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回来后夺了朕的位》 20-40 021.命定 殷无峥因凤栩的话而怔住须臾,目光微沉,他说不出那句“自作多情”的讥诮,足足沉默了良久,才开口:“理由呢?” 凤栩理所当然地轻声:“因为我快要死了呀。” “你不会死。”殷无峥轻抚上凤栩的脸颊,轻柔而不容拒绝,仿佛想要触碰到小凤凰深藏着的、支离破碎的魂魄。 凤栩却笑了,“殷无峥,我早说过,我的生死由不得你,即便是天子也总有无能为力的事。”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沉默。 他没办法阻止一心求死的凤栩。 “当年朝安城风头最盛的靖王尚且不能事事遂意。”凤栩的眼神变得悠远,他从无数碎片中的记忆窥见曾经的自己,那是骄狂到不可一世的靖王,却又在眨眼间成了笼中的囚鸟,他慢吞吞地接着说,“太贪心只会失去更多。” 殷无峥却宁愿他不要这样通透,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代价,成长也一样。 他不敢想是怎样的代价,让怕血怕脏的娇气小凤凰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凤栩最后的一丝清明也渐渐被缥缈的愉悦取代,意识彻底坠入云雾般虚假的欢愉中,而他也难以自制地亢奋起来,本能想要寻求更多,那是半梦半醒的迷离,眼前的一切都仿化作斑斓的光影,他只知道抱着自己的人是殷无峥。 殷无峥发觉怀里的凤栩开始不那么安分,先是轻轻挣动了一下,又伸手环住了他的颈,他比凤栩高出许多,凤栩踮起脚也只能贴在他颈上又亲又蹭,他的邀欢向来如此,放荡又矜持。 “殷无峥。”凤栩轻柔地唤,语气中是浓郁滚烫的欲念,还有一丝古怪的急切。 殷无峥垂眸瞧他,见凤栩玉秀的眉眼间盈满妩媚风情,迷离神色却暗藏着歇斯底里的疯,这些日子以来,他已习惯了凤栩阴晴不定的变化,也隐隐察觉了些许端倪。 凤栩平日里虽然一副不求生但求死的模样,但每隔几日,他就会来这么一出,就如重逢那日拿火烧自己一样,极其贪恋痛楚亦或是欢愉这些强烈的刺激,人也变得不大清醒,只知道缠着他。 “凤栩。”殷无峥轻声试探,“想要什么?” “要什么…”凤栩的唇贴在殷无峥颈侧低低呢喃,他近乎是依恋般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贪恋般在他颈侧轻嗅,再次开口时字里行间都是偏执的疯,“在我身上留下伤吧殷无峥,我会一直记得…你给的痛。” 殷无峥错愕愣住,凤栩的身上有很多疤痕,其中犹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手掌心,但他们相识五年,殷无峥对凤栩动过手,却从没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他想了想,似是蛊惑引诱般低声答应:“好,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凤栩不肯说,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像是往日的靖王那样任性执拗,“我就是要。” 殷无峥拿他没什么办法,便将人拦腰抱起,刚欲回房去,周福从门外匆匆而来。 “陛下。”周福垂着眼,“晏小将军在外求见陛下。” 殷无峥动作一顿。 他怀中的凤栩也听见了,即便是被药性拖入混沌纷乱的幻觉中,凤栩还是下意识紧紧搂住殷无峥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凑上去吻在殷无峥的脸颊。 将近入夜,殷无峥迟疑须臾,才说:“去问他有什么事。” 说完又低头安抚般在凤栩额心轻轻一吻,对他低声说:“倘有要事耽搁不得,且听一听他怎么说。” 凤栩双眸遽然一亮,他攥着殷无峥的衣裳说:“让他进来。” 周福的脚步也一顿,以询问的眼神瞧向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对周福点了点头。 凤栩便对他冁然而笑。 不多时,周福引着晏颂清而来,他一眼就瞧见被殷无峥横抱在怀里的凤栩,不由得当场怔住,凤栩更是满含愉悦与挑衅地瞧了过去,故意在他面前亲昵地贴着殷无峥的颈,在瞧见晏颂清怔愣后倏尔阴沉下去的脸色时,凤栩的笑更深了。 殷无峥并非没发现凤栩的小心思,可凤栩这样顽劣的举止反倒让他心安,自然纵着他,甚至低头与凤栩轻碰了碰额心,低声说:“别闹。” 又瞧向晏颂清,“有什么事?” 晏颂清咬了咬牙,这才堪堪维持住自己翩翩公子的风度,垂首道:“回陛下,臣父亲不日便要入城,臣想去城外相迎。” 其实这是件小事,晏颂清去接自己亲爹,何须特意入宫来说?一道折子便能禀明的事情罢了,他不过是……想来见见殷无峥。从那人君临天下后,晏颂清便感觉到他们之间与从前截然不同,哪怕往日殷无峥也性子冷淡,可如今就是不一样了,殷无峥的那条路,不许他涉足。 晏颂清不甘心,尤其是见到在殷无峥怀里肆意挑衅的凤栩那一刹,他嫉妒得要疯了。 “随你。”殷无峥皱了皱眉,抱着凤栩进门之前顿住,头也没回,只是淡声说:“日后这种事上奏请旨,无事不得入后宫。” 直到那扇门关上,晏颂清都没从怔愣中回神。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同的,从殷无峥还是狼狈的西梁王长子时,他就知道殷无峥绝不会甘居人下,于是之后的接近顺理成章,在他看来是对落魄的殷无峥伸出援手,一直到打进了朝安城,晏颂清都从来不觉得他只是个下属,至少……至少在殷无峥面前,他应当是特别的。 晏颂清难以置信地想,难道在殷无峥眼里,他和庄慕青还有段乔义他们没什么不同么? “晏小将军。”周福垂着头恭顺地提醒。“该走了。” 可晏颂清还站在原地,周福也不急着催促,他意有所指地笑了笑说:“再不走可要听见些小将军不爱听的动静了。” 晏颂清的神色骤然沉下去。 而屋内也适时地传出凤栩隐忍克制的一声低叫。 晏颂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周福不作声,心想老奴可是提醒您了,谁让您自己不走的呢。 022.疯臣 殷无峥这次节制得多,无论凤栩怎样引诱也不再继续,于是天不亮他起身去上朝时,精力尚存的凤栩也醒来了。 凤栩瞧着殷无峥熟稔地穿上龙袍,佩上冕旒,玄色袍上金龙腾云,年轻的帝王神色冷峻,眉眼间尽是经年寡言少语积存的沉稳威严,俊美如玉的容貌也掩不住他的冷肃。 殷无峥其实生了副有些薄情的长相,鼻似剑脊,冷眸薄唇,他不似常年寻欢作乐的纨绔那样虚白,而是白如月下冷玉,五年前刚刚及冠的他要比这会儿的帝王稚嫩些,可生得高大挺拔,哪怕肤白如玉也没人敢当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 凤栩不喜情事,无论男女一律避之不及,唯有与殷无峥初见的那日,他尝着了欲念的滋味。 彼时的凤栩不晓得,从不重欲之人忽而对一人生出偏执是因悦爱那人,由爱而生欲,偏偏对情爱懵懂的小凤凰在明白什么是占有时,还没学会怎么去喜欢一个人。 都是阴差阳错。 殷无峥穿着整齐后回头便瞧见凤栩屈膝坐在榻上,两条手臂交叠在膝上,下颌就垫在上头,瞧上去乖巧得很。 “瞧什么呢。”殷无峥走到榻前俯下身,冕旒微晃。 他们隔着象征帝王身份的朝珠对视,凤栩伸手拨开微凉的冕旒,瞧着那张曾令他魂不守舍的脸,微微一笑,“瞧江山的新主呢,殷无峥,今日大朝会,祝你诸事顺遂。” 唯有大朝会时殷无峥才会穿上这身繁复华贵的龙袍,凤栩从前也有,不过是赤袍,大启的君王皆以此为尊。 “好。”殷无峥伸手轻抚凤栩的脸颊,忽而捧着他的脸稍稍往上抬。 于是凤栩颈侧的齿痕便显露无疑,那是缠绵时殷无峥咬上去的,他喜欢在凤栩身上留下痕迹,却不愿真的伤了凤栩,于是凤栩想要的伤痕到底还是没能留下,这齿印也留不了几个时辰。 殷无峥俯身,凤栩便感觉到冰凉的冕旒珠子从他脸颊蹭过,而后颈上咬痕便落下一个温热的亲吻。 “记得这个。”殷无峥轻声说。 凤栩没应。 直到殷无峥离开,凤栩才轻轻抚上那处咬痕,他身上有太多伤痕了,痛苦早已刻入记忆,无论怎样都忘不掉逃不开那些不堪,凤栩想要殷无峥也让他更痛一些,在他身上留下无法磨灭的伤疤,这样日后再想起那些旧伤与痛苦,至少还能有一丝丝足以抚慰伤痛的回忆。 片刻后,凤栩又垂眸哂笑。 他哪里还有什么日后呢. 大启末年,满朝官员以权谋私中饱私囊,国库就如同世家们的小金库,说句烂到根也不为过,倒是西梁商贸繁华,殷无峥从西梁带了庄廷敬一干旧臣而来,为的便是将乌烟瘴气的朝安城从里到外地整顿干净。 大朝会上,庄廷敬等西梁臣将矛头对准朝安世家,笔锋之下,唇舌之上,数尽其罪状,而高坐明堂的天子金口玉言,一声令下,旧世家便倒了一大片,该下狱的下狱,该搜查的搜查,其中更是隐有将刀刃挥向四大营之意。 但大朝会将散时却出了件事,南营都统赵邝是家中庶子,赵家的嫡子不争气,是宋承观将赵邝抬举到如今的位置,大朝会之日赵邝在府中称病,殷无峥命人硬是将他拎到了明德殿。 岂料这细瘦伶仃没个武将样子的赵都统,先是在朝会之上疯癫狂笑,嘴里颠三倒四地说不明白话,最后竟直接在古怪的亢奋中当场晕厥。 荒唐又怪异。 但这无疑是殷无峥的机会,南营都统是个御前失态的疯子,被安插在北营的段乔义名正言顺地从副都统成了南大营的都统,下朝时还春风得意,同庄慕青一道而行,忍不住地笑,“真他娘……咳,真撞了大运,北营那老东西是条泥鳅,我正愁呢,没想到没想到,南营这孙子疯得好啊!” 赵邝油盐不进,段乔义在他身上吃过亏,原本还想暗地里寻个机会办了他,没想到赵邝自己把自己给玩没了。 庄慕青也不得不为段乔义的运气感慨万分。 原本只是寻常莽夫,却撞上了当年尚未崭露头角的主子,他又不似晏家那种不安分的,受陛下重用是板上钉钉的事,可北营这事儿办不好难免要陛下失望,谁能想到这东风从南营都能吹到他老段头上? “赵邝算是成全了你。”庄慕青叹道,又低声说:“可我总觉得奇怪,他那个样子…不像个武将,怎么坐稳南营都统这位子的?” 庄慕青头回见着赵邝,之前听段乔义多有不屑,如今却明白是为什么了,那赵邝实在生得不像个习武之人,瘦得骨头嶙峋凸起,脸色暗沉灰败,活像个会走道会喘气的干尸,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段乔义也附和,“我就是说这个么,他连刀都没佩,怕是太沉佩不动,这样的人宋承观那老匹夫都能用,真是怪事。” 不止他们奇怪,赵邝在殿前的怪异举止很快便传开了,口口相传更加模糊了事情原本的真相。 “听说那南营的赵都统是个活尸。”允乐煞有介事地对凤栩讲他从外头听来的时事,“受不住真龙之气,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就现了原形了!” 凤栩靠在榻上往窗外望,神色平静似死水般没有波澜,允乐讲得口干舌燥,他也没有半点儿反应。 直到允乐讪讪地停下故事,小心问道:“主子,您瞧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凤栩垂下眼,轻轻地说,“我累了,你出去吧。” 允乐这才发觉这位旧主的郁郁寡欢,不知为何,他觉得主子虽然没说什么,却好似十分难过的模样,当即不敢多言,躬身退了下去。 而凤栩仍怔怔地望着窗外,云卷云舒,变幻无常,如世事,如天命,亦如人,亦如他,风光无两过,碾入尘泥过,谁又能一生顺遂? 大抵天也知晓大启该亡,于是要带走与大启一同腐朽的旧臣。 凤栩知道他早晚也会如此,跟着他的家国一同消亡。 023.念恨 夜里凤栩又被殷无峥强行锁在怀,挣扎不过便也随他去了,他今晚格外沉默,话也少,总是静静地出神,烛光熄灭良久后,凤栩忽地轻声:“南大营的事还没恭喜你,你答应我的事,应该快了吧?” 环楼着他的手臂微一用力,片刻后才传来殷无峥低沉简短的一声“嗯”。 “四大营是宋承观稳压朝安世家一头的刀。”凤栩轻轻地说,顿住须臾,又有些疑惑地问,“你入城时,为何留下四大营?” 殷无峥说:“因为入城时四大营并未出兵与我相战。” “…你收了四大营?”凤栩语气中掺了错愕。 “不是。”殷无峥低声解释,“入城那日,有人伪造了命四大营按兵不动的文书,四大营只认太尉私印,待发觉不对时旧朝大势已去了。” 凤栩才算明白殷无峥是怎么这么快打进朝安的,又迟迟未能寻到宋承观和陈文琅,他投机取巧地以谋攻城,宋承观紧攥着四大营,守城远比攻城容易,可四大营明知西梁军兵临城下却按兵不动便失了先机,然而又是谁能伪造出带着宋承观私印的文书? 凤栩思前想后,缓缓说出一个名字:“宋芫娘?” 殷无峥“嗯”一声,证实了凤栩的猜测。 宋承观独子早夭,膝下唯有一女闺名芫娘,许是命中无子,宋承观纳了满院子的小妾,也没能再得个一子半女,他那位夫人整日在佛堂吃斋念佛,唯一的女儿被他嫁给了陈文琅。 但陈文琅…… 想起这个人,凤栩的眉眼间便涌上深沉的阴郁,宋承观是个瞧不起女人的,当年就是他带头斥卫皇后干政,是祸国妖后,连他自己的女儿都受尽冷待,甚至将女儿嫁给陈文琅那种畜生,明知亲生女儿受了委屈也不闻不问,这两人蛇鼠一窝,两年来凤栩无时无刻都想着让他们怎么死。 能从宋承观手中弄到他的私印,凤栩只能想到宋芫娘,这个宋承观从未当成人看待的女儿。 “宋芫娘的情郎是当年宫变时被杀的禁军都统廖长松。”殷无峥轻声说,“应是从陈文琅口中得知西梁军快兵临城下,先是利用廖长松当年的旧部暗中修书于我,她也有本事,又将盖着太尉私印的文书送进了四大营。” 于是便是殷无峥入城,宋承观和陈文琅闻讯而逃。 凤栩轻嗤。 大抵宋承观也没想到,他这一生瞧不上的女人,还是自己的女儿,将他逼上了绝路。 “那你呢?”殷无峥忽而发问。 凤栩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什么?” 殷无峥带茧子的指腹抚上凤栩的脸颊,他轻声问:“宋承观一力促成两年前的宫变,可比起他来,你更想让陈文琅死,为什么?” 凤栩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何我能猜得出是宋芫娘么?” 殷无峥莫名生出几分心悸,竟有些不敢去听凤栩的话,沉默几息后,他问:“你愿意说么?” “有什么不愿意的。”凤栩只笑,“只是听的人恐怕会不高兴,宋承观瞧不上女子,一心要个儿子,当年宣德门之变后,宋芫娘被迫嫁给了三十有五的陈文琅,陈文琅也借机一跃成了兵部尚书,他对宋芫娘动辄打骂,宋承观明知却从不制止,宋芫娘在他们二人眼中,不过是一张象征彼此结盟的盟书而已,甚至……” 他顿了顿。 榻间昏暗,凤栩的神色隐在其中瞧不清楚,但殷无峥听见了他短促的讥笑。 “陈文琅养了满院子的男妾,还强逼宋芫娘瞧他们的荒唐事…呵。” 有关宋芫娘如何殷无峥毫不关心,他耳边只剩下凤栩的声音,他说陈文琅在府中养着男妾,陈文琅喜欢的是男人,于是许多事在此刻串联贯通。 他想起周福查探的结果。 ——“陈文琅数次夜闯明心殿,不久屋内便会响起…旧主的惨叫,彻夜都是,凌晨方休。” 陈文琅,男妾,夜闯明心殿。 殷无峥已经从中理出了让他脊背发寒的真相,于是不自觉地将怀中清瘦单薄的凤栩环紧,他甚至不敢过多询问,半晌方才开口,声音干涩地唤:“凤栩…” “看来你知道了。”凤栩的表现却格外平静,“陈文琅常在夜里入宫,殷无峥,你说他是为了什么?我这张脸生得还瞧得过去吧。” 殷无峥说不出话,他想起凤栩遍身的旧伤,那是烙印在白瓷上永远抹不去的裂痕,他不敢想当年朝安城里最骄傲张扬的小凤凰是怎样一步步变成如今模样的,更不敢想陈文琅究竟对凤栩做了什么。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不自觉地想到凤栩孤身一人在宫中,逃无可逃的小凤凰只能将痛苦绝望和着自己的鲜血咽下去。 “看,我就说听的人会不高兴。”凤栩无所谓地笑了一声,他将殷无峥抚着自己脸的那只手挪开。 被囚在宫闱的小凤凰折翅断翼,谁也听不见他的悲鸣,谁也瞧不见他的血泪,哪怕是殷无峥也没法将碎掉的白瓷拼凑如初,而凤栩也早已不需要殷无峥的垂青怜惜。 可下一瞬,凤栩便迎来了炙热急切的吻,他的声音被封堵在唇间化作模糊的轻哼,殷无峥凌乱急促的喘息落在他面颊,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竭力压抑却仍旧汹涌的怒火,但这个堪称凶狠的吻最后仍以温柔的含吮轻啄结束。 “凤栩。” 他听见殷无峥低沉微哑的轻唤。 “我会把他带来给你。”殷无峥恨不得将被吻到失神的凤栩揉在怀里再不松手,可他怕这样会让已经遍体鳞伤的白瓷彻底碎裂,便只能徒劳地重复,“我会把陈文琅带来给你。” 凤栩茫然地伸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唇。 他有些不敢相信殷无峥的反应,凤栩自认为还算了解殷无峥的性情,这人的高傲不比当初的自己少半分,可明知陈文琅喜男色还曾为他而在夜里入宫后,为何会是这么个反应? 凤栩什么都没问,像是不在意,只轻轻地应:“动作快一些,我等太久了。” 殷无峥抱着他的手颤了颤,良久良久,才“嗯”了一声。 024.长醉 将军晏贺入朝安城,天子在宫中设宴为他接风,凤栩坐在净麟宫院子里的秋千架上,秋千是白日里允乐带着两个杂役太监给他扎的,少年时凤栩瞧不上这种东西,他更喜欢迎风策马,骑射野猎,而现在无论什么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的没意思。 来请脉的赵淮生神色复杂,低声说:“赵邝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嗯。”凤栩眉眼弯弯地笑着,似乎是乐见其成,轻轻地说,“是时候到了,不过他是咎由自取,不算冤枉,毕竟那可是——” 他倏尔一顿,仍在笑,却微微仰起脸,神情如似讥诮,叹息般地说:“人间极乐呀……” 粲若流火般的朝霞余晖落在他眉睫之上,映着那双毫无生机的眸子,涅槃浴火的小凤凰心如死灰,撑着他不肯化为灰烬的是执念。 “人间极乐。”赵淮生急得直皱眉,“那算是什么人间极乐,你明明知道,你明明——” 他瞧着凤栩,是情真意切地忧心与不忍,这话也就再说不下去。 因为赵淮生知道,没人比凤栩更清楚他将要面对什么,别人或许不懂,可赵淮生知道凤栩为何急着赴死,他是大启的君王,他要留给自己最后的体面,而不是像赵邝那样不堪。 于是在凤栩的沉默中,赵淮生深深地叹息,“一时之欢终究是假,从来好梦易醒,长醉又岂能得欢?长醉欢,长醉欢,说得是易散彩云一场虚妄,小殿下,何苦呀!” 何苦呀。 凤栩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自宫变至今,他活着的每一刻都好苦好苦。 清醒是苦,虚妄是苦,欢愉也是苦,那些刻骨铭心的旧伤在记忆中都泛起疼来,凤栩恍惚瞧见明心殿内痛苦哀嚎的自己,他看见自己崩溃地祈求着,脊梁与尊严都被那些人踩在脚下碎成了拼凑不回去的尘埃。 “太苦了。” 凤栩轻声说,“不是长醉欢毁了凤栩,是江山,是人心,是贪欲,还有……懦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凤栩了解自己,他没有天子的果决魄力,更没有挽大厦之将倾的能力,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他还是当年弱小又无能的凤栩,摇摇欲坠的江山太重了,哪怕他竭尽气力也扛不起。 凤栩厌恶尔虞我诈的世间,更厌恶无能懦弱的自己。 “要让你失望了,赵院使。”凤栩笑着,却比落泪瞧上去更难过,“我离不开长醉欢,你知道的。” 明心殿被焚毁那日,凤栩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在明心殿中被付之一炬的不止是院子里的海棠树,还有剩下的长醉欢,于是凤栩要见赵院使,他说出那句“天南梦孤鸾”,赵院使便明白凤栩要什么了。 长醉欢,还有另一个名字,葬天南。 “我明白了。”赵淮生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犹不甘心,“你再,你再好好想想。” 凤栩笑而不应。 赵淮生走到院门时,忽地驻足回头,那清瘦的素衣身影被笼在暮霞之下,赤色残阳为他镀了层模糊的辉光,似乎随时会同西沉的落日一并下坠,无数手掌贪婪地从暗处伸向他,将他裹挟着要永堕不见光的深渊。 恰好凤栩微微转过头,在日暮前最后粲然的一抹辉光中,浅浅一笑。 赵淮生知道,他不会求救,只会道别. 深夜,殷无峥自觥筹交错的宫宴上回到净麟宫,可时辰太晚,凤栩睡得又浅,他本想在偏阁内凑合一晚,却没料到在院子里瞧见坐在秋千上的凤栩。 “怎么不去睡?”殷无峥宴席上喝得不少,走到凤栩身边时,伸手揉了揉额心,随后穿着他那玄色金龙衮袍坐在了秋千的另一端。 凤栩靠着秋千绳,抬眸往夜空中瞧,今日是个好天气,漫天星如雨。 而殷无峥瞧着凤栩,那双墨玉般润泽的眸子里映着明灭星子,浮光盈盈。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凤栩轻声说,“父皇说初见母后那日,美人月下捧书,见之难忘,哪怕是商贾之女,也许她正妻之尊,可后来他才晓得,那晚母后瞧的是账本,才不是什么花前月下美人读诗。父皇便说,星星也好,月亮也好,诗赋也好,统统不重要,要紧的是那个人,我却不懂,想着若无花前月下,哪有一眼万年?不过现在明白了。” 殷无峥便问:“你明白什么?” 凤栩轻笑了声,“明白花前月下也没那么要紧,当年我邀你陪我赏月观花,眼下你与我同坐在此看满天星,可到底还是差了些缘分。” 彼时的凤栩一厢情愿,如今殷无峥亦是如此。 殷无峥沉默须臾,说:“不是你说的,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 这话是凤栩自己说的,他还记得,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哥哥也瞧不下去他这样纠缠殷无峥,便摆了桌宴将两人都叫去,本想调和一番,可凤栩我行我素,他嚣张跋扈惯了,当着兄长的面便对殷无峥趾高气扬地说:“纵使强求又如何?起码得到了呀。” 如今想来,凤栩也不难理解当初的殷无峥为何对自己避之不及。 “强求的是人,不可求的是命。”凤栩回忆着旧事轻叹,“殷无峥,当年既然做下决定,如今又为何反悔了呢,你喜欢的是什么,一个听话顺从的凤栩?倘若早知……” 殷无峥便问,“倘若早些知晓,靖王会听话顺从么?” “不会。”凤栩坦诚,又低声笑,“倘若是靖王的话,学不会听话顺从的,毕竟那可是名满朝安城不学无术的纨绔,行事骄狂,言辞跋扈,才不会管你喜欢什么样的。” 倘若两年前凤栩知道殷无峥喜欢乖巧温顺的男孩,也只会嚣张地让殷无峥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他如今提起曾经的自己,就像是在说起其他人的事,殷无峥默然,半晌才轻声说:“不是听话顺从的。” 凤栩愣了愣,随即明白了殷无峥的意思。 025.谋划 凤栩最后是被殷无峥抱回房的,连一身衣裳也是殷无峥亲手脱下,纵使夏日穿得单薄,却并不少,凤栩的衣物尽是轻薄蚕丝制成,薄如蝉翼,软似柔云,纵使层叠地穿在身上也不厚重。 待殷无峥褪去一身帝王衮袍上榻,凤栩便贴了过来,清瘦温热的身子依偎般靠进他怀里,轻柔的低声随之响起。 “殷无峥,晏颂清喜欢你。” 凤栩对殷无峥不算热络,哪怕是在榻上,最多只是温顺地配合,唯有他每隔几日出现怪异且混沌的迷离之态时,才会发疯一样地渴求着殷无峥,其余时候多是不冷不热.地自己缩着,殷无峥想做什么他不会推拒,但也不会主动引诱,更别提这样小意取怜般故意贴在他怀里。 在他提到晏颂清时,殷无峥便明白为何凤栩忽而凑过来亲昵,他一直记着晏颂清的仇呢,可也正因如此,殷无峥反倒安心了些。 “晏家有功。”殷无峥轻轻抚了下凤栩的脸颊,顿了顿,才又说道:“晏颂清尚无大过,晏家父子皆身负战功,凤栩,至少现在,我不能动他。” 他是有心削晏家的权,倘若晏贺这头老狐狸聪明些,就该知道如何兵不血刃地保全晏家,凭借晏家父子的功绩,只要他交出兵权,殷无峥自然也会保全晏家的显赫与声望,但无论如何,新主绝不可能刚一登基便诛杀有功武将。 凤栩便凑得更近,轻声细语地吹起枕边风,“那怎么办啊,他喜欢你,殷无峥,我不高兴。” 他身上隐隐又浮现当年任性妄为小王爷的影子,却也只是些许相似而已,倘若当年有人敢在靖王面前对殷无峥有所倾慕,那朝安纨绔怕是能闹上三天三夜鸡犬不宁,绝不会像这样靠引诱殷无峥达成目的。 当年凤栩因偏执的占有欲而纠缠,殷无峥避之不及,如今凤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亲近,殷无峥也只能受着。 “凤栩。”殷无峥的语气似有无奈,他忽地翻身将凤栩压制在身下。 凤栩似乎微怔了片刻,随即便温顺地摆出任君施为的乖巧模样,寝殿内剩了一盏烛火,摇曳着映入满室昏暗的光,殷无峥借这一抹光,瞧见凤栩依旧沉寂的眸子,偏偏他正很乖很柔和地笑着。 凤栩生得玉雪漂亮,不似殷无峥这样锋利凛冽的俊美,其实初见那日,殷无峥也曾有须臾的惊艳。 任谁也想不到朝安城最大的纨绔会生着这样一副容貌,精致俊朗的少年郎站在光下,他眉眼轮廓生得柔和,彼时年岁又小,实在玉秀清隽,哪怕神色间仅是傲慢桀骜,他的矜骄也浑然天成。 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沉而又不讲道理的嫉妒。 与他相比,从深渊中爬出来的殷无峥狼狈又不堪,他几乎被小凤凰灿若云霞的羽翼晃得刺痛,他不愿瞧见凤栩那副天真到可笑的眼神,若非被娇纵宠爱着长大,怎会养出这样骄狂又单纯的性子? 如今想来,殷无峥竟一时分不清,他曾厌恶的究竟是凤栩,还是不得不韬光养晦的自己。 “凤栩。”殷无峥又唤了一声,他俯首去吻凤栩的唇,是不含欲的安抚,“你不喜欢,便不见他,可好?” 凤栩不答话,而是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声说:“好啊。” 他仿佛献祭一样地对殷无峥敞开自己。 但只得到了带着酒气的、温柔的一个啄吻,殷无峥这两日都没碰他,虽然每晚都来净麟宫就寝,但只是将凤栩抱在怀里而已,凤栩实在太过虚弱,在没查清楚凤栩究竟出了什么事之前,殷无峥在床笫间这回事上便格外克制。 凤栩便就此安生下来,安谧的榻间只能闻及彼此的呼吸声,殷无峥侧身将凤栩拥在怀中,倦怠地阖起眸,也就未能瞧见双眸清明的凤栩露出凝冰般阴郁冷戾的神情,唇微动,无声地念道:“晏颂清。” “凤、栩!” 晏颂清同样也在咬牙切齿地狠狠念着这个名字。 前朝的宫人四散奔逃,他在皇宫之中自然也有自己的眼线,怎会不知殷无峥夜夜留宿在前朝废帝那里,连陆青梧母子也都被庄慕青看得滴水不漏,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怎么可能瞧不不出来,殷无峥没想要对凤氏斩尽杀绝。 要说前朝之君是死是活也并非绝对,可偏偏那人是凤栩,晏颂清对凤栩的厌恶并非一日两日,他是最先走到殷无峥身边追随他的人,从殷无峥被送往朝安城为质子,他在西梁便时常能听闻靖王对殷无峥如何痴缠执迷,他对凤栩的杀心从那时便已根深蒂固。 殷无峥一无所有时他愿意追随,殷无峥布局谋划他也愿冲锋陷阵,可凭什么如今殷无峥入主江山,却是那草包纨绔得了好处?! “稍安勿躁。”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皱了皱眉,说话那人生得孔武精瘦,同清俊的晏颂清截然不同,五官平庸硬朗,十指覆着厚厚的一层茧。 晏贺是真正久经沙场的老将,从眼神中的戾色便能看出一二,与标榜自己是儒将的晏颂清不同,他眉眼间都透着凶狠与精明,仔细想了想后,才说道:“陛下冷淡薄情,无非也就是一时新鲜,你急个什么?不过——” 在晏颂清难看的脸色中,晏贺话锋一转,脸色也微沉:“咱们晏家也算劳苦功高,如今陛下非但不论功行赏,反倒便宜了段乔义那乡野村夫,还有庄家那满口酸话的小崽子,这可就欺人太甚了。” 话说到末尾,晏贺面上涌现起令人心悸的沉冷之色。 晏颂清深以为然,冷冷道:“正是如此,父亲,我们难道就认了?” “认了?”晏贺冷笑,“陛下年轻,怕是不小心行差踏错,我等身为人臣,自然该引陛下回正途上来。我儿,借刀杀人固然高明,但有些时候,也须得光明正大地震慑住那些蛇鼠之辈!” 晏颂清微怔,随即明白了什么,蓦地笑了出来:“儿子明白了。” 026.大雨 六月末,一场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连下数日,淹了朝安城数条街。 最开始出事的是城外山村,可此事被朝安世家出身的官员瞒下,一直到城内明渠暗渠排不尽水,以至于城内街市被淹,殷无峥方才得知此事。 这对新君而言是大事,天灾从来不由人,倘若是连年天灾,必是乱世将起,天子都要下罪己诏,殷无峥刚登基不久,倘若被扣上个什么扰乱国运乱臣贼子的名头,难保朝安旧世家党派不会从中作梗。 南城门外是鸿鸣山,山峦层叠绵延,而山下的村县地势低,被大雨和泥沙冲毁得很彻底,殷无峥听闻此事时还宿在净麟宫,离上早朝还有一个多时辰,先是庄慕青来报雨势太大,城内已有街市被淹,他还没走,段乔义便亲自从南大营赶回城内,满身泥沙狼狈。 南大营所在的营地地势平坦,可段乔义晓得鸿鸣山下有村县,他的人昨日凌晨便发觉灾情,立即派人上报入都城,可等到了夜里也没个消息,段乔义这才发觉大事不好,也顾不得愈下愈大的雨,连忙亲自来报。 殷无峥还算冷静,他立即派人去将朝安城世家出身的三位官员捉拿,便是朝安三辅,将此三人下了大狱,而后召重臣议政,不是在议政堂,而是在去城南的马车上。 他临行时,凤栩拽着他的袖子,轻轻说了句:“万事小心。” 人力面对天灾之时实在微小,一如蜉蝣之于浩渺天地,仿若沧海一粟,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天灾是不讲道理的,人命说没也就没了,不会因天子或平民而有什么区别,正如山塌之时,都是肉体凡胎,谁也挡不住。 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脸颊,应了一声。 净麟宫的寝殿内除了雨声再没其他的声音,凤栩躺不住,起身点燃了烛火,坐在窗前听雨珠砸在窗上噼里啪啦地响,灼灼火光映照着他眉眼间深沉的郁色。 时局动荡,殷无峥取巧夺城,朝安城尚未稳定,就连宋承观那个老东西还躲在外头,堪称内忧。 凤栩的指尖抚上窗棂,潮气顺着窗缝渗了进来。 他心想,这场大雨下的不是时候。 老天下雨不会看任何人的脸色,人命在天灾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但有时也坚韧得不可思议,有天子坐镇,段乔义带着南大营有条不紊地开始救人、引水。 殷无峥身先士卒站在大雨里,他脚下是能没过半截小腿的泥沙,一身玄色的袍子被雨打湿,而他像雨中一柄将要破开天光的剑,凌厉得寒芒闪烁。 凤栩站在廊下,分明将要盛夏,可这场大雨让朝安城陷入湿冷的凉意,他披着素色外袍,仰起脸瞧着遮天蔽日的阴云,追命似的雨珠子连成线一样往下砸。 大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 殷无峥足足在城南七日,在第三日的时候雨势转小,七月初时,这场大雨在卷走数百条性命后终于悄然退走,压在朝安城上厚重阴冷的黑云散开,天光放晴。 但这场要命的雨还没有彻底结束,天灾之后,便是人祸了。 凤栩又服用了一次长醉欢,他是真的离不开这东西,可这次殷无峥不在他身边,凤栩便将自己缩在榻上,追寻着殷无峥存留下来的些许气息,又一次陷入了混沌而纷乱的回忆,那是宁康十二年,凤栩与殷无峥相识的第三年。 半年后,宫中巨变,殷无峥离开朝安。 那年夏至,朝安城也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凤栩旧日模糊的记忆中,那场冷入骨子里的大雨依旧真切无比。 相识将近三年,凤栩手段用尽,甚至与殷无峥同塌而眠过,却也不过是同床异梦,彼时的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压着怎样沉甸甸的野心,纠缠得这样久,小王爷都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甘,还是真的情根深种了。 他只知道他想要得到殷无峥,不惜一切,不计代价。 “殷无峥。”凤栩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也带着恼怒的意味。 那是很怪异的感受,凤栩偶尔能分得清这不过是一段旧识的记忆,清醒得像个局外人,有时又觉得他就是此刻的凤栩,斑驳的回忆让他半梦半醒地望着眼前人,那时的殷无峥与现在模样相差不大,只是冷肃气质较之做了皇帝的殷无峥要淡一些。 凤栩又说:“两年多,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吧?你还想回西梁去,你回去做什么,他们拿你当条狗一样扔到朝安城来!只有我犯贱一样的喜欢你!” 每一次的争执,凤栩都气得理智全无,而殷无峥从来都淡漠平静。 那次也一样,凤栩想要殷无峥留下,而殷无峥却冷淡回绝:“我早说过,你我并非同道人,而且——” 他忽而顿了顿,神色变得更疏冷,不带一丝眷恋,就仿佛眼前的凤栩是陌生人似的。 他说:“我总归要回西梁去的。” 凤栩哪受得住他这样的冷待,彼时的小王爷本就无法无天,当即发难,他一生气,什么难听的话都往外说,指着殷无峥的鼻子骂他是丧家之犬,从开始的气势汹汹,到后来眼眶酸涩声音哽咽。 他是真的委屈了。 可殷无峥仍是那副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模样,甚至到最后也只是说:“凤栩,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 胡闹。 这两年来的追逐在殷无峥看来只是胡闹而已。 十九岁的凤栩终于怔怔地退了半步,而殷无峥的身影也在那一刻变得模糊不清,凤栩不明白,明明就在眼前的人,为什么瞧上去却那么遥不可及。 就像他无论怎样拼命靠近,都注定碰不到他。 “你等着,殷无峥。”凤栩咬着牙往后退,可眼神却执拗如初,他死死盯着殷无峥,“我想要的一定会得到,谁都不能阻拦我,你也不能。” 大雨如幕,凤栩退到了雨中,只觉得冷意砭骨。 殷无峥的身影也在雨中变得模糊,瞧不真切,唯有那双冷冽淡漠的眸子清晰。 他冷静而沉默地瞧着凤栩,像是在讥嘲他的自作多情和不自量力。 “凤栩。” 是殷无峥的声音。 大雨不知何时消失了,凤栩眼前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日光从窗口洒落满室,殷无峥正坐在榻前瞧着他,俊美的脸上尽是倦色,鬓发散落,颈侧甚至还有迸溅上的泥点子。 是两年后的殷无峥。 凤栩清醒了些,静默须臾后,他轻轻地说:“怎么弄成这样了呀。” 027.星火 殷无峥不作声,只瞧着凤栩,神色幽深不可测。 凤栩便对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个温和无害的笑,那笑里却掺杂着某种古怪的迷离与愉悦,他轻声说:“你回来,大雨也停了。” “嗯 ,雨停了。”殷无峥缓缓应声。 凤栩瞧上去与平日无异,可殷无峥知道这会儿的凤栩不一样,他其实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一盏茶的时辰。 可凤栩始终抱膝缩在榻上,一双眸子无神空落地不知望着何处,神情也悲伤委屈到难以言描,眼尾浮着红,却偏偏没有一滴泪,就像……他已经难过到无泪可流。 而且从始至终没发现殷无峥已经坐在他身前,直到殷无峥出声,凤栩反应了一会儿,那双乌眸才如梦初醒般地涌现一丝清明。 “我不喜欢下雨。”凤栩将下颌垫在了交叠的小臂上,如同一只离巢的幼兽,拼命将自己缩起以求得些许安全感。 殷无峥便顺着问:“为什么?” “大雨是分别,所有人都会在大雨中转身,与我背道而驰,也不再回望。”凤栩说得很平静,因为他感受不到悲伤与痛苦,至少在此刻,过往记忆于他如雾里观花,今生观前世一般。 可药性掩盖的难过悲痛仍旧镌刻在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已经深深融入他的骨血,所以每一次长醉欢的药效消失之时,那些过往记忆所带来的痛不欲生便张牙舞爪地重新席卷而来,将勉强拼凑起的白瓷重新撕碎,凤栩就这样不断在药效中解脱又再次绝望。 从一切发生开始,痛苦便如附骨之疽,哪怕将这具躯壳、这颗心碾碎重塑无数次,依旧是遍布裂痕的。 “我登基那日,雨也好大,我站在明德殿的长阶上,在大雨里受百官朝拜。”凤栩轻轻地说,“那是父皇母后和兄长死后的第二天,龙袍好重,我隔着冕旒和大雨往下瞧,什么都看不清,只看见——只看见那些人,他们跪着,行大礼,瞧着那么谦卑恭顺。” 凤栩遽然笑了一声,才温吞吞地说:“可真正卑微的是我,是站在长阶之上的天子。” 那也是殷无峥离开他的第二日,小凤凰一夕之间失去一切,被推搡着拥上了这世间至高无上的位置。 “站在那里,我瞧见了许多,殷无峥。”凤栩笑着,但悲戚经年之下早已刻入了他的眉眼,“是哥哥他们也曾见到的,我瞧着乌压压的朝臣,瞧着黑云遍布的天,这座城是世家权贵们的棋盘,这座皇宫是他们铸造的囚笼,倾颓的江山,不见光的殿宇,太恶心了。” 一切都恍如昨日,凤栩被困在殷无峥到来的两年之前,他还是那只被困在不见天光之处的囚鸟。 国丧尚未过,太子因弑父杀母而不得行丧仪,先皇夫妻则草草下葬,第二日朝臣们便欢天喜地恭贺新君登基,登基大典上那场大雨冲刷尽了前朝的痕迹与宣德门前的血。 凤栩都记得,可长醉欢是好东西啊,他感觉不到那蚀骨的痛苦,哪怕堂而皇之地将这些话宣之于口,他还是仿若身处于云雾之中,那些足以将人逼疯的过往都变得平淡,唯有虚假欢愉肆意叫嚣着。 殷无峥张了张口,却是无言。 于凤栩而言那些已是既定的过去,无法更改,更无从安抚,他其实也记得那天的雨。 朝安巨变他早有预料,卫皇后与宋党之间早已是不死不休,卫皇后想扶持自己的儿子凤瑜,而宋太尉盯上了太子府的嫡长子凤怀瑾,结果无非是重振皇权亦或是皇室倾颓,但殷无峥没想到政变会来得那么快。 宋太尉老了,他与卫皇后对峙了足有二十余年,从卫皇后还只是太子妃时,卫皇后总有一日能熬死他,宋承观等不了那么久。 连殷无峥也对宋太尉的突然发难而猝不及防,他毫不犹豫地毒杀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夺兵权后又杀御史大夫,之后逼宫弑君,仓促之下殷无峥也来不及安排太多,这场东风来得太快,他不得不提前离开朝安。 可那只小凤凰走不了,殷无峥知道,宋承观不会放过凤栩,不会放过皇室嫡系中除了凤怀瑾的任何一个人,曾经有那么片刻之间,殷无峥想过不如带凤栩走吧。 可事发突然,等他安排好人手准备离开,回到靖王府时,那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唯独不见凤栩的踪影。 人算不如天算,殷无峥动了想带凤栩走的心思,可他没能找到凤栩,他出城的那一刻起,殷无峥便想到了凤栩的结局,宋承观不会留他的性命,奔袭一天一夜后,大雨瓢泼而至,他在雨中回望那座屹立了数百年的皇城,已经只能瞧见些许的虚影,而后他才听到风声。 太子谋逆,太子妃母子死于兵乱之中,登基的是靖王凤栩。