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昌大明》 第一章 皇上肾亏了 凌晨五点,熬了一个通宵的朱常洛终于改完了自己的论文。说来也巧,他的父母无意中给他起了一个明代皇帝的名,但他研究的却是清史。 打开邮箱,点击发送。“希望教授这次能够少提些意见。”朱常洛合上笔记本,取下眼镜,就这么趴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一日,卯时。 “皇上,该出寝上朝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隔着纱帐呼唤皇帝。 十一天前,也就是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一日,登基大典胜利完成,朱常洛正式登基,年号泰昌。甫一即位,新君便颁下恩诏,将郑贵妃曾经的贴身太监崔文升放到司礼监秉笔太监的高位上,还让他贴身服侍皇帝的起居。 崔文升自己也知道,皇帝的重用并非基于信任。所以他表现得格外殷切,就连皇帝下辇,也是由他亲自做人肉梯子。 “皇上,该出寝上朝了。”没得到回应,崔文升只好再唤一声。 朱常洛感觉有一只手在轻推自己的肩膀。“推什么推,论文我已经交了。”朱常洛声音沙哑,有气无力。 “昨夜陛下真龙破云甚是威风。”离朱常洛最近的少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皇帝讲话总得有点儿回应。 “啊!”随着意识逐渐清醒。全身上下无处不在的疲倦,与下身的剧痛顿时袭遍整个大脑。“啊!我只是熬了通宵,又不是出去鬼混。怎么会感觉身体被掏空,好痛!那里快要废掉了。” 听见皇帝惨叫,床上赤裸着身体的少女们慌了。靠近床沿的少女将头探出纱帐对崔文升说道:“崔秉笔,陛下好像......好像......” 她不知道该怎么辞才对,于是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只好说:“您快去叫太医吧。” 叫太医?这事情传出去就完了,东林党的酸子们非得往死里弹劾自己。崔文升头上冷汗直冒。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十日,郑贵妃给皇帝送来了八个堪称国色天香的美女。 对这位被父皇冷落了一辈子且几乎被禁足的憋屈皇太子朱常洛来说,这是一份必须收下的厚礼。 因为在朱常洛看来,此前处处针对自己的郑贵妃送此大礼,无疑是在向自己示好,甚是还有点儿服软的意味。 本宫,啊不!朕憋屈了一辈子,终于可以好好享受享受了。 于是在好胜心与放纵欲的共同驱使下,朱常洛找管着御药房且常年炼丹的崔文升要了一剂猛药。 在药物的辅助下,皇帝“连幸数人”。 朱常洛自幼缺乏锻炼,加之父亲朱翊钧和“后妈”郑贵妃给他精神压力,他的身体并不健康。所以“连幸数人”后“圣容顿减”。简单来说,他被榨干了。 “皇上,不用劳烦太医。奴婢颇晓医术,能为皇上分忧。”崔文升声音打颤。 皇上?太医,一、二、三......八个女人。 朱常洛喃喃道:“我成替身啦?”短暂的失神后他意识到了什么。 “奴婢颇晓医术,能为皇上分忧。”崔文升提高音量。 “你個太监晓得什么医术,快去叫太医来。”朱常洛声音虚弱。 “对呀,快去给陛下请太医来呀。”初经人事的莺莺燕燕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崔文升还想再争取一下:“皇上!您初登大宝,若是太医将此事传出去,恐圣名有亏啊。” 所以你就给开泻药,让人家一晚上拉几十次?朱常洛虽然主攻清史,但对明朝的历史仍是十分熟悉的。尤其熟悉跟他同名同姓的“八月皇帝”明光宗(八月上任、九月归西)。 要是真让崔文升去给自己抓药,没就算昨晚没被榨干,也会蹲死在厕所里。 “别废话了,快去传太医。”朱常洛坚持道。 “陛下三思啊。”崔文升也不是全为自己考虑。把这事儿按下来对皇帝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你要再废话,用不着文官弹劾,朕马上让你滚去南京给太祖守灵。”朱常洛咬着牙齿。 一刻钟后,崔文升带着太医院院使和两名院判赶到乾清宫。 “该看病就看病,别多想,别乱说。”崔文升威胁道。 “哼。”院使轻哼一声,没有理会崔文升。他当了几十年的太医,一听这话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院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可他进去之后还是被惊到了。八个少女正围着一个面色蜡黄、双目无神的男人。 皇上肾亏了。 太医靠近之后,八名少女很自觉地退到一边。按理说她们应该去其他地方,但领她们进来的崔公公昨天吩咐过,除非皇上亲口叫她们走,否则就等崔公公亲自来带她们离开。 诊断一番之后,院使发现皇上这病不复杂但不好治。肾亏是一眼可见的,朱常洛自己又承认昨天吃了猛药,而且皇上本就体虚。所以治疗他的治疗方案是先泻火,再补肾,后调养。 崔文升站在旁边,看着太医拟出的药方,心里有点儿不服气。因为他也是这个思路。但问题在于,就算是同一种治疗方案,用药不同,药量不同,效果也堪称天差地别。 如果真让崔公公来给朱常洛看病,光是泻火这一步,就能给朱常洛泻成人干。 “崔秉笔,按这个方子......”院使吹了吹药方上的墨迹,刚准备递给崔文升,就被朱常洛打断了。 “你亲自去抓药。就在寝宫门口熬。”朱常洛说:“崔文升,你去把王安叫来。这里不用你了。” “皇上恕罪啊。”崔文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朱常洛对排站着的少女们轻轻招手。“过来给朕把朝服穿上。” 朱常洛在两名少女的搀扶下走到崔文升面前,轻声问道:“你觉得自己有什么罪啊?” “奴婢,奴婢......”崔文升脑袋抵在地板上,大气都不敢喘。 “你说嘛,你不说自己有什么罪,朕又如何赦免你呢?”朱常洛两腿打颤。“太医,真不用在那儿敷点什么吗?它又痛又痒啊。” “陛下只是过于操劳,天根无恙,稍歇几日症状即可缓解。”院使隐晦地劝说皇帝节制欲望。 朱常洛点头之后又看向崔文升:“朕问你话呢。” “奴婢罪在......”丹药是您自己开口要的啊。但崔文升不敢这么说。 “郑贵妃还在乾清宫吧?”朱常洛突然问。 崔文升瞳孔剧震。原来是这个意思。 “奴婢知罪。”贵妃,奴婢只能对不起您了。 第二章 纯臣与党争 朱常洛从小到大当过最大的官不过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所以当他被人抬到皇极门御门听政的时候,还很是紧张了一番。不过他一脸肾虚,紧不紧张别人也看不出来。 他其实可以不用来的。只需要让太监过来通知大臣们皇帝身体抱恙就行了。 大臣们目瞪口呆地盯着躺在龙椅上的皇帝。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 最先跳出来的是礼科给事中史孟麟:“朝仪严肃,岂容亵慢!陛下怎能躺在上龙椅听政呢?” 我还非得坐着?朱常洛简单回忆了一下泰昌皇帝在历史中的评价,厚道、雷厉风行、善于纳谏。 于是他努力支起身,开始扮演起贴合这些评价的角色:“卿所言极是。” 可没曾想这像是捅了马蜂窝一样。史孟麟非但没消停,还拉上好几个言官一起批评皇帝。从头发到衣着,凡是能看见的地方都被他们批评了个遍。只有兵科给事中杨涟一言不发。 看见这一幕,崔文升腿都吓麻了。生怕这些人突然咬到自己身上来。 可前太子侍读太监,皇帝登基后和崔文升一起被提起来的另一位司礼监秉笔太监王安却没什么可怕的。 王安大声呵斥道。“圣上身体有恙,带病听政。尔等不加体恤,反而大肆挞伐,这就是你们的为臣之道吗?” 听了他的话,人们才终于“发现”皇帝的脸色并不是很健康。 言官们闭嘴了。如果是万历,别说带病听政,就算没病他也不来。 “有事就奏吧。”朱常洛现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个舒服的地方睡一觉。 “臣请停修皇极殿!”户部尚书李汝华拿着笏板行至御前,震声跪奏道。 皇极殿?朱常洛搜肠刮肚的回想和这个词有关的历史事件。 见皇帝一言不发,群臣还以为皇帝又在重复先皇的路数,用沉默来对抗臣子的谏言。 您要是不说话,那我就不客气了。李汝华继续说:“陛下初登大宝便诏令户部播发辽东欠饷。辽东欠饷总计二百三十六万余两。虽一度发帑百万,也仍旧欠饷一百三十六万两。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您还要户部向工部拨银二百万两用以重修皇极殿,实为不妥。故,臣请以清偿辽东为要,停修皇极殿。”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朱常洛明白了。 李汝华有点儿恼火,因为这样的回复通常意味着一颗软钉子。但他不敢再劝了,因为他是无党之人,如果皇帝要罢免他,将不会有人替他说话。 “陛下,当以边防为重。”兵科给事中杨涟站了出来。“万历四十六年,辽东兵乱,增饷三百万,户部请发內帑不得,遂增天下田赋。除贵州外,天下田赋,亩增银三厘五毫,得饷二百万。” 李汝华懵了,杨涟这是在借着皇极殿的事情拿自己开刀吗?这群东林党人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杨涟站在李汝华身后,看不见老尚书脸上冒出的冷汗。 “万历四十七年,又增加了一笔同样的田赋。” “万历四十八年,兵部以招募士兵、购买马匹,工部以制造兵器为由,再议增赋一百二十万。” “先后三增天下赋,共五百二十万两银,天下已不可支矣。”整個大殿只听见杨涟一个人的声音。“遂请以边防为重,停修大殿,并开拨內帑。” 这人要干嘛?先是户部,后是神宗內帑,再是兵部和工部,最后还让皇帝拿钱,他这是要学海瑞吗?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来难看,但李汝华却松了一口气。既然杨涟一口气把这么多人都拉出来,那就不怕了。 杨涟说完。在场的所有目光都聚集到撑着桌面坐着的朱常洛身上。户部、兵部、工部的官员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对策,没被点到的礼部、吏部、刑部官员则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浙党、齐党、楚党磨刀霍霍,是时候借此打击东林党了。 不过无论立场如何,在场的人都有一个共识:杨涟要倒大霉了。 “那就别修了。”朱常洛语出惊人。“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我没理顺。等下散会你打个报告,哦不,散朝之后写个奏疏。写完了之后立刻呈上来。” 再不以边防为重,就要出大事了。如果历史按它本来的轨迹走下去。明年,也是就是天启元年三月十二,努尔哈赤率兵攻陷沈阳,都督佥事、沈阳镇守贺世贤战死,七万守军全军覆没。 “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就散朝。”朱常洛真的快撑不住了,他的上下两个脑袋胀痛得就像生长激素打多了快要爆炸的西瓜一样。 “臣有事奏。”吏部尚书周嘉谟赶忙上前跪奏道。 “说。”朱常洛在舌尖上猛咬一口,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陛下初登大宝,便诏令吏部拣选官员。奉诏后,吏部全体官员夙兴夜寐,终于整理出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的缺官,以及推荐的人选。”周嘉谟说道。 来了!浙党、齐党、楚党的人一听就知道周嘉谟这话是什么意思。新君御极,政局逐渐稳定,东林党要开始往全国插人了。 周嘉谟确实是这个意思,虽然东林党没有指示杨涟在皇极殿的事情上借题发挥,杨涟说话的时候还把他们吓了一跳。但结果是好的,皇帝的态度摆明了还是偏向他们这些东林党人的。众正盈朝的时代终于要来了! 朱常洛满眼血丝,思维混乱。但他听清了周嘉谟的意思,人事调动呗。但这事儿得压下来。要真让东林党把人插进去了,以后就只能扶植阉党,靠魏忠贤来平衡了。 可他只想要臣子不想要臣党。 但现在不行,朱常洛还得靠文官们把郑贵妃撵走。这件事只能靠外人来做,谁叫“加封郑贵妃为皇后”是万历皇帝的遗诏呢。否决的事情只能让文官来提,皇帝只能“勉强同意”。如果朱常洛自己就把先帝的遗诏否了,那可就留下让言官攻击的把柄了。到时候这群人可不会管他们是否曾与郑贵妃对立过。 “卿等尽心国事,朕心甚慰。”朱常洛开口了。 完了!浙党、齐党、楚党,三党的人心如死灰。今天的朝会一过他们将再无翻身的机会。 “然宫闱之事未尽......等朕的身体病愈之后再说吧。”两句话没有前后的因果关系,听起来有些突兀。但刘一燝(东阁殿大学士)、韩爌(东阁殿大学士)、周嘉谟(吏部尚书)、邹元标(大理寺丞)、孙如游(礼部侍郎)这些东林党的高官是听懂了的。皇帝这是在暗示他们除掉郑氏。 要怎么做呢?东林党人开始盘算起来。 浙党、齐党、楚党,与东林党对立的三党官员也开始思考。要如何坏掉东林党的好事又不惹皇帝生气呢? 次日,一个宫廷秘闻不胫而走,引爆了整个朝局: 八月十日,“郑贵妃复饰美女以进”,上“连幸数人,圣容顿减”。 八月十一日,上带病听政,形容枯槁。 八月十二日,上不豫。称病不朝。 第三章 你看朕敢不敢! 乾清宫 就像去时一样,朱常洛是躺在御辇上,被人给抬回乾清宫的。到门口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小老头正蹲在地上。小老头的周围摆了一圈药箱,每个药箱旁边都站着一个身着医官服的人。朱常洛放心了,这么多太医还治不好肾亏? 可没过多久,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判断了。怎么太医也给人开泻药啊? 喝下刘院使亲自煎的药之后,朱常洛一直在拉肚子。拉到最后他站都站不稳了,必须得有人搀着。 刘院使你是拿着崔文升的药方抓的药吗?朱常洛面色惨白,虚胖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再这么下去,恐怕没有“红丸”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 “叫刘院使过来。”朱常洛吩咐道。 听到皇帝召见,刘和清赶忙把手里小蒲扇塞进院判手里。“别松懈咯。” 刘和清趋至榻前,稽首顿首五拜,然后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命令。老头儿身子骨不太灵活,这套流程走下来差不多花了两分钟。 太麻烦了。但朱常洛腹诽,但他现在没心情也没精力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刘院使,你能给朕弄一副止泻药吗?” “回陛下,我们检查了崔秉笔昨夜进献的丹药,可以说是猛如天龙。如果不清理干净直接进补,那么轻则人前失仪,重则血气逆涌。”刘院使回答道。 “就是不能了。”还要拉?朱常洛倒也没冲刘院使发火。只是问道:“还要持续多久,再这么拉下去朕要见先帝了。” “陛下慎言!”刘和清赶忙道:“再有半个时辰,龙腹便会停止翻腾。” “好吧。我记得你和刘一燝有些渊源?”朱常洛话锋一转。 “刘阁老是臣的族弟。”刘和清心下一凛。 陛下这是在敲打自己。但问题是,太医院从七品以上的医官都来了,就算自己不说也堵不住他们的嘴啊。 “等宫里的事儿做完之后,你去拜会刘一燝。把朕的情况跟他说一说。”朱常洛喉头微动,刘院使得尖着耳朵才能听清。 “臣不敢。”小老头跪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他虽然没被廷杖过,但屁股已经开始幻痛了。他是医官,不是言官,不想受这种罪。 “你必须敢。来,站起来,凑近点。”朱常洛声音小声说话不是因为他在玩儿什么帝王心术,而是人虚得没法大声。 “昨日,郑贵妃给朕进献了八个美女。然后郑贵妃的贴身太监崔文升给朕进献了虎狼之药。朕服食之后欲火难耐,连幸数人......别数人了,具体点儿,连幸七人,有一個还没碰。于是圣容顿减,一病不起。”朱常洛说完,问道;“你听清楚了吗?” “臣听清楚了,但不明白。”刘和清点头又摇头。 “你不用明白。只要你主动把我说的话告诉他,并且一口咬死,说一切都是你自愿的、没有任何人指使的。那你就不会有事。刘院使,你看周围。”朱常洛的肚子又开始抽抽了。 周围?龙榻周围只王太监啊......“臣明白了。”今天的对话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就算他说是皇帝指使的,也没有旁证。 至于皇帝要干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按吩咐办事就好。 “王安,朕要出恭。” “来人,服侍陛下出恭!”一个太监可扶不起皇帝。 门被打开,一阵清冷的秋风吹来,刘和清打了个摆子,他下意识伸手去摸,发现后背已经让冷汗浸湿了。 “陛下,奴婢来了。”崔文升兔子似地跳进寝宫。上午皇帝上朝的时候,只是让王安也一起跟着,没有直接要他滚。这让他看见了希望。 只要不去南京给太祖守灵,就算是端恭桶、清龙遗他也干。秉笔太监怎么了,废立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只要把皇上伺候舒服了,说不定这位置还有得坐。 刘和清不愧是执掌太医院二十多年的院使。半个时辰后,朱常洛虽然更虚了,但肚子也确实没再翻腾。 “陛下,趁热。”王安端来一碗稀粥,舀起一勺送到朱常洛嘴边。 看着皇帝清减的仪容和苍白的脸色,他不由得有些心痛。 朱常洛吃了一口。这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的粥,因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被这副身体吃下去东西只有崔文升进献的“神药”。此后朱常洛就一直有出无进了。 “你哭什么?”朱常洛看着面前的默默抹泪的王安,问道:“伱也没吃东西吗?” 王安被朱常洛逗笑了,但他稍一咧嘴,立刻又正色道:“老奴看着陛下清瘦的样子很是心疼。” 王安,万历二十二年,受命为皇长子朱常洛的伴读。当时,郑贵妃企图谋立自己生的儿子为太子,所以经常派人搜集朱常洛的过失。然而在王安的周旋保护下,郑贵妃一无所获。 从万历二十二年,到万历四十八年。从“争国本”到“梃击”这位忠心耿耿的老太监始终竭尽全力,他忠诚地站在原地,为怯懦的皇长子提供皇帝从未给予的羽翼。 “你个好奴婢。” “嘿嘿,谢陛下夸奖。”王安又舀起一勺粥送到朱常洛嘴边。 “皇上,李选侍求见。”崔文升传话道。 “李选侍?哦,是她呀。”李选侍,朱常洛的宠妃,移宫案的核心。 泰昌皇帝病笃及死后,一度把皇长子朱由校捏在手里,威胁要成为皇后进而成为皇太后。 【八月二十六日,朱常洛病入膏肓。她突然闯进由皇帝召集的内阁会议,并在皇帝、内阁、六部尚书的面前公然拉走皇长子,并当众责骂。而在场的所有人全无反应。】 如果不是后来秉笔太监王安、给事中杨涟、吏部尚书周嘉谟、英国公张维贤、内阁大学士刘一燝等人策划出移宫案,顺利地将朱由校从乾清宫带至文华殿接受群臣朝拜,登基大典都得让这女人给搅黄咯。 “让她进来。”朱常洛说道。 不一会儿,李选侍进来了。 嚯!这还真是个大美女。 如果说郑贵妃给朱常洛送来的八个美人,给他一种青涩含苞莲欲开感觉,那李选侍就是一朵炽烈的妖花。 “陛下。妾听说您身体抱恙,特来探望。”李选侍没有行礼,而是直接走到龙榻边上,一屁股坐下了。 “朕实在体虚,无法相迎。”朱常洛半真半假地摆出一副气若游丝的神色。 “哼!能不体虚吗?一晚上七个。你什么时候这么有本事啦?”李选侍毫不掩饰眼神里的不屑,还用手去戳他的脸。 啊?这两个人对话是这种模式吗? 话说她怎么知道我......知道皇帝夜御七女的? 朱常洛在李选侍面前常年是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要什么给什么。朱常洛临终前,李选侍逼着他立自己为皇后,朱常洛的决定居然是从“反对”里抽出“对”字送给她。 她其实就是泰昌朝的“郑贵妃”。 但实际上,李选侍比郑贵妃好对付多了。因为郑贵妃是先帝的宠妃,而李选侍只是朱常洛自己的宠妃。对付郑贵妃要靠外臣,而对付李选侍只需要一句话。 “王安,把她赶出去。朕不想看见她。” “哈?”王安一脸难以置信。往日不是最喜欢李选侍了吗? “哈?”李选侍更是目瞪口呆。你药效还没过呢? “王安,赶出去!咳咳咳!”朱常洛吼了一声。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靠,扯到肺管子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王安一个箭步冲上去。“李主子,请吧。” “朱常洛!我来看你,你竟然还不领情了!”李选侍骄纵惯了,竟然当众直呼皇帝的名讳。 “王安。直呼皇帝的名讳该当何罪啊?”朱常洛声音沙哑。 “十恶,大不敬,绞。”王安咽了一口唾沫。李选侍平时就这样啊,怎么突然上纲上线了。不至于吧? 这男人今天怎么啦?他好像不是在开玩笑。“朱......皇上?” “杖二十,就在门口打。”朱常洛的语气冷冰冰的。 王安松了一口气,陛下要是真赐死李选侍,以后保准后悔。他可不想看着皇上整天为了这事儿唉声叹气的。 “你怎么敢!你不能这么对我。”李选侍被两个内侍太监架着了出去,按在板凳上。 “李主子。皇上叫奴婢来监刑,还是心疼您的。皇上定是大病之后心情不好,以后就好了,忍着点儿。”王安对后面举着棍子的内侍太监说:“打。” 廷杖的轻重程度分为“打”“着实打”和“用心打”三种。所谓“打”,就是让行刑的人随便糊弄一下。 而且内廷的杖刑不比外廷的。外廷的杖刑得用碗口粗的大棍子,而内廷的杖则更像是扁担。打着痛但一般不会伤筋动骨。 但李选侍细皮嫩肉的哪受过这种委屈。第一棍子下去就开始哭了。她一边哭嘴里还一边嘟囔:“朱常洛,你吃错药啦?你不是东西......”不过相比起她的哭嚎,她的念叨要小声多了。 王安听见了她嘴里的话,但只能装作没听见。反正皇上还在潜邸的时候这女人就这样。 “你说皇帝在寝宫门口杖责李选侍?”一个上了岁数但并不十分显老的中年女人听着太监的汇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 “是的。贵妃。” “哼!皇帝这是在指桑骂槐地敲打我呢。我看他能怎么样?还能把我拖出去不成!?” 按理说万历皇帝驾崩,他的妃子就该从乾清宫搬去慈宁宫。但郑贵妃就是赖着不走。 皇太后的铁饭碗还没端上,怎么能走呢? “朱常洛真是,不知道什么叫投桃报李吗?这么多精挑细选的美女还不能让你松口吗?不过是执行一个遗诏,封一个太后而已。”她嘴上这么说,但时间每过一天,郑贵妃就多一分焦虑。 第四章 君前死劾 “哦?刘院使的拜帖。”东阁殿大学士刘一燝从仆人的手里接过拜帖,觉得有些意外。 虽说是族兄弟,但两人的其实是出了五服的,平时也很少来往,只有过年的时候会礼节性的客套客套。 太医院是个很机要的地方。东林党一直想把眼线插进去,因为只要能控制太医院,就能掌握很多其他党派所不能掌握的独家消息。 但八十多岁的刘和清是向来是个非常超然的人。他谁也不巴结、谁也不得罪。就算刘一燝进了内阁,他也没来拜会过。所以万历朝的时候,式微的东林党没能把手伸进太医院。 “他今天怎么突然来了?跟皇上有关?皇上昨天形容枯槁,今日又称病不朝......”刘一燝想起朱常洛昨天上朝的样子。“算了,见了就知道了。” 片刻,刘一燝来到会客厅:“哈哈哈,族兄好久不见啊。” “阁老劳累,尽心国事。我怎么能随意打扰呢。”刘和清几乎经历了万历皇帝的整个人生,所以很不喜欢东林党。他觉得这些人就是吃得太饱了,一天到晚不是骂这个就是咬那个。搞得皇上(万历)不胜其烦了,最后干脆开摆。 “族兄客气了。”刘一燝笑道:“都是为皇上,为朝廷分忧而已。” ...... 一阵寒暄之后。刘和清有些不耐烦了。这人弯弯绕绕地怎么就是不问我的来意啊? 刘一燝也有点着急,但他得先摸清刘和清的路数。 你要自己不说,那咱们就先这么耗着。刘一燝想。 东林党已经商量过了。他们得出的结论是,不需要特意拉拢刘和清,这老头岁数这么大也该告老了。等朝局更稳定些就让他滚。 刘和清心事重重,率先沉不住气:“阁老,咱们还是不兜弯子了。” 这才对嘛。“哦?我不是很明白族兄的意思。” “阁老。昨天皇上叫我去给他诊疗。情况很不好。” 这句话说出来,刘一燝手上的茶盏差点没掉地上:“很不好?刘院使,你说清楚点儿。” “前天晚上,郑贵妃给皇上进献了八個美女。然后崔公公又给皇上进献了一颗那种药。皇上吃了之后,很上火,一晚上临幸了7个。最后一病不起。怎么说呢?皇上的脸色像是干了的橘皮,又黄又瘪。”刘和清脸色铁青,心乱如麻。 正常的人遇到这种事的第一反应不是压下来吗?皇上怎么会想着主动往外捅啊。这种差事落在我身上,稍不留神晚节不保啊。 刘一燝不知道刘和清的心理活动。还以为院使这个表情意味皇帝的情况很糟糕。必须立刻进宫看看情况。 下午巳时六刻,乾清宫。 “皇上,内阁大学士刘一燝、韩爌,吏部尚书周嘉谟、礼部侍郎孙如游、兵科给事中杨涟求见。”崔文升禀告道。 “宣。” 杨涟是听了消息之后硬要来的。 他级别太低,还擅自行动,惹得东林党内一众大佬很是不满。 众人进入寝宫之后,看见了一个他们很不想见到的人——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又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众卿进宫所为何事啊?”朱常洛半躺在床上,拉着方从哲的手,声音里满是倦怠与虚弱。 “臣等风闻陛下身体有恙,于是前来问安。”刘一燝向前一步。 “无恙,咳咳咳!”朱常洛刚说完两个字就开始咳嗽。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听见朱常洛一个人的声音。 圣上不豫,没有在第一时间召见东林党的人,而是召见了浙党的领袖方从哲,甚至还拉着他的手。 刘一燝的心里升起一股危机感。 但方从哲毕竟是内阁首辅,这也说得通。刘一燝如此安慰自己。 为了在万历朝保住眼前的皇帝,东林党是下了死力气的。在刘一燝看来,整个朝廷没有比他们更忠于皇上的人了,皇上没理由抛弃他们选择浙党。 “朕想要尊郑贵妃为太后。卿等以为如何啊?”朱常洛看见杨涟也来了,知道是时候了。 杨涟听到这番话,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于是上前震声道:“外廷谣言流传,说郑贵妃向陛下进献数位美人,还命令她曾经的近侍太监崔文升向您进献虎狼之药。圣上明知妃居心叵测,却仍然受其蛊惑。初登大宝,糜烂至此,实无仁君之风,反有.......!(昏君之象)” 站在杨涟旁边的韩爌直接懵了。 “你要干嘛,不要命了!”韩爌猛扯杨涟的衣角,咬着牙齿用尽可能小的声音提醒他不要再说了。 “死即死耳,涟何罪?”杨涟一把拍掉韩爌扯他衣服的手,但还是把那四个字咽下去了。“圣上欲尊贵妃为皇太后。从古至今,未有先例!如果将贵妃尊为嫡母,那陛下要把大行皇后(万历的皇后)放到什么位置?如果将贵妃尊为生母,那么本生皇后(朱常洛过世的母亲)又该放到什么位置呢?请皇上收回先前的诏令!” “放肆!你就是这么跟皇上说话的吗?”崔文升大喝道。 这群人一进来他就知道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没想到这人这么直接。再不说话要完蛋了。一定要把自己献丹的行为往皇上身上扯。只要能把皇上拉下水,那自己就是安全的。“而且我献丹药是......” “你什么你?你是太医吗。”杨涟抢断崔文升的话。 “不是......”崔文升不知道杨涟这是什么意思。 “不是太医你给皇上献什么药!”杨涟豁出去了:“臣杨涟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包藏祸心,滥施药物,既损圣躬,又亏圣德,罪不容死!” 死劾!不死不休! 所谓死劾,就是用死罪来参劾被告,如果弹劾失败,原告往往会以同罪反坐。所以明代弹劾之风虽然盛行,但死劾却非常少见。 “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崔文升跪倒在地,一边嚎哭一边磕头。一下、两下、三下......血从头上渗出来,沾满了整张脸。 “够了!”朱常洛咳了两声下令道:“王安......把杨涟抓起来。” 杨涟脸色涨红,顿时感觉天旋地转。 “哈哈哈哈!”他悲极而笑,脚步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 “陛下!请恕杨涟死罪。”刘一燝、韩爌、周嘉谟、孙如游跪倒在地。 杨涟的仕途走到头了。但与他划清界限之前,东林党必须保住他的命,至少不能让他以东林党人的身份被皇帝赐死。 “众爱卿,起来吧。杨涟是杨涟,你们是你们。”朱常洛语气稍宽,但仍有愠色。 “陛下......罪臣最后还有一事,恳请圣上恩准。”杨涟拜倒,恳求道。 “说。”朱常洛的语气像是嘴里憋了一口恶气。 “辽事辽饷之奏疏,罪臣尚未完成,望圣上准罪臣结绝此疏。臣不胜感激涕零!” “准。” “谢圣上。”杨涟再拜。这是他为皇上,为大明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刘一燝等人松了口气。只要不立即处死杨涟,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朕乏了,都出去。王安,宣刘和清。”朱常洛命令道。 第五章 殊途同归 北京南薰坊(现在的东交民巷)刘府 “今天进宫面圣,你们就一点儿有用的消息也没有得到?”东林党领袖,太常少卿兼任左都御史赵南星,惊讶道。 “唉!杨涟就是个二愣子,他一开口就把圣上气了个够呛。”内阁大学士韩爌愤然道。 “到底怎么回事儿?”赵南星问道。 “我们一进去,圣上就说要尊郑氏为太后。”吏部尚书周嘉谟说。 “圣上要尊郑氏为太后?”赵南星难以置信,“圣上不是暗示我们要解决掉郑氏的问题吗?” “从皇长子到太子,圣上不一直是这样的么。”刘一燝冷笑道。“容易被影响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谁来影响圣上。郑氏还是我们?” “季晦(刘一燝的字)说得对。”大理寺丞邹元标也来了。(大理寺:中国古代掌管刑狱的中央审理机关,理解成最高法院就好。) “所以我们要尽快赶走郑氏。”周嘉谟说道。 “怎么赶?如果杨涟只说没有先例。不能尊郑氏为太后,那么理就立住了,第一步就算是成了。但他劈头盖脸地几乎指着圣上的鼻子骂。”韩爌心有余悸。 “骂什么?”赵南星皱起眉头。 “他说‘初登大宝,糜烂至此,实无仁君之风,反有......’,反有什么我不知道。”韩爌举起茶杯抿了一口。 “他真的这么说的?”邹元标目瞪口呆。 “还能有假?”刘一燝轻哼一声。 “而且他还把崔文升和皇上绑在一起骂。”周嘉谟叹气道:“本来崔文升是解决郑氏的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他真是轴得很,一点轻重缓急都不知道。说什么‘滥施药物,既损圣躬,又亏圣德’。” “有古君子之风啊。”赵南星表情微妙。“然后你们就被赶出来了?” “不算是赶出来。圣上还是信任我们的。只不过当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场。”周嘉谟说。 “谁?”邹元标问道。 “浙党领袖,方从哲!”刘一燝抚着头。“我们必须尽快与杨涟划清界限,不能让浙党借杨涟的事情把火烧到我们头上来。反正他不过是七品给事中而已。至于方从哲......只要圣眷不减,总是可以徐徐图之的。” 刘一燝很想取方从哲而代之,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是杨涟那种不懂轻重缓急的人。 “不保他吗?恐怕东林名声有亏啊。”邹元标皱眉。 “他这是遗骂名于君父,搏直名于己身!”刘一燝瞪大眼睛,瞳孔微缩,轻敲桌面。 “好吧。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郑氏搬出去,并且和杨涟划清界限,至于齐、楚、浙的问题我们先放一放。”赵南星说道。 “但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圣上的身体怎么样了。杨涟闹成那样,总不能又进宫吧?”周嘉谟抚额轻叹。 “不用担心,这個问题倒是有人能帮我们解答。”刘一燝故作神秘地说。 “谁啊?”周嘉谟问道。 “太医院院使,刘和清。” 赵南星有些意外,“他也来投靠我们了?” “多半是人老成精,有些危机感吧。他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徒子徒孙着想。神宗时他地位超然,但现在的形势可不一样了。”韩爌是倒是知道刘和清来拜访过刘一燝。 “我们可以通过刘院使体察圣躬,可以发动言官攻击杨涟,划清界限,那郑氏那边还是没有办法啊。圣上正在气头上,谁敢去触龙鳞?”邹元标问道。 “唉~~!杨涟啊杨涟,真是。”刘一燝烦恼道。“一个小小七品给事中把我们这些自己人逼到这种进退维谷的地步。” 就在东林党的高层们冥思苦想的时候。第二天,一个完全出乎他们意料的人向刘府递来了拜帖。 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很焦虑。他急得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他清楚,皇上今天根本就不是在偏袒自己,而是那个叫杨涟的给事中东拉西扯地把皇上也拖下水了。杨涟要是不说那些大逆不道的鬼话,那么现在在诏狱里的,就该是他了。当然,也有可能更糟。因为“龙缠八凤”案发,皇上连李选侍都打了,更遑论自己这个外人。 崔文升觉得自己现在正站在深渊的边缘,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如果在下一次攻击之前,还不能取得皇上的信任,那就完蛋了。没有外臣会帮自己说话,而宫里的内臣则巴不得能多一个秉笔太监的名额出来。至于旧主郑贵妃?她帮自己说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只有圣眷,只有圣眷才能救自己。 崔文升突然很是羡慕王安。只要皇上在位,王安便稳如泰山。 要怎么获得新主子的赏识呢?最快的办法是出卖旧主子。 至于出卖旧主之后,新主子会不会提防,那不是崔文升现在要考虑的。 郑贵妃就是一个很好的出卖对象,他和皇帝何止有过节,简直有仇。郑贵妃为了立自己的儿子朱常洵,用尽各种方法打击朱常洛。 “国本之争”持续了整整十五年,直到万历二十九年,朱常洛才被封为太子。但就算国本已定,朱常洵封王之后仍迟迟不肯就藩。直到万历四十二年皇帝朱翊钧的母亲李太后病逝,舆论对郑贵妃极度不利,福王才被迫离京。 可以说,朱常洛的一生都生活在郑贵妃的阴影之下。 那番透露着阴冷与厌恶的敲打他永远不会忘记。所以崔文升不会像东林党人那样,认为皇上是软弱病又犯了。而是认为皇上只是不想脏了龙爪, “什么叫罪不容死!合欢药是皇上开口要的!我崔文升有什么罪?”崔文升在无人的房间里自言自语。 “贵妃!只要贵妃一天不离开乾清宫,自己就是罪人。我必须抹掉这个污点,才能得到圣眷!”杨涟那种不死不休的架势,几乎要把他搞疯了。 “弹劾贵妃本人没用,皇上不会下这道圣旨!让贵妃主动离开?但这怎么可能!她要做太后,皇上不给她就不搬。我要怎么做呢?我要怎么做呢!?”崔文升突然灵光一闪。 “对了,郑养性!” 第六章 山雨欲来 “皇上,这是今天内阁票拟的奏疏。”王安指挥内侍太监将两个装满了奏疏的小推车送到皇帝案前。 较过去几天,朱常洛的精神好了不少。虽然让刘院使开的药整的一点胃口没有,但他还是遵照医嘱按时吃喝,按时休息。不过某个地方仍无重振之势,这让他有些担忧。 “念吧。”朱常洛点点头。 “御史王安顺,奏请圣上切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王安眼皮一跳,把里面绝大多数的内容都省了,并对措辞激烈的地方进行润色。这写得都是些什么大逆不道的鬼话? 奏疏洋洋洒洒些了好几百字,平均每三行就是一个典故,用以陈述历史上的沉迷酒色的昏君的恶行及恶名,然后夹枪带棒的把朱常洛捎带进去。 别说秉笔太监的本职工作就是提取奏疏里的关键信息,然后转呈皇帝,就算不是,他也得把里面的某些内容隐去。 “内阁票拟的意见是‘慰其意,斥其言’。”内阁的意思很简单:说得对,下次继续。 对明代的言官来说,口头批评跟褒奖没什么区别,要是皇帝下令廷杖他们,他们还会更高兴。 “驳。”逐渐适应皇帝这份工作之后,朱常洛发现,如果言官针对的只有皇帝本人,那么无论自己是顺着他们还是逆着他们,他们都会来劲。 今天准了。证明皇上认为我说得对,明天继续。 今天不准。证明皇上被奸人蒙蔽,明天继续。 大多数言官就像牛皮糖一样,黏上就很难弄下来。 怎么让他们别来烦自己呢?在暂时不能取消言官制度,建立新的监察体制之前,朱常洛的办法是让他们互撕。 你们要吵架就吵你们的。别来烦朕,朕该用人就用人,该贬斥就贬斥。 反正他看到的东西比原来的朱常洛多一些,能省很多挑人选人的功夫。 “御史郑中周,奏请圣上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虽然表达上有所区别,但核心大差不差。 “驳。” “给事中吴亮嗣,奏请圣上勿沉溺美色,当以国事为重。”又是一份一样的。 朱常洛想了一下。楚党?“准。” 王安发现,类似的奏疏,东林党递上来的大多是驳回,而齐、楚、浙三党的则多是照准。但由于东林党的言官人多,最后竟与齐、楚、浙三党的总和相当。 圣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李选侍最近还是老往贵妃那里跑吗?”批完最后一封奏疏后,满脸倦色的朱常洛抬头看向崔文升。 “回陛下,是的。”崔文升面色一凛,恭敬地答道。 “哼,本事不大,野心不小。”也不知道朱常洛在说谁。 当晚南薰坊刘府 刘一燝刚吃完饭,便听仆人来报,说有一个小黄门递来了拜帖,说要求见自己。 “拜帖上写得谁的名字?”刘一燝揉了揉鼻梁,问道。 “没写,我问过他,他说要见了阁老才能说。”仆人回答道。 “王安的人?不应该这么神神秘秘的啊。”刘一燝心下疑惑,喃喃道。 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东林党经常通过王安与他联系。最后建立了相当不错的关系,王安也对竭力保护主子的东林党甚有好感。 这和太医院院使刘和清不喜欢东林党是一个道理。 “叫他进来吧。”刘一燝思索片刻,吩咐道。 皇上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猜了。白天的奏疏驳了一大半。虽然照准的数量和三党相当,但绝对数量上东林党人被驳回的奏疏远多于三党。 虽然没有当场迁怒,但皇上还是因为杨涟的事情对东林党不满了。刘一燝摇头叹气。 “公公请坐。”刘一燝放下茶杯,站起身来对小黄门笑脸相迎。 小黄门受宠若惊,赶忙作揖道:“刘阁老。” “是哪位掌事派公公来刘府的呀?”刘一燝不想跟传话的人打机锋,没必要。 见小黄门左顾右盼,并不言语。刘一燝便开口道:“你们都出去,我和公公单独聊聊。” 仆人退走后,小黄门才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说道:“崔秉笔叫我将此信交给刘阁老,他希望用这個换东林党高抬贵手。” “崔秉笔?!”刘一燝刚坐下,却被这个消息惊得又站起来。东林党早些时候还在讨论,等圣上气消了之后用崔文升作为突破口撵走郑氏。 崔文升从哪里得到的消息?多疑的刘一燝开始怀疑东林党内有人私结内臣,但短暂的震惊之后,他的表情又变回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刘一燝没有伸手去接信封,而是说道:“不知崔秉笔从哪里听到的谣言。如果是为这个,那公公请回吧。” “刘阁老,您还是看看吧。有了这个,你们想做的事情自然水到渠成。”小黄门将崔文升对他说的话原封不动的背出来。然后径直走到刘一燝面前,将信递出。 他要办不成这个事情,崔秉笔会用一百种方法整死他。比如随便找个由头给他安个杖刑,然后再让行刑的人“用心打”,打死了也是他自己身体虚。对地位仅次于司礼监掌印太监的秉笔太监来说,打死一个普通的小黄门简直不要太容易。 刘一燝看见小黄门眼神里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恐惧,立刻就知道崔文升给他下了死命令。 崔文升何必这么急呢? 他或许是以为杨涟的弹劾出于东林党的指示,他又是郑氏的旧人。那他是要......?刘一燝的脑筋转的极快,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好吧,我就看看吧,”刘一燝接过信封打开。