备胎(重写版) 赵盾的妻子和善儿本人都对郯国太子十分中意。赵家退回了别家的聘礼,只留郯国太子一人份而已。郯国太子获悉后欣喜欲狂,以为大事已经稳妥,喜滋滋地让家臣准备大雁一只备用,只待赵盾回国,完成三媒六聘后续的流程。 不久,赵盾班师回朝,他的妻子将婚姻事情的始末都说与丈夫听。提弥明作为赵盾最信任的家臣,侍立在侧。 提弥明是赵盾的贴身谋臣,对赵盾忠得死心塌地。提弥明曾经落魄到几乎饿死,是赵盾打猎时候偶遇、赠食、收为门客、赐衣赐禄,才有了今日的风光。赵盾于提弥明是有活命的恩情,伯乐的赏识。在原本的历史里,晋灵公长大后企图宴杀赵盾,提弥明为保护赵盾而死,死而无悔。 提弥明知道赵盾很早已经为女儿准备了一个备胎。如果女儿没有找到良人,就嫁给备胎;如果后面遇到比备胎更有价值的弱冠男子,就纳之为东床佳婿。 这个备胎女婿就是韩厥。 韩厥系韩武子韩万玄孙,韩赇伯的曾孙,韩定伯韩简的嫡孙。韩氏,姬姓,是不折不扣的晋国贵族。韩家的发家崛起,牵涉到著名的曲沃代翼之变。 公元前745年,晋国的国都还在翼城,也就是现在的山西翼城县东。翼都南面是绛山,东面和北面也是群山环绕,西面也有汾水的庇护,在戎狄猖獗的时代,基地就像乌龟壳一样牢不可破。 况且翼都位于临汾盆地的最东边,土地肥沃,粮食充足,只消得派得力之人把西边的汾河天险给守住,那晋国的国都可确保无虞。 那么派谁屏护国都呢?晋昭侯于是把自己最能打的叔叔封在了曲沃,也就是现在的山西曲沃。这个地方控扼汾水之阴,翼都锁钥,曲沃桓叔扮演了晋都看门人的角色,戎狄以及邻近关系不好的诸侯,比如说位于现在山西闻喜县的董国和山西绛县的倗国只能望汾水而兴叹。 晋昭侯的策略看似高明,但是兴一利而处百害。在把翼城经营地如同铁桶的时候,晋国宗室也把自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缘囚徒。 把唯一的入口交给了曲沃桓叔,既根绝了外族之扰,又放弃了开疆畿地的雄心。外无敌国之患,内无法家弼士,国恒亡,讲的就是晋国公室。 晋昭侯青眼有加的曲沃一脉在短短几十年里,不仅守住了国门,还向南扩张,挑翻了运城盆地的各路诸侯,把原本与晋国同等体量的董国、倗国收入囊中,一路打到中条山脉才肯罢休。 统一了运城盆地后,曲沃人就把基地搬到了闻喜县境内,新基地名字还是曲沃。而曲沃桓叔生了一个小儿子,姬万,就被他封在了韩原,是为韩武子韩万。 运城盆地的耕地本就比临汾盆地要大,况且翼城的宗室一支龟缩在临汾盆地的东边一角,没能西出汾水发展,因此曲沃小宗的土地、人口、兵力远远凌驾于翼城的宗室。 翼城的晋侯可以欣赏六佾之舞,曲沃一脉却只能观赏四佾之女,曲沃小宗顿时不乐意了,既然都是唐叔虞的子嗣,凭什么你可以看四十八个小姐姐跳舞,我只能看三十二个,我也要看生女孩四十八系列。 曲沃桓叔之孙,曲沃武公随着兵马日益强大,野心也不可抑制地增长起来。韩万的孙子,韩厥的爷爷,韩简天天在曲沃武公耳畔撩拨,把权力的欲望勾了出来,曲沃武公于是起了弑君之念——不装了,摊牌了,伏低做小非我志,有德有力者当其国,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解一下。 在韩简的协助下,曲沃武公灭了晋侯缗,吞并了国都,把公室中掠夺来的珍宝玩物送去哄新上任的周天子,周釐王。周釐王一个高兴就封曲沃武公为晋侯,曲沃武公顺利地完成了合法篡位的项目。 作为项目经理的韩简自然受到了老大的器重,历经晋武公、晋献公、晋惠公三朝都享受尊荣。 不过到了晋文公时代,韩氏因为站队晋惠公,迫害在外流亡的晋文公,遭到文公驴友团的疏远,政治失势,家道中落。年幼的韩厥很早就品尝到了坎坷的人生,总角之年,慈父见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仕途维艰。 好在韩厥的父亲生前和赵盾老爹交情不错,韩厥本人虽然落魄,但长相英武帅气,治学勤勉,熟读诗经、尚书、周礼之要,文质彬彬,又颇有些武力,因此赵盾把他自幼收养在赵家培养,相与亲昵,如赵家半子。等到弱冠之年,赵盾给韩厥在晋国中军谋了一个体面的军职,在原本的历史上,韩厥一路受到赵盾的抬举,短短五年后就升到了三军司马的显职,位列亚卿,仅次于晋国六上卿。 提弥明心里把韩厥和郯国太子对比,前者的家业和门楣不如后者,但后者也未必有能力保住家业啊。因此,提弥明对赵盾进言:“主公,郯国国小而力弱,又有敌国频频侵略。犹如小船行于波涛之上,随时有覆舟之虞。倘若郯国无英主,灭国只在朝夕,晋国鞭长莫及,就是救援也来不及。如果嫁入郯国,却遭到灭国,主公养女一十五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十五年的口粮,却换不来半点收益,岂不是巨亏?” 赵朔驳道:“阿姊腹有良策,可以辅佐他。” 提弥明哂笑道:“殷末有三贤,商纣王无道,不可以尽其用,虽有良佐之臣,亦不免于倾覆。今郯国太子若无雄主气象,虽有良策,也不过是烂泥扶不上墙。况且主公之女区区巾帼之身,不习武道,不通军旅,牝鸡司晨,取死之道也。兵圣姜太公曾云,商纣之灭,其中就有妇人观政的罪过。” 赵朔不忿提弥明如此贬低妇女,争之以口舌。赵盾止之,道:“提君与阿朔之意,我已然知之。其中的关键在于郯国太子本人是千里马,还是驽马。究竟如何,且看老夫亲自试他一二。” 第二百零七章 公子卬的名帖(重写版) 赵盾于是约郯国太子相见对饮于汾水桥头的酒肆,约期在某日上昼,也就是早上。郯国太子大喜过望,终于可以得见老丈人了。在约定的那天,他斋戒沐浴后出门,到酒肆时,赵盾和门客已经在座上等候。 郯国太子高兴地上前行礼,并奉上伴手礼,岂料赵盾拒收,怫然作色:“与老人相期约见,竟然晚于老人,是何道理?”不给郯国太子辩白地机会,赵盾拂袖而去,车驾启动前,留下话来:“明日上昼,再与我相见于此,不可迟到。” 郯国太子连连赔罪。 赵盾丝毫不接受道歉,催促提弥明驱车而去。 从理论上讲,从天明时分到日上三竿,中间的任何时间都可以称之为早上。于是郯国太子为了稳妥起见,次日公鸡打鸣,太阳未从地平线升起的拂晓,郯国太子就摸黑来到酒肆。 此时的酒肆尚未开张,天蒙蒙亮,启明星在黎明的东方夜空中闪耀。 郯国太子赫然看见赵盾的车驾已经停放在路边,而郯国太子之前给赵家的聘礼被放置在车上。 赵盾全然怒,命提弥明把郯国太子给的聘礼卸下车,物归原主:“孺子不足以守家业,休想迎娶我女,聘礼在此,好自为之。” 赵盾驱车走,走时朝日尚未初升,只留下郯国太子一脸懵逼,完全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 赵盾回家后,召见自己的儿子、女儿:“郯国太子悟性极差,为父业已退聘。当另外物色良人,以为婚姻。” 善儿对相亲名录上的其他弱冠男子,丝毫提不起兴致,赵盾坦言:“若果真没有青年才俊,淑女就嫁与韩厥吧。韩厥此子从小就在我赵家长大,知根知底,相貌、才学、勇武都是国内上品。” 善儿不喜欢韩厥。韩厥的为人,她深知,简直就是姬姓中的姬姓。善儿读书,没有业师可以答疑解惑,父母也懒得搭理她,无奈曾向韩厥请教,韩厥不仅不帮她,反而语重心长地劝导她,妇有妇功,你应该把时间花在女红、家务上,而不是男人才能学的君子六艺,我这是为你好。由此,善儿对韩厥的观感极差。 善儿的母亲也不喜韩厥,甚至没有把他放在自己的女婿候选人名录上。一个破落户,要是把女儿嫁给他,自己在名媛圈的名声可就全毁了——传出去,别人会觉得自家女儿很愁嫁,非得从小在家圈养一个上门女婿才能解决婚姻问题。 赵盾道:“我为中军将,先太傅阳处父与我交厚,国内才俊皆在大学中就学,我尽知之,皆不如韩厥。贤能超越韩厥的、年齿不过三十的,放眼晋国,仅仅只有臾骈一人而已。可惜臾氏已婚,总不能使淑女去做小吧?” 赵盾妻子嚷嚷道:“难不成天下就没有比韩厥更好的男人了吗?” “有!”提弥明蓦然出声。刚才提弥明一直忙于手头之事。赵盾出门在外,门童积攒不少登门求见的名帖。月初,公子卬的名帖赫然在列。提弥明埋首于茫茫多的名帖中,像秘书一样,为主公甄别,哪些贵人值得接见,哪些d丝要拒之门外。 提弥明把一张名帖递给赵盾:“主公请看,此人何如?” 赵盾念出上面的大篆:“宋国太傅·长丘公邑大夫·公子卬……” 赵盾眼前一亮。 晋国没有比韩厥更牛的人物了,国外则未必。夫以天下之大,能匹晋国者,唯有楚国而已。但晋楚敌国,互不通婚,不可能远嫁楚国,除非自己的晋国执政不想当了。另外两个一流国家中秦国也不能嫁,因为赵家是赢姓,秦国也是赢姓,同姓不婚。且秦赵今年刚刚因为赵盾偷袭秦军而进一步交恶。剩下的,要么去嫁给一流强国之末——齐国,要么去嫁给二流国家:宋、鲁、郑、卫、陈等。齐国在齐孝公手里已经没落,顶着一流强国的名头,真打起来,竟然输给了长狄这种蛮夷。二流国家中,宋鲁两国赵盾青眼有加。当年楚成王横扫中原,郑、陈、卫纷纷不敌,跪舔楚国,以求国家不灭;鲁国路远,不降楚,但也没交火。唯有宋国,真跟楚国干起来了,而且还坚持到晋国援军的到来,足见宋兵之强在二流国家中也是出类拔萃的。 赵盾身为晋国执政,举国上下都指望着他能南压楚国,维持霸主地位,西打秦国,争夺河西之地,开疆拓土。此次秦晋之战,赵盾先是偷袭,又是以多打少,虽能克胜秦军,仍然感到十分吃力。可见晋国自先轸、先且居、赵衰等五将在几年之内相继凋零后,晋国将领练兵、布阵、临场指挥水平断崖式下降。 要是有一个宋国女婿,那情况就大为改观了。 当年先且居为中军将时,攻打秦国,请宋国来助战,领兵的正是先且居的乘龙快婿,宋国公子成。晋军老将对宋军赞不绝口:“宋国国人秉性敦厚老实,质朴诚信,上面颁下军令,下面就一板一眼地照做,不像晋国士兵,谲诈奸猾,开小差,糊弄上司,和上司斗智斗勇。使宋兵,如指臂使,使晋兵,宛如菜农买菜,总要讨价还价一番。” 晋将对宋国随军的工匠也印象深刻:“宋国的工匠,手艺之巧,为天下最。当时宋国统辖工匠的工正是墨氏,名希音,字笙谷,乃桓公之子——公子目夷的后裔。军中军械凡有折损,譬如战车车轮坏了、长戈用得变形了等等,均能修得又快又好,修好的车轮比晋国原产的性能还要出色。宋国出产的箭矢,无论长度、粗细、重量、笔直程度,均保持一致,用起来手感完全一致,准头极好。而且宋人还有机变之能,他们独家设计的攻城器械,帮助晋国轻易攻克秦国的汪城、彭衙。”先且居曾这样夸赞墨氏:“果得此人,深沟填为平土,高垒亦作坦途。”足见宋工之能。 赵盾忙令家臣去打探这个公子卬的底细。 赵盾的妻子冷哼一声:“这个宋国公子断不可为婿。此人邪僻……”赵盾妻子把赵家别苑着火、公子卬救人之事与赵盾细说:“此人不知礼数,仗着模样周正、擅长骑马,乃敢入街坊救人,所救少女不知凡几。无知少女均对此人倾心,殊不知多少人的身子被此人摸过了,真是个趁着大火占便宜的色中恶鬼。呸。” 赵盾眼中光芒更盛。模样周正?擅长骑马?此子定然勇武不凡。春秋时没有发明马镫,骑马需要在光滑的马背上做出各种危险的动作,没有足够的腰腹力量绝对不可能担任骑兵。赵盾中军的骑兵都是用作侦察,频繁出入险地,因此军中的骑兵都是艺高人胆大的侦察兵,兵王中的兵王,眼力、听力、格斗、体能全部拉满,对马的习性也充分了解,即使用作战车的驾驶员,也是顶配。 赵盾脑海中已经把公子卬勾勒成恶来差不多的模样了。 第二百零八章 一试公子卬(重写版) 打探公子卬的情况是一件很容易的差事,公子卬的团队为了宣传宋国面食,把自家老大做了包装、宣传,就好像十三香天天把王守义的头像挂在产品上宣传。 “报主公,公子卬盛名在外,城中小儿亦知……”赵盾竖起耳朵听:“这么说来,此人在晋国已经赚得富可敌国咯?”一查公子卬战绩,亲自提兵,以少胜多,干翻一个国君,殄灭两个盘踞百年的蛮夷部落,全无败绩,放在一国之君的行列中,都是一流的有勇有谋。此人还有地盘,长丘一片平原,根基稳固。 “此子胜韩厥远矣。恭喜主公,捡到宝了。”提弥明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唯有一直看公子卬不爽的赵盾之妻提出质疑——此人的战绩未免太过夸张,会不会是杜撰的?即便是真的,会不会是把多个人的功绩转移给同一个人,抑或是他只是挂名出征,实际指挥另有他人?这些操作在权贵子弟中相当普遍。一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只听虚名的话,不知内情的人或许会把挂名之人当作高明的军事家:三国的刘禅曾有与叔父赵云七进七出的战绩;隋炀帝杨广也有挂名元帅,指挥大军覆灭南陈的功劳;李世民的兄弟李元吉也可以有讨平王世充于洛阳,剿灭刘黑闼的丰功伟绩。 赵盾以为妻子的顾虑不无道理,因此亲自出马摸摸公子卬的底。 赵盾于是约见公子卬对饮,相见于汾水桥头的酒肆,约期仍在上昼。公子卬大喜过望,五百金的项目终于有着落了。 田单问:“我等未与中军将在名帖中谈起归土于卫之事,中军将约太傅究竟所为何事?” 田双大剌剌道:“自然是答谢太傅救其妻女的活命之恩。” 公子卬点点头:“双此言是也。多半为此事而来。” 在约定的那天,公子卬出于礼貌用硫磺皂洗澡,配上玉石、君子剑,很正式地赴约。到酒肆时,赵盾和提弥明已经在座上等候。 不等公子卬说话,赵盾怫然作色:“与老人相约,竟然比老人晚到?是何道理?” 不给公子卬辩白的机会,赵盾拂袖而去,车驾启动前,撂下话来:“明日上昼,再次约见于此,不可迟到。” 赵盾催促提弥明驱车而去。 田双拔剑大怒:“老货,竟敢在太傅前倚老卖老,太傅一句话,双即刻殴之。” 田单道:“也许是国事倥偬。中军将能拨冗相见已是盛情,下次我等拂晓再来便是。拂晓鸡鸣乃是上昼的开始,到时候定教他无语可说。” 田双埋怨道:“即使忙于政事,时间紧迫,也可以提前和太傅说明。为何模模糊糊说个上昼?上昼有这么长一段时间。为什么不明言哪个时辰,哪个时刻?搞成这样,既让他白等这么久,我们也扫兴,何必呢? 太傅,我说的对吧?太傅,太傅?” 田双几声呼唤,公子卬皆不应。他沉浸在思考当中。蓦然,他想起了张良和黄石公的故事。 “现在回去补觉。今晚三更,我等动身来此。” “啊?”众家臣都愕然:“何必如此,中军将只约上昼,太傅凌晨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赵盾在试探卬。”黄石公当年就是在试探张良。黄石公乃《太公兵法》之传人,多半也是贵族的身份。秦始皇统一天下,六国贵族一朝沦为黔首,通缉的通缉,强制搬迁的强制搬迁,几世几年祖上积下来的富贵灰飞烟灭。黄石公焉能不痛恨秦帝?当时,张良博浪沙之刺名动天下,黄石公自己年事已高,子孙不成气候,而张良欲族秦而后快,天下皆知,因此想要假手张良复家仇,欲传之《太公兵法》以族秦。当时孙子兵法已然失传,《太公兵法》已是顶级,黄石公相信有人如能参透《太公兵法》并活学活用,定能有翻天覆地之能。只是张良与他素未蒙面,不够熟悉,他担心张良非良善之辈,天性凉薄,发达之后效仿庞涓,因为担心《太公兵法》为当世第二人所得,跑来灭了黄石公一家。因此黄石公脱鞋试张良人品。通过后,黄石公还担心张良悟性太差,不能尽《太公兵法》之用,因此相约五日后上昼桥上相见。 兵法讲究料敌为先,料敌从宽。公子卬与赵盾相约酒肆,但一定要早于赵盾到,这本质上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赵盾先到,则他败,公子卬先到,则他胜。赵盾就是那个“敌”。因此事情的关键就在于赵盾何时能到,而非上昼是什么时候。 郯国太子对上昼的定义,咬文嚼字,这就落了赵盾的陷阱。因为“上昼”这个时间是赵盾这个“敌”给出的,因此万不可相信。这就好比大国入侵小国,声称明天要来讨伐你,如果你真到明天才做好防御部署,那你只有死路一条。 公子卬简单解说,众人都心悦诚服,只是田单不解:“赵盾如果是为了答谢救命之恩,吃着没事干试探太傅‘料敌为先’的兵法又是为何?难不成要招揽太傅为晋国的卿大夫么?” “卬也不知,卬又不是赵氏肚子里的蛔虫。我听说高明的人喜欢试探他人,”公子卬前世见过太多试探高手了,研究生一入学,导师就是PUA大师,各种阴戳戳的试探,试探他的家底,他做事的能力上限,他加班熬夜的可接受上限,研究生工资拖欠时间的上限…… “赵盾的试探,你等皆未识破,可见试探手法之娴熟自然。”要不是老子看过《史记》,要不是前世导师锤炼的PUA圣体,公子卬自问很难看出赵盾的用心。 ----------------- 翌日,公子卬子时就在酒肆与家臣候着,为了五百金,不寒掺。闲来无事,公子卬教家臣们看星星,如何从夜空中辨别自己的纬度,也就是南北的方位。 四更才过,五更伊始,就听见有车隆隆而来,大约是晚上三点钟。