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是为了活命杀死嫂嫂与侄儿的人,所以这其中发生了他不知的变故,那一局棋,卫皇后与宋太尉平局。 “那天。”殷无峥忽而开口,“那天你不在靖王府,凤栩,你去哪了?” 凤栩愣了许久,仿佛才从殷无峥这句话里品出了什么,良久良久,凤栩才冁然而笑,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你回去找我了,殷无峥。” 这是重逢以来,殷无峥第一次在凤栩脸上瞧见这样灵动的神情。 他心中酸涩,蜷指轻轻蹭了下凤栩的脸颊,说:“是,凤栩,我回来找你了,所以你去哪了?” “我去哪了。”凤栩微微蹙眉,长醉欢让他不是那么的清醒,记忆一片一片地纷乱,他从中寻找着,又是半晌,才呢喃似的低声说:“怀瑾,怀瑾还小,陆尚书死了,宋承观不会放过嫂嫂和怀瑾,我去、我去……” “我去…送他们走。” 凤栩其实算不上不学无术,只是无论殷无峥还是凤瑜都优秀太过,犹如永昼之辉,于是凤栩这点星火在他们面前便有些不够看,宫变那日,凤栩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破釜沉舟,亲自拿起剑,带着陆青梧母子在乱局之中,踩着血,踏着骨,生生杀出一条离开囚笼的路。 凤栩掀翻了宋承观的棋盘,打乱了他的布局,星火亦能燎原。 可阴差阳错之下,他错过了在城中与靖王府几番寻找,想带他一起离开的殷无峥。 他被留在了这座囚笼。 028.风波 彼时的殷无峥也说不清为何生出这样的心思,他该是厌恶凤栩的,这是个不知死活自负无礼的小王爷,而他给自己的理由,是也该让这只骄傲跋扈的小凤凰知道何为真正的丧家之犬。 但重逢后,瞧见真正成了丧家之犬的凤栩,殷无峥才渐渐明白那次错过究竟意味着什么。 缩在榻上的凤栩向殷无峥伸出了手,慢吞吞地靠近了他,也不在乎殷无峥满身的狼狈,就这么蹭进了他怀里蜷着,殷无峥放下手,便摸到了他伶仃细瘦的蝴蝶骨。 从前的小凤凰也清瘦,但皮肉匀称,莹润白皙,不是这样惨白羸弱的瘦。 “你不问问为什么?”殷无峥低声说。 凤栩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温吞缓慢地笑着应声:“我猜得出来。” 总不会是因为喜欢他,盛气凌人的靖王又能对殷无峥有什么好话,就连朝安城破那日,殷无峥对他的态度还冷酷不耐。 当初的回头,或许有那么丁点儿的恻隐之心,但必然还是想要翻身一回吧。 殷无峥却因他这句话而沉默,可很快,凤栩又轻柔地接上下一句:“但我不在乎,殷无峥。” 这两年来实在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凤栩想,现在总算有一件了。 无论因为什么,至少……殷无峥曾为他而回望。 殷无峥手上的轻抚动作顿住,凤栩分明就好好地在他怀里,可他知道,碎裂的玉怎样都无法复原如初。 “是我命该如此。”凤栩的声音很微弱。 是因为体内的药性在渐渐褪去,他是昨夜服下的长醉欢,六个多时辰,足够凤栩逐渐清醒,但当心头那股能忘却一切的迷乱与欢愉消失后,那些因过往而生出的痛苦悲伤没了药性的压制,便会成倍地反扑,随之而来的还有身体上的倦怠疲惫。 命该如此,不过四字,却是凤栩逃不出的死局,哪怕重来一次,凤栩知道曾有一条让他免于这两年折磨的路也无用,他还是会留下来,代替凤怀瑾成为宋承观手下的棋子,成为江山这局棋的弃子。 半生风光,已经够了。 周福忽而在外说沐浴的热水已备下,殷无峥瞧了眼怀中昏沉沉的凤栩,他脸色很不好,像是久病之人,随即向外应了一声,便将凤栩拦腰横抱在怀一并带走。 太轻了。 殷无峥不动声色地收紧了手臂。 一个年轻男人不该轻成这个样子,比其一个月前再见到凤栩时,他似乎又瘦了些. 殷无峥因朝安城这场大雨在外奔波数日,甫一回宫自然也不得闲,和凤栩沐浴后回寝宫也不过歇了一个时辰,便起身穿戴好去议政堂见朝臣。 凡是灾,就得花银子,新主刚刚登基,此事若是办得不好,难免落人口实。 “陛下,坊间已有流言四起。”晏颂清貌似忧心忡忡地皱眉,“这场雨下得时机不好,流言也出现得蹊跷,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如今宋承观又不知所踪,连凤氏后裔也还活着,这其中变数太多,倘若放任下去只怕酿成祸端。” 殷无峥已全然没了在净麟宫时的狼狈,一身玄色长袍覆身,眉眼间是长年累月攒下的冷肃威严,即便这张脸年轻且俊美,也无人敢有轻视之意。 高坐在上的是一头悍然凶狠的狼,当年在西梁局势于他而言那样不利,可殷无峥却在近乎不可能成功的情况下展露锋芒,他能走上如今的位置,全因脚下枯骨堆积如山。 在晏颂清的话说完后,议政堂内便陷入短暂的平静。 其实凤氏后裔死不死没人太过在乎,只不过历代君王多疑,谁也不会留着前朝的皇室给自己添堵,但明心殿的事他们心中都有数,不管当年靖王与陛下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可现在看来,陛下分明就是舍不得那前朝的旧主。 于是没人出声。 殷无峥波澜不惊的视线落在晏颂清的身上,他问道:“想来你是已有计策,说罢。” 晏颂清仍是那副温文儒雅的口吻,含笑道:“说来也简单,凤氏旧主尚在,此次天灾,尽可由他担下,届时处死旧主,还朝安与天下安定,岂不一举两得。” “好个一举两得。” 开口的是庄慕青,他是正儿八经的文臣,比晏颂清这个自诩儒将故作温和的武人更为文雅,连讥笑都带着书卷气。 “坊间流言的确蹊跷,分明是有心人故意为之,即是如此,该当寻出那人重罚以儆效尤,而晏小将军却只想如何粉饰太平,恕下官直言,晏小将军领兵征战时,倘若敌军出招,便只守不攻么?!” 这二位不睦已久也是常态,而且这恩怨从他们父辈便有,但庄慕青此前从未这样言辞犀利地当众斥责过晏颂清。 这番话相当不客气,晏颂清的脸色微沉,笑意散了个干净,他冷声道:“暂解燃眉之急而已,何况庄大人就怎知此事必有人从中动手?” “晏小将军从戎,什么事都想着打打杀杀。”庄慕青斜睨他一眼,便俯身对殷无峥道,“臣有一计,坊间传闻无非诟病陛下之出身,但此次城南水灾,我主亲赴,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实为明君贤君,敢问大启及历代前朝君王有几人能如此?!人言固然可畏,却未必不能为我所用。至于凤氏旧主,即便此次杀之,那下次、下下次又当如何?此次传言来势汹汹,必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不彻查捉拿此人严惩,朝安城必无宁日!” 庄慕青此言也并非出自私心,即便他敬佩旧主护亲之心,但他是新朝臣,倘若此次不得不杀凤氏子,他自然不会说半个不字,可此次不止流言蹊跷,城南水灾瞒报一事,庄慕青也有所怀疑。 他自然见不得晏颂清那所谓的“一举两得”,可当真是两得,又能杀凤栩,又能摘出去自己,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说得好。”殷无峥未瞧脸色难看的晏颂清,而是对庄慕青吩咐道:“流言暂且不足为惧,彻查瞒报官员,不可疏漏。” 庄慕青当即应是。 029.妒心 坊间流言不利于殷无峥,凤栩在净麟宫也听到了风声,但早朝后议政堂那段他却不知情,不过听允乐绘声绘色地讲完后,靠坐在短榻上的凤栩望着外头,轻声说:“晏颂清没动静?” 凤栩瞧得出这是个好机会,晏颂清定是要以一副忠臣口吻,将他这个前朝废帝推出去背锅。 允乐愣着摇了摇头,“不知啊,据说陛下将差事交给了小庄大人,就是庄慕青大人。” 凤栩便不作声。 庄家才是聪明人,庄廷敬入朝安城待皇帝的龙椅稳当后,从来不以从龙之臣自居,甚至隐有致仕告老的意思,如此一来,殷无峥放心,仍在朝中的庄慕青也能得重用。 陆青梧母子,如今就在庄慕青手里。 允乐见主子又开始怔怔地发呆,不由得无声叹息,退出门去不一会儿便端着个游鱼青花瓷的小盅回来。 “主子,这是咱们宫里炖得血燕药膳羮,您尝尝。” “放着吧。” 凤栩这么一说,便是不想用的意思,一放大抵便是放上几个时辰,怎么端进来的,再怎么端出去。 允乐抿了抿嘴,他跟了凤栩这几日,也晓得主子不是个性情暴戾之人,这才大着胆子小心地劝道:“主子,总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呀。” 凤栩却笑了声。 他转过头来,瞧着年岁尚小的允乐,轻声问道:“你多大了?” 允乐有些腼腆地应道:“奴才十七了,打小就在宫里。” “十七啊。”凤栩缓缓。 宫中方寸,便是众生相,有人高高在上,翻手间呼风唤雨,有人卑微似尘,一生也挺不直脊梁。 允乐被分到净麟宫来伺候,前程便绑在了凤栩身上,他不免有些怜悯,寻霜的血仿佛还在明心殿的院子里,他们都没跟得上好主。 "真是好年纪。"凤栩慢声说道,像是叹息一般,“我十七岁那年,第一次见着殷无峥。” 大启靖王与西梁质子,前朝废帝与新朝天子,这两人的纠葛宫中早传遍了,即便允乐年岁小,可他自小在宫里,两年之前,他也曾经历过那靖王追着西梁质子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三年。 听凤栩提起往事,允乐小心翼翼地敛眉道:“陛下他…还是心疼主子的。” 凤栩便不再说话,平淡而死寂的目光又望向窗外,他瞧着殿宇层叠的影,这是一座琉璃玉瓦金碧辉煌的囚笼,可这也曾是他的家,天地广袤,倦鸟总要归巢,除了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允乐便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盅药膳摆在小几上,转身去收拾殿中的浮尘。 安谧寝殿忽地传来允乐一声惊咦。 凤栩瞧去,正见允乐站在铜镜前,抽屉开着,他手中拿着片碎瓷,口中还念叨着:“昨日碎的瓷盅分明收拾得干净,怎么还有一片……” “放下。”凤栩淡声。 允乐无端觉得脊背发寒,指尖发颤着将那碎瓷放回了抽屉里,余光瞥见抽屉中还有个精巧的小瓷瓶,他虽然年纪小,可到底在宫中这么多年,自然晓得奴才的眼和手都听主子的,当即权当什么都没瞧见,将抽屉推了回去。 盯着他的那道阴鸷目光停留片刻,这才缓缓挪开。 允乐抬眸,便瞧见凤栩又是那副平淡到毫无生气地模样,正望着窗外出神,他还记着方才那一眼的阴冷杀气,当即不敢多瞧,匆匆垂眼退了下去。 傍晚时分,处理完政务的殷无峥才回净麟宫,凤栩仍靠坐在床边的短榻上,眉眼弯弯地笑说:“你回来啦。” 可惜那笑也克制清淡,少了张狂明媚。 “嗯,今日如何?”殷无峥坐在小炕桌的另一侧。 “都好。”凤栩笑吟吟的,目光又转回窗外,“听允乐说了不少前朝的风声,这场雨下得巧,想来晏家的将军,又要说我这前朝旧主昏聩无能罪孽深重,必杀之以平天怒与人怨了吧,” 殷无峥一哽。 晏颂清的确整日盯着凤栩,恨不得立刻要他身首异处。 但凤栩满不在乎似的笑了笑,“谁让他喜欢你呢,不过晏家的将军温文尔雅,精明能干,该是你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晏颂清的确和从前的凤栩南辕北辙是两个极端,凤栩自认是个小人,想要的就要得到,再下三滥的手段也用过,嚣张得不可一世,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而晏颂清显然不同,他毕竟是个调兵遣将的将军,用起兵法谋略来得心应手,待人接物却都文雅,活脱脱一个伪君子。 凤栩从允乐口中听了不少有关这位晏小将军的传闻。 “我喜欢的那种人?”殷无峥捏着凤栩的下颌要他转过来瞧自己,“我喜欢的哪种?” “晏颂清那种啊。”凤栩语气无谓,像是不怎么在乎,“青梅竹马,年少追随,一路扶持,他又喜欢你,倘若你们在一起,该是佳话,要传颂百世的。” 他说得平静,可有多嫉妒唯凤栩自己知道。 嫉妒能光明正大站在殷无峥身边的晏颂清,嫉妒他们不仅是君臣更是同道中人,嫉妒他们一路而来的并肩作战。 而他只能是个局外人,殷无峥的称帝之路上,他凤栩至多只是个被推下龙椅的前朝旧主而已。 浓墨重彩的画卷之上,凤栩只是个墨点子。 好在他已经在痛苦的深渊中挣扎足够久,即便仍有酸涩,可这点妒忌带来的痛苦于凤栩而言早已不痛不痒,明心殿的两年让娇气的小凤凰变得无坚不摧。 最多也只是有几分不甘,凤栩早就认了,他命该如此。 他是凤栩,是大启凤氏的后裔,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做不成殷无峥的同道中人。 这就是命。 殷无峥不作声,就这么瞧着凤栩。 又是这样寂静无声的悲伤,殷无峥不由得想,他以为只要笑着,旁人就瞧不出难过么? 遍体鳞伤的小凤凰还是骄傲地仰着头,哪怕羽翼沾血,殷无峥面对这样的凤栩只能败下阵来,良久,他才轻声说:“凤栩。” “我不喜欢晏颂清。” 030.悱恻 凤栩早些年听过坊间许多痴男怨女的故事,彼时尚且不懂何来那么多辗转悱恻的悲情,而今才明白,世间多得是有缘无分。 “人总是会变的。”凤栩别开脸时轻声笑了笑,“你从前不也避我如蛇蝎么。” 从前二字,犹如禁忌,是凤栩一厢情愿的三年,也是殷无峥最落魄狼狈的过往,他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其实只有怨,是求不得,是怨憎会,永远都是一个高高在上,一个跌落云端,相逢即是错过,相识便是别离。 两人俱是沉默,凤栩安静得如一潭死水,而殷无峥只瞧着他,透过那双蕴着压抑悲苦的双眸,仿佛窥见了小凤凰这坎坷萧索的两年。 “凤栩。”殷无峥轻唤他。 似乎想说些什么,凤栩从他的神情中读懂了某种郑重,于是遽然慌乱。 “不必说。”凤栩猛地向后挪了些,他靠在窗上,夏日的风吹在颈后也是热的,可凤栩却遍体生寒,脸色也在刹那间苍白下去,他回望向殷无峥,满眸的仓惶无从遮掩,那其中甚至掺杂了些许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恳求。 他大概都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有多畏惧惊慌,就仿佛殷无峥未出口的话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又是沉默。 殷无峥的话再说不出口,他瞧着凤栩将脸埋入交叠的臂弯,良久良久,才发出一声低哑的、含着哭腔的轻声。 凤栩重复了那三个字:“不必说。” 不过是三字而已,却如利刃穿心,殷无峥终于在彼此漫长的沉默与凤栩似有若无的啜泣中,迟迟地明白了何为心如刀绞。 殷无峥出生时母亲便因产子而亡,他从来都寡情淡薄,没有什么能让他这样疼过, 曾经深可见骨的伤口没有,那些尔虞我诈的算计也没有,他无惧且无畏,可直至此刻,殷无峥觉得凤栩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疤痕和这两年来无人知晓的遭遇,都仿佛烙在了他的骨血中一样痛得刻骨铭心。 足足良久,殷无峥才找回自己声音似的开口:“好…好,不说。” 他伸手将凤栩揽在怀里,轻轻吻在他散落着的发间,低哑地重复:“我不说了,凤栩。” 凤栩僵了须臾,又因殷无峥近乎纵容的一句话而颤抖得更厉害,他不敢出声,也不敢抬头,安静地承受歇斯底里的悲哀,他痛恨这世上的巧合与错过,却不得不认命。 太迟了,太迟了,凤栩死死咬着唇,簌簌而落的泪被衣袖遮住,盛世将至,他是站在街口的游魂,背后是昏暗无光的乱世,其实只是差了那么咫尺间的距离,却是此生也迈不过的天堑。 凤栩伸手环住了殷无峥的颈,将自己埋进了曾经求而不得的怀抱中,却仍然躲不掉那条注定不能回头的末途,残阳的余晖似被焚尽,屋内没点烛火,满室昏暗中,殷无峥低低地说:“你想听时,我再说。” 凤栩脸颊泪痕犹存,他像是累了,阖眸靠着殷无峥,呢喃声轻得融进了风中。 “不必了。”他说,“旧事而已,我都…忘了。” 殷无峥不作声。 倘若真忘了,又怎么还会落泪? 他眸光既深且暗,自生而来殷无峥就一直在逆风而行,命归命,缘归缘,而他要走的路,即便是神佛也拦不住,凤栩一心求死,他偏要逆转阴阳。 夜再长,天总要亮,亘古而存的昼夜不会因谁而改变,浩渺天地亦不会在意谁的悲欢。 凤栩心思重,夜里迟迟睡不着,醒醒睡睡的,天明时分才堪堪醒来,一夜乱梦早已记不清,睁开眼,却对上一双灵动漆黑的双眸。 幼小的稚儿正跪坐在榻前,见他醒了,当即转头脆生生地喊道:“娘,二叔,醒…醒!” 凤栩蓦地清醒了。 陆青梧也已走到榻前来,两年未见,可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当初骄纵任性的小叔,沉默的须臾之间,眼眶便红了,她轻轻唤了一声:“阿栩。” 凤栩的目光在母子二人身上扫过,而后坐起身来,面如冷霜般哼笑:“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朕的名讳,还敢出现在朕的寝宫,简直放肆,还不带着孽子滚出去?!” 凤怀瑾似乎被他的叱骂吓着了,往母亲怀中缩了缩。 “阿栩,何必呢。”陆青梧轻声而叹,抱着幼子坐在榻上,轻柔而温和地低声说:“事已至此,是生是死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当年凤氏凋零,西梁起兵,我便知道大启已无力回天,可大启并非你一个人的大启,就算天塌也不该你一个人来扛。怀瑾是还小,可他是凤氏子,而你,阿栩——” 陆青梧说到这儿忽而有些哽咽,她瞧着凤栩憔悴苍白的面色,那熟悉的眉眼之间唯有冷淡与死寂,寻不到丁点儿曾经靖王的桀骜来。 “阿栩。”陆青梧含泪道,“也是我们最疼爱的弟弟啊。” 当年凤栩能养成那样无法无天的骄狂,少不得父母与兄长的纵容,还有陆青梧这位长嫂,他们都是真心疼爱这个虽顽劣却本性纯稚的幼弟。 凤栩没了血色的唇微微一动,说不出话来。 陆青梧又唤了一声“阿栩”,她不敢想当初被父母兄嫂宠爱的小凤凰这两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可她一直记得两年前,被全朝安城戏称为纨绔的凤栩如何提剑杀出那条血路,又是如何在城外毅然决然地转身折返,去承担起他身为凤氏子的责任。 朝安城的小凤凰是真正有担当的少年郎,是江山倾颓之时以身入局的凤氏皇子。 凤怀瑾早慧,也伸出手去轻轻碰了碰凤栩的脸颊,稚气地喊他:“二叔。” 凤栩闭了闭眼。 片刻之后,他睁眸,仍是寂灭般地平静,他坚定而不容置喙地推开了凤怀瑾柔软的指尖,深深地瞧了陆青梧一眼,冷酷且决绝地淡声:“我说过了,我不认识你们,都出去。” 陆青梧从凤栩坚决的态度中似有若无地察觉到了什么,她问:“阿栩,你究竟想做什么?” 凤栩却不再应声。 031.强求 凤栩不肯认陆青梧母子,就当真半个字也不再多说,直接吩咐允乐守在寝殿门口,任谁来了也不许进。 江山易主,谁都不该与他这个凤氏旧主扯上干系,凤栩是被留在旧日王朝腐朽的枯骨,与大启陪葬有他这位旧主便够了。 直到夜里殷无峥回来,凤栩才近乎警告般地冷声说:“让他们走,别做没用的事。” 曾在至亲面前柔软温和的凤栩,也能为了他们而坚不可摧。 殷无峥却沉默良久。 他知道凤栩正孤身走在一条不归路上,当年朝安城最肆意的小王爷如今怀着满腔孤勇,踽踽独行着去往殷无峥也无法阻拦的末途,无论他怎么做凤栩都不肯回头。 “凤栩,你还不明白么?”殷无峥单手捧起他的脸,缓缓地低沉道:“你再如何否认也好,但只要他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是凤怀瑾,就逃不开贪欲谋划,宋承观如今是落水狗,却难保不会有下一个宋太尉。” 凤氏是大启的皇族,而殷无峥却是旧朝的叛臣,倘若真有人要以此对付殷无峥,兵变也是师出有名,所以没有新主会留着前朝的皇嗣给自己添堵。 故而城破那日,凤栩才求着殷无峥留他一命。 “我知道。”凤栩微微一笑,“但总有办法的,殷无峥,只要你愿意帮我。” 殷无峥不必问也晓得凤栩所说的办法是什么,无非四个字——死无对证。 他们静默无声的对视,却更像是一场沉默的对峙,谁也不肯退步,可殷无峥揽在凤栩腰肢的那只手却愈发用力,恨不得将怀中人融入骨血——殷无峥也确实想这么做。 他不知道究竟要怎样才能拼凑起碎玉。 直到良久之后,殷无峥俯首吻在凤栩的唇上,克制的,压抑的,他的欲念斑驳,夹杂了冗杂而晦涩的情绪,在亲吻的间隙,他低声说:“凤栩,你休想。” 凤栩顺从地任由他在唇舌之上的缠绵,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浮起红来。 他从殷无峥执拗的双目中窥见了从前的自己,他也曾这样追逐过不可能为他而停留的人,留不住的人就如指尖流沙,越是紧握,失去得便越快。 被殷无峥横抱起去榻上时,凤栩伸手环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心头先是升起近似报复得逞般地诡谲快意,却又很快被悲哀侵蚀。 世事弄人,棋子又有何资格嘲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倏尔轻柔下来。 殷无峥单手撑在他身上,彼此目光再一次交织。 凤栩的神色似是爱怜,他用微凉的指尖去抚殷无峥的眉眼,少有的柔情似水,说出的话却如规劝。 “你我之间的羁绊并非良缘。”他笑着说,“就算了吧。” 就算了吧。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却是从前死攥着这段孽缘说强求也要得到的凤栩口中而出,荒谬却真实。 殷无峥的眸光骤然暗下去,翻腾着的不止是欲,还有阴沉而炽烈的情绪,他不容置喙地握着凤栩窄韧清瘦的腰,像是要将他牢牢困住一般,俯身下去,在撕咬似的吻中予以回应。 “你休想。” 殷无峥不肯放手,不愿放手,他掌心捧着遍体鳞伤的小凤凰,只要稍稍一松,那人就会彻底地坠入深渊,然后粉身碎骨。 缠绵到极致便是折磨,大抵是被凤栩的决绝刺激到,前几日顾忌着凤栩身子的殷无峥终于压不住侵夺的欲,他罕有地失态,自持克制皆被抛在脑后,而凤栩也在欢情中放纵。 只有在这方寸之间,不必去想波云诡谲与纠缠亏欠,至少在此刻他们属于彼此。 过分放纵的结果便是虚弱的凤栩直接昏了过去,哪怕是重逢那晚殷无峥都不曾这样没有分寸,褪去了情潮,凤栩苍白虚弱得像一片轻羽,殷无峥被他这幅模样惊到,也不顾天还没亮匆匆忙忙召了赵院使来净麟宫。 好在今日太医院正是赵淮生值守,听闻凤栩出事也不敢耽搁,他太知道凤栩这幅身子有多虚弱,在把完脉后才猛地松了口气,用手擦去了额心的冷汗。 “还好,还好,只是脱力晕厥而已。”赵淮生猛地松懈下来,便熟稔地为凤栩开方子。 事发突然,殷无峥自然也不能衣冠齐整,他穿着中衣,身上披了件外袍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目光沉沉。 得知凤栩没事他自然也跟着放心些许,可赵淮生方才如临大敌的模样却又让他瞧出些许端倪,趁着凤栩还没醒,他蓦地问道:“凤栩怎么了?” 赵淮生笔下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陛下心里清楚,臣早说过,他身子虚弱,元气亏损,平日服用补血益气的方子调理,床笫间即便是不能禁欲,也当节制些。” 殷无峥虽年轻,却当真气势骇人,身居高位且亲赴战场,目光遽然冷厉,甚至隐隐透出几分含着戾气的沉郁之色。 他缓缓说道:“赵院使,你知道我说得并非这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凤栩没有必须死的理由,从前殷无峥以为或许是凤栩是哀莫大于心死,以至于全无求生之意,可随着他们相处日久,殷无峥隐隐发觉……凤栩在渐渐衰弱。 重逢时殷无峥便觉得凤栩清瘦了许多,但他并未多想,毕竟凤栩的处境不好,身上又留着那么多旧伤,若真养得珠圆玉润那才不对,但凤栩虚弱得太过了,还有对自己结局的笃定,甚至是那日明心殿的火海之前—— “我死,是因天地不容我。” 他还记得凤栩的话,如今看来,凤栩言下似乎另有其意。 在赵院使三缄其口的沉默之下,殷无峥又问:“凤栩他,是否……身患顽疾?” 这是殷无峥能想到唯一的理由,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凤栩的愈发孱弱,还有他日复一日在平静中的绝望。 也许……他并非一心求死,而是真的不得不死。 赵淮生面色复杂地一抬眼,“其实,也不算。” 殷无峥从这似是而非的答复中隐隐听出了些端倪。 032.旧伤 “陛下,有些事知道也是徒增烦恼。”赵淮生的语气像是在惋惜,又轻声叹气,“这两年小殿下吃了不少的苦头,谁能想到…” 他顿了顿,回头瞧向仍沉沉睡着的凤栩。 殷无峥也瞧去一眼,披着衣袍忽地起身出门走到了院子里,不多时,提着药箱的赵淮生也出来了。 “说罢,凤栩他…” 殷无峥声音艰涩,缓了缓才堪堪恢复几分。 两年时间算不得长,可却让凤栩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殷无峥试图隔着无法逆转的时间窥见凤栩曾受过的苦,瞧上去仍与往日无异的帝王,只有自己知道掌心为何沁出了冰凉的汗。 他问:“陈文琅对他做了什么?” 赵淮生先是一愣,旋即又了然般叹息,凭殷无峥的手段总是能查到些事的,便说道:“无非是威逼动刑,小殿下却是个有骨气的,无论如何也不肯就范,他真的…” 说到这儿,赵淮生眼眶又红,似有不忍般停住。 当年朝安城里的小王爷有多娇气,赵淮生自是深有体会,练骑射时抱怨磨得手疼腿疼,蹭红一点就吵着要涂药,倘若是见了血那就是天大的事,从小到大,凤栩身上连条疤都没留过。 如今想来,他倒宁愿凤栩一直是那个娇气的小王爷。 赵淮生苦笑,“小殿下以死相逼,陈文琅也没辙,可诏狱中的酷刑多得是叫人生不如死却瞧不出痕迹的,那些个受审的犯人往往撑不过三日便都招了,这些狠毒招数便被尽数用在了小殿下身上,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小殿下硬是挺着脊梁扛过了三个月,就是不肯松口,那三月里…老臣隔两日便得去一次明心殿,最后一次,他双足不能沾地,足足在榻上躺了半月。” 明心殿内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外头的奴才也都只是一知半解,唯有为凤栩医治的赵淮生亲眼见过被极刑折磨到气息奄奄的他。 殷无峥终于从赵淮生的话中拼凑出了早已有所猜测的那段往事,脸色阴沉得比夜色还要冷郁。 当年凤氏皇族没落,喜好男色的陈文琅盯上了凤栩,甚至用上了诏狱中应付嘴硬犯人的手段,其实赵淮生说起来不过寥寥几句而已,但每个字都仿佛浸透了凤栩的血泪,那是他亲身经历过血淋淋的过往。 赵淮生并未再多说,只是在临走前长叹道:“倘若陛下当真有心,不妨一试…去留一留他吧。” 殷无峥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赵淮生透露的仅是凤栩这两年来片影般地过去,是凤栩所经历的冰山一角,却已经足够让殷无峥心头泛起细密的疼。 凡是入诏狱的哪个不是硬骨头,可到头来还不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诏狱刑罚之所以被称之为酷刑,亦是因此,殷无峥忽地匆匆回房去,凤栩还没醒来,他坐在榻尾,将被子掀开些许,仔细去瞧凤栩苍白却修长漂亮的双足。 清瘦的双足之上也遍布细小的旧疤,凤栩的身子似乎要铭记他曾受过的伤,哪怕只是小小的伤口,也会留下一条细痕伤疤。 足趾的指甲后留有一道浅浅的白痕。 就像有什么细长的东西生生自指甲与足趾间的缝隙钉进去一般,殷无峥有那么一瞬喘不上气,诏狱中酷刑诸多,有一名为血铁鞋,是将铁签钉入指甲内,再绑其腕吊起,迫之双足落地拖行,可一路蜿蜒血痕,故而得名。 凤栩曾因此而在榻上躺了半月。 殷无峥指尖颤抖着,剥去了凤栩身上单薄的中衣,重新将这具他已经看过、抚过无数次的身子仔细检查过去,除去凤栩身上极为明显的鞭伤划伤之外,他还发现不少隐秘之处都留有凤栩曾受刑的痕迹,待从头到尾小心翼翼地检查完后,殷无峥死死咬着牙,更不知要如何捧起这块碎玉。 最娇气不过的人,硬是凭着血肉之躯扛下了诏狱的酷刑。 他……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 殷无峥伸手轻轻抚想凤栩睡着时万分平和的眉眼,心中遽然生出怒意时又伴随怜惜,他从前觉得凤栩只是个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可凤栩扛下了那么多的苦,小凤凰从来不是虚有其表的草包,他是凤氏子,皇室后裔,他配得起自己的姓氏。 “凤栩。”殷无峥轻轻地唤,静默须臾后,又低声说,“日后不会了。” 回应他的只有凤栩沉睡时平稳的呼吸。 但下一刻,凤栩仿佛听见了什么一般蹙起眉,苍白无色的唇微动了动,像是含糊说了声什么。 殷无峥垂首侧耳去听,隐隐听见一声模糊不清的“殷无峥”三字。 于是愕然愣住。 睡着的凤栩在唤他的名字。 “别走。”凤栩细弱念着,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反复地呢喃着,"殷无峥…别走。" 殷无峥鼻尖泛起酸,趁着时辰还早,他上榻将凤栩裹进了怀里,低低地说:“我在这里,凤栩。” 凤栩也不似清醒时那般推拒,而是无尽眷恋地主动倚靠而去,甚至轻轻抽.动鼻翼嗅了嗅,像是闻到了让他安心的气息,便这么窝在殷无峥怀里昏沉沉地不动了。 只有在意识不清时,他才能这样坦诚地表现出自己的依赖与心意。 殷无峥吻了吻凤栩的眼角,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肩背,似是想要安抚这两年里无数次在痛苦中咬牙挣扎的小凤凰,可时过境迁,到底是徒劳。 他永远也找不回两年前那个无忧无愁潇洒快活的小王爷了。 殷无峥从未这样真切地明白何为覆水难收。 凤栩在纷乱的梦境中沉沦许久,再睁开眼时,发现屋里仍旧漆黑,天还没亮,他被殷无峥牢牢抱在怀里,稍微一动,头顶便传来殷无峥低沉的声音:“还早,再歇一歇。” 凤栩倒宁愿殷无峥待他如旧,稍微挣动些许,便察觉到腰腿酸痛得厉害,没忍住低声闷哼出声。 “凤栩?”殷无峥便蓦地半撑起身,微沉的语气中含着关切担忧,“哪里疼?” 凤栩微愣后笑了笑,说“不疼”,也不再挣扎,安安分分地缩在殷无峥怀里。 殷无峥不作声。 怎么会不疼呢,凤栩身上的伤疤,他只是瞧着,便觉得痛入血髓。 凤栩的每一句否认反过来,便是他难以宣之于口的真心话。 凤栩不知殷无峥心中所想,他只隐隐记得自己是在榻间忽而失去意识的,大抵是将殷无峥吓着了,便又轻声说:“真的不疼,我没事。” 半晌,他才听见殷无峥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凤栩,你可以任性一些。” 凤栩便笑了,心想人真是奇怪,他任性时殷无峥嫌他骄纵,懂事后殷无峥偏又要他任性些。 “这可是你说的。”凤栩声音很轻,听上去便很乖。 而后他便得到了一个落在额心的吻,殷无峥似乎是“嗯”了一声。 余下便是无言。 凤栩靠在曾求而不得的怀抱里,强行压下了心底难以自制萌生而出的贪恋与渴慕,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他从未忘记过殷无峥片刻,这是他在无尽长夜与痛苦崩溃中唯一的念想。 人总要念着点什么,才能在咽下苦痛时依旧竭力地活着。 可世间的错过便是如此,凤栩三年的苦苦纠缠无疾而终,却又在他们相识的五年后死灰复燃,人无常少年,凤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以为得到殷无峥便能得到一切的稚嫩少年,狂妄不羁的少年郎终于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 并非只为了得到,那太自私了,凤栩希望殷无峥余生都过得好. 端午祭龙神,礼部拟了章呈,按照殷无峥要求的一切从简,祭拜祈福后的群臣宴,便安排在城东的碧波苑,那处有碧兰湖,可供赛龙舟等端午旧俗。 即便是从简,但毕竟天子出行,该有的隆重少不得,尤其是随行护驾的侍卫更是重中之重,被东风吹上南大营都统的段乔义已然将旧世家的老将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于是圣驾亲卫便由南营负责,段乔义身负重任,可见新主信任。 反之,晏家父子却只是随行,无权调动兵马,殷无峥早疑心城南瞒报灾情与坊间流言之事与晏家有关,庄慕青事后查探也只发现些许蛛丝马迹,晏颂清做事谨慎,不留马脚,可越是做得利落便越是惹人疑心,即便是没有证据,可晏颂清太急着杀凤栩,目的那样明显,分明是在有恃无恐地告诉殷无峥——是我做的又怎样? 新主若动了晏家,势必会让随他开拓江山的将士们寒心,晏颂清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他在用战功威胁殷无峥。 本就疑心深重的殷无峥恰好最厌恶的便是威胁。 晏贺入朝安城时骑着马在闹街之上招摇过市,又话里话外地提醒殷无峥,别忘了他是如何爬到今日这个位置的,殷无峥便借着此次端午祭龙神宴百官抬举段乔义,让武将们知晓他并无重文轻武之意。 顺势敲打晏家,让他们明白何为君臣。 于是晏家父子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033.覆水 碧波苑是大启定下国号那年太祖皇帝下令修建的,不似朝安城的皇城那般巍峨恢弘,却是一派风逸雅致,园林花圃修葺得格外讲究,长廊幽深,画壁雕栏,青石潭水如明镜,白玉路花繁锦簇,正是好光景。 凤栩一路而来没怎么瞧,也不管好奇惊诧的允乐,径自进寝殿后将门也关了起来。 随即静静地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忽地将脊背贴上了门板,缓缓将脸颊埋入掌心。 他本是不愿来碧波苑的。 宁康皇帝在位时,凤栩每逢夏日便要来碧波苑住上一段时日避暑,碧波苑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得很,可也正因如此,凤栩才不想来。 当年风光无两的靖王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落魄的一日,同样如今厌生自弃的凤栩也不愿去想从前的自己,他也甚少对镜自观,往时有多恣意纵欢,而今便有多举步维艰,凤栩不想也不敢回头。 那太痛了,只有在服用长醉欢时,凤栩才不由自主地在虚无缥缈的欢愉中陷入回忆。 从前诸多欢喜,皆是前尘云烟,如今稍稍触及,便是砭骨的刺痛。 半晌,允乐的声音从外边响起,带着些小心翼翼,“主子,奴才进去给您收拾收拾?” 足有良久,那扇门才被轻轻拉开,凤栩神色疏淡,也不作声,允乐见他神色难霁,也不敢多言,立刻将从在宫中带来的细软收拾安置。 直到他拿出一个漆木匣子,凤栩才蓦地出声:“那个放着,我亲自收,你退下吧。” “是。”允乐立刻将之放回桌上,躬身退了下去。 他一走,凤栩的神色便变了,恹恹地伸手撑在小几之上,眉眼间萦绕着沉沉阴郁,若说这世上他最不愿去的地方,碧波苑算是一个,这里实在承载了他太多的往日欢喜,仅是瞥见那些记忆中无比熟悉的草木回廊,凤栩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他仿佛将自己割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当年的靖王凤栩,一个是旧朝的傀儡天子,靖王的一切都是他不敢想不敢碰的奢求,前尘往事如梦亦如幻,镜花水月般十余年的风光潇洒,在一刹那戛然而止,消失得干干净净。 可殷无峥非要逼着他想起来,陆青梧母子虽说没住在净麟宫,却被殷无峥安排在附近的殿宇内住下,端午祭祀,又非要将他从宫中带出来,可凤栩只想留在自己那狭小的一方天地中哪里都不要去。 这一坐便是大半日,掌灯时分殷无峥回来,碧波苑不比宫中,殷无峥直接将凤栩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其实在宫中殷无峥也甚少宿在天子寝居,而是日日去净麟宫与凤栩同睡。 殷无峥甫一进院子里便发现,寝居内连烛火都没点起,漆黑一片。 允乐守在外头,战战兢兢地禀报:“陛、陛下,主子一直没出来过,也不许咱们进去。” 殷无峥望着那不见光的寝居,顿住须臾后说:“嗯,拿盏烛台来。” 允乐立刻拿了正亮着火的烛台,殷无峥自己拿去进了门,柔暖烛光驱散了屋中沉闷的漆黑,殷无峥瞧见了坐在外间的凤栩,他仿佛一尊雕塑般无悲无喜地坐在那,烛光也未能驱散那玉秀眉间压抑的郁色。 便仿佛窥见了他这两年来所经历的寒风冷霜。 凤栩见殷无峥将烛台放在桌上,又朝自己走过来。 “你从前很喜欢这里。”殷无峥站在凤栩身前,身手去抚他的眉心。 凤栩却将脸一偏,躲开了。 “什么从前。”他说,“我都不记得了。”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桎梏住他的下颌,要他转回来。 凤栩不大情愿,余光中却蓦地瞥见灯影下殷无峥神色间的痛惜,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又觉得不可思议,殷无峥脸上不该出现那样的神情,他永远都是冷峻严厉不苟言笑的。 但凤栩真真切切地从殷无峥的微微皱起的眉间瞧出了严苛之外的缠绵意味。 “凤栩。” 一声轻叹似的低唤声后,殷无峥忽而俯身去揽住凤栩的腰身,将他搂入怀后转身置换了彼此的位置,他坐在了方才凤栩坐着的地方,而凤栩被他揽在了怀中坐在腿面。 殷无峥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他说:“凤栩,别怕。” 凤栩蓦地一震。 殷无峥瞧得出凤栩抗拒之下的畏惧,无论重逢后的小凤凰表现得有多坚韧强大,他都能瞧得出,凤栩在害怕与曾经有关的一切,譬如那座囚了他两年的明心殿,凤栩连院子里都不去,他将自己蜷缩在阴暗狭小的一隅之中,就像受了伤后紧闭壳的河蚌,下意识地将自己缩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 可凤栩却低声说:“我不怕,殷无峥,我只是累了。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不想等太久。” 他又一次提起了那个交易。 殷无峥的手臂紧了紧,他避而不答,将凤栩抱起来往床榻去,“累了就歇歇,明日祭祀顾不上你,回来得晚,叫人包了蜜枣粽和咸肉粽给你,记得吃一些。” 凤栩在吃食上不怎么挑,从前的靖王就是,无论是宫中珍馐还是摊贩小吃,只要好吃他都一应笑纳,更不管什么甜的咸的,吃到嘴里就都是好吃的。 凤栩不由得有些恍惚,他在殷无峥平淡的家常语气中失神,仿佛这两年不过是臆想而已,他还是当年朝安城中无忧无虑的小王爷。 那也是旧事了,殷无峥从西梁来,西梁靠北,爱吃咸辣,朝安偏南,喜用甜食,殷无峥是春末入朝安城,刚过一月便是端午,彼时的凤栩已从初见纠缠他许久,打听了殷无峥故乡端午多是咸粽肉粽,特意吩咐人请了位会做西梁菜色的厨子,给殷无峥做了许多西梁菜式。 他自以为是的关怀犹如施舍,还想着殷无峥能对他感恩戴德,结果殷无峥面不改色地给他吃了闭门羹,矜骄的小王爷有生以来第一次碰了一鼻子灰。 而后便是三年的追逐与退避,那是场货真价实的孽缘。 凤栩想着想着,竟嗤笑出了声。 殷无峥才将他放榻上,不由得一顿,“怎么了?” 