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日本战国:小商人的野望》 第1章 被猪拱了 天文十年秋,西历1541年。 日本近江国高岛郡朽木谷。 北川如镜,沉静地倒映着高空的流云和水边的草木,一行秋雁从天际缓缓划过,犹如工笔的白描。 忽然,寒光一闪,嘶哑的蝉鸣戛然而止,数十片红透的枫叶如暴雪般扑棱棱洒落河中。随着无数道微澜扩散、交织,平静的水面被击得粉碎。 岸边,一名须发花白,衣着朴素的老人正缓缓地收刀入鞘。 出刀前,他似乎融入了自然之中,毫不引人注目。出刀时,却宛如彗星划破夜空,令天地为之变色。 此人就是“天真正传香取神道流”的剑豪,闻名天下的冢原卜传。 然而尽管斩下如此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刀,他仍微微摇头,显然并不满意。 “何事如此惊慌?”他看向身后匆匆而来的年轻弟子。 弟子气喘吁吁地弯下腰行礼:“师、师父,菊、菊幢丸……” “习武之人需有静气!”冢原卜传面色不虞:“菊幢丸怎么了?” 来人将手掌撑在膝盖上,艰难地恢复了呼吸:“菊幢丸失踪了。” 冢原卜传的脸色骤变,他拽住徒弟的衣领,毅然转身离去。 水面渐渐恢复了宁静,一片片被整齐的刀痕一分为二的红叶,向下游的安昙川远远漂去。 ----------------- 昨日青青苗 不知何时穗已黄 风吹稻叶响 ——《古今集》 当下正值秋收时节,农人们从清晨劳作到日暮,妇女和大点的孩子也都放下其他事务,投身于田间农活。近些年,战乱不断,税役日益加重,百姓的日子也越发艰难。秋收能否多收个三五斗粮,可能决定了一个家庭是否能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饿死人。 然而,对于那些还干不动农活的孩子们,这段时间反而是极为惬意的。 没有大人的管束,也少了哥哥姐姐的使唤,他们可以尽情地撒欢玩耍。今日摘野果、明日掏鸟窝,如果运气好的话,不但能省下一顿饭,还能带回家三瓜俩枣。大人们也就放任不管了。 然而这名叫“菊幢丸”的孩子并不是普通的乡下儿童。村里人都知道他是武士家的公子,传闻是城主朽木植纲殿下的远亲,从京都来的“大人物”。 孩子们最单纯天真,对于身份地位并不太在乎。很快,他在村里交到了要好的伙伴,也常和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起嬉戏玩耍。 冢原卜传作为菊幢丸的剑术老师,对此一向乐见其成。他常在剑术训练后放孩子去玩耍。甚至上个月,他还曾说服了菊幢丸的父亲默许这种行为。 他提出的理由是,小孩子只有在山水间成长,自由奔跑游戏,才能拥有掌握高深剑道所需的身体素质。 实际上,还有一个原因他没有明说:尽管菊幢丸出身高贵,但他的家族已经日渐衰落,否则也不会在这贫瘠偏僻的乡下客居。年幼时接触底层生活,可以增强他的适应能力,以面对命中注定的坎坷。 冢原卜传这些考虑都出自忠义之心,但如果菊幢丸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将难辞其咎。 思及此,他的步子又快了几分。 此刻,他已经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群孩子像昨天一样前往山中采蘑菇,但由于收成不佳,他们远离了山道,深入了行者山的密林中。森林中树木茂密,孩子们逐渐分散,直到领头的孩子招呼大家下山时,才发现菊幢丸不见了。 立秋后的日暮一天比一天早,当冢原卜传一行跟着报信的孩子来到山腰的空地时,阳光已经变得暗淡。 尽管急于寻找,但他还是让徒弟和村民们先唤回四处搜寻的孩子们。一旦天黑,要再找人将会非常困难。如果再有其他孩子迷路,情况将变得更加复杂。 然而,没想到等孩子们聚齐,竟然真的又少了一个! “还有谁还没回来?”他严肃地询问着那些心神不宁的孩子们。 “枫千代!”他们七嘴八舌地答道: “他肯定可以回来。” “是的。” “不用担心他,找到菊幢丸就行。” …… 枫千代! 冢原卜传认识他。枫千代是安养寺实如和尚收养的孤儿,聪慧大方,与菊幢丸关系最好。之前派孩子回村里报信的也是他。 对于这個平民出身的小孩,冢原卜传以前并没有特别在意,但现在看来,他在孩子中很有影响力。 他问明情况,分派众人朝不同的方向搜索,而自己则循着枫千代的方向前进。 说不清原因,但作为百战百胜的剑豪,他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觉。 走了相当一段路,村民们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已经听不到了。山中的落叶很厚,留不下足迹,但他仍能通过不时出现的踩断的枯枝和折弯的草木来确认方向。 暮色渐浓,冢原卜传的心也越来越沉。 他明白,一旦夜幕降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等不到第二天,山风和野兽将会抹除一切踪迹。 必须加快速度! 终于,在翻过一道山梁后,他远远看到了两个孩子的身影。 感谢建御雷神!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直到此刻,他才感到了一路奔波的疲倦和荆棘刺痛。 很快,菊幢丸也注意到了这边,用力地挥手呼喊着: “师父!师父!” 冢原卜传挥手回应,却看到枫千代突然捂住了菊幢丸的嘴,用力将他拖到了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这孩子在打什么主意? 冢原卜传皱紧了眉头,一时间脑中涌现出各种念头。他迈步前行,右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但他很快发现,枫千代手中木棒指向的不是他自己。 顺着枫千代的目光看去,他的瞳孔猛地一缩,背后惊出一身冷汗。 草木由远及近不断起伏摇动,野兽的身形从树木缝隙中闪过,竟然是一头野猪正冲向两个孩子! 难怪枫千代找到人后没有立刻回去,原来是发现了远处的野猪,不敢惊扰它。自己险些错怪了他。 一瞬间,他已经拔刀出鞘,整个人在刀光的牵引下,闪电般冲了出去。 前方的树枝和荆棘仿佛被船头劈开的海浪,支离破碎地让开道路。 他的刀速极快,几乎看不清轨迹,但他的心却如止水般冷静。 他能计算每一步距离、每一个角度、每一刀的力量。 他当然也能算出——自己已经来不及了。 野猪速度太快,而他的距离太远。无论如何,他都来不及阻止野猪的冲击。 三丈、二丈、一丈…… 菊幢丸瞪圆双眼跌坐在地,左手还紧紧攥着竹筐。 枫千代双手握住的木棒微微颤抖,但他咬紧牙关,挡在伙伴身前,毫不退缩。 野猪的一双小眼闪烁着嗜血和凶残,粗壮的獠牙对准枫千代狠狠地撞了上去。 纵然经历过许多鲜血与死亡,但此刻的冢原卜传仍然不禁想要闭上眼睛。 整个森林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就在双方碰撞的刹那,枫千代的脚下突然向左边滑出半步,手中的木棍顺势一沉,然后猛地从侧面挑中野猪突出的鼻梁。 他力量太小,野猪只是稍稍改变了方向,擦着边从两人身边冲了过去。随后愤怒地晃了晃脑袋,转身再一次咆哮而来。 枫千代手中的木棍已经被撞掉,他无奈地耸了耸肩,在心里疯狂吐槽:“搞不清状况就不要乱来呀大叔!我好不容易穿越重生多了条命,结果竟然要被一头猪嘎了……” 到此为止了吗?这也太草率了吧。 刚才的奋力一击已经消耗了他所有力量,双臂疼痛难忍,几乎抬不起来。 他并不后悔挺身而出,保护菊幢丸。 上辈子的他就是因为在日本旅游时见义勇为,和歹徒搏斗时受伤而穿越到这个世界。只是没有想到,穿越后的第二次生命会如此短暂。 第2章 冢原卜传 “呵!” 一声雷鸣般的大喝打断了他的感慨。 一抹辉映着晚霞的樱色刀光骤然亮起。狂奔的野猪似乎顿了一下,然后向前再冲出几步,就歪倒在地抽搐起来。鲜血从颈部涌出,染红了周围的层层落叶。 这是怎样的一刀! 此刻,枫千代突然就相信了杨过、令狐冲、独孤求败们的存在。 冢原卜传直起身,手腕微微一抖,太刀上便没了血渍。 而他看向枫千代的眼神,也如同手中的太刀般锐利。 “谢谢冢原大人的救命之恩!”枫千代躬身行礼。然后转向背后:“菊幢丸,没事吧?” 他试图让动作看起来尽量自然,来掩盖他其实在躲避着与冢原卜传的目光交汇。 菊幢丸木然地眨了眨眼,表情渐渐有了变化,终于瘪着嘴嚎啕大哭起来。 “没关系,让他哭个痛快吧。”冢原卜传平静地说:“倒是你,刚才的身法可是‘猿徊摺足’?” “哈哈哈是吗?”枫千代笑得有点心虚:“我也不太清楚啊。” 冢原卜传冷着脸走近了一步:“刺中野猪的那招,是‘立浪突’吧?” “额……”枫千代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干,强笑道:“我是看菊幢丸练习时学着玩的,没有问过啊哈哈。” “你每天素振多少次?”冢原卜传打断他的话。 “额……”枫千代知道素振是指剑道的劈刺练习,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有些迷糊:“三、四百次吧。” “太少了!”冢原卜传摇摇头,然后话题又转了回来:“你可知道,未入门是不能擅学流派奥义的。” “我,其实,那个……”枫千代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放弃了狡辩,低头道歉道:“对不起!” 作为21世纪的小白领,岑枫穿越到另一个位面的中世纪日本——一个比自己玩过的《太阁立志传》、《信长之野望》稍早一些的时代。 逐鹿天下?统一日本?他的中二之火只是短短的蹦出了几颗火星就熄灭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穿越来的身份不仅不是上杉谦信、织田信长这样的位面之子,甚至连最低级的武士都不是,而是一个名叫枫千代,被好心僧人收养的可怜孤儿。 战国的乱世是大人物们的舞台,却是平民百姓的炼狱。这里战乱四起、人命如草。职业或业余的强盗多如牛毛,士兵们的破坏力比强盗更甚,而变成了小孩的自己随时小命不保。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偶然间发现同村的菊幢丸小朋友在跟名师学习武道,而这個名师竟然是自己在游戏里见过的角色——传说中的剑圣冢原卜传!他自然顾不得其他,没脸没皮地跟着偷练起来。 “哼!”冢原卜传轻哼一声,却震得枫千代肝儿颤。 只见他举起太刀,声音里带着沧桑:“道歉有用的话,世间就不需要刀剑了。” 枫千代此刻已经紧张到顾不得吐槽这句台词了。 果然是……逃不过去了么。 废掉武功?挑断筋脉?还是直接灭口? 枫千代一边脑补着各种可能,一边微笑着做最后的挣扎:“其实……那个……您用不着太在意的!我记性很差的,年纪又小,都是机械记忆不是理解记忆,过不了多久就会忘光的。” “记性差吗……那就有些麻烦了。”冢原卜传还刀入鞘,戏谑地看着他:“老夫本来还以为你资质不错,打算收弟子的。” “咦?”枫千代愣了一下,然后欣喜若狂地鞠了一躬:“弟子枫千代,拜见师父!” 开局就拜剑圣为师,将来武力值不得上天啊! “小子无礼!”冢原卜传板起面孔:“拜师竟不知道行跪礼吗?” “师父恕罪。”枫千代苦笑道:“刚才真的吓到我了,现在腿抖得厉害,实在是跪不下去。” “哈哈哈!”冢原卜传捋着胡子大笑:“你这小子面对野猪都敢不退,原来也知道害怕啊。” 说罢,他搀住枫千代:“放松,慢慢躺下来,为师帮你调理一下经脉。” 一旁的菊幢丸终于止住了大哭,抽泣地看着两人,挠了挠头。 ----------------- 秋去冬来,时光荏苒,五年的时间发生了不少大事。 在日本西部,制霸十一国的尼子家如昙花一现般,数十年的基业一夜之间摇摇欲坠; 而在东部的甲斐,被誉为关东之虎的武田信玄,流放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开始尽情地展现自己的抱负和野心; 遥远的九州西南的种子岛上,搭乘中国船只的葡萄牙商人以两千两白银的离谱价格卖出了两杆火绳枪,将日本引入了热兵器时代。 然而,旅人们在二两浊酒下肚后,总热衷于卖弄那些英雄豪杰的故事以助酒兴,却鲜少有人会提起东海道、近畿在洪水过境后,淀川被拥堵的浮尸阻塞河道的惨状。 山多林密的朽木谷似乎跟这些天下大势都没有关系,只有漫山的野樱,年复一年地凋零、盛放。 天文十五年秋,西历1546。 “啪!” 两名少年的竹刀撞在一起,惊飞了栖在樟树上的乌鸦。 它不满的扇动着翅膀抗议,可叫声很快被淹没在又急又密的剑击声里。 左边的少年正是菊幢丸,身穿红底金丝狩衣,容貌英俊,气度不凡。出招大开大合,攻多守少,牢牢占据了战场主动。 右边的自然就是他的师弟——枫千代。他身穿石青色直垂,身形有些消瘦,但容颜俊秀,身法敏捷。纵然处于守势,但嘴角似笑非笑,左支右挡而丝毫不见慌乱。 菊幢丸又攻了十几招,眼见一时不能建功,忽然大喝一声,脚下一个“捷之继足”抢前半步,手中刀锋回收三尺,使出了“奥义·花车”。 场上形势瞬息万变,菊幢丸的刀一招快过一招,如狂风骤雨般压向对手。枫千代的防守也越来越吃力,好几次都是眼看着要被攻破,却总能在最后一刻堪堪挡住。 菊幢丸气势大振,眼看即将建功,将招式用尽后急促换气,就要再攻。却听见冢原卜传的声音: “差不多了,到此为止吧。” 两人随即收刀行礼,边擦汗边笑闹着来到树下的师父旁。 然而今日的冢原卜传却没有照例批评一番,反倒是微笑着把两个少年叫到身前。 “不错!看你们有这般进益,为师也就可以安心离开了。剑术兵法你们都已经登堂入室,能到什么境界就要靠自己修行体悟了。” “师父要走?”两个少年大惊失色。 第3章 秋萩惜别泪 “谁规定老夫不能走了?”冢原卜传瞪了两个徒弟一眼,随即笑道:“为师自鹿岛闭关千日以来,云游天下追寻剑中至理,少有在一个地方超过两年的,如今已经是为你们破例了。” 菊幢丸一脸不舍,拉住师父的袖子哀求: “师父可否不走?父亲大人许我年底前元服,我愿以重臣之位聘请师父出仕,还可以向朝廷……” “为师当年从贵家出走,就下定了此生追求剑道的决心。”冢原卜传拍了拍他肩膀,笑着打断道:“菊幢丸,你身份高贵但努力刻苦,天资聪颖,未来剑术必有所成。只是过刚则易折、攻有余则守不足。望你日后出刀时能戒急戒躁。” 菊幢丸知道师父去意已决,含泪称是。 “方才比试为何半途收招?”冢原卜传转过脸,瞪了一眼枫千代:“你这臭小子用心太杂,浪费了一身好天赋!日后你无论做什么,行事少些懒散、多些果决。乱世之秋,怕是难容闲逸之人。” 枫千代此刻一改平时的嬉笑,肃然下拜,以额触地:“师父教导之恩,弟子感铭五内!求师父带弟子一起云游,路上鞍马劳顿,也好有人照料。” 冢原卜传抚须笑道:“此番能得尔等佳徒,为师已经再无遗憾。休作小女儿态!老夫有一剑在手,四海皆是坦途!” 说罢仰天大笑,仗剑而去,只留下余音杳杳在山谷中回荡。 师兄弟目送他远去的方向,伫立良久。 最终,还是枫千代擦了擦眼角,开口道:“择日不如撞日,师兄,我也要告辞了。” 菊幢丸瞪大了眼睛:“什么?你也要走?” 枫千代随手摘下一片树叶:“原本去年实如大师圆寂时我就要走的,只是当时师父不许,说我剑术修行未成。如今也是时候了。” 菊幢丸手忙脚乱地扔下竹刀,拉住枫千代的手:“为什么?你如果不留在安养寺,可以跟我一起回京都啊!” “你家在京都,可我家不在呀。”枫千代笑着把叶子随手弹飞。 “可你不是孤儿,举目无亲吗?”菊幢丸不解地问。 “是啊……”枫千代的目光投向西方,仿佛越过了千里万里、越过了几个世纪。 现在的那块土地上是大明帝国吧。 无论如何,那里总是离家近一些的。 菊幢丸顺着他的视线看了又看,却实在没法从那片林子里看出什么。干脆扳过他的肩膀:“好好好,你想去哪都行,可总要有个武士身份吧。” 他越说越肯定:“等我元服,提拔你做武士,到时候你再想去哪都行,我可以陪伱去!” 枫千代自然知道菊幢丸的好意。此时的日本等级森严,武士与平民之间有天壤之别,甚至有武士在道路上随意斩平民以试刀。一般平民若能成为武士,是足以光耀门楣的。 可他虽然穿越数载,言行举止无差,但上一世的平等思想仍深入骨髓。对于这种身份等级不太感冒。 更何况,他是要回大明的,这武士的身份要来也没什么用。 他微笑着拍了拍菊幢丸的后背:“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虽没有师父他老人家的气概,却也有些不值一提的骄傲。你就不用管我啦!” “你是不是信不过我?”菊幢丸一脸纠结:“现在说让你做家臣有些失礼,但我的身份其实是个天大的秘密,可……可我愿意告诉你。” “停!你父亲一定不许你说。”枫千代笑着打断:“其实我的身份也是個天大的秘密。咱俩都不说,扯平了!” 菊幢丸以为好友心意坚决,只好无奈摇头,却不知枫千代说的可是大实话——论起出身谁能比得过穿越者? 当晚,两个少年跑到镇子里的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次日天还没亮,枫千代就祭拜了收养自己的实如大师,告别安养寺中的师兄弟,踏着晨露离开了朽木谷。 离人早行蜂伴飞 偏偏秋萩惜别泪 问君几时归 ——《古今集》 穿过山区,枫千代沿着琵琶湖西岸向南而行。放眼望去烟波浩渺,湖光山色,令人陶醉。景物与山中大相径庭。随着村落逐渐稠密,路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 尽管乱世中诸侯割据,导致沿途关卡林立,但枫千代看上去只是个秀气的少年郎,且身上携带着寺院的身份证明,因此并未遭受太多麻烦。 他一路上走马观花少有停留,五天就到达了堺町。 近畿地区自“应仁之乱”以来饱经战火,加上灾害频发,到处都呈现出破败萧条。然而,堺町却得益于独特的地理位置而日益兴盛起来。 脚踩在被午后的暖阳晒热的石板街道上,身边是熙熙攘攘的人流。路边的店铺一间紧邻一间,小商贩们站在各式各样的摊位后吆喝着叫卖,他们面前摆放着琳琅满目的货物,有的来自大明、朝鲜,有的来自东南亚甚至是欧洲。 枫千代用力吸了一口气,享受着熟悉的氛围——那种不会因时代和地域而改变的金钱的味道。 港区更是一派繁忙景象。两艘降下白色横帆的大型回船停在不远处的深水区,一艘艘划浆的小型押送船伴着海鸥的起起落落在船和岸之间往来穿梭。岸边停靠的压船正在紧张地卸货,沉重的货物把工人们赤裸的后背压得几乎与地面平行。 “请问这里有去明国的船吗?”枫千代询问一个背靠桅杆休息的水手,却只得到一双白眼作为回应。他有些困惑,只好换人再次尝试,但对方只是摆摆手示意他离开。 直到问到第三位水手,那人才指向不远处一家店铺:“去那问,找马之助。”说着还用一种怪怪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枫千代。 枫千代有些摸不着头脑,事情似乎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只是到底是什么情况总要去弄清楚才可以。 这是一家小酒馆,没有店名,只在门口竖了一块写了“酒”字的木板。枫千代掀开门帘,酒气混着汗臭和烤鱼味扑面而来。 酒馆内的氛围昏暗,天花板上悬挂着已经褪色的纸制灯笼,酒客们三三两两的坐了几桌,伴着旧桌椅的咯吱声交谈着什么。酒馆的角落里一群人正围着一张桌子赌博,随着骰子响起,时不时传来兴奋的大叫或沮丧的哀叹。 酒保是个包着头巾的中年男人,手上的抹布看起来不太干净:“一壶酒二十文,自己找地方坐。” “我找马之助。” 酒保手上顿了顿,冲着后面大声喊道:“马之助,有人找!” 一个腰中别刀、敞开着衣襟的男人从赌桌那边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什么事?” “就是……”枫千代看着眼前肤色黝黑,眼圈更黑的水手,有些犹豫:“我想找去明国的船。” “就你也想去明国?”马之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老子凭什么带你?” “我付钱。” 马之助眼睛一转:“五、不!十贯!” “我只有五贯。” “拿来!”马之助伸出粗糙的大手。 可当他一把接过钱,却转身就要回去继续赌钱:“凑够剩下五贯再来找老子。” 第4章 酒鬼老板 拿了钱不办事,这就是欺负小孩了。 枫千代自然不愿意,伸手抓住了马之助的手腕:“把钱还我!” “还你个……咦?”马之助笑骂着试图抽回手,但却怎么也抽不动。 他斜眼打量了一番枫千代,再抽手时就已经肌肉贲张用足了全力。然而只觉得手腕一涩,少年修长的手指竟用快到看不清的动作一拉一转,还是牢牢锁住自己的手腕。 “小鬼倒是有两下子!”马之助不但没生气,反而客气了一些:“既然你身板不错,经得起风浪,带你一起倒也可以。走吧,俺带你上船。” 枫千代虽然觉得眼前这人不是善类,但他自忖武艺不凡,也不太担心他会耍什么花招。于是跟着他出了酒馆,穿过几条小巷后却离港口越来越远了。 “那边!”转过一个拐角,马之助指着远处一艘泊在小河河口处的木船:“那就是俺们的海船‘鲸丸’。” “慢着!”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消瘦的身影拦在他们面前。似乎是刚才坐在靠近门口的桌旁自斟自饮的酒客。 “是伊藤老板呀。”马之助显然也认出了他,松开了摸向腰间的刀柄的右手:“有事么?” 被称作伊藤老板的人脸色潮红,站在那里摇摇晃晃,明显是喝醉了。他冲马之助摆了摆手没有答话,却看着枫千代问道:“小伙子身手不错,不如跟着我做保镖吧。” 且不说两人素未谋面,他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何况眼看着快要上船了,枫千代当然不会答应:“多谢相邀,不过在下尚有别的事情,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马之助原本脸色一沉,听了枫千代的回答才稍有缓和,不耐烦地说:“伊藤老板喝多了就别瞎转悠,别耽误俺们的正事。” “嗐!”伊藤踉跄地让开路,从怀里摸出酒壶,又灌了自己一口。 然而没等枫千代他们走出几步,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念叨:“可惜啊可惜,空有一身武艺,却是个无德无智之徒!” 枫千代听出了伊藤的话里有话,转身看向他:“不知尊驾有何指教?” 伊藤也不看他,两眼发直地塞着酒壶瓶塞,口中小时嘟囔:“若非无德,怎么愿和倭寇为伍?若非无智,怎会小小年纪就往狼窝里钻?” “倭寇”两字犹如一根钉子,把枫千代钉在了原地。 在上一世读过的历史书上,这个词的背后是明朝无数沿海居民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混蛋东西!想找死吗?”马之助大怒之下按住了刀柄,却见到枫千代身形一动,挡在了他前面。 马之助一脸不解:“你拦俺做甚?” 枫千代反问:“你们是倭寇?” 他一向冷静的眼神,此刻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马之助愣了愣:“说那么难听干嘛?你自己不是来入伙的吗?” 一旁的伊藤后退两步,也疑惑地看着枫千代:“你不知道他们是倭寇?” “我不知道啊!这都什么事儿啊!”枫千代一脸无奈地苦笑。 怪不得他打听去明国的船,这儿的人各個讳莫如深,原来都把他当做要加入倭寇的浪人了。 这么说眼前的伊藤老板倒是个正直热心的人,特地来阻止他,是抱着挽救不良少年的目的吧。 “哈哈,那是我看走眼了。”伊藤闻言,欣慰地点点头:“马之助,一场误会。我二人就先走一步了。” 他虽然看到了马之助咬牙切齿的表情,但现在以二对一,并不担心马之助敢真动手。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来都来了,就都都留下吧!” 伊藤景隆循声看去,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从路边的林子里,走出四个凶神恶煞的大汉,两前两后,将他们包围在中间。显然,这伙人在附近安排了望风的,远远看到有外人靠近就立刻采取了行动。 “你说走就走啊?”马之助狞笑道:“虽说俺们不怎么做町人的生意,但你都送上门了,俺们也只能笑纳了。” 接着,他对枫千代说:“放下刀小子!你是个好手,跟着哥哥们跑几趟明国,放手干上几票,保管以后大鱼大肉的不缺钱花。” 枫千代的眉毛皱在了一起,耳旁似乎响起了海洋那边家乡百姓绝望的哭泣。 “不光有钱,”一个五短三粗的倭寇接话道:“明国的女人也很够劲儿哦!” “哈哈哈!” 听到这话,一旁的同伴脸上纷纷露出了贪婪和邪恶的怪笑。 枫千代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神情渐渐恢复了平静。在别人看来,他似乎已经认命了。 “哈哈!说笑了!兄弟们都在啊,我正想请各位喝酒呢。”伊藤景隆尴尬地假笑着,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肋差,刺向马之助,同时大喊一声: “快逃!” 换了一般人遭遇偷袭难免中招,但马之助他们都是杀人无算的悍匪,既警惕反应又快,一个侧身就闪过了暗算。而此时其他几个倭寇已经怪叫着冲到跟前。 眼看自己难以幸免,伊藤景隆的酒意早已化作冷汗,只后悔自己不该喝醉了多管闲事。何况若在平时他还能招架一二,此刻喝得手软脚软,只能眼睁睁地丧命于此。 刀光、怒吼、狞笑。 一拥而上的刀剑却并没砍到他身上,气势十足的倭寇们突然像喝醉了似的,接二连三地脚下打飘,然后各自歪斜着身子软倒在地。 伊藤景隆定睛一看,四人竟都断了气。 他禁不住揉了揉眼睛——走南闯北半辈子,何曾见过这样的剑法? 少年的身形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帆,左摇右晃、腾挪翻转。剑光却如同大江奔流,势不可挡。 香取神道流的内传秘技——八方剑! 从交手到结束不过几个起落,全场竟然连刀剑相交的声音都没响起过一声。 而此时,马之助牙关打颤的声响便显得格外刺耳了。 他自恃身份没有第一时间动手,等见势不对想要拔刀时,顷刻间手腕上就多了一道血线,之后就只能捂着伤口浑身颤抖,一脸惊恐地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伊藤老板,这个怎么办,要送去见官吗?”枫千代甩了一下刀上的血珠,客气地询问。 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斩杀敌人。他剑术小成后,常常被冢原卜传带在身边,在荒村野店乱逛,遇到跳出来杀人越货的强盗就拿来练手,顺便劫一下劫匪赚零花钱。几年下来已经大大改善了高岛郡附近的治安状况。 “他还有别的同伙,走漏风声也许会带来麻烦。就交给鄙人吧。”伊藤说话时已绕到马之助身后,猛地将肋差捅进了他的脖颈。 第5章 一心堂 这家名叫“久惠”的料亭虽然店面不大,但鱼汤煮得十分鲜美。鱼肉滑嫩细腻,汤底清澈却鲜甜浓郁、香气扑鼻。热腾腾地一碗下去,身心都熨帖得很。 “谢谢伊藤老板的款待!”枫千代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擦了擦鼻尖的汗:“这么说今年是找不到去明国的船了?” “对。”坐在对面的伊藤景隆放下酒杯点头:“最早也要等到明年二月底了。由于风向和水流的关系,大多数的船集中在三、四月份出发。”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这可麻烦了。”枫千代有些自嘲地叹气:“看来我对航海、地理还真是没有天赋。” 他印象中高中地理课是学过亚洲地区的洋流和季风的,只是考完第二天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不必在意!我是因为每年从明国进口药材才知道这些。”伊藤景隆摆摆手:“你的剑术如此高明,那才是武士建功立业的本事呢。” 枫千代听出话里的试探,坦然地说:“不过是自卫防身之术,我并没有以此入仕的打算。” 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便以老师冢原卜传的无双剑法,也曾在战场上受过六次箭伤。何况他知道火绳枪很快会登陆日本的战场,到时剑法再好都挡不住子弹,他可不想为哪个大名的野心去搏命。 “那还真是可惜呢。”伊藤景隆犹豫地问:“虽然冒昧,但我实在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执着地要去明国呢?” 枫千代抿了抿嘴:自己是从几百年后的中国魂穿来的,可是说出来你也不能信啊。 只好摆出一副有志青年的模样:“我从小受安养寺实如大师教导,常听他讲起前辈高僧渡海求学的经历,加上我对汉文化十分向往,所以立下了这样的志向。” “了不起!”伊藤景隆先是点头赞许,接着话锋一转:“只是,如今的的形势有些复杂……” “哦?请您说说看。”枫千代虽然知道大致的历史,但也很想听听他的看法。 “现在的明朝在文化上并不像唐宋时期那样开放包容,对内对外都颇为保守。”他边讲边观察枫千代的神情,看他完全听得懂,暗自评估起他的身份。 要知道别说普通武士,就连那些城主国主家里的孩子,也没有多少能精通汉学、熟悉汉唐历史的。可眼前的枫千代却对这些一副了若指掌,理所应当的表情。这孩子恐怕绝非等闲之辈。 他放下念头,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加上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定下了禁海的国策。所以无论在文化还是商业上,两国都越来越疏远了。” 枫千代叹了口气,他明白“闭关锁国”就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 现代人都知道:文明在交流与碰撞中茁壮,在封闭与内卷中枯萎。自锁国之后的华夏文明就自我隔绝在了世界发展的进程之外,渐渐由文明之巅跌落谷底。直到近代勇敢地开放变革,拥抱世界,才又焕发出勃勃生机。 伊藤景隆接着解释道:“此外,日本自应仁之乱后礼崩乐坏、民不聊生。在上层,发生了大内家与细川家为争夺向明国的朝贡权而大打出手的闹剧;在底层,不断有在战乱中沦为浪人的武士加入明国的海盗集团,成为劫掠海岸的倭寇。” “两国自古以来的良好关系已经逐渐被破坏了。”他喝了口茶,努力想说得委婉一些:“枫千代要去明国的志向令人钦佩。不过当下的明国无论官民,都很难容下外来之人。不如多等上几年,看看是否有转机再说。” “这个我有想过。”枫千代知道他一番劝解出自好意,可自己又不本来那个枫千代,而是有着另一个灵魂的唐人:“我可以扮作明国人。” 伊藤景隆有些惊讶:“难道你通晓汉语?” “略懂。”枫千代有些得意。 “那可真是佩服!”伊藤景隆对他的评价又提高了一层:“不过即使你扮成了明国人,没有户籍身份,没有钱财产业,没有人脉关系……想做些什么也很难吧。” 枫千代缓缓点头,这番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之前总想着回大明,但正如伊藤景隆所说,现在的大明国家稳定,官府控制力强,社会保守固化。去趟外地探亲都需要办理路引。想要立足发展还真是不太容易。 而日本虽然正处于乱世,却也因此充满了社会变革的机遇,正适合他在这里攒下第一桶金。 如果他能积累一定的财富,回到大明,有银子开道什么麻烦都能迎刃而解。到时候买几顷良田,盖几间大宅,娶几房……咳咳,总之做個躺平收租的地主老爷,简直不要太开心! 然而,只有半年多的时间,又没有足够的本钱……枫千代的目光转向了眼前的商人,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新的计划。 尽管这个大叔好酒贪杯、看上去并不是很富的样子,但枫千代觉得他人品不错。而且,两人还有共同对付倭寇的经历,这已经为未来的合作奠定了基础。 “多谢您的指教!伊藤老板,您的德行和见识实在令人折服!”他露出灿烂的微笑:“在下能写会算,身手也还过得去,不知道能否有幸为您工作?” “这……”伊藤景隆表情有些意外:“我当然求之不得,只是我生意不大,你来会不会太屈才了?” “一起做大嘛!”枫千代整理了一下衣襟,郑重地行了一礼:“那就请您多多照顾了!” ----------------- 今晚的月光洒在大街上,清冷的光辉洗净了白天的繁华和嘈杂。堺町早已陷入宁静的睡眠,唯有少数店铺和住宅散发着微弱的灯光,像孤独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中。 伊藤景隆指了指前方的建筑:“就是那家了。” 枫千代抬眼望去,昏黄的灯火映照在门前的店招上,“一心堂”三个凹进去的大字已经和背板一样斑驳得只剩下木色。 门口处铺设的石板坑坑洼洼,深棕色的门柱虽然陈旧但依然完好,可再走近些就能看见一些残存的漆块——原来这以前是刷过漆的。 他不禁苦笑:自己还真是找了个实力不怎么样的老板呀。 这时,只听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传了出来。 第6章 职场霸凌 “干呕、口臭、没有腹痛对吧?”寂静的夜把女孩儿的声音衬托得格外悦耳。 难怪此刻还亮着灯,原来还有病人来买药。 “没错,没错。”一个中年人男人的回答传入耳中。 “我给你开一味‘人参豆蔻散’。用水一小盏,姜三片,枣一枚,煎至六分服。承惠三副一贯两百文!”女子的声音轻快得如同百灵鸟。 “这么贵!可我前天在富屋拿的药才六百文……”中年男人有些犹豫。 此刻枫千代已经能看到屋内,宽大的药桌后面,是一个发尾束在身后的少女。 少女背对着门口,无法看清面容,然而延颈秀项、腰如约素,仅仅背影就让人眼前一亮。 她一边踮着脚尖,从高处的药柜里取出药材,一边毫不留情地反驳道: “哪里贵了?这副药里可是加了高丽参!喝药不是吃饭,贵贱都能填饱肚子。便宜的药即使只要一文钱,可治不好病的话就都是浪费。花钱是小事,耽误了病情才是大事。” “嗯……没错。”中年男人被她怼得哑口无言,一脸肉痛地付了钱。 “回去每顿饭都配一碗味增汤,三日后就差不多了!”少女把包好的药递给客人,抬头看见了进来的人:“父亲,您回来了。” 她微笑地冲枫千代颔首问:“这位客人需要什么药吗?” 一张青春可人的俏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来介绍一下。”伊藤景隆伸出手臂:“这是小女晴子,我不在的时候都靠她照看店铺。” 接着他看向晴子:“这位是枫千代,以后在我们家工作了。” “幸会,以后请晴子小姐多指教!”枫千代对眼前的女孩很有亲切感——在这个识字的女性都很少的时代,竟然遇到一位漂亮的女医生,这简直算得上奇遇了。和掉下山崖捡到武功秘籍差不多奇的奇遇。 抬头却看见女孩正一脸认真地审视着他。 “彼此彼此,请问您是哪位名医的高徒吗?”她问。 枫千代摇头回应:“在下没学过医术。” 晴子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您在医药行当里很有人脉吧?”。 “不,在下也没在药铺工作过。”枫千代又摇摇头。 “请原谅我失礼,那您擅长的方面是?”她说得客气,但嘴角的笑意逐渐消融了。 “额……”枫千代有种找工作时遇到难缠的面试官的感觉。 自己擅长的东西有点多,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毕竟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政治……随便哪一个说出来都挺欺负人的。 一旁的伊藤景隆眼看气氛不对,连忙插话道:“晴子!今天晚了,先帮枫千代收拾個床铺,我们改天再聊。” “喔。”晴子咬了咬嘴唇,不甘心地转头离开。 伊藤景隆看她走远,向枫千代尴尬地解释道:“晴子这孩子其他都好,就是脾气不太好。我等会儿会说她的,如果有失礼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枫千代微笑着摇头:“您客气了,我完全不介意。” 他是真的没放在心上:说实话他两辈子加起来都没遇到过脾气好的医生。 再说打工人嘛!要知道21世纪的女上司比这厉害的可太多了。更何况……她真的很漂亮啊。 然而他的宽宏大量,只维持了不到一天。 “枫千代,请把院子里晒的药材收一下。” “好!” “枫千代,麻烦你把那一排罐子洗干净。” “知道了。” “彦十,把抹布放下吧。枫千代,拜托你把柜台擦干净!” “……” “枫千代,从仓库取二斤白蔻研磨……” “等一下!”枫千代马不停蹄地忙碌了大半天,恨不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终于忍不住了:“药柜里的白蔻粉已经是满的了。” “哦?看我这记性!”晴子笑嘻嘻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那就去取三斤酸枣仁磨粉吧!” 枫千代把手中的抹布拧干挂起来,径直走到了晴子面前,无奈地问道:“晴子小姐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晴子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 “怎么会呢?没有的事!” 枫千代没留神被她萌了个措手不及,深吸一口气才缓过来。 再好看也不行!职场霸凌不可原谅! 他指着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伙计:“田村先生是坐堂大夫就不说,他们俩为什么可以闲着,而我要干那么多工作?” 今天伊藤景隆去奈良拜访客户了。谁都能看出来晴子是故意把枫千代使唤得团团转。 “能者多劳嘛!”晴子低头翻看账册:“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用手代的身份雇佣你,但既然你的薪水比彦十、助次他们加在一起还多,当然要创造出相应的价值。” 说到这她抬起头,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如果你觉得不合适,想辞职的话,我也会尊重你的决定。” “小气!”枫千代恍然大悟,这才知道少女的敌意从何而来。 商人的内部也是有等级的。商号的主人可以称为“老板”,老板以下,是大致相当于分公司经理或部门主管的“番头”,番头再下则是经理级的“手代”,再往下就是普通员工的“见习”了。 当然老板与老板之间的差距更大。其中特别有实力的豪商,一般人会尊称“大老板”。比如在当下的堺町,红屋宗阳、盐屋宗越、茜屋宗佐等大老板跺跺脚,半个日本都会跟着震动。 说起来无论级别是“见习”还是“手代”,枫千代还真没放在心上。他给自己的定位是合作者,从来没有打算靠那点薪水发财。 他觉得伊藤景隆的眼光不错,看出了自己才能非凡。可惜晴子没遗传到这份格局,有眼不识金镶玉。 枫千代耸了耸肩:“我当然会给店里创造价值,但不是通过做这些杂活。” “让我想想。”晴子敷衍地用手托住香腮,仿佛真的在思考:“一个既不懂医术,又没有什么客户资源的人,在店里除了杂活还能做什么呢……好难想啊!” 枫千代被她逗笑了。他来一心堂原本也没准备靠打工发财——无论在哪个世界靠打工都发不了财。这两天为了熟悉环境没怎么折腾,竟然还被人小瞧了。 反正准备大展拳脚,就从你身上赢点彩头吧:“好,让我们打个赌吧。十天之内我如果能帮店铺收入二百贯,晴子小姐怎么办?” “你?十天卖二百贯?”晴子斜眼瞟了他一眼:“如果你真的做到了,随便你让我做什么都行。但如果做不到呢?” 随便做什么……都行吗? 这可就有点儿刺激了啊。 枫千代耸耸肩:“如果没做到,我就辞职,一文薪水都不要。” “君子一言!”女孩迫不及待地抬起手。 “快马一鞭!”枫千代和她击了一掌。 第7章 哥,办卡吗 晴子很生气。 因为接下来的三天,枫千代真的什么正经事都没干。 有时他会搬一把椅子坐在柜台边,一边看一边写些什么;有时他会拿着店里的账本或医案,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有时他甚至在门口的街头闲逛,而且一逛就是半天…… 这个可恶的薪水小偷! 最让晴子不爽的是——枫千代每天吃饭都特别准时。他不仅早早地坐在饭桌旁,而且用餐中途还会添一次饭。 什么活都没干的人竟敢添饭! 明明看着挺瘦,怎么这么能吃? 作为雇主,晴子不好意思拦着员工吃饭,可她最近吃饭时总是忙去瞪枫千代,本就纤细如柳的腰竟然又薄了几分。 还好,这个又懒又贪吃的家伙过几天就要离开了。 自从母亲去世后,晴子就接手了店里的账目。她比包括父亲在内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一心堂的经营状况。 柜台的月收入不过四、五十贯,有的月份甚至不够支付房租、薪水和药材采购。她甚至曾有一晚因为五贯钱的坏账而辗转反侧,彻夜未眠。 因此,枫千代所说的在十天内达成二百贯收入,晴子只当作是个笑话而已。 “父亲一定是酒喝多了,才会被这眉清目秀的小子骗到!” 伊藤景隆好酒、身体也不太好,但却是家中唯一的依靠。因此,在一向好说话的父亲坚持雇佣枫千代为手代后,晴子也只能妥协。 不过妥协是暂时的,晴子拿定了主意打算自己解决这个麻烦。 “晴子小姐!”就在这时,彦十缩着脖子、东张西望地来到她身后,手里握着一個小本子:“枫千代又出去闲逛了。” “做得好!”晴子伸手接过来,露出了赞许的微笑。 晴子虽然不担心枫千代能在赌约中获胜,但是对他的那个小本非常在意。她常常见到枫千代对着这个本子写写画画,时而冥思苦想,时而眉飞色舞。 这实在太可疑了,说不定上面藏着什么阴谋诡计呢。 晴子这么想着,就交代了彦十和助次,找机会把本子偷过来看看。 在这场老板和员工的对决中,所有其他员工都站到了老板这边。这在晴子看来就是人心向背! 她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才翻开小本。 咦? 晴子从小就跟母亲学会了读书写字。因为母亲出身医学世家,所以她的读物不是一般贵族小姐喜欢的《枕草子》、《源氏物语》等怀春悲秋之作,而是《千金方》、《和剂局方》这样的硬核医书。 一直以来,晴子自诩才女,但她竟然看不懂本上的内容! 明明那些都是汉字,但其中有许多字是她从没见过的。有些字她能认出来,但放在一起组成的词语却闻所未闻。至于文法更是奇怪了,连之乎者也都没有。 如果这是儿童的涂鸦,或是不识字的人乱写一通,那么难以辨认也是情理之中。但本子上字迹清秀、条理分明,很多字和词都反复出现。这显然不是枫千代自己胡编乱造出来的。 “可恶!这家伙一定在密谋什么!”晴子咬起了指甲盖,脑袋离纸面越来越近:“其实……有很多意思可以推测出来。” “小姐!”彦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可晴子像是没听见一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 “比如‘客’后面加上‘户’,肯定指的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客人。”晴子的学霸体质暴露出来,她开始忘我地投入到解密中。 “小姐!来了!”彦十的声音更加急切了。 “等等,你看这个字,把上面的草字头换成两个火,不就是營業的營……彦十,你拽我袖子干嘛?” 晴子轻蹙着眉头看向身旁的彦十,然后又顺着彦十的眼神看到了枫千代。 少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站在她对面的。他抱着手肘,歪着脑袋看着她,脸上挂着戏谑的微笑。 “你、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晴子觉得一股热血突然涌上了脸庞。 她一边用袖子去遮盖小本子,一边强作镇定地对视着枫千代:“怎、怎么不说话呀,走路那么轻想吓死人嘛?” 枫千代笑嘻嘻努了努下巴,指向露出来的半个本子。 少女的脸更加红了,她咬住下嘴唇,用力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将本子一把塞进了枫千代的怀里。 “好啦好啦快拿走!”她自暴自弃地抱怨:“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看得直头疼!” 说罢她扭头就跑,仿佛一只尾巴着火的小狐狸。 “等一下!”枫千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上面写的计划,我正想跟晴子小姐商量一下。” 晴子此刻哪还好意思回头,扔下一句“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吧!”,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 一场秋雨过后,路上的行人都穿上长袖。 一心堂的门口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大门右柱上挂了一面崭新的孔雀蓝旗帜,上面写着“一心堂会员活动”七个白色大字。 不同于前几天的神出鬼没,枫千代一大早就整装待发,气宇轩昂地站在了门口。 两天前,趁着晴子羞恼,他获得了“自己看着办”的允诺。 于是做足了准备,迎接今天真正的考验。 终于,店里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这是个年轻的木匠,因为口舌生疮,开了一剂八正散。 “三百文三副”到了结算时,枫千代微笑着说:“但是您运势好,正赶上了一心堂的会员活动。今天加入会员的话只需要付二百七十文。” “便宜这么多!”木匠有些心动了:“怎么当会员,要钱吗?” 枫千代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没接受过现代营销洗礼的客人实在太可爱了! “您只需要预存一贯,就可以成为一心堂的会员。”枫千代从柜台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牌,上面写着“一心堂会员”五个漂亮的汉字,上下各凿了两个小孔,分别穿着红色的挂绳和流苏。 他双手把木牌递给木匠:“拿着这个会员牌,以后来买药都能享受会员特别优惠。而且可以直接用您预存的钱付款,非常方便。” “好划算!只是需要一贯啊……”木匠摩挲着锃亮的木牌,有些犹豫。 如果在别的地方,战乱频发,没人放心把钱存在别家。可堺町多年来一直未经战火,町民们已经习惯了和平。再加这里商业气氛浓厚,商家注重信誉,所以百姓们倒也不觉得有太大问题。 “加入会员是免费的。这一贯都在您的名下,以后有需要再使用就行。”枫千代耐心的解释:“您今天买药只花了二百七十文。” “对,对,对!”木匠挠了挠后脑勺:“那麻烦你帮我办个会员吧。” 枫千代帮助客人登记好信息,然后恭敬地送他出了大门。回头看到助次和彦十不可思议的表情。 第8章 活的惠比寿 “我说很简单吧!”枫千代得意地说:“你们快点跟着学。学会后每办一个会员,就有三十文奖金。” 三十文! 助次他们眼睛都亮了。彦十反应快抢着说:“手代,我已经学会了,下次让我来办吧!” 之前他对枫千代都是直呼其名,但此刻已经主动改成了“手代”。 “急什么?”枫千代挑挑眉毛:“好好跟着再看两次。然后我会扮演顾客演练,只有合格了才能独立接待!” “我一定好好学!”彦十连忙表态。 助次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小声说:“只是、只是如果晴子小姐知道咱们折价卖药,会不会……” “放心,放心!”枫千代笑着拍拍他肩膀:“她都说了让我看着办,一切有我担着。” 于是半天过去,彦十和助次也各自成功地办了一个会员,干劲十足。 趁着中午没什么人的空挡,助次拿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一通。一脸欣喜地说:“一上午就收了十一贯零六十文,比平时店里几天的收入都多。” “还不都是手代有本事!”彦十端起碗猛灌了几口水。 办会员这件事别的都好,就是费嗓子。他这一上午多说了好多话,此刻只觉得口干舌燥。 “十一贯算不上多啊……”枫千代摸了摸下巴。离他和晴子约定的时间只剩五天,照这个速度五天也就一百多贯。 毕竟没有生病,谁都不会没事来买药。他虽然在店铺的门口做了布置,但是客流并不会因此而明显增加。 看来还是得用上B计划。 ----------------- 藤五郎飘进一心堂。 不是真的飘,而是感觉上的飘。他现在脚底发软,走路像是踩在云彩上似的。 他前段时间腹泻得厉害。起初以为是吃坏了肚子没有在意,等过了三天没好,才去富屋开了药,可还是没有止住。后来在一心堂开了人参豆蔻散才算治好。 病虽然好了,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脸色暗黄,走路腿发软,甚至站得时间长一点就头晕。想想还是得来开点补药。 藤五郎是“盐屋”的番头。作为一名有地位的商人,要是为省药钱耽误了生意,才是真的是不会算账呢。 接待他的是个名叫枫千代的俊秀少年。他态度亲切、彬彬有礼,令人颇有好感。也许是他面相讨喜吧,藤五郎总觉得在哪里曾经见过。 “您运气真好,鄙店今天正在庆祝会员活动。今天加入一心堂会员的话,药费可以优惠最少一百二十文。”结账时,枫千代微笑着向他介绍。 “优惠?”藤五郎作为一個精明的商人,听到这个词立刻警觉起来。 “加会员是什么意思?”他的眼中闪烁着谨慎。 “就是在鄙店登记,成为一心堂的特别客人。我们会为每位会员建立药案,记录健康情况、服药情况、用药效果和特别要求。”枫千代娓娓道来:“而且会对会员给与特别优惠的价格。” 藤五郎并没有立刻被打动。 作为商人,他深知天上不会掉馅饼。然而经过一番仔细询问,自诩精明的他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终于,他摸了摸锃亮的脑门:“那……我办个会员吧。” 枫千代端出一个精致的长方形的木盒,轻轻地摆放在面前,然后五指并拢,双手仔细地调整了一下盒子的角度。 他全程不急不躁、眼神专注,后背挺得笔直,仿佛在完成什么严肃的仪式。 藤五郎不禁觉得有些紧张,有些不自然地正了正坐姿。 “接下来请允许我向藤五郎先生介绍一下一心堂的两种会员。”枫千代伸手指向左边的木牌: “这是普通会员的腰牌,材料是小叶红檀。只需要预存一贯,凭此买药可以享受一成的优惠。” 藤五郎点点头。他的算学很好,此刻已在心中默默算好了打折后的价格。 而且腰牌做工精、造型致典雅,挂在腰间倒是不错的装饰。 “而这块是高级会员的腰牌,上等酸枝木制成,流苏上缀有银珠。”枫千代指向右边的木牌:“成为高级会员需要预存十贯。” “十贯!”藤五郎瞪圆了眼睛。 不仅是他,就连站在后面的彦十和助次都把嘴张得能塞下鸡蛋。 只有坐堂大夫田村先生不为所动,继续写着药方。只是捋着白胡子摇了摇头,对年轻人的妄想表示不以为然。 即便是以堺町的高物价,这也不是个小数目。 枫千代的笑容依然温和,仿佛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失态:“当您成为高级会员后,每次来购药都会享受一成五的优惠。” “一成五啊……”藤五郎不自觉地开始计算优惠带来的实际节省。 “而且像您这样事业有成的客人,时间一定很宝贵。作为高级会员,您将不再需要排队等候。无论多忙,我们都将为您提供优先服务。”枫千代的声音渐渐富有感染力。 藤五郎不由地嘴角上扬——不耽误时间当然好,不过不用等候的特权更让他中意。 “此外您还将享受到优先抓药和免费煮药的特权。我们会为您亲自挑选最优质的草药,并为您现场煮制,确保您获得最大的疗效。” “高级会员还可以每次免费享受精心烹制的茶饮,让您在问诊和等待时放松身心。“ “茶呀!”藤五郎嘴角不禁上扬,仿佛嗅到了那杯芳香的茶饮。 在当下的堺町,茶可是武野绍鸥、茜屋宗佐、油屋常琢这些大老板们的高雅爱好。 “每年您的生辰之日,一心堂还会为您准备特别的生辰礼物,以表达我们的谢意。” 在枫千代的柔和的声音中,藤五郎的眼神中逐渐闪现出渴望。他脑中已经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自己在众人的注视下亮出腰牌,在店员的恭迎下绕开排队,端坐在屏障后的隔间品茶,然后带着药品和礼物,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恢复健康,昂首离去。 不就十贯嘛,反正也只是换个地方存放。 他从怀中的钱袋里摸出五枚金判,一把拍在桌面上。 “好吧,我选高级会员!“ 啪得一声,坐诊的田村先生把手里的毛笔掉到了地上。一旁的彦十和助次两眼冒光地望着枫千代,仿佛看到了活的惠比寿。 第9章 装置艺术 伊藤景隆从奈良归来,正好是十天之约的最后一天。 “实在不好意思,小女胡闹,给你添麻烦了。”他见到枫千代后就连声道歉:“你在鄙店本来就屈才了。至于二百贯的约定,请不必放在心上。” “您言重了。晴子小姐也是为了一心堂好。”枫千代闻到了他身上的酒气:“大丈夫一诺千金,哪有不算数的!” “这……”伊藤景隆本想再劝。可转念一想,枫千代也许正是以此为借口不想干了。于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时间已经接近打烊,坐堂的田村先生笑眯眯地道别回家去了。他和一心堂是合作关系,只收诊金,并不在店里居住。 关上大门,一场赌约的胜负即将揭晓。 除了伊藤景隆和晴子,还有一众一心堂的核心成员,包括彦十、助次,以及枫千代首次见面的嘉右卫门。 嘉右卫门是枫千代来之前唯一的手代,作为老板的得力助手,主要参与采购和批发。彦十不喜欢他,说他“喜欢摆架子”。 嘉右卫门今天身穿杏黄小袖,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虽然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可表情举止都很沉稳。 然而枫千代隐约觉得,他看向自己的眼神中似乎有一丝敌意。 “各位!”伊藤景隆似乎又喝了不少酒,脸色红润。他环顾了一下众人:“先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此次我去奈良,和兴福寺达成了继续供应药材的约定。” 闻言众人都面露欣喜,晴子更是喜笑颜开。 日本的寺庙多以施药治病获得贫困信众的支持和崇拜。兴福寺的“丰心丹”更是以治疗百病而闻名天下。 兴福寺的采购虽然价格压得低,但胜在量大、稳定,是一心堂重要的大客户。只是前不久更换了负责采购的僧人,着实让伊藤一家紧张了一番。好在尘埃落定,新主顾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伊藤景隆对身旁青年点头示意:“这次生意嘉右卫门帮了我不少忙,辛苦你了。” “您过奖了,这是我分内之事。”嘉右卫门自矜地笑了笑。 他先向看过来的晴子微微颔首,然后有意无意地朝枫千代扫了一眼。 “瞅啥瞅,这人怕不是有病吧?”枫千代被看得有些莫名其妙,暗自撇了撇嘴。 就听见伊藤景隆接着说道:“还有件事,就是晴子告诉我,她和枫千代立了个关于店铺经营的赌约。” 说到这,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大家都是为了一心堂好,其实大可不必做这样的意气之争。只是经商以信为本,既然已经立约,那咱们今日就一起做个见证吧。” 晴子强绷着小脸,但眼中的得意藏都藏不住:“某人夸下海口说十天能赚二百贯。现在十天已经结束,不知道还差多少?” “差多少……这可不好说。”枫千代为难地挠了挠头,负数的知识点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学过啊。 没等晴子开口,嘉右卫门轻笑道:“毕竟同僚缘分一场,若是差个三贯五贯,在下愿帮忙补上。” “不过要是差得多的话……”他话锋一转:“还请大家给枫千代留几分颜面,相信无需多说,他自会履行约定的。” 他这番看似友善,实则挤兑的话说出来,人人反应都是不同。 伊藤景隆不满地皱了皱眉,原本他准备能给枫千代留几分余地,和和稀泥也就过去了。可嘉右卫门这番言语却把大家都挤兑住了。 晴子则连连点头,开心得很,眼里满是赞许。 彦十和助次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他们俩早已见识过枫千代的奇迹,此刻只觉得别人都太没见识了。 “好意我心领了。”枫千代耸耸肩:“我都准备好了,请老板和各位移步过目。” 他带领众人走进储药的内间。正中间摆放着一张大桌,八盏早已点亮的灯油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 不等别人询问,枫千代干脆地一把掀开盖在桌面上的麻布。 霎那间,众人的呼吸停顿了,房内的油灯似乎都一齐晃动了一下。 钱!由一层一层钱币堆积而成的钱山! 山顶是金光灿灿的金币,山腰是银光闪闪的银币,而那些穿成一串或散落着的铜钱,构成了山的主体和基底。 烛火的光影微微晃动,仿佛让这座钱山拥有了呼吸。明亮的山峰映在每个人的瞳孔里,如同一堆堆燃烧的篝火。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镇住了。 “这……这是……”伊藤景隆第一個反应过来。但不知是受酒精的影响,还是钱山的影响,他的声音嘶哑,开口说出的话语还不太连贯。 “三百零八贯六百文。”枫千代对众人的反应非常满意,禁不住有些得意:“这是在下的装置艺术作品——富士山。” 嘉右卫门呆呆地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木雕。他走南闯北多年,也不是没有接触过超过百贯的生意。可是,把几百贯银钱摞在一起堆成小山的震撼力,实在是太夺人心魄了。 伊藤景隆顾不上他那些怪词,而是迫不及待地问:“这些都是一心堂十天的收入?” 枫千代微笑着点点头。 伊藤景隆深吸口气,接着用力拍了拍枫千代的左肩,颤声道:“干得好!干得好!” “我输了。”晴子的声音从旁边响起,一双乌黑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心。 枫千代有些意外地看向女孩。 “我见识浅薄,没能看出您的大才,之前对您失礼实在是非常抱歉。”晴子说到这里,向枫千代盈盈下拜,竟然郑重地行了大礼:“请您无论如何,继续帮助一心堂。” 她的发梢轻轻垂落,像黑色的瀑布,将秀丽的面容镶嵌其中。随着她的鞠躬,发丝轻轻地拂过地面,如一溪清泉,轻轻地泛起涟漪。 枫千代两世人生,哪里见过女孩子这样,急忙上前扶她:“不用不用!不是什么……诶呀。” 他脚下一不留神,竟然一下子被自己绊倒,还好有习武的底子,没有摔成狗啃式。在地上用手一撑,和晴子面对面地跪倒在一起。 原本有些忸怩的晴子正好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龇牙咧嘴的面庞,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枫千代讪笑着直起身,把晴子也拉了起来:“这下好!你也道歉了,我这也算是还礼了。这事儿就算翻篇儿了。” “别看不起人!我是不会赖账的。”晴子理了理鬓角的发烧,脸色微红:“既然输了,那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吧。” 第10章 少女心事 眼看少女轻咬嘴唇,一副豁出去了样子,枫千代反倒不好意思了——这大庭广众之中、众目睽睽之下,还当着她父亲的面,自己还能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吗? “我还没想好,以后再说吧。”他只好无奈地说。 “是你不提的,可不是我不守信哦!”晴子抬起小巧的下巴,嘴角微不可察地翘起一个弧度。 “等等!” 嘉右卫门突然大喊了一声,他把手中的账册举到伊藤景隆面前:“老板,我们都被他骗了!” 他激动之下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那座一层层叠摞而成的“富士山”哗啦啦地向一侧倾倒下来,好似山崩。 ----------------- 夜色已浓,伊藤景隆的书房里仍亮着灯。 “父亲!事到如今,如果您还把我当女儿的话就该说出实情。”晴子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莫非枫千代他……他是您的私生子?” 伊藤景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胡思乱想什么呢?我只有你一个独生女。” 晴子斜着眼睛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将信将疑地点了点点头:“枫千代就是在骗咱们。您为什么还向着他?” “枫千代不是那种人。”伊藤景隆耐心地对女儿解释道:“他要真的是骗子,想办法卷些钱走不是难事,何必在店里垒成一座山和你打赌?” 晴子咬了咬嘴唇:“可是,他那些赚钱的办法分明就是在害一心堂!” “这……这倒也不一定。”伊藤景隆有些迟疑地说。 “怎么不一定?”晴子又急了:“嘉右卫门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然短期收了不少顾客的钱,可代价是这些顾客以后来买药都不用再付了。透支的是一心堂的将来!” 说到这儿她更是恨不得咬碎银牙:“更何况他承诺了顾客用九成,甚至八成五的价格买药。我们的利润就更少了。” 伊藤景隆摸了摸额头:“枫右卫门不是也说了,什么消费习惯,什么市场份额,什么客单价……” 晴子没好气地打断了他:“我听不懂他的鬼话!您恐怕也没听懂吧?” 伊藤景隆干笑了两声:“呵呵!虽然不太好懂,但似乎也多少有些道理。” 晴子闭上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再睁开时,脸上的郑重取代了急躁。 “父亲!”她的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从小跟母亲学医,而且从记事起就看到母亲为了店铺操劳的样子。她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我不会放弃做医生,更不会让她留下的一心堂关门的!” 伊藤景隆注视着女儿,眼神渐渐由讶异变成了欣慰。 “晴子,长大了呀!”他感叹道:“你妈妈如果能听到这些,一定会很欣慰。” “父亲……”晴子的心中一软。 她又何尝不知道,父亲原本不喜经营。自母亲去世后,一个人勉励维持生意有多辛苦。 “那我就把你当大姑娘了。”伊藤景隆端起书桌上的酒杯,小啜一口后缓缓放下:“你知道我为何坚持想留住枫千代吗?” 晴子摇摇头。 “因为,”伊藤景隆扯了扯嘴角:“我觉得他是你的良配。” 良配?嫁他? 晴子的心一下子乱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能做的也就是给你们创造结识和相处的机会。”伊藤景隆接着说:“能否投缘还要看你们自己。” “这……为什么呀?”听到父亲这么直白地说起姻缘,少女的双颊微微泛起红晕:“那个天天偷懒,没个正形的小骗子有什么好?” 伊藤景隆缓缓摇头:“相信为父的眼光。枫千代的相貌、品行、身手、才华……都是年轻一代的翘楚。他在这乱世里如同锥入囊中,早晚会脱颖而出。” “您都快夸上天了,他哪儿有这么厉害?”晴子不服气地嘟起嘴。 “我的女儿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当然也不输给他。”伊藤景隆宠溺地笑了笑,不过随即显露出担忧的神色:“只不过他的身份倒是让我最担心的。” “您这就不对了!”晴子的俏脸严肃了起来:“您过去教我‘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可是现在却看不起枫千代是出身农家的孤儿了吗?” “我哪有看不起他?我是怕咱们的身份配不上人家。”伊藤景隆苦笑:“你一個女孩子时常在店里帮忙,又诊治接触病患。有些身份的人家难免会介意,而那些名门大族的规矩只怕就更多了。” “可他不是近江朽木谷的孤儿吗?”晴子有些懵。 “即便是孤儿,也不是普通农家的孩子。”伊藤景隆端起酒杯又抿了一口: “他的武功高超,招式尽显大家风范,一看就是师出名门;学识广博,对汉学十分精通,定然少不了佛门高僧的启蒙教导。” 听到这里,晴子也意识到了不对。别说是近江国的普通农家,就算是堺町豪商的儿子都很难接受这样的教育。 可伊藤景隆的话还没说完:“我原本猜想他是出身公卿,或是某家大名的重臣之子。可如今看来还是小瞧了他。” 这还是小瞧?晴子的眼神已经开始放空了。 她平时在店里见过一些细川家、畠山家的武士大人,各个都是高高在上的样子。而像“三好长庆”、“茨木长隆”这样的重臣,则是只听过名字的传说人物。 至于说朝廷的公卿们,虽然已经没落,可他们更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过着大家都看不懂的生活。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挂着慵懒笑容的少年,却费尽力气也没法把他和那些人物联系在一起。 一走神,父亲的声音在耳边也变得飘忽起来:“我听彦十和助次讲了他这几天的表现。无论对人心的把握,还是对事情的控制,都令人叹服。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有这份能力和见识,或许是某家大名的公子也说不定。” “真是那样的话,他为什么在一心堂工作?”晴子觉得父亲越说越离谱了。 伊藤景隆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这谁又能猜得到?或许是家中遭遇不幸,或许是少年心性离家出走,乱世啊……” 晴子这次没有反驳。虽然父亲所说都是推测,但不得不说这些推测很有道理。 她沉默良久,眼睛直直地看着油灯里的火苗。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为平静,又从平静变为坚定。 终于,她把目光转向父亲:“这些都是您的想法。无论枫千代是什么身份,我都不在乎。我从来没有想过嫁给什么大人物。” “我不喜欢他,也不想博取他的喜欢。”她的语气越来越坚决:“如果我嫁出去,您自己支撑一心堂也会更加辛苦吧。我没有考虑结婚的事情,只想能成为医生、只想守好一心堂!” “可、可你总要出嫁啊!”伊藤景隆痛苦地垂下头,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 “将来随便找一个愿意入赘的吧。”晴子美丽的脸庞上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在谈论一个陌生人的姻缘。 不等伊藤景隆开口,她就起身而去。 来到门口,她停下脚步,背对着父亲说:“我会看着枫千代接下来怎么做。如果他真的让一心堂受损,那么无论您再说什么我都会把他赶走。” 第11章 丹心茉韵 走出书房,一阵凉风夹杂着淡淡的桂香吹来,让人精神一振。 晴子趁着关门,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回过头,看见嘉右卫门正站在廊下朝这边看。 “找父亲吗?”晴子向他走过去。 她六岁时嘉右卫门就来一心堂工作了,那时候的嘉右卫门也不过才十几岁。两人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关系非常亲近。 “不,我在等晴子小姐。”嘉右卫门摇摇头:“如果您都没能说服老板,我也就不用去碰壁了。” 晴子侧过身,似乎在自言自语:“桂花还真好闻呢!” 嘉右卫门微微一怔,接着认真地说:“不管怎样,我会一直站在您这一边。对付枫千代的办法我也想到了一些……” “谢谢!”晴子微笑着止住了他的话头:“不过我想再看看。毕竟他做事出人意表,也许真的能给一心堂带来什么惊喜呢。” “可……好吧,我也会替您留心。”嘉右卫门的眼底闪过一丝阴霾。 ----------------- 一心堂的白天依然忙碌。 枫千代并没有把前一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因为他非常了解“商人”的思维:无论再怎样看上去有问题,只要现金流在高速的增加,就没有人会去按暂停键。 后世那些一度富甲天下的商界大佬,眼睁睁地走向穷途的原因也正是如此。 人性如山,百世不易。 他相信伊藤景隆作一定会包容自己的经营手段。 不过让他吃惊的是晴子的态度。她似乎完全放下了昨晚的反对和质疑,一大早就来到店里工作。不但没有干涉枫千代他们,反而默默地配合和学习。 