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浅欢》 001:卿本佳人(1) 景历二十九年春,大樾京都晏州城刚下过一场春雨,冰刀一般的冷雨将街路上最后一点雪沫也洗成了泥,煞凉的夜风吹进桥风洞,发出哭泣般的声响。 对皇都里的乞子来说,再没有比天桥底下更避风的地界儿。 瘸三儿裹着一块儿破油布,冻得牙打颤,惶惶不安地望向头顶巴掌大的一片天。“这雨且得再下呢,五兄弟,要不今晚去城北溜上一趟?” 麻脸刘五将半块馍收进怀里:“疯话,饿死也不能找死,你没瞧见城里的多出来好几倍的兵?” 瘸三儿不说话了,一个月前,皇宫里的大殿下康王祁宏举兵夺位不成,擒拿至天牢待死,还搭上了三朝为帅的护国公府。瘸三儿从前是见惯了死人的,可那天早上从护国公府里流出的血河,闷在空气里的腥臭味儿,却让这个年过五十的男人做了半个月的鬼梦。 “这都快一个月了,也不知道日后皇都里是个什么形容。”瘸三嘀咕一声,眼睛盯着麻脸刘五指望着他拿主意。 “你管那么多作甚,你以为城外是个好形容?这三月未到就连着四场雨,又得是个涝年,再过个把月,城外得堆上几百的流民,如今咱们饿个三五顿的也不会死,等城防松了咱们也就松快了。”刘五正给一个小乞子绑草腿,以前年关之后总能淘置点儿破棉衣回来,今年也只能用草将就着裹身了。 小乞子瞎了一只眼睛,半边脸都是歪的,他一边儿帮忙扯着草绳一边儿说:“城防且是松不下的,今儿我从老巷那边过,瞧见孙记茶楼的说书先生被抓走了。” 他们夏日时总在老巷那边讨,没事儿也隔着街听那说书先生的唱段,一时都挺纳闷。“那说书的都快七十了,抓他作甚?” “他说那段《渠关大捷》来着,正说到‘双龙夜潜渠关水,两千兵巧助龙王擒鹰’那官兵便一哄而上,把他给拿了。” “唉呀!”瘸三儿痛呼一声,“这不找死吗?” “就是,官兵正红着眼睛找江家这对双生子呢,前几日有人打护国公府门口路过时探了一下头,就被埋伏的禁军给削了脑袋……” 小乞丐吓得“妈呀”一声,直缩进麻脸刘五身后,刘五横了那人一眼,他脸上有一道斜疤,瞪眼睛的时候最是可怕,其他人见他这样,都缩了脖子噤了声。 瘸三儿腆着脸笑:“桥风洞里说话飘不到外头去,老五你忒谨慎了些。” 刘五铺了草席子要睡,闷道:“话你们尽管随口说,到时候谁折在舌头上,裹尸的席子我管够。” 麻脸刘五是这些人的主心骨,十几个人都承过他的恩,他到京城来也有两三年了,却没人知道他从前是干嘛的,据瘸三儿说,他极有可能是北地的逃兵,只有当兵人眼中才有那样的戾气。 这人戾虽戾,大家却都信他,他们也倚仗有这么个凶的,才免了不少的欺凌。 桥风洞里再没人吭声,小乞子绑好了草腿也悄没声儿的钻到里头歇了,夜静的怕人,乌云兜着满天的星星,一丝光影都没给地下留,刘五躺着,盯向湖对岸飘逸的一盏纱灯,半响后那点光亮也被风给吹没了。 风声淹没了桥风洞里的呼噜声,似冤鬼夜哭。 三更天时,刘五坐了起来,冷风早把他全身灌透了,但他还是习惯性的紧了紧满是破洞的袄子。穿鞋的时候刘五犹豫了一下,把自己囫囵的布鞋往边上推了推,拿了旁边瘸三儿的窟窿鞋穿脚上。 正欲起身,手臂忽然一紧。“你去作甚?”是瘸三儿的声音,他两个眼珠子瞪得贼大,在黑咕隆咚的桥洞里模样慎人。 刘五愣了一下,“尿憋,出去松松。” 瘸三儿手上打颤:“就在洞里头松。” “熏得慌,我去湖沿儿上……” “不准去……”瘸三压着嗓子喝道,挂着黑污的脸上噙着两眶泪泡。 刘五身体一僵,使力甩开他:“莫管,老子憋得慌。” 他起身就往外头走,瘸三一时间站不起来,竟跪爬着跟出去逮他,到了洞外才敢放声:“我知道你要去作甚,你找死,你找死……” 刘五被他抓住了裤管,一时挣脱不开:“放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瘸三儿眼泪鼻涕全挂在脸上,“半年前我瞧见你胳膊上的印子就知道你是什么人。” 一句话,刘五浑身冻住。 “从前江家人得胜回京,那兵大爷身上也有这样的印子,你是国公爷的兵,可那护国公府都已经没了,羽驰军都改名效忠军了,你想以卵击石不成吗?”瘸三儿抱着刘五的腿,仿佛使尽满腔的气力才将这些话说出来。 刘五默了半晌,忽然用力挣开他,急急朝河岸走,瘸三儿不知哪儿来的劲儿,像个疯狗一样手脚并用,撕啦一下撕破了刘五胳膊上的半截袖子。 刘五布满青筋的胳膊露在寒风里头,正好现出了一个羽毛样的印记。早先但凡这标记被露在外头,刘五肯定要忙着遮掩,可现在刘五却不想去遮。 三朝帅府,一门英烈,老国公四个儿子都死在了战场,他老人家年近八旬仍坐镇边境,就是这样一门忠魂,却不知道谁给栽脏了四条死罪,生生给诛了满门。 “我要去杀祁宏。”夜幕之下刘五的眸子里杀意尽现。 康王祁宏,大樾国的大殿下,老国公的亲外孙,闯下此等祸事仍活在世上的窝囊废。 “天牢有重兵把守,你单枪匹马连牢门都闯不进。” “赵聋子当了牢里的饭卒子,我已和他讲好,天明之前官兵交差的空晌放我进去。” “那你要如何出来?” 刘五目色凝凝,瘸三儿瞧他这表情便也懂了,他只求进去,想必没有想过再出来了。 瘸三儿心口一疼,又哭了起来:“莫要去,莫要去……” 刘五在京城里讨了三年的饭,和瘸三儿处的时间最久,此时见这个年过五旬的男人哭成这般,心中不免动容。 但此事他已谋划许久,今夜他已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刘五狠了狠心,腿上稍作用力,一脚便将瘸三儿踢翻,瘸三儿不罢休,又要翻起,刘五的掌刀已劈下,正砍在瘸三儿颈后,瘸三儿当即晕死过去。 刘五被瘸三儿缠住许久,恐误了大事儿,将他拖到背风的石头后面,便加快步幅离开。 刚走了十几部,忽闻洞口阴影处极轻的一声:“留步。” 刘五大惊,回身时怀里的一把生锈匕首已经握在了手上,阴影里站着一人,一时看不清容貌。 “谁在那。” 隐隐约约,那人走了出来,竟是几日前他在街上捡的“小哑巴”,但她刚才分明出声叫住了他。 刘五端起匕首指过去:“你不是哑巴,你是何人?” “小哑巴”穿着一件半破的袄子,脸孔被泥污遮了多半,一条大辫子垂在身前,毛毛躁躁的像秋天里的枯草。从前只见她佝偻着身子不说话,现下倒觉得这姑娘身上有着几分男儿的傲骨。 “让我看一下你的军络。”她声音粗粗的,又厚又硬。 刘五大惊,“你是什么人?” “小哑巴”也不含糊,撸起袖子走过去,朝刘五一摊,竟也是一枚羽驰军络。 刘五眼睛瞪大如牛,颤着眸子盯向她,脑子里千奇百怪的想法冒出来,最后却还是谨慎的向后退一步:“我羽驰军何曾有过女……” “我是男人。”小哑巴的声音如最粗的砂砾刮着肉,斩钉截铁的语气,他不等刘五再疑,追问道:“你可是三年前焦城一役时青冠部的前锋军?” 彻骨的寒冷似把刘五全身洞穿,这个长相奇丑的汉子竟然踉跄了一步,“你……你怎么……” 小哑巴似有不耐,两道粗眉在脸上横了横,道:“跟我走吧,我家将军已寻了你三年。” 说罢“小哑巴”便阔步朝河岸而去,天际似有薄暮,他步履极快,刘五跟着都越发觉得吃力,起先刘五仍有疑虑,但越跟的久了,看她闪避防军时的身形,和翻墙跃壁时的身手,刘五只剩了发自肺腑的激动。 002: 卿本佳人(2) “小哑巴”一路带着刘五往北走,刘五在军中时身手也是不凡,二人穿过严防最密的城北区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待小哑巴翻进一座高墙大院儿,刘五才又听到她粗犷的声音。 “到了。” 刘五不禁打量了下四周,这片他从前经常来,离护国公府不过一条街路,应是达官贵人的某处私宅。刘五跟着小哑巴绕到院后,进了一间黑洞洞的杂房。 最初刘五以为屋子里没人,进门后翻了一道门板,才发现这间房子是从里面堵了窗户的,屋子里的光透不到外边儿,想必也是为了躲避城防。 两人寻着光线往里走,隐约听见有人声,待走近了刘五竟然有些激动。那带着关南口音的磕巴话,不是严马又会是哪个? 严马,当年他以为全军覆没,竟还活了一个严马。 “小哑巴”嚯的推开门,强光让刘五眼前一黑,他模模糊糊的瞧见有人朝他走过来,还没看清楚已经被人一把拥住。“秦戊兄弟!” 秦戊!这是他的本名,他是有多少年都没听见这声称呼了。 秦戊热泪盈眶,眼睛好容易缓下来,发现旁边还有刘东和鬼手孙二人。变化最大的刘东,他穿着农户样的黑袄子,蓄起了络腮胡子,人比从前肥硕了一大圈。他一把上前拥住秦戊:“好兄弟!” 秦戊哽咽着声音问:“都尉呢?六子呢?时老九呢?……”他说的这些人,都是焦州一役时负责探路的小前锋军。秦戊记得清清楚楚,一共八十七人,全是都尉宋奕的亲随。他们在焦城外的崖树村遭了埋伏,八十七人血战五百东境兵,秦戊、六子、时老九负责护送都尉撤退,秦戊为了引开追兵又与他们三人分开两路…… 可是秦戊万万没有想到,九死一生后得到的消息却是“羽驰军乌头崖大败,宋奕带八十七亲随投诚东境军”。一夕之间,舍身赴死的战士竟成了大樾通缉的叛徒,秦戊在京城潜伏了三年就是想探听当年的真相。 “都尉没死,三夫人已经将他妥善安置,时老九和六子都没死。”