赵盾预料一般的庸人会执着于上昼的定义,因此会在拂晓,也就是五更之末来,所以赵盾在五更刚到就抵达。 看到公子卬与家臣已经就位,赵盾相视一笑:“子瞻乃知兵之人,他日破秦,可以用其力。” 第二百零九章 说媒(重写版) 公子卬与赵盾相谈甚欢。赵盾答谢了公子卬的援手之恩,公子卬趁机与他说起五百釿黄金的项目。 事实上,赵盾早有归还卫土的意思。在原本的历史上,郤缺曾用一套站不住脚的说辞,让赵盾把原本属于卫国的城池物归原主:“先前卫国对我们不友好,所以才占取它的土地,如今已经友好了,能够归还它的土地了。背叛了而不加讨伐,用什么表示声威?顺服了而不加安抚,用什么表示关怀?您作为正卿,主持诸侯事务而不致力于德行,这将如何呢?” 武人们沙场用命打下来的土地和城池,凭什么轻飘飘地就送出去了?搁在现代,早就被骂成了卖国贼——你让英国首相把马尔维纳斯群岛吐出来试试?或者把直布罗陀海峡还给西班牙试试? 郤缺这套佶屈聱牙的说辞,根本不是赵盾归还土地的真正原因。作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为了把士会、先蔑踢出朝堂,可以擅开秦晋的边衅;为了剪除狐射姑,他可以故意让阳处父和公子乐惨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用德行、关怀之类的说辞打动他呢? 公子卬从舆人的情报网得知,赵盾偷袭人数稀少的秦军仍然损失惨重,于是进言道:“秦人好稼穑,勤于务农,国库充盈;秦民喜欢互相攀比谁人气力大,射猎精准,士民尚武。如此耕战之国,非轻易可胜。中军将此番得胜还朝,秦伯必不服,料他自明年起,定年年来犯,不收敛崤山尸骸,不一雪前耻,决不罢休。” 赵盾心有戚戚。 “自际先轸先大夫掌中军以来,历任中军将领兵杀伐从无败绩。中军将他日亲领大军与秦争锋,若胜,人皆以为理所当然,反之,偶有小挫,朝中小人定当借机攻讦,有损您在国中的威望。秦人好武轻生,攻势定连绵不绝,即使姜太公再生,也未必能保证无一小挫。 今晋国二分其力,西守河西桃塞林之余,还浪费兵力向东驻扎在戚、匡二城,以防卫军。东兵越多,西军越弱,击败秦军的把握越小。卫国已经见识过了晋军的兵威,若归土于卫,两国复好,则可调兵于西,专注于秦。且戚、匡二城非中军将的封地,本是大夫蒯得的封地,中军将虽然与下军将(先克)褫夺其地,然而城中国人皆为蒯氏。我闻中军将与蒯氏有仇,留戚邑,匡邑于晋,于将军而言,不啻于甘冒仕途之风险,而为蒯氏守门户,窃为中军将不取也。” 赵盾道:“善。” 公子卬面有喜色,又道:“敝国有醇酒、佳肴,愿与中军将同享。”赵盾尝过烧酒与椒盐肉后,称赞道:“善。” 公子卬又展示纸张、书籍等长丘特产,请求赵盾寻机帮他在贵族圈推广一下他的产品。 “举手之劳。”赵盾告诉公子卬,近期他计划宴请中军、下军麾下的诸位大夫,庆贺得胜还朝,同时联络联络感情。到时候他会把公子卬也喊上。公子卬大喜过望,连连道谢。 ----------------- 赵盾到家后,立刻差媒人登公子卬的门。 公子卬汲取了卫国的教训,不住城内,反住城外,引得媒人一阵腹诽:“堂堂公子之身,却学野人,怪哉怪哉。” 媒人见到公子卬,满脸堆笑地行礼:“恭喜公子,贺喜公子,中军将很欣赏公子,欲纳公子为婿……”媒人建议公子卬早点上门提亲,拥抱这令人羡慕的机遇。 “难怪今日中军将问我可有妻室。可赵氏淑女与我素未蒙面,怎就快到要登门提亲,我至今不知其才情、容貌、秉性。好歹要见一面吧?” 媒人摇头不已:“公子此言谬矣。新婚之夜,洞房花烛,公子自可一窥芳容,在此之前,万不可孟浪私见,轻薄闺中淑女。” 公子卬退一步:“好吧好吧,我本人不见,我让家臣替我去看,可乎?” “不可。” “那卬托妇人为我观察赵氏淑女,如何?” “不可。赵家高门,门风自是严谨。我为媒人,可以拍胸脯保证,淑女一定花容月貌,德行贤淑。” “媒人的嘴,一尺水十丈波。做不得数的。”田单插话。 公子卬点点头:“子玉此言是也。赵家虽然是钟鸣鼎食之家,国内国外佩玉君子争相提亲。可卬非不挑食的主,容貌不悦我者不娶,只字不识者不娶,四体不勤者不娶。赵家淑女既然悭吝一晤,卬也不愿盲婚哑嫁。” 媒人无奈,报与赵盾。赵家人以为此事到此为止,没必要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岂料赵盾必欲得公子卬而后快,差提弥明与公子卬说:“我家主公爱惜公子之才,故而约以媒妁。婚姻不成,仁义犹在,今后仍有合作之机会。此事就此揭过,愿公子不必以此为怀。” 公子卬答应。 “主公曾与公子有约。不知公子记否?就在明日,赵府设宴款待军中健儿,庆贺得胜之功,聊叙袍泽之谊,请公子实现备好酒水、纸张等物,以供诸位将佐观瞻。” “多谢中军将为卬穿针引线。” “公子谢得太早了。此宴可不能空手上门,赴宴之人均要准备鹿皮一双、玉帛五色、大雁一只。公子可别指望能吃白食。” “晋国老抠!”公子卬的家臣们在心中吐槽。不过公子卬不以为意,别说是春秋了,两千年后的清朝,康熙宴请大臣的时候,都要向大臣收费,有些大臣交不上钱,赴宴的时候要自己带上几盘菜,总之康麻子绝不能吃亏。 “卬一定带到。” 管理的眼皮抽动了一下,在场只有他一个人结过婚。他本欲张口,却故意不说,心道:“大丈夫之祸,莫如妻不贤子不孝。我不如不说,且看太傅的笑话。” 第二百一十章 宴会上(重写版) 韩厥捧着伴手礼迈过了赵家的门槛。 “表礼、水礼八色。”奴仆把韩厥的礼单递送给提弥明,后者赶紧上前迎接。伴手礼中,衣料被称作表礼;糕点、水果、酒食则被称为水礼。 韩厥见到赵盾本人后,说了几句吉祥贴耳的话,逗得赵盾眉开眼笑。 “今天客人多,贤之还请进入偏堂就坐。”贤之是韩厥的字。仆人把韩厥引入偏堂,赵朔上前热情接待了他。二人早就很熟,攀谈甚欢,进而手谈起来。时间慢慢推移,偏堂渐渐来人观棋,先克、臾骈……这些赵盾交心的部下和盟友都一一出现在了观棋的行列。 赵盾请来的庖厨也开始忙活了起来。可奇怪的是,赵盾让厨子在后院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炉灶,挪来厨具釜炊,外面用帷幕那么一圈,正堂的人压根就看不出里面有师傅在烧菜。 而赵家原本的厨房里面,只有零星的面孔在忙活。 “太傅,凭什么那个年轻人早早入内了,咱们还没见到正主啊?我们好歹是一国卿士。”田双牢骚满腹,双手抱着胸,下巴不满地向上扬起。门童向公子卬告了一声罪:“今日客人繁多,家主迎来送往,实在是无暇。” 门童叫人收了礼,唱一句“大雁一只,玉帛五色,鹿皮一双,公子请入内”,出来一个老仆便引公子卬到正堂等待。 还在观棋的宾客听到门外的唱礼,纷纷出门看,执黑棋的韩厥大惊,心神激荡,手里的棋子没有拿稳,掉在棋盘上,弄乱了棋局。韩厥连连告罪,忙不迭恢复棋局。 “刚才的礼单是哪个送的?”宾客们逮着门童就问,门童背后指着公子卬,臾骈抚掌道:“果然是卓然风骨,一表人才,不愧是中军将看中的人。”几个曾经求娶赵氏淑女不成的弱冠少年则面有嫉妒之色。 老仆人引公子卬七弯八拐,别过朱阁,才是内室,赵盾的生母,叔隗已经在此久候,旁边还有一个衣着华贵的老妪,此人乃是赵衰的妻子,晋文公的妹妹,唤作赵姬。 当初重耳流亡在翟国之时,翟人首领恰逢讨伐赤狄廧咎如归来,带来了两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不施粉黛,玉色天成。翟人以为重耳绝非凡品,有意交好,将二女赐给他日夜享用。重耳更喜欢年齿幼小的妹妹,季隗。季隗的姐姐,叔隗就赏赐给亦师亦臣的追随者,赵衰。 颠沛流离十余年,重耳回到晋国,成为晋主,他把自己的妹妹赵姬又嫁给了赵衰作妻,以示恩宠。 赵衰日日与新妇颠鸾倒凤,诞下三个子嗣,赵同、赵括和赵婴齐,早把叔隗抛之于脑后了,这个可怜的女人为赵衰诞下了长子赵盾,在翟国日夜翘首以盼。 赵姬才听说了叔隗的存在,就与赵衰道:“我听说你在翟国还有一房妇人,一丝血脉。可有此事?” 赵衰忙道:“你若不喜,我派人处理掉她们。” 赵姬的俏眼生出愠色:“天下女子,总有年长色衰的一天,最担忧的,无过于皮肤松弛,青春不驻之后,为床第之人所厌弃。叔隗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现在你却因为怜爱我而遗弃他们。如此喜新厌旧,她的今日,恐怕就是我的明天。” 说罢,赵姬莺莺地啼哭。赵衰登时面色惨白,这个女人不仅仅是自己的妻子,还是国君的妹妹,若是哪天,妻子把自己今日的言语说与国君听,自己的政治前途恐怕到此为止了。 “夫人。”赵衰面上露出哀色:“我这就派人去接她们母子回国。” 赵盾母子跪倒在嫡母赵姬面前的时候,赵姬亲切地扶起了她们。一番考教,赵姬发现赵盾相当聪慧贤能。她找到赵衰,直言不讳:“赵盾是你的长子,又学识非凡,希望你立他为长子,立他的母亲,叔隗作正室。我愿意作小。” 于是赵盾才一跃成为赵家的嫡长子。 有这么一层缘故在,赵家虽然是叔隗做主母,但大事都要请赵姬点头。 赵姬见这公子卬,贴近了仔细端详。每一个汗毛都恨不得瞅了明白。“好一个才俊。闻公子今日登门赴宴,不知备了何等礼物?” “鹿皮、玉帛、大雁。” 赵姬满意地点点头:“公子少歇,老身命人知会犬子一声。此刻犬子正在偏堂招待故旧。” 老仆去通报后,叔隗请公子卬吃盏:“公子青春几何?” “三月初初加了冠,双十年华。” “家里几口人?” “君父与嫡母作别人世,长兄罹难,唯兄弟四人而已。” “现居何职?” “忝为太傅,宣文讲礼。” 赵姬又把公子卬的封地、财产、俸禄,问了个明明白白,越是询问,眉眼越是弯弯。 田双心里嘀咕:“好个奇怪的妇人。我家主公与你何相干,问东问西好不晓事。” 赵家两个老太太在盘问,赵盾妻子在女儿闺中,下人匆匆而来:“启禀夫人,两位老夫人对公子子瞻非常满意,正相谈甚欢。”赵盾妻子很不是滋味,吩咐下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好咯咯他的牙,搅黄了他的好事。” 下人领命而去。 ----------------- 赵盾正与贵客对饮,对面是周室的内史官,叔服。 内史者,掌管策命诸侯及王畿的卿大夫,凡四方之事书均读之。简单说就是周天子的笔杆子,顺带着兼任周室的文史教授。 “内史为鲁国公孙敖算命,盾久闻盛名,今日方才得见真身。内史相人之术,冠绝海内。所相之人,其准无比。人皆谓之神算。” 叔服谦逊道:“不过他人抬爱,担不得此大名。” 赵盾奉上玉石一双,请求叔服给自己算算。 “下颌丰满,终生得志于晋国。” 赵盾又把儿子叫来,请叔服面相:“此赵朔,盾膝下一儿一女,请内史摸骨。” 叔服笑道:“光门楣者,必令郎之子也。” 赵盾又把善儿带来,也要面相。善儿对叔服说了些恭维的话。 叔服看善儿食指与中指之间都磨出了茧子,说话前先观察自己,料是阅卷笔耕、体察入微、话前三思之人,于是道:“令爱聪慧积福,必姻缘有幸,中军将当有贤婿,功业有成。” 赵盾眉开眼笑,又奉上加倍的仪礼:“借内史吉言。” 叔服收了好处,客气道:“命数皆由天定,我不过借花而献罢了。我本赴晋国公干,明日将动身返回王畿,以复天子。恕我告退,以消酒力。” 叔服离开赵家后,左右问道:“主上何知赵大夫之孙当光大门楣?” 叔服道:“赵氏独子手中没有书茧,必不成大器,赵家的将来只能靠孙子咯。如果孙子也平庸,则富贵不过三代,赵盾今日之跋扈,他日定遗害于子孙,灭门必矣,到时候自没人指摘于我;若赵氏孙贤能,家业兴,世人必称我之神算。” 仆人又问:“赵大夫之婿,不知何人,主上又何以言之凿凿,料定必有功业?” 叔服道:“此女手中有茧,必定胸有墨水,见识非凡;谈吐间,察言观色,必通人情世故。不论何男子得此女,必得一贤内助,有此女辅佐,何事不成?事成业就,人必称其贤能,而不言其背后之女子也。” 第二百一十一章 宴会中(重写版) 宴会如期开始,正堂的菜品端上宾客的木案。 春秋时候大家吃饭都是分餐制,不似后世围了一个大圆桌十几个人一起夹筷子。赵盾妻子给每个人提供的伙食是四个菜。苹果切片、烧韭菜、烧青菜和烧青菜,还附赠了一碗葱花豆子汤。纯纯的山西老抠。而公子卬供应的烧酒和椒盐烤肉就让宾客食指大动。 不过赵家供应的主食非常大气——大米饭。稻米是先秦的稀罕物,五谷中最昂贵的,就连齐桓公多吃几顿,都要挨管仲的斥责。 别的宾客碗里的米饭都是白花花的,唯独韩厥和公子卬碗里的,居然夹杂着秕谷之壳。谷壳难嚼,人所共知。这是赵盾妻子故意的。 赵盾对屋里人的小九九了然,不过他没有命下人做任何动作,而是静静地观察两人的举措。 韩厥从小就寄人篱下,习惯了逆来顺受,没有出言挑刺,默不作声地扒拉了起来。 赵盾一会看韩厥,一会看公子卬,韩厥趁着赵盾瞄向他处的时候,把难吃的谷壳用舌头挑出,悄咪咪吐到宽袖之中。 公子卬饥肠辘辘。他本是包邮区的南方人,素来吃大米。自打穿越以来,从来就没有吃过一顿米饭。仆人奉上白花花的米饭后,他想也不想就开始动筷子,吃出了家乡的味道。 三两口,公子卬的牙齿也碰到了硬度截然不同的谷壳。初时以为是沙粒,一见是谷壳,也不大惊小怪。 很多零零后几乎都没有见过谷壳,但是公子卬不然。作为一个标准的九零后,他出生在温州的一个小山村,若不是后来雁荡山旅游的兴起,这里甚至摘不掉贫困的帽子。 小时候,家里积贫,米经常不够吃,冒险猎杀的野生动物就成了额外的粮食。后来山麓竖起了“严禁猎杀野生动物,违者追究法律责任”的警示牌,这里方才升级成为“法内之地”,公子卬一家不得不嚼食米糠、谷壳了。 若非家里人咬咬牙偷渡法国做买卖,雁荡山陆续迎来天南地北的游客,公子卬才不敢想象后来的小康生活。 尽管口感略粗糙,不过赵家的厨子好歹有点人性,文火多炖了一阵,把谷壳和米糠稍稍炖软烂了些许。公子卬也不挑,统统大口吃进五脏腑。 韩厥的碗里还白花花的,公子卬这边已然见底了。 赵盾没想到公子卬风卷残云的速度,奇怪地问道:“公子何以食如饕餮,其速如此?” 公子卬抹了抹嘴,不卑不吭道:“卬素来知道,吃饭太快,对肠胃不好,但习惯如此,改不了,让中军将见笑了。” 穿越以前,公子卬吃饭速度就很快,总想快点吃完刷B站、打游戏,临近毕业,吃饭更快了——这是为了赶实验数据,细嚼慢咽不是咱工科男的做派。 韩厥趁机讽刺道:“莫非宋室卿大夫不曾吃过梁米?” 公子卬不知道眼前人把他当作最大的情敌,也不恼恨,坦然道:“大米与小米的比价为115比50,我食一米,如用麾下两粟,何其不划算也。今年宋国饱经战火,长狄、山戎、内战接踵而至,国库空虚,百废待兴,实不相瞒,国家使我用兵剪除狄人,但出兵的钱都拿不出来,最后国君不得不举债向卿大夫借钱。 是以今年卬不得不舍弃口腹之欲,而纾国家之难。” 赵盾不禁刮目相看,又问:“秕谷之壳、梁米之糠,难以下咽,何不挑而弃之?” “习惯了。卬久在军中。军粮贩运不易,战机转瞬即逝,因此没有条件对粮秣精细加工,故而常有谷壳混杂其间。莫说是谷壳,就连粟中渗入的沙粒,卬也会同军士们一块下咽。” 赵盾正要感慨,公子卬却有下文。 “况且米糠、谷壳均是好物,价值颇高,食之于身体有益。” 谷壳和米糠中的胚乳、谷皮、谷胚、糊粉层中富含蛋白质、膳食纤维、维生素B、维生素E、脂肪、碳水和微量元素。米糠、谷壳中的蛋白质含量为14%,远超大米本身的9%,脂肪、维生素B也是好东西,防治脚臭病,还抗饿。 “若军队不吃米糠,很多身强体壮的士兵会因为脚气病而白白减员。”公子卬不好把后世的七大营养素解释给古人听,就简单介绍了一番。 “哦?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赵盾化身成为好奇宝宝:“米糠、谷壳还有如此妙用?” “不止于此。”公子卬补充道:“谷壳也是酿酒的佐料之一。 气味正、无霉变、无虫害的金黄色瓣状干燥谷壳,非常适合作糟醅,这样的谷壳用水清蒸一次,抑或是煮沸一次后,能在酿酒过程中调节浓度、吸收酒精、维持浆水、保持酥松、催化发酵。这样酿出来的酒,既能够提升出酒率,又能显著改善酒品。” 公子卬借机把话题引到酒上,趁机向在座的晋国权贵推销起自己的烧酒来。宾客一听今天的酒水是公子卬供应的才恍然:“我说今日之酒醇厚非比往日,原来是异国的珍品啊!” 韩厥已经悄然挑干净谷壳,他从小在赵宅内和善儿一起长大,自以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早把善儿当成未婚妻一般的人物。只想着有一日,他能迎娶善儿入家门,登时一飞冲天,赵盾的权势在晋国不作第二人想,届时短则官拜上卿,达则继任中军将之职,光大韩门,权倾朝野,入则国内服,出则诸侯惧。 