凤栩便自行解去衣袍,低眸笑着说:“只是想起了些事,觉得好笑而已。” 他多可笑啊,信手打发落水狗似的施恩,竟然还想着殷无峥记着他的恩情,也难怪殷无峥每次遇见他都没什么好脸色,彼时他所做的一切,同如今殷无峥做的没什么区别。 事情总得落到自己头上,才有所谓的感同身受。 他将外袍脱去堆在榻上,自己侧身缩去了靠墙的里侧。 殷无峥便将他脱下的袍子都挂好,他们之间可供回忆的事情太多,但大多都算不得美好,在短短的几息之间,殷无峥终于也回忆起他们初见后不久的那一遭。 年少的靖王生了副好皮相,秀美柔软,可他总是微抬下颌,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模样,生生让殷无峥那几分因容貌身段而生的欲念消失得一干二净,等他再一张口,便听得出是个被宠坏了的少年郎,尤其是被回绝后的气急败坏,殷无峥更厌烦。 他那时没想到自己会对凤栩这样牵肠挂肚,倘若早些知道…… 殷无峥救不了死局之中的小凤凰,但至少他们如今四目相对时,剩下的不会只有曾经的彼此折磨。 他拥住榻上的凤栩时,忽然低低地说:“如果…” “殷无峥。”凤栩轻柔而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世上没有如果,已成定局,覆水难收。” 凤栩被困在宫中时无边无际地想过许多如果,但最终不过是一场空,因这世上最虚妄的便是如果二字,何况即便是能重来,凤栩也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生路,朝堂上的官员们争权夺利,他的母后挡了那些人的路,于是他们以男人的身份对身为女子的皇后痛斥,骂她媚主妖后,说她祸乱朝纲,他们想要踩断她的脊梁,踏着她的骨血去争夺凤氏皇族的权利,即便是有太子凤瑜的贤德优秀也无济于事,因为太子也是一块拦路石。 于是他们杀了皇帝与皇后,栽赃到太子的身上,一切都是皇室中逼宫夺位的戏码,世人皆晓得天家最无情嘛,为了皇位杀父弑母又如何? 这出戏顺理成章。 任何一个如果,都破不了这囚笼般的局. 天不亮,殷无峥便起身梳洗,着帝王衮袍,玄色盘金龙。 凤栩则被留在寝殿中,一如既往地足不出户,他坐在门前回廊的阴影下,望着院子里的青石流水久久出神,敷衍地用了几口午膳,便这么坐到了傍晚,余晖似血般落他眼睫之上。 忽地,院子外响起了嘈杂声。 随即允乐便匆匆忙忙地进来,面色焦急地禀报:“主子,晏将军在外头,非说瞧见有刺客进了咱们这儿,要进来搜查,奴才已经着人去回禀陛下,可……” 可殷无峥这会儿应当忙着群臣宴呢。 凤栩波澜不惊地一抬眸,唇角微勾起了个意味不明的笑,允乐微怔,便见他起身往屋里走,轻描淡写地留下句话。 “请晏将军进来查吧。” 034.杀机 侍卫们潮水般涌入寝居后四散搜查,凤栩靠在窗前瞧着外边,便猜测这些是晏家从西梁带来的府兵,否则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在天子寝殿搜查。 再想起殷无峥那个冷酷到没人性的性子,凤栩想,难怪晏颂清这样随军征伐的儒将没能赢得殷无峥的心,晏颂清这是在找死。 良禽择木而栖,那也是因这木值得,晏颂清自己选了主子追随,转头又要挑衅天子威严,武将最忌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大罪,他可倒好,带着人闯进殷无峥的居所搜查刺客。 即便新君不会贸然动武将,但只要殷无峥坐稳当帝位,晏家怕是要第一个祭法场。 “呵。”凤栩嗤笑。 这是活腻了。 不多时,晏颂清着茜色狮兽武袍进了寝殿的门,他气质生得就斯文,不似武人办粗狂,但眉眼间透出的妒忌杀意还是同传闻中的温文尔雅相差甚大。 装束清素的凤栩转身过来,发间仅有一支木簪,容貌也生得玉雪般清隽,气质温和柔软,落在晏颂清眼中,倒是半点儿瞧不出那日火烧明心殿时的威仪决绝。 对视不过须臾,晏颂清的神色便又转为不屑一顾的轻蔑。 当年朝安城的靖王就是人尽皆知的纨绔,如今也只是个靠着身子苟活的废物,若说他有几分真心,那又怎样?还惦念着让大启亡国的新君,所谓的情深也只会更为人所不齿。 晏颂清实在不明白殷无峥为何会对这样一个人另眼相看。 “你的眼神真是奇怪。”凤栩眉梢微挑,唇角勾起笑的刹那,便浮现出许久不曾有过的顽劣矜骄,“我是丧家犬,你是看门狗,晏小将军,我劝你还是不要这样瞧我为好。” 晏颂清脸色微沉了片刻,拇指轻推,腰间佩刀便出鞘半寸,寒光凛冽。 “我也劝你,休逞口舌之快。”晏颂清冷道,“有人闯入陛下寝殿,疑为刺客,你说今日.你若是死在这儿——还有谁能救你?” 凤栩仍笑吟吟的,不见惧色,苍白纤瘦的指尖点在桌上的漆木匣,勾描着轻松笑说:“多活一时赚一时,我够本了,晏将军不如多担心担心自己,殷无峥来碧波苑都要带着我,分开一时一刻都受不了呢,” 晏颂清蓦地想到那晚他在屋外听见的动静,寝殿内凤栩的低喘压抑却娇媚,殷无峥也的确称得上急不可耐,他从未见过稳重寡淡的殷无峥那样急切地渴求着什么。 妒火中烧,他的杀意更浓,脚下也缓缓向凤栩逼近。 “不过一时新鲜而已。”晏颂清沉声,“天子称帝之路我晏家劳苦功高,陛下怎会因一娈宠男妾之流降罪?” 他说得笃定。 凤栩便明白晏颂清何以如此大胆,他还是不够了解殷无峥,竟妄想以恩义二字挑衅皇权。 “晏将军尽可以试试。”凤栩仍笑着讥诮,又好似无辜般轻声说:“那晚晏将军在外面都听见了吧,殷无峥在榻上的样子,晏将军见过么?与他云雨缠绵,晏将军试过么?唔……应当是没有。” 在晏颂清愈发阴郁的脸色中,凤栩冁然而笑,慢条斯理地抛出最后一句。 “他留在明心殿那晚初窥门径似的,手忙脚乱还弄疼了我,想来……我应是他唯一一个男人了。” 唯一的。 那晚凤栩服了长醉欢,但还存留着记忆,殷无峥行径粗蛮犹如夺掠,真动起手来却极为生疏。 连凤栩都不禁为之生出欢喜。 更别提对晏颂清的打击,不过刹那间,他几乎理智全无,长刀顷刻间出鞘,伴随一声怒喝:“住口!!” 刀风携凛然杀意砍向凤栩的颈,凤栩却不避不闪地站在原地,晏颂清甚至从他眼中窥见了情真意切的笑,但他顾不了那么多,甚至无暇去想凤栩为何要笑。 杀了他! 晏颂清心中只剩下这三个字。 刀刃劈砍而下,就在靠近那纤细白皙的颈子时生生停住,晏颂清愣住须臾,再一晃神,凤栩的脸已经出现在眼前,一声轻缓却杀意森然的笑音传入耳中。 “好巧啊,你的命我也想要很久了。” 桌上的漆木匣不知何时被打开,而凤栩指间夹着片并不显眼的碎瓷,锋利的边缘沾了丝缕血迹,那把挥向他脖颈的长刀也被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掌生生卡住,血色顺着白皙的腕子向下蜿蜒,于白衣之上洇开猩红的艳。 晏颂清彻底愣住了,他甚至还没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想要张口却说不出话,连握刀的手也渐渐失了力气。 当啷一声。 长刀落地。 眼中的杀意渐渐化为茫然的慌乱,他缓缓伸手向自己的喉咙,摸着了满手的湿润,被切开的伤口内鲜血如注般涌出,晏颂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眼前笑意盈盈的凤栩却渐渐变得模糊。 晏颂清双手捂着脖子,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涌出,就这么双膝跪地,随即栽倒在血泊中。 凤栩随手将碎瓷扔在地上,他左手也在不断地流血,那伤口深可见骨,他是用掌骨拦住了晏颂清的那一刀。 大抵晏颂清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他手里吧,凤栩低笑一声,如释重负地后退两步,坐在了窗前的椅子上,从知道晏颂清是陆青梧母子被带回朝安的始作俑者甚至还想斩草除根时,他这条命,凤栩就盯上了。 殷无峥总有一日会对晏家动手,可要等多久呢? 晏颂清多活一日,凤栩就不安心一日,何况他连自己还能活多久都不知。 至少在死前,他要让嫂嫂没有后顾之忧。 寝殿内一时陷入安谧,只有鲜血自凤栩指尖滴落的细微声响,寝殿外搜查结束的侍卫们也面面相觑,他们都是晏家养出来的,可谓是心腹,才敢随着来皇帝居所搜查,可这间寝殿晏颂清吩咐过,他亲自去查。 可是这么半天了,小将军还没出来,他们不免有些担忧。 毕竟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只怕陛下这会儿已经听到风声了,万一赶回来撞个正着,也不好解释。 “去……看看?”有人试探着低声。 侍卫们彼此交换视线,但没人敢去开那扇门,他们都知道今日这一遭是为了什么,想快点走也是怕被新主抓着现形。 就在彼此犹豫之际,身着衮袍头戴冕旒的新君已从门外进来,眉宇间已然积存起渗人的森冷阴云。 满院子的侍卫当即俯身高呼参拜,殷无峥权作未闻径自往前走,晏颂清的副将见状脸色微变,连忙起身边作势去拦边说:“陛下,有刺客闯入此地,藏匿之处尚未查明,您——” 他话未尽,便已被周福一脚踹翻在地。 “放肆!”周福冷斥,“无陛下手谕胆敢私查陛下寝居,尔等是想造反不成?!” 侍卫们当即噤若寒蝉,造反这两个字一旦坐实,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殷无峥脚步没停,猛地推开了那扇紧闭的宫门,指尖却在细细地颤,在瞥见殿内猩红血色的刹那他蓦地屏住了呼吸,直到与那双墨玉似的双眸视线交织,殷无峥才猛地松了口气。 他掌心全是湿腻的冷汗,听闻晏颂清闯入寝殿时,殷无峥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骨血都仿佛刹那冰封凝结般。 还好,凤栩还活着。 然而外头的侍卫看见的却是躺在血泊里生死不知的晏颂清,被踹翻爬起来的副将脸色骤变,惊道:“将军——” 谁都没想到倒下的竟然会是晏颂清。 副将面如死灰,倘若被老将军知道小主子出了事,他们必然难逃责罚,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对策,站在门口的殷无峥开口了。 他冷声说:“杀无赦。” 只有三个字,这下脸色灰暗的副将顷刻间白了脸,其余侍卫也都面无人色,惊骇万分。 “不,我们是晏将军的兵!” “陛下!你不能杀我们,我们为大霄立下汗马功劳!” 周福脸上涌现骇人的煞气,冷声道:“还不动手!” 围在外头的天子亲卫纷纷长刀出鞘,院子里刹那间血色飞溅,惊呼、惨叫、厮杀、怒斥种种声音嘈杂在一处,但殷无峥只瞧着坐在光影之中的凤栩,他一身白衣半边都是血红,脚下也积了不少还未干涸的血,脸色苍白如雪,却对着殷无峥笑了笑。 “对不起啊,殷无峥。”凤栩轻声说,“晏颂清要除掉凤氏最后的骨血,他不死,我不安心。” 对不起。 虚弱至此的凤栩竟然还在说对不起。 殷无峥终于明白凤栩为何不肯认下陆青梧母子,他一直都在谋算着怎么除掉晏颂清,可晏家是大霄的开国功臣,连殷无峥都不得不慎重对待,他知道,倘若杀了晏颂清,他得赔上这条命。 凤栩似乎一直都觉得自己命如草芥,又或是他整个人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为了陈文琅和宋承观那两个奸佞与殷无峥做交易,如今要为了陆青梧母子杀晏颂清,而他自己呢,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哪怕现在白衣染血虚弱苍白,见到殷无峥开口的第一句却是抱歉。 因为凤栩知道,晏颂清的死不是小事,殷无峥会为此而费心。 凤栩好似遽然间放松下来了,他的眉眼间没了往日的死气沉沉,连笑意也是情真意切。 如同终于得到解脱。 “殷无峥。”他笑着说,“你会送陈文琅和宋承观殉主的吧?” 035.保护 院子里是一面倒的屠杀,凤栩在乎的是陈文琅和宋承观能不能给他陪葬,可殷无峥却恍若未闻,也没看地上晏颂清的尸首,径直走到了凤栩的面前。 凤栩见他脸色紧绷一言不发的模样,虚弱地低声笑了笑。 “我知道,我总是任性妄为。”凤栩缓缓抬起没沾血的那只手,想去碰一碰殷无峥的指尖,动作却又顿住,他眼眶微红,若无其事地说:“最后一次了,真的。” 伸出去的手收回了些许。 但下一瞬,便被一只骨节分明有力的手掌握住,凤栩微怔,却见殷无峥单膝跪地,将他受伤那侧的袖子撩起瞧了瞧。 手臂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唯有掌心的刀上深可见骨,殷无峥看完之后才抬头对凤栩说,“最后一次。” 他的语气很沉,凤栩却不明白。 然而殷无峥已经松开了他站起身,甚至转过身背对着他,凤栩有些茫然地抬眸,便瞧见殷无峥将晏颂清栽倒在地的尸体翻了个身,正面朝上,而后在他颈上的伤口比划了两下,便从宽袖中取出了个极为精致小巧的弩,不过巴掌大小,配的弩箭也极为精致。 殷无峥将弩箭擦上晏颂清的血迹,而后走到屋子一角将其射出钉在墙上。 随即沉声吩咐:“周福,碧波苑没有凤氏旧主,今日晏小将军护驾死于刺客暗算,明白了么?” 周福也不多问,躬身应道:“老奴明白。” 院子里的屠杀已经快要结束,周福进门走到凤栩身前,俯身道:“今日此地并无凤氏旧主,还请您随老奴回净麟宫。” 凤栩已经因震惊而怔住了,他明白殷无峥这是要做什么,他刚起身,便瞧见殷无峥又寻了把刀来,对着自己手臂面不改色地一刀下去,却因一身玄色袍而掩住了血色。 “殷无峥!”凤栩惊愕失声。 殷无峥转头对周福沉声,“还不带他走?” 周福神色莫名,片刻后又恭顺地垂眸,又变成那个低眉顺眼的周总管,低声劝道:“陛下遇刺是大事,别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啊。” 凤栩没听清周福说了什么,他只瞧见殷无峥指尖一滴一滴落下的猩红,就这么失神地被周福连拖带拽带了出去。 说是要送回宫去,可凤栩伤得也不轻,周福便命人叫太医来为他敷药包扎后,才带着人上了马车。 周福与驾车的亲卫坐在外头,对里边的凤栩说:“这马车颠簸了些,等回了宫,再让赵院使给您重新瞧瞧伤,行宫里的东西也让伺候您的宫人收拾好,再给您送回净麟宫去。” 凤栩失神地靠在马车里,听见周福的话后半晌才低低应了个“嗯”。 他杀了晏颂清,晏贺必然不会罢休,而且他跟着殷无峥去了碧波苑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殷无峥却想要保下他,这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只要将他这个凶手交出去,让晏贺出了这口气也就罢了,可殷无峥此举,却分明是要同晏贺交恶。 是为了……他么? 凤栩怔怔了良久,又无奈地阖起眼无声苦笑。 世间悲欢苦,半点不由人,原来殷无峥喜欢上一个人后是这样的,当初便是孽缘,如今也难变良缘,天命弄人,凤栩也没力气再挣扎下去了。 凤栩回宫后不久就见着了赵院使,两人对视一眼,赵院使轻轻叹息:“小殿下,老臣是真不想见着你了。” “身不由己啊。”凤栩失血不少,脸色苍白,声音也虚弱,将手伸出去方便赵淮生瞧。 “不是说你同陛下一起去碧波苑了么?怎么弄成这……”说话间赵淮生拆开了染血的敷料,瞧见凤栩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时脸色骤然一变,张了张嘴,吐出最后一个字:“样……” 凤栩沉默不语。 赵淮生一眼就看出凤栩这是刀伤,虎口裂开,像是握住了刀刃,因为只有这一条,手指上则只有宽些的压痕,可即便如此,这只手即便是愈合也定然不能如从前一样灵活。 赵淮生沉默着给凤栩重新处理伤口,刀刃切的太深,连骨都留了痕,赵淮生只能将伤口一针一针地缝上,原是有药方能让凤栩不这么痛苦的,可是两人谁都没提。 都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痛,凤栩疼得额心沁出了冷汗也咬着牙不吭声,唯有指尖不住地颤。 等赵淮生开始包扎时,凤栩浑身已经被汗浸透了,白衣上汗混着干涸的血迹,狼狈至极。 “你……”赵淮生神色复杂。 凤栩露出个虚弱的笑,轻声说,“没事,多谢你了赵院使,您先回去吧,也容我换身衣裳。” 赵淮生叹了口气,没有久留,只是出门瞧见守在外头的周福时顿了顿,他知道这位周总管才是新主真正的心腹,绝不简单,犹豫片刻后,他凑上去低声问道:“周总管,里边那位主子……是怎么一回事啊?那伤我瞧着,可像是刀伤。” 周福神情微妙,压低了声笑说:“无碍,陛下看重这位小主子呢,赵院使好生当差,好处也少不了。” 赵淮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但周福却不再多说了。 周福发觉主子对那位的心思其实要更早,早在殷无峥回到西梁后不久的一场宴席,老王爷和当时的世子都还在,有人无意间提起了凤栩,彼时的凤栩已经登基为帝,成了宋承观挟持的傀儡皇帝,那人便讥笑这皇帝是个废物,皇位也坐不稳当,结果殷无峥当即变了脸色,起身就离席。 当时靖王曾纠缠他三年的消息人尽皆知,便以为是因提着此人惹他不快,但周福却不以为然。 直到殷无峥回朝安城后对凤栩一再放过,周福便咂摸出点意味来了,无论是明心殿大火还是今日,陛下对这位小主子的回护都再明显不过,这是什么?这是上了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晏家这般放肆敢对凤栩出手,一是践踏皇权,二是碰了殷无峥竭力庇护的人,周福已经预料到晏家是风光不了多久了。 碧波苑的行宫却已经乱成一团,陛下遇刺受伤,晏家的小将军护驾身亡,连跟着晏小将军护驾的亲卫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整个碧波苑都因此而震动。 其中自然是死了亲儿子的晏贺最震惊,原本的计划他也是知情的,趁着祭祀龙神和端午旧俗殷无峥忙着,以刺客闯宫为名去除掉那个前朝废帝,为的就是提醒提醒殷无峥别坐上龙椅就过河拆桥,谁能想到死了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说什么死于刺客之手,那刺客是真的假的他还能不知道? 等屋中其他人都退下后,唯有晏贺还站着。 殷无峥还穿着那件染血的衮袍,高坐在上位,瞥了眼晏贺,“还有事?” 晏贺双眼赤红,纵然有几房侧室,可他就这么一个独子,怎能不痛心,当即咬了咬牙,说道:“陛下遇刺,死的却都是我儿手下的人,怎么就这么巧?” 殷无峥“哦”一声,反问,“朕在皎兰殿设宴,晏颂清却追着刺客闯入隐松阁,怎么就这么巧?” 晏颂清为什么出现在隐松阁,那是因为凤栩在那,两人都心知肚明,晏贺自己理亏,可他犹不甘心。 “陛下,晏家的战功都是拿血换来的,陛下如今这位子,我晏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晏贺怒斥,“可陛下你,你竟为了那么个东西,枉顾追随你的将军性命吗?!” 这便是要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说了。 “晏家的战功,是拿成百上千将士们的性命换来的。”殷无峥直视回去,“该给晏家的封赏,朕又何曾亏待?晏将军,你心知肚明,朕为的不是一个凤栩,而是君威!” 晏家的地位又哪个武将比得上?殷无峥明知晏贺私下里那些动作,也不曾动过杀心,可晏家却步步紧逼,晏颂清都敢闯进他寝宫来杀人了! 拿他这个新主当什么? 晏贺的脸色变了变。 殷无峥便又冷声嗤笑:“这次刺客扑了个空,那下次呢?刺客的刀是不是该架在朕的脖子上了?!” 句句不离刺客,句句说得是晏家。 晏家居功自傲,前头打仗晏贺在后边私自排除异己挪动军饷,殷无峥不是不知,只不过想给彼此留个体面,不伤及晏家的面子,只将兵权收回,可晏颂清这次是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送。 想起凤栩手上那道见骨的伤,殷无峥面色更沉。 凭现场和晏颂清的死状,殷无峥便能推测出当时的情况,若不是凤栩反杀了晏颂清,那他赶过去的时候,看见的便只有凤栩被‘刺客’所杀后留下的尸体。 晏贺却被殷无峥驳斥得无话可说,他的确是仗着军功以为殷无峥无论如何都会忍让,却没想到将亲儿子搭了进去,可他偏偏不能讨个公道。 这事深究下去,说不定现在为救驾而死的晏颂清,就是因刺杀皇帝而死,他们仗着出师有名谋划杀凤栩敲打皇帝,如今殷无峥以眼还眼地还了回来。 明面上都说得过去,想深究就是抄家诛九族的罪,毕竟杀晏颂清的是晏家自己无中生有出的刺客。 晏贺偷鸡不成蚀把米,出门的时候灰头土脸。 天色渐晚,出了这么大的事,赛龙舟等旧俗也无疾而终,殷无峥瞧了眼泛起暗色的天际,吩咐道:“摆驾回宫。” 036.胆怯 子时刚过,凤栩从窗口瞧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走进院子,似长夜中沉默而凌云耸立的松。 “吱呀。” 门被推开。 殷无峥换下了那身金边盘龙的衮袍,他常年喜欢玄袍,从前到如今都没变过,浓郁沉暗如夜色一般,让他瞧上去便更为威严凛然不可冒犯。 与他相比,孱弱苍白的凤栩便斯文清雅许多,一袭浅淡碧水青衣,发散落垂下由一根坠着流苏的发带拢起,长发自左侧肩头搭在身前,连目光都仿佛在烛影摇曳下变得柔软温和。 四目相对,凤栩略微撑身坐直了些,视线落在殷无峥上臂处定住。 殷无峥走到他身前将那摆在短榻上的小几挪开些,就这么坐下来,动作间极其自如仿佛手臂根本没伤。 “殷无峥。”凤栩用那只没伤的右手轻轻抚上殷无峥受了伤的手臂,眼神却倏尔飘忽,似是在瞧向不知某一年的旧时影,声音也轻得很,“你疼不疼啊?” 殷无峥的眼神一刹那复杂到难以言说。 他伸手捧起凤栩苍白微凉的脸颊,认真地打量着这张早已刻入心底的脸,在他还尚未察觉的时候,这只小凤凰其实早就让殷无峥忘不掉了。 “那你呢,凤栩?”殷无峥轻声问,“疼不疼?” 上一次他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凤栩笑着说不疼,可这一次凤栩眼眶渐渐红了,他没回答,而是含着哭腔地轻声说:“不重要了,殷无峥,你不该这么做的。” 殷无峥指腹轻轻蹭去凤栩眼角的湿润,他知道凤栩还有许多不愿说的话,即便是没有晏颂清,凤栩也从未想过活。 “我早说过,凤栩。”殷无峥动作很轻,语气也堪称温和,只是说出的话不容置喙,“我不允你死,倘若天要你死,我便与天相争一次又如何?” 凤栩的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倏尔滑落,他蓦地伸手掩住唇,颤抖着往后躲,直到缩在窗框旁避无可避。 “三年,殷无峥,我在你身后追着你跑了三年。”凤栩屈膝将自己蜷缩起来,泣不成声。 殷无峥掌心一空,凤栩已经靠在最里头哭得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可却也只传出几声压抑至极的呜咽,可殷无峥却仿佛听见小凤凰在声嘶力竭地悲鸣,声声泣血一般的凄苦。 “凤栩…”殷无峥勉强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如初,“是我明白得迟了,我…” “不。”凤栩摇了摇头,伸手抹了把眼泪,双眼湿漉漉的,苦笑着说:“你该厌我,也该恨我,殷无峥,当年诸多爱恨亏欠……便到此为止吧,也不必可怜我。” “我生为皇子,也曾站在这世间最高处,风光二十年,我知足了。” 当年殷无峥的厌恶憎恨情真意切,殊不知爱恨不过一念之间而已,说不欢喜是假的,可凤栩还是瞧不见一丝一毫的希望,他活在深不见底的暗渊之中,无人能救他,凡是亲近,只会与他一并堕入深渊。 殷无峥带来的光照不进深不见光的地狱,凤栩也不想要殷无峥陪他痛苦。 他分明说着拒绝,可却又那样不舍,殷无峥强行将缩进角落的凤栩捞出来,凤栩想要挣扎,可他记得殷无峥手臂上还有伤,一时间僵着身子不敢乱动,就这么被殷无峥紧紧拥入了怀中。 “凤栩,我不知道你在怕什么。”殷无峥在他耳畔轻声,“但你不会孤身一人了。” 良久良久,凤栩才颤着声说:“你会后悔的,殷无峥。” 殷无峥似有若无地低笑了一声,“我已尝过后悔的滋味了。” 殷无峥曾以为这世上所有为情爱沦陷者都愚不可及,为情所困的凤栩便首当其冲,朝安城的小王爷不知有几两真心便妄许终生,狠不够狠,恶不够恶,成不得大事,他们不是一路人。 但同道中人未必能同路而行,而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殷无峥也明白得太晚,从重逢后醒来瞧见蜷缩在角落遍身欲痕的凤栩时,他终于明白厌恨之下藏着的,是自己滚烫而不敢言说的欲。 愚不可及的不是凤栩,而是自欺欺人的他自己。 被殷无峥抱在怀里的凤栩在沉默良久后,才缓缓伸出手去勾住了殷无峥的颈,他又是失血又是落泪,折腾到如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浑身都软绵绵地靠着殷无峥。 “天命要你我殊途。”凤栩哭得嗓子哑,说起话来也有气无力。 “我不信天命。”殷无峥余光忽而窥见抹猩红,目光倏尔一凝,凤栩受伤的左手沁出了血,将包扎的伤口都染红了一小片,他当即向外唤道:“来——” 话未说完便被凤栩轻轻柔柔地掩住了唇。 “别叫人。”凤栩唇也苍白得没血色,眼眶却还红着,“深更半夜,不必大动干戈,赵院使留了药和纱布。” 凤栩这手须得日日换药,赵淮生免得麻烦,便干脆将换药所需都留在了净麟宫。 殷无峥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刀光剑影之下他自然也不能毫发无损,再狰狞血腥的伤口他也曾见过,却都没有凤栩掌心这一道缝合的伤让他觉得触目惊心,虎口整个被撕裂,掌心被细线缝合起的刀上正缓缓往外渗血。 可凤栩连声都没吭,殷无峥忘不了陈文琅曾用在凤栩身上那些残忍的酷刑,他宁愿凤栩哭着闹着喊疼对他抱怨撒娇,也不想他这样紧咬牙皱着眉一声不吭地隐忍。 等重新将凤栩的手包好,两人都出了满身的冷汗。 凤栩瞧殷无峥那副如临大敌后又骤然松懈下来的模样,弯了弯唇角,苍白的指尖蹭去殷无峥额心的汗珠,轻声说:“我在朝安城听过,西梁王骁勇,沙场之上所向睥睨呢,怎么出了这么多的汗。” 殷无峥用汗湿的手掌拢住那只因失血而微凉的手,坦然道:“谁让我是个凡夫俗子,心有所惧。” 凤栩愣了下,没想到殷无峥会这么说,甚至某一刹那,他们仿佛当真是良辰月下的有情人。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凤栩伤口疼得厉害起来,整个人也昏沉沉的没力气,半梦半醒间思绪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口中模糊不清地呢喃低语。 殷无峥睡得浅,发觉凤栩不对时便猛地惊醒,这才发觉凤栩浑身滚烫,身子也泛着潮红,一时热一时冷地辗转扭蹭。 是发热了。 他手上的伤那么深,身子骨又弱,倘若风平浪静才不对,殷无峥早料想到凤栩会发热,便也没太过慌乱,因为赵淮生也想到了,留下的药不只有外敷,还有内服用于散热。 殷无峥起身去找来了退热的药丸给凤栩喂下去,抱着人喂药的动作不大熟练却足够小心,只是贴的近了后,他隐约听见凤栩低声说着:“疼…” 重逢后凤栩第一次呼痛,却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殷无峥眉心轻蹙,蓦地发觉赵院使留下外敷内用的药里,竟然没有止疼的。 凤栩还在轻声地说着什么,殷无峥侧耳去听,发觉凤栩唤的是父皇和母后,他翻来覆去地念着那些早已死在两年前宣德门之变的亲人,其中偶尔还会夹带两声殷无峥的名字。 “别走…” “不、不疼,我不…” “不怕…不怕…” 凤栩烧得有些迷糊,颠三倒四地念着许多,却也说不清楚,殷无峥听了许久,才勉强听出几个稍微清晰些的字音,除却那些无力的挽留,所剩无一不是凤栩在告诉自己,不能怕,不能疼,不能哭。 殷无峥坐在榻前沉默良久。 两年时间不长,足够他夺下江山成为天下共主,可两年时间也不短,足以让凤栩在搓磨中性情大变。 有多少个日夜,遍体鳞伤的凤栩忍着疼,行单只影地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大启的天子,他不能害怕,更不能喊疼,当年最娇气不过的小凤凰就这么日复一日地熬过来了。 熬成了如今麻木淡漠、连笑都是难过的凤栩。 殷无峥还得去上早朝,好在凤栩吃过退热药不久身上便没那么烫,只是大抵伤口疼得厉害,他睡得也不安稳,眉心紧蹙着,时不时哼出一声痛苦低声。 好在允乐从碧波苑回来了,凤栩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着,殷无峥临走前瞧见允乐进门,手里还捧着个漆木匣子,便问道:“你拿着什么?” “回陛下,是主子的东西,奴才也不知是什么。”允乐不敢怠慢,躬身答话,“只是瞧主子宝贝得很,平日都自己收着,也不许奴才们碰,还带去了碧波苑,奴才就给主子带回来了。” 殷无峥的目光在那漆木匣子上顿住良久,到底还是移开了。 既然是凤栩宝贝着不许旁人瞧的东西,他私自看了只怕凤栩要不高兴。 “好生伺候你们主子。”殷无峥说着便要走,但刚出门又转过头吩咐:“待赵院使看过他后,将人留在偏殿,朕有话要问。” 允乐连连应声:“是是,奴才明白。” 037.珍宝 天子遇刺不是小事,何况还死了个小将军,晏贺明知儿子的死有蹊跷,在早朝之上哭诉了半个时辰,矛头直指南营都统段乔义,毕竟此次碧波苑行宫的差事由他去办,却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段乔义看似粗犷,心却通透,立马跪到大殿上直呼臣有罪。 “若非有晏小将军与其带的二十多个属下,真伤及陛下龙体,臣万死难辞其咎!” 语气痛心疾首、羞惭不已,话却阴阳怪气、夹枪带棒,说得晏贺连哭诉痛斥都卡了壳。 庄慕青也不急不缓斯文和缓地开了口,“是啊,多亏了晏小将军,宫中侍卫尚且不知发生什么,晏小将军都追着刺客进了隐松阁。” 两人一唱一和,分明是讥嘲晏家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晏贺脸色都变了,却只能死咬着牙。 殷无峥顺势而为,轻描淡写地翻了篇:“晏颂清救驾有功,身后事可交由礼部去办,当风光大葬,以慰晏爱卿慈父之心。” 晏颂清之死本就荒谬离谱,段乔义庄慕青两人明里暗里的挖苦,加之殷无峥不冷不热的态度,朝臣们彼此暗中交换着眼神,心中都有了谱。 碧波苑行宫那么多人,连巡视的侍卫都不曾见过什么刺客,你晏颂清一句话便带着人持刀闯天子寝殿,说是造反都不为过,死了也是活该,当年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陛下都毫不吝啬抚恤银,倘若晏颂清当真是为救驾而死,陛下岂会这般敷衍了事? 待散朝后,段乔义跟庄慕青一道走出宫门,才忍不住冷笑道:“晏贺这老匹夫,还想拉我下水,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他是冲着陛下去的。”庄慕青叹了口气,“早说晏家不该如此锋芒毕露,没想到晏颂清胆子这么大,不过……老段,你觉得晏颂清是死在谁手里?” 两人对视一眼。 陛下再看不惯晏颂清,也不会贸然下狠手杀了他,殷无峥的谨慎性子他们早有领教,倘若要动手也必定出师有名,隐松阁里除了陛下就剩凤栩,可昨日陛下却说隐松阁内再无旁人。 段乔义摸了摸下巴,他倒是也想过这码事,但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是他?”段乔义想到那个纤弱的身影。 庄慕青顿了顿,“说不好,隐松阁内定然是出了什么事,不过这么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原本殷无峥只要收回晏家的兵权即可,但现在晏贺死了儿子,必不会善罢甘休,只怕事情要一发不可收拾。 段乔义便冷笑出声:“晏家这是在自寻死路,晏颂清要不是这回马失前蹄丢了小命,单凭他带人佩刀闯进陛下寝宫这回事,就够他喝一壶的,可惜了。” 庄慕青不置可否。 他心里却有所猜测,在他们看来晏颂清死的不是时候,他这会儿活着用处更大,但……晏颂清这几次三番对凤氏后裔下手,那人要动手杀他也是情理之中,唯一的变数实际上是他们陛下。 陛下护住了那人。 殷无峥在早朝上耽搁了不少时辰,换下那身朝服后去净麟宫,先去偏殿见了赵淮生。 “昨夜他伤口渗血,重新上了次药,也吃了散热的药。”殷无峥说,“但应是手疼得厉害,为何不给些止疼药?” 这东西从前军中那些受了伤的将士们常用,宫中也应当有才是,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草药,虽说不能让伤处立刻好起来,但至少能让凤栩不那么疼。 可赵淮生闻言后却沉默片刻,摇了摇头说:“这些东西于他没什么用处。” 殷无峥眉心蹙起,“为何?” 赵淮生便叹气:“外敷内服都无用,他手上那伤口深却不大,只要扛过这两日就好了,陛下也不必忧虑。” 这就是不肯多说了。 殷无峥深深地瞧了他一眼,方才放赵淮生离开,吩咐下去将要处置的奏章直接送来净麟宫后便去看凤栩,平日殷无峥都是在文政宫处理完了政务才会来净麟宫。 凤栩睡得不好,但热已经退下去,身子虚弱加上手上的伤疼,他蹙着眉,瞧上去便恹恹的。 见殷无峥进门,还没等说话,便瞧见他身边的周福抱着个木匣子进来。 殷无峥接过匣子说:“你下去。” 周福退下,殷无峥坐到榻上,打开匣子,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弩,还有一把比手掌长出些许的短匕。 “这是…?”凤栩声音嘶哑,不明所以。 殷无峥便将那些东西放回匣子里,搁在一旁,轻声说:“明心殿之后不给你这些东西,是怕你伤了自己,不过现在想来,总要有些防身的东西。” 倘若那日凤栩手里有机括弩箭在手,也不至于用血肉之躯去挡晏颂清的刀。 凤栩错愕地微微睁大眼,忽然撑身坐了起来,从匣子里拿出那把小匕首,沉默须臾后说:“你还敢给我武器?” 自从上次明心殿他劫持了殷无峥之后,身边便再藏不下这些兵刃,凤栩才私藏了那片碎瓷,没想到殷无峥不仅没对他严加看管,反倒送了防身的武器来。 殷无峥听了他这话,也沉默了须臾,才低声说:“别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了。” 他杀晏颂清的招数干脆利落,连殷无峥在隐松阁找到那片凶器碎瓷时都震惊了许久,就凭那么个碎瓷片,凤栩竟杀了久经沙场的晏颂清,若放在旁人身上殷无峥不见得会惊讶,可他知道两年前的凤栩连猎杀活物都要皱眉。 倒也不是怜悯,而是小王爷厌恶血。 但他杀晏颂清的手法实在是太果决,碎瓷生生切开了晏颂清的喉咙。 “你就不怕我再惹出麻烦?”凤栩笑了笑,“晏颂清死后,你该将我交给他父亲的。” 殷无峥瞧着他不语。 他对凤栩从来都不假辞色,但在此刻,经年累月留存在他眉眼间的冷厉严苛都渐渐隐去,凤栩甚至窥见一丝堪称温柔的意味。 殷无峥说:“凤栩,比其麻烦,我更不想看见你的尸体。” 在隐松阁瞧见晏颂清尸体的那一刹那,殷无峥心头生出了难以言描的庆幸——还好凤栩没事。 晏颂清的死固然会有许多麻烦事,甚至会让他原本的布局功亏一篑,但那又如何?只要棋盘还在,他就还能重新谋划,可人死不能复生,倘若凤栩死了,便再也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何况这一次是晏颂清自己找上门去送死,怨不得凤栩。 凤栩默不作声,却在心中暗想,原来被殷无峥偏爱纵容是这样的感觉啊。 温暖的,柔软的,仿佛身处于云间。 倘若是两年前的凤栩,该是高兴得不能自己,可如今的凤栩只是沉默地、悄悄地回味,环绕着他难以驱散的痛苦悲伤之中,欢喜占据了一隅之地,他险些就要忘乎所以了。 “你知道我杀得第一个人是谁么?”凤栩说起杀人时眼神也是平静的,他终于自己提及了这两年的事,不等殷无峥回应,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明心殿伺候的一个小太监,我用的是一方砚台,他的血流了满地,那时我就在想,原来他们也是会流血、会死的啊。” 陈文琅肆意折磨,孙善喜推波助澜,就连明心殿的小太监也敢对凤栩肆意羞辱,但凤栩何其刚烈,谁都没想过那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会是这样的硬骨头,那是陈文琅又一次对凤栩用刑后,攀着孙善喜爬上来的小太监将药扔在凤栩身上,对他啐了一口。 “果然是废物。”那人年岁不大,神色间都是世故与算计,又无比恶劣地笑出声,“哈…皇帝,也没比咱们高贵到哪去啊,我说你不如就从了陈尚书吧,有什么好清高的?” 他说得放肆,凤栩听得平静,而后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下榻,拿起桌上的砚台,狠狠砸在了那人的头上。 血花迸溅。 凤栩至今都记得那一刻的畅快,他一下又一下砸在那个不知姓名的小太监脑袋上,看着他的生机在自己手中断绝,温热的血逐渐干涸、凝固,化为冰凉。 凤栩的心也彻底冷下去。 “你做得没错。” 低沉的声音响起,凤栩从回忆中被唤回神,他对殷无峥露出了个虚弱的笑容,轻声说:“不,我错了,前二十年我活在父母兄长编织的梦里,自以为天高海阔任我肆意,却看不破江山颓势,若我早些明白,杀了那些乱臣贼子,父皇母后和兄长都不会死。” 他还很虚弱,面无血色,但双眸中深沉而冰冷的杀意犹如剑芒般锋利。 殷无峥毫不怀疑倘若能重来一次,凤栩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就像杀了晏颂清那样去跟宋承观同归于尽,他有这个能力,毕竟连一片碎瓷都能当做武器,杀了一位征战沙场多年的年轻将军。 “那你自己呢?” 殷无峥沉默良久才问出这句话,他目光沉沉地瞧着凤栩,又问:“你的父母、兄长,他们明知局势危急,却为何仍旧纵着你做无拘无束的逍遥王?” 凤栩微怔。 殷无峥便一字一顿地郑重道:“你是他们的珍宝,凤栩。” 038.发作 帝后疼爱的幼子,凤瑜纵宠的幼弟,朝安城的小凤凰当然是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凤栩从未经历过兄弟阋墙,他被宠溺得天真又张狂,莫说那些疼爱凤栩的长辈,即便是殷无峥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桀骜九霄的小凤凰会成为如今的模样。 沉郁淡漠,死气沉沉,连笑都带着破碎的冷寂。 可凤栩却因殷无峥的话怔忡良久,从前的事有许多他都记不真切,但片影般地记忆将久远的欢畅快意镌刻在心上,倘若有朝一日这世上无人再晓得凤氏皇族,哪怕连凤栩自己都记不得那些过去,青史之上不留名如何,遗臭万年承世人唾骂又如何。 天地在上,岁月铭刻,哪怕湮灭如尘埃,那也曾真切地存在过。 许久许久,凤栩的神情渐渐柔和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开始拼命回忆那些过往,但即便是这会儿没有服药,思绪还是滞涩,许多记忆也变得模糊。 回忆会被遗忘,却也不必记得真切,只要还记得那时的感受就好。 其实也不过刹那而已,凤栩便将那一丝自旧日而来的暖意压下,他的神情又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寂。 “已经没有人将我当做珍宝了,殷无峥。”