严马红着眼睛,每说一个字牙齿都咬得“嗑嗑”响。 “三夫人?”秦戊略一晃神。 羽驰军里的女军师,江帅的三儿媳妇,让东境贼军闻声色变的三夫人沈玉岚……不是已经跟随国公夫人悬梁自尽了吗? 秦戊惊了一瞬,刚有了“三夫人或许没死”的念头,却瞧见众人隐忍决绝的面色,他回想起来,国公府遇难第二日,他冒死买通一个相熟的府门守军,得到确确实实的消息:国公夫人连同三个儿媳吊死在了祠堂之上,当年先帝赐给国公府的三枚免死金牌,就明晃晃的挂在老夫人腰间,国公府另外三百仆奴无一活口,唯与三夫人一同归京的小白龙将军江浅不知所踪…… 世人皆知,国公府孙辈男丁有一对双生子,四岁能驯马,八岁敢杀敌,不到十二的年纪已经被老国公带去了战场,因其父曾被唤做威龙将军,这对小公子便有了黑龙和白龙的麾号。 秦戊正愣神的时候,严马忽的从旁边拽了他一把,“秦戊,还不快来见过浅将军。” 说着将他往前退了推,秦戊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位衣衫工整的少年,刚刚带他过来的“小哑巴”静静立在少年身边。 说心里话,贫贱行伍出身的秦戊看这位气质慵懒的少年并不顺眼,江帅乃至江帅四子中的三个他都是见过的,无不是铮铮傲骨飒飒雄风。 于是秦戊脑筋都没转一下,便把这个“男扮女装”的“小哑巴”认作了江浅,在众人错愕不及时深深拜了下去。 “羽驰军青冠部前锋营秦戊,见过浅将军”洪亮的声音从胸腔里震出来,紧接着又是“铎铎铎”三声响头。 秦戊这番动作做完,趴跪了许久都不见动静,他感觉到气氛不对时,抬起脑袋朝上头瞧,正对上堪堪翘起二郎腿的少年。 “你不仅脑子不好,眼色也不怎么样。”少年声音清清脆脆的,但他笑意未达眼底,像是没力气笑或是根本就不想笑。 秦戊心中大惑,这少年说话忒过无礼,难不成他竟是江帅的嫡孙?十三岁射杀东境军首将忽别的江浅?带领轻燕部攀崖奇袭乌锁关的轻燕首将?为父报仇潜入东境王府,在那若身上戳了二百个窟窿的小白龙? 正错愣,大腿被“小哑巴”狠踢了一脚,“还不磕头。” 秦戊从不是木讷的人,可眼前这个肤似白玉,发似墨染,虽着青衣劲装却不似手执利器儿郎的小子…… 身后刘东大笑着重重一巴掌拍在秦戊肩膀上。“不相信?老子最初见小将军也你这傻样儿,待咱们出了城,你和将军过两招便知道是真是假了。” 严马和鬼手孙也跟着笑,显然已经见识过浅将军的能耐了。秦戊心中惊骇,忙要再拜,胳膊立时被一双素白纤细的手抓住,也没看他用什么力,人就被他拽得站了起来。 少年声音又懒又慢:“算起来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要不是昼伏夜出的寻你踪迹,怕是也逃不过这场浩劫。”他眉清目秀,说这些的时候全然不似一场屠杀的幸存者。 秦戊莫名有些心悸。 鬼手孙说:“浅将军奉了三夫人之命,已经寻了咱们三年,如今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八十七人也算齐了。” 秦戊缓慢的抬起头,一双如黑夜一般幽暗的瞳眸紧紧锁定在了江浅身上,“莫不是……莫不是江帅早知咱们是被冤枉的?” 江浅手里握着一截木棍,忽上忽下的拨弄着,随口说:“我爷爷信宋奕胜过信我爹,当年你们进的村子不是什么崖树村,是有人故意把你们引到错路上去的,否则当年崖树村干干净净户户耕炊,又怎会蒙混了我师兄。” 三年前在焦州一战失守的就是江浅的师兄胡英归,也因她师兄受伤的关系,这宗悬案才会落到江浅手上。 秦戊激动的直抹眼泪,又听刘东说:“你躲得忒刁钻,害得咱们还疑你是内鬼,要不是浅将军说‘活见人死见骨’,你秦戊可是要背黑锅了。” 秦戊一听立刻翻了脸,“你个老子敢疑我?” “小哑巴”肃了一下神情,朝江浅躬身道:“他不是内鬼,这些天我一直跟着他,这人起初还想去府里收尸,刚才又要去天牢和祁宏同归于尽。” 秦戊感激的朝“小哑巴”点头,江浅闻言却扯了一边嘴角,眼睛里竟含了一丝笑影,秦戊脸色霎时便黑下来:“将军莫不是怀疑末将?” “你这么蠢,没做内鬼的脑子。” 秦戊黑着的脸忽又一青,堪堪憋下去一口脏话。 江浅饶有兴致:“怎的?冤枉了你?”他嘴角微微向上,一抹懒散笑容挂在唇边,悠悠说道:“那我问你,为何要杀康王?” “因为他蠢,一个天下闻名的纨绔,不知天高地厚闯下大祸,连累……”秦戊声大且急,说到最后竟被自己哽住,面对的人或许是江家唯一的骨血,可他看不见江浅脸上任何的悲切,这样的反差令秦戊心灰意冷。 “你都说了,康王是个大纨绔,若他为了隐藏真正的性格才表现的纨绔也就罢了,可他真的不能再真了,你可知道这样一环扣一环的篡位计谋幕后需要一个极其聪慧的脑子,祁宏?”江浅轻蔑一笑:“整个康王府有一个算一个,没一块儿好料的,却连我那位头脑极好的贵妃姑姑都被算计进去了,你说,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如此繁密谨慎丝丝入扣的计划竟被人先一步识破并告知给了皇上……”江浅脸上已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声音还如最初那般,慢且冷。 秦戊急问:“将军的意思……” 江浅扬手制止他再问下去,冷目收回,声音陡然:“死人的事日后再说。” “……”日后?秦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003:卿本佳人(3) 江浅身体前倾,几乎在瞬间便换了一副神态,用一种只有军人才有的审视姿态开口:“我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你。焦州之役,去往你们所谓的崖树村的路上,除了你之外,离宋奕最近的人是谁?当时你、时老九、六子三人护送宋都尉冲出重围时,冲在最前面的是谁?冲出重围后,谁负责搀扶宋奕?” 江浅一连问了三个问题,秦戊稍作回忆,眸中忽的一震,与此同时他发现江浅的目色也微微凛冽起来,那是一种近乎于逼迫的锋利。 秦戊脑中一白,不及多想便如实道:“是我,不过……突围时我负责断后,是六子扛了都尉冲了血路出去。” 当年他和六子是宋奕的左右副将,但六子中途忽觉头疼欲裂,只有他自己在宋奕的身侧行阵。而崖树村突围时,的确是他最先杀出缺口,当时六子一路护送都尉杀红了眼,听见他一声断喝才知道口子开了。 秦戊怀疑过内鬼,事到如今也相信有内鬼,但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六子是内鬼。当时若不是他,大家绝难活命。 怎么想就怎么说,秦戊梗着脖子:“我给时六子担保,这个人平日似个软蛋,关键时候不孬,当时若不是他,我无法将都尉护出敌阵。” 气氛不知怎的,忽然滞了下来,隔了半晌,鬼手孙暗哑的声音打破平静,“可我明明记得,时老九也在都尉身边……” 时老九?秦戊回忆了一下,摇头:“可能是太乱了,我不记得了。” 刘东说:“我也瞧见时老九和都尉在一块儿,当时我被人隔在远处,看的真切。” 秦戊不由看了看严马,“行阵的时候时老九是不是在你前头?” 严马点头:“是” 秦戊心里犯疑,他记忆力很好,那日的场景他一直记在脑子里,怎么唯独忘了时老九?想到这儿,他察觉到了众人言辞中的敏感,:“为什么强调时老九?他怎么了?” 鬼手孙:“都尉和六子都中了毒,除了你和时老九,无人有此能力与机会,现在你懂了吗?” 江浅自去年二月起,从焦州出发经巾州过璋军境内又过邯州,共救出宋奕旧部四人。一路上艰难险阻一一道来,让秦戊之前的笃定也土崩瓦解了。 他们之中的确有奸细,这个奸细能够靠近都尉加以谋害,可能是奸细的人…… 秦戊眉头凛成了“川”字,半晌后,真诚的说:“我不是奸细,但我也的确忘了当日时老九的情形,我再好好想想。” 鬼手孙慰他:“先不要想这些,如今你来了,咱们人手便更多,我算了一下,最多五日便能出去了。” “五日?”秦戊不懂。 “如今我们在挖一条秘道出城,入口便在院中那口枯井里。” 秦戊有点讷讷的,“何必从洞里出去?凭我们几人的样貌,照那画像差的太多,出城排查并非难事,咱们出去后想办法去找胡英归胡都尉,他定有法子来京城解救浅将军。” 鬼手孙轻笑摇头,按了按胳膊上军络的位置,意思不言自明。 秦戊有点纳闷,不明白鬼手孙指的是什么。 鬼手孙叹了一口气:“我们去各个城门都探查过,守军不只在排查如浅将军一般的年轻人,他们还会撩开男人的袖裾,检查左臂。” 大樾共有五个大营,唯镇守东境的羽驰军将军络纹在手臂上。这些守军究竟在找什么,再明显不过,秦戊听闻此话连话都说不上来。 鬼手孙若有所思道:“不知渠延如今是个什么形容,都尉他们还能否等得到咱们回去……” 众人全都全都沉默下来,江浅站起了身,招呼身边的小哑巴,“刘二英,跟我来。”待两人离开了“密室”,秦戊才小声又不解的问道:“我不明白,对将军来说,焦州之事真的比含冤灭门还重要吗?” 