半路却杀出个公子卬,居然带着大雁上门而赵盾还收下了!韩厥忍不住,阴恻恻出声道:“公子果然是商人之后,对酒如此有研究。可是公子方才说,吃小米不吃大米,是为了军中多粮。现在耽于酒中之乐,恐怕要浪费不少粮食啊,岂不是两相矛盾?” 先克对烧酒爱不释手,出言维护公子卬:“军中多是厮杀汉,酒水便是壮胆摧敌的军资。不饮酒,军队哪来的士气、胆气?” 酒壮怂人胆,即使到了现代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纵观在二战中的斯大林格勒,伏特加的供应也是和炮弹划在老毛子单子上同一重量级的刚需。 “是极,是极。”公子卬补充道:“出征前,要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誓师结心;战事焦灼,要派死士的时候,也是阵前饮酒砸杯。厮杀汉怎么能不饮酒呢?况且米糠的妙用不止于此。” 公子卬卖了个关子,宾客和赵盾均想不出,不由得向前倾斜了身子。 “米糠可以榨油,出油率略高于黄豆。且米糠榨油成本更低,价格更廉。有了油,夜袭、火攻都是极好的。” “火攻?” 说着,话题被引到公子卬平定内乱,剪灭长狄,公子卬眉飞色舞地侃了起来,顺便推销自己的军校,把《太公兵法》上卷分与众人传阅。赵盾一边倾听,一边推敲细节,眉毛耷拉下来,显得更和善了:“子瞻果然知兵”,再没有看韩厥一眼。 第二百一十二章 宴会下(重写版) 韩厥心中凉凉,吃什么都不是滋味,想到这里,韩厥搁下了碗筷。 公子卬不知道韩厥已经气饱,对韩厥道:“贤之兄,大米珍贵,饭冷了,就不好吃了。” 赵盾嘿嘿一笑:“贤之怕是吃不下了。” 韩厥酸酸地说:“不是饭冷,而是眼热。” 乡饮酒礼之后,按照春秋party的惯例,要么请漂亮美眉上来舞一曲,要么比赛射箭,是为乡射礼。 “其争也君子”,这是还没出生的孔子对乡射礼的评价。 在场的都是才从军队下来的,加上晋人尚武不尚舞,提弥明遂提议比赛射箭。 韩厥思忖着:“我从军经历确实远远不及宋卬这厮,今年我第一次随军,又不是自己亲自指挥,和宋卬号令全军如指臂使无法比拟。但是射箭这种君子的手艺,我可是每天鸡刚叫,就爬起来练习的。”他于是热烈支持提弥明的提议。 赵盾的靶场设在后院,四四方方,边上栽培着挺拔的杨树,地面的黄土夯实了。众人移步,但见靶场矗立着布料的虎形靶。 周礼规定:“凡侯,天子熊侯,白质;诸侯麋侯,赤质;大夫布侯,画以虎豹;士布侯,画以鹿豕。”这里的侯指代的就是兽形的箭靶。周礼把人的方方面面都规定限死,熊形靶子是周天子用的,麋鹿型号的,是诸侯专属,赵盾是上卿,所以家里用布匹做了个虎形的,也算是规规矩矩。 周礼:“熊、麋、虎、豹、鹿、豕,皆正面画其头象於正鹄之处耳。其画皆毛物之。” 赵盾的靶心(正鹄)是提弥明用杂毛粘出的一颗虎头,还别说,栩栩如生。 按照宾射礼,射鹄设在下,比射的人一对对的揖让;在上比射,比输的人在堂下饮罚酒。 韩厥急于摆脱自己军事经验为零的人设,主动出言向公子卬邀战:“方才听子瞻兄谈及宋国的兵战,金戈悍马,指挥若定,不知大言滔滔之中,几分夸大,几分文饰。厥请与公子一教高下,看看公子手里有几分真本事。” 韩厥也不等公子卬回话,自取来黄桦大弓、毛竹箭矢,他从小就在赵家长大,自己在赵家也有一把好弓。 他三两步走上阶前,眉毛一挑,无言地挑衅着公子卬。 公子卬一顿无语,心道:“这傻X吃枪药了?我怎么得罪他了,说的话尽是针锋相对?搞得好像是我杀了他老子,抢了他老婆一样的。” 赵盾被韩厥这么一说,也期待着公子卬展示射箭的技艺,毕竟先秦尚武,天子、国君、大夫若是射术上稀松平常,那是很丢人的。 赵盾直勾勾地看着公子卬,仿佛是恋人般的鼓励。 公子卬很客气地推开赵家仆人给他递来的角弓,对赵盾一欠身,韩厥以为后者认怂了,喜上眉梢。却不料公子卬道:“我射箭不用他人之弓的,多谢中军将好意。”他回身让田双取射箭的家伙。 公子卬和韩厥在箭靶五十步开外相对行礼:“贤之兄为长,当请为先。” 后者毫不客气:“恭敬不如从命。” “射者,男子之事也”,对于贵族来说,射箭不单单是格杀的技术,还是艺术和修养的体现。 既然是艺术,射箭就免不了吟诗、唱诗。 臾骈和韩厥关系不错,韩厥转向他行了一个空手礼:“请臾大夫为我诵《采蘋》之诗。”后者欣然答应,用低沉的男音唱了起来。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这首诗字面上是讲述漂亮美眉采苹果、采水藻、祭典祖宗的故事,内里却是赞扬士大夫遵守周礼的情操。 周礼:射礼,天子以《驺虞》为节,诸侯以《狸首》,卿大夫以《采蘋》,士以《采繁》。韩厥是卿大夫韩简的孙子,按照这首歌的节拍射箭也不算逾矩。 他走到五十步的位置,收紧核心力量,含胸压肋,迈开两脚,与肩同宽,斜方肌发力,肩胛骨下拉,抬肘拉弓,右手结实地靠在下巴。 祖传的玉制扳指套在拇指上甚是眨眼,韩厥在扳指的辅助下,拇指勾弦,用食指和中指压住拇指。标准的蒙古式拉弦法,箭杆在弓弣右侧。 “嘣!嘣!嘣!嘣!嘣!”韩厥循拍而射,五射五中。 “好!” “彩!” 臾骈和提弥明同一时间发出叫好声。 韩厥的上肢宛如架子一样稳定,动作锤炼了千百次,趋于标准。 韩厥看了看虎头靶心,心里很是得瑟。春秋时代,最强的射手莫过于楚庄王时期的养由基,能百步穿杨,这是什么概念? 周代以八步为一尺,一周尺为0.1991米,百步就是160米。而杨柳叶子能有多大? 现代70米和90米射箭比赛的十环直径为12.2厘米,和杨柳叶子差不多大。 养由基可以在两千六百年前,用落后的传统弓在160米射中杨柳叶,且百发百中,其神乎奇技,可以说吊打用现代反曲弓的一票运动员了。 而眼下,韩厥能在50米射程上,五发五中,也算是士大夫中佼佼者的存在了。他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斜着眼睛,睥睨公子卬,口中道:“子瞻兄,该你了。” 这时,田双拿着公子卬的兵器而来。 “这是什么弓?如此形制?” 公子卬的兵器才一现身,就突破了宾客们的认知范畴。 “这应该不是弓。是弩。”臾骈博闻强识,略加思索就给出答案。 “弩?”先克疑惑道。 “不错,就是弩。”臾骈点点头:“昔日,黄帝作弩,以骨、蚌、石为机,以竹、木、骨作材,可以狩猎,不过威力远逊于弓箭,及青铜问世,木弩难穿甲胄,故而世人舍之不用。” 福建省昙石山遗址和山西朔县峙峪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中都曾出土过公元前两三千年前的原始木弩的构件,这些构件长6-9厘米。这种石器时代的木弩,机械结构采用骨片、蚌片、石片,弩弓和弩身用竹、木、骨制成,能储蓄的势能相当弱小。 弩登上战争的舞台,还要到几百年后,战国时期,楚国的琴氏,“横弓着竹,施机设枢”,终于发明出真正可以破甲的弩机。 “发于肩之间,杀人百歩之外”,孙子兵法中这样称赞琴氏发明的弩机。 臾骈对公子卬用弩比箭,相当好奇,在他看来,这无异于用斩马刀对抗屠龙刀:“骈不解,公子为何偏要用这弩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弩机1.0(重写版) 马镫这种玩意,技术含量太低,总有一天,会被戎狄学去。如果戎狄仿制了马镫,他们的马跑得快,加上运用马镫解放双手,如此一来,可以边骑马边张弓,足以在十步之内精准破甲,而宋国的骑矛仅仅三步的长度,所谓一寸长、一寸强,如果这样,如何能轻易击败戎狄? 游牧民族和渔猎民族天然就点满了骑射技能,农耕民族在这个领域确实屡屡吃亏。欧洲也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他们是如何抵御来自东方的骑马民族的呢?法兰西的拿破仑给出的答案是手持手枪、卡宾枪的龙骑兵、猎骑兵和骠骑兵,而神圣罗马帝国给出的答案则是弩骑兵。 虽然在历史上昙花一现,但是日耳曼人发明了可以和马镫搭配使用的拉环,专门辅助在马上拉开蹶张弩。 如果说弓是最契合游牧民族的武器,弩则是农耕文明与之抗衡的仰仗。玩弓的,需要长期的训练指法、姿势,以形成不可磨灭的肌肉记忆,没有经年的训练很难上手。这对整天靠耕地吃饭的宋人来说,太难了。 莫说射箭难,提供训练的箭矢也难啊。生产最普通的木箭杆,需要把一节木头顺着纤维的纹理削,在没有机床,没有铁器的现在,只能用硬度较低的铜刀去削。此外还要烤火、校直、涂漆,确保箭矢的直度和耐久;箭矢的长度、重量、硬度也需要层层筛选,以确保同一性,省的打仗时候因为箭矢物理参数参差不齐,导致射不准被对面冲过来的敌人砍死。 南宋初年,将领张俊曾在文献中披露,一支弓用箭矢的价格在七十四文钱,这相当于底层劳动人民两三天工作的报酬。箭矢的昂贵导致军队都不敢如电视剧里一样随随便便进行覆盖性饱和射击,汉武帝在浚稽山之战中一天打完五十万支箭,惜字如金的《汉书》特地记了一笔,点名武帝的败家。 要知道1359年英国处于英法百年战争期间,全年火力全开生产箭支,才给长弓手提供了85万支箭。 春秋时代,一乘三十人的兵力,实际上承担射箭的也只有一个车左而已。培养一个射手成本极高。弓箭的射击需要训练指法、姿势,确保每一次的射击都能把弦拉到下巴底下的同一个位置,放箭的时候采用相同的姿势。形成肌肉的记忆不仅需要时间,还要大把的钱财。 况且反曲弓在拉满的情况下也是最费力的,在这种载荷下瞄准,对射手的考验非同小可。 公子卬穿越到这具身体里面,虽然继承了公子卬强健的躯体,但射术和记忆是没办法继承的——毕竟硬件不动,软件更新了。即使天天训练,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达到阵战的水平。 战争不等人,预则立,不预则废。公子卬不得不开发弩机。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弩机的原理很简单,但是细节和加工工艺需要投入很长的时间、很多的经费来研发。箭镞用什么形制?箭矢的重心如何配置?弓弦和弓体用什么材料?又如何加工?瞄具如何设计? 林林总总,一团乱麻。好在公子卬打败长狄后,获得了长狄的制弓技术——采用韧性强的绣线菊木,做成不对称的弓体,组装上北山羊的角片,与野牛的牛背筋作为弦,缠绕上羊肠衣制成的丝,辅以羊筋熬成的胶,在弓梢处和出箭点贴上骨皮,以朱漆涂敷,兼以白桦皮包覆、以润羊血进行防潮处理。初代的弩机只能用望山进行粗略的瞄准,公子卬参考了后世游戏里面复合弩的机械瞄具,设计了照门和准星,其精度比之远古的望山瞄准要高出不少。 至于箭镞的研发。 春秋时代,各国列装的箭镞都是两翼箭镞。韩厥手头的箭矢就是两翼箭镞。相比于石器时代的扁平箭镞,两翼箭镞设有中间高高隆起的脊和两侧的长长的后锋,这样的设计给两翼的后锋留存一个放血的血槽,适合于撕裂肉体,给敌人造成难以治愈的创伤面。 然而两翼箭镞扁平的前锋撕开人体组织还可以,一旦遇上硬度更高的金属甲胄,就很容易折断、变形,故而穿甲能力相当羸弱。 如果历史不变,三翼箭镞要到春秋末期才能出现在在沙场上。三翼箭镞由三块范合铸而成,铸造工艺复杂,但是它拥有一个巨大的优势——破甲。其横截面为三角形,使得结构更加稳定,对披甲目标能更有效的进行穿透,而且三翼设计也能撕裂伤口,造成有效杀伤,可以说是兼顾破甲与杀伤的设计。 在长丘的时候,公子卬试制过三翼箭镞,发现这种箭镞用起来也很不称心。弊病就出在它的“翼”上。尽管两翼改进成了三翼,使三翼镞拥有一定的破甲能力,但是“翼”在面对厚度更高的铠甲时,仍然容易“崩刃”。关键还是翼太薄,毕竟金属的强度不仅和材料本身有关,受力的横截面大小也是关键要素。 公子卬身为机械系的研究生,弹性力学是必修课。通过简单的应力计算,他发现三棱形箭镞的破甲能力远远强于三翼箭镞。 箭矢对目标的杀伤力和穿透力取决于箭的重量,硬度,锐利度,器型和速度。三棱镞普遍有长的铤,重量较大,可以飞得更远,而三棱型制的破甲和放血能力,公子卬通过简单的动物实验就得到了验证。 通过设计上的优化,他得到了较好的三棱箭镞尺寸配置,通长二尺(41cm)左右,镞首长二寸半(4.5cm),重三釿三(50克),镞首和镞铤重量相同,侧刃外鼓,平底有三个小倒刺。这样的重心配置,既保证射程优势,又强化破甲能力。 现在,公子卬手里的弩机可谓是工科男穷尽心力开发出来的成果,尽管和后世的复合弩比起来还差很多,但在春秋之世,可谓黑科技满满。 宾客们的目光聚焦到公子卬身上,他预压扳机,减缓呼吸,慢慢把瞄准线接近靶心。 弩本就是在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延时发射武器。硕大的弩弓安装在弩臂的前端,而用于击发的弩机设在弩臂的后端。此刻,弩弦业已紧紧地扣在牙上。 弓的训练很难,但弩相比于弓,却可以速成。弩机的瞄准可没有肌肉因为极限发力而负担沉重,扣动扳机发射的模式也消除了因为松弦动作带来的扰动。 觇孔式照门、包围式准星、插着韩厥箭矢的虎形靶,三点一线。公子卬摒住了呼吸,右手食指第一节均匀笔直地向后扣压扳机。 嗖! 弩箭迅捷如风,声如蚊蝇,众宾客眼神一晃之间,弩弦就已经恢复平直,只见布制的箭靶被弩箭强大的动能,打穿偌大一个洞,提弥明辛苦创作的虎头被摧毁无虞。 “嘶!”观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第二百一十四章 骗婚(重写版) “其凶残如是,其恐怖如厮,如矛戳锥凿,视其强劲之威,恐怕甲胄在身,亦当如利齿啮穿。有此神器,我辈武人顶盔贯甲,所为何来哉? 臾大夫方才还说弩机威力不堪用,弩无用乎?书无用乎?孰其无用?”先克冲着臾骈吐槽,鄙视他方才的砖家语录。 臾骈被啪啪打脸,也不恼,养气功夫了得,立马躬身:“尽信书,不如无书,看来我要向公子请教了。” “不敢,不敢,小子当不得大礼。”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臾骈果然请求拿来弩机一观。公子卬欣然许之,军火买卖可是世界上最好做的生意之一:“臾大夫若是喜欢,不妨买上一些。” 臾骈礼貌问价,公子卬给出的报价是成本的二十倍有余。 晋国老抠们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太贵了吧。诚然,弓箭不能破甲,弩可以破甲。可买你的弩机还不如多养些车左,反正用戈也能破甲。”先克大叫道。 “不一样的。”在场唯有臾骈识货:“公子,我想收购五具,不知可有现货?” 五具?大哥,你买五具是拿来打仗,还是拿来仿制,我会看不出? 公子卬摇头道:“天高路远,运费就不少。百具起订。” 臾骈讪笑道:“骈乃新进的大夫,手头不似其他公族宽裕。待骈攒够了钱,再买可乎?” 公子卬答应。 “定金多少?” “骈以为,五成定金,何如?” 公子卬默默心算。现在的弩机只是初代版本,第二代的研发思路他已经了然在胸,把滑轮改进为偏心轮,不但能省力,还可以起到加速作用,通过偏心轮的不规则作抛物状的轨道,使弦的运动速度加快,这样就比传统弩在同样的做功行程下得到了更高的箭速与更大的动能。不过这需要运动的计算和力学测试,并供养不少工匠在细节处不断实验、改进。 “可以!”这是一笔巨款,涵盖二代弩机的研发经费绰绰有余。 “臾大夫你疯了!”先克等宾客瞠目结舌,“你嫌钱多可以多买舞姬、多养门客啊!” 公子卬用布匹,把弩机盖好,收迄。韩厥的胜负欲还没卸下,执意道:“这靶子不够结实,本来我与子瞻兄比箭,子瞻才射一箭,接下来的输赢该如何盘算?谁又当罚酒?” 先克道:“公子虽然只发一矢,但劲力非凡,一矢破正鹄,倘对阵疆场,自然是公子更胜一筹。” 韩厥辩道:“那不成,乡射礼可没有射穿靶子就赢的规定。只说射中与否,不如再寻靶,把余下的四箭也射了再定吧。” 公子卬出声道:“诸君比箭,不过是寻开心罢了,何必较真呢?你看,你也中了靶心,我也中了靶心,权且算是平局,你我对饮一杯,如何?” 赵盾冷冷地斜了韩厥一眼,看向公子卬的目光更加和煦了。赵盾只道公子卬有宋人的君子之风,赢了韩厥,却不想让对手输得太难看,给个台阶下;倒是对韩厥,赵盾对他的观感颇为下降,输了就输了,还死鸭子嘴硬,撒泼斗嘴,形同街头妇人比贱,像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卿大夫之后吗?大家都是体面人。 箭靶没了,赵盾提议投壶取代射箭,大家又开始嘻嘻哈哈,直到聚会结束,赵盾一一把宾客送出门外。这一宴,公子卬收获不菲,尤其是先克订了不少公子卬的烧酒,让后者赚的盆满钵满。 ----------------- 次日一早,公子卬才洗漱完毕,从城里开出一支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往公子卬的住处走来。 田双今日值守,“来人止步。所来何事?” “为公子娶亲而来。” “娶亲?”田双纳闷。 “然也,昨日公子已经当着晋国众卿的面向赵家行‘纳徵’之礼,并送以彩礼。现在整个都城都知道公子要迎娶赵家淑女为妻啦。中军将家资深厚,迎亲队伍的钱,他替公子出了,公子快快随我等去“亲迎”吧!” 公子卬出门看,迎亲的头子告诉他,根据周礼·士昏礼,婚姻有六礼,俗称三媒六聘。第一步,先由男方登门求婚,叫做“采纳”,然后女方家长许婚,问男方:“你要娶我家哪位姑娘?姐姐还是妹妹?”,是为“问名”;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还要去问问巫祝,这桩婚事吉不吉利,姓姬的要去周社问卜,姓子的要去亳社烧龟壳,是为“纳吉”;纳吉后为“纳徵”——用五匹玄纁色的帛和两方鹿皮,同时给出彩礼——和后世动辄几十万rmb不同,最传统的彩礼只需要一只大雁。“纳徵”之后,大家一起约定结婚的好日子,是为“请期”;等到良辰吉日,新郎亲自到女家去迎接新娘回家成婚,是为“亲迎”。 公子卬气呼呼道:“我何时答应了你们的婚事,全是赵家使诈,我稀里糊涂坠入毂中,可气,可气。从‘采纳’到‘纳吉’我全程都没参与!” 迎亲的明显为赵盾说话:“公子,抵赖就没意思了。如果没有参与采纳、纳吉,你又何必‘纳徵’?而且是当着这么多晋国权贵的面纳的徵。” “五色玉帛、鹿皮和大雁都是赵家点名要的,我只以为是伴手礼、贽礼,不是聘礼。” “公子乃豪门出身,读过书,自然精通周礼。你说不知鹿皮、大雁乃标准聘礼,任谁都说不过去吧?再者,公子身边家臣不少,难道他们都没结过婚,都不知道鹿皮、大雁和五色玉帛加起来是聘礼的意思吗?” 公子卬语阻,蓦然想起什么,他狠狠瞪了管理一眼,后者故意把眼睛四十五度瞥向天空,嘴里吹起欢乐的口哨。 “理以为,太傅既然下聘,现在悔婚委实不妥,是结怨于霸主之国也。太傅为宋国上卿,出国不仅不为国争光,反而为国家招致祸患,为天下所不耻也。” 田双道:“赵家设计坑我家主公,想必赵女定是容貌猥琐,亦或是品行不端。太傅,万万不可答应啊。” 管理道:“若下聘又悔婚,是折辱晋国中军将,后果太傅应当知晓。太傅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第二百一十五章 宋国政变上(重写版) 赵盾的家臣认为公子卬一定会就范,乖乖迎娶赵女。公子卬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如果公子卬聘妻又停娶,在晋人的眼里,他就有了莫大的诚信污点。做生意最讲究信用,何况公子卬经营的生意还是纸币这种金融产品,要是此事曝光,赵盾大加宣传,光是挤兑都能把公子卬搞破产。 其次就是赵盾凶名在外。聘妻又停娶,无异于是莫大的羞辱。赵盾曾派杀手暗杀了晋国的公子乐。晋国公子都杀得,一时激愤之下,对太傅这样一个盟国的公子,难道下不了黑手吗? 岂料公子卬打死也不同意。他根本不怕赵盾的三板斧。 赵盾能曝光他,他也能曝光赵盾。他结交的底层舆人有太多卿大夫的黑料,其中就包含赵家。你赵盾把晋国太傅阳处父祭天,你以为没人知道吗?我可以通过舆人搞到切实的证据。赵盾身为贵族阶级,患得患失,肯定不会豁出去和公子卬玉石俱焚。赵家失去的是他的执政基础,很可能给箕郑父借机推翻,而公子卬不过是丢了在晋国的生意罢了。孰轻孰重,赵盾岂会分不清楚? 公子卬同样不怕刺杀。古代的刺杀千难万难,没有远程的刺杀兵器,杀手只能用近战的武器。公子卬身边安保做的滴水不漏,赵盾根本无计可趁。 除了管理,其他家臣都坚定地站在公子卬这边:“我等侍奉太傅,我等的子孙也世世代代侍奉太傅的子孙。如果主母不贤,毁了长丘的基业,那我等的子孙将投何人呢?如果找不到新的主公,十有八九会衣食无着,混的很惨。请太傅万万不可盲婚哑嫁,主母一定要贤惠、识字、心向夫家。” 得到了臣下的鼎力支持,公子卬拒婚就相当的硬气。 本公子年少多金,事业有成,婚姻自然要和和美美,万无一失。你赵家要想嫁女,就得先给我过过目,看看美与丑,贤与不肖。宁娶仙桃,别把烂梨往我这塞。 迎亲之人骇然。他从未想到天下还有人能这么头铁,完全不虚他赵盾。 “公子子瞻何在?公子子瞻何在?”忽然,门外喧哗大作,是熟悉的宋国口音。 “足下何人?”田双为公子卬把门。 来人整了整冠帽,口气强硬道:“我乃宋国行人之属官,受宋主之命。得闻公子卬在此驻脚,有昭要宣。” “我就是宋卬,”公子卬让迎亲的人去偏房候着。他打量着宋国的来人,此人一身白衣,手上握着宋国使者专有的节杖,右手托着帛书,帛书的样式确实是宋国独有的。行人相当于外交部,杵臼任命的行人属官与公子卬均有一面之缘,公子卬疑惑道:“足下面生,好是奇怪,君上任命官员都与我相商,我不记得有足下这么一个人。” “这是自然!”行人通报了自己的姓、名和字。 “你是子姓华氏的人?”公子卬警惕心大作。 行人属官道:“然也。先宋主讳杵臼者,倒行逆施,信用奸佞,身边公孙孔叔、荡意诸等近臣不以社稷为念,不以忠孝为本,乃敢阻塞言路,打压功臣。以至于国内汹汹。先宋主与彼辈相交,耳濡目染,以至于行差就错,乃敢不敬君祖母。 大司寇与诸臣议论,俱称先宋主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否德既彰,有忝大位。三纲之道,社稷之纪,焉能有缺?公子讳鲍者,圣德伟岸,规矩肃然,言不以邪,懿德美誉,举国皆闻,宜承洪业,以统上下。是故效古之伊尹,废先宋主,而请奉公子鲍为宋公,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望。 自际新君即位以来,专注吏治,有德行不善者、尸位素餐者,或贬谪,或去位。鼎新革故,朝堂为之一新。不才为大司寇所荐,为新君所赏识,拔擢为官,所以太傅有所不识,也在情理之内。” 使者告诉公子卬,他千里迢迢而来是奉了新君鲍的命,晋升他为长丘公邑大夫、大司马兼宋国执政,使者声称新君鲍深知自己这个兄长的才能,仅仅一个太傅之位太屈才了,应该大加重用。此外,因为公子卬治理才能卓著,短短一个月就把长丘治理得蒸蒸日上,新君鲍有意在明年夏季,为公子卬开辟一座新城,规模是长丘的五倍。 “公子若是愿意接受新君的官职与嘉奖,就请手书一封回信,聊表对君恩的感谢。”使者面带微笑,田双也傻乎乎的笑,心里为公子卬加官而与有容焉;公子卬神色如常,田单、管理等面色凝重。 管理挤出笑容:“我道今日为何喜虫悬梁,原来是有喜事啊!”古人把蜘蛛认作喜虫,蜘蛛在家里结网,说明家里该打扫了;可在以前,因为蜘蛛的外形很像“喜”字,老人认为蜘蛛有喜气,如果有蜘蛛拉着蛛丝垂下来,那就代表喜从天降,可以给家里带来好运。 公子卬道:“直臣所言极是。使者远来,一定又累又饿,你安排一下,为使者清理客卧,置备宴席。卬这就研墨,领旨谢恩。” 管理心领神会,请使者去偏房沐浴更衣。 使者悬着的心终于放下,高高兴兴地跟随管理离开正厅。 使者一走,空气立刻凝重下来,公子卬忙不迭紧闭门窗,放田双在外望风,不可使旁人听见里面的谈话。 “太傅,有诈!”家臣中田单第一个发言。其他家臣也纷纷附和:“万万不可答应。使者是来骗公子的回信的。” “不错!”公子卬仔细分析情报:“废君之事,定然不是实话,多半是发生了流血政变。兄长杵臼有贰广的军队保卫,居然还被政变,说明贰广的人不是叛变了,就是被杀光了。即便兄长薨了,顺位继承,也是我为君,轮不到年龄不及弱冠的公子鲍,说明季弟多半是主谋之一。 大司马和行人,分别掌管国防与外交,多年来都是乐氏主持,如今行人换成了华氏的人,说明华氏也参与了此事。” 田单道:“华督多年前发动政变,杀了宋殇公和大司马孔父嘉,扶立宋庄公。今日事,单猜测,乃是历史的重演。华氏加封公子为大司马,取代乐豫之位,说明乐氏也在华氏、公子鲍的加害范围之内。封官许愿,定是为了骗取太傅的亲笔信,此信有何用处?其中定有阴谋。”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宋国政变中(重写版) 家臣们苦思冥想,抓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这封亲笔信有什么用处。很显然,在阴谋诡计这方面,公子鲍远强于这些士人。 公子卬捏着下巴静静思考。穿越者的优势就在于,可以从未来的历史中汲取营养,在古人眼里各种推陈出新的阴谋诡计,在穿越者眼里不过是斑斑史书上用烂了的经典招式罢了。 公子卬的脑海里掠过王猛的金刀之计,顿时领悟。 “卬知之矣。” 家臣们凑上来问,公子卬解释道:“我等领诏后,伪君鲍的使者带着我的回信而去,若是他把这封信给长丘留守的荡虺和武驰看了会如何?荡虺看不到诏书的内容,只知道卬全盘接受了伪君鲍的条件。 诏书的内容只有我们和伪君鲍的人知道,到时候他们的人随口编一些内容,由不得旁人不信。 譬如说,他们若是在围攻楚丘,这封信就可以被其他卿大夫,比如武子业认为是我公子卬已经变节,奉伪君鲍为正朔,许多人可能把卬当作宋国的定海神针,要是卬都给伪君鲍招安了,那其他的卿大夫就一点抵抗的欲望都没了。 而假使长丘正在遭受围攻,伪君示以此信,劝降说:‘你们的主君都放弃抵抗了,那你们还在为谁的家产而负隅顽抗呢?’我相信到时候武驰、荡虺他们肯定会灰心丧气的。” 遥想明末的时候,张煌言和郑成功并力抗清,一听说郑成功英年早逝后,张煌言立刻陷入绝望,解散军队,以身殉国。同样的,公子卬认为消息传到武功那里,哪怕武功与杵臼私交甚笃,肯定也会和张煌言一样绝望到失去斗志。 而王猛设金刀之计,诈骗慕容令,金刀作为信物是真的,但是送金刀的人传的是假消息,慕容令不得不信。荡、武若是见到公子卬的亲笔信,一定也会对伪君的说辞深信不疑的。 “贼子!好毒的计策!”田单大骂不已。 好巧不巧,田双通报又有宋国来使求见。 来人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嘴唇发白,身上显出一道道穿越荆棘丛中留下的血痕,狰狞可怖,眼袋深沉,血丝密布,一看就知多日来不曾有好觉。 见到公子卬,他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惨然,如丧考妣:“太傅,太傅……国君他……呜呜呜……” 来人自称是杵臼贰广的手下,他告诉公子卬杵臼无意间撞破了弟弟公子鲍和祖母王姬的私情,盛怒不已。为了避免家丑外扬,杵臼选择分开软禁此二人。公孙孔叔当着王姬的面,力谏杵臼,要杀了公子鲍,以正纲纪,奈何祖母王姬哭哭啼啼:“哀家有什么错?民间女子丧夫之后,听凭改嫁,承泽男好,为何一国之母不可以有?你父亲薨了一十七年,年年寂寞寒窗,杵臼,哀家的好孙儿,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你不体贴祖母,鲍儿体贴,这难道不是至纯至孝,急祖母之所及吗?又有何辜?” 杵臼被王姬的逻辑砸得晕乎乎的,他对王姬没有杀心,小的时候父亲忙于政事,祖母常常照顾兄弟几人,嘴里呼喊着孙儿的乳名,抱在怀里讲述天南地北的故事:“君祖母,这可是乱*啊!你们可是血亲,你们怎么可以……哎~” 杵臼表示他不会加害祖母,每日供奉不减,但绝不会放过公子鲍。 王姬辩称:“就因为鲍儿是我骨肉的骨肉,哀家才与他好,别的男子,哀家看都懒得看一眼。善于养马的人都知道,子马与母马回交,血统更纯,更能诞下良种,说明上天都在鼓励生灵回交。马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孙儿你口口声声把纲纪伦理念叨,可这些条条框框,乃是外国人周公所制定的,宋国子姓之国,为什么要听一介姬姓外国人所制定的规矩呢?难道周礼能大过天道吗? 哀家与鲍儿乃是真心,所谓真心可以冲破世俗的枷锁,不论性别、年龄、门第、风俗。” 王姬不断求情,希望杵臼放过公子鲍:“你们兄弟至亲,血浓于水,就好像你是豆杆,他是豆子,你是襄公,他是子鱼,本是同根生,何必无罪而杀呢?” 就因为杵臼为王姬言语所惑,一时心软,迟迟没有对公子鲍下杀手,以至于有性命之危, 公子鲍手段通天,杵臼新建的贰广部队里面竟然有人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公子鲍施恩拉拢,成为暗子。 轮到暗子执勤时,公子鲍趁机出逃,杵臼四处海捕公子鲍而不得,就好像当初宋废公四处捉拿公子鲍一样。在这段时间里,不知何人突然向楚丘的武功爆料,武氏之所以屡屡围剿山戎败绩,就是因为华御事经年累月地暗通山戎。山戎盛产良驹,华御事利令智昏,竟然拿粮食、铠甲、攻城器械、甚至是马镫去和山戎交易,从中谋取暴利。难怪山戎区区蛮夷,装备竟然比楚丘部队还要豪华。 华氏兵强马壮,城多粮广,远远强于杵臼刚刚组建的贰广部队,杵臼要治罪于他,不得不借助众多卿大夫的支持。于是他在卿议院中发起提案,大司马乐豫、少司马武功,以及一众被山戎影响商路的公邑大夫纷纷主张和华氏开干。就连一向与杵臼不和的鳞氏也加入了讨华的序列——鳞氏当初行骗,和华氏交恶,若是把华氏宰了,这笔烂账就揭过去了。 卿议院以压倒性的票数,同意讨伐华氏这个卖国贼,诸卿大夫立刻赶赴封地,敦促自家的兵马拔营,前往都城商丘集结。 在这剑拔弩张的前夕,都城突然爆发战斗,公子鲍不知何时,竟然在国都暗中蓄养了一批死士。在那一日的拂晓,公子鲍的死士直奔武库而去。当初公子卬政变干掉宋废公,第一步就是效仿司马懿高平陵之变,率先夺取武库,公子鲍效仿公子卬,制定的计划与公子卬如出一辙。公子鲍的死士原本没有精良的装备,夺取武库后不仅顶盔贯甲,甚至连攻打宫殿的飞梯都有了。 杵臼的贰广早就被弟弟渗透成筛子,因此拿下武库转瞬之间。 宫殿四面火起,杵臼惊醒,他的贰广新建之师,不曾历练过阵仗,在被偷袭的时候,配合失当,又无大将从中调度,损失惨重。宫殿的南门告破在即,杵臼一面披甲,让公孙孔叔抵挡公子鲍,一面在荡意诸的掩护下突围。杵臼仓皇逃到亳城,华氏与山戎兵合一处,拥立公子鲍为新君,围攻亳城。 第二百一十七章 宋国政变下(重写版) “亳城危在旦夕,朝廷诸公从四面来援,与叛贼一战。不知何故,叛贼竟然说动鳞氏按兵不动,作壁上观,向氏猝然反水,而襄族之人本是王姬的子嗣也被叛贼策反,内外交攻之下,朝廷诸公一败涂地,乐氏、荡氏等溃围而出,亳城孤掌难鸣,宋公麾下暗弱,料想不能抵挡山戎强攻,遂令我求援于长丘。可……可我才出包围圈,亳城已然陷落……” 杵臼的使者泪眼婆娑。他一路辗转,胯下坐骑跑死,餐风露宿,步行到长丘,荡虺为他换马,告诉他公子卬逗留晋地,杵臼的使者于是跃马向北,才出长丘,就见叛军的旗号远远地从地平线向长丘方向开来…… 使者又掏出杵臼的亲笔信,纸上透出浓重的鱼腥味,但是上面空无一字,就连杵臼的印信也没有。 公子卬闻了闻,没错,是杵臼子孙的味道,吩咐家臣取来火折子,把来信放在火上加热,黄色的字体渐渐显露出来,散发出烧焦羽毛的味道。 公子卬取出笔和纸,只见来信上写着:“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呛,呛咚咚,咚咚……” 来使看得瞠目结舌,啥玩意啊,他拼死拼活,居然传递的是一串不知所谓的东西,令他感到悲凉。 “稍安勿躁,这是密码。”公子卬安抚他,然后给田单使一个眼色,田单立刻会意:“使者筚路蓝缕,不如暂请沐浴、用膳,后面之事,就放心交给太傅吧,定不负所托。” 田单安排一个家臣协助使者寻了另一个偏堂,安顿了下来。 公子卬可不想自己的加密方式被外人知道。 杵臼的加密信也太粗糙了,公子卬一般用平仄来代替摩斯码中的.和-,杵臼干脆直接用咚和呛,外人缴获公子卬的信,读起来会以为是平常的信,不会见疑,而杵臼的信,万一被人用火烤,显出咚呛,再愚蠢的人也会知道其中有蹊跷,到时候不仅信使会被宰了,信件也不会被送到该去的地方。 “S……H……U……D……I……”公子卬很快把信件翻译出来,哭笑不得:“叔弟,快来救孤,孤在亳城,孤要是薨了,弟当登基称兵,为孤报仇。夫人与幼子已随荡氏突围,弟为我抚养之。宋殿的君座下藏有一蝈蝈,斗无不胜,绝品也,请善养之。” 家臣们听使者的长篇大论,先是鄙视——杵臼也太废物了,自己的部队里装满了奸细;然后是高兴——杵臼要是身死,那自家主公顺位继承,讨平叛贼后,不就是板上钉钉的国君吗?