“果然。” “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 “那崔秉笔说的......”小黄门还想得到肯定的答案。 “公公可以回去复命了。”但刘一燝怎么会对他多说什么。崔文升亲自来还有的谈。刘一燝坐下,端起茶,不再看小黄门。 从始至终,他连小黄门的姓名都没问。 小黄门走了之后,刘一燝叫来下人:“去请韩东阁,周尚书,邹寺丞,孙侍郎,赵都御史......” 下人看了看天,时辰不早了,但他不需要想那么多,主人说什么做就是了:“是。” 几乎同一时刻,另一个小黄门敲响了方府的大门。 第七章 哥儿,你喜欢木雕吗? 从杨涟被捕入狱那天起,朱常洛就下令严锁宫门,禁止一切非必要人员进出。从那之后,外廷就失去了打探宫内消息的手段,因为被允许出入宫禁的只有那些与皇帝隔了不知道多少层级的长随、当差、火者(最低级的宦官,负责采买、洗地、倒马桶之类的活儿)。 只有每日为皇帝视疾的太医院院使刘和清能为东林党人提供朱常洛的消息。在他的描述下,朱常洛的身体始终维持在不好不坏的量子叠加态。今天胃口大开、明天又蹲厕不起。 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带着全体阁员求见,朱常洛仍旧不允。如果不是每天的奏疏照批,群臣都要以为新君又开始走神宗的老路了。 朱常洛在等,在等事情发酵。他的饵已经全部投下了。但在那封点燃导火索的奏疏发来之前,还有一件事情他必须要做。 紫禁城乾清宫西暖阁 “皇上驾到!”太监大声通报,但皇帝并不需要等到屋主同意才能进。 挨了二十廷杖的选侍李选侍还在床上趴着呢,因此听见太监的通报,她也没有起来。 “哼,你现在知道来了?”李选侍小声嘟囔。盘算着等朱常洛到了之后要怎么怎么拿捏他。 也难怪李选侍如此骄纵。朱常洛的后宫一共有两个姓李的选侍,被称为东李和西李,但朱常洛常年只宠幸西李,李竺兰。而且这种宠幸简直到了无人能比的地步。 万历三十二年,选侍王氏为太子朱常洛生下长子朱由校,因生子有功被封为才人。万历三十四年又为朱常洛生下次子朱由?(四岁夭折)。 按理说,在太子妃郭氏于万历四十一年去世之后,育有长子朱由校的王才人才应该是朱常洛后宫地位最高的女人。 但李竺兰仗着有太子的专宠,天天欺负后宫里的其他人,竟在万历四十七年(去年)将王才人殴打致死。可即便是这样,李选侍仍旧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朱常洛甚至还将王才人的儿子朱由校,交给李选侍来抚养。 如果泰昌皇帝不一月而崩,或者李竺兰给朱常洛生的儿子不死(四子朱由模,五岁夭折)。那么泰昌朝完全可能重复万历朝的国本之争。 长子、生母早死、父亲专宠另一个人。朱常洛简直就是在让朱由校沉浸式地体验他自己受过的罪。这不给孩子搞出心理疾病就有鬼了。 “皇上怎么还没来?”李竺兰问侍立在一旁的宫女。 宫女面色尴尬地回答道:“皇上径直去了皇长子的木工坊。”陛下好像不是来找您的。宫女心想。 皇长子朱由校当然听见了太监通报的声音。但他并未在意,因为朱常洛每次主动来西暖阁都是找李选侍。如果他俩完事儿之后,朱常洛的心情尚好,那还有可能来看朱由校一眼。 所以朱由校一直专注于手里的木工活计,只有这样,他才能从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养母的凌虐中脱离出来,获得一份短暂的平静。 “李进忠走开,别挡着我的阳光,我都快看不清了。”朱由校斥道。李进忠是李选侍的侍从太监里,少有的愿意巴结他的人。 影子离开了,阳光重新照进木工坊。朱由校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专注于他的手里的木头。脑袋上下摆动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金黄色的衣角。 “父皇!”朱由校赶忙丢下手里的木器,跪倒在地。并不十分精巧的木雕一个不稳,掉在石质的地板上。 啪的一声,朱由校半个月的心血摔成了两节。 “儿臣......儿臣......”他就像是半夜玩儿游戏被父亲抓包的小孩儿一样,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什么,但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朱常洛蹲下身,将摔成两节的木雕龙捡起来,五爪龙。 “这個是给我的吗?”朱常洛问道。 “回父皇,是。”朱由校手撑着地,用膝盖挪动,以跪姿将脑袋调向朱常洛的方向。 朱常洛将木雕放到一边,然后伸手将朱由校扶起来。 “父皇?”父皇今天这是怎么了? “哥儿(朱由校的小名),你喜欢木雕吗?”朱常洛问道。 “儿臣......儿臣......”朱由校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虽然不讨父皇的喜欢,但怎么说都是皇长子,按理是不能沉溺于“丧志之玩物”的。 “你若是是喜欢,就做吧,我不反对。”朱常洛上前一步,伸出手轻轻地揽住这个只有十四岁的孩子。 “父皇?”从他记事起,父亲就没有抱过他。在他的心里,朱常洛不是太阳,而是遮住太阳的阴云。每次见到父亲,他就害怕得发抖。 朱由校不知道手该往哪里放,所以只好垂着。 “哥儿,我对不起你的母亲,也对不起你。我向你赔不是。”朱常洛在朱由校的耳边用诚挚的语气轻声说。 鼻子突然酸了,好像有什么情绪突然涌了出来。朱由校壮着胆子,伸出手接触父亲的后背。父亲没有拒绝,于是他鼓起全部的勇气环将父亲环抱住。 “哥儿,你以后来跟我住吧。我教你读书,你给我做木雕,好吗?”朱常洛温声道。 拦住悲伤与忐忑的大坝突然决堤了,朱由校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朱常洛没有再说话,而是任凭这个孩子悲伤的泪水冲击他的胸膛。 王安远远地站着。不知怎么的,他也感同身受起来。 要是先帝也这么抱住陛下就好了。 朱常洛直接带着朱由校走了。被一起带走的,还有朱由校的木工工具。 李竺兰一开始以为朱常洛是来找她的,但朱常洛别说亲自来找她,甚至连宣都没宣她。 当侍女过来告诉她皇帝带着皇长子和他的工具离开,李竺兰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她好像失宠了。 李竺兰前不久还在积极地联络同在乾清宫的郑贵妃,试图与郑贵妃合作。一个当太后,一个当皇后。 但此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上蹿下跳的小丑。要是失去看皇帝的专宠,别说入主坤宁宫了,可能延祺宫才是她未来的居所。 一向飞扬跋扈的李竺兰趴在床上,她的身上盖着棉被,却仿佛堕入了冰窟。 第八章 天无二日,奴婢的心里只有一个太阳! 皇帝多日不朝,谁也不见。东林党被驳回的奏疏一日多过一日。 被八月十一日吏部尚书周嘉谟那封写满了官缺与补官人选的奏疏搞得焦头烂额的浙、楚、齐三党,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样,在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的领导下联合了起来,开始发起对杨涟的进攻。 只要杨涟获罪,他们就能将火引到整个东林党的头上。 于是东林党人也按照预定的计划一边上疏为杨涟辩驳,一边隐晦地与杨涟撇清关系。而朱常洛对此的态度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知道了。 对于这个回复,两边都有自己的理解。 东林党人坚信,杨涟下狱之后非但没有受到严刑拷打,反倒是一天到晚好吃好睡地,在诏狱里写他那封越来越长的奏疏,表明圣上虽然深恶杨涟激烈的言辞,但仍然认可杨涟的谏言,认可东林党。而圣上对这些攻击的冷淡态度就是在以沉默的方式支持他们。 于是他们反而开始攻击三党居心叵测,并加快了与杨涟切割的步伐。对于东林党来说,这种海瑞一样的“二愣子”实在是一颗定时炸弹。 整个东林党只有极少的人真心诚意地为他辩驳。比如监察御史左光斗,给事中魏大中等。 但浙、楚、齐三党却认为圣上的沉默印证了方从哲的猜想,开始对这些所谓的清流有了抵触情绪。 八月十九日,一封奏疏引爆了整个朝局。诏狱里的杨涟上疏弹劾东阁殿大学士刘一燝勾结司礼监秉笔太监崔文升。并再次详述尊奉郑氏为太后乃史无前例的事情,请皇帝收回成命。 虽然杨涟在奏疏里把两件事当成毫无联系的独立事件来讲,但齐、楚、浙三党却非常自然地将二者勾连起来。 同日,三党停止攻击杨涟,转而附和杨涟的弹章,对刘一燝和崔文升发起猛烈进攻,指责东林党勾结内廷图谋不轨。证据就是,东林党此前的奏疏里从未提及崔文升献药的事情。 东林党人直接被这一套连击打懵,他们想不通,杨涟怎么会知道崔文升派人见过刘一燝? 但事实确实是东林党投桃报李。他们存着一份小心思,希望在解决郑氏的问题之后,缓和与崔文升的关系,并通过崔文升将手伸到内廷去。 所谓厌恶张江陵、理解张江陵、成为张江陵,如是而已。 但八月二十日,楚党人,给事中吴亮嗣上疏弹劾左都督(正一品)郑养性贪污受贿、大吃空饷、草菅人命、私占民宅、强抢民女等十二大罪。 郑养性,是郑贵妃的侄儿。郑贵妃的哥哥郑国泰死后,他成了贵妃在朝廷里联系人,平日嚣张跋扈、好不威风。 可吴亮嗣在弹章里书写的内容实在过于详细,明显是得了某人的消息。 奏疏递到内阁,首辅方从哲立刻组织票拟。得出的结论是:“将案犯收押,命御史严查,交三法司会审,司礼监及锦衣卫旁听。” 票拟后的弹章递上去没多久,司礼监的批红下来了:“照准。” 自此,东林党被截胡,他们已辩无可辩。 同日,两道与此案毫无关系的圣旨,被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送到内阁。 “将给事中姚宗文削籍为民。辽东经略熊廷弼守边有功,擢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赏银一百两。” “詹事府左谕德(从五品)孙承宗,进少詹事(正四品),充皇长子讲师。” 在东林及三党围绕“郑氏移宫案”打得天昏地暗、人人自危的时候,根本没人关心辽东经略熊廷弼和给事中姚宗文的辩诉问题。反倒是孙承宗充任皇长子讲师一事引起了些许波澜。 人们猜想,皇帝此意或许是在暗示,皇长子朱由校将要入主东宫? 乾清宫南书房 虽然宫外已闹得不可开交,但朱常洛却迎来了难得的清闲。 递上来的奏章很多,但他吩咐王安将两派相互攻讦的奏疏全部按“知道了”进行冷处理,若有其他的奏章再交给自己定夺。可这個时候基本没有什么别的奏章了。 “王安,让东厂给熊廷弼送一句话。”朱常洛突然想到了什么。 “陛下请讲。”王安放下手里的朱笔,正色聆听。 “让他收敛收敛脾气,少跟人吵架。”朱常洛说道。 熊廷弼“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是。”王安觉得这道命令有些莫名其妙,但仍旧应诺。 “皇上,郑贵妃求见。”崔文升战战兢兢。 崔文升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 虽然他自觉已经做得很隐蔽了,但他给东林党人递消息的事情还是事发了。而且这事儿甚至还是由狱中的杨涟捅出来的。 杨涟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但看守杨涟的人却是东厂的番子。杨涟得了谁的授意不言自明。不过对他来说,消息泄露并不完全是坏事,因为决定内臣命运的从来不是弹章,而是皇帝的心思。 皇帝现在正慵懒地躺坐在龙椅上吃橘子。不得不说。这椅子一点儿不符合人体工学,坐不了几分钟就腰酸背痛。 朱常洛心想,找个时间得寻个木工师傅给自己定制一把坐着舒服的椅子,不然影响办公效率。 “还挺快,让她进来吧。”朱常洛点点头。 郑贵妃进入南书房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她送给朱常洛的八个少女。她们侍立在侧,其中一个还在给朱常洛剥橘子。 嗯,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郑贵妃心想。但下一刻她就不这么认为了。 “朕身体抱恙,还请贵妃恕朕无法起身亲迎。”朱常洛张开嘴,衔住少女递来的橘子。 郑贵妃敏锐地察觉到,她送给皇帝的少女依旧是宫女,没有得到名分。 “陛下,你要怎样才肯放过养性。” “国有国法,朕虽是天子,亦不可因家事而废弛。”朱常洛说道:“这件事已经交给三法司主审了,宫里只是派人旁听。崔文升,你说是吗?” “回陛下。”崔文升心一横,跪倒在地,振声应道:“郑养性所行之事丧尽天良,应交法办。” “那好,就由你作为司礼监的代表旁听吧。”朱常洛轻笑一声。 “谨遵圣命。”崔文升磕头拜道。 “崔文升!原来是你。”郑贵妃一瞬间就明白了,怒道:“你个卖主求荣的狗东西!” “天无二日,奴婢的心里只有皇上一个太阳,何来卖主求荣之说?”崔文升头上磕出来的伤口还没还好利索,但他仍旧重重地磕到地板上。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贵妃,你能给他带来什么呢?杀身之祸吗?”朱常洛坐起身,一把将身边的侍女拉到自己怀里。“你觉得呢?” “陛下,我......奴婢......”少女被皇帝突然的动作下了一大跳。 “不用怕。告诉我,贵妃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朱常洛的语气就像是在问她们今天晚上准备吃什么一样。 “贵妃让我们好好伺候陛下,并向她时时汇报陛下的言行举止。”站得最远的少女率先跪倒,用接近颤抖的声音说道。她很害怕,但她鼓起了勇气。 “把头抬起来。”朱常洛放开怀里的少女,命令道。 怪不得站得那么远,原来是那天晚上的“漏网之鱼”啊。 少女虽然美艳,但皮肤并不十分白皙,和其他七女比起来稍显逊色。所以八月十日,游龙戏凤的时候,崔文升将她排到最末。等到她也进入巨型拔步床时,皇帝已经累倒了。她也就“不幸地”保全了处子之身。 但祸福相依,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 “你叫什么?”朱常洛问道。 “回陛下,婢名米梦裳。” “很好,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米才人了。”朱常洛点点头。 米梦裳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谢陛下隆恩!” “朱常洛,你不用跟本宫炫耀你手上的权力。伱赢了!”郑贵妃叹气道。“我会搬去慈宁宫,也会上表朝廷谢绝封后。” “嗯。”朱常洛点点头,一副征求她意见的口气。“罢官,抄家,遣回原籍。贵妃意下如何?” “真狠啊。”郑贵妃银牙轻咬,满脸不甘。“希望你说到做到。” “比起你害死朕的母后,朕已经很温柔了。”朱常洛抬起头,看向郑贵妃。冰冷的眼神让她不寒而栗。 那个需要依靠王安和东林党庇佑的窝囊太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或许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掩藏得很好而已。 “贵妃怎么会想着要加害本宫呢?”郑贵妃想起万历四十三年“梃击案”时,朱常洛赔笑的表情,不由得悲从中来。 “陛下!”郑贵妃悲呼。可她呼唤的那个人再也听不见了。 第九章 乾清门朝会 八月二十二日,旷工十一天的泰昌皇帝朱常洛再次召集早朝。 虽然午门在卯时(凌晨5点)开启,但参加早朝的官员必须在午夜起床,穿越半个京城,在寅时(凌晨3点)抵达午门候朝。 午门开启后,百官按照官品高低依次进入,过金水桥在广场整队。 从候朝到散朝,官员必须时刻注意仪容,别说咳嗽、吐痰,就连没吃早饭脚步虚浮,都会被纠仪官记录下来,等候参劾。 由于神宗多年不上朝,官员们习以为常,泰昌即位后,文武百官骤然上朝竟不知所措。 当时,还是“泰昌皇帝”的朱常洛对此极为不满,当即传谕内阁要求立即整顿:“朕今早御门,见各官随从多执洒金大扇......朝仪严肃,岂容亵慢!传示大小九卿科道等官,以后凡遇临朝,俱要十分谨慎。如仍肆行违禁者,纠仪官指名参来重处!” 所以当八月十一日朱常洛被抬到皇极门躺着听政时(清顺治二年皇极门改名为太和门,这一叫法延续至今),礼科给事中史孟麟对他的谏言也算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了。 “皇极门不是到了吗,怎么还在走啊?”内阁首辅方从哲询问带路的太监。 “方阁老,是这样。皇爷吩咐,从今天开始,上朝就不再皇极门而在乾清门了。”太监回答道。 “乾清宫,那是寝宫啊?这成何体统。”太监并没有压低声音,所以隔得很远的御史左光斗也听见了。 “哼!”太监阴阳怪气地说道:“只是让你去乾清门,又没让你进乾清宫,聒噪什么。就你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想进皇爷还不一定让你进去呢。” “哈......哈哈哈!”不知道哪个人起了头。大半数官员突然笑了起来。 从这一笑一默间能很清楚地看出两派的势力对比。东林党单党人数最多并以言官为主,但齐、楚、浙及其他小党加起来的人数却多于东林党。 “肃静,成何体统!”再怎么说方从哲也是百官之首,就算再看不惯东林党,也不能让内臣看了外臣的笑话。 半刻钟后,百官趋进乾清门。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方从哲领头,对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 “众卿平身。” “谢万岁!” 这一幕看得朱常洛五味杂陈。 “太子”朱常洛在父皇的重压下熬了三十多年,只一夜风流就将这来不易的无上宝座让给了另一个人......希望他不是死了,而是代替了我,虽然研究员的工作也不轻松,但少了亡国之危的千钧重担,多了会真正爱他的父母双亲也是极好的...... 官员行礼完毕后,鸿胪寺卿唱:“奏事”。 实际上,每次上朝,奏什么事、奏哪几件事、哪些衙门的官员需要进殿奏事或是陛辞,都是提前定好的。像杨涟那种擅自跳出来,一口气把户部、工部、兵部、先皇內帑、皇帝內帑拖在一起批判的行为是有很大风险的。 如果换个脾气稍微差点的皇帝,再遇上哪個人参他一本,就算不进去也得丢官。不过话说回来,对明代的言官来说,丢官入狱不见得是坏事。 当某位官员奏完一件事,皇帝当场就会有简单的批复。这是因为上奏的事情早就提前挑选好了,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的流程也走完了。皇帝只是重复一遍他的意见。除个别还有争议的问题外,这个意见通常是“照准”。 如果奏疏及皇帝的决定涉及某个具体的办事衙门,那相应的衙门主管就会回答,“某某衙门知道”或是“某某衙门领命”。 比如八月十一日,吏部尚书的周嘉谟递上来的人事任免名单,其实已经得到了“泰昌皇帝”的同意。如果前晚他没有“连幸数人”,而是精神矍铄地来上朝,走完最后一道过场式的程序。那么齐、楚、浙三党将一败涂地。 但历史上的“泰昌皇帝”一病不起,不仅没来参加十一日的朝会,反而紧接着就是“红丸案”、“移宫案”,直到一个月后泰昌皇帝龙驭上宾,年仅十四岁的天启皇帝登基,东林党人才又拿出名单并得到新帝的首肯。 今天的朝会上,吏部尚书周嘉谟被安排到了礼部尚书兼东阁殿大学士沈?,及刑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的后面,这让东林党非常不安。 不过有另外一件事让他们心里感到些许安慰——被指与刘一燝勾结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御药房掌事崔文升,正与内廷第一红人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一右一左地分站在皇帝两侧。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政治信号。 “咳咳!”礼部尚书兼东阁殿大学士沈?咳了两声,然后从方从哲身后走出来,行至御前跪奏道。 “郑贵妃,以于理不合为由,上表提请圣上收回大行皇帝封后遗诏。望圣上恩准。”郑贵妃上的表奏是找人代笔的,引经据典地将杨涟说的那两条扩写得洋洋洒洒、情真意切,但总结起来就这点儿意思。 “准奏。”朱常洛微微点头。 沈?奏毕,起身退回原来的位置。紧接着刑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黄克瓒出列跪奏。 “‘给事中吴亮嗣劾左都督郑养性案’,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已拣选本部官员如奏。望圣上恩准,并遣司礼监太监协办此案。”三法司官员的名单就摆在朱常洛的案前。 “准奏。”朱常洛看了一眼。不愧是无党的黄克瓒,审案官员的里既有东林党又有浙党、楚党,还有黄克瓒自己。 黄克瓒很清楚,所谓的“给事中吴亮嗣劾左都督郑养性案”,只是“贵妃移宫案”的延伸。贵妃既然服软,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不要再扩大了。再搞出一个“泰昌党争”只会让“萨尔浒战役”后一蹶不振的辽东局势雪上加霜。 齐楚浙、东林党这两派不在意皇帝对熊廷弼的恩赏,但颇晓兵事,并一度出任兵部尚书的黄克瓒对此很敏感。他判断,新君目前最关注的事情定是辽东兵事! 如果他没猜错,无论郑养性死不死,都会被抄家,而抄出来的钱将全部投到前线去。他的依据是:十一日,圣上下旨停修皇极殿。 “崔文升去御药房总管职,仍留司礼监秉笔,并参审‘郑养性案’。”朱常洛言毕,廷下一片哗然。 三句话,三个意思。 崔文升去御药房总管职可以说是皇帝的家事。这件事拿到廷上公开说,意味着皇帝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杨涟大概率不会死了。 仍留司礼监秉笔。说明崔文升并未因“勾结外臣”一事遭到皇帝的厌弃,同时刘一燝及东林党顺利过关。 参审“郑养性案”。则表明郑贵妃曾经的内侍太监彻底与旧主划清界限,以后不要再用这件事情来攻击崔文升了。 “奴婢谨遵圣意。”崔文升长出一口气。 能做陛下的狗,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第十章 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 崔文升五拜三叩谢恩后,吏部尚书周嘉谟行至御前跪奏。 在场所有的外臣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跟周嘉谟的奏疏比起来,前面的两封奏疏都可以说是小事。 至于两位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则表情平静地等待朝会结束。他们并不在意外朝的人员变化。王安不会、崔文升不敢将手伸到外朝去。而既敢又会的“九千岁”李进忠,还在尽心尽力地服侍或许已经彻底失宠的李选侍。 “圣上初登大宝,即诏令吏部用人勿拘资格,凡有才能卓艺者,即破格擢用,以示激励。奉诏后,吏部已整理出两京一十三省各州县的缺官,以及推荐的人选。望圣上恩准此疏。”周嘉谟的声音有些颤抖。 在这十一天里,他们不仅没能完成皇上交给他们的任务,反而勾结内臣搞得一身骚,还让东林党内部出现了隐隐的分裂之势。可以说糟糕透了。 “哎!”朱常洛上齿轻咬下唇,长叹一声,说道:“王安,宣杨涟、李如柏。” “宣杨涟、李如柏!”王安的嗓音非常浑厚,甚至比好多专门给南方官员代读奏疏的通政司或鸿胪寺官员的声音还要洪亮。 此番宣召犹如陨石坠海,掀起惊涛骇浪。 李如柏,李成梁次子,辽东萨尔浒战役唯一一位率全师而还的总兵官。 杨涟,十一日党争所围绕的核心人物,但他本人除了一封弹章外再没有任何音讯。 这时人们才想起来,他在诏狱的日子里一直在研究辽事。 两个戴罪之人为什么会被同时传召?还是在周嘉谟奏请补官的时候。 圣意难测!嘉靖末年袭爵的泰宁侯成良弼,仿佛在泰昌皇帝的身上看见了那个令人疑惧万分、琢磨不透的万寿帝君的影子。 杨涟入狱后,看守诏狱的东厂番子非但没有虐待他,反而每天给他提供非常丰盛的吃食。杨涟家贫,可以说他在诏狱里的伙食比家里的好多了。 不仅如此,朱常洛还令人送了一大堆有关萨尔浒之役的奏疏、战报及锦衣卫与边军夜不收的记录,甚至还让王安带着李如柏去诏狱见他。 被御史言官用弹章持续轰炸了一年多的李如柏早已是神经衰弱、风声鹤唳。当他得知东厂上门要带他去诏狱的时候,还以为新君要重提萨尔浒,然后拿他开刀。绝望之下,李如柏将三尺白绫挂上房梁,准备自尽,希望能以死明志。 要不是王安听了朱常洛严肃的警告。等了小半刻不见人来,果断命人破门而入,恐怕李如柏就要吊死在自家正厅了。 在深入研究堆得跟小山似的文奏,及听了李如柏的亲口供述后。杨涟得出了比言官们的脑补更接近真相的萨尔浒战役。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杨涟神色肃穆,李如柏则满脸惶恐。 李如柏只是见了杨涟,并不知道他的奏疏里写了什么,也不知道新君召自己来朝的意图。文武百官的目视更是让他如芒在背、冷汗直流。 从萨尔浒全师而还后,李如柏非但没有被当成保全战力的英雄,反而被视作贻误战机、见死不救、里通建奴的叛徒,遭到了几乎所有文官的弹劾。 比如御史杨鹤就曾上疏弹劾道:“养虎遗患、致有今日,李成梁父子也。李氏所遗之患,自当责李氏收拾之。然如柏兄弟(指李如柏与李如松)与奴酋有香火之情,三路之兵俱败,何以如柏独全?且镐之令箭,何以独不止杜松、刘綎?(而且杨镐为什么不用令箭命令杜松、刘綎停止进军呢?)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 如果说御史杨鹤的弹章还算是合理怀疑。那么其他言官据此延伸出来的弹劾就是纯纯的阴谋论了。比如言官弹劾杨镐私庇李如柏,或是李如柏故意不救杜松导致杜松战死。 朝堂里的每个人都想让他死,都在逼问他为何不死。 那他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呢?因为皇帝朱翊钧不想让他死。 “咳!臣请奏萨尔浒事!”杨涟咳嗽“打扫”,振声奏道。 “准!”这是今天朱常洛批复声音最大的一次。给呆跪在一旁的周嘉谟吓了个激灵,手上的笏板都差点掉下来。 “萨尔浒兵败,首过在君,次责在朝,末罪在将!”一言既出,石破天惊。 “萨尔浒战前,辽东经略兼巡抚杨镐及总兵官李如柏曾奏请朝廷,称辽东欠饷、战马不足、兵甲朽坏、希望暂罢兵事,以守代攻。” “待户部饷银足发、兵部补充健马,工部新造刀甲,再发天兵。” “然大行皇帝称内帑空虚、拒发内帑以支援辽饷,并数下圣旨令杨镐‘亟图挞伐、务期剿灭’。(赶快进攻、务必在期限内剿灭)” “大行皇帝欲毕其功于一役,内阁、兵部乃至朝廷亦低估建奴之势,以为天兵一至,奴即灰飞烟灭,因此不断发出兵部红色令旗,催令杨镐发兵。” “然锦衣卫及边军夜不收,已多次上疏朝廷力陈建奴之势。” “朝堂之上无人置喙,满堂言官噤若寒蝉!”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二十一日杨镐誓师,然大雪漫天,出师之日改为二十五日。故发兵时战机贻误,军情泄露。然在重压之下,杨镐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二十八日,先锋,西路杜松部抵达抚顺近郊,然其立功心切,命士兵星夜赶路,渡过浑河,抵达萨尔浒。杜松部三月初一扎营,三月初二遇努尔哈赤精锐伏击,全军覆没。” “三月初三,北路马林部覆没!” “坐镇沈阳的杨镐获悉两路兵败,立即下令,命李如柏、刘铤停止出击。然刘铤已孤军深入三百余里。” “三月初四,东路刘铤部遇敌。同日,刘铤战死。三月初五,东路刘铤部全军覆没!” “三月初五,南路李如柏接到杨镐停军令旗,李如柏奉命不进,后率部全师而还。” 此时,杨涟已经愤怒到了极点:“萨尔浒兵败之后,满堂言官如寒蝉遇夏!对辽东诸将及内阁、兵部等司发起猛烈攻击。甚至不惜捏造事实诬告李如柏。杨镐有罪!辽东诸将有罪!难道在场的大人们就没有一点过错吗?” 听到这里,李如柏已跪在地上泣不成声。这个67岁的老将仿佛一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涕泗横流:“皇上!臣无罪,臣无罪啊!” 多数文官之所以想要置杨镐、李如柏等于死地,很大程度上就是想要找个替罪羊,然后把自己摘出去。同时通过给杨镐定罪,打击举荐杨镐的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 至于万历皇帝朱翊钧,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也没人敢把他拉出来批评,但在他龙驭上宾之前,却将弹劾李如柏的奏章全部压下,也并未因辽东战事处置方从哲。 杨涟奏毕,整个乾清门立刻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只有年逾花甲的李如柏仍在涕泣。 兵败至今已经一年半了,他听到的声音都在说他有罪,都在说他叛国。 李如柏虽威不及其父李成梁、功不及其兄李如松。然萨尔浒之役,他是唯一一个没有贪功、没有冒进、没有指挥失误的总兵官。但也正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总兵官,所以他必须无耻、必须叛国、必须死。 【九月十三日,泰昌皇帝驾崩第十三天,李如柏遭言官围攻,舆情皆论死。绝望之下,李如柏在半夜子时于家中上吊自尽。】 “诸卿,朕以为大明要亡国了,而朕就是那个亡国之君!”朱常洛站起身来,冷眼看着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他语气凝重,像是自艾,又像是预言。 “圣上!”文武百官及殿内太监全部跪倒在地。 “湖广、两广、山东、辽东、浙江。民乱、邪教、匪患、建奴、倭寇。我大明还有安宁的地方吗!”朱常洛每说一个词,眼里的悲伤就多一份,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哽咽。 “我大明是天朝,是万邦向化的上国。跟我大明比起来,建州不过蕞尔小地。圣上切勿忧虑至此,坏了龙体啊。”内阁首辅方从哲老泪纵横,他见过病榻上的朱常洛,生怕他一个激动又抽过去。 新君显有荡污涤垢、匡正朝纲的志向。如果被这封奏疏气死,来个主少国疑,那才是天下大乱之始。 “天朝!上国!哈哈哈哈!方阁老,你说得对。我大明怎么可能被区区建奴打败呢?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病灶,真正的病根在这儿!”朱常洛抬起手指,猛指地面。“大明的病根在朝廷,在顺天、在应天,在两京一十三省的每个衙门里。” 皇上这是要开启京察了吗?百官心下一惊,不过其中某些人却跃跃欲试,京察可是党同伐异的好工具,问题只在于谁拿着它。 “大明如果亡了,那她也不是亡在建奴手里,不是亡在反贼手里。就算反贼打进京师,将朕逼死在歪脖子树上,那亡我大明的也不是他们。亡国者,永远是百姓,是天下的亿兆生民。如果天下的臣民都站在朝廷,站在朕的对立面,那朕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天子?自称君父?”朱常洛血气上涌,两眼一花,跌回龙椅。 “陛下!”王安赶忙喊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父皇!”屏风后面,悲惧交加的皇长子朱由校顾不得什么礼仪和旨意了,他在群臣惊愕的注视下冲出来。身后还跟着不知所措,泫然欲泣的皇五子朱由检。 “你们记住,如果有一天大明亡了。那不是百姓背叛了朝廷,而是朝廷忘记了初心。”大病初愈的泰昌皇帝朱常洛,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昏倒在龙椅上。 《国史,顺天印书馆,2077年平装版》本纪第二十二,圣祖(一):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上垂乾清门听政。先后议“贵妃郑氏请撤封后表”,“刑部尚书黄克瓒请任‘养性案’官员疏”,“吏部尚书周嘉谟请补各州县官缺疏”。并令兵科给事中杨涟呈“萨尔浒结案疏”。 涟奏毕。上怒斥群臣,称我大明有亡国之相。言至情切处,上晕坠于龙椅。诚王及信王出屏视上,情甚切。上谓诚、信二王曰:“亡国者,非百姓之叛社稷,实社稷不配江山。”诚、信二王垂泪曰:“不敢忘。” 《信王日记节选,应天书局,2050年精装纪念去别字版,儿童读物》 四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天气晴。 (编者注:这是存世的第一篇信王日记,信王此时9岁。) 昨天皇兄送给我一个木雕的手环,我很开心,这是我第一次收到皇兄送给我的礼物。所以今天早上上朝的时候我就把它戴在手上。我发现皇兄手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我更高兴了。 我问皇兄能不能给父皇也做一个。皇兄说,他要送给父皇雕一个大礼(编者注:信王笔误。),还叫我不要告诉父皇。我很期待。 那些说话的人都病了吗?他们为什么要咳两声再说话呢?我想拜托刘医官给他们看看病,因为他每天都给父皇看病。一定是最好的医官。 上朝好无聊。比上课还无聊。孙师傅说话比他们好听多了。 不过父皇要皇兄和我一起来上朝,我必须来。 上朝上到一半,父皇很不开心。皇兄看见父皇不开心,很害怕。台下的人也害怕,他们跪成了一片。我平时很少见父皇,所以不怕。 别人跪我也想跟着跪,孙师傅说父皇不仅是父更是皇。父皇不叫站起来,就不能站起来。 皇兄的手在发抖。皇兄叫我不要跪。他说父皇不是冲我们发火。我问皇兄父皇为什么不开心。 皇兄说了很多,但我只记住一句,父皇是亡国之君。 我说,哦,知道了。 父皇气晕了。大家都很着急。我也很着急。 皇兄违抗了父皇的旨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所以我也冲了出去。希望父皇不要生皇兄的气。 父皇躺在椅子上奄奄一息。 皇兄被父皇吓哭了。我被皇兄吓哭了。 希望刘医官能治好父皇。 酉时四刻记。 附图:诚王木雕大小手环一对。 说明:现藏于应天皇宫博物馆。展出时间:除每年六到九月送至北美行在巡展外,都在应天皇宫博物馆展出。 第十一章 君前视疾 紫禁城乾清宫 “陛下无碍,就是大病初愈需要静心调养,不需要开别的药,按之前的方案调理就好。”刘和清被内阁全体成员、六部尚书、司礼监太监及两位皇子围在中间,觉得压力好大。 “那父皇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朱由校问道。 “陛下只是太累了,睡醒了就醒了。”刘和清行礼后道。 “多谢刘院使了。”以他的身份,其实不必给刘和清行李,但他还是九十度鞠躬朝刘和清拜谢道。 “殿下折煞老夫了。”刘和清被吓了一跳,赶忙回礼。 “我是以儿子的身份向治好了父亲的医生行礼,不是以皇子的身份向太医院院使行礼。”朱由校的回答让周围的大臣们眼睛一亮。 “那老夫就斗胆受殿下一拜了。”刘和清也对朱由校颇知礼法的发言感到满意。 “诸位大人,既然陛下无恙,那就请回吧。”王安说道。 “王秉笔,好好照看父皇,我们也走了。”朱由校牵起弟弟手。 “大殿下、五殿下慢走。”王安礼别两位皇子。 所有人都走了之后,王安向心腹的内侍太监吩咐道:“去请米才人。让她来伺候主子。” 王安觉得,比起他们这些太监,朱常洛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美人在侧,心情会更好。 也不怪他这么判断,因为朱常洛还是太子时,一天到晚没事儿干,只能在宫里做些爱做的事情。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陪。这也是郑贵妃送美人给朱常洛的主要原因之一。投其所好嘛。 通常情况下,都是李竺兰侍寝。李竺兰虽然年长米梦裳许多,但单论美貌,确实在米梦裳之上。那种成熟和傲慢叠加而成的特有韵味,让曾经的太子欲罢不能。 不过王安何等人精。他连脚趾都不用动就能看出李选侍失宠了。至于原因,王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想让朱常洛能开心一些。 “王秉笔,多谢了。”米梦裳过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王安道谢。 可不是人人都有君前视疾的机会的。 从这一点来看,王安的权力大得可怕。 “米主子,不必多礼。”王安很恭敬。“您好好伺候主子吧,奴婢先下去了。” “王秉笔慢走。”米梦裳再施一礼。 米梦裳跪坐在床边,看着龙榻上的男人。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她的出身并不干净,是神宗朝的罪臣之女。年仅十岁就被送到教坊司调教,一般来说,到岁数之后她就得成为官妓,为王公贵族们提供才艺表演及其他服务。 如果做官妓的岁月里没人把她赎走,那么到了一定年纪后,她就会被以稍微便宜点的价格卖给某个有钱的商人做妾,或是做同房丫鬟。 可她十四岁那年很幸运地被郑贵妃派来的太监带走了。教坊司一个铜板都没拿到。她今年十五岁,再一个月就十六了,但她还是处子。 她很清楚皇帝并不是看中了自己的美色,那七个小美人没一个比她逊色。按郑贵妃的话来说,皇帝封才人只是为了向贵妃炫耀手上的权力,至于恩赏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如果当时别人开口引起皇帝注意,那跪坐在这里的,就不会是自己了。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总还是要比“朱唇万人尝”好多了。 榻上的男人和英俊这個词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也不是说长得丑,只是明显一副被酒色掏空的萎靡样子。可这个高大却不伟岸的男人却是整个大明的权力顶点。比他的位置更高的只有虚无缥缈的“天”,和九州万方的“民”。 米梦裳不知道什么是“天”,也不知道多少人算“民”。她只知道,皇帝口含天宪,可一字定生死。 “要是能给陛下生个儿子就好了。”米梦裳很自然地萌生出母以子贵的念想。 但如果她知道两位皇子的母妃的下场,她可能就不这么想了。明代的皇帝通常重宠妃不重皇子。如果得不到皇帝的宠幸,你就算是太子的母妃也不一定有好下场。(朱由校的母亲被李选侍虐待至死,朱由检的母亲被朱常洛赐死。) 所以后来清朝的皇帝们吸取了明代的教训,以类似于年功序列制的宫闱制度(除了正嫡以外,其他妃嫔通常是干得越久,位份越高),取代了明朝那种一朝专宠全家起飞的畸形体制(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体制)。 这大大地降低了宫斗的烈度,保证了皇子们的身心健康,也就保证了未来皇帝的身心健康。 朱由校为什么那么依赖奶妈客印月?就是因为娘早死、爹不爱。这样的孩子能当好个皇帝才有鬼了,怎么可能人人都是朱祐樘嘛。 “唔。”米梦裳跪坐了一个多时辰后,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朱常洛终于醒了。 他做了个好梦,先是梦见大明国泰民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房住。然后他梦见了另一个世界的父母,他们给他烧了一桌菜,说,欢迎回家。 她注意到皇帝的眼角有泪,所以不仅没有出声,反而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沉浸在缅怀的悲伤中也不失为一种幸福。只是这种幸福,无法和别人分享,也通常不愿和别人分享。 片刻之后,朱常洛收拾好情绪。他今天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你怎么在这儿?谁叫你来的。”朱常洛坐起来后,一眼就看了蜷跪在床边的米梦裳。 “妾......妾......”她突然很委屈。跪了这么久,腿都开始麻了。他一句温言没有,反而是冷冰冰的责问。但她不是李选侍,不敢跟皇帝发脾气。 “妾是自己来的。”她撒了个谎,她不想让王太监厌恶自己. 她的道行还是太浅了,没有高级太监的默许,就算你是皇后也不可能接近熟睡中的皇帝。这个高级太监不可能是崔文升,他不敢。 “好吧。”朱常洛点点头,没有戳破她。“下次来,你可以坐着。” 朱常洛只是有点儿起床气而已。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孩是来讨好他的,太阳都高悬九天了,不难猜到她在这儿干等了多久,也算是另类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 “嗯?