众人看着他,哑然片刻,鬼手孙解释道:“浅将军说军中内应必与护国公灭门案有联系。” 刘东深看秦戊一眼:“浅将军想顺藤摸瓜。” 秦戊表情暗了下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抬头问:“刚才浅将军是不是叫那人刘二英?”秦戊又念叨了两遍“刘二英”,那不是轻燕部的军首?三夫人的近身女卫? 鬼手孙道:“不错,那就是羽驰军中除了三夫人外唯一的女人,刘二英。” 想到一个时辰前那人斩钉截铁的一句“我是男人”,粗旷的声线,比男人还豪情万丈的坐姿举止,换了女装仍会被认作男人的模样……竟是个十足的女人? 天已大亮,袅袅的白色炊烟将非富即贵的北城染上了些许烟火气,江浅在院子的正中间席地而坐,她自小就知道,最适合聊天的地方不是密室,而是能将四下尽收眼底的空旷之所。 刘二英凑上去,在江浅身边极近的位置蹲着。她刚抽空到屋里灌了一瓢凉水,大冷天身上冒着热气腾腾的汗,那条辫子已经破落的不像样,松松垮垮的耷拉着,从前给军营烧火的傻姑子都比刘二英有人样。 江浅不抬头,找了个树杈在地上画了几笔,却是隆川最重要的几个布防点,画好后她用胳膊捅了捅刘二英示意她看仔细:“你出去后莫要走官路,先去隆川大营找骑兵参军郭晟,问清渠延如今的形势,另让他拟个文书给羽驰军青巾部陆平,你乔装成信兵亲自去送信,祖帅对郭晟有举荐之恩,是可信之人。” 刘二英歪着头将隆川布防的几个重要点记下来,建议道:“秦戊这个人不错,身手也够,最重要的是脸生,或许更易过渠关。” “时间来不及。”江浅摸了块石头将画好的东西抹去,抬头时就见刘二英凛着双眉打量他,江浅笑了笑,“我打算让你今日就出城去。” “不行。”刘二英似早料到,声音粗的像头牛,就连脾气也和牛没两样,说罢这两个字人已经站起来朝外走。 江浅沉下脸喝她:“刘二英,这是军令。” 刘二英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真就定住了,特没脾气的返回在刚刚蹲过的地方再蹲下,嘀咕:“夫人让我寸步不离的跟着你,你爱找谁找谁,反正我不应。” 江浅晒笑:“你还有脸不应?你瞧你这女装,咱们自己人都以为你是男人扮的,城防兵眼睛又不瞎,但凡你平日多学学我娘的神态也不至于令我如此操心。” 刘二英毫无愧色,“谁让我长的不好看,我要是也有你那姿容……” 话没说完刘二英已知嘴漏,当下一惊,连忙四下去瞧,见周围无人才又腆着脸陪笑道:“您也说了,我这模样根本也出不去城啊。” 江浅看着她脏兮兮的侧脸,有些不忍的垂下视线,“你精通水性,今夜从晏水游出去……” “哈?”刘二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晏水入城口全都是铁网,六斤以上的鱼都钻不出去。” “荣王府里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今晚之前我给你带出来,你把剩下的银票兑成银子都带在身上,丑时一过我们便在冋巷的水泊处汇合。”江浅一边说一边从腰间解下一块儿血色玉佩,这是羽驰军轻燕部的将印,江浅把这个交给刘二英,分明便是破釜沉舟的态势了。 刘二英知道江浅一旦决定的事,谁劝都无用,她喉咙忽然干的难受,“扑通”一声跪地。“小姐,二英无论如何不能弃您不顾,既已寻到秦戊,真相既已明晰,何不同二英一块出城?” 刘二英竟唤江浅为——小姐。 那个一直忌惮护国公府的懦弱皇帝,那些苦心谋划联手陷害江家的王公贵臣,甚至还苟活在世上却仍想让江浅去死的亲戚……,他们恐怕到死都不敢相信,景历二十九年全城通缉的英俊少年,却是女儿之身。 许多年前,三夫人沈玉岚以女儿之身投身军营时,遭到了京中各世族的摒弃声讨,她舍了承平侯府沈氏嫡女的身份,舍了护国公府三房正妻的位份,才能光明正大到沙场上效力。 但是三夫人在沙场上生了一对双生子,却并不如世间传闻的一对麟儿,而是一男一女一双龙凤。三夫人深知生下女儿意味着什么,即使羽驰军二十万将士能容下她的女儿,京中世族也必会想尽办法让她返京入闺。三夫人一时不忍便隐瞒了江浅女儿的身份,让她如哥哥江深一样,能够纵马驰骋,能够快意恩仇,能够快快乐乐的长大。这一瞒,竟然已瞒了十五年。 江浅手掌覆着刘二英浓密的顶发,这动作是她娘经常做的,她有些酸涩,这是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刘二英啊,如今她哥哥惨死,师兄生死不明,她唯有这么一个刘二英了…… “二英,他们把我奶奶、我伯母、我娘、我兄弟姐妹的尸体全堆在了一块儿,在咱们国公府里已经晒了一个月了,我得找机会把尸体抢出来,……抢不出来便一把火烧了……” 从前她以为祖帅和哥哥毕竟没有回京,只要她出了京城与大军汇合,总有办法回来给护国公府收尸。 可出事后第十一日,边关的消息便已经传回京城,江帅与江深率羽驰亲军两千人逃往东境途中,被两万璋军精兵歼灭,江帅与江深首级于羽驰军中晒挂七日后被焚。 那是年已八旬仍能扛起两百斤帅旗的祖帅,那是她从娘胎起便形影不离的兄长…… “二英,回营之后,若我师兄还活着,告诉他我已经死了,若接管羽驰军的人是王录,便让他安心在渠延效命,若非王录接管,便让他想办法去王家军里效忠。”江浅收回手,浑身透着一股森然的寒气。“丑时我若未到,你便不要再回这里来了。” 刘二英不解:“为什么?”他们千辛万苦才聚集起焦州军遗失的这些人。 “时老九不是内鬼。”江浅淡淡道。 “将军?”刘二英诧异得说不出话来,从去年二月开始,她便随将军踏上这条寻人之路。将军说只要将所有人凑齐便知道答案,可答案均指向时老九,为何将军此时却又将答案推翻了呢? “时老九这个人的嫌疑是我最先抛出来的,面前这些人也全将矛头指向时老九,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焦州之役时,宋奕母亲病危,时老九奉宋奕之命去巾州吊唁,一个从未在战场上出现的人又怎么会成为他们口中的嫌疑呢?”刘二英气的浑身发抖:“他们……他们竟然……” 江浅伸手拽住她,“我本以为秦戊也是奸细,可他今天宁可自己受异,也不诬陷时老九,可见他是个忠心的。一会儿你想办法把他给支走,若我今晚没有得手,你还有一条险路可以出京。”江浅目光移向那件密室,缓缓道:“去城守军那里告发他们。” 004:卿本佳人(4) 大樾国都晏安城被一条晏水分为东西二城,也将几乎盘踞了整个城南地域的荣王府分为了东苑和西苑。 江浅从前听她娘说起过这个名动大樾的老荣王,说他曾是四国之中名列第一的老纨绔,除了功名外的其他事物都被他玩儿的精通,他也是促成四国互通商货的第一奇人。荣王府的镖队更是遍布天下,在荣王爷三十三岁这一年他的商界建树达到了鼎盛。 这荣王爷虽经商顺风顺水,情感上却着实坎坷,据说他被躅国的一位绣娘迷得神魂颠倒,不仅遣散荣王府里全部妾室,百辆商驾装满聘礼去躅国求娶,还逼得荣王妃上吊自尽,震惊整个晏安城。 荣王爷着实销声匿迹了许多年,等他再度出现在京城的时候,那位绝代风华的绣娘已经身故,而他,也已经变做一个清心寡欲不问凡尘的潦倒大叔。 景帝可怜他身边无妻妾照拂,恐他晚年孤困,不仅将已故荣王妃的妹妹赐给他做侧妃,还将自己未及满月的皇子过继给了荣王。 这个六皇子不足周岁便着了亲王号,赐双字郡王称谓,便是京都闻名的靖安王祁霖玉,也是大樾国唯一一位着双字称号的亲王。 荣王爷对后宅已经心灰意冷,他虽对皇帝赐的这门亲颇有微词,却对这个过继来的祁霖玉如老来子一般的疼爱。好巧不巧,这孩子在经商方面也根骨颇高,小小年纪就将荣王毕生商经学得融会贯通。四五岁跟着商队游历诸国,结识朋来商号的东家孟万来后,又将荣王府昔日镖队恢复成了往日繁荣,待到二十五岁的年纪,已修成了四国通货商路,以路参商成了朋来商号的二老板,也成了大樾名副其实的首富。 听说令靖安王感兴趣的事情不多,但凡他有兴趣的总会想尽办法占为己有,十七岁年纪时,他听闻南国有人利用纸鸢飞下高塔,便收集了各种精通纸鸢术的技人养在府中,十八岁时他又听说东境王宫有三位长得一模一样的舞姬,他便着人寻来七位同母姊妹,模样也相差无两,到了二十岁上下的时候他十分痴迷兵器阵法,于是搜集各种名刀珍枪入库。 江浅所要寻找的这把“云泥小刃”便是靖安王随身携带的器物之一。 江浅并非第一次做贼,渠关之战后,父亲惨死东境太子那若刀下,她曾经夜探东境王府,在那若身上戳了二百个窟窿,任他在自己面前血干而死。 她料想靖安王不过是繁华都城里一土财主,对付起来定然比敌军更得心应手。于是江浅并未多做准备,只拿了一块遮面布,打算在正午人最惫懒之时,蒙面潜入王府。 她想得何其容易,翻墙入府不过百步,人便被一片茂密的合欢树林给困住了。 江浅有些纳闷,合欢树虽然是极好的阵门树,在中原却极难成活,它喜欢温暖的气候,现下又是春寒料峭之时,那树上镰刀形的叶子此时竟还是绿绒绒的。 江浅明白是自己轻敌了,她腕上稍转,一把寸长利刃握在掌中,整个人已经处于军人本能的戒备状态。 