凤栩将手中的短匕丢回匣子里,倚靠着软枕,目光悠远不知在瞧什么,“说什么都已经太迟,我一直都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又学不会你们的筹谋算计,毕竟我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么。” 说到最后一句时,凤栩自嘲似的笑了声,他静静地瞧了殷无峥片刻,忽地一垂眸,有些倦怠地叹道:“离开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殷无峥,你也不该回头,过去的事只留在那时便好,而我也再没力气那样放肆纵情,花开花落不由人,喜欢也好,怨恨也罢,都过去了。” 当年的凤栩跟在殷无峥身后肆意无拘地说喜欢,但现在的凤栩连活着和呼吸都觉得疲倦。 性命都变得可有可无时,那些曾自以为的情深也不过如此,凤栩知道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赤诚热烈地说出喜欢,那三年凤栩没少受殷无峥的气,但如今想来已是近几年难得的甜,但终究时过境迁了。 还喜欢,还念着,放不下,忘不掉,但覆水难收,凤栩回不了头,也再没有前路。 凤栩说完后换成殷无峥沉默下来,但很快,他轻声说:“还有。” 语气笃定。 凤栩便明白他回应的是哪一句,想笑一笑,却只能勉强地提起唇角。 “不想笑可以不笑。”殷无峥说,“凤栩,不要为难自己。” 至少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凤栩想要将一切都和盘托出,这两年来的每一刻他都过得无比煎熬,犹如身处炼狱,那些人不仅要他家破人亡,更碾碎了他的骨头,要他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这些事积压在心头便会生出不吐不快的决绝,但凤栩终究还是说不出一个字,他只是不甘心,因为宋承观和陈文琅没死,但又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他不甘心命运弄人,偏偏要殷无峥在一切都再无回旋余地的时候回应他。 可再不甘心也只能认命。 凤栩的欲言又止殷无峥都看在眼里,他不在乎凤栩的回绝与躲避,就如凤栩所说,三年,凤栩曾在他身后追逐了三年,是殷无峥辜负了那明媚如旭日般的小凤凰。 夜里,凤栩又烧起来,殷无峥起身去拿散热药的功夫,回来便瞧见凤栩已经醒了,屋里只有一盏烛,昏暗光下,凤栩坐在榻上脸色都泛着青灰,仿佛久病将死之人,他正细细地颤栗着。 殷无峥觉得不对,他刚上前,凤栩便往后退了些,他的神色很冷,连平日那敷衍的假笑都没了。 冷寂如雪中梅,清艳又凉薄, “殷无峥。”凤栩的声音很轻弱,却又莫名地坚定,带着不容忽视的决绝,“你能出去么?” 殷无峥愣了片刻,他敏锐地从凤栩的表现出察觉了某种端倪,理智告诉他这会儿倘若留下来,便能得知一些凤栩竭力隐瞒不肯说的秘密,但对上凤栩那双空洞到仿若盈满了虚无的眸子时,殷无峥还是点了头。 “好。”殷无峥将装散热药的小瓷瓶放在榻上,深深地望了凤栩一眼,说:“那我明日来看你。” 凤栩似乎是松了口气,他说:“夜里来吧。” 殷无峥不多问,捞起外袍披在身上便出了门,守在外头的周福看见殷无峥半夜边穿衣裳边往外走还愣了下,不明所以道:“陛下,您这是?” 殷无峥回眸瞧了眼灯火昏暗的寝殿,眉心微微蹙起,在心中算了算日子,从上次凤栩举止怪异到如今差不多也就过了七日,所以今夜凤栩的不对劲或许就是因为这个。 每次凤栩都会疯了一般地索欢渴求,甚至曾晕在榻上过,但现在凤栩那脆弱的身子显然什么都经不起,殷无峥不由得联想到喜好男色的陈文琅,不知他与凤栩的变化有什么关系。 凤栩已经无暇顾及殷无峥会不会发现什么了。 从杀了晏颂清起凤栩便没打算活着,可他没想到殷无峥竟然宁愿自伤也要保下自己,于是便又侥幸地苟活下来,这两日他脑子里全都是殷无峥,有两年前待他淡漠疏冷的殷无峥,有榻上霸道蛮横又充满欲色的殷无峥,也有将他抱在怀里温言好语的殷无峥。 受伤以后凤栩过得浑噩,以至于竟忘了日子,从前他都是趁白日里服下长醉欢,谁料想竟在今夜出了事。 殷无峥前脚刚走,凤栩便挣扎着下榻,却又回身将殷无峥给她的散热药胡乱塞进嘴里,便匆匆忙忙地寻了那漆木匣子来打开,里头正安然放着个小瓷瓶,里边装满了猩红如血的小药丸。 凤栩单手不便,手忙脚乱地服下了一颗后又游魂似的回到了榻上,他双眼失神,静静地望着摇曳烛火。 手还是很疼,但凤栩知道他很快就不会痛,那极致的欢愉纵然虚假,却也有片刻的真实,足以诱人沉沦。 发自内心的愉悦开始不受控地疯长,凤栩的神情也渐渐迷醉,他的痛苦被药性统统扭曲成了古怪的欢愉,他分明记得自己的来路,明白自己的末路,却还是忍不住飘飘然地沉浸在长醉欢带来的虚念中。 什么生死,过往,爱恨,都在长醉中化作不起眼的点点星子。 凤栩在迷乱中觉得自己仿佛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清醒而理智地告诉自己,虚妄而已,别再沉沦,而另一个自甘堕落地反驳,反正都要死了,快活一时算一时。 烛上的那簇火映在凤栩空落无神的眸中,风过,烛火轻摇,殷无峥坐在八角亭中,远远地望着净麟宫,那里仿佛是暗夜中微弱的星火,闪烁明灭,纤弱得将要熄灭。 “周福。”殷无峥忽然开口。 凉亭外的周福走近了些,躬身道:“奴才在。” 殷无峥轻声说:“凤栩的事,查的怎么样?” “回陛下。”周福微微垂眸,“尚不明朗,当初明心殿的旧人逃的逃,死的死,但依奴才所见,那位主子性烈,陈文琅应是从未得手过。” 他见殷无峥半夜孤身出来,误以为是因介怀陈文琅曾觊觎凤栩,毕竟没有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人曾被他人染指,尤其是殷无峥还是如今的天下共主、九五之尊。 “只说凤栩就够了。”殷无峥说,“赵淮生说他并未患疾,可凤栩……处处怪异,周福,你查到什么了?” 殷无峥从方才凤栩清肃沉冷的神情中无端地觉察到了慌乱,他迫切地想知道凤栩究竟发生了什么,可话出口后,他又自言自语般地说:“罢了,总有一日,凤栩会愿意自己说出口。” 若是周福查到了什么,不会等着他问,而是会主动禀报。 关于凤栩的事,从赵淮生身上便能得到许多消息,可赵淮生始终不肯轻易透露,那必然也是凤栩的意思,凤栩……还不想让他知道。 周福瞧着殷无峥这幅眉头紧锁的样子无声地叹气,过了片刻,欲言又止了半天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陛下,那位主子整日郁郁寡欢也在情理之中,您也别逼得太紧。” 殷无峥默然。 他何尝不知,家破人亡遭逢巨变,那样骄傲的凤栩寄人篱下,又受尽酷刑折磨,从身至心都伤得千疮百孔,凤栩的变化是抽筋拔骨刮尽血肉的涅槃。 若是寻常人,单单是诏狱的酷刑,就足以让人崩溃到生不如死,在诏狱中受不住刑而自尽或是招认的比比皆是。 可凤栩熬过来了。 但他都已经熬过来了,却为何还要求死? 殷无峥不得其解,便也就不再执着于此,他和凤栩来日方长,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盯紧晏家。”殷无峥沉声吩咐。 依他对晏贺的了解,这老匹夫狼子野心,不甘居于人下,如今死了儿子,只怕更要发疯。 顿住须臾后,殷无峥又说:“还有陆青梧母子,不得出任何差错。” 凤栩能为了这对母子去杀晏颂清,倘若这两人出了什么事,殷无峥都不敢想凤栩会怎么样。 039.虚妄 流淌在山涧的血,葬入石中的月,虚妄诡丽,纷乱而斑杂的幻象中,凤栩得以暂且摆脱绝望的侵蚀,哪怕是明知是饮鸩止渴,但无人能抵得住长醉梦中的欢愉。 凤栩在野草般疯长的欲念中思念起殷无峥,即便早已习惯这样的感觉,但真正得到过殷无峥的凤栩与往日不同,即便思绪滞涩而混沌,可他的身体和一切都在念着殷无峥,叫嚣着亲近与拥有。 缩在榻上许久后,凤栩缓缓动了。 他先是蹭到了先前殷无峥躺着的地方,鼻翼翕动着轻嗅那一丝雅致沉木的香,紧皱的眉心随之舒展—— 但不够。 很快凤栩便不满足于此,他翻身下榻,赤着足,脚步虚浮地走在寝殿中,他在寻找殷无峥存留下来的气息,爱.欲促使他在本能下如孤鸿般寻找伴侣的痕迹,但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已被烧毁的明心殿。 “啧,骨头还挺硬。” 久远而模糊的声音似乎回荡在耳畔,凤栩茫然四顾。 谁?谁在说话? “你还敢威胁我?还当自己是呼风唤雨的靖王呢,我告诉你,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熟悉了,只想着殷无峥的凤栩一时间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但却本能地生出几欲作呕的厌恶,以及刻入骨子里那深沉的畏惧。 “陈尚书息怒,陛下不识抬举,老奴替您教教他。” 阴柔做作的语调,更让人厌烦。 凤栩茫然地站在寝殿内,那些声音忽高忽低,似有若无,让他觉得熟悉却又恶心,可他摆脱不掉,于是对殷无峥柔软而炽烈的情欲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被无限放大的、阴沉的杀意。 好烦啊,都该死。 凤栩在翻涌的杀意中雀跃着,双手死死地攥紧,左手的伤口传来剧痛,但在长醉欢的药效下也只会化作刺激的欢愉,他是感觉不到痛苦的,而且正急切地要寻什么东西来满足心中胀满的杀戮念头。 什么位高权重、权势滔天,一样能被切开喉咙,血会顺着伤口喷涌而出,然后迅速抽空一切生机。 他像是疯了一样,在房中四处游荡着,幻境中仿佛踏着自己的血肉,但怪异的愉悦感让凤栩感觉不到痛苦,只有欲望,各种欲望交织成一张网,凤栩被困其中,极乐之下是被困囹圄无处逃脱的囚鸟在发出无人能听得的悲鸣。 满胀的杀念让凤栩急于宣泄,从众得取更深的快意。 但外头的奴才却不明所以,尤其是值夜的允乐,他先是瞧见宿在这儿的陛下不知为何离开了,不久后就从窗外发现主子的身影在屋内四处转悠,动作很慢又毫无章法,晃来晃去也不知要做些什么。 犹豫良久,允乐才试探地走上前,他的主子虽然脾气好,但着实阴晴不定了些,允乐猜不透他的心思。 允乐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低眉顺眼地问道:“主子,可有事?” 凤栩倏尔一顿,他穿着单薄的中衣缓缓转过来,左手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猩红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砸出一朵小小的、艳烈的花,淋漓的血迹如开在忘川河畔的曼珠沙华,而他站在鲜艳的血色中,神情带着亢奋而诡谲的笑。 允乐对上这个眼神,吓得心头一颤,“主,主子…” “嘘。”凤栩用不曾受伤那只手的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说:“不要说话,我听不见了。” 允乐一怔,却当真不敢再说话了。 而后便瞧见主子游魂似的飘荡在屋里,手上不断往下流血已经染红包扎白纱布也恍若未觉般,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于是当即骇然失色,这举止怪异至此,主子莫不是疯了?允乐脸色微变,不怪他畏惧,实在是凤栩此刻的行径古怪得很,几番衡量之下,允乐立刻招手唤了个小太监来,低声道:“去太医院,请赵院使。” 凤栩的杀意几乎满溢,他总是向门口站着的允乐投去余光,这会儿正是长醉欢药效最顶峰时,凤栩有些不认人,更分不清真实与虚幻,世界在他眼中都是扭曲晃动的。 好想杀了他,血色迸溅,骨肉分离,只要稍稍一想,凤栩便难以克制地想要将之付诸于行动。 允乐也遽然间发觉主子的眼神不大对劲,让他觉得毛骨悚然。 昏暗晃动的烛光下,那苍白削瘦的旧帝王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绝艳又残酷的笑。 允乐心头冰冷,脚下生了根似的挪不动,只见那人对他轻轻挥手,咬字也嘶哑怪异,仿佛压抑着什么一般地说:“出去,把门也关上。” 允乐毫不怀疑自己倘若不照做,就会立刻血溅当场,就在允乐往外退,想要关上门时,凤栩途径屏风,动作倏尔顿住了。 那屏风上挂着件深色的袍子,殷无峥只穿走了外袍,还留了件内衬在这儿,凤栩嗅到了熟悉的冷香,那是殷无峥身上的味道,冰冷如霜雪,与他那个人一模一样,于是杀念在刹那间烟消云散,情爱的欲念重新席卷而来。 凤栩的杀意消失了,他静静地望了那件衣裳许久,又凑近去仔仔细细地嗅过,才好似终于确定了什么,伸手取下了那件单薄的衣裳。 轻如鸿羽,薄如蝉翼,可凤栩却如获至宝般舒展了眉眼,一切森冷都从他眉梢眼角化作春情,他就这么靠着屏风坐在了地上,怀里揣着那件衣裳,低声地呢喃:“殷无峥…” “好想你啊。” 他分不清今夕何夕,恍然间还以为自己被困在那两年中的某一个夜晚。 而门外正准备关上门的允乐猛地松了口气,他的衣裳都被冷汗浸湿了,是吓得。 凤栩的模样分明不正常,甚至方才那个眼神——那像是在看死人一样冰凉冷酷的眼神,允乐从没有这么害怕过,仿佛与死亡仅有一步之遥,又因那件衣裳擦肩而过。 允乐深深看了眼正把整张脸都埋进那件衣裳的凤栩,悄无声息地退下,顺道将门给关上了。 无论主子这是怎么回事,但哪里有自己的命来的要紧?允乐觉得这会儿还是得离主子远一些,他瞧上去便疯癫无状,说不准还真想着怎么杀了自己。 日光自窗纸透入屋内,落了缩在地上的凤栩遍身柔暖,他眉眼间的迷乱神色已经褪去,脸色也更苍白,整个人瞧上去都虚弱得摇摇欲坠,身上沾染的血迹早已干涸,尤其是被包扎的左手,几乎沾满渗出的血,连怀里搂着的、殷无峥的衣裳也沾上了血腥味。 当诡奇的梦境消散,凤栩从深渊坠入另一层深渊,极乐之后便是无尽的虚无,凤栩怔怔地靠屏风而坐,如同死了一次。 又或许…他从未活着离开过那两年中的永夜。 凤栩知道,他是盛世之中的鬼,注定要死在乱世的末尾。 哪怕早已经无数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可他怀里搂着殷无峥的衣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人,想到他的喜欢,凤栩鼻尖发酸,将脸颊埋入那件沾了血的衣裳里。 可还是不舍。 他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了殷无峥回头,上天真是见不得他半点好,他已经认命了,这条末路他认了,坠入深渊他也不再反抗,可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殷无峥对他伸出了手。 只要回头,他就能得到从前梦寐以求的爱。 但凤栩知道那不够,苦海无边无际,他回不了头,也上不了岸,他已经没办法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走了,他会烂在这里,化作一抔枯骨,谁也救不了他。 所有过往的情愫与喜欢,都与两年前便死去的靖王一同陪葬,活下来的是具注定要腐朽的行尸走肉,哪怕想到殷无峥心口仍会生出细弱的爱念,但凤栩已经做不到两年前那样纯粹炙热的喜欢。 门忽而被推开,日光再无遮挡肆无忌惮地洒满了屋子,连屏风后的凤栩也被纳入了粲然温暖的光下。 他抬眸。 那道高大而沉默的身影驻足于门前,两年来殷无峥也变了许多,五年前被初入朝安城的质子,如今已成了天下之主。 凤栩因过于璀璨的日光而眯了眯眸,他想,我可真是好狼狈啊。 真的…太狼狈了,当年在朝安城的殷无峥是韬光养晦的狼,而他才是真正的丧家之犬,云泥之别。 殷无峥在外头便听允乐说了凤栩昨夜的怪异举止,心都凉了下去,他不明白分别时还好好的凤栩怎么突然就疯了,打开这扇门,殷无峥一眼便瞧见蜷缩在屏风旁的凤栩,还有他身上、以及这满屋子里淋漓的血迹。 他们对视着。 凤栩在阴暗的角落里承受殷无峥的目光,他仿佛要被暖热的光烫伤,于是忽地动了动——他在向阴影中瑟缩。 就在这时,殷无峥也遽然动了。 他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踏着光,走向了凤栩。 殷无峥在凤栩面前单膝跪地,伸手捧起了凤栩的脸颊,指腹在他苍白冰凉的脸上轻轻抚弄着。 凤栩却慌乱地想逃。 他瞧见了殷无峥眼中坦荡赤诚的怜惜。 040.线索 凤栩不敢去看男人瘦削俊美的脸,却更害怕殷无峥此刻的注视,他怕难以遮掩的哀恸会让自己看上去更狼狈。 殷无峥没错过他难堪自卑的闪避,这是绝不会出现在靖王脸上的神情,可他却真切地看见了凤栩垂眸时刹那的委屈与畏惧,因为他小心藏起的秘密正在逐渐被人窥视。 殷无峥没作声,而是伸手环上了凤栩的清瘦的后脊和腿弯,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凤栩破天荒地没挣扎反抗,而是近乎乖顺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殷无峥的后颈,柔和温软地瑟缩依偎着,想受了伤的幼兽对庇护自己的强者表示驯服。 可殷无峥嗅到了他掌心伤口处浓烈的血腥气。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凤栩的血气,殷无峥甚至不由得在想,被焚毁的明心殿寝宫是不是也是这样,曾淋漓洒满了小凤凰的血。 凤栩被抱到了偏殿里去。 他掌心的伤崩裂了。 殷无峥将纱布拆开,便瞧见原本切割极深的伤口还没好,缝上去的线便崩开了,反倒将伤口边缘又割处许多小口子,这只手即便是能愈合,日后也必然要留疤,殷无峥还没弄明白凤栩右手上几乎磨平掌纹的疤痕是怎么来的,左手便又多出了新的。 没等赵淮生来,殷无峥轻柔仔细地将因血迹干涸而与伤口粘在一起的纱布取下来,他从未这样小心翼翼过,但凤栩从始至终也只是疼得细微地颤,一声都没吭。 “很疼?”殷无峥问。 凤栩自然是疼的,他也觉得很累,长醉欢让他陷入亢奋时也会消耗元气,凤栩已经有些睁不开眼,额心沁了层细密的冷汗,恹恹垂眸说:“不疼。” 殷无峥将干净的纱布缠上去,良久才说了声:“撒谎。” 凤栩竭力地牵了牵唇角,想要像往日那般露出笑,可他实在太累了,到最后也不知自己究竟有没有笑出来。 可殷无峥却看见了,凤栩疲倦又脆弱的笑,像坠落的星一般转瞬即逝。 “先等一等。”殷无峥将坐不住几乎滑落下去的凤栩捞进怀里,低声说:“赵院使应当快到了,等他瞧过你再睡。” 凤栩“嗯”了一声,心情复杂。 他以为殷无峥至少会问什么,但就这么寥寥几句,半个字都没提到昨夜,他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别叫赵院使来了。”凤栩又反悔了,他贴着殷无峥的肩,大抵是因疲惫,又或是什么其他的,双眼空茫,“他年纪大了,别折腾他来一回。” 若是赵院使瞧见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死样子,只怕又要露出那种痛心惋惜的神情,他就是那么个心软又悲悯众生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凤栩孤立无援的时候暗暗相助,甚至会为了凤栩的伤而眼眶泛红。 凤栩知道,赵淮生是真心拿他当晚辈在心疼,而凤栩最受不起的就是真心,无论是赵淮生的慈爱,还是殷无峥迟了好多年的欢喜。 他都受不起。 殷无峥眼神深沉沉的,像望不见边际的海。 凤栩没得到回应,强撑着坐直了些,他眉眼清俊又漂亮,只是死气沉沉,像个精致却没生气的木偶。 “殷无峥。”他唤,“听见了么?我没事。” 殷无峥想到满屋子的血迹,眼眸微垂,“凤栩,你真的没事么?” 沉默好似对峙,他们都清楚彼此所争执的是什么,凤栩掩饰不住自己的倦怠,他想了想,才轻声说:“早点带宋承观和陈文琅来见我。” 凤栩甚至有些怀念重逢后那几日的殷无峥,没有亲昵和缠绵,只有交易与欲望,世上唯情字最难解,正如凤栩当年不管不顾的坦率,如今想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非要执拗地追着殷无峥,是不甘还是不舍如今都已经说不清了。 乱麻一般的过去,该随前朝与旧主一并被斩断。 凤栩睡着之前,听见殷无峥推门离开的声音,如他所愿,赵院使也没来。 他是真的累了,睡得很沉,这一觉睡到了深夜,殷无峥处理完政务再一次来净麟宫时,便瞧见伺候凤栩的小太监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转圈。 殷无峥的心微微一沉。 “怎么了?”他走上前问。 允乐不是第一次看见新主,却还是惊得扑通跪在地上,连忙说道:“主子这一整日也没醒,奴才实在担心…” “饭食备着了?”殷无峥边往里走边问。 允乐匆忙起身,连连点头:“是,是,主子的药也温着呢。” 殷无峥沉吟须臾,在进门之前吩咐:“等一炷香时辰再送进来。” 进门后殷无峥先点起了烛火,这才靠近床榻,不出意料的,凤栩又把自己缩进角落里了,四肢蜷曲,腰身弓起,手上的左手倒是放得规规矩矩,想来是还疼着,伤口崩裂的疼要比初次受伤更重,他眉心微微蹙起,睡得却沉。 殷无峥并不意外,也不慌乱。 凤栩昨夜不知怎么了,但必定是没睡,又失了血,睡到这个时辰也正常。 殷无峥伸手探了探凤栩的额头,虽然覆着一层薄汗,却温润微凉,没发热,他便稍稍松了口气。 “凤栩?”殷无峥俯身去轻声唤,见凤栩并无什么反应,便吻上了那淡色的唇。 凤栩的唇很软,殷无峥对他的身体也上瘾,甚至疑心自己那三年里是怎么忍住没碰过他的,但也不过只是想想,亲吻也不算过分,含吮轻啄而已,从面颊到耳尖,又向下游弋到那白皙的颈,落吻时,殷无峥触到了他颈侧细微而真实的搏动。 殷无峥独特的唤醒方式太缠绵,以至于凤栩终于醒来时虽茫茫然的,但脸颊已经泛起自己都不曾知晓的红潮,蜷缩着的小凤凰懵懂抬眸,对上了那双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中的眼。 同样的深邃,同样的含情。 一瞬间凤栩都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醒了。 四目相对了半晌,还是殷无峥先叹了口气,他直起身坐好,轻轻抚了下凤栩的头发,这动作实在称得上温情,让初醒的凤栩又陷入了滞涩的茫然中。 “你睡了很久。”殷无峥说,“吓坏了伺候的宫人,该起来吃些东西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睡得乱七八糟的凤栩捞了起来,哪怕睡得再乖,长发还是会乱,于是殷无峥又伸手将凤栩睡乱的乌发轻柔理好。 凤栩懵了半晌才清醒过来,他睡得还算舒服,只是太久,乍然醒来有些头疼。 唤醒凤栩的时间有些久,以至于凤栩这边刚清醒,外头的允乐就将小厨房温着的甜粥送了过来。 端午节的粽子凤栩没吃上,他脏腑虚弱,赵院使更不许吃粽子这些黏食,便只能喝些掺了糯米的南瓜粥,凤栩也不挑,他手不方便,也不肯叫殷无峥喂,便喝茶似的端着小瓷盅一小口一小口地咽,吃相斯文又乖巧。 等他吃净了粥,又很乖地喝完了药,脸上终于有了点儿血色。 殷无峥拿了软垫给凤栩靠着,终于说起正事:“郑羡林,你还记得么?” 凤栩微怔,随即点点头。 郑羡林他当然知道,当年安王在朝安城可谓风光无两,身边簇拥着讨好恭维他的都是世家子,而郑羡林是怀远将军家的独子,怀远将军郑朗也算战功赫赫,更巧的是郑朗的妻子姓宋,是宋承观堂了不知几辈的堂妹,有这么一层干系在,凤栩往日也不爱搭理郑羡林。 同样的,郑羡林每每见了凤栩也都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轻蔑神色。 两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可谓是彼此瞧对方都不顺眼到了极致,凤栩也是真烦这个郑羡林,倘若真是将门之子,与他这个纨绔玩不到一起去就罢了,可郑羡林的名声不比他好到哪去,男女不忌,玩得很疯,说什么风流多情都是抬举他了。 凤栩和他就不是一路人,两人常常是见了面就彼此讥嘲,而大多时候都是凤栩占据上风,嚣张跋扈的小王爷怎可能对一个沉溺酒色的朝臣之子示弱? “记得。”凤栩厌恶蹙眉,“怎么了?” “郑羡林如今是西营都统。”殷无峥说,“四大营是宋承观经营的底蕴,缉拿宋承观与陈文琅,西营极其懈怠,而郑羡林也在暗中联系朝安世家,我怀疑他知道宋承观和陈文琅的下落。” 凤栩原本兴致缺缺,直到殷无峥提及了他的两位股肱旧臣,才倏尔正色。 “这两个人不会凭空消失,就算逃走也总该有所踪迹。”凤栩呢喃着,眼神冰冷,“除非他们根本没离开过朝安城,早在西梁兵马屡战屡胜时,宋承观便一力主张和谈,宋承观没有离开朝安城的魄力,陈文琅也没有,殷无峥,他们要将中兴旧朝呢。” 倘若宋承观和陈文琅真有胆子,那他们就不需要个什么傀儡皇帝,干脆自立为王,可宋承观不敢,他爱惜名声,还做着百年后能青史留名载入史册的大梦。 殷无峥半生隐忍图谋来的天下,怎会轻易拱手让人? 凤栩毫不怀疑殷无峥会将宋党官员和朝安世家都摁在地上讲道理。 但他只听见殷无峥轻声说:“我会把他们带来给你。” 40-60 041.背水 “好啊。” 凤栩轻声应话,又自己往内侧挪了挪,给殷无峥留了半张榻,“时辰应当不早了,歇歇吧。” 他的态度过于温和体贴了。 自重逢以来,凤栩的性情大变殷无峥都看在眼里,平日的任他予取予求都带着些近乎自毁的偏执,而近日这般的柔顺乖巧着实罕有。 殷无峥侧身躺在了凤栩让出的空位上,随后一具温热而清瘦的身体便向他靠了过来,殷无峥下意识抬手,将缩进他怀里的凤栩环住,稍有愕然地低声:“凤栩?” 凤栩半贴半伏地将自己埋在殷无峥的怀里,鼻尖紧贴着他的心口,殷无峥身上的味道与两年前殊无二致,是说不上名字和味道的淡香,流风回雪般冷冽。 委实不该这样贪心,凤栩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可是真的好累啊。 “殷无峥。”凤栩似叹息般唤他,又小声地说,“要是在两年前,你能这样抱抱我就好了。” 自以为早该无坚不摧,可凤栩还是觉得难过,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殷无峥这样的人,喜欢他时难过,被他喜欢时还是难过,回望与他纠缠的那些年里,竟连哪怕一刻的欢喜也不曾有过。 可凤栩还是念念不忘,因为凤栩知道,他的爱与痛原本就不是殷无峥的错呀。 所以在殷无峥因他所言而短暂沉默的几息之后,凤栩又轻声地说:“你这样舍不得,是喜欢我么,殷无峥?” 重逢后殷无峥对他说过很多话,否认也好,坚定也好,却从没如当年的凤栩一样说出过喜欢,他曾想说,却被凤栩慌乱无措地哭着回绝,可这一次却由凤栩先问了出来。 殷无峥不知凤栩究竟想要什么回应。 可就在他想要说出真心话时,凤栩却没有让他开口,柔软的指腹点在了他的唇上,轻柔如云雾般的声音随之响起。 “我知道了。”他说,“不必说,你有回头的机会。” 殷无峥都快被凤栩拒绝习惯了,何况他又是现在这幅满身是伤的可怜模样,他又能说什么? 于是到最后也只是轻叹了口气,“那我应当多谢体贴了。” 凤栩诧然地哽住须臾,疑心这不像是殷无峥会说出的话,委实有悖他冷酷淡漠不近人情的做派。 “不必谢。”凤栩的声音带了点压不住的笑意. 宋家是朝安城当之无愧的世家之首,从太祖皇帝建国以来便屹立不倒,出过文臣丞相,笔尖定江山,也出过武将太尉,刀锋平乾坤,即便是大启没落之际,宋家也能在党派林立权利倾轧中将朝堂变成宋家的一言堂,殷无峥固然有雷霆手段,也不能将朝安世家杀尽。 但他可以重用西梁臣,段乔义自如南营后,又因朝安的那场大雨立了功,陛下还明显疏离了晏家,一时不知多少人想要同这位官场新贵搭上线。 是夜,殷无峥将凤栩手上缠着的纱布摘下去。 凤栩手上的伤养了近半个月才好,原本一双漂亮白皙的手如今疤痕遍布,右手除了磨平掌纹的疤之外,还有重逢那晚凤栩拿烛火灼烧手腕留下的痕迹,左手一条疤痕自虎口横穿掌心,周围还有因撕裂而留下的细小伤疤。 精美的白瓷之上,裂痕便显得犹为狰狞。 娇贵的小凤凰二十年来身上都没留下过什么疤痕,却在这两年里伤痕累累,痛苦如烙印般留在他的身上,随处可见。 但凤栩自己不以为意,活动了两下手指,还有心情感慨道:“总算能动一动,手都要僵了。”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周福的禀报:“陛下,段都统求见。” “让他进来。”殷无峥对外说。 凤栩见怪不怪,他坐在屏风后的内室,偶尔有朝臣觐见,殷无峥也不避讳,就这么坦荡地去外间见段乔义了。 外间的说话声凤栩听得真切,都是段乔义在向殷无峥回禀他这段时日与朝臣结交时私下探听的消息。 “宋承观在朝安城根基太深,四大营对臣也只是表面听命,昨夜郑羡林与其他三营都统设宴邀臣,话里话外都是提醒敲打,他们胸有成竹,可见在他们看来,宋承观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段乔义的语气难掩厌恶,“臣见他们一味劝酒便没敢喝,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倏尔,一声轻笑响起。 段乔义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地看向屏风后走出的素衫青年,一时间有些傻眼,虽说他听闻净麟宫里住着那位,但着实没想到,陛下见他时,这人就在屏风后面听着呢! 许是因夏日炎热,凤栩的长发尽用一支木簪挽起,浅青色衣衫清淡雅致,他缓缓走到段乔义的身前,眉梢微挑。 看看似温和的气质倏尔被矜傲取代,他轻声说:“你该庆幸,没喝下那东西。” 段乔义指尖都麻了,仓促地往后退两步,同陛下疼爱的这位旧主拉开距离。 凤栩不以为意,他饶有兴趣地盯着这位段将军上下打量,倒是比晏颂清那个伪君子顺眼得多,于是便又笑了笑,转身走到了殷无峥身边,堂而皇之地靠在殷无峥手边的桌沿上,双手环肩。 “郑朗卸甲交权,郑羡林也只是任由宋承观差遣的一条狗,他敢对你动手,未必不是宋承观的授意,他和陈文琅至今下落不明,自然也与朝安世家脱不了干系,说到底——” 凤栩忽而顿了顿,似笑非笑地瞧向殷无峥。 “是因为我还活着呀。” 殷无峥不为所动,半张脸都隐在光影之下,侧颜如同一尊精致华美的雕塑,听得凤栩的话后,他蹙起了眉,但不过须臾之间,殷无峥从中听出了些其他的意思。 凤栩还活着,宋承观便有了匡扶凤氏的由头,只要他能翻身——那一切都会和从前一样。 屋内刹那间静得针落可闻。 段乔义眼观鼻鼻观心,他哪敢多说半个字,硬是一声不吭。 凤栩见他们两个都不肯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下去:“宋承观的根基在朝安,离开朝安城他只会更被动,如今按兵不动只是因为还未能得到机会,只要……给他一个饵。” 最后的几个字音凤栩说得很轻,但眉眼间沉冷的戾色却那样浓烈。 “凤栩。”殷无峥沉声,“别任性,回去。” 凤栩伸出手去,轻轻抚上了殷无峥的下颌,就这么堪称放肆地抬起天子的脸,与他对视着,不肯退让半寸。 “不。”他轻柔却坚定地拒绝,声音渐渐地冷了下去,“宋承观没有退路,他只能背水一战,他一定会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出手——” 说到此处,凤栩的声音遽然柔和下来,带着些许蛊惑意味地压低了声。 “只要给他这个机会,你的皇位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殷无峥,大霄的新君,你敢以天为号,怎么变得贪生怕死了呀?” 段乔义在一边听得冷汗都出来了,想告辞又不敢出声,低垂着眼连眼神都不往那边瞄。 “即便以饵诱之,也不是你去。”殷无峥将凤栩那只清瘦的手握住,“你听……” “那是谁,你么?”凤栩沉声,“殷无峥,你还是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大启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经死了!” 这话无异于在赤裸坦白地告诉殷无峥——你再也不是我渴求着的唯一了。 殷无峥不可避免地怔忡了片刻,但凤栩的神色坚定如旧,他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他想要复仇,想要用仇人的血祭奠死去的亲人和自己。 殷无峥目光中浮现难以言喻的复杂,他轻吐出口气,仍旧不见愠色,而是轻声说:“凤栩,只要再等一等……” “我等不了了!”凤栩猛地抽回手站直身子,他胸膛剧烈起伏数次,才回归平缓,像是冷静了下来,“我还要等多久,等到宋承观寿终正寝吗?!殷无峥,我等太久了。” 没人发觉小凤凰眼底的悲戚与畏惧。 凤栩能感觉到身体的衰败腐朽,从血肉到筋骨,他是坍塌废墟中拼命生根发芽的一株草,却在竭力挣扎等待着阳光再次劈开长夜时日渐衰弱,他害怕等不到那一日,他也不愿就这样烂在这座囚笼中。 朝安城的靖王早已经死了,死得悄无声息,可大启的君主还有机会,还有机会选择要如何去死——他可以死在明心殿的那场大火前,可以做为杀死晏颂清的罪人被处决于世间,但他不能就这样平庸而安静地死在这里。 凤栩在殷无峥沉默的注视中,一切脆弱都在刹那间消失不见,仿佛从未有过,他身着素衣,分明该是狼狈的阶下囚,可他身如岁寒长青的松,掷字清晰地慢声:“我是大启的天子。” 亡国君也是君。 这一句如惊雷般落在殷无峥的心头,他恍然惊觉,眼前这人不再是需要被庇护于羽翼之下的小凤凰了。 他是——皇帝啊。 哪怕落魄,哪怕狼狈,他也会守着凤氏皇族最后的尊严而战。 等待时机背水一战的,不仅仅只有宋承观。 042.前路 殷无峥登基后,废大启旧制中太尉与御史大夫两职,以三省六部而制,另设稽查司,以御史中丞为言官之首,纠察百官功过。 次日早朝后,议政堂内数位官员应召入宫,庄慕青也在其列,他见段乔义神色似乎有些异动,便靠过去低声:“透点风声。” 段乔义神色古怪,沉默了几息之后,扯着庄慕青站远了点,缓缓吐出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开口,"那个废帝……" 庄慕青见他这幅神情,立即正色。 “真他娘的厉害啊……” 庄慕青:“……” 庄慕青:“什么?” 段乔义摆了摆手,用那种“你不懂”的遗憾眼神瞧着庄慕青说:“反正是正事,竖起耳朵听就行了。” 庄慕青面无表情且动作隐晦地踹了他一脚,站到一边去了。 不多时,外头便传来周福“陛下驾到”的通报声,可进来的却不止有殷无峥,他身边还跟着个身着暖云丝绸锦衣、发束白玉冠的青年,那人纵然一副精神不济的孱弱病容,容貌却是清隽玉秀,雅致如画。 一时间众人都开始隐晦地打量,除了段乔义和庄慕青,毕竟他们都见过凤栩,但还是免不得惊诧殷无峥竟然把他也带来了。 凤栩坦然自若地任由打量,甚至还先殷无峥一步坐到了椅子上,抬眸瞧见那些官员不可置信的眼神,还说了句:“你们聊你们的,不必管我。” 殷无峥素来冷面无情,更容不得麾下臣不敬,可那青年旁若无人地坐下后,官员们便瞧着他们的新主也若无其事地坐在另一侧。 不少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悚然神情。 殷无峥开门见山:“近来暑气重,听闻朝安城外有座清云宫,正适宜避暑。” 他扫了眼面露不解的官员们,并无解释的意思,而是有条不紊地吩咐起来,“宫中值守交由南营段都统,行宫布防交由禁军,越隽随行护驾。” 原本禁军在晏颂清手中,他一死,便交由了殷无峥的亲卫越隽,如今的禁军才称得上是天子亲卫,因越隽无父无母,是暗卫出身。 段乔义自然应是,越隽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更不会有他言,于是清云宫避暑一事算是敲定,只不过忽而有人沉声道:“臣斗胆,陛下乃天子,您身侧这位……实在举止僭越。” 凤栩抬眸瞧了一眼,见开口那人应当是个武将,年纪不小,眼神中分明藏着杀机。 “晏将军。”殷无峥意有所指,“不必多言。” 凤栩了然,听闻晏家在西梁也是武将世家,晏颂清有个当将军的爹,应当便是眼前这位了。 晏贺心中冷笑,这个时候能出现在殷无峥身边的男子还能有谁?他心里不痛快,刚想继续说话,那始终恹懒垂眸的青年忽而轻声开口:“原来是晏将军,听闻前些日子令郎护驾身亡,真是可惜,还望晏将军节哀呀。” 说着可惜,却是笑意盈盈的。 凤栩这张嘴从来不饶人,当年殷无峥都能叫他气得切齿,晏贺果真一口气堵在心口,他脸色难看道:“与阁下无关!” 亲手抹了晏颂清脖子的凤栩自然而然颔首道,“哦,死得又不是我,自然与我无关了。” 这话相当不客气,晏贺的脸色猛地沉下去,怒道:“你!” “晏将军稍安勿躁。”凤栩打断他的话,单手撑着腮,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闲做派,轻笑了笑说:“天子做事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还是少多管闲事得好,否则不知道的,还当晏将军自视功高,连天子都不放在眼中了。” 晏贺哪里听不出这人夹枪带棒,暗骂了句小畜生,却还是对殷无峥俯首道:“陛下,老臣绝无此意!” 凤栩凉凉地笑了声,“嘴上说说谁不会啊,我还说晏将军心怀不轨想谋反呢。” 官员们倒吸一口冷气,谁也没想到跟在陛下身边的这个青年说话这样不留情面,更何况是被凤栩精准打击的晏贺,他儿子就是因此人而死,新仇旧恨层层叠加,他脸色难看得泛起丝缕的深沉冷意。 “你少妖言惑众!”晏贺沉声,“我随陛下四方征战,忠心耿耿,岂容你污蔑?!” 见他又搬出战功说事,分明就是威胁殷无峥出言,但凤栩气人的本事不减当年,当即便轻声讥笑,“想来将军是战功赫赫了,不知将军以为,何谓功高震主啊?” 晏贺脸色都扭曲了,他恨不得当场砍了这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却又只能死死压抑,怒火中烧道:“陛下,难道您也这般想么?” 沉默了半晌的殷无峥冷冷抬眸,先是不轻不重地说了句:“凤栩,慎言。” 又对晏贺淡声道:“晏将军也是,朕尚无话时,晏将军大可不必义愤填膺。” 这话听着委婉,但意思明确——别多管闲事。 在场的官员都是随新主从西梁而来,各个都是开国功臣,但谁都没因凤栩的存在多言,纵然得知其名讳也只是暗自惊诧,皆因这人是陛下亲自带进来的。 晏贺自诩功高,又因丧子不痛快,可并非人人都这般自负,何况晏贺平日里便是这幅蛮横傲慢之态,着实无人能同他交好。 见无人附和,晏贺咬了咬牙,冷哼一声。 凤栩回以一声嗤笑。 待官员们相继退下,段乔义和庄慕青并肩而行。 庄慕青含着笑低声说:“我算是见识到那位的嚣张了,当众将晏贺驳斥出了那副神情来。” “他那就是自找的不痛快。”段乔义煞有介事,“你是没看见,昨夜里我去跟陛下回禀四大营的事,可看得真切,那位比今日议政堂内还要放肆,陛下连眼都没眨一下,你以为这次去清云行宫是为了谁?” 他们陛下炎日中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也没有半个字的抱怨,结果如今说要去清云行宫避暑,看这架势分明还要带上凤栩,庄慕青不觉得陛下是那种为色而兴师动众的性子,那便只有—— “引蛇出洞。”庄慕青缓缓道。 段乔义拂掌叹道:“哎,正是如此。” 庄慕青不解,“那为何说是为了那位?” “这是那位自个儿说的。”段乔义压低了声,“陛下开始还不愿,两人吵了几句,陛下才同意。” 庄慕青诧异顿住,片刻后才说:“像他的性子。” 