谢陛下。”她盈盈一笑。 米梦裳很聪明,她立刻就得出两个结论——第一,皇帝有起床气,在他彻底舒完这口气前离他远点儿;第二,皇帝不讨厌她。 “你能站起来吗?” “回陛下,妾能站起来。”她学过跳舞,这算是基本功。 “那就过来给朕穿衣服。” 第十二章 巡辽御史与尚方剑柄 朱常洛在米梦裳的服侍下穿好衣服。现在还不到九月,可即使午阳高悬,却仍然感觉不到暖意。 朱常洛理了理自己的领子,突然问道:“米才人,你识字吗?” “回陛下,妾识字,也会写字。”这是教坊司给官妓们提供的职业教育。想要让王公贵族们满意,光是琴棋书画还不够,吟诗作对也得会,最好还会跳舞。 朱常洛点点头:“很好。那你学过算术吗?” “没有。”米梦裳只能遗憾地摇头。 “朕教你,学成后朕要你做一件事情。”朱常洛嘴角微微上扬,但眼神里却满是寒意。 “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问,但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言了。 “做家务。”朱常洛并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的东西。但在米梦裳掌握基础的四则运算和单位换算之前,朱常洛并不打算告诉她任务的内容,这是在害她。 如果她不晓事,走漏了消息。事情就会毫无必要地麻烦起来。到时候为了杀鸡儆猴,他将不得不赐死米梦裳。 “朕劝你别猜,猜了也别到处讲。最好让这个事情成为咱俩的秘密。”朱常洛说道。 “妾晓得。”米梦裳很高兴,男女之间有共同的秘密不是坏事。 除非秘密永远不能示人。 朱常洛点点头:“好了,朕有政务要办,晚膳后你再来,去叫王安。” 其实王安比崔文升忙得多,因为王安还兼着东厂。但崔文升最近得去“旁听”郑养性的案子,案子具结后还要忙抄家,所以只能让王安加加班了。 不一会儿,王安小跑着过来了。 “陛下。”王安磕头行礼。 “去传杨涟进宫。”朱常洛吩咐道。 “爷,您不歇会儿吗?”王安有些抗拒。就是这个怨种的奏疏把主子气得昏过去的。 “歇够了。辽东不宁,朕彻夜忧心呐。去传吧。” “哎~~!奴婢遵命。” “臣杨涟拜见吾皇万岁。”杨涟现在没有职务。 “过来坐着说话。”朱常洛拍了拍身边的椅子。 “谢圣上赐座。” 皇帝赐座说明臣子很受重视,但臣子不会把自己的整个屁股放到椅子上去。他们只会笔直地坐在椅子边缘,这比跪着还难受,坐久了跟受刑差不多。不过这种痛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享受得到的就是了。 “萨尔浒结案疏,你有功,朕很满意。” 郑氏移宫案、劾崔文升刘一燝疏、萨尔浒结案疏,郑贵妃、崔文升、东林党、齐楚浙,每一方都只能从自己的视角看到一个侧面。最接近真相的反而是看似离朝廷最远的杨涟。 “奉命行事,此臣本职,不敢言功。”杨涟很顺滑地从椅子上下来,跪地道。 “坐着说话,别跪了。”朱常洛哭笑不得。 “谢圣上。”除了内阁那几根老油条以外,其他官员面圣时恨不得趴在地上说话。这样还能省掉跪、站、坐的往复运动。 “有功就要赏,不是人人都愿意奉这個命的。朕听说你家里并不是很富裕,所以赏你点儿实际的东西,银一百两。这是钱,用来改善生活,别供着。”朱常洛笑道。“坐着!” “谢圣上!”坐着谢赏,这让杨涟如坐针毡。 “朝内党争不断,各方倾轧。东林党、浙党、齐党、楚党、宣党......朝内有哪些党派,党派里有哪些骨干,朕清楚得很。” “但这是很正常的,南方人和北方人凑在一起,连对方说什么话都听不懂,怎么可能不抱团。” “加之皇考三十余年不视朝,光是围绕朕屁股下面这个位置就闹了二十多年。东林党是万历朝的太子党,但朕要过河拆桥,不赏从龙之功,你明白吗?” “臣明白。”经过这些日子,杨涟算是彻底看清了党争的实质。 党争会将人的思想扭曲到只见党派而不见朝廷,只图小利而罔顾天下。 各党的骨干哪个不是有真才实学的?但争起来就跟疯狗一样,捕风捉影、肆意攀咬。无心朝事,只知党争。十多天下来,这帮人几乎什么正事儿也没干,天天琢磨着写弹章骂人。 但朱常洛能让他们都滚吗?不能,他们要是都滚了朝廷就瘫痪了。 皇帝能一言决生死,但不能一言安天下。 想要天下长治久安,一个廉洁高效的官僚系统是必不可少的。 杀人、罢官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平地惊雷,而是缓慢的体制与思想的转变。 这里要把朱由检拉出来点名批评,平均每年换一个首辅(这还只是首辅)。民无恒产,官无恒职,哪来恒心? 所以朱常洛否了周嘉谟的“补官疏”,但没有罢黜任何一个党派的官员。先维持平衡,稳住现状。(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是投机分子,非要说他是哪一党的,算是阉党。) “朕要施行改革,但改革非一日之功,必然导致全国动荡。内乱外不能乱,在阵痛结束之前,辽东一定不能出岔子。”朱常洛眼神坚定。 “愿为圣主分忧。”杨涟觉得眼眶一红,觉得自己不能再坐着了。 但朱常洛按着他的肩膀,凝视道:“杨涟,朕授你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巡按辽东,赐尚方剑柄。”从正七品给事中到正三品右侍郎,杨涟一日之内升了八级。 杨涟很震惊,但更让他疑惑的是尚方剑柄。这是个什么东西? 杨涟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王安端着托盘走过来,上面放着一个木雕的剑柄和一卷圣旨。剑柄是孤零零的,没有剑身也没有剑鞘。 “你不是去给熊廷弼添乱的,而是去帮忙的。辽事上他有全权。伱去辽东是为了揪出那些蛀蚀兵甲、侵吞军饷、痛饮兵血的蛀虫。尚方剑柄意味着你可以先抓后奏,如果要斩,你得去熊廷弼那里请尚方宝剑。我大明再也经不起一个萨尔浒了。”朱常洛这次把话说得很明白。 杨涟是海瑞式的忠纯之臣,跟他打机锋毫无意义。 “臣领旨。”杨涟双手捧起剑柄,发现后面镌刻着一个小小的私章——常洛。 “这里还有一道圣旨,你到沈阳之后,读给熊廷弼听。”朱常洛继续说。“辽东一定不能乱。只要你们尽心用事,就不必担心有人在朝里聒噪。你们不需要后台,朕就是你们的后台。”朱常洛拿起圣旨递给杨涟。 “臣领旨。”杨涟的肩膀终于不被压着了,他顺势跪倒在地,拜道:“臣愿为陛下、为朝廷效死。” “不要动不动就死啊死的。朕要你活着为九州万方效力。”朱常洛摇头微笑道。 第13章 数学与天才 皇极殿右厢房,申时二刻(下午3:30) 帝师孙承宗下课了。 之所以说孙承宗是帝师,是因为孙承宗同样是朱常洛的老师。只不过朱常洛上孙老师课的时候,岁数已经很大了。 万历四十二年,孙承宗调任詹事府谕德,任太子讲师。这一年朱常洛三十三岁。 从朱常洛把朱由校接走那天起,他就一直和两个皇子一起上孙老师的课。虽然他只上半个时辰就会走,但他每天都来,风雨无阻。 朱常洛从不检查两个孩子的功课,因为这是孙老师和侍读太监的工作,他只需要接收汇总上来的消息就好。如果朱常洛因为课业的问题找上某位皇子,那就不是批评两句能完事儿的了。 皇五子朱由检体验过一回。但皇帝对皇子的处罚倒也不是廷杖之类的变态东西,如果真上廷杖,那就不是体罚而是家暴了。 他命令朱由检将落下的功课抄十遍,抄完才准睡觉。而在朱由检抄书的时候,朱常洛也把朱由检的功课抄了二十遍。这样一来,朱由检睡了他还没睡。 “子不教,父之过”。有过就要受罚。 第二天,朱由检被揍了一顿,不过揍他的不是父皇而是皇兄。 “吾师。”朱常洛掏出几张纸递给孙承宗。 “皇上,这些符号是什么?”孙承宗是万历三十二年的榜眼,但他看不懂纸上的东西。 “阿拉伯数字。”朱常洛回答道。 所谓的阿拉伯数字实际上是印度发明的。传到阿拉伯之后得到了阿拉伯人的改良。 最早的印度数字在公元8世纪就随着“佛学东渐”传入中国,但并未被接纳。公元十三到十四世纪之间,改良后的阿拉伯数字由伊斯兰教徒带入中国,同样未被采纳。 明末清初,以徐光启(天主教徒)为代表的明朝学者,开始大量翻译西方的数学著作,但是书中的阿拉伯数字仍被视作外文而翻译为汉字数字。 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科学不等于技术,技术不等于实力。科学要变成技术再变成实力是需要很长时间的。而人们在选择知识时,往往不以科学为准,而以实力为要。 跟我大唐比起来,没有统一的天竺算什么东西? 跟我大元、大明比起来,阿拉伯、欧罗巴这些海外夷狄又在地图上的哪个角落? 中国很早就发明出了算筹、算盘这些在当时非常先进的计算工具,所以中国的工艺水平长期领先于世界。但领先的不会永远领先,落后的也不一定真正落后。正是这些先进的工具,限制了中国数学的进一步发展。 直到十九世纪末,用数学“武装”的大炮(弹道、火药配比的精准计算)轰开帝制中国的大门,人们才开始正式使用这个早在一千年前就进入这片土地的科学方法。 “这是朕在文渊阁里找到的。”朱常洛扯了個谎。他没去文渊阁。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孙承宗疑惑道。 “朕想要推广这套数字,以及这个名为‘四则运算’的算术。”朱常洛回答道。 “圣上可以下一道圣旨。但恕臣直言,这不会有用。”孙承宗直言道。 “为什么?”朱常洛不解。 “因为没地方用,用得上算术的地方都有算盘和算筹,人们不会因为一道圣旨就弃用它们,除非圣上派遣锦衣卫用刀子强迫天下人使用。但这绝不是善政,会出大乱子的。先帝朝的矿税监之祸还历历在目啊。” 因为帝师的身份,孙承宗从来不在谏言的时候藏着掖着,有什么他就说什么。他也不像杨涟那样说两句就要跪一下。“而且臣不明白这种阿拉白算术有什么地方比得上我大明的算术。” “用这个算得快,还能直观地保留计算过程,方便纠错及核验。还可以把能工巧匠灵感迸发时得到的技术创新保留下来,流传后世。”朱常洛回答道。 “那便烦请陛下为臣演示一番。”孙承宗不信。 朱常洛冲朱由校招招手,说道:“哥儿,过来。” 朱由校本来想着回去后继续他的木工活计,但看见父皇来了,就站在旁边等着。看皇兄等着,跟班似的朱由检也等着。 “儿臣朱由校、朱由检拜见父皇。”两位皇子走到近前跪地行礼。 “起来吧。”朱常洛点点头。“你随便写几组上万的数字,然后用线把它们连起来。在线上写加或减。” “遵命。”朱由校拿起纸笔。在纸上写下一万九千八百四十三,十六万八千四百五十二...... “吾师。咱们比比谁算得快吧。”朱常洛刚说完,王安便走过来把准备好的算盘递给孙承宗。 “哈哈,陛下是有备而来啊。”孙承宗爽朗一笑,接过算盘。 19843+168452=188295,......89542-42321=47131,......十组万位以上的加减法结束。 “陛下,您输了。”孙承宗不愧是万历三十二年的全国第二,就连很少使用的珠算也不输深耕此道的工匠。 “吾师,你还记得47131这个结果是怎么来的吗?”朱常洛用手按在朱由校的题纸上。 “八万九千五百四十二,减四万两千三百二十一。”孙承宗幼时被称为孙神童,而且在朱常洛说能保留运算过程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将十组数字全部记了下来。 卧槽!这么厉害的吗? “好吧,不愧是帝师。”朱常洛叹了一口气,感慨道:“但普天之下如吾师般天才的又有几人呢?” 孙承宗眼睛里小小的得意之色顿敛。他拿起皇帝的手书,仔细端详起来。将阿拉伯数字与中文数字在脑海里做了个简要的对比。 两套数字逐渐对应起来。 一就是1,二就是2......他的脸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眉头也皱了起来,但在最后一刻孙承宗还是展颜笑道:“吾皇远虑之深,臣远不及。如能将此法推及天下,那我大明之工商将得到长足发展。对刷新吏治、惩治贪腐也大有裨益。” “不过还是像臣之前说的那样,此法难于颁行,天下之人不会骤然弃旧用新。想要改变人们已经形成的习惯是很难的。”孙承宗说道。 “朕不改变他们,人们有资格继续用旧有的方法思考、谋生。所以朕会从大明的未来入手,慢慢地改变这个帝国。大明朝有的是孩子,有的是青年。”朱常洛对孙承宗行弟子礼。“吾师,朕家里的孩子就拜托你了。” 孙承宗动容,亦对朱常洛行弟子礼:“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天,陛下是臣的老师。” 朱由校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站着,这一幕对他年轻内心造成的冲击,不亚于乾清门听政时父皇的“亡国论”。于是他深深一拜,既向父亲也向老师。 第14章 内阁扩大会议(上) 从八月二十二日乾清门朝会结束那天起,吏部尚书周嘉谟就陷入了一种极其尴尬的境地。 能站在朝堂上的都是人精,没有人猜不到杨涟那封“萨尔浒结案疏”就是冲着东林党的“荐官疏”来的。很明显,圣上反悔了,他不想让曾经的太子党一家独大。 可事情微妙的地方在于“萨尔浒结案疏”不是弹章。杨涟没有弹劾任何人,也没人因为此事被罢官或是下狱。就连李如柏也并未因这次“生前平反”而被重新起复。东林党没有被清洗,齐楚浙也没有获利。 皇上到底想干什么?所有人都在猜,所有人都猜不出。 但周嘉谟很烦躁,因为“荐官疏”是他递上去的。东林党核心圈子以外的各路人马都在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距离,就好像他马上要滚蛋了,怕被牵连到一样。东林党内比他更焦虑的,可能就只有曾与秉笔太监崔文升有所勾连的刘一燝了。 “皇上驾到。”朱常洛在一众太监的拱卫下御临紫禁城左文华殿以南、会极门以东的内阁值房。 今天的内阁会议算是扩大会议,因为除了内阁成员在场外,还有吏、户、礼、兵、刑五部主官,都察院左都御史及大理寺卿在场。乍一看还以为工部被排挤了。 不过内阁会议增加其他衙门的主官,只意味着今讨论的事情和他们有关,需要他们发表意见或是提出建议。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联袂参加内阁会议显然和前不久的“郑养性案”有关。兵部这时候来肯定和辽东有关。 但户部、礼部和吏部又是来干什么的呢? 李汝华和孙如游也被叫来了?周嘉谟瞟了户部尚书和礼部右侍郎几眼。 因为神宗怠政,此时的礼部没有尚书和左侍郎,所以由右侍郎孙如游主管部务。 众臣礼毕后,内阁首辅方从哲开始主持会议。他轻咳了两声,对都察院左都御史张问达说道:“张都御史,先说说郑养性的事情吧。”郑养性已经没有职务可以称了。 “经都察院审结,给事中吴亮嗣对郑养性的弹劾全部属实,郑养性有罪。”说完这句之后,就没有张问达的事情了,但他还得坐着。 唉,今天又要加班了。张问达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黄克瓒接话,直接省略罪名说结论:“刑部认为应该判处郑养性绞刑并抄家。” 大理寺卿接着说:“大理寺认为量刑过重,应改为杖一百加流放。并抄家。” 大理寺卿说完后,所有人都看向身着大红色蟒袍的崔文升,他的意见至关重要。不过崔文升没有意见,他只是朱常洛的传声筒:“司礼监认为,大明以孝治天下,应考虑郑贵妃与郑养性的关系,不能因此案影响到先帝后妃的清养。故建议,改杖后流放为发回原籍,并抄家。”这就是法外开恩了。 “如崔文升所请。”最终决定权在皇帝手上。 郑养性案就此盖棺论定。 “抄家事宜交由东厂负责、司礼监协办。”朱常洛说道。 “东缉事厂领旨。”王安接令。 “司礼监领旨。”崔文升接令。 果然。除方从哲和黄克瓒以外,众臣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抄家一般都是肥了皇帝的內帑。 “抄家所得,先支付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俸......”朱常洛似乎没有注意到官员们的小情绪,自顾自地说着。 低级京官通常没有油水克捞,大多穷得叮当响,要是多欠几个月的俸,甚至还得去找钱庄借钱过日子。 发俸是户部的活儿。“户部衙门领旨。”李汝华恍然,随即应道。 “余者充辽饷,先补欠饷,若仍有余者,留兵部账。”朱常洛接着命令道。 抄家还没开始,皇上就知道能抄出多少钱了吗?众官员心下一凛,吸了一口冷气,不约而同地用眼角的余光瞟向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王安。不过东厂提督此时仍旧一副笑嘻嘻的表情。 “兵部衙门领旨。”兵部尚书崔景荣应道。 既然户部、兵部是来分领抄家款的。那礼部和我吏部又是来干什么的?周嘉谟开始思考......恩科? 要说有什么事情是礼部和吏部同时负责的,那就只有科举了。 果然,朱常洛紧接着说道:“朕想在泰昌元年开春闱,卿等以为如何?” 周嘉谟站起来发表意见:“陛下,臣以为,开恩科固然是擢拔人才的上佳之举,然天下之缺官甚多。等走完科考、选官、任官的流程,再到官员到地赴任,至少会拖到明年六月,这实在不是上善的应急之举。”就算有党争的因素掺杂在内,周嘉谟的话还是四平八稳、相当妥帖的。 “那你的意思呢?”朱常洛看向周嘉谟,问道。 不过还没等周嘉谟回话,首辅方从哲便突然插话道:“臣以为周尚书所言极是,故应颁行上谕,令各地衙门在职最高官员暂代主官,署理本部事务,等恩科结束再行任官。” 老狐狸!周嘉谟在心里骂了一句。你们浙党是截胡截上瘾了吗!? 他想的是,让“荐官疏”上的人暂领官缺,而不是低级官员递补暂代。只要领了缺,总能留一部分在任上。圣上又不可能每个州县都关注到。 “不愧是方阁老,这确实是老成谋国之策。”朱常洛笑赞道。 但方从哲有点“阁老PTSD”了。那天朝会过后,但凡有人叫他阁老,他的心脏就一紧,总感觉是在讽刺他狂妄自大。 “不敢当,不敢当。”方从哲拱手讪笑道。 “诸卿还有别的意见吗?”朱常洛环顾众官。 户部尚书李汝华想了想,回答道:“先帝多年怠政,各级衙门早就在实行低级官员递补暂代的做法了,对本部衙门的事务得心应手,骤然在各州县同时启用新官,或许会引起天下的动荡。故,臣以为,现应校考各官多年来的政绩,优者擢拔,劣者贬斥。恩科所进之士不应当骤擢至主官。” “那卿以为当由哪司哪部校考官员啊?”把代理官员扶正?这个意见有道理,但问题在于,各署官员分布在全国各地,不像科举那样会集中到京师由中央同一拣选。 说直白点,皇帝可以亲自校考考生,但不可能下到每一个县去评估代官的政绩。但现在,朱常洛并不信任负责官员校考的吏部。他们选人时肯定会夹带私货。 李汝华被问住了,他没有想那么多。但他知道,皇上想要的答案绝不是吏部。 “诸卿以为这样如何?先按周尚书和方阁老的意思,把‘代理主官’的名分给到实操公务的官员头上,让各州县衙门先恢复活力。”朱常洛很巧妙地把周嘉谟和方从哲绑到一起。 然后再在李汝华建议的基础上,补充道:“春闱之后,将选得的人才下到地方,以平级身份与代官共同署理部务。之后再拣选考核官员,到地方二者择优。” “陛下,万万不可!”刑部尚书黄克瓒振声道。 第15章 内阁扩大会议(下) 朱常洛没想到黄克瓒会跳出来反对,但既是议事,就应该充分听取各方意见。“黄卿,这是为何?” “圣上所言,无非竞争择优。然而争赢的一方不一定就是优秀的人才,反而斗争本身会导致地方衙门无心政事。”黄克瓒已经在不是影射了,他就差指着在场各党骨干的鼻子骂了。 这番话已经在黄克瓒心里郁积很久,但他不敢说。万历时,沉溺酒色的皇帝不会听臣下的直谏,他直斥党争非但不会有用,反而会引火烧身。因为朱翊钧就是想让外廷争,最好争个你死我活,然后他再以仲裁者的身份站出来,维持他认为的平衡,同时也让臣子闭嘴。 可新君不一样,新君二桃“杀”三士,用郑氏移宫案和萨尔浒案,将东林党、齐楚浙以及司礼监全部搅到一起。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崔文升从郑氏的狗变成了新君的狗,把就差最后一道程序的“荐官疏”打了回去,而且没有任何人遭到罢黜。 这场斗争的所有参与方都有问题,所以他们不敢理直气壮地弹劾其他人。唯一能够也敢于揪着这些问题大肆攻击的杨涟事后什么话也没说,最后居然被调离京师去辽东当御史了。 新君也是在做仲裁者,不过他想仲裁的不是哪个党派,而是整个帝国。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 “继续说。”除了司礼监的两位大太监和户部尚书李汝华,在场所有官员的脸色都很难看,不过朱常洛却乐见其成。如果他说的话是错的,下面的臣子却噤若寒蝉、一言不发,那才是国家的灾难。 “圣上,如果臣是新科进士。十年寒窗,终得朝廷授官,但到任之后发现有人挡在臣前面,那臣肯定想方设法地给他惹麻烦,让他滚蛋。” “如果臣是代理官员。朝廷直接安排新任主官取代臣,自然没有任何问题,但新科进士若是与臣平级,只是有取代臣的可能性,那么臣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戴稳头上的乌纱。” “代理官员与新科进士之间的争斗绝对不会是良性的,因为二者的矛盾不可调和。无论最终的斗争结果怎样,一定会搞得衙门乌烟瘴气,最终受害的还是治下的百姓啊。”黄克瓒向朱常洛躬身行礼,“望圣上三思。” “黄爱卿所言甚是,是朕考虑失当。”朱常洛点头应是。“那先令各地官员递补主官,并在春闱前后校考,优者留任,中者退回原职,劣者罢官。校考完毕之后,即令新科进士到地补缺。卿等以为如何?” “皇上圣明!”周嘉谟原本还再争取一下,但他被韩爌拉住了。 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对礼部右侍郎孙如游说说道:“孙侍郎,明年的春闱,朕想在进士科外新加一科。” “加一科?”孙如游目瞪口呆。 科举制度起源于隋朝,它以“投牒自进”为主要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中古门阀社会以门第出身而论(征辟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的特权局面。 但隋朝仅仅只是科举的起源,此时科举制还在草创阶段,没有形成制度,各方面规定很不完善,但倒也基本确立了读书、应考、授官的基本框架。 唐朝继承并发展了科举制,并将科举分常科和制科。所谓常科,就是每隔一个定期举行的科考,比如到明代时,常科为三年一次。而由皇帝下诏临时举行的科举就是制科了。 唐时,科举一共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科目。其中最常举行的是明经、进士两科。考试方法为帖经、墨义、口试、策问、诗赋等。 至宋,进士科地位提升,科举的科考内容就变了进士科和其他科(明法、明经、......)。 到元,科考制度几度废用,暂时衰落。 元亡明立后,科举恢复,但仅设进士一科。而且考试的内容非常固定,仅限于儒家经典,必须以四书五经的文句为题目,以程朱理学为参考。同时,只能用八股文答题。 从明朝中叶成化年间开始,朝廷正式确定八股取士。 八股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等固定段落组成,不得自行发挥,不能旁征博引、譬喻联翩,也不可有其它任何越界之处。甚至即使在经典之内,还有犯上、犯下的禁忌。 八股取士自有其千般不好,但它的存在还是有现实意义的。答题格式和考试内容的限定,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考官的主观因素对考试结果的影响,让考试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更加公平、更加客观。 比如,要是允许自由发挥,那不同的考生必然在文风上有所不同。这样一来,考官就可以通过文风来判断,某张卷子是不是给他打过招呼的那个人的卷子。 “对,朕要你加一科。”朱常洛重复了一遍。 “陛下,这恐怕不妥吧。”孙如游本能地抗拒,但他的理由还是非常充分的:“骤然加科势必增改考试内容,有违祖制啊。”在孙如游看来,祖制就是稳定的象征。 终于还是撞上祖制这堵墙了。朱常洛在心里慨叹道:但这堵墙已经不再是保护而是桎梏了,必须被摧毁! “加科没有违背祖制,而是在祖制之上进行延伸。朕又没说取消进士科。”朱常洛一开始就准备循序渐进。“这样,礼部去拟一個章程,明年春闱仍以进士科为主科,主科一切不改。但增加数学科为副科,无论会试中与不中,皆可参考数学科。数学科不影响功名,不影响任官,这总行了吧?” “考而无用,那数学科有什么意义呢?”孙如游心想。 朱常洛本来想说,数学乃是万学之父,但在儒生心里,万学之父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孔孟之道。于是他改口道:“朕只是想在大明未来的父母官心里埋一颗种子。数学乃工造、天文、会计之本。如果官员不习数学,看不懂账册、文书,又怎么知道辖地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耕田,该征多少税赋呢?” “不知道这些基本的数字,到地赴任的官员还得求着知道这些数字但不懂孔孟之学的小吏,这岂非本末倒置,有辱斯文吗?”朱常洛换到儒家及地方官的角度继续说。 古代为了削减行政成本,实行“官、吏分流”的双轨制度。 官员入流有编制,吃皇粮有品级,纳入朝廷科层序列。吏不入流,一般是各衙门自己供养,做基础文书和繁杂的行政工作,不参与决策。 同时,明朝为了防止官员在地方结成自己的势力,严格实行“北人官南、南人官北”的籍贯回避制度,以及三年一届、最多三届的任期制度。而对于吏,朝廷却无此要求。 因此小吏一般情况都是由当地人担任,甚至有可能是家传。这就形成了流官、土吏这样畸形的地方治理形式。朝廷改土归流,最后却弄出了一个细碎但庞大的“世袭”吏员群体。 再加上,科举只考孔孟、程朱等道德之学。官员到任之前,除了满腔热忱以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 最终的结果,便是形成了高官受制于小吏,小吏拿捏高官的局面。当然,官员可以将吏员辞退,但吏员一旦把祖传的账册带走,堂堂的青天大老爷立刻就会被架空,到时候官员还得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请回来。 但孙如游没有当过基层地方官。 “恕臣难以从命,八股取士乃太祖所定之法,孔孟学说乃君子立身之本。安能违改?” “你......你说的有道理,就先这样吧。”朱常洛被气笑了,但他没有再劝,反而是和众臣讨论泰昌元年恩科的具体事由,就好像他真的被说服了一样。 第16章 徐光启 万历四十八年,八月三十日,詹事府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徐光启,接到了一封令他进京面圣的圣旨。 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惨败后,徐光启多次上疏请求练兵,最终得到了万历皇帝的允准,由从六品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擢升为正四品少詹事兼河南道御史,并在通州督练新军。 但由于军饷、器械供应困难,徐光启的练兵计划一直都不顺利。不过想想也是,萨尔浒之后,辽东局势危如累卵,有钱也得先拿给熊廷弼用,哪里轮得到他手上。 通州离京师很近,消息传递得很快。因此徐光启还是知道朝廷最近发生的事情的,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些事能影响到他头上。 虽然徐光启被很多人看做东林党,但他自己其实却并不完全认可东林党,至少不认可东林党“众正盈朝”的策略。如果朝堂之上只有东林书院的声音,那皇上还是皇上吗? 所以一直一来徐光启都只是个外围人员。就算东林党被清算,也得到很后边才轮得到他。 比起乾清门发生的事情,徐光启更关心练兵。于是等事态平息下来之后,他又写了几封请款的奏疏。没曾想,给他回信的不是兵部也不是户部,而是内阁。 接到圣旨后,徐光启自然不敢耽搁。他星夜赶路,在八月三十日卯时二刻便抵达了北京。这时候,还在乾清门还在开朝会,皇上自然不会见他,所以他也就得空吃了一顿早饭。 徐光启用饭的地方叫六必居,据说是嘉靖朝初年就开始营业的百年老店。 “爷,这是您点的羊杂汤和猪肉大包。”跑堂的小二将木质的餐盘放到桌子上,然后将一个盛满了心、肚、肺、肝的汤碗和一笼包子放到徐光启面前。 “谢谢。”徐光启掏出十来个铜板放到餐盘上。 “您是进京述职的吧?”小二看徐光启穿着官服,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又操着一口夹着南方口音的北方话,立刻就明白过来了。 “算是吧。”徐光启不想和他多说什么,于是转移话题道:“大清早的,那边怎么这么吵?” “哦,那是郑左都的宅子。崔公公正带着东厂的人抄家呢,东厂来来去去抄了好几天,每天都有好多东西被运出去。此外还有不少女人,多半是要送去教坊司的。”小二一下就来了兴致。“听说郑左都美婢成群,有不少风流韵事传出呢。坊间都在传,他这次就是坏在女人手上......” “小二,再给我续一壶。”一个靠在窗边的醉汉喊了一声,算是遥遥地给徐光启解了围。 唉!北京的自来熟也太多了。徐光启苦笑一声,将猪肉大包塞进嘴里。 吃过早饭,徐光启去通政使司报道。通政使司的值班官员看见他之后,要他切莫耽搁,直接去内阁值房候着,散朝后会有太监来领他进宫面圣。 这让徐光启既惊讶又忐忑。新君这么火急火燎地召见自己是想要干什么呢?该不会又是“南京教案”吧? 上午辰时四刻(上午十点),徐光启被太监领到皇极殿右厢房。这是他第一次进到皇极殿。 到后,徐光启看见一个穿着大红色蟒袍的高级太监正笑吟吟地站在厢房门口,好像是在等他。 徐光启没见过这個太监,但这并不意味他猜不不来。他走到太监身前,主动行了一个见面礼:“王秉笔。” 新君御前暂时没有掌印太监,只有几位秉笔太监。这几位秉笔太监中又以崔文升和王安最为炙手可热。崔文升在外边领着人抄家,站在这儿的就只能是王安了。 “徐少詹。”王安笑脸相迎。“圣上在里面听孙少詹讲课呢,咱家这就带您进去。” 听课?快四十岁的天子早朝之后不理政听什么课? 徐光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不过总比先帝“每晚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酒醉之后,左右近侍一言稍违,即毙杖下”要好多了。 “那就劳烦王秉笔了。” 徐光启进去之后发现情况并不是自己想得那样。听孙承宗讲课的主要是两个年轻人,那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则拿着笔坐在后边,不知道在写个什么。 而且孙承宗讲授的内容并不是传统的儒家经典,而是......西式算学!徐光启被吓到了。帝师居然在给皇子讲西式学问!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恐怕又是一个不亚于嘉靖朝“大礼议”的重大事件。 徐光启很清楚,在绝大多数官员看来,除了儒家正科以外,其他所有学问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奇技淫巧。 “陛下,徐少詹来了。”王安附在朱常洛的耳边轻声说道。 “来,徐少詹与朕同坐。”朱常洛拍了拍身旁的座位。 “臣不敢。”徐光启撩起前袍跪地行礼。 “朕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在那儿趴一上午,二是过来陪朕坐半个时辰。”朱常洛声音不大,但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于是徐光启只好如坐针毡地和皇帝,以及两位皇子做了半个时辰的同学。半个时辰里,他发现孙承宗讲的东西就是把自己做的翻译工作给倒了回去。又变回了西式的表达方式。 不过孙承宗的授课方式比他高明多了。孙老师深入浅出、风趣幽默,把抽象的数学概念用各种具体的事例演绎出来,其中还套杂并化用历史典故,甚至还穿插儒家经典。就连9岁的五皇子也听得津津有味、连连点头。 只有皇帝学生不太安分,没怎么抬头看老师,而是一直在写个什么东西。不过徐同学倒也不敢跟老师打小报告就是了。 半个时辰后,孙老师下课了,分别代表老、中、青、幼的四名学生站起来行礼,然后分成两两一组开始进行“课间活动”。 朱由校拉着弟弟,跟父皇以及没见的先生打过招呼之后走出右厢房,并乖巧地把门合上。他找到王安,问道:“王秉笔,那件事情你办好了吗?”朱由校满脸神秘。 王安心领神会:“大殿下放心,老奴已经安排妥当,保证万无一失。” “皇兄,你和王公公在说什么呀?”朱由检的脑子里没来由的蹦出一个词,然后天真地问道:“你和王公公不是在‘谋反’吧?” 他想说“密谋”,但嘴巴一瓢却说成了“谋反”。他这个岁数还不太能理解这些词的真正含义,就像他无法理解“亡国之君”四个字到底有多沉重一样。 “住嘴!你这是要害死我和王公公吗!”朱由校脸都吓白了,举起巴掌对着朱由检的屁股就是一下。 朱由检被皇兄的突然斥责搞得很委屈,但他刚要出声大哭,就被朱由校捂着嘴巴抱走了。“父皇在里面和孙先生议事,你别鬼哭狼嚎地打扰他们。” 第17章 佛祖、老君与上帝 “徐光启,嘉靖四十一年生人。万历九年应金山卫院试,中秀才,在家乡教书。万历二十一年赴广东韶州任教,结识耶稣会意大利籍传教士郭居静。”朱常洛从怀里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徐光启的生平。“万历二十八年,赴应天,与耶稣会士利玛窦会面。三十一年,在南京由耶稣会士罗如望受洗,入教会,名保禄(Paulus)。” 徐光启一瞬间脸色煞白、汗如雨下,赶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圣上!耶稣会不类白莲教,不是淫祀,没有谋反之意啊!”最坏的预料果然还是变成现实了。 万历四十四年,礼部侍郎署南京礼部尚书沈?,三次参奏在华天主教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图谋不轨。徐光启上书辩护不果。 四十四年七月,王丰肃、谢务禄等外国传教士在南京被逮捕,后被押解至澳门。十二月,庞迪峨、熊三拔等外国传教士从北京被押解至澳门。在华天主教至此一蹶不振。 “朕如果要处置耶稣会,还需要召你进京面圣与你商议吗?”朱常洛把写着徐光启生平的纸放到他面前,命令道:“站起来!” 徐光启闻言,大松了一口气,起身应道:“请陛下恕臣唐突之罪。” “恕你无罪。”朱常洛点点头。 “谢陛下。”徐光启拱手再拜。 朱常洛望向孙承宗,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孙承宗也回朱常洛一个同样无奈的微笑。谁叫多年不上朝、不理政的神宗偏偏在南京教案上来了“兴致”,亲自批复,下令取缔在华天主教。 不过朱常洛没有朱翊钧的被迫害妄想症,他也很清楚在华天主教与白莲教没有关系。更何况,真正能够威胁社稷宗庙的从来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 白莲教能够一呼万应的根本原因,不是勾结洋教,而是大明的基层治理烂到了根子里。 “徐少詹,你对吾师方才所讲授的内容有什么看法吗?”朱常洛问。 “孙帝师自然是比我这个乡下的教书先生厉害多了。”有什么看法?讲得很好啊。不过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皇上不是在问“讲授”而是在问“内容”。 皇上让帝师给皇子讲西学,这绝不是无的放矢。皇上这是要引进西学? “你在万历三十四年与利玛窦合作翻译《几何原本》。《几何原本》翻译完毕之后又翻译了《测量法义》。三十五年,你回乡丁忧。将《测量法义》与《周髀算经》、《九章算术》相互参照,整理编撰出《测量异同》;作《勾股义》一书,探讨商高定理。”朱常洛每说一句,徐光启就畏惧一分。 厂卫已经把自己摸得这么清楚了吗? 孙承宗在一旁也暗暗心惊。陛下初登大宝便能将东厂、锦衣卫调教得如臂使指。对大明来说,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不过朱常洛不需要也没有让锦衣卫调查徐光启。他之所以了解得如此清楚,是因为他的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是“徐光启与西学东渐”。只是没想到深造之后居然成了清史研究员。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算是徐光启的粉丝。 “这些著作朕都看过,很不错。”朱常洛由衷地赞叹道。 徐光启闻言,鼻子突然有些酸楚。他十几年前就开始四处游说,希望朝廷能够重视采纳他的研究成果,重视新的学问。为此甚至不惜曲意结交东林党。 但除了极少数人赞同他外,绝大多数的官员都将西教、西学看做与白莲教类似的邪教、异说,最后还引得天主教被全面取缔。 新君召他来京,既然不是为了再次打击在华天主教,就一定是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西学,甚至可能全面引入西学。 徐光启决定抓住这次机会:“圣上!西教绝非异端,从无改天换地的大逆之心,臣愿以身家性命保之。”先给皇上吃一颗定心丸。 “嗯。”朱常洛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万历三十五年,臣回乡丁忧,在家乡以西学为基础。建造农庄别墅、开辟种植园,并在这些种植园里对舶来的农作物,进行引种耕作试验。” “臣以这些农种成果为经验,作出《甘薯疏》、《芜菁疏》、《吉贝疏》、《种棉花法》和《代园种竹图说》等文。四十一年,臣在房山、涞水两县开渠种稻并先后撰写了《宜垦令》、《农书草稿》等册。最近正在准备将这些经年积累的农业资料结集成书,编成一本......《泰昌农政》。”这就是在拍马屁了。 如果他的农学著作能够流传千古,那么白捡了一个署名的皇帝也能捞一个立言的美名。就好像朱棣之于《永乐大典》一样。 《农政全书》改成《泰昌农政》?你这小老头还真会啊。朱常洛笑了。 有戏!徐光启看见朱常洛笑了,顿感此计有效,于是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继续向朱常洛展示西学的实用性。 “三十八年,臣丁忧结束,回到北京官复原职。因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臣与传教士合作研究天文仪器......”徐光启滔滔不绝,脸上逐渐浮现出狂热的神色。 朱常洛耐心地听着,不时提几个问题,发表意见。 渐渐地,徐光启开始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感觉。那真是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令人动容。 “徐卿,朕想要引入西学,给如同死水一般的大明带来新的活力......”这时候,孙承宗已经离开了皇极殿右厢房。两位皇子的课还没上完,也不能因为上课打搅皇上与徐光启的谈话,所以他便领着两位皇子暂时把教室搬到了左厢房。 “臣愿为圣上分忧!”徐光启迫不及待地答道。 “咳!”朱常洛轻咳一声调整表情,摆出一副忧虑叹息的神色,说道:“徐卿,朕对大明现在的风气很是失望。朕在想,能否直接摒弃国制,全面引入西制为我朝之正纲。” 徐光启不假思索,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万万不可!西学固然有其优异可取之处,然西制远不及我大明。臣虽然以‘西’字代指整個欧罗巴,然而欧罗巴并非一个整体。” “臣与利玛窦、庞迪峨、曾德昭、汤若望等耶稣会士相熟,但他们皆来自不同之国,利玛窦是意大利人、庞迪峨是西班牙人、曾德昭是葡萄牙人、汤若望是罗马人。自罗马分裂之后,欧罗巴便再没有一个天下共主。欧罗巴各国仿若中华之上古战国,互相攻伐、未有休止、民不聊生。”徐光启顿了一下。 “罗氏曾在《三国志通俗演义》中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欧罗巴虽有‘上帝’但无有‘天’,无有‘天’即无有‘天下’,无有‘天下’,即无有‘天下人’。人无共主,只同宗上帝,故欧罗巴分久不合也。” “无有天下,即无有天子?”朱常洛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朱常洛的呢喃把徐光启吓得冷汗直流,他立刻反应过来,皇帝方才其实是在试探他,于是他赶紧补充道:“西学乃万用的格致之法(格物致知。在清末,物理、化学等学科被统名为“格致”),与西制并无干系。比如这些数字,并非起于西方,西方也只是引用而已。” “那就别称西学了,而改称新学吧。”朱常洛问道:“你的那些西方朋友愿意接受吗?” “圣上!臣说过,西方只有上帝无有天子。他们愿意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永久地抛弃自己的国籍。