荣王府链接东苑与的西苑镶金门亭,算得上是宅邸里名副其实的楚河汉界。脾气不怎么好的靖安王惯常住在东苑,脾气更加不怎么好的荣王则住在面积更大的西苑。 江浅入阵后两刻钟,西苑总管刘安碎步小跑着来见东苑总管常贵,老远儿的就朝他摆手,“不行,王妃正在摆宴,抽调不出人手出来,你还是去请东苑的侍卫。” 常贵两手揣着袖管,跺脚发愁:“少王爷正和长儒先生议事,甫占那门神守着,谁都不让进。” 刘安侧身背了风口,呵着热气问:“你可看清了那人是要破阵的样子?” 常贵不耐烦:“我亲自登了望京楼,那小子身手不俗,破阵速度极快我怕再耽搁下去就叫他闯进来了。” “哦?”刘安神情也严肃起来,府中东南北三方都有侍卫严密把守,唯独荣王妃住着的西侧是一片阵林,这么多年虽也有小贼想要闯阵入府,要么陷到迷魂阵眼里自杀而死,要么数日出不得阵饿死,从未有人如常贵形容的这样,竟似马上便要破阵而出了。“那还是得知会甫占一声,如今老王爷不在府,内院又有诸府内妇,恐怕不会轻易让侍卫进园守护。”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心下暗骂“府里头十几年没被高手惦记了,防备松懈得像是一泡屎,今日善了则罢,若来者不善,赵大那个府兵总管恐怕要遭殃。”常贵一溜小跑回到外院儿,甫占不耐烦的听他把事说完,又亲自到望京楼上看了一眼。只常贵来来回回这一刻功夫,那人已经过了大半个合欢林。 甫占也觉事情不妙,让手下通知府兵待命,自己则立即去了西苑。 刚过了九阶回廊,耳边便传来戏锣唱鼓之音,荣王妃平素喜欢听戏,但凡有名家名角到京,她便会邀请京中戏友到府来聚,府中建有奢华的戏楼,一次容纳两三百人看坐不成问题。 但荣王妃却是个善怒的主,她对祁霖玉素来不喜,连带对祁霖玉身边这些冷血冷面的木头疙瘩也不甚满意,尤其是甫占,除了他主子的面子,这府上似乎便没有他瞧得见的人。听说甫占前来求见,荣王妃丰腴的眉骨略蹙了一道,不悦:“他来做什么?没瞧见还有闺阁小姐在座?” 柳妈妈是荣王妃身边常伺候的奴才,她陪着笑说:“刚甫侍卫说了,西边儿这个林子似有小贼闯进来,要派侍卫过来抓贼呢。” 荣王妃不惊不惧似的,模样似还颇为不耐:“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回不是一场虚惊,咱们西头这片林子可比府上侍卫管用。”她随手摘了颗葡萄放进嘴里,轻蔑道:“还不是日前去太后那为他请婚,让他不自在了,这就巴巴的来坏我的戏宴,成心想让我在京里头没脸面。” 这话指的是靖安王,她声音不大,在锣鼓喧嚣之中更是几不可闻,柳妈妈却仍是提醒道:“王妃,这话可不能在外人面前道,就算老王爷不计较……” 荣王妃挥了挥手,脸上更加厌烦:“行了,你去告诉甫占,等我这边儿戏唱完了再派侍卫进来。” 柳妈妈不敢再多言,应声去了。 005:卿本佳人(5) 甫占没见到荣王妃,只得回东苑请示靖安王,此时靖安王正在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听见甫占的禀报,脸上风轻云淡的闪过一抹轻蔑,只道:“母亲既然已经吩咐,你便由了她吧。” 他穿着一身玄黑色长袍,黑熊皮裁的领口袖腕泛着墨色油光,将他那种俯瞰众生的气度更添三分。 “是”甫占应声,这几年西苑那位频频试探东苑的底线,这回连表面上的和平都已不顾了。 祁霖玉转身回到书房,一位甚为儒雅的中年男人正盯着案上的海捕文书愣神,听到脚步声,他略显歉然的笑了笑,拱手:“王爷日理千机,长儒此番叨扰实在惭愧。” 名誉四国的长儒先生,不仅是学富五车的奇人谋士,论样貌,在这满是风流才子的晏安城内,也绝对可以赞一句“嫡仙之姿”。 祁霖玉游历四国时因缘际会下与长儒先生结识,何止三顾茅庐,简直倾尽心计想令其常伴左右,但均未有成果。 没想到长儒先生却拿着一张海捕文书登了祁霖玉的府门。 那句常言说的不假“英雄也有为三斗米折腰的时候。” 祁霖玉坐回到长儒面前,两人中间摊着的画像之上,所画之人正是江浅。 “人,本王定会尽全力替儒寻到,但本王仍有一事不明。”祁霖玉探身为长儒斟了一碗茶,“日前先生让本王为堇王殿下谏言,使其去往南岳治理水患,当日本王尤不明先生用意,如今似是懂了,却不甚明白,先生为何不亲自谏言殿下,以先生之名誉,被殿下奉为客卿应是不难。如此,对搜救小白龙将军一事,岂不更为容易?” 长儒平淡道:“儒与王爷相识在先,王爷无上位之心,儒亦无出仕之愿,前来投奔实乃舍远求近。” 上位之心?长儒明明白白的说出这四个字已经表达了最真的诚意。 祁霖玉笑了,回身自案几上取了一张折子信递给长儒,叹道:“这是今日收到的,康王昨夜在狱里自阉了下身,请旨到帝陵了却残生,圣旨颁下来还是赏了白绫,据说江贵妃被幽禁前求见皇上,不知说了什么竟保下了淮王,但也只保下这么一个,今日朝堂之上康王一系罢黜流放百余人,除了承平侯自请消爵未被准许之外,其他人请罪的折子全都应了,罚俸降官位一时牵连甚广。”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语气里带了敬佩之意,“先生劝堇王亲自去南岳治理水患,原来是渔翁之策。” 京城兵乱之际,众皇子都紧盯着剔走康王后的那些个肥缺,只有三殿下堇王祁律,自请督办南岳水患,离京已有二十余日了。 长儒以指蘸水,在桌案上书了一个“衡”字,“吏部、户部如今的要位上全都是太子的人,皇上已得了祁宏这教训,便不会放任太子羽翼过丰,必会扶持与太子势均力敌的新势力,他既要提拔,总得师出有名才行,水患这种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待三殿下回京之时,康王谋逆的风波也该过了,正是领取嘉奖的好时机。” 祁霖玉款款朝长儒施了一礼,深表叹服。过了半晌,他忽然转了口气,平心静气的问道:“霖玉愚钝,为何要先有此谏言再来与玉浅之事?” 此时,他的称呼已经改成了“霖玉”,盘膝而坐的长儒略显无奈,他不相信面前之人会猜不出此中要害,却也只轻淡笑着,实话实说:“为了隐瞒堇王” 堇王与靖安王同为已故兰妃所生,两人感情深厚。若说靖安王为长儒寻一个死刑犯可瞒过任何人,却唯独瞒不了心机深沉的堇王。 他不待祁霖玉再问,已准备将思虑侃侃相告。“江浅毕竟是江氏遗孤,堇王乃是离父权近者,儒不希望有朝一日,这个孩子成为有心人争权上位要挟堇王的筹码。” 这话还有另外的一层意思:他还要防着堇王利用江浅来筹谋布局。 祁霖玉笑而不破,正要问他为何不怕自己将事情泄露出去时,长儒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而且,长儒得知,王爷似也在寻这个小白龙将军。” 一语道破,祁霖玉眸中黯沉,但脸上却现出洒然一笑。想来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密谋,竟被一客卿先生当众点破。 祁霖玉自嘲道:“先生果然神机,不知玉哪里出了披露。” 长儒将目光落定在案上画像处,苦笑道:“儒并非窥探了王爷的玄机,只是儒知道一件陈年旧事,和王爷有关。” 长儒缓缓抬起头,正对上祁霖玉黯沉的眸子:“四年前,东境太子府,王爷或许已经与江浅有过一面之缘,虽然,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 对心思深沉的人物而言,任何隐晦的辞藻都属无用,往往敞开了说的话,更显真彰。 长儒先生虽被世人尊称为“先生”,学的可不是泛泛经书,令其融会贯通的其实是圣学大道。如今太子府的名客卿知章便曾受他一语点化,最终在人才济济的京都有了不凡之席。 思及此,祁霖玉忽然一笑:“玉深知先生心法超然,竟不知先生在玄机之术上也有造诣。” 长儒摇头苦笑,瞳孔中常年似雾弥漫的视线似忽然散了,用一种清明的视线看着靖安王,诚然说道:“儒若懂玄机之事,亦不会在此相求,其实那若王府当夜之事,乃自江浅亲述所知。” 祁霖玉脸上的表情忽然尽数收去,他第一次在长儒面前露出过居高临下的神态,那一瞬间长儒只感觉这人的眼底深沉如海。 长儒起身,在祁霖玉身侧撩袍拜倒,“王爷从前不是一直怀疑长儒出身,如今长儒便如实相告,儒乃十九年前承平侯府出走的进士及第沈宏儒,羽驰军名镇东境的三夫人便是儒之亲姐,江浅乃儒之外甥……女。” “什……什么?”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靖安王,竟然惊得站了起来,他瞳孔里明明灭灭数次,最终闪出一簇暗火:“你刚才说他是你的外甥……女?” 不怪祁霖玉如此反应,想当初长儒在姐姐口中得知真相时,直吓得从椅子上跌坐在地……,那个只令男儿为之逊色的小白龙,的的确确是他的外甥女。 