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师尊感化逆徒失败后》 1、第 1 章 月上中天,整座浮光山寂静无声,只有风过时柳叶缭乱的簌簌声。 柳林深处,孤零零地立着一间茅屋,屋前就地取材插了一圈半人高的柳条围成个规整的小院,还算干净整洁。 月下,整座茅屋都被笼罩在一层无形的结界之中,这结界坚不可摧,纵使当世大能亲自前来至少也得一个时辰方能破解。 檐下两盏纱灯透着朦胧的光晕,混着月光越过大敞的木门,倾泻了满地。 房内层叠青纱交错垂落,掩不住的哭腔一声高过一声地飘出来。 临近天亮时,两名小童捧着水送至纱帐外。 沙哑的哭声渐弱,夹杂着低低的喘息仍在持续。 纱帐骤然掀开,从里面探出一只湿漉漉的手来,接过银盆。 小童架不住好奇心作祟,壮着胆子往里偷瞄了一眼。 纱幔错落之际,露出一张寒玉榻来,榻上横着一个眉目如画的清俊男子,胸膛剧烈起伏,正失神的喘息着。 男子覆眼的白纱湿成一片浮白,与他赤红的发带缠做一团,凌乱地散在胸前。 那不是仙门失踪已久的清霄仙尊楚霜衣么? 小童错愕之下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视线内忽然闯入一张阴鸷人脸,那张脸邪气四溢,从眼尾开始,暗紫色的纹路几乎蔓延了半张脸,小童登时被吓的瘫软在地。 楚霜衣脑中一片空白,身体仍在微微颤抖。 "师尊,怎么办?"他骤然被人搂进怀里,那人强硬地擒住他的下颌转向门口,一声轻笑忽如毒蛇吐信般擦过耳际:"被看到了,要弟子帮您杀掉么?" 楚霜衣的脸上瞬间没了血色,亲昵的姿势、身上的凌乱无不让他难堪,白纱后长长睫羽微微颤动,两声呜咽后,透明的泪水沿面颊流下…… "裴夙,不要。" "不要?不要什么?"下颌上的手游弋到脖颈,裴夙狠狠地掐着楚霜衣,胸中满涨的癫狂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看来师尊还是一副慈悲心肠。" "那就由师尊来替他受罚,如何?" 浓浓的疲倦感在体内汹涌,楚霜衣垂头不语,不能视物的双眸无神地望着虚空。 裴夙恨极了楚霜衣这幅道貌岸然的清高模样,他略微靠近,贴上楚霜衣惨白的脸,轻声细语道:"师尊,准备好了么?" 暗紫焰光几乎将裴夙的侧脸燃尽,瞬息间,一柄骨刃凭空幻化而出……—— 长街两侧张灯结彩,两人高的木架上坠着缤纷的彩灯与各色绢花,灯影下的河面一片片的飘着莲花灯,就连河岸两侧的积雪上也笼上了一层璀璨的灯火,绚烂非常。 街面上挤满了琳琅满目的小摊,戴着面具的少男少女不时驻足挑选,期待着一份天赐良缘。 "你瞧,你瞧,那人长的可真俊!天仙似的!" 小摊旁,戴鬼面具的少女贴着小姐妹窃窃私语,游移的目光不时落到一道清瘦人影上痴缠一阵。 那人乌发玉冠,身姿风流,走动间步态从容雅致,周身却萦绕着森然寒气,犹如一枝雪后修竹。 她的小姐妹顺着目光看去,立即啧啧称奇,兴奋品评道:"上品!上品!" "你看他怀里抱着那小童也漂亮,还能传宗接代!这要是弄到手,香火肯定断不了!" 两人一阵激动:"上品中的上品!" 少女的声音不加掩饰,只见那怀中的小童听完,蓦地抬头一看,眼见着师尊的脸色从耳根到面颊,唰的一下,红透了。 楚霜衣察觉到他的视线,恼羞成怒喝斥道:"看什么看!" 小童挨了骂,收敛了目光,低低地将脑袋垂了下去。 楚霜衣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心里又是一阵后悔,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再说自己回现世还得靠徒弟呢。 他放轻了声音,不尴不尬地哄了一句:"师尊带你去吃饭。" 小童仍旧病恹恹的,在他怀里微微颤抖。 不对劲! 楚霜衣扶起小童的脑袋,摸了个满手冰凉,再一看,这孩子的鼻尖越来越红,显然是冻的。 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穿过来就在浮光山上,而浮光山灵气四溢,四季如春,山下却正是寒冬腊月,最冷的时候。 花灯节一向是在冬天的! 天寒地冻,他有修为护体自是感觉不到寒冷,但这小孩子根基尚且,又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杂役服,肯定冻坏了。 楚霜衣连忙敞开外衫将他瘦弱的身子裹进怀里,又捉着他两只冰凉的小手塞进衣领,不让寒气有可乘之机。 瘦瘦小小的一团,他抱着都硌得慌,楚霜衣又是一阵无语,真不知道原主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神经病? 不爱收徒就不收,收了又不管,欺负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意思! 楚霜衣紧紧的抱着他,眼前忽然一黑,小腹上的伤口也跟着刺痛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眨了眨眼睛,没太在意。 花灯节,卖花灯的小摊挤满了长街,他边走边找,总算在冷清的角落里找到一家成衣铺。 楚霜衣走的太快,又不会抱孩子,小童在他怀里分外颠簸,僵硬的手在温暖的胸膛里逐渐恢复了知觉,他仰头偷偷瞄了两眼,从心底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以前师尊从来对他视而不见,今晚却愿意带他出来看花灯。 今晚的师尊脸色是的冰冷的,怀抱却是温暖的,是跟以前不一样的。 花灯节热闹非常,成衣铺里只有个老人家守着,见楚霜衣抱着孩子进来,连忙热络地送上两盏热茶。 楚霜衣把孩子放下,往他手里塞了盏暖烘烘的热茶,才转头道:"大娘,有没有——" 他话音一顿,扭头目测了下小童的身量,接着道:"有没有七八岁小孩儿的棉衣?" 小童的嘴巴抿了抿,欲言又止。 "有有有!哟,这寒冬腊月的,小公子怎么还穿着夏衣呢?" 老人家开了半辈子成衣铺,富贵人家没少见,倒是头一回见到楚霜衣这样清雅俊逸的人物。 观他衣着不凡,身后那小童却衣衫破烂,心中颇为奇怪。 再奇怪也不耽误做生意,老人家熟络地取出三四套棉衣,笑呵呵推荐:"咱这衣料都是顶好的,棉花厚实,针脚也密,城东王员外家的小公子都穿咱家衣裳。这几套,正适合七八岁的小公子穿,不如——" 老人家仍在滔滔不绝,身后沉默了许久的小童忽然闷声道:"九岁。" 说完仰起头望着楚霜衣,黑溜溜的眼睛里盈满了坚定。 楚霜衣心中失笑,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抱起来问道:"裴夙,喜欢哪套?" 小裴夙涉世未深,还不懂得什么叫转移话题,很快将目光放到了棉衣上。 他很少买新衣裳。 在浮光派被无视欺凌的日子,让他愈发偏执于自尊,言辞举止不肯有一处性差踏错。 他的目光几乎是飞快地从几套衣裳上划过,看不出一丝留恋便吝啬地收回了目光,拘谨地转向楚霜衣:"全凭师尊做主。" 楚霜衣见他似乎对中间那套黑色的比较上心,大约也猜到了他选黑色的原因,于是果断指着一套火红镶着毛绒白边的可爱棉衣道:"就这套!" 小孩子家家,穿那么老气做什么! 说完掏出一锭碎银递给老人家:"借您宝地,孩子换件衣裳。" 老人家乐呵呵地接过银子,领着脸色有些难看的小裴夙进了后堂。 半晌,毛绒绒白边连着火红火红的一角从门后缓缓探出,小裴夙别扭地抱着旧衣裳躲在门后,迟迟不肯出来。 楚霜衣憋着笑,冲他招招手。 小裴夙迟疑了片刻,终于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一张小脸沉重无比,但被身上的红袄一映衬,反而喜气洋洋的。 楚霜衣状似平静地摸过热茶,茶盖一掀,挡在脸前,立刻偷笑了一下,小孩子还真是可爱! 放下茶碗,楚霜衣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真诚赞赏道:"好看。" 一旁的老人家直夸:"小公子长得可真俊俏,衬上这白狐毛的领子,格外喜庆。" 临走前,楚霜衣牵起小裴夙,视线扫过他怀中的旧衣,好似想起了什么,又掏出两锭整银,吩咐道:"小孩儿这个年纪穿的,春夏秋冬各三套,晚些来取。" 小裴夙明显愣了一下,别扭地张了张嘴:"弟子,多谢师尊。" 温暖干燥的大手拉着他走出了铺子,街上人声鼎沸,碎玉般的嗓音穿过一片嘈杂轻飘飘地落入耳畔: "谢什么,以后师尊年年都带你来买新衣裳。" 眼眶有点酸,心尖也酸酸涨涨的,小裴夙抬起头,绚烂的灯火柔和了师尊冷硬的侧脸。 花灯节的成衣铺冷冷清清,酒楼茶肆倒是人满为患,楚霜衣特意选了间二楼临窗的雅间。 既能赏灯,又不受人打扰。 人多菜慢,楚霜衣特意吩咐小二先热一碗粥来,小裴夙错过了派内的晚饭,估计早饿了,先喝点粥垫垫肚子。 果不其然,小裴夙粥喝了大半碗,饭菜才齐,最后一道菜上桌,小裴夙谨慎地放下勺子,恭敬地望向楚霜衣:"师尊,请用饭。" 他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师尊修为深厚,应该早就辟谷了。 一抬眼却见师尊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给他盛了一碗汤送了过来。 他心头一暖,也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楚霜衣倒也不饿,每道菜尝了两口,就搁下筷子专心地看起了街景。 街边卖花灯的小摊一个接着一个,不出意外地围满了拉着爹娘买花灯的小孩子。 楚霜衣认真的一摊摊看过去,目光最终落在街角的一处小摊上,摊主是个面相和善的老伯,旁边还跟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孩,欢快地招揽着生意。 他扭头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小徒弟,又望向街边的小女孩,打定了主意等下就去这个小摊买花灯,多买几个! 插入书签 好友预收文:君潋儿《魔尊仙尊的示弱头脑战》 我是一位仙尊,武功盖世,实力超群,修仙人士的楷模。 然而我暗恋一个魔门的小喽啰,腰细腿长,还一等一的美貌。 为了追求真爱,我决定隐姓埋名,装成菜鸡,和他促成一段感天动地的姻缘- 本座是一位魔尊,与其他野心勃勃残忍嗜杀的同行不一样,本座是个善良的好魔尊。 因为本座的梦中情人是一位仙门的小道士,又白又嫩,说话还软软的。 为了追求真爱,本座决定隐姓埋名,装成菜鸡,和他促成一段轰轰烈烈的姻缘- 装成小道士和小喽啰后,两位尊者又甜又腻的谈着恋爱,突然某天一道渡劫的天雷盘旋在他们头顶。 仙尊欲哭无泪:"这好像是我的劫雷。" 魔尊委屈巴巴:"不,这是我的。" 两人齐齐:"???"- 凌飞琼×师婴礼 腹黑小妖精魔尊攻×装B沙雕仙尊受 感谢小天使们的2个霸王票 好友预收文:君潋儿《魔尊仙尊的示弱头脑战》 我是一位仙尊,武功盖世,实力超群,修仙人士的楷模。 然而我暗恋一个魔门的小喽啰,腰细腿长,还一等一的美貌。 为了追求真爱,我决定隐姓埋名,装成菜鸡,和他促成一段感天动地的姻缘- 本座是一位魔尊,与其他野心勃勃残忍嗜杀的同行不一样,本座是个善良的好魔尊。 因为本座的梦中情人是一位仙门的小道士,又白又嫩,说话还软软的。 为了追求真爱,本座决定隐姓埋名,装成菜鸡,和他促成一段轰轰烈烈的姻缘- 装成小道士和小喽啰后,两位尊者又甜又腻的谈着恋爱,突然某天一道渡劫的天雷盘旋在他们头顶。 仙尊欲哭无泪:"这好像是我的劫雷。" 魔尊委屈巴巴:"不,这是我的。" 两人齐齐:"???"- 凌飞琼×师婴礼 腹黑小妖精魔尊攻×装B沙雕仙尊受 2、第 2 章 一碗粥,一小碗饭,桌上的菜也吃了不少,楚霜衣满意地点点头,付了饭钱,领着小裴夙走上了长街。 “选两个喜欢的。”楚霜衣拎着一包豆团,指着灯架上各式各样的花灯说道。 此言一出,围在周遭的小孩儿们纷纷向穿着喜庆的小裴夙投去了羡慕的目光,被围他中间的楚霜衣也骄傲地挺直了腰杆。 养成系的感觉原来这么棒! 要是个小女孩就更好了,还能买发簪、胭脂、小裙子! “师尊,我不——”小裴夙抬眼撞见师尊那颇为失望的眼神,不知怎得竟将没出口的后半句咽了下去,换成了:“就这两个吧。” 小女孩笑嘻嘻地摘下两盏兔子灯递给他,欢快道:“这兔子灯可漂亮啦!你拿着,保准比他们的更亮更显眼!” 楚霜衣将铜钱塞到小裴夙手里,示意他好好交际一番。 谁料这孩子规规矩矩地把钱递给了摊后的老伯,冷酷地道了句谢,一眼也没看旁边的小女孩。 楚霜衣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小裴夙冷着脸,一手一只兔子灯,走了老远还能听见身后小女孩的吆喝声:“明年再来买呀!” 听完,他脸色愈发严肃了,连步伐也加快了许多,看的楚霜衣隐隐发笑。 这可一点也不像未来的反派魔尊! 看来他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回到现世了! 想到这,楚霜衣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畅快地赏起花灯来。 琳琅满目的花灯在夜幕下散发着昏暗的光晕,不计其数的灯影连做一副笔触艳丽的古画。 与他在现世所见的霓虹光屏不同,这铺天盖地的灯火,别有一番古朴绚烂的意味。 亥时左右,临近浮光派门禁的时间,楚霜衣取了衣裳将小裴夙送回了岭竹峰。 原主前不久受了重伤,因此就暂时将小裴夙放到了岭竹峰练功习经。 浮光派十二峰,就数宋元正宋师兄的岭竹峰与他的故柳峰最近。 原主虽然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但却是浮光派诸位峰主中年岁最小的小师弟,名副其实的啃门派人,寄养个徒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去吧。” 竹影摇曳间,山路蜿蜒,两侧的山石青竹泛着荧荧光芒,为行人引路。 当中提着花灯的瘦小身影渐渐缩成一豆微光。 楚霜衣望着那道身影,心头竟然诡异地生出一缕疑似送孩子上学的不舍来。 不过,他也只能送到这里了。 在外人面前,他不能崩人设,再往前,若是碰到了人,他又得端起清霄仙尊那副冷冰冰的架子来。 是夜,楚霜衣躺在故柳峰六清斋的金丝软榻上,将枕边一本厚厚的无名书翻了又翻,才心满意足地拂灭了灯火。 半晌,正在浓浓睡意涌上眼皮的时候,楚霜衣却忽然猛地瞪大了双眸。 今晚花的钱,未免有点太多了! 他懊恼地翻了个身,心里默默的唤出系统:查询剩余可转换财产。 机械人声在耳畔响起:“亲,欢迎您使用《师尊好香》系统,经系统查询,您的剩余可转换财产为——47220844048。” 足足少了八千块! 楚霜衣再也睡不着了,手一挥,床前露出两枚脸大的夜明珠来。 借着柔和的光晕,他又打开那本无名书翻起来,直到子时才堪堪睡去。 翌日傍晚时,一向少有人登门的故柳峰忽然迎来了一位客人。 白衫少年顺着青石小路,来到庭院门口,庭门大敞四开,两侧各挂了一盏青色纱灯,朦胧青晕笼着当中的匾额,铁画银钩地刻着“六清”二字。 这就是楚师叔的六清斋了。 透过错落的树影山石,隐约可见一道瘦削的人影,蓝袍玉带,身段风流地陷在一把圈椅里。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惊艳,又很快被忐忑盖过,要不是师命难为,他真不想近距离接触这位冷冰冰的剑修师叔。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了一把劲儿,壮着胆子迈进大门,走到那人跟前,恭敬道:“岭竹峰弟子翟凌,见过师叔。” 庭前溪水泠泠,翟凌听见一把碎玉似的嗓音轻飘飘地传来:“何事?” 他这才抬起头偷偷打量了一眼,只见灯火阑珊下,泼墨般的乌发垂在那人胸前,发顶一只素玉簪,清俊的侧脸略带些苍白,倒有几分羸弱似的。 不愧是美名远扬的清宵仙尊! 翟凌收敛了乱七八糟的思绪,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意:“裴师弟今日一整日都不见人影,有杂役看到裴师弟回了故柳峰,师尊记挂裴师弟年幼,特命我来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不知为何,翟凌话一说完,那冷若冰霜的楚师叔脸色忽然一沉,让他想起浮光派内传的故柳峰师徒不和的传闻来。 “我今日也没见过裴夙。”楚霜衣极力压制着语调,好似并不在意这个徒弟的生死。 没见过? 那裴师弟岂不是走丢了…… 翟凌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提醒师叔找人,却只觉一阵夜风袭过,方才还坐在眼前的师叔早已消失不见。 只有那玉罄般的声线幽幽传来:“烦请替我转告你师尊,裴夙我来找,不必担心。” 等翟凌回过神来,庭门外幽深草木间只剩下一道清瘦残影。 楚霜衣刚出了六清斋不到百余米,就陷入了迷茫,抬眼四望,目之所及都是葱葱茏茏的繁茂垂柳,交错掩映。 这孩子明明昨夜还好端端的,怎么今天就不见人影了呢! “系统!系统!”楚霜衣确认四下无人,便在心里怒冲冲地说道:“我可是签了你们那个福利满满合同,别给我搞事!” “不是挽救未来魔尊么?你把人弄没了我挽救谁去?” 片刻后,一道公式化的机械人声响起:“亲,欢迎您使用《师尊好香》系统,如需查询攻略目标请扣1,查询绑定角色信息请扣2,查询背景……” “第一天签合同的时候不是还有人工客服么?给我转人工客服!”楚霜衣气急败坏地重复道:“人工客服!人工客服!” 机械人声呆滞地静止了两秒,不急不缓地客气回复道:“抱歉,亲,无法识别有效信息,请您稍后重新选择。返回上一级请扣34,退出请扣88。” 一股无名火唰的窜上了头顶,楚霜衣心底泛起深深的无力感,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心脏被这个sb系统硬生生抓了出来,结果只是不痛不痒地逗了两下,又给放了回去。 他强忍着火气在心里咬牙切齿地说了句“88”。 楚霜衣真的很后悔,自己不该轻信什么乱七八糟的系统,还不如选择原地去世了。 嘶——气的他伤口疼! 楚霜衣小心翼翼扶着小腹上的伤口,忽然灵光一闪,搜肠刮肚地在原主的记忆里翻找一通,还真让他找到一道寻人符。 但是这道符箓的刻写,需要被寻之人的生辰八字。 楚霜衣无奈地闭了闭眼睛:“系统,系统。” “亲,欢迎您使用《师尊好香》系统,如需查询攻略目标请扣1,查询绑定角色信……” 熟悉的机械人声响起,楚霜衣直接打断道:“1” “已为您打开攻略目标详情页。” 机械人声再次呆滞地静止了两秒,一幕泛着蓝色光芒的光屏在楚霜衣面前缓缓铺开。 左上角是一张小男孩的照片,正是九岁的小裴夙。照片右侧是一行人物简介:裴夙,《仙途哪有师尊香》的反派,在其师尊清霄仙尊楚霜衣的迫害下黑化入魔,高居魔尊之位,一手颠覆整个修真界,复仇弑师后不知所踪…… 下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裴夙的详细信息,诸如身高、体重,生辰、生平等。楚霜衣没心思细看,记下生辰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说了“88”。 按照记忆中的方法,楚霜衣随手扯了片柳叶,灵力聚集于指尖,专心致志地刻画起来。 按理来说,刻写符箓用朱砂、木板最好,但对于修为高深的修士而言,功法深厚到一定程度,灵力运转自如,也就不拘泥符箓载体了。 原主虽然道貌岸然,偷偷服用了不少灵丹地宝,这修为灵力倒是实打实的深厚。 随着楚霜衣指尖微动,一道极细的青色灵力便轻巧地附着在小小的柳叶之上,连续不断地勾勒出一道繁复文符。 符箓成型,楚霜衣的面色在树影斑驳间愈发苍白了几分,额头更是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倚在树干上艰难地喘息了片刻,不知为何,他方才运转灵力刻写符箓时,小腹处的伤口随着灵力的流转,爆发出一阵难以忍受的灼烧刺痛,像是不许他调动灵力一般…… 符箓上微弱的青色光芒指向一条蜿蜒的小路,楚霜衣本打算试一把御剑飞行的快感,现下也不敢轻易尝试,老实地拔腿走向小路。 茂密的草叶几乎没过了小腿,响亮的虫鸣此起彼伏,月影微斜,远远地竟有几声狼嚎相互应和。 他有点担心小裴夙,这么黑的夜色,野兽毒虫先不提,恐怕吓也吓坏了吧。 纵使身为成年人,楚霜衣仍然有些忌惮这样的密林,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更深处走去。 不多时,脚下崎岖的小路很快走到了尽头。 楚霜衣又往前走了百余米,手上的符箓突然爆发出一片亮光,就归于黯淡了。 看来就在这里了。 树藤杂乱的交缠着,只有一块地方突兀的裸露出地皮,附近的野草向下倒了一大片。 还没走近,浓重的血腥气就顺着夜风飘了过来。 楚霜衣捂着鼻子走过去一看,这分明是一道被草木覆盖住的巨大地缝。 可天色太黑,压根看不清底下的情况。 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方才那道作废的寻人符。 符箓失效后,仍有残余灵力附着,以灵焰灼烧,能发出明亮光芒,可做照明使用。 楚霜衣如法炮制,青色的火光跃动在指尖,迅速点燃了柳叶符,果然爆发出了明亮光芒。 他向半空中一甩,只见那燃烧着的柳叶符就如同流星般笔直地坠入了地缝。 楚霜衣借着光亮,只往下看了一眼,四肢都僵硬了。 3、第 3 章 地缝底部草木丛生,怪石嶙峋,而柳叶符正落在一块古怪的巨石边上。 光亮所及的范围里,可以看见巨石上盘踞了一条粗壮无比的黑蟒,那黑蟒粗似人腰,单是一块粗粝黑鳞就有方砖大小! 更渗人的是,巨蟒之下,密密麻麻盘绕着上千条五颜六色的长蛇,织成了一张诡异的蛇毯。 随着黑蟒的扭动,蛇毯还在源源不断地扩大,看的楚霜衣密集恐惧症都快犯了。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蛇头几乎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吐信,他硬着头皮顺着蛇群的视线望过去。 月光下,只见几颗硕大的狼头缓缓从疯长的草丛中浮起,挂着血丝的尖牙泛着森森冷光。 楚霜衣顿时明白了,这场面分明是女娲后人大战史前巨狼吧? 这要拍成全息影片,票房不得卖爆! 他再一看,那黑蟒盘踞的巨石中间,正跌坐着一道小小的人影,不正是小裴夙么?! 地缝局势紧张,巨大的蛇狼焦灼地对视着,并没有受到柳叶符的影响,反而是那道小小人影,见柳叶符坠落,依稀是做了个仰头的动作,孤零零地望了上来。 楚霜衣瞬间心头一软,一身鸡皮疙瘩褪了个干净,用千里传音在小反派耳边安抚道:“徒儿,为师来——” 他话未说完,那道柳叶符便彻底发挥了最后一丝光和热,化作一缕烟散在了风中。 地缝再次陷入了黑暗…… 黑暗中的巨大裂缝简直宛如一道惊悚可怖的万丈深渊,仿佛随时会有诡异的邪祟爬上来摸他的脚面…… 楚霜衣的手脚又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艰难地压下脑袋里各种毛骨悚然的幻想画面,接着道:“徒——” 凄厉的狼嚎将他再次打断,强烈的震颤源源不断地传上来,下面显然已经开始交锋了。 血腥气越来越浓,没有时间了! “纯钧!” 楚霜衣再顾不上害怕,低喝一声,纵身一跃而下! 电光火石间,一道雪亮的剑光划过,短短一瞬,几乎照亮了整道地缝。 不过片刻间,地缝里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碎裂蛇尸,草丛里更躺着三四头还在抽搐的巨狼,血水溅满了石壁。 浓重的血腥气骤然爆裂开来,一柄细窄的长剑贯穿了扑向小裴夙的巨狼,正向外散发着汩汩寒霜。 剑光消逝处,那人翻飞的衣角溅满了血花,瘦削的身影立于巨石之上,犹如纯钧剑,寒气四溢。 仅剩的两狼迫于楚霜衣的冷血手段,朝着狼尸的方向低低呜咽了两声,迟迟不敢有所动作,蛇群也诡异地静立着。 方才这一剑下去,小腹上的伤口已经完全撕裂,刀绞一样的痛楚铺天盖地涌来。 楚霜衣缓缓俯下身,稳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艰难地舒了一口气。 见状,那黑蟒似有灵智一般,高高扬起尚且完好的上半身,摇摇晃晃地将楚霜衣和小反派挡在了身后,隐隐竟是有庇护之意。 楚霜衣趁此机会,闭目调息片刻,再睁眼时,正对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 “给你。”只见小裴夙从鼓鼓囊囊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发着幽光的东西,紧抓着送到了楚霜衣眼前。 此地一片漆黑,楚霜衣忍着剧痛,召出火光一看,顿时憋不住笑了。 他手里抓着的是一株“草”,这“草”形似芦苇棒,短短胖胖,根部长了四五片细长的叶子,头上顶着一颗毛茸球,散发着豆大的微光。 胖仙草整个草身都被抓在小裴夙圆润的拳头里,头顶微光一闪一闪,映照着他坚毅的目光,这画面好不喜人。 楚霜衣转念一想,又笑不出来了。 这“草”正在小裴夙的手里奋力挣扎着,头顶的毛球都不怎么亮了,分明是一株有了灵智的珍稀仙草。 恐怕就是因为这株草,这周围才这么多毒蛇猛兽。 凡天材地宝现世之地,多毒兽看守。 见楚霜衣迟迟不说话,小裴夙又把那株“草”往前送了送,冷酷道:“师尊,丹阳草。” 思及原书中的前因后果,楚霜衣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他轻声道:“你留着吧,这草有了灵智,兴许以后还有机缘化形。” 他正准备摸摸小裴夙的脑袋,却忽然注意到火光下他惨白的小脸。 这小孩儿脸色怎么这么白? 楚霜衣把火光凑近了一看,这孩子的小腿鲜血淋漓,一条皮开肉绽的血口子几乎划到了膝头。 他心头酸胀不已,轻声细语道:“别怕,为师马上带你出去。” 注意到他怜悯的目光,小裴夙不自然地移开了伤腿,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疏离。 楚霜衣心头一酸,昨晚才一起逛完街,身上还穿着他叫人送去的弟子服,怎么今天又恢复成老样子了? 他探手一摸,这孩子额头滚烫,烧的像团火,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得及时医治才行! 楚霜衣当即凝聚灵力,生涩地封住了小裴夙的经脉大穴,以免血气乱涌。 他撤手的瞬间,伤处汹涌反噬,一口血腥猛地涌上喉头。 新鲜的血气逼发了巨狼的兽性,巨石下观望的两狼忽然疯狂地扑咬了上来! 一只凶悍地撕咬着黑蟒没了鳞片覆盖的伤处,另一只则踩着同伴的身躯飞扑向楚霜衣身后。 它们的目标,是小裴夙! 电光火石之间,楚霜衣咬了咬牙,一道物什随手甩向了小裴夙,竟然在他身上筑起了一层流光溢彩的结界。 生死关头,机械人声依旧捏着不急不缓的调子在楚霜衣脑中播报道:“珍稀道具——清风铃,已使用。” 就在此时,纯钧剑也已经回到手中,楚霜衣来不及心疼法宝。 无师自通地劈手一斩,随剑锋挥出的森然剑气竟将野狼活活劈成了两截。 这回,滚烫的狼血无遮无挡地浇了他满脸,兽血的腥臊气萦绕面门,挥之不去。 楚霜衣仍沉浸在杀生的错愕之中,四肢有种脱力之后的沉重感,只听“砰”的一声,另一只野狼也被黑蟒卷到半空摔了个气绝身亡。 他一扭脸,正对上黑蟒细线一般的竖瞳,吓得他手脚窜出一层冷汗。 好在一番血腥风雨过后,楚霜衣多少也从心底生出些生死不惧的从容气魄来,还不至于失态。 他从容地对着那黑漆漆的蛇头道了声谢,揽起小裴夙,跳上了膨胀几倍的纯钧剑,向云栖峰疾飞而去。 山林高空,初次御剑的新鲜、刺激全都化成了泡影。 灵力的流转不断地撕扯着经脉肺腑,针扎火烧般灼热的痛感由伤处向四肢扩散。 他最多还能挺上一刻钟! 幸而故柳峰离云栖峰不算远,不一会儿,已经遥遥可见云栖殿顶的琉璃碧瓦了。 楚霜衣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了,他身上的蓝衫几乎被冷汗湿透,眼前的画面越发模糊,就连怀中的小裴夙也变成了一块朦胧的黑斑。 他像个血人似的,扑通一声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把云栖殿前值守的女弟子吓了一跳。 “何人胆敢擅闯云栖峰?” 一时间,五六条雪亮的长剑指了上来。 与此同时,系统播报道:“宿主形容狼狈,经系统判定,不符角色风光霁月的仙尊人设,做惩罚处理,痛觉敏感值加十。” 楚霜衣一句sb系统憋在嘴里,体内狂乱的经脉彻底失控,猛地吐出一口黑血。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一声稚嫩的“师尊”,还来不及仔细辨别,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是云栖峰的哪个女弟子认出了地上的纯钧剑,当即尖叫一声:“是楚师叔啊!” “那这小孩儿?” “师弟!是裴师弟!!” 女弟子们七手八脚地围了上来,登时将楚霜衣师徒二人围了起来:“快把他们扶进去!” “师尊!我去请师尊来!” …… 云栖殿殿外,一道瘦弱矮小的身影守在门口,正是方才逃过一劫的小裴夙。 蛛毒,反噬。 至寒之地,闭关。 …… 断断续续的话音从殿内传出,听得小裴夙的心一寸寸的凉了下去。 突然间,砰的一声巨响! 随即云栖殿的大门便被人大力甩开,从中踏出一位虎背熊腰的壮汉来,正是破岳峰脾气暴躁的雷峰主。 雷峰主余光瞥见角落里一身脏污的小裴夙,冷嗤一声“灾星”,宽大的衣袖甩的哗哗作响。 小裴夙却不以为意,笔直地站在门口,透亮的黑眸一错不错地盯着殿内。 后面是岭竹峰宋峰主,他严肃道:“霜衣要闭关疗伤,在此期间,你仍在岭竹峰,翟凌会给你安排去处。” 几位峰主走了个干净,云栖殿门口很快就只剩下小裴夙自己,雷峰主的一席话犹在耳边,他黑眸沉沉,双手握的死紧。 他不是灾星! 他不会离开故柳峰的! 直到两个云栖峰的女弟子气喘吁吁地找过来,嗔怒道:“裴师弟!你腿上的伤口还没处理好呢?乱跑什么呀!” 另一个女弟子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空荡荡的云栖殿,柔声道:“裴师弟,你是不是担心楚师叔啊?” “你放心,我师尊医术很好的,楚师叔一定会没事的。” “没有。”一向寡言少语的小裴夙忽然反驳了一声,掉头就走,手上一只小巧的铃铛随着他的走动叮当作响。 两个女弟子对视一眼,同时会心一笑,跟在他身后,一唱一和道: “没有?那师弟手上是什么?” “不是丹阳草么?可解天下妖毒。” “楚师叔中的不正是素阴蛛妖的毒么?” …… 一路上,小裴夙黑眸阴郁,再没说过一句话。 山间夜风习习,虫鸣蝉吟,天际一轮皎月,恒古千秋,映照行人。 4、第 4 章 青阳旧岁,星霜荏苒。 楚霜衣出关那天是个艳阳高照的好日子。 凛冽寒气在体内运转了最后一个周天,溶于丹田,楚霜衣轻快地从寒玉榻上跳下来。 他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具身体,丹田内灵力充盈,经脉流转顺畅,不仅蛛毒全清,修为也大有进益。 久违的机械音难得欢快一回,播报道:“恭喜亲出关,修为大涨!友情提示:攻略目标黑化值已达65,请亲继续努力哦!” 楚霜衣不由得诧异,他才闭关了一小段时间,怎么这小裴夙的黑化值就蹿的这么高了? 不行,他得抓紧时间了! 寒潭阴冷,楚霜衣抖了抖衣上挂的清霜,迫不及待地向外走去。 一步踏出,结界破碎,寒潭内封了十载的剑意一朝喷薄,将周遭的草木山石绞了个七零八碎。 而始作俑者正迎着暖融融的日头,大摇大摆地伸着懒腰晒太阳。 六清斋的陈设如旧,庭前的垂柳清溪一如往昔,楚霜衣摸索着到六清斋后的温泉汤池沐浴了一番,又换了套崭新的素袍。 其实修士辟谷后便与常人不同,并不生污垢,只是他自己心里不大能接受。 衣物在柜中放久了,有些潮湿,楚霜衣略施了个小法术,顷刻间便将衣物烘干了。 楚霜衣一边穿衣裳一边想,这次他出关,只办三件事:养徒弟,养徒弟,养徒弟! 把徒弟领回正道,他就能带着书里的财产回现世了! 不过眼下他才刚出关,还是先去给掌门师兄报个平安才好。 楚霜衣换好衣物,便召出纯钧,直奔掌门欧石子的摧岳殿。 利剑破云,罡风呼啸而过,屋室山峦都化作一片绵延的起伏。 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地体会御剑飞行的快感,上次又急又疼,体验感差到了极致。 现如今他修为大涨,神识可探查方圆数十里,隔着云端望下去,又是一阵诧异。 故柳峰人少并不奇怪,怎么连掌门师兄的浮光山主峰都不见几个人影? 直到摧岳殿上空,震耳欲聋的呼啸声直冲云霄,楚霜衣落在摧岳殿前往下一眺,只见石阶下的空地上摆了个硕大的擂台,擂台周围人山人海挤满了各峰弟子。 怪不得各处都不见人影,原来都挤到这儿来看热闹了。 楚霜衣也有心凑这个热闹,但心里记挂着正事,索性先压下了好奇心。 一转头,却见摧岳殿大门紧闭,门口只有两个小童,年纪不大。 两小童一心望着殿下的热闹,却碍于今日值守不能脱身,又见楚霜衣清俊年少,还以为是哪个峰下的弟子,便随口应付道:“掌门受邀去仙盟讲道了,得一两月才能回呢。” “原来如此。”楚霜衣也俯下身顺着他俩的目光往下张望,好奇道:“底下这样热闹,是在做什么?” 一说这个,两小童瞬间来了兴致,拔高了声调介绍道:“一看你就是新来的吧,我告诉你,这叫绝尘试,是外宗弟子十年一度正式进入门派拜师的大比试。” 这个楚霜衣倒是有所了解,浮光派是修真第一仙门,年年前来拜师的弟子趋之若鹜,但修真这东西要看天赋,所以弟子都是经过层层选拔而来,像裴夙那样直接拜师的少之又少。 常人有没有天赋一看便知,但天赋深浅就需要长久的考量。 故而浮光派每十年一开师门,选拨常人进入外宗,十年后根据比试结果再正式拜师。 小童见他一副孤陋寡闻的样子,兴致更高了,伸手指着擂台旁的高阶上两名俊美的弟子,艳羡道:“你看,那两名就是正式拜了师的内宗弟子,负责看管这场比试。” “左边那个白衣裳的,是岭竹峰宋峰主的关门大弟子,将来可是要接替宋峰主执掌戒堂的!” 楚霜衣认同地点点头,原来是翟凌。 另一个小童迅速接话道:“你再看右边那个,黑衣裳抱孩子的,是故柳峰的弟子——” 楚霜衣听到这儿,难以置信地抿紧了嘴唇,心底泛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故柳峰的、抱孩子的 据他所知,原主好像只收了裴夙一个徒弟…… 那该不会是裴夙吧? 果不其然,就听小童骄傲地宣布:“裴师兄!那可是清霄仙尊唯一的徒弟!” 楚霜衣心里咯噔一声,一口气差点憋过去,他再次放出神识,只见那道高大的身影果然怀里揣了个小崽,还时不时的探手轻拍两下。 他几乎震惊地快要昏厥了,这才多久没见,小反派不仅长成了大高个,连徒孙都给他生出来了! 这也太让人难以接受了! 小童神气地挺起了胸膛,仿佛站在高阶上的人是他一样。 另一小童见不得他这么神气,幽幽道:“孩子又不是亲生的,不像翟师兄年轻有为!” 楚霜衣一听这话,脸色都绿了,心道怪不得裴夙要黑化,这事换做谁都很难接受啊。 “不是亲生的怎么啦!叫谁爹不是叫!何况裴师兄仙途无量,这么好的爹给你你不要?” 估计这两小童是对家,很快吵了起来,不知怎得,吵了半天竟把矛头对准了还在愣神的楚霜衣:“都怪你!” “就是,你个瞎子跑这来凑什么热闹!” “还不赶快去云栖峰多求两份明目丹!” 两人枪头调转的太快,楚霜衣一时还跟不上节奏,讪讪地摸了下眼前的白纱,就要告辞。 他又一想,话都是他俩说的,怎么自己平白挨了一通骂,是而临走前对两小童故弄玄虚道:“有些东西,不需要眼睛也能看清的,譬如——” 他在两小童的肩头轻轻一拍,刻意压低了声音道:“邪祟。” 见神识中两小童身形僵硬,楚霜衣偷笑了一下,立时如一尾银鱼般没入了擂台边的人海。 他的双眸确实不能视物了,但幸好他修为大涨,还能用神识来“看”,只是不如亲眼所见鲜明生动罢了。 擂台上已经决出了今年绝尘试的第一名,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 方才那两小童介绍过,浮光派十二位峰主,故而绝尘试每年只取前十一名外宗弟子,少一名是因为清霄仙尊收徒随缘。 楚霜衣此刻没心思关注擂台上的第一名。 他遥遥地望向高台上的徒弟,墨眉紧紧的拧着,长叹一声,以后又要多照顾一个小崽了。 恰在此时,周遭的叫喊声忽然诡异的平静了下来,整片擂台一片死寂。 楚霜衣竖耳静听,只听那新鲜出炉的第一名,正叫嚣着要请教故柳峰的剑法。 浮光派各峰本是一体,剑法并无不同,这人此言不就是要挑战裴夙! 楚霜衣有些替他担心,别人或许不知,他闭关这段时日,裴夙并无师承,恐怕功法进益不如寻常弟子,这挑战实在是为难。 高阶上的人影稳如山岳,始终静立着,一言不发。 随着那第一名的挑衅,擂台下渐渐响起微弱的话语声,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大多都是觉得那人痴心妄想。 “一个外宗弟子,挑战清霄仙尊的亲传弟子,那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 “你知道什么?这人叫柳剑,十年前就参加过绝尘试了。” “那他怎么又在外宗蹉跎了十年了?” “这柳剑啊,一心想拜清霄仙尊为师,十年前咳咳——”那人忽然压低了声音道:“清霄仙尊为了救那位亲传弟子,重伤闭关了,这不就错过了……” 十年?楚霜衣一愣,他只觉得憋闷了几日,没想到竟然已经十年了。 怪不得…… 怪不得连孩子都有了…… 等他回过神,那边两人还在小声讨论着。 “那这次,柳剑对裴夙发难,也是为了能得仙尊青眼?” “啧啧啧,不止如此。”那人故弄玄虚道:“仙门大宗最注重天赋根基,裴夙却是未经绝尘试,就得以拜师的。柳剑和裴夙不同,他输了就输了;但这次裴夙要是输给了一个没正经修炼过的外宗弟子,从此就沦为整个浮光派的笑柄了,怕是也不再受仙尊待见了……” “谁会重用一个一带出去叫人笑掉大牙的徒弟?” “那这柳剑也太狠毒了!” 旁边忽有一人插嘴进来,说出了楚霜衣的心声。 再说就算裴夙输了,他也得捧着哄着,不然万一黑化了怎么办! 这群人,嘴真碎! 楚霜衣听闲话的功夫,柳剑的挑衅已经相当难听,一柄短剑直指裴夙,质问道:“裴师兄不肯指点一二,可是忙着换尿布,忘了剑法如何使了?” 台下哄堂大笑,柳剑见状好似有了依仗,愈发拔高了嗓门,一双滴溜溜的鼠眼直放精光。 裴夙怀中的小崽似是被嘈杂的人声惊到了,稚嫩的指节紧紧地扣住了他的衣襟,他抬起手来正要安抚,却忽然被人一把抓住了衣袖! 翟凌紧抓着裴夙,轻声道:“师弟,莫理他!派内有训诫,内宗弟子不得与外宗弟子争斗,轻者上洗心台受鞭刑,重者逐出师门。” 裴夙点点头,一副漠然的表情,好似压根没听清柳剑在鬼叫什么。 翟凌对于这个寡言少语的师弟还是十分信任的,裴师弟是诸位师弟里最稳重的一个,决计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傻事。 然而就在翟凌的眼皮底下,裴夙空着的左手闪电般地动了一下,依稀是甩出了一道什么东西。 翟师兄自以为安抚了裴夙,又转过头喝斥柳剑:“住嘴!绝尘试已了,柳剑,你若再寻衅滋事,可要掂量好自己外宗弟子的身份。” 这话明里暗里就是十足的威胁了! 谁料柳剑听了反而不惧,恶毒一笑,阴惴惴道:“翟师兄,你这话可是严重了,外宗弟子难得入内宗一次,我不过是想向裴师兄讨教两招,怎么就是滋事了?难不成翟师兄也看不起我们外宗弟子?” “就许裴师兄蛊惑霸占仙尊,令仙尊舍身相救,十年一度的绝尘试就这样错过!到我们外宗弟子,就连讨教功法也要算作寻衅滋事么?” 在场的弟子几乎都是从绝尘试选拔而来,就连翟凌也是当年的绝尘试第一,只有裴夙是那千万中的唯一个例。 此言一出,人群中一片哗然。台下无数张看不清的嘴一张一合,如同千万条长舌鬼一齐窃窃私语,嗡鸣不止。 令人窒息的闲言碎语铺天盖地的涌过来,裴夙漆黑的瞳孔映着众人,如幽幽深潭,冒着寒气。 这样的场面,这些人的嘴脸,他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一声声“灾星”,砸进了他不知道多少个深夜里的梦魇…… 怀中爆发出一声啼哭,裴夙似乎也跟着没了耐性,一团流光聚于左手掌心,正动作间。 忽听得一道熟悉的清冽嗓音响遍整个擂台。 “谁说本尊受人蛊惑!” 5、第 5 章 一道森寒的剑光破空而起,压倒性的凶悍剑意翻江倒海般倾倒下来,在场诸人的鞘中长剑无不震颤应和,蜂鸣声响作一片。 一时间,众人都下意识地屏息静立。 裴夙抬眼望过去,阴郁的神色登时僵住了,整个身子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擂台正中,那人身如修竹,眼前一条月白鲛纱,缎发垂在胸前,皎皎风姿令人望而生畏。 是清霄仙尊! 人群中不知谁低叫了一句。 裴夙率先回过神来,一个纵身冲下来,快步来到楚霜衣面前。 淡淡的柳叶清香近在咫尺,他的目光落在那覆眼的鲛绡上,开口时声音竟然无由来地哑了:“弟子裴夙,恭迎师……尊出关。” 低沉的男声从头顶飘落,青年高大的身形俨然已经超过了自己,怀里的小崽看轮廓也颇为圆润。 这就是他的徒子徒孙。 楚霜衣高冷地点点头,拿出教导主任抓早恋学生的威严气势,严肃道:“等会儿带着孩子到我房间来一趟。” 翟凌也飞快地来到他身边,恭敬见礼。 楚霜衣微微颔首,转身,对不远处的柳剑冷冷地问道:“本尊方才听闻,你想请教故柳峰的剑法?” 只见柳剑猛地跪到他脚边,“砰砰砰”连叩了五六个响头,惊恐道:“外宗弟子柳剑,敬仰仙尊多年,只因求道心急,这才大胆求裴师兄指点剑法!” 楚霜衣凝神望去,只见地上跪着的人影周身萦绕一团浓重黑雾,魔气冲天,显然是修习了某种魔道秘术。 他不动声色地悄悄向后挪了一小步,语气陡然一转,怒斥道:“胡说!你满身魔气,究竟是何人!” 柳剑闻言整个人猛地一哆嗦,突然间仿佛换了个人一样,四肢发出咯吱咯吱的诡异声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磕破的额角淌了他一脸鲜血,几乎连眼珠都染红了。 在场众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不轻。 裴夙陡然拔出身后的长剑,锋利的剑尖将他隔在楚霜衣三步之外。 好徒儿,心里还是有为师的。 楚霜衣暗自欣慰了一瞬,淡然地将裴夙手中的长剑按下。 他汇聚灵力于指尖,长指猛地点向柳剑眉心:“究竟是何人!敢在浮光山作乱!” 就在楚霜衣长指触及柳剑眉心的霎那间,柳剑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浓烈燃烧的火焰。 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几乎将柳剑整个人都吞噬了进去。 傀儡诀! 楚霜衣在原书中看过,这是魔族操纵修士的手段,可以短暂将自身的功法以及神识投入他人的躯体,就像是操控傀儡一样! 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柳剑已经完全被缭绕的黑焰包裹了进去,血肉飞快燃烧,手指已经露出森森的白骨来。 此时的柳剑仿佛已经被彻底操纵了,五指成爪,指尖附着幽幽魔气,狞笑着向裴夙抓去! 楚霜衣飞快挡在徒弟身前,甩出一道森寒剑意,只见柳剑身上的黑焰遇到剑意竟然稍稍褪去了些许。 还没烧完,兴许还得有的救! 楚霜衣一挥衣袖,十几条凶悍的剑光从他袖口飞出,化作一座坚不可破的光牢将柳剑圈在正中。 他正要结印,就见光牢的间隙中,一柄雪亮长剑猛地一刺,一挑,顷刻间便了结了柳剑。 模糊人形转眼间就化作了一堆乌漆嘛黑的碎骨。 裴夙利落地收回长剑,剑身微斜,落下星点焦灰。 他掩去眉宇间淡淡的厌恶,走回楚霜衣身边,黑眸中波澜不兴。 忽然间,那碎骨上残留的黑焰猛地暴涨数十倍,竟然飘飘荡荡化作个硕大骷髅头,空空的眼窝里燃着两簇鬼火,幽幽地看向楚霜衣。 骷髅漆黑的巨嘴一张一合,发出一阵刺耳的奸笑:“仙尊与令徒,好久不——” “装神弄鬼。”楚霜衣冷冷一瞥,手中登时幻出一柄寒冰似的窄剑,剑锋轻巧地一划。 那黑骷髅话都还没说完,便颤颤巍巍地化成了一团黑雾,顷刻间散了个无影无踪。 翟凌呆呆地握着手中长剑,一剑都没来得及刺出去,就见那对冷冰冰剑修师徒简单粗暴地斩杀了邪祟。 他看了一眼半空中散的干干净净的黑骷髅,心中困惑,正常来说,不是应该听它说说话么? 台下的人比翟凌还困惑,已经完全看呆了。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方才还在叫嚣挑衅的柳剑,陡然间被暴涨的黑焰吞噬,随后便向狰狞地仙尊冲去,活生生的血肉转眼间便只剩下一具森森白骨。 那黑焰又变作骷髅,口吐人言,挑衅仙尊! 也不知是什么邪祟,竟然如此邪门! 眼见台下谣言四起,翟凌壮着胆子上前问道:“师叔,这手段可是魔修?” “不是魔修。” 一堆碎骨倒没什么可怕的了,楚霜衣缓缓走近,挥袖撤下剑光,俯身探查。 半晌,他无奈地摇摇头,烧的只剩骨头渣子了。 裴夙出剑太快,人一旦没了生气,顷刻间便会被邪术消解。 黑化值还没拉满,出手就这么狠,一刻都不让仇人多留,还真是黑心。 楚霜衣面色凝重,微微侧头转向身后的徒弟,又很快恢复如常。 捕捉到这个动作,裴夙不动声色地错开了视线,他仿佛隔着那道薄薄的鲛纱对上了师尊冰冷的目光。 楚霜衣却没再理他,他在枯骨上空飞快地画成一道符箓,长指一提,便从那枯骨中提出一颗乌黑的晶石来。 “这人应是修习了魔族的邪术,才会被魔族利用,也算罪有应得。”他将那晶石递给翟凌,冷酷道:“翟凌,这是魔族的灵力结晶,交给你师尊,他知道该如何处理。” 翟凌点头应下,只见楚霜衣转了个身,似乎是要说些什么。 裴夙全身紧绷,负在身后的右手握紧了剑柄,屏息以待。 果然,只听得碎玉般的人声幽幽传来:“裴夙,别忘了,稍后到六清斋来。” 话落,楚霜衣一转身,化作一道剑光消失于苍穹。 楚霜衣一走,翟凌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走过去拍了拍裴夙的肩膀,同情道:“裴师弟,你师尊真吓人,以后你可有苦头吃了。” 裴夙沉静的目光从天际转到翟凌身上,把他看的脊背都开始发凉时,一声不吭地走掉了。 翟凌:“……” 疾驰一路,楚霜衣回到六清斋,第一件事就是瘫软地倒在床榻上,修真界实在太可怕了,他腿都被吓软了。 再晚一会儿,兴许就回不来了。 他瘫倒了片刻,又不得不爬起来,这金丝榻又硬又湿,实在没法躺。 楚霜衣幽幽地叹了口气,自打他上次被系统提升了痛觉敏感值,碰哪儿哪儿不舒服。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是几个小弟子,抬了一张寒气四溢的玉床来,恭敬道:“恭贺楚师叔出关,师叔在寒潭闭关许久,睡寻常床榻恐怕难以适应。掌门走前吩咐弟子,等师叔出关,就将寒潭边的寒玉榻一并送过来,助师叔修行。” 楚霜衣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闻言愣了一瞬。 这张寒玉榻可是用寒潭冰寒之气滋养了万年的宝物,向来放在故柳峰后山镇压寒气,如今竟拿来给自己睡觉了。 原主这个掌门师兄出手大方又阔绰,对原主可真是尽心尽力。 楚霜衣微微颔首,客气道:“那就多谢师兄了。” 小弟子手脚利索地安放寒玉榻,临走前对楚霜衣道:“后日该到去各个村子赈济的时候了,掌门说,楚师叔若是无事就去散散心。” 浮光派依山而建,秉承天道,不定时会去周遭的村子里驱邪赈济,也算是修道的一种。 村民大多淳朴和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楚霜衣想了想自己那黑心的徒弟,觉得十分有必要领着徒弟走这一遭。 他刚下定决心,就听外间传来一道低沉的人声。 “弟子裴夙,求见师尊。” 楚霜衣一惊,立时从床上蹦起来,摸索着向外走去。 神识探物过于耗损灵力,他刚刚出关,身体还有些疲惫,是以一回六清斋就收了神识,此刻眼前一片朦胧,并不能如常视物。 裴夙抱着孩子等在厅前,忽然听得内室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碎物声,脑中蓦地浮现出师尊眼蒙白纱的画面来。 安静了片刻,又接二连三传出几声响,他眉头微蹙,却没有动作。 一声短促的低叫骤然响起,裴夙再不能熟视无睹,他一脚刚迈进内室,迎面就贴上了一具泛着柳叶清香的身子。 裴夙垂眼一看,顿时僵住了。 师尊脸色泛白,轻薄的鲛绡歪歪扭扭地斜在眼前,露出半只空洞的眸子来,额角还沁着些许汗珠,像是刚被什么折磨过。 裴夙深深地望着那条月白鲛绡,心里莫名地有些发堵。 不知怎的,手里扶着的这具身子忽然脆弱起来,他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力道。 看不见,就是这样不方便,饶是楚霜衣心态乐观,此刻也有些颓然。 他羞恼地直起身,佯装镇定吩咐道:“扶师尊到前厅去。” 裴夙没说话,但楚霜衣感觉到那具滚烫的躯体后退了一步,接着一只同样炙热的手掌握住了他的小臂,扶着他向外走去。 徒弟的手怎么这么烫啊? 殊不知是他在寒潭中待了十年,清寒惯了的缘故,这才不耐热。 一落座,楚霜衣就迫不及待地甩开了徒弟的手,太热了。 裴夙收回手,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嘴角。 “徒儿……” 楚霜衣斟酌了半晌,才开口道:“那孩子……” 裴夙知道他想问什么,漠然答道:“不是我的。” 楚霜衣一噎,心想不愧是未来的反派魔尊,这都能坦然接受,够气度! 但他关心的不是这个,他想问的,是过程。 实在有些张不开口,楚霜衣的脸颊渐渐有些红,他艰难地筛选着词汇,想着怎么说才能文雅点。 裴夙站在楚霜衣身前,仗着他看不见,探寻的目光旁若无人地落在他身上。 眼见着他眉头紧锁,面色渐红,又迟迟不开口,便主动道:“师尊想问什么?” 闻言,楚霜衣舒了一口气,既然徒弟都这么说了,那他也没么好别扭的,他把头微微转向一侧,小声道:“徒儿……元阳可、可还在?” 6、第 6 章 裴夙半天没有说话,房间里陷入到诡异的沉默之中。 楚霜衣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过于隐私了,但他真的很需要这个答案。 他尝试着引导:“没关系,为师是很开明的——” “师尊误解了。”裴夙突然打断他的话,语气生硬地解释:“孩子是弟子和翟师兄下山历练时捡回来的,她的母亲生前曾是云栖峰弟子,所以翟师兄才把孩子带回来。” “原来是这样。”楚霜衣明显松了一口气,满意地点点头:“那就好!那就好!为师要教授给你的心法,可是只有元阳之身才能修习的。” 今天绝尘试上的魔族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徒弟长了一身魔骨,难保以后不会有坏心眼的魔亲戚找上门! 书里写魔族都青面獠牙、长相狰狞,世代居住在尸山血海的魔域,空荡荡的脑袋里装的都是暴力血腥□□。 这要是让他们把徒弟领回去,黑化值不到两个时辰就能拉满。 徒弟这辈子就完了! 他也回不去现世了! 光是想到有这种可能,楚霜衣就头皮发麻,窒息地说不出话。 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裴夙,快去收拾东西。”他当即拍案决定:“你今夜就搬回六清斋来,为师亲自督促你修炼。” 然而裴夙却似乎并没有接受的打算,冷酷的回绝道:“多谢师尊挂怀,弟子无意叨扰。” “师尊若是无事,弟子就告退了。” 直到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楚霜衣才回过神来。 才十年不见,徒弟怎么就这么冷淡了? 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前一晚才刚买了新衣裳和花灯,第二天就冷冰冰地不让亲近了。 真是个小白眼狼儿! 楚霜衣幽幽地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回了内室。 回到内室,才刚走到榻边,楚霜衣脚下就被方才碰倒的书架绊了一下,膝头正磕在寒玉榻的棱角上。 针扎般的刺痛直冲天灵盖! 楚霜衣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了,抱着膝盖倒在寒玉榻上无声地尖叫。 果然是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 楚霜衣觉得今天是个晦气的日子,因而晚间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 至于徒弟的事,只能明天再把人叫来劝劝。 他今天太累了。 月明星稀之时,故柳峰深处的一草茅草屋内,简陋的床榻上睡着个孩子,圆润的手掌不时轻抓一下,看起来睡得香甜极了。 忽然间,一阵风袭来,屋内的烛火登时全灭。 清浅的月光透过窗纸,隐约照亮了裴夙的半张脸。 “今天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窗下竟然无端多了一道蛇影,蛇信一吞一吐,竟然传出了人声:“少主,今日那人中的是傀儡诀,不是我做的,但……” 它迟疑了片刻,颇为忌惮地忌惮地压低了声音:“但确实是他们的手段。” “师尊出关第一天,他们就忍不住了。” 裴夙轻嗤了一声,黑眸半眯。 “少主,楚霜衣他毕竟也是仙盟中……” 黑蛇话还没说完,一道锋利剑气紧擦蛇信而出,身后半人高的石桌被齐齐切掉了一角。 黑蛇连忙俯下蛇头,告罪道:“少主,属下失言。” “我说过,别叫我少主。” 黑蛇低低的应了一声,再不敢多言。 裴夙连看也没看,不耐地摆摆手:“去吧。” 月光依旧,窗下的蛇影却倏地不见了。 一时间,寂静的茅屋内只剩下孩子平稳的呼吸声。 借着月光,裴夙微微垂眸,修长指节在虚空中轻轻一拂,一盆肥硕的胖仙草凭空出现在窗前。 头顶毛茸茸的球灯有规律地一抖一抖,竟然合上了那孩子的呼吸,似乎也正沉浸在梦中一般。 裴夙静静地观望了片刻,转身来到床边。 他将睡熟的孩子抱起放到里侧,和衣也躺了下去。 孩子微微的鼾声此起彼伏地响在耳畔,不多时,裴夙也陷入了一片黑暗。 浓稠的黑暗汹涌而至,像河水般推搡拥挤着裴夙的躯体。 他费劲了全身的力气,也只是勉强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黑暗迅速转为明亮,泠泠的溪水声划过耳畔,裴夙像是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被推搡着走向一座古朴的宅院。 这具失控的身体快速地穿过回廊、前厅,不客气地推开内室的门。 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背对着他卧在床榻上,绸缎似的长发垂在身后。 他听到自己轻佻地、恶意地叫了一声“师尊”。 床榻下的地面也跟着变了,从平整宽阔变得狭窄逼仄,遍地都是锋利的尖刺。 裴夙挣扎着,却怎么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听出他的声音,踩着一地尖刺,笑着向他走来。 鲜红的血水流淌出来,染的地面滑腻不堪。 那人眼前覆着一道白纱,他看不见,好像也没痛觉似的,仍然带着笑意向自己走来。 裴夙奋力地撕扯着那股无形的力量,画面却陡然一转。 忽明忽暗地波动间,画面终于停滞在一个暗淡的月色下。 半空中,那道瘦削的人影踩着清霜似的长剑,习习夜风吹落了他眼前的白纱。 突然间,从下面传来一声颤抖着的、孩子的尖叫声。 下面是一道巨大的裂缝,底部的群狼巨蟒正猛张着腥臭的血盆大口,仿佛正等待着什么! 裴夙目光一转,只见那道人影笔直地从剑上坠了下去,顷刻间被巨大裂缝吞噬不见了。 “师尊!” 裴夙低叫了一声,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冷汗已经湿透了中衣。 翌日一早,天色才刚蒙蒙亮。 楚霜衣就被一阵不急不缓的叩门声吵醒了,他刚捞起衣裳,就听门外传来低沉的男声:“师尊,弟子裴夙求见。” 怎么修真界也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么? 楚霜衣不情不愿地套上外衫,昏昏欲睡地摸去前厅,听完裴夙的来意登时清醒了。 该不是做梦吧?他偷偷地捏了自己一把,徒弟自己睡了一晚就想通了? 楚霜衣按捺下心里的激动,淡淡道:“就住你小时候住的那间吧,一直空着。” 说着就转身要摸回床上,趁着天没亮,还能再睡个回笼觉。 还没抬起脚就被人叫住了。 “师尊,弟子多年不在,已经不记得路了,还请劳烦师尊为弟子领路。” 声音低沉平淡,不知怎么,楚霜衣却听出些许委屈来,他心里一软,当即应下了。 放出神识,穿过回廊,领着裴夙向厢房走去。 行走间,楚霜衣听得身后响了两声清脆的铃音,这声响似曾相识,但他一时却又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了。 裴夙单手抱着孩子,视线落在眼前的身影上,幽深的瞳孔倒映着师尊劲瘦的腰身,心底升起一阵触手可得的踏实感。 厢房距离楚霜衣的卧房并不远,十年来时时有小童打扫,干净如初。 “房间应是干净的。”楚霜衣推开门,没有闻到灰尘的味道。 裴夙跟在他身后,沉默地打量着熟悉的陈设,夹杂着尘封的记忆,一齐涌入眼帘。 十年前,他从这里闯入禁地,险些放出封印下的素阴蛛妖。 …… 裴夙放下手中的杂物,一抬眸正对一双清透的眸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柳叶清香。 那双眸子清透如水,只是空洞的目光并无神采,更像是一面上品灵镜。 师尊,真的就这样……看不见了? 他愣了一瞬,就听那好听的声音喝斥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收拾。” 裴夙反应过来,自然地将孩子送到楚霜衣手上,状似客气地请求道:“再劳烦师尊替弟子照看片刻。” 楚霜衣手上一沉,手脚顿时僵做一团,他从没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天色太早,孩子也不知是刚睡还是没醒,正发出小小的鼾声。 楚霜衣以前听人说过,这样小的孩子是离不开人的。 以后徒弟潜心修行,肯定不能时刻抱着他。 看来还得找个照顾孩子的“月嫂”。 他一边琢磨着月嫂的事,一边俯身轻轻的把孩子放到床榻里侧。 就这一弯腰的功夫,就听系统不急不缓地播报道:“恭喜宿主,攻略目标黑化降低0.5,现为64.5,请宿主再接再厉。” 一大早上就把他吵醒了,到头来才降低0.5! 楚霜衣短暂地emo了一会儿。 君心难测,徒弟的心更难测! 思绪纷乱间,楚霜衣陡然想起个问题,便小声问到:“裴夙,这孩子叫什么?” 裴夙顿了顿,黑眸黯淡了一瞬:“没有名字。” “那为师给他取个名字吧。”楚霜衣想了想,补充道:“当初你的名字也是为师取的。” 原主取的就等于是他取的,不算骗人。 谁料裴夙却摇摇头,冷漠道:“他是云栖峰前弟子的遗孤,该由云栖峰取名。” 楚霜衣琢磨了一会儿,徒弟说的不无道理,古代还是很讲究门第传承的。 毕竟不是他的徒孙,还是不要越俎代庖为好。 “那就先取个小名吧。” 裴夙脸色一沉:“师尊随意。” 楚霜衣小心翼翼地捏了捏孩子胖乎乎的小手,沉吟片刻道:“就叫小苏吧,顺口。” 说完,手掌一翻,竟然幻出一条金玉长命锁来。 楚霜衣将长命锁放在小苏身旁,笑道:“长命百岁才好。” “师尊这礼也太贵重了些。”裴夙忽然幽幽出声道。 “无妨,这里面也有你的一份,为师代你赠的。” 裴夙垂下黑眸,目光从那条长命锁上扫过,眼底情绪翻涌。 楚霜衣抖了抖长衫,踏出门去,自打穿过来,他还从来没起这么早过。 折腾了这一趟,他也睡不着了,索性出去走走。 清晨故柳峰雾气缭绕,空气也清新许多,走在其中,令人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不少。 沿着潺潺溪水,听虫鸣鸟叫,这修真界倒真是过的神仙日子! 可惜原主早早的就辟谷了,楚霜衣掐着指头一算,他都足足有十年没吃饭了! 不想还好,一想起来,楚霜衣就觉得嘴里淡的不行,迫切想吃点麻辣鲜香的美食祭祭五脏庙! 想来这故柳峰应该有不少能吃的飞禽走兽吧…… 7、第 7 章 裴夙目送着那道身影渐渐消失在浓密的雾柳中。 他转过身,两指并拢,轻轻一弹,一簇黑色小箭便从指尖飞射而出,直直撞向床榻的小苏。 就在黑箭即将触及小苏的霎那间,旁边的长命锁忽然猛地一亮,筑起一道流动着符箓的屏障。 黑箭撞上那道屏障,登时四分五裂消弭在半空中。 危险消失,流动着的符箓也逐渐暗淡消失。 裴夙皱起眉,那不是结界,而是固灵益气的灵清符,常用来克制、清除魔气。 难道师尊他……都知道了? 他若有所思地拿起长命锁,轻轻地戴到了小苏的脖子上。 白嫩的皮肉上,衬着金镶玉的长命锁,看起来富贵喜人。 小苏被这冰凉的金玉凉醒了,冲着裴夙张牙舞爪地伸手蹬腿,眼见着一口湿哒哒的口水就要淌到长命锁上去。 裴夙眼疾手快地将长命锁取了下来,又颇为嫌弃地掐了个净尘诀,抹去了小苏下颌上那亮晶晶的口水。 他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掌心在半空中拂过,昨夜那盆胖仙草便随着他的动作落在窗前,向着阳光舒展了枝叶,很是活泼的样子。 裴夙这才满意地将那条长命锁挂了上去。 “仙尊,有信来。” 门外传来小童的声音,裴夙施施然走出去,一派主人家的风范。 “师尊出门了,照常,给我就行。” “裴师兄,这次是两封,有劳转交给仙尊。” “好。” 裴夙只言片语打发了送信的小童,回房取出厚厚的一沓信,目不斜视地送到前厅。 他放下信的时候,余光一瞥,只见内室的一块空地上溅了几片碎玉。 昨夜梦中的画面猛地浮上眼帘,裴夙不假思索,当即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 庞大的檀木书架占据了半面墙,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类经文剑谱以及世间难见的心法古籍。 