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萌妖团宠小日常》 051 连夜追凶 灵汐自与安歌在堂前细密耳语,便马不停蹄地带着向统领钻进偏堂停尸处。 果然,两位师姐的尸身之上确还藏着几件奇怪物件,不知何用。 其一便是桃羽袖口处暗藏的软针,卷曲如丝,长六七尺,柔金制成,虽质软却可穿冰刺铁,更内里中空。 如此精巧制器,即便是向承锋这般常在天宫各处走动巡检千万年的统领,也未曾见过,想来必定有所奇特功用。 同时,在松羽身上亦有蹊跷,分明是趁夜而出,既然已经换了夜行素衣,为何还不忘着意带了一只如此扎眼的殷红耳坠? 原本应是戴成一对的耳坠,此际却只剩了一只,那另一只又去哪儿了呢? 灵汐上前小心取下这玉瓶样式的耳坠,仔细观瞧,才发现这哪里是什么耳坠,这玉瓶不正是原藏在太虚幻境藏宝阁之中的那对清净琉璃瓶之一嘛! 前几日入明堂前,殿下特地带着她还回藏宝阁的,怎么这么快便到松羽师姐身上? 再几分细看,瓶身原本的淡淡薄彩已难明辨,满壁透着的殷红皆因内里已被一抹浓沉凝血侵染所致。 看来这支琉璃瓶不仅被用过,而且还是用来盛血的!这血究竟又是何人之血? 桃羽、松羽两位师姐今夜到底是要去做什么不可见人之事? 这两件离奇物件不仅令灵汐生出重重迷惑,更令她瞬间被一股越来越强烈的不安笼罩。 她意识到今夜之事确是不简单,锦辰和璞玉到底是牵涉进了怎样的一个迷局之中?! “统领……” 正灵汐陷入一阵短暂的迷惘之时,外间跑进来一个巡差,速速与向承锋耳语二三,便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灵汐姑娘,摇光上仙确是回仙邸去了,我已派人紧密跟着,你可要同去?” 向承锋询问灵汐。 “向统领先行,灵汐稍后便去汇合。” 摇光上仙的事,此刻灵汐也已多少猜出了几分。 但欲真正解开谜团,自是还有一个更紧要的地方,她必得尽快过去。 *** 这边厢,安歌算着穿过迷阵的时辰,已是寅正三刻,带着顾辙等一众人赶到天宫廊桥处时,邓通学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他在此处看管现场,自也是狐帝一早还未至玄堂阁时就已吩咐好的。 “狐帝殿下、顾辙师兄,这边即是锦辰和璞玉被逮到时所处之地;这边则是当时两位师姐之所在。地上痕迹我都让他们持着原样,未有丝毫变动。” 邓通学自是不敢怠慢,一直守在这里,以免任何人胡乱破坏了各处痕迹。 “四处可都仔细瞧过,是否留存有打斗痕迹?” 顾辙上前问询。 安歌则令身旁巡卫提过风灯,不仅是为将地上血痕看得清楚,更在急急搜寻四下有无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 “并无打斗痕迹,只这地上的血迹不仅有两大块血泊,更有许多零散血痕凌乱纷杂。” 邓通学跟着安歌,将地上的几处血痕指给她看。 “此处并非凶案发生之处,这两大滩血迹应是两姐妹倒地时留下的。至于这些散乱血痕,想来应是她们挪动时留下的。如此说来,她们极有可能在到达此处之前还并未身亡。” 安歌脑中飞速思量,众目睽睽,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寻出一个万全之策: “派人沿着血迹向西南方向一路寻过去,务必找到血迹最先出现的地方。” 一众巡差天兵听得号令,便纷纷四散开去,提着盏盏风灯,寻着地上依稀可辨的血痕一路追查下去。 *** 卯时刚过,一队巡差便过来通报,似是找到了血迹最初出现的地方。 安歌随即带着一众人等前去探看。 血迹所指之地,不是别处,正是天宫禁地梓苑之内。 果然是梓苑! 看来安歌此前推测并无错漏。 待顾辙回报明堂,得了谕令,她才终于得以进入其中一探究竟。 看来,此案之始就在此处了。 然而,禁地终究是禁地,自难任由一众人等如此浩荡进入。 获准入内的只有安歌、顾辙和两名神翊营天兵巡差小头领,连邓通学都只得在外等着。 安歌不敢耽搁,未加思索便急急入了梓苑之中。 顾辙心有一丝不悦,但毕竟大事要紧,更碍着那两个天兵头领是为外人,自然不好发作,只得也一并紧随着跟了上去。 本念着正好迎着初明天光,便更好搜寻一些。 哪里想到,梓苑之内却再无一丝血痕,入内之后几人如同无头苍蝇,面对着浩大深苑,一时不知该往何处寻迹。 “听闻早前天界曾于魔域捕获一只上古巨兽,不知那巨兽如今是否镇于此处?” 眼见着四人面面相觑,安歌无奈,只得小心出言引着。 “你说的是祸斗?” 顾辙紧绷着思量,当然反应更快。 “那凶兽确是被镇在梓苑之中,我二人曾听向统领提起过。” 其中一个天兵小头领也急回应着。 “本君亦是猜测,想来那两位仙生身上伤痕必定猛兽所为,虽尚不敢断言,但还请二位仙差带路,我们前去祸斗处探看一番。” 安歌见众人就范,便赶紧接言。 “这个……” 那小头领却有些迟疑。 “怎么?有何为难?这可是大案!” 顾辙看出二人顾虑,急急出言呵着。 他自然不是为着帮安歌,而是循着仙师之命,只为早些结案。 “好吧,我们也鲜少在这梓苑中行走,只隐约记得那祸斗被关在东南。” 二人确是因顾辙所言不再犹豫,两厢对视一眼,便定了心,遂带着安歌和顾辙往祸斗处寻去。 一行人在梓苑之中穿行良久,终于在快到东南边界处时,未及看见祸斗身影,就已远远听得凶兽呜咽吠鸣。 四人皆觉得蹊跷,便更加快脚步,赶去一探究竟。 然而待到真正身处祸斗笼前,犯难的却变成了安歌。 四下痕迹皆被精心隐去,这倒令她多少放心了些。 但她本该想到的,堂堂上古凶兽怎会是一架金笼便可镇伏的,其外的镇兽结界才是关节! 怎么办?! 是否当真要惊扰这只巨兽?不必进去,只要安排好物证,或也可说通她心中所想的那般“实情”。 正安歌盯着祸斗犹豫不决之际,忽得瞥见那巨兽脖颈后毛发间的一处闪烁光点。 再细细观瞧,是破山钉! 原来真的与那人有关! 事到如今,她亦没奈何,为保一族周全,她必得舍命将那三颗破山钉偷偷取出来才行了。 迅即运灵起咒,抬手间,安歌已对着笼罩在金笼之外的结界发起猛攻。 “这,这可万万使不得啊!” 那两个巡差怎也没想到,这狐帝竟敢无令私自破除结界,登时吓的一阵慌乱。 “安歌!你这是做什么?找到祸斗即可,虽尚未发现证据,但必得先禀明仙师,你竟如此莽撞行事,岂不陷我明堂于不义!” 顾辙亦是惊慌,没想到她会做出这般忤逆之举。 “事急从权,眼下唯有先入虎穴,找到实证,方可洗我妖族冤屈,亦是还明堂清白。” 安歌心念既定,便万不会回头。 “什么事急从权,不过是你一人托大,非要一日破案!你要闯祸便兀自去闯,莫要牵累了明堂和仙师们!” 顾辙气急,但也只能在旁空吼,手里幻出他那柄青玉戒尺,却也不敢真的打她。 也就是半柱香的功夫,这结界还真被安歌破出了一道口子。 其余三人更是心惊。 “你怎么……这可是天后亲自下的结界,你不过一介新晋仙身,缘何如此轻易破得?” 顾辙最是不敢相信,忍不住上前嗔问。 “地缺阵法,专为豢兽之用。法阵之上灵力虽沉厚严密,但只消贴合结咒者之思,再循烈阵解破之义,便不难冲破。” 这结界一开,便就等于破了今日难局,安歌自然心下轻松了些,便索性多言两句。 “这确是地缺阵法不假,但你说的那些什么贴合结咒者之思,又烈阵之义的,又是何意?你该不会在下界学过什么邪术吧?” 顾辙听得糊涂,更生出一丝嫉妒,毕竟这结界若是让他来破,没个十天半月定是难成。 “《清虚奥阵烈辰诀》第四百六十卷,第十七节,怎么,师兄没读过?” 安歌忍不住揶揄他,也算是还了他几日来的多番为难。 但也不敢拖延,便得意地一步跨入了结界之内。 “笑话!《清虚奥阵烈……烈辰诀》嘛,我怎会不知!” 顾辙一时难堪,后悔自己刚才为何好奇多嘴,白递给她臭显摆的机会。 现下只得灰溜溜地相跟着进入结界内里。 一旁两个巡差自是看着热闹,不免偷偷取笑顾辙。 金笼自是不难开的,安歌几下施法便除去了其上封咒灵符。 金笼已启,上古凶兽祸斗近在咫尺。尚未进笼之前,四人还不怎的惧怕。 但此际,晨光熹微照着金笼烁烁光芒之下,巨兽喘息之声已隆隆震耳。 每向前探出一步,都有可能激怒这凶残巨兽,若说一点不怕,那绝是骗人的。 好在那祸斗昨夜亦是刚历过一番邪术抽灵淬炼的折磨,神力自然不比从前,此际正畏缩在角落里呜呜呻吟。 几人亦步亦趋,一面紧盯着祸斗小心靠近,一面紧张地四下紧密搜寻,试图找到些蛛丝马迹。 只有安歌,心下更在细密思量着一会儿到底该如何取回那三颗破山钉,还不能被身边这三人察觉。 突然! 就在四人快要临近之时,不知怎的,那祸斗猛然抬头一阵嘶吼,环眼凝血,獠牙喷口,凶狠狂怒瞬间爆发,立身便向他们运灵冲来。 四人亦是大惊,连忙拔剑躲闪,只见那祸斗血盆巨口喷出天火炽焰。 倾刻间,未及火柱临身,光是那蒸腾而出的层层热浪就已将四人击溃,飞出数米之外。 两个天兵自是功法不济,飞身之时被甩在金笼之上,登时便昏死过去。 顾辙和安歌还算好些,躲避及时,才没被那天火灼身,但也被热浪冲得滚落在地。 此际顾不得那么多,只得立时爬起,砥砺迎战。 顾辙既为明堂仙生之中佼佼者,灵力功法自然亦算上乘,持青玉戒尺为剑,弹步飞身便迎着祸斗而去。 却发觉,祸斗似是根本不屑与他缠斗,撩掌如同扇蚊子一般,仅以掌风便将他扇飞。 顾辙急控着身形,翻飞之下运力抵冲祸斗扇起的疾风,才侥幸未摔倒在地上。 勉力站稳脚跟,只见他重凝内法再战,祸斗却已冲着安歌所在处极扑而来! 安歌手中无剑,一条无定常形的狞牙鞭随着她振臂一甩,随即幻出。 眼见着祸斗沉步如摧山、暴烈似风雷,朝着自己冲扑而下,她并未惊慌,只紧盯于前,手底骨鞭已凝注殷红灵力。 待到祸斗临近,突然一记猛鞭,红光耀目间,鞭梢正好绕在祸斗右爪,安歌顺势锁住鞭子,狠扯右爪飞身向左奋力冲去。 祸斗一时不及反应,一下便被她扯住,偏了重心,沉沉摔在地上。 她手中自是狠命攥着骨鞭,被祸斗巨力牵带着一并摔在地上。 却也及时顺势翻滚,收鞭而起,未有大碍。 只那缕赤艳红发不觉已零落额间,迎风处更增添几分飒爽的英媚。 顾辙见祸斗摔趴在地不及起身,连忙冲过来,青尺锋镝直指巨兽前颈要害。 然而,祸斗虽倒地,却并未伤着,巨身难起之时,忽然卷起铺天巨尾。 正顾辙一柄青尺刺中它脖颈,浅血溅出之时,它一个吃痛,奋力垂尾震地,挺身暴起,更猛一甩头,便直将顾辙狠力甩飞。 这次,他便没那么幸运,狠狠撞在金笼栏杆之上,滑落于地,虽未昏厥,但也已内里耗损,口吐腔血,再难起身了。 眼下,唯余安歌一人,只见她亦是刚刚站稳,手中骨鞭之上狞牙各自碾锉,环环震响。 那祸斗被顾辙刺中要害,自然更为震怒,猩红立目射电般瞪着安歌,低吼之声足震的金笼栏柱嗡嗡作响。 只见它前蹄搓地运力,铁爪将地面划出道道裂痕,眨眼间便要扑来将她撕碎。 “安歌!” 只听得身后一身疾呼,是灵汐! 安歌下意识略略回头,分了神,那祸斗趁机猛蹬后蹄,飞身一跃,血口獠牙山呼乍起,正朝她扑将直下! 正着万分危机的关头,灵汐拔剑飞冲,箭步梭身,未及赶到安歌跟前,便已摧出凌厉剑气奋力挥出! 万没想到,灵汐剑气虽猛烈异常,但却并未伤及祸斗分毫,倒是将凶兽身旁根根金笼栏柱削得几近崩折。 原来,只因灵汐旋身之间一眼瞥见安歌手中的狞牙鞭,心头一紧走了神儿,剑气所指,偏了…… 052 大战祸斗 负伤倒在一旁惊心瞧着的顾辙一时大跌眼镜。 只得无奈摇头遮眼不敢再看,想也知道,安歌定是在劫难逃了。 谁想,就在那祸斗铁蹄即将扑捶落地将安歌拍作肉泥的千钧一发之际,亦是灵汐冲击不成刚刚落地的一瞬。 那祸斗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震慑住了一般周身紧绷,沉厚前爪竟如被冻住了似的僵停于半空,不敢再上前半分! 时间就此凝结,兽身之下的安歌、站在她身边的灵汐、自然还有一旁伏地的顾辙,全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得一怔。 自是灵汐反应迅速,不管那凶兽怎样,先一臂拽着安歌撤身两步,躲得远些才是要紧。 也正是此际,那祸斗后腿一个撑不住,便重重摔趴在地,那甩在身前的沉沉厚爪正砸向她们,离着安歌、灵汐此时所处之地只差分毫! 二人不敢轻敌,连忙起势再欲迎战。 却只见那祸斗伏身在地,竟全没了凶残戾气,只顾自收敛起周身鳞毛,蜷缩着发出阵阵委屈地呜鸣,再无一丝战意。 清醒着的三人见得此状无不莫名,这凶兽分明前一刻还欲嗜血食人魔性大发,此刻怎就毫无征兆地委身不起了呢? 正安歌和灵汐二人面面相觑时,灵汐恍然大悟了似的兴奋道来: “这祸斗乃是我家殿下降伏而来,初来之时,我还曾在殿下的乾坤袋中与它有一面之缘。 它定是认出我乃殿下灵宠,故而忌惮我家殿下神力,才不敢再来咬人的!” “这凶兽竟能有这般灵性,连你是战神灵宠都能感应得出?” 安歌难以置信。 “这是自然,我家殿下可是六界战神,更曾把它打得落花流水,这狗子再不济也是只上古神兽,活了这么久怎会不长点记性。” 灵汐自信满满,说得兴起,更还壮着胆子上前试探着摸了一下祸斗散在身侧的其中一尾。 安歌看得揪心,暗嗔这小妖怎的如此不知道怕! 没想到,那凶兽竟然真的未再震怒,甚至都未曾丝毫躲闪,看来灵汐所言非虚,这凶兽确是认得她的。 只是灵汐不知,这祸斗虽确是九洺所伏,但令它如此忌惮的却是那日在敦弥山之上,一力击中它命门的,亦是如今一刻也不肯离了灵汐的那件上古神器——风月琉璃盏。 不过无论如何,能服住这上古凶兽已属不易,二人救醒被摔晕过去的两位天兵,再扶起受伤的顾辙,几人只得趁此机会尽快搜查,也好速速离开这凶险之地。 正此时,安歌随手轻振欲收起狞牙鞭,却意外察觉身旁灵汐有些异样,那小妖刚还得意得紧,此刻却盯着她手中的骨鞭有些胆怯似的。 “怎么,你怕?” 安歌有些意外,她连那狰狞凶残的祸斗都不怕,怎会怕自己手中的区区骨鞭。 “嗯,原不知你用鞭,刚猛一撞见,确是有几分心悸,不然也不会一剑劈歪了。” 灵汐那次便是因着误闯梓苑,才差点被歹人三鞭抽死,那周身千百条鞭痕的痛楚她至今还记得。 如今故地重游,恰又撞见一柄长鞭,自然不免惊心。 “没想到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竟会害怕这么个微不足道的死物。” 安歌自是不知这段因由,但也无意逗弄于她,毕竟刚刚若不是她及时赶到,自己怕是当真难逃厄运。 因而体贴地速速收了骨鞭,免得灵汐再被吓着。 时间紧迫须得分头行事,安歌吩咐灵汐带着几人在祸斗周身仔细寻迹。 而她自己则一个飞身,落在祸斗脊背之上,一面假意搜寻线索,一面伺机取钉。 灵汐索性一屁股坐在祸斗身边镇着这凶兽令它不再发狂,更揽过它铺盖卷集在周身的数条粗厚毛绒的大尾巴仔细搜检。 顾辙拄着戒尺,带着两个亦是有伤在身的天兵,对祸斗仍不免余悸,不敢靠前,只得踉踉跄跄相搀扶着绕在远处四下搜寻。 不觉间天已大亮,一番搜寻之下,旁人皆无所获。 安歌在上处,那深深刺入祸斗脖颈间的长钉掩在毛发之间,并不难找。 然而她虽紧盯着那三颗破山钉良久,却尚未思量出悄无声息的取钉之法,因而也迟疑了些。 唯灵汐,终于在祸斗后蹄一处,发现了牵绊在其毛发之上的另一只殷红耳坠! 小心取下,仔细辨认,正是与松羽师姐尸身之上的那枚清净琉璃瓶配做一对! 众人大喜,看来此番舍命追索果然没有白忙。 如此说来,那两个仙生夜出所到之处必然就是这梓苑禁地之中,而她们此行的目的亦直指凶兽祸斗无疑。 至于她们二人究竟为何来此惊扰凶兽,可以给出答案的,怕是只有一人了。 未免那人毁灭罪证,众人当即决定即刻前往幽房宫,与先一步过去的向承锋汇合,届时必定大有收获。 灵汐几人与仍处在祸斗身上的安歌遥相商议一番之后,便欲尽快离去,但安歌所欲之事尚未行就,怎能就此而去。 无奈之下,安歌只得趁此际众人皆在下方,看不到她在上之举,勉力冒险行事。 她抬手运出徐徐殷红灵力,势要以迅雷之速硬拔出祸斗脖颈间的三枚破山钉。 眼见着那三颗钉头已渐有松动,而安歌身下的祸斗似是也有了些感觉,低沉呜鸣便也渐渐高声了些。 在下几人正朝金笼门口处去,虽听得祸斗声高几许,但也并未在意。 但万没想到,正安歌马上要将那三颗破山钉全部从祸斗体内完全逼出的紧要关头,那巨兽似被刺痛了一般,忽然一声哀鸣嘶吼,蹬蹄乍起,兽头山崩地裂般狂乱猛甩,差点将她直直甩落下去。 安歌脚底一滑失了重心,就在即将摔下去的一瞬连忙抓紧祸斗背上一缕鬃毛,借力一个腾身,才勉强又爬上兽脊。 “快走!” 灵汐护着顾辙和那两个天兵急急几步出了金笼,便速速从内紧锁金笼,翻身回来再欲镇着祸斗,以救安歌。 这边厢,破山钉离了抽吸之力,竟全又深深钉入祸斗皮肉之中。 安歌前翻运力便都成空,只得重再施法。眼见此际已然如此,也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安歌屏息聚灵,重站定凶兽脊背上继续运灵抽钉。 那凶兽连番吃痛红了眼,自然难以驯服,因而灵汐此际即便是身怀神器也难再震慑安抚。 此番自是再无犹豫,安歌恨不能用尽周身灵力,不惜耗损内里、急险攻心,尽使奇绝之力诀咒结阵,终于! 三枚破山钉随一腔飞溅鲜血尽数拔出,那祸斗亦被疼得绷身遁地,嘶嚎之声几近震破苍穹,本能地狂震虎躯。 安歌本就新历天劫而未愈,此际又不及恢复内里巨损,调息不均之际一个腿软便又滑落。 刹那间顾不得自己,只在坠落的一瞬勉力挥袖收了还淋漓着兽血的破山钉,便狠狠摔落在侧,更被那凶兽周身狂暴气息震出丈远。 灵汐连忙运力挥剑,电光火石之间,那祸斗亦是强忍着剧痛飞身躲过逼来剑气,落地处却并非对着灵汐,而是转头朝着摔在地上尚未及起身的安歌跺蹄奔去! 安歌本欲幻出骨鞭再做抵挡,但气脉急涌之下,红灵稀微,不仅狞牙鞭不出,更还逼出一腔喷血,看来是再难应战了。 灵汐看出祸斗意图,一个飞身冲剑而去,好在她身形敏捷,就在祸斗沉蹄将落之际,挺身横档在安歌之上。 兽爪如钩,剑影飘飞,就这一瞬,两相交锋处,皆已见红! 祸斗前爪被纯钧当心划过,登时血如飞注。 而灵汐也未能幸免,于巨兽身下挥剑处,正被那凶兽利爪勾住,生生在肩头划开一道半尺长的伤口 。 不觉间,那祸斗飞溅鲜血竟有几滴落在灵汐伤处。 本就唯一招猛力的灵汐自是亦难支撑,一下子便仰倒,正落在安哥身上。 安歌见她伤处血已尽染,心中愧疚不已,但奈何此际自己亦是伤重难起,眼见那凶兽被激得狂怒不止,重又蹉蹄振尾,不及喘息便又要杀将过来了。 安歌唯有勉力起身,一臂抱紧了身前的灵汐,拼尽全力幻出狞牙鞭,耗尽周身灵力震鞭挡在灵汐身前,咬紧牙关以命抵挡。 祸斗见着安歌列阵,似是更为狂躁,瞠凸猩红血目,奋蹄极奔之下,凶煞戾气早已凝在周身,踏蹄之震几将金笼荡碎,沉浑一吼足令山河崩摧。 一阵雄劲戾气迎面冲涌而来,险些直将安歌和灵汐二人仰面摧倒,幸有安歌骨鞭抵力在前,灵汐持剑顶身在后。 凝神处,二人屏息绷着心神,灵汐肩臂鲜血顺剑直流,滴滴砸落于地的声音都分外真切。 正祸斗以摧枯拉朽之势奔蹄抵近跟前,口中天火旋即便要喷射而出的千钧之际,安歌已冲灵于鞭,灵汐亦抵剑于前,都做好了迎着正面一击的准备。 祸斗天火喷射而出,刹那间一道刺目强光轰然炸开于灵汐身前,瞬间艳光流彩迸发席卷,金轮黯淡,层云披锦,风月琉璃盏迅即飞升而出,迎着祸斗正前。 登时便是万缕斑斓凝于一簇,耀目灵光对着那凶兽眉心命门直射而出。 不消多言,神器一出,任它再是如何凶残狂暴的凶兽,也终是不堪一击,只这一道灵光,便叫那祸斗天火湮灭。 囫囵个儿重重横摔在地,瘫软如泥,再无力做丝毫还击。 真真是死里逃生的二人顾不得其他,只相扶着连忙逃出金笼。 安歌亦不忘临去前再度结界封印,以免这凶兽缓回神力再出伤人。 纵眼下,来时还意气风发的五人,此际竟皆已负伤,在禁地之外接应的邓通学和一众天兵自是惊心,纷纷过来搀扶问询。 好在要证在手,破案症结既已浮现,此后便只要紧着差人与向承锋统领悉知,他自可进续追查。 只安歌还心存着一桩再紧要不过的事,可眼下灵汐伤重,她只得亲自送了灵汐速回明堂,求仙师为其诊治疗伤,才忧心忡忡地赶去密会一人。 这般折腾下来,已是巳正初刻,一日之期即将过半,虽此案实情于她而言其实早已再明不过,更与旁人所见绝非一处。 但安歌心下却仍是犹豫不决,此番求解到底如何进退,她必得见了那人,才能真正定下思量! 053 安歌密会真凶 正午烈日之下,安歌在翠泽宫外足足暴晒了个把时辰,才终于等到了她最迫切想要见着的那个人 ——她的姑母,黎音。 “殿下不是该在明堂专心查着昨夜的命案,怎么兴冲冲跑到这里来了?” 黎音刚刚运启净叶玄荒铃伺候着天后幻梦其中,见着其魂梦渐沉,才抽身出了幻海泫听。 眼下虽一脸困倦意懒却也难掩满面红光,巧度莲步款款下阶,略福了福身,关切地问询着安歌。 安歌原还心存一丝侥幸,但见得黎音这般气定神闲,心底骤然凉了半截。 愁容与恨意登时浮上狐帝娇媚中透着飒飒英气的面上,自也懒得与她多言,只手底暗暗翻出那三枚破山钉令她看个清楚。 “……” 黎音见着那三颗还带着祸斗凝血的破山钉,登时困意全无。 面上的春风得意也唰的一下换做肃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又抬眼看了看安歌,一脸的难以置信。 迅即又有些慌乱,四下小心瞧着没人看见,伸手一把将安歌盛着破山钉的掌心合紧,便急急硬拽着她往僻静无人处说话。 安歌心中气恼,但她既来找黎音,便是必得听她所言。 更知此事万不能声张,因而即便自己再不情愿也只得一路被她带了过来。 “殿下糊涂,昨儿夜里本就不该趟了这浑水,如今更不知从哪儿弄了这破山钉来我这儿,倒是何意?” 黎音低声窃语,言中不掩嗔责之意,此际还在装糊涂。 “姑母道我当真情愿去搅这趟浑水,可你竟背着父君和母妃、背着全族,做下这等泼天错事,这可是在天宫啊!姑母就不怕东窗事发,害了全族性命吗?!” 安歌终究年轻气盛,忍不住追问黎音。 “殿下所言不知所云,这些个骇人的罪名,黎音可担待不起。” 安歌都已言尽于此,黎音却还是死咬着不松口,当真是欺她年少,不明其中真相! “你还要欺瞒我到何时?!这破山钉既是我拼了命从那祸斗身上取出来的,我怎会不知你拿它意欲何为! 还在青丘时,本君就在父君处听过姑母旧事,当年你若不是一味执着于那残缺的半尾,不甘只为狐狸洞中的一介小妖。 非要生新身为仙,不惜以身犯险偷炼禁术,结果惨遭驱逐,又岂会落得如今这般漂泊在外千年都不能回青丘半步?” 安歌怎不知黎音心苦,但此事关乎狐族、乃至整个妖族存亡,她又怎能不旧事重提以求化解黎音心中执念。 “是又如何!我不过借用那凶兽求一新身,与人无伤,有何不妥?” 黎音不愿提及过往,但依旧执迷不悟,还在狡辩。 “事到如今,姑母怎还能如此坦然,那摇光上仙座下两位仙生,难道不是姑母所为?!” 安歌终于看出,若不全将这些直摆在明面上,黎音便仍心存侥幸。 索性此际只有她们二人,她便再不给黎音留着情面了。 “那是意外,我原也不想伤她们性命……” 黎音心说狐帝到底刚入天宫,哪里知道这地方的个中门道。 那摇光又算得什么好东西,杀她两个徒弟不过一报还一报,是便宜她了。 因而还欲狡辩,却被安歌一语堵住了嘴。 “姑母莫再狡辩,本君赶到之时,那祸斗周身根本无一丝血迹,而纵揽整个天宫,万年修为的妖族本就屈指可数。更有一节,锦辰身上的迷魂香,难不成也是意外?” 安歌无奈甩出铁证。 “……殿下不消半日便已查明真相,果然奇智。那此际大可缚了我回明堂邀功便是,岂不还落得大义灭亲的美名,当真是给我狐族、给你父君母妃长了荣光了!” 黎音一怔,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戳穿了,见再瞒不下去,竟又开始无赖起来,反将安歌一军。 “你!” 安歌被她气得一时无言,这背后的千万般思量,怎么于她而言竟是这般无足轻重! 还是她根本就捏准了狐帝背负全族重责,必不敢冒然将这逆天之举捅破,才敢这般肆意钳制! “怎么,堂堂狐帝,也有迟疑不定的时候?” 确是如此,黎音早料到安歌不会轻易向天族吐露真相。 不然,也不必苦苦等待多时都非要见她一面了。 “若非时局所困,本君定不会如此姑息。” 安歌毕竟身为狐帝,如何能不顾身后一族的兴衰存亡。 更何况她至今仍不曾受封,便还算不得正经八百的天界仙神,于这九重天上何其人微言轻她自是心知。 若当真将这隐情捅出去,天族必定处置姑母不留情面,到那时,她即便想要护下黎音一命怕也是无能为力了。 她既早看透了这一步,又怎忍心真将自己的亲姑母推到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殿下宽仁,实乃我族之幸。何况昨夜之事,若非殿下明察洞见、心思细密,本也追查不到我头上。 现只需殿下缄口不言,妖族之危自然可化于无形。姑母劝殿下以大局为重,莫要枉费了此番排除万难才搏出的大好时局。” 黎音见安歌还有几分犹豫,便更进一言,家国族类一众大任一股脑儿全搬出来压在她身上,哪里还由得她再不就范。 “姑母且记着,本君此番瞒下实情,为的并非你一人得失,而是为了回护我族万万生灵安危。今日过后,姑母若再动偷炼禁术之念,休怪本君大义无情!” 终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其实安歌来时便知大抵也只能如此,只是心中的不甘、无奈、愧疚和担忧又有谁人知! 再说亦是无益,黎音急着回了幻海泫听,担心天后幻梦不稳,临走自是对安歌一通允诺,自言再不犯禁。 安歌心知空口之言,于姑母那性情,又能有几分真。 但也无可奈何,只兀自心头更添几分沉重,阴郁着赶回明堂,毕竟灵汐的伤势亦是她心头上的一份关切。 安歌垂头回了明堂,本以为灵汐的伤势应已无碍。 却不想,即便臧老仙师亲自诊着,那小妖竟依旧沉沉昏迷,尚未苏醒! “怎么回事儿!分明从梓苑回来时还清醒着的,怎么这会儿竟变得这般伤重?” 安歌得知灵汐伤情,大为担忧,两步冲进卧房。 见着臧老仙师还在为灵汐运灵疗伤,不敢惊扰。 但亦难平心中困惑,只得对着邓通学急切问着。 “殿下您可回来了,顾辙师兄赶去幽房宫与向统领汇合,我们也不知你们当时在梓苑中到底遇着哪般境况,根本帮不上忙啊! 仙师诊说灵汐应是被外邪冲体,与己难融,致使体内血气冲顶相斥,错乱纷涌,才这般昏迷不醒的。” 邓通学在旁亦是忧心。 “外邪?莫不是当时……” 安歌登时回想起自己为取破山钉,被祸斗摔下身时,灵汐为救自己锋镝正中祸斗掌心…… “禀仙师,灵汐此伤乃是与祸斗缠斗时落下的,当时那凶兽亦是血涌飞溅,这外邪极有可能即是那凶兽之血染入灵汐体内所致。” “这便是了,我说这丫头体内火气冲涌怎会这般猛力,原是那狗子的血啊! 这丫头本不过一滴露水之身,怎受得住纯阳天火血气内灼,为师这就度她清洌仙灵,想来即可压制她体内烈焰气息。 不过没想到就凭你二人之力,竟也能叫那蠢狗伤着,看来为师当真没看错你们啊!” 臧老仙师听得安歌所言,心中迷惑便也解了,不必再耗费灵力小心试探着寻迹根由,生怕仙灵摧得猛了再伤及小妖本初。 此际再做医治便无顾虑,自然胸有成竹手到擒来。 不消片刻,随着仙师几道仙灵注入,灵汐确是不再一幅痛楚挣扎的神情。 虽仍昏厥未醒,但面上却也舒展许多,看样子应是内里无碍了。 仙师见灵汐已渐服住内里火气血涌,便也不再留于此处,只吩咐了几人悉心照顾,便悠然乘云幻去了。 “哎呦喂!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怎么不叫上我啊,若不是今儿整个学宫都传开了,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扭捏尖声由外传来,虽还离着大老远,便已叫人浑身不自在,不必抬眼也知道,定是铜锤那厮捻帕甩胯地扭进来了。 “哎呦,铜锤兄弟醒了?可说呢,昨儿夜里我还真想叫上你来着,可惜你早睡得如死猪一般,别说打雷了,就是天劫劈下来恐怕都没你那呼噜骇人。” 邓通学见着灵汐已无大碍,又看到铜锤虎躯娇步地扭进来,便想调侃几句,缓和一下内里安歌忧心忡忡的凝重神情。 “叫我小豆子!说了多少遍了,人家不叫铜锤!” 铜锤自是面上不悦,但一眼瞥见躺在榻上负着伤正昏睡着的灵汐,连忙上前关切: “哎呀!灵儿妹妹怎么受伤了,是被哪个挨千刀的欺负了,看我不把那不长眼的东西锤死!” “就是那梓苑禁地里关着的祸斗,你既这般心疼灵汐姑娘,且去把那畜生锤死给我们解解气。” 邓通学虽也油滑得很,但对着铜锤这般假惺惺亦是看着别扭,因而忍不住揶揄起来。 “原是那家伙……” 铜锤本就是听了三五谣传而来,怎会不知安歌、灵汐和顾辙三人大战祸斗的事。 原想装大,却不想这姓邓的半老东西这般不识趣,偏要戳穿她才肯罢休。 她自是被噎得难受,回敬邓通学一个环凸白眼,那般猛汉娇嗔的姿态却也足叫他恶心半天了: “那我可没辙,我呀最怕就是那些凶煞东西。看不出,灵儿妹妹竟这般神通,能与那上古凶兽较量一番。仙师可给咱们妹妹好生医治了?可还有救?” “这是自然,她可是太子殿下灵宠,这点小伤根本不足为惧,更何况人家身上宝贝厉害啊! 你是没看见,大战之时一道金光乍现,我们在梓苑之外都被晃得睁不开眼呢!” 邓通学看似有一搭没一搭聊得随意,却是暗自引着铜锤话头。 “还有这事儿?啥宝贝这么厉害,由来没听说过啊!” 铜锤更是个没心没肺的,竟还真被勾出了好奇心,追问个没完。 “你们两个要聊天给我出去聊,灵汐尚在昏睡,还需调息,经不得这般聒噪!” 安歌越听越会想起当时情境,更觉对灵汐有愧,自然心烦得紧,索性直接将那两人赶了出去。 正一来一往聊得起劲儿的两人虽意犹未尽,却也不是全无眼力。 看出狐帝对着灵汐忧心情切,哪还敢招惹,便只好乖乖收声,灰溜溜地出去门外候着了。 054 一日之期已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安歌一直守在灵汐床边,专心待着她醒来。 狐帝内心满是说不出的无奈和愧疚,只得压在心底默默不言。 任凭外间光阴流淌而过,她也不急,更不想出去。 仿佛一旦出了这间屋子,她便再无法如由来那般坦然地面对眼前的这个小妖了。 虽然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本堂堂狐帝,从来行止由心,杀伐掳掠更何需思量,缘何竟对这一区区小妖如此在意。 金乌西垂,天光暗淡,灵汐终于恍惚睁开了眼睛。 “灵汐,你感觉可好些了?伤处还疼不疼?” 安歌一直在床边盯着,自然第一时间注意到她醒来,便连忙握紧了灵汐的手,关心溢于言表。 “回来时只觉内里燥热得难受,现下反而又觉着饮了捧冰泉似的,从里到外的清凉舒畅,连肩膀的伤处都不怎么疼了。” 灵汐只回了回神儿,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腹,感觉舒坦有力多了。非但没有从梓苑回来时那般虚弱,反而精神通透了不少。 “是臧老仙师度了仙灵给你,化解了祸斗之血对你本初的冲涌灼烧。” 安歌也没想到灵汐恢复得这么快,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些。 “原来如此,下次再遇仙师,真要好好谢恩了。” 灵汐忽得想起祸斗被风月琉璃盏伤得也不轻: “其实那狗子也是个可怜的,别看它神力惊人,实则被困在天宫也受了不少苦。上次我误闯梓苑之时,便就看到它被一紫袍之人好生欺负。 后来不知怎的,我还差点被人打死在受厘宫中,若不是我家殿下违了戒规来救,我怕是早就灰飞烟灭了。 再后来才知道,殿下为了救我,还曾被天后娘娘责罚,关在铜笼狱里七日之久呢!” “那灵汐可见过那伤你之人的真容吗?” 安歌自是在灵汐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没头绪的闲叙之中听出些端倪,警觉地问着。 “不知为何,当时似是看见些什么的,但事后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殿下和莫斯年也从未见过那人用来伤我的凶器,只知道应是用鞭的,因而我才一见到你用鞭就有些怕。” 灵汐那时自是被九洺和莫斯年不知问过多少遍了,却从未想起过遇害时的一丝线索。 只有安歌,已经能从灵汐的话中对号入座,将整件事串联得紧密。 然而,越是这般明了便也越是令她煎熬,更对灵汐满心愧疚。 灵汐周身不痛,又卧床休息了好一阵,自然活泛轻巧。 她忽得想起锦辰二人此际还被困着,不免心急,忙试图起身,却被安歌拦下: “凶案之事怎样了,可从摇光上仙处查到些什么没有?不行,我得亲自过去看看。” “你就不要操心这些了,顾辙师兄早已带人赶过去。况且……” 安歌欲言又止,只道: “你大可安心便是,子夜对堂之时,本君必定帮你救出那两只小妖。” “怎么,你已将这凶案全解了?!” 灵汐不禁暗自称奇,安歌当真是她见过的所有人中,除过殿下之外又一绝顶厉害的人物了! “都说了不必你再操心,你且安心修养,快些痊愈便是帮上大忙了。 不然就以你家殿下那般暴戾性子,倘若知道你是为了救本君才被伤着的,岂不是要直取了我这千年狐骨给你补身子啊!” 安歌无意令她再牵涉其中,专意逗她开心,也是为了移开她对这案子的挂记。 “怎么会?!我家殿下性情谦和雅正,乃是天界一等一的君子,才不像你说得那般暴戾呢!” 灵汐自是知道安歌在逗她,嘴里争辩着,面上却已渐透出几分明媚烂漫的笑意。 安歌贪恋在房中与灵汐谈笑偷得的片刻舒心,任窗外冰轮登高,月影铺陈,也还是不愿走出这个房间。 灵汐自然心里还惦念着正事,几度催她,她也只是借口在等顾辙消息,敷衍着。 直至夜幕浓垂,灵汐也因调息耗神,已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寂静的房中,空留安歌一人,独自清醒…… *** 明堂东序学宫玄堂阁 “明明是我幽房宫的人被害了,你们不去杀了凶手为我徒儿申冤,怎还反过来搜我仙宫!你们明堂就是这般主持公道的吗!?” 摇光上仙虽被向承锋和顾辙逮了个正着,却也不知哪儿来的底气,还在肆意叫嚣。 顾辙见了两位仙师确已落座在堂,便速速几步上前,将在幽房宫之中的发现耳语两位仙师知晓。 “摇光上仙莫恼,此际正还差片刻才至子时,狐帝亦未赶回玄堂揭开谜案。 不若正好趁此时机,先来处理一下向统领在你仙邸之中发现的这些器物,也请摇光上仙解释清楚,为何这些东西会出现在幽房宫之中吧。” 廉贞仙师没想到,原本一件仙生凶案已是多年未曾出现过的大事,如今竟还牵涉出这般丑事,当真是令人头疼不已。 向承锋听得廉贞此言,便着手下将从幽房宫缴获的各式器具摊在众人面前的空地上。 众人上眼仔细瞧着,竟在其中发现了不少类似清净琉璃瓶那般原应在太虚幻境藏宝阁中存着的瓶瓶罐罐。 那太虚幻境虽确是无人看守,但若当真窃取了宝贝出来据为己用,亦属有违天规。 更何况,细细观瞧之下便不难发现,那些器具之中多盛着殷红凝血,这东西,可必不是天家正途修真所用之物! “廉贞仙师,各位仙上,这些便是我等由幽房宫处搜出来的,不知是否与本案有关。” 向承锋秉公述着,语气中听不出一丝倾向。 “摇光上仙,可否解释一下,这些器具究竟从何而来,又是欲为何用?” 廉贞仙师何等修为,只需简扫一眼,便足知了摇光上仙所欲为何,因而更为她误入歧途感到遗憾。 “这……” 摇光上仙心虚得紧,一阵语塞,心底百般狡辩,却也自知终是欲盖弥彰,转念一想,唯有揪着案子才是正解: “这乃我幽房宫私事,更与这案子毫无干系。我看你们就是查不明案情,又想包庇那两个凶手,才这般为难于我!” “摇光,你莫要倒打一耙。我明堂从来是非分明,倘若那两个院生当真杀了桃羽、松羽两位仙徒,我定当依律查办。 但你这事亦是非同小可,你可想好了,此际在这儿说明白是为了你好,若当真呈报至天后那里,可就再难回还了!” 臧老仙师肃着脸,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分量不轻。 “哼!我的事?我什么事儿,不过是借用些个破烂瓶子,装了些红浆子,这也算个事儿?” 摇光依旧不肯承认,刻意将这偷炼禁药的违逆之举说得分外轻巧,真是拿这满堂的仙师、上仙和明堂院生、天兵天将都当成傻子了! “拖了这么久,时辰都快过了也不见那自告奋勇的狐帝现身,怕不是她根本就是个草包,只知道充大护短吧! 你们到底还审是不审,若当真查不清实情,就赶紧将那两个凶手交出来,我自亲手为我两个可怜的徒儿报仇雪恨!” “去,将那两个院生带出来。” 廉贞见摇光不但毫不畏惧,反而叫嚣得更甚,又狐帝确是迟迟还不现身,一时为难。 为不至明堂落下包庇的口实,只好先依着她将案子的事审个明白。 至于她的罪状,看来只有容后由向承锋禀明天后再做处置。 瞻远循师命,将锦辰和璞玉两人带到堂上,却并未如前次一般用捆妖绳缚着。 大抵也是因着已与顾辙通了气,了解些简要实情的缘故。 锦辰和璞玉来在堂前,虽不知现下情况几何,但却未见灵汐和安歌在场,便有些失落和忐忑。 再看那摇光上仙势要吃人般的眼光,两人便更不免心慌。 “说好的一日之期,那狐帝却连面都不敢露了。你二人还有什么可辨驳的,乖乖受死便是!” 摇光上仙看见二人,灭口之心更胜昨日,说话间,便急急两步上前,特意临近二人,以便随时将他二人灭迹。 “上仙!上仙且慢……” 璞玉见势,赶紧一步护在锦辰身前,慌忙一语,看样子当真是要一人顶下所有罪责! 锦辰怎能看着他去送死,连忙手底用力,揽着他手臂,极力想要将他拽回来。 “上仙容禀,实情其实是……” 奈何璞玉已经开言!堂上众人亦是出乎意料,没想到这小妖竟挺身出言。 因而全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皆欲听得他到底是自证清白还是承认罪状。 “实情其实是,害死桃羽、松羽两位仙生的罪魁祸首,非是旁人,正是你摇光上仙!” 却此时,安歌人未入堂,声已夺人! 如此惊天之言一出,登时震惊得在场诸位瞠目结舌。 锦辰正揪着心,生怕璞玉莽撞出言惹火烧身,不想狐帝终于及时赶到,心中一改由来偏见,自是感激不已! 另听得安歌所言,不知其所为何意,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屏息听凭。 堂上的廉贞仙师和臧老仙师听得狐帝如此言之凿凿,亦是大出所料。 此间事大,切不可轻易置评贸然处断,且看狐帝如何证论才是要紧。 “岂有此理,大胆狐妖,你竟敢如此诋毁本上仙,这可是触犯天规的大罪! 你若不立即伏身跪地给我磕头认错,莫怪本仙上请天罚诛了你贱妖一族!” 摇光上仙本以为局面已被自己掌控,却冷不防听得此言,不禁气得血气上涌。 若不是碍着在场各部仙家,早对狐帝大打出手了。 此言一出,众仙更是哗然,无论是非如何,可狐帝毕竟业已升仙。 即便再是如何气急,摇光上仙怎还能以“妖”称她辱她,这般举止实在有失仙格,更大伤体统,实难入耳! “摇光上仙莫要如此动怒,” 廉贞先略略安抚摇光,便又转而对安歌肃肃言道: “狐帝所言确是有悖道常,更令众仙困惑。这一日之内,狐帝到底是否已将此案破解,还请详尽道来,切莫污损上仙清名。” “谨遵仙师谕令。” 安歌来在堂前,毕恭毕敬听得廉贞仙师之言,躬身施礼,起身便转而对着殿内众人郑重道出这一凶案的来龙去脉。 055 一部分真相 “经了这一日一夜多番追索,目下即可确定,昨夜桃羽、松羽两位师姐夤夜密出明堂,所至之处正是天宫禁地——梓苑。 而二人此行的目的,是为窃取镇于禁地之内的凶兽祸斗之血!” 安歌此言一出,满堂仙神纷纷哗然,不可置信地交耳议论。 正此时,安歌瞥见摇光上仙还欲辨驳,自是速速给向承锋递出一个眼色,更一言抢先,最是此时,怎还能给她一丝还口之机: “这便是我们从两位师姐的尸身之上找到的取血之物。” 向承锋默契配合,挥手令部下兵丁将那卷异制软针和一只殷红玉瓶耳坠一一展现在仙师堂案之上,仔细码好。 “而这只耳坠则是我们深入祸斗笼中,在其身上找到的。各位仙师、上仙明辨,这两只耳坠本就是由一对清净琉璃瓶幻化而来,因而更可确定,昨夜,两位师姐定然是在祸斗处停留过的。” “那祸斗可是上古神兽,怎会任由那二人穿针取血?” 一旁立身的仙生忍不住发问。 “祸斗虽凝万古神力,凶猛异常,但二人所持之软针制造极为细密精巧,更细如发丝,若在凶兽未及察觉之时,以迅即功法推针仅刺破皮肉,其触痛尚不如虫噬,便不致惊动祸斗。” 安歌早已胸有成竹,解释细节不在话下。 “可这兽血到底有何金贵之处,竟令这两姐妹不惜潜入禁地,舍命窃得?” 向承锋自也在幽房宫缴获了不少存着凝血的器具,但却一直不明其中因由,正好借此时机问个清楚。 “不过寻常兽血,并无奇异功用。” 臧老仙师碍着此事涉及仙家秘辛,不愿当众戳破,只得略略敷衍。 “于寻常仙神,确是无用。但对于摇光上仙而言,恐怕却并非如此。” 安歌却必得令这丑事公之于众才肯罢休: “传闻数万年之前,药王仙君尚未得道之时便与摇光上仙结识,想来如今药王仙君下界不知所踪,满顾天宫,除过药童仙官,便也就唯有摇光上仙可做炼丹制药之法了。” “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摇光没想到安歌竟连如此陈年旧事都知道,忧思不觉已笼于心间: “但那两姐妹夜闯禁地,盗取兽血,即非受我之命,你又如何能将着些个有的没的都赖在本仙头上。难道本上仙会炼丹制药也是为罪过不成!” “狐帝!若非与此案有关,此番旧事尽可不作堂上提及!” 廉贞仙师面露沉重,见安歌一再提及旧事,不免心生隐忧,便出言警告她莫要失了分寸。 “仙师在上,学生不敢妄言,但此事牵涉至深直指于此,不揭开此毒瘤脓疮便难以纠白。” 安歌虽恭敬深施一礼,但心下仍是打定了主意,这天族之丑她今日非揭不可: “若本君没有猜错,桃羽姐妹窃得的祸斗之血,以及向统领和顾辙师兄在幽房宫中缴获的这些血浆、器具,正是为秘制传说中的赤芝罗丹所用!” “赤芝罗丹……” 堂下众人乍一听闻这四个字,皆仿若触到了莫大的禁忌一般,面面相觑,讳莫如深。 安歌趁两位仙师未出言阻着,速速道来: “相传,魔域至尊以赤焰芝草为本剂,凝血魔之灵炼化而成赤芝罗丹,可驻身固魂,避六界轮回劫难之险。 想来自天魔大战至今,天界常有仙神因下界历劫而堕入轮回千百年不得回还,自然就会有人贪恋天宫安逸而欲设法避之。 这赤芝罗丹便就成了避劫的法宝,奈何炼化此丹必得行邪魔之法,是为天规大忌,更不可能从药王殿药童仙官处得着,因而只有私下偷偷炼就。 但自花神寂灭,天地间草木尽毁,六界之中便再无赤焰芝草,因而,摇光上仙才想到以祸斗之血充顶,毕竟那凶兽自上古便以赤焰芝草为食,其血即为赤焰芝草之精纯。” “正因如此,那桃羽、松羽两位师姐才不得不频频夜闯禁地窃取兽血。奈何那祸斗毕竟性情凶残,不知是否多番被汲血而生怒,才愤然攻击了两位师姐。 两位师姐不敌凶兽利爪,皆负重伤,本君推测,当时甚或可能其中一人已当场毙命,而还活着的那个勉力托着另一人的尸身直到退至天庭廊桥迷阵处,便也已耗尽气力,因而才倒在那里,被锦辰和璞玉二人发现。 如此说来,岂不正是摇光上仙你因一己之私,生生害死了桃羽和松羽两位师姐吗?!” 安歌将种种推论和盘托出,同时眼里紧盯着摇光的反应,只见她终于面露怯怯心虚,眼神惶惶躲闪,安歌便知自己所言已全中正地。 “你是说,摇光上仙令仙徒冒死盗取祸斗之血,是为了秘炼赤芝血碣之丹?!” 向承锋听得更是心惊,简直不敢相信天宫之中竟有仙神如此大胆,敢在天后眼皮底下以邪魔之法炼就邪丹! “你血口喷人!” 摇光冷汗直流,被当众揭穿罪行自是难免一阵心神慌乱,但仍不肯就此认下,只得竭力争辩: “明明是桃羽和松羽私自潜入禁地盗取兽血,与我幽房宫何干?你凭什么污蔑本仙秘行邪术炼制邪丹。 这些都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谁会相信!贱妖,你若再敢污蔑本仙,我必立时诛了你!” “是不是本君信口雌黄,只消验明这只在祸斗处找到的清净琉璃瓶之中的残留血迹,与向统领从幽房宫搜缴来的这些凝血器具之中的血红之物是否同为祸斗之血即可。” 安歌怎会被她难住,更不会给她丝毫翻盘之机,紧接着便给出了验证之法: “凶兽祸斗正因经年以赤焰芝草为食,才得以口喷天火。因而若要验证此间血迹是否皆为祸斗之血,只消以天火摧之即可。 天地六界,唯真正的祸斗之血才可经天火燃淬而不沸、不燃、不化、不褪。若非祸斗凝血,则必定不耐天火之烈,瞬间腾化而尽。” “这……” 廉贞仙师见情势竟被狐帝推至于此,不免有些为难,眼递身旁的臧老仙师,难掩担忧愁容。 “摇光,你咬定那两个仙生之举确与你幽房宫无关?” 还是臧老仙师出言问询着,实则是想给摇光一个台阶下。 “……什么……什么天不天火的……” 摇光一听,这一处就连她自己也万没想到,自是心虚得紧,几丝细汗不觉已渗在额头、掌心。 可眼下自己被狐帝逼到这般境地,若当真认下了,岂不也就是即认了秘炼邪丹之罪,又认下了是自己害死徒弟!左右思量间,竟不知该如何收场。 廉贞仙师见摇光已是百口莫辩,本不愿令她难堪,但奈何向承锋正目光如炬地盯着堂前的一切动向。 这向承锋虽尚未将此事呈报天后,但他毕竟是天后亲信,此际堂前一举一动,都将毫无遗漏地传于天后耳中。 摇光上仙擅用邪术炼丹一事已是天族大忌,令一众仙神遗老蒙羞,若明堂在这个当口有丝毫偏私之举,岂不正中天后下怀。 不仅明堂声誉不保,更给天后送上了打压削弱遗老势力的良机。 如此情势之下,廉贞仙师也不可再做迟疑,只得暗暗一声叹息。 展臂运灵施法,分别将安歌手中的清净琉璃瓶幻化如常大小,又从地上的一众瓶瓶罐罐中随意拣起一只宝瓶,令两相皆悬于当空众目之下。 未做丝毫犹豫,抬手间便降下两道天火,徐徐炙烤两只宝瓶。 众人亦屏气凝神,紧密观瞧着这两只宝瓶之中血浆变化。 只见,那清净琉璃瓶之中原本仅存的一丝挂壁凝血经天火淬炼,除稍有融化淤底之外,未见丝毫异样,依旧猩红。 这便也证实了桃羽、松羽两姐妹确是以盗取祸斗之血为目的。 再看另一只由幽房宫搜出的宝瓶之中,内里红浆半满,天火灼灼炙烤之下,果然! 内里鲜血浓沉殷红,久经天火烘摧,却亦是未见丝毫异样,不沸,不燃,不化,不褪! 真相昭然若揭,摇光上仙再无辨驳的余地! “摇光,幽房宫中秘存这么多祸斗之血,你又作何解释?!” 臧老仙师见如此铁证,亦是气愤不已,更无包庇之由,厉声斥问。 “这些,这些都是桃羽、松羽她们瞒着我做下的!与我,与我幽房宫无关!” 摇光见退无可退,慌不择言竟反口将罪责推给枉死的两个徒弟。 在场众仙神不禁连连摇头,无不鄙夷至极。 没想到堂堂北斗之首的摇光上仙竟会堕落得如此卑劣,用徒弟顶罪之言是如何能说得出口呢! 好歹也是一门仙宗,当真是无半点为师为尊的担当,更别说是天族仙家的高格颜面了,这一遭全被她给丢尽了! “上仙好托辞!倘若您当真全不知情,缘何会出现在天庭廊桥处将锦辰、璞玉二人击晕,难道不是为着掩人耳目欲将桃羽、松羽二人尸身移走隐秘? 见事不成,又在不由分说之下,一力想要当众杀了锦辰二人,难道不是为着灭口?” 安歌立即乘胜追击,环环相扣地追问,夹枪带棒又实中隐虚,彻底扰乱摇光心神。 “没有!我没有!你胡说!我当时明明是在宫中等着桃羽她们二人回来,根本没去接应,何来击昏那两个小妖!?若我当时即在那里,何不直接杀了他们灭口岂不更省……事……” 摇光还在垂死挣扎,却没意识到自己早已落入安歌的陷阱之中。 当她发现其中蹊跷之时,言已出口,覆水难收! 这般狡辩何异于做实了自己的那些勾当,她自是后悔莫及,直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 枉自己明明占得先机,却不由自主地被这狡猾的狐帝一路引着落入层层暗套之中,越是急于辩白,越是深陷泥潭,万劫不复。 此言一出,安歌所述案情,无论真假便全部被摇光亲口凿实。 真相不言自明,众仙神只觉摇光蠢笨,犯下错事自认便好,何必如此巧言辩白。 到头来不过是愚人之举,不仅于事无补,更平白丢了天家风骨,落得颜面扫地! 此际,摇光虽百般委屈,更不信自己的徒儿当真死于祸斗之手,却也心知大势已去,任凭她长了百张利嘴也再难自辩了。 至此,这一桩扑朔谜案,于明堂之上,便已就此告破了。 廉贞仙师不免对着摇光心存些许遗憾和无奈,但亦是爱莫能助,只得任由向承锋带人押着她,报予天后处置。 锦辰和璞玉二人自然也就洗脱了嫌疑,自可放心回去。 曲终人散,安歌也好似终于应付完一场硬战一般,总算速战速决,即救下了想救之人,也隐去了欲隐之实。 没有什么胜意轻松之感,只觉身心疲惫,勉强松了一口气吧。 锦辰和璞玉自是上前拜谢,安歌也只略略推了。 正向统领欲与她再深谈求证几句之时,她却抬眼瞥见大殿之外一个怔怔的人影。 是灵汐,远远的,只一个眼神,也已写满不解和失望…… 056 灵汐追问实情 沉夜晦暗,层云掩月,一番堂审作罢已是深夜时分。 待安歌回了自己的西厢别院时,亦知身后灵汐必定一肚子不解要向她追问。 一路相跟着,此际正在她身后站定。 “即叮嘱你莫要再管此事,何必还要跑去观审?” 安歌心知该来的躲是躲不掉的,只得先开口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真凶根本不是祸斗,你我都知道的!咱们进去之前狗子周身没有一丝血迹,桃羽、松羽也根本没入过那金笼之中,它怎么会是杀害两位师姐的凶手? 那只耳坠根本就是你在偏堂里先一步取了,又在打斗之时藏于狗子身上的。为什么不追查下去,以你的思量,不可能查不到真凶,为何一定要这般混淆视听草草结案?” 灵汐在赶到梓苑之前便已在玄堂诫室之中与锦辰询问过一番了。 锦辰虽记不得当时情形,但他毕竟知道自己是随着璞玉一路去到的梓苑,更因璞玉的异样推出桃羽、松羽是被歹人所害。 灵汐浅析其中蹊跷,自是憋了一路,此际怎还控得住,必定把心里所有的困惑都问出来才甘心。 “本君什么时候说过要查出真凶,不过只答应了你救下那两只小妖。现下那两人既已脱罪,其他的与我何干。” 安歌纵使再怎么伪装,到底在灵汐面前还是理亏,只得蛮说些强词,掩饰心虚。 “救下锦辰他们,我是打心底里谢你。可也不能因着这般,就隐匿了实情。 摇光上仙固然是咎由自取,但害死桃羽和松羽的凶手必定另有他人,为何避而不言,只如此草率地推在狗子身上,就因为它不能人言,无力辩驳?” 灵汐想不通,分明离着真相只差一步之遥,怎么偏要就此戛然而止,再不深究了呢? “你这小妖知道什么,看那满堂仙神,可有一个是想要真相的。人人不过撇清了自己便是大吉,谁有闲心管这些无谓的是非对错。 本君借一个尚且说得通的答案,即安抚了他们惶惶之心,又保住了妖族在天宫的境遇,便就够了,何必再去深究。” 安歌亦是无奈,一边是这嫉恶如仇的小妖,一边是全族存亡的重责,两难之中,她又如何能得两全。 “所以你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主意演这一出李代桃僵!” 灵汐终于明白,怪不得自己总觉着哪里不对,好像所有的线索从一开始就在刻意引着众人视线似的。 原来确是如此,安歌由来便知道凶手是谁,却也一早便下定了决心要颠倒黑白。 “没错!本也没想瞒你,你既早看清些也好。本君从来也不是什么圣人,是非对错在你而言或许重要,在我眼里却是一文不值。 就算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个哗众取宠的骗子也罢,是为那真凶逃避罪责的帮凶也罢,本君根本不在乎!所愿即成,不问因果。” 安歌忽得觉出身后危险临近,没想到他们来的这么快!她不禁暮然担心起来,这帮人来势汹汹,想来势必又是一场血战。 她倒不怕,只恐眼前的小妖再被自己无端牵累,小妖新伤未愈,若再遭恶战怕是性命难保。 此际唯有尽快将灵汐赶走,再做打算: “你这小妖也配与本君叫嚣,既已得了答案,还不快走,莫再扰我清净!” “不是的,我不信!你才不是不问因果,不在乎对错的人! 到底有什么苦衷,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便是,何必要把自己搅在其中,这般周折!” 灵汐怎会知道安歌此际的思量,只心知她眼里的安歌虽有为帝的霸气,还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冷,但骨子里却也是个心思清明,因循克礼的好人。 这一点自己绝不可能看错! 安歌到底为什么一味扭曲事实,极力囫囵结案,是在害怕着什么,她怎么也想不通。 “啰嗦!哪来的什么苦衷!你以为你是谁,不过一介野妖,也敢跑来妄论本君是何等人!本君没空再与你纠缠,若再不走,莫怪本君手下无情!” 安歌心急,看来灵汐这是犯起了倔劲儿,非要问个明白不可,这般狠戾骂她都不肯走。 可奈何这般情境,她又如何能据实以告,没办法,只有出此下策,无论如何必得尽速将她弄走再说。 “灵汐虽不似你这般心思深沉,可我到底不傻!你骗不了我的,到底这其中存着什么隐情,你倒是说啊!我……” 灵汐这一根筋,陷在这谜案的漩涡之中出不来了。 她哪里听得出安歌言中暗藏的玄机,只还一味追索个没完,真是急死安歌了。 安歌无奈手底运灵,抬起便是冲力一掌,殷红灵光横擦灵汐耳边而过,直打在院门上。 正将一滴坠落的水滴拍碎在门板之上,整个半扇大门瞬间被击得粉碎。 与此同时,天边阴云之上,一记惊雷乍响,亦应着灵汐心底的一震惊心! 她没想到,安歌竟真的对自己出了手。 可这丫头由来便就是个软硬不吃的性子,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纵使狐帝这般对她,依旧不肯罢休,也不躲闪,直宁着杵在那里,说什么也要问个明白。 安歌只得再冲一掌,将灵汐身后的另外一扇门板也摧了个粉碎。 灵汐还是不走! 层层浓云密布,几滴冷雨坠落房檐,砸在青石假山之上炸开朵朵水花,落在小池暖泉之中荡出层层涟漪,却无人察觉。 两人依旧相持不下,小小庭院之中空气仿佛凝结。 只远处半空之中,一群冷眼远远瞧着,正欲伺机而动。 顷刻间,好似云层破漏,倾盆大雨一泻而下,瞬间将两人淋得透彻。 隔着氤氲的雨幕,两人眼中看见的,却都好像是被劈头盖脸淋得狼狈的自己。 “师兄,咱们还等什么,不如直冲下去,杀她个措手不及!” 天边那群人之中,一个愤恨的声音划破寂静夜空。 “再等等!” 另一个略显沙哑的男声沉沉抑着。 安歌耳听八方,提防得紧,已然察觉身后凶险就快按耐不住,而眼前这小妖又死犟着不肯走。 狐帝心头焦灼,咬牙发了狠,甩手一震幻出狞牙鞭,殷红灵力浮鞭荧动,在雨中奋力一抽。 惊鞭乍响之时千万水滴如冰钉一般应声凿地。 灵汐见她使出鞭子,不由得汗毛竖栗,心头一紧,但仍不肯退去。 安歌急中生智,远瞧了一眼天边,忽得想起些什么似的,便有了主意: “天宫不比下界,怎会平白这般雨急?今日可是十五,你确是要一直赖在我这,也不回去看看你家殿下?” 灵汐这才想起来,锦辰确是万般提醒过她今夜要记得早些回去的! 可这边厢……,哎! 安歌说得没错,自她入天宫还从未见过周天落雨,殿下要紧,怕不是真出了什么岔子! “等我回来再与你问个明白!” 这般思量着,灵汐终还是担心殿下,虽还有些不甘心,却也只能一个跺脚,翻身跑出了院子。 安歌眼见着灵汐跑远了些,才松了口气。不禁暗自苦笑: 还死咬着不放,这死丫头当真是难缠的很! “出来吧。” 沉沉一语,狐帝霸气出言,逼出身后那帮隐秘在黑云之中的身影。 *** 灵汐冒着瓢泼大雨,一路跑回了云中阁,奈何她回来得确是太晚了。 已过子夜,宫中大门早已紧锁,长生帝君亲自设下的结界更是坚不可摧。 然而即便是隔着层层结界,又有太阴星君施法,亦可隐约听得内里殿下凶疾大作发出的阵阵龙吟! 冲撞爆裂、房倒屋塌之声不绝于耳,更血龙嘶吼咆哮之音,声声叩在灵汐的心上,不禁令人胆寒心碎。 灵汐终于崩溃,哇的一声痛哭出来。 一边哭,一边狠命叩着那层铜墙铁壁般的无形结界,声声嘶嚎呼唤着殿下,却不得一丝回应。 九洺幻作血龙,在云中阁结界之内被凶疾折磨得全无意识。 巨龙之身直被邪魔之力冲顶得几乎快要由内里爆裂,没命般地扭曲长身,狂暴腾跃拼死挣扎。 也不知灵汐在外哭喊了多久,终是无济于事。 她进不去,也就没办法化出真身安抚狂魔致颠的殿下。 只得眼睁睁看着九洺时而腾于高空的痛苦身影,心底的自责和悔恨几乎快要把她吞噬了。 她此际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守在结界之外,默默为殿下祈祷,隔着沉厚结界感受着内里一阵阵暴戾冲顶带来的震荡。 那猛烈的冲击一阵强过一阵,整夜都不曾停歇。 这一夜终于过去,远天才露出一抹朦朦青灰之时,云中阁的大门徐徐开启。 大雨仍未停歇,早已周身湿透的灵汐淋着雨,缩在门边靠在石兽之下拢膝而眠,脸上的层层水气早已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痕。 九洺俯身看着她,那瑟缩的小脸冻得泛白,肩头伤口沁出的血迹被雨水冲得模糊,却也足看得出伤势不轻。 怎不叫他分外心疼,挥袖遮在她头上,又一股温暖仙灵注入小妖周身,蒸腾了她这一身的淋漓和彻夜寒凉。 “殿下!” 灵汐本就睡得不踏实,登时惊醒,看见九洺面无血色地护在自己身旁,连忙站起身,一下子扑在九洺怀里,便又是一通嚎啕大哭。 这哭声里,有委屈,有气愤,有挫败,有迷惘,有自责,有后悔,更有一股深深的无力。 九洺没有说话,任凭她在自己怀里尽情宣泄万般情绪,潺潺热泪将胸前的衣襟都洇透了大片。 只心中亦是自责,才只一日没过去看着,没想到这丫头竟落得这般模样。 “若灵儿在明堂确是委屈艰难,那本宫就去求了长生帝君,咱们以后不去了便是。” 直到灵汐哭得累了,哇哇的哭嚎渐换做嘤嘤抽泣之时,九洺抚着小妖的头轻声安慰。 灵汐听得此言,哭声一顿,略作一分迟疑,转念又想了想,终是摇头。 “原本也不指望你入明堂便要得了多高深的修为名望,不过是应着帝君之命,又好令你多些规矩见识罢了。 不想去便真的莫再勉强。看你这般委屈着跑回来,本宫怎还能忍心。” 九洺见她楚楚涎泪梨花带雨地摇着小脑袋,便更于心不忍。 “灵汐没有委屈,只是觉得自己没用。” 灵汐抹去眼角的泪水,收了抽泣,小声答言。 正此际,临渊、飞渡二人冻得瑟瑟,挤在一把伞里来在宫门处。 见二人这般情状,未敢出声,只略略施礼远立在旁候着。 “进去说吧。” 九洺瞥见临渊、飞渡,才意识到虽为她遮了雨,可外间毕竟寒意涔涔,又念着她肩上的伤。 他便索性玉臂一沉,横揽起她双膝一力将小妖捧在怀里,回身迈进门栏,大步直往阳明宫寝殿进去了。 临渊、飞渡见着灵汐这副样子回来,自也是分外忧心,便也急步跟在殿下身后一并入了内里。 057 还是家里最温暖 云中阁阳明宫 殿外滂沱大雨在地上打出无数白花花的水泡,像是要将周遭的一切都着意冲刷出新色似的。 寝殿里十几展地笼摆了一排,烘得外间内里全似烤着文火般温暖干燥,只为着令灵汐祛寒。 临渊、飞渡忙着进出,一面备下一桌子她平日里最爱吃的那些个小点吃食,一面将药箱呈在殿下手边。 灵汐在里间换下血衣,好一番梳洗停当,更收拾平复了些纷乱情绪,才肯出来见人。 九洺早在屏风外矮桌前撩衣坐定,待她出来,便示意她过来身边坐下。 小心翼翼地抬手搭在她肩头,只以仙灵探了一下,便气得青筋暴起,一拳捶在桌案上: “伤你的竟是那祸斗?!早知今日,倒不该当年留了那畜生性命!” “不怪狗子,是灵汐自己不小心。殿下莫要生狗子的气,它近日被取了不少血,又被我这风月琉璃盏伤得不轻,处境也算够凄惨的。” 灵汐见九洺怒气冲冲,生怕他真的冲去杀了祸斗,赶紧替狗子开脱求情: “更何况臧老仙师都已给我诊治过了,还度了好些仙灵,殿下不必担心,这伤过几日便就没事儿的。” “伤成这样必定吃痛辛苦。竟敢伤你,本宫绝不会轻饶了那畜生。” 九洺还是恼得很,看来那狗子必是大祸临头了: “可说这两日你不是该在书斋听学,怎又会无端被祸斗伤着?” 灵汐自是毫无隐瞒,一股脑儿将这两日的情形全诉了出来,其中更对安歌所为甚是不解,正好可讨九洺解惑。 “……又是邪术?!” 九洺听完灵汐所言,更觉出此中蹊跷。 且不说狐帝这般处置是否得当,他所在意的却是事关天族和六界的安宁。 此前鬼域因被邪术所惑,不惜出卖御下魂灵,更纠集兵力与天界相抗,如今竟又有天族上仙私炼邪魔丹剂。 这邪术到底从何处传出,若不追至源头而任其在六界蔓延,恐怕必生大乱! “如今天宫也并非全然安宁境地,灵儿以后亦必得处处小心行事。 若再遇险状切记第一时间回宫里商议了再做决断,即便自己难于脱身,也一定将消息传回来,本宫必定即刻现身护你周全,可记下了!” “嗯,灵汐记下了。可此事连真凶都未揪出就这般草草了结了,日后岂不是后患无穷?” 灵汐自是还纠结着未能将杀人的真凶正法,总觉得心里别扭。 “这般处置却是有失公心,但也难为狐帝一心帮着锦辰和璞玉脱罪,亦算是事急从权的下策吧。 至于那杀害仙生的真凶,也可继续私下留意着,追凶不在一时,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九洺料得那狐帝初入天宫,必是为求韬光而刻意为之,毕竟此番已是得罪了摇光上仙一派,若当真一味深究只怕牵扯过甚。 她不过区区狐帝,在天界无人庇佑,若再处处树敌,境遇必定愈加步履维艰。 九洺一边安抚着灵汐,一边从药箱里去了些灵药,玉指挽捻取了些,抬手间便要帮她肩伤上药。 “这,这就不用了吧。殿下,那个,时候不早了,我还得赶回明堂免得误了早课。” 灵汐见着这般,怵得一抖,旁的事儿便也没那么重要非现在说不可了,只下意识一个激灵撤身,说话间便要逃。 她可不敢劳殿下亲自上药,他那手法有多重她最是了解,原本不过轻伤,被他涂过一番药剂,便可直接体验断手断脚般的痛感。 “都伤成这样还听习什么早课!本宫已传了飞书令给顾辙,今日告假,好生在宫里养着便是。” 九洺哪里由得她躲闪,这药定是非上不可的,另一只手探臂将她揪回身边,二话不说就浅浅掀开一点衣领,露出伤口,指上清凉凝露便直直戳了上去。 “啊!疼……殿,殿下……疼死了……轻点儿,啊!……真的,真的疼……” 一阵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自是在所难免。 *** 魔族秘境 “哈哈哈,终于还是被我找到了,此乃我族大喜!” 魔尊左使凫崖度刚闻得大使徒陵驳申飞书传回的密报,不禁喜出望外,轻快起身便来在大殿之上,看着那还有几分熹微光亮未落尽的琉璃一角狂放大笑。 “恭喜左使喜获风月琉璃盏下落!” 周身几多侍从难得见左使大喜,亦纷纷俯身施礼恭贺着。 “给大使徒派去密令,着他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那琉璃盏请出天宫……” 他收敛狂喜,急切地发号施令,恨不能立刻就拿到那能将魔尊解救出来的上古至宝。 “报!——” 然而,突然由殿外院处一路传来的一声疾呼,打断了他。 “何事?!” 从报信小卒的声音中,凫崖度已预感到一丝不祥,因而厉声问询。 “禀报左使,月前在人间函阳镇郊外荒山密林处发现的那个同族村落昨夜突发大火,一夜之间全部化为灰烬。” 小卒强压着急促呼吸,急急禀报。 “村内族人呢,可有伤亡?” 凫崖度一阵心惊,这村子是上月派去六界搜寻琉璃盏的使徒们无意中找到的,内里皆是从魔域逃入人间的魔族老幼。 但碍于村外不远处竟有一队天兵驻扎,因而不好贸然接近,本想着再做些细密部署或可将那些同族陆续悄悄救入秘境之中的,没想到竟发生了这样的事儿。 “村内魔族全部失踪,村内无一具尸身残骸。今晨,近驻天兵也已一并撤走。” 小卒不敢迟慢,立即禀明实情。 “什么?!一百多人全部失踪?看来此番必定又是天族残我同族。天魔之仇,确是该有个了结了!” 凫崖度心底原本已为同族殉难做好悲痛准备,毕竟这些年来惨遭罹难的魔族亦不在少数。 但却万没想到,这些人竟会是全部失踪! 这不禁令他更觉不安,落座不语,只握着玄铁杖的掌心箍得更紧,眉头也皱得更深。 “那班天兵在村外驻守似是已有些年月,若同寻常处置,莫不是该一早便对村内同族下手,为何偏偏待到昨夜。 会不会此事并非天族所为,毕竟近来六界贩售魔牲的生意日渐猖獗,会否是被……” 身旁一侧的侍从不禁猜测。 凫崖度刚听得此事,也曾一度怀疑那些同族是被贩商虏获,但转念一想却不可能。 若想一夜之间隐匿如此多魔族,此人必定修为奇高,想来六界之中这等人物少之又少,更怎会无端出现在人间。 此事必定又是天族对魔族的赶尽杀绝、毁尸灭迹之举。 天地之大,天界却连一寸容身之处都不肯给魔族留得,实在欺人太甚,若再不救出魔尊反攻复族,怕是连这秘境也难保全。 而那擎羊地劫之日亦不远矣,错过便再无机会,好在如今风月琉璃盏下落已得,眼下寻得那宝器于魔族而言已是刻不容缓。 奈何魔族势力实在太过稀微,若想成事,尚需异族驰援才行啊。 “大使徒如今所在何处?” 他暗自思量至此,略有些焦躁地问询着陵驳申的下落,没陵驳申在自己身边出谋划策,确还有几分力不从心。 “回左使,大使徒前日刚入妖界,得知已寻得琉璃盏下落,不日即将率部返回秘境。” 小卒回着。 “妖界……” 他脑中忽得灵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便急急下令: “派令秘传不必他返回秘境,本使正要去与他汇合!” *** 人间函阳镇郊外魔族村落 正黎明灰暗时分,荧惑火德星君率部下赶到魔族村落之时,大火已经熄灭,整个村子只剩坍塌衰败的冲天余烬。 浓浓烟尘夹杂着炽烈刺鼻的焦糊气味笼罩在整个村庄。 除了未燃尽的木头偶尔传来毕剥声响,村子里再无一丝动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火德星君带着这队飞麟军小心地进入村子,细细搜寻着幸存者,更想查探一下这场大火究竟是如何着起来的。 手下天兵得令散到村子各处仔细查找,然而,一番细密搜寻,却竟连一个魔族的尸身都没有找到。 整个村子的百十来魔族村民竟一夜之间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火德星君顿觉事出蹊跷,一阵强烈的不安笼上心头。 果然,周身烟雾忽得更浓,原本还能隐约相互看见的一队人,说话间,即便是近在咫尺也已难于分辨。 “不好!是陷阱,快撤出村子!” 火德星君意识到大事不好,赶紧大声呼喊施令,却再看不见身边兵士,更听不到他们任何一人的应答。 分明应是有些微微晨光的周遭,此刻却已被浓沉烟雾遮得漆黑,连一旁忽明忽暗的稀微火光也全消失不见了。 火德星君跟随太子九洺征战四方,既已判出情状,迅即持着随身铜锤抵在身前沉着应对。 敌暗我明之际最忌贸然出击,当下,置身如此黑沉雾霭之中,他只得亦步亦趋,凭着刚才入村时的记忆谨慎寻路,伺机突围。 黑暗中,一点模糊的光亮忽然在前方不远处隐隐闪了一下。 他欲看得真切,便握紧了铜锤,上前两步警惕地瞧着。 那光亮再度闪烁,这次,距他更近了些。 火德星君仍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将仙灵萦在兵器之上,时刻准备应战。 光亮再次出现,却已不是闪烁。 火德星君终于看清,那是一大群斑斓飞蝶正如镖箭一般飞快地向他迎面扑来!…… 058 明堂里的倾轧还在继续 天宫云中阁 大雨彻夜未歇。 灵汐以一片莲叶遮身,在明泽潭一汪暖泓之中睡得正酣,隐约听得远处阳明宫里传出话声沉沉如罄。 还在睡意迷蒙中闲懒分辨着,忽然一个惊心,这声音,不正是长生大帝! 只见她顿时吓得清醒,躲在莲叶下探出头,刚要起身幻出身形,却瞥见一旁飞渡正撑伞立在潭边紧着朝她挤眉摇头,暗示她切不要贸然幻身。 灵汐自是机灵,更也从心底怕着长生帝君的,索性紧闭了眼,定死在潭水中再无一丝颤动,直直待到长生帝君乘云离去好久,才幻身入了阳明宫。 “殿下呢?刚刚跟着帝君一并乘云而走的那个身影好像不是殿下。” 灵汐见寝殿内并无九洺身影,不禁急切问着正在收拾忙碌着的临渊。 “殿下天没亮就下界去了东海,帝君来时之差一步。刚刚跟在帝君身后的是火德真君,他本有急情特地从人间赶回来上报殿下的,正被帝君在咱们宫里撞见,便就一并带走了。” 临渊见她身形自如了许多,伤势必定好多了,看样子昨日殿下上的药起了效,忙招呼在外的飞渡将吃食送进来。 “去东海?殿下为何走得这般急,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灵汐只听得前半句,就已经为九洺担心起来了,至于临渊所说的帝君和火德真君之事根本无一丝上心。 坐在大殿的矮桌前,看着满桌自己最爱的仙食,却还是觉着有些心事梗在胸口,提不起兴致。 “前日夜里你没回来,殿下旧疾大作之时潜至明泽潭深处,无意中将悬在天河断处的定海珠打落,直坠入了东海之中,故而引得海水倒涌,这不,连天宫都下起滂沱大雨来了。 殿下原是昨日就要下界的,到底是担心你负着伤回来,放心不下,才拖到今晨,若再不去,下界九州的桑田怕是都要变沧海了。” 临渊看出灵汐心结未解,但还是觉着应把殿下之事告于她知。 “都是因为我!” 灵汐一听,更加吃不下,放下手中箸筷,起身就要往出走: “我这就去东海帮着殿下。” “万万不可!帝君刚走,若令他老人家得知你私自下界,怕不又要牵累殿下。 更何况,这点小事于旁人或许为难,于咱们殿下可说是再小不过的了,不出三五日必定回还,你就别去添乱了。” 临渊见她这般沉不住气,赶紧上前拦下。 灵汐虽内疚更甚,但也心知临渊说的没错,她确是不能再给殿下添乱了。 可是此际,若真叫她一味躲在这空荡荡的云中阁里,只会令她更憋闷得难受。 “那我还是回明堂去吧,私自回来,若被揪住亦是于殿下无益。” 灵汐的精神像是被外间的大雨也一并淋了个透,湿漉漉、阴沉沉的全没了那股子心劲儿。 “要不还是在宫里休养几日,等殿下回来了再去吧。毕竟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明堂书斋哪有咱们宫里灵丹妙药照顾得周全。” 飞渡看她这副霜打了的蔫劲儿,心里也不舍得,递过一杯暖茶劝着她。 “殿下若回来了,记得去明堂给我捎个信儿。” 灵汐无奈地摇摇头,茶饭皆难咽,只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似的出宫回明堂去了。 *** 明堂东序学宫青阳阁 昨夜之事果然发酵迅猛,此际,明堂大门内的影壁上已经赫然张贴着天后连夜颁下的谕令。 处置之狠戾,赏罚之分明,分外果决利落,无论仙神老少皆无可指摘。 心事重重的灵汐无意再去探究此中是非对错,只扫眼间看到了祸斗已被移出梓苑,另择密处关押的消息,心中难免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愧疚久久难平。 一路走到青阳阁,身旁总有三三两两的院生议论着这件事,她就是再不想听,也终究逃不过,只得任由这些聒噪时不时钻进耳朵。 “你们听说了吗?凶案昨天一报上去,天后娘娘连夜就下了谕令,直接封了摇光上仙的仙邸,搜出来的东西一个比一个邪门,竟比下界那些个不入流的方士弄得还瘆人呢!” 一夜之间,这事儿便就在天宫各处传了个遍,千万种说法层出不穷,真相早被编排得面目全非,没几人能分清其中真假。 “哎哎,那传说中的那个什么赤芝罗丹到底找到没有? 我听说那东西可厉害的很呢,谁要是得了一颗,就可免了堕界历劫之苦,还能永世为仙,不伤不灭。” “哪有那么邪乎啊!我听说的是那东西能骤增修为,助仙神飞升上清之用。” “管它什么用,反正咱也捞不着。不过天后娘娘悉数驱赶了幽房宫的那些仙徒下界倒是大快人心。 平日里,看着那帮宗门仙徒仗势欺人,还瞧不起咱们妖族,我就来气。这下好了,全被贬到下界做畜生去,看他们还怎么欺负咱!” “可不是!要说起来,天后娘娘还真是厉害,一夜之间就除了摇光一派仙门,如此霹雳手段绝称得上震古铄今啦!” …… “哎哟喂!这不是咱们东序的大英雄嘛!” 铜锤正在青阳阁书斋门口处倚门与三五院生闲谈,自是第一个发现了耷拉着脑袋的灵汐冒雨回来,便直直上前揽着灵汐臂弯亲近得很: “灵儿,你那伤可好些了,快给他们好好讲讲,你是怎么把那祸斗打得屁滚尿流的,真是给咱们妖族争脸!” “锦辰他们可好?” 灵汐哪有心情跟她啰嗦,只念着昨日求是心切,没去好好安慰一下锦辰,此际不免有些惦念。 “他们俩呀,好是好着,就是也不知怎么的,回来之后就如你现在这般,个个儿垂头丧气的小模样,两厢也不似之前那么热络亲密,着实生分了不少。” 铜锤顺着灵汐的话,一路顾自念叨着锦辰和璞玉两人,心下亦是纳闷,明明脱了罪,更也有仙师们在众人面前正了名,这于妖族而言,简直是莫大的体面。 怎么这几个人一个个的都还没从那案子里抽出神儿来,整天苦着脸呢。 从铜锤口中得知锦辰没事,灵汐自是放了些心。 正逢钟声三巡,铜锤只略略安抚两句便快步奔回玄堂阁去了,倒正好落得她耳边清净。 灵汐低着头,只身步入书斋,为了避着安歌,便刻意拣了临近门口的最末位置坐下。 心下还有些别扭,假意抬眼,似是无意地瞥了一眼仙师席下的第一位,那是安歌独坐之处。 由来必定第一个入斋温习的安歌,此际空着位子,仙师都已开讲了却仍未现身。 灵汐不禁有些莫名的失落。 想想真是奇怪,那日她在大雨中被安歌生生逼出别院的情景明明那么刺心。 可今日见到安歌没来听习,却总好像心里被挖去一块似的空落落的,更觉万物无趣,连门外的哗哗雨声,听起来都格外令人烦闷。 *** 明堂东序学宫玄堂阁 铜锤说的果然没错,此际锦辰和璞玉两人,一个坐在第一排边角上,一个则缩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隔了座冰山似的互不相干。 仙师在堂上幻出一块精巧莹绿的浮沉璧,正在教演,引得满堂院生无不新奇不已,连连发问。 唯独他们两个,一前一后遥相坐着看似毫不相干,却又都是一副没精打采的失落样子,跟商量好了似的。 任仙师之法如何精奇奥妙,任那浮沉璧如何绚丽神奇,都引不得这二人一丝注意。 身旁百般热闹,唯独他和他,心思零落,格格不入。 就这么生挨了一整天,锦辰夹在三三两两结伴嬉闹的院生之中,兀自一人来在院厨用莫食。 还未及坐定提箸,便听得外间吵嚷之声越来越大。 “……还能有谁,咱们阁里就属你最穷,看你整日里畏畏缩缩的这副苟且德行,一看就不干净,就是你偷的!” 人群中,一个其貌不扬却衣着体面的妖族院生一边叫嚣着,一边上前出手推搡着瘦弱的璞玉。 “真的不是我,我没有……” 璞玉唯唯诺诺地解释,可围观之众皆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看样子他此际又是百口莫辩了。 “怎么回事?” 锦辰闻声出来,院厨门口的廊道已被看热闹的院生挤得水泄不通,每一双眼睛都在打量着璞玉周身,只看着他虽干干净净但难掩破旧肥大的院衫,就已经开始给他定罪了。 锦辰并未直冲上去,而是小声问了问身边的院生。 “仙师的浮沉璧,本放在书斋里命人保管,明日还要再做精研。结果仙师走后不久,便不见了。这不,都怀疑是璞玉拿了。” 那院生一边抻长了脖子使劲往人群中瞧着热闹,一边兴兴地给锦辰说了些简要。 锦辰又忍不住为璞玉揪心,这班妖生最是可恨,由来便是十足的欺软怕硬,不敢去惹天族仙生,专爱欺负自己人! “你说没偷,谁信?!给我搜!” 那刁蛮院生更是不给璞玉一丝辩解的机会,铁了心要把这盗窃仙物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身后几人说话间就上前扯着璞玉,就要动手。 锦辰再怎么埋怨璞玉不够坦诚,可毕竟是他俩之间的事。 旁人这般欺辱璞玉,他怎么还能看得下去,此前种种放在一边,此际必是要挤进人群,替他解围的。 “怎么回事?莫食时分怎也这般喧哗!” 未及锦辰挤进去,瞻远师兄已带了几个仙生来在廊道之中,立在人群之外肃肃斥责。 众人听得瞻远师兄过来了,皆连忙收敛了起哄和私语,临近的纷纷靠边站,让出一条狭窄的通路,好让瞻远一行看得内里真切。 “回师兄,不是我等故意在此喧哗,是这璞玉偷了仙师的浮沉璧,被发现了还死不承认!” 那刁蛮院生先声夺人,向瞻远告状。 “不是的师兄!我真的没有偷!” 璞玉本就语迟不善争辩,此际除了否认,什么有用的都说不出来。 “浮沉璧丢了?竟然有这种事!” 瞻远师兄没有盲目听信,但仙师宝物失窃亦是大事,他自然关切的很: “此物原本是谁来保管的,放在何处?” “……是我保管的,就放在书斋仙师案头。我刚一时饥饿,便跑来院厨先吃了些东西,可一回去,那浮沉璧就不见了。” 那刁蛮院生这才有些怯怯得承认,但又立即反咬一口: “可确是有人看见是璞玉这厮在仙师书案处转悠,必定是他见财起意,私自昧下了!” “璞玉,他说的,你可都认?” 瞻远见璞玉不吭声,不禁也生出几分怀疑,尚存着些和善问他。 059 他的身,我来搜 “师兄,我真的没有偷浮沉璧,今日我整日都在门口处的末位坐着,根本不曾入到内里仙师书案处。” 璞玉不曾想,连瞻远的言语之中也对自己有所怀疑,心中委屈又不知如何自证,急得就快盈出泪了。 “师兄,这小子天生命贱,好言好语根本无用,要看他到底偷没偷,搜了身不就一清二楚了!” 那刁蛮院生还在一旁煽风点火。 “不可以!你骂谁命贱,我看是你嘴贱!” 锦辰忍了半晌,终于再看不下去,只得一个箭步站出来,护在璞玉身前,冲那刁蛮的院生怼回去。 心说这璞玉怎么嘴笨成这样,眼看就要被盖棺定论成窃贼了,却连给自己辩白几句都不会,真真是要窝囊死了! “你!” 那刁蛮院生被锦辰呛得语塞,只得急急看着瞻远师兄求援。 “师兄,本该奉命看管仙物的院生自己擅离职守,才致东西丢失的,不去追究他的失职之责就罢了。怎还能仅凭他一面之辞,就怀疑璞玉!” 锦辰最看不惯这种欺软怕硬的货色,但也不屑与他纠缠,便略收了些戾气,恭敬着请瞻远师兄主持公道。 “你说的没错,此事之责确不在璞玉。但毕竟有人指认,若要证明清白,确还是要经这一遭的。” 瞻远师兄毕竟以寻回仙师之物为重,怎会听得锦辰阻拦。 他转而向璞玉问询,言中之意却是不容置否: “璞玉,若当真没有拿,搜上一搜也无妨,本来无一物,便也就不证自明了。” “不能让他们搜!无端诬陷已是不公,还要大庭广众的公然搜身,简直是欺人太甚。即便确是清白,可落下的名声又怎是那么容易洗得清的!” 锦辰一听瞻远真的要搜璞玉之身,又气愤又心急,却也只得对着璞玉掰扯明白其中关节,教他莫要上了那刁蛮院生的当。 此事,表面看去好似是璞玉心中坦荡,不惧搜身。 但一经讹传,便备不住歹毒揣测,到时必定有人说他是做贼心虚,才不得不从,或是说他早已转了脏,才不怕的。 这天界,污名一旦沾身,再想洗去可就是千难万难了。 “锦辰,要不……让他们搜吧,我本就没偷,也不怕搜。” 璞玉在锦辰身后,诺诺地在他耳边劝着。 这般欺辱的场面,璞玉自是从小到大经过不知多少次,也自然知道,顶撞拗着必定只会令结果更糟,唯有逆来顺受才能令这屈辱的时刻快些过去。 他一人受辱不算什么,只是生怕锦辰为了自己再与瞻远师兄顶撞受累。 “你……” 锦辰回身瞪着他,看着他那副委屈求全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璞玉同意便是最好。” 瞻远师兄自是听得璞玉的嘤弱蚊声,连忙见缝插针,大声出言,生怕锦辰再横拦着。 一个示意,便令身旁两个仙生上前,准备搜璞玉之身。 围观众院生又开始戚戚交耳,倍感兴奋,纷纷等着看这份热闹,却除了锦辰,再无一人愿意出来说一句公道话。 锦辰气得说不出话来,却瞥见那两个仙生临近之时,璞玉的头顶隐隐又要现出耳朵来。 不禁令他想起初遇之时,那个对璞玉上下其手的仙生令人作呕的淫色眼神,脑中翁得一阵揪心: “慢着!” “又要如何?” 瞻远师兄眼看着此事就要得出定论,锦辰偏偏又要阻着,不免有几分不耐烦。 “就算是搜身,也不是谁都能搜的。他的身,我来搜!” 锦辰眼里露出坚定的光茫,温暖了一人,却也同时震慑了周遭。 比起被人说他偏私,他更怕璞玉再如那日一般被人下作折辱。 毕竟璞玉这面相太过动人,总难免有那些个脏了心思的人想要揩着便宜。 倘若这身非搜不可,与其任由别人不怀好意地欺辱他,倒不如自己亲自搜他,至少还能护着些他在众人面前最后的一点体面。 “你搜?” 那刁蛮院生却是第一个不同意: “我说锦辰,你跟这小野狐狸到底什么关系,凭什么一再护着,不让师兄搜他!?” “什么关系你管不着,但在我面前欺负人就是不行!” 锦辰也不上他当,刻意避开话题,语气更加强硬。 “不对吧,你与他前几日刚从诫室放出来,难兄难弟的本就交情匪浅。若叫你给他搜身,怎能公正?怕不是想帮他蒙混过关!” 那刁蛮院生还是不肯罢休,直接将这层窗户纸在人前捅开。 “我以我自己的名义为他担保,他就是没偷,师兄也说了,本来无一物,那谁搜又有什么差别。 更何况,这众目睽睽之下,若当真搜出些个不该有的,又岂是我想帮他藏就能藏得住的!” 锦辰寸步不肯再让,语气坚定得令人吃惊。 “那好吧,你毕竟是云中阁出来的,太子殿下门下之人的品性之誉自是清明可信。” 瞻远师兄虽未予不可,但却刻意将锦辰个人与太子殿下和云中阁连在一起,牵制着锦辰,其言可谓是毒针暗藏。 锦辰不与他计较,一步上前,用眼神逼退了璞玉身边的两位仙生,郑重挽起左右长袖,露出坚实的手臂,正对着璞玉近前。 “别怕。” 只见锦辰临得更近些,先帮他略略整理了一下被那班院生拉扯得走了形的青衿衫。 便不再耽搁从他头上开始,轻轻拨好了刚刚被雨水打湿垂下的发丝,又借机一声耳语,令他安心。 只这二字,璞玉再也绷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隐忍的泪水划过娇媚容颜,比那廊外的大雨还淋落,但他心里的暖却也足以烘干被这大雨湿透的周身寒凉。 锦辰从肩膀、衣领、前襟、腰间、臂管都检查得仔细,以免给左右之人落下口实。 搜到袖口时,内里两个浑圆如鸽子蛋大小的圆珠透过袖子现出形来。 锦辰自是心知为何,便没有在意,正欲蹲下身接着搜查。 “等等!” 那刁蛮的院生自是眼不错珠儿地紧密盯着,怎会放过这个细节,登时发难: “这袖子里的是什么?” “那浮沉璧是块扁玉,这两颗明明是圆的,你眼瞎啊!压襟的玉佩没有,坠袖的石头也不许人家戴吗!” 锦辰没有好气,但也并未将那两颗珠子翻出来现在众人眼前。 因为那两颗珠子,正是前几日他给璞玉缝补被顾辙手下扯坏的袖口时偷偷藏在里面的珍珠。 本想着让他买双好些的鞋子什么的,还没来得及说,也是怕直接说在面上,璞玉不肯收。 但今日这档口却更不能说了,这么些等着看他们笑话的人就在身旁立着,若再扣个莫须有的污名,璞玉在这明堂便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那院生被锦辰怼得语塞,又转眼看看瞻远师兄,瞻远也看得清楚那两颗却是圆珠,与浮沉璧之形相差甚远,便没有做声,任锦辰继续搜着便是。 那院生见没人撑腰,自然也憋回了嘴边的话,不耐烦地继续紧密督着。 锦辰蹲下身,从下开始继续搜着。 璞玉那双破漏不堪的鞋自是不必褪下也已一目了然。 锦辰抖了抖两条裤腿,亦是没有任何发现。 璞玉已经十分难堪,但好在锦辰极力护着他颜面,举止分外谨慎得当,才多少不致在众人面前将他的尊严撕得粉碎。 但就在锦辰以为可以直接为璞玉证白之时,却一下子摸到了藏在衣襟下摆之内的一个小小麻布荷包,吊绳一段掖在腰间的丝绦里,垂在身侧,不仔细查找确是不易发现。 众人自是个个眼明如炬,皆发现了锦辰手底异样,议论之声纷纷四起。 锦辰有些迟疑,隔着荷包,略略摸了一下内里之物,确是如浮沉璧那般大小的一枚玉佩。 他抬眼看了一眼璞玉,只见璞玉泪眼盈盈,抽泣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这若是几天之前,他必定会毫不犹豫地当作自己什么也没摸到,直接站起身对众人说璞玉身上什么都没有,他就是被诬陷的。 但此际,他却犹豫了。 一瞬间,他真的恨透了自己,但经了那件案子,更又赌上了云中阁的清誉,即便是再直率义气的少年,也必得长出了几分成熟和顾虑。 锦辰碍于众人之言,不得不把那麻布荷包从他腰间拽了下来,拿在手中,缓缓站起了身。 才看见,内里之物透过粗麻布料,已有莹莹绿光透了出来。 锦辰不禁为难,迟迟不想打开这小小荷包。 周遭诽议之声哄然而起,在场众人瞬间炸开了锅,皆对着璞玉指指点点,恨不能直把手指戳在他脸上去了。 那刁蛮的院生像是豺狗终于逮到了猎物似的,一把抓住了锦辰的手臂。 瞻远师兄亦是神色肃然,直直盯着锦辰手上的麻布荷包,任由那刁蛮的院生强夺了过去,也没做声。 060 道歉! 正此时,廊道不远处,一阵放肆的嬉笑之声冲破雨幕,亦盖过了这边的议论之声,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喧嚷而来,引得这边厢玄堂阁众人不觉瞩目。 原来所来这班正是到院厨用莫食的青阳阁院生们。 为首的丘石重华正自鸣得意地以仙灵为阵擎着一块盈盈翠绿的宝物在人群中卖弄法术。 不时出些惊险的奇招,引得身旁一众拥趸惊呼不已,山呼称赞。 而那被仙灵悬于半空的宝物,不正是玄堂阁丢失的浮沉璧! 见得浮沉璧失而复得,瞻远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几步上前,手底一道仙灵冲破丘石重华的法阵,直接将那浮沉璧收回掌心。 这边锦辰见得此状,亦是松了一口气,迅即从那刁蛮的院生手中夺回了璞玉的荷包,一把拽着还哭个没完的璞玉也跟了上去。 “丘石重华,这到底怎么回事?!玄堂阁的浮沉璧怎么会在你手里?你什么时候偷去的?” 瞻远先发诘问,面上已露微怒。 “什么偷不偷的,瞻远师兄说得也太难听了。我不过是看这宝贝被你们玄堂随处乱丢,想来玄堂的人也看不明白这宝贝的精妙,给你们也是浪费,不如给我们青阳的兄弟们看个新鲜。” 丘石重华自是傲慢无礼,连瞻远师兄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出口即是带着刺的。 “你胡说,我们分明将它放在仙师桌案之上,看管得好好的。你就是私闯我玄堂书斋偷了去的!” 那刁蛮院生也自是知道自己冤枉了璞玉,但为免自己担责,自然又开始咬定了丘石。 “你放屁!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跟我说话! 一块破璧子,有什么稀罕,我家仙尊什么没有,你就是孝敬我,我都不稀罕! 区区一帮没见过世面的野妖,真是我族之耻,还整日里穿着青衿假模假式的听习,就凭你们那点修为,你们听得懂吗?你们也配!” 丘石重华由来便极瞧不上玄堂和总章的人,因而借着机会越说越过分,憋足了劲儿要引得两厢大干一仗,分出个高下。 “你什么意思,你们青阳的神气什么,除了狐帝殿下,你们再如何左不过就是个仙家灵宠,出身又比我们高到哪儿了! 论修为,还不一定比我们强呢,不服就来比试比试!” 这班玄堂院生也不是吃素的,哪里忍得了他这般羞辱,登时就有不服气的在人群里冒出来喊话。 不提狐帝还好,她可是整个青阳,丘石唯一最不忿的。 这话好似一柄直棍,狠狠杵在了丘石重华的心窝子上,他面上挂不住,登时火冒三丈,发了疯似的叫嚣起来。 两阁院生在这狭窄的廊道之中瞬间砸开了锅,谁也不服谁,相互叫嚣着,说话间就要开战。 “都给我安静!” 瞻远师兄一声怒喝,沉混巨响,声音直接穿过人群,震得廊柱直颤。 众人振聋发聩,更从未见过脾性谦和的瞻远师兄竟会这般动怒,自然不敢再肆意叫嚣。 一时间,廊道内外除了潇潇雨声,再无一丝杂响。 “院厨之中喧哗争吵,成何体统!” 瞻远立目瞪着,左右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每个人的面上都必灼得那人怯怯地沉下头。 有意令这死寂多停留几分,顿了顿,才又肃怒着斥责两厢众院生: “丘石重华,不论你是否欲将这浮沉璧据为己有,但院规早明,教演仙物需专人严加看管,不可私携出斋。” 瞻远又转身看了一眼玄堂阁那个刁蛮的院生,对着二人厉声道: “今日之事,你二人皆有重责,各自回书斋里给我抄十遍院规,必须字字亲笔,不可假手于人。抄不完不准踏出书斋半步!” 瞻远师兄不比顾辙师兄那般严厉,绝少罚责院生,但这次,看来他是真的被这班院生之举气坏了。 二人听得,虽还有些不服,却也被这气势吓得不敢做声,只得老老实实领了罚。 特别是丘石重华,虽跋扈桀骜,本还想争辩几句,但这里毕竟是明堂,师兄在上,他也不过是个小小院生。 没有主家仙上护着,若再做造次怕是也要吃亏,因而也只好不情愿地收敛些,不敢再贸然顶撞瞻远。 紧接着,瞻远师兄又冲这两阁院生高声训话: “你们可知,即便是天族之人,想要入明堂都是千难万难之事,你们却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跻身于此,是多大的恩泽和幸运。 可你们这班妖族院生,枉占着这般优待,却不思苦修精进增益修为,整天只知道同族倾轧,相生斗怨,难道当真愿意被人骂作乌合之众,当真是朽木不可雕! 明堂院生,最忌同窗相弃,今后如若再被我发现你们这些人互相寻衅挑斗,必定全部以院规论处,绝不姑息!” 两厢众生,听得这般痛骂,自然不敢作声,刚刚的那般冲涌的愣劲儿全被泼了个透心凉,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视人。 “好了,你们青阳的,没吃饭的赶紧进去吃饭,吃完的都给我回斋房去温书、休息!” 瞻远师兄见着这般院生也被骂得老实了,便不再苛责,只平息矛盾便是。 那些个青阳的院生一看没被责罚,当然如释重负,个个灰溜溜地极速退出廊道。 这般尴尬情景,谁还吃得下饭食,倒不如等到瞻远他们撤了再回来补上便是。 不消片刻,廊下就只剩玄堂阁的一众院生,没有瞻远师兄施令,谁也不敢贸然遁走,只得乖乖杵在一边,等着训话。 “玄堂的,也都散了吧,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切不可再与其他阁的院生生事!” 瞻远看了看周身的一众玄堂院生,终还是觉得自己手底的这班人与青阳的人相较而言,还算老实些,便更不愿横生枝节,草草叮嘱几句了事算了。 瞻远师兄就是好说话,众人亦是长舒一口气,纷纷放松了精神,准备散去。 “等等!” 锦辰见瞻远师兄对璞玉之事竟然只字未提,心中自是难平,立即出言,拦住瞻远师兄和一众院生的去路。 “还有何事?” 瞻远师兄以为锦辰又要生事,本已落下的心即刻又提了起来,更多出几分提防,表露在面上却似一丝冰冷的敌意。 “师兄,你们所有人,还欠璞玉一个道歉!” 锦辰眼神分外坚定,对着众人,字字清楚,郑重。 “此事确是错怪璞玉了,但璞玉或也该反省一下,为何一班众人,偏偏只有他最易惹人生疑,日后也应好生自省笃行才是。” 瞻远师兄寥寥一句,颠倒黑白,不仅没有半点要道歉的意思,更还把错又扣回璞玉头上,登时气炸了锦辰! “锦辰,算了吧,东西找到了就好,咱们回去就是了。” 璞玉看出锦辰眼圈微红,更一直握在自己腕子上的手不觉攥得更紧。 璞玉自是万不想他再为自己出头受辱,一味拉着他后退,只想尽快息事宁人。 可锦辰哪是这般肯忍气吞声的,必得帮他讨回这公道,不然以后似今日这般的欺辱只会如影随行,次次更甚,绝不会消失! “师兄,璞玉有什么错,他没做过那些偷偷摸摸之事,却平白被人泼上脏水,他错在何处?! 说到底,不过是你们希望他有错,因为针对一人总比解决一事要容易得多,而你们,根本没有解决一事的能力和担当! 他没错,有错的是你们,因为只有假装是他的错,你们才能继续站在道德的高阶之上,没有一丝愧疚地伤害他。 今日,你们可以不说出这句道歉,而且就算是说了,他也并非就必得接受。 但是,如若他日,你们再想要伸手无端指责谁的时候,请你们先扪心自问:你们凭什么?!” 锦辰字字如钉,落地铿锵而决绝,目光更如锋刃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话音还在廊道上回荡,锦辰已头也不回地拉着璞玉转身走入滂沱雨幕之中,将那帮被这一席话震得还有些恍惚的一众院生连同瞻远,一并丢在身后。 廊外的雨依旧氤氲着万千气象,却也冲刷得山石亭台、天地万物,处处分外光洁闪亮,独留着廊道之中一团浑浊闷热。 那些人是如何乘兴而来,扫兴而散的不得而知。 但锦辰和璞玉两人确是在雨水之中淋了个畅快,直到尽兴,才跑到一处高亭之上躲起雨来。 最是璞玉,被牵着一臂跟在锦辰身后,两人踏过积满雨水的石径上,脚下溅起朵朵清澈水花。 周身落下的不是雨,是丝丝缕缕的甘醇烈酒,淋得人不觉醉眼朦胧,不敢相信这般皆是真的。 虽一路无言,他却痴痴地望着身前锦辰恣意洒脱的背影,越发觉得伟岸而坚实。 从未体会过的感动、温暖和安宁一股脑儿地守护着他羸弱的小小身躯四周,暖得他又止不住地泪涌潺潺,却因泪雨交融而浑然不觉。 这暖意瞬间流淌进他全身,溶入血液,注满灵魂,好像从小到大所有受过的屈辱、构陷、霸凌,伤痛,全都被这大雨冲干洗净。 从今以后的璞玉再不是那个没人要的任人欺辱的小野妖,而是一个长出脊梁的,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的、更有人在意的存在了。 061 敞开心扉 两人好不容易奔到亭子里,相对看着各自被淋得衣衫凌乱的狼狈模样,又想起刚刚的一幕幕,竟莫名觉得好笑。 尤其锦辰,看着璞玉那原本美若惊鸿的精巧面容,被雨打湿之后,更似出水芙蓉般娇媚,不禁大笑起来。 璞玉见着锦辰取笑自己,亦是不免有些难为情,抿着嘴,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那双盈盈的笑眼如桃花妖娆,被冰冷雨水冻得有些泛白的面上,也渐渐晕出几点粉嫩颜色。却不知他这般含羞忍俊,更加娇艳动人。 惹得锦辰有那么一瞬,竟看得发痴,心底怦然一丝异动,恍惚着真有些辨不清他雌雄。 半晌,畅快淋漓的一场相视对笑,终是解开了两人这几日来的心结,少年之间的怨气本就浅得很,说开了便就抛出九霄,忘它个干干净净! “对不起,璞玉!刚才有那么一瞬,我也有些犹豫了,不然你也许就不必受这些无端的欺辱。” 锦辰从腰间拿出那个麻布荷包,塞在璞玉手心,话语真诚,眼神中全是澄明坦荡。 “谢谢你锦辰,若没有你,我永远还是那个任人霸凌,忍气吞声的小野妖。 是我有所隐瞒在前,辜负了你的真心,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璞玉自是已憋了一路,这话说出口时,他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也终于消失了。 “我也只能帮你这一次,往后若再有人敢欺负你,你可要记得再不能畏缩,必须直面他们,挺直了腰杆自己把丢了的尊严夺回来!” 锦辰甩了甩垂到眼前的头发,笑容依旧阳光灿烂。 “你说的太好了,我怕到我自己应对时说不出来……” 璞玉盯着看他,也觉得他的面上闪着明媚的光。 “怕什么?他们不过是欺软怕硬,你若硬气些,自然就没人敢惹。 再说,就算说不过,最多不就是被打一顿,反正不说也一样是挨揍,还不如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图个痛快也是好的。 我法力这般低微我都不怕,你本事比我大多了,你怕什么。 哦,对了,下次再有人敢对你动手动脚,切不可忍让,必须运了十足功力一掌给我拍过去,记住了!” 锦辰尤其记恨那天在明堂大门口欺负璞玉的仙生,若下次再让他碰到,必定要把这账讨回来! “嗯!记下了,你今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上,刻在脑子里,永远不忘!” 璞玉听得感动至深,眼中既有笑,又噙着几点甜甜的泪光。 “还是这般说话痛快!这两日可把我憋坏了,扭扭捏捏得好像个姑娘家似的,难受死了! 以后咱俩再有啥事儿可万不能这般僵着,宁可敞开了打上一架,也比这好过!” 锦辰亦是憋得难受,没着没落的整日里心不在焉,茶不甜饭不香,可真真是快把自己给难为死了。 说来真还要感谢那浮沉璧,这物件一失一得无意间,竟还促得了这二人的冰释前嫌,真真是奇妙。 “锦辰说得对,是我太过纠结,又不够坦诚。” 璞玉原本还看着他满眼笑意,瞬间落了几分暗淡,低下头,不敢看他。 “我也是,只知道一味追问你,却从未想过,你也必定是有莫大的苦衷。” 锦辰刚还傻笑得紧,见得璞玉这般,便赶紧上前劝着,经过这几日的相处,他也算是看尽了璞玉的处境,才知,原来这世上竟是千人千命,不是所有人都如自己这般幸运。 虽说他也是个天生地养不知来处的小野妖,身边却幸有灵汐、有莫斯年、有九洺,还有云中阁和药王殿两厢如家人般的相亲相爱。 璞玉从小到大经历的苦难,于他而言,当真想都不敢想。 “好在事情都过去了,案子也好,真相也好,都是那些大人物们思量的,我们这些小妖惹不起更管不了,对吧。” 锦辰心底也是自己想开了,与其如在诫室那般强逼着璞玉又有什么意思,那一刻的自己,与今日刁难他的院生们,其实都是一样的自以为是,恃强凌弱罢了。 他不想说,就不说吧,真相、真凶,想要知道可以自己去找,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得到,又要花多久的时间,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璞玉必定不是那个作恶之人。 “这里面的东西,一定是很重要的信物吧?” 锦辰看璞玉仍垂着头欲言又止,犹豫之间一直紧紧摩挲着手中的那个麻布荷包,小心翼翼地轻声问询,生怕自己出言再有莽撞,伤了眼前这个脆弱不堪又千疮百孔的灵魂。 璞玉看看手中玉佩,又抬眼看看锦辰,感觉眼前的这个清澈少年仿佛是一道明媚的光。 穿过千年时空、划破无尽黑暗、更撩开层层雨幕,直照进他晦暗人生,带给他的不仅仅是片刻的温暖,还给了他对未来崭新生活的憧憬和希望。 如果他此刻不去抓住,这束光就可能永远消失在他的世界里,自己也必将被重新丢进那密不透风的黑暗之中,无尽沉沦。 终于,璞玉再无一丝犹豫,朱唇微启打开心门,将这一路不堪回首的过往娓娓道来。 仅仅是在受厘宫中八百多年的苦守与煎熬,就听得锦辰心疼不已。 “直到三年前的一天,我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救出了那个已被遗忘的受厘宫。 那天的情形都不记得了,醒来时,只有这块翠玉被我压在身下,心知这应是那位恩公怕我冻饿而死,留下来给我救急用的。 我没舍得拿它去换吃食,一直戴在身上小心存着,想来若有朝一日凭这玉佩能找到那位恩公,必当结草衔环以报。” “那你出了受厘宫,身无分文,又是如何在天宫之中只身闯荡的?” 锦辰欣赏璞玉这份知恩图报的赤诚之心,不禁更关切地追问。 “上界衰微,根本没有我们这般无所归依的小野妖的活路。可当时我的法力亦是低微得很,连受厘宫那破败不堪的结界都冲不破,更不用说的逃下界去了。” 回想当年的零落,再看看今日所处,璞玉已是满怀感恩了。 “多亏你没犯傻,我虽没下去过,但灵汐当年回来时说下界更加破败,险恶得很,就你这弱不禁风的身骨偏又是这副俊俏模样,下了界,还不被那些妖魔鬼怪生吞活剥了呀!” 锦辰还好意思拿下界之事吓唬别人,也不知当年听了灵汐对鬼域和人间的描述,他做了多少噩梦。 “我只好到处去仙家府邸干些仙徒们不愿做的脏活累活,却也时常混不得饭吃,毕竟好多仙府也都七零八落,有今天没明天的。 再后来,听说有些阔气的仙门因仙徒堕界过多,张榜招人,我就赶紧跑去试试。 没成想,根本挤不进去,更因法力太弱,就如那日在明堂门口一般,被人狠揍了一顿。” “为什么?!若是法力高强,谁还甘心去做仙徒。” 锦辰更加为他抱不平。 “不为什么,可能就是因为咱们是妖族吧。他们天族之人总觉得咱们腆居上界是鸠占鹊巢,自然处处低人一等。 更像我这种连主家仙神都找不到的,没了庇护岂不就是得任人欺辱嘛。” 璞玉无奈,他眼中的天界由来只有一片灰暗,处处都是泥沼。 “什么名门正宗,六界清誉,说到底也都是些沽名钓誉之徒,手底下的仙徒这般仗势欺人,主家仙上也不好好管管!” 锦辰自打来在天宫便随灵汐入了九洺的太子宫中,住得是六界源眼,用的是天地供奉,更有药童仙官一路护着教着。 进进出出遇着的仙娥兵将,甚至寻常仙神,无不和眉善目,礼敬有加。 他和灵汐眼中的天宫当然是日日艳阳,处处光明,哪里想得到这天宫之上,仙神之所,还有这般丑陋之事悄然发生。 “直到今日我也不知该不该庆幸那日的那顿打,若不是那天被打得实在太惨,或许也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个小野妖。 幸好,又遇到一位好心人及时出手,救下我,还帮我驱散了那般仙徒。之后,我便跟着他修习功法。” “所以,其实你有师门。那为何入明堂时不递新门府帖,也不至被顾辙他们那般欺辱了?” 锦辰耐不住好奇,总是忍不住发问打断他。 “他说我没资格叫他师父,也不许我把随他修行的事说出去。每月只在几个特定的夜里传我功法,那功法奇绝。 原本需要很高的内灵才能修习,但他坚持让我每日苦练,有时候内噬之重痛得我实在难忍,他也从不会心软,不准我偷懒。 就这样,三年时间,我确实脱胎换骨,法力飞涨。” 这些年来每一次的痛不欲生此际都如幻象般一一闪过眼前,璞玉看到那一个个被伤得体无完肤的自己。 连每一处的切肤疼痛都好像又经历了一遍,面上却竭力保持着平静,庆幸自己每一次都侥幸熬过来了。 “直到那日,他令我夜入梓苑精进功法。我赶到之时,桃羽、松羽两位师姐已经倒在祸斗笼外,我当时吓坏了,可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也没有全然目睹。 但就在他要将两位师姐毁尸灭迹之时,我恍惚间好像看见桃羽师姐的手动了一下,以为她还活着,就拼命恳求他不要令她们寂灭,我来收拾残局。 可天不遂人愿,桃羽师姐还是没能挺过来,我守着的终究只是两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之后你便跟来了。 我没想到你会一直跟着我找到那里,只好以死相逼求他不要伤你性命,他最后只好同意,却也必得消了你的记忆才肯放心。 说来也巧,若不是你,我或许永远不会知道,传我仙灵逼我修炼的这个人,原来就是当年将我救出受厘宫结界的那位恩公,也就是这块玉佩的主人。”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宁可含冤背负弑仙之罪,也不肯透露半分。” 锦辰终于得到了真相,却没想到这其中竟有这么多曲折。 沉默良久,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也不知道,如果经历之人换做是自己,他又该如何抉择。 璞玉说完,也不再出声,只有些怅然地望着亭外阴雨绵绵,却无法完完全全地释去心中负累。 毕竟他经历了太多难以启齿的苦难,也太过在意自己在锦辰眼里的样子,因而终究不敢将所有身世全部和盘托出。 他太怕,太怕如果锦辰真的知道了他最真实的底色,是否也会如旁人般嫌弃自己,像丢一件垃圾一样,头也不回地甩开自己。 两人比肩坐在小亭依山处,望着外间沥沥雨落,都陷入了各自的沉思。 不多久,锦辰自然地伸出臂膀,轻轻搭在璞玉肩头。 062 明明不想凑热闹 转眼间三日过去,外间连绵阴雨仍未断绝。 灵汐也还是整日里浑浑噩噩地混在书斋,讲习自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其间被顾辙师兄罚了两次,于她而言也都是不痛不痒的。 可每日里总忍不住眼神飘散到安歌那空空的位子上,瞟着瞟着,就成了痴痴地望着那书案发呆了。 安歌就好像消失了一般,案子结了,就再没在书斋出现过,就连明堂各处,也都没人见得她的身影。 灵汐也不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却碍着那日被撵出西厢别院伤了面子。 她才不肯再踏入安歌的地界一步,亦羞于问询旁人,就这么憋在心里生熬着,怎不叫她坐立不安,食不下咽。 “快走,丘石重华好像在用撤星阵倒叠浮屠蜃景呢!” 三两院生兴兴然从院子里跑回来,草草收拾了书袋,拉着其他人一起去凑热闹。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这几日狐帝不在,看把他能耐的,一天一个绝活儿,都快把这东序学宫变成下界的杂耍场子了。” 有人好奇,自然也有人不屑,忍不住说起了风凉话。 “你知道什么啊,碧霞元君弟子八千,唯一一个习得元君真传的妖族就是丘石重华。据说他那撤星阵可厉害了,连天劫霹雷都能顶得住呢!” 那兴致正浓的院生对丘石还是满心佩服的。 “听他吹牛吧!若真能顶住天劫,他怎会两度飞升都不成?碧霞元君那是上清天之圣,怎么可能瞧得上咱们妖族,依我看,他那个撤星阵也不过就是劈山开路的小儿科罢了。” 那一脸不屑的院生闲翻书卷,嘴里仍旧鄙夷。 “不管怎么样,有热闹看总比没有好吧。这时辰就回斋房歇着也太早了。走吧走吧,莫要在此假用功啦!” 那满脸不情愿的院生到底还是经不住身旁几人怂恿,被夺了手中书卷,三三两两玩笑推搡着,还没来得及好好撑了伞就出了书斋,融入远处院子里的热闹之中。 书斋里的院生所剩无几,最是灵汐,好不容易又挨过了一日百无聊赖的听习,盼到了散学之时,她却依旧一副没精打采的阴沉样子。 哪有心情跑去看热闹,霜打了似的呆呆赖在座位上,哪儿都不想去。 只可怜了她指尖的那支毫笔,几日来左右就是折磨它,此际,连笔尖上的毛都快被她拔秃了。 殿下不在,回云中阁自是无趣。 也不想去院厨,飞渡给她带在身上的吃食此际都是味同嚼蜡,那院厨的饭食就更难入口了。 “灵汐,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啊!快走啊!” 不知什么时候,邓通学撑着一柄大伞,满脸兴奋地冲进了青阳阁,略拂了拂身上的水气,一眼就看见了临近门口处,趴坐在最末位的灵汐,便急急地唤她。 “走?去哪儿啊?又出什么事儿了?” 灵汐一看见邓通学,心底不由地咯噔一下,暗暗思忖不会又出什么事儿了吧? “去看热闹啊!丘石重华的浮屠蜃景就快成了,院生们都给他站脚助威呢,还有好些旁的学宫的仙生们也来看。这回啊,丘石可算是给咱们妖族院生露脸啦!” 邓通学见灵汐一脸苦相,便赶紧上前拉着她起身。 “就这事儿啊,那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 灵汐只觉周身懒意沉沉,根本不想动。 “别啊!浮屠蜃景可是奇观,千万年都难得几回闻,不看可就亏大了。 幸好我眼尖手快,正好占了前排的地方,卖别人至少五金,给你绝对便宜,两金,两金我就带你去最前面看他运阵,怎么样!” 邓通学还是不死心,拉着灵汐,说话间就踏出了书斋。 “我没带钱,也不用去最前面,随便在哪儿都行。” 灵汐虽被他拉出了书斋,拖着脚步走在去看热闹的路上,心底却还是没提起兴趣,满心满眼尽是敷衍。 “好好好,谁让你这丫头招人喜欢,我就破例白让你占一回便宜还不行嘛!快走吧,一会儿人再多些,好地方都挤没啦!” 邓通学为她举着伞,连哄带推终于把灵汐带到了人声鼎沸的院子正中。 确如邓通学所言,院中此际已是里外三层,人群比肩接踵,伞盖纷纷如芸。 没想到,来看热闹的人这么多。 东序的妖族院生自然十之八九都在此处,上庠、瞽宗和成均三宫的人也有不少,最是人群中还有几位仙师远处瞧着。 看来这回趁着安歌不在,丘石为夺妖族院生之中的统席之位,是真的要出大招了。 邓通学带着灵汐,一头扎进人群之中,硬生生地往最前面挤,终于挤到了最最核心处,确是还有两个用红符纸悬着的空位没人占。 老邓和灵汐对号站着,这地方未免也太过贴近了,眼前就是正在运灵持阵的丘石重华,两厢之距都不足半臂。 幸好明堂院生知礼,即便是这般好奇心切,也不会混乱推搡,不然,只消身后有人往前稍稍轻推,灵汐怕是就得直撞到丘石身上去。 刚刚从混乱中缓了些神儿,灵汐这才抬眼定睛看向近在眼前的丘石重华。 不看不要紧,邓通学果然没骗她,这可真是天地奇景! 只见丘石重华擎着一道沉厚仙灵徐徐注入撤星阵之中,而由星阵震荡幻出层层幻象,七层幻象相融相嵌,缓缓铺开,映照满布周天。 幻象之中的景象更是前所未见的波澜壮阔,第一层浮屠,由三千六百座金莲坐身佛像环绕而成。 每尊佛像姿态各有不同,有的双手合十慈目远望度化众生,有的弹指微持闭视闭听无悲无怒,皆是佛韵金光浮荡闪耀,灿烁铅华。 仅此一层,已是整个天宫都必得为之称奇的神采胜景,只有仙阶高处玉清之巅的仙神遗老才知,这番奇景乃是当年佛道同辉之时,万天喜礼的盛大场面。 不消说这些个天魔大战之后才出世、道行只有几千年的后生们根本连想都想不出,即便是徒有万年修行的仙神,见过如此壮观景象的也是屈指可数。 怎不令周身众人大开眼界,欢呼着赞不绝口! 第二层浮屠再上一层,幻现而出则是在浪涛翻涌奔腾激荡与山川流转巍峨连绵之间,百兽祥瑞展跃欢腾之象。 其间飞龙腾海、凤鸣岐山,麒麟御火、万类朝天。 更惊现而出仙花灵草,铺展周天为衬。 百草万彩斑斓,群花争奇斗艳,将已被第一层佛光映照灿然的天空装点得更加姹紫嫣红,明艳奇绝。 浩浩长天,绝绝寰宇,这般美景哪里是天魔大战之后出世的仙生和小妖们见识过的。 这副图景一出,登时引得仰望众人无不惊艳万分,痴目贪艳不舍分神,连溢美之词都顾不得说了。 若非这浮屠蜃景,在下围观的这班院生们怕是想破头也不知道百花如何吐蕊,青枝怎样抽芽。 花神殇逝,他们自是从出生起便没见过天地六界长出过哪怕一颗野草,自然更不可能亲眼目睹这般水草丰美,繁花似锦的绝景。 只有遗老仙师们知道,丘石重华再现之景虽掩云映彩、气象万千,却独独缺了一份冲天香阵透苍穹的真切,终不及当年花神在世之时那般香贯天际,沁人心神。 原来这就是安歌所说的那般流光潋滟,确实灿烂绚丽摄人心魄! 原来芳草有灵,便是要如那浮影山川之中漫山遍野地绽放,才算是真正不负这一世芳华。 灵汐在下举头凝望着空中百花齐放,自是倍感亲切,更激动万分,不觉竟在眼角盈出几点热切的泪光。 众人皆沉醉于丘石重华的胜景之中,却无人察觉,紧挨着灵汐身旁的邓通学面上虽装作看得热切,手底却鬼祟着偷偷凝起一团灵力。 趁灵汐不备,猛然施力,奈何正此刻灵汐身后一院生伞斜雨落,正巧淋在她肩上,灵汐下意识躲闪了一下,才幸而躲过。 邓通学的灵力便从灵汐身侧冲出,直击在丘石腿上。 丘石一心运灵持阵,毫无防备,突然被击了一下,自是冷不防身子一阵晃动,手中仙灵也跟着震荡。 那空中蜃景也忽得虚叠,亏得他下盘稳健,不至一击即倒,更及时聚力于阵,稳住了胜景不消。 一场虚惊,众人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倒也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但丘石却辨出了攻击出处,因而恶狠狠地瞪了灵汐一眼,心念着手中星阵和空中的幻象,自是没工夫争辩,便不再看她,转过头,又要幻出第三层浮屠了。 灵汐也看到丘石瞪了自己一眼,不明就里,还以为是因着他还记着上次与安歌在书斋争执时的旧过节。 丘石这人向来心胸不畅,她倒也没放在心上,便又抬眼望向当空,等着看他的第三层浮屠蜃景。 063 真不是故意的 丘石重华凝神运转星阵,荡出第三层浮屠。 这一层,在此前两层之上,宝盖溶金,佛铃琳琅,珠灯宝象铺满天际,万千天女掠影纷纷而现,曼妙起舞,出水当风,又有淋漓雨幕映衬朦胧,更显灵动飞逸。 正此时,耳边渐传来飘飘仙乐莺莺而起,时而轻柔婉转,时而欢脱激荡。 正应和那飞天手中所持弹拨慢捻各式精巧乐器,两厢韵律贴合相协,真好似是由幻象之中的天女演奏出悠扬动听的音律一般。 不仅令人心驰神往,更悦耳悦心,自是又在周遭众生之中掀起阵阵雀跃高潮。 灵汐也被这一幕幕全吸引了心神,渐渐放下心中杂念,阴郁思绪都消解得差不多了。 却不知那邓通学一击不成,并不罢休,又悄悄撤步,站在了灵汐身后处,掌心灵力再度聚集,抬手就往她后背狠推上去。 “灵汐!” 人声欢腾之中,忽然一个响亮的声音冲入耳中,是锦辰。 灵汐听到锦辰的声音,自是循声回身望向身后人群。 也正因如此,又一次躲过了邓通学的黑手,却依旧全然没有察觉异样。 只看见身后不远处的人头攒动中,锦辰正带着璞玉,两个人笑意盈盈地向她挥手。 看来他们俩确是并未受那案子的影响,都好端端的,更也没像铜锤说得那般生分,依旧是亲密得很呢。 灵汐见着他们这般,心下更敞亮了些,见所隔实在人多,他们二人也并无执意挤入近前之势。 她便安心转回头继续望向天空中的奇景了。 却说邓通学这下又未击中,但手中灵力却是实实地推了出去,这一回,正打在丘石重华的撤星阵之上。那星阵登时震颤,连带着空中蜃景也跟着一并虚叠晃动起来。 如此明显的幻影虚叠,空中佛影飞天迟动恍然,已与乐音出入甚多,怎还能瞒过一众仙师和院生,立刻就有人看出了破绽,隐隐地私下诽议起来。 丘石怎会没有觉出这一击,但碍着手底持阵已是极耗损仙灵,若要及时修复,总还需些功夫容他缓力才行。 “滚开!” 丘石心中暗恨难抑,忍无可忍之下,目露凶光地瞪着灵汐,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灵汐哪里知道个中因由,但也看出他头上细汗渗出,看样子必定是在竭力挽阵持象。 无论是不是专意为着出风头,单念在他不惜耗损功力而令明堂院生大开眼界已是不易,灵汐便也不想与他计较,只不搭理他便是。 没想到这丘石竟如此心胸狭隘,竟还敢骂她! 不让她看,那不看就是了,走还不行吗! 灵汐懒得与他争执,只觉扫兴,面上的神采瞬间落了下去,转身就要离去。 “别走啊,再看会,这才刚初景第三层,更还没到倒叠浮屠的最精彩处,就这么走了岂不可惜。” 邓通学自是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的,一把抓住灵汐手臂,拦住了她。 “你没听见他骂我啊,这要是平日我早打他了!不看了,没意思!” 灵汐确是全没了心劲儿,怎还看得进去,也不知这几日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哪哪儿都不顺心呢,眼下她只一心想找个僻静地方躲着去。 “咱只管看着热闹便是,何必跟他一般见识。你就当陪陪我吧,反正你一个人也没地方去不是。” 邓通学依旧不肯放她走,一边劝着,一边又把她推回了临着丘石最近前的地方。 灵汐耐不住邓通学再三劝阻,更见身后聚集之众越来越多,比肩接踵之下,想要一力挤出去确也不是易事,因而只得勉意留下,再看一会儿。 但心下也已暗忖,若丘石再敢无端辱骂于她,她才不会再这么忍下,必定要他好看! 这边厢,丘石重华的星阵总算稳住,又恢复了如梦似幻的三重浮屠胜景,仙乐也依旧低回婉转撩人心弦。 只经了这一番冲撞,丘石自是仙灵亏得多些,再想逐层呈现当年万天喜礼之奇景已是艰难,为今之计,只能直接将最后一层金莲启世催震出来,之后便可行倒叠之术。 如此一来,只要最后的倒叠之术一成,就算确是不如当年盛况惊天动地、浩绝寰宇,但震住这般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院生倒也绰绰有余,那他今日竭力想要博得的威名便也就稳入囊中了。 这般思量着,丘石便重振心神,周身仙灵猛然催聚盈盈,深沉一吸,将掌心灵力再度汇于星阵之上。 只见周天波光荡漾,一朵巨大的紫金莲苞已缓缓幻化成型,正于三层幻象之上颤动欲绽。 随着紫金莲瓣微微初启,内里无数道耀目金光乍泄而出,漫洒而下,照耀得层层雨幕都如金珠垂帘一般熠熠生辉。 更那金光洒落下来,亦令满园的院生头上、面上、身上都镀了一层佛光似的,场面瞬间变得庄重而神圣。 这般震撼远超此前种种,给在场众人带来的已不仅仅是视听之娱,更是身心澄净洗礼,怎不令人心生敬畏,顶礼膜拜。 只那邓通学根本无心观瞧,仍是贼心不死地偷偷运着手中仙灵,在灵汐身旁蠢蠢欲动。 却还没等他瞅准机会下手之时,回头一看,却不见了灵汐踪影。 待他放眼人群四下寻着之时,才被周身躁动引着,看到了惊心的一幕! 灵汐竟然以一己肉身,直冲入了那撤星阵之中! 如此情景,当真是在场众人谁都没有想到的! 那可是几乎盈满了丘石尽数仙灵的星阵啊,法力之胜可挡天劫霹雷,夺她性命自然也是顷刻间的事。 满园院生原本惬意赏着梦幻蜃景的悠闲心绪,无不瞬间被灵汐吓得惊心,更登时为她悬起十二分的惊骇和担忧。 心都提在了嗓子眼儿,紧张和焦急笼罩了整个明堂。 丘石更是万没料到,灵汐为了破坏自己的倒叠蜃景,竟不惜以身冲阵,心中自是恨绝! 恨不能此际真的一力摧阵,直叫这可恶的蠢妖灰飞烟灭了! 但他毕竟只求搏出位,哪里会真的要她性命,即便心中多恨多恼,手上还是想要收敛了灵力,顾不得幻景尽毁,也要先救下她来再说。 但却不知为何,手底运灵之力竟好似被抽空了一般,瞬间没了力气,阵法也开始不受控制,根本收不回施出的法力。 怎么会这样! 灵汐到底对他动了什么手脚! 丘石运阵千年,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形,一想到自己的星阵可能会害了灵汐性命,他也一下子慌了神,只一味不断尝试收回灵力,却仍是毫无作用。 可实情却是,灵汐怎么可能傻到自己冲入阵中。 她此刻亦是被一股强大的仙灵控住周身,根本动弹不得,只能任由那仙灵将她吸入阵眼之中,她却毫无反手之力! 越是想要以蛮力抵抗,就被那股巨大的仙灵吸得越紧,只得眼看着自己被吸入星阵。 原本在人群稍远处旁观蜃景的几位仙师,见得这般情景,自然也纷纷赶过来,摧出仙灵帮着丘石驱策星阵。 然而,即便是一众仙师与丘石合力,终还是无法控住星阵。 只觉那星阵之中还藏着某种无法控制的霸道仙灵,正肆意迸发,直把灵汐深深吸入其中,根本无从拯救。 说时迟那时快,不及眨眼,灵汐已被吸入阵眼,才知这撤星阵之中亦是蕴藏无限乾坤,幻境浩然虚空,与外界全然隔绝。 她自是被那股强大灵力锁得更紧,又猛然间感受到了丘石撤星阵的巨大威力,一瞬间摧得她感觉自己的身体简直要被生生撕裂开来! 也正是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卷入了多么危险的境地,这次恐怕真的凶多吉少了。 万幸的是风月琉璃盏还时刻不离地带在身上,如此危急时刻,也只有寄希望于这至宝了。 灵汐不住地在心中祈祷,此前几番劫难,都是这宝贝在紧要关头救下了自己,这次可千万不能失灵啊! 正这般思量着,果然腰间一道耀目炫光炸裂而出,风月琉璃盏护主心切,登时迸发巨大威力,瞬间冲破了束缚着灵汐的那道仙灵,更一并将整个幻境轰得支离破碎,直带着灵汐冲破了幻境所困。 待到外间众位仙师和丘石重华也觉出星阵异样之时,为时已晚。 只见那高悬于半空的撤星阵从内里阵眼处忽得迸出一道耀目强光,朔风卷辰四射开来,随后这星阵便如一块残破的镜子般轰然破碎,化于无形。 威力之大,直震得所有盈力于阵的仙师都被甩出好远,丘石重华更是被震得猛摔于地,咳出腔血。 与此同时,灵汐借风月琉璃盏护体,冲破星阵横空出世,非但毫发无伤,更披着万丈光芒,简直是风光无限! 如此惊世骇俗之举,自是比刚刚丘石重华费尽心机弄出来的浮屠蜃景更令在下一众院生们觉得精彩、刺激! 因而,也意外地引来了一阵更胜于前的欢呼和喝彩。 而被冲散的几位仙师虽并未伤到,却皆明显觉出自己刚刚施于星阵之上的仙灵似是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不禁心生一丝隐忧,但碍着院内人员过甚,不易声张,便纷纷隐身而退,兀自思量。 就连隐在天边的一抹媚紫云烟,也同样被吸走了不少仙灵,眼见着奸计未能得逞。 虽心有不甘,但奈何此间人多眼杂,再做冒险出手只怕透出马脚,因而这一遭也只好作罢,只得头也不回地遁形而走了。 唯有邓通学一人,冷眼旁观着这乱局,虽有些阴错阳差,但总算亲眼见得那风月琉璃盏显了神威,便也算是此番没有白忙。 那双尖细的狡黠眉眼甚是满意,不觉捋了捋两撇山羊胡须,缩身隐没在人群之中没了身影。 高天远外,一抹仙帕即焚的烟云隐于层云光影之隙,不遗痕迹,不为天地知。 064 你怎么伤成这样! 但最惨的自然是丘石重华,他本就将近乎尽数仙灵全聚于星阵之上,满心指望着今日一举成名,威震明堂的。 怎会想到自己的企图与撤星阵一道,被那琉璃盏的神力震得粉碎,自己每每要出头,这个死丫头总要冒出来给他搅得一塌糊涂,叫他怎不恨得牙根痒。 可最令他不敢相信的,却并非如此,而是他忽得觉出自己体内仙灵似是全被抽走了一般,丹田处竟一时间空空如也,再摧不出哪怕丝毫仙灵! 他倒在地上,口角鲜血顾不得擦拭,整个人都惶恐得不住颤抖起来。 看着高高在上抢尽风头的灵汐,一想到自己今日拼尽全力,却反倒白白为她做了嫁衣,气得他直以拳锤地,真恨不能现在就杀了她! 只还惊魂未定的灵汐,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不知众人为何雀跃不止,更不知风月琉璃盏对众位仙师和丘石所为。 此刻的她只糊里糊涂地落身而下,被从人群中冲过来的锦辰搀扶着,有些恍惚。 周遭人声如沸,吵得她头都大了,更因着刚刚的命悬一线心有余悸,此刻只想尽快逃出这片疯狂而喧嚣的人海,好好平静一下。 “灵汐,你给我站住!还我仙灵!” 丘石爬起身,指着灵汐声嘶力竭地一声狂怒,压过了所有嘈杂。 “你说什么,还什么仙灵?” 灵汐亦是一脸迷惘,但见丘石没好气地指着她,她还憋了一肚子怒火呢! 若不是他那星阵不靠谱,自己刚才也不至历着这般凶险。 “你还不承认!你说,刚刚你到底用了什么邪术,冲破了我的撤星阵,还骗走了我大半修为!你不过一介不学无术的小妖,怎么可能破得了我的撤星阵!” 丘石怒不可遏,想要上前,却碍着内里伤重,迈步都吃痛得紧。 “你那个破阵有什么厉害,我就算毫无法术亦是说破就破,你莫要在这儿胡搅蛮缠啊!” 灵汐想起刚刚他就三番两次挑衅自己,哪里还会再让他。 “刚才你就手脚不干净,三番两次破我阵法,此际更彻底将我星阵震碎。你到底什么意思!莫不是当真以为自己是那将死的狐帝的忠犬,怕我抢了她风头是吧!” 丘石破口大骂,言语间尽是粗鄙之词。 “你说什么?什么将死,谁是忠犬,你给我说清楚!” 灵汐闻言气得火冒三丈,自然不可能示弱。却全不明白他在胡诌些什么。 “前些日子不是还巴巴地跟着你那新主子跑前跑后,怎么?知道她快死了,躲得够远的,你还真是忠心啊!” 丘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起话来全是讥讽。 “锦辰,他说的到底什么意思?” 灵汐忽得似是明白了些,赶紧转身急切问着锦辰。 “是狐帝,听说是十五那夜,咱们刚退了堂审,她便在西厢小院遭了摇光上仙门下仙徒报复,伤得不轻。我和璞玉原也想去看看的,但她在院外设了结界,旁人根本不得靠近。” 锦辰速速几句,把实情告诉了灵汐,没想到她竟根本不知道这事。 “怎么不早告诉我!” 灵汐一听,整个人一怔,她怎么也想不到安歌这些日子不来听习竟是因为这般! 十五? 不正是她被安歌再三逼迫着撵出西厢的那夜! “我们也是听青阳的人说的,还以为你早知道了呢。” 锦辰解释道。 “我这就过去看她!” 灵汐原本恼得通红的小脸登时煞白,来不及多想,头也不回地挤出了人群,奔着西厢别院夺路而去。 “哎,你不能走,别跑!把我仙灵还我!” 丘石还在不依不饶,够着灵汐的背影,急急呼喊个没完。 “我家灵儿没工夫搭理你,你还有什么话,跟我说!” 锦辰见灵汐跑得急切,可那丘石还满不甘心,索性上前一步对上他,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你们!你们欺人太甚!……” 丘石扶着心口,力不从心,更见着周身众人纷纷对他指指点点,才反应过来今日这番折腾,当真是想露多大的脸就现了多大的眼。 不仅倒叠蜃景没弄成,更平白丢了好些仙灵,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因而只得臊眉搭眼地丢下这一句,其他的便再说不出什么了。 *** 灵汐冒着雨,一路奔到西厢院外,果然一头撞上了一层坚实的结界。 急急挥手施法,才将结界全貌现了出来,原本应是殷红的仙灵,此际已浅淡了许多,只一张孤零零的朱红符纸还正覆在结界上。 她自是心切,大手摧起一道灵力便要摧毁了这结界,却不觉犹豫了一下。 内里的安歌负伤过重,虚弱地躺在内间寝榻上,昏昏沉沉得不知是梦是醒,隐约听得外面沥沥雨声中夹杂的悉邃动静,也已无力撑起身子。 只得任人闯破她的结界,推门直入内里,亦是无半点拦阻之力。 灵汐顾不得院里四散零落的打斗痕迹,更有满院溅落的片片浓血被大雨冲成满地血泊。 她直冲进内里寝房,撩开半剪垂帘,才终于找到了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安歌。 只见内里家具饰物被震得七零八落,而她那件红袍血衣就丢在榻边地上。 猩红血迹早已凝成一层厚重黑紫,撑着衣襟竖立不倒,足见那一夜的恶战她到底流了多少血! 再看安歌剑眉紧锁忍着万般痛楚,双眼迷蒙着沉若千斤,面上煞白如纸,毫无血色的唇上干裂如壑。 从来经心收拾得一丝不苟的长发也有些凌乱,微汗垂丝湿漉漉地贴在脸颊,最是额间那一缕红发此际也已褪如银丝。 周身更是只着一件单薄轻纱中衣,宽大得如同一张白纸轻浅地覆在她身上。 布满周身的伤处还在隐隐沁血,染得薄纱斑斑暗红连绵成片。 如此凄惨景象,怎不看得灵汐触目惊心! 安歌,她可是那个披霞万丈、美如冠玉,如当世明珠一般的仙神啊!怎么,怎么会…… 灵汐揪心得不禁眼角盈泪,心中再没了对她的那些无谓埋怨,尽是心疼和愧疚。 也终于明白了那一夜,安歌那般厉色地将自己赶出这院子的思量原来皆是为了保护自己。 想来那时她必定早已料到摇光上仙门下众仙徒的杀意,才不惜说出那些诛心的话也要令灵汐躲过那场恶战。 一想到这里,灵汐连忙收拾了泪眼,更强迫自己安稳些心神,利索地抬手运灵,将自身仙灵徐徐注入昏迷不醒的安歌体内。 虽心知自己修为浅薄,没法子一下救她完好如初,但终归安歌这危在旦夕的孱弱样子,怕是都等不到她跑去请来莫斯年,眼下也只好先救她脱险,再做思量。 可不知怎的,自从冲破了丘石的撤星阵之后,灵汐这一路上总觉着体内仙灵混杂冲顶的厉害,一阵儿燥热似火,一阵儿又冷汗涔涔的,说不上来得难受。 “大胆……小…妖,……谁准你……撕毁……本君灵……符……”不多时,安歌终于艰难喘息着睁开了眼睛,似是一早就知道来人是她似的,没有一丝意外,神情分外平静。 口中却还在硬撑着狐帝的架子,勉力逞强。 “谁说我把它撕坏了,你看,这不还好着呢吗?都这样了,还不闭嘴省些力气,反倒有心在意一张破符!” 灵汐总觉今日分外有力气似的,输给安歌的仙灵也分外充盈,且这些灵力摧出之后,自己的身子也舒坦了不少,再无内燥冲顶之感。 见着她总算睁了眼,面上也回还几分血色,这才放下些心来。 从袖中扯出那张皱皱巴巴的大红符纸,着意抻平了让她看个清楚,便正好就着这张符匆忙写了几笔,派在空中,向药王殿传出信去。 “符文……都写错了,整日不学…无术……” 安歌无力动弹,只躺在榻上看着灵汐左右忙活得紧,还真的帮她解了不少痛楚,想要说句感谢的话,出口却变成了这句。 “你不也是一样,堂堂狐帝都飞升成仙了还被人伤成这般,好意思说我!” 灵汐更是语快不经脑,顺嘴就说。 安歌却并不在意,毕竟灵汐能来,于她而言已是莫大的欢欣。 她仍躺着,但眉间的沉重已消减许多,嘴角微微扬起一丝暖意,眼角流露一丝歉疚,缓缓伸出手,将掌心递在灵汐身前。 灵汐见着,已然会意,面露埋怨嗔责的小表情,重重挥掌,轻轻落下,最后触在安歌掌心,只剩一抹温柔的轻抚。 这一掌确是该打,打她不辨是非、生要隐匿实情真凶,到头来竟还要代人受过,差点搭上性命。 打她一意孤行,明知难敌群狼却硬是瞒着灵汐,陷灵汐于不义,若灵汐知道当时情形,怎么可能丢下她独自离去,两人应战总归胜算也要大些的。 吃了这一记轻抚,安歌也终于释怀。 两厢相视片刻,忍不住露出笑颜,最是灵汐,笼罩在心头好几日的阴霾总算消散了些,终于又可以没心没肺地畅快谈笑。 不觉间,二人的岑岑浅笑像一束灿烂的阳光,穿透层层阴雨,给这荒败惨淡的院子平添不少明媚。 前尘尽释,心中樊篱自然也敞开了,原本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因缘际会中相遇相知,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彼此的一份在意和牵挂。 情谊不知在何时生了根,但却知它终究会长出枝桠,开出艳丽繁花。 “药童仙官还有些时候才能赶来,你可想吃些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灵汐找来一床干净被子,经心给她盖上,悉心关切着问她。 “本君吃不下,只想喝一盏千红如醉。” 安歌本想坐起身,却被灵汐一力按下,只教她安心躺着,不许乱动。 “口味还叼得很,这不是难为我嘛!” 灵汐一边假意抱怨,一边乖乖跑去雅室给她泡茶。 奈何那夜激战惨烈,这整个院子也不知被震荡了多少次,别说是茶案家具了,就连一个囫囵个儿的完好杯盏都没剩下,有的尽是满目残片碎屑的狼藉。 灵汐勉强在原本的茶案处,从一堆破碎不堪的碎片中找到了那只盛着千红如醉的小罐,却有米无炊,再找不出一件趁手的烹茶器具。 无奈之下,只得掏出身上的风月琉璃盏暂作茶杯,放入几片千红如醉,再以仙灵取外间假山温泉池水,又幻出灵力摧热了些,总算像模像样,便急忙给安歌端去。 “快快快,趁热,这可是本仙子亲自烹煮的千红如醉,闻闻这奇香,必定不比你弄的差。” 灵汐小跑着急急送到安歌床边,又小心把她扶起些身。 满心满眼,全是热切和欢喜。 安歌看出杯盏的异样,但亦心知灵汐主上贵重,自然身上灵宝无数,便并未在意。 她只将茶凑近了闻着,竟真从中嗅出几分花草清香,这久违的奇妙芬芳,简直和她小时候在雨后山间无意踩断草叶时迸发出的,夹杂着清新泥土气息的新鲜枝液味道一模一样! 065 正式入住西厢别院 “这茶……确是比本君烹的更香。”安歌细细品着杯中茶汤,更觉温暖安宁。 “这是自然,本仙子亲手烹煮的,必是极品!不过呢,我这茶啊你也不能白喝。” 灵汐眼波一转,看着这空荡荡的院里院外,心中便已下定了主意。 “怎么,你这小妖还跟本君讲起条件来了。” 安歌知道她鬼主意多,却也不设防,浅笑着等她出言。 “你看你平日里一个人住这么大个院子,多奢侈。要知道锦辰他们在东厢可是要五六个人住一间的。 再说,就因着那日给你送还青衿没回去,我连那样的斋房都没分到。这些日子,我都是整夜宿在书斋外院的假山池里的,甚是不便。 所以,我想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搬来你这西厢别院来住,你可不许再赶我啊,赶我也不走,反正我是赖在这儿了!” 灵汐诉着这几日的委屈,言语中却更多几分撒娇,生怕安歌又冷着脸回绝她。 “好啊,本君准了。待你收拾好这院子,外间的秀泉池分你一半。” 安歌还以为是什么难事,原是这般,此事哪里还需思量。 她心里自是清明,这小妖怎会连住处都找不到,非要搬来这里,无非是怕有人再来寻仇,全是为了护着自己呢。 “这么爽快?” 灵汐原以为安歌由来清冷的性子,必定还要软磨硬泡一番的,没想到竟应允得这般轻巧,当真有些不敢相信: “你真的同意了?你不是最喜安静,不怕我来了吵你?” “入堂第一日你不是就已经将那外间的半池泉水要了去,既已是你的,你何时来住何须问我。更何况,本君堂堂狐帝之尊,还会怕你只小妖不成。” 安歌心暖,不知自己心底竟还有一丝丝期待与她同住。 “是啊,那温泉池本来就有我一半呢!” 灵汐回忆起当时好像确是说过这话,但也不过是因着不知这里是狐帝私邸随口一说的,她自己早忘得干净了,没想到安歌还记着。 灵汐自是更觉心甜,说罢,见着安歌确是气色好多了,便兀自欢天喜地去收拾满园残局了。 一连忙活了两个时辰,才终于拾掇得七七八八,只苦了小妖心中暗悔,前几日好不容易回了云中阁,竟单把这一茬儿忘了,没抓住机会向殿下讨来修葺还原之术的秘诀。 如今修修补补又要自己亲力亲为,好不辛苦。 可说呢,怎么一遇到安歌,自己就落得这个苦差事,学问没见长进,这修房补瓦的手艺倒是日渐熟练,当真要成这东序的泥瓦匠了。 不多时,莫斯年急急除云而降,落在院子里,见着灵汐满身脏兮兮的邋遢模样,自然少不了一顿数落。 最是因着她画符有误,看得莫斯年一阵心惊,还以为是她受了重伤小命不保,便连忙放下一应事务,急火火地赶了过来。 谁想原是为了安歌这么个区区新晋小仙,这般小事哪里用得着劳烦他药童仙官亲自前来诊治,当真是屈尊了。 “你呀,尽给我找麻烦!” 莫斯年从内间出来,对狐帝的伤势早已处置妥当,却还在嗔责灵汐害他虚惊一场,手指直戳在她脑门儿上,眼里却是宠溺: “若日后真遇危局,看本仙官还理你!” “是是是,灵儿知道错啦,下次不敢马虎一定好好画符。辛苦仙官来救安歌。” 灵汐平日最怕就是莫斯年,但也是出来明堂之后见得参差,才知原来莫斯年对她的那些严厉之中实则皆是宠爱和关心。 “我听闻这狐帝与天后身边的狐妖黎音渊源颇深,你与她来往如此亲密做甚?” 莫斯年虽医者仁心,但毕竟为九洺时刻关注着时局,自然对天后和妖族极为警觉。 而内里躺着的安歌服了莫斯年的药,还得了仙官仙灵固体,恢复了许多。 此际她耳听甚远,自是将这话也听得真切,不禁心绪难平,一声苦笑。 原来天地有别至深,天界仙神无不对妖族存着提防,即便她已飞升成仙,在他们眼里也终不过是下界不入流的一只粗鄙蛮妖罢了。 一瞬间,阵阵莫名委屈涌上心头,为免徒增烦扰,她索性闭了听,反而落得清静。 “安歌是安歌,她与旁人不同,更何况我们只在明堂听习,又不去参合你和殿下那些事,跟渊源出身又有什么关系,仙官就不要操心这些小事啦!” 灵汐怕安歌在内里听得吃心,忙转了话题: “仙官,殿下下界多日未归,天宫亦是大雨连绵数日不绝,是否东海真有麻烦?要不我也下去,说不定还能帮上殿下些呢。” “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在明堂听习,少闯祸就算帮忙了。殿下那里不必担心,东海乃是龙族之本,更有一众长老协着,寻回定海珠只是时间问题。” 莫斯年怎会纵着灵汐私自下界,九洺不在,若这小妖再闯下祸事岂不麻烦。 不过他虽如是安抚灵汐,心中亦是不免对九洺生出几分记挂,确是应去打听一下东海的消息。 思量至此,便从袖中取出三只锦盒交与灵汐,嘱咐着: “这三颗三花玉露培元丹你且收好了,给里面的狐帝一颗就足够她归本固元恢复仙灵了。剩下两颗平日随身带着,危难时可以救命,切记不许胡乱舍给旁人,更不许弄丢,记下了?” “记下了记下了,我代安歌谢过仙官。” 灵汐一股脑儿接过仙丹,口中敷衍着,心下早想好了一会儿这三颗全得给安歌拿去补身子。 “另外,你在外间不比云中阁那般随性,必得时刻记着谨慎些,尤其是在明泽潭里生出那些个细碎物件,绝不可于外露出半分,这可是天大的事,不敢马虎!” 莫斯年还不知道她这大咧咧的性子,全不会拿这宝贝当好东西,说了也是白说。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他最担心的还是这丫头的身世,由来在云中阁都是九洺亲信,便由着她在明泽潭中长出些荷叶莲蓬不当回事儿。 但到了这明堂可绝不能再如此,此间人多眼杂,若真被人探出她真身所属,岂不是祸及性命,更必定牵累九洺。 “知道了!入堂之前不是都叮嘱过千百遍了嘛,灵汐哪里敢忘。这不前几日在书斋池塘里宿着,那般大雨我都不敢拿片叶子来顶,只躲在石头下面过夜呢。” 灵汐不耐烦地答应着,这话她早听了无数遍,耳朵都磨出茧了。 不过她确也老老实实藏着,毕竟事关九洺,她就是再怎么任性,也知道轻重。 “你怎么又跑去外间池子里,不是说了让你学着在斋房床榻上……” 莫斯年听了又是一阵急切,这丫头怎总不叫人省心。 “哎呀哎呀,我知道啦,这不今儿起就搬来这里住了,仙官莫再替我操心,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明堂,怎也不去看看锦辰,这几日他瘦了不少呢! 看看这天色将入夜了,你再不过去,怕东厢那边可快要落禁了。” 话一出口灵汐就反应过来自己多嘴,见莫斯年又要叨念她,便连忙推着他往院门处走,更拉来锦辰做托词,只想快些送走他,好回屋里把手里的仙丹给安歌吃了才放心。 “瘦了?都是那破案子闹的,我这就过去瞧瞧。殿下不在这些时日你可切记乖顺些……” 莫斯年一听锦辰之事,自是更为上心,便真的被她糊弄着出了小院,没怎么说完,便幻了仙云,赶着去东厢了。 