如果圣上忧心于此,可以效仿三武一宗。”徐光启回答道。 “三武一宗灭佛?徐卿,你方才恳请朕不要对耶稣会动刀,现在又建议朕效法三武一宗。你究竟怎么看待自己与西学、与上帝的关系?”朱常洛用审视的眼神看向徐光启,问道。 “耶稣会今日无有改天换地之心,不意味永远没有改天换地之心。”徐光启诚恳地回答道。“臣到死是天下人!只不过想要引入新学让天下泰昌而已。” “很好,朕授你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以朝廷的名义向你的那些西方朋友发函,让他们进京。只要他们永为大明臣子,永为天下人,那在佛祖和老君旁边多一个上帝也并无不可。”朱常洛点头道。 “臣遵旨。” 第18章 东林党总结会议(上) 北京南薰坊刘府 “这个徐光启是哪里冒出来的?”东林党领袖,太常少卿赵南星罕见地发火了。 “侪鹤(赵南星的号),徐光启是我们东林党人啊。”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韩爌不知道赵南星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 “他当然是东林党人。但问题是没人举荐他,他也不在我们计划的任命名单里。”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揉了揉太阳穴,“大家也知道,东林党的下一个礼部尚书本该是孙侍郎。”刘一燝不满地看了孙如游一眼。 韩爌和刘一燝头上都加有礼部尚书的虚衔。 胡惟庸案后,明太祖朱元璋罢中书省,废除丞相制,希望能由皇帝肩挑最高权力机构与最高行政机构,也就是既拿决策权又拿行政权。 朱元璋是铁打的金刚人能够且愿意从早干到晚,但这并不代表他的后代也是这样。 明成祖朱棣虽有不亚于乃父的雄才伟略,但一次又一次的御驾亲征,让他无法真正意义上地总揽政事,于是一个帮助皇帝“协理政务”的内阁便应运而生了。 成祖时,内阁大学士名义上只是咨政人员,算是内朝官,品级不过正五品,但中国历来有内朝官外朝化的倾向。 明宣宗朱瞻基时,在三杨内阁的辅助下,一套完整的政务流程被确立下来:通政使司汇总全国奏章,内阁负责草拟处理意见(票拟),再由司礼监把意见呈报给皇帝批准(批红),做出决定之后再交付有司执行。 因此,为了让区区五品的内阁大学士能够更多地为皇帝分忧,从成祖到宣宗,大学士兼领某个高级别的虚衔便成为了明代的传统。比如内阁大学士兼领太子太保(三公或三孤)或是兼某部尚书。 东林党原本是准备将礼部右侍郎孙如游扶正的。这样一来,东林党就算是彻底将礼部拿稳了。然后礼部、吏部合作,在科举中“举贤任能”,就算皇帝否掉了周嘉谟的“荐官疏”,东林党仍旧可以把持全国州县。 现在,突然冒出来一个徐光启把礼部尚书这個位置坐了,这就让东林党非常不安。 虽说徐光启也是东林党,但不可控性实在太大。比如,今天刘府举行集会,东林党给新任的礼部尚书徐光启发了邀请函,但徐光启却以交接通州兵务为由婉拒了东林党的邀约。 “孙景文!(孙如游的字)皇上明显是有意要让你坐这个位置的,你为什么非要拒绝皇上的提议呢。你当时答应下来,然后我们再运作运作,你不就上去了吗?”吏部尚书周嘉谟忍不住质问道。 “荐官疏”彻底死了,明年的恩科又冒出徐光启这个不确定性,周嘉谟真的是火到了极点。 “科举之道怎么能让奇技淫巧污染呢?以孔、孟、程、朱取士才是正纲!”孙如游毫不示弱,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儒教卫道士。 “皇上不是说了数学科不影响取士吗,你怎么就这么轴呢?”大理寺丞邹元标倒是没资格参与内阁会议,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会议的内容。 “哼!明年不影响,不代表永远不影响,皇上这是想要潜移默化地将海外妖术塞进科举之中!只要开了这个口子,就堵不住了。”孙如游反讽道:“邹南皋(邹元标的号),你当年攻击张江陵夺情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你可比现在的我轴多了吧?” “张居正功在社稷,过在身家,一码归一码!好吧,我邹元标直说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曾经被发配到贵州,见过我朝州县衙门“大吏小官”的畸形样子,认为圣上说得有理。”邹元标被这么一激,也不藏着掖着了。 “好啦!景文、南皋,都少说两句,你们再这么下去,还不等方从哲和浙党的攻击,我们自己就垮了。”赵南星站出来劝和。 这个时候,东林党有两个核心或者说精神领袖,一个就是他赵南星,另一个便是邹元标。他们的共同特点是职位不高,但影响力很大。如果邹元标真的公开批评孙如游,那东林党离分裂也就不远了。 “好吧,侪鹤,我赔罪。”邹元标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现在我们有事说事,究竟是谁把名不见经传的徐光启推出来的?从正四品跳到正二品,最近比他还升得快的就只有杨涟了吧?” “杨涟那个兵部右侍郎可是虚衔,他真正的活是辽东道御史。徐光启这个礼部尚书可是正儿八经的京师堂官,要坐堂的,杨涟能比吗?”周嘉谟轻叹一声,摇头道:“我们东林党最近升上去的怎么都是些不听话的反骨仔啊。” “皇上可能是变了,变得有自己的想法了。”刘一燝放下茶盏,冷不丁地说了一句。 “不见得,你们忘了一个人。”韩爌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 “谁啊?你该不是说徐光启本人吧?他最近递到京里来的可只有请款的疏奏。写得规规矩矩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孙如游不解。 韩爌想了想,摇头答道:“你们仔细想想,郑氏的事情上谁获利、谁倒霉了?” “我觉得我就是最倒霉的。”周嘉谟很忧伤,又叹了一口气:“但要说得利,首先肯定是崔文升,他勾结......” 周嘉谟瞟到刘一燝尴尬的神色,生生地把话给吞了下去。“崔文升原来是郑氏的内侍太监,移宫案之后不仅没有滚蛋,反而升了。王安升司礼监章印,这很正常。但王安按惯例把东厂提督的位置腾出来之后(司礼监掌印不兼提督东厂),坐上去的人居然是崔文升。那可是东厂啊,他不是获利最大的还能是谁?” “但崔文升只是奴婢,奴婢怎么可能影响主子,皇上又不是稚童,崔文升也不是冯保。他无非特别会摇尾巴而已。”刘一燝一想起崔文升就来气,这狗奴婢居然把一份东西两份卖。搞得他和东林党有口难辨。 如果不是圣上看上了崔文升这条狗,加之东林党圣眷仍在,那他刘一燝这次就要倒大霉了。 第19章 东林党总结会议(下) “当然不会是崔文升。这人没什么本事,不过善于捡骨头、摇尾巴而已,还贪婪得很。户部那边今天还到内阁抱怨呢。偌大一个郑府,抄出来的钱连在京六品以下官员的五十四万两的欠俸都补不齐。”韩爌叹气道。“崔文升说抄家难度大,让户部耐心等。等什么?等银子到他兜里去吗?” “而且这官司咱还没处打。崔文升要是一口咬死没贪,内阁难不成让都察院去东厂查账?”赵南星接话道。 “不过按惯例来说,抄家抄出来的钱通常会进入皇上的內帑。皇上拿这笔钱发欠俸,相当于从內帑里拿钱出来补贴户部。这次只是省了这道程序,让户部直接从东厂支账而已。”刘一燝冷哼一声,说道:“也就是说,崔文升的行为相当于把手伸到皇上的兜里去了。咱们可以在这方面做文章,让司礼监去查东厂。得多加几把火,能把崔文升烧死才比较好。” “不愧是刘阁老。”邹元标看向刘一燝,眼神有些复杂。 赵南星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我们可以联系王安。他肯定不介意踩崔文升一脚。这种人提督东厂,无论是对朝局还是对东林都没有好处。” 于是,崔文升再一次上了东林党的攻击名单。 “我觉得影响皇上的也不会是杨涟。虽然‘萨尔浒结案疏’之后他连升八级,但在皇上荣登大宝之前,杨涟并未与皇上有过接触。升职之后的差事也只是巡按辽东,并未留在京师的机要部门。”虽然杨涟在乾清门让周嘉谟狠狠地丢了一把脸,但他从未因此记恨杨涟。 “那还会是谁?”孙如游问道。 “诸君,你们过于把注意力集中到事情本身上了。”韩爌不再卖关子。“还有两个人你们忘了。” “还有两个人?”被这么一提醒,孙如游立刻反应过来,恍然道:“你是说熊廷弼和孙承宗?” 韩爌点头肯定,然后开始阐述自己的猜想:“对。诸君是否有想过,在我们和三党绕着郑氏移宫的事情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皇上一言不发。但却偏偏给离朝廷十万八千里远的熊廷弼和孙承宗升了职......” 赵南星十分讨厌熊廷弼那个逮人就骂的臭脾气,加之他心情本就不好。所以刚听到熊廷弼这三个字,火气立刻就窜上来了:“圣旨上说‘辽东经略熊廷弼守边有功’。他熊廷弼有什么功绩?到辽东一年寸功未立!无非修修补补地勉强维持了被杨镐搅烂的局势而已。” “他和杨镐一個楚党、一个浙党,就该让他们从辽东滚开!让颇晓兵事的袁应泰接替熊廷弼,好好打几场仗,像他这么龟缩着,辽东失地什么时候能够收复?”赵南星很看好同为东林党的袁应泰。 韩爌知道赵南星被熊廷弼公开辱骂过,有火气很正常,但再这么骂下去就跑题了,于是他赶紧把话头拉回来:“熊廷弼从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升为兵部左侍郎兼左佥都御史。但他和杨涟一样,与皇上素无关系还远在辽东,不可能对皇上产生什么影响。 “所以在排除了崔文升、杨涟以后,唯一一个在这段时间段获利的,就只剩下孙承宗了。” “虽然孙承宗只是从詹事府左谕德升了一级成为少詹事。但别忘了,他现在每天都会进宫辅导皇长子,而徐光启也是詹事府出去的。” 韩爌的分析让在场众人恍然大悟。 周嘉谟点头道:“虞臣(韩爌的字)说得对。孙承宗不仅是詹事府谕德,还是太子讲师。他是天然的太子党,就像侍读太监王安一样。一定是孙承宗向皇上举荐了徐光启。” “这就麻烦了。”赵南星扶额。“孙承宗这个人没有弱点,帝师的身份更是让他的圣眷无人能比,看来东林党又多了一个劲敌啊。” “不一定是劲敌,有可能是奥援。”邹元标不赞同赵南星这种把东林党以外的人都视作异类的做法。在他看来,结党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中兴大明让朝廷重新恢复活力,才是读书人应该追求的事情。 “我们不需要针对孙承宗,徐光启自己就满身是弱点。他结交邪教妖人,一天到晚摆弄那些奇技淫巧,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攻击他,让他下台!”孙如游和徐光启没什么交集,本该是无爱无恨的,但徐光启提倡新学,这就足以让孙如游将之视为仇寇。什么欧罗巴、阿拉伯,这和东夷岛国上的倭寇有什么区别? 刘一燝对孙如游都无语了:“景文,你仔细想想徐光启还兼了什么?” “这重要吗?”孙如游没太在意。 “徐光启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鸿胪寺负责外吏朝觐,诸蕃入贡。徐光启摆弄西学,同时兼任着鸿胪寺的差事。这说明皇上至少是已经默认那些西洋的色目人不再受‘南京教案’的影响了。”刘一燝有些乏了。 “何止啊。让这么一个人当礼部尚书,看来皇上是铁了心要给明年的春闱加上了一科了。”周嘉谟并不介意多开一科。只要能尽可能多地将东林党人塞进新科进士的名单里,别说多开一科,就算多开十科他都不介意。 不过孙如游可不这么想:“这怎么能行。八股取士是太祖定下来的祖制,祖宗成法怎么能随意更改呢?” “那你想怎样?”邹元标突然开始讨厌孙如游了。 孙如游对此毫无感觉,他还以为邹元标在问他办法。“发动言官弹劾他。” 刘一燝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我们现在的敌人是崔文升、是方从哲、是熊廷弼,是阉竖、浙党、楚党。为了这点事情再把帝师推到对立面,只能是得不偿失。而且很可能会惹得皇上不痛快。” “你要是不干,我自己干!”孙如游愤然道:“八股取士决不能改!” “景文,咱们应该分清主次。”赵南星觉得今天的讨论卓有成效,差不多也该结束了。于是总结道:“孙承宗现在圣眷正隆且几乎无懈可击,我们不要轻易招惹他。徐光启大概率是孙承宗举荐的,攻击他很可能把孙承宗推到对立面。” “挑动司礼监攻击崔文升,这个人一定要除掉。继续攻击以方从哲和熊廷弼为代表的三党。也该由我东林去收拾辽东的烂摊子了。” “最后,东林党可以对加科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者挑动三党来反对加科,东林党不应该自己出面。” 孙如游还想说点儿什么。但赵南星却摆手道:“散会!” 第20章 重开西厂? 崔文升最近的心情非常不错,因为他觉得自己再一次获得了圣眷。崔文升如此判断的依据不只是朱常洛对他的态度好了许多,更是他手上的差事变多了。毕竟得到重视的人才会被重用嘛。 朝会过后,他旁听三法司对郑养性的会审。虽然郑养性在堂上对他破口大骂,还一度供述了两人之间的利益往来。但皇上似乎并不在意,还令他主持对郑府的抄家行动。 按理说,皇上把抄家的活儿交给东厂,就该由东厂提督来主持。皇上让其他人主持抄家,要么意味着东厂提督失宠了,要么意味着东厂提督要升了。王安失宠了吗?答案显而易见。 司礼监的印玺还没有主人,如果皇上要任命一个掌印太监,那作为太子侍读的王安将是唯一的候选人,他不会有竞争者。 可司礼监掌印太监是紫禁城所有太监的首领,什么都不兼。就像皇上没必要兼任某部的尚书一样。王安一旦升上去,东缉事厂提督的位置就会空出来,为了这个位置,崔文升费了很多的心思。 他不仅更加殷勤地向朱常洛展示自己的忠诚,更是花了大力气去讨好王安。不仅每天鞍前马后地拍王安的马屁,一见面就叫人老祖宗,甚至还把自己积攒多年的棺材本儿拿出来贿赂王安。崔文升很清楚,但凡王安在皇上面前说他一句坏话,东厂提督的肥差就不可能落到他手上。 钱嘛,还能挣。郑养性的家产还没抄完呢,到时候动点手脚,什么都来了。 他的计划卓有成效,在王安升任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当天,崔文升便顺利地当上了“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 当上东厂提督之后,崔文升那叫一个春风得意。要不是他文化水平有限,非得作两首诗不可。为了笼络人心,尽快坐稳提督的位置,他不仅没有限制各千户、档头的贪腐行为,还伸手从抄家款里拿钱出来贿买属下。 但此前最大实职不过御药房掌事太监的崔文升忽略了一件事情,抄家得来的款项按惯例算是罪官“献给”皇帝的帑金,一旦被发现并被追究,轻则革职、重则凌迟。 “皇上,皇长子给您做了一把椅子,说是想给您一个惊喜。”王安走到朱常洛身边,行礼后汇报道。 朱由校是想给父皇一个惊喜的,为此他还提前给王安打了招呼,希望他能帮着自己瞒父皇一手,最好还能把椅子搬到南书房去。虽然看不见,但光是想到父皇得到礼物时脸上那交织着感动和满意的表情,朱由校便兴奋得在床上滚来滚去。 王安虽然满口答应,但他还是选择把事情告诉朱常洛。这样做不仅对王安自己好,也是为了皇长子好。自古以来,少有皇帝会乐见自己的儿子瞒着自己在背后搞小动作,就算是好事也不行。更何况,朱由校还联系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 就算皇上当时感到高兴,事后未必不会多想:你今天能联合大太监给朕一個惊喜,明天会不会给朕一个惊吓? “王安,你做的很好。”还在批阅奏疏的朱常洛听了这话突然一愣。他其实很不喜欢这种令人窒息的宫廷氛围,但这就是高级太监的生存策略。 “既然朕的儿子想要给朕一个惊喜,那朕就惊喜一些。等东西送来之后你去告诉他,朕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看朱常洛满意地笑了,王安随即又禀告了一件事:“皇上,还有一件事,刘一燝和韩爌托人给奴婢递了一封信......” “举报崔文升的?”朱常洛抢话道。 “是。”朱常洛的敏锐让王安心头一跳。 朱常洛不假思索:“以你个人的名义暗示东林党,让他们先耐心地等着。等到抄家结束再写弹章。最好写得漂亮点。” “不申斥崔文升让他安分一些,而是任由外官攻击内廷吗?这个口子要是开了,外臣可能会得寸进尺。”王安有些担心。 “不管是内臣还是外臣,都是朕的臣!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朕需要用他们的刀子给宫里开一道口子。然后再通过这道口子把腐臭的脓血给挤掉!”朱常洛看向王安。“你事事不瞒朕,朕很满意。崔文升送给你的钱就不用退到内库了,在宫制改革之前,你还是需要靠赏赐来坐稳司礼监掌印的位置的。” “奴婢领旨。”王安没有叩谢圣恩,因为这笔钱不算赏赐,而更像是活动经费。王安喜欢钱,但他只会拿该拿的银子。 “对了,徐光启练的兵走到哪里了?”朱常洛问道。 “今早已经进京了,在京军的营房里驻着。”王安答道。 “调走!别让京军的老油条污染他们。”从土木堡之后,京军几乎就成了废物的代名词。 “调到哪里去呢?”王安问道。 “西安门,太液池附近。先让他们驻进去,营房的修缮工作给材料让他们自己做。让工部调些指导建设的官员就行。”这是最省钱的办法。 “要发圣旨吗?”王安觉得什么时候听过这个驻地,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 “调几个工程师要什么圣旨,朕又没打算让户部拿钱。”朱常洛摇摇头,然后问道:“这批人有多少来着?” “不到一千。但都是按戚氏练兵法挑的好苗子。”王安答道。 “很好,差不多够了。以朕的名义,每人赏十两银子。”朱常洛吩咐道。 “爷,这就是小半年的饷银了。不走兵部的账吗?”内库不缺这小一万两银子,但能给皇上省点也好。 “谁跟你说这些兵要调给兵部用了?”朱常洛反问道。 王安不解:“难道不是调去辽东供熊经略使用吗?” “王安,你是真糊涂还装糊涂啊?”朱常洛笑问道。 “请皇上恕奴婢愚钝。”王安确实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脑子就是卡在那儿转不过弯。 “你好好想想,西安门和太液池是哪个衙门的驻地?”朱常洛继续卖关子。 “西安门?太液池......西安门!您要重开西厂!?”王安大吃一惊。 第21章 自阉者的奋斗 自从那天被赶出来并吃了一顿板子之后,李竺兰就再也没有见过朱常洛。实际上,直到现在李竺兰依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失宠的。 她和朱常洛的日常原本就是这样。朱常洛有点受虐倾向,一直喜欢她凶巴巴的样子。反倒是皇长子朱由校的母妃王才人,那副逆来顺受的态度让朱常洛很是厌烦。 用朱常洛本人的话来讲,比起践踏,他更喜欢被践踏。 可朱常洛大病以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仅性情大变,甚至连酒都戒了。要搁在太子时,每到晚上朱常洛就会喝个大醉,然后要么做爱做的事情,要么直接躺下睡觉。现在呢?勤奋得就好像大明朝明天就要完蛋了一样。 大明朝完不完蛋,李竺兰不知道也不关心。反正再这么下去,她自己肯定是要完蛋了。尤其是最近,那个从郑贵妃的宫里出来的黄毛丫头天天晚上都来乾清宫,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差不多要到天黑才走。 这让李竺兰的危机感越来越重,她生怕哪一天王掌印带着皇上的口谕过来,让她李选侍立刻从乾清宫的西厢房搬出去,好把地方腾给米才人。 搬出去,搬哪儿去?延祺宫吗?听说延祺宫以前叫长寿宫,自己搬到哪里去过冷冷清清的日子,不折寿都算好的了,还长寿...... 李竺兰想要自救,但却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从西厢房到南书房走不了几步路,但她不敢去。 她现在很想见皇帝,因为不见面迟早会被遗忘,但她又怕见到皇帝。因为朱常洛重新开始宠幸自己的长子,要是哪天爱屋及乌地想起孩子的母亲,再联想到她...... 一个声音打断了李竺兰的思考:“主子,老祖宗来了。” “小李子快请!”李竺兰的近侍太监也姓李,而且岁数一点儿也不小, 李竺兰的心脏开始狂跳,她突然非常紧张。她的体温升高,额头上的汗腺开始往外分泌汗水为大脑降温。李竺兰想要伸手去擦,但又怕把妆弄花了,于是作罢。她努力地调整呼吸,希望让自己看起来再镇静一些、再漂亮一点儿。 她上次这么紧张,还是在头一回服侍太子就寝的时候。 王安走进西厢房,他一路走,一路的太监和宫女便跪下来将头抵到地板上。如果说内阁首辅是外相,那司礼监掌印太监就是内相。而且内相在内廷的权势比外相在外廷的权势要大得多。 比如,东林党敢咬着方从哲不松口,但很少有太监敢于攻击司礼监掌印。只要掌印太监不生出二心,那对他任何攻击就都是无效的。 忠诚,是考核掌印太监的唯一标准。 “李主子。”王安行礼如仪。他没有恃宠而骄,在妃嫔面前还是将自己摆到奴婢的位置上。 “王掌印,皇上终于要见我了?”李竺兰的声音里饱含着雀跃与期待。 看着李竺兰脸上混杂着焦虑和期许的神色,王安突然有些可怜这個女人。“李主子,皇上叫奴婢来这儿不是找您的。” “啊?”李竺兰努力维持的笑意突然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恐与颤抖。“皇上......皇上要赶我走?” “我不去,我不去延祺宫,我不去延祺宫!王掌印,求您了,让我见见皇上!”李竺兰突然跪了下去。 “哎哟!您别这样,奴婢要折寿了。”王安也跪了。他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没资格接受妃嫔的跪拜。 看着老祖宗跪倒在地,那些刚站起来的宫女太监们不得已也跪了。总不能自己的主子和掌印太监都跪了,他们还站着吧?活烦了也不能找死啊。 于是整个西厢房的人呼啦啦地跪了一片,没一个站着的。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最后还是王安出声打破僵局:“李主子,皇上不准备让您移宫,更不准备让您搬到延祺宫去。” 王安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那您来这儿,所为何事啊?”李竺兰稍微松了一口气。 “咱们还是站起来说话吧,小的们都快让您给吓死了。”王安跟着李竺兰站起来,环视了一圈,接着道:“皇上叫奴婢来这儿找一个叫魏进忠的小太监。” “我这儿没有叫魏进忠的啊......”李竺兰不解。 李竺兰的话音未落,一个形质丰伟宦官便从人群中滑跪出来。 这是他短时间内第三次跪拜了。而且这次用力过猛,膝盖很痛,但他毫不在意。这个机会他已经等了太久了。 李进忠,原名魏进忠,北直隶河间府肃宁县人(今河北沧州肃宁县人)。因继父姓李,改名李进忠。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李进忠,那应该是:有上进心的败类。 李进忠和当时绝大多数明朝人一样,出身苦寒、目不识丁,但和绝大多数同样的过得苦哈哈的明朝人不同的是,他没有底线。 他身无分文却敢在赌场上一掷百万。当债主找上家门的时候,他竟卖掉自己的女儿来偿还赌债。等到债主再次找上门,他毅然决然地选择自阉,希望能进到宫里混一个出人头地。 他为什么要自阉呢?因为阉割这项服务要收费,李进忠给不起。 可李进忠自阉之后到报名的地方一问,发现了一个极其残酷的现实。他岁数太大了,宫里不收。 无路可走的李进忠就这么流浪着。直到万历十六年,山穷水尽的李进忠迎来了他的柳暗花明。 李进忠投到一个名叫孙暹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府里做了佣人。可能是多年的潦倒生活磨砺了他的性格,李进忠在孙暹的府上勤勤恳恳。最后终于引起了这位大太监的注意,被保举进宫成了一个最低级的宦官。 光阴如梭,十几年悄然划过。李进忠依旧没有任何成就,没有任何名头,唯一的称号是“魏傻子”。 多年来,李进忠在同事们心中的形象一直是年纪不小、忠厚老实、傻不拉几。但这些都是假象,他在掩藏自己等待机会的到来。用咱们的话说,这就是标准的“扮猪吃老虎”。 第一个给李进忠机会的人叫做魏朝。魏太监很欣赏老实肯干的李进忠,于是给了他一份管伙食的工作(典膳)。按理说,典膳这份工作和天上那些高级太监差了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但李进忠管的是王才人的伙食。而王才人是皇长孙朱由校的母亲。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靠近未来的皇帝。 这个好景很长,足足十几年。他耐心地等待着,其间始终戴着名为老实人的假面。只要等到太子登基做皇上,王才人母凭子贵封个贵妃乃至皇后,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就来了。但命运给李进忠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万历四十七年,王才人被李选侍虐待至死。 这时候,李进忠上进心和“没有心”共同发挥作用。已经五十多岁的他毫不犹豫地投到李选侍门下,并极尽谄媚之能事,得到了李选侍的赏识,成了她的心腹太监。 看起来,上天还是眷顾了这个年逾花甲的“好演员”。李选侍极受新君的宠爱,皇长子也由她来抚养。只要李进忠好好干,巴结好李选侍,或是让皇长子记住他这张忠厚老实的脸,那么和那些飘在天上的大太监并肩而立只是时间问题。 因为内臣升迁的考核标准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圣眷。 但命运再一次跟李进忠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李选侍莫名其妙地失宠了,皇长子也被皇帝带走亲自抚养。看起来李进忠这辈子就这样了,他岁数不小了,或许已再无翻身的机会了。 可是今天,内臣的顶点,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却带着皇帝的命令专门来找他。李进忠明白,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想狂笑,想将三十多年起起伏伏郁结出的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 但他必须忍下去,因为他是老实人。 “回老祖宗,奴婢就是魏进忠!”魏进忠重重地将头磕到地上,用极为谦卑的语气回答道。 第22章 再净身 西厢房到南书房的路上,无论是领路的王安还是跟着走的魏进忠都没有说话。王安不认识魏进忠,没什么话好讲。魏进忠倒是心痒得很,但他会做人,王安不开口他也就不说话。 进入南书房时,魏进忠发现皇帝坐着的,是一把长相很别扭的椅子。除了椅子腿儿很直,到处都是弯弯扭扭的。 朱由校真是一个天生的木匠,光靠眼睛就能大体量出父皇的身高、三维和脊柱的弯曲程度,然后用木头给父皇做了一张非常超前的人体工学椅。 这把椅子有着可以调整高度和左右偏度的扶手和颈部支撑。同时,朱由校还在这两个位置及后腰的位置各刻了一个插槽,这些插槽上插着可更换的软质天鹅绒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朱由校把父皇想得过于高大,导致这把椅子也有些高了。不过这也没什么,换一张桌子就行。 所以朱常洛非常满意,准备找个时间再给朱由校一个结实的拥抱。也不知道这孩子会不会不好意思。但朱由校似乎没有叛逆期。 “奴婢王安叩见吾皇万岁!”就算皇帝知道是谁,也必须通名。既然没有人代奏,那就只有自己来了。 “奴婢魏进忠叩见吾皇万岁!”既然皇上找的是魏进忠,那他就不能以李进忠自称。 “王安,你起来坐吧。”朱常洛并不打算让魏进忠站起来。 “谢陛下。”王安起身,然后到自己的工位上开始工作。 “你就是魏进忠?”朱常洛明知故问。 “回皇上,奴婢是魏进忠。”皇上没叫他抬头,所以他只能把头抵在地板上。 “魏进忠。这個名不好(未尽忠),改成魏忠贤吧。朕希望你既忠诚又贤德。”朱常洛语气平淡。 “奴婢叩谢圣上天恩!”魏忠贤很自觉地来了个五拜三叩的大礼。 “听魏朝说,你一直挺老实的。你老实吗?”朱常洛问道。 “奴婢......奴婢不老实。”魏忠贤的头上开始往外冒冷汗。他很清楚,今天的对话将决定他是死还是升。 “说说看,你哪里不老实。”朱常洛放下手里的奏疏,目不转睛地盯着魏忠贤。 “奴婢是自宫的。”魏忠贤回答道。 “朕知道,下一个。”朱常洛用指节有节奏地敲击桌面。 “奴婢年轻时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为了偿还赌债把亲生女儿卖了!”魏忠贤豁出去了。他只能赌,赌厂卫查过他的底,赌皇上不介意这件事。 “王安,你听见了吗?”朱常洛看向王安。 王安则一脸惊讶。皇上要重开西厂,不会在这个时候找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过来聊天玩儿。但他实在没想到,皇上找来的人竟如此没有底线。“回皇上,奴婢听见了。” “继续。”朱常洛命令道。 魏忠贤浑身颤抖,他感觉有一双大手正握着他的脖子,而且拇指还放在喉头上,似乎随时能捏碎它。魏忠贤快要晕过去了,所以他只能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皇上,奴婢......奴婢......与客氏有染。” 客氏,这人是谁?王安想了想,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客印月!这不是魏朝的对食儿吗?王安对魏忠贤产生了生理上的厌恶。如果皇上不在这儿,他会立刻叫人把魏忠贤轰出去,然后随便找个由头把魏忠贤赶出宫。 “王安,找个时间让客氏滚出宫!皇长子不需要奶娘了。”朱常洛虽然在对万安说话,但眼睛仍旧盯着魏忠贤。“至于魏朝那边儿还是瞒着吧。毕竟魏典膳和魏朝是好朋友。你说对吗?魏典膳。” “回皇上,对!奴婢是无耻小人。”魏忠贤喉咙一动,便把嘴里的血给咽下去了。 朱常洛点点头,缓缓说道:“你有上进心,这很好。但你要明白一点,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走的人,迟早也会变成一具尸体。或许还是吊死的。” “王安,你要小心魏公公,别让他钻了空子。”朱常洛冷笑一声。把几乎趴在地上的魏忠贤吓了个半死。 “奴婢晓得。”王安冷眼看着魏忠贤,眼神里满是鄙夷。 “魏进忠、李进忠、魏忠贤,来!站起来!看看周围。”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魏忠贤站起身,却只看见皇帝和司礼监掌印太监。 “朕很欣赏你的上进心,也很满意伱不瞒朕,所以朕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现在知道你那些狗屁倒灶的烂事的,就只有朕和王安。但朕打算继续维持你老实人的形象,让你能好好地为朕办事。你明白吗?”朱常洛突然提高声量,将对桌面的轻敲改成猛拍:“别往别处看!盯着朕的眼睛!” 魏忠贤跪倒在地,仰视天颜:“奴婢谨遵圣旨。”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直视没有温度的黑色太阳,那双洞察了一切的眼睛仿佛正在吸走他的灵魂。 饱含恐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但他不敢闭上眼,只能任凭灵魂被拉长、撕扯。 “很好,事情结了。”朱常洛转怒为笑,并悄悄地把右手收起来......力气大了点儿,好疼,应该是红了。“起来吧。” “谢主隆恩!”魏忠贤长出了一口气,他赌对了。皇上知道他的一切,但仍准备用他。 他三十多年来的一切污糟都被摆到了台面上。他已经不可能成为内廷第一人了,但能在王掌印的手下做皇上的好狗也是极好的。至少真的出人头地了。 “朕准备重开西缉事厂,这个西厂提督就由你来做。”朱常洛的语调就像是在馆子里点菜一样。“王安,给咱们的魏提督发一支笔吧。你认识字吗?” “回陛下,奴婢不识字。”魏忠贤老老实实地答道。 “那就叫个识字的人来做你的副手,顺便教你识字吧。你看魏朝怎么样?你俩同姓,想来能处得很好。”朱常洛微笑着征询魏忠贤的意见。 “奴婢谢圣上授师。”魏忠贤跪谢道。 “王安,把他带走,朕乏了。”朱常洛嘴上这么说,但还是拿起一本奏疏。“嗯,户科给事中递上来的抱怨,看来快了。”朱常洛喃喃自语。 “魏秉笔,跟我走吧。”王安冷哼一声。 “老祖宗,咱们去哪儿啊?”魏忠贤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是自宫的,紫禁城里没这规矩。既然我知道了,就得带你去检查检查。”王安瞟了一眼魏忠贤的下身。 完了! “是。” 第23章 天子门生的心事 米梦裳已经做了差不多半个月的“天子门生”了。比起那些通过会试参加殿试的新科进士,她算是正儿八经的由天子本人授课的学生,算是关门弟子。 但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皇帝和她的关系那叫一个相敬如宾,主打就是柏拉图式的男女关系。吃完饭,被新上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带到乾清宫。然后上课、下课、老师再见......第二天重复这个过程。 朱老师很贴心地为他的课准备了一间独立的教室。教室里放着一块被磨得很平的灰黑色大石板,每次上课,朱老师都会用白色的石膏棒在上面写写画画。她一旦走神,朱老师就会用戒尺敲击这块石板,提醒她别发呆、“看黑板”。 可在米梦裳看来,这块石头没那么黑,严格来讲算是“灰板”。 不得不说,用黑板上课非常直观,但缺陷也非常明显。有了这块该死的石头,朱老师便不再需要像传统的私塾先生那样站在学生身边,低下头看学生写在纸上的字。两人也就少了很多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直观授课的效率很高,加之朱老师提供的又是小学数学专科教育,不讲四书五经。聪明的米梦裳很快就弄懂了那些被朱老师称为“阿拉伯数字”的符号,以及包括加减乘除在内的四则运算。 学完了最基础的数字和算术之后,朱老师又给她讲了许多其他的概念,比如分数、负数,斤和两的换算,今年的一两银子等于多少铜钱,能买到哪些东西之类的。 有些概念她知道,有些概念她不知道,但朱老师每拿出一个新的概念问她懂不懂,她都会说不懂。米梦裳悲观地猜测,一旦课上完了,朱老师就不会再见她了。 让米梦裳心里稍微感安慰的是,虽然这段时间皇上没有碰她,她还是那么“冰清玉洁”。但好在也没有临幸别的妃嫔。王掌印暗搓搓地鼓励她,让她加油努力。说什么刘院使烦得很,每天进宫都会劝皇上清心寡欲,静心调养。 王掌印还说,等皇上调养完了之后肯定会兽性大发,啊不!肯定会本性回归。 但还要她怎么努力嘛?她每天都换变着花儿的打扮,想着总有一款适合您,但朱老师愣是一点儿表示没有,好像三角板和石膏棒才是他的妃嫔。 难不成教坊司教授的那些展现女性原始魅力的课程都是骗人的?难道是我太缺乏魅力吗?每天下课回去,米梦裳的心底都会生出一种由衷的挫败感。 为了让自己尽可能地赖在那间教室里,米梦裳很狡黠地把“学会”一个知识点的时间控制在不多不少的范围内。要是学得快,“毕业”就快,要是“毕业”了朱老师还没走出“清心寡欲”的阶段,自己这鬼课不就白上了吗?但要是学得慢,朱老师肯定会嫌自己笨,然后把自己撵走,再换個聪明点儿的学生。 “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朕知道你很好学,这很好。但贪多嚼不烂,你回去再消化消化。”朱常洛收起教具,点头以示鼓励。 鬼嘞!您教的东西一点难度没有好吗。米梦裳在心里冲朱常洛吐舌头,但嘴上还是得说:“妾愚笨,让皇上费心了。” “不费心,只要你之后能把这些知识好好地用上,把朕交给你差事办好,朕的心血就算是没有白费了。”朱常洛倒是挺喜欢这种诲人不倦感觉,“当然,事情办得好,朕会重重地赏你。”他今天破天荒地在米梦裳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一下。这是她被郑贵妃送过来之后,第一次和这个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 “妾先谢过皇上了。”米梦裳眼睛一亮,露出一个非常勾人的微笑。但朱常洛这时在想别的事情,眼睛瞟到了其他地方,很遗憾地没有看到。 哼!米梦裳不可察觉地轻哼一声,行礼离开。 要有分寸,这是她在王掌印的身上学到的知识。王安算是位极人臣、升无可升了,但他在妃嫔面前仍以奴婢自居,毫不倨傲。就算面对失宠的李选侍也是这样。 米梦裳其实已经把朱常洛将要交给她的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为什么要学算术和计量单位?什么工作和这两个东西最匹配?无非是工造和会计。皇上不会吃饱了撑的让宫里的人去做什么工匠。那她接下来的工作多半就是查账了。 查谁的账?朱常洛曾经说过,她要做的事情是家务事。什么是家务事?往大了说,天下事都是皇帝的家务事。往小了说,皇帝的家不就是皇宫吗,家务事就是宫里的事咯。 米梦裳想的很通透。皇上要查宫里的账,不能让宫里待查的人参与进来,但皇上又不可能让都察院的御史跑到宫里来搞事情,自然就只能在宫里找一个没什么根基的,尚未建立起利益勾连的人来主持这件事。 她丝毫不介意成为朱常洛手里的刀子,因为就算被刺伤的人憎恨,总还是被握刀的人紧紧攥在手里。 在被迫出卖第一次之前侥幸入宫,又侥幸被皇上选中的罪官之女米梦裳很需要安全感。 回到寝宫,米梦裳在其他美人的帮助下脱掉了漂亮但冗杂的衣服,换上便于行动的常服。 要不明天就这么去见皇上吧。米梦裳突然想。 多次被掌印太监亲自领着出入乾清宫,这让她的地位得到了显著的提升,所有人都对她客客气气的。甚至还有好事的宦官和宫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开了盘口,赌她什么时候怀孕。 一阵清风掠过太液池,穿破层层宫闱,将秋天的暮色送到米梦裳面前。她不由得生出悲秋的情绪,开始感慨韶华易逝、世事无常。不过她很快便打起精神将这种自艾自怜的情绪驱散, 王掌印说皇上是可以比肩太祖、成祖的中兴之主,才高八斗、满腹韬略。不会喜欢那些只懂琴棋书画、吟诗作对的流莺飞燕,所以米梦裳要让自己变成一只翱翔九天的、傲然自立的白鹤。皇上学什么,她就跟着学什么。 米梦裳拿起一本书,书名《宜垦令》,作者徐光启。 小半个时辰后,她又走神了。她开始幻想自己成为皇后,在百官的簇拥下陪着皇帝参加春天的亲耕礼...... 第24章 新西厂的底子 按照大明军队的惯例,练兵的或者带兵的总要吃点儿空饷、喝点儿兵血,总之再穷不能穷教头,再苦不能苦将军。但徐光启不仅没有吃空饷,反而想尽办法让耶稣会掏钱给他练兵用。 他的理由很充分,只要能用西式练兵法练出一支强军,然后在辽东或是别的什么地方打出点儿成绩,就能得到朝廷的认可。 但实际上,他不敢按西式练兵法练兵,因为耶稣会的资金支持,不仅不能解决旧有的问题,反而会引发新的问题。说得直白点儿,徐光启坑了耶稣会一笔钱来练大明的兵。 为了尽可能地让麾下的小一千人形成战力,徐光启选择了昂贵的戚氏练兵法。 首先是选兵,戚继光的选兵法总结下来是五用七不用: 强壮、视力好、手脚修长灵活、畏惧官府、面相有福且岁数在三十以下的人可以用。 但混迹社会、花拳绣腿、性格偏执、喜欢高谈阔论、面白怕事的人、在衙门混过日子的老油条,以及岁数超过四十的人不用。 总而言之,徐光启拿着朝廷的拨付的军饷和耶稣会的补贴,按照戚继光的选兵法勉强找了九百多个四肢发达、为人老实、遵纪守法、畏惧官府的年轻肌肉男来当兵。 这件事他做得滴水不漏,每一笔款子都是走的兵部的账,皆是以朝廷的名义而不是他徐光启或是耶稣会的名义发饷。他也没敢在这支部队里宣扬天主教义,这是找死。 不过结果还是好的。他在寄给澳门耶稣会的函件里,巧妙地把这笔钱和这支部队添了进去。说皇上愿意接纳耶稣会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看重了他练的兵,耶稣会的钱花得值,所以过来的时候记得再多带一点儿。 戚家军的步军营编制,是12人为一队。 一个杀手队包括队总1人、藤牌手2人、狼筅兵2人、快枪手2人、镋钯手2人、大棒手2人、火兵1人。 同时,一个鸟铳队包括10名鸟铳手、1名队总和1名火兵。 鸟铳队与杀手队,通常按一比一组成部队。 3队为1旗,每旗设旗总1人,全旗官兵37人;3旗为1局,每局设百总1人,全局官兵共112人;4局为1司,每司设把总1人,全司官兵共449人;2司为1部,每部设千总1人,全“部”官兵共899人。 3部为1营,设将官1人,中军1人,火器把总1人,加上部以下官兵2697人,全营战兵总计2700人。 