不知为何,这些经文书籍的摆放极为混乱,剑谱心法混在一起,没个章程。 裴夙没再细看,垂眸望向满地的杯盏碎片,耐心地一一收拾起来,就退了出去。 楚霜衣出关,他也是有师尊管教的弟子,不用再去岭竹峰修炼,黑沉沉的眸子比往日明亮许多。 练剑,打坐,裴夙照着往常的安排有条不紊地修炼。 直至傍晚翟凌来请楚霜衣,他才发觉,原来师尊已经出去一整天了。 翟凌走后,裴夙紧握着手中长剑,剑法越练越乱,气息也动荡起来。 半晌,他使出一招春风化雨,长剑竟然脱手飞了出去。 嗖的一声,长剑猛地扎入了庭前的垂柳上,剑柄止不住地颤动。 裴夙脸色阴沉,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一把拔出树干上的长剑,急匆匆向外走去。 天色逐渐黑下来,风吹柳林簌簌作响,显出几分沉闷来。 再走下去,前面就是曾经长着丹阳草的那道地缝了。 梦中的血色与眼前碧绿的柳林重叠,恍惚间,映出几分奇幻的真实来。 裴夙焦急地握紧了长剑,正在他抬手凝结黑雾的功夫,余光里忽地扫见不远处一道寒光。 那是一道小溪的湾流,两侧草木稀疏,露出干爽的沙石河岸。 裴夙放眼望过去,只见寒冰似的纯钧剑下,钉着一只肥硕的野鸡。 人坐在剑旁,屈着一条腿,头微微仰着,像是在看着残缺的月亮。 伴着清泠的流水声,孤孤单单的一条影子,看起来分外落寞。 清脆的铃音在寂静的夜空下格外突兀,楚霜衣听到声音,惊喜地转过头:“徒儿来啦?” 他声音欢快,流露出十成的雀跃。 听到这声音一瞬间,所有的焦虑、恼火全都离奇地湮灭了。 明知他看不见,裴夙却还是垂眸,避开了他空洞的目光,幽幽问道:“师尊想吃?” 楚霜衣微微偏头,转向那只剑下亡魂,尴尬道:“为师只是在考虑做法。” 裴夙盯着他月光下细腻的侧脸看了片刻,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走上前拔起纯钧,他握着剑走到楚霜衣跟前,却发现他只是温顺地注意着自己的动静。 毫无戒备之心,他在心里评判道。 裴夙沉着脸,到溪边洗净了纯钧剑身的血迹,放到了楚霜衣手边。 接着利落的架火拔毛,处理起肥鸡来。 “徒儿还会烤鸡?”楚霜衣察觉到火气,兴致勃勃地凑了过来。 “小时候烤过。” “那你带调料了么?没有味道会很难吃的。” “也不知道这鸡有没有勤于锻炼?” “为师爱吃肉质劲道的,待会儿鸡腿儿给你吃。” …… 裴夙沉默地翻烤着肥鸡,目光时不时落到楚霜衣身上,以免火星溅出去。 “师尊。” “怎么了?”徒弟终于搭话了,楚霜衣飞快地问道:“是不是熟了?” 他都闻到香味了! 那边又沉默了下去,身边忽然响起一阵铃声,衣袖忽然一沉,似乎是被人拉扯了一下。 炙热的气息从头顶倾覆下来,几乎拢住了他的整个身体。 楚霜衣迷茫地向着来人的方向仰起头,就听徒弟沉闷的声音道:“衣裳要被烧着了。” “为师自然是知晓的!” 楚霜衣嘴硬着挪了挪屁股,脸色被不远处的火光映的有点红。 “恭喜宿主,攻略目标黑化降低0.5,现为64,请宿主再接再厉。” 系统突如其来的声音把楚霜衣吓了一跳。 开心之余混杂着稍许困惑。 他也没干什么?怎么黑化值就降低了? 楚霜衣正思考间,鼻尖忽然传来一阵烤鸡的鲜香,脑袋顿时归零了。 “师尊,可以吃了。” 他发誓,这句话绝对是他这十年来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楚霜衣伸出手,摸到的却不是香喷喷、热乎乎的烤鸡。 这又湿又冷的触感,依稀是块……湿帕子。 他稍稍迟疑了片刻,就听徒弟又闷声提醒道:“师尊,擦擦手。” 楚霜衣欣慰地点点头,真是个尊师重道的好徒弟。 他接过来一尝,是块香气四溢的鸡翅膀,肉质滑嫩,入口生香,虽然没有调料调味,却别有一番鲜味。 楚霜衣心满意足地咽下一口肉,还不忘客气道:“徒儿也吃。” 半晌,见他吃的差不多了,裴夙忽然道:“今日岭竹峰来人请过师尊。” “应该是魔族的事情有眉目了。”楚霜衣刚放下骨头,手上又被塞了一块湿帕子,他擦了擦手道:“徒儿,把火熄了,随为师去岭竹峰一趟。” 裴夙的面色陡然凝重起来,处理火堆的片刻,试探问道:“师尊厌恶魔族么?” 楚霜衣倒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想了想,这是个教化徒弟的好机会。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1万物存在就有其存在的缘故,任一一族、一类都不能统一而论。” “不仅魔族,世间各族有善有恶,若不能把持心境,不如淡然以对。” “裴夙,你懂么?” 楚霜衣神色严肃,此刻仿佛一位真正的严师,言语之间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期许。 实际上,他说了这么多,言外之意无非就是:好徒弟,有些东西你把握不住的,还是离远点吧。 裴夙思忖了片刻,低声道:“弟子受教了。” 他明白了,师尊不讨厌魔族。 师徒二人怀揣着各自的心思,离奇地达成了双方都颇为满意的共识。 去岭竹峰的路上,楚霜衣听着身后徒弟身上传来的铃音,又泛起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铃音?他到底在哪里听过呢? 铃音!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楚霜衣唤出系统,急迫道:“系统、系统,查询已使用道具!” 机械人声很快回复道:“亲,欢迎您使用《师尊好香》系统,如需查询攻略目标请扣1,查询绑定角色信……” 他恨恨地咬了咬牙,凭着记忆打断道:“7。” 片刻后,系统查询出了结果:“亲,经系统查询,您已使用道具数量为2,分别为清风铃*1,驱魔金玉长命锁*1。” 是清风铃!他十年前顺手扔出去的道具。 看来徒弟还是很念旧情的,这么多年一直保留着。 不过清风铃当时也没有触发结界,应该现在还是有效力的! 他戴在身上也好,日后说不定有用处。 楚霜衣总算拨开了脑袋里的重重迷雾,有种豁然开朗的畅快。 临近岭竹峰时,他从袖中摸出了一条鲛纱系到了眼前,人多眼杂,还是遮掩住为妙。 裴夙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的动作,视线久久地留在那抹白纱上。 夜色深沉,岭竹峰依旧灯火通明,弟子忙碌地进出,比起冷冷清清的故柳峰,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察觉到岭竹峰来来去去的气息,楚霜衣眉头一皱,喃喃道:“不知出了什么事情,岭竹峰如此繁忙。” 裴夙棱角分明隐匿在夜色中,幽幽道:“南林城魔瘴盛行,郁姜峰主已经携云栖峰弟子前往救治伤者,想必与此事有关。” 楚霜衣微微颔首:“怪不得小苏一直留在你身边,原来是这个缘故。” 不知为何,听道这个消息,楚霜衣下意识联系起了绝尘试上的事情,心中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将裴夙留在戒堂门口等候,理了理衣裳,踱了进去。 戒堂宽大的书案上摞满了卷宗,书案后正坐这个面相严肃的中年人,这应该就是岭竹峰峰主宋元正了。 楚霜衣快步走上去,喊了一声“师兄”。 “你出关,师兄还没抽出时间来看你。”宋元正连忙扶住他的手臂,语气中满是惋惜:“你这眼睛……” 楚霜衣露出个风轻云淡的笑来:“蛛毒难清,总要有些取舍。” 他提起正事道:“师兄派人请我过来,是不是那颗魔族灵力晶石有眉目了?” 宋元正点点头,想起师弟看不到了,又小心翼翼地引着他坐下。 叹了一口气,才道:“你提炼出那颗晶石,魔力纯粹,即使傀儡化为灰烬,仍然能残留如此多的魔力。” “加之傀儡符对施术者的修为要求极高,那柳剑又是颇为天赋的修士,寻常魔族恐怕难以操纵。” “我猜测,操控柳剑的,应当就是魔族六位护法之一!” 8、第 8 章 “魔教护法?”楚霜衣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低声道:“魔族出动六护法这样的人物,就只是为了操纵一个外宗弟子扰乱视听?” “什么扰乱视听!他们魔族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你出关那天,这不是明摆着挑衅么!”宋元正当即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指责道:“魔族!就是一群只知道斗勇逞凶的莽夫!” “他们在外宗弟子身上施傀儡诀,搅合了整个绝尘试知道么!!!” 宋元正越骂越生气,声调拔高了八个度,指着书案上一摞摞小山高的公文,怒不可遏:“死因核查、事件公告、安抚弟子情绪!!你知道为了处理这摊子烂事,师兄忙掉了多少根头发?!!” 可怜的社畜师兄,骂的嗓子都劈叉了。 想起在现世兼职加班的日子,楚霜衣狠狠地共情了。 摸了盏茶递过去,楚霜衣认真安慰道:“师兄辛苦了,明日我去山下赈济,替师兄寻些生发的方子来。” “什么?你明日要下山!”宋元正猛地呛了一口茶,担忧道:“怎么不早说!” 他站起来走了两个来回,还是放心不下:“你鲜少出门,现下这眼睛又……不行!得多备些随身物品才行。” “翟凌!翟凌!翟凌!” 听着里边中气十足的声音,裴夙沉默地看了看前来送文书的翟凌。 半晌,沉重地拍了怕他的肩膀。 翟凌:“……” 从岭竹峰回去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楚霜衣草草地交待了裴夙两句明日要下山赈济的行程就回了卧房。 倒在冰冰凉凉的寒玉榻上,等他烘干半湿的长发,眼皮已经沉的睁不开了。 半夜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打在窗上,噼啪的声响衬得房间里愈发有闹中取静的安全感。 天际偶然有白光闪过,今晚的小苏兴奋的不行,在床上东爬西爬,裴夙把他强制按在旁边,老实了没一会儿又蹭到他胸前拱来拱去。 怕伤到他,惯常放在手边的长剑已经被裴夙收了起来。 爬了小半个时辰,雨势渐渐小了,小苏还是没有消停的意思。 裴夙无奈,只能抱他到窗前去看庭前飘忽的柳枝。 推开窗,斜风细雨中青灯荧荧,窗前的胖仙草东摇西晃地扭着身子,分外欢实。 上面挂着的长命锁不知何时裂了一角,此时那处裂痕发出微弱的光芒,似乎正在修复。 裴夙观察了片刻,将长命锁拿了下来,渐渐地,胖仙草也逐渐沉静下来,底下四片叶子都安静地垂了下来。 小苏趴在他肩头,呼吸也放缓了许多。 裴夙漆黑的眸子闪过一丝光,原来这长命锁上的灵清符竟是靠吸收天地灵气修补维持的,它自身吸收灵气的同时也能转化一部分灵气输入主体。 所以小苏今夜才迟迟不肯入睡。 裴夙抱着小苏倚在床边,轻轻摩挲着那条贵重的长命锁。 驱魔、固灵,看来师尊送此长命锁,意在固灵而非其他。 心头压着的巨石隐约悬起了两寸…… 翌日清晨,天色拂晓。 楚霜衣还沉浸在黑甜梦乡,就被一阵嘹亮的啼哭声吵了个天翻地覆,他夜里被雨声吵醒,现在正是瞌睡的时候。 渐渐地啼哭声低了下去,楚霜衣也睡不着了,抱着被子左滚右滚,拖延了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穿衣束发。 出门时才发现徒弟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浮光山山脚下,威严的山门就耸立在身后,六辆满载物品的庞大马车一字排开,车旁十几名弟子已经整装待发。 楚霜衣二话不说,正要召出纯钧,却忽然被人按住了手腕。 “师尊,林溪村距此不远,无需御剑。” 不远?意思是走着去?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裴夙扶着向当中一辆马车走去。 马车内十分宽敞,熏香、软枕一应俱全,坐位上还铺了毛绒绒的软皮,可坐可卧,舒适又豪华。 楚霜衣蓦地想起一件事,他和裴夙都出门了,小苏怎么办? 他撩起车帘,叫住裴夙,询问道:“小苏他——”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着翟凌的声音随着一阵咿呀的童声传来:“师叔,马车还可适应,师尊他事务缠身,特意让我来送行。” 原来是把孩子托付给翟凌了。 楚霜衣冲他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很好,有劳你了。” 随即撂下车帘,道了一声“出发吧。” 除了他和要赈济的物资,弟子们都骑的马匹,哒哒的马蹄声响在马车后,听得楚霜衣昏昏欲睡。 正要合眼时,突然听到后面队伍中传来低低的话语声。 “那位裴师兄怎么一副臭脸啊?” “你怎么管那么宽呢?人家裴师兄独得仙尊宠爱,摆个臭脸怎么了?” …… 两人窃窃私语时,系统忽然出声道:“恭喜宿主,攻略目标黑化降低1,现为63,请宿主再接再厉。” 好小子!楚霜衣倚在软枕上淡然一笑,心道你俩会说就多说点,好让他躺着也能降低徒弟的黑化值。 两个人倒也不辜负他的期望,仍旧自以为地窃窃私语道: “我这不是没见过么,好奇。” “谁你都敢打听,人家可是故柳峰的独苗,不用通过绝尘试就能入仙尊门下。” “你没听说吧,前两天那个绝尘试第一,就是因为惹了他,才死的不明不白的。” “那他这么胆大妄为,竟然还能留在仙尊门下?” “呵,你看他那邪里邪气的样子,早晚就跟他那草一样,让人薅了扔出去!” …… 系统:“提醒宿主,攻略目标黑化提升3,现为66,请宿主及时挽救。” 这两个嘴欠的! 楚霜衣当下就不困了,赶紧爬起来补救。 他敲了敲车厢,扬声唤道:“裴夙。” 片刻后,马蹄声便由远及近地落在马车旁。 “师尊唤弟子何事?” 短促冰冷的问句带着两分凉飕飕的杀气,凶的楚霜衣一愣。 只想把徒弟叫过来,省的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升黑化值。 他还没想好由头呢。 “为师叫你来,自然就是有事的。”楚霜衣先答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拖延片刻,才理直气壮道:“为师渴了!” 去吧!去四处找水! 就半天路程,有哪个弟子这么娇贵会随身带水的? 就让替师尊找水这件小事占满你愤怒的大脑吧! 楚霜衣想着,不由得露出个得意的笑容。 裴夙勒着缰绳,使马匹能够跟慢悠悠的马车一齐。 他抬眸望了望,这条山路正夹在两山之间,放眼望去尽是裸露的碎石,连个人家也没有。 车帘悠荡之间,他一转眼正瞥见乌发缭乱下半张浅笑的侧脸,心中顿时了然。 踟蹰片刻后,裴夙用剑柄挑起车帘,车内的光景霎时间涌入眼帘,里面的人正懒懒侧卧着,垂下来的素袍勾勒出一把风流的身段。 他恶意地提高了声音,突然出声道:“师尊,水来了。” 随即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瓷瓶扔了进去。 楚霜衣被他吓了一跳,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飞进来的瓷瓶。 他嘴角一撇,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人带水! 楚霜衣别扭地坐起来,一打开瓶口顿时觉得不对劲,一股子浓浓的腥膻味。 可车帘还没放下,徒弟看着,他只好小口小口的喝起来。 别说,这东西闻着膻,喝起来倒是挺甜的。 “这是什么奶?”还挺好喝的。 楚霜衣喝着好喝,多尝了两口才递回去。 裴夙松开握着缰绳的手,去接那小瓷瓶时,视线放肆地落在楚霜衣身上。 裴夙能够分辨出,师尊此时没有放出神识,是真的看不见。 骨节修长的手指捏在翠色瓷瓶上,淡色的唇周还残留着小口啜饮时沾染上的白色奶沫,跟他眼前的月白鲛纱一样的颜色。 心里忽然漫上些许烦躁,他接过瓷瓶,猛地撂下车帘,拉起缰绳就掉头向后奔驰而去。 只剩淡漠的声线留在风里。 “给小苏喝的羊奶。” 什么?!!! 楚霜衣的脸颊登时红透了,他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大脑几乎烧的宕机了。 脑中不觉浮现出徒弟揣着小崽喂奶的画面来。 太尴尬了,他这辈子也不想见人了! 突然间,车后的队伍中传来一声惊呼! 楚霜衣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车顶便“砰”的一声响,整个车声重重地摇晃了一下! 巨大的声响似乎是惊了马,马车也跟着失去了控制,七扭八歪的冲向一旁。 “小心!有碎石滑落!” 纷乱的人声、碎石滑落的碰击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霎时间响成一片。 楚霜衣顾不上惊讶,双手飞快地结印,一层结实地结界凭空落在队伍上空,将整个队伍都笼罩住了。 车帘被风掀飞,雨丝斜斜吹入车厢,原来不知何时外边已经下起了大雨。 楚霜衣记得这是条夹在两山之间的路,若是暴雨冲刷,届时定然会从山上源源不断地滚落,再赶路可就难了! 他当机立断,灌入灵力扬声道:“加快速度!走出这段山路!” 但弟子们所骑的马匹都受了惊,一时半刻很难控制的住,已经有两个弟子被发了疯的马甩下了马背。 忽然间,疾驰的马蹄声混杂着清脆的铃音越过马车。 “师尊,坐稳。” 沉稳有力的声音隔着雨幕传来,让楚霜衣莫名的心安。 随即就听得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剑鸣直冲云霄,受惊的马匹猛地一仰,竟然慢慢平复了下来,跟着剑鸣的引领飞奔起来。 弟子们得以控制住马匹,队伍渐渐平稳下来。 狂风骤雨中,他们纷纷将目光投向最前方那道挺拔的黑色黑影,犹如一道旗帜,引领着前路的方向。 不断有山石滚落,重重地砸在结界上,支撑这样一个庞大的结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楚霜衣不敢再分心,凝神聚气,全身贯注的维持着结界。 9、第 9 章 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呼啸的烈风渐渐平息,落在结界上的碎石也越来越少。 楚霜衣撑到此刻也快力竭了,确认再无落石后,他才撤了结界,梳理起过度损耗的灵力。 队伍走出山口,眼前的景色便豁然开朗,山路尽头是一整片开阔的平地。 放眼望去,葱郁的农田划分成或长或短的条块,小路两侧是齐整干净的农家小院,风雨冲刷后宛如隔绝俗世的人间仙境。 林溪村是浮光山后的一个小村,位于浮光大阵的边界,因此经常受到浮光派的照拂。 村子里人少物稀,出村的山路又处在山口,每有大雨,山路危险,村里就不能出入。 因此浮光派弟子每次检查阵法时,都顺路带些日用救济一二,浮光阵波动的次数屈指可数,故而每次去林溪村倒还是以救济为主。 马车刚刚驶入村口,林溪村的村长便领着十来个村民热络地迎了上来。 “林伯!许大哥!” 见到熟人,弟子们也都兴奋地跳下马背,熟稔地跟村民们打招呼。 马车停稳,楚霜衣刚好调息结束,他定了定神,刚一踏出车厢,一只有力的手掌就扶了过来。 一下车,雨后淡淡的草木气息迎面而来,冲散了一路颠簸的混沌,神清气爽。 楚霜衣雪白的靴面刚一落地,立时染上了一抹泥泞,他通身整洁的衣袍在这里倒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正说笑间,村长就看着裴夙从马车上扶下了一位眼覆白纱的矜贵仙君来,容貌俊俏的像副画似的。 往常都是浮光派的弟子们前来赈济,村长还从没见过楚霜衣这等人物,一时竟然有些敬畏,不敢上前搭话。 “林伯,这是我师尊。”裴夙给他简单介绍了楚霜衣的身份。 村长分外震惊地盯着楚霜衣,连连客气道:“原来是裴仙君的师尊,竟然这样年轻……马车颠簸了一路,快随老朽回家歇歇脚。” 楚霜衣客气地寒暄了两句,让裴夙先带着自己去检查浮光阵,其他弟子则留下来散发带来的物品。 村长也热情地陪着一同前往阵脚,身后还跟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叫根生。 一路拽着裴夙的袖子问东问西,叽叽喳喳,一点也不认生。 “裴大哥!裴大哥!你这次要留几天呀?” “看情况。”裴夙简短回答道。 “你上次给我削的木剑都让二蛋给我弄坏了,能不能再给我削一个呀?” “能。”同样简短的回答。 “裴大哥,你身上怎么有铃铛声呢?我娘说,那都是没断奶的小崽子才戴的,你娘怎么也给你戴这个呀?” …… 裴夙不动声色地瞥了师尊一眼,只见他疏离的神情之下,耳根处果然泛起了一抹红晕。 楚霜衣默默听着根生跟他的对话,没想到徒弟竟然这么有孩子缘。 虽然都是根生几里哇啦说一堆,徒弟只回几个字,但可都是句句有回应,事事有着落。 要是徒弟没有经历那些,应该也能过上一房媳妇、两个孩子的寻常日子。 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楚霜衣坚定地认为,徒弟要是有了孩子一定会是个嘴硬心软的慈父。 思绪越飘越远,等他回过神来,村长正撵着根生回家去。 “去去,回家找你娘去,别在这儿捣乱。”村长喝斥了他两句,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两天村里的孩子们都生病了,没人跟他玩,这就跟屁虫似的黏着大人。” “都病了?”楚霜衣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不对劲。 “是啊,这不前一阵,学堂里的柳先生上京赶考去了。”村长说起来也有些疑惑:“也不知怎得,柳先生一走,这孩子们就都丢了魂一样,躺了四五天才缓过来点。” 柳先生?楚霜衣心里隐隐有些预感,这事没有那么简单。 正要开口,就听徒弟问道:“孩子,具体什么症状?” 村长想了想,描述道:“嘴也白,脸也白,还发高热,浑身都没力气,请了大夫说是感染了风寒。” “什么风寒呀,我娘说那是撞鬼了!”根生突然插嘴嚷嚷道:“二蛋现在还不认识人呢!他要是再不好,就没人赔我木剑了。” 村长连忙喝斥他:“根生,别瞎说!” “撞鬼倒是不怕……”楚霜衣喃喃道,“就怕是——” “魔族。” 徒弟的声音忽然低低响在耳边,吓得楚霜衣一愣。 冷玉似的脸上闪过一瞬怔愣的表情,仿佛死物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力,七情六欲都跟着生动了起来。 “林伯,待会儿能否让我们去看看二蛋?”他转头对还在训斥根生的村长问道。 “好好!那敢情好!” 村长一叠声应下了,二蛋的症状是最严重的一个,其实村里人也都觉得二蛋是冲撞着什么鬼神了,只是不好说破。 要是普通风寒,哪能不认人呢? 阵脚很快到了,浮光大阵是浮光派初代祖师留下的护山阵法,经过千百年来历代掌门的修补加持,阵法愈发强劲霸道,一旦开启便无法逆转。 楚霜衣调动灵力,双手飞快地结了个繁杂的印,随着灵力的充盈,半空中逐渐浮现出一片符箓光影。 他猛地将符箓光影向前方一推,顿时像游鱼如水,撞起星点波澜,很快一个庞大的阵法渐渐露出来。 村长和根生都震惊的说不出来,他们寻常百姓,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回这样壮观的阵法。 阵法完好,并无异动。 楚霜衣撤下灵力,强劲的阵法之力猛地反冲,逼得他连退了好几步,幸而被人及时扶住了。 裴夙的目光从他苍白的面色上扫过,揽着那把劲瘦的腰身将人扶稳。 楚霜衣喘息了片刻,刚一站稳,还没来得及道声谢,腰上的那双手便蓦地松开了,炙热的体温也随之抽离了半寸。 徒弟还真是年轻火力旺,身上的温度总是那么高。 “师尊,怎么样?” 楚霜衣想也没想就开口道:“大阵平稳,没有问题。” 裴夙抿了抿唇,黑眸中映着他黯淡的脸色,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村长领着根生也围了上来,关切道:“仙尊的脸色怎么这么白,不如先跟老朽回去休息休息吧。” 楚霜衣正要说不必了,却被徒弟一把捏住了手腕,抢白道:“好。” 话落,就强行扶着他的手腕向村里走。 手腕被他按的一痛,楚霜衣轻嘶了一声,裴夙当即就停下了脚步。 撩起衣袖一看,白皙的皮肉上赫然是一大片鲜红的水泡,裴夙眉头微蹙:“什么时候弄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生硬,不像关切,倒像是逼问。 “来的路上,香炉碰到了一点。”楚霜衣下意识回答。 脑中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宿主在外人面前对弟子唯唯诺诺,经系统判定,不符合仙尊人设,做惩罚处理,痛觉敏感值再加十。” 原本若有若无的灼烧痛感立时翻了一倍,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 楚霜衣只能咬紧了牙关,强硬地挣脱了徒弟的手掌,冷冷道:“为师无事。” 对不起了,徒弟! 等回故柳峰,为师一定好好哄哄你! 他在心里卑微祈求,千万别涨黑化值!千万别涨! 身边的气压登时低了下去,楚霜衣仿佛掉进了一个大冰窟,回程的路上,冷飕飕的冰刀就没停过。 “裴大哥的脸黑的像锅底。”连活泼胆大的根生都不敢大声说话了,跟在村长身后小声抱怨道:“他这么凶以后可娶不着媳妇……” “啧!你胡嘞嘞啥!” …… 楚霜衣暗暗地憋住笑,心说徒弟本来也娶不上媳妇。 原书里裴夙成为魔尊之后,整天除了复仇就是打打杀杀,估计半夜睡觉被窝里搂的都是刀枪剑戟,一睁眼就能捅人…… 此时的楚霜衣已经完全忘记了,来的时候还认为徒弟会是个慈父的想法。 他们回去时,弟子们早已经散发完了物品,被请到各家休息去了。 刚走到家门口,村长就扬声喊起来:“老婆子,家里来贵客了!” 老两口都是热情好客的人,把师徒二人请进了屋,知道楚霜衣烫伤了手,连忙打发根生去邻居家讨了点烫伤膏来。 “林伯,你说村里的孩子都生病了,但根生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 楚霜衣指尖沾了点烫伤膏,一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涂,一边询问着孩子生病的事。 “仙尊不知道,根生前一阵儿爬树摔伤了腿,大半个月没出家门,他娘和他奶奶时刻看管着,这也就躲开了这场风寒。” 村长原原本本地说了遍根生爬树的过程,把小家伙臊得脸色通红,手忙脚乱地去捂他爷爷的嘴。 楚霜衣认认真真地听着,心里却还是觉得这事不像是风寒。 手上的水泡碰起来格外疼,问了半天孩子,手头的烫手膏还没涂两下。 他沉思片刻,问道:“林伯,那位教书的柳先生也是本村人?” 村长这次却摇了摇头,道:“柳先生大概是一年前来到林溪村的……” 楚霜衣正专心听着,手上的烫伤膏却被夺了去,温热的手掌捏着他的手腕,冰凉的烫伤膏一点一点敷在伤口上,冰冰凉凉的,灼烧感果然平复了不少。 有徒弟可真好! 楚霜衣索性放松了手腕,安心享受起徒弟的服务来。 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不好啦!林伯,二蛋好像不行了!” 楚霜衣一惊,轻拍了拍裴夙为他上药的手,才收回手腕。 趁着没人注意,他低声道:“放心,为师不疼。” 10、第 10 章 楚霜衣赶到的时候,二蛋家已经有两个弟子守着了,里里外外围了不少人。 “二蛋!二蛋!你睁眼看看娘啊!” 草屋里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 形势危急,楚霜衣连忙越过人群闯了进去,还没等村长解释,他已经把孩子从他爹娘怀里捞了出来。 这孩子身子壮实,体温却极低,触手一碰,凉的不像活物。 楚霜衣伸出二指放到他颈下,脉搏沉稳有力,可神识中这孩子面门上却萦绕着一团浓浓的死气! 非死非活,怎么会这样呢? 他飞快地点住孩子身上几处要穴,掌心聚起一团青色的淡光,就朝着二蛋胸前劈去! “二蛋!你快放开二蛋!” 二蛋爹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闯进来的外人吓的愣住了,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扑上来就要撕扯楚霜衣。 “二蛋爹娘,这是浮光派的道长仙尊,来救二蛋的!” 村长跟两个弟子拦住了夫妇二人,连忙解释道。 “什么狗屁仙尊!都是害人的!他们都是跟姓柳的一伙儿的!” 二蛋爹闻言却愈发激动,猛地挣脱了村长,抄起桌上的茶壶刚要扔过去,就被人强行扭住手臂按在了桌上。 按着他的那人力道强劲,二蛋爹挣扎不开,便愤愤地咒骂道“都是畜生!瞎眼的畜——” 他挣扎着一扭头,正对上一双阴沉的黑眸,那人眼底沉积着的森然戾气让他本能地止住了挣扎的动作,一并咽下了嘴里的下半句话。 他认识这人的,山上下来的弟子,那双黑乎乎的眼珠子看着就让人发怵。 见他不再挣扎,裴夙松开了对他的压制,淡淡道:“师尊会救他。” 正在这时,众人猛地发出一声惊呼! 原来楚霜衣一掌下去,竟然活生生从二蛋体内逼出了一缕黑气。 只见那黑气似有灵智一般,甫一从二蛋头顶逼出便飞也似的窜了出去。 “啊!” 与此同时,窗外传来一声孩子的叫声。 这声音,是根生! 楚霜衣头也不抬,快速的说了个“追”,裴夙就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众人顺着窗户看出去,那缕黑气直奔院中的根生窜去,就在它即将没入根生眉心的瞬间,不知从哪冒出一条翠绿色的粗壮枝蔓,闪电般地卷起了根生。 黑气瞬息之间便附在了那枝蔓之上,不依不舍地向枝蔓末端卷着的根生涌去。 裴夙拔剑一斩,顿时将那翠绿的枝蔓斩成了两截。 翠绿的汁液撒了满地,枝蔓断腕再也顾不上根生,飞速地向农田中退去。 裴夙展臂接住半空中落下来的根生,向身后一甩,提着剑就追了上去! 那名弟子一手揽着已经急晕了村长,一手稳稳接住根生,还不忘对着裴夙的身影大喊道:“裴师兄——” 剩下的半句“小心”在几个同门的目光里渐渐弱了下来。 听声音,正是来时偷偷议论裴夙的那两名弟子之一。 看他的那几人不知是谁喝斥了一句“鬼叫什么”,随即也都提剑跟了上去! 黑气一出,楚霜衣利落地绘制了一道凝气符打入了二蛋胸前。 片刻后,二蛋眼皮颤动,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孩子的体温隐隐有所回升,楚霜衣试探着摸上了他的眼睛,掌心传来眼睫划过的微微痒意,他这才放下心来。 对着虚空说了一句“孩子醒了”,就起身让出了床边的位置给二蛋爹娘, 二蛋从小长在村里,见的都是村里人,还从没见过楚霜衣这样好看的长相,像仙人下凡似的。 当即哇地了一声哭了出来,嚎道:“娘啊,神仙来抓二蛋上天啦!” 二蛋爹娘一听孩子的哭声,立时欣喜若狂地冲了上来,一家三口紧紧地抱做一团。 合家团圆的场面固然感人,楚霜衣却不忘善后,他掌心一翻,伸手道:“裴夙,拿瓶芝草丹来。” “仙尊,裴师兄去追那团黑气了。” 掌心多了一枚小瓷瓶,耳边传来的却是个陌生弟子的声音。 楚霜衣这才想起方才叫裴夙去追魔气了,他脸色一变,将芝草丹放在桌上,飞快吩咐道:“你来嘱咐芝草丹的用法。” 说罢提袍就要追去,却忽然听得“扑通”两声,被人拦住了去路。 “多谢道长大恩大德!救回了我家二蛋的一条命!” “是我误会仙尊了,这就给道长磕头谢罪!” “二蛋!快给道长磕头。” 二蛋爹娘都是淳朴心善的老实人,楚霜衣救了孩子,就是他们家的大恩人,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当即跪到楚霜衣身前就要给他磕头感谢。 楚霜衣哪里习惯这个,当下就俯身去扶,谁料二蛋一家还没扶起来,里里外外又跪了一片,都是恳求他出手救自家孩子的。 听着一片哀求声,楚霜衣蓦地想起他在现世医院跑腿时,不知见过了多少为家人治病筹钱奔波的子女、父母、亲朋好友…… 他身有余力,能帮一把自然要帮一把,断然没有冷眼旁观的道理! 徒弟身上尚且还有清风铃,想必不用太担心。 楚霜衣向二蛋爹娘借了房间,让村里生病的孩子都到这里来,方便他一起施法救治。 其实这些孩子压根就没生病,之所以出现那些症状,是因为他们身上被施了咒法吸取生气的缘故。 “生气是人维持性命的本源之气,能够源源不断地再生,但二蛋身上的咒法不断地强行抽取生气,二蛋体内的生气入不敷出,这才渐渐病重直至彻底被抽干。” 趁着村民们回家领孩子的功夫,楚霜衣坐下来跟二蛋爹娘细细地说明原委。 “这个咒法须以活人为寄体,方能维持。而二蛋就是这个寄体,所以他的症状也要比其他孩子严重些。” 二蛋娘听完,立马担忧道:“道长,那二蛋现在……” 楚霜衣清楚父母忧心子女的道理,给他们夫妇俩吃了一颗定心丸:“你们放心,二蛋身上的咒法已除,二蛋决计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只是他被抽取太多生气,身子虚弱是难免的,这就得慢慢将养了。” 二蛋爹娘听到这儿,总算松了一口气,连连感谢道:“道长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感激不尽,今后定为道长供奉香案,日日清香积福、早晚磕头。” 楚霜衣一听这不就是要打个板要将自己供起来,赶紧岔开了话题:“方才听二位谈及一位柳先生?” “不瞒道长说,我们正怀疑这姓柳的就是害我们孩子的凶手!”二蛋爹愤愤道:“这个柳先生是一年前左右,村里人在山脚下救回来的,说是在浮光山有亲戚,后来就留在了村里教孩子们认字,村里人都感激他,粮食野味没少送去,可前一阵他突然收拾东西急着要走,说要上京赶考。” “没成想他这一走,村里的孩子们就都遭了这咒了!” 上京赶考,这时候早过了赶考的时节。 楚霜衣沉吟片刻,问道:“柳先生在浮光山有亲戚?两位可知,柳先生的亲戚姓甚名谁?” 二蛋爹娘还未开口,他的心底就已经缓缓浮起一个答案。 “知道,柳先生走的前一阵儿,有个灰衣裳的汉子来找过他,就打着咱们浮光派的旗号,好像叫柳什么剑的!”二蛋娘仔细回忆了会儿,又补充道:“那人长得很凶,黑着脸,他爹,你说是不是?” “是是!那汉子瘦高个,一脸凶相,比村尾劁猪的还煞气。”二蛋爹确认道。 楚霜衣面色一沉,果然如他想的一般,傀儡诀、抽取生气,魔族究竟意欲何为? 说话间,村民们已经将自家孩子领了过来,面门上大大小小的各自罩了一团黯淡的死气。 楚霜衣只得将纷乱的思绪压下,专心施救起来…… 林溪村的农田连着另一座低矮的小山,山林中杂草丛生,少有人迹。 裴夙提着剑追到一处水塘旁,那精怪便没了踪影。 他将长剑反手贴在手臂上,屏息片刻,只听身后猛地传来一声破空的嘶鸣声! 重物落地,长剑倏地刺出,薄薄的剑刃紧紧卡在巨蟒的黑鳞上。 裴夙眉头微蹙,黑眸中淌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厌恶,淡淡道:“你怎么跟来了?” 黑蟒线一般的竖瞳散做金色圆瞳,微微垂下巨大的脑袋,病恹恹道:“属下放心不下少主,更何况楚霜衣——” 剑刃又深入鳞甲几分,“铛”的一声,泛着凛凛水波的剑身竟然直接断在了巨蟒身上。 裴夙掀了掀眼皮,淡漠道:“我说过,别叫我少主。” “属下知道了。” 黑蟒呆滞地吞咽了一口,小心翼翼道:“少主,楚……仙尊现在虽然对您还不错,那是因为他还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他知道您的身份了,楚……仙尊还能像现在这样护着您吗?” 裴夙额角的青筋狰狞地暴起来,锋利的半截剑光映在脸上,恰好断在他眉心处。 他生硬地转过身,怒道:“此事无需你插手。”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吵闹的人声,似乎是其他弟子找过来了。 黑蟒不敢多留,尾尖卷起水塘边一个昏迷的少年推到裴夙眼前,小声道:“少主既然不信,那不妨用这小树妖一试,这小树妖乃是靠魔族之力化形,周身魔气不言而喻,那少主不如就看看楚……仙尊会如何处置它?” 11、第 11 章 人声越来越近,黑蟒凝视裴夙片刻,一扭身子,就要遁走。 裴夙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它,挥手甩一道魔息陡然打入它断裂的鳞甲中。 断鳞缓缓复原,黑蟒神情愕然,短暂的欣喜过后,又是浓浓的担忧。 少主如此心软,日后重回魔域,恐怕难以统管魔域万千子民。 它危险地眯起竖瞳,再想开口时,裴夙已经扛起地上昏迷的小树妖向外走去,只留一道挺阔的背影渐渐远去。 远处人声也已经逼近,它只好作罢,一扭身化作菜花蛇大小,没入了草丛中。 几个弟子渐次追了上来,为首的是乾清峰的小师弟关河,在乾清峰备受师兄们照顾,心高气傲,平日里是最看不惯裴夙的。 来时议论裴夙的两个人,一个小声打听的是破岳峰的夏乐天,另一个不耐烦嘲讽的就是关河。 关河见裴夙安然无恙地扛着个小妖远远地走过来,当下就将放松了手里随时准备出鞘的长剑,反手抱进怀里,别着脸嘲讽道:“屈屈一只小树妖,还把佩剑都弄折了,真是丢我们浮光派的脸面!” 其他几人也纷纷道:“这小妖身上竟然还残有魔息,定然十分凶残,师弟折剑事小,若是被伤到了可就不好了!” 关河这才纡尊降贵地转过来脸来,把目光放在小树妖身上,果然见妖身上萦绕着强悍的魔息。 魔族的力量可不是寻常小妖能比得上的。 这小子能把这只妖抓住,必然是苦苦鏖战了一番,才能困住这只小妖。 来时毕竟承了他的情,现在帮他一把就当是还人情了。 关河别扭地走到裴夙身前,施舍似的看了他一眼,伸出手道:“妖物可是需要用灵力束缚的,看你废柴样,还是……” 然而裴夙只是抬头望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幕,淡淡道:“要下雨了。” 说罢,就扛着小树妖扬长而去。 “跟你说话呢!抓妖抓聋了?” 关河的脸色登时比天上的浓云还黑,他长眉一竖,冲上去就要去揪裴夙的后衣领。 “算啦算啦。” “下雨了!下雨了!” 几人连忙上来拉架,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铺天盖地的砸了下来。 他们在山里绕了太久,耽误了太多时间,眼见着天色黑沉沉的暗了下来。 这山是石山,若是等会儿雨真下大了,恐怕不好回去! 几人连忙顶着风雨,追上了裴夙的步伐。 这场雨下的又急又大,楚霜衣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徒弟那边情况如何? 最后一个孩子体内残余的魔气彻底拨除,屋里已经点上了烛火。 楚霜衣将一瓶芝草丹分发下去,送走了感激不尽的村民,这才得以休息片刻。 “道长,喝口水吧。” 眼见着楚霜衣脸色黯淡了许多,二蛋娘递了碗水过来,起身就要去杀鸡准备晚饭。 任由楚霜衣怎么解释自己已经辟谷,也挡不住夫妇二人的热情。 他今日灵力损耗太多,太过疲倦,已经无心再维持神识视物。 眼前的景象一下失去了最基本的轮廓,瞬间化为模糊的黑色光影,他心底的安全感似乎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 手腕上的烫伤膏已经干涸,伤处又开始灼烧起来。 放大了痛觉之后,这点微弱的痛觉也变得难以承受起来。 不多时,楚霜衣额角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他衣袖下的双手握得死紧,默默煎熬着。 雨声越来越大,密集的雨点打在窗上,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徒弟还没回来! 十年前的画面被情绪的浪潮卷上心头,焦心、忧虑达到顶峰,楚霜衣再也忍不住了,豁然站起来。 身后的夏乐天连忙道:“仙尊,天黑了,有什么事,您吩咐弟子就好。” 天黑了,他得去找徒弟。 “出去走走。”楚霜衣神色淡然地回复。 这里不比故柳峰,他半点也不熟悉,好不容易才摸索到门口。 修长的手指刚放到门上,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夜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吹进屋里,楚霜衣眼前的鲛纱瞬间被风雨打湿,近乎透明的贴在眼前。 “师尊,要去哪里?” 徒弟的嗓音里夹杂着两分冰凉的水汽,楚霜衣焦躁的心绪瞬间平稳下来。 “出去走走。”楚霜衣嘴上这么说,手却连忙牵住徒弟,把他拉进来。 裴夙任由他拉住自己握剑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条被雨打湿的鲛纱上,反问道:“师尊不出去了么?” “瞎问什么?!!” 楚霜衣恼羞成怒,骂了一句,骂完后慢慢地泛上来些许被人看透心思的羞耻。 他正要甩开这逆徒的手,指尖却触到了一片湿透的了衣角,他连忙顺着衣袖向上摸去。 胳膊、肩头、胸前,全湿透了! 他下意识就担忧道:“都湿透了,怎么不掐个避水诀?” 裴夙道:“束缚树妖,不能分心。” 他语气淡淡的,听起来好像是波澜不兴,又好像是包含了无尽委屈无处诉说。 后面回来的关河几个弟子正撞见这一幕,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方才在大雨里提着半截断剑一连砍碎了八块半人高巨石的人难道不是他裴夙么? 怪不得仙尊百年来就只收他这么一个徒弟呢? 原来是被他耍手段迷惑住了! 好会装的一个人! …… 门口一片嘈杂,应该是人都回来了。 楚霜衣立即收起脸上心疼的表情,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故作冷淡道:“下次不要这么莽撞了。” 说完就转身向屋里走去。 楚霜衣一走,关河等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个就该如此的眼神。 仙尊到底修为高深,定力好,不会轻易就被这点小技俩蒙昧! …… 裴夙的好脸色似乎也随着楚霜衣一起离开了,漠然无波的目光划过门口,看的几人寒毛直立。 他顺手将肩头扛着的小树妖扔到里间的角落里,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裴夙的衣裳沾了妖血,回来时又溅满了泥水,就是烘干也不能再穿了。 楚霜衣忽然想起自己马车上还带了几套衣裳,正要开口,却不知道马车眼下停在何处。 最终还是二蛋爹热落地拿出了自己的衣裳给裴夙替换。 裴夙身材高大,皮肉结实,换上粗布衣裳,俊美的面孔反倒有几分山野粗粝的痞气。 不过碍于他冷淡的性子,没人敢上前打趣他,只有二蛋爹直夸他身子骨结实,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楚霜衣心道可不是有出息,将来说不定就去掌管魔域了,可有出息啦。 说话间,晚饭已经好了,门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夏乐天开门一看,是个美貌的妇人,把他羞得脸色通红,磕磕巴巴地问人找谁。 二蛋娘过去一看,也惊讶了“咦”了一声,问道:“秋娘,你咋来了?” 秋娘就灿然一笑,从怀里拿出包的严严实实地一锅肉来。 “爹说多亏道长们救了孩子,让我来送碗菜来,别亏待了道长们。” 二蛋娘赶紧堵住了夏乐天推辞的话头,接下菜,也不寒喧,连忙催秋娘回去。 秋娘笑了笑,这才转身回去,瘦弱聘婷的一道身影渐渐消失在雨夜中。 二蛋娘见夏乐天等人都是一脸疑惑,就出声解释道,秋娘原来是根生的娘,只是自打生了根生以后就病在了床上,村长一家一直小心照顾着,前不久才刚刚好转起来。 秋娘体弱,下雨天凉气又重,这才赶紧催她回家。 夏乐天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感慨道:“怪不得总听根生提起他娘,却从来没见过。” “正是的,就是秋娘病好了,他们家里人也很少劳动她的。” 二蛋娘应和了一句,就去拿碗筷了。 除了秋娘,各家村民都冒着雨送来了不少酒菜,凑齐了一大桌子菜。 楚霜衣虽然也想尝尝饭菜的滋味,但碍于眼睛不便,他不想在人前露怯,因此并未上桌。 裴夙不动声色地瞄了他两眼,没说什么。 里间,小树妖被一道精纯的灵气强行唤醒,他虚弱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木凳上坐着个姿容清雅的黑发公子。 这人长相温润,周身却萦绕着强大的威压,隐隐浮动着剑修所独有的锋利剑意。 是浮光山上的剑修! 小树妖连忙爬起来跪在楚霜衣面前,瑟瑟发抖:“道长饶命!道长饶命!小妖从未害过人!” 楚霜衣吃不了东西,索性就来提审徒弟带回来的这只小树妖。 这小妖身上的气息非常奇怪,魔气要远多于妖气。 难不成它就是在孩子身上下咒术吸取生气的魔族? 随即楚霜衣就暗自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这小妖的人形听声音不过十二三,应该是才化形不久,妖力低微,还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咒法。 不如先吓他一吓,打定了这个主意,楚霜衣脸色一沉,恫吓道:“还敢胡说!林溪村的孩子们不就是被你所害!” “又是魔气又是妖气,像你这样的小妖,生来就是要被关进禁地的!” 生来? 生来就该如此么? 裴夙抱臂倚在门口,将楚霜衣拿来吓妖的半句话听进了心里。 种种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如百川入海,纷纷乱涌间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期许。 他没出声,仍旧站在门口,冷眼旁观。 12、第 12 章 浮光派的禁地镇压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大妖怪,像他这样才刚化形的小妖,要是被关进去,肯定连骨头都不剩了! 小树妖顿时恐慌万状,头顶忽地窜出五六条嫩绿的柳枝,竟然被吓出了原形。 它一把抱住楚霜衣的胳膊,急着辩解道:“道长饶命啊!害人的真的不是小妖,小妖还救了人呢,村里的根生,就——” 话还没说完,小树妖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发出嘶哑的气音,痛苦地蜷缩起来。 楚霜衣连忙揽起他的身子,却陡然发现手下的触感并非血肉之躯的柔软,而是磨手的粗粝感,就像是树皮的触感…… “师尊,树妖的下半身现出原形了。” 裴夙冲过来,简洁地陈述小树妖的现状。 正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嘈杂的人声: “着火了!着火了!” “下雨天竟然还能起火吗?” “傻子!那是妖火!” 裴夙立时起身,向窗外看去,只见远处的矮山上一道明亮的火光冲天而起。 窗外大雨还没停歇,山上的火光却也真真实实地烧着,这场面说不出的诡异。 “不好!”楚霜衣脸色一沉,急道:“树妖的本体正在消失!” “有人想要灭口!” 此言一出,屋里瞬间寂静了下来。 “带上树妖,去火光处。”楚霜衣冷静地吩咐道:“留一个弟子照看村民。” 裴夙利落地扛起半人半树的树妖,刚从里间出来,就把二蛋爹娘吓得失声尖叫。 眨眼间,师徒二人已经冲入雨中,直奔火光而去。 “夏乐天你留下照看。” 关河看着裴夙手里的那把断剑,心道这风头不能让他一个人出了,当即追了上去! 大雨倾泻而下,匆忙间,楚霜衣还不忘捏了个避水诀。 着火的地方是座废弃的山神庙,他们赶到时,火势已经烧到了房顶。 裴夙将小树妖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他的树化已经蔓延到了胸前,整个人处于极度的痛楚之中,止不住地挣扎。 “就在这了。”楚霜衣吩咐道:“找它的本体,是一颗柳树。” 这山是石山,上面生长的多是低矮的草木,高大的柳树在这里一定非常显眼。 但弟子们冲进山神庙找了一圈,也没看见半点柳树的影子。 那就是只能在快要烧塌的正殿里。 “我去找。”裴夙说着就要再次冲入火场。 “我也去!”关河也不甘示弱。 两个人身影都快的不像话,正要往里冲,却都被楚霜衣拦了下来。 “莽撞什么!” 冰冷的声音猛地撞入耳畔,好似深潭寒冰,一股森然的寒气迎面涌来,听得关河下意识地打了个冷战。 关河转过头,却发现原来冷的不是仙尊的声音,而是剑,纯钧剑。 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仙尊竟然祭出了纯钧剑。 一股强大的威压缓缓展开,楚霜衣两指并拢,青色的灵力光芒凝聚在指尖,随着指尖的滑动,寒霜似地剑光铺满了纯钧剑身。 不愧是幽冥海底锻炼了上万年的名剑,汹涌的冰寒之气几乎冻结了所有活气。 关河冷的受不住,刚要搓搓手脚,余光一瞥,却瞥见裴夙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一副见惯了的模样。 当即一股热血冲上脑袋,他硬是咬紧了牙关忍下了这股冷意。 雨势连绵,天上没有月亮,烈烈的火光附在焦黑的砖木之上,吞噬着周遭的黑暗。 裴夙定定地望着火光前那道笔直的背影,寒风将他单薄的衣袖吹的上下翻飞,一如多年前在地缝下救下自己那般。 坚定、决绝,仿佛天地间一柄最锋利的长剑,无论风霜烈火,都不能折其傲骨。 这样的师尊,永远都会挡在他的身前…… 一道雪亮的寒光直冲云霄,数不尽的森然剑意没入山神庙正殿上空,就在众人以为剑意泯然于深空之时,半空中落下的雨水竟然变成了冰晶,接连砸入火场。 山神庙的火势随之弱了不少,就连石头上的小树妖挣扎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 “能够灼烧妖族本体的火,寻常雨水是灭不掉的,仙尊这是要以灵力扑灭。” 关河在一旁喃喃道。 楚霜衣作势正要再补上一道剑气,却忽然从火场中冲出一道黑影,飞快地撞了上来。 这人完全没有灵气,楚霜衣淡淡地扫了一眼,动都没动。 那黑影还没来及近他的身,就被裴夙凶狠地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 “火不能停!不能停!” 那人发出凄厉的嘶吼着,粗哑的哭腔磨的人耳朵疼,他即使被按在地上,仍然疯狂地挣扎着企图冲向楚霜衣。 随着森寒的剑意冲入天际,落下的冰晶渐渐熄灭了这场诡异的山火。 滚滚浓烟翻卷着弥漫向远方,烧透的焦木上分布零星的火星,苟延残喘片刻后彻底归于寂灭。 山神庙几乎烧塌了一半,正殿倒塌的院墙后露出一颗被烧得光秃秃的柳树来,想必就是小树妖的本体了。 那人眼见着山火消散,仿佛也跟着失去了生气了一般,只剩下绝望的哭声飘荡在庙前。 “没了,全没了……” “秋娘,是我对不起你……” 秋娘!众人听到这个名字,精神一振,秋娘不是根生的娘么?怎么会跟这个人有关系? 裴夙眉头一蹙,掀翻了地上的男人,几个弟子召出火光一看,顿时目瞪口呆,愣在了原地。 “林……大哥?”关河难以置信地叫了一声。 放火灭口的竟然是秋娘的丈夫,林同和。 雨渐渐地停了,村民们举着火把纷纷聚到了祠堂。 层层叠叠的祖宗牌位下,林伯的面孔庄严肃穆,鬓角花白的发丝隐约透出几分力不从心来。 楚霜衣给昏迷的小树妖注入了灵力,使得它能短暂地苏醒过来,将事实告知给每一位村民。 给孩子下咒法抽取生气的,不是离开了的柳先生,而是从小长在林溪村的林同和。 被魔族操控的柳剑是来找过远方亲戚柳先生,以仕途哄骗柳先生对孩子们下折生咒,但被柳先生拒绝了。 所以他们就找到了另一个人,林同和。 魔族给出的条件是——治好秋娘的病。 只是抽取孩子身上多余的生气,来延续你娘子的性命,是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爱妻如命的林同和几乎没有犹豫,当下就答应了魔族的条件,将折生咒种入二蛋体内,抽取孩子们的生气。 生气不能离开活体,林同和不肯杀人,魔族只能妥协答应另外寻找载体。 而小树妖,就是魔族找来的载体。 这也是小树妖身上魔气多于妖气的缘故。 林同和放火烧树妖的本体,不是为了灭口,而是履行与魔族的约定。 只要七七四十九天以后,烧掉树妖,就能将孩子们的生气化为秋娘的性命。 然而这只是魔族的谎言,烧掉树妖的本体,实际则是为了将生气凝聚于妖丹之中。 区区一只小妖的死活,在他们眼里并不算什么值得珍惜的东西。 “毕竟,妖,生来就是异类。” 裴夙望着雨后分外皎洁地月光,话里透着些感同身受的失落。 祠堂里传来纷杂的哭泣声、骂声、叫喊声,混作吵吵嚷嚷的一团。 一道清泠的人声轻而易举地穿透所有杂乱,落到他的耳边:“裴夙”。 裴夙悲戚的目光落到身侧,那张清俊的侧脸犹如落入凡尘的天上月,皎白的鲛纱模糊了冰冷的轮廓,人后总是温情脉脉地对着他。 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小声询问:“师尊,怎么了?” 楚霜衣伸出去抓住徒弟的手,已经比他大了一圈的手掌暖融融的,他抓着那双手,一脸严肃道:“为师想吃烤红薯。” 裴夙:…… 暖烘烘的火堆旁,楚霜衣披着一件厚实的外袍,坐在垫了毛绒软皮的石头上,等着烤红薯吃。 “师尊要如何处置树妖?”裴夙任劳任怨地翻动着几颗细长的红薯,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它毕竟是魔族催化成妖,若是秉持不住妖心,堕魔就在一念之间。” “树妖无辜,它故意摔断了根生的腿,让他躲过一劫,可见它是个心善的妖,咱们后山的寒潭有驱邪净体的作用,为师再送它一本压制魔息的心法,正好押它回去守寒潭。”楚霜衣淡然道。 “师尊,真的不需要除掉它么?”裴夙心底已经翻江倒海的翻涌起来,却还是压下兴奋再次确认道。 又来了,楚霜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徒弟的心思实在过于敏感了。 楚霜衣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隔着火堆扔向徒弟,漫不经心道:“以后别让那条黑蛇乱跑了,就在故柳峰上待着。” 他扔完又立马缩回手揪着外袍的两片衣襟,对在一起,遮挡夜风。 裴夙僵硬地接住小册子,借着火光,混沌玉清四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传闻中上古魔族的调息心法! 原来师尊真的……全都知道。 心里全部的情绪彻底被搅成了一团糟,随后又被浓浓的酸涩淹没,十年来积攒下来的所有悲伤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 裴夙的喉头滞涩地滚了滚,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14、第 14 章 楚霜衣乘坐的马车就停在村口,马匹被村民们喂饱了草料,生龙活虎地喷洒着鼻息。 他本想偷偷地坐上马车,以免被热情地村民围住道谢。 谁料还是晚来了一步,硬是被林伯拉住,说是小孩子们想给他磕个头。 楚霜衣一想,这么多小孩儿一人给他磕一个,那他不成景区里的菩萨了。 再说做好事,就是应该不求回报。 他拂开林伯的手,婉言谢绝道:“林伯,浮光派没有那么多规矩,不必谢我。” 林伯被他这冷冰冰的语气唬得一愣,楚霜衣趁着这机会一转身就爬上了马车。 他手心都沁出汗了,村民们原本就不容易,他只是做了自己能做的,又不是什么大恩大德,哪里受的起这些跪拜。 “林伯,仙尊的意思是,只是小事一桩,不用大家再三拜谢。” 他听到夏乐天在外面替他解释,这孩子的性格倒真是随和,怪不得能跟关河玩到一起去。 楚霜衣想了想自家的徒弟,闷头闷脑的,好像只有翟凌一个朋友。 不过朋友在精不在多,这么一想他也就释然了。 “师尊,启程了。” 车厢前突然响起徒弟的声音,把楚霜衣吓了一跳。 他记着方才被嘲笑的事,仍然不理他,对驾车的弟子淡淡地说了一声“走吧”。 话音刚落,楚霜衣就感觉车前猛地一沉,像是有什么人跳了上来,随即马车就缓缓动了起来。 竟然跑来驾车了,楚霜衣又是好一阵无奈。 回程时没下雨,蜿蜒的山路格外好走,回到浮光山还不到半天的功夫。 马车还没驶到山门,楚霜衣老远就听到孩子的啼哭声,还伴随着翟凌无用的安抚声。 走了才两天,楚霜衣都快把小苏忘在脑后了。 “翟凌!快让他把嘴给我闭上!你把他抱来干什么!?” “师尊……” …… 是宋师兄的声音,宋师兄也来了。 楚霜衣刚一下马车,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迎面而来:“霜衣,我听说林溪村出现折生咒,你怎么样?” “嘶……” 宋元正一把抓在楚霜衣烫伤的手腕上,引得他轻嘶了一声。 “师兄,我没事。” 楚霜衣刚回了一句,手腕处的衣袖就被猛地掀起来,红肿的烫伤连成了一片,伤处已经隐隐泛白。 裴夙从翟凌怀里抱过小苏,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楚霜衣身上飘。 他脸上不见多余的表情,只是嘴唇紧紧地抿着,黑眸中闪过一抹担忧之色。 “没事什么?这怎么弄得?赶紧跟我回岭竹峰上药。” 宋元正不由分说地拉着楚霜衣回了岭竹峰,两人的身影不多时就消失在山门处,裴夙这才收回目光。 “诸位师弟辛苦了,安顿好马匹就回去歇着吧,今日休息一日。”翟凌站在山门下扬声道。 “多谢翟师兄!” 他话音刚落,底下就传来一片欢呼声,弟子们劳累了两天,迫不及待地跑回各峰补眠了。 翟凌将目光转向裴夙,盯在他的剑上,问道:“裴师弟,下山一趟,佩剑怎么折了?” “砍折的。”裴夙老实交代。 翟凌知道他这是不愿意说了,只好无奈道:“你先随我回岭竹峰取一柄备用,反正就快到濯剑礼了,到时便有你自己的剑了。” 裴夙微微颔首,开口问道:“这次濯剑礼,是哪峰负责?” 翟凌想了想,道:“我记得应是破岳峰,掌门师叔去年说,外界动荡,破岳峰最为稳固,以后濯剑礼都在破岳峰举行了。” “我知道了。”裴夙垂下黑眸,语气里好像透着淡淡的失落似的。 翟凌虽说跟这个沉默寡言的师弟已经相处了十年,但有些时候还是很难猜透师弟的心思,就比如眼下。 在破岳峰不好么?有什么失落的? 要是在岭竹峰,他恐怕得忙成个织线团。 两人在上山的石阶上走了半天,翟凌忽然福至心灵,试探道:“裴师弟,你是想让仙尊旁观吗?” 裴夙把脸扭向一旁,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立刻否认道:“没有。” 翟凌目瞪口呆地看着裴夙,没想到裴师弟竟然还真是这个意思。 从仙尊出关第一天,翟凌就感觉到了,裴师弟看似漠不关心,实际心里还是很在意仙尊的。 想起少时裴师弟走丢的时候,仙尊那时为找回裴师弟重伤复发、浑身是血,又何尝不是关心在意呢。 自己那时还相信过故柳峰师徒不和的传闻,还真是少不知事。 他开口怂恿道:“裴师弟若是真想请仙尊旁观,大可以跟仙尊直说,仙尊多半不会拒绝你的。” “不想。” 不出意料,又是一口回绝,淡然的语气听起来好似他真的全然不想。 翟凌摇摇头,没继续跟他分辨。 等到了岭竹峰,小苏已经在裴夙怀里安逸地打起了小呼噜。 翟凌将一柄崭新的长剑递给裴夙,酸道:“枉费我尽心尽力地伺候了他两天,裴师弟一回来,就把我忘了个干净。” 裴夙闻言一伸胳膊,把小苏递到翟凌跟前,黑眸一错不错地盯着他,言简意赅道:“给你。” 吓得翟凌连连摆手,这小东西已经在岭竹峰闹了一天一夜了,岭竹峰上上下下都试了个遍,没一个人能让他消停会儿。 要是再照顾下去,师尊非把他赶下山去不可。 裴夙接过长剑也没走,一手持剑,一手抱着小苏,笔直地站在檐下,不着痕迹地扫了眼戒堂大门。 翟凌知道他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小声地提了一句:“不如一试。” 那道黑沉沉目光果然立刻转移到他身上,隐隐夹杂着些许怒意。 “还有事,先走一步。” 翟凌随口找了个说辞,立马脚底抹油,溜走了。 …… “最近,魔族异动频频,怕是有所动作,只是不知究竟意在何为?” 戒堂里,宋元正正捏着一盒上好的灵药,不轻不重地往楚霜衣伤处涂抹。 楚霜衣忍下伤处的痛感,疑惑道:“除浮光山之外,魔族还有其他的动作?” “正是。”宋元正几乎把大半盒灵药都抹在楚霜衣的伤口上,才悻悻收手,接着道:“南林城魔瘴肆虐,北海冰锋珠失窃,此外就是林溪村折生咒,这些都是魔族的手笔,照理说,魔尊仍被封在苍陶冰涧,魔族不该如此大行其事才对。” 不知为何,明明徒弟身在浮光派,楚霜衣却隐隐觉得这些事情都跟徒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眉头轻蹙,猜测道:“莫非是魔族想解封魔尊,重出沉水渊?” 宋元正倒了盏茶给他,否定了这个猜想:“魔族纵使解封魔尊也无济于事,当年师尊与几位大能掌门镇压魔尊之时,一并将魔尊的八成功力封印在魔剑内。” 楚霜衣抬手一掀茶盖,被手上浓浓的药味熏得头晕脑胀,低声问道:“那魔剑现下封印在何处?若是魔族真有此心,恐怕对魔剑也有觊觎之心。” 他本以为魔剑会在一处凶险秘境,却听宋元正悠哉道:“霜衣忘了,魔剑不正封印在浮光山剑冢内,说来这一代弟子又快到行濯剑礼的时候了。” 濯剑礼?魔剑? 楚霜衣的脸色霎时间白了。 濯剑礼是浮光派历代弟子进入剑冢挑选佩剑的仪式,既是人挑剑,也是剑挑人,自此后,弟子们才算是真正有了属于自己的佩剑。 最重要的是,就是在这次濯剑礼上,裴夙因为身负魔骨的缘故,竟然打破了封印,取出魔剑,而他也受魔剑中千年魔气的影响,凶性大发,一连斩杀数名弟子祭剑。 魔剑浴血,裴夙手上沾染了同门的鲜血,一身魔骨觉醒,自此堕入魔道。 濯剑礼,在原书中,就是裴夙入魔的开端。 楚霜衣压下心底的战栗,询问道:“师兄,濯剑礼定在了哪一天?” “下月十六,在破岳峰。”宋元正顺口答道,随即想起什么似的,脸色一黑:“我记得你那个逆徒也在这批进入剑冢的弟子中吧,到时候别带出一柄妖剑,枉费你在他身上付出的心血。” “不会的。” 不会带出妖剑的,要带也是魔剑…… 楚霜衣脑子里养徒弟的那根弦瞬间绷紧了,捏在茶盏上的指节微微泛白,他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道:“师兄,我在林溪村带回一只受到魔气侵蚀的树妖,刚刚化形,可有在短时间迅速压制魔气的法子?” 就听宋元正沉吟片刻,道:“一时半刻倒真想不出这样的法子。” “霜衣,你且先回故柳峰安置树妖,容师兄好生查查。” 楚霜衣点点头,又道了谢,这才起身离开。 