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十分聪明,刚过了半天她就学得八九不离十了。而且因为精通医理、形象讨喜,她的业绩很快就超过了其他人。 枫千代这才渐渐放下心。开始围着煎药的炉子摆弄起一堆瓶瓶罐罐,时不时从药柜里取些材料。 他虽然已经在一心堂工作一段时间了,但面对密密麻麻的上百个抽屉,想要找到某种药材并不容易。其中最关键的一个障碍是词汇量不足。 并不是日语不好,而是那些药材的名字连汉语他也不懂,更别提辨认清楚了。话说现在已经算不错的了,刚来的时候他甚至听店里的人说话像是在听咒语。 从这个方面说,药铺工作的技术含量要比其他行业高不少。 “在找什么?”晴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 枫千代刚刚尝了颗果干,正被酸得挤眉弄眼:“应该是枸杞吧。不过味道怎么这么酸?” “这是萸肉。”晴子撇了撇嘴:“枸杞在那个柜子。” 枫千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这個?” “在左边,往上……算了!我来吧。”晴子干脆甩开手自己干起来:“还要什么我一起拿,免得你乱尝把自己毒死。” 枫千代有些受宠若惊。他接连说了几种,有的甚至他不知道名字,只能用“大概这么大的褐色的果子”、“白色的窄窄的花瓣”去描述。好在晴子从小在药铺长大,很快就对上号了。 “真是多谢你了!”枫千代看着女孩额头上细细的汗珠,诚心道谢。 “不用谢我。”晴子故意躲开了视线:“帮你是为了让你多干活。” 显然,她因为昨天还在针锋相对,一时抹不开面子。 “那行吧!”枫千代哑然失笑,开始挑拣起手边的药材。 这会儿店里没什么客人,晴子也就没有离开,而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鼓捣。 不过作为专业人士,总会忍不住对专业问题发表见解。所以没过多久她就又忍不住开口了: “茉莉和青皮有和胃止痛的功效,只是加一味枸杞是干什么的?而且我也从没在医书里见过这个方子啊。” 枫千代抬眼看着疑惑不解的晴子,露出了得意的笑容:“这不是药,这是花茶。” “花的茶?会有人喝么?”晴子犹豫了一下:“而且一心堂是药铺啊,喝茶难道不该在茶室吗?” 枫千代垫着湿布提起炉子上的水壶,把沸水注入晴子眼前的茶碗。 顿时,茉莉花的清香扑面而来。 “其实,昨天嘉右卫门说得不错。”枫千代享受地抽了抽鼻子:“我们靠打折吸引会员的方法,的确会带来一些问题。” “特别是在不能开加盟、不能上市融资的情况下,降低商品的利润率还是有些风险的。”他不顾晴子渐渐紧张的脸色,接着说:“但解决办法我早就想好了,那就是丰富商品,不再只卖药了。” 晴子皱着眉:“药铺不只卖药?” “对!”枫千代点头:“药虽然是高价物品,但每个人需要的量是固定的。不生病不用买,一副药能治好的也不会买两副。所以我们必须有其他的商品,才能让每位客人在一心堂的消费增加。这就叫做‘提升客单价’。” 讲到这里他仿佛回到了大学课堂,那些书本上枯燥的知识和专业词变得生动起来:“只要客人的消费金额提升,增加的利润就能弥补打折付出的优惠,甚至远远超出。” 晴子思索了片刻,似乎是想明白了一点:“可这花茶能卖出去吗?像这一杯,仅仅是用水冲泡的这些药量,远远达不到治疗什么什么的效果。” “所以这不是药,是帮助人们保持健康的茶饮。”枫千代端起已经没那么烫的茶碗递给晴子: “尝尝看!” …… 盐屋藤五郎看着眼前的茶碗有些犹豫:“这样说有点失礼,但其实我是个怕苦的人。前一段时间喝药喝得有些倒胃口了。” “谁说不是呢?虽然知道良药苦口,可那味道实在难以下咽。”枫千代笑着赞同:“不过这花茶味道真的不错。不但有助于调理身体,保持健康,还特别重视保留‘自然、清幽’的风味。” “追求‘自然、清幽’么,这么说倒真是和盐屋宗越大人所讲的茶道相符了。”藤五郎放松下来,端起了茶碗。 袅袅升起的雾气带着茉莉花的清香,令人仿佛真的置身于金秋的田野之中。 轻轻啜上一口,温和的花香在口腔中绽放,不但没有药味,反而在舌尖留下淡淡的清甜。 “放了砂糖吗?”藤五郎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枫千代耐心地解释:“因为不愿破坏天然的风味,所以花茶里没有添加任何调味品。入口的甘甜是因为使用了一些味甘的药材。” 藤五郎点点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热热的花茶入喉,身上的疲惫和压力仿佛减少了许多。 “这种花茶名叫做‘丹心茉韵’。是鄙店根据您的身体情况专门挑选的,有理气和胃,升阳养阴的功效。”枫千代温声答道。 “这名字真是高雅!”藤五郎看着茶汤中打着转的朱红色枸杞,忍不住击节赞叹。 “得您谬赞实在是荣幸。”枫千代起身准备道别:“那么,就不打扰您了。” 藤五郎忙放下茶碗:“这茶我怎么好意思白拿!还是付钱比较好吧。” 枫千代摆手推辞:“这是一心堂的一点心意。如果您喝着感觉好的话,欢迎来惠顾。” “一定!一定!”藤五郎连连点头,非常客气地把枫千代一行送出了大门。 走过热闹的街口,枫千代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单。对负责拎包的彦十说:“今天还剩两位,咱们接下来去花田口……” 忽然,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 “彦十,枫千代!伊藤老板喊你们赶快回去,情况不对!” 第12章 瘟疫? 枫千代气喘吁吁地赶回一心堂时,立刻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惊了。 大厅里、大门口、台阶上全是人,甚至沿着大小路街边还排出了十几米的长队。 “总算回来了,快进来帮忙!”伊藤景隆正在搀起一个坐在门槛上病人,看到枫千代连忙招手。 枫千代连忙上前搀住了病人的另一只手臂,边走边问:“老板,怎么这么么多人?” 虽然已经是深秋,伊藤景隆的脑门上却淌着汗珠:“上午来店里的病人就比平时多不少,没想到中午一过突然就一个接着一个停不下来。这会儿更有的是一家来好几个,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枫千代心头一沉。 他环顾左右,只见四周的病人有站有坐,有的甚至直接躺在地上,一张张虚弱的脸上写满了痛苦。低声的呻吟声此起彼伏,混合着低声的交谈,嗡嗡地响成一片。 空气中更是充斥着一股难闻的异味,甚至盖过了一心堂里长年不散的药味,令人心头发堵。 除了田村先生,平时不坐诊的晴子也在忙着给病人诊断开药。彦十刚回来就帮着嘉右卫门和助次一起抓药。连隔壁米店的伙计都在帮着称量和算账。 虽说换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生意好”的现象,但一心堂的众人都神色沉重。 把病人扶到了诊桌前,枫千代拽了拽伊藤景隆的袖子,压低声音问:“老板,会不会是……” 他没有把“瘟疫”这個词说出口,但伊藤景隆显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我也问过。”伊藤景隆凑近了低声回答:“田村先生和晴子都说不像。” 枫千代这才松了口气。他知道以中世纪的医疗条件,一旦遇到瘟疫就是赌命。十四世纪爆发的黑死病,可是短短几年夺走了三分之一的欧洲人的生命。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对于晴子的医术还是比较有信心的。如果不是女子,晴子作为一心堂的坐堂医生也绝对够格。而田村先生行医多年经验丰富。他们俩的共同判断应该不会出错。 想到这里,枫千代就不再多说,脚不沾地地忙碌起来。 就这样直到天黑,就诊的人数才逐渐减少。枫千代把最后一名患者送出门时,已经是万籁俱寂的深夜了。 “你们没事吧?”枫千代转身进屋发现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吓了一跳。 “快累死了。”晴子侧着脸枕在手臂上,抬了抬眉毛却没睁开眼睛。 彦十和助次一个躺着一个趴着,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没事。嘉右卫门则背靠墙坐着闭目养神,也不理人。 枫千代虽然也很疲倦,但是他自小跟着师傅冢原卜传打磨身体,弓马剑术一日不辍,身体素质比常人好得多。 除了熬不住提前回家的田村先生,伊藤景隆是店里年纪最大的了。可身为老板,此刻他还是强打精神站了起来:“大家今日辛苦了。清洁和账目都明天再做,都去休息吧!” 大伙儿这才像回了魂一样动作起来。 “稍等一下!”枫千代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我觉得咱们还需要商议一下。” “烦不烦!没看见大家都很累了吗?”嘉右卫门瞪了他一眼:“而且老板都说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他这么一嚷嚷,其他人的脸色也变得不太好了。 枫千代懒得搭理他,看向伊藤景隆:“今天的情况太不寻常,咱们如果没个判断,明日、后天还是这样怎么应对?” 看到伊藤景隆若有所思地样子,枫千代又看向晴子:“晴子小姐,能确定这不是瘟疫吗?” 其他人的目光此刻也都集中在了晴子身上。这种病人大量涌现的状况令每个人都有点心虚。 讲到诊疗的事情时,晴子立刻强打起精神,认真解释道:“基本能确定。如果是瘟疫,那么孩童、成人和老人的症状会有明显差别,甚至可能患者都是孩童或老人。” “而今天的病患男女老幼都有,症状类似,都是腹痛、呕吐、腹泻。”她娓娓道来的样子比平时看上去要成熟许多:“另外问诊时有的病人说已经腹痛超过一旬了。这也不符合医书里瘟疫的记载。” 枫千代点头表示认同。他虽然没学过医,但毕竟经历过肺炎大流行,对传染病也有一些基本的认识:“我有个猜测想听一下晴子小姐的判断——这些人会不会是吃什么导致中毒了?” 中毒! 众人都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别胡说八道了!”嘉右卫门首先回过神,冷笑道:“哪有这么多人一起中毒的,何况给这么多平民投毒有什么用?” “嘉右卫门说得是。”伊藤景隆缓缓坐下:“虽然有大名在攻城时派忍者投毒,不过没人会在镇町这么做。何况近期也没什么冲突波及到堺町。” 枫千代没有反驳,他在等着晴子的答案。 晴子一边思索一边用手指绕着鬓角的青丝:“从症状上看确实有这个可能。但是今天那么多病人,家家户户吃的都不同,怎么会同时中毒呢?” “水!”枫千代竖起了手指:“这就是我想说的!” 他看着众人震惊的眼神,露出得意的笑容:“为什么这么多人同时生病,为什么不分年龄贵贱?那就是有人往水里投毒了!” 啪!啪!啪! 鼓掌的竟然是嘉右卫门,只听他笑着说:“佩服佩服,我们怎么都没想到呢。” “咳!”枫千代有些不自然的顿了顿嗓子:“时代局限吧。” “什么?算了。”嘉右卫门怔了一下,然后摆摆手接着说:“你可知道咱们日常的水从哪来的吗?” “这……不是水井吗?”枫千代一时语塞,他还真的没太注意。 “并不是。”嘉右卫门嘲弄地说:“我们所在的市之街,还有附近的熊野街、戎岛街、甲斐街……都用的不是井水,而是内川的河水。你见识渊博不妨说说看,如何往流动的河水里下毒?” 枫千代脸上一热,这才意识到,其他人刚才看向他的眼神并不是佩服。 “这个我也没想清楚。”他有些尴尬,但还是继续说:“不过我还是觉得水里有问题的可能性比较大。” 嘉右卫门见他还在嘴硬,鼓足了劲儿就要再嘲讽几句,却没想到晴子先开口了。 “要是真的如你所说,有什么办法吗?”晴子的表情十分认真。 “喝开水也许能预防。”枫千代连忙回答,他这会儿看晴子觉得格外顺眼:“如果水有问题,煮沸后会好很多。” 这个时代的人们对微观世界还一无所知,因此除了泡茶,没有人会烧水喝。相反,他们会认为煮过的水失去了自然的甘甜。更不用说,普通人家过日子是不会愿意额外支付一笔燃料的费用的。 因此,众人都对枫千代的话都不以为然,就连身为医生的晴子都蹙起了眉:“煮沸过的水能解毒?这个说法实在是不合医理。” 枫千代有些犯愁。在没有显微镜的时代,他知道自己说出什么细胞、细菌、寄生虫之类的解释也不会有人相信。 “花茶!”枫千代灵机一动:“我的意思是,用煮沸过的水泡花茶。那种‘三友茶’就有祛病保健的功效。” 这是他按照前世的记忆,在晴子的帮助下弄出来的另一种花茶。可以温养脾胃。 不过在他看来其实现在随便泡什么茶都行,关键是要用沸水冲泡。 “真的有用吗?”嘉右卫门怀疑地瞟了一眼枫千代,向晴子问道。 晴子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下说:“药性上没什么问题。但有没有用我也不清楚。这些花茶方子都是枫千代弄出来的。医书上没有记载。” 最终还是伊藤景隆拿定了主意:“反正有药炉,为防万一,明天店里就都喝三友茶吧。这么多病人,咱们无论如何不能倒下!” 第13章 勘吉的火疖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枫千代就被敲门声吵醒。 “这么早!”他睡眼惺忪地起了床,到前厅时,已经有好几位个病人在外面等着了。 一位脸色苍白的妇人正坐在晴子对面,急切地说:“阿梅昨天傍晚就肚子疼,后半夜开始发烧,早晨怎么喊都喊不醒了。你一定要救救她!”她的声音充满绝望,让人心头一紧。 她怀里那个叫阿梅女孩大约三四岁,呼吸急促,脸色蜡黄,看上去十分可怜。 晴子显示出远超实际年龄的镇定,她诊过脉,又仔细观察阿梅的眼底和皮肤:“没有那么危险,是津枯。” 她抬头看见旁边的枫千代,直接招呼道:“在茶里加少许盐,给孩子灌下去。两碗之后再抱过来针灸!” 枫千代立刻上前领着妇人和患儿来到旁边隔间,一番处理后孩子终于悠悠转醒。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抬头却发现此时的一心堂里又已经人满为患了。 接待的病人络绎不绝,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担忧与害怕。一心堂的一众人等都忙得不可开交,可是谁也顾不上休息片刻。 在药铺的墙角,一只瘦弱的橘色猫咪悠然地舔着爪子,似乎只有它没有受到紧张气氛所干扰。 正午刚过不久,远处传来了凄厉的哭嚎声。一心堂里嘈杂的嗡嗡声停止了一会儿,随即就更嘈杂起来——熊野街的挑夫阿治死了。 死者的出现立刻让事情发酵,对“怪病”的恐慌一下子蔓延开来。繁华的堺町仿佛被一片乌云笼罩了。 太阳落山前,管理堺町的‘会合众’发布了安民告示。声称此次不是瘟疫,请民众不要恐慌。然而尽管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却仍然难以缓解人们的不安。 流传最广的说法是,有一个冤死的白般若每天午夜在堺町的街道上诅咒、徘徊,吸取人们的灵魂。只是不敢接近神社和寺院。所以东边的妙国寺、祥云寺、菅原神社方向都没有出现病患。 这种说法是不是真的且不说,可有人亲眼见到会合众的紧急会议结束不久,红屋宗阳等大老板们拖家带口地搬进妙国寺住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入夜,街道才终于渐渐恢复了寂静。 “老板!”嘉右卫门关上门,压低了声音说:“咱们明天要不要也出去躲躲。” “不行!”没等伊藤景隆开口,晴子坚决地说:“病人一天比一天多,咱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就是一天比一天多才要走!得怪病的越来越多,还死了人。隔壁的米店和居酒屋都有人病倒了。”嘉右卫门的右手握住拳,一下下砸在左掌上:“再不走早晚也要轮到咱们头上。” “但是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只顾自己吧?”晴子看向其他人,可发现大家的眼光都在闪躲,连总是有主意的枫千代都保持了沉默,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伊藤景隆轻轻叹了口气:“这两天药材消耗很多,丁香、白术、官桂都不够了。明天嘉右卫门就去采购一些回来补充吧。其他人也可以一起去帮忙。” 虽然身为老板,但他并不想强迫别人和自己一起冒险。 彦十偷偷拽了拽助次的袖子,但助次却低着头并不吭声。他又看向似乎在走神的枫千代,一咬牙终于开口道:“那我给嘉右卫门搭把手吧。” 坐在他旁边的枫千代突然开口道:“你别走,明天我需要你们帮忙!” 彦十的脸色一下子僵住了:“这、这……手代,刚才老板说了……” 枫千代直起身,眼神格外明亮:“咱们不会有事。我想过了,问题确实出现在水上。” 嘉右卫门诘问道:“你又怎么知道了?” “我自有道理。”枫千代看向伊藤景隆和晴子:“如果大家愿意相信我,那么怪病很快能得到遏制。一心堂可能还会大赚一笔。” 父女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晴子最先表态:“我信你!” 枫千代微微一笑,并没有解释而是直接布置道:“彦十,不管你想什么办法,一定要在明天中午前把消息传遍附近的几个街区。就说一心堂的花茶可以防怪病,而且现在免费赠送,带壶或者桶就能来取。” “好的手代,这事交给我准没错。”彦十听到枫千代说大赚一笔时,就完全没有了一丝怀疑。他早就把枫千代当做惠比寿转世了。 “要是街坊们都来领,我们也烧不出那么多啊。”伊藤景隆在一旁发问。 “所以请老板等会儿去联系好钱汤(浴池)的人,我们明天早晨开始租用他的炉子烧水泡花茶。”枫千代早已经想好了对策。 钱汤的锅炉可是一次能烧一大池子的水,泡了茶还要免费送……这中间不晓得要花出去多少钱,但伊藤景隆并没有多说一個字,而是干脆地只说出一个字: “好!” 枫千代感激地点点头,接着说:“助次明天雇几个工人,带着他们烧水,发茶。” “嘉右卫门找两个手脚麻利的,在店里给老板和晴子小姐帮忙。” “接下来我说一些注意事项……” …… 晴子看着面前的少年,忽然有些恍惚。 认识他似乎还不到一个月。 自己刚才怎么就那么轻易地说出了“我信你”三个字呢? ----------------- 富屋勘吉最近在上火。不仅左边大牙疼,脸上还起了好几个红得发亮的火疖子。 作为药铺的老板,他当然不会缺清热解毒的汤药。只是最近每次听到和一心堂有关的消息,都似乎大大抵消了药效,让他迟迟不能痊愈。 虽然离得不远,但富屋勘吉原本一直没把一心堂当做需要重视的对手。老板伊藤景隆是个没什么主意的酒鬼,坐堂的医生田村直树也算不上名医,很多时候甚至是晴子这个丫头片子在店里管事…… 开药铺明明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生财门道,他们竟然完全不去碰。也不知道是不懂还是故作清高。 做生意又不是种地,哪里是埋头苦干就能赚到钱的?一心堂照这么下去迟早就得关门。 可是最近事情变得有些不对味了。 罪魁祸首是一个叫枫千代的家伙,带着一心堂搞出个什么会员。富屋勘吉很快就想明白了那一套,说白了不过是变着法降价罢了,只会令伊藤堂死得更快。 谁知没过多久富屋的生意竟然受了影响。来看病买药的客人慢慢地变少了。尤其是一些有钱的顾客,很多人去过一次一心堂后就再也没有迈进过富屋的门槛。 最可气的是伊藤景隆的资金明显宽裕了许多,由于进货时敢下大订单,导致有两个收生药的商贩都转去给伊藤堂做供货了。 好在最近由于“怪病”的蔓延,店里的收入大增。短短几天就赚够了平常一个月的利润。 “等忙过这一阵,一定得想点法子整治一心堂。”富屋勘吉在心里暗暗盘算着。 第14章 好事难做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富屋勘吉的思绪,门外传来番头平四郎的声音:“老板,您找我?” “进来!”富屋勘吉靠在扶手上,看着平四郎行完礼后问:“涨价的事情交代好了吗?” “是的老板,不过……”平四郎欲言又止。 富屋勘吉皱了皱眉头:“怎么了?” “连着两天涨价,有些客人在店里发牢骚。”平四郎说完后又赶忙补充:“不过大多数人都没说什么。” “嫌贵?嫌贵可以不来。命都快没了还舍不得掏钱吗?这些穷鬼真是无可救药。”富屋勘吉撇了撇嘴:“找你过来另有一件事。” “听您吩咐。”平四郎拱了躬身。 富屋勘吉对下属的态度满意地点点头:“北屋仓库里有一批药之前还没来得及处理,这次就趁这个机会卖掉吧。” “那一批清出来的药材都放的太久了,恐怕药效会差一些。”平四郎抬眼看着老板的脸色:“之前您不是说找机会卖到乡下吗?” “现在是非常时期,事急从权嘛。卖到乡下肯定要折价的,如今能加价卖为什么不卖!”富屋勘吉双目微闭:“就这么说,你回前面安排吧。” “是。”平四郎转身就要离开,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老板,听说一大早一心堂的人就在钱汤门前送花茶,说是能预防怪病,聚了很多人。” “预防怪病?怎么可能!”富屋勘吉的眼睛猛地睁开,声音也一下子提了起来: “快去找人带些回来,再去喊大月先生到这边来,我倒要看看一心堂又在搞什么名堂!” 几颗火疖子被他阴沉的脸色衬托得更更红了。 大月景安家学渊源,是富屋勘吉花了不少心思才从越前请来坐堂的名医。 此刻他正捻着胡子,啧啧的砸了砸嘴:“石菖蒲和大枣肯定是没错,其他的嘛……”他又伸着头对着茶碗看了好一阵:“有可能是苍术,也或许是白术。不过这药汤是滤过的,所以很难确定。” “大月先生,依你看这茶能不能预防怪病?”富屋勘吉一脸紧张地问。 “怎么可能?”大月景安不屑地摆摆手:“这些药材都寻常得很,药性也都不温不火,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富屋勘吉的眼睛眯了起来:“那一心堂的吹嘘都是骗人的咯?” “老板您想想,像这样放几样药材,随便用热水泡一泡的‘花茶’都能治病,那行医岂不如同儿戏。”大月景安指了指桌上的茶碗:“君臣佐使、泡制煎熬……这些如果真不用讲,那么天下的医生都可以回家种地了!” “无耻!”富屋勘吉拍案而起:“肯定又是那个枫千代搞出的花招。这次,我一定要让一心堂自食苦果!” ----------------- 彦十的宣传做得很到位,还没到晌午,领花茶的队列已经从市之街排到了熊野街的路口。 钱汤的烟囱从凌晨开始就没休息过,一刻不停地吐着黑烟。锅炉师父带着帮工,赤裸着上身一箱接着一箱的烧着沸水。 钱汤的大柜台被搬到门口,上面临时盖上了一心堂的布帘。助次带着两个临时雇来的伙计在挨个给百姓灌茶。 虽然工作辛苦,但街坊邻里的感激话语让几个小伙保持着高昂的干劲。 在怪病的可怕传言面前,免费的‘防病花茶’实在是太受欢迎。甚至有一些并没有染病的街区居民也加入了排队的行列。 “大叔,您这罐子太小了,”枫千代弯着腰,正给一個头发花白的老人解释:“这不是药,是花茶。喝少了没什么用,这几天用它代替水喝才有效果。” “好,好,多谢!我这就回去拿桶。”老人连连点头,冲后面的人招呼:“平八,给我排着队,等会儿我就回来。” 枫千代顺着队列接着巡视,没走几步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转身望去,只见远处助次那边似乎爆发了争执,原本有序的队列也开始混乱起来。 他忙快步往回走,等来到钱汤门口时,被热闹吸引的人们已经围成了一圈。 “骗子!这个什么狗屁花茶一点用都没有!” 圈子中间是一个脸肥眼小的中年妇人。她左手叉腰,右手指指点点地加强着自己的语气:“我老公一大早就来排队领了花茶,喝完没多久就上吐下泻。大伙说说这是不是在坑人!” “你别胡说!你老公得病和花茶有什么关系?”助次平时话少,此刻却努力大声反驳:“就算是药喝刚喝下去也不会立刻见效。花茶更是喝多了才有预防的效果。” “大伙儿听听看,听听看,”妇人撇撇嘴说:“多了少了的还不是他们一张嘴。没病就是他们的功劳,病了就是你喝得不够多。他们一心堂就是会扯这些虚头巴脑的骗人!” 周围的百姓被她这么一说,脸上果然都露出了犹疑的神色。 “骗什么骗!”助次的脸气得通红:“我们从半夜忙到现在,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功夫,一文钱都没收大家的。你倒是说说一心堂骗走了你家什么?” 枫千代此时已经挤进了人墙,原本准备上去解围,听到这里却是停下脚步。 助次说得挺好,周围的百姓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就是啊,骗子肯定要骗钱的,人家又没收钱。” “一心堂的名声不错的。” “那个女人一看就很难缠。” “自家男人都得怪病了还不去看医生,反而来这儿找人麻烦。” “说不定她就是来讹钱的。” …… 那妇人显然也听见不少议论,可她冷笑着翻了个白眼,完全没有退缩的意思:“咱们街坊邻里就是太善良,才会落入这些骗子的圈套。” “什么圈套啊,你给说说呗!”人群里不知谁冒出一句。 “没有骗钱,但是骗了名声啊!”妇人上前两步握住了一个围观的老婆婆的手:“阿婶,你要是喝了这花茶没得怪病,会不会记住一心堂,以后买药会不会去一心堂?” “会,会。” 她又指向一个背着草帽的年轻人:“小哥,你要是喝了茶还是得上病,会不会埋怨一心堂?” “这……”小哥挠挠头:“倒也不会。人家也没要钱。” 妇人用力一拍大腿:“大伙看到了吧?一心堂弄出个没用的花茶,骗得就是大家的好感,赚的就是名声。这还不明显吗?要我说,他们耽误大家这么多时间,就必须赔咱们钱!” “这、这都是你瞎编的……”助次还想辩解,可他的声音被四面八方的嚷嚷声掩盖,根本听不清楚。 “这也太狡猾了!” “浪费时间!俺都排了半天了。” “我早就说,空架子不会掉下来牡丹饼。真有用怎么会不要钱?” “就是,赔钱!” …… 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中,枫千代不禁心头火起:自己一片好心助人,竟然落得指责和质疑,简直是不识好歹。 但他凝神一想,就意识到关键还在背后指使的人身上。 枫千代冷眼环顾四周,很快就注意到,那个闹事的妇人讲话时不时地瞥向一个方向。只可惜人太多太乱,他分辨不出到底是谁。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眼看着局面越来越乱,助次和身边的伙计却怎么说都没人听。 枫千代深吸口气,三步并作两步纵深跃上了那个大柜台,用力把一个装了几十斤花茶的陶罐举过头顶,然后狠狠地摔向地面。 “哐啷!” 一声巨响,水花和陶罐的碎片四下飞溅。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惊,惊呼着躲闪过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那个站在桌上的少年身上。 第15章 乌合之众 “我是一心堂的枫千代!”刚刚还折腾出很大动静的少年,此时却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面带微笑,清亮的嗓音十分镇定:“这件事其实很……” “手代!”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挤进来的竟然是气喘吁吁的彦十,看来是听到这边出事的消息赶过来的。 彦十来不及喘匀气,用手指着闹事的妇人:“她、她是富屋派来陷害咱们的!” “哦?”枫千代看那妇人脸色一白,知道彦十不是乱说:“你认识她?” “对,她老公是富屋的手代菊之丸。”彦十说罢转过脸面对围观的百姓说:“她家拿药治病肯定都在自家铺子里,要不是为了诬陷闹事,怎么会来领我们一心堂的东西?” “少在那血口喷人!你们既然发,我凭什么不能领?”妇人狡辩道,可是语气有些心虚。 “我刚才还看到富屋勘吉给她比手势,就在那边!”彦十朝一个方向指去。 几百双眼睛一齐看过去,富屋勘吉躲闪不及,只好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我刚刚路过这边,见到熟人打招呼而已。” 见此情景,在场的人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枫千代暗暗给彦十比了个大拇指。如果不是有他这个堺町的土著在,想揪出幕后的对手可没那么容易。 “富屋老板,您既然来了,不如也尝尝我们一心堂的花茶。”枫千代故意说道。 “不用客气。”富屋勘吉假装听不懂他的讽刺:“不过大家都是杏林同门,既然枫千代遇到麻烦,在下自然愿意尽一份力帮忙。” “帮忙?”枫千代险些被他的厚脸皮气笑了。 富屋勘吉满面微笑,朝枫千代走过来:“这几日怪病横行、人心惶惶,百姓们误会贵号的花茶的作用也可以理解。我看枫千代不如把花茶的方子公布出来以正视听。” “凭什么!”彦十抢着瞪了他一眼。 富屋勘吉眯着眼睛也不生气:“我一番好意都是为了贵号的清白。今天正巧名医大月景安先生和我在一起。如果请大月先生帮助花茶做個鉴定,想必所有质疑都会烟消云散,一心堂的名誉也得到了维护。” 不少人都跟着附和起来: “俺是信一心堂的,不过让名医给瞅瞅就更安心了。” “富屋勘吉老板说得有道理!” “鉴定吧!反正没什么坏处。” …… 众目睽睽之下,枫千代平静地说:“花茶是独家的秘方。我们不会公布。” 一方面花茶这次的作用是改变习俗,帮助百姓饮用开水。配方拿出来肯定得不到名医认可的。 另一方面,别人随便质疑几句就得公布自己的秘方,无论到哪儿都没这样道理。 “那可就麻烦了。”富屋勘吉挑了挑眉毛:“总是遮遮掩掩的话,难道是真的没用?百姓们的猜忌可就无法避免了。” 不得不说富屋勘吉是个操纵人心的高手。经他这么一挑唆,眼看着围观的百姓又纷纷露出了不满和愤怒的神色。 质疑与谩骂此起彼伏,一场混乱即将爆发。彦十、助次和帮忙的伙计们都紧张起来。 面对眼前这些如墙头草般的民众,枫千代有一瞬间甚至想放弃——既然不知好歹,干脆随他们去就是了。 只是当他闭上眼,阿梅那无力垂下的小手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终究,还是不忍。 “呵!”枫千代突然大喝一声。 周围的百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杀气敲击了心房。嘈杂的局面像是被按上了定格键,骤然静了下来。 枫千代这一吼用上了香取神道流的居合秘籍“鬼神怒”。这是决斗时通过怒吼增强气势,震慑对手,辅助发力的绝招。 战场上久经考验的武士尚且会被动摇心神,更不用说这些普通的百姓了。 枫千代神色凛然,说话的声音却不紧不慢:“这件事其实很简单。” “我们出钱出力,只想帮大家预防怪病。你相信,就继续领茶;你怀疑,就早早回家,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一字一顿地说: “不用废话。爱信不信!” 刚刚还群情激奋的人们怔了一下,突然就没了气势:有的一脸悻悻,有的犹豫不决,有的四下打量,还有的干脆已经自觉排起了队。 反正不要钱,万一有用呢?走了不就亏了? “等等,俺本来排这的。” “谁让你走的?” “小心别踩到我的盆!” …… 交谈声响成一片,可是都轻声轻语的。仿佛这些人刚刚已经把力气都耗光了。 “有什么了不起?走就走!”一个带着头巾的黑脸青年大声喊了一嗓子。 “就是!根本没用!”那个闹事的妇女也连忙跟着说。 可是这次不但没什么人迎合,甚至抬眼看他们的人都没几个。 两人只好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富屋勘吉。 富屋勘吉没好气地做了个走开的手势。 他现在一肚子气,对众人的反应十分无奈。 真是一群乌合之众! 竟然被枫千代三言两语就瓦解了斗志。 “那位不是已经出门了吗,怎么还没来?”他侧过头对身边的平四郎低声质问:“再晚点人就都散了!” “说是临时遇到了朋友,不过肯定快到了。我再去路口看看。”平四郎不敢触他的霉头,转身欲走却突然瞪大了眼睛:“来了!来了老板!” 路口的转角处走来一队人马。十几个身形彪悍,手持短棍的打手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后面还有几个牵着战马的武士。 而被簇拥在武士中间的两人正旁若无人地边走边聊着什么。显然没把路边避让鞠躬的人当回事。 “哎呀哎呀!石川大老板!您真是体恤百姓,竟然亲自驾到了!”富屋勘吉连忙快步迎上去行礼,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 在堺町,能够被称作石川大老板的,自然是会合众十大佬之一,萨摩屋的老板——石川宗二。 他年纪轻轻却气度不凡,身着墨绿色丝绸直垂,领口镶有华丽的金边。看到富屋勘吉只是微微点头算是还礼,随后恭敬地看向了身旁的中年武士。 “不用管我,石川老板先处理事情吧。”中年武士轻轻摆了摆手。 “那在下擅越了。”石川宗二朝他微笑地欠了欠身,这才转过脸,抬起下巴问道:“谁是伊藤景隆?” 第16章 大人物 枫千代此时已经从彦十那里得知了石川宗二的身份。走上前来行礼道:“鄙号老板正在店里帮助患者诊疗。在下枫千代,是一心堂在这里的管事。” 石川宗二用眼皮扫了一下他,淡淡地说:“我接到举报,一心堂谎称能预防怪病,引发百姓的不满和骚动。速去把你家老板喊来回话。”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而富屋勘吉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此时的堺町作为全国的财富中心和贸易枢纽,有着非常特殊的政治地位。近些年逐渐形成了非军事化,不参与大名的纷争,由商人自治的治理模式。而由堺町最大的十位豪商组成的“会合众”就类似于后世管理委员会的存在。 富屋勘吉专门请来自己的靠山石川宗二出面裁决此事,就是准备让一心堂再无翻身的原地。只可惜刚才没要闹出大乱子,不然效果会更好。 小小的一心堂,无论怎么折腾,在大人物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眼见周围的人都噤若寒蝉,枫千代反而直起了腰:“究竟是何人举报?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们说谎?请石川大老板指教。” “放肆!” “大胆!” 石川宗二身边的打手纷纷怒目而斥。富屋勘吉更是恨不得跳起来把手指戳到枫千代脸上。 一旁的彦十等人被吓得缩起脖子蹲在了地上,然而枫千代却连眼睛都没眨,反而晒然一笑: “会合众是全体堺町商人推选的代表,难道如今不再以理服人,而是要靠武力打压商人吗?” 石川宗二不动声色地抬起手掌,制止了随从,随后微微一笑说:“会合众当然讲道理,不然我又何必亲自过来。”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住枫千代的眼睛,淡淡地说:“今天的道理就是,你们必须公开配方,证明药效。不然就是有意隐瞒,心存不轨!” “说得好!”富屋勘吉在一旁拼命地恭维:“石川大老板真是一语中的,明察秋毫!” “哈哈,石川老板的道理可真是振聋发聩!”枫千代毫不退让:“那我倒要请问石川老板,兴福寺的丰心丹、东大寺的奇应丸、朝仓家的生苏散……这些药的配方需不需要公开?” 枫千代所说的这些都是历史悠久、天下闻名的名药,在堺町自然也颇为流行。无论是佛门名刹还是武家名门,都靠着这些秘方常年获利,当然不会流传出去。 周围的人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你要有本事就让大家都公布秘方,如果做不到,那么凭什么要求我? “不要胡搅蛮缠!”石川宗二的脸终于沉了下来:“你这花茶如果谎称药效,害得百姓受苦,民怨沸腾,到时候谁来负责?” 枫千代不答反问:“花茶如果确实有效,那耽误百姓服用,致使更多人患病,民怨沸腾,到时候谁来负责?”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石川宗二冷笑着向后面挥了挥手:“绑了他!” 一声令下,几个手持木棒的打手就冲了过来。旁边的百姓顿时被吓得鸡飞狗跳。 唰! 腰间的太刀滑出刀鞘,映出一线寒光。 “谁敢动手?”枫千代冷冷地说。 几名打手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都扎住了架子,却一时谁也不敢第一个靠近。 他们都是‘杂贺众’的成员。杂贺众是当今日本最有名的一支雇佣兵,战力不输于下级武士,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少年身手不凡。 而刚才还上蹿下跳的富屋勘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猫着腰往后躲缩了回去。 “咦?”一直站在后面的中年武士突然上前两步:“鹿岛的神道流!你是冢原卜传大师的门下?” “正是。”枫千代向他点了点头。 “哈哈!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冢原大师的高足。”中年武士露出几分喜色:“我乃松永久秀,年轻时曾在冢原大师的道场研习过兵法。他老人家也在堺町吗?” 竟然是松永久秀! 这可是枫千代在游戏里印象深刻的人物——在游戏里他数值很高,却是个不断背叛又投降的反复小人,连立绘都画成了面露凶光的阴谋家模样。 不过眼前的他却不太相同:身着浅紫色的和服,腰间佩戴一串翡翠念珠,头发整齐地梳理在头顶,鬓角微白。说话声音深邃沉稳,比起武士倒更像一位公卿。 当今日本天下大乱,天皇如同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一样不过是个摆在架子上的人形玩偶,幕府将军作为武家领袖的权威也早已被足利家玩崩了。作为幕府三管领之一的细川晴元才是实质上的“天下人”。细川晴元不但掌握着近畿最大的地盘,甚至对幕府将军足利义晴都是说流放就流放,完全不给面子。 三好家依附于细川家,是堺町所在的和泉国以及隔海相望的四国岛上最强大的政治势力。松永久秀作为三好家的重臣,对堺町也有着相当的影响力。 从石川宗二对他恭敬的态度上,枫千代早看出了这個武士身份不一般,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样的人物拉上关系。 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他干脆还刀入鞘行了一礼:“枫千代见过师兄!师父上个月还在近江,如今四方云游去了。” “原来如此。”松永久秀惋惜地点点头,随后转向石川宗二:“石川老板,既然这孩子喊我一声师兄,不如此事大家慢慢商量,免得动手伤了和气。” 他说的虽然客气,但以他的身份地位,石川宗二又怎么会平白得罪他。 “自当如此!”石川宗二的笑容变得自然无比,躬身说:“松永大人,在下一时失态让您见笑!” “哪里哪里!”松永久秀拍了拍他肩膀:“石川老板心系百姓安危,真情流露有何不可?” 石川宗二温声道:“还是松永大人理解在下的一番苦心。” 他转过身,脸上的冷得如同结了冰: “富屋勘吉,你既然举报了一心堂,有什么证据就交出来吧!” 一阵秋风吹过,富屋勘吉的脑门上却渗出了汗珠。 第17章 花茶之争 石川宗二这个时候把自己唤出来,明显是准备好甩锅了。 事已至此,富屋勘吉更是万万不能退缩:“根据在下的推断,花茶里的药材可能没有什么特别效果……” 石川宗二不耐烦地打断他:“除了‘推断’就是‘可能’,没有一点真凭实据你告什么状?” 富屋勘吉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半盏茶前还是顺风顺水,稳操胜券,谁知一转眼自己请来的靠山就翻脸不认人了。 眼瞅着石川宗二就要发作,他突然灵机一动,大声喊道:“在下有个方法能证明!” 生怕被人打断,他抢着一口气说下去:“把服用花茶和不用花茶的人分为两组,两天后看看哪一组患病的少。到时候花茶是不是有效就显而易见,不需辩驳了!” “哦?这倒真是个办法。”石川宗二看向松永久秀:“松永大人觉得呢?” “有趣!”松永久秀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 富屋勘吉终于松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简直忍不住佩服自己能想出这样的主意——无论一心堂的人怎样嘴硬,预防怪病的谎言终将在事实面前破产。 等明明白白的数字摆出来,即便是松永久秀也无话可说吧。 想到这里,他斜着眼睛看向枫千代,故意提高了嗓门:“两位大人都同意了,你这回不会再找什么借口吧?” 枫千代耸了耸肩:“我没问题。” “既然适逢其会,我就和石川老板一起做个见证吧。”松永久秀宣布。 ----------------- 一心堂和富屋的“花茶之争”很快就传遍了大街小巷。堺町的百姓们对此众说纷纭,大多数人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但自古以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都是很有效的借口,所以排队领花茶的家庭更多了。 而因为松永久秀的参与,这件事情也传入了上层阶级耳中,聚焦了一些大人物的关注。 不过这也不算意外。大人物们对于吃饱、穿暖、盖房等市井百姓的关心少有同理心。唯有“老、病、死”,是他们依然不得不屈尊,和百姓平等面对的课题。 朝露深重处 山田晚稻尽染 世事如露一瞬间 ——纪贯之《古今集》 两天时间很快过去了。 阳光刚刚翻过院墙,松永久秀就跨上马准备出门了。还没行至大门,就有一个侍卫从门口跑了过来:“大人,长濑大人来了。” “兄长这是要出门吗?”一個身体魁梧的高大武士远远打着招呼。此人正是三好家的部将内藤长赖。 “不是说下午才到吗?”松永久秀一脸笑意:“不必下马,陪我走一趟吧!” 兄弟二人并辔而行,他们都是三好家的重臣,自然边走边聊起了近来的局势。 秋收刚过,细川晴元的堂兄弟细川氏纲再一次举兵叛乱,点燃了近畿的战火。不同于此前的小打小闹,这次细川氏纲的背后站着河内守护代游佐长教,并获得了大和守护代筒井家的出兵支持。声势大振,天下震动。 “丹波目前还平稳吗?”松永久秀首先关心的是弟弟的领地。去年细川氏纲起兵时,内藤长濑的岳父内藤国贞可是非常积极响应,上蹿下跳过的。 “我那边你就放心吧!”内藤长濑不以为意:“我那岳父去年被揍得差点切腹,如今每次见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按照大明的标准,内藤长濑算是个“赘婿”。只不过这种赘婿的地位可不是一般的高。 他本名松永长濑,是松永久秀的亲弟弟。一年前丹波豪族内藤国贞站队错误加入了细川氏纲的阵营,得罪了掌控近畿的幕府管领细川晴元,被三好长庆带兵一顿猛锤,连老家关之山城都被攻陷了。 内藤国贞只好投降,并按照三好长庆的要求把女儿嫁给了长濑。从此长濑改姓内藤,成为了内藤家的继承人。 像这样安排儿子或下属改姓别家,然后继承别人的家业。在日本是司空见惯的政治手段。 “内藤国贞还没有引退的意思吗?”松永久秀皱了皱眉头:“也太不识时务了。” “他说了几次要把家督让出来,我没答应。”内藤长濑扯了扯嘴角:“他引退了我反而不好下手,还是找机会让他战死好了,省得麻烦。” “也好。”松永久秀丝毫没有动容。 参与政治斗争的人,本来就要有把一切压上赌桌的觉悟。等掀开骰盅时,付出什么代价都不值得同情。 啄木鸟在树木上敲出一长串鼓点,回荡在林木之间。 “堺町这边怎么样?他们愿意出多少?”这回是内藤长濑开口问。 “三千贯。” “这么少?”内藤长濑有些吃惊:“这群商人什么时候这么硬气了?都不怕死了吗?”。 “他们还在表功呢!说八月全靠会合众的调停,主公(三好长庆)才能完好无损的从堺撤军。”松永久秀冷笑道:“何况京都被占、芥川山城陷落,有不少人都认为细川晴元大人已经不行了。” “这群鼠目寸光的商人!”内藤长濑攥起拳头:“等我们的军队从四国杀过来……” “咳!”松永久秀打断了他:“军机不可泄露。” “可是兄长这筹措军费的任务不就……” “费点时间而已。”松永久秀自信的笑笑:“要影响一个人的决策也许只有一半的机会,要影响十个人的决策却是易如反掌。” 内藤长濑打了个哈欠:“要我说还是直接用刀架在脖子上更容易。” “那岂不是杀鸡取卵?”松永久秀对弟弟的暴论只能无奈地笑了笑,但还是接着说:“会合众里,盐屋宗越、高三隆达他们还是和咱们亲近的;红屋宗阳、油屋常琢代表大多数维持中立;跳得最高的是以石川宗二为首的少壮派。” “这些事情我不懂,兄长自己拿主意吧。”内藤长濑拍了拍腰间的太刀:“只需要告诉我砍谁就行。” “你啊!”松永久秀摇摇头:“今日只不过去看一场戏而已。主角可是个有趣的小子。” 第18章 赌注已下 松永兄弟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念佛寺。 这里是会合众每旬一次聚会的场所,堺町的诉讼官司也在此处办理。只不过今天来的百姓比往日多了不少——因为闹得沸沸扬扬的“花茶案”就将于今天宣布结果。 以红屋宗阳为首的十名会合众大佬,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路旁等候了。松永久秀本人虽然没这么大面子,可是在细川家内乱的战火席卷了近畿的当下,松永久秀背后的三好家是决不能得罪的。 “诸位大老板无需多礼。”一番寒暄过后,松永久秀被让到了内堂的主座:“我们兄弟不过是来做个见证,看看热闹。堺町的事务一向由会合众的诸位裁定,还是快点开始吧。” 一群豪商嘴上说着不敢,但一番眼神的交流后,神色稍稍放松下来。 这次松永久秀来堺町筹措军资,令他们十分为难。 按理说大名在战前向领内的豪商索要钱粮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在座的几位都是商界巨擘,也没人会舍不得出这个钱。 可问题在于当前的局势不同于以往。 八月中旬,细川氏纲的叛军来势汹汹地陈兵于堺町之外。三好长庆的兵力只有一千五百人,根本不足以防守。在会合众的调停和献金下,细川氏纲才以“堺町不驻扎任何一方军队”的条件,允许三好长庆的军队撤离。某种意义上说,三好家其实已经失去了堺町保护者的身份。 如果会合众的豪商们还像以前一样配合松永久秀提供大量军资,那么一旦细川晴元失败,细川氏纲一定会进行清算的。 所以会合众这次对松永久秀虽然仍然恭敬客气,可是捐献军费的正事上始终在推诿拖延。 八月下旬,细川氏纲攻陷大塚城。三宅国村、池田信正、伊丹亲兴等望风而降。 九月十三日,叛军攻占京都,细川晴元逃亡丹波。 十八日,细川氏纲夺取细川晴元的居城芥川山城。 随着最近战局天平的倾斜,会合众的推诿态度正越来越倾向于敷衍。 “来人,带伊藤景隆、富屋勘吉上前!”此案的负责人依然是石川宗二。 枫千代跟在伊藤景隆身后走到大厅中央,向上首几人行礼后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不理会富屋勘吉故意看过来的挑衅眼神。 按照会合众处理诉讼的规定,允许町民在门外的庭院中旁听。此刻不但庭院中聚集了大量百姓,就连院墙外面的几棵大树上都爬上了人。尽管人多,但并不喧哗,没有人敢在维持秩序的杂贺众佣兵面前大声说话,更何况今日还多了不少松永兄弟带来的武士。 石川宗二清了清嗓子,开口说:“一心堂宣称所制花茶能预防怪病,而富屋勘吉认为一心堂欺诈百姓,邀买名声。今日,鄙人就代表会合众公布此事的调查结果。” 他此言一出,无论是堂上还是院中,大家都停止了交头接耳,偌大的念佛寺变得鸦雀无声。 只见石川宗二从一个信封中取出两张信纸念到:“我们选取了服用花茶的町民九户共五十人,未服用花茶的町民十户共五十人。以下是两天内患怪病的人数……” “请稍等!”一个声音打断了石川宗二的话,众人的目光不由地看向了突然开口的富屋勘吉。 “请恕在下失礼,实在是有一件事情不得不说。”富屋勘吉躬身道:“我们不如提前约定,如果花茶没有效果该怎么处理。免得听到结果后有人胡搅蛮缠逃避责罚。” 伊藤景隆今日难得身上没有酒气,话却也变少了。而他身后的枫千代笑了笑说:“富屋老板觉得怎么办好?” “停业关门!”富屋勘吉狠狠地说:“从此不得在堺町行医卖药!” 在场的人纷纷变了脸色,院中的百姓更纷纷低声议论起来。原本都以为同行间的龃龉,不过是些许的利益之争。谁知道竟然要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伊藤景隆的嘴唇不自然地抿成了一条线。 虽然枫千代事前对他们解释和保证过,可是如今关系到了一心堂的存亡,让他的心不由被揪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摸怀中的酒壶,却想起今日特意在女儿的嘱咐下没有带。 算了,既然已经选择相信枫千代,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 想到这里,他反倒放松了一些。 “停业啊,这是不是有些太……”石川宗二故意把话说到一半,眼睛看向松永久秀。 会合众的大佬们也早就听说了松永久秀与枫千代的渊源,竖起耳朵等待着松永久秀的反应。 然而在众人的关注下,松永久秀只是眯着眼睛端详着佛堂的壁画,仿佛根本没有在意。 “我们可以答应。”枫千代的干脆回答,一下子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如果花茶被证明无效,一心堂就此关门!” 周围的人群里响起一阵惊呼。而一心堂真正的老板伊藤景隆反而低垂眼皮,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人人都能看出,提出这个建议的富屋勘吉一定有所依仗,没想到枫千代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不过,”枫千代似笑非笑地看着富屋勘吉的眼睛:“如果花茶有效,那就说明富屋老板恶意中伤,诋毁污蔑。富屋必须赔偿一心堂一千贯作为补偿。” 一千贯! 富屋勘吉心头一颤,但是立刻反应过来:眼前这小子就是在装腔作势,诈唬自己而已。 花茶不可能有用!正如大月景安所说——用几味普普通通的药材泡水就能抵御疾病,那么天下的医生不都成了笑话? 更何况那张纸上记录的内容,他早在今天凌晨就从石川宗二那里拿到手了。 他冷笑一声,咬牙切齿说:“好!一言为定!当着在场的诸位大人的面,谁也别想抵赖!” “既然都无异议,那便这么定了。”石川宗二一锤定音,随即再一次拿起信纸宣读: “两天内患怪病的人数如下:饮用花茶者,四人。未饮花茶者,”他抬眼看了看一脸淡定的枫千代和伊藤景隆: “三人。” 饮用花茶的人,反而更多患病吗? 枫千代闻言眼神一凝。 在他身后,百姓们的议论、咒骂已经嗡嗡得响成了一片。 “果然没用!我早就就知道了。” “一心堂竟敢骗人,我等会儿就去砸了他们招牌!” “还用得着你砸?一心堂今天就要关门了。” “关得好!” …… 第19章 黄雀在后 两条街外的一心堂里,晴子和前几天一样坐在医案前。 原本一个年轻女孩是没什么机会坐诊的,但这场怪病挤爆了堺町的医馆药铺,倒是帮助晴子获得了患者们的信任。 她纤巧的手指轻按在病人的手腕上,双眸微闭,神情专注而宁静。似乎在倾听着脉搏的每一个微妙的变化。 “不好了!”彦十的身影跟在声音后面急冲进来。 “不、不好了!”他把手撑在桌上,气喘吁吁地对晴子说:“枫千代跟富屋勘吉打赌输了,会合众要让一心堂关门!” 他的动静很大,一时间无论病患还是伙计都停下了手头的动作,看向了这位老板的女儿。 晴子的身体微微一颤,缓缓睁开眼睛,却并没有看向彦十:“脉象虽然稍显浮缓,但并未有明显的紧实,暗实。舌苔也属淡白,表明体内湿邪未能深入脏腑。” 她提起毛笔,一边叮嘱一边写着处方:“按照这个药方,每日三次,连服七天。避免生冷寒凉之物,多休息、喝花茶。若有其他不适可以再来找我。”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一句:“也可以找其他医生。” 她把墨迹未干的处方笺递给病人,这才扭头看向旁边的彦十:“父亲和枫千代都没回来,那边还没结束吧?” 彦十被晴子的沉静怔住了,慢了半拍才连连点头:“是的,我再去打探消息。” 晴子轻轻颔首:“辛苦你了。” 等到彦十跑出门,她沉静地看向候诊的病人:“下一位!” 一心堂的空气仿佛又重新流动起来。没人注意到她放下毛笔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 念佛寺的东堂,此刻已经没有了半分清净。 “各位大人!众位乡亲!大家都听到了吧。”富屋勘吉的脸兴奋得通红:“花茶防病就是个谎言!一心堂竟然不顾百姓疾苦,用疫病恐吓乡邻,靠欺诈邀买名声。他们必须滚出堺町!” 枫千代微微侧身躲过他喷出的唾沫星子,无奈地皱了皱眉头。 “对!骗子该死!” “滚出堺町!” 原本只是窃窃私语的百姓们被点燃了,他们大声叫骂着,如果不是有维持秩序的武士,他们恨不得冲上来用拳脚发泄激动的情绪。 “你们胡说!枫千代不是骗子!”彦十和助次用力朝人群喊着,可是他们的声音如同风浪中的一粒水珠,转瞬间就消失不见。 “安静!”作为会合众首席的红屋宗阳一直没有怎么说话,此刻却用手中把玩的黄金手串敲了敲茶几。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在他身边的年轻武士一声命令后,维持秩序的杂贺众佣兵们一顿劈头盖脸的拳打脚踢,帮助头脑过热的人群恢复了冷静。 石川宗二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红屋宗阳,看他又低眉垂眼的不做声了,才清了清嗓子接着说:“显然,一心堂的花茶并没有预防患病的功效,所以根据……” “石川老板,”松永久秀突兀地开口道:“你可知道那十九户一百人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会合众的老板们没想到松永久秀会突然介入,此刻暗自交换着眼神。只是坐在首席的红屋宗阳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看下他的一道道目光,只顾低着头,专心地整理着自己本来就平整的袖口。 “这个……”石川宗二的脸颊抖动了一下:“大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吧。” “想来石川老板生意繁忙,顾不得这些细枝末节,我就帮了点小忙。”松永久秀从宽大的袖子中也拿出厚厚一摞纸,示意随从递给会合众的商人们传阅。 “饮用花茶的九户都住在熊野街,未饮花茶的十户都住在宿院街。这样的对比恐怕难以令人信服啊。”松永微笑着说。 听到这,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而伊藤景隆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谁都知道这次的怪病在戎之街和熊野街最严重,不但病患多甚至还死了人。而宿院街那边虽然也有影响,但只是零星发生而已。 拿这两個街区的病患数量对比,如果差不多的话,不但不能否定花茶,反倒可以看出花茶功效显著才对! 石川宗二的脸色有些发白。不仅因为统计的猫腻被拆穿,而是因为松永久秀说的情况完全属实。 可是直到刚才,他信纸上的户口名单还没有对外透露过! 松永久秀用袖子掩嘴,优雅地品了一口热茶。他就是在直白地告诉石川宗二,也是在告诉会合众的其他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底下。 “松永大人英明!”伊藤景隆和枫千代一起弯腰致谢。 “我哪里比得上会合众的各位,只不过是最近逗留堺町比较闲暇而已。”放下茶盏,他扫了一眼表情各异的商人们接着说: “既然要对比,当然是要对比住得近的,而且对比的人数多一点比较好。我派人在熊野町统计了两组共一千名町民,详情就记录在各位手头的册子上以供核对。” “五百名饮用花茶者近两日患病37人。五百名未引用花茶者患病106人。” 一石激起千层浪。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花茶真的有用啊!” “还好我们家这两天都在喝。” “富屋的老板看面相就不是什么好人!” …… 红屋宗阳抬起头,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过一线了然。 松永久秀在两天时间里,完成了整整一千名町民的调查追踪,而且是在会合众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做的。 这就说明三好家虽然从堺町撤走了军队,但是长年经营留下的力量仍然不可小觑。 如果下次不是调查疫病,而是做点别的呢? 他看向松永久秀,这个儒雅的武士朝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富屋勘吉的嘴里喃喃地念到着,剃光的脑门上布满了汗珠。 明明大月景安说过花茶没用;明明石川宗二承诺过处理掉一心堂;明明他提前打点好统计的番头…… “一千贯!不可能!”他的眼睛仿佛失去了焦距,突然之间他跪着爬到了石川宗二面前,一个接一个地磕起头:“石川大老板,救救我!救救我!” “滚开!”石川宗二脸色铁青,一脚把富屋勘吉踹翻在地。他此刻只嫌自己力气不够大,没能一脚踢死他。 富屋勘吉在地上滚了一圈,爬起来又要去抓盐屋宗越手里的那叠信纸:“这数是错的!对!这数肯定有问题!”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他抬起头想看清对方的脸,然而映入眼帘的是一抹雪亮的刀光。 刚刚还闹哄哄的念佛寺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只有一颗人头在地板上滚动发出的碰撞声。 杂贺众的佣兵们紧张地握住了刀柄上,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换了其他家的武士,敢在堺町杀人他们是一定会上去捉拿的,可是三好家在和泉势力很大,与会合众的关系又颇深。中间的分寸就不是他们可以把握的了。 “真吵!”内藤长濑冷冷地看了一眼倒下的尸体,若无其事地收刀坐回到松永久秀的旁边。 第20章 松永之谋 没有人想到会死人,而且是这么血腥的方式死人。 明明大家刚刚还在唇枪舌战,还在巧舌如簧,还在摆事实讲道理。谁知道讲着讲着头都掉了…… “你太莽撞了长濑!”松永久秀对弟弟轻声抱怨道:“怎能在会合众的大老板们面前舞枪弄棒?” “松永大人这话就不对了。”红屋宗阳瞟了一眼脸上溅满了血迹还在发呆石川宗二,不紧不慢地转动肥胖的身体,朝松永兄弟躬身道:“像这样败坏人心的无耻之徒本应被就地正法。内藤大人嫉恶如仇,实在令老朽佩服。” “红屋大老板谬赞了。”松永久秀看似无奈地摇摇头。 红屋宗阳微笑颔首。转过头用手中的金珠敲了敲茶几,缓缓地扫视了一周:“一心堂研制花茶确有防病功效,会合众今日会发布公告,号召灾区百姓饮用花茶。” “喔!”站在堂外的彦十他们忍不住欢呼起来。 只听红屋宗阳接着说:“富屋勘吉恶意中伤,诋毁污蔑一心堂。依约赔偿一千贯。由会合众变卖其家产执行。” 在一片惊叹声中,枫千代俯身靠近伊藤景隆低声说了些什么。伊藤景隆轻轻点了点头。 只见这位衣着朴素,话很少的商人上前两步,在众人羡慕、或是嫉妒的注目下深深行了一礼: “感激松永大人,会合众各位大人的公正明断!在下代表一心堂,愿将这一千贯捐给朝廷平叛。” 此言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哈哈哈!”松永久秀大笑着上前扶起了伊藤景隆:“伊藤老板真是深明大义。如果人人都有伊藤老板的胸襟,家国安康,匡正乾坤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伊藤老板真是我辈表率!”红屋宗阳也跟着笑起来,随即转向松永久秀说:“老朽等人也不能让伊藤老板专美于前,会合众将奉上军资八千贯,以供朝廷平叛。” 八千贯! 这次不仅是那些百姓目瞪口呆,就连会合众的其他成员都惊呆了。只是富屋勘吉的尸体还躺在血泊里,没人敢表示出半点不满。 “众位实在是令人感佩!”松永久秀微微欠身:“我定会将众位的拳拳之心上报朝廷和三好长庆殿下。” ----------------- 一只橘猫正蹲在一心堂门口的太阳地上,悠闲地舔着爪子,却突然被冲进门来的彦十吓得跳到了一边。片刻后,人类的欢呼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 晴子沉稳地为眼前的病人开好药方,轻轻合上医案,站起身,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抻了个懒腰。 她眯着眸子望向窗外的蓝天,静静地看着一阵风卷起了漫天的银杏叶,在空中划过一条条橙色的弧线,细微的波动在她的眼底荡漾,似乎在这份平静下隐藏了更多无法言说的情感。良久,她的脸上终于绽放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正午的艳阳驱散了几分秋凉,念佛寺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安宁。山门外,枫千代双手捧上一个黑底描金的漆盒: “这里面的三罐分别是‘丹心茉韵’、‘益者三友’、‘人生五味’,请您品尝。” “好雅致!”松永久秀眼前一亮:“这是你们一心堂的新商品?” “正是,”枫千代把漆盒递给松永久秀的随从:“高级花茶,每盒三贯。” “三贯?”松永久秀板起了脸:“你在大街上一桶一桶的免费赠饮就不提了,卖给别人也恐怕也没有这么贵吧?” 枫千代不慌不忙地答道:“百姓的劳苦奔波的一年寿数,和公卿锦衣玉食的一年寿数,价格当然不同。” 松永久秀哑然失笑,随后摇了摇头说:“我昨晚的邀请依然作数,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入仕三好家吧。也许要不了十年,你就能成为家喻户晓的名奉行。” “多谢您的好意!在下无心仕途,一心只求多赚点钱,做个富翁。”枫千代诚恳地说。 “唉,你还太年轻了。”松永久秀感慨道:“现在你被金钱的闪耀堂皇吸引,但等你多经历些事情就会明白,商人不过是金钱的仆人,权力才是金钱的主人。” 枫千代听出这是松永久秀的肺腑之言,可是对他而言,赚的钱能带去大明,权力却是带不走的。 “您不是说我还年轻嘛!等过两三年再看吧。” “也罢!”松永久秀接过随从捧着的嵌玉马鞭,翻身上马道:“一千贯我会找人送过去。以后有什么麻烦可以找我。” 说完就在内藤长濑和随从们的环绕下策马而去。 枫千代望着松永久秀一行人的背影,有些感慨。 除去师父冢原卜传,这是他第一次和高级别的武士接触,也是第一次和战国有名的豪杰打交道。 这次的“花茶案”,他自己不过是台前的演员,松永久秀才是提前写好剧本的导演。 这个世界的松永久秀足智多谋、文雅和善,完全不是游戏里那样一肚子坏水的阴谋家模样。枫千代回想起自己玩《太阁立志传》时,突然BGM一变,传来了天下第一恶人松永久秀谋杀足利将军的消息……难道未来的某一天他真的会干出震惊天下的弑君之事? 枫千代犹疑了一下,随即就释然了:“算了,反正也记不清是什么时间,何况足利将军和我又没什么关系。” 经过这件事后,枫千代知道自己和一心堂已经被烙上了三好家的印迹。对于其他商人而言,在局势不明的时候站队要冒着极大的风险。 但枫千代可是玩过战国游戏的,虽然只玩了两三周,并没有深度去了解这段历史,但他还能记得十几年后织田信长上洛时近畿可是三好家的天下,哪里还有细川和游佐?所以他对于提前站在了胜利者这一边没有丝毫犹豫。 “手、手代,”他的思索被一旁结结巴巴的助次打断了,“那位大人说会送来一千贯,可、可是老板不是把那钱捐了吗?” “是啊,已经捐过了,”枫千代笑得很灿烂,“所以可以拿回来了。” ----------------- 连续两天的晴朗天气,大大缓解了秋天的肃杀气氛。正午时分的天气竟然有了几分夏日的燥热。 枫千代接过端过来的水碗,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朝助次摇了摇头。顺手把水倒在了身旁的柳树下。 “接着往前吧。”他沿着河岸继续迈开步子。 距离会合众推广一心堂的花茶已经过去了三天,新增的患者数量明显得到了控制。店铺里也终于不再人满为患,于是枫千代喊了助次一起,沿着内川排查起水质。 助次的心眼不够活泛,不像彦十那么伶牙俐齿。但是做事认真踏实,从不偷奸耍滑。因此遇到需要细致耐心的工作交给他总没错。 “手代,咱们要是找不到问题,难道就一直免费送茶吗?”助次跟在枫千代身后,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们俩前一天已经往内川的上游查寻过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第二遍才加入了取水查验的环节。 “继续送也没什么不好,最近一心堂的名气可是越来越大了。”枫千代的脚步格外轻松。这次靠着自己的见识和处置救下了不少人,让他感觉非常好。 “可是,听老板说现在每天光烧柴都要花费四贯,更别说那些药材、人工了。”讲到这助次心疼得直咂嘴。 “放心吧!现在花的钱将来咱们起码能十倍赚回来。”枫千代笑道:“这可比在黄金档投广告效果更好。” “黄金做的什么糕?”助次困惑地挠挠头,但大约能理解这是很值得的意思:“话说,您是怎么能确定问题出在内川呢?” 这就很难解释了——也算是穿越者的“优势”之一吧。对于山清水秀的古代来说,“污染”是个很遥远的词汇。可对于现代人而言,空气污染、水污染造成的集体中毒事件实在是太常见了。 当然他也有另一個佐证的理由:“因为那个鬼故事。” 第21章 疫病源头 “鬼故事?”助次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您说的是那个吸人阳气的白般若吗?” “不错。”枫千代耸耸肩:“大伙都说白般若是害怕神佛不敢接近神社和庙宇,所以东边的街道没人生病。对不对?” “难道不是吗?”助次反问。 “在那里取一下水。”枫千代指着一处泛着波澜的河面吩咐助次。 然后接着解释道:“我找人打听过了,东边的那些庙宇因为离内川较远,而且用水多,都有自己的水井。所以这么看来,患病的区域和内川的流域是完全重合的。” 助次恍然大悟,一边舀水一边感叹:“般若的传说有人信,有人不信,可只有您能从中看出门道!” 被助次这样的实在人夸奖,枫千代有些得意,刚想谦虚两句,表情却逐渐严肃起来。 这次的水碗中的水明显有些浑浊,用力去嗅,可以闻到淡淡的臭味。 “就是这儿了!”他挽起了袖子。 …… 随着那条因为阻塞而改道内川的排污沟被发现,堺町的怪病终于被彻底终结了。道路又被乱摆的摊位弄得拥堵起来,路边卖鱼小贩的叫卖声恢复了往日的响亮,笑容也重新回到了那些赤脚嬉闹的孩子们脸上。 十月初三,宜开业。 年长而威严的神官头戴高高的乌帽,双眼微闭念诵着祷文,他的声音清晰而低沉,每个字音都如同一个涟漪,荡漾在空气中。 枫千代虽然完全听不懂他在念什么,也被带入了一种肃穆氛围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 终于,神官在三声清脆的击掌后,完成了仪式的最后部分。他收起了庄重的神情,回归了世俗的客套:“仪式礼成,恭喜伊藤老板!” 市之街在这一瞬间仿佛从神国回到了人间,人们的脸上洋溢起欢乐的笑容,恭喜声响成一片。而作为今天的主角,伊藤景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他背后是搬家之后,重新开张一心堂。 这里不但位置处于堺町最繁华的大小路上,门面更是从以前的三间变成了五间,新漆新瓦,气派非凡。写着“一心堂”的巨大木匾立在一层和二层的屋檐之间,黑底金漆的三个大字这可是托关系请京都的朝山日成法师亲笔题写的。 铺面的正中,由五条青色竖帘组成的店招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上面是“百年老铺,花茶元祖”八个大字。两边各开着一间宽阔的大门,抬眼就能看见里面高大的药柜和气派的柜台,更有专门分开的问诊区、候诊区和休息茶室。 新升任手代的助次成为了铺里的负责人,他正带着五個新来的见习忙前忙后,即使人多也一直保持着店里的井井有条。 晴子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诊席,经过前月那场怪病,町民们对这个少女的医术再没有半分怀疑。此刻店内的三个坐堂医生中,竟然是她的候诊队列最长。 彦十正跟在枫千代身旁,帮着应酬来道贺的客人。他如今是专门负责花茶的生意的手代,干劲足得很。 伊藤景隆不禁感慨万千。半年前他还在为一心堂的存亡苦苦强撑,如果不是为了亡妻的嘱托,如果不是为了女儿的执着,不善经营的他早就放弃了。