但徐光启没那么多钱和武器用来招募并武装一支满编步军营。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弄了1.5个司,合6局,3杀手、3鸟铳,共672名战斗人员。此外他还招募了辎重及斥候部队共120人,未编人员150人。 现在,这942人正在西安门、太液池附近,原西缉事厂厂址,热火朝天地建造他们的营房。 陆中秋,今年三十一岁,辽东开原人。 萨尔浒兵败之后,熟悉辽事的熊廷弼得到神宗提拔,代杨镐经略辽东。熊廷弼走马上任,但还未出城,开原沦陷的消息便传到了北京。 破城后,努尔哈赤对开原进行了小规模的屠杀,并将剩下的汉人编为奴隶。但陆中秋当时非常幸运地不在家乡,而在稍南一些的铁岭。 得知开原城破,陆中秋肝胆俱裂,因为他的父母及妻女全在开原城。他原想冒死回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但为了给跟他身边的小儿子陆双阳寻一条活路。他只能忍痛跟着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铁岭难民一路南逃至北直隶。 可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到达通州之后,他和他十四岁的儿子只能靠给人打零工勉强维持生计。一直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苦日子。 陆双阳听人说进宫就能让爹和自己过好日子,就想跑到北京去参加宫里组织的招人活动。陆中秋听了陆双阳的想法,虽然十分感动,但还是找了根棍子把陆双阳狠狠地揍了一顿,总算是打消了他这个断子绝孙的想法。 苦中没什么乐可作,吃了上顿没下顿才是两父子的常态。直到徐少詹的征兵官在南门市支起一個募兵的摊子。 “爹,咱们不北上了吗?”陆双阳扯了扯父亲的衣角,问道。 “唉!我怎么知道朝廷是怎么安排的。”陆中秋长叹一口气,他原本以为训练一年多后离开通州,是为了北上辽东收复失地。可没想到部队到北京之后就不走了,这让他非常失望。因为就算谈不上什么国仇,家恨也总还是有的。 参军之后,他和儿子一直非常努力地训练,为的就是有一天能打回辽东,找到家人。因为表现优异,陆中秋还被提拔为了队总。年饷比其他人多了整整三两银子。 由于吃住都在部队里,所以他把自己和儿子挣到的饷银全都存了下来,希望夺回开原之后买两亩薄田,将来也好有个恒产来奉养父母,过个安生的日子。这是他最大的期望。 “干活吧,别想那么多。咱当兵的拿饷听令就是。”陆中秋扛起一块木头。往监造大人指示的地方走去。 陆中秋突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肩上扛着的这块木头。往哪儿搬、怎么用,不由自己说了算。 “整队!”徐大人高升之后,这支部队就没了主官,所以只好暂时由第一杀手局的百总夜烨暂代。 且不说夜百总有没有那个人望和能力压服其他五个百总,他的嗓门无论如何是肯定能压所有人一头的。 “妈的,都快放晚饭了你整个什么鬼队啊。”有人抱怨了几句,但没人不听令。这些新兵虽然还没上过战场,但单论纪律肯定能排到大明第一梯队。 各队、各旗、各局,按编制分列在前;而辎重、斥候及未编人员则排成方阵在战斗部队后方列队。 “趁饭点儿来,多半是新的领军了。想给咱一个下马威呢。”陆双阳在陆中秋身后嘀咕。 “闭嘴!纪律。板子没吃够啊?”陆中秋小声呵斥道。 徐大人的练兵方式非常戚氏原教旨主义,将“大棒在手,温言在口”的教育策略贯彻到了极致。 整队站错位置,挨打;队伍转向时转错方向,挨打;学了号令后面又忘了,挨打;定期考核成绩排在最后边儿,还是要挨打。 不过徐大人很贴心,不仅会打你,还会在你挨打之后,亲自来探望你,告诉你哪里做错了,下次记得改。徐大人口才很好,稍微多说几句,能让你生出一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想法。 但若是你好了伤疤忘了疼,又犯错了。那很抱歉,徐大人还会再打你。并一直重复这个过程,直到你不再犯错为止。 走在人群中间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宽袍的中年男性。他长得很高,看起来也很壮,但练过功夫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所谓的壮其实是虚胖。 男人蓄着胡子,脸上的颜色比周围的人白了至少一个色号。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个没怎么下过地,也没怎么晒过太阳的公子哥。 公子哥的左右是御马监统领的宫廷禁军,他们的手都放在刀柄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不过在场的新兵蛋子哪里认得这些人身上的衣服,还以为穿得越花,官职越大。 直到公子哥站定,周围的人除了少数侍卫全都跪下行礼,高呼“万岁”,他们才反应过来。 皇帝亲自来了。 第25章 军队的战斗力是用银子喂出来的 朱常洛虽然不研究军事,但也深知,在武器没有明显代差的前提下,纪律便等于战力。所以朱常洛非常重视这支部队。 “让他们操练一轮吧。”朱常洛坐在内侍太监端来的凳子上,轻声说道。 王安领命,大声问道:“这支部队的指挥是哪位啊?” 夜烨很紧张。今天之前,他见过最大的官儿是徐少詹了。当监造官员过来让他整队的时候,他打死也想不到皇上会亲自来校阅这支部队。 六个营的部队都轮不到皇上亲自来校阅,更别说六个局了。“我......臣......末将就是。” “你们练一轮儿吧,搞快点儿。”王安对军事一窍不通。他只知道皇上还没用膳呢。 “是......遵命。” 周围的士兵看着平日吆五喝六的夜百总,现在焉儿得仿佛霜打过的鹌鹑,不由得觉得很好笑。不过观礼台上的人大多板着一张脸,就像是上门来催高利贷的。正常人在他们的面前要是能笑出来才有鬼了。 稍作准备之后,夜烨一声令下。 鼓手开始击鼓,作战部队随着鼓声分成了两两一组,开始对抗。 夜烨认为,皇上不是来看实战演练的,在场的禁卫军也不会允许他们把火药和子弹装进枪里。所以便命令六个局都操近战及变阵之法。 鸳鸯阵、三才阵、五行阵,三种阵法的变化非常顺畅,往往是队总刚下令,小队就完成了变阵,并用不致命的演武兵器向扮演敌人的同袍发起进攻。 对抗演练完成之后,各局、各旗、各队便开始操演交替进攻以及掩护撤退的战法。 各队徐徐行出,共为两列。每一队前行时,各有一队后随以护之;前队遇敌,后队非紧急不许越杂,点鼓一齐徐行;擂鼓,前队疾冲后队疾随;退则打得胜鼓,前后队齐转身徐徐行回...... 演示完毕之后,朱常洛不住点头,赞道:“很好。朕很满意。”至于赏赐,前不久刚赏了,今天就算了。要是养成干个什么事儿都能得赏的印象,这支好苗子就算是废了。 “上饭吧。朕与你们共享此餐。”朱常洛刚得知这队士兵也没吃饭,于是便决定和他们一起用饭,也直观地感受一下明军的伙食。毕竟发言权是从调查里来的。 通州新兵的伙食还是那样:散发着油腥味儿的猪油炒面、带着稻子壳的糙米饭以及一小块盐水煮成的猪肉和几个时令的瓜果。 在侍膳太监试毒之后,朱常洛在数百人的目视下,面色如常地享用了今天的晚膳。 说实话,他快吐了。除了那碗带着稻子壳的糙米饭,和几個酸涩齐备的果子勉强没让他恶心以外,那什么猪油炒面和盐水猪肉都有一股最原始的热熔动物脂肪的腥臭。而且除了一点儿发苦的盐,这顿饭就再没有别的调料了。 “我大明的兵,就是靠着这种东西和草原上用牛羊喂养的骑兵作战吗?”朱常洛苦笑着自言自语。 朱常洛所不知道的是,在许多部队里,带肉的伙食还得出征之前才能吃到。 “李如柏。你觉得徐卿练的这支部队如何?”朱常洛和礼部尚书徐光启、前辽东总兵官李如柏一起走在回宫的路上。身前身后都有随侍护卫的禁卫军。 “人数虽然不多,但显有戚孟诸的虎狼风采。”戚继光只比李成梁小了两岁,算是李如柏的父辈。 “徐卿,你曾巡道河南,那里的兵与此军有几分相似啊?”朱常洛顾视徐光启。 徐光启觉得有些话可以说了,于是他抓住机会向朱常洛呈奏道:“臣曾廵历通州、昌平二处。考察了三个营......” 徐光启讲述了他在去年三月份考察军营的见闻。他调查的三个营理论编制一万人出头,可实编不到七千。理论编制与实际编制之间的小四千人差值,自然就成了各级将校嘴里的空饷。 后来,三个营招募了一些人,总计达到七千五百。可这七千五百人中,能扛得动的武器的,不过两千人。而这两千人里面仅有一两百人,能在身体素质上和徐光启编练的新兵媲美。 “京畿地方已经糜烂成这个样子了吗?”朱常洛闻言,眉头紧皱。 察觉到皇上身上翻腾的怒火,畏手畏脚的李如柏有意识地放慢脚步,稍稍弱了半个身位。 朱常洛察觉到李如柏的畏缩,但并未言语。 不同于一无所知的李如柏,徐光启是第四个知道皇上要重开西厂的人,故认为自己已是简在帝心。既然皇上锐意进取,那自是直谏为好。 “戚孟诸在时,戚家军的军饷是一年10两。通州、昌平的三个军营,每人每月领粮最多不过2石,合1两银子。”徐光启开始汇报军饷的情况。 “这不是差不多的吗?”朱常洛问道。 “圣上,戚家军包伙食,拿到手上的是净饷,每杀一敌,便赏赐12人小队30两银。而通、昌两地拨付的是食饷。非战时,士兵需自筹伙食,且杀敌无赏。”徐光启说的情况绝不止于通、昌二地。可以说除了辽东地区,全天下的军队基本都是这个样子。“若食饷1、2石,又须日日肄习,必皆化为饿殍矣。” “臣这支部队,共972人,每人每月发净饷1两半,年饷便是18两。加上伙食开支,光是吃食、军饷,一年就要费银差不多三万两。圣上,军队的战力是用银子喂出来的。”徐光启略顿,接着说:“圣上今日所进,几乎已经是大明最好最好的军粮了。” 徐光启想,皇上迟早会发现兵部给他的拨款和他的实际支出有异,所以干脆自己说:“兵部去年拨给臣军饷2万两。臣实际耗用5万余两(武器装备大多是他自己买的),差额来自耶稣会。” “嗯......嗯?你在军队里传教了?”朱常洛原本不甚在意,但马上反应过来,惊讶地问道。如果徐光启真的在军队里传教,那这群人不仅不能用,还会被他分散流放到语言不通的荒芜之地。这已经算是开恩了。 “臣不敢。”徐光启听见皇上语气不善,顿时冷汗直冒。他赶忙否认,然后把他蒙骗耶稣会的事情讲了出来。 “徐卿,朕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听了这些事情,朱常洛真是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 “啊?”徐光启闻言心中大定。他明白自己已经过关了。 “李如柏,你回去拟一个练兵的章程,要包括选兵、军饷、军械、伙食、赏赐、操练方法等各项事宜。写完之后不要呈送通政使司,直接递给司礼监。朕要开一个士官学校,这个校长就由你来担任吧。” “臣领旨。”李如柏闻言快步上前补上那弱掉的半步,抱拳领命。 李如柏觉得自己的人生终于迎来了转机。他这个被天下文武唾弃的“苟活之将”终于被皇上启用了。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改报告的快乐不是人人都能体会到的。 第26章 投名状 司礼监,内官二十四衙门之首。位于北安门的东南方向,万岁山的东北方向。被司设监、尚衣监、针二局、酒醋面局、内府供用库等司包围着。 它的面积并不大,还不到内官监的一半。但因为司礼监的职责是帮助皇帝批阅公文,所以它最接近皇帝,最接近帝国的最高决策权。因此它的威势极大,是其他内官衙门远不能及的。 西安门校阅士兵时候,朱常洛原本是想带着魏忠贤一起来的,毕竟时候到了,魏忠贤就是他们的最高领导。但王安委婉地告诉朱常洛,这位新任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做了一个小手术,去掉了某个本就不该继续存在的东西,需要静养无法随侍。所以朱常洛也只好作罢。 不得不说,宫里的技术比魏忠贤自己的手法高明得多,没有大出血,没有感染,也没太影响正常的泌尿功能。不过想来也是,野路子出身的魏公公怎么可能比得上经验丰富,手法娴熟的大夫呢。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魏忠贤的毛病好得差不多了。他下地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拜见他的顶头上司,掌印太监王安。 “哟!这不魏孤高吗?不躺床上改跪地上啦?”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跟在王安身后进入司礼监正堂。他进门第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地上,头朝向主座的魏忠贤。 “奴婢见过老祖宗,崔提督。”魏忠贤的姿态摆得很低,似乎并不在意崔文升那种带着明显侮辱意味的调侃。 不过崔文升却极不待见这个面相上看起来有些老实甚至木讷的新同事。“呆头呆脑的,也不知道皇上看上你哪儿了?”他一边说话,一边还毫不避讳地用轻蔑的眼神看向魏忠贤的下身。 魏忠贤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恭敬:“崔提督,奴婢愚笨,能得到皇上的垂爱,实在惶恐至极。若有不周到之处,烦请不吝提点。” 崔文升还想说什么,但王安却先一步开口问道:“跪多久了?” “回老祖宗。奴婢不过在这儿跪了一小会儿。”魏忠贤没必要说太多,王安自会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他在这儿跪了一下午。 “唔,起来吧。”王安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别整这些虚的。好好当差,尽心为皇上分忧比什么都好。”崔文升看了一眼魏忠贤,这都是爷们儿玩儿剩下的。 “崔提督教育得是。”魏忠贤起身,拱手拜道。 王安走到主座坐下,他还有一些本部的事务要处理。 司礼监下设文书房(收发章疏、圣谕)、中书房(专管文华殿所写书籍、对联)、御前作(制造御用家具)、内书堂(教太监读书)、经厂(书籍出版)等,每天的事情很多。虽然绝大多数不用掌印太监亲自操刀,但坐总听汇报还是要的。 所以王安很多时候比朱常洛还忙。他不仅得在朱常洛起床之前收拾好,到寝宫门口候着。等到朱常洛歇下,用不着他了,他还得回司礼监本部听各司负责人的报告...... 等到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帖,王安便挥手斥退了所有的宦官。只留下魏忠贤一个。 魏忠贤垂手而立,耷拉着脑袋静静地等待王安的训示,这是他多年宦官生涯总结出的经验。 最好的马屁是水到渠成、润物细无声的那种。领导得了成就或是得了大领导的表扬,那就轻轻地、如实地夸赞两句。关键在于,如果有人不知道这些成就,那就得在他们的面前“无意”地点一下。不用刻意表现,因为领导迟早会知道你在别人面前夸了他。 其次就是无声的,所谓无声的马屁,即撩衣叩头、非呼不应、非问不答,领导不说话那就把嘴巴闭上。 嘴巴一直不停,是最糟糕的,因为言多必失。说不定哪句话没拍到领导的马屁,反而拍到马蹄子上了。 宦官服务的对象,往往是有生杀的大权的,谨慎行事就更加重要了。别说皇上了,就算是不受宠的妃嫔,打死一个小黄门也不算什么事儿。打死你,不是杖刑太重,而是你身子骨太弱。 “魏西厂。”四下无人,王安也就不再避讳隐瞒,而是直接称呼魏忠贤最重要的职务。 “奴婢谨听老祖宗训示。”魏忠贤下跪叩头,将脑门抵在地板上。 “皇上吩咐,要我去斥退客印月,但我还没做,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王安学着朱常洛的样子用指节有节奏地轻叩桌面。 朱常洛曾专门跟他讲过,这种做法能给其他人施加额外的心理压力。如果地位远高于对方,或者说对方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效果会更好。 魏忠贤稍加思索。他不能在皇上和王安的面前继续戴老实人的面具。他们知道面具下真实的丑恶脸孔,伪装只会引发警惕乃至厌弃。所以他老老实实地答道: “老祖宗是想让奴婢来做这件事。” “我开始明白皇上垂青你的原因了。你确实担得起‘八面玲珑’这個词。”王安心里对朱常洛的敬畏又多了一分。 皇上龙潜东宫时果然是在藏拙。王安心想。 “为皇上和老祖宗分忧,奴婢义不容辞。”对于王安的“夸赞”,魏忠贤既没有否定也没肯定。 “好,事情做得漂亮点儿。”王安给了魏忠贤一个鼓励的微笑,但魏忠贤的脸贴在地上,因此没有看到。 “奴婢明白。”魏忠贤再跪叩头。他知道,纳投名状时候到了。 “出去吧,别忘记学习识字。司礼监秉笔太监是文盲,这种事情说出去那不是丢我脸,而是丢皇上的脸。”王安提醒道。 “是。奴婢定不忘老祖宗的教诲。”魏忠贤心里一喜。王安开始接纳自己了。 王安其实并不想接纳魏忠贤,要是皇上不用魏忠贤,他一定想法子把他弄死。对司礼监掌印来说,这没有任何难度。 魏忠贤这种不知道德为何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和“贤”这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至于“忠”,多半也谈不上。王才人过世之后,魏忠贤毫不犹豫地投到李选侍门下就是个例子。趋炎附势、因利而动,龌龊至极。 “但皇上既然要用,自然有用的道理。为了防止你三心二意,我就帮皇上给你上一条狗链吧。”看着魏忠贤远去的背影,王安冷笑一声。 第27章 名为“爱”的窒息 来自西伯利亚的凛冽挟着秋风扫过辽东,将淡淡的血腥带进北京。远超往年的秋寒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铺开,努力地寻找皮肤与衣衫的间隙。直到太阳遥遥升起,照亮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早起的市民才开始收获今天的第一股暖意。 福隆街上,一辆装饰得极为高调华丽的马车显得那么鹤立鸡群。车里,一个相貌极其妖艳的女人正和一个形质丰伟、满脸堆笑的男人对坐着。 “好冷啊。”女人眼神里闪过一抹幽怨,但这抹幽怨旋即变为娇嗔:“这么多天你才想起我......” “讨厌我啦,那我走?反正酒席表演都给你安排好了,你一个人去享受也行。”男人伸出手,一边说话,一边在女人精致的脸上轻轻地抚摸着。 下巴、嘴唇、鼻子、耳朵,他用最敏感的指尖一寸寸地感受着女人凝脂般柔嫩的肌肤。女人没再说话,而是任由他亵玩。 她已经禁欲好多天了,迫不及待地想跟这个不太标准的太监来一场久违的云雨,好好儿地释放释放腹腔下升腾的压抑。 王安把魏忠贤被再阉割的消息压下去了。除了皇帝朱常洛、极少数大太监,以及提供这项服务的专业人员,再没人知道新任的秉笔太监此前一直是個剩x老人。 严格来讲魏忠贤面前这个看似二十出头,实际三十有四的美艳少妇也知道这个事情。而且她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属于她和魏忠贤。 在魏忠贤的挑逗下,客印月的情致燃烧了起来。 不过不巧的是,他们的目的地到了。“我向老祖宗请了假,我们有一整天,别急,慢慢儿来。”魏忠贤抓住客印月的手,然后猛地亲在她如火般炽烈的唇瓣上。 “依你。”客印月媚眼如丝。 马车停在朝阳门大街偏北的一个名叫黯花楼的大型酒楼底下。魏忠贤花了整整一千两银子,在这里给客印月置办了一桌豪奢至极的“百肴大席”。这比他平时用来讨好客印月的五百两“六十肴大席”整整贵了一倍。 客印月很满意。 这个管仓库的假太监、半男人终于出息了。他获得了皇帝青睐,成了王安、崔文升以下的内廷第三人。 她也可以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而是明目张胆地抛弃魏朝那个真废物,和魏忠贤耳鬓厮磨。说不定魏朝还得恭喜她呢,恭喜她成为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对食儿。 出头了,自己终于出头了。 客印月十六岁嫁人,十八岁生了一个儿子,而她的命运就此改变。因为这个儿子给她带来了一样让她飞黄腾达东西,母乳。 她诞下儿子那年,紫禁城里一个姓王的女人,因为给皇太子生了个儿子被封为才人。王才人万般都好但有一个缺点,奶水不够。 客印月从此成了皇长子朱由校的乳母。此后她一直在宫里待着,待到朱由校断奶,待到朱由校长大,待到朱由校从太子的儿子变成皇帝的儿子。 她以为自己还要再等几年,等那位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的新皇帝龙驭上宾。这样一来,皇长子就会变成皇帝,而她就成了皇帝的乳母。 当然,她完全可以不止于乳母。宪宗皇帝的万贵妃不就比皇帝大十七岁吗?万贵妃是保姆,那姓客的乳母也是不是也能成为皇帝的枕边人呢?只要能成功勾引朱由校,那她的下半辈子就没有顾虑了。 觥筹交错之间,客印月醉了。在她逐渐失焦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的魏忠贤走到她身边,又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酒气置换,欲火升腾。“魏进忠,快来抱住我,用你结实的臂膀将我揽进怀里。快!快用你的爱让我窒息。” “不急,我会的。再忍最后一程,我已经为你选好了沉眠的地方。”魏忠贤将她横抱起来,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向那辆华丽的马车。如果客印月此时仍旧清醒,她就会发现这辆马车并未掉头。 魏忠贤将客印月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地脱下,然后用双手抚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马车顺着朝阳门大街一路向东,然后在城门口被东城兵马指挥司的守门士兵给拦了下来。“检查!把帘子掀开。” “这是司礼监的马车。”车夫撩开衣角亮出司礼监的腰牌。 守门的士兵和白日巡城的锦衣卫看见司礼监的腰牌,别说继续检查了,就连刚到关口的屁都给夹了回去。“请!” 马车驶出朝阳门时,客印月已经被魏忠贤脱得不着一缕了。娇躯暴露在空气中,但魏忠贤已经不可能对此再有任何反应了。 “叔,到地方了。”魏忠贤的侄儿魏良卿敲了敲车架。 “好。你先去吧,看看东西备妥了没。”魏忠贤还在感受客印月的体温。 “准备什么?你怎么还不脱呀?”这不是她第一次在车里缠绵。 魏忠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 “可惜什么?快,快与我共度良宵。”客印月已经醉得无分昼夜了。 魏忠贤在客印月的唇上亲了最后一口,温柔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如你所愿,我将用爱让你窒息。” “快!”客印月受不了了。 “这根绳子就叫‘爱’。”话音刚落,一根麻绳便套在了客印月的脖子上。 “呃......!呃......”魏忠贤下手极狠,只一瞬间客印月的嗓子就没法再清晰吐字了。 一息、两息......,他的力道之大,放手时,绳子竟在两掌上留了一道深深的勒痕。在此过程中,他始终表情淡漠,脸上除了淡淡的惋惜再无别的神色。 客印月死了,死得并不安详。即使酒精麻痹了她的感官,她仍旧死不瞑目。 “唉~~!”魏忠贤抱起赤裸的尸体走下车。很快便来到一个一米多高的井型柴火堆旁边。 他将尸体放上去,然后又叫他的族孙魏鹏程去把马车里的衣物拿过来。 “叔,现在点火吗?”魏良卿拿着火把站在魏忠贤身边。魏良卿有点垂涎这具身体,但他不敢有丝毫表露。 “我来吧。”魏忠贤将客印月的衣物一件件地塞进柴火堆底下。“拿出来。”他发现客印月的首饰少了几件。 “这都是值钱货啊。”魏鹏程有些不舍。 “不想死就拿出来。”魏忠贤表情语调皆不变,却让魏鹏程感到了极大的压力。 “唉!好。”魏鹏程将私藏的东西都掏出来,魏忠贤才把视线移开。 他实在搞不懂魏忠贤的想法,为一个必死的女人一掷千金,然后还要把她的珠宝首饰全烧了。这不糟蹋东西吗! 大火熊熊燃烧,焰峰在魏忠贤的眼睛里跃动,却无法加热瞳孔里的冰冷。 “侯国兴找到了吗?”魏忠贤看着逐渐焦炭化的尸体,问道。 “已经处理掉了。按您的吩咐,扒光衣服、毁掉面孔、尸首分离、分别掩埋。”外甥傅应星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很好,现在忘掉客氏和她的儿子吧。” 魏忠贤很满意。 第28章 皇上要修仙了? “王安还真是个老狐狸。”魏忠贤独自一人坐在回城的马车里自言自语。 失足坠亡、打水溺亡、想不开吊死......在宫里杀掉一个不被皇上庇佑的女人,对位高权重的王安来说就像是撕掉一张没用的草纸,根本费不了多大功夫。只需要一个小小的暗示,客氏就会消失。 魏忠贤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人精之一,自然不可能听不出王安的暗示。所谓“做得漂亮一点儿”,无非是斩草除根。 没什么好犹豫的,魏忠贤确实贪恋客印月的身体,但为了满足权欲,他连男人的至宝都能舍弃,更何况一副美艳的皮囊。 他把事情做绝了。客印月的焦尸和侯国兴的无头尸是魏忠贤呈给王安的投名状,但他也因此断了自己的后路。 皇长子朱由校早年丧母。客印月这个心思并不单纯的奶妈于是趁虚而入,在很大程度上充任了这一角色,填补了朱由校心底因为既缺母爱又缺父爱而空出来的部分。 即便客印月在朱由校心灵的空洞里塞入的是肮脏的东西,但对朱由校来说,肮脏的东西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更何况,自幼缺少教育的朱由校并不十分知道什么算是“正确”。 魏忠贤以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掉了客印月和她的儿子。这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成为皇长子朱由校的心腹太监了。在大明现有的政治氛围下,只要皇长子熬到皇父宾天,那他就是皇帝。 而大明的皇帝如果想要处死宦官只需要一句话,哪怕你位极司礼监掌印。 所以,从客印月断气的那一刻起,魏忠贤就不可能再三心二意,而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成为泰昌皇帝朱常洛最忠实的仆人,并排除一切试图威胁朱常洛地位和生命的人。 死在泰昌皇帝前面,这是他善终的唯一途径。 —————— “客印月和侯国兴的尸体都找到啦?”王安坐在司礼监本部偏厅的主座上,他的面前只有一個垂手而立年轻宦官。 “老祖宗,找到了。客印月被魏忠贤烧成了一具焦尸,不辨人形。埋在朝阳门以东十六里外一处杳无人烟的树林里。” “侯国兴身首分离,身体被魏忠贤的家仆丢到了广宁门外的乱葬岗,而脑袋则被砸了个粉碎丢去喂野狗了。”回来复命的太监还不知道给魏忠贤打下手的全是他的亲戚。 “他发现你了吗?”王安点点头,继续问道。 “发现了。按照老祖宗的吩咐,我等并未刻意掩藏行迹。他们做事也没有避着我们。”太监回答道。 “很好。自己去账房支一笔款子,拿却和小的们好好儿歇歇吧。”王安手书一张支取五百两银的条子递给复命的太监,然后摆手示意他出去。 “多谢老祖宗。” 宦官走远后,王安嘴角微微上扬。他喉头蠕动,自言自语道:“皇上性宽仁慈,但我王安可不仁慈......” 处理掉客印月的第二天下午,王安领着魏忠贤再次来到南书房。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求见。”这次有人在门口为两人通名。 “宣。”朱常洛站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酸麻的后腰。 “奴婢王安拜见吾皇万岁!”王安行礼如仪。 “奴婢魏忠贤拜见吾皇万岁!”魏忠贤还是有些发抖。 “起来,都起来。”朱常洛扭了扭腰。 “王安,龙虎山的张天师走到哪儿了?”朱常洛的语调仿佛是让王安给张天师打个电话问问他走到哪儿了一样。 我怎么知道?王安被问得一个头两个大。但皇上问话不能不答:“回皇上,张天师应该就快接到圣旨了吧。”就算涉水的地方统统乘船,江西龙虎山到北京也得至少一个月。 皇上又要修仙了?魏忠贤心下疑惑。 “太慢了。希望张天师能比耶稣会的人先到。”朱常洛摇头叹气,然后看向魏忠贤:“去那边看过了?” “回皇上,看过了。”所谓的“那边”,就是在西厂旧址上新建的营房。 “那好,你把这个拿去,好好儿熟悉熟悉。到时候就按这个来办。”朱常洛拿出一沓被金色绳子捆起来的纸递给魏忠贤。 “奴婢谨遵圣谕。”魏忠贤跪倒在地,用双手接住。 组建新西厂事情做得很隐蔽。虽然宫里宫外的人都知道,徐光启在通州练的兵被调到皇城驻扎,但各方都以为宫里准备把这队人拨给御马监用来补充禁卫军。他们根本没功夫去注意这不到一千人的部队,事情实在太小。 东厂的吃相过于难看了。郑国泰和郑养性两父子凭着万历皇帝对郑贵妃专宠,在朝中敛了三十多年的财,比严嵩二十年的任期长了一半还多。抄家抄出来的钱怎么可能连在京六品以下官员的区区五十四万两的欠俸都补不齐。 户部与兵部对东厂的不满已经到达了顶峰。 但东林党和以浙党为首的“三党联盟”,却不约而同地把言官们熊熊燃烧的表达欲给压了下来。 两派的核心人物摸不清皇上的心思,都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按理说,皇上在内阁扩大会议上明确指出抄家款的用途:先是补俸、后是补饷,最后再交给兵部使用。这么看,皇上应该是知道这笔抄家款的大致数额的。 锦衣卫和司礼监不是瞎子,东厂更不可能一手遮天。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就算言官不上弹章,皇上也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崔文升那封欲盖弥彰的蠢信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所以,“三党联盟”猜测皇上反悔了。皇上之所以不下令申饬东厂,是因为这笔款子根本就是被东厂提督崔文升拿去孝敬皇上了! 而且,由太医院院使刘和清带出的一则消息,也在一定程度上从侧面证实了这一猜想:皇上向龙虎山张天师暗发上谕,令他速速来京。 皇上可能起了修仙的心思! 建道观、修生祠、找祥瑞、搜集天下异宝炼制丹药。以上每件事情都是要花大价钱的。 不过“三党联盟”并未就此下定结论,因为刘和清凭着刘一燝的关系投了东林党。无论他的消息是真是假,背后都一定有东林党的影子。 而且浙党领袖、内阁首辅方从哲在某次会议上灵光一闪。将皇上召张天师进京,与东林党人徐光启升任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这两件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联系起来,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皇上不是要修仙,而是要搞宗教对抗,防止耶稣会一家独大。 这个猜想有一定的合理性。可问题在于,它仍旧没有解释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而是任由他持续敛财。 最后,“三党联盟”只能得出一个保守的决议:崔文升是一定要弹劾的,但他们应该让东林党人先弹。 “皇上该不是在效仿郑庄公吧?”方从哲的脑子里没来由地冒出了“共叔段之乱”的典故。“但这是为什么呢?” 第29章 崔文升的“完美计划” 啪! “啊!我招!我招!可你倒是问啊!你不问问题我招什么啊!?”东厂地牢,一个只剩一条裤子的男人被捆在拷问架上。他连着挨了两鞭子,但面前的拷问官愣是什么也不问。 盐水杀威鞭,这是东厂特有的审讯方式。无论是谁,只要上了拷问架,先扒光衣服用盐水浸透的鞭子猛抽三下再开始提问。 啪! 执鞭的壮汉下手极重,每一鞭都能将受刑人打得皮开肉绽。如果上级有特殊的指示,他还能非常精准地将鞭子连续抽在同一个地方,只要三鞭,就能从创口看到受刑人的骨头。 “啊!求你别打了!你问什么我都答。”受刑的男人来自被抄家的郑府,他是为郑养性管账的书办。 这个书办的身份并不公开。在外人看来,他不过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随侍小厮。除了年纪大了些,不适合作为兔儿相公供口味奇特的郑都督淫乐外再没有别的特殊之处。 不过郑都督的小花招在侦查手段繁多、逼供经验丰富的东厂面前,简直就像是孩童的游戏。 在提督崔文升的领导下,东厂对郑养性的府邸进行了掘地三尺式的搜查,找到了价值总计超过二百万两白银的货币与珍宝。可无论番子们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记载财物来源的账册以及负责记账的书办。 负责侦缉工作的役长刑炳很敏锐地意识到,这两样东西被人以某种方式藏了起来。但刑炳的权限不够,只能向统管现场的上级,掌刑千户邹凯愠,陈述自己的猜测,让邹凯愠自己拿主意。 邹凯愠的主意很简单。即贯彻落实提督崔提督的指示,对可以扩大化的地方进行无限制的扩大化。 虽然在抄家之前,郑贵妃以退出乾清宫和放弃封后为代价,给侄子郑养性争取了一个“发还原籍”的恩典。不过这份恩典仅限于郑养性和他的妻儿,郑府里的其他人仍处于待查状态。所以等到郑养性带着妻儿离开郑府后,整個府邸就都成了“可以进行无限制扩大化的地方”。 于是,在邹凯愠的指挥下,东厂番子对留滞在郑府的男女家丁进行了惨无人道的拷打与凌虐,找到不少蛛丝马迹。种种线索汇集起来之后,郑养性的管账书办也就浮出了水面。 “你叫什么?”邹凯愠坐在椅子上隔着木槛向男人提问。 “郑廉。”男人如实回答。 啪!又是一鞭子。 “回答问题要全面!你叫什么?”邹凯愠大喝一声,重新发问。 “小人原名关六,入府后郑大人,不!郑国泰赐名郑廉!”郑廉痛得快要昏过去了。 “在郑府做什么工作?”邹凯愠微微颔首。 “别打,你问什么我都说!郑国泰活着时我既做兔儿相公供他消遣,又做管账书办经手资金流水。郑国泰死后我就只做书办了,郑养性看不上我。”郑廉和“骨气”这个词向来没有任何关系。 “呵,干你们这行的也有人老珠黄的时候?”邹凯愠的鼻尖喷出轻蔑的气息。“郑府藏银多少,账册现在何处?” “有!”为了避免被再次抽打,郑廉只能将邹凯愠嘲讽也当做问题。“郑府现藏白银九十六万两,藏黄金八万两......” 啪!可郑廉还是没能逃过。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又挨了一鞭子。这次他彻底昏死过去了。 “用冷盐水给他来一下。”邹凯愠话音刚落,另一个壮汉就提着装满盐水的桶子朝郑廉走过来。 他猛地一泼,郑廉便被惊醒了。 “啊!”郑廉痛苦地嚎叫和挣扎着。 “对不上!郑府上下只有七十二万两白银和四万两黄金的现货。”邹凯愠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次抄家,东厂上下都有分润,而作为掌刑千户邹凯愠至少能拿到三万两银子,如果郑廉所言非虚,那邹凯愠还能再多拿一些。 “爷,求您别打了。您让我一件事一件事地说啊!”郑廉大哭着哀求道。 “剩下的东西都在哪儿?我问的是全部。” “小时雍坊丙字胡同张宅、咸宜坊乙字胡同李宅......”郑廉竹筒倒豆子般地将郑养性这只狡兔的洞窟全部说了出来。 邹凯愠心动了,他咽下一口名为贪婪的唾沫。心想:这些钱肯定都在,因为郑养性离京的时候一直都有东厂的番子尾随,他没机会取钱。要不想办法自己吃掉一部分吧。 ...... 邹凯愠依照郑廉的供述拿到账册之后便将它交给了崔文升。可他还是没敢私吞哪怕一两银子,因为他看不懂,也不知道怎么改。 而能够帮他改账的郑廉,在他交出账册的当天就被有着同样需求的崔文升给提走了。 崔文升不仅有更改账册隐瞒收入的打算,还想要通过这本账册挖掘一些和郑氏父子有勾连的财主或是官员,进行更大范围的“抄家扩大化”。他认为可以通过勒索大户的方式来填补被挪走的郑府抄家款。 为了尽快坐稳东厂提督的位置,崔文升不仅默认了属下的贪污行为,还伸手从抄家款里拿钱出来贿买属下。 不过就算是让郑廉做了假账,崔文升也不敢直接吃掉太多银子,欠户、兵两部的账是必须还的。他很清楚,王安执掌东厂时一定摸过郑养性的家底,只是不知道钱藏在哪里而已。 所以他一直拖着,并多次请求户、兵两部耐心等待。 为了避免在朝会时被杨涟那样的疯子突然袭击,他还给分别给浙党方从哲和东林党赵南星写了一封文辞粗浅但言辞恳切的亲笔信。 他在信里痛斥郑养性的狡猾并抱怨抄家行动的困难,请他们出面安抚户、兵两部以及各科道言官。 这些信最大的作用不在于说服两派的领袖,而在于给他自己套上一层马甲。 如果真有疯子不按流程正常朝会,而是跳出来攻击他,他就可以据此向皇上解释,并争取更多的时间。在崔文升看来,自己的信发挥了最大的作用,因为递到皇上那里去的奏疏都只是抱怨而非弹劾。 在邹凯愠揪出郑廉找到账册之前,崔文升一直睡不好觉。他每天晚上都能梦见皇上的冷眼。这可太吓人了! “马上就要好起来了!”崔文升为自己的完美计划感到无比的自豪,他不仅贿买了下属的忠诚,还将补上户、兵两部的欠款,而那些被他勒索的大户也一定会因为他手上的把柄而不敢声张。只要以后好好经营,东厂就将变成他的天下。 第30章 是时候整肃东厂了 酉时到了,刘一燝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准备离开内阁。今天没什么大事,还是待朝、上朝、散朝、到文华殿正南靠近会极门的内阁当值,然后照例和坐在主位的首辅方从哲两看相厌。 皇上今天没来内阁,因此也就省了许多接待上的功夫。不过内阁大学士们倒是挺想让皇上常驻内阁的,因为这样能省掉更多的功夫。至少很多事情能够当即拍板,而不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司礼监批红。 刘一燝没有得到紫禁城骑马或是紫禁城坐轿的恩赏,只能和其他的内阁成员一样走着下班。不过这也不太费劲,南薰坊就贴在皇城根儿上,出了东安门再走不到两里路就能到刘府。 实际上,大多数三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喜欢把宅子设在南薰坊,这也就导致南薰坊的房价居高不下,动辄万金。 不过三法司的高官倒是不会来南薰坊凑热闹,因为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本部衙门全都苦哈哈地挤在阜财坊。那真是上朝麻烦、下朝也麻烦,每天至少得比其他高官早起一刻钟才能准时到达午门候朝。 刘一燝出了东安门,径直走向刘府的轿子。轿夫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好一会儿。就算只有两里地,刘阁老也不能用自己的腿走。他倒是想把这笔钱省了,但这是必要的排场,省不得。 晚饭过后,刘一燝捧着一本还带着油墨香气的书看了起来。 《初等数学图讲》编者徐光启、孙承宗;插图孙承宗;司礼监经厂出版;建议零售价二两银子。 刘一燝不知道这本书上印这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是要干什么。不过他猜测这是皇上放出的风声与暗暗的警告。要是有人敢于在礼部上疏请求加开新科的时候提出反对,那他将会同时面对礼部尚书徐光启、帝师孙承宗以及司礼监。而司礼监基本等于东厂加锦衣卫。 而且更过分的是,这本书的扉页上还有附图的编者简介。简介开头的第一句话就是:徐光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游学时曾拜会东林书院...... 搞得就像是东林党在公开支持新数一样。 刘一燝看着徐光启画像上那个翘起来的嘴角就来气,这是在挑衅吧? 皇上让徐光启来补礼部尚书的缺,之后还搞这么一手,明显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数,与其和皇上对抗到底,还不如现在就开始学习。 东林党人善于党同伐异,但脖子上长着的大多也不是榆木疙瘩做的脑袋。 书刚翻开没多久,一个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搅扰了刘一燝的思绪,这让他很不满。刘一燝极其讨厌别人在他看书的时候打扰他。“干什么?要是没有要紧事我非得给你上家法!” “阁老!有人......有人递来拜帖,说......说是王掌印亲自来了。”仆人气喘吁吁。 “王安?!”刘一燝从椅子上窜起来。 他现在一听到宦官上门就开始紧张。王安亲自上门,这让他的“杨涟PTSD”又犯了。 “不见吗?”仆人看他一脸惊惶,于是试探性地问道。 “请王掌印进来。”刘一燝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王安是东林党的奥援。皇上潜龙在渊的时候,东林党便和王安有过非常密切的接触。而且王安的身份远不像崔文升那么敏感,勾结崔文升还有可能被扣上里通郑贵妃的帽子,但勾结王安能叩什么帽子?里通皇上吗? 