下月十六,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指望徒弟短时间融汇玉清心法是不可能了,看来只能另寻他法。 后山的寒潭虽然见效慢,到底也能将魔骨压制一二,今晚就让徒弟去泡寒潭。 “师尊。” 楚霜衣打定了主意,一脸凝重地踏出戒堂,就听到徒弟沉稳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他立时又难过起来,徒弟若是真在濯剑礼上觉醒了魔骨,可就没有退路了。 15、第 15 章 徒弟的事情实在太让楚霜衣忧心。 回到六清斋,他在寒玉榻上足足躺了半刻钟才沉沉睡去。 等他从甜梦乡中清醒,已经是夜半时分。 还得教徒弟练心法、泡寒潭呢,他怎么就睡到这个时候了! 楚霜衣懊恼地捞起衣裳,深觉自己是一个失败的男人,还是一个躺到床上就自动全身瘫痪的失败男人。 胡思乱想的功夫,他已经站到徒弟的房间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叩叩的敲门声在这夜半三更的六清斋格外闹人。 “裴夙、裴——” 他还没叫完名字,门就被迅速打开,甚至带起了一阵风。 “师尊,有事?” 徒弟炽热的体温迅速蒸发了夜间的凉意,烘烤着楚霜衣的面门,好像完全没有衣物的隔绝。 “怎么不穿衣服?”楚霜衣不自然侧过脸,小声地说。 “小苏他习惯趴着睡。” 裴夙的嗓音沉静如水,全然没有被突然叫醒的迷茫与懵懂。 月光落在他饱满的胸膛上,映出一点水淋淋的口水印,他的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楚霜衣对于眼前这些越界的画面一无所知,为了躲开徒弟火热的身体,他负手转过了身,背对着人道:“裴夙,穿好衣服,为师要传授你心法。” 裴夙眸中飞快地划过一抹疑似失落的神色,“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去穿衣裳。 楚霜衣后脑勺一凉,心里止不住地嘀咕,这是起床气么? 自己这个做师尊的大半夜爬起来教他心法都没生气,他这个徒弟是怎么敢的! 逆徒!逆徒! 一直到寒潭边上,楚霜衣都憋着气没理他。 师尊不说话,裴夙也不主动开口扰人清静,师徒俩沉默地走了一路。 “把这个吃掉。”楚霜衣手掌一翻,手心里赫然是一粒小小的黑色的丹丸。 “炼体丹。”他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免得徒弟误解。 他闭关时在浮光派的古籍上看到过,修士若是无法抵挡寒潭寒气,可用炼体丹辅之。 炼体丹是修真之人初次引气入体之后服用的,有洗髓易筋之效,实际上无非就是增强体魄,更便于承受天地之力罢了。 可他早过了那个时候了 裴夙看了看那粒小小的丹丸,又扫了一眼月光下师尊瓷白的侧脸,毫不犹豫地吃下了那里炼体丹。 “脱掉外袍,下水。”楚霜衣又吩咐道。 裴夙的目光落在那汪泛着寒气的幽潭上,没了寒玉榻镇压寒气,寒潭内的寒气已经蔓延到柳林中。 附近裸露的地面上没有一株花草,遍地都是冷白的冰霜。 纵使穿着衣裳,凛冽的寒气还是汹涌地刺穿了衣物皮肉,冷到了骨子里。 裴夙仍然没有迟疑,缓缓地退去了衣物,迈入寒潭之中。 冰凉刺骨的潭水没过胸前,冷冽的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裴夙额角的青筋暴起,他水下的身体好似完全失去了知觉。 正在这时,那本混沌玉清心法飘飘荡荡地浮在了他的眼前,并翻开了第一页。 “裴夙,混沌玉清心法是上古魔族遗留下来的心法,它的作用不在于提升修为功力,而在于帮助你融会贯通地控制魔力。” “仙有仙道,人有人道,妖有妖道。” “而魔,也有魔的道。” 师尊的声音忽然响在脑海中,是千里传音术。 一时间,裴夙脑中的念头都仿佛被冻结了一般,只剩下师尊如同冰玉般的声音。 “就算是身负魔骨,那也不是你的错。只要你愿意,像现在这样在浮光山上的日子,就可以一直过下去。” “无论发生任何事,不要为难自己、为难他人,为师会一直站在你身边。” 说到这儿,楚霜衣悄悄放出神识,依稀描绘出徒弟的轮廓。 身子紧绷着,看来是听进去了。 他放心地收回神识,接着道:“寒潭能够压制你身上魔骨,拖延魔骨觉醒的时机。炼体丹能使你的身体抵挡住寒潭凛冽的寒气,也能使得寒潭压制魔骨的效果更好。” “现在,气转丹田,融汇心法。” “切记,不要操之过急。” 楚霜衣静静等待了片刻,徒弟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他这才从衣袖掏出一株如人参大小的植物来。 手上灌注灵力,将那东西放入寒潭边的空地上。 只见那东西甫一碰到地面就倏地膨大了数百倍,底部生出密密麻麻的根来,飞速地透过冰霜,扎入了底下。 眨眼的功夫,人参似地野草已经长成了一棵光秃秃的小柳树。 楚霜衣走过去在树干上轻轻拍了拍,根扎的很稳。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里的寒气有利于除去你身上的魔气,好好修行吧。” 小树妖和徒弟的事情都解决了。 楚霜衣不知从哪掏出了个软软的蒲团,盘腿坐了上去,静心练起功来。 这寒潭灵气充盈,除了太冷,简直是个绝佳的练功地点。 他得勤快练功,这样万一以后徒弟犯错了,自己也有能力收拾残局。 小半个时辰过去,楚霜衣正沉浸在灵气之中,忽然听到一道粗重的喘息声。 那气息越来越重,越来越乱,是徒弟的气息! 楚霜衣连忙收功走过去,安静的水潭边只有徒弟急促的喘息声。 他探手一摸,徒弟滚烫的脑袋一歪,竟然就这么倒在了他怀里。 “冷、冷……” 打着颤的话音从徒弟咬紧地牙关中挤了出来。 不好!徒弟还是受不住寒潭寒气! 这寒潭不能再泡下去了! “裴夙!裴夙!起来!” 楚霜衣惊慌失措地拍打着徒弟的脸,可徒弟却好像失去意识了一样,只是不停念叨着冷。 他来不及犹豫,当即跳下了寒潭,刺骨的潭水冰的他的膝盖一软,正跌在徒弟冰凉的身上。 他吓坏了,费劲全身力气总算半托半抱地将徒弟从潭水中拉了上来。 以免寒气伤身,楚霜衣大口地喘了片刻,连忙烘干了两人的衣物。 谁料,这一个举动,却加剧了徒弟的痛苦。 徒弟冰凉的身体飞快地变得滚烫,甚至比他原本的体温还要高上许多。 裴夙满头汗珠,俊美的脸上尽是难以忍受的迷离,不断地撕扯着自己的衣裳,结实的胸膛再次暴露在月光下。 这是炼体丹生效了! 服下炼体丹后,修士周身如同遭受烈火淬炼,强化体魄的同时也要承受相应的灼烧感。 楚霜衣连忙抓住徒弟撕扯衣物的手腕,却摸了一手的粗粝不平。 徒弟的手腕上并不是平整的皮肉,而是粗粝的长条突起。 伤疤?哪来的伤疤? 楚霜衣顺着他的手臂摸上去,这样一条一条的伤疤竟然杂乱斜出地布满了整条手臂。 他愣住了,难以想象,十多条狰狞的伤口同时出现在一条手臂上,徒弟当时该有多痛多难过? 徒弟现今也不过才是十九岁的少年,看这伤疤的淡化程度,他受伤时应当不超过十六岁…… 十年前徒弟稚嫩的面容忽然闯入楚霜衣心间,他的心好像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剜掉了一块。 自己不在的这十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就在楚霜衣愣神的时候,他冰凉的手臂紧贴着裴夙滚烫的胸膛,为他带来些许快慰。 然而这短暂地快慰随即就被铺天盖地的灼热感淹没,他迫不及待地寻找更多的凉爽、更多能让他舒服的东西。 裴夙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他只知道身前有个又软又凉的东西能削减他的痛苦。 但这份凉软不知为何被一层碍事的布料的阻隔着,烦躁、灼热不断冲刷着他的认知,他猛地扑了上去,无师自通地撕扯起来那些阻碍。 楚霜衣还沉浸在震惊与心痛之中,却忽然一下被暴起的徒弟扑倒在一片冰霜中。 宽松的衣裳在徒弟失智地疯狂之下,顷刻间松散开来,露出常年不见光的白皙胸膛。 他胸前一凉,随即又是一烫,徒弟原本撑在他上方的身子竟然实实地落了下来。 楚霜衣一声急促的喘息硬是被他砸的走了调,歪成了一声粘腻无助的呻吟。 裴夙终于如愿抱了满怀冰凉,下意识挨挨蹭蹭地享受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炼体丹的效果怎么会这么严重? 楚霜衣震惊地无以复加,脸色通红,他卯足了劲,一把将失去了神智的徒弟掀翻到一旁。 裴夙没了冰凉安抚,立刻无助地喘息起来,他有魔骨加持,这炼体丹的作用比之常人自然要翻上几十番,犹如火星落草原,一发不可收拾。 不仅将他烧的理智全无,洗髓易筋的痛楚也将他折磨的生不如死。 他无力地蜷缩起身体,口中念念不停的“冷、热”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声声师尊。 几乎是推开徒弟一瞬间,楚霜衣就后悔了,是他没照顾好徒弟。 裴夙这种状态,也不可在寒潭边久留,得赶紧回六清斋才行。 这魔骨竟然如此霸道,还未觉醒反噬就如此汹涌,竟然将炼体丹的效果催化几十倍。 楚霜衣勉强合拢衣裳,红着脸将徒弟揽入怀中,炽热的体温烫的他一抖,却还是死死咬住唇角忍下了。 一挥手,师徒二人顿时消失在原地。 16、第 16 章 炼体丹的作用的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时辰,有了寒玉榻的缓解,徒弟不再像寒潭边那样缠着楚霜衣不放。 但他也没轻松多少,脱衣、擦汗、喂水,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大半夜,直至天色初晓,才靠在寒玉榻边上睡了过去。 裴夙从昏迷中清醒的时候,迷蒙间,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搭在榻边的一段素白手臂,师尊就枕着手臂半趴着蜷缩在榻边,长长的睫羽乖顺地垂着,不时轻颤一下,看起来睡的并不安稳。 周遭围了一地的纷乱信纸,裴夙放眼望过去,再远处横七竖八扔在地上的,是自己的衣裳…… 他一时愣住了,思绪纷纷扬扬地缠做一团,没个头尾。 目光落在眼前的人影上,纷杂的思绪就都随之沉入了宁静中。 水碧色的鲛绡帐轻轻搭在他的背上,柔和的光线中,师尊全然不复人前时剑修的冷漠锋利,此时眉眼轻合的模样倒像是一枝柔弱的雪后花,莫名多了几分任人攀折的脆弱感。 一丝陌生的情愫漫上心头,裴夙立即慌乱地别开眼,双手欲盖弥彰似地紧紧握起。 随着他的动作,师尊秀气的眉头微微拧起,痛苦地轻嘶了声,似要转醒。 手上传来异样的触感,裴夙低头一看,他的右手正紧紧地圈着师尊受伤的那只手腕。 不知已经握了多久,白皙的手腕上深深地印着一圈青紫的手印。 手腕微微动了动,师尊要醒过来了。 裴夙像是大梦初醒般,利落地收回手,转过脸。 这一点点声响还是惊醒了楚霜衣,他迷茫地睁开空洞的眸子,里面还氤氲着少许水汽,透过纱帐的日光投进去,水盈盈的。 “醒了?” 他边问边坐上寒玉榻,倾身过去,去摸徒弟的额头。 铺天盖地的柳叶清香涌了过来,昨夜的星点记忆一闪而过,裴夙的耳根渐渐红了。 淡雅的香气忽然远去,他听见师尊略带困惑的声音:“炼体丹的效用还没过去么?怎么还是有点烫?” 裴夙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当即跳下寒玉榻,生硬解释道:“多谢师尊照看,弟子没事了。” 说完捞起满地的衣裳穿也不穿,逃也似的冲出了房间。 他的房间里,小苏正拖着一条薄被在地上兴奋地爬来爬去,见到他回来,浑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裴夙一晃神,目光落在被小苏撞掉的纷纷纸张上,剑眉紧紧地蹙了起来。 猛地想起来他方才从师尊房里出来时,看到信纸的落款处依稀写着沉水渊,后面的名字他只看清了个瑶字。 他单手将地上的小苏拎起,换了件了新的外袍,怔怔地坐在书案前。 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个硕大的瑶字,这分明是女子名字里常用的字。 沉水渊?魔域沉水渊? 师尊在魔域沉水渊还有相识的故人? 十年来,那些信从未断过,有时一年一封,有时一年两三封。 师尊闭关,那些信都是自己亲手接下的,每一封信寄过来时,上面都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 魔域沉水渊与浮光山说是天南海北也不为过,信从那么远的地方送过来仍然香气不散,信主人显然是花了心思的。 若是寻常的男修,心思疏漏,又怎么会在信上封花这样的心思? 一定是个玲珑心的女魔! 催岳殿前为他解围、林溪村为他盖过的被子、昨夜的悉心陪伴,裴夙一一忆起这些师尊待他的好,越是回忆,手里的笔杆越是捏的死紧。 他不在乎师尊是否与魔族的人有勾连。 可若真是个女魔…… “嘎吱。” 一杆上好的狼毫,仿佛代替了什么似的,顷刻间就在裴夙手里香消玉殒了。 …… 楚霜衣原本还打算为徒弟梳理梳理经脉,炼体丹服用过后,修士的经脉也会随之拓宽。 可徒弟这突然跑了算怎么回事? 他回手捏了捏自己僵硬的腰眼,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沿着脊柱直冲大脑。 忙了一整晚,腰、腿、手没一处好受的,稍稍一动就酸胀的要命。 他小声的“哎呦”一声,扶着腰缓缓站起身,小幅度地走动起来。 他心里存着心事,宽敞的卧房竟然也憋闷起来,走着走着就走出了六清斋。 清晨湿润的微风穿过繁茂的柳枝,拂过楚霜衣的面颊,令他的心情轻快了些许。 从他刚穿过来的那天起,他就发现面对眼前真实的、有血有肉的每一个人,他无法再把他们当成一个简单的角色来看待。 尤其裴夙,虽然他很快就闭关了,但他也是看着那样一个小孩子长大的。 昨夜趁着徒弟昏睡的时候,他拆了那些信,确实如他猜测的那样,是系统寄来的。 毕竟当初他和系统签订的合同就是这样来的,现在他床头还放着一本系统寄来的原主的财产清单,厚厚的一本,翻起来很有安全感。 不过这十年来系统寄来的,都是攻略目标年度事迹总结,另外还有两封是绑定角色账号活跃度警告。 信,他是看不见了,经过一通繁琐的操作,总算在系统邮箱里找到了个旁白模式。 听完这十二封信,楚霜衣的情绪彻底低落到谷底。 迷踪离魂谷、洗心台鞭刑、遭人恶意重伤、丹阳草受损…… 怪不得刚出关时,徒弟神色冷淡、沉默寡言,原来他这十年是在凄风苦雨中走过来的。 还能够站在自己面前,就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浓浓的愧疚、疼惜宛如千万把淬毒匕首,生生地割在楚霜衣的每一寸皮肉上,锥心刺骨地疼。 他的记忆里,徒弟不久前还是一个他抱在怀里看花灯的可爱小崽,不过眨眼间,就被人夺了花灯,如同破旧布偶般扔进了刀光剑影中。 他呆滞地坐在溪边,随手扯下了出门时绑上的鲛纱,无神的眸子望向潺潺溪水。 那双清澈的眸子好像也被溪水冲过了似的,蒙着一层朦胧的水光。 楚霜衣不知在溪边坐了多久,又重新绑好鲛纱,向柳林更深处走去。 裴夙是在送伤药的时候发现师尊不见了的,他恭敬地叩了门,始终却不见有人回应。 他在门口静立了半晌,才失落地转身回房。 庭前纷纷剑影不曾停歇,从清晨到暮色四合,用来练剑的木桩已经被砍得七零八落。 长剑狠狠插入地面,裴夙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长剑旁,急促的喘息着。 身后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阵轻微的脚步声。 裴夙黑眸一亮,顾不上平复气息,连忙冲出去,却发现声响似乎是从自己房间里传出来的。 他打开房门一看,原来是小苏,他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个兔子形状的花灯,拖在胳膊上,一抖一抖的磕在地上,这才发出类似脚步声的响动。 裴夙一把抢过那只兔子花灯,外面糊的白纸都已经泛黄了,看起来年代十分久远,但外形保持完好,薄薄的灯纸一丝破损也没有,一看便知主人的爱惜保存。 他望着那盏灯,回看了一眼漫天霞光,猛地跑了出去。 身后的房门随着他的转身,紧紧地关了起来,将还在发愣的小苏关在了房间里。 柳林深处,楚霜衣捏着一片小小的柳叶符,小声地嘀咕着:“没错了,应该就是这了。” 暗淡的天色中,他手中的那片柳叶符猛地爆发出一瞬亮光,就彻底暗了下来。 楚霜衣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愁眉苦脸地在地上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 他心头一喜,两只手聚到一起,正要挖开泥土,却忽然发现手头这毛茸茸的一大团竟然是只兔子。 而他真正想要的东西刚在兔嘴前摸到一点,就被这只蠢兔子一整个吃了进去。 吃了!吃了! 竟然吃掉了! 楚霜衣怒不可遏地抓住兔子耳朵高高的提在手上,不死心地用一只手又在地上摸索了半晌。 在挖出一个可怜的、只剩一半的草根之后,他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真的被吃掉了! 这只死兔子,回去就做成红烧兔头给徒弟补身子。 楚霜衣手上的兔子似乎听见了他的心里话,双腿剧烈地蹬踹起来,差点脱手逃跑。 他捏紧了兔耳朵,正准备将它弄晕时,忽然察觉到这兔子身上竟然深藏着浓烈的魔息。 若不是它刚刚吃掉了一株百年丹阳草,恐怕很难被人发现。 楚霜衣面若寒霜地站起身,紧紧地抓着那只沉甸甸的魔兔子。 “还请这位道友放开我的兔子。” 就在楚霜衣抓着兔子要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云栖峰的女弟子们几乎全部赶赴南林城,不会平白出现在故柳峰。 若是浮光派弟子,既不会称他为道友,更不会出现这里。 难不成是这只魔兔的同伙? 楚霜衣有意隐藏住剑修的威压,缓缓转过身,反问道:“阁下是何人?” 像是发现了主人熟悉的气息,兔子在楚霜衣手里挣扎的越发强烈,两只耳朵微微泛红。 女子见状立即心疼起来,暗含威胁道:“我是浮光派掌门的贵客,这位道友还是快将兔子还来。” “若是怠慢了贵客,道友恐怕就要上洗心台受鞭刑了。” “你说,要送谁上洗心台?” 楚霜衣还未开口,一道熟悉的嗓音便从身侧传来。 17、第 17 章 女子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蓝衣男子从柳林中缓步而出。 气息肃杀,步履间还响动着莫名的铃音,不知是什么暗器。 她戒备地握紧了袖中的兵器。 “师——” 滚烫的气息从身后蔓延开来,楚霜衣适应了一瞬,连忙开口打断道:“姑娘不要害怕,只是此地并非随意来去的地方,还请姑娘留下名讳,方便我与峰主回禀。” 姑娘?兔子? 裴夙看了看师尊和善的神色,又扫了一眼他手上的兔子,将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当即面露不悦,脸色又沉了两分,阴沉沉地看向对面的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看楚霜衣面容清雅,气度不凡,但双眼却不能视物,认定他也是个避难的修士,暂任守山之职。 心里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不由地放松了戒备,双手抱拳,报上了名讳。 “北海徐清婉。” 楚霜衣闻言,瞬间愣住了。 徐清婉,原书中的女主,男主纪清羽和反派裴夙共同的白月光! 可书中徐清婉出现的时机分明是在濯剑礼上。 濯剑礼上反派裴夙取得魔剑,魔骨觉醒,杀戮祭剑;而男主纪清羽则取出了与魔剑共生的仙剑霁月,两两抗衡之际,正是女主徐清婉祭出冰锋珠暂时封住了魔剑,短暂恢复了裴夙的本性。 而她手持冰锋珠施法的神女之姿也深深惊艳了众人,从此便成为修真界众多男修的高洁白月光! 楚霜衣没记错的话,徐清婉此来浮光山是来报信的。 北海徐家世代镇守仓陶冰涧,因仓陶冰涧异动频频,徐家夫妇隐隐预知情况不妙,特将独女徐清婉送往浮光派。 既是送信,也是避难。 事实证明,徐家夫妇确实有先见之明,就在徐清婉走后的第三个月,魔尊苑无妄破封而出,屠戮北海。 从北海到浮光山的路程,最快也需要一月的时日,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月魔尊就要重回沉水渊了! 原书的情节已经大变,楚霜衣不确定魔尊出世会对徒弟造成什么影响,但他总觉得这会是一个的极大的隐患。 那徐清婉身边的那只魔兔? 楚霜衣心念一闪,当即明白了原书中魔尊苑无妄是如何打破仓陶冰涧封印的了。 他劈手一甩,一道锋利的寒芒瞬间甩向徐清婉,与此同时,周身不加掩饰的剑修威压也随之缓缓铺展开来。 徐清婉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毫无防备地接下了这道剑影。 然而剑影落在身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她试探着睁开眼。 只见楚霜衣右手在半空中虚虚一抓,一道的强悍的力道就不由分说地侵入了她的丹田。 糟了!冰锋珠! 眼看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珠子缓缓从丹田中飞向那贼人手中,徐清婉的脸色瞬间惊恐万分。 “冰锋珠!” 她大喝一声,再也顾不上那只兔子的死活,从袖中甩一条银色长鞭,猛地甩向楚霜衣面门。 那银色长鞭犹如一条灵蛇,鞭尾灵活地甩动,竟然从一个刁钻的角度卷向了冰锋珠。 眼看那条长鞭马上就要卷住冰锋珠,划过楚霜衣侧脸。 电光火石间,裴夙一个纵身,竟然空手握住了半空中的银色长鞭。 徐清婉在这条长鞭灌注了十成的力道,饶是裴夙刚服用过炼体丹,身体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暴击,很快就从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裴夙!” 楚霜衣余光瞥见徒弟受伤,当即分了神,担忧地叫了一声。 就在此时,变故陡生! 半空中忽然出现了第三道人影,那人全身隐藏在黑色斗篷中,一出手就冲向了空中的冰锋珠。 就在那人触手可得之际,楚霜衣骤然送出一掌灵力,将那颗流光溢彩的冰锋珠震回了徐清婉的丹田。 眨眼间,楚霜衣快如闪电地出现在那人身前,准确地扼住了那人的脖子,狠狠往地上一摔。 那人肺腑受到震颤,猛地吐出一口黑血,无力地跌在地上,斗篷也垂落下来。 徐清婉受灵力冲击,猛地退后了两三步,甫一看清地上的人后,脸色几乎震惊到无以复加。 “细柳?怎么会是你?” 那名被唤作细柳的魔族,闻言露出个嘲讽的笑容:“小姐,好久不见。” 说完,又将凶狠的目光转向楚霜衣,幽幽道:“清霄仙尊果然好魄力,一眼就能看出冰锋珠的所在。” 楚霜衣却没时间理她,一把将兔子扔给徐清婉,连忙去扶同样被震退了的徒弟。 他心里疼惜的不行,但碍于徐清婉和那个魔族细作在场,只能佯装严厉道:“鲁莽冒失,成什么样子!” 裴夙薄唇紧紧地抿着,一抹唇边的血迹,就要挣脱师尊的搀扶。 手才刚抬起来,就察觉到脉门上传来一点温暖,一缕柔和的神识缓缓探入了自己的丹田。 他乌黑的眼珠一亮,当即垂下眼帘,抬起的手照旧去抹唇边的血迹,只是动作间停顿两分,显出些难以为继的虚弱来。 果不其然,丹田内的神识立即急躁了些许。 楚霜衣在徒弟体内粗粗地查看了一遍,不见有什么内伤,但眼见着徒弟这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又怕是他遗漏了哪些伤处,心焦难忍。 偏生徐清婉与魔族细作又起了什么争执,尖锐地对峙着,吵得他心烦。 他一挥手,魔族细作立时哑声了,任凭她如何挣扎也发不出一声来。 楚霜衣扶着大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的的徒弟,轻声细语地对徐清婉道:“清婉——” “咳咳……” 他才刚叫了个名字,扶着的徒弟就惊天动地地咳起来,惹得他又是一阵心疼,又悄悄地灌了些灵力给徒弟。 楚霜衣这才接着道:“本尊发觉兔子上有魔息残存,猜测姑娘身边有魔族,这才设下此计,见谅。” 徐清婉得知眼前这人竟然是爹娘时常提及的清霄仙尊,眼底的错愕还来不及收起,随即又被一丝濡慕取代。 慌乱间又很快稳定下来:“多谢仙尊出手相助,若是冰锋珠落入魔族手中,小女万死不能辞其咎。只是这魔族……” 不愧是女主,思路清晰,落落大方,就是许多男子也未必能比得上这份镇定。 不行!不能让徒弟在白月光面前这么丢人。 两两对冲,人家女生都没事,徒弟怎么就虚弱的要人扶呢? 楚霜衣隐隐察觉道一丝奇怪,只是还来不及深究,这念头就飘到脑后了。 他又灌了一股丰厚的灵力,就猛地撤开了扶着徒弟的手,简白道:“姑娘放心,浮光派对此绝不会坐视不理,这名魔族暂且关入禁地,稍后再行处理。” 说着一甩衣袖,对裴夙冷冷吩咐道:“裴夙,带清婉姑娘回居处休息。” 师尊的转变太快,裴夙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师尊携着那名魔族化作一道剑影消失于柳林中了。 “裴师兄。” 徐清婉试探着叫了一声发愣的裴夙,只见方才还满眼柔和的人,目光触及自己的时候,却陡然换成了冰冷锐利的漠然神色,仿佛眼前并没有自己这个人一样。 北海宽广,徐清婉见过的人不计其数,却还是被裴夙近乎凶恶的眼神吓了一跳。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仙尊一走,裴师兄好像就生龙活虎了不少,没有那么虚弱了。 就在徐清婉有些瑟缩想要自己回去的时候,终于听这位冷漠的裴师兄开了口。 “住哪?”简单的两个字,十成的冷漠。 “乾清峰玉露楼。”徐清婉飞快地说出了居所,斟酌半晌,轻轻道:“裴师兄,方才对不住了。” 裴夙知道她说的是甩鞭子的事,思及那时师尊的惊险,他淡淡地说了句:“无事。” 至此,两人一路无话。 裴夙是个性子冷淡的人,不爱说话。 徐清婉则是刚刚发现自己身边信任的婢女其实是魔族的事实,遭受背叛后难免有些失魂落魄。 若是楚霜衣知晓徒弟就这么白白浪费了他创造出来的好机会,又得感慨好一会儿徒弟不成器。 裴夙漠然地送徐清婉到玉露楼下,徐清婉一句“多谢”,裴夙一句“不必”,两人像两块木头似的正要就此别过,却突然被人叫住了。 “裴夙!” 徐清婉微微望向门外,只见纷纷花树下气势汹汹地走来了一个唇红齿白的俊朗少年。 而裴师兄冷冰冰的脸上总算出现了一抹情绪——嫌恶,十足的嫌恶。 俊朗少年拿着一把贵气的长剑走过来,看也没看裴夙,一转脸毫不客气地对徐清婉道:“东海徐家的是吧?” 徐清婉不愧出身名门,纵使情绪不佳,仍然不卑不亢道:“东海徐清婉,不知道友有何要事?” 这话言外之意就是,要是没有什么必要的事,就别来打扰了。 徐清婉以为他也是那些来花前月下的男弟子,准备了一肚子婉拒的话正要出口。 谁料,这俊朗少年一摆手,趾高气扬道:“徐清婉,这儿没你事了,待会儿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原来是同门之间的比试,看来浮光派的比试应是相当惨烈了,到底是修真第一大派,派内竞争残酷些也是应当的。 徐清婉也没心思再理他,转身就进了玉露楼。 只是,她才走上二楼的卧房,就听到那少年愤怒的咆哮声。 “裴夙!” “你!给!我!站!住!” 18、第 18 章 楚霜衣带着魔族细作到岭竹峰的时候,戒堂里正吵的沸反盈天,宋师兄的声音在其中尤为突出。 他敲门的手抬到半空,却陡然停住了。 “魔族此次来势汹汹,长风剑派既然舍下脸面向咱们浮光派求救,必然是到了穷途末路,否则——” “元正,你不用说了,我去!破岳峰还从来没在大是大非面前退缩过!” “五师弟,你别急,这事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 “三师兄,你难道不明白么?他长风剑派指名请霜衣过去是什么意图?” 听到自己的名字,楚霜衣眉头轻蹙,师兄们好像背着自己在议论什么危险的事情。 里面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有人提议道:“霜衣鲜少出门,外人不知他的相貌,我扮成霜衣去长风剑派走一趟,看看魔族到底在谋划什么!” “可长风剑派发疾书求救,必然不会是什么小事……” “那总不能让霜衣去吧,万一长风剑派不守承诺……” 里面的人楚霜衣都还没认全,可他们句句关切、字字担忧,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自己的关心与袒护。 前世他孤身一人,没有家人,也没有交心的朋友…… 可在这儿,有这么多人关心他。 既然他享受了原主身份带来的好处,那么也应当承担起原主的责任。 楚霜衣推开门,迎着一众惊讶的目光,坦然道:“我去。” 几位峰主显然并不赞同这件事,纷纷打岔回避。 “霜衣啊,师兄这儿新得了把利剑,你拿回去试试手,这次就……” “霜衣,五师兄刚收了上好的两坛秋月白,舞剑赏酒,不更快活……” “霜衣,三师兄这戒堂里好东西也多着呢,不如……” “霜衣……” 一股滚烫的暖流流上心头,暖烘烘地戳着楚霜衣的心窝。 他一挥衣袖,已经昏过去的细柳赫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当中。 魔族试图夺取冰锋珠释放魔尊,这件事远比长风剑派的求救更令人惊讶。 楚霜衣一脸郑重道:“北海仓陶冰涧异动频频,徐家小女前来报信,浮光派不能坐视不理,想必诸位师兄必然要亲自前去查看。” “南林城魔障盛行,郁姜师姐与云栖峰弟子前往救治,至今未归。” “林溪村出现折生咒,魔族如今四处生事,掌门师兄又在仙盟久久未归。” “霜衣知道诸位师兄只是不想霜衣以身犯险,但霜衣既然身处此间,就不能独善其身。” 在楚霜衣再三坚定地表明意愿之后,长风剑派的行程总算敲定了下来。 在他郑重地向诸位师兄承诺,一定会平安归来之后,才得到了长风剑派的全部信息。 原来长风剑派本是个不亚于浮光派的修真大派,然而在百年前封印魔尊的一战中损失了太多大能,长风剑派就此也就没落了下来。 不知为何,那次大战之后,一向交好的长风剑派竟然自此和浮光派断了联系,再也不肯往来。 此间定然有些门派间不为人知的秘辛,可惜原主那时年纪太小,并没有什么记忆。 楚霜衣暗暗地想,估计又是段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没准就是两派掌门为了追求一位绝世美人,在大战中暗暗较量,最终交恶的俗套故事。 他转念一想,封印魔尊的浮光派掌门不就是原主亲爹么! 怪不得几个师兄都不肯让他去长风剑派,原来是情敌的地盘。 不得不向交恶百年的情敌伸手求救,可见这次长风剑派真是遇到大麻烦了。 具体是什么麻烦,长风剑派的来信里也没细说,楚霜衣自然不得而知。 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去长风剑派少说两月,多则半年,带上徒弟一起就能避开濯剑礼了! 濯剑礼依历代弟子的水平而定,下次濯剑礼怎么也要十年以后了。 到时候徒弟的玉清心法也就修炼的差不多了,不会再被魔骨操控,任他魔剑妖剑,都只是普通长剑一把。 楚霜衣悠哉地掂了掂手里的长剑,心道小师兄这把利剑属实上乘,正好拿给徒弟用,就当作是不能参加濯剑礼的补偿了。 他可真是个为徒弟着想的好师尊。 星移露转,楚霜衣披着月色踱进六清斋时,已是深夜。 他刚一踏进前厅,就听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鬼魅似的从身后传来。 “师尊,去哪了?” 楚霜衣下意识就回答道:“岭竹峰。” 他答完才反应过来,哪有徒弟质问师尊行踪的! 楚霜衣正要反驳,一只微凉的手掌就扶了上来,引着他落座在桌前。 “等多久了?手这么凉?”楚霜衣心一软,教育的话又说不出来了。 “不凉。”裴夙垂眸望着灯下师尊白皙的侧脸,反问道:“师尊,白日里去林子里做什么?” 楚霜衣闻言当即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他本能地捏了捏手,支吾道:“为师、为师迷路了。” 徒弟锐利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让楚霜衣有种莫名被看穿的心虚。 但徒弟迟迟不说话,气氛诡异地沉默起来。 就在楚霜衣快要被盯得装不下去的时候,总算听到徒弟冷冰冰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什么下不为例?迷路?出门? 楚霜衣的发散思维越想越离谱,隐隐滑向了某些不健康的联想。 他悬崖勒马,及时遏制住随意发散的思维,正自我谴责时,忽然闻见面前飘来了些许家常饭菜的香味。 他伸手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个个冰凉的玉盘。 “裴夙,你做菜了?”楚霜衣的声音里透露着些许兴奋,声调都忍不住拔高了一些。 “凉了。” 徒弟的声音又飘了过来,闷闷的,似乎藏了些不动声色的委屈。 楚霜衣愧疚难当,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拿起忘在一旁的长剑,大方道:“你的剑不是在林溪村折断了,为师给你重新选了把,拿去。” 凉凉的长剑被人拿走,换成了个热热的、粗粗的长条东西。 楚霜衣捏了捏,还是软的! 他捧起那东西放到鼻尖深嗅了一口,惊喜道:“烤红薯。” “我去热菜。” 许是受师尊的情绪影响,裴夙的心绪也畅快许多,利落拿起桌上的琉璃玉盘,向小厨房走去。 “好。” 楚霜衣叼着半块香软的红薯,含混应道。 裴夙听的头皮一紧,肺腑中仿佛多了一股欢愉动荡的情绪,没头没脑地在他身体里四处乱撞。 他心里有点奇怪,这样的情绪,他给小苏热奶时从来没有出现过。 为什么在跟师尊相处时,就总会出现这种情绪呢? 百思不得其解,裴夙索性搁下乱糟糟的想法,手上加快地翻炒着锅里的菜。 等裴夙热完几道菜,楚霜衣手上的烤红薯也吃掉了大半个。 他叫徒弟拿个空盘子装好,讲解道:“徒儿有所不知,凉掉的烤红薯其实别有一番味道,也很好吃。” “师尊吃过凉掉的烤红薯?” 楚霜衣一噎,心说不小心暴露了,他耳根微红,说了个谎:“为师,自然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裴夙没再追问,按他的吩咐将半个烤红薯装进高足玉盘,并排放在一盘新鲜的果子旁。 白玉盘,玲珑果,这半颗烤红薯的身价陡然提升了百倍不止。 楚霜衣吃饱喝足后全身都懒洋洋的,他不禁感慨有个裴夙这样的徒弟还真好,原主还是不懂得珍惜,暴殄天物。 手腕忽然被人扯了过去,他刚要抽回来,就传来一阵冰冰凉凉的舒适感。 “又严重了。” 原本都忽略了的伤口被徒弟这一碰,又密密麻麻地刺痛起来,但很快又被药膏平复下来。 裴夙是个“孝顺”的好徒弟。 楚霜衣在脑子挑挑拣拣了半天,选出了这么个形容词,毕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可他总归是要回到现世的,到时候只剩徒弟一人,难保不会再遭受从前那些苦难。 他昨晚查过了,徒弟的黑化值只剩42了,这代表着他也快要走了。 得想个办法让徒弟在他走后也能安稳地过完后半生。 楚霜衣心念一闪,反手抓住徒弟的手,问道:“徒儿,为师收你做义子如何?” 若是收了徒弟当儿子,那师兄们看在他的面子上一定会好好照顾徒弟的,说不定整个故柳峰都能留给徒弟继承! 磕个头,叫声爹,就能继承这么丰厚的遗产,这买卖可划算极了。 徒弟一定不会拒绝的! 楚霜衣特意侧过脸,面对着徒弟,清雅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谁料徒弟却像是生气了似的,猛地挣脱了他的手,不肯再让他抓着。 裴夙盯着那张年轻俊朗的脸,脑中浮现出落款上的那个瑶字,冷冷道:“师尊既然这么想要个儿子,何不亲自生一个?” 楚霜衣被他问的一愣,他确实是想要个孩子的,不过那也得回去才能生啊。 徒弟语气这么生硬,看来是不想。 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低声道:“徒儿不想就算了。” 不知怎的,裴夙此刻忽然萌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把那张总是风轻云淡的白净面庞狠狠掐在手里,扯掉碍事的白纱,近乎粗暴地对待他,让他再也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22、第 22 章 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震颤的地面渐渐归于平静。 楚霜衣放出神识,粗略地扫了一圈,他眼下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个雅致的小房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这地方没有门窗,只由无数条枝杈藤蔓浑然包裹而成,像是个什么法宝的内部。 犹如监牢般憋闷难当的窒息感攫住了楚霜衣的感官。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类似枝条摩擦的窸窣声响,他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屏息敛声,戒备地洞察着四周的动静。 几乎是刹那间,四周墙壁上忽然涌出了千百条布满尖刺的藤蔓,缠绕不休地袭向他。 纯钧剑上下翻飞,不计其数地藤蔓被拦腰斩断,深绿色的黏液溅了楚霜衣满身,这些藤蔓生生不尽,即使被纯钧斩断,顷刻间便又萌生如初。 再这样下去,一旦他力竭,就毫无抵抗之力了。 楚霜衣心念微动,凝神静气,灵力灌注于纯钧之上,森然寒气涨溢四散,幢幢剑影登时盈满了整座木屋。 “师尊!” 千钧一发之际,他恍惚似是听到了一声沉稳低沉的呼唤,手上迟疑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间,一条藤蔓趁机缠上了他的手腕,飞速地沿着手腕盘旋而上,锐利的尖刺轻而易举地刺入皮肉,在他雪白的衣袖上留下一串血点。 楚霜衣反手一剑,迅速截断了还在向上蔓延的藤蔓,然而终究为时已晚。 一击得手,这些藤蔓就如同受人操纵一般,全部迅速地缠绕着缩回了墙壁之内。 方才与魔族护法骏骨的那一战就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如今又中了这藤蔓之毒,纵使楚霜衣修为高深,此时也是难以为继。 喉间溢上一抹腥甜,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纯钧入地三寸,楚霜衣虚弱地撑着纯钧,神识再难维持。 一番争斗之下,他潦草梳拢的发丝早已散乱,垂了几缕落在鬓边,面色惨白,红唇边还挂着一抹血迹,这幅落魄的模样好似一枝雨后海棠,孱弱无力,只能任人施为。 也不知这藤蔓上是什么诡异毒汁,经脉中灵力流转竟然异常滞涩,浑身还酥麻难耐,十分磨人。 “仙尊久等,小妖来迟了。” 一道娇滴滴的,调子七扭八拐才落回原位的男声突袭了楚霜衣的耳朵。 在这浑然密闭的房间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披红戴绿的大活人。 这妖唇红齿白,眼尾上扬,斜挑出一抹红,一身红绿交错的袍子阴柔至极。 他探手便毫不客气地抚上了楚霜衣的侧脸,锋利的指尖涂了鲜红的蔻丹,远看如鲜血流动。 浓烈黏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楚霜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像寒霜似的透着凉气。 体内乱窜的藤蔓毒汁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愤怒地别过脸,怒道:“放肆!” “放肆?”那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两声,语气却陡然阴森起来,诘问道:“小妖只不过留得仙尊片刻,仙尊就嫌我放肆,那仙尊平白害了我夫君的性命,岂不是放肆至极!” 夫君?性命? 可听这妖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声。 男妖和男妖,难不成修真界也有……? 楚霜衣面色一滞,震惊、迟疑、困惑接二连三地闪过,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显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半晌,才迟疑道:“那只还没化形的鸟妖,是你的……夫君?” “正是。” “你……夫君虽未化形,但明显身负杀孽,又截断此地灵气,乃是罪有应得。”楚霜衣不卑不亢,只是话音仍在微微颤抖。 “仙尊误会了,那死鬼除了杀人越货,半点本事也没有。小妖不是来为他报仇的。不过……” 长袍拖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摩擦声,那妖的声音渐渐飘远。 下一瞬却骤然出现在楚霜衣面前,双瞳猛地一红,忽然疯了似的一把卡住楚霜衣面颊:“仙尊既然杀了他,就得留下来替代他,与我日夜合欢,助我修炼!” 原来,这两只鸟妖竟然靠那样的下流法子修炼的! 楚霜衣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现世纪录片里看过的鸟类繁育片段,若是把其中一只鸟的脑袋换成他的…… 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不行,他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楚霜衣想也不想,登时愤愤地回绝道:“休想!” 血红指甲几乎已经陷进他的皮肉里,鸟妖存心凌辱一般,捏着他的下颌轻佻地逼他仰首直视,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平静如枯井般的眸子。 鸟妖愣了片刻,危险的语气中暗含着些许雀跃:“你……看不见?” 楚霜衣冷嗤一声,紧握着纯钧,他手腕上青色经络条条分明,显然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鸟妖斜睨他一眼,幽幽道:“仙尊,可别动怒,血气流转会加速毒发的。” 正如他所言,楚霜衣经脉中可感知的灵力越来越稀薄,腕间隐隐泛起被紧紧桎梏的钝痛。 他眉头拧起,暗道不好,这痛感是子母镯紧缩所致,照他的修为而言,子母镯是不可能对他生效的。 此时他能够感知道子母镯带来的痛感,必然是这鬼地方将他的修为强压到元婴以下了。 子母镯越缩越紧,楚霜衣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徒弟没有同他一起被关起来。 “仙尊在想什么?是在想你那个长相俊美的小徒弟么?” 血红的指尖游弋到楚霜衣脖颈间,划过皮肉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加之体内横冲乱撞的毒汁,硬是在他苍白的脸上激出了两分血色。 他忍下身上莫名的战栗,急促地骂道:“滚开!” “仙尊放心,你那徒弟满身魔气,我对魔族可没兴趣。”那人听他骂声不怒,反而咯咯咯地笑起来,贴近楚霜衣耳侧,暧昧地压低了声音,“他们魔族虽说身量伟岸,那处也凶狠超群,却不懂得心疼人,哪像仙尊这般清俊体贴——” 话落,那双瘦若露骨的利爪猛地向下一探,顺着衣领深入楚霜衣怀中,五指成爪,狠狠地在他胸前一抓! 与此同时,刺目的剑光一闪,纯钧剑已经稳稳地抵在鸟妖颈间。 他定睛一看,楚霜衣此时毫无方才的虚弱无力,修长的指骨紧紧地握着长剑,面容森寒,仿佛顷刻间便能将此地夷为平地。 他手上微微一动,窄薄的剑刃便在鸟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清泠的声音犹如淬过寒霜,他说:“把你的手,拿出去。” 鸟妖的眸中满是难以置信,过往修士不计其数,凡是入了他的朝云树,必然灵力全无,无一例外。 更何况这人还中了朝云露,应该烈火焚身,渴求灼热才对! 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不从,只得小心翼翼地将还放在楚霜衣胸膛上的那只利爪退了出来。 单薄的衣襟被拉扯地变了形,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来,右边胸膛上五道深深的抓痕隐约可见。 鸟妖的余光扫过,顿时移不开眼了,紧张又猥琐地咽了口口水。 “带我出去!” 清寒的声音再度命令,听得鸟妖浑身一紧,畏惧之余竟然隐隐有些兴奋。 “好说好说,仙尊手下留意。” 他战战兢兢地向房间正中的八仙桌挪去,贼溜溜的眼睛止不住地在纯钧剑与楚霜衣的胸前瞟来瞟去。 楚霜衣却没有耐性与他周旋,当即阔步架起鸟妖向前走去。 体内的毒潮越发凶猛,经脉更是灼热刺痛难当,他积攒的这点灵力最多只能再撑上片刻。 不能被鸟妖发现他的伪装,思及方才那些□□的话语,楚霜衣光是想想就几欲作呕。 除了全然的厌恶之外,还有几分担忧。 那位魔族护法到底在徒弟身上做了什么,怎么连这只鸟妖都能看出他身上的魔气? 不过好在徒弟没被困住,一切等他出去再说。 房间正中的八仙桌桌上,摆着一盆矮小的翠色树木,长势丰茂,在这么个毫无生机的房间里,倒是极其突兀。 楚霜衣同鸟妖来到桌边,颤颤巍巍地指着那盆翠树道:“仙尊,这便是朝云树的本体,朝云树认主,若是外人,需以鲜血祭树,方能在主人的引领下出入。” “若是强行破开,必遭树魂反噬。” 楚霜衣动作极快,空着的左手当即在纯钧剑身轻轻一抹,指尖当即留下一线血痕,他正要探向鸟妖所说的朝云树,动作忽然一顿。 饶是生死关头,鸟妖还是忍不住偷偷瞄向楚霜衣微敞的衣领,只见那原本白净的皮肉上竟然隐隐泛着粉,散出几分暖意。 粉色?鸟妖眼睛一转,发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他目光下移,紧张地望向那只抓着长剑的手,只见一只墨玉镯正紧紧地勒在骨节清瘦的手腕上,镯口周遭已经青紫起来,在素白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是子母镯! 子母镯分明只对元婴以下的修士方能生效! 他根本没有恢复灵力,都是装出来的! 鸟妖得出这个结论,心中大喜,当即默念咒法,墙壁中原本缩起的藤蔓立时犹如海潮般汹涌而出。 23-30 第 23 章 “仙尊这样骗人, 好伤锦郎的心。” 鸟妖矫揉造作地叹了一声,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五指成爪转身就是一击。 霎那间, 铺天盖地的翠绿藤蔓瞬息间席卷而来, 楚霜根本来不及反应,腰腿手脚, 全都爬满了荆棘遍布的藤蔓,将他紧紧锁住。 生死关头, 鸟妖这一击显然使出了全力, 楚霜衣腕间剧痛不止, 纯钧被生生震飞, 嵌入墙壁。 伤处皮开肉绽, 一簇血花登时飞溅开来, 几滴血珠正落在朝云树上, 不见滴落,竟是离奇地被树干吸收了进去。 诡异的是,那几滴血落上去之后, 不过眨眼间, 朝云树竟然催生出了一树靡艳的红花, 红艳艳的一团,十分扎眼。 鸟妖瞥见那一树红花, 血红的唇浅浅勾起,阴毒一笑。 “既然如此, 倒也省事了。” 楚霜衣还没来及思索话中的意思, 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腾地一下从尾椎处升起, 全身的血流也随之沸腾起来,猛地汇集到丹田下。 汹涌的毒潮犹如凶兽出笼, 他那经脉中仅剩的微薄灵力再也无法将其压制。 “你、你做了什么?” 楚霜衣面色泛红,身子极度不适,意识也不甚清明,感观知觉愈发模糊。 鸟妖面含笑意,拿起桌上的细颈酒壶倒了杯酒水,仰首饮尽:“仙尊别恼,血祭朝云树无损贵体,不过是让仙尊更了解自己罢了……” 藤蔓缠身,楚霜衣只觉身处烧的正旺的剑炉中,烈火焚身,刺痛不已,让他痛苦不堪,又不得不沉沦其中。 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现世窄小的房间里,闷热的空气逼的他喘不上气来。 鸟妖看着眼前这深陷在痛楚之中的俊逸仙尊,顿时眼冒绿光。 这样俊朗的长相、高深的修为,纵然只是一时片刻,也足够他修为大涨了。 真是比上一只废物死鬼强了千万倍,有了这仙尊,他再也不用迁就那些没用的废物了! 他咧开嘴,舌尖舔舐齿列,露出个羞赧似的笑意,“仙尊夫君稍等,锦郎准备一二,就让仙尊一解愁肠。” 他一转身,那些藤蔓便乖顺地推搡裹挟着楚霜衣,将他束缚在床榻之上。 几番混战之下,楚霜衣的一身白袍早已残破不堪,血迹交错横陈,一片混乱。 从骨缝中透出来的热浪炙烤着楚霜衣,令他无力挣扎着,随着他胸膛的每一次起伏,手脚处细密的尖刺便浅浅地在皮肤上滚动一回,痛苦万分。 不多时,他通身已经泛起了一层细汗,柔顺的缎发凌乱地散在身下。 手腕上持续紧缩的痛楚使他短暂清醒了一瞬,正在此时,一道熟悉的机械声音在脑中响起。 系统:“识别到宿主正处于s级危机中,现为亲提供特别服务,角色全盛时期灵力40秒体验卡,兑换请扣1,拒绝请扣2,不再弹出请扣3。” 鸟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楚霜衣急促地喘息着,极力压制住脱口欲出的呻吟,飞快地选了个1。 系统似乎并不能与他共情,仍旧慢悠悠地拖着调子:“角色全盛时期灵力40秒体验卡*1,兑换方案一:账号财产30%,选择此方案请扣1;兑换方案二:攻略目标黑化值增加50点,选择此方案请扣2,回到上一级请扣88。” 上次他查徒弟的黑化值,已经降到了40,若是再加50点,黑化值一下拉到90,还不得把他这个师尊生吞活剥了。 至于舍去财产的30%么,他那本厚厚的财产清单至少要少上整整三十页!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今日他要想摆脱这鸟妖,恐怕破财是难免的了。 楚霜衣犹如身处火中,体内的情潮甚至不容他多思考一秒。 他一咬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选了方案一。 “叮”的一声响,系统缓缓答道:“财产已扣除,角色全盛时期灵力40秒体验卡已自动存入账号。” 神智恍惚间,楚霜衣似乎听得那鸟妖已经回来,系统还在喋喋不休:“鉴于宿主修为受此地压制,系统为亲附赠怒气转化模式,既宿主通过激化任意角色的怒火值达到100时,即可自如使用角色全盛时期灵力40秒体验卡。” 胸前、手腕、脚腕,处处尽是鲜血淋漓的伤口,痛楚混合着满涨的欲望,将楚霜衣折磨的头晕脑胀。 他的脑袋仿佛已经停滞运转了一般,隐约听得愤怒两个字眼,挑衅的话便脱口而出。 “下流东西!滚开!” 只是他气息不稳,隐忍的喘息将这话音拉扯的绵软无力,倒像是欲擒故纵似的。 鸟妖愣了一瞬,继而痴痴地笑了起来,他柔顺地轻轻伏在楚霜衣耳边,缠绵道:“仙尊夫君莫急,锦郎待会儿会让夫君舒服的。” 随即身上一凉,锐利的指尖隔着一层薄薄的中衣划过,引得楚霜衣越发痛苦难熬。 恍惚间,他身上的残破外袍似是被褪了去,又罩了件粗糙厚重的袍子上来。 系统:“怒气值0,变态值20。” 什么变态值?哪里来的变态值? 若不是浑身无力,楚霜衣简直想给这智障系统两剑,让它也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儿。 他咬了咬牙,在迷离的涌流中找回自己的声音,狠狠骂道:“下作的畜生,靠阴邪手段修炼妖丹,天道必诛之!” “天道?” “希望仙尊稍后还能记得这两个字!” 鸟妖面色一冷,手脚上裹缠的藤蔓越猛地收紧了许多,疼的楚霜衣倒吸了一口凉气。 系统:“怒气值30,变态值50。” 痛意正好帮助楚霜衣压了压弥漫暴涨的灼烧感,他再接再励道:“整日龟缩在这树洞之中,见不得光的诡谲畜生,无耻下作。” “扁毛畜生,真是恶心至极!” “畜生?仙尊还真是高高在上。” “等仙尊的精元被吸食殆尽,不知那时还能否如现在一般傲骨铮铮!” 束缚他的藤蔓登时又绷紧了几分,锐利的尖刺全然没入,生生撕扯着楚霜衣的皮肉,痛的他几乎发不出一点声音。 鸟妖的声音也变得异常阴森,利爪急迫地撕扯着楚霜衣的衣裳,“仙尊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就休怪锦郎无情了!” 系统:“怒气值60,变态值80。” 利爪轻而易举地划破衣物,所到之处,留下深浅不一的血色抓痕,痛痒交加,迎合着毒潮,却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沉溺其中。 楚霜衣不得不狠狠咬破舌尖以保持清醒,没有时间了,他急迫地放声大骂道:“终日塌腰摆臀,与那些丑恶的凶兽□□,像你这样低贱不堪的妖物就该挫骨扬灰,死生不入轮回!” “低贱?是我天生就如此么?” “仙尊可知我这样的小妖,若不是靠这具身子,早被那些凶残的妖兽开膛破肚,吞进肚子了!” 虚弱却又无比轻蔑的语气彻底激怒了鸟妖,他尖鸣一声,立时翻身伏上来,疯狂地撕咬着楚霜衣的脖颈、胸膛。 系统:“怒气值已达100,角色全盛时期灵力40秒体验卡生效,倒计时开始。”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楚霜衣吞下口中腥甜的血气,灵力暴涨,血淋淋的手脚瞬间从结实的藤蔓中挣脱。 “纯钧!” 他骤然低喝一声,嵌入墙壁纯钧感应到召唤,立时飞入高高抬起的右手之中! 刹那间,天地间极寒之地的森寒之气似乎全数聚集于纯钧窄薄的剑刃之上,凛冽的寒气就骤然惨烈开来,发出破空的鸣声。 一层肃杀的冰层瞬间从楚霜衣手中蔓延开来,气息冰寒,犹如十八层炼狱! 数十道锐利冰刺拔空而起,那鸟妖动作也极快,错愕之间,已经被冰刺凌厉的攻势逼至床下。 鸟妖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的抖若筛糠,他再也顾不上床榻的楚霜衣,一边飞快地默念咒法,一边匆忙向墙边跑去。 冰层沿墙壁迅速蔓延,眨眼间几乎冰封了半间屋子,那些墙壁中的藤蔓压根冲不破厚重的冰层,宛如失联般,被压制在冰层之下。 然而还有块狗洞大小的墙壁没被覆盖,那里藤蔓疯狂滋长,那鸟妖似乎是想借助藤蔓的力量逃出去,竟然不惜跪趴起来去钻那处藤蔓。 就在这时,“砰”得一声巨响,那处茂密的藤蔓墙壁,竟然被人从外面生生破开了。 粗壮的木片、断藤四处飞溅,深深地嵌入冰层内,尾端摇摆不止。 只见那巨响的声音处,一道高挺的墨色身影踏月而来,魔气四溢,缭绕的黑雾竟然遮住了半个月亮。 鸟妖惊慌失措地望着已经炸裂的墙壁,疯狂地嘶吼道:“怎么可能!我的朝云树世间无人可破!!!” “是你!是你!都是你的错!” “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他通身开始暴涨,向床榻上的楚霜衣飞扑而去,花花绿绿的羽毛随着身形的涨大刺破衣裳,隐约可见一枚金色的内丹从他丹田中缓缓升起。 不好!他要自爆妖丹! 第 24 章 妖丹离体的瞬间, 一线明亮的光芒顿时捅穿了鸟妖的喉管,连带着那枚妖丹,绞了个粉碎! 一管淋漓妖血尽数溅在楚霜衣脸上, 粘腻的妖血沿着脸颊缓缓流淌、滴落。 “倒计时:3、2、1。” “体验时长已结束。” “师尊!” 灵力散去了十之三四, 楚霜衣绷紧的身子一下垮了下来,但他心中却分外安定, 他单手撑着纯钧,颤抖的指尖在半空招了招, “裴……夙, 来, 来……扶为师……” 裴夙阴冷的视线从鸟妖的尸身抬起, 眼前的画面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阴邪的暗紫纹路登时爆了出来, 沿着脖颈一路蔓延到侧脸。 红纱掩映的床帐深处, 惯常爱素的人一身赤红喜服,发丝凌乱地垂在鬓边,随着师尊的喘息微微拂动, 饱满的唇峰微启, 上面淋着浓稠的妖血, 粘腻地流淌着。 裴夙的魂魄仿佛被这血腥旖旎的画面抽了出去,他看到自己行尸走肉般走上前, 附身挤进了那原就不宽敞的红纱帐里,浓烈的血腥气中, 他还是闻到一丝清淡泛着微微甜腻的柳叶清香。 叫那双含着春水似地眸子一看, 他浑身立时绷紧了, 心跳如沙场擂鼓,轻颤着将人揽入怀里。 他分明知道的, 那双漂亮的眸子是看不见的,看不见他此刻大逆不道的渴求、看不见他心里卑劣的、汹涌的、难以出口的情欲…… 可他还是心虚地避开了…… 目光一错,落在薄红的耳根、落在脆弱的颈子、落在残破不堪遮不住风情的赤红喜服上…… 他再也避不开了,光是怀里这具因极力隐忍而颤抖着的身子,就让他情潮疯涨。 即使这个人,是待他如子的人,是他的师尊,是修真宗门中人尽皆知的清霄仙尊,他仍然心甘情愿地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鸟、鸟……妖……解……药……” 楚霜衣抬起虚弱无力的手指,指尖紧紧抓着徒弟的衣领,碎玉般的声线被折磨的喑哑不堪,像是在滚烫的沸水中滚过。 “杀了。”他说。 脸上的暗紫纹路又涨了半寸,裴夙喉头滚动,语气中透着寒意。 “为什……么?” “弟子……替天行道。” 裴夙压下一腔心虚,随口搪塞道。 裴夙褪下外袍,避开伤处,近乎粗暴地将人裹了进去,他本想避开视线,谁料,一低头目光就从残破的衣领钻了进去,白皙的胸膛泛着不寻常的颜色,上面数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还在渗血。 心尖好像被人生生削掉了一角,钻心刻骨的痛,他恨不能将这些伤痕全数移到自身上,替师尊疼个几天几夜才好。 将人打横抱起,他垂眸一看,师尊不知何时已经昏睡了过去,那张如山水般淡然的面容此刻满是疲惫,红润的唇峰齿痕遍布,就连眉头也紧紧地蹙着。 他当即迈开步子,向外走去。 长京粗壮的蛇尾灵巧一甩,卷起长剑,一言不发地跟在裴夙身后。 外面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混着半空中还未散去的尘灰,落下来成了泥水,打在碎石堆上。 裴夙从强行破开的山壁中走出,微微垂眸,掐了个避水诀,低声唤道:“长京。” 黑蟒飞快地从山体中游弋而出,蟒身涨大如小山大小,在裴夙面前恭敬地垂下了头。 裴夙抱着人,飞身跃上蛇头,黑蟒便全速游弋起来,眨眼间便消失在雨幕中。 …… 天色犹深,雨声噼啪催人入梦,客栈里守夜的小二趴在帐台上睡得正香。 “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猛地响起,惊得店小二浑身一抖,瞬间从梦中惊醒,骂骂咧咧地去开门。 “谁啊!他娘的半夜——” 店小二睡眼惺忪地打开门,顿时被眼前的画面吓白了脸,嘟嘟囔囔的骂声也慌忙咽进了肚子。 天幕黑沉似浓墨,狂风骤雨吹打不断,门口站着一人,那人通身黑衣,身形挺拔健硕,垂着头,怀中抱着个人,藏得很深,只能看到一角血红的衣裳。 这样的大的雨势中,这人竟然半点都没淋湿。 店小二心里直发怵,想找个借口把人打发走,忽然间天际雷电交加,轰隆的雷声炸裂,一道白光凌空横贯,顷刻间将整条街道照的亮如白昼。 他余光偷偷一瞄,正对上一张鬼脸,那张脸从下颌起,蔓延了半张脸的紫色纹路,上面还横七竖八地划了好几道血口子,血迹都还没干。 店小二后背一凉,两条腿全软了,当即就想放声尖叫,却硬生生被那两点煞气四溢的黑眸逼了回去。 “两间上房。” 这客栈还算干净,裴夙万分小心地将人放在榻上,掏了锭银子扔给小二,吩咐他烧些热水送上来。 小二哪里敢接,忙不迭地应下来,等他关上门,才敢从地上捡起银子,一身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仿佛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殊不知,就在他转身的功夫,一条通体漆黑的小蛇溜进了旁边的房间。 楚霜衣只觉浑身在火里烧似的,又疼又热,他难耐地伸手去抓胸前的衣裳,却被人按住了手腕。 那人似乎能够感同身受一般,顺着他的意思,一件件褪去了他的衣裳,中衣褪去,上半身全然暴露在空气中,夜雨的凉气袭来,令他发出一声舒爽的喟叹。 几乎是撕扯,不消片刻功夫,裴夙就将那身碍眼的喜服从师尊上褪去,露出沾着血迹的雪白中衣来,破碎的布料与伤口粘连在一起,泛着可怖的猩红,他小心翼翼地剪开中衣。 胸膛上触目惊心的爪痕,仿佛在他心头扎了一根毒刺。 他有些后悔,未免让那畜生死的太容易了些。 脸上的魔纹又扩散了些许。 眼前人一声走了调的叹息将裴夙从纷乱思绪中拉回,他拿起软帕子在水中浸湿,动作轻柔地拭去血污。 身前传来湿热的触感,温热的水迹,几乎游走遍了他整个胸膛。 楚霜衣还没来及拒绝,那湿热的东西很快就离开了,接下来就是纯粹的痛,痛的他满头冷汗,纤细的手指胡乱地抓挠。 “疼、疼……” 裴夙敛眸,师尊紧紧抓在他衣襟上的指尖泛着白,他喉结滚了滚,安抚道:“师尊,忍忍,上过药就不疼了。” 痛楚的灼烧中,楚霜衣依稀是辨认出了徒弟的声音,手上渐渐卸下了力道。 然而等到药粉再次落到伤口上,他立刻又皱起眉,小口小口地喘息,只是不再出声了。 直到清理到最后一处抓痕,他眉头拧着,显然是痛极了,纵使牙关紧咬还是露出一两声隐忍的呻吟。 “裴夙,疼,轻、轻些……” 裴夙手中的玉质药瓶猛地发出一声脆响,一道细小的裂痕从瓶口炸开。 那紫色的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整张脸,如火焰般燃烧着。 一身的伤口处理完,裴夙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手心早已浸满了汗水,仿佛比楚霜衣还要受折磨。 他转身来到水盆边,猛地掬起一捧水扑在自己脸上,微烫的水流流过伤处,带起一阵刺痛,唤起了几分清醒。 简单的清洗过后,他倒了一盏茶水又折身回到床边。 