祁霖玉一手扶住座榻扶手,缓缓坐回到案边,神情却千变万化,当年他与小白龙江浅在东境那若王府里曾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们同取那若的狗命,还为“该被谁手刃”而计较过,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孩子,下手的狠绝却胜于男儿……所以,他从未怀疑过…… 007:卿本佳人(7) 大樾都城晏安的繁华,细说起来怕是要耗费个把月的时间,但若说晏安城最繁华的地界,世人皆知,便是那晏水河畔的同街冋巷。 特别是夜晚,环着晏水的食阁雅座都是世家公子、文人雅士消遣的好去处,或谈古畅今,或时评见闻,或听两段游廊画舫的小曲儿,或串一串氏族内宅之秘辛,在这里遇见怎样的异事都不足为奇。 江浅轻推开船舫的阁窗,在窗前半靠半倚的喝酒。酒是船家自己酿的,而船家已经被他反绑在了内舱之中。祁霖玉老老实实盘坐在榻垫里,即便河岸有目力好的看进船里,也丝毫觉察不出异处。 祁霖玉虽然自始至终冷着脸,但就如他笑不进眼里的形容一样,这冷漠也只单单是种表情,江浅甚至能感受到,自从他窥得自己身份后,目中原本的藐视没有了。 像他这样的达官贵人,总是有一些对护国公府存着敬重的,虽然他们亦如大多数人那般敢怒不敢言,但对于这些人,江浅心中是存着感激的,自然也将祁霖玉归结其中。 世风日下,往前数半年,江浅不曾想象过眼前这等繁荣景象,也不曾知道有良心的人其实是数得过来的。 她唇边噙起一抹笑弧,果子酿的酒,越喝竟越清醒,不知不觉她想起在渠延时听过的一句词,娓娓轻叹:“新妇不识殉书字,尤盼家郎归期至,借烛惜看五文银,忧无脂涂奴颜蚀。” 呵,五文银,十五个人一日伙食也是五文钱,当年衔草卖身的刘二英也便是五文钱,而在这皇都之中,五文钱都不够买两个馒头。想到这儿,她不由朝身后的男人打量,笑问:“据说你是大樾国首富?” 祁霖玉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他知道这人并不是非要他回答。 江浅果然又是自语:“你真幸运,若早些遇到我,怕是这首富便做不下去了……”她抬手饮酒,晏水上游天际忽然攀上漫天烟花,绚烂稍纵即逝,将江浅的笑意也带走了似的,只听她心痛滴血的叹了一声:“一支钻天剑要五两钱,可惜了。” “钻天剑”是行军烟火,发号紧急军令用的,在渠延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算是紧俏货了。 祁霖玉愣了愣,不解的问:“朝廷每年拨给渠延隆川两营的军饷粮草便有一百八十万两之多,就算隆川要的多些,也至少有八十万两送往渠延。” 江浅看都未曾看他,轻轻蔑篾的笑了一声。祁霖玉瞧着她的神情,似乎有许多不为外人所道的内情,其实在罗列护国公江戚四条死罪中,最重要的一条,也是最致命的一条,便是江家克扣军饷,暗造私兵,而且这一条系江氏本族所告,证据条条,陈述皆有人证所指。 可祁霖玉瞧她那副惜钱如命的模样,又实在不像在边关养尊处优过的。 待要细问,忽闻岸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江浅只朝那方向瞟了一眼,便立时缩回头来。转脸恨恨的朝祁霖玉骂道:“你还真是养了几个好奴才,以为招来官兵便能拿我?告诉你,今日你若坏了我的事,我便将你看做东境贼给剐了。” 祁霖玉的确培养了许多称心的手下,但此时他亦知道,手下人若没有自己的吩咐绝对不会轻举妄动。只是这繁华之地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多了许多官兵呢? 而且听不远处岸边的嘈杂声,这些官兵只呼喝河中游舫靠岸,对延河雅阁却是不予排查的。 倒真像是奔着江浅来的。 江浅却比祁霖玉想象中的更为镇定些,她四下观察着船舱,似乎在找什么,最后盯上祁霖玉的头冠,轻轻一扯,扯下小指盖大小的一枚玉冠珠。 紧接着便朝内舱去了,只听那个被钳制住的船家呜呜咽咽了几声,才囫囵了话,颤抖的问:“小……小小小壮士……给老汉吃的是什么……?” 江浅语气冷漠:“毒药,你若坏我的事,我便将解药扔进河里。” 船家立刻苦苦丧丧:“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祁霖玉嘴角牵起一抹浅笑,脑袋里当年江浅那玩世不恭的模样又在脑袋里转了起来。 刚制约了船家,便听见有船靠近的声音,隔着舫船的纱窗还能瞧见影绰的火光,定是官兵察觉出此船有异,乘船查过来了。 江浅暗叫不好,本意是想用刀抵住祁霖玉藏到仓底去,再借助船家蒙混过关,现下怕是没有藏身的时间了,只能硬碰硬。 船舱外官兵的呼喝声已经极近,逼迫着江浅所在的船舫摇摇晃晃,似乎已经有人攀住船辕了。江浅本能的将手按向腰际,可江浅并未摸到腰间的刀,而是摸到一双修长滑润的手。 霎那之间江浅便是一个躲闪的侧身,而祁霖玉的身法却并不比江浅慢,早已栖身而过,就势将人禁锢到了怀里。 常以远胜男儿身手自居的江浅,在这个男人面前竟半分招数都无用。这情形令江浅无端生出一丝冷汗,江浅能确定此人没有半分内力,他竟完全靠招数钳制了她…… 思绪刹那飞过,头上束冠带被他轻的扯下,青丝软发瞬间下垂,几乎同时,身后传来官兵呵斥船夫的声音…… 江浅在祁霖玉的禁锢里挣了两下,忽的肩胛戳痛,整个人都动不了了,唯有两道英气挺括的眉恶狠狠的瞪着他。 祁霖玉眸光里闪着莫测的光亮,也不知他用了怎样的动作,竟将她打横抱在座榻之上。 江浅彻底懵了,眼前只能看到他颈项方寸的衣服料子,以及脖颈上头的那张怡然自得的脸。此时他也正垂目看着她,这人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开了眉毛,放柔了眼神,便显得更加风度翩翩。 江浅一向自律严肃的面容,仿佛便要烧红起来。 身后舱帘外有官兵斥喝:“进去搜,这船分明有古怪……” 江浅心喊:完了,被这个臭男人摆了一道,死也就罢了,晚节也似有不保…… 她恶狠狠的瞪着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祁霖玉眸中忽然阴鸷如箭,直射向江浅身后舱门的位置。拜他目光所赐,已经冲进船舱里的三五人声音同时戛然而止,再开口语调似换了人一般:“靖……靖靖靖安王…万安…” 祁霖玉伸手抚着江浅的头发,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极尽从容,深邃眼眸中沉着情绪,江浅离得这般近都辨不出那里头的悲喜。只听得清他似淬成冰的语气:“竟是这样扫兴。” 他对着江浅说话,舱门处却呼啦啦跪下一片:“王爷恕罪,今日城防军接到密报,说月前漏网的那个逆贼江浅今夜将出现在晏水附近,却不知扫了王爷雅兴……小的们……小的们这就滚远,还望王爷恕罪。” 说罢,这些人仓皇着朝外挤去,有一个离船的时候还踏空落进了水里,待官船划水离开的声音渐去,船夫像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又听见里头那位是大名鼎鼎的靖安王,没多想便奔进来磕头,刚一掀帘幔却是愣住了,只见祁霖玉揽着之前的那位“小少年”,柔情蜜意的模样。 传闻靖安王府里除了一位御赐的侧妃便再无小妾,世人只当靖安王专宠,不料他竟是一枚……断袖。 祁霖玉看都不看船夫的方向,“美人乔装与本王同游,你将船向东挪一挪,找个安静的地界停了吧。” 船夫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应了个“是”便出去划船了。 船外官兵的火把也暗下来,船内的光线一时有些朦胧。祁霖玉目沉似潭般的盯着怀里的人,仅仅尺把长的距离,猛地叫江浅心慌起来,紧接着祁霖玉又说了一句让江浅更加心慌的话出来。 “江家……女郎?” 008:卿本佳人(8) 天底下知道江浅女儿身份的人,一个巴掌便数得过来,就连护国公府里住着的祖母,战场上一块儿长大的师兄,都不曾知道自己女儿的身份。 “你是何人?”刚被解开束缚的江浅,压着嗓子问,那把云泥小刃的刀锋直指祁霖玉。 祁霖玉拾起她刚刚用来喝酒的杯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并没准备和她兜圈子:“你舅舅人就在京都,我受他所托寻你,若你打算今夜从晏水出城,那尚且不必,我有的是办法保你出去。” 江浅一听,刀刃不由自主低垂下来,看得出江浅是十分信服长儒的。不过那神情也只是一瞬,江浅眼梢忽的黯淡一扫,刀锋又一次栖上来,“在荣王府你便已认出了我,那时为何不说?” “人多眼杂!”言简意赅,让人无言反驳。 不过江浅的行踪恐怕也是在王府里泄露的,他日日防范竟还混了鱼目进去。 江浅没有收刀,目光里带着审视:“你会武功!” 祁霖玉怡然靠在围子上,淡漠清冷的面孔上忽有一丝促狭掠过,“不会。” “那你刚才……”江浅声音里有那么点气急败坏,只说了四个字就说不下去了。 