其实仔细想想帽子还是能扣的,比如欲仿张居正、冯保挟制皇上,把持朝政。不过比起未然的事情,拒绝王安并将他推到对立面才是失智之举。 不一会儿,王安满脸堆笑地走进刘府正堂。拱手施礼:“刘阁老。” “王掌印。”刘一燝还礼。 两人坐定,仆人端来热茶。王安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一番寒暄之后,王安率先进入正题:“刘阁老,差不多是时候了。东林可以开始写弹章了。” 刘一燝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所以并未在第一时间答应下来:“王掌印,请恕我冒昧,皇上究竟是什么心思?”东林党人和王安的对话向来是比较直接的。 “唉。皇上错用崔文升。”王安叹气道。 “那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呢?”刘一燝问出心里最大的疑问。“王掌印,你我都是为朝廷、为皇上效力。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皇上是不是为了玄修要截留这笔钱?” 要真是这样问题就大了。如果皇上有意效仿嘉靖帝求访长生不老之术,那么东林党人只能上疏恳请皇上打消此意。 他们之前四处散布张天师即将进京的消息,为就是让其他人先帮着趟趟雷探探皇上的心思,等事态明朗再做打算。但方从哲这只老狐狸就是不上钩。 “刘阁老。我可以非常肯定地告诉你,皇上并无玄修之心。”这件事本来就是朱常洛通过刘和清散布的烟雾弹,目的只在于转移外廷的注意力。如今一切准备就绪,也就没必要留着这层掩人耳目的纱帐了。 “召张天师进京是徐礼部的谏言。”王安略顿,眼里凝出一股显见的寒意。“话说刘阁老是从哪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呢?” “徐光启建议皇上召张天师进京?”刘一燝用惊异的语气巧妙地回避了王安的提问。刘和清多次带出与皇上有关的独家机密消息,这意味着他对东林党的重要性与日俱增。 绝不能让王安查出是刘和清向东林党递了消息!刘一燝暗下决心。 王安哑然一笑没再追问。很自然地顺着刘一燝的话头继续说:“是的。徐礼部曾对皇上说,召张天师进京是为了避免‘三武一宗’的事情再次发生。与其让朝廷的屠刀落到耶稣会身上,不如一开始就把苗头压下去。” “徐光启还真是有意思。”海外的耶稣会怎么可能斗得过传承千年的龙虎山张天师,这完全就是在吊着耶稣会玩儿。 “那皇上为何不申饬崔文升?”刘一燝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皇上错用崔文升。”王安也回敬一个重复的答案。 错用?刘一燝开始思考这个词的意义。对了!皇上不想留一個“识人不明”的名声......也不对,申饬崔文升让他收手不是更好吗?...... “皇上要借机整肃东厂!”刘一燝猜到了。 “对,皇上想要效仿郑庄公对东厂来个欲擒故纵,所以一直忍到现在。”王安暗自佩服,但脸上不动声色。“但我不想让皇上背上‘识人不明’的名声。” “所以王掌印想要东林怎么做?”刘一燝点点头,心想:这样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皇上即将对东厂下手,但曾经的太子侍读不想让皇上蒙羞,所以亲自上门来跟东林党勾兑勾兑。 “我希望东林党在弹章里只攻击崔文升和东厂。并且强调皇上广开天恩,从內帑里拨付资金支付欠俸、欠饷的事情。你们一定要将皇上放到正确的位置上。”王安引导道。“不是皇上‘识人不明’错用崔文升,而是我王安错误地举荐了崔文升。这是司礼监的问题,不是皇上的问题!” 真不愧是王侍读。刘一燝点头暗赞,然后举起双手向紫禁城的方向拜道:“皇上天恩浩荡,明察秋毫!” “那我就告辞了。”王安满意地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 第31章 弹劾与议罪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六日。 东林党人、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 左光斗在弹章中写道:“崔文升原本是先帝皇贵妃郑氏的宠宦,幸得皇上之优容,擢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后得掌印太监王安举荐,得受事东厂。” “崔文升上任之后,不思忠君报国,反纵容下属私贪内帑,使户、兵两部月逾未足恩款!皇上设立东厂,原本是为了缉捕奸邪。然而崔文升用事后,日以构陷为要,稍有嫌疑即重刑逼供,非缴千金不得出狱......” 一石激起千层浪,左光斗的弹章刚到通政使司就被遍传京师。没多久,北京所有的大小官员都在讨论崔文升的事情。 然后,在京六科(对应六部)及十三道(对应十三省)等数十名言官,对东厂提督崔文升、掌刑千户邹凯愠、理刑百户颜过及隶役、缉事等四十余人发起了如海潮般的“弹章攻势”。但是凡有点品级,或是手下有几个人可供驱使的小领导,都必然受到了至少一份弹章的攻击。 只一个下午,朱常洛的御桌上就堆满了弹劾东厂的奏疏。 对此,朱常洛一概不看,只命令司礼监将弹章的主要内容,和内容的出现频次分类整理出来。崔文升和东厂的处理办法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准备就绪,弹章的作用只在于为圣旨提供创作素材。 可他这种当甩手掌柜的行为可累坏了协理政务的王安。不得已,王安只能让刚摆脱文盲阶段但仍需学习的魏忠贤,以及司礼监新晋的第三位秉笔太监魏朝来协助他分类汇总。 数百封弹章里出现频次最高的罪名自然是私吞郑府的抄家款。 不过言官们在提及此条时仿佛事先商量好了一般,全都将抄家款说成是皇上的帑金。声称东厂的侵占行为不仅是在侵犯户部、兵部对抄家款的使用权,更是在损害皇上对这笔钱的所有权。并暗示崔文升及涉案人员所行之事,已经远远超出贪污受贿的范畴,而进入到了大逆不道、蔑视圣上的地步。 跟这条比来,就连东厂番子凭着账册敲诈勒索,最后闹出人命的罪名都只能是陪衬。 东厂是宦官主理的,一般来说,皇帝并不会就宦官的赏罚问题征询内阁的意见。但这次,朱常洛却破天荒地命人去问大学士们对此的看法。 “诸位以为应当如何回复皇上啊?”方从哲苦笑着询问同僚们的意见。 方从哲虽是外廷第一人,但内阁首辅这个位置具有的双重性,却让方从哲在面对有关皇上的问题时非常尴尬。 一方面,首辅是文官天然的领袖,不能和文官们形成的一致意见唱反调(大多数时候文官群体无法形成一致意见),如果文官们集体不买他的账,那么他将寸步难行;另一方面,作为最高行政长官的内阁首辅只是皇帝意志的执行者,如果忤逆皇帝,那么他的存在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只有当文官群体的一致意见与皇帝的意志相符时,首辅才不会两头为难。但每次文官群体形成一致意见,几乎都是为了反对皇帝的决定。 “皇上为什么要让内阁拿意见?”史继偕不解。 “皇上可能是在犹豫?”被重新起复并被任命为次辅的叶向高几天前刚到北京,他既不是东林党的人,也不是“三党联盟”的人,因此尚未完全熟悉京师的情况。 “犹豫不是反对。所以我们按百官的意见上呈就是。”刘一燝轻笑道。 “你是说建议皇上处死崔文升?”韩爌有些犹豫。“革职、发配就行了吧。” “打蛇打七寸。”刘一燝坚持道。 “如果皇上不允又当如何?”南京教案的始作俑者沈?,也是皇帝朱常洛即位伊始便奉诏来京加入内阁的官员。不过自从徐光启拜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之后,他就开始变得谨慎了起来。 “就算皇上不允,我们也不会吃挂落,没损失的。”刘一燝通过王安知道了皇上的心思,自然是有恃无恐。 “不,我觉得我们还是稳妥一点儿得好。尽早把案子坐实,好好儿打击打击东厂的嚣张气焰才是上策。”韩爌与崔文升并无私仇,他想的只是文官对宦官的公怨。 “方首辅,你怎么看?”刘一燝把话又递回给方从哲。 怎么看?我不想看。方从哲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说道:“按刘阁老的意思办吧。”给崔文升论死不一定会忤逆皇帝,但他要是和“一致意见”唱反调,一定会被东林党赶下台。 “方阁老,我认为还有另外一种办法。”神宗时,叶向高曾以阁员的身份独相七年(内阁只有他一个人)。自然十分明白方从哲的难处。 “哦!进卿快讲。(进卿是叶向高的字)”方从哲眼前一亮。 叶向高没有卖关子,点点头说道:“东厂虽缉天下奸邪,但它仍是一个由皇上的家仆组成的内务机构。既是家仆,自然应当按照家法、比照先例处置。” 乍一听,叶向高只是在建议方从哲把皇帝踢过来的皮球给踢回去,但这里面其实埋藏了一個非常血腥与残酷的处理意见。 家法是祖宗定的,而朱明皇室的祖宗自然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尽管朱元璋定下的许多规矩都被后来的皇帝弃用了,但从来没人敢说这些规矩已被正式废除。 如果真按所谓的家法和先例来处理此事,那崔文升和一众涉案人员最好的下场是被拉去砍脑袋。 “进卿大才!”方从哲不住点头。次辅叶向高居然用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将方从哲从两难的境地里拯救了出来。他不用忤逆皇帝,也不需要和“一致意见”唱反调。 刘一燝脑筋稍微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叶向高的意思,满意地点点头。 史继偕无所谓、沈?觉得很稳,也都不反对。 只有韩爌仍对此抱有顾虑:“如果皇上不允,一来一回又是不知道多少天,我只怕横生变故啊。诸君难道忘了刘健、谢迁的事吗?” 武宗朱厚照初即位时,八虎跋扈,内阁联合六部九卿气势汹汹地上疏请杀刘瑾等人。武宗犹疑,刘瑾哭求,最后内阁大学士刘健及谢迁被罢官驱逐。 “诸位!内阁现在要做的事情不是杀掉崔文升,而是打击东厂!皇上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韩爌卡了一下,将肯定的语气转为推测。 第32章 垂死挣扎 崔文升不知道,或者说还没来得及知道左光斗上疏劾他,如雪崩般涌进紫禁城的弹章就淹没了他和东厂。 他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明明前一天城里还风平浪静,除了几个被带到东厂地牢的大户因为受不住拷打而死掉外,再没有别的意外发生了呀?怎么一觉醒来,整个北京城的所有言官都开始弹劾自己和东厂了呢? 他的第一反应是查源头。在崔文升看来,只要找到第一个上疏弹劾自己的人,就能弄清是哪些势力在与他作对。如此一来,他便能尝试联系这个势力的反对派来表达些不同的意见,从而将水搅浑。只要舆论不一边倒地攻击他,他就能向皇帝解释。 同时,崔文升召集了东厂上下所有拿过钱的人,要他们赶紧把拿走的抄家款全部吐出来,拿得出来立刻拿,如果用掉了就去借!无论如何都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补够原始数额。 “别舍不得,先把钱吐出来保命保职,钱丢了以后还能再捞。人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他先是威胁,然后立刻转为安慰:“郑府的账册我已经复制了一份,上面的人个個都是家财万贯的富户。只要能挺过这一关,银子一定滚滚而来!” 在如同天塌般的压力之下,崔文升的威逼利诱起到了极好的效果。不到一天,被侵吞的赃款就还了大半,这让崔文升信心大增。他认为,这些钱一定能让自己在皇上那里顺利过关。 当崔文升得知弹劾的源头是御史左光斗的时候,他几乎要气炸了。这个人不仅是东林党人,更是杨涟的密友。 “这些人都有病吧?他们怎么就一直咬着我不放啊!”崔文升自认为从未得罪过这伙人。 气愤之余,崔文升还得办正事儿。他给东林党以外的所有党派都递了信,希望他们能发表一些不同的意见。崔文升的要求很简单,他不需要这些党派上疏庇护他,他只需要他们力陈郑养性的狡诈以及抄家行动的不易即可。 但这些信件无一例外全部石沉大海,他没有收到哪怕一封回信,就连回绝他的人都没有。这让他努力维持的镇静开始崩塌。 于是,他决定找一名替罪羊来作自己最后的屏障。毫无疑问,厂督以下最大的掌刑千户邹凯愠便是一个极好的选项。他找人伪造了邹凯愠的笔迹,并用邹凯愠的名字和这个笔迹在北京城里的各大钱庄开户存钱。无论由谁来调查,邹凯愠都将辩无可辩。 做完这一切,崔文升便拿着厚礼去求见顶头上司王安。只要能买通王安为自己说话,那过关的概率就将大幅提升。崔文升为这场收买准备了接近二十万两白银,这是他命令郑廉从账册上抹掉的部分,也是他认为能安全侵贪最大数额。 当他再次进入紫禁城后,那种因为无人回信而产生的焦虑瞬间消失了。皇上没有叫人拿他,一路上遇见的人也仍旧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打招呼。 就差把大礼送到王安手上了,崔文升相信王安一定不会拒绝,毕竟王安已经收过一次了,而这笔贿金是上次的三倍还多。他突然又羡慕起王安来,“谁叫人家圣眷正隆呢。动动嘴皮子就能挣二十万,同人不同命啊......” 他一路走一路碎碎念,很快就到了司礼监本部衙门。 “老祖宗在吗?”崔文升进入正堂,却连半个鬼影子都没看见。 “回秉笔,老祖宗、秉笔太监魏忠贤和秉笔太监魏朝都不在。”因为两个秉笔都姓魏,所以回话的人只能叫他们的全名。 “好吧,老祖宗去哪儿了,是回去了吗?”崔文升不关心两个魏太监的下落,只想知道王安所在何处。 “应该在乾清宫随侍皇上。” “这么晚了......”崔文升继续问:“老祖宗回来过没?” “今天一天都没来司礼监。应该是挺忙的。”小黄门答道。 “当然忙了......”崔文升的心情突然恶劣起来。 崔文升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晚膳时间已过王安却仍留在乾清宫,这说明弹劾他的奏章非常多,而且并不是被皇上冷处理掉了。 如果他这个时候去乾清宫哭诉求饶,结果很可能是直接撞在枪口上。如果他不去,等到皇上知道他进宫之后没去请罪,而是因为没找到王安直接走了,那小事也会变成大事。 思来想去,崔文升还是决定去乾清宫哭诉求饶。“希望王安能默契一点儿拉我一把。” 深吸了几口气后,崔文升干脆迈开大步子朝乾清宫走去。 “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崔文升求见!”来到乾清宫南书房,崔文升立刻磕头求见。 与崔文升想象的不同,现在陪在朱常洛身边的不只有掌印太监王安,还有米梦裳及她的清账小队。 她完成了学业,还立刻当起了老师。王安从司礼监内书堂(教太监读书的地方)给她找了六个平均不到十二岁的小黄门。他们的特点非常统一,聪明、好学、听话。在米梦裳一天十四个小时的知识轰炸下,这些孩子很快就到了“饿死师傅”的出师阶段。 就连朱常洛也忍不住感慨,比起王安精挑细选的小黄门,米梦裳笨了不是一点半点。这可把米才人气了个够呛,但她却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尚处于童工阶段清账小队,目前正在全面稽查内官二十四衙门的经年账目。朱常洛要求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清各衙门每年的预计开销及实际开销,并查清有哪些人动了不该动的手脚。 为了必将到来的战争及筹谋中的改革,朱常洛需要很多钱,而存钱的方式从古至今无外乎开源、节流两种。开源很难,而且往往需要很多时间和精力的事情一步一个脚印地去做。 相对来说,节流就容易多了,因为全天下开销最大的单位就是京师皇城。只要能得到确切的数字,朱常洛就可以开始动刀子了。 “东厂侵贪案”不过是这场大戏的序幕。 内阁的回复有些出乎朱常洛的意料,他原以为东林党会顺着百官的意见,主张处死崔文升。在他自己意见不明的时候,首辅方从哲也不会选择跟舆论唱反调。无论如何表达,内阁递来的意见只会是处死崔文升。 但韩爌最终以一己之力说服了整个内阁。因此,他们的回复里没有“按照家法”,只有“比照先例”。 比照先例?这真是困了就有人来送枕头啊。 第33章 出乎意料的反对 跟懒政怠政的神宗皇帝朱翊钧相比,尚未改元的新君朱常洛堪称雷厉风行。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崔文升“侵贪内帑、刑讯勒索”的第二天,中旨就下来了(中旨:不过内阁的旨意)。 不过皇帝的旨意下达之后非但没有平息汹涌的廷议,反而让朝局变得更加诡异。 上谕:今日罢朝。 上谕: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即刻抓捕邹凯愠、颜过、文德彰......等四十六名涉案人员,投入诏狱关押。令南镇抚司严审此案。 虽然内阁没有接到圣旨,但大学士们仍是头一批得到消息的人。 “锦衣卫!?”得知中旨的内容,刘一燝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看来很不幸地被你言中了。”次辅叶向高苦笑着看向韩爌,摇头叹气道。作为神宗朝独挑内阁的重臣,他对这种事情再熟悉不过了。 皇上命令锦衣卫北镇抚司去抓捕东厂的涉案人员,这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在于这案子不该由锦衣卫南镇抚司来审。 东厂的编制非常独特。厂督以下最高级的行政人员,是被称为“贴刑官”的“掌刑千户”和“理刑百户”。自东厂建立伊始,这两个职位便由“锦衣卫千户”和“锦衣卫百户”来担任。 此外,包括掌班、领班、司房等文职隶役,以及役长、番役等武职缉事全由锦衣卫拨给的军官充任。 也就是说,除了最高行政长官——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东厂的其他管理人员全部来自锦衣卫。 虽说南镇抚司主内,负责本卫(镇抚司非锦衣卫独有)的法纪、军纠,但这里面可以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这群人完全可以一口咬定没有贪污,只是把钱暂存东厂银库,尚未拨付户、兵两部而已。如果锦衣卫愿意配合,就算银库里一个铜子儿都没有,锦衣卫也可以在东厂衙门里面“搜到”这笔钱。更何况,东厂衙门里真的有钱。 锦衣卫可以抓东厂的人,可以杀东厂的人,但不能去审东厂的人。 “诸位,拿个主意吧。要是让锦衣卫来提审东厂,那成什么了?”首辅方从哲本不愿意掺和这件事,但事已至此,他必须站出来。 “还能有什么主意。皇上下的是中旨,我们想封驳也没东西驳啊。”沈?仍旧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 “此事必须争!这口气要是过了,下次就该断气了。”韩爌是在暗示东厂可能的报复。 “我们现在应该先弄清楚皇上的心思,如果皇上真的要包庇东厂,那我们就只能联合六部九卿一起上疏反对了。”万历二十年的榜眼史继偕,曾因为萨尔浒惨败的事在文华门前跪了整整一个白天,只为求请天子视朝。 “皇上未必是想要包庇东厂。新君御极未久,此前又久居深宫,有可能不知道其中的猫腻,只是从表面理解的厂卫之事。”因为王安曾亲自找东林党通气,所以韩爌并不认为皇上会包庇东厂。 “那皇上为什么要罢朝?”沈?问道。 “一天之内递进去接近三百封弹章,皇上不想上朝也很正常。”韩爌回答道。 “那我们立刻草拟内阁意见,向皇上阐述其中的利害。”方从哲抽出一张白纸,提笔就要写。 “在那之前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刘一燝思考片刻,说道。 “什么事?”方从哲抬起头。 “佥签/傅櫆!”刘一燝和叶向高同时说。 傅櫆,正七品官。按理说他这种品级是没资格直接参与这种大事的,但他官职非常特殊,特殊到他不仅能参与此事,甚至还能影响事态的走向。 祖制:锦衣卫拿人,有驾帖发下,须从刑科批定,方敢行事。换言之,锦衣卫“驾帖”拿人必须经过刑科给事中“佥签”,拿不到这个逮捕令,锦衣卫就不敢抓人。 万历朝,神宗怠政,天下官员有缺不补,以至“驾帖”发出,因刑科无官没法“佥签”,所以锦衣卫甚少拿人,天下风气为之一松。 而傅櫆就是新君御极之后的补缺上任的刑科给事中。 “皇上,崔文升已经在外面跪了快一整天了。”王安轻声提醒道。 “你的意思是让他起来?”朱常洛有些意外。 “奴婢的意思是让他滚去别处跪,少在这儿碍皇上的眼。”王安给朱常洛添了一杯茶,又给邻座的米才人添了一杯。 “呵......呵......”米梦裳本来满脸“仙气”地处理着面前的账册,听到王安的话突然就被逗笑了。但皇上还绷着脸,她就只能很辛苦地憋着。 “就让他在这儿跪着吧。记得给他送饭,别饿死了,他还有别的用呢。”朱常洛吩咐道。 “奴婢领命。”王安躬身领命。 清账小队的分工非常明确,朱常洛让米梦裳和另外一個相对来说不算太聪明小黄门组成“翻译小组”,负责在账本上的中文数字旁边添上阿拉伯数字的注释。 然后,一个同样由两人组成“填写小组”,负责比照注释后的原始账册,将数字填入司礼监经厂最新印刷的表格册上。 表格册完成后,便交给由两个善于速算的小黄门组成“会计组”,他们将负责用借贷记账法重新编制新的账册。剩下的一个能一目十行的小黄门则在整个过程中对所有小组的工作成果进行多次核验。 熟悉工作流程之后,清账小队的效率变得很高。可即便是这样,如山似海的原始账册还是多得让人绝望。 “累了就回去休息吧,这活儿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干完的。”朱常洛习惯性地把手放在米梦裳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一下。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像他在原来那个公寓里养的猫。安静、听话,不是很聪明的同时又有点儿小小的狡黠。 “妾不累。能为皇上分忧是妾的荣幸。”米梦裳盈盈一笑。 “还是回去吧。你受得了,他们也受不了。”朱常洛敏锐地察觉到了六个小黄门对下班的期待。“王安,把他们送回去。” “皇上!”一个年轻的宦官奔跑着越过跪在门口的崔文升,跪奏道:“皇上!刑科给事中傅櫆拒绝给锦衣卫佥签!” 第34章 被腰斩的计划 刑科给事中傅櫆其实并不想蹚这趟浑水,可内阁的授意既然送到他这儿来了,他也就不得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他虽是言官,但和杨涟、左光斗完全不是一类人。傅櫆没有满腔的热血,也没有远大的抱负,他只想好好地、安稳地守着多年寒窗换来的官位。 傅櫆毫不意外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以一种极度另类的方式,“幸运地”体验到了内阁首辅那种被人两头堵的感觉。 接受内阁的授意意味着和皇上作对,但给锦衣卫“佥签”则意味和所有同僚作对。真是进亦死,退亦死。 傅櫆没有太多的时间思考,他只能赌一把。杨涟冒犯皇上非但没有罢官论死,反而连升八级,巡按辽东。傅櫆不求升官,只希望皇上不会因为他的忤逆行为处置他。 出乎傅櫆意料的是,他拒绝“佥签”的决定,让他在言官群体中的声望达到了顶峰。只半天,他就成了和杨涟及左光斗并肩而立的“三猛士”。满朝的赞许之声,让傅櫆有些飘飘然,也在一定程度上冲淡了他心中的忐忑。 不过这可着实吓坏了被皇上下旨严拿的东厂诸官。 这些人是神宗朝便调任东厂的锦衣卫军官,一直和老东家一直保持着非常好的关系。无论皇上是否有意包庇他们,只要这个案子交到锦衣卫手上,让南镇抚司去审,那他们就一定能顺利过关。 到时候再反诉言官诬告,就能好好儿招待招待这帮子吃饱了没事儿干的酸子们。 但这个狗屁的刑科给事中傅櫆却拿着祖制拦在了他们入狱的康庄大道上。在自家急得上蹿下跳的邹凯愠都想找人给傅櫆弄死了。但他清楚得很,这个关口弄死刑科给事中无异于找死。 “只希望厂公那边能有好消息了。要是这关能过,我一定给您修生祠!”邹凯愠遥拜皇宫,连磕响头。 而被他期待着的东厂提督崔文升也在给人磕头。“老祖宗!救我!” “你自己找死,要我怎么救你?”王安一脚过去,将跪在地上的崔文升踹得侧倒在地,差点就要撞到下班回去的小黄门王承恩。 老祖宗不是挺和蔼的吗?这一脚直接刷新了王承恩对王安的认知。 “老祖宗。求您去告诉皇上,我没有贪污啊!”崔文升还在嘴硬。 “哼!你自己好好儿想想清楚再说话吧。”王安摆手,让人把晚饭放到崔文升面前。“这是你今天的吃食。吃完了接着跪!” “好!”看着眼前的饭菜,崔文升觉得自己还有救。 刑科给事中傅櫆拒绝“佥签”的决定给朱常洛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让锦衣卫去查东厂,当然不是为了包庇东厂。而是想在锦衣卫的包庇行为确实发生之后,顺理成章地成立新西厂。 之后再用新西厂同时对锦衣卫和东厂展开调查,从而全面整肃皇帝直属的特务机构,为厂卫改制奠定基础。新制度他都已经拟好了,就等着包庇案发了。 刑科拒绝“佥签”,几乎等于给朱常洛的计划来了个腰斩。 而且在这件事上他没法申饬内阁和傅櫆,因为他们的行动完全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朱常洛只能吃下这個哑巴亏,另行打算,静待事态发展。 于是,泰昌朝第一件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发生了。言官集体弹劾东厂,皇帝认可弹劾下旨缉拿所有涉案人员,内阁授意刑科给事中阻止缉捕行动,最后这一行为居然收获了言官群体的高度赞许。 一时间,无论是内廷还是外廷、不管是政官还是言官,全都沉默了。朝廷在前日的喧嚣之后竟然立刻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沉默之中。 每个人都在猜测朱常洛对此事的态度。百官最不想看见的事情,是皇上申饬内阁并以抗旨为由将傅櫆撤职拿办,这意味着皇上确实有意包庇东厂。 但朱常洛不会这么做。可以预见,一旦他申饬内阁、拿办傅櫆,百官立刻就会炸开锅。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整个朝廷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到“东厂侵贪案”这一件事上。 无论过程如何,事态到最后必然发展为皇帝和群臣的权威争夺战。如此一来,新西厂势必遭到更大的反对。这显然不是他希望看见的。 朱常洛决定保持沉默,他相信内阁不会只是授意傅櫆来给自己添堵,他们必然有话要讲。 这个判断是正确的。在太阳完全沉落,但九天尚未昏黑的时候,首辅方从哲带着内阁的解释亲赴乾清宫求见皇帝。 方从哲得召,一路小跑,这可把老头儿累坏了。方从哲气喘吁吁地来到南书房门口,看见趴跪在地上的崔文升和他衣服上的脚印,心里不由得一凛。一瞬间,各种猜测在他脑海里显现。 “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方从哲求见!”门口的太监看见方从哲来了,赶紧为他通名。 “进来!”朱常洛略微调整表情,将声量调至门外也能听清的程度。 “臣方从哲,拜见吾皇万岁!”方从哲一上来就行了个五拜三叩的全礼。 “起来,有话就讲。”朱常洛摆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内阁到底在想什么?不是你们叫朕比照先例的吗?朕比照先例诏令锦衣卫去抓东厂的人,你们却授意那个叫傅櫆的给事中来给朕添堵。难道你们想要包庇东厂吗?” 朱常洛语气里那种毫不掩饰的质疑与责备,非但没有让方从哲感到惶恐不安,反而让他觉得心情舒畅。 皇上果然只是不晓其中猫腻而已。方从哲心想。 “咳。”方从哲清了清嗓子,说道:“内阁绝无包庇东厂之意!” “哦?”朱常洛扬头挑眉,示意方从哲继续说。 “皇上,除提督东厂崔文升外,东厂人员皆出自锦衣卫......”为了让皇帝切实感受到两个特务机构之间的勾连关系,方从哲生动形象地举了好几个例子。 “所以内阁的意见是什么?让都察院去查东厂?”朱常洛点点头,但面色仍旧不善。 除非方从哲失智了,否则他绝对说不出让都察院去查东厂的话来。 “内阁......内阁的意见......”方从哲支支吾吾。 事态紧急,内阁还没有形成意见。他来这里只是为了阻止皇上将案子交给锦衣卫调查审讯而已。 第35章 请圣上重开西厂 唉。看来处理锦衣卫的事情要往后稍稍了,先把东厂的事情处理好再说吧。朱常洛心想。 “方阁老,你倒是说啊。内阁想让谁来审理此案?”朱常洛用施压的方式引导道:“说不出来你就回去吧。‘比照先例’,哼!内阁还真是会说话。” 一般来说,涉及内廷的案子都是不审的,皇上要么包庇涉事人员,要么下旨拿人按自己的意思处置。如果皇上想要知道事情的真相,派人去调查,也是直接拣选信得过且不涉案的官员(通常由勋贵武官主导),不会询问内阁的意见。 但这次皇上不但问了,还非要个答案。挑人的事情只能由皇上自己来做,方从哲无论给出什么建议都是错的。 “内阁的意见,是将此案交给司礼监去查。东厂提督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自然应当由司礼监负责监督。”看见侍立在侧的王安,心乱如麻的方从哲只能说出这个和“比照先例”一样圆滑的处理意见。 “哦?司礼监......内阁建议由司礼监出面调查东厂?”朱常洛轻抚胡须做沉思状。 “回陛下,是的。” “那明天朝会的时候,以内阁的名义把这件事提出来。”朱常洛点点头,从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出去吧,朕累了。” “臣告退。”方从哲觉得事情好像不太对,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方从哲走后,偌大的南书房就只剩下朱常洛和王安两个人了。 “让那个畜生滚进来!”朱常洛沉声道。 自方从哲进去后,崔文升就一直尖着耳朵在听。可惜里面说的声音并不很大,他只能听清一些零碎的词句。但这也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 “皇上让你滚进去。”王安站在崔文升面前,用重音强调“滚”字。 这咋滚?有楼梯呀......稍思片刻,崔文升把跪姿调整成躺姿,侧着滚到第一级阶梯下,然后手脚并用逐级上“滚”。好在南书房前面的阶梯不算多,没多久他就上来了。 “奴婢崔文升叩见吾皇万岁。”崔文升的声音颤抖。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想好了再说。”朱常洛走到几乎蜷成一团的崔文升面前。他没想到王安真的让崔文升“滚”过来。 崔文升脑门抵地板,鼻息冲刷地面,上翻眼便看见朱常洛的黑面金龙绣无忧履。他向前爬行一段,将脑袋抵到朱常洛的鞋尖前才开口说话:“皇上,奴婢有罪。” “你当然有罪!”朱常洛喝到。“你出身贵妃郑氏门下,朕非但不计前嫌,反而重用你,将你放到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的高位上。你这畜生都干了什么好事?” 朱常洛从桌子上拿起弹章一封封地砸到崔文升头上。 “不思忠君报国!” “侵贪内帑!” “纵下贪污!” “私设刑堂!” “敲诈勒索!” “你就是这么回应朕对你的期待的?”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朱常洛对崔文升完全没有任何期待,崔文升存在的意义就是顶替王安成为东厂提督。 东厂烂到雁过拔毛能把雁拔下来让毛飞走,谁在任上都不好使。不过崔文升的操作还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宦官震撼。“贪污公款贿买下属,然后通过勒索来填补亏空。伱有本事啦,整個朝廷都在看朕的笑话。你真是给朕长脸了啊!” 汗水从毛孔里渗出,穿过不甚茂密的发丛,凝成豆大的汗珠滴落到地面。 皇上什么都知道了!崔文升想要开口辩解,但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他的喉头滚动、气息翻涌,嘴唇数次开闭,最后只从牙缝里泄出四个字:“奴婢知罪!” “刚才方阁老建议朕把你的案子交给司礼监审。你觉得司礼监该怎么审,怎么判啊?”朱常洛挥手。 王安会意,他走过来、蹲下身,抓住崔文升的头发往后拉,迫使崔文升仰视天颜。 “该怎么审啊?”朱常洛嘴角上扬,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崔文升不想死。但他很清楚,自己要是上堂过审,最好的下场是绞。步刘瑾的后尘被判凌迟也不是不可能。“求陛下开恩!求陛下开恩啊!” “写!”朱常洛把一支笔和一叠纸扔到崔文升面前。“谁拿了,怎么拿的,拿了多少,给朕写清楚点儿。” 王安松手,崔文升立刻就像多日没有进食的野兽那样扑向面前的纸笔。这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出卖嘛,反正已经干过一次了。 次日,乾清门早朝。 不得不说,神宗怠朝三十年还是有那么一丁儿好处的,至少言官们不会因为皇帝罢朝一日就上疏抗议。 当文武百官按照品秩列队依次穿过午门、皇极门、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进到乾清门的准备上朝的时候,发现殿里已经跪了一个人。 不用费脑子去猜,这时候跪在那儿的人肯定的是崔文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还是方从哲领头,对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 “众卿平身。” “谢万岁!” 官员礼毕,兼任鸿胪寺卿的礼部尚书徐光启高声唱道:“奏事”。 鸿胪寺卿这个位置上本来是有人的,但朱常洛并不只是想让徐光启挂个虚职。所以干脆就把原来的鸿胪寺卿升到南京养老去了。 内阁首辅方从哲咳了两声,绕开崔文升,行至御前跪奏道: “‘御史左光斗劾东厂提督崔文升案’。内阁认为,崔文升虽提督东厂,但仍为司礼监秉笔,司礼监有任责审理此案。故内阁建议,将崔文升及其下涉案人员交由司礼监严审严办。” 方从哲离开南书房回到内阁之后,把情况跟同僚们说了一下,大多数阁员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不免有些担忧。 一方面,崔文升能坐上东厂提督这个位置,很大程度上有赖于王安的举荐。虽然刘一燝和韩爌二人推测王安不会庇护崔文升,但这个推测是否准确犹未可知。 另一方面,司礼监没有内部监察机构和稽查人员。如果要对东厂展开大规模调查,势必需要新的人手,成立新的部门。这个新的监察机构会不会把手伸到外廷来也是一个未知数。 方从哲撇了一眼御座旁的微笑着的王安,心下惴惴。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什么圈套。 “准!”朱常洛颔首。 皇帝的话音刚落。跪在地上的崔文升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磕头跪奏道:“奴婢有罪!为办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并永绝此类事,奴婢恳请圣上重开西厂!” “啊!?”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36章 新旧西厂之议 从进入乾清门看见崔文升的那一刻起,百官便开始猜测皇上让他提前跪候的原因。 有人猜是为了论罪,也有人猜是为了开恩。但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崔文升趴在那儿居然是为了提请重开西厂。 西厂,全称西缉事厂。成化十二年(1476年),道士李子龙以“左邪之道”驰名一时。李子龙以符术私结太监韦舍,韦舍受其蛊惑,将之带入皇城。李子龙因此有机会登顶万岁山(万岁山在紫禁城一河之隔的正北方),观察内宫。 外来人登万岁山的行为怎么可能瞒得过锦衣卫的眼线。于是,“妖道登山”案发,李子龙伏诛正法。 生性多疑的宪宗皇帝朱见深得知此事后极度紧张、疑神疑鬼,大感东厂失职。为了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成化十三年,宪宗皇帝命令宦官汪直从锦衣卫中拣选精锐组建西厂。 宪宗朝的西厂基本等于东厂的“高恶意升级版”。 西厂所领缇骑(锦衣卫校尉)的人数比东厂多一倍,同时兼领东厂及锦衣卫的职权。理论上可以侦查天下所有民臣的言行,并可以对疑犯进行拘留、用刑。西厂如果要逮捕中、低级官员,甚至可自行决定,不必向皇帝奏请。 先斩后奏、皇权特许。西厂只存在了五年,却搞得天下人心惶惶,各怀疑虑。 【民间斗詈鸡狗琐事,辄置重法,人情大扰......权焰出东厂上。】 所以,当崔文升以“为办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并永绝此类事”为由,提请重开西厂时,几乎所有官员都惊了。 其中最震惊的,当属离崔文升最近的方从哲。 这个建议提得实在太是时候了。首辅方从哲前脚才以内阁的名义奏请“将案件交由司礼监审办”,崔文升后脚就提请重开西厂。而且这两个人一前一后,还靠得很近,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们之间有什么勾连。 但问题在于,崔文升为什么要勾结方从哲呢?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吗?如果只是把案子交给司礼监审理,崔文升或许还能从王安那里求得一线生机。但如果真的成立西厂,那西厂必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办好这第一桩买卖。 能搞出这般贪腐大案的崔文升,绝不是愿意为了“永绝此类事”牺牲的高尚之人。他这么干必然得了谁的什么好处,要么是某位新西厂的预定提督,承诺放他一马,要么就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授意他这么做。很明显,后者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答案呼之欲出。不是崔文升勾结方从哲给自己的棺材板上钉钉子,而是内阁配合皇上,借着“东厂贪帑勒索案”给文武百官演了一场名为“重开西厂”的大戏。 ‘怪不得皇上要我在朝会上,以内阁的名义提出此案!’方从哲突然觉得自己这个首辅差不多快当到头了。皇上把他们摆了一道,将内阁也拉进“请开西厂”的阵营。 但西厂是什么货色?就算放进厂卫系统里,西厂也是相当炸裂的存在。东厂管得了的西厂要管,东厂管不了的西厂更要管。什么人都敢抓,什么都敢杀。 决不能让西厂再被放出来!方从哲深知,自己作为百官之首,只有严词反对这一条路可以走。但昨天内阁才授意刑科给事中傅櫆以拒绝“佥签”的方式,把皇上的中旨给顶回去。如今想在这样的局面下出面阻拦,恐怕只能上辞表了。 方从哲下定决心,可稍加思虑之后,他发现自己很难拿出正当的理由来反对崔文升的奏请。 崔提督的话说得太冠冕堂皇了。他不仅没有喊冤,反而摆出一副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样子,以戴罪之身奏请皇上成立专门的机构严办自己领导的部门。 方从哲卡在那儿了。 站在文官队列最末的御史左光斗深吸一口气,准备出列反对崔文升的提议。他明白崔文升一定是得了皇上的授意,想开西厂的不是崔文升,而是皇上。而且他也和方从哲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崔文升。但他是言官,必须站出来。 最后,他决定绕开崔文升,通过直接陈述西厂之恶来劝说皇上:“圣上!成化十三年至成化十八年(1477年至1482年),汪直督西厂,气焰嚣张、横行霸道、私设刑狱、擅杀命官,只五年便搞得人心大乱!” “正德元年至正德五年(1506年至1510年),谷大用督西厂,得颛刑杀,擅作威福,缇骑四出,天下骚动......还望圣上三思。” 看见有人出头,其他的言官也跃跃欲试,纷纷打起腹稿准备劝说皇上打消这种危险的想法。 就在第二个言官准备发言的时候。朝会的主持人,鸿胪寺卿徐光启却先一步走上前,顺着左光斗的话跪奏道:“臣以为,御史左光斗此言甚是......” 他也跳出来跟皇上唱反调?百官疑惑。 多亏《初等数学图讲》的发售,徐光启一下子就成了名动京畿的风云人物。只一個多月,徐光启就能与久负盛名的东林党领袖赵南星、邹元标二人比肩了。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有劳于孙承宗给徐光启画的半身像。说实话,很帅。 