火烧明心殿那日,庄慕青便晓得这位年轻的前朝君王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他也不曾辱没凤氏皇族,这样的人,也当得起凤帝之名。 凤栩还不知殷无峥麾下的两位青年官员对自己赞赏有加,屋里没了旁人后,他那副骄狂的样子顷刻间泄气般地消失,方才的盛气凌人不过是一触即溃的镜中花,而此刻,平静到寂然的凤栩才是原本的他。 “清云行宫多年都不曾有人去过,得着人收拾一番。”凤栩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我幼时去过一回,这行宫建在城东,依水而建,清沐河通莲花池…” 他蓦地顿住了,随即又恢复常态,无谓地露出个笑来:“此行说不定还能为你钓着鱼呢。” “那晚。”殷无峥抿了抿唇,“那晚我并未离开莲池。” 凤栩默然须臾,笑了声:“我知道,我的人守在岸上,若是见你自己乘小舟回去,岂能饶你。” 如今想来,旧事如隔世,凤栩微微垂下眼,撑着桌沿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 甫一出议事堂,凤栩往不远处的庄严殿宇与白玉长阶望了一眼,一刹那时光似乎在此刻停滞,岁月流逝,江山易主,但庙堂宫宇恒久地伫立于此,俯瞰着芸芸苍生,即便贵如天子,也不过是时间这条流动长河中转瞬即逝的蜉蝣。 岁月在此向前如淮水般奔流不息,一切刻骨铭心皆会被冲刷打磨成无人知晓的过往,凤栩站在此处,透过命定的数年时光,遥遥望见了当年那场惊鸿初遇。 从西梁远道而来的落魄质子站在长阶之上,而那个恣意嚣张的少年仰视着他,一个漠然,一个热烈,只那么一眼,就注定他们不可能擦肩而过。 遥不可及的是过往,伸手不可触,时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哪怕一刻,这世上众生,无一不被裹挟着前行。 就如那年的莲池,还是阴差阳错,他与殷无峥之间终归还是少了些缘分。 “主子,您瞧什么呢?”允乐见他出神良久,忍不住问出口。 而凤栩只是静静地望着那段抓不住的过去,殿宇如旧,长阶犹在,昔时人却早已无处可觅,他连自己都要找不到了,那道鲜衣怒马的少年身影如春雪,落地即消融,只剩一点晶莹剔透的水珠——凤栩伸手抚过眼角,他轻声说:“没什么。” 那是他与殷无峥初遇的地方,宣正殿前,外边便是宣德门,但曾染红白玉的鲜血早已消失了,就像曾辉煌风光的凤氏皇族一般。 别再频频回望,别再念念不忘。 凤栩对自己说,来时路已成定局,他踩着无数血肉走来,而今,也该拿自己的血肉去铺就前路。 043.名分 又过数日,七月初,天子入清云行宫避暑,还带上了被他囚做禁脔的前朝凤帝。 清云行宫与风逸雅致的碧波苑不同,殿宇琼楼,雕栏画栋,一砖一瓦皆奢美精致,也正是因此,当年的卫皇后下令封禁此地,以绝朝安城奢华之风,凤栩幼时来那一回,是七岁时,也只是悄悄偷跑来住了两日而已。 偌大宫宇,固然精美却着实寂寥,如今对清云行宫的记忆虽然已变得模糊,但那时寂静而漫长的夜,凤栩还记得真切。 夜色沉沉,雾云殿窗前摆着梨花木案几,案上雅致物什摆放规整,青瓷瓶,笔墨砚,凤尾烛台上明焰灼灼,却映出凤栩眉眼间浓墨般化不开的阴郁。 殷无峥甫一进门,瞧见凤栩又坐在案几前盯着烛火,他是真怕了凤栩,当即上前将那烛台挪开。 坐榻上的凤栩微微抬眸,眼神中明晃晃地写着“你干什么”的疑惑神情。 而后便得到殷无峥俯首而来的轻柔啄吻,他轻声说:“饵已布下,一切都如你所愿。” 凤栩勾着殷无峥的颈要他坐过来,随即翻身跨坐到了殷无峥的身上,与他轻抵着鼻尖,仿若温情厮磨,说出的话却平静而冷酷。 “还不够呢,殷无峥。”呢喃声裹挟着森然的冷意,“才刚开始而已。” “我会帮你,凤栩,我会帮你…”殷无峥隔衣抚着凤栩伶仃削瘦的后肩,隔着不可逆转的时间,抚着小凤凰身上那些可怖狰狞的旧伤,余下难以宣之于口的话便隐在缠绵的吻中。 我会帮你,所以能不能…信我一次? 殷无峥知道凤栩不会答,所以便不必说。 自从发觉凤栩的身子境况大不如前,殷无峥在床笫间便格外克制,他的索求隐忍而温和,凤栩不愿沉沦在这样的温柔中,却忍不住落了泪,又被殷无峥轻吻拭去。 他听见殷无峥唤他的名字,唇齿间的凤栩二字糅进了柔情,却也只剩下不合时宜。 真奇怪啊,凤栩想,他们分明这样亲密,却又像遥远得天各一方。 夜正长,波云诡谲亦不停歇,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时局,哪怕一丝一毫的变化也能掀起暗流。 朝安城中的一处宅子里,容貌周正的中年男人坐在屋内,长衫加身,一副斯文人的做派,案上摆着茶,看似是在等人。 不多时,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道魁梧身影迈步进来,其容貌赫然便是自西梁而来的晏贺。 “陈大人。”晏贺站在门口,目如鹰隼,“这个时候还敢入城,真是好胆识啊。” 陈文琅抬头缓缓笑说,“晏将军只身而来,也不遑多让。” “谁告诉你我是只身前来?”晏贺扯了扯唇角,“陈大人莫非还不知自己的项上人头有多值钱?” 陈文琅眼中阴霾一闪而过,脸上依旧是得体的笑,他说:“晏将军若真是想要封赏,又岂会同陈某枉费唇舌,令郎的事陈某也有所耳闻,那殷无峥分明就是要过河拆桥,连有功之臣都能杀,晏将军——自古不许将军见太平啊。” 他说得意味深长。 晏贺的脸色遽然难看下去,他冷声道:“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好!好个忠心耿耿的晏将军——”陈文琅拂掌而赞,画风陡然一转,“可晏将军,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人人都懂,既然来了,何必再说这些虚言,不如坐下喝杯茶,如何?” 说得是喝茶,但其意深远。 晏贺站在原地良久,才缓缓向前走去,坐在了陈文琅对面,陈文琅的笑意蓦地加深。 “这杯茶,你给的诚意不够。”晏贺冷声。 陈文琅不疾不徐地说:“晏将军,你我是各取所需。” 晏贺微微眯眸,沉默了须臾,才说道:“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饵,想必陈尚书不会看不出,逆水行舟又能有几分胜算?” 陈文琅笑说:“逆水行舟自然不妥,可倘若晏将军能想通…此局胜算尽在你我。” 晏贺并未搭话。 他私底下有过不少的动作,只怕殷无峥已经有所察觉,如今他已对晏家诸多不满,晏贺原本还自持功高劳苦以为殷无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自从晏颂清死后,晏贺才发觉殷无峥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迟早会对自己下手。 于是可选的路便不多了。 沉默良久后,晏贺端起茶,缓缓地喝了一口。 陈文琅便也端起茶盏,笑说:“以茶代酒,晏将军,望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接连两日风平浪静,又一日,殷无峥坐在案前办政务,越隽亲自前来回禀。 “行宫外有人探听动静,杀了两个,跑了一个。”暗卫出身的禁军总督常年冷着一张脸,话少却干脆,权当没瞧见靠坐在窗前的前朝废帝。 “嗯,若再有,不必留情。”殷无峥吩咐。 放走一个,能透出去些风声,放走太多便无用了,正所谓过犹不及。 待越隽退下后,凤栩才懒散地笑了声,他颈侧还有殷无峥留下的斑驳吻痕,云白色的轻衫也被他穿出了风情。 凤栩的衣裳是殷无峥挑的,也是他亲手穿上去的,这次来清云行宫凤栩没带随身伺候的太监,殷无峥也不必去上早朝,更不再同官员们议政,这两日,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鱼咬饵了。”凤栩轻声说,“看来不会让我等太久。” 宋承观是条贪心不足的恶犬,倘若他真要逃跑保命,凤栩还真有可能拿他没什么办法,可偏偏宋承观不愿意放弃他在朝安城这么多年的谋划,不愿放弃他好不容易得来万人之上的位置,哪怕凤栩光明正大地将这盘棋摆下,宋承观也会赌上这么一把。 比其城墙高耸的皇宫,这座无甚遮掩庇护的清云行宫要好下手得多,最要紧的是这里靠近西营,正是都统名为郑羡林的西大营。 殷无峥将堆成山似的折子理好,他在处理朝政上得心应手,却拿凤栩没什么办法。 从前是,现在还是。 “凤栩。”殷无峥忽地开口,“倘若此番事成,往事即了,该向前看。” 凤栩意味不明地笑着说,“哪有那么容易呢。” 近几日都是艳阳高照的天,可清云行宫内弥漫的肃穆气息一日比一日紧绷,住满七日后,天子终于下旨,明日午后启程回宫。 子时刚过,雾云殿外便传来越隽的声音。 他是暗卫,走路悄无声息,于是这说话声也是遽然响起。 “陛下,西大营动了。” 殷无峥与凤栩几乎是同时睁开双眼,两人不约而同地起身,谁都没有睡熟,甚至连衣裳都没脱,明日回宫,今日就是彼此最后的机会,果然,宋承观动手了。 周福在前提着宫灯引路,殷无峥与凤栩登上琼云楼,下方便是入行宫的长阶,再往下——是乌压压身着甲胄的士兵。 敌军马背上坐着个穿着不同的中年将领,西营都统郑羡林在此人身侧,越隽正率兵与他们对峙,凤栩在瞧见敌军统领的一瞬间,脸上的笑意蓦地散去了,只剩彻骨的冰寒,是比这夜色还要浓烈的暗。 “陈、文、琅。”凤栩一字一句地念出这个名字,连尾音都有些轻颤,憎恨与兴奋如火一般将他吞噬。 同时,陈文琅也看见了楼上那道削瘦青竹般的故人,眼神骤然涌上隐晦的暗光,但开口却是义正言辞的:“陛下莫怕,今日我等必斩乱臣贼子,复我大启河山!” 他又高声喝道:“殷无峥,你起兵谋逆,犯下欺君大罪,竟还敢自称为帝,藐视天颜,其罪当诛!今日我等替天行道,诛杀叛臣!” “杀!杀!杀!” 西营的将士们齐声呼和,似要震破夜空。 然而就在陈文琅下令前的那一刻,凤栩平静的声音如一捧山泉,虽淡却不容忽视。 “谁说他是叛臣?”凤栩望着旧朝的将士们,他们每个人手上都曾沾染过当年帝后与太子的血,甚至是那场死在宫变中的忠臣们,而今他们竟然口口声声以诛杀叛臣为名叫嚣,何其可笑。 “禅位诏书是朕亲手所写,殷无峥的皇位乃朕所授,何来谋逆一说,倒是尔等——既然陈大人口口声声自居贤臣,不如先将朕的天子印玺交出,如何?” 陈文琅面色一冷,“陛下定是受奸人所迫——” “不错。”凤栩气力不足,却仍将字句说得掷地有声,“朕的确受奸人胁迫,尚书陈文琅,太尉宋承观,囚禁天子,窃国夺权,陈文琅!罪不容诛是你,死不足惜也是你!王朝兴衰更迭于史书之上不值一提,朕自认无治国之才,不通为君之道,天下非我凤氏之天下,江山乃是百姓的江山!既无才无能,让位于贤未尝不可!” “凤氏先祖在上,凤栩让位于殷无峥,心甘情愿,大霄新主,定名垂青史!” 他这样郑重而坚定地肯定了新君的身份,从今日起,大霄新君的皇位名正言顺,再无人能置喙。 044.孤王 琼云楼上,从来都运筹帷幄的殷无峥始料未及,凤栩的所作所为不在计划之中,但他分明不是临时起意。 孱弱削瘦的前朝旧主无畏坚定,他站在高处俯瞰着围宫奸佞,坦坦荡荡地承认自己是亡国之君,以自己为垫脚石送殷无峥一条坦途,让所有人都知晓,殷无峥的皇位堂堂正正,他朝史册之上,殷无峥也不必背负谋逆造反的罪名。 谁都不曾料到凤栩会这么做,前朝废帝为新君铺路是前所未有的事,可凤栩就是这样掷地有声地广而告之,将他让位于殷无峥的事昭告天下。 陈文琅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去,他知道凤栩对殷无峥的心思,却没想到他竟然能离经叛道到这种地步,不仅将凤氏的江山拱手让人,甚至还当众承认让位他人,果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为了个男人竟然这般荒谬。 电光火石之间,陈文琅怒喝:“陛下定是受奸人胁迫!儿郎们,杀进去!” 受世家驱使的兵马如潮水般涌来,越隽率禁军奋勇厮杀,兵戈相接发出尖锐铮鸣,银武甲于月下溅上猩红,凤栩在厮杀中转头看向殷无峥,他似有所怅然,而那情绪也只存在于片刻,须臾过后便化为乌有。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所有了,殷无峥。”他轻声说,“接下来,该换你为我完成夙愿。” 仍是将之当做交易般地口吻,可殷无峥又怎么会不知道,凤栩本不必如此,宋承观和陈文琅同样是殷无峥的心头大患,即使没有凤栩他也不会放过这两人。 凤栩根本不必这样倾尽所有来换。 这从来都不是一场交易,是时隔太久太久之后,殷无峥方才瞧见的凤栩那颗炙热坦诚的痴心。 “凤栩…”殷无峥的神色在一刹那难以言喻,却又瞬时一凛,他蓦地伸手捞过凤栩,一支流矢擦着凤栩的箭而过,若是他再迟一步,那箭便会穿透凤栩的喉咙。 殷无峥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 这箭并非乱箭,分明就是冲着要凤栩的命而来的。 殷无峥往下一瞥,正好瞧见又一次搭弓挽箭的郑羡林——方才那支箭正是出自他的手。 计划有出入,他们想要凤栩的命,短短几息之间,殷无峥便明白了对方的打算,他们不仅想借机杀了自己,更想连同凤栩一并葬在这儿,之后……想要个所谓的凤氏皇裔还不是轻而易举? 但凤栩神色平静,哪怕与死亡擦肩而过,他也没有丝毫畏惧。 为引蛇出洞,越隽率领的亲兵看似远少于西营,但越隽出身暗卫——殷无峥可不止有明面上这些亲卫,就在刀剑相接之时,无数黑衣身影如鬼魅般自黑夜中浮现,他们是暗处的影子,手中用的并非刀剑,而是弯刀与棱刺,杀人手段更是利落诡谲。 这样一支队伍在正面拼杀的战场上或许用处微小,但眼下越隽的兵马与西营纠缠,便给了暗卫出手的机会,神出鬼没地在战局中夺人性命。 凤栩从殷无峥的怀中抽身站稳,他望向楼阁下的战局,陈文琅虽曾是武将,但到底养尊处优做了两年的兵部尚书,没打上多久,便已显出颓势。 可凤栩的神色却不见欣然,他微微蹙眉,沉声道:“宋承观不在这里,他不在这里…这头老狐狸。” “不碍事,凤栩…”殷无峥话未尽,便听得有人仓促来报。 “陛下!段将军的兵马被晏将军拖延在城门处。”那人语速虽快却并不慌乱,“北营的兵马从行宫后包抄而来,越隽总督让属下来请陛下先行离去。” 殷无峥自然懂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段乔义手中攥着南营,南营中被并入了不少西梁而来的兵马,晏贺拦不住他多久,何况凤栩还在这里…… 殷无峥当机立断,“先走。” 一支亲卫随行护驾,殷无峥带着凤栩从清云行宫的东边的偏门走,前有西营,后有北营,清沐河环朝安流淌,南边便是荷花池,刚出宫门,便是满地的尸首,殷无峥凭借服侍认出,这是之前值守于此的亲卫。 “护驾!”随行的亲卫嘶声喊道。 刹那间,无数弩箭如密雨般射出,亲卫猝不及防下死了大半,殷无峥揽着凤栩躲入门后,凤栩被他按在胸前,恰能听见他胸膛内有力而平稳的搏动。 门缝内可窥外边境况,许多黑衣人出现,殷无峥的亲卫们根本不敌。 “是死士。”凤栩低声说。 殷无峥自己也养着暗卫,怎会瞧不出这些埋伏于此二话不说就下杀手之人的底细,他低声说:“清云行宫不小,你寻个地方暂躲片刻。” 他正要有所动作,却忽地被凤栩按住了肩。 “该暂躲的是你。”凤栩的声音冷静到全无波动,“亡国君本不该活到今日,殷无峥,你要长命百岁。” “凤栩!”殷无峥因震惊而扬高声,可凤栩却对一同躲进门劫后余生的亲卫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带你们陛下走,等到段将军的援军就安全了!” 与前朝废帝相比,显然是新主更要紧,几个亲卫对视一眼,当即也顾不得许多,便将殷无峥拖着往后走。 “凤栩,你胡闹!”殷无峥从未见过这样的凤栩,他沉静自若地脱去了那身碍事的宽袖袍子,从地上捡了把银光料峭的长剑,机弩绑在他清瘦的腕子上。 他不肯离开,几个亲卫竟也压制不住他,凤栩眉心轻蹙。 “殷无峥,是你别再任性才对。”凤栩说完,后退一步后,对殷无峥微微露出笑,“你不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吧,殷无峥,我从前不会做这样的事,现在也不会,只不过如今能把宋承观和陈文琅送下去的只有你而已,所以——” “滚吧,别在这里碍事。” 身形单薄的凤栩气势陡然而变,似乎这两年而来压抑的怨气与憎恨都在这一刹迸发,恨与爱此刻在他身上交织成锐利如刀刃般的锋芒,是复仇也是守护,他猛地推开了那扇宫门—— 这样的背影,殷无峥也曾见过一次,是他们相识的第三年,也是分别的那一年。 凤栩纠缠近三年,期间用尽无数手段,那次他命人演了出英雄救美的戏码,殷无峥还记得彼时凤栩那个演技拙劣的背影,在漫长而无形的时光中,这两道身影逐渐重合—— 他曾对凤栩的真心嗤之以鼻,狠狠插在凤栩心头的那把名为无情的刀,终于在两年后的今日,正中了自己的心口。 “凤栩!!”殷无峥终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他竭力试图挣脱,狠声怒斥:“放肆!还不放开朕!” 凤栩听得见身后的咆哮,但他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死士都是十里挑一的好身手,当年的靖王也曾读书习武,但他拳脚功夫本就一般,这两年的搓磨下来更是虚弱不堪,他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但—— 没关系。 哪怕能拖延片刻也好。 他是大启最后一位君王,他不要死得不堪又可笑,他要选择自己的死法——天子即便是死也要坦荡无畏。 何况他死而无憾了。 凤栩靠着机关弩箭杀了两人,之后便是节节败退,他的身上被利刃留下伤痕,每一次挥剑都只能尽力阻挡,他在群攻之下甚至没办法为殷无峥多拖延一点时间,他窥见无数道寒光落下,酸软的手臂抬起,以剑身阻挡锋刃,可自剑鞘传来的巨大压力迫得他膝盖一弯,单膝狠狠砸在石子路上,剑刃已出现缺口,他脊背挺直,握剑的手却在颤。 到此为止了,凤栩有些解脱地想,终于要结束了……所有的一切。 就在他已经快握不住剑也撑不住的时候,一道身影迅疾如闪电般出现在死士身后,长剑挥下,眨眼间便杀数人,血色迸溅在他神色森寒冷冽的脸上,凤栩愕然抬眸:“殷无峥…” 殷无峥不语,也并不与死士正面相抗,杀了人便干脆利落地退开,动作飞快揽起凤栩横抱在怀,转头便向行宫内跑。 “殷无峥…”凤栩还有些没回过神,“你怎么…” 殷无峥脸色紧绷,凤栩只能瞧见殷无峥似乎因紧咬后槽牙而绷紧的下颌,却并不答话,他步履生风般跑得飞快,哪怕怀里还抱着个凤栩也依旧稳当,凤栩终于回神,他发现殷无峥并未在行宫内躲藏,而是径直跑向了正在交战的正门。 凤栩还想说什么,却在某一刻神色骤然一变。 熟悉的、令他作呕的渴求正在悄然萌芽,竟然在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凤栩的脸色转眼间灰败下去,他几乎是从牙缝中逼出话来。 “放下我,殷无峥…我宁愿就这么死在这儿!” 殷无峥动作不停,却也已经听出凤栩语气的怪异之处,像是陷入了莫名的恐惧中,他甚至感觉到怀里的身躯在颤抖,就连方才的生死之间,凤栩都不曾这般畏惧。 可他也仅是轻一抿唇,将抱着凤栩的手臂收得更紧。 ——他绝不放手。 045.秘密 段乔义奉命值守皇宫,实为暗中援军,但出城时瞧见拦在路上的晏贺时,段乔义也不觉得意外。 这也是陛下忌惮他的理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眼下这支兵马中除却寻常将士外之人却只听晏贺的命令,而晏贺也曾屡次挪用其他军营的补给军饷,中饱私囊之余便是用以收买人心。 尚未入夜时,甫一得知西营悄无声息地调兵动静,段乔义当即便要出宫——便与晏贺于城门外狭路相逢。 “段都统。”晏贺在马背上冷笑,“陛下既然让你在宫中值守,不知段都统这个时候调兵遣将,是想往哪儿去啊?” “何必明知故问,晏大人。” 段乔义在夜色中用拇指推开了刀柄,寒刃泛起森冷的光。 他高声喝道:“南营奉命行事,无关人等退开!” 晏贺后方的将士们当即狐疑,皇权至上是刻在他们骨子里根深蒂固的准则,而新君的杀伐果断有目共睹。 “儿郎们,休听他诡辩!”晏贺手握长枪喝道,“此人违抗谕旨私自调兵,将之拿下!” 晏贺在军中积威甚重,只是一言,方才还慌乱的将士们便好似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对南营亮出兵器。 段乔义目光沉冷地瞧着晏贺,长刀出鞘。 他沉声吩咐:“拔刀。” 南营将士亦纷纷拔出长刀,刀锋直对晏贺与其兵马,就在段乔义遥遥将刀尖指向晏贺时,一支箭冲天而起,在夜空中轰然炸开,刹那浓烟滚滚,如施号令——南营的其他将士就在附近! 段乔义的声音杀机森然,“活捉他。” 夜色晦暗,映得晏贺神色在一刹阴沉下去。 夜幕下的清云行宫浸上了血色,朝代更迭看似只是史书中轻描淡写的一笔,可新朝往往是由鲜血与性命浇铸而成,仍沉醉在腐朽旧日中风光的权贵不甘心就此失去曾经的奢靡,于是万千将士们的血融进了这片曾历经数次易主的山河。 战场是没道理可讲的地方,没人能做到真正的算无遗策,哪怕殷无峥早有布局,却还是因这批死士而出现疏漏,对方人多势众,杀宫门值守抢占先机,偷袭取巧又杀其亲卫,若非殷无峥躲得快,此刻他也会在宫门前被乱箭射成刺猬。 殷无峥抱着凤栩躲入一处宫殿,藏身在嶙峋假山石之中,而凤栩早已颤抖得不成样子,脸色苍白,呼吸急促,遍身冷汗,加之他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裳,殷无峥不知他究竟伤得重不重,外边有死士四处搜寻,他又不敢妄自开口,便凑到凤栩耳边以气音低声:“伤哪儿了?” 凤栩咬紧牙,下颌却在紧绷中细微轻颤,整个人抖得仿若雨中海棠。 他没有应声。 身上的伤口并不深,只是流的血不少,真正让他变成这副模样的——是沁入骨血、脏腑乃至于每一寸皮肉中如跗骨之蛆般被啮咬啃食的痛苦。 凤栩在两年里曾经历无数痛苦折磨,但没有一样能比得上这种从内而外几乎要将他消融瓦解掉的痛楚,是难以言描的剧痛与空虚渴求,不仅是肉身的痛苦,更是意识的摧折。 五脏六腑似乎都在缩紧、移位,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在痉挛,凤栩有些绝望地想倘若世上真有所谓的天命,那他或许……当真是那个不被眷顾之人。 分明不该是今日。 一切精心的算计都在天命前变得可笑又无力。 在殷无峥难掩关切的注视下,凤栩艰难地、缓缓地勾起一个惨然的笑,而后便用沾血的手死死掩住了唇,将痛呼与呜咽都咽了下去,又用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了殷无峥的小臂,因用力而骨节泛白,仅仅是一下便松了力道。 他分明没说话,但殷无峥却懂得了他的意思——正事要紧。 殷无峥将凤栩安置在假山石的隐秘角落中,用口型示意:“等我。” 凤栩的手指再一次收紧,像是回应,而后自己松开了手,蜷缩进了假山石的阴影当中。 殷无峥选择退避是因为失了先机,但他不会一直让自己这样被动挨打,哪怕当初身陷朝安,他都能在朝安城暗中布置自己的眼线。 借着浓墨般地夜色,殷无峥悄无声息地隐匿在暗处——他的本事并不输于暗卫。 死士们四散搜寻,有人经过殷无峥前方时似乎察觉到微弱的鼻息,心头骤然泛起悚然,可还来不及做什么,就被暗处伸出的修长双手扶住了脖子,那双手灵巧的一扭,黑暗中响起一声骨骼断裂的脆响,随即一切归于静寂。 宫外的厮杀仍未休止,宫内则悄无声息地展开另一场屠杀。 但殷无峥不敢离凤栩太远,只徘徊在附近,偶尔会故意露出些许声响,引人前来后再干脆利落地下手,从弃子走到今日的殷无峥对这种事已经十分熟稔,但死士足有上百,殷无峥又因凤栩而束手束脚,暗中斡旋之际仍未占据多少上风。 他心中暗急,凤栩适才的模样分明是有大问题,但此刻危局尚存,殷无峥下手便愈发狠戾。 终于—— 殿外的厮杀有了结果,越隽与段乔义也得知陛下退路处守着的亲卫尽已丧命,刚从西营、北营联军之战中取胜的禁军飞快散开在这座行宫中,侥幸未死在殷无峥手下的死士们迎来更加残酷的屠杀,如同瓮中之鳖般被捕杀。 “陛下!” 段乔义与越隽瞧见完好无损的殷无峥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跪地异口同声地说:“属下来迟。” “无碍。” 殷无峥敷衍地留下两个字,他扔下手中从死士那抢来的剑,大步流星走向层叠摆放的假山石,又吩咐了一声:“传太医。” 他匆忙赶回凤栩的藏身处,瞧见不见光的角落里蜷缩着的那道身影时方才松了口气。 “凤栩,我回来了。” 他轻声说着,但没有得到回应,就在向前靠近时,殷无峥听到了一声压抑到极低的闷哼,夹杂着痛苦与克制——直到走近,殷无峥的神色骤然怔住。 借微弱的月光,他瞧见凤栩苍白如纸的脸色,他整个人都好似从水里捞出来的,被冷汗打湿的乌发贴覆在脸颊,乌黑的双眼内盛着比夜色还要漆黑的绝望,一只手压在心口,另一只手……抵在假山石尖锐锋利的边缘,五指紧扣着坚硬的山石,指甲折断,掌心抵蹭锋锐的岩石边缘,鲜血顺着山石往下滴落。 右手,疤痕。 殷无峥喉间干涩:“凤栩…” 而凤栩在漫长的等待中,不止这一刻,更是这两年里,在殷无峥那声“我回来了”中,感觉自己等到了属于他最终的审判,大抵是前二十年太过顺心顺意,自宣德门之变后,天命便再也不肯眷顾他,尤其是此刻……心存死志的旧主以这样苟延残喘的姿态活了下来。 凤栩眼中仅有寂灭,他知道他最大的、最不堪的、最不愿宣之于口的秘密将无处遁形。 殷无峥俯身,将凤栩死死扣在岩石上的手轻柔掰开,他不忍去看凤栩血肉模糊的掌心与残损不堪的指尖,就这么将遍身血汗的凤栩抱了起来。 他的动作像是终于打破了凤栩始终坚持着的那层壁垒,不自觉抽搐的指尖攥上了殷无峥的衣衫,凤栩的神情悲切又急迫,他颤声开口:“殷无峥…” 殷无峥动作微顿,“我在。” 像是自觉过于冷淡,又低声说:“别怕,太医很快就来。” “不……”凤栩从唇齿间挤出的字句都仿佛带着锈腥,“长……长醉……” 他颤抖的字音不甚清晰,殷无峥耐着性子仔细听,才听清凤栩说得是三个字——长醉欢。 长醉欢。 那些电光火石的、从未被留意的细节,此刻却赫然间被殷无峥想起。 “何以逍遥去…唯有长醉欢。” 明心殿大火后,凤栩要见赵院使,那日他与赵院使出门后,隐隐听见寝殿内的凤栩念了一句。 “他们竟还光明正大地告诉臣酒里加了好东西,说是什么千金难换长醉欢,这群疯子……” 那日段乔义的话也在此刻被回忆起。 以往被忽略的东西此刻被凤栩提及,用那样渴求又憎恶的语气,殷无峥隐隐窥探到了凤栩小心藏起的秘密,可无论是什么……他眼中只有凤栩如今的模样,他总以为所见的凤栩已经足够惹人怜惜,而后便又发现凤栩身上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伤。 殷无峥的沉默却不知为何刺激到了凤栩,他眼中已经不再清明,深藏着的恐惧与痛苦渐渐浮现,他用血肉模糊的手去抓殷无峥的衣裳,一字一句近乎破碎般从喉间挤出。 “寝殿……回,回寝殿……” 几个字而已,他说得异常艰难,断断续续。 犹如幼鸟的悲鸣。 “求……” “求你……” 殷无峥不知道长醉欢是什么,可凤栩的话让他几近木然地顿了片刻,而后竭力忍下事情超出掌控后的惴惴不安,低声应:“好,好。” “我带你回去,回寝殿。” 046.执念 殷无峥抱着凤栩一路行色匆匆,连前来回禀的越隽和段乔义也没插得上话,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两人的身影远去。 段乔义瞧见凤栩那一身的血,就知道陛下的太医是为谁而传,他轻啧出声,眉心也跟着皱起。 瞧出他的不耐,素来沉默的越隽罕见地开口解释:“凤帝值得陛下挂怀。” 段乔义一愣,越隽是暗卫出身,跟个游魂似的寡言少语,连段乔义都没听他开过几次口,没想到越隽竟是为了凤栩说话。 越隽不知凤栩为殷无峥提剑挡在宫门,可他见过凤帝在琼云楼上如何怒斥陈文琅等旧朝臣,坚决无畏地为殷无峥正名,待他说罢,段乔义也收起了那副不耐的神色。 段乔义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他…是个痴人。” 明心殿前纵火自伤只为护嫂侄,琼云楼上出言为心上人正名,少有人能做到凤栩这样坦荡赤诚,仿佛只要是他认准的人,就能得到凤栩倾尽所有的真心。 可偏偏,这世上从不缺阴谋诡谲,也最不容痴心人。 回到寝殿的那一刻,虚弱颤抖的凤栩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力道大到连殷无峥都招架不住,就像发了疯的垂死挣扎一样。 “放开,放开我…放开我!” “凤栩…” 殷无峥只得松开桎梏。 凤栩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坐在地,他扶着桌子近乎迫不及待地奔向窗前的案几,用血肉模糊的手掀开漆木匣子,从中取出了一个小瓷瓶,因为双手颤抖得太厉害,他费了一番力气才将之打开,分明只是几个动作而已,凤栩的喘息却粗重急促到仿佛耗尽力气。 他的动作太急切,瓶子里猩红的小药丸忽然洒在了地上。 凤栩已经很久没感受过这种剧烈的痛苦,他顾不得许多,跪下去便捡起一颗,混着灰尘与自己的血匆忙塞进嘴里咽了下去。 而后他便骤然失了力气,倚靠着桌腿瘫坐下去。 凤栩在满室昏暗中无处可藏,他的一切都被赤裸地剖开,捧在了殷无峥的眼前,被碾碎的骨头、搅烂的血肉,面目全非的、体无完肤的、碎裂到再也无法拼凑的凤栩。 黯淡而灰败。 殷无峥几乎不敢相信捡起地上药丸往嘴里塞的人是凤栩,是曾经在朝安城中金尊玉贵张扬跋扈的靖王,那个小凤凰被彻彻底底地碾成齑粉,而后重新粘合、拼起,成了如今他眼前的旧朝君王。 在彼此沉默了半晌后,殷无峥缓缓向前走去。 一步又一步。 凤栩知道他在靠近,他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骤然的解脱中仿佛被撕扯成了两份,一个用惊恐绝望的声音不断哀恸惨叫,叫嚣着逃离,而另一个以蛊惑人心的语调要他承认吧,将一切都说出来,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一个呢? 大家要一起坠入深渊,一起痛不欲生。 凤栩滞涩的思绪仿佛被操控,他缓缓抬起空洞无神的双眸,对上了正单膝跪在自己身前的殷无峥的视线。 他正想要开口,尽管自己都尚未想好要说什么,轻柔的触感就落在了脸上,凤栩怔怔地愣住。 ——是殷无峥,殷无峥正擦拭他脸上沾染的血迹,温和的、轻柔的。 凤栩就在这时从混沌中寻出了一丝清明,泪珠倏尔从眼角滑落,他别开了脸,哑声说:“殷无峥,你出去吧,我不…” 他话未尽,便被以不容抗拒却足够温和的力道拥了过去。 “凤栩。”殷无峥用柔和而坚决的语气低声说,“你赶不走我的。” 凤栩终于彻底失了气力,他沉默地在殷无峥怀中阖起眸,任由殷无峥小心地将他从地上抱起,挪去了榻上安置,又为他将占满血污的衣裳退下,与死士的交手让凤栩身上又多了许多条刀刃所留的伤,但都只是皮外伤而已,还没有当日被晏颂清伤的左手严重。 唯有留在凤栩右手的伤最惨不忍睹,指甲断裂,指尖破碎,掌心更是已经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他掌心那磨平了掌纹的疤痕从何而来,殷无峥便也知道了。 所以这样的事情并不是初次发生,殷无峥有太多事想问。 分别的这些年凤栩究竟经历了什么? 长醉欢又是怎么一回事? 可对上凤栩噙着泪与绝望的双眼,殷无峥便一个字都问不出,他怎么忍心在此时提起那些将凤栩生生碾碎又重新拼凑的过去,也做不到逼着凤栩亲口说出来,更何况——他总能查到的。 于是他小心地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擦拭干净,仔细地为他身上所有的伤口敷药、包扎,就在清理他裸露鲜红血肉的掌心时,凤栩瞧着小心翼翼的殷无峥,木然地开了口:“不必这样小心,殷无峥,我不疼的。” 殷无峥抬眸瞧他,在凤栩麻木的神情中,明白他所言非虚。 而凤栩在对上他的眼神时,竟微微勾起了唇,露出毫无温度的笑。 药效在发作,长醉欢就是这样厉害的东西,能让人不再痛苦,哪怕明知那短暂的欢愉是一触即溃的云雾,却还是令人心甘情愿地在它编织好的幻境中沉沦,意识仿佛坠入深海,在无尽的虚妄与欢愉中不断地下沉。 他的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你不想问我么?” 柔暖的烛光落在他漆黑如墨的双眸内,泛起点点如星火般细碎的微光,那实在太过微弱,照不亮笼罩着凤栩的灰暗长夜。 殷无峥沉默了片刻后,问道:“长醉欢是什么?” 凤栩遽然笑出了声。 “这就是长醉欢。”凤栩指了指自己残破不堪的右手,神情倏尔灵动起来,变得讥诮又阴郁,“千金难换的长醉欢…让人忘记痛苦,堕于欲念,如坠…极乐。”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隔一段时日便出现的怪异举止,还有重逢那夜将手伸向烛火的凤栩,想必都是因长醉欢之故,但殷无峥知道长醉欢的作用绝不仅仅如此,从适才凤栩得不到长醉欢时几近崩溃的反应中,殷无峥窥见了长醉欢的险恶之处。 就在此时,外头收拾完残局的周福禀报太医已到了院子,只不过这次随行而来的并非是赵院使,凤栩便说什么也不肯见,便只能由殷无峥为他处理伤势。 凤栩本该很累,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可长醉欢让他不受控地亢奋,哪怕代价是清醒后的翻倍虚弱与疲倦。 他换上了干净的雪缎袍子,衬得整个人更苍白如雪。 “陈文琅呢?”凤栩问。 殷无峥微顿,对外唤了声周福。 周福才是殷无峥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与心腹,本该随身保护殷无峥,可这次战局中,殷无峥要他无论如何找机会活捉陈文琅。 “陛下。”进门的周福对凤栩也行了一礼,“幸不辱命,陈文琅与郑羡林都被暂且关押在行宫,越隽已去审宋承观的下落。” 靠坐在软枕上的凤栩猛地坐直身,他原本平静木然的脸上刹那焕起神采,受伤的右手直接按在了榻上。 “抓到他了?”凤栩心中报复的施虐欲翻腾着烧灼理智,却被殷无峥猛地攥着手腕按回了榻上,他也不恼,而是用另一只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子,语气因兴奋沁染上压抑不住的颤抖,“把他带来,殷无峥,把陈文琅带来,你答应过我的。” 殷无峥的眼神幽深,牢牢桎梏着凤栩受伤的手,和缓地低声:“别急,我带你去见他。” 凤栩便安分下来,他的意识陷落在五光十色的山霭云雾之间沉浮不定,唯有那么一丝清明而已,因仇恨而烧起的欲望让他整个人都忍不住地轻颤,他伸手勾住了殷无峥的颈,轻轻地应了声:“好啊。” 长醉欢的确让凤栩暂且感知不到痛苦与难过,看似是好事,但在殷无峥看来,这个时候的凤栩还不如适才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会崩溃的他。 但他知道凤栩对陈文琅的憎恨与执念,也不忍回绝凤栩的要求,于是便只能说到做到,亲自带着凤栩去见陈文琅。 清云行宫是为享乐而修建,自然没有专门关押犯人之处,陈文琅等人被关押在一处偏殿,段乔义和越隽连夜审讯,分别将陈文琅和郑羡林单独关押受审,陈文琅正是落在了越隽手里。 行宫不比牢狱刑具那般五花八门,但越隽的手段也不会因刑具而受限,凤栩被殷无峥牵着走到了偏殿,远远站在门口时,便听见里头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他歪了歪头,阖眸静静听了片刻,才睁开眼叹息般地说:“好听。” 甫一进门,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凤栩瞧见了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让他痛恨憎恶到无时无刻不想着撕碎的脸。 越隽手里拿着把沾血的匕首,陈文琅被捆在椅子上,惨白的脸因剧痛而狰狞,十指鲜血淋漓,地上散着剥落的染血指甲,不难看出适才越隽是在做什么。 凤栩终于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愉悦,并非是长醉欢带给他的虚幻,而是真切的畅快。 047.苦果 “参见陛下。”越隽给殷无峥行礼后,也对凤栩一礼,这才说道:“臣正问他宋承观的下落,尚无结果。段都统也已审过晏贺,正在审郑羡林。” 陈文琅还算有些脑子,他知道自己落在殷无峥手里必死无疑,如今还活着是他们还想从他身上挖出些东西来,不说还有一线生机,倘若说了才是真的死到临头。 他苍白的脸上尽是冷汗,嗬嗬地自喉间挤出干涩生锈似的笑,在与凤栩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神色骤然变化。 泛起了某种稠腻的、阴冷的欲,还有高高在上的轻蔑。 “哈……是,是你啊。”陈文琅的声音带着莫名的潮湿沉冷,恶意森然的两个字自他唇齿间以戏谑的语气念出,“陛、下。” 凤栩的神色却只是亢奋依旧,他往前迈了一步,仔细地将陈文琅凄惨的模样看了又看,随即回以了同样饱含恶意与冰冷的一声笑。 “好久不见,陈大人。”他缓缓地说着,“你不肯说宋太尉的藏身之处,是怕死么?” 陈文琅低低地笑了,声音因疼痛而显得扭曲,“谁不怕死呢,就算是陛下,当年不也为了活下去……跟狗一样摇尾乞怜么?” 当年。 是凤栩最最不堪的那两年。 但凤栩的表情连一丝变化都没有,他其实连陈文琅说了什么都没听真切,那些恶心的字音模糊得好似远在天边,长醉欢令他神思恍惚,意识正缓缓堕入难以感受到悲伤痛苦的极乐妄境。 所见皆是光怪陆离的滔天黑浪、猩红山岩,恍若地狱般的景象中,混杂着凤栩过往记忆的斑驳碎片,他如同局外者一样地瞧着曾经的自己,风光,落魄,最终化作了如今的他自己——遗留在世间苟延残喘的孤魂野鬼。 于是这一切统统化作急于宣泄的欲,他想要将陈文琅抽筋拔骨凌迟剖心,以此祭奠死在前朝的人,还有……死在前朝的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了越隽手中那把染血的匕首上,伸出了自己的右手——血肉模糊的伤口已经将包扎的纱布染红。 “拿来,给我。” 越隽愣了须臾,下意识看向殷无峥。 殷无峥在短暂的犹豫后微不可闻地轻叹出声,“给他。” 依往日所见,这个时候的凤栩格外偏执,连在榻上都索求无度,谁也劝不了他,何况……小凤凰等这一日已经太久了。 越隽领命,将匕首送到了凤栩血淋淋的手中,凤栩就这么以伤手握紧了刀柄,一步步走向陈文琅。 他自语般低声说:“陈大人怕死,应是还不知何谓……生不如死。” 陈文琅心中陡然生出不安,以至于他的轻蔑都沾染上了自己都不知晓的畏惧,他甚至试图挪动身下的木椅后退,但却只能看着凤栩不断地逼近。 年轻而瘦削的前朝君主带着憎恶与仇恨挥下了刀,长醉欢令他如醉梦中,却也令他不畏疼痛,于是握刀的手淋漓滴落下鲜血,凤栩犹不自知。 与此同时,室内包括越隽在内的人都露出略微诧异的神色。 都是战场上刀光剑影中活下来的人,谁都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但还是因凤栩的手段而惊诧。 那前朝君主用刀刃一点点磨着陈文琅的手,从指尖开始一丝肉一丝肉地剔,刀刃之下的刮骨声令人毛骨悚然,更遑论亲眼瞧着自己被剔去皮肉露出森森沾血人骨的陈文琅,相比于剧痛,恐惧更令他崩溃。 “凤栩!住手!