灵汐终于哄走了莫斯年,捧着怀里三颗灵药欣喜得很,迫不及待回身三两步便奔入了安歌寝房。 却见着安歌似是睡着了,不敢再吵到她。 看她额间那缕赤色发丝重又鲜红明艳,便知她应是已无大碍了。 因而灵汐只悄悄把三盒灵药放在床榻边的矮桌上,蹑手蹑脚地合上门栏,兀自去外间接着收拾院子去了。 安歌自是假寐,待灵汐出去,才睁开了眼,看了看枕边的那三盒丹药,又望了望门外灵汐欢喜又忙碌的地身影,心内五味杂陈。 直到夜深,灵汐将小院打扫得分外精巧干净,才终于困倦着幻了真身,在假山下的秀泉中落定。 泠泠雨水连日不歇,暗夜寒凉自是难耐,好在这西厢的秀泉温润柔静,因而即便她此际不敢长出片叶遮身,却也还能凑合。 最是安歌,哪里睡得着,自是在内里辗转反侧,倒不是因着身上伤处,而是念着外间池里的灵汐,总觉难安。 但莫斯年和灵汐说的那些话却又萦在耳畔挥着不去,扰得她又气又恼。 思来想去,终于还是不忍,索性玉指轻弹,略略施法,顷刻间一条鲜红幔帐飞伸而出,撞开门扇,直入清湖,将那早在水中隐身而眠的灵汐一下子掬捧入内。 将她放在寝房之中时,幔帐还淋着些沥沥水痕。 灵汐睡得正酣,猛然被甩进内里,自是懵懂。 幻作满身水气的身形,迷蒙着湿漉漉的眼眸望着安歌,满脸困惑。 “上来。” 安歌面上看不出表情,但说话的底气却是沉稳霸气,却也带了一份清冷,看着一头雾水的灵汐,抬眼瞥了一下她榻上靠床边的空地儿。 “我?我不。外面的秀泉好着呢,我才不在榻上睡。” 灵汐这会儿才稍稍清醒了些,自是不难会意,心底却是一万个不开心,明明自己在外间泉水里睡得好好的,这狐帝又是唱得那一出儿啊! 大半夜的把人家吵醒不说,还非要她到榻上睡,安歌不知除非受了什么伤痛不宜在外,否则她自是从不愿在榻上过夜的。 倒不是碍着授受不亲,抑或嫌弃与人共枕地方太小,主要是睡榻床褥着实太过生硬,这要是睡上一整夜必得硌得她浑身生疼。 “啰嗦!” 安歌闷气未消,只抬抬手指,便不由分说地以红幔直将她裹到床上躺好,又挥手散了散她周身水气,闭着眼睛兀自喃喃: “没有暖床侍婢在旁伺候,本君睡不着。” 说完,安歌便好似周身都舒坦了似的,总算可以安稳入睡了。 只灵汐浑身别扭得紧,却奈何被她的红幔缠着定住了身,动也动不得,只得老老实实躺在床边,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顶上的方寸空间,早气得鼓鼓得却出不得声。 但这小情绪也没持续多久,也不知是今日修葺院子累得,还是这几日来都揣着心事不得好眠。 没一会儿的功夫,这小妖就习惯了床榻,睡得酣沉,做的梦比安歌还要香甜。 然而,好梦不长,不知睡了多久,安歌突然惊醒睁眼,听得外间动静,不觉一阵心惊,未及多想便连忙唤着灵汐。 “灵汐!醒醒灵汐!别睡了,快醒醒……” 安歌缓起身,轻声却急促地唤她。 奈何这小妖一旦睡着便如昏死一般,连九洺的旧疾复发都吵不醒她,更何况是安歌这般轻声。 安歌左右几番摇晃,怎么都叫不醒她。 情急之下,只好伸脚踹了她一下。 却直接将她踹到床下去了。 连安歌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的内力恢复得这么快,力道竟这么大。 “安歌!你……” 灵汐被狠踹了一脚,直接摔下床去,甚是吃痛,自然是想不醒都难。 却是一脸的惺忪困意未消,更添一分委屈,三分气恼。 一手揉着迷糊睡眼,一手扶着摔疼的腰身,刚要开口吵闹,就被安歌一个严肃而警觉的眼神吓得憋了回去,瞬间清醒,屏息提防起来。 066 夜话琉璃盏 “是我姑母,她还不知你是太子灵宠,只以为你是我特意选来的近身伴读。暂且装作一阵,切莫露相。” 安歌听得黎音渐近,只得压低了声速速耳语叮嘱灵汐,那神情不比迎战摇光仙徒时轻松多少。 “伴读?这我怎么扮得来,不行不行……” 灵汐在床下迅即翻过身,还以为是又有来寻仇的,一听是安歌姑母,本以为大可放松心防,却不想又要装作狐帝伴读。 这可难坏了她,别看她整日古灵精怪得没个形状,但要她扯谎骗人,却是万万行不通的,这小妖最学不会的就是说假话了。 “这么晚了,哪来的小妖扰我们狐帝清静呢?” 黎音果然一袭紫烟随行,说话间便幻身入了门栏,自在随意的模样就好像是回了自己的寝房一般,神情语气也较前次来这西厢别院更加盛气凌人。 “原来是姑母,快请。不知姑母夜下冒雨而来,所为何事?” 安歌闻声立刻正襟坐起身,挥袖掌灯,照得内里外间四下通明,自也是懒得客套,索性与她开门见山。 “这不是听说摇光门下的仙徒胆敢上门报复于你,姑母怎能放心得下。你看看你,当日若不是多管闲事,又何至于此?” 黎音上步近前,灯下着意望了望安歌面色,见其好似并未向外间传言所说的那般伤着本初,性命堪忧。 只是她不知,安歌是服了莫斯年的三花玉露培元丹才恢复如此神速。 “本君谢姑母关心。那些仙徒不过尔尔,岂能伤到本君。当日之事既已落定,便不必再做纠结。” 安歌自是心知黎音猫哭老鼠,夤夜前来,不过是看看她死了没有。 因而故意将此前的大战说得云淡风轻,让黎音摸不清她实底,才不会看轻她。 只是顾及灵汐在侧,案子的事安歌生怕黎音漏了嘴,便急急堵了这个话口,又着意支开灵汐: “去烹些茶过来。” “……!” 灵汐哪里听过这般颐指气使的使唤,看来安歌还真把自己当成侍婢了! 当时便回头不服气地瞪着安歌,却见安歌肃肃眼色,她也只好先咽下这口气,极敷衍地福了福身,便悻悻地退下了。 黎音早在今日丘石重华撤星阵被破之时,就已认出了冲破法阵更暗吸仙灵之人,正是安歌身旁的这个小伴读。 只是,任她如何心细如发,也想不到灵汐就是她多年前在受厘宫残忍杀害的小仙娥,更想不到灵汐与太子九洺的渊源。 直等到灵汐出了寝房,从外面关好了门扇。 安歌才面无波澜地肃着清冷面容,披上一件大红绣褂,起身下了床,特意走得坚实生风,临着窗口湿冷寒凉处站定: “此间再无旁人,姑母此来所为何意,不妨直言。” “狐帝爽飒,那我也就直说了。三年前我暗中获悉,太子曾派人秘密保护数百魔族残部。 直至前几日他派去守护魔族的天兵天将竟被那些魔族全部斩杀灭迹。我已将此事上报,天后勃然大怒。 恰逢此时,太子又将定海珠撞落东海,害得下界惊涛骇浪狂卷成灾。如此连犯大错,太子势必负累。我族正可借此机会博取天后信任,力图取而代之。” “太子虽有疏漏,但想要仅以此事构陷其与魔族有染,未免牵强。更何况他依旧兵权在握,而天族对我妖族更是成见难消,又怎会因这点小事就贬斥太子而重用我辈。” 安歌一听她开言,便知其所念,只是不愿牵涉其中,更不愿沦为傀儡,因而故意装糊涂罢了。 “这些不需殿下劳心,我自有安排。如今,只求能得了在人间和鬼域的统御之权,于我族便是大进!” 黎音胸有成竹,看来早已谋划好了那些腌臢诡计。 “如此大事姑母既已定夺,又何需再来知会本君。” 安歌对这些事本就不感兴趣,更嫌她阴损狠毒手段上不得台面,不屑与之谋。 “殿下说笑了,黎音再如何筹谋,终也需以殿下是瞻,就算是在天界,也必定不敢僭越。殿下这般恼着姑母,莫不是还因着此前那案子的事?” 黎音自更是油滑,反将了安歌一军。 正此时,灵汐端着茶盘推门而入,毛手毛脚摆弄杯盏放在屏风前的矮桌上,便回了身,杵在安歌近前一动不动。 “既往之事风掠无痕,本君怎会因那些小事与姑母生隙。” 安歌无奈,怕黎音再借题发挥,只好勉强和颜,依着黎音而道: “姑母可需本君何为?” “黎音不敢。不过殿下自上界以来,尚未前去给天后请安,正明堂上报凶案亦为殿下表功,不若趁此际觐见天后,也可令一众仙神知殿下得隆青眼。” 黎音果然如安歌所料,当真欲将她视为提线木偶般驱使。 “天后日理万机,如何有暇召见本君这般新晋小仙,本君还是安心在明堂听习,经心修为才是正途。” 安歌怎会摧眉折腰如她一般攀附天后。 “殿下多虑,天后向来看重我族。更何况,殿下丰俊朗逸如明珠冠玉,必定得天后器重,如此岂不也使明堂这一众妖族院生得益,妖族之众在天界也可更被礼遇些。” 黎音不达目的不罢休,每每都要将妖族重任扣在安歌身上钳制她。 “姑母所言不无道理,本君再做思量便是。” 安歌身负族类之责,确也不可一再推脱,只好勉意应下,心中却是十万分的不爽。 “殿下英明。对了,殿下身旁的这位伴读今日可谓大出风头,威名都传到翠泽宫去了。也不知这小妖身怀何等绝技,不妨透露一二,我也算是博些谈资。” 正事谈完,黎音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转而看一旁候着的灵汐,眼珠一转便不怀好意的搭着话。 安歌尚不知外间事,但也已觉出黎音此言必定弦外有音,刚要拦着,却不想灵汐这般心直口快。 “哪有什么绝技啊,就是这宝贝厉害罢了……” 灵汐不知是在旁听着她们二人聊天插不上嘴憋坏了,还是听闻自己声名远播,神气得紧。 见黎音问道自己,想也不想就接了话,边说,竟还傻乎乎地从腰间把风月琉璃盏也掏了出来在黎音眼前比划着。 “什么宝贝,也就是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妖,逮着个破烂都当宝,还不快收起来,莫给本君现眼!” 安歌看出黎音眼中闪过贪婪的光,不禁心惊,连忙伸手抓住灵汐那还拿着琉璃盏的手,硬是帮她把杯盏重新塞进了怀里。 黎音一眼认出灵汐手中之物正是两千年前震碎神农鼎的花神至宝——风月琉璃盏。 她登时心中暗喜连连,这宝贝自天魔大战之后便再无踪迹,没想到竟是在这儿呢! 这就对了,这宝贝最厉害之处便是可汲取天地万灵,怪不得她今日的仙灵会被区区一介小妖吸走。 但见安歌这般随意处置,只叫伴读小妖收着,想必是还不知风月琉璃盏的神通。 因而她也并未贸然纠缠,想来这小妖痴痴傻傻的,可比狐帝好对付多了,只需日后略施小计骗来就是。 见话已说得生涩,黎音便也无意再赖着,只寥寥几句不疼不痒的关切叮嘱,便匆匆幻紫烟离开了西厢别院。 房内只剩灵汐和安歌两人,终于送走了这不速之客,才两厢都松了口气,心神却也被扰得精神,一时间再难睡得着了。 “安歌,你真的要去给天后请安吗?听莫斯年说天后独断专横,动不动就令人灰飞烟灭,可怕得很呢。” 灵汐见安歌仍锁着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忍不住问着。 “身负重责,岂能事事由己。” 安歌并非惧怕天后狠戾,却也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担忧什么。 “不过有一点你姑母说得倒是没错,天后对妖族确是还算亲近,更何况你贵为狐帝,又升了仙,她必定也不会为难于你的。” 灵汐没见过天后,更不懂那些正事,只尽着自己所能安慰安歌。 “不说那些烦心事了。刚刚姑母说你今日声名大噪,所为何事?” 安歌心知,自己在妖界或还可算得上一方君帝呼风唤雨,但到了这天宫,于漫天仙神而言不过微尘,哪里会有人真的敬她半分。 索性不去想那些烦扰,不如听这小妖闲侃些趣事得好。 灵汐得了机会,自是兴奋,将这一日在明堂之事绘声绘色全讲了出来,连那浮屠蜃景中飞天仙女头上带了几多珠翠宝饰,颈上挂了几串七宝璎珞都说得精细。 听得安歌如亲临一般脑海浮画,眼前展卷。 “这么说,你那琉璃杯盏当真算得上一件至宝,非但能每每于危难时救你性命,更能震碎丘石的撤星阵,确实内藏惊天巨力。” 安歌想起上次她们在祸斗处,也是这宝贝救了灵汐,看来这琉璃盏确是不容小觑。 “这是自然!想当年若不是因着这风月琉璃盏赖在我身上不肯走,殿下也不会执意将我带回天宫……” 灵汐取出风月琉璃盏掂在手中把玩,依稀想起自己和锦辰在京华幻境中的逍遥日子。 “等等!……” 安歌一听,瞬间激动惊起,不由得打断了她娓娓闲叙: “你说这杯盏的名字是……风月琉璃盏?!” 067 安歌开始怀疑了 “对啊,就是风月琉璃盏。殿下和莫斯年都是这样说的。” 灵汐见安歌腾坐而起,不明就里。 “风月琉璃盏!你用风月琉璃盏为本君盛茶汤?” 安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这只杯盏,竟然就是当年花神用以力挽苍生于狂澜的上古至宝! “那还不是因为雅室被震得七零八落,你又非吵着喝茶。我连个像样的杯子都找不到,一时情急才用了它,别看我这个也破了一角,但总比没有好吧,你当时……” 灵汐知她与九洺一样,所用之物向来考究,还以为她是嫌弃自己给她用了残杯,要开始数落人呢。 “本君没有怪你,只是灵汐,你可知这宝贝乃是上古神器,更是花神旧物!” 安歌拿过她手中的琉璃盏悉心打量,这才仔细体会出这宝贝周身盈盈灵气,确是古韵悠然,沉浑非凡。 “听我家殿下和莫斯年提起过。”灵汐都快忘了这茬儿了。 “你竟能驱策它!” 安歌越发对灵汐刮目相看,没想到,天宫果然藏龙卧虎,就连太子的一只灵宠,亦未得道升仙,更没学过几分法术,就能有如此神通。 想来自己勤修苦学几千年,却连道法之门栏尚未进得,真真是云泥不可相较啊! 可这至宝毕竟是花神旧物,难不成灵汐与花族……,可她明明是出生天界的一滴清露,这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驱策?” 灵汐本还挂着几分得意的小脸,木然一阵失落,看着琉璃盏上映射出美轮美奂的七彩光晕,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得老实承认: “我可没这本事,研究了好一阵儿,我却连如何令它别跟着我都不知道。 这东西灵性着呢,喜欢谁才让谁碰,不喜欢的人摸一下都不行。不过带着它能保命却是真的,好几次命悬一线,都亏得它迸发神力才救我逃过劫难。” 原来如此,安歌心下暗忖,看来灵汐应是糊里糊涂地被这宝贝认了主。 确也是自己多虑了,灵汐虽仙灵深厚,修为却浅薄得很,更由来拢在太子身边,连花界都没去过,怎么会与花族有什么关系呢。 夜话不多时,灵汐就困得撑不住了,非又要回外面的秀泉中栖着,却被安歌毫不留情一力拦下,最后只得乖乖躺在床榻上委屈一夜了。 惹得这小妖临睡着前还在抱怨,这一夜可真是不得安生,非但要装作伴读,这会儿竟还成了伴眠的了。 *** 晨露初霁,天光微朦,西厢小院一如往常般寂静,安歌推开门扇,只觉内里舒畅,灵力充盈,身上伤处也不怎么疼了。 药童仙官的仙丹果然奇效,只一粒,就令她几乎起死回生。 心下念着已有好几日没去书斋听习,自是有些难安。 回身望一眼,见灵汐还在内里呼呼大睡,昨日确是难为她进进出出侍奉体己,必定累得不轻,时辰还早,就让她多睡一会儿吧。 这般盘算着,安歌便轻轻由外合上门扇,兀自出去小院,往书斋处去了。 书斋空无一人,安歌上前翻看了一下顾辙每日记录的仙师讲录,果然如她所料,这几日仙师所讲都是她早已私下修习过的内容。 原本想要落座自己那专属的位置上静心再做精研,却无意中被院外的一阵不寻常的鸟鸣吸引了注意。 抬头向外望去,原来是两只五彩仙鹮正在假山下的清池之中抢夺着什么,立在池中蹬腿相啄,情势激烈得几乎是在相互强斗。 不应该啊,天界生灵自是仙识超然,更何况是在明堂这样清圣之地,怎么会有仙鹮无故生怨? 安歌亦是因着这几日不曾出门,因而对着周遭事物都有些生疏,不免起了些兴趣,便索性出来一看究竟。 直到走近那泓仙池,安歌才惊异地发现了症结,引得这两只仙鹮争相啄食的竟然是一棵细嫩新生的水草!怎么可能! 花神已经辞世两千多年了,天地六界万物喑哑枯败,从来不曾再长出过任何一株新芽。 今日在这明堂的小小池塘之中,怎会无缘无故地生出这么一棵鲜嫩的水草呢? 安歌百思不解,却也不宜声张,毕竟这里不比下界,天后最恨花族可是六界共知之事。 若是被人看到青阳阁中生出此物,必定又将引来天族仙师对妖族院生的怀疑和忌怨。 思量至此,安歌趁此际四下无人,便迅即手底施法,隐去了那株还在两只仙鹮喙下摇曳生姿的小小水草。 那两只仙鹮正斗得焦灼,忽得惊觉水草不见了,更加恨恼,它们哪里知是安歌所为,还以为是对方趁其不备偷偷吃了,因而两厢叨啄得也更激烈,纷纷挥翅飞起,横蹬竖扑,相戳相刺着不觉已经飞远了。 只留下散落一地的五彩翎羽池塘内外染泥浸水,好不狼狈。 昨日灵汐刚给自己看了花神旧物风月琉璃盏,今日又在这书斋外的池塘中发现了新生花草,这其间难不成还藏着什么隐秘关联? 若当真如此,灵汐在天宫整日恣意烂漫岂不危险。 但那小妖毕竟不是花族生灵,又根本不懂如何驱策那宝器,就算有些差错,倒也不至无辜受累…… 安歌思量再三仍是放心不下,当即决定先去学宫藏书典籍最盛的文津阁中翻查个明白。 正安歌速速赶往文津阁的路上,恰巧途径东厢斋房。 也因她揣着心事,行色匆忙,竟差点一个不留神就被从东厢院里飞出来的一件行李砸中。 亏得她身手敏捷,就在那包袱马上将将砸身之时,玉指轻弹,一抹莹红仙灵飞射而出,正击中那个包袱,迅即就将它击得粉碎。 不怪安歌出手狠戾,实在是那包袱如此突如其来,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更心中还存着当日摇光仙徒的余悸,因而才不留余地地一击即灭的。 只随着包袱冲出来的两个人,见着这一幕却是有些不知所措。 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锦辰和璞玉。 包袱碎了倒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俩此际已经被同室的青阳院生赶出了斋房,无处可去的落魄境地当真是令人踌躇。 “殿下。” 还是璞玉反应得快,认清了对面正是救他二人摆脱冤屈的恩人,更是狐族帝君,便连忙收拾了愁容,上前拜施一礼。 “是你。” 锦辰听得璞玉所言,才看清了来人,便也反应过来,确是还没来得及正式谢过她呢,便也依样收了刚刚吵架的戾气,换了诚心,郑重施礼: “多谢当日狐帝助我家灵儿查清凶案,还我二人清白,大恩不忘,未曾登门拜谢,还请狐帝见谅。” “举手之劳不足道,知你二人无事,本君既已心安。” 安歌不在意这些俗礼,只关切问询着: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回殿下,我们……被赶出来了。” 璞玉低着头,言语中的难堪已经无处可藏。 “你们可是犯了什么错处,为何被驱赶?” 安歌见他吞吞吐吐的,一点不爽利,便直接转而问询锦辰。 “哪有什么错处,还不是因为那个丘石重华!” 锦辰确是真真的心直口快,刚与内里一众同室吵得窝火,此际正好一吐为快: “那厮心胸狭隘,偏又爱出风头,一心想当妖族院生之首。昨日在众人面前被灵汐煞的颜面,自不敢去找我家灵儿怎样,便只会欺负璞玉和我。 我岂是能惯着他的,自然找他理论。可奈何我们玄堂本就与你们青阳不睦,又赶上我们那间斋房,除了我和璞玉,都是青阳的人。那几个又皆是丘石的乌合之众。这不就……” “所以你二人势单力孤,就被排挤出来了?” 安歌听得明白,却也再受不住锦辰的一阵聒噪,只得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替他说出症结便是。 “回殿下,正是如此。” 璞玉委屈着回话。 “东厢就没有旁的空闲斋房了吗?你们怎不找瞻远师兄调停处置?” 安歌思虑清明,处置这般小事自然手到擒来。 “哪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啊,瞻远师兄才不会管我们这些事。更何况丘石为人骄纵卑鄙,又有强实背景,谁愿为了我俩去招惹他。” 锦辰所言非虚。 “那你们打算去何处栖身?” 安歌理解其中暗藏的隐情,继续关切相问。 “我家灵儿这几日好像都在你们青阳的小池塘里宿着,我俩只能先去那里瞧瞧了。我倒无所谓,只怕是要委屈了璞玉,他毕竟并非栖水生灵……” 锦辰搔搔头,犹豫着,看来是也没想好怎么办呢。 “你二人……可会烹食?” 安歌眼波一转,心下已经为他二人安排妥当。 “我会!” 璞玉明白安歌言下之意,顿时眼中盈泪,感激不已: “回殿下,璞玉自小在许多仙府谋生,六界吃食皆能烹煮烧制,尤其妖族清肴,虽不若专伺精益,但必定竭尽所能……” “会烹食即可。本君向来不食烟火,不必专伺妖族清肴。” 安歌见着这只小小狐妖破涕为笑儿俊秀面庞,亦是心生一丝怜爱。 只这小妖常日跟在锦辰身边,多少也有些絮言: “你二人若当真无处去,就在我那西厢小院里栖着便是,正好与灵汐作伴。但切记,切不可吵本君清静,否则一个不留。” “灵汐也在?她不是……” 锦辰一脸不可置信,昨天她明明只说去看看狐帝的,怎么一夜的功夫,就搬去西厢住下了呢。 再说这狐帝整天一副孤冷的冰块脸,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灵儿怎么想的,要跑去于她同住? 不过话说回来,有去处自是比睡池塘的好,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更见着安歌锋利眉眼似是瞪了自己一眼,看来这就开始嫌自己话多了,锦辰只好识趣收言,与璞玉一道谢过狐帝便是。 最是还在西厢小院中的灵汐,这会儿刚从安歌的榻上醒过来。 透过窗格散进屋子的艳阳照在她身上,暖烘烘的,将一连多日的沁骨寒凉驱散不留一丝痕迹。 她坐起身,伸长了胳膊打着哈欠,一个懒腰伸出去整个人都精神了。 别说,床榻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光是这不着风吹日晒,不用遮风挡雨的优点,即是外间的池塘潭子不可比的。 可就是这床板实在太硬,每每总硌得她腰酸背痛的。 穿好衣衫,推门而出,只见门廊外黛瓦映飞霞,久违的大太阳就挂在澄明透亮的天边,当空虹桥似彩练一般,于远天晕出万千流光圈环。 外间万物都似刚被洗净晒干了一般闪着灵动耀眼的光芒,这清新舒爽的晴朗天气,呼起气来都是阵阵清香。 看来殿下定是业已找回定海珠,平复了东海之乱。 如此说来,岂不是不需几日就又能见到他了。 一想到这里,灵汐眼里登时点亮了光彩,心情更是欢喜得紧,手里扯着腰间那白玉葫芦坠子的长穗甩来甩去,直可说是连蹦带跳地赶去书斋的。 却不知,这几日来九洺是历着何等惊心之险…… 068 九洺鏖战东海 东海之畔,?崖之巅,九洺一身斩金战甲手执指天,落身群山之尖烈烈临?。 望眼处周天混黑似铁,风卷浓云如骤,电闪雷鸣裂空而下,更裹挟倾盆大雨,伴着攀天波涛,?空漫海巨浪滔天,神州厚土满目疮痍。 他只略略俯瞰这片山峦汪洋,便已心知定海珠绝不仅是坠落海底这么简单,其中必定出了什么岔子! 海中祸患,他自是并未放在心上,但这栖身岸上的无数生灵,却正一刻不停地被海啸涛涌惊魂索命,多少奔逃不及的生灵都被卷入了无情骇浪之中,葬身浩瀚汪洋。 他迅即捻指运灵,在山海之间设下一道结界,拦住一再向岸上扑来、时刻吞噬生灵的巨浪。 其下众人?得浪头凌空而未下,亦知是有天神来救,自是纷纷携家揽眷磕磕绊绊地往地势高些处夺命奔逃。 但海中浪涌一浪高过一浪,对结界的冲击亦是一阵强过一阵。 只片刻的功夫,海面以破竹之势急剧起涨,已如山一般高耸而来,顶在结界之外,若是这结界一旦破裂,那巨浪顷刻便能将这座山峦覆于其下。 看来此役必得速战速决平息这场翻天狂浪,方可挽救其下万千黎?!这般思量,九洺挥剑在海面上劈出一道通路。 只?涛涛浪涌当心一分为二,未及尽露深底,一阵撼动天地的猛然震力果然已经在海底积蓄多时,眨眼间便会喷薄而出。 如此惊异阵仗,莫不是定海珠坠落洞穿海底镇锁,九洺想起东海之底千万年来镇着无数螭?怨兽,心中登时生出一丝隐忧! 来不及多想,他已?身入海奋力直冲,直捣海底。 不出他所料,海底镇锁竟已尽数被毁,此际,原本永镇深海的无数螭?怨兽必定已散落海中各处,搅动暗涌,肆意杀戮! 九洺正欲再返浅海前去追索那些脱逃的恶兽,却无意中发现暗礁之下躺着一个苍老身影,莫不是被那些怨兽所伤,他自连忙上前救着。 却只见那老者浑圆身形不及身旁老杖半余,通身清波仙霁锦麟氅,头上一对懒得隐去的万年族角,足见极盛修为。 最是长长的银白长髯与那满头银丝皆不修边幅地前后披散垂着,直托在脚边。 横陈一柄陈青苍龙杖盘龙凸睛,驱邪避煞。 九洺临近一看,突然在脑中闪念,这位......应就是东海?族?老,泊阳老仙翁! 却只?这位老仙翁不知是老力不济,还是睡得深沉,头枕着一根苍?杖,任暗流卷集如撕如掠,仍定在暗礁边上一动不动。 九洺急急施礼轻唤,他也毫无反应。 奈何战事所迫,九洺来不及耽搁,只一力拢臂,先将老仙翁救出海底乱境,此间,才忽得听到一声怪叫。 “啊!你碰到我啦!” 声细如丝,却是极尽骄纵的无知孩童,声音从老仙翁手中的苍龙杖中传出来。 九洺看破此中症结,那孩童必是被封印在了老仙翁的苍龙杖之中,故而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然,此刻大战在即,他也无暇深究,并未做声,只一路劈波斩浪,揽着迷糊的泊阳老仙翁冲出海底。 “老头儿!老头儿!你别睡啦!有人欺负我!” 那声音并不甘心,还在肆意吵嚷着,根本不知外间天塌地陷的混沌。 “嗯?谁!?烈儿!谁敢欺负我小玄孙儿!” 老仙翁终于醒了,却尚未睁开眼,便猛然挥起?杖就打,险些打到并肩的九洺。 亏得九洺反应迅速,未及杖落,轻轻沉肩便避开了。 “老仙翁,您可还记得本宫?我是九洺啊!” 九洺?老仙翁有些错愕,连忙亮明身份。 “九洺?谁是九洺?……九洺是我侄儿!对,侄儿……” 老仙翁侧过头着意看看九洺,眼神中透出狐疑和提防,似是在脑中左右搜寻无果,根本认不出他了。 “你说的九洺,可是传说中的六界战神” 还是那藏在苍龙杖中的稚嫩童声清明几分,但却也不怎通人事。 “仙翁,晚辈日前在明泽潭中不慎将定海珠撞落,但如今东海惨状,分明并非仅凭定海珠之力便可祸乱至此,其中根由,还请仙翁指点迷津!” 九洺心内焦急,顾不得许多,一面冲波急行,一面切切求问。 “定海?什么定海?如今这东海,哪里用得着定海珠,一窝的臭鱼烂虾,臭鱼!臭鱼!……” 泊阳被九洺带着于海底穿行,明明看着他,却又好像眼里全看不到他,而是在看什么奇怪的风景似的,神色游离涣散,说的话亦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全对不上。 九洺看出泊阳老仙翁已是犯了糊涂,不禁暗自叹气。 “老头儿,老头儿,打鳐鱼!打鳐鱼!” 那童声却听得起劲儿,兴奋得连栖身的苍龙杖都亮起了阵阵莹绿的微光。 然而,即便这祖孙俩如此颠倒含混,九洺仍是从中听出几分端倪,最是那镇在龙杖里的孩子口中念叨着的,鳐鱼? 东海从不曾有什么鳐鱼! 他说的,莫不是曾经祸乱西洲,之后又莫名失踪的毒鳐精。 那毒鳐精由来便是个癫狂成性,刁毒无道的祸患,若此间海患当真与他有关,九洺势必不能轻饶了他! 果不其然,未及九洺带着老仙翁冲破层层暗涌,周身便已隐隐觉出一丝邪物气息。 不消片刻,一波毒鳐携波席卷而来,将二人团团围在海底之中。 那毒鳐宽身细尾,如同海中蝙蝠,天生剧毒,吐液蜇刺,所过之处海水皆是一抹混黑恶臭,毒性之大沾身溃烂,吸入必死。 九洺担心泊阳老仙翁祖孙二人被鳐毒所伤,便一剑劈开毒流,开出一条迅疾冲顶的水中狭路。 却不想,那泊阳老仙翁竟伸手于身侧的湍流之中直接揪住一条释毒的鹞鱼,非但没有半分蛰伤,似把玩一般攥在手中肆意摆弄,更好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那条毒鳐捏合一个浑圆,随手甩了出去,顷刻便将四下里正聚集于周身的大群毒鳐一并炸得血肉模糊。 九洺才知泊阳老仙翁虽神智不济,但修为功法绝是上乘,这些小小妖畜于他老人家人言当真是不足道,便也更放些心来。 “哦!哦!老头儿!打鳐鱼!打鳐鱼!” 只听得那困在龙杖中的孩童亦是欣喜着欢腾起来。 未及泊阳老仙翁出言哄着孙儿,一道如银枪一般粗细的混黑毒刺,“嗖!”得一声从他身旁擦身而过,直射入海底深处。不及思量,“嗖嗖嗖……”,无数毒箭坠落如雨,纷纷从天儿降,直插入海。 不好! 海面之上又有妖物作祟,山间结界必定亦受毒刺冲射! “仙翁,且入山暂避,晚辈去去便回!” 见老仙翁根本不需自己护着,九洺一个纵身,淋漓出水,直冲到青崖石边,寻着兴风作浪的妖孽便于出战。 此际,外间风浪已更甚于前,海面层层升涌翻天覆地,奔腾巨浪掀起堵堵水墙,排山倒海迅疾强压而来。 毒刺伴着倾天大雨从漫天浓云之上簌簌而下,铺天盖地刺来,落在海上的没入波涛,刺向结界的亦被结界挡在其外,纷纷折戟而落。 而在逐浪之巅,无数螭龙腾跃于黑云闪雷之间雀跃而动,遮天蔽日。 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亦是冒出无边水怪怨兽越海冲天,癫狂肆虐,更次第登滩上岸,不断冲击这那守护着地上众多黎民百姓的结界。 九洺飞身高悬于结界之上,迅疾运灵盈剑,指天一出,一道沉厚剑气肃然起落,扑在结界上死啃冲顶的一众妖物瞬间化为灰烬。 还有从后赶来的无数螭龙,腾云携浪,还不及来至结界近前,迎面又是九洺一道霸道剑气直接斩落山脚,残肢尽消,手起剑落,杀伐从来果决! 至于那还在不停坠落的纷纷毒刺,九洺更是不会放过,展臂一阵,浑然仙灵腾然轰出,不仅将铺天而下的毒刺蒸腾如烟,更将遮天黑云震得荡然无存,周天朗日穿透云层,重又照射大地。 沐阳临海,指天穿波斩浪直捣深海,不消片刻,一道冲天火光从水底喷薄而出,迸发处,翻云卷浪,叫那一堵堵如山一般浪涌炸碎成空,焚蒸而起的水气如烟似沙,刹那间幻落湮灭。 不消三两下,海上妖邪尽被他斩杀殆尽,浪潮之患也已平息。 骄阳普照,山海升平,陆上余生之民万千,皆眼望心知天神降临解救众生,无不欢呼雀跃,顶礼跪拜。 九洺自是对此习以为常,并不居功。 只在山巅之上立着的泊阳老仙翁有些意犹未尽,最是那龙杖里的孩子更觉刚看得起劲儿,就完事儿了,索然跟他那老祖宗抱怨着那般螭龙怨兽好不经打。 却说,海患已除,可定海珠却尚未找到下落。 九洺正盯着茫茫山海,经心寻着定海珠的踪迹,似是已觉出所在,正欲飞身入海。 忽然! 刚刚落得片刻平静的广阔海面之上瞬间如洞穿一般结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深不见底,贪婪而疯狂地抽吸着不尽海水,眨眼间,海面落下数十米,拍岸浊浪速速向内收拢退去。 069 往它脸上踩 那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似是在海中凿出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这一方天地全部吸进其中。 如此惊天之力,怎是寻常妖畜可得之修为! 九洺毫不犹疑,召剑于手,提剑飞冲,直至海中漩涡当心处。 “啊哈哈哈哈,不愧是六界战神,这些虾兵蟹将不够耍,我来陪你玩玩儿!” 毒鳐精果然就在东海,此际,他冲破平静海面,如跳蚤一般甩尾蹦跶着沥水而出。 相随之下,还有数道泼天洪流正从那洞黑漩涡之中冲天喷出,直捣守护山海的结界,排山之势自是再厚的结界也难招架。 更何况,那毒鳐精借定海珠之力,纵横湖海呼风唤雨势不可挡,那水柱对结界的冲击自是一阵强过一阵,不消须臾,便会将结界冲破。 “下作妖畜也敢在本宫面前叫嚣!” 九洺怎会容他,登时飞升如云,一道仙灵随锋镝所指直直劈下,正劈在那毒鳐精在处。 只见他翻身一遁,甩尾入海,倒也算是勉强逃过一劫。 但九洺不给他分毫喘息之机,连冲几剑,追着他一顿猛劈,那小小鳐鱼精哪里敌得过战神之力,只有东躲西逃的份儿,根本毫无招架之能。 却此时,那毒鳐精趁出海冒头,一眼瞥见那还冲顶着洪流几乎就要将山海间的结界冲破,诡计暗生,索性埋头入海,趁九洺尚未追来的空档,掏出怀中的定海珠,心一横眼一闭,强吞了下去。 九洺自是在后穷追不舍,可那毒鳐前一刻明明就在眼前,此际不足眨眼的功夫,则就突然没影儿了! 九洺正专意辨着那毒鳐精遁去何处,只听的身后山间一声闷雷巨响。 不好! 待他冲波而出,之差一步,结界已然被那毒鳐精撞出一个大洞! 那毒鳐精吞食了定海珠之后身型瞬间成大好几倍,此际一头撞破结界,正向着山脊上的一众百姓张开海口。 吓得在下百姓四下拼命逃窜,可奈何山路本就崎岖,更人力与那吞了定海珠的毒鳐精相比何其渺小,怎么可能逃的脱。 九洺见自己冲过去也未必来得及,可那就在山涧处立着的泊阳仙翁祖孙却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 索性横推一力,隔空抽出了仙翁手中苍龙杖,叫那困在龙杖中的痴童也为苍生出一份力。 说时迟那时快,龙杖猛然被九洺推至毒鳐精身前,还不急毒鳐精反应过来,锁在龙杖中的小孩变顺势幻化元神而出,一条周身湛白如雪的稚嫩蛟龙腾然幻显当空。 不知是否这小龙看着九洺一阵冲杀酣畅淋漓,也有些跃跃欲试,此际正得了元神松绑,一阵伸身登爪,欢腾得紧。 对着迎面豆眼獠牙张着血盆大口的毒鳐精亦是丝毫不惧,上前就是一阵飞爪狠踹,每一脚都直踩在那毒鳐精饼脸上。 还别说,这妖精虽说长得丑露,脸却是生得极软嫩,小白龙的四爪踹上去,就好像踩在云朵上一样绵软,又像踩在棉被里一样柔暖,好不舒服。 九洺见小白龙还算应付得来,便抽身一步,先去山脚海边处,救着被从结界漏洞出涌入的大水裹挟几近入海的百姓们。 几番海陆回还,九洺终是将那些可怜的百姓从海水抽吸之中救了回来。 “啊哈哈哈哈,踹得好!好疼!小长虫,让你见识见识爷爷的毒针!” 也正此时,那毒鳐精虽被小白龙踹得鼻青脸肿,却未当真伤着,此际趁小白龙玩得欢脱累到缓息。 毒鳐精迅疾幻出万千金针,这金针不正是当日在铜笼狱中对付神荼的毒针。 小白龙哪里知道这每一根金针之上都沁满莹绿至毒,还在那里欢喜着跟山涧上观战的老祖宗摇头摆尾地显能。 却不防,那毒鳐精的金针业已成阵,向着小白龙飞身而出。 九洺眼疾,看出那针上剧毒,正要飞身上前,却不觉脚底一绊,低头一看,原来竟是被自己刚刚救起的一个男子抱住了脚,不肯松手。 九洺眼神带问,不知这人到底为何如此。 “神仙,神仙救我魔牲!” 那男人跪在地上,死命抱住九洺的一条腿,似是抱着救命稻草,恐惧未消的眼里苦苦哀求,几近盈泪。 九洺不言,却怒这般小民,如此生死关头,竟还为如此贪财! 他本不屑应允,正欲抽身解救小白龙。 不想那人还是不肯放手,眼中泪已夺眶,对着九洺重重叩拜,看样子并未只因那魔牲身价不菲。 九洺依旧不愿再做耽搁,耳边却突然响起一句话来: “……何须再分种色族类,高下等阶,不论仙、神、妖、人、鬼、魔,不都是六界万灵,都是活生生的性命……” 正是灵汐当日在明堂之中所言。 九洺看了看那海面风疾浪涌,又看看那男子哀求恳切的泪眼。 他心里虽还有些别扭,但也以飞身入海,第一次为了解救魔族而出。 迎浪四顾,终于在一阵狂卷的暗流之中发现了那个被裹挟深海,差点被淹死的魔族女子。 只见他御其一注水流为索,从海中拦腰捞起那魔族女子,挥臂一推,直将那水柱推向山边男子所处之地,得见魔族女子安然落地,被男子一把拥在怀里。 九洺不及多想,翻身利剑飞出,挡在小白龙身前左右避过如雨毒针。 “本宫来对付他,去带百姓上山。” 九洺自己也紧随指天,护在小白龙身前,对上毒鳐精的万千毒针,一阵冲挡。 小白龙不知害怕,自还有些意犹未尽,但也还算懂得几分九洺所言,便腾身飞去山边水畔。 这边厢,不消几下挥剑,毒针尽数会为乌有,九洺看出这毒鳐精全是借着定海珠之力,才敢在此兴风作浪,便莹仙灵一掌打在那毒鳐精腹上。 这一下,直将那毒鳐精击出老远,疼得他瞬间迸出一身冷汗。却及时捂住了干呕的大嘴,硬是把反到嗓子眼儿的定海珠又咽了回去。 哪成想,还没等他理顺了这口气,九洺已经跟了过来,迅即又是狠戾一拳,这次正中胸膛。 还没安稳落肚的定海珠,这次再也保不住了,一下子就被喷出他那咧到耳边的大嘴。 只见一颗浑圆朔金、内映山海的清透珠子伴着恶臭的腹液,飞出好远。 这没了宝贝依凭的毒鳐精自也再持不住身形,像泄了气一般,又缩回了由来那般跳蚤模样,简直猥琐至极。 九洺再不许定海珠遗落深海,挥掌摧灵,直将定海珠吸入掌心,却也嫌弃其上粘黏这妖畜如此恶心的东西。 更恨这么个小东西也敢在东海为祸生事,便索性一力仙灵直冲在那毒鳐精面上,打出它鳐鱼原形。 抓在手中如一块抹布,虽不怎的趁手,但擦掉定海珠上的黏液也算管用。 “杀我,杀我呀!杀了我做你东海祭!啊哈哈哈哈哈……” 那落了架的毒鳐精被九洺捏在手里一阵揉搓,任他如何翻腾捏动垂死挣扎,横竖无法挣脱。 他怎会不知南极战神杀人如麻,自己的小命就在他手起刀落之间,却还如此猖狂,除了其本就生性癫狂,左不过仗着自己有天后撑腰。 “滚回你的老巢去,再敢为祸六界,看本宫如何叫你灰飞烟灭!” 九洺用他擦完定海珠,随即化灵于掌,直将这妖畜的细尾连根折断,周身团实了,散尽灵力,便将它扔飞天际。 看着那毒鳐精跳蚤般的渺小身形消失在远天云间,比一粒尘埃还要微不足道,看样子这是被九洺直接扔回北海老家去了。 九洺却是心知这东西乃是天后由北海带出来的,不愿因着这般小事与天后生隙,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这妖畜私毁东海镇锁,令海妖尽出扰动山海,为害苍生,即便是天后在此,也不能包庇他半分。 九洺如此令他身骨尽断,修为尽毁已是手下留情,看他今后还如何为祸六界。 至此,东海之乱终于算是彻底平息,定海珠也总算找回来了。 九洺松了一口气,翻身回到海边时,却又听得一阵打斗之声,不禁颦眉。 只见三条长软东西正在岸边纠缠不清,几厢撕咬蹬踹之下,简直就快系成绳结了。 九洺无暇搭理这几条痴痴傻傻的小东西,只关切地看了一眼撤在山上的百姓,确还算无恙,便也安心了。 最是九洺无意间瞥见刚刚央求自己的那个男子一个趔趄,差点坠落山崖,正是那个魔族女子奋力拉扯,才将那男子救了回来。 九洺看在眼里,思量间,又被身后的声响打断了思绪。 070 沥川的秘密 “殿下!” 不见其人,只一声苍老嘶哑的急唤,划破海面上刚得来的片刻平静。 听来本是远远的一声,说话间却已临近了,与那早打成一团的三条蛟龙汇在一处。 正欲强行揪出打得难解难分的两只小东西,更一把拽住小白龙的一只后爪,像抓只小鸡仔一般直抻了出来: “哎,别咬了。你再伤着我这两只小水蛇!……哎……松开,松开……” 九洺回望处,一张宽大的宝座映着粼粼波光,好不耀眼夺目,只是栖身其上的小小身影,被一束刺眼的光藏在阴影里,根本看不清。 不过即便看不清,九洺也早知来人,毕竟刚刚与小白龙纠缠撕咬的两条蛟龙他还是认得的。 “殿下!” 冰夷这边厢刚把自己的两条蛟龙收回座下,眼见着九洺飞身欲走,便连忙趋着硕大的宝座追在九洺跟前,拦下了他。 “沥川河神。” 九洺不愿耽搁,更想不出自己可曾与此人有过什么交往,便只冷冷道着。 “殿下还记得小仙,实乃小仙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冰夷站在宝座阶沿,躬身施礼,那双精明的玲珑眯眼里,不知道藏什么盘算。 “客套就不必了,河神上界东海,可是有事找本宫?” 九洺虽未怎与他打过交道,但多少有几分耳闻,此人唯利是图,仙格可不算上乘。 “是是是,战神殿下四海征战,日理万机,小仙不敢无谓叨扰。只不过,今确是沥川有难,非战神不可救困,小仙才斗胆来这东海,求殿下驰援。” 冰夷识趣省了寒暄,恳请九洺,看似面带焦急,但内里几分是真却不得而知。 “沥川有难?” 九洺自是不怎信他所言,心下略略思量,并不想应承此事: “大可上报鬼域诸君,若确需本宫前往,长生帝君自会传令于我。” “殿下,沥川正是因那定海珠坠落而至今日之难,此际蚀骨化灵的沥川之水时刻起涨不休,若等到层层上报再来求殿下前往,只怕那河水必得漫过度朔山,直至泛滥整个鬼域!” 冰夷似是早知他会如是说,连忙再进一言,拖住九洺。 “沥川水涨?你即为沥川河神,怎会不通消涨之法,如此大费周章前来纠缠本君,到底所为何事?!” 九洺又怎会轻易被他蒙蔽,未及话音落定便已识破他言中破绽,更没工夫与他周旋,随即厉声盘问,逼他实言。 “殿下莫恼,小仙所言句句属实啊!沥川之事,若是被外间所知,只怕于殿下不利,因此小仙才不惜冒然上界也要越过那般麻烦,只私底下先来请您啊!” 冰夷还是不肯松口,言下之意还好像是九洺有何不可告人之事似的。 “一派胡言!本宫何曾去过你那沥川,更何来不利!” 九洺听得,更为光火,这老仙人不速而来,一面求他救困,一面却又遮遮掩掩,让人如何能信。 九洺懒得再于这鬼域小仙啰嗦,收了指天便欲返回天宫。 却此时,冰夷也索性不再多言,但却着意将身位稍欠了欠,露出一直被他挡在身后的宝座一侧扶手,故意让九洺看个清楚。 九洺起初还满不在意,略略扫眼,直到看清了那扶手之上嵌着的一瓣粉莲,立刻瞪圆了眼睛! 这……他登时想起当初第一次将灵汐带回天宫时,那小妖就曾坦言,她本是一朵粉莲! 脑海中迅疾又闪过那年他带着灵汐赴鬼域查案,当时灵汐为着护送小鬼长安出界,确曾经过沥川!那这瓣粉莲难不成就是灵汐的? 他虽从未见过灵汐真身,可他毕竟与小妖结下血契,多少也有几分感应,因而更加确信,却也同时生出深深迷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这沥川河神会有灵汐真身,这其中到底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隐情? “这莲瓣,你从何而来?” 九洺难掩心切,厉声责问冰夷。 “殿下莫急,此物乃是偶得一位小友所赠。殿下若想追其根由,待临沥川,小仙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冰夷这老东西果然狡黠。 九洺心知,看来此番必得随冰夷去趟沥川才行了。 虽素来最恨被人迫使,但事关灵汐,他也不得不委屈自己,即便明知他图谋不轨,也还是要亲自前去探个究竟。 正此时,好不容易解了禁,飞身天上地下海里,好一阵折腾的小白龙也腾出了水面,看着九洺要走,很是不情愿。 却也是,九洺一走,再盼个能将他元神放出龙杖的人,又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此番你助本宫治乱有功,亦是一桩功德。日后必得在龙杖之中好生修行,守护东海,造福一方生灵。” 九洺挥手一道仙灵,将小白龙送回苍龙杖,此际他那糊里糊涂的老祖宗早拄着龙杖又睡着了。 九洺略略嘱咐了小白龙几句,也不知这比灵汐还不知世事的小东西能不能听得明白,好在有龙杖拘着,亦是护着,倒也不是坏事。 *** 九洺纵横六界,去到鬼域何须片刻,但一到丛极之渊,他却当真是一阵惊心! 那确是起涨得几乎没过崖边的河水先不提,单这满山遍野的猩红花海,只消一眼,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冰夷紧跟在九洺身后,身后是金灿灿的宝座,其下是那两条寸步不离的蛟龙,回得自己的地盘,更见得九洺这般神情,他自是心知自己的诡计已经得逞大半了。 “殿下,您看我这沥川已被折腾成这般模样,哪里还敢上报啊!” 冰夷假意诉着苦处,全不记得当时他是怎样为难灵汐才骗得那一瓣粉莲的。 “多久了?” 九洺望着整座山上开遍的彼岸花,心内五味杂陈,良久,才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殿下,您说什么?什么多久了?” 可恨冰夷还装作没听明白似的,明知故问。 “这瓣真身,到你手中多久了?这满山的彼岸花!开了多久了?!” 九洺强压着的怒火,拳已握紧爆出血筋,眼框也已被映得通红。 即恨大胆小妖竟敢将这么大的事瞒下不予他知,更心疼小妖竟为了区区一只小鬼就舍弃了一瓣真身这样重的代价。 更恨身后的沥川河神竟然贪婪至此,连战神灵宠的主意都敢打! “不就是当年你屠了鬼帝郁垒那天的事儿嘛,可说呢,那天您忙着大事儿自是不知,那小丫头也不知怎么的,非要帮着一只小鬼闯我沥川。 您说说,这沥川哪是说闯就闯得的,这里面可是蚀骨化灵的东西啊。可那丫头性子真叫一个执拗,哭着喊着非要渡河。我也是没办法,勉强收了她这东西,只好放她过去……” 冰夷这般得了便宜卖乖,当真可恶。 “本宫帮你令河水消涨,那片真身还我!” 九洺看透他的心思,自不愿再听他赘言,翻身一跃而起,干脆利落飞入河水之中。 “哎,殿下!这可使不得……” 冰夷还没说完,九洺早已没了踪影。 却不知此举正中冰夷这只老鬼下怀,此际见着九洺飞身入川,他正暗暗从袖底扯出一早备下的阴符,看样子是只等九洺出水幻原时偷袭之用。 沥川确是不比东海,别看这茫茫江水波澜不惊,一碧万顷,内里却尽是蚀骨化灵的夺命之流,更漂浮沉积着昔日被河水吞噬的生灵的断骨残根。 但九洺也顾不得这许多,为灵汐,他自是义无反顾。 沥川之刑他早在天后的铜笼狱中便已见识过,但此际却又与那铜笼之中的有所不同。 铜笼之中虽集四煞之盛,却也不过忍耐一阵便可熬过。 可置身于这汤汤河水之中,便是得承受着绵延无尽的侵肤释灵之痛,非出不得挣脱。 九洺没身其中,身披的一袭斩金铠甲不消片刻便全被河水蚀得褪去铅华,如若无物一般,再护不得他分毫。 更何况水之润下无孔不入,何须全蚀去那层铠甲,只浸透了衣衫,便足以削骨蚀灵于无形。 他入水那一刻便已觉出浑身上下如炽焰灼烧般的痛楚,更有从血肉之中抽丝剥茧的细密啃噬。 但这些于他而言皆不足道,他此刻所想的就是尽快解了这所谓的沥川之难,才好早些为那傻丫头换回真身。 却有一劫,这水中多有怨念深重者灵识附着在那些浮沉的残骨断根之上,经千万年不肯消散。 因而,九洺置身其中,难免被这些怨灵侵扰,蚕食神识,消耗极大。 最是耳畔悉邃幽诉,萦萦回回钻耳钻心,闭听亦是无用。 九洺凝住心神不去管它,冲破重重暗涌直入沥川之底,找出症结所在。 原是河底镇磨因定海珠失落而震荡倾斜,致使源眼露出一条裂缝,才致河底暗流不断上涌,河面自然也就一升再升,难以消涨。 辨出因由,他当机立断从袖中幻出定海珠,一股仙灵摧动。 在这沥川之中,运出的灵力必得远超平时数倍,才可敌过河水巨大的侵蚀之力。 九洺自是仙灵深厚,但结阵亦需好些功夫,他也只得强忍着周身切肤剜肉之痛,勉力施法。 仅将那定海珠摧入源眼,已是力竭,更何况还要再度运灵修复此间裂隙,又要将那斜出的镇磨挪归原位。 这一连几番施法,本就极耗损心神灵力,更还是沁在这一刻不停蚀骨化灵的沥川之中。 终是赶在耗尽心神之前,他奋力凝神,在源眼镇磨之上结出法阵。 此阵已成,只需摧出一道仙灵直冲在源眼镇磨之上,正正将其扣回原位,即可堵住渗漏之源。 然而,就在此时,耳边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唤却彻底迷乱了九洺心智。 猛然间,一道乍白光亮闪过,蒙住了他双眼,登时周身僵直动弹不得,在这蚀骨灼心的沥川之中,他再一次沉沦,入了幻象。 071 生意做砸了 “殿下……殿下……” 还是那个声音在悠悠唤他,这次却没了此前的怨念和恨意,言语中沁满柔情。 九洺漂浮在河底无力持身,任凭暗流将他冲荡着,眼前一阵恍惚,隐约看见百花丛中栖身的正是那位粉紫色霓裳的女子。 他已不觉自己此刻的掌心上还凝着刚刚聚集的一抹仙灵,原本正要注在那源眼镇磨的法阵之上的。 此际却只盈在手上,空耗着,就快被河水释尽了。 “望曦……” 九洺下意识回应着,逆着耀眼的阳光,只能看到她拈花不语的侧影,依旧看不清真容。 却也已被这绝美的一刹锁住了眼眸,再挪不开。 是她! 他终于想起来了,望曦! 望曦! 对,她正是昔日的花神——望曦! 她是六界最美的仙神,更是他命定的良缘。 一瞬间,九洺与望曦的一世过往全部如触之可及的画卷一般,一幕幕闪现。 原来自己并非由来便是孤决冷冽,曾几何时他也曾是丰神俊逸的朗朗少年,也曾历过动人心魄的情路,亦曾有过一个愿为厮守的仙侣。 然而,这一切美好幻象却在天后寿宴的那一日戛然而止,幻象中也再没了望曦的身影,只剩天宫里一片模糊不清的混沌。 全然沉浸在甜美梦境中的九洺还没来得及看清望曦的容貌,直想要拨开云雾。 却奈何浓云如一层层厚重的帘幕,紧紧遮住他的视线,任他如何焦急拨弄挥散,终是徒劳。 此际他才又被周身的灼痛拉回一丝意识,待他反应过来,身上早被侵蚀得遍体鳞伤,仙灵更是几乎散尽。 只掌心紧握着的那点灵力还剩下少许微微盈着。 九洺看到那法阵还在,却也难敌河水侵蚀,正嗡嗡震荡着几近崩裂开来。 一旦法阵被毁,那源眼只怕又会被震裂出新的口子,届时,这沥川的涨势便更难遏制了。 思虑至此,九洺不禁心头一紧,心神也更清明回来了,便立即强行聚着神识,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仙灵一掌推了出去。 正击在法阵当心的定海珠上,镇磨轰然而动,直砸在原本的印记之上,终于归回了原位。 如此,总算切断了旁源聚汇,想来不消几日,这几近涨溢的沥川就会慢慢退下去,再度露出那悬高百丈的丛极之渊。 九洺终于松了一口气,勉力收回定海珠已是万般竭力,更要冲出这深沉河水,飞身抵岸,简直是要将他身上最后一点仙灵全耗得干净了。 但战神终究是战神,即便如此,九洺依旧咬着牙强冲了出来,直道落身岸边,依旧持着伟岸风姿未现出半分真身。 但身上淋淋沥沥的河水,还在不停地灼烧着他骨肉彻痛。 冰夷在岸上闲坐半晌,惊见得九洺除过面上几处不经意的小伤,竟是近乎毫发无伤地出来了,自是万万没有料到。 更生出几分忌惮,连忙将手底暗藏的阴符速速掖了进去,很怕被九洺看见。 “哎呀呀,殿下果然不愧是六界战神,沥川此难若不是仰仗您惊天巨力,怕是绝难回还啊!” 冰夷口中虚情假意自不必说,最是紧着此际连忙上前,想要扶着九洺探上一探。 “此难已除,我家丫头的真身,还给本宫便是。” 九洺沉臂一挥,阻退了他,更不愿再做啰嗦,只一心念着此事。 “这……” 刚刚九洺入沥川之时,冰夷这老东西怕是早已想好推脱之词,却还要眯着他那双豆眼捻须凝眉,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搪塞九洺: “殿下,此事怕是有些为难……” “有何为难?!” 九洺怎会不知他奸猾狡诈,若不是此际仙灵耗尽,体力不支,自己哪里还会与他这般周旋。 “殿下,这一来,此物乃是当年小友诚心所赠,若欲取回,怎也要她亲自前来,否则难免有些于理不合啊。 这二来嘛,殿下今日就算将这小小莲瓣拿回去,于那小妖却也是无益,毕竟她仙根不存,根本无力飞升,残缺个一两瓣真身又有何不可啊……” 冰夷本还理直气壮,可说着说着,却又好似漏了嘴一般神色慌张,连忙抿嘴收声,眼睛却是精亮着盯在九洺面上,瞧得分外紧密。 “你怎知她仙根不存?!” 九洺大惊,他自从于赤松子大仙处得了这隐情,确是除了莫斯年,绝不曾与任何人透露半分,就连灵汐自己都不知此事。 这冰夷经年在沥川中困着,自不可能与远在天外的赤松子仙翁有何交情,他为何如此了解灵汐之事,此中必有蹊跷! “殿下听错了,小仙哪里知道,小仙许是心急走了嘴,您可别放在心上……” 冰夷那沟壑纵横的老脸上不觉咧了一下嘴角的褶子,反口便不认了。 “快说!” 九洺上前,一脚踏在冰夷那悬地半尺的宝座阶沿上,沉力一跺,直接将那宝座震落在地,深深嵌在地上,险些将那座下的两条蛟龙也一并压在底下。 更一把揪住他那缀满奇珍异宝的衣领,将这把干柴朽骨一力提在眼前,缓回的一丝仙灵都用来猛然散着周身水气,直把这水气扑在冰夷面上。 九洺已然没了耐心,狠戾一言,若这老东西再敢耍滑头,就算再如何力竭,九洺也必得给他些颜色瞧瞧。 “殿下,您这是怎么说的,莫恼,莫恼嘛!小的不过一介冥仙,断受不得您这擎天之力,您先放开在下,我如实说来便是。” 冰夷面上似是有些怕了,沉垂的腮帮都不自觉地颤动了几下。 九洺再不可能由着他跟自己耍心思,仍紧紧揪着他不肯松手。 任这老河神再如何诡计多端,在九洺的神力和煞气之下亦是枉然。 见着此番当真激怒了他,才觉出自己这桩与虎谋皮的买卖怕是不稳,便再不敢造次,只得交代。 “殿下莫恼,小的深居冥界沥川,天上的事自是不知。不过那年,尊宠临我沥川,我一见着那丫头就觉她气息不俗,总觉她与我这河里的几点仙根有些神似。 如此才妄自猜测,那丫头莫不是由来就遭过我沥川之劫,若当真如此,可不就是没了仙根,无以飞升嘛。 更何况您那尊宠与那长安小鬼分明情意两合,更不惜以身许命,必定是凡心触动,想来殿下能纵着坐下灵宠如此,必定也未对其有何飞升期许才是吧。” 冰夷怯怯解释着。 “一派胡言!” 九洺听来简直是狗屁不通,最是诋毁灵汐与那小鬼的胡言乱语更是气得他盛怒腾起。 看来不动些真格,这老东西真是不肯吐口。 九洺一手仍拎着他凑在面前,突然幻出元神一声惊魂龙吟,气息之盛几乎要把那张千沟万壑的褶皱脸皮吹平,直吓得冰夷沧桑老脸控制不住地抽搐着,一阵惨白。 另一手吸来他那两条蛟龙,死死捏在掌心,振臂拢拳,直将两条蛟龙捏得几乎从中折断,任凭它们疼得拼命嘶吼着扭曲撕咬,亦是毫不在意,只攥得更紧。 “别别别!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我说,我这就说!” 这两条蛟龙可是冰夷的命根子,没了它们,他在这沥川可是寸步难行。 见着九洺真是下了死手,他才真的急了,连忙告饶: “天魔大战之前,花神娘娘尚未归于魔族,曾不幸堕入我这沥川之中,受蚀骨化灵三百年,终是将那一身仙根仙骨全断在河水里,至今仍未溶尽,故而小仙对她的气息尤为熟悉。 那日,您座下的灵宠一入从极之渊,我便认了出来,她身上的气息与当年花神娘娘一模一样。我当时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回来找我索债,却见那丫头前尘尽断,重塑新身,才知物是人非。一时贪念,便讹了这片莲瓣。” 冰夷边怯怯交代,见九洺还是不怎相信,便只得小心翼翼地探手摸到宝座的扶手处,轻抹一灵,将那瓣嵌在其上的粉莲取了下来,捧在手上,缓缓呈在九洺眼前。 “你是说,灵汐或许就是昔日花神转世?” 九洺心底也有几分猜测,但这话竟冰夷之口说出来,却也是十足地令他惊心。 若真是如此,那纵灵汐在天宫独自处着可就危险了! 九洺心下紧密思量,攥得两条蛟龙就快断气的手也渐松了几分,任那两条几近晕厥的小东西似两截瘫软的草绳般滑落在地。 “这,这河里的几点仙根或能帮上灵汐上仙,旁的我是真不敢说了,莫说是那两条小水蛇,您就是要了我这把老骨头的性命,我也不敢再透露半分。” 冰夷见着九洺可算放过了两条蛟龙,紧揪着的心也落下半分,可自己毕竟还在他手里,因而不敢放松,连忙用脚尖顶了一下瘫在地上的两条蛟龙其中之一。 那蛟龙也果然会意,连忙勉力起身,双双奔着悬崖下的河面纵身钻下去。 不一会儿,两条蛟龙腾出水面,飞身百丈,还淋漓着一身水气,不等冰夷出言,便将含在口中的两团莹莹之物吐在九洺面前。 “这瓣粉莲还给殿下,还有这残存的花神仙根,就当是小仙给您,不不不,给灵汐上仙的赔礼。还请殿下高抬贵手,放过小人。” 冰夷还被九洺紧紧揪着衣领提在半空,这会儿早已憋得面红眼吐,就快喘不上气来了,却也不敢再做挣扎,只得乖乖交出这两样东西,乞求九洺手下留情。 “你怕的到底是何人?” 九洺见他这般告饶,更隐约听得他心跳之声通通振响,不像装样。 “殿下,我不过是个躲在这鬼域但求保命的无名小仙,您就别为难我了。” 冰夷可算见识了战神的厉害,哪里还敢掺合天上的事儿,若再口无遮拦,那就真的小命不保了。 九洺知他该说的也算吐干净了,再强逼亦是无益,更也无意杀他,便松了手,放他瘫坐在那宽大的宝座上。 随即又转腕轻拢,将那瓣粉莲和花神仙根小心收在乾坤袋里。 抬眼间又看见度朔山漫山遍野殷红分外扎眼,挥手就要运灵施法。 “别别……” 冰夷连忙出言想要拦着,一看九洺立目,又吓得倒吸冷气,便只好怯懦又无奈地小声求着: “我,我自己来……” 说罢,本就抽巴着的嘴唇撇得更紧了,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委屈。 “若想保住你这点魂寿,最好管好自己的嘴。若再听得半点过格之言,尤其是与我家灵宠有关,本宫定不轻扰!” 九洺冷冷瞪了他一眼,料他也不敢再耍花样,便略略点了点头,幻身返回天宫去了。 这暗无天日的丛极之渊,除了浩渺茫茫的万顷沥川,就只剩下这老头和两条蛟龙了。 此际,冰夷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儿窝在那金灿灿的宝座上,低头是扶手上挖去莲瓣留下的窟窿。 抬眼,原本开得娇艳的彼岸花亦在此地凋零,眨眼间就又变回了那片光秃秃、黑压压的满山枯骨。 他坐在宝座上,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气不过,原本打得正好的小算盘。 谁能想到九洺竟能从沥川之中如此轻易全身而退,如今不仅莲瓣没了,就连花神仙根也被夺走,此番可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这买卖他可亏大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冰夷什么时候做过亏本的买卖! 恼恨着,藏在袖中的苍木手掌已暗暗将那张阴符紧紧捏作一团。 072 早就想打一架 明堂,东序学宫,西厢别院 “灵——汐!” 安歌再压不住怒火,一声沉沉呵斥,穿堂而出,震得整个小院一阵颤动,连那小池塘里的水都激荡得溢了出来。 外间听见的皆缩头屏息躲着,不敢胡乱吭声。 却说好不容易盼到今日书斋放休,安歌亦是因身子恢复如初心情晴好,正闲坐在雅室中漫览书卷,手中刚烹好的一盏千红如醉还没送到嘴。 猝然! 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伴着噼里啪啦里里外外一阵碎裂之声。 她手中的茶盏接了满满一杯的房土,一袭新换上的大红锦袍也全被满屋的烟尘碎屑铺了个满身。 这已经是灵汐搬进来之后的第三次了,安歌实在忍无可忍,她的这间雅室可是昨日才刚刚,刚刚收拾好的! 这小妖整日在书斋里只顾偷玩,从不肯专心听习,回来却时不时心血来潮自己琢磨她那点鄙陋的法术。 安歌好心指点她哪里错漏,又不听,听了也不会,真真是要把安歌气死。 此际,安歌只得气鼓鼓地从这片废墟中站起身,也无需迈出门栏。 内里外间除了半面还单薄悬着的残破门扇,便再无分隔,手中握着的那盏千红如醉都快被她生生捏碎了。 “她人呢?跑哪儿去了!” 只见院外亦是一片狼籍,再回身,原来不止自己所在的这间雅室,连同南北两侧的三五间寝房和新辟出来的那间小厨,竟尽被灵汐轰了个房倒屋塌。 安歌差点压不住气,看着杵在大门口的锦辰厉声质问。 锦辰刚从外面抱了好些璞玉列出的食材,还没进门就听得院子里轰隆巨响,这动静他自是早习以为常。 毕竟灵汐由来在云中阁便是这般,每逢练功必得先拆楼轰殿做个阵杖出来。 不过,他虽不怎的意外,但一跨进大门,一扇门板“嘭”的一声就在他身后拍在地上,多少还是吓了他一跳。 进了门才看清,这次灵汐功力更胜从前,竟将这小院整片屋舍全摧了个遍,最是那间小厨,除了半截窗台还立着,其他尽被摧得粉碎,糟了! 璞玉还在里面呢。 “璞玉!璞玉……” 锦辰满怀吃食放在一边,连忙一路跑着奔去内里小厨间,翻动着压在残垣断瓦之下的老梁柱,急切又小心。 “锦辰,我没事儿。” 璞玉蹲在截断了的窗墙边,抖落耳朵上厚厚的砖尘,正要起身就看见锦辰,又看了一眼自己刚刚煮好的一锅汤羹已被掉下来的椽柱砸进灶里,不禁一脸苦笑。 灵汐最是一出掌就觉出不妙,下手是较平时还要重上几分。 哎,果不其然…… 就这情景,即便是在云中阁,殿下也不会轻饶了她的,更何况安歌最怕就是修葺房舍,这回自己死定了。 躲? 总共就这么个小院,全都被她一掌打通了,哪儿还有她能躲的地方啊。 此际不过是借着南墙根还剩下的半块假山坐下喘口气,压一压心虚罢了。 可奈何安歌机敏的眼神锋利如刀,瞥见她从假山后怯怯冒出的小脑袋,瞬间瞪在她面上,凛冽愤然,像是要吃了她似的,不用一言一动,就直把她从角落里揪了出来。 “今日,又是学的那一招?” 安歌见她紧低着头,怯生生地出来站在院子当中,暂强压了心口几乎就要喷出来的怒火,冷硬却也还算冷静地问着。 “如心照……” 灵汐自是满心愧疚,不会隐瞒。 “如心照?!这种连下界的野妖都不屑修炼的六五法术,你学它来做甚!” 安歌一听,更是莫名一阵毒火,却也还是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盏压着,给她个解释的机会。 “也,也没学,就是前几日听邓通学说这个法术似是可以瞬取心仪之物,觉得有用,便闲来练两下……” 灵汐只好说出实情,不等她说完,安歌就想起早前她那传遍天宫的坏名声,岂会不知她学这法术意欲何为,因而更气得眼瞪如珠,下意识挥手,作势要打。 灵汐知她毕竟持重,又怎会真的打,便也只略略欠身。 “住手!” 却此时,只见一道仙灵从天而降,直击在安歌臂上,幸亏安歌警觉机敏,翻手回力抵挡,便直接将那到仙灵冲散了。 原来是九洺,本就满怀心事急急回来护灵汐周全,更也不是第一次见着自家小妖被这狐帝欺负,哪里还顾得上问清因果,自是先入为主以为狐帝又在为难她。 “大胆狐帝,这里可不是你青丘,怎敢欺凌仙家灵宠!” 九洺先发制人,言语间已满是敌意。 “原来是太子殿下,怎么今日不在高处远远望着,舍得落身我这方贱地?” 安歌自也是早看不惯九洺他们时常悬在一处,名为护着灵汐,实则还不是意在监视。 “本宫若不时常来明堂紧密盯瞧,又怎知狐帝面上雅正端庄,背地里手段却如此狠毒,竟以惩治小妖为趣!” 九洺哪里被下界妖族这般揶揄过,岂能相让。 “殿下此言差矣,本君从不无端治罪,这院子您也看得清楚,这小妖由来不学无术,连如何控着她那仙灵蛮力都不得要领。 想来她在殿下宫中三年,怎连战神神武的皮毛也未曾习得,莫不是殿下惜力,不肯好生教着!” 安歌思辨敏捷,言辞尖锐不让分毫。 “你!” 九洺被她噎得一怔,不觉更有些恼,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还在一旁低着头的灵汐,只得先把自家的火压下去: “我自己的灵宠,我想怎么教便就怎么教,何须旁人置喙!她既是六界战神的灵宠,又何须学着那些无谓法术。我即收了她,自会护她周全,她便就是个傻子,也未尝不可!” 灵汐听了这话登时仰头看着九洺,心底荡着暖流,眼里闪着波光。 由来自己偷懒,殿下还总是骂着罚着,却没想到他竟还是更纵着自己的。 不过,暖虽暖,可这最后一句,听起来怎都觉得有些别扭。 算了,这可不是咬文嚼字的当口,也不知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到底要吵到什么时候? 锦辰似是看出灵汐心事,在旁一阵挤眉弄眼,似是在说: 莫要再任他们吵下去了,这两人一个比一个火气大,再吵下去怕就得打起来了。 灵汐见得锦辰这般暗示,也是一脸无奈耸着肩直摊手: 自己也没办法啊,这两人平时都是惜字如金,谁知到今天怎么才刚一见着就如此针锋相对,她连插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怎么劝啊。 最是锦辰身后的璞玉,见着太子和狐帝争执不休不怎的奇怪,却被灵汐和锦辰二人这番暗语弄得糊涂,完全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在做什么。 “战神又如何,你能护她一时,岂能护她一世?更何况,既是你仙家门下,你就当真纵着她学如心照这些个不入流的伎俩也不管,难不成还真要由着她四处窥牖?!” 安歌由来只听闻天族太子性情冷冽,还以为是个清高之人,却不想今日一见,竟是这般蛮不讲理。 “什么四处窥牖!她不过一时顽劣,从不曾占一粟一粒为己有,更不像你说的那般品行有失。你若再敢如此毁誉我这小妖,看本宫如何惩治于你!” 九洺怎么听得她说出这般难入耳的话诋毁灵汐,自是更加狠戾怒斥安歌,但也不过只想吓一吓她,并非当真要动手。 “殿下有何指教只管招呼就是,但有一条,这小妖既是在这小院住着,就必得守这里的规矩,本君不许她学就是不许,就算你贵为太子,可这里不是朝堂,更不是你云中阁,还请殿下莫要将手伸得过长了!” 安歌最恨被人威胁,听得九洺这般,自是言语更加强硬。 “本宫今日非管不可!” 九洺暗忖这狐帝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实则竟还这般牙尖嘴利。 想来敢如此顶撞自己的除了灵汐还真没怎么遇过,怎不怒火横冲,说话间便随手盈出一股仙灵,看样子是真的要给安歌点颜色瞧瞧了。 安歌亦是不甘示弱,当即弃了杯盏,双手结式幻出一抹艳红的仙灵,盯着九洺,没有丝毫惧色。 虽说是话赶话激到了这份儿上,安歌确也是憋了好久的心劲儿,早想与这传闻中的六界战神比试一番。 她倒要看看,这个盛名在外的所谓战神是否当真名副其实,还是说,不过是个不通情理,更空有其表的草包! 璞玉觉出不妙,在旁轻轻拉着锦辰衣襟,示意他上前劝阻。 但锦辰不为所动,说到底也是看透了这两人的脾性,哪里是自己能劝得动的。 只还杵在院子中间的灵汐,瞧着两厢吵得热闹,全好像跟自己没什么关系似的,心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会儿见着九洺和安歌竟然都幻出仙灵,看样子真要打上一架,才回过神儿来,怎也不成想这两人竟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就真的大打出手,赶紧上前拦着。 然而,这二人,一个是天界的战神,一个是妖界的帝君,偏又都是冷硬性子,更到了这般剑拔弩张的关口,自是各不相让,灵汐就是想要拦着也根本拦不住。 好在灵汐机灵,早挪步在靠近院门处,此际她只需手底偷偷轻弹,暗将一笺小小符纸送了出去。 只见二人几乎同时将手中仙灵奋力挥至半空,所用力道之大远胜灵汐莽撞拆家。 不用想,如此巨力若是冲顶在一起,必定又是一阵惊天动地。 在旁几人眼看着那两道沉浑仙灵马上就要在空中撞在一处,不觉都下意识捂耳的捂耳,闭眼的闭眼,缩着脖子只等下一刻的天崩地裂。 073 请宫规 “慢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大喝划过长空冲将而出,正从众人头顶传来,令院内之众猝不及防。 抬眼处,更见得那即将当空相撞的两抹仙灵竟暮然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剩一只乌铜色的精雕炉鼎倒悬在空中,正如抖筛一般不住摇晃着,发出嗡嗡鸣响声声如罄。 最是锦辰认出了这宝贝,便瞬间有了底,看来今儿个这一架是打不成了。 没错,来人还能有谁,自然是莫斯年。 人还未到,已先派了这纯阳金炉收了二人摧出的仙灵,看他们还如何气盛! 眨眼间,人也落了地,飘飘白衣直落在九洺身旁,红润面上隐隐一抹嗔怨,似是在责怪九洺不遵医家之嘱在宫里好生调息,偏又跑来明堂。 又抬头白了一眼安歌,看来自己遇上的都是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 这狐帝吃了他的三花玉露培元丹才几天,不紧着好好将养,竟还敢出来惹事! “既然你二人气性如此满溢,皆是修养好了是吧?那正好,这点仙灵给我收了回去炼丹。” 莫斯年沉沉一言,随手将空中的纯阳金炉收在手里掂了掂,觉出有几分压手,这两人还真是舍得出力啊。 见了来人是莫斯年,别说九洺,就连安歌也收敛了不少,毕竟若没有他,自己恐怕早就暴毙在这天宫里了。 更也确如他所说,自己本就并未全然复原,这般冒然动气确实有些鲁莽了。 “斯年,你怎么来了?” 九洺自是刚刚在云中阁送走了他才过来明堂的,绝想不到他竟又跟来这里。 “我不来行吗?!殿下刚刚答应我的话音儿还没落尽呢,就又跑出来了。合着我那一番苦口婆心的劝着全是白费,你这玉体金身都还抵不过这小妖的半点汗毛紧要了是吧。” 莫斯年真是越说越气,亏得九洺还好意思问他。 “不是,你是不知……” 九洺还想解释,却直接被他一语打断。 “不知什么,满院子残砖碎瓦我一眼见了便就明白,还不是小妖又闯了祸,你来替她收拾。” 莫斯年根本不需要任何解释,对灵汐这小妖,他可比九洺看得透彻得多,便转而对着她责问道: “你自己说,本仙官可冤枉了你一个字?” “仙官,你怎就只看了一眼,便知是我的错?” 