自己立马水涨船高,摇身一变从士大夫晋升为卿大夫——当年晋国的胥臣、箕郑父、蒯得等人不就是因为晋文公得国而晋升为卿大夫的么?最后是焦虑和着急,听到叛军打到长丘,万一武驰和荡虺两个小子没能守好城池,把事情搞砸了,那自己的妻儿老母可就要遭到乱兵荼毒了。 几个家臣砰砰下跪,请求公子卬从速发兵,讨平叛贼:“武驰今年未成年,而荡虺刚二十零一个月,他们……”言辞间,满满是对两个小伙子的不放心。 公子卬安抚道:“诸君不必忧心忡忡,长丘都是见过血的老兵,武驰和荡虺都是我的亲传弟子,且几经大战,守城绰绰有余。” 三言两语,仍不能安抚众心。 公子卬把赵盾派来迎亲的人喊来,这一次,他可以理直气壮地拒绝赵女的婚姻——卬的手足兄弟,挚爱国君正生死未卜,卬或去勤王,或去争位,在军国大事面前,什么儿女情长都得靠边站。家臣们也一个个站在公子卬身边鼓噪,把迎亲之人打发走。 迎亲队伍把事情报告给赵盾,赵盾告知赵朔,赵朔告知善儿。善儿原本一直误以为公子卬没有贵族的身份,现在才知道险些错过良缘:“原来他不仅贵为公子,而且还极有可能登基为宋国之主。” 她对母亲的怨念更深了。母亲明明知道公子卬的身份、学识、颜值,却因为个人成见,故意不让善儿知道。 想到公子卬英雄救美的情景,他高贵的身份,他周正的模样,善儿恨不得立刻自荐枕席——和公子卬相比,什么韩厥、郯国太子,都得统统靠边站。 “可惜。阿姊与他的姻缘恐怕只能有缘无份了。”赵朔告诉善儿,赵家这边不结亲就不让公子卬一睹芳容,而公子卬那边不先考察品貌也绝不迎亲,矛盾解不开,而且赵家阴谋诡计、欺骗威胁都用上了,公子卬也威武不能屈。 善儿灵机一动,计上心头,借赵朔之口,向赵盾进言:“父亲,佳婿难得。公子子瞻若能平定内乱,他日必为宋国之主,于赵家而言,不啻于强援。今日宋国逢难,父亲若能借精兵三万给公子子瞻,公子定与阿姊结亲。” 赵盾道:“我中军不过三万精锐,都拨于公子子瞻,你我父子无兵拱卫,定死于小人之手。” “父亲,儿子有说过借以中军之兵么?不如借以下军之兵。” “唔!妙计啊!妙计!”赵盾立刻明白其中的用意,对儿子称赞不已。 赵盾视蒯得、箕郑父、梁益耳等在朝的反对派为眼中钉、肉中刺,早欲除之而后快,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果把下军借给公子卬带走,那作为下军将的先克身边就无人拱卫。蒯、箕、梁等人早欲除赵先联盟而后快,而赵盾也在蒯得、先克的身边安插了奸细。只要调走下军,再暗中怂恿蒯得等人,那么蒯得三人定会按捺不住,伺机刺杀先克。到时候赵盾再来一个黄雀在后,用切实的证据缉拿蒯得等三人,那么赵盾就可以独步朝堂,无所掣肘了。虽然先克很信任赵盾,但是赵盾暗算起先克来,一点顾忌也没有。之前借阳处父之首级,除掉狐家,他就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只是先克那边,如何说服?莫非阿朔腹中已有良策?” 赵朔道:“然也。不妨告诉先克,我家早欲将先大夫从下军将提拔为上军将。奈何此时上军将箕郑父的功劳的的确确比先大夫要大,要堵住悠悠众口,先大夫不妨借着宋国内乱的契机,赚取军功。”宋国的战斗力是低于秦军和楚军的,因此在宋国刷战绩肯定容易得多,赵家料定先克一定会欣然同意。“到时候我等用计,骗先氏,让下军先开拔,然后诱他在都城盘桓逗留几日,再将其行踪暗中透露给蒯得等人……如此,赵家得婿,得势,公子子瞻得兵,一举而三得,不亦乐乎?” 第二百一十八章 情书(重写版) 次日朝会,赵盾提出下军援宋的提案。 得到了上军将箕郑父、下军将先克的一致附和,年幼的晋灵公不能视事,由晋国太后听政。太后妇道人家,听说宋国乃晋国铁杆盟友,昔日并力抗楚、击秦,有大功于晋,此番宋国罹难,太后自然而然地同意助兵。 太后与上三卿全票赞成,委派先克全权处理此事。 赵盾与先克秘密商议:“朝堂议政,之所以你我总能得志,是因为上三卿中,你我二人同气连枝,纵使箕郑父从中作梗,到头来也是二比一的意见。太后不懂治国,因此从来支持大多数。 可如果下军将远征宋国,朝堂之上,我与箕郑父二人单打独斗,不再有压倒性的优势,只怕有时候太后有时会听信箕氏,而推行有伤你我利益的政策。” 先克道:“克也不愿亲征。此番提兵定乱,三万晋军足以扫平宋国,立功必矣。只是兵凶战危,克也怕步了先祖父的后尘。”先克的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先轸。七年前,先轸带兵伐狄,狄人是被晋军打趴下了,可先轸作为主将也陨于阵中。 赵盾提议道:“下军将不如先坐镇都城,与盾一同在朝堂上压制箕氏,等前线传来决定性的捷报后,再动身前往宋国收拾残局,摘取功劳,如此既无矢石之危,又有克定首功,还能让箕氏翻不起浪花,待得胜回朝,叙功论赏,定能取上军将而代之。” 先克喜上眉梢,可他的家臣不无忧虑:“下军在宋,主公孤身在晋,恐怕箕郑父不甘失位,暗下杀手。” 先克洒然道:“此事易尔。克可向中军将借兵自守,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赵盾心中窃喜。 ----------------- 赵家的人再次上门见公子卬时,后者正在安排留晋人员,交接商业和安保的工作。 田双不耐烦道:“我家太傅忙于军国大事,早说了婚姻之事就此作罢,你这厮为何还来纠缠不休?” 赵家门人道:“请给我半刻钟的时间,若是公子仍然拒绝,我等绝不会再叨扰。” 公子卬点点头,田双让开去路。 赵家门人道:“我家淑女绝对是佳偶,只是碍于礼法,不可轻见。我家主公发话了,公子若愿结良缘,我家主公将发精兵三万,为贵国纾难。” “多少?”田双音调已经高得像太监了,哪有人会为了结婚,下如此重注。 “三万兵,其中披甲一万!”三万兵,就是千乘之师,还是百战百胜的晋兵,剪灭叛贼犹如泰山压顶,不要太简单。 公子卬身后的家臣听得各个呼吸急促,尤其是那些心忧长丘家属之人。 赵家门人微微一笑——嘿嘿,意料之中的反应。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玉帛:“我家淑女说,公子若有悔婚之意,不妨读读她的肺腑之言。” 公子卬接来帛书,只见上面文绉绉地写道: “公子文几: 自际火海活我,白衣环抱,执辔跃马,每每梦中见。赠玉瑗于君子,似是留香掌中间。 晋人谓女子无才便是德,笄总以后,不事女红。即或长昼,无聊读书自遣,自幼闺中笔墨,流播人间,世俗见斥,犹春蚓秋蛇,徒遭齿冷。虽有慈父,亦不能免俗。大凡女子之命,在闺从父,出嫁从夫,不外如是。他日作嫁,摧眉折腰,劳形于柴米油盐,我虽自比管仲才具,亦无一申抱负之契机,身虽饱食终日,心如笼中金雀,网中囚鱼,天高地迥,但见高墙之内,四角之天,噫嘘唏,难矣哉。” 大意是,自从你在大火中英雄救我,我每每梦见你,一袭白衣,揽我入怀,只手控马,飞跃熊熊烈火。送你玉瑗的手,仿佛还能闻到你的余香。身边人都不支持我读书学才,十五岁之后,我女红都不屑于做,白天看书,写字,却被家人当作蚯蚓、毒蛇一般厌弃。平常女子,嫁了人,成天忙碌于家务,我虽然自命有才,也没有什么机会摆脱这样的命运,虽然天很高,地很大,但我只能看见院子里四角的天空,仿佛白读了十年的书。 “俯仰天地之大,唯有子姓之国,女子翻作半边天,不计男女之别,牡牝之分,愿听妇人之计,愿纳巾帼之言,相敬相贵,知冷知暖。是故遍寻子姓君子,欲托之余生。奈何家慈成见在胸,从中梗塞,使我不得君之音讯。” 天下只有子姓国尊重女性,倾听女人的意见,我一定要嫁给子姓之人,可是母亲看你很不爽,故意不让我认识你。 “家慈家严尝觅婿以绝闺第之思,郯国太子、韩氏世子,凡此种种,以致满城风雨。既见公子言辞温婉,姿仪丰容,濯濯春月柳,肃肃松下风,闪闪清目电,志起鸿雁,心似蔷薇,焉能不倾心思慕,幽怀合卺之情,暗寄共被之谊。登临岱宗归来,层峦叠嶂尽小;承蒙公子护佑,中原才俊索然。何况但见下聘权门之女者,不闻求娶相知相遇之侣。不舍本逐末,不买椟还珠之人,唯君一人而已。此所以情不知所起,一往深深无绝期。” 父母为了断绝你我的姻缘,物色了不少男人,想把我嫁给他们之一。可我见过你说话的温柔,挺拔如松如柳的身材,明亮如闪电的双眸,知道你胸怀大志,又心细如发,怎能不动心?见识过泰山,看什么山都嫌小,被你保护过,再不能垂青于其他青年。何况下聘的人都只看重我的门第,既不关心我的容貌,也不在乎我的才华。只有你是个异数,这也是我喜欢你的原因。 “果若梳蝉鬓,扫娥眉,鸳鸯双飞,花颜并膝盖,公子不特得妻,犹得谋主。我虽罗裙加身,智谋不逊纨绔子,愿辅佐前后,定计长短,致君伯霸上。近闻贵国扰攘,群小作祟,是故略施手腕,得锐士三万相从,徒为有公子而分其忧也。公子且从我,若再拒美意,不知将以何所为。海波起伏,爱恨相生,勿谓言之不预。和则两利,分则两害,识时务者,得乎俊杰。愿公子长思,慎之,审之。” 要是我们结婚了,你不仅得到另一半,还得到一顶级谋士。我一定尽心辅佐你,直到称霸天下。听说宋国内乱,我设计为你搞到了三万精兵为你分忧。你要是再拒绝我,我不能保证我会不会干出什么没底线的事情。万一因爱生恨,别怪我事先没打过招呼。你最好识相点,到底娶不娶我,你最好认真考虑一下。 第二百一十九章 被裹挟的婚姻(重写版) 公子卬脑海里想起了赵家女的模样,是很典型的山西姑娘的长相,一米六几的个子,梨形身材,俏丽的头发,不施粉黛,肤质饱满,灵动的眼眸,圆润的下巴,笑起来倒也甜美,把她母亲打晕的时候更是英气逼人。臂展修长,腰细腿粗,用阿宾的话来说:“小家碧玉也有其可人之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牙齿淡黄,参差不齐,大概是晋人硬嚼麦粒饭的缘故。 老实说,善儿和公子卬读本科时候,社团里的学姐挺像的——90后的姑娘,小时候打多了抗生素,牙本质变黄,后来怎么洗也洗不白,但丝毫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山西的姑娘质量确实高,可能跟山西人睡眠充足有关,四大美女两个是山西的,《鹿鼎记》里面韦小宝也知道大同婆姨较寻常女子要价更高,颜值更好。 若是善儿主动和公子卬谈恋爱,他乐意之至。可现在手里的情书有一半是威胁和逼婚之辞,反倒公子卬心中膈应:“回去告诉你家主人,没有晋兵,卬一样能平叛,休拿此事压我。” 赵家门人脸色一暗,正要回去复命,家臣们呼啦啦跪了一地。 “你们这是做什么?”公子卬问。 “太傅,”一个家臣跪着膝行,挪到公子卬身前抱住他的大腿,痛哭流涕:“我家妻儿老小尽在长丘,没有他们,我可怎么活啊!” 公子卬认出他,当初吊打废公的时候,此人是家臣当中最先投降公子卬的,也是最顾家的,在长丘时,每天下班后就飞奔回去与妻儿团聚;出差晋卫,他临行前和家里人抱着抹眼泪,夸张得仿佛是生离死别,公子卬印象深刻。 公子卬尽力安抚:“卬亲往平叛,定能一举荡平。诸位的一家老小一定会平安无事。卬自起兵以来,未尝一败,诸位难道还信不过卬的手段吗?” “太傅,非是我等不信太傅,而是二三子对荡虺、武驰委实信不过……”家臣们指出,二人虽然是公子卬的亲传弟子,但是得了公子卬的几分本事,大家心里没底,而且两个人都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怕就怕此二人在守城过程中,损耗过大,等公子卬回国时,长丘嫡系损伤过半,“万一,我是说万一,太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收拾兵马却略有小挫,那长丘的基业,我等的眷属,都会陷入危机之中。” “所言甚是,”就连一向沉稳的田单也发话了:“兵凶战危,独自回国毕竟容错较低,需步步谨慎,一招若错,满盘皆输。相反,太傅若是迎娶中军将之女,提兵千乘,带甲上万,以太傅的指挥之术,破敌必矣。既有必胜之法,太傅何必拒绝赵家的好意,执意弄险?” “靠!”公子卬连后世的脏话都蹦出来了,还好对面听不懂:“当初不是你等说的:大丈夫之患,莫如妻不贤子不孝,故而有三不娶。今未知赵女之秉性,你等一听三万兵马,顿时自食其言,要我求娶。是何道理?” 田单解释道:“太傅火场救过此女,想必知其相貌吧?” 公子卬点点头:“长得惹人怜爱,可是婚姻总不能只认一张脸吧?” “此女的情书,太傅也看了,观其篆书,线条圆润流畅,用笔均匀,字迹规整,意境古朴,颇得章法。察其用笔的力道、字迹的气韵,明显没有男子下笔的苍劲,却特有一番娟秀与灵动,显然是女子所书,非为他人代笔。有如此书法,显然此女笔耕不辍,没有数年之功,写不出这样的字体。 观其辞藻,言之有物,字字句句,皆出本心,非无病呻吟,非堆砌辞藻,可见文章得其魂;观其文法,层次分明,历史典故信手拈来,比喻、排比、对偶,修辞之用既传神又贴切。文不加点,即便是太傅麾下的谋臣,大多也写不出这等文采。 见字如晤,此女之志,跃然纸上,不仅愿意追求太傅,而且能设谋略,得三万之师以为助力。如此,难道还不能证明此女心向太傅么? 当初火海之中,能一下精准打晕其母,还能有气力尝试独力上马,料绝非四体不勤之辈。 我等与太傅约,主母三不娶:不娶大字不识者,不娶四体不勤者,不娶心向娘家者。赵家淑女不全然满足吗? 纵然此女于信中强势霸道,强势的女子可能不好相处,但也有可能是此女太爱太傅,以致于言辞有失,毕竟过了今日,恐怕再无缘得到太傅之青睐;礼法太甚,断绝了二人相亲相处的机会。” 田单为赵女维护,公子卬不得不承认:“子玉所说的,不无道理。可道理是道理,我见了这封信,委实喜欢不起来。” 田单想到自己的父母,忙不迭行大礼,求道:“单也知,女子若是性如烈马,婚后很难相处,太傅若娶,此婚的风险不小。可太傅只身援宋的风险亦不小。太傅的婚姻,只是关系一人之幸福;可援宋若失,不知多少家破人亡,岂能以一人之风险,令千万人担险? 伪君鲍勾结山戎,长丘城破之日,定鸡犬不留,我等为太傅鞍前马后,太傅何忍见此荼毒?” 公子卬解释道:“武、荡二人尽得真传,可堪大用,定能确保无事。卬向你保证,若长丘有失,卬自刎以谢天下!” 田单道:“昔日我等追随宋废公,求他弃取楚丘,先救长丘,他信誓旦旦与我等保证,说田伯光定能守长丘无虞。结果长丘险些被破。 今日事,与废公之故事何其相似?太傅若必效废公之举,臣下亦会如当时那样,舍太傅而去,先尽孝而后才有全忠。” 公子卬一个踉跄。读明末历史的时候,郑成功东南沿海抗清,每每打败清军时,总有敌人奸细在军中散布谣言,说台湾被台风所袭,郑军立刻军心动荡,鼓噪着要回师,郑成功即使知道是假消息,也不得不放弃刚打下来的城池,因为手下人不是一条心。 现在公子卬的处境与郑成功如出一辙,他总算理解了郑成功的御下不易——要是荡虺和武驰早立威信,我何必有今日之囧?今如果不从众人之意,只怕家臣们会自行其是。没了众人的支持,即使我再聪明,也做不成任何事。 刘秀被迫迎娶了不喜欢的郭圣通,刘邦见商山四皓后捏着鼻子立了暗弱无能的刘盈。原来政治家被众意裹挟,是这等滋味。 一声嗟叹,公子卬黯然唤回赵家的门人:“去告诉你家主人,根据黄历,明日宜祈福、求嗣、订婚、嫁娶、开市、安床、修造、盖屋、徙宅,是个绝好的日子,卬明日即来接亲。” 赵氏门人大喜过望。 第二百二十章 婚礼(重写版) 赵盾广发结婚请帖,传之晋国上下缨冠之家。迎娶当天,西边的云彩褪去最后一丝绯红,月儿弯弯,悄然爬上了树丫,公子卬在家的东边陈放了三只鼎,鼎的主面正对着北方。自古坐北朝南,北面意为着尊上的方向。 一时间热闹非凡,听说晋国最有权势的人要嫁女给宋国公子,一时间观者如云,人潮如堵。 知道公子卬对婚礼的礼节不熟悉,赵盾安排了专人从旁指导。按照礼节,厨子把烤乳猪剖去蹄子的甲盖,烧了十四尾鲫鱼、烹制了一双雌雄白兔,家臣把这些熟食盛放在鼎中,盖上鼎盖,固定好抬杠。 先秦时候,东边的台阶是用来迎接宾客的,因此管理派人把它清洗干净。田单把醯酱两份、肉酱四份,用白布盖好,再把黄米和小米放在四个食器中。田双用文火炖好肉汁,肉香四溢后,把酒樽,也就是温酒的工具,放在北墙边的案上,把酒水放在酒杯西边一丢丢的位置,用粗葛布盖好,在酒樽南边一丢丢放上小木箱子,箱内装着四只酒爵和合卺(喝酒的匏瓜瓢)。 洞房布置好了以后,公子卬穿上黑色的礼服,坐上被涂黑的车架,家臣们喜滋滋地燃起照明的松脂,向赵家进发。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赵家内宅。一双褶皱的手将善儿的头发打理好,在善儿的胸前戴上丝绸的佩巾,是为缡。 “没想到善儿结缡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说话的是善儿的女师,曾经负责给善儿传授女德、婚前性知识和家庭财政学、家庭管理学。