哪想会有如今的这番气象? 他找了个机会掏出怀中的酒壶猛灌一口。辛辣的浊酒混合了某种情绪一齐刺激着他的泪腺,悄悄地在他脸上划过一道湿痕。 “老板您怎么了?”嘉右卫门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噢噢!眼睛里进东西了。”伊藤景隆笑道。 嘉右卫门脸上的阴郁和周围的欢乐气氛格格不入,他凑在伊藤景隆的耳边低声说:“老板,跟您道喜的大多是咱们的街坊、同行。可是您看枫千代那边。” 他抬了抬下巴:“杂贺众的铃木大人,茜屋宗佐大老板派来的管事可都去找他了。就连红屋宗阳大老板送来的贺礼上,在您的名字旁边还写上了他的名字……” 伊藤景隆点点头:“他们都看重枫千代和松永久秀大人的关系。” “谁说不是呢!”嘉右卫门又凑近了一点:“照这样下去枫千代对咱们一心堂很难说会生出什么想法,老板不可不防啊。” 伊藤景隆有些诧异地转过脸,愣了一下才笑道:“我忘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准备把一心堂四成的股份送给枫千代,以后咱们都是自己人了。” “什么?”嘉右卫门险些叫出声:“为什么?他才来多久!一心堂已经是整个町里生意最好的药铺了,怎么能平白送他那么多股?” “你怎么还没我想得通?”伊藤景隆咕咚咕咚喝了两口酒,然后笑着拍了拍嘉右卫门的后背:“如果没有枫千代,咱们一心堂哪有这么红火?何况这次没有枫千代拿回来的一千贯,我也没有买地和新建店铺的钱啊。” “老板您真是糊涂啊!这一千贯可是拿一心堂作为赌注赢回来的。赌注不是他的,赢的钱当然也不是他的。”嘉右卫门急得咬牙切齿。 “安心!”伊藤景隆有些不耐地摆了摆手:“我知道你这么多年是一心为了一心堂好。不过这事就这么定了,相信我的眼光准没错!以后枫千代就是一心堂的二老板了。年底你等着分到大红包吧!” “这……”嘉右卫门看着伊藤景隆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毒。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在一心堂工作了七年多,却要管一个来了没几个月大的十来岁孩子喊老板,他的心中就充满了愤怒,只觉得这世间如此不公。 按照嘉右卫门原先的想法,伊藤景隆身体不好,膝下又只有晴子一个独女。而自己既是一心堂的顶梁柱,又和晴子关系亲近。将来娶晴子为妻,继承一心堂是早晚的事情。 和失去半个一心堂相比,年底红包的大小又算得了什么? 正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远处的一行来人。为首的正是大老板石川宗二。 今天是一心堂重修开业的大喜日子,可看他们的派头显然不是来道贺的。现在门口正是热闹的时候,闹出点麻烦恐怕影响就大了。 嘉右卫门正想迎上去询问,替老板拦一拦争取时间,可刚迈出腿就停下了脚步。 他冷笑着背过身假装没有看见:既然两位老板都春风得意,哪用得着自己操这份心呢? 第22章 畠山少主 不多时,伊藤景隆也从分开的人群中看到了石川宗二,连忙笑呵呵地迎了上去:“小店开张,有石川大老板亲自光临真是蓬荜生辉。” “不用客气,”石川宗二闻到伊藤景隆身上的酒气,装作不经意地退后了半步:“我来是受一位友人所托,来引荐给你的。” 他让出身后一名神色桀骜的年轻武士,介绍道:“这位是畠山高政大人,高屋城城主、河内守护畠山政国殿下的公子。” 畠山家!这个名头一出周围看热闹的路人纷纷低头行礼,甚至有的直接跪拜在路旁——这就是畠山家在近畿传承数百年积累下的名望。 畠山家作为足利家的分支,与斯波家、细川家一起并称幕府三管领,位列大名诸侯之首。畠山家代代管领辈出,有的时期甚至能直接左右幕政。 畠山高政双手叉腰,对四周慌忙下拜的众人毫不理会,用眼角轻蔑的看着眼前的伊藤景隆:“我听石川老板说你们一心堂急公好义,为朝廷捐献了军资一千贯,可有此事?” “这……”伊藤景隆心底一沉,但也无法否认。“确有此事。” 寻常百姓可能还把畠山当做高贵的姓氏,可是有些见识的商人、武士都清楚,如今这个下克上风行的时代,不可一世的畠山家早已衰落的只剩下名头。即便是眼前畠山高政的父亲——畠山家的现任家督畠山政国,也不过是其代官游佐长教的傀儡而已。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是傀儡,也不是寻常商人能得罪的。 “难得你这么热心,就再捐一千贯吧。”畠山高政慢悠悠地说。 众人闻言惊呼,纷纷停下脚步围了过去。连店里候诊抓药的客人也站到门前看起热闹。 伊藤景隆当然不会拿钱出来,推诿道:“请畠山大人恕罪,一心堂刚刚重建实在没那么多钱。不如等过一段时间我备好礼物,去高屋城找您请教商讨。” “哼!松永久秀来你就有,我来就没有了。你是看不起畠山家吗?”畠山高政的手搭上了剑柄。 一心堂这下麻烦了。 这次的细川氏纲叛乱的主要背后支持就是游佐长教,眼前的畠山高政显然是代表叛军来找场子的。 正在这时,一个气度不凡的少年站了出来:“畠山大人,您为朝廷募集军费,可携带了幕府的文件?是否有天皇陛下的御旨?” 畠山高政当然没有。细川晴元控制的朝廷把他们定为了叛军,怎么可能下旨帮他们募集军费? 他气息一顿,随后怒喝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插话!” “在下是一心堂枫千代,”少年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尊敬或者畏惧,“捐赠军费是伊藤老板安排我办理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巴结上松永久秀的小子。”畠山高政斜着眼睛打量了一下他:“细川氏纲殿下的军队已经进入京都,护卫朝廷。你们先捐军费,御旨过些日子自然就有了。” 枫千代点了点头:“那就等大人带来之后再说吧。” “混蛋!你这奸商想死吗?”随着畠山高政拔出太刀,他的两个随从也亮出刀来。 周围的百姓吓得连连躲闪,连滚带爬地让开了一大片空地,生怕会被刀剑波及。 枫千代一脸微笑地看向退向旁边的石川宗二道:“石川大人,有人在堺町持刀威胁商人,也太不把您和会合众放在眼里了吧。” 石川宗二心里恨不得畠山高政立刻一刀砍了枫千代,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却不能不表态。 堺町是個不设防的城市。一马平川,没有城墙。 能有今日的繁荣,有赖于在会合众的协调下一次次躲过战火。如果随便哪个势力都能派武士在堺町当街杀人,那么会合众的统治基础也将不复存在。 他不得已做出一副诚恳的样子上前劝道:“请畠山大人快快收起刀剑。咱们以和为贵,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嘛。” 跟在他身边的几个杂贺众雇佣兵,也拿着武器远远围了上来。 畠山高政原本就是被石川宗二撺掇来的,也知道以他的身份还不足以在堺町得罪会合众,悻悻地收刀入鞘道:“既然石川老板说了,我就留你一条贱命。不过军资今天必须交出来。” 枫千代微微一笑:“那就请您今天把御旨拿来。” “你!”畠山高政气得瞪圆双目:“有本事你就等着,细川氏纲殿下连战连胜,马上就要一统近畿。到时候拿不出一万贯,我就把伱们一心堂的人全部杀光!” 赤裸裸地威胁令在场的众人都不由色变。虽然现在畠山高政不敢翻脸,但如果他们的叛乱真能成功,也许会合众也只能让步屈服。 忽然,远处的一声高呼打破了现场的沉寂:“大军靠港了!大军靠港了!” 畠山高政脸色一变,看向石川宗二:“什么大军?” 石川宗二连忙吩咐身边的杂贺雇佣兵去打听。 不一会儿,那人回来禀报道:“旗帜是是三好家的家纹,淡路水军的船负责运输。听说至少有两万人!” 一旁的畠山高政闻言如遭雷劈:“两、两万人……不可能……” 枫千代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暗笑,他早虽然不太了解这场战争的细节,但在游戏剧本里的近畿都是三好家的地盘,可没有畠山家什么事了。因此最终谁胜谁负对他而言就是明牌,根本用不着猜。 更何况他之前从松永久秀那里多少也得到了风声。此时一脸揶揄道:“畠山大人胜券在握,两万人又有什么担心的?” “你!”畠山高政气得脸色铁青,只觉得周围百姓的交头接耳都是在看他的笑话,:“你们以为我怕吗?” “少爷快走吧!”他身边一脸急切的随从已经顾不得许多,拉住畠山高政的手腕就走:“三好军一旦登岸,咱们就走不了了。” 畠山高政知道随从没说错,只好由得自己被他半推半就地拖走,可是年轻气盛的他哪里丢过这样的脸。回头用左手指着枫千代狠狠地喊:“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谁知他右手被随从拉得急,一个踉跄竟在地上摔了个狗啃屎。在众人的低声哄笑中慌忙地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地狼狈而去。 石川宗二看着落荒而逃的畠山高政,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第23章 老乡见老乡 石川宗二继承家业后顶替了父亲在会合众里的席位,但一直以来瞧不上会合众的那帮老头子——慢慢吞吞谁都不敢得罪,才会被各方势力拿捏。 商人就要敢下注!妄图在政治上左右逢源不过是那些老朽商人的幻想。 他刻意结交游佐长教、细川氏纲的势力,就是因为看清了细川晴元——这个从四位下右京大夫,幕府管领,所谓天下人的架势不过是纸老虎罢了。 事实也证明了他的眼光,细川晴元虽然控制着京都和朝廷,但是对于掌握大量地盘的地方豪强总是能胜而不能剿灭。一年平叛,次年再来,年复一年,此消彼长之下眼看就要不行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三好长庆竟然从四国的穷乡僻壤调集了巨大的力量投入近畿战场。跨海而来的两万大军足以彻底搅乱近畿的局势,甚至可能反转胜负的天平。这场战争来未来会走向何方,恐怕谁都说不清楚了。 而今后那些蠢蠢欲动的地方大名,会不会也有样学样地将大军开进近畿呢?北条、今川、朝仓、武田、斋藤、毛利……他们还会把管领、将军、甚至天皇放在眼里吗? “乱世啊!”他的眼睛里不但没有失败的沮丧,反倒是闪过兴奋的光芒。 “石川大老板不进来喝杯花茶吗?”枫千代毫无诚意地邀请道。 “不必了。”石川宗二转身就走,懒得再理一脸嘲笑的枫千代。他知道在三好长庆露出峥嵘之后,最近不该再招惹这个和松永久秀颇有瓜葛的少年了。 何况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越是乱世,就越有打破那些老朽规矩的机会。会合众一团散沙的局面,也是时候改变了! 一场小雨过后,天气又接连暖和了几日。 和每天早晨一样,伴随着妙国寺的杳杳晨钟响起,枫千代收起太刀,在晨光里擦干了身上的汗水。 多年的剑术修行已经让他养成了习惯,每天的一千次素振(劈砍练习)是风雨无阻的必修课。 回到一心堂时,差不多也到了早餐的时间。 “早上好老板。”看到他的伙计纷纷低头行礼。 是的,尽管枫千代再三推辞,但是在伊藤景隆的反复劝说下,最终还是成为了一心堂的二老板。 早饭很丰盛:一碗热腾腾的高粱饭,一碟甜脆的牛蒡,一份咸鲜的味增汤。只有伊藤景隆的小几上额外放了一盏酒。 枫千代吃过饭被伊藤景隆留下了。然而他等了许久,伊藤景隆却迟迟没有开口。 “您是不是有什么难事?”枫千代忍不住问。 伊藤景隆放下酒杯:“你之前说过想去明国。现在还有这个打算吗?” 枫千代眼前一亮:“有!您有门路了?” “从私心来说,我还是想劝你不要去。”伊藤景隆苦笑道:“一心堂已经是你的家业了,新店开张后生意很好,花茶那边更是名声在外,如今正是收获的时候。你不如过些年再考虑。” 枫千代抱歉地笑了笑“您说的我都明白,只是明国我是一定要去的。” 也许这只是一个和前世无关的平行世界,而且他穿越成为枫千代已经十几年了,身心都适应了这方天地。可总有一缕思乡的情绪缠绕着他的灵魂,让他不能释怀。 “唉!”伊藤景隆叹气道:“我昨天和友人聚会,席间见到了一个合作过的明国海商,名叫王直。当时人多只是简单聊了几句。” 枫千代惊喜道:“明国海商?冬季不是不适合行船吗?” 伊藤景隆看到他的表现,无奈地递给他一封书信,“王直是从九州的平户町行船来堺町的。而且明国的海船比日本的高大结实,来去在时间上更为自由。你如果想询问搭船的事,就拿着我的手书去拜访他吧。” 眼看枫千代接过书信就急着离开,伊藤景隆忙喊住了他:“等等!不要带刀,讲话客气些,不要与他们争执。” “不是您合作的海商吗?”枫千代诧异地问:“难道还有什么危险?” “明国海禁,所谓海商其实都是走私贩子。”伊藤景隆郑重地对他说:“谈生意时是老板,翻脸时就可以是海寇。” “海寇?”枫千代皱起眉头。 伊藤景隆点点头:“倭寇中有像马之助那样靠劫掠明国海岸的野武士,但更多的是被明国海商雇佣的。明国海禁,走私的利润要比抢劫稳定得多,也大得多。” 枫千代若有所悟,这倒和他之前在某本书里看到的盐帮比较接近。想想也是,在港片里靠暴力收保护费的一般都是小混混,而掌握灰色产业的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看来他接下来要去见的这位王直老板,也是一名“大佬”。 ----------------- 枫千代站在一家名为竹富的宿屋前,这是他穿越到这個时空以来,第一次去见同胞。 他递上了伊藤景隆的介绍信,等待的时候,心跳变得有些快。 好在没等多久,宿屋的老板就回来说王老板有请。 这家宿屋已经被明国海商包下了,船队的水手们都住在这里。枫千代一路上遇见了几人,大都头戴网巾,神情剽悍,偶尔交谈说的都是他听不太懂的闵浙方言。 对于那些审视、警惕的目光,枫千代都耐心地回以微笑。 他们可都是大明的人,怎么说都算是半个老乡吧! 穿过走廊,关着或是半掩的房门中,时不时传出阵阵的女子娇笑。招呼流莺、游女,一向是水手们靠港后最重要的娱乐活动。 枫千代走进宿屋老板拉开的木门,只见一个方脸阔鼻,面堂发红男人盘腿侧卧在居席上。看来他就是王直了,难怪伊藤景隆嘱咐他小心,比起商人,他的气质更像山大王。 王直见他进来并没有起身,只是推开身边露着半个肩膀的流莺,示意她去倒酒。 “这次我是从吕宋来的,没有带药材。你回去告诉伊藤老板,有时间我喊他喝酒。”王直随意地对他挥了挥手,他日文流畅,夹杂着一些九州地区的方言。 “在下来这儿不是为了采购。”枫千代坐在了他的对面:“而是想搭王老板的船。” 王直这才抬眼打量了他一番:“你要什么?会什么?” 枫千代笑了笑:“王老板误会了,我不是想入伙。只是想搭船去明国。” 第24章 何处是家乡 “哦?”王直听到他要去搭船,从榻上坐直了身体,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你到底是何身份。去大明有甚企图?” 他拍了拍手,两名杀气腾腾,手持短刀的大汉就站在了门外。一旁的流莺被惊得捂住嘴巴,又不敢靠近门口,只好慌忙地爬到屋角,蜷缩着不敢动弹。 枫千代没想到王直的反应会这么大,看情形自己稍有差池就没法走出这间屋子了。 转念一想,一个走私团伙的犯罪头目,有这样的警惕性似乎也很合理。 “王老板别误会,我是汉人。”他直接用汉语说:“我只是想搭您的船回国而已。” “京城的口音……”王直的神色微微放缓,也说起了汉语:“小兄弟是怎么来日本的?” “我幼时随父亲乘船出海,遭遇海难后被日本僧人救起,抚养长大。”枫千代说起早已准备好的说词。 “你家在哪里,父母亲人可在?” “风浪打翻了船,我得救后再也没有见过船上的人。至于家乡,我那时年幼不懂事,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枫千代一边编故事,一边却也想起了自己前世的父母亲人,说到后来鼻子有些发酸。 “倒是个可怜孩子!这么说你父亲也是海商。咱们这行,整日里不但要面对官兵、海盗,还有风浪、暗礁,都是提着脑袋过生活。”王直微微叹息,随后对门口的两个大汉道:“是个汉家儿郎,拿酒肉来招待。” 当下的日本由于宗教等原因,肉食很少,即便是高档的宴席也不过是多一些新鲜鱼获。可王直他们却不讲这些,不一会儿就鸡鸭鱼肉地摆上了满满一桌菜。 枫千代看得眼都直了,提着筷子连声道谢。心想这位大佬真是性情中人,刚才还要打要杀的,知道他是老乡后转眼就变成吃好喝好了。 席间枫千代又被王直问了些问题。近年的事情他都有一说一毫不隐瞒,而问及儿时或家乡,他都以年纪小不记得敷衍过去了。 一旁的流莺有些无奈地看着两人说着自己听不懂的汉话,开始了推杯换盏,只好默默地整理好衣裳,在一旁端茶倒酒。 “家乡的汾酒,喝的惯吗?”王直笑眯眯地看着开始脸红的枫千代。 “好酒!”枫千代陶醉极了,他并不是好酒的人,然而此刻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喉间蔓延到了心田。 “哈哈哈!我下月要去平户,回大明要等到明年四月了,到时可以带上你。”王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着眼前的俊秀少年笑道:“话说我看你小子顺眼,不如随我跑船如何?” 枫千代对王直印象不错,可是却一点都不想加入他们——在中世纪坐上小木船扬帆四海,听上去很浪漫但实际上太残酷。在大航海时代,一支船队出航,返航时少一两艘都是常见的事情;甚至只剩下一两艘都有可能。 麦哲伦二百多人出发,返航时只剩下十八人;达伽马五艘船启航,回到葡萄牙时仅剩两艘……枫千代非常佩服这些开启大航海时代的勇敢的航海家,不过他自己是不准备这么玩儿命的。 再说,跟王直干相当于加入海寇,职场环境、职业规划、退休待遇什么的都很不乐观。枫千代这辈子没想过“上岸”,但也不能“落草”吧? 于是婉拒道:“多谢您爱抬!只是我小时候遭遇海难后,一旦乘船就整日噩梦不断,实在没办法长期在海上生活。” “那倒麻烦。”王直遗憾的摇摇头,帮他把酒杯倒满:“你可知道,你随我回大明不难,但你若是想在大明活好,却难得很。” 枫千代见王直没有勉强,松了口气:“伊藤老板也跟我提过,不过我是一个汉人,回大明生活即便麻烦,但总能克服吧。” 王直晒然一笑:“别的不说,你没有路引,一旦被官府发现就是私渡关津的罪名,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并不是危言耸听。明代是古代中国社会管理最严格的朝代之一。按大明律规定,凡无文引,私度关津者杖八十,若关不由门,津不由渡,而越度者,杖九十。若越度缘边关塞者,杖一百徒三年。因而外出境者绞。 这话从王直口中说出,比伊藤景隆有力得多。枫千代不禁有些发愁:“官差不会都铁面无私,我多送些银钱,应该能蒙混过去吧。” “那你需要的钱可就多了。”王直笑着摇了摇头,显然觉得他有些异想天开:“不但要一路花钱买通官差,还需要花钱办户籍,无熟人担保谁又敢轻易收你的钱?就算这些都办了,还得有钱解决营生……随便折腾一下就得千八百两吧。” 他扳着手指一一解释:“大明户籍严格。入民籍,你跟脚不明的也不敢随意收购土地,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佃农耕种一辈子;” “入军籍,相当于给卫所的长官当佃农,被上官驱使如奴如仆,过得更惨。” 王直一边说一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语气有些沧桑。 “入匠籍,终日劳作,收入低微,还不能免税役。匠不离局、匠役永充,不但自己惨,子孙后代都会一直惨。” “至于其他惰民、乐籍、疍户、九姓渔船、伴当、世仆、丐户……这些贱户就更不用说了。” …… “要不是世道如此混账,我又何尝愿意背井离乡呢。”他边说边喝,边喝边叹,自己竟灌下了半坛汾酒。到后来趴在桌上喃喃道:“想必伱父亲和我一样,出了海就再没有回头路了……你没了爹,我没了儿子……我儿子若还活着,也该和你……和你差不多高了……” 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然打起鼾来。 枫千代听着他震天的呼噜声,既好笑又有些难过,在流莺幽怨的眼光中离开了宿屋。 一阵寒风卷起漫天的银杏叶,枫千代感到有些酒寒,他裹了裹衣襟,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今日见到了同胞,知道了不少大明的情况。王直所说的八百或一千两白银在他看来并不是太大的问题。按照一心堂目前的生意,再加上花茶生意的扩大,要不了几個月就能攒足。 可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大明的陌生。他在前世的华夏生活了二十多年,在这个世界的日本生活了十几年,而在这个世界的大明一天都没有生活过。 仰面看着并不刺眼的冬日,枫千代感到有些迷茫。他想着一些怎么也想不清的问题,穿过一条条街道。 第25章 今井宗久 初冬时节,路边却多了不少身着单衣的流民,都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其中大多数来自和泉、河内,远的也有山城的。全天下能够让军队绕城不进的城市只有一座半:一个堺町靠豪商,半个京都靠天皇。其他地方都免不了一番烧杀掳掠、兵过如洗。 这些流民干枯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痛苦,而是显得麻木。也许是因为痛苦的消耗太多,他们已经支付不起这笔能量了。 流民的数量不少,但相对于近畿战乱波及的范围来看也不算多。涌进堺町的流民的数量既不至于能生出什么大乱子,又足够把港口装卸工的工钱压下去了一半还多。这很能体现会合众精于算计的治理风格。 枫千代把随身的铜钱悄悄留给了一对挤在破布下瑟瑟发抖的姐弟,然后一言不发地快步离去。这可能并不能帮那家人挨过冬天,但至少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回到一心堂时,枫千代迎面遇上彦十带着两个人出门。彦十空着手,后面的两个新招的见习各抱着一摞礼盒,应该是去拜访客户推销花茶。 “枫千代老板回来了,”彦十看见他满脸堆笑:“有客人等您好久了,是纳屋家的今井宗久。” 纳屋是整个堺町土仓(类似于当铺)行业的龙头。作为传统的金融业,就已经具备了金融业的普遍特征:名声不太好,赚钱非常多。老板纳屋宗次为人低调,但其实也是会合众的一员。 听到这個名字,枫千代眼前一亮。 今井宗久可是他在《太阁立志传》游戏里的老相识了,这位未来堺町的商人领袖,日本豪商的代表,如今还只是个小青年吧。 枫千代有些好奇他为什么来找自己。 二十多岁的今井宗久很有朝气,举止儒雅,嘴角含笑,即使初见就令人心生好感。 “早就听说枫千代老板年轻有为,发明的花茶独树一帜,还有预防疾病的奇效,实在是令人佩服!”一番客套寒暄后,他直截了当地表达了目的:“我这次前来,是希望与一心堂合作,共同拓展花茶的生意。” 枫千代微微一怔。 自从堺的水污染事件以后,一心堂的花茶的名声鹊起,已经成为不少家庭的日常必备。而且花茶的好处立竿见影,很多人发现,自从每天烧水泡花茶之后,生病的次数真的减少了。 因此那些惜命的有钱人不用多说,即便是一些平常不舍得买的穷人,也会在生病时喝上一段时间花茶。蒸蒸日上的生意引来了不少商家的眼热。 但花茶的配方只有枫千代和晴子知道,而且为了保持神秘感,所有出售的花茶都已经被打碎混合后制成了茶包。所以没有其他商家能够插足。一心堂保持着这种新产品的垄断地位。 枫千代并不觉得有必要冒着被“泄底”的风险和其他人合作。他略略欠身:“多谢今井先生的抬爱,只是在花茶方面,一心堂计划继续独自经营。” “我对花茶的配方和制作并不感兴趣。”今井宗久仿佛早就预料到了枫千代的拒绝,眼神里仍然充满自信:“只要由我负责花茶的销售,我能让花茶生意多出十倍以上的利润。” 枫千代眼睛一亮:“今井先生可否详细谈谈。” 今井宗久微笑道:“我的方法其实也是受到您的启发。一心堂把花茶分了三个系列十几种产品,价格从5文到3贯不等,这真是令人耳目一新的高明之举。” “哪里哪里,今井先生谬赞了。”枫千代笑着摆摆手,这种定价策略在后世非常普遍,他不过是有样学样而已。 今井宗久的身体微微前倾:“想必三个系列中,最赚钱的是中档,而低档的不过微利或是保本吧。” “的确。”枫千代没有否定。 “一心堂如果和我合作,我会将5文的低档去掉,增设一个10贯的新系列。经过我的估算,花茶的利润起码可以超过现在的10倍。”今井宗久的脸上涌起一丝兴奋。 “原来是涨价。”枫千代提起茶壶,给他的杯中续满水:“今井先生说的价格未免过于理想。何况,如果只是涨价的话,我们自己就可以做,为什么要和别人合作呢?” “涨价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今井宗久扶了扶面前的茶杯:“停售5文的花茶,是因为有这种花茶在,高档花茶的价格就非常有限。而要把花茶卖到10贯一盒,就必须让花茶成为茶道文化的一部分,成为上层人士的追求。” 枫千代哑然失笑:“我认为今井先生的理念非常高明,不过想要创造一种文化潮流,可不是说说就行的事情。” “这件事并非不可能。”今井宗久顿了一下,而后缓缓开口:“我的岳父,同时也是我的茶道老师,名为武野绍鸥。” “武野绍鸥大人!”听到这个名字,枫千代吃了一惊。 他来到堺町的短短数月,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听到这个名字了。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提到这个名字时都会放轻声音,眼睛闪光,一副小心翼翼又与有荣焉的模样。 堺町原本该是一个金钱至上的浮躁都会,但正是武野绍鸥这位大艺术家,为整个城市补足了艺术和文化的底蕴。 枫千代在完全没有主动打听的情况下,就已经从旁人口中知道了武野绍鸥的许多信息: 他是身份高贵,有从五位下因幡守的官职;他是诗人,作品常常在坊间流传;他是禅师,三十二岁剃发脱俗在大德寺修行;他还是豪商,据说收藏了几十件价值连城的“名物”茶具。 而武野绍鸥最重要的身份是茶人。他把禅宗的思想融入了茶道,创造出“茶禅一味”的佗茶。把朴素寂寥的美学融入茶道中,可以说是开创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 怪不得今井宗久敢于全盘说出自己的计划。 将花茶融入茶道,成为权贵的追捧这件事,连天皇下旨都不见得有用。但若有武野绍鸥出面,是真的可能短时间实现。 今井宗久对于枫千代的反应很满意,他优雅的端起花茶,遮住嘴巴抿了一口,随后笑道:“不知枫千代老板是否有意合作了呢?只要您有诚意,一心堂的花茶就会出现在下个月的几场重要茶会、连歌会上。” 他知道没有人能拒绝名利双收的合作,剩下的无非是合作条件的讨价还价而已。 “家学渊源,难怪今井先生举止优雅不凡,失敬失敬!”枫千代接下来的话令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只是一心堂的花茶没有涨价的打算。” 第26章 云上藏春色 今井宗久愣了半天,语速急切地说:“枫千代老板有什么顾虑尽可以说来听听,可千万不要白白错过这个机会啊!” 枫千代摇头笑道:“今井先生才智过人,又有武野绍鸥大人的背景,我对这个办法很有信心。” “那为什么……”今井宗久一脸不解。 “说不心动,不想赚钱是假的,”枫千代诚恳地说:“但我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因为花茶而少一些病痛。” 今井宗久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哑然。 “只要他们愿意烧水泡茶,就能强健一些。”枫千代自嘲地笑了笑:“虽然这世道很多人的命还是会很惨,打仗啊、强盗啊、饥饿啊,或是其他什么病……但应该也有人会因此过得好一点点吧。” 虽然已经穿越了十几年,但他却无法对旁人的苦难变得像真正的战国人那样豁达,或者说麻木。这是现代文明给他烙下的痕迹。 “让今井先生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他回过神,笑着道歉,却见到今井宗久一脸肃然地向他深深鞠了一躬。 “这是……” 今井宗久抬起头:“没想到枫千代老板竟然有这样的慈悲之心,真是令人佩服。” 枫千代哈哈大笑:“慈悲什么的你可看错了。我剑下的亡魂听到这个说法怕是会被气活不少。不过是做想做的事,图个快意罢了。” “这才是英雄气概!”今井宗久也跟着也笑了起来:“满口仁义的家伙我见过很多,可真正能在巨大的利益面坚守内心的却是凤毛麟角。” “我只是还有很多赚钱的办法,所以显得洒脱而已。”枫千代摇头:“并不是有多高尚。” 今井宗久的眼里闪过一丝异色,难以置信地问:“难道您还有什么能像花茶一样赚钱的办法?” “多花点时间而已。”枫千代耸耸肩:“比如说把一心堂开成连锁店的模式……” 他把连锁店的概念简单给今井宗久讲解了一番,对他提出的疑问也一一解释。 今井宗久是个极为聪慧的人,他听到一半就已经一脸震惊,到后来不由叹道:“您真是天才!” “这算什么!”枫千代难得在这個时代遇到能听懂自己所说妙处的人,也来了兴致:“其实,成药的制作开发才是药铺的未来,通过制丸、制剂,起码可以解决病患七成的需求……” 今井宗久这一次连提问都没有了,只顾两眼放光的不住点头。 枫千代说完还意犹未尽地感叹道:“这些都只是基于一心堂的业务,其实医药之外,能赚大钱的行业就更多了。” “请恕在下冒昧,”今井宗久搓了搓因为震惊而有些发麻的脸:“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就是。”枫千代对他印象很好。 “在下虽然在堺町一直寄宿在纳屋宗次大老板门下,但一直有离开纳屋独立的想法。本来这次想借和您合作的机会开始药材生意,但方才听了您的高见,才明白自己不过是井底之蛙。” 今井宗久说到这里以头触地,深深拜倒:“请您收我入一心堂。只要能见证和参与您说的那些生意,我愿立誓追随您左右,尽心尽力,无所不从。” 枫千代这才意识到自己对今井宗久说了太多超越时代的信息。换了一般人可能听不懂,也不会采取什么行动,但今井宗久显然是个想象力、行动力兼备的人。于是,接下来枫千代无论怎么劝说,都没能改变今井宗久坚定的心意。 从那天起,他就突然多了一个比自己有钱的下属。 不得不承认今井宗久是位绝对称职的下属,他能很好的理解枫千代的指示,执行力非常强。花茶的销售在他负责后增长得又快又稳,市场顺利的从堺町和附近的石山町,扩散到了河内、山城、大和。彦十则成为了专门负责花茶作坊的手代,手底下的小工已经超过了三十人。 得知枫千代暂时不走后,伊藤景隆过得舒心极了。每天只需要在早餐时露露脸,闲来喝喝酒,笑眯眯的在店铺和作坊逛一逛。随着一心堂规模的扩张,他也开始像那些大商人一样收到一些聚会和酒局的邀请。不过他每次都会推给枫千代,偶尔参加也要拉着枫千代一起。 ----------------- 冬日花飘落 当空舞婀娜 疑是云上藏春色 ——清原深养父《古今集》 十月十九,近畿降下了天文十五年的初雪。 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两天,第三日雪后初晴,伊藤景隆喝完早酒来了兴致,叫着枫千代和晴子陪他一起赏雪。 天地一片素白,积雪在暖阳的照射下泛着柔光,清冷的空气里混着微甜的雪味,让人精神不由振奋起来,忘却了行路的不便。 三人咯咯吱吱地一路向北,来到了宽阔的淀川。清澈河水在雪的映照下一片银白,仿佛是涓涓的银丝,静静地流淌着。 伊藤景隆提出要泛舟于江上,寻来一艘渔船,付过船资。然而在船夫解开缆绳时,他却忽然一拍大腿,皱眉叹道:“坏了!坏了!我的酒喝完了!我得先走一步。你们也早点回去!” 说罢竟然一跃跳到岸上,晃晃悠悠地扬长而去。 “伊藤老板真是……”枫千代笑着组织了一下语言,“率性啊!” 晴子怔了一下,就意识到父亲大概还是不死心地想撮合自己和枫千代。她又气又羞,可作为女孩子又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红着脸应了一声。 狭窄的船舱里一时间沉默下来,两人相对而坐,晴子只觉得种种复杂的思绪在心中转过千道,却渐渐的在船底潺潺的水声和间歇均匀的橹声中平静下来。 抬起头,发现枫千代正望着远处的河岸,不知在想些什么。 晴子顺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水天一色,苍苍茫茫,如同一幅静止的水墨画。 “好静。”她喃喃地低语。 “嗯,每年下雪时,我的家乡也是这番景象。”枫千代微笑着说。 “枫千代的家乡在琵琶湖畔吧,我也很想去看看呢。”晴子有些向往。 “嗯。”枫千代笑了笑。琵琶湖是日本最大、最古老的淡水湖,烟波浩渺,气象万千。但其实他刚刚心中所念的,其实是穿越前家乡那个并不出名的,因为修筑水坝而形成的小湖。 童年的美好总是无法替代。即便他以新的身份再次经历了从幼年到少年的漫长时光,可是心理上的童年却仍旧只有那一次。 晴子把手靠近取暖的小碳炉上:“父亲说你想去明国。” “是啊,要去的。”枫千代点点头。 晴子笑道:“那等你回来给我讲讲明国的样子吧!” 枫千代有些好奇:“你对明国也感兴趣吗?” “当然!”晴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我读的医书大部分都是汉书(日本古代称来自中国的书籍为汉书,与“和书”相对),而且从小被母亲要求背了好多汉诗(中国古诗)。自然也想到白居易诗中的那些地方看看。” “可是你连琵琶湖都没去过。”枫千代打趣道。“那不如和我一起去明国好了。” 第27章 将军退位 晴子抬着眼认真的想了想,才摇摇头:“不行的。我还得帮父亲打理一心堂。” 枫千代觉得既有趣又同情,感叹道:“你小小年纪,不用把自己弄得太辛苦。” 女孩的眼中的迷茫一闪而过,随即又笑起来:“不辛苦啊!能像母亲一样给别人看病,我觉得很开心呢。” 枫千代有些好奇:“令堂一定是位了不起的医生吧。” “那当然!母亲是天下最厉害的医生!”晴子挺了挺胸:“你可别不信!我外公曾经说,母亲调制的烧烫伤药方无人可比,不但可以让病人的皮肤恢复如初,我们平时用一点皮肤也会特别好呢。” “你外公也是医生?” “外公可是当过御医,他的话肯定没错。” 枫千代早听说“一心堂”是晴子母亲家的产业,没想到背后竟这么有来头。 他笑道:“有晴子小姐这位名医坐诊,看来咱们一心堂将来是不用愁了。” 晴子喜滋滋地点点头,但想了想又摇摇头说:“我比母亲还差得远。何况只是医术好也不够的,在你来之前,父亲可没少一个人发愁。” 枫千代有些心疼眼前的女孩,他知道晴子把伊藤景隆的“一个人发愁”看在眼里后,默默地肩负起了力所能及的压力。 在自己原先生活的时代,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在上中学呢。懂事、漂亮、学霸,晴子如果活在校园里,一定是个天真快乐的优等生,也许唯一值得忧虑的只是如何拒绝那些没完没了的出现在抽屉里的情书吧。 想想自己刚来一心堂时,晴子表现出的敌视,小气,大抵也是源于这份过于沉重的压力。 “父亲几乎完全不懂医术,倒和你很像。不过你在经营方面可是比他厉害多啦!”晴子随口说着,讲完之后却觉得有些不妥。她红着脸匆匆看了眼枫千代,发现他神色如常没有误会的样子,方才悄悄松了口气。 “总之,多亏有你了!”她专心地揉着手指的关节,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这次枫千代心虚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可是我,总要走的呀。 日头西坠,天边的云彩又渐渐积得厚了。船夫打了招呼开始调转船头。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这个冬天,堺町的日子波澜不惊,而近畿的局势已是风云变幻。 三好长庆之弟三好义贤率领阿波国的两万军势在堺港登陆后,一路上势如破竹,数次击败细川氏纲和游佐长教的军队。十一月中旬,三好军占领了京都门户的山崎。十二月,京都易手,细川晴元依靠三好长庆重新掌握了朝廷。 对近畿的百姓而言,这是令人慰藉的消息:叛军又一次失败,幕府管领细川晴元又一次稳定了局势。天下似乎又能太平個一阵子了。 而今井宗久在本愿寺和京都的人脉很广,得到的消息也丰富得多。这日早餐过后,他说起了近期的局势:“虽然三好军夺回了京都,但游佐长教多年经营,党羽甚众,不是短期能战胜的。” 晴子有些担心:“如果细川氏纲赢了,畠山高政不会真的来报复吧?” 大家想起那日畠山高政索要钱财时的嘴脸,也都紧张起来。 “这倒不用太担心。”今井宗久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三好长庆出兵后,我接触的上层人物普遍认为细川晴元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 枫千代不禁感慨:“三好家控制着四国地区的赞岐、淡路、阿波,随时能出兵上洛,而战争可都是在近畿的土地上爆发的。这么下去近畿的大名只会越打越弱。” 随着他成为一心堂的老板,又逐渐有了自己的人脉,此时的他对于时局不再是盲人摸象,逐渐也形成了自己的认知和判断。 他虽然没有今井宗久那样多的消息来源,但来自后世的教育、见识都远超这个时代,何况还有《信长之野望》、《太阁立志传》的游戏经历打底。因此他的分析判断常常令今井宗久佩服不已。 “您是说近畿大名……”今井宗久的身体微微前倾。 枫千代淡然道:“自然也包括幕府管领细川晴元。” “枫千代老板真是一针见血!”今井宗久又是一脸崇拜:“本愿寺的下间赖次大人也是这么说的。” 晴子吁了口气:“谁强谁弱都会打仗,只求不要波及到堺町就好。” 众人一阵唏嘘不提。 谁知没过几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来:幕府将军足利义晴宣布退位,把名义上的武家首领,幕府之主的位置让给了年幼的儿子。自己则退居幕后,继续掌控实际的权力。 在近畿的两细川之争到达白热化的时刻,将军的这个举动令不少人都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这位一辈子都是傀儡的将军想要图谋什么? 十二月二十日。 近江国,坂本。 厚重的晨雾久久不散,给这个冬日增添了几分湿寒。 日吉神社弥漫着一股庄严而肃穆的氛围。祠官树下,沾着露水的厚草席散发着蔺草的清香,古老的屏风立于北侧,幕府的近臣们端正地排成两列,立于两旁。 室町幕府的第十二代征夷大将军,从三位权大纳言足利义晴,端坐于主座之上。他的面容庄重而严峻,虽然不到四十岁,但束起的发髻已然花白,仿佛把多年的蹉跎与苦闷都藏在其间。 对面正襟危坐的是他年轻的儿子。少年一双剑眉很有英气,只是过于宽大的礼服让他显得有些局促。 神社的气氛凝重,彷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停滞。足利义晴缓缓地起身,目光透过重重白雾,望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 就在不久前,他不顾几位幕臣的反对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要在当下的近畿纷争中放弃超然中立的地位,支持“叛军”细川氏纲。 足利义晴知道,一旦他公然站队细川氏纲,必将引得天下哗然。毕竟不论再如何衰落,幕府将军作为天下武士之首的大义名分还在。不可一世的幕府管领细川晴元也将因此承受巨大的政治压力。 这情景光是想象就令他非常痛快。 足利义晴继承将军之位已经二十五年了,可这二十五年来,无论是当年扶他上位的细川高国,还是打败了细川高国的细川晴元,都把他当做提线木偶一般对待。 足利家两百年前一统天下,建立室町幕府,传到他手里却越来越没有存在感了。每每思及于此,他都觉得心口像压着巨石一般。 他知道足利家的实力绝不是细川晴元的对手,于是不断地告诫自己要隐忍,常常用勾践卧薪尝胆的事迹鼓舞自己。这些年他委曲求全有之、虚与委蛇有之、励精图治有之,然而无论做什么都收效甚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世道越来越坏。 终于,机会来了。 第28章 品牌故事 细川氏纲的叛乱规模一次比一次更大。这次细川晴元虽然借助三好家的力量稳住了阵线,但想要取胜也非旦夕之功。何况细川晴元可是三好长庆的杀父仇人,怎么会对三好家没有忌惮? 近畿的局势陷入了僵局,正是他足利义晴有所作为,重振幕府的最佳时机! 站在弱势的细川氏纲一方拉偏架,若是在双方力量均势,他就能居中调停,左右逢源,将权力慢慢收回到自己手中;若是细川氏纲取胜,他的地位也会比在细川晴元的支配下提高很多。 这是一场政治赌博,他的赢面很大。 可惜只要是赌局,就有输的可能。如果细川晴元短期内取得了胜利,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足利义晴自己可以输,甚至可以死,但他要保证足利家不会输光。 今天就是他最后的布局。 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庞,足利义晴露出一丝微笑: “菊幢丸,不,现在应叫你足利义辉了。征夷大将军之位,是我足利家族的重任。我今日将这份责任传承给你。” 北风吹来,树梢的冰晶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微弱的清脆声响。 足利义辉挺直后背,比叡山的积雪映在年轻的眸子里,如同锋利的剑芒。 …… 天文十五年十二月十九日,菊幢丸在近江国坂本元服,由幕府管领代六角定赖负责加冠礼,取名为足利义辉。 二十日,足利义辉就任征夷大将军,成为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将军。河内守护代游佐长教献上六十贯铜钱以为贺礼。 上代将军足利义晴被朝廷转封为从三品右近卫大将,以大御所的身份继续执掌幕政。 ----------------- 新将军继位的消息没过多久就传遍了天下。但远在堺町的枫千代并不认为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天下大事不过柴米油盐。 此时,他在听彦十汇报一件生意上的麻烦: “甲斐街开了一间叫‘百草屋’药铺,听说学着咱们开始办会员卡了,而且连卡的样式都和一心堂的差不多。” “怎么能这样无耻!”晴子杏眼一瞪,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我们找他讲理去!” “晴子小姐别急啊!”彦十连忙拦住她:“他们新店开张,还影响不到咱们的生意。何况我之前已经找了会合众的执事反映,可石川宗二发话说会合众不管这样的事情,咱们去了也讨不着好啊。” 他这么一说,愤愤不平的众人也都有些泄气。虽说如今的一心堂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小店了,但和石川宗二这样的大老板还是没得比。即便是打官司闹下去,在花茶案中得罪过石川宗二的一心堂也讨不到好处。 枫千代倒是神色平静,看上去并没有太当回事:“会员制这样的营销手段,早晚会被别人学去。大家不用太在意,咱们一心堂也不是只有这一招。” 众人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接受。 然而刚刚过去了三天,他们就再也沉不住气了。 袅袅的茶香弥漫在伊藤景隆的房间中,但房间里的每个人都神色凝重。 他们每人面前的茶几上都放着两只杯子,淡淡的花香随着白雾蒸腾而起,在空中缓缓地变换着形状。 今井宗久环顾四周,表情严肃:“各位能分辨出百草屋的花茶和我们的区别吗?” 在场的除了晴子点头,其他人要么摇头,要么默不作声。 今井宗久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看向坐在上首的伊藤景隆和枫千代。 紧张的气氛在房间内弥漫,人们的目光开始游移,他们清楚,一心堂对花茶的垄断地位岌岌可危。 伊藤景隆紧紧盯着手中的茶杯,眼神中透露出犹豫和焦虑。 “怎么可能完全一样?”他皱着眉头,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难道他们破解了配方?” “很难被破解!”晴子断然道:“判断出主药材并不难,但有的辅药我们用量很少,从打碎处理过的茶包里不可能查出来。即便相似也不可能连比例都完全相同。” 枫千代目光瞥向伊藤景隆,两人心意相通,都感受到了危机的迫近。 伊藤景隆站起身,还没开口,彦十已经绕开茶几跪在了房间中央。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彦十表情紧张,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老板!枫千代老板!我绝对没有把配方告诉任何人。” 知道一心堂的花茶配方的人,除了枫千代和晴子就只有负责作坊的彦十了。因此彦十身上的嫌疑最大,何况花茶作坊里人多眼杂,尽管定下了严格的保密制度,若说是完全没有疏漏也不太可能。 他显然意识到了这点,嘴唇微微颤抖,赌咒道:“我可以对神佛发誓,如有背叛不得好死。“ 伊藤景隆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好好说话,又没说是你。” “是啊,发誓能起什么作用?”嘉右卫门附和道:“虽然配方只有你有,可能接触到药材的又不止你一个。” 他不说还好,听他这么一说助次也紧张起来。 作为管理药材的负责人,助次连忙解释起来:“我、我根本不知道啊。药材的出入库虽然有记录,可、可怎么搭配,什么比例根本看不出来。我也可以发、发誓。” 他本来就不善言辞,紧张起来说话竟有些结巴了。 “好了好了!怎么可能是咱们自己人?”枫千代调笑道:“难不成今天大伙儿要轮流发个誓?” 看到他一脸轻松的开玩笑,屋子里的气氛终于不那么令人窒息了 “枫千代,你是不是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晴子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也许对方是找了小偷甚至是忍者也说不定。”枫千代摊开手:“不过倒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儿。” “想必您早就胸有成竹了。”今井宗久对枫千代有点盲目崇拜,看他一脸淡定便也放下心来:“花茶生意占了一心堂的近半收益,而且最近是我们向京都拓展市场的关键时期。如果早点行动能降低对我们的影响。” “唔,”枫千代没有否认,反而问道:“大家都知道花茶配方的来源对吧?” 众人纷纷点头,毫不怀疑。对于此事枫千代胡编了一个非常动听的故事:讲述了大唐高僧鉴真大和尚的秘传是怎样藏在一本《四十二章经》的夹层里,又如何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收养枫千代的安养寺实如发现。 这個说法如同无数个版本的“乾隆下江南吃到某某小吃大为赞叹御笔提名”一样,经过刻意地流传已经成为花茶品牌故事,给销售带来不少加成了。 枫千代一本正经地说:“除了之前的那些配方,其实还有一个特殊的配方我没有拿出来。不过现在时候也差不多了。” 第29章 少儿不宜 能预防疾病的还只是普通配方?还有更神奇的特殊配方? 众人纷纷被吊起了胃口,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继续胡扯。 “晴子小姐,麻烦你出去一下。”枫千代对晴子使了个眼色。 “凭什么?”晴子仰起俏脸,完全不买账。 枫千代无奈地解释:“少儿不宜。” “那我捂住耳朵好了。”晴子一脸倔强,双手捂住耳朵,但就是不起身。 “行吧!”枫千代只好继续说下去:“其他的花茶各有强健身体,预防疾病的功效。但这种特殊的花茶……”枫千代讲到这里压低了声音:“长期服用可以帮助男人勇猛精进,即便八十老翁仍然峻猛无比!” 捂着耳朵的晴子俏脸上泛起一抹红霞,起身就逃了出去,临出门还瞪了枫千代一眼。 “呃,”枫千代苦笑:“她不是捂着耳朵的吗?” 不过其他人此时已经顾不上这些了,都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这么厉害!” “真的吗?” “您怎么不早拿出来!” 古今中外,但凡男人,对这种“秘方”都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何况他们都见证了花茶防病保健的神奇功效,此刻当然完全不会怀疑。 “哎!”枫千代叹了口气:“实如大师是方外之人,对这个方子不甚喜欢,认为会阻碍人们断六欲、修正果。甚至说要不是这是鉴真大和尚的遗方,恨不得毁了才好。” 他说到这里见众人神色紧张,不由在心头暗笑,表面上还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无奈模样:“所以我本来也不打算拿出来的。不过既然对方行事如此卑劣,我们自然也不能束以待毙。就靠这个方子堂堂正正地击败他吧!” 今井宗久立刻问道:“枫千代老板,这种花茶我们是不是可以提价了?” 枫千代肯定地点点头:“当然,既然不是百姓必需之物,咱们自然是想卖多贵就卖多贵。” “太好了!”今井宗久一脸激动地握紧了拳头:“请两位老板放心吧。只要咱们这种新茶推出,我保证一心堂跻身会合众之列!百草屋的花茶绝对不是咱们的对手。” 彦十信誓旦旦地站了起来:“我会加强警备,再对作坊的人手进行大排查,真不行全换掉也可以。一定守护配方不被泄露。” …… 众人纷纷跃跃欲试,不过就算干劲再足,新花茶的准备工作也只是进行了没多少天就暂停下来。 因为要过年了! 虽然今年并不是什么好年景,但年年难过年年过。到了年末几天,堺町的街头还是渐渐洋溢起喜庆的氛围。 挑着年糕的小贩沿着街巷走走停停,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带着年味飘进家家户户。办年货、大扫除、插年松、挂草绳……人们重复着不知道多少年前定下的习俗,也重复着把去年许过的希望寄托在下一年里。 风调雨顺、身体康健、出入平安、不要打仗……怀抱着质朴的愿望,即便是再不宽裕的门户,人们总也要保留些仪式感的东西。 枫千代倒是没有太注意这些。他穿越以来对过年的印象就只有“忙碌”二字。日本有在大年夜初次参拜的习俗,对于寄身安养寺的他而言,每年过年如同淘宝的双十一,寺里上下都得没日没夜地为了做业绩加班。枫千代常常被使唤得像旋转个不停的陀螺。 如今一心堂的大部分工作都停了,他这几天就和晴子一起忙着研究和整理方剂。他希望能帮助一心堂开发出几种中成药,争取做出类似于丰心丹、乌鸡白凤丸这样的名药。这样即便自己明年离开,一心堂也不会陷入之前那样的窘迫了。 他虽然不懂药学,但毕竟有现代社会的见识,很多方向上的判断和设想常常令晴子佩服不已。而晴子家学渊源,能力也远超一般医生,药品的开发随着解决一个又一個问题向前推进着。 过年当然也少不了各种关系的走动。 枫千代专程去越水城拜访了松永久秀,到了之后才得知他被细川晴元召去京都过年,没能见到。 倒是去拜会王直时,他见到了个意外的人物。 “这位是堺町的豪商枫千代老板,你在日本找他合作准没错。”王直一见面就热情地拉着枫千代的手,给身旁的人介绍。 枫千代看着王直身边的人眼前一亮。这是一名年轻的欧洲人,金发白肤,身材修长,这个时代少见的垫肩让他看上去十分英挺。 “这位是来自弗朗机的拉菲耶鲁老板,是卡斯托尔商会的会长。”王直转脸又对枫千代介绍道:“我们在吕宋合作过几次。这是他第一次来日本拓展生意,正在寻找可靠的日本商人合作。” 真的是他!眼前这位就是在《太阁立志传》里的堺町开南蛮商馆的商人,没想到竟然真有其人! 枫千代知道王直这是在帮自己,微笑着伸出右手:“拉菲耶鲁会长从里斯本不远万里开拓贸易来此,真是令人敬佩!” 拉菲耶鲁微微一怔,才忙伸手和枫千代握在一起,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枫千代老板竟然知道里斯本,还懂得西方礼节,真的和我接触的日本人都不一样。” 枫千代心里暗笑,此时的日本人刚刚接触欧洲人,还把所有的欧洲人统称为“南蛮人”,在街上遇见会像看猴一样围观。想来拉菲耶鲁觉得郁闷也是难免的。 他这番做派倒是令王直也有些讶异。 “我小时候随父亲的船去过马六甲,见过和父亲合作的欧洲商人。”枫千代笑着解释了一句,又问道:“不知道拉菲耶鲁会长准备在日本什么生意?” 提到生意,拉菲耶鲁露出苦恼的神色:“我这次从澳门带来了生丝、棉布和药材。不过这条线路走的船队不少,我们这样的小商会也很难从明国拿到足够的丝绸,所以核算起来利润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 说到这儿他又向王直微微点头:“何况这条航线其实是王直老板,还有许栋老板的地盘,我打过招呼偶尔跑一次无所谓,要是常跑难免会惹他不开心。” 王直在一旁哈哈大笑,却根本没有说“不会”之类的客套话。想来这的确是犯忌讳的事情。 要知道从大明出口可是妥妥的走私,没有过硬的关系背景很难拿到稳定的货源。在这一点上,欧洲商人完全不是王直等人的对手。 更不用说拉菲耶鲁要是铁了心跑中日贸易,恐怕要面对的就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海盗——东亚走私集团的全面围剿了。到时候别说赚钱,能不能活着回里斯本都很难说。 枫千代看着眼前这位在欧洲创出偌大名声的海商吃瘪,心里暗暗好笑。果然天朝自有国情,世界上什么事情牵扯到了我天朝,就难免会出些bug。 他略一思索道:“如果拉菲耶鲁会长在找其他的贸易项目,我倒是有个门路。” 第30章 铁炮生意 “是什么?”拉菲耶鲁一激动,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 他已经在日本考察一段时间了,可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商机。并不是日本没有贸易价值,相反,有着海量白银和黄金矿产的日本是一个贸易圣地。 作为东亚文化圈的一员,日本深受中国影响,对于中国的丝绸、瓷器、艺术品、药材等的需求几乎是无止境的。因此每年巨量的白银都流向了大明。 可是要说欧洲有哪些货品能卖到日本来,他却想破了脑袋都没有头绪。奢侈品自然是可以卖的,但是进货、销售、回款都非常麻烦,并不适合他这样的大商会。 此刻听到自己苦苦寻找的问题可能有了答案,他哪里还能保持淡定。一双灰色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枫千代。 而且不只是他,就连王直也打起精神看了过来。 “铁炮。”枫千代轻轻的说出两个字。 拉菲耶鲁眼神一凝,随即又失望地摇了摇头,松开了手。 而王直却在一旁大笑起来:“枫小子,你是不是也听说了我把铁炮卖给种子岛时尧的事儿了?这种骗傻子的好事情可不常有的。” 枫千代这才知道原来日本历史上有名的“铁炮传来”事件中竟然还有王直的参与。 种子岛时尧三年前花两千两白银买两支火绳枪,确实是个好奇心过剩的冤大头。不过把时间拉长来看,花两千两白银就把自己写进了日本史,让人又不得不承认十分划算。 枫千代摇摇头:“我所说的不是作为新鲜物卖给武士当玩具,而是作为军火大量使用。” 拉菲耶鲁叹了口气:“其实我也想过铁炮。可是我接触的武士,都认为弓箭才是真正实用的远程武器。” 枫千代自信的笑了笑:“那是因为他们还不明白,时代已经变了。” 站在当下的时间点上,恐怕再激进的人都不会认为铁炮能够在战场上大规模运用,甚至超越和取代弓箭。 毕竟弓箭的射速,精准度都比铁炮高得太多了,而成本比铁炮还低。 可是枫千代是拥有未来经历的人,他知道弓箭的技术经过了几万年的发展,已经几乎触碰到了上限;而火枪的诞生不过两百年,接下来技术的进步迭代只会越来越快,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最可怕最高效的杀人工具。 这些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但另一个理由却更加显而易见。只听他接着说道: “日本的乱世已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战争的烈度早就超越了武士们落后的认知。武士的战争已经进入尾声,接下来是全民的战争,而新的时代需要一种能够让农兵轻易杀死武士的武器。” 他没有再仔细展开讲,但无论是王直还是拉菲耶鲁都已经陷入了沉思。他们两人是这個时代见识最广,极少数具备全球化视野的海商,很快就理解了枫千代话里的意思。 “你这小子倒是有些见地!”王直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里露出对子侄的欣赏。 拉菲耶鲁还有些犹豫:“也许大方向上您的判断很有道理,只是铁炮的市场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兴起呢?说不定要再过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卡斯特尔商会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枫千代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清楚日本的各地大名对战争有多狂热,也知道按照历史没过几年各家大名就会开始进行铁炮的军备竞赛,而更难得是这个市场现在几乎是一片白地。 “市场是需要培养的,而一旦市场成长起来,先发者就能享受巨大的份额。”枫千代的声音不疾不徐:“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不知道拉菲耶鲁会长是否有这个魄力?” 拉菲耶鲁的手心微微出汗。 如果日本真的在自己手中诞生了一个新的军火市场,那么将会带来多少利润?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动了。风险当然有,可如果害怕风险,他又怎么可能离开家乡来到万里之外的亚洲? “您希望我做什么?”他的喉咙有些发干。 枫千代似乎早就胸有成竹:“每年独家卖给我一船欧洲最先进的铁炮,每支铁炮连同三十发弹药,我支付白银三十两。” “您一定是疯了!”拉菲耶鲁大声说,随即他在王直不满的眼神中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抱歉,我说的是如果我答应,那么我一定疯了。” “疯子和天才本就是一线之隔。”枫千代不以为意地笑道:“我认为您是一名商业天才,所以能够透过短期利益的迷雾洞察未来光明的前景。” “可是,”拉菲耶鲁的嘴唇抖了抖:“采购一支铁炮就需要十几两,再从欧洲运过来,卖三十两完全是赔本的。” “这就是我所说的前期风险。”枫千代再一次向葡萄牙人伸出右手:“想想一旦铁炮在战争中普及的前景吧。再说,您也不需要从欧洲采购。” “不从欧洲?”拉菲耶鲁英俊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果阿,马六甲,澳门不是都有贵国的驻军吗?”枫千代对他挤了挤眼睛:“南方气候潮湿,驻军武器的损耗大一点是很正常的吧。” 拉菲耶鲁恍然,随即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五十两,不能再少了。” “三十五两,四十发弹药。”枫千代微微笑着说。 “成交!”拉菲耶鲁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两只年轻的手又一次握在了一起。 一旁的王直给自己倒了杯酒,乐呵呵地看着二人谈论起订金、型号、交货时间等细节。他所在的许栋集团把持着中日走私贸易的大头,如同守着一棵摇钱树,所以对枫千代所说的铁炮贸易瞧不上眼。但是他对这个孩子倒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待到送了拉菲耶鲁,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枫千代:“你小子还真是块做生意的好材料。不过你不是说开了春随我去大明吗?” 枫千代笑着挠挠后脑勺:“我只想着快过年了来看看您,哪想到您会替我搭线做生意。长辈赐不敢辞,我也只能签下了。反正谈的价格即便我不在,一心堂也能赚钱卖出去。” 他知道过不了多久铁炮就会在日本供不应求,所以并不担心会压货,反正暂时卖不出去将来也肯定能赚回本。 王直点点头:“你有主意便好。我明日就要去平户,回大明前会找人给你捎信。” 第31章 大晦日 一心堂这边工作上的应酬反倒不多。 给高级会员送节礼的工作已经不需要枫千代亲自过问,作为在过去一年里快速崛起的商家,一心堂往会合众的大老板们那里也都送上了花茶礼盒尽到了礼数。 因为今井宗久的关系,枫千代得以亲自拜会了纳屋宗次,这位金融老板为人严肃,连寒暄都做得一板一眼,甚至嘘寒问暖时脸上都没什么笑容。这让枫千代更理解了今井宗久出来单干的动机。 不过临走时,纳屋宗次却板着脸坚持给他和今井宗久各封了个红包。枫千代出门打开锦袋,看见里面的一把金豆子都傻眼了。 “宗次叔叔就是这样,长辈架子足得很。”今井宗久显然早就习以为常了,有些无奈地解释。 枫千代把锦囊揣进怀里笑道:“这么慈祥的长辈我恨不得多认几个呢!” 大年三十(大晦日)当天,天气晴冷。 原本就崭新的一心堂又经历了一番大扫除,房前院内都变得一尘不染。两棵松枝和翠竹扎在一起,按雌雄分立大门两侧,挺拔的绿意在寒冷中仍然生机勃勃。 枫千代按照伊藤景隆的嘱托,一大早就把沉甸甸的红包和叠好的新布料挨个儿发到了伙计和帮工手上,收到了成筐的感恩和祝福。 虽然一心堂在规模上还比不了那些堺町最大的商号,但那股蓬勃向上的气势让每个成员都充满了干劲。他们朝老板鞠了躬,喜气洋洋地回家过年了。 于是平日里忙碌一心堂却难得空旷安静下来。留下来过年的只有伊藤父女、枫千代和同是孤儿的嘉右卫门了。 “呀!”枫千代忽然意识到:“咱们现在去买年夜饭的材料是不是已经来不及了?” 伊藤父女听他发问相视一笑,还是晴子抢着解释::“街坊们知道咱们过年也接诊,所以每年都会送些年货来的。” 果然他话音刚落,外面就有热情的街坊来串门了。一下午似乎约好了似的,有人拿来了早晨新采的榛蘑,有人提来了风干的野雁,还有人送来了自家做的镜饼……没过多久,桌面上就堆满了足够吃好几顿的食材。 当然,街坊们出门时手里也都被晴子塞进了提前准备好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大枣、黑豆、山药等可以入菜的药材。 枫千代看着每个人脸上的笑容,觉得又是有趣又是温暖。 也许只有在慢节奏,流动性低的社会里,才会有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吧。 有了食材,枫千代给晴子打着下手,嘉右卫门与伊藤景隆则摆上了一局围棋。未到天黑,一桌丰盛的年夜饭就摆在了每個人面前。 屋子中间的火塘被烧得很旺,吊炉里咕嘟咕嘟散发着白萝卜炖野猪腿的香味。 枫千代看着自己面前的红包,有些意外地笑着问:“老板,您不是已经给过我红包了嘛?” 他作为一心堂的股东,前两天已经拿到了年底的分红,可是伊藤景隆一大早还是硬给他塞了个大红包,说这是自己当老板的规矩。 这怎么转脸又有一个? “这个不一样,这是压岁钱,你们三个都有。”伊藤景隆笑盈盈地接过女儿烫好的酒壶,看向他解释:“没多少钱,图个好意头。” 枫千代拿起红包,看到了压在下面的天青色和服:“这也是送我的?” “原本是给父亲缝的,尺码做小了。”晴子一边往温酒杯里舀着热水,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你快试试看,合身就拿去穿好了。” 枫千代在她的催促下穿在身上,却发现衣服无论长短宽窄都正合适。面料用的是上好的绫,内衬平纹绢,穿起来既暖和又舒适。他刚夸了两句,晴子却又俏脸微红地催他入席了。只有嘉右卫门的脸色有些难看,却也没有说什么扫兴的话。 四人边吃边喝边聊些闲话,酒过三巡伊藤景隆站起来,端起微烫的酒壶来到了枫千代身旁: “来!我们俩单独再饮一杯!”他笑眯眯地看枫千代干了一杯,又斜着酒壶再斟次满:“听晴子说你自幼长在寺院,没有正经的过年。那么以后每年我们就一起这么过了!” “过年嘛,就是要一家团圆。”他拿起自己的杯子和枫千代碰在一起,洒出不少也毫不在意地一饮而尽:“你不嫌弃的话,只管把这里当自己的家。” 枫千代笑着喝下这杯酒,只觉得一股暖流在身上扩散开来。 伊藤景隆摇摇晃晃地接着说:“既然是自己家,想要什么就只管拿,想做什么就自己拿主意。你把晴子当……咳咳,当自家姐妹多照应点我就放心了!” 枫千代看向晴子,只见女孩因为喝了酒,脸蛋上布满了红霞,在火苗的照应下格外娇艳。 这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久违的家的温暖。 “一心堂的事情你不要都担子自己身上!”伊藤景隆有些得意地给自己又倒上了酒:“我和嘉右卫门年前去拜访兴福寺的时候可是拿到了大单。整个兴福寺大半的药材大单!你只管放轻松好了,就算花茶的事情进行的不顺利,也不用担心啦!” 这对一心堂来说的确是个振奋的消息。兴福寺是始建于公元八世纪的名刹,镰仓时代就被幕府授予了大和一国的守护,拥有庞大的庄园与僧兵,每年对药材的采购量都很大。 过去兴福寺只从一心堂采购两三种药材,就已经占了一心堂业务的近半,这次或许是因为一心堂的名声传到了大和,兴福寺竟然一气下了十二种药材的订单。 过年又正逢喜事,席间众人自然格外尽兴,多饮了几杯。就连一向严肃的嘉右卫门,也难得放松下来喝了不少。 按照日本习俗,年夜饭后人们会聚集到寺庙或神社,等待新年的钟声敲响,并进行初次参拜“初诣”以祈求新年的好运。 可今日伊藤景隆心情大好之下喝过了量,早早就撑不下去回屋休息了。嘉右卫门也喝得东倒西歪走不直路,说是留下来照顾老板。 所以到了最后,就只有枫千代和晴子一起出了门。 第32章 杳杳钟声 皎洁的月光照得人清晰见影,深夜的道路上仍然行人如织,毫不冷清。人人携家带口、有说有笑地走向神社、寺庙,一路上遇到熟人便又是一阵寒暄招呼,原本的三五成群走着走着就汇集成了更大的一群,热闹喜庆就又多了几分。 枫千代和晴子并肩而行,一路上却没和她说几句话——这位女神医在附近很受欢迎,以至于枫千代常常需要停下脚步等晴子和别人聊上几句。 明明出门很早,但走到祥云寺时前面已经是人头攒动。连净手的甜井前都排起了长队。大殿门口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别说主持仪式的和尚了,就连高大的佛像都被挡了个严严实实。 “抱歉,”晴子吐了吐舌头:“本来可以早点来的。” “你就说怎么补偿吧!”枫千代故意撇了撇嘴。他看着晴子在月光下仰着清丽的小脸,忍不住想逗逗她。 “还让我补偿?你可比我有钱多了!”晴子孩子气地白了他一眼,过了会儿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你站在这别走,等我一下!” 枫千代只看见她灵巧地侧着身子从人群的缝隙里钻了出去,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这个时代可没有手机,两人如果没约好,失散了就很难再找到。他只好有些无聊地站在那里一步都不敢挪。 不多时,僧人整齐悠扬的念诵声响起,初诣的仪式已经开始了。枫千代的这一世自小在安养寺长大,算是半个同行,自然能听得出门道,心里不由暗暗称赞。 “总算找到了!”一声惊喜的轻呼在他耳边响起,转头一看,晴子微微喘着气挤到了他身边。 “喏!送你的。”她伸出白玉般的小手,里面托着一个精致的蓝锦长方形御守。 “你就去买这个了啊。”枫千代笑着接过来,也不知道这么多人她是怎么买到的。 “什么买?是请!”晴子鼓着腮帮瞪了他一眼:“保佑你明年交好运的。这下扯平了吧。” “行,扯平!”枫千代笑着随手揣进怀里:“你自己有请一個吗?” “唔,”晴子并不回答,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你一定要随身带好哦!还有不能打开锦囊,不然就不灵了。” 正说着,“当!”的一声,辞旧的钟声响起了第一下。 深沉庄严的钟声扩散开来,和几乎同时响起的远处妙法寺、大安寺、妙国寺的钟声融汇在一起,喧闹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任由这钟声涤荡着自己的精神。 钟声一声接着一声,要敲响一百零八下,消除人间的一百零八种烦恼。