本就是自己闯的祸,更又是她自己请来的救兵,灵汐哪敢不认: “不过也确如你所言,今儿这事儿确是起因在我。” “还好意思问我,你自己说就这阵杖,你在云中阁都弄了多少回了,一点长进都没有,白上了这阵子明堂。” 莫斯年想起九洺回来跟自己说起的事,不禁又添几句: “站一边儿去,你的事儿远没这么轻呢,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此言一出,不仅震慑得灵汐心里七上八下,直一味琢磨着自己最近到底又闯了什么祸事,再不敢吭声。 也一并提醒了九洺大事要紧,在此无谓耽误功夫于灵汐而言实属无益。 “狐帝,这小妖确是被惯得无状,散漫惰怠心性不定,更整日毛手毛脚,祸事不断。但即便如此,她也终究是我云中阁的人,是非惩治自有我们自己教化,若当真被你这般随意处置,那你将我们殿下的颜面放在何处? 今日事,莫再横生枝节,这丫头我们且先带回去好生管教便是,你放心,这回就算我们殿下再如何护着,有我在,定不会轻饶了她。” 莫斯年见两厢皆已消了火气,便肃然劝着安歌。 “其实本君也并未……” 安歌本就不是真要打她,也并未真生她的气,却见莫斯年这般认真道着不像假意,想来灵汐今日回去可能真要挨罚了,连忙解释,想为灵汐求情。 哪里还有心情听安歌所言,莫斯年自顾自说完一通,便就左手生拽着九洺臂弯,右手揪着灵汐,头也不回地幻云而走,连个招呼都没打。 可剩下了锦辰,本还想着仙官能将自己一并带回去呢。 谁成想他走得这般匆忙,连句话都没顾上跟自己说,算了,在宫里他们也时常如此,自己早习惯了。 只是今日不同,看着这满院狼藉,锦辰只得回望一眼身旁璞玉,一阵无奈心苦,看来灵汐这傻丫头闯下的祸,到头来还得自己帮她修,他怎么这么倒霉啊! 一旁璞玉置身事外,看得却更清明。 他还是第一次见着药童仙官真容,由来只听闻他继承药王衣钵,如今已是周天仙神最为仰赖的药仙,更有传言说他性情冷僻孤傲的很,不知是真是假。 今日一见,只觉外间所传实在言轻,他哪里仅是孤傲了些,简直蛮霸得紧,不消说他竟敢对狐帝殿下这般语气,即便是战神都对他敬畏三分,如此气焰,真是令璞玉开了眼界了。 唯独安歌,望着天边远去的流云,心中久久放心不下灵汐,竟隐隐生出一丝内疚。 自己不过是一时没压住气性,许也是因着总觉与她亲近,才纵着自己表露几分真性,不想却是害了灵汐。 看那莫斯年面容绷铮如鼓的严厉模样,小妖回去必定逃不过一顿狠罚了。 也不知道那云中阁里什么规矩,总不会如青丘那般狠戾吧? 不会的,九洺毕竟宠溺她,怎也不会真的伤她性命才是,不然适才他也不至为了护她而那般盛怒…… 却说,出了小院,这朵仙云刹那间便将三人送出了明堂。 莫斯年见着九洺脸色尚有几分憔悴,心底自是难平。 “刚补回些仙灵不足半晌,你竟就舍得为这么点儿小事儿与她交手,你是真不心疼我每日炼丹制药的辛苦!” 不由分说,莫斯年已经抬起九洺的手腕,二指轻压,急切问着心脉。 “为何要补回仙灵,可是殿下下界东海受了伤?!” 灵汐在旁听着,才看出九洺确是脸色苍白,气息也不似往常那般沉稳,不由得心头一紧,满心关切。 “你还知道关心你家殿下?早让你按时回宫,偏就不听,你可知道这次给殿下闯下多大的麻烦!” 莫斯年小心放下九洺的手腕,转头抬手就一指直按在灵汐眉心,略略戳她,嘴上训得严厉,手上却没怎么舍得用力。 “本宫知你辛苦,但这脾性却更是见长。不过这次,你确是错怪我与那狐帝了。” 九洺怎会不知他制丹辛苦,更碍着明堂院规,怎么可能真的与狐帝大打出手。 “……” 莫斯年看了一眼九洺面上,登时猜出缘由,却还是不放心地拿出袖中的纯阳金炉打开验看。 果不其然,那里面拘着的九洺仙灵所化根本不是电光火石的疾雷利刃,而是一块清透古旧的云棋棋盘。 再看看安歌摧出来的那道殷红仙灵,也并非凌厉锋芒,不过是一副山水丹青的长卷罢了。 见了这两样,莫斯年不禁嘴角一抹释然苦笑,这两人看似意气用事,实则皆精明得很,面上虽吵得热闹,心底早已达成默契。 亏得他一接到憨脑壳的灵汐传回来的飞书就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就紧赶慢赶大老远飞来明堂给他们劝架,此际看来岂不多余。 多余就多余吧,只要他们两厢都看清了如今的处境,他便也就放心了。 却说这一路回来最忐忑的自是应属灵汐,她就算再怎么没心没肺,也觉出九洺自打从下界回来,还没跟自己说过哪怕一句话。 虽是帮着自己解围,却是全程避着她的目光,根本没心情搭理她。 想来灵汐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九洺这般对她,眼睛咕噜咕噜转了好几圈,终是想不出此番到底因着哪一桩,自然一路蔫着不敢出声儿,只听得心里好一阵上下打鼓。 *** 云中阁 三人随云而抵,直落在云中阁阳明宫寝殿外,九洺依旧没看灵汐一眼,面色一沉,顾自迈上门阶入殿去了。 “跪下!” 莫斯年见得此状,即知九洺正在气头上,心下略略思量,便一声狠戾呵斥甩给身后的灵汐,还故意高了些声量着意令内里的九洺听得真切。 灵汐哪敢半分迟疑,就地跪在阶下,水灵灵的鹿眼巴巴地望着莫斯年,好不无辜可怜。 实则心底却是紧密滤着近些日子自己犯下的千般错处,不知道九洺恼的,到底是哪次。 宫里候着的临渊、飞渡,见着殿下接回灵汐,二人还没来得及欢喜上前迎着,就被莫斯年的厉声震住。必是灵汐又闯了大祸,二人只得埋头进殿伺候着,不敢出声。 直到天边的橙云渐被斜阳燃尽,云中阁内外也陆续华灯初上的时分,九洺仍久闷在内堂不发一言。 莫斯年也入了内里坐定,随手拿出些补灵的药剂,本想侍着他先服了,也好消消气。 若说九洺心火难平,不如说是有些不知所措。 此番一股脑儿得了这么多超出想象的隐情,不知真假,亦无以求证,怎不令人错愕。 冰夷的话,沥川河底看到的那些幻象,脑海中全缠绕在一起搅如乱麻,叫他不知该如何是从。 花神望曦,确应是他钟情之人吗?她到底又是因何弃了与他的婚约,更堕身沥川之中? 还有最重要的,灵汐到底是否真是望曦转世? 如若冰夷所言尽是实情,那他又当以怎样的心境对待灵汐? 还有冰夷说的,灵汐与长安……,他却是更需些时间去分析、消解这些思量。 此际,不消说那些苦涩药剂,就连平时常饮的清茶他都是端在手里迟迟送不至唇边。 想来想去,终还是一团胡乱思绪纠缠着他宁不下神,只得一把将手中杯盏顿在矮桌上,憋着闷气不说话。 莫斯年守在九洺身边陪了许久,灵汐也在外间跪了许久。 自小妖入宫多年,九洺虽情识残位,却偏偏对她向来宠爱有加,任凭她如何恣意妄为,如何顽劣难教,他从来都是极力护着,不舍委屈她分毫,非但自己不舍罚惩,更不许旁人嗔责半分。 可今日却与往日不同,莫斯年还从未见过九洺对她这般气恼,看样子,灵汐此番是真真触了九洺逆鳞。 但这样僵着终究不是办法,莫斯年担心九洺的身子,本就被那沥川之水灼噬不轻。 若再一味这般愠怒闷而不发,只怕又要扰得内里气脉相冲,致使初元耗损过甚,这可如何是好。 他看看仍久沉着凛冽冰容的九洺,只得暗暗轻叹一声,便也放下茶盏,挥袖出了外间,凝眉看着阶下的灵汐,心下已渐有了思量,虽有些不忍,却也唯有如此才能令九洺将憋在心里的火发出来。 “临渊!” 莫斯年沉沉一语,将守在殿外一侧的临渊唤了过来,便又扩声令着: “去请宫规。” “仙官……” 临渊一向沉稳得体,却也猛得一阵心惊,不禁抬头看了一眼莫斯年,只见其此际面沉如铁,定然是心意已决。 他怎不为灵汐担心,又转而望了一眼内殿,想来殿下必也听得莫斯年此言,却竟并未阻拦,他便觉出今日之事必定非同小可,不敢迟慢却也忍不住暗中护一护灵汐,因而斗胆进言: “宫规已有千万年不曾动用,仙官可是欲请其中哪一支?” “全部!” 莫斯年怎不知宫规之重,但他此际要的就是这责罚之重。 “还请仙官开恩……” 飞渡一听,更为灵汐忧心不已,忙上前欲劝着药仙,却被临渊一把拽了回来,急急一个眼色,令他切莫失了分寸。 “仙官稍待,我等这就去请宫规。” 还是临渊持重,稳着心绪规矩回言,带了飞渡躬身退去。 飞渡偷偷瞥了灵汐一眼,不禁生怜,她必是还不知那宫规为何物。 药童仙官该不会当真要将那宫规全用在她这一介小妖身上,若果真如此,真不知她是否能活着撑过今夜…… 074 宫规原来是这样 灵汐听着莫斯年口中说的那个什么宫规,自也暗暗犯起了嘀咕。 不会又是如明堂院规一般的东西吧,千万别! 那四千多字的院规可把她折腾得不轻,没想到好不容易回了云中阁却还要受这份罪,真真是头大。 听临渊的语气,应也是不少,不然怎还要和飞渡两个人去请,莫不是比明堂的还多? 可自她入宫以来,从未听人提过这个宫规。 九洺到底因着何事恼她,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自然更不明白莫斯年为何偏要弄来那宫规吓唬她。 半柱香的功夫,临渊和飞渡便一步一挪地从明泽潭后的假山处绕了过来。 灵汐面朝阳明宫跪着,自是看不到背后情形,亦不知他二人抬来的是个多大的物件。 直到他俩吃力地将那足有五六尺长的鎏金樟木卷轴抬至阶上,灵汐才见识了这所谓的宫规为何物,不禁令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妮子瞬间生出几分畏惧。 最是那卷轴内里不知是困着什么活物,正在不停奋力挣扎,四处冲顶,力道之大,即便是临渊和飞渡两人竭力都几乎难于抑住,只得勉力小心搬挪,生怕那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似的。 莫斯年亦是长久不曾见过这卷宫规了,如今再睹旧物,脑海中当年九洺被罚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铭心入骨只因那一日更是他与九洺的初遇。 当时的莫斯年才刚随师父出关,便被急急宣诏入云中阁候命,到了才知原是太子九洺私自下界受过,天后硬是罚他历遍宫规九龙鉴。 那时正逢天帝初升上清不问俗尘,偏又是太子年少最不知畏惧的年纪,竟真的生生受下了酷刑。 莫斯年还是第一次见到那般刚毅的少年,都已被抽尽仙灵血肉模糊,却仍挺着身昂着头,宁死不肯低头的倔强模样一下子就叩中了小小药童心中最柔软的那块隐秘之地。 从此,这个支离破碎又闪闪发光的灵魂,便成了莫斯年一世最放心不下的牵挂。 思绪飘飞不舍还,莫斯年不觉,自己已经盯着那卷巨大的宫规出神半晌了。 临渊和飞渡自是不敢吭声,只得默默擎着又沉又不听话的宫规立在原处一动不动,生怕万一惹恼了仙官,岂不更害了灵汐。 却是灵汐自己傻乎乎地抬头望着莫斯年,不明就里。 思量了好一阵儿,终还是没忍住,指了指还在生猛冲顶个不停的东西,怯生生地小声问着: “仙官,你……不会真的用这里面的东西罚我吧?” 莫斯年暮然被这丫头从回忆中强拉了回来,才想起眼下的事,没好气地瞪了灵汐一眼,点头一个示意令临渊二人将宫规展开了给她好生瞧着。 临渊和飞渡得令,深吸一口气,轻轻将那宫规竖直立起来,两厢分立两端,小心翼翼地左右施法。 更得竭力控制内里冲撞的困兽不得撑破卷上结界奔逃出来,亦是花了好大力气才将整卷宫规全然铺展开来。 灵汐望着铺满整个阳明宫门前,好似一堵幕墙的宫规展现在眼前,不由得睁圆了毛茸茸的眼眸,看得好不惊心震撼。 只见那卷轴在莫斯年身后缓缓铺陈开来,遮蔽整座寝殿前庭,内里一直不停挣扎冲顶的东西也终于显现在灵汐眼前。 宫规里镇着的竟然是九只凶残恐怖的恶兽! 在卷轴之中的山川湖海中相互争斗撕杀得不亦乐乎,飞天遁海,摧山陷地,各显神通,其中几只猛兽更不时对着外间的灵汐一阵狂奔狠冲。 几乎真要从那卷轴里飞扑出来,吓得灵汐一身冷汗,不自觉略略后倾躲着。 然而,纵使它们如何狂嘶猛咬,终是被其各自身上背负的九只闪着凛冽寒光的利刃困锁封印着,根本出不得卷轴之外。 灵汐见着这些恶兽个个都比那祸斗庞大凶残不知多少倍,登时傻了眼,惧怕自不必说,一颗心嘭嘭跳得震响怕是连临渊和飞渡都听得真切。 眼下,哪里还有心情思量旁的,只连忙看着莫斯年,乞求般的眼神几乎快要溢出三两点晶莹。 却说此际回过神来的莫斯年倒也不急着施刑,反而饶有兴致地欣赏起卷中的九只恶兽来。 想来这些恶兽皆出自龙族,乃是当年武屠龙劫的幸存逆兽,被天帝俘获之后不忍戕杀,才困在云中阁宫规卷轴之中震慑后辈之用。 毕竟云中阁上通天河,下连归墟,御下龙族由来便有恶化降魔的衍例,若不用些极刑震慑,只恐难以为天界驾驭。 这九只龙族恶兽所负的九柄慑人宝器便正是传说中的宫规: 一曰伏龙锏,伏图万丈擒龙煞; 二曰惊龙剑,劈天裂地摧银眉; 三曰醒龙钟,罄遏鸿耳荡午平; 四曰封龙桩,锁身楔定倒蟠回; 五曰豢龙钵,宕冥欺山掳千波; 六曰骇龙锥,沉簋梭云崩铮烈; 七曰挞龙藤,附绞拙拔绊羁起; 八曰崩龙钺,尊刃连横排波去; 九曰爝龙幡,招招血旌敻远悲。 如此利器,即使如九洺那般万年修为都差点受不住,若真用在灵汐身上,岂不叫小妖登时灰飞烟灭。 莫斯年迟疑至此也终是不见内里九洺做声,无奈只好着手假意动刑。 随即运灵启符,揭开封印一角。 玉指凝灵轻挑,便将那醒龙钟抽拔出卷。 只眨眼的功夫,那原本将醒龙钟扛在背上的恶兽,就在出卷的一刹,迅即化作龙钟之上的一幅图腾,似是由来便被雕凿其上一般浑然天成,虽仍是张面獠牙的凶狠模样,却已是一动不动的画作而已。 “举好了!” 不由分说,莫斯年立腕轻挥,直把醒龙钟推到灵汐头顶处,便陡然撤了仙灵之力。 灵汐听得,连忙举起双臂奋力擎着,却不想在宫规图卷之上看着不怎起眼的醒龙钟,出了卷竟能化出这么大的一只,更如山般深重,即便如她这般仙灵深厚极力摧着,都差点撑托不住。 “仙官,殿下究竟因何恼我,您总得让我知道几分。” 灵汐勉力擎着醒龙钟,从齿缝中挤出这句,却也是一路回来最令她不解的地方。 到底什么事,值得九洺这般生气,她还从没受过这么重的责罚呢。 “我还没训你,你倒先憋不住了。好,那我问你,入宫数载,殿下待你如何?” 莫斯年随手又在卷中幻取伏龙锏,掂在手中。 “殿下待灵汐甚好,纵使灵汐时有逾矩顽劣,也从不苛责于我。” 灵汐承蒙殿下恩情,自是时刻记在心上的。 “你即知殿下对你尤甚旁人,为何还忍心欺瞒殿下?” 莫斯年代九洺发问,所言尽是九洺心中所想。 “仙官您最知道灵汐了,我平日里确是贪玩,但却从不说谎诳人的,更不可能欺骗殿下啊!仙官,此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殿下此去东海到底遇着何事,为何损了仙灵,更还这般恼着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汐思来想去都猜不到九洺为何如此盛怒,这会儿又被莫斯年的话问得更糊涂了。 “那本仙官再问你,当年你随殿下去到鬼域之际,是如何在沥川救小鬼长安渡河出域的?” 确实,小妖灵汐虽性情顽劣,但却有一点好处就是从不说谎。 不过莫斯年和九洺最气的也正是这一节,由来坦诚如白纸一般单纯的小妖,只为了救一介区区小鬼就私自舍弃了自己的一瓣真身,自毁前程,竟还一直瞒着他们这么久! “……” 灵汐举着醒龙钟的双臂已经开始酸胀,但她根本顾不上,全被莫斯年的诘问难住了,登时一阵心虚。 她自是早将这事儿忘在脑后,没想到竟在今日东窗事发。 想当年她被长生帝君带回来之后,九洺便闭关疗伤数月,之后并未仔细追究来龙去脉,她只略略带过就混过去了。如今真要细究,她又该如何说呢? “说话啊,这会儿怎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呢?” 莫斯年手中握着伏龙锏,迟迟悬在半空,并不真落下。 “怎么不说话,是谁说的从不敢欺瞒殿下?” “不过一瓣真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灵汐自知有错,哪里还敢顶撞,只得怯怯嘟囔着,唯恐仙官小题大做。 “还不过一瓣真身!你可知就为了帮你讨回这瓣真身,殿下历了多大的险境,更可知你舍弃的这一瓣真身,于你自己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看她还是这副不知轻重的样子,莫斯年登时气不打一出来,顺势举起手中伏龙锏,作势要打。 这么大力道,看得一旁以仙灵舒展宫规的临渊和飞渡都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一锏若结结实实打下去,非得要了灵汐半条命不可! “仙官息怒!灵汐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了还不行嘛!殿下!殿下救我……” 灵汐见他真要打,确是有些怕了,赶紧求饶,又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带着哭腔向内里的九洺求救。 莫斯年持锏故作迟疑,仔细听辨内里动静,九洺依旧一言不发。 075 坦白局 还不阻拦?这下可轮到莫斯年举棋不定了,这一锏到底打是不打? 左右几番思量,他终还是心疼灵汐的,只做做样子,重重举起,落身处,不过轻轻触碰一下灵汐倩背,根本不疼。 “哎呀!——” 这丫头倒是可气,一看他不过小惩大戒并不舍得真打,她反倒耍起蛮来。 不等利锏着身就开始喊疼,声音大的好像莫斯年抽她筋、剥她皮了似的。 九洺听得外间灵汐喊痛,才将将回过神来。 顿时有些坐不住了,还以为她当真吃了莫斯年狠手,不禁心底对莫斯年生出几分埋怨: 不过训教规矩些便是,何必真打! 此际,他不觉起身踱着步,想要向外探看灵汐伤着没有,却又碍着剩下的三分心火,还有些不可名状的左右顾虑,不好出去。 “不许喊!再喊我可真打了!” 莫斯年看出这丫头还不知怕,根本没明白此间大错,不禁更急,却也只得耐着性子为她把这些症结讲个清楚: “亏你整日里东跑西窜得寻着各路宝贝,到处求取生身之法。那你可知,为何你所言的那位陆压道君一再叮嘱你修全真身?还不是因你天生残缺,若无法补足便就任凭殿下如何倾授法术,也终不可能令你达成飞升。 如今,你非但没有寻得新身,还自拔一瓣真身,便是离着飞升之路更不知远去多少,再谈期祈得道岂非天方夜谭?!” “怎么会是这样?!” 灵汐这才知道自己当初轻信冰夷是何等草率: “当时灵儿一心只想救下长安,根本没想这么多。可是……” “可是什么?” 莫斯年以为其中还有隐情,引着她道来。 “可是那时情境危急,就算知道失了那瓣真身可能仙途不保,我也还是会舍了去救长安的。” 灵汐所言不假,即便是此际得知真相,她虽也有几分被欺的恼火和着急,更不知自己是否真的仙途尽毁,却没一丝后悔。 “长安长安!又是那个小鬼!他不过区区一抹浊魂,而你可是天族灵宠,自损仙途去救一鬼,无益于覆日月而继爝火,根本就是得不偿失!” 听得灵汐还是不知悔改,莫斯年登时火冒三丈,这丫头怎还油盐不进,说不通了呢! 不提长安还好,一提起长安,九洺心火“轰”得又烧了起来,再想起冰夷说的那些污言秽语,三分怒火直冲到了九分。 不消说出去原谅她了,他索性不去管,堵着气撩袍弃袖重坐回矮桌之后,任凭莫斯年训教去! “说起那小鬼,倒还有桩不小的事,你莫不是受他唆使才又瞒着殿下的?” 莫斯年想起一桩九洺尚还不知的要事,既然提起长安,便一并问清楚了。 “……仙官说的,应是人间那桩旧事吧。” 到了这个时候,灵汐自知必得坦言,不然只怕真要伤了殿下和仙官的心了。 “算你明白,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快些道来。” 莫斯年提着伏龙锏背在乍细纤腰之后,红润面上严肃神情不怒自威。 灵汐见得仙官这般神情,亦知轻重,便一面竭力托着沉重如山的醒龙钟,一面老老实实将当年在函阳镇魔族村落之事全盘拖出。 实则,当年回宫之后,她为求九洺保护魔族村民,就曾将在人间所见诉说一二,但唯有她渡仙灵为魔族少年救命疗伤这一节,因着长安再三嘱咐不让她说,才一直瞒了殿下的。 “你这死丫头,到底是有多拎不清!竟背着殿下做出这些个逾矩之事,救小鬼也就罢了,竟还敢给魔族渡仙灵,这可是六界大忌!此事若是被天后知道,你这小命都将难保!” 莫斯年简直不敢相信,这一问竟还问出了这么个天大的雷来! 这个,这个死丫头! 怪不得帝君不准她下界,就这么个闯祸的小妖精,若再放出去,真不知还要给九洺埋下多少祸事来! 思量至此,莫斯年是真的发了狠,恨不能一锏把她打醒,狠狠吃痛一番长长记性也好。 说话间便将身后的伏龙锏高高挥起。 毫不迟疑,手起锏落,直要落在灵汐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出锏迅疾,根本来不及灵汐躲闪。 “仙官息怒啊!也不是灵儿刻意隐瞒,实在是你们也不曾问过这些呀……” 这利刃凌厉携风,看来仙官这次是真的被她惹怒了,当真要打,这可吓坏了小妖。 却碍着手上的醒龙钟,叫她想逃都逃不脱,情急之下只得竭声解释着乖乖求饶。 却正利锏落身之际,一道仙灵从殿内冲拖而出,刺透宫规厚卷,正正接住了重若万钧的伏龙锏。 未及触到灵汐衣襟,便已被那仙灵紧紧包裹着悬在半空。 九洺终于出手阻止了莫斯年。 却是早不来晚不来,偏在他真心要教训小妖之时,一力拦下,叫他好一阵愤愤难平。 “斯年,你进来。” 九洺沉沉一语,在内里唤着莫斯年。 灵汐见得殿下终于出手救她,看来他终究还是向着自己的,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几分。 更见莫斯年被叫了进去,也足令她放松了些,顶着醒龙钟的双臂也才觉出酸痛,略略颓弯偷懒。 “你们俩给我好好看着这死丫头。” 莫斯年一把将伏龙锏扔回宫规图卷之中,那恶兽瞬间幻化如常,在山川画卷之中奔突不止。 他背身肃肃地吩咐着临渊、飞渡,翻手弃袖回了殿里。 临渊和飞渡,本也一直为灵汐揪着心,生怕仙官当真落下重罚。 此际见的殿下拦着,看样子今晚罚事也算是过关作罢了,不禁也松了口气,虽还未得了令收起宫规,但两人神情也如灵汐一般放松了不少。 “你就这般护着她吧,早晚惯出大事来!” 莫斯年气性未消,更埋怨九洺舐犊过甚。只见他大步流星踏入殿内,气呼呼地落座九洺身侧,只手取空杯堵气顿在手边。 “灵儿当时毕竟年幼,这些错处,说到底皆是本宫之过。” 九洺何尝不知灵汐瞒下搭救魔族的这一桩即是天大的错事,别说是在天宫,即便是于下界也是万万不容的。 由来他亦是犹恨魔族祸乱六界,天魔大战之罪绝无可恕。 但不知为何,他如今却隐隐觉得灵汐或许也并非全无道理,魔族之人当真天生凶残,无一良种吗? 他想起日前在东海之畔魔族之女救主的那一幕,心下也不免有些动摇。 灵汐虽在殿外,隐约也能听着些内里声响,这会儿更是伸着耳朵一个字不想落下地紧密探听,正好将殿下所言听得真切。 知道九洺这是已经原谅自己了,小妖的心虚登时消散不少,精神也轻松自在许多。 “这会儿又来替她说话,刚我请出宫规时怎不见你拦着,我还不是怕你被她气得伤身。好好好,由来最是你们主仆情深,只有我来做这个坏人!” 莫斯年就知道九洺最是对小妖心软,一到关键时候就拦着他出手,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将她惯得这般无状,连这么大的事儿都敢瞒下。 但见九洺为自己添了新茶,他虽嘴上不饶人,气恼却消了不少,静下心神却依旧凝眉紧锁,道着心中隐忧: “殿下,早前忙着为你疗伤,无暇详谈,函阳镇之事绝不可掉以轻心。前日你赴东海平乱,前脚刚走,火德星君后脚就回来了。据他所言,那函阳镇的魔族竟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迹,似乎还攻击了咱们派去的天兵。 这件事不仅惊动帝君亲自下界,还直传到了翠泽宫。看来是有人刻意要以此事做咱们云中阁的文章,若灵汐当年之事再漏了出去,只怕咱们就更难说得清了。” “原来帝君是为此事下界。” 九洺自是从沥川一回来便去了神霄玉清府欲向帝君请罪的,却逢帝君下界才折回来被莫斯年缠着疗伤补灵。 当时他还有些纳闷,天地并未听闻哪处生了战事,何须帝君亲临。 此际才知原是因着这一节。 “当年小妖回来提起魔族村一事时,就应该当机立断直捣了那股魔族余孽的,没准儿还能算上大功一件呢。若非依着小妖糊涂心性,今日哪里会惹出这些祸事。” 莫斯年追根溯源,这事儿确是皆因灵汐而起。 “不可全怪灵儿,本宫也并未想以此事邀功,没有及时上报亦是因对魔族起了恻隐之心。” 九洺也沉沉思量着对应之法,此事确是非同小可,毕竟剿灭魔族并非天后一意孤行,而是天族乃至整个六界夙仇。 若真被告至天后处,恐怕就连帝君也难为他挽言。 “说来奇怪,这几年也不知是怎的,六界各处时常出现生灵无故失踪的离奇事。三年前殿下带着灵汐去到鬼域,不也是因着桃止山上的数万魂灵失踪一案吗?今朝又平白生出魔族失踪的事来,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关联?” 莫斯年细细思量,总觉不安。 灵汐见殿下和莫斯年都没有再责备自己之意,便更偷得半刻懒意,举着醒龙钟的架势自然也愈加松垮。 还有闲心一句半句的听了几分内里二人的话音,似是说什么魔族之人失踪了。 怎么会平白失踪呢? 她虽心性不定,但对当年那些魔族并没什么不好的印象,因而此际多少也为他们担心起来。 “此事确是蹊跷,待帝君归来,本宫必得请令下界再去探查清楚。” 九洺心下已在暗暗梳理下界之后该从何处着手追查,垂思抿饮之际,竟没留意袖中一阵清潋微光伴着隐隐颤动。 “这是什么?” 还是莫斯年眼尖,好奇着递眼相问。 076 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嗯?” 九洺被他打断了思绪,这才察觉袖中异动,索性从袖中直取了那两样东西幻在手里,一是灵汐那片现出原形的沁粉莲瓣,另一件,便是那支离破碎的一团残存仙根。 再次将这仙根拖在手心,他竟有种莫名的情愫,说不得,却分外真切。 再想想外间跪着的灵汐,九洺心中百般滋味,终究难于向莫斯年吐露一二。 “这就是小妖的真身?别说,这般粉嫩晶莹的一朵莲,若是下了丹炉,必定能炼出些旷世灵丹来。” 莫斯年也是第一次见得灵汐真身,看九洺这般小心呵护在掌心,不禁打趣起来。 虽是这般说着,他实则早消气了,今夜这般阵仗本就是为了替九洺解气的,既然九洺都原谅她了,他又怎会跟这么个不懂事的小东西置气。 “斯年,休要胡说,今晚这般兴师动众请出宫规已经将她吓的不轻,若再被她听得这些,只怕又要害她哭鼻子了。” 他自是知道莫斯年不过说说而已,但仍担心小妖听得多心。 似在不知不觉间,他对灵汐除过由来的主仆之谊,又生出另一种无以名状的亲近感。 “早前人间有句俗语,道作‘慈母多败儿’,我看殿下盖也如是。” 莫斯年最受不了他这般一味护着小妖的语气,却也除了揶揄几句再无旁的办法,只得转而看着另一团残缺的仙根,闲问着: “这就是从沥川之中捞出来的花神仙根?” “河神冰夷确是这般说的。” 九洺也小心地望着手中的这一抹仙根,仔细打量着,但又不敢过分凝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再被它勾出幻象来。 “那老东西可是出了名的油滑狡诈,切不可轻信。他还说咱们这小妖就是花神转世?怎么可能!小妖确是大战之后天地唯一新生的花族生灵不假,可就凭她那点修为,别说花神了,就连个寻常的下界小妖都不能及,怎么可能是花神转世呢?真真是无稽之谈。 不过,倘若她当真是花神转世,于殿下而言可是万万个不利啊。天后本就对殿下忌惮日久,更对先花神恨之入骨,若被她知道殿下与这花神转世的小妖结下血契,必定会借题发挥为难于你。” 令莫斯年分外忧心的又岂是这般浅显症结,自有他最担心的一事,只以为九洺还不知晓,他便也有意避着不敢言明。 那便是九洺与花神的那段惊世过往,那些陈年宿怨可是天后和帝君都极力掩藏,不可为六界流传只字的天家秘辛。 若真被九洺知道了,岂不是再历一次杀人诛心。 不过若说灵汐就是花神转世,他自是一万个不信,这绝是那冰夷老狐狸的什么诡计罢了。 但即便如此,曾有一瞬,他第一反应便是将小妖从九洺身边赶走了事,无论冰夷所言是真是假,只需除了这个隐患,或也可就此继续瞒着九洺。 可转念一想,又无可奈何,毕竟二人早立下血契,想生生把他们分开,只怕又是一番血债。 哎,那该死的冰夷,怎敢将望曦仙根直接给了他,若被天后知道,必定生扒了他的皮! 也不知那些旧事还能瞒到几时,若灵汐真是望曦转世……,那后果,真是不敢想。 “如今尚还无从确定灵汐是否真为花神转世,但若这仙根确能为她所用,助她飞升,试上一试倒也无妨。” 那破碎不堪的仙根在九洺手中轻轻浮着,暗淡无光,任谁能想到这竟是当年风华绝代的花神遗骨。 莫斯年玉指轻提,指尖盈出一缕仙灵点在那团仙根之上,试探几分,不觉更生疑惑: “可这仙根虽确与小妖气息相仿,内里却是怨念极深,若非十足修为定力,即便是硬给她补上了,也必定顷刻间被这怨念吞噬得走火入魔啊。 再者,无论小妖是否真如那所谓的陆压道君所言是一朵十七瓣莲花,而今她自损一瓣真身,便是残体,就算补足仙根,也再难飞升,这事儿到底还是得全与她知悉明白了才好。” “只要寻回了仙根,真身缺损倒不算难事。本宫隐约记得碧霞元君就曾为因战损身的仙神度化生身,若灵儿可得元君点化一二,补足真身,飞升之事便就指日可待了。” 原来九洺早为灵汐筹谋深远。 “难怪殿下这些年来从不曾为小妖生身之事着急,只那日被赤松子大仙点破她仙根缺损才有几分急切。原是早为她思量周全了。可碧霞元君连天后都不放在眼里,又岂是咱们小妖想见便能见到的。” 莫斯年隐忧更甚,若是能得碧霞元君亲自点拨,小妖仙途可笃,可她是否真会再步花神望曦前迹却也无人可知。 他虽知望曦实苦,可当年她对九洺做下的那些孽事,他亦是不能原谅。 于他而言,真真是宁愿灵汐永远以这般灵宠小妖的身份伴在九洺身边,也不想她飞升,更不愿她幻回本尊,重拾花神之身。 “记得此前隐约帝君提及,赤松子仙翁曾……” 九洺刚要与他细细道来,却突然觉出远天之外一阵霸道气息正急急逼近云中阁,不敢耽搁,连忙一个肃肃眼神递来,起身带着莫斯年阔步处了殿外迎着。 只见天外仙云铺陈盛腾,云间伫立着的帝君岿然肃穆,猎猎仙袂迎长风飘荡,粼粼赤袍绽金光掩月,落身处,仙云久久不散。 “拜见帝君!” 九洺已来不及令临渊和飞渡收拢宫规,只速速挥一袖仙灵将灵汐头上还举着的醒龙钟归如卷中, 解了她身罚,便带着云中阁一众肃然恭迎长生帝君仙驾。 见得帝君身后跟着的火德星君,不必猜测,他已知晓帝君披星先前之意。 “药童仙官也在。” 帝君略略扫眼,见得院内情状,只单对着莫斯年道了一句,冷生生的,听不出一丝隐意。 “回帝君,适才为殿下疗伤,贪杯暖茶便留得晚了些,小仙此际正要回药王殿去。” 莫斯年何等伶俐之人,即便帝君不着一字,他也立时会了意。 待得了帝君首肯,莫斯年转而宫躬身向九洺施礼,说话间便要离去。抬眼处正对上九洺递来一记眼神,他自心领神会,立马带了灵汐一道出去。 “这小妖留下。” 帝君怎会看不出他们的心思,沉沉一语,便拦住了二人去路。 上命难违,连九洺都不敢违逆帝君旨意,更何况是莫斯年呢。 没办法,他只好留下灵汐,自己一个人出了宫门,回望处不禁生出千万分的担心,刚刚他们那般不过是如平日里的训教,小惩大戒吓唬吓唬灵汐,叫她往后多些思量罢了,哪里舍得真打。 可看帝君此番架势,小妖今夜只怕是在劫难逃了。 “殿下,平乱东海可有伤损?” 帝君听得莫斯年适才所言,再看九洺面容确实尚有几分惨白,因而上心问询。 “帝君劳心,已无大碍,索性定海珠已经寻回,九洺负罪之身本应在玉清府候着的,还请帝君责罚。” 九洺敛息再施一礼,躬身认错。 “罢了,此事容后再论。如今东海之乱是小,但人间之事却是非同小可。” 帝君免了九洺之礼,却仍未挪移寸步,亦未有要入殿详叙之意。 “帝君所指,可是函阳镇魔族之事?” 九洺听得帝君如是说,心中更生隐忧。 “回禀殿下,飞麟军发现驻守的魔族村落突发大火,便立即前去察看,却不想待我们赶到时,魔族之众早已人去楼空,更设下陷阱,害我族将士葬身其中,除我一人侥幸负伤逃回,其余皆无生还。” 火德星君略略禀报,言中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只你一人回来?” 九洺只听莫斯年说起是魔族攻击了天兵,原以为单以区区魔族之力,怎会是天兵对手,没想到竟是这般惨烈情状! “正是,属下带队前去追索魔族踪迹,不料于村落内遇袭,那股魔族手段之狠毒确是前所未见。” 火德星君料得殿下惊异,毕竟他带队潜入魔族村落之时,也是万没料到竟会遭遇那般惨象。 “不可能啊!那些魔族村民虽有些蛮鄙,但皆是不通法术的,他们遇到天族舍命奔逃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攻击天兵呢!不是说他们失踪了吗?若没有找到踪迹,又怎能贸然断定那些陷阱就是他们布下的!” 灵汐在旁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心中困惑。 不对! 他们口中说的魔族村民如此狠戾凶残又法术高强,与她当年遇到的那些羸弱魔族大相径庭。 “灵汐!不得无礼!帝君在上,不可胡言!” 九洺心知帝君不喜灵汐,连忙厉声呵斥于她,生怕她言不经心,触怒帝君。 “本君亲自下界,就是特去剿灭这股余孽。” 帝君何止是被灵汐触怒那么简单。 “帝君仙驾临凡,在妖界恒奇山一灵蛇洞中找到了他们踪迹。想来他们若不是已与孽妖勾结,就是鸠占鹊巢,暗蓄邪魔之势图谋不轨。未免再酿大祸,帝君当机立断,当场将那一众魔族尽数击杀。” 火德星君知稍后殿下便要随帝君前往翠泽宫,因而尽量将这两日之事详细叙与九洺知悉。 灵汐本就一直悬着的心,一下子被火德星君的话狠狠击中,瞬间傻了眼。 一想起三年前在人间见到的那个为救爱子四处奔波讨药的可怜母亲,一想到那个奄奄一息的魔族少年,他们从来没有害过人,更不可能伤害天兵天将,他们不过就是生而为魔族而已,难到这也是他们的错吗?! 即便是那些有些粗鄙、未经教化的魔族村民,他们也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生灵罢了,同人族,同天族,同六界的万万众生又什么区别!天地之大,为什么偏偏就是容不下他们? “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那么可怜,连活着都是奢望,怎么可能是他们做的?到底有没有查清楚,你们不能……” 灵汐瞬间崩溃,心痛的泪水如决堤一般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竟不知顾及地冲着帝君哭喊起来。 “灵汐!” 九洺没料到她竟如此歇斯底里,煞是惊心,立即翻手拦着她一再冲脱的身子,大声呵斥,却只见她越哭越伤心,越哭嘶哑,怎也不能令她收声。 情急之下,九洺只要施了禁言,才可令她不在嘶嚎胡言。 “大胆小妖!当年你在人间所为,以为本君不知!若不是你一再与殿下谗言魔族良善,殿下又怎会驻兵村外多年迟迟不肯发兵除魔!如今你竟还敢袒护魔族,那本君这就拿了你去予天后治罪,也算是你罪有应得。” 帝君早有此心,被灵汐这一激,便更加铁了心。 077 敲打 “万万不可!九洺恳请帝君息怒!” 九洺一听帝君之意,立刻按着灵汐跪在地上,自己也连忙屈膝而跪,铮铮进言,生怕帝君真拿她去翠泽宫定罪: “小妖痴顽不知轻重冲撞帝君,实属九洺之罪。帝君若要责罚,责罚九洺便是。至于天后处,更应九洺前去认罪,推出小小灵宠挡着,非但于理不合,更折损仙家颜面,还请帝君三思。” “即便如此,追根结底,此事起因确还是与这小妖脱不了干系。今夜无论如何必得让她好生吃个记性。她毕竟身为殿下灵宠,若再敢扬言袒护魔族,只恐殃及殿下仙誉。” 帝君亦知九洺所言有理,但是对于灵汐,他却并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这小妖不仅敢在人间偷偷摸摸救助魔族,更在明堂大放阙词,仙师们虽碍着九洺的面子不予追究,但这些言论早已不胫而走。 尤其是传到那些仙神遗老耳中,怎不有伤九洺声誉。 今日,若不趁此机会好好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蛮妖,日后只怕更加拖累九洺,甚或可能搅乱大业。 “帝君教训的是,九洺日后必定严加管教,再不会有半句违逆言辞从这小妖口中道出!” 九洺护宠心切,只得切切应着帝君所言,不敢再有丝毫差错。 “看来殿下仍是心存怜惜,那便由本君代为管教!火德星君!” 帝君依旧不肯松口,势要逼着九洺当即出手惩戒灵汐。 “帝君!……” 九洺犹豫片刻,但见帝君面色肃然愠怒阴沉,并无丝毫回还于地,他心底纵有千万分无奈,也只得强压下去。 灵汐一再忤逆早已触怒帝君,他若再不给帝君一个交代,今夜这一桩怕是无论如何也过不去了。 九洺沉心一横,抬手向那还展着的宫规画卷前一挥,挞龙藤瞬间幻于掌心。 他紧握满是荆棘利刺的金刚藤蔓,顾不得掌心登时渗出的鲜血,只看着已经哭得一塌糊涂的灵汐,心中不忍无以言说,能出口的亦是字字沉重: “不敢劳烦帝君,云中阁的人,九洺自得亲自管教。” 灵汐跪伏在地,婆娑着泪眼哭得本就伤心,听得此言,敛了身,不敢置信地看着九洺。 他手中拿着的,即是她最怕的藤鞭,他狠厉的眼神中更透着她从未见过的坚决。 她是有错,可错在瞒他,而不在帝君所说的那些,她救人有错吗?她帮魔族说话有错吗? 他们真的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是杀害天兵的凶手,她说的都是真的,帝君为什么不信! 帝君不信也就罢了,难到殿下也不信她吗?! “灵儿,跪好!” 九洺冷硬一声,彻底打碎了她的侥幸。 殿下这是要动真格! 她不敢不听,略略抹了两下泪眼,抽泣着端直跪起身,瞟了一眼一旁作壁上观的帝君,心底仍是丝毫不觉自己所言有错。 耳畔听得殿下已将藤鞭高高举着起,不自觉闭上了还湿漉漉的双眼,隐隐藏起了满眼的倔强中那一丝委屈和无助。 然而,帝君冷眼督着,九洺就是再疼惜她,也只得硬着心肠挥鞭打下去。 “啪!” 一记惊心脆响划过,撕裂死寂,满是荆刺的挞龙藤结结实实抽在灵汐背上。 锋利如刀的藤鞭着身即是一阵刺骨的切肤之痛,更伴着楔进皮肉的刺痛和灼烧感。 而最令灵汐无法承受的,却是这鞭刑瞬间将她拽回了那年在受厘宫的濒死记忆之中,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再一次如无形而凶残的恶魔一般将她吞噬殆尽。 她顿时娇容煞白,崩流而下的泪水和着渗透额鬓的冷汗垂垂欲坠,在巨大的痛楚和恐惧重压之下的身子如筛糠般颤抖不止。 立在她身后的临渊和飞渡看得真切,却更不忍着眼,那贯穿而下的鞭痕撕帛般割裂了外层衣衫,鲜红的血迹登时沁现,不消片刻就侵染了通背。 九洺面如陈铁,抿唇不语,心底的酸楚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论出于这么多年的主仆之谊,亦或是未知真假的陈情旧念,他对灵汐都早痛惜入骨,这一鞭虽打在她身,却更笞在他心,痛楚不差灵汐分毫。 然而,此际最刺痛他心的却是旁人都不曾留意的一节,平日里,这小妖可是就算只受了丁点儿痛楚都要狠命哭闹一痛的娇蛮性子。 可偏偏今日,吃了如此狠鞭,她却硬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只一味咬牙扛着。 这般强忍,必定还拗着心劲儿,绝是不肯认错的。 可帝君似是并不满意,站在一旁冷冷瞧着,也不做声,只等九洺继续。 九洺无奈,执起藤鞭又徐徐举过头顶。 “啪!”又是一鞭。 灵汐受不住藤鞭抽身之痛,娇弱身子猛的前倾,差点就扑倒在地,好在她及时伸臂撑着,才不至狼狈扑倒。 但背上的痛楚如洪水般席卷全身,令她疼得几近晕厥,再压不住内里震裂翻绞,一口腔血喷涌而出,洒溅身前。 “啪!啪!” 不等灵汐稍作喘息,九洺手底急急又是两鞭! 直打得灵汐再也撑不住身子,直接爬伏在地上,背上血肉迸溅,汩汩热血顺着衣襟倾流不止,顷刻间在她瘫软的身下聚成一滩浓沉血泊。 如此责罚一介柔弱小妖,就连立身帝君身侧的火德星君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可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儿,就连殿下都无能为力之事,他小小一个星君,更不敢贸然进言,能做的唯有息声看着,为可怜的灵汐默默祈祷罢了。 九洺见得她如此,心里自也如刀绞般滴着血,更不禁有些后悔,或许刚刚不该急着施她禁言,若是她能言声儿,一通哭嚎求饶,说不准帝君也会心软些放过她。 如是思量着,九洺另一只手悄悄聚了些仙灵,打算放她出得声。 却就在刚要施法之时,正瞥见灵汐濛濛盈泪的眼中,那股倔强不服的神情犹甚于前,根本没有丝毫悔意。 他最是了解她的蛮宁性子,只怕这时解禁,这傻丫头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那不是更没活路了。 因而无奈之下,他只好幻去仙灵,解禁之念就此作罢。 帝君仍旧没有止刑的意思,面上还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九洺再度举起挞龙藤,手中亦是藤刺嵌肤沁血横流,染得袖口一片殷红。 犹豫片刻,他的手不觉一抖,深吸一口气,心口处绞拧着阵阵剧痛令他甚至无法凝神挥动手中藤鞭。 “啪!——” 这一鞭,终是难逃。 然而,应声落地的,又何止九洺手中被鲜血染红的鞭梢,更还有灵汐再也擎不住的身子。 小妖终是再也扛不住挞龙藤的威力,吃下最后一记沉鞭,就此疼晕了过去,血肉模糊地躺倒在血泊之中不省人事。 九洺早已红了眼圈,没有说话,却也没再举起藤鞭,只将那满是荆刺的藤鞭死死攥在手里,几乎将其捏碎。 帝君看着晕死过去的灵汐,眼中依旧毫无怜惜,冷漠得似是在看一块本就毫无生趣的石头。 诺大的云中阁,再没有一丝声响,死寂得似是冻住了一般。 “帝君,时辰不早了,宜早去翠泽宫与天后娘娘商议大事要紧。” 终还是火德星君冒死进言劝了一句,才算打破了这瘆人的寂静。 “罢了。” 帝君总算开言,看着九洺拘泥如此小义而一意孤行,对着九洺告诫,语气中透出一丝关切: “殿下若执意不舍这小妖领罪,只怕天后为难起来,本君也无可袒护于你。” “帝君怜取,九洺不惧责罚,此事本就是我御下有失,理应承担。” 九洺收拾了凌乱心绪,重又正言施礼,回着帝君。 “殿下执迷,本君道这小妖三年来修为浅薄,未曾精进,若年下再不得飞升,便就潜下界去,莫要再于君侧徒增烦扰。” 帝君无奈轻叹一息,摇了摇头,对九洺下了通牒,连瞥都没有再瞥一眼被打的几无人形的灵汐,便转身先行幻云而去,出了云中阁。 九洺闻言,心如刀绞,却亦深知,今夜看似惩治灵汐,实则确实帝君对自己的沉沉敲打。 此际无论如何不可再逆意帝君,只有先默默应下,恭送仙驾离宫。 “快去请斯年回来!” 待帝君走后,他看着伤痕累累的小妖何等揪心,却也只能暂施一抹仙灵帮她截住心脉,不致血流过甚。 急吩咐着临渊几句,便也只得带着火德星君紧随帝君赶赴翠泽宫。 毕竟,今夜之事还远未结束,在那天宫正心的奢华宫殿之中,亦有一场针对他的血雨腥风早已列阵以待。 *** 玉清天,翠泽宫 浓沉夜色铺陈开来,阵阵干冷微风轻扫浮尘。 大殿之外,高阶之下,一袭满绣红妆的安歌从上半天灵汐走后便接了谕令,她自是好一番经心梳洗穿戴,不敢半分马虎。 连觐见时的规矩礼法、所行所言都是在下界时被父君和母妃教习过无数遍的,从明堂过来的路上早已分毫不敢错漏地在心底排演数遍。 她踌躇满志地来在翠泽宫,只张眼望了望那入云的高阶就被一小小守卫拦了下来,原来如她这般的低微小仙待召,根本上不得阶,只能在此跪候。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并未有异,跪候就跪候吧,即是天宫的规矩,从着便是了。 可谁曾想,这一跪竟就从正午时分一直等到现在月影当空,高阶上下进出不绝,偏偏没有哪一人是来传令于她准许觐见的。 安歌不禁苦笑,早料到天后根本不可能想要召见自己的,不过是姑母一厢情愿的讨好罢了,可笑自己来时还满心期许,莫不是天后终于下了诏令赐她仙号。 却没想到,原来狐族乃至整个妖族在天宫当真如此卑微,丝毫不得半分礼遇。 想来那日应承下姑母之时心里的那点别扭,一直不明白到底因着什么,如今终于明白,她不愿面对的不正是这份无视和羞辱嘛。 遥遥望着高阶远殿之内灯火通明,却更心知这里的每一处光亮都不屑映照自己的只身片影,安歌谈不上委屈,只觉无趣。 然而奈何既已来在殿前,便是骑虎难下,想要就此起身回去都不行了,此际若无令而退,只恐触怒天后,牵累族人。 那就这般静心候着便是,天后就是再怎忙于政务,既有姑母在侧,总该不会教她白等。 078 殿前受辱 正是安歌定心跪候待召之时,帝君带着九洺和火德星君风风火火地落身正殿。 内里高堂之上的天后以及堂下一众仙神,当然还有狐妖黎音,个个面容凝重,更有几分虎视眈眈,看得出,他们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一众仙神略略施礼,九洺便欲开言,依他所想由来只消一力担下罪责,左不过悉数领了罚,此事便就结了,如此阵杖实在不必。 然而帝君却抢先一语拦下了他,原来帝君早看出天后欲借题发挥,意在兵权之上大做文章。 此际就算九洺磊落不愿计较,但事关统御之争,帝君和一众仙神遗老又岂能这般轻易就拱手相让。 一番激烈争吵自是难免,黎音仗着天后撑腰更是张狂,一味揪着九洺近日错处不肯松口,势要逼迫帝君和九洺交出在人间和妖界的统御之权。 帝君又怎会纵她一介贱妖当众叫嚣,殿上一众仙神遗老维护太子心切皆不得不下场与她们争辩,却苦于此事证据确凿。 因而即便他们拉下仙家高格极尽争辩,虽气势极盛,也难免有些言辞单薄,辩驳无力难占上风。 帝君却并不急,气定神闲地瞧着,似是在等着什么。 唇枪舌战未及作罢,黎音看出这班仙神遗老不肯退让半步,再看看天后渐已面露几分不耐烦,看来今夜这场争辩怕怕是要吵上整夜。 心下还惦记着在外候着的安歌,便登阶来在天后进前,耳语着小心进言: “娘娘,这班老仙甚是难缠,莫不如早些打发了他们,免得扰您心神。” “不可,他们无理辩驳难成气候,最是难得抓住九洺错处,若是错过今夜,再议此事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天后手肘抵在一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角,小声却不容质疑地道着,她自是不会错过任何削弱九洺的机会,不分出个子丑,怎肯就此罢休。 “可是……” 黎音不过以退为进,她自比天后还看重今日事,怎会真的放弃就要到手的肥肉。 只是她一来没想到帝君和九洺到场如此迟慢,平白令众人等了许久,二来更没料到这班由来不善言辞,端着高格的仙神遗老怎也突然不惜拉下面子,竟真得与她们争吵起来,便更耽搁了大把时辰。 她这般问着,不过是给安歌找些回去的因由罢了。 “可是什么?” 天后一面紧密听着那老仙人的滔滔不绝之言,一面肃肃问着黎音。 “回禀娘娘,狐帝安歌特来给娘娘您请安,已候令多时,此际尚在殿外候着。” 黎音柔声细语,略施一礼恭敬禀着。 “她倒是个知礼的孩子,本尊今日确是无暇召见,让她早些回去吧。告诉狐帝,这份孝心本尊受用,日后闲暇时常入内宫陪本尊说说话。” 天后闻言,才想起前些日子在明堂晨宴上见过的那个年少沉稳的狐帝,印象已然有些模糊,但被黎音这般一说,便翻出几分浅淡记忆。 “是,黎音这就让她回去,改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黎音得了令,心下也放心了些,随手招来一个仙娥,叫她出去给安歌传话。 之后,便索性立身天后宝座之侧,居高临下地望着堂下仙神口若悬河,一种恍惚的错觉令她贪恋、晕眩。 *** 那仙娥随即出了大殿,原本听得内里议事正觉起兴,无端被派出来传话,当真扫兴。 踢着裙边一步一荡,好不情愿地下着台阶,心里满是诽议。 “云婀,此际不是该在殿内当值,这般热闹时候,你怎么出来了?” 一旁值岗的侍卫似是对她有意,一见她便弃了值,跑到她身边讨好着关切。 “还不是那个黎音,以为得了娘娘青眼就是半个主子了,整天吩咐咱们这,吩咐咱们那的,好不神气!” 云婀终于得了发泄的当口,自是忍不住大吐不快。 “你搭理她做甚,不过是个下界的土包子罢了。” 那侍卫紧着云婀所言,也是早看不惯黎音所为。 一边附和云婀,一边从腰间摸出些为熬夜备下的吃食,拣出两块囫囵个儿的送在她手边。 “我自是不愿搭理她,可奈何娘娘在那瞧着,我若在这时候顶撞她,岂不是自讨苦吃。” 云婀似有几分介意地接过吃食,挑挑拣拣地掰了一小点儿送到嘴里。 她常在天后身边伺候,什么上等仙食没吃过见过,他这东西原是看不上的,若不是此际烦闷时能借他开解几分,她才不会赏这面子给他的。 “这大半夜的,她到底因着何事,非劳烦你出来不可?” 小侍卫继续追问,不过是没话找话,只求多在她身边说说话。 “说是给外间候着的狐帝传话,让她早点回去。可也是,这狐帝真是好没眼色,天后娘娘今日政务烦扰得很,哪有闲情召她觐见!” 云婀越说越来气,总觉得自己被一只残妖指使,还要去给另一个下界上来的妖族传话,是莫大的跌份儿。 毕竟她可是天后娘娘近前婢女,堂堂天族之裔,怎能随随便便替妖族传话! 这般恼着,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把手里的那两块干粮一下子扔回小侍卫手心,用力一拍,原本好好的糕饼全碎了。 “看把你气的,不就是个小小狐帝嘛,不过就是又来了个跟黎音一样巴结娘娘的,算什么大事儿。 她愿意跪就任她跪着去,谁管她回不回的。走,我带你去院子那边散散心,转一圈儿再回来,你接着入殿看热闹便就是了。” 小侍卫虽有几分可惜那两块干粮,倒也没太放在心上,拿出腰间的袋子把碎了的糕饼收好,便又紧着哄她。 “院子此际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什么好逛的?” 云婀嘴上似是不情愿,心底却已被说动。 “就是没人时候才好看,我前日新发现的一处小景,精彩得很。不信我这就带你去瞧瞧。” 小侍卫眼见她心有所动,便赶紧抓了她手腕,快步往阶下走。 “瞧瞧就瞧瞧。” 云婀索性撂下烦闷,随着他一路跑了下去。 最是阶下最低处,两人明明都瞥见了仍旧挺身跪候的安歌,却皆装作没看见似的,一声不吭远远躲着,跑到远处的深深院落之中没了踪迹。 *** 大殿之内,争吵之声甚嚣尘上,此际已经从刚开始的引经据典、博古鉴今,发展到了近乎人身攻击的地步。 这时节,最是身份不够体面的黎音落了下风,每每欲辩,总被仙神揪着“她区区妖族之裔原本连登天的资格都没有,更岂敢置喙天族政务”而塞言。 这般言辞,偏又是最刺痛她心底的伤疤,如此厅堂之上一再被人提起,怎不令她羞愧难当。 若不是碍着天后在侧,她臊红的脸面早就挂不住了,哪里还有还嘴之能。 九洺自是全程不曾参得一言,亦是从未见过原皆是清风朗月,高格至臻的仙神遗老们,吵起架来竟也能这般放得下身段,真真是令他与火德星君大跌眼镜。 不过确也是多亏了是随帝君一路而来,才叫他在咄咄逼人的天后那里免了罚责。 *** 却说约有一柱香的功夫,那跑去院中偷闲的两人好不快活地跑了回来。 正欲登阶而上回去当值之时,见着安歌仍旧跪在阶下一动不动规矩候着,顿觉可笑。 “你看,那傻乎乎的狐帝,还在那儿跪着呢!” 那小侍卫逗着云婀开心,自己也笑出了声儿。 “走走走,咱别管她,任她在这儿跪上一整夜。” 云婀更是捂着嘴咯咯偷笑,眼神中的鄙夷和着深深恶意,扯着裙摆,拉着小侍卫就要上去。 “别啊,咱过去逗她几句,正好给你出出气。” 小侍卫倒是还有些意犹未尽,不知是刚刚游园一度壮开了胆子,还是骨子里就觉得下界妖族个个蠢笨,不过是天族玩物和附庸,才敢这般猖狂。 最是那小仙娥也不急着回去复命伺候,竟真生出几分好奇和期待,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讨自己欢心的小花招。 两人略略合计一二,便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安歌面前,登上一二级台阶,便转过身对着安歌沉声一咳。 “咳!你就是妖族的狐帝?” 那小侍卫假模假式地问着,摆出一副神气模样。 “正是。”安歌不愿理睬二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冷冷吐出这两个字,便轻撩了身前衣襟,兀自站起身来。 “哎——你这蛮妖,候召之人未得天后谕令,怎敢擅自起身!” 云婀见她满脸不屑的孤高神情,甚是看不惯,更没想到她竟敢如此无视天宫礼数,这可是大不敬。 “仙子不就是来传令的,本君心领神会不劳仙子赘言,难道这也有错吗?” 安歌早料到她这般惊异,却仍旧全然无视面前二人,自顾自略掸了掸两肩微尘,便欲转身回去。 “你!你这狐妖,大胆胡言!谁说我是特来传令的?” 云婀一听就傻了眼,万没想到她竟早知道自己的差事。 可这小小仙娥仍是揣着侥幸,以为她不过胡说八道。 “其一,本君在此高阶之下跪了足有七个时辰,此间除二位以外,上行侍者六十四人,下行八十人。其间众人无不神色肃然步履匆匆,皆为负命在身不敢片刻耽搁。 唯独二位下阶时嬉笑匆忙,归来又相偕散漫,一看就是逃差去偷欢的。” 安歌本无意与这两个小人多费口舌,可这二人偏要一口一个狐妖蛮妖地来辱她,若不让他们涨涨见识,他们还真以为下界来的就都是好欺负的。 “那又如何,我们此去何处,于你何干?” 小侍卫没听明白安歌的言中之意,还在一味叫嚣。 “其二,你二人一个是殿内近身婢女,一个是守殿侍卫,此际原应值守寸步不离,却偏敢在天后的眼皮底下逃值,必有因由。内里出殿必奉谕令,外间逃值则是因殿内忙乱无暇督着你等小侍。这其三,更无需多言,你们自己早已露相,还需本君点明吗?” 安歌一边沉音朗气从容道来,一边欣赏着二人脸上变幻的五彩图,刚刚那般猖狂得意此际只剩满脸心虚。 079 出口恶气 “什么露相,你说清楚!别在这儿装神弄鬼的,吓唬谁呢!” 那小侍卫还傻乎乎地一脸不甘,既不敢相信竟有人能将这些事推断得这般准确,分毫不差。 又总觉她不过是运气好猜中罢了,又没亲眼看见,怎可能全都知道。于是忍不住再诈她一诈。 “行了!别问了,还嫌不够丢人怎的!” 那仙娥云婀倒是比他机灵得多,一听便知这狐帝不是寻常人物,更觉自己今日是触了大霉头,不愿再做纠缠。 “这丢什么人,她分明就是瞎猜的,怎么可能……” 那小侍卫还是不死心。 “哎呀,你这蠢货,当真还没想明白吗?” 云婀一脸臊得不行只想早些回殿,却被这傻瓜一再拉着,只得当着安歌的面,硬着头皮给他掰扯明白: “你也不想想,咱俩一共就去了一柱香的功夫,却还顾着时辰,上下行来全用跑的。岂不皆是因着我这差事根本不需多少时力,左不过就是下来上去一句话的事儿嘛!” 安歌一声冷笑,挥袖转身,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远离那高不见顶的云中阶梯。 那二人面面相觑,不仅毫无愧色,反而暗戳戳地嘟囔着,最是那小侍卫仍旧一脸不服气,似是更觉狐帝装腔作势故弄玄虚。 安歌听在耳里,手底自是赏了一个弹指,只见一道艳红仙灵自安歌身后飞击而出,直冲到两人身后。 还不及他们反应,正中二人膝窝,狠力一击,两人双双跪地! 更还是从台阶上直跪在地上,只听得相继两声惨叫,便知必定摔得不轻。 “还有一事切莫再弄错了,本君乃是狐族帝君,更是狐族唯一的仙,下次若再认错可就没这么便宜了。敢叫本君平白多跪了一柱香,你们两个这一拜,本君受得起。” 安歌轻描淡写的一言,压着怨气并未怎发作。 “大胆狐帝!这里可是翠泽宫,我可是……” 云婀吃痛生恨,更碍着一旁还有几个守卫都看着呢,这般有失颜面的事儿她伴在天后娘娘左右这些年还从没遇到过。 越着急起身越是慌乱,竟还一不小心将自己头上的珠花勾在了同在身旁跪倒在地的小侍卫的盔甲上,怎么弄都弄不下来了。 “幸亏是在翠泽宫,否则本君也不会这般轻饶。倘在下界……算了,总之,还请仙子回禀天后娘娘,小仙改日再来请安便是。” 安歌拂袖而去,将那高不可攀的云阶圣殿和那些势利小人全抛在身后,顿觉心神松快不少。 “看什么呢!还不快过来帮我俩解开!” 云婀看着安歌堂皇离去的身影,简直怒不可遏,却又碍着这般尴尬姿态,起不来身。 偏又听得身后看阶的守卫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更加恼火,没好气地斥他过来帮她从蠢笨的小侍卫身上解脱开来。 安歌哪里不知天后身边小人不应得罪,可奈何这天宫之中实在倾轧太甚,若再不为妖族出口恶气,只怕那些小妖就真的连在这里喘口气都是难事了。 她不悔入得上界,也不悔听了姑母所言前来请安,只是,也多亏了今日,才叫她真正看清了自己以及整个妖族在天族眼中的分量。 日后,再要如何行事,没有比现在更清明了。 *** 大殿之内灯火长明,当真吵了整夜,黎明即起,亦是两厢皆有些困乏,皆欲收势之时,突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从外一路传入大殿。 “报!——” 危坐高堂,正拄臂捻眉的天后,因这一声通报立时打起了精神,天规森严,只有战报才可无召上殿: “何事?” “飞麟军捷报,大破妖界灵蛇进犯,歼灭叛军一万,捣毁恒奇山中十四处密洞。并于一处洞穴中发现魔族尸身一百六十四具。” 传令的天兵跪在堂上,高举着呈文,声音洪亮响彻大殿。 这一消息来得正是时候!一众仙神登时来了精神,面上的倦容也随即换做得意。 帝君不言,却早起布好此局。 天后则只扫了一眼身旁的黎音,心底的不悦自不必说,但也并未露出丝毫愠色: “如此说来,太子秘遣天兵驻守函阳镇多年原是为了追索根源,如今既已发现了是灵蛇与魔族勾连,实是大功一件。” “娘娘……” 黎音不甘心,还欲进言,却被天后竖目一瞪,生生吓了回去。 “天后圣明。” 帝君缄默整晚,只此际回应了一句。 “着太子急赴恒奇山,铲除灵蛇余孽。好了,沉夜将尽,各位仙神也有些乏了,不若就此退去便是。” 天后阴沉一语,便叫众人散了。 众仙师本就是特来保着太子殿下的,一看这捷报将天后堵得哑口无言,九洺不仅不必受罚,反而应赏,他们自然欣喜得紧。 更这一整晚的争辩着实耗神,既已如愿,哪里还有功夫在此耽搁,便皆速速幻身散去了。 九洺原本只求速决,也好早些回去看看灵汐伤势的,此际却硬被安了新差,就此下界赶赴恒奇山,只怕没个三五日又难回还,也不知斯年此际可已及时赶去云中阁救着她了没有。 帝君亦是安心,带着九洺和火德星君头也不回便幻身出了翠泽宫。 “娘娘,此事蹊跷,不可就此放过太子。” 黎音见众仙师散去,便急急在天后身边进言。 “本尊累了,你也退下吧。” 天后怎会不知,只更恨那妖族的灵蛇之患竟然迟迟未能平息,才给了帝君和太子脱罪之机。 黎音看出天后不悦,不敢再逆意纠缠,只得悻悻然退了出去。 *** 天宫云中阁 “还是不肯开门?” 九洺凝着眉,看着杵在纳阖殿门外,经心端着一碗药汤却有些无可适从的飞渡。 心底的愧疚和纠结趋着他只在妖界草草应付了几日差事,便急急回来关切灵汐,却不料小妖这次当真委屈得紧,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肯见人,连药也不肯吃了。 “殿下,也不能怪她,这次您下手委实太重了,还是当着帝君的面儿。您是不知,那天夜里就连仙官都有几分不放心,彻夜看护了好几天,今儿早上才回去休息的。这回啊,她怕是真从心底里委屈着了。” 飞渡摇摇头,看着手中的药汤渐凉,只得略略向殿下施了礼,又折回厨房再热上一热。 “咳咳,灵儿听话,把门打开,让本宫看看你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九洺拉下面子,隔着门扇扩声哄着内里受伤的小妖,语气生涩中透着些许温柔和谄媚。 “嘭!” 门未开,但可清楚听得内里不知什么物件被狠狠砸在门之上,震得门扇都有几分摇晃。 九洺被震得惊神,却也放心了不少,毕竟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摔东西,那便是无甚大碍了。 他这一路回来,自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既是安抚她,亦是为了把帝君责罚的道理给她解释明白,也好教她往后再不可如此逾矩妄为。 但瞧着眼下这架势,估计是全用不上了,想要说教,怎也得先把这蛮宁的小妖哄好了才能听得进去啊。 要说这丫头是有多难哄,九洺自是再清楚不过。 但好在因着受罚伤了身,他索性帮她在明堂多请了几日病休,每日在宫中住着总较在外面好修和些。 “怎么?小妖还敢跟主子置气,要不要我去教她明白明白?” 莫斯年看见九洺在纳阖殿门口踟蹰半晌,忍不住偷笑摇头,说话间就要替他推开门。 “斯年!她心里委屈,若一味压着反而无益。” 九洺连忙阻止他,心底总觉愧疚和自责,当时虽已尽力轻着施罚,但那刑鞭终究是挞龙藤,对她来说确是过重了些。 左右思量着,无意中抬眼,却看见莫斯年原本红润神采的脸上竟挂着两个大大的青黑眼窝,颜色也憔悴不少,便关切询着: “你不是该早些回去好好歇一歇的,怎又过来了。灵儿有临渊、飞渡伺候,本宫看着,你还不放心?” “我不放心的哪是那不知好歹的小蛮妖,分明是她这位自以为金刚不坏的主家殿下。” 莫斯年顺手抓起他的腕子,凝神抚脉,一脸狐疑: “此次入妖界,确是仅略略督着,并未亲战?” “恒奇山上的妖族叛军已被绞杀殆尽,十数个巢穴尽数捣毁,哪里还需本宫亲战。” 说起那妖界,九洺亦是许久未曾亲往。 这一去,惊见不过几年的光景,竟无意中发觉妖军俨然已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如今碍着飞麟军强势,不敢与天族抗衡,但也难免偶有摩擦。 想来若再这般任由妖军不断壮大,只恐危机天族在妖界的统御之权,此事,他自是在复见帝君时就已郑重提及。 “妖界怎也是瘴气寰绝的地界,前些日子在沥川释去的仙灵尚未全然恢复,平白又去那穷山恶水中历了一遭,总归不是好事,殿下还需得多多修养才是。” 莫斯年终是号得他不过中亏几许,确是再无损伤,才舍得放下他的袖腕。 “本宫哪有你说的这般娇气,沥川之伤早已无碍。却是这房中的小妖,不知何时可愈。” 九洺早习惯了莫斯年的过度紧张,却更怕他再弄来奇苦的汤药喂自己,便赶紧把话头转到了灵汐身上。 “她呀,无事!也就是殿下心软,专拣了九龙鉴之末招呼她,若是由帝君他老人家的性子,岂不得用那最狠戾的崩龙钺取了她大半条命去才甘心。更何况小妖本就皮糙肉厚的,不消几日便就无碍了,殿下莫要担心。” 莫斯年知他为小妖忧心满满,刻意给九洺宽心,更确是经了他这神医妙手,小妖已无大碍。 “你这几日经心医着她,本宫自是放心,只这心结,唯恐她一再闷着想不通,更难哄开。” 这般道着,九洺不觉已望着那紧闭着的门扇面露难色。 “真是笑话,哪有犯了错受了罚,还要主上哄着的。殿下这是还要将小妖宠溺到什么地步!这忙我可帮不上,殿下还是去找旁人吧。” 莫斯年不禁暗忖他莫不是真把灵汐当作望曦了。 不知怎的,思量至此竟莫名涌上一阵吃味,自己这般夙夜尽心,甚是疲累,怎不见他半点心疼! 080 怎么这么难哄 “可她现下连药都不肯吃,怎不叫人担心?” 九洺未在意莫斯年面上已经显现的愠怒,仍一味望着门扇,凝眉生愁。 “死不了!不过是些止痛的药剂,她若再由着性子发脾气,便叫她生忍着便是,蛮拧小妖,疼死安生!” 莫斯年见着他一味揪心小妖,全听不出自己言语之意,甚是木讷可气,不禁更恼。 再看不下去九洺这般好似被小妖牵了魂的模样,终是气不过,甩了袖子索性幻去,这对主仆,他真是懒得再听再管! “仙官……” 飞渡重热了药汤回来,正见着莫斯年幻云飞远,莫名望着,不知药仙怎么这会儿又出现在此处: “殿下,仙官这是特地赶来看您的?怎也不入殿坐一会儿就又走了。” “本宫也不知,许是连日守着灵儿太过劳累,赶着早些回去歇着吧。” 九洺也不知又是哪句话惹着了他,不过他向来这般来去由心,不必在意。 “殿下,灵汐的药汤我又热了一遍,只怕她这会儿还是不肯喝。” 飞渡看看手中端着的,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汤,腥苦气息随屡屡蒸烟直往鼻子里钻。 “这丫头……” 九洺无奈地摇摇头,他也正愁此事: “难为你了,也不知此际何事能逗着她宽心些……” “……对了!” 飞渡顺着九洺所言略略凝神思量,登时想起来一事,迫不及待告予殿下: “灵汐平日不是最喜读那话本,叫什么来着,万……对!《万劫录》,那里应有不少哄和小姑娘的法子,殿下不妨试上一试,说不定对灵汐有用。” “《万劫录》?” 九洺闻言,虽不怎笃定,但也并不像由来那般排斥了。 “毕竟咱这宫里由来都是男子,若说懂得姑娘心事,终究比不上月老他老人家嘛!” 飞渡倒是诚心,一来确是心疼灵汐那日被罚的不轻,二来,这丫头若不再赌气,他也不必整日围着灶火一遍遍地给她热药了不是。 “那话本在她身上?” 九洺亦觉可行,不妨一试。 “在房里,只是殿门被她锁着,此际怕是拿不出来。” 飞渡才想起这茬,只觉自己所言几近无脑。 “不打紧,本宫自有办法,你且把药放在门廊栏杆上便是。” 屏退了飞渡,九洺驻足纳阖殿门前略略犹豫了片刻,虽总觉那《万劫录》不过是月老信手狂涂的小册子。 亦心知下界那些个偏门法术不应擅用,但又耳边来来回回尽是飞渡适才所言挥之不去,一再诱着他。 九洺正举棋不定之时,忽闻内里灵汐小声呻吟,隔着门扇隐隐传了出来。 看来小妖还在为伤所苦,若再不服药,一会儿只怕痛楚更甚。 他终于不再犹豫,抬手挥出一道仙灵,施了那传说中的六五法术“如心照”,即刻便将藏在殿内的那本《万劫录》揽在手中。 看着手中的那卷小册,他不禁暗暗摇头,心下亦不免愁叹: 九洺呀九洺,想不到堂堂一介战神,如今竟用上了如此僻陋的下界法术,若被莫斯年知道了,岂不是要耻笑他一世万年。 但叹归叹,既已取了这话本,他索性落身坐在门廊栏畔凝神览卷,速速看个究竟,也好早些哄和了小妖,叫她乖乖吃药才好。 别说,这话本确还是有些引人入胜的情话故事,读起来饶是入神。 九洺只初翻了几页便得了个好法子,若不是惦记着小妖伤势,他也很想将那则故事看完呢。 只那故事里的姑娘可是个下界皇族贵女,自是较着灵汐知书达理的多,也不知这法子搁在她身上是否同样受用。 算了,千般思量也不如付诸一试,九洺旋即起身,一手收了《万劫录》在袖中,一手幻起身边那碗药汤,飞身而上,直抵纳阖殿屋顶去了。 只见他迎着烈阳,站在高高的屋脊之上,一脚将一块瓦片踢起一道狭长缝隙,手底仙灵起聚,对着那道缝隙推了进去。 灵汐困在房里榻上趴着,动弹不得,本就被背上越来越甚的伤处折麽得头昏脑胀,刚刚隐约听得外间动静渐落,还以为殿下走了,心下便更是一阵委屈伴着沉沉失落涌上来,好不心酸。 正此时,她身上忽得泛痛钻心,小妖爬伏着身子不住地颤抖,却也只得狠狠抓着软枕一阵撕扭生生抗着,一口银牙锁紧,汗珠直从额头蹦出来,眼角的泪花自然也被挤着挂在眼角遮得视线迷蒙。 最是这轰痛蹬头的时候,暮得一抹清澈凉意伴着缕缕药香从头顶上悄然袭来,和着纳阖殿里原本就有的龙涎香清甜之味,更显清幽怡神,不觉于无声间缓解了周身奇痛,更压住了燥热烦闷的情绪,令她陡然欲暴的脾性瞬间平静下来。 渐渐平复了心绪的灵汐自然好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转头透过轻纱幔帐向外观瞧,一团轻柔薄雾徐徐降在屋子里,随即,无数浅棕色莹莹冰晶如细碎纸屑般慢慢飘落,落在地上却又化作虚无,不着一丝痕迹。 最是随着那冰晶而来的清凉药香,分外凝神,她只淡淡吸得一点,便能瞬间冲散痛楚,当真神奇。 纵观整个天宫,猎奇之心最甚者莫过灵汐,见得如此奇景,她怎能不追根究底看个明白。 也是仗着身上疼痛退了些,才敢稍欠着身,撩起床幔寻着冰晶来处伸头向房梁顶上奋力瞧着。 