徐光启把左光斗刚刚列举的西厂之害又重复了一遍,但到最后却话锋一转,说道:“故,臣以为,此番重开之西厂不应与锦衣卫及东厂相类。锦衣卫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东厂掌缉奸捕邪、肃反清叛。而新开之西厂应不涉二者之事,凌驾二者之上,专司侵贪漏税之案。” 还跪在陛前的方从哲听着徐光启的提议连连点头。‘对啊,皇上还没说这个西厂该做什么呢。如果皇上同意此奏,把新西厂的职司限制在缉贪查漏上,那么暂时便不用担心再闹出旧西厂的乱子,同时也能够堵上言官们的嘴。如果皇上不同意,仍要复开西厂如旧,到时候内阁再提反对也就不算是自食其言了。’ 于是等到徐光启奏毕,方从哲便立刻说道:“臣附议!” 第37章 来自皇长子的仇视 “不事巡查缉捕、肃反清叛,专事缉贪查漏?”朱常洛轻抚下巴上的胡须,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左光斗不是榆木脑袋。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徐光启这是在以退为进。与其和皇上杠在哪儿,争个黑白分明。不如后退一步把新西厂的职司卡死,反正缉贪查漏的职责用在东厂的案子上也够了。于是,左光斗补奏道:“此奏甚是允当!故,臣合提督东厂崔文升(没有定罪,职位还在)、礼部尚书徐光启之奏,附首辅方从哲之议,请开专缉贪漏之新西厂!” 朱常洛深吸一口气,长长呼出。呼吸之声在静听针落的乾清门清晰回荡,群臣明白,皇上被左光斗和徐光启说动了,脑中正思绪纷飞、天人交战。 几近死寂的沉默持续了差不多三分之一刻钟。最后,朱常洛皱着眉头看向徐光启稍加凝视,又过了几秒才展颜微笑:“徐卿所言有理,准奏。具体的规制,着内阁、户部、刑部、司礼监,还有你徐光启一起同朕商议吧。” “内阁领命!”内阁首辅方从哲起身拱手。 “户部衙门领命!”户部尚书李汝华出列拱手。 “刑部衙门领命!”刑部尚书黄克缵出列拱手。 “司礼监领命!”司礼监掌印王安下陛,走到黄克瓒身边拱手领命。 “臣徐光启领命!”徐光启以个人的名义拱手领命。 散朝之后,朱常洛起身,朝龙椅后边的屏风走去。当一只脚穿过屏风的时候,朱常洛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吩咐道:“王安,把那个畜生带去关着,该吃吃、该喝喝,别弄坏了。还有一台戏等着他唱丑角儿呢。” “遵命。” 说完,朱常洛点点头,示意屏风后边坐着的皇长子朱由校、皇五子朱由检跟着他去上课。从第一次乾清门朝会开始,每天早朝两位皇子都会跟着。 他们什么意见都不发表,只是单纯地坐在那里安静地听。由于屏风是丝质的,因此官员们也能依稀看见后面的人影。 这搞得百官很是疑惑。太子屏后听政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就算侍立在皇帝身侧群臣也不会感到意外。但两位皇子一起听政就很奇怪了,因为屏后的椅子可以有两张,但屏前的龙椅只有一张,哪怕它再长,上面也只能有一个屁股。 不过倒也没人跳出来反对。因为就算太子之位悬空,皇上也没有表现出弃长立幼的意思。更何况两位皇子的母妃在生前也都谈不上多受宠爱。不可能重现神宗时,那种因为专宠某位妃子而非要立她的儿子为储君的情况。 王安领着崔文升走后不久,两名姓魏的秉笔太监暂时接管了掌印太监随侍皇帝的工作。 魏朝原本是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同时还兼着兵仗局的差事,地位不低。当他更进一步,升至第三秉笔太监的高位时也并不十分意外,因为魏朝一直以来都是王安的心腹。在他看来,定是王安在皇上想要新增秉笔太监的时候提了自己一把。 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好友李进忠竟然也升了。李进忠不过只是选侍李竺兰的随侍太监。在主子李竺兰失宠后,年逾五十的李进忠几乎可以确定不会再有任何起色了。岁数大、离得远,怎么可能挤得进皇上的视线呢。 可李进忠就是不讲道理地升了,升到了魏朝的前面,成了第二秉笔太监。不仅如此,李进忠还被王安亲自带走单独面圣,甚至恩赐复姓、恩赐新名。很明显,魏忠贤的升迁是皇上钦定的。 这是何等的殊荣啊!要是自己也能单独面圣,听圣上的温言那就太好了。魏朝为好友高兴的同时,也不免有些小小的羡慕。 魏朝瞥了一眼魏忠贤,却惊奇地发现魏忠贤身前的皇长子正不时向魏忠贤投去满是敌意的目光。 朱由校跟在父皇身侧。他现在一想到身后那个曾十分巴结自己的魏太监,就感觉心里有一团鬼火在烧。 客奶娘不见了。朱由校四处询问,但就是没有一個人知道她去了哪里。这根本不可能!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消失。唯一的答案,只能是有人把客奶娘行踪给掩盖了起来。 朱由校就这个事情去问王安。自从上次他和王安密谋着把亲手做的椅子送给父皇,并得到父皇的褒扬与拥抱之后,朱由校便对王安有了极大的好感。他相信王安一定会把客奶娘的消息告诉自己,除非让客奶娘消失的人是父皇。因此无论如何他都能得到一个答案。 王安在被他询问到此事之后,先是惊讶,然后是犹豫了,但最后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了他。 父皇曾下令给客氏一笔不菲的安置费并让她出宫。理由是朱由校的岁数大了,不再需要挤不出奶的奶娘了。或者说,在父皇看来客印月还留在宫里才是稀奇事。 知道这一点后,朱由校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父皇以前从来不关心的这些事情,就好像他这个儿子不存在似的。可现在在父皇的眼里,自己已经长大了。 其实朱由校有一点小小的私心。自父皇主动道歉并开始修复父子关系后,他就一直盘算着找个机会把客奶娘塞进父皇的后宫。反正父皇好色,客奶娘也生得妖艳,两个人要是能凑到一起,勉强也算是天作之合。 但现在这个想法永久性地破灭了。因为执行父皇意志的人叫魏忠贤,他领了父皇的命令,却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掉了客奶娘和她的儿子。 至于为什么,王安说他不知道,朱由校也就没办法再查下去了。除非是把魏忠贤抓起来,逼他自己说。 “魏忠贤。”朱常洛突然出声呼唤魏忠贤。 “奴婢在。”魏忠贤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朱常洛身边,露出谄媚的笑容。 “命令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封锁京师。” “你带上西厂的人,拿着崔文升给的名单按图索骥,把涉事的东厂人员全给朕拿了。一个也不许放跑!”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命!”魏忠贤跪下领旨。等朱常洛走出五十步后,起身掉头直奔西安门。 第38章 西厂执行局 拿到朱常洛手书的西厂组建计划后,魏忠贤便开始对徐光启的通州兵进行整编、扩编与改编。徐氏通州兵共942人,其中战斗人员有672人,辎重及斥候部队共120人,未编人员150人。 他先将150名未编人员中的112名(一个满编标准局)编入了战斗序列,剩下的38人则编入辎重斥候及部队。 这样一来,徐氏通州兵的战斗部队就变成了7个局,合21个旗,合63个小队。其中百总7人,旗总21人,队总63人。 整编完成后,魏忠贤拿着皇上的手谕去御马监,要求掌印太监商经颖调两千五百精锐给他。 商经颖是万历朝的老人,为人中正、忠诚。无论是争国本、争册立、争三王并封还是妖书案、梃击案,他都没参与。他秉持的理念一直都是,御马监只忠于龙椅上的皇帝。 在收到魏忠贤送来的调令之后,商经颖立刻就去求见皇帝朱常洛。在这次短暂的面圣中,商经颖告诉朱常洛,御马监下辖的作战部队只有勇士营和四卫营,这两营禁卫加起来并算上后勤部队才堪堪七千人出头。要是在短时间内调走两千五百名战兵恐怕会出大问题。 朱常洛听了之后深以为然,于是便命令商经颖先拣选五百精锐给魏忠贤使用。至于其余的人手,则诏令御马监从民间新募士兵两千五百人,等其中两千人到后,再抽调御马监原有精锐两千人供魏忠贤使用。 朱常洛之所以非要抽调御马监的人,而非锦衣卫的人去补充西厂,一是为了混淆视听,二是因为在京锦衣卫总计不到六千人,一下子抽走三千,就算不考虑日后清查锦衣卫系统时可能发生的包庇行为,也得考虑京师的治安问题。 至于京营,......还是算了吧。 因为御马监的招人标准很高,所以当左光斗用一封弹章引爆“东厂贪帑勒索案”时,魏忠贤才堪堪收到314个的新兵,算上之前一口气调来的500人,西厂才扩编57個队(剩下的是辎重及斥候部队),满打满算不过110个12人小队。 根据皇上手书的建厂计划进行改编之后,行动单位取消“鸟铳”与“杀手”的区别,去掉原来的冠名,改冠“执行”二字。 所有的12人小队统称为“执行队”,由队总1人,刀盾兵3人,长矛兵2人,朴刀弩兵2人,朴刀火枪兵3人,火兵1人组成。 3个执行小队组成执行小旗,设旗总1人;3个执行旗组成执行总旗,不再称局,设总旗总(取消百总称谓)1人;3个执行总旗组成执行中队,设把总1人;3个执行中队组成执行大队,设千总1人。 因此,执行小队12人,执行小旗37人,执行总旗112人,执行中队337人,执行大队1012人。 原则上,执行大队为最大执行单位。如果遇到特殊情况需要更多人手,则西厂提督在得到皇帝的允准后,可以以执行大队为基础成立特别执行队。特别执行队成立后,西厂千总有权调动同等人数的锦衣卫,或者一个卫所的所有兵力协同办案。 特别执行大队完成任务后,任务报告将受到由刑科、司礼监、西厂内部监察机构组成的临时联合审查团的审查。 由于御马监按照皇帝的命令只拨了士兵而没拨军官,因此仅是这次小规模的扩编就让接近四分之一的徐氏通州兵军官往上升了一级。 辽东开原人陆中秋就是其中的一个。 陆中秋原是徐氏通州兵中没有品秩的队总,月结年俸共21两(18两+3两),扩编后升为旗总,月结年俸共25两(18两+3两+4两)。 由于西厂地位特殊,所以掌36人的旗总另授不世御赐小旗,品秩比照锦衣卫小旗,为从七品官。 这个从七品的不世御赐小旗,除了见官不跪之外没有任何特权。唯一的好处,是一份每月半两银子的终身御赏银。只要服役期满且不因过革职,那这个御赏银就可以吃到死。也就是所谓的“离职不去俸,终身养老银”。 这样一来,陆中秋的在职月结年俸就变成了31两银(18两+3两+4两+6两) 当陆中秋知道自己突然升了职、加了薪,还得了官和养老金,整个人宛遭雷亟。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直到给他送官服的和腰牌的人轻咳了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不世御赐小旗的官服仍是青绿锦绣彪服。不过陆中秋却得了两个腰牌,分别是一个刻着“西缉事厂旗总陆中秋”的职务牌,和一个刻着“不世御赐小旗陆中秋”的品秩牌。如果他再仔细看看,还能在品秩牌上一个非常不起眼的位置发现一个“校”字。 由于不世御赐小旗的品秩和相应的腰牌是皇上御赐的,所以他在接受官服和腰牌的时候,还被送东西人指引着给品秩牌行了一个五拜三叩的大礼。等人走后,陆中秋还觉得不够,于是在独一一人的时候,朝紫禁城的方向又行了一个五拜三叩的大礼。一边叩头还一边流着泪高呼“吾皇万岁”。 陆中秋之所以泪流满面,一方面是因为天恩浩荡,让他这个只认识自己的姓名的九代农民当了官儿,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样的荣耀与喜悦无法与亲人分享。 每每想到故乡沦陷,父母妻女杳无音信,陆中秋便心痛如绞。 ?~~!?~~! 凄厉的哨声在驻地正中的演武场响起。这是全体集合准备行动的信号! 陆中秋赶忙褪下常服,穿上锁子甲,然后又在锁子甲外套上官服,别上佩刀。特务机构办差,兵着外甲、官着内甲。 只半刻钟不到,满编第一执行大队、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以及剩下的两个独立小队便完成了集结。 紧接着,身着大红色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便在亲信宦官及直属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点将台。 站定后,上千人在新任千总夜烨的带领下整齐划一地单膝下跪,手持佩刀拱手施礼,齐声高呼道:“拜见督主!” 第39章 锁城拿人 魏忠贤表面云淡风轻、古井无波,但他每次看到这样的场面时,心底都会升起一种心潮澎湃、难以自已的感觉。若不是几十年来卑微隐忍的生活,磨砺了他的性子,使他炼出了一副极好的养气功夫,他一定会高呼狂笑起来。 从自断命根却无法进宫的可怜虫,到拾遗端桶的底层宦官,再到如今的司礼监秉笔兼提督西厂,他的人生际遇堪称如梦似幻。他心里的权欲极大,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敢用一块布遮住皇帝的大印,自称九千岁。 但在朱常洛面前,魏忠贤只求皇帝不要强迫他仰望天颜,去凝视那双比深渊还要令人恐惧的眼睛。 数次不着痕迹的呼吸之后,魏忠贤平复好心情,抬起右手向前轻挥。他的外甥傅应星心领神会,向前一步走到魏忠贤侧前,抖开卷轴高呼道:“‘秋箭行动’部署如下。” “未编独立小队暂时编入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由把总黄雨铭统帅。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持御授‘秋箭行动’临时关防印信,至东、西、南、北、中五城兵马司,令其关闭城门至后日卯时,并协助守门。” “千总夜烨领所部第一执行大队,持御授‘秋箭行动’驾贴并刑科佥签,按名单拿人。嫌犯若是遁逃则拿其嫡子,无有嫡子则拿其全家,若遇抵抗,可就地正法!” 宣读完毕之后,傅应星收起卷轴,负手而立,略顿后再次强调说:“如无必要不要杀人!一旦闹出人命,从队总到千总都要受到审查。不过也不必畏首畏尾,审查不是追责,只要严格按照行动纲领办差就不会有事,听明白了吗!?” “明白!”千人齐呼,其势如虹。 傅应星退回原位,西厂提督兼执行局局长魏忠贤向前一步、拔剑指门,震声下令:“行动!” 随着一声令下,西安门洞开,第二执行大队、第一中队、特编斥候小旗,编号21XT0,共三十七人,在旗总高国定的率领下纵马出城。(X表示没有上级总旗,T表示特编小旗,0是小旗单位。如果是小队单位,则0改为1、2、3。比如21XT1,则是该小旗的第一小队。) 然后在阜成门街广济寺前的十字路口打散并拆分成五组,分别向东、西、南、北、中五个兵马指挥司的本部衙门进发。(各方向的兵马司是独立的) 剩下8个步兵小旗并2个独立小队,共26队人马则跑步赶往北京十六城门,协防守门。 西城兵马指挥司离西安门最近,所以是第一个收到锁城令的指挥司。 因为旗总高国定穿着七品官的青绿锦绣彪服,所以西城兵马指挥司衙门的守门士兵并未阻拦这一行八人,而是领着他们去见本司的最高长官,正六品的兵马司指挥尤凌文。 当高定国带着亲率的七人小组进入指挥司大堂的时候,尤凌文还捧着茶盏坐在主位上喝茶。 午休之后喝杯茶再亲巡各门,这是他的习惯。反正手下还有4个正七品的副指挥,不需要他事事亲力亲为。 “啊?你再说一遍,你哪個衙门的?”尤凌文从椅子上弹起来,就像是屁股被人用针扎了一样。 “西缉事厂斥候小旗,旗总高国定。”高国定和陆中秋一样,都是来自徐氏通州兵的新晋军官。 农民出身的高国定本来就没有什么傲气,同时他已将每日早操必念的“三对真言”牢记于心。 两相结合,让看起来他完全不像一个应当趾高气扬的厂卫军官。 (“三对真言”:对百姓温和,对同僚耐心,对敌人残酷。) “西缉事厂?”尤凌文一时不敢相信,因为从正德五年(1510年)到现在(1620年)西厂已经关了有110年了。 “对。这是我的腰牌,和御授‘秋箭行动’临时关防印信。”高国定从腰间取下刻着“西缉事厂旗总高国定”的腰牌,又从怀里掏出一封盖着司礼监印及西缉事厂印的双印印信,一起递给尤凌文。 “‘秋箭行动’?”尤凌文打开印信,看着上面的大印,心里信了八分。 “对,这是圣上定的新规矩,‘一行动一印信,一驾贴一佥签’,我们这队不拿人,所以没有驾贴佥签,只有命令你们配合锁门的一次性关防印信。”提到圣上的时候,高国定举起双手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手施礼。 “拿人......东厂的案子?”尤凌文咽了一口唾沫。他当然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厂侵贪勒索案”。 “你配合就好了。”高国定不置可否。 “如果你不配合,我们有权将你停职,并任命你的副手暂时接替你,直到行动结束。”高国定继续说。 “这算是威胁?”尤凌文眉头微皱。 “不是,这是西厂的行动纲领,我有义务告诉你。但我并不希望这么做,因为一旦使用了这项权力,在行动之后你我都会受到调查。”高国定摇头解释道。“再有几天,西厂就会正式成立,纲领的具体条目会刻在门口的石碑上,到时候你可以自己去西厂衙门看。” “好吧,我当然配合。”西厂还没有正式成立就开始锁城拿人了,看来东厂这次要遭大殃。尤凌文叹了一口气,开始在心里盘算自己和东厂的哪些人有过什么样的往来。“走吧,咱们去阜成门、西直门。” “我希望能快一点,我的同僚们可能已经到了,就等你这道手续了。”高国定摆出一个请的手势。 差不多两刻钟后,陆中秋带着所部第一执行大队,第三中队,第二总旗,第一小旗(编号13210),共三十七人,来到了东厂掌刑千户邹凯愠的府邸。整整三个执行队,这是整场“秋箭行动”中最豪华的抓捕队伍。 到地方后,陆中秋一声令下,所部第一、第二小队(编号13211、13212)便按照盾、矛、枪、弩的站位,在邹府正门排出战斗队形,而第三小队(编号13213)则绕到邹府后门摆出同样的队形。 按照西厂行动纲领逮捕条例,除非嫌犯拒捕且先掏出武器,否则不得举兵。 因此,摆出战斗队形的第一小旗,并没有摆出战斗姿态,而是大盾朝前、矛尖指天、枪弩对地(鸟铳没有装弹药)。 第40章 接贴受捕 “敲门!”陆中秋下令,然后最靠近大门的盾兵走上前把住门环撞击门面。 门童开门,看见二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人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开口问道:“哪个衙门的?是锦衣卫吗?”(只有高级锦衣卫在随侍皇帝的时候才穿飞鱼服,所以辨认身份还是得靠文件和腰牌。) “西缉事厂,驾贴拿人!”骑着编号13210小旗唯一一匹马的陆中秋从队尾驱马前进,他身前的执行队员自动让开一条路。“西缉事厂旗总陆中秋,这是驾贴。” 陆中秋把驾贴拿给那名盾兵,盾兵接过后又递给门童。 “请邹凯愠邹千户跟我们走一趟吧。” “西缉事厂?”门童打开驾贴,发现驾贴上远不止邹凯愠一个人的名字,他粗略看了一下,至少有四十个人名。“这你不合规矩!驾贴拿人,一人一贴,你这上面这么多人算什么?” “这是西厂的新规矩,专事专贴。”陆中秋没有提到皇上,但还是朝紫禁城的方向拱手施礼。“上面有刑科的佥签,司礼监和我西厂的大印,还能有假吗?” “去请邹千户吧。进去的时候转告一下,嫌犯逃走即畏罪,不审而定!有嫡子则罪嫡子,无嫡子则罪全家。”陆中秋的语气非常不友善。在他看来,嫌犯约等于半个敌人。而且作为农民的儿子,他极度厌恶贪污犯。 “西厂?”邹凯愠简直觉得自己神情恍惚到开始幻听了。 “老爷,这是驾贴。”门童跪在地上,向上递出封面上并排写着“驾贴”和“秋箭行动”的折叠小册。 邹凯愠一把夺过帖子,打开一看。待拿人员一栏赫然写着四十多個人名,而“邹凯愠”三个字则非常醒目地排在第一个。 “老爷,外面的旗总说这是新规矩。”门童还以为邹凯愠和他产生了一样的疑惑。 “旗总?不是小旗?”驾贴就是驾贴,规矩新不新并不重要。反正皇上言出法随,给新西厂量身定做新的规矩并不奇怪。 “既是旗总也是小旗。旗总是陆中秋陆大人的官职名,小旗是他们编制。”门童的记性还是不错的。 “完了!”虽然邹凯愠不知道“小旗”这个锦衣卫的官职名怎么就变成西厂番子的编制名了,但他很清楚“旗总”是军官的官衔。这意味着外面的人并不来自锦衣卫。 “都怪那些该死的酸子!肯定是他们让皇上从锦衣卫之外的地方拣选番子组成西厂!”邹凯愠一脚踢翻门童,然后开始对门童拳打脚踢来释放自己的怒火。 他现在满心恐惧。但他的恐惧到了顶点之后不是颤抖,而是以愤怒的形式表现在离他最近的门童身上。 邹凯愠想到了逃跑。狡兔三窟,邹凯愠自然也不例外。邹府里有一条通向隔壁宅子的密道。 密道的入口就在后院的水井里。他在水井底下挖了一个U型的通道,只要潜过U型弯道再浮上来,就是一条通向隔壁宅子水井的直道。这种设计的好处在于,单从井口看下去绝对看不见密道入口,除非地下水水位严重降低。 但只片刻,邹凯愠就放弃了逃跑的想法。他老来得子,总不能带着儿子落草为寇,或是去辽东苦寒之地投那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吧。 在门童被打得鼻青脸肿,几乎昏死的时候,邹凯愠终于冷静了下来。平静之后他转念一想,觉得自己也不是必死无疑。 在邹凯愠看来,只有侵贪内帑才是死罪,但东厂银库里确实是有钱的。无论谁来审,谁来查,钱就在那里,不会长腿自己跑了。只要一口咬死没贪没拿,其他的事情都算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敲诈勒索一向是东厂的传统业务,东厂也没有因为这种鸡零狗碎的事儿而被整治过。 想到这儿,他的心底升起了对厂督大人十二分的崇敬之情。“厂督大人果有先见之明!” “我就去会会这个劳什子的西厂!”心安之后,邹凯愠竟开始认为“东厂贪帑勒索案”,不过只是宫里两个大太监争宠斗法的结果而已。 邹凯愠捡起掉在地上的驾贴,拍拍衣服走向大门。在此过程中,他甚至没有看那个门童一眼。 “你就是锦衣卫千户,东厂掌刑,邹凯愠邹大人是吗?”还没有定罪去职,所以邹凯愠还是锦衣卫千户。 “没错。你们要给我上枷号吗?”邹凯愠抬头仰视骑着马的陆中秋,嘴角似乎还有些挑衅的意味。 “还没有定罪定刑,当然不用上枷号。”陆中秋被邹凯愠眼里的带着寒意的杀气给惊了一跳。要放在两年前,他非得被掌刑千户的官威吓得跪地求饶。 但今时不同往日,作为靠实力升上来的精锐士兵和御赐七品不世武官,陆中秋只一瞬间就恢复了平静。 妈的!罪官还这么嚣张!陆中秋心里暗骂,脸上却不动声色。“收队!” 等到第三队从后门撤回来,陆中秋麾下的执行小旗队便掉头返回西厂。 这次抓捕的声势很大,而且他们没有驱散闲杂人等。所以当陆中秋领着一小旗全身黑甲的士兵奔至邹府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看热闹的北京市民远远地跟着了。等到邹凯愠拿着驾贴出来的时候,附近带二楼的酒肆已经站满了前来围观的群众。 陆中秋这才想起,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于是他命令手下满编的三十六人旗将嫌犯邹凯愠围在中间,而他自己则骑着马走在前面。这种措施不仅是防止罪犯乘乱潜逃,更是为了防止同案犯买通死士杀人灭口。 不过这案子确实没有同案犯买凶杀人,因为邹千户的绝大多数同僚现在也收到了驾贴。而最有可能杀人灭口的崔提督还在司礼监本部衙门专门给他辟出来的房间里,忐忑地跪等皇上说的“下一台戏”呢。 崔文升心里急得就像猫爪一样。什么戏,唱哪出啊?他的思绪纷乱如麻,最怕的事情就是皇上借他人头唱一出“斩马谡”。 马谡被砍是因为立了军令状之后失了街亭,但我崔文升可没立什么军令状,只要别给我上绞、斩、磔(磔刑包含凌迟,称寸磔)我都可以接受,给太祖爷守陵也成啊。但话又说回来,我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崔文升跪在地上胡思乱想。 第41章 徐陈朱意 在西厂执行局第一执行大队拿着驾贴按图索骥的同时。临近会极门的内阁值房里,正在召开一场内阁扩大会议。 因为皇帝的到来,所以方从哲很自觉地把值房的主位让了出来。不过朱常洛坐惯了朱由校手工制作的木质人体工学椅,非常嫌弃首辅大人的椅子。就算王安去给他找了两个软垫,他也还是觉得不得劲儿。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朱常洛拍了拍椅子的扶手,又看了一眼快70岁的内阁首辅。 “皇上~~~”方从哲感动了。他还以为朱常洛是在体恤他多年支撑内阁的劳苦。 要知道,万历末期的内阁首辅真不是一般人能干下来的。 除了在关涉帝位的战事上有些小小的瑕疵,万历皇帝可以说是“三不政策”的完美执行者。差不多从万历十五年开始,朱翊钧就一直保持着“有事不管”、“缺官不补”、“上疏不回”的状态。 方从哲想撂挑子不干了,于是朱翊钧就在“三不政策”之外又补上“辞官不允”这第四条。就跟熬老头熬上瘾了似的。不过结果倒是挺欧亨利式的。老头没走,皇帝自己倒是先驾崩了。 朱常洛被方从哲吓了一跳:嘶!一张椅子有必要这么激动吗?马上快70的人了,突然掉眼泪干嘛,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要不让朱由校给他也做一张椅子......算了,他拿到之后多半会供起来。 韩爌虽是东林党人,但也没有因为方从哲是浙党领袖,就忘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准备递给方阁老擦擦眼睛。但方巾刚递出去,韩爌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叶向高眼尖,一眼就看出这是从教坊司下属的醉香楼里带出来的。他眼神戏谑、嘴角微扬,绷得很辛苦。 刘一燝见此情景眉头一皱。他空了喜欢读书,狎妓听曲儿也多是应酬。但很巧或着说很不巧的是,韩爌收醉香楼舞女方巾的那顿酒,他也去了。不仅如此,刘一燝还在里边儿即兴赋诗,夹枪带棒地讽刺了方从哲一番。说方首辅年迈昏聩,不如尽早退位。 坐得较远的刑部尚书黄克缵眼角抽动,他没太搞明白这几个大学士在干嘛。一个比一个表情丰富。 朱常洛和韩爌几乎是对坐着的,因此他也看见了那块方巾。他本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韩爌极度反常的动作却让他心下起疑。 你没看见方大爷都伸手去接了吗?逗人家玩儿呢?朱常洛心想。 算了,还是当没看见吧。“方卿,主持......” 朱常洛的声音不大,这让“方卿”这个两個字的发音有些模糊,听起来就像是“方巾”。这让本就有些做贼心虚的韩爌以为皇上在点他。“臣有罪!” “啊?”朱常洛和其他没注意到这边的人都懵了。 不过他的思绪转得极快,只几息就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看方阁老感慨至此还不主动出来主持会议,你当然有罪!”朱常洛用重音强调了“阁老”二字。 在这个年代,狎妓不过是文人墨客丰富业余生活而进行的一种娱乐活动,根本不算事。但在皇上召开内阁会议的时候表现出来,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果捅出去了,韩爌被反东林党的言官们参到辞官都不是没可能。 韩爌何等玲珑,怎么会听不出其中的弦外之音。皇上确实目光如炬,但并不打算追究。他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轻出一口气,先是保持跪姿向皇上拜了一拜,然后站起身朝方从哲拱手,说道:“今日就由我代为主持吧。”说完,他又朝次辅叶向高供手。 叶向高很配合地咳了两声,又指指自己的喉咙,微笑着摆出请的手势。 得到首辅与次辅的默认之后,韩爌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议西缉事厂重开之事。” “朕先说两句吧。”韩爌本来打算让早朝时大放异彩的徐礼部先发言,但皇上既然先声夺人,韩主持也没有办法。 “西缉事厂开不开的问题不用议了。内阁让傅櫆来给朕添堵之后,居然建议朕让司礼监去查东厂。这不开玩笑吗?司礼监是文职机构,怎么查?你们难道想让王安去抓人吗?”朱常洛厚着脸皮责备内阁。 方从哲本来还感慨万千呢,颇有些忘年神交、老遇明君之感。但听到皇上说这种话,他的眼睛瞬间就直了:唉?不是!这不是您让我在朝会上提出来的吗?您要是觉得不对,面圣的时候为什么不说啊? 不过内阁里心思最活泛的刘一燝算是看明白了。皇上这是既想开西厂,又想让内阁背锅啊。不知为什么,刘一燝竟意外地有点儿同情方老头儿。 首辅大人,这口锅就由你替大家好好背着吧。刘一燝的同情来得快,去得更快。 见没人发表反对意见,朱常洛点点头继续说:“西厂的班子已经搭起来了,没从锦衣卫调人,人员都是从御马监禁军里出来的。内阁还有意见吗?” 方从哲还能说什么。他只能长叹一口气,答道:“皇上圣明!” “很好。徐光启,徐卿!”叫到徐光启的时候,朱常洛装模作样地握起拳捶了一下桌子。 “臣在!”徐光启非常配合地露出惶恐的神色。 “既然你说西厂不事巡查缉捕、不事肃反清叛,专事缉贪查漏。那你倒是给朕和在坐的大人们说说,这个‘专’字该怎么写呢?”朱常洛松拳翻指,摆出一个不是很礼貌的请姿。 在场的人听见皇上的语气,无不为徐光启捏一把冷汗。他这个建议要是说不允当,很容易被扣上“试图让外廷插手内廷”的帽子。 “臣斗胆!”徐光启行礼后开始阐述自己的想法:“臣以为,西厂应专事对东厂及锦衣卫的监察行动。” “说清楚点儿。” “锦衣卫巡查缉捕、东厂肃反清叛。大明不需要一个新的机构来重复同样的工作。但在巡查缉捕、肃反清叛的过程中,难免出现假借天威,以权谋私的行为。而这种行为将不可避免地致使內帑之财入小人之手,圣德天颜遭无妄之亏。”简单阐述后,徐光启举例道: “比如,东厂之所以能搞出‘贪帑勒索’的惊天大案,就是因为内廷缺少一个监察机构。外廷尚有都察院,但内廷却什么都没有。纵使龙目如炬,洞穿黑夜,亦不如晨阳驱雾,明里看花。” 徐光启的意思很明确,大明有锦衣卫和东厂就已经够用了。同时,锦衣卫和东厂好虽好,但没个东西罩在他们头上,就很容易狐假虎威、肆无忌惮。他们这样干既损害皇上您的钱包,又让您在天下人面前丢脸。所以最好找个什么东西罩在他们头上。 第42章 西厂监察法 “怎么监察?”朱常洛作沉思状,继续问。 “事前、事中、事后,全过程监察。”徐光启先说结论,然后分条道: “所谓事前监察,即厂卫(指锦衣卫和东厂)行事需圣上亲令,无令不得行。然圣上不可能事必躬亲,则小事常令,大事专令,无令行事,西厂纠止。” “小事常令,即圣上向厂卫颁行有期限有范围的授权令,过期过限即为不可,西厂纠止之。大事专令,即大案要案,非得圣上令不可为,不请圣谕自行其是,西厂纠止之。” “如果遇见紧急的大事,来不及请令又当如何?”朱常洛提问。 “急事从权,圣上可授厂卫一次性的‘急事令’,如遇紧急大事,厂卫可据此行事,并上达天听,西厂不得纠止。同时,西厂对此进行事中跟察、事后审察!过审,则请圣上补授专令,并另造新的‘急事令’,若不过,则严拿负责人!”徐光启早有腹稿。 “继续吧。” 徐光启点头:“所谓事中监察,即厂卫行事须有西厂监察人员跟随。在厂卫的职权范围内,西厂监察员严格按照不夺权、不干涉、不建议的方针行事。如果厂卫需要越权行事,须得到西厂监察员的同意,并留下详细记录。越权后,无论任务成功与否,厂卫及监察员都将受到严格审查。如果任务失败,并确定失败的原因在于监察人员的干预或否决,那么厂卫不咎,单处西厂。” “那事后审查呢?”朱常洛又问。 “为了减少西厂的工作量,事后监察按‘不死不查’、‘不举不纠’的原则行事。如果厂卫没有在执行过程中闹出人命,并且事后无人申诉、无官弹劾则不问。”徐光启的话说得太多,喉咙有些干,于是稍顿片刻才继续说:“如果收到申诉或者弹劾,那么西厂人员应对任务全过程的文书进行阅卷调查,并调审所有涉案人员,如申诉、弹劾属实,则严办厂卫,若不实,则反坐并罚金。” “罚金?”刑部尚书黄克瓒不解。 “对,西厂监察员是要领取俸禄的。如果申诉、弹劾不实岂不浪费内帑?”徐光启一脸理所应当。“浪费多少,就该补多少。” “这岂不太市侩了?”沈?和徐光启向来不对付。 “该市侩的地方就得市侩!”徐光启看见沈?这张脸就来气,当然也是毫不退让。 眼看两人有吵起来的苗头,朱常洛赶忙抛出新的问题制止冲突:“那本次针对东厂的行动就是事后监察咯?” “回圣上,是的。”徐光启不屑地看了一眼沈?,然后躬身回答朱常洛的问题。 “嗯。诸卿以为徐卿这套不事巡查缉捕、肃反清叛,专事缉贪查漏的全过程监察法如何啊?”这可比《明史》里描述的“御史风宪”要详细得多。 “徐礼部所述之法可称谋国!”早朝时被徐光启拉了一把的方从哲第一个对此表示赞同。 更何况,方从哲没有反对的理由。在徐光启阐述“西厂监察法”的时候,方从哲一直在认真听。他发现,除了在类比的时候,徐光启用了“外廷”和“都察院”这两个词,其他所有的地方,都是以圣上和内廷为描述对象。也就是说,这个法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犯忌讳的地方。 “臣附议。”叶向高和在场的绝大多数官员一样,认为成立这样一个新西厂确实有助于打击厂卫那种堪称肆无忌惮的嚣张气焰。 即使徐光启没敢越俎代庖地为东厂和锦衣卫定什么行事的规矩,但皇上总不至于明着说让厂卫去劫掠民财吧。 只有沈?不太高兴。可他的情绪是对人,而不是对事。要是能把徐光启换成别人,他一定会笑着附议。可惜换不得。 “既然众卿都没有意见,那朕就从善如流。按内阁、徐卿和崔文升的共同意见复立西厂。”朱常洛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什么叫内阁的意见。内阁没有意见!方从哲在心里碎碎念。他想,恐怕到时候复立西厂的圣旨上还会有自己的大名。那可真是光宗耀祖啊! 但幽怨归幽怨,面上还得:“吾皇圣明!” “‘东厂贪帑勒索案’由司礼监、刑部、西厂会审。”朱常洛看向刑部尚书黄克瓒。 “奴婢领旨。”王安从朱常洛的身侧走向朱常洛的身前拱手领命。 “臣领旨。”黄克瓒起身拱手领命。 心思稍动,黄克瓒发现皇上的安排竟然是个另类的“三法司会审”,西厂是都察院,司礼监成了大理寺,只有刑部仍是刑部。不过他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会审里的部门里加了司礼监,哪怕是旁听,审判就只是一個形式。刑部可以审定罪名,但无法左右刑罚。 “李卿。西厂成立之后,户部立刻去提银子补发官员欠俸。朕已经打过招呼了。户部只需要把支款的手续办齐全就行。你统计核实清楚,如果有官员拮据到找钱庄借钱过日子,那就帮他们把利息还了。本金不还。”安排完审判的问题,朱常洛又开始安排官员薪酬的事情。 “吾皇万岁!臣代诸臣工叩谢圣上天恩!”户部尚书李汝华闻言,给朱常洛行了个五拜三叩的礼。 自放出风,说皇上要用抄家银补发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俸的那一天起,李汝华就开始陷入一种极度尴尬的境地。每天散衙后,总会有些面有菜色的低级官员跑到户部衙门来问银子的事儿。 但李汝华能怎么办?崔文升不给,他难道叫衙门里的差役去东厂去抢?至于太仓的银子......大行皇帝的陵寝才刚刚修好呢,太仓里连铜子儿都翻不出几个,哪有什么银子。 所以官员们每天来问,李汝华也只好勉强应付着。一个月后,还没拿到钱的低级官员简直都要上疏参他了。还好左光斗机械降神,一封弹章便将官员们的怒火引向东厂。否则李汝华还得悲悲戚戚地继续做他的受气包。 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李汝华心想。 第43章 假醉 入秋之后,白昼变得越来越短。当御临会议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一阵沁着凉意的微风拂过徐光启硬朗的脸庞,最后居然引起了肚子的抗议。 徐光启饿了,于是大步流星地朝着东安门迈进。让他有些意外的是,皇上在离开内阁的时候竟然也是走路,没有乘辇。 陛下说什么多运动运动对身体好,还要请张天师教他打太极,这真......徐光启漫无目的瞎想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刘一燝不比有过军旅生涯的徐光启。只跑了几步路就开始喘。“上次我贸然递出请帖,没有考虑到子先你交接军务的繁忙。还请子先念在我见贤心切份上,恕我此罪?” “刘阁老折煞在下了。”徐光启止步拱手道。 “不必多礼,叫我季晦就好。”刘一燝笑道。 “岂敢。刘阁老是在下的上官。”徐光启仍旧拱手。 “你我同为礼部尚书,你兼着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而我不过区区正五品大学士。若是非要较真,你才是我的上官。”刘一燝打趣道。 “子先,你与我和季晦皆是东林同志,何须如此多礼。”韩爌走过来,言语中略带了些笑嗔。“多礼则疏!” “那在下......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徐光启笑着改了称呼。“季晦。虞臣。” “子先。”韩爌与刘一燝异口同声道。 方从哲上了岁数,腿脚更慢,眼神也不太好。他一开始看到徐光启的时候,本是准备打个招呼再好好寒暄一番的。但当他看清刘一燝和韩爌时,顿时就打消了这个想法,简单道谢后,方从哲叹气绕走了。 哼,怕我借机倒过去呗。徐光启面色不变,只不着痕迹地看了刘一燝一眼。 “今晚可否赏脸,来寒舍与我二人小酌两杯?”刘一燝没有注意到徐光启的情绪。 徐光启并不想去刘府吃酒。一是因为他有了皇上的支持,已不再需要通过依附别的党派来增加自己的政治筹码,二则是因为刘、徐两家隔得很远,坐轿至少得两刻钟。 对祖籍不在京师的官员来说,北京的房子不是需要永久持有的资产,官员去职离京后一般会把房子卖了变现。大多数房子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卖主,就只能低价卖给钱庄,钱庄再吃个差价卖给新来的官员。 这次进京之前,徐光启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詹事府少詹,没什么钱。而且他升任尚书的时间尚短,没遇到几個照例上门送钱的地方官,所以依旧保持着贫穷的状态。 为了给自己置办了一间还算体面的宅子(体面是刚需),徐光启只能借银置宅。找谁借呢?还是钱庄。所以在这个生意上,钱庄是吃了卖主又吃买主,吃了差价还吃利息。 徐光启倒不是不想在南薰坊置办房产,但那里的房价简直贵得不讲道理,为了少交点儿利息,他只好在贡院附近购置了一间。早些时候,皇上说可以给低级官员偿付借款利息的时候,徐光启甚至想厚着脸皮问:能算臣一个吗? 不过话说回来,徐光启身上还有皇上派的任务,不想也得去。于是他微笑着答应道:“固所愿,何来不可。” 小一刻钟后,三顶轿子在南薰坊刘府门口停下。路上,他们听说在下午召开御临会议的同时,尚在筹建中的西厂已经开始锁城拿人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刘一璟脸色数变,心里的疑惑更多了。但入席之后,他还是不动声色地与韩、徐二人推杯换盏。直到酒过三巡、醉意醺醺,刘一燝才开始切入正题。 “子先,你今日之风采,即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就算比肩古之良臣也毫不为过啊。”刘一燝笑赞道。 “哈哈,季晦谬赞,我不过有备而来。焉敢与古良臣比?”徐光启醉眼惺忪。 “何谈有备!上午早朝,是方首辅与崔提督配合着请求圣上重开西厂。圣上下午召集御临会议,间隔不到半日,何来时间准备?”韩爌又敬徐光启一杯酒。“子先切莫谦虚,过谦则傲啊。” “上午议开西厂,下午即锁城拿人。圣上早有准备,我又为何不可早有准备啊?”徐光启举杯回敬,然后昂首将酒一饮而尽。 刘、韩二人疑的就是这个。怎么可能只半日就有如此行动力?刘一燝回府后,曾借着尿遁让仆人把下午宫外发生的事情仔细说了说。 在专事打探的仆人的描述里,西厂表现得过于雷厉风行了。据刘一燝所知,整个北京有这种组织能力的只有锦衣卫和御马监禁军这两支部队。 西厂的人手虽然来自禁军,但并不是直接使用,而是重新编制过的。原来的底子再好,也不可能只用几个时辰就重新整编部队并形成战斗力。 封锁十六门、到兵马司补全手续、按图索骥挨家拿人,如此有条不紊,必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 也就是说,皇上绝不是临时起意,宫里早就在筹备西厂了。 “子先。别开玩笑了。”刘一燝看徐光启满脸通红,于是摆手止住韩爌递来的酒杯。目的已经达到,不能再继续灌酒了。再灌人就昏过去了。 “我......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忘了我进京之前在哪里,干什么吗?”徐光启反问道。 “在哪里、干什么?”韩爌就像没听到一样。 “我在通州,我在通州练兵!我升尚书之后不久,这些兵也进京了,他们被调到宫里去了!”