枫千代在杳杳钟声里,回想到了过去一年的种种经历,思绪渐渐也随之起伏。 离开了偏僻的朽木谷,他和这个世界的连结突然紧密起来。似乎多了一些麻烦,也多了一些羁绊。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晴子,小姑娘双眼微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轻声祈祷着。沐浴在月色中如同一幅静止的画卷。 ----------------- 在钟声的回荡中,一点烛火在一心堂后院的厢房中亮起。一个晃动的黑色的身影在紧张地翻找着什么。 源阿弥已经在一心堂潜伏了五天,这是他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在这两刻钟里,一心堂几乎是不设防的。 一心堂的诸人显然已经知道花茶配方失窃的事情了,前些天起对内外的警戒都完备了很多,配方保存的地方也换了。如果不是在除夕夜,即便是像他这样经验丰富的忍者也很难有机会再度得手。 源阿弥本来是不想点灯的,可是随着钟声敲响的次数过半,一无所获的他还是决定冒着风险加快了搜寻的速度。一旦等到去初诣的人回来,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这样的机会了。 柜子的暗格、房梁的上面、账本的夹缝……他快速地排查着一个又一个的选项,高效而不慌乱。每完成一个动作,都会把东西准确地放回原处,不留下一丝痕迹。 在心中默默把钟声数到八十三下的时候,他终于在一块松开的墙砖后面找到了目标! 源阿弥心中一喜,之前成功窃取的花茶配方已经让他赚了不少,而他在前几天把一心堂的情况报告给雇主后,就被许下了高出一倍的赏格。 他并没有直接把记载着配方的册子拿走,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展开,用提前准备的细炭块迅速抄录起来。 八十四、八十五……待到钟声敲到九十一下,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收起白布,小心翼翼地把册子按照之前的角度放好,轻轻推上了墙砖。 忽然,他身子突然绷紧,掌风熄灭蜡烛,整个人如狸猫般跃出窗户,在地上翻滚了一圈卸力,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已经看见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源阿弥微微侧了侧脸,从右手的袖子里滑出一支苦无。 一心堂里仅剩的两人明明都已经入睡,如果可以,他更希望悄无痕迹地完成雇主的委托。 但既然被发现,那么用最干净利落的方式解决掉目击者就成为了第一选项。 堺町的上空仍然钟声回响,一心堂的院落里却陡然间充满了杀气。 “当!” 伴随着又一声钟声,源阿弥骤然拧腰屈膝,不再逃跑,而是向那开口的男人猛扑过去。 “假的!” 那人看着源阿弥,藏在月影下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源阿弥的身形停了下来,手里的苦无仍然对准那人,被染得漆黑的苦无没有反射出一点亮光。 “告诉你的老板,这是枫千代给他下的套。”男人冷声说。 源阿弥第一次犹豫了,他眯着眼睛,努力分辨着对面男人的虚实。 这人是叫嘉右卫门的手代。看来刚才从他屋子里传出来的鼾声只是假睡。 他在等着自己。 “你可以把东西带走,”嘉右卫门接着说:“但告诉你的雇主,如果想要真配方就约个时间见我。” 源阿弥冷哼了一声,转身几步消失在了黑影中。 天文十五年的一百零七下钟声结束了,最后的钟声敲响了天文十六年的序曲。 嘉右卫门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第33章 狼狈为奸 石川宗二宅邸的西侧跨院里,尚未消融的残雪与月光和石灯笼相互辉映。庭院的深处,一个小小的池塘静静地伫立,几条锦鲤在通了暖道的水面上来回悠游,对于冬夜的寒冷毫不在意。 池塘边的暖阁里同样温暖如春,蓬莱亭的主厨亲自料理的梅花鹿火锅正咕嘟咕嘟地轻声翻滚着,四溢的肉香随着腾腾热气弥漫整个房间,却驱散不了房里沉闷的气氛。 “小人替松江隆仙向畠山大人谨贺新年!”一个二十多岁的商人把额头紧贴在地板上,恭恭敬敬地说:“松江隆仙因受风寒不能亲来深感遗憾,改日必定登门谢罪。”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前些日子向枫千代索要军费,后来灰溜溜逃走的畠山高政。 畠山高政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对面商人的后脑勺,正欲起身,却被坐在一旁的石川宗二轻轻摁住了手臂。两人的眼神交汇,石川宗二微微摇头,示意他克制。 畠山高政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最终忍住了怒火,没好气地摆手道:“知道了,你去吧!” 待到那人出去,他终于忍不住把手边的酒杯用力扔出去,砸在了门框上碎成了两半:“混蛋!这群两面三刀的商人都是混蛋!” 他这句骂得没遮没拦,把坐在席中的石川宗二和小西隆佐也带了进去,两人脸上禁不住有些挂不住。 作为主人的石川宗二虽在暗自不快,但也知道不能和他计较,反而微笑着劝道:“畠山大人不必动气。如今三好长庆风头正劲,他们迟疑观望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过几天战局一变,他们的‘病’自然就不得不好了。” 畠山高政犹自忿忿不平地喘着粗气:“他们前月还是一副热络巴结的模样,今日竟然面都不敢露了。如此怎么靠得住?” 石川宗二挥手打发走了收拾杯碟的仆人,又重新给畠山高政和小西隆佐重新斟上了热酒,这才和声道: “松江隆仙一向谨小慎微,茜屋宗佐则是世故圆滑,待到局势变化,让他二人跟着打顺风局就行了。这里不还有小西老板和在下嘛!” 畠山高政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说错了,稳了稳心神,举杯朗声道:“石川老板、小西老板两位义气深重!我是从来没有担心过的。日后事成,畠山家少不了两位这样的重臣。” 石川宗二与小西隆佐相视一笑,跟着举起了酒杯。 畠山高政的许诺正是他们所想。 日本自古以来就等级森严,非常讲究血统。朝廷公卿对源氏、平氏、藤原氏的执着自不用说,即便是武家,对于家格、传承也要求颇多。 脱离商人卑贱的身份,成为高级武士,拥有自己的领地,世代相传……这种事情在千百年来都是无稽之谈,可到了今天却成为了可能。 曾经高高在上的官位不到一千贯就能买到;想要提升家格的武士花上百贯,就能娶到羽林家甚至大臣家的女儿……在这个大争之世,只要能提供足够的利益,饥渴的大名们一样愿意用重臣的地位和领地聘请商人。 石川宗二、小西隆佐都是腰缠万贯的豪商,如果不是为了得到畠山家重臣的身份地位,谁会在这儿给畠山高政赔笑脸? 畠山高政放下酒杯道:“如今细川晴元和细川氏纲在京都附近对峙,和泉正是空虚的时候。石川老板想要整合堺町可要趁早发动了。” 石川宗二点头道:“畠山大人放心,各方面的布置都在加速。咱们准备多时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石川老板既然有把握我就不多说了。”畠山高政撇了撇嘴角:“只是有一点,那個一心堂,还有那个叫枫千代的小子,必须除掉!” 畠山家的公子在堺町索要财物不成狼狈逃走的事情,不但成了街头巷尾的小民口中的笑话,甚至在武士中都有所流传。畠山高政每每想起来就咬牙切齿,羞愤不已。 看着他恶狠狠的样子,旁边的小西隆佐面露忧色地说:“在下觉得咱们还是以大事为重,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点在下很赞同畠山大人,”不等畠山高政反驳,石川宗二却先开口道:“小西老板不妨想想,松江隆仙和茜屋宗佐今日不来真的只是因为京都战事吗?” 他看着小西隆佐若有所悟,就接着说: “眼下两细川之争看似激烈,但畠山家贵为幕府三管领之一,几百年来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纷争,历经风雨依然屹立不倒,这次当然也不会例外。” 畠山高政听他说到这里不禁击掌赞道:“还是石川老板有见识!无论谁胜谁负,难道还能动摇到我们畠山家的地位?” 石川宗二笑着点点头:“这一点我和小西老板能看清楚,会合众的其他大老板们假以时日自然也会想明白。如今的犹豫不决是因为一时间被三好家的气势蒙蔽了而已。” 他摆着手指头数道:“短短几日里,前有内藤长濑在念佛寺杀人立威,后有三好义贤领大军从堺港登陆。如今堺町明明没有驻扎三好家的一兵一卒,但谁还敢轻易得罪他们?……松永久秀以能吏而闻名,这中间定然少不了他的谋算。” 小西隆佐露出恍然之色:“这两件事都有一心堂的参与,枫千代与松永久秀还相交甚密。所以解决了枫千代和一心堂,也能挫一挫三好家虚张出来的气焰。” “我正是这么想的!”畠山高政激动得拍案而起:“不知道石川老板准备怎么安排他们?如果需要帮忙,我可以从高屋城调些人手过来。” “不敢劳动畠山大人。杂贺的佣兵们近来加强了巡查,何况在堺町使用武力,恐怕会让其他大老板们有所抵触。”石川宗二淡淡一笑:“就交给在下来办吧。商人虽不用刀,却也有要人命的法子。”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 “禀告主人,外面有个叫嘉右卫门的求见。” 石川宗二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看吧,递刀子的来了!” 第34章 山雨欲来 开春后一日暖过一日,柔风习习,阳光和煦,金岗附近的山茶迫不及待地开起了花,没几天就成片成片的连成了霞。 一心堂的各项事务再次忙碌起来。 伊藤景隆和嘉右卫门为了兴福寺的采购忙前忙后,四处奔波。好不容易回到店里,也总是不停地对比着价格和品相。 花茶生意虽然受到了百草屋的冲击,增长的势头缓了下来,但作坊一边为枫千代的“壮肾茶”的研发做准备,一边还要对大量采买回来的生药进行加工和泡制。 从港口卸下的麻包,从大和、纪伊赶来的马队把各种药材运到了一心堂。随着仓库、院子陆陆续续被堆满,一心堂上下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谁都能看出来,一心堂的发展会在新的一年里更上一层楼。 枫千代却是看起来最悠闲的一个。 他算着要离开的日子,准备在走之前再给一心堂留下一棵摇钱树。 枫千代对一心堂还是很有感情的,这不仅是让自己赚到第一桶金的地方,更难能可贵的是伊藤父女待他如同家人,让他对这个世界真正有了归属感。 所以就算自己离开,他也希望一心堂能够发展的更好。再说,说不定自己还会回来呢! 而被他发现的机会,是晴子的母亲研制的“皮肤药膏”。 经过枫千代的观察,这种药膏对于皮肤有惊人的修复力。烧烫伤后的患者在使用一段时间后,不但受伤的皮肤复原很好,就连伤患处附近的皮肤都变得光滑、细腻,宛若新生。 枫千代觉得这药膏作为药品实在太可惜了,放到现代,这可是堪称神迹的护肤品,轻轻松松秒杀资某堂。 不过要想把药膏改成护肤品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降低药中的毒性(副作用)、调整颜色和粘稠度、去掉或中和药膏刺鼻的气味…… 因而他这些日子不断拉着下诊的晴子调整着药膏的配方。这两天还发动了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帮他采摘了几大包重瓣山茶花,准备提取天然精油。 这天,油屋的伙计送来了两坛按他吩咐榨取的杏仁油。枫千代正在检查,就听见晴子脚步急促地走了过来。 “你来得正好,这次咱们用杏仁油浸泡,就不会有太重的味道了。”枫千代笑着转过头,却发现晴子的神色非常紧张。 “等下再说!”晴子咬了咬嘴唇:“父亲那边出麻烦了。” 枫千代跟着晴子来到后院,只见好几个个村夫把伊藤景隆围在中间,骂骂咧咧地不停,不时还推搡一下。 “奸商!” “骗子!” “你还有一点信用吗?” 而伊藤景隆则只是摆着手,双眼无神,低声恳求着什么。 见此情景,枫千代的火蹭的就上来了。他伸手拉住红着眼圈要往里面挤的晴子,大喝一声“住手!”,纵身跃了过去,趁着那群人发愣的功夫一把将伊藤景隆拽到身后。 那群人反应过来立刻鼓噪起来,手里提着扁担、石头就围了上来,咒骂着就要动手。 枫千代哪会害怕这些连武器都没有的乌合之众?他目光一冷,握住刀柄,杀气骤然而起,然而还未拔刀却被伊藤景隆抢前半步拦住了。 “别动手!是我的错。”伊藤景隆的脸色很难看。 他转过脸,叹了口气,对那群被枫千代的杀意镇住的农夫说:“实在是抱歉,只是这批药材我真的收不了。一心堂可以补偿运输的费用,请大伙儿去找找别的卖家,说不定还有更好的价钱。” 村夫们还要喝骂,一个包着头巾的领头人物止住了同伴,把手中的扁担往地上一插,摇摇头道: “伊藤老板,你莫要瞒俺们。如果你都找不到买家,俺们这群泥腿子能找到谁?何况快要春耕了,俺们哪有时间到处瞎转悠?” 伊藤景隆沉默地垂下头,没有说话。 领头的村夫看他不说话,又看了眼按剑而立的枫千代,竟然退开半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伊藤老板,咱们不是头一年打交道了,俺们信得过你。全村老少为了挖这些药材,在山里忙活了这么多天,不过是想换些口粮能熬到秋收。俺知道你有难处,可是再难也比俺们这些村汉有办法啊!” 伊藤景隆连忙上前拉他起来,抬起头看着七八双望向自己的眼睛,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我没想清楚,请你们见谅,这些药材我照约定收。米五郎,带大家去柜台拿钱吧!” 说罢,他也不理那些鞠躬道谢的农夫,自顾自颓然地转身离去。 晴子忙上前搀住父亲,枫千代他们也跟在后面。大家面面相觑,但谁都没有问出来。 等回到后堂,伊藤景隆看见众人陆续进来,终于缓缓开口道: “兴福寺的订单取消了。” 他的声音不大,可在众人耳中却如同一道响雷! “这怎么可能?”彦十满脸的不可思议:“不是说定了吗?咱们和兴福寺不是合作好多年了吗?” 嘉右卫门在一旁沉声道:“的确是说定了的,而且兴福寺的寺监亲自出面和老板当面敲定了细节。可是前几日却突然被院主叫停了。” “那能不能找院主说说看?”彦十焦急地搓着手:“咱们的钱可全都压在这批货上了。” 嘉右卫门看了一眼沉默的伊藤景隆,叹着气摇了摇头:“老板和我已经去求过多次了,不但见不到院主,连熟识的几個别当都闭门不见。” “兴福寺可是天、天下名寺,怎、怎么能这样说话不算!”助次着急得又结巴起来。 怪不得他们着急。兴福寺这次的订单是一心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伊藤景隆这些日子为了采购、加工、泡制,已经花费了大量的资金。如今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一心堂将会损失惨重。 晴子默默走到伊藤景隆的背后,将手放在他肩上:“父亲不用太担心,大不了咱们搬回以前的老铺。” 今井宗久站起身:“当务之急是把药材脱手一部分,就算亏一些也不能烂在仓库里。小西隆佐老板也是做药材生意的,我马上就去拜访一趟谈谈。” “不必了。”伊藤景隆摆了摆手阻止了他:“我前天已经去过了。而且堺町、奈良的大药商我都找过了。没人愿意接咱们的货。” 今井宗久的眉头紧皱:“石山和京都呢?” “那边的商人愿意吃进的量都不大,而且价格压得特别低。有人已经把咱们急于甩货的消息放出去了。”伊藤景隆苦笑着说。 “他们这是想趁搞垮一心堂啊!”彦十脸上的神色由焦急变成了愤怒:“看我们出了名,他们竟然这么嫉妒!” “不,”一直没有说话的枫千代终于出声了,他表情平静,可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或者说,所有人其实都在暗暗期待着他开口。 第35章 上京之行 “不是趁机,而是精心设计的圈套。”枫千代平静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从年前表示出采购意向开始,对方就开始做局了。” 众人在惊讶过后,纷纷陷入了思索。 “我也不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伊藤景隆的眼神有些迷茫:“可是兴福寺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没有道理啊!” 枫千代环视四周,随手从身旁的架子上拿起棋笥,取出一颗黑子摆在面前的小几上:“兴福寺只是其一。” 他接着又拈起一子:“串通堺和奈良的商人是其二。” “放出咱们急于甩货的消息是其三。” “再往前,仿冒花茶也许也是其中一手。” 他每落下一枚棋子,众人的脸上就多了一分了然,也多了一分凝重。 今井宗久看着枫千代面前摆成一排的四颗黑子,脸色有些发白:“我们的对手……到底是谁?” 仿冒花茶展现出了强大的情报力。 能把消息散布到石川、京都,证明对手的影响力超越了一城一国。 能串通堺和奈良的药商,在商界的影响力起码也是豪商级别。 当然更可怕的是能影响兴福寺。要知道兴福寺可不仅是普通的寺庙,而是兼领春日大社,寺领超过万石、僧兵数千的一方霸主。 谁能有这样强大的影响力?有这样力量的人又怎么会把小小的一心堂当盘菜? “也许只是我杞人忧天吧。”枫千代笑着摆摆手,“大家不需过虑。我一时也想不出谁会是这样的对手。” 他转脸看向伊藤景隆问:“老板,眼下我们最大的麻烦是资金周转对吧?” 伊藤景隆被他冷静的态度影响,也振作了一些:“是的,这个月还能支撑,但还有几笔的账期快到了。我可以去拜访他们往后延期。” “好!”枫千代点点头,“我让彦八郎(今井宗久)拿一心堂的房契去纳屋抵押,借出来一笔资金应急。再加上我这边存的一千贯,暂时就差不多了。” “地契可以拿去抵押,”伊藤景隆直起腰来:“可怎么能拿你的钱往里贴?这可是你去明国的旅费。” 枫千代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咱们和一心堂一荣皆荣,一损皆损,何必说这些客气话。” 他接着安排道:“彦十和嘉右卫门带着能调动的人手,去联系伊势、美浓、尾张的商人,把咱们积压的药材尽量平价出掉。就算有人作梗,也不可能把手伸得那么长。” 此时的日本连幕府的御旨都出不了京都,他不信有哪支近畿的力量能辐射到那么远。 “是!”彦十重和嘉右卫门点头应道。 枫千代环顾左右,脸上还是挂着和往常一样的懒洋洋的微笑:“眼下不过是小小的波折,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把损失十倍、百倍的赚回来。大家可愿相信?” “是!” 窗棂似乎都被众人的齐呼震得嗡嗡作响。 晴子的声音最大,喊完后边笑边揉着眼睛。 枫千代看她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最近就别坐诊了,我这边需要你帮忙。” ----------------- 古老的京都在不久前经历了又一次战火的洗礼。破败的建筑,过火的残垣,默默诉说着战乱的残酷。然而,就在这些废墟的边缘,一些新的建筑也在崭露头角,一砖一瓦的修复。匆匆而行的百姓脸上并没有多少对战争的怨恨或对时局的兴叹,沉默的如同野火后的春草,顽强地恢复着生活。 晴子跟着枫千代走出又一家店铺,终于忍不住问道:“这间布行也不行吗?我觉得他们的条件已经算不错的了。” “不行啊。他们能接受的定价太低了,还只同意寄售。”枫千代抬头看了看正午的太阳,耸了耸肩:“先找个地方吃饭吧。” 他和晴子前几日一起完成了护肤神品“九香玉露”的开发。因为商品的定位是奢侈品,所以选择了上层贵族集中,对全国更有影响力的都城——京。 只要能在京都的贵族夫人、小姐中流行起来,很快就能风靡全国,为一心堂源源不断地赚取巨额利润。想想看后世那些昂贵的化妆品品牌,就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庞大的市场了。 原本计划依靠京都本地的销售渠道能轻松打开局面,可谁知道无论是售卖胭脂粉黛的店铺,还是那些针对女性的首饰屋、布行,都没有老板接受“一心堂九香玉露”的超高定价,也不愿意贸然为这种从未出现过的产品付出高价进货。 枫千代对此非常无语,如果不是一心堂眼下资金紧张,他才不舍得把这么好的生意让给别人。谁知道这些京都商人竟然还不识货。 接下来怎么办呢?要不然通过松永久秀的关系送出去一部分做赠品?只是武士之间交往大都送些武具、书籍、艺术品什么的,赠送女眷的化妆品合适么…… 他边走边想着这些,思绪却突然被前方的一阵喝彩声打断。 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的路口用木架搭起了一人多高的宽大擂台,两名武者各自占据着一侧正在上面打得你来我往,偶尔竹刀交错发出震耳的声响,令台下观众惊叹连连,好不热闹。 台下观众簇拥在一起,形成了密集的人群,人头攒动,欢呼声、喝彩声交织成一片热烈的氛围。小贩们在四周摆起了摊位,有的甚至扛起货架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售卖着各种吃食和小玩意,让人眼花缭乱。 路口东侧的几间两、三层的酒楼里,隐约能透过竹帘的间隙看见华丽鲜艳的衣摆掠过,想来是有不少身份高贵之人在上面观看。 “请问大叔,他们这是在比什么?”晴子毕竟少女心性,看到热闹忍不住凑了过去,向一個卖米糕的小贩打听起来。 “小姑娘你可算是赶上热闹瞧了,”小贩热心地介绍道:“这是新上任的将军殿下召开的‘御前武道试合’,参加的都是武功高手。” “武道试合?”枫千代一听也来了兴致,索性饭也不去吃了,问小贩买了几块米糕,和晴子一起凑了过去。 第36章 武道试合 枫千代从小拜冢原卜传为师学习兵法剑术,知道自己肯定算是高手,可是到底有多高却不太清楚。他并不像武士那样有许多和同僚切磋的经验,只知道自己打不过师傅,勉强打得赢菊幢丸。除此之外,就只有真刀真枪如砍瓜切菜般对付那些山贼、海盗的经验了。 既然参加“御前武道试合”的都是高手,那么自己默默比较一番,以后和其他武士交手也好心里有底。 只可惜也许是因为是预赛海选,擂台上两人打得你来我去看似激烈,在枫千代看来也不过是菜鸡互啄,比那些山贼强不了多少。 终于其中那个留着一字胡的武者在连续几次勇猛的劈砍后,趁着对手回防不及,将他一脚踢出了边界,赢得了胜利。 只见他咧着嘴冲着台下欢呼叫好的人群鞠了一躬,喘着气高声道: “俺叫小野米三郎,擅使野太刀,也能使猎弓。家中无甚拖累,哪里都去得。” “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又不是比武招亲?”枫千代听他自报家门觉得稀奇,询问起身边的人。 “这么多参赛的,真能赢到最后见到将军殿下的才几个?”旁边的小伙指了指不远处的酒楼:“这些野武士卖力,就是希望被楼上的贵人看上,能被招作武士就一步登天了。” 枫千代恍然大悟。 可惜那名叫小野米三郎的武者喊了两遍,酒楼上也没什么动静,只得在裁判的催促下转身回去面对下一个挑战者。 这次上台的黄衣武者虽然年轻,却是个有真本事的。只见他出剑迅猛、招式连贯,上来就用一个左手突进抢得先机。紧接着是环环相扣的连斩,又准又狠。 小野米三郎连声怒喝,可是完全摆脱不了对方的节奏。架构被破,中线失手之后就只剩下招架之力,没几下就被刺中了的肩膀,捂住伤口败下阵来。 台下的观众们虽然大多不懂行,但也被这行云流水的剑法镇住了,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其中年轻女孩们的尖叫应援更是推高了气氛。就连晴子也被环境感染,跟着雀跃地直呼“好厉害啊!” 枫千代原也看得津津有味,只是看到晴子兴奋欢呼的样子,不禁撇了撇嘴:“也就那样吧。” 却见那位黄衣武士向台下和阁楼方向各鞠一躬后,朗声道:“拙者周坊正行,乃是京八流吉冈道馆弟子。如果有人想学源义经所在流派的剑法武艺,可以入门吉冈道馆修习。” 听他这么一说,台下不少人都露出向往之色——源义经是平安时代末期的悲剧英雄,在日本是家喻户晓的传说人物,若能入得他所在的流派定能学得一身好本领。台上的黄衣武者不就是好例子吗? 而枫千代更是眼睛一亮,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枫千代,你也想去修习吗?”晴子注意到了他的反应。 “修什么习,”枫千代笑道:“没想到御前试合还能打广告,这下九香玉露的销售不用愁啦!” “你也要参赛?会不会太勉强了。”晴子听父亲说过枫千代剑术很好,可在她想来再好也很难和武士中的高手较量,因此有些担忧地宽慰道:“刀剑无眼,咱们也不用太着急,先想想别的法子吧。” “放心,我又不指望夺冠,能打上几轮露露脸目的就达到了。”枫千代对她露出一個灿烂的笑容:“瞌睡送枕头,这个新任将军人还怪好哩。” …… “阿嚏!”不远处酒楼的一个雅间里,微服出行的足利义辉打了个喷嚏。 陪在他一旁的浓眉青年立刻紧张起来:“将军殿下看很久了,窗前风大,当心着凉有碍御体。” 足利义辉并不理会,而是继续看着窗外的擂台,英挺的眉毛微微蹙在一起:“藤英,来参加比武的武士怎么没什么厉害的?难道以幕府之名已经号召不了有才之士了吗?” “当然不是!”三渊藤英连忙挺直了腰杆正色道:“征夷大将军乃是天下武士之栋梁,您召开御前试合正是振奋人心之举。” 少年将军收回目光斜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好了好了,那怎么就没能振奋出些真有本事的人物。” “这个……”三渊藤英面露难色。 三渊家世代为足利将军的近臣,他自小就被教育忠于幕府,是个极重义理的人。此时既说不出,也不愿承认幕府权威已经衰败的事实,却也无法解释足利义辉的疑问,一时间舌头打结,脸都憋红了。 好在足利义辉似乎也只是随口一问,转脸又看向了擂台上最新的一场比试。 三渊藤英却低着头思索了良久,深吸一口气道:“将军殿下少年英雄,前些日子驱逐乱臣细川国庆已经获得了朝廷上下的交口称赞。举办御前武道试合也是重振朝纲的善举,眼下不过是道路不畅,消息还没有传遍列国,过几天一定会有人才涌现。” 他看见足利义辉看向自己,深深拜倒在地:“臣请将军殿下不要气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假以时日殿下一定能平定纷乱,君临天下。” 话音刚落,三渊藤英只觉得肩膀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了起来。抬眼却看到足利义辉正微笑着看着他,脸上也尽是郑重。 “藤英,多谢你的鼓励。”足利义辉笑着说:“不过你不必担心我会灰心。我这些年跟着父亲颠沛流离,什么苦没吃过?又怎么会看不出幕府的窘境?” 他从叠席上站起身,右手抽出太刀,左手食指用力一弹,一声金铁的清吟回响仿佛驱散了房内的阴霾。 “权臣当道又如何?战乱四起又如何?” “足利家的先祖既然能平定天下,我足利义辉难道就不能再平定一次?”他的目光透过窗户看向冬日的晴空,锐利的眼神中充满了少年人才有的自信: “今年不行就明年再来,此策不行就另想他策。我可没工夫自怜自艾,唯有不断向前而已。只管跟紧我吧藤英,你的名字会和我一起流传百代!” “是!”三渊藤英只觉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再一次深深拜下:“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至死不渝!” 第37章 权臣 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中,一个紫衣乌帽的中年人端坐在主位上。他就是従四位下?右京大夫,五国守护,京兆细川家当主——细川晴元。 他把身体斜靠在身侧的扶手上,左手扶住额头,挡出了烛火的照射,把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隐藏在了阴影中。 下首的众臣左右分坐两列,人人沉默不语,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周围人的呼吸声。 之前该讲的军情都已汇报完毕,近来由于天寒加上过年,与叛军的战线也基本停在了原地,不过是一些小规模的冲突而已。 照往常,主公细川晴元殿下布置一些接下来的安排,或者说些勉励家臣话语大家就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今日却不知出了什么事,主公既不解散又不开口,众人悄悄交换着眼神,殿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在大家目光游移不定的时候,诡异的安静终于被细川晴元打破了。 “吾听闻将军殿下办了个御前武道试合,诸位怎么看?” 家臣们终于松了口气,纷纷开口道: “在丸太町、四条大通、河原町搭了三个擂台,每日都会聚拢不少百姓围观。” “臣也去看过一次,参加的多是浪人、野武士、道馆学徒,没有发现什么人物。” “听说足利义辉殿下喜好剑术,要从胜出者中挑选旗本武士。” …… 坐在右列首席的家老三好政长并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默默观察着细川晴元的脸色变化。片刻后方才说道:“如今反贼细川氏纲尚未平定,京城刚刚经历战火,正当休养生息。微臣窃以为将军如此作为,有些,有些不合时宜。” “政长殿下这是老成持重之言啊!”细川晴元缓缓点头道:“吾竟未曾想到这一层。” 三好政长欠身道:“主公哪里是没想到,分明是因为忠义而不愿想,不忍想。” “下臣斗胆说句逾矩的话,”他语调激昂地说:“足利义辉将军虽然身份高贵,但毕竟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行事难免过于意气,难以思虑周全。幕政关乎天下安危,主公纵然不愿,也还是得替将军殿下把关啊!” 他话说到这,在场之人哪里还听不明白其中意思,连忙纷纷出言附和起来: “三好政长大人所言极是!” “天下大事还得要主公费心才行啊。” “将军年幼,还需殿下辅佐。” …… “唉!”细川晴元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如今内有逆臣,外有乱党,朝纲不振,将军殿下这个家不好当啊。既然诸位都这么说了,吾也只能勉力为之,尽力而为了。” 厅内众臣皆俯身拜倒:“拜托主公。” 细川晴元满意地直起身道:“将军殿下少年英雄,热衷武艺也是好事。只是时机不太好罢了,哪位愿意去劝劝殿下,跟他说明其中利害?” 众人纷纷面面相觑,在细川晴元面前奉承是一回事,真的去得罪将军殿下就是另一回事了。武家讲究义理,被将军当面骂几句虽不要紧,可一旦传扬出去坏了自己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您不就是被将军殿下斥为奸佞的某某大人么,幸会幸会!” 想想看,这谁受得了? 细川晴元看着满屋噤若寒蝉的众人,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却看见左侧首席那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高大青年移步了出来。 细川晴元的目光闪过一丝忌惮,随即却朗声笑道:“长庆此次平叛立下了赫赫战功,正是将军殿下倚重之人,由你劝谏实在是正合适!” 那人正是三好家家督,此次从四国提兵两万,帮助细川晴元逆转战局的三好长庆。 “启禀主公,臣以为武道试合不可轻易停办。”三好长庆朗声道。 “哦?”细川晴元狠狠地看向三好长庆,却见他直直地迎上自己的眼神,没有丝毫怯意,只好勉强挤出个微笑:“长庆有何见地,不妨说来听听。” 三好长庆也不客气,语气沉稳地说:“众位可知年前义辉将军元服,谁是乌帽子亲?” 乌帽子亲是武士在成人元服时,与加冠者结成的类似于义父子的关系。 “是六角定赖殿下。”三好长庆也不管细川晴元的脸色难看,自问自答道:“历代将军元服,乌帽子亲都是幕府管领,此次却舍近求远没有找主公,由此可见足利家对主公的不满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是实话往往比谎言更难听。 细川晴元一向以家世身份为傲,虽然多年来独揽大权,架空将军,但表面上还要维持几分义理的脸面。此刻听三好长庆如此直白,脸色早已变得铁青,忍不住呵斥道: “说这些作甚?当年若非吾拥立,先代将军足利义晴哪里来的将军之位。吾一身忠义天地可表,可惜先代遭小人蒙蔽不识忠臣,吾又有何可言!” “主公忠肝义胆,乃是我辈武人楷模!”三好长庆欠身一礼,嘴角泛起一丝嘲弄。 抬起头时却又是神色如常:“若只是将军殿下误会倒也不妨。日久见人心,主公的一片苦心早晚会被天下人理解。可是……若有心思不良之辈乘机而入呢?” “诸位可知道各地大名中第一个为新将军献上贺礼的是谁?”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道:“河内守护代——游佐长教殿下。” 此言一出,原本肃静的大殿内响起轻微的骚动。就连细川晴元也露出不安的神色。 他一直以来视先代将军足利义晴为傀儡,并不把他放在眼里。细川家在他的领导下坐拥近畿五国,知行百万石,振臂一呼就能够动员数万大军。而足利家那点所剩无几的御料所连养活幕臣都不够,七拼八凑也就两、三千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武家首领、征夷大将军这个空头名分而已。 但名分这个东西,不上秤三两三,上了秤一千斤打不住。在自己掌控下,把将军父子扔到近江农村吃土都不要紧。可一旦被对手掌握,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 细川晴元的情报系统也不是摆设,他自然早就知道游佐长教给将军献贺礼的事情,还清楚的知道贺礼的数量是六十贯。将军登基,各地守护大名献礼以表臣服是本朝惯例,各地大名都陆陆续续有所表示。 可是第一个献上贺礼,那背后的意味就值得玩味了。 第38章 不依不饶 细川氏纲之乱这次之所以来势汹汹,正是因为背后有游佐长教的支持。如果游佐长教与足利家在私底下达成了某些协议,那么就有可能对正在对峙的近畿形势造成难以预料的影响。 细川晴元向前几步,走到了三好长庆身前:“长庆的意思是,吾若劝谏将军停办武道试合,有可能被游佐长教借机离间?” “主公圣明!”三好长庆点头道:“如今战局不稳,我们还是尽量避免与将军殿下发生误会的好。” 细川晴元负手走了几步,兴味索然地叹了口气道:“长庆在一线领兵,所言还是颇有道理的。也罢!当下以战事为先。其他的日后再说不迟。” 说完便宣布散会,不再多说。 三好长庆阔步走出本丸,接过了松永久秀递来的马缰:“果然如你所料,细川晴元对将军殿下积累声望很是忌惮,想要停掉御前武道试合。” 直呼主公之名在礼法森严的武家算是惊世骇俗之举了,可松永久秀显然早已习惯,笑道:“想必主公已经阻止了他的昏聩之举。” “那是自然。他没多久前还被细川氏纲追得如同丧家之犬,眼下外敌在侧就又等不及要玩弄权术了。”三好长庆冷笑一声,翻身上马:“久秀,近来与朝廷和幕臣的交涉进展如何?” “有赖主公威德,公卿们都在传颂三好家的忠义。”松永久秀跟着跨上马。 “很好,另外暗中发动咱们的力量,把御前试合的声势造起来。”三好长庆的脸上露出一丝嘲弄:“细川晴元既然怕将军殿下建立威信,咱们就更得为将军殿下出力了。” “细川晴元,我必取而代之!” ----------------- 自从前两日陆续有参比武者被赤松、安宅、畠山等大名聘为武士,御前武道试合的热度便持续攀升,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注目。往来各国的商人更是把这个消息传遍了近畿内外。 这一日巳时未至,武道试合的擂台前就已经热闹起来。晴子好不容易才找了个视线良好的位置,四下张望许久,却都没看见枫千代的影子。 “真是的!”她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心情复杂得很。 既然要参加比武,决定下来后不应该去打磨或是挑选刀剑吗,可枫千代却忙着跑了几间店铺订衣服饰品。今天都要上擂台了,他清晨早起不去临阵磨枪练练剑,而是跑去取订好的腰带,让自己先来占位子。怎么看都不是个靠谱武者的样子。 不过这样也好,比划比划也就算了,退出不参加才好呢。 晴子这两天看到了不少在比试中受伤的武者,有的甚至落下了残疾。虽说裁判的武士大人要求点到为止,看到情形不对还会介入,但刀剑无眼,比武时电光火石,受伤见血都是难以避免的。枫千代不过是个秀气的少年,又是商人,根本就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她正想着怎么劝枫千代改主意,就发现嘈杂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擂台上的两位武者已经就位,又一场比试即将开始。 擂台左侧是一个干瘦的中年武者,衣服破旧,估计是失了主家的浪人或是乡下的地侍;右边的武者身形剽悍,神情却是十分轻松。 “刚开始啊。”枫千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晴子正准备抱怨几句这個迟到的家伙,一转脸却一下子怔住了。 他、他竟然这般好看! 只见枫千代一改往日在店里的懒散装扮,换上了一身纯白的直垂,在冬日的阳光下仿佛散发着光晕。英挺的五官在白衣和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分明。平常随手挽起的发髻被拆开,黑色的发丝在脑后梳了个高马尾,愈加衬托出他俊秀精致的下颌。 即便是站在成百上千的人群中,他也如此夺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身上少了几分孩子气,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气质。 “晴子,怎么了?”枫千代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没、没怎么啊!”晴子的脸立刻腾起一片红霞。 还好在裁判长长的尾音中,擂台上的比武开始了。枫千代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去。 擂台上两人对峙片刻,中年武者猛地气势一振,抢前几步拉近了距离。太刀举在右肩上方,展现出“八相式”的起手攻势。 枫千代暗暗点头:中年武者显然清楚自己在年龄、体格上都处于劣势,必须通过抢攻速战速决。 然而对面的剽悍青年实力不凡,格挡扎实、步伐稳健,有条不紊地连续挥剑挡住了进攻。用三步后退化解了中年武者的攻势。 这两人都本事不弱,擂台下的众人看得兴致勃勃,发出一阵阵叫好或惊呼。 两人来来往往几回合后,中年武者始终没能突破对手的防御,心中渐渐不安,剑光交错之间,却看见对手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他心里一沉,撤步正欲回防,却已经差了一线。 只见那剽悍青年一招“切落”猛劈过来,逼得对手转守为攻,接着以横斩为主、刺击为辅,将进攻的节奏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 他身强力壮、招式老道,每挥出一刀就大喝一声,逼着对手和自己硬拼。没多久那干瘦中年的脸上就没了血色。 “不错。”枫千代刚赞了一句,却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刚才分明从肩部的运动看出中年武者有举手认输的动作,却被那剽悍青年以急攻打断了。 以枫千代的眼光,已经看出此刻中年武者陷入疲惫,左支右挡苦苦支撑。而那剽悍青年持续着疾风骤雨般的进攻,明明占着压倒性的优势,有很多机会可以取胜,却迟迟不下愿结束战斗。 看着他变化着各种角度,劈砍刺击挥洒自如。台下观众们的情绪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刀剑的击打中被点燃,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喝彩。 枫千代的脸色越来越冷——这已经不再是比试,而是凌虐。 中年武者显然已经被进攻压迫得十分辛苦,只是靠着本能勉力躲闪和格挡。更令他感到屈辱的是,对手甚至对他的破绽视而不见,故意将太刀打向一个方向以便施展下一记连击。 他是个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低级武士。去年家乡遭灾,才想靠武艺搏一搏,为妻儿挣些禄米果腹。谁知今日在众目睽睽下被人虐打。羞愤之下他只恨自己无能,眼看着对手斜劈来的一刀,咬牙一松手,让原本挡在身前的太刀飞了出去。 技不如人,尊严扫地,不活也罢! 转瞬间刀锋已至,裁判的喝止刚刚出口,便见那中年武者颈间喷出鲜血,翻滚着倒在了地上,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 围观的众人的惊呼响成一片,有人侧目不忍、有人摇头叹息,也有的兴奋异常。 晴子的俏脸却是紧张的发白,一把拽住了枫千代的袖子:“不比了,咱们想别的办法!” 枫千代微微一笑:“放心,我有把握。” 转身欲走,胳膊却被死死拉住,只见眼前少女紧咬着嘴唇,乌黑的眸子里写满了祈求之色。 他心中一暖,轻轻握住了晴子的柔夷,温声道:“相信我,等我回来。” 晴子只觉得手像触电一般,指尖的温暖在心中荡起层层涟漪。就这么一怔,枫千代就已经转身向擂台走去。 第39章 白衣翩翩(加更) 擂台中央,被裁判宣布获胜的剽悍青年面露得色,高声道:“拙者是吉冈道馆的万田传十郎。京八流武道乃平安古流,可还有人敢来试试?” 台下一片窃窃私语,方才的血腥一幕令台下的众人心有余悸,竟连喝彩都没有响起。 万田传十郎自付赢得漂亮,按照师父的交代为道场大大地扬了名。却见反响并不热烈,心下不满,口气便更加狂妄起来:“怎么?没人有胆敢来试试吗?” 人群中有不少武者面露忿忿之色,然而懂行的刚才已经看出了他的武艺高超,性格残忍暴虐、不讲武德。又忌惮吉冈道馆作为京都地头蛇的势力,一时之间竟都想着避其锋芒,犹豫起来。 按照御前武道试合的规矩,第一轮只需在擂台上连赢三场就能晋级,何须来惹这样的硬茬子。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缓缓登上擂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少年白衣胜雪、身姿挺拔,迈出的每一步都因为专注而目不斜视,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自然、优雅,仿佛踩着什么触动人心的节奏。 他的身上如同有一层结界,把嚣张的对手、惊讶的人群、未干的血迹都隔绝在外,一尘不染。 好个俊美脱俗的少年! 这些天见惯了那些粗野武者的观众,仿佛有种连吃了一个礼拜的炸串、烤鱿鱼、长沙臭豆腐,突然走进一家淮阳菜馆的感动。 一时间不知人群中有多少女子瞪圆了眼睛,酒楼上有多少夫人小姐扶紧了栏杆。 枫千代为了这个出场可是下足了功夫——和服的衣料是跑了几家吴服屋才选到的,用了加厚的大明江宁缎布,垂感既好又足够挺括;肩部用了东方服装没有的微垫肩,英气勃勃;减少了中部衣量、加上专门定制的束带,将少年的蜂腰衬托得格外纤细;因为不需要考虑骑马,下装的绔也做出了精简,不再宽大如同裙裤,更显得身材修长。 而他登台的步伐,也是运用了在剑道的修行——“斩恙”。所谓“恙”,指的是困扰自我的各种纷乱之念。在战斗中,任何杂乱的心恙都会影响武者的出剑反应,而斩恙之术就是一种帮助自身去除烦恼、执着、忧虑之念的修心法门。 如果被师父冢原卜传知道,爱徒施展独门绝学只为了在人前营造“遗世独立孤傲酷帅”的气质,非得把他腿打断不可。 枫千代现在演得过瘾可顾不得这个,他的眼神平静而坚定,语气冷冽地说:“一心堂枫千代,请赐教。” 台下顿时响起了一阵骚动。 如此一個俊美少年,竟然要和那个粗鲁凶悍的万田传十郎比武,这不是以卵击石吗? 甚至有几位姑娘带着哭腔喊出了“不要!快下来!” 枫千代转脸看向台下,保持着扮酷也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一瞬间又不知道勾得多少姑娘红了脸。 在一个连大众媒体都还没有诞生的年代,随便把明星偶像的包装学一点,就取得了炸裂的效果。 只有晴子站在那里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一边对九香玉露的销售有了信心,一边忍不住埋怨京都的姑娘们太不矜持。 “枫千代加油!” “要小心啊!” “枫千代,我们支持你!” …… 待到裁判宣布试合开始时,这里几乎已经成为了枫千代的主场。 万田传十郎眼睛都红了。要不是当着裁判和武士大人的面不敢造次,他早就冲上去干翻那个小白脸了。 奇装异服、神神叨叨,却把本该属于自己的风头抢光了。这可是比武擂台,又不是能乐的舞台! 握紧了剑柄,他在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刀锋直逼枫千代的正面而去——他就是要划开这小子的脸,用血染红他的白衣,看看那些乱喊的娘们还叫不叫得出来! 不得不说万田传十郎的剑法确实是下过苦功的。他这一回上来就毫无保留地狠下杀手,刀刃带着凌厉的杀意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令人不由心惊。 在一片惊呼声中,枫千代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身体微微转动,刀身随之舞动,撞在了万田传十郎的刃尖一侧。 势大力沉的一招切落在一声轻响中微微荡开,斩在了空处。 万田传十郎早已做好了一击不中的准备,反应极快,借势向左冲出半步,迅速缩肩回防。却发现预想的袭击没有跟上,枫千代仍站在原地,单手拖刀,冷冷地看着自己。 不过如此而已! 万田传十郎爆喝一声,手腕一翻,魁梧的身影如同狂风般攻上前去,施展出自己的得意技——连续斩。 又疾又狠的攻击仿佛把空气都压迫得凝重而压抑。 晴子的身旁,有人惊呼道:“啊!这是他上一场招式!” “的确。”前面的一个佩刀老者点头道:“不过之前是炫技,此刻有杀心!” 晴子只觉得耳边砰砰直响,身上僵硬得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对自己没拦住枫千代懊悔不已。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枫千代却依然单手持刀,气定神闲。看似并不费力,动作也不快,却每每都能化解对手的进攻。在刀剑的一声声撞击中,白衣飘飘、闲庭信步,仿佛根本没有把对手放在眼里。 十几个回合下来,看似文弱的少年,平静沉默,进退腾挪只在两步以内。反观一脸狰狞,连连大吼的万田传十郎,左突右奔,后背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打湿。 万田传十郎此刻仍然发疯般地进攻着,但每劈一刀,心里就更凉一分。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远胜对手,可是无论他怎样发力,从什么角度进攻,挥出的刀锋总会被那少年改变方向,如同施了咒法一般。打了半天,他不但没有挨到对手的衣角,甚至连硬拼上一剑的机会都没有。 他修习刻苦,也曾跟着师父游历过不少道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术。 这少年,不会、不会真的是会法术吧? 想到这儿他背后一阵发凉,面前白色的身影,和稻荷神宫身着洁白礼服的大神官渐渐重合在一起。令他心底的不安更加严重了。 第40章 有杀气 擂台上比武还在继续,但台下的惊呼声却越来越少了。 晴子即便不通武艺,此刻也感受到了局面的变化。她左右看看,凑到身后一名少妇身边,小声请教:“姐姐你能看出他们打得怎么样了吗?” “肯定是那个小兄弟要赢啊,”少妇看了她一眼,又立刻把目光转回了擂台,口中答道:“你看看他多俊,多好看!” 晴子用力绷住嘴唇,才忍住了吐槽。心中的担忧也放下不少。 “枫千代真的很厉害呢,”她看向台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用极小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也是挺好看的。” 可万田传十郎眼里,此刻却觉得对面根本不是人,而是妖魔。 在看到枫千代嘴角的一丝冷笑时,他终于明白对方只守不攻不是剑法不行,而是在戏弄自己。 他性情暴虐,向来是欺辱别人,自己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耻辱。顿时热血上脑,怪叫一声,不顾空门大开,以身引刀向枫千代扑去。 “拂舍刀!” 台下一个武者叫了出来。 这可是京八流中最惨烈的绝技。不求自保,只为伤敌,以命搏命! 眼看着枫千代的刀锋即将刺中万田传十郎的咽喉,而万田传十郎的太刀也会划破枫千代的小腹,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却见枫千代足尖疾错,身形骤然旋转,衣摆扬起如飘落打旋的樱花,几乎紧贴着对手的刀锋让开了身形。下一秒,刀柄已经换到了左手,用刀背砸在了万田传十郎的后颈上。 “砰”的一声,昏倒的万田传十郎趴在了地上滑出数尺,正好躺在了刚刚自己对手倒地的那块地面。 顷刻间全场沸腾,掌声、欢呼声、喝彩声汇集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直冲云霄。 酒楼的雅间的公卿、武士还坐得住,可贵女们早已争相从栏杆上探出身体,想要一睹这位少年的风采。 而万众瞩目的枫千代却依然面色平静,朝台下欠身一礼,留下一句:“在下明日再比。”就自顾自地翩然而去,只留下身后一片兴奋的尖叫。 …… 御前武道试合再怎么热闹,去围观的终究是少数人。转过两个街口,枫千代就和晴子一起大摇大摆的在路中间溜达了。 “原来你这么厉害。”晴子眼都不斜,淡然的和之前在擂台下判若两人。 “还行吧。吉冈道馆的这个家伙比较弱。”枫千代笑了笑:“没第一天看到的那人厉害。” “你一定很得意吧。”晴子还是没有看他。 “唔……嗯?什么呀?” “枫千代很会讨京都女孩的喜欢呢。” 枫千代只觉得后背突然一凉,竟然有种如临大敌的危机感。 “这不是都是为了九香玉露,为了一心堂嘛!”枫千代义正言辞地说。 “哦。”晴子依旧没什么表情:“可你怎么没提到九香玉露?” 杀气!有杀气! 枫千代哪敢承认自己是入戏太深在欢呼的声浪中迷失了自我。脑筋飞快转动,微微皱眉做出一副不满的表情道: “操之过急可不行。” “铺垫,这就是铺垫的办法。” “今天的目的就是立人设,等后面有了流量才能开始卖货。” …… 他巴拉巴拉说了半天,才看见晴子转过脸,看着他贼兮兮地笑。 “你、你听懂没有?”枫千代有些心虚。 “没有。”晴子干脆地说:“反正都听你的。” 少女的笑容如蓝天般澄净。 ----------------- 常年的战乱造成了百业凋敝,却让各地武馆呈现了异样的繁荣。 不仅是武家子弟需要修习武艺,稍有资财的国人众和豪族也希望自家子弟能有武艺傍身。能不能立功入仕大名还在其次,起码能在征召的战争中更好的保命,要是能有几分天赋成为兵法师范就更好了。 京八流吉冈道馆是京都最大的剑道馆。馆长吉冈宪法不仅武艺高超,更是擅长经营。门下弟子众多,还通过关系结交到几位贵人。这几年隐隐造出了源流剑法正宗的名头。 近几日借助御前武道试合的机会,吉冈道馆又是大大的露了脸,吸引来了不少本地和近畿的学徒。道馆生意好,连师范们呵斥徒弟的声音都更有精神了。 “师父,周坊师兄从河原町的擂台回来了。”一個弟子兴高采烈地跑来报喜:“三场连胜!” “嗯,让他好好休息。”吉冈宪法满意地点点头:“三条大通那边还没结束吗?” 弟子笑道:“今天去三条的是万田师兄,肯定也是十拿九稳。” 他话音未落,门口响起一个慌乱的声音:“师父,传十郎被打晕,抬回来了!” 吉冈宪法猛地起身,狠狠瞪了一眼刚跑到门口的报信弟子:“闭嘴!喊什么喊?” 说罢面色铁青地穿过院子,来到前庭西侧的长屋。 进门只见万田传十郎躺在一块木板上昏迷不醒,上衣和脸上还有血迹。 他的弟弟吉冈直重正蹲在传十郎旁边,拉开前襟查看伤势,又翻起眼皮看了看,方才起身吩咐一旁的弟子:“没甚大事。抬到后院,提桶冷水泼醒。” 吉冈宪法阴沉着脸,仔细听回来的弟子说完事情经过,一旁的吉冈直重把手巾一摔,愤然道:“传十郎平时咋咋呼呼,看着凶狠,竟是个不中用的玩意儿!” 吉冈宪法挥手打发走弟子,方才开口道:“他虽然性子乖张,但练武从不偷懒,手下的功夫在同辈中稳排前三。或许是遇到真正的高手了。” “那什么枫千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子,还是商人,咋可能是高手?”吉冈直重撇了撇嘴:“要俺说传十郎肯定是前一场赢得花哨,又想着玩儿什么花样结果栽了。” 吉冈宪法缓缓摇头:“你我兄弟虽在京都有些名声,但也不能小看那些穷乡僻壤的武者。咱们参加武道试合为的是扬名、求财。输一两场也不打紧。” 吉冈直重抱怨道:“输给成名武士,或是其他流派的高手也就算了。可输给一个小商人,这让咱道馆的脸往哪搁?传开去外面的学徒不知道要走多少。” 他看吉冈宪法犹豫不决,眼睛一转:“那枫千代不是还有两场没打么?俺亲自去三条擂台,找机会废了他。” ----------------- PS:本想写在作家的话里,但怕大家看不见还是加在了文末。 首先特别感谢未央长醉殿下,有烟??火殿下的打赏!(鞠躬)谢谢支持,今天在下真的非常感动。 本书题材比较小众,吸引流量上其实挺弱的。因为有了各位殿下的支持,在下才能一直保持着热情和付出。如果这本书未来能一直写下去,那么其实是殿下们和我一起努力的结果。 我已经收到了大家的心意,但要多说一句:不用打赏,大家的陪伴已经是我最大的财富了! 今日第三更,我还要继续去写。爱你们的踩花大道~ 第41章 乡巴佬进城 对于弟弟的提议,吉冈宪法想了想摇头道:“不行。你是京八流的免许皆传,赢了他在别人看来是理所应当。而他明天只要输得不难看,反倒会弱了咱们的名头。” 吉冈直重怒道:“难道俺们就这么算了?” “怎么会算了?”吉冈宪法冷笑道:“单对单就算胜他也不见得有机会杀伤,可两人配合不就稳了?我已经得到了消息,第二轮是组队战。” “组队?” “两两分组,抽签比试。只需找人改了抽签,让他对上咱们。乱战之中要条小命还不简单?” 吉冈直重一拍脑袋,哈哈大笑道:“大哥好算计!那个小商人倒是好命,能被剑豪亲自料理也算没白活了。” ----------------- 织田信长咬了一口手上的团子,接着继续举起胳膊,在拥挤的人群中朝前钻着,脸上满是兴奋之色:“噢噢!三条这个擂台的人比昨天去的那个多得多啊。” 一个衣着考究的武士跟在他身后,正艰难地扒开前面人的肩膀,梳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有些凌乱了。 “少主慢一点!还有,走路的时候请不要吃东西!” 这个武士名叫平手政秀,是尾张国大名织田信秀的家臣。精通礼法,为人宽宏,此次上京是替主公向新任将军足利义辉献礼,顺便拜访一些幕臣,维持京中的关系。 这对他来说原本是個轻松的差事,可惜在发现自己的问题学生——十来岁的少主织田信长乔装混在队伍里之后,旅途就成了一场艰难的修行。 “快点啊老师!”织田信长又咬了口团子,嘴里没嚼完就大呼小叫起来:“怎么有这么多女人,难道这儿是女武士的试合?” 平手政秀在周围投来的异样眼光中一阵尴尬,终于一伸手拉住了跳脱的信长:“少主说话不可如此粗俗。” 眼见信长挣了一下肩膀就要跑,他连忙停了说教:“那边的鹤见楼上看得更清楚,咱们去楼上观看可好?” 织田信长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回头又看了眼擂台前的人山人海,依依不舍地叹了口气:“行吧,听老师的。” 两人没走几步,只听见欢呼声从远及近,犹如一道波浪席卷而来。抬眼望去,原来擂台上站了一名少年。 只见他眉如远山,眸似深渊,身着素衣静静地站在擂台一侧,散发出一种不染尘埃的清冷。 织田信长被周围女人们的尖叫吓了一跳,看着她们红着脸眼睛放光的样子好奇问道:“原来都是来看他的啊。老师,这家伙很有名吗?” 平手政秀摇头道:“老臣这几日拜访旧友,并没有听说过此等人物。看样子或许是哪家贵公子借着御前试合扬名吧。” 不等他说完,织田信长探头向身旁的女子问道:“小姐,这个穿白衣服的是谁?” “一心堂枫千代大人,”女子热心地介绍道:“俊美非凡,剑术高超,人称‘玉法师’……” 两人说话间,擂台那边已经开打了。 这是枫千代的第二场比试,对面是一个使素枪的僧人。或许是忌惮枫千代的声势,一开打就把素枪舞得虎虎生风,舞起一团团枪影将自己护的密不透风。 枫千代修习的是香取神道流兵法。香取神道流由下总国香取郡出身的饭筱家直创立。饭筱家直不仅武艺绝伦,而且前半生驰骋疆场未尝败绩,官拜伊贺守。流派武学更不仅包括剑术,还有双刀、枪术、棒术、薙刀术、柔术、手里剑,以及战阵之法。 枫千代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武士一样,主学的就是剑术和枪术。一个用于步战,一个用于骑战。他的师父冢原卜传本身也是久经战阵之人,对于枪术看得很重,枫千代自幼苦练,又有一个经历了高等教育的成人灵魂,早已学到了和剑术融会贯通的程度。 对手的素枪在旁人看来无懈可击,在他看去却也有不少破绽。当下剑光如练,明明仅仅跨出一步,却骤然缩短了数次距离,欺近那僧人身侧。 “浮舟!”僧人顿时慌了手脚,使枪之人最忌对手近身,此刻急于回枪抵挡,又哪里快得过枫千代蓄势以足的刀光。 顷刻间对手的刀背已经砍在了肩上,剧痛之下手中一松,素枪已经掉落在地。 “多谢施主手下留情。”僧人知道如果对方没有在最后反转刀刃,自己最轻也要断上一臂,躬身行礼。 “承让。”枫千代收刀入鞘,轻轻颔首:“大师枪术很好,若在马上我必不能轻易获胜。” 枫千代从出手到收刀不过数息时间,擂台周围观众只觉得眼前白衣一闪,他就已经一刀劈下,破了对手的枪影。台下安静了片刻,方才爆发出比开场前热烈十倍的欢呼和叫好。 “好强啊!厉害啊!”织田信长大呼小叫的喊得尤为起劲儿。 “少主,请注意仪态。”平手秀政看着完全听不进劝的信长,心中苦笑——这少主行为跳脱,毫无城府,将来怎能继承织田信秀殿下的家业。 织田信长转过头来,眼睛放光:“老师,你说我能不能让他来做我的手下?” 平手秀政心想此人在京中大出风头,恐怕试合过后招揽者甚多,不会看上穷乡僻壤的下尾张织田家。但自家少主难得提起一件正经事,起了招揽人才的心思,实在是不忍打击他,于是和声道:“少主不妨试试看,说不定他与您投缘呢。” 此时在枫千代的示意下,场上渐渐安静下来。众人看着白衣少年向众人认真地鞠了一躬,朗声道: “在下一心堂枫千代,是近江国出身的孤儿。第一次上京,见识了富贵繁华、人杰地灵,原本心中忐忑,却没想到这两天得到了这么多人的支持和喜欢。京都人真好!” 综艺节目卖惨的这套,放在五个世纪前实在是降维打击,台下顿时有不少观众就红了眼睛,结合他营造出的清冷俊秀的形象,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援声: “我支持你!” “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京都永远欢迎你!” …… 枫千代用袖子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从怀中拿出一个红色的小瓷瓶,托在手掌当中道:“大家的厚爱枫千代无以回报。只好献出此物了。” “这是我们一心堂灵药——九香玉露,有养颜驻容的奇效。原本是祖代御医不传之秘,从不外泄。我随身带的不多,今天就都送给大家了。” 第42章 攻守易势 平手政秀惋惜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如此人物,却是个商贾,可惜可惜!少主,咱们还是走吧。少主,少主?” 他转过脸才发现织田信长已经跟着那群发疯似的女子一起拥到了擂台前。 “我要!” “我也要!” “给我!” 平手政秀:…… ----------------- 平田屋恭次从随从手中接过礼盒,亲自捧在手里,这才一脸堆笑地敲了两下门:“请问枫千代大人在吗?” 门被拉开,一个清丽可人的女孩站在门口:“您是?” “鄙人是平田屋的老板恭次,小姐您还有印象吗?”平田屋恭次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的脸:“前几天您和枫千代大人一起来过我们店。” “想起来了!”晴子拍手笑道:“您就是说我们‘卖这么贵肯定是疯了’的那位老板。” “哈哈哈,”平田屋恭次尴尬地强笑道:“那两天鄙人染了风寒,头昏脑胀看走了眼,实在是失礼了……” 他清楚眼前的女孩多半是故意装糊涂,以报复自己之前的无礼,但此刻有求于人也只能忍着。这又能怪谁呢? 他作为售卖胭脂水粉的大商人,遇到一个从没合作过的从堺町来的药商,说有美容养颜的奇药要来代卖,开出的价格还高得离谱。断然拒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谁知道短短几天,事情就变得离奇了。 先是有零星的顾客前来询问,没过半天来问的人就越来越多,晚上竟然还有祇园的妈妈桑亲自来替干女儿买什么“九香玉露”。 他鼻子很灵地嗅出了商机,次日一大早就把伙计派出去,寻访那天来谈合作的少男少女。 结果还没等到伙计们回来,几个公卿武家的下人就找上门来,说是家里小姐指名道姓,也是要买“九香玉露”。这些人可就没那么容易好打发了,听说店里没有,轻则一脸鄙视,重则骂骂咧咧,扬言以后就不必往府里贵女那边送货了。 自家辛苦经营三代,好容易攒下些名声。明国的胭脂、波斯的螺子黛、南蛮的香水……贵女们喜欢的东西应有尽有,可不能毁在这“九香玉露”上。 “没事没事,”晴子冲他摆摆手,“您是来谈合作的吧。里面请!” 平田屋恭次闻言心中一喜:只要对方还在等着愿意合作,这生意就不难谈了。“九香玉露”在当下如此风行,或许自己这回不但能挽回名声,还能靠它大赚一笔。 欠身走进屋内,在抬头时他却傻了眼,堆起的笑容僵在脸上。 “呦,平田老板也来了。”打招呼的几人脸色也有些怪。 “呵!三井老板这真是巧了,竹内老板,田村老板,森老板也都在啊。”平田屋恭次嘴上问好,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眼下京都最大的几家胭脂、首饰商人已经快凑齐了。有这些同行冤家在,自己想压价捡漏的算盘都是白打了。 他方才落座寒暄几句,一个俊朗的少年就从隔间拉开门走了进来。 “各位老板亲自莅临,在下深感荣幸!” 说话的正是当下京都贵女圈中话题的中心——一心堂枫千代。此刻的他换下了那身素服,脸上也完全没了故意凹出的冷峻表情,而是笑容满面地打着招呼。 众人纷纷笑着见礼,不由对他心生好感。 若他在私下也像擂台上那样冰冷寡言,那生意就不好谈了。 只听枫千代开门见山地说:“各位今日拨冗前来,想必都是为了‘九香玉露’吧。” 平田屋恭次也不爱绕弯子,看了看几個同行,率先开口道:“容我冒昧问一句,贵号的‘九香玉露’是否真的有美容驻颜的效果?” “虽然不是返老还童的仙丹,但的确有延缓衰老、嫩滑肌肤的效果。”枫千代微笑着点点头:“一心堂在堺町也算得上首屈一指的药商,在下愿以自己和一心堂的声誉担保。” 几个商人互相对望,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喜色。 他们都是做女性生意的,深知在变美这件事情上,女人有多么可怕的消费能力。 “前日在下已经在众目睽睽下,赠送出了一批‘九香玉露’,效果如何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在市面上传开。到时候自然也不需在下多说。”枫千代补充道。 平田屋恭次再无疑虑,笑道:“我们今天会来自然是信得过您的。那就请您干脆开个价吧。不是说大话,有我们几人在,‘九香玉露’要不了多久就能卖遍京都。” 枫千代颔首一礼:“多谢各位老板抬爱。不过依在下的想法,九香玉露在京都只准备找一位商家合作。在下称之为代理商。” “什么?”在座的商人面面相觑。 售卖商品,向来是渠道越多越好,这是每个生意人都知道的常识。多个渠道出货,既能卖的更多,又能通过渠道商的竞争抬高价格,还能避免渠道商反客为主。哪有反过来自己压缩到一家的道理? 只见枫千代对一旁的晴子点点头,晴子便给每个商人面前端上了一个托盘。里面有三个大小和包装不同的小红瓶,另有一套笔墨、一枚信封和一个小算盘。 “也就是说,未来京都只有一个商号可以售卖九香玉露。而且九香玉露的售价固定,一心堂承诺不会,也不允许代理商低价售卖。” 平田屋恭次闻言眼前一亮,他刚才还在惋惜不能独享九香玉露,没想到枫千代竟有这样奇怪的设计。如此一来,不但自己可以靠‘九香玉露’大赚一笔,还可以因此和其他商家拉开差距。 想想看那些贵女们到时候会怎么说——“你说的那家店连九香玉露都不卖啊?我只买平田屋的东西,都不知道呢。” 他正浮想联翩,就听见身旁的竹内老板抢先问到:“请问若做这九香玉露的代理商,进货价格是售价的几成?” 其他人也立刻竖起了耳朵,生怕枫千代会报出太高的数字,不然即便好卖,辛辛苦苦也没什么赚头。 屋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几位老板虽然平时也偶有磕磕绊绊,此刻却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若是他狮子开口要价太高,大伙儿坚决不能答应! 第43章 赚大了 枫千代似乎完全没有被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仍是笑得和煦:“既然是合作生意,由我单方面决定价格似乎也不合适。” 众人再次懵了,平田屋恭次搓着手道:“听您的意思,难道让我们定?” 天下哪来这样的傻瓜! “在下正是这个意思。”枫千代点点头,不顾其他人一脸震惊的样子,继续说道:“各位面前的信封中,写着一心堂对代理商的要求。包括最低订货量、售卖定价、订金和结算方式等。诸位可以自行斟酌是否能够接受。” 众人闻言,纷纷打开信封,里面的信纸上记载详细清晰,也并没有什么不合理的条件。在场的无一不是算学高手,都看出这是个稳赚大钱的买卖。心头不由的更热了。 只听枫千代接着说道:“如果能够接受,请想好您能够接受的进货价格,记在信纸下方的报价栏。填多少全凭自愿,只是不可与旁人交流串通。我将选择报价最高者合作。一旦敲定,即付订金。反悔则订金不退。” 他话刚说完,平田屋恭次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这哪里是让我们定价,分明是让我们自相残杀啊! 抬头再看向几位同行,却只见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再没了刚才的同仇敌忾。 商人逐利乃是天职,在九香玉露诱人的巨大利润面前,在场的每个同行都成了仇敌! 平田屋恭次拿起算盘,噼里啪啦打了起来。接着拿起毛笔,却迟迟不能落笔。 账好算,人心难猜。 照理说,良心一点报个五成就足够了。只是竹内老板年轻气盛,看他志在必得的样子,肯定不会报的这么保守。 五成五、不、五成八总差不多了吧! 正欲落笔,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三井老板一向财大气粗,极好面子。以他的做派,估计就算少赚一些也要拿下这个代理商的。 咬咬牙,他写了個六成二上去。 正欲塞进信封,却感受到了对面森老板的目光,见他看过去,赶紧勉强笑笑转过脸去。 平田屋恭次顿时脑中警铃大作。 他果然在看我!他果然是要和我争九香玉露! 在场人中,森老板的店铺离他最近,二人还曾为了祇园一家料亭的生意有过不快。想到被对方拿到代理商的结果,平田屋恭次的心就沉甸甸的。 不行!他再一次抓起算盘,噼里啪啦一阵敲打。如今分明是春寒料峭的时候,他的头上却一层一层地冒出了汗。 “各位老板,时候不早了。请写好的各位把信封放在面前吧。”枫千代的声音明明温和悦耳,此刻听在他耳中却如同钟鼓。 他放下算盘,刷刷两笔涂掉了之前的字迹,深吸一口气,飞快地写下了两个字,然后用微微颤抖的手装进信封。 这次,我倒要看看谁能抢得走! 