一瞧便瞧见了那个透着光的缝隙,正纳闷房上怎会莫名裂了缝子,恰巧殿下衣摆荡过缝隙,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殿下! 当日帝君明明无理却还那般为难于她,殿下他不仅未曾帮她分毫,更未见半分怜惜,一通沉鞭差点儿取了她小命,这会儿才来关切她又有何用。 这般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戏码,她才不要理会呢。 闷气堵心更拱着暗火上了头,她索性缩回身子,随手抓了被子一角蒙在头上,才不领他这份幻药散痛的人情。 却说九洺顶着正午刺烈骄阳,在屋脊上耐着性子为灵汐散药已有半个多时辰了,碗中药汤业已见底,可怎也不见小妖有何反应? 那书上写得清楚,被用此法哄着的那个皇族贵女不消片刻便感动得破涕为笑,再不气恼,乖乖用药甚是顺从。 难不成月老所言确是杜撰? 月老可是牵定六界姻缘的仙神,自是阅尽万千世事,怎可能连如此小事也要胡编。 概是自己手法生疏,不通要领。 思来便默默增凝仙灵,朦朦霜气由上而下注入房内,透过那细缝,只见内里雪落渐作纯白,幽幽清凉更甚于前。 九洺不禁得意,小妖从未见过落雪,更又逢今日如此燥热时节,此际她必定感念他这份经心护佑,怨气渐消,再用不了多久,便会主动服软乖顺如常了。 却不知屋里层层白雪落覆满地,寒气清冷。 原已借着药力缓痛隐约睡去的灵汐,耐不住周身飕飕寒凉,早不知何时就已裹紧了被子,缩在一角好似蠕蚕。 “阿嚏!” 一个喷嚏,直把昏睡的小妖震醒,随之便愈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屋内的冰凝冷气,眼见着原本零星飘飞的晶莹清雪,已不觉间成了棉絮般团团坠落的鹅毛大雪。 硕大的纳阖殿里,四下家具摆设无不结出霜花冰凌,只觉自己怕不是掉进冰窟窿里了。 先前的委屈还未消散,此际又生一怨: 这哪里是哄和,殿下分明是还嫌她吃的教训不够,要将她活活冻死了事! 整个人猫在榻上被中的灵汐,鬓发眉眼间霜花朵朵,脸颊膻红,唇齿打颤,被冻得瑟瑟发抖。 再受不住这般刺骨寒气,百般无奈之下她终于忍无可忍,凝出周身仅剩的一点仙灵,盈在掌心,抬头看了看房顶上还在徐徐飞雪的那道裂缝,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抬手将那小小一抹仙灵摧了上去。 直将那裂隙轰成了个斗大窟窿不说,更一击正中九洺脚底,若不是九洺身姿敏捷,差点害他一个趔趄摔下房去。 总算止住了源源不竭的屋内大雪,更引得暖阳从顶上的窟窿射进来,带来些热气。 灵汐的力气也就此耗尽,好在身长疼处不显,她只得继续缩在被子里,蒙着昏沉的小脑袋,吸涕再睡一会儿。 只外间刚刚落身于地的九洺却是大为不解,他明明谨依《万劫录》所言精心施法,这小妖怎么还在气恼。 “殿下,许是咱们灵汐一介小妖,难免较着那皇族贵女粗野些,必定不懂那风花雪月的好处,您或可拣些寻常法子哄她,没准儿更为合适。” 将入夜,飞渡为九洺送上些禅茶小点时,见他眉间愁容未减,便开解着说道。 “好在今日的药算是随那雪景散了给她缓痛,可到底如何才能令她气消,还真是难解。” 九洺呷茶轻叹,身虽坐在阳明宫内殿里,视线却还望着纳阖殿的方向。 “既为哄和,说到底不外乎合其心意,投其所好。殿下莫不如选些灵汐喜欢的物件,或许她这心结便就解开了呢?” 临渊见殿下为难,在旁递言。 “灵儿平日里最爱不过就是四处寻那生身之物,本宫哪里能纵她再去闯祸。” 九洺嘴上这般说着,心底却已想到了个物件,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就此给了小妖。 081 喂药 夜露渐浓,整个天宫灯火稀落,阳明宫内却通明盏亮,九洺在寝殿之内仍旧合衣而坐,望着幻在眼前的那团仙根,陷入沉沉思量。 “殿下!灵汐她……” 飞渡从殿外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指着身后纳阖殿的方向急急来报。 “她怎么了?!” 九洺迅即断了思绪,起身而出,不及听得飞渡再言,人已迈出殿门,直入纳阖殿中。 只见大殿门已洞开,晌午还霜挂满帘的屋子,这会儿早已化冻,虽不怎暖盈,却胜在舒爽清丽。 再进内里,一股腥苦药味冲鼻而来,不免令人揪心,原是刚熬好的药汤翻洒在地,连同床榻近前的矮桌也一并被推倒了。 临渊正跪在榻边勉力拢着小妖张牙舞爪的四肢,已有些力不从心。 而那混沌在床的灵汐双眼紧闭,神识不清,不知是陷入了什么噩梦似的紧锁娥眉,痛哭流涕,苦不堪言。 她极力挥臂挣扎着,却终是醒不过来。 听得灵汐气息粗而空虚,九洺登时心头一紧,撩袍急入,对着在榻旁伺候的临渊肃肃询着: “怎么回事儿?” “回殿下,此前不曾有过这般情形,也不知怎的,下午醒来还好好的,这会儿突然就周身浸汗,打起冷子,怎么都压伏不得。” 临渊跪在榻边上,满头大汗地压服着灵汐折腾,力道也几近耗竭,刚刚收拢了她胡乱挥舞的两臂,回个话儿的功夫又被她猛得挣脱。 “殿下,我这就去再请仙官过来吧!” 飞渡在旁看得惊心,忍不住焦急请谏。 “夜深了,不必再去叨扰斯年,本宫亲自看着她便是。” 九洺见临渊不得法,便直接踏上床来,盘膝坐在她身边守着,小心拢过她的双臂,轻轻安抚在身体两侧,随即挽起还困在噩梦中的灵汐拥在怀里。 “殿下,也不知她何时解困,您如此劳神难免伤身啊。” 临渊看着殿下竟要亲自守着灵汐,不免担心。 “无妨,小妖不过是魇在梦中,不需多时醒了就没事儿了,你们也都退下吧,本宫在此守着。” 九洺随手将身旁被子扯过来,悉心覆在灵汐身上,捻起衣袖为她轻轻拭去额间细汗和面颊泪痕,心底不胜自责。 “是。” 临渊、飞渡见如此,便皆俯身施礼,阖门而出。 灵汐可真真是没少折腾,横蹬乱踢了不知多少通,全靠九洺一臂拢在身前,一刻不停地悉心拍抚,才终于熬了过去。 天明时分,外间蒙蒙泛起一点灰白,她才总算睁开了眼,却也已是筋疲力尽,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剩了。 “殿下……” 见着自己躺在九洺怀里,而一直靠在床边的他已经累得将将昏沉,她微启干唇,沙哑地轻唤了一声。 “醒了,还疼吗?” 九洺被她唤醒,满眼温柔地问她。 “还有些疼,却也能忍。” 灵汐认真答着,她还从未与殿下如此靠近过,张眼怯怯地看着九洺面上,才知这张面容是何等锋利俊逸,简直可说是摄人心魄。 “可是做了噩梦?” 九洺被她看得不自在,便抬手覆在她额头上,一来看她可还着了寒凉,二来也好打断这小妖痴痴盯着自己的视线。 “梦见殿下持一柄利刃钢鞭,真要打死灵汐。” 灵汐隐约记起梦中片段,现在想来仍是心有余悸。 “是本宫疏忽,不该拿了灵儿最怕的鞭子。” 九洺一听便知其中因由,那年受厘宫之难是灵汐心中无法拔出的隐痛。 他当日一味只想着选个轻些的宫规,却独独忘了这鞭子对她的伤害不止于身体发肤,更在心结,难怪这小妖心下如此委屈。 “殿下,灵汐在下界救人之事当真有错吗?我实在想不通。” 小妖还在纠结当日之事,始终不觉自己错在何处。 “……想不通就不要想了。此事改日你好些,本宫专意讲给你听。” 九洺看着她单纯无邪的眼眸,一时不知该如何把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说出口,只得转了话头: “若还吃痛,本宫唤飞渡送药进来,他天没亮就给你热好了药汤,此际应已在门外候着了。” 灵汐见九洺为难,便也知趣,不再追问,只乖顺地点点头。 “灵汐你可醒了,殿下不眠不休在这榻上守着你整整三日了。” 飞渡递了温热的玉瓷碗进来,见着灵汐终于恢复了些神色,但殿下却憔悴了许多。 “三日?” 灵汐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一梦睡了三日。 那……也就是说自己就这般被殿下抱在怀里度了三日! 一瞬反应过来这一茬,小妖竟顿时暗喜于心,这,这也太害羞了吧! 刚回了些血色的小脸唰地一下羞得通红,眼睛也再不敢直勾勾地盯在殿下面上了,只觉自己仍旧这般枕在他怀里甚是不妥,便暗暗施力欠身,想要挪出殿下臂弯。 “别动,先把药喝了。” 九洺将手臂拢得更紧,锁着她挣脱不得。 装作没看见她面上红晕似的,以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托住药盏,再另一只手取小匙经心取了些药汁移到她唇边,只等她乖乖喝药。 “殿下,我……” 小妖心底虽确是长久仰慕着九洺,但也从没想过能与他有这般亲密相处,怎不难为情,刚欲开口劝他放下自己,便被九洺不由分说地用药汁堵了嘴。 一抹沁苦浓浆灌进去,登时在口腔中炸开腥涩,噎得她再难发出一点儿声响。 不等她咽下,九洺接连又送一勺,叫她心底刚刚泛起的那一丁点儿甜蜜瞬间被浓重的苦涩淹没,直令这小妖应接不暇,更才知什么叫作真正的“有苦,难言”! “殿下,你这是趁机报复吧?” 灵汐终于硬着头皮喝下了整晚药汤,嘴里的苦涩挥之不去,眼看着又要委屈着闹腾起来。 九洺只得连忙幻出几颗糖莲子填在她嘴里,却也堵不住小妖的伶牙俐齿。 “亏得你家殿下没黑没白地日夜护着,竟养出了你这么个小白眼狼!若是这般经心待你都哄和不好,那我可真就不客气啦!” 莫斯年早一步迈进内里,见着这幅景象,便知九洺必定又是彻夜未眠,心下怎不一边心疼着他,一边埋怨小妖不省心。 “不敢不敢!灵汐才不是白眼狼,自然知道殿下是为我好。只是这药,实在太苦了。” 灵汐见仙官来了,赶紧服了软,毕竟自己的“小命儿”眼下全在他手上掐着,若再任性胡言,只怕仙官又弄出什么骇人的东西来治她。 “你懂什么,良药苦口,平日吃的锦蜜倒是清甜,能治病止痛吗!” 莫斯年最厌人怕苦,一听小妖还敢抱怨,立马厉声呵斥: “怕苦就早些爬起来,也省的空耗我那些灵丹妙药。能走能跳的,便自去你那明堂里待着去,你当这宫里人都闲着功夫专为伺候你这小妖呢!” “仙官说的是,多亏了仙官灵药,灵汐确是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回明堂去,不敢再令殿下和你劳心。” 灵汐巴不得早点回去,虽身上确还隐隐吃痛,但也好过整日在宫里拘着浑身不自在。 “不可,身上的伤处还未痊愈,去到明堂,若还在那西厢住着,岂不无人伺候,还难免受那狐帝冷眼,甚是不妥。本宫已知会顾辙,晚些回去无妨。” 药都喂完了,九洺却还拢着灵汐,一听她要回明堂,他便更是凝眉紧锁,放心不下。 莫斯年不觉有些嫌弃地瞪了九洺一眼,更生愠怒: “你们主仆之事,爱怎样便怎样,我才懒得管。今日只来跟殿下商量些要紧事,若还要临着这榻旁,我可走了。” “原是有正事,怎不早说,去到阳明宫详谈。” 九洺这才觉出自己在榻上这般确是不宜谈论正事,便将灵汐好生安放在香枕上,略整华服,下了床榻。 “灵汐,本仙官问你,你初来天宫之日曾言欲求生身之法,可还当真?” 莫斯年没有急着出去,反而凝着眉,一脸严肃地盯着躺在榻上的灵汐,一字一句,无比郑重。 灵汐听出此事重大,更也确是她心心念念,从不曾有一刻忘记的正事,因而勉力撑起了身子,答得甚是真切: “仙官,殿下,生身确是灵汐心中最大的夙愿。无论你们是否确信,但陆压道君所言,灵汐从未敢忘,他令我寻生身之法,补齐第十七片莲瓣,更要我心系苍生,挽危倾于狂澜。我虽经年顽劣,却也想有朝一日能如殿下一般,尽己所能,守护苍生。” “即便生得新身必经肝肠寸断、脱胎换骨之痛,你也甘愿?” 莫斯年在灵汐眼中找到了那份坚定和确信,亦早知这小妖与九洺皆有着一样的坚毅品性。 “一念既定,虽万死,绝无悔!” 灵汐字字重若千钧,别看她平日里嘻嘻哈哈没个形状,但毕竟也是历过几度生死,更随在九洺身边明白了天地大义。 在她心里,自也悄然生长出了不可撼动的信念。 “你这小妖看着糊涂,说起正事来,倒还算明白。” 莫斯年甚是合意,终也放心似的露出几分笑意,回身看了看身后一样对灵汐满怀期待,更有几分忧心的九洺,会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咱们去阳明宫议事,让灵儿好生休息吧。” 九洺对灵汐所言亦是分外满意,更因此定下了此前的思量,他知莫斯年此来就是专意与他详定此事的。 他心底亦想早些定下此事,便又经心吩咐了飞渡精心照顾着,就转身往自己宫中去了。莫斯年紧随其后一并出殿。 却说刚目送了他们二人迈出门槛,飞渡也帮她落下床幔,收拾停当便在外间候着去了。 只留灵汐一人在床上躺着,心底的激动狂喜直涌上心头、眼角。 莫斯年这么问她,再看殿下那神情,这么说,他们找到能助她生身的法子啦?! 那便再好不过啦! 那日仙官还说她本就残缺,又自拔一瓣真身,恐再难飞升了,没想到殿下这么快就找到了办法。 不过刚刚仙官说的什么“脱胎换骨”之痛到底又是怎样呢? 小妖毕竟刚受过刑罚,一想到这骇人的字眼,难免生出些许畏惧,但转念一想,若当真能补齐真身飞升成仙,就算受些苦痛,也未尝不可,只愿那痛楚不要比殿下那挞龙藤还厉害就好…… 小妖一通欣喜思量本就耗神,又因药力起效不觉身痛,却总有懒懒困倦蒙上头来,便不觉眼皮打架,正朝内里转身,无意中看见刚刚九洺坐着的地方,一团灰暗之物落在床角。 这团灰黑色东西外面盈着些黏剂似的纠缠不清,内里支离破碎的看不出原样,只觉应是些碎骨残根之类,还散出几缕极为浅淡不易察觉的清雅气息,自与龙涎香的清幽和药汤的苦香迥然不同。 奈何灵汐见识鄙陋,实在猜不出这到底是为何物。 她本能地伸手去抓,想要拿近些观瞧,还没等手碰到那团暗淡,身上却传来一阵苏苏麻麻的异动。 灵汐分神查看,原来是腰间的风月琉璃盏暮地颤动了一下。 这东西带在身上除了能在关键时候救命,旁的也就只能顶个杯子的功用,怎么还无缘无故地自己动起来了。 不明就里的小妖索性把那琉璃盏拿了出来,随手放在那团骨碎边上。 重新打量了一眼那团灰乎乎的东西确是有些丑陋,料也不是什么厉害物件,更嫌那上面黏液淋淋多少有些恶心,实在懒得用手触碰。 她看了一会儿,不免好奇于殿下向来品味雅致得很,怎会随身带着这么粗陋的物件。 片刻,不觉困意袭来,便也顾不得这些不知来由的莫名物件,自顾自沉头又睡着了。 082 明堂到底有谁啊? 经了几日来的精心调养,灵汐身上的伤总算恢复得差不多了。 一再追着殿下问那生身之法,殿下只道时机未到,教她耐心候着便是。 可这小妖哪里耐得住干候着,身骨精神了,心便也开始长出草来。 由来不愿去明堂,但自从搬去了西厢,心里却总觉多了一份惦念似的,在云中阁都有些待得不踏实了。 可也不知怎么的,九洺就是寻着各种借口,硬是不肯让她回去。 还反常得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到底哪里变了,她倒也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殿下这阵子怪怪的。 特别是看她的眼神,总觉着像是在看她,又不像只是在看她,还要透过她看到另一个人似的。 有那么几次,灵汐在院子里无意中瞥见九洺正盯着自己痴痴看着,那眼神奇怪得几乎令她错愕。 但除过这些,灵汐在云中阁的小日子过得还是分外舒心的。 殿下自是不会因下界那些旧事再做苛责,反而因当日施罚过重而自责不已,即便心知她早已不生气了,也还是一味哄着她,宠溺更胜从前。 每日里吩咐飞渡送来的一应吃食用度,无一例外,全是紧着灵汐喜好,只要是这小妖想要的,哪怕是天边的流星皎月,他都恨不能全给她摘回来。 见着小妖整日在院子里不思课业游手好闲,殿下也全无异议。 就连从来一再逼小妖学着的要诀仙法,竟也全由着她一味荒废了,之前那几个好不容易教会的浅显法术都比划得驴唇不对马嘴,硬是不舍得说她一句。 别说是在旁看着的临渊、飞渡入不得眼,就连灵汐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实在是太过舒坦放纵,心里隐隐生出些许难安了。 只莫斯年瞧着诸般异状,虽难免吃味,也心知九洺深意,莫不是因着若当真那仙根可为小妖注根之用,即便是以碧霞元君仙法,也必得教她散尽通身修为仙灵法术,重化作粉莲原身,方可再塑重造。 那般脱胎换骨之痛,即便是于大罗天神而言,亦难承受,更何况是灵汐这般修为浅薄的一介小妖呢。 九洺此际如此宠溺纵容,亦是心疼小妖他日必经之难。 这一日,灵汐百无聊赖地躺在明泽潭里戏水弄莲,飞渡疾步入了院子,神色匆匆地过来寻她。 “飞渡,怎么了?” 她本就闲得无趣,见了他来,自是登时来了精神,挨了针扎一般腾的一下子惊坐而起,沥着水飘到潭边切切问着,眼里闪出光亮,就盼着有点什么事呢。 “灵汐,快把这些收拾了,你们明堂的瞻远师兄和顾辙师兄前来拜访殿下,临渊正在前面拖延,一会儿便过来了。” 飞渡见着她,一边急急说着,一边挽起衣袖直接下来帮她收拾潭中荷叶水草。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 灵汐知道自己这些东西确是不可为外人见着,手里不敢耽搁迅疾收拢着,但却对两位师兄的不请自来很是好奇。 “不知,莫不是因为你多日不回明堂,特来亲自抓你回去的?” 飞渡在前面一见是明堂来人,便一刻不停地进来报信,哪里听得他们所来何意。 不过看着灵汐面上虽有不解却平添几分精神,知她早耐不住宫里无趣,天天盼着殿下放她回明堂去呢,便忍不住逗她一句。 “殿下此刻在哪儿?” 她倒真是天天盼着有人来找自己,但转念一想便知两位师兄齐齐前来,必定不可能是仅为了叫自己回去这般小事儿。 只见她眼波一转,便又冒出了不安分的念头。 “早前看殿下在内里擦拭指天,这会儿若不在殿里,便应是在后园练剑呢。” 飞渡见她一脸的迫不及待,小心思全写在脸上,便一并接过她递出来的那些荷叶莲蓬之类,散去水气,经心收好。 笑着指了指后园,便任她丢下收拾了一半的潭子,欢脱着奔后园跑去了。 小妖专意从侧边的隐门跑到后殿前的园子,殿下果然正手握指天,飞身直入层云。 只见他一身晴蓝华服旋入空中,拨云掩日,风采卓然,落身处,指天凌厉剑气伴着周身袅袅仙云,更显出他一身英武俊逸。 直教灵汐看得出神,痴痴杵在一旁望着天上地下凌空翻飞的殿下,差点儿忘了自己一路奔过来所为何事。 “瞻远拜见太子殿下!” “顾辙拜见太子殿下!” 二人已随临渊从正院步入园中,见着练武未歇的九洺,皆恭敬施礼,利落下拜。 “两位师兄免礼。” 九洺见着二人,随即落身,一面回礼,一面收了指天,邀二人亭边落座: “不知二位师兄亲自前来,可是为前日之事?” 前日之事? 灵汐回神在旁听着,不免疑惑,这“前日之事”难不成就是自己的生身之事,因而更加上心,便又近前几步,以物遮着,躲在近处继续偷听。 “正是,” 瞻远正道: “聘帖送来已有数日,仙师特遣我与师弟前来,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九洺捻盏略作思量,终究还是无意,便浅言道: “九洺感念仙师盛意,然实在自知修为浅薄,只恐无法胜任仙师重托。” 并非因着生身之事,那又是何事令殿下如此为难? 灵汐听得云里雾里,只得伸长了耳朵再作探听。 “仙师们知殿下为战务缠身,必定不可尽为明堂所锢,特又调用几位殿下旧识辅之,还请殿下莫再推辞。” 瞻远见他推辞,便又进一言,以解九洺顾虑,却不知九洺忧心之结并不在斯。 “并非因战务之故,实是九洺才浅,不敢欺明堂及诸位仙师圣誉。” 九洺心念既定,怎是他们三言两语便可逆转的。 “殿下,仙师们确是因有要事,无暇兼顾明堂诸事,才多翻嘱我等叨扰云中阁。 况且现下六界宁息并无战事,又有殿下座前灵宠亦在青阳受教,殿下何不就此入堂,于公于私皆大有裨益。” 顾辙见瞻远言不入里,唯恐此番又是无功而返,便索性抢过话头,更进一言。 灵汐终于听明白了原委,原来是仙师欲邀殿下入明堂授业。这是好事儿啊,她想不通殿下究竟缘何不允。 “此间确有不便,还请两位师兄代九洺向仙师们转达歉意,他日九洺亦当专去领罪。” 九洺落盏,言中已有送客之意。 瞻远和顾辙自然识趣,皆退身而立,无奈施礼: “殿下恕吾等失礼,此事,犹请再思。” 瞻远不免露出些遗憾神色,却也只能言尽于此。 “师兄!” 灵汐在一旁眼看着两位师兄直到临走都还全不曾提到自己哪怕一个字,登时就急了。 一步冲上前去,心知,若不抓住这个机会,自己又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明堂了。 “灵汐?你怎还在云中阁?” 顾辙闻声回望,亦是一脸吃惊。 灵汐不禁暗忖,这个顾辙,自己快有小半月没去听习,他竟全然不知,真真是太不负责了,怪不得仙师不放心令他教习院生,还要百般设法请殿下代授。 “师兄,我前些日子受了些伤,殿下专意知会过的,你不记得了?” 灵汐只得硬着头皮自报家丑,还不忘尽量说得堂皇些。 “哦哦,确有此事。” 顾辙高声应着,眼珠转了好几圈儿,也不知是真的想起来,还是刻意敷衍: “那近日如何,伤势可好些了?” “好了好了,你看,我这活蹦乱跳的,健步一踏,起码能飞个百十千里的!” 终于引他说到关键处,灵汐自是连忙接着,一边大声道着,一边比手画脚,若再没个人压服,恐怕真要飞起来直冲回明堂去了。 “灵汐!不得失仪。” 九洺早知她在旁偷听,不过无意嗔责,随她罢了。 却不想她倒耐不住,自己跑出来了,看来小妖真真是憋得难耐,再难拘在宫里了。 此际见状,他只得沉着脸轻喝一声,令她多少收敛些。 “若身子无碍,大可早些归阁听习,落下的课业记得请教同席补上即可。” 顾辙也有几分尴尬,略略应着灵汐,便欲随瞻远一并脱身。 “师兄,那我现下就随两位师兄一同回去吧。” 灵汐哪里肯放过他们,说话就要跟着他俩一起走。 “这……” 顾辙顿了顿,回望一眼九洺求助,眼中流露出些许犹豫。 “灵汐,两位师兄奉仙师之命,尚有要务,莫要捣乱。明日收拾妥当些,本宫教临渊送你回去便是。” 九洺碍着面子,不好再做阻拦,却也及时劝住了小妖,好令二人不必为难。 “对对,不必急在一时,明日再回亦可。” 顾辙如释重负,赶紧顺着九洺所言草草应付了灵汐,便连忙递了个眼神给瞻远,两人再冲九洺施礼便速速随临渊出了后园。 “殿下,那我这就去收拾东西,明日入堂!” 灵汐目送二人出远,立马转向九洺,很怕他反悔似的急急道着,话音未落便一溜烟儿跑向纳阖殿去了。 九洺看着她欢脱身影,硕大的后园只剩他一人独坐,不知为何竟莫名生出几分落寞: 原来不是还别扭着不想入堂的吗? 如今怎又这般心心念念,那里可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比云中阁还令她自在,比他还要重要吗? 083 明堂来了新仙师 自二人从赤松涧回来,莫斯年就一直守在云中阁里日夜看着九洺,不肯回去。 若问因由,实在是令人揪心,但说归到底,还是为了灵汐那仙根之事。 灵汐回去明堂的第二日,他便伴九洺一同前往赤松子仙翁府上,一来求解那团仙根是否真为花神旧物,亦是想得个确切,灵汐是否真为花神转世。 二来拜求仙翁指点迷津,毕竟碧霞元君深居玉清之巅,若非召,寻常仙神终其千万年修行也未必可求拜圣尊,若无非常之法,更不可能求得元君为小妖点化。 结果,那赤松子仙翁似是算出九洺所求,故意躲着似的竟提早一日出凡匿世,只留下小小仙童为九洺和莫斯年二人解惑。 那少年老成的赤松仙童本就对天族旧事知之甚少,又哪里能辨出灵汐与花神之别。 不过万幸于老仙翁临行前确是交代了求拜元君之法,经由仙童之口转于九洺二人知悉,也算是帮了他们大忙。 可也正是这求拜之法,于莫斯年看来,知道了却还不如不知。 *** 玉清天,蒿里山,灵应宫 经年香火隆盛的灵应宫中空无一人,却被打扫得分外澄明干净。 碧霞元君神像高立于上,九洺二人肃穆虔诚,俯身而拜。灵坛之前,九洺拢袖起身,正欲上前,却被莫斯年再次拦住。 “想好了?你这可是龙族臻纯之髓,只为灵汐那丫头,当真值得?” 莫斯年抓着九洺手腕,比九洺还要紧张,眼中的关切与忧心无以遮掩。 实则这些日子,他早不知在九洺耳边劝谏了多少遍。 原本就连他也不知,一应仙神未得亲召,却欲求见碧霞元君竟还需入寻下庙,并以髓化祭,有幸求得虔醮方可觐见。 起初,莫斯年自是不允,毕竟那化髓之祭必定大伤元气,以此去博一未知之机,实在太过轻率。更何况九洺虽确是六界战神,金刚之体,但较之大战之前亦是旧疾缠身,久不得痊愈,岂能再贸然历这抽髓之险! 可他哪里拦得住九洺,由来也便想着,若实在不行,就以自己这一身凡素髓血代而为之,却被九洺严厉阻着,说什么都不许。 九洺抚着莫斯年紧紧攥在他腕上的手,轻轻挪退,刻意露出些轻松模样,浅笑着安抚他: “又不是要抽尽满身髓血,只需一点罢了。” “可你们龙族本就生身极慢,百年一寸骨、千年一滴髓。这般献祭只要一开,千万年的修为顷刻间说没就没了。” 莫斯年还是舍不得他如此冒险。 九洺却不再多言,只以坚毅决然的眼神郑重地看着他,略略点了下头。 莫斯年看着九洺面上,知道事已至此,确是再无回还,他只得压下心底千千万万的忧心,极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地将手从九洺腕上滑落,眼睁睁看着九洺转过身,正对灵坛以及高耸着的元君神像。 九洺在元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祝祷片刻,便长袖一挥,起阵施法…… *** 玉清天,明堂东旭学宫,西厢别院 “啪!” 安歌玉指轻捻凝眉依然压不住心烦,纵使满案轴卷横陈,奈何耳边全被如嘶声抽泣般的笛声缠着,硬是连一个字都读不进。 忍无可忍之际,气得她一把将手中书卷拍在案上,强抑着怒火吩咐身旁伺候茶点的璞玉: “去,把那丫头的破笛子给我收了!” “殿下,灵汐视那竹笛如珍似宝,旁人连碰一下都不成,小的哪里收得了。” 璞玉一早便觉出那笛声惨淡必定惹狐帝气恼,但以他这般精明,又怎会无端搅入她们二人之间坐蜡。 “她到底从哪儿弄来的这东西,由来什么稀罕物件没见过,何至如此珍视一支破笛子?” 外间长抽冷调听得人心惊胆战的声响一刻未歇,安歌当真想直施一法,断了那破笛子便是。 但乍闻璞玉所言,又对这笛子的来由更感兴趣,那就再忍一会儿罢。 “您不知?听说是青阳阁新来的仙师送的。” 璞玉在玄堂都听闻了这事儿,没想到安歌竟然不知。 不过实话实说,他能知道此事,也确非灵汐自己四处宣扬,而是这笛子委实金贵,一出现就成了整个明堂的焦点,任谁见着灵汐整日抱着这么件稀罕宝贝不新奇眼热,即便是擦身而过都想要多看几眼呢。 毕竟六界早已不生枝木,所谓物以稀为贵,如今能得着这么一把通体纯竹的古笛,可当真算得上是稀世珍品了,自然比什么玉石珠翠都更惹眼。 “新来的仙师?” 安歌这才想起来自己这阵子趁藏老仙师不在,索性整日都泡在文津阁里翻阅古籍,查阅天宫重生水草之事,都忘了阁里已经来了位代授仙师。 “嗯,据说那位仙师风姿俊逸,有六界第一俊仙的美誉,更颇擅音律,入堂第一日就发现了灵汐有乐识异禀,二话不说就把这宝贝给了她,直把整个青阳的院生都羡慕坏了。” 璞玉的语气中也略带几分艳羡。 “就她这粗野小妖,还乐识异禀?” 安歌简直不敢相信,想来虽妖界不似天宫这般喜弄音韵,但她毕竟是自幼六艺熏染,琴棋书画皆有专修,即便如此,亦不敢妄言擅律。 反观灵汐这小妖,一看就是个宫商不通的白丁,那仙师怎就看出她乐识异禀了,岂非胡言。 璞玉听出狐帝之意,又逢外间笛声磕绊难继,心下也难免几分疑惑,默默低头忍俊不语。 “再者,他们天族之人真是甚爱这些个虚名,不是什么六界第一战神,就是六界第一俊仙,好像这六界就只他们天宫这巴掌大的地方似的。” 安歌寻味这个“六界第一俊仙”的名号,总觉浮夸,又想起九洺的名号,只觉天族当真自大,她们妖族可从不爱这般标榜自己。 “嚣张狐帝!本宫这就下去教她见识一番,看看这第一战神的名号可是虚名!” 九洺又忍不住跑来瞧着,虽也苦于灵汐笛音虐耳,但一听得狐帝这般不屑于己,自是又恼火上头,上次的过节还未了,不如今日一并清算。 “哎哎哎!刚失了那么多髓血,也未令你心火稳些!” 莫斯年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九洺,生怕他献祭龙髓之后有何不适。却也拦不住他又跑来明堂守着小妖,那便一并陪着他远远瞧着便是。 谁想他才刚在云间立了没一会儿,就又被那狐帝惹得恼火,莫斯年当真头大,只得赶紧从后攀住他臂膊,一力拦下。 “斯年,莫要拦我,这个狐帝由来就对本宫和灵儿不屑日久,现下灵儿却还偏爱与她同住。本宫若不亲自给她几分颜色,只怕灵儿日后还要受她欺辱。” 九洺仍是不听,运着怒火,根本压抑不去。 “什么受她欺辱,你没瞧见,由来都是你那小妖折腾得欢,扰得人家狐帝卧不能眠食不下咽的。 人家抱怨两句,你就这般恼着,可你家灵儿又是拆房,又是吹得鬼哭狼嚎,怎不见殿下斥责只字。如此偏私,确是难符六界第一战神的旷世英名。” 莫斯年不敢松手,一面拽着他,一面说着道理。 “咱自家的小妖,什么心性本宫自是心知,但她毕竟寄人篱下,我就是见不得她被那狐帝这般欺着。” “那仙师邀殿下入堂司仙师授业之职,殿下为何不愿,若当时应下了,作为仙师,自可光明正大护她周全,也省了我陪你冒着这般烈日,还要在云里站着。” “还不是因着……” 九洺本一心辩驳,却暮地想起了什么似的,及时收言。 “因着什么,总不会连我也要瞒着。” 莫斯年看出不对,由来殿下与他从不曾有丝毫隐瞒的,今日怎么突然有了难言之事? “没什么,当时一直碍着不知何时能得元君召令,因而未敢贸然应着。” 九洺被他问得分神,气便消了大半,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那道尚未愈合的横贯深痕,不觉有些忧虑。 “是啊,即便已然献祭,若要盼得召令也要有些时日,更别说此后还需殿下亲赴虔醮,便更不知何时能回了。” 原是莫斯年想多了,殿下还是那般坦然待他。 只是,一想起适才两人在灵应宫之事,再看着一脸若无其事的殿下,只有他知道殿下刚刚所历是何等彻骨之痛,便又忍不住眼里泛起柔波,看着他,满眼心疼。 “斯年,你有没有觉得灵汐吹的曲子,有些耳熟?” 九洺觉出他一直紧紧箍在自己臂弯上的手力忽然轻柔许多,便知他是又在忧心自己了,便故意转些主意,指着下面院子里一再狠命鼓着腮帮蛮力,对着竹笛胡吹不停的灵汐,半似认真地问他。 “殿下,你这可难住我了,就凭这小妖的功力,若说能把死人吵醒倒是真的,但要让人听出韵律,还是算了吧,还不如做个死人清净。” 莫斯年领会九洺深意,便知趣地收了收情绪,顺着他手指处看着小妖,耳边闯进来的,都是些喑哑乱律,哪里能称得上曲调。 “你这一副伶俐口舌杀人于无形的本事,亦是六界少有,若要论起来,可也该冠以六界第一毒舌的名号。” 九洺听得他所言顿时哭笑不得,再听灵汐的笛声,又甚觉实然,忍不住就着狐帝之言打趣他。 “怎么,刚还被狐帝气得牙痒,现在却又拿着她的话来揶揄我,殿下竟也这般没有立场?” 莫斯年被他逗笑了,一直拉着他的手也悄然撤去,自然地背回身后。 “亲近之人,即是立场。” 九洺浅笑着对上他的眼,不经意地轻轻道着。 此言一出,莫斯年顿时像被扣中心门,心底泛起从未有过的甘甜,如沐春风。 只恨自己耳力不够,不能将这句话永远留存,紧紧盯着他的眼里,倾尽一世柔情。 收在背后的双手竟有些无措地不知如何安放,只得紧紧相牵着捏合搓捻,面上却硬是装作寻常淡然,不知烧得通红的耳根早已无处掩藏。 “那……那个,” 莫斯年略有些无措地抽出一只手,在眉梢假意轻扫几下,指着又跑到池边吹笛的灵汐,结巴着喃喃虚言: “好像确实有几分耳熟。” “嗯,这曲调,应是本宫年少时就在哪处听过……” 九洺对莫斯年的满心悸动全无察觉,凝神仔细听着下面不时蹦出的笛音,听辨入神。 “少年时……” 莫斯年借言掩饰,权以笛音平复心绪。 灵汐在院子里咿咿呀呀练了一下午,虽依旧不着韵律,幸在终于将角、徵二音找准了。 曲调是根本没有的,但这嘈嘈切切的意味总归合出几分。 果然,九洺和莫斯年强忍着心耳凌虐,经过一番痛苦分辨,终于听出了这首曲子的原调。 却也同时觉出此事不妙,不由得一阵心惊,两厢对视之下不约而同唤出了这首曲名! “《漪兰操》!” “《漪兰操》!” 最是九洺脸色立时大变,未及莫斯年阻拦,他已栖身直落院中,迅施仙灵,一把夺过灵汐手中的竹笛。 084 甩不开的宿敌 “殿下……,你怎么又来了?” 灵汐猛得撞见九洺气冲冲地落身,还不由分说就收了她的竹笛,以为又如上次一般要揪她回去挨罚,自然心有余悸。 “仙师不在,灵儿不必在明堂空耗,随本宫回去便是。” 九洺冷脸看着攥在手中的那根竹笛,斩钉截铁地令着灵汐。 灵汐怵得为难,不知如何是从,只怯怯地杵在原地,莫名委屈。 “她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安歌听得外面动静,知道又是九洺,便急急出来护着灵汐。 想来,上次若是自己再强势些护着不让她走,也不至于她回去受了那么重的责罚。 “狐帝!本宫座下灵宠,岂可由你差遣!” 九洺就知道她必定出来搅乱。 “她虽是太子殿下灵宠,但也是本君亲选的伴读侍婢。同为主上,缘何只能听命于你一人?” 安歌这次打定了主意寸步不让。 “灵汐堂堂天族灵宠,怎会屈尊于你身侧!灵儿,此事若是狐帝信口胡言,你自揭穿便是,本宫在此,不必惧怕她。” 九洺确是不知这一节,更不愿相信自己捧在掌心的灵宠,到了狐帝这里竟屈就成了小小侍婢,还是伴读侍婢! “这个……,殿下,狐帝所言,也,不算是假。” 灵汐诺诺出言,既怕九洺没了面子,又知安歌是在帮着自己,两厢皆是为难。 “什么?!你!……” 九洺顿时又遭一记晴雷,这个小糊涂蛋竟真的认下了,这岂不是直叫他在狐帝面前屈身一等。 莫斯年没拦住九洺,索性盘膝坐在云端,一只手拄头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 六界之中能把九洺气成这般模样的人物还真是不多见。 别说,九洺恼着又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亦是惊世俊朗。 至于那个送灵汐竹笛的所谓仙师,其实那人并非什么豺狼虎豹,只有九洺才会对他如此禁忌,看来即便是战神也有甩不开的宿敌。 “殿下,灵汐又是哪里做错了吗?” 灵汐终于学聪明了,先问着因由,免得到时候连为什么挨罚都摸不清。 “还敢问,本宫问你,这笛子哪儿来的?”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九洺更恼,直举着手中快被他捏碎的竹笛质问她。 “新仙师送的。” 灵汐一下被问住,这下便再难隐瞒了,只好低着头小声回答。 “新仙师?!是不是名曰霆骁,更在你这《万劫录》中有一号啊!” 九洺越想越气,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一把从胸口衣襟里扯出那本泛黄的《万劫录》,连同手中竹笛一并丢在地上。 灵汐见着自己最中意的两样宝贝被九洺弃之在地,好不心疼,却碍着如此紧张的气氛,硬抑着冲动,不敢上前去捡。 安歌即便不知此前因果,也看出九洺此番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因而只有再为灵汐出头: “太子殿下今日若非要带走灵汐,不如与本君比试一番,若太子赢了,小妖是去是留悉听尊便。 但若是我赢了,还请殿下日后入我别院务必从正门进出,再这般凌空而降,小仙当真受之不起。” “正有此意!” 九洺盛气逼人,想来上次就欲一试高下的,若不是斯年,只怕她早已败服,哪里还会有今日的嚣张气焰。 璞玉在旁紧瞧着,不觉有又开始揪心起来,不会真要斗个天翻地覆吧。 正这边厢剑拔弩张的紧要关头,谁都没留意,一个浑身淋沥着水气的身影溜了进来。 只有璞玉注意到了这个有些反常的身影,便急急上前问个究竟: “锦辰,瞻远师兄这次怎叫你去加训这么久?你头上怎么好像湿了?” “璞玉,这个……说来话长。眼下怎么殿下又与你家狐帝对上了?” 锦辰还懵在刚刚的境遇里没回过神来,只得待自己理出个头绪,再仔细与他道来。 “哎,看来这两位殿下终有一战,横竖必得争出个胜负才肯罢休了。” 璞玉亦是满脸无奈,那日的药仙若再不来救场,怕是这两人真要大打出手了。 莫斯年经了上次的教训,才不会再贸然出手拦着呢,只嫌没带些可口的仙食茶点傍身,如此难得的热闹就这般干眼看着总觉缺点什么。 *** 却说今日本是难得放休,锦辰却一早便被瞻远师兄唤去阁里,美其名曰专为他开小灶加堂训教,实则就是揪他在大太阳下站悬桩。 没过多久,瞻远师兄在书斋里经心理好了明堂近日所有教习记录,正起身要送去文昌帝君仙邸时,顾辙突然急火火地幻身而来,落在院中。 “师弟,你怎这般着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瞻远连忙出了书斋迎他,正要带他入内详谈。 顾辙神情分外严肃,一把抓住瞻远捧着卷册的手臂,匀了些气息才开言: “师兄,师尊急召,你快随我一同回去,大师兄和小师妹已先一步回去了。” “这般急切,到底出了什么事?” 瞻远有种不详的预感,因而更急于知道实情。 “哎呀来不及了,路上说!” 顾辙一是确实心急,二来也碍着锦辰在旁多有不便。 “好!” 瞻远立即明白事情严重,不敢怠慢,但手中要务是呈送文昌帝君的,亦不能有失。 情急之下,正好抬眼看见还悬在半空中,累得大汗淋漓的锦辰,便直接叫他下来: “锦辰,这些教习录务必尽快送到七曲宫,路上仔细着,不得有失。” “师兄放心,我这就送过去。” 锦辰接过教习录捧在怀里,亦是分外认真,只要不再被定在那悬桩上,做什么都是好的。 两位师兄再无赘言,便迅疾幻身飞远。 “哎,师兄!那个七……” 锦辰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七曲宫之所在,张嘴时两位师兄早已消失在天边了。 现下只剩他低头看看手中抱着的一摞卷册,不禁怪自己刚刚只顾急人之所急,根本没过脑子,这下为难了吧。 管他呢,反正鼻子底下长着嘴,一路相问着,总是能找到的。 果然,未及出了明堂,他就遇到了一位还算和善的仙生耐着性子为他指路。 看来他今日还真是处处走运呢。 顶着越升越高的大太阳,锦辰一路寻着那位仙生指引的路径过来,似是已经看到了悬在远处的七曲宫。 眼见着仙邸近在眼前,却不想,临近处一道倒悬天河横亘而现,拦住了去路。 这可难不住锦辰,他本就是一条锦鲤啊,幻了真身一头扎进水里何其容易。 但念着手中捧着的厚厚卷册,不得不令他有些迟疑。 这些可是要呈给文昌帝君的教习录,若是随他一起入水,难免沾染水气,那里面的字迹不就洇花了吗。 想来想去,确是不敢贸然游过去,那就只有御剑飞过去了。 锦辰选了一段径流还算平缓的河面,默默给自己打了打气,果断幻出剑来,把手中的卷册紧紧抱在胸前,忐忑地踏剑运灵。 一面紧盯着脚底的剑,一面颤颤巍巍地控制着身体,趁此际仙灵充沛,连忙趋剑飞向对岸。 歪歪斜斜凌波御剑的锦辰不知,就在广阔天河的对岸,正有一人临波而立,望着云岚薄雾茫茫河水,忧思难已——这个人,正是天后娘娘昭融。 触景生情,天后永远忘不了当年自己在河水中醒来时的情景,那撕心的痛楚,是她永远无法释怀的梦魇。一滴热泪从眼角滑落,落地成珠。 她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掉落在地的那颗晶莹珍珠,随手冲出一点仙灵击得粉碎,混在天河岸边的泥土里,再无痕迹。 泪落成珠本就是她人鱼皇族的异禀,不足为道,但令她无法容忍的却是自己的脆弱。 千年来,她一直想要从那段痛苦的回忆中走出来,却又忍不住一次次追忆和自责,更无法抑制地放纵自己在幻境中沉沦。 这种自我折磨像是一种宿命,更似一种瘾疾,在每一个暗夜里如鬼魅般纠缠着她,已经快要令她窒息了。 今日她特地屏退侍从,独自来到天河岸边,就是要与过往做个了断。 那夜夜的噩梦她虽逃不掉,但那虚无的幻海泫听已被她死死封住。 她自知那些用净叶玄荒铃和碧游床造出来的假象皆是虚妄,既无法抚慰自己的伤痛,亦不能改变曾经的悲剧。 如今六界时局变化莫测,天宫内外危机四伏,她既为天地统御之尊,必须打起万分精神,再不能放任更不能允许自己沉沦在悲痛和懦弱之中了。 这般思量着,天后从怀里小心取出一枚鱼儿玉佩,这是天帝临入上清之时专意留下的,送给他们未出世孩子的礼物。 一条七彩小鱼雕琢得精巧可爱,栩栩如生。天后将这枚玉佩紧紧捂在心口,再一次止不住泪水决堤。 “我儿啊,这一世娘亲没能带你来这世间看一眼,下辈子若有缘,为娘一定不会再食言!” 天后望着涛涛河水,心碎难忍,眼里噙满泪水,自是剜心剔骨千万般不舍。 天后将玉佩攥在手心,脱离心口高高举起悬在河面之上,只要她稍一松手,便会坠入河水之中。 她的手臂悬了好久,颤抖着迟迟不舍放手。 085 天河断处的际会 就在天后终于下定决心,即将将手中的鱼儿玉佩丢入天河之际。 一声嘶喊划拨宁静烟波,直朝着她所在之处飞冲过来。 “救——命——” 锦辰再也控制不住脚下的剑,横冲直撞地划过河面,惊慌中他竟透过薄雾恍惚看见一个人影。 情急之下,真不知是该先叫“救命”,还是先救那人,便又急急喊了一句: “闪,闪——开——!”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剑还向前冲着,人却重重落入河水之中,怦然溅起的,除了清冽水花,自然还有一路小心护着那摞卷册,现下却是无一幸免,尽数泡在水里了。 天后拨开云雾,只见一柄利剑正向着自己飞冲而来,其上仙灵却是低微的很,她并未在意,长袖随手一挥便将那剑打落在地。 这时才发现河中还有一个狼狈的小小身影,正奋力扑腾着拢起些四散的卷册。 刚刚还以为是有刺客,看来不过虚惊一场,只是个笨拙的小妖御剑落水罢了。 由来肃穆的天后,不知为何此际竟被这一幕逗得几分宽心,适才的悲痛之情也因分神而平息了不少。 她索性再挥一力,将那小妖从河中捞了出来。 “哎哎,我的卷册……” 锦辰正四面收拢着卷册,暮然被提到岸上,自是有些不悦,毕竟还有不少卷还泡在水里呢。 “什么卷册,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天后没想到这小妖非但不感激自己的救命之恩,却还紧张那几本卷册。 更有一节,这小妖竟然没认出自己的身份,言行如此随意,甚至有几分失礼。 天后不禁有些愕然,毕竟她整日被那些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侍从、仙神们假意恭敬多年,开言不是生杀即是征伐,早已记不起该如何与人平和说话了。 “谢过这位上仙出手相助,” 锦辰自知失礼,连忙作揖道谢,却仍是念着河中卷册,甚是着急: “不过那些可是要送到七曲宫的,若是在水里泡久了,字就都花了!” 说着,便切切地再欲涉水捡回来。 天后也不知怎的,只觉对这孩子偏有眼缘似的,倒也不在意他的冒失,更出一力,将水中所有的卷册一并沥起,落在他脚边: “本尊帮你捞起便是。” “多谢上仙!” 锦辰这才看清了面前的这位上仙风度卓然,气度不凡,必定不是寻常仙神。 “本尊见你本就是个水中生灵,若要渡河,为何不直入水中游过来,偏要御剑而行?” 天后见着这小妖面容清俊,性情也爽利,只觉自己的心情也舒缓些,便愿多同他说上几句。 “回上仙,我确是善水不假,但这些卷册却入不得水,因而只好试着御剑渡河。” 锦辰刚刚被繁礼拘着,此际见这位上仙甚是和善,便赶紧蹲下打开脚边的卷册查看,可一开卷,心就凉了半截: “哎!果然不能沾水,您看这不是全花了。” 天后略扫了一眼那些还淋漓着水珠的卷册,再看看小妖凝眉为难的率真模样,不觉勾了一下嘴角: “不必太过担心,只等消了水汽,那些字迹便又会清晰如初了。” “怎么可能,这上面的墨迹都被冲掉了,就是干了怕也只剩些斑驳空白而已。” 锦辰再傻,也知道这话完全是哄人的,被水泡过的字迹,怎么可能再回来。 “你不信?那不如本尊陪你在此等上片刻。” 天后只觉自己此言简直是鬼使神差,若是寻常,她怎么可能有这般闲情。 锦辰看了一眼这位陌生的上仙,还算面善,转念一想此际就算自己急急赶到了七曲宫,送去的若只是一堆空卷又有何用,免不了回去又是一顿责罚。 还不如在此等一会儿,若当真如这上仙所言,自己便是撞了大运了。 “上仙莫不是有何奇绝法术?” 锦辰自是机灵。 天后笑着摇了摇头,只道: “等上片刻,或可知。” 锦辰知道她们这些仙神多爱故弄玄虚,得了此言即算是心里有了底,那便耐心等着吧,看来这位上仙还真是热心,专意想要帮着自己呢。 “上仙,您这衣袖怎么破了?” 锦辰正要寻个地方坐下,扫眼处却瞥见天后的袖口有一道破口,当即指了出来。 天后循着抬起衣袖,果然,一道口子就在袖底处,若不精心极难察觉:“许是在何处不小心划破的,不打紧。” “莫不是刚刚我那不听话的剑气划破的。这么华丽的衣裳,破了口子当真可惜,上仙若不嫌弃,小仙正好随身带了针线,可以帮您缝补妥当,必定完美如初。” 锦辰亦是念着刚刚受了人家的恩,若此际不还,只怕如此萍水之交,再想遇着就难了。 “你还会针线缝补之技?” 天后更对他刮目相看,这般明媚俊逸的小伙子,竟然还会女红,实在难得。 “哈哈哈,这您就小瞧我了不是,御剑我许是不太精通,但这飞针走线的能耐,我还从没怕过谁呢!” 锦辰说得起劲儿,由来云中阁里的缝补活计,特别是灵汐的,全是出自他手。 眼下这点小小破口,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那便有劳这位小院生了。” 天后不知多久没听过如此爽朗的笑声了,就如这中天的艳阳一般,直射进她阴郁晦暗的心里,绽放出阔别已久的澄明敞亮。 两人随即在河畔处找了一块横陈石礁相邻而坐。 锦辰取出针线捻起天后的衣袖埋头缝补。 天后竟莫名有些局促,落座在旁静静看着他,连呼吸都分外轻浅,生怕打扰到他。 阳光穿过流云,倾泻万千光彩,照耀着远处烟云袅袅的千里碧波,也烘烤着沿着河岸一字排开的长长卷册。 半柱香的功夫不到,锦辰已利索地盘结收针。 再看天后的华服再无丁点儿破绽,重又衬得她威仪凛然。 “果然全都回来了!” 锦辰跑到岸边挨个儿检查已晒干的教习录,竟真如天后所言,冲掉的字迹全都完好如初,不胜欢喜。 “这回便该信了本尊所言?” 天后自是早以仙灵暗注其中,怎会有失。 见着锦辰脸上洋溢的爽利笑容,不觉也渐勾起了嘴角。 “上仙诚不欺我。” 锦辰又恭恭敬敬地深鞠一礼,便忙收拾好晒干的教习录,别过天后,奔七曲宫去了。 天后看着锦辰远去的背影,暗自感叹,那少年的灿烂笑容竟然如此明媚。 “娘娘,恒奇山中的魔族尸骸,确有一具附有天界仙灵。另外,在函阳镇遇害的飞麟军遗骨也找到了,还在其上发现了这个。” 云岚仆仆而来,临近拜禀,手中呈在天后眼前的是一只枯死许久的晏蝶。 果然不出天后所料,九洺无故派兵守了那些魔族这么多年必然别有用意,却绝非那日长生帝君说的那般冠冕堂皇。 那日令他们蒙混过关倒也罢了,但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 “还有何事?” 天后令她起身,亦知云岚素来进退得宜,若只为如此小事定不会贸然闯在圣前,扰她清净。 “娘娘,元君传音入宫,有要事与你商议。” 云岚速速回言,不敢半分怠慢。 “元君?” 天后的目光这才从远处收了回来,却不免有些失神。 “恐与擎羊地劫之事有关。” “回宫。” 一听得“擎羊地劫”四个字,天后的神经便立刻绷紧,不做片刻耽误,当即便要带着云岚回翠泽宫以待碧霞元君。 转身处回望天河,天后下意识看了一眼手中一直紧紧攥着的那块鱼儿玉佩,眼波一转,便压下了丢弃的念头,重又收在袖中,只淡淡对云岚吩咐: “天河横绝,行渡不便。” “云岚思量不周,请娘娘恕罪。” 云岚怎不知以天后修为,所去尽是銮驾乘云,哪里会被区区天河拦阻。但娘娘既然提及,必有深意,她自不敢违逆,应承便是。 *** 锦辰终于从七曲宫交了差回来,又过天河,却远远瞧见氤氲水雾之中,隐约一架虹桥飞贯两岸。 刚刚他来时还绝不曾有的,如此浩大之功,难道是他所去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架起来的?怎么可能! “哎哎,这位大哥,你们可是督造这桥的?” 锦辰见岸边尚有三五匠人收尾,便连忙上前询问。 “不然呢,不为架这桥,谁大晌午的跑这儿晒着。” 其中一个匠人脸被晒的油光红紫,抹着满头满脸的汗,不耐烦地瞟了他一眼。 “这桥何时修的?我刚才经过时还没有呢。” 锦辰并未在意,实在好奇这桥的存在。 “这你可说对了,刚我们来时也没有。这不,几百号人,半个多时辰,就生变出来了。” 那匠人楔完最后一块底砖,挑起搭在栏杆上的衣服,抖了抖尘,披在身上。 “半个时辰?” 锦辰有些懵住了,转念想想此前遇到的那位仙人,难不成是她: “您可知是何人下令修造,为何要架此桥?” “何人?那还用问,必定是上面的嘛!” 匠人收拾好一应法器,笼在一只不大不小的宝箱里,挎在身上,便回头喊着伙伴,说话也要撤了。 “上面的是谁?” 锦辰依旧不明,连忙继续追问。 “哎呀上面的就是上面的,这孩子烦得很,看你不过一介小妖,打听那么多作甚,天宫的规矩懂不懂,知道太多没好处。” 那匠人刚要随着同伴一并幻身,被锦辰硬拖住,自然有些恼,便没好气地训他两句。 再看看自己刚修造好的宏伟高桥,不禁更生怨言: “真是瞎耽误功夫,一道天河而已,谁飞不过去是怎的,还非要架座桥,天宫的人都闲着没事儿干了!” 说完,那匠人便兀自幻身消失了。 空留下锦辰面对眼前横空而出的虹桥,说不出的一阵莫名。 感激之情自不必说,只恨自己当时迷糊,连那位上仙的仙讳都忘了问清楚。 接连蒙此上仙恩惠,此后再欲感念拜谢,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086 难分伯仲 明堂,东旭学宫,青阳阁 “手要再高一点,很好,就是这样。” 霆骁悦色盈盈,悉心教引,正扶着灵汐持剑的手腕处,轻轻上抬。 只见此人身着一袭翠蓝翎羽华服身姿绰约,最是腰间丝绦系得分外紧致合身,纤腰阔肩乍背的绝美身材显露无疑。 更配上那张隽逸中透着三分秀美的面庞,左边鬓发处饰以一枚斩金凤翎闪着熠熠光彩,另一边的耳垂还坠着一滴莹蓝星泪,当真是倾世绝尘,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若是不小心被他那双常含琼露媚而不妖的丹凤眉眼勾了魂,怕是就算误了此生也不悔。 这不,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身法教习,竟也引得不少旁院的仙生们跑来堵在青阳阁院外偷瞧围观,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硬是扰得门内的院生们都跟着有些难为情了。 却没人留意,狐帝安歌一直虎着脸,冷眼瞪着那霆骁仙师,气恼暗生。 倒不是嫉妒他俊美惹眼,而是因着他似乎对灵汐分外殷勤,更趁着教习之便,不时在有意无意之间亲近灵汐身畔。 那小妖糊里糊涂犯着花痴,哪里顾得上授受不亲之事。 可安歌全看在眼里,几欲出手拦着,却碍着霆骁虽有些出格,却尚未到过分的程度,贸然异议,更当着这么多明堂仙生,只恐污了灵汐名声。 因而即便看不惯,安歌也只好先忍下,只等回去专意提点灵汐日后小心便是。 好不容易盼到两两对练,霆骁仙师竟又刻意安排,把灵汐单剩了出来,看来是要亲自与灵汐结伴对练。 安歌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更怎会令他得逞,索性一个健步插在两人中间,不由分说地将灵汐扯在身边。 “单你一个,本君陪你对练。” 安歌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对着灵汐。 “安歌,我……那个……仙师还……” 灵汐心心念念想与霆骁仙师对练的,兴奋得几近晕眩,却暮然被安歌揪了回来,焦急、失落又无奈的神情自是可想而知。 更何况,她分明记得安歌素来最不屑身法修习的,今天怎又突然要她陪着了,这到底是抽的什么风。 “就你这点底子,本君陪你已是绰绰有余,怎能一再劳烦仙师。” 安歌肃然立目瞪着灵汐,手里的大红灵符已经露出一角。 “哎,训教院生乃是仙师本分,何来劳烦。我看灵汐底子确实有些浅薄,还是为师亲自督教,也好快些精进不是。” 霆骁确是美貌惊人,就是说起话来油腔滑调,旁人听来也许只觉是随和洒脱,但在安歌听来却是分外轻浮,不胜惹人生厌。 “要不……” 灵汐可不是想多得霆骁仙师几分指点嘛,但眼见着安歌手中符纸呼之欲出,她哪里还敢不听话,只得勉为其难地回绝仙师好意: “我与安歌两两对练即可,若有不明之处,再来请教仙师。” “哈哈哈,看来灵汐对狐帝还真是言听计从啊,那仙师也只好退居一旁啦!” 霆骁被安歌抢了机会,并不在意,反而笑得愈加朗气,毫不尴尬,最是那亦正亦邪勾起的嘴角,令人捉摸不透。 “仙师见笑,这小妖本就是我的伴读,自然与本君更亲近些。” 安歌缓和应着,只当没看听出霆骁言下之意,依旧拽着灵汐朝院门边角落处走着,离他远些。 “你干什么,什么更亲近,分明是你先用那破灵符威胁我的!” 灵汐撅嘴运气一万个不情愿,此际更是忍不住低声埋怨起来, “仙师可是六界第一俊仙啊,能受他亲自指点多难得,你没见那些仙生师姐们都快羡慕死我们啦。我本还想让他给我那《万劫录》里的小像题字呢!” “练不练?” 安歌懒得与她争辩,只冷冷丢出这三个字,甩手处幻得狞犽鞭一抹剪影。 “练练练,练还不行吗!” 灵汐一见鞭影,登时一个寒战,哪里还敢回头瞟着霆骁,只好硬着头皮苦着脸,老老实实陪她修习便是,只求她别再幻出狞犽鞭吓唬自己就好。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啊,走走走,快随我去玄堂!” 临在青阳快散学的当口,灵汐正巧懒意分神,听得院外簇着的一众仙生之中,冒出这声呼闹,不由得引她伸耳好奇。 “玄堂出什么事儿啦?” 另一个仙生师姐切切问着。 “师姐还不知,玄堂阁也新来了位仙师,你们绝猜不到是谁!” 那跑来传信的仙生还刻意吊起了众人胃口。 “是谁是谁,难不成比霆骁仙师还厉害?” 自是有人禁不住,冒出来急切催着。 “我只能说是难分伯仲啊!” 那人见着这招果然奏效,便更得意了。 “哎呀,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能与六界第一俊仙齐名的,那便只有咱们的南极战神啦!” 灵汐一听是九洺,不觉眼珠一亮,转而又不禁心生疑惑,殿下不是早回绝了瞻远和顾辙两位师兄,如今怎又入堂了呢。 “天啊!是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太子殿下亲自入咱们明堂啦!” 这个答案宛如一颗惊雷丢入滚油,炸出万千翻腾,直叫这般仙生们激动得惊叫哄起,欢呼雀跃简直比得知自己被选入明堂还兴奋不知多少倍。 “他们妖族也太幸运了吧,竟能得太子殿下和霆骁上仙同为仙师,亲自指点,咱们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好命啊!” 这份艳羡不知说出了多少仙生师姐的心声。 “师姐,别纠结了,快随我同往玄堂阁瞧瞧去,不然一会儿可就散学了。” 谈笑间,一众仙生嘻嘻闹闹相簇着,奔玄堂而去。 “灵汐,想什么呢?” 安歌看出她分神,差点没躲过自己刚催出的仙灵,吓了一跳。 “安歌,殿下入堂了,我想去玄堂看看。” 灵汐眼波滴溜溜闪着光,这股子兴奋劲儿顶得她根本无心修习。 “院规明言,修习期间不可早退,还有半个时辰就散学了,再等等。” 安歌亦听得外间议论,但院规还是需守的。 “哎呀,散学就晚了,我就想看看殿下教习时是不是跟在云中阁一般呢。我就偷偷的,仙师发现不了的。” 灵汐哪里等得了,心早飞出去了,偷眼瞟了瞟霆骁仙师刚好没看这边,便猴急着奔到门外,躲在门柱后面小声与安歌撒娇。 “这不行!你……” 安歌未及说完,眼见着她一溜烟儿跑得没影儿了,真是拿她没办法。 转头看一眼还在假模假式引教院生的霆骁,又想起那日在小院之中,九洺为了那支竹笛大发雷霆,便知了他为何入堂。 思量至此,不禁匿笑轻叹,这个太子,面上征战四方威风凛凛,私底下却不仅霸道傲慢,更有几分幼稚。 *** 平日只觉灵汐吵闹,但今日没了她在旁扰着,安歌反倒觉着在书斋温书只剩索然。 窗外夜静幽明,月如钩,见她迟迟未从玄堂回来,安歌只好一个人先回了西厢。 安歌径自走到院中秀池旁,想来小妖无赖住进西厢不过是因着一时无着的无奈之举,如今九洺入堂,自有更大的仙师斋舍容得下她整日拆梁断柱。 往后,灵汐怕就不会再住这里了吧,这小院又要如从前那般冷清了。 也好,她本就素爱清净,没了那几只小妖聒噪,她便更能专心修行,才算不荒废入得明堂的宝贵光景。 虽是如此,但不知怎的,她心底还是不免生出些莫名的寂寥和不舍,索性在秀池旁栖身而坐,这一泓温泉,就是小妖每日最喜宿着的地方。 安歌挽袖探指,玉手在温润如脂的柔波中轻轻拂荡着,突然触到一片异物,不禁引起她注意。 她翻腕折取那物出水,借着浅银色的月光仔细分辨,一抹浓绿冲入眼中,又是水草! 一直以来隐在心中的那丝不安登时冲破樊笼,席卷而来,不禁令她脊背发凉,安歌顿时意识到了此事何其严重。 便一刻不敢耽搁,凝一抹嫣红仙灵冲在水底,将其中的一应水草全拔了出来,更在假山之后发现了一株已悄然吐芽的小荷。 她看着眼前的秀泉,又想起那日在青阳池里看到的那株水草,才意识到问题的症结所在。 怪不得这阵子她在文津阁里上下求索,一味凝神在祸斗和风月琉璃盏之上却一无所获,原来这一切的症结都藏在灵汐身上! 她连忙拨袖掌灯,移步在雅室之中,将那些书卷腾悬环在周身。 书卷中一条条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语,似一片片被精心割裂隐藏的迷图一般,此际却在她眼前重序而出。 书中所言虽多有毁迹,却也逃不过她缜密推敲,不消多时,一个掩藏千年的真相便已在她心中初见形括。 如此惊天隐秘,即便是如她这般沉稳冷静的狐帝,也有些敌不过震撼,不由得一阵阵心惊,再看看手边嫩植,这事若有一日东窗事发,只怕即便是九洺也难保灵汐周全,思量至此,安歌更觉惶恐,空望着窗外残月,坐立难安。 突然,“砰”的一声小院外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奔着雅室而来。 安歌心悬得更紧,抬眼盯住门口,只等那身影冲破暗夜,现在烛火明亮处。 果然,那身影冲出外间黑暗,在雅室门栏处站定,迎着屋内通明光亮,一张略显娇憨的粉嫩圆脸上,凝着愁绪,强压着喘息,脱口而出。 “我有话要问你!” “我有话要问你!” 几乎是同时,安歌也再抑不住心中的疑问,必须在今夜问个明白。 087 你到底是谁 安歌自是没想到灵汐竟也有事要问自己,再看小妖那藏不住事的脸上神情何其复杂。 上一次见到她这般跑来追问自己,还是在摇光上仙案子告破之时,安歌毕竟较她沉得住气,便稳了稳心绪和颜对她: “你先问吧,出什么事了?” “安歌!你……” 话到嘴边,灵汐却暮然语塞,原本理直气壮还有些恼的神情,瞬间蒙了尘,一脸不知所措。 铜锤的话犹在耳边回荡,是啊,站在她面前的可是狐帝啊! 倘若铜锤和那班仙生所言尽是真的,那于九洺而言,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吧。 反观于己,不过区区一只小野妖,身残位微,还藏着那般不可为人知的隐情,能被殿下收在身边一路护着已是幸甚,如何敢想那些不起实际之事,哪里还有理由跑来质问安歌呢。 “到底怎么了,这般欲言又止,不是你的性子。” 半晌,安歌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便也心急。 “没……没什么……” 灵汐终还是将憋了一路的问题生生咽了下去,此事绝不再提: “你不是也有事要问我,又是何事?” “你真的没事?” 安歌暗忖这丫头什么时候还学会转移话题了,却还是有些不放心。 “这般啰嗦也不是你的性子,你若当真没事儿问我,我可回去睡下了。” 灵汐强压下心事,怕她一味追问自己忍不住脱了口,索性反将安歌一军。 “那好,本君确有要紧事,必须与你问个明白。” 安歌见她铁了心不肯说,便也不再逼问,转而看了一眼手边已有些蔫萎的嫩植,表情愈加凝重: “把你的风月琉璃盏拿出来。” “你要它做什么?” 灵汐自是听出她并非玩笑,而是肃着令她,虽有几分疑惑,却也顺从地自腰间取出那琉璃盏摆在桌上。 安歌未答,颦眉盯着这宝贝看了一会儿,抬手间掌心沉沉凝出一团殷红仙灵。 只见她毫不迟疑,将仙灵尽数倾入风月琉璃盏之中。 那可是足足能杀死一头山象的仙灵了,就这么直摧在这支小小的琉璃盏上。 却不想,风月琉璃盏非但没被击碎,反将安歌摧出的仙灵尽数吸了进去,只略晃了三两下,便就毫发无伤地静静稳在书案上,一动不动。 安歌通读旧史纪略,对风月琉璃盏的特性早已烂熟于胸,自是料得如此,并不吃惊。 安歌转而看向灵汐,略作思量,还是没有开口,只是上前挽起小妖手腕,用自己的小指尖在她食指指腹迅疾轻划,一滴鲜红清血立时坠落,正落在风月琉璃盏杯心。 灵汐倒不怎的吃痛,却实在看不明白安歌这般到底是要做什么。 原本说是有话要问,怎的现下却只顾着摆弄这琉璃盏,对此前要问的事只字不提了呢? 安歌没有理会灵汐向自己投来的困惑眼神,只直勾勾盯着风月琉璃盏,连呼吸都敛得近乎无有。 果不其然,就在这小小的风月琉璃盏内里当心,灵汐鲜血滴落之处,一株小小仙植渐渐破出而生,不消片刻,便能隐约看出形状,正是赤焰芝草! 安歌事先也不过猜测,如今当真得了验证,亦是吓了一跳,连忙冲出一力仙灵,急急毁了杯中之物,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旁人看见,酿成大祸! 灵汐只顾看着安歌奇怪举动,还没来得及看清琉璃盏中到底长出了什么东西,就被她那殷红仙灵晃的眼花,此际愈加糊涂了。 眼前这情景,再加之此前桩桩件件,连在一处,安歌便全明白了,她怔怔盯着灵汐看了良久,脑海中千般思量,终究还是没有吐露一个字。 她知道,灵汐虽顽劣却从不扯谎,若是自己明言问出此事,这小妖必定不会瞒着自己。 可也正是因着这般,她便更不能再问下去,尤其是在这处处惊险、隔墙有耳的天宫,再问,只怕不仅会害了灵汐,也害了自己和所有在天宫的妖族生灵。 安歌定了心绪,索性将满桌书卷全幻了去,又拿起恢复如初的风月琉璃盏,本想自己替她藏着。 转念一想这宝贝于灵汐而言还有个护身符的功用,偏这小妖又是个日日闯祸的脾性,不让她带在身上亦是不妥,便也只好丢回灵汐手里,刻意装做满不在意地揶揄着: “什么破玩意儿,你若喜欢收着便是,切莫拿出去给人瞧见,只恐牵累本君和你家殿下遭人笑话。” “前些日子你还说这东西是花神娘娘旧物,厉害得很,怎么今儿就这般瞧不上眼了?” 灵汐彻底被她弄得迷糊了,接着她丢来的琉璃盏,左右瞧瞧,却根本看不出她刚刚摆弄出了什么明堂,只愁着狐帝今儿怎么这般阴晴不定的。 “本君说它不好,它就是不好,你且记着不许再拿出来叫人看见便是了,哪儿来这些啰嗦。” 安歌亦想起那日她们俩初次栖身一处时的情形,再念着她这般隐秘身世,心中疼惜犹甚从前,更生出些许敬重情谊,便愈加想要时刻护着这傻小妖,生怕她再出什么差错: “本君倦了,还不进来侍寝。” “啊?怎么又要侍寝,你真把我当丫鬟了?” 灵汐刚把琉璃盏掖进腰间丝绦,一听得这话,瞬间苦了脸,杵在原处,心里眼里写满了不情愿。 “再啰嗦,可要本君请狞犽……” 安歌早移步出了雅室,走在回寝房的回廊处,不用看也知她必定赖着不愿过来,便幽幽地传了声荡在空中。 “别别别!我,我这不是来了嘛!” 还没等安歌“鞭”字落地,灵汐的鸡皮疙瘩已经起了满身,她当真是怕那东西怕到骨子里了,如今真是听都听不得,一听这个字身上就莫名地抽痛。 没办法,被人揪了软肋,她也只得溜溜地跑出去,抢在安歌前面推开寝房的门,真如小小仙婢一般恭敬着立在门边,候着狐帝款款入内。 安歌跨入门栏,侧目瞥了一眼灵汐,却见她还巴巴地眷恋外间暖池,迟迟不肯入内室,便嘭地关了门扇,一抹仙灵缚着她直裹进内间,丢在床上定得死死的。 “每次都是这般绑着,我自己会走!” 灵汐又被绑死在床榻上,怎不生气。不过,倒是一点与上次不同,今夜的床榻确是多了三四层被褥垫着,虽不似水波轻柔,却也当真比上次那硬梆梆的床板柔软了不知多少倍,一点儿也不硌身子了。 “以后你就睡在这里,本君近来夜梦颇多,需你常在内里伴眠。” 安歌换了件绵红睡袍,步上脚踏,稍一运灵,便将灵汐从床边推到里面去了,她自己则是头一次枕在外枕上休息。 “你不是神仙嘛!连觉都不用睡,哪儿来的梦,又来蒙我!” 灵汐虽被绑着动不得,脑子还是够用的,确也是因着她记着安歌说的每一句话。 “你以为就只有你家殿下会禁言术?” 安歌背对着她闭目而卧,懒得再作争辩。 灵汐正等着讨价还价,一听这话,连忙闭紧了嘴巴,除了偷偷送身旁的安歌一记白眼,再不敢有丝毫反抗。 “眼珠子也不想要了是吧。” 安歌不必看见也知她的小动作,冷冷一言,足叫她彻底老实。 灵汐果然已被安歌拿捏妥帖,再不敢丝毫执拗,只好老老实实闭上眼睛,身在床榻心在水,默默开始自我催眠。 然而,长夜漫漫,床榻上背向而卧的两人各怀心事,谁都无法轻易入眠。 隐约间,安歌听得锦辰悻悻地回了院子,咿咿哎哎喊着累,看来九洺今日初入明堂代授,必定没少拿他操练。 不过他回来便直奔偏房唤着璞玉,这么说来,璞玉应是早就回来了? 她怎么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入的院子呢? 许是自己对灵汐之事太过专注没有留意。 不过此际她可没心情顾及他们俩,满心被灵汐扰得紧根本凝不住神,只好再捋顺些思绪,笃定了小妖的身份,那这一连串的情状便也就全能合在一处了。 最是今日她用灵汐的血幻出那株赤焰芝草,此前所有迷惑便全部迎刃而解。 说起来,也是自己被灵汐真身的障眼法唬住,才绕了这么久的弯路,她早该想到的,天地间能令那风月琉璃盏如此一再护着的,除了花神本尊,还能有何人! 只可惜昔日风华绝代,神英倾世的一代花神,如今却转世为这般不谙世事的小小野妖之身。 若凭灵汐现今这样的资质重修仙途,必经奇苦,那条路不知要较自己当时飞升时所历天劫还要痛苦多少倍啊! 此间奥秘不知身为灵汐结契主上的九洺是否知晓,安歌猜测,由来灵汐虽得了风月琉璃盏,但因着不会操弄,必定也未启宝器神通,几番临危救主不过是风月琉璃盏的本能罢了。 偏那日她们在梓苑大战祸斗之时,灵汐不小心被祸斗血染侵体,才被那赤焰芝草之血逼出了花神滋生百草的神力而不自知,更也不觉,她身上的花神之力虽微薄,却也足可唤醒风月琉璃盏,便也使得这宝贝重又能汲取天地万灵了。 这便就与丘石重华当日莫名被吸了周身仙灵的事全对上了,那琉璃盏可是深埋千年不曾见过仙灵的物件,那日乍闻丘石名门仙宗之灵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只可怜了那班不明内情的仙师们,救人心切,却也在不知不觉间被小妖的琉璃盏掳掠了不少上乘仙灵,糊里糊涂吃了暗亏却也只得默默咽下。 思量至此,安歌不禁埋怨起九洺来。 灵汐的身世牵扯如此之大,可这小妖又偏偏是这副大咧咧的马虎性子,四处闯祸不说,连自己栖身处环生草木都未发觉,九洺怎么放心纵她整日在明堂、在天宫这般肆意晃荡。 若真有哪天一个没留意再弄出些花花草草的露了相,被谁捏了把柄,岂不是又要惹出天大的乱子。 难不成他还真以为只要将她的真身隐去幻作一滴露水,就能骗过所有人,岂不知这满天仙神修为高绝在他之上者大有人在,他这法子瞒得了一时却怎瞒得了一世! 安歌自是彻夜思量惯了,却不知此刻,床阁里的灵汐竟也瞪圆了眼,苦苦盯着眼前幔帐暗生愁绪。 从来沾枕就着,更天塌地陷都叫不醒的贪睡虫,今儿却因着那些个不相干的风言风语十足乱了心,说什么也睡不着了。 说起来,今日铜锤和那些仙生在玄堂门口围观殿下讲习时的小话也不全是捕风捉影的胡扯吧。 毕竟她也曾听莫斯年提起过,殿下和狐帝确是曾有过婚约,还是天后亲自应允的,这么说来,若不是因了那场浩劫,说不定安歌早就是殿下的太子妃,更是云中阁真正的女主人了。 