住手啊!!” “啊——!!” “你,你…凤栩!!” 陈文琅再没有方才对待凤栩的冷嘲热讽,他的惨痛哀嚎比其方才还要凄惨,许是离得太近,凤栩听得也真切了许多,连长醉欢也难以抹消的郁气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倾泻而出之处,凤栩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呵…呵,哈哈哈…” 初时的低笑逐渐在陈文琅的手逐渐变作掌骨时愈发肆无忌惮起来,他笑得几乎要落下泪来,长醉欢的药性尚存,凤栩连悲恸都做不到,他在沉沦起伏的混沌中被迫欢愉,又在其中陷入更深更暗的绝望。 长醉欢,长醉欢,是陈文琅赐予他的末路。 凤栩的恨岂是一只手便能抵消的,他几乎被这自己都说不清的情绪焚尽残躯,就在凤栩笑得手都在发抖,连刀都握不住的时候,一只温暖的、有力的手掌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凤栩。”低沉的声音响起。 凤栩在浑浑噩噩中顿住,随即那匕首便被人拿走,握着他的手用上了些力气,凤栩就这么被牵着退了两步。 陈文琅不知何时已经晕了过去,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殷无峥将凤栩带回了自己身边,目光在他已经在滴血的指尖瞧了几息,夺走了那把染血的刀刃,才轻声说:“够了,等你伤好了,再将他交给你。” “我…” 凤栩刚说一个字,便被殷无峥连搂带抱着往外走,还不忘将匕首扔到后边,对后边吩咐:“弄醒他,继续审,找出宋承观来。” 越隽接住匕首,看了看昏死过去的陈文琅和他已经只零星挂着几丝肉的森森掌骨,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微妙神情,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遵命。” 凤栩似有不甘,还想挣扎,却被殷无峥一把抱起强行带走。 回去的一路上,殷无峥一边桎梏不断试图挣脱却力道微弱的凤栩,一边下达一条又一条的谕旨。 “明日回宫,逆贼一同动身,回城后押送入刑部狱中。” “晏贺入死牢,听候发落。” “还有…让赵淮生入宫。” 一直到回了之前的寝殿,凤栩还在低声说:“殷无峥,放开我,你放开我——” "老实点。"殷无峥禁锢得更紧,将人扔到榻上,殷无峥发觉与这个时候的凤栩讲道理根本无用,他听不进去,便干脆以力压制。 先前为凤栩用的伤药与纱布等物件还未收起来,正好替凤栩将右手的伤重新敷药包扎,掌心血肉模糊,痛于此刻的凤栩而言也会被长醉欢扭曲为怪异的欢愉,他反倒安生了下来。 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凤栩不再挣扎,静静地靠在殷无峥怀里——他的味道凤栩已经很熟悉了。 等殷无峥为他将伤口重新包上,低低唤了声“凤栩”却没得回应,再低头去瞧,缩在他怀里的凤栩闭着眼,已经睡着了。 “凤栩……” 殷无峥又低声,如同叹息,低沉嗓音夹杂着犹为复杂的情绪。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后悔的一日,更不曾想过他会有溺于情爱之时,可纵然心如百炼钢,他依旧为凤栩而动容,为他而心软。 当年那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小凤凰眉眼间皆是狡黠,站在他身前的那一刻,还回过头来俏皮地对他眨了眨眼,分明是在说“救你的可是我呀”,生怕别人不晓得这是他故意弄出来的局面,又笨又好笑。 可不过两年的时间,凤栩已经成为了那个可以提剑为他守在宫门的人,当初的稚嫩少年成长为能担当起君主重任的青年,然而在殷无峥看来,这对凤栩而言这算不得好事。 他是破碎的白瓷,而殷无峥连修补都无从下手。 有生以来,殷无峥只在凤栩身上感受过何为挫败。 当年未能让凤栩收手,如今不知如何施以援手,就好像从一开始便错了,凤栩说得没错,他总是迟一步。 迟一步疼他爱他,迟一步回到他身边. 凤栩坠入了一场荒诞诡怪的梦中,呼啸的狂风吹起漫天的鲜血,无际黄沙中铺满折戟断剑,他仿佛是一叶小舟,又或是微小蜉蝣,被裹挟着在充斥死寂与绝望、无边而无际的混沌之中沉浮颠簸,没有来路,没有归处,他被撕碎扯烂,残缺不全的躯壳熔炼成一捧沙石,再被风吹卷着散落,堕入永不见光的深渊。 ——粉身碎骨。 凤栩遽然惊醒。 他睁着眼怔怔了好半晌,才发觉自己是在正摇晃赶路的马车里。天子御辇,铺了极厚软的毛毯,上头还垫了层竹面凉席,凤栩头痛欲裂,似冷似热,浑身虚软提不起力气,身上那些伤痛更是在药性褪去后翻倍地找了回来。 尤其是右手,那疼痛凤栩已经很熟悉了,他没有作声,就这么直勾勾地望着马车的顶。 而他正枕在一人的腿上,还能嗅到他身上熟悉至极的气息,可若说凤栩此刻最不愿见到谁,那必然也是他……殷无峥。 “凤栩?”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他的额头上,“还是烫,赵院使已等在净麟宫,咱们快到了。” 凤栩不应声,而是缓缓阖起眸。 他也从未这样渴求过长醉欢,渴望再回到那场混沌的梦里,粉身碎骨也好,永不超生也好,堕入地狱也好,无论去哪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只要……逃开那道含着关怀与疼惜的眼神。 可药性消失后,深刻入骨的痛楚与哀恸亦如潮水般涌来,蚀骨挖心亦不过如此,凤栩几乎要溺毙在其中。 048.摧折 圣驾回宫便直奔净麟宫,赵淮生早等在这儿,他已经得知凤栩又受了伤,但瞧见被殷无峥抱出来面色惨白木然的凤栩时心头还是猛地一跳。 在看见凤栩掌心的伤口时,赵淮生的脸色顷刻间复杂至极,从头至尾,屋中死寂。 换好药后凤栩便一言不发地面朝里地侧身趟过去,殷无峥抚了下他的鬓发,便起身离开。 赵淮生提着他的木箱,等在院子里,见殷无峥出来,又往远走了走,殷无峥便也跟上去,直到离凤栩的寝宫足够远,两人才停下脚步。 殷无峥本想开门见山,可赵淮生却先他一步开口。 “小殿下掌心的伤,老臣并非初次见着,想必,陛下也知晓因果缘由了。” 殷无峥声音发紧,他说:“是,所以长醉欢是什么?” 赵淮生笑了声,却含着无尽嗤嘲,又叹息道:“长醉欢啊,长醉欢…老臣早年游历四方,曾得见一杂记,里头记着四百余年前,大启的太祖皇帝都还不曾出生时的前朝,曾发生过一件大事。” “彼时战乱频发,西南边陲有一小国,军中将士不畏生死不惧疼痛,凭借那支无畏无惧的兵马,这小国在狼烟四起的乱世中得以自保,可惜最后还是被兵灾覆灭,皇室遗留一药方,服下此药者,纵是烈火焚身亦无所觉。” “名为,葬天南。” “后来,此药流入中原,大受权贵喜爱,将之奉若珍宝,千金难求。”赵淮生的语气陡然染上难抑的愤怒,却又在刹那间变为无力叹息,“此药并非是令人无畏痛觉,服药后,如坠极乐之境,光怪陆离的幻象不辨真假,如梦似乎的欢愉登临极致,欲念疯长,即便是剧痛也难将之唤醒,权贵们沉醉于不存于世的幻境中流连忘返,于是便将这药换了个名字。” “即为,长醉欢。” “世间事物此消彼长,既得了好处,就当付代价,只要用过一次长醉欢,余生便再离不得这东西,否则会如何……想必,陛下也见识过了。” 上瘾。 殷无峥脑中浮现了这两个字。 长醉欢会令人上瘾,凤栩离不开长醉欢,但若仅仅如此,只要给他就好了,可看见赵淮生沉重无奈的脸色,殷无峥缓缓说道:“倘若给他呢,会怎么样?” 赵淮生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像是不忍答话,沉默了片刻后,才说:“陛下以为,当年西南小国为何而亡,而长醉欢如今也销声匿迹,甚少有人知晓,还有……陛下可还记得赵邝吗?” 即便早有猜测,在想起赵邝那副骨瘦如柴疯癫无状的样子时,殷无峥的心还是跌入了谷底。 赵淮生苦笑道:“长醉欢的代价…远远超出它所带来的益处,它令人如醉梦中,也能侵蚀人的智识,它能令人无畏苦痛,也能赋予新的苦楚。小殿下的身子日渐衰败,筋骨、血髓、皮肉,他已用了长醉欢近在两年,初时,他每月只服用一次也不会发作,之后便是二十日、十五日,直到有朝一日……或许会每日,或许会每个时辰,但老臣无从知晓,因为……” 他顶着殷无峥愈发阴沉的神色,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没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殷无峥终于感受到长醉欢的险恶之处,它用欢愉换取人命,先令人体会无上极乐,再收取代价——将身体侵蚀殆尽,更恶毒的是还会令人上瘾,用过一次便摆脱不掉。 而凤栩……他早知自己活不长久。 殷无峥想起凤栩每日沉默瞧向窗外时的眼神,他在瞧什么呢,亘古永恒的江山,巍巍屹立的皇宫,遥遥漂浮的云雾,还是……一眼便能望见尽头的、属于自己的末路。 “怎么救他?”殷无峥问。 赵淮生便说:“很简单,却没人能做到。” 殷无峥紧盯着赵淮生的脸,企图从他遍布无奈的神色间寻出一丝别的可能性。 但最终,赵淮生缓缓道:“不再服用长醉欢,只这一条路。” 只不过他不等殷无峥开口,便苦笑着补充道:“但小殿下做不到的…没人能做到,服用过长醉欢的人无一人能得善终,陛下,戒断此药无异于抽筋拔骨,那些人最终不是中途屈服,便是宁愿自尽也不愿再受苦,长醉欢便是如此了,老臣也曾劝过,可小殿下说什么也不肯,老臣也知道,这委实太过为难他,可……” 之后的话赵淮生没说出口。 殷无峥却明白,可倘若这样下去,凤栩必定难逃一死。 而且死得犹为不堪。 如此便不难明白,为何凤栩执着于赴死,他想要为自己择一条帝王该有的末途,他要配得上自己身份的终点再坦然赴死,重逢那日身着赤色金龙衮袍的凤栩便是如此,若不是因为陈文琅和宋承观逃脱,凤栩不会再让自己苟活这么多时日。 殷无峥站在凤栩寝殿的门外良久,一时间竟不敢推开这扇门。 ——太迟了。 凤栩反复说过的这句话不停地在耳畔回响。 他到此刻才懂,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的确是太迟了,可说出这句话的凤栩在期待什么呢,有没有那么一刻……被困在宫中求助无门的小凤凰在盼着有人能来帮他一把。 半晌,屋里传出虚弱的轻声:“你在门前杵着做什么,要么进来,要么出去。” 殷无峥微怔,犹豫片刻后才伸出手,甫一进门,便瞧见凤栩不知何时从卧榻上下来了,他又坐到平日里最常去的靠窗短榻上,窗外日光正好,他纤瘦的影落在地上,而光则洒落于他眉间,晕开柔和的暖意。 凤栩若无其事地瞧了过来,就好像在行宫的事情没发生过。 他瞧着殷无峥,竟微微露出了个笑。 “赵院使都告诉你了吧。”凤栩慢吞吞地说,“长醉欢是陈文琅带进宫的,比起床笫间的欲,似乎折磨我、看我低头讨饶更能让他满足愉悦,可我不肯,到最后他大抵也觉得索然无味,便让孙善喜逼我吃下了长醉欢,那时我还不知这东西的厉害,以为……他是终于懒得用那些手段,想对我用药了。” 凤栩似乎是太过虚弱,一口气说一大段话后不由得顿了顿,略略喘了口气,才接着说。 “我与他说,倘若我清醒后发觉他对我做了什么,那我必定自尽,宋承观还需要我这位皇帝陛下,陈文琅一直只用刑却不敢碰我,正是顾忌这个,可那次……他没再气急败坏,而是对着我笑。” 凤栩说着便露出失神的神情来。 他至今还记得陈文琅那时的神情,唇角微勾起的弧度玩味而森然,眼睛里都浸着戏谑与恶意,就像是在看一只被拔去喙与尖爪困于网中的小鸟,在听得凤栩的威胁后,他只是语调轻快地说:“放心,你这样的美人得不到固然可惜……可总有一日,你会跪着求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骨气、尊严,这些无用的东西都会被你跪在膝下,这可比在榻上得到你有意思多了,更何况,说不定到那时……” 他的语气仿佛阴冷潮湿的蛇一般将凤栩束缚、缠裹,在最后一句轻声中,将凤栩拖入由虚幻欢愉构造出的地狱中。 “你会哭着求我疼你呢。” 凤栩忽而顿住,恍惚了须臾后,他抬眸瞧向殷无峥,轻声:“你能过来一点么?” 殷无峥没料到凤栩会突然提出这个要求,但他不会拒绝,他走到凤栩身边,凤栩便用不曾受伤的左手去扯他的衣角,牵着殷无峥一起坐在榻上,原本靠着软枕的凤栩便靠进了他的怀里,在触碰到殷无峥温热的躯体时,凤栩才能感觉到那缠绕着他的、如影随形的阴冷正渐渐褪去。 “直到,长醉欢第一次发作。”凤栩将脸颊贴在殷无峥的心口,身子细微地颤了颤,“我终于明白陈文琅的话……狱中刑罚不敌其万一,没人能明白那是什么感觉,殷无峥。” 他最后唤出那个名字时,声音颤抖得厉害。 而后便是自嘲的笑,“我跪了,陈文琅一语成谶,不仅是他……孙善喜也借此折辱于我,那个老太监,殷无峥……我曾跪在他面前求他。” 温热濡湿的泪再一次沾湿了殷无峥的衣襟,可他束手无策,过去留在凤栩身上的一切无可挽回。 凤栩自然是骄傲的,当年他本可以对西梁来的质子用更多手段,但他的权势却只用在了那些死缠烂打的小花招上,那两年也一样,只要他愿意委身于陈文琅,哪怕稍稍顺从一些,或许可以活得更轻松些,可他不肯,他咬着牙不肯俯首——可是长醉欢,令他连仅存的骄傲也碎了。 即便陈文琅这般责难,凤栩也不肯温驯,可他如今靠在自己怀里,他曾口口声声说“不再喜欢”的谎言已经不攻自破。 殷无峥一动不动,连神思都在此刻僵硬凝滞,千头万绪地交织扭结,最后只剩两个字——凤栩。 仍旧喜欢他却命不久矣的、在他怀中落泪的凤栩。 049.好梦 “对不起,凤栩。” 殷无峥轻轻地说,他想起赵院使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长醉欢之苦,苦的不仅是他,还有身边人。” 凤栩被捧起了脸,满面的泪痕与湿润的眼尾都无从遮掩,他与殷无峥对视着,而后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额心,随之而来的还有殷无峥低声的呢喃:“……对不起。” “殷无峥。”凤栩颤着声唤他,声音发紧还有些磕绊,“我不…我做不到的…” “凤栩…”殷无峥低低地唤,声音刹那间柔和下来,“阿栩。” 凤栩蓦地怔住,直愣愣地瞧着他,清透的眸子内尚有未散的怅惘。 殷无峥与他额心相抵,目光真挚而坦荡,他在凤栩的狐疑不定中低声说:“我喜欢你,阿栩。” 凤栩的心神都好似被那四个字摄去了,在曾纠缠的三年里,凤栩不止一次地想过这般场景,可大抵是时移世易,当年的期盼之于此刻成为了现实,凤栩却没有丝毫希冀成真的欢喜,他只觉得无力与悲伤,莹彻乌润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下去。 “不要。”凤栩摇了摇头,轻而决绝地低声,“我不要。” 凤栩从殷无峥怀里挣脱出来,他身上还有伤,殷无峥也不敢强来,只能任由凤栩抽身退走,缩回靠窗的方向,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殷无峥。” 殷无峥沉默须臾后说:“长醉欢也不能决定你的生死,凤栩,你真的想死么?” 凤栩却只用漆黑如墨的双眸瞧着他,那其中是殷无峥也不明白的情绪,痛苦与自嘲交织成翻涌的浪潮,而最终一切都平息如死寂。 他听见凤栩轻轻地说了句:“你不明白。” 殷无峥说不出话。 他自然不明白。 他从未体会过凤栩所经历的痛苦,更不曾感受过长醉欢带给凤栩的绝望,没有感同身受,又怎会明白凤栩此刻但求一死的心。 可他想要凤栩活着。 在苦痛中沉浮至今的小凤凰等来了朝安城的天亮,他该振翅于九天之上,而不是这样认命地与旧朝一同走向覆灭. 回到净麟宫后不久,殷无峥便离开去处理政务,他是天子,何况此刻叛乱刚刚平息,还有主谋尚未落网,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地陪在凤栩身边。 只剩允乐伺候受了伤的主子。 凤栩知道这次清云行宫变数诸多,没将这个年纪尚小的小太监带去,见允乐端来了药,他虽觉着无甚意义,但总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宫人,便将药喝尽,在允乐退出去之前,凤栩忽而叫住他。 “允乐。” 允乐一顿,立刻转过身来问:“主子,怎么了?” 凤栩问:“你想出宫么?” 允乐愣了愣,才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回主子,咱们这样的人…在哪都是一样的,出去了,也未必比在宫中过得好。” 风浔沉默须臾后轻轻颔首,随即说:“你去罢,叫赵院使来见我。” “是。” 允乐退出去后不久,赵淮生便应召而来。 凤栩轻声问:“你是不是都告诉他了?” “…是。”赵淮生面色复杂,“小殿下…” “也不妨事,只是…”凤栩清瘦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却又好似有些倦怠,“我还想多活一段时日,再为我准备一些长醉欢吧。” 当年凤栩被困时,孙善喜常常为折磨他,待他发作也不肯立即去告知陈文琅,而是要他煎熬上几个时辰,好在赵淮生精于此道,凭借凤栩给的半颗药丸对比古籍,硬是研制出了长醉欢来偷偷予他,方才让凤栩不至于早早便受不了崩溃自尽。 赵淮生叹了口气,“小殿下应当知道,老臣为何……告知他这些。” 凤栩弯起唇角,“我知道。” 他当然知晓,长醉欢是他的催命符,赵邝就是他的下场,所以他才想着要给自己个体面些的死法,赵淮生将这些对殷无峥和盘托出,也不过是寄希望于殷无峥能救一救他罢了。 “赵院使,我知道你的好意。”凤栩抬起自己的右手,轻叹,“可我不是已经试过了么,这就是结果,赵院使,我做不到的,相比于因长醉欢发作而自尽,我还是想多活几日,至少活到宋承观那个老东西的死期。” 赵淮生的脸色一时间复杂至极,他虽然不曾亲身试过,可这两年来四处搜集有关长醉欢的消息,他很清楚从无人能戒断长醉欢意味着什么。 彼此无言缄默良久后,赵淮生终是叹道:“老臣明白了。” 凤栩如愿,当即冁然而笑,“那谢谢你了,赵院使,倘有机会,我会报答你的。” 赵淮生眼眶发酸,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你还笑得出来。” “我自然笑得出来了。”凤栩笑吟吟地应,“凤栩有生以来,欢愉多,苦难少,二十年风光换两年落魄,算起来也值了,时至今日……我憾恨有之,却不敌往日欢喜,他日盖棺之时,也能安然长眠。” “那殷无峥呢?”赵淮生情急之下喊了当今陛下的名讳,只是屋中的两人谁都不在意这个,“小殿下,你当年那样喜欢他,如今正是两情相悦,只要你过了这关,来日唯有坦途啊!” “殷无峥……” 凤栩因他的话而怔怔失神,少顷,他又无奈地笑了笑,“那就是我们缘分浅薄了,其实若无这场变故,我也不见得会喜欢他至今。” 人总是需要些念想,才能在那样压抑绝望的长夜中活下来,凤栩从不敢回想那些死在宫变中的亲人,每一次回望,都能想起最后一次看见他们的样子。 鲜血,灰败,死亡,只有这些。 于是他便只能在孤寂中回想起恋慕了三年的人,他将殷无峥这个名字反复念在唇舌之间,又将之捧在心尖上,即便他们之间连片刻温情都不曾有过,却已是凤栩为数不多能回味的甘。 日久天长的念念不忘,凤栩对殷无峥的爱念不仅未曾随分别的两年时光淡薄,反倒是堆积得愈发深厚。 但如今的凤栩已经不再是当年“想要就必须得到”的靖王,他欢喜殷无峥,愿意委身于他,愿意为他正名,也愿意……为他而死,这已经是凤栩能给出的全部了。 所以三年纠缠也好,两情相悦也罢,都只剩缘分浅薄这四个字了. 质子入城,赐居宫中,当年的殷无峥便住在绮澜苑,随偏僻了些,却是雅致清幽处,海棠花期时,满院红海棠缤纷绮丽,美如画卷仙境。 凤栩在绮澜苑中花叶交织的缝隙中,瞧见那道被掩映着的身影,削瘦却挺拔,是即便藏入鞘中也仍旧锋锐的刀刃。 是场梦啊。 凤栩在瞧见那人站在树下眉眼含笑时便清晰地意识到,这是场梦,他当年也曾见过绮澜苑的满树繁花,只可惜与他赏花之人不解风情,连半个笑也不肯施舍予他。 在梦中便可以肆意而为,没有那些束缚于身的枷锁,凤栩毫无顾忌地奔向那道身影—— 簌簌花瓣纷繁如雨,凤栩在花雨之中被殷无峥抱了个满怀。 “殷无峥——”凤栩笑意灿然,一如当年矜骄明媚的小凤凰,肆意地去与殷无峥面颊相贴,“你在这里呀。” “嗯,我在这里。”殷无峥近乎纵容地偏首吻在他脸颊上,轻声说,“我接住你了,凤栩。” 凤栩握了握右手,掌心没有疤痕,连茧子都少,是两年前凤栩的手——他伸出修长匀称的手掌送到殷无峥的唇边,娇气又狡黠地小声念叨着:“好疼呀,殷无峥,我手好疼。” 殷无峥便轻轻吹了两下,与他玩这样无趣又幼稚的把戏。 凤栩怔了怔,忽地落下泪来,但唇角仍旧勾着笑,他哽咽道:“不够,还得亲一下才能不疼。” 殷无峥便又在他掌心落下一吻。 凤栩的眼泪止不住,他抽了抽鼻子,呢喃着说:“我留疤了,殷无峥。” 殷无峥便抱着他,为他轻轻擦去泪珠,轻声问:“哪里有?” “哪里都有。”凤栩在一场梦中放肆地宣泄自己的委屈与不甘,他伏在殷无峥怀里哭得颤抖,撒娇似的抱怨,“还很疼,你一点都不喜欢我,还想强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殷无峥,你怎么这样讨厌啊。” “嗯,我怎么这么坏。”殷无峥任劳任怨地哄他,“惹阿栩伤心了。” 凤栩泪眼迷离地抬头瞧他,又哭又笑地伸手去抚他的眉眼,喃喃道:“可我不想你伤心,殷无峥,不要喜欢我了。” 绮澜苑与红海棠都在这一刻扭曲为虚无,连带着眼前的殷无峥,他的身影渐渐模糊,随即化作漫天的海棠随风而去,凤栩在原地伸出了手,却攥了满手的空落。 凤栩缓缓睁开眼,屋内烛光昏暗,他瞧见了与梦中人一模一样的面孔,殷无峥正躺在他身侧。 四下静谧。 殷无峥覆着茧子的指腹蹭过了凤栩的眼角,轻声说:“梦见什么了?哭得我衣襟都湿透了。” 凤栩阖起眸,冷静而克制地轻声说:“是好梦。” 050.海棠 绮澜苑海棠的花期已过了,凤栩有两年未曾见过红云浮枝头的景,往日难忆,去日苦多,没想到竟会在梦中再见一次。 当年绮澜苑中的人,如今也已君临天下,时间流逝无声无形却令人猝不及防,所谓的时移世易其实有时也不过一刹而已。 转瞬之间,尽是前尘。 天还不亮,凤栩却没了睡意,掌心和身上的伤口都在疼,浑身的血肉骨髓都在催促叫嚣着他服下长醉欢堕入幻梦,长醉欢就是这样恶毒的东西,只要吃下过一次,便会令血肉之躯铭记,时时刻刻都在渴望自苦难中解脱的极乐欢愉,倘若不肯,便会在最终期限来临之时成为被它操控的傀儡,生而为人的尊严与骄傲在难以言说的痛苦中被生生撕碎。 再过一会儿殷无峥便该起身去上早朝,他是勤勉的皇帝,从无一日耽搁,就连在清云行宫的那些日子里,朝政公务也一样不落。 “皇宫真的很大。”凤栩忽而轻声。 殷无峥没料到他会突然开口,他们之间从没有无意义地闲聊,无论是两年前还是重逢后。 凤栩便自顾自地说:“父皇的后宫中只有母后,深宫那些院子便闲置下来,只留了洒扫宫人,哪怕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还是有许多院子不曾去过,绮澜苑偏远冷僻,我原本都不知宫中还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绮澜苑竟有满树的海棠,若逢花期,花如云火,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样艳烈明媚的海棠,一簇簇地开在枝头,恰到好处的艳而不俗。” 昏暗中殷无峥瞧不见凤栩的神情,却听得出他仿若陷入追忆般地失神。 他入城时正逢春日,是海棠的花期,海棠花期短,不过几日而已,他正好赶上,却不料那也是凤栩的初次得见,而殷无峥彼时也并未察觉,最娇艳的海棠从来不在绮澜苑的枝头。 殷无峥摸索着握住了凤栩微凉的指尖。 分明是夏日,从前的凤栩怕热,天一热便恨不得将自己都浸成冰鉴,可如今他浑身都好似玉一般温凉。 “明年春日。”殷无峥说,“绮澜苑的海棠会重开,我们去看。” 他在许下一个有关来日的承诺。 而凤栩只是笑了声,“明年呀…” 他们都清楚,再这样下去,凤栩或许都活不过这半年。 “海棠的花期太短了。”凤栩又低声,又似无意般问道,“从你来朝安城开始,就已经在布局谋划江山了吧?” 殷无峥顿了顿,便当做没听见他前一句话。 "应当说,是从来朝安城之前。"他回答。 殷无峥在西梁的日子并不好过,父亲图谋了母亲一族的家业,另娶妻生子,他这个原配所生的嫡长子反倒成了碍眼的那个,就连世子之位,都给了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也正因此,殷无峥早慧冷淡,也早早地明白,世人所谓的感情都是无用之物,唯有握在手中的权利是真。 他图谋的从来不止是西梁的方寸之地,而是整个江山,他要坐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俯瞰众生。 “那看来你我的运气还不错。”凤栩的语气中竟含着笑,“若是没有宋承观,要造反逼宫的那个就成了你,那我一定会恨死你的。” 对那些佞臣,只要恨就够了,可若是爱恨交织,凤栩都不敢想那会有多痛。 殷无峥一时无话。 他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前朝的帝后太子都只是绊脚石而已,如今留下凤栩……只是因为他喜欢上了凤栩,那他是否又愿意为了凤栩而放过他的亲人? 那是尚未发生的事,殷无峥自己也理不清,正一团乱之际,他想起凤栩的那句“我不喜欢你了”,寥寥几字却如惊雷落在心口,殷无峥遽然间明悟。 ——他会的。 他不想伤害凤栩,更不想凤栩伤心,所以他会放过凤栩的亲人。 “不会的。”殷无峥撑起身,轻轻在凤栩脸颊落下一吻,“凤栩,朝代更迭必是以人命堆砌,两军交战难免伤亡,他们或许会怨我、恨我带来战火,但我不会让你恨我。” 片刻后,凤栩感叹般地笑说:“原来是这样的。” “什么?”殷无峥微怔。 凤栩用左手将他推开些,“我原以为你这样的人,动情也是冷的,没想到是这样。” 这真的很不殷无峥。 凤栩觉得他果然还是不了解殷无峥,总以为他不食人间烟火冷酷得想块石头,却没想到真温柔起来,也能叫人招架不住。 殷无峥顺势躺了回去,只是还攥着凤栩的腕,指腹贴在他的脉关,感受细弱却清晰的搏动。 “我自己也没料到。” 殷无峥笑了声,他对自己的认知与凤栩如出一辙,而后才倏尔反应过来,他也鲜少这样笑。 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出声。 连凤栩都忍不住偏过头去瞧他,夜色尚浓,屋内没点烛火,昏暗一片中他只能瞧见殷无峥侧颜的影。 轮廓分明,山根高挺,唇却薄,虽然俊美,却是副薄情冷淡的长相,即使此刻瞧不真切,但凤栩知道他的冷淡严苛犹如冰霜般堆积于眉眼间,纵然年轻也不妨碍他叫人望之生畏的威仪,当年初见时的惊鸿一面,在两年里凤栩无数次绝望中回忆念想之下,早已成为刻在他心上的烙痕,比身上每一处伤疤都要深重。 即便有朝一日躯壳湮灭,骨肉腐朽,散入尘埃之时,也绝不会忘怀。 他忽地朝殷无峥侧过身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像是恢复了往日的几分顽劣。 殷无峥也由着他,轻声问:“做什么?” 回应是轻柔的一声:“快上朝了,你再歇一会儿。” “好。”殷无峥知道定然还有别的原因。 可他不想深究,凤栩这样主动的与他亲密便已经足够。 在他看不见的暗处,凤栩的神情竟有些难过,他静静瞧了殷无峥许久,才无声地启唇。 他说:“我永远爱你。”. 次日晌午后,凤栩一觉醒来,发现他常坐短榻上的案几摆了盆矮海棠,红海棠娇艳欲滴,开得正盛。 凤栩从来都没有遛鸟赏花的闲情逸致,唯一几次文雅地月下赏花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结果也都殊无二致,被冷着脸的殷无峥搅和得不欢而散。 盛夏七月,不该是海棠花的花期,他只当是花房用了什么手段,拖延了海棠开花的时间,并未多做在意。 一日过去了,海棠仍旧开着。 两日过去了。花瓣依旧娇艳。 直到凤栩撑不住偷偷吃了颗长醉欢,这海棠也没有颓败枯萎的意思,极其顽固地开在枝头,像一簇簇艳烈的火苗。 用午膳时,凤栩的药劲才堪堪过去,长醉欢抽空了他的精气神,恹懒地单手撑着下巴,余光不住地瞥那株海棠,又瞄向吃相斯文贵气的殷无峥。这人在礼数仪态上也挑不出差池。 “殷无峥。”凤栩终于忍不住用干干净净的汤勺指了指那盆娇艳海棠,“那是盆什么东西?” 殷无峥用帕子擦了擦嘴,言简意赅地答:“海棠。” 凤栩哽住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哦,海棠啊,花期好像不太对…” “这就是它的花期,没什么不对。”殷无峥语气笃定。 凤栩:“……” “它不是短命的花。”殷无峥意有所指地说完,瞧向凤栩那碗一口没动的药膳。 凤栩脾胃虚弱武藏不调,他便陪着凤栩一起清汤寡水,知道这人的脾性整日滴水不进的情况也是有的,便干脆每日都在饭点来与凤栩一同用膳,便于盯着。 其实不过是一朵花而已,凤栩以海棠自比,也不过是想告诉殷无峥他时日无多,谁料想殷无峥弄了盆这么怪异的花来,于是他便久违地从殷无峥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憋屈。 于是当场将那药膳往外一推,垂眸道:“吃不下。” 从前最不喜凤栩这幅娇气矜骄模样的殷无峥并未说什么,而是坐到了凤栩旁边,亲自端起瓷盅,舀起一勺喂到凤栩嘴边,轻声说:“好歹吃一些。” 这分明就是好言好语地哄着。 凤栩不由得愣了片刻,才迟疑地衔住汤勺,将药膳粥一点点吮干净。 他们曾在榻上亲昵至极,数翻云雨缠绵,但殷无峥这样近乎纵容疼爱的举止还是头回,凤栩几经犹豫,却也还是难以自控地想放纵这么一回,于是便不再吭声,垂着眼一口接一口地任由殷无峥喂。 尽管如此,也只吃了小半盅而已,眼见着凤栩眉心轻蹙,似乎咽不下去,殷无峥也不再强求,将瓷盅放到一边去。 凤栩三餐不定,出现这种情况也在意料之中。 凤栩耳尖微红,移开视线后仓促问道:“那海棠是怎么回事?” 殷无峥便答:“是四季海棠,花房的人说倘若养得好了,花落后还会再开,一年四季皆为花期。” 他要凤栩明白,海棠并非短命花,而他也绝非薄命人。 051.戒断 嫣红海棠为净麟宫添了几分生气,凤栩每每靠坐软塌时,便能嗅着清雅柔和的淡香,倒是殷无峥这几日也忙得厉害,有时整夜都不会回净麟宫,但用膳的时辰却拿捏得恰到好处,每次都能亲自来瞧着凤栩吃下去才作罢。 但却从未提及长醉欢,哪怕发现凤栩又服药也并不多说什么,又过半月,桂月清秋,清瘦苍白的凤栩竟生生被养回了些许的肉,不再那么单薄纤弱,他这般孱弱也并非只因长醉欢而起,更是因心中郁郁,无心饮食,而且连清云行宫那一战所受的皮肉伤也都只剩疤痕,其中以右手最为严重,是精致美玉上再难雕琢的瑕疵。 这日殷无峥从议政堂回来后便坐在净麟宫的案几前看折子,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凤栩坐在短榻上,伸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纤薄的花瓣,那艳至妖异的红衬得他指尖白皙如玉。 “你的事都办完了?”凤栩突兀问道。 殷无峥“嗯”了一声,清云行宫平叛看似只捉了晏贺陈文琅等人,但他顺藤摸瓜处置了不少人,就连那些为晏贺求情的官员也降了罪,或是降职或是罚俸,如今的朝堂才瞧着顺眼些。 “你要怎么处置晏贺?”凤栩像是随口问,目光却始终落在海棠花上。 “晏贺有功杀不得,罢免官位,遣送还乡。”殷无峥将一本折子合起放到一边,在停顿了片刻后,才添上后半句,“但他贪的军饷得吐出来。” 凤栩轻笑了声。 撤了官职送回西梁也就罢了,可要他将贪的银子还回来,与断晏贺的生路也无甚差别。 他就说面冷心也冷的殷无峥怎会对晏贺网开一面,原是在这儿等着呢,且所作所为都合情也合理,任谁瞧了都挑不出错处,甚至还能赞他一句仁德明君。 凤栩便又问:“那陈文琅呢?” 殷无峥神色如旧,平静道:“还在审,他定然知道宋承观的下落。” 凤栩“哦”了一声,神色看似也没什么变化,但清瘦的指尖却在轻颤,甚至不受控地碾碎了一朵海棠,鲜红的汁液将指尖沁染上艳色,而他犹不知晓般,目光发空,不知望着哪处虚无之境。 片刻后,凤栩轻如云雾般地问:“你今日不走了?” 殷无峥动作一顿,他并未抬头,只“嗯”一声当做回应。 房中霎时陷入寂然,唯有凤栩愈发不受控的喘息声渐渐清晰,他掌心里攥着那朵碎掉的花,忽地——凤栩骤然起身往内室走去。 他脚步愈发匆忙,称得上是急不可耐地翻出了一个小瓷瓶,从中取出一颗猩红的药丸,正待送人口中,手腕却蓦地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死死钳住。 “殷无峥?”凤栩声音发颤。 而那只手的主人坚决且不容反抗地从他手中拿走了那颗药,又夺走了瓷瓶,凤栩抗拒的力道微弱如蚍蜉撼树,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将那颗药丸重新放回瓷瓶中,并没有还给他的意思。 凤栩忽地失了力气般跌坐在地上,从今日殷无峥寸步不离净麟宫时,他便已经有所猜测,而如今所有的猜想都已成了毋庸置疑的现实——殷无峥要他戒断长醉欢。 他看着殷无峥将那白瓷瓶放回了摆放铜镜案几的抽屉里,而后又将地上的凤栩横抱起来回到榻上去,他在凤栩耳边轻声说,“别怕,会给你的。” 凤栩浑身上下都颤得不成样子,哪怕长醉欢还并未发作到难以忍受的状态,可他实在害怕,那是能将筋骨拆分剥皮刮肉的痛苦,他开口,近乎央求:“不…我不想,还给我吧。” “好。”殷无峥却答应了。 凤栩一怔。 殷无峥轻轻吻在他脸颊,低声说:“熬过今日就还给你,十二个时辰而已,阿栩,你能做到的,对么?” 他的声音那样低缓轻柔,咫尺间仿若情人的轻语呢喃,却将凤栩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泯灭。 凤栩不知长醉欢的瘾要多久才能缓解,但有一次孙善喜足足拖了一整日才将陈文琅找来,凤栩也在那一日里死了一次又一次。 “不,不…”凤栩不住地摇头,还试图从殷无峥的桎梏中挣脱,“我做不到,殷无峥…别逼我,放开,放开!” 等待痛苦来临就已经让凤栩失态崩溃,他的声音中含了哭腔与畏惧,连刑狱中的酷刑都忍受过来的凤栩却因长醉欢而惊恐至此,殷无峥默不作声地将他环紧,凤栩的每一声都如钝刀落在心口研磨,他也好疼,却不及凤栩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而凤栩也在殷无峥的禁锢与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他的挣扎渐弱,像一只没了生气的木偶,静静等待着属于他的末日。 “阿栩,别去想它。”殷无峥的声音依旧平稳,可蹙起的眉与紧绷的面色却证明了他心中并不平静,但还是竭力地引导着,“与我说说话吧。” 他从未想过放弃凤栩,任由他被长醉欢夺去性命,除了忙于政事外,这几日都在与赵淮生研究这事。 但凤栩的反应比殷无峥预料得还要差,他的害怕和抗拒显而易见,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这会儿更是惨白如霜。 “说什么?”凤栩褪去血色的唇轻颤了颤,又勾起无奈的笑,“我做不到的,你也做不到。” 情爱是最致命的软肋,长醉欢致幻又上瘾,带来的痛苦原本只加诸于凤栩自己身上,可现在殷无峥知道了,殷无峥喜欢他,于是便也要被扯进这片苦海中来。 殷无峥垂眼便瞧见他的笑。 凤栩总是在笑,笑得却又那么难过,如同艳红的虞美人,乍一看明艳美丽,可仔细端详时便能发现,那花瓣上沁着猩红的血。 “陆青梧母子在皎玉殿。”殷无峥说,“你可以为了他们死,就能为了他们活。” 始终木然的凤栩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睁大双眼,猛地伸手攥住了殷无峥的衣襟,咬牙狠声:“你威胁我。” “是。”殷无峥坦然认下,他知道凤栩有多难熬,却不得不在他令他痛苦的那把火上添了柴,“你若是有个万一,那对母子就会给你陪葬,所以凤栩,你能做到的。” 凤栩像是听见了极其荒谬的事情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因长醉欢带来的痛苦而低低地闷哼了声,才艰难道:“这就是你的喜欢?你明知道……” “阿栩。”殷无峥的声音听上去与他要做的事情一样的冷硬,丝毫不容情,“我喜欢你,倘若没有你这一切都毫无意义,你比谁都明白死去的人没有悲欢,那只留给活着的人,你既无所知,我又何必在乎那对母子的死活?” 殷无峥说得坦荡,他本就是这样的人,他所行之道仅有对错而已,无谓人情与否,唯有凤栩是唯一特殊的。 凤栩开口想说什么,却只有痛苦的喘息,他在殷无峥怀里蜷缩着试图抵抗溶血蚀骨般地痛苦,每一寸血肉都在疯狂地渴求长醉欢,仿佛得不到便要将凤栩整个人拆开拼凑再碾碎一般,足足过了半晌,他才从浪潮般地痛楚中吐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冷笑。 “这就是……你的,你的喜欢么…?” “喜欢就要得到。”殷无峥说得理所当然。 凤栩抬眸,瞧见正低眸的殷无峥,彼此视线交织,他竟从殷无峥的神色中窥见堪称柔和的神情。 下一刻,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这是你教我的,凤栩。” 凤栩已经说不出话,只要张口便是难以压抑的痛哼,喘息凌乱而粗重,他松开了殷无峥的衣裳,双手死死压在自己的心口,眉峰紧蹙,阖齿咬着唇,哪怕是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口都不曾让他露出这样痛苦隐忍的神情,可长醉欢的瘾岂是寻常? 凤栩很快便支撑不住地开始挣扎,但手脚却忽而不受控地剧烈颤抖起来,随即变为抽搐、痉挛,连始终压抑着的痛苦也溢出口,甚至不消多时便变为了凄厉的惨叫哀嚎,殷无峥别无他法,只能翻身将凤栩压在身下,将他双腕死死扣在榻上,他耳边尽是凤栩凄惨的叫声,那原本清琅如玉的声音此刻竟如泣血般声嘶力竭,他看见凤栩在哭,那张已经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只剩下了不堪与狼狈。 再寻不到半分如琉璃般少年郎的影子。 “凤栩…”殷无峥的轻唤在这样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中犹为无力苍白,他只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哪怕已经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竟还是如当年那个卑微弱小的质子一样无力。 哪怕早有准备,可亲眼看见已经彻底崩溃破碎的凤栩,殷无峥怎能做到无动于衷,这是他唯一在乎的、喜欢的人,这世上仅凤栩一人而已。 “殷…无峥!”凤栩咬字含糊地唤他,在惨烈的痛呼声中,他的眼神犹如抓到救命浮木的溺水之人,“求你…求你…给…给我!长…” 殷无峥终于露出了不忍的哀伤神色,他将凤栩两只因痉挛而屈曲的手腕禁锢在一起,空出一只手颤抖着缓缓伸出去,而后,覆上了凤栩那双湿漉的、充满祈求的双眼。 “…对不起。”他的回绝也在发颤。 052.恶果 凤栩只觉得意识沉浮于无边无际的痛苦之中,身体几次被拆骨断筋般地撕烂,又重新拼凑出一个残破的他,仿若轮回一般不得解脱。 