徐光启嘴角微扬,似有得意之色。 “御马监?”刘一燝轻抚胡须。 “对!调给御马监用了。”徐光启点头,然后继续反问:“你记得我什么时候进京的吗?” “崔文升接手东厂开始抄家之后!”刘一燝当然记得那个时间段。 “我练了一年多的兵,亲信还是有几个的。他们告诉我,通州兵的驻地在西安门、太液池附近。”筹建西厂的事情,是皇上亲口跟他讲的。徐光启如此说,是在撇清自己和皇上关系。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东林党的信任。 “那是旧西厂的原驻地。”韩爌也有些迷醉,但头脑还算清醒。 “我进京的时间是崔文升提督东厂之后,我练的兵又被调走充了御马监。还不难猜吗?”徐光启笑道:“皇上需要一支新的、忠诚的人马来对付日益尾大不掉的厂卫。这帮人都敢公然把手伸向内帑了,皇上怎能不怒?” 徐光启略顿,然后说了一句非常合东林党胃口的话:“栓狗的链子往往会变成新的恶犬。所以我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思考要怎么把新西厂的职权给限定住!” 第44章 梦寐之君 夜已渐深、烛光跃动。 刘一燝低头稍饮,徐光启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和事实对上。刘一燝目不转睛地盯着徐光启,只见他眉飞色舞,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不似有伪。刘一燝的心中虽仍有疑虑,但已经信了大半。 “多亏圣上目光如炬,得子先大才,实天下、社稷之幸啊!”刘一燝旁敲侧击。 “陛下圣明烛照。”徐光启朝紫禁城拱手一拜,不过他酒意上头,差点拜错方向。“但若是没有孙帝师的举荐,我这会儿还在通州练兵呢。” “你是说孙恺阳?(恺阳是孙承宗的号)”韩爌明知故问。 “还能是谁?”徐光启又饮下一杯。“孙景文拒绝皇上加开新科的筹意,这岂不是以卵击石?我略通西式算学......现在得改叫新式算学了。”徐光启打了一个小酒嗝。 “孙稚绳与我有旧(稚绳是孙承宗的字),知我略通新式算学,故向陛下举荐我,给了我一个面圣御考的机会。我才疏学浅,不过勉合圣意。”徐光启做出感激的神色。 果然如此!韩爌的心底升起一丝小小的得意。 事情很明白了。皇上用崔文升提督东厂,没承想这厮竟干出侵贪内帑的事情。皇上从这里感到东厂似有尾大不掉之势,于是希望重开西厂来钳制厂卫。此事被得荐进京的徐光启得知,所以他事先准备了一个用来防止狗链变狗的法子,以防皇上不慎把百年前的那个更加横行无忌的西厂放出来。 “预事以先,子先大才!”韩爌赞道。 “这不过只是勉合圣意的小聪明而已......”徐光启醉极,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来人!把徐大人送去客房休息。”刘一燝呼唤道。 徐光启身体强壮,甚至可以说五大三粗,居然来了三个仆人才把他架走。 徐光启离席后,刘一燝便举杯朝韩爌敬酒。 韩爌同举杯,感慨道:“圣上宽仁。今日内阁会议,若不是圣上有意庇护,明日一早恐怕真不知有多少人劾我君前失仪、德不配位啊。”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摸出那方绣着梅竹的手帕。 明代有一個不成文的规矩,以气节自诩的大臣,若是遭到舆论的普遍攻击,应该主动请求解职归田,以表明自己的心迹。 朝内现在正处于均势,东林虽一家独大,但其余几党联合起来也不是不能够分庭抗礼。如果事情泄露,一定会被小题大做。众口铄金,到时候方从哲再来个如舆情所请,在给皇上的奏疏里添油加醋地来那么两句,恐怕东林党就要丢掉一个内阁的席位了。 “现在是敏感时期,你还是长点儿心吧。别老往烟花柳巷里钻。”刘一燝饮下一杯苦酒后突然说:“我觉得东林党应该反思反思。” “哦?”韩爌有些意外。“这话从何说起啊?” “‘勉合圣意’,这个词徐子先说了两次。”刘一燝一边细品徐光启的话,一边盘算最近发生的事情。 “我敢肯定,皇上从崔文升第一次拒绝向户部拨款时候,就已经决定要整治东厂了。”刘一燝放下酒杯,喝了一口醒酒茶。然后自嘲道:“太阳不是鸡叫出来的。” “你是说,无论我们是否通过王安向皇上暗示抄家款与内帑的关系,皇上都会对东厂下手?”韩爌立刻就明白了刘一燝话里的意思。 “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刘一燝很笃定。 “不对啊。提督西厂魏忠贤是在我们找到王安之后才升任秉笔啊。”韩爌疑道。“沈?到内书堂给小黄门当教书先生的时候,还奇怪怎么多了个多五十多岁的老头子。这些都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刘一燝说道:“这二者相隔的时间很短。几乎是我们刚找到王安,魏忠贤就升秉笔了。若皇上是临时起意,哪里会这么快?” “有道理。”韩爌点头表示赞同。 “我怀疑,就连内阁授意刑科拒绝佥签都在皇上的计划范围内!”刘一燝抛出一个惊人的论调。 “嘶!”韩爌倒吸一口凉气。 “皇上从始至终就没想过要用锦衣卫去抓审侵贪案的涉案人员。”刘一燝感觉自己脑中的桎梏一下子被涌泉般的灵感冲破了。“皇上就等着呢,等着锦衣卫驾贴被阻,等着方从哲拿着内阁的劝谏面圣。就算皇上潜渊多年,不懂其中的猫腻,总不会连武官勋贵主审内廷之事的传统都不知道吧?” “皇上为何不派英国公、成国公来审理此案,反而非要方从哲拿意见?方从哲拿了意见后,还非要他在朝会上提出?”疑惑都解开了,刘一燝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突然被名为“明悟”的清泉从上到下洗礼了一遍,这种拨云见日的酥麻感他好久没有体会过了:“刑科拦住锦衣卫,内阁必然要给皇上一个解释,方老头岁数大了,顾虑又多,皇上用言语稍微激两下就能拿捏住他。” “要是方从哲建议皇上从外廷拣选官员,再任命勋贵主理此事。皇上一个‘以外挟内,欲仿江陵’就能顶得他哑口无言。”刘一燝开始滔滔不绝地阐述自己的推测。 “在我们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的情况下,他根本就不敢提这个事,只能让皇上自己做主。但他要是直说‘一切全凭皇上自决’,内阁的行动岂不自相矛盾?皇上之前的自决被内阁顶了回去,所以方从哲必须有个意见!”刘一燝也开始眉飞色舞,仿佛酒意上头。 “前也矛盾、后也矛盾。方从哲只能提一个不是意见的意见!”韩爌恍然大悟。“内廷自查!” “对!虞臣,就是这样。”刘一燝以茶代酒,再敬韩爌。“不管是不是司礼监,只要方从哲以内阁的名义在朝会上表明‘内廷自查’的意思,崔文升那条狗就能摆出大彻大悟、痛改前非的姿态请求皇上重开西厂。” “这已经可以说是阳谋了!别说是老朽的方从哲,就算你我在那个位置上恐怕也是同样的结果。”刘一燝长出一口气:“所以徐子先才说‘勉合圣意’。圣上要给厂卫套狗链,徐子先偶得天意、事先准备,也只能防止狗链再变成狗。” “所以你才说东林党需要反思。”韩爌问。 “正是如此!圣上并非如表相那般纯质,潜龙在渊时,圣上不过藏拙耳。”刘一燝大笑道:“仁德而多智,此非良臣梦寐之君吗!” 第45章 圣旨开厂 “秋箭行动”进行得非常顺利,绝大多数嫌犯在自己家里接帖受捕。少数试图逃走的嫌犯在城门处看见“不审而定,祸及全家”的告示投案自首。只有理刑百户颜过一人尚未归案。 颜过没有嫡子,嫡妻早年病故之后,他也没有续弦。只有一个小妾给他生了一对儿双胞胎女儿。所以,前去抓他的两个执行小队,只好按规矩把他全家上下连同仆人在内的近百号人全部带走。 除非颜过在案子审结前主动投案,否则他这两个女儿被送进教坊司充作官妓几乎是确定的事情。 ?~~!?~~! 辰时四刻。全体集结的哨声,伴着鼓点在演武场上回荡。 按照御制西厂纲领。行动结束之后,包括驾贴和关防印信在内的所有授权文件失效。执行人员全部回到驻地,恢复正常的作息及轮班时间。 西厂实行一日三餐,一日三练。 卯时正刻起,一刻洗漱,二刻吃饭,再从三刻拉练到辰时正刻。拉练结束之后该执勤的执勤,不执勤的上课,轮到假期的换上常服出去放风。 如果吹响集结哨,除了已经离开驻地的,其他人取消一切活动立刻赶往演武场集合。 陆中秋就是被集结哨扰了假的倒霉蛋。他本来打算趁着轮休,请媒婆给儿子物色一个姑娘。 他能逃过开原之劫和这件事也有很大的关系。 去年,万历四十七年,陆中秋的儿子陆双阳满十四岁。虽说朝廷规定,男子满十六岁,满女子十四岁才能结婚,但在民间,这项规定却很难落到实处。因为官府根本没精力去管,各家也希望早娶早嫁,尽快延续香火。 没办法,在尚未发展出现代医学的时代,死亡太过稀松平常。可能一阵风吹个感冒,或是蚊子在腰上咬一口人就没了。人的生存率低、平均年龄小,那就只有早生多生提高基数,才能把血脉延续下去。 陆中秋当时带着儿子去铁岭,就是为了找那個远近闻名的媒婆,给儿子说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好女旺三代嘛,陆中秋自然也不能免俗。 陆中秋盘算着:儿子十五了,改元之后没几天就十六,再不找媳妇儿就迟了!现在自己做着西厂的官儿,儿子也有份儿稳定的兵饷,找个知书达理的官家小姐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唉,算了,之后再找总旗大人说明情况把假期补上吧。”陆中秋还是按规定先后套上锁子甲和官服,再别上佩刀。 因为是集结哨,所以他不需要亲自召集手下的士兵,也不需要吼叫着让士兵整队。一切都是训练过的,各司其职就好。 来到演武场,陆中秋发现厂督和目前唯一的千总夜烨也到了,但他们并没有在点将台上站着,而是和执行局的士兵们一起站在台下。 自徐氏通州兵整编入局之后,这样的情况还没发生过。虽然厂督早训必到,风雨无阻,但次次都是站在点将台上看他们练。 陆中秋不认为厂督会心血来潮地和他们一起训练,而且要练也不是这个时候。所以只有一种可能,比厂督级别还高的人来了。 在皇城内,只有两个人能让西厂厂督魏忠贤在台下恭迎。因此,要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来了,要么就是王安跟着皇帝一起来了。 如果是后者,那将是莫大的荣耀。 答案很快揭晓。执行局集结完毕后,一声长号吹响,那个穿着黑色衮龙宽袍的中年男性,在禁卫军和几位身着飞鱼服或是蟒袍的高官的簇拥下缓步走向点将台。 “皇上驾到!”一个声音洪亮、雄浑的太监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西厂执行局全体官兵,在厂督兼执行局局长魏忠贤的率领下向皇帝跪地行礼。 各级官兵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所以单膝下跪,手持佩刀拱手施礼。但魏忠贤没有着甲,仍旧穿着大红色的蟒袍,所以行的仍是五拜三叩的大礼。 “平身。” “平身!”皇帝不会扯着嗓子说话,所以想要让在场的人都听见,就需要肺活量极好的大汉将军代皇帝高喝。 “宣。”朱常洛对手持圣旨的王安下令。 由于皇帝本人在场,而且已经恩赐“平身”,所以太监代宣圣旨的时候,可以不用再跪。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太祖朱元璋钦定,圣旨上,“奉”字单列,“天承运”三字独占第二列,“皇”字与“天”字平齐,位于第三列,并高出正文两字。 由于这封圣旨并不颁行天下、晓谕万民,所以不是“诏曰”而是“制曰”。 “我朝设锦衣卫指挥使司、东缉事厂,原为巡查缉捕、肃反清叛之用。然各级掌事、军校不思忠君报国,反假借天威、以权谋私之事常有,多致国朝之财入小人之手,圣德天颜遭无妄之亏......”圣旨就是把徐光启的奏对改了一点儿,再加了些新的东西。 “故,朕纳东阁大学士方从哲、东厂掌印太监崔文升、御史左光斗、礼部尚书徐光启之合意。令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忠贤,新开西缉事厂,任钦差总督西厂官校办事太监,专事缉贪查漏,纠小抑邪......” “......尔等务必谨守御制西厂纲领,以健硕之躯、仰圣之心,弘光圣德、永昭天威!” 由于皇帝本人在场,因此圣旨最末只有印章没有“钦此”。 “奴婢谨领旨谢恩!”魏忠贤跪地抬手,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回复道。 “谨遵圣谕!”大多数人远到不了向皇帝称“臣”或是“末将”的地步,同时又不是太监那样的皇室家仆,所以没有自称。 至此,西厂正式建立。 当日下午,一个年轻的女孩带着几个小黄门来到西厂衙门正堂。 “奴婢叩见米主子!”已等候多时的魏忠贤撩袍叩头 “厂督快快请起。说起来,你是我的上级才对。”米梦裳身着绯色飞鱼服,脚踏金线皂纹靴,腰间还有一条象征四品官的金荔枝腰带。如果有外朝官敢这么穿,非得被纠仪官和礼科言官参到上表请辞为止。 “不敢。”魏忠贤站起来,拱手道:“后妃乃圣上天眷,奴婢怎敢僭越。” “好啦。”米梦裳微笑道:“带我们去稽查局吧。” 第46章 西厂稽查局 西厂受司礼监领导,提督由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任。设二局二司三大队,授三直辖官。 所谓二局,即西厂的两个次级行政单位,执行局与稽查局。而二司则是稽查局下辖的外稽司和内稽司。 圣旨开厂前,“临时西厂”只有执行局。圣旨开厂后,稽查局才正式挂牌开衙。 执行局暂编三个执行大队。每个大队下辖81个12人小队,并设若干斥候骑兵队。主要任务是外驻厂卫和领旨拿人。此外,如果圣上有特旨,还可能接受外派协助钦差。此间,钦差暂领外派执行部队的最高指挥权。 稽查局是文职机构。其中,外稽司负责对厂卫、内官二十四衙门的监察活动;而内稽司则专事对西厂内部的监察。监察的项目包括:任务执行过程、月度财务流水、官员上任前的政审、官员卸任后的清查。 西厂提督、稽查局局长、外稽司司长合称西厂三直辖官,由皇帝本人任免。 执行局局长由西厂提督疏请司礼监上奏皇帝同意。可由厂督兼任,也可另选宦官担任。目前,执行局局长由提督西厂魏忠贤兼任。 稽查局局长不由宦官担任,而由皇帝亲自拣选的妃嫔担任。由于该妃嫔掌内官监察、权势极重,所以在后来稽查局局长也被称为,继皇后和太子生母之后的“第三宫”。为防止后宫干政,“第三宫”晋升皇贵妃或生子后自动卸任。 内稽司司长由稽查局局长奏请皇帝同意,可由局长本人兼任,也可另选宦官担任。目前,内稽司司长由稽查局局长米梦裳兼任。 外稽司司长仍由宦官担任,但不由厂督和稽查局局长任免,而由皇帝本人任免。 外稽司司长是西厂三直辖官里唯一一个通过考试拣选,并且有任期的职位。 司长经两试得任。第一试为笔试,每六年一次。仅限实际年龄在14到18岁之间的小黄门参加。笔试成绩前三进入面试,面试在乾清宫南书房举行,考官有且只有一個。 “西厂外稽司司长试”是目前为止从小黄门到太监最短、最快的升迁路径,如有幸得中,则一步登天。即使六年之后卸任,也会被分配内官衙门中的机要位置。 如果在职期间表现优异,既受到皇帝的器重,又得到司礼监掌印的推荐,那么直接进入司礼监担任秉笔也不是没有可能。 原则上,西厂三直辖官每半年面圣述职一次。但实际上,只有外稽司司长需要严格执行这一规定。因为提督是秉笔太监,每天都要去皇帝那里侍候,而稽查局局长则多是皇帝的宠妃...... 目前,掌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大印的掌印太监,是“南书房清账小组”中年纪最大,同时也是最聪明的“全流程核验员”王承恩。 王承恩今年十四,北直隶顺德府邢台县白岸乡白岸口村人。他净身入宫的理由和绝大多数小黄门一样,都是家贫还多生。为了减掉一张吃饭的嘴,也为了给家里谋一个发达的可能性,王承恩的父亲只能花钱找门路将幼子送进宫当宦官。 王承恩天资聪颖,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领,在王安亲往内书堂为米才人拣选学生的时候一眼就看中了他。就连王安的随侍太监曹化淳也对他青眼有加。 王承恩不是考上司长的,因为米才人一共就带了六个学生,全部塞进稽查局也填不满里边儿的缺。为了尽快让西厂动起来,朱常洛只对这个六个小黄门进行了简单的一对一面试。六场面试加起来只花了不到两刻钟。 其中表现得最好的就是王承恩。虽然他对监察、制衡等概念依旧没有一个十分明晰的理解,但也总算是卑亢有度,对答如流。和那些与皇帝单独相处就怕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利索的小黄门比起来,他要好得多。 “你叫王承恩?” “回圣上,奴婢叫王承恩。” “很好。” 皇上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答得好,而是在说自己的姓名好。每当王承恩回想起单独面圣时的情景,他就会想起圣上嘴角那略带赞许的微笑。 “司长,人带来了。”外稽司虽是文职机构,但仍配备了一个总旗的兵力供司长支配。 “好的,谢谢。”王承恩新官上任,没有经验,加之前来汇报的人看起来差不多能当他的爹了,所以他下意识地说了声谢谢。 “卑职职责所在,不敢言谢。”来人单膝下跪拱手辞谢。 大明朝的官儿是有次序的!王承恩立刻反应过来。 怀惧则少敬,过谦则无威。于是他理了理领子,摆出自以为严肃的神色,沉声道:“让他进来!” 片刻,“东厂贪帑勒索案”最关键的证人走进了外稽司司长的厅堂。 “你就是郑廉?”王承恩问道。 “小人原名关六,入府后郑国泰赐名郑廉!”郑廉被东厂的盐水杀威鞭打出了心理阴影。现在只要有穿官服的人问他姓名,他就会跪倒在地,把自己的原名和改名的过程从头到尾说一遍。 王承恩还以为自己摆出来的派头起了作用,心里不免有些小小的骄傲:“本官乃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长王承恩,现在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务必如实作答。” “小人明白!小人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郑廉又磕了几个响头。 “很好。在问之前,我有义务向你说明。”王承恩拿起茶杯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本案不是‘郑府抄家案’而是‘东厂贪帑勒索案’,所以你的身份是证人而非嫌犯。” “原则上我司不会拷打你。但你必须说实话、说全面。不可撒谎、不可挑拣。你的证言将与本案嫌犯及其他证人的证言作比对,如果有异样则会重复审查,直到找出说谎的人!” “西厂规定。证人说谎,不问缘由一概视作同案犯!到时候就不是在本官这儿审了,你明白了吗?”王承恩找到感觉了。 “小人明白!”郑廉听懂了,这个比他儿子还小的官儿是来清算东厂的。但这反而让他开始犹豫。 他之所以把郑养性的家底全抖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邹凯愠不讲道理的暴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郑家彻底完蛋,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但天知道面前这个小孩儿和东厂有没有关系?万一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他还有命吗? 啪!王承恩把两本书扔到郑廉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咚!看到两本几乎一模一样的账册,刚抬起头的郑廉又把头磕到地上:“求大人开恩!” “认得就好。”王承恩点点头,然后向紫禁城方向拱手行礼。“提督东厂崔文升已经把他改账、贪污、勒索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皇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还请大人给小人指一条活路!”郑廉的情绪突然崩溃,脑袋在石质的地板上磕了一下又一下。 “......”王承恩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搞懂郑廉的举动。“我只是想告诉伱这桩案子是钦案,会一查到底,你不必担心东厂的报复。而且只要你转作污点证人,那么你之前的罪行将被视作胁从,对你的处罚也可以减轻甚至免除!” “谢大人!” 第47章 新官上任 立冬之后,温暖就成了奢望。即使北京城还没迎来万历四十八年的第一场雪,但太液池还是开始结冰了。一戳就破薄冰总能让人想起夏蝉透明的膜翼,但别说扰人的蝉鸣,一旦坐定心静,刨除人声与风吟,偌大的紫禁城就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才人米梦裳坐在西缉事厂本部衙门后堂靠近太液池的偏厅里。这里是魏忠贤为她准备的办事堂厅。虽说是后堂偏厅,但里边的装修甚至比魏忠贤自己用的正厅还要豪华。 米梦裳正拿着一支笔,面前摆着一封空白的奏本。 西厂刚成立,基本没有用得上内稽司的地方。与之相反,外稽司的事情多得简直要烧掉王承恩的脑袋。抄家的赃款、郑府的账目、嫌犯的口供、证人的证言,此外还有户部的请款单、兵部的催账单,各种事情千头万绪,就算把“南书房清账小队”的所有人手全部派给王承恩也远远不够。 一开始,米梦裳找到自己的直属长官魏忠贤,希望他能给自己弄一些人手来支援外稽司,但魏忠贤却以执行局没有文官为由委婉但坚决地拒绝了她。 稍加思索之后,米梦裳想通了其中的关节:魏忠贤这是在避嫌。就算执行局局长或者说西厂提督找不到文职人员,难道司礼监秉笔太监还找不到吗?他不想或者说不敢干涉稽查局的人事。 因此米局长只能往上找。 魏忠贤的头上只有大太监王安和皇帝朱常洛。她先是找到王安,但王安明确表示司礼监只对西厂负有领导责任,没有人事权,而且他个人作为宫里的大管家,不为嫔妃处理生活要求以外要求。所以,米梦裳的路被堵死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找皇帝要人。 奏疏要怎么写呢?朱老师又没教过。米梦裳刚提起笔,可第一个字就卡住了,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自称臣还是自称妾。 一想到这个事情她就来气。虽然米梦裳早就猜到朱常洛会给她一个不好干而且得罪人的活儿,但她着实没想到朱常洛居然把她当男人用。 西厂成立那天,朱常洛派王安把她叫到近前,郑重其事地给了她一套衣服,还叫她赶快换上。看着绯色的面料和装饰用的金线,米梦裳恍惚间还以为朱常洛总算开窍了,注意到她的魅力,开始送礼物了。 她很会脑补,一瞬间就把衣服穿上然后又脱下的桥段想了个遍,还搞得自己满脸通红。 可衣服一穿上她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绯色飞鱼服、金线皂纹靴、金荔枝腰带......朱常洛给她的衣服根本就是一套男装。 她简直羞愤得想要找個地洞钻进去。 更可气的是,朱常洛看见她一身不伦不类的男装还不停地点头。一边点头还一边说什么“早就想试试了,确实挺好看的”之类的鬼话。 就在她开始怀疑,夜御七女之后急色的皇帝突然转性有了龙阳之好的时候,朱常洛竟然给了她一块镶金的玉牌。玉牌上面刻着,西缉事厂稽查局局长米梦裳。 ......原来不是当男人用,而是当男人用啊。 “奏疏到底该怎么写呀?”米梦裳急得抓耳挠腮,唉声叹气。“要不自称臣妾......这肯定不行,这不是男女混同了吗,要是传出去不得被笑死。” 思虑再三,最后她还是用妾的自称开头,给朱常洛写了一封相当直白的奏疏。除了夸赞皇帝圣明烛照、体恤下情的套话,她再没有浪费额外的墨水。 回复是第二天到的,一共就两句话: 知悉,缺员之后会从内书堂抽调受过专门教育的小黄门补充,现在暂令户部及刑部派专人前来协助。 有事儿直接来南书房,别写奏疏。 看到第二句话,米梦裳又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以为皇帝很重视她,毕竟就连内阁首辅方从哲求见都得上报,而她竟然可以直接去南书房。一会儿她又以为是自己奏疏写得太烂,让他看了心烦。 患得患失之间,户、刑两部的专人到了。 米梦裳得到消息出去迎接,发现带队的是两个白胡子的老头儿。 “下官稽查局局长米梦裳,请问二位先生是?” 下官?皇上让妃嫔来管理这么机要的部门,就不怕后宫干政吗? 黄克瓒看见身着飞鱼服的米梦裳还愣了一会儿,以为这是某个新晋的年轻太监。但他一听这名儿就反应过来了,这哪里是宦官,这是女官啊。再看魏忠贤那副模样,明显不是上官对下官,而是奴婢对主子。答案很确定了,面前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官,肯定是皇上的新宠妃。 皇上还是改不了那个急色的性子,面色稍好就又开始放飞自我了。李汝华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刑部尚书黄克瓒。”天、地、君、亲、师,黄克瓒自然不会给米梦裳下跪,所以他只是勉强行了个同僚礼,可就算这样还是把给他膈应坏了。 “户部尚书李汝华。”李汝华的态度要稍好一些,毕竟提赃补俸的手续还没走完,要是面前这个女人卡他一手,他又得被等钱过日子的低级官员轰炸一番。 两部的堂官亲自来了?米梦裳感觉到了两位尚书的敌意,但并未就此怠慢二人,她躬身拱手说道:“黄大人,李大人。接下来就拜托你们了。” 黄克瓒带来了三个正五品的郎中,三个正六品的主事,和几个从九品司狱。他们很快就投入到了对犯人及证人的审讯工作中。 但户部就没这么快了,李汝华同样带了三个郎中、三个主事以及一些精于记账查账的典吏。可当他们和外稽司对接的时候,发现外稽司用的是那种所谓的新式数字。除了李汝华购买并精读过《初等数学图讲》,有一定的辨认能力外,就再没有其他人认识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了。 不过米梦裳早就料想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所以她只是安排这些户部的官儿用他们自己的方法整理原始单据,形成传统账册。 然后“清账小队”再根据之前用来处理内官衙门账目的方法,逐步构建新的账本。内官二十四衙门的账册还远未到清理完毕的地步,但西厂首案要紧,那边儿的事儿就只能先放着了。 第48章 问审 地牢的门在沉重的铁链声中缓缓打开,尘土和蛛网在空气中飞舞。一股潮湿而阴冷的气流扑面而来,瞬间让人感受到它内部的阴暗和冰冷。 王承恩拾级走下算不得多么陡峭的楼梯。他每一步都走得十分小心,因为青石铺就的地面湿滑而冰冷,仿佛能听到寒气渐渐渗透进鞋底的声音。好在石砌的墙壁上每隔几步就有一根粗大的蜡烛,燃烧着为他指引前路,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无边的黑暗给驱逐了出去。 这里是旧西厂的地牢,即使废用百年,似乎仍能听见冤魂的哭号。楼梯的尽头是并排的两条直道,沿途两列共十五对、六十间大小各异的牢房,设计上能容纳两百名犯人。 刨除理刑百户颜过全家近百口人,西厂目前的案犯只有四十多个,所以绝大多数有品秩的高级直接涉案人都非常幸运地领到了一个单人间。 地牢的深处有五间审案室,其中四间问审室在直道的尽头两两相对,一间刑审室则连通两直道作为一个大的房间单独存在。 “你是谁?还是刑部的?”甲字号问审室,一个多日没有合眼的男人仍试图摆出倨傲的神色。 “本官乃西缉事厂稽查局外稽司司长王承恩。”王承恩直视邹凯愠的眼睛。 “就你,小孩儿?”邹凯愠丝的鼻息里喷出不屑。 邹凯愠身陷囹圄,并不知道西厂制度,还以为是王承恩是魏忠贤那个暴发户塞进西厂的娈童。 “本官是圣上钦校、钦定的直辖官!”和手上满是鲜血的邹凯愠比起来,王承恩就是只雏鸟。邹凯愠即使满脸疲态,眼角的皱纹里仍夹杂着寒冷的杀意。而王承恩即使竭尽全力,也只能勉强驱散黑暗和阴冷的环境带给他的恐惧。 “直辖官?”邹凯愠似乎有些惊讶,映着烛焰的双眼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你还是不承认侵贪郑宅的抄家款,以及敲诈勒索、中饱私囊的事情?”王承恩不打算跟他废话。 “同样的话我已经跟刑部的人说过很多次了。现在我再说一遍,东厂掌刑千户邹凯愠没有贪污!郑宅的款子就在东厂银库!你们西厂应该找到了才对。”邹凯愠很不耐烦了,他现在非常想睡觉。“至于敲诈,那怎么能叫敲诈,我们不过是找到涉案人员正常问话而已!锦衣卫和东厂一直是这么办事儿的。” 他试图用言语把锦衣卫也拉下水。你西厂要追究这种事情,当然可以,连着锦衣卫一起查吧,反正下场的人越多就越可能法不责众。锦衣卫的官校抓起来可就不是四十几個打得住的了。 “对我们动刑啊。不敢吧?上面还斗着呢,对不对?”邹凯愠突然提高声量,一下子整个地牢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在邹凯愠看来,内阁撺掇刑科拦了锦衣卫一手之后,本案已经发展成了两位秉笔太监的内斗。此前籍籍无名的魏忠贤骤至高位,自然是希望一脚把崔文升踩死,好向皇上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样一来,魏忠贤就可以用崔文升尸体垫脚往上爬。 而东厂涉案人员的供词就是本场斗争的关键。一旦招认,崔提督就输了,案子就钉死了。东西两厂的斗争就将以魏忠贤的胜利为最后结果宣布告终。 他如此判断的理由非常充分: 被抓进来已经好几天了。其间,是刑部的人而非西厂的人,来这里审了一遍又一遍,而且从始至终没有给任何一个案犯上刑。这定然是皇上不知道内情,左右犹疑之下,又怕西厂屈打成招,故而叫外廷的人来审。 眼见外廷的人审不出自己想要的结果,魏忠贤那条狗终于急火攻心,忍不住派出西厂的人来审。案子就快结束了,刑部那边一旦把“银子就在东厂银库”这个事情呈报给皇上,皇上再派他们的老上级,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亲自走一趟,魏忠贤就将一败涂地。 邹凯愠不知道魏忠贤是谁举上去的,但他很清楚崔提督是王掌印举上去的,王掌印肯定不想在皇上面前自己打自己的脸,所以在“有银为证”的情况下,他一定会包庇崔提督。 接下来的几天,将是最难熬的,因为魏忠贤很可能狗急跳墙,对东厂案在案官员用刑。邹凯愠自己就是掌刑千户,当然知道厂卫的手段有多么残酷,但只要熬过去,就一定能过关! 所以他大声呼叫不只是为了在心理层面威吓面前这个年轻的审案官,更是为了提醒牢里的其他人咬牙挺住。刑部撤了,上边儿就要斗完了。 但实际上,他想得实在太多了,皇上派刑部来此只是因为西厂的班子刚搭起来,还没有自己的审讯团队。不对他们用刑,也不过是朱常洛想尝试一下睡眠剥夺、囚徒困境、交叉重复审讯,这类问讯而非刑讯的手段能起到多大的效果。 只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想要用单纯的问讯来对付东厂这帮早有准备行家,显然是毫无意义的。 “你看看这个。”王承恩拿出一份供词摆到邹凯愠面前。 邹凯愠满不在乎地拿起供词。然而,当他借着烛火的微光看清纸上字时,他的脸色骤变。 “这是……”邹凯愠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再看向王承恩,眼神中已经带着些许惊恐。“这不可能!” 这份供词上盖着司礼监和东厂的大印…… 崔文升招了。 “本官再问你一遍,你是否承认侵贪郑宅的抄家款,以及敲诈勒索、中饱私囊的事情?”王承恩直视邹凯愠惊恐的眼神,缓缓开口。 “你……我……”邹凯愠被供状上内容的吓得冷汗直冒。在他的眼里,就连王承恩那双稚气未脱的眸子都开始变得恐怖起来。 “看来你是默认了。”王承恩嘴角微翘,心里满是对圣上的崇敬。 刑部审了好几天,屁东西没拿到,而圣上光用天威就骇得恶首跪地伏诛。在王承恩的幻想里,朱常洛的身形开始变得伟岸起来。仿佛龙袍之下裹着的已不再是虚胖,而是有力的臂膀。 邹凯愠心知自己辩无可辩。他低下头,仿佛已经认命。 王承恩抬起头,看着邹凯愠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邹凯愠此刻已经完全绝望了,他无力地摇了摇头,说:“我认了。” “那么,说吧。”王承恩示意书记官可以准备记录了。 “我的下场是什么,皇上会怎么处置我们?”内廷的案子从来不由刑部定刑。 “以你地位,全尸应该还是有的。”西厂执行局现在正紧锣密鼓地排演着即将到来的大戏。 “那我儿子呢?他什么都不知道!”邹凯愠用祈求的语气问道。这时,他的眼神里已完全没了方才的狠戾与狡诈。 “这点伱可以放心,只要查明他与本案无关,就不会受到株连。只不过你的世袭锦衣卫千户肯定是没了。”王承恩没见过邹凯愠的儿子,不知道那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孩儿。 第49章 世界经济的东方中心与迷幻的朝局 大明弘治五年。西历1492年,8月3日。 在西班牙联合统治者,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与阿拉贡国王斐迪南二世的资助下,意大利航海家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开始向西航行,试图探索一条通往东方印度和中国的新航路。 10月12日,船队抵达美洲巴哈马群岛,但哥伦布却坚持认为自己西航所达之处为印度,故极其错误地将美洲原住民称作“印第安人”。 此后的1498年,葡萄牙人达·伽马在迪亚士发现非洲好望角的基础上,开辟了欧洲从海上直通印度的新航路。 从这一年开始,世界各大洲和各国之间的经济联系逐渐加强,国际贸易量迅速增加。自此,世界市场开始有了一个雏形,商业全球化也露出了它的小荷尖角。 虽然从十六世纪开始,欧洲在世界贸易中的重要性稳步增加,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1500年至1800年之间,也就是地理大发现到欧洲工业革命之前的时代,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而非西方,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 不管是从经济分量上看,还是从技术和生产力上看,抑或从人均消费上看,甚至是从所谓的比较“发达的”“资本主义机制的”发展上看,欧洲在结构和功能上都谈不上称霸。 16世纪的葡萄牙、17世纪的尼德兰,甚至是18世纪的英国在世界经济中根本没有霸权可言。在所有这些方面,亚洲的经济比欧洲发达得多。 在中明到中清的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中国才是世界经济的中心。中国凭借着在丝绸、瓷器等方面无可匹敌的制造和出口优势,在和任何国家进行贸易时都是顺差。 不仅邻近的国家,与中国保持着以君臣关系为基础的朝贡贸易,甚至遥远的欧洲国家与美洲国家都卷入了与中国的远程贸易之中。这使得以绸、瓷为主的中国商品遍及全世界,而占全世界产量的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的白银则源源不断地流入中国。 与此同时,西方耶稣会士不远万里来华,在传教的过程中把欧洲的科学文化传播到中国,与传统的中华文明展开了前所未有的密切交流。 自徐光启从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跳升至正二品礼部尚书,并以朝廷的名义向澳门耶稣会发出邀请函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了。 函件由通政使司发出,先从北京出发走京杭大运河一路下到杭州,之后再走海运从杭州发到广州。 兵部右侍郎、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广东陈邦瞻,接到北京方面发来的函件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疑惑。因为万历四十四年,在南京掀起了一场针对耶稣会的教案。 “南京教案”本身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它的问题在于,本次教案由前不久升任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的沈?发起,而教案最后的结果,是万历皇帝朱翊钧罕见地下旨,命令广东督抚将耶稣会人士驱逐出境。 同时,执行这一命令的人,是总督两广军务兼巡抚云南的兵部右侍郎周嘉谟。周嘉谟现在也在北京,并任九卿之首、“天官”吏部尚书。 更让陈邦瞻不解的是,这封函件上面盖着礼部的官印,署名却是徐光启。在陈邦瞻的印象里,徐光启还是一个在通州练兵詹事府少詹事。 而且,徐光启和周嘉谟同属东林党。沈?是现任内阁首辅方从哲的同乡,是靠着方从哲的学生、齐党领袖亓诗教的会推,才得以进入内阁的递补名单。 也就是说,邀请耶稣会进京的徐光启,和把耶稣会驱逐到澳门去的周嘉谟是一党的人。发起南京教案沈?是反东林党联盟那一边儿的,但在教案这件事上,他又在客观上与东林党的周嘉谟有过合作。 陈邦瞻拿着函件想了半天,愣是没想通朝廷里发生了什么。看起来,徐光启任礼部尚书并邀请耶稣会进京,是东林党人得势的一个侧面体现。但随着这份函件一起到广州的,还有朝廷的邸报。 邸报上显示,东林党的“荐官疏”并没有被通过。在递补天下缺官这件事上,皇上选择采纳内首辅方从哲、吏部尚书周嘉谟、刑部尚书黄克瓒联署的谏言,命令各州县现任最高级官员暂代主官,并宣布于泰昌元年新开恩科。 这则邸报直接把陈邦瞻的脑子给搞宕机了。负责恩科的是礼部与吏部,两部的官员都是东林党人,这很正常,但恩科的前提是东林党的“荐官疏”被否决。 而否决此疏的基础,春闱,又是东林党的周嘉谟、浙党的方从哲,以及无党的黄克瓒联合提出的。 这......这在干嘛啊?在宦海沉浮多年的陈邦瞻第一次觉得朝局如此迷幻。 其实也不怪陈邦瞻胡思乱想,因为自万历十年张居正病逝之后,神宗朝就开始了各种各样的斗争。 “倒张、倒冯案”将文官群体生生地撕成了“保张”和“反张”两个截然对立的派别。 之后,围绕皇位继承问题的“争国本”“争册立”“争三王并封”又搞得内外两廷乌烟瘴气。 最后,标志着郑贵妃和皇太子朱常洛之间的斗争进入白热化的“梃击案”与“妖书案”,更是让朝廷几乎陷入了瘫痪的状态。 中央斗得不可开交,地方也是战战兢兢。生怕哪件事情被敌党抓住,然后成为攻击本党的把柄。不过,万历皇帝也有一点儿好,就是递上去的奏疏他基本不回,不管是举荐还是弹劾,皇帝陛下一概留中不发。 幸亏胡思乱想并没有影响陈邦瞻的例行工作。他以广东巡抚的身份命令香山县县衙向澳门耶稣会传达朝廷的意志,要求县衙在送出邀请函的同时,用命令而非请求的口吻让耶稣会立刻进京。 陈邦瞻有如此态度,是因为在明代,旅居澳门的外国人没有这一隅之地的主权,葡萄牙只是租客,不是主人。 同时,朝廷对澳门实行“建城设官而县治之”的管理方式。也就是说,澳门属于香山县管辖,香山县派驻官差,设置提调、备倭和巡缉等三個行署,同时指派海防同知和市舶提举进驻澳门,管束葡萄牙人的商业及陆上行为。 在陈邦瞻看来,澳门的色目人和朝鲜这样的藩属国臣民无异。如果朝廷要他们进京,只需要像征发徭役一样,给个命令让下面的县衙去执行就是了。徐光启以礼部的名义向他们发出“邀请”,这显然是过于抬举他们了。 第50章 献给皇帝的礼物 香山县县衙接到巡抚衙门的命令之后丝毫不敢怠慢,立刻让县丞带着衙役和一队县兵赶往澳门。 澳门的耶稣会看见香山县衙这个架势,还以为朝廷里又出了什么问题,要搞第二个南京教案。但实际上,县衙带兵不过是为了照例充门面和防止匪徒袭击而已。广东地区一直都不太平,否则陈邦瞻就不会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总督两广军务了。 误会很快解开,因为县兵并没有拿人,而是给了耶稣会一封来自徐光启的邀请函。尽管香山县丞的表情和语调和邀请二字有很大的差距,但函件上的内容不会是假的。 函上说,新帝御极,万象革新。皇帝不仅对新式数学很感兴趣,而且对那支受耶稣会赞助的新式军队非常满意。鉴于此,皇帝恩召取消“南京教案”的判罚,部分解除对耶稣会的限制。 函上还说,徐光启因为奏对得体,深得圣心,现已升任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上任后,徐光启上疏力陈耶稣会于朝廷之用,得到圣上允准,给了他们一个进京面圣的殊荣。请耶稣会即刻启程、切莫迁延。 在朝廷的公函之外,还有一封以徐光启个人的名义写给耶稣会的信。徐光启在信上说,皇上有意将“西式通州兵”编入宫廷卫队,而且朝廷今后还要练兵以用来对付建州贼寇,所以请耶稣会赴京的时候尽可能地带钱、带人、带书、带枪、带炮,只要能得到圣上的垂青,就有望在神州大地广播耶稣基督的福