难捱的痛楚过后,厚实的衣物又捂了上来,但方才的剧痛已经消耗了楚霜衣太多心力,他挣不动,也挣不脱,只能任由那双逐渐烫起来的手掌摆弄。 迷离间,他想喊热,可他一张开嘴,一股腥气的水流就灌进了嘴里,他想吐出来,可有人强硬地捏住了他的面颊,只能吞咽下去。 裴夙又换了一块更加柔软的帕子,轻柔地擦掉他嘴角残留的血水。 “叩叩!” 正在此时,一道短促的叩门声响起,门边映出个朦胧的人影。 “弟子纪清羽求见。” 裴夙的手还在楚霜衣的腰上,附身覆在他上方,为他整理方才挣扎乱了的中衣。 二人这副模样若是被常人撞见,恐怕天色一亮,清霄仙尊□□师门的传闻就能传遍整个修真界。 宗门中的弟子与他们只有一门之隔,可裴夙浑然不觉这样亲密的距离有何异常,他不觉畏惧,只有师尊被打扰的不悦。 头也不抬,他冷冷回复道:“师尊还未清醒,师兄请回吧。” 门外的纪清羽不做他想,简单交代道:“如若师叔醒来,还请裴师弟替我转告,徐姑娘的伤势我已用八瓣莲稳住,细情也已传书告知宗门,请师叔不必挂心。” 师兄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裴夙却不由自主地被那张水淋淋的嘴唇吸引了视线,他视若无人般,鬼使神差地探出了两根手指,轻轻摩挲上去。 楚霜衣双眸紧闭,还在无意识的昏睡,昏黄的灯影下,映出他脸上细幼可爱的茸毛。 师尊那双眸子不再清冷地注视着他,如同默许一般。 裴夙胆色飞涨,寒着脸,长指微动,缓缓地在那湿软的唇峰上揉了揉。 如他想象中一般,温暖、柔软。 师兄喋喋不休的交代终于说完,裴夙的嗓音却因着强烈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着。 “师兄放心,我会如实转告。” 第 25 章 门外脚步声渐远, 余光划过手边的水盆,粼粼水光中倒映出的人脸魔纹密布,诡异的不似常人。 裴夙好似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 黑眸顿时黯淡下来。 “魔族……” 他喃喃地低语, 骤然探手搅乱了一盆血水,水中的倒影也随之散乱扭曲, 愈发骇人。 裴夙轻手轻脚地取出条绵软平滑的天蚕软被,轻轻搭在师尊身上, 仔细地掖好被角, 眷恋的凝视片刻, 这才转身出门。 “少主。” 隔壁房间, 长京已经等候许久, 小小的蛇身盘踞在茶壶上, 蛇信吞吐, 倒有些可爱。 裴夙才刚刚勘破自己心中不轨的心思,狂热未褪,没多余的心思注意它。 他撩袍在桌边坐下, 一脸凝重, “魔骨何时会完全觉醒?” 长京:“徐骏骨以魔息强行催动少主身上的魔骨, 若无外力干预,魔骨便不会完全觉醒。” “不会完全觉醒。”裴夙缠着布条的手掌下意识地摸索着九险的剑身, 剑眉蹙起,“意思是, 回不到从前了?” 他这话像是在问长京, 又像是在问自己。 长京看不懂少主复杂的情绪, 他只是直白回答道:“少主,魔骨虽然只觉醒了少部分, 甚至还不足十之一二,但少主周身的魔息是掩盖不住的。” “若是再回浮光山,就算普通弟子察觉不出来,那几峰峰主是一定会发现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少主的师尊,清霄仙尊。” “所以,少主不如——” “不如什么?”裴夙冷声截断他的话,半张爬满了魔纹的侧脸在黯淡的灯影下阴森骇人,“不如随你回魔域,波诡云谲中争个魔尊的虚名?” 长京心知失言,惶恐地垂下头,再不敢说话了。 长指猛地推开剑鞘,剑锋出鞘一截,银亮的剑身可鉴人影,裴夙低眉一览,诡异的魔纹登时映在剑身上,他厌恶地错开眼,“这魔纹有什么法子除掉?” 长京摇晃着蛇头,似乎是在聚焦目光,半晌才盯在裴夙脸上,猛然一愣。 “魔纹,只有血统纯粹的魔族才会有,平时不会出现,只有、只有……”它压低了声音,支支吾吾地不肯说。 “只有什么?”裴夙凝眉斜睨它,满脸的不耐。 蛇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它慢吞吞道:“魔纹,只有两种情况下才会从腰腿向上蔓延,一是调动魔息作战时;二、二是欢好情……动时。” “少主魔骨才刚刚觉醒,尚且不能自如调动魔息,身上魔纹却暴涨至如此地步,那自然是、是——” “住口!” 裴夙怒火上涌,一拍桌子,丹田处猛地钝痛不已,赫然一口腥甜涌了上来。 “少主!”长京连忙凑了上来,担忧道:“强行催动血符,反噬深重,少主切不可再消耗修为了。” “无碍。” 裴夙抹去唇角的血迹,抓起长剑,头也不回的走了。 …… 翌日天色大亮,楚霜衣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胸前陡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立时将他痛醒了。 “师尊。” 徒弟的嗓音贴着耳畔响起,带着浓浓的鼻音,比之平常的声线越发低沉了些,听起来似乎也才刚醒。 清冽的气息猛地拢上来,沉稳有力的臂膀半揽着他扶起来,楚霜衣倚在床头,腰后蓦地被人塞了个软枕进去,娇贵的紧。 “昨晚你——” 他一开口,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像是在剑阵里打磨过似的。 昨夜的记忆一点点缓缓复苏,楚霜衣耳根微红,他一个大男人,居然差点、差点清白不保! 师尊眸子微瞪,脸颊慢腾腾地红了起来,裴夙知他羞恼,勾了勾唇,接过话头:“昨夜那鸟妖的巢穴实则是个法宝,师尊被他掳去,险些遭遇不测。” 楚霜衣被他说的有些羞耻,自觉失了做师尊的体面,恼怒道:“若不是你行事鲁莽,为师又怎会……呃……受鸟妖算计!” “弟子知错,连累了师尊。”裴夙乖觉认错,语气十分低落。 徒弟认错的态度这样好,楚霜衣又有种欺负孩子的羞愧,正要转移话题,门口响起一阵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裴夙打开门一看,是前来送餐食的店小二。 “客官,这是按您的吩咐,在咱们镇上最好的酒楼订的早食。” 店小二双手托着摆满了盘盏的漆盘,心里虽怕,但架不住好奇心作怪,偷偷往里面瞄了两眼。 宽敞的房间里,满地狼藉,赤红的喜服撕了满地,一直蔓延到绣屏后。 看绣屏后的轮廓,床边似乎倚着个清瘦美人,仔细嗅嗅,房里还飘着股淡淡的腥气。 这香艳的画面几乎与店小二心中所想一模一样,一出千金小姐成亲当日同江湖游侠出逃的戏码在脑中浮现出来。 原来是对苦命的野鸳鸯…… 店小二还想再看两眼,那千金小姐到底是何等的美貌。 手中漆盘就被人黑着脸接过,几个赏钱扔了过来,随即啪的一声巨响房门被大力甩上。 “还挺护食。”店小二脑补出了内情,也没那么怕了,掂量掂量手里的赏钱,不屑的啐了一口。 千金小姐可都是娇养长大的,能跟你到几时? 房门一开一合,带起清晨的凉风,吹的千金小姐肩头一凉,楚霜衣拉了拉身上的薄被,扬声问道:“裴夙,为师的衣裳呢?” 裴夙脑中顿时浮现出昨夜红纱帐里师尊身着赤红喜服满目春水的模样,眸色一深,幽幽道:“撕破了。” “那就拿件新的来。”楚霜衣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徒弟说的应该是昨夜被鸟妖划破的那件,小声嘟囔道:“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些畏寒。” 畏寒,是受伤流血的缘故。 这话裴夙憋在心里没说,从百宝袋里取了件新袍子给他披上。 店小二会错了他的意思,送来的饭菜都是些鱼肉荤腥,裴夙只盛了碗冒着热气的甜粥,跨过地上的零碎布料,送到楚霜衣手边。 “师尊,尝尝。” 楚霜衣捧过粥碗,瓷勺在粥里搅了搅,滚烫的热汽就扑上面门,熏的脸上暖烘烘的。 他低头尝了一口,甜丝丝的口感,却不腻。 “裴夙,拿只碗,你也尝尝。” 楚霜衣小口小口地吃着,脸色被甜粥的热汽熏的发红,只是两只缠满了纱布的手腕看着令人心疼。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正色道:“裴夙,拿张纸来,我要将昨夜徐姑娘突然出现在这儿,被魔族夺走冰锋珠的事传回浮光山。” 裴夙捡起昨夜丢在地上的外袍,应声道:“师尊放心,昨夜纪师兄追来,已将细情传回浮光山。” “你过来,为师看看那魔族护法有没有伤到你。”楚霜衣放下甜粥,眉宇间一片忧虑。 “弟子没事。”裴夙抱剑守在窗边,闻言若有所思地摸上自己的半边脸,眸中黑云卷集,“只是被强行打入了一道魔息,过几天就散去了。” 楚霜衣从醒来之际就察觉到徒弟身上萦绕着一道魔息,此时徒弟一提,才醒悟过来,原来是昨夜被魔族护法种下的。 这倒不算什么重伤,就像常人的风寒发热一般,两三天就自然痊愈了。 他关切道:“那你自己也要注意着些,魔息散去之前尽量不要调动灵力。” “弟子谨记。” 裴夙听着这些寻常的叮嘱,面上不显,心里却暖烘烘的,还泛着些许的甜。 “徐姑娘也在这客栈里吧,你带为师过去,看看她的伤势。”楚霜衣忍下手腕上的刺痛,套上外袍,作势就要下床。 “徐清婉丹田被剖,纪师兄已经用八瓣莲护住了她的心脉,就算师尊此时过去,也只是为她输些灵力而已。” 裴夙一把将人拦住,送回了床上,对于徐清婉的伤势似乎漠不关心。 “传信,是纪清羽;照顾徐姑娘的,也是纪清羽,那徒儿救了徐姑娘之后,就没再帮衬些什么?” 裴夙眉头一蹙,他与徐清婉只有一面之缘,师尊这话倒像是他跟徐清婉关系十分亲密似的。 当即闷声回道:“弟子昨夜守着师尊,无暇顾及其他。” 楚霜衣脸上一红,他万万没想到,拖了徒弟照顾白月光后腿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不过现下的局势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原书的故事脉络,纵使纪清羽有男主光环,也未必就一定能赢过徒弟。 现在冰锋珠被夺,想必魔尊很快就能突破苍陶冰涧的封印,浮光派接到消息一定会派人前去探查,但浮光山与相隔北海遥遥千万里。 到那时魔尊早已破封而出,北海定然会受到牵连,徐姑娘的父母,可就凶多吉少了。 “师尊叹什么?” 楚霜衣尚且在沉思中,下意识回答道:“为师在想徐姑娘……” 他来到这里,改变了原书的剧情,但有些情节似乎是注定好了的,绕不开,就比如徐姑娘的事情…… 他分明知道有人会因某种原因在某一天死去,可他却只能漠然旁观,来不及插手制止。 浓浓地无力感漫了上来,楚霜衣病恹恹地倒回床榻上,头一回觉得书中的世界也如此辛苦。 第 26 章 “徐清婉?师尊想她做什——” 裴夙不动声色地将桌边的母镯藏进袖里, 一回眸发现人已经躺下了,就此截断了话音,轻手轻脚地退出门去。 长京听见门扉响动, 埋在身子里的蛇头登时警觉地转向门口。 蛇信吞吐, 直到察觉熟悉的气息,它才卸下防备。 “少主。” 裴夙微微颔首, 步伐虚浮,直奔床榻而去。 昨夜守了一夜, 血符的反噬与魔骨在他体内对冲不休, 越发虚耗修为。 裴夙盘腿坐下, 凝神敛息, 聚精会神地调理起内息来。 他眼下一片乌青, 脸上诡异的魔纹时隐时现, 气息也并不安稳, 像是体内的两种力量在相互倾轧。 长京窸窸窣窣地顺着桌腿游下来,蛇身涨到碗口粗细,恭敬地守在床边, 为裴夙护法。 忽然间, 它猛地睁开金色竖瞳, 锋利的毒牙龇出,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 然而它这副凶相维持了还不到片刻功夫, 毒牙就收拢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让出路来。 一股清风似的灵力涌入丹田, 如细雨落入山岗, 轻柔地将裴夙体内两股力量压制了下来。 魔纹褪去, 痛楚消弭,裴夙的神情也不再紧绷, 随之放松下来。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天色沉寂,客栈的大门已经被店小二落了锁。 裴夙收功吐息,意识回笼的一瞬间,心中警铃大作。 暗沉夜色中,长剑出鞘大半,已经抵在了来人的脖颈上。 眼底隐隐血光流动,待他看清来人的相貌,眨眼间又恢复如常,“师尊,怎么这个时——?” 两指压下颈边的剑刃,楚霜衣猛地扑上来,强行捂住了徒弟的……额头,他上下摸了摸,这才正正当当地捂在了嘴上。 肌肤相贴已是足够刺激,偏生那冰凉的指尖还上下游移摸索,指尖过处,带起星点触动心弦的酥麻。 剑刃受控,微凉的掌心按在他的唇上,裴夙被他扑的一歪,后背磕在床头,发出一声闷闷的低响。 “啧。” 楚霜衣眉头一拧,警惕地向门口地方向侧了侧耳朵。 他一侧脸,莹白的耳垂正送到裴夙眼前,像一块冷白的玉,又像一小块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糕点。 裴夙的气息登时乱了,他避开按在剑刃的那只手,唰的一下,收剑入鞘。 携着剑鞘的手,半搭在师尊的背上,魔纹已经爬满了每一寸指节。 远远瞧着,像是他主动伏在徒弟身上一般。 裴夙毫不在意外面有什么,只是拿一双晦暗的眸子幽幽地盯着眼前人,就算此时魔族卷土重来也不能分去他丝毫的目光。 楚霜衣凝神注意着外面的动静,一股强悍的魔息正在逐渐接近。 是时候了! 他缓缓松开捂在徒弟嘴上的手,右手向下一撑,正向借力跳下床,掌心却忽然按在了徒弟半支起的腿上,才惊觉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徒弟两条长腿之中。 他脑中想了想那个画面,一条腿支着,上半身靠在床头,是个很享受的姿势。 楚霜衣提心吊胆的担心瞬间化作了怒火,枉费了他对这逆徒早晚担心,竟然一点苦也不肯吃,就这片刻功夫,竟还躺下了! 他若是不在这,想必收了功就酣然入睡等着魔族来取他的脑袋了。 半点戒备心也没有,是该让这逆徒涨点教训了。 现下的姿势不好发力,他把手搭在徒弟肩上,往上凑了凑,呈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馥郁的柳香涌上来,这么个轻微的动作在裴夙眼里却变了味儿,师尊掐着他的肩头,随着师尊微微垂首的动作,柔软的发丝拂过脸颊。 黑暗中,视线削弱,仿佛成了禁忌的净土,凡是见不得光的,都在疯狂滋长。 裴夙黑眸幽暗,搭在背上的手情不自禁地上了力道缓缓收拢。 余下的那只手腕,不应当空闲着,应当环在他的脖颈上,失控的抓挠着。 裴夙从经过那样的事,可此刻,他无师自通般、强烈地盼望着。 世事并不尽如人意,裴夙期盼来的,不是环上脖颈的潮湿手臂。 而是像拍皮球一样,被人狠狠拍了下后脑,馥郁香气随即抽离。 他听见师尊压低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骂他:“这种紧要时候,你小子享受什么?” 什么旖旎情丝、什么纷杂情潮,顿时全都化作乌有了。 “为师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为人应当如何?” “不卑不亢,勤勉刻苦。”裴夙的声音前所未有的闷。 “你瞧你!”楚霜衣一把掰开他拿剑的手,悄无声息地跳下床,小声斥责道:“像什么样子,这点事就吓成这副模样!” “有为师在,你怕什么!” 情潮退去,暖意萌生,听着这些暖心的斥责,裴夙心中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万千思绪纷乱缠杂。 思忖间,师尊已经推门走了出去,他连忙快步跟上。 长京也缩回寻常大小飞速爬上了少主的腿,缩进他怀里。 “徐姑娘的房间在哪?引路。” 裴夙身形一动,响起一声不大的脆响,立时止住了脚步。 楚霜衣伸手在他腰间轻轻一拂,小铃铛当即就像是哑了似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师徒俩飞快地摸到了徐清婉的房间,也不叩门,推门便入,迎面就是一条雪亮的长剑。 房间里烛火簇簇,明亮的烛光照出两张熟悉的面容,纪清羽认清来人后明显一愣,“楚师叔?裴师弟?” 随后收起长剑,恭敬抱拳道:“多有冒犯,师叔见谅。” 魔息越来越近,楚霜衣微微颔首,来不及多解释,径直甩出一卷卷轴。 裴夙这才注意到,师尊手中竟还拿了这么一卷卷轴,卷轴约有一臂宽,泛黄的纸面上是一副意境悠远的山水图。 那卷轴似有灵力般,随着楚霜衣的动作自如地融于房间的挂画中,顷刻间就不见踪影。 楚霜衣急促吩咐道:“灭掉烛火。” 裴夙动作很快,转眼已经灭掉了三支红烛,纪清羽虽有不解,却也没有出声询问,乖顺照做。 到底是男主,遇事反应丝毫不逊于徒弟。 楚霜衣在心中暗暗赞叹。 房里的脚步声停下来,楚霜衣就知道烛火已经尽数灭掉了,指着那幅画吩咐道:“跳进去。” 裴夙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副挂画纵身一跃,竟然透过墙壁进入了画中。 纪清羽犹疑片刻,也跟着跳入画中。 裴夙跳进去,脚尖瞬间落到实地,眼前仍然是个房间,一个与客栈客房全然不同的房间。 甚至可以说是一间与这世间的所有房间都全然不同的房间。 入眼就是大片大片的白墙,墙下摆着一张长榻,两侧有扶手,整张榻全部被柔软的布帛包裹了起来,看起来奇怪又柔软。 长榻前是一张低矮的书案,近乎透明的质地却透着木材的纹理,不知是何铸成。 头顶是吊着一个形状奇特的烛台,镶嵌了千万颗璀璨的晶石,花朵般向外绽放着,散发刺目的白光。 除此之外,房间里空空如也,再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这房里有一扇窗。” 师尊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裴夙转身一看,果不其然,雪白的墙面上开了一扇约有半人高的木窗,眼下正紧闭着。 “把窗户打开。” 纪清羽按照他的吩咐打开窗户,却发现那窗户是向内打开的。 窗户打开后,里面的画面让二人俱是一愣,瞳孔猛地放大,露出些许惊悚来。 窗里不是什么血腥可怕的画面,而是一间房。 “徐清婉的房间。” 裴夙之所以这么确定这就是那间房,是因为窗里的画面里除了熟悉的陈设之外,还有一个人。 他森寒的目光转向身旁的纪清羽,窗里的那人与纪清羽一模一样。 从容貌到身量穿着,甚至手中握着的那把剑,都完全一样。 纪清羽自己都难以置信,转身望向楚霜衣,开口求助:“师叔,这房间里的……” “正是清羽。” 楚霜衣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长榻上,虽然身姿端正,面容冰冷,裴夙却从中看出了几分惬意。 纪清羽脸色瞬间白了,嘴上都没了血色,好似受到了极大冲击。 裴夙没有什么反应,凝神观望着师尊的神色,似乎在等什么。 只听楚霜衣冷声补充道:“是本尊用灵力幻化出来的清羽。” 纪清羽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长松了一口气。 裴夙唇角勾了勾,像是发现了什么隐秘的事情,胸腔中的憋闷一扫而空。 “坐吧,看来他们稍晚些才会来。” 楚霜衣淡然如水地陷在长榻里,眼前的鲛纱在强烈的白光下反射着冷淡的光泽,他坐在那里,更像是座洞察世事的神像,无喜无悲。 他们? 莫非是魔族?纪清羽心头一紧,抬眸望向窗里。 裴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画面角落里,昏迷中的徐清婉还躺在床榻上,心下顿时了然。 他收敛了目光,抱剑站到师尊身侧,低低道:“师尊拿的那副卷轴,是小千卷轴?” “不错。”楚霜衣点点头,淡然开口:“小千卷轴,画中秘境,随心所成。” “外间看不见画中,画中却可以看见外间。” 他话音一落,窗里的纪清羽却陡然动了! 第 27 章 画外, 一柄硕大的狼牙锤忽然从窗口掼入,沉重的狼牙锤没入房间的瞬间,尾端长长的锁链上还拖了一道纤细的人影。 那人在绷紧的铁链上轻轻一跃, 轻盈的身形转眼已经逼至纪清羽面门。 画外的纪清羽并不示弱, 提剑翩然迎敌而上。 裴夙对画外的打斗毫无兴趣,仍旧接着方才的话头追问道:“弟子听闻, 小千画卷中的情境陈设因人而异,能够依据不同人的喜好创造出不同的情境。” “不错。” 裴夙淡淡扫视了一圈房间, 心中暗暗记下, 师尊喜欢的陈设是这般的。 虽然有些古怪, 但胜在简洁。 楚霜衣话落, 心中一阵懊悔, 这小千卷轴是出行前小师兄送来的, 他随手就拿来用了。 但却忘了这一点, 卷轴内的空间因人而异,光凭屁股底下这软绵绵的沙发就知道,他想象中的房间定然是现世的房间。 他虽然看不见, 可这样的房间落在裴夙和纪清羽两人眼里指不定有多奇怪呢。 尤其徒弟最近性情变化飞速, 指不定回头又要怎样逼问呢。 楚霜衣对这个徒弟的性子也算十分了解了, 他若是想知道些什么或是不赞同什么,说一遍遭拒之后倒是不纠缠。 只是身边的气压陡然就低下来, 不言不语,宛如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猛兽, 既可怜又可怕, 让人对他心硬不起来。 以免徒弟日后追问, 楚霜衣转移话题,吩咐道:“仔细看着些, 徐姑娘若有危险,随时出手。” 裴夙收敛了视线,顺从地看向画外。 纪清羽则压根不用叮嘱,一直注视着画外替他打架的那个纪清羽,一脸复杂。 若说静立时,两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可此时打斗起来,则全然不同。 灵力化成的纪清羽,长剑似凌空闪电,招式凌厉森寒,步步紧逼。 两人激烈地缠斗起来,灵力附着的兵刃飞速相接,一时间,灵力对冲的闷响不绝于耳。 “如此强势凌厉的剑招,绝不是弟子眼下所能参透的。”纪清羽虽不是以剑入道,但面对这般精彩的剑招也不免为之惊叹。 “那是师尊惯用的剑招。” 裴夙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进在场两人的耳朵里。 剑如游龙,出招险而密,每有剑光过处必有寒霜落下,他只消看上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的手笔。 “确实如此。” 楚霜衣耳根一烧,微微抿了抿干燥的唇峰,颇有些炫技被人当场抓包的羞耻。 “毕竟出自师叔之手,再精妙的剑招也不稀奇。” 纪清羽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画外移开,一回头,却发现裴师弟不知何时放下了手里的剑,正在矮几旁烹煮香茗,袅袅水雾蒸腾而起,半张侧脸仿佛拢在云雾里,多了些喜怒无常的威势。 “师尊,喝茶。” 徒弟的声线低沉,说话没有鲜明语气时,像是命令。 右手忽然被人抓过,不容拒绝地往掌心里塞了盏茶,楚霜衣送到唇边,清淡的茶香顿时盈满了口鼻。 茶水润过唇边,舒服许多,他借着衣袖的遮挡温润地笑了笑。 纪清羽也得了一盏茶在手里,他一摸过茶盏,质地温润,竟是上好的孤山灵玉制成的。 这可是宗门里难得一见的好材料,天生聚气,无论是佩戴还是炼制法宝,都是绝上品质。 他端着茶盏,目光落在楚霜衣身上,宽袍广袖,只是端坐在那里,就如一山风雪寂寂,清贵无匹。 如此看来,故柳峰属实是浮光派中最贵气的一峰了。 “来了。” 泠泠话音打断了纪清羽的思绪,他转身望向画外,只见方才还在缠斗的二人已经消失不见。 调虎离山,画外的那个他多半是被引走了。 除了他,这房中就只剩下昏迷的徐姑娘了,冰锋珠已经被夺走,徐姑娘对于他们而言到底还有什么值得紧追不舍的呢? 他正思忖时,只见房间全部的烛火忽然亮了起来,凭空生出了一团浓墨似的黑雾,黑雾缓缓散去,露出一男一女两条人影。 男子身形伟岸,黑袍加身,看不清容貌。 旁边是个姿容明艳的小姑娘,约莫十七八的年纪,额前坠着一帘银饰流苏,发间散了几缕细辫,一身紫色纱裙,腰间坠了一圈精致可爱的小银铃铛,看起来很是活泼。 可惜小姑娘似乎是不良于行,同她那一身灵动的小铃铛被困在素舆上。 “骨叔,这就是藏着冰锋珠的那个姑娘?” 她的声音清脆明朗,说起话来也像风过铃响。 “是。”黑袍男子似乎对她极为恭敬,说话时特意俯下身,耐心补充道:“北海徐家的独女,徐清婉。” 男子的声音一响,裴夙黑眸微微眯起,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身居魔族六护法之首的骏骨护法,他们昨夜才刚刚见过。 楚霜衣闻声倒是坦然,显然是早有预料。 画外又传来声音,小姑娘让骏骨推她到徐清婉床边去,素舆木轮压在地上,发出骨碌碌的响动,在寂静的深夜莫名有几分惊悚。 纪清羽虽然不认得魔族的骏骨护法,但画外那铺天盖地的强烈魔息他还是感觉的到的,握紧佩剑随时准备冲出去。 楚霜衣察觉到他的躁动,不由得偷偷注意起徒弟来,气息四平八稳,一点波澜也没有。 同样喜欢女主徐清婉,纪清羽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徒弟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真是皇帝不急……师尊急! 眼见那魔息笼罩的两人凑近徐姑娘,纪清羽神色紧张,紧紧地注视着画外二人的一举一动。 素舆被推到徐清婉跟前,小姑娘从怀中掏出了个手掌大小的白色海螺来,双手结印,那白色海螺受到催动竟然吐出一缕清辉来,缓缓没入徐清婉的丹田。 “小殿下觉得她可怜?”骏骨在一旁瞧着,声音放的很轻,浑然没有那夜的阴狠残酷。 小姑娘沉默了半晌,抬起头,直直地望向那一身黑袍遮掩下的人,像是恳求似的,问道:“骨叔,一定要这样吗?” 骏骨这次没有回答她。 “为什么一定要父尊回来呢?现在魔域的子民们过得不也很好么?沉水渊不是也很漂亮么?” “冰锋珠已经由两位护法送往仓陶冰涧。”骏骨粗粝的指节抚过她的发顶,接着反问道:“小殿下难道不想站起来了?不想见见父尊?” 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不想两个字。 “好了。”骏骨掌心携着浓稠黑雾,拂过那只白色海螺,强行中断了清辉流泻,“就到此为止吧。” 说罢,五指在虚空中一抓,就抓出一件浅紫的长袍来,轻柔地搭在小姑娘肩头。 长袍展开的一瞬间,裴夙清清楚楚地看到衣襟内侧绣着个规整的“瑶”字。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陡然凌厉起来,落在楚霜衣身上,像是要隔着衣裳把人盯个窟窿出来。 楚霜衣只觉得背后一凉,像是被毒蛇猛兽盯上了似的,不自然地一抖,打了个寒战。 “师尊抖什么?” 徒弟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实实在在地吓了楚霜衣一跳。 他下意识摸过桌上的茶盏压压惊,刚送到嘴边,就被人捏住了手腕。 “茶凉了。” 徒弟近来总是怪怪的,碍于纪清羽在场,楚霜衣得维持仙尊的形象,只得随手放下茶盏,抖抖衣裳,道:“魔息退去,走吧。” 楚霜衣以灵力刻符,推入窗中,墙上的窗顿时扭曲变形化作一扇大敞四开的木门。 从门中踏出,脚尖落地,已然身处客栈房间里。 楚霜衣两指为剑,向左猛地一划,小千卷轴的本体便从客栈中的挂画中浮出。 他收拢了卷轴,转手就扔向了身后的徒弟,淡淡吩咐道:“收好。” 裴夙早已习惯师尊身边突然出现的各式各样的物品,一抬手,接下卷轴,仔细地放进百宝袋中。 “师叔,您看看,徐姑娘的伤势似乎是恢复了很多。”纪清羽的声音里明显的透着惊喜。 楚霜衣循声来到床边,放出一股神识,探入徐清婉丹田。 果然如纪清羽所说,破损的丹田已经修复了大半。 他晚间察觉到有魔息接近,本以为是冰锋珠不能离体,魔族想要连同徐清婉一起带走,这才带着纪清羽和裴夙躲进小千卷轴中,守在徐清婉房内。 不成想魔族此来竟然是来为徐清婉治伤的。 听骏骨方才与那位小殿下所言,破除封印释放魔尊之事,似乎与那位小殿下的腿疾有很大关系。 若真是如此,说不定此事还有转机。 楚霜衣面色沉重,看的纪清羽心中隐隐泛起几分担忧,只因一颗冰锋珠,徐姑娘就要遭此无妄之灾,魔族行事真是卑劣不堪。 待有一日,他必定要与宗门同袍并肩作战,清剿魔族。 楚霜衣沉吟片刻才收回神识,点了点头,确认道:“徐姑娘的伤势确实好转许多。” 他话音一转,对纪清羽、裴夙吩咐道:“今夜我来守着徐姑娘,你们且先回去休息吧。” “养好精神,明日上路。” 第 28 章 话音落地, 纪清羽、裴夙目光交汇,各有各的心思,谁也没动。 僵持片刻, 没听见脚步声, 楚霜衣先是疑惑,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 心中暗暗失笑。 “都不想走?”他长眉微拧,不经心地整理着腕间松散下来的白纱, 语气中透出几分森然。 作为乾清峰大弟子, 纪清羽常年随掌门在外奔波, 对于故柳峰上的这位剑修师叔知之甚少。 饶是表面镇定, 纪清羽到底被楚霜衣这副严肃的模样唬住了, 余光扫过师弟, 却见他长剑抱在胸前, 目光放空,全然没有要答话的意思。 师弟没反应,他只得压下心底的些许忐忑, 鼓起勇气上前了一步。 “既然都不想走。”楚霜衣理好白纱, 突然站了起来, 语气一松:“那就都在这儿守着吧。” “弟子遵命。”纪清羽心头一轻,方才匆忙找好的说辞在心里斟酌了一圈, 顿觉漏洞百出。 “师尊。” “宗门内虽不似俗世苛求女子的名节,”楚霜衣走到门口, 忽然转身, 打断了裴夙的话, “但你们二人还是要注意分寸,无事不可逾越绣屏。” 他嘱咐完才转向徒弟的方向:“裴夙, 你有何事?” “师尊伤势未愈,还需要人照料。” 纪清羽闻言看向裴夙,只见师弟神色依旧冷淡,但那双放空的黑眸瞬间有了神采,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师叔在里面。 这样真挚的师徒情倒是世间难得,他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那逗留在仙盟许久未见的师尊来。 “为师无碍,无需你担心。”楚霜衣心虚地拉过衣袖,挡住腕间的伤口,一脸严肃道:“你们一起留下,总比孤男寡女的好,也算有个照应。” “清羽,若是徐姑娘有事,随时传音唤我。” “师叔放心,弟子一定会照顾好徐姑娘。” 楚霜衣板着脸点点头,留下一个冷酷的背影,潇洒离去。 门扉开合,房间里陡然安静下来,纪清羽回想起自己方才为了留下照顾徐姑娘,百般急切的模样,隐隐觉得两颊灼热。 像是为了驱赶尴尬似的,他清咳了两声,对裴夙道:“夜静更长,裴师弟别枯站着了,先坐吧。” “多谢师兄关心。” 裴夙瞧他那副脸红耳赤的样子,心里愈发堵得慌,脸色一沉,抱剑转向了窗口。 眼不见,心不烦。 楚霜衣一踏出房门就忍不住低低笑了两声,徒弟平日里冷淡又老成,如今遇上白月光,难得主动一回,还打上退堂鼓了。 他可不能放任徒弟退缩,这会儿要是退缩了,到时候徐姑娘与纪清羽喜结连理,徒弟可就只有眼巴巴吃席的份儿了。 哪有比钟情的姑娘另嫁他人更伤人的情事了? 届时徒弟黯然神伤,这黑化值恐怕一辈子也清不了。 想到这,楚霜衣在心里唤出系统,查了查徒弟的黑化值。 系统:“经查询,攻略目标的黑化值为44。” 44! 还从故柳峰出发时,徒弟的黑化值就已经降低到40了,这些日子下来,至少也该降10点才对! 怎么反而还涨了这么多?!! 楚霜衣难以置信地又查询了一遍,机械人声仍旧毫无起伏的报了个44。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眉头紧蹙,心绪起伏下,踏下木阶的脚险些踩空,平白惊出了一身冷汗。 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两边的扶栏,大力拉扯下,手腕、胸前的伤口都崩裂开了,隐隐渗出血来。 一阵锥心的刺痛直冲发顶,楚霜衣脸上登时褪尽了血色,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刚想擦去额头的冷汗,他一抬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散开来。 受伤? 徐姑娘的伤? 灵光在脑中一闪而逝,莫非徒弟是因为徐姑娘的伤才涨的黑化值? 这些黑化值是离开故柳峰后才增加的,路上这几天也没什么旁的事了,只有徐姑娘受伤这件事,能够影响徒弟的情绪。 他长叹了一声,这也不怪徒弟黑化,亲眼看着钟情之人丹田被剖,这怎能让人不恨! 罢了,涨就涨了,再努力降下来就是。 只是徐姑娘的伤势,虽不致命,但以后的修炼却是难以为继了。 他还得再想想法子,否则徒弟看着心疼起来,又要黑化了。 不知为何,楚霜衣想到这里,心里闷闷的,迫切地想出去吹吹夜风,散散心事。 “这位小哥,劳烦开下门。” 小二趴在帐台上才刚刚睡着就被人猛地推了两把,连着两夜没能睡好的怒火直窜头顶。 “啪”的一声,整个台面都被他拍的一震,扯开嗓子就骂道:“又他娘的是谁,大半夜不——” 他抹了把眼睛,骂到一半发现眼前这人长的俊俏,竟然是个文质彬彬的瞎子,剩下半句咕咚一声,又随着口水咽进了肚子。 “昨夜也有人出门么?”楚霜衣笑着问道。 他一笑起来,周身森然的威压顿时消散的一干二净,只剩一身干干净净的书卷气。 伸手不打笑脸人,店小二也没了脾气,回身从帐台旁绕出来,抱怨道:“哪是夜里啊,昨个天都快亮了,正下着大雨呢,有一对野鸳鸯来投宿,一看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跟人逃婚了。” 楚霜衣在冷冷清清的故柳峰上待久了,许久不曾接触过这样鲜活的人形情报处,心里那点好奇心被勾了上来,好奇问道:“若是逃婚出来的,想必行事隐蔽,小哥是怎么看出来的?” 店小二说起闲话也来了兴致,两只眼睛滴溜溜一转,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客官这就不知道了,这客栈的客人来来往往,任谁待久了,都能看出点门道来。” “昨个那对野鸳鸯来的时候,雨下的正大,那男人长得凶神恶煞,冷冰冰的,怀里抱着个人,整个身子都裹着,就露出一角衣裳,那大红的颜色一看就是喜服。” 楚霜衣听到这儿,隐隐发觉事情有些不太对劲,这人说的该不会是纪清羽和徐姑娘吧? 姑娘的清誉可不好这样平白乱说,他待会儿得弄清楚,以免将来闹出乱子来。 店小二眼睛眯成一条缝,有些猥琐地说道:“那男人进来就要两间上房,说是两间房,可两人进了房可就再没出来过。第二天日上三竿,我去送早饭,客官您猜怎么着?” 楚霜衣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还是轻声接了下去,“你看到什么了?” 店小二嘿嘿一笑,当啷一声抬起了门闩,扭头压低了声音,凑到楚霜衣耳边道:“大红喜服撕得满地都是,男的来开门时,眼底一片青,一看就是一夜没睡!” “我走的时候,隐约听见里面那位小姐正找衣裳呢,声音粗的不像话,叫着裴什么,也没听准。” 大红喜服?声音粗的不像话?裴什么? 楚霜衣仿佛被雷暴击中,整个人登时愣在了原地,脸上后知后觉地蒸腾上一股红晕。 他硬生生压下羞恼,眉头紧紧地拧着,剑修的强悍威压瞬间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 劈头盖脸地呵斥道:“就几块布料而已!你胡说什么!” 店小二被楚霜衣凶悍的气势吓得一愣,没想到这人翻脸这么快,眼睁睁看着他踢门而去,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难以置信地喃喃道:“这光景,瞎子都神气起来了?” 他话音刚落,就见那俊俏的瞎子又折身回来,气势汹汹地威胁道:“再让本尊听见什么野鸳鸯的闲话,就拔了你的舌头!” 店小二被他剑修的威压吓的腿软,连忙磕磕绊绊地讨饶,“小的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楚霜衣冷哼一声,走在夜风里,面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净,锋利中带着几缕灵动气息。 夜里街上静悄悄,偶有几家酒肆还亮着门前的灯笼,他只身走在其中,莫名透着些许形单影只的孤寂。 白日里淅淅沥沥地下过几场小雨,地面上泛着湿气,散在夜风里,有些凉。 楚霜衣被吹的冷了,拉了拉衣襟,正想原路回去,忽然被人拉住了衣袖。 “仙尊,有话带给您。” 怯生生的,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夜深人静,这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不知是何方势力,竟然让这么个小女孩带话。 楚霜衣蹲下身,小女孩的身量才与他平齐,跟徒弟小时候一般大。 他放轻了声音,问道:“带什么话?” “城西小树林,速来。” 小女孩一字一顿,认真地复述,语气稚嫩可爱。 楚霜衣被她认真的样子可爱到了,逗她道:“可我不认得去小树林的路,这怎么办呢?” 一只冰凉的小手忽然摸上眼前,天真道:“摘下来,就认路了。” 楚霜衣露出个复杂的笑容,抄起她的膝弯抱起来,语气带了些小女孩听不懂的寒意,“不是还有你引路么?” 小女孩陡然被抱起来,两只冰凉的手熟门熟路地搂上了楚霜衣的脖子,冰的他打了个寒战。 小孩子都这样无师自通么? 楚霜衣想起他抱过的另外一个小孩,心头泛上几分甜丝丝的无奈。 第 29 章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 徐清婉依旧沉沉地昏睡着,没有要醒的意思。 裴夙抱剑倚在窗边,从窗口渗进来的凉风吹的烛火摇摆不停, 明暗交错的烛影落在他硬朗的侧脸上, 像是一座无人供奉的邪神,只看一眼, 就令人心生畏惧。 那双黑眸无光,似乎正盯着房间里的某一点放空, 纪清羽有意缓和气氛, 却抵不住这位师弟少言寡语的沉闷性子。 夜深阑干, 烛火渐渐黯淡下来, 房间里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无声的沉寂如同潮水般缓缓地翻涌淹没了裴夙, 纷纷扰扰的思绪搅在其中, 像团浸透了水的线团, 沉重黏腻地将一道人影裹在中间。 他手指摩挲,无意中碰到了早上放在袖子的母镯,被荆棘划得鲜血淋漓的手腕忽然浮现在脑中。 他猛地支起身, 沉声道:“师兄见谅, 师尊的伤口还没换药, 我去送药,去去就来。” 师叔也受了伤, 他竟然把这事都忘了! “无妨无妨,”纪清羽连忙应声, 还好心地安慰了句, “师叔修为深厚, 裴师弟不必太过于挂心。” 裴夙黑眸沉沉,略一颔首, 脚步飞快地奔向二楼的房间。 房间里没点烛火,他记得师尊已经休息了一整天,眼下应该还不到入睡的时辰。 “师尊,师尊。” 他端着伤药布条,在门口敲了半晌,始终不见有人应答,一股莫名的担忧登时从心底窜起。 再也顾不上礼节,裴夙一把推开门,房间里漆黑一片,借着廊外的光,他看的清清楚楚,人不在房里! “那位客官真是自己出去的,没有旁的人同他一起。” 店小二虽然抖成一团,但目光稳定不游移,不像是说假话的样子。 裴夙缓缓将阴沉的视线从店小二身上移开,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扔过去,“等人回来了,通报一声。” 店小二接下银子,连声直道谢。 裴夙走到客栈门前空旷的街道上,两边望了望,几点灯笼昏黄的亮着,长街渐渐远去,没入暗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对着夜色沉声道:“去找师尊,跟着点。” “不要跟太近,他会发现。” “属下谨记。” 一条拇指粗细的小黑蛇突然从他怀中露出头来,沿着长腿飞快的游下来,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街口。 长京蛇信吞吐,沿街游弋了不远,便从空气中嗅出了那股子独特的柳叶香,追着就向城外游弋而去。 城门百十米外是片茂密的林子,天地间一片寂静,只有夜风吹过带起树叶簌簌地响,连半声虫鸣也没有。 楚霜衣踏着泥泞的小路,走了好一阵儿,那只冰凉的小手忽地揪着他的衣领,轻轻地拉了一下。 “仙尊,就是这里了。” 女孩不说话,楚霜衣也知道到地方了。 脚下的地面持续地震动着,不停发出闷响,像是重物被强行拖拽的声音。 声音停滞片刻,蓦地,一柄千斤重的狼牙锤裹挟着冷风直奔楚霜衣面门而来。 他脚尖掠地,一个闪身,如同破空之箭般向后掠去数十步。 狼牙锤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它尾端连着的铁链惯性甩出,距离楚霜衣鼻尖仅有分毫之际,铁链总算甩到了尽头。 被人猛地的一拉,嗖的一声,迅速荡了回去。 这一甩一拉之际,铁链飞荡带起一阵冷风,从额头割下,眼前的鲛纱自当中断成了两截,轻飘飘地垂落在泥泞中。 眼前一凉,纯粹的黑瞳暴露在空气中,楚霜衣侧过脸,眉尾一挑,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显然有些怒了,“这就是魔族的待客之道?” “什么客不客的?” 月光下,一道纤细伶仃的人影轻灵地落在狼牙巨锤的长柄尖上,长长的铁链在她手里抡的虎虎生风。 “方才还没打完,再来!” 看来,这就是刚刚引开“纪清羽”的魔族了。 “纪清羽”本是他以灵力化成,又没辅之灵器,魔族能看出来也是必然。 沉重的铁链再度袭来,楚霜衣眉头微皱,闪身一躲,又听得另一道阴柔的男声从林子中传来。 “碧叶,别胡闹。”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奇异花香,熏的人喘不过气来,一个书生装扮的男子摇着扇子缓缓从林子走出。 这人的脸色在月光下出奇的灰白,身形枯瘦,眉心笼罩着一层浓浓的病气,好像随时都会驾鹤西去一样。 碧叶听到他的声音动作一滞,手里紧紧抓着铁链,跃跃欲试,似乎还想再甩上一锤。 书生也看出了她的意图,惨白的脸上顷刻间杀机一闪,暗含威胁地斜睨了她一眼,似是警告。 碧叶虽然心有不甘,但并没有造次,不情不愿地从狼牙锤上跳下来,手里的链子把整个巨锤拉扯的一歪,“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碧叶在魔域待久了,不懂得礼数。”书生阴惴惴一笑,抱拳俯身行了个礼,拉长了声调,缓缓道:“仙尊莫怪。” “礼数?”楚霜衣冷嗤一声,长长的手指快如闪电般捏上怀中小女孩的后颈,注入灵力,猛地一击! 顷刻间,原本还活生生的小女孩连一声呜咽也没来得及的发出,顿时被一阵黑雾席卷包裹,露出了原形。 楚霜衣两指夹着那枯干的花茎,手腕灵巧一转,花枝便如同小剑般嵌入了树干。 他面色一沉,下了最后通牒:“说,引本尊深夜来此,究竟所为何事?” 书生看向那支枯干的花枝,眼睛阴毒地眯了眯,转眼又挤出了个浮于皮肉的笑,客客气气道:“我等前来并无恶意,只是按小殿下的吩咐,来给仙尊送样东西。” 东西?莫非是冰锋珠? 此前听那小姑娘的话,心胸非同寻常魔族,似乎并不认同骏骨强夺冰锋珠的做法。 如此说来,若是她从中掉包,留下冰锋珠也不是没有可能。 “什么东西?” 楚霜衣负手而立,夜风吹的衣袍轻轻浮动,像一道单薄的剑刃。 书生从袖中掏出一个贵重的木盒,走上前几步,停在楚霜衣不远处,双手恭敬地奉上盒子,“小殿下不方便抽身,特令我等将此物送与仙尊。” “小殿下说,盒子的东西,仙尊不必推推脱,经手之后,自然知晓它的用处。” 楚霜衣愈发肯定自己心中的猜测,现下有用的,多半就是冰锋珠了。 那位小殿下,并不像什么坏人。 他探手一抓,木盒便飞落到他掌心,打开来摸了摸,粗粝不平的表面摸起来不像是冰锋珠,倒像是……海螺。 海螺? 楚霜衣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原书中提过裴夙成为魔尊后,旧伤难愈,伤患每每发作时,就是靠着魔族秘宝才得以熬过那些钻心蚀骨之痛。 书中描写那所谓的魔族秘宝,外表雪白粗粝,天生神器,源自沉水渊中。 没成想,这么珍贵的法宝,竟然是只海螺! 楚霜衣收回纷乱的思绪,回过神,却发现方才还在不远处的两魔没了踪影,消失的无影无踪。 “跑的到快。”他合上木盒,喃喃自语道。 低矮的草丛间,一双金色竖瞳缓缓从草叶间浮起来,见楚霜衣转身离开,在原地停滞了片刻,才飞速地消失在茂盛的草丛间。 好在从城门到客栈的路只有一条,楚霜衣按照来时的路,原样折返了回去,他轻车熟路地将木盒放在枕边,这才坐在到桌旁,自倒了碗茶水喝。 “师尊去哪了?弄得一身味道。” 徒弟波澜不兴的声音猛地从身后响起来,惊的楚霜衣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撒在身上。 味道? 一定是那魔族身上的味道,离得近了点,才沾到他身上来了。 “为师闲来无事,又无心入睡,出去走走。”他若无其事地抿了一口茶水,装作不知情的样子轻轻嗅了嗅,反问道:“味道?哪里来的味道?” 裴夙点起烛火,将他说谎时微红的耳根纳入眼中,也不戳破,回身将房门紧紧关上。 “徒儿不是该守在徐姑娘那里,怎么会在为师房门口?”楚霜衣转移话题问道。 裴夙自然地牵起他冰凉的手腕,掌心放上去捂了片刻,低声道:“弟子来侍候师尊……换药。” 楚霜衣只顾着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摸糕点,没仔细听徒弟的话,更没听清那话里的深意。 丹田内伤他都能自行调整,只是这换药包扎的皮肉伤,他自己处理起来确实有几分为难,索性爽快地把手腕送出去,含混道:“那就有劳徒儿了。” 裴夙掀起他的袖口,将层层叠叠的白纱小心拆下,露出皮肉撕裂的伤口来,明明已经止住血的伤口,眼下又是血红一片,模糊地同白纱粘连不清,只是看着都叫人心疼。 伤口又崩裂了,丝毫不知爱惜自己! 拿湿帕子清理过血污,裴夙狠了狠心,猛地将伤药淋了上去,果然听见身旁传来低低的抽气声。 他放缓了动作,像是吓小孩子似的告诫道:“师尊若是再不小心,这伤得疼上一辈子。” 第 30 章 “疼么, 为师倒是不怕。”本是玩笑话,楚霜衣倒当了真,仔仔细细地分析起来, “只是怕闷, 这纱布一圈一圈的裹起来,又闷又痒。” 敷好伤药, 裴夙去拿手边的纱布,目光一抬, 正瞧见他放下手里的茶盏, 茶水染的唇峰水光粼粼, 嘴角还沾了几点糕点渣, 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晃一晃, 勾着他的目光。 “像猫爪子挠过一样, 是不是?”他无意识吞咽了下, 接过话头。 楚霜衣认真体会了片刻,摇了摇头:“倒也不是,总之不是什么舒服滋味。” 手里是块桃花状的小白糕, 一共五瓣, 现下只剩下两瓣还捏在手里, 他用手背将桌上的一盘糕点往徒弟的方向推了推,“徒儿, 你也吃,味道尚可。” 裴夙不敢抬头, 只埋头处理伤口, 闷声回绝道:“弟子不饿” “不饿也吃!”楚霜衣强行捏了块糕点抵到徒弟嘴边, 用力一塞,“为师都听见你咽口水了, 这有什么丢人的。” 裴夙面色一滞,愣愣地吞下了一整块糕点,干涩的噎在嘴里,心情分外复杂。 楚霜衣手上一用力,带动了腕间的伤口,他皱起眉,趁机教育道:“徒儿以后行事,还是要小心为上,虽然人都说伤疤是男子的勋章,但这勋章还是少些为妙。” “这话得师尊言传身教才行。” 裴夙握着他的腕骨,小心翼翼地缠上白纱,尽管动作放的轻柔无比,白纱绕过伤处,还是引出了几声轻哼。 “那是自然。” 楚霜衣一口应下,举着两只缠成白面馒头的手腕,轻轻掂了掂,迟疑道:“徒儿,是不是缠得太多了些?有点重。” “不多。”裴夙按下他的两只手,目光闪了闪,轻声道:“该到胸前了。” “好。” 楚霜衣十分痛快,放下糕点,伸手就摸向腰间的衣带。 他眼睛不便,衣裳也一向简洁素净,手指轻轻一扯,几层轻薄的衣裳就层层叠叠的松散开来。 碧蓝的外袍散在两侧,一道厚重的白纱斜着缠在胸前,浸出三道暗红的血迹。 星点血迹已经透过白纱,沾了点在中衣上,看起来就泛着疼。 血迹浸成这样,恐怕胸前的伤口也崩开了。 裴夙眼底一片疼惜,转身取了一盏灯放在桌边,长指按上楚霜衣的肩头,“师尊,不方便。” 伤在胸前,什么不方便自然不言而喻,徒弟的话说的隐晦,楚霜衣却瞬间就懂了。 方才穿着衣裳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此时身前大片肌肤露在空气中,被徒弟这么一叫,血气登时漫上脸颊。 他一个大男人,在徒弟面前脱个衣裳能有什么! 真是不争气! 楚霜衣在心底暗啐了自己两口,顺着徒弟的动作,利落地褪去了半个肩头的衣裳。 徒弟的手指来到另一个肩头,他一把抓住了那半边的衣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飞快道:“脱一边就够了,待会好穿。” 待会儿就要上床歇着了,哪还用的上衣裳,但楚霜衣此时被强烈的的羞耻心驱动,也顾不上能不能说得过去,随口扯了个理由出来。 裴夙眸色略深,不敢强求,俯下身去拆解他肩头的白纱。 其实若是全褪尽也就罢了,偏生还留了半边衣物堪堪挂在肩头,反而愈添了几分琵琶半遮的风情。 碧蓝的袍子果然映衬肤色,白玉似的,微微透着些粉意。 这样的师尊可是全然与锋利、冰冷的剑修沾不上边,倒像是自小在温香软玉中养出来的世家公子。 炙热的气息如同绵绵细雨似的落在肩头,平白带起一阵痒意,楚霜衣也不好开口,只能抿紧了唇角忍耐下去。 好在徒弟动作算快,片刻功夫就拆开了白纱,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只是这白纱是斜着穿过他腋下缠绕的,解下来时自然要顺着缠绕的方向取下,随着白纱送到腰间,徒弟身上那熟悉的清冽气息陡然接近。 沉稳有力的手臂绕到他背后,另一只则松松地搭在他腰间,像是面对面环抱着他似的,这样的认知令楚霜衣的面颊愈发灼热。 “师尊。”徒弟低沉的声音忽然贴着耳畔响起,裹挟着热气,“衣裳上沾的,像是月梵花的香气。” “月梵花?”楚霜衣在这尴尬的氛围里终于揪住了一点不尴尬的线索,当即来了兴趣,问道:“徒儿知道?” 眼看就要拆最后一层贴着伤口的白纱,裴夙万分小心地一点点剥离,斟酌着开口道:“月梵花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只是听说这种花只能长在魔域里。” “嘶!” 伤处缠绕的白纱猛地撕离,带起一阵剧痛,他心知今晚的事儿瞒不住了,也当是转移注意力,坦白道:“魔族的人送了件东西过来,若是善加使用,徐姑娘的伤势用不了多久就能彻底痊愈。” “既然是好东西,师尊方才回来,为什么不拿出来给徐清婉治伤呢?” 裴夙照旧用湿帕子清理了血污,胸前的伤势最为严重,上过药,细窄的伤口就不像昨夜那般血肉狰狞了。 不知是身侧的灯烘烤的,还是身前人滚烫的温度渡了过来,亦或是伤口的刺痛折磨所致,楚霜衣身上渐渐沁了出一层薄汗,他思忖了片刻,才缓缓道:“徐姑娘的伤是魔族造成的,若是魔尊破封出世,北海徐家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如此一来,魔族就是徐姑娘不共戴天的仇敌,若是用了仇人送来的秘宝,才得以痊愈,那徐姑娘清醒之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徒弟的指尖断断续续地划过皮肉,带起一阵诡异的酥麻感,眼睛不能视物,他知觉本就敏感,如此一来,露在外面的皮肤也跟着颤栗起来。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况且清羽已经用了八瓣莲护住了徐姑娘的心脉,即使不用魔族秘宝,痊愈也是早晚的事。” “为师想,徐姑娘现在还不清醒,但她也有选择是否接受魔族善意的权利。” 除了血红的伤口,裴夙满眼都是白皙的皮肤,师尊的身量看似纤弱,实则是劲瘦,骨节之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紧实肌理,此刻微微汗湿,泛着盈盈的水光。 随着他指尖轻触,像是受不了丝毫触摸似的,微微起伏颤动。 魔纹覆上指节,裴夙垂下黑眸,找回自己微哑的声音,问道:“那师尊想如何处理……这魔族的东西呢?” 伤药渗进伤口,楚霜衣痛的胸膛一抖,平复了片刻,才微微喘息着说道:“东西就暂时先放在这里,待徐姑娘醒了,就交由她处理吧。” 他心思一转,忽然假设道:“易地而处,有朝一日,若是只靠仇敌的救济才能获得一线生机,徒儿会怎么选呢?” 裴夙缠白纱的手一顿,半晌才沉声回复道:“有师尊在,不会有那一天的。” 楚霜衣没想到徒弟会说出这样一个答案,反应了片刻,徒弟这个答案也确实是实情。 他点点头,肯定道:“那是自然,有为师在,定能护你周全。” 淡淡的笑意一闪而逝,不知想到了什么,楚霜衣又板起脸,教诲道:“不过你也不能仗着有师尊在身边,就不务正业荒废修行,练功还是得刻苦才行。” 白纱刚好绕到背后,裴夙侧过脸,看他认真叮嘱的神色,心中一暖,垂首应声道:“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徒弟的侧脸就贴在耳边,好似被他虚虚拢在怀里一般,这亲密的距离霎时间将楚霜衣师尊的架子击了个土崩瓦解。 强烈的羞耻感如同烈火般焚上了胸膛,他不自然地别开脸,几乎是白纱缠好的瞬间就飞快地拉起了垂在肩头的衣裳。 也顾不上仔细系好,粗粗拢起挡住胸膛,就迫不及待地吩咐道:“好了,为师也要沐浴休息了,快回楼上去吧。” 他猛地站了起来,好像是有些羞赧了,故意做出一副冰冷冷的壳子,防止多余的羞耻蔓延出来。 裴夙手上魔纹还没褪干净,微微摩挲着指尖染上的血迹,低声提醒道:“师尊,脚腕——” “那里为师可以自己来,不用你担心了。”楚霜衣表示决心一般,转身向绣屏后走去,只留下一个背影给徒弟。 裴夙知道他多半又是羞赧了,端起桌边的血水,恭敬道:“既然如此,弟子叫人送些热水上来。” “好,”楚霜衣头也不回,背对着他道:“退下吧。” 这副冷冰冰的模样颇有些穿起衣裳不认人的恶劣作风。 裴夙心底无声地笑了笑,师尊这样的性情倒也可爱,还好,剩下的两处伤势都在脚腕上,师尊自己倒也能处理的很好。 “弟子退下了。” 他也不再多留,扯了扯袖子遮住指节,就转身退出房间。 他刚退出门外,还没来得及转身,两扇房门就被汹涌的灵力裹挟着,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砰”的一声猛地关了起来。 裴夙无奈地勾了勾唇角,空出一只手来,把被无辜波及的一角衣裳从门缝里扯出来。 22、第 22 章 一阵剧烈的摇晃之后,震颤的地面渐渐归于平静。 楚霜衣放出神识,粗略地扫了一圈,他眼下所处的地方竟然是个雅致的小房间,桌椅床榻一应俱全。 这地方没有门窗,只由无数条枝杈藤蔓浑然包裹而成,像是个什么法宝的内部。 犹如监牢般憋闷难当的窒息感攫住了楚霜衣的感官。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类似枝条摩擦的窸窣声响,他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屏息敛声,戒备地洞察着四周的动静。 几乎是刹那间,四周墙壁上忽然涌出了千百条布满尖刺的藤蔓,缠绕不休地袭向他。 纯钧剑上下翻飞,不计其数地藤蔓被拦腰斩断,深绿色的黏液溅了楚霜衣满身,这些藤蔓生生不尽,即使被纯钧斩断,顷刻间便又萌生如初。 再这样下去,一旦他力竭,就毫无抵抗之力了。 楚霜衣心念微动,凝神静气,灵力灌注于纯钧之上,森然寒气涨溢四散,幢幢剑影登时盈满了整座木屋。 “师尊!” 千钧一发之际,他恍惚似是听到了一声沉稳低沉的呼唤,手上迟疑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间,一条藤蔓趁机缠上了他的手腕,飞速地沿着手腕盘旋而上,锐利的尖刺轻而易举地刺入皮肉,在他雪白的衣袖上留下一串血点。 楚霜衣反手一剑,迅速截断了还在向上蔓延的藤蔓,然而终究为时已晚。 一击得手,这些藤蔓就如同受人操纵一般,全部迅速地缠绕着缩回了墙壁之内。 方才与魔族护法骏骨的那一战就已经耗费了他不少精力,如今又中了这藤蔓之毒,纵使楚霜衣修为高深,此时也是难以为继。 喉间溢上一抹腥甜,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纯钧入地三寸,楚霜衣虚弱地撑着纯钧,神识再难维持。 一番争斗之下,他潦草梳拢的发丝早已散乱,垂了几缕落在鬓边,面色惨白,红唇边还挂着一抹血迹,这幅落魄的模样好似一枝雨后海棠,孱弱无力,只能任人施为。 也不知这藤蔓上是什么诡异毒汁,经脉中灵力流转竟然异常滞涩,浑身还酥麻难耐,十分磨人。 “仙尊久等,小妖来迟了。” 一道娇滴滴的,调子七扭八拐才落回原位的男声突袭了楚霜衣的耳朵。 在这浑然密闭的房间里,竟然凭空出现了一个披红戴绿的大活人。 这妖唇红齿白,眼尾上扬,斜挑出一抹红,一身红绿交错的袍子阴柔至极。 他探手便毫不客气地抚上了楚霜衣的侧脸,锋利的指尖涂了鲜红的蔻丹,远看如鲜血流动。 浓烈黏腻的香气扑面而来,楚霜衣原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又白了几分,像寒霜似的透着凉气。 体内乱窜的藤蔓毒汁让他几乎动弹不得,他愤怒地别过脸,怒道:“放肆!” “放肆?”那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低低地笑了两声,语气却陡然阴森起来,诘问道:“小妖只不过留得仙尊片刻,仙尊就嫌我放肆,那仙尊平白害了我夫君的性命,岂不是放肆至极!” 夫君?性命? 可听这妖的声音分明是个男声。 男妖和男妖,难不成修真界也有……? 楚霜衣面色一滞,震惊、迟疑、困惑接二连三地闪过,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显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半晌,才迟疑道:“那只还没化形的鸟妖,是你的……夫君?” “正是。” “你……夫君虽未化形,但明显身负杀孽,又截断此地灵气,乃是罪有应得。”楚霜衣不卑不亢,只是话音仍在微微颤抖。 “仙尊误会了,那死鬼除了杀人越货,半点本事也没有。小妖不是来为他报仇的。不过……” 长袍拖在地面上,发出微弱的摩擦声,那妖的声音渐渐飘远。 下一瞬却骤然出现在楚霜衣面前,双瞳猛地一红,忽然疯了似的一把卡住楚霜衣面颊:“仙尊既然杀了他,就得留下来替代他,与我日夜合欢,助我修炼!” 原来,这两只鸟妖竟然靠那样的下流法子修炼的! 楚霜衣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现世纪录片里看过的鸟类繁育片段,若是把其中一只鸟的脑袋换成他的…… 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不行,他绝对不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楚霜衣想也不想,登时愤愤地回绝道:“休想!” 血红指甲几乎已经陷进他的皮肉里,鸟妖存心凌辱一般,捏着他的下颌轻佻地逼他仰首直视,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平静如枯井般的眸子。 鸟妖愣了片刻,危险的语气中暗含着些许雀跃:“你……看不见?” 楚霜衣冷嗤一声,紧握着纯钧,他手腕上青色经络条条分明,显然正在承受极大的痛楚。 鸟妖斜睨他一眼,幽幽道:“仙尊,可别动怒,血气流转会加速毒发的。” 正如他所言,楚霜衣经脉中可感知的灵力越来越稀薄,腕间隐隐泛起被紧紧桎梏的钝痛。 他眉头拧起,暗道不好,这痛感是子母镯紧缩所致,照他的修为而言,子母镯是不可能对他生效的。 此时他能够感知道子母镯带来的痛感,必然是这鬼地方将他的修为强压到元婴以下了。 子母镯越缩越紧,楚霜衣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徒弟没有同他一起被关起来。 “仙尊在想什么?是在想你那个长相俊美的小徒弟么?” 血红的指尖游弋到楚霜衣脖颈间,划过皮肉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痒意,加之体内横冲乱撞的毒汁,硬是在他苍白的脸上激出了两分血色。 他忍下身上莫名的战栗,急促地骂道:“滚开!” “仙尊放心,你那徒弟满身魔气,我对魔族可没兴趣。”那人听他骂声不怒,反而咯咯咯地笑起来,贴近楚霜衣耳侧,暧昧地压低了声音,“他们魔族虽说身量伟岸,那处也凶狠超群,却不懂得心疼人,哪像仙尊这般清俊体贴——” 话落,那双瘦若露骨的利爪猛地向下一探,顺着衣领深入楚霜衣怀中,五指成爪,狠狠地在他胸前一抓! 与此同时,刺目的剑光一闪,纯钧剑已经稳稳地抵在鸟妖颈间。 他定睛一看,楚霜衣此时毫无方才的虚弱无力,修长的指骨紧紧地握着长剑,面容森寒,仿佛顷刻间便能将此地夷为平地。 他手上微微一动,窄薄的剑刃便在鸟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 清泠的声音犹如淬过寒霜,他说:“把你的手,拿出去。” 鸟妖的眸中满是难以置信,过往修士不计其数,凡是入了他的朝云树,必然灵力全无,无一例外。 更何况这人还中了朝云露,应该烈火焚身,渴求灼热才对! 怎么可能毫无反应!!!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不敢不从,只得小心翼翼地将还放在楚霜衣胸膛上的那只利爪退了出来。 单薄的衣襟被拉扯地变了形,露出大片瓷白的肌肤来,右边胸膛上五道深深的抓痕隐约可见。 鸟妖的余光扫过,顿时移不开眼了,紧张又猥琐地咽了口口水。 “带我出去!” 清寒的声音再度命令,听得鸟妖浑身一紧,畏惧之余竟然隐隐有些兴奋。 “好说好说,仙尊手下留意。” 他战战兢兢地向房间正中的八仙桌挪去,贼溜溜的眼睛止不住地在纯钧剑与楚霜衣的胸前瞟来瞟去。 楚霜衣却没有耐性与他周旋,当即阔步架起鸟妖向前走去。 体内的毒潮越发凶猛,经脉更是灼热刺痛难当,他积攒的这点灵力最多只能再撑上片刻。 不能被鸟妖发现他的伪装,思及方才那些□□的话语,楚霜衣光是想想就几欲作呕。 除了全然的厌恶之外,还有几分担忧。 那位魔族护法到底在徒弟身上做了什么,怎么连这只鸟妖都能看出他身上的魔气? 不过好在徒弟没被困住,一切等他出去再说。 房间正中的八仙桌桌上,摆着一盆矮小的翠色树木,长势丰茂,在这么个毫无生机的房间里,倒是极其突兀。 