所以安歌此来天宫,或许真的不单是为了入堂修行,更是为了兑现当年的婚约。 灵汐就是再不问政事,也知道如果殿下能与狐帝成婚,于他而言必定大有裨益,至少天后娘娘就不敢再如从前那般过分苛责他了,殿下在天宫的处境也肯定更从容些。 狐帝毕竟是妖界百族之首,不仅可以帮九洺治乱安天下,更有本事替他找到神农鼎碎片,这样的助力,实属难得。再看看她自己,不过一介粗野小妖,非但帮不上殿下的忙,还每每尽给他添乱,令他一再于帝君面前为难。 如此不堪,怎敢期许殿下的青眼,更怎还能怀着那般非分之想,真真是太不自量力了。 不知不觉夜已阑珊,星幕深沉。寝房床阁中静静躺着的两个少女各自忧愁着不同的心事,竟不知,两厢心事不约而同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088 不速之客 “阿嚏!” 九洺正忙着汇聚仙灵将这间颇为古旧的仙师斋舍重做一新,突然一个喷嚏,惊了一旁环顾着周遭,却哪哪儿都瞧不上眼的莫斯年。 “你说实话,此番出尔反尔,到底是单为了小妖,还是更因着那只臭鸟?” 莫斯年背着手,一袭白衣不染纤尘,若不是因为九洺,他必定是连这破旧斋舍的门栏都不愿迈进来的。 “怎么无故提起那臭乌鸦,你这是想到哪儿去了,本宫来明堂,自然是为了亲自教授院生,哪有私心。” 九洺嘴上不肯承认,但心里的别扭确是只有他自己清楚。 莫斯年怎会信他,一个不防,铁齿铜牙还未及揪住他心中所想,就差点被一支断梁砸中。 亏得莫斯年眼疾手快,一个闪身再挥仙灵,不仅纤尘未染,更叫那截断梁轰做尘屑。 这般小小意外于莫斯年而言自是不值一提,但令他揪心的却是九洺。 他向来最擅葺屋攒瓦的,怎会突然落得如此纰漏。 难不成真是因着一直笼在莫斯年心头的那一桩! “给我看看!” 莫斯年一个箭步,伸手拽住九洺手腕,这只手正是那日献祭龙髓之处。 九洺自是早觉出从灵应宫碧霞元君道场回来,身子就日渐空乏,却碍着怕莫斯年无谓担心,便绝口不提。 当下无意间被他觉察出来,多少存着几分心虚,迟疑着攥紧了拳,不想给他看。却也心知不过徒劳,除了灵汐,此间还真没人能拗得过他。 莫斯年狠狠瞪着他,眼里全是心疼埋怨。硬掰开九洺掌心,只见看似完好的肤表之下,一团沁血沉脓暗自翻涌,丝丝缕缕渗着血髓。 “怎么会这样!” 莫斯年千般小心、万般护着,终也没想到他这身子竟然匮败至此,连这样的伤口都难以自愈: “难到这些日子一直不得愈合?你怎能连我都瞒着!” “不是什么大事,就怕你这般一惊一乍。” 九洺想要合上手掌,却被莫斯年逆着。 “这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都怨我,当初就不该纵你去蒿里山……” 莫斯年连忙滑指落脉,口中叨念还未及展开,就被九洺一个眼神拦下了。 “殿下去了蒿里山?” 天外传音霖铃连动,翠蓝翎羽缥缈俊逸,最是言语中透出的三分关切,但在九洺和莫斯年听来,却是十足的幸灾乐祸。 “放肆!殿下邸阁,也是你这臭鸟恣意闯来的!” 莫斯年虽早知霆骁也在明堂,但因着九洺的缘故,与他亦是千年不曾照面。 如今乍见,为九洺意难平的心绪更是尤甚从前。 猛然见着他无端闯进来,莫斯年下意识一个欠身护在九洺身前,更顺势抓了九洺还渗着髓血的掌心藏在背身腰间。 “斯年,千年不见,还是这般泼辣娇蛮的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看来殿下虽不怎记着前尘,却唯独还是纵着你啊!” 霆骁看似寻常几句,却是话里有话,分外讨嫌。 “你!” 枉莫斯年素来凌厉性情,天上地下全不放在眼里,没想到这世间竟也有能令他语迟的人物。 九洺肃目盯着霆骁,一面勉力想要追回些与他有关的记忆,一面翻动被莫斯年紧握着的手掌反攥在莫斯年腕上,压伏着些。 “我怎样?斯年是不是想说,数千年不见,我又美了何止万千?” 霆骁故意装作看不出他眼中的敌意似的,顾自撩拨腰间环佩,轻捻香鬓云发,丢一波柔情漫过眼角眉梢直奔对面而立的九洺,这般风流身姿真较女子还更婀娜妖娆。 “真恶心!” 只可惜这情景落在莫斯年法眼之中,却全看不出一丝美艳,他只觉自己像吞了苍蝇般反胃: “若早知这般在意娇容月貌,当初何不修个女儿身,也好过如今这般雌雄莫辩的,令人作呕!” 听得这般当面难堪,霆骁不知是早习以为常,还是本就毫不在意,并不再与莫斯年争辩,只淡然一声浅笑便转而与九洺对上: “小九,早听说你醒来之后忘断前尘,难不成连我也不记得了吗?千年都不曾来找过我。” 九洺没有贸然出言,只因见他与自己相对时收了此前戏谑,满眼真挚不知是真是假。毕竟在九洺残存的印象里,确实对霆骁这个人既怨怼极深,却也隐隐有些旁人莫及的亲密。 “小九?!” 简简一句近称,足似钢刀铁剑直刺进莫斯年肺腑,更令他暗怒丛生却又有几分无措。 他从不知六界九州,竟有人敢如此称呼九洺,更足见他二人由来何等亲近。 霆骁早看出莫斯年心思,轻描淡写与九洺攀谈二三,就足将这小小药仙气得咬牙攥拳却又无处放矢。 好在九洺心防得紧,迟迟不肯接言,否则莫斯年怕是早被气跑了。 “怎么,药童仙官不知殿下在明堂的小称?” 霆骁斜眼瞥见莫斯年抑制不住的气恼,心下更加得意,必得添油加醋再作挑拨: “这你可不能怪罪我们小九啊,他若不是当年震坏了脑子,绝不会瞒你的。不过……”霆骁煞有介事,故意逗着莫斯年。 “不过什么?” 莫斯年哪里气得过,狠狠瞪着他,嘴里却还是不争气地接了这话茬。 “斯年,不若先去帮我看看灵汐那丫头跑哪儿去了,怎么还不过来。” 九洺其实也不知霆骁欲言何事,却莫名一阵心虚涌了上来,生怕霆骁的话又引出什么祸端来,即便不是天大的祸事,引得斯年气恼也是无益,思量至此,他怎不连忙插言支走莫斯年。 “九洺!” 莫斯年怎会不知九洺之意,可他既看不惯霆骁这副嚣张模样,更受不了这臭乌鸦与九洺故作亲近的姿态。 “你家殿下都发话了,还赖在这儿,难不成是不放心我吗?放心,我可不会像某人似的,假借医家之名,缠着小九,一缠就是几千年。” 霆骁见九洺心虚,自然更加恣意,对着莫斯年出言也愈加无遮无拦。 “你!” 莫斯年若不是看出九洺窘迫,哪里还容得这臭鸟如此恶言,必定早出手收拾他了。 “霆骁,你有何事与本宫来对,若再敢轻蔑斯年,休怪本宫不容!” 九洺终于不可忍。 莫斯年终究等得九洺出言,确也料出那霆骁再怎么嚣张,定也不敢在明堂对九洺如何,才强压下怨气和不甘,不再与这臭乌鸦一般见识,临走还不忘着意递个眼神给九洺,叮嘱他小心手上伤处,切记时刻提防着些。 “深夜来此,你大抵不单是为了惹恼斯年的,说吧,到底所为何事?” 九洺直等到莫斯年确是走远了,才郑重问询霆骁,言语虽客气,却也不无提防。 “小九,你这般对我,倒真叫我有几分糊涂了。也不知你是当真忘了旧事,或是仍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霆骁却仍不急,故意试探着他。 “无论本宫是否尽断前尘,此处毕竟是天宫境地,更何况明堂之中最忌逾矩,你我虽皆任代授仙师之职,毕竟亦有君臣之异。” 九洺本就刻意防着,又怎会轻易就范。 霆骁闻言,却不以为意,不过轻挑了挑眉,抬腕捻指习惯性地抚了一下耳畔星泪,知趣似的退了一步,勉强躬身简简施了一礼: “既然殿下无意叙旧,那小仙也就有话直说了。下月初一便是乾霖阁开阁招贤之日,我受廉贞仙师之托拣拔新秀,因而特来征询殿下之意,不知殿下心中可有中意人选?” “本宫今日方才入堂,尚不熟识新晋院生,无从推荐。但以既往乾霖阁择才之严苛,纵观如今明堂,恐怕无可拣选。” 提及乾霖阁,九洺心中暗藏已久的旧事不由得惊起封尘,那份挥之不去的遗憾带着些破碎的记忆重新闪现脑海,虽无前因后续,也足令他心绪难平。 但战神毕竟是战神,即便内里五味翻涌,面上却沉静无波,绝不会令霆骁有丝毫察觉。 “殿下说的是,如今的明堂确是不比咱们当年风光。哎呀,想想当年,那可真是轻裘白马少年郎,春风得意最轻狂啊!” 霆骁仍不死心,接着九洺话茬儿,假借着追忆当年再做试探。 九洺冷眼看他故作陶醉,面上愈加冷漠,更显出几分不耐烦。 霆骁眼见九洺专意防着自己,看来再做思量也是枉然,索性收起这副假面,轻咳了一声,换作肃面: “咳,确如殿下所言,现下明堂仙生资质欠佳,但若是连一两个有些潜质的都选不出,未免也有些武断。小仙就觉着青阳阁的灵汐小仙仙灵醇厚,潜力非凡。” “灵汐?” 九洺就知道,若单单只为乾霖阁招新之事,霆骁断不会深夜来访,果然,他是冲着灵汐来的。虽还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绝不可让这般狡黠之人打起小妖的主意: “她不过区区野妖,连飞升之资都不能及,更不消说是入选乾霖了。霆骁上仙的眼光,本宫实在不敢苟同。” “哎,殿下此言差矣,您莫不是连自家小妖有摧山纳海之能都不知,还是有意藏秀不舍得她为苍生出力?前阵子关于灵汐当众破阵吸灵之事,我可没少耳闻。” “坊间谬传,不足为据。” 九洺依旧不肯松口。 “看来殿下心中尚存顾虑。无妨,反正距开阁还有些时日,此事也不急在一时。那小仙就先行告退了。” 霆骁倒也痛快,未再执意纠缠,转身欲出。 九洺不言,只等他快些离去。 不想霆骁迈出门栏之际,突然迟停脚步,背对着九洺又补了一言: “听闻今次入得乾霖阁的仙生,可得上清仙神亲授嫡传,欲求碧霞元君指点亦非难事,岂不也省得殿下为她舍髓求拜了。” 不用回头,他也能猜出九洺神情,想来今日虽没诈出九洺实底,至少令他生出几分难安也算不虚此行。 说罢,他便嘴角轻扬眉眼得意地幻羽而去了。 的确,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九洺而言却如惊心闷雷。 他不知霆骁到底了解多少隐情,还是全凭今日撞见自己手中伤处就推出端倪。 但他已隐隐预感到,此后必定还有不尽未知的凶险正排好了队奔着灵汐而来,想不到,即便自己百般护着万般隐匿,依旧阻挡不了这么多人对她生出的诡谲思量。 这天宫,他们怕是当真居不得多时了。 眉望着霆骁幻去处的空空庭院良久,九洺紧紧攥住掌心伤处,任髓血渗溢,痛已不觉,只更加忧心灵汐的处境。 乾霖阁…… 无论霆骁出于什么目的,在自己候召这段时日,送灵儿入阁或许当真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退一万步思量,就算不为小妖问求新身,至少或可暂保她一时安稳。 倘若哪一日灵儿身世真的瞒藏不住,那里毕竟是文昌帝君教化仙生之圣所,纵使天后再怎独断专横,终究碍着两位帝君在前,也不敢对灵儿怎样。 089 要不还是打一架吧 这冗长的暗夜不知何时褪去,九洺立在门栏处直等了整夜,终也没盼得灵汐过来,原本最无情识的冷冽性子,此际也隐约感到一丝寂寥。 只道莫不是斯年一气之下径直回了药王殿,忘了替他与灵汐传话。 不对,斯年虽嘴上狠戾,实则对灵汐却是十足上心,不可能不去寻着灵汐的。 而灵儿更是不用说,昨儿明明见她在书斋外巴巴望着自己来着,知道自家殿下入了明堂,小妖都欢喜得没边儿了,必定巴不得早早过来相聚的,怎会平白彻夜不归呢。 想来,必定是那刁蛮的狐帝不知又对灵汐施了什么淫威拘着她,才令小妖不敢过来的。 万千凶险且不提,单这一个可恶的狐帝,就足令九洺怒发冲冠,不因旁的,只因每每自己都能撞见她刁难灵儿,可见小妖平日里该当受了多少委屈。 一想到这里,他便愈加担忧了,眼看着终于挨到天明,真真是一刻也不能再等。 一个飞身就奔向了西厢别院处,今日起,再不叫他的小妖寄人篱下度日,更不许她再委身做那狐帝的什么伴读侍婢了! 存着这般思量,他又免不了一路翻想起安歌欺辱灵汐的桩桩件件,自是心焦愈甚,更臆想出灵汐必定每日在西厢伺候狐帝委曲求全,挨饿受冻历尽百般欺凌。 满脑子悲戚惨状,心疼得他不忍再作细想,只见他一个幻身气冲冲奔向西厢,恨不能直与那安歌大战一场,剥了她的狐狸皮给灵汐做安枕…… “嘭!” 九洺盛怒之下一脚踹飞了小院大门,门板应声倒地,碎成三块。 然而,破门而入所见之景,却令他有几分……几分尴尬…… 而更加错愕的,自是内里正忙着端菜入席的璞玉,胡吃海喝的锦辰,当然,还有悉心搛菜的安歌以及启唇受用尚未吃到嘴里的灵汐。 四人悉数围着院中食桌,原本一派其乐融融,骤然被这一记莫名飞脚惊得愣了神,全似冻住一般。 最是安歌,一见来人是九洺,便知必定又是来找茬儿的,自是不得好气,但毕竟持着身份强压下怒火,并未立即爆发。 心底却也暗自念着,好歹他今日确是走了门径,倒还算听话。 只是可怜这门板也不知犯了那处太岁,三天两头被震个稀碎。 未及内里众人缓过神儿来,九洺便连忙滞涩地道了一句: “那个……你们,慢用……” 堂堂战神还从未这般怯怯地出言,却也等不及话音落地,他就急忙转过身,直欲遁形。 “殿下!” 还是灵汐下意识叫住了他,话音未落,心境却莫名起了变化。 转头再看看身旁的安歌,似是在心底下了莫大的决心,便索性一口叼住安歌箸尖的吃食,重又扬起被佳肴填得鼓鼓的笑脸,一边嚼动,一边故作兴奋地含混着: “快来用早膳吧,璞玉的手艺比飞渡好太多啦!” 九洺背身迟疑了片刻,不知该不该回头。 除了灵汐,他可从未与旁的妖族同食,即便是锦辰也从不被允许与他同席的。 但不知为何,今日撞见的这一幕却当真令他生出几分神往。 毕竟,在云中阁碍着诸多繁礼,他们是绝不可能如西厢这般无君无臣,亲近自在,宛如真正的寻常百姓家。 “璞玉,还不快给太子殿下奉席。” 安歌看出九洺犹豫,不禁嘴角一勾,瞟了一眼还在巴巴望着门口,嘴里咽着香甜的灵汐,轻声吩咐着一旁正要入席的璞玉。 九洺自然听得真切,没想到狐帝寻常一副刻薄模样,竟也有这般随和知意的心思。 “既然狐帝如此盛情,本宫只好勉为其难,看看你这小院到底藏着何等佳肴,竟馋得我家小妖迟迟不肯归宿。” 九洺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能拉下面子,不计前嫌地与这一众妖族同席同食。 “谢太子殿下赏光,本君荣幸。” 安歌亦是忍俊,看着别扭落座的九洺,由来对他的偏见,许是因着灵汐身世的缘故,竟也消减了不少,嘴上自然也就不再咄咄相逼了。 一旁的锦辰最是忙得不停,却不是为着帮璞玉伺候九洺用膳,单单仅是忙着品鉴满桌吃食,就足占了他满眼满心啦。 “咳,锦辰,云中阁的规矩都哪儿去了!” 九洺本就拘谨,再见锦辰这般狼吞虎咽好不粗鲁,自然更觉难堪。 “殿下,您不知,璞玉这手艺太过惊绝,必得趁热,才能全然尝出真味。” 锦辰到底还是怕着九洺,一听殿下斥责,立马放了筷子,眼睛却是扎进了菜里说什么都拔不出来了。 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蒸腾锅气渐渐消散,眼珠都快掉进菜里了。 “好歹你也是在云中阁和药王殿两处宫苑修行过的,怎也如灵儿一般没得见识。 身为亲水一族,若论及可口至臻,难道不应将天河鱼虫排在最前面,这般下界土菜除了猎些奇味以愉口腹,于修为可说是半点无益,有何稀罕。” 九洺到底还是持着天族的身份,言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太子殿下此言差矣,这些妖族吃食虽确不比天界仙食有助益修为之功,却毕竟也是采日月之灵,汲六界精华,更凝聚了璞玉奇巧心思才端上这方小小食桌的。 于太子这般纵横天地的天族战神或是无益,但对于我们这般天生地养的粗野妖族而言,却是难得的美味。一餐不用,就觉着满心空荡呢。” 安歌就知道,他堂堂天族太子,怎会安安生生同他们妖族共食一餐。 这不,凳子还没坐热呢就开始端起他天族的臭架子了。 她敬他以身结契护着灵汐自是不假,却也绝忍不了他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这般不知好歹,盛气凌人。 “二位殿下,必定是璞玉拙质,摆弄出的吃食确难配仙家高格,还请主上恕罪。” 璞玉可算看出来了,这两位原就是对冤家来的,不论就着怎样不值一提的小事儿都能吵得起来。 若再不拦着,只怕大清早的这顿饭也难吃得成了。 “璞玉,你可别谦虚啦,这么说吧,只有你做的这些吃食才配得上我这芙蕖玉露。” 却说灵汐,刚刚那决心一下,竟当真瞬间释怀,连胃口都好了不少,一面用眼神指使着安歌一个劲儿地给自己搛菜,一面又伸了伸下巴,示意安歌将她腰间的白玉葫芦取出来。 九洺这才留意到,这小妖在这西厢的地位什么时候竟一跃压在狐帝头上了,不禁生出几分疑惑,但总归不是坏事,切先不做评判,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安歌倒是对她言听计从,竟真就乖乖从灵汐腰间扽下了那枚白玉葫芦,还顺势将她面前的杯盏也斟满了。 九洺全看在眼里,却总觉哪里不对劲儿。 确实不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九洺一个沉掌拍在食桌上,只震碎碗碟,没将整个桌子摧个粉碎已是手下留情。 怎不吓得锦辰和璞玉一边眼巴巴盯着跟前吃食可惜不已,一边暗忖看来今日又是不得消停了。 “什么怎么回事?!” 安歌原想看在灵汐面上不再与他计较的,却又冷不防他这一掌,好端端的一餐晨食说毁就毁了,实在令她忍无可忍,怒冲冲质问这个喜怒无常的怪人。 “本宫就知道!如你这般粗鄙妖族,怎会这般好心对我灵儿。何况你这堂堂狐帝,由来对灵儿更是百般欺凌,怎么突然就这么好心,又是喂食,又是斟酒的伺候,原来如此! 狐帝!你对本君有何不满,直接招呼便是,整日虏着灵儿这小东西欺负个没完算什么能耐!你今日要是不给本宫解释清楚灵儿这胳膊到底怎么了,你休想出这小院半步!” “不是……殿下,您听我……” 灵汐也刚听明白九洺缘何无故发威,原来是因着自己这双手。 她也是才想起还有一档子事儿本该躲着些殿下的,却被自己糊涂心思忘了个干净,这回好了,又被殿下逮个正着,看来又少不了一顿责骂了。 思量至此,她瞬间怯怯然,便想连忙解释,却被九洺当即打断。 “灵儿,你别怕!本宫在此,莫说她不过区区狐帝,就是天后天君也不应无故伤你,你只管如实说来,她平日里都是怎么欺负你的,你这胳膊到底伤成个什么样儿了,竟连动都动不得!灵儿放心,本宫这就招了斯年过来,必能治愈如初!” 九洺站起身,一抹仙灵便将安歌从灵汐身边推开,旋即又将灵汐揽入自己身畔,小心拢着,正欲查看她的伤势。 若是从前受着九洺这般回护,灵汐岂不得因着能多亲近九洺而心生窃喜。 但今日却不同,或许此后,她都不敢再有这般逾礼的希冀了,被九洺这般揽在身前,也再没了以往的甜蜜,心底只有说不出的一丝酸楚。 更还是当着安歌的面儿,灵汐更觉不妥,便像浑身扎着刺一般,执拗着急欲挣脱,却忘了九洺的性子,她越拧着,便就被他拢的越紧。 灵汐几次挣不脱便也只好作罢,却瞥见安歌正盯着九洺和自己这般亲密,面上沉郁了不少,灵汐心里更过意不去了,只觉面上火辣辣的,不知如何是好。 但她看不懂,他们二人明明已是结下婚约的关系,九洺又缘何对安歌生出如此深重的敌意和误解。 更不知,自己眼下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干的好事儿,只好眨巴着小鹿眼向安歌回望一眼是为求助。 “好,你自己跟你家殿下解释吧,说说本君到底怎么把你欺负成这般手不能提的可怜模样。” 安歌当真懒得再理会这个暴躁无脑又舐犊无度的天族太子,强压下心底盛怒,只教灵汐亲口说说她自己干的好事。 “真要说啊?” 灵汐好不难堪,撒娇似的回问安歌。旁的或许还可先放一放,唯独今儿犯下这事儿,确实不怎好说出口。 “灵儿但说无妨,莫要怕她,本宫为你做主!” 九洺却以为安歌又在威胁她,自然不肯放过。 灵汐可谓骑虎难下,自知赖无可赖,只得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小动静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予九洺知。 确也是难为了九洺,一字不漏地听完了之后,竟当真忍住了没有当着安歌的面儿来好好教训这小妖。 没想到,借宿在西厢这小院,于她而言还是有些好处的。 灵汐不禁暗自思量,看来还真不能随随便便就搬去别处,不然她这条小命啊怕是也经不住自己几番胡闹了。 090 初探灵虚真境 灵汐灰溜溜地从九洺怀里抽身出来,躲在一边,藏在帕子下面的一双小手也藏得更隐蔽些。 九洺略有些理亏地扫了一眼安歌,又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瞪灵汐那还并在一起、动弹不得的手。 一时无语,只心间恼怒难平,这小妖真是愈发无法无天,今日只困住双手当真是轻了,若是在云中阁,他必定直接将她拘在明泽潭里,至少一个月不得出来! “太子殿下,现在,我等妖族可以安安稳稳地用完这餐晨食了吗?” 安歌紧盯着九洺面上变化,终于理直气壮地将他一军。 “那个,狐帝且慢用,至于这小妖,只恐在西厢散漫不得严教,本宫今日便叫她搬到我那里去,也免得整日里吵扰你们修习。” 九洺被灵汐拖累得只得服气,言语之中自然也少了几分盛气,却也更加不安任她肆意留宿在外。 “殿下,那我也要一起过去吗?” 锦辰听得殿下之意,既怕自己这次又被落下,莫名却还有些舍不得离开西厢,连忙插言切切问着。 安歌迅疾瞪了锦辰一眼,立即开言,无论如何,她是绝不会再让灵汐搬出小院的: “她昨夜潜入文津阁,欲偷摘梵音圣果确是因着本君管教不严,却也不全如殿下说的那般纵她散漫。 毕竟本君还是及时将她揪了回来,至于她那被梵音树蜜黏住的双手,权且算是个教训吧,殿下不必过分忧心,再过十几个时辰便会径自化开,于体无伤。只是,小妖确是还不能搬走。” “为何!” 九洺既听得灵汐坦白,自然知道她手上的梵音树蜜并无大碍,却没想到狐帝这般难缠,仍是不肯放开灵汐。 “若本君没有说错,殿下应也曾入明堂修习,今朝又以代授仙师身份再入此处,难道忘了明堂院规第七十七条明言,仙师圣尊不可侵扰,在堂院生禁入仙师斋舍。” 安歌自是早有准备。 “狐帝此言差矣,院规自然要守,可本宫与灵汐,先为主仆,后为师生,自然应依先礼,本宫招她在身边伺候亦是师出有名。” 九洺既是打定了主意而来,又怎会善罢甘休。 “君臣主仆皆为外间俗礼,明堂既是六界致盛之所,自然法度超然于世,所谓入得此堂,谨守此规,殿下和灵汐如今皆置身明堂而非云中阁,那明堂院规理应凌于世间万千规矩之上。” 安歌亦是不肯相让。 锦辰和璞玉两人实在无奈,刚刚有那么一两句,明明都已有所缓和,怎么平白又吵起来了。 却是灵汐,刚刚在悄无声息间便偷偷割舍了一段情结且不说,眼下不仅晨食没好好吃上两三口,芙蕖玉露也还没喝上,这满桌吃食就被震碎了。 手还被死死黏在一起什么都做不了,心底这份寂寥失落真不知他们谁能明白。 此际,更无心听得他们无畏争吵。 她只得百无聊赖地望着门口,透过失了门扇的那方空处,巴巴地望着院外风景,头一次这么盼着光景的脚步再快些,她一刻也不想夹在这两人之间困着了,一心只想早点奔书斋去。 说时语迟,正灵汐痴痴望着门外之时,一封飞书令凌空而至,直冲向灵汐面上而来。 九洺和安歌二人一边吵得正酣,一边也都察觉了这突然闯入的飞书令,两厢几乎同时抬腕揽信,谁能想到,那飞笺在战神指尖轻擦而过,竟终被狐帝截住了。 安歌亦是好胜得意,连看也没看一眼那飞笺就随手递给身旁璞玉。 璞玉知道灵汐急着好奇,速速替她念了出来。 原是东序飞书,命灵汐明日起独入灵虚受习试炼。 “灵虚?可是明堂三境中的第二层!” 锦辰忍不住发问,心里眼里皆是欢喜,没想到灵汐在青阳这般厉害,这飞书令独给她传来,连狐帝都没有呢。 “正是。” 安歌虽也为灵汐高兴,但不知为何总有些不放心灵汐独往,忙做思量。 九洺也觉出此事蹊跷,一种不好的预感瞬间袭来,他连忙问着璞玉: “令上可说谁人照管灵汐受教?” 璞玉再度细细揽看,回道: “信上说,是由霆骁仙师亲自督教。” “霆骁仙师!” 灵汐一听是他,瞬间来了精神,原还有几分不情愿的,现在确是恨不能马上入境,藏不住的兴奋劲儿一下子就窜了上来: “帮我回信,不必等到明日,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不许去!” “不许去!” 几乎是同时,九洺和安歌皆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吐出这三个字。 不仅在侧旁观的锦辰和璞玉,就连他们二人自己也不免震惊,原来这世上还有能令这两个水火不容的人意见一致的事。 *** 若说这灵虚之境确是空灵清透,灵汐置身其中,只觉周身被阵阵似有若无的微风轻拂着、承托着,不需用力即可腾然飞起,不必运灵亦觉蕴力汹涌。 最是这灵虚真境万千虚空之中,变幻莫测的绝美光影,流澜溢彩,美不胜收,叫人舍不得眨眼。 却偏有一点,那便是灵虚之中万物有形而无实,乍看来再怎美轮美奂,倘若叫上真,想要细细观瞧,那便唯有落空,正是应了那句: “世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只可惜,灵汐这般愚钝修为,又怎会明白如何作如是观。 这会儿,她正紧盯着天边一团团似是而非的流云飞鸟好不兴奋,恨不能一个飞身冲过去扑个满怀。 却碍着乘銮驭风的霆骁仙师就在身前,任她再怎么恣意的性子,此际也是懂得收敛的。 却说霆骁,费尽心思才换来与这小妖独处的机会,果然有所收获。 自是今儿一见着灵汐,他便瞥见了她藏在袖口内里的几颗异色彩珠,若没看错,正是曾出现在梓苑禁地的珍珠无疑。 霆骁不禁心中暗喜,一刻不停地带她入境,更早暗自盘算好了一切,只等入了这避人耳目的秘境,才好施展。 然而,霆骁乘着凤鸟羽銮飘飘而下,带着灵汐入境,何等称意畅快,却蓦然见得眼前光景,他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也难怪,原本学宫发出的飞书令只允了灵汐一人入灵虚,谁成想,今儿在这真境之中候着的却是如此浩浩荡荡的一群。 九洺和安歌自不必说,哪个心底都是一万个放心不下,两厢一边对着棋,一边掐着架就来了。 再来便是莫斯年,他倒是懒得卷入两位殿下的嘴仗里,更一见那霆骁就恨得牙痒,却奈何实在放心不下九洺身子,前几日忙火火地处理完药王殿的差事便就打定了主意,在九洺应召入醮之前,他都必得每日守在身旁寸步不离。 此际,正坐在九洺身侧,无意观棋,只顾自摆弄着手中的纯阳炉鼎,头都懒得抬。 其后跟着的自然还有锦辰和璞玉,若说起来,他俩也不全是来凑热闹的,毕竟各自的主上都来了,他们作为仙家近侍左右随着倒也能说得过去。 霆骁斜倚凝望,暗自思量了好一会,终是硬按下急切心思,亦未贸然出言驱离众人。 不过,此间气氛虽说不上剑拔弩张,确也存着三分僵持,霆骁自是不愿这么多人随灵汐一同入境的。 更何况,灵虚真境可是明堂三境九阶之二,亦非寻常仙生可随意涉足之处,依着院规,必得征得仙师首肯方可入境修习。 想来他此番硬要了这灵虚末阶专为与灵汐独处,也是三次五次到廉贞仙师那里求下来的。 可眼前这一众人等,竟敢如此随意便闯了灵虚,叫他怎不恼火。 也正是逮着霆骁分神的当口,没心没肺的灵汐顾不得眼前众人皆是为她而来,只一心奔着天边绚烂幻彩直飞了过去,追风逐影、横冲直撞,一刻不停。 “代授仙师为何迟迟不将灵汐拢回来授业,若是由着她的性子,恐怕仙师可要等到地老天荒了。” 安歌自是又吵赢了九洺,棋局也显出几分胜算,便志得意满地对上了在旁一言不发的霆骁,她倒要看看,霆骁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狐帝何急,灵汐本就仙灵深厚,置身此间即为修行,何须旁人教引,仙师派我前来,不过是行管护之责罢了。” 霆骁说得漫不经心,实则心底早已有些焦急,只是碍着众人在此,不可分毫露相。 “如此说来,你不若早点回青阳阁看管那些院生去,灵儿自有本宫亲自看护,不需旁人劳心。” 九洺率性落子,正气不过安歌揶揄,抓住话头,便直将心火撒在了霆骁身上。 “殿下以为我不想早些回去?奈何上命难违,即便殿下您亲自前来,我也还是必得寸步不能离境。” 霆骁故作埋怨,却也看出一时半会儿怕是难将这班人赶走了。 原本玲玲动听的风铃声响,也只觉烦心刺耳,索性狠力一个甩袖,全幻了去。 “当真还为难你了!” 莫斯年早看出他一脸假意,实在忍不住,一语反讽,言外之意呼之欲出。 “哎,谁说不是呢!” 霆骁装作听不出,笑意涔涔的面上更添浮夸,而心底的算计却是一刻不停。 当着如此众人的面儿,他就是再心急,也只得硬着头皮按兵不动,无论如何,他必得寻得与灵汐单独相处的机会才行。 091 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然而,谁能想到这群人竟如此难缠。 一连好些天,无论霆骁如何绞尽脑汁,终是甩不开九洺和安歌二人。 确也有几次他试图用些障目法术,奈何他与九洺毕竟同宗同门,太过心急难免漏出破绽。 更何况那狐帝虽是新晋仙班,法术低微,却是个心细如发、思量入微的角色,还有那莫斯年,哪个都不是好糊弄的。 原本精心筹谋可谓信手拈来的一番思量,如今全被这群人打乱了。 霆骁只得装模作样地教习些寻常法术让灵汐比划着。 好在这小妖资质蠢顿,又不善持控灵力,学起来磕磕绊绊得确实吃力,倒也显不出他教得随意应付了。 眼看着乾霖阁开阁之期将近,霆骁思忖,再不可这般无畏耗下去,必得找到时机,哪怕只有三五个时辰或也足够。 正他愁眉不展之时,远处一声巨响突然打破了灵虚沉匿寂静,未及众人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近乎哀寰的惨叫划破长空。 在旁督着的九洺最是担心小妖,本想冲手挥去拘着她练功的结界,将她护在身边,却见正是练功练得百无聊赖的灵汐,忽闻如此惊声,登时来了精神,早一步自己冲了出来。 霆骁心中有鬼,亦不知这真境高深之地怎会生此异动,心下暗暗盘算,不敢妄动。 众人皆觉出异样,起身聚在灵汐身旁。 安歌两步过来与九洺并肩,一把抓住了正欲寻声上前的灵汐,顺势递给璞玉一个机警眼神,让他先去探看。 锦辰紧随着璞玉,也想一同去看看究竟。 “救命啊!快!……快跑!” 未及璞玉走出几步,一阵急促的奔逃声响自远而近,惊恐沙哑的呼喊声,确还有几分耳熟。 “哎呀——要了命啦,这畜牲疯啦,要吃人!救命啊!有没有人啊……” 另一个尖利的声音更加熟悉,即便是这逃命的关头也还是那般扭捏。 “是铜锤!” 灵汐第一个分辨出来,眼中的担忧自然更多了几分。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莫斯年亦是觉出不对,手底略略一摆,示意锦辰璞玉皆不要上前,毕竟那两人也正朝他们这边跑来,且先看看情形再说。 远天群岚飞鸟的幻影纷纷冲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已隐约可见。 而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黑乎乎的巨大暗影遮天而来。 “祸斗?” 九洺只闻见风中一缕气息,便立即分辨出来,但确心中更生疑惑,那两个法术极其低微的妖族能闯入灵虚真境已是不合寻常,祸斗的出现更是分外蹊跷。 拼命逃将过来的邓通学,一眼看见人群中的灵汐,箭步窜蹬,直奔她就过来了。 幸好锦辰站得最前,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拦下先问究竟: “老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们怎会在这儿?” 邓通学见灵汐被这般层层护着,看来此际是难以近前了,便顺势扑在锦辰臂上,狠命喘着粗气,见身后的黑影愈加靠近,装出十二分的惊恐,结结巴巴地应着: “那……那畜生,要吃了我俩!” “快说!你俩怎会平白惹上祸斗的,又是如何闯入这灵虚真境,若不实言,别看这里这么些人,没一个救你们,我倒要看看那畜生能不能真吃了你们这两只老妖!” 莫斯年最是一眼就看出这老东西藏着心思,三分演七分装的,哪里能逃过他的法眼。 “别!……” 最是灵汐当了真,更为眼前刚刚脱险的两人揪心得紧,下意识出了声,却也只敢轻轻一语便连忙收了声,莫斯年可是真能干出这事儿的人呢! 但碍着这么多人在旁,她也不敢贸然顶撞于他。 莫斯年嫌弃地瞪了她一眼,便又向那二人投去凌厉目光。 “哎呀,这老家伙最是诡道,都这时候了还碍着两位仙师在这儿,怕受责罚。还是我来说吧,恳请各位仙师仙上且先救下我等,要打要罚容后再论。” 铜锤心急,眼看着身后的祸斗狂奔而来片刻便到跟前,再看那邓通学命都要没了还在耍心眼,真是一百个气愤,若不是仙师在旁看着,她真恨不能踹上他十脚八脚都不解气! “快说!” 这些个妖族真是个个心机颇重,莫斯年只得再厉声斥着。 “回仙师……仙上,要说起来,这事儿属实不能怪我俩,最是那个失心疯的丘石……啊!仙师救命!” 铜锤正要告下大状,却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全,就被身后业已冲到近前的祸斗吓得半死,一头扎进众人身后,紧紧揪着那条脏紫帕子遮在眼前,除了保命,什么都顾不上啦。 莫斯年只得分外嫌弃地又瞪了这两个妖族一眼,真心懒得理会。 “丘石?” 还是安歌思量缜密,一下就听出了端倪,心下略略思量,看来她和灵汐的麻烦又来了。 果然,一路狂奔的祸斗身后,隐隐地,丘石重华正举着什么宝贝,悠悠地跟了过来,一脸得意。 “是五雷珠!” 九洺远远辨出丘石重华手中灵力擎着的法器,即已猜出原委。 他登时几分忧心,倒不是因着区区几只小妖闹出的动静,只是由此足见明堂初境必定已是混乱不堪,难道连瞻远和顾辙也皆随仙师们一并而去,顾不得这厢院生了? 他既承着代授之职,却也当真不可再因灵儿一人耽搁了明堂照管之责。 “正是正是!那丘石擅取五雷珠挑逗凶兽,闹得整个东序鸡犬不宁,也不知他施了什么法术,驱着那祸斗就紧着我俩没命狠追,差点将我们生吞了去,仙师救命啊!” 邓同学见九洺凝神定气,必定是要救下他们的,这才见缝插针解释一二,却对如何闯得灵虚真境只字未提。 九洺不慌不忙,只上前一步,不知怎么,那眼看逼近的祸斗竟暮地怔了一瞬,便似受了惊吓般炸开了毛,怵在原地呜呜两声,突然调回身躯,朝着来时方向疯狂逃了。 众人不明所以,却见得那本在不远处的丘石这下可被那畜生吓得不轻,一手忙不迭丢着五雷珠,一边迅即逃窜: “哎!哎!你这畜生,怎么回事儿……,别!别咬我啊……” “奇怪,这狗子怎不似从前那般厉害了?如今竟连区区五雷珠都怕得紧。” 灵汐交过手,自然不难看出它似是有伤在身,连贯用的扑咬都很吃力。 她回头望望安歌,安歌早已猜出原委,一个眼神递在九洺身上,隐隐摇头,看来这一代凶兽当真是被这主仆俩收拾得服帖了,灵汐却还是一头雾水。 “好好练你的功法便是,入了灵虚这么些日子,上等法术没见你用功,倒是这些无谓事最上心!” 莫斯年也忍俊看了一眼九洺,立即又转而换了严厉口吻训斥起这班小妖来: “还有你们两个,胆敢擅闯灵虚禁地,当真是看仙师们忙于政务无暇照管,就无法无天了是吧!还不速速滚回去!” 莫斯年这般厉声厉气,真真比仙师还令人胆战,加之邓通学和铜锤确是违规入境,哪里还敢造次,眼见着众人当前,九洺和霆骁两位仙师没有追究的意思,他俩连忙跪地认错,仓皇遁走。 “那丘石怎么办?” 锦辰目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消失在虚空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个万般厌恶的丘石重华。 “不好!它们所奔之处不正是谪仙冢!” 霆骁暮地反应过来,登时惊心,顾不得其他,一个幻身冲了过去。 “斯年,看好灵儿。” 九洺意识到事态严重,来不及多做交代,只得紧追着那一羽翠蓝幻身腾云。 “殿下,何为谪仙冢?” 璞玉不失时机询着安歌。 安歌茫然不语,她也不过初来天界,哪里知道仅这明堂一隅便有如此多玄机。 “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 莫斯年才懒得与它们费口舌,只因着见锦辰也一脸好奇,才略略警告一二: “你们这些小妖还是离远些为好。” 锦辰连连点头,深以为然,正回头想与灵汐叮嘱时,竟发现她不见了: “灵汐呢?!” 这时大家才回过神来,一阵急寻无果,看来她必定是偷偷跟着九洺一并去了谪仙冢。 “这个死丫头到底何时才能令人片刻安生啊!” 莫斯年气得差点儿把手中的纯阳紫金炉捏碎,若不是九洺刚刚那句嘱咐,他真是懒得再管这个闯祸精。 “请仙官明言,那所谓谪仙冢与灵汐而言,是否凶险?” 安歌觉出危险,连忙问询,亦不失有礼。 “何止凶险,只怕她小命难保!” “有战神殿下护佑,想必不致如此。” 璞玉在旁劝慰,实则却更令莫斯年心焦。 “明堂不该是学子安心修习精研之地,怎会有这般险境?” 锦辰也不禁疑惑。 “谁说修习精研之所就全没有一丝危险,我看你们就是被护得太紧,还以为天地各处都是理所当然的盛世太平,哪知道仅就这天宫、这明堂可就藏着不知多少危机,你们今后且给我存着千万般的仔细,听到没有!” 莫斯年最怕就是锦辰这般毫无戒备之心的纯良性子,往后不知要吃多少亏。 “眼下当务之急,是该如何救出灵汐。” 安歌哪还有耐心听莫斯年训教锦辰,正心急如焚却奈何不知谪仙冢所去路径,只得催着莫斯年快些带路才好。 “你们两个在此候着,若两个时辰未见人归,便速去七曲宫求文曲帝君相救,不可早亦不得迟,记住了!” 莫斯年亦知不可在等,更怕九洺为护灵汐再有闪失,草草嘱咐了几句锦辰璞玉,便带着安歌幻身赶去谪仙冢。 092 谪仙冢遇险 “娘娘。” 云岚双手持着一羽翠翎从外间入内,见狐妖黎音仍俯着身子在天后榻旁伺候,便缄口不再详禀。 “娘娘,小仙正要去瞧瞧膳房的药煎得如何了,容请告退。” 黎音亦识趣,见着这般,便收拾起身退出内殿。 天后微微颔首,全没有留她的意思。 待她出了内殿,天后才召云岚近前呈上那枚翠翎。 “娘娘,霆骁几经试探,奈何那丫头总有高手护着,实难探出实情。” 云岚自然急天后所急,却也深知若非万难,霆骁定不会冒险传回翠翎。 “是个丫头?” “娘娘,是否需云岚潜入灵虚真境助霆骁一力?” “不必,本宫亲自去。” 天后思量片刻,还是不怎放心。 “可那谪仙冢之中……” 云岚欲言又止,心中隐忧不必尽言。 未及云岚音落,天后早已幻身而出。 却无人留意,黎音出了内殿便刻意缓步徐行,伸长了耳朵向内里探着,终于将天后与云岚所言偷听得真切二人虽未言明缘由,但能令天后如此心焦的必定不是小事。 黎音更惊于自己虽在天宫千年竟从未听说过谪仙冢,随即不再装着样子,三两步出了翠泽宫,急急向明堂去了。 *** 灵汐这个小迷糊虫,明明一路紧跟在九洺身后的,可一入了谪仙冢就忽地被一阵浓雾迷了眼,好不容易冲透层层雾气,九洺的身影早已不见。 这时她才意识到,这谪仙冢确非寻常境地,内里隐隐凝着一股强大怨念,虽不似冥界那般阴森鬼魅,但其中凶险气息更胜万分。 白茫茫一片虚空之中,她小心翼翼拨开云雾,赫然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满天悬剑,一柄柄利剑高悬在半空,被或浓或淡的怨念缠绕裹挟着,一个个疯狂震荡,似要挣脱束缚,好在皆被其上灵符镇着无从解脱。 虽然心知那些灵符必定法力无边,可眼见着头顶上这么多摇摇欲坠的锋利武器,灵汐怎不一阵头皮发麻,每迈出一步都是心惊胆战。 却不知,这谪仙冢恐怕是天地六界中她最不该涉足之地。 更因她此刻身上还带着风月琉璃盏,一入境便引得这些冢中剑器怨念激涌,纵使那灵符再如何法力高强,到底难压千年来一众仙神殒身灭魂的深重恨意。 果然! 正她摸不着方向,犹豫着不知该往何处时,一柄利刃突然震碎灵符,瞬间聚合起遮天怨气,直直冲她刺来。 小妖一愣,刚想幻出纯钧,为时已晚。 万分危急之时,一道翠微灵力划破浓沉怨气,一力便将那柄脱缰利剑击退,更紧追一纸新符,重又将它封印归位。 一套招法行云流水、干脆利落,未及灵汐反应过来,一场惊心险情早已化解于无形。 待到天后幻身落定,灵汐才将将缓过神来。 “谢过上仙救命之恩!” 小妖立即福神叩谢,却还心有余悸,多亏了这位仙神相救,不然此番又要闯祸了。 天后盯着她面上仔细打量了一番,始终不怎确信:“你是……妖族?” “回上仙,小妖是明堂院生,遵仙师诏令而入灵虚,此番……”灵汐连忙解释。 “妖族……” 天后未及她说完,便又不觉脱口,心下暗忖,为何自己与天帝所出竟非天族? 莫不是自己认错了,可这小妖明明说了是被霆骁召入灵虚的,那必不能有错,难道是…… 她索性振袖一挥,现了小妖真身来看,却不想看到的竟是幻象! “上仙你怎么可以……” 灵汐突然被人现了真身,甚是难堪,刚要出声,身后又一柄利剑迅即冲她飞来。 “你当真不该闯入此处!” 天后来不及追问,摧力再挡,一剑败落,又有数剑密集如雨飞冲来袭,此消彼涨,整个仙冢为之震荡。 她一时心疼,莫不是因了自己这些年杀戮天神过甚,才累及这小东西莫名招致杀身祸事。 来不及多做思量,她速速将这幻作水滴的小妖揽入袖囊,好一阵左右飞身运灵躲挡,才总算冲出了谪仙冢范界。 灵汐在天后阔袖之中,暮然只听得一阵风击浪涌,腥咸水汽铺面,几点水花似乎溅在脸上。 天后落身,迫不及待将她放了出来。 灵汐从未见过这样瑰丽所在,周身瑚珠光韵悠然荡漾,耳畔霖铃飘飘莺莺不绝,异样楼台错落相依,水波光影潋滟鎏金。 “这里……是什么地方啊?” 灵汐被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吸引,几乎忘了自己才刚刚从何等险境脱身。 “这里是,幻海泫听。” 天后不提翠泽宫,其中自有顾虑。 *** 黎音一路尾随天后闯入明堂,只可惜她本非仙神,又无天家引携,自然不可能随意进入灵虚真境这般静谧之地,只得在明堂之内无头乱逛。 正她鬼鬼祟祟四下搜寻之时,迎面便撞上了一个愣头青,两厢皆狠狠撞了个趔趄。 “大胆……” 黎音刚要破口开骂,却无意中瞥见那愣头青袖管处无意掉落的几点晶莹,尘封的记忆登时晃在眼前。 “你还说我!你自己走路也不看人啊!” 锦辰心急如焚,自然没有好气。 这珠子……多年之前那个暗夜,自己明明亲手杀死了那个散落珠子的小宫娥,摄魂鞭之下绝不可能有一个活口! 那这个小妖又是怎么回事儿呢?他与之前的那个短命鬼必定存有渊源。 黎音不禁又仔细撇了一眼那妖畜的面上,更惹心惊,这不正是在梓园被璞玉一力救下的那个! 两次三番被这小妖冲破相,看来无论如何都留不得他了! 这般暗作思量,她随即在袖底凝出一团黑紫,说话间就要摧在锦辰身上。 “住手!” 一道翠兰翎羽飞冲而下,直落在黎音与锦辰两厢之间,顺势将锦辰护在身后。 “仙师?您怎么也出来了,灵儿找到了?” 锦辰还是头一次见着霆骁这般严肃,还以为是灵汐出了什么事,连忙询问。 “还没有,你且先回药王殿取物,旁的自有人劳心。” 霆骁紧盯着黎音手底,只欲速将锦辰支走。 “我这就回去。” 锦辰听出事态严重,怎还敢耽搁,扯开步子奔了出去。 “看不出来,霆骁仙师对我们妖族院生也是如此呵护有加呀。” 黎音也不再掩藏,索性抬起手中灵力,在面前玩味起来。 “这里可是明堂,你敢在此行凶,不怕一众仙师逐你下界?” 霆骁一改平日装出的玩世不恭,一脸冷肃,显得那张绝世俊俏的面容更添隽秀。 “哼,我怕?你都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 黎音讥笑一声,满脸不屑。 “你!……” 霆骁自也看不惯她区区一介残妖,竟敢如此猖狂,却怕她继续在明堂口无遮拦,心中再怎忿忿也只好忍下。 没想到黎音却更得寸进尺,看看四下无人,便一步上前,扭着身子竟欲靠在霆骁身上,眼波极尽魅惑: “俊仙不愧是俊仙,想不到,即便是忍怒不发的样子也是这般撩动人心呢。” 霆骁撤步欠身,利索躲开她:“收起你的骚气,这里不是任你孟浪的地方!想勾引男人,不如早点滚回妖界去。” 这些年在天后身边办差,虽几乎不与黎音照面,但这狐妖的魅术他也知晓一二。 只是他没想到这狐妖竟光天化日随处释放体嗅,这般不知检点,当真令他厌恶至极,已实在忍无可忍。 “哼,这就受不了了,看来你平日里的那副恣意不恭也不过是些表面文章,骗骗不谙世事的小蹄子罢了。” 黎音被骂得这般难听却不怎在意,一边收敛了周身气息,一边揶揄他: “不过,小仙还是想劝你一句,以后再要开口伤人,不妨先想想这世间还有没有你自己在意之事。” 黎音话音未落,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片五色寰翎,只可惜那寰翎如今已全无昔日光华。 霆骁一见这寰翎,登时心头一紧,上前便要夺: “阿筝!” “仙上可看清楚了,这回可是你自己往我身上扑的。” 黎音早知这寰翎必然牵动他心绪,巧一转身,不仅躲过了他的抢夺,还顺势缩进了他怀里。 霆骁不得已退身,暗恨更浓,但事关心上人下落,他也只得强按下心中怒气: “快说,你从哪儿找到这支寰翎,阿筝到底被藏在哪儿!” “瞧瞧,还是心急了不是。” 黎音料到自己拿出的东西必定惊起他心绪震动,必得对自己言听计从: “仙上说的可是昔日名冠三界的九天玄女云筝,她可是触怒天后的人物,想要知道她的下落可不是件容易事。” “你!你到底想怎样尽管说就是,少跟我耍花招!” 霆骁天上地下苦苦找了千年,不惜沦为天后鹰犬,就是为了能找到挚爱,哪里听得她这些废话,只一心想尽快逼问出云筝下落。 “别急嘛,只要你带我进了灵墟真境,我自然告诉你。” 黎音得意于自己抓住了霆骁七寸,以为就此他便得任由自己随意摆布。 霆骁没想到她竟想擅闯灵墟真境,诧异地盯着她手里的寰翎,暗暗攥紧了拳头思量半晌,忽地一阵冷笑: “就凭你也敢觊觎真境圣地,做梦!” 他虽确是寻妻若狂,但终是分得清什么事能做,什么事绝不可逾越半分。 他破例引灵汐入境确是有些逾矩,但灵汐终归是明堂院生,可她黎音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在天后身畔趋炎附势的一介残妖,更心术不正、诡计多端。 今番他若当真为了一己私情放她进入秘境,违背院规铁律不说,也辱没了明堂仙师对自己的信任,更可能给明堂带来灾祸,这样的是非面前,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步。 可眼看着千年追索的一线希望就在眼前,他又怎能不心动,唯一能避免自己动摇的法子只有一个,他索性撇下一句怒骂,便瞬间幻了随云,逃出狐妖的无耻陷阱: “还不快滚!” “你!……” 黎音没想到他竟这般油盐不进,不是苦寻爱妻千余年吗? 怎么会……看来传言也不可全信,终不过是个沽名钓誉的负心郎罢了,可恶! 093 再启幻海泫听 在明堂碰了一鼻子灰的黎音心有不甘,悄不声儿回了翠泽宫欲再去天后身旁试探,却发现天后并未在内殿。 正巧见着云婀提着食盒急匆匆从宫门口经过,心下掂量,别看这小仙娥的娘亲云岚平日里仗着天后宠爱眼高于顶,这小的却好拿捏。 平日里黎音多有示好,因而也算与她和气。 “云婀,这般匆忙是要去哪儿啊?” 黎音装作闲来无趣,有一搭无一搭地拦下她问询。 云婀神情肃然,左右望望确定没人,才凑近了黎音耳畔,煞有介事地说: “你不知道,天后不知从哪儿捡回来个小妖,还宝贝得不行,自回来便下令只管不间断送去吃食宝器,咱宫里还从没这般热闹过。” “妖族?” 黎音登时诧异,赶紧又问: “那妖族是什么来头,被请在何处?” 云婀摇摇头,只道: “我们只管送去物件到正殿,旁的哪敢多问,自然也不知那位‘贵客’什么来头。” 黎音听完,瞬间涌上一丝危机感,任云婀去送吃食,自己则连忙幻身往正殿奔去。 心下不禁泛起思量,既然是连云婀都不能进得的地方,必定只有那一处。 她心底明白得很,别看天后纵着自己在天界来去千年,但说到底天族毕竟鄙夷妖族,怎会莫名对一只妖这般宠幸,竟还更胜过自己这个救过天家性命的? 果然,到了大殿之外,只见得所有的宫娥侍从全被挡在门外,只几个极亲近的近侍在门口交接着一应物件。 黎音借口有要是禀报,才侥幸被放了进去。 她径直走到殿后密处,幻身进去,却在即将进入幻海泫听的当口被突然出现的云岚一臂拦下。 “娘娘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云岚依旧寻常那副冷酷样子,语气里听不出丝毫不妥,但就是给人一种除了天后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傲然。 “云岚,我有要事需面见天后娘娘,烦请务必通禀。” 黎音虽打心眼里看不惯云岚,可千年下来她也没少见识云岚的手段,知道这是自己惹不起的人,因而只得装作毕恭毕敬。 “娘娘既已下令,云岚岂敢通融,仙上请回吧。” 云岚能称她一声仙上已是给足黎音面子,未等她回应,云岚已经转身隐入幻境的荡荡旋波之中没了身影。 “哎……” 黎音还想再说几句,也没了机会。 她心中更加不安,明明前些年,这里还是自己全可自由进出的地方,想当年依仗着净叶玄荒铃,她可没少令天后在幻梦中神游。 可如今,她竟连进入幻境都成了奢望,果然是天心难测。 这也更催起她心中的危机感,看来确是到了在天界扩大妖族势力的时候,不然她只会更加举步维艰。 却说在一水之隔的幻境之内,天后则是寸步不离地陪在灵汐身边,一边千万次地打量眼前这个萍水相识的小妖,怎么看都不敢相信她就是自己流落多年的骨肉。 一边又不停地找寻哪怕毫不相干的证据,极力证明她就是自己昼夜思念的孩子。 她在怀疑与确信之间来回撕扯,一时间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与之相处。 反而是灵汐,除了心下还有些担心九洺却不敢轻易言说,剩下的就全是对眼前所见的无限新奇,根本没觉出身边仙上神绪异常。 “你叫什么名字,本宫记得适才你说自己是被仙师带着进入真境,那为何又孤身一人陷入那谪仙冢的呢?” 天后观察片刻,未看出端倪,便决定还是出口问询更为直接。 “回禀仙上,小妖名曰灵汐,是明堂东序弟子,原本跟随霆骁仙师在灵虚修习,却不想今日……” 灵汐倒是实在,把今儿发生的桩桩件件全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这小妖讲得兀自精彩,在旁人听来却是全无重点,搞得天后一头雾水,想要深究都有些不知如何再问。 天后只好笑笑,另辟蹊径: “刚刚本宫在谪仙冢一时情急拆看你的真身,现在想来,确是有些唐突,小院生莫要介怀。” “仙上言重啦!灵汐还未正式拜谢您救命之恩。” 灵汐这才回想起来,唐突事小,可刚刚的险境若是没有这位仙上及时相救,自己怕是早被那些利剑扎成刺猬了,因而连忙起身,正式叩首拜谢。 天后受下此礼,又在脑海中浮想若她从不曾走失,一直养在自己身边,必定是天界乃至整个六界最为尊贵的公主,也应日日晨昏都如此刻般向自己问安行礼吧。 思量至此,天后不禁暗自庆幸,她虽流落千年,索性入了明堂,规矩礼数不辍,到底品性还是淳良的。 被天后炽热目光盯看良久,灵汐只觉愈发局促难耐。 她四下紧扫着周遭事物,心底思量此际总得找点话来,才不至被困在这尴尬气氛里,连大气都不敢喘。 “呀!这个宝器叫什么名字,也太漂亮了!” 突然,灵汐被天后身畔一盏被涌涌喷流承托着的焕彩贝壳吸引了目光。 想来她自小入了云中阁,又常常擅入各处仙邸,也算是见过些世面的,寻常宝贝自是入不得她眼。 天后循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禁宠溺地笑笑,只轻吹一缕,身后的涌流便直将那宝物端端送至灵汐面前的桌上。 “你喜欢这个?这是流瑛砗磲,你若喜欢就拿去,他日若是回了北海,自有更大更美的通通给你。” “北海?” 灵汐听得似懂非懂。 天后这才意识到自己怕是太过心急,竟有些口不择言了。 好在这小妖满眼盯着流瑛砗磲,并未多做思量。 “这宝贝有什么神通,可能生……” 灵汐自是每每见到奇珍异宝都难免泛起生出新身的小心思,但她也时刻记着殿下的叮嘱,不敢表露在人前。 “啊,这砗磲生于海底百万年,可生七彩润珠,是世间难得之物,有镇心安神、解毒生肌之效。” 天后怕灵汐察觉自己所言有失,连忙为其解惑,更随即从那流瑛砗磲幻出一颗盈握大的宝珠,潋滟光华映着流波荡漾,照出满心满眼炫丽超然。 “就这?” 灵汐却不以为意,她随手从怀里掏出一只秀荷,其上金红鲤鱼腾跃出水,针脚细腻活灵活现,自是锦辰亲手绣的: “这珠子我也有,不过就是小了些,样子倒也差不多,它除了能生出这珠子就没有别的功用了吗?” 边说,边将荷包里的珠子散落在桌上,眼里是藏不住的失望。 “这些,都是你的?” 天后原本还不敢确信,一看见桌上的珠子,心里猛地一紧,这小妖根本看不出,她自己拿出的珠子虽小,但比着流瑛砗磲的宝珠不知要珍惜多少倍,她拿出的可是人鱼皇族之物,绝不会错。 “嗯,好多呢,用都用不完。” 灵汐倒是实在,一面应着天后,心底却不免有些失落,这位仙上的府邸当真美轮美奂,只可惜没有稀罕宝贝。 这般思量着,忽然想起自己是跟九洺身后入的谪仙冢,也不知殿下那边怎么样了,自是生出几分担忧。 “如此便是千真万确了!” 天后不觉眼中已泛出泪花,阵阵酸楚更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 不不不,当然该高兴才是,无论如何,眼前的小妖确是自己失散千年的骨肉无疑,自己苦寻多年,皇天不负,这一天真的被她等到了。 灵汐听不明白,直觉这位仙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神神叨叨的不知所谓。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自己得早些回去找殿下才是,索性放下手里刚要送进嘴里的小点,小心翼翼地道: “仙上,时辰不早了,小妖也该回去了。” “多留几日如何?” 天后还没从激动的情绪中抽拔出来,怎舍得她就此离去。 “小妖私自出来,明堂仙师必定焦急,确是不敢再作耽搁。” 灵汐一看她这般强留,愈加不适,更想逃了。 天后纵有千般不舍,也知道认亲一事干系重大必得从长计议,眼下只能强压下心中奔涌的思念和一肚子的话,堪堪放她回去: “也好,我稍后便送你回去。只是,经得此番,你我也算有缘,下月初二是我的生辰,灵汐可愿前来赴宴,一同庆贺一番?” 生辰?灵汐略略迟疑,可人家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此诚邀怎能推辞呢,便爽利应下了: “下月初二,正是入阁试炼的后一日,我能来。” 天后会心一笑,这小丫头真是胆大,连天后邀约都敢先做思量才肯应承: “你这丫头,好吧,那本尊祝你试炼顺遂,得偿所愿。” 说罢天后便不再多留,挥动衣袖幻起一记仙云说话间便送她直入灵虚。 *** “灵汐你可回来了,刚刚去哪儿了?大家都在找你呢……” 璞玉匆忙间正见着灵汐从一朵灵力极深的仙云上下来,连忙上前拉住她。 “我刚才…” 灵汐还没来得及答他,迎面就被莫斯年逮了个正着。 “你这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莫斯年人还没走近,骂声就已经冲到灵汐面门了。 安歌紧随着莫斯年也赶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已幻作似小狗般模样的祸斗,黑黑的缩作一团,是众人从未见过的乖巧安生模样。 094 狗子怎么了 灵汐全来不及解释,就又是被莫斯年狠狠一顿数落。 却也得知了殿下已捉回误闯谪仙冢的祸斗和丘石,并召了瞻远将丘石带回玄堂阁好生规训。 不过,殿下并没留意灵汐跟着他进了谪仙冢,处理了这厢事宜正收得帝君飞书传音,随即便速速赶往玉清宫了。 “锦辰呢,刚还在的,这会儿怎没瞧见他?” 灵汐见莫斯年幻云回了药王殿,终于松了一口气,冲着安歌委屈着问询。 “他回药王殿取药,再等片刻就该赶回来了。” 安歌入了谪仙冢自然知道内里惊险,以为灵汐是被那些利剑吓坏了,一面挥袖落身,坐在适才与九洺对弈的棋桌旁,斟了一小杯千红如醉给她压压惊。 灵汐连忙也跟了过来,接过杯盏抿了一小口: “怎么?殿下受伤了?” “你家殿下不是号称天界战神吗,怎么也会时常受伤?你倒是分外关心呢。” 安歌又不知从哪儿生出的不快,根本没意识到自己说起话来越发刻薄了。 璞玉看出灵汐尴尬不知如何回应,浅笑着出言解围: “你放心便是,太子殿下不曾受伤。” “那锦辰是为谁取药?难道是丘石被祸斗咬伤了?” 灵汐也不知殿下他们在谪仙冢到底发生了什么,自然关心,但一听得受伤的不是殿下,她心里倒确是不怎焦急了。 “也不是,” 璞玉又是一抹俊艳的笑意,摇了摇头,便回身指向了不远处的祸斗: “是为了它。” “它?” 灵汐刚就想问了,碍着莫斯年在,没敢走神儿,这会儿听璞玉一说,那股子好奇劲儿再难压住: “我刚就想问来着,这狗子怎么这般乖顺了?” “亏你也曾与它多翻交手,竟没看出它早不似从前厉害。” 安歌看着本是神力非常的上古凶兽,竟被那暴戾的九洺弄成这样,不觉一阵惋惜,但回想起那日它差点伤了灵汐性命,又觉九洺做的或也没错: “它已被你家殿下收拾服帖,神力不过从前二三,不然怎会被那区区五雷珠所伤。” “收拾服帖?殿下什么时候收拾的?怎么收拾的?我怎么不知道?” 灵汐这才反应过来,如今的祸斗灵力确是远不如前,可是这其中缘由确是万万想不通的。 璞玉有些为难,真不知该怎么给她解释,更何况太子殿下一气之下把祸斗给阉了这事儿要是传扬出去,必是又要引得天上地下层层震动。 “反正就是上次你在梓苑被它伤了之后,殿下就……算了,姑娘家家的打听这些做什么。” 锦辰正巧回来,忙一手从怀里取了药来递给璞玉借机使了个眼色,一手抢着灵汐手了的千红如醉猛嘬一口,引着她转了注意: “对了,我刚取了药回来,正是被瞻远师兄叫了去,他急着赴仙师差办,让我把这个拿给你们。” 一卷仙函从锦辰胸襟兀自飘出,直飞到灵汐手中。 展卷一看,灵汐既兴奋,又不觉几分心虚几分疑惑,再看一眼,又有些不解和不屑。 安歌心下一算确是日子将近,便知这仙函应是与乾霖阁的试炼有关。 可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东西,竟让这小妖面上一会儿一变的,她索性轻施一力夺了仙函,自己看个明白。 原来仙函所示是进入试炼之境的时辰,下月初八子时初刻,倒是与霆骁仙师所言并无出入。 不过仙函上并未明示试炼校场所在,只给了一个“绝”字作为提示,看来是要让应试之人自行顿悟方可入内了。 想来乾霖阁擢拔的皆是明堂之中天资英才,若是连这点悟性都没有当真也没资格攀触乾霖阁的门阶。 这点对灵汐这般愚钝的小妖来说确是不易,但她适才为何还有些许不屑的神情,安歌不明,只得继续看下去。 如大家所料,灵汐的名字即在参试院生之列,一来明堂确是给足了长生帝君和太子殿下的面子,二来或也是灵汐几番展露淳厚仙灵,被仙师们觉出禀赋,是为可塑之才。 再扫一眼,安歌竟发现自己的名讳也在其中,这么说,自己也有入阁的机会?! 她一时不能置信,毕竟……毕竟自己不过是刚刚历劫飞升、连个仙阶封号都没有的小仙,还是妖族出身,她强压着心底百感交集。 又从头逐字通看了一遍才敢确信,不经意间眼角竟泛出点点泪光,虽被她及时抑住,却还是被眼尖的璞玉看的真切。 “真想不到,连丘石重华也能参加试炼,看来那乾霖阁也没邓通学说的那般高绝,一想到要跟他一起比试,我可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灵汐哪里能觉察出安歌心底的波澜,只顾自有些泄气似的拾起手边的另一只杯盏摆弄起来。 “你怕他做什么,上次他显摆浮屠蜃景被你教训得多惨。” 锦辰自知自己那点修为根本没资格入阁,但只要灵汐能进去,与他而言也是莫大的荣光。 “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写着拣拔明德才俊,难道像丘石那般的也算明德?” 灵汐终是有些耿耿于怀。 璞玉见她一把拽出了腰间的白玉葫芦,缓步上前接了去,帮她斟满手中空杯,劝解道: “天族向来最看重仙门位阶,那丘石重华有万年修为,加之碧霞元君座下的背景,仙师们自要高看他的。不过试炼到底验的是个中实力,灵汐姑娘不必烦扰,但凭能耐便是。” 这番话虽是宽慰灵汐,却被安歌听了吃心,她悬在嘴边的杯盏顿了顿,心中多出些莫名的失落。 是啊,这天族最看重莫过门第二字,如自己这般品位低微,又无仙门背景的小仙,真的能顺利入阁吗? *** “今次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无论如何,殿下必须入阁!” 黎音又在暗黑夜幕之下潜入明堂,非要与安歌一见。 安歌单薄中衣之外,随手披了件缠枝宝相花暗纹的朱红薄绣褂,一缕仙灵轻撩起帘幔,冷眼见黎音宝贝似的攥着那仙函。 原本与仙函一并放在案上的,还有父君层层托付了好几位相熟的天族旧交才送来的家书。 父君和母妃远在青丘,竟也这么快就得知了她已获入阁试炼的资格,信中尽言父君之欣慰、母妃之欣喜,为庆贺此事还专意庆典行赦,狐族上下无不荣耀欢腾。 安歌虽千百个看不惯姑母为人行事,但也知她是真心盼着自己上进的,因而在此事上愿意与她回上两句: “乾霖阁开阁原只为拣拔卓然异禀的天族院生,此番加选妖族,不过碍于明堂拣选机会均等之规,料想成均、上庠和瞽宗不知多少高手,哪里会给东序之人登堂之机。” “殿下只管如期入试,其他的由姑母思量。” 黎音才不在乎什么成均上庠,只要安歌能跻身乾霖阁,无论于天族还是妖界而言皆是天大的震动。 安歌迅即觉出她言中之义,一股怒火冲心: “你又要如何!这里可是明堂,万不可再行逾矩之事,不然只恐牵累整个妖族。” “殿下可想过,倘你当真入了乾霖阁,之于狐族、妖族乃至整个六界八荒,到底意味着什么?” 黎音自是不敢应下,只得又扯出安哥身上的责任压她。 “本君自然知道。” 这当然也是数日来一直沉郁在安歌心头的思量,不知扰了她几万遍。 她深知自己跻居天界乃是全族命之所系,可奈何置身于此方才看清,自己于这天界不过卑微一粟,想以一己之力带着整个妖族逆天改命搏得一丝荣光,是何等万难,无异于痴人说梦。 “殿下不知!” 黎音似是被那股积压在心底千年的苦恨和怨怼瞬间点燃,言语也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殿下或许以为在下界时见到的生灵凄微已是罹难,却根本不知,天上地下六界八荒,说到底也不过是天族一族之域罢了。 他们自命高格,何曾把任何异族看在眼里。殿下新居九重天,还不曾品过其中参差,姑母我久居此处千年,最是已对天族的高慢与倨傲辛尝倍尽。 凭什么?!凭什么同为天地生灵,却独独他们天族统御六界?凭什么你我亦贵为妖族黄胄,却也必得如蝼蚁般屈膝躬身于其下?凭什么这世间的高低贵贱但由他们一家评断?” 千年来所受的屈辱似走马灯般一幕幕浮现眼前,黎音心中的恨像是一团炽烈焰火,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是何等不甘,不甘自己的出身、不甘自己的残躯、更不甘天道不公。 为何那些尊荣和权柄有些人就能毫不费力唾手可得,而她想要的不过是一丝丝的尊崇与器重,却偏要历尽欺辱仍不可得。 安歌本还想说些什么,但见她这般激动,一时有些不忍,没想到姑母心底竟也藏着这么多的委屈和苦闷。 原来她这么多年在天宫也过得如此辛苦。 想来自己飞升得入天界才不过多少时日,就已屡次领教了天族的傲慢与不屑,如此看来妖族生灵在天界谋存确是万般艰辛。 自己身为狐帝,如何能对妖族境遇充耳不闻,倘使真因着自己的一番努力,便可令同族在天界亦能直起腰杆,于她虽万难又何妨。 095 进退两难 妖界,恒奇山 “有人说在圣殿附近见过你的人,你去那儿做什么?” 长安刚一见到灵蛇,立即从榻上起身,手底握着的物件儿顺势藏进折扇下面,枯瘦惨白的面上难掩几分无措。 灵蛇眼尖却没拆穿他,这会儿正按耐不住得意的神情,直直倒在榻上,顺势将长安搂进怀里一同躺倒: “怎么,才几日见不到本尊,你就急了?我就说嘛,还是你最关心我。” “放开!” 长生狠力甩开被他箍着的臂膀,挣扎着再次起身: “我恨不得你早点死在外面。” “呦呦呦,瞧瞧这话说的,更像个小媳妇儿了,本尊可真是没白疼你。” 灵蛇被他挣得磕到手腕也不在意,索性直接瘫在榻上。 长安只觉一阵恶心,他自是打心底厌恶整日这般厮混的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深陷在灵蛇的桎梏中,硬是被折磨着、引诱着,一日日变成了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颓废样子。 但他心里知道,这事儿其实怪不得任何人,他自己甘心成个废人。 “快说,到底干什么去了?不说就滚。”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灵蛇见他难得上心追问,不好轻易扫了兴,只手撑着头向他凑了凑,正准备详细说说这几天干的大事儿。 “报——”外间突然传来一声通传。 被打断的灵蛇登时显出几分恼火: “鬼叫什么,天还没塌呢!” 嘴上虽这般骂着,却也迅即起了身,刻意防着长安而速速出了内间。 灵蛇不过拿他做个面首般的玩物罢了,行事向来避着,长安早已习惯,确也是懒得管那许多。 自从上次被他利用差点丢了性命,更害得神荼郁垒二鬼帝一死一伤,长安便知道自己这点儿脑子根本不是灵蛇的对手。 与其无谓挣扎,不如老老实实顺从着,等哪天被他看腻了,不论是要给自由还是给个痛快,都算是个了结,认命便是。 见灵蛇出去,长安不自觉又将手伸向春秋扇,藏在扇底的东西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少有的牵挂。 “这几天夜里别睡太死,有惊喜。” 灵蛇突然伸头回来一脸神秘坏笑,手里晃着的正是长安藏在扇底的那片莲花瓣状的纸叶,说话间,故意当着他的面在手心化为灰烬,还恶作剧似的裂嘴露出一角獠牙: “嘶——” “你!” 长安恨得咬牙,脖颈上的锁身咒却应时一闪,似是又在提醒他别再抱着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惦着那个遥不可及的人。 ==== 天界,翠泽宫 夜色浓沉,月影婆娑,正殿外高耸入云的阶梯似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高墙。 安歌独自站在殿外,登上玉阶的步子似有千钧重,她迟迟迈不出这一步。 抬手间无意幻出家乡之景,不禁令她陷入沉思…… 圣殿的璀璨光华在月色映照下披上一层银衣,更显威严。 遥想妖族刚刚动工修建第一座圣殿时,自己还未受封狐帝,正满心怀着飞升的梦想日夜修行苦练。 偶尔随父君视察监工,也只以为那不过是寻常宫殿,并未料及圣殿于妖族、于自己到底意味着什么。 妖界的第一座圣殿由狐族率二十万妖奴,历时七百余年才得以竣成,其间人力、物力、财力之资损耗不可计数。 可若论及如此劳民伤财的圣殿到底有何旷世之功,天地间无人不是心知肚明。 区区圣殿,纵使再怎么贴金錾银极尽奢华,终不过是天后愚民自拥的摆设罢了。 哪里会有什么“振六界兴八荒“的功用和能量。 尤其在这世事凋敝、生灵涂炭的混沌世间,还执意建造如此浩大的工程,无异于啖万灵骨血、掘六界弥荒! 如今,父君和哥哥们不惜再损耗数万妖奴,财货更是如流水般倾注。 日夜不停加紧监造,终于赶在她入阁试炼之前,将第二座圣殿修葺竣工。 安歌攥着狐族送来的奏函,心中百味杂陈。 于公,她身负全族重望自当如黎音所言,不计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跻身乾渊阁,不为自己也要为族人博出一条有尊严的生路。 而于私,她却是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纸奏疏递上去到底意味着什么。 