终于,枫千代不紧不慢地看过了所有信封,笑容可掬地向他弯腰行了一礼:“平田老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了。” 平田屋恭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想想自己报的价格,嘴里就有些发苦。但其他老板脸上的懊悔和不甘令他好受了许多。 枫千代笑着对其他人说道:“其他诸位老板也无需遗憾,未来一心堂会逐步在各地找代理商合作,商品除了九香玉露,还会有花茶、成药等等,希望到时候咱们还有合作发财的机会。” 他和晴子一起将商人们一一送出宿馆大门,并送上一盒包装精美的九香玉露作为礼品。回身淡定地走进屋子,给晴子比了个耶。 “这是?”晴子有些茫然地看着枫千代举到她面前的两根手指,想了一下,伸出自己的食指和中指,红着脸和枫千代的指尖碰在一起。 “是……这样吗?” 枫千代心中一荡,随即哈哈大笑:“是的,这是我老家庆祝胜利的手势。” 晴子睁大眼睛:“我们这就已经胜利了吗?” “当然,没想到京都的商人这么有实力。”枫千代拿起笔纸在几案上铺开:“你把这信交给老板,两天后接收三千贯订金。一心堂危机已解。” “三千贯?”晴子被这个数字吓住了,而且还只是订金。她一直对枫千代有种莫名的信心,可是也没想到他在短短几天就做成了这么大一笔生意。 难道彦十不是瞎说,他真是惠比寿…… 枫千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写完了信,起身递给她:“九香玉露的生产需要加速了,回去你从作坊秘密抽调人手,保密方法按照我写的册子来。还有告诉老板,之前的计划可以开始了。” 晴子晕乎乎地连连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枫千代微微一笑:“御前武道试合还没结束,我还要在打一两场给九香玉露维持热度。” “可是万一受伤怎么办?” “放心吧!以我的能力就算赢不了,自保也是没问题的。” ----------------- 念佛寺古朴素雅的侧院里,零零星星的小黄花带来了一丝春意。 会合众的豪商们刚刚结束完例行会议。石川宗二与小西隆佐说笑着跨过院门,却见到红屋宗阳正站在一株梅树树下,身后半步站着一脸髯须的杂贺众首领杂贺孙一。 二人连忙上去见礼:“红屋老板,孙一大人,二位今日好雅兴。” 红屋宗阳微微一笑,负手向前走去:“天气不错,石川老板可愿和我一起走走?” 他是会合众的首席,堺町的头号豪商。虽说会合众的十人名义上不分高下,但其他商人在他面前都十分恭敬。 因此听他这么说,小西隆佐连忙告辞,跟在杂贺孙一身后出了院子。 石川宗二心下忐忑,落后半步跟在红屋宗阳身后,表面上却笑地轻松:“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怎么杂贺孙一大人亲自来堺町了?” “些许小事。”红屋宗阳拨着手中的金珠串:“我与你父亲相识多年,眼下无人,就喊你一声宗二可好?” “怎么会不好?”石川宗二不满他倚老卖老,但依旧是笑着点头道:“您不把晚辈当外人,晚辈只有高兴的。” 红屋宗阳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用手指着一旁的几株梅树:“你看这梅树怎么样?” 第44章 青出于蓝 石川宗二顺着红屋宗阳的手指看向梅树,心里暗自揣摩着他的目的,随口说道:“枝干虬劲,一看就是老梅,如此天寒还能开花,足见不畏寒霜的气节。” “你文采不错。”红屋宗阳笑道:“这梅花眼下开得虽好,可再过半月就会落光的。倒是树下的那些迎春,现在看起来寒酸可怜,可你等到二月再来,便能见到它们把半个园子开满。” 他不等石川宗二答话,接着说道:“老梅凋零,迎春绽放,只需多等一等自然会来。宗二,生意做多了慢慢你就会明白,有时候什么都不做的等,也是好策略。” 石川宗二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神色中多了几分傲然:“红屋老板说言固然有道理,只是世事变迁却并不像四季更替,周而复始不会改变。” 他随手折断一支梅花:“汉诗有云‘花开堪折直须折’。我倒以为做生意就要懂得把握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味等待观望,错过之后难免追悔莫及。” “哈哈!宗二果然出口成章。比我和你父亲这一辈强多了。”红屋宗阳笑道:“倒是我多嘴了,年轻人就该有这样的魄力!” 石川宗二连忙道:“晚辈不过是胡说而已。说到做生意,堺町有谁能比您更懂?” “大家各有各的法子,谈不上谁懂得更多。”红屋宗阳停下脚步,一双苍老但深邃的眼睛看向他,语调严肃起来: “不过有一条是怎样都不变的——想要什么,就得拿相应的本钱做赌注。所以无论所求是什么,都得先想想自己能不能输得起。” 石川宗二心头一紧,强作镇定地笑道:“红屋老板说的深奥,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教我?您是商场前辈,还请不吝赐教。” 红屋宗阳淡淡笑道:“老头子随便聊聊,哪又有什么指教?我们这一辈商人大都读书不多,整天想的也都是金钱财货。你们从小见得多、听得多,又知道读书,所求或许已经不一样了吧。” 他也不看石川宗二复杂的神色,背过手,继续往前走:“对了,听说你给人打了招呼,不许他们收一心堂的药材?” 石川宗二听他问到这,反倒松了口气,坦然道:“确有此事。您觉得此事有何不妥吗?” 他知道以红屋宗阳在堺町的影响力,想要调查此事也瞒不过他,所以干脆承认了。 红屋宗阳也不停步:“没什么不行的。商场如战场,用些手段算得了什么。一心堂如果抗不下来,也活该他们倒掉。” “我只是听人说起,一心堂枫千代最近在京都颇为引人瞩目,一日之间就签下了近万贯的生意。” “万贯?”石川宗二微微一怔,随后苦笑:“这个人真是每每出人意表。您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老友闲谈。”红屋宗阳拨着手中的黄金珠串笑道:“活得够老,多少也有会些好处的。” 从念佛寺出来后,石川宗二如往常一样去几家店铺巡视了一番。又在其中一间吴服店把随从打发出去亲自查起了账。 “没人了,出来吧。”他拨着算盘开口道。 源阿弥瘦长的身影从屋角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也不做声,随意地坐在了一个木箱上。 “告诉畠山大人,红屋宗阳那老狐狸可能嗅到什么风声了。计划要提前发动。” 源阿弥起身欲走,石川宗二喊住了他:“你杀一个人多少钱?” “总算有点意思了,”源阿弥侧过脸,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那要看杀谁了。” 石川宗二头也不抬地继续打着算盘: “一心堂枫千代。” ----------------- 三条大通从一大早就被堵得水泄不通。从鸭川东岸一眼望过来,就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流。 御前武道试合的第一轮初选已经结束,在擂台赛中连胜三场的晋级者都集中在了这里。比武场地也被连夜加宽加高,场地周围四角插上了将军足利家的二引两白旗,在风中招展着幕府的气象。 十多天下来,此时站在比武场上的十六名武者都绝非庸手,但最吸引武者们关注的莫过于京八流吉冈道馆的馆长吉冈宪法。 他已经是成名的剑豪,这几年在京都更是风生水起,隐隐已有了开宗立派的架势。或许再过些年,自成一派“吉冈流”也未必不可能。 这样的人物竟然在擂台赛的最后一天亲自上阵,其他的武者哪还有什么机会? 我们这些穷朋友排队等公租房,你这资产上亿的来凑什么热闹? 有人猜想吉冈宪法准备一举夺魁后出仕幕府,也有人说这是为拿到天下第一的名号以便开创流派,甚至有传言说将军殿下要拜胜者为师。如果真的收了武家栋梁的将军殿下为弟子,那么以后吉冈道馆的授业料岂不要涨到天上去? 然而对于大多数的吃瓜群众而言,剑豪也好,武功也好,京八流也好吉冈流也罢,反正大家伙也不过是似懂非懂地看個热闹,吹吹水而已。 他们追捧的对象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衣少年。 剑豪又怎么样?哼哼,你有玉法师俊吗?你有玉法师身世可怜吗?你有玉法师……白吗? 因而不出意外,在枫千代站上比武场的那一刻,收获了台下最热烈的欢呼。也收获了周围不少武者嫉妒的眼神。 换了别的武者,或矜持或傲气不见得在这种场合去招呼台下的百姓,但枫千代微笑着环顾四周,朝众人弯腰深深行了一礼,更引发了无数姑娘的好感。 这可都是客户,衣食父母! 因为影响力的大增,幕府对于新将军举办的武道试合也更加重视了,今日主持比赛的是幕府重臣大馆晴光。 他捏着嗓子说了些文绉绉的勉励大家磨砺技艺、为幕府效忠的官话,也不在乎没几个人听得懂,就坐在了高台上让裁判宣布试合规则。 然而规则读到一半,在场的武者们就已经面面相觑。 竟然是组队赛:两两一组自由组队,而后抽签定对手,获胜的四组晋级。 周坊正行看了眼师父,只见吉冈宪法双手拄刀,眼睛微闭,一派高人风范。再想起师父昨天交代的话,不由心中更多了几分敬畏。 那个出尽风头的枫千代,这次是没救了。 第45章 独眼跛子 枫千代此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了别人的算计。 自从裁判宣布开始组队,他的身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枫千代大人,我擅长双刀,咱们二人组队一定攻势极强,所向披靡!” “吾是奈良宝藏院流弟子,十字文枪一往无前!枫千代施主还是和吾组队吧!” “别听他们的,兵器不一样仓促间哪里配合得好,还是咱们俩组队,各顾一边才是正经的。” …… 既然是组队战,人人自然都希望队友越强越好。可惜公认的最强者剑豪吉冈宪法肯定会和得意弟子周昉正行一组,他们高攀不起,自然就看上了枫千代。 枫千代这几天占尽风头,难免引起大家眼红。既然是对手,混在人群中看他试合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 然而看过之后,虽能骂他哗众取宠、利欲熏心,却不能昧着良心把“徒有其表”按在他头上了。 都是武道中人,起码的眼光还是有的。 因而此时除了那些本就认识,或是相同流派的武者不用临时找人组队,其他几人竟都纷纷凑过来邀请枫千代。 枫千代对他们大多没什么印象,一时也没有头绪,只是谦和地微笑一一点头。眼光扫过,却注意到有一个戴着眼罩的粗布汉子。 他肤色黝黑,面容粗犷,抱着手肘站在远处,虽然只剩一只右眼,目光里却透露着毫不掩饰的桀骜。 看到枫千代的视线停留在那独眼武者上,身旁使双刀的人介绍道:“那人看着相貌凶恶,其实没什么实力,还是个跛子。在擂台赛靠着阴招,才在前面勉强胜了三场。” 这在这时,枫千代发现周围七嘴八舌的众人都停了下来,却是一个衣着华贵,国字脸的中年剑士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就是一心堂枫千代?”那人上下打量着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枫千代只觉得此人好没礼貌,微微皱眉道:“看什么?我是不会和你组队的。” 来人正是吉冈宪法。他自恃堂堂剑豪身份,又是京都最大道馆的馆主,走到哪里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哪想到枫千代会真的不认识他?此刻只以为他是故意装糊涂羞辱自己,顿时心下大怒。 “你只管逞些口舌之快吧,有什么遗言也尽早说出来。”他冷冷地瞪了枫千代一眼道:“等下你我交手之后就没有说的机会了。” 说罢转身就走。留下周围面色难看的众武者。 “吉冈剑豪的意思……”双刀客看向其他人。 “吉冈剑豪不过是随口说说吧?对战不是抽签决定的吗?” “笑话!以吉冈剑豪的身份,还决定不了抽签嘛!” 枫千代看着他们边说边走,竟然不知不觉自己身边就没人了,不由觉得好笑。 毫无疑问,邀他组队就是为了提高获胜的可能,可是抽签对上剑豪就成了死亡之组。没有谁愿意冒这個风险。 笑过之后,枫千代有些无奈。规定时间内没有完成组队就会被直接淘汰,可自己上了剑豪的黑名单可怎么办。 “喂!”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枫千代转过头,却见那个独眼武者远远朝他抬了抬下巴:“要一起吗?” 枫千代闻言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不怕剑豪?” “就是看不惯他欠揍的样子。” “呵呵,别说这么豪气。其实是没人找你吧。” “嘿嘿,大家彼此彼此,看透别说透。” “我叫枫千代。” “知道,我叫山本勘助。” ----------------- 鹤见楼的一个雅间里,足利义辉放下半块柿饼,用热毛巾擦了擦手:“前面两场打得不错。这些武者比咱们上次看到的像样多了。” 三渊藤英也是一脸喜色:“殿下英明决断,御前武道试合的影响比我们预测的更大,近来京都百姓口中常常提到幕府、将军殿下。这已经是多年没有过的事情了。” “民心可用啊,”足利义辉点点头:“不过光靠咱们原本难有这番声势,这次三好长庆暗自出了不少力。” “三好家?”三渊藤英为人忠诚耿介,对于政治方面却没有什么敏感性。反倒不如年纪比他小不少的足利义辉。 “虽然没有明着表示,但御前试合的消息传扬最广的地区都是三好家的领地,最初从参加试合的武者中选拔武士的,也大多是与三好家有关的大名。”足利义辉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可惜幕府拮据,也没有领地可以分封。这些聚拢来的勇士都白白便宜了别人。” 三渊藤英痛心疾首地说:“臣无能,不能替殿下分忧。” “这怎么怪得了你?”足利义辉连忙拉住要下拜请罪的他,“何况咱们是微服出行,千万别讲那么多礼数。” 三渊藤英这才直起身,想了一会儿说:“那三好长庆对幕府有这样的忠心倒是一件好事,其父三好元长当年也是死于细川晴元之手。殿下是不是可以拉拢他对付细川晴元?” 足利义辉无奈地摇摇头:“咱们两人是想到一起了!三好长庆兵强马壮,如果真能投效幕府,那么细川晴元的好日子就不长了。只可惜父亲就是想不通。” “大御所为何会不同意?”三渊藤英疑惑地问道。 在他看来,细川晴元干涉幕政,独揽大权,分明就是足利幕府最大的敌人。如果能挑动三好长庆和细川晴元的对立,对幕府有百利而无一害。 “父亲说足利家决不能因为一时之利支持以下克上,否则就是自掘坟墓。”足利义辉站起身走到窗前:“父亲所说的其实也没错。如今的足利家土地兵卒都不足为依仗,唯一剩下的就是大义名分了。” 话题至此变得异常沉重。这对年轻的君臣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好在此时窗外突然人声鼎沸,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殿下您看,”三渊藤英指着远处的武者:“这一场参加试合的是剑豪吉冈宪法!传言他是京都第一高手。” 转脸看向足利义辉,却发现将军殿下此刻正看着擂台的另一侧,一脸惊喜地大笑道:“这不是枫千代吗?” 第46章 剑豪之战 作为分组试合的最后一场,又是极负盛名的剑豪对战风头正劲的白衣少年。还未开赛,场下的就已经气氛激烈、如火如荼了。 台上的枫千代却只觉得耳边那些声音变得越来越远。他的呼吸越来越慢,越来越长,一双平时懒洋洋的眼睛,此刻却越来越亮。 吉冈宪法很强! 世间之事,凡是修行到足够高深的境界,就会触碰到精神层面难以言说力量。可以称之为道,或是气场。而枫千代可以感受到,此时对面一言不发的吉冈宪法已经进入了“武道”的领域。 你明明知道他影响了自己的精神,却没有办法摆脱——无论畏惧、愤怒、警惕、兴奋、甚至是刻意保持冷静,当受到对方“道”的牵引,生出种种自然的情绪反应的时候,动作和思考就已经被打乱了节奏。 而胜负生死,往往也只差在转瞬之间。 “勘助,”枫千代的目光钉在吉冈宪法的“两星”、“峰谷”和“远山”,对身后的独眼武者轻声道:“剑豪交给我,你尽量离他远一点。” 他已经感受到吉冈宪法的杀意,也大致猜到缘由。所以更不想因为自己连累旁人。何况这队友又瞎又跛,能晋级就很勉强,一旦被吉冈宪法攻击说不定就把命送了。 山本勘助有些惊讶地看向他:“你是主力,难道不应该让我先去试探一下?” 他们此刻虽是队友,但一刻钟前根本互相不认识。枫千代作为主力让他去试探、消耗对手,都可以说是无可厚非。山本勘助其实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此时听到枫千代的安排,难免感到意外。 难道这白衣少年竟然如此自负,连剑豪都没放在眼里? “不用。他太危险了”枫千代仍然没有回身,只是缓缓摇头道:“我也唯有尽力一搏。你一旦遇险要果断认输,不要给他下狠手的机会。” 山本勘助的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随即笑道:“行吧。你先顶住,我尽快收拾掉另一个给你帮忙。” 枫千代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那拜托了。” ----------------- 试合刚一开始,足利义辉就站了起来:“咦?竟然是枫千代主动对上吉冈宪法。” 他与枫千代自幼一同练剑,不仅感情深厚,更对招式、习惯都再熟悉不过。此时看到他对战剑豪,犹如自己亲自下场。 “好个浮舟抢攻!” “快接无二剑!” “当心左侧!对!” “不行啊,用草雉之剑缠斗!” …… 三渊藤英看着面红耳赤,语速越来越快的将军殿下,暗自庆幸包下了最高层的雅间。不然隔壁的客人早就过来敲门了。 枫千代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尽管他的右手已经开始颤抖,肩头的伤口已经在雪白的和服上染出了一抹鲜红,但仍然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一刀紧接着一刀,不断变换着角度和节奏,持续着极高强度的进攻。 台下的观众们早已经被他眼花缭乱、滔滔不绝的攻势点燃了热情,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和呐喊。可真正的高手却都已经看出来,吉冈宪法虽然貌似守多攻少,但已经稳稳占据了主动。 尽管他们都为枫千代层出不穷的奥义招式而目眩神迷,但也很清楚这样的进攻对体力精神消耗极大,无法持久,目前看来也不足以破开吉冈宪法的防御。 一旦进攻的势头减弱,就会迎来以逸待劳的吉冈宪法的致命一击。 正在此时,一袭刀光从侧面闪过,山本勘助配合枫千代的进攻向吉冈宪法夹击而来。这一击十分突然,角度也很刁钻,可是吉冈宪法刀势一变,脚踏褶足,身影交错之间就避开了枫千代的刺击,同时架住了山本勘助的横砍。 此时周坊正行才匆匆赶来加入了战团。 “我短时间拿不下他,换人!”山本勘助虽然脚下不便,但身形却十分敏捷,抢在枫千代前面迎上了吉冈宪法的反击。 枫千代虽然担心,但刀光剑影之中不容犹疑,举刀便是一招“燕飞”斩向周坊正行。 ----------------- “这独眼武者倒也悍勇有谋。眼下之局唯有先拼掉一人,以二敌一才有获胜的可能。” 足利义辉在台上看得清楚,感慨道。 三渊藤英站在他身后一步,也聚精会神地看着场内局势:“可他能在枫千代建功前顶住吉冈剑豪吗?” 足利义辉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哑然失笑:“此人剑术虽不及枫千代,却是个难缠的角色。” ----------------- 吉冈宪法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按照他的预想,在自己表明与枫千代为敌后,根本不会有强者愿意和他一组。而自己的徒弟周坊正行在众武者中也绝对是一流的存在。 明明该是碾压局,谁知周坊正行却成为了场上的短板,在山本勘助的缠斗下分不出手。 如今枫千代他们竟然打起了从他身上破局的主意! 真拿自己这个剑豪当摆设了吗?什么阿猫阿狗也能拦住自己? 吉冈宪法动了真怒,手中太刀又疾又狠,大开大合,只想迅速解决掉这個不自量力的跛子。 山本勘助顿时险象环生,很快大腿上就多了一道伤口。但他那张丑脸却始终挂着轻蔑的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停不下来。 “差点碰到爷爷!” “孙子这招差点意思。” “嗐,剑豪就这呀。” “你拿刀半天也挨不着人,到底是我瞎还是你瞎啊?” …… 吉冈宪法杀心已起,闭口不言,刀刀斩钉截铁,恨不得将他一刀劈作两段。 可山本勘助动作敏捷如同一只狐狸,从不正面迎击,躲避时连滚带爬姿势难看,却又总能堪堪避开刀锋。 而一旦看到吉冈宪法向枫千代的方向移动,他又如饿狼般紧咬不放,不要命似的从刁钻的角度进攻,以延缓他的步伐。 终于,在他又一次扑上来的时候,吉冈宪法露出了一丝冷笑。 连续两次故意降低了反击的节奏,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蓦然转身,右手持刀划过半圈,与左手在上方合一,伴随着一声爆呵劈出了无可匹敌的一刀。 刀锋犹如一抹霞光,正好笼罩在山本勘助的前方。 “霞!”足利义辉忍不住喊了出来。 第48章 逆风斩 吉冈宪法的成名绝技,京八流秘传——霞。 无论是足利家的幕臣还是朝廷公卿,不少家中都有子弟修习京八流。而“霞”之一式乃是其中免许皆传的最高奥义。因而不但足利义辉认出了这招,在场的不少武者都同时发出了惊呼。 霞这样的秘技,对出手时机、敌我距离、甚至武者的状态都有所限制,然而一旦施展刀速极快,如霞映长空,势不可挡。 山本勘助的身体由于惯性根本来不及转向,只能举刀招架。但眼下这刀蓄势已足,步伐、腰力、臂力、由上至下已成泰山压顶之势,他仓促间脸上泛起一抹苦笑——剑豪果然是剑豪,这下算是玩脱了。 绝望之际,却听见耳边一声清喝,一个白影腾空而起,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冲进了前方的剑芒。 “罗刹!”足利义辉一掌击在了栏杆上,“他不要命了!” 罗刹,行走于地狱的凶恶鬼族。充满死亡气息的舍身技。为了拘人入地狱,自己先踏入地狱之内的奥义。 他话音未落,只见奋不顾身的枫千代已然破了吉冈宪法的刀光。半跪在山本勘助前方,前襟上的血渍如同梅花映雪,让人触目惊心。 台下观看的人群早已是一片惊呼,女子带着哭腔的尖叫声更是不绝于耳。 少年面色苍白,一双明眸里却闪烁着倔强与不屈。 “罗刹?”吉冈宪法看了眼捂着手腕伤口的弟子,冷冷地转回目光:“原来是冢原卜传大人的亲传弟子,怪不得有这样的身手。” “可惜了。”他双手握刀,缓缓举起右肩,肃杀之气有如实质:“今日就死在此处吧。” 说罢后错半步,蹬地、拧腰、挥臂,霞光万丈般的刀光再次闪过。他竟然趁着枫千代跪在地上难以躲避,再次使出了秘传——霞! 台上台下在这一刻都陷入了死寂,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要看着少年美丽的生命如樱花般被在盛放中零落。 “推!”在枫千代大吼声中,山本勘助毫不迟疑地弃刀扑向前方,用双手猛地推在了枫千代的腰间。 枫千代借势倾力一蹬,眼神中光芒乍现,手中太刀自下而上犹如苍龙出水,向吉冈宪法席卷而去。 “逆风斩!”吉冈宪法自以为“霞”已经是出刀的极限,却没有想到在枫千代和山本勘助二人的合力之下,竟挥出了这样前所未有的一刀。 这是任何剑客都不可能达到的速度和角度,可它偏偏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 差之毫厘,就是生死之别。 两人在身形交错的刹那,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微微一震。 分开的两人以背相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在一片寂静之中,枫千代用手撑地,咳出一口血沫。 吉冈宪法缓缓的低下头,只见一道鲜艳的血线从自己的衣服上缓缓出现。 怎么会这样? 这是他身体向后倾倒时最后的念头。 擂台四周的风轻轻吹过,掀起了薄薄的尘埃。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擂台上,照亮了枫千代衣袍上的血迹,形成一抹深邃的红。 场下的人们目瞪口呆,许久没有回过神来。他们几乎无法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那位曾经被誉为近畿第一的吉冈宪法,那位传言要开宗立派的剑豪竟然如同枯树般倒在了他们面前,而他的对手,不过是一个少年商人。 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整个擂台。原本静寂的氛围瞬间被打破,仿佛是潮水般涌动的掌声和呼喊声传遍每一个角落。枫千代的胜利让整个场地陷入了狂热的气氛之中。 鹤见楼上,织田信长兴奋得大吼大叫,平手秀政无奈地提醒他要注意形象;而就在他的楼上,将军殿下正更加没有形象的吹着口哨。 枫千代艰难的直起身,一步步走到擂台前方,看着无数热情、期盼的眼神,露出一抹微笑: “在下是冢原卜传弟子,香取神道流枫千代。” 师父,没给你丢脸。 他在台下的欢呼声中把手伸进怀中:“今天除了小红瓶,还给大家带了些花茶……” 旁边的山本勘助上一秒还在默默感慨:“怪不得自己修为不高,看看人家的师承出身。” 后一秒已经张大了嘴巴,傻傻地看着枫千代带货。 “怪不得自己赚不到钱,看看人家是怎么发财的。” …… “这、这也太过分了!”三渊藤英摸着脑门,难以置信地说:“这样严肃庄重的御前试合,他竟然卖东西?” “好了好了,这不是还没到我面前嘛,随他去吧!”足利义辉笑着打断了他。 刚才有一瞬间,他回想起孩童的时候,自己在山林中遇险碰到野猪,枫千代也是这么奋不顾身的挡在了前面。 即便成了商人,但他骨子里就是武家所说的“义”、“勇”二字! “查一查负责抽签的是不是收了吉冈好处,有问题就让他自刃吧。”足利义辉拍了拍手:“藤英你说,枫千代认出我时会是什么表情啊?哈哈。” ----------------- 平田屋恭次这两天做梦都能笑醒。 他刚拿下九香玉露的代理时还有些患得患失,生怕自己会因为一时的意气之争而亏本。谁知平田屋有货的消息刚放出去,店里面从早到晚就没有断过人。 虽然当初他报出的进货折扣高,可是架不住卖得多,价格高啊。短短几天功夫他就快把订金赚回来了。 赚钱虽然快乐,每次看见森老板红着眼睛往这边张望时,那快乐立刻就翻了倍。 特别是枫千代战胜了剑豪吉冈宪法,一时间声望到达了巅峰。而之前从枫千代那获赠小红瓶的姑娘们,也纷纷被九香玉露的效果惊艳,“神之水”的名声不胫而走。 二者叠加起来,让平田屋的生意直接好到爆炸,门槛都快要被踩烂了。据说已经有人排队买到不自己用,转手每瓶加价两贯都能卖出去。 如果不是枫千代提前定好了价格和规矩,他早就涨价了。 “唉,要是一心堂的供货能再快一点就好了!”平田屋恭次一边看着账本,一边贪心不足地叹道。 门没关,一個机灵的伙计探头过来:“外面来了位武士大人,说有事要您亲自过去。” 平田屋恭次抬起头:“细川家的?” “不是。” “三好家的?” “不是。” “那就说我去进货了,想买后天再来。客气点啊!” “好嘞!”伙计掩好门退了出去。 武士怎么了?买不到小红瓶的武士多了去了。 他正在腹诽,只听见“砰”的一声,门被粗暴的撞开,一个梳着奇怪发髻,缠了根彩绳当腰带的少年武士从外面冲了进来。 第49章 初次见面 “诶呀!”平田屋恭次吓得连忙起身,满脸堆笑地凑上去躬身行礼:“哪家的公子如此卓尔不群?真是让鄙店蓬荜生辉!” 对于这些武士,背后吐槽可以,当面却万万不敢得罪。他生意做得不小,当然也少不了上面的关系,只是京都的水太深,万一招惹上什么牛鬼蛇神,自己有多少条命都不够送的。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儒雅武士也跟了进来,见到他微微颔首道:“我家少主性子急,冒昧前来还请老板多包涵。” 平田屋恭次这才松了口气,却听那少年一脸得意地说:“看嘛!我看那小子的表情就知道老板肯定在!老师还非要拉住我。” 这两人自然就是织田信长和平手秀政了。 “殿下!”平手秀政的脸上越来越挂不住:“恭近于礼,远耻辱也。臣平常是怎么教您的?” “下次我注意。”织田信长笑嘻嘻地说了句,转过头问平田屋恭次:“一心堂枫千代在哪?” 平田屋恭次躬身搓着手:“哪个枫千代?噢噢!是参加御前试合的?” 织田信长突然收起了笑意,冷冷地看着他:“你也觉得我看起来像个傻瓜吗?” “没、没有,”平田屋恭次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鹰隼盯上的兔子,明明少年连刀都没有拔,可自己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全京都只有你这儿能买到小红瓶,装什么糊涂。”织田信长拍了拍他的脸道:“带我去找他!” ----------------- 大德寺是洛北最大的禅寺,始建于镰仓时期,战乱焚毁后又被一休大师在八十岁的高龄主持重建(聪明的一休),是京都有名的宝刹。 山本勘助顺着干净的石板路穿过一片竹林,一阵清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反而更让人内心沉静。 “住在这里还真是会享受!”他在心里暗自感叹。 随即又想到,以枫千代现在的名气住在庙里恐怕也是无奈之举,不然怎么躲得开那些过分热情的姑娘们。 “就在这里。”小沙弥停在一个小院前,对他合十一礼就转身离开。 他穿过竹篱,枫千代的声音正好从里面传来: “放出消息,就说我要参加武野绍鸥大人月末的茶会。” “明白老板!这是要给他们再添一把火。” 他竟然认识那位著名的茶人武野绍鸥? 山本勘助心里想着,不愿再听别人私下的谈话,故意咳嗽了一声,喊道:“枫千代老板,山本勘助来看你了。” “快请进!”枫千代笑着迎了出来。他伤势还没痊愈,肩头和手臂上都缠着白布,但俊朗阳光的气质却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看你已经是没事人一样,倒显得我太过娇贵了。” 山本勘助连忙行礼:“在下正是来道谢的。要不是有枫千代老板挺身而出,我这一条烂命差点就交代了。” “同仇敌忾,助人就是助己。”枫千代笑着为他斟茶:“快请坐,来尝尝鄙号的花茶。” 虽然他毫不居功,但山本勘助反倒更加感佩。他端起茶杯方才想起来:“这花茶近来在京都很是风行,难道也出自枫千代老板之手?” 枫千代微笑点头,倒是站在旁边的助次说:“是啊,去年堺町流行怪病,我们老板赠饮花茶救了好多人。” 山本勘助原本以为枫千代是和自己一样的野武士,可后来见他带货,才知道他是个商人。不过此刻看来,眼前这個少年竟然是颇有影响力的大老板。 自己原本想谈的合作,也许人家根本看不上呢。 “山本大人今日前来,可有什么指教?”枫千代看出了他的犹豫,主动问道。 “咳咳,”山本勘助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后日的比武要在将军御前进行,到时候说不定咱俩会在前两轮对上是吧?” “是,总共八人,的确是有可能遇到。”枫千代点点头。 “我觉得吧,咱们并肩作战也算是战友,打生打死便宜了别人实在是划不来。”他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枫千代不置可否地问:“那山本大人觉得怎么样好呢?” 山本勘助的脸变得黑红黑红的,话到了嘴边却张不开口。 “山本大人难道是想买通我放水?”枫千代淡淡地说。 “哎呀!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山本勘助再也维持不住端坐,用手撑在身后无奈地说:“要是决赛遇到你,我输了绝无二话。可要是前两场遇到,我就完蛋了。” 枫千代有些不理解:“进决赛对你很重要吗?” 山本勘助苦恼地点头道:“前阵子走背时,赌双陆欠了一大笔,实在是还不上了。” 助次忍不住插嘴问道:“那和比武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又借了一大笔,想要赢了翻本嘛。”山本勘助挠了挠头:“就是下注赌我自己能进决赛。” 枫千代这才明白山本勘助为什么在之前的比武中这么拼命。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放水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帮你想想其他办法。” 山本勘助尽管已经有所预料,闻言还是脸色难看。 这个枫千代实在是太能打,但凡有一线机会他都不会说这种话。换个野武士还能谈谈价格,可惜这位看起来还很有钱,根本收买不了。 罢了罢了,这就是命! 他强打精神,正想说两句场面话告辞,却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枫千代!枫千代在这儿吗?” 还没等助次拉开门,一个打扮奇怪的少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伤得不要紧吧?”他看见枫千代眼神一亮,随即又注意到了枫千代身上裹着的白布,紧张地脱口而出。 枫千代明明是第一次见,却对眼前的陌生少年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又见他关心之情不似作伪,止住了助次和山本勘助的动作,微笑着起身点头:“没伤到筋骨,不要紧。谢谢关心。” “那就好!”少年松了口气,“我想让你做我的家臣,可以的话咱们明天就回尾张。” 少年身后的一个武士这才气喘吁吁地跟了进来。一见面就深深行礼:“我们冒昧来访,多有打扰实在是抱歉。” 枫千代此刻却根本顾不得回礼,他听到少年前半句还在心里暗笑这是哪家的公子,这般不谙世事,可“回尾张”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劈得他脑子一片空白。 第50章 各有所图 少年见他发呆,才意识到对方似乎还不认识自己,咧嘴笑道:“我是下尾张织田家的织田信长,织田信秀的长子,那古野城城主。” 枫千代终于缓过神,强忍住找他要签名的冲动,露出了一个无比亲切的笑容:“原来是织田信长殿下,在下仰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意气风发、英武不凡!” 织田信长啊! 别看现在年纪小,未来可是称霸全国,终结室町幕府,差点一统日本的人物。 “你听说过我?”织田信长却并没有被枫千代的热络打动,反倒露出一丝悻悻:“外面的人都是乱说,我脑子可好得很!” 一旁的平手政秀看到少主把别人的客套话当真,怕他自爆“尾张大傻瓜”的名号,连忙岔开话题道:“我家少主仰慕枫千代大人的勇武,求才若渴。尾张虽然没有近畿繁华,但土地肥沃、物产丰富。我们少主也绝不吝惜封地恩裳。请您务必考虑一下!” 刚才还想告辞的山本勘助看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 他家道中落,又有残疾,多年来作为浪人四处飘零。自忖才学过人,武艺、谋略都是上选,却因为粗犷丑陋求仕无门。无论去今川家还是北条家,都是巴巴地把脸贴上去却被人嫌弃。从没见过主公上门来求着给封地的。 何况吉冈宪法是我们俩一起打败的,怎么就没人来找我? 不提山本勘助心中的百般念头,枫千代此刻却也在细细思量: 入仕织田信长? 还真是令人动心。 这对于只玩过战国游戏,对历史了解不多的枫千代而言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 他觉得在战国寻找最好的躺赢方法,那无疑就是抱织田信长的大腿了。这位在本能寺之变前可是妥妥的位面之子,一路向上鬼神辟易。只要往他身上无脑押注,未来成为一城一国之主不是难事。 “怎么样?”织田信长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跟我回去,让你做我的马迴众!” 听到这话,枫千代立刻恢复了几分冷静。 织田信长可不是请自己去养老的,而是去拼命的。 马迴众相当于精锐亲兵,打起仗来可能被投入最激烈的战场。如果这个世界的历史不变,那么织田信长的确可以活到称霸天下,但作为他的马迴众,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可就难说了。 何况如今的信长自己都非常弱小。老爹织田信秀不过占了尾张半国,觊觎美浓还被斋藤道三大败于稻叶山城下,损兵折将输得裤子都快赔光了。信长自己在家里虽然是长子,但因为顽劣的性情和母亲的偏心,相当不受家臣们的待见,未来能否成为家督还是未知数。 这个时候说织田信长将来会成为天下人就是个纯粹的笑话,连信长自己都能把肚子笑痛。 少年成长为雄主的道路会由无数敌人和自己人的生命铺就。枫千代两世为人,可不想成为谁的垫脚石。 堺町、京都、石山町的钱不香吗?去那古野城能做什么生意?炒板栗卖吗? 想到这里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温言道:“织田殿下气度非凡、性情豪爽,真是令在下心折。如果在下哪天要选择出仕,一定会去投奔殿下。” 他语气客气委婉,但拒绝的意思非常明显。 山本勘助咽了口唾沫,领地职位送上门也不要吗?要不要考虑问问我,我可以要啊。 他故意干咳了一声,可惜没有人看他。 织田信长抿着嘴打量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道:“那就是不行咯。不过也是,你做商人做得也挺不错,住的地方比我还好。” 枫千代眼睛一亮,笑得更热情了:“我与织田殿下一见如故,不如大家合作做些生意赚钱怎么样?” “做生意赚钱?”织田信长被他突然的提议弄得有点懵。 “九香玉露您听说过吧?一心堂花茶在下这里正好也有,您可以了解一下……”枫千代循循善诱地向织田信长介绍了一心堂的主打产品和商业合作计划。 周围的人开始面面相觑:明明应该是武家常见的良臣遇明主,从此君臣相得上演佳话的剧本,怎么走向越来越怪了? 只有山本勘助一脸波澜不惊,已经有些习以为常了:“看看,人家是怎么发财的……” 过了半响,织田信长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所以简单来说就是,我可以出钱,然后在尾张售卖你说的那些货品。” 枫千代笑着点点头:“织田殿下果然聪慧过人。我们的合作能让您够分享到很多的利润。” 织田信长抿着嘴想了一会儿,随后看向他:“我也可以直接收税。” “这個……”枫千代愣了一下,终于沉重地点了点头:“当然,您也可以直接收税。” 他这才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虽然是个年轻人,但他是个年轻的封建领主。自己想通过合作生意去抱大腿的行为实在有些可笑。 织田信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态,安慰道:“你来尾张做生意时可以找我,我会把税定便宜一点。” “多谢殿下!”枫千代有些心不在焉地道了谢,忽然想起了助次这次带来的东西,眼前一亮。 雁过还得拔根毛呢,遇见了位面之子怎么能轻易放跑? “请稍等!”他喊住准备离开的织田信长,起身快步走向靠墙摆着的一个长木箱:“我有一样东西也许织田殿下感兴趣。” 织田信长看见他从木箱中取出一个长长的器物,由木质和铁管组成,一头交错着细铜丝。从未见过的复杂结构似乎隐藏着某种神秘机制。 “这是?” “近畿人称之为铁炮,其实我更喜欢叫它火枪。”枫千代在织田信长充满好奇的目光里重新找回了信心:“是一种新式远程武器。” “武器?”刚才对生意打不起精神的织田信长立刻就来了兴趣。 “这是我从葡萄牙商人那里买到的铁炮,“枫千代手中轻轻晃动着这把武器,“和我们传统的弓箭不同,它是靠火药的爆炸射出弹丸杀敌。看,这是放弹丸的枪管,这里是火药室,“他指着铁炮的一部分解释道。 织田信长好奇地凑上前,仔细端详着这把异域武器。“火药室?就在这么小的盒子里爆炸吗?“ “是的,“枫千代点头,“火药室里储存着火药,而这根火绳则是点燃火药的工具。“他带着众人来到室外,让助次在十几米外摆上一个茶碗,示范性地将火绳点燃,火花闪烁间,映照在织田信长的脸上。 “接下来就是瞄准和射击。”枫千代转过头,扣动了扳机。 第51章 祖传秘方 火绳拉动,火星一闪而过,引燃了火药。一道刺耳的声响伴随着轰鸣,铁炮猛然间喷射出一道火光,火舌吞吐,如同咆哮的龙蛇。远处的茶碗应声而碎。 在场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织田信长正好站在下风口,被吸入的硝烟熏得直咳嗽。但眼中却闪烁着惊叹。“这铁炮多少钱?我买了!” “少主,我们还是回去和殿下商量一下吧。”平手政秀还保持着一分冷静,像是想要徒劳地阻止孩子买玩具的父亲。 “不行!回去肯定要被老爹揍,下次出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不知为什么,他看到铁炮的第一眼起,就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四年前刚从欧洲传来九州时贵的离谱,每支一千贯。我与织田殿下这么投缘,当然不会卖那么贵。而且量大的话可以更便宜。”枫千代笑得非常灿烂:“您想想看,如果您有一支全部使用铁炮的军队上战场,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织田信长的眼睛里仿佛被点燃了火焰:“嗯!我就知道看重你没错!” …… 完成了第一单军火生意的枫千代送走织田信长,回身发现山本勘助朝自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以头触地道:“枫千代老板,请无论如何让我跟着您干!” 枫千代露出了然之色,问道:“山本大人武艺不凡,难道不求入仕吗?” 山本勘助苦笑道:“求了半辈子也求不来,我早就死心了。潦倒半生,如今只求能在您手下混个富贵,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赌债怎么办?”枫千代问。 山本勘助老脸一红:“还请老板借我一些先应付过去,剩下的我拼命干活,争取早日还上。” “快起来吧,”枫千代笑着扶起他:“我先帮你还上,只是以后不许再烂赌!” 一心堂的生意逐渐扩大,乱世之中,运输、护店少不了需要人手。山本勘助来得正是时候。 山本勘助闻言大喜,口中连连称谢就要再拜,却被枫千代拦住: “我准备给一心堂组建一支护卫,等御前试合结束,你可以开始招募了。” 山本勘助笑道:“老板您是找对人了!有身份的大人物我不认识,近畿和关东的野武士和我有交情的可就多了去了。” “见利忘义、德行有差的决不能要。”枫千代交代道:“野武士不需招太多。我主要想让你去村里招募家世清白的农家子弟,训练过后更信得过。” “老板我明白了。”山本勘助闻言神色一凛,肃然应道:“只找像我这样的忠义之士。” “嗯,烂赌鬼也不要。” “……” ----------------- 好风报春到 借得风势花飘香 引来黄莺闹 ——纪友则《古今集》 初春时节,堺町的妙国寺庄严宁静,樱花未绽放,但一片生机盎然。为了今日的茶会,石川宗二下足了本钱,无论规格还是气派都是前所未有。 堺町有头有脸整的人物都收到了邀请,午时刚过便陆续来到。平常从不喝茶的富商们也纷纷穿上自己最华丽的和服、做出一副高雅的姿态和人打着招呼,谈吐之中偶尔还能插上几句昨夜新背的汉诗。 古朴宽敞的禅堂内此时高朋满座。但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坐在上首的几位有名的茶人、画家、连歌师,而是坐在石川宗二身旁的畠山家少主畠山高政,筒井家当主筒井顺昭。 对于不少人来说,就算今天喝的是凉水,能与这样的贵人同席而坐,这一趟就没白来。 人数众多的大茶会没有太多规矩,开始不久大家就三五成群,各自聊各自的了。其实这也正是茶会的主要目的,结交人脉、交换信息、利益交换,与西方的酒会并无不同。 “今日能有这样的盛况,多亏畠山大人、筒井殿下的赏脸。”石川宗二殷勤地亲自倒茶。 “客气了,”筒井顺昭微笑点头:“畠山政国殿下亲自来信,我当然荣幸之至。” 他虽然年纪轻轻,却是十二岁就继任家督,带领兴福寺的信众东征西讨打下大河一国的豪杰,举手投足之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气度。 而畠山高政则是一脸得色:“石川老板是自己人,这个面子我怎么会不给。而且咱们这边不过是小阵仗而已。我父亲已经在京都邀请到了不少公卿和幕府重臣,到时候石川老板才要好好表现。” “承蒙畠山政国殿下的厚意,多谢高政大人的支持,在下感激不尽!”石川宗二连忙躬身行礼。 “你懂得感念恩义就好,”畠山高政满意地点了点头:“过了今天,那个一心堂就更撑不下去了。” 筒井顺昭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开口道:“此番石川老板声势更隆,下个月的事想必更有把握吧?” “有殿下相助,绝无失手的可能!”石川宗二斩钉截铁地答道。 茶会进行到一半,主办者石川宗二起身来到了禅堂中间,目光扫过众人微笑道:“借着今日雅会,在下有一种新茶,想请各位品尝。” 在他说话间,已有八名身着青衣,眉目清秀的茶童鱼贯而入,给在场的众人端上一杯杯茶水。 茶香四溢,气味却和平常有些不同。还未入口就已经有人认了出来:“石川大老板说的莫非是花茶?” 不少人闻言看向坐在门口不远的伊藤景隆。人人都知道花茶是一心堂的招牌。而石川宗二明明被一心堂得罪过,却不知为什么要在茶会上替花茶扬名。 伊藤景隆的脸上并无喜色,反倒越来越难看。 “正是花茶。”石川宗二微笑道:“在下先祖曾为遣唐使,留下一本花茶配方。只是上面记载的许多药材都是大唐独有,因此数百年来一直在家中蒙尘未受重视。” “这么说百草屋是石川老板开的?”小西隆佐一脸惊讶:“难怪与一心堂的花茶相似,原来都是源自大唐。” 石川宗二笑道:“我正是看到堺町有花茶出售,才想起来这本配方。说来倒是托了伊藤老板的福才让此物重见天日。” 众人闻言纷纷恍然,只有伊藤景隆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过在下翻阅家中的配方,却发现其上记载比一心堂的多一些,”他不以为意接着说道:“各位眼前的这一杯,就是其中一种。名曰:壮肾茶。” 他看着伊藤景隆一脸吃惊,不由心中冷笑——今日过后,花茶元祖的名号就要落到百草屋了。 “这种花茶长期服用可以帮助男人勇猛精进,即便八十老翁仍然峻猛无比。在下不敢独享,就借此机会与各位共品了!” 在众人的溢美之词中,伊藤景隆沉着脸起身就走。远远听见里面传出的哄笑声,嘴角勾起一丝嘲弄。 第52章 决胜御前 京都东山慈照寺,足利义辉将军御所。 枫千代看着那个身穿具足、头戴面具的武士直皱眉头。 这个武士明明没有参加之前的比试,却突然取代了一名受伤武者,直接空降进入了决赛圈。 当然,裁判说了人家是足利将军家的武士,那么有些特权也无可厚非。可是穿着盔甲来比武是不是有点儿太欺负人了。就算这样也能勉强接受,可是强制要求和他对战的人必须使用木刀,这就未免太过分了。 好在自己第一轮的对手不是他,想到这里,他用同情的眼神看了看身旁的山本勘助。 山本勘助低头看看手里的木刀,再抬头看看自己抽到的对手的盔甲,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 就这运气,要不就真的戒赌算了。 在一众高高在上的幕府大佬们的注视下,第一轮试合很快就分出了胜负。枫千代毫无悬念的战胜了对手晋级四强,而山本勘助也是毫无悬念的放弃了进入决赛的妄念——对手剑术很强,而他根本破不了防。 半决赛枫千代对上的是一位富田一刀流剑士,名叫柳生新介。 此人刀法刚猛果断,攻守兼备,思路也非常清晰。抓住枫千代年少力量不足的弱点,不断以力硬拼,两人旗鼓相当,来来往往打了十几个回合。最后还是被枫千代忽隐忽现的秘技“月影”所惑,误判了刀锋的方向,最终败下阵来。 “恭喜老板打入决赛,”山本勘助乐呵呵地凑到枫千代身边:“拿了冠军可要发个大红包庆祝庆祝。” 枫千代正托着下巴,微微蹙眉,看着场内的另一场比赛。喃喃自语道:“看这架势冠军已经被人家内定了……不过这身影我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想到这他突然瞪大眼睛——这蒙面武士难道是菊幢丸? 难怪这么眼熟! 两人虽然分别数月,但自幼朝夕相处,一起玩耍练剑,互相再熟悉不过。枫千代此时一旦往这个方向想,即便对方身穿具足、头戴面具,也再无疑惑。 他想起之前菊幢丸曾说过自己身份不凡,如今看来果然不一般。能安排他用这样的方式借御前试合出名,想来他的父亲一定地位很高。 “老板,你怎么突然笑得这么开心?”山本勘助在一旁看着他神色变化,有些摸不着头脑。 “勘助,我知道他是谁了。”枫千代拍了拍他肩膀笑道:“这回可要好玩儿了。” …… 在三好长庆的推波助澜下,新任将军举办的这场御前武道试合已经成为了幕府盛事。这场决赛也邀请了众多幕臣到场。 比武的庭院两侧的廊下并排坐了许多低阶武士,一边观战一边低声讨论。而身份尊贵的重臣则都坐在庭院北侧的廊下,其中就有面色不虞的畠山政国。 畠山政国早就从儿子畠山高政那里听说过枫千代的名字。原本他也没把一個小小的商人放在心上,反而狠狠地把儿子训斥了一番。 然而畠山高政受辱之事流传甚广,此时随着枫千代一场场获胜进入了决赛,他分明看见不少人偷偷把目光看向自己。虽然离得很远,但他却似乎能听到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和忍俊不禁的笑声。 “摂津大人,”畠山政国侧身对旁边的摂津元造说:“据说这枫千代是个商人,一介商贾在将军殿下御前夸耀武勇,传出去咱们武家的脸面可不好看。” “谁说不是呢?”摂津元造连连点头:“不仅如此,听说他还在擂台上售卖货品,简直不成体统。” 两人的声音不小,一旁的大馆晴光听到讪笑着附和:“确实确实。”他主持过擂台赛,生怕别人想起来指责自己失职。 畠山政国听他们这么说,心中更是有了底气:“等会儿老夫定要劝谏将军殿下,各位可愿一同?” “那是当然!” “义不容辞!” 说话间,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参加决赛的两人站在了左右两侧。 枫千代正要接过一旁武士捧过来的木刀,却听见对面的面甲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不用换木刀。” 那名武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退了下去。 枫千代心中暗笑,左半身向前大步跨开,左肘弯曲,左手轻扶太刀,双手在水月处交叉,刀刃朝上。摆了一个非常罕见的起手式——心之構。 周围的武者们纷纷交头接耳,正奇怪他在弄什么名堂,却只见那带着面具的武士也跟着摆出了相同的起手式。 “这是什么姿势,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也是第一次见,看起来好奇怪。” “看不懂就对了,这两位可是真正的高手。” …… 终于,两人在同一瞬间动了。 没有对峙,没有试探,上来就是一往无前的进攻。 然后还是进攻、进攻! 寒芒乍起、刀剑交错,他们的每一招都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如同面对生死仇敌,全然没有犹豫和防守。 周围观看的武士都屏住了呼吸,高手对决也不是没见过,但这样的打法却闻所未闻。生怕自己一个眨眼就错过了生死存亡、血溅当场的瞬间。 然而这样的搏命打法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本该速战速决、生死立见。他们却每每在两败俱伤的千钧一发之际骤然变招,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两人的身影耀眼的刀光中如同神祇,每一次出招都刚到极致,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 场上人人会武,此刻每人都忍不住去想:若是换了我能否躲得开这一刀?若是换了我能否劈得出这一剑?片刻之间已经是汗流浃背。 这两人竟然如此之强,原来之前的比武他们都远远未尽全力! 枫千代在心中暗笑,他知道对面的菊幢丸也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这是他们二人不知道练过多少次的对攻游戏,不求实用,只求打得爽快。冢原卜传把这当做小孩子的放松嬉戏也未曾阻拦,不想到竟然用在了此时。 在旁人看来险象环生,他们二人却放松得很,仿佛又回到了朽木谷那棵高大的樟树之下,回到了朝夕相伴,无忧无虑的童年。 听着耳边随着他们的对攻越来越大的欢呼声,枫千代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他虽然对御前试合冠军的名号也有几分兴趣,但既然菊幢丸需要以此扬名,自己当然要配合。 趁着一招劈刺落空,他突然向前疾冲两步。太刀脱手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扎进了五步外的地板上,犹自嗡嗡作响。 “我输了。”他坦然道:“阁下剑术高妙,在下甘拜下风。” 第53章 我偏要 枫千代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笑意,看着眼前的少年去掉面罩,露出了那个熟悉的面庞。 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想让菊幢丸穿帮。 但是接下来众人的反应把他吓了一跳。 “将军殿下!” “竟然是殿下!” “不愧是武家首领!” “将军殿下威武!” 周围的武士在震惊过后,爆发出惊人的欢呼,有的武士甚至流下了热泪。 百年来足利幕府日渐衰落,足利家的幕臣和武士们也越来越没有了心气。如今亲眼看到新任将军如此英武非凡,怎能不激动万分。 说到底低级武士们多是单纯勇武,自小被教育的重视义理,在他们心中将军殿下既然是天下第一的剑豪,自然能配得上天下武家首领的位置,带领他们中兴幕府也是指日可待。 反倒是那些坐在上首的幕府重臣们表情各异,有的欢喜振奋,也有的惊疑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菊幢丸竟然是征夷大将军足利义辉! 枫千代因为最早猜到戴面具少年的身份,刚才还在心里洋洋得意,此刻才发现自己才是最糊涂的人。 他呆呆地看着菊幢丸对自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转身把面具和太刀扔给旁边的侍从,在众人的叩拜下走进敞开的对屋。 “都免礼吧。”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今日枫千代虽败于我,但已是本次御前武道试合的翘楚。”足利义辉朗声道:“赏钱三万,赐刀童子切安纲,授予‘御剑豪’称号。” 下面的武士顿时眼睛都红了。赏钱不必多说,童子切安纲可是足利家世代相传的宝刀,由伯耆国的刀匠安纲打造。传说源赖光用此刀斩杀大江山中名叫酒吞童子的鬼神之后,由此而得名。 而剑豪称号已经是追求武道者梦寐以求的追求,“御剑豪”的称号更是前所未有。顶着这个称号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各地武家以礼相待,不要说开武馆,就连将来收几个重臣、大名做弟子都不是不可能。 “殿下请三思!”畠山政国终于忍不住出声:“这枫千代不过是一介商人,身份低微连姓氏都没有,怎能受这样重的封赏?殿下爱才之心吾等明白,可是这样做会寒了天下武士之心的。” 摂津元造也跟着躬身道:“畠山大人所言有理,还望殿下三思。” 一旁的大馆晴光抬眼看到了足利义辉脸色难看,嘴唇微动,最终也没敢说出什么。 “哦?”足利义辉斜着眼撇了一下畠山政国他们,眉间闪过一丝傲然。 他原本是个性格强势的人,哪知继位将军以来事事委屈:上有没有放权的父亲足利义晴,下有幕臣们的推诿掣肘,还要时时担心权臣、叛军的威胁,能说的算的事情没有几件。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这场御前武道试合,以及和枫千代的对战,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少有的畅快时刻。而给枫千代的赏赐也是他早就兴致勃勃地筹划好的。此刻遇到阻拦反倒激起了他的性子。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足利义辉看向站在庭中一脸懵的枫千代:“枫千代的身份涉及长辈,我不便多说。今日恰逢其会,你可愿接受足利的姓氏?” 所有人全都傻眼了,接受足利的姓氏?难道这商人竟然是足利家的人? 涉及长辈又是怎么回事?不便多说又是为何? 难道是足利义辉的某個长辈,甚至是前将军足利义晴的私生子? 顿时,枫千代发现周围人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他这时终于明白过来。对这位师兄的性子他非常了解,知道他这是故意把事情说的含糊,让别人想入非非——你们不是说枫千代身份低微没有姓氏吗?那我就偏要给他天下最尊贵的姓氏。 至于出身,反正都是你们自己猜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不过足利义辉是过瘾了,可枫千代觉得自己像被架在了火上。 这种场合下,众目睽睽他当然不能拆足利义辉的台,说他开玩笑的大家不用当真。 可是也不能就这么认了啊。 他历史再不好也知道足利家的室町幕府已经快要亡了,后面可是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的时代。此时自己姓了足利那不就是上了沉船嘛。 更何况因为有上一世的灵魂,他对改姓这件事心里总是有抵触。虽然作为枫千代他早已经适应了这个世界,但骨子里,他还是不愿抹去自己“岑枫”的印迹。 一时间百感交集,背后的汗水比刚才比武时还多。 “殿下厚意,在下铭记于心、没齿不忘!”终于,枫千代一咬牙做出了决断:“足利的苗字在下不敢受领,求殿下赐姓山今。” 山今为岑,祖宗之姓终不能忘。 足利义辉看着他先是一怔,随后释然笑道:“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勉强,就赐你苗字‘山今’,再送你一个‘义’字,今后你就叫山今义枫吧!” 相处多年,他又怎么不了解这个师弟的性情?平日里为人谦和、性格风趣,但骨子里却是个非常骄傲,有自己坚持的人。既然不愿姓足利,随他也罢,自己倒也少了后面面对父亲诘问的麻烦。 然而此刻在其他人眼里,枫千代,不,是山今义枫的出身贵重再无疑问。 传统武家讲究“一字拜领”,君主将自己名字中间的一个字赐予臣下,以示亲近和重视,对于臣下而言是巨大的荣誉。 可这赐字一般都是赐予“偏讳”,也就是名字中的下字。眼下足利义辉竟然将名字中的“通字”,也就是上字“义”送给他,其间的恩宠与信任实在是令人咂舌。 看到众人一脸震惊的神色,足利义辉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畠山大人、摂津大人,二位对山今义枫的封赏还有什么意见吗?” 畠山政国和摂津元造哪里还敢惹他,只得躬身告罪,连称不敢。 足利义辉看向周围:“愿各位以忠义为念,磨砺技艺,效忠幕府。我这里早已备足了赏赐,只等你们立功来取!” 第54章 献金幕府 东山慈照寺是相国寺的境外塔头。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为了自己的奢侈享乐,搜刮民脂民膏在这里大肆兴建,花费了八年时间把此处营造成了风雅安逸的居所。亭台楼阁融入山水自然之间,自那以后这里就成为了将军家的后花园。 “你看这间书斋怎么样?”义枫一踏进门就被足利义辉迎头问道。 他打量一番这间4个半榻榻米大小的同仁斋,微笑答道:“朴素典雅,清新自然。” “就这样?”足利义辉看着他的眼睛。 义枫渐渐收起了笑容:“作为文人隐士、世外高僧的书斋非常合适。” “我知道你不会因为身份把我当外人!”足利义辉欣慰地笑道:“将军作为天下共主,就应该住高楼大殿,奢华威严。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这个调调。” 义枫心中暗自叹息:自己这位师兄气度非凡、聪慧博闻,可在历史上终是不能阻挡幕府的衰败。 然而面对着眼前激昂振奋的少年,他也只能笑着点头:“殿下有这般壮志是幕府之幸,足利家的先祖有灵也必然会欣慰的。” 足利义辉不满地瞪着他:“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还要喊我殿下吗?” “身份有别,我们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义枫有些为难。 “枫千代,我生在京都却从小跟着父亲四处辗转,唯有和你朝夕相处最为亲近。”足利义辉认真地说:“千岁丸一生下来就被送入佛门。在我心中你这个师弟才是真正的手足。” 千岁丸是他的亲弟弟,但按照足利家的传统,为了防止与继承人争位导致家族分裂,其他男孩生下来就要被送去寺庙出家。所以足利义辉对在奈良一乘院出家的和尚弟弟几乎没什么感情。 “菊幢丸,这里有酒吗?”义枫叹了口气。 “没有。” “快去拿吧,我被你说得肉麻!” “咳咳!” 打发走送酒菜的侍从们,足利义辉端起杯子:“讲讲看,做商人有意思吗?” 于是义枫便从自己到堺町被倭寇拉着入伙开始讲起,待到两人都已经喝到脸红,原本雅致的书房已经变得杯盘狼藉。 足利义辉听得兴致勃勃,眼睛越来越亮,脸上不由露出向往的神色。然而放下酒杯,却傲然道:“倒也有趣,不过还是做将军更有意思。” “是嘛,那你说说。”义枫又温上了一瓶酒。 足利义辉一时哑然,沉默了片刻,方才大笑道:“做将军有意思,是因为对手更强。你想想看,和那些心怀鬼胎的守护大名斗,和嚣张跋扈的细川晴元斗,和老谋深算的幕臣们斗,难道不是更有趣吗?” “听起来真的很有意思!”义枫笑着为他倒满酒,随后端起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他知道足利义辉不需要别人表现出同情。 “我这次得到了幕府这么多封赏,也想能尽一点心力。最近倒是赚了点小钱,你可不要嫌弃。” 足利义辉闻言连连摆手:“幕府自有各地武家献金,哪里需要你一个小商人的钱。” “你把童子切安纲都送我了,难道不许我还礼吗?”义枫板起了脸。 足利义辉只好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了。” 他从义枫手里抢过酒瓶,给他和自己的杯中倒满。 “最后一杯,喝完各自珍重!下次就不知道何时再相聚了!” 义枫一脸惊讶地看向他:“伱要离开京都?” 足利义辉无奈地笑道:“父亲昨天才告诉我的。他去年冬天已经开始改造北白川城,明天就会带我和幕臣们过去。” “细川氏纲又要打到京都了?” “不,幕府明天会宣布支持细川氏纲,与细川晴元决裂。他们已经做好了封城死守的准备。” “这也是为什么父亲会着急着让位给我。”他在义枫惊讶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苦笑:“如果早几天见到你,我一定会邀你入仕足利家。但是我现在知道了自己有多弱小。” 说到这儿他拍了拍义枫的肩膀,笑道:“不过不用等得太久,我会变强的。” …… 三渊藤英喜气洋洋地走进同仁斋时,足利义辉正枕着左臂,右手举着书,毫无整形地躺在地板上。 “殿下,山今义枫大人让人送来了一笔献金,说是和您说好的。” “嗯。”足利义辉随口应了声。 将军殿下果然深谋远虑!自己的行止还是过于轻浮了。 三渊藤英直了直腰补充道:“有两千贯。” “啪”的一声,足利义辉被书砸中了鼻子。 他揉揉自己有些发红的脸——之前自己赏人家多少钱来着?好像是三十贯…… 天文十六年三月二十九日,大御所足利义晴、大将军足利义辉、前任关白近卫稙家进入北白川城。随后宣布幕府支持细川氏纲。 消息一出,天下哗然。将军殿下公然支持“叛军”,那么到底谁是逆臣就不言而喻了。 作为报复,陷入窘境的细川晴元宣布拥立足利义晴的兄弟,在阿波流亡的足利义维为将军。风云变幻之际,三好家再次成为细川晴元不得不倚重的力量。 ----------------- 堺町,萨摩屋。 这次评定会的气氛十分热络。在堺町和京都两场盛大的茶会过后,萨摩屋的“壮肾茶”就一举成为了风靡近畿的商品。 纵然价格昂贵,可是出于对那种神奇功效的向往,市场上无论怎么涨价依然供不应求。其中更是出现了非常耐人寻味的现象——买其他东西喜欢挑拣还价的顾客,在买壮肾茶时却都非常利索,往往放下钱拿起东西就出门,绝不多说一句,生怕被认识的人看见。 “果然如老板所料,上旬我们其他花茶的销量也已经反超了一心堂。他们‘花茶元祖’的招牌也快要挂不下去了。”一个番头的话引来了众人的大笑。 可是坐在上首石川宗二却揉了揉眉角,看不出多少喜色:“一心堂还没有开售壮肾茶吗?” “没有,”他身旁的番头答道:“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现在推出也已经晚了,把人手都调去做九香玉露了。” “嗯。”石川宗二点点头,一切进展顺利,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安。 都是源阿弥那個蠢货! 第55章 清心寡欲 石川宗二对那个自以为是的忍者非常不满——夸下海口去暗杀山今义枫,结果布置好的机关被识破,从树上跳下去偷袭被一刀解决掉。 山今义枫从头到尾连根毛都没掉,反倒是更出名了。 既然知道了对方是“御剑豪”还不早早放弃任务,非要冲上去送菜吗? 如果有源阿弥在,自己对于一心堂的情况会更有把握。 他挥挥手散了会,端起侍从刚倒的热茶抿了一口。 最近他已经习惯了壮肾茶淡淡的清香。 石川宗二是最早开始喝壮肾茶的人之一,虽然他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但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在各个方面表现得更好。只是他最近在忙着策划一件大事,却也没有什么心思尝试这茶的效果。常常熬夜到很晚反倒有些冷落了新纳不久的妾室。 想起那名姬妾的雪白丰腴他心中一动,却又很快摇了摇头:算了,还是等把大事办妥再说。 从身旁的矮柜上拿过一张信纸,铺在案上正要提笔,却听见手下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老板,百草堂那边有几个人在闹事。” “是什么人?”他没有抬头,一边蘸墨一边问。 “妙法寺的几个比丘,说是咱们家的壮肾茶没用,闹着要退钱。”手下小心翼翼地说。 “亏他们说得出口,”石川宗二摇了摇头:“把他们从店里轰出去。安排上村的人教训他们一顿。如果教不改就扔进淀川。” 闹事也不问问是谁的铺子,这些和尚越来越不懂规矩了。何况作为出家人,整天想着下面的勾当也不嫌丢人。 他写着案上的信件,突然间笔下一停,脸色难看了起来。 “来个人,去把永濑大夫请过来。” 他放下毛笔,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一张纸,想了想,从上面抄了几個字下来,又把纸放了回去。 这是壮肾茶的配方。他出于保密从来没有给别人看过完整的。 由于前面每次得到的花茶配方都没有任何问题,他又需要赶在山今义枫在京都宣传之前抢先推出壮肾茶,所以并没有对这张方子进行充分的查验,只是在品尝和确认无毒后就拿去了茶会。 毕竟花茶不同于药物,见效没有那么立竿见影,需要服用一段时间才能看到效果,他当时已经等不及了。 可此刻他却在心底产生了一点怀疑。 如果那些比丘说的是真的呢?如果一心堂这次的配方并没有那么好的效果呢? 石川宗二撕掉了之前晕了墨的信纸,重新铺了一张,却半天没有动笔。 好在没等多久,永濑大夫就被请来了。 “劳烦您看看这两味药,”石川宗二在一番客套后,拿起了刚刚誊写的纸张递过去:“药性如何?” 永濑大夫接过纸张看了一眼:“知母可以清热滋阴,有安神定志的作用。天冬也有滋阴清热的功效,可以用于平衡体内阴阳。” 