他摆了个面无表情的思考模样,隔了一会才说:“本王略懂拳脚,至于将军所说的什么功法……许是你看错了。” “你……”江浅见过的无赖多了,可从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的无赖。 祁霖玉对她的鄙视视若无睹,悠悠然的喝着酒。 江浅别过脸去,她虽然是女儿身,但十五年来自认为身上的潇洒和磊落不输男儿,何曾如今日这样扭捏憋闷气恼过。 “怎么,你还是想从晏水游出去吗?” “我说了,我要送人出去,人送走我便将云泥小刃归还。” “哦?”祁霖玉斜着眼睛瞟她:“你不打算出城?” “我不走。” 她表情平平淡淡,一点情绪都没出现在脸上。祁霖玉被她那副神情晃得一怔,多少感到意外。 他经历的事情多了,看到背负着家狠情仇的人也不少,一个女郎远胜于男儿的镇静,这是第一次见到。 他想到长儒之前与他说过的计策,不觉皱了皱眉头。江浅的容貌或许是她隐市的优势,但她眉眼间掩饰不掉的英气,还是会让有心人生疑。 祁霖玉不禁问她:“你可知道江帅和你兄长都已经陨命,渠延大营如今已被刘舂放接管” 江浅眉目略疑,祖帅和兄长的死讯她不久前已经得知,但刘舂放这人…… “那谁接管隆川大营?” 祁霖玉不得不佩服江浅作为军人的敏锐嗅觉,隆川大营距离京郊最近,向来是皇权最稳固的后盾,刘舂放在隆川做了七年副帅,如今调离他必然已有重将调任。 “是虎啸将军,王录。” 江浅其实已猜中的八分,再由祁霖玉亲口证实,江浅不由现出忧心的表情。这无疑是她听到最坏的结局,渠关地情险要,防守十分困难,他们江家精于布阵,才与东境有了胜局之势。满朝武将中与他们江家一样精通防守的,只有京都王氏,王录更是为数不多能与祖帅推演切磋之人。而刘舂放却是个侯军出身的儒将,攻守都不是他的强项,仅在军队治理上有些许建树。 景帝这么安排还是不放心羽驰军,防着自己的军队叛乱,竟连外敌隐患都顾不上了。 江浅思及军事时,神采和容态均与平时不同,又因祁霖玉将边关之事坦然相告,两人之间的气氛多少有点松弛。 这时船身忽然晃了一晃,便听船夫在舱外唤道,“王爷,到岸了。” 这是个极其荒凉的河岸,与冋巷水泊距离并不太远,因远离繁华之地,平日来的船只少之又少,是一个偏僻幽静的地方。 江浅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甲板上朝四周巡了一眼,心里思索着,虽然祁霖玉这个人不像是藏了祸心的,但关乎边关的事她还是打算绕过他去做。何况他身上流着的血仍是沾着“皇”字的。 晏水河岸丝竹喧嚣声此起彼伏的传过来,江浅迎着头顶上一轮漂亮的满月,走下船,转过身朝祁霖玉看了一眼,诚恳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祁霖玉唇边掠过一丝不明所以的苦笑,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江浅错愕回头,却听他问:“听说你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杀了那若?” 江浅知道这件事被世人传得沸沸扬扬,她也因此事得了白龙小将军的徽号,但是…… “那若不是我杀的,我放了他的血,但在他气息尚存的时候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蠢货捷足先登,所以你大可不必如世人那样崇拜我。”她做了个道别的姿态,反手将披散开来的青丝挽成髻,施施然踏入夜色中了。 她刚一走,甫占便从另一侧的黑暗里踱了出来,吓得船夫一屁股跌坐在岸上。 甫占扔给他一锭金子,“想活命便封住嘴,明日再到此处寻船吧。” 船夫捧着金子一面倒退一面磕头,不一会儿就连滚带爬的跑远了。 甫占凑近祁霖玉,正要回禀,却见王爷脸上还未来得及散去的笑意。甫占伴随王爷身侧已有十余载,却是头一回见到他笑进了眼里,一时间竟然怔住了。 却听王爷似在问他又似在自语:“本王的模样有那么难记吗?”他的怅然只在一瞬,随即便侧首朝甫占做询问状。 甫占稍有些懵,停了停才回禀道:“长儒先生已经备好马车等在东门了。” 甫占说完还不忘去打量祁霖玉的反应,以来判断自己是否应该回答这句,见祁霖玉略点头,甫占才将心放下,再度退进夜色中去了。 江浅在冋巷水泊等了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便见暗影中悉悉索索的潜来一人,她坐在老树的枝叉上,一直等到人影逼近,才腾空落地,“二英!” 江浅唤了一声方觉不对,刘二英身上的棉袄破破烂烂,显然是同人打斗过的。 江浅一步迈过去:“发生何事?” 刘二英瞧见江浅安然无事,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放心笑容,但马上冷肃道:“刘东他们先一步反水,我刚出北城便遇到了官兵,一路逃过来又见晏水也在排查。” 江浅从牙缝里骂出一句脏话,凝眉:“秦戊呢?” 刘二英满心愧疚:“被抓了。” 江浅咬了咬唇,都是七尺男儿,谁不想建功立业告老归家,英雄末路,就算死也得死在沙场上。 刘二英又说:“可也奇怪,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他们又怎么知道你我在晏水汇合呢?” “刘东他们不知道我们在晏水汇合,应该是荣王府的人给城防军泄了密。” 刘二英不明白荣王府于此中干系,却说:“我在北城潜了半个时辰,京都卫在北城没有寻到人,似是恼了秦戊,还牵连了桥风洞十七个乞丐,如今都被抓去京都卫问话了。” 刘二英和这群乞丐相处了几日,知道那都是一些无辜之人,不过她对羽驰亲兵都很放心,秦戊既然能在京城里躲了三年,也必然有活下去的本事,她反倒担心江浅…… 江浅漆黑双眸中稍稍晦涩,她曾答应过母亲“不杀无辜之人”,可是如今,她江浅却不知碍了什么人的路,竟人人都想送她去死。 刘二英觉察出她的情绪,劝道:“今后城中定然更加严峻,将军,您还是同二英一块儿回渠延吧,羽驰大军定然听候将军之令,到时咱们一路杀回京都替江帅和三夫人报仇。” 江浅“嚯”的一下瞪圆双目,厉喝:“休得胡说。” 在刘二英的观念里,谁对她好,谁对她有恩,她便会为谁去死。她和江浅不一样,护国公府三百余口的性命对刘二英来说与草芥无异,二英看不到忠与孝,只看的到江帅和三夫人的枉死。 可是江浅又如何能责怪于她呢,三百多口全都死了,谁不是到死都在忠孝呢?结果又换回了什么? 可是有些话刘二英能说,可她江浅连想都不能去想,江浅郑重道:“刘二英,我最后说一遍,军人的首要职责便是守护,我娘、我爷爷的仇是家仇,和边关将领没有任何关系,你若再将国仇家恨混为一谈,从此便不要追随我江浅。” 刘二英何曾见过江浅这般疾言厉色,忙双膝跪地:“属下失言!”她说这话着实违心,但江帅走了,三夫人走了,刘二英唯有江浅一人之令可听。 江浅扶起她,把“云泥小刃”塞进她手里,说:“渠延局势有变,刘舂放接了渠关帅印,现在唯独没有师兄任何消息,你到渠延之后切勿太过走动,找到师兄后让他想办法离开渠延,到隆川大营里效力,现在隆川军帅是王录将军,凭他和祖帅的交情定会安置好师兄,切勿让他轻举妄动。” 刘二英用心听着,垂声:“是,二英记住了。” “找到师兄后你便不要在渠延久留,回京城找我。”江浅顿了一下,说:“我每月初十,会去老巷孙记茶楼听书。” 刘二英拱手:“好!” 说罢刘二英便要入水,但出乎意料的是,江浅也跟着走下河床,刘二英回首纳闷:“你下去干嘛?” 江浅指着刘二英别在腰间的小刃:“说好了借的,你用完我还要还回去。” 刘二英呆呆看着她家将军,奇怪,她什么时候开始注重诚信了? 009:卿本佳人(9) 江浅刚攀上祁霖玉的船板,就感觉到脖子上一阵冷硬寒凉,同时领口处一紧,整个人腾空而起朝甲板上甩去。 江浅虽然浑身都被冰水浸透了,却也在落地前堪堪扳回身势。 这才看清是甫占,之前在荣王府他就恨不得活剥了她。船内传来祁霖玉清冷的声音,“你先退下。” 甫占垂首应了个“是”,稍一腾空便见不到人影了。 江浅蹲在甲板上缓气,愤愤的想,这人分明就是由着手下欺负她。想归想,但人家毕竟耐着性子侯了她一个多时辰,知恩图报这种浅显的教养她还是有的。 于是拖沓走进船舱,祁霖玉正斜靠在座榻上,端着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书,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江浅刚刚才生出来的那点对于时间的歉疚弱去一半,朝他拱了拱手:“抱歉,让你久侯了。” 祁霖玉“唔”了一声,眼睛放在书上,左手朝她摊开伸了过来。 江浅愣了一瞬,方明白他是在朝自己要回“云泥小刃”,心里的那点愧疚这下便荡然无存了,心下嘀咕: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越有钱越抠门儿,一个大男人也忒小气了些。 