没错,她全可凭着母族的倾力帮扶再上一程,可之后呢? 自她飞升至今,实则尚未能凭一己之力在天界站稳脚跟,更不要说按着父君母妃所望出人头地了。 当日入明堂是依仗族人找到的神农鼎碎片,今朝入阁又要依仗父兄倾全族之力赶工圣殿。 她这个狐帝当真受之有愧,更觉自己德不配位。 退一万步想,就算她真将这赤松涧奏函呈了上去,也当真如愿入了阁,天族就会因此而高看妖族一眼吗? 结果或许也不能如她所愿。 ==== 明堂,灵虚真境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紧着教我灵儿精义,怎还在这悠闲?!” 九洺尚未幻身,戾气已然直逼霆骁面门。 亏得他速速办了帝君差事,匆匆赶回明堂,本以为霆骁就算人品再如何不堪,总不会在修习上耽误灵汐。 哪知时隔多日回来,却仍不见霆骁上心教习。 最可气的是,纵使他这般盛怒催着,霆骁依旧倚身闲云处,神情自若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对他这般急切心思全不在意。 “几千年啦,你呀还是这暴脾气。” 霆骁倒也不气,也不着急辩解,只悠然挥羽落座,笑吟吟地斜看他。 “可是有心害我灵儿不得入阁?也怪本宫,早知你什么品行,偏在此事上信了你!” 九洺环顾一周也未见得灵汐,以为她又被纵着不知跑到哪里玩着,心下更急。 索性气汹汹与霆骁对坐,一把夺过他端到嘴边的茶盏,泼去茶汤,沉沉顿在石台之上,凿了个粉碎。 “此番又肯许她入阁啦?” 即便九洺这般盛气凌人,霆骁依旧没恼,漫不经心轻捋下腰间翎羽,幻作杯盏,重又为自己斟满了茶。 “想当年,天族太子何等聪敏,法术灵识皆是同辈之中最出挑的,可谓是整个明堂无出其右,即便如此都未能入得乾渊,如今想来亦是心中挥之不去的遗憾,对吧,小九?” 他抬手为九洺斟茶,被大袖一挥直白拒了也不以为意,索性顾自浅嘬一口,避而不谈灵汐生身与碧霞元君之事,仅揶揄九洺昔时过往,也算是还怀着一份好心。 “本宫心思不劳你操心。” 九洺一语避过,心下念着的全是灵汐: “你且快言我家灵儿现在何处,本宫自带回去亲授要义,也总好过被你耽搁了去!” “这会儿恐怕不行。” 霆骁见他不上当,自也没了兴致,放下杯盏,依旧浅笑回他。 “为何不行!” 九洺余怒未消,更生新火。 “你自己看。” 096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霆骁这才撤了周遭幻景,现出不远处一座闲庭。 九洺略略望着,正是灵汐和安歌他们。 他提起兴致正要从袖中取出特地从人间带回来的有趣玩意儿,拿给灵汐,却因着庭中情形而停住了。 只见安歌手持灵汐的竹笛是为戒尺,背在身后,肃肃督着。 又在那庭中设一展锦绣屏风,其上幻有山川流岚、飞瀑凌空的一番景致。 灵汐则凝神屏气运灵,远远控着三四根银针,小心翼翼点在屏风之上,依着那山河图景,飞针走线之间,已艰难秀出些模样。 “已经练了三个多时辰了,歇一会儿吧。” 锦辰在旁连连为灵汐拭去额间汗珠,更见她手上几处都被针尖刺破渗出点点鲜血,不免有些心疼。 “不行。” 安歌肃声一言,手中竹笛轻挥,正压在灵汐腕处,略施力压低了分毫。 “你!…” 锦辰登时恼了,正要替灵汐不平,亏得璞玉在旁抑着,才没再因絮叨被狐帝闭言。 灵汐亦是一脸认真,全是众人从不曾见过的专注。 “还有十天。” 她自心知锦辰好心,竭力分出精神安抚他,便又极艰难抑着手中仙灵,无比小心地将银针刺入锦缎之中。 一滴清汗沿着鬓边发丝随即滑落颈间。 “还别说,平日里瞧着这小妖惰怠懒散模样,还以为当真是个愚钝无知的。也不知这几日哪里来的志气,竟也知道用功了。” 霆骁也是想明白了,与其左右被他们防着,索性不去费心费神教着愚钝小妖,只交狐帝去教,倒也落得省心。 反正入阁试炼在即,到时总能逮到机会。 此际他只觉事不关己,放下茶盏,又幻出一柄浮华羽扇,与九洺闲叙起来。 九洺未作声,眼神却一刻不曾离了那处闲庭,心内百味杂陈。 他怎不知,灵汐原就是烂漫不羁的性子,若非十足在意,绝不肯半点吃苦用功。 如今竟这般着意苦练,思量着入阁或可得新身之法只是其一。 更多应是怕自己修为浅薄,在一众仙师院生面前漏了窃,给云中阁丢了颜面。 说起来,也不怪小妖学无所成,这些年九洺始终念着她的身世,更时刻记着赤松子仙翁关于她毁天灭地的告诫。 即便亲自教习法术,心底也总有些顾虑,才使得她每每总不能学到精深,无论对什么都是一知半解。 他从袖底掏出一本厚实卷册,一力丢在桌上。 “《十字天书》?” 霆骁不禁被书面上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吸引,暗暗吃惊。 他立即收了懒散身形,没想到九洺为了这小小灵宠竟肯这般用心。 可他又一转念,这《十字天书》晦涩精绝,若无仙灵沉厚又悟性甚高之人教引得当,就以灵汐小妖的一身蛮力,别说十日,就是百年、千年也绝无入门之望。 更何况,催动天书极耗内里,九洺祭髓之伤未愈,必不可能亲自教授。 眼下,能助小妖精进速成之人,怕也只有他了。 于他而言,耗损仙灵是小,此番不仅能得了这宝贝天书,更能接近灵汐,验其正身,这才是最紧要处。 思量至此,霆骁不禁暗喜,绝佳时机终是被自己等到了,神情自然分外得意: “真想不到,你也有求到我的一天。” “不必废话!行与不行,给个痛快。” 九洺虽不怎记着前尘往事,却绝忘不了打心底里一万个瞧不上霆骁,若不是为着帮小妖入阁,他怎会甘心低头求他。 “你还真是肯下血本啊!那好,本仙这回就勉为其难,亲自教一教你这灵宠。不过,这小妖资质几何你自是比我清楚,能精进多少,全凭她悟性,若要保她入阁,殿下可当真是为难霆骁了。” 霆骁忍不住伸手落在卷册上,饶有兴味地轻抚那几个金色大字。 “天书在此,你若再敢耽搁教习,误她入阁大事,别怪本宫不客气。” 九洺知他油滑,可这般好处都已经放出来了,纵他再怎如何,必不舍放过,故而九洺必得借机敲打他一下,免得他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好!既然小九如此诚意,霆骁必定不敢惜力。” 霆骁急着揽臂挥袖,先收了天书再说。 “慢着!” 九洺突然伸手狠狠钳住他手腕处。 “怎么?又舍不得了?” 霆骁猛的被他制住倒也不怵,直直迎上九洺目光,眼里荡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九洺当然听得出,他说的“舍不得”,指的并非这天书,而是灵汐。顿时更恼,自己的思量再次被他猜个正着。 “不管你到底藏着什么心思,若敢打灵汐半分主意,我绝不饶你!” ==== 鬼域,酆都城外,碑林冢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眼见着凫涯度一行魔族幻身迅疾消失在皑皑灰幕之中,灵蛇等不及把长安从手中的春秋扇里抖落出来。 “你疯了吗?之前用桃止山上那些魂灵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还要用魔牲!” 长安自然在扇中听得他们密谋交易的始末,不禁想起多年前跟灵汐一起在人间救助魔族母子的旧事,心下尽是不忍和气愤。 “难得带你故地重游,何必聊这些。” 灵蛇刚与魔族达成一千魔牲的交易,正心情大好,因而对长安的指责并不在意。 “我记得之前你在鬼域没少受人欺负,走,今儿个我带你跟鬼帝出出气。” 灵蛇一臂搂住他细弱腰肢,揽着就向城门走去。 “放开!” 长安用力挣脱,却换来他越搂越紧。 “” “我若没记错,今日可是她转世之期,再耽搁,又见不到了。” 灵蛇凑在他耳畔,深吸一阵,悄声道着,一下子便令他放弃了挣扎。 是啊,若不是惦念着那个人,此番他绝不可能再随灵蛇踏足鬼域半步。 作为这世间最无足轻重的一只孤魂野鬼,若不是还有值得记挂的人,他怕是早不受这灵蛇所缚,一朝寂灭又何足惜。 可是,偏偏就有那两个人,确是令他时时挂念,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一个自然是远在九重天上、触不可及的灵汐。 另一个,亦是拼了命都想保护他,却从不求一丝回报的人。 只是,目送她历经轮回往生多少次,他始终没有勇气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会怪他吗? 097 故地重游 “哗啦——” 一碗滚热茶汤突然泼在地上,蒸腾起几缕混着黑烟,灼熟了一地灰白骨碎。 临近的几只鬼魂登时吓得不行,生怕被这四溅的汤水灼伤,胡乱躲闪引起一阵骚乱。 一旁督着的鬼吏摊斜在一把狼骨躺椅上睡得正香,自是懒得管,只动了动手指,连眼都没抬一下就以一张枯网套住了故意生事的小鬼。 他在这里一守就是百千年,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见过,这点伎俩怎么可能在他这里蒙混过关,真是可笑。 “嗯?” 他吸了吸鼻子,才发现那小鬼身上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腥味,不禁坐起了身,困意也随之醒了三四分。 这味道…这味道可不是往生轮回的魂魄身上该有的,他在记忆里搜寻片刻,原来是魔牲。 听说这几年,鬼市贩卖魔牲的生意确实不错。 也正因着如此,近来也有敢带着魔牲来他这儿招摇,甚至想弄混过关一并轮回的。 不过他这千年的鬼吏可不是白当的,即便是偶有明白收了好处的,他都不可能真叫他们过去,更何况是这样夹带生闯的愣头青。 若真叫上面知道有魔牲顺着他的地界入了轮回,那他可得吃不了兜着走。 却在他正好结果了这小鬼之时,那鬼魂身上突然闪出一点光亮。 原本欲一个捏指叫她当场灰飞烟灭的苍凛手指随即变换了姿态,轻轻一挑,便叫那小鬼悬在眼前半空。 “这是什么?……” “你这小鬼,不老实在殿外候着,竟敢偷偷跑出来鬼混,不想活了是不是!” 灵蛇假意追着长安狠戾训斥,直闯了过来,打断了鬼吏出言。也令这边厢尚未全然恢复的秩序,再度混乱起来。 小鬼们自是又被吓着,三三俩俩缩在一团,生怕又被牵累,误了轮回。 “你们又是谁?”被这跋扈声量吵着,他这会儿确是半点儿困意都没了,却蓄了满心的恼火。 “我是谁?!” 灵蛇一面跑着揪住长安幻作的魂团拎在手里,一面不屑地瞥了一眼鬼吏,伸手在胸口的衣襟里左右掏着。 鬼吏以为他要掏些钱财贿赂自己,索性耐着性子等了一等,眼睛也瞪得更圆,全盯在灵蛇手上。 却没留意,自己拘着那抹小鬼的法术渐已消了。 趁此时,长安迅疾甩出春秋扇,正中鬼吏眉心。紧接着,灵蛇也刚好丢出一记莹绿毒雾,全糊在鬼吏脸上。 “我是你爷爷!” 鬼吏倒不怕毒,却也被着毒雾呛得不行,从狼骨椅上一头栽在地上,好不狼狈。 灵蛇兴奋得跳了起来,指着趴在地上的鬼吏放声狂笑。 “别笑了,她呢?”长安幻回鬼形,回身在一众小鬼中关切搜索着。 “走吧,找去。”灵蛇有点儿意犹未尽,但也只好收了笑声,扫了一眼周身确是没有那鬼,转身就要幻走。 “等等。” 长安心下不忍,递给灵蛇一个眼神。经了他们这一闹,一会儿那鬼吏回过神儿来,必定要拿这班可怜的小鬼出气。 “好好好,” 灵蛇虽打心底里觉得没必要,但毕竟好不容易哄得长安开心些,不想因着这点小事再惹他,心里却也有些不耐烦: “你可真是好心,也不想想,你担心他们,谁担心你呀。” 嘴上这般说着,手底还是挥出灵力,将散落地上的这些小鬼全送去轮回,只留那倒霉的鬼吏还倒在地上,快被毒雾憋晕了。 “我就说吧,她肯定早把你忘了。” 灵蛇追上长安,伸手又要搂着他肩膀。 “不可能!” 长安心底不爽,施力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臂,兀自向前快走了几步。 “不忘又怎么样,你不是自己看过了,你和她就那一世的缘分,过去就过去了,再遇就是违逆天道,这锁身咒就是报应,何苦呢?” “你放屁!锁身咒是你给我的!” 不提这锁身咒还好,一提起,长安就一万个委屈、一万个悔恨! 当年他就是以为灵蛇能帮他救人,才稀里糊涂被种下了这邪咒,不仅失去了自由,更一再被他利用。 后来,他又以这个“锁身咒”说成是“索魂咒”诓骗了灵汐。 “是我种下的没错,那我不是舍不得你嘛。” 灵蛇两步追上来,两手同时攀在他臂上,紧紧锁住,就是不让他挣脱。说话间,还故意施法,扰得长安颈上咒痕一闪。 “无论如何,这次你若再不能帮她,我绝不会再跟你回你的妖洞了。” 长安这威胁说得好生无力,却也是他仅剩的一点硬气了。 “帮!这次一定帮。” 灵蛇早已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又怎么可能真的帮他。 === 天界,明堂,东序学宫 天边艳红朝霞渐已消散,灵虚真境也难得恢复往日安宁。 再不见那群吵吵嚷嚷的院生,空余穿越万古的寂静。 “灵汐——,灵汐,快起来啦!” 锦辰在外间左一圈右一圈,焦急等了半天,终还是忍不住喊了出来。 “锦辰,要不再等等吧。这阵子她跟着霆骁仙师修炼,实在辛苦。” 璞玉端了碗清露给他解渴。 “我知道,我知道,” 锦辰一饮而尽,心下却仍是急切: “可灵儿辛苦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今天,这要是因着贪睡错过,岂不是白忙了。” “……” 璞玉还想劝着,却被同样脚步急切的安歌打断了: “确是!” 话音未落,她已一把推开门扇,大步进了里间。 锦辰自也要跟进去的,却被璞玉拦下,两人只伸着头向内里瞧着,未再进前。 可等了片刻,也不见她们出来,也未听得内里动静,不免有些奇怪。 “殿下?” 璞玉被锦辰怂恿着,小心探问。 还是没有回应。 锦辰实在耐不住,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门。 正撞见安歌轻声从内里退出来,小声吩咐他们: “我们出去。” “可是……”锦辰不明所以,还要硬闯。 安歌这次却并未嗔他,嘴角不觉透出一抹欣赏的笑意,道: “你家灵汐早已入了试炼。” 098 入阁试炼(一) 安歌不禁感叹,这一个“绝”字,于旁人而言或许千难万难,想破脑袋也解不开,于灵汐却是再简单不过。 全因着这小妖本就是赤诚心性、至真至纯,凭她这个人就够得上一个“绝”。 哪里还需要寻着旁的法子,只心无旁骛地一头睡过去,自然就破了入阁的第一道谜题,还真是有点大智若愚的意味。 既然灵汐已然入了试炼,安歌也必得加快脚步。 虽锦辰和璞玉还等着,可她这会儿已顾不上跟他们仔细说解明白,只吩咐了两人在外间看护好了,千万别再进去吵着灵汐便是。 这会儿,安歌需尽快前往文津阁。“继往圣绝学之所,立天地仁心之境”,她的破题之所正是那里。 ==== 乾霖阁试炼秘境果然非比寻常,这里山止川行、林深野旷,穹庐高远、流岚异彩,空气中更有泥土夹杂青草气息,安歌一眼便认出这分明是大战前的景象。 或许,这里于灵汐而言除了有些新奇景象,没与平日里天宫各处有什么不同。 说不定刚闯进来时,小妖心下还会嘀咕一番,怀疑自己悟错了地方。 但作为早于大战之前出生的生灵,安歌当真是再怀念不过,顿时生出不可言说的亲切和感动。 “安歌!” 未及安歌细细观瞧周遭,灵汐一声呼救划破寂静: “安歌,我在这儿呢!快救我出去。” 原来小妖被压在她身后的一座石头山下,高耸入云的山石将她压得死死的,整个人都陷进土里去了。 “怎么回事儿?谁把你压在山下的?” 安歌连忙上前,却迎面被撅了一身土。 灵汐正以纯钧剑为铲子,一点一点奋力拨开周身的泥土: “还能有谁,自是丘石那个讨厌鬼!” 安歌顾不得掸落身上的土,摧出一抹艳红仙灵,着实也费了一番力气,才终于将她从石头山下生拔了出来。 原来灵汐入了秘境之时,正巧撞见丘石在追杀一只小野妖。 其实,若是依着试练的规矩,在秘境各处所遇妖、灵,为精进自身灵力之用,既可收揽亦可击杀。 灵汐虽看见那小野妖白绒绒、圆团团的甚是可爱,心底多少有些不忍。 但毕竟丘石是为入阁比试积聚仙灵,无可厚非,她便也没再上前。 好巧不巧,正这时,本栖在灵汐袖中的祸斗也不知怎的突然来了精神,一下子幻身奔了出来,直奔着丘石逮到的那只小野妖扑了过去。 丘石也是心狠,说话就要一力将祸斗和那小野妖一并击杀。 这灵汐还能不管,无论如何,毕竟狗子是自己带来的,若就这般让人戕杀,自己必得自责死了。 她便上前一道仙灵破了丘石法阵,急急拦下: “丘石,放开狗子,它非秘境妖、灵,你就是吸了它的灵力也不能作数。” “滚开!怎么哪哪儿都有你来坏我好事!” 丘石非但没有收敛,更再结破星阵,这次是直冲着灵汐来的。 灵汐自不能让,迅疾幻出纯钧,剑气虽也强盛,却较从前控制了七八成,踏步飞身迎上他的阵法。 两厢对阵,就算丘石近来必定也是苦练精进了不少,对阵灵汐,亦是毫无胜算。 不消几个来回,灵汐就以占尽优势,本想着试练才刚开始,不必为难于他,只叫吃个教训便是,手底也有几分收势。 却是丘石更加狡猾,原是迎着灵汐剑锋所指,突然引了狗子和那小野妖挡在身前。 灵汐见势速速撤力,却让他逮到机会,一个不妨,就被他反手压在了这高绝的石头山下。 幸在被压下的一瞬,她还来得及以剑气拢了两小只入怀,虽一并被压在山下,倒也算是保住了它们性命。 丘石见一番折腾没占着丁点儿便宜,好不恼火,却也不能一味与她空耗,只得悻悻赶去夺青。 “你怎么把祸斗带来了?” 安歌这才腾出手掸静一身尘泥。 “昨儿夜里殿下叮嘱的,让我务必带着它。” 说话间,灵汐一个甩手,将两小只一并放了出来。 “没想到这上古凶兽也有老实的时候。” 安歌见着祸斗抖着沉厚尾巴,巴巴地跟在那雪白毛球儿样的野妖后边欢快得很,顿觉有趣。 “是啊,原来它不是想吃了这小野妖呀。” 灵汐刚还有几分担心,现下看着狗子憨憨笨笨地讨好毛球儿,逗得她“噗嗤”笑出了声儿。 “等等,” 两人刚要动身,向远处那仅可望见一角山巅的最高峰赶去,安歌隐约觉出异样,一把拉住了灵汐: “你听,好像有什么动静。” 灵汐收了心,伸出耳朵仔细听辨,好像确有一起一伏的“呼呼”声,深一呼浅一呼,伴着周遭窸窣叶颤,夹杂脚边石砾跳动,似是越来越近了。 越是临近,越是真切,灵汐紧密思量,猜测着这到底是什么动静。 “跑!” 待到她猜出来,那巨大的身影也已快要临近眼前,居然是一头比祸斗真身还大不止一倍的火麒麟! 来不及思量,她转身一手拉着安歌,一手揽起两小只,飞也似的奋力奔向刚刚压住她的那座石头山后面。 最是安歌眼疾手快,边随着她奔逃,边回身迅疾画出一张大红符纸,猛力摧在那凶兽面上。 那火麒麟却只被符纸顿住一瞬,便回过神来,周身炽烈红焰登时将那红符纸燃尽了。 安歌自然不可能寄区区一张符纸之力,只为试探对方实力,看来这凶手战力不在祸斗之下。 此番不过初入秘境,她俩便遭遇如此凶猛神兽,实在太不走运。 喘息之间,两人已到石头山后。 可这山也抵挡不了什么,她俩只借此掩身,双双运力起阵,只待火麒麟临近。 安歌自不必说,本就是仙身,再加之这阵子常在文津阁浸润修习,功法自有长足精进,结阵运灵不在话下。 灵汐经霆骁真心教引,不仅十字天书烂熟于胸,更教从前擅驭仙灵,虽不及安歌分毫不差,亦称得上进退有度。 两人原本料想正面迎击凶兽,却哪知那火麒麟比祸斗更具神识,重踏如山般沉厚铁蹄,一个纵身,忽地飞身而起,正腾在两人头上,眼看就要砸将下来。 099 入阁试炼(二) “灵汐!” 安歌迅疾甩出狞犽鞭,顾不得旁的,一力捆住灵汐,甩出身后数十米远,自己却来不及抽身,已经做好了抵顶火麒麟倾身如山般扑来的准备。 “嗷——” 一声低沉咆哮振彻长空,祸斗幻出真身,铺天遮日的黢黑身型登时挡在安歌身前,数条长尾撑着,勉力顶住火麒麟冲扑。 灵汐回过神来,腾身凝出沉厚仙灵,奋力挥剑过来,凌厉剑气劈将而下,直冲火麒麟面门。 那凶兽沉头一甩,不仅躲过剑气,更顺势撞在祸斗身上,只一下,就将狗子顶了个趔趄。 别看狗子身型不占优势,但它毕竟上古凶兽,若不是被九洺伤了要害,又怎会被这火麒麟占了上风。 此际,它弹尾翻身而起,狰目直直盯着火麒麟,登时喷出赤焰天火,较之火麒麟的炽烈红焰自是更胜万千。 不过那火麒麟胜在机敏,屈身就地一滚,便轻易躲过了祸斗天火焚身。 安歌看出狗子新伤未愈,战力虽高,只怕撑不过多时。更何况他们才刚入试炼,后面还不知多少奇险,切不可恋战,必得速战速决。 她抓住机会飞身横旋,一鞭锁住火麒麟脖颈,侧立横拉,四两拨千斤,搬到了这个庞然大物。 灵汐见势紧追过来,一跃而起,挥荡纯钧剑直刺火麒麟眉心。 奈何那凶兽血口喷张,吐出众多火球,“呼”的烈焰扑面,正面顶回了灵汐,并着实将她推出好远。 趁火麒麟尚未能起身之际,祸斗立爪飞扑,锋利主爪尖深深嵌进那凶兽前蹄皮肉。 “啸!——” 伴着一声震天动地的惨叫,几股燃着炽焰的血浆沸腾喷溅而出。 安歌见状,再度挥鞭,缠住火麒麟受伤的前蹄,彻力抽拖。 原以为那凶兽受伤吃痛,正是反击的绝佳时机,却不料,它竟似被激怒了,疯狂蹬踏,以头抢地而起。 猛然蒸腾周身烈焰,奔出四蹄地动山摇,说话间直冲过来,其势几不可挡。 “安歌,帮我!” 灵汐自知硬战必定无果,索性收了纯钧,双臂齐挥,倾周身仙灵结出阵决。 起手处,法阵遮天、草木生烟。 可灵汐毕竟法术尚弱,只得更以仙灵补强,安歌随即飞身与她并肩,艳红仙灵源源不断注入灵汐结成的法阵之中。 纵使如此,这阵法尤显脆弱,此刻出击,胜算未可知。 祸斗似是也通了几分灵性,搓蹄擦掌,蓄集通身灵力,一道天火喷发而出,亦汇入灵汐阵心。 法阵渐成之际,火麒麟自也觉出其中威力,更也凝聚奇力,以应生死一击。 灵汐拼尽全力,奋力将法阵推向火麒麟。 火麒麟亦倾周身法力狂奔向灵汐而来。 “轰隆”一声巨响—— 灵汐和火麒麟正面相撞。 却也正两厢对撞之际,一道耀目光亮迸发而出——是风月琉璃盏! 巨大撞击带来剧烈冲击,刺眼白光伴着强大震力,瞬间周围一切全部震飞。 乍白光亮褪去,火麒麟如僵死一般直挺挺轰然倒地,直将所处之处砸出深深陷坑。 安歌从远处爬起身,急忙上前,却全不见了灵汐。 临近跟前,亦是因着凶兽周身红焰散去,她才看清,这火麒麟原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窝处若无焰火耀着,竟是个巨大的窟窿。 可安歌紧密盯着的,却是它半闭不闭的那只完好眼睛,里面隐约看得见一抹灵汐剪影。 “糟了!” 每每救灵汐于生死一线的风月琉璃盏,这次确是十足帮了倒忙。 灵汐已修十字天书,仅以适才法阵,即便不能彻底击杀火麒麟,打得它溃退必是不难。 可偏偏琉璃盏识出灵汐危难,飞出护主,殊不知却也正是这护主一击,直将灵汐击入火麒麟眼中识海。 这要如何才能救出灵汐啊! ==== 东序学宫仙师斋舍 “怎么办?要不要进去……” 莫斯年本与九洺对坐,手中虽在侍弄芳草,眼睛却不错珠儿地盯着幻景之中的情形。 见得灵汐结阵降兽,有板有眼的,刚还难得夸了她几句,说着往后或可随九洺下界征战,必能有些助益,不再似从前那般只知闯祸了。 眼下却是千万分担心,忍不住看向九洺。 “再等等。” 九洺怎不也似他一样焦心,小妖和安歌未及猎捕妖、灵积蓄些仙灵,竟然一入秘境就被火麒麟这样的凶兽缠上,可谓出师不利。 虽仙师确可入境监赛,但灵汐毕竟云中阁之人,他若贸然进去,只恐落得指摘,疑他不公。 若灵儿当真入选,此番岂不是为她的荣光蒙尘。 因而九洺早已打定主意,若非万分险境,他绝不会贸然入境。 “可那火麒麟的眼珠子里什么景象全看不到了,小妖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莫斯年也知九洺顾虑,却更紧张灵汐安危。 对于乾霖阁,他从来不怎上心,当年九洺未能入阁,他都未觉怎的,更何况小妖,何必执着,什么入阁啊、荣光啊、生身啊都是小,伤了性命才是大。 九洺看出莫斯年焦急关切,放下茶盏,翻手掐决片刻,面上终于露出几分缓色: “霆骁似同在火麒麟眼中识海,有他在,至少不会害着灵儿。” 这般安慰着斯年,他心底更莫名生出一丝不安。 霆骁倒是不可能伤害灵汐,可是自他入明堂,九洺总觉得他对灵汐有所算计。 可这段时间日夜督着,确也没发现什么端倪,这个霆骁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呢? 九洺吃不准,却也不能全然放下心。 “说来这阵子,臭鸟若不是贪念十字天书,更有你寸步不离地盯着,怎肯卖力教着咱灵汐。” 不说霆骁还好,一说起他,莫斯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上次的恶气没找回来,这回又平白让他占了天大的便宜,莫斯年真是从没受过这份委屈。 莫斯年心下又气又恼又急又忧自不必说,只九洺所担心的,或也正是症结。 此际,灵汐孤身陷入火麒麟眼中识海,霆骁必得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时机,一探究竟。 100 入阁试炼(三) 灵汐倒在岸边,意识模糊,隐约看到身边似有人影靠近,可她头痛实在厉害,坚持不了片刻就又晕了过去。 临近她跟前的,正是霆骁。 他挥一抹仙灵,直接探看了灵汐真身。 说来,天后确在早前就已探看过灵汐真身,看到的却是幻象,当时因着情形危急不便再做深究,因而着意提醒了霆骁,不论如何定要再将这小妖探得仔细。 此前他多次想要这样做,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可万没想到,这一看,却给自己看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不知是否刚刚的巨大冲击伤到了灵汐本初,九洺施在她身上的障眼法竟已荡然无存。 此际,霆骁所见,即为最真实的灵汐——一朵清丽粉莲! 霆骁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确是一万个没想到,灵汐她居然是…花族? 怎么可能!?花神寂灭千年之久,这世间绝不可能再生花族。 可事实就摆在眼前,千真万确。这小妖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莲花妖。 这让霆骁怎不犯难。他本还以为此番找到了天后失散千年的骨肉,是为大功一件,说不定可以此求天后告与爱妻云筝下落,这也是他不惜出卖自己,甘当天后鹰犬的唯一动因。 可如今…灵汐非但不是天家遗珠,更是世不能容的花族,这若是被天后知了真相,不仅云筝下落成为泡影,就连这小妖的性命亦是难以保全。 亏得他当时留心,并未将九洺牵涉进来,天后只知小妖,却尚不知她与云中阁的干系。 不过这也不过是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罢了。 倘若灵汐当真受难,九洺和莫斯年,甚至那不闻一名的狐帝,哪个都是要竭力保着的,更不消说长久以来的权柄之争。 区区一只小妖,难道就要掀起天上地下又一场血雨腥风? 万万不可! 为今之计…莫不如趁此火麒麟眼中识海不可窥视之便,索性依旧如九洺般再续施法,让这小妖仍旧顶着水珠清露的幻象,或可瞒藏一时。 可天后那边又要如何应对才算妥帖? 更有一节,若小妖没能入阁倒还好说,最怕她当真入选乾霖,那可是要觐见文昌帝君的呀。 以帝君之修为,又怎会被小小幻象蒙了眼,到时灵汐身份公之于众,可就再难回还了。 霆骁愣在灵汐身边思量良久,纤纤玉指下意识搓磨着耳畔星泪,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 此时,透过岸边轻雾,海面上似有一个袅娜身影愈来愈近。 最是那女子周身的五色寰翎,映着粼粼波光,像是将绚丽朝霞披在身上。 霆骁被闪亮光彩晃了下眼睛,思绪也被打乱了,不禁几分不耐烦地抬头,眼前一幕令他既心动又心惊。 那身影自是他苦寻多年的爱妻云筝,再睹她昔日娉婷风姿,怎不令他激动满怀。 几乎是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正身处火麒麟识海,这里所见必不为真,万不可中了那凶兽勾引心魔的伎俩。 他对云筝的执念有多深他自是最清楚,倘若真被那幻象纠缠住,只怕绝难抽身。 心急处,他也不及再做思量,只匆匆运灵施法,再度将灵汐真身幻作一滴清露,便就速速离去了。 离去时,他已看出灵汐将醒,却已来不及叮嘱一二。 却未察觉,那幻影已紧跟在他身后,随他一同离去。 ==== 翠泽宫 云岚听得内殿动静,连忙收了眼前幻景,回身三两步急急入殿来见天后。 是天后案边的一盏凤烛无故断了一尾。 “天后饶命!”几个近前侍奉的仙娥皆跪伏在地,吓得不敢呼吸。 云岚略路扫眼,脚步却未敢稍缓,她心知女儿云婀也在其中,确也瞥见了她跪在众人之末,故而更急着想办法为她们解围。 “娘娘。”但她却不能直言求情,只平平一语,如寻常般禀事。 侍奉在侧千万年,天后的性子她自是再了解不过,这般情形,就事论事只怕更惹天后不悦,必得想个法子将其注意引向别处,或可有用。 只见天后执笔批阅政务,并未抬眼,亦未回应,面上肃穆神情确是藏着几分怒气。 云岚只得壮着胆子,猜测此事必定是天后心之所系: “明堂乾霖阁今日开阁,一应仙生皆已入校场秘境试练。” “嗯。” 天后仍未将目光从手底下案牍移开,却回应了她一声。 云岚暗自大喜,既有回应,说明此事确为天后关切,她极小心地瞥一一眼堂下跪着的云婀,更进一言: “今次,除卓俊仙生有幸入选,东序的妖族院生亦有二三人获准入阁试练。” 天后手中御笔微微顿了一下,片刻思量,想起那日在幻海泫听,确是提起过此事: “可有一名唤灵汐的院生?” “回娘娘,拣拔仙函中,却有此一名。” 云岚今日如此关注乾霖阁试练,自是因着那日天后将其带入幻海泫听。 幻海泫听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后转为追思鳞儿而设的幻境,能去到那里,无论如何,必是天后极青目的,她怎能不着重关切。 灵汐在秘境中的一举一动,甚或一个眼神,都被云岚细细盯着。 可她此际却不可说得太过真切,不然即有揣测圣意之嫌,此乃大忌。天后若不在追问,她必得缄口不再深言。 “如何?” 果然,只这一问,足见天后确是对灵汐小妖怀着极大兴趣。 “不是太好,那院生一入秘境就被火麒麟所伤,此际正陷在火麒麟眼中识海。” 云岚平静回禀,不敢参杂丝毫急切或是淡漠语气,心中巨石却已落地,云婀她们的危机已然过去了。 天后听后便又专注于政务之中,未再多言。 “娘娘,识海隐秘不可探看,是否……” 云岚小心请令,却也不敢过甚。 “不必。” 天后微微挥手,示意她们全部退下。 天后自有思量,明堂乾霖阁乃是文昌帝君等一派遗老最为看重之所。眼下妖族圣殿又成一处,难得他们被乾霖阁开阁之事引着关注,也少了对她的非议。 更何况,若灵汐真为天家遗珠,她已准备好为其恢复身份,届时是否得入乾霖又有何异。 ==== 试练秘境,火麒麟眼中识海 灵汐确是在此刻渐渐苏醒,还起不来身,头疼得紧,令她有点恍惚,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试练秘境。 她艰难欠了欠身,登时一阵剧痛席卷全身。 却也多亏了这痛,才让她迅速恢复了些意识,她艰难抬起手臂,用力扶头,眼前模糊清晰了些,痛楚也更真切了。 她记得自己适才明明在与火麒麟对战,自己借安歌和祸斗助力,第一次结成无字诀…… 可这里分明不是她们之前所处之处。 安歌呢?还有狗子…… ”啊!——” 不及她多做思量,一阵更钻心的头疼袭来,疼出她一身冷汗,也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疼得就地打滚,却也在左右挣扎之际,觉出纯钧在侧,她本能抓住剑柄拢在身边,以防不可知的危险。 这阵剧痛渐欲退去,她趁机连忙起身。 却在她将起未起之时,一道阴沉灵力悄然掠过海面,直冲她来。 那灵力来势汹汹,上来就扼住了她喉咙,一力便将她卷入其中,不等她喘息,瞬间将她拖入暗黑海底。 101 身陷识海 灵汐被那股阴沉灵力勒的几乎窒息,意识再度涣散,只觉出自己正随着一波又一波的狂浪飘摇,根本无力反抗,仅剩的一点意识只够将手里的纯钧剑攥得更急。 “你是谁?……还……还给我!” 灵汐陷入梦中,恍惚中以为自己提剑刚击杀了火麒麟,就有人趁她不备,施法正要夺走她的琉璃盏。 她奋力呼喊,那人却并不回应。 而那从来与她寸步不离的风月琉璃盏,此际竟真被策动,飞出她腰间锦囊,说话就要被夺去了。 她连忙追着上前…… 猛然从梦中惊醒,灵汐周身的痛楚没减弱半分,脑袋更是疼得快要炸开了。 待她警惕地张眼环顾四周,根本没有什么火麒麟的尸身,她大抵猜出自己尚未逃出识海,这般思量着,竟还莫名生出几分安心,刚才种种不过是梦。 不!那不是梦,至少不全是! 灵汐下意识抚了抚腰间绣荷,琉璃盏真的不见了。 这触觉实实在在,根本不是在做梦。 她登时一阵心惊,对于风月琉璃盏,若是寻常时候,她自是不怎在意。 毕竟那东西除了保命,实在没什么旁的功用,于她而言,一切不可助自己生出新身的都算不得宝贝。 可眼下却不同,不仅仅因着此际可是乾霖阁试炼,她确是一心求胜。 更因着经历了火麒麟之险,她才意识到,这试炼不单只决胜负,更有可能伤及性命。 而此刻,她又落了单,多年前在受厘宫被袭的那种恐惧再度爬上心头,怎不令她愈发心慌,脊背发凉。 眼下,她只得强忍着剧痛艰难爬起身来,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响,连呼吸都是屏气敛着的。 好在纯钧在手、天书在心,如今的灵汐早不似初入天宫那般无知弱小,即便再怎害怕,也绝不会似从前那般怯懦了。 也正是这番警觉地四下观瞧,灵汐才意识到自己陷入的到底是何等境地。 原以为识海大抵不过一片汪洋,实则却全非如此。 环顾周遭,她似是在一片上下无着,四面无依的虚空之境,可这种虚空却全不似灵虚那般轻盈澄澈,更多了浓浓的晦暗。 纵使明知身后什么都没有,依旧让人觉得阵阵阴风从脚底直往上窜,这种阴森诡谲的气氛,不禁令灵汐联想起了鬼域。 突然! 一道沉厚灵力不知从何处猛然冲出,狠狠砸在她背上,本就伤得不轻的灵汐,躲闪不及,险些趴倒在地,幸有纯钧在手,借以支撑,她单膝强撑,登时喷出一口腔血。 待她回身查看时,才发现,刚刚袭击她的不是旁人,恰恰是每日与她形影不离的风月琉璃盏!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来不及多想,她用比平日更甚几倍的灵力试图强收回琉璃盏,却是徒劳。 琉璃盏似是被更大的力量操控着,根本无法被自己策动。 她心生懊恼,正欲起身,一朵巨大的紫金莲由虚入实,从天而降,直直压在她身上。 那硕大的花瓣仅微微颤动就足有千斤重,整朵莲花囫囵个儿砸在她身上,直叫她一瞬窒息,根本抬不起头,勉力撑着的纯钧剑也更深深刺入虚空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汐自然不明,更不知这识海诱人心魔的威力。 为求脱困,她手底仙灵源源汇于纯钧之上,势要翻身反击,却被一阵遥远话音打断。 “这般蛮力,只会伤了你自己。试着缓和些心绪,或可舒服些。” 那声音轻柔而有力量,和煦如风却也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灵汐死命顶着那朵巨大的莲花,艰难环顾,却未见出言之人。 “你是谁?为何夺我琉璃盏!” 这情形,灵汐怎么可能缓和下来心绪,自己不但失了宝器,腹背受敌,更连敌人在哪儿都找不到,怎不叫她更生气恼。 “你说的是风月琉璃盏?” 那声音明知故问,语气中竟还带几分笑意: “它本就是我的,何来抢夺一说。” “你凭什么说它是……” 灵汐话到嘴边,暮地想起安歌曾提起过,风月琉璃盏乃是先花神至宝,难道……可是…… 她不敢确信,可刚刚,琉璃盏确是更为旁人驱使。 “你是花神望曦?” 左思右想倒不如直接问个明白,她自是最不喜欢兜圈子打哑谜。 “你这小妖倒是敢言。” 那声音却并未正面应着,只道: “不过,它既与你有缘,送你无妨。” 话音未落,琉璃盏竟真的又回到灵汐身边,悬在半空,光华更胜从前。 虽如此,灵汐还是不敢确信对方是否真为先花神,言语中依旧持着警惕和试探。 “花神千年之前既已灭寂,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早已无人在意。怕只怕,世人更在意你是谁。” 那遥远传音中,多了些许落寞和担忧。 “我是谁?我是……” 灵汐本还觉得她此言有些莫名其妙,可转念一想,却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是啊,她到底是谁? 在天宫,在明堂,她以一滴清露之身是为太子灵宠,就连名字都是九洺给的。 可她明明是一朵粉莲,至少在京华幻境里,她可以真身自在。 但是再溯本源呢?她到底是谁。她不知道,没人知道,或许道君知道,可是世间却又好像没人知道道君是否真实存在。 如此说来,她当真是无有来路,更不知归途的无根野草。 “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世道本就浇漓如雨,你是谁,全由你自己心意便是,何况……” 那人似是全能窥见灵汐心中所想,根本不必她说出口,就已给了回应。 灵汐原以为自己已算得上不羁于世,从未听过,更没想过竟还有如此超脱之人,因而更怕她戛然而止,连忙追问: “何况什么?” “呵呵” 那声音欣然一笑,如绚烂繁花怦然绽放,仅听得遥远传音,便足令灵汐心旷神怡,有那么一瞬竟全然忘了自己还竭力抵顶这头上万钧紫金莲,累得近乎脱力。 “何况,你可绝非无根野草。” “这么说,你知道我。你快说,我到底是谁,从何而来,我是否也如安歌一般有娘亲父兄?我……” 灵汐问得更急,心底也更生出难以抑制的期许,又突然没了底气,问到一半,便就心虚得收了言。 良久,那声音沉吟着,似在权衡是否真要回应她。 102 你就是我 “你就是我。” 望曦遥远声音传来这几个字,似是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隐忧。 灵汐自然听不懂,却并未再追问。 一阵寂静,藏着太多复杂思绪,横亘在她们两人之间,又似一条沉重的锁链,将这二人紧紧锁在命运的巨塔之下。 “啊!” 这寂静终于被灵汐打破,只因她实在承不住压在头顶的紫金莲,勉力强撑的那条腿早已抖如筛糠,抵在地上的膝盖怕是再压片刻就要被挤碎了。 “你……能不能……帮我……” 灵汐虽有些难为情,却不得不向那根本看不见的所谓花神求助。 “这,我实在帮不上你,这紫金莲确是我的真身,可她出现在此处,更压在你头上,确非我本意。说起来,能帮你的,只有你自己。” 望曦声音略显出几分关切,言语都较之前更多了些。 “我自己?” “对,这紫金莲既是你的心魔,若想解困,你必得自己放下,才能真正出了这识海。” “……,你是说,我心心念念的…新生真身,既是自己的…心魔。” 灵汐终于明白了些,心底却仍不愿相信,或者说,她一时间还接受不了。 “心魔,我确是帮不了你,不过或有个法子能令你执念不再如此之深。” 望曦神识借由那一抹残存的仙根来在明堂,更历经万难入得识海,自是全为着提点保全灵汐,怎会舍看她如此上受困。 “快…快说,我…真的坚持…不住了。” 灵汐从牙缝里挤出这句,头已被那紫金莲压得更低,根本抬不起来了。 “只是…” 望曦自是救她心切,可心底的顾虑亦是紧要处,她不能确定,灵汐能否承受这代价。 “只是…什么,算我求你了,花…花神娘娘…快说!” 灵汐当真快要承不住这万钧之重,一口腔血再度喷咳而出,瞬间染红衣襟和面前一地虚空。 “只是我这残存仙根已堕魔族,虽确可助你生出真身,却恐一旦被天族之人知晓,这天地之间怕再难有你容身之处。” “当年道君嘱我寻生身之法,只叫我立志苍生,挽危倾于狂澜,从不曾限我为仙为妖甚或为魔,只要可为守护苍生出力,是仙是魔,有何不同!” 灵汐还以为何等难事,原来却是她最不曾在意的这般细枝末节。 望曦神识没想到,区区小妖竟有如此胸襟,才终于觉出灵汐至纯心性较之花神当年确是别无二致,唯有如此气魄,堪当再继花神之责,因而也更甘心献祭于这小小莲花妖了。 “你当真想好了?” 望曦深吸一口气,这话即是最后向灵汐确认,也是在给自己这抹神识定心。 “不必再想了,你若真…能帮我,就快…快点儿吧!” 灵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压扁了,再不能脱身,别说入阁,她怕是要交代在这火麒麟的眼中识海了。 “好,一念既定,再无回还!我就帮你这一次!” 望曦不再犹豫,倾这抹残存仙根之上唯剩的这点神识,以全然的牺牲,换得灵汐一线生机。 一瞬间,呼啸狂风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伴着一股巨大灵力,像是裹挟着积聚万年的苦恨悲戚,凝结成一股强大到无以复加的沉厚冲击,猛然撞进灵汐心口。 灵汐哪里承受得住如此强烈冲击,未及反应,便随那一声“轰隆”巨响,一并晕厥过去。 头上的紫金莲自也瞬间震碎,顷刻崩碎成万万颗锋利碎片,如钉如雨楔进那无尽虚空。 却也在灵汐身上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虽不至伤她性命,亦是十足的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经了如此震荡,就连风月琉璃盏也顿失灵力,滚落在灵汐身边。 ==== “姑母,你怎么在这儿?你把灵汐她…” 安歌正盯着栽倒在地的火麒麟犯难,不知如何解救灵汐之时,却被忽地吸入火麒麟眼中。 带她回过神来,只见黎音在灵汐身旁鬼鬼祟祟,而倒地不起的灵汐更是满身碎刺,血染周身。 “嘘,皮外伤,她此际应是疼晕过去而已。” 黎音本想趁灵汐不备顺了风月琉璃盏,却不知那宝器即便在怎无力,也不是谁想碰就碰得的。 正她伸手触碰之时,琉璃盏银光乍现,只一下就阵得她退出丈远,更崩得她手底生疼,再不敢生出贼心。 她见安歌被自己引入识海,连忙若无其事地起身过来,根本没在意自己顺手牵羊未遂,她多方辗转求告,更费劲千般心思才偷偷溜进这识海,可不是为着区区一件宝器的。 “看样子她伤得不轻,这倒是好事,接下来的试炼,还请殿下务必全力以赴,千万别被这小妖拖累,必要时,甚或可以…” 黎音递给安歌一记狠厉眼神,透着一股杀意。 她早看出安歌虽谋思敏捷、功法沉厚,却易在关键时刻优柔寡断,总不能更进一步。 说到底还不是持着狐帝的架子,不肯依黎音所谋,更因着太过年轻孤傲放不下身段,不懂得虚以委蛇徐徐图之的道理。 “私闯试炼校场可是重罪,姑母还是速速退出此处为上。” 安歌知她心思向来毒辣,更不愿与她为伍,言语亦更严厉了些。 “呵!殿下还要瞒我?” 黎音倒也不恼,只一声冷笑,她早将灵汐的身份探听清楚了: “殿下只道这小妖是你亲选伴读,为何对她亦是太子灵宠只字不提?倘若真叫她入了阁,其中厉害只怕还要黎音说得再明白些。” “乾霖阁试炼不设名额,能者居之,灵汐与我各凭本事即可,姑母何必费尽心机搬弄是非。何况,适才遭遇火麒麟,若非灵汐冲锋在前,只怕现在躺在此处的就是本君。” 安歌见黎音竟对自己也敢监视探看,不禁更恼。 “天族虚伪殿下根本不知,乾霖阁那是连天族仙生都不可拜望的高绝之所,能容得下妖族院生跻身期间?哪里有什么可凭本事,能者居之,都不过是沽名钓誉收拢人心的把戏罢了。 黎音敢以此残身赌誓,今次,若能容两名妖族入得乾霖阁,我甘愿退出天宫,自回青丘领罚!殿下难道还不相信!?” 黎音就知道安歌必定还以为此番乃是公平较量。 可笑! 她怎会知道,天上地下,哪里又真有公平较量一说。 安歌凝眉抑着怒气,却也不得不对黎音所言细做思量,不知她是否也意识到这话并非全然不实,因而那些反击的话到了嘴边,却未出口。 103 人人皆有心魔 “殿下至真至诚,可知那小妖也如是待你?近来天后曾密见这小妖,殿下知否?” 黎音看出安歌犹疑,进而再添一把火。 安歌自是从未听灵汐提及此事。 “看来这小妖不过装作烂漫模样,实则暗藏心机。那她必定也不曾告于殿下,天后早有密令知会七曲宫……” 这绝是黎音杜撰,言尽于此不可再甚,她最懂蛊惑人心的火候,说得太满必漏破绽,留些余地,才可令安歌自去思量。 “说来也是,天后虽与太子素来不睦,可毕竟同为天族。这小妖既为妖族,更是太子灵宠,若她入阁,非但可全妖族颜面,更可笼络遗老,怎都好过令堂堂狐帝入阁。” 黎音另起一言絮絮念着,看似明晰局势,何尝不是在诱着安歌心魔: “再多思量黎音不便赘言,只两句话请问殿下,其一,青丘举全族之力送殿下入天宫、入明堂,所为的到底是什么,殿下可还记得?” 安歌心生触动,正欲启言,却被她打断: “其二,倘若天族与我族开战,殿下眼中这所谓伴读侍婢,是会为妖军砥砺死战,还是会随战神荡平青丘?” 安歌本还要说些什么的,可这第二问一出,她便登时一阵心凉,面上虽还撑着气势不甘示弱,可心底早已有了答案。 她不禁回望一眼还昏迷不醒的灵汐,总有些不忍: “可是……” “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黎音看出灵汐手指似乎动了一下,只怕不消片刻就要苏醒,亦是怕安歌再举棋不定,索性从紫袍袖底掏出三颗破山钉,塞在安歌掌心。 “不可!用此禁器,天界必定不容……” 安歌像被烫了一下,又一次在黎音面前失了帝君威仪。 “殿下乃我族兴衰之系,黎音叩请三思!” 自知不可再做拖延,黎音退后一步,沉沉下拜,不及安歌反应,速速幻身而去。 “殿……下……” 灵汐迷离间的虚弱呼唤,打断了还愣怔在原处的安歌,她连忙收起还攥在手中的破山钉,箭步上前扶起小妖,却也心知这声“殿下”并非唤她。 “灵汐,你怎么样?” “安……歌……” 灵汐紧闭的双眼,只在听见安歌声音的片刻微微睁开一点,未及她艰难回应,身上的力气就已用尽,随即再一次晕了过去。 安歌索性席地而坐,紧贴在她身边,一面小心为她除去身上的碎片,一面以仙灵注入灵汐体内帮她止痛,为她疗伤。 不知过了多久,灵汐终于恢复了些,却仍昏迷着,若要全然恢复至少还要个把时辰。 安歌起初当真以为灵汐只是皮外伤,却不想她竟然内力受过剧烈震荡冲击,伤势难测,因而只得耗了六七成仙灵,才勉强帮她恢复本初。 这会儿安歌自然也几近虚弱,待灵汐恢复意识的间隙,她悄悄摸出藏在袖底的那三颗破山钉,摊在掌心,陷入深思。 黎音的话像一阵阵挥之不去的魔音,一遍一遍不断回荡在她耳边。 她身为狐帝的重责、妖族的兴衰荣辱、天界的认可与漠视、灵汐身世和立场……万千思绪错综交织,在她脑中纠缠成一张无解的大网,将她死死困在其中,挣不脱、逃不掉。 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令她无法思考,更无力挣脱。 甚至有那么一瞬,似乎什么东西从黑暗中伸出手来,紧紧扼住她喉咙,令她近乎窒息。 “啪” 一只布满伤痕的手突然拍在这三颗破山钉上,登时打断了她的思绪。 原来是灵汐。 安歌顿时回过神儿,窒息之感也瞬间消失了,她连忙收了这三颗钉,扶她起身。 “你怎么也在这里了?” 灵汐声音沙哑,虽未全然恢复,毕竟有安歌仙灵护着,整个人已经有了几分精神。 “说来话长。” 安歌不能细说,只得转了话题: “你恢复得如何,眼下咱们得尽快想个法子从这里出去才行。” “刚花神娘娘说……” 灵汐依在安歌身旁,艰难欠了欠身,接着说: “若想出了这识海,必得放下心魔。” “心魔……” 安歌沉吟片刻,瞟了一眼破山钉藏匿的之处,一下子顿悟,这,或许就是自己的心魔吧。 “可是……” 灵汐没留意安歌心绪变化,自顾自道着: “即是心魔,哪里是说放下就可轻易放下的,若当真这么容易就放得下,概也不至被心魔所困了。” 她说的自然是自己,却也同时点醒了安歌。 谁人没有心魔,谁人又能轻易放下这份执念,偏要强拗着放下,何尝不是又陷入了另一个极端的心魔之中。 如此往复,只会越陷越深,永无超脱。 即便诸天神佛,真正能做到清心寡欲、了无挂碍的,又有几个呢。 潜修佛法、精益道心不是欲念?护卫苍生、泽被六界不算挂碍? 退一万步,倘使世间芸芸众生皆无欲无求、四大皆空,只怕这天地六界也就唯余一片死寂了。 “确是如此!” 安歌终于想通,心底一下子就释然通透了,不禁有些兴奋地脱口而出。 “什么?” 灵汐不明所以,却也可从她神情变化,猜出应是想到办法了,自也更心切些。 “识海确是诱人心魔,可心之所向、事在人为,若不可即刻放下,那不放便是。” 安歌胸有成竹,此局已解,逃出识海不过时间问题。 “这么说你有法子了?快说说,咱们怎么出去?” “不急,你再休息片刻,一边调息,一边听我背给你要诀,眼下咱俩困在这里,想要出去,自得全凭咱们自己了。” “急啊,咱们陷在这里这么久,也不知道外面什么情形,要是丘石或是旁的仙生早已夺青,咱就输定了!” 灵汐见她已经有了办法,怎不心急,说话就要起身。 “急也没用,这法子必得全神贯注、倾力修习,唯练成才可脱困,若是急功近利只怕难成,岂不一样前功尽弃。” 安歌强按下灵汐,依旧令她依在自己身边,耐心劝着: “更何况,你大可放心,此刻必定无人夺青。” “为何?” 104 逃出识海 安歌不禁笑笑,看来这小妖还是往日大条性子一点没变,即便是如此看重的试炼,也还是耐不住通读规则。 转而又想起,这试炼规则,自己确是还在另一处也曾见过,因而才会如此印象深刻,是哪里? 《天元十六纪》! 对,就是邓通学四处叫卖的那本小册子。可是,他为何会对乾霖阁试炼之事如此了解? 说起来,明堂共处这么久,安歌竟然从未对这个人仔细思量过。 他到底是如何入得天宫,在哪处仙宗门下,又师从哪位仙师,修习哪门法术,更历经哪般过往…… 凡此种种,她竟全然不知! 就是这样一个看似不怎引人注意的人,不仅对天族、明堂如此了如指掌,又能与她们走得那般亲近。 这不禁令她生出些许不安,不过眼下不是处理这事的时候,更觉与灵汐谈及此事无端令她分心实无必要,只得待她们出了试炼,再做思量。 “仙函明言,一旦有第一人已然夺得首青,校场之内其余院生便可以对战决高下。” “可唯有首青才是必然入阁,其余众人,即便角逐胜出,能否入阁还要再过仙师遴选。” “确是,不过此际你我虽困在识海,亦在秘境之中,既然尚未听得首青鸣音,就是还有机会。” 安歌分外耐心,也是想趁着闲叙之机,让灵汐多恢复些气力。 “那也是随时有可能被人夺去的啊。” 灵汐哪里还能沉得住气,刚觉出身上痛处缓和了些,就又直起身子,双手攀在安歌臂上,迫不及待地催她: “你到底想了什么好法子,快说说,咱俩真得快些出去才是。” 安歌没想到,这小妖竟还有夺首青的雄心壮志。 可她怎不知道,即便她俩和丘石在东序院生之中确算得上功法悟性卓拔出挑的,可教之其他三学宫亦是十足的云泥之别。 旁的不提,单论修为,若不是霆骁仙师破例通允,她们这班妖族院生自是根本入不得灵虚真境。 可仙生之中,大有可信步清虚、灵虚、太虚三境,穿行时、空、虚、实四象的禀赋超绝者。 灵汐想与他们争夺首青,难度之大,不可想象。 虽然如此暗忖,安歌亦不想当即将她的斗志浇灭,因而只道: “这法子必得全神贯注,你此刻若真觉灵力已然充盈,我便背给你听。” “是什么高绝法术?” 灵汐真觉此刻周身不痛,灵力虽算不得有多充盈,修习寻常法术尚还够用。 “不是法术,是心诀。大道有为诀,和大道无为诀,你我各修一部,入有无之境,出欲孽苦海。” “我记起来了,藏老仙师确是提过这大道二诀,可这心诀那么多字,此处毫无参照,你真能全背出来?咱们练错了怎么办,不会走火入魔吧?” 灵汐担忧也不全无道理,她一边问着,一边侧了侧身,与安歌对坐,显然做好了修习准备。 “你只用心听着便是,本君既说了背给你听,绝不会有只字出入。” 安歌亦是盘膝而坐,正展着衣襟,面上已有几分不耐烦。 这小妖一旦好些必定气人,此际她该思量的难道不该是能否迅疾修习悟道这高绝心法,反而质疑起自己来了,当真惹人恼。 “那快背吧,我听着。” “无为诀略精深些,本君来修,你只修有为诀即可,但求速悟,切勿深究,记下了?” 安歌略作叮嘱,随即闭上眼睛将欲背出。 “等等。” 灵汐却又打断了她。 “又要如何!” 安歌登时睁眼,脸色也更阴沉了。 “你说咱俩是不是应该反过来,你修有为诀,我修无为诀,似是更恰当些。” 灵汐看出安歌愠怒,只得陪着些笑脸。 “……为何?” 安歌虽更恼,确也略略思量,问出这两个字的一瞬,便明白了灵汐之意,顿时心惊,没想到这小妖看似愚笨,实则悟性如此之高。 “有为诀,是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知其可为而为之,知其不可为而不为,是谓君子之为与不为之道也。你即是君子,知敬畏、知进退、知宠辱,你不修有为诀,怕是就无人能修得成了。 而无为诀,是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又言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说的不正是我,凡事但凭心境,桩桩件件从来行止由心,无心而为,我修自是比你更合适。” 灵汐有理有据,讲起来头头是道,看来这阵子当真没少下功夫。 “好,听你的便是。” ==== 云中阁,阳明宫 “殿下!殿下!” 飞渡气喘吁吁地从外院跑过来,正撞见莫斯年小心捧着九洺掌心。 “喊什么,你们几个也越发没有规矩了,都是被那小妖带的。” 莫斯年连头都没抬,小心将刚制好的药膏涂在九洺髓血渗溢的破溃处。 “仙官说的是,飞渡失仪了。” 飞渡立马规矩了些,手里的信函也理好了奉在头上。 “好了,飞渡,何事如此紧急?” 九洺知道既不是直入内里的飞书令,必定不是帝君召唤,心里不禁猜着是否是自己心中一直惦念的那件事。 飞渡没说内容,只道: “回殿下,是下界送上来的,说是从蒿里山来的。” “蒿里山”三个字一出,就像在莫斯年头上打了个惊雷,听的他登时抬头,手底包扎力道都顿住了。 “快呈进来!” 迅疾与九洺对视一眼,不及九洺出言,他已经抢先一步令着飞渡了。 飞渡本想把信递给仙官的,但见他手上药剂尚未收拢,腾不出手,便直接呈给了九洺。 九洺接过信来细细看了两遍,只在思量,并未作声。 莫斯年起先还强耐住性子等了片刻,忽得又有点心急,索性出言打断了九洺沉思: “怎么样,是元君?” 九洺点点头,却似有几分犹豫。 莫斯年实在着急,索性夺过他手中信函,急急通读起来。 读完,他长舒一口气,将捻着信函的手垂落在桌上,也同九洺一般,生出几分犹豫: “现在就去?” 不知是在兀自嘟念,还是在询问九洺意思。 105 试练场中的角逐 “此刻还不能去。” 今日可是灵汐入阁试练的紧要日子,九洺自不放心丢下她立即下界。 “好,那我先去蒿里山,待灵汐这边出了结果,殿下再来与我会和便是。” 莫斯年总算将九洺掌心的伤处置妥当,撩衣起身,轻挥衣袖便将满桌的药剂器具收了,再未半分啰嗦,唤云下界去了。 九洺此去虔醮,自当躬身膜拜,寸步不离。 直待元君召见,不知要历多少时日,莫斯年自是要先去为他打点妥了才放心。 ==== “灵汐,快闪开!” 安歌摧着艳红仙灵,艰难顶着头上滚滚火雷。 她已逃出识海一炷香的功夫,出来所见早不似初入秘境的景象,才知她们已被火麒麟带着,一路从远处来在秘境最高峰——迦南峰之山脚。 这里也正是夺青之处,如此说来,她与灵汐虽受困识海多时,却并未怎耽搁时辰,相较沿路捉妖集灵,甚或遭遇轮番较量的其他院生,反而更省了一路艰辛。 只是,在安歌她们之前,早有几个仙生抵达此处,此际他们正各显神通,打得不可开交。 别说参战夺青了,就连他们这通呼风唤雨的余威,安歌都快招架不住,既盼着灵汐快点悟得无为诀,赶紧出来助自己一臂之力,又怕小妖真出来了,又被这些高绝法术伤着。 灵汐总算出来,还未及欣喜,猛地就险遭天雷迎面一击,多亏了安歌提醒,才堪堪躲过,当真是吓了她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她倒是机灵,顺势躲到安歌身后去,一面伸出头观瞧着上面昏天黑地、电闪雷鸣,一面伸手抚在腰间,随时准备唤出纯钧剑。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夺青啊,以这般仙生实力,你我可有胜算?” 安歌再施一力,护在她头上,一边说着,一边带着她跑到山脚一隅石坳下躲着。 “谁能想到那些仙生竟然如此厉害啊!” 灵汐自是千万个没想到,她从来只知九洺是天界战神,征战六界奇力非常,哪里见识过旁得仙宗法力。 想来自己随霆骁仙师认真修习才不过十日,就敢妄言夺青,当真是有些自不量力了,实在惭愧: “咱们要是跟这帮仙生硬碰,岂不与送死无异!” 她还真是能屈能伸,登时就不嘴硬了,蹲在安歌身边,更小心将自己的裙角再往里收一收,千万别叫仙生们发现了才好。 安歌无暇回应她,只紧密盯着外间局势,心底正思量着,夺青虽不敢奢望,但之后的对决又该如何应对。 “对了!…啊!好疼!” 突然,灵汐不知想起什么,下意识一个起身,直直撞在头顶的石头上,疼得她喊出声来。 “又怎么了?老实些。” 安歌回头见她没事,沉着脸肃肃告诫她。 灵汐顾自揉着还有几分疼的头顶,略有些委屈,悻悻地解释: “我是想起来祸斗和那只小毛球儿,咱们被火麒麟忽地带了这么远,它们会不会找不到咱们?” “你操心的事还真多。” 安歌抑着无奈舒了一口气,重又将目光投在外间打斗的众人之中,手底却抖了抖衣袖,令她宽心。 原来她逃出识海时,正发现祸斗已经追着火麒麟打了一路,两厢皆是筋疲力尽,却仍相互撕咬着不肯相饶。 而那除了可爱喜人一无是处的小毛球儿竟也不近不远地一路相跟着。 她就知道灵汐必定在意,索性先收了这两小只,以免真打起来波及它们。 灵汐见着两小只,顿时来了兴奋劲儿,急急从安歌衣袖里幻出它们,拢在脚边逗弄起来。 “别玩了,你看,那是?……” 安歌盯着那正在激烈打斗的仙生看了许久,几乎已能确定,此际只是拿不定主意,引着灵汐一同思量。 “那是……丘石!” 灵汐不觉有些恍惚,那讨厌的家伙似是刚与自己面对面猖狂较量,此际却被打回原形一块石头被仙生悬在腰间,似一块毫无生气的鄙陋饰物: “他这是被……” “定是又被打败了,幸得人家手下留情,只把他幻了真身,若是换作最上面那几个狠厉仙生,只怕落得更惨。” 安歌已对山上乱斗众人有了些判断,心里也已生出谋划。 “看他悬在那仙生身上,这会儿确是没事儿,保不住哪一下被剑气仙灵所伤,就危险了。” 平日里争归争、斗归斗,可真到了祸及生死的时候,自是还要帮一把的,无论如何,他们之间还没到你死我活的份儿上。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安歌也是这个想法,因而当及便要幻身飞出石坳。 “别!…我跟你一起。” 灵汐一把拉回她,一脸认真,不容置疑。 安歌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又扫了眼一旁的两小只。 “你们老实在这儿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灵汐学着安歌的话,认真对两小只道,似是它俩真能听懂似的。 却说两人飞身而出,直奔俘获丘石的那个仙生。 那仙生从容驱策一支透白净瓶,刚刚收了山上直冲下来的汹涌巨浪,正欲腾身,却被安歌灵汐拦住去路。 “师姐!” 临到近前安歌终于确信,这位应是思由师姐,即为廉贞仙师第四位登堂弟子,也就是瞻远和顾辙口中的小师妹。 所谓认识,安歌却从未与她见过,只在文津阁的画卷中无意间瞥见过,便就记下了。 若是身在外间,安歌自然不会上前攀着这份亲近。 可此际不同,试炼场内,若非智取,她和灵汐可谓毫无胜算。为今之计,唯有借一切可借之势,为一切可为之法,方可博出一线希望。 “你们?” 思由自然莫名,却也并未急着离去,而是仔细看着两人面目,只看出是两只妖族院生,可怎么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 “我们是东旭青阳阁中院生,顾辙师兄提起过师姐。” 灵汐还真是伶俐,瞬间领会安歌深意,更上前一步,搭上思由指尖,虽是套近乎,说的也是实情,顾辙确是没少跟他们提起他的小师妹。 “闪开!” 106 上山 未及安歌灵汐反应,思由已一把将她们二人甩在一旁,自己则迎着她们身后呼啸而来的风势直冲了进去。 “哎……可是……” 灵汐追着上前,话还没有说完呢,怎能让她如此轻易就甩开她们。 “灵汐,别追了,咱们追不上。” 对于这样的不屑与无视,自来天宫,安歌不知历经了多少次,她怎会看不出这位思由师姐并非不明她们来意,大概是懒得理会她们妖族罢了,因而一把将灵汐拉了回来。 “可丘石还没救下呢。” 灵汐还有几分不甘,以她这般简单心性,亦能觉出这师姐的傲慢与轻蔑,心里自然不爽。 “咱们设法上去,或许还有机会。” 安歌刚在山下石坳里就已思量好了,眼下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设法上山。 “你是说……咱们要走上去?” 灵汐见安歌一脸认真,不禁犯了难,她举头试图望见迦南峰的尽头,将头仰得差点背过去,除过层层云雾以及穿云而下的风火雷电,根本看不出山有多高。 “对,期间或也可用些功法,但为俭省灵力以备后续鏖战,多半还是要用走的。” 说话间,安歌已经带着灵汐走在山间路上,她最知道小妖向来惰怠,最怕用这种苦功。眼下只得强压着,不给她耍赖的机会: “更何况上面仙生众多,若贸然运灵被他们察觉,你我二人处境必定更加艰难。故而,越是临近山巅,越要小心行事。尤其是你,若再胡乱闯祸,别说夺青、入阁,只怕小命不保。” 安歌之言绝非危言耸听专意吓唬小妖。 只瞧瞧上面仙生乱战的狠绝架势,就知道他们亦是为求入阁拼尽全力的。 若当真让他们撞见这两个法术低微的妖族院生也敢奢求入阁,必定万不能容,怎可能有半点留情。 “哎…哎…也不用这么急呀,狗子…狗子还在下面呢……” 灵汐本还在望着山巅兴叹,猛地被她拉走,脚下跟不上,绊了一下,更生退意,却不敢直说,只好拿祸斗它们两小只说事儿。 “让它们先在山下躲着吧。” ==== 魔族秘境 “哈哈哈哈…快!快请大使徒进来!” 多年来,魔尊左使凫堐度带领族人东躲西藏,从未有过一天安心,今夜,他第一次在秘境大排筵宴,迎接大功归来的大使徒陵驳申一部。 “拜见左使!” 陵驳申风尘仆仆,帅麾下魔族残存余部刚刚从妖族归来。 “来!快来!今夜本使专为你们设下着宴席,咱们不醉不归。” 凫堐度起身上前,一把扶起陵驳申,为他褪去披风,拉他与自己同坐。 “回左使,我部此去功成而归,幸不辱命。” 陵驳申不敢上座,却又不好回了左使好意,只得小心坐下,局促着微微欠身。 “我听说,这次是二百多箱?” 凫堐度举着酒杯,凑到他耳旁,笑着问他,那神情略显贪婪。 陵驳申心头被什么东西猛得一击,左使从前并不是这般在意钱财的,为何这几年却… “是,整整二百六十箱。” 陵驳申也拿起面前的酒杯,对上左使递过来的杯子,小心应着。 心里却极为失落,他们此行明明有比这更大不知多少倍的功绩,左使却并不怎关心,反倒对这些财货之资分外在意: “回左使,我部此去妖族不仅带回这二百六十箱财货,更助灵…大妖完成一件大事。” 陵驳申把酒送到嘴边,却没喝,想了想,还是将这件事当面提了出来。 “好好好!此事我也听说了,此乃大功,你部所有部属全都有赏。” 凫堐度却不怎想提及此事,只略略几句话,就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陵驳申一听,连忙解释,生怕左使以为他是在邀功: “不是,左使,其实我们……” “好了好了,这些稍后再说无妨,我们先喝酒。” 凫堐度打断了他的话,拉着他的手在桌上轻拍了两下他。 陵驳申无奈,只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场合他确是不应过多提及那些隐秘之事,但他此番回来却总有种不安。 听说前阵子左使亲赴鬼域与灵蛇见面,这事儿他事先并未得到半分消息,事后左使竟也对他只字不提。 他猜不透左使和灵蛇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却觉得出,自从与灵蛇接触之后,左使不知怎的,似是对追寻琉璃盏的下落不怎么上心了。 起初,他们还能从灵蛇那里打探些关于琉璃盏的下落,大抵知道应是在天族太子驭下一灵宠身上。 灵蛇说的也有道理,那九洺可是六界战神,想要从他那里虎口拔牙,实在难于登天,只得从长计议。 却也正是这一“从长计议”,就转眼过去了这许多时候。 左使逐渐不在提及琉璃盏,却一再驱这他们与妖族为伍,前前后后不知为他们做了多少脏事。 思量至此,他知道自己不可再往深处想,便收回思绪,专心应付今晚的宴席。 可他放眼宴席之上,坐的都是自己不怎能叫上名字的新面孔,过去一直追随他们四处逃亡的老臣功臣基本都因着各种各样的原因消失在视线里。 更那堂上一班妙龄魔族少女,个个长得艳而不妖,舞姿曼妙婀娜多姿。 这,绝是从前不曾有过的景象,他有些恍惚,感觉自己越来越跟不上左使的思量,也越来越不适应魔族现今的变化。 ==== “你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长安心里自是还在惦记上次他们鬼域救下那只鬼,灵蛇口口声声答应了帮她,可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她。 这叫长安怎不心急如焚,哪里还有心思出来陪他闲逛。 “好啦,我知道你担心她,放心,我在鬼域安插了不少钉子,一旦有消息,咱立马过去便是。” “哼,你这话还是拿去骗骗小孩子吧。” 长安不知被他诓骗过多少次,却又无能为力,哪里还会再信他。 灵蛇这次还真没骗他,上次在鬼域,那小鬼身上竟然有魔族气息,不仅令那倒霉的鬼吏生疑,更也引得灵蛇好奇,因而确是派了些人手细细追查那小鬼的下落。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长安的小性子,指着眼前云端的圣殿道: “啧啧啧,快看看,这圣殿鎏金錾银金碧辉煌,不知花了老狐狸多少心血。” 107 难于上青天 “毫无用处的金银冢,劳民伤财,有什么好看的。” 长安心火未消,自然没有好话。 “是没什么好看的,既然你不喜欢,那咱就毁了它,权当给你消气了可好?” 灵蛇难掩得意,再度上前揽住他肩膀,直将他拢在怀里。 “你说什么?毁了它,你疯了吗?这可是天族的圣殿,你把它毁了,到时天族和妖族都不能容你,你是还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吧?” 长安虽也猜到,此前灵蛇应是派人在此处埋些乱子,却怎也想不到,他竟敢要彻底毁了这圣殿。 “怕什么,谁不容谁还不一定呢!” ==== “安歌,你还在我前面吗?我看不见啦!” 灵汐顶着暴雪逆着狂风,艰难挪步,刚还能勉强看见眼前模糊红衣,现在却只剩阵阵白茫茫的纷飞雪絮,怎不着急。 最是她身上穿的还是平日里的寻常单衣鞋袜,这会在风雪中早被淋湿打透,冻得她瑟瑟发抖,迈出的步子都有些僵硬了。 “我在呢!一直走,千万别停下!还有,还有两个转弯,就能闯过风雪了。” 安歌举着臂弯挡在面上,只身在前辟路,紧跟着眼前就快被风雪撕碎的红符纸,大声喊着身后的灵汐。 “啊?…什么?…你说还有多久?” 灵汐隐约听得她断续声音,心里多少有了底,只自己实在太冷了,两手紧紧抱着肩膀,缩成一团还是抵不过刺骨寒风,脚步愈加迟缓。 不过再怎么艰难,她还是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着,倒不是因为她真的学乖了,而是早前已经逆着安歌试了五六次。 可她每每运灵施法以求速进,好不容易登高了些,终还是会莫名其妙掉下来,摔得她七荤八素。 才知道安歌所言确有道理,她们这等末仙小妖,想在这迦南峰上耍小心思根本就是徒劳。 抬头看看那些身法卓绝的仙生,运灵施法都吃力得紧,还要时不时防着其他竞争者的明枪暗箭,更是艰难。 因而,灵汐便也死了取巧的念头,听了安歌的话,打定主意,誓要一步一步爬上山顶去。 这会儿她正瑟缩着,抬袖揩了一下鼻涕 突然! “砰!” 