石川宗二听不懂这些,微笑问道:“对于房事可有什么作用吗?” “对于身体倒没有太大影响,”永濑大夫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神色:“只是这两种药如果常用,可能会让人比较……比较清心寡欲。” “那麻烦你再看看这张方子。”石川宗二镇静地拿出暗格中的配方,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正在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急切的敲门声: “老板,游佐大人派了武士来请您马上过去。”手下不敢抬眼看他:“说是要问花茶的事情。” 案上的茶杯被袖子打翻,茶水流了一地。 ----------------- “百草屋被砸了。” “你才知道?上午趁乱俺还去顺了两袋豆子。” “你活腻了!不知道那家店是谁的吗?萨摩屋的人下手可狠着呢。” “又不是俺一个,再说石川宗二最近哪顾得上管这些?听说他用假花茶骗了武士大人,脸都被扇肿了不敢出门。” “什么花茶?” “说是能让男人那玩意变厉害的花茶,谁知道喝了之后对女人都没兴趣了。” …… 义枫刚回到堺町,就在街上听见了人们兴奋的议论。 毕竟看大人物倒霉,是普通人艰难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堺町靠海,温度比京都更温暖湿润,淡淡的粉色樱花已经星星点点地缀上了枝头。她们大多数还是没有完全打开的花苞,在略带凉意的春风里微微颤动,仿佛懒床少女的均匀呼吸。 刚过了西除川,义枫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桥边的樱花树下,静静地站着晴子熟悉的身影,在她身后的伊藤景隆远远冲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 嗯,回家的感觉。 义枫快步走了过去:“你们怎么来了?” 晴子故意把头扭向一边:“正好陪父亲出来散步。”可脸颊上的小酒窝却根本掩饰不住。 伊藤景隆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现在可成了名人,人人都知道我们一心堂有了位商人剑豪山今义枫。” “那咱们要不要涨点价?”义枫笑着眨了眨眼睛。 一心堂的一切都很好,甚至可以说比以前更好了。 今井宗久将积压的药材用赔钱不多的价格卖了不少,而在关于山今义枫身世的谣言从京都传来后,不少近畿的商家主动提出愿意收购剩下的。而在石川宗二陷入麻烦后,他们又纷纷提高的自己的报价。 彦十管理的作坊已经再一次扩大了规模,除了花茶外,九香玉露的一些原料制备也交给了他管理。只留下核心的部分由晴子亲自负责。 嘉右卫门,那个叛徒,在得知壮肾茶是个骗局后就消失了。以他的聪明不会看不出,自己的背叛不但早就暴露了,还成了义枫反间计的一环。伊藤景隆本来有机会阻止,但是太重感情的他选择了故意放他逃走。想来嘉右卫门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据说石川宗二已经在恶党中开出了对他的悬赏。 在安排山本勘助开始招募护卫后,义枫终于可以开始处理手边摞得厚厚的请帖了。他拿起最上面,也是最精致的那张,决定下午去赴约。 第56章 邀请加入 红屋宗阳是堺町最富有的豪商。义枫不止一次的在不同的场合听人说起过。 但他做的生意一点都不热闹,也不花哨,完全没有一心堂折腾出来的花样多。他只经营一种非常古老的商品——粮食。 秋天收粮,春夏卖粮。丰年收粮,荒年卖粮。从地头豪族手里买粮,再卖给别的地头豪族。就这么简单,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然而站在红屋宗阳的庭院里,义枫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个穷光蛋。好在他很快想起了穷兄弟足利义辉,终于感到了一丝丝安慰。 潺潺的曲水环绕着庭中的松柏,庭院中的石块和白砂摆出了九山八海的须弥佛景。惊鹿的一端蓄满水后,在青石上敲击出空灵的禅意。 他此刻和主人对坐在月见台上,看着春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落在碗碟上,把这些宋代青瓷照得宛若宝石。薄如蝉翼的鱼生、金黄酥脆的烤雁、小巧精致的红豆饼,在光线中格外诱人。 “山今老板愿不愿意加入会合众?”红屋宗阳放下筷子,微笑着看了过来。 义枫不是没想过有一天能成为会合众一员。这是堺町的管理组织,也是日本历史上最高地位的商会。但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得到邀请。 “红屋大老板,想必您也听到了一些关于我身世的谣言。”义枫苦笑道:“但其实那些不过是以讹传讹,您这样在下实在是受宠若惊。” 红屋宗阳的深棕色眼睛温和地看向他:“这个邀请和你的身世无关。” 义枫笑着点点头,却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红屋宗阳似乎看出了他的真实想法,问道:“你知道会合众为什么要有十个人那么多吗?” 这个问题义枫从没想过,他看着石阶上的青苔思索片刻,犹豫地答道:“是为了更好的代表所有商人,反映他们的意见?” “对外确实是这么说的,”红屋宗阳摇头:“不过实际上,我们既不需要那么多意见,也根本不会代表其他人。每个人只会代表自己的利益。” 义枫终于露出了一丝讶异。他没想到这位堺町第一豪商会把话说得那么直白。 “是为了团结足够的统治力量?” “这個答案要好一些,但真正有力量的其实没有几家。”红屋宗阳像是一位在课堂上试图启发学生的老师:“不严谨地说,红屋一家的实力也足以压制得住。” 义枫摇了摇头。即使拥有另一世的知识,他也常常看不懂此时的智者。 红屋宗阳指了指盘中的雁腿:“堺的利益太大,近畿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谁占了这一块都会被群起而攻之,这才有了这个商人的自治之地。” 义枫若有所悟,只听见红屋宗阳接着说:“因此各家大名可以在堺角力,我们堺町也会根据形势偏向于某家大名。可是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昨天不可一世的强者,今天就成了败家之犬。” 听到这里义枫终于想明白了:“所以堺不能只有一个声音,会合众里可以有细川晴元派,也可以有细川氏纲派,他们都可以被切割。而您,永远是中立派。” “孺子可教也,”红屋宗阳笑得开心:“所以你眼下已经是最适合成为会合众的商人。而有了这个位置,也迟早会有与之匹配的财富。” 义枫苦笑,他之前还有些幻想,红屋宗阳慧眼识珠看出了自己天资过人必成大器。谁知人家看中的是他身上三好家、足利家的印迹。 真是现实的商人啊。 不过他对红屋宗阳的直来直去并不反感,而且也知道这个提议对自己有利无害。 “多谢您的指教,不过加入会合众的事还请给我一些时间考虑。”义枫微微鞠躬。 “当然可以。”红屋宗阳微微一笑:“说起来,石川宗二的壮肾茶是你一手谋划的吧?” 义枫不知道他们间的关系,谨慎地说:“一心堂的确研制过壮肾茶,不过配方不对只得放弃了。至于石川老板从哪儿得到的我也不清楚。” “干得漂亮!”红屋宗阳眯着眼睛笑道:“不过那人城府深,野心大,最近很是不安分。你还是当心一点。” “不安分?”义枫想起了那个在路上伏击自己的忍者。 “倒也不用太过在意,”红屋宗阳淡然道:“晾他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 窗外的两只乌鸦在争抢着什么,拖着长音“呱呱”得让人心烦。 义枫的案头放着一张拆开的信封。 他原本对这封信期待已久,可如今又觉得它来得太急。 上面是王直的字,他的船队准备去宁波了。让义枫去平户会合。 “老板!”今井宗久轻轻地敲了两下门。 “快进来,”义枫收拾思绪,微笑道:“准备的怎么样了?” 今井宗久恭敬行礼:“铁炮和药材都已经装船了。和织田家的联系也没有问题。” “你辛苦了。”义枫欣慰地看着他。前段时间一心堂形势危急,如果不是今井宗久留在堺町奔波运作,恐怕等不到他回来就已经倒闭了。 “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分内之事。”他目光诚挚,没有一点自傲。 今井宗久原本就把义枫视为偶像。此次又见他上京后风生水起,不但解除了一心堂的危机,夺回花茶市场,而且又拓展出了九香玉露和铁炮的生意。不由惊为天人。 他对义枫已经佩服到骨子里了。早已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追随老板成就大业。 会合众的豪商算什么,没看见石川宗二已经被老板弄得灰头土脸了吗? 义枫此时却没有注意到属下眼神中的狂热,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彦八郎,你从尾张回来的时候,可能我有事不在堺町。有些事情需要拜托你。” 今井宗久点头:“请您吩咐。” “你带着晴子去趟京都,九香玉露的生意要点我已经写在了这本册子上,你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在石山町和堺町推广。” “是。”今井宗久双手接过册子,只觉得接过了老板沉甸甸的信任。 “勘助回来后会负责卫队,你和他好好配合,近畿纷乱,安全第一。” “是。” “我如果走的时间太长……”义枫叹了口气:“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第57章 我骗你了 义枫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天。他强迫自己用理智一项项做完了列表中的事情。然后对着纸上的最后一列发呆良久。 上面只写了一个词——道别。 看着窗外漆黑的深夜。他如释重负的起身熄灭了案几上的烛火。 先睡觉,明天再说。 然而他走到榻前,突然发现自己的叠得整齐的被子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是晴子娟秀的字迹。 我在海边等你。 今晚的月色很好。夜里的海岸被披上了一层银沙。海风温暖而湿润,从深邃的海水中卷起一道道细浪。 在他们常去的那个海角,义枫看到了晴子纤细的背影。在空旷的海面的衬托下,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相仿的孤独。 “你等很久了吗?”义枫坐在了她身旁。 晴子微笑着摇了摇头。 “直接跟我说不就行了,写什么字条!要是我睡的再晚点,你岂不要等到半夜?我要是没注意呢,你难道要等到天亮?” “对不起,”晴子看向他,“我骗你了。” “什么?”义枫有些摸不着头脑。 “送你的御守带了吗?” 义枫从怀里拿出新年晴子送他的御守递过去。 晴子没有接,而是把手凑了过去。手心中也有一个御守,和义枫的一模一样,只是颜色不同,一蓝一红。 “我告诉你这是保平安的,但其实不是。”她将两个御守碰了一下,又收回了手。 娇俏的脸庞在月光下仿佛透着光。 义枫还在发呆,就听见她接着说:“我看到你放在桌上的信了。不是故意的,可你就那么摊开放了两天了,虽然是汉文,可是恰巧我又都认识。” 晴子脸上的得意一闪而过。“所以,”她顿了一下:“你要离开了吗?” 因为没有白天的繁忙和喧嚣,海浪的声音似乎大了很多。由远及近,长吁短叹,不知在不知疲倦地诉说着什么。 晴子认真地转过脸看向义枫:“你最近见了很多人,交代了很多事。你是不是不回来了?” 义枫看着远方,夜幕中的天空和海面远远地交汇在一起,颜色深得分不清楚。 真的要离开了吗,这个问题已经折磨了他很长时间,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如果几個月前回答这个问题他不会有任何犹豫。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些事情变得模糊了,不太一样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执着吧。”晴子笑着看理了理耳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枫千代的执着就是要去明国。我的执着呢,就是要守好一心堂。” “这是母亲去世前交代的:照顾好父亲,守好一心堂。”她抿了抿嘴:“其实父亲也不太需要我照顾。他很厉害的,告诉伱一个秘密,他以前其实也是个武士。” 义枫有些吃惊:“伊藤老板是武士?” “伊势国桑名郡,北田家的武士。”晴子骄傲地说:“他在和泉生了场大病,昏倒在路边差点死掉,被我母亲救了。于是就爱上了她。” “想不到整天醉醺醺的老板竟然也有这么浪漫的过去。”义枫忍不住笑了出来。 “父亲年轻时也挺英俊呢!”晴子跟着笑了起来:“祖父坚持要安排他的婚姻所以不同意。父亲是家中次子,说反正也不能继承家业,就干脆下野了。” 义枫有些出神。怪不得老板做生意马马虎虎,杀人却利索得很。原来是专业不对口。 “父亲年轻时应该也有自己的执着吧。不过他为了母亲放弃了。”晴子的眸子里倒映着明月:“其实并不是所有的执念都要坚持对吗?” 义枫沉默了。 自己也应该放弃执念吗?是啊,海的那面,并不是自己的从小长大的家乡啊。 起风了,深沉的大海似乎刚刚从睡梦中醒来。 “所以,我决定放弃了!”晴子笑着大声说,像是在和大海比嗓门:“我要和你一起走。” “什么?”义枫懵了,他一直以为晴子是在劝自己不要离开,可没想到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我呢,不会汉语。但我会认,而且我很会学东西的。”晴子笑嘻嘻地看着他:“我找水夫打听过了,他们说有的船队不允许女人上船。我可以打扮成男人。一心堂生意那么好,又有那么多人帮忙,没有我也无所谓的。” “父亲,”说到这里晴子顿了顿:“父亲说他这几年不需要我陪着,反正我总会回来的。” 义枫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女孩,看着她藏在可爱的笑容背后的惶恐和勇敢,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此刻,这些天一直困扰他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他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开口,远处嘈杂的喊叫声传了过来。 不知多少人的吼叫、哭喊混在一起,竟然连连绵不绝的海浪声都掩盖不住。 两人同时看向远处的町镇,燃烧的屋顶和移动的火把已经乱成一片。 出事了! ----------------- 尖叫、呼喊、刀剑碰撞、火焰燃烧……堺町的夜幕被此起彼伏的噪音撕得粉碎。 衣衫不整的油屋常琢被护卫们簇拥在中间,气喘吁吁地穿过混乱的街道。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血腥味,三五成群的持刀大汉用冰冷的目光扫向他们,并不理会,继续狂妄地扫荡着显眼的房舍。 油屋常琢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一般的恶党、山贼。 堺町虽无驻军,但会合众的防卫力量不可谓不强。不但有注满水的壕沟,各町两端也用木板相互隔开,到夜晚上锁以保护町内安全。夜晚巡夜的护卫接近百人,各家的护卫加上雇佣的杂贺众,总数超过一千五百。这已经超过了不少豪族甚至是大名。 现在形势不明,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先去最安全的地方。 作为会合众豪商的一员,他知道整个堺町最安全的地方离自家并不远,那就是红屋宗阳的宅邸。 又穿过一片街区,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红屋宗阳的宅邸大门敞开,火把的明亮光芒将整个墙头照亮,让这片区域宛如白昼。墙头整齐地站立着一排排护卫,他们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威严。 第58章 杂贺出阵 院子里一片肃杀,油屋常琢被带到宽敞的大厅时,里面已经摆好了茶席。 坐在上首的红屋宗阳一脸平静:“油屋老板请坐。” 他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还不算快,盐屋宗越和纳屋宗次已经先到一步了。 顾不得喝茶的礼仪,他刚坐下就急切地问:“外面已经乱套了,到底是谁在对堺町下手?” “跳梁小丑而已,”红屋宗阳拨着手中的念珠:“有杂贺孙一大人在这里,我们有什么担心的。” 他这才注意到杂贺孙一,连忙见礼。堺町常年雇佣杂贺众,因此大家都互相认识,只不过平时作为首领的杂贺孙一也很少过来,所以交情不多。 说实话这些会合众的大老板们平日里作为客户,也没有太把杂贺孙一这个泥腿子放在眼里。可真正到了如今见血的时候,态度自然就不太一样了。 杂贺孙一却对这些商人的心思丝毫不以为意,只是微微点头:“有杂贺众的兄弟们在,定然护得各位周全。” 他身材高大雄壮,声如洪钟,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宝塔,顿时令油屋常琢安心了不少。 “老大,路数已经摸清楚了。”这时一个剽悍的杂贺武士走了进来:“商人的家丁护卫有四五百,正在朝俺们这边过来。剩下的几股山贼、海盗有七八百,堵住了南边和港口,散在各处放火抢劫。” 竟然有一千多人,而且还有内应!众豪商听了心中惊疑。 却看杂贺孙一面不改色地看向红屋宗阳:“和红屋大老板所料差不多。” 红屋宗阳冷笑道:“石川宗二也就是这么大的器量。接下来就要劳烦杂贺大人了。” 杂贺孙一点点头,迈着虎步走到院前,大喝道:“出阵!” 一时间齐声的“出阵”声如山呼海啸,冲天的战意震得大厅的柱子都在颤抖。无数轻甲利刃的杂贺武士从院子里列队而出,汇集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足有数百人。在各自首领的带领下杀了出去。 油屋常琢等人面面相觑,这才知道今日之事早在红屋宗阳的算计之中。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畏。 红屋宗阳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 义枫拉着晴子,躲在一片月影下,从树后远远看着前方的路口。 十几个海盗正来回走动,封锁了港区到町内的道路。 远处火把的光芒在夜空中摇曳,厮杀声阵阵传到耳边,听得人心里发颤。 “咱们最好找地方躲起来,”义枫回过头低声说:“现在情况不明,回去太危险了。” 晴子点了点头,可眼睛里写满了担忧:“父亲他们怎么办,会不会有事?” 义枫握了下她冒汗的手心,宽慰道:“堺町那么多豪商,也轮不到抢咱们。应该没事的。” 他抬起头,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隐没在了云层中,这个夜还很长。 ----------------- 南宗寺前的小丘上,松江隆仙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时而向东北方向远眺。只是这里的高度有限,天又阴了,他只能看到成片成片分不清哪一方的士兵焦灼的杀在一起。 松江隆仙不满地看了眼石川宗二,自从刚才听完前方传来的消息,他就已经后悔不该听他的蛊惑了。 红屋宗阳是什么样的狠角色,堺町里有谁不清楚吗?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敢和他作对? 只是现在已经上了贼船,自己的护卫都也交出去了被统一指挥,再说什么都没有退路了。 “石川大老板,”他又走了一个来回,还是没有忍住:“不是说有援军吗?” 石川宗二斜了他一眼:“是。” “那、那怎么还没到?”松江隆仙被他看得心慌,但还是咬着牙问了出来。 一旁的小西隆佐也默默地看了过来。 “时候不到。”石川宗二淡淡地说。 ----------------- 杂贺众是近畿有名的佣兵团。在乱世之中,普通的豪族、国人众能勉强自保已经很难,而他们却能靠出卖武力为业,其勇可见一斑。 他们对面是由豪商的家丁护卫和野武士组成的军团。武器、具足要比他们齐整得多,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在杂贺孙一的指挥下,呼和着只有他们自己能听懂的号子发起了一波波冲锋。 太刀、竹枪、盔甲、人的身体……在并不宽阔的街道上撞在一起,如同两股激流。飞溅的血肉像蓬起的水花,在黑夜里迸发出暗红的血色。 第一波势均力敌,甚至由于装备的简陋,杂贺众的死伤更多一些。只是紧接着就是第二波、第三波,那些自以为技艺高超的,那些拿着锋利太刀的野武士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有人顶不住了。 数百人的队伍,接敌的不过百人,却几乎在同一個瞬间开始溃退。如同初春淀川解冻的河水,退得越来越快,渐渐不可收拾。 杂贺的武士们沉默地跟在后面追击。在面对敌人后背的时候,已经不需要昂贵的刀剑了。 “老大,南边又发现一支队伍。”说话的是土桥守重,他咧着嘴道:“这次让俺们上吧,兄弟们还没开张呢。” 土桥手底下是最精锐的一群老卒,杂贺孙一本来把他们压在后面当预备队,不过看这架势也用不上了。于是点点头:“打散就行,不要追太远。” 夜风越来越凉,飘来阵阵凄厉的惨叫声。 周围的士卒已经开始提前打扫战场,有的救治伤员,有的给那些没死透的野武士和护卫补刀。鲜血像溪水般顺着地面流淌,沾到了杂贺孙一的鞋底上,但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远处。街上的血腥味更浓了。 “老大,”一个士兵满脸血污地跑了过来:“土桥大人快顶不住了!” 等他带着人赶到那边,两方的前锋已经杀作一团。 土桥守重浑身带血,但还骂骂咧咧地站在那边,想来也是上去冲杀过一阵了。 街上巷战本也相隔不远,对面也看见了这边的动向。攻势缓了下来,杂贺众人少,自然赶紧趁着这个机会喘着粗气休息。 土桥守重拄着刀走了过来:“老大,是根来众那群混蛋。” 杂贺孙一心底一沉。 第59章 小谷城 根来众和杂贺众是老对头了,两边领地接近,常有龃龉发生。只是根来众仗着背后有根来寺撑腰,每每都压杂贺众一头。这些年近畿动乱,杂贺众作为一支雇佣兵四处作战,本以为能扬眉吐气,可是根来众有样学样,也开始频频介入了大名们的争端。 小小一个纪伊国,竟然诞生了两家天下闻名的佣兵,想起来既是可笑又是可悲。 一个人影远远站在箱子上,冲这边高声道:“对面可是杂贺孙一大人?” 杂贺孙一沉着脸并不答话。 “拿钱办事各为其主,津田算正得罪啦!”对面那人扭头喊道:“兄弟们使力气啊!都是乡里乡亲,可别让杂贺的人看不起!” 对面顿时爆发出一阵怪笑。 杂贺武士们听得咬牙切齿,但从哄笑声中也能听出来对面的人数要远超己方,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向杂贺孙一投去。就见他已经抽刀在手,渊渟岳峙地站在高处,虬髯根根炸起:“瞅我做什么,干翻他们!” 说罢提着刀就带头冲了上去。他身高体壮,手中薙刀舞做一团白光,只要碰在他手里的根来众都惨叫着被劈飞出去。身边的杂贺武士看着老大冲在前面,都被激发出了血性,不要命地拼命朝前方挤。 两团人马硬生生撞在了一起,吼声、骂声、兵刃相交声震耳欲聋,一时间竟打成了旗鼓相当。 战场离红屋宗阳的宅邸不过两条街,他此刻站在院墙后搭起的木台上,不等前方回报已然看清了形势。 他并没有预料到根来众的出现,但是面不改色,手里仍不紧不慢地拨弄着黄金手串。 “各位老板,小谷政种殿下此刻必定已经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正在聚兵。我们现在只要坚持到天亮,堺町之危自能解除。”红屋宗阳看向身边的几名商人:“诸位的护卫我抽调一半统一调配,可有异议?” 小谷政种是河内畠山家家臣,小谷城城主,是会合众长期花重金维护的关系,在历次的战事中都和会合众守望相助。小谷城距离堺町不过二十里,虽然事发突然,又在夜间,但想来天亮前带兵来援不是问题。 此时院中又多了能登屋平久、茜屋宗佐,几名豪商带来的家丁护卫加在一起也有数百。形势如此哪有人会说半个不字,纷纷点头承应。 待到家丁护卫们整好队列,红屋宗阳负手而立道:“援军天亮前就到。众位只管奋勇作战,打退贼众,每人赏钱二十贯!” 重赏在前,再加上红屋宗阳的冷静和积威,原本因为根来众的出现而动摇的人心再一次安定下来。 红屋宗阳唤来自家护卫首领,嘱咐道:“你带领他们去支援杂贺孙一,一切听他安排。另外安排几个机灵的,突围往北去通知夏立城的三好军。” 这堺町的天,谁都翻不了。 ----------------- 小谷城中,召集武士和足轻的法螺声一遍又一遍的响彻夜空,把附近的鸟雀被惊得四下乱飞。 小谷政种正在侍从的帮助下着甲。这是一身崭新的藤白糸威毛立二枚胴具足,花了他足足三百二十贯。 多亏有会合众的定期赠礼,如果仅靠小谷城六千石的知行,他是绝对买不起的。 盔甲上身,他顿时觉得胸中多了份豪气,甩开侍从昂首阔步地走进了议事厅。 “混蛋,怎么就来了你一个!”他看见空旷的大厅,心中顿时暴怒。 按军法,三轮法螺后未到者是要受鞭笞之刑的。 那厅中唯一的武士抬起头,淡淡地说:“我让他们回去了。” “你!”小谷政种怒气冲冲地走上前,却终于在烛光中看清了对方的脸。 “游佐大人!”他吓得慌忙跪地,连连叩首:“在下不知游佐大人在此,胡言乱语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责罚。” 小谷政种是河内畠山家的家臣,还是堂堂一方城主。可在游佐长教的面前却表现的如同下臣,可见畠山家早已成了游佐长教的掌中玩物。 在畠山家,得罪家督畠山政国不过是被申斥几句,可得罪了游佐长教,很可能被减封甚至是丧命。 “是我来的唐突,小谷大人不必如此。”游佐长教伸出右手,虚扶了一下他:“深更半夜,不知小谷大人披坚持锐是要为我畠山家攻取哪座城池啊?” “我、在下听闻堺町起乱,准备带兵剿匪。”小谷政种身披重甲,跪在那里浑身难受,却不敢起身。 “小谷大人正气凛然,真是令人钦佩。”游佐长教用手中的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敲得肩甲啪啪作响:“不过堺町如今亲近三好长庆,这個闲事咱们不管也罢。” 小谷政种悄悄抬眼,只见本丸外面人影幢幢,不知站了多少游佐家的武士,当下低头道:“游佐大人教训的是。” “如此甚好!夜深露重,小谷大人快去卸甲,我们手谈一局如何?” “是。” 游佐长教看着小谷政种离去,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堺町的厚利不知道养肥了多少人,如今也轮到游佐家拿大头了。 “殿下,”一个武士从门口快步进来,单腿跪地:“高屋城来报,畠山高政大人偷偷带人去了堺町。” 游佐长教勃然大怒:“这个蠢货!我反复严令不得踏入堺町一兵一卒。若是他在外面露了马脚,我定要让他在畠山政国的面前切腹!” ----------------- 小谷城北二十里,堺町。 杂贺众和根来众的战斗在町东南方向进入了白热化,双方的主力都在不断往里投入兵力。 而用来突破城防,制造混乱,封锁道路的恶党和海盗们迎来了自己的狂欢。 他们本就像一帮饥饿的鬣狗,对繁荣的堺町垂涎三尺。此时失去了管束和威慑,哪里还有半点军纪和规矩可言? 抢劫、破坏、杀戮、凌辱……整个城市都在这群红了眼的鬣狗面前颤抖、哭泣。 空气中弥漫着混着血腥的焦味,远远传来的一声声尖叫和哭号,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晴子身上。 看着她用力咬着嘴唇,紧闭双眸的样子,义枫握紧了拳头。 “走,咱们去找老板他们。” 晴子先是点头,又用力的摇起头:“太危险!” 义枫摸了摸她的头顶:“有我在。” 第60章 不速之客 这是一条连接港区和町市的道路。一队十几人的海盗奉命守在这个路口。 不过随着堺町混乱的不断持续,他们原本不多的耐心快被消磨光了。 虽然老大说了收获均分,但用脚指头都能猜到,那群王八蛋根本不会把抢到的财物都拿出来。何况财物之外,这一晚上还有很多乐子可以找。 “那边街上有动静,我带人过去看看。你们几个守好路口!”小头目撂下这句话就带着几个亲信走了。 留下来的四个海盗面面相觑,想溜号却又不敢,憋屈得直骂娘。 义枫把童子切安纲交给晴子,从树后走了出来。 他一个人对付四個海盗不是问题,可是如果被他们的示警引来了围攻,就算剑术再高也顶不住。 尽管光线昏暗,但海盗们很快还是看见了他。 “谁!” “各位老大,俺、俺是船上的水夫。求你们让俺过去好不好!”义枫做出一副害怕的样子。 “你是白痴么?不要命了!” “俺媳妇还在町里,俺这儿有钱都给你们,放俺过去吧。”义枫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向他们越靠越近。 海盗们看清他孤身一人,又没有武器,不由放松了警惕。 一个海盗凑上来想拿钱,义枫猛地抬手,扬起的沙土扑在了海盗脸上,怀中肋差寒芒乍起,直插喉管。 夺刀,转身,纵身朝另外三人电射而去。 刀光璀璨,一闪即逝。 海盗们惊恐地看着死亡的接近,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被划破了喉咙。 ----------------- 一心堂的门窗已经从里面被木板封住。漆黑的大厅里只留了一根蜡烛。烛火昏黄的光芒在人们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勾勒出不安和焦虑的神情。 大厅里的三十多名伙计大多是附近的村民,平日里住在一心堂后院的长屋。此时人人手里拿着家伙,不过都是些菜刀、斧头、棍棒之类,就连切药草的铡刀都被拆下来当做武器。 二楼的窗户开着一个不易察觉的缝隙,伊藤景隆皱着眉头查看着外面的动静。 刚开始时,大家都以为是小规模的野武士劫掠,相信会合众很快就能把他们驱逐出去。堺町和平的时间太久了,他们用了太长时间才意识到危机的严重性。 伊藤景隆暗自庆幸:虽然晴子和枫千代还没有回来,不过想来有一个剑豪在,他们应该不会有危险。 夜空已经暗到极致,离破晓不会太远了。 从大小路的尽头忽然亮起一片火光。伊藤景隆瞳孔一震,一大队人马举着火把朝这边赶来。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和甲叶摩擦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唤起了他多年前的战场回忆。 这不是那些劫匪和流氓,这是军队,由武士组成的军队! 这场原本以雇佣兵、护卫、家丁为主力,恶党、海盗为帮凶的乱局里,突然间加入了另一个维度的力量。 楼下大厅里的人们虽然看不见外面的情况,但那种肃杀、强大的声音足以令他们胆战心惊。每个人都放轻了呼吸,然而呼吸声却仍然显得刺耳。随着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不知道是谁用手捏灭了蜡烛。 伊藤景隆担忧地猜测着这群武士的目的,却震惊地发现,这队人马在一心堂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后门在那边,隔壁米屋那个门也要守住,两边的院墙很矮。” 随着他的招呼,七八个足轻堵死了一心堂所有的后路。 嘉右卫门! 身旁的彦十看了过来,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骑在马上的一名武士似乎抬头朝楼上看了一眼,随意地挥了挥手:“破门!” “是!” 士兵们整齐的回答带着金铁之声。锐利的枪尖反射着火光,红得如火如血。 “请等一下!”伊藤景隆推开了窗户,“我们马上开门。” 他不知道这些武士的来历目的,但他知道如果等他们撞开门,屋子里的人肯定会没命。 “快把门打开!”彦十大喊着从楼梯跑下去,一脚踩空摔在了地板上。那边屋子里的伙计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拆开了木板。 领头的武士抬手止住了士兵们的行动。冷冷地看着打开的大门。 新鲜的空气夹杂着血腥与寒意吹了进来,屋里的人忍不住颤抖起来。 “还不快把手里东西都放下!”伊藤景隆呵斥着自己的伙计,走出门口,毫不犹豫地跪在了石板上:“不知是哪位大人驾到,但有所求,小人无有不从。” “无有不从?哈哈哈哈!”武士策马往前靠近几步,让火光照在自己脸上:“上次伊藤老板可没这么好说话啊。” 伊藤景隆抬眼一看,随后又把额头紧紧贴在地上:“小人不敢!小人愿把所有银钱全部奉上,以助畠山大人武运昌隆。” “啪!” 畠山高政用马鞭狠狠地抽在了伊藤景隆脸上:“伊藤老板这样就没意思了,我还没说要什么呢。” 伊藤景隆被一鞭打倒,又爬了起来,再次跪在地上:“您要什么,请尽管开口。屋子里那些帮工们什么都不懂,还很碍事。不如先让他们出去……” “啪!” 又一鞭子抽在伊藤景隆的身上,打断了他的哀求。 “你们的御剑豪呢?”他说着看了嘉右卫门一眼:“还有你女儿呢?让他们俩出来。” 伊藤景隆的身体轻颤了一下:“他们去尾张了。” “你撒谎!”嘉右卫门上来抓住了他的领子:“我下午看见他了,他们俩我都看见了,就在店里!” 他看着自己喊了七年的老板,这个什么时候都散发着酒气的中年人,这个糊涂无能之辈,此刻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嘉右卫门突然被这种平静激怒了,他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快把他们交出来!” “畠山大人,他们真的不在。”伊藤景隆并不看他,而是卑微地对畠山高政说。 “放开他。”畠山高政翻身下了马,身后两名骑马武士跳下马跟在他的身边。 “我相信伊藤老板。”畠山高政挑着眉毛笑道:“我们来找其他人打听打听。” 他坐在了侍从放下的马扎上:“把里面的人都带出来!你挨个去问。” 第61章 夜空微光 一心堂的伙计们被足轻们赶了出来,哆哆嗦嗦地排成一排。 嘉右卫门看着畠山高政的脸色,走到站在前面的瘦小见习面前:“枫千代和晴子在哪?” “不、不知道。” 一个足轻把枪尖捅进了这个的见习的身体。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他们俩在哪?”嘉右卫门隔了几人,走到了彦十面前。 “混蛋!老板是怎么对你的!”彦十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你这头白眼狼!” 嘉右卫门冷哼一声,抬腿就走。他身后的足轻端起了枪。 “我说!我说!”彦十突然跪在了地上:“别杀我,我说!” “我去小便,看到山今老板去了海边。”他说完这一句,如同被抽干了力气,抱着头抽泣起来。 伊藤景隆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畠山高政咬着牙,起身就是一脚,踹在了嘉右卫门的大腿上:“你不是说在吗!蠢货!” 嘉右卫门飞快地爬起来,搓着手赔笑道:“他们哪能逃得出大人的手掌?海边离这里没多远,咱们在屋里等着,他们俩肯定会回来。” “留下几个埋伏,其余的都进去等着。”,畠山高政不满地哼了一声,下令道:“把这群人捆上带进去,塞住嘴,免得把人吓跑。” “小人不用,”伊藤景隆低着头不住鞠躬:“小人去把家里的藏银,花茶和九香玉露的配方取给畠山大人。” 畠山高政的露出贪婪的神色,对身旁的武士努了努嘴:“你带人跟着他,配方不要过别人的手。” 伊藤景隆走过彦十的身侧时,拍了拍他的后背。 …… 柜台上的银钱,屋子里的小判箱,藏在墙缝里的册子……跟在伊藤景隆身后的武士们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一样样掏出家底。 “来来,这些碎银不是账上财物,小人孝敬各位大人。”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袋银子,谄笑着塞进了领头武士的手里:“只求各位武士大人可怜可怜我,能保我一条贱命。” 武士冷笑不语,把银子塞进怀里。 “那边就是九香玉露的秘方了。”伊藤景隆把他们带进一间不起眼的屋子,里面充斥着花香混合着杏仁的气味。 他用手在那边够了好几下,扭头道:“这边太黑,哪位大人帮忙照一下。” 武士侧过身,示意后边的足轻把火把伸过去。 突然间,伊藤景隆一把拉住足轻的手臂,将火把朝黑暗处摁了下去。 那里,是个盛满杏仁油的大缸。 火与油,碰撞在一起。迸发出惊人的能量! 腾起的火焰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那足轻被吓得拼命缩手,而伊藤景隆毫不犹豫地抢过火把,点燃了旁边的另一缸杏仁油和一桶泡着樱花的精油。 纵然畠山家的武士再勇猛,面对凶猛的火势也只有连连后退。杏仁油和精油的浓烈香气与火焰的炙热交织在一起,令人窒息。跳跃的火舌如同狂舞,将整个房间染成一片橙红。 畠山武士本想守住门口,却被滚滚的浓烟熏得站不住脚,只得大喝:“守住后院,别让他跑了!” 烟雾滚滚之际,身上着火的伊藤景隆抱着口坛子,发疯似的冲了出来,向西侧的一间大屋奔去。 众人不由一愣,那里明明是個死路。 “快追!”等他们反应过来,储存着大量药材的仓库,在精油的助燃下已经烧了起来。火焰照亮了四周,映照出仓库堆积如山的药材。高速燃烧的药材释放出浓厚的烟雾和刺鼻的气味。 “冲进去灭火!”带头的武士反应过来:“他是给那两人传信!” ----------------- 远远看见一心堂上空的火光,晴子只觉得心急如焚。可她前方义枫的背影却一动不动。 “枫千代,我们要快啊!”晴子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哭腔。 “不太对劲。”义枫伸出手指,“你看!” 在明亮的火光下,能够清楚的看见有人正从一心堂里走出来,不但兵甲皆备,竟然还有几匹战马。 “这是军队!”义枫的声音很低沉。 他虽然剑术不凡,可是在一支披甲的军队面前,冲过去也只能是送死。 何况这么样一支军队从一心堂走出来,其中含义,让人不敢去深想。 “可是父亲……” “晴子,你说过老板是武士,他会有办法的!” ----------------- 伊藤景隆就这样踉跄地堵在了仓库门口。 他须发焦黑,身上的衣服早已被火焰烧的破破烂烂,满面烟尘的脸上却挂着骄傲的笑容。 从怀中掏出酒壶,却已经倒不出残酒。 只好咧嘴笑了笑。 “来吧兔崽子们!”他把手中的木棒往地下一顿,腰杆挺得笔直,身形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高大。 “爷爷我拿刀砍人的时候你们还在玩泥巴呢!” 汹涌的火势肆意蔓延,将整个房屋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当鲜血洒满地面时,一心堂的火光已经如同火炬般照亮了夜空。 ----------------- “我、我心里好难受!”晴子只觉得心跳突然漏了一拍,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义枫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看着她噙满泪水的眼睛:“这边动静太大,那群武士又来历不明。我们必须马上离开堺町。” 晴子回头望了一眼远处的火光,默默点头。 义枫咬着牙拉起晴子的手腕,带着她隐没在黑暗中。 他们身后,那座新建好不久的一心堂——堺町最大的药铺,正被火舌缠绕着、舔舐着。火焰的怒吼里夹杂着尖锐的崩裂声,如同悲鸣。 ----------------- 红屋宗阳的宅邸里,几名豪商都已经熬不住身体,坐在了对屋的廊下。而一向肥胖慵懒的红屋宗阳却一直站在墙头,眼睛里看不出一丝倦色。 东方的天际泛起一抹微光,天边的暗蓝色开始逐渐褪去。拂晓将至,紧张了一夜的众人也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杂贺孙一赤露着上身,正在任由两个大夫包扎伤口,身旁的一盆用来擦拭身体清水已经被染成了粉红色。 在他的奋勇带领下,杂贺众的武士苦苦鏖战半夜,硬生生把敌人挡在了外面。此时敌我两方都已经精疲力竭,正在抓紧时间比着积蓄出一分力量,准备最后的搏杀。 正在这时,一个护卫跑了进来,径直走到红屋宗阳的耳边说了些什么。众人不由都看了过去。 第62章 向南突围 每个人都在猜测着,希望能从红屋宗阳的表情中看出形势。 只见红屋宗阳缓缓点头,脸上渐渐露出了笑意。他挥退护卫,背着手环顾四周,开口道:“众位辛苦了,三好家的松永久秀大人已经亲自率兵来援,前锋已经到了大和川。” 众人皆面带喜色,知道这一夜的担惊受怕终于没有白费。士兵们想着即将得到的赏金,而几位豪商更是知道,今日后会合众必将重新洗牌,而坐在此处的都会是受益者。 “诸位大老板,”红屋宗阳看向他们:“三好军要我们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已尽全功。几位率领护卫在前,早一刻与三好军汇合。老朽与杂贺孙一大人殿后,防止根来众的追兵,随后就到。” 众豪商哪有二话——往北去大多是海贼恶党,还有三好军接应。比留下来殿后面对根来众不知好上多少倍。 当下就有仆役端上成筐的饭团,两刻钟后,气势高昂的数百护卫家丁簇拥着自己老板向北方而去。 不远处的津田算正听到前方来报,连忙起身望去。眉头渐渐拧在了一起:“不好!红屋宗阳逃了!” 他催促着士兵们起身,留下一半人马固守,带着另一半向北方追去。 早已换上具足,站在墙头的杂贺孙一看到动静就要带兵阻截,却被身旁的红屋宗阳拦了下来。 “放他们过去。” 杂贺孙一有些不解:“那我们呢?” “等他们走远后我们向南突围,离开堺町。”红屋宗阳面沉如水。 杂贺孙一微微一怔反应过来:“刚才的消息是?” “小谷城没有发兵,”红屋宗阳捏紧了手中的珠串:“筒井顺昭带兵驻扎到了久宝寺西边。” 杂贺孙一闻言默然。筒井顺昭兵力强悍,他堵住了三好家军队南下堺町的通道,松永久秀绝不敢轻易开战。 远处的山峦被薄雾笼罩,黎明的天空开始泛起红霞。 可是所有的援军都不会到了。 ----------------- 义枫带着晴子一路向南,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两股乱军。他们都是由北向南而来,似乎在追逐什么目标。 他们躲在一片茂密的树丛中。晴子在给水袋装水,义枫计算着离开堺町的距离,正考虑着下一步的去向,远远就听见前方传来厮杀喊叫之声。 他示意晴子躲好,自己弓着身子爬上一个缓坡。小心翼翼地匍匐到一块石头后面,只见两支人马正缠斗在一起。 其中一队是他在堺町常常见到的杂贺众和会合众的护卫组成,人困马乏,十分狼狈。另一队也好不到哪去,但人数占优,看起来意在阻敌。 两军杀上一阵,却都疲惫无力,逐渐分开进入了对峙。尘埃渐渐落地,枫千代才发现试图突围的人马中,赫然是红屋宗阳。 红屋宗阳此刻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气度。原本华贵奢侈的吴服已经又脏又破,精致的发髻歪在一边,骑在马上连腰都坐不直。 他身边的马上坐着杂贺孙一。杂贺孙一的盔甲已经在前几次交战中遭受了不小的损伤,手中的薙刀上沾满了鲜血和战场的尘土。尽管身体已经疲惫不堪,但目光仍然坚定有神。 “老大,兄弟们都太累了。”土桥守重抹了把汗,将额头的灰尘、汗水和血污混在了一起:“实在冲不过去了。” 杂贺孙一沉吟片刻,高声道:“原地休息片刻,任何人不许躺下。” “杂贺孙一大人,”红屋宗阳轻声道:“这次多亏了大人和各位杂贺兄弟相救,老朽要是能活着离开,佣金按之前的三倍计算。” “死伤了这么多弟兄,红屋大老板的好意我就不推辞了。”杂贺孙一淡淡笑道:“不过您也大可不必担心我们会走。” 红屋宗阳连忙点头:“老朽并无此意。” “红屋老板可知道我不是第一代杂贺孙一?”杂贺孙一看向他。 红屋宗阳摇摇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杂贺众的名声是这么多年大伙儿一场场用血拼出来的。”杂贺孙一傲然道:“我今日就算把命砸在这里,也绝不会弃雇主而不顾。而我死之后,杂贺众就会选出新的首领,继承杂贺孙一的名字。” 命可以不要,杂贺众的名声和信誉决不能有损。 红屋宗阳脸色肃然:“老朽佩服!杂贺众闻名近畿,果然不凡!” 杂贺孙一笑了笑,指向远处的敌阵道:“根来众的人越聚越多,我们等得越久就越被动,只有趁早再冲一阵了。” “杂贺孙一大人尽管安排,我的护卫家丁全都由你指挥。” “不过红屋大老板还是做好准备,依我看是没什么希望。”杂贺孙一轻轻叹了口气:“唯有拼死尽力而已。” 说罢,也不管红屋宗阳脸色煞白,策马上前几步,高声呵道: “杂贺众,出阵!” 疲惫的武士们纷纷艰难地站起身来,声声呼应虽不整齐,却坚定如铁。 “出阵!” “出阵!” 所有人的勇气汇合在一起,抱着必死的信念组成了冲锋队形。长时间的鏖战和行军已经消耗了他们太多精力。有的武士甚至在冲锋的路上腿一软就扑倒在地上。 杂贺孙一策马顶在队伍的前方,朝着对方首领奔去。 那是根来众首领津田算长的弟弟津田明算。据说也是一名猛将。只是不知今日有没有冲到他面前与他交手的机会了。 红屋宗阳身体太胖,马术不精,只能用力抱住战马脖颈,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 两边军队相距本就不远,对面此刻早已做好准备。只见前排的根来众纷纷端起长枪,津田明算骑在马上,位于阵后,露出一丝冷笑。 纵然战力稍弱,但己方人数占优,又是防守阻截,以逸待劳之下,那点无谓的血勇又有什么用? 然而就在此时,骤然生变! 一个少年高高跃起的身影出现在津田明算的身后。 童子切安纲修长的刀刃划过一道寒光,在侍卫的怒吼和惊呼声中从肋下向上掠过,将津田明算一刀两断。 他左手一撑骑上了失去主人的战马,举刀一声大喝: “津田明算已被我山今义枫讨取!” 电光火石之间,背后主将的突然身死令根来众心神动摇,产生了轻微的混乱。而他们已经没有时间恢复了,气势大振的杂贺众突进了他们的阵线。 第63章 胜者为王 随着残阳西下,堺町的乱局逐渐尘埃落定。 从表面上来看来,这次是会合众的一次内讧,并没有哪家军队的加入。然而三好、畠山、游佐、筒井……和泉国以及周边数国的大名全都或多或少地参与到了其中。 次日,三好长庆在夏立城会见了联袂拜访的游佐长教和筒井顺昭。游佐长教重申了绝不在堺港驻军,堺町仍交由会合众自治的保证。之后筒井军和三好军先后拔营回城,笼罩在和泉上空的战云终于渐渐散去。 位于石山本愿寺以东的若江城是一座平城,由室町幕府的第六代管领,时任河内守护的畠山基国所建。东西约380米,南北约280米。不过此时早已成为了河内游佐家的本城。 游佐长教一行回到若江城时,畠山高政已经站在本丸的门口等了很久。 “游佐大人,这次我擅自带兵去堺町,请您责罚!”畠山高政不等他开口,就深深鞠躬谢罪道。 游佐长教翻身下马,把住他的手臂道:“少主快快起身!老臣哪里当得起少主行礼?走走,快与我进屋说话。” 等两人并肩走进议事厅,游佐长教就负手径直走到了屏风前的主座上坐下,脸上再没了一丝笑意。 “少主亲临若江城,可是对老臣有什么吩咐?”他的话说的客气,声音里却透着寒意。 畠山高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我知道自己行事鲁莽,不遵命令。回去后已经被父亲狠狠责骂了一顿。特意来向您请罪。” “原来是殿下的意思。”游佐长教冷笑道:“那你故意站在门外等我多时,是不是也是殿下的意思?” “不,是我自己……” “那少主是不是觉得多站一会儿,被众人看见,我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 “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畠山高政把头贴在地上,连声否认。 “好了好了,”游佐长教晒然一笑:“少主年轻气盛,受了委屈侮辱想要报复也是人之常情。” 他起身一步步走到了畠山高政身前,突然举起手中的折扇,重重地敲在了他伏下的脑袋上。 “啪”的一声。 畠山高政的脖颈刷的红了,青筋直跳,却始终不敢把头抬起一点。 “长长记性吧,”游佐长教俯视着他,淡淡地说:“你该庆幸这次没出什么纰漏,三好长庆没有抓住你的把柄。下次再敢不听话,敲到头上的就不是折扇了。” 畠山高政从若江城出来便一言不发。随从的几名武士互相交换了几个眼神,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说:“游佐长教一向跋扈,少主不必太过在意……” “在意?”畠山高政斜眼看了看他,嗤笑道:“被那老头念叨几句我有什么可在意的。我乃畠山家继承人,又不跟他争权,他才舍不得把我怎么样呢。” “我要是真的做事沉稳,贤能果敢,恐怕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他露出一丝嘲讽。不知道是嘲笑游佐长教,还是在嘲笑自己。 “何况从此以后老子在堺町就可以横着走了,那可是堺町啊!”说到这儿,他怪笑着对步行跟在马后的随从招了招手:“嘉右卫门!堺町哪家鲸屋的姑娘最贵?你去前面带路!” ----------------- 念佛寺的侧院中,平日里前排端坐的几名豪商此刻正束手而立。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神中闪过几分忐忑。 一行几人走进院门,为首的是石川宗二。他今天穿了一身绣着竹叶纹样的华丽吴服,举止气度比起以前更加从容成熟。 小西隆佐和松江隆仙紧跟在他的身后,低眉垂目,仿佛没有发现院中的几位熟人的存在。 “见过石川宗二大老板!”那几名豪商纷纷低头行礼,却听见石川宗二朗声笑道:“各位老板怎么如此多礼,既然来早了怎么不去厅中坐着休息。” 众人看他态度和煦,心下稍安,连忙跟着进了议事厅。 原本分作两列的坐垫,此时多了一个,置于正中的屏风之下。石川宗二坐在那里,脸上仍和以往一样笑意盈盈:“我知道诸位老板还在为前日的风波忧心。其实我和各位一样都是生意人,咱们打的是算盘,若非迫不得已谁愿意去碰那些刀剑?” 他看众人纷纷点头称是,接着说道:“长久以来红屋宗阳在会合众里独断专行,又屡屡决策昏聩,花费我等大量钱财结交各地大名,却又无法真正保护堺町的安全。” “如果任由他得罪各方势力,我们早晚不存于这战国乱世。”石川宗二痛心疾首地说:“更何况从前日他蒙骗各位,自己逃跑的行为就能看出来,此人自私自利、卑劣无义。会合众如果不能早日摆脱他的掌控,我们将来都要遭受更大的损失。” 他作为胜利一方说出这些话,下面的豪商们无论心中怎么想,表面上都是一副深以为然。 “石川大老板的一片苦心我们自然懂得!”坐在前面的小西隆佐这时开口道:“在下有一个提议。咱们会合众不如增设一個‘笔头’的职务,由石川大老板担任。以带领会合众保持堺町的繁荣。” 众人互相看了看,皆道:“说得有理,应该如此。” “各位老板太抬举了!”石川宗二笑着摆手道:“‘带领’的说法在下绝不敢当。” 他话锋一转:“不过咱们平时都要忙着自己的生意,在町内的杂务上浪费时间的确不划算。如果这个笔头是帮助町里处理一些日常的杂事,在下倒是愿意为诸位分忧。不过不管怎么样,堺町的一切大事都要由会合众集体决定,此事绝不会变!” …… 客气地送走了所有人,石川宗二独自回到了空荡荡的议事厅。 他坐在大厅正中的主席之上,脸上的谦和笑意渐渐消失,露出了踌躇满志的神色。 从昨日起,石川宗二已经再不仅仅是一个商人,而是成为了河内游佐家的武士,拥有五百石可以世代相传的知行领地。石川这个姓氏的荣耀也将从他开始。 不过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堺町也好,会合众也好,都将成为他石川宗二进一步向上的阶梯。 第64章 不敢忘 纪伊国,杂贺城。 与其称之为城,这里更像是一个大大的寨子。 在几天前的堺町之乱中,约有三成家庭的男丁参加了战斗,而杂贺孙一带回来的人数不及去时的一半。 失去亲人的悲伤,以及亲人残疾(这会给家庭带来比失去亲人更严重的后果)的绝望笼罩在城寨上空。即便是温暖的海风从东南方吹来,也无法带走空气中的沉重氛围。 义枫穿过狭窄曲折的街道走向议事厅,一路上不少人向他打着招呼。 御剑豪一人一刀,讨死津田明算的消息已经在整个杂贺传开。幸存的杂贺武士视他为救命英雄,杂贺孙一也对他礼遇有加。他甚至听到了路边嬉闹的孩子,挥舞着树枝大喊:“津田明算已被我山今义枫讨取!” 义枫连连咳嗽,自己喊的时候情况危急,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听到别人喊出来实在是有一点羞耻…… 与他一同来到杂贺城的红屋宗阳一行却受到了完全不同的待遇。 虽然红屋宗阳向杂贺孙一支付了远超约定的佣金,但并不足以弥补那些遭受重创的家庭。而最重勇士的杂贺众们也不太看得起那些跟随他的护卫家丁。虽然在杂贺孙一的庇护下没有人敢去找他们麻烦,但指指点点和白眼是少不了的。 红屋宗阳年近古稀,这次遭受了身心打击,来杂贺城的第二日就开始高热不退,病倒在床。如果不是有晴子的诊疗和照顾,说不定就要丢了性命。这两天才逐渐好转,能在晴子的搀扶下出去晒会儿太阳。 “山今大人来了,”土桥守重热情的迎了上来:“找你的人就在那边。” 义枫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去:“彦八郎!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今井宗久笑着上前行礼:“老板千军之中取敌将首级,事迹在南近畿几乎是家喻户晓了。我从尾张刚一回来就听说了。据说有不少武家都想招老板入仕呢。” 义枫摇摇头:“哪有千军,只不过是几百疲敝的根来众,还都被津田明算派到了阵前阻敌,我只不过是捡漏罢了。” “我这次来寻老板前,聚拢了一些想继续跟咱们干的一心堂的伙计。”说到这里,今井宗久的脸上严肃起来:“不过有一个人,我想您应该先见见。” “彦十?”义枫看着站在今井宗久身后的人,露出惊喜之色:“你们没事就好,一心堂怎么了?伊藤老板呢?” 几天没见,此时的彦十却像变了个人。 脸色暗沉,双眼布满血丝,瞳孔失去了往日的活跃,变得黯淡无神。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勾勒出一张憔悴而颓废的面容。 他看到义枫,目光立刻像触电似的收了回来,声音暗哑:“老板,我、我是来领死的。” 义枫的笑容渐渐凝固了:“你先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彦十从那晚听见外面的混乱声开始,一五一十地讲起了他的所见所闻。待到最后说起伊藤景隆孤身一人在仓库放火示警,义枫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致,再到讲起听见武士们的交谈,伊藤景隆守住门口力拼而死,他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指节涌现出青筋,仿佛要把什么挤压成粉碎。 “如果不是我,老板他可能根本不需要死。”彦十终于说完,反倒比最初平静了许多,他有些释然地看向义枫:“杀了我吧,我只恨自己当时没有早点死!” 低沉的嘶吼声在义枫的喉咙中滚动,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正要开口,却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沉闷的声音。 他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回头,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晴子已经昏倒在了地上。 ----------------- 咸涩的海风拂过海面,阳光泛起金色的涟漪。杂贺海边的小鱼港已经过了忙碌的时辰,渔网和简陋的渔具堆放在一起晾晒,海鸥在上空盘旋嬉闹,等待着捡食的机会。 “红屋大老板,一路珍重!”义枫微笑道。 红屋宗阳笑道:“真的不和老朽一起去关东吗?虽然这次损失惨重,但老朽在其他地方的分号仍在。帮你恢复一心堂的生意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义枫轻轻摇头,反而问道:“既然红屋大老板尚有余力,难道就不考虑有朝一日返回堺町,让石川宗二付出代价吗?” 红屋宗阳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这個不久前还举重若轻,俾睨四方的豪商仿佛突然间苍老了许多——不,似乎是从那一场大病过后,义枫就再也没有从他眼里看到过当初的锐利。 “想报复哪有那么容易!”老人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如今石川宗二已经坐稳了那个位置,人走茶凉,老朽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 红屋宗阳看向随着海浪起伏的客船,神情萧索:“老朽膝下无子,养子又在前日死在了乱军中。眼下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接下来不过苟延残喘,等死而已。” 他拍了拍义枫的手臂:“老朽一直看你投缘,又受了你的救命之恩,你如果愿意去关东,这红屋的基业将来就是你的。” 义枫微微一笑:“谢谢您这样看重。不过,我不会离开近畿的。” “近畿虽然富庶,但你得罪了石川宗二和畠山高政,很难出头……”红屋宗阳正要继续劝说,却突然一怔反应过来:“你不会想要替伊藤老板报仇吧?” “伊藤老板待我如子侄,又是为救我而死。此仇不报我誓不罢休。”他神色淡然,可说出来的话却坚定如铁。 “你可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是河内畠山家的少主!”红屋宗阳大惊失色:“伱不过是一介商人,纵然老朽号称堺町第一豪商,在游佐长教的面前不还是不堪一击?” 他见义枫不说话,接着说道:“唉!知道你剑术高强。可是再高的剑术也敌不过大军。你还是快点忘了这个念头吧!” 义枫摇了摇头,轻轻吐出三个字:“不敢忘。” 红屋宗阳只好默默摇头,转身上了船。 义枫看着船离开港口,转身向杂贺城而去,还没走出多,就听见身后远远响起了呼喊声。回头望去,却见船头调转,正在往回行驶。 第65章 复仇的力量 红屋宗阳在随从的搀扶下走下踏板,将一个信封交给了义枫:“非常之人成非常之事。老朽不才,但也要助你绵薄之力。” “过几日老朽会差人给你送来一千两黄金,以报你和晴子的救命之恩。” 他不等义枫推辞,将自己手腕上的黄金念珠摘了下来:“信封里是一张名单,人虽不多,但都绝对信得过。你如果有需要,拿出这串念珠,必能得其相助。” 他交代完这些,终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意:“保重自己,照顾好晴子,只盼你我将来还有相聚之时。” 义枫目送着红屋宗阳的船渐渐远去,对这位豪商生出了几分敬佩。 有情有义有本事,关键是还很有钱。 他知道自己刚才只要愿意,就能成为红屋宗阳的继承人,妥妥的富二代。换在以前,这可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好事。 乘肥衣轻,锦衣玉食,味增汤喝一碗倒一碗……做个有钱人躺平享受,这就是他原本单纯美好的追求。 可惜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这个世界改变了。他越来越难以用超然的态度面对遇到的事情,难以纯粹从自己的得失来作为判断的标准。 他被一些人,一些经历,一些情感束缚了,羁绊了。 这让他多了很多烦恼,很多痛苦,但也让他活得有了滋味。 而现在,他拥有了自己从未曾体验过的欲望——复仇! 像是饿了想吃,渴了想喝,困了想睡一样的欲望。无法挣脱,百爪挠心。 复仇的欲望如同一团火,燃烧在心头,炙烤着他的每一寸神经。每一次想起伊藤景隆的音容,想起那夜一心堂冲天的火焰,就像是油浇在烈焰之上,让欲望的火焰更加腾腾燃烧。 畠山高政,你死定了! ----------------- 温暖的灯光微微晃动着桌上的花影,房间里飘散着微甜的香气,屏风上的花鸟图案在灯光下显得栩栩如生。隔着纸窗隐隐约约传来女孩们的谈笑声。 这是一间名叫绮艺坊的游女屋。堺町有名的风流之地。 义枫坐在舒服的软垫上,身体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他要找的是红屋宗阳名单上一个叫“绫”的女子。只是在这样的地方见面,总是会稍稍冲淡了复仇的血腥气。 “好俊俏的小公子!”一个身材婀娜的女子推门进来,笑盈盈地坐在他对面:“她们说有位好看的公子找我,我还不相信来着。” 义枫看到她暗暗有些失望。这只是個刚刚二十出头的女孩,长得柔媚可爱,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莫不是红屋宗阳搞错了? 他虽然有些怀疑,但还是从怀中拿出那串金手串:“绫姑娘,你认识这个吗?” 绫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低头泡起茶,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说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义枫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河内畠山家的畠山高政的行踪,还有他的警卫情况。” 绫把手中的茶入放下,抬头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原来人称玉法师的山今义枫大人长这个样子,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你知道我是谁?”义枫有些惊讶。 “你不要把别人都当傻子,除了你谁还会打听这个。”绫嘲笑他道:“你的对手得罪了一名剑豪,他们会什么都不做等着伱去报仇吗?” 义枫默然。 “好在你是问我,”绫无奈地摇了摇头:“石川宗二已经悬赏了一百贯买你的人头,我劝你还是早日离开近畿吧。” “我才值一百贯?”义枫皱起了眉头。 绫叹了口气:“难道男人就不能长得好脑子也过得去吗?你快走吧,让我缓一缓。” “好吧,说正事。”义枫端起一杯她泡好的茶:“手串的主人说你会帮我。” 绫自己也端起一杯,毫不客气地喝了一口:“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知道你是御剑豪,所以畠山高政非常小心,每次来堺町都带着武士和足轻卫队。就连石川宗二也小心得很,只要露面,周围就全是护卫保镖。” “我当然知道,不然也不会来找你。”义枫笑了笑:“所以行踪之外,还请你帮我查查他的卫队人数,装备,行动规律……” “你这孩子怎么死心眼呢?”绫有些生气了:“除非你有一支军队,否则不要再妄想了。如果剑法好就能杀掉那些大人物,那从将军到各地的大名早就死绝了。” “能不能杀,怎么杀是我的事情。”枫看着她细长漂亮的眼睛:“你只要帮我调查好我需要的情报就行。我可以付钱。” 绫没好气地说:“我还不差你这点钱。想报答就肉偿好了,五天后再来吧!” …… 从绮艺坊出来后,义枫开始想肉偿……不对,是继续考虑报仇的事情。 的确,想要杀畠山高政这样的人物,不是靠一个人的武力可以做到的,更何况他已经有所防备。自己接下来需要找到足够的助力。 ----------------- 杂贺城的议事厅中,杂贺孙一歉然地摇了摇头:“山今大人,我虽然有心相助,但你也听到了各位首领的意见。这件事情你还是另想办法吧。” 杂贺地方并不是由一个领主统治,而是由纪川北岸的十之乡和南岸的杂贺乡的数个惣村组成。作为一个在野势力,他们推举杂贺孙一为佣兵领袖,在近畿的众多大名之间纵横捭阖以获取足够的生存资源。但在内部的重要决策,还是要经过商议决定。 义枫环视着厅内的几名杂贺众首领:“我可以出双倍的佣金。” “这不是佣金多少的事情。山今大人救了不少杂贺子弟,我们也没脸坐地起价。”一个惣村的长老开口道:“但你的目标是河内畠山家的少主,如果我们参与,那么无论成败都将被畠山家视为死敌。这个代价不是我们小小杂贺能承受的。” 义枫点点头。在畠山家数百年的积威,加上游佐长教的强大实力面前,杂贺众的顾虑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不过眼下除了这支雇佣军,他再想不到有什么力量可以借助。 既然这样,各位大名们就不要怪我放出这只猛兽了! “请众位先不要急着下结论。今日我带来了一种名叫‘铁炮’的兵器,想请大家一起去看看。” 第66章 武装杂贺 杂贺孙一带着杂贺众的庄头、长老来到了议事厅前的空地上。有些疑惑地看着彦次等人提前准备好的阵仗。他们不明白在这个时候,义枫为何会向他们展示什么武器。 即便义枫送出童子切安纲那样的天下名刀,他们也不觉得自己会改变决定。 义枫接过一杆铁炮,熟练地放药、装弹、点火、射击。随着一声巨大的枪响,几只惊鸟从穿过硝烟飞上了高高的天空,城寨里不少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四顾张望,寻找着陌生巨响的来源。 杂贺众人看着被打穿的草人,震惊之下不由地交头接耳。却听见其中一名叫平井重兼的将领不以为然道:“俺喝酒时听淡路水军的人提起过,是南蛮人带去九州的。看着唬人,但和弓箭能有啥区别?” 听他这么说,杂贺众人纷纷点头: “确实,也就是声音吓唬人。” “打一次要折腾好半天,还不如弓箭哩。” “山今大人,你给咱们看这有啥用?” …… 义枫在他们的注视下轻轻一笑:“诸位果然都久经战阵,这么快就看出了铁炮的弊端。确实,如果拿这铁炮对民兵盗匪作战,恐怕还不如弓箭有用。” “那还有啥说的。”平井重兼晒然道:“俺们可不会买这些不中用的样子货。” 他话没说完,就被杂贺孙一打断了。 “等等!山今大人,如果我们不是用来对民兵盗匪呢?”杂贺孙一急切而紧张地看向义枫。 “杂贺孙一大人不愧是名将!”义枫笑着点点头:“虽然对阵民兵盗匪不如弓箭,但如果敌人是披甲足轻,运用得当就比弓箭有用。” 足轻与临时征召的民兵在装备上的最大的区别就是穿着盔甲。虽然只是简易的胴丸、腹卷护住要害,却也大大提升了在战场上的生存率,战斗力高出很多。 在许多大名的领地,自备盔甲的足轻都被登记在册,可以享受税收减免。可以说,足轻虽然以耕种为生,但已经勉强算是半职业化的武士了。 与自古以来的武士战争不同,随着大名们之间战争愈发频繁、残酷,足轻们已经渐渐成为了军队的主力。 义枫示意手下把草人抬到众人面前,指着外面盔甲上的圆孔道:“铁炮的破甲能力远在弓箭之上。这就是它现在最大的优势。” 听了他们的对话,平井重兼早已瞪大了眼睛,声音忍不住有些颤抖:“那就是说,如果我们是和武士对阵,一样能一枪杀敌?” 为什么在战场上高级武士常常能以一当百,甚至一骑当先?难道还真是因为源氏平氏的血统里有赛亚人基因吗? 武艺高强只是一方面,而那身价值几十、甚至几百贯的家传盔甲才是他们最大的倚仗。 铁炮,就是来戳破武士神话的利器。 想想吧,义枫的师父冢原卜传曾经在战场上中过七箭,现在还能元气满满的提刀砍人。要是中了七枪会是怎样…… 此时杂贺众的首领们反应再慢,也明白了这种新式武器的意义。看向铁炮的目光也变得灼热起来。 “铁炮如今刚刚传入日本不久,据我所知还没有哪支军队大量运用。”义枫的声音在他们耳边犹如玉藻前蛊惑人心的呢喃:“想想吧,如果杂贺众装备铁炮,你们将会是全天下唯一能和武士作战的雇佣兵。” 其实在历史上,杂贺众在战国前期也只不过是众多雇佣兵中的一支而已,直到大规模使用铁炮,才成为了赫赫有名,连织田信长都敢打的强大势力。义枫只不是把这个时间提前了十几年而已。 “这铁炮看起来复杂精巧,价格一定非常高吧?”一个长老问道。 “当然,种子岛时尧最早是花了白银两千两买了两支。”他在众人嘶嘶得直吸凉气中接着说:“不过这几年南蛮商人渐增,传说九州那边也有工匠开始仿制,所以在堺町一支大概需要一百二十贯。” “那对我们而言也太贵了。”杂贺孙一皱起了眉头。 反倒是平井重兼恨不得跳了起来:“虽然有点贵,这可是能一枪干掉武士的武器啊!” “我有葡萄牙人的关系,”义枫笑道:“如果众位愿意助我复仇,我可以直接赠送五十支铁炮,而且负责培训铁炮士兵。” 