那具温热的身躯始终环抱着他,可凤栩还是觉得难熬,活着的每一个瞬间都被痛苦延长,一切爱意安抚在这样的磋磨摧折中都无济于事,从没有什么能让凤栩绝望到想要自我了断,那些深可见骨的旧伤没有,遭逢巨变寄人篱下也没有。 可长醉欢却如一把剔骨刀,将小凤凰的傲骨一块一块地剜了出去,留下鲜血淋漓的一具躯壳,却还是不肯放过他,要将这最后的一点血肉也生生地耗尽。 十二个时辰,凤栩一直记得,他知道殷无峥是铁了心不会放过他,便时不时地在痛苦间隙用颤抖的哭腔问:“还有…多久…?” “很快了,阿栩。” 无论凤栩问多少次,殷无峥都这样答复他,就好像当真很快就能结束这样的折磨。 长醉欢能令人如登极乐,便能让人如坠地狱,尤其是在体会过它带来的欢愉之后,哪怕明知是虚妄也会沉溺其中,更别提经历过上瘾发作后,就如同得以从苦海中抽身,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明知长醉欢是一条死路,却还是无人能活下来。 凤栩也是一样,十二个时辰……他就能得到长醉欢,只要再撑一撑…… 怀着解脱的念头,凤栩在无数次崩溃后终于力竭,他仍旧能感觉到痛,却再没了力气挣扎,身体还在不受控地痉挛抽搐,连喘息都变得虚弱,好在那凌迟碎骨般地痛苦正在缓缓减弱,凤栩在不知死去活来多少次后,思绪滞涩,脑中空空。 覆着双眼的那只手被拿开,凤栩睁开眼,便瞧见了透窗而入的光,他神色怔怔,用嘶哑到不成样子的声音问:“什么,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凤栩便感觉喉咙撕裂般的疼,甚至带着腥甜的血气。 殷无峥就这么躺在了他身边,将凤栩紧紧揽在怀中,他掌心沾满了凤栩的泪与汗,两人俱是一身的狼狈与倦怠。 “阿栩,十四个时辰了。”殷无峥低哑道,“第一次,你撑过来了。” 十四个时辰。 凤栩又愣了许久,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的泪已哭干了,眼角疼得厉害,只似哭又似笑地“啊”了一声,才说:“你骗我。” 他早该知道的,殷无峥这样狡猾又恶劣,怎会真的将长醉欢还给他。 可殷无峥就这么吻在了他的耳畔,低声说:“我爱你。” 人心真是易变,从前那样厌恶他的人,如今竟然在说爱,凤栩缓缓阖起眼,不再瞧那明媚而温暖的日光,用沉默来积攒力气,过了许久,才低低地说:“给我个痛快吧,殷无峥。” 回应是殷无峥倏尔收紧的怀抱,与一声压抑着记起复杂情绪的低哑拒绝,“绝不。” 断然又决绝。 凤栩似乎是发出了声气若游丝的笑,而后便再无声息。 殷无峥垂眼瞧去,见他阖着双眸,面色惨白,唯有眼角泛红,乌发蓬乱,满面泪痕,一身衣裳也折腾得不成样子,可见这一天一夜还要多出两个时辰来的折磨究竟有多难熬。 “凤栩,凤栩?”他唤了两声。 凤栩没回应,是累得昏睡了过去。 殷无峥始终紧绷的神色终于猛地松懈下来,曾经不眠不休行军赶路时都不曾露过半分疲色,可这十四个时辰下来,殷无峥却觉得自己已经筋疲力尽,他拥着凤栩阖眸小憩,不到一盏茶时间,便又睁开眼,却已经收敛起所有的倦怠神色,在凤栩面颊轻轻落下一吻后便轻手轻脚地下榻。 整理好衣冠后出门的刹那,他又变为那个不苟言笑严苛冷淡的天子。 “去把伺候凤栩的奴才叫回来。”殷无峥对等候在外的周福吩咐,而后便向偏殿走去。 凤栩在昨日晌午前发作,如今已是隔日的未时,他昨日便吩咐让赵院使来净麟宫候着,待他进偏殿,果然瞧见赵淮生正在院子里头煎药。 “参见陛下。”赵淮生行了礼,苦笑道:“药热着呢,待他醒了服下即可,饭食也得备好,他撑过这一遭不容易。” 昨日凤栩叫得那样撕心裂肺,净麟宫里的下人都被殷无峥支开,只剩下周福和赵淮生,他在偏殿里也听得真切,几次担心凤栩挺不过来,也忧心殷无峥撑不下去,但好在这一遭到底是过来了。 “只是第一次。”殷无峥说,“倘若一直不给他长醉欢,他能撑多久?” 他的神色瞧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可赵淮生还是发觉平日里衣冠规整的帝王如今袖袍褶皱,细枝末节处全然没有素日的严谨苛刻,但他也只能在心中暗暗叹息。 “没有长醉欢不会危及他的身体,反倒是好事,只是怕瘾头上来,他熬不过。”赵淮生沉吟,又无奈道:“长醉欢是如何配置的老臣再清楚不过,但却从未真正亲眼见过谁戒断此物,倘若这次过去等下次发作,便是最好,怕只怕一日得不到长醉欢,他便要这样煎熬一日,这样下去,即便长醉欢不再侵蚀,那血肉之躯也撑不了多久。” 如今朝安城知道长醉欢的人也甚少,更别提用过的,尤其是陈文琅一党,明知此物不是好东西,又怎会拥在自己身上?如赵邝之辈,怕也是被操控的傀儡。 “赵邝呢?”殷无峥问。 赵淮生摇了摇头,“他太迟了,已然神志不清,不过是撑了一盏茶时间,他就险些只剩一口气。” 殷无峥微微蹙眉。 自从得知凤栩为长醉欢所苦,他便想到了当日朝堂失态的赵邝都统,派人将之带了过来用以尝试戒断长醉欢,可惜赵邝服下长醉欢的时间似乎比凤栩要久许多,已被抽空了血肉精气,脏腑枯竭,更是时时刻刻陷入幻境中难以自拔,已是疯癫无状,如今依赵淮生的意思,看来从他身上是难以试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既然无用,便不必管他了。”殷无峥冷声,“盯着陈文琅。” 赵淮生应了声“是”,又说:“吃得多,成瘾便快,陈文琅连续用了这么多日,也是时候了,其实陛下何以急于这几日……若是等陈文琅那边有结果,也更有把握些。” 殷无峥却平静道:“无所谓把握与否,凤栩的身子经不住拖,无论如何,此举势在必行,早一日总比晚一日要好,至于陈文琅——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其他的,都只是顺带而已。” 赵淮生无言以对,却也知道殷无峥说得不错。 无论长醉欢发作起来如何,想要凤栩活下去,便不能让他再吃,结果都是一样的。 “照顾好他。”殷无峥又吩咐,“周福会留在此处,若有事命他去寻朕即可。” 赵淮生也唯有应是。 殷无峥毕竟是天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凤栩这十几个时辰已是难得,甚至为此耽搁了一日的早朝,他尚有政事要办,前朝的官员们虽奇怪陛下为何罢朝一日,但接到宫中谕旨召见时纷纷入宫与天子议政. 宫中地牢,原是关押犯了错的妃嫔之处,后又用于处置宫中奴才,只不过已经闲置了多年。 陈文琅躺在干草堆里,一身衣裳尽是干涸的血迹,被凤栩硬生生剔了血肉的手掌已经消失,腕子下空荡荡的,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好地方,偏偏自己却不觉得痛似的,遍布血污的脸上笑意堪称疯癫,双眼无神空洞,口中振振有词却没一个字说得真切。 他正堕在那如梦似幻的极乐之中,但很快,极致的欢愉被虫蚂蚀骨的痛楚取代,他的笑容渐渐消失,可神色间却依旧不见清明,连滚带爬地在方寸地牢中来回转圈,似乎是在寻找什么。 "长醉……长醉欢……给我……" 他疯了一样不顾满身地伤痛爬来爬去,两条腿无力地拖在身后,在地牢内爬行许久后,陈文琅还存着一丝清明神智,似乎猛地明白过来了什么,随即畏惧到几近崩溃地嘶声大吼:“不,不!长醉欢,给我长醉欢!” 曾强加于凤栩身上的痛苦,终究也落在了他自己身上。 地牢内响起回声,却始终无人理会他,很快,地牢内便传出一阵似乎痛苦到极致的崩溃哭嚎声。 连凤栩这样挨过无数酷刑都不肯折腰的人,在长醉欢发作时都不得不向孙善喜之流跪求,遑论是陈文琅这等仗势欺人的东西,殷无峥将朝政处理好后便已是深夜,地牢那边来人禀报陈文琅几次意图自尽,均未得逞。 这般惜命之人都忍不住要自尽,想必是当真被折磨怕了,殷无峥在心中冷笑。 这才几日?这怎么够?凤栩如今的痛苦都拜陈文琅所赐,殷无峥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做成人彘腌进酒坛子里去,怎能叫他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别让他死了。”殷无峥冷声吩咐,平静而残酷地下令,“隔三日给他一颗。” 他要让陈文琅在极乐与极苦间尝着何谓报应。 053.故人 殷无峥命屋内伺候的允乐出去,而后自己坐到了榻上。 凤栩就躺在那,像一尊漂亮又遍布裂痕的玉雕,了无生机,死气沉沉。 甚至连平日里的假笑都没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内空泛无物,也不曾瞧殷无峥一眼。 但殷无峥却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大抵是凤栩此生的磨难终于快要到尽头了,长醉欢的瘾并未如同最坏的猜测那样一刻不停,而是给了凤栩喘息休养的时间,看似是要等到下一次该服用长醉欢的日子才会发作。 “想去看看陈文琅吗?”他问。 凤栩终于有了些反应,缓缓转头,看向了殷无峥,眼中的恨意戾气令得眉心阴郁更浓烈。 “去。” 因为嘶哑,说得很小声,却是切齿拊心。 灼灼烛火落在眉睫之上,照不出半分暖色,怨与恨让他好似地狱厉鬼般,苍白且阴冷,一双漆墨眸子泛起森然如刀刃般的冷芒。 “好。”殷无峥伸手将凤栩扶起来,对外吩咐了声:“送进来。” 外边候着的宫人便端着早备好的饭食送进来,另有人利落地在榻上安置了一张檀木小炕桌,做工精致的粥点纷纷摆上。 “吃些东西,再吃过药,带你去看他。”殷无峥极体贴地将软枕放在了凤栩身后,照顾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本该如此。 凤栩有些怔愣。 殷无峥又意有所指地对他说:“你会高兴的。” 即便是父母与兄长都不曾这样照料过他,凤栩一时间难以回神,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拿起了银筷,却蓦地瞧见指尖的一抹红。 他放下筷子摊开手,掌心也沁着绯色,这才想起他之前似乎攥了朵海棠,如今花早已不知蹭到了哪去。 可就在这一刹那,始终不愿回想的记忆却如奔腾不息的海水般翻涌而来,如阴冷触足般将他死死缠缚,凤栩隐隐感觉到了蚀骨钻心的疼。 他想起自己狼狈哭求的懦弱模样,好似变得不再是自己,脆弱不堪到无论在他面前的是谁,为了长醉欢他都能跪下去卑微祈求一个解脱。 那是我么?凤栩自问,那个因长醉欢而哭嚎着祈求的废物,仿佛自私卑劣又懦弱的另一个自己。 他本该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过来,再俯视着企图操控他的长醉欢说句“不过如此”,可最终他还是那样不堪地求饶认输。 一败涂地。 凤栩忽然觉得恶心,长时间不曾进食的脏腑一阵痉挛。 他蓦地掩着唇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呕到流了泪。 殷无峥因凤栩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措手不及,只能揽着他轻轻地拍背。 凤栩呕了半晌方止,他猛地将搂着自己的男人推开,又伸手将那小炕桌掀到地上去。 倏尔一声巨响,瓷器碎裂,吃食也洒了满地,凤栩对着满地的狼藉,醒来后始终平静的情绪就这么猝然崩溃。 “别碰我,别碰我!”凤栩猛地挥手,打开了殷无峥伸向自己的手,他厌恶眼前的一切,更厌恶那个无能懦弱的自己。 “为什么啊,殷无峥…” 凤栩伸手掩住了脸,似是要将不堪的自己一并掩住,殷无峥缓缓收回了自己的手,沉默地瞧着他。 他可以说出一万种对凤栩有利的原因,可他心里清楚,这出自于他卑劣又自私的爱,于是到嘴边的千言万语也只剩下一句话—— “我不想失去你。”他说着又重复了一遍,“凤栩,我不想失去你。” 凤栩终于抬起脸,他这次没有哭,只是用那样哀伤又绝望的神情,似是苦笑般呢喃,“可你从未拥有过我。” 殷无峥不置可否地缄默。 “你曾经有机会。”凤栩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残存的海棠花色,分不清被碾碎的究竟是花,还是他自己。 “迟了就是迟了,天命要我家破人亡不得善终,我已经认了呀。”凤栩茫然又痛苦地低声说,“我已经…认了,可种下的孽缘却不肯放过我…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好,好。” 他连说了两个好,便仿佛在刹那间失了始终撑着他的那口心气,眉眼如旧,人却颓丧了下去。过了许久,他对殷无峥说:“随你罢。” 那句孽缘殷无峥听得最真切,连他也觉得这两字用来概括他与凤栩的五年再合适不过,但即便是如此,殷无峥也不想放手,万人之上的高位与至高无上的权利他都得到了,可真正坐在龙椅上,隔着冕旒去俯瞰群臣之际,殷无峥觉得索然无味。 就好像这么些年的筹谋算计得了想要的结果后,也不过如此,偌大的江山浩浩渺渺,他四顾眺望之际却只能瞧见云霭重重,而那其中唯一鲜亮冶艳的颜色——竟是旧忆中的那人。 从两年前那次连道别都没有的分离至今,殷无峥都难能忘了朝安城的小凤凰,只是没料到重逢后竟是这样。 他看着垂着脑袋半点当年气焰也不见的凤栩,无计可施,也无所适从,他知道凤栩有多痛,即使是碎掉的白瓷,殷无峥也想攥在手里。 最终他也只是将凤栩打横抱了起来,轻声说:“沐浴的热水备好了,只是想你先吃些东西……我带你去。” 殷无峥的体贴堪称无微不至,将一身狼狈洗去的凤栩像黑夜中纤弱却妖冶的花,乌发垂散在身后,清隽又漂亮,只是苍白得过分孱弱了。 “陈文琅在哪?”凤栩问。 好歹他还是在乎仇人下场的,殷无峥瞧他那副虚弱无力的样子,又想抱着他走,却被凤栩侧身躲开了,便也只能作罢,亲自提着灯在前边给凤栩引路。 凤栩早想过陈文琅过得不会很好,但才进地牢便听见里头凄惨无比的嚎叫声,直到他真正看见陈文琅,不由得愣了愣。 陈文琅并未被用刑,甚至连之前的伤都被好好地处理过,断手的腕子也被纱布包了起来,只是人被锁链死死束缚在木架上,不断地扭动挣扎,嘴里的惨叫也异常凄厉。 “是长醉欢。”殷无峥将宫灯放在一旁,昏暗的地牢里便多了些许亮光。 凤栩便骤然明白了缘由,长醉欢的瘾上来有多痛苦没人比凤栩更清楚,眼下的确没人对陈文琅用刑,但陈文琅还是逃不开极刑,于是心中郁气终于得以宣泄,凤栩如寂灭星火般的眼神终于渐渐恢复了神采。 他转头看向殷无峥,说:“你终于做了件让我高兴的事,但宋承观的下落审出来了么?” “快了。”殷无峥说,“放心,谁都跑不了。” 凤栩瞥了眼已经被折磨到意识恍惚的陈文琅,心想宋承观这个女婿倒是也有点骨气,这幅狼狈样子了都没把有关宋承观的消息吐出来,不过也是,不说尚且能活,怕是还拿在外头如同过街老鼠似的宋承观当救命稻草呢。 走出地牢后,凤栩不经意瞥见了天边凄清的月,今夜是个好天气,他也是第一次扛过长醉欢发作,从前最长不过一日而已,却原来只要再坚持两个时辰,他便不必在孙善喜那个老阉人面前痛哭流涕地祈求了啊。 只差两个时辰。 但如今倒也无所谓了,往事已矣,前路崎岖。 凤栩没觉得重获新生,他只对下一次的发作赶到恐惧,从心底无法抗拒的怕,每一寸骨、每一滴血都在恐惧将要到来的折磨。 夜色下的皇宫也变得陌生,凤栩不知第多少次地觉得好累,他终于没了力气,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但在意识消散之前,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了熟悉又温暖的怀抱。 再一次从净麟宫的寝殿醒来时,凤栩已经要对自己究竟还要活多久而感到厌倦,他能感觉到腹中饥饿,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没吃东西了,他曾经听兄长说过,没有人会在有食物的情况下被饿死,如今的凤栩却想要反驳他,会有的,倘若活下去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折磨,倒不如死了干净利落。 只有活着的人要承受痛苦。 他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外头还亮着,便又阖起眼来。 凤栩听见了开门的的声音,便拖着虚弱的身子翻了个身——他暂且不想听见殷无峥说话,也不想和他说话。 但凤栩没料到,开口的是一道裹挟惊喜的女人声音。 “阿栩,你醒了?!” 是陆青梧。 凤栩愕然睁开眼,猛地撑着身子就坐了起来,却因太过虚弱而眼前发黑,又狼狈地迭了回去。 “你……”凤栩半撑着身子扶住额角,还没等他说什么,陆青梧已经飞奔到他面前来,一边扶着一边低声说:“别急,慢一些坐起来。” 陆青梧是将门出身的嫡女,执剑时飒落,平日里又温柔,凤栩从前很喜欢这个与兄长一样疼爱纵容他的嫂子。 他坐稳后缓了口气,再瞧陆青梧时,也做不出声色俱厉的陌生样子来,面色复杂地叹了口气,忽地伸手指向摆着铜镜的桌案,“珠钗在第二层抽屉的匣子里,那是哥亲手做给你的。” 陆青梧闻言一顿,目光发怔地瞧着眼前苍白瘦弱的凤栩,这也是她的弟弟,可她几乎要认不出了,从凤栩一开口,便更加陌生。 054.血脉 “阿栩。”陆青梧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怜惜又心痛地轻声道:“你终于肯认我了呀。” 凤栩笑了笑,并未回应这句话。 能威胁到陆青梧母子的人他已经除掉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殷无峥,他杀不了殷无峥,便只能按殷无峥说的活下去,只要他活着,陆青梧母子便不会有事。 过去与故人都不应当停留于此地,凤栩沉默了半晌,才轻声说:“凤家人命不好,连累了你,可哥哥到死都没松开手,一直攥着那支钗,去拿走吧,那是他留给你的。” 陆青梧当真是个坚韧的女子,她眼眶红了一圈,不知是为早逝的丈夫,还是为眼前大变模样的小叔,在凤栩温和平静的注视下,她道了声“好”,便起身去寻来了那支珠钗。 她将钗插入纨成髻的乌发间,又坐回了床榻的边缘,将一碗清粥端起来,如同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对凤栩说:“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来吃些东西吧,殷……” 陆青梧一顿,像是忽然不知如何开口,斟酌了须臾后才叹道:“他说你许久没吃东西了,阿栩,事已至此,活着才最要紧,你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呢?” 凤栩愣了愣,他听得出陆青梧似乎误会了什么,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靖王嚣张跋扈,连当朝太傅的胡子也敢拽,气得先生们吹眉毛瞪眼睛,书是读不进去半分,祸是少闯不了一点,但唯独在父母兄嫂面前,凤栩乖得像个兔子。 他不愿被陆青梧瞧出什么来,纵然没什么食欲,还是伸手接过那碗粥,面色平静地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咽下去。 陆青梧的心情却更复杂起来,她这小叔少年时便惯会装乖讨巧,可怎么着也比现在这安静到像个冰块儿似的要好,凤栩绝口不提这两年来的遭遇,她也没法开口询问,两相沉默到凤栩将粥吃完。 “阿栩。”陆青梧将空了的碗勺放到一边去,柔声问道:“那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栩知道她是想问殷无峥,当年他追着殷无峥闹得满城风雨,别说朝安城,连外边的人都晓得他对殷无峥死缠烂打,反倒被人家厌恶得避之不及,谁又能想到今日呢。 于是他便只笑着开口,说了两个字:“孽缘。” 见陆青梧刹那无言的脸色,凤栩又笑了声,“你们当初不也是这么告诉我的么?虽然迟了些,但我好歹是明白了。” 长辈没少对他说过莫强求,可少年郎蛮劲上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还哪里能顾得上什么强求不强求的。 陆青梧也无奈,轻声说:“我瞧他对你还算上心。” 她也曾有过白首不相离的一心人,自然知道真心欢喜一人是何模样,殷无峥固然冷酷严苛,但他提及凤栩时的不自知的柔和神色骗不了人,尽管陆青梧不知当初说什么也不肯给幼弟一个好脸色的人,如今又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但在她看来,总不是什么坏事。 可凤栩却不以为然。 孽缘既然称得上一个孽字,便知定然是不得善终,何况殷无峥如今还用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威胁他,凤栩将难以宣之于口的苦咽下去,对长嫂笑说:“都不是什么要紧事,我有些累了,想睡一会儿。” 陆青梧欲言又止,可瞧见凤栩清瘦苍白的脸和眉眼间掩不住的倦色,便又将话咽了下去,声腔温和:“那你歇歇,晚些我带怀瑾来看你。” 凤栩本想说不必了,他其实并不想见故人,可又怕陆青梧起疑,便只能缄默不语。 大抵人多是如此,落魄时再想起往日风光来,便是恍如隔世,只剩万般怅然。 陆青梧刚出净麟宫,便瞧见不远处站在树荫下的殷无峥,她收起了在凤栩面前的温和柔婉,气质陡然清冷锐利,只不过还没开口,便瞧见殷无峥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空着的瓷盅上,甚至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 但他并不打算跟陆青梧多说什么,只以吩咐的口吻说:“这几日,多来看看他。” “不必你说,但阿栩是怎么一回事?”陆青梧并非什么都看不出,凤栩如今清瘦得厉害,想是遭了罪,可他性情之变才最让陆青梧忧心,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绝不会轻易改变,而凤栩的变化显而易见。 见殷无峥不语,陆青梧沉声道:“我知你如今贵为天子,可当年阿栩对你的心思人尽皆知,你却视阿栩为洪水猛兽壁避如蛇蝎,现下这又什么意思?” 眼前这女子是凤栩在乎的人,殷无峥本该对她客气些——但那就不是殷无峥了。 陆青梧的死活在他眼里根本无足轻重,殷无峥才不在乎这对母子,之所以这两人还活着,是因为凤栩在乎他们,仅此而已,所以他所作所为自然也无需对陆青梧说明。 殷无峥冷声道:“与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事。” 陆青梧一怔。 她瞧得出殷无峥待凤栩不同,可伴君如伴虎,遑论凤栩如今又是这样的暮气沉沉,故而才想探探殷无峥的口风,却没料到这人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然而不等她再问,殷无峥便已经命令似的说:“凤栩心思郁郁,身子也弱,他在乎你,便会听你的话,所以多来瞧一瞧他。” 凤栩自然是在乎陆青梧的,长醉欢发作的那一次,殷无峥敢肯定凤栩是动了自尽心思的,哪怕有他压制,但只要被他抓着机会,谁都救不了一个想要自杀的人,可偏偏因陆青梧母子,凤栩哪怕再痛不欲生都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他在乎陆青梧母子,更在乎死去的亲人,在乎到可以替凤怀瑾成为那个任人摆布的傀儡,在乎到可以因陆青梧母子的性命咽下能将自己逼到自尽的痛苦,在乎到……让殷无峥妒忌。 但殷无峥别无选择,他甚至应当庆幸,这世上还有能够威胁到凤栩的人,否则他即便君临天下又能如何? 谁都留不住一心想死的人. 自那日陆青梧出现在净麟宫后,她便当真日日带着凤怀瑾来,凤栩再心思沉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只不过他未料到凤怀瑾竟然这样聪慧灵巧,分明还不满三周岁呢,便已经学会如何撒娇卖乖,贴着凤栩的掌心音调柔软地唤“小叔”,那与兄长格外相似的眉眼中,凤栩还隐隐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连陆青梧都忍不住打趣笑说:“他是当真像小叔。” 凤瑜是矜贵端庄的太子,也是凤栩眼中温和强大的兄长,只不过凤怀瑾的样貌与父亲像了个十成十,性情却像极了凤栩,一双眸子满是无辜地眨呀眨,该闯的祸倒是一样不落。 凤栩也惊奇,他在凤怀瑾的眉眼中窥见了故人的影子,还有……自己的影子,是曾经的他,恶名满朝安的靖王。 或许血脉当真是这般微妙的东西,凤栩从前只觉得这是兄长与嫂嫂竭力留下的一个孩子而已,代替凤怀瑾成为皇帝也不过是爱屋及乌,无非是兄长疼他,他也愿为了兄长牺牲,可真正与凤怀瑾接触后,凤栩才发觉,哪怕没有兄长,为了这个小侄儿,他也是愿意的。 瞧着在院子里扑蝴蝶的小家伙,凤栩弯了弯唇角,他靠坐在窗边的短榻上,一只手拨弄着四季海棠的花盆,从窗子里往外瞧,终日沉闷的净麟宫似乎也因凤怀瑾的嬉笑声而鲜活起来。 “怎么整日在屋子里?”陆青梧不知何时进了门,“昨夜下了雨,今日外头也不算热,阿栩,也出去走走吧?” “不了。”凤栩瞧过去,见陆青梧端着药来。 这几日殷无峥只在夜里回来,倒是陆青梧和凤怀瑾日日都来,凤栩也接过那碗药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更不曾索要蜜饯果子,陆青梧瞧得神色复杂。 幼弟娇气,她老早就知道,也惊诧于父皇母后和夫君竟会养出这么一个逍遥王来,但好在凤栩不惹人烦,彼此间也算是客气,她可是见识过这位主儿因感染风寒服药时的模样,一脸的苦大仇深,仿佛那药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喝一碗药,能吃两碟点心。 但她还是将准备好的蜜饯摆出来,轻声说:“以前少一颗都不行,现在是不喜欢了?赵院使也是,怎么成日里叫你吃这些药。” 凤栩没接这话,他今日格外沉默,时常走神,像是因什么事而忧心忡忡,拿起蜜饯吃得也敷衍,一点点地啃。 陆青梧本想问问他怎么了,却突然瞧见凤栩手中吃了一半的蜜饯掉在了小炕桌上,而凤栩也面色骤变,低哑道:“带怀瑾回去吧,嫂子。” “阿栩,你怎么了?”陆青梧眉头一皱,她哪能瞧不出凤栩的态度不对劲。 可凤栩却直接对外吩咐道:“来人,送他们走。” 陆青梧还没机会说话,便被突兀现身的暗卫请了出去,连带着在院子里玩的凤怀瑾。 055.私心 长醉欢发作的时间很规律,七日一次,只是凤栩过得浑浑噩噩,又许是有意逃避不愿去想,待察觉不对时才想起是日子到了。 越是抗拒就越是害怕,凤栩从来不是怯懦的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提着一把剑硬生生杀出城去送走了陆青梧母子,更不会在陈文琅的酷刑折磨下死咬着牙扛,但长醉欢不同,那些伤痛只能撕烂他的血肉,可长醉欢却能掰断他的傲骨。 它能让他变成另一个人。 凤栩恨死那个陌生的自己了,可他没有办法,他从短榻上下来,一步步慢吞吞地挪到了内室去,将自己团起来裹进了被子里头,密不透风。 大霄建国后新君推恩变法,削藩收权,一条一条政令从中书省下达,经由门下省审批,再由尚书省与其辖六部官员分别执行,殷无峥听闻净麟宫的消息时,刚好是议政后去净麟宫的路上,他不敢耽搁,直奔净麟宫而来,才一进门,便发觉屋子里是出乎他意料的安静。 殷无峥几乎是在瞬间慌了起来,直至他瞧见榻上的小鼓包,才猛地松了口气,回过神后才发现掌心一片湿腻,是惊出了冷汗。 凤栩也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可他不想动,长醉欢的发作并非立即折磨的人生不如死,而是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细嚼慢咽地将人蚕食,初时或许还会觉得不过如此,但渐渐地就会知道这东西的恶毒之处,如今的凤栩就是在等待处刑的缓慢过程,刚吃下去不久的那碗粥也在脏腑内翻腾着。 现在天还热,凤栩的被纵然轻薄,但人这么捂着也不是回事,殷无峥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将缩成一小团的凤栩从被子里强行弄了出来,果然见他汗涔涔的,却没遭到什么反抗,连被抱在怀里,凤栩也都没什么反应,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怎么样,很难受?”殷无峥将凤栩脸上濡湿的乱发拨开,露出那张清瘦苍白却俊朗的脸。 凤栩生得很好看,明眸皓齿,五官清隽柔和,笑时的梨涡也可爱,当年在长阶上初见时,一眼惊艳的不仅只有凤栩,殷无峥也曾因那俊俏明媚的少年郎有过片刻的失神。 可如今的凤栩憔悴苍白,也少了少年意气,听见殷无峥的话的反应也木然,轻哼出了个笑,“挺好的。” 殷无峥知道凤栩怨他,但不要紧,只要凤栩活下去,他们之间就还有来日方长。 他问过赵院使有没有法子能让凤栩更轻松些,哪怕让他晕着也比清醒着熬过去要好,但赵院使也别无他法,长醉欢是他配置的,他很清楚里面有什么,其中有几味便是配置房间那些软骨散的东西,凤栩根本碰不得,否则只会功亏一篑。 将人打晕就更不行了,凤栩原就虚弱,总不能七日打晕一次,长醉欢还没戒断,凤栩就要被打出毛病来了。 所以还是只能熬着,熬过去就赢了。 凤栩的情绪很萎靡,殷无峥便轻声对他说:“知道那时候我为何总躲着你么?” 他甚少提起从前,凤栩也不愿提,这个时候他说起来,凤栩心里就更难过,他垂眼自嘲地低声道:“讨厌我,还要再这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一遍?” “不是。” 殷无峥的否认出乎凤栩的意料,甚至于对将要到来的折磨都暂且无暇顾及,凤栩终于抬眸,目光狐疑,“你说什么?” 殷无峥对他的厌恶凤栩早早就知道,他从殷无峥冰冷的眼神中无数次读懂了抗拒与嫌弃,但现在殷无峥却否认了。 四目相对,殷无峥低头亲了亲凤栩的鼻尖,“应当说不止是,我看不惯你骄纵跋扈,看不惯你不学无术,但是凤栩,真正让我退避三舍的……是因为嫉妒啊。” 凤栩难掩惊诧地睁大了眼,又听殷无峥苦笑了声。 他的声音很轻,却也如同自嘲。 “我嫉妒你有父母兄长的疼爱,嫉妒你父母慈爱兄友弟恭,嫉妒你能肆无忌惮任性妄为,阿栩,你知道么,天下间再珍贵的珠宝玉器都配不上朝安城的小凤凰,你是大启最耀眼的珍宝,好像天生就该坦坦荡荡地活得光芒万丈。” 凤栩心中陡然生出怪异的感觉,惊疑不定与莫名的情绪飞快将整颗心都填满,他从来不知在殷无峥眼中的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 “我不相信你的话,又嫉妒能被你真心相待的人,但是阿栩……记得么,我说过,你招惹不起我的。” 凤栩当然还记得。 那次他给殷无峥下了药,这种下三滥的法子他也是第一回用,尽管故作镇定可其实吓得手都发麻,结果到最后还被殷无峥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在榻上,也不知是该为算计落空而挫败还是因逃过一劫而欣喜,也正是那一次,殷无峥眼神狠戾的吓人,俊美的脸上阴云密布,掐着他的脖子一字一顿语气阴冷地说:“凤栩,别再来撩拨我,你招惹不起。” 但越是如此,凤栩就越是死缠烂打,一方面是因气恼,另一方面……是因为哪怕被殷无峥掐着脖子凶,他还是忍不住对他生出了欲念。 也不知中了药的到底是谁,他比殷无峥还要兴奋。 过去与现在重合,殷无峥那双眸子内的情绪依旧幽深,他轻轻捧起凤栩的脸,低声说:“我很早就想打个笼子,将朝安城最肆意无拘的小凤凰装进去,从此以后你就只是我的,只能对着我笑,对着我撒娇。” 殷无峥毫无遮掩地将自己最阴暗低劣地想法剖出来,他的艳羡与妒忌,他的不堪与欲望,都这样原原本本地捧到了凤栩的面前。 西梁受尽不公的嫡长子走到今日,岂会是什么良善之人?阴谋算计殷无峥得心应手,他活在最不堪的黑暗中,可这只小凤凰却不知死活地对他纠缠不清,所有的厌恶与冷漠都不过是妒忌渴求的借口,殷无峥低头吻上怔愣失神的凤栩,熟稔地撬开唇齿。 分明是温柔到循序渐进的吻,可凤栩却觉得自己被死死禁锢住任人品尝,他逃不了。 他从来都抗拒不了殷无峥的亲近,哪怕是他所给予的痛也好,凤栩都疯狂又贪婪的迷恋,这是他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 再次被放开时,凤栩本没什么血色的唇水润泛红,靠在殷无峥怀里竭力平复下凌乱的喘息,有些无措地试图将自己蜷起来。 而殷无峥的视线扫过他时在双腿间刻意一顿,才轻声说:“阿栩,你每次因我而动情,我都很高兴。” 他坦诚得让一向放得开的凤栩都觉得羞涩,一时间连骨子里的痛痒都仿佛淡了许多,他愣愣地看着殷无峥,只觉得他好像从未了解过这个人。 不等他说话,殷无峥便又吻了吻他的唇。 “所以现在,小凤凰落入了我的笼子里,我不会再让你飞出去了。” 分明是这样轻柔的吻,说出的话却带着偏执的狠,凤栩觉得自己仿佛真是被栓了根链子的小雀,落入殷无峥早早准备好的陷阱笼子里,哪里都去不了。 他竟会因此而觉得安心,甚至连自己都不知何时将双手环上殷无峥脖子的。 再缱绻缠绵,长醉欢的瘾也不会因此消失,凤栩终于还是因不断加重的痛楚而蹙起眉,他慌乱地靠着殷无峥瑟瑟发抖,无论殷无峥的强硬与亲吻拥抱给了他多少安全感,在真正的痛苦到来之时,凤栩还是忍不住掉了眼泪,他伏在殷无峥肩头哽咽哀求。 “放过我吧…殷无峥,殷无峥,求你…” 长醉欢发作起来便如万蚁蚀骨一般,筋脉血肉都仿佛要被生生撕碎扯烂,凤栩只想要“”个解脱,无论是得到长醉欢坠入欢愉的梦,还是就此了结一切,但殷无峥死死地控制着他,像是当真将小凤凰关进囚笼一般,在凤栩的身子痉挛抽搐时,如上次那般将他压制在榻上,无论凤栩如何哭求也不为所动,直至受不住的凤栩开始在惨叫的间隙开始口不择言,又因痉挛而口齿不清。 “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好疼啊殷无峥,救救我…” “给我一颗,就一颗…就这次,就这一次好不好?” “殷无峥!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说恨时也情真意切,泛红的眼中疯狂而又憎恶的情绪翻涌如潮,扭曲的脸上恨意也显而易见,殷无峥麻木而平静地听着凤栩的惨叫与叱骂,在他疼到话都说不出的时候,才呢喃似的轻声:“那就恨我吧凤栩,我只要你活着。” 哀求也好,痛骂也罢,殷无峥统统不为所动,他的眼神充满爱怜,却又好似蕴着比此刻的凤栩还要歇斯底里的某种情绪。 净麟宫内是一场酷刑,抱着凤怀瑾的陆青梧被周福拦在离净麟宫很远的宫道上,他恭敬而又冷淡地说:“姑娘,小主子那边自有陛下照看,您还是带着小少爷回去吧。” 陆青梧不是傻子,方才凤栩分明就是不对劲,而这些人匆忙将她带走后,她便瞧见殷无峥匆匆忙忙地进了净麟宫。 “阿栩到底怎么了?”她冷声。 周福不为所动地沉默下来。 陆青梧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她知道凤栩一定是出事了。 056.欢喜 有周福和禁军守着,谁也不得靠近净麟宫,连贴身伺候凤栩的允乐都被驱出了宫。 陆青梧问不出什么便抱着孩子不肯走,最后还是周福劝说:“小主子今儿是不会见您了,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明个儿再来。” 她就是站再久也没用,周福心里明镜似的,按时辰一算,明日早朝怕是都上不了,陆青梧见状,犹豫良久,才带着凤怀瑾离开。 十四个时辰。 凤栩纵然心里有数,可这十四个时辰有多难熬只有自己才知道,他恨不得将自己的骨头从血肉中剜出来,但长醉欢先一步碾碎了他的骨头,凤栩只能向殷无峥求助,无果后便是声嘶力竭地怒骂,而他说的那些话…… 清醒后,凤栩自己都不愿回想,他也不愿想起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十四个时辰的,总之再一睁眼时,外头夜色正浓,屋里燃着烛火,殷无峥正躺在他身边,连身上穿着的玄龙袍子都没脱。 时间应当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记着长醉欢发作时,殷无峥穿得还不是这身衣裳,而且他身上清爽干净,显然是有人在他昏睡时给他洗净了身子,还换了身衣裳。 自从殷无峥对他展露出保护欲后,同样出现的还有占有欲,殷无峥不会允许任何人看见他的身子,所以伺候着他沐浴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凤栩在微弱昏暗的烛光下凝望近在咫尺的殷无峥,哪怕是睡着,殷无峥眉眼间经年累月积存下的严苛冷峻也丝毫不减,从前他执迷于得到殷无峥时,哥哥多次劝过,还曾说过殷无峥的面相瞧着就是个薄情郎,要凤栩收收心,那时的凤栩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如今的凤栩觉得哥哥说得也不尽然对。 殷无峥并不薄情。 他只是不轻易动情而已,或许是因母族的仇恨,又或许是因朝不保夕的危机,甚至还要他隐忍的野心,桩桩件件都让殷无峥急切地在那条坎坷路上向前走,他没时间为朝安城的一只小凤凰而停留,凤栩也追不上始终往前的殷无峥。 但现在殷无峥为他而回首。 凤栩漫长而沉默地凝实着这个他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或许也会是最后一个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一个俊美坚韧的男人,但世间缘分又岂是能预见的东西,不过是一眼,殷无峥就入了他的心。 可凤栩又觉得难过,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长醉欢已经把他从里至外彻彻底底地摧毁了,从他开始畏惧的那一刻起,凤栩就知道他输了。 熬不过去的,那样的煎熬痛苦,他熬不过去的。 凤栩忍不住想,说喜欢他的殷无峥还会记着他么?过了许多许多年以后,殷无峥还会记着曾经笨拙地喜欢着他的凤栩么? 想着想着,凤栩的鼻尖有些泛酸,他黯然地垂下眼,心想我可真是个懦夫。 偏偏在这会儿,殷无峥醒了,他睁开眼就瞧见凤栩红着眼眶一副失神的模样,便伸手将与他隔了段距离的凤栩捞了过来,轻轻吻在他唇角,低声称赞:“小凤凰,很厉害。” 凤栩咬着牙不作声。 他想说我根本不厉害,我要撑不住了,我好痛苦,放过我吧。 可他瞧见了殷无峥强撑着不肯显露出却仍旧露了端倪的倦怠,凤栩真的太喜欢殷无峥,倘若是从前的凤栩必然不会在乎殷无峥的想法,可现在的凤栩已经学会了怎样去喜欢一个人,倘若异位处之,他眼睁睁看着殷无峥受这样的苦而无能为力,一定也要心痛死了。 可能怎么办呢。 世事无常,错过才是常态。 殷无峥似乎也从彼此短暂的沉默中品出了什么,他轻轻抚了抚凤栩的头发,在挫败中轻声安慰:“会好的。” 不知是说给凤栩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在凤栩痛苦至极地质问“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时候,在他崩溃惨叫间隙中说出的那句“我恨死你了”,殷无峥怎么可能不在乎,他甚至也会因此有过片刻的怀疑——这样做真的能让凤栩活下来么? 可很快他就将这个念头掐灭。 他不能犹豫,不能迟疑,否则还陷在苦海中的凤栩要怎么办呢?他该将凤栩拉出来,而不是一同溺进去。 