江浅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恭敬的放在祁霖玉身前的桌案上,昧着脾气致谢:“物归原主,就此谢过。” 祁霖玉撩起右眼皮打量她一瞬,伸手去拿桌上的小刃,可当祁霖玉拎着刀柄想要收回袖裾里时,让江浅嗔目结舌的事情发生了。 那小刃竟然“吧嗒”一下在祁霖玉手里脱落,刀身和刀柄竟是断成两截的。祁霖玉英眉紧皱的愣了半瞬,擎着一双疑惑的眼睛郑重的盯住了她。 江浅努力回忆了一下刚刚在水里的情形,虽然这小刃削铁如泥,但在水底下的威力要打上许多的折扣,刘二英费尽蛮力才将铁网砍出个容身的豁口来,江浅由于潜水能力不及刘二英,在水下一直很吃力,见刘二英成功脱困,便也没去注意小刃的情形,拿起那刀便往回游了…… 所以……江浅咽了咽口水,这刀竟是她弄坏的吗? “这……这这这……这刀也忒不结识了……”江浅支吾半天,也只能说出这句。 祁霖玉仍然盯着她,好似要把她盯出个窟窿来,半晌缓缓道:“我记得有人好似说过一句……食言命偿。” 最后四个字从祁霖玉嘴里冷淬淬的说出来,直让江浅冷透了的脊背隐隐发僵,脑袋里抽丝剥茧似的,心想这男人不会睚眦必报至这般吧,正琢磨着,他忽然扔下书册站了起来。 江浅头皮恶狠狠的麻了一麻,正欲朝身后遁逃,便听他冷漠的一句:“把衣服换上。”说罢竟撩了舱帘走出去了。 直过了好半晌,江浅才傻愣愣的缓过神来,她进来这么久都没有注意到,祁霖玉刚刚坐过的榻边,正端放着一套极其艳丽的衣服。 江浅朝甲板上立着的那个孤影凝神片刻,此时她里外都已经湿透了,难不成让她从里到外都换掉,然而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虽然中间隔了道门帘…… “你若还不动作,我便让甫占帮你换。”清冷的声音伴着夜风飘进来,江浅浑身一抖,二话不说开始着手换衣。 女人的衣服还真是繁琐,虽然她也曾有过几次女装经验,但像今日这样从里到外的换成女装,江浅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换好了也沁了一身的汗出来,仿佛同人别扭的打了一架。 祁霖玉没等她出声就自己掀帘进来了,江浅本能的做了个防备的姿势,祁霖玉送了她一个轻蔑的眼神,用足以让江浅听见的口气评价道:“豆芽菜一样,有什么可挡的。” 江浅神色冷了又冷,回瞪了他一眼,又觉得不甘心,豆芽菜?她有那么不堪吗? “走吧,你舅舅已经等你多时了。” 不等江浅询问,人已经先一步走出了船舱,江浅只得紧紧的跟上去。心想:这人无论何时竟都是仪态从容的样子,就算做的是偷鸡摸狗之事,在他身上也似天经地义一般。 祁霖玉大步一跨便到了河岸,待江浅就要随着跨过去,却见祁霖玉忽然回过身来,右手在她盈盈细腰间一勾,江浅就被他轻轻巧巧的带了过去。 江浅嗔目结舌,一副“你难道以为本将军会跨不过去?”的神态。 祁霖玉朝她裙裾上落了一眼,摇头无奈再次先一步走了。 江浅垂目,京城里女人的裙裾以窄为美,照她这件的样式来看,刚才那道沟她迈不迈的过去还真是个悬念。 江浅提起裙子小跑着跟上祁霖玉,然后放下裙子小碎步跟上,跟不上时再提起来跑几步,如此提起放下许多次,总算看到了来接祁霖玉的马车。 靖安王的马车是皇宫里亲王的标配,名曰双马宝车。而靖安王的双马更是一模一样的两匹雪白宝驹,不仅训练得步态一致,连身形动作都透着一股贵族奢靡的劲头。 双马宝车在京城里得见已属不易,靖安王的座驾更是引得一众路人围观窥探,当江浅正在感叹京城夜晚路人众多时,祁霖玉早就摆起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只见他暗沉着脸朝江浅走回来,修长的身影将她眼前的光亮遮了个干净,下一刻竟略一俯身,一把将她横抱而起。 “你……”江浅咬着后牙槽想骂人。 “不想引起巡兵注意,就老老实实的别动。”他说的理所应当。 江浅虽不知眼下这形势与巡兵有何关联,但听祁霖玉这样郑重的吩咐,便也顺从的听之任之了。只是围观群众见到此情景全都以手掩嘴,做倒吸凉气状,江浅隐约听见一句窃窃的议论声:“我没有看错吧?靖安王这万年铁树竟也要开花了?” 万年铁树?这黑袍黑脸的模样,形容的真是妥帖。 双马宝车里富丽堂皇,且能容人直立行走,棋台、茶桌、座榻和软床应有尽有,江浅嗔目结舌的看了半晌,觉得这两匹马拉着的简直就似一座房子。 江浅摸摸这边又摸摸那边,像是村姑进城似的,一边摸还一边向祁霖玉询问:“这东西能卖多少银子?” 祁霖玉每每道出一个价钱后,她总要嘀嘀咕咕的与粮草市价比对比对,仿佛在她眼里,任何值钱的玩意儿都和她的粮草有关系。 待双马宝车稳且快的进入东城,江浅辨清了去向,随口问一句,“这是要去哪?” 祁霖玉安坐在榻上,平淡道:“长儒先生在东门之外等你,我护送你出城与他相见。” “不!”江浅几乎从榻椅上弹了起来,神色里瞬间凛然。“我不出城,我不能出城……” 祁霖玉见她如此神色,不由放缓了语气:“你舅舅知道你的脾性,江家一日不得沉冤昭雪,你便一日不会解脱,所以他打算让你以他长女的身份,住进承平侯沈家去,但你身上的疑点太多,须得先同长儒先生到我在邯州的王府里过度半年,等时机成熟再回京城图谋。” 江浅被他一番话说的脸色数变,自从江家出事之后,她便知道必须要融进京城里的权利中心,方能知晓此番事情的真相。她想过入宫去做宫女,也想过制造与某位皇子的偶遇,甚至想过将自己置身青楼,以贵妓的身份接近太子,任何破釜沉舟的办法她都想过了,她以为自己从此形单影只全得凭借一人之力,万万没有想过……她的舅舅已经为她谋算好了一切。 “可是……可是现在……”江浅指甲掐进掌心,有一件事她还没有去做,却是她不能不做的一件事……她眼里蓄起泪,贝齿几乎把下唇咬出血来…… “停车!”祁霖玉朝车外唤了一声。 江浅垂着脸呆着,和之前的镇定自若相比,计较和担忧此时全都掺进了表情里头,竟比任何时候都像是女儿模样。 祁霖玉推开车窗,侧目朝夜空中的某处看去,这个动作令他看上去很奇怪,但他此时的气韵如同平静无澜的古井,让江浅不由自主也将目光寻了过去。 一看之下,江浅不由浑身一凛,几乎出于本能的向车外奔了出去,她身形奇快,灯笼里的烛火都被她带得扑了一扑。祁霖玉收回目光,依旧在榻上坐着,只是神态比刚才更加肃然。 大樾国都晏安北城方向的夜空,此时已被滔天的火光映红,小白龙将军江浅跪在双马宝车之侧泣不成声,那是护国公府的方向,一个月前大樾皇帝下令诛杀府中尽数之后,便将所有人的尸体晾在院落之中,所有人都在等待小白龙江浅自投罗网前去收尸,他耗费一个月的心力都无从办到的事情…… 江浅朝着滔天的火光深深跪拜,忽然又转身朝向车窗的方向拜了下去,“王爷大恩大德江浅万死难报,江浅的命自此便是王爷的。”她话说的太过用力,贝齿咬得也太紧,嘴角竟淌下了血水,和眼泪、火光一并在夜色里泛着光亮。 祁霖玉平静的朝她侧了侧目,居高临下的:“之前你食言命偿时,命就已经是我的了。” 江浅跪伏着的脊背没来由的顿了顿,似乎没听清他原本的意思。又听他淡淡的说道:“要给本王报恩的人多了,不缺你,不过日后你若为谁舍命前得要想一想,你这条命还得留着给本王呢。”他说的清清冷冷,关窗前还唤了一句。“上车吧,别把本王的命冻着了。” 江浅知道此时耽搁太久怕生变故,忙起身上车,她最后朝那漫天的火光道别时,嘴角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她将脸上的泪胡乱抹掉,义无反顾的钻进了车里。 “哭好了?”祁霖玉凉凉的讥她,“哭好了就把我送你的大礼收下。” 江浅抬眸向他瞧,恰一张纸落在了他的脚边,江浅拾起来,瞧见上头崭新的三个字——沈雀欢。 江浅直勾勾的瞧着跃然纸上的三个字,她是个极其通透的人,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沈家这一辈的女郎名字里都有一禽鸟做字,你的命既然是本王的,便用本王为你取的名字吧。”祁霖玉迎着她走过来,扇子一端抵在最后的那个“欢”字上,“这个字有两层意思,一是让你安心的在长儒膝下承欢,二是祝你终有一日再得欢颜。” 就像那一年在东境太子府,你望着天际的星辰笑着说:“父亲,我给你报了仇,你在那边高兴些,我、哥哥和娘也能欢喜些。”然后他笑着侧过头来,“面具兄,你呢,杀了那若你欢喜吗?” …… 010:邯州荣王府 景历二十九年初冬 邯州城是大樾国境内第一通商要地,繁华与京都晏安不分伯仲,但此地商贾多于贵胄,许多世家贵族不喜邯州繁杂,都将家族主系嫡支搬至京都或是巾州去了。 这一天雪雨稍晴,一支挂有王旗的马车队伍从西城门驶入,官车独有的粗重车轮在正街石板路上撵出浩大的声势。其中有一镶金霞红色华车看上去像是女人的座驾。 “看着阵仗像是去往老荣王府的?” 荣王府在邯州有座老宅,当地人为了与京都荣王府有所区别,便称其为“老荣王府”。 一位模样仿如世家子弟的男子说道:“那后头的镖车上不是挂着朋来商号的鱼形旗吗?