楚霜衣同鸟妖来到桌边,颤颤巍巍地指着那盆翠树道:“仙尊,这便是朝云树的本体,朝云树认主,若是外人,需以鲜血祭树,方能在主人的引领下出入。” “若是强行破开,必遭树魂反噬。” 楚霜衣动作极快,空着的左手当即在纯钧剑身轻轻一抹,指尖当即留下一线血痕,他正要探向鸟妖所说的朝云树,动作忽然一顿。 饶是生死关头,鸟妖还是忍不住偷偷瞄向楚霜衣微敞的衣领,只见那原本白净的皮肉上竟然隐隐泛着粉,散出几分暖意。 粉色?鸟妖眼睛一转,发觉出些许不对劲来。 他目光下移,紧张地望向那只抓着长剑的手,只见一只墨玉镯正紧紧地勒在骨节清瘦的手腕上,镯口周遭已经青紫起来,在素白的肌肤上尤为显眼。 是子母镯! 子母镯分明只对元婴以下的修士方能生效! 他根本没有恢复灵力,都是装出来的! 鸟妖得出这个结论,心中大喜,当即默念咒法,墙壁中原本缩起的藤蔓立时犹如海潮般汹涌而出。 30-40 第 31 章 客栈的后厨在一楼最里边, 灶台里还存着火星,有个干瘦的小姑娘守在旁边,头顶上包着的粉发巾已经洗到泛白, 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着瞌睡。 裴夙目不斜视地敲敲门, 吩咐送两桶热水上去,径自穿过长廊走向客栈的后院。 三更半夜, 马厩里的马匹都在休息,后院更是冷清, 半条人影也没有。 “长京。” 月下高墙处, 忽然多出一条细长的蛇影, 影影绰绰映在墙上。 裴夙隐在高墙的阴翳里, 黑眸抬也不抬, 声线喑哑:“仔细说说, 你看到的。” “楚……”一股强势的魔息陡然压下, 长京当即垂首,飞快地转了话头,“仙尊修为高深, 属下不敢跟近, 只听见秦枝、碧叶二人自称奉魔族瑶珩殿下之命, 来给仙尊送样东西。” 长指上的魔纹仍未褪去,裴夙摩挲着指节上一块明显的纹路, 轻描淡写地问:“东西,是给徐清婉的?还是特地给师尊的?” “他们只说替瑶珩殿下送东西给仙尊, 并未提及徐清婉。” 瑶珩, 果然如此。 他怎么忘了, 师尊身上也还有伤来着。 只凭几处皮肉伤,瑶珩就将魔族至宝双手奉上, 这份情谊倒是令人艳羡。 裴夙手上的动作愈发粗暴,指节全没了血色,暗紫色的脉络条条虬结,几乎遍布满手。 长京偷偷抬眼,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爬了满手的魔纹顿时映入眼帘,他迟疑了片刻,低声道:“少主,您这是,刚从仙尊房里出来?” 凌厉的目光如刀剑似地甩了过来,吓得长京连忙垂下了脑袋,“属下失言。” 裴夙收敛目光,不置可否:“不仅是师尊的缘故,还……见了血……”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无处可依的飘渺雾气,缓缓弥散在长风中。 “血?”长京沉吟半晌,缓缓道:“魔族天性嗜血,若是见血,确实有可能会激发魔骨。” 裴夙平白生出几分厌倦,他掩下衣袖,负手而立,“瑶珩,你知道多少?” 有关魔族的事情,长京知道的都还算清楚,细细地说起来:“瑶珩殿下乃是魔尊的独女,出生不久就被封印,百年后才得以解封,但身子也因此分外孱弱,一直由护法骏骨贴身照料。” “有传闻说,魔尊与清霄仙尊的双亲少年时有旧友之情,在瑶珩殿下与仙尊尚未出世时,曾有、有……” 裴夙脸色已然阴沉了下来,冷声质问道:“有什么?!” “曾有婚约。”长京瑟缩了一瞬,眼见少主脸黑如墨,连忙补充道:“属下也只听闻而已,传闻还曾说两方以九天琉璃做成了一对儿小铃铛,以此为信物。但九天琉璃是何等难得的宝物,并不——” 琉璃铃铛…… 裴夙登时如坠冰窟,他浑身血液如同凝结住了一般,长指艰难地从腰间扯下个晶莹剔透的小铃铛来。 那只流光溢彩的小铃铛清冽纯粹,毫无魔息侵染,长京一眼就认出这铃铛就是当年的遗物,当即没了话音。 原来真的有这回事…… 怪不得瑶珩殿下当年从沉水渊偷跑到浮光山下,竟是这个缘故。 如今少主对楚霜衣的情分与日俱增,每次见人,魔纹只增不退。 这两位,可千万别为了个男人,生了嫌隙。 长京再抬眼去看少主的脸色,俊美的面容宛如冰封,黑眸中风起云涌,少主魔骨尚未觉醒,竟然隐隐已经有了几分圣主当年的气势。 他心头一酸,些许往事涌上眼前,再想劝慰,只听得一声分外黯然的“退下”。 月色如水,裴夙望着墙上一条孤孤单单的影子,心下寒意蔓延。 每年准时寄来的信,静心装饰过的信封,那上面的香气,不正是月梵花的味道么…… 也只有魔族的月梵花,才能做到香气经久不散。 原本已经开始消退的魔纹去而复返,转眼间就蔓延到了脖颈,从衣领处缓缓探出一抹诡异的暗色。 裴夙嘲讽地勾了勾唇角,有这样一位光风霁月的正道仙尊做夫婿,魔族至宝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换作他,哪怕倾尽魔族之力也不吝惜分毫…… 裴夙将那只清风铃拿起来,半是讥讽地微微摩挲,他还记得,这铃铛是他九岁那年,师尊在危难关头扔给他的。 借着月光一晃,裴夙的余光忽然瞥见,铃铛的内壁上有一处凹凸不平,他探手进去摸了摸,脸色又难看了两分。 上面竟然刻着个古体的鸳字,别的字他未必认得出,鸳鸯这两个他倒认得。 想必瑶珩手里的那只定然是刻着个鸯字了。 福缘鸳鸯,天赐良缘。 真是可笑…… 裴夙眸中一缕血色一闪而过,他将那只铃铛紧紧握在手心,行尸走肉般穿过长廊,正好经过后厨,里面的烛火大亮着,有人在低声细语的说话。 “环娘,一会儿你就跟在二哥身后,二哥之前跟你说的天字上房那对野鸳鸯,错啦!” “那里边住的是个瞎子,长得可俊可高,像个细皮嫩肉的小书生似的。” “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哥领你看看去!” “二哥……” …… 里面两个人还在旁若无人的说笑,星点烛光落在裴夙的侧脸上,忽明忽暗间魔纹颜色愈深。 裴夙垂眸,小铃铛静静躺在他的掌心,全与碎,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将清风铃放回腰间,推门走了进去,魔纹密布的半张侧脸莫名有些阴森。 …… 月上中天,楚霜衣的心绪也渐渐停落,他侧身倚在床榻边,窗户大开着,夜风灌进来,冷掉的汗水黏在胸口,冰凉一片。 “热水。” 房门忽然被笃笃叩响,青年沉闷的嗓音隔门传进来。 楚霜衣有些奇怪,方才店小二不是送过一趟了,怎么还换人又送了一趟? “进来吧。” 他摸索着来到门口,双手一拉开房门,潮湿的水汽里混着青年炙热的气息不容拒绝的涌了进来。 “裴夙?”他微微侧开身,眸子里空空倒映着青年线条凌厉的下颌,脸上是几分难以言状的迷茫,“怎么又回来了?” 青年拎了两大桶沉甸甸的热水,毫不费力地倾倒在浴桶中,动作间,鼓胀的臂膀将衣物撑起了起伏的线条, 他不说话,两点黑眸如同寒星似的,热水倾泻蒸腾起袅袅水雾,隐去了他分外晦暗的目光。 “弟子有事想跟师尊请教。” 徒弟低沉的声音同房门关合的声音一同传来,听得楚霜衣莫名有些心慌。 他下意识拢了拢衣裳,面露不悦道:“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弟子只是心里好奇,师尊多年送弟子的那只清风铃出自何处?” 清风铃? 应该是他十年前拿给徒弟挡狼的那只铃铛。 那不是他穿来这里系统自带的么?他怎么会知道哪里来的! 楚霜衣绞尽脑汁地搜索着记忆,也没能找到一星半点儿有用的东西,暂时开口拖延道:“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来了?” “弟子只是突然发觉清风铃异常贵重,有些好奇它的来历罢了。” 裴夙观他平静如水的神色,心中反而升起几分希冀,如若师尊压根不知道这铃铛的来历,岂不是也不知道这铃铛背后所代表的婚约。 楚霜衣翻遍了记忆也没想出来这铃铛有什么来历,索性半真半假地开口道:“清风铃能挡下致命一击,为师一直带在身上,也不记得哪里来的了。” 师尊,竟然真的不知道清风铃的来历。 那也就是说,师尊未必知道这场婚约的存在! 裴夙只觉眼前豁然开朗,心情也跟着畅快了几分,一下从身后贴了上来,就在双臂即将触及那人的时候又隐忍着停了下来。 楚霜衣还当徒弟在眼前,借机谆谆教导,刷着好感度,“为师将这铃铛赠与你,你可要随身带好,以防万一。” “纵使为师希望这清风铃一生都无用武之地,但终究不能大意。” “徒儿,你可记住了?” 裴夙心头像是架起了一把柴,暖暖地烘烤着,止不住的暖流流转于经脉之中,此前的孤寂全数消融。 师尊,总是待他这样好。 今后,也只能待他一人好。 “多谢师尊,弟子谨记。” 他垂眸,视线自身后垂下来,从师尊的肩头到微微敞开的衣襟,目光不由自主地探了进去,师尊看似身形瘦削,实则胸膛白皙紧实,十分……好看…… 胸前,似乎有点凉,楚霜衣又拢了下衣裳,眉头轻轻拧起,嘱咐道:“以后送水这种小事,就让店家来做,别再跑上跑下的了。” 师尊拢衣裳的动作瞬间惊醒了裴夙,他大梦初醒般猛地别开了脸,为心中生出的几缕糜艳心思而暗暗心惊,转眼又飞快地放任了,低声辩驳道:“肥水不流外人田。” “什么?” 楚霜衣隐约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弟子听闻师尊入道极早,心中敬仰,不知师尊可否告知入道之时的年岁,弟子也好以此自勉。” 裴夙说起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神色一如既往。 这件事楚霜衣还真知道,虽然是原主靠天灵地宝堆出来的虚名,到底也是事实。 饱满的唇峰一开一合,楚霜衣状似平静的说出了一个数字。 “二十七。” 原主入道成尊的年纪,只有二十七岁。 裴夙不动声色地扫过他紧实的胸膛,劲瘦的腰身,眸色一暗,确实是二十七。 第 32 章 “去吧, 别多想。” 楚霜衣拍了拍了徒弟的肩头,背过身,下了道无声的逐客令。 徒弟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被房门嘎吱的钝涩声响盖过, 没了那股紊乱的魔息压制着,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清淡的柳香。 楚霜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逐渐放松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与徒弟相处时, 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徒弟是个执着冷静的人, 他做什么, 背后必然有其不得不做的原因, 但他最近做了太多让人不明所以的事情。 诸如, 被撕碎的喜服, 凭空出现的子母镯, 又或者近来他过分的黏人…… 楚霜衣不敢细想,但他隐隐觉得,他们师徒间逐渐亲近的同时, 某种隐藏在平静之下的联系也在逐步紧缩。 他走到浴桶边, 手在水里划过, 里头的水还温着,但他全然没了兴致, 原本就是为了打发徒弟的说辞。 比起沐浴,他显然对另外一件事情更感兴趣。 楚霜衣调出系统, 一通繁琐之后, 提交了一份清风铃来历的查询申请。 系统:“感谢亲的使用, 此权限需人工客服处理,人工客服工作时间为7:00——11:00, 请安心等待。退出请扣88。” 楚霜衣不仅想扣88,还想给这SB系统两个大嘴巴! 这不是有人工客服么! 本来徒弟近来的异常就够他烦心的了,遇上sb系统,人生体验瞬间降到最低点。 他猛地一拍浴桶,灵力乱窜,一桶还蒸腾的水雾的温水顿时冻结成冰,丝丝缕缕地散着寒气。 一腔怒火堪堪发泄,楚霜衣早把换药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掐了个净尘诀,在床榻上胡思乱想了小半个时辰才堪堪睡去。 客栈的床榻生硬,楚霜衣只是将就浅眠了一夜,翌日一早就早早地穿戴好了衣物,坐在前堂等候。 他乌发如缎,发间横插了枝玉竹簪,一身清冷剑气威势迫人,前堂一改往日嘈杂,三俩成桌的过路客都压低了声音,悄声议论。 裴夙收拾妥当,从楼上下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这么一道笔直的背影。 他快步走过去,看似恭敬地停候在师尊身侧,实则以高挑的身形不着痕迹地挡去了外间窥视的目光。 “师尊,都准备妥当了,何时出发?” 楚霜衣手刚探出去,一盏温茶立刻便被送到了指间,他顿了顿,语气颇为严厉,“等就是,无须多问。” 身后青年的气息不容忽视存在蔓延,楚霜衣不由自主地注意着,昨夜紊乱的魔息被压制的很好。 他想招招手叫徒弟坐下,手指刚抬离了桌面两分,又猛地扣下。 师徒间也不必过于亲昵了,有些分寸也好。 “客官!有您的信!” 店小二忽然从后院小跑着迎了上来,双手恭敬地奉上了一封信。 楚霜衣将信接了过去,从袖中掏出一点碎银扔给店小二。 “多谢客官、多谢客——” 店小二面上一喜,道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青年逼视着,质问信从哪里来的。 “有个小叫花子送来的,只说给这位客官,旁的小的也不知。” “人在哪?” 青年还要逼问,却见那位俊俏的瞎眼客官摆了摆手,青年这才不情不愿地罢手。 店小二趁机连忙缩到了帐台后,远远地偷瞄着。 “师尊等了一早,就是为了等这封信?” 裴夙的目光从那泛着浓烈的月梵花香气的信封上扫过,语气沉沉。 “是,走吧。” 楚霜衣听出徒弟话里的不悦,这次却没打算哄他,只是将信封揣进了袖中,起身向外走去。 一角柔顺的紫色衣角如云雾般在视线中翻飞着,很快消失不见。 裴夙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追上师尊,手中的小千卷轴捏的咔咔作响,“师尊,为此还特意穿了身紫袍,可见——” “裴夙!” 楚霜衣猛地停住步伐,腰间飞荡的玉饰狠狠砸在急停的青年腿上,他语速飞快,“一来,谁给为师送信,这都是为师的私事,你还小,无需你关心。” “二来,为师的衣裳都是你准备的,任它青红紫绿,为师又如何能看见?” 他深呼吸了一下,压制住怒意,“裴夙,从昨夜起,你究竟在闹什么?” 私事?与他无关? 青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硬是咬紧了牙关,别过头,不肯透露半个字。 半晌,楚霜衣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淡淡道:“你若是累了,就将小千卷轴里的清羽换出来,你去照顾徐姑娘。” “弟子不累。” 青年语气闷闷的,听起来有几分可怜。 “不累就跟着。” 楚霜衣一甩衣袖,召出纯钧,化作一道剑影扬长而去。 他一边御剑赶路一边暗暗唾弃自己,未免过于没出息了,徒弟叫一声就心软了。 给人做师尊,还是要威严些才好。 楚霜衣打定了树立师尊威严的心思,接下日夜赶路的大半个月里,他硬下心肠,再没轻声细语地跟徒弟说过话。 他虽然看不见,却也感觉的出来,徒弟比起之前确实收敛了许多,玉清心法也融汇地飞快。 但不知为何,徒弟身上的魔息却始终不曾散去,反而愈加浓烈。 一路上唯一的好消息也就是徐姑娘清醒了过来,但伤势严苛,楚霜衣每七日为她灌注灵力修补一次丹田,还是昏睡的时候居多。 虽然清醒的时辰不多,但至少也弄清了她当日从浮光山偷跑的缘故。 楚霜衣听完只觉感慨唏嘘,魔族利用北海徐家设下圈套引她下山,从而动手夺走了冰锋珠。 血脉相连的血亲,明知是圈套,即使仁人圣贤也难以抉择,何况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 冰锋珠被夺,北海徐家如今是真的陷入生死危局,徐姑娘难免愧悔不已。 楚霜衣明里暗里没少暗示徒弟多加开解,多半是充作了耳旁风,一得了片刻清闲就远远地跟在他身边,不像纪清羽那般尽心。 养个徒弟还真是不容易。 马车里摇摇晃晃,楚霜衣烦恼地支着头,黑缎似地乌发随之垂落,隐在铜兽香炉升起的袅袅烟雾之后,宛如一副美人春睡图。 “师尊,到剑湖了。” 长风剑派居于南下水乡,剑派的正门前环绕着一弯弦月深湖,湖水下沉着千万条不入世的长剑,剑灵纷杂不休,汇成一弯剑湖。 剑湖上,无论是御剑还是乘坐法器,均不能过,只有长风剑派的泊船方能渡过。 马车缓缓停稳,楚霜衣头也不抬,长指从怀中夹出一封信,轻灵一甩,那封信便如同利剑般破帘而出。 裴夙接住信,目光粗粗一扫,信封上铁画银钩地写了一行字:清霄仙尊亲启。 是长风剑派寄来的那封求救疾书。 他扫过四周,剑湖水波盈盈,映着浅浅的碧蓝色,一条粗木铺就的渡口细窄逼仄,似乎最多仅可并排站下三人。 枯黑的木板延申到水面上,隐约可见一条小渔船正缓缓地靠近。 这么个像是小渔村里的破旧渡口,竟然聚集了不少人,法器的灵光不时划过,各有不同,那些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可不像是来救人的样子。 突然间,天际一道刺目的银光闪过,裴夙抬眼望去,是一艘硕大无比的飞舟正在缓缓接近。 随着它的接近,强悍的飓风凭空而起,催折树木、碎石,统统卷入其中,所到之处,摧枯拉朽。 渡口等船的众人,修为高的还好,修为低些的,不仅衣衫破碎,随身法器都几乎被那强大的飓风卷去。 裴夙一手压住车辕,一手掣制住缰绳,飞沙走石间,形容也有些许狼狈。 待那飞舟缓缓落地,从中走出个气度从容的中年人,一股强悍的威压犹如猛虎出山毫不收敛地压下来,其修为深厚,不是裴夙可以看出的。 “万兽宗。” 裴夙正艰难抵挡之时,忽然从马车中传出师尊碎玉般的清冽声线,身上陡然一轻,裹挟着寒霜的森然剑意缓缓铺展开来,将那股强悍威压消弭于无形之间。 那中年人似乎也感觉到了灵力的对冲,缓缓地收了威压,深深地望了一眼过来。 偏僻山野之中,这样一驾庞大奢靡的暗色马车本就惹人注目,况且车边还跟着两个容貌气度非凡的青年。 如此一来,愈发引人好奇,众人纷纷向这边投来了探询的视线。 裴夙坦然回望,大概只认出其中几个宗门,与纪清羽对视一眼,更觉其中古怪。 他微微俯身,戒备地望向远方的人群,低声道:“师尊,渡口围了许多人,尽是宗门中人。” 楚霜衣正身坐起来,将滑到肘间的衣袍敛起,拿起茶盏浅呷一口,淡淡道:“先过了剑湖再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纪清羽的声音贴着马车响起,“师叔,下月月底是长风剑派掌门的大寿,这些人是来拜寿的。” 徒弟的声音也跟着传来,“师尊,船家只认拜帖,不认信书。” 有兴致大摆寿宴,倒没功夫遣人待客,这长风剑派都不急,他们更没道理急了。 楚霜衣放下茶盏,回手按了按坐的酸的腰间,道:“既然不让过,那就回去。” “师叔,弟子常与师尊在外游历,或许能遇到旧熟识带我们进去,不然再让弟子去试试?” “不用。” 纪清羽尚且不解其意,裴夙黑眸闪了闪,已然牵起缰绳施施然将马车掉了头。 第 33 章 “奇怪, 怎么走了?” “这是哪个宗门?怎么还走了?” “八成是个没拜帖的小门派,没资格进去,只能掉头回去了。” 湖边众人议论纷纷, 视线都盯着那辆庞大的马车, 凑热闹、看笑话俱有之。 眼盲后,楚霜衣对声音就敏感许多, 有修为加持,这些闲话自然一字不落地传入耳朵。 眉峰轻轻蹙起, 没入素白鲛纱之中, 许是在故柳峰上待久了, 他格外爱静。 宗门寿宴, 可不是什么冷清的场面。 既然长风剑派尚有余力筹办寿宴, 想必也没什么紧急的事态。 瘦削的手腕抬起, 衣袍微微滚落, 露出星点近乎暧昧的血色疤痕,楚霜衣指节抵在腮边斜撑着头,忽然就想带着徒弟这么一走了之, 反正是长风剑派失礼在先。 若是长风剑派再来找, 几位师兄自然有说辞给他们。 他沉吟了片刻, 觉得十分可行,两指敲敲车厢, 问道:“清羽,裴夙, 想回山么?” “师尊。” 车厢猛地一震, 竟然停下了。 徒弟平稳的声线传进来, 说,“人来了。” “晚辈长风剑派邵玉书, 迎客来迟,还望仙尊莫怪。”青年语气急促,气息还有些不稳,明显是赶着追上来的。 裴夙漠然地望着眼前颇有些文弱的邵玉书,听到车厢里传出一声低低的叹息,“这下走不了了。” 话音轻的没边,却像把小刷子似的,在他心头不痛不痒地拨弄了一下。 邵玉书的地位在长风剑派中显然不低,他与另外一个中年男子刚一从泊船上下来,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那位是他的二叔,长风剑派的掌教邵明远。 邵明远领着身后的一众弟子直奔万兽宗的那位中年修士而去,此时正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人群里寒喧。 反观邵玉书,虽是长风剑派小公子,身边连个小童也没有,气喘吁吁地跑去拦楚霜衣的马车。 邵明远冷冷瞥他一眼,鹰眸中满是算计,一转脸便又挤出一抹虚伪的笑,拱手道:“诸位道友见笑了,小侄生性顽劣,这回家父寿宴,不知从哪请了个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来厮混,怠慢了诸位道友,失礼失礼。” “邵掌教客气了,玉书性子骄矜,连我这个做舅舅的都不肯来拜见,却跑到人家马车前卑躬屈膝,没准是请来了仙盟的大人物。”万兽宗那名中年修士负手冷眼望去,语气中满是尖酸刻薄。 “齐宗主说的玩笑话,长风剑派与万兽宗向来亲和,玉书就是小孩子胡闹分不清轻重了。” 齐化闻言脸色稍有缓和,心下却提起了两分戒心,方才那股灵力对冲,浑厚充盈,不像是寻常修士的手段。 两人虚与委蛇的片刻功夫,只见邵玉书已经将他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狐朋狗友”请了下来。 眼覆轻纱,身量颀长,素雅白袍动作间隐有银色纹路浮于其上,发顶莲花玉冠束起鬓发,泼墨长发垂于胸前,犹如天人入世。 身旁一黑衣青年恭敬地服侍在侧,另一边则是个同样气度出众的青年。 长风剑派的小公子姿态谦顺地在前引路,这可不像是一般的宗门修士。 “竟是个瞎子?” “到底是什么人?能让邵小公子亲自来迎?” “旁边的那位,似乎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邵玉书引着楚霜衣,邵明远领着一众修士,两拨人一同向渡口走去,修士们明里暗里地打量着楚霜衣一行人,心中暗自揣测着他们的身份。 到底是邵明远一拨人先占得了先机,两艘行船,一艘雅致大船,邵明远携着万兽宗的齐宗主与一众修士欣欣然踏了上去;另一艘是寻常渔船,乘的是几个长风剑派的弟子。 两艘船全都被占满了,这剑湖一来一往少说也得两刻钟,岂不是要劳烦仙尊等上小半个时辰! 邵玉书心里一急,这可是父亲好不容易请来的贵客,他遥遥望向大船,矜贵地行了一礼,扬声道:“叔父,贵客在此,还请叔父让出位置来,以免怠慢远客。” 他语气不似平时温和,朗声之中竟有几分胁迫之意。 谁料邵明远压根没将他这小侄子放在眼里,高高地立于船头,斥责道:“玉书,今年寿宴拜贴是我亲拟,可从未邀请过你这几位朋友。” 他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冷哼,鹰眸转向楚霜衣等人,语气不善:“几位远道而来,心意也算送到了,现下外界动荡,恕长风剑派不招待些没门没派的阿猫阿狗!” “邵掌教慎言!”邵玉书刚要开口,就被纪清羽疾言厉色截过话头,不卑不亢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天道尚且一视同仁,邵掌教却以宗门出身轻视我师门,未免辱没了长风剑派的门楣!” 楚霜衣容色不变,既不阻拦纪清羽,也不开口,寒霜似的威压铺陈开来,浑然一具冰冷的玉雕似的。 船上一众修士均察觉到了这股强势的压迫感,气息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渐渐地呼吸竟然滞涩起来。 邵明远显然也察觉到了,暗中调动灵力抵抗,气息却还是乱了几瞬,他顿时面色铁青,声调不由得放低了些许,生硬道:“既如此,敢问道友师承何处?” 纪清羽抱剑上前,朗声道:“浮光派纪清羽,见过邵掌教!” “浮光派!竟然是浮光派的人!” “怪不得眼熟!原来是浮光派掌门的高足,以前曾在仙盟听道时远远瞧上过一眼!” “掌门高足做衬,前方那位恐怕更是大有来历。”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在场的都是修士,纵使声音压得再低,也都逃不出众人的耳朵。 邵明远自然也听得见身后的议论,脸色急转直下,方才还有稍许放缓的态度,登时强硬起来,怒道:“玉书你听见了?无凭无据,倒是任凭你这道友信口雌黄!” “休说你这道友未必师承浮光派,就算是,长风剑派门朝四海,广迎天下道友,唯独不招待浮光派之人!” 他锋利的目光凶狠地扫过邵玉书,气急败坏地对船夫吩咐了一声,便愤愤地转过离去。 “叔父!”眼见着两艘船只一同掉头离去,邵玉书当下急出了一头薄汗,任凭他怎么呼唤,也没唤回一艘船来。 “师叔——”纪清羽只知道浮光派从不与长风剑派往来,却没想到他们行事如此决绝,眼下遭受如此对待,是去是留,还得师叔拿个主意。 楚霜衣略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听邵玉书声嘶力竭地喊了半天,才掸了掸衣上灰尘,幽幽道:“看来鄙派掌教对浮光派恶念颇深,邵公子也不必白费力气了,本尊就不打扰了。” 他说罢利落地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就连身上那股森寒之气也随之游动起来。 身后的那名黑衣青年反应也极快,像是时刻注意着他似的,几乎是同步抬腿跟了上去。 三人转身一走,把邵玉书急得手足无措,情急之下竟然扑通一声跪到了楚霜衣身前,双手奉起一块黑色晶石,恳求道:“还望仙尊垂怜,对长风剑派施以援手!” 翻腾的魔息迎面涌来,楚霜衣眉尖微蹙,下意识微微侧目,侧脸倾向徒弟的方向。 裴夙的目光几乎没从他身上离开一瞬,楚霜衣下意识的小动作自然被他纳入眼底。 他半侧着身子,剑眉一挑,黑眸中漾出星点笑意,居高临下的目光黏腻地裹缠着那人。 “残余魔力提炼出的晶石。”楚霜衣被身后莫名的视线盯得不大舒服,像是被街边的小流浪狗在脸上舔了一口似的,湿湿黏黏好不别扭,他极力压下脑中不合时宜的联想,正色道:“这是从哪来的?” “仙尊见多识广,一眼就能认出此物,此物正是家父在护派剑阵中收集而来的魔力晶石。”邵玉书一脸急迫,叹了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果决道:“仙尊想必也清楚如今魔族蠢蠢欲动,已经残害多个宗门,数月前家父发现派内也有魔族混入,并试图窜改剑阵,以作他用。” “家父猜测,魔族此举多半与重放魔尊有关,但长风剑派逐年积弱,一时间难以堪破魔族意图,这才暗自请仙尊前来相助。” “还望仙尊不计前嫌,垂怜一二。” 邵玉书言辞恳切地陈述一番,字字坦诚,话落就猛地叩首在地,十分诚心呈出了八九分。 纪清羽闻言不免为之动容,转头一看,裴师弟正满眼轻柔地望着楚师叔,看样子竟是全然没在意邵玉书的一番话。 再看楚师叔面容如旧,也不见丝毫的触动,莫非这其中还有些他未看清的谋划。 纪清羽正思忖间,就听师叔泠泠的声音响起,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起来,引路。” 邵玉书闻言大喜,连忙叩头谢道:“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不必谢,”楚霜衣微微抬了抬手,意味深长道,“本尊也不全然是为了长风剑派……” 更多的是,为了徒弟。 他总是隐隐觉得,若是魔尊破封出世,于裴夙而言,恐怕会出现些难以挽回的动乱。 第 34 章 邵玉书一番陈情总算劝回了父亲请来的贵客, 却在岸边看着两艘船屁股犯了难。 被风吹干的冷汗唰的一下又卷土重来,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长风剑派素来避世, 剑湖往来也就两条船只, 还……还要劳烦仙尊稍候片刻。” 裴夙眸光扫过四周,逼仄的渡口只剩他们一行人, 再无其他修士。 他斜睨了一眼文文弱弱的小公子,冷声道:“有邵掌教在, 恐怕少则等上几个时辰, 多则要彻夜不眠了。” 纪清羽认同地点点头, 裴师弟这话一语中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邵明远不仅对浮光派深存芥蒂, 就连他这个侄子也同样没放在眼里。 如今有机会, 想必不会轻易放行。 邵玉书想通这一层缘由, 脸色一下白了,这几位贵客可事关长风剑派的生死存亡,容不得耽搁, 他连忙道:“仙尊放心, 晚辈这就、就传音给家父, 遣人拦截叔父。” 说着双手抬起,就要结印传音。 灵印刚刚聚起十之二三, 一阵凛冽的寒气拂过,顷刻间便将他两手间的灵印消散尽了。 “剑湖之下可有剑阵?” 邵玉书循声望过去, 只见仙尊不知何时已经踏在渡口边缘, 临水而立, 清风徐来,面容清寂。 他虽然不知道仙尊此言何意, 却仍然下意识摇了摇头,坦诚道:“剑湖下并无剑阵,只是多数沉剑都有剑灵附着,替长风剑派护卫平安,若是发动起来,不啻于剑阵威力。” 楚霜衣放眼望去,碧色湖水之下的泥沼中竖立着条条剑影,随水波荡漾,影影绰绰地映在水面上,宛如一座炼狱水牢。 这剑湖之上煞气纷杂,剑灵互相缠斗搅成一股股锋利可怖的乱流,不是轻易就能触动的。 “师尊。” 裴夙似是知道他想做什么,黑眸不善地眯起,又缓缓落在他的脸侧,低沉声线中透着十分的不赞成。 楚霜衣带着安抚意味地摆了摆手,“无碍。” 长袖在风中一展,周遭温度逐渐低落,渐渐地,竟有雪晶随风飘荡落下。 修竹般的指骨中,缓缓化出一柄霜雪长刃,剑刃裹着霜花,锋利冰冷。 几乎在长剑出现的瞬息之间,剑湖之中原本平静的水流陡然震动起来,犹如一弯架在火上烹煮的热水,缓缓沸腾起来。 “剑湖动了!!” “水下有东西在动!!!” 几人身在岸边,远不如船上的修士看的真切,船身已经离岸很远,却忽然细密地抖动起来。 他们艰难稳住身形的同时,却惊恐地发现水下千万条黑色的长影竟在灵活闪动,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诸位不要惊慌!”邵明远稳住慌乱的人群,向水中望去,果然看见剑湖波澜起伏,这诡异的动荡是水下的剑群一齐震动所致。 他瞬间就想到了方才在岸边的那白衣人,天下间能唤动这湖底千万条沉剑的修士可没几个。 心中不由得动摇起来,莫非那几人真是浮光派之人? 但眼下情形已经容不得他多想,当即散出灵力稳住船身,安抚众人道:“诸位放心,剑湖波动乃是常事,无需担心。” 身旁的齐化闻言望了他一眼,却没多言。 岸边,纪清羽来不及注意湖水的异常,只见眼前一道凌厉剑光划过,纯钧剑就被师叔反手竖在胸前,他心神猛地一震,竟然到此刻才看出师叔的意思。 邵玉书更是从未见过这仙门第一剑,满脸震惊,两只眼睛死死的盯在纯钧剑上,完全错不开眼了。 楚霜衣两指成剑,灌注灵力,在半空中飞快地画出一道繁复冗长的符箓。 符箓画成,他一手握剑,一手化指为掌,掌心猛地一震将青色符箓送入剑身,面前的湖水受其影响,猛地掀起一人多高的汹涌波澜。 湖水掀起,又骤然拍下,冰凉的湖水顿时溅了岸边几人一身,唯有楚霜衣,水珠落到身前,像是被道无形的屏障挡了回去,只溅湿了两侧衣袖。 纵使湖水四溅,他动作仍不停歇,猛地将纯钧剑拋向半空,又以灵力加持,纯钧剑身凭空横在他两手间,飞转不止。 楚霜衣反手握住剑柄,当空向前一斩,连带着那道灵力充盈的符箓一道送出。 只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划过天际,直直劈向彼岸,剑光在半空中化出一线银练。 剑光过处,湖水沸腾不止,水流激撞飞溅,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像是某种巨兽的怒吼,缓缓从水底泛起。 “是剑!” “剑浮上来了!” 船上一个年纪较小的修士指尖颤抖的指着湖中叫喊。 众人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成千上万条长剑裹挟着泥沙从湖底翻了上来,整片剑湖被搅的昏黄一片。 邵明远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很是难看,手下的灵力失了分寸,船身顿时一阵颠簸。 齐化见他失神,怒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轻蔑,出手助他稳住了船身。 邵明远这才注意到自己失态,连忙虚伪一笑,客气道:“多谢齐宗主。” 齐化瞥他一眼就转去观望剑湖中的异动了,他以前仅是耳闻长风剑派的剑湖之名,再就是胞妹的信中提及,不成想今日倒是有机会见识见识。 那些剑,或有鞘或无鞘,或腐朽或锋利,竟然铮鸣着,震颤着,仿佛相互鸣和,连成一曲锋利无匹的剑歌。 水流的搅动,水底的异响,竟都是这些昔日名剑的铮鸣所致,一时间,众人都不免被这波澜壮阔的景致所震撼,谁也没发出一声。 剑光之下,长剑出水约有半臂之高,顺着剑光的指引,聚成一条可容两人并排通行的剑道,直直通达彼岸! 剑道,这是名副其实的剑之道。 这些长剑,其中不乏往日曾与旧主名动宗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名望之剑,可此时,却能折断煞气、戾气,甘愿为人脚下踏石。 众人不自觉地将目光从剑上抬高几寸,遥遥望向来处,不知是何等高人,竟能踏剑而来,走上这么一条金贵无比的剑道。 剑道来处,楚霜衣反手一转,剑光飞逝,方才还霜气四溢的纯钧剑,转眼间便消失在他手间。 他略带些嫌弃的理了理两只宽松的衣袖,小声地说了一声,“湿了。” 裴夙微微上前一步,冷峻的眉眼微垂,姿态恭敬地俯下身,一手轻轻捏住他的腕骨,一手撩起他宽大的袖子,轻柔地烘去水汽。 水汽散去,可素白的袖子上还黏着湖水中裹挟的泥沙,溅上了好几处泥点子。 他低声轻哄道:“暂且忍忍,待会儿给师尊换套新的。” 邵玉书眼睛瞪得溜圆,错愕地看着眼前这条大手笔的剑道,恍惚间生出几分大梦初醒被掌门祖父斥责的荒唐感。 再回过神来,只见那黑衣弟子已经随着仙尊走上了剑道。 “邵小公子,请。” 他抬眼,幸好还有那位纪道友等着他,不至于让他太过失态。 他连忙回了个礼,伸手一让,也道“纪道友,也请。” 迎着众人惊羡不已的目光,楚霜衣沉静走过,丝毫没有任何在意,反而是邵明远远远地瞧着自己的小侄子从剑道上走过来,脸都气白了。 此时众人哪还有什么怀疑,都纷纷猜测起楚霜衣是浮光派的哪位大能,窃窃私议如同沸水翻腾,搅的邵明远心头火起。 没想到为了这掌门之位,他兄长竟然不惜违背父亲之命,将浮光派的人都请来了。 平日里看似一副淡然度日的清高模样,还不是照样觊觎掌门之位,就算他有浮光派撑腰,自己也还有万兽宗助阵,还不算输! 剑湖的彼岸是一片桃花林,只可惜他们来的晚了些,整片林子枝头也没几朵桃花了,倒是有些淡淡的桃香味儿,还算清甜。 剑道直达彼岸,他们走的比湖上的行船倒还快些,几人全都落地。 楚霜衣回身,掌心翻向空中,手腕一转,数十道青色小剑凭空而出,猛地一甩,小剑击入湖水,整片剑湖复又震颤沸腾起来。 不过也只一瞬间,强烈的震动之下,剑身上斑驳的污泥、锈迹尽数掉入水中,露出一道道锋利的剑刃来。 瞬息过后,长剑像是功成身退般,带着雪亮的剑光,缓慢地重新没入了湖水之中。 湖水渐渐归于平静,邵玉书紧张地注视着,那些剑似乎有所不同了,它们不再是杂乱无章地掩埋在泥水中,反而提着一口气似的,空悬在水面下,污泥上。 “剑,有了剑意,才算活着的,真正的剑。” 楚霜衣清泠的嗓音伴着桃香飘散在林中,颇有些寥寥清远的孤寂之感。 泥沙落下,清澈的水,闪烁着银色的剑光,波光粼粼。 邵玉书别的看不出,却能看出这剑湖比以前更有威力了,他连忙道谢,“多谢仙尊!多谢仙尊!” “顺手罢了。” 楚霜衣淡然一笑,能让那些剑重回往日光芒,他心里是真的畅快。 原本这般淋漓尽致的张扬意气就不该埋没遮掩在污泥之下。 第 35 章 邵玉书给楚霜衣安排的住处并不是与其他修士一同的客斋, 而是个单独的偏僻院落,在长风剑派最边儿上,房后就是茂密的桃林。 人少又僻静, 倒是正中楚霜衣下怀。 楚霜衣就住在院子正中的正堂, 剩余两间厢房,纪清羽、裴夙一人一间。 照旧, 裴夙从百宝袋中拿出各样楚霜衣日用之物,从被褥软枕到杯盏茶碗, 焕然一新, 都是楚霜衣用惯了的东西。 “清羽, 长风剑派尚且不明底细, 有些事就无需外露了。” “稍晚些, 你交代清楚, 不要露了行踪。” 楚霜衣端坐在卓案旁, 长指间摆弄着一只玉盏。 纪清羽自然清楚师叔嘱咐的是什么事,乖顺应下回房去了,他心知眼下确实不方便让徐姑娘过早的暴露出来。 毕竟长风剑派邵掌门寿辰在即, 前来祝寿的修士鱼龙混杂, 难保不会有人起些不该有的心思。 再者若是此时突然放出冰锋珠被夺的消息, 恐怕会引起宗门慌乱,还是稳妥为好。 “师尊, 衣裳放在床上。” “好,去歇着吧。” 裴夙的目光在楚霜衣身上流连了片刻, 才不舍的退出门外, 紧紧地关上了房门。 干净衣裳上面泛着清冽的香气, 楚霜衣换好衣裳,呆滞地在床边倚了片刻, 这一月来的风尘颠簸似乎才算褪尽。 从换下的衣裳里掏出系统寄来的那封信,楚霜衣这才想起这信还没听,他在系统邮箱里输入了信封上凸起的验证码,无情的机械人声如水流般缓缓流进耳朵。 ……婚约……信物…… …… 一封信很快读完,楚霜衣当下愣在了原地,他怎么也没想到,那只清风铃竟然是这个来历。 他还以为是系统好心赠送的初始道具,原来不是系统给的,而是原主爹娘留下来的。 楚霜衣再联想到徒弟那晚异常的表现,一切都有了答案。 师尊把自己的婚约信物随手送人。 这换谁都很难不会多想吧。 有点丢人。 一张薄薄的信纸被楚霜衣揉成皱巴巴一团,止不住地反复揉搓。 他豁然站起来,沉吟半晌,又沉重地坐回了床上。 这事他压根没法开口解释,他站在什么立场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他根本不知情,从来没有娶妻的意思么? 既然徒弟没挑破,还不如保持沉默,说破了彼此都尴尬。 他下定了决心,掌心猛地窜起一团青色火焰,将团成一团的信纸烧了个干干净净,仿佛连带这件事都完全抹去了一般。 稍晚些,楚霜衣正倚在床边神游天外,邵玉书引见了一位年纪较长些的男修来,也是真正请他来此的人,邵明达。 楚霜衣为清风铃的事情所扰,面容沉静,周身不由得泄出了凛冽的剑意,冰刀子似的凉嗖嗖地剐着。 邵明达浑然不受影响,温润有礼,细细地将魔族侵入长风剑派的原委与楚霜衣讲个清楚,还为今日邵明远的无礼态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地令邵玉书替他的叔父行礼示歉。 这样谦逊的姿态倒让楚霜衣想起临走前小师兄的叮嘱来,长风剑派邵掌门膝下共有三子,二子鲁莽,三子平庸,唯有这长子邵明达,名号豹蔚君,虽不揽权,但其性情温雅,实是君子之器,也是最应当小心戒备的人。 君子豹变,其文蔚也。豹蔚之名,倒是与邵明达本人十分契合。 虽说是君子之风,但楚霜衣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邵明达存心做出来给他看的,不过这人言辞温和,言语之间坦诚相待,倒也让人舒心。 原本邵明达的意思是,楚霜衣一路奔波,暂且休息几日,再去查看剑阵之事,却被楚霜衣婉言拒绝了。 有些事做也好,若是他一个人独处下来,势必又要胡思乱想与徒弟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心事。 邵明达自然是十分欢喜,当即领着楚霜衣向外走去,半是查探魔气,半是闲谈散心。 谁料楚霜衣一脚刚踏出房门,就听的一声熟悉的“师尊”不远不近地传来。 青年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下,黑眸灼灼,纵使楚霜衣看不见,也能体会出几分灼热来。 他在心底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到底是躲不过。 于是转身对邵明达道:“豹蔚君,劣徒无状,但对阵术一道颇有兴趣,不知可否同行?” 邵明达自然不会拂了楚霜衣的面子,连声应下,“能得仙尊与高足一同查探,自是求之不得。” 一行四人,漫步小径,一路往剑阵中心走去。 “小裴道友年纪轻轻,就有如此修为,自是人中翘楚。” “小公子性情温润尔雅,也不失名门风范。” 楚霜衣与邵明达走在前方,僵着脸与他不时寒暄两句,裴夙与邵玉书则更像是两个提线人偶,不时被前面两位提出来相互品评一番。 邵玉书不比裴夙,脸皮薄,每被他父亲或是楚霜衣提起,总要对裴夙礼节性的笑笑,一路下来,脸都笑僵了。 倒是裴夙,邵小公子一笑,他就只是冷漠地瞥他一眼,偶然点头回礼,短暂抽离的目光迅速落回师尊身上,像是转眼不见就怕人化在眼前似的。 是以当夜邵明达询问邵玉书对裴夙的看法,只听到了师徒情深四个字,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风剑派处地偏南,一应景致山水相依,茂林水色,处处尽是雅致之景。 唯有一处景致,与别处,亦或是整个长风剑派都有些格格不入之感。 那是一柄巨石铸成的长剑,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纹路,越有二层阁楼高,巍峨挺拔,正位于长风剑派正殿前。 长风剑派以剑传道,有这样一柄重剑石雕并不稀奇,但奇怪的是,长风剑派上下景致倾向于典雅精巧,这柄重剑的风格却过于粗犷,乍一看起来难免突兀。 见楚霜衣在剑下驻足,邵明达善解人意地提起话头,“这柄剑雕屹立此处确实引人注目,听家父所言,乃是百余年前封印魔尊那一战之后,为祭奠诸位丧生的修士所立。” “最近魔族骚乱频频,说来实在唏嘘。” 只听闻长风剑派为封印魔尊损失不少了修士,如此看来,当年那一战确实惨烈非凡,这剑雕不仅仅是一座石雕,更是当年丧生修士的无字之碑。 楚霜衣心下五味杂陈,按眼下的形势来看,修真界与魔族若是再起纷争,伤亡只会比前次愈加惨重,新仇旧恨,代代相承,两族之间的纷乱怕是永无止息。 裴夙抬眸望向那高高屹立的剑雕,重剑森然,在日光下投下一片墨色阴翳,如同坚固的暗牢,恰好将他笼罩其中,不得挣脱。 不知是何缘故,一股诡异的凉气蓦地沿着脊骨升起,像是冰刃般割开了他皮肉,阴狠地剐割着他的骨节,钝痛不止。 双拳紧紧捏袖中,裴夙余光一扫,只见淡淡的魔纹已经蔓延到了腕间,如同青紫的血脉一般,极缓慢地向前蜿蜒。 他心头一紧,不着痕迹地拉了拉衣袖,冷着脸向后退了几步。 楚霜衣神识之中注意到徒弟身上竟然丝丝缕缕地散出魔息来,面上不显,当即迈开步子,边走边道:“长风剑派当年不遗余力地封印魔尊,以至损伤惨烈,如今魔族蠢蠢欲动,浮光派自当施以援手。” 前方正殿前,有数十名弟子正在两两对练,剑光一片,长剑划过空气的声音不绝于耳。 突然间,一名弟子手腕一松,雪亮的剑尖破开空气,直奔楚霜衣面门而来。 手腕骤然一沉,徒弟清冽的气息随之贴近,一串滚烫的温度从腕间敏感的皮肉上传来。 裴夙一手护着楚霜衣,一手飞快地甩出一道符箓,动作之快,几乎就在眨眼之间。 邵明达反应也极快,挥袖间数道剑意破空而出,与裴夙甩出的符箓一同击中长剑,那剑顷刻间便在半空中碎裂,化为了一把齑粉,散入尘土。 邵明达另有深意地扫了裴夙一眼,他出手自然心中有数,本意只是断掉那剑,决不至于将长剑碎成齑粉,可清宵仙尊带来的那位弟子,可是毫不留情,这剑若是个活人,恐怕五脏肺腑都被炸成一团血水了。 “弟子莽撞,冲撞了仙尊,明达定然严惩不贷!”道歉的话脱口而出,他上前虚扶了楚霜衣一把,好心道:“仙尊受惊,今日就别再操劳了,快请回房休息。” “无妨,意外而已,豹蔚君不必为此惩戒弟子。” 楚霜衣神色自然,接着衣袖的遮掩,他不着痕迹地为徒弟渡了股灵力过去,并不算轻柔地压制住了正在外溢的魔息。 钝痛缓缓消弭,裴夙低眉望去,原本扶在手里的手腕不知何时已经翻转过来,覆在他手上,凉丝丝的灵气正从皮肤相触的位置传来。 透过纤长净白的指间,他手上分外狰狞的魔纹正在渐渐退去。 耳边是师尊好听的声音,他正若无其事地与外人交谈,掌心却紧紧地包覆着自己的手。 这样的认知令裴夙不由得血热,褪散的魔纹竟然隐隐有复来之势。 不行!不能在人前暴露! 他当即强行错开视线,心中默默诵起玉清心法,魔纹这才消失在眼前。 第 36 章 在贵客面前出了这样的意外, 邵明达父子态度谦卑,亲自送楚霜衣到玉茗院外,临走前再三致歉, 诚意十足。 外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篱墙外, 楚霜衣蓦地抽回手,长袖划过带起一阵冷香, 那点对外人的客气尽数消弭,只剩疏离。 冷冰冰的两个字, 落在风里。 “过来。” 手上的温热迅速抽离, 裴夙抬眼, 视线里只剩一道挺拔又单薄的身影, 浸着寒气。 他心里也清楚, 师尊眼下, 魔骨的事也藏不了多久。 尚有余温的右手藏入袖下, 顺势摩挲两下,这才抬脚跟上。 长风横亘而过,从袖口灌入, 掌心的冷汗被吹做冰凉一片, 楚霜衣复又紧紧握起, 止不住的怒火一路从心底烧满胸膛。 他从未想过,徒弟会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 从前百般明示暗示, 他屡屡细心引导,对徒弟更是坦诚相待, 就是担心徒弟会困于仙魔殊途的谣言, 误了他自己。 没成想, 到底还是出了事。 “师叔——” 纪清羽的声音伴着剑鞘的嗡鸣声一道传来。 剑修怒火外泄,长剑自然有所感应。 楚霜衣正在气头上, 没空理他。 他脚步不停,长袍都随着他的步伐翻飞起来,径直没入一堂屋室。 纪清羽看了一眼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裴师弟,错身之际,小声地道了一句“不要顶嘴”。 “磨蹭什么?” “等着本尊来请你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就听屋里传出不耐烦的冷声,其中的威势凛然令人不敢直面。 一路上,纪清羽远远陪侍在侧,只觉得师叔清贵疏离,却从未见过师叔发怒,今日一见,还不如从未见过。 手中长剑嗡鸣不止,他收回视线,默不作声地将自己关进了房里。 正巧遇见出来透风的徐清婉,余光瞥见震颤的长剑,疑惑道:“清羽,出什么事了?” “没事。”纪清羽小心地扶她坐下,“裴师弟惹师叔生气了。” “仙尊平时看起来少有情绪,没想到也会与弟子生气。仙尊发怒,不知裴师兄能不能承受的了?” “师叔往日素来孤冷无情,极少动怒,裴师弟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 两人担忧的目光一同落在强烈震颤的长剑上,神色复杂。 …… “师尊。” 裴夙面容沉静,双膝一弯,身姿笔直地跪了下去,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刚好能够传进楚霜衣耳朵里。 楚霜衣眉头一皱,膝头莫名感同身受地痛了一下,长袖一挥,数道凌厉剑意从袖中飞出。 “咣当”一声巨响,剑意擦过裴夙的侧脸,溅出一串血珠子,裹挟着房门大力摔上。 他一动没动,任凭剑意割过,垂眸敛眉,闷闷的声线里暗含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委屈。 “弟子知错了。” 一个动作,一句话,楚霜衣心里的火气就消了大半。 他这徒弟,惯会撒娇。 “错在何处?” 楚霜衣缓缓落坐在堂前,房门一关,漫天的霞光透过门窗,隐隐约约地映在他肃穆的脸上,仿佛一座落满清辉的神像。 “弟子错在,不该存心隐瞒,不该自行处置。” 还不该……痴心妄想…… 裴夙乖顺垂下的头缓缓抬起,逆着光,笔直的身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落在楚霜衣脚尖,如同信徒叩拜神明。 “过来。” 神明发出邀请,裴夙膝行而前,影子从脚尖爬上腰际,连同月白的缎带一同淹没在阴翳之下。 “让为师探探,你体内的魔骨觉醒了多少?” 楚霜衣的语气轻柔,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他向身旁伸出手,摸了个空。 裴夙跪在他身前,主动将手送了上去,黑沉的目光从窄腰流连到腕骨,诱导似的开口道:“师尊,弟子在这儿。” “还跪着做什么?”楚霜衣摸过他的手,一缕轻柔的灵识从腕脉探入丹田,柔柔地散入经脉。 一道血痕顺着脸颊流下,眸中的欲念疯长,裴夙放纵着,任凭魔纹飞快地爆满每一寸指节,淡然的语气里似乎盈满了无尽惋惜。 “弟子有错,该跪。” 楚霜衣听了微微一愣,分神出来,神情严肃地训斥道: “这点事,你跪什么?为师是这么教你的?” “天下间,没有谁天生就应该跪谁的。” 裴夙没想他竟是这个反应,愣了一瞬,满腔缠绵的情丝被生生堵了回去,就连手上的魔纹都黯淡了些许。 半晌,才讷讷道:“弟子受教。” “那还不起来!” 裴夙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右手仍被他握在手里。 神识走遍周身,楚霜衣面色凝重,徒弟身上的魔骨已经觉醒了十之二三,并且还在持续觉醒。 情况不容乐观,他撒开手,耐心询问道:“在巨剑下,你感知了到什么?” “魔息,纯粹,强烈的魔息。”裴夙想也没想,迅速答道。 楚霜衣微微颔首,他今日虽然未能理出剑阵全貌,但也察觉到剑阵上附着的丝丝缕缕的魔气。 但在巨剑下,他却没有一丝知觉。 既然放在长风剑派最显眼的位置上,幕后之人应该也做全了准备,不会令人轻易发现。 若非徒弟天生魔骨,恐怕也察觉不出什么。 “师尊,不如弟子今夜前去查探一下。” “不用。”楚霜衣摆摆手,转向徒弟一侧,“近来你就不要出门了,既然魔骨已经觉醒,就专心修炼玉清心法吧。” “魔骨觉醒,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 像这种天赋觉醒的技能成长,楚霜衣可没见过舒舒服服的,哪个不是疼的天昏地暗、哭爹喊娘的。 可怜小徒弟没爹没娘,只有他这个半吊子师尊,可得关怀着点。 “师尊放心,徒弟没有不舒服,只是有时魔息乱涌,难以抑制。” 裴夙低头看了看布满魔纹的手,悄声藏进了衣袖之下,语调轻松。 “只有魔息乱涌,那血符反噬呢?”楚霜衣面色一寒,逼问道。 “师尊,弟子……” “是鸟妖那夜画的符?”楚霜衣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至今还没好透,若不是有血符反噬,魔骨也不会觉醒的这么快。”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芝草丹,放在桌上,轻柔道:“徒儿,为师问你,天底下,什么东西是最贵重的?” “天灵地宝,绝世功法——” 楚霜衣一听,心道徒弟到底跟谁像谁,颇有几分他惜财爱财的风骨。 谁料他还有后话,青年几乎以一种言之凿凿的恳切语调,诚恳道:“皆不及师尊万一。” 这小子…… 楚霜衣听着有些腻歪,像是被人举着高清海报游街了似的,他刻意压下心底那点莫名其妙的甜意,嗔怒道:“胡言乱语。” “为师告诉你,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性命。” “以后再遇见任何事情,天理之中,皆以保命为先。” “可懂了?” 楚霜衣倒了一盏茶,又从瓶中取出一粒芝草,一同送到徒弟跟前,柔声细语春风般拂过。 “弟子受教。” 裴夙眼底激荡晦暗,轻轻地接过茶水,将芝草丹痛快咽下。 “魔骨初醒,你修炼未成,加之血符反噬,有魔息乱涌也是正常” “这瓶芝草丹是你郁师叔走前炼制的,功效也比寻常的更好些,你拿去。”楚霜衣不放心地叮嘱道,“若是再有异状,第一时间来找为师,为师自有办法。” “弟子多谢……师尊。” 裴夙说完,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正要转身退去,忽然被叫住了。 “等等。” 楚霜衣起身,两指并拢,猛地擒住徒弟的一条臂膀,从肩头划至脉门,充盈灵力轻柔灌入经脉。 裴夙毫无反抗之心,任由师尊摆弄,他体内紊乱的魔息顷刻间平稳下来,狰狞的魔纹也随之消散在皮肉上。 楚霜衣气息隐隐有些滞涩,自知面色难看,放下徒弟的手臂,背过身去,简短吩咐道:“退下吧,叫清羽带徐姑娘来见我。” 直到徒弟的脚步声缓缓消失在门外,他才转过身,向里间走去。 眼前的长剑已经彻底停止了震动,四平八稳地躺在桌上,纪清羽和徐清婉对视一眼,眸中含义不言而喻。 仙尊消气了。 恰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纪师兄,是我,裴夙。” 裴夙进了门,就见徐清婉也在房中,当即转身关紧了房门,将楚霜衣的原话原封不动的告知给他们。 虽说玉茗院内并无外人,但终究身处他处,纪清羽还是小心为上,将徐清婉扶回了小千卷轴,才带着卷轴去见楚霜衣。 裴夙对于他们的事没有兴趣,只是在院中稍作停留,在门扉开合的片刻间,窥见那端庄素净的一抹白,心里才平静下来。 “师叔。” 楚霜衣只听见一道脚步声,心下便有了数,拿起玉盏轻啜一口,“清羽,请徐姑娘出来吧。” 徐清婉刚一从画中落地,桌上的一只精致木盒便直直地映入眼中,盒盖平放在盒子旁,毫不避讳地敞露着盒子里的东西。 绸缎为衬,陷着一只洁白漂亮的海螺。 徐清婉并不认识这东西,一时愣住了,缓缓转向楚霜衣,清丽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困惑。 “仙尊,这是……?” 第 37 章 纪清羽从头到尾听下来, 复杂的目光短暂在木盒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徐清婉身上。 丹田受损,十余载修为尽付东流, 不说丹田伤势, 光是修为散去的打击就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的。 少女的脸颊微微凹陷,面上泛着久病的苍白, 身形也日渐消瘦,只有那双眼睛, 仍旧明亮如初。 “仙尊, 清婉愿意。” 楚霜衣看不见她清亮的眼睛, 却能能从她简短的回答中听出少女的坚定。 “有此物相助, 你的伤势也能尽快好转, 更利于修补丹田。” 他原本也担心徐清婉会因对魔族的仇恨而放弃借助此物, 没成想小姑娘倒是豁达许多。 楚霜衣双手结印, 轻轻催动月兰螺,皎洁清辉源源不断地流入徐清婉丹田处,她清瘦的脸上渐渐红润起来, 是血气逐渐活络的症状。 “以后等到入夜之时, 便由清羽带你来此, 本尊为你疗伤。” “多谢仙尊。” …… 夜色深沉,纪清羽才带着卷轴从楚霜衣房中出来。 两人一走, 楚霜衣才堪堪松了一口气,扶着屏风摸到床榻边, 端正坐下, 调理内息。 期间, 邵明达遣人送了些上品丹丸、法器,其中有一样, 是一壶佳酿,看起来却比那些价值千金的丹丸还要贵重。 “此乃九玄酿,采九玄池露酿制而成,请仙尊品鉴。” 玉壶冰盏,美貌侍女小心翼翼地斟了一盏奉上,淡淡的酒香味立时在房中飘散开来。 “多谢豹蔚君好意,本尊心有清律,不好忘忧物。” 清淡的酒香引人沉醉,但楚霜衣并不好此道,尤其在外做客,还是多些小心为好。 侍女面露惊愕,她们长风剑派的九玄酿在宗门内可是千金难求一盏,这浮光派的仙尊竟也生了一副肉眼凡胎,不识宝物。 “仙尊远道而来,想必不知,本派曾有九天神女降世,留下四片九天琉璃,融汇天地灵气成九玄池,这九玄酿便是由此而来。” 她话音刚落,为首的老者撇撇嘴,忽然拿起那只冰盏,毫不客气地往地上一泼,揭短道:“九天琉璃,早叫人拿走了,还总挂在嘴上,不嫌丢人。” 几个侍女闻言柳眉倒竖,正要回嘴,就在目光触及老者的一瞬间,神色却陡然变了,顿时面如菜色,再不敢出一声。 这老者气息平稳,竟是出声以后,楚霜衣才发现他的存在,修为显然在他之上。 老者须发皆黑,只是鬓边隐隐有几缕白丝,身形略有些佝偻,像个脾气古怪的田间老农。 他把手里的冰盏重重往侍女托着的漆盘上一砸,摆摆手,“下去吧。” 几息之间,楚霜衣神思飞快运转,已然将老者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他站起身,施施然一拱手,“晚辈楚霜衣,久闻邵掌门盛名。” “你倒聪明,跟你娘一样。”老掌门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也不客气,坐上了楚霜衣方才坐着的主位,随手揩了个果子放进嘴里,接着道:“不像你爹,倔。” 楚霜衣心头一紧,听这意思,这位老者像是认识原主父母,他想到这儿,就直言问道:“邵掌门此言,与家父家母是故交?” 老掌门没答他的话,转而问他:“眼睛是怎么瞎的?” “素阴蛛毒。”楚霜衣拿他也没办法,简短回复道。 老掌门听完,嘴一撇,嘲讽道:“以郁姜的修为,连素阴蛛毒都对付不了,心都挂在她那死了的道侣身上了吧。” “邵掌门。” 楚霜衣是浮光派中人,哪里能听他这样随意评判同门,忍不住出声警示。 “行行行,老头子讨人厌喽。” 老掌门另拿起玉盏呷了一口茶水,神色自若,“长风剑派如今可不比从前,没面子可用,浮光派那几个小辈也不会轻易放你出来,你说说,明达是怎么把你请来的?” 楚霜衣的回答相当干脆,他转进内室,拿了封信递过去。 老掌门一看,登时笑开了,追问道:“明达今日还请你去查探魔族踪迹了?” “是。”楚霜衣点点头。 “看来,你们浮光派上下的心眼,全长到欧石子一人身上去了。” 老掌门观他面色泛白,透着几分疲态,也不多留,起身向外走去。 擦肩之时,却忽然回手去扣楚霜衣的肩头,楚霜衣反应也相当迅疾,抬手猛地一挡,不卑不亢道:“多谢前辈好意,霜衣无碍。” 老掌门被他挡住也不恼,卸下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有深意道:“别把魔息的事情放在心上,走走过场就算了。” 说话间,老掌门的气息已经彻底消失在玉茗院中。 楚霜衣仍然现在原地,陷入了沉思,听邵掌门的话音,像是对这件事心知肚明,魔族入侵于宗门而言可是头等威胁,可邵掌门却又为何叫他不必放在心上? 接下来一月多的时日,每隔三五日,楚霜衣就陪同邵明达巡查剑阵一遍,纵使他二人全力修补,剑阵中附着的魔气还是越来越多,由阵眼渐渐向外扩散。 近来几日,就连裴夙都受到了魔气的影响,体内魔息时常乱涌,逼得他不得不日夜守在徒弟跟前,以防万一。 令楚霜衣略为惊讶的不仅是日益增多的魔气,而是长风剑阵的阵眼,竟是那柄石雕巨剑,邵掌门称之为两界剑。 除邵明达外,脾气不定的邵掌门也时常造访楚霜衣的玉茗院,但对此事却是闭口不提,不知是不在意,还是另有原因。 楚霜衣粗粗估计过,照现在魔气蔓延的速度来看,恐怕长风剑阵用不了多久就会全然被魔气侵染,沦为一道魔阵。 若是有魔族潜入,在邵掌门的眼皮底下,如此大的动作,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若不是外来的魔气,便是内里泄露出来的,楚霜衣想到这儿,心中一惊,一个情理之内的念头缓缓生出。 长风剑阵,究竟是护派之阵,还是镇压之阵? 正在此时,房门忽然被轻轻叩响。 “仙尊,掌门请您前往一叙。” 是个小童的声音。 相处的近一月的时间,楚霜衣也渐渐摸清了这位邵掌门的性子,嘴硬心软,说出口的话刻薄难听,却十分顾念旧情。 不过向来都是这老人家主动找上门来,邀他过去,倒是头一遭。 楚霜衣理了理衣襟,他才从徒弟房里出来,抽了这片刻功夫换件衣裳。 小童引着他走过一段九曲十八弯的小径,再穿过一段回廊,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霜衣,进来。” 老掌门浑厚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入楚霜衣耳边。 楚霜衣推门而入,一股刀剑的肃杀冷意扑面而来,想必这房中收藏了不少名品刀剑。 他循声摸到桌边,闻到了浓烈的酒香,与此前邵明达命人送来的九玄酿全然不同。 这股酒香辛辣刺鼻,冲击力十足,不像是宗门珍藏的上等佳酿,倒像是农家自酿的烈酒。 正如他所想,老掌门为他斟了一杯,怡然道:“老头子自己酿的,以前与你爹娘,还有……喝的就是这种酒。” “尝尝。” 老掌门今日状态似乎不大对劲,楚霜衣沉吟片刻,没动。 月亮高高地挂着,耳边酒水入杯的清响一连响了三遍。 身旁的老者年纪堪当他父母,楚霜衣忍不住开口劝道:“邵掌门,明日就是您的寿辰正日,还是少饮些。” 这次水声贴着他响起,年迈老者的声音里透着慈祥,“孩子,老头子知道你心里的疑惑。” “这样,咱们公平交换,你喝一杯,老头子回答你心里的一个问题。” 楚霜衣从没在外面醉过,他都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迟疑片刻,正要回绝,就听老掌门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讲起了久远的旧事。 “当年,我与你爹娘,还有……被封在苍陶冰涧下的那个人……” 老掌门一句话说的极有智慧,点到为止,勾的人心里百般难耐。 楚霜衣面无表情地拿起桌边的酒盏,一饮而尽。 …… “你那小徒弟身上的魔骨,粗粗一算,到今夜也该觉醒大半了吧……” 楚霜衣伸手,仰头,又是一杯。 …… “你身上该有一只九天琉璃制成的小铃铛,这桩婚事……” 楚霜衣自斟,仰头,再一杯。 …… “小千卷轴,徐家的小姑娘……” “恢复丹田之法……” …… 一件接一件的秘事通通化作了烈酒,灌的楚霜衣头晕脑胀,白净的脸颊绯红一片,强撑在桌边,显然已经游走在神智迷乱的边缘。 他脑子里简直像是打翻了书坊,东一桩西一件,纷纷扬扬,变成了天上的星星,什么也抓不住。 忽然间,他身子陡然一轻,清凉的风不知何时化作了滚烫的岩浆,像是在猛兽的脊背上,颠簸不止。 楚霜衣全无意识,随着起伏猛地向前扑去,胸膛贴上兽背,翕张的肌肉生硬滚烫,膈着他的身子。 “好颠……” “缰绳呢……缰绳……” 他脑中一片混沌,口中小声重复着渴求之物,言出令行般,两条绵软的胳膊搂住兽颈,希冀着能够摸索到控制野兽的缰绳。 不知怎的,这猛兽的气息莫名有些熟悉。 “师尊……别摸……” 青年喑哑的声音传进楚霜衣耳朵,他无力地睁了睁眼睛,这声音也有些熟悉。 玉茗院的大门近在眼前,几间房里的灯早早地都灭了,只剩月光倾泻满地,如一泓水湾。 裴夙一手托住趴在他背上的人,一手探入衣襟,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掏了出来。 两只手短暂的交叠,暴起的狰狞魔纹倾覆于滑腻净白之上,毫无遮掩地冲入了他的眼帘。 