在众人惊喜的目光中他接着说:“事成之后,我可以用六十贯每支的价格给杂贺众长期供货。” 此言一出,杂贺众们再无丝毫犹豫,纷纷点头承应。义枫淡然微笑,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有了被铁炮武装的杂贺众,自己的复仇计划总算向前迈出了重要一步。 不过堺町之乱已经给他上了一课。 会合众的保安力量也好,周边大名的关系也好,在这样的乱世里不能把安全完全交给秩序或是外部的力量。他需要一支真正可靠的,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武装。 而这样的机会已经来临了。 ----------------- 杂贺城北有一座废弃的弥勒寺,这里原先是一所法相宗的寺院。自从一向宗第八代法主,本愿寺的莲如和尚亲自到各地传教以来,纪伊的很多百姓成为了一向宗的门徒,这间弥勒寺也因为没有香火而渐渐败落。 今日这弥勒寺里却是人满为患,不大的佛堂连着廊下的台阶上横七竖八地坐了六七十人,都是些年轻精壮的小伙。 一个佩戴太刀的野武士走到山本勘助面前,蹲下伸着头,轻声道:“勘助,那山今剑豪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是个好主家?” 正在用肋差刮着指甲缝的山本勘助抬眼看了看他:“那还用说,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肯定不能够!”野武士咧嘴笑了笑:“不过,俺昨日去杂贺城买酒遇到一個相熟,说堺町的一心堂前几日被烧了,山今老板的生意已经黄了。” 山本勘助冷笑一声,狠狠地把肋差插回刀鞘:“利三,我是看在咱俩一起做用心棒时你做事踏实,为人老实才喊你来的。你若是也学着耍心眼子不如早点走罢。” “莫要生气,”阿部利三讪笑道:“我自然是信得过你,这话也没跟其他人说过。不过你当初说是招护卫,如今店都没了,俺总觉得心里没底。” “也罢,看着咱俩的交情上我就说句不该说的。”山本勘助冲他勾了勾手指: “一心堂烧了的确不假,不过我却觉得这火烧得不是什么坏事。” 第67章 谁走谁留 阿部利三一头雾水地看着山本勘助,不明白老板的铺子都烧掉了怎么会是好事。 山本勘助看他不信,指了指自己仅剩右眼:“我山本勘助最厉害的就是这只眼睛,虽然只有一只,但看人却准得很。” “我十九岁离家周游列国,天下六十六国中去过五十八个,既和今川义元这样的大人物面对面喝过茶,也和偷狗贼一起睡过牢房的草堆。”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彩:“但是啊,我从来没遇到山今老板这样的人。” 阿部利三点点头:“御剑豪的名头那么大,武功肯定非常厉害!” “不不!我说的不是武功。”山本勘助啧啧摇头:“是见识,是气度,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想法……唉,跟你也说不明白。” “哦。”阿部利三似懂非懂地挠了挠后脑勺。 “他原本不过是求个富贵,不过一心堂的这把火之后,恐怕他就不是一个豪商能够满足的了。”山本勘助拍了拍他肩膀:“好好干吧!将来你会感激我的。” 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了过来。山本勘助扶着腿站起来抬眼望去,立刻大声喊道:“起来!都特么起来站好了!山今老板来了!” 这些青年都是山本勘助招募来的,按照义枫的要求,野武士只有三个,剩下的是从流民和遭了灾的农家中挑选雇佣的,都是踏实肯干的性子。一路上也被他调教得很好,此时一听招呼,纷纷起身地站在了院子里。虽然没什么队列,但也规规矩矩的不显混乱。 马蹄渐近,只见一个英武少年骑在一匹高大的木曾马上,腰悬长刀,黑色小袖外面套着银边红色羽织。带着两名骑马的杂贺武士和一匹驮马跨进院门。 院中的青年们纷纷面面相觑,紧张起来。这位老板身上哪有什么商人的样子?倒是十足的武家贵公子气派。比他们见过的地侍、豪族、甚至大名的家臣要有气势、有派头得多。 而山本勘助不由眼睛一亮,对自己的判断更是确信了几分。他正色向前一礼道:“山今大人,这些就是我招募来的护卫。” 他故意没有喊老板,而是喊了大人。 义枫微微点头,也不下马,而是冷着脸缓缓扫过这些青年的面孔。原本就因为见到大人物而忐忑的众人更加紧张了,下意识的挺直了腰,却几乎没有人敢和他对视。 这当然是他刻意营造的效果。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高门大姓的武士,也没有朝廷的官职或封地,没有让士兵天然服从的名义。仅仅是组建商队护卫倒也容易,可是想要打造一支敢战的军队,就必须不走寻常路。 所以义枫要给他们留下强大、自信的第一印象,给他们种下服从命令的种子。 一时间院子里鸦雀无声。 一鸟入林,百鸟压音。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效果。 义枫这才翻身下马,背着手穿过人群自然分开的通道,站在了弥勒寺大殿前的台阶上。 “我是山今义枫。”他开口道:“你们应该从山本勘助那里知道,我准备雇你们来做我商号的护卫。” “不过在你们来之前,我在堺町的商号已经烧掉了。”义枫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 众人闻言纷纷目瞪口呆,可是在义枫通过一系列行为营造出的气氛下,没有人敢开口喧哗。只有院门口的战马晃了晃脑袋打了個响鼻。 山本勘助此时不由心中着急:自己还想帮忙瞒着,老板却直截了当地把实情都说了出来。 眼下的六十五人是他跑了不少地方,按照义枫的要求辛苦招募的人手。如果都跑掉了可怎么办?招募护卫是义枫交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他不愿就这么办砸了。 就听见义枫接着说:“所以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是从我这里领一贯路费,从哪来的回哪去,接着去等下一个安稳工作。” 一听说有钱可以拿,众人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却也没有着急,等着听还会不会有更好的选项。 义枫看着他们的眼睛,突然提起声音道:“另一个,就是成为我山今义枫的亲兵,成为我的武士。跟着我一起去拼命,去报仇,去和那些高高在上的武士作对。” “我如今没有封地,也不准备搞封地安堵的那一套。但跟着我当兵每月有六贯俸禄,军官更多。每天饭管饱,每周有肉吃,武器盔甲全都算我的。” 下面的青年们眼睛都红了,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或是家里遭灾没有饭吃的农民,不然也不会背井离乡出来卖命。如今这位山今义枫大人竟然要提拔他们做武士,而且开出的条件待遇远远胜过做任何一家大名的足轻,他们怎能不心动。 至于危险,对于一无所有的他们并没有那么在乎。 所谓乱世给人向上的阶梯,如今就架在了这些热血方刚的男儿面前。 山本勘助看到他们的反应,终于安心下来,对把自己吓得不轻的义枫暗暗投了个幽怨的眼神——下次再搞那么刺激,能不能提前打个招呼? 只见义枫一挥手,两名杂贺武士牵着驮马来到他身边,搬下了一个箱子。义枫抽出腰中的童子切安纲,一刀下去劈开箱盖。白花花的银子立刻如水般铺了一地。 场中的呼吸声顿时变得粗重起来。每个人都被这景象镇住了。 “都看到没有,山今家就是钱多!”义枫冷冷地说:“除了上面说的,如果你做我的武士,干满十年就可以选择退役,退役后俸禄减半,一直发到你老死为止。打仗如果残疾,我按正常俸禄养你一辈子。如果你死在战场,我给你妻儿父母发俸十年。” “就这么些话,接下来轮到你们选了。想走的留在原地,想当武士的列队站到阶下。” 他话音刚落,几乎有一大半人想都没想就向前走去,其他人一见也纷纷跟上,生怕没有自己的位置。最后这些人竟然站成了几排,全部挺直腰杆站在了台阶前。 山本勘助的嘴此刻已经快咧到耳朵了。 自家老板、不,自家主公果然是高深莫测,能人所不能! 第68章 大黑天 山本勘助知道,以往战场上的民兵和足轻只能打顺风仗,常常是一场战役没结束,就逃跑溜回家种地了。只有武士能攻坚克难,甚至慷慨赴死。这是千百年来不变的道理,而且也成为了武士血统高贵,讲究忠义的最有力证据。 他年轻时也有这样的看法,为自己的武士出身而感到高人一等。可是在他四处漂泊,尝尽冷暖后已经看透了很多事情。 武士之所以讲忠义,敢拼命,那是因为有领地知行的保证。一旦在获得了某家大名分封的领地,自己以及家族的命运就和主公紧紧绑在了一起。建功立业就可以增加知行。只要主公的统治还在,就可以从自己知行的封地收税,即便自己死了,领地也可以由后代继承。 所以武士敢战,视死如归。 反过来说,农兵也并是天然的不忠不义,道德低下。对他们而言打仗又没有知行,领主胜了败了也不过是头上换个人收税,可自己死了残了家里的田谁耕?哪里犯得着去拼命? 而对于自己的老板山今义枫来说,这原本是一道无解的题:他虽然有钱,可并没有领地,也没有分封领地的权利。 可他刚刚宣布的高俸禄,加上退役和抚恤的制度,却从另一个角度把士兵的命运和自己牢牢绑在了一起。这些也许没有分封土地的诱惑力大,但已经足以让眼前这些平民红着眼睛为之效命了。 不怕死,不怕老,只要有命,为了父母妻儿也要去拼! 他想建立的这支军队根本不是什么护卫,也不是农兵、足轻,而是一支纯武士的军队。 看看他们年轻的写满了抑制不住的兴奋的脸,就知道这些傻小子们算是被老板忽悠瘸了。 山本勘助缓缓摇着头:可怕!老板对人心的把握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过我喜欢。 自己蹉跎半生,原本以为能跟着老板混成富家翁就知足了。不过现在看来可是有意思多了。 说不定有一天,那些曾经因为容貌而看不起他的武士,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而侮辱他的大人们会为他们的无礼而后悔的。 阳光斜斜洒下,照进破败的庙宇,照在了义枫骄傲的脸上。 他仿佛并没有被众人的选择而打动,声音反倒更加冷峻:“都想留下?但我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要的。我给你们证明自己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保持队形,从山本大人这里领走一个月俸禄。等会儿会有伙夫给你们送饭。下午开始训练。淘汰者一律滚蛋!” 他在一双双热切的目光中穿过人群,利落地翻身上马,突然大声喝问:“听到没有?” “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大喊道。 “就这点力气吗?”义枫冷笑道:“山本勘助,你从哪儿给我找了这么多娘娘腔?” “对不起!”山本勘助高喊着鞠了个躬。 转过脸,脸色已经变得通红,一只独眼恶狠狠地扫过那些喘着粗气的年轻人:“去你们的这群软蛋!山今大人的话听见没有!” “是!!” 众人齐声大吼,仿佛释放着心底迸发的火焰。声音如洪流般回荡在山谷之中。佛殿年久失修,屋顶竟有三两片破瓦被震了下来,一时间灰尘纷纷扬扬,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阳光透过破烂的屋顶照进大殿,一副狰狞的壁画被照亮,吸引了义枫的注意。 画上神像身体青黑色,三目圆睁,鬃毛竖立,头戴五骷髅冠。二臂在胸前,左手托盛血的骷髅碗;右手拿月形刀,两臂中间横置一根短棒,背后是熊熊火焰。 “这也是佛像?”他问道。 山本勘助顺着义枫的视线看去,他见识广博,很快认了出来:“这是大黑天,相传有无量鬼神眷属,被蒙古人视为战神。据说是毗卢遮那佛降魔时呈现出的忿怒相。” “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义枫拨转马头:“这支亲兵以后就叫做‘大黑天’。” ----------------- 在杂贺工匠们的帮助下,大黑天众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按照义枫的要求把弥勒寺改造成了军队的营房和训练场。 如果不是特意留下了那面绘有“大黑天”壁画的墙壁,恐怕没人能再把这里和佛寺联系在一起。 第二天下午,义枫就从杂贺城收拾了行李铺盖,准备从舒适的宿馆搬进去营房。 虽然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这个时代也从来没有哪個大名或者高级武士会和士兵住在一起。但他却仍在山本勘助的劝阻下选择了坚持己见。 这是他第一次决心建立自己的武装。他有很多和这个时代完全不同的想法,希望在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里实践。 起码前世看过的电影和书籍都告诉他,和士兵同吃同住同劳动有多么的重要。而且他并不准备把这六十五人当做普通的士兵,而是把他们当做种子培养。如果有一天他有条件拥有更大规模的武装力量,这些人就会是成为他的第一批军官。 走出房门,却见到一个人正跪在他的门口。 “彦十,你在等我?” 彦十点点头:“老板,求你让我也加入大黑天。” 对于这样的彦十,义枫反而生不出太多责备。如果彦十没有在嘉右卫门面前说出自己和晴子的下落,一心堂的结局也许会有所不同。可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是凶手,而不是受害者。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需要这么自责。大多数人面对刀剑加身,都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 “您不用安慰我。”彦十的眼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伊藤老板。我是个孬种,犯了错,我要用血来赎罪。” “你可以继续帮晴子和我经营一心堂。”义枫摇着头准备绕开他:“大黑天众是军队,要去杀人或被杀,你不擅长这些。” 彦十把头在地上磕得砰砰直响:“老板,自那天起我没有一夜能够安枕,既然老板不杀我,就送我死在战场上吧!” “想进大黑天,就先改了下跪磕头的毛病。”义枫停下脚步,声音也冷了下来:“还有不要想着我会顾念和伱的情分。你既然想死,作战时我会让你冲在最前面!” 彦十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了他的身后。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软弱和犹豫。 第69章 同甘共苦 天文十六年,纪伊国杂贺城北,弥勒寺山城。 一支六十六人组成的军队悄然登上了日本战国乱世的舞台。此时没有任何人会在意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的影响力甚至比不上一支盘踞要道的山贼。 没人可以料到这支人员驳杂,出身低微,甚至名字都很奇怪的军队将来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而此时的义枫当然也没有想太多。他正暗自庆幸自己真是捡到了宝。 虽然这块宝瘸腿瞎眼,但才能实在不凡。 山本勘助周游列国,又爱好结交。他对事物的看法比起那些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封地的武士们更加深刻,也更加开放。义枫的很多作为想法在别人看来也许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可他却能发现其中的妙处,并会根据现实情况提出一些合理的修正。 在带兵方面他则拥有几乎天生的领导力。既可以把士兵训得狗血淋头,惩罚时心狠手辣毫不容情;又可以和他们没大没小的称兄道弟,开些荤素不忌的笑话。偏偏士兵们还就吃他这一套,大大小小的事情只要他开口,就没有人不服气的。 相反,在第一面惊艳亮相镇住所有人后,义枫自己能做的实在不多。他在另一世毕竟只是个小职员,对于军事的了解连发烧友都算不上。于是只好选择了没有丝毫新意,古今中外通用的办法——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和士兵同甘共苦。 于是士兵们每天都能见到这位将军殿下亲封的御剑豪,大方得吓人的豪商,比武士更像武士的山今义枫大人,和他们一起出操、吃饭、训练。从清早的负重越野、到严格得近乎变态的队列训练,再到对练和阵仗,他几乎从不缺席。 而且义枫仗着自小跟随冢原卜传修习武艺打下的底子,加上复仇和保护身边人的动力,每天冷着脸,比别人起得更早,站得更直,背得更重,打得更凶。 在这个时代的农兵眼中,武士们全都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形象。即便只是一个小领主家的武士,也从来都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平日里把他们视为奴仆,作战时把他们当做炮灰。甚至为了消耗对方的体力,就能拿刀撵着他们冲上去送死。那些武士把他们的命看得一文不值,又怎么会带他们训练? 经过了难以磨灭的第一印象,又在山本勘助的渲染下,他们早就把义枫当成了本领通天,叱咤风云的大人物。 可他们哪里见过像义枫这样做派的大人物? 虽然整天没什么表情,很少开口,但训练无论多难永远做得比他们更多更好,吃饭时和他们一起排队,顿顿一样从不例外,而且虽然军中法度严厉,但从来没有侮辱、打骂。 日复一日,这些人看义枫的眼神,也由最初的陌生畏惧,变成了敬服。 这里的青年中并没有沾染了不良习气的兵油子或流氓恶党,他们第一次加入军旅就进入了大黑天这个与众不同的军队。一支部队的基因就在这些习以为常的小事中写进了每个人的血液。 义枫看着这支由自己一手打造的小团体每日成长,心中充满了自豪与成就感。 而这些青年中转变最大,最令他吃惊的人竟然是彦十。这個原本机灵,有些贪财市侩的商人仿佛变了个人。 他在大黑天众里算是年龄稍大的,身体也不如那些农民出身的士兵结实。但无论多苦多累他从来没有抱怨求饶过,咬着牙完成每一个训练的要求。 有一次训练科目中有爬树的项目,他因为恐高而没有通过。当天夜里竟然自己偷偷溜出去,把身体用绳子绑在山后最高的大树顶上,吊了整整一夜。早上被同伴发现时已经不知道昏过去多少次了。 虽然事后他结结实实挨了二十军棍,但自那以后“疯彦十”的称号就在大黑天中传开。再没有人敢嘲笑他了。 ----------------- 春分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更暖。山林中的树木开始苏醒,鸟儿也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 “彦八郎今日来得正好!”义枫拦住俯身行礼的今井宗久:“勘助买来了一头野猪,你中午就用过饭再走。” “早听说了老板这里的伙食好,”今井宗久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跟着义枫谈笑着走进书房,开始像往常一样汇报生意。 “老板,九香玉露在杂贺的生产已经恢复以前的规模了,平田老板那边有朝廷的关系所以生意没有受到影响。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向其他地方拓展?” “据说有人把从京都买到的九香玉露卖到石山、奈良甚至是目加田町,加价都在一贯以上。”今井宗久笑道:“这钱不但咱们觉得可惜,各地的商人也都不免眼热。” 义枫点点头:“你可有什么计划了?” “石山町的末吉老板最近在和我接触,希望像平野屋能做一心堂的代理商。”今井宗久捧来一叠信纸:“我想也按老板在京都的做法,来一场拍卖。拿下石山和奈良的市场。” 义枫看过纸上的条陈,歉然道:“就按你的计划办吧。我近来在生意上操心不多,市场的拓展也慢下来了。这么多事情都压在了你的肩上,实在是不好意思。” 今井宗久微笑道:“您对我如此信任,我怎么会有什么不满?何况老板天纵奇才,无论是花茶还是九香玉露,打下的市场足够一心堂两三年的拓展了。” “对了,铁炮方面,给下尾张织田家交货之后,美浓的斋藤道三派了名叫做明智光秀的武士和咱们联系,说是也想采购一批。” “明智光秀?”义枫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这不是后来成为织田信长的重臣,最后发动本能寺之变,杀了织田信长的奇人嘛。 没想到他这时竟然是美浓蝮蛇斋藤道三家的武士。 近墨者黑啊,怪不得不学好。 “老板认识他?”今井宗久有些好奇。 “好像是在哪听说过。”义枫失笑,那些事情离现在还远得很,何况跟他没什么关系,也就不再去想:“价格可以报高一点,斋藤道三是商人出身,给他留点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第70章 情报专家 今井宗久点头称是,话题一转道:“如今咱们没有再做医药生意了。我建议老板可以不要再用‘一心堂’的商号。直接改成‘山今屋’更好。” 义枫沉默了片刻,他知道今井宗久说得不错。改名山今屋,对内可以更好的凝聚人心,对外能够和个人的名望相互促进。不过他还是摇头道:“不改了罢,名字已经用惯了,留着对我也是一种提醒。” 今井宗久虽然出于利弊考量提出了更名的提议,但听到义枫的否定反而甚为欣慰。 他虽然是商人,却也是注重义理的人。义枫之前为了百姓健康而不给花茶涨价,眼下为了伊藤景隆而不改商号,这些决策从生意的角度看并不正确,但反而让他更加对眼前的老板感到敬服。 这样重情重义的老板,才是他甘愿追随的对象。 今井宗久又说了三好长庆攻下原田城的消息,吃过午饭才向义枫告辞。 临走时他忽然想起一事道:“我来之前去见过晴子小姐,老板最近有空可以多去陪陪她。” 义枫心中一沉,默然点头。 ----------------- 辞树花如坠 流水催得香红退 芳菲尽如浮沫碎 ——菅野高世《春宫雅院观樱落御渠》 义枫找到晴子时,她正在溪边浣洗衣裳。听他呼唤抬起头,露出一个略显苍白的微笑:“今天怎么这个时候来啦。” 晴子那日听到父亲去世的消息后昏倒在地,两天后才幽幽转醒,整个人就变得精神不振,少有言语,常常一个人默默垂泪。 义枫虽然也不时陪伴宽慰,但知道这种骤然丧失至亲的痛苦只能靠自己慢慢走出来。除了等待时间的治愈并没有什么好办法。 看她今日似乎恢复了些精神,义枫心下稍安,笑道:“恰好要去堺町,顺路先来看看你。” 晴子歪着头看他笑了笑,继续洗着手里的衣裙。她褪去了外套,露出一袭淡雅的浅蓝色和服,纤细的腰间系着细细的丝带,显得有些柔弱。 义枫坐在她身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石板已经被春光晒得暖暖的,坐起来很舒服:“这两天暖和,怎么不出去散散心?” “趁着阳光好晒晒衣服啊。”晴子悠然地将裙子浸入清澈见底的溪水中。洁白的泡沫在她纤巧的手指间翻滚,如同溪水中跳跃的浪花:“你最近很忙,我听说你每天和士兵一起训练,很辛苦吧?” “这都是小意思,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当年对我们有多狠。”义枫笑道。 女孩专注地揉搓着手中的衣服:“其实我也可以帮忙,一般人对女孩子都没什么警惕的。” 义枫心中一凛,晴子今天表现得太正常,反倒让他更担心了。他害怕女孩把悲痛转移到了复仇上,连忙作出一副胸有成竹地样子道:“哪里用得着你操心?放心吧,伊藤老板的仇我一定会报。现在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而已。” 晴子眼中隐藏的失望一闪而过,却只是微微笑道:“那就好。” 女孩用力拧去水分,然后将衣服晾晒在岸边。微风吹过,衣物在阳光下翩翩飘动。 “你事情多就不用陪我了,快去忙吧!”她甩了甩手,认真地看着义枫的眼睛说:“求你一定别太冒险。父亲已经走了,我只有你一個亲人了。” “放心吧,相信我!”义枫用力点了点头。 太阳逐渐西沉,将天空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晴子看着义枫渐渐远去的身影,轻声自语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是我的仇啊。” 脸上的一对儿酒窝,仍然盛着淡淡的笑意。 ----------------- 入夜,石灯笼点起了温柔的光晕,和朦胧的月光一起,把斑驳的花影投在纸窗上。 绮艺坊到了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寻欢的客人和嬉笑的游女穿梭于挂满了灯笼的游廊上。歌姬在悠扬的尺八声中低吟浅唱,却压不住男人的喧哗和女人的娇笑。 绫哗啦一声拉开房门,毫无形象地跌坐在迭席上。抓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茶。 义枫愣了半天,才叹气道:“如果别人看到绮艺坊的花魁这样不修边幅,不知道会怎么想。” 绫挑了挑修长的眉梢,秋水般的眸子白了他一眼:“你又没花钱,只配看我不修边幅的样子。” 义枫无语地摇摇头。心道果然女神是不能娶回家的,只有距离才能产生美。 绫突然凑到他面前,红润的嘴唇透露出一丝媚笑:“如果山今大人付的钱够多,我也可以摆出你想要的样子。” 义枫往后靠了靠,揉了揉被香气弄得发痒的鼻子:“畠山高政的消息打听到了吗?” 绫把手肘支在案几上,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会儿才开口: “畠山高政在堺町之乱后就回到了高屋城,这些天只离开过两次,每次随行人员完全一样。其中前方探马两人,骑马武士四人,步行武士八人,随行仆役四人,足轻三十人,其中十人持弓。” “他的出行次数太少无法总结规律,两次出行队伍都分成前中后三卫,只走宽敞大路,根本没有办法埋伏。在游女屋留宿过一晚,有护卫分三班站岗巡逻。没有明显的警卫漏洞。” 义枫被她提供消息的质量震惊了,不由对眼前这个女子刮目相看。难怪红屋宗阳专门在信上介绍她。 “所以,”绫抬了抬下巴:“你彻底死心吧!防卫是畠山政国亲自安排的,他很重视伱,不会给你机会杀他儿子的。” “这些消息你是从哪儿弄到的?”义枫忍不住好奇。 绫冷笑一声,并不理他。 “如果我能想办法找到一支军队,”义枫真心地向她请教道:“有没有机会杀掉他。” “不可能。”绫毫不犹豫地说:“畠山高政的行动都在河内畠山家的势力范围。一旦遇险能立刻短时间内逃到附近的城堡。你总不能带着军队攻城吧?” 义枫揉着太阳穴想了很久,才又开口道:“我想知道他在堺町之乱那晚随从的名单。” 绫微微一笑:“看在红屋大老板的面子上我已经帮你一次了,如果再打听什么,就需要付报酬了。” 想起二人上次的对话,义枫有些脸红:“要什么报酬?” 绫微微一怔,随后噗嗤笑出了声:“你还真想肉偿啊?准备好金子吧!” 第71章 只争朝夕 越水城,松永久秀宅邸。 与其他武家喜爱陈设名刀、具足不同,义枫置身的房间内充满了文人气息:壁上挂着狩野正信的山水图,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和汉藏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书香。 “你前些日子在京都可是大大的出了风头。主公还专门和我聊起你的事。”松永久秀对于义枫的来访非常高兴。 “多谢您的款待!这茶碗真是朴素典雅。”义枫双手从松永久秀手中接过茶碗,顺时针转了三次,才捧起来轻轻喝了一口:“这次在下前来,是有一件事想请教您。” “什么事但问无妨。” “近畿之战已经持续许久,我想要不了多久就会爆发一场决定胜负的合战。”在松永久秀的注视中,义枫道:“我想拜托您提前告诉我这场合战的时间。” 松永久秀的笑容渐渐消失:“战局复杂多变,我怎么会提前知道?” “您过谦了,”义枫微笑道:“松永大人善于谋划,三好长庆大人对战局的把握力毋庸置疑,我相信您是不会把战场的主动权交给敌人的。” “三好家的军势前几天已经攻下了原田城,如今又包围了三宅城,想必摄津国的平定指日可待。等到那时自然会南下河内与细川氏纲、游佐长教一分高下。” 松永久秀盯着他看了半天,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真不知道你是聪慧还是愚蠢了。聪慧到能如此准确的判断和分析局势,又愚蠢到要去做与畠山家作对的傻事。” 义枫坚持:“我认为有些事情是必须去做的,那么傻与不傻也没什么关系了。” 松永久秀面露不虞,对他摆了摆手:“此事不用再问了,你回去吧。” 义枫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石川宗二成了会合众的笔头,相当于游佐长教间接掌控了堺町,您和三好长庆大人真的咽得下这口气吗?” “现在的局面是主公和游佐长教、筒井顺昭共同商定的结果。轮不到你我来评价。”松永久秀的脸色难看:“何况堺町如今仍是中立状态,三好家也没有损失什么。” 松永久秀作为三好家的内政重臣,对于堺町这个商业中心城市看得很重。他知道掌控堺町带来好处不只是税金和财富,自己也在三好长庆面前争取过。但眼下的近畿乱成了一锅粥,军事、政治因素错综复杂,三好长庆不愿介入也是正确的判断。 “眼下堺町的中立不过是个幌子。”义枫微微笑道:“而且虽然游佐长教承诺了不占领堺港,可是一旦哪天局势生变他改了主意怎么办?三好家能在近畿立足,最大的依仗就是四国分家的支援。而堺港已经成为了三好家最危险的弱点。” 他近来常常和今井宗久、山本勘助讨论时事,对眼下的局面已然是洞若观火:“三好义贤大人的阿波军势,十河一存大人的赞岐军势,安宅冬康大人的淡路军势,他们都需要通过堺港才能和三好长庆大人的势力连成一片。若是在大战的关键时刻堺港后路被断,就算三好家有实力很快夺回,可军心士气受到的影响甚至会决定胜败存亡。” “所以你不只要对付畠山高政,还要从石川宗二手里夺取堺町?”松永久秀露出震惊之色。 “正是,石川宗二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也是害死伊藤老板的帮凶。”义枫平静地说:“我知道现在战事紧张三好长庆大人腾不出手,而且因为顾忌其他大名和细川晴元大人的反应不能直接参与堺町事务。” “可是如果再发生一场会合众内部的动乱呢?出现一个亲三好家的会合众笔头,对三好长庆大人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我失败了,您也不需要承担任何风险。” “在合战前告诉我时间,”义枫的腰挺得笔直:“这就是您唯一需要做的。”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一缕微风吹来了庭中的莺啭,缓缓翻动着案几上的书页。 轻轻叹息一声,松永久秀起身走到义枫身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于公来说,我没有拒绝你的理由。但是于私而言,我还是要劝你三思而行。” “且不说你有没有能力杀掉一个重重护卫的国主之子,就算你真的成功了,你又有没有想过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可是河内畠山家的少主,河内守护畠山政国的长子!若是在战场上讨取倒也罢了,可如果你以一介商人的身份杀了他,不但在近畿再无立锥之地,天下大名都会视伱为危险人物。” “就算有我求情,三好家能从中获益,恐怕主公也不会同意你入仕了。”松永久秀用力拍了拍他:“枫千代,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何必要为了给一个商人报仇断送自己的前程?须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愿举荐你作为殿下的家臣,或许要不了十年,你就能和畠山高政平起平坐。到时候再做什么也来得及。” “松永大人爱护之情,我从心底感激!”义枫认真行了一礼,抬起头道:“不过您错爱了,山今义枫并不要做什么君子,等不了十年。”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寒意: “我喜欢另一句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且,加倍奉还!” ----------------- 从越水城出来,义枫骑在马上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细川氏纲和细川晴元的战争已经持续数月了,虽然在局部战场打过很多次,而且各有胜负,但双方都谨慎的保存着自己的主力,试图在决战前积累足够的胜算。而这個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已经快把近畿打烂了。而从四国远道而来的三好军队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里耗下去。数万动员兵如果不能在秋收之前回到自己的田地,到了明年就会在饥饿的驱使下发动一揆(起义),砍掉自己主公的脑袋。 对于战争的结果,无论是前世的了解还是身在其中的分析,义枫都相信三好长庆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而主力决战之时,主将之一的畠山政国必定要带着家中武士、足轻出战。按惯例作为继承人的畠山高政肯定会留下来镇守领地。这就是对畠山高政动手的最佳机会。 义枫今日得到了松永久秀的承诺,就意味着他能够提前知道时机的到来。 至于能不能把握住,就要靠自己了。 第72章 两军对练 土桥守重来到弥勒寺山城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原本这里不过是一个建在山坡上的荒废的小庙,如今却处处都有人工规划的痕迹。道路笔直宽阔,营房整齐划一,就连树木都被沿着直线砍伐得间隔有序。 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和复杂的装饰,却给人一种莫名的肃杀感。 “欢迎土桥大人!”义枫带着一名随从,正微笑着站在院门外等他们。 土桥守重连忙快步走近,笑着招呼道:“山今大人怎么还亲自来了?俺带这一百兄弟来学铁炮,让您多操心了。” “不必客气,”义枫看着他身后的众人笑道:“果然都是杂贺军中的精锐之士!我们这里条件普通,还请大家不要嫌弃。” 他带着众人走进大门,穿过一个夯土平整的校场。身后的阿部利三给他们介绍着一路的设施。 “我们现在是在第一训练场,铁炮训练是在后山的第二训练场,午饭后我再带大家过去。” “那边的两间房子是公共便所,营地里没有便桶,请大家务必要去那边方便。” “对,夜晚营地也有灯火照明,不用担心。” “这边是钱汤和盥洗区,每日晚上供应一个时辰的热水。” “那间大屋是食堂,一日三次,用餐号角之后的两刻钟大家可以去用餐。” …… 土桥守重有些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不想在义枫面前表现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是身后士兵的一惊一乍让他不免有些难堪。 “这里就是各位休息的地方了。”来到一排长屋前,阿部利三停下脚步:“每间住十人,各位可以自行分配。” 土桥守重探头看了一眼,每间长屋的陈设都完全一样:宽大的通铺,一排柜子和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心想这山今大人果然是个豪商,别说他们杂贺众只是雇佣兵,就算是哪家大名出征,给士兵也不过是搭个帐篷睡地下,低级武士也不过是多块草席而已。哪见过这般讲究的。 这么娇滴滴养起来的士兵,恐怕到了战场就是完蛋! 心里虽然这么想着,但他脸上当然不会表露出来,咧嘴笑道:“山今大人给咱们这么好的地方住,真是太感谢了。” “你们愣着干啥,还不赶紧谢谢山今大人?”他冲身后的士兵们吼道。 义枫笑眯眯地对七嘴八舌道谢的杂贺士兵们点点头,待到安静一些,才开口道: “铁炮的训练明早开始,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個事情想要拜托土桥大人和各位勇士。” “山今大人有什么只管说来听听。”吃人嘴软,何况人家吃住安排得这么好,土桥守重自然就变得更好说话。 “我这支部队叫大黑天,训练已经有两、三个月了,但都是纸上谈兵,其实都是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新兵。”义枫笑道:“各位都是杂贺军中百战的猛士,我想能不能安排一场对练,让各位给那些新兵们上一课。” “这有什么难的?”土桥守重以为他会提什么难题,闻言笑道:“只是俺们都是真刀真枪打过多少场的粗人,真开练了恐怕收不住手,万一伤了山今大人的人……” “正该如此!”义枫冲他们点点头:“大家只管放手去打,能让他们见识见识老兵的厉害,上了战场才能适应。” ----------------- 大黑天的午餐又让土桥守重开了眼界,不但糙米管够,还有盐味够重的味增汤,腌萝卜,牛蒡草。这对不少人而言简直是过年都不一定能吃得到的盛宴,有的杂贺众甚至添了四次饭,撑得半天起不了身。 而更让他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那群大黑天众。不过是吃个饭罢了,他们却要先排成整齐的队伍,又是唱歌又是喊口号。好不容易坐到桌前,面对热气腾腾的食物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一个独眼的跛子身上,只听他中气十足地问道:“谁给咱们吃这么好的饭?” “山今大人!” “大黑天的使命是什么?” “为山今大人效死!” “好,开饭!” 一声令下后,大黑天众才开始吃饭。几十人吃得风卷残云,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三五成群的坐在食堂另一边的杂贺众们像看耍猴一般地看向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暗自偷笑,只觉得他们奇怪得很。 唯有土桥守重放下筷子,脸色严肃起来。 他跟着杂贺孙一参加过很多次合战,也见过不少大名的军队,却从没见过这样的。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可他就是觉得下午的对练恐怕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容易。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直到吃完饭回到长屋,他把几个小头目召集在一起时,还始终不能释怀:“等会儿你们回去跟那帮兔崽子讲明白,好好打,要是坠了杂贺众的威风老子要他们的好看!” “头儿你也太小题大作了,你看他们吃饭时的傻样,能打成啥样子?” “是啊,不过是一帮训练了两个多月的菜鸟,咱们这次来的兄弟哪个不是打老了仗的?” “都是没见过血的雏,说不定被咱们吼一嗓子就要跑掉一半。” 土桥守重听他们都这么说,也有些不太确定了,这终究只不过是他的感觉,也说不清有什么道理。只好摆摆手道:“行行行!知道了。总之小心点没错。既然山今大人也说了,俺们就不要留手就是了。” …… “请各位选取兵器吧。”阿部利三把他们带到了训练场。 夯土的结实平实的训练场边,堆放着提前准备好的武器。因为是训练对战,所以都是木质的刀剑、长枪。枪尖也都被厚厚的麻布包裹,打到身上疼但并不会真的伤人。 看到这些武器土桥守重心中的不安减少了一些。 如果不是怕士兵受伤,怎么会准备的这样充分? 看来山今义枫的这支部队的确是没有什么实战经验,才想到了通过这种办法训练。 但是上过战场的老兵都明白,这下底下的训练再多,不真正面对敌人,真刀真枪的厮杀,终究也管不了什么用。 第73章 坚固枪阵 午后的校场上一片肃穆。两支队伍分列在东西两边,摆出了差不多宽的宽度的战线。由于义枫的坚持,杂贺众的一百人全都上了阵,所以阵型的密度要超过对面的大黑天。 这是一场没有提供远程武器,注定会硬碰硬的较量。 杂贺孙一为了接受五十支铁炮,特意选拔了一百名精锐来参加训练。这一百名杂贺武士们都是久经战阵的老兵,原本没有把大黑天的菜鸟们放在眼里。 然而此刻列阵对峙,他们却感受到了一些异样。 大黑天的六十多人站在那里,好像融合成了一个整体:所有人都穿着同样的衣服,竖着一样的长枪,腰杆挺得笔直。他们的队伍整齐得排成两条直线,每个人之间的距离如同用尺子量过似的几乎完全一样。 长枪阵对杂贺众而言并不陌生,他们在吆喝之中很快做好了准备。 “兄弟们,开干!”随着土桥守重的一声大吼,杂贺众们开始向前推进。而在对面,随着鼓声响起,大黑天的阵线也开始了移动。 不同于经验丰富的杂贺老兵,大黑天众的不少青年都有些紧张。绷紧的脸和捏得发白的指节都暴露出了他们的情绪,但他们的身体仿佛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动作。左腿、右腿、左腿……他们踩着鼓点的节奏,迈着长度一致的步伐,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前进着。 整齐的脚步声令土桥守重的心头愈发感到不安了。 两边的阵线逐渐接近,随着鼓声的变化,大黑天众的长枪逐渐开始放平,而与此同时,杂贺武士开始大声呼呵着加快了脚步。两方都在调整着自己的节奏,以便用最强的状态迎接碰撞。 如林的长枪即将放平,突然,杂贺的老兵们甩出了手中的武器。 飞舞的木刀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砸在了大黑天的枪阵上。 虽然阵型不够密集,被砸中的士兵并不多,但是大黑天原本严整的枪阵还是出现了些许动摇。 而杂贺老兵们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上啊!” “冲!” “杀你啊!” 他们挥舞着早就准备好的另一把武器冲了上去。趁机突进破坏对面的枪阵。 一寸长一寸强,长枪作为近战最长的武器,攻击距离远,防御能力强。可是一旦被拉进距离,那就连根木棒都不如了。 眼看着敌人靠近,有的大黑天士兵的眼中开始出现了慌乱的情绪。 就在此时,尖锐的哨声响起,前排的枪兵们几乎同时向后撤了一步。 土桥守重的眼中闪过喜意,不只是他,其他的杂贺士兵也都更加振奋了。 经历过多次战阵的他们明白,接阵时一旦对手开始退却,就几乎注定了溃败的结局。 为什么所有的军队都提倡有进无退?为什么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象棋规则里的兵卒都不能向后移动? 就是因为只要退了第一步,就会紧跟着第二步,第三步,越来越快,直到变成争相逃跑,一泻千里。 果然,随着哨音的一声声响起,枪阵的整个阵线都开始后退。 但出土桥守重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大黑天士兵的后退,就如同他们的前进一样,每一步都踩着相同的节奏,踏着同样的步幅,丝毫不见混乱,保持着阵线的完整。 第二线和第一线的交错后退,很快就止住了阵型的混乱,甚至试图重新构成完好的枪林,把突进的杂贺众逼开距离。 土桥守重心下骇然。在劣势的后退中能保持秩序,这样一支军队无论放到哪里都算是绝对的精兵了,恐怕只有那些大名的马迴众才可以做到。 但是面前这支大黑天成立还不到三个月,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素质? 土桥守重也知道此刻决不能有片刻犹豫,一旦对方的枪阵恢复,以他们刚刚表现出的恐怖的纪律性,杂贺众就再没有任何机会了。 杂贺众是畿内强兵,这次还是以多打少,对付一支商人组建的新军,决不能输! “荡阵!”他大喝一声。 立刻有二十几名杂贺老兵奋不顾身地朝着如林的枪阵冲了进去。 自古以来战场有四大功:夺旗、斩将、先登、荡阵! 其中荡阵之功说的就是在对方枪戟阵前,手持短刃,冲入敌阵,击杀敌军以造成对方的阵型被破坏。这是真正的刀尖上跳舞,唯有最为英勇,技艺最高的士卒可以做到。 如果不是他今日带领的士兵都是杂贺众里的精英,绝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荡阵战士。 这二十几人冲进枪林,有半数瞬间就被枪尖击中失去战力。可见荡阵的凶险。然而还有十几人,或从上跃起,或翻滚于地,都躲过了长枪枪尖的攻击,挥刀就朝枪兵们砍去。 一时间无数嘶吼和呐喊声响起,阳光都似乎为之一暗,所有人的目光都击中在了枪阵的前排。虽然只是十几人,但他们已经突入了短刃的范围内,破阵就在眼前! 突然,枪阵前排中间的一个身影弃枪扑了上去,用身体迎上刀锋,把他面前的杂贺老兵撞到在地,压在身下。 “疯彦十!” 大黑天的士兵们仿佛都被他的疯狂传染了,一個个眼睛发红地吼了起来。 伴随着一声声惊呼,一个又一个的枪兵有样学样,赤手空拳去扑、去抱、去撞,把那些荡阵的杂贺老兵拦在了阵外。而其他枪兵则红着眼,在加速的鼓声中一下下奋力刺出手中的长枪。 “杀!杀!杀!” 土桥守重木然地看向自己的士兵,这些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战斗的老兵们眼里,也出现了震惊和茫然的神色。 在刀剑面前,后退逃走才是人类的本能。可这支军队竟然有这么多人疯狂到用身体挡住刀剑的进攻! 天下竟有这样的强兵? 随着两翼的枪兵逐渐加速推进战线,中间的杂贺老兵们渐渐失去了斗志,战局向着不利的方向发展。杂贺众原本强大的自信在大黑天的坚韧和顽强下节节败退。彷徨间他们渐渐感受到了战败的阴影。 而就在这时,撤退停战的号角也在战场上深沉地响起,宣告了这场激战的结束 土桥守重有些恍惚地走到大黑天的独眼指挥官前,眼中满是无奈和苦笑。他低头鞠了一躬,声音低沉而带有沧桑:“俺们输了。” 那些原本不可一世的杂贺老兵们也纷纷沉默地低下了头。 校场上安静了片刻,仿佛时间在这一瞬间凝固。随后,一声巨大的欢呼声从胜利者那一侧爆发而出,回荡在整个校场上。 第74章 嗑药了 义枫站在校场边的高台,全程看完了杂贺老兵和大黑天的战斗。他虽然顾忌杂贺众的面子没有露出什么表情,但心里却还是忍不住有些骄傲和得意。 这可是他一点一滴打造出的,超越了这个时代的部队;忠诚于他,和他血脉相连的部队。 在今日之前,他虽然表面上自信淡定,为了减少阻力和质疑,小心地维持着自己智珠在握的形象。但内心深处的不安一直存在。 这样一支融合了一些近现代理念的部队,到底能否和这个时代的冷兵器对手较量。这个问题只有通过实实在在的战斗才能够验证。 而通过下午的交手,义枫的心里终于有底了。 大黑天正沿着正确的道路前进,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坚持和优化。 虽然士兵的单兵能力比不过那些从小弓马训练的职业武士,但靠着远超同时代军队的军事观念和物质基础,在团队作战方面,大黑天未来足以成为一支和同样数量的武士相抗衡的力量。 即便放眼天下,拥有六十名马迴众的城主也不算弱小了。何况义枫培养训练大黑天士兵的速度要远远超过那些城主培养武士。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眼下他的目标是畠山高政。如果按照绫的情报,畠山高政的常备警卫力量是四十人,其中武士不过十几。只要有合适的时机,大黑天就足以击败他们。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义枫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击败,所以他还需要做更多准备。 ----------------- 大黑天的晚餐依然丰盛,杂贺老兵们的胃口却变差了很多。 “怎么吃的跟娘们似的!”土桥守重一巴掌拍在了一个壮汉头上,皱着眉头道:“孙三郎,你上一顿不是吃了四碗嘛?” 他一屁股挤在旁边士兵给他让出的位置上,随口喊了个人:“健次,去给俺盛饭去,记得多搞几块白萝卜。” 士兵们看他吃得香,交谈音也渐渐大了起来。 对面一個青年等他呼噜呼噜扒拉完一碗粥,犹豫着开口道:“头儿,你说咱为啥会打不过大黑天的人?” 土桥守重瞥了他一眼,看到不少人的目光看过来,却并不着急,又嚼了一块萝卜才笑道:“这有啥奇怪的,在人家地盘上,用人家的东西,没人家打得顺手不是寻常得很么?” “这么个对练的方法俺们是第一次搞,人家大黑天不知道练过多少场了。”他环顾了一圈,嘿嘿笑道:“何况要是真刀真枪在战场上,弓箭、骑兵、农兵啥的多了去了,哪有这么实打实的两军硬撼。” 周围的杂贺老兵们闻言纷纷点头,只听他接着说:“对练不过是耍耍罢了。你们该吃吃该喝喝,来这儿是为了学铁炮的,明日里要是没劲头不好好训练,可别怪俺送你大嘴巴子!” 众人纷纷笑着埋头吃饭,桌上原本沉闷的气氛也终于消散了。 待到士兵们回营房休息,土桥守重一个人趁着月色溜达到了训练场上。晚上他故意多吃了一碗饭,这时候肚子里不太舒服。 土桥守重这人虽然外表粗犷,但绝不是傲慢无脑的蠢人。不然也不会得到杂贺孙一的信任器重。他在饭桌上故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过是为了鼓舞士气,免得麾下兵卒伤了信心。 对于精锐敢战的军队而言,信心和傲气有时比装备、技能更重要。 但他自己清楚,下午的对练大黑天绝对不是侥幸获胜。这支军队所展现出来的许多东西,都让他感到陌生,更让他感到可怕。 他脑中回顾着下午对练的画面,暗自决定回去后一定要详细和杂贺孙一讲一讲。 明明早已过了晚饭的时间,训练场旁边的食堂却是灯火通明。土桥守重不由好奇地走了过去,远远就见里面人头攒动,声音鼎沸,似乎是大黑天的士兵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什么。 “土桥大人!”黑暗中一个士兵右手捶胸,对他行了个大黑天特有的军礼。 土桥守重被吓了一下,有些尴尬,连忙解释道:“俺吃多了出来走走,不是故意来看的。” 士兵露出质朴的笑容:“您只管过去没关系,山今大人交代过您在营地可以自由出入。” “好,好。” 听他这么说,土桥守重反倒不好转身回去了,显得自己做贼心虚似的。干脆就走到了食堂门口,大大方方站在打开的窗外往里看去。 说实话,他现在对于这支军队充满了好奇。 “讨论结束!”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土桥守重认出这正是大黑天那名相貌丑陋的独眼指挥官山本勘助。 热闹的房间里瞬间鸦雀无声。只听山本勘助接着说:“各组组头汇总问题。” 一个高瘦的士兵站了起来:“一组报告!我们提出的问题是,我方缺乏对大量敌人荡阵时的应对手段。我们的建议是,给枪兵配发太刀,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就能更有效的应对。” “很好,”这次说话的是义枫:“关于这一点有其他人补充吗?” “报告,俺觉得太刀又长又重,不如配发肋差。” “报告,肋差战斗力太差,如果嫌太刀不方便,不如定好每隔几人佩戴一把。” 过了一会儿,见没人再发言,义枫才开口:“这条记录起来,明天安排对练验证。” “是!”山本勘助行了个右手捶胸的军礼,继续道:“下一组!” “二组报告!今天枪阵在接敌时被敌人扔来的飞刀扰乱了阵型,我们认为应该增加应对投掷兵器的训练科目。” …… 土桥守重此时已经快惊掉了下巴。眼前的情景已经完全颠覆了他对于士兵的认知。 如何布阵,怎样配置武器,展开什么训练……这些难道不是秘而不传的军学奥义吗? 一般武家,能拿着古代兵书照搬的侍大将就可称为熟读兵法,而能够根据情况做出改动的就可以算是名将了。 怎么可能让连字都不认识的士兵去讨论战法?他们能分清金鼓,听懂上官的指令就已经算是聪明伶俐,训练有素了。 但是偏偏,这些大黑天的士兵们又说得头头是道,听起来竟然颇有道理。这就更令人费解了。 据说山今义枫大人是卖药起家,难不成他给这些人吃了什么药?不然这些流民和农家子弟,怎么都变得这么厉害了? 第75章 看不懂 夜色逐渐深重,把营地里的灯火衬托得更加明亮。 土桥守重有些出神地听着大黑天的士兵们总结对练的得失,提出改进意见,不经意间抬起头,正对上义枫远远看过来的目光。 他老脸一红,有些不知所措。毕竟作为客人,来听别人的军中之事怎么看都不太合适。 但义枫只是微笑冲他点了点头,就又看向了别处。这让他暗自松了口气。 想想也是,这里怎么说也算是杂贺众的地盘,两方又是友军,人家都不在意了自己也没必要忸怩。 这时食堂内的讨论已经告一段落,山本勘助拿着一张纸正在宣读: “……上述在演习中动摇队形的士兵,会后罚跑三十圈,俯卧撑两刻钟。其所在组组头,罚跑四十圈,俯卧撑三刻钟。有没有问题?” “报告,没有问题!” 土桥守重看到领罚的士兵们不但毫无怨言,竟然还回答得铿锵有力,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下面宣读表彰……” 听到这里,土桥守重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 在山本勘助的宣读声中走向前台的,正是在杂贺老兵荡阵时舍身扑倒的那些士兵。 在土桥守重看来,这支叫做大黑天的部队实在是有太多反常的地方,士兵们的很多表现令他觉得无法理解。而最合理的解释就是,山今义枫大人实在是太有钱了。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些人如此拼命,肯定就是为了巨额的奖赏,以山今义枫大人展示出的财力,这不得成把的发银子呀? 却听见耳边响起山本勘助的声音: “以上同袍获得口头嘉奖一次,鼓掌!” 在食堂里持续热烈的掌声中,目瞪口呆的土桥守重看着他们排着队轮流和山今义枫握手,然后一脸骄傲地空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一阵夜风吹过,土桥守重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觉得有些麻木了。 不用给钱吗?他们怎么还很满足的样子? 看不懂。 实在是看不懂! 俺这脑袋想破了也是想不明白的,还是回去好好学给老大听吧。 只不过……恐怕老大也不见得能搞明白怎么回事。 土桥守重看着屋内那些坐得笔直,笑容满面的青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一点羡慕。 ----------------- 在杜鹃的声声鸣唱中,野橘的花香洒满了山谷。 得到了南近江的六角定赖的支持后,细川晴元的优势开始渐渐明朗。芥川山城、池田城相继被拿下,墙头草般的国人们在三好家的大军面前纷纷不战而降,三好长庆兵不血刃地平定了摄津国。 而之前宣布支持细川氏纲的足利幕府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据说幕臣们已经开始劝足利义晴放弃守城,唯一还有争论的是到底要向细川晴元认怂,还是再次逃去近江。 但细川晴元现在还顾不上管他们,任谁都能看出,两细川的决战即将进入倒计时。 而义枫等待已久的时刻也越来越近。 这一天,他正在写一封给王直的书信,就听说晴子来了。 最近事情多,义枫已经有一阵子没去看晴子了。听说她自己来了弥勒寺山城,连忙去客房找她。 刚走进房间,就发现彦十也在里面。 晴子双手叠在腰前,脸上还是挂着温婉的微笑。 而她对面的彦十虽然站得笔直,头却用力垂着,不敢看晴子的眼睛。 见义枫进来,晴子微微颔首致意,回头接着对彦十说:“我之前听助次说,父亲去世的那晚,他在走进一心堂时拍了拍你的肩膀,这是真的吗?” 彦十痛苦地闭上眼睛,长叹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懂得父亲为什么会那么做。”晴子握紧了手,但声音却依然温柔:“彦十,你跟了父亲这么多年,也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义枫看见彦十握紧了双全,眼圈发红,用干哑的声音道:“我知道老板原谅我了,可我没办法原谅自己!” “你错了。”晴子微微摇头。 她在彦十和义枫惊讶的目光中接着说:“父亲不只是原谅你,他还在拜托你。” “拜托我?”彦十有些惊讶。 “是的,”晴子的声音有一些哽咽:“他当时已经下定决心牺牲了,所以他也是在拜托你,拜托你能照顾好一心堂。” 彦十腿一弯想要跪下,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义枫,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决地说:“晴子小姐无论有任何要求,就算需要我的命,我都绝不会有半点犹豫。” “我这次来找你真的有个请求。”晴子认真地看着他说:“父亲去世,伊藤家已经没有男丁了。我想请你继承伊藤的苗字。” 彦十大惊道:“我怎么敢?我、我怎么配?” “你刚才还怎么答应我的?”晴子微微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责备:“再说,你难道真的狠心看到伊藤家就此绝嗣吗?” 彦十激动地摇着头,举起右手道:“多谢晴子小姐,我伊藤彦十对天发誓,永远效忠伊藤家,永不背叛晴子小姐!” “嗯!”晴子终于又露出了一丝笑容:“那你要爱惜自己的生命,将来把伊藤的苗字传递下去。” …… 看着彦十远去的背影,义枫将倒好的花茶递给晴子:“希望这能帮他放下一些包袱。他现在对自己太狠了。” “伱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是想让他背负得更重呢。”晴子接过茶杯,侧过身,一边喝一边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责任重一点,他就能把自己的命更当回事了。” 一阵风吹过,吹散了女孩的发梢,柔软的发丝在风中轻轻摇曳,安静的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淡淡的清香。 义枫看着她怅然若失的样子,故意调笑道:“好久没见,我以为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呢。生怕让你等着急。谁知道是找彦十的。早知这样我就不急着赶过来了。” 晴子歪头看向他:“也是来找你的呀。” “真的?”义枫故作怀疑地问:“你是准备给我也背点什么吗?” 晴子被他逗笑,露出了两个小酒窝:“伊藤的苗字我已经交给了彦十,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啦。” 第76章 晴子的计划 “我希望你能多放下一些呢。”晴子转过脸,望着远处在校场上训练的大黑天:“最近常常听见杂贺众们夸你特别厉害,说你训练了一支精兵。” “这他们可没说错,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义枫笑得有些得意。 风把高大的树木吹得哗哗响成一片,像是那个海浪轻拍岸边的夜晚。一缕斜阳给少女的侧脸勾勒上淡淡的金边,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形成一抹淡淡的弧度:“你好像做什么都很厉害。” “父亲很早就告诉我你很厉害了。”晴子的抿了抿嘴唇:“你做的很多事情我看不懂,总会担心。但他跟我说:听枫千代的就对了。” 她回头微笑道:“这么说父亲比我厉害多了,他比我更了解你呢。” 想到伊藤景隆,义枫的心底也不禁有些伤感,但他不愿看到晴子难过,故意笑着说:“你看不懂没关系啊,忙过了这一阵我多去找你,让你慢慢看到看懂为止。” “臭美呢!”晴子忍笑,浅浅地白了他一眼:“你过来!让我看看有什么可以看的。” 义枫嬉笑地凑过来,突然间被晴子眼眸中的温柔看得心底发慌,愣愣地看着她轻轻抬起手,柔软微凉的指尖滑过自己的脸庞。 这一刹那,他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突然间,晴子的粉色的嘴唇轻轻贴上了上来,如同樱花瓣的触感般轻柔而温暖。一瞬间,义枫的心仿佛停滞了一下,然后猛然间加速跳动。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甜蜜,一种难以言喻的触动仿佛清水中晕开的墨汁,在他胸口蔓延开来。 窗外的林间,子规声声,不知是在倾诉着相思还是离别。 义枫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吻中。少女的呼吸轻柔而规律,鼻息带着一抹微微的甜味,义枫感受着她的温度,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中。 他忍不住抬起手臂,想要把晴子拥入怀中,她却蓦然退开,脸颊泛起淡淡的绯红,望着义枫的眼底闪烁着一种莫名的柔情。 “我要走啦!”女孩的声音很轻:“枫千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伱说。” “嗯……也没什么了。” 晴子转过身,头也不会的离开了房间。初夏的阳光浓郁极了,仿佛能把人融化进去。 “父亲,这回希望你错了!我没有配不上他。” ----------------- 高屋城的城下町并不算繁华。这里既没有堺町繁忙的海港,也没有京都御所、皇宫的富贵,但作为河内畠山家世代统治的中心,这里的商町中有不少为武士们提供服务的店铺。 虽然已经入夜,但沿着石川西岸的几家宿屋、料亭、游女屋都依然灯火辉煌,热闹得狠。 “妈妈桑!把你最漂亮的女儿们都带过来,今天我要招待贵客!”几个醉醺醺的武士歪歪倒倒地走进一家游女屋,最前面那名一进来就大声喊起来。 “岩谷大人来啦!”涂着厚厚妆容的妈妈桑连忙迎道:“松田大人、中村大人也来了。” 她认出这几人畠山家的低级武士,在心里默默吐槽,可脸上的笑容确丝毫不减:“这位大人仪表堂堂,倒是面生得很呢。” “妈妈桑果然眼光好!”岩谷伸手比向身旁的青年:“这位大冢嘉右卫门大人可是高屋城的新贵,咱们少主眼前的红人。” 嘉右卫门神色淡淡地摆摆手:“没有没有。” 妈妈桑整日迎来送往,自然能看出他是今日的主客,忙上前搀住他的胳膊,笑盈盈地带他走在前面:“我说今天院子里的花怎么开了这么多,原来是有贵客上门。您快这边请,阿桃,给大人们上茶!” “我那壶要凉茶。” “好嘞!” 松田、中村其实都不太看得上嘉右卫门。 他不是什么正经武家出身,据说以前不过是个商号的伙计。不知怎么靠着出卖主家获得了畠山高政的赏识,最近又在堺町之乱中帮他搞到了不少钱。现在反倒摇身一变,成为了少主的随身侍卫。 现如今岩谷为了在高屋城给弟弟谋个差事,还得眼巴巴地求着跟这样的人攀关系,实在是让人无奈。 刀马娴熟比不过溜须拍马,如今这是什么世道? 反正之前酒也喝了,好话也说了,他们俩只是陪客,聊上一番后就各自去寻熟悉的姑娘了。 “你弟弟的事呢,我其实一直放在心上。”嘉右卫门眼见只剩他们二人,歪在臂枕上,眯着眼说:“不过少主最近被殿下圈在家里不让出门,心情不好。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提。” “咱们兄弟这关系我当然知道。”岩谷从怀中掏出一袋暖热了的银子,塞进嘉右卫门的手里:“要不是家中老母催得紧,我也不好意思总来找你。” 嘉右卫门在桌下微微掂量了一下,才把袋子装进口袋,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让令堂放心吧,我肯定把这忙帮到底。” 门外的走廊上,端着茶盘的阿桃突然被对面的女孩撞到了手肘,盘中的茶水一下子就晃洒了一半。 看是才来几天的杂役阿晴,阿桃顿时大怒道:“你是瞎了吗?怎么走的路!” “对不起,对不起!”阿晴连声道歉:“姐姐先端我这盘过去吧,我收拾好再重新去端。” “客人要凉茶!” “这正好是凉茶。” 阿桃看了眼她递来茶盘,又看了眼自己的袖子并没有被打湿,才面色稍缓:“行吧。以后走路看着点!这是遇到我脾气好,要是哪天撞到客人,你就等着被妈妈抽鞭子吧!” “谢谢姐姐!”阿晴怯生生的低着头,直到阿桃把手中的茶盘放在地上,从她手中接过茶盘,她才抬起下巴。 廊檐下的灯笼把光打在她脸上,照亮了一双冷冷的眸子。 阿晴,就是晴子。 她在这里打杂已经几天了,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机会。 看似无意的碰撞,正好一样的茶盘,还有嘉右卫门必点的凉茶……这都是晴子提前计划的一环。 而此刻,阿桃端在手中的茶水已经被加入了致命的药剂。 第77章 熟悉的身影 在晴子的心中,害死伊藤景隆的仇人中间,她最恨嘉右卫门。 因为熟悉,因为曾经朝夕相处,因为曾经像家人一样一起度过了太多时光,所以这份恨意就格外的浓,浓得让人窒息。 她无法忍受嘉右卫门的背叛,她想要复仇! 虽然她明白义枫也为复仇而努力,但义枫关注的都是大事,是大人物,而且也不愿让她插手。 所以在经过了漫长的煎熬和等待后,晴子决定自己动手。 对于复仇,她觉得自己有很多优势:没人会在乎一个弱女子,没人会警惕提防;她和嘉右卫门自小认识,非常了解他的习惯;而且她是一名医生,一名饱读医书,经验丰富的医生。 她可以用各种药材配合救人,当然也能用这些药材杀人。 远远看着阿桃拉开那间屋子,晴子俯身端起茶盘,转身准备离开。 突然,身后响起了嘉右卫门熟悉的声音: “你别走,就是你!” 晴子心中一紧,赶紧加快了脚步。 不是跟我说话。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为了防止被认出来,她一直没有在嘉右卫门面前露脸,也根本没有靠近过。 “端茶盘的!过来!”嘉右卫门竟然走出了房间喊道。 这么大的动静立刻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不但游廊和院子,有的房间甚至拉开了一条门缝。 晴子只好停住脚步,悄悄往走廊的柱影下挪了挪位置。 “啊呀让您久等了吧!”妈妈桑快步走到嘉右卫门身前,满脸堆笑地低声说:“嘉右卫门大人看中哪位姑娘了,只管告诉我,我去给您安排。” 嘉右卫门歪头让开了挡在他前面的妈妈桑:“就是那个端茶的,让她来陪我。” “哎呀哈哈,”妈妈桑的笑声有些发干:“那是新来的杂役,不是陪客的姑娘,我还是给您……” “就是她了!”嘉右卫门冷哼一声:“只让她陪我喝几杯茶也不行吗?” 岩谷看到他脸色难看,立刻高声呵斥道:“还不快去把人带过来,不然今天你这生意就别想做了。” 说完,他故意将腰间的太刀拔出一半,露出闪亮的刀身。 妈妈桑见他这样哪还敢有二话,慌忙快步跑到晴子的身后,一把拽住她的袖子骂道:“你是聋子还是傻子?大人喊了你几声怎么还不答应,快点给我滚过来。” 晴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 随着烛火映在她那张精致的俏脸上,嘉右卫门的表情渐渐凝固了。 …… 暖黄的灯光透过淡纱罩洒在地板上。房间中的矮几上摆着高颈花瓶,里面插着几支散发着清香的蔷薇。 案几两侧的两人对坐良久,最终还是嘉右卫门忍不住开口了: “晴子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晴子微微垂下了头:“你不知道,你走之后一心堂遭遇了什么。” 她在刚才已经想清楚了,毒杀嘉右卫门的计划在她被认出来后就不可能完成了。不但如此,现在的她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 想要报仇,她必须让嘉右卫门对她放下戒备。 “……那晚堺町大乱,我第二天回到一心堂时,那里只剩下一场大火后的废墟了。父亲也在救火时遇难。后来我和枫千代两人一起逃到了杂贺,他乘船去了明国,我不愿一起,最后几经辗转来了这里做杂役谋生……” 嘉右卫门的眼神里闪烁着心虚:“那……你一直没有遇到过一心堂的其他人?” “是啊,”晴子擦了擦眼睛:“那晚有不少人家都被海盗和恶党洗劫了,一心堂都烧没了,他们肯定都四处逃难了吧。” 听到这,嘉右卫门的脸色自然了很多:“晴子小姐请节哀,遇到这种兵灾换了谁都没有办法。你能完好无损地逃出来已经是万幸了。” “是啊,那晚堺町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呢。”晴子缓缓点了点头:“对了,你怎么成武士了?” 