她傍立在善儿的右边,头巾束发,簪子相嵌,身着黑色丝制礼服。 善儿小脸蛋红扑扑的,霎是娇羞,身上穿着上衣下裳不分的黑色袍式礼服,女师说过,这形制是为了告诫新妇的从一而终。礼服的下摆是浅绛色的,善儿整个人焕发着荣光。 “真好看。”两个陪嫁的远房堂妹身着黑衣,头戴簪子,披着花纹朴素的单披肩羡慕地感慨。 “古者嫁女必以侄娣从,谓之媵。”——《仪礼·士昏礼》。 两个堂妹都是赵氏、嬴姓,系赵盾三服开外的侄女辈。除了宋国等少数奇葩国家,先秦婚姻的法则信奉同姓不婚,而贵族女嫁给门当户对的异姓,大概率是要远嫁的,这辈子注定要在异国他乡安度一生。 许多贵族女孩适应不了当地迥然不同的方言,一辈子只能困在内宅,出于给女儿余生提供一个唠嗑、扶持的闺蜜的考虑,娘家人视其身份地位,会从同姓的亲戚,甚至是自己的庶女中,遴选几个陪嫁,是为媵。 诸侯嫁女,从八媵;秦穆公嫁女给流亡公子重耳的时候,配上四个媵;赵盾地位在秦穆公之下,降低标准,从穷亲戚家搬来两个侄女陪嫁。 年齿稍长的侄女,她的母亲是赵盾帮忙出钱从楚国买来的逃人,故而被命名为楚嬴。较小的侄女,她的母亲是在晋卫战争中,被晋军掳掠来的,故名卫嬴。 赵盾担心善儿嫁到宋国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就不美了,比如说肚子迟迟没反应、只生女儿不诞下男嗣、生儿夭折、亦或是难产。楚嬴和卫嬴就是赵家联姻的备用子宫,毕竟在这个古老的时代,联姻有了娘家人的男娃,才会有长远的效果。 没钱的赵氏一方牝门作储备,有钱的赵氏一脸幸福如酒醉。善儿盈盈笑意慢慢被盖头蒙住,面南而立,希冀着心上人的到来。 ----------------- 赵盾已经备车辇于门前,与男方的马车不同,娘家人的车辇要张好车帷。晋国的宾客从四方纷至沓来。 “鸳鸯夫妻,洽洽而欢。葫芦子孙,绵绵而长。” “两姓浓意,一拟江河。长相厮守。坚同山岩。” “情深意重,笃类后土。山盟海誓,挚比皇天。” “弄影庭前,琴瑟合韵,结两姓之好。” 溢美之词,不断从宾客的口中吐出,就连晋室也派出内朝的太傅,送上祝福。 “鸣凤锵锵卜昌五世。夭桃灼灼,歌合百年。璧合珠联,琴谐瑟调。鸿案增光,凤仪结好。百年偕老,早协熊罴。” “承了太傅吉言。”人家预祝自家女儿早生贵子,赵盾自然客客气气延请太傅入内。赵盾的筵席设在西面,案几在右侧。 宾主尽欢,恰在此时,公子卬的车马如约而至,赵盾穿着玄端款式的衣服迎于府外,面西两拜,公子卬回以答拜。 公子卬捧着大雁,赵盾道:“佳婿请先入。” “不敢,烦请丈人先入。” “佳婿光我门楣,请佳婿先入。” “丈人垂青,不胜惶恐,请丈人先入。” 如此三揖三让,两人同趋堂前。赵盾谦让三番,堂上西向而坐;公子卬坐宾位,面北,把大雁轻放在中央,再拜,额头叩在地上。 礼毕,公子卬出门而去,赵盾端坐在堂上不动,目送女儿从西阶而去。公子卬登车,把辔绳交给善儿,善儿的女师代表善儿走了个婉拒的流程。 在女师的搀扶下,善儿盖着头巾登上了车,女师给新娘盖上罩衣以避风尘。 “驾!”田双早就给繁琐的礼节等得不耐烦了,一扬鞭,驱车而行。 围观群众早早地看到墨车驶来,纷纷让开一条路,在两侧起哄。 停车后,公子卬搀着善儿到门槛处,新郎新娘第一次对揖;在婚房前,二揖。 首先进房门的是卫嬴、楚嬴两个陪嫁,公子卬和善儿后入。按照先秦的规矩,要给媵人立威,警告媵人要安分守己,不要试图取代女主人。 因此善儿命令两个堂妹跪下给公子卬脱鞋,躬身洗脚。 洗脚水既出,公子卬和新娘对坐,闭上眼睛向各自的祖先祷告。祷告仪式有一首歌的时间,新人就着肉汁和酱料,把烤猪肉、鱼肉和兔子祭了五脏腑。 卫嬴和楚嬴也不闲着,给两位新主人温酒,善儿兴奋得面色潮红,对饮了合卺酒。 “请良人去衣。”低低的,娇羞的声音传入耳膜。 卫嬴和楚嬴的冰凉柔软的小手攀上了公子卬的胸膛。 第二百二十二章 说客(重写版) 卫国城池是关系到五百来金的大项目,公子卬召集家臣商议。 管理心急如焚。他虽然喜欢看公子卬吃瘪,但长丘的安危关系到他的眷属,此时此刻他的利害关系和公子卬深深绑定:“都火烧眉毛了,哪里还顾得上钱?” 管理希望公子卬先把卫国公女的委托搁置一边,“我们没有多少时间盘桓晋国境内了。早一日南下,早一日克定内乱。” 善儿道:“如今晋军还未开拔,粮草正在装船。正好有时间处理此事,我可以在两日内说服晋国诸大夫,使归土于卫。” 管理是齐国人,姜齐最烦妇人干政。当初姜太公讨伐商纣王,历数其罪,其中就有妇人干政。 “太傅怎么能让女流之辈列席于此,女人长舌,保守不住秘密,臣不密则失君,君不密则失天下。请太傅思之。” 田单也是齐国人:“郑厉公有言:‘谋及妇人,死固宜哉。’太傅不可步了雍纠的后尘啊!” “太傅请屏退赵夷吾。”家臣们虽然逼迫公子卬娶了善儿,但与其说是娶了妇人,不如说是娶了晋国的三万兵马。很多人对善儿本人并不熟悉,很多人听说了满是威胁之词的情书之后,对善儿本人也戴上了有色眼镜。一些重男轻女的齐国家臣不愿意叫她夫人。善儿在情书中自比有管仲才具,还自夸能辅佐公子卬,致君伯霸上。家臣们都暗地里嘲笑:一个女流之辈也妄议称霸?要是她真那么厉害,还蓄养家臣做什么?养一堆女人不就称霸天下了么?于是有人就把善儿的姓氏和管仲的字拼在一起,讽刺她为赵夷吾。 公子卬在车上听过善儿的全盘计划。虽然他不喜欢她的人,但公子卬很欣赏她出的计策,他从来都对事不对人。于是他说:“兼听则明。诸君听一听,也不会少块肉。” 善儿很受感动。在晋国,只有兄弟赵朔赏识她,就连父亲也不能免重男轻女之俗。公子卬能力排众议,采纳雅言,对善儿而言不啻于知遇之恩。 她熟知晋国政治,娓娓道来,家臣们从一开始很轻慢,听到后半段均正襟危坐。语罢,再没人唤她赵夷吾,皆口称主母。 田单甚至自告奋勇:“此策可行。但不可使主母亲自奔走,令外人以为太傅帐下无人。单虽然不才,愿意依主母之计,舌动晋国诸卿。” ----------------- 田单首先以赵盾女婿的家臣身份,拜访了先克、荀林父、臾骈等赵家的盟友。不需要费多少口水,他们都表示只要赵盾在朝堂上提出和卫之策,他们就会一致附和,毕竟他们与赵家同气连枝,且送出去的原本都是蒯氏的封地,这样的顺水人情,不给白不给。 随后,田单拜访了魏氏在内的中立大夫。魏氏的魏犨原本是追随晋文公周游列国的功臣之一,但是在曹国时,魏犨犯了大罪。 僖负羁是曹国的大夫,当初重耳流落到曹国时,曹国国君不仅不礼遇重耳,反而因为听说重耳的肋骨异乎常人,趁重耳洗澡的时候,曹侯在外偷窥,好死不死,还被重耳发现。曹国上下,唯有僖负羁认为重耳不过是一时之囧,他日必定飞黄腾达,于是赠送了重耳大量财物,资助他度过最困难的时期。 城濮之战时,楚成王打宋国,晋文公打曹国。魏犨是攻打曹国的先锋。破曹之后,魏犨大肆搜刮劫掠,结果抢到晋文公恩人僖负羁的头上,不仅搜刮一空,还放火烧死了僖负羁。晋文公治罪于魏犨,魏氏遂门庭衰败。 新一代的魏氏,各个年在少壮,却因父辈之过,全无基业,急需一块封地,成家族之业,立于大夫之间,得显荣于人前,授在缨冠之贵。田单与他们谈论:“中军将有意攻打秦国,夺取河西之地,只是……” “只是什么?”魏氏兄弟,个个都精通武艺,个个都是战狂,听说赵盾计划打仗,摩拳擦掌,激动不已。至于说打秦国还是打卫国、赤狄,魏氏是一点也不在意的,只要能立军功,跻身大夫就好。 “只是中军将担心,攻打秦国的时候,卫国会趁机出兵,从东边策应,这样大军刚出河西,就不得不班师回援了。” 魏家小子听得眼睛都瞪圆了:“岂能无功而返?” “毕竟秦是劲敌,首尾不能两顾嘛。”田单把公子卬说服赵盾的说法重复一遍,“不如把占领卫国的土地还给原主,这样两国说和,东面无忧,就能专心致志讨伐秦国了。” 魏氏立马附和。毕竟卫国的城池是蒯氏占着,既不能给魏氏带来半点好处,还碍着他们建功立业,还不如送出去呢。 其他的中立大夫的思想工作都如魏氏一样好做。先轸、箕郑父等人以军功起家,大家都想效仿。下卿想要积功升到亚卿,亚卿想要进步,成为六上卿之一。只有赵盾带着大家打仗,才会有右迁的机会。现在赵盾透露出攻打河西的口风,中立大夫们都很愿意配合。 最难搞的,就是箕郑父、梁益耳、蒯得在内的反对派。 田单对梁益耳说起和卫、击秦之策。梁益耳冷笑道:“赵盾的女婿,也敢派人来做说客?戚邑,昔日是蒯得之封地也。蒯得,乃我家盟友。你这是要我抛弃盟友而成全赵盾的军略,你当我是傻子吗?” 田单道:“敢问梁大夫,晋国主战派多,还是主和派多?” 梁益耳道:“晋以兵戈起家,缨冠之家自然是闻战则喜。” “既然朝中主战之势,已不可避免,梁大夫以为,是向西打秦国好,还是向东以河内之地为基,攫取卫国的土地好?” “自然是向西好。”梁益耳此人,嬴姓,梁氏,族人世居于梁邑(今山西夏县西北禹王城),毗邻秦晋竞相争夺的河西之地,因此他迫切地希望向西征讨秦国,在河西之地拓展一块封地,也好和现有的土地相衔接。 “那东和卫国,西击秦国,不正合梁大夫之意么?” “话虽如此,可蒯得乃我家盟友,岂能背之?” 田单道:“梁大夫之所以不如中军将远矣,恐怕就是因为选择盟友之故。中军将结交何人?先克、荀林父、臾骈等。而梁大夫结交的蒯得,智谋不及此三人,封地也被褫夺,既无权势,又无谋略,唯独一身勇武。这样的人可以为臣而不可以为援,窃为梁大夫不取也。 况且蒯得不仅不能为梁氏带来任何利益,反而要梁氏牺牲根本利益,去为蒯氏争取东征,以图恢复。这无异于火中取栗。 梁大夫不如舍蒯得,而先壮大自家势力。发展才是硬道理。商朝之时,周国为西陲小国,无人问津;等到周文王大治,周国强大无比,天下诸侯无不纷纷与之盟,共讨商纣。 虎兕与虎兕相交,绝不会与鼠类为伴。愿大夫思之。” 梁益耳又说:“话虽如此。可赵盾跋扈,若不能抱团抵抗,恐怕再发展,也不能与之匹敌。” 田单哈哈大笑:“煊赫一时者多矣。俱能久乎?中军将专擅朝政,不过是欺晋侯年齿不过三岁而已。等到晋侯长大,赵盾岂能脱身?昔日祭仲专郑国之政,郑伯欲设计杀之,今赵盾跋扈,他日必取其祸,此一也;中军将曾经妄议废立,欲舍晋侯而立公子雍,晋侯加冠后岂能不报复?此二也。中军将设计陷害忠良,使先蔑、士会等贤臣陷于秦国,人所共见。 梁大夫不如先积蓄实力,等待时机。权臣可不是好当的,等中军将惹得君臣皆恶,再出手不迟。” 梁益耳还有最后一个顾虑:“你家主公乃赵盾之婿,为何为我出谋划策?” 田单嘿然:“雍纠与祭仲还是翁婿呢。这两人不也互相仇杀吗?我家主人虽然娶了赵女,心不甘情不愿,皆因中军将骗婚所致。” 梁益耳遂被说服。 第二百二十三章 善儿初露锋芒(重写版) 最难说服的是箕郑父。 此人出身寒微,但才能被晋文公看中,主持晋国赈灾救饥颇得文公之心。其后又屡经大战,指挥得力,于九年前的清原之蒐被晋侯抬举为新上军佐。箕郑父军功、文治皆显于人,自然不需要再立军功以得拔擢。 况且他已经官居一军之将,在晋国仅次于赵盾,是所谓二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与蒯得既是盟友,又是生死至交。和卫攻秦之策,对他来说毫无说服力。 田单先如实向箕郑父报告了赵盾的计划。 箕郑父冷笑连连:“赵盾,我之仇敌也,若非此人,当初襄公就拜我为中军将了。你竟然要郑父顺着赵盾的布局行事,难不成是把我当成赵家的家臣么?!” 箕郑父最早是偏远地区士人阶级,靠着指挥与奋斗才爬到卿大夫的位置,典型的凤凰男。凤凰男最讨厌自己出人头地后,别人还把他当成原先的阶级来对待。最典型的就是陈胜——陈胜少时,曾给人雇佣来耕地,对一起佣耕的伙伴说过:如果有一天自己发达了,不会忘记你们。后来果然发达,成为陈王。一起佣耕的故人想起了陈胜“苟富贵勿相忘”的诺言,特地从阳城老家来陈县找他,不仅直呼陈胜的小名,还常常叙旧,讲到当年寒微时的旧事。陈胜十分羞恼,就把故人处死了。 现在田单竟然让箕郑父像家臣一样对赵盾亦步亦趋,箕郑父大为光火。 况且箕郑父与公子卬有隙,当初公子卬初到晋国时,箕家的仆人为了得到面条的秘方,放火烧公子卬的工坊。此事箕郑父事后知晓,只是仆人纵火不慎,火烧自身,殒命当场,箕郑父不好归咎于公子卬罢了。可他清晰地知道箕家已经得罪了公子卬,田单作为公子卬的门人,又为赵盾之计鼓吹,当即命家臣送客。 田单见火候已经差不多,遂更大力刺激箕郑父:“上军将一听赵氏,就如被针扎,难道上军将甘愿一生一世屈居于赵家之下乎?单有一计,可使赵氏颓丧,听与不听,全在上军将一念之间。” 这番言辞果然奏效。箕郑父不再驱逐田单,给了他一个开口的机会。 田单说:“赵盾此人,长于阴谋诡计,而拙于用兵之道,上军将当知之。今年赵盾与秦军战,又是偷袭,又是以众欺寡,最终却是艰难取胜,伤亡不小,足见其不善军争也。 上军将可知木桶乎?一只木桶盛水几何,并不取决于桶壁上最高之木块,而是取决于桶壁上最短之木块。今赵盾正如此桶。赵氏若是休养生息,治国理政,不兴兵戈,专事权斗,恐怕十个上军将都不是其对手。可赵盾若专事烽火,兴兵于外,则十个赵盾都不如上军将。上军将以为然否?” 箕郑父沉吟一阵,道:“似是有些道理。蒯大夫被赵盾夺了封地,若赵盾不犯错,恐怕永无重得封地之日矣;若赵盾覆军惨败,士卒怨于营垒,军属鼓噪于国都,晋侯母子忧惧于宫殿,则赵氏失政必也。赵政若失,太后一定会想起来,中军将应该由军功最盛之人,而非赵盾这等承蒙父辈遗泽之人来担任。” “上军将此言是也。只要赵盾下台,上军将掌国政,蒯大夫复得重用,再立军功,重取封地,不过是探囊取物而已。” 箕郑父屏退候在一旁、准备随时轰走田单的家臣,并吩咐仆人给田单准备座位,设在自己的当面,言辞也变得客气起来:“先生坐。郑父只是不明白,为何一定要把蒯氏的土地还给卫国,难道别处就不行吗?” 田单解释道:“夫卫国,城墙低矮,土地狭小,国君愚蠢不仁,大臣伪而无用,士民厌恶兵事,此乃易伐之国,攻之则必获军功。夫秦国,城高而厚,地广而深,甲坚而新,士勇而饱,强弓利刃尽在其中,又有君臣贤明,上下一心,此乃难伐之国,攻之则为兵之灾。 今赵盾失其智,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舍卫而攻秦,弃弱而争强,诚可谓取死之道也,他日必有败绩,堕其军心名望,上军将何不坐而望之,假借秦军之手,剪除政敌? 赵盾之所患者,只有卫秦夹攻而已。此所以赵盾欲归还蒯大夫之地于卫国。上军将若不顺其志,归土于卫,赵盾将心怀戒备,迟迟不与秦军交战,那反倒是间接避免了赵氏的倾覆,窃为上军将不取也。” 箕郑父叹服,最后发问:“先生大才。郑父钦佩。只是郑父尚有一事不明,请先生为我解之。 先生乃公子卬之门人,公子卬乃赵盾之新婿。先生缘何为我设谋,而有损于赵盾?” 田单答曰:“先生可听说宋室之乱乎?” 箕郑父颔首。下军出兵援宋之事,他也是参与了朝堂议政的。 田单道:“曩者,我家主公忝为太傅,为自家谋而娶赵女。今我主或将继承大统,为宋国之君,不得不为国家社稷谋划。 宋国与楚国接壤,又是世仇,楚王亡宋之心不死,宋国若不援引晋军,早晚必覆。 赵盾不习兵事,不叙道德,晋国先君薨而不重盟诸侯,以示庇佑;为一己之私,驱逐贤能,狐射姑、阳处父、先蔑、士会皆被赵盾设计或驱逐出境、或身首异处。赵氏再倒行逆施下去,不知又有多少晋国肱骨被迫害,楚国若知晋国贤大夫先后凋零,将按捺不住野心,出方城而侵略我国。加之赵盾不知兵,社稷危矣。 异日我主将总揽国事,必先社稷而后私情。赵盾虽为岳父,比之千里河山,何者为贵?” 箕郑父拜服:“他日我若得志为晋国执政,必定重盟晋宋之好。请为我转告公子子瞻,郑父必定助力归土于卫,不坏公子之谋。” 田单回到卬处,抱拳道:“幸不辱命。”众人都很开心,见到善儿都口称“主母真乃神人也。” 当夜,善儿对公子卬索功:“家臣为夫君立下功勋,夫君酬以财物;今我为夫君设谋得计,夫君何以酬我?”经此一事,公子卬对妻子的印象颇为改观,心说:“她对我好,我日后不可再冷面相对。”于是奖励了她一次主动。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夜晚(重写和谐第四版) 公子卬的肢体很僵硬,被动地任楚嬴去了黑色礼服。善儿倒是主动敞开了怀,卫嬴替她除去新娘的礼服,全身上下只余下胸前的大佩巾——缡,用来遮秀处。 公子卬浑身肌肉被二女尽收眼底,她们无不面色通红,两眼盈盈有希冀。 卫嬴俯身铺床设席,把枕头摆在床的南位。“请夫君为我解缡去盖。”善儿挺了挺胸*。 公子卬机械地为新婚妻子揭下头盖,露出娇羞的面容。善儿转过身,请丈夫为她解下佩巾打在身后的结。公子卬费了好大功夫,缡才从善儿的身上滑落。 