裴夙面色阴沉,双手紧紧桎梏着他的腿弯,猛地一颠,引出背上那人一声不满的低哼。 第 38 章 夜色里, 楚霜衣意识昏沉,两颊似有火烧,身子绵软无力, 像是被裹在一团黏腻里, 拔不开,打不破。 夜风拂动铃铛, 清脆铃音飘入耳畔,唤起了几分神智, 他微微抬起头, 鼻尖嗅到一片熟悉的气息, 本能地在那片布料上蹭了蹭, 喃喃道:“徒儿, 慢点走。” 徒弟没搭话, 光把他两条腿捏的死紧。 嘶, 手劲儿还挺大。 要是跟他回现世,掰手腕大赛一定能当第一名…… 楚霜衣胡思乱想的功夫,房门吱呀一声响, 开了又关, 房门被摔的很响, 惊的他下意识一颤,飞扬的思绪硬生生被拉回现实。 徒弟走的快, 小铃铛叮当乱响,又颠又吵, 他眉头紧蹙, 伏在徒弟结实的背上, 右手摇摇晃晃地向下一抓,身下的人登时停住不动了。 气息也随之急促起来, 楚霜衣隐隐能够感知到外泄的魔息狂乱奔涌,若是放在平常,他应该立刻施加灵力,为徒弟压制魔息。 但他现在醉了,脑袋空空,只想尽快抓住那只叮当作乱的小铃铛,纤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在腰上四处乱摸。 好半天,才摸到一缕细细的线,长指勾了两三次,总算将小铃铛勾了上来,握进手里。 铃铛入手的瞬间,楚霜衣的身子一沉,陷入了层层叠叠的绵软被褥中,长长的缎发铺在锦绣中,鲛纱松散,缠乱纷杂。 床顶浮着一颗刻满符箓的硕大夜明珠,轻柔的光晕落满床榻,鲛纱下露出的半只眸子,凌乱的发丝,饱满红润的唇,他身上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房里静悄悄的,恍惚间,楚霜衣似乎听见了徒弟离去的脚步声,酒后的干渴发作,唇间溢出一声难耐的喘息。 “师尊……” 楚霜衣听见一声低低的呼唤,还来不及反应,唇肉便被一抹炙热含住了,狂乱的气息暧昧地喷洒在鼻端,不容拒绝。 神志被酒意侵占,他下意识将那湿软的东西当做茶水,不拒反迎,甚至迎合似的反吮了一口。 直到那东西如有灵智般的动起来,楚霜衣滞涩的神思才缓缓运转起来,猛地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一腔酒气登时被惊的消散了大半,心理防线瞬间崩塌,难以置信的震惊瞬间盈满了胸膛,身子紧绷着,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夜色是禁断最好的温床,青年一条腿跪在床榻边,紧实的腰弯着,半伏在榻上,将床榻里的人影挡的严严实实。 清辉流泻,酒香混合着柳香,身下人双眸紧闭,长长的睫羽却如受惊般轻颤不止,裴夙知道他的意思,可他已经无法自持,宁愿把这当成是师尊的默许。 没等来他的退却,醉酒的人无意识地偏了偏头,嫣红的唇肉重新暴露在空气中,好似全然睡熟了一般。 裴夙眼底猩红一片,暗紫魔纹狰狞地布满整张脸,理智彻底崩断,他强硬地扣住师尊的白净的下颌,愈发放肆地吮了上去。 一如他想象中那般,柔软,甜蜜。 唇峰被人近乎疯狂的掠夺着,楚霜衣再难忍受,刚要动作时,忽然察觉一道强烈煞气正破空而来! 电光火石间,他一掌将伏在他身上的逆徒拍开,一尾煞气化作的利箭堪堪擦过逆徒的发顶,深深嵌入床框之中。 窗外人影一闪,楚霜衣看不见,却能察觉到那股迥然于逆徒的魔息,腾的一下跳下床,追了出去。 裴夙被猛地拍落砸在屏风上,粗重的气息还没平复下来,他愣了片刻,缓缓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直到那只煞气化作的长剑彻底消散,才醒过神,也跟着追了上去。 “长风剑阵已经魔化,我父尊即将破封降世,不想埋骨此地,就带着你徒弟快走。” “快!” 玉茗院外是一片林子,裴夙速度比之楚霜衣要慢些,等他赶到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坐在素與上的熟悉背影。 瑶珩! 重重树影中,瑶珩不知与师尊说了什么,只见师尊的神色立即凝重起来,折身向他奔来。 “师尊,弟子方才——” “闭嘴!” 经他一提,方才发生在夜色里的靡艳自如地浮上脑海,被徒弟咬破的嘴角还在隐隐作痛。 情势危急,楚霜衣本就心焦,不愿多提方才之事,当即冷声打断。 召出纯钧,粗暴地拎起徒弟的衣领御剑向长风剑派南角飞去。 那里是老掌门的居所,现下的情况,他要尽快通知老掌门,顺便将这逆徒寄放在那里。 正如瑶珩所说,整座长风剑阵已经全然被魔气侵染,大阵的全貌的正在逐渐显露出来。 若去老掌门的居所,必经长风剑阵的阵眼——两界剑,还未到跟前,强烈的魔气便铺面而来,弦月隐去,不时有银色电光划破夜色,直直劈在巨剑之上,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这两界剑,怕是过不去了。 楚霜衣不得不收剑,停在两界剑不远处,刚一落地,他才发现另有一股强大的魔息暗藏其中,不是别人,正是从徒弟身上传来的。 不好,徒弟身上魔骨正在飞速觉醒! “师……尊……” 那熟悉的刀刃剐割皮肉的痛楚如渐渐从脊骨蔓延至全身,剧痛之下,裴夙无力地瘫倒在师尊怀中,嘴唇嗫嚅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徒弟向来的沉稳的声线饱含痛楚,精壮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楚霜衣探手一摸,黏腻的冷汗沾了他满手。 他来不及多想,一把揽住徒弟的身子,连忙运转灵力,不计后果地为其倾注灵力。 徒弟体内的魔骨强悍地对峙着楚霜衣的精纯灵力,他不能放松半分,稍有不慎,两人都会被这股诡异的魔力反噬冲垮。 “啊!有魔族入侵!!” “魔纹!是魔族!” “快看!竟然是魔族!” 长风剑阵的异常渐渐引来了修士们,裴夙满身的魔息完全无法遮掩,众修士不知原委,自然就将其与长风剑阵的魔化联系起来。 人群中不知谁高喊了一声“绞杀魔族”,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里是长风剑派,百年前封魔之战陨落修士最多的门派,随意点出两个弟子都与魔族有着不共戴天的血仇。 这一句话顷刻间便点燃了修士们对于魔族的仇恨,他们纷纷祭出法器,就连尚且不能引气入体的小道童,都拿起了手中的木剑颤颤巍巍地指向了他们师徒。 “替天行道,诛杀魔族!” “血仇不忘,诛魔复仇!” 一时间,两界剑下人声如沸,叫喊着,涌动着,一道银光横过天际,森冷的光照出一张张漠然的人脸,宛如鬼蜮。 往日痛苦的记忆泛上心头,刺耳的叫喊声如同道道长鞭,将他绑上流言铸就的刑台,残酷地鞭笞、抽打。 魔纹愈发狰狞,星点血红从裴夙的眼底蔓延开来…… “目标黑化值,加五。” “目标黑化值,加十。” “目标黑化值,加十。” “警告!警告!攻略目标正在急速黑化!” 系统的机械人声飞快地播报着,吵得楚霜衣头晕脑胀,围在周遭的修士们叫嚣着逐渐逼近,刀剑相持,气氛窒息到了极点,危机一触即发。 “警告!警告!请宿主立刻调整行为,不得做出违背人设的行为!” 系统尖锐的机械音混合着刺耳的嗡鸣响在脑中,楚霜衣置若罔闻,周身泄出凛凛寒意,一柄冰霜长剑腾空而起,瞬间化出数条锋利剑影,牢固地拢在两人身外。 徒弟体内的魔气尚在僵持中,他也只能分神至此。 有人认得那把剑,尖叫一声“纯钧剑”! 纯钧剑,仙门第一剑,浮光山清霄仙尊的佩剑! “那是清霄仙尊,清霄仙尊来了!” “清霄仙尊的高徒竟是魔族!” “清霄仙尊也与魔族勾结了不成!” 霎时间,人群中一片哗然,从群情激愤瞬间化为惊惧交加。 层层人群之后,从两界剑下的阴翳中缓缓走出一道黑影,宽大的黑袍下魔气缭绕,他阴毒一笑,掌心中一张血色符箓猛地被黑焰吞噬,就在黑焰暴起的瞬间,那道符箓如同活物般,直直甩向不远处的那对师徒。 暗夜中,燃烧着的血色符箓在半空划出一道火红的锋利弧线,竟然强行突破了楚霜衣设下的剑牢,裹挟着汹涌的煞气重重砸进了裴夙胸膛。 随着青年的一声惨叫,符箓引下一道闷雷,凶悍的魔息冲天而起。 楚霜衣被这股强悍的力量击飞数丈开外,僵持魔骨的灵力瞬间反冲回经脉,喉间溢上大股腥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纯钧剑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焦黑裂痕,他单手撑着纯钧剑身,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提身欲起,却是一阵晕眩,耳中嗡鸣不止,意识短暂停滞了片刻。 就在这片刻功夫里,黑袍男子浑然不惧似的,踱步接近青年,一掌魔气狠狠送入青年体内,遥遥对楚霜衣笑道:“多谢仙尊耗费十年为小殿下准备的这份厚礼,这条魔骨简直适合极了。” 魔气入体,魔骨被强行催动,犹如长刀断开脊骨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周身,裴夙额角青筋暴起,齿间咬出了满口鲜血。 “你……胡说……”他挣扎着扬起满是尘土的脸,混着血水否认道:“师尊……不可能……” 骏骨拉下帷帽,轻蔑地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铃铛垂到裴夙眼前,猛地将他的脸踩进地面,“你难道不认得么?” 数十道不属于裴夙的记忆猛地灌入脑中,交叠闪烁的画面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或亲密,或缠绵。 均是他那高高在上的师尊,与那魔女。 泪水混着血迹,在青年脏污的侧脸上流下一道水痕,他绝望地望向师尊的方向,口中断断续续的重复着,“不会的……师尊……不会的……” 正在此时,头顶泼墨似的浓云卷集,堪比雷劫的凶恶雷暴接二连三地劈下,强悍的冲击落在两界剑上。 两界剑在雷暴猛击之下,浑然一体的巨石竟然缓缓开裂,一时间,浓烟滚滚,碎石飞溅,一座巨石铸成的巨剑在众人眼前轰然崩塌! 就在众修士纷纷躲避落石之际,两界剑倒塌的尘土中,一柄泛着血光的赤纹长剑横亘而出! 刹那间,天地间风云突变,长风剑阵全貌尽数显露出来,千万道凛凛的剑影沉浸着血气,铮鸣不止,俨然已经成了一道魔阵。 “魔阵已成,恭迎魔尊归来!” 骏骨近乎疯狂地嘶吼着,以手为剑,不知疼痛般在手肘上猛地划过,一管淋漓的魔血落入阵内。 雷暴愈凶,大阵缓缓开启,众人难以置信地望向天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银光交错闪过天际,只见半空中悬着一道熟悉的人影,那人上身的衣物几乎被雷击烧毁,露出精壮的身子,上面满是虬结狰狞的黑紫魔纹,鲜血淋漓而下,犹如一件祭品。 青年下颌满是鲜红的血水,一双黑潭似的眸子死气沉沉地扫下来,右手之中,赫然是那柄赤纹长剑。 “师尊……” 第 39 章 雷鸣之中, 青年的一声低唤却诡异地传遍了整个长风剑派。 众人此时好像都被摄住了魂魄,不约而同地顺着青年的方向望向远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警告!警告!目标正在急速黑化, 请宿主紧急避险!” 刺耳的机械人声尖叫不止, 楚霜衣喉中犹如火烧,他咽下一抹腥甜, 强行提起纯钧,一步步向魔气汹涌之处走去。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被楚霜衣吸引去, 无人注意青年身后的大阵已经全部开启, 铺天盖地的魔息正从阵中汹涌而出, 一个黑雾凝成的庞大虚影正在青年身后缓缓成型…… 废墟下, 骏骨正望着那虚影得意的笑着。 邵明远颤抖地注视着那还未成型的虚影, 脸色忽然变得极差, 双拳紧紧地握着, 眼中愧悔交加。 “都是……骗我的……” “邵掌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万兽宗齐化就站在邵明远身旁,闻言脸色当即白了。 “区区魔族, 休想在我长风剑派撒野!” 然而还不待齐化细想, 邵明远就好像疯了一般, 忽如离弦之箭一般,持剑冲了上去。 邵明远已经是金丹期的修士, 这携着万钧之力的全力一击绝不是一个宗门弟子能够抵挡的。 事发突然,众人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只见半空中的青年一动未动, 一条粗壮的黑色巨尾猛地从烟尘之中甩出, 瞬间贯穿了邵明远的胸膛。 尘埃沉落,众人眼中的惊恐地发现, 青年并非悬在空中,而是踏在一个巨大的蟒头之上,那黑蟒足有十层阁楼之高,盘踞在两界剑残破的废墟上,两线竖瞳犹如幽幽鬼火。 而令人胆寒的是,青年身后不知何时竟然凝成了一个庞大的虚影。 霎时间,千万条鬼影冲破天际,尖锐的吼叫声刺耳不断,无数凶煞鬼影从阵中呼啸而出,没入虚影之中,恐怖的威压随之碾压而下,众人几乎被压制的喘不过气来。 有人尖叫道:“魔尊破封了!!!” 那虚影聚成个人型,发出恐怖的笑声,黑雾凝成的巨手拂过青年手中的长剑,狞笑道:“我族圣女的血脉果然至刚至强!” 那黑雾猛地冲入青年体内,青年面目狰狞,像是不肯屈服一般,四肢发出咯咯的诡异声响,然而不过片刻,浓烈的魔息瞬间从他身体中爆发,双眸彻底沦为嗜血的猩红。 身体的主人已经全然换了另外一人。 魔尊手握长剑,将邵明达的尸体从蛇尾上轻蔑挑下,“蠢材,与我魔族谋事,竟敢背主!” 众人万万没想到,真正勾结魔族的人竟然是邵明远,他们只知长风剑派掌门之位将在老掌门的寿辰之上交接,却没想到邵明远为了掌门之位竟然不惜……勾结魔族…… 没了气息的尸体从空中摔落,正砸在楚霜衣面前,飞溅的血花全数落在他月白的袍子上。 浓烈的血腥气在身前蔓延开来,楚霜衣沉重的步伐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具血淋淋的尸体正挡在他走向徒弟的路上。 “裴……夙……” 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低低地呢喃了一声。 满脸血腥之下,他双手结印,竟把大半修为灌注在纯钧剑上,凛冽的寒霜瞬间覆盖了整个地面。 杀戮一开,条条嗜血鬼影从大阵中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与众修士们缠斗不止。 鲜血四溅,碎肢遍地,白霜拂过赤血,缓缓蔓延至大阵之上,竟将大开的魔阵逼得合上了大半,尚未脱出的鬼影就这般被冻结在阵法边缘。 修士们只觉得身上威压一轻,鬼影们的魔气来源受到压制,力量也削弱了不少,修士们一改方才的颓势,渐渐占了上风。 这样的法术显然灵力损耗极快,不多时,两道殷红的血痕便从眼中流淌下来,白纱是他追人时自己胡乱绑的,紧紧的贴在眼前,瞬息间,便被血痕湿透了。 “仙尊!快收手!” 周遭的修士见到这一幕,心惊肉跳,失声劝道。 半空中的魔尊也注意到他,手掌轻轻一抬,黑蟒便向他游弋而来,所到之处,血肉尽数被碾在身下,粗粝的黑鳞碾过血泊,发出黏腻悚然的声响。 蟒身上的青年双目血红,手指拢在赤纹魔剑之上,在黑蟒游过楚霜衣的瞬间,重剑骤然劈下,无形气刃破空铮鸣,带起一片厉鬼尖啸声。 楚霜衣顺势拔剑迎上,霜雪对上血煞,两股强大的灵力对冲,石崩地裂,周遭的人或物尽数冲开数丈开外! 又是两道血迹,从楚霜衣耳中飞快流下两条触目惊心的红,滴在肩头。 五脏肺腑仿佛都被挤压成了一团,经脉之中传来剧痛,楚霜衣猛地吐出一口血水,眼中尽是决绝的凶狠。 他缓缓撤下一只手,在剑锋之上划破双指,以两人僵持的双剑为点,瞬间翻身,拇指汇聚灵力,点上青年眉心。 喝道:“裴夙!” “最终警告!如若宿主再违背角色人设,宿主意识将由系统就地销毁!” 楚霜衣压根顾不上系统的警告,愈发分出灵力灌入徒弟眉心。 血迹化成一道银光没入青年眉心,只见青年眉头紧蹙,神色恍惚,颤抖之下,隐隐恢复了神智。 “师……尊……” “为师来——”楚霜衣面上一喜,正要应答,就忽然听他语气一变,癫狂道:“能与本座对峙片刻,已属难得!” 话音一落,青年双眸赤红如旧,周身魔息暴涨,魔剑重重落下,剑锋相接,银光四溅! 楚霜衣鬓发垂落,已到强弩之末,忽然间,一道极其细微的灵力注入他的胸膛,青年人嘹亮的叫喊声从远处传来! “师叔!”/“仙尊!” 纪清羽扶着徐清婉,手中赫然是那只月兰螺。 魔尊循声望去,也认出了那只月兰螺,深沉的眸中泛起一丝波澜,“珩儿……” 微末之力并不足以支撑楚霜衣迅速透支的灵力,魔剑狠厉一震,他再难支撑,被震飞到两界剑的废墟上,堪堪跌落在大阵边缘。 丹田,经脉如同被剑阵千刀万剐,生生的剧痛遍布整具身体,纯钧嵌入碎石间,他用尽全身力气,却仅是令指尖微微颤抖了下。 大口大口的鲜血涌上喉间,他也无力阻止,缭绕的魔息立即凶猛反扑,被纯钧寒霜逼退的大阵再次拓开。 修士的嘶吼,凄厉的鬼啸,身上的剧痛令楚霜衣头晕目眩,耳畔竟然出现了短暂的幻听,他听到了,徒弟小时候稚嫩的嗓音,叫他师尊。 正在此时,一只干枯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肩头,精粹的灵力如春水拂过经脉,楚霜衣微微仰起头,听见一声悠远而苍老的声音传来,“孩子,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老东西,终于来了。” “何必……” …… 这场宗门与魔族之间的争斗,从深夜持续到天色初晓,日光与浓云纠缠不断,两相僵持之下,渐渐地,日光总算占得了一丝先机。 “孩子,是时候了!” 老掌门嘴角带血,一击重击将魔尊狠狠地送到大阵上空,就在这时,楚霜衣用尽周身最后的力气,单手握住纯钧,从当空横亘斩下。 拼尽全力的一剑,犹如白虹贯日,裹挟着他全部的怒意与修为,寒霜骤降,瞬间将整个大阵逼得只剩一条细窄的缝隙! 而魔尊正在剑下,竟然被他活生生逼进了缝隙之中,上有纯钧寒气,下有魔气淬炼,魔尊缠斗了一夜,此刻也难以抵挡。 魔剑被楚霜衣仅仅压制胸前,急速坠入阵中,千万条鬼影正在惨叫,青年神色微动,似乎清醒了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他反手撤下了挡在胸前的魔剑。 没了魔剑的阻挡,纯钧剑锋微微一转,瞬息间,刺入青年的胸膛,一口暗红的血水喷洒在纯钧剑身上。 “裴夙!” 楚霜衣清楚地察觉到徒弟的气息,他飞快调转剑尖,脑中又传来系统尖锐的警告,他看不见,也听不清。 奈何为时已晚,暗色的血花已然染红剑锋,冲天的怨气已将魔尊从青年的体内剥离,急速坠落中,青年黑眸明亮,话音微弱。 “师……尊……你对弟子……可曾……” 裴夙!裴夙! 楚霜衣在心里拼了命的喊,但最终只是徒劳,脑中钝痛不止,他的意识像是被强行剥离了一般,他听见,从那张浸满血迹的嘴唇里,吐了冰冷的四个字。 “厌、恶、至、极。” 青年的胸口止不住地流着血水,渐渐苍白的身子随着瞬间坠入重重鬼影之中,传输阵就此封印。 “警告!警告!目标黑化值已达99!将对宿主做出严重处罚!” 阵法封合的冲击力刹那间贯穿了楚霜衣周身,煞气侵入肺腑,心肺撕裂般的痛楚袭来,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着徒弟流逝了,手腕一松,竟然就此昏死过去,直直地砸了下来。 幸而,纯钧如有灵智一般,迅速膨胀数十倍,飞到楚霜衣身下,稳稳地将人承载住。 天色大亮,这场血战总算等来了终局,长风剑派的正殿坍塌了半边,两界剑的废墟明晃晃地露在日光下,修士的血水里飘荡着残余的魔气。 老掌门亲自坐镇殿前,豹蔚君带着剩余的弟子清理残局,救治修士。 一位面带轻纱的年轻女修遥遥对老掌门行了一礼,身后跟着十余个清丽漠然的女弟子。 老掌门微微颔首,对她摆了摆手。 …… 雅致静谧的飞舟之内,灵玉香炉烟雾袅袅,上等晶石缀成的珠帘微微晃动,隐隐约约映出两道人影来。 “封魔百余年之后,宗门与魔族再次激烈交锋,长风剑派几乎被夷为平地,老掌门离世,掌教惨死,弟子死伤过半,唯余豹蔚君一脉,惨烈至极。” “苑无妄终是回到了魔域,今后宗门与魔族,永无宁日。” “只是没想到,那孩子竟是魔族圣女的血脉,如今被带回魔域,日后便与浮光派两断了。” “不知他醒来,能否接受?” “煞气侵蚀……待他醒来,恐怕也是百年之后了。” 说到此处,两人神色俱是一黯,悲悯的目光落在榻上昏睡之人的身上,愈发悲怆。 凌乱的血水褪去,发丝铺散在绸缎软枕上,榻上人面色惨白,稠密的睫羽沉沉地压下,投下一片羸弱的阴影。 正是重伤的楚霜衣。 第 40 章 北境, 清离海刹。 巨大的山谷下,长风呼啸,朔雪凛凛, 水面冰封万里, 放眼望去,尽是白雪皑皑。 极寒之地, 庞大如小山似的熊妖放声怒吼,落雪簌簌, 冰面振颤不止。 一道耀目的银光划过, 鲜血淋漓溅了三尺高, 庞大的熊尸轰然倒地。 妖血汩汩流淌, 化开积雪, 露出冰面下密密麻麻的具具尸骨。 青色身影飘然落地, 飞扬的鲛纱在空中划过一抹凌厉的弧线, 又被寒风吹拂而起。 楚霜衣手握长剑,在熊尸腹中轻轻一剜,一枚金色妖丹破开胸腹, 腾空升起。 他虚空一握, 妖丹便轻盈地落入手中。 身后雪地里跑出来个白绒绒棉衣裹着的小童, 兴冲冲地接过妖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直放光, 瓮声瓮气道:“师尊,好大的妖丹哪!” “千年妖丹, 自然不凡。” 手中纯钧倏地一甩, 剑身沾染的妖血顷刻滚落, 两三点碧绿溅在雪中。 小童有样学样,将妖丹放在雪里滚了滚, 才小心翼翼地把它装进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中。 风雪交加,楚霜衣面如冷月,没有一点血色,他俯下身,两三下拂去小童身上的雪花,一手抄过膝弯将其抱起,转身向谷外走去。 小童自然地搂住他的脖颈,把玩着装着妖丹的紫檀木匣,亲昵地蹭在他胸膛上,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师尊,这是给谁的?” 冰穹雪盖之中,楚霜衣的身影渐渐化作一点碧色,落玉般的声音随风而来: “给你师兄的。” …… 楚霜衣从昏睡中醒来,是在长风之战结束后的第二十一年。 煞气侵入丹田肺腑,掌门师兄足足耗尽了十二朵八瓣莲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 伤势刚刚好转的第一年,楚霜衣还抱着去魔域将徒弟带回来的念头,只不过还没踏出浮光山半步,煞气发作就将他折磨了个半死。 过了些年,他伤势几乎好透了,再想去魔域找人,却传来沉水渊新任魔尊的消息。 楚霜衣听完没什么表情,就此打消了去魔域的念头。 自此以后,他行事愈发孤冷随性,也不常在浮光山,带着那株成了精的丹阳草四处游历,格外宠爱。 虽未明言,却默许丹阳草唤他师尊。 楚霜衣想的通透,纪清羽已是宗门新贵,与徐清婉情意绵绵,徒弟照旧成了魔族之主,他来了这一遭,看似更改了剧情脉络,可尘埃落定,一切终究还是按着书中的情节有条不紊地推进。 徒弟的黑化始终停留在99,他的任务既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不能回到现世,倒是在书中捡了一条命回来。 在书里,过这样的日子,也很好。 毕竟原主的积蓄还是相当殷实的,有钱的日子,好过的很。 楚霜衣曾在茶肆听人说书,在花月楼听鲛人唱歌,曲调婉转忧伤,带浓浓的悲凉。 小苏说,鲛人在哭。 楚霜衣在花月楼停留了一旬,最终挥霍三万两黄金赎出了那个声音哀婉的鲛人。 他问小苏:“喜欢鲛人唱歌么?” 小苏把脑袋摇成了一个拨浪鼓。 于是楚霜衣带着他和鲛人,北上数千里,送鲛人回了北海。 他们在北海停留了三日,第三日,鲛人去而复返,送了他一斛漂亮的鲛珠。 楚霜衣让小苏挑三颗最大最圆的出来,小苏那时已经是六岁小孩的样子,挑挑拣拣选了半天,捧着三颗送到师尊面前,嚷嚷道:“这是最漂亮的啦!” 他拿起来摸了摸,触手温润,是难得的上品。 小苏扒在他胳膊上,眼巴巴地看着:“师尊要珠子做什么?” “给你师兄串个剑穗。” 师尊嘴里总挂着个师兄,可小苏自打记事起就从未见过师尊身边有别的弟子出现过,更是不曾见过这位师兄。 就连浮光山上的诸位同门,对此也是讳莫如深,不肯多言。 小苏也去问过,可师尊张了张嘴,迟疑了片刻,才用手比划了一下,说:“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你师兄哄你的。” “小苏不记得了。”小苏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求他道:“师尊给小苏画下来看看。” 楚霜衣被他求的心软,提起笔欲落,脸色却忽然凝固住了。 原来,他连徒弟长大后的样子都不曾见过…… 见师尊脸色不好,小苏也不敢再缠人,作画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楚霜衣游历在外,很少回浮光山,唯有花灯节这一日,年年都在浮光山上过,但他却从不在六清斋过夜,或是借住掌门师兄的摧岳殿,或是在寒潭边整夜枯坐。 久而久之,宗门内便传出不少毫无依据的谣言来。 譬如此刻,江水无垠,雾气袅袅,两道畏鄙的男声透过薄薄的船舱传上船头。 “你可听说了,这浮光派的清宵仙尊自打没了徒弟就彻底疯了,日日流连青楼楚馆,消解相思之苦呢。” “这宗门仙尊看似孤高,没想到也如你我一般,放不下那档子红尘俗欲。” 小苏正在船头摆弄一只精巧剔透的九连环,闻言慢慢地蹭到当事人身旁,扯扯他的衣袖,小声问道:“师尊,是这样吗?” 楚霜衣负手立于船头,青色衣衫随风拂动,面无表情道:“没有日日。” 江面雾气迷茫,船只顺水而行,隐隐可以看见岸边铺雪的渡口。 船舱里二人不知当事人正在身边,传了两句清宵仙尊的闲话,犹嫌不够,转眼又将话头转到了另一位当事人身上。 “这时节南林城死气沉沉,不就是因为沉水渊魔头近来又起兵戈,吞并了北渊魔族,死伤无数,致使行商、修士不敢来此。” “亏得那位还有个仙尊的名号,竟教出了这么个残暴的魔头来。” “不过这北渊向来强悍,听说那魔头也没讨到好处,受了重伤,不知那位若是得知此事,心里可心疼?” “我看不仅心疼,还要脱衣解带好好安抚一番呢。” 两人旁若无人的□□起来,像是两条肮脏的蛆虫,蠕动在日光下。 小苏圆润的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趁着船夫低头摇桨的功夫,两手指尖微颤,从袖中唤出了两条手指粗细的大青虫,顺着空隙,爬进了船舱。 不多时,就听里面传来两声难听的叫喊,两人发狂地抓挠着,躺在船舱里直打滚。 “南林城到喽!” 正在这时,船只靠岸,船夫放下船桨,一声豁亮的喊声直上青霄。 小苏还在扒着船舱咯咯的笑,地上的两个低阶修士身上刺痒不止,登时恼羞成怒,咒骂着提掌就向他拍去。 “狗娘养的小杂种,敢戏弄你爷爷!” 电光火石之间,一抹青色的衣袖将小苏稳稳捞起。 两名修士见掌风落空,不依不饶地追上了船头。 “又惹祸。” 楚霜衣抱着他,轻飘飘纵身一跃,嗔怒的斥责落在风里。 “师尊,他们骂我,是狗娘养的。” 小苏肉嘟嘟的脸蛋一皱,两只圆溜溜的眼睛里顷刻间便蓄了一包泪,抱着楚霜衣的脖子委屈道。 “不是。”楚霜衣气息一沉,安抚道:“小苏,是师兄养大的。” 话音刚落,只见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骤然掀起狂风巨浪,水花溅到空中却成了冰锥,如急雨般打在船头,霎时间,血花四溅。 “扑通”两声巨响过后,江面平静如初,小舟上的两条蛆虫也没了踪影。 小苏趴在楚霜衣肩头,遥遥地望着江水里不断扑腾的两簇水花,一把抹掉了眼里的泪花,拍手直叫好! 直到水面消失在视线里,他才扭过身子,满眼新奇地张望着街面,“师尊,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送东西。” 楚霜衣托着他乱扭的屁股,长袍广袖,仙风道骨之中另有几分贤良人夫的韵味。 小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取出那只精致的紫檀木匣,在袖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条比方才那两条足足粗壮两倍的大青虫。 南林城已经落过一场初雪,天气有些冷,将这刚露面的大青虫冻的蔫头蔫脑,小苏把它抓在手上依依不舍地摸了摸,猛地关进了紫檀木匣里。 这是他给师兄的小礼物。 放完礼物,小苏心虚地拿眼睛偷瞄了楚霜衣,又把小手伸到师尊眼前的鲛绡上摸了两下,反复确认师尊没有注意到他的小礼物。 “别拿你抓过虫子的手摸为师。”楚霜衣陡然出声,将他吓得一抖。 “小苏没有!”小苏手忙脚乱地将紫檀木匣放进百宝袋里,立即矢口否认。 “方才那两名低阶修士——” “没抓!”楚霜衣话还未说完就被小苏打断,好半天,他才又慢吞吞地解释了一句,“是它们自己爬进去的……” 楚霜衣心中无奈,带着一身风雪走进了一家客栈—— 魔域,苍灵宫。 空旷的寝殿内,两侧对列六座高足黑石烛台,上面燃着烈烈魔焰,兽纹镌刻的玄铁巨榻横亘正中,浓烈的血腥气从上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床榻上侧倚着的人,正是魔域的新主——魔尊裴夙。 裴夙双眸半阖,眉峰锋利扬起,直到眉尾处被一道突兀的伤疤截断。 他身上的赤纹黑袍松散垂落,露出精壮的胸膛,一条血淋淋的伤口横在小腹之上,正缓缓的向外沁着血珠。 几个美貌的魔族侍女跪在榻边,战战兢兢地处理伤口。 长京身着黑甲从殿外匆匆而来,扫了一眼他身上的伤势,奉上一只木匣,“尊上,此次北渊魔族彻底降服,只余下些琐碎事务,您尽可安心闭关疗伤。” 木匣被侍女接过,咔哒一声轻响,木匣打开的瞬间,只见一条肥硕的大青虫趴在正中。 捧着木匣的侍女发出一声尖叫,失手将木匣摔落在地,一颗金色妖丹随之滚落在地。 长京余光瞥见那只虫,整个人都僵住了,恨不能立时化出原形将虫子绞杀千百遍。 但此刻终是为时已晚,只得恨恨跪下,膝头磕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像是在嘲笑他的疏忽。 裴夙缓缓睁开黑眸,殿内威压瞬间阴沉下来,几个侍奉在跟前的侍者出了一身冷汗,硬生生压下本能的战栗,胆战心惊的处理着伤口。 犯错的侍女连忙跪地叩首,身子抖似筛糠,连声求饶也不敢喊。 霎时间,殿内寂静如深渊,只有感受到温暖的大青虫还在地上蠕动。 跳动的火光映在裴夙脸上,忽明忽暗的光影中,凌厉的侧脸的愈发显出些阴晴不定的戾气来。 刀剑般阴寒的目光缓缓落下来,冷汗几乎浸透了长京的里衣,他忐忑地维持着跪地的姿态,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一般。 半晌,上方才传来低沉的命令。 “退下吧。” 几人立时如蒙大赦一般,轻手轻脚地从殿内退出。 长京临走前神色复杂地向榻上望了一眼,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人走后,整座空荡荡的大殿便只剩裴夙一人,手指轻轻一抬,那只大青虫便落入他的掌心。 他饶有兴致地观赏了片刻,眸中兴致未褪,一簇魔焰腾地从掌心升起,瞬间将青虫吞噬,青虫被魔焰灼烧,痛苦地扭动身躯。 火光映在裴夙眼底,星星落落,赤红一片。 直到火光褪去,掌心里不见青虫的身影,只剩一颗长满青苔的石子,泛着他曾经最熟悉的气息。 他长眉一挑,唇角勾起阴冷的弧线,溢出一声弥漫着恨意的低叹。 “师尊,好久不见……” 40-50 第 41 章 天色深沉, 逼仄的窄巷曲绕不尽,若有若无的女子哭声从两侧门廊中传来。 一道道门排列在两侧的墙面上,每隔几户, 门楣上就挂着白, 里面停着一口薄薄的棺材。 小苏神情紧张,紧紧地拉着的楚霜衣的衣袖, 小声道:“师尊,有人在哭。” 若是放在百余年前, 这种阴暗的小巷, 以楚霜衣的胆色, 恐怕一刻都不愿多留。 不过这百余年, 惊悚可怖的事情经历的多了, 胆色也随之磨砺出来了。 以前与徒弟出行, 虽然也遇到过妖物, 却从未遇见过惊悚血腥的场面,许是他运气不好,没了徒弟总能遇到这些。 楚霜衣俯身将小苏抱进怀里, 声音压得很低, 像孤魂似的飘荡在空中, “小苏猜猜,她们为什么哭?” 小苏没刚来时那么活泼, 把头埋在楚霜衣怀里,闷闷道:“死掉了, 她们家里的人死掉了。” “生离死别, 世事无常。”楚霜衣的话里仿佛带着说不尽的惆怅, “为师若是死了,小苏也哭么?” 当年封阵之时, 他不仅没能救回徒弟,还亲口说了那样一句话,想必徒弟早已将他恨之入骨。 按照书里的剧情,徒弟注定弑师,待到那时,他侥幸捡回的这条命也就走到终点了。 “不哭!”小苏一下子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神色坚毅:“师尊若是死了,小苏给师尊抓一百个鲛人,放在坟前哭,好听!” 楚霜衣想了想那个画面,一百个上身赤裸的鲛人在他坟头放声恸哭,照眼下宗门里编排谣言的架势,八成要把他的死扯到上与鲛人缠绵悱恻上去。 他可不想百年以后,清宵仙尊的名号彻底沦为艳名。 托小苏的福,他心里那点儿若有若无的悲伤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楚霜衣停在一户寻常的人家门前,叩了半晌的门,却始终不见有人应答。 他微微皱眉,手中的寻踪符指示的确实是这里,并未出差错。 又敲了一会儿,没半点回应。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原本他打算给徒弟送了妖丹就继续游历的,但郁姜师姐托他顺道拜访一位故人,不管见没见到,总该有个细情才是。 只好又到附近的人家询问。 没成想,楚霜衣每次刚把要找的人名说出口,里头的人就一脸惊恐的关上门,仿佛见鬼了一般。 一转眼的功夫,小苏已经趴在他怀里睡熟了。 楚霜衣心中疑惑,却也不能强逼于人,只好原路返回。 临近巷头时,忽然听得“吱呀”一声,大门开了一条小缝,一道苍老的声音幽幽地飘出来,“年轻人,你要找的人,几十年前就死了。” 听声音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楚霜衣转过身,倒把老人家吓了一跳。 “哎呦,还是个瞎子。” 楚霜衣到嘴边的话噎了一下,轻声问道:“您知道平娘?” 老妇人满鬓花白,粗干的脸上尽是深深的沟壑,见他文弱有礼,这才开门探了半个身子出来,闻言愣了一下。 她把这个名字喃喃念叨了几遍,像是陷入了某些久远的回忆中。 半晌,才开口道:“我们这小门小户,不知贵人名姓,只叫她夫人。” “三四十年前吧,城主迷上了一个花娘,那花娘不是平常女子,很有心计,城主当年就跟鬼迷心窍了似的,把花娘迎进了府邸,穿金带银的养着,夫人就是那时候搬来这里的。” “那时南林城的毒疫还未彻底平息,夫人彻夜守在疫区,也就染上了毒疫。城主听闻心中愧悔,从南边仙山上求了株灵药来,后来听闻那花娘出门看戏时染上了毒疫,结果那株灵药就再也没送来……” “夫人她,”老人家说到这儿哽咽了,枯树皮似的手掌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夫人她生性刚烈,不肯对城主低头,没挺过多少时日就、就走了……” “可怜夫人膝下的小公子,也没留住。” “年轻人,你来找夫人,可是她娘家人?” 没想到是这样一段令人唏嘘的往事,楚霜衣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回过神,“算是故人。” “也行,也行,你且等等。” 老妇人一把将人拉进院门,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回房取了个粗布小包出来。 “这是夫人当年留下来给小公子的,可惜,那孩子……” 老妇人抽泣着,将粗布裹着的小物件放进楚霜衣掌心,嘱咐道:“夫人走的干净,就剩这么个镯子,是留个念想,还是立个空坟,你们看着搁置。” 镯子握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就像握住了平娘铿锵坎坷的一生。 楚霜衣对老人家郑重地颔首,承诺道:“会好生处置的。” 他走前问起其他人对平娘反常的态度,老人家犹豫了半天,叹了一口气,将近日发生的怪事讲了一遍。 原来不久前南林城来了个花娘,容貌绝世,一进南林城就受到满城才贵的追捧,但离奇的是,这些与花娘交游过的男子们,从才贵公子到家奴小厮,没过多久就都纷纷病逝了。 城里便开始由传言说这是平娘回来复仇了,是而众人这才对平娘惊恐不安。 楚霜衣听完心绪低沉,回客栈的路上,他听见几处高阁府邸也都传出了女子的哭声,心下愈发不安。 客房内,楚霜衣小心翼翼地熟睡的小苏放在榻上,盖好锦被。 这才坐回桌前,摸索着斟了满满的一碗茶水放在面前。 长指在茶碗中沾满了茶水,晶莹的水光在半空飞快挥动,一道传影符瞬息而成。 只见青色光芒骤然一闪,茶碗中的茶水随着楚霜衣的动作竟然在半空缓缓铺展成了一副水镜。 水镜里是个面容冷肃的女修,鬓发规整,正在案前执笔题写。 “师姐,南林城有变,故人已逝。” 楚霜衣将平娘的事原原本本与郁姜师姐交代了一遍,他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响动,像是笔杆摔在纸上的声响。 “师姐。”他担忧地唤道。 水镜中的女修不复方才的从容镇定,一团大大的墨渍突兀地落在她刚刚写好的丹方上,乌黑的稠墨还在不断晕染…… “少时,我们约定结伴游遍天下,而她死在我离开南林城的第三年。” 楚霜衣从未听过她这么温柔的语气,在他来到这儿之后,郁姜师姐总是不苟言笑、雷厉风行。 当年南林城魔瘟肆虐,郁姜师姐率领云栖峰弟子前往救治,彼时魔瘟尚且无解,就连云栖峰弟子也是驻扎在城外救治伤患,唯有郁姜师姐毫不犹豫地进了城。 少时旧友,死于非难,其中是何等悲凄,楚霜衣莫名有几分感同身受。 “霜衣,此事你暂且先探查着,我即日出发。” 女修坚定的声音从水镜中传来,细听之下还带着些颤抖。 “师姐——” 楚霜衣还想劝她,可水镜没了回应,已经哗然而散,落了满桌的茶水。 水流沿桌面缓缓流下,由急到缓,最后只剩滴答滴答的声响,响在空荡的房间里。 楚霜衣久久地站在窗前,冷风从窗口灌进来,始终吹不散他心底的那点后怕。 他思忖了半夜,总觉得这件事里似乎漏下了一部分。 翌日一早,坊间常卖的小玩意摆了满床,小苏还陷在被子里,抱着个木偶玩的不亦乐乎。 楚霜衣在房间内下了最后一道禁制,转到屏风后,面色严肃道:“为师回来前,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小苏腾地撒开了怀里的木偶,跳下床,噔噔跑到楚霜衣面前,软软地恳求道:“师尊带小苏一起去好不好?” “不好。” 见楚霜衣无动于衷,小苏愈发放肆起来,抱着他的大腿晃来晃去,装着哭腔,“师尊带小苏去好不好?” 楚霜衣探出手,净白的腕骨从袖中滑出半寸,小苏以为师尊来抱他,露出欢喜的神色。 然而那只骨节匀称的手只是平翻在半空中,一株憨态可掬的胖仙草稳稳落于楚霜衣掌心。 那是小苏的本体,楚霜衣刚醒来时发现的。 仙草内丹残破,有修补过的痕迹,也不知当年尚且年少的徒弟是如何将这株残破的仙草重新拼合起来的。 徒弟珍视的东西,他自当严加保管。 若是有一日,也好完璧归赵…… 楚霜衣眉眼隐在鲛纱下,唇峰微合,没有情绪外露,淡淡道:“想变回本体?” 小苏最怕这个,登时松开了楚霜衣的大腿,退后一步,乖乖地行礼,“弟子恭送师尊。” 楚霜衣手掌一翻,那株本体蓦地消失在宽大的袍袖间。 他合上房门,在门外下了一道传音符,这才放心出门去。 昨夜他已想过,若那位花娘真是为平娘复仇而来,那么应当受到惩罚的人之中,老城主首当其冲,而非像眼下这般在城中滥杀。 在客栈掌柜那里打听过,老城主倒真还尚在人世,如今正在城郊的别院安养。 除此之外,楚霜衣还探听到了些许不一样的内情。 当年那位花娘竟然也生了一位公子,但花娘与小公子的下落就无人知晓了。 如今的城主是老城主从族中过继来的养子,说是过继,其实城主过继之时已经成年,走个形式顺理成章的继承城主之位罢了。 南林城是宗门与魔域的交界之地,此地往来商贩繁杂,鱼龙混杂,许多修士与魔族在此交易买卖,是以此地虽偏远却也富庶。 南林城虽不受仙盟管制,却在仙盟之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南林城的城主纵使卸任,其威慑仍不亚于任一宗门的掌教。 楚霜衣亲自到南林城郊外的别院探了一回,老城主尚且安然无恙。 只是算不上安养,倒更像是囚禁,重重禁制之下,就连楚霜衣也没有把握能全部破解。 奇怪的是,这外面的几层禁制只限制人出去,却不限制人进入。 庭院中种了大片的梅花,香气淡然,楚霜衣在房顶停留了片刻,便又折返回到了城中。 老城主无法接触,看来只能从那位花娘身上下手了。 第 42 章 绿玉坊, 南林城城中生意最红火的花楼,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好似全然没受到近来流言的影响。 那位花娘就寄身在此处。 泠泠丝竹中混着杂着女子娇媚的欢笑声, 衣衫轻薄的姑娘们簇拥在恩客怀里, 酒水从酒壶的细颈中淋漓落下,淡淡的酒香弥漫在旖旎堂中。 堂前的雕花大门忽然开了。 风雪落落, 一道颀长身影踏了进来。 那人一身华贵的蓝袍,玉冠束缎发, 一道白纱拢在眼前, 施施然穿过一片软玉香烟, 从容地立在人群中。 风雪从他身后灌入, 簌簌雪花落了满地, 他面容肃清, 长眉微微皱起, 如同冬日冰泉,清澈寒凉。 “坊中最贵的花娘,是哪位?” 此言一出,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寂静片刻, 哄笑声连成一片。 一团浓烈的脂粉香由远及近地贴上来,“公子, 您说平娘呀,可不巧, 她正病着。” 平娘, 同样的名字。 楚霜衣心头一跳, 心中确定这花娘确实为当年之事而来,却未必与平娘复仇有关。 若真是平娘的故人, 以此做花名,岂不是对平娘的折辱。 他闪身避开老鸨抚上来的手,长指一展,指尖捏的赫然是一锭明晃晃的金子。 清雪似的人物,擎着这样一锭俗物,画面异常违和。 堂下的哄笑声却立时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化成了一片窃窃私语,听不清内容。 不是病着,只是没见着甜头罢了,秦楼楚馆的规矩,楚霜衣还是懂的。 果不其然,老鸨一见金子,立刻换了一副脸色,笑吟吟地领着楚霜衣上楼,找补道:“平娘病着,若是旁的人是决计不见的,可公子这样的人物,自然是不能与寻常人相提并论的。” “近来城中似乎有许多传闻,是关于——平娘的。”楚霜衣小心地抬腿迈上台阶,状似不经意的提起。 “公子定是被那些小人谣言污了耳朵。”老鸨语气热络,混不在意一般,“那些人说来说去不就想把人命官司扣到平娘身上,可咱们平娘清清白白,官府都来人查过。” “那几个短命鬼自己求仙问道,吃些丹丸送了命,与平娘又能扯上什么关系。” “求仙问道?”楚霜衣脚步一顿,接着道:“南林城中并无宗门,如何修炼?” “公子您还真信,他们哪是什么修炼,”老鸨捂嘴一笑,“就是些江湖术士招摇撞骗,这才害死了人。” 说着话,老鸨将楚霜衣引到了一间空房间,留下个小丫鬟奉茶伺候,转身笑道:“公子,您且稍候,平娘换件衣裳就来。” 楚霜衣微微颔首,他倒是对这平娘愈发好奇了,若是真如老鸨所言,逝者均与修真有关,恐怕内里是有些别的牵连。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门扉响动,一道袅娜的身影踏进门来。 鬓发耸然如云,珠玉流苏坠于发髻,广袖落身,长裙曳地,鬓边斜插两支黄金牡丹熠熠生辉。 身姿清雅,面容皎洁如九天神女,然而在那绝色之下另有两分蛊惑人心的靡艳。 “道长久等,平娘失礼了。” 女子清丽的声线中自带了两分柔媚,听来确实十分动人。 一盏热茶送至手边,轻盈的香气从身侧掠过,有些似曾相识。 楚霜衣没动那盏茶,直率问道:“初次相见,姑娘何以道长相称?” 身侧传来一声柔柔的浅笑,平娘余光扫过他身前未动的那盏茶,笑道:“道长也不必掩饰,纵使是宗门修士,平娘也不少见。” “来见平娘的人,分为两种。” “一是,为了平娘,一晌贪欢快活几许。” “二是,为了修为。”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沿着楚霜衣的胸膛一路下滑,在丹田处暧昧的打了两个圈,凑到他耳边柔柔道:“看道长正襟危坐,这般不近人情,想必还不曾尝过双修的滋味儿……” 美人在侧,纤细的指尖抚在最为修士重要的位置,楚霜衣面色如常,周身甚至溢出了些许寒意,凉的平娘有些承受不住。 他平静地伸手扣住那只若即若离的手,捏住腕骨,只听咔的一声脆响,越界的手被送回原位,徒留一圈触目惊心的红痕。 平娘受痛,目光中一抹阴毒转瞬而逝,掌心在手腕上拂过,红痕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凡是有意愿的男子,姑娘都愿意……” 楚霜衣眉峰微耸,停滞了片刻,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才缓缓道:“与之往来?” 这很重要,他需要知道,与平娘与接触的人,是她自行甄选的,还是受花楼迫使。 平娘脸上笑意更甚,拿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也不尽然。” “平娘有一秘境,专为修士而设,其中自有灵侍与之共寝。” “修士在其中与灵侍双修,修为倍增,出此秘境,元阳之身依旧。” 楚霜衣听来有些熟悉,但这秘境对于修士确实诱人,道法难窥,许多宗门心法对修士的元阳之身有着极严格的要求,修炼更是异常清苦。 若真有这种秘境,轻而易举就能增加修为,受人追捧也不足为奇。 平娘见他态度从容,便接着说道:“道长身在此中,想必也知修炼之苦。一朝修炼,百年未有进益也是常事,寻常修士也倒还好,若是宗门长老,为师为尊者,陷于瓶颈之中,不得进益,如何服众?” “平娘观道长气度不凡,应有名门师承,膝下应当也有弟子侍奉,若是他日修为尚且不敌弟子,试问道长如何自处?” 弟子…… 裴夙…… 真正做师尊的,绝不会在意徒弟的能力超过自己。 哪怕他只当了个半吊子师尊,也希望徒弟能够有所进益,在外不受欺凌。 只是他头次给人做师尊,没能做到师尊的本分罢了。 楚霜衣眉峰一敛,心头像是被人狠狠地抓了一把,刻意压制的森冷剑意不经意间流露了些许出来,房内的温度瞬息低了下来,好似冷风灌入。 平娘见他神色有异,自以为戳中了他的心事,起身来到楚霜衣身后,长袖挥舞,幻化出一道流动如稠墨般的境门来。 附在楚霜衣耳边,轻声蛊惑道:“道长,不如一试。” 楚霜衣起先心态还是平常,如今被平娘在心头扎了刀,心底倒起了几分厌烦。 懒得与她言语,抬腿便向身后的境门走去,临近境门,却忽地被平娘拽住了衣袖。 那境门一片漆黑,边缘不停蠕动着,透着强烈的妖气,仿佛踏入其中就会被无情吞噬。 在这门前,平娘柔媚的声音也衬得愈发诡异起来。 她幽幽道:“秘境因人而异,表面越是放浪形骸,秘境之内的情景就愈发禁欲规制。” “反之,表面越是孤冷克制,秘境也就愈发突破常理。” “在秘境之中,道长不再是道长,秘境会赋予你新的身份,以便脱去俗世躯壳,放肆享乐。” …… 说到底,这秘境不就是角色扮演么? 楚霜衣心情不善,若不是为了一探究竟,根本不愿在这儿浪费时间。 懒得听她滔滔不绝的介绍产品功能,抬腿就迈了进去。 “道长,切记,不要违背秘境。” 楚霜衣脚下一轻,平娘的最后一句话被搅碎在天旋地转的眩晕里。 几乎是瞬间,冰凉的水流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灌入鼻腔、耳中,水流疯狂地挤占着他的生机。 窒息之下,他想挣扎,四肢却无比沉重。 黑暗冰冷的水底,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撕扯着他的衣物,将他向水底拖去。 他正要调动灵力唤出纯钧,忽然被人拉出了水面。 “他嫂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就算他哥没了,日子也得照样过下去啊。” “这寒冬腊月的,多亏河水还没结冰,不然谁都救不了你。” 嘈杂的声音一下涌来,楚霜衣头晕脑胀,一时倒有些应接不暇。 他浑身湿淋淋的坐在河岸边,被一群农家妇人围着,身上的衣物被河底的东西撕得破烂不堪,尤其裤腿,几乎成了一条破布,两条笔直的腿就这样露在寒风里,泛着红,仅剩的几块布料黏腻地贴在腿上,好生可怜。 寡……嫂…… 这就是平娘所说的突破常理? 待听清了农妇们所言,楚霜衣脸色铁青,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 毫不收敛的剑意喷涌而出,横纵交错,瞬间将周围的重重人影绞了个稀碎。 就像他意料之中的那样,剑意凶悍斩下,不见半滴血迹,周遭只剩些被切的七零八落的树叶。 幻境中人皆是假的,寒风却是实打实的,吹过他湿透的衣裳,寒意刺骨。 他寒着脸,摸索着从河岸上站起来,才走了没几步,就有新的灵侍出现在他面前,为他指引方向。 在灵侍的指引下,楚霜衣回到了他在这里的“家”——一间相当简陋的茅草屋。 楚霜衣走进院中,诡异的是,院子正中就摆放一口通体漆黑的棺材,阴森可怖。 他摸索着进了草屋,里面更是简陋,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连张桌子也没有,唯有床板上放了两条被子,算是这屋里唯一的财产。 床板上铺满了干草,让楚霜衣无处落座,只得摸过那两床被子,铺在身下。 他运转灵力,飞快地将身上湿冷的衣物烘干,衣物虽然干爽,但残破的部分却无法修补,稍显狼狈。 这地方妖气四溢,他正思忖着从灵侍身上夺件衣裳来穿,忽听得门外传来热络的女声,“他嫂子,衣裳都湿了吧,我这有套新衣裳,你先拿去穿。” 农妇送来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楚霜衣摸了摸,材质虽低劣,确是合他身形的男子衣物,像是专门为他量身制作的。 他摸着衣裳,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平娘滔滔不绝的产品介绍来,又联想到这屋里家徒四壁,却单单留了两床被子…… 楚霜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更觉得平娘万般可恨,待他查明原委,定要将这妖物捉回浮光山,关进禁地! 第 43 章 再不情愿, 这衣裳也得换,外面指不定有人正在窥视,楚霜衣可没有裸露身体的特别嗜好。 他筑起一层屏障视听的结界, 才飞快地褪下衣物, 换上灵侍送来的衣裳。 幻境中夜色深沉,半根红烛跳动着微光, 衣物落地,在薄薄的窗纸上投下一道匀称风流的身段。 这衣裳材质低劣, 穿起来磨得人通身不适, 腰间又勒的极紧, 难挨极了。 自打上次大战之后, 屡次惩罚累积下来, 除目力之外, 楚霜衣其余的感官敏感值均被系统调高了十几点, 愈发放大了这粗粝磋磨的细密痛楚。 楚霜衣忍下不适,刚一撤去结界,一室寂静之中, 就听得长风掠过窗纸, 发出凄厉鬼鸣似的响声。 在这风声之下, 另有一道咯吱咯吱的轻响,像是重物摩擦地面的响动。 妖物, 果然来了。 楚霜衣负手在身后,空余的一手扶着墙壁向外探去。 纯钧剑身缓缓在他身后的手中化形, 银白霜色在一片漆黑中格外突兀。 他摸到房门处, 猛地一推, “嘎吱”一声,破旧的木门拉出一声刺耳的长调, 像是鬼哭。 门一开,重物拖地的诡异声响陡然放大了数十倍,不加掩饰地涌入耳边。 这座茅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河岸边,旁边没有一户人家,而院中只摆放了一件东西。 就是那具巨大的黑棺。 楚霜衣小心翼翼地摸上前,咯吱咯吱的声响愈加强烈,寒风送来女子的哭声,正在那具黑棺在疯狂震动,沉重的棺盖都被震的移了位。 棺盖未嵌棺钉,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棺而出! 或许,平娘的幻境,不止为了取人性命,更是为了豢养什么。 楚霜衣伸出手,骨节匀称的手上透着青色血脉,浮在黑棺上方,缓慢地落下。 “阿嫂。” 就在指尖即将触及黑棺的瞬间,一道青年的嗓音忽然响在院中。 这声音,低沉却又青涩,与徒弟的嗓音如出一辙。 霎时间,楚霜衣的手重重地颤了一下,继而紧紧地握起,苍白手面上的青色血脉越发凸显。 “阿嫂,天黑了,怎么还不歇息?” 青年双瞳灰暗,全然没有活人的生气,仿佛看不见院中的黑棺一般,直直地向着楚霜衣走来。 诡异的是,从青年出现的那一刻起,院中的黑棺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阿嫂,好冷,随我回房好不好?” 青年凑得极近,说话间,冰冷的气息落在楚霜衣的颈边,就要去抓楚霜衣悬在棺上的手。 霎那间,银光划破黑夜,纯钧抵在青年颈间。 楚霜衣面色冰寒,冷冷呵斥道:“别碰我!” 就在他话音出口的瞬间,青年猛地跌倒在地,整个脑袋竟然诡异的扭断垂落下来,不住地隐忍呻吟。 整个幻境也随之波动起来,身前的黑棺剧颤不止,凌厉的妖气化作箭雨,铺天盖地的砸下来。 切记,不要违背秘境! 平娘的话骤然响在耳畔,楚霜衣眉头微拧,迟疑了片刻,却忽然听见青年痛苦难当的呻吟,仿佛正在遭受极大的折磨。 师尊……师尊……冷…… 那声音实在太像,一如当年徒弟在寒潭边的痛楚模样,声音重叠,楚霜衣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终是不忍心。 当即改口道:“回房!” 妖气退散,黑棺平静,一切乱象渐渐平息。 血红的月亮下,青年嘎吱扭动脖颈,脑袋完好的回到原位。 他跌坐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目光落在楚霜衣身上,闷闷道:“阿嫂,我疼,站不起来。” 就连这委屈的语调都一模一样。 楚霜衣僵硬地站在原地,与青年近乎冷漠地僵持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一般。 就在青年以为楚霜衣不会心软的时候,他动了,他俯下身,素白的指尖尽是尘土的地面缓缓摸过来,扶住了青年的手臂,甚至还有些小心翼翼。 青年顺着楚霜衣的力道站起来,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他身上,空着的那条手臂放肆地搂上了楚霜衣的腰肢。 楚霜衣身子僵了一瞬,却没拒绝,扶着青年向草屋内走去。 仗着楚霜衣眼盲,青年忽然转头望向身后,咧开嘴,森白的尖齿映着血月的光,露出一抹挑衅的笑。 血月高悬,赤红月色之下,浮满碎冰的河岸旁,一人身着赤纹大氅挺拔的立在岸边,高大的身影被拉长,投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那人身姿昂藏,剑眉入鬓,凤眸狭长如刀刃,眼窝比寻常人略深些,鬓发攒成的发辫高高束起,骨相野性十足,极具侵略性。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青年的小动作显然是故意所为,却没能引得那双凤眸注意。 深邃的眼底,映着的是那道瘦削的人影。 腰间缎带束的极紧,将那本就细于常人的窄腰勾勒得愈发劲瘦,那人从来不会穿这样的衣裳。 粗布白纱,分明是一身孝服,不知是谁欺他眼盲,哄骗他穿了这样一身。 倒像冰崖上淬过风雪的高岭之花,引人采撷罢了。 眼见着那斑驳的窗纸上映出两道错落的人影,他神色未变,像是毫不在意一般。 他不紧不慢地踱步向草屋走去,凶悍的魔息却早已弥漫的到处都是。 “阿嫂,好疼。” “帮我,帮帮我。” 破旧的木门压根掩不住春色,一门之隔,他听见与那道他几乎全然相似的嗓音,低喘着,说着不知廉耻的浑话。 不知羞耻! 无由来的火气窜上心头,他抬脚一脚,尘烟四起,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顷刻间化作一堆碎木片。 失去了房门的阻隔,房内的景象霎时间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视野之中。 半根红烛下,身着冷白孝服的人长腿微微敞开端坐在床边,青年跪在他身前,奋力地喘息着…… 侧颈青筋条条暴起,狰狞的魔纹蔓延道下颌,理智仿佛瞬间被无名妒火燃烧殆尽。 不是正人君子么? 不是正道仙尊么? 不是对他厌恶至极么? 多年积攒下来的暗恨与怒意被这一副画面轻而易举地点燃,他只觉得,浑身如同岩浆灼烧,无处发泄的滔天愤恨充满了四肢百骸。 眼底瞬时溢出一片猩红,两步并作一步,他几乎是疯了一般的冲了进去。 阴鸷目光锁在那人身上,一脚踹翻了那人脚边跪着的青年,青年倒在地上,露出一张与他毫无区别的脸来。 这愈发激怒了他,遍布魔纹的粗壮长指卡住下颌,一条腿半跪在床榻上,将人锁在身下,近乎粗暴的撕咬了上去。 “别人伺候着,舒服么?” “不是厌弃、憎恶我么?” “那怎么还对着这张脸心软?” “师……尊……” 咬牙切齿的两个字落入耳畔,血腥气弥漫在唇齿间,咣啷一声,银白长剑猛地砸在脚边,全无往日纤尘不染的孤高。 裴……夙…… 熟悉的气息被放大数倍的感官强烈地感知着,多年压在心底的愧悔、思念瞬间倾斜而下,如同翻天巨浪,将楚霜衣吞没在其中,窒息的裹挟着,推搡着。 楚霜衣颤抖着,单薄的脊背抖得不成样子,眼前鲛纱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湿透,惊愕的低唤甫一出口便被暴戾的唇%舌碾碎。 他这副隐忍颤抖的模样却反而激起了裴夙的怒火,紧实的手臂向下而去,将人猛地一提,推倒在冰凉的被褥上,随即追缠上去。 脆弱的床板不堪重负,发出一声脆响。 肆虐的魔息侵入经脉,勾起陈年旧患,犹如钢刀插入胸膛,翻绞不停。 冷汗霎时间浸透了衣衫,楚霜衣再难忍受,一巴掌落在裴夙的脸上,凄厉怒喝:“裴夙!” 这一巴掌打的极重,一道血迹缓缓从嘴角流下,然而时而多年,这点伤对于魔尊而言,只如蚍蜉撼树。 裴夙额头抵着他的下颌,剧烈低喘息着,抬起阴沉沉的眸子望着楚霜衣,“他可以,我就不可以?” 楚霜衣旧患突发,耳边嗡鸣不止,压根不知裴夙说了什么,只觉得身边这滚烫得体温令他无比安心。 下一瞬,这体温便迅速抽离,裴夙揽着他的腰,将他扶坐到床榻边。 楚霜衣胸前素白孝服已经被拉扯不成样子,缎发也凌乱不堪,松松地垂在鬓边,整个人颓然地靠在床边不停喘息。 裴夙站起身,高大的身形越发显得茅屋低矮逼仄,他却顾不得这个,掌心召出一簇魔焰,粗暴地将地上奄奄一息的青年提到楚霜衣瞎掉的眼睛前。 “本座竟不知,清霄仙尊竟然沉沦至此,连个怨灵也分不清!” 楚霜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心头一紧,连忙牵动着疲弱的身子阻止,“别!” 然而为时已晚,楚霜衣为之急迫的情态只是在裴夙心头上又添了一把火。 他眸色愈深,手上微微施力,那只与他容貌相似的怨灵瞬间便被魔焰吞噬,化作一缕烟灰。 急怒之下,气血与魔息相冲,一口腥甜猛地冲上喉间,楚霜衣的意识便迷离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怨灵消散,整个幻境再次开始坍塌,屋外传来巨大的震动声响。 恍惚间,楚霜衣听到一声急促的、不加掩饰的呼唤。 “为师……没……事……” 大股的血流从口中涌出,呛的楚霜衣的话音断断续续,他奋力展开手掌,纵使体力不支,却仍然试图召起纯钧。 这次,他要保护好徒弟…… 第 44 章 石雕巨剑轰然坍塌, 混沌尘烟中,凄厉鬼影与修士缠斗不休,惨叫声不绝于耳。 手中长剑早已被鲜血浸透, 滑腻的握在手中。 “师……尊……你对弟子……可曾……” 飞速坠落之下, 青年微弱的呼唤的从千万鬼影中模糊传来,悲戚难言。 刺耳的机械人声不断示警, 天道、苍生,哪怕是重回现世的唯一生机, 尽数抛在脑后, 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只想把徒弟重新带回人间。 不知何时, 他伸出去的手成了锋利的长剑, 瞬间贯穿了青年的胸膛。 一簇血花飞溅开来, 温热粘腻的血水溅了满脸, 青年的气息再次消散在他眼前。 “裴夙!” 楚霜衣瞬间从噩梦中惊醒,一下坐了起来,冷汗浸透脊背, 冰凉一片。 他像一尾脱水的银鱼, 脱力地垂着脑袋, 鬓发落在胸前,急促地喘息着。 一成不变的梦境, 重复了百余年。 楚霜衣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神智逐渐清明, 他记得, 幻境崩塌之前, 徒弟回来了。 徒弟,徒弟呢? 他连忙伸手向身侧一摸, 是质地厚实的布料,没有残余的温度。 仔细地摸索出去,两边就是低矮的木板,围成了一个逼仄的空间。 楚霜衣摸着木板一愣,他躺着的这东西,似乎是——棺材。 他磕磕绊绊地爬出去,没走两步,咚的一声,膝头就狠狠地磕在另一具棺头。 他眉头轻皱,放缓了步伐向旁边走去,发现几乎每隔几步就停放着一具棺材。 空气中溢满了潮湿的腐臭味,像这样的棺材,这里应该摆了上百具。 幻境破碎,这里应当已是现实,若是他从棺中醒来,那徒弟也应该在另外一具棺中。 想到此处,楚霜衣放出神识,身处之地的全貌尽数落入识海。 此处竟然是一处地宫,密密麻麻的黑棺几乎占据了整座大殿,大殿正中是一座神女像,这些黑棺就围着神女像众星捧月地摆放着,像是某种献祭的阵法。 除了他醒来的那具黑棺,还有一具黑棺并无棺盖,就在神女像周围。 楚霜衣穿过满地的黑棺,逐渐走近,随着他逐渐接近神女像,空气中的腐臭味道愈发淡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类似花草的清香。 这味道有些熟悉,但他一时也想不起在哪里闻过,索性先放下,飞掠到那具无盖黑棺旁。 神女像下,香气已经十分浓郁,对于楚霜衣而言,这香气还要放大十倍,是种无形的折磨。 迟疑片刻,他揽起松散的衣袖,露出截净白的小臂,缓缓探入棺中。 还未触及,缓慢的鼻息就已经拂过指尖。 还有鼻息! 楚霜衣连忙俯下身去,一手垫在后脑,一手拉住肩头,将整个人从棺中拉得坐了起来。 触及那人皮肤的瞬间,他的希冀瞬息幻灭。 粗粝不平的褶皱触在指尖,这棺中的人分明是个老者。 