一声巨响。 未及她反应,眼前登时被扬起的雪尘蒙住,什么都看不清了。 安歌自然也听到了这声巨响,连忙回过身寻她: “怎么了灵汐!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安歌,她可能有事儿,你快来!” 待安歌临近了,才看到,原来是一个人从山上直直砸了下来,正落在灵汐身前不足一尺的地方。 “怎么是她?” 灵汐蹲在这人身旁仔细瞧了瞧。 “应是混战之中被什么法术击中,被打晕了。” 安歌也没想到,才过了没多久,她们就再次遇到了这位傲慢的思由师姐。 “我们要不要帮她,让她在这儿直到醒过神儿,不会冻坏了吧?” 灵汐有些担心,说着已经伸手抓住思由一只手臂,要扶她起身。 “我们先将她带出风雪阵再说。” 安歌知她心善,没有阻她,反而同她一起扶着思由挪步。 这三个人,顶风冒雪好不艰难终于冲出了不段崎岖山路,出了阵眼,迎面一路天光照在她们身上,一种直接而热烈的暖意充盈周身,给三个人都带来了些许力量。 “咳咳…你们…” 思由被二人搀扶着,寻一处能晒着天光,又不怎刺眼的崖壁倚着,这会儿也有了几分清醒。 她见着是安歌和灵汐救了自己,不仅有些惭愧,却碍着些什么终究放不下的东西,说不出口一个“谢”字。 “我们这回能把话说完了吗?师姐。” 灵汐见她没事儿,也不似之前那边紧张,更想起此前种种,不觉还有些气恼。 “那个…师妹请讲。” 思由被她臊得脸红,微低了低头应她。 “师姐抓了我们妖族院生,就是你腰间那块石头,我们想请师姐放过他。” 灵汐指了指思由腰间的石头挂坠。 “你是说这个?” 思由这才明白,适才原是自己小人之心,无端揣度二人是要借势闯峰的,故而不怎待见。 她索性一把扽下那颗小石头,扔在灵汐手里,算是还这两个妖族院生人情了。 “我已无望入阁,可就已你们这般徒步上山更是难遇登天,还是放弃吧。你们以妖族之名入得试炼已属前无古人之壮举。” 她自是好心劝诫她们,但也心知这两人既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必定倔犟非常,不是自己三言两语就能劝动的。 “乾坤未定,师姐此言尚早。” 安歌一直探看云间情势,听得思由之言,回过身看她。 “灵汐,把仙官给你备着的东西拿出来,师姐或许用的上。” 思由不明,把目光转向灵汐。 灵汐听了安歌的话,才想起来自己身上确实带了不少,确是能帮师姐的。 虽说这思由师姐适才对她们傲慢了些,但此际毕竟落了难,既被她们遇上,哪有不帮的道理。 她从衣襟里掏出一只绣荷,倒出四五颗精致盒子,每个盒子里面都是一颗莫斯年精心炼制的三花玉露培元丹。 “这!……” 思由不禁被这落了一地的药盒吸引住了目光,她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盯着这仙丹,不觉喉咙有些发紧。 她当然知道这宝贝有多难得,更知道此际,自己若是服了这仙丹,必定还能上去与那班仙生再战。 “你们想要什么?夺青送你?我办不到。” 思由自是通透,她当然知道世间万物皆有对价,如此关头更是如此,只是,对于面前这两个妖族院生,她当真不愿低这个头。 她毕竟贵为天族,若非试炼鏖战,怎会以如此狼狈样子示人,若非入阁心切,又怎会受妖族施舍! 可人在屋檐下,为求入阁,她终是说服了自己,这交易她认下了,只是嘴上还不肯败下阵而已。 安歌嘴角几不易察觉地扬了一下,对她说: “能否夺青只能看我们本事,师姐不必操心。” 她自是早有谋划,若是在未上山之前便与思由商量妥当,完全可能是另一种思量。 眼下这般虽亦可成事,却多少有几分趁人之危之嫌。 罢了,熙熙攘攘,利来利往,既都不可免俗,但求直奔所愿倒也简单干净。 “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思由看出安歌早有思量,心下却不甚明白,以她们的实力,难道还真要夺首青? 108 不妨搏一搏 安歌透过云端风雷变换,盯着一个身影看了许久,道: “此际最接近峰顶的那个人,师姐可有了解?” “当然,他就是墨白,文渊阁主桂禄仙人首徒,此次是他第二次参加入阁试炼,今日首青他应是志在必得。” “好,那我们就请师姐帮我们一个忙,我们,想要和那位墨白师兄较量一番。” 安歌说这话时也不十分有底,但她早已在心里默默思量千万遍,事到如今,如无非常之法,绝难成此非常之事,唯有放手一搏,或才能有一线生机。 听得这话,蹲在一旁琢磨如何将丘石幻回人形的灵汐,登时愣在原地,倒吸一口冷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暗忖安歌绝对是糊涂了。 思由更是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安歌: “凭你们,真的要跟他打?你最好仔细看看,山腰上五六个仙生一起与他对战,几个时辰了,未能伤他分毫。就凭你们两个妖族,当真是有些自不量力。” 思由也不跟她们绕弯子,直言不讳说到痛处。 安歌明白多说无益,成败必得去了才知道,因而没再多做解释,只道: “其他的,师姐不必担心,只需回应我们,这个忙,你可愿意帮?” “若你们执意如此,我可以帮你们一把。” 思由必定会答应的,这点安歌早算到了。只是没想到这位思由师姐倒还真是个爽快性子,没再多问啰嗦,算得上快人快语。 “师姐莫要会错意,我是说,我们要单独与墨白对战。” 安歌着意重申一遍要求,却又是一万个令人不解。 “好,既然你们不怕死,我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不多时,思由服下三花玉露培元丹,调息片刻,已觉周身灵力充盈,脸色也恢复了许多。 灵汐这才顾上仔细观瞧,却说这位思由师姐肤色虽不似寻常仙女白皙透亮,却也保养得极精致,配上高束头顶的长发,配顶嵌玉金冠,女子柔情中更显飒爽。 一身千山翠的战袍,腰间丝绦紧束,盘膝而坐不觉间竟有几分不怒自威,只这装扮却与她身旁的透白净瓶并不怎相应,总觉使得这宝贝的,应是为更加温润纤柔的仙子或许更为合适。 恢复了精神的思由深吸一口气,正欲起身,看见灵汐还在摆弄手里的石头坠子,不知是觉得她有些可爱还是可笑,竟也下意识抿了一下嘴角,上前临近了,在灵汐耳畔速速轻声叨念了几句。 灵汐颇有些意外地回头看她,不及出言,她已飞身而起,腾在半空: “我自去引开众人,不过你们切莫耽搁,务求速战,以我一己之力,能顶住那帮仙生二三时辰尚还可以,久了只怕抵挡不住。” “我们必定相机而动,师姐保重。” 安歌起身向思由郑重施了一礼。 思由转身就欲飞身上山,突然,灵汐大喊一声,拦住了她: “等等!” 思由不得不断了运力,面上也漏出不耐烦: “又有何事?” “师姐,你得先带我们上去啊!” 灵汐倒是坦率,却另一旁的安歌羞臊不已,生平第一回恨不能找个角落躲一躲,也好过跟她一起这般被人鄙夷。 上山这点小事,虽确是辛苦了些,也不过是费些功夫罢了,终究算不得什么逾越不过的难题,何至于还要张口求助思由。 刚在思由面前硬撑出来的那点儿强势全成了笑话,安歌当真是更没底气,也不好意思看向思由。 思由望了望她们俩,略迟疑片刻,本还有几分不可置信似要嘲讽两句,却木然想起若非她们二人上山吃力,怕是也不可能在那山脚的风雪阵中就下自己,因而未再露出丝毫嘲讽神情,沉施一力,将二人一并拢在身后。 ==== “啊!谁啊?没长眼……” 锦辰抱着满满一摞卷册,刚要出门,就被人撞了满怀,手里的卷册撒了一地,自己也被撞了个跟头,仰面倒在地上,还被那人正正压着起不来。 他刚要开骂,却登时觉出不对: “璞玉!你这是怎么了?谁把你打成这样?” 璞玉一脸惨白如纸,嘴角还有屡次揩了又流出的血痕,最是破旧宽大的衣衫之下,所露之肤——手上、腕上、脸上、颈上,全是密密麻麻的伤痕。 整个人虚弱的好像被抽干了所有精气,只剩一副枯槁皮囊,看上去轻飘飘的,摔在地上却有千斤重,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在地上似的,怎么都拽不起来。 “锦……辰……” 他似是耗尽周身全部力气,才堪堪半撑开些眼皮,见了是锦辰,便像得了份巨大的安心似的沉沉昏了过去。 “璞玉!璞玉,你这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倒是醒醒啊!” 锦辰见他晕了,更加心急,一边把他抱在怀里狠命摇晃,一边大声唤他。 一直换了好一会儿,见他终是没有苏醒的迹象,锦辰才反应过来,急急从衣襟下掏出三花玉露培元丹,囫囵个儿给他喂了进去。 觉出璞玉怕是一时半会儿醒不了,只好一个人连拖带拽地把他从玄堂弄回西厢。 “璞玉……,你好点儿了没?” “璞玉,你这是从哪弄的这满身伤?” “仙官说这三花玉露培元丹可是最上乘的仙丹,不说是活死人、医白骨也差不了多少,可你怎么还不醒呢?你这伤得是有多重?” “怕不是我把这要藏得太久,没效了吧?” “璞玉?……璞玉!” 锦辰倚在璞玉床边,一会儿搭着脉小心触着,一会儿扒开他眼皮紧密瞧着,嘴里全无意识地碎碎叨念,一刻不停。 “咳咳……咳……” 不知多久,璞玉终于醒了,登时咳出一口淤血。 “璞玉!你终于醒啦!” 锦辰连忙上前扶他微微起身,手里的帕子刚好帮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你在这里念叨个不停,我哪里还敢不醒。” 璞玉仍旧十分虚弱,但有培元丹护着,恢复如初只是时间问题,他自己亦能觉出体内灵力愈发凝聚。 “你能听见啊?那你怎么不早点醒,害我这份儿担心。” 锦辰一如寻常,习惯性抬手一把推在他肩头,见他脸上也渐有了些血色,心里宽慰不少。 “咳咳……咳咳……咳……你……” 可璞玉哪有这么快恢复,没承住他这一推,一下子倒在床上,更引出一阵猛咳。 109 就知道你们想看 锦辰顿时后悔自己手重,连忙抓起适才的帕子再帮他擦着,不禁又有几分心疼,更生气愤: “你快说,你这是跑哪儿去了,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我这就找他去!” 璞玉怎么敢说出实情,适才他可是被黎音召唤回去,偷偷熏炼破山钉的。 却因着此前偷来的祸斗之血不足,他不得不假以自己血肉供养,周身伤痕皆是熏炼之时被破山钉反复取血所伤。 虽然黎音缄口不提此番熏炼破山钉所为何用,但以璞玉玲珑思量,其实早已猜着了。 因而他便更不能吐露半个字,即便是锦辰也不行。 此前他还满心以为自己真能抛却前尘,坦诚面对锦辰。 如今才知,自己犹如不可得见天日的游魂,必将永远背负着那些甩不掉的过往,在无尽黑暗之中孤独爬行。 就算真的看到了眼前光亮,也终究无法轻易触碰,不是怕灼伤自己,而是,怕玷污了那束光。 “我…我…” 璞玉想要编个什么借口,可锦辰澄澈如镜湖般的眼神盯得他心慌,令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你你,怎么又开始支支吾吾了,明明让你守在灵汐门外小心看着的,怎么我才不在一会儿,你就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你这小狐狸,修为不深,劫数不少,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仙官给我留下这宝贝仙丹,你怕就小命不保了,该说不说,遇着我,你可真是幸运。” 锦辰自然看出他的为难,也知道,如果只是编个瞎话骗骗旁的人,璞玉必定不至如此窘迫。说不出口,到底还是因着不想骗他罢了。 因而故意转了话,不再揪着因由继续刨根问底。 如此思量,他自也想起了璞玉此前提及过的那位救命恩人,该不会今儿这一身伤又是拜那恩人所赐吧。 这到底算哪门子的恩人,救过他一命,就要逼他用一次次的自损自伤来还,这样的恩情岂不成了另一种绑架和奴役! 这样的所谓“恩人”,也就只有像璞玉这般死脑筋的人,才会一直认着,若要换了他,他必定早就…早就… 想到这里,锦辰忽然有点理解他了。 是啊,大恩在前,压在他凄苦卑微的出身和经历之上,像一道金箍,冠冕堂皇却又无比沉重,紧紧扼住了他,进一步是忘恩负义的骂名与自我否定,退一步则是任人驱使操纵、深陷苦海不得挣脱。 即便是率直洒脱如锦辰,倘若设身处地去想,怕也是一样的进退两难。 “锦辰,锦辰!快开门!” 突然,外面一阵急促的叫门声惊扰了二人。 “谁呀?这个时候来。” 锦辰听着声音耳熟,却不觉有几分烦躁。 “是啊,谁不知道殿下和灵汐均已入了试炼,怎会有人跑来西厢?” 璞玉也有些莫名,这会儿大家该是都在阁里观战,谁会大老远跑这儿来? “你别动,我去看看。” 锦辰皱了皱眉,似乎已经猜出了门外是谁,心里却更不耐烦。 “锦辰,快开门,是我呀。” “知道啦,别喊了!” 锦辰不慌不忙,抬起门栓,果然是邓通学。 “你这厮,不老实在玄堂观战,跑我们这儿来干嘛?” 锦辰知道这老东西无利不起早,此番大老远跑来必定有所算计,因而并不给他好脸。 “瞧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怕你和璞玉两个守着灵汐无聊,更怕你们心急她俩战况,特地给你们送消息来的嘛。” 邓通学倒是不见外,虽从未来过西厢,进来也似回自己家一般自在,跟在锦辰身后,手还藏在胸口的衣襟里,暗暗掐着什么宝贝似的: “咱快进去吧,进去细说。” 锦辰索性把他带了进去,直奔璞玉处,倒要看看这老家伙藏着什么心思。 “哎呀,璞玉这是怎么了,受伤了?要不要来点…” 邓通学进来,正看见璞玉从榻上起身,登时眼睛一亮,松了衣襟里的宝贝,转而在袖口处掏着,正要拿出什么。 却被锦辰一力硬推了回去,愣没叫他拿得出来: “少来,璞玉没事儿,用不着你操心。你这会儿过来到底怎么回事儿,有事儿快说,没事儿快走。” “我来当然是有事儿啊,” 他倒也不在意锦辰态度生冷,仍堆着笑脸,转而对璞玉说: “你俩不知道,狐帝和灵汐此际在试炼秘境里可是遇着难处了,我这是怕你们着急,专意带了姻缘镜过来,让你们也看看。” 说着,就极小心宝贝地从胸前掏出宝镜,施法幻出试炼秘境中的情形,举在二人面前。 “你能有这般好心?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在玄堂设了暗庄,赌我们灵汐必输,还是一赔十!你丫,要不是璞玉在这儿,我真该揍你一顿。” 锦辰越说越气,举着拳头在他眼前晃晃,似是真要揍他。 璞玉上前拦下,他哪里知道这事儿,不过一听锦辰说着,也是同样觉着气愤,怪不得锦辰今儿这般不好脸色对他,这老东西确实可恶。 还一赔十,灵汐可是战神灵宠,怎会有那么差,更何况,他也同为妖族,就算灵汐胜率不大,他也不该这样贬她。 “你说殿下和灵汐怎么了?” 不过璞玉可没兴趣收拾他,他更担心的正是狐帝在秘境中的情形,又因着那三颗破山钉,更为她捏了一把汗。 “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小院里拘着,必定对秘境里的形势关切得紧。” 邓通学假模假样躲着锦辰,捧着姻缘镜向璞玉凑了凑。 “你偷香火琳宫的镜花水月姻缘镜窥探秘境,也不怕瞻远师兄知道收拾你。话说回来,这宝贝不是看姻缘的吗?看灵汐她们,清不清楚啊?” 锦辰被拦下,气也不那么盛了,一听灵汐有难,自然更为紧张。 “清楚清楚,你看,这不正是灵汐和狐帝,且说呢,谁敢想,她俩要去跟墨白师兄对战,那可是桂禄仙师座下首徒,连顾辙师兄都不是他的对手,咱们妖族竟能对上,可真真是给咱长脸。” 邓通学笑意迎着锦辰,见他们确实被镜中镜像吸引,心底得意的紧,眼里闪出一丝奸狡的光。 110 逆战 “与墨白对战?” 璞玉听得邓通学所言,心下顿时笼起愁云,他此前也曾听说过那个墨白,应是成均学宫实力最为出挑的,据说曾一杆长枪单挑上庠百十人,其战力在明堂院生之中绝可称得上万中无一。 狐帝殿下竟然要挑战这样的人物,怪不得上仙要急令他熏炼那三颗破山钉。 可是,就算有那三颗钉助力,当真就够了吗?狐帝殿下毕竟才刚飞升不久,真有那般实力? “怎么?璞玉小兄弟对你家殿下没信心?” 邓通学当真眼尖,不放过二人面上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紧着探问。 “胡说,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以为是多大的难处,不过区区一个墨白,就算狐帝应付不来,不还有我们灵汐嘛,我就不信,以我们灵儿那摧山崩石的力气,还能打不过他。” 锦辰临近璞玉坐下,将他换下的衣服拿起来放在腿上,又从袖底掏出针线,缝补起来。 他从未出过天界,出了云中阁和药王殿就来在明堂,一来就被分在玄堂阁,身边确是没几个仙灵功法厉害的,可说是没怎么见过天地。 也就是常见着灵汐家里外面一股子吹枯拉朽的蛮力,满以为是天下顶厉害的了,自然对灵汐无比自信。 “也是也是,瞧我这老糊涂,灵汐姑娘天生灵力沉厚,对付墨白必定不难,更何况,还有宝器傍身,我可真是杞人忧天了。” 邓通学见锦辰缝补衣裳也是见惯不怪,只捻了捻山羊胡子,眯着细细眉眼浅笑,侧看向他。 “可不是,灵汐还带着风月……” 锦辰见着镜中灵汐和安歌二人被思由带着,距离峰顶越来越近,有点得意忘形,差点儿一口气全秃噜出来。 “锦辰,快看,她们真要对战墨白了。” 璞玉看出些端倪,对邓通学时刻持着戒心,不想让他在这里打探过多,因而及时打断了锦辰,把他的注意力拽回到姻缘镜上。 ==== 试练秘境,迦南峰 却说那群山之巅,山顶的狂风如排浪一般呼啸而来,暴雨携雷鸣电闪铺天盖地,浓黑层云从高天直压在周身,置身其中,连呼吸都十分困难。 墨白悬在距离山巅不远处的半空已有几个时辰,却无论如何不能靠近峰顶。 他似乎隐隐都可瞥见首青剪影,却又被连绵不绝的仙灵攻击阻隔着,疲于应对。 看似一步之遥,却又似相隔山海之远,叫他怎不心焦。 如此这般,皆是因着其下与他相距大约数十丈的石台之上,聚集着十几个仙灵沉厚、法术高绝的仙生,他们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全投向独处高空的墨白,不遗余力与他对峙,硬生生将他拦在峰顶之下。 如此才当真明白了,何为“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倘使墨白之能不至这般出众,想来那班仙生各自为战,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可他偏偏要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如此显能,怎不叫一众仙生畏之、妒之、怨之、恨之。 因而也就自然而然结成联盟,更纷纷在心底暗下思量,就算自己当真无望夺得首青,也势必不可另他得了先机。 此皆人性之恶,亘古恒存,又岂是经了几千年万年的修炼便可褪尽的。 固然强者恒强,可猛虎难敌群狼,就算墨白仙灵功法再怎卓拔超群,到底也有耗尽的时候。 比如此际,他就明显觉出自己有几分不支,却不敢丝毫露相。 可再过一会儿,若还不能缓息片刻,只怕他再想一味强撑也绝非易事,更不消说还要甩开这班缠人的仙生,飞身出离风雷阵中,赶去夺首青了。 “师姐,我们就到这里吧。” 安歌不得不大声向思由呼喊,虽然此处距离峰顶还有一段距离,她却已能明显觉出思由带着她们有些力不从心。 “好,墨白就快登顶了,你们自己小心。” 思由也没有半分犹豫,手臂用力一挥,将她们两人稳稳甩在崖壁一处突出的石台上,转身便没入滚滚风阵之中。 安歌刚要向上攀。 “啊!” 突然,一块巨石被狂风骤雨裹挟着如一块抹布般甩在石台之上,迎面撞向灵汐,灵汐闪身一躲却没站稳,脚底一滑登时掉了下去。 “灵汐!” 安歌猛得摧力弹飞巨石,飞身一个箭步,恰在她即将跌落之际拽住了她。 灵汐也运出仙灵横打在峭壁上,顺势借力一踏,才又回到石台之上。 二人惊魂未定,又有一飞石随风而来,两人顾不上思量,只得双双运灵,直将那飞石在面前摧得粉碎。 “这样不行!” 安歌仰头望着高处的墨白,看出他这是以自身仙灵借山顶风雷阵之势抵挡其下的那帮仙生,颇有些四两拨千斤的奇巧,怪不得能仅凭一己之力,竟能抗衡一众仙生这么久。 可她们二人若凭一打一的实力,绝不及那些仙生,更不可能敌得过借势而上的墨白。 更何况,一会儿思由师姐就要将那班仙生引到别处,若不能及时拦住墨白,那便是反帮了他一把,令他登顶夺青再无阻力。 “他借风雷抵挡其他人,咱得想个法子扛住风雷阵。” 灵汐自也看出墨白伎俩,一面抬起手臂挡下眼前簌簌风雨,一面运灵幻出纯钧剑。 “他能借势,咱们为何不能?” 实则直到被思由师姐带上山腰之前,安歌还没谋划好如何应对墨白。 不过此际,她正与灵汐攀上绝壁,身处半山腰阵眼之外向内观瞧,办法这不就来了嘛! “对!他有山顶的风雷阵,咱们怎就不能借一借这半山腰上的风火阵!” 灵汐比安歌临得近些,更能觉出风火炙热,便也更知这风火阵威力必然了得。 “好,你我二人就以这半山腰为据,与他争一争高下!别怕!” 安歌见灵汐如此会意,实在欣喜于她二人竟如此契合,自己果然没有看错这小妖,无论寻常如何顽劣不谙世事,到了这关键时候,当真还是拎得清的。 因而心中更燃起熊熊斗志,奋力挥出狞犽鞭,与灵汐并肩。 111 终于认清了自己 “安歌,等我一下,还有件事差点忘了。” 灵汐迅疾从腰间扽下那块石头,启唇轻念着思由师姐刚教她的口诀,再将石头扔在地上。 那小石头在地上轱辘了一下,忽地幻作人形。 “哎呀……灵汐,别你为你们救了我就…” 丘石扶着腰踉跄起身,许是刚被灵汐扔在地上,摔了一下。 “你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臭石头,” 灵汐本也没指望他多感恩戴德,虽不后悔刚才救下他,对他的讨厌亦是半分未减: “刚被你暗算的帐还没算呢!” 安歌一把上前拦着她,肃肃对她使了个眼色。 灵汐明白安歌意思,只好把已经抬起的纯钧剑又放了下来,沉了沉气息,道: “算了,本仙子还有更紧要的事,懒得与你扯皮。”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就凭你俩也想夺首青,简直是痴人说梦!” 满身新伤的丘石刚见识过这秘境之中仙生的厉害,在被思由俘获之前,可说是各路仙生人人喊打。 才知自己作为这试炼场上的异类,是多么不为所谓的“正道”所容。 更明了凭他自己,根本不可能夺青,甚至连活着出去都不容易,因而早有退意。 但在她们二人面前,他又莫名生出几分委屈和嫉妒,面上这般嘴硬,心底却又藏着说不出的别扭。 “丘石重华,此前种种本君皆不与你计较,单有一节,今日你与我灵汐三人能入得试炼,早不仅是个人荣辱,更牵涉所有东序院生,甚或整个妖族。” 安歌此前便早看清丘石品性,因而平日里总有意无意避着,不愿与之冲突。 可今日,她却不能再这般纵他,于是将灵汐一臂拽到身后,自己上前一步,对上他: “你既蒙受碧霞元君恩泽,修得如此精深的造化,更也已入了秘境,难道真就甘愿这般窝囊认输?” “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像你们这样送死,就不窝囊了?” 丘石不知是否被她说到痛处,脸瞬间臊得通红,他顾不得运灵散去纷纷落雨,任凭斗大的雨点打在周身。 “峰顶就在那里,但凭我俩或许难成,不过山上情势瞬息万变,怎就全然没有我们的机会。更何况,你我既已顶着妖族之名闯入秘境,就算战死也不能给妖族丢了颜面。” “……” 丘石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没了底气,只得堪堪咽了回去。 是啊,从前他总以为自己是元君座下正经八百的弟子,出身超然、功法高强,与旁的妖族大不相同,即便是天族也要敬他三分。 如今才看清,人家敬的哪里是他,分明是元君的圣威。 离开元君,没了元君庇佑下的那层光环,置身关乎荣辱与生死的秘境之中,在一众仙生眼里,他也不过就是只卑微的小妖罢了,与安歌灵汐,与任何一只妖族没有丝毫区别。 支撑他千万年横行于世的骄傲,怦然崩塌,他的意志也随之被击溃,回想从前种种,真是一场笑话。 “安歌,别跟他费话了,他就是一块愚钝顽固还死要面子的臭石头。” 灵汐见安歌如此苦口婆心劝着,丘石依旧不为所动,不禁有些不耐烦。 “你们这是去找死,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到时候可没人给你们收尸!” 丘石见安歌被灵汐拉着,已经开始挪步走远,心头一紧,竟扯着嗓子喊出声来,透过层层风雨,在山涧之中回响。 直到眼睁睁看着灵汐、安歌二人迎着风火,飞身入了山腰深处。 这峭壁石台之上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进无可进,退,亦是无处可退。 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只被整个世界抛弃的落水狗,委屈、愤怒和无助像一层又一层湿漉漉的破布紧紧包裹着他,越缠越紧,勒得他喘不上气来。 不争气的泪水控制不住地在眼睛里打转,他也没擦,只随手甩开飞卷而来的石砾。 安歌回望一眼他颓然落寞的身影,心下多少有些遗憾。 丘石本不至这般怯懦,毕竟他若真是那般甘于屈居人下,也不可能在明堂折腾出那么多事端,可为何自己的话没能劝下他? 无奈时间紧迫,实在说不通只能作罢。 安歌耐着风火阵中滚滚热浪,以仙灵捕一簇雷火,缓缓蓄于狞犽鞭之上。 狞犽鞭上艳红仙灵因着雷火绕动,不时闪出一道道电光。 她强抑着雷火反噬灼烧带来的刺痛,蓄势而动。 “他们撤了!” 灵汐亦同样以纯钧剑承着雷火,先她一步冲向高空。 果然,临近山顶的一众仙生被思由师姐掣肘,无力分身攻击墨白。 高高在上的墨白还以为思由是在帮衬自己,刚欲抓紧时机缓力调息,飞身登顶,却突然被一道锋利雷火拦在眼前。 登时,一道血痕现在脸颊,殷红鲜血应声落在风中,消失不见。 他不可思议地轻触了一下脸颊伤口,怒火冲到了头顶,转头去寻伤他的仙灵来处,看到的却是一只妖族! 他不禁更恼: “这试炼还真有妖族敢来!?” “何止敢来,我还敢打你呢!” 灵汐趁他不防,急急再出一剑。 这次可没刚才好运,墨白似被她惹恼了,手底一振,一道惊雷顿时在灵汐眼前劈开,顺着纯钧剑锋,直打在灵汐身上,一下子便将她打落回半山腰。 “没事儿吧?” 安歌连忙上前扶着,才令她没摔得太重。 但手臂毕竟被雷打得厉害,她不得不用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伤腕。 “我没事儿,小心他的雷击!” 灵汐见安歌也冲了上去,急忙叮嘱。 “以卵击石。” 墨白在安歌飞身间隙,看了看思由那边,明白了她们所谋,丝毫没有放在眼里,只觉得可笑。 “看鞭!” 安歌踏风而上,飞旋如一朵明艳火红的凌霄花,直上云端。 话音未落,鞭子已挥将而出,凝着风火之雷,一下便套住了墨白脚踝,把他从高高天上生生拽落下来。 墨白本欲借机夺青,却不想这一下就被她拽着下落许多,怎能不恼。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运灵,积聚风雷,缓缓施力,风雷越聚越多,环绕在他周身,浓黑中频频劈出长长的闪电,不消片刻,便已成阵。 安歌趁鞭上雷火未熄,冲上前来又是一鞭,却被墨白周身风雷阵挡在身外好远,根本进不得身。 墨白逮到她收鞭时机,突然狠力一抖,庞然巨阵冲着安歌迅疾砸来。 只听灵汐在下大声呼喊: “躲开!” 112 墨白确实很厉害 灵汐再度引风火入剑,画剑成阵,并迅疾在刚刚成形的法阵上倾注巨大灵力。 来不及思量,她擎剑飞身,挡在安歌身前,猛然将无字诀推向已然砸过来的风雷巨阵。 两厢对撞,风雷电火交织其间迸发巨大威力,伴着轰隆巨响,迦南峰一侧的绝壁被撞出巨大缺口,其上山石如雨般倾盆而下,直砸在其下还在缠斗的一众仙生身上。 灵汐一己之力怎可能敌过墨白,一下子被震飞好远,却并未如自己想的那般又被重重摔在地上,内里也未受过大冲击,不及安歌来救,她已能控住身形安稳落地。 再看山上墨白,却被灵汐的无字诀震得险些受伤,惹得他不禁大为震惊,原是根本未将她们放在眼里,没想到区区妖族竟能修习如此上乘的功法。 若没看错,这二人应是狐帝和太子灵宠,说来两个确都是有些来头。 难得此刻那般仙生被思由绊住,自己必得迅速解决这两个妖族,趁着这绝佳时机一举登峰才行,切不可丝毫手软、丝毫恋战。 如此思量着,墨白下定狠心,索性弃了这高高居上的所谓优势,抬手幻出七宝梨花枪,踢枪而出,飞身直冲向灵汐与安歌。 “安歌,他冲过来了!” 灵汐再引风火,迎面对上破风飞冲的墨白。 “两厢对阵,你我或还能应付一阵,若近战相拼,必定不是他的对手。” 安歌随后赶上,奈何周身风急雨骤,她只能大声向灵汐传话。 “那怎么办,他已经过来了。我先迎战,你快想办法。” “不行,一起迎战,抓住时机,务必结阵对付他。” 安歌怎放心灵汐一人与他对战,更何况,此际确是只能硬拼。 对付如墨白这样的绝对强者,她们能做的,就是在实力硬撑的间隙,紧密寻着他的破绽,哪怕只是一个小小遗招,或也足够她们扭转乾坤。 但,在这破绽未现之前,除过死命硬扛,以死缠烂打逼他出错,确也当真没有旁的办法。 二人硬着头皮迎战墨白,没过几招就已被打得节节败退。 不消片刻,她们就被逼到了山间风火阵临近阵眼处,若是再退便就直跌入阵眼了。 她们二人一面是墨白步步紧逼,风雷电闪间长枪杀将而来。一面是风火炽烈,稍有不慎便会惹火烧身。 灵汐竭力挥舞纯钧剑,闪转腾挪躲避墨白挥枪如雨,脑子里还时刻记着安歌的话: “破绽!一定要找出他的破绽!” 可他功法实在太过强悍,更频频引风雷而下,打得她们就快无力招架,哪里有什么破绽。 不对!他一定有。 她们边打边退,已经能感受到后背一阵阵滚烫热浪扑来,确是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安歌索性将狞犽鞭直探入阵眼,强忍着灼身剧痛,引出熊熊烈火燃在鞭上,而后奋力甩鞭缠住墨白长枪,借周遭凛冽风势运灵狠摧,硬是将风火烧到他面上。 墨白被风火“呼”地扑在面上,躲闪不及,竟真被烧掉了一半眉毛,他不禁退后两步,心下更恼,两下熄了梨花枪上的风火,枪花怒甩,直指安歌杀来。 灵汐见势,正要挡在安歌身前,踏步腾身之间,无意中瞥见不远处的石涧竟透出一道电光。 那电光一闪,似是一下子击中了她脑中的某根弦,令她瞬间有了主意。 “安歌,那里,一线天!” 她来不及解释,只得回头递给安歌一个眼神。 安歌顺着她的目光速速看去,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故而箭步上前,反挡在灵汐身前,再以狞犽鞭紧紧拧绕梨花枪,生将墨白带入那石涧处。 墨白自弹枪相抵,却没料到安歌竟用了这么大力气,竟真将他的梨花枪拽到了石头缝中。 不及墨白抽身,灵汐恨不能使出周身所有仙灵,飞身挥起纯钧全力砍向那杆七宝梨花枪。 这梨花枪虽威力不小,却终究败在身长且重,若论灵便怎可能与狞犽鞭和纯钧剑相较。 剑身直直砸在枪杆之上,瞬间火花迸溅,金声刺耳,一道乍白光亮闪彻山腰。 她们当真将墨白的兵器深深嵌入了石涧之中,安歌迅疾抬手画出一张红符纸,凝巨大仙灵于其上,死死定住了这杆长枪。 别说墨白,即便是战神九洺来了,一时半刻之间,亦是绝不可能将它从这里拔出来。 没了这趁手兵器,墨白若再要对付她们必定又要用阵。 这也正如二人所愿,更解了她们受困风火之围。只要不再近战,她们就还有与之周旋的余地。 墨白亦没有半分迟疑,果断弃了梨花枪,飞身绝壁之外,悬在半空,迅疾结阵。 “灵汐,你还有力气吗?” 安歌知适才劈砍梨花枪,灵汐必定极耗费仙灵,不禁担心她能否再结法阵。 “我没事儿,有的是力气。” 灵汐也颇感莫名,自先花神仙根入体之后,她总觉心口聚着一团气似的,吐不出也咽不下,一直悬在那里,却又在每每几近力竭之时,总能凝出多几分仙灵气力,充盈周身,有几次甚至能明显觉出自己飞身踏地都较从前轻盈了许多。 安歌看出灵汐确是灵力充沛,这才放下些心,却不得不略略掩藏手心簌簌流下了的鲜血。 原来适才强引阵眼风火,对她反噬极大,尤其最后拖枪入石的那一瞬,狞犽鞭上的烈火直烧到她手臂上,她本应先设法熄了那明火再行其事。 奈何紧要关头,她顾不得自己,只得拼命压制墨白反力,却也正是如此,她的手臂此刻已经被烧得血肉模糊,她怕灵汐见了担心,只得幻了张符纸障眼。 一阵深深隐忧登时爬上心头,试练还没结束,其后还有多少磨砺尚未可知,自己却已伤重至此,真不知还能不能撑到最后。 灵汐明白安歌所言之意,迅疾收了纯钧剑,再结法阵。 未及她阵法结成,墨白的风雷阵突然砸在她头顶上,直将她和安歌阵飞好远。 “快!” 安歌急忙上前扶起灵汐。 灵汐踉跄起身,迎着风雷再结无字诀,终究难敌墨白巨力。 安歌再以仙灵汇聚其上,然而所援灵力却大不如前。 灵汐回身看里一眼她吃力神情,心上一丝担心,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她只得勉励强撑,却也再顶不住多久了。 113 绝处 一次,两次,三次。 灵汐一次次起手运灵结阵,都被墨白投来的风雷劈得粉碎。 她纵然再多沉厚仙灵,在这一次次的猛摧之中,也几近耗竭。 第四次! 灵汐将周身全部力气凝在掌心,趁安歌奋力冲杀、迎击风雷掩护的当口,终于再次结阵。 终于初得无字诀雏形。 然而,无字诀虽已渐成,却根本抵不过墨白接连砸下来的风雷。 灵汐竭力抵顶终还是落了下风,不消多时,必定又要被他逼到绝境。 “怎么办,安歌,咱们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 安歌一阵冲锋陷阵,也是遍体鳞伤,刚想让灵汐再撑一会儿,回身却正望见她艰难控住已经抖如筛糠的双臂顶着法阵,几乎已经力竭。 头顶猛力冲压下来一波强过一波的风雷,次次都有千斤重,她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竟已流出一股鲜血,那必定是死命咬牙坚持逼出的血痕。 而她整个人都在不住地颤抖,似乎只一阵清风就能将她吹倒,脚底也已深深嵌入地面,就要脱力了。 颓势显露,看来她们仅凭这点修为终究敌不过墨白,安歌自知伤重,再战确也是帮不到灵汐多少。 目光所及最远处,穿破浓云惊雷和不时乍现的闪电。 思由那边情况也不乐观。与她对战的仙生越聚越多,看似各自为战,纷繁混乱。 实则却是各有章法,个个都使出看家本事,即便思由再怎的师出名门、法术高绝,毕竟人单势孤,左右应对分外艰难,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万分情急之下,安歌伸出手来,犹豫着从袖底摸出那三颗破山钉。 摸出来,却也未敢妄动,只紧紧攥在手里,一再下不了决心。 可眼见着灵汐嘴角渗出的鲜血一点一点滴落在衣襟,迅疾洇出一片血红,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了。 摊开手掌正要催动破山钉,一个不防躲闪不及,瞬间而下的滚雷突然在安歌身旁崩裂,直接将她震飞。 冥冥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狠狠撞在安歌头上,令她一阵眩晕。 她耳朵登时被蒙住一般,此前轰隆隆响彻天际、震耳欲聋的雷鸣电闪明明就在眼前,却都好像远隔山海一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只如游丝般轻飘又有些刺耳的鸣音一线穿行,划破周遭混乱却又静谧的时空。 她勉力扶着身旁石壁,站起身,眼里看着身边如梦似幻的一切,似是一下子懵住了。 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如此执迷不悟,非要带着灵汐生闯这般绝境。 她难道真不知天族仙生到底实力几何,当真以为自己和灵汐凭借这点儿单薄灵力功法,再加上些不值一提的小聪明就能侥幸夺青? 还是觉得退一万步讲,即便最终确是未能入阁,至少自己这般拼死一搏过,就也算对自己、对父帝母妃、对族人有了一份交代? 可是,反观本心,扪心自问,她当真能坦然面对吗?! 她到底是在帮灵汐夺青入阁,还是在利用她的勇毅单纯和天生神力? 她到底是为族类拼得荣光,还是为自己搏一份心安? 她到底是真心求教拜望山门,还是只想被看见、被认可,借此找回那一再被无视、被践踏的尊严? 一连串的问题连同漫天轰雷一起向她袭来,字字句句叩问藏在她灵魂深处的那只小狐狸。 不是!不是不是…都不是! 她幡然醒悟,自己绝不能再在这样可怕的私心驱使下一错再错了! 这样不仅会毁了自己,更可能害了灵汐。 “灵汐,我们…打不过他们的,认输吧。” 安歌终于认清的现实,在她看来,悬崖勒马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可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觉不出受伤的手臂在流血,身上的伤口在流血,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口在流血。 “安歌?…你…你说什么?” 灵汐适才瞥见她被滚雷击中,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跟着一起震飞好远,怎不担心得紧。 可一听到这话,本就快要不支的身子好像被迎头电了一下,顾不得身前霹雷电闪,木然回头望着她。 “认输?为什么?” 一万个不解顿时笼罩在她心头,一路上来,她想过此去必定千难万难,想过可能会遇到各种恐怖如斯的奇绝功法,想过自己大概会被打得很惨,却独独没想过认输! 她更一万个想不通,安歌不是向来最执着于护妖族体面,更最念着要让天族对他们另眼相看的吗? 此刻便是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这是她自己说的。 更何况眼下明明只要打败墨白就有登顶的机会了,虽然确是艰难非常,但也不是绝无胜算。 她还能拼,就算没有再好的办法,至少她们还剩这身力气,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安歌为什么突然就……! “不行!我不认!没到最后一口气,我们就没输!” 灵汐被安歌的话搞得心里一阵绝望,难过得忍不住流下泪来。 可即便如此,手里的灵力依旧没停,竭尽全力护着好不容易成型的阵法,一力顶着墨白攻击。 “灵汐,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我都明白,一开始就注定的,我们赢不了,至少这首青,我们夺不到。” 安歌拖着浑身伤痕还在滴血的身子,亦步亦趋艰难走到她身边,似在安慰她,也在说服自己。 “可是……” 灵汐还是不甘心,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就快撑不住了。 “好了,思由师姐那边估计也撑不住了。刚才都是她在帮我们,或许这会儿我们也能去帮帮她。” 安歌上前抚着她手臂,轻轻施力,示意她收势落阵。 “难道我们妖族真的就没资格夺青?” 灵汐倔强地扭了一下,别过头甩开一滴泪,手底却还是不肯放下。 “至少,仅凭我俩的能力,敌不过墨白。或许……” 安歌没再拗着她,只在一般轻声安慰。 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山下不远处传来一声大喊: “凭你们俩当然不行,那是因为没有我!” 114 逢生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几乎同时,一道星阵划破风雨,从山下直冲而来,临近灵汐身侧悬于半空。 “丘石?!” 灵汐早对这星阵再熟悉不过,何须仔细辨认,只不可置信地看向山下。 安歌亦是颇感意外,她本以为适才丘石退意已决,这会儿就算没有直接退出秘境,也应是兀自下山快到山脚了。 不过有一说一,抛开过往种种过节不论,单就是他这一次的出现,足叫几乎就要放弃的安歌和灵汐感到莫大的振奋,更给她们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他说的没错,如果加上他,或许真有最后一搏的机会。 “想好了,不退?” 看到他的身影从山下一点点露出来,安歌也同灵汐一样欣喜,不觉身上伤痛,上前迎了两步,郑重问他。 “对!妖族誓死不退!” 没人知道丘石到底是如何改变主意的,但她们却看得出,这一次,他确实与从前再不相同,似是全然换一个人。 他眼里的光都较往常更闪亮了些,全没了那些倨傲神情,尤其是对着安歌,竟破天荒地略施一礼。 “可惜你的撤星阵也没厉害到哪儿去,即便我们三个全加起来也不是墨白的对手。” 灵汐也对丘石的出现颇感讶异,但手中无字诀毕竟还顶着巨力倾轧不敢丝毫懈怠,因而依旧难解愁容。 “强攻固然不行,不过你难道忘了,我这撤星阵里可是大有乾坤。” 丘石从山下一路上来,已将两厢情势看到分外明晰,虽不敢说成竹在胸,也称得上是有备而来。 灵汐这才恍然记起,自己上次被吸入撤星阵,确是闯入了蕴藏巨大能量的别样时空。 “只看你们到底敢不敢。” 正此时,思由那边一声巨响传来,是她的透白净瓶,在对阵之时承不住那班仙生猛攻,竟被一阵阵仙灵生生摧了个粉碎。 “都到这儿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灵汐自然知道个中凶险,但她此际已不知畏惧: “只你那阵法,怕是只有极为临近才可奏效,我们被墨白阻隔在此,哪里有机会?” 安歌之前只从灵汐口中听得丘石倒叠浮屠蜃景以及灵汐被吸入阵中随即破阵之事,并不知其中惊险,却也还是免不了为她担心,一心护着: “灵汐,不要逞能,尽力就好。至于墨白,咱们近不了他的身,那就让他自己过来便是。” “你真敢去?看他这架势,怕是绝容不得首青旁落,那风雷阵招招都下了死手。” 丘石明明知道答案,这一问专为提醒安歌务必小心,亦是从心底开始对这位狐族帝君更生一分敬意。 “你的阵,要多近才可奏效?” 安歌甩出手中骨鞭,已经开始抬眼搜寻云端之上墨白身影。 “上次灵汐入阵只有一臂距离。” 丘石也只有那一次的经验,不敢保证。 “好!你们只管在此运阵,本君必定把墨白带过来。” 话音未落,安歌挞鞭而起,已奔向高处。 “安歌!若能成势,你千万别管我们,务必先去夺青!” 灵汐急忙向她喊着,似是已经做好了什么准备。 “一起!” 安歌已入风雷之中,伴着轰隆雷鸣,远远传回这两个字。 “上次,你在我星阵之中可差点丢了性命,这次还敢再来一次?” 丘石看出安歌并不知道其中因由,故意等她走后,才小声问着灵汐。 “上次我是没有防备,再说即便那般,不也照样破了你的阵,你倒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这回可不是玩浮屠蜃景那些花招式,墨白更是厉害得,一会儿他真来了,你撑得住吗?” 灵汐手底未片刻停歇,一边运阵一边遥望着安歌穿梭在风雨雷电中的身影。 “小看我,我还怕他死在我阵里,到时候我师父没法跟桂禄仙师交代呢!” 丘石愈发钦佩安歌是不假,但他打心底里依旧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是比灵汐强得多的,因而与她总不肯落半点下风。 “吹牛真是没人比你强。” 灵汐也懒得与他争辩。 “你也小心点吧,到了里面,我这星阵可不认人,到时伤着好歹的,可别怪我啊。” “你可千万别管我,我有琉璃盏,就怕你手软。” “砰!” 未及他俩打完嘴仗,临近山涧处的一声巨响打断了他们的思绪,一个身影从远处横飞过来,直直摔在山崖边——是思由。 “师姐,你没事儿吧?” 灵汐定在原地脱不开身,只得扯着嗓子朝那边大喊。 “没……事儿。” 思由艰难从崖边爬起身,轻揩了一下嘴角的血迹。 “师姐,把他们引到这边,我们有办法。” 灵汐看了一眼丘石,示意他做好准备。 丘石登时会意,也不在啰嗦,点了点头开始认真起来。 思由那边的情形他一直关注着,自然知道师姐撑不了多久,更明白,这班仙生与墨白均是强敌,无论哪个剩下,都不可能轻易放他们顺利夺青,与其各个击破不如一网打尽。 “你们行吗?” 思由看了看他们身前的无字诀和撤星阵,有些犹豫,可如今也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试过才知道!” 灵汐说的是实话。 “好!等我!” 试试就试试吧,思由已经拼尽全力,连净瓶都舍出去了,更何惧这最后一搏,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呢? 与这几个妖族院生为伍,她虽确实有几分不甘心,却也当真有那么一丝说不出的感动。 没时间思量,思由顾不得身上处处伤痛,只猛力飞身,重又没入那一群仙生之中奋力冲杀。 这次却不再如此前一般直直杀将对阵,而是亦步亦趋,出招半掩,只为一点一点将他们引到灵汐丘石所在之处。 不多时,思由终于将那群仙生徐徐引来,他们纷纷临近了。 安歌的身影也从浓云之中忽地出现了。 灵汐见了却是万分惊心。 只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安歌身上不知又添了多少伤处,更还被雷火缠绕周身,连真身九尾都已掩藏不住,直接幻现出来了。 此刻她从高处坠落,远看过去简直就是一个淋漓着鲜血的火球。 只同样被雷闪缠着的狞犽鞭一路连着她,而鞭子的另一头,正是原本高高在上,不过咫尺便可夺青的墨白。 她真的将他拽下来了! 115 拼了! “丘石!” 灵汐眼见着安歌直直坠落,不禁心急,但她更知道,此际最要紧的,是必得抓住机会把墨白和那班仙生弄进撤星阵。 “不行,太远了。” 丘石在星阵之上注入更多仙灵,却根本无法吸入他们任何一人。 确实,他们离得太远,他根本使不上力。 仙生那边倒也不必心急,就算没有思由师姐,单单令他们看见了灵汐和丘石这两个妖族院生,也必定会引得他们前来。 可墨白呢? 安歌的狞犽鞭还紧紧锁着他的一只脚踝,他或许早猜到了他们的思量。被这般生拽下来已是大意,怎么可能再如他们所愿,轻易临近撤星阵。 “可是安歌她已经……” 灵汐回身再次望向安歌,她重重摔在不远处,周身雷火已经褪去。 “我…没事……你们…做好准…准备。” 她许是听见灵汐声音,还未从坠落的痛处和眩晕中缓过神儿,已经强撑着回应她们。 “你怎么样?还能行吗?” 丘石也关切着,若无她引墨白入局,只怕他的撤星阵再怎厉害也是无用。 灵汐听见她沙哑虚弱的声音,更加担心。 可墨白已然落身,他虽被安歌的狞犽鞭牵制着,不得不随她掉下云端,却并未怎受伤,战力依旧足以碾压众人。 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悬于半空的无字诀和撤星阵,再看看已有些不支的思由,和紧追在她身后的一众仙生,全没放在眼里。 只回头盯着仅与自己一鞭之隔的安歌,心中一阵恼火。 若非这狐帝拼死纠缠,自己此刻必定已夺得首青,哪里还需陷在这该死的秘境耽误功夫。 安歌看出他眼中杀意,又看了看自己与灵汐丘石他们之间的距离,连忙艰难起身,扶着伤重不得动弹的手臂死死攥着狞犽鞭,拼尽全身力气向他们靠近。 墨白一步一步跟在她身后,也不急于出手,但手底的灵力正在一点一点暗暗聚集,不消三两步就已蓄作浓沉巨大的一团。 脚底则故意一个后撤,猛力抻回狞犽鞭,安歌猝不及防,一下子摔倒。 他一面猛扽鞭子,将安歌拖回数尺,一面将手中仙灵徐徐注入骨鞭。 巨大的仙灵通过狞犽鞭迅疾冲到安歌全身,即便她以周身仙灵抵挡,再以红符纸顶再鞭上,也无济于事。 墨白仙灵如剔骨钢刀,一寸一寸割裂安歌周身皮肉血脉,疼得她头皮发麻,几乎快要窒息。 可她根本顾不得这刺骨的剧痛,红了眼,一心往灵汐他们的方向拼命爬过去。 灵汐一次次回望她,实在不忍,只想索性弃了这无字诀,赶紧跑过去救她。 可那班仙生已经临近,冲破思由的假意相抗,直杀到丘石近前了。 丘石摧着撤星阵正面迎向他们,确是将领头的二三人吸入阵眼。 虽只二三人,但丘石已明显觉出所耗仙灵之巨,自己只得勉力支撑。 可也因着眼见有人被吸入阵眼,其后众人皆心生畏惧,不敢再到近前。 却也不忘积聚各自功法袭击他们。 “怎么办?” 丘石焦急,赶紧问着灵汐。 “没别的办法了,只能试试!” 灵汐迅疾将手中无字诀阵推向丘石,奋力将两大阵法汇叠在一起。 两厢重叠之际,她不仅没觉得仙灵耗损过甚带来的亏虚,反而似从内里更生出空前的气力冲顶着她猛力出击。 她想起自己在识海中的遭遇,似乎明白了些先花神残存神识所言深意。 果然,两阵合一碰撞出巨大势能,有了无字诀加持,撤星阵发挥出超出丘石想象不止数倍的惊人之力。只一瞬,竟全将身前一众仙生都吸入阵眼之中,这其中,自也包括了思由师姐。 可丘石哪里承过如此巨阵,内力仙灵片刻便已耗损颇多,再加之仙生虽陷在阵眼之中,依旧未停止攻击,他根本招架不住。 “这阵太大,我守不住!” 丘石大喊着,已显出力竭。 灵汐自也看出那星阵之上不时出现的光点必是内里仙生冲击所至,更因着两阵相叠的巨力拉扯,隐隐已有不少裂痕布满星阵。 看来丘石再撑不了一会儿,星阵马上就要撑碎了。 再看安歌那边,墨白一再紧逼,她根本没能爬出几步,此刻正趴在血泊里,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更没了反击之力。 却仍死命牵扯着狞犽鞭,困住墨白不得飞身。 也正因如此,惹的墨白再凝仙灵,看样子,是打算对她一招毙命的! 两边情势皆是刻不容缓,灵汐实在为难! 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知何时在心头萌生,她也没法确切估量到底能否成势,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危不危险,只能全力以赴以命相搏了。 “丘石,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也要给我撑住星阵!这个,咱们三个一人一颗,尤其安歌,叫她不要管我,务必先去夺青。” 她从怀中掏出剩下的三盒三花玉露培元丹,不等丘石反应,直接将其中一盒丢在他怀里。 丘石赶紧吃下,内里损耗还需一点时间才能真正恢复。 灵汐最后望向安歌,下定决心便也服下一颗。 墨白手里的仙灵已然成阵,说话就要砸向安歌。 灵汐不能再等,腾空之际一把从腰间取出琉璃盏,凝聚周身尽数仙灵盈在琉璃盏上,飞身驱着它径直冲向撤星阵。 那琉璃盏也真听从她驱策,瞬间冲入阵眼。 一瞬间,乍白光亮与星蓝辉光同时迸发而出,伴随一声惊天轰鸣,冲破山间浓云雷电,将整个秘境照得通亮,天地随之震颤。 丘石被晃得睁不开眼,连人带星阵一齐被摧出好远,脚底深深踏在地上的拖痕划出长长的两条线。 一阵地动山摇之后,他只觉身前的星阵如山般重重压着他,可他不敢丝毫撤力,咬牙死撑。 再睁眼时,眼前景象当真令他一阵心惊。 灵汐安歌,以及墨白均已不见。 最是连同这山间的飞沙走石,以及天上的风雷电闪、浓云骤雨全都随着那一声巨响、一道乍亮消失不见了。 风云消散,天光倾泻透出光亮,眼前只有陡峭山峰和一片空寂。 116 对决 翠泽宫 云岚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言未发,盯着眼前幻景思量了好一会儿。 风月琉璃盏! 她绝对不可能看错,冲入撤星阵之前,那个小妖灵汐策动的宝器正是风月琉璃盏。 那可是先花神望曦之物,怎么会在她身上? 而且看着适才情形,那小妖虽法术低微却可轻易令琉璃盏听服,这其中必定藏着什么隐情。 她心底有些吃不准,不知道是否应该将此事及时禀报天后。 若真要说,可此际除了发现风月琉璃盏的下落,其他皆是未知,贸然猜测只怕混淆上听,天后必定不悦。 可若是隐而不报,万一那灵汐真与花族存着什么干系,岂不更…… 不行! 云岚打定主意,此事既然牵涉花族即是非同小可,更何况天后对那灵汐绝非寻常看待,下一步意欲如何她自是早猜得七八分。 若当真是被天后认下了之后再出差池,那这天宫岂不是又要闹翻天。 这般思量着,她已速速回身,提裙迈上高阶。 她本就是趁着天后理政小憩的当口出来的,想来这会儿娘娘也该醒了。 “等等,” 正她就快临近殿门时,一近侍比她还要焦急,风风火火冲上高阶,“嗖”得一下从她身边经过。 直觉告诉她这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于是连忙上前一步拦住那近侍,略带些嗔责呵斥: “什么事,如此匆忙?” 那近侍一见是云岚,立即跪下回话: “回仙官,圣殿出事了!” 云岚登时一阵惊心,不敢片刻耽搁,急急带着近侍入殿禀报。 却也因着圣殿之事向来是天后一大关切,今次更令她大为不悦,因而琉璃盏一事必得先搁下,不然不异于害了灵汐。 否则,此后若真可证实她有问题尚好,若她真是天后惦念苦寻多年之人,那云岚便再无回旋之地。 更何况,秘境之事自有明堂仙师们定夺,何须她来操心,机敏如她,暗暗定心此事绝不可再多言。 却也觉出灵汐这个小妖绝非面上看的那般简单,加之她与太子的关系,又有天后对她的猜测,如此复杂情势,自己还是越少沾染越好,切不可无端给自己挖坑。 ==== 试炼秘境,撤星阵 “安歌!安歌你怎么样?” 一招入了撤星阵,却还是如此前一般,这里浩渺虚空、乾坤无限。 一股巨大的能量对闯入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生出强烈排斥,同时又有一股同样巨大的能量对这里的每个生灵都生出强烈的吸引。 两股巨力相互纠缠,终将把他们全部撕碎。 尤其那边仙生,法力仙灵远不及墨白思由之流,因而已被困在那两股巨力之中。 墨白和思由毕竟是一众闯关仙生中最为出挑的,虽也周身撕裂痛处难忍,但毕竟功法沉厚,能抵一时。 不过此际墨白早杀红了眼,猛然被吸入阵眼,更加心焦气恼,他渐要突破思由的阻拦,说话就要冲灵汐安歌二人这边杀来了。 却是灵汐,自打进入阵眼,全没什么感觉。 回想上次,被吸入阵眼不过片刻就差点被那强大能量冲击致死,这次她竟能如此自若,不是那十字天书的加持,就是花神仙根的助力。 无论如何,能在星阵之中如此自如,即是好事。 可就在她抬眼急忙搜寻的时候,安歌痛苦缩做一团的样子一下被她看见。 灵汐连忙上前,不由她答话,一大颗三花玉露培元丹已经被塞进安歌嘴里。 墨白终于还是打败了思由,将她甩在一边,手里再度弄起浓黑劈闪的风雷阵,一步一步向着灵汐安歌而来。 “灵汐你……” 安歌艰难起身,本想对她说什么,却被她硬拦下了: “安歌,你听我说,你这样子,必定拖不住他,所以这里只能让我来,记住我们的目标,快去夺青,快去!” “可…” 灵汐怕她还是不肯,只好急忙唤回琉璃盏,狠力一个猛催,直接挥在她身前,一下子就把她震出了阵眼,瞬间回了秘境本真——迦南峰上山腰。 安歌回身看到丘石,星阵如山般重重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几乎就要不行了。 她想上前帮一把,却立即被丘石制止。 一道长长的闪电打在撤星阵上,振得丘石险些摔倒: “别过来!快!快去夺青,看来那小妖在里面也撑不了多久了。” 安歌不忍,却也知他说得没错,此刻她必须铁着心先去夺青,只有夺了青,灵汐和丘石的付出才有意义! 她不再犹豫,转身向山顶跑去。 而星阵之中,墨白果然已经逼近灵汐,掌心风雷如雨般砸将过来,一通冲击,灵汐毫无招架之力,只得左右腾挪躲闪,终是难免受伤。 急急试了两次,无字诀再难成,她索性将所有学过的记住的法术全使了一遍,无论风霜雨雪、刀枪棍棒,一股脑儿向墨白砸过去,管他有没有用,能拖住他就行。 墨白何等修为,只略顿了不过两三招,便明白了她意图,一力衡诀锋利飞出,打得灵汐连连退败。 “停!” 灵汐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得不想些别的法子,不然星阵说话就得被他破了。 墨白竟也真的收了势,在原地顿了顿。 “你到底学哪派仙宗的?怎么用来用去,就只会风雷阵?你师父没教过你其他法术吗?” 灵汐也是胡乱说话,管他什么话,能拖住他就行。 “我乃桂禄仙师门下弟子,至于修习何种功法,你一小小妖生,没资格见识,更没命见识。” 墨白知她在拖着自己,思量那安歌即便出去了,毕竟身负重伤,量她也跑不了多远。 只要自己速速解决了眼前小妖,出去一样稳夺首青。 “我看你是不敢吧,想来怕也不是什么顶厉害的,真有那么厉害,你恨不得早杀我了,还用在阵眼里困这么久?” “你!” 墨白被她说得更恨,手底的风雷被他生生捏没了,手攥得死紧,每一个指节都撑得发白,看来他当真弃了风雷,要以铁拳对她。 “丫头,你打不过的,快出去!” 思由虽也已起不了身,却时刻关切着这边情势,她从未见过墨白如此狠绝眼神,令她不寒而栗更为灵汐担忧,忍不住沙哑喊话。 117 首青到底还是被她夺了 果然,墨白双拳紧握,双臂狠戾一震,身后竟轰然迸出数丈高的真身魂影,犹如法天象地,神形之巨、容象之奇不敢探看、更不可言说,只道绝是恐怖非常。 灵汐眼见着墨白一步一步,伴着整个星阵剧烈震颤,逼近自己,这才有机会看到他的真面目。 可只一眼就吓得心下一抖,只得连忙收回眼神,对上的却又是他的脸。 只见他一袭墨染青衿凌厉肃穆,尚算白净的脸上最为突出的一双冲眉,配上炯炯略有些突出的环眼,更还是在此时极为愤怒的当口,甚是凶煞,较之冥界那班鬼帝也好不到哪儿去。 一股沉沉的压迫感直扑灵汐周身,只觉一阵阴风冷气从脚底迅即蹿上脊背,吓得她心底发慌。 想要后撤几步,没想到整个人已经僵住,丝毫动弹不得。 ==== “九洺仙师?你怎么……” 丘石重华竭力撑着撤星阵,若不是有灵汐给的仙丹顶住这口气,他估计早撑不下去了。 此际竟恍然见得九洺突然出现在眼前,还以为是自己体力不支看花眼了。 “本宫要入阵眼。” 他虽说着身为仙师应当避嫌,终究耐不住心底担忧,到底还是闯了秘境。 可说呢,他与灵汐毕竟有血契在身,怎能感应不到她此际是何等恐惧、何等无助,既然知晓,又怎还能稳稳坐在云中阁里作壁上观。 “不……不是,仙师体谅,星阵内里冲顶得太厉害,又有无字诀汇叠在上,我真的再撑不住了,您要是此刻入阵,只怕我的星阵立刻就得撑碎……” 丘石说得自是千真万确不敢半点扯谎,别说承住九洺入阵的冲击,现在,只怕星阵里一阵莫名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退一万步讲,若他真能勉力顶住,借他百十个胆子也不敢顶撞九洺,上次擅闯灵虚的教训他还记忆犹新呢。 “墨白杀红了眼不知轻重,灵汐恐有危险,本宫必得护她。” 九洺看得出,他确是已近透支,贸然闯阵只怕伤到灵汐,刚刚撩起的衣衫、汇集的仙灵,不得已全放下,心底焦急却也更甚。 “仙师莫急,你快看!” 丘石也是万分急切,一直紧密盯着安歌情形。 索性,因着适才风月琉璃盏的巨大威力,秘境之中所有院生,除了丘石皆已入阵,再没有能阻拦她的。 一路攀登虽也艰辛,却胜在畅通无阻,再加之三花玉露培元丹固本培元的奇效,安歌当真是不负所望,拼尽全力终于登顶。 “首青到底还是被她夺了。” 九洺望见峰顶的安歌,自然明白丘石言中之义,既然首青已定,墨白便也没必要再为难灵汐,他自然也不必这般急着入阵。 却也正因如此,他便又生出一丝不甘,暗忖若此刻峰顶夺青之人是灵汐该多好,因而这句嘟念竟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可这念头也只不过在他脑中闪过一瞬便就立时被抹掉了。 平心而论,以灵汐之能,无论如何是根本不可能夺青的,若无安歌一路相携共度重重难关,只怕她早已被各宫仙生踢出秘境,或者干脆如丘石般被擒了也说不定。 此番由安歌夺得首青,虽算不得一句“实至名归”,到底是她们戮力同心、巧智拼搏挣来的,无可厚非。 正他片刻凝神,略略思量的一瞬,几乎是与安歌夺下首青的同时,一声爆裂巨响轰然乍响,撤星阵于半空被忽然破碎。 刹那间,一道耀目光华迸发而出,扫过目之所及天地山川,整个秘境也随之晃动震颤,高耸的迦南峰顿时倾塌,断做几节,伴着巨石滚落,惶惶速速砸向大地。 刚还在近前回话的丘石,已被从星阵中冲出的巨大仙灵击飞数丈远。 “灵汐!” 九洺立即腾身飞向法阵破碎处,大喊一声,趁阵眼还在,直冲了进去。 是琉璃盏! 原来墨白真对灵汐下了死手,凝周身尽数仙灵于他那铁拳之中,沉沉力道足以劈山摧石,却是直直向灵汐这一妖族小姑娘猛力砸来。 灵汐自是除了琉璃盏,再无他法,因而也将所有仙灵全汇聚在琉璃盏之上,唯有硬着头皮迎上这一拳,是死是活自有天命。 她哪里知道,琉璃盏本就再三护着灵汐性命,更此际她得花神仙根一粟,便是与花神望曦归于一体,仙灵法力亦是倍增,如此驱策,一下便激起琉璃盏尘封的惊天能量,别说撤星阵,就连整个试练秘境说话间也要被震碎了。 九洺来不及多言,阔袖狂揽,沉力运灵,便将陷在星阵之中的所有人,一个不落统统甩出阵去。 众人身未落地,星阵便已荡然无存,若再迟哪怕一瞬,他们必定随星阵一并灭寂。 获救的墨白被琉璃盏伤得不轻,他草草揩一下嘴角残血,急忙奔向迦南峰。 未及动身,一眼瞥见了山间躲避飞石的安歌,纵使相隔再远,也能辨出她头上金光闪闪的六星青簪。 “不可能!” 他一时不可置信,可那明晃晃的青簪像一根毒针直直刺进他眼里,叫他恨得发狂: “都是因为你!” 他转而看向正被九洺抱起的灵汐,猩红双眼射出凶狠如野兽般的光。 未及他们反应,墨白出手就是一拳直冲灵汐面门。 “大胆!” 九洺怎能容他,挥手一记仙灵,抵过他的拳风,反将一推,直摧在他心口,将他弹飞丈远: “首青已落,秘境已破,所有院生免于对试,速速出境,今日试练到此为止,其余入阁人选待请仙师商议定夺。” 九洺没再看他,只对溃败一地的院生们厉声施令不容置疑,说完未有半点停留,抱起灵汐迅疾回了云中阁。 ==== 云中阁,阳明宫 “飞渡,去给灵汐收拾一下,她即刻随我下界。” 身未落,声已至,飞渡得令,又见九洺怀中灵汐似无大碍,旋即退出殿外。 “殿下,对试免了,可除了安歌,其他人入阁之事还没定论,我们为何这么着急下界?” 灵汐从九洺臂弯中落地,听了他的话又急又恼,连忙问着。 118 该躲的躲不掉 “那日叮嘱你带上祸斗入秘境,就是想着有它护佑,你大抵应是用不到琉璃盏的。奈何秘境对你来说还是太过凶险,琉璃盏不得不用。 可也正因如此,今次风月琉璃盏正式在天宫露了相,只恐不需多时,就会有人将此事传到天后处,到时必定有人对你身世疑心。” 九洺虽护她心切,恨不能即刻带她下界,远离天宫这片是非之地,但也知道小妖有多么看重入阁试练,因而耐着性子细细讲明个中因由。 “可是……” 灵汐本还想极力拗着,却猛然想起自己不仅本就身为花族,如今更在识海之中的了花神仙根,如此这般若还恣意行事,确是极易惹来麻烦。 莫斯年的告诫她从不曾一刻忘记,自己无论何种境遇,都不能给殿下招惹是非才是最紧要的。 “好,那我随殿下下界就是了。” 虽心底万般不情愿,但历经试练、几番搓磨,灵汐也慢慢收了些心性,也在一次一次的不得已之中体悟到了些许世事俗常的无奈。 九洺原也以为她必得吵着闹着无赖一番才肯罢休。 毕竟是心心念念更不顾性命搏出的这场试练,却因着如此细枝末节就要生生舍弃了,换做是谁,也必定心有不甘吧。 模糊的记忆似被唤醒,当初他不也是如灵汐这般踌躇满志的念着入阁,不也同样因着不可言说的原因弃了入阁的机会,谁能料到,同样的故事、同样的结局,竟在小妖的身上再度上演。 那种委屈、不甘、无奈和怨怼一股脑儿冲上心头,他自是记忆犹新,有些遗憾的确不是说放下就真能放得下的。 没想到小妖这次竟如此懂事,九洺不禁着意认真地看了一眼她面上,原本烂漫无邪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几分隐忍,怎不令他生出一丝心疼和愧疚。 “待我们与斯年汇合,就令锦辰一并过来陪你。” 九洺此去入召虔醮不知多久才能得碧霞元君召见,唯有如此安排,让斯年和锦辰相伴照顾着,也算是对小妖的一种宽慰。 “殿下,帝君来了。” 临渊在殿外向内通传,打断了他们二人的谈话。 九洺听得长生帝君亲自前来,不禁凝眉顿了一下,思量着是否要将灵汐一并带出去拜见帝君的当口,帝君已经入殿了。 “拜见帝君。” 九洺只得带着灵汐速速施礼,脑中急速思量着帝君此行何意。 “殿下近来多在明堂出入也算对修行有益,却不可因之荒废军务。” 帝君看似关切,实则言语之中已有嗔责之意。 “帝君息怒,九洺自当躬身尽责,鞠躬尽瘁。” 九洺顿觉汗颜,诚如帝君所言,他进来确是嫌少关心飞麟军中政务,更对六界情势也少有了解,只怕帝君此时问询二三战事,自己必定答不上来,真真是羞愧难当。 “殿下受繁杂琐事缠身,于大计无益。” 帝君所指自然是灵汐,看来,近日明堂种种,早被帝君看在眼里。 “帝君……” 九洺伴帝君多年,自然听出这话暗藏杀机,登时心惊,连忙替灵汐请命。 帝君却不想顺着此事再说下去,打断了他,这才提及: “殿下虽不知,明堂多位仙师却早已下界。” “是。” 九洺想起近来仙师们确是鲜少现身明堂,若非如此,自己也不能以代授仙师的身份再入明堂。 更因帝君提醒,便也恍然明白,能令一众仙师纷纷下界的,必定不是小事,甚或是惊动天地的大事。 “是帑狱,压伏魔尊的玄阴铁链不知为何震破符咒,频发异动,只恐扰动天诀阵。” “竟有此事!” “应是与多年前鬼域那场大战有关。” 帝君这么一说,九洺一下子想起当年神荼郁垒二鬼帝确是策动过玄阴铁链,还害得他现出真身。 “此时非同小可,救命这就赶赴抱犊山。” “帅十万飞麟军一并前往,务必令玄阴铁链再无异动。” 帝君正是此意。 九洺立刻唤来挂在内间的指天剑,抬手就要幻了灵汐入袖一并带下界去。 “这灵宠,殿下不宜带走。” 帝君从始至终未曾瞥小妖一眼,却在此时拦住了她。 “抱犊山结瘴千万年不散不消,她一孱弱小妖怎能受住,一并去了又要耗损殿下仙灵庇护,岂不扰你军心。” 这倒也是个九洺不可反驳的理由,毕竟蒿里山之事万不能被帝君知晓,他便只得应下了,把灵汐留在天界。 他多想也找个什么由头,恳请帝君护佑灵汐,可话到嘴边,确也觉极不合适,只得生生咽回去了。 “是。” 九洺未再多言,只转头向灵汐厉声叮嘱: “本宫下界期间,你禁足云中阁休憩调养,万不可出宫门一步。” ==== 九洺随长生帝君幻身下界,仙云尚未散尽,七曲宫的仙函就直直飞入阳明宫大殿之中。 展卷仔细通读,竟是召她前往七曲宫应仙师遴选的,这么说,她当真有望入阁! 灵汐一阵狂喜,高兴的跳起来,激动的几乎要哭了。 她好想大声喊出来,与殿下和安歌、锦辰、莫斯年一同分享这个好消息,可环顾周身,他们竟一个都不在,她只要跑出去跟临渊飞渡抱在一起,兴奋了好一阵。 兴奋归兴奋,冷静下来之后,她攥着仙函愣神儿好一会儿,左右横竖思量了不知多久,终于回过神来,像泄了气一般垂下头,两步走在殿前的石阶上,一屁股坐下。 整个人像霜打了一样,无限不舍地盯着手中仙函,长长叹出一口气,咬牙狠心,一把将它摧得粉碎。 “灵汐,你这是干什么,刚不是还……” 飞渡从她身后急忙跑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身旁尚未被风吹散的碎片,即心疼又莫名,实在不理解她到底在干什么。 “算了,有些东西不是我的,我不要就是了。” 灵汐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挖空了一块,空落落的,又好像被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口,说不出的憋闷。 她自己不觉,泪水其实早已在眼里打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