卫嬴和楚嬴收起缡,轻声走到案边,把新人余下的熟食吃完——这是在告诫她们,在这个家,他们是二等人、备用品,不要忘记自己的本分。 至此,今天的仪式算是结束了。“可以退下了。”善儿一挥手,楚嬴和卫嬴就屈身退往房门外,等候差遣。公子卬能看到她们的影子映在窗布上。 “夫君,良宵苦短,该行周公之礼了……” 公子卬充耳不闻,婚礼的仪式一结束,他就称不胜酒力,一盖被子和枕头,佯装呼呼大睡。 哼,赵家狡计骗婚、逼婚,你能得到我的人,我叫你得不到我的心。 公子卬紧闭双眼,他感到女人的手爱怜地抚摸着自己的脸庞,一股香兰之气呼到自己的脸上。善儿含情脉脉地端详着自己的丈夫,越看越是爱不释手。教导闺房之事的女师曾说过,酒精会杀*,因此男人醉酒后很难有擎天之势。善儿想试探丈夫是真因为酒力而烂醉如泥,还是因为有婚无恋而装睡逃避。 她从压底箱中翻翻找找,翻出一支金针,这是为了防止男孩子初次情绪过度,以至于昏厥,用来扎的。 公子卬佯作鼾声如雷,善儿唏嘘一阵,把金针放到一边。又翻出各种男男女女的泥塑小人儿,这些都是女师传授的姿势,善儿仔细观摩着泥塑小人,从中挑挑拣拣,最后留下一个,把其余的都重新收到箱中:今夜,就用这个动作,照猫画虎吧。 公子卬很敏*,善儿用素手在他胸膛上画了两圈,公子卬身体就表现得很诚实,善儿微微一笑。 公子卬暗叫一声不好,假装翻了个身,打侧来睡。善儿哪里肯罢休,揽过公子卬,摆成一个“大”字。她按照泥塑小人的模样,把公子卬当成凳子,对准,款款往下坐。 她莺恣蝶采,殢雨尤云,自取其乐。公子卬只感到酥酥麻麻传到脑门,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善儿假装没听到,心中窃喜。 等到巫山雨尽云散,她很细心地帮公子卬擦抹,动作轻柔而细腻。公子卬感到受宠若惊,不知怎么消受她的温柔,安静地不再捣乱。善儿轻轻伏到公子卬的怀抱,依依不舍地在他的脸颊上落下浅浅一*痕。 ----------------- 按周礼,新婚夫妇次日当礼见公婆,可叹公子卬失怙失恃,只能三个月后先行斋戒,再携妻手执素菜,到亳社的庙中,祭拜宋成公和母亲的神主牌:“赵氏新为我家妇,冒昧前来进献菜肴。” 现在赵盾处晋国,主婚事,公子卬夫妇还需效仿晋文公,与岳父大人完成“一献之礼”。 次日一早,雄鸡报晓,善儿就命卫嬴请来汤水沐浴。插簪子、盘头巾,丝绸礼服。平明时分,两人持枣子、栗子拜见赵盾。沿着西阶而上,置枣栗于席间。 赵盾坐下,以手触枣栗,以示接受献礼。赵盾以“一献之礼”款待新人,一壶甜酒、半只乳猪、黄豆和黏米作为主食。享食完毕后,为期数日的婚姻仪式才算真正完成。 公子卬跪坐,对赵盾说:“礼之所以献长者以枣栗,取其音而已。枣栗,早立也。如今卬与妻子成新家,当立业,以泽子孙。卬不肖,请岳父借以三万兵马,一如前约。” 赵盾道:“这是自然。武器甲胄,由晋人出,不需贤婿费心,不过粮秣军需,得贤婿自行筹措。” 此事议定。赵盾又劝公子卬早日称孤道寡,“老夫可以安排晋侯承认你为宋国之君,到时候以正讨逆,名正言顺。” 公子卬婉拒道:“至今未曾听闻兄长的死讯。” 赵盾道:“尊兄懦弱无能,贤婿不在国内,他就惹事失国。‘君’之为字,视其篆书,中间是端坐之位,左右为戈,意为居帷幄之中,操纵兵马之人。尊兄屡屡败绩,麾下即便勇武忠贞,然而主君不习兵事,擅用其锋,以至于有今日之祸。 贤婿本是成公子嗣,有大功于国家,排兵布阵之能,甲于宋室,纵使当初尊兄得位,也不过是仰仗了贤婿的战功。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祸,即使尊兄侥幸得活,他日亦不能持国,宋国的内忧外患不会终止。贤婿何不取而代之?” 公子卬道:“兄长确实没有治理国家的道术和排兵布阵的章法。可是今日之祸,卬也有责任。”公子卬把都城的经费都拿来镇压长狄了,因此杵臼的贰广部队没有充足的钱粮来建设和训练。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猝然兵败也是在所难免。 “况且当初我掉落溷厕之中,只有兄长匆匆赶来,他无官无爵,却散尽家财,延请良医救我,拳拳兄弟之情,我又如何忍心夺走他的基业。若是兄长在,我当辅之,如公子目夷之于宋襄公;若兄长薨,我再继位才是顺天应人。” 赵盾知道宋国有兄友弟恭的传统与佳话,遂不再浪费唇舌。 公子卬又问起戚邑等城池还给卫国之事,进展如何,赵盾却说此事难办,朝堂上的压力很大。 事实上,赵盾心中早有计较。他和提弥明合计过,这件事情现在办,阻力太大,箕郑父、蒯得等朝中反对派尚存,很难在朝议中通过。若是反对派按照赵盾设计的那样谋杀了先克,再由赵盾黄雀在后捉拿箕、蒯,那么朝堂上就是赵家说了算,到时候归土于卫就顺利很多,此一也。赵盾估计公子卬卖力地为卫国筹划,其中肯定有不小的利益,赵盾也不打算给女婿打白工;提弥明认为秦国明年就会与晋国交火,赵盾希望用此事与公子卬进行利益交换,他帮公子卬归还卫土,而公子卬出兵帮他打败秦国。此二也。 公子卬意兴阑珊地离开赵家,在车上,善儿跟他说:“夫君,我有办法帮你促成归土于卫之事。” 第二百二十四章 先都与军约(重写和谐版) 赵盾如约交付了三万精锐给公子卬。先克也把军队的册籍交付给公子卬。 晋国军制,五人为一伍,设伍长;十人为一伍,设什长;三十人为一乘,三乘设百夫长。下军共计万人,大军开拔前,公子卬设宴,分脍下炙。普通小兵都有面条、肉羹,而所有百夫长公子卬单独设宴,与公子卬同座。 坐在首席的是先都,是晋国的下军佐,下军的二号人物,仅次于先克。上军将先克交付兵马后就重回朝堂,军队就名义上是由公子卬和先都联合指挥。 公子卬用烧酒、椒盐肉、刀削面等宋国特有的美食招待众人,其规格甚至比上个月先克论功行赏的凯旋之宴还要丰盛。军士们盛赞不已,对公子卬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公子卬没有先克对下的那种盛气凌人与刻薄寡人,因此三杯两盏下肚,大家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交谈中,公子卬得知,下军将先克和下军佐先都的关系相当恶劣。两人虽然都姓先,但先克是先轸的嫡传,而先都和先篾两兄弟乃是庶出,嫡出瞧不起庶出,把后者当狗一样呼来喝去,这在封建时代常有。况且先都和先克还有两段仇隙。 去年晋襄公还没死的时候,在夷地阅兵,晋襄公想提拔箕郑父、先都、士縠、梁益耳等有功之臣为六上卿,但遭到先克的反对,在先克的唆使下,晋襄公先立赵盾、狐射姑和先克等官二代为高位,再考虑箕郑父、先都、士縠、梁益耳等文公时就真刀真枪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先都原本可以跻身晋国前三的,可被先克搅和了之后,只能屈居于排名第六的下军佐。这是职场之仇。 今年四月,赵盾和先克设下阴谋,先拥立在秦国做官的公子雍,派先蔑出使秦国,然后翻脸在令狐这个地方偷袭秦军,杀死公子雍,改立太子为君,迫使先蔑流亡他国。先篾与先都乃是一母同胞兄弟,亲朋挚爱。此手足之仇也。 原本先都对公子卬十分高冷,毕竟后者是赵盾的女婿。反倒是公子卬对先都很是热情:“下军佐携众为我国荡涤群小,乃是我国的大恩人。请受卬之一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又道:“下军将吩咐我与下军佐共同指挥。愚以为不妥,下军佐乃是参与过先君时期所有战役的宿将,不仅深孚众望军心,而且经验老道。窃以为当以下军佐为主,卬从旁辅佐、参谋可也。” 当着众百夫长之面,公子卬给足了先都的面子,让后者很是感动,对比先克对先都的极尽打压之能事,公子卬的言辞宛如醇酒。先都心说:“公子卬虽然是赵盾那厮的女婿,可为人不错。况且出兵援宋是国家大计,我非赵盾那等小人,岂能因私人感情而误了宋晋联盟这样的大局?”于是他不敢受公子卬的大礼,扶起公子卬,客气说:“朝廷命令:‘都与公子一同指挥’,都岂能因为自己昔日之功,而骄于盟国? 况且公子熟稔《太公兵法》,晋国皆传公子平戎灭狄之手段,如此巍巍大才,如何能只作赞画辅佐之事?不瞒公子,当初赵女相亲,我也曾登门下聘,听说赵女最终嫁于公子,我也是心服口服的。 今后大事,都当与公子相商后,再做决断。” 赵盾虽然是小人,可先都也曾爱慕过善儿,心中期盼着美人或许不肖其父。 气氛烘托到这里,公子卬觉得时机成熟,就提出了一些建议:“卬请求与诸君约定,自大军开拔至凯旋归晋,明确三个纪律:行动听指挥、不掠百姓财、缴获尽归公。申明八个注意事项:说话和气、买卖公平、有借必还、损坏必赔、不打骂人、不毁庄稼、不银妇女、不虐俘虏。 上下同欲者胜,故须听从指挥;未防止清理战场时,士卒争抢缴获而被敌人反击,故约缴获归公;自晋至宋,途径数国,山高路远,卬为加速行程,蓄养军力,将招募当地民夫,为士卒运送辎重,搭建营垒,生火炊食,故而不掠民财,以免凶名在外,所过之处,乡野之人尽数逃跑,导致募不到人。此役定大小数战,如若不虐待俘虏,则敌人知战必死,而降可得活,利于瓦解其斗志……” 公子卬一条一条深入浅出地解释,这里很多规定都是封建军队想都不敢想的。以往军队都是士兵自己搭建营垒,做饭等等,因此行军很慢,体力消耗很大,一天一舍,仅为周制的三十里。 先都发自肺腑地建议道:“招募百姓辅助行军,耗费巨大,而且沿途运送粮食,二十钟粮从后方运至军前,只剩下一钟粮,不如尽数坑杀沿途的百姓,如此节省下不少钱粮。况且军士自己搭帐篷累就累点,这是他们的本分,何必花大钱雇人?反正杀的都是南燕国、卫国这些异国他邦之人,又不是晋宋之民,公子又何必爱惜陌路之人的性命,而与自家财产过不去? 城濮之战,崤之战,我晋军就是一路抢过去、屠过去的,抢钱抢粮抢娘们早已成体例。我听说公子两个陪嫁的母亲都是从楚人、卫人那里抢来的。如果不让抢劫、抢女,士卒定生怨气,失虎狼之心,有损军力。 天下也只有女人才会以为你是某某身份,别人就会听你的。公子虽然是下军的指挥,若不从士卒之意,不获利于屠,不抢女以孚军心,亦不能用兵如指臂使也。 窃以为公子三、八之约不妥也。望公子收回此言。” 公子卬回复说:“下军佐所言,有其道理。士卒背井离乡,喋血玩命,若不能取利,定不会尽心竭力。士卒既然不能劫掠民财,又不能略妇女颜色,令士卒不能得其利益,卬定作补偿。” 公子卬当即使人抬出一箱纸券,就是那种可以在晋国兑换面食的。在场众人无不眼睛发光。公子卬的纸券在晋国和真金白银差不多。 他对长丘家臣们吩咐:“发下去,这是出征的开拔费。人人都有。此外,军中除了军饷以外,若士卒遵守三、八之规约,每月还有一笔津贴,用来补偿士卒不抢不屠的补贴。”公子卬给遵守约定的晋军按照职级,规定了相应的补贴,他给出的数,远远超出士兵们抢劫所能获得的收益,因此在场之人无不宣誓守约,军心一下子被收拾了。 “此外,每战卬必派人在百夫长身边从旁计数。每一百人为一单位,计算其斩杀的首级,按首级数目,卬还会增发绩效补贴。”公子卬又申明单个首级的价值,和后世明军的标准相同:“绩效补贴发给百夫长,由百夫长下发至个人。” 先都瞠目结舌,他从没见过如此治军的手段,“人言公子巨富,今日得见矣。” 第二百二十五章 行军燕国(重写版) 军队誓师出发,从都城,行至晋国的原邑(今河南济源)短暂休整。 从原邑至长丘的路线有两条。先都曾多次作为晋国军官南下征伐,对晋国东出的地理了如指掌:“从原邑沿着氵樊水南下,然后取黄河水道,轻舟东进,在邲邑下船,走陆路,过践土,然后再沿着济水向东抵达长丘城。” 古代打仗,在落后的交通条件下,尤其是秦始皇广修驰道以前,粮食和辎重的输运一向是个麻烦事。如果是沿着陆路行军,四个士兵中,至少要三个人帮忙搬运甲胄、军粮,这还是正常行军的情况,若是连败之军,丢掉了牲口和战车,在缺乏运输工具的窘境中,压根就走不快。 若是沿着水路行军,只要可以征集船只,仅仅十来个野人就足以把上百个武士连带着他们的辎重、装备一块儿运走。 尽量走水路,能最大程度上降低运输损耗,节约时间,保持士卒的体力。当初姜太公伐殷纣,就是走的水路,抵达戚地渡口,威加中原。 先都不愧是霸主之国中,久历兵事的宿将,制定的路线相当科学,经济。 可他终归没有公子卬谨慎、心细:“晋国是霸主之邦,走这条道路自然是毫无纰漏。但是我们打着援救宋国的旗号,走这条路就会遭到郑国的阻挠。” 邲邑在今河南郑州以北,春秋时本自成一国,后被灭国绝嗣,划为郑地。此城北靠黄河,南托敖山,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如果历史不变,楚庄王将在此击败不可一世的晋军,成为春秋时代第三个霸主,是为邲之战。 践土,亦是郑地,位于今河南省原阳县西。 昔日,城濮之战后,晋文公大会诸侯于此地,是为“践土会盟”。 从陆路经邲城,到践土,都是郑国的中枢要地。“自宋殇公元年以来(公元前719年),郑宋之间历经‘东门之战’、‘入郛之战’、‘长葛之战’、‘郜地之战’、‘防地之战’、‘戴地之战’……凡此种种,历经大战一十五场,累世结仇。 况且郑庙之辱,至今犹在,郑人焉能放卬安然入领土?” 所谓郑庙之辱,发生在公元前698年。就在前一年,郑国纠集了鲁国、纪国的军队,大破宋、齐、卫、南燕四国联军,宋国立刻在第二年展开报复,宋、卫、蔡、陈四个诸侯国组成联军,攻入郑国的首都,火烧了郑国的渠门,攻克了牛首门,在郑国最富庶的大街上烧杀劫掠,把郑国的东郊夷为白地,最后跑到郑国祖宗灵庙里,拉屎撒尿,到处涂鸦,并拆除了郑国祖宗灵庙的椽子,搬回宋都商丘,用作城门的门闩,以示羞辱,宋人逢人就说:“你看,郑国的列祖列宗,只配给我们宋人当看门狗。” 公子卬建议:“从原邑沿着氵樊水南下,然后取黄河水道,轻舟东进,在南燕国地界下船,然后走陆路,抵达卫国的匡邑,在此地征船,长丘位于济水、濮水之交,只要坐船,大军就可以抵达长丘了。” 先都拜服。计较已定,军队扬帆起航,快到达南燕国的时候,派人向当地发出过境通告。 在先秦时代,任何官方人员途径他国领地,都必须提前向当地的政府报备,不论双方的外交关系如何,不论人员的规模大小,哪怕就只有一个人,也要登记在案。如果违反这一条约定,则被视为战争行为。 后世楚庄王想要讨伐宋国,可惜没有确凿的战争借口,于是派大夫申舟到齐国访问,明确要求申舟在经过宋国境内时,不许向宋国报备。申舟表示自己一旦被抓到,肯定会被宋人宰了,楚庄王道:“如果他们杀害你,我正好有机会进攻他们。” 申舟很无奈,要求楚王给自己的儿子申犀讨要一个官位后,就安排好棺材,收拾行李出发北上了。宋国的卿大夫华元果然逮捕了他,愤愤然道:“经过我国,却不报备,这是战争挑衅行为,是赤裸裸的羞辱国家,若不处置,宋国又如何在诸侯间立足。要是宰了申舟,楚王一定会兴师报复,我们就有亡国之危。” 华元和国内大夫一商量,得出结论:“鄙我,亡我也。”意思是,失去人格、国体,和亡国灭种没什么两样,同样是亡国,还不如亡得轰轰烈烈一点,于是把申舟杀鸡一样宰了。 公子卬提出让自己的家臣作为使者向南燕国发出过境通报,但先都却希望由晋国下军的人来充当使者。 公子卬说:“南燕国素来与敝国交好,成公时期还互相赠送礼物。” 先都却坚持道:“虽然贵属定能把事情办妥,我已知之。 但晋国朝堂特地交代过了,过境的通报一定要让晋国使者来。此番提兵援宋,一则为修晋宋之好,二则宣晋霸之威,要让沿途的小国都知道,这一次晋国能伐宋之叛乱,下一次也能讨伐中原任何一个胆敢忤逆晋国的诸侯。所以使者一定要用晋使,且沿途声势越大越好,不仅要在行军的路上招摇过市,还要震慑朝堂上的君臣!” 晋使很快折返,带来南燕国的文书:“幸不辱命。” 先都还多问了一嘴:“燕国的君臣表现如何?” 晋使笑道:“先是肝胆俱裂,然后恭敬呈上帛书。还以美女美酒款待于我。请求留我一宿。我辞以军务,燕臣无不跪地顿首,苦苦哀求我留宿。” 先都哈哈大笑:“燕国君臣这是行缓兵之计。” 晋国有假道伐虢的先例,因此南燕国都害怕先都借道是假,灭南燕是真。不过南燕国弱小,除了答应晋国,也不可能发兵拒之,只能祈祷晋国这次不是针对他们而来。 即使晋国人今天不灭南燕国,该国上下还是惶恐不安的。封建军队鲜有过境而不荼毒地方的,他们担心晋军为了筹集军粮,在南燕国境内大加杀戮。为此,他们想要用美女先耽搁晋军一点时间,派人到乡间提前知会百姓,给他们以避祸山林的时间。是为缓兵之计。 不过这一次南燕国很幸运。在公子卬的约束下,南燕国不仅没有遭受兵灾,反而因为公子卬雇人辅助行军,拉动了经济。 第二百二十六章 晋使之死(重写版) “这就通过燕国了?何其之神速!“晋国的行军司马出燕境时,喟然长叹。 周制,一里等于后世的三百四十二米。