楚霜衣愣在了原地,一个荒唐的念头涌上脑中,难不成就连徒弟也幻境幻化出来的,其实压根就从未出现过…… 就在他怔愣的时候,手臂忽然被人狠狠抓住。 “救我!救我!” 一道苍老颤抖的声音从棺中传来,正是楚霜衣扶着的那位老者,他面色一变,连忙将人从棺中拉出来。 这声音,他记得,是老城主! 老城主怎么会在这里? 香气! 楚霜衣猛地想起,这香气他在囚禁老城主的别院闻过,平娘身上也有这样的香气。 将老城主带到此处,分明是还没来得及处置。 平娘,她究竟是谁? 楚霜衣刚回过神来,老城主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拽着他的衣摆颤抖着的躲在了棺材边,口中喃喃地念叨着。 “玉娘回来了……玉娘回来了……” 地宫之中除了这上百具棺材,别无他物,寂静之中,楚霜衣缓缓回首,身后空空如也,并无活物的气息。 这地宫能令老城主如此惧怕的东西,就只剩那座神女像了。 楚霜衣俯下身,从颤抖的老者手中抽回衣摆,一把捏住他的手,逼问道:“是平娘,还是玉娘?” 然而老城主似乎已然失去了神智,双眼发直,紧紧地蜷缩在黑棺旁,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 “玉娘回来了……玉娘回来了……” 莫非是老城主年迈昏聩,记错了平娘的名字,这才叫成了玉娘? 抑或是这段往事中的另一个女子? 他抓住老城主的肩膀,再次逼问道:“玉娘是谁?” “玉娘,是当年南林城风头最盛的花娘。” 回答楚霜衣的不是老城主,而是一道阴森的女声,回荡在空旷的地宫中。 平娘的声音传过来,老城主愈发吓得不成样子,仿佛看到了阴间厉鬼一般,癫狂地爬回了黑棺中,颤抖着缩在一角。 “倒是平娘有眼不识金镶玉了,不知仙尊到此。” 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拂过黑棺,霎那间,一具棺盖猛地翻飞而起,重重地砸在老城主藏身的黑棺上,尘灰四起。 沉闷的凿棺声响混合着苍老的叫喊声透过厚重的棺木传来,听的人毛骨耸然。 “平娘你是——”话说一半,尘灰呛入口中,楚霜衣扶着棺木止不住地咳,片刻后唇边竟然沁出丝丝血迹来,他不甚在意拂袖抹去,接着道:“当年那位花娘留下的血脉?” 他的手轻轻按在棺盖上,略一施力,棺盖微微晃动,看来并未落实,仍有气息出入。 “正如仙尊所言,当年我娘亲风头无两,却识人不清,被这禽兽哄骗到府中,生生吸干了精血,临死保下我一条性命。” 赤红的襦裙拖曳在地面,划出一道粘腻的水痕,平娘发顶珠翠叮铃作响,回荡在这地宫中愈发阴森。 “仙尊可知这是哪里?” 像是不堪这嘈杂声响,楚霜衣微微侧过头,静待她说下去。 “这是南林城主府邸正下方的地宫,这上百具棺木里安放的皆是各大宗门内的修士,都是那禽兽做下的罪孽,仙尊难道不曾听闻移魂阵?” 移魂阵,炼化修士生魂,以此助长修为,极阴邪的修炼宗法。 楚霜衣愣了片刻,仔细算来,老城主掌管南林城之时正是百年前初次封魔之战后,彼时宗门凋零,不少修士就此失踪,竟是遭此毒手。 神女像下香气浓郁,脑中一念灵光闪过,楚霜衣忽然问道:“你们母女是瑶姬一族?” 瑶姬传为神女,死后化作瑶草,食之可操纵人心。① 瑶草化妖,正是移魂阵的最好助力。 事到此处,一切都再明晰不过了。 “仙尊好生聪慧,定能为我重塑娘亲出一份力。” 平娘如同鬼魅般轻笑了声,指尖眷恋地落在神女像上。 那神女像竟是白玉制成,指尖一抹血迹缓缓被吸入其中,透出诡异的猩红色。 与此同时,整个地宫内的黑棺都开始震动,木板磨过砖石,发出刺耳声响。 这些棺材竟然全部立了起来,黑压压的一片,尸体随之晃动,恐怖声响中,仿佛里面的东西活过来了一般。 一股浓烈的妖气袭来,胸中煞气愈发被勾动,腥甜血气不断上涌,若是再强行催动,恐怕他要命丧当场。 楚霜衣略退了一步,神情肃穆道:“瑶姬,你设下幻境,残杀修士,将……他掳掠到此,只为重塑故人?” “只为娘亲!” 鲜红指甲瞬时暴涨如鹰爪,瑶姬双目赤红,一爪凶狠袭来,楚霜衣堪堪一躲,利爪瞬时将他身后的黑棺抓了个粉碎。 还在棺中捶打的老城主当即跌了出来,一见瑶姬便叫喊不止,腥臭液体瞬时湿透了下身。 “就算为娘亲塑身,他们的罪过也赎不清!” 瑶姬凄厉长啸,血红利爪瞬间贯穿了老城主的胸膛,血雾弥漫,百棺齐震,移魂阵已然开启。 阵法之中,铺天盖地的尸气绞成一股乱流,源源不断地吞噬着南林城内的生气送入神女像中。 神女像竟像是真正活过来了一般,一层鲜活皮肉缓缓从脚底向上包裹蔓延,半人半玉,十分骇人。 胸中煞气受移魂阵引动,越发汹涌冲撞,楚霜衣不停闪避,向神女像下躲避。 这阵法已经搁置多年,若不是被徒弟勾出煞气,屈屈瑶姬,他还不放在心上。 只是眼下,灵力无法催动,确实难以破解。 楚霜衣下意识咬紧唇肉,唇肉被轻轻扯动,未愈的伤口立时轻轻刺痛起来。 楚霜衣眉峰松松落下,心中暗啐了一声,这逆徒,属狗的! “瑶姬,纵使你能吸取满城生气又如何,这阵法残破,若没有那人出手,终是一场空!” 瑶姬神色一凛,停下攻势,凶狠问道:“是谁?” “本座。” 一道低醇男声响在百棺之外,悍然魔息强势侵入阵法,随着一道剑鸣刺破夜色,远处一人徐徐而来,不过转眼间,就已出现在瑶姬身后。 剑光划过楚霜衣的水色双眸,一闪而逝,稳稳刺入神女像。 楚霜衣拔下纯钧,神女像顿时应声而裂,百道裂纹遍体蔓延,瞬间化作一滩碎玉。 瑶姬眼见亡母复生无望,怒不可遏,越发凄厉的叫声从艳红双唇中溢出。 楚霜衣感官敏觉,受不得这样刺激,几欲作呕,眸子里已盈上层粼粼泪水,加之面颊垂着的几缕落发,看起来分外可怜。 瑶姬出声还不到片刻,一只遍布魔纹的手掌猛地捏上她的喉管,魔息汹涌,瞬间将其化形连带本体捏了个粉碎。 魔息威压之下,阵法骤然消弭,地宫内的棺木齐齐炸裂,百余具陈旧尸体同时暴露在空气中,滔天的腐臭味道席卷了整座地宫。 楚霜衣受不住,心中又是一声暗啐,逆徒! 痛苦地垂下头,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 第 45 章 妖力波动, 美艳的瑶姬消散在手中,裴夙目光偏移,忍不住窥视神女像碎片旁的人。 神女像位于高座之上, 周遭一圈活水汩汩流动, 那人单手撑着长剑,垂着头, 颇为痛苦地大口喘息,乌黑的缎发随着他的动作垂落, 露出一小截脆弱白皙的后颈。 一如既往的娇气…… 裴夙冷漠地别开脸, 长指紧紧扣入掌心, 狰狞的魔纹渐渐退去。 移魂阵消散, 骤起骤落之下, 地宫震颤不止, 没了阵法维持的黑棺摇摇晃晃地砸下来。 沉重的黑棺从背后砸下来, 被利爪穿透的木刺支翘,上头还浇着老城主的血,如同染血长剑, 那人却还无知无觉地扶着剑痛苦喘息。 “厌、恶、至、极。” 冰冷的话音响在耳边, 裴夙该是恨的, 骨节被他捏的白森森。 在原地与自己僵持了片刻,黑棺沉沉的砸下的瞬间, 他还是动了。 黑棺在强烈魔息下径直碎成木片,他对着那道单薄的背影, 伸手一揽。 星点微茫从边缘消散, 人影顿时化作一柄冰霜长剑, 静静地的握在裴夙手中。 剑身银亮,上面还落着因灵力而生成的白霜, 逐渐化成水湿透裴夙的指节。 泛着寒光的剑刃映出一张阴沉的脸,霜雾在剑身弥漫,好似那张脸上也生了寒霜。 “尊上这是怎么了?” “莫不是在为楚霜衣黯然神伤?” 黑袍人凭空出现在裴夙身后,低哑的声音仿佛浸透了毒汁,“楚霜衣似乎身负旧患,此刻并不难追踪,属下追上去替尊上了结他如何?” “挫骨扬灰?” “断肢枭首?” “还是——” 凶悍魔息降临,话音骤然被截断在喉间,裴夙五指微弯,隔空掐住黑袍人的喉管,深邃眉宇间尽是暴戾。 他略一转身,沉寂的视线缓缓从剑身移到黑袍人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你真以为当年那点小技俩能骗得了本座这么久?” 五指收缩,发出一声脆响,黑袍人面色青紫,显然已到了窒息的边缘。 “属下……知错……” 裴夙这才松手,黑袍人摇晃了两下,僵硬着身体缓缓跪伏在他脚边。 “再来试探,就算瑶珩在本座殿前跪上三百年,也保不住你这条命。” 闻言,黑袍人眉峰聚拢,似是想起了往日旧事,脸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 裴夙斜睨了他一眼,反手握紧纯钧剑,化作一阵黑雾消失在地宫中。 南林城,客栈。 楚霜衣快步推门而入,激荡的煞气搅动不止,脸色苍白如纸。 长指按在胸前,一路跌跌撞撞地带倒了满地的杂物,他直奔床边百宝袋。 颤抖的手指甚至握不住小小的荷包,小苏听见声音连忙从床脚跳下来,熟络地从中取出一只玉葫芦,倒出一粒丹丸,送到楚霜衣手上。 “师尊,药。” 丹丸滑入舌下,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开来,楚霜衣扶着灯座才不致跌落。 片刻后,颤抖的指尖渐渐平复下来。 “师尊,茶。” 小苏噔噔跑出去又跑回来,垫着脚尖,将半盏茶水高高地举到楚霜衣身边。 楚霜衣听着他稚嫩的声音,心头愧疚泛滥,师尊这个身份,他还是做的不够好。 现在看来,纵使那十年他能够寸步不离的将裴夙带在身边,结果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好。 楚霜衣用刚刚积攒下的一点灵力,给小苏捏了朵花。 “师尊这三日去哪里了?” 小苏抱起床头一堆小玩意,放在桌子上一件一件爱惜地收进百宝袋,手边的小花摇头晃脑将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逼供。 屏风后,浴桶里蒸腾起袅袅水雾,楚霜衣按在衣襟上的手指顿了一下,神色模糊在雾气中,“去见……你师兄了。” 小苏好奇的询问又隔着屏风传进来,“师尊手上那只镯子也是师兄送的吗?” 楚霜衣愕然,摸向手腕,冰凉的镯子套在腕骨上,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下滑了两寸,强势的替他主人宣告存在感。 母镯,被改制过的母镯。 是什么时候套上的? 不可避免地回忆那个幻境,楚霜衣被水汽熏红的脸,渐渐褪去了血色。 嘴角破口微微刺痛,书中裴夙残杀师尊的字句逐渐浮上眼前,他一颗温热的心几乎凉透了。 书中原主死的倒是痛快,照幻境中徒弟的恨意来看,轮到他,恐怕还要多上一道程序。 楚霜衣神色只紧绷了片刻,便随意地向后一躺,温热的水流缓缓漫过胸前。 他从喉间溢出一声熨帖的叹息,日子要过到头了…… “若是……师兄来接小苏回家,小苏愿意跟师兄走么?” 屏风外,小苏摆弄着手上花,闻言支着脑袋想了想追问道:“回家?是回故柳峰么?” 故柳峰,走到这般地步,徒弟还愿意随他回去么? 楚霜衣微微偏头,随手扯下眼前纱,几缕缎发落入水中,愈发显出几分湿淋淋的落寞。 沐浴过后,他换上一套崭新的素色衣袍,泛着浓郁的柳香,小苏最喜欢他身上的味道,跑到他腿边黏着。 两道化音符展在身前,楚霜衣将瑶姬之事细细的讲了一遍,化音符上青光闪烁,字迹清晰地浮现。 “小苏,捏两只送信青鸟出来。” 以前这种事师尊从来不让他经手的,小苏心中觉得反常,却还是乖顺的捏出两只青色小鸟。 他将道符箓各自卷起,说出两个地名,打开窗户,两只青鸟衔起化音符各自飞远。 寒风将他素白的衣袖吹起,黑镯套在伶仃腕间,好似被一只栓住的美人筝。 楚霜衣却不以为意,三两下将长发粗略拢好,插了枝玉簪束起。 他估计徒弟也没那么快找上门,荷包里还有千万身家等着他挥霍,临了几日,不如再潇洒些。 客栈有什么好住的,就是九重天上白玉京,他也住得! 楚霜衣转身抱起小苏下楼去,也不分多少,撂下一整锭银子,退了房,向街上走去。 长街风雪未停,落拓的身影掩映在簌簌落雪中,清寒快意。 分明还是一身素白,眼前覆纱,小苏却觉得此刻的师尊同以前不同了,锋利孤冷之中似乎萌生出了些许鲜活。 绿玉坊前,门厅热闹依旧,大门半开,透出些靡靡之音,勾的人心痒。 楚霜衣推开门,坊中春色稠艳,老鸨还记得他那锭金子,连忙热络地迎了上来,“公子,您可算来了,姑娘们可都惦记着您呢!” “只是不巧,今儿个平娘不在,您看——” 楚霜衣抬起一只手打断她的话,玉镯裹挟着衣袖滑落,指尖捏的赫然是一袋子金灿灿。 他冷着脸,周身森然寒气犹如冰堆玉砌,平静道:“两间上房,十八位花娘。” “十八个!?”老鸨惊呼出声,她纵横风月一生,还没见过这样大阵势的,忍不住确认道:“公子确定,要十八个?” 楚霜衣面不改色:“十八。” “是是是,这就给您准备。”老鸨连忙应声,引他上六楼。 绿玉坊上下共六层,前堂散客寻欢,房间逐楼而贵,六楼是绿玉坊最奢靡精致的房间,整层仅有两间房,此间花娘亦是绿玉坊中最妩媚金贵的姑娘。 能上的此层,无不是一掷万金的豪客。 楚霜衣在房门口将小苏放下,让人领他到隔壁的房间去玩,自己则转身进了另一间。 房内雕梁画栋,珠玉垂帘,整幅红纱垂幔落地,将大片温热汤池隔在珠帘之后,镶金兽炉熏香缕缕,散发着清幽的香气。 十八位衣衫单薄的美貌花娘鱼贯而入,香甜气息混入熏香,房内温暖如春,靡乱热潮滚滚。 实木花桌上佳肴满席,楚霜衣正襟危坐,像是一柄霜刃长剑,任由姑娘们簇拥环绕。 老鸨临走前推了一位眉眼深邃的花娘到他身旁,附在他耳畔调笑道:“这姑娘可是难得的魔族血统,道长自然晓得其中之道。” 魔族? 花娘凑过来,淡淡的魔气散出,清冽冷香与故人相似。 嘶,嘴角的伤口又在痛了。 楚霜衣推开送到唇边的醇酿,对着那位魔族血统的花娘冷冷吩咐道:“你来倒。” 花娘一副美艳长相,十分知情趣的倒了盏酒水,送到楚霜衣唇边。 楚霜衣自己接过喝尽,酒杯重重地砸在桌上,“再倒。” 一连八九杯,魔族花娘言听计从,沉默寡言地伺候着。 其余十几个姑娘空坐在一旁,楚霜衣不肯让她们近身,她们也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俊俏的仙尊由那魔族花娘一人霸占着。 楚霜衣又饮下一杯,唇肉被酒水染的水淋淋,勾勒出饱满的弧度。 他酒量浅,面颊浮上了一片绯红,此刻已经有些迷离,转过头,眉头拧着,“你们……热闹些……” 此言一出,花娘们弹琴抱阮,柔声唱曲儿,房内立刻热闹起来。 楚霜衣却还是只让魔族花娘一人近身伺候,酒水入喉,愈发燥热,冰雪样貌略有些呆滞,问她道:“不是有魔气,怎么沦落至此?” 花娘被他问得明显一愣,低低笑了声,没答话,又送了盏酒水上去。 不知喝了多久,楚霜衣身上尽数被酒香浸透,踉踉跄跄地跌在榻上,扯了扯衣襟,露出小片玉色胸膛,小声地喊热。 魔族花娘随着他跌在榻上,柔媚地攀上胸膛,“公子哪里热?” 清冽的冷香凑上来,在他胸前不轻不重的摩挲,渐渐探入伤疤之处,有些痒。 楚霜衣一把抓住胸前那只手,冰凉的玉镯触及皮肉,带起一片清凉。 徒弟给戴的镯子,是徒弟。 意识到这儿,楚霜衣暗暗悬着的心并不紧张,反而安稳地放下。 “为师,身上热。”他呢喃开口,却不知自己悄然间已经换了称呼。 那团熟悉的气息凑上来,勾着他问:“摸摸好不好?摸摸就不热了。” 楚霜衣呆滞了片刻,停止运转的脑袋实在理解不出话里的意思,下意识听从徒弟的话,小幅度扯动衣襟,“摸摸。” 他话音落地的瞬间,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粗暴踹开,摔在两侧,发出巨大的声响,吓得花娘们花容失色。 楚霜衣被巨响惊醒,皱眉支起身子。 花娘们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容色阴冷的男子站在门口,提着一把银霜长剑,俊美的脸上爬满了黑紫的纹路,目光定定地锁在公子身上,狂乱的魔息失控地铺散开来。 “师尊,方才的话,不妨对弟子也说一遍?” 第 46 章 魔息搅动腾腾杀意, 昏黄烛火跃动不停,满室靡艳春光。 徒弟冰寒的声音传来,犹如凉水兜头泼下, 楚霜衣瞬间从迷离幻象中清醒, 扶着床框坐起,下意识与身旁花娘拉开距离。 完蛋!这回是真的要死了! 以免伤及无辜, 楚霜衣在近乎实质的逼视下拉好衣襟,抬手让花娘们离开。 魔族花娘走在最后, 裴夙提剑踏进房来, 错身之际, 轻轻地扫了一眼, 魔息愈发汹涌喷薄。 砰地巨响, 房门在裴夙身后紧紧关合。 “裴夙, 你我之恨——” 死到临头, 楚霜衣眉眼冷淡,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从容,还想再发表两句临终感言, 交代一下小苏的归宿。 “唔——” 然而百余年后的徒弟不再像从前那样乖巧听话, 选择了一种最难堪的方式打断了楚霜衣的话。 高大的身影猛然倾覆下来, 下颌被死死卡住,唇舌粗暴地碾上来, 失控的魔息疯了似地往他身体里钻。 白纱下瞎掉的双眼猛地瞪大,魔息勾动煞气, 楚霜衣绯红未褪的脸颊转眼变得苍白, 双手剧烈地推搡着逆徒紧实的胸膛。 疯了, 早在重逢的那一瞬间,裴夙就已经全然疯狂。 何为仙途, 何为魔道,既然他做了这十恶不赦的魔尊,就该把罪行彻底坐实才是。 裴夙随手将长剑扔上床榻,空出手来,反扣住两段清瘦腕骨按在师尊后腰上,轻轻一抵,愈发放肆侵犯。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直到楚霜衣两颊发酸,粘腻湿热才从唇上退去,分离些许,滚烫鼻息缓缓下移。 耳边粗喘一片,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这逆徒的。 “我自是恨你。”逆徒额角抵在他的颈窝,声音发颤,“恨你木讷,恨你决绝,恨你不明白心意。” 身后紧扣着的手被放开,脱力的垂落,楚霜衣浑身紧绷,惊恐地喘息着,他竟不知徒弟的执念竟然已经深重到了这个地步。 “裴夙、裴夙,你弄错了” “是因为你从小跟着我,身边只有我,才会产生这种错觉。” “这是错觉!” 不知是在说服谁,楚霜衣陡然拔高了声调,清冽的声线不复冷静,重复道:“这是错觉,这不是——” 颈边传来一声轻笑,裴夙抬手,慢悠悠地蹂躏他饱满嫣红的唇,揽着他的腰,嘲讽道:“师尊想说什么?这不是什么?” 楚霜衣双唇颤抖,心头无限绝望,始终说不出话来。 一条腿跪在榻边,裴夙直起身子,一把扯掉那条碍眼的白纱,露出那张锋利而脆弱的面容,细密的吻居高临下的落下来,声线喑哑,“师尊不肯说,弟子替你说。” “千年妖丹凶险难得,师尊托长京送至魔域。” “幻境中与我容貌相似的怨灵,师尊对其心软。” “就连方才贴在师尊身上的花娘,不也与我有几分相似。” 短短几句话,像是世间最锋利的刀剑,狠狠刺入楚霜衣心头,血淋淋地将他整颗心剖开来。 “胡言乱语!”他颤抖着别开脸,厉声反驳道:“那只是顾念旧情!” “就算前两条只是顾念旧情,那么最后一条。”裴夙高大的身子再次笼上来,长指抚摸他脆弱的脖颈,嘴唇贴在他泛红的耳根,哑声讥笑道:“师尊逛窑子,心里也想着徒弟的脸么?” “师尊脱衣解带上了床,心里也想着徒弟弄么?” 积攒数十载的情意一朝喷薄,裴夙几乎难以自控,双手将人收拢入怀,癫狂地含了上去,“既如此,弟子再伺候师尊一回又如何!” “裴夙!你放肆!” 楚霜衣面色青红交错,结实的一巴掌狠狠打在逆徒脸上,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 身前的裴夙被他这一巴掌打得身子一歪,发丝高高扬起又落在侧脸,沾染上嘴角的血迹。 “师尊尽管打,”他轻描淡写地擦掉血迹,不容抗拒地箍住师尊劲瘦的腰,“就是剥皮抽骨,弟子也经得住,何况师尊这几巴掌。” 裴夙从前受过许多苦,纵使自己在时,也不曾护住他。 楚霜衣胸膛剧烈起伏着,愧疚心绪溢满胸腔,高高扬起的巴掌缓缓垂落。 他别过脸,循着为师者的最后一丝本能,劝道:“裴夙,别再错下去了。” 裴夙最是恨他这副模样,恨意化作讥笑,强行捏住他的下颌,在他饱满的唇上亲了亲,“弟子只是想要师尊而已,何来对错?” 他目光向下一扫,瞥见师尊胸膛小片玉色肌肤,再往里是那年鸟妖留下的爪痕,突兀地平展在肌肤上。 楚霜衣挣扎不过,又不忍心动手,一丝恐慌混杂绝望蔓延开来。 早知如此,他宁愿叫这逆徒一剑捅死,也不愿受这苦头。 裴夙微微俯身,久违的柳香抱了满怀,他实在太思念这味道,师尊的味道。 “师尊、师尊……”忍不住攫取更多,他眷恋地摩挲师尊脊背,唇舌交融,手掌下移,喃喃恳求,“疼疼弟子……” 滚烫的温度倾覆上来,似乎连同楚霜衣的神智一同燃烧殆尽,可怕的是,他竟也从这难堪的温存中感出了些许留恋。 “师尊、师尊!” 正在此时,稚嫩的童音随着拍门声一道传来,急切地叫喊着楚霜衣。 “看来,这这年,师尊还收了别人做徒弟。”阴惴惴的话音与绵密地吻落在耳畔,逆徒越发凶狠地欺压了上来,扯开腰间缎带,不容他片刻喘息。 “小苏。”楚霜衣惊恐地推搡他,像是自证清白一般,不断重复,“小苏,是小苏。” 逆徒攻势凶猛,一时间,他苍白的脸都急的绯红,气息也急促了不少。 裴夙低低笑了一声,奖励似的在他额角亲亲,忽然哑声道:“弟子没设禁制,他可要……进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逆徒所言,拍门声越来越响,小苏的叫喊声也越来越清晰的传进来,仿佛随时都会冲进房中,看到他这个师尊与弟子间的龌龊。 “别……唔……”楚霜衣屈从地别开脸,泛红的眼尾坠下两行泪,祈求道:“别让小苏……看见……” “师尊这是在求我?”裴夙从他散乱的胸膛上抬起头,扶着他的腰,嗓音沉的不像话。 “求你,为师求你。” 几乎是立时,楚霜衣接着他的话音恳求,双手紧紧按在逆徒肩头推拒。 “好,那弟子带师尊回魔域。” 裴夙粗喘着退下床榻,收起纯钧,揽了揽师尊松散的衣襟,将人打横抱起,大步像门外走去。 不管是魔域还是宗门,只要还能保全一丝颜面就好。 楚霜衣被人揽进怀里时,头还是晕的,唇峰红肿水润,不近人情的素色长袍被扯的七扭八歪,脱力地靠在逆徒怀里粗喘,压根分辨不出身在何方。 裴夙向前一踏,犹如踏入了一道幻境之中,竟然凭空消失在房间中。 是个小型传输阵,极端耗费心力的法术,但可瞬间穿梭千里。 就为了这档子事,竟然不惜耗费心力,开启传输阵,楚霜衣喘了一阵,渐渐回过神来,气的直发抖。 难道他是什么□□不成?怎么会教出了这么个小□□! 他想抬手给这□□逆徒两大巴掌醒醒神,可惜灵力空乏,身上瘫软,百般愤恨之下,一扭头在逆徒鼓涨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风声呼啸,魔息瞬间沸腾,逆徒隐忍地轻嘶了一声,“师尊,再忍忍,马上就到了。” 楚霜衣彻底无言,心情复杂地松口,此时只想寻个刀剑自我了断,不受这逆徒污蔑。 被师尊咬了这么一下,不痛不痒,仅是手臂上的赤纹黑袍湿了一小块,却勾的他不能自已,魔息愈发紊乱。 裴夙低头望了一眼,眸色愈深,脸上弥漫的魔纹紫的发黑,几乎要烧起来了一般。 转眼间,身旁已换了地方,空旷的寝殿内,大片大片的墨色侵入眼帘,随处可见的兽纹肃穆森然,裴夙早已习惯这冷寂的陈设。 大踏步迈向床榻,将人放在日夜安寝的玄铁兽纹巨榻上之时,胸中饱涨的激烈情绪快要溢出来,裴夙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轻颤。 玄铁榻上铺着一层厚实的黝黑毛皮,黑亮的毛皮之上,愈发衬得师尊净白如玉,更别提上面泛着的,他刚刚留下的点点红痕。 侧颈、耳后、胸膛,尽是独属于他的印鉴。 周身血液似乎立时沸腾起来,喉头滚动,裴夙望着榻上风光,眼底泛红,流露出猛兽狩猎般的凶光,错不开眼。 楚霜衣却浑然不知,一落榻的瞬间,他立即抓紧时机,摩挲着爬起来向榻下跑去。 然而他还没没摸到床榻边缘,就被逆徒拦腰截住,按在榻上,粗粝的毛皮划过皮肤,带起一阵难言的颤栗。 裴夙抬手扯下绣着银线兽纹的黑纱床帐,彻底将床榻上的空间与外界隔绝开来。 “师尊,师尊,弟子等不及了。”衣袍散落,纯钧落地,裴夙喑哑着揽着师尊亲吻,“洞房花烛改日再补,好不好?” “滚!”楚霜衣咬牙切齿地扼住逆徒的脖颈,手掌向下一推,触及逆徒腹部,块垒分明的肌理之中,沾了满手血腥滑腻。 他一愣,脑中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本能地先卸了力道。 裴夙痛喘了一声,继续纠缠上来,癫狂中带着些许委屈,拿出他从前特有的沉闷语气,“师尊还真是一如既往地狠心绝情。” 心头像是长出了一条线,被人生生提起又放下,酸涩的不像话。 楚霜衣神情恍惚,一时忘了推拒,让他得了手,全身都瘫软下来。 帐中春情泛滥,喘息不断,犹如画中靡艳花开,潋滟旖旎。 楚霜衣来时不过二十出头,连男女情事都未经过,经过这数十载游历人间,沉浮修行,于此事愈发淡薄,更是知之甚少。 剑修一道向来冰冷无情,他连自己真心都不能尽数知晓,更遑论此道。 他细长的指尖紧紧扣入黑亮毛皮之中,骨节泛白,冰凉的墨玉镯滑落在腕间,黑白相称,愈发勾人沉沦。 裴夙粗壮的指节上套了两枚黑玉戒指,似乎与楚霜衣腕上的玉镯出自同源,触之皮肉,犹如冷玉坠入岩浆,冰火两重天。 轻而易举便伺候的师尊在他手中丢盔卸甲。 就在战败的瞬间,一团滚烫炽热的魔息被送入后颈,热流沿经脉流淌散开,烫的楚霜衣凄声颤抖,模糊斑斓的色块瞬间在眼前炸开。 黑暗一扫而空,清晰明艳的画面猝不及防落入眼中。 逆徒线条凌厉的下颌,剑眉星目,野性深邃的面容与暗紫魔纹交织,逐一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楚霜衣头晕脑胀地倚着逆徒细细地喘,他万万没想到此生复明后看到的第一眼,竟是这么个下流香4艳的画面。 一时受不住多重冲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 47 章 “裴夙!别——” 经脉中有股强硬力量蛮横地流动, 长指微颤,楚霜衣猛地发出一声呼唤,从梦中惊醒。 软被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掉落, 露出水碧色的单薄绸衣, 凌乱衣领微微敞开,遮不住胸膛上的斑驳颜色。 眼前酸涩不止, 楚霜衣探手一摸,是裹了一圈厚实布条, 他摩挲着紧紧缠在眼前的布条, 昏迷前的画面陡然涌入脑中。 魔纹狰狞虬结, 野性难驯的俊脸成了他的画纸, 描绘一夜荒唐。 羞愧、愤怒一齐涌来, 终而化作难言的慌乱。 那时候, 他其实有机会拒绝的, 可…… 楚霜衣压根不敢细想,掀开锦被,就手忙脚乱地往床下跑去。 拂开层层帷幔, 他才刚跑出床边几步远, 就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倒, 跌在铺了软裘的地上。 哗啦啦的金属磕碰声响回荡在殿中,楚霜衣愣了一瞬, 回身摸去,白皙脚腕上不知何时锁上了两只精致的铁环, 铁环里头镶了一圈软毛皮, 连着细细的铁链, 一直向床帐深处蔓延。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扯了一把,玉镯自腕间滑落, 撞在铁链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而绷直的铁链只是在半空荡了荡,另一头纹丝未动。 惊恐无措填满胸膛,楚霜衣如同沸水里的蝼蚁,满心惊慌之中,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脑海。 疯了! 裴夙疯了! 他衣衫不整地跌在满地软裘中,双脚束缚在细链下,玉簪歪斜,缎发垂落,犹如笼中雀、掌心花。 手里还捏着那条细细的铁链,神情空洞,像是被吓呆了。 “金银细软,玉石刚脆。” “唯有这幽境玄铁,方能与师尊相配。” 一只手拂开红纱帐,居高临下地落下来,轻柔地将师尊脸侧的一缕乌发送到耳后。 裴夙眸色深邃眷恋,呢喃道:“这上面刻的符箓,七七之数,弟子刻了好些年。” 周身凝不出一丝灵力,楚霜衣心中愈发悲怆,他别开脸,躲开逆徒的触碰,干涸的唇一开一合,流淌出嘶哑的声音,“逆徒!用这下作手段。” 华贵的黑袍曳地,裴夙半跪在他跟前,凑到耳边轻笑,“师尊此时嫌弟子下作了,那夜在弟子手上时可不——” 他话未说完,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捂住了嘴,一连串的斥责纷沓而来: “逆徒!畜生!” “荒淫无耻!目无尊长!” “从前教你的都教到狗脑袋里去了!” 楚霜衣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最不想提起的就是那夜,不敢想,不能想,好像只要一想起来,就有什么东西跟着浮起来了。 所以他冷着脸,气急败坏地骂,就是想把浮上来那点荒唐的情绪压下去,叫它再也不见天日。 可裴夙偏偏不叫他如意,得寸进尺地拥上来,双手穿过他的膝腕,猛地将他横抱起来。 楚霜衣手脚并用,当即挣扎起来,勾的脚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弟子荒淫,弟子无耻,弟子以下犯上,侵犯了师尊。”穿过层层红帐,他的咒骂,裴夙照单全收,坦然承认所有罪过,不仅毫无悔意,反而流露出些春风得意。 “可那夜,师尊被弟子这个畜生伺候,怎么不曾抗拒到底呢?” “你住嘴!” 含着笑意的两句话砸下来,正落在楚霜衣心底不敢触碰的地方,他脸色一白,登时止住了挣扎的动作。 不仅因为这两句话,还因为从逆徒身上散开来的淡淡的血腥气。 原来这就是反派黑化,他从未见过这样狠心的人。 不仅钳制他的身体,还要用锋利的言语剖解他的心。 轻轻地将他放在床榻上,逆徒没做停留,很快抽身离去。 轻松之余,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随之蔓延,喉头干哑的不像话,楚霜衣迫切地想灌些冰水下去压一压。 至于压的是什么,他不清楚。 像是勘破他心中所想,那人又折身回来,冰凉的玉盏立刻送到手边,楚霜衣冷着脸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然而喝进嘴里的却不是茶水,而是浓郁的酒香,还混着些许血气。 他凝眉一顿,立即偏头质问道:“你给我喝的什么?!” 裴夙神色淡然:“合卺酒。” 楚霜衣一张脸又羞又恼,气的通红,咬牙切齿道:“就算我喝了你这杯血酒,你断然也喝不到我的,就做不得数!” 修真界与俗世不同,寻常修士结为道侣,合卺酒中必得混入双方血水,此乃结为道侣一道最重要的仪式。 只因宗门大都认为修士修为凝练于精血之中,前者不雅,是以通常都选择血酒这一说。 想到这儿,楚霜衣愣了一瞬,若是前者,好像还真的…… 裴夙不知他纷乱的思绪已经飘的这么远,只是瞧师尊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榻上,心头血就热起来,趁其不备,猛地俯下身,含住嫣红饱满的唇,犬牙安抚似地摩挲两下,陡然咬破唇肉,一股淡淡的血气从那边渡过来。 待人反应过来,他见好就收,重重地吮了一下,便立刻退去,将手间捏着的一盏酒水就着在唇上偷来的一点血气仰头饮下。 合卺酒已喝,礼成。 魔纹犹如千万道符箓闪烁,裴夙眼底血丝密布,弥漫着夙愿得偿的癫狂快意。 “师尊,合卺酒喝过,弟子就是师尊唯一的道侣。” “死、生、不、离!” “纯钧!” 不能这样!不能再同他错下去了! 楚霜衣忍无可忍,伸手一召,竟真的召来了不远处的纯钧到手上。 窄薄的剑刃抵在逆徒喉间,他瞬间将人逼退到床边,周身寒气四溢。 纵使没有灵力,只凭纯钧自身利刃,亦能割破这逆徒的喉管。 握剑的手上,青色经络清晰可见,楚霜衣长叹一声,幽幽道:“当年的仇恨,我知你放不下,打杀复仇,我都随你,不必如此。” 他移开纯钧,缓缓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淡的背影。 “师尊真以为,数十年来,弟子记挂的只有仇恨么?” 当年月下,青年青涩眷恋的吻仿佛重又落在唇边。 那一夜,除了尸山血海,还有青年那还未来得及绽放就被碾碎的爱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楚霜衣长指颤抖不止,纯钧几乎都要握不住,难以言状的战栗从心底升起。 身后血腥气愈发浓烈,“砰”的一声,方才还放肆纠缠的人此刻无力摔在地上。 睫羽低垂,全然没了癫狂可怖的模样,安安静静地倒在那里。 “裴夙!裴夙!” 楚霜衣扔下纯钧,连忙摸过去,将人揽起,小腹处的衣物已经被血水浸透。 铁链哗哗响,任凭他如何呼唤,怀里的人也没有一丝清醒。 不知伤势拖延了多久,身子烧的滚烫,楚霜衣拼了命的凝聚灵力,却始终无果。 裴夙在母镯上下了禁制,让他既脱不掉,又召不出灵力。 血气蔓延,尸山血海又在眼前,他不能放任徒弟再一次死在他眼前。 “长京!长京!长京!” 楚霜衣放声叫喊,纵使腥甜溢上喉间也浑不在意,犹如啼血杜鹃,狼狈的模样像是彻底失去了理智。 不多时,门声响动,一阵急促脚步传来。 “仙尊!” 长京穿过红纱帐,看见楚霜衣先是一愣,松散的衣裳、斑驳的红痕一一落入眼中,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别愣着,裴夙伤口崩开了!” 长京一惊,连忙同楚霜衣一起将裴夙扶上床,解开衣物一看,横亘小腹的伤口血淋淋的崩裂,血肉泛着乌黑,隐隐有溃烂之势。 他立即掐了个止血诀,从怀中掏出一小瓶丹丸,取出一粒送入裴夙口中。 这人粗重的呼吸才渐渐平复下来。 楚霜衣满脸焦急的凑上来,“不是有千年妖丹么?怎么还会伤成这样?” 他脚下发出金属碰击的脆响,长京循声望去,只见单薄稠裤的遮掩下,蔓延出两条乌黑细链,另一头赫然锁在床榻上。 长京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这十余天来南林城几乎翻了天,只因浮光派的仙尊消失在此,云栖峰主亲自下山来寻,至今仍无踪影。 哪承想,楚仙尊竟被少主锁在了魔域! 怨不得少主非叫人在这殿中铺上软裘,又要缀上红纱帐,层层叠叠好几道,原是如此。 近日来少主的奇怪举动都有了解释,他不禁唏嘘,多少年了,少主还是对仙尊……旧情难忘…… “到底怎么回事?”楚霜衣急着追问道。 长京这才醒过神,视线从仙尊眼前缠着的厚厚布条上收回,讷讷道:“千年妖丹,用了。” “用了?”楚霜衣难以置信,一向淡然的语气此刻也有些冷冽,质问道:“用了怎么还会这样?!” 长京没再答话,大殿中寂静下来,只剩裴夙间或几声痛苦的闷哼。 静谧中,楚霜衣忽地想起那夜他陡然复明的瞬间,有个滚烫的物什被魔息包裹着送入了后颈。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摸着眼前的厚布条,心神巨震,血水涌上喉间。 “仙尊!”长京没想到他虚弱至此,连忙伸手去扶。 血水从嘴角流淌而下,楚霜衣身子踉跄了两下,堪堪扶住床边才稳住身形。 “还不叫人来,任凭他伤着么!” “不能叫人。” 长京沉默半晌,缓缓道:“北渊诈降,少主不能在此时倒下,否则北渊长驱直入,魔域无人抵挡。” 楚霜衣愣了片刻,魔尊之位如此艰难,当时徒弟才不过十九,究竟如何步步存活下来的。 胸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他扣在床边的指节微微泛白。 “师尊真以为,数十年来,弟子记挂的只有仇恨么?” 青年低沉的声音回响在耳畔,青涩磅礴的爱意将他的心砸出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他怕的、克制的隐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终于无法压制,从那道小口喷薄而出,冲散了所有桎梏,得见于天日,终而融入骨血。 手上青筋突起,他面色清寒,喑哑的声线透着十分的森然,寒意逼的人不敢抬头。 “取魔剑来。” 第 48 章 玄铁榻外五尺处, 烛火透过红纱帐,映出一座兽骨铸成的森白剑架,顶上擎着一柄赤纹长剑, 正是数十年前从两界剑中破封而出的魔剑。 魔剑之下, 留有另一搁置长剑的缺口,细窄而薄, 纵使已经预留出剑鞘的厚度,寻常长剑也难以搁下。 长京不着痕迹地扫过床边立着的那柄冰霜窄剑, 心中长长一叹, 当年旧情, 少主未有一日忘却。 魔剑认主, 长京看似从容, 实则拿出了七成的魔力来压制乱窜的煞气。 煞气狂乱, 他修炼百年尚且难以抵御, 楚霜衣虚弱至此,恐怕受魔剑波及不轻。 长京抬眼看他,脸色仍旧苍白, 眉眼坚毅, 如同被一层薄冰拢住了, 触之即碎。 彩云易散琉璃脆,清霄仙尊亦如是。 听脚步声停落, 楚霜衣顶着一脸玉碎冰消后的淡然,伸出一只手腕冷冷吩咐道:“砍这里。” 长京惊讶地瞪大双眼, 楚霜衣这莫非是不堪受辱, 要断腕明志?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 就见楚霜衣慢条斯理地拉起衣袖,露出套在腕间的一只墨玉镯。 长京好歹也活了上百年, 子母镯还是认得的,还有这上面的禁制,透着精纯强悍的魔息,放眼整片魔域,除了少主,再没第二个魔族做得出来。 玉镯之下,净白的皮肉上,深深地印着一圈指痕,嫣红地烙在腕间。 这是谁的手笔,更不必说了。 陪着少主走到如今,长京僵硬地将目光移到床榻上,头一回生出些近乎于丢脸的情绪来。 这么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少主……还真是个……大才…… “魔剑煞气狂乱,”他斟酌了片刻,才道:“仙尊未必经得住——” 榻上,裴夙又痛苦地喘了两声,紫色魔纹起起落落,随时要从梦魇中惊醒一般。 “经得住。” 楚霜衣眉头轻轻地蹙起,语气生硬的打断长京的话。 眼下事态紧急,北疆虎视眈眈,少主身负重伤,若是能得楚霜衣相助,简直是天赐的因缘! 长京反手握紧剑柄,赤色剑刃在半空中划出一抹血色残影,万千凶煞集于一点,猛击在玉镯上。 “当”的一声脆响! 楚霜衣身后,整幅红纱帐被一劈为二,一袭珠帘叮叮当当散落开来,小珠子银尾鱼似的满地乱蹦。 腕间玉镯几乎毫无损伤,上面浮着一层贵气的紫流光,嘲讽似的在楚霜衣腕上晃了晃。 纵使魔剑之锋能克制魔息,但这禁制真能斩的断么? 长京犹疑地望向楚霜衣,却见他纹丝未动,高高地抬着手,送到了魔剑底下,决然地等着下一剑落下。 他不再犹豫,剑光接二连三的落下,直到寝殿的地面石屑飞溅,裂开了十几道缝子,镯上的禁制总算松动了六七分。 压制魔剑也并非易事,长京几乎力竭,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他只是持剑的人,尚且如此。 长京凝神看向楚霜衣,额角的冷汗登时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楚霜衣露出的半截小臂青筋暴起,呈现出丑陋的暗紫色,是煞气侵体之状! 纵使魔剑汇集众生凶煞,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侵蚀经络的,除非,他身上早就有残余的煞气。 他整张脸仿佛被抽干了血色,神情决绝,犹如一座碎玉拼凑起来的神像,分明已经通体裂纹,却仍悲悯世人。 既然如此,那当初又何必执意封魔? “仙尊……”长京忽然想替少主问一问,对自己的至亲弟子下手,他究竟当年有没有过一点迟疑不舍? 话还未说完,楚霜衣就像洞彻了他未尽之意一般,微微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子,抬起颤抖着的手臂,淡淡道:“再来。” 长京看不懂,只能握紧剑柄,十成魔息倾注而下,冲破禁制就在此一击! 魔剑高举,裹挟万钧之力,破空之际,犹如厉鬼凄嚎。 咔嚓一声巨响,不是玉碎。 而是脱手的魔剑破开了地面! 铺天盖地的剑意骤然爆开,长京持剑的右手满是鲜血,一连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顾不上自己,连忙抬首去看楚霜衣的情况。 飘零破碎的红纱后,楚霜衣仍旧立在原地纹丝未动,高举着的手腕连带镯子被一只手掌掐着。 粗长的指节严丝合缝地与腕上指痕重合,就连两枚墨玉戒的痕迹都一丝不差的对上了。 高大的身形缓缓从楚霜衣身后的阴翳中探出来,那人气息相当急促,紊乱的魔息充斥着整座寝殿,与清寒剑意交织缠绕。 “又想……抛下我……”那人咬着牙挤出这样一句话。 …… “都是为师的错。” 情绪沉落,楚霜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轻轻柔柔,安抚一般。 青年一愣,继而是惊愕,终是身子一软,带着满脸的不甘倒在了楚霜衣肩头。 长京这下不敢再旁观下去,大步冲上来,正见楚霜衣从容地抽回点在少主腰间的手,另一手轻轻一抖,裂成两截的玉镯掉在地上,摔的更碎。 他动作利落地一抽身,赶在少主落地前将人揽住,但动作相当随意,以至于少主垂落的一只手结结实实地砸在床边,咚的一声响。 不像动怒的样子,也不像在意的样子。 看不懂,看不懂,着实看不懂。 “别站着,把人扶床上去。” 冷冷的一句吩咐将长京从胡思乱想中点醒,立即上手去扶人。 少主安置妥当,长京一转身,就见满地白霜,两副坠着毛皮的脚镯连着铁链,空空荡荡地扔在地上。 纯钧化作一缕白霜消失楚霜衣手间,长京刚刚提起的心又平稳地落下去,慌忙让开床边的位置。 神识探入经脉,楚霜衣霎时间全都明了了,伤口不是问题,松开的眉头又狠狠凝起。 这逆徒,竟生生辟出了半数修为! 不然这蛊毒怎能流入通身经脉,以至于伤口迟迟不能愈合。 蛊毒阴诡无形,寄生于魔血之中。楚霜衣渡了大股的灵力过去,所到之处虽能暂时驱散蛊毒,可不消片刻却又卷土重来,侵蚀骨肉。 长京来时并不急于处理伤口,看来是早知内情。 楚霜衣将灵力化作一层霜华,缓缓送入裴夙体内,护住心脉,反问道:“是什么蛊?” “乌玄蛊。” “魔域特有的蛊毒,依附魔血而生,中蛊者七情六欲皆被激化,修为愈深,毒性愈强,毒发时癫狂而亡。” “戒战、戒怒、戒淫——”长京余光扫过楚霜衣外露出的斑驳痕迹,停顿了一瞬,接着道,“可保月余。” 楚霜衣神情更冷,源源不断送入裴夙体内的寒气甚至扩散开来,薄薄的霜华沿床榻向四周蔓延。 “那……若是破戒,会如何?” 一句话说完,楚霜衣牙都快咬碎了。 长京连头也不敢抬,只小心翼翼地拿捏着语气道:“有三次,蛊毒发作三次后,当即殒命。” “长京。”楚霜衣微微侧目,忽然转了语气,仿佛有锐利的目光隔着布条落到他身上,问道:“这些,是谁告诉你的?” 长京心头一紧,匆忙半跪,解释道:“几日前有人留下无名信,上面详细的写明了蛊毒来源,确与魔族古籍记载一致。” “可有解毒之法?” 长京沉默半晌,郑重地朝楚霜衣叩首,继而才恳切道:“信上说,解毒之法就在浮光山。” 楚霜衣抵在裴夙背上的手一顿,忽然道:“他看过?” “看过。”长京飞快回答,话音脱口的瞬间就后悔了。 看仙尊的神情,少主分明是未曾提过此事,岂不是宁愿受蛊毒煎熬,也不肯服软。 果不其然,楚霜衣立即收回手,脸色犹如冰封。 “仙尊,少主只是嘴硬逞强,这几十年来,他心里一直惦念着您。” “仙尊,其实少主他对您日思夜——” 楚霜衣抬手打断他的话,道:“我已护住他的心脉,你去取一套衣裳来,带我去传输阵。” 长京迟滞了片刻,醒过神来,“长京这就去办。” 话落起身便向外跑去。 殿门关合,沉闷的声响消弭在层层纱帐里。 楚霜衣俯下身,护着裴夙的后脑,扶着人平稳地躺在榻上,轻柔地扯过锦被盖住半个身子。 地面被魔剑煞气劈出道道沟壑,上面铺着的软裘早已七零八落,一片狼藉中,楚霜衣才刚踏出一步,不知踢到了什么,咕噜噜滚出了老远。 他半蹲下去,在脚边摸索到一只玉盏,似乎是裴夙方才逼他喝合卺酒的那只。 再想摸另一只,滚的太远,他却摸不到了。 刹那间,楚霜衣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愣愣地捏着那只玉盏,身上拢着一层浓浓的悲戚。 半晌,一滴血珠滴落在玉盏中,混着残余的酒水,晕出一小片旖旎的红。 殿门再次打开,侍女小心翼翼地将衣物放在桌上,偶然抬眼,瞥见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隐在纱帐后,心里愈发紧张。 微微颤抖着转述道:“长京护法说,传输阵晚间方能开启,届时他亲自来请。” “好,你且下去吧。” 这声音十分好听,倒是有些耳熟,侍女却不敢多想,带她来的人吩咐过,这殿里住的是位贵人,需得小心伺候。 她垂眸正要离开,却忽然被纱帐里的贵人叫住了,泠泠之声透过红纱帐而来,他问:“是谁带你来的?” 侍女愈发觉得熟悉,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只得老实答道:“十几日前,魔尊遣人带奴来此,只说要奴伺候一位贵人。” 纱帐里只传来一声冷笑,就让她离开了。 侍女不敢再多留,转身时又偷偷瞄了一眼,长腿窄腰,声如玉罄,更觉得那身段风流极了。 第 49 章 侍女并未走远, 不知是得了谁的示意,就在门外候着。 同为一族,裴夙将那花娘带回来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但他将人放在苍灵宫守着自己, 其中深意,思之心乱。 此举何意, 楚霜衣无心追究,桌上还残留着逆徒留下的酒水, 他状似无意, 展袖一拂, 玉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水涌集碎玉映着红纱薄幕, 楚霜衣正襟危坐, 只两指微抬, 酒水便逆流而起, 随着传影符青芒闪烁,在他面前顺从地聚成一面水幕。 粼粼水幕中很快映出个气韵肃杀的女修,眉眼间略带薄怒。 “师姐。” 郁姜已经在南林城找了他十余日, 连带旧友故去的哀恸, 面容都憔悴了许多。 “霜衣。” 楚霜衣所处之地阴沉晦暗, 身后红帘横断,邪气至盛, 再看他容色惨白,郁姜脸色当即变了:“你在魔域?是那逆徒?” 不容楚霜衣辩解一句, 对面剑鞘声响:“狼心狗肺的东西, 竟敢对你下手。” “师姐。”楚霜衣连忙叫住她, 无由来地心虚了一瞬,才解释道:“我没事。” “小苏, 他可在师姐身边?” 郁姜将信将疑地放下剑,伸手把小苏召到跟前,目光却不离开楚霜衣,仔细地打量。 姿容清减不少,缎发粗拢,眼前厚厚地缠着白布,整个人密不透风地包裹在一席青纹黑袍中,更显羸弱,如一枝竹、一段霜,好似遭人蹂躏过。 郁姜刚想开口细问,就被小苏的声音打断。 “师尊!小苏好想你!” “小苏没用,没能保护好师尊。” “师尊!是不是魔族把你抢走的?小苏这就去救你!” 十余日不见,胖仙草圆溜溜的眼睛明显没了往日神采,可惜楚霜衣看不见,只能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哭喊声。 “小苏别哭,师尊无碍。” 楚霜衣的声音不由得放柔了许多,“小苏,为师留给你的百宝袋呢?” 小苏抹掉眼角大颗大颗的泪花,忙高高举起一只小荷包,证明道:“师尊,在这。” “好,小苏保管的很好。” 听着他稚嫩的声音,楚霜衣心头的沉重不觉间也减轻了几分,安抚他道:“师尊暂时还不能去接你,小苏要听话。” “嗯!小苏一定听话!” 交代好小苏,楚霜衣的神色转而严肃起来,“师姐,百宝袋里有只镯子,是平娘的留下的遗物。” “平娘应是再无在世的亲人了,我想,这遗物还是交由师姐处理最好。” 郁姜点点头,神色稍缓,“霜衣,多谢你。” “师姐节哀,平娘的死——” 郁姜知道他想说什么,接过他的话,“平娘的死因,我已查探清楚,如你所说,确系上任城主靳文宣所害。靳文宣暗布移魂阵,毒害修士,被平娘撞见后便起了杀心。” “靳文宣人面兽心,残害平娘后,更以其子祭阵,终遭移魂阵反噬。被族人发现后,囚于郊外,处以梅毒噬骨。如今死于瑶姬之手,也算告慰亡魂。” “囚禁靳文宣的族人,应当就是他的义子,南林城的新城主吧。”楚霜衣指尖下意识摩挲袖边的纹路,面色忧虑。 郁姜微微颔首:“正是此人。” “探访此事时,隐约听到些传闻,此人心思缜密,亦正亦邪,师姐与之来往,要小心些。” “此人确实心计诡谲。”郁姜手上忙个不停,并不十分在意,“无妨,自有仙盟的人出面。” “师姐——” 楚霜衣还想再劝,却被郁姜冷冷打断。 “霜衣,手臂伸出来,我看看你身上的煞气如何了?” 楚霜衣愣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小幅度地扯了扯衣袖,悄悄别过脸,接着整片水幕就开始震动起来,画中人像也逐渐模糊。 “师姐,我没事,这次传影符画的有些简陋,就先不——” 连他声音都断断续续的,好像真出问题了似的。 郁姜显然不吃他这套,漠然扫了他一眼,冷酷道:“伸出来。” 方才还震颤不止几近消散的水幕果然稳定下来,清清楚楚地映出一张犯事心虚的脸。 楚霜衣哑然无话,顺从地拉起衣袖,露出半截小臂,大片青色阴影在皮肉下沿经脉蔓延,如同密密麻麻的根,紧紧勒在血肉里。 “颜色……”郁姜一抬眼,目光正落在师弟手腕处新旧层叠的暗红指印上,手头一只瓷罐猛地拍在桌上,柳眉倒竖,厉声问道:“他对你用刑?” 楚霜衣虽然心有准备,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到了。 脸上青白交加,他讷讷拉下衣袖,张了张嘴,清风朗月的姿态险些没挂住,低声道:“没用刑。” 不算用刑,旁的手段,他也说不出口。 楚霜衣忍不住又去摩挲袖边,这才开口道:“师姐,我没事,只是眼下魔域内乱,我想——” “你想留下来帮他,再像几十年前那样,把自己……” 郁姜冷漠地打断他,脸色难看的像在寒潭里泡了十年刚捞起来,说到最后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沉默半晌,她才开口:“煞气青纹颜色淡了不少,但蔓延的速度惊人,照常不该如此,霜衣,你做了什么?” 末了,郁姜又生硬地补了一句,“或者,裴夙对你做了什么?” 门外还有人,楚霜衣沉默了一瞬,道:“师姐,此事晚些再说。另有一件事,还请师姐帮忙。” 郁姜瞥他一眼,无奈道:“你说。” 从刚才开始,那边就不断传来瓶罐相碰的脆响,楚霜衣微微倾了倾耳朵,疑惑道:“师姐,在配药?” 这次郁姜没有答话,她面前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摆满了桌子,手指飞快地穿梭,简直忙成了一团乱麻。 小苏满脸天真地掀开一只桌上的小瓷罐,兴冲冲地抓出一只红尾蝎给楚霜衣看,“师尊!是蝎子哎!” 说着依次去念小瓷罐上贴着的名字。 亡冥蜕、断魂花、透骨草、三转饲骨丹…… 楚霜衣心中疑惑,这都是剧毒之物,还没开口,就听那边幽幽道:“来的路上,遇见邪祟制毒炼活尸,我虽照样仿制了一瓶,但苦于无人试毒难以炼制解药。” “听闻魔族体质强悍,是试毒的上佳选择。” …… 对面沉默了半晌,这次师弟没急着替那个逆徒辩解,这倒是令郁姜有些意外。 她抽空往小苏嘴里塞了粒解蝎毒的小丹丸,一抬眼,却见楚霜衣已经起身,穿过层层纱帐,往殿内深处去。 水幕随之而动,映出一段劲瘦的腰身,匆匆掠过四下里的光景,阴森的白骨剑架、纤细的铁链、四溅的血迹…… 一阵波动后,郁姜的视线最终随水幕落在一张硕大的铁榻上,上面平卧一人,面色惨淡。 水幕中,楚霜衣摸索着扯开那人的衣襟,露出小腹上的伤口,伤势严重,但溃烂的地方明显被人仔细处理过,除了浸透衣裳的血污,皮肉上没半点血迹。 楚霜衣负手立于榻边,拉扯衣裳的指尖染上血污,在身后握成拳,微微抖。 “乌玄蛊。” “师姐,该怎么救他?” 郁姜脸色明显一变,急促问道:“中蛊多久了?发作过几次?” “月余,一次。”楚霜衣飞快答道。 “霜衣,你必须尽快离开魔域。”郁姜眉头紧蹙,疾言厉色道:“乌玄蛊是专为魔族而制的蛊毒,其毒源自传闻中沉水渊底的巨兽乌玄,极其稀有。魔域内乱,裴夙身为魔尊被种下此蛊,这说明苍灵宫眼下已经出了问题,不能久留。” 郁姜一番话堪称严厉,楚霜衣心中也清楚,却仍固执,“师姐,乌玄蛊的解药是否就在浮光山?” “你从何处得知?”郁姜面色一凛,口吻严肃,显然验证了这一说法。 楚霜衣敏锐地捕捉到郁姜语气中的愕然,追问道:“解药到底是什么?浮光山天材地宝数不胜数,究竟是什么?” 郁姜却没再回答,只说,“等你回山,掌门师兄自会告知。” 半晌,冷着脸又道:“裴夙的伤口,不必敷药,乌玄蛊最忌药性冲撞。若想遏制溃烂,冰封上就是,足够他撑到蛊毒发作的那天。” 楚霜衣明显松了一口气:“多谢师姐,我今夜就动身回浮光山,小苏,就劳烦师姐了。” “无妨。”郁姜脸色难看,语气也不善。 “师姐。”楚霜衣听她冷淡的声音却只觉得心头温暖,胸腔涨满了酸涩,低声道:“这些日子,有劳你了。” 那边传来一声冷哼,水幕哗啦一声散作满地酒水。 楚霜衣无奈一笑,笑意转瞬即逝,他俯身摸上逆徒的小腹,指尖凝霜,霜华沿他指尖缓缓覆盖了伤处,不见一点血色。 极寒极痛,榻上的人额头滚烫,隐约闻得些许清雅柳香,从喉间溢出一声闷闷的“师尊”。 许是酒气掺杂血气,熏得楚霜衣一时竟有些有些失神,指尖还在逆徒腹间,忘记收回。 就这般,楚霜衣在他榻边,守到日头西坠,夜色深重。 上等锦缎织就的袖口被昏迷的人无声无息地卷进手里,当成是水中浮桥般,紧抓着,皱成一团。 夜半,殿门开合,进来的却是个美貌侍女,满鬓珠翠,一看就是副蛇蝎模样。 楚霜衣袖口被人握着,只好隔着纱帐问道:“何事?” “仙尊,传输阵已开,快随属下来。” 长京不知怎么扮作一副女相,风韵艳丽,手上搭着一件给楚霜衣准备的黑披。 楚霜衣对他点点头,旁若无人地从裴夙手中抽出衣袖,反手召出纯钧,俯身放在裴夙枕边。 “仙尊——” 长京有心提醒他还是把纯钧留在身边,却见他摆摆手,手头赫然另有一把剑。 他只觉眼熟,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眼下也没时间让他细想,领着披着黑披的楚霜衣直奔传输阵而去。 路程不短,长京女相更觉得别扭,心里暗自庆幸楚霜衣还未复明,看不见他这身荒唐的装扮。 楚霜衣看不见,却能听见他鬓间珠翠叮当,不禁担忧:“长京,就你连也不得不做此装扮,苍灵宫可是……?” 长京脚步一顿,脸上瞬间烧红,他以为楚霜衣察觉不出的。 定了定神,才道:“仙尊放心,只是几只小鱼小虾,属下定会守好少主。” 楚霜衣再无他言,传输阵开启,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原地。 长京总算松了一口气,刚一转身,一道迅猛黑影迎面袭来。 他一时不察,被黑影猛地按在墙上,鬓间钗环摇摇欲坠,脆响不止。 第 50 章 长京反应极快, 瞬时抬肘狠厉地攻向身后人的胸膛,同时手中魔焰已起,只要那人一瞬的犹疑躲避, 手上的这簇魔焰就能瞬间烧穿他的喉管, 焚尽偷袭者的皮肉与灵魂。 然而那人似乎对长京了解很深,瞬间就看破了他的后招, 摇身一晃,闪身隐入了斜后方的黑暗里。 长京的肘击落了个空, 动作一滞。他微微俯首, 目光划过颈边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黑刀, 手上的小火苗在风里无助地晃了两下, 灭了。 黑暗里传来一声嗤笑:“早就说你这招对我没用。” 长京缓缓转过身, 面前一团浓郁的墨色, 明显愣了一下才裹上来, 桎梏住了他体内魔息。 那感觉像是被阴沟里的鼠蚁舔了一口,长京两线竖瞳金光一闪而逝,脸色越发难看。 颈边的黑刀撤下, 黑袍下伸出一只手, 扶稳长京鬓边一只流苏珠钗, 气息好像有些不稳似的,忍着笑道:“失礼了, 没想到你这次用的是女相。” 长京愤愤地别过脸,艳丽之余全是愤懑, 咬牙切齿道:“拜你所赐!” 若不是骏骨在苍灵宫布满了眼线, 盯他盯的太紧, 他也不必以此掩人耳目。 骏骨压下唇边的笑意,彬彬有礼地一展手:“请吧, 去见见你我的魔主。” 骏骨话音刚落,宫殿深处一道阴邪红光冲天而起,古老而妖异的魔息层层荡开,不容抗拒地冲荡开来。 长京体内魔息受制,所受影响甚小,附近的魔侍却没有这样的运气,霎时间被这股魔息侵蚀,双眼发黑放直,僵立在原地。 红芒笼罩下,死气蔓延,整片宫殿都寂静了下来,所有魔侍都僵立在原地,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生机,如同鬼魅过境。 长京一下就明白了,一切都发生在刚刚那个瞬间。 胜负,他与骏骨之间的胜负!少主与瑶珩之间的胜负! 楚霜衣是他们有意放走的! 妖邪的魔息仍在散开,长京回头怒视骏骨,满心战栗。 骏骨察觉到他质问的目光,擦去嘴边血迹,露出一个毫不在意的笑容:“一点牺牲而已。” 长京随着他走向魔宫深处,红光冲起的地方,殿门大开着,只见层层叠叠的红纱后,立着一道曼妙的身影,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妖邪。 这里是那股妖邪魔息的中心,强烈的妖息压的长京喘不过气来。 穿过红纱,那曼妙的身影缓缓转过身来,铃音清脆。 “小殿下。” 长京讷讷地出声,目光忍不住飘向瑶珩身后的床帐里,青年面色微青,双眸紧闭,仍旧安宁地卧在榻上。 他提起的心稍稍放下了两寸,一转眼,就见床边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高大壮硕的魔族,满脸横肉。 此人正是应在百里外的叛军之首。 两人冷冷凝视着床榻的青年,犹如虎狼探首,长京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他面色如常,体内仅剩的魔息却像疯了似的汇聚积攒,如同一只疯狂膨胀的鱼鳔。 满心自毁,只待必杀之时。 骏骨似乎有所察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裹在长京身上的墨色愈发粘稠地流动。 …… 自重逢起,楚霜衣心如悬丝,始终有种强烈的危机感。 就在他踏入传输阵的那一瞬间,这种不妙的预感达到顶峰。 他立生悔意,才刚转过身,衣袍烈烈的翻搅强劲的罡风平地旋起,碎石割骨,打着旋儿搅动起来。 传输阵短时间内两度开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阵法内气流狂乱,才刚踏入片刻,一道诡异的怪声就在楚霜衣耳边响起,几乎是贴在他的耳朵上一样。 那声音间断地响起,像是临近绷断的琴弦,又像是剑刃划在鳞片上。 楚霜衣后背一凉,紧握着手中长剑,却迟迟未动。 在这样凶险的阵法中,任何一点干预都有可能致使阵法溃散。 僵持中,怪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甚至蔓延到了眼前,但楚霜衣始终没有感知到任何活物移动的痕迹。 他猜测,这东西极有可能并不是一个活物,抑或是一种连他也无法察觉到的魔域邪祟。 如果是后者,那么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越来越危险。 罡风割脸,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传输阵就会关闭,关闭的瞬间是最凶险的时刻。 楚霜衣换手握剑,霎时间做出了决断,抬手向耳边抓去。 正逢一阵猛烈的乱流袭来,遮眼的布条被乱流碎成一段一段,那东西也跟着被罡风吹起。 霎那间,妖息暴涨,那东西真正露出本相,古旧的气息扑面而来,竟如一尾箭直刺楚霜衣双目! 楚霜衣既不祭剑,也不唤出剑意,传输阵已经经不起任何动荡!他不能让传输阵停下来! 就在那东西即将刺入眼眶的瞬间,楚霜衣侧身一躲,反手抓住它的尾端。 它挣扎的厉害,鳞片闭合一片不得抓握,挣扎的楚霜衣几乎抓不住。 忽然间,风声停息,脚下一片平稳。 到浮光山了! 凛然之气四面八方的涌动过来,那东西极难忍受,一个挣扎猛地甩脱了楚霜衣的手,飞外向外逃窜。 楚霜衣骤然落地,不适应地踉跄了两步,弱柳似的扶了下手边的椅子,一手从容一甩,一道冰寒剑气袖口冲出追了上去。 那东西一下子被寒冰整个封住,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霜衣、霜衣。” 旁边忽然伸出一双手将他扶住,恍惚间,有熟悉的声音喊他的名字。 楚霜衣思绪混乱了片刻,缓缓道:“师兄?” “既然回来了,就好生待着,你的眼睛要紧。” 方才唤他的是三师兄,这说话的是小师兄,一颗药丸被送到嘴边,楚霜衣刚一开口就被捏开下颌塞了进去。 “你这一身魔气乱窜!到底还是忘不了那个逆徒!” 五师兄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楚霜衣又有些恍惚了,好像几位师兄都来了。 这个传输阵是个连通浮光山与魔域的暗阵,照理说应该十分隐蔽才对,怎么会惊动几位师兄? 楚霜衣思绪万千,心中忽然一道闪念,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温润的眉眼浸满惊愕与担忧,缓缓拧起,白玉脸色在一身黑衣的映衬下,愈发孱弱多思。 若是寻常,师兄们绝不会发现这里的暗阵,而眼下几位师兄明显是特意在这里等他。 方才小师兄提及眼睛的事,这么多年他知道浮光派一直没有放弃寻访治愈他双目的法子,如果不是有万全之策,师兄不会在他跟前提起。 巧的是,裴夙不久前刚刚渡了半数修为,辅之那颗千年妖丹,不惜代价为他冲开双眸经络! 如果有机会亲自治好他的眼睛,以裴夙的性格,绝不会放他离开。 除非… 除非,裴夙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乌玄蛊的解药就在浮光山。” “等你回山,掌门师兄自会告知。” 长京的言之凿凿,郁姜师姐的含糊其辞,裴夙究竟需要的是解药,还是送他离开魔域? 想到这里,楚霜衣忽觉胸口一阵闷痛,经脉里煞气天翻地覆地搅动起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猛地抓住一人,低声问道:“师兄,是不是裴……” 宋元正望着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自是百般不忍,只好扶住他,道:“掌门师兄在等你。” 连同那被楚霜衣冰封的邪物,一道随他去了摧岳殿。 掌门师兄须发尽白,慈眉善目,深邃而沧桑的目光,仿佛早已洞彻天道世情。 殿门闭合,仅留楚霜衣一人在内。 “霜衣,你来了。” 那淡然于世间万物的声音,瞬间抹平了楚霜衣心头的焦躁,跟着宁静下来。 他知道楚霜衣想问什么,却没有急着解答,反而向楚霜衣提出了一个问题。 “此前,浮光派对外只说魔剑封在浮光山上,但此前封魔之战,魔尊出世,众多修士都见到了,魔剑实际被封在长风剑派的两界剑里,并不在浮光山。” “魔剑封在两界剑,上任魔尊封于北海。” “那么,霜衣你有没有想过,浮光山封印的是什么?” 楚霜衣愣住了,这些年他过的浑浑噩噩,从来没有细究过书中主线剧情。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 “药,一种与魔族有关的药。” 掌门师兄拉着他坐下来,递过来一盏茶,沧桑的声音隔着袅袅茶香飘过来,“没错,那也是一份力量,足以抗衡天下修士的力量。” 