殷无峥从没想过他会这样喜欢一个人,也从不知原来喜欢竟然也能让人这样难过,那从喜欢上他的那一刻起,至今的五年,凤栩都在这样痛么? 靠在他肩头的凤栩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早朝去了么?” 殷无峥原本想糊弄过去,却又怕凤栩会多想,便叹了口气说:“没有,召了朝臣入宫议政,也是一样的。” “才刚坐上龙椅几日,就要做昏君了。”凤栩的声音低哑又虚弱,他安安生生地窝在殷无峥的怀里,也可能是没力气再挣扎了,他用那种认了命的语气说:“你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位置上,有宋承观的例子在前,官员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要做个玩物丧志的昏君,难保哪日他们不会将你从龙椅上推下去另觅明主。” 这段话太长,凤栩越说声音越小,甚至说到后来连吐字都变得吃力,嘶哑的嗓子只能勉强听出来字音。 殷无峥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凤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与他说正事,甚至是这种太傅与先生们常用的、古板的说教之词。 “放心。”殷无峥低声说,“醒了就起来吃点东西,下面一直备着。” 凤栩的饭食和药一直都是备着的,长醉欢不发作时他也不爱吃东西,更何况只要一发作,他便有十几个时辰不能进食,殷无峥生怕本就虚弱的凤栩熬不住。 不怎么愿意配合的凤栩这次却没说什么,他好像真的已经平静地接受了戒断长醉欢的过程,他将粥点吃干净后,又痛快地喝完了那碗补元气的药汤,可还没等殷无峥松口气,凤栩本就苍白的脸色遽然间难看下来,他伏在榻边狼狈地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呕了出来。 殷无峥猝不及防,刚想要唤人来收拾,但凤栩自己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说:“抱歉,都吐出去了,所以灶房还有其他的么?” 就在这一刹那,殷无峥怔怔地愣在了原地,还未来得及升起的那丁点儿欣喜倏尔散去,凤栩的话也如利箭精准而残忍地将他的心穿了个千疮百孔。 而凤栩好似浑然不觉自己做了什么,他脸色苍白,勉强撑起身子坐好,自顾自地对外边吩咐了一句:“进来收拾干净。” 直到允乐带着人将屋子收拾好,凤栩问了还有没有热着的粥和药,允乐点了点头说:“备着呢,您……” “送来吧。”凤栩平静道。 长醉欢令凤栩的脏腑极其虚弱,故而这种情况也在赵淮生的意料之中,净麟宫内便时常备着吃食,但凤栩的反应却让殷无峥隐隐觉得不好,他宁愿凤栩闹一闹,至少还有些活人的气儿在身上。 于是在凤栩又要将一碗粥都吃净之前,殷无峥夺过了那半碗,轻声说:“你脾胃虚弱,少吃一些,待饿了再吃。” “好。”凤栩很乖顺地轻轻点头,又问:“那药呢?” 殷无峥沉默须臾,“缓一缓再吃吧。” 凤栩便又点点头,这次他只吃了几口,倒是没有太过难受,随即自己缩回了榻上,全程都是十分配合且乖巧。 他瞧着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殷无峥,轻声说:“睡一会儿吧,应当能睡会儿再去上朝。” 凤栩体贴得与长醉欢发作时的他判若两人,也同从前跋扈张狂的靖王截然不同,殷无峥躺到榻上去,将凤栩揽入了怀,不过半月而已,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的凤栩比之前更瘦,仿佛他稍稍一用力就会被勒断,殷无峥便只能小心翼翼地拥着。 “睡吧。”凤栩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 殷无峥便伸手轻轻掩住了他的唇,低声道:“好,你也睡。” 凤栩便当真不再开口,他瞧着殷无峥阖起眸,平和的目光便一点点地黯下去,变为毫无生气的木然。 他在渴求长醉欢。 不止是在长醉欢的瘾发作时,尝过长醉欢的人再难抽身,并不只是因戒断的痛苦,还有长醉欢那足以令人沉溺的怪异欢愉感,尤其是——当他尝过戒断的痛苦后。 长醉欢的诱惑便更加不受控地如野草般疯长,这也是长醉欢隐秘的恶毒之处,几乎是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人堕入它编织好的梦中去,那是以美梦为装饰的地狱。 凤栩强行压抑着发自心底的渴望,他阖起眼缩进了殷无峥的怀里,心中算着日子,是下一次长醉欢发作的日子。 只是想一想,凤栩就已经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涌着抗拒,如此便不难理解为何有人宁愿在长醉欢的侵蚀下死去也离不开半点,这东西实在是……如影随形。 无论怎样都摆脱不掉。 “阿栩。”殷无峥忽而唤道。 凤栩“嗯”了一声。 殷无峥便轻声说:“梦里有什么,我会给你,别怕长醉欢。” 凤栩失神地想,他梦中的欢愉都是难以追回的旧日啊。 057.无缘 凤栩经历了两次长醉欢发作,已经二十多日没碰过长醉欢,本该因此而好起来的身子却仍旧像枯萎的花。 从第二次之后本就不爱开口的凤栩便更加沉默,甚至连时常挂在脸上半真半假的笑都少见,但他又极为温顺,不再像第一次发作后不肯进食不肯吃药,可他的乖顺过头和更加沉默却让殷无峥的心都悬了起来。 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凤栩的确认了,但戒断长醉欢令他比之前一心求死时痛苦太多,赵淮生也只能叹息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他从心底抗拒这件事,却又不得不接受,就像大启倾颓之日,凤栩不是不难过,他只是没办法。 就连几次询问的陆青梧最后都吃了闭门羹,凤栩不肯再见她了,除了能随意出入净麟宫的殷无峥外,连伺候他的允乐都不许进门。 殷无峥也别无他法,凤栩犹如绷紧的弦一般岌岌可危,而真正让他发觉凤栩已经在平静的假象中濒临崩溃的,是他从凤栩枕下发现的一片碎瓷。 晏颂清就是死在了这东西上。 凤栩爱玩,更喜欢舞枪弄棒,但拳脚功夫上多是写花架子,何况他这两年来身子虚弱,晏颂清本不至于死在他手里,可凤栩的招数实在令人难以预料,谁能想到一片碎瓷也能杀人? 而现在,凤栩不知什么时候又偷偷藏了片碎瓷。 若不是殷无峥意外挪了下枕头想给凤栩垫背靠着,还发现不了这下边藏着的碎瓷。 坐在榻上的凤栩神色依旧古井无波,任由殷无峥沉默注视,不以为意地勾了勾唇角,又自顾自平卧在内侧,淡淡道:“一条退路而已,殷无峥,我也不是刀枪不入的。” 他的退路是什么已经不必明说。 殷无峥拿走了给凤栩防身用的匕首和弩箭,却阻止不了让凤栩求死的根源,他又能做什么呢? 凤栩听见殷无峥似乎是叹了口气,随后他便被拥入了温热的怀抱。 “还有两日。”殷无峥轻声说。 果然,凤栩僵硬了一瞬,没有作声。 还有两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凤栩心里比谁都清楚,可他不愿去想。 偏偏殷无峥又在这个时候提起,凤栩始终压抑着的焦灼开始蔓延,连喘息都不自觉地急促了几分,他翻过了身正对着殷无峥,又一头扎进了他怀里缩着,凤栩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在害怕。 而他唯一能依附的只有身旁的男人,凤栩颤抖地伸出手去攀上了殷无峥的肩,又将脸颊贴到他颈窝去,像是借此寻求庇护的弱小幼雀。 他好怕。 殷无峥只是沉默着将凤栩抱紧,一下一下地轻抚他伶仃细瘦的肩背,却又忍不住苦笑,他知道被赋予无尽苦难的凤栩正躲在他的怀里想要求得安慰与保护,可偏偏凤栩所经受的苦难也有他亲手赠予的一部分,凤栩明知道,还是躲进了他的怀里。 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殷无峥…” 凤栩轻轻地唤,他纵然竭力隐忍,但声音还是有着细微的轻颤。 “我在。”殷无峥应他。 短暂地沉默后,凤栩摸索着将唇印在了殷无峥的颈侧,他轻轻浅浅地吻着,呢喃道:“你很久没碰过我了。” 的确是很久了。 凤栩如今这个样子,殷无峥哪里还能想其他的呢,他只求凤栩能好好地活着,不必再受这些苦痛折磨。 但心上人有意撩拨,殷无峥尚且没从心疼中回神,便本能地被他撩出欲念来,于是匆忙低下头,将额心与凤栩相抵,阻止了他的吻。 “阿栩。”殷无峥神情复杂,“你…” 凤栩却不想听他说其他的,仰起脸便吻在了殷无峥的唇上,含糊的字音从彼此厮磨的吻中传出,他在唤殷无峥的名字。 凤栩已经要在等待长醉欢折磨的过程中发疯了。 他几乎要落下泪来,声音也带着哽咽,这是凤栩平时难得一见的脆弱,他的恐惧从骨子里向外蔓延,等待长醉欢发作的时间也变得难熬,他已经想不到还能怎么逃避。 殷无峥又何尝不明白,他将怀中不断蹭来贴去的凤栩环紧,同样温柔而耐心地回应了他的吻与恐惧。 “好。”他答应下来,轻柔地替凤栩吻去眼角濡湿,低声对他说:“只想着我吧凤栩,至少现在,想着我就好。” 至少在这一刻,凤栩想要暂且忘记那些糟糕的东西,这世上的风霜雨雪都好似被殷无峥的怀抱与亲吻隔绝在外。 殷无峥在这里,殷无峥爱着他。 缠绵缱绻的亲昵让凤栩真切地感受到他被爱着。 没有时时刻刻威胁他性命的长醉欢,更没有那些附骨之疽般摆脱不掉的痛苦,仿佛他还是心里只想着能与殷无峥恩爱到老的小凤凰,大启也还没有被风雨倾轧。 哪怕只是偷来的片刻也好。 凤栩终于在随时逼近犹如巨石压身的威胁中得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是从殷无峥身上得到的,在曾经漫长而煎熬的两年里,他只能凭着虚无的幻想坚持,可现在殷无峥在他身边,如他千百次辗转如梦时那般地说爱他。 待殷无峥为凤栩重新沐浴后,那清瘦纤弱的青年已经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哪怕已经足够克制,但对于如今虚弱的凤栩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情潮褪去,那张本该明艳漂亮的脸便渐渐苍白下去。 凤栩躺在殷无峥怀里,屋子里不知何时多点了几盏灯烛,明晃晃的。 凤栩便缓缓抬起手,借着烛火去瞧自己苍白纤细的右手,还有遍布掌心的疤。 一只比他手掌大了一圈的手忽然伸出去,将凤栩的手轻轻握住,十指相扣,便将掌心狰狞的疤痕尽掩住了。 “是不是不好看?”凤栩低声问。 殷无峥将那只手握紧,不等他回话,凤栩便又慢吞吞地说:“我惯用右手,长醉欢第一次发作时出乎了我的预料,便将手按在了凳子腿的断面上,这疤就留下了,还有这里…” 他牵着殷无峥的手轻触自己的左肋。 那里有一道再明显不过的刀疤。 “虽不甘心,可实在是难熬,我曾自我了断过,也就是那次之后,宋承观终于不许陈文琅再入宫乱来。” 陈文琅折磨凤栩多在隐秘角落,譬如指甲缝隙这种细微之处,而凤栩身上留下的伤痕,大多是自己动的手,如此殷无峥也便明白,为何凤栩的背上没什么伤,宋承观又怎会不知陈文琅在打皇帝的主意,可他连自己的女婿在府中养男妾都不管,又怎会在乎一个傀儡皇帝。 最后阻止陈文琅,也不过是怕凤栩真的死了,从而影响到他好不容易挟天子而得来的权势。 “阿栩。”殷无峥的心痛怜惜尽在这一声轻唤中,他不知要怎样换回那个无暇白玉似的凤栩,但他想守住如今已经碎裂的玉璧,他轻声说:“这些伤痕是凤氏天子刻在骨中的荣耀,他从未向佞臣俯首折腰,而我的阿栩…我的阿栩一直很好看,是朝安城最漂亮的小凤凰,该付出代价的不是你,你要长命百岁,好好活着,活得比所有人都坦然快活,这才是你的去路。” 我的阿栩。 凤栩因这四个字怔怔良久。 他也想应下来,想放出豪言壮语,可凤栩太了解自己,就如同长醉欢发作时他分明不想对殷无峥说出那些话,可长醉欢仿佛将最阴暗的他逼了出来,说的、做的全然都由不得他。 凤栩埋在殷无峥怀里,悄无声息地掉了眼泪。 殷无峥是在刚换上的衣襟被浸湿后,才发觉凤栩没睡着,还在他怀里无声无息地哭了。 “阿栩…”殷无峥喉间发哽。 凤栩轻轻抽泣了一声,忽地抬起头来瞧着殷无峥,近乎急切地说:“可我、可我不想…不要继续了好不好?风光也好落魄也罢,这世间喜乐悲苦我尽已尝过了呀,就这一次,殷无峥,就这一次,我生不由己,可死总不能那样不堪,只这次…就遂了我的愿吧。” 他哭得好委屈,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掉,脸上没什么血色,可眼眶却红得可怜。 殷无峥总是会因他心软的,因为喜欢,因为在乎,他轻轻吻在凤栩的眼角,没有回答,却轻声说:“我明白得是太迟了,阿栩,当年若是旁的人那般放肆,我早剁了他的手。” 他对凤栩的心软早有端倪,只是自己都不曾发觉。 凤栩怔了怔,欢喜之余又觉得难过,原来从那么早以前,他们就已经是两情相悦了啊。 他曾心心念念的梦,殷无峥早已为他圆了,凤栩含泪低声:“情深不寿,早有定数…殷无峥,是我福薄,今生命该如此。” 余下便是沉默。 就在凤栩以为殷无峥不会再开口时,他却轻声允准了。 “好。”殷无峥的声音平缓低沉,他说,“两日后,我会把长醉欢给你,凤栩,我答应你。” 凤栩忍住了呜咽,他阖眸埋在殷无峥的怀里,心里却在想—— 到底还是让他失望了吧。 058.威胁 自殷无峥应承下来,凤栩才终于从畏惧焦灼中缓过来,他自然也痛恨如牵丝般操控他的长醉欢,却更痛恨发作时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即便忘不掉家破人亡的痛,大启的最后一位皇帝也要堂堂正正地坦然赴死,而非因熬不过长醉欢而无能自尽。 凤栩早为自己选定了结局。 晨风和煦,凤栩在廊下凭栏而坐,一袭云白锦袍如似皎月落人间。 殷无峥进门来瞧见的便是公子捻枝,雅如丹青,神色却淡如沉潭,比起当年的骄狂,如今的凤栩并非收敛,而是从狂变成了疯,可殷无峥知道,从见血就皱眉的靖王成了如今谋算武将性命的废帝,他这一路何其艰难。 凤栩瞧见殷无峥时微诧扬眉,“这么早?” 这个时辰应当是才下早朝,殷无峥往日会留官员在议政堂谈论国事,大启末路的两年里江山为世家所控,万民皆苦,如今殷无峥接了这样大一个烂摊子。难免要多费心,故而见他这么早来,凤栩才诧异。 “怕你等久了。”殷无峥说话间已走到了石子路的尽头。 凤栩就坐在那,沉默下来,又不以为意般微微笑了笑,“叫人送来就是了,何必亲自走这一遭,正事要紧,你如今是皇帝了,岂可随性。” 这样的话从前的凤栩是说不出的,他只会又娇又狂地要殷无峥多陪陪他,如今有几分真心也只有自己知晓,今日就是长醉欢第三次发作的时间,而两日前殷无峥曾答应过他,不再逼他戒断长醉欢,还会将药还回来。 果然,殷无峥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极为眼熟的瓷瓶。 凤栩的神色一时间有些复杂。 长醉欢赐予他无上极乐,又将他拖入人间炼狱,可凤栩自己心里清楚,无论他有多恨,能活到今日都有长醉欢的一份功劳在其中,就在他伸手要将瓷瓶接过来时,殷无峥却将其一收。 凤栩眉心轻蹙,“做什么?” 他就知道殷无峥没那么容易妥协,这人说一不二的性情他早已有所领教。 可殷无峥只是言简意赅地对他说:“进去再给你。” 凤栩隐隐觉得殷无峥不会这么轻易将药还给他,但还是起身走回屋去,坐在了平日最常窝着的靠窗软塌上,向殷无峥伸出了手,“你答应过我的,殷无峥,君无戏言,还给我吧。” 殷无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让凤栩心中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来。 可殷无峥确实是将那瓷瓶交到了他的手上,凤栩打开一瞧,里头正是猩红的小药丸,是长醉欢不错。 “凤栩。”殷无峥忽而唤他。 凤栩本打算提前服下免得长醉欢发作,却因殷无峥的声音微顿,他抬眸又笑了笑,“怎么了?” “往事已成定局,非人力所能更改。”殷无峥似是轻叹了口气,“我逼你活着,不尽然是对,因长醉欢之苦我不曾受过。” 而后他摊开手,那掌心正放着一粒似血般猩红的药丸。 凤栩骤然间明白了殷无峥想做什么,刹那脸上血色尽褪,愕然之际,又听得殷无峥的轻声。 他说:“赵淮生说长醉欢之苦,苦的还有身边人,我却觉得不然,我所承受不及你万一,凤栩,当年殷无峥不懂情爱,有负于你,今日,我与你共苦。” 每个字凤栩都听得真真切切,也让他浑身的血都渐渐凉了下去,他攥着瓷瓶的手开始颤抖,骨节也隐隐泛白。 原来这就是殷无峥的喜欢,一如飞蛾扑火般可笑愚蠢,分明是最城府深沉运筹帷幄的人,却说出要与他共苦这样的话来,凤栩内心的恶劣阴郁作祟,凭什么痛苦的只有他呢?殷无峥一句轻描淡写地“我要你活着”就能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不如就由他吃下去吧,如此日后这条绝路上,至少有人相陪。 可就在殷无峥抬起手的一瞬间,清脆的瓷器碎裂声响起。 凤栩手中的瓷瓶落了地摔得粉碎,长醉欢也随之洒了满地,可凤栩全然顾不得了,他踉跄着扑上去死死拽住了殷无峥的手。 “不,殷无峥。”凤栩的眼眶红了,他都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声也在颤,“不能,你不能吃,殷无峥,你会死的。” 殷无峥怔了须臾,才在心中想着,凤栩怎么会不爱他呢? 长醉欢让凤栩吃尽苦头,也能让爱他的人心如刀割,而殷无峥也明白得太迟,直至如今在清晰无比地意识到——自重逢后凤栩所有的冷漠与每一句拒绝,都是在无人知晓处沁着心血的爱。 因为还爱他,所以在明知自己难逃一死之际不肯表明心迹。 他轻轻握住了凤栩颤栗的腕,却也不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游刃有余,对上凤栩盈满惊惶的眸子时,殷无峥甚至有片刻的不忍——他在利用凤栩的爱。 凤栩真的很好懂,至少他所有的反应至此都在殷无峥的预料之中,他赌凤栩对他的爱不输于父母兄长,于是低头说道:“我从不畏死,可你因长醉欢而断了生路,我便也愿为你舍去性命,什么轮回来世我一个字都不信,阿栩,我只要今生。” “余下的路我想与你同行,无论走多久,都是我们的一辈子。”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殷无峥固然是在威胁凤栩,他也确实早做好了与凤栩一同赴死的准备,登临高位又如何?天下从不缺明君,没了他殷无峥自然还有旁人做得龙椅,可凤栩已经在这条路上行单只影如孤鸿般走了两年,他追上来,只瞧见到处都是小凤凰的血,而余下的路,他是真心想陪凤栩一起走的。 无论是一起生,还是一起死。 凤栩知道殷无峥绝非玩笑,倘若他今日服下了长醉欢,殷无峥定然也会陪他一起,他到底还是将殷无峥一起拖进了不见天光的深渊。 “你真是……”凤栩小声哽咽着,“我不该贪心的,早在西梁军入城的那日,倘若我死在那日——” “阿栩——” 殷无峥打断了他,又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凤栩的额心,珍视又似安抚,他轻声说:“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啊。” 凤栩倏尔无话。 怎么会不是他的错呢?他心安理得地活在父母与兄长构建出的镜花水月,张扬跋扈威逼利诱地要殷无峥爱自己,锦衣玉食了这么多年,不知人间疾苦,守不住大启的江山,如今更是逼得殷无峥也要一脚踏上这条绝路。 “我……”凤栩阖起眸来,松开了殷无峥的手,颓丧地耷拉着脑袋,他轻声说:“把我绑起来吧。” 殷无峥一愣,“你……” “把我绑起来吧。”凤栩低垂着头,声音平静,眼泪却一大颗一大颗地砸了下来,他说,“我不吃长醉欢了。” 殷无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将凤栩捞进怀里来抱着,轻声说:“我陪着你,阿栩。” 凤栩已经隐隐感觉到长醉欢发作的预兆,他本能地开始恐惧,颤抖着说:“我不想见你,谁也不想见,把我绑起来吧,我就在这里……等时辰到了,你再回来。” 长醉欢发作时的自己太狼狈了,那不像他,凤栩不想任何人看见那时的自己,更何况还是殷无峥,而他也太了解自己,即便嘴上说着不吃,可真正逼到那个地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渴求长醉欢,无论是哭求还是威胁,得不到便会如之前一般对殷无峥斥责怒骂。 ——那太不堪了。 “阿栩……” 殷无峥还想在说什么,他怀里的凤栩却已经挣扎了出来,抱着自己缩到墙角,将脸埋进了臂弯里,闷声说:“要么把我绑起来以后出去,要么我会捡起地上的长醉欢吃下去,殷无峥,我只这一个要求。” 殷无峥别无他法。 凤栩任由他将自己抱起来,回到了榻上去,而外头的周福也因殷无峥的吩咐,寻了质地柔软却韧性极佳的布料来。 他被严严实实地困住了双腿,两只手也被栓在头顶的床栏上,殷无峥几乎将他整个人禁锢得动都动不了,更别提挣脱。 凤栩脸色苍白,正细微地颤抖,长醉欢的瘾如期而至,自骨髓中泛起的疼渐渐复苏,他咬了咬牙,继续下逐客令:“出去,院子里也是……谁都不许进来。” 这是凤栩第一次出自于本心想要对抗长醉欢,他知道自己会有多狼狈,于是不许任何人看见。 “好。”殷无峥到底还是应下了,可临走之前,他轻轻握了一下凤栩的手,对他说:“无论是生是死,我都不再强求,不必再强撑。” 凤栩唇角掀起一抹苦笑,他阖起眸,低声道:“倘若真不强求,又何必要自寻死路,殷无峥,你总是能赢我。” 只要对上殷无峥,凤栩便不战而败,正如今日,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殷无峥也堕入苦海炼狱? 他何尝不知殷无峥是在赌,可偏偏殷无峥得到了最重要的筹码——爱。 凤栩还是很怕,可他更怕连累殷无峥。 059.相配 哪怕已有决心,可真正发作起来,凤栩还是在漫长的煎熬中感觉自己死了一次又一次。 朝安城娇生惯养的小凤凰在两年里学会了恨,而这恨意在长醉欢发作的折磨中攀至顶峰,他甚至后悔当初让孙善喜死得太轻松,他该像陈文琅一样也好生尝尝这滋味才对。 长醉欢曾为他淡化的痛苦都在发作时翻倍地还了回来,凤栩因殷无峥而生出想要与长醉欢争一次的心。 可真的太痛了—— 殷无峥,真是个混账。 凤栩在神志不清时苦笑地想着,这个人无论是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总是能让他痛。 可凤栩又好喜欢他,两年的时光,思念与欢喜被他酿入其中,至今他的爱已如世间最醇香的酒,在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情况下,悄悄为这具行尸走肉内同样枯萎的灵魂落下甘霖。 他曾因求不得而苦,如今便因得偿所愿而坚不可摧。 比其在寝殿内苦苦挣扎煎熬的凤栩,殷无峥就背对着门板坐在廊下的地上,他听着凤栩痛苦至极的嘶哑叫声,也终于在不自觉的回望过去中感受到心痛如摧。 沦陷于情爱中愚不可及——他曾这样冷眼看待热忱赤诚的凤栩。 可只有当自己也深陷其中时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何谓心不由己,不知道第几次,他在凤栩的惨叫声中感觉自己也要坚持不下去了,心想不如就遂了他罢—— 不过是死而已,小凤凰不会再孤翼只影,而他这半生沉浮不定,也想不如就这么算了,是生是死他都陪凤栩走这一遭。 我们不继续了—— 他多少次想冲进去对凤栩这么说。 可殷无峥知道这是凤栩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他便只能将一切都咽下去,后脑抵在门板上,麻木地等着,殷无峥想倘若这世上当真有神明,就请让凤栩的痛苦早日终结,小凤凰坦荡率真,无愧于天地,他委实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 门内是苦海,门外也非岸,当凤栩声音弱下去已是十几个时辰后的事,殷无峥在周福的提醒下换上了帝王衮袍,戴上了明珠冕旒,临走时还吩咐不许任何人进院子,这一日虽然天子并未罢朝,但满朝文武却发觉高坐龙椅的陛下格外沉默,神色也沉冷,甚至于早朝后将议政推迟到下午,急匆匆地便离开。 庄慕青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在下朝后拦住了周福,将人带去角落中低声询问道:“陛下近来是怎么回事?已有两次不上朝,今日又这般行色匆匆,是不是……同那位有关?” 他跟随了个什么样的主子心里自然清楚,有时庄慕青也会觉得殷无峥实在冷漠理智过了头,好像这世间万物都无法得他片刻垂青,唯有凤栩是不同的,能让天子罢朝,庄慕青下意识便想到了那人。 而周福笑了笑,说道:“大人怎会有此一问?” 庄慕青低啧一声,无奈道:“陛下对晏家下手太狠已引得不少武将不满,又有朝安城世家余孽在朝中明里暗里地兴风作浪,近来因陛下罢朝一事,私底下不少官员都议论纷纷,我心中实在不安,才寻总管问上一问,陛下如今在朝安根基不稳,还需谨慎些才是,总管深得陛下信任,能否从旁规劝?” 周福沉吟须臾,而后露出惯有的谦和笑意,轻声说:“还请大人放心,陛下行事都有他的道理,而前朝不宁,自有老奴与诸位大人为陛下分忧。” 最后一句话,周福说得很轻,却流露出令人心悸的杀意。 他可不是什么寻常的太监总管,他是殷无峥真正可以信得过的心腹,朝中的官员们为天子办明处的事,那他便为陛下解暗处的忧。 听得周福这么说,庄慕青在原地若有所思地陷入沉默。 所以后宫里那位只怕当真是出了什么事,但周福却觉得陛下所作所为理所应当,庄慕青在外不晓得,可周福却清楚那位小主子对陛下有多重要,更知道凤栩此刻的处境说是岌岌可危也不为过,他私心里不愿陛下高处不胜寒地孤寂一生,多少也对小主子一番痴情有所怜惜。 周福笑说了句“为主子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后才离去。 而此刻净麟宫外,赵淮生也被从偏殿中带了出来,他站在院子外头来回踱步,直至殷无峥有些疲惫地走出院子说:“过去了。” 他身上的帝王衮袍还没换下去,庄严的冕旒后露出略有倦色的神情,每每凤栩被长醉欢折磨一次,殷无峥都觉得比当年快马行军三日三夜还要累。 赵淮生听后也猛地松了口气,他抚着心口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这是好事,这次是他主动不吃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殷无峥也知道该高兴,可他实在笑不出来,沉默片刻后问道:“要多久,才能让他彻底摆脱长醉欢的控制?” 提及此事,赵淮生刚露出来的笑容又淡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不瞒陛下,正如老臣之前所说,究竟要多久,老臣心里也没底,毕竟这事……实在是没有先例,倘若陛下能撑过去,便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太医从来不敢与皇帝这么说话,毕竟伴君如伴虎,一句话说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罪,可他更不敢对殷无峥有所隐瞒,便也只能实话实说。 在瞧见殷无峥神色一闪而过的阴郁时,赵淮生的心都悬了起来——他很清楚这位是做得出让太医给凤栩殉葬这种事来的。 但好在殷无峥还用得上他,只是在良久的缄默后,才轻声说:“就没什么办法……让他别这么痛苦么?” 赵淮生也因此而无话,他沉默着摇了摇头,长醉欢唯一带来实质性的伤害便是服用后逐渐侵蚀身体,好在凤栩此刻戒断还不算太晚,他的身体尚能恢复生机,但瘾头发作时却并不是身体上真切的损伤——那似乎是一种从心底生出的痛苦,如千万虫蚁啮咬啃噬,也就没有能缓解的法子。 赵淮生不是没想过,可他是真的无能为力,长醉欢曾经用虚幻的欢愉为凤栩抹去痛苦,如今凤栩便得将当初未曾受过的苦翻倍地承受下来,冥冥之中似乎也是某种公平,但对于凤栩而言,这所谓的公平也实在是太过不公。 殷无峥见状也不再提起,只说道:“过一个时辰再进来。” 他抬手将象征帝王身份的冕旒随手摘下,抛给一旁战战兢兢的允乐,而后转身向寝殿内走去,这段时日以来都是他亲自照顾凤栩,从沐浴到更衣。 寝殿内的凤栩晕在榻上,被褥已然乱得一片狼藉,被束缚在其中的凤栩蜷缩着,乌黑如瀑的长发凌乱地铺在榻上,他整个人都很苍白,孱弱得像随时会熄灭的星点烛火,可他又那么坚韧,有一次从世间最极致的痛苦中熬了过来。 殷无峥为他解开双手双脚的束缚,哪怕是再柔软不过的布料,也在剧烈挣扎下让纤细苍白的腕与踝蹭出血痕,殷无峥依次吻过那些新伤,像是要隔着两年的岁月,去吻那个已受尽摧折的灵魂。 凤栩是在沐浴后不久醒来的,屋子里只有清淡的冷香,他身上也干净清爽,睁着眼许久,昏迷前那近乎碎骨削肉的痛苦中渐渐地回神。 他稍稍偏头,看见屏风后端坐着的那道身影——殷无峥应当是在处理政事。 凤栩轻手轻脚地撑起身子,分明没发出什么响动,可外间的殷无峥却倏尔顿住,而后猛地起身快步入内—— “阿栩。”殷无峥快步走到榻前,又忽然顿住,最终俯身在坐起来的凤栩额心轻轻落下一吻,带着些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 凤栩在心里苦笑,他还是很难过,没人能在经历那样的折磨后平静无事,可他看见了殷无峥眼下的淡青。 他应当也已经很疲惫了。 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凤栩也是在这两年里才明白,当年的母后对抗朝安世家的举动多有魄力,她是从民间而来的皇后,也是真正为民办事的贤后,只可惜这世上容不下那样好的人,世家藏污纳垢,也容不下这样一位皇后。 高贵的身份,同样代表着更沉重的责任。 凤栩轻轻叹了口气,他说:“叫人送饭食和药来吧。” 但其实并不想吃,凤栩瞧见什么都恶心。 殷无峥瞧得出,一碗粥而已他吃得几次皱眉,好似在隐忍着什么,最终殷无峥将剩下的半碗的粥拿走,他低声说:“不想吃便不吃罢,凤栩,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凤栩愣住了片刻。 殷无峥又说:“任性一些也无妨。” 哪怕是强行吃下去,凤栩也还是在日渐清瘦,倒不如让他顺心一些,倘若不想吃,那就先放一放。 凤栩堪堪回神,“你这是…?” “我只是想通了。”殷无峥蜷指轻轻蹭过凤栩的脸颊,珍视而温和,“顺其自然罢,想你活得再轻松些。” 凤栩已经背负了许多,而活着不该成为他的负担,殷无峥在凤栩的退步中也明白了什么,他说:“莫强求,也是你告诉我的。” 莫强求。 是凤栩不再执着旧日,殷无峥也不再逼迫他活着,他们用了五年的时间,坎坷又艰难地磨合成了最契合的彼此。 世上最相配。 060.明君 凤栩从良久的怔愣中回神,也仿佛从漫长的两年中猛地卸下了无形的担子,他长长地松了口气,而后一头栽进了殷无峥的怀里。 “殷无峥…”凤栩小声地念他的名字,他甚至疑心此刻也是长醉欢赐予的幻梦。 否则怎会让他轻飘飘的欢喜到几欲落泪。 殷无峥摸着凤栩伶仃清瘦的蝴蝶骨,轻而郑重地说:“对不起,两年前让你伤心,两年后也让你难过,但以后都不会了。” 凤栩说不出话,便伏在殷无峥怀里轻轻摇头。 两年前他咎由自取,两年后的痛苦也不是殷无峥赐予,忍下了哽咽,他才低低地说:“没有的,两年前不怪你……现在,现在也不是你的错,你很好。” 殷无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抚过,既酸涩,又欢喜。 他蓦地想起某日夜里,凤栩也曾念叨过的话。 ——那也挺好。 ——好什么? ——你对我挺好。 这只小凤凰……怎么能笨成这样呢? “凤栩…”殷无峥伸手轻轻拨开凤栩面颊上的几根长发,他不再是当年带着稚气的少年郎,长开的眉眼清隽又漂亮,但此刻的神情却与当年倔强执拗的凤栩如出一辙,坦荡荡的澄澈,明湖般干净。 殷无峥骤然间明白他险些失去了什么。 他有许多话想说,千言万语又哽在了喉间,最终成为印在凤栩脸颊上的一个啄吻。 凤栩蜷指轻蹭了蹭自己被吻的地方,他何尝不觉得此刻如梦似幻,可他能感受到殷无峥的温度与心跳,于是更加贪恋地依偎在殷无峥的心口。 “两年前我待你也不好。”凤栩似是有些羞赧地压低了声,“三年里都将喜欢当恩赐,当我与你处境相同时,才明白那时我所谓的喜欢于你而言是什么,殷无峥,我曾经怨过你,又觉得这样好没道理。” 他还是虚弱,话一说多,到最后声音便轻得有些低不可闻,于是便稍微顿住喘口气,才慢吞吞地接着说:“重逢以后…” “我舍不得你。”殷无峥轻柔地打断了凤栩的话。 自重逢后凤栩曾问过数次,直至此刻殷无峥才终于说出真心话,他当然是舍不得凤栩的,与其说是凤栩与他的交易,倒不如说那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台阶,他从来都不想杀凤栩,哪怕明知应当,也不想做。 凤栩鼻尖又一酸,他轻轻啜泣了一声,“你怎么偏偏…” “偏偏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喜欢上你么?”殷无峥抚了抚凤栩的后颈,“我知道太迟了,我的小凤凰已经累了,所以没关系,无论结果怎样都没关系。” 从凤栩为了他让求了许久的长醉欢洒落满地时,殷无峥便明白是生是死都不要紧,凤栩想好好活着,他便陪他好好活着,凤栩不愿再受折磨,那同生共死也未尝不可。 殷无峥的爱深沉而不顾一切。 但凤栩还是让殷无峥出乎意料,他低声说:“有关系的,殷无峥,你是皇帝了,许多人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许多白姓的日子也在你的一道诏令之下,天子位高权重,掌生杀大权,为的不是一己之私,而是苍生黎民,你既然做了皇帝得到了权利,就得担起整个天下,而不是只在乎一个我。” 殷无峥怔怔无言。 他想往上爬,想要权利地位,为的自然不是什么天下太平的抱负,他从西梁最阴暗的角落爬出来,不顾一切地争夺江山,为的不过是私心,是野心。 他要站在最高处,让曾俯视他的人跪着死,他要天下权,要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以霄为国号,以天自比。 殷无峥无师自通地拿捏人心,却没人教过他要怎样做一个好皇帝。 “你是天下人的皇帝。”凤栩在殷无峥的怀里抬起脸,神情意外的有些乖,“我和父皇都不是称职的皇帝,父皇有母后为他周旋时,宋太尉尚且有所顾忌,可我坐上龙椅后,只能瞧着宋太尉与朝安世家酒池肉林醉生梦死,他们吃着百姓的肉、喝着他们的血,用子民的性命铺出纸醉金迷的寻欢场,旧朝已死,新朝当立,你是大霄的皇帝,当以百姓、以国事为重,殷无峥,与天下人相比,我本就是微不足道的。” 殷无峥想说不是,凤栩在他这里怎么会是微不足道的?全天下加起来都比不上一个凤栩。 可凤栩要他做个好皇帝。 “我听你的。”殷无峥低头吻了吻凤栩的唇角,又没忍住添上一句,“但你也很重要。” 凤栩有些虚弱地笑了一下,重新埋进了殷无峥的怀里,他对殷无峥的一直都有幼兽守护领地般的占有欲,可这两年来从父母编织的好梦中醒来后,凤栩才明白俗事万千,人活一世,绝非只有一个情字,他本以为见过许多肮脏事,却没想到撕开世家那层华贵的表象后,内里竟是那般污浊不堪。 科举士子苦读半生,能轻易被人换掉试题,那些生来便在青云路上的人毫不犹豫夺走旁人的心血继续扶摇直上。 天灾之下求的赈灾银,还没出朝安便被官员瓜分一空,可笑的是他们堆了满院子的金玉珠宝无处可用,而受灾地饿殍千里户户挂白。 可他无能为力。 也明白为何母后非要与朝安世家对着干,他的母亲与兄长想要惠泽苍生,也正因此引来了杀身之祸。 抱了一会儿,等凤栩喝下补身子的药后,又躺回榻上睡着了,赵淮生也只说是好事,凤栩这身子元气亏损太重,多睡一些恢复得便快一些,他得攒足精力才能应对长醉欢下一次的发作。 而殷无峥则对着自己钦定的新法沉思良久,他推行政令意图变法,便是想让如今并不安稳的大霄更便于治理,至于那些寻常百姓,他并未多做在意,倒是庄慕青隐晦地提起过几次,新法严苛,只恐百姓不堪其重。 思虑良久,殷无峥忽然唤来周福,吩咐道:“去寻大启先皇后与太子撰写的田税水利新法,还有市易商贸相关,朕瞧瞧。” 当年文慧皇后大肆变法,她的儿子册封太子后也与其一心,母子二人与彼时的御史大夫赵玉章等一干朝臣激进推行新法,为农商争利,以至于世家不满,以宋承观为首的守旧派官员纷纷反对,最后更是将赵玉章陆鹤年等官员,更是连帝后也未能逃脱那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太子亲卫为护送妻儿与弟弟离开,凤瑜手无寸铁地死在宫门外。 或许他也不曾想到,受尽宠爱的幼弟会回到朝安城,担起大启的江山。 想起凤栩,殷无峥素来冷硬的心便不自觉地柔软,又有些羞愧。 他曾轻视于凤栩的不知人间疾苦,以为生来便金尊玉贵的小凤凰哪里懂得旁人的艰辛,却没想到真正忧国忧民的竟也是这只小凤凰,也许当初无论是文慧皇后还是他都看走了眼。 凤栩并非不学无术的顽劣之徒,倘若尽心教导,他未必不如当年的太子凤瑜,也未必不会成为一位名垂千古的圣德明君。 然而此刻被殷无峥誉为有机会名垂千古的明君凤栩正在陆青梧面前低眉顺眼,他以身子不适为托词解释这段日子的闭门不见,可陆青梧是拿他当亲弟弟疼的,眼瞧着凤栩愈发形容憔悴,她怎么能信凤栩那套草稿似的说辞? 凤栩靠在软塌上叹了口气,“真的,殷无峥待我也好,我弄死了晏颂清,他还能帮我收拾晏颂清他爹,赵院使说我伤了元气,补药正一碗接一碗地送过来,待补回来也就无碍了。” “凤栩。”陆青梧木着脸,深吸了口气,指着他怒道:“少说屁话!” 凤栩被骂得愣了愣。 陆青梧是兵部尚书陆鹤年的女儿,虽是将门出身,却也端庄得体,连往日教训他都是拐着弯地挖苦嘲讽,这还是他头回听见陆青梧这么简单粗暴地怒斥,一时间竟还有点新鲜。 “你几时也学会这种话了?”凤栩轻轻眨了眨眼,“从前还不许我说呢。” 陆青梧:“……” 她被凤栩这幅装乖耍赖的模样气笑了,“你可真是——” “哎…”凤栩立刻出声打断她,扶着额角夸张地蹙眉轻哼着:“不行,头疼——” 陆青梧又无言以对了。 可她却隐隐觉得这次愿意再见她的凤栩又有了点变化,之前那个开口闭口语气淡如冷水的凤栩只让她觉得陌生,如今这个才更像她熟悉的那个幼弟。 陆青梧也更笃定,这段时日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可凤栩不愿说,她再强逼也无用,便也只能叹了口气,“行吧,那你先疼着,凡事心里有数就是,还有…” 陆青梧忽而顿了顿。 她目光复杂地又叹,“天下分分合合自有其定数,江山易主不怪你。” 陆青梧并非不明事理的人,殷无峥固然夺了天下,可彼时大启的江山早就千疮百孔,这事儿怪不到他,更怪不得在宫中苦苦支撑了两年的凤栩。 她刚说完,允乐忽而匆匆忙忙地闯了进来,怀里还抱着正小声啜泣的凤怀瑾,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陆青梧面色一变。 懒散歪在榻上的凤栩也骤然直起身来,气势陡然生变,神色间戾气翻涌。 他冷声问:“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