这是靖安王的商队,定是往老荣王府去的。” 又有人好奇:“从西门入便是打巾州来了?莫不是年初去巾州奔丧的靖安王陆氏侧妃过邯州了?” “八成就是了,再往东走雪势已经过踝了,这么大阵仗的商队怕是要歇到化雪天了。” 此时走在镖师边上的荣王府外院管家常贵,担忧的朝天际瞄了一眼,太阳虽是出来了,却像是雾蒙蒙的一盏灯,旁边大片的云随时都有可能再盖住它。 常贵不由埋怨:“前年是旱透了,今年又涝透了,老天爷是不想给人活路啊。” 正唉声叹气的时候,后头华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是侧王妃身边的丫头以翠,她叫了常贵一声,“前头慢一些,这街路也不知多久没修了,仔细颠坏了主子。” 常贵脸上不敢怠慢,应了个“是”,又大声吆喝道:“放慢一些,左右快到了。” 目光收回来的时候就瞧见朋来号的副总管泰成,脸色沉得不像样子。常贵凑过去小声劝慰:“最多歇上三日,往京都的路便好走了,初十总归能回到晏安的。” 泰成已经四十几岁了,脸上的沟壑有了深邃的趋势,特别是沉着脸的时候,让人看一眼便不想靠近。 泰成只是个副总管,也没有底下人议论主子的习惯,但因为车里那女人快不得颠不得的娇柔做态,使得这次的镖期足足耽搁了二十日,这档子事儿可够他吃几壶的。 幸好临行前他让泰恩带一批货走了另一条货路,否则定是要影响年节商期的。 此时荣王府侧门前已经整整齐齐站了十个家奴仆婢,为首的是内院管事姑姑琴姑。长街古巷此时也聚集了百来号瞧热闹的百姓,都翘首等着瞧那车中贵妇的形貌。 侧门二十仆是迎侧王妃的礼数,因这是荣王府而不是靖安王府,所以二十仆便降了一个档次,仅余了十仆。 以翠先从马车上下来,见到这阵势脸色便有些不好,回身去扶侧王妃下车时,忍不住小声念叨了一句:“宅子空的久了,这琴姑眼力也跟着弱了。” 帘门缓缓掀开,一袭金百蝶穿花斗篷衬托着一张妖娆貌美的脸,马车后头立刻有奴才上前伏地做踏,陆兮若便踩着那奴才的腰背,众星捧月般的下了马车。 琴姑福礼:“恭迎侧少王妃。” 甭管是邯州还是京都,荣王府里的奴才总是将这个“侧”字咬的十分准确。 陆兮若面色不改,搭着奴婢的手腕款款朝宅子里走去。 老宅子虽然一直没有主子住,奴婢数量却按照半住的规格置备的,且筛选训练十分严格,京都荣王府若有奴婢空缺,也是要从邯州老宅派人过去。 陆兮若却顶不喜欢这些老奴培养出来的下人,规矩繁多又古板,得势的贵奴都敢给主子摆脸色。她不愿与琴姑多说,直奔自个儿的明光苑去了。 午觉睡起来陆兮若整个人倒比行车时还觉疲累,心里却知道这次回京若不是强搭了朋来的镖队,恐怕还要像去时那样,多遭许多罪去。 正月时母亲病危,弟弟来信说父亲怕是要贪了母亲陪嫁时的庄园田产,那些东西是她娘留给弟弟娶妻用的,可陆兮若也明白,母亲一旦走了,她又在天高皇帝远的晏安,弟弟在巾州恐怕便无人可依了。 那时她去向王爷求助,王爷让甫占给她准备了去巾州的马车和足以解决问题的银票。 说来可笑,她夫君在巾州城分明就是跺脚撼天的人物,她弟弟却需忍辱负重的活着。 以翠端来米露和点心,禀报说:“镖队的人已经在偏院安置下了,泰成的徒弟小五子刚过来回禀时您还没有起,奴婢便让他回去了,小五子说他师傅想问主子具体何时启程,他们那边也好有个准备。” 陆兮若厌厌的说:“总归是晚了,多歇几日,人也轻松些。” “奴婢待会儿就去知会泰成。”以翠伺候侧王妃喝了几口米露,点心却是没动,以翠又递过清水伺候她漱口,“奴婢瞧着这老宅子里的奴婢就快蹬到鼻子上来了,明知主子不喜欢吃过甜的,还端这些个蜜饯糕上来。” 陆兮若不说话,也没厌烦她罗嗦,以翠便越发觉得嘴痒痒,一边凑过去给侧王妃按头,一边把刚刚得知的事情说了出来。“奴婢刚去膳房督促膳食,发现另有两院儿的灶炉开着,一问之下才知道,咱们这个宅子里还住着两家住客。” 陆兮若微闭的眼睛忽然睁了睁,“住客?” “一户是在邯州养伤的王氏四郎王青臣,带着一位旁系堂兄和四名仆妇住进来的,另一户似乎叫做长儒先生,说是位客卿,他还带着个女儿,叫做……沈雀欢。”以翠说到这第二户时,态度明显的厌恶起来。“最可气的便是这位沈姑娘,自个儿没带奴婢来,还用着咱们府上的四个婢子,由得那些没眼识的唤她叫沈小姐,主子甚少来这邯州王府,没得那些不知趣的一年半载的赖着住,倒真当是自己是小姐了。” 陆兮若扶了扶垂髻,也厌烦起来,问道:“这户姓沈的住在哪处?” “回主子,是扶苏院。”以翠见主子面上稍凝,又解释道:“是间四季皆宜的院子,六进正屋四进偏屋,还有个杂房后院儿。” 一丝讥嘲的笑从陆兮若嘴畔散开,“就说最近有客到,让他们把屋子腾挪开,找个二进的主屋搬过去,下人随便拨一个就行,另外镖行的伙计虽在外院住,伙食上怕是要一起的,吩咐厨下,因人多事忙,姓沈的这户晚上的那餐便免了,厨婢人手也多有不足,让她院儿里的婢子去厨房自己取膳。”陆兮若尤觉心闷,缓了一声又说:“和她那院儿的婢子讲清楚,莫要在饭口去挡晦气。” 不仅少吃,还要晚吃,侧王妃这口行车气算是找到发泄之处了。 以翠插嘴多问了一句:“主子,那王公子那边……” 陆兮若由着以翠妆上一副金花头面,方叹了气道:“王家还是照旧吧,如今王家家主在京中威望很高,又有一个王录管着隆川大营,这个王青臣就是王录的嫡子,不好怠慢了去。” 以翠这才轻盈的福了福身:“奴婢懂了。” 011:挪居 以翠下晌时抽了个空便奔着扶苏院儿去了,打门上一进去便愣了一瞬,她听说这个沈小姐身边有府中奴婢伺候,却不知里头还有个贵婢以冬。 京都荣王府里的奴婢都沾了个“以”字做名儿,以翠进府前并不是这个“以”字,而是倚山傍绿的“倚”,因着府里的规矩才换了字儿,而这个以冬是靖安王身边一等丫头以春的亲妹妹,是荣王府的世仆。 以翠将气焰稍稍按了按,笑着走上去招呼:“竟是以冬姐姐,奴婢奉侧王妃之命到扶苏院一趟,不知沈家家主在不在里头?” 以冬正在给长儒先生熬着茶炉子,头也没抬的问:“什么事?” 以翠被噎得似要变脸,却还是忍了忍道:“王爷吩咐商号的镖队护送侧王妃回京,这不到邯州来歇几日,邯州陆家的亲戚怕是明日便要过来,王妃让把扶苏院收拾出来待客用,另给沈家家主备了另外的院子。” 以冬搅茶的手忽然顿住,眼皮子朝以翠挑了挑:“宅子里这么多处院子,还是另找一间吧,里头是少王爷的贵客,没得怠慢了先生。” 以翠犹疑了一下,还是说:“这是咱们侧王妃的意思,姐姐若觉得不妥,不如亲自同侧王妃解释?” 以翠知道她家王妃在这荣王府里是个没势的,奴才们难免有所怠慢,可那毕竟也是正经八本的主子,以翠量以冬不敢去当面顶撞。 却不想以冬真就拍了拍手,做势要走了。以翠急呼道:“姐姐,侧王妃她刚歇下……” 以冬睨了她一眼:“那她醒了我再去,你先回吧。” 以翠气的半死。 这时偏屋的门忽然开了,长儒从里头长身玉立的跺出来,他虽已年近四十,但脱尘脱俗般嫡仙似的容貌,还是让以翠好一番惊艳。 以冬忙恭敬道:“惊扰了先生,望先生宽恕。” 长儒眉眼里含着淡淡的温润,“听闻要挪屋,我出来走一走,顺便去寻一寻那丫头。” 以冬惊道:“先生,容以冬去回禀了侧王妃,万没有让先生挪动的道理。”她诚惶诚恐的样子令以翠心生不安,侯在一旁缄默下来。 长儒在台阶下松了松腰骨,笑意不减:“这院子也住了多月,小姐已经住的厌了,换一换也好。” 以冬见沈宏儒神情上并没有不悦,心里的忐忑略略平复,寒起脸问以翠:“换往何处?” 以翠回过神来,顿了一下:“梅安居。” 以冬脸色霎时就变了,“那是个客居,二进的小院子,怎么住人?” 还未等以翠应话,长儒却已经喜笑颜开了:“唉,如此安排甚好,冬日最适宜的住处便是梅居了,何况儒本就是客,住去客居很得宜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存着笑意的目光还落了一些到以翠身上,弄的以翠忙避闪开去,心里头兀道:他那年纪都能做我爹了,自己怎就这样见不得世面…… 长儒决定的事,以冬也无力反驳,以翠又得寸进尺的削了院儿里的三个奴才,不等以冬发怒,长儒又老好人似的应承了。 以翠没想到这事儿办起来如此痛快,轻松的去向侧王妃回禀了。 陆兮若却在以翠的话里听出了疑虑,她让以翠叫来后院里相熟的婢女,仔细的问了问沈家妇女的事情。 小婢女如实说:“沈家父女搬来已有小半年了,期间京都里的满粟姑姑多次前来照应,最初带了许多礼仪教管嬷嬷过来,住不久又都被送回去了,后来又请了一些教习嬷嬷,教女红教器乐的都有,只是待的时间都不长,署伏之后来了个教歌舞的女师傅,倒是前些日子刚走。” 陆兮若与以翠互望了一眼,目中都有诧异,以翠忙又追问:“那个沈小姐长的如何?” 小婢女神色忽然谨慎起来,陆兮若:“无妨,直说。” “初见时觉得也非惊艳之人,可奴婢的眼珠子就是移不开,总想在她身上沾着……” 以翠喝她:“这是什么话……” 陆兮若抬手制止她,对小婢女说:“还有什么,你详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