嘉右卫门此刻已经放下心,信口道:“河内畠山家的少主正好需要擅长算学的商业奉行,我是被朋友推荐来的。” 他看着灯光里晴子精致的面容,压抑多年的欲望渐渐重新燃起,他做出一副恳切地表情道:“晴子,之前我把花茶的配方告诉别人,就是因为看出了枫千代不是好人,担心老板和你受到他的蒙骗,想把他赶走。其实我对伱和老板,自始至终都绝对没有半分恶意的。” “你离开一心堂也是好事,不然那天晚上说不定会遇到什么事呢。”晴子缓缓摇头:“那些事情都过去了,连一心堂都已经只剩下一片瓦砾,这些话现在说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嘉右卫门的声音有些激动:“晴子,你信我就有用!” 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原本就该属于他的女孩静静地坐在面前,手指轻轻拨弄着鬓角的发梢,像是在诉说着一段被风吹散的梦。 “晴子,老板已经不在了,你现在孤苦伶仃一个人,不如和我在一起吧。”嘉右卫门说出了心中酝酿已久的话:“我其实一直都喜欢你!” 晴子转过身,侧着脸不去看他:“你现在已经是武士了,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杂役。我……怎么配得上你。” 嘉右卫门原以为她会拒绝,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虽然她背对着自己,但那素肩若削的后背,修长优美的脖颈,就已经点燃了他的心火: “那你做我的妾室也好。就算将来我需要娶武家的小姐做妻子,也一定会把你当做最爱。咱们自幼相识,这么多年的情感,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晴子背对着他没有说话,手指已经悄悄握住了怀中的肋差。 “晴子……”嘉右卫门扒开了拦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任由花瓶滚落在迭席上。 他一步步靠近过去。烛火下,晴子的侧影是如此娇弱、美丽。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对象,而今天,他要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 兴奋混合着酒精的气息,让嘉右卫门的呼吸声越来越粗。 “晴子……我、我们……”他越靠越近,眼睛已经被欲火烧得通红。 而晴子握住刀柄的指节越来越白。 第78章 无月之光 若是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孩,在这样的处境下也许早就因为恐惧或愤怒而失去理智。但晴子却并不是普通女孩。 晴子从小读过很多书,跟着出身医药世家的母亲学医,还有个武家出身却又为感情脱离了家族,不拘礼法的父亲。这让她成为了一名罕见的接受了贵族教育,却没有被贵族身份束缚的女子。 而且晴子的一方天地也比大多数女子广阔得多。她接触过形形色色的病患和他们的家人,她默默分担着家中店铺的经营压力,维护着家中的各种关系。 这样一个人,即使只是个年轻女孩,却有着很多男人都没有的冷静和决断。 她很了解自己的仇人,了解他的虚伪和道貌岸然,了解他的疯狂和怯懦。她也知道自己一介女流,并不是嘉右卫门的对手,所以她在等待嘉右卫门靠近的那一刻。 正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刺耳尖叫声突然刺破了夜空。 门窗外传来一阵混乱。 “死人了!” “怎么回事?” “岩谷大人,被毒死了!” 嘉右卫门猛地回头,正好看见晴子手中亮起的一抹刀光! 大惊之下,嘉右卫门奋力举起手臂,试图挡住晴子的致命一击,但刀锋无情地划过他的手臂,撕裂肉体,将血液如猛兽般喷洒而出。 在嘉右卫门的惨叫声中,鲜红的血珠四下飞溅。 点点殷红溅在晴子那张如雪的脸庞上,红得格外刺眼。给女孩增添了一抹冷酷到极致的艳丽。 即便拥有了武士身份,嘉右卫门并没有被增加一点勇气。他因刀刃带来的刺痛痛苦地嚎叫着,他知道生命的危机迫在眉睫。在绝望中,他拼命地后退,却撞到了刚才被他推到一边的案几,整個身体摔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晴子没有停顿,冷静的眼神中没有一丝动摇。刀锋再度亮起,宛如寒星划过夜空,朝着嘉右卫门狠狠刺来。 嘉右卫门大骇之下猛地向旁边一滚,看着刀尖深深扎进了身侧的迭席,他此刻已经摸到了房门,再顾不得其他,趁机用尽全身力气撞破了纸门,扯着嗓子高喊:“救命!杀人了!” 晴子眼看周围已经有人过来,自己已经失去了击杀的机会,收起肋差就朝人少的地方奔去。不远处,被惊动的几名畠山武士也纷纷拔刀追了过来。 今夜无月,远离石川河畔的街道已经陷入了一片黑暗。 晴子飞快地穿过夜色笼罩的小巷,身影在暗影中若隐若现。她紧紧贴着街道的阴影,熟稔地穿梭在这条她早就提前熟悉过的街区。 但她毕竟只是女孩,身上的和服不适合运动。身后追踪者的呼和声,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了。 在一处路口,晴子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两边的街道似乎都有人过来,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另一条岔路。而背后的追捕者们也在这时加快了步伐。 晴子咬紧了嘴唇。 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夜风轻拂,她转身面对着追兵,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绝望。 死路一条,她知道再没有逃避的余地了。 嘉右卫门身后站着四人,都是畠山家的武士。此刻他们已经把道路的出口牢牢堵死。 “晴子,你为什么要如此对我?是不是听谁说了什么?”嘉右卫门的手臂包着白布,上面已经被浸出了一片血迹。 “你自己不清楚为什么吗?”晴子用力瞪着他,丝毫不再掩饰目光中的仇恨:“父亲待你如此亲厚,你却忘恩负义、吃里扒外,背叛一心堂。他看重情分没有惩罚你,谁知你竟然恩将仇报把他害死!” “不知道你的同僚们是否知道,你是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混蛋!” “住口!”嘉右卫门愤怒地打断她:“我给了你做我的姬妾,衣食无忧的机会。既然你不知好歹,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都给我上!杀了这个女人!” 晴子看着几个拿着刀靠近的武士,心知自己再无幸理,抽出肋差就欲自尽。 突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可真难找!我都两天没睡了。” “枫千代!”晴子瞪大了眼睛,一双明眸里瞬间充满了喜悦。 枫千代纵身从房顶跃下,揉了揉晴子的头顶:“以后不许再乱跑!等我收拾了这些家伙再找你算账。” “混蛋!”畠山家的武士们见他不过是孤身一人,却从出现开始看都不看他们,还出言不逊,顿时大怒,纷纷举着刀冲了过来。 义枫上前两步站在晴子身前,身体前倾,踏出右足,冷冷的看着几个冲过来的武士,手中的童子切安纲却还未出鞘。 “等等!”嘉右卫门此时忽然想起义枫“御剑豪”的名号,只觉得自己的血液似乎都要被突然涌上的寒意冻住了。 虽然不相信他一个人能同时对付几名武士,但心中强烈的不安却挥之不去。 然而此刻他出口已晚,他的同僚们已经冲出了好远,而且显然被激起了凶性。没人愿意听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再说什么。 伴着怪叫,几个武士的脚步声越来越急,义枫的刀鞘向左微扭,左手拇指缓缓将刀推离鞘口。 几人狰狞的面孔已经清晰可见,他们举起的太刀眼看着就要借着冲势劈下来,义枫突然向前一个“缩地”,身体猛然窜出一截,刀锋犹如猛虎出笼,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今夜无月。 但所有人都似乎看到了那一瞬间出鞘的银光! 武士们一脸惊愕地看着这道刀光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闪而过,当义枫缓缓收刀之时,他们举起的太刀竟然还没有斩下。 “啪”的一声轻响,在这纷乱的夜晚却如同一个休止符。 在剑锷碰撞到剑鞘的瞬间,几名刚刚还凶神恶煞的武士纷纷倒在了地上,鲜血从他们的伤口汩汩涌出,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铁腥味。 义枫直起身,冷冷地看着满脸惊恐地坐在地上的嘉右卫门。 “接下来该伱了。” 第79章 无路可逃 嘉右卫门跌坐在地,一脸惊恐地看着义枫踏血而来,如同看到了一个魔鬼。 “别过来!你别过来!” 眼泪、鼻涕不受控制流淌出来,他转身在地上爬着,全然不顾手臂的伤口被挣破,血已经染透了白布,顺着手腕流下,在地面上印出一个又一个暗红的掌印。 他连滚带爬地拼命向前,路口昏黄的灯光在他眼里已经成为了生的希望。此刻,他只想离开这里,离义枫越远越好。 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彦十?”他愣了一下,接着下意识地呵斥道:“让开!快给我让开!” 彦十冷冷地看着他,那张常常挂着市侩笑容的面孔突然令他有些陌生。 “听见没有,让开!你这怂包!”嘉右卫门想要用手扒开他。 他从来都看不起彦十。 在一心堂时,他就知道彦十对他不满。但嘉右卫门根本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彦十在他面前从来不敢表露出来。而在堺町之乱的那晚,他也清楚彦十是绝对不敢反抗的那个。 然而回应他的,是彦十狠狠挥出的一拳。 “我不是怂包!”彦十青筋暴起,紧跟着又是一拳砸在他脸上:“我不是怂包!” 嘉右卫门被打翻在地,还没起身,彦十已经一把拎起他的领子,一拳接着一拳打了上去。 “我不是怂包!” “我是伊藤彦十!” “我不是怂包!” “我是伊藤彦十!” …… 每喊出一句,他就挥出一拳,他的拳头上已经沾满了自己和嘉右卫门的鲜血,但却还是没有停下来。 嘉右卫门开始还在呵骂,没多久就变成了哀求,到最后只剩下若有若无的呻吟。 “彦十,差不多了。”已经走到跟前的义枫轻轻叹了口气。 彦十这才停了下来。他慢慢站起身,双手微微颤抖,眼中野兽一般的猩红终于稍稍褪去。 “晴子!”义枫听见身后的脚步,伸手想要拦住晴子,不让她看见眼前残忍的一幕。 但晴子对他温柔地摇了摇头,径直走上前来。 她看着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躺在地上抽搐的嘉右卫门,沉默地俯下身,将肋差插入了他的脖颈。 ----------------- 高屋城城下町的惨案震惊了河内畠山家。 一個晚上死了六名武士,还是在畠山家当主畠山政国的居城的城下町。这让他们既感到耻辱,又感到恐惧。 在畠山政国的愤怒下,整个河内国如同被乌云笼罩。畠山家、游佐家的武士们像疯了一样四处打探,到处设卡,试图抓到肇事的凶手。南下杂贺的道路被完全封锁,到处贴满了悬赏追凶的告示。 但此时的义枫一行根本没有尝试回杂贺。他在救出晴子后就马不停蹄的一路向西,在黎明到来的时候混进了堺町。 绮艺坊的上午十分宁静。 店铺门口的红灯笼还在悠悠摇曳,仿佛昨夜的繁华还在回荡。院子静悄悄的,只有微风拂过,吹动屋檐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不知道是否因为义枫给的钱多,绫今天打扮得很精致。 义枫喝了她泡好的微烫的茶汤,奔波一夜的疲倦顿时减少了许多:“这次实在是多亏有绫小姐的情报!” “如果没有你帮忙找到晴子,我不知道会有多后悔。”义枫说到这儿又看了看身侧的晴子,像是要时刻确认她没有跑掉。 绫淡淡一笑道:“收钱做事。山今大人出了这么多金子,消息自然会快一点。” 她将泡好的另一碗茶递给晴子,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女孩,嘴角浮现一丝玩味地笑容:“山今大人怒发冲冠为红颜,让我也很好奇这位晴子小姐是怎样的倾国倾城呢。” 晴子微微一笑:“蒲柳之姿,当然比不过堺町有名的花魁。” 义枫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气氛怪怪的,本能的觉得最好不要放任她俩聊下去,主动岔开话题道:“绫小姐,依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杂贺?” “只是死了几个低级武士,这么大动静的折腾不会持续太久的。应该就是几天时间。”绫有些不满他的插嘴,但还是回答了:“我可以帮忙打探,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当然,要收费。”她补充道。 “没问题。”义枫点点头。 绫的情报虽然贵,但质量很高。义枫并不准备在这方面省钱。 绫看了一眼晴子,开口道:“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我强烈建议你放弃对付畠山高政。嗯,比之前更强烈。” 义枫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绫有些无奈地说:“那我需要告诉你,你们这次的惹的麻烦远没有结束。你这次出手那么狠,畠山高政肯定会怀疑到你头上。恐怕之前关于他护卫的情报已经失效了。” “你若还想动手,就要做好面对更多护卫的打算。” “这个小院就租给你们了,每天会有仆役送饭。”她对义枫交代一番后,临走时还微微叹了口气:“唉,女人……”。 好像她自己不是个女人似的。 彦十去给手上药了,房间内此刻就剩下了义枫和晴子两人。 经过那个青涩的初吻后,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空气中似乎有一点点尴尬混合着暧昧的气息。 “谢谢。”晴子低着头,拨弄着鬓角柔软的长发:“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伱了。” 义枫虽然为了找她费了不少功夫,但此刻却说不出责备的话,只是无奈地笑着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告诉我好不好?你难道不相信我会替老板报仇么?” “我相信啊。”晴子脱口而出,随后声音越来越低:“可是,可是我没办法不去想报仇的事情。我等了很久,也知道不能着急,但我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而且半夜醒来,就再也没办法睡着。” “其实是我对不起父亲。他去世前我还跟他说要去大明。让他照顾好自己。”她低声啜泣起来:“是我先违背了母亲的嘱托,我没有照顾好父亲和一心堂。” 义枫看着晴子微微颤抖的双肩,不禁又怜惜又自责。 第80章 慈父心 晴子在前些日子表现得太过坚强,让义枫误以为她已经渐渐迈出了失去父亲的阴霾。却不知道这么多天以来她每个温柔的笑容背后,隐藏着多少煎熬。 她在这样的痛苦和彷徨中,甚至还在不停的替别人着想。她担心着彦十、牵挂着义枫,却默默地将危险和责任一肩挑起,扛在自己柔弱的肩膀上。 “你很好。”义枫走过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温声安慰:“这不是你的错。” 晴子用力扑进了他的怀里,将头紧紧埋进他的肩膀,双眼紧闭。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滑落而下,似乎要将她整个人淹没。 “如果当时我没有提出离开,如果我没有约你去海边,父亲可能就不用死了对不对?”她哽咽地问。 义枫紧紧搂住了她,轻拍着她的后背:“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些恶人。是嘉右卫门,是石川宗二,是畠山高政。” “放心,我们一定会复仇,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可是,我是不是影响你的计划了?”晴子仰头看着他,湿漉漉地发丝贴在额前,形成一道柔软的弧线。她的脸颊因为哭泣而潮红,原本明亮的眸子溢满泪水:“刚才绫小姐说了,畠山高政的护卫会变得更多。” 义枫笑着给她擦了擦眼泪:“放心吧!这次你一定要相信我。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天边的云层开始散开,日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犹如一层薄纱。 ----------------- 正如绫所说的,在近畿战事白热化的当下,畠山家的追查和封锁没能持续太久。 河内的一切很快恢复了常态,关卡逐渐撤销,商旅也渐渐恢复,很多人以为那六名低级武士的死亡已经被上层抛到脑后。 然而事实上,畠山家对于此事的重视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河内国高屋城外,集结起来的武士和足轻们正在列队,盔甲和刀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作为足利家分家的畠山家,一丈多高的“二引两”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支军队装备了当下还没有被广泛运用的三间枪,超过四米的长枪犹如一片森林挺立于阵列之间,似乎能插破天空。密密麻麻的枪尖闪烁着寒光,充满肃杀之气。 连战连捷的三好长庆正在北方集结军队,随时可能挥军南下,入侵河内。而这支即将出征的军队将会和细川氏纲、游佐长教汇合,共同与三好长庆决一死战。 在这样战局关键的时刻,大军主帅,河内守护畠山政国还在对儿子放心不下:“高政,我走之后你必须小心。若非有重大紧急的事务不许离开高屋城!” 畠山高政一脸不耐烦道:“知道了!您怎么又说一遍。” “你不要嫌父亲啰嗦,我可是亲眼见识过那山今义枫的剑术。”畠山政国忧虑地说:“他与将军殿下的那场比试,实在是我平生所见最高的剑术。你如果真的是被他盯上了,再怎么小心都不为过。对了!你要是出门一定要穿上盔甲!” “我~知~道~了!”畠山高政打了个哈欠:“大军就要开拔,您就别再教训我了。” 畠山政国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可最终还是不放心儿子。 自从知道畠山高政偷偷带兵去了堺町,把山今义枫的一心堂烧掉之后,他心里就总是不安。总是担心有一天那个“御剑豪”会找到儿子报仇。而前些天发生在城下町的惨案更是给他敲响了警钟。 畠山高政从小被他溺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这些日子自己硬压着不允许他随便出门,可一旦自己离开,恐怕这小子肯定忍不住出去玩耍。 “喊丹下远隆进来!”畠山政国高声道。 不多时,门外走进一名身材魁梧,骨架宽厚的中年武士,远远就停下步子,一板一眼地鞠躬道:“臣参见主公!” 他声音厚重,一身金小札绯威铠包裹着他结实的身躯,犹如一座铁塔。 “丹下远隆,这次出征你就不用去了。”畠山政国命令道:“留下来增加高屋城的守备。” “是!”丹下远隆毫不犹豫地点头。 畠山高政面露苦涩:“丹下大人作战勇猛,父亲还是带在身边更好吧?” 他知道这丹下远隆为人古板固执,资历又老,父亲把他留下肯定是为了约束自己。 果然,畠山政国也不理他,只是对丹下远隆嘱咐道:“我带兵出征期间,你负责高政的安全,需得严加保护,若非紧急情况不许放他离开高屋城。” “是!”丹下远隆还是干脆地回答,丝毫不去理会畠山高政难看的脸色。 “有伱在,我也就放心了。”畠山政国放下心事,转身出门。外面人马已经列队整齐,在悠长的军号声中,部队如同一条从冬眠中苏醒的长蛇,缓缓地舒展开身体。 畠山政国在侍从的帮助下骑上战马,回身望了眼身后的居城,默默叹了口气。 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他根本没有多少信心。 三好家的四国士兵确实能征善战,打起仗不要命。而自己军队看似雄壮,但近畿多年战事不断,兵源损失严重,这里面有不少未成年的孩子和年过半百的老卒。 如今的畠山家还靠祖辈的积威维持着强力幕臣的架子,但这次如果真的硬碰硬打一仗,恐怕虚弱的底子就要暴露出来了。 可惜虽然自己名为一国守护、畠山家当主,但家中权力早已被游佐长教把持,是战是和根本不是他说的算的。何况近年礼崩乐坏,以下克上的逆行屡见不鲜,家主战败权威受损,或许正是游佐长教希望看到的结果。 再想想儿子畠山高政性格张扬跳脱,做事不计后果的样子,畠山政国的心中更是失去了一切斗志。人马扬起的尘土已经笼罩了前方的天空,宛如畠山家的未来一样,晦暗不明。 天文十六年七月,平定了摄津国、京都等地以后,三好长庆聚集军队,意图南下河内国。细川氏纲、游佐长教、畠山政国的大军北上迎击。双方数万人猬集在摄津国天王寺东部的舍利寺附近。 大战一触即发。 第81章 啄木鸟 在畠山政国的军队还没有完成动员之前,义枫早已经得到了松永久秀的通知。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机,很多准备好的计划和方案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了。 纪伊国,弥勒寺山城。 义枫的书房里,一场气氛紧张的会议正在进行。 在他的主持下,晴子、山本勘助、今井宗久、伊藤彦十、杂贺孙一等围坐一起,对即将展开的行动计划进行着最后一次修正。 “按照我收到的消息,从三天后开始,十天内畠山、游佐家的领地都处于兵力空虚的状态。”义枫环顾四周,神情冷静地说:“十五天内也大概率不会回军。不过这要看战事的发展,不是咱们能够控制的。” 众人纷纷点头,显然对于这个时间已经有了预期。 “所以我们的目标不变,就是在十天内完成‘厉火’行动。”义枫看向众人:“接下来大家说说准备的情况吧。” 今井宗久微微颔首,先开口道:“武器、盔甲、军资都已到位。铁炮的交付也已经完成。备用品也按照之前的计划储存在应急地点。老板可以放心。” “另外,津田宗及和纳屋宗次已经把火药混在粮草中运送到了预定位置,我已经派人确认过,没有出任何问题。” 堺町之乱后,石川宗二仗着会合众笔头的名号大肆揽权,并侵犯了其他豪商的利益,堺町早已是暗流涌动。今井宗久在红屋宗阳的配合下秘密私下接触,很快得到了内应的配合。 其中尤其是今井宗久的好友,同是武野绍鸥门下的津田宗及最为积极。津田家的天王寺屋原本就和红屋宗阳关系密切,因此最近数月被石川宗二不断打压,早就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恨不得能早一天把他推翻下台。 接下来说话的是山本勘助,这是他第一次负责军事行动,神色却没有丝毫紧张,一只独眼中反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所有方案我们都已经按山今大人的要求进行了现场勘察,地形、天气因素也都做了预案。” 说到这里他感叹道:“虽然战前工作繁杂,但可真是心中有底。如果打仗作战都能像山今大人这样安排,那即使不胜,也绝对不会大败的。” 伊藤彦十因为训练刻苦,又不断立功,在大黑天中很有威信。义枫已经把一部分日常训练交给他负责了。 他自从伊藤景隆去世后性情大变,每天冷着脸,做事却又透着股狠劲儿。大黑天的士兵们宁可挨军棍,都不愿意得罪这个“疯彦十”。 “特训训练已完成,士兵战意很高。”他的话很少,但很令人心安。 见他们都说完,义枫点点头对坐在他身侧的杂贺孙一道:“杂贺孙一大人,你那边准备的怎么样?” 杂贺孙一是以合作者的身份参加会议,这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山今义枫的军议,虽然面色不变,但不由暗自心惊。 怪不得土桥守重整天在他面前吹嘘“大黑天”,从山今义枫麾下的只言片语中就能感受到这个团队与众不同的实力和向心力。 他最开始并不看好义枫的复仇,也不愿意为了一个商人去得罪有力大名,只是后来看在义枫相救的情义和铁炮带来的利益上才同意了合作。然而经过了数月的接触之后才渐渐发现,或许义枫将会成为远比当年的红屋宗阳更值得珍视的盟友。 此时听到义枫的询问,他丝毫没有摆一方豪强的架子,客气地答道:“这次出兵的杂贺众已经集合完毕,随时准备出战。和山今大人安排的水夫也已经取得了联系。” “只是,我还有一个疑问不太清楚。”他沉吟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义枫笑道:“杂贺孙一大人有什么问题尽管说,我们既要合作当然应该开诚布公。” “这样最好,”杂贺孙一抚着虬髯问道:“我们准备虽好,可如果那畠山高政只是在城中龟缩,死活不出来可怎么办?” 毕竟不管大黑天战力有多强,可毕竟只有几十人,想要攻破城池简直是個笑话。而他们杂贺众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参与攻城的。 义枫笑了笑:“这件事我们也讨论过很多次,不过勘助的办法给了我很大启发。” 山本勘助看到杂贺孙一转向自己的目光,爽朗笑道:“不知杂贺孙一大人有没有观察过啄木鸟捕食?” “这我倒是没有特别注意过。”杂贺孙一想了想说:“难道山本大人的办法是从啄木鸟身上得来的?” “正是!”山本勘助得意地解释道:“啄木鸟捕食树干里的虫子时,并不是直接啄开树洞,而是用嘴快速用力的敲击树洞的背面。等到树虫被吓得拼命往树洞外跑,它才会转到树洞方向以逸待劳。” 杂贺孙一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通过震慑敌人心神,让他们自乱阵脚。这个方法不错!” 随即他又皱了皱眉头:“只是如果敌人因为害怕,而藏得更深怎么办?” “用恐惧动摇敌人心智只是第一步,”义枫胸有成竹地说:“后面当然还要啄开树洞,让他们看到点儿光亮。” ----------------- 高屋城南边的乌帽子形城下,一群上田町的村民正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对着宿屋外墙的一张告示指指点点。 这不是常见的官府通知或通缉令,而是一张从未见过,却非常吸引人的告示。 大幅的白纸上用墨汁写了八个大字,旁边还有四个血红的小字。 “这是哪个贴的?” “不知道啊,昨儿晚俺路过时也没瞧见。” “写的是啥?不会又要加地子钱吧?” “不像啊,后面那几个红字看着像个人名。” …… 宿屋的老板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皱着眉头从屋中走出来:“都干啥呢?别在这儿挡着俺做生意!” 村民也不理他的抱怨,反倒指着告示问:“正好你识字,给俺们念念是啥。” 老板得意地撇撇嘴,念道:“堺町之罪,必遭……报应。” 他还没念完,脸色就变了:“谁!这是谁贴到这儿的?” 第82章 真人秀 宿屋老板的话音刚落,三个气势汹汹的武士就从对面街上冲了过来。 “滚开,都快点滚开!”他们挥舞着未出鞘的太刀,把村民们驱赶得四下跑开。 尽管自己的家就在这儿,可那宿屋老板缩着脑袋溜得比谁都快。 “混蛋!昨天还听说高屋城有这玩意儿,今天竟然就贴到咱们这儿了!”领头的武士骂骂咧咧地去撕告示,可突然间动作一顿,脸色变得煞白。 那告示上“堺町之罪,必遭报应。”的八个黑字旁边,赫然是“上田正盛”四个红的刺眼,仿佛滴着血的名字。 别的字他或许还认不全,可自己的名字他怎么会认不出来? 想起昨天他和好友大林喝酒时听到的传言,上田正盛只觉得背后一阵阵发凉。 “上田,你怎么了?”他身后的年轻武士终于注意到不对劲,凑过来问道。 “没什么,”上田正盛一把扯下那张大纸握作一团,往怀里一揣,匆匆道:“河原、沼田,你们继续查看,俺先回城中禀报。” “要不俺们陪你一起,互相照应一下?”沼田低声说。 “你这人就是多事!装神弄鬼的东西老子可不怕!”上田正盛粗声粗气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他怎么脸色不太对?”姓河原的年轻武士看着上田正盛步履慌张的背影挠挠头问。 “你没看到刚才的布告吗?”沼田把他拉到身边,神神秘秘地说:“那上面的红字是上田正盛!” “没来得及看就被他撕了。”河原还是不太明白:“是他的名字会怎么样?” 沼田瞪大眼睛:“你没听说催命状?” “我告诉你,你可别在外面瞎说啊!”看着河原一脸茫然的样子,沼田来了精神:“你可知道,开春的时候上田跟着少主去过一趟堺町?” “当然知道,他每次酒后都要吹嘘。” “可不是!每次说起都故意引得咱们羡慕。他跟着少主抢掠了不少钱财,虽然大头交公,但自己荷包也没少塞,据说还搞了女人。啧啧!堺町那些有钱人家的女人啊,你想想……”沼田说到这里恨不得直流口水。 “然后呢?”河原忍不住打断他。 “然后,然后就得罪了杀神呗!”沼田瞥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他们抢谁家不好,偏偏抢到了‘御剑豪’山今义枫的店。据说杀了不少人,还一把火把店烧光了。” “这个人俺知道!”河原眼睛放光:“就是那个‘御前武道试合’上,将军殿下亲封的‘御剑豪’。” 沼田点点头:“就是那位。不但剑术奇高,而且极重忠义。听说老板遇难后发誓报仇,于是闭关数月,修炼出了复仇的绝招。早晨出关就立刻杀去了高屋城,当晚就杀了六名武士!” 他看着河原一脸紧张,满意地接着说:“然后就到处张贴‘催命状’,上面用仇人的血写上下一個复仇的名字。每贴一张,上面的人当天就必死无疑。如今那晚去过堺町的人都已经吓得睡不着觉,生怕哪天被御剑豪找上门。” “俺不信!他就是剑术再高,还能杀谁就杀谁啊。”河原皱起眉头:“再说要是暗杀偷袭还有可能,这都提前告诉人家了,难道那些人不会提前准备吗?” “别说你不信了,刚开始被写上名字的武士谁会相信?都是当做笑话罢了。”沼田得意地笑道:“结果你猜怎样?接连死了三个,全都是一刀毙命,后来谁都不敢不当回事了。” “到这里还只是看出他剑术高超,而后的事情才叫神秘莫测。”沼田压低了声音:“这催命状早晨刚出现在高屋城,下一张就出现在几十里外的名手城,隔夜又张贴在了和佐山城。就像那山今义枫长了翅膀会飞一样。” 沼田看着河原目瞪口呆的样子,眉飞色舞地接着说:“而且后来那些人都提前做了准备。有的在家还身披重甲,有的找了几个好友守着自己,还有的扮成乞丐偷偷逃走。结果伱猜怎样?” “全都一刀毙命,无一例外!” “那、那上田岂不是?”河原忍不住结巴起来。 “唉,他整天得意洋洋地炫耀,恐怕没想过今日吧。”沼田摇了摇头:“不过他知道立刻回城,倒也是个办法。毕竟城里现在戒严,入口都有足轻守着,说不定能躲过一劫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远处一片喧哗,连忙朝声音的方向跑去,远远就看见一个尸体挂在护城河的吊桥上。 而在隔街的米屋门口,一个带着草帽的跛子正把最后一袋糙米扛到独轮车上,远远朝那边看了一眼。 …… 这是一场超越时代的真人秀。 观众们看到的一切背后,都不过是强大的团队和事无巨细的准备工作的结果。 山本勘助的剑术和谋略,大黑天众的配合,一心堂的金钱,绫的情报,加上周密的计划和备用方案。 这些都被隐藏在台下,而正因为如此,站在台前的义枫被无限地神化了。 他当然能够做到人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那本来就不是他一个人做到的。 “御剑豪”神秘无敌的人设背后是庞大的人力和巨大的资源的投入。 可惜这个时代没有人接受过真人秀的洗礼,他们质朴地接受了孤胆英雄的人设。 也正因为这样,河内畠山家的武士们此时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了对未知力量的恐惧中。 ----------------- 高屋城的地理位置非常好,建城的时间却不过百年,因为这里曾经是安闲天皇的陵墓所在。 应仁之乱过后,总州畠山家之祖畠山义就野心膨胀,把安闲天皇的陵墓改造成城寨,建成了这座坚不可摧的高屋城,并将守护居所从若江搬迁到此地。 也不知天皇若在天有灵,是否能够宽容的接受和畠山家的“忠臣们”做邻居。 但无论如何,高屋城的坚固是毋庸置疑的。虽然眼下畠山政国带走了大部分兵马,但河内高屋城仍然如同坚固的磐石,牢牢镇守着河内一国。 只是孟子有云: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坚固的城垣、锋锐的兵器,都难以阻挡人心的不安。 啄木鸟的喙正狠狠敲击着树干,里面的虫子们已经忍不住开始动摇了。 第83章 陷阱 高屋城的本丸内,此刻仆役们正鱼贯而入,在案几上摆满了好酒好菜。 畠山高政坐在绘着劲松的屏风前,满脸笑意:“丹下大人,这是今日新捕的鲑鱼,快尝尝味道。” “谢少主!”丹下远隆微微欠身一礼。然后继续扒着碗里的米饭。 “今日这酒可不一般,是南蛮和尚送给父亲的葡萄酒,丹下大人一定要尝尝!”畠山高政挥退了侍奉的小姓,亲自起身去给丹下远隆倒酒。 “谢少主!”丹下远隆放下筷子,又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臣今日还有军务,不能饮酒。” 畠山高政的脸色一僵,随即讪笑道:“没关系,那你慢吃、慢吃!” 丹下远隆继续沉默地扒着饭,不一会儿便放下了一粒不剩的饭碗:“谢少主款待,臣已经吃饱,这就告退了。” “等等!”畠山高政忙喊住他:“丹下大人,其实我找你有一件事想要……” “少主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丹下远隆面无表情地说:“只是想要离开高屋城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畠山高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拍着面前的案几:“我又不是去玩,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丹下远隆还是木着脸:“政国殿下说过,少主不能够离开高屋城。” “父亲说没有重大紧急的事情不能离开!可现在有事啊!”畠山高政的声音越来越大: “那个山今义枫天天杀我畠山家的武士,搞得现在催命状一贴家里就开始准备丧事,到处人心惶惶。再这么下去家里的武士都不敢出门了!我们畠山家会成为天下的笑话的!” 丹下远隆叹了口气道:“正因为山今义枫神出鬼没,危险异常,臣才更不能让少主身处险境。” “什么是险境!”畠山高政勃然起身:“放他再这么搞下去,整个河内就处处是险境了!” “少主的担心臣明白,”丹下远隆深深鞠了一躬:“并非是臣不近情理,只是无论山今义枫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趁着咱们兵力空虚捣乱罢了,就算放他折腾又能怎么样?只要等到主公凯旋归来,自然有的是办法对付他。” “你以为只有丢了城池地盘才算损失吗?河内畠山家的威名扫地,家中武士离心离德,这些损失有多严重你根本不懂!”畠山高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丹下远隆你真是冥顽不灵!” “我已经设下陷阱,石川宗二也已经答应调派根来众的军队协助。我此次定能把那山今义枫碎尸万段。你就老老实实地在高屋城等我回来吧。”说完他拔腿便要离开。 “少主不可!”丹下远隆起身欲拦,却只觉得脑中一片晕眩,歪倒着摔在了迭席上。 “猜到你不会喝酒,我在米饭里放了蒙汗药。”畠山高政看他已经闭上眼睛,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来人,备马!通知护卫,一刻钟后出发!” 外面丹下远隆的部下想要阻拦,被畠山高政狠狠瞪了一眼:“丹下大人喝多了,你们还不快去照顾?我有紧急军情,谁敢拦格杀勿论!” ----------------- 牲川义次看着自家的屋子,觉得有些陌生。他以前总觉得自家屋子太小,乱七八糟什么都放不下,此刻看起来却感觉挺宽敞的。 家人都被打发去亲戚家了,房屋门窗全都敞开,屋子中间的东西都被收拾好靠墙放着,而他自己穿著具足坐在屋子的正中间。 三个熟识的乡侍将他环绕在中间,各个手按刀柄,面朝着他而坐,气氛一时有些紧张。 今天一早,他终于收到了传言中的“催命状”。 这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堺町那晚,他奸淫掳掠一样不落,在刚刚听说催命状的事情后,就预想过有轮到自己的一天。 不过他可没有半分后悔或者认命的念头,而是早就想好了应对办法。 眼下这架势虽然几个人大眼瞪小眼有点怪异,但他不相信这样那“御剑豪”还能有什么办法暗杀自己。 此时他甚至担心这大白天的,御剑豪不敢来送死,让他少了個立大功的机会。 当然,他最大的底气来自于别处。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朝远处的一个方向看了看。 顺着牲川义次的目光延伸,是远处山坡脚下一间普通的土胚茅屋。这是附近村落里最常见的民房。 然而此时这间民房中,河内畠山家少主畠山高政正在气急败坏地低声咒骂:“牲川这个白痴!总是往这边看什么看!要是吓跑了山今义枫我非要活埋了这个蠢货!” 他话音刚落,趴在窗户上的侍卫小声道:“大人你看!那有人!房顶上!” 畠山高政连忙仔细分辨,只见牲川义次家的屋顶上的确有什么动静。定睛去看,分明是一个人披着一块和茅草差不多颜色的草席,正俯卧在屋顶上缓缓移动。 义枫隐藏得很好。此时正是中午,烈日照得大地一片白茫茫,看着十分刺眼。如果不是他们提前有所准备,埋伏的位置又在高处,很难会发现房顶上的动静。 畠山高政压着声音得意地笑道:“哈哈!任他装神弄鬼,吹嘘得有多么厉害,不还是落入了我的圈套!” 石川宗二也面露喜色:“少主高明,可以下令把他拿下了!” 他近来也被这“催命状”吓得心惊胆战,平日里身边的护卫加了两倍,生怕自己的名字哪天也被血写在上面。 “不着急,”畠山高政摆摆手道:“这个人行踪诡秘,身手太好。还是等他跳进屋子,咱们来个瓮中捉鳖才更万无一失。” 石川宗二心中暗暗替牲川义次摇头。这个诱饵还想着能立功受赏,殊不知畠山高政早就做好了牺牲他的打算。 一旦这个杀神进屋,别的不说,牲川义次的小命是送定了。 但尽管心中有这些想法,石川宗二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反倒满口恭维:“少主足智多谋,行事沉稳,实在令人佩服!” 正在此刻,房屋上的身影突然动了! 第84章 四面楚歌 “是谁!”牲川义次房内的一个武士突然站起身。 屋内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武士的身上。 “刚才窗外有人影晃过。”那名武士刀剑朝前,一脸戒备。 其他人看了看他对面的窗户,外面却看上去一切如常。牲川义次刚要询问,后院里突然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仿佛有谁从高处跳落下来。 “小心!” 三名武士立刻站成了品字形,按照事先商定的那样挡在了牲川义次身前,警惕地看向后门,随时准备应付“御剑豪”的闯入。 他们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也都是上过阵、见过血的武士。不管之前心里有多少害怕、顾虑。真正到了要动手时,也都能把各种心思放下,豁得出去一拼。 然而就在此时,他们背后的牲川义次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声音不大,却把注意力都放在前方的三人吓得毛骨悚然。 猛然回头。 只见牲川义次双手徒劳地捂着喉咙上的伤口,鲜血从他的指缝中不停喷射出来,穿着具足的沉重的身体仿佛被抽干了力量,缓缓地软倒在地。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瞪圆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绝望,他不解地望向远处的茅屋,不知道少主的伏兵为什么还没出现。 而在倒下的牲川义次背后,露出一个少年挺拔的身形。 他冷漠地扫了那三人一眼,还刀入鞘,转身就要离去。 御剑豪! 他是怎么进来的? 又是怎么杀的牲川义次? 屋内的三人都是普通的地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原本仗着人多还有几分勇气,可是此刻皆已胆寒,传闻中的种种可怕描述此刻都涌上心头,在牲川义次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面前变得无比真实恐怖。 反正牲川义次已经死了。 他们心中竟不约而同闪过这个念头,此刻恨不得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御剑豪”注意到自己。三人虽然手中都拿着刀剑,可竟然只敢哆嗦着用刀指着少年的背影,跟在义枫后面亦步亦趋,一寸都不敢靠近。 仿佛只要把武器隔在自己和御剑豪中间,心里就能多一点安全感似的。 义枫早已看出了这三人的胆怯。他们持刀的姿势已经把胆怯暴露的十分明显,根本构不成什么危险。 他已完成计划,转身就要离开,谁知刚刚踏出房门,形势骤变! 凌乱的脚步声、吆喝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早就埋伏好的百余名畠山家的士兵从村里的民房、院子、墙后涌了出来,远远将他团团围住。甚至有十几名弓箭武士,吱吱呀呀拉响了弓弦。 前一秒还在快意恩仇的他,竟然霎那间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如果在平时,出动这么多人手也不算异常。可如今畠山政国带走了绝大部分军队,畠山家正是兵力最空虚的时候,谁会想到畠山高政竟然抽调了这么多的部队来对付他。 这么大阵仗可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正在此时,更远处的茅屋大门被一脚踹开,畠山高政得意洋洋地带着石川宗二走出来。 他因为义枫被父亲禁足了好长时间,早已经无数次咒骂过他。最近自己的亲信士卒又连连被义枫刺杀,天天有人找他哭诉,家中人心惶惶,甚至不少武士遇到需要出城的任务就立刻请假推脱。 他堂堂畠山家少主,竟然被一个商人搞得如此狼狈,简直是耻辱! 如今这個如乌云般悬在他头上的大敌终于要被解决了。 畠山高政高声冲这边喊道:“山今义枫,得罪我畠山家,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他并不多说,右手一挥,狠狠地下令:“上!” 顿时伴随着弓箭如雨,外围的士兵们大喊着一拥而上。无数兵刃的光芒在刺眼的阳光下闪成一片,仿佛要把义枫撕碎。 千钧一发之际,义枫哪里还等着畠山高政说完?他双腿微曲,在弓箭离弦之前就动了。 并非突围,反而返身窜出,向后劈出一道“龙尾斩”。 刀光如雷,强横暴烈,瞬间把堵在门口的三个地侍劈飞出去,在箭雨落下之前窜入了屋内。 石川宗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虽然他离得远,可这一刀斩开后路,顷刻间造成了一死二伤,实在令人心惊:“好霸道的一刀!” 畠山高政眼中忌惮,口中却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再厉害也没用了。他四面都被包围,再怎样挣扎也不过多杀几个人而已。困兽犹斗,结局已定。” 牲川义次的宅院本就不大,房屋不过两门两窗。此时畠山家的士兵们已经分出了四支小队,做好了突击准备。 然而还没等他们动手,屋子忽然发出了沉闷难听的裂响,小木屋仿佛受到了无形的撞击,开始摇摆不稳。随着房顶的摇晃,有人开始大喊着往远处躲。 “快跑!他把柱子砍了!”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整座木屋就在一阵令人心悸的嘎吱声中,轰然坍塌,木屑碎片和尘土如暴风般四散飞扬,遮天蔽日。夏日的阳光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尘土风暴中显得黯淡无光,仿佛被一层灰尘笼罩。使得周围的士兵纷纷闭上双眼。 而义枫的身形就在这一刻如同利箭般窜出了包围,向畠山高政所在的茅屋冲去。 危急关头,他竟然不是趁机逃离,反倒要一门心思杀向畠山高政报仇! “我好怕啊!”畠山高政语气夸张地喊了一声,随后露出了嘲弄的笑容:“果然是个无脑的武人!石川大人,看你的了。” 石川宗二此刻也丝毫不见慌乱,挥手示意身后的侍卫。 随着号角声响起,在他们身后的山林中竟然出现大量的根来众士兵,排着密集的队列拦在了茅屋前方,枪尖闪亮,形成了一片枪林。 这些都是石川宗二从堺町调集来的根来众。看阵势不下两百人! 而另有早就埋伏在他们身前土沟里的数十弓手。他们刚一出现就立刻迎着义枫射出了大量箭矢。 弓弦声如同急雨打窗,密集而凌厉的箭矢尖啸着切开空气,向义枫飞去。 第85章 震撼登场 面对如飞蝗般的箭矢,这一次义枫离得近,周围又都是稻田没有任何遮蔽,再也没有办法躲避,只好将手中的童子切安纲舞成一团护住身体。 然而即便他剑法再怎样精妙,可毕竟还是凡人。眼看着就有一支箭簇划过空气,穿过刀光的间隙直插进义枫的腰间,带起了一蓬鲜血。 义枫身体猛地一顿,显然是受了重击。他眼看突袭无望,果断放弃,趁着下一轮箭雨到来之前向侧方一滚,捂住伤口朝旁边的山林跑去。深红的血水从他的手掌缝隙不停流出,在他奔跑的轨迹上洒落一道血线。 “跟上!谁杀了他重重有赏!”畠山高政狞笑着下令。 他此刻志得意满,只觉得这些天胸中的憋闷终于得以发泄。兴致勃勃地带着亲卫就要去追。 石川宗二毕竟商人出身,此时还对于义枫刚才展现出的悍勇心有余悸。 他指着地上的刺眼血迹说:“山今义枫已经身负重伤,就算不管他也是必死无疑。何况咱们在外围山路都布置好了根来众的士兵把守,他是插翅难飞。少主在这里等消息就是了,何必要亲自以身犯险?” “石川大人成为武士的时间尚短,还没有习惯武士的想法。”畠山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屑地说:“太过惜命还怎么做的了武士?” 说罢他转身便走:“放心!前面不会有埋伏,畠山斥候已经在各路段布置有哨兵,一旦有部队来就会示警。这个山今义枫杀害畠山家多人,我今天一定要亲眼看到他死!” ----------------- 因为常有村民上山打柴,这片山林的树木并不密集。畠山高政跟在追兵后面,紧紧吊在义枫的身后。看着他在树木间不断穿梭,却始终不能摆脱追兵的视线,反倒是和追兵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义枫捂着伤口,奋力向山隘移动,可前方突然出现了二十几人堵住了隘口。 眼看着义枫陷入了前有埋伏、后有追兵的绝境,畠山高政哈哈大笑道:“石川大人早就在这里布置了根来众的精兵。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然而他的笑声很快僵住了,那些根来众竟然完全没有对义枫摆出进攻的架势,任由他走了过去。 “怎么回事?”他恶狠狠地拉住了石川宗二。 石川宗二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脸色先是茫然,随后突然变成了惊恐:“那些是杂贺众的人!” 会合众雇佣杂贺众多年,他曾经见过那个带头的武士,正是杂贺孙一手下的骁将土桥守重。 如果是他亲自带兵出手,想必原本守在这里的根来众士兵已经凶多吉少了。 “杂贺众怎么敢掺和进来!混蛋啊啊!”畠山高政一把推开石川宗二,气得大吼道:“竟敢放跑了山今义枫!杂贺孙一,老子改日一定要带兵平了你那破城!” 但他的暴怒很快变成了吃惊,义枫竟然没有逃跑,而是转身和那些杂贺众站在了一起,看向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嘲弄之色。 “畠山高政,石川宗二,得罪我山今义枫,今日就是你们的死期!” 他重复着这句刚刚畠山高政对他说的话,从怀中掏出两个血袋,连着那支羽箭一起随手仍在了地上。 义枫的外套里面,穿的可是拉菲耶鲁从欧洲带来的最新式胸甲,由米兰盔甲大师菲利波内格罗里亲自制作。就凭那些使用丸木弓的根来众,站着让他们随便射都不带有划痕的。 “他、他的伤是假的!”石川宗二忍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畠山高政知道自己被耍了,愤怒如烈焰般涌上心头,他红着眼睛大吼道:“就那点人还想挡住我吗?冲过去!杀了他们!” 畠山武士们轰然应命,身边精锐的马迴众举起太刀,高喊着带头冲了上去。前方道路虽然狭窄,但他们人数超过对方十倍,硬堆上去就是铁人也能打崩。 而且远处的杂贺众士兵却连防御的枪阵都没有组织,只是排成了单薄的两排,每人拿着一根短木棍对准前方。 这些久经战阵的老兵顿时喜出望外,一时间气势大振,杀声震天! 可惜他们的兴奋没能持续多久。随着土桥守重的一声令下,铁炮的前端闪起一团团火光,巨大的枪响冲击着武士们的耳膜,在山林中回荡。 而冲在最前面的那些最为勇猛的、身着家传盔甲的武士如同遭遇雷击,纷纷倒在地上,凄厉的惨叫声在战场上此起彼伏。 虽然真正中枪的武士并不多,但在硝烟的笼罩下,畠山武士和根来众的冲锋已经无疾而终。 人最大的恐惧就是未知。面对这种从未见过的武器,他们陷入了惊恐之中。 与此同时,两侧的山林中同时响起震耳欲聋的枪声。不少还没搞清楚状况的士兵也纷纷中弹倒地。 “雷神!雷神显灵了!” “是大天狗的妖术!” “救救俺!俺快要死了。” …… 恐惧和不安令士兵们慌乱起来,四面八方都是他们歇斯底里的叫喊声。即便有些心志坚定的军官,却也无法传递出任何命令了。 好在这个时代的铁炮填充非常耗时,两波射击过后,那可怕的巨响终于停了下来。 畠山高政怒吼着抽刀砍死了几个乱喊的士兵,大声喝骂道:“怕什么怕!不就才死了了十来個人吗?都给我重新列队杀过去!” 可还没等惊魂未定的士兵们恢复组织,两侧的密林里冲出一支部队。 这是大黑天第一次登上战场! 不同于这个时代武士们五花八门的祖传盔甲和武器,他们身穿统一的黑色铁甲,上面用金漆绘着三目四臂、站在熊熊烈火中的大黑天像(大黑天像莳绘佛胴),手持锋利的长枪,五人一组,迈着坚定的步伐杀进了混乱的敌军。 经过了几个月高强度的训练、演习、拉练,补充了超过大多数武士的营养和能量,享受着高额的俸禄和抚恤,再加上不遗余力的忠诚、荣誉和纪律教育……这支部队刚一出现,就展现出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战斗力。 第86章 中流砥柱 硝烟渐渐散去,阳光穿破树冠,将士兵们佛胴上黑底金线的大黑天像照得威风凛凛。 为了打造这些盔甲,义枫这位准会合众成员,手握进口铁炮、花茶、化妆品三大垄断行业的豪商都快贫血了。硬是咬着牙抗过了今井宗久的幽怨眼神。 然而钱花哪儿哪儿好这个道理是古今通用的,装备的效果十分明显。原本就被铁炮齐射打得混乱的敌人,好不容易聚拢起小股的反击力量,在他们面前几乎毫无成效。 三米多的长枪寒光闪烁,五人一组的士兵配合默契,进退有序,按照他们无数次训练的那样一丝不苟地执行着战术动作。 刺、收、再刺、再收…… 大多数敌人根本无法靠近他们,远远就被锋利的枪尖扎穿。偶尔有悍勇的武士舍命冲到近处,才发现手中的太刀仓促间根本破不了防。临死的眼神中透露着绝望之色,无能为力地在长枪的刺击下化为战场上的一个个无名之魂。 武士可以不怕死,甚至以命换命,可也受不了白白送死啊。 畠山高政和石川宗二的人马加在一起足有四百多人,可双方的碰撞接触刚开始没多久,战死了不到两成,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混乱的树林中,没有人能数清这支大黑天到底有多少人,没有人意识到自己的军队数量超过大黑天好几倍。大多数人脑子里已经只剩下一个念头——逃! 战场上,溃败的苗头从根来众的士兵开始,如同一颗腐朽的种子在心头生根发芽,迅速蔓延到畠山家的武士和足轻。战局急转直下,无法遏制的崩溃迅速蔓延,如同病毒一般侵蚀着每个士兵的意志。 一些士兵跪地求饶,双手颤抖着,只求能被敌人饶过生命。有的躺在地上装作死去,试图在战败后蒙混过去。更有甚者,丢下手中的武器,不顾一切地往旁边的山坡上狂奔,仿佛逃离战场就能逃离命运的绳索。 这一刻,原本铁血沙场上的勇士们哪还有士兵的样子,简直如同一群受惊的兔子,四处逃窜,毫无尊严。 石川宗二此时已是面如土色。 此刻他和畠山高政身边只剩下二十多個亲兵,他拉住一脸呆滞的畠山高政喊道:“快逃啊!少主!快逃啊!” 畠山高政慢慢地转过头,脸色木然:“往哪里逃?山今义枫不会放过咱们的。” 他再怎么纨绔也毕竟还是武士家的弟子,尽管周围一片混乱,但他还是看清了局面。无论是那些黑甲士兵,还是挡在隘口处的杂贺众和义枫,他们的唯一对象都是自己。 他们如今已经从三个方向把自己包围起来了。 山今义枫的军队在大胜面前仍保持着可怕的冷静,既不追击,也不刻意追求杀伤,甚至任由其他士兵逃窜。只是稳定而绝情地收缩着包围的范围。 “不用跑了,咱们完了。”畠山高政揉了揉脸,终于恢复了神采:“都拿起刀跟着我干他们!” 他的一脸狰狞地吼起来:“死就死!不许给畠山家丢人!” 正在这时,却见到拦在隘口的杂贺众们慌乱地四下散开,隆隆的马蹄声如战鼓般越来越近。 畠山高政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眼神死死盯着前方扬起的烟尘。 远处的身影逐渐显露,一支骑兵犹如疾风般冲破了包围,朝他们驰援而来。 最前面的,赫然是丹下远隆! 他身穿红甲,手持长薙刀,夸下一匹高大的木曾马,一把劈倒了一个杂贺士兵,发出狮子般的怒吼:“挡我者死!” 畠山高政身边的士兵们望着这突如其来的援军,绝望的眼神中重新闪耀起生机。 大黑天距离较远,各组之间又很分散,来不及结成抵御骑兵的密集枪阵。而杂贺众的铁炮队没有和骑兵作战的准备,只好纷纷避让,眼睁睁地看着由丹下远隆率领的二十名武士策马冲进了战场。 此处是缓坡林地,丹下远隆知道骑兵虽然能冲开包围,但绝不适合在这里作战。因此也不敢恋战,径直来到了畠山高政面前,翻身下马:“少主快上马!这里有臣来挡着!” 回身对部下喊道:“下马!准备作战!” 畠山高政看着风尘仆仆赶来救他的丹下远隆,想起自己昨天还给他下了蒙汗药,心中羞愧不已。 “丹下大人,我、我……” “少主快上马!带着护卫冲出去!”丹下远隆打断他,“来时我见到正在路上设伏的杂贺众。眼下肯定回不去高屋城了,咱们在长藪城汇合!” “好!”畠山高政用力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带着石川宗二和身边护卫骑上马疾驰而去。 丹下远隆在平时并不怎么受待见。他性子古板,不爱说话,整日不苟言笑,只知道习武练箭,既不懂讨好主公,也不喜和同僚交际。 然而一旦上了战场,他就成了身边所有人的依靠。 只见他把麾下武士分成两组,交替撤退,沿途收拢着接近的逃兵。不时还带着几个精锐武士前冲几步。眼看着身边已经聚拢了近百人。 隘口就在身前不远,拦在那里的杂贺众此刻又组织起来,端起了铁炮。 伴随着硝烟和火光,一阵噼里啪啦的射击过后,这支死了十几个人的队伍眼看又有了崩溃的势头,却见丹下远隆只身冲到了队伍的前方,砍翻了一个惊恐大叫的士兵,高声喝道: “慌什么!都跟在我后面,冲过去回家!”说罢头也不回,拔刀就上。他的部下们也都大吼着拼命追了上去。 此时那些逃兵们早就失去了思考能力,下意识地就一窝蜂跟着跑了起来。这支临时拼凑的队伍,在求生的意志和首领身先士卒的带领下,竟然爆发出了滔天的气势。 义枫眼看身边的杂贺铁炮队已经有些神情动摇,知道依靠他们已经拦不住了,干脆对土桥守重说:“让大家撤进林子,把道路让出来!” “畠山家也有了不起的勇将啊!”义枫看着冲在最前面的丹下远隆感慨道:“也罢,下一场还在等着他们呢。” 第87章 长藪城下 “打起精神!长藪城就在那边!”丹下远隆指着对面山坡上的建筑宣布。原本疲惫不堪、士气低落的士兵们顿时在欢呼中振作了许多。 丹下远隆也不由松了口气。他带着这群败兵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尽管士兵们已经丢盔弃甲,气喘吁吁,但谁都不敢停下来休息片刻。 大黑天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后面缀着,仿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阴影一般挥之不去,无法摆脱。 即便是行军而不是战斗,他们竟然仍然排着严整的队列,迈着整齐的步伐,黑甲银枪,散发着令人畏惧的肃杀之气。 此刻丹下远隆已经能清楚地看出这支军队的数量很少,不过六十多人而已。可他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数看似稍多但毫无意义——毕竟再多的鸡蛋也撞不过石头。 他一路都在担心大黑天会突然冲杀过来,而在此刻,他的担忧到达了顶峰。如果大黑天想要打崩他们,在他们进城前就是最后的机会了。 “跑起来!快!快!” 他再也不用顾忌队形的混乱,只要能在大黑天之前跑进城门,这些人就都安全了。 長藪城中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城门缓缓打开,畠山高政亲自带着一队士兵在门口接应他们。 好在大黑天从始至终并没有进攻的意思,丹下远隆等到所有人都进了城,才最后一个踏入城门,下达了关闭城门的命令。 看着眼前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的士兵们,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但眉头却仍然紧紧锁在一起。 这一路上山今义枫明明有很多次机会追上来杀散他们,可为什么直到最后也没有攻上来?他到底在等什么? 天色已经有点变暗。远处的山峦在夕阳的余晖中呈现出一抹橙红。不论如何,这一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长藪城虽然也称为城,但就像鸵鸟和麻雀都是鸟一样,这座石高三千多的小城在日本的众多城堡中绝对属于弟中弟。 说是山城,可山高不过一百多米,外围的堀(壕沟)宽度和深度都不足,只勉强能用来抵御山中的狼和野猪。至于城墙当然也是修不起的,只是在土垒上竖起了一道板塀(木墙)。而城内的建筑物更不是什么高耸的天守阁,而是一个围墙高一点的大宅院。 然而尽管如此简陋,可是在缺乏攻城手段的当下,这也足以在平时镇守附近十几个村子,在眼下给畠山家的士兵们提供足够的安全感了。 这就是为什么中世纪被称为城堡时代的原因。在进攻技术出现新的发展之前,城堡几乎是无解的存在。要不北条家怎么能凭着“永不陷落的小田原城”,在强敌环伺下的关东百年屹立不倒? 毕竟无论大黑天的长枪再锋利,也不可能把墙捅破吧? “丹下大人,一路辛苦,去馆中休息一会儿吧!”畠山高政经历了死里逃生,如今对丹下远隆是发自心底的尊重。 丹下远隆缓缓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在想山今义枫到底想干什么?” 他们站在高处,可以看见大黑天的士兵们不紧不慢地在城门前摆开队列,还分出两个小队分散在长藪城周围戒备。似乎就准备这样把他们堵死在里面。 难道仅靠这几十個人围城?这不是笑话吗! 就算他们能靠强大的战斗力让城内的士兵无法突袭,难道就不怕援军从背后夹击吗? 丹下远隆登上了板塀后的木台,对跟在身后的畠山高政说: “他肯定知道我们已经派出了求援的士兵,根来众入夜前就能赶来支援,堺町最晚明早也会派来援军,主公或许在战场一时不能抽身,但若有机会也可能分兵来救。这山今义枫的作为实在让人猜不透。” 两人面面相觑,都是一脸紧张。 如果换个对手,或许还可能是对方愚蠢昏庸,可刚刚经历了之前的遭遇,谁都不会相信山今义枫是个笨蛋。 看不懂?看不懂更可怕! ----------------- 长藪城下,今井宗久听完山本勘助和义枫的交谈,微微笑道:“虽然已经万事俱备,我还是要提醒一下老板。” “一旦咱们动手,恐怕您的恶名就要传遍天下武家了。旁人以后再提到您,或许就不是‘御剑豪’,而是‘天下第一恶商’了。” 义枫神色平静,目光看向正在缓缓下坠的夕阳:“我也不想这样呀。”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这人最不喜欢和人争斗了。为这个从小没少被老师揍。”他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每次和师兄比剑都会被骂懒散。” 他平淡地诉说着自己的过往,仿佛不是在敌军城下,而是吃过晚饭在自家院子里闲聊: “一年以前,我想的不过是安安分分地发点财罢了。大家能合作就别斗来斗去的,有钱一起赚嘛。所以伊藤老板和我就特别投缘,无论是没钱的时候,还是后来有钱了,他从来没有想着从我、或者别人身上争夺些什么。而是生怕自己得到的太多,自己付出的不够。” 茂密的树木随风起伏,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大地在轻轻呼吸。 “他是个好人啊!可惜了。”义枫轻轻叹了口气:“师父曾告诉过我,乱世难容闲逸之人,我原以为自己比较特殊,可以是例外。” “畠山高政他们给我上了一课:这是乱世,这他娘的是乱世!”义枫站起身,迎着风笑道:“这个世道比的是谁拳头更硬,谁更混蛋。既然这样,能够做个大恶人,让别人忌惮、害怕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的眼神坚毅如铁,挺拔的身躯散发出从未有过的无畏气势:“以后谁再敢惹我,碰我在乎的东西,总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想想后果!” “这么说是不是有点……中二?”他笑着转过头,看向自己身边的几人:“趁现在你们都还有的选,可还愿意跟着我踏上恶人的不归路?” 山本勘助嘿嘿笑道:“我这人臭毛病虽多,但就有一个优点,就是从不欠债!” 他挤了挤独眼:“主公帮我垫了那么多赌债,总得给我机会慢慢还上吧。” 今井宗久脸上依然挂着文雅的微笑:“好生意越早入股就赚得越多。我好不容易上了老板的船,没有赚够怎么舍得下去?” 伊藤彦十看着其他人都把目光看向自己,依旧是一副面无表情的冷冷样子:“请大人下令!” 义枫露出有些无奈,又有些欣慰的笑容:“那开始吧。” 第88章 突然的安静 畠山高政觉得这一天如同一场梦,发生的事情全都太过不可思议。 眼前这支只有几十人的军队,竟然开始了攻城! 孙子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 有十倍的兵力,才选择去包围敌人,更何况是攻城了。就算二十倍兵力,攻不下来也是常事。 他们猜想过山今义枫会使用各种阴谋诡计,可唯独没想到他会选择简单粗暴的攻城。 几十人进攻一座近两百人防守的城堡,这本来应该是个笑话。 可他此刻却根本笑不出来。 按照常识,守城方居高临下,又有板塀的防护,如果敌人来攻,在对射中可以占尽优势。 可是因为铁炮这种新型武器的出现,突破了之前所有的战斗构想。 大黑天装备的葡萄牙铁炮有效射程超过弓箭一倍还多,他们可以不慌不忙的站在八十米外,射击城门和两侧的板塀后的畠山士兵。而身着昂贵盔甲的他们对于守军抛射出的轻飘飘箭矢完全不用理会。 射速虽然很慢,但却连绵不绝,每一次噼里啪啦响起一阵枪声过后,畠山家的士兵都会倒下几个。 在初速超过箭矢八倍的弹丸面前,长藪城的劣质板塀像纸糊的一样,根本起不到多少防护作用,士兵们即使躲在板塀后面,也照样逃不过被射杀的命运。 这样的局面已经不能称之为战斗,而是一场稳定的、缓慢的、单方面的屠杀。 死者的鲜血和伤兵们痛苦的惨叫时时刻刻刺激着战友的耳膜。 随着枪声单调、乏味的一阵阵响起,本来就士气低迷的畠山家士兵们已经没人愿意靠近城门去进行毫无意义的还击了。 这个局面其实也并非不能破解。如果城内能有一支能冲敢战的备队,打开城门冲杀出去,就能驱散甚至追杀对方的远程部队。 但山今义枫恰恰就是选择了一个他们兵力空虚的时机,精锐士兵都被畠山政国带到了北方前线。城内眼下除了新败的士兵,就只有城里原本留守的三个武士和二十多农兵。 这些人躲在城里还能发挥点战斗力,一旦离开城门,恐怕跑不到大黑天面前就全崩溃了。 “丹下大人,现在该怎么办?”畠山高政已经慌了神。他已经开始后悔得罪山今义枫了。 丹下远隆的脸色也一样不好看,他深吸一口气,闷声道:“放弃外围,让士兵全都撤回本丸吧。我观察了,这武器再厉害也不可能穿透本丸的砖墙。他们绝对啃不下来。” 本丸周围的外墙很高,进攻方无法徒手攀爬,而且畠山家的士兵可以安全的躲在墙后,等到敌人靠近了再射击。 只要离得近,就算大黑天都身穿盔甲,也难免会在弓箭的射击中出现伤亡。对于一支仅有数十人的部队,这些损失恐怕是山今义枫难以承受的。 而且就算山今义枫不管不顾,愿意承受伤亡让部队攻到近前,那接下来又能怎么办呢? 除了攀爬,他们拿高大的砖墙无能为力。而他如果真的愚蠢到让士兵登墙,那么丹下远隆有信心把没有阵型保护的敌人全部消灭在长藪城下。 随着畠山家士兵们退入了本丸,大黑天的军队跟着来到了本丸前。他们丝毫不在意敌人的注视,分出一個小队开始拆除木质的板塀。 “他们已经进来了,为什么还要拆板塀?”结实的建筑重新让石川宗二恢复了一些勇气,他凑在畠山高政和丹下远隆身旁看了一会儿,不解地问。 “当盾牌。”丹下远隆满脸忧色:“他们要进攻本丸。” “太嚣张了!就凭他们还想攻本丸?”畠山高政气得发笑:“山今义枫怕是昏了头!胆敢过来就让他们有去无回!” 石川宗二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如果不是考虑到以后,他甚至有冲动去捂住畠山高政的嘴巴! 什么瓮中捉鳖,万无一失。 什么困兽犹斗,结局已定。 什么前面不会有埋伏,什么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小爷你的嘴是开过光吗? 求你了,可别说话了吧! 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点安全感,在畠山高政放出“有去无回”的狠话后,立刻就没影儿了。 正说着话,近半大黑天已经分成两队,举着板塀靠了上来。 在丹下远隆的指挥下,墙头的畠山士兵们开始向他们射箭。箭雨打在板塀上,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箭簇在夕阳下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 另一半大黑天士兵则站在远处,冲着露头射箭的弓箭手自由射击。这虽然压制了一部分弓箭的火力,但因为人数少,射速又太慢,效果并不明显。 尽管箭雨越来越密集,大黑天进攻的步伐却没有丝毫的停顿和犹豫。每支小队的士兵都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保持着严整和稳定。只是随着越来越多的箭镞射进板塀,他们托举的重量也越来越沉重。 眼看他们已经行进到距离院墙十几步的时候,却都停在了原地。随着火红的光芒亮起,一些躲在板塀后的士兵竟然点起了火把。而与此同时,外围一直响个不停地铁炮声也突然寂静下来。 这突然的安静让丹下远隆瞬间感到后背发凉,他指着大黑天靠近的方向喝问道:“快去准备盛水灭火!那边院中堆放的是什么?” 身后那个留守长藪城的武士被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粮、粮草,昨天萨摩屋的商人送来的,说是、说是过两天就要往前线转运,就没有收进仓库。” “粮草?” 作为有防御能力的城池,长藪城内自然准备的有防止敌人火攻的水缸。他不相信仅仅是为了烧掉院中暂时存放的粮食,对方愿意费这么大的力气。 他还没来得及询问石川宗二,战场上异变陡生。 之前停下来的铁炮射击突然同时响起,凶猛的齐射在一瞬间清空了墙头准备射击的弓手。而就在同时,靠近院墙的大黑天撤开了挡在上方的板塀,将燃烧的火把投进了本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