对于这部分内容,楚霜衣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心中疑惑重重。 乌玄蛊的解药,究竟是什么东西?有如此之大的力量。 “浮光山所封印的,正是巨兽乌玄。” 掌门师兄沉稳的话音逐字落入楚霜衣耳中,楚霜衣失明的双目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虚空,他从未想过,浮光山封印的竟然是一种传闻的巨兽。 “掌门师兄,那乌玄蛊的解药,是否也来自乌玄本身?” “成年乌玄的涎水,可解蛊。” 如同潮水般的激奋密密麻麻地从心底升起,似乎是刚刚师兄喂给他的那粒丹丸开始生效,楚霜衣只觉胸膛渐渐温暖起来。 【完结】 第 61 章 说上山, 竟然真的就一步一步沿着青石阶往上走,走了大半天,这石阶好似无际无边, 始终望不到尽头。 邵玉书从怀中取出一块湛蓝手帕拭去额角的汗珠, 抬头看了一眼茂林间蜿蜒到天边的石阶,脚步顿时像灌了铅一样, 跌坐在路边的树下,道:“仙尊……” 六七个石阶之上, 正悠然漫步的楚霜衣停下脚步, 目光从邵玉书身上掠过, 又轻轻地落在小裴夙身上, 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望着他轻声道:“为师也累了。” “何时能到山上去呢?” 小裴夙乌黑的瞳孔倒映着楚霜衣, 像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没说话。 正在此时,青天白日忽然响起一道闷雷,浓云似墨很快在头顶聚集起来, 顷刻间, 豆大的雨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此时, 向来沉默的小裴夙好似洞察到了何种旨意,干巴巴道:“下雨了, 要躲雨。” 说着就跳下台阶,向密林深处走去。 楚霜衣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 抬脚跟上, 随手扯下两条弯弯的柳枝叠在一块儿, 挡在小裴夙的头顶上。 还不忘回头提醒目光已经有几分呆滞的邵玉书,“邵小公子, 跟上。” 邵玉书摇摇晃晃地跟上去,才走了几十步,路的尽头竟然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草屋,草木疯长,看着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小裴夙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楚霜衣紧随其后,这屋子出现的蹊跷,邵玉书心下不由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草屋相当简陋,与寻常路边被荒废的破屋没什么区别,邵玉书特意四处翻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楚霜衣倒是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态,随手拂开灰尘,就坐到了桌边,手一展,几只玉盏整齐的摆放在桌上。 他淡淡地看向小裴夙,开口道:“为师口渴,给为师斟茶。” 小裴夙乌黑的眼睛与他对视一瞬,最终败下阵来,默不作声地走过来侍奉。 正在此时,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邵玉书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好像……入夜了……”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外边的天色正在快速的暗下去,不同于阴雨天的黯淡,而是如同入夜一般,所有光影都被黑暗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雷声、风雨声,狂躁的风夹带着雨水拍在门窗上,树枝被风雨卷折冲上天际,各种嘈杂混乱的声响好像随时会冲破这座简陋的草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去。 黑暗中,小裴夙忽然说了一句: “它来了。” “他?是谁?”邵玉书显然十分在意小裴夙的话,立即追问道。 一声尖锐的婴儿哭啼打破沉默,回答了邵玉书的问题。 楚霜衣循声望去,却被突然亮起的烛光晃了眼,眼前骤然暗了一瞬,而后才朦朦胧胧地看清小裴夙手中的烛台。 小裴夙似乎也察觉到了楚霜衣的眼疾,不动声色地做出一副为烛火挡风的姿态,用手将烛台挡住了,只留几缕微弱地烛光从指缝里漏到楚霜衣脸上。 婴孩的啼哭愈发刺耳,外面的风雨似乎也随之剧烈起来,房梁上垂下几条烂布缝成的帘子,被烛影映的细长。 楚霜衣越过破布帘子,向里边走去,邵玉书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跟在他身后。 他撩起帘子一看,积满灰土的床板正中躺着个白胖的小婴孩,裹着暗红的襁褓,正扯着嗓子哭嚎。 楚霜衣一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吓得邵玉书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急忙叫道:“仙尊!小心!” 这地方处处诡异,除了他们之外,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生灵都两说,仙尊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楚霜衣将孩子抱到灯下,邵玉书警惕地望了一眼,不禁感慨道,这孩子长得倒是壮实,白白嫩嫩,胳膊像只胖竹节,脖子上戴着一只白项圈,坠着个亮晶晶的小铃铛,一看就知道家人里十分疼爱…… 照常理而言,既然如此宠爱,又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茅草屋里?这幻境在此处创造出这个孩子究竟是何意图? 邵玉书埋头沉思了半晌,一回神就见楚霜衣捏着个细颈酒壶正往孩子嘴里倒,登时惊的瞪大了眼睛。 待他仔细一看,却见酒壶里流出的“酒水”竟是奶白色,还飘出了一点淡淡的膻味,这才明白过来。 渐渐地,婴孩哭声渐停,外边的风雨似乎也渐趋停歇,一切仿佛都重归于宁静。 除了多出来的这个孩子…… 孩子…… 邵玉书看着楚霜衣怀里正抓着仙尊墨发喝奶的婴孩,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小裴夙,一个荒唐的念头随之泛上心头。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门外渐渐走近的谈话声打断了。 “裴灾星捡回来的孩子又哭起来了……” “哭哭哭!一到半夜就没完没了的哭!” “今日有些奇怪,还是去看一眼吧” “灾星捡回来的野种!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定是在外面惹了一笔风流债,才留下这么个鬼哭狼嚎的孽——” 邵玉书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这两人的声音却忽然戛然而止了。 他扭头一看,楚霜衣还在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孩子,对外边的响动没有一点反应,难不成这声音是单独针对他一人的幻境? “裴师兄……” “裴、裴师兄……” 就在邵玉书自我怀疑时,门外再度传来人声,然而下一瞬,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破开! 门开的一瞬间,清脆的碎裂声盖过剑风呼啸,一道银白剑锋直逼楚霜衣面门。 “放下孩子!” 青年人特有的清朗声线下透着十分警告,疾言厉色,倒是威慑十足。 邵玉书立即拔剑上前抵挡,却被一股无形的真气按住了剑柄,出了三寸的剑锋硬是被送回了剑鞘中。 他看了看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又难以置信望向楚霜衣,带着一点不甘提醒道:“仙尊!” 邵玉书的声音落入耳中,楚霜衣这才收手,视线从怀中的婴孩上移开,一抬眸,陡然撞进一双狠厉的墨色深瞳之中。 两盏通红的纸灯笼投下殷红的颜色,青年墨色弟子服的袍角利落地掖在腰间,脚边是满地碎瓷片,撒了一地的羊奶,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被夜风一吹散发出浓郁的腥膻气。 四目相对,青年愣了一瞬,锋利眉眼下汹涌的狠厉顿时散的一干二净,眼底泛上一点红,剑锋收回身后,单膝跪地,张了几次嘴,才略带颤抖地说出一句: “徒儿恭迎师尊出关。” 楚霜衣轻轻拍打着怀里渐渐睡去的孩子,目光落在身前的青年身上。 满地狼藉中,青年腰身跪的笔直,微微仰着头,斜长的黑眸里似有烛影摇动,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不住泛红的眼底。 额角不知怎么也红了一块,方才还漠然地举剑直指楚霜衣鼻尖,这会儿倒像只小狗儿似的。 看的楚霜衣心头酸软,忍不住探出一只手,才落到半空,忽然被门外嘹亮的人声打断: “弟子恭贺仙尊出关。” 门外的两人这时候也看清了情况,连忙跪倒在门前的空地上,齐声恭贺。 青年眼见着楚霜衣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只是手就要收回,黑瞳中一抹阴毒转瞬即逝,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当即膝行上前,仰头望着人,一把握住楚霜衣的手自行将侧脸贴了上去。 这一幕落在邵玉书眼中简直诡异至极,眼前这人与他记忆中的裴师兄截然不同,但楚仙尊却好像毫不在意一般,实在惊悚。 夜风吹了半晌,裴夙身上微凉,楚霜衣察觉到手上异样的触感,径直忽视了那两名弟子,目光重新落下来,轻轻摩挲青年的额角、脸侧,佯装呵斥道:“夜里风凉,还跪着做什么?” 青年听训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紧紧地把楚霜衣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着这个姿势起身,见楚霜衣流眼里露出一点抗拒,立即委屈地开口道:“徒儿日思夜想,终于盼得师尊伤愈出关,有所冒犯,还望师尊谅解。” 他说这话时,手也没有松开一分。 楚霜衣好似又被他说的歉疚不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抽回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随即视线越过青年,去看不远处的那两人,那两人均着浮光派弟子服饰,而房内的陈设不知何时也已经悄然变化了。 楚霜衣顿时心下了然。 他踱步绕到二人身烧,又看了眼徒弟孤单单的身影,淡然道:“身为浮光弟子,巡守松懈,口出恶言,折辱同门,数罪并罚,自往戒堂领罚吧。” 两人正要辩驳,突然脸色一白,纷纷握住手腕跪伏在地,邵玉书凝神看去,只见那两个弟子腕间升起缕缕白烟,竟是硬生生烙印出了一个“刑”字。 “弟子这就前往戒堂受罚。”两个人惨白着脸,连忙互相搀扶着退下了。 裴夙背对楚霜衣而立,方才两名弟子被处置时,眼里流露出的快意与狠厉,楚霜衣自然全然不知,倒是把邵玉书看的胆战心惊,脸色白了又白。 楚霜衣回身一看,裴夙年轻的背影暴露在灯火下,孤零零的。 他皱了皱眉,明知这并非裴夙,却还是不忍心见他受苦,开口道:“为师特意提前出关来看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闻言,裴夙阴沉的脸色随之一变,转身的一瞬只剩满脸的恭敬,他径直走向楚霜衣,目光流连片刻,自然道:“师尊提前出关,难免有些乏累。孩子,不如还是徒儿来抱吧。” 楚霜衣摆摆手,注意力又落回怀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已经安然入睡,手指无意地抓着楚霜衣胸口的墨发,恬静的睡颜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轻轻摸了摸孩子温软的脸,不觉间放软了语气道:“这孩子……” “师尊喜欢么?”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从耳后撒落,激的楚霜衣耳根一红,循声看去,正对上青年微亮的黑眸,对视间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第 62 章 透过这双乌黑的眼睛, 楚霜衣似乎看见了十七岁那年的裴夙,正是青春肆意的年纪,如同庭前玉树, 只是尚未来得及生根便被自己连累坠入魔域深渊。 楚霜衣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喃喃道:“裴夙……” 青年贪婪地注视着楚霜衣,察觉出他的落寞是很容易的事, 唇边笑意更甚,“师尊, 徒儿就在眼前, 师尊还在想着谁?” 一瞬间, 青年眼角淌出两道粘稠的黑血, 五指成爪, 乌黑的尖爪径直抓向楚霜衣小臂。 楚霜衣反应极快, 一个闪身避开尖爪, 右手抱着孩子,左手召出纯钧抵抗,尖爪打在剑身爆出铮铮剑鸣。 数招之下, 假“裴夙”不敌, 被剑气击退数丈, 尖爪在地上留下血红的长痕。 楚霜衣纵身而上,霜色长剑抵在假“裴夙”颈边, 神情漠然,逼问道:“冒充裴夙, 何人指使?” “师尊错了, ”假“裴夙”双瞳涣散, 脸上挂着两条黑色血痕,他一把抓住纯钧, 纵使被纯钧剑气所激荡颤抖不止,仍然扯出一抹狰狞的笑,“徒儿正是裴夙啊……” 话音未落,假“裴夙”瞬间暴起,尖爪格开剑身,再度袭来。 “执迷不悟。” 楚霜衣冷哼一声,顺势松开纯钧,剑身覆霜映出冷硬的眸子,他两指并拢反向一拉,纯钧似有灵识一般随之飞来,一剑封喉,再度回到楚霜衣手中。 刹那间,假“裴夙”化作一缕黑雾飘散。 阴风骤起,不知何时起的雾转眼间已经遮蔽了月色,浓雾中数条细长的黑影渐渐围了上来。 “是邪祟!”邵玉书一眼认出这就是他昨夜遇到的东西,一把扯过小裴夙拉到身后,高叫道:“仙尊小心!” 重重浓雾间,楚霜衣单手执剑,稳稳托着孩子,手中的纯钧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魔使既已来此,何故藏头露尾?” 话音落地,空中一道道沉闷的破空声陡然响起,楚霜衣挥剑闪躲,躲避不及间箭矢划破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耳边刀剑相交的铮鸣声接连不断,在浓雾中,闷闷地响。 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得保证邵玉书的安全。 楚霜衣竖剑在胸前,灌入灵力,数道青色剑影在半空总浮现,纯钧剑身一震,剑影冲天而起,浓雾瞬间被涤荡一空。 浓雾散去,风却未止。 “仙尊——” 邵玉书一剑斩杀眼前的邪祟,眼前骤然明朗,顾不上其他,拉着小裴夙立马转身去寻楚霜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那条幼年乌玄已经彻底醒来,破开血肉,黑色鳞片尽数张开,蛇一般的长尾盘踞在他手臂上,尾端仍旧嵌在皮肉里,裹挟着强烈的魔息,正探着头向邵玉书二人嘶吼警告。 “邵小公子,别怕呀。”火红的身影骤然现身,落在屋脊之上,指尖摆弄着一缕黑雾,嬉笑道:“这条还只是幼年呢。” 楚霜衣眉头微蹙,回想起假“裴夙”与方才的箭雨处处攻向手臂,原来是这个目的。 魔使终于停住了笑声,飞身落到邵玉书跟前,眉头一皱,“体贴”道:“邵小公子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吧,那本使就大发善心给你说说,这可是——” “这是乌玄。”邵玉书朗声打断道,说完他带着小裴夙走到楚霜衣身侧,半蹲下,冷静观察片刻,“乌玄者,以灵为食,栖于江河湖海。” 乌玄藏身处,血肉绽开,血色泛黑,邵玉书忍不住看了看楚霜衣一眼,仍旧一派淡然模样,接着道:“魔血、魔息强悍,乌玄最喜食之。” “不错嘛。”魔使微微回眸,目光难得的落在邵玉书身上,“本以为长风剑派那些老不死的死的七七八八也就没什么人了,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小剑修,修为虽不中用,见识倒算是广。” “入我魔族如何?”他伸手一指邵玉书,若有所思道:“魔族大业,千秋万代。待我魔族成事,就予你……掌管沉水渊,再许你个美艳魔女,到时沉水渊中遍布乌玄,你就留在魔族喂养乌玄吧!” “真是妙极!仙尊说是不是啊?”魔使狞笑着望向楚霜衣,斜长的眼尾如毒蛇伏卧,眸中贪欲尽显。 “你休想!辱我先辈,竟还妄想通婚之事。” “魔族凶恶,不通人情!只有卑劣好色、心术不正之徒才会被你们迷惑!” “像我们这样的正经修士绝不会被姿色所迷!” 邵玉书怒气翻涌,唰的一下拔剑直指魔使,句句愤恨! 没想到,魔使听完这话竟然将目光投向楚霜衣,难以自制地掩面大笑起来:“对对对!你骂的对!” 邵玉书被他笑愣了,义愤填膺的气势一下就落了下乘,嫌恶地看他发癫。 好半天,魔使才顺过气来,边笑边道:“邵小公子这番话简直是世间真理,真该刻个匾、立个碑,就立在宗门、不、浮光山的山门前!令世人瞻仰!” “瞻仰——”魔使笑意陡然一收,目光阴毒地盯死楚霜衣,讥讽道:“瞻仰瞻仰你们光风霁月的清霄仙尊与自己门下魔徒暗度陈仓、颠鸾倒凤的正派风姿,也好让你们这些宗门傻子也涨涨见识。” “你胡说!”邵玉书顿时怒气冲冲,凌厉剑锋顷刻间便逼向魔使,却被轻巧化解。 他提剑还要再砍,被楚霜衣伸手拦下,他回手收纯钧于身后,低头摸摸孩子睡熟了的脸,风轻云淡道:“照魔使这么磨蹭下去,魔族大业,恐怕还真的得千秋万代方能成事。” 魔使脸色一变,五指成爪,道:“楚霜衣,这两日来,想必你也明白了这幻境的规律,不知裴夙用了什么手段,幻化出一个个的分身引你历经他的过往,本使可没兴趣陪你们在这里玩花样,交出乌玄,本使这就送你去见那个废物。” 话音落地,狂风中,密密麻麻的细长黑影从地面冒出来,成千上万,将楚霜衣一行人紧紧围在正中。 “裴师兄死了?”邵玉书当即叫道,脸色有些古怪,还是反驳道:“既然裴师兄能够操控幻境,又怎么会轻易——” “谁说他死了?”魔使指尖微动,方才的一缕黑雾重新跃动于指间,他掌心一翻,黑雾瞬间消散! 刹那间,风势骤增,狂风呼啸间,一个庞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华,千万邪祟一拥而上。 “它来了,它不会离开我。”正在此时,邵玉书身后一直沉默的小裴夙终于开口。 邵玉书提剑左劈右砍,抬眼望向天空那遮天蔽日的硕大黑影,几乎笼罩了半座浮光山,忍不住叫道:“那到底是什么?” “乌玄。”楚霜衣抬头看了一眼,朗声道。 “天呐!”邵玉书震惊地眼睛都瞪大了,叫道:“这是吸收了多少灵气,长这么大!” 楚霜衣一剑贯穿邪祟,趁机甩开魔使,一个飞身掠起小裴夙置于屋脊之上,刚要转身却被孩子抱住了腿。 楚霜衣回身一看,孩子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安,于是将纯钧就地一插,一道银色结界平稳展开,将小裴夙护在正中。 他俯身捏捏孩子的小脸,笑道:“乖乖在这待着!师尊等会儿来领你。” 话落,凭空幻出一柄冰霜长剑,如一道流光直奔红衣魔使而去。 与此同时,月色彻底被巨兽遮住,不知因何陷入狂躁的巨兽长啸一声,巨大的翅膀猛地震动,狂风骤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地面,除小裴夙所在的屋舍,大大小小无一完好。 碎石、梁柱漫天砸落,就连殿前铺的石板都被掀起,砸伤了大半邪祟。 而那些无力躲避的邪祟,转瞬间就化成了黑雾,被巨兽吸入体内,变作了养分。 这成年乌玄竟然能够凭空吸食灵力! 渐渐地,邵玉书体力的灵力运转初现滞涩之象,剑招难以为继。 魔使招招凌厉,片刻间,楚霜衣手上的霜剑已经震碎了一柄。 突然间,楚霜衣脑中灵光一闪,引魔使至邵玉书身旁,闪身之际,大喝道:“往故柳峰去。” 故柳峰前后设有结界数重,依这大千卷轴的灵力,想必结界定然照实设置,能够抵挡一阵! 邵玉书一脚踢开邪祟,拔剑横斩魔使身前,粗喘着问道:“那他呢?” 暗夜之中,天际银光一闪,映衬夜色如白昼,楚霜衣身后剑光交错,残袖下手臂血色纵横,他剑锋横扫邪祟,将怀中婴孩抛给邵玉书,冷冷道:“不足为惧。” 有了楚霜衣在前抵挡,邵玉书当即抱稳婴孩,御剑离去。 楚霜衣将霜剑横在身前,手腕一震,霜剑瞬间断成四段,拂袖一掌,四段霜剑瞬间直逼魔使面门。 魔使匆忙招架之时,楚霜衣一个纵身,拔起纯钧,掠起小裴夙,直奔故柳峰而去。 二人御剑而去,魔使身侧落下一道黑影,一个黑袍人从暗夜中现身,低声道:“属下这就率魔众去追。” “不必。”魔使一抬手,阻止了黑袍人的动作,随后按住肩膀,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殿下受伤了?”黑袍人连忙上前搀扶,细看之下,臂膀处赫然插着一柄断剑,寒气四溢,寒气渗入伤处,竟连一丝血迹也无。 魔使微微摆手,调转魔息毫不迟疑地将断剑猛地拔出,断剑离体瞬间化作水雾,混着伤处的血水飞溅满地,他呼吸一滞,随即甩开黑袍人的搀扶,冷声问道:“前面可探过了?” 黑袍人一躬身:“正如殿下所料。” 魔使扶着肩膀,幽幽望向天际,巨兽乌玄竟煽动翅膀追随楚霜衣一行人而去,见此情景,黑袍人忍不住错愕,“殿下,这就是传闻中我族的圣物乌玄?” “没错。”魔使盯着楚霜衣远去的身影,眼底血色泛滥,“父尊未竟大业,必将成于我手……” 第 63 章 乌玄来势凶猛, 故柳峰近在眼前,只剩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相隔。 风势愈发猛烈,衣袍猎猎作响, 楚霜衣垂眸看了一眼身前的小裴夙, 脚尖轻点,当即折身直面乌玄而去, 纯钧剑身一抖承载着小裴夙向着故柳峰飞驰。 罡风之中,楚霜衣手中凭空凝出霜刃, 他执剑的手盘踞着乌玄, 正躁动不安的嘶吼, 血水顺着小臂流淌至剑尖, 滴落无尽深渊。 乌玄通身鳞羽, 坚硬如铁, 巨大的翅膀挥动间掀起飓风, 吹的楚霜衣鬓发皆乱。 魔使就立于不远处的殿顶,不知为何仅是冷眼旁观,并没有追击的打算, 楚霜衣暗道不妙, 若仅仅只是几个魔族, 倒是不足为惧,可看眼下局势, 恐怕要生变故! 正如楚霜衣所料,魔使吹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空中的乌玄顿时双瞳赤红, 陷入极端狂躁的状态之中, 煽动翅膀向楚霜衣袭来。 缠斗间,他次次举剑抵挡乌玄巨翅, 长而坚硬的鳞羽被楚霜衣削落后,笔直刺入下方的峭壁之上。 乌玄无辜,所存不多,楚霜衣一味躲避,强悍的灵力一次次冲洗他的脏腑,片刻间,大口大口的鲜血已经从唇边漫出。 片刻功夫,霜刃在乌玄的巨翅下断成几截,灵力沿小臂倒灌入胸腔,楚霜衣整只右臂随之颤抖,几乎再提不起残剑。 楚霜衣强撑着运转灵力,不至于从半空跌落,他余光瞥见邵玉书同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抵达故柳峰,回头的瞬间,一双硕大利爪直奔胸口抓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魔使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一抹银光直逼面门! 楚霜衣右手残剑格开短箭,根本无力躲避乌玄的全力冲撞,巨爪刺破胸膛,爆开一片血花,他整个人瞬间犹如深秋落叶瞬息坠落深渊…… “仙尊!”/“师尊!” 刹那间,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席卷了楚霜衣的所有感官,他调动灵力,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经脉干涸,调不出一丝灵力来,只能任由罡风撕扯。 此处竟还设有一道禁制! 楚霜衣脸色一沉,这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仙尊!接剑!” 一声大喝,邵玉书将长剑抛入深渊,剑啸声破空,一道雪白的剑光划破残夜,照亮了整片深渊。 楚霜衣接住纯钧,还来不及细想,深渊下的场景直冲眼前,震惊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下方幽暗的深渊之中,一个庞大的阵法缓缓展开,正中一个几丈宽的高台正幽幽地闪烁着红色光芒,并且以这个圆形符文为中心,由近及远一圈一圈的纹路依次亮起,看起来像是正在进行某个古老的祭奠仪式。 随着距离的拉近,浓烈的腥臭夹着嘶吼声被风声送上来,细细看去,这深渊竟是个陈尸之地,其中不乏数量众多的巨型妖兽,无数邪祟正翻搅尸海欲破阵而出。 脑海中熟悉画面一幕幕翻涌复苏,待楚霜衣看清高台之上盘踞的巨蟒与人影,通身血液顿时凉透了。 这阵法……与当年长风剑派魔尊出世时的阵法几乎同源,甚至要比当年更为血腥暴烈! 看来他们的目的不仅是乌玄!是打算覆灭整个修真界! 楚霜衣止不住地颤抖,极力驱使纯钧向高台靠近。 就在此时,原本漆黑的天幕好似被无形的巨网割裂分开,刺目的光线从天际落下,将整片天幕割成无数块碎片,好似随时要坠落下来。 “楚仙尊,不是要寻那个献祭品么?他就在这下面!” “待此阵一成,我魔族大军借乌玄之力,杀尽宗门,本尊必定送你的同门与你们师徒相聚!” 猛烈罡风之中,魔使立于乌玄背上,狰狞地狂笑着,乌黑的发丝随狂风飘荡,那纤细的身形竟如同女子一般。 楚霜衣已无心在意魔使的话,眼下他只在乎裴夙的生死。 裴夙!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裴夙绝不能出事! 高台处于整片陈尸地的正中,地面流淌着一圈圈的血水,血水中流动着猩红的符文,而在被血水环绕的中心,矗立着一个近乎三人高的的铁笼,铁笼中囚禁着一个赤膊的男人,正背对着楚霜衣而立。 楚霜衣跨过密密麻麻的血水符文,浓烈的血腥灌满口鼻,他急迫地来到笼边,待看清眼前之人,顿时心如刀绞。 那人背对着他,赤裸的上身遍布伤痕,最重的伤痕是脊背正中的一条伤口从后颈贯穿到腰间,皮肉翻卷,一条硕大、乌黑的脊骨血淋淋地贴在白骨之上、陷在皮肉里,黑血已经在男人脚边滴成了一小摊湖泊,显然这伤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男人脚边的巨蟒缓慢地昂起头,纵使身上几处重伤,仍旧朝着楚霜衣不断的吐信警告。 楚霜衣的脸色已经惨白无比,颤抖着伸出手,血沿着苍白紧绷的手臂滴落,条条青色脉络在额角炸开。 楚霜衣一剑破开铁笼,斩断锁链,抱住青年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都停跳了一瞬。 他疯了似的一遍遍运转灵力,终于冲破禁制,不知不觉间,暗色纹路从眼下开始蔓延…… 楚霜衣灌输灵力势头过于猛烈,几乎是以损耗自身性命为代价。 就在此时,他的袖口忽然一沉,手指被轻轻握住:“师……尊……” 青年张了张嘴,可气息过于微弱,话音难以辨认,楚霜衣手忙脚乱地扶起他,附耳去听。 听了几句话,楚霜衣脸上彻底没了血色,他轻轻将青年扶到一侧,喃喃道: “徒儿……为师这就替你屠尽他们……” 话落,楚霜衣提起纯钧,起身提起纯钧,通天戾气之下,纯钧剑刃愈发雪亮尖锐。 他漆黑的瞳仁转向碎裂的的天幕,这是阵法冲击大千卷轴出现的异象,大千卷轴乃上古之物,此时却已在奔溃离散的边缘。 楚霜衣冰刀一样的目光落在乌玄之上的人影上,朗声喝道:“瑶珩!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今日本尊必屠尽此地,让你为我徒陪命!” 说完,登时灌输半身修为于纯钧剑身,数十道剑光冲天而起,瞬间化作千万光影,上下贯通。 刹那间,深渊之中的红色阵法顿时被剑影之上的寒气所冻结,符文停止流动,整个阵法竟生生被冻结中止,唯有邪祟仍在翻涌挣扎。 乌玄之上的魔使终于露出本相,瑶珩恢复女相,她身后的黑袍人取下帷帽,正是骏骨。 纵使瑶珩极力抵挡剑影,却仍划伤,她忍不住怒叫道:“楚霜衣,阵法已开,纵使你耗尽全身修为也无济于事。” 随后,她吹响哨子,驾驭乌玄疯狂撞向高台,高台巨震不止,巨石不停掉落,砸在阵法中的邪祟身上,溅起一片片恶臭的血花。 几次撞击下来,那只巨大的乌玄早已血流如注,血水滴入阵法,整个阵法再次焕发活力,邪祟也失去了压制。 随着乌玄血水的灌注,阵法展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邪祟翻搅不停,楚霜衣不得已之下,再度强行催动灵力,试图冻结阵法。 剑影化作漫天霜雪纷纷落下,落在阵法之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层,汹涌的邪祟腐尸也被冰封于冰层之下。 高台之上一片茫茫雪色,纯钧深深插入地面,两滴殷红血水随之滴落,楚霜衣眼下纹路蔓延更广,颜色更深,如同烙印在皮肉中。 “楚霜衣!胆敢阻我大业!” 瑶珩眼看阵法被封,跳下乌玄,拔下鬓间银簪,瞬息化作一柄骨刃,随即指尖按在剑刃之上,血色眨眼间便融入骨刃。 她以血为祭,在半空画一个繁复无比的符箓,血红的符箓与阵法相映衬,瞬间没入瑶珩体内。 随着骨刃缓缓破开冰层,阵法陡然间沸腾起来,灵力冰层瞬息破裂,深渊中掀起腥臭热浪,无数邪祟怨灵竟然化为煞气源源不断地涌入瑶珩胸腔之中。 瑶珩发丝暴涨,上下翻飞,卷轴破裂在即,整个幻境亮如白昼,将瑶珩通体血红的狰狞神色暴露无疑。 楚霜衣暗叫一声不好,瑶珩动用了邪术,务必在她成事之前杀之,他再度驱动灵力,脸色一白,只呕出了一口血水。 强行提剑上前,却被骏骨的两柄弯刀架住,缠斗之际,眼看着瑶珩邪术将成,心急如焚。 一道剑影从天而降,直逼瑶珩心口。 “玉书!小心!” 然而就在长剑接触瑶珩身体的瞬间,顿时白光一闪,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邵玉书整个人被击飞数丈重重砸在高台上。 瑶珩狞笑着:“仙尊,多亏了这对铃——” 下一瞬,瑶珩的话音戛然而至,而她的胸口赫然多了一个血洞。 那只血淋淋的手从瑶珩胸口抽走,瑶珩双目大睁,满脸的不可置信,身体却已绵软地倒下。 “小殿下!”骏骨嘶吼着扑了上去,却被陡然恢复生机的巨蟒缠住了身体。 正是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裴夙,他赤裸着上身,背后的伤口飞速愈合,仅留下一条乌黑脊骨服帖地嵌在脊背之上,他拾起破碎的琉璃铃铛,余光扫了一眼,就随手扔进尸海。 无处承载的煞气瞬间回荡在深渊之中,罡风、碎石、凶煞,激荡不止,在这滔天的煞气之中,青年周身环绕着浓墨似的强悍魔息,向楚霜衣缓步而来。 “师尊。”裴夙脸上挂着不属于他的血迹,他握住纯钧,轻轻地放在自己颈边,“我是阵眼。” 被一双枯井似的黑眸盯着,楚霜衣分明耗尽了灵力,此刻却万分沉稳,他提剑从裴夙的颈边缓缓下移,引着青年垂眸追逐剑尖所指。 在青年垂眸的一瞬间,楚霜衣猛地收回纯钧,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大千卷轴崩塌,天光大亮。 机械人声在耳边播报:“攻略目标黑化数值清空。” “恭喜宿主,重获新生!” 在幻境终结的前一瞬,一道强劲的魔息将整个幻境涤荡一空,再无邪祟。 楚霜衣右臂的乌玄随着魔息的引领,低叫一声,自由地向着那只巨型乌玄追逐而去。 幻境崩塌之后,落地之处竟然是故柳峰的榻上。 裴夙赤裸着上身,肌肤火热,气息滚烫,炙烤着楚霜衣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待缠绵的啄吻从脖颈一路落到胸口,才推着裴夙的胸膛,低声道:“毒——” “师尊……别紧张……大千卷轴……本就是魔族圣女的遗物……”裴夙几乎不给他任何抗拒的机会,亲昵地蹭着他鼻尖含混道:“那毒……轻些抓……进幻境第一日便解了……” 楚霜衣被湿热的气息包裹着,模模糊糊听了些字眼,忽然想起乌玄,又去推他。 “师尊……放心……看着我……”裴夙随手扯下一缕纱幔覆在楚霜衣眼前,虔诚地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道,“留存了几块卷轴碎片……以供乌玄生存……” 楚霜衣又断断续续问了几件事,才彻底放下心,转而又纠结起裴夙是否甘愿随他离开的问题,不过片刻后,这些思绪就都抛诸脑后了。 可怜邵玉书捧着从幻境里带出的琉璃铃铛和白玉项圈一连在故柳峰门口等了三日…… 【完结】 第 61 章 说上山, 竟然真的就一步一步沿着青石阶往上走,走了大半天,这石阶好似无际无边, 始终望不到尽头。 邵玉书从怀中取出一块湛蓝手帕拭去额角的汗珠, 抬头看了一眼茂林间蜿蜒到天边的石阶,脚步顿时像灌了铅一样, 跌坐在路边的树下,道:“仙尊……” 六七个石阶之上, 正悠然漫步的楚霜衣停下脚步, 目光从邵玉书身上掠过, 又轻轻地落在小裴夙身上, 发出一声幽幽的叹息, 望着他轻声道:“为师也累了。” “何时能到山上去呢?” 小裴夙乌黑的瞳孔倒映着楚霜衣, 像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没说话。 正在此时,青天白日忽然响起一道闷雷,浓云似墨很快在头顶聚集起来, 顷刻间, 豆大的雨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而此时, 向来沉默的小裴夙好似洞察到了何种旨意,干巴巴道:“下雨了, 要躲雨。” 说着就跳下台阶,向密林深处走去。 楚霜衣微不可察地扬了扬唇角, 抬脚跟上, 随手扯下两条弯弯的柳枝叠在一块儿, 挡在小裴夙的头顶上。 还不忘回头提醒目光已经有几分呆滞的邵玉书,“邵小公子, 跟上。” 邵玉书摇摇晃晃地跟上去,才走了几十步,路的尽头竟然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草屋,草木疯长,看着像是荒废了许久的样子。 小裴夙轻车熟路地推门而入,楚霜衣紧随其后,这屋子出现的蹊跷,邵玉书心下不由紧绷起来,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草屋相当简陋,与寻常路边被荒废的破屋没什么区别,邵玉书特意四处翻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楚霜衣倒是一副悠闲自在的神态,随手拂开灰尘,就坐到了桌边,手一展,几只玉盏整齐的摆放在桌上。 他淡淡地看向小裴夙,开口道:“为师口渴,给为师斟茶。” 小裴夙乌黑的眼睛与他对视一瞬,最终败下阵来,默不作声地走过来侍奉。 正在此时,一直处于警惕状态的邵玉书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低声道:“好像……入夜了……”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外边的天色正在快速的暗下去,不同于阴雨天的黯淡,而是如同入夜一般,所有光影都被黑暗淹没。 随之而来的是更为猛烈的雷声、风雨声,狂躁的风夹带着雨水拍在门窗上,树枝被风雨卷折冲上天际,各种嘈杂混乱的声响好像随时会冲破这座简陋的草屋。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天色已全然暗了下去。 黑暗中,小裴夙忽然说了一句: “它来了。” “他?是谁?”邵玉书显然十分在意小裴夙的话,立即追问道。 一声尖锐的婴儿哭啼打破沉默,回答了邵玉书的问题。 楚霜衣循声望去,却被突然亮起的烛光晃了眼,眼前骤然暗了一瞬,而后才朦朦胧胧地看清小裴夙手中的烛台。 小裴夙似乎也察觉到了楚霜衣的眼疾,不动声色地做出一副为烛火挡风的姿态,用手将烛台挡住了,只留几缕微弱地烛光从指缝里漏到楚霜衣脸上。 婴孩的啼哭愈发刺耳,外面的风雨似乎也随之剧烈起来,房梁上垂下几条烂布缝成的帘子,被烛影映的细长。 楚霜衣越过破布帘子,向里边走去,邵玉书的手紧紧按在剑柄上,跟在他身后。 他撩起帘子一看,积满灰土的床板正中躺着个白胖的小婴孩,裹着暗红的襁褓,正扯着嗓子哭嚎。 楚霜衣一伸手就把孩子抱了起来,吓得邵玉书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急忙叫道:“仙尊!小心!” 这地方处处诡异,除了他们之外,这些东西究竟算不算生灵都两说,仙尊还真是……艺高人胆大…… 楚霜衣将孩子抱到灯下,邵玉书警惕地望了一眼,不禁感慨道,这孩子长得倒是壮实,白白嫩嫩,胳膊像只胖竹节,脖子上戴着一只白项圈,坠着个亮晶晶的小铃铛,一看就知道家人里十分疼爱…… 照常理而言,既然如此宠爱,又怎么会凭空出现在这茅草屋里?这幻境在此处创造出这个孩子究竟是何意图? 邵玉书埋头沉思了半晌,一回神就见楚霜衣捏着个细颈酒壶正往孩子嘴里倒,登时惊的瞪大了眼睛。 待他仔细一看,却见酒壶里流出的“酒水”竟是奶白色,还飘出了一点淡淡的膻味,这才明白过来。 渐渐地,婴孩哭声渐停,外边的风雨似乎也渐趋停歇,一切仿佛都重归于宁静。 除了多出来的这个孩子…… 孩子…… 邵玉书看着楚霜衣怀里正抓着仙尊墨发喝奶的婴孩,又看向一旁站着的小裴夙,一个荒唐的念头随之泛上心头。 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门外渐渐走近的谈话声打断了。 “裴灾星捡回来的孩子又哭起来了……” “哭哭哭!一到半夜就没完没了的哭!” “今日有些奇怪,还是去看一眼吧” “灾星捡回来的野种!有什么好看的!” “说不定是在外面惹了一笔风流债,才留下这么个鬼哭狼嚎的孽——” 邵玉书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这两人的声音却忽然戛然而止了。 他扭头一看,楚霜衣还在轻轻地摇晃怀里的孩子,对外边的响动没有一点反应,难不成这声音是单独针对他一人的幻境? “裴师兄……” “裴、裴师兄……” 就在邵玉书自我怀疑时,门外再度传来人声,然而下一瞬,房门就被人从外面猛地破开! 门开的一瞬间,清脆的碎裂声盖过剑风呼啸,一道银白剑锋直逼楚霜衣面门。 “放下孩子!” 青年人特有的清朗声线下透着十分警告,疾言厉色,倒是威慑十足。 邵玉书立即拔剑上前抵挡,却被一股无形的真气按住了剑柄,出了三寸的剑锋硬是被送回了剑鞘中。 他看了看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又难以置信望向楚霜衣,带着一点不甘提醒道:“仙尊!” 邵玉书的声音落入耳中,楚霜衣这才收手,视线从怀中的婴孩上移开,一抬眸,陡然撞进一双狠厉的墨色深瞳之中。 两盏通红的纸灯笼投下殷红的颜色,青年墨色弟子服的袍角利落地掖在腰间,脚边是满地碎瓷片,撒了一地的羊奶,还热腾腾的冒着热气,被夜风一吹散发出浓郁的腥膻气。 四目相对,青年愣了一瞬,锋利眉眼下汹涌的狠厉顿时散的一干二净,眼底泛上一点红,剑锋收回身后,单膝跪地,张了几次嘴,才略带颤抖地说出一句: “徒儿恭迎师尊出关。” 楚霜衣轻轻拍打着怀里渐渐睡去的孩子,目光落在身前的青年身上。 满地狼藉中,青年腰身跪的笔直,微微仰着头,斜长的黑眸里似有烛影摇动,长长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不住泛红的眼底。 额角不知怎么也红了一块,方才还漠然地举剑直指楚霜衣鼻尖,这会儿倒像只小狗儿似的。 看的楚霜衣心头酸软,忍不住探出一只手,才落到半空,忽然被门外嘹亮的人声打断: “弟子恭贺仙尊出关。” 门外的两人这时候也看清了情况,连忙跪倒在门前的空地上,齐声恭贺。 青年眼见着楚霜衣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只是手就要收回,黑瞳中一抹阴毒转瞬即逝,他不顾地上的碎瓷片,当即膝行上前,仰头望着人,一把握住楚霜衣的手自行将侧脸贴了上去。 这一幕落在邵玉书眼中简直诡异至极,眼前这人与他记忆中的裴师兄截然不同,但楚仙尊却好像毫不在意一般,实在惊悚。 夜风吹了半晌,裴夙身上微凉,楚霜衣察觉到手上异样的触感,径直忽视了那两名弟子,目光重新落下来,轻轻摩挲青年的额角、脸侧,佯装呵斥道:“夜里风凉,还跪着做什么?” 青年听训也不恼,反而笑了一下,紧紧地把楚霜衣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就着这个姿势起身,见楚霜衣流眼里露出一点抗拒,立即委屈地开口道:“徒儿日思夜想,终于盼得师尊伤愈出关,有所冒犯,还望师尊谅解。” 他说这话时,手也没有松开一分。 楚霜衣好似又被他说的歉疚不已,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抽回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随即视线越过青年,去看不远处的那两人,那两人均着浮光派弟子服饰,而房内的陈设不知何时也已经悄然变化了。 楚霜衣顿时心下了然。 他踱步绕到二人身烧,又看了眼徒弟孤单单的身影,淡然道:“身为浮光弟子,巡守松懈,口出恶言,折辱同门,数罪并罚,自往戒堂领罚吧。” 两人正要辩驳,突然脸色一白,纷纷握住手腕跪伏在地,邵玉书凝神看去,只见那两个弟子腕间升起缕缕白烟,竟是硬生生烙印出了一个“刑”字。 “弟子这就前往戒堂受罚。”两个人惨白着脸,连忙互相搀扶着退下了。 裴夙背对楚霜衣而立,方才两名弟子被处置时,眼里流露出的快意与狠厉,楚霜衣自然全然不知,倒是把邵玉书看的胆战心惊,脸色白了又白。 楚霜衣回身一看,裴夙年轻的背影暴露在灯火下,孤零零的。 他皱了皱眉,明知这并非裴夙,却还是不忍心见他受苦,开口道:“为师特意提前出关来看你,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闻言,裴夙阴沉的脸色随之一变,转身的一瞬只剩满脸的恭敬,他径直走向楚霜衣,目光流连片刻,自然道:“师尊提前出关,难免有些乏累。孩子,不如还是徒儿来抱吧。” 楚霜衣摆摆手,注意力又落回怀里的孩子身上,孩子已经安然入睡,手指无意地抓着楚霜衣胸口的墨发,恬静的睡颜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轻轻摸了摸孩子温软的脸,不觉间放软了语气道:“这孩子……” “师尊喜欢么?”温热的气息猝不及防从耳后撒落,激的楚霜衣耳根一红,循声看去,正对上青年微亮的黑眸,对视间含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第 62 章 透过这双乌黑的眼睛, 楚霜衣似乎看见了十七岁那年的裴夙,正是青春肆意的年纪,如同庭前玉树, 只是尚未来得及生根便被自己连累坠入魔域深渊。 楚霜衣伸手触碰他的脸颊, 喃喃道:“裴夙……” 青年贪婪地注视着楚霜衣,察觉出他的落寞是很容易的事, 唇边笑意更甚,“师尊, 徒儿就在眼前, 师尊还在想着谁?” 一瞬间, 青年眼角淌出两道粘稠的黑血, 五指成爪, 乌黑的尖爪径直抓向楚霜衣小臂。 楚霜衣反应极快, 一个闪身避开尖爪, 右手抱着孩子,左手召出纯钧抵抗,尖爪打在剑身爆出铮铮剑鸣。 数招之下, 假“裴夙”不敌, 被剑气击退数丈, 尖爪在地上留下血红的长痕。 楚霜衣纵身而上,霜色长剑抵在假“裴夙”颈边, 神情漠然,逼问道:“冒充裴夙, 何人指使?” “师尊错了, ”假“裴夙”双瞳涣散, 脸上挂着两条黑色血痕,他一把抓住纯钧, 纵使被纯钧剑气所激荡颤抖不止,仍然扯出一抹狰狞的笑,“徒儿正是裴夙啊……” 话音未落,假“裴夙”瞬间暴起,尖爪格开剑身,再度袭来。 “执迷不悟。” 楚霜衣冷哼一声,顺势松开纯钧,剑身覆霜映出冷硬的眸子,他两指并拢反向一拉,纯钧似有灵识一般随之飞来,一剑封喉,再度回到楚霜衣手中。 刹那间,假“裴夙”化作一缕黑雾飘散。 阴风骤起,不知何时起的雾转眼间已经遮蔽了月色,浓雾中数条细长的黑影渐渐围了上来。 “是邪祟!”邵玉书一眼认出这就是他昨夜遇到的东西,一把扯过小裴夙拉到身后,高叫道:“仙尊小心!” 重重浓雾间,楚霜衣单手执剑,稳稳托着孩子,手中的纯钧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魔使既已来此,何故藏头露尾?” 话音落地,空中一道道沉闷的破空声陡然响起,楚霜衣挥剑闪躲,躲避不及间箭矢划破衣袖,露出一截小臂。 耳边刀剑相交的铮鸣声接连不断,在浓雾中,闷闷地响。 这样消耗下去不是办法,他得保证邵玉书的安全。 楚霜衣竖剑在胸前,灌入灵力,数道青色剑影在半空总浮现,纯钧剑身一震,剑影冲天而起,浓雾瞬间被涤荡一空。 浓雾散去,风却未止。 “仙尊——” 邵玉书一剑斩杀眼前的邪祟,眼前骤然明朗,顾不上其他,拉着小裴夙立马转身去寻楚霜衣,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楚霜衣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的手臂,那条幼年乌玄已经彻底醒来,破开血肉,黑色鳞片尽数张开,蛇一般的长尾盘踞在他手臂上,尾端仍旧嵌在皮肉里,裹挟着强烈的魔息,正探着头向邵玉书二人嘶吼警告。 “邵小公子,别怕呀。”火红的身影骤然现身,落在屋脊之上,指尖摆弄着一缕黑雾,嬉笑道:“这条还只是幼年呢。” 楚霜衣眉头微蹙,回想起假“裴夙”与方才的箭雨处处攻向手臂,原来是这个目的。 魔使终于停住了笑声,飞身落到邵玉书跟前,眉头一皱,“体贴”道:“邵小公子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吧,那本使就大发善心给你说说,这可是——” “这是乌玄。”邵玉书朗声打断道,说完他带着小裴夙走到楚霜衣身侧,半蹲下,冷静观察片刻,“乌玄者,以灵为食,栖于江河湖海。” 乌玄藏身处,血肉绽开,血色泛黑,邵玉书忍不住看了看楚霜衣一眼,仍旧一派淡然模样,接着道:“魔血、魔息强悍,乌玄最喜食之。” “不错嘛。”魔使微微回眸,目光难得的落在邵玉书身上,“本以为长风剑派那些老不死的死的七七八八也就没什么人了,没想到还有你这么一个小剑修,修为虽不中用,见识倒算是广。” “入我魔族如何?”他伸手一指邵玉书,若有所思道:“魔族大业,千秋万代。待我魔族成事,就予你……掌管沉水渊,再许你个美艳魔女,到时沉水渊中遍布乌玄,你就留在魔族喂养乌玄吧!” “真是妙极!仙尊说是不是啊?”魔使狞笑着望向楚霜衣,斜长的眼尾如毒蛇伏卧,眸中贪欲尽显。 “你休想!辱我先辈,竟还妄想通婚之事。” “魔族凶恶,不通人情!只有卑劣好色、心术不正之徒才会被你们迷惑!” “像我们这样的正经修士绝不会被姿色所迷!” 邵玉书怒气翻涌,唰的一下拔剑直指魔使,句句愤恨! 没想到,魔使听完这话竟然将目光投向楚霜衣,难以自制地掩面大笑起来:“对对对!你骂的对!” 邵玉书被他笑愣了,义愤填膺的气势一下就落了下乘,嫌恶地看他发癫。 好半天,魔使才顺过气来,边笑边道:“邵小公子这番话简直是世间真理,真该刻个匾、立个碑,就立在宗门、不、浮光山的山门前!令世人瞻仰!” “瞻仰——”魔使笑意陡然一收,目光阴毒地盯死楚霜衣,讥讽道:“瞻仰瞻仰你们光风霁月的清霄仙尊与自己门下魔徒暗度陈仓、颠鸾倒凤的正派风姿,也好让你们这些宗门傻子也涨涨见识。” “你胡说!”邵玉书顿时怒气冲冲,凌厉剑锋顷刻间便逼向魔使,却被轻巧化解。 他提剑还要再砍,被楚霜衣伸手拦下,他回手收纯钧于身后,低头摸摸孩子睡熟了的脸,风轻云淡道:“照魔使这么磨蹭下去,魔族大业,恐怕还真的得千秋万代方能成事。” 魔使脸色一变,五指成爪,道:“楚霜衣,这两日来,想必你也明白了这幻境的规律,不知裴夙用了什么手段,幻化出一个个的分身引你历经他的过往,本使可没兴趣陪你们在这里玩花样,交出乌玄,本使这就送你去见那个废物。” 话音落地,狂风中,密密麻麻的细长黑影从地面冒出来,成千上万,将楚霜衣一行人紧紧围在正中。 “裴师兄死了?”邵玉书当即叫道,脸色有些古怪,还是反驳道:“既然裴师兄能够操控幻境,又怎么会轻易——” “谁说他死了?”魔使指尖微动,方才的一缕黑雾重新跃动于指间,他掌心一翻,黑雾瞬间消散! 刹那间,风势骤增,狂风呼啸间,一个庞大的黑影遮住了月华,千万邪祟一拥而上。 “它来了,它不会离开我。”正在此时,邵玉书身后一直沉默的小裴夙终于开口。 邵玉书提剑左劈右砍,抬眼望向天空那遮天蔽日的硕大黑影,几乎笼罩了半座浮光山,忍不住叫道:“那到底是什么?” “乌玄。”楚霜衣抬头看了一眼,朗声道。 “天呐!”邵玉书震惊地眼睛都瞪大了,叫道:“这是吸收了多少灵气,长这么大!” 楚霜衣一剑贯穿邪祟,趁机甩开魔使,一个飞身掠起小裴夙置于屋脊之上,刚要转身却被孩子抱住了腿。 楚霜衣回身一看,孩子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安,于是将纯钧就地一插,一道银色结界平稳展开,将小裴夙护在正中。 他俯身捏捏孩子的小脸,笑道:“乖乖在这待着!师尊等会儿来领你。” 话落,凭空幻出一柄冰霜长剑,如一道流光直奔红衣魔使而去。 与此同时,月色彻底被巨兽遮住,不知因何陷入狂躁的巨兽长啸一声,巨大的翅膀猛地震动,狂风骤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地面,除小裴夙所在的屋舍,大大小小无一完好。 碎石、梁柱漫天砸落,就连殿前铺的石板都被掀起,砸伤了大半邪祟。 而那些无力躲避的邪祟,转瞬间就化成了黑雾,被巨兽吸入体内,变作了养分。 这成年乌玄竟然能够凭空吸食灵力! 渐渐地,邵玉书体力的灵力运转初现滞涩之象,剑招难以为继。 魔使招招凌厉,片刻间,楚霜衣手上的霜剑已经震碎了一柄。 突然间,楚霜衣脑中灵光一闪,引魔使至邵玉书身旁,闪身之际,大喝道:“往故柳峰去。” 故柳峰前后设有结界数重,依这大千卷轴的灵力,想必结界定然照实设置,能够抵挡一阵! 邵玉书一脚踢开邪祟,拔剑横斩魔使身前,粗喘着问道:“那他呢?” 暗夜之中,天际银光一闪,映衬夜色如白昼,楚霜衣身后剑光交错,残袖下手臂血色纵横,他剑锋横扫邪祟,将怀中婴孩抛给邵玉书,冷冷道:“不足为惧。” 有了楚霜衣在前抵挡,邵玉书当即抱稳婴孩,御剑离去。 楚霜衣将霜剑横在身前,手腕一震,霜剑瞬间断成四段,拂袖一掌,四段霜剑瞬间直逼魔使面门。 魔使匆忙招架之时,楚霜衣一个纵身,拔起纯钧,掠起小裴夙,直奔故柳峰而去。 二人御剑而去,魔使身侧落下一道黑影,一个黑袍人从暗夜中现身,低声道:“属下这就率魔众去追。” “不必。”魔使一抬手,阻止了黑袍人的动作,随后按住肩膀,嘴角溢出一缕血丝。 “殿下受伤了?”黑袍人连忙上前搀扶,细看之下,臂膀处赫然插着一柄断剑,寒气四溢,寒气渗入伤处,竟连一丝血迹也无。 魔使微微摆手,调转魔息毫不迟疑地将断剑猛地拔出,断剑离体瞬间化作水雾,混着伤处的血水飞溅满地,他呼吸一滞,随即甩开黑袍人的搀扶,冷声问道:“前面可探过了?” 黑袍人一躬身:“正如殿下所料。” 魔使扶着肩膀,幽幽望向天际,巨兽乌玄竟煽动翅膀追随楚霜衣一行人而去,见此情景,黑袍人忍不住错愕,“殿下,这就是传闻中我族的圣物乌玄?” “没错。”魔使盯着楚霜衣远去的身影,眼底血色泛滥,“父尊未竟大业,必将成于我手……” 第 63 章 乌玄来势凶猛, 故柳峰近在眼前,只剩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相隔。 风势愈发猛烈,衣袍猎猎作响, 楚霜衣垂眸看了一眼身前的小裴夙, 脚尖轻点,当即折身直面乌玄而去, 纯钧剑身一抖承载着小裴夙向着故柳峰飞驰。 罡风之中,楚霜衣手中凭空凝出霜刃, 他执剑的手盘踞着乌玄, 正躁动不安的嘶吼, 血水顺着小臂流淌至剑尖, 滴落无尽深渊。 乌玄通身鳞羽, 坚硬如铁, 巨大的翅膀挥动间掀起飓风, 吹的楚霜衣鬓发皆乱。 魔使就立于不远处的殿顶,不知为何仅是冷眼旁观,并没有追击的打算, 楚霜衣暗道不妙, 若仅仅只是几个魔族, 倒是不足为惧,可看眼下局势, 恐怕要生变故! 正如楚霜衣所料,魔使吹出一声尖锐的哨响, 空中的乌玄顿时双瞳赤红, 陷入极端狂躁的状态之中, 煽动翅膀向楚霜衣袭来。 缠斗间,他次次举剑抵挡乌玄巨翅, 长而坚硬的鳞羽被楚霜衣削落后,笔直刺入下方的峭壁之上。 乌玄无辜,所存不多,楚霜衣一味躲避,强悍的灵力一次次冲洗他的脏腑,片刻间,大口大口的鲜血已经从唇边漫出。 片刻功夫,霜刃在乌玄的巨翅下断成几截,灵力沿小臂倒灌入胸腔,楚霜衣整只右臂随之颤抖,几乎再提不起残剑。 楚霜衣强撑着运转灵力,不至于从半空跌落,他余光瞥见邵玉书同两个孩子都已经平安抵达故柳峰,回头的瞬间,一双硕大利爪直奔胸口抓来。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魔使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一抹银光直逼面门! 楚霜衣右手残剑格开短箭,根本无力躲避乌玄的全力冲撞,巨爪刺破胸膛,爆开一片血花,他整个人瞬间犹如深秋落叶瞬息坠落深渊…… “仙尊!”/“师尊!” 刹那间,飞速下坠的失重感席卷了楚霜衣的所有感官,他调动灵力,却发现身体异常沉重,经脉干涸,调不出一丝灵力来,只能任由罡风撕扯。 此处竟还设有一道禁制! 楚霜衣脸色一沉,这情况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仙尊!接剑!” 一声大喝,邵玉书将长剑抛入深渊,剑啸声破空,一道雪白的剑光划破残夜,照亮了整片深渊。 楚霜衣接住纯钧,还来不及细想,深渊下的场景直冲眼前,震惊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 下方幽暗的深渊之中,一个庞大的阵法缓缓展开,正中一个几丈宽的高台正幽幽地闪烁着红色光芒,并且以这个圆形符文为中心,由近及远一圈一圈的纹路依次亮起,看起来像是正在进行某个古老的祭奠仪式。 随着距离的拉近,浓烈的腥臭夹着嘶吼声被风声送上来,细细看去,这深渊竟是个陈尸之地,其中不乏数量众多的巨型妖兽,无数邪祟正翻搅尸海欲破阵而出。 脑海中熟悉画面一幕幕翻涌复苏,待楚霜衣看清高台之上盘踞的巨蟒与人影,通身血液顿时凉透了。 这阵法……与当年长风剑派魔尊出世时的阵法几乎同源,甚至要比当年更为血腥暴烈! 看来他们的目的不仅是乌玄!是打算覆灭整个修真界! 楚霜衣止不住地颤抖,极力驱使纯钧向高台靠近。 就在此时,原本漆黑的天幕好似被无形的巨网割裂分开,刺目的光线从天际落下,将整片天幕割成无数块碎片,好似随时要坠落下来。 “楚仙尊,不是要寻那个献祭品么?他就在这下面!” “待此阵一成,我魔族大军借乌玄之力,杀尽宗门,本尊必定送你的同门与你们师徒相聚!” 猛烈罡风之中,魔使立于乌玄背上,狰狞地狂笑着,乌黑的发丝随狂风飘荡,那纤细的身形竟如同女子一般。 楚霜衣已无心在意魔使的话,眼下他只在乎裴夙的生死。 裴夙! 不管他们想做什么,裴夙绝不能出事! 高台处于整片陈尸地的正中,地面流淌着一圈圈的血水,血水中流动着猩红的符文,而在被血水环绕的中心,矗立着一个近乎三人高的的铁笼,铁笼中囚禁着一个赤膊的男人,正背对着楚霜衣而立。 楚霜衣跨过密密麻麻的血水符文,浓烈的血腥灌满口鼻,他急迫地来到笼边,待看清眼前之人,顿时心如刀绞。 那人背对着他,赤裸的上身遍布伤痕,最重的伤痕是脊背正中的一条伤口从后颈贯穿到腰间,皮肉翻卷,一条硕大、乌黑的脊骨血淋淋地贴在白骨之上、陷在皮肉里,黑血已经在男人脚边滴成了一小摊湖泊,显然这伤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男人脚边的巨蟒缓慢地昂起头,纵使身上几处重伤,仍旧朝着楚霜衣不断的吐信警告。 楚霜衣的脸色已经惨白无比,颤抖着伸出手,血沿着苍白紧绷的手臂滴落,条条青色脉络在额角炸开。 楚霜衣一剑破开铁笼,斩断锁链,抱住青年的一瞬间,他的心脏仿佛都停跳了一瞬。 他疯了似的一遍遍运转灵力,终于冲破禁制,不知不觉间,暗色纹路从眼下开始蔓延…… 楚霜衣灌输灵力势头过于猛烈,几乎是以损耗自身性命为代价。 就在此时,他的袖口忽然一沉,手指被轻轻握住:“师……尊……” 青年张了张嘴,可气息过于微弱,话音难以辨认,楚霜衣手忙脚乱地扶起他,附耳去听。 听了几句话,楚霜衣脸上彻底没了血色,他轻轻将青年扶到一侧,喃喃道: “徒儿……为师这就替你屠尽他们……” 话落,楚霜衣提起纯钧,起身提起纯钧,通天戾气之下,纯钧剑刃愈发雪亮尖锐。 他漆黑的瞳仁转向碎裂的的天幕,这是阵法冲击大千卷轴出现的异象,大千卷轴乃上古之物,此时却已在奔溃离散的边缘。 楚霜衣冰刀一样的目光落在乌玄之上的人影上,朗声喝道:“瑶珩!天道有常,无往不复。今日本尊必屠尽此地,让你为我徒陪命!” 说完,登时灌输半身修为于纯钧剑身,数十道剑光冲天而起,瞬间化作千万光影,上下贯通。 刹那间,深渊之中的红色阵法顿时被剑影之上的寒气所冻结,符文停止流动,整个阵法竟生生被冻结中止,唯有邪祟仍在翻涌挣扎。 乌玄之上的魔使终于露出本相,瑶珩恢复女相,她身后的黑袍人取下帷帽,正是骏骨。 纵使瑶珩极力抵挡剑影,却仍划伤,她忍不住怒叫道:“楚霜衣,阵法已开,纵使你耗尽全身修为也无济于事。” 随后,她吹响哨子,驾驭乌玄疯狂撞向高台,高台巨震不止,巨石不停掉落,砸在阵法中的邪祟身上,溅起一片片恶臭的血花。 几次撞击下来,那只巨大的乌玄早已血流如注,血水滴入阵法,整个阵法再次焕发活力,邪祟也失去了压制。 随着乌玄血水的灌注,阵法展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邪祟翻搅不停,楚霜衣不得已之下,再度强行催动灵力,试图冻结阵法。 剑影化作漫天霜雪纷纷落下,落在阵法之上,凝成一层薄薄的冰层,汹涌的邪祟腐尸也被冰封于冰层之下。 高台之上一片茫茫雪色,纯钧深深插入地面,两滴殷红血水随之滴落,楚霜衣眼下纹路蔓延更广,颜色更深,如同烙印在皮肉中。 “楚霜衣!胆敢阻我大业!” 瑶珩眼看阵法被封,跳下乌玄,拔下鬓间银簪,瞬息化作一柄骨刃,随即指尖按在剑刃之上,血色眨眼间便融入骨刃。 她以血为祭,在半空画一个繁复无比的符箓,血红的符箓与阵法相映衬,瞬间没入瑶珩体内。 随着骨刃缓缓破开冰层,阵法陡然间沸腾起来,灵力冰层瞬息破裂,深渊中掀起腥臭热浪,无数邪祟怨灵竟然化为煞气源源不断地涌入瑶珩胸腔之中。 瑶珩发丝暴涨,上下翻飞,卷轴破裂在即,整个幻境亮如白昼,将瑶珩通体血红的狰狞神色暴露无疑。 楚霜衣暗叫一声不好,瑶珩动用了邪术,务必在她成事之前杀之,他再度驱动灵力,脸色一白,只呕出了一口血水。 强行提剑上前,却被骏骨的两柄弯刀架住,缠斗之际,眼看着瑶珩邪术将成,心急如焚。 一道剑影从天而降,直逼瑶珩心口。 “玉书!小心!” 然而就在长剑接触瑶珩身体的瞬间,顿时白光一闪,随着一声清脆的铃声,邵玉书整个人被击飞数丈重重砸在高台上。 瑶珩狞笑着:“仙尊,多亏了这对铃——” 下一瞬,瑶珩的话音戛然而至,而她的胸口赫然多了一个血洞。 那只血淋淋的手从瑶珩胸口抽走,瑶珩双目大睁,满脸的不可置信,身体却已绵软地倒下。 “小殿下!”骏骨嘶吼着扑了上去,却被陡然恢复生机的巨蟒缠住了身体。 正是方才还奄奄一息的裴夙,他赤裸着上身,背后的伤口飞速愈合,仅留下一条乌黑脊骨服帖地嵌在脊背之上,他拾起破碎的琉璃铃铛,余光扫了一眼,就随手扔进尸海。 无处承载的煞气瞬间回荡在深渊之中,罡风、碎石、凶煞,激荡不止,在这滔天的煞气之中,青年周身环绕着浓墨似的强悍魔息,向楚霜衣缓步而来。 “师尊。”裴夙脸上挂着不属于他的血迹,他握住纯钧,轻轻地放在自己颈边,“我是阵眼。” 被一双枯井似的黑眸盯着,楚霜衣分明耗尽了灵力,此刻却万分沉稳,他提剑从裴夙的颈边缓缓下移,引着青年垂眸追逐剑尖所指。 在青年垂眸的一瞬间,楚霜衣猛地收回纯钧,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与此同时,大千卷轴崩塌,天光大亮。 机械人声在耳边播报:“攻略目标黑化数值清空。” “恭喜宿主,重获新生!” 在幻境终结的前一瞬,一道强劲的魔息将整个幻境涤荡一空,再无邪祟。 楚霜衣右臂的乌玄随着魔息的引领,低叫一声,自由地向着那只巨型乌玄追逐而去。 幻境崩塌之后,落地之处竟然是故柳峰的榻上。 裴夙赤裸着上身,肌肤火热,气息滚烫,炙烤着楚霜衣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待缠绵的啄吻从脖颈一路落到胸口,才推着裴夙的胸膛,低声道:“毒——” “师尊……别紧张……大千卷轴……本就是魔族圣女的遗物……”裴夙几乎不给他任何抗拒的机会,亲昵地蹭着他鼻尖含混道:“那毒……轻些抓……进幻境第一日便解了……” 楚霜衣被湿热的气息包裹着,模模糊糊听了些字眼,忽然想起乌玄,又去推他。 “师尊……放心……看着我……”裴夙随手扯下一缕纱幔覆在楚霜衣眼前,虔诚地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道,“留存了几块卷轴碎片……以供乌玄生存……” 楚霜衣又断断续续问了几件事,才彻底放下心,转而又纠结起裴夙是否甘愿随他离开的问题,不过片刻后,这些思绪就都抛诸脑后了。 可怜邵玉书捧着从幻境里带出的琉璃铃铛和白玉项圈一连在故柳峰门口等了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