当初城濮之战时,晋军驰援的速度是一日一舍,一舍三十里,相当于后世的十公里。同样的晋军,在公子卬的率领下,竟然能一日神行十五公里。 “这不算什么。”公子卬轻描淡写。因为他见识过更神速的行军。在长征途中,红军的日常行军速度最低为一日十七公里,急行军时,红军每天能奔袭八十到一百公里;在飞夺泸定桥等战役中,红军甚至能一日步行一百二十公里,最夸张的是,他们行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还能拉着小山炮和重机枪! 与之相比,晋军的素质差之远矣。 太史叔和太史季跟着公子卬学了几十天的兵法,忙不迭跳出来卖弄——年轻人难免好为人师:“太傅教过我们,行军的速度主要取决于后勤和士气。 过去,晋文公给他们吃的是麦粒饭加小米粥,喝的是生水,虽然能吃饱,但在行军途中,士卒难免掉膘。而太傅给士卒吃的是面食,辅以肉食,喝的是煮沸过的水,面食有补中养胃、益精强志之效。且太傅给的伙食分量更多,因此许多士卒在行军途中不仅没有日渐消瘦,反而体魄更壮,而且痢疾者更少。” 晋国医生吃过面食后,都认为面食有补中养胃、益精强志的功效。其实中医也认为大米有此功效——和麦粒饭相比,后者难嚼难消化,大米和面食自然是养胃至极;也正是因为好消化,能摄入更多高密度的营养,才能增强免疫机能、体力脑力,因此说有补中、强志也在情理之中。 “以往行军,要伐木扎营、埋锅造饭,要运输粮秣、铠甲、箭矢。现在呢?太傅给每个披甲之士配备了二十个民夫辅佐,一应苦力均由燕国雇来的人去代劳,士人只管军事行动。士人省心省力,皆仰仗太傅撒钱之功。 除了后勤,还有士气。下军士卒均相信此战必胜,晋兵未尝一败,连楚成王都打得,伪君鲍、华御事等区区宋国反逆自不在话下。听说公子卬按照人头计功后,人人都摩拳擦掌,恨不得早点打死反贼,拿到人头的赏金,仿佛唾手可得,故而士气如虹。” 先都听完太史兄弟的话,哈哈大笑。他也是志在必得。 正午时分,军队开进了预定的休息地点,附近的燕国百姓早就准备好了热食,就等晋国大兵前来享用。管理用两倍于市价的铲币支付给当地的野人,并礼貌致谢,惹得后者连说不敢消受。 卫国和南燕国隔着濮水相望。商业消息传播的速度永远比行军速度要快。河对岸已经有卫国的纤夫早就准备好了船和食物,等着公子卬向他们购买服务了。从刚踏入南燕国,到现在,购买粮草越来越容易,每天都能在行进的路上遇上想赚快钱的当地百姓,他们像赶集一样蜂拥而至,不少人太阳还没升起的时候,就着启明星的幽光动身,从大老远的地方赶来,乖乖地等在公子卬行军的路上,等着像公子卬的军队推销自家的产品、服务。 公子卬的侦察兵完成任务后会顺便告诉行军中的士兵,前方多少距离的地方有鸡鸭禽蛋、瓜果蔬菜、牛肉羊肉之类的贩子,军中就会顿时士气大振。有时侦察兵还会报告,前面几个村子为了争夺公子卬的餐饮生意,甚至爆发了一场大型械斗,成为士卒们酒足饭饱之后的谈资。长途跋涉下来,士卒们不仅没有拉跨,反而愈发精神抖擞。 “太傅,又有人要投奔您。” 这些日子来,公子卬每天都能遇到成群结队的南燕国士人请求加入公子卬的麾下。公子卬的家臣在采买当地的物资的时候,难免会和本地人说两句。年轻人都喜欢吹牛,讲着讲着就变成了公子卬的鼓吹大会——我家主公如何如何厉害,我在我家主公这里如何如何待遇,吃喝是什么个体例,这些消息不胫而走。 南燕国是个姞姓弱国。公元前718年,南燕与卫联军伐郑,败绩。公元前699年,南燕与齐、宋、卫三国攻打鲁、郑、纪联军,大败。公元前674年,南燕国挑战郑厉公+周惠王组合,惨败,国君被生擒。 南燕国从立国以来,几百年战无不败,领土屡屡缩水,城邑越来越少。而南燕国的士人人口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断增多。公室和卿大夫不开新城,就不能扩招家臣,留给南燕国士人的就业岗位越来越少,与自然增长的士人人口相形见绌。于是乎,南燕国的士人要么自降身份,沦为第一等的工人、野人,老老实实把大学里学的知识浪费掉,屈身务工、务农;要么就背井离乡找就业的岗位,成为异国他邦的家臣,以图出人头地,一展平生之所学。 很多南燕的士人听说公子卬麾下的俸禄比本国的高出一大截,吃的伙食对比南燕国的家臣仿佛是天天过大年一样。公子卬过境,惊动了许多刚毕业于大学的南燕士人,给他们晦暗不明的前途带来了一份光亮——宛如超新星爆炸一样耀眼。很多自负勇武的士人吵吵嚷嚷地要加入公子卬麾下,口称:“过上几年这样大块吃肉,大碗饮酒的日子,就是一死,这辈子也值了。” 公子卬让田单负责面试这些士人,只要书读的不是太差,或者身体不是太拉跨,都可以收入麾下培养。古代能读书识字的人实在太少了,公子卬麾下人才太缺,不然也不会留管理这等反骨仔在手下干活。 酒足饭饱之后,公子卬和先都再次派出晋使,向卫国通报过境的信息。 晋国使者嘻嘻哈哈地就出发了,他满以为卫国这样的小弱鸡怎么可能拒绝借道于晋军呢?大概卫人也会如南燕国一样用美色挽留自己吧? 殊不知,当天晋使就身首异处了。 第二百二十七章 挑拨(重写版) 匡地是卫国大夫孙良夫的封地之一。 在孙良夫的内宅中,端坐着一位神通广大的贵妇人,及笈的年华,眉清目秀,乌鬓如云松松挽就,绛唇莹莹泛着珠光,葱葱玉指一一排列,宛如玉箸初初削就,虽然颜色无意上妆容,装束无心用华贵,仍然不掩国色天姿色、花容之靓、倾国倾城之貌。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孙良夫的新婚妻子,公子卬的旧情人——菲姬。 今日孙良夫外出打猎,一应事务就交给妻子打理。菲儿的年纪比孙良夫的儿子都要小,得此娇娘后,孙良夫对他极尽宠爱,凡有所求,无不应允。 菲儿早有鹊巢鸠占之心,表面上对丈夫辗转承欢,琴瑟和鸣,在政务和财务上也帮了丈夫不少忙,成为孙良夫最信任的人;背地里,她阴蓄死士,挑拨丈夫和家族中其他人的矛盾,编制地下情报网,不仅把孙良夫的底子摸了个透彻,还收买了孙良夫身边的耳目。 只要孙良夫父子一暴毙,菲儿就能立刻接管孙家的一切,土地、财产、商业。 晋国的使者向菲儿发出过境通行。菲儿才知道公子卬提兵三万而来,心说:“三万劲旅,灭卫尚且足以,何况孙氏一门?”于是左右踱步,反复思忖,把晋使晾在一边。 好死不死,这个晋使见匡邑夫人竟然还没有露出臣服之色,面露不爽:“我受命公干,你等居然怠慢拖延。还不快快呈书上表,恭迎上国,以免刀兵之祸。须知一十二年前,我父亲曾从文公而过此地,虏卫侯,堕城墙,杀戮盈野,濮水为之鲜红。今若延误我军机,勿谓言之不预也。” 菲儿猛抬头,看向晋使的眼睛透露着嗜血的凶光,心中勾勒出一条阴毒之计:“晋人残暴嗜杀,曾在卫国大肆屠戮,罄竹难书。眼前的晋使跋扈无状,又是血手人屠之后,此等坏种,当借其项上人头以设谋。” 菲儿当即命令心腹力士把晋使钳住。 “你要做什么?敢对使者无礼,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信不信我叫晋国大兵来打你!” 菲儿冷冷地下令:“无礼狂徒,拔去他的舌头!” 使者一声惨叫,再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呜呜作响。 菲儿吩咐心腹之人:“立刻准备白茅和死鹿整只。并唤我夫君过来。” 孙良夫到,见爱妻满脸哀荣,他的整个世界立马晦暗下来:“何人惹夫人生气?” 菲儿让人把晋使押上来,并用白茅包裹着死鹿置于一旁。 “外国人?”孙良夫很诧异,他没有收到外国的任何过境通报,严重怀疑此人是违法越境之歹人:“为何此人被割了舌头?” “此人乃宋国公子卬之走狗。宋卬此人轻佻无礼,他指派此人送来白茅和死鹿,欲与我求欢。我既然嫁作人妇,又岂能与他玷污……”说到这里,菲儿挤出眼泪,嘤嘤地抽泣起来:“我严辞拒绝,此人竟然口出污言秽语,下面人不忍我受辱,含恨拔去他的舌头。” 孙良夫问:“是何污言秽语?” 菲儿用手帕掩面:“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賦,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緌兮,无使祌也吠……” “好胆!”孙良夫勃然作色,只觉得头上绿草如茵。孙良夫也是读过诗经的,《大雅》、《小雅》里面佶屈聱牙的祭文他可能因为大学毕业几十年而忘却,但国风里面的男男女女诗文,孙良夫可是倒背如流。 菲儿说的这段诗文出自《国风·召南·野有死麕》,大意是:“有个女人春心荡漾,衣冠楚楚的男人色诱他,用白茅缕缕将鹿肉包裹起来,作为欢好一场的献礼。欢好的地点在灌木丛生的树林,女人带着宠物狗相会。他很急色,上来就对女人的围裙下手……” 年轻的时候,孙良夫常常唱着这段诗文去勾引良家妇女,现在竟然有人把这主意打到自家媳妇身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孙良夫对爱妻说的每一个字都笃信不疑:“仅仅割舌,岂能泄恨?来人!将此獠投之于鼎,添柴加薪,先以大火烧开,然后文火慢煮。我要他在手脚被烹熟之时,自己能闻到自己的肉香味。” 菲儿拱火道:“夫君,宋卬折辱于我,夫君堂堂卫国上卿,却只敢惩戒手下,不问罪其人。 宋卬现在就在濮水对面,搭建了营地,供他的商队歇脚。不过宋卬与晋人生意做的火热,还招募了数千晋兵为他护送。 且先派人去问问,要是晋兵多于一千,此事就咬咬牙算了吧。” 孙良夫被激得怒发冲冠:“问什么问!就是真有一千晋兵又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孔达尚且敢跟晋军较量,我又有什么忌惮的?我手握重兵五十乘,足足一千五百人,晋人不来则已,来必灭之。” 孙良夫的性格,在卫国跋扈惯了,相当膨胀。如果历史不变的话,未来孙良夫还会带兵去攻打齐国。那时候已经不是懦弱的齐孝公当政,而是战狂齐顷公。齐顷公对鲁国的龙城用兵,鲁国向孙良夫求助,孙良夫就趁着齐顷公正在鲁国的龙城掳掠,孤军深入,攻入齐国境内。齐顷公攻敌必救,直扑向卫国的新筑。新筑乃卫师的屯粮之所,若被攻克,前线的孙良夫必定粮尽而败,于是一路西向急行,返师回援。两军在新筑决战,孙良夫惨败,丢盔弃甲。 孙良夫脑子发热,大肆叫嚣。原本应该有贤明的家臣跳出来劝谏,给他的脑子降降温。可自从菲儿进家门以来,明里暗里打压、逼走、陷害家里的贤臣,就好像后世的郑袖陷害楚国的屈原一样。 孙良夫的眼里写不尽的残暴:“立刻开始煮,在城门口煮,城内国人围观的时候,给他们每人一杯羹喝,让这个使者亲眼看着他们把他的血肉喝下去:我要天底下每一个人都知道,追随宋卬的下场。” 第二百二十八章 劣质的军备(重写版) 使者很快就被押赴指定地点,围观的匡人里一层外一层,把现场重重围住。釜下的柴火劈里啪啦作响,不完全燃烧的炭黑滚滚向天际而去。釜中汤水被烧开,气泡从下至上,由小变大,噗噗作响。 匡人都姓孙,乃是孙良夫的族人,当初孙家的采邑在戚邑,只是卫人不知天高地厚,向晋军挑战,被夺去了大本营。但孙氏好歹是卫武公的后嗣,家大业大,失去土地的戚人辗转来到匡地,暂且栖身。 匡人在战场上对晋作战表现得不咋地,但围观烹杀被綑成螃蟹的晋使,却得极度狂热。 在未来的某一年,匡人再度被鲁国的阳虎入侵,此地的人依旧不能众志成城抵抗外辱。可等同是鲁人的孔子周游列国,路过此地时,匡人劣根性复发,不敢对强大的阳虎血拼,围攻起孔子的车辇却斗志昂扬,几乎使孔子遇害。 晋使稀里糊涂就被两个力士架起,投掷入釜中,围观之人,哪怕是总角垂髫的小孩,也喜笑颜开地拍手叫嚷。 晋使被釜中的高温折磨得龇牙咧嘴,围观者闻着肉香渐渐散开,无不拍手称庆。 烹杀之后,孙良夫召集手下的士人,作出部署,命令士人们去武库领取他们的箭矢、甲胄、长戈。士人们自带弯弓和长剑,甲胄这么昂贵的东西,大多还是要家主提供的,箭矢一根相当于国人一两日的工钱,昂贵的很,士人平日里自备的箭矢为数不多,真打起仗来也是孙良夫供应箭矢。 姬姓人的劣根性复发,他们从不排队,因此在武库领取家伙时,又有人互相斗殴。历史上颍考叔是郑国的重臣,曾为郑庄公打败共叔段立下汗马功劳,又劝谏郑庄公与母亲和好,掘黄泉见母,改善了郑庄公的国际观瞻。可到了郑庄公三十二年,郑国伐许国时,颍考叔和公孙阏去武库领取装备时,相互争抢,大打出手,后丧命于公孙阏之手。 其劣根性浸入骨髓。 孙良夫不得不亲自出面,维持秩序,平息争斗。趁着这个时机,菲儿派出心腹之人,前往公子卬处送信。 ----------------- “公子文几:”公子卬手里捧着菲儿的来信,在信的上半阙,菲儿重温了两人过去美好的回忆,她已经能很明显地感受到腹中孩子给她的身体带来的变化,譬如天葵不至、孕激素导致的身体二次发育,她说她的身体更具风韵了,他日公子可以一尝。菲儿对孩子的取名很是烦恼,她征求了有学识之人的意见,都不能令她感到满意,希望公子卬也能草拟一个。菲儿的叙旧,不单单是叙旧,是在唤起公子卬父亲、情郎的意识,好为下半阙的行文作铺垫。 “然则孙氏老货一日不死,菲儿一日不舒心……”菲儿没有讲实话,她告诉公子卬孙良夫杀了晋使泄愤,而且对公子卬满含恶意,已经召集兵马,分发武器,带领五十乘的兵马悄悄坐船去濮水的上游,打算偷袭公子卬的部队。 公子卬的营地在南燕,和匡邑隔着濮水。孙不可能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渡河去攻,一是怕公子卬跑路,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二是敌前渡河,兵家大忌,会被半渡而击。 菲儿把孙良夫身边的死忠、儿子都画影图形,信中要求公子卬见到这些人不要手软,要死的,不要活的,只要这些人一死,菲儿就可以彻底掌握孙家的一切,到时候宋国的货物在卫国畅通无阻,菲儿一面为之经销,一面免除宋国商品的关税,既可以削弱国库,又可以丰富菲儿的腰包,壮大她的势力。 当然菲儿也不会让情郎白白努力。她许诺一应俘虏,均由公子卬发落,把他们卖给晋国可以大赚一笔;缴获的武器铠甲,公子卬可以自己占有;匡邑府库中的钱粮,都可以送给公子卬,作为他平定宋国的助力。菲儿对公子卬在晋国的收入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公子卬刚定下按照首级计酬的军约。 为了帮助公子卬夺取胜利,菲儿还对武库动了手脚。菲儿早有借助公子卬之力暗算孙良夫之心,因此武库里面的武器、甲胄、箭矢,她都事先做了部署。正值春秋中期,是青铜时代,而生铁的冶炼要滥觞于春秋之末,战国之初。因此武器和甲胄都是用青铜做的。在青铜冶炼的过程之中,铜料和锡料的配比非常有讲究。如果铜料比例太大,那么青铜的强度和硬度就不足,容易弯曲、畸变;如果锡料的比例太大,那么青铜的韧性就不足,过刚易折。一般青铜武器、甲胄中的锡料占18%比重,考虑到冶炼的误差,17%到20%的比重都算是合格品。 菲儿早就收买了孙氏工坊的关键人物,从冶炼到最后的验收入库,均被恶意把持。因此现在匡邑武库中的青铜戈的锡料比被刻意减少,而铜料比则过多,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端倪,可一旦真打起来,孙氏兵的戈砍在甲胄上,不但不能破甲,戈刃还会因为强度不够而畸变。用于防身的头盔和铠甲,菲儿则提高了其锡料的比重,导致甲胄脆性很大,敌人的青铜箭镞可以轻易洞穿这样的头盔,起不到任何防护的效果。明末的时候,努尔哈赤与杨镐作战。大军出发前,三军主帅杨镐命令杀牛祭天,军中刀剑的材料配比有问题,明军拿刀往牛肚子上连砍三刀都没杀死,最终很尴尬地用天子赐下的尚方宝剑才杀掉牛。交战时,大将杜松的头盔质量有问题,太脆,努尔哈赤麾下一箭就洞穿了头盔,杜松立死,大军崩溃。菲儿虽然不知道明朝的故事,但利用材料配比,坑害孙氏兵将却是一绝。 孙氏兵的箭矢也有问题。一般中原的箭矢都采用桦木或者柳木为材料,孙氏兵的弓也与之相匹配。箭杆的材料一旦定下,就不能轻易更改,它直接影响了箭的射程、威力、精准度以及士人的手感。如果弓的性能和箭杆的属性严重不匹配,就会导致强度不足,箭杆断裂,也就是所谓的“爆箭”。菲儿暗地里修改了箭杆的用材,不用桦木或者柳木,而用强度更低的木料。这样一来,强弓搭配弱箭,士人们从武库中领取的时候不会一眼看出端倪,等真正交起火来……嘿嘿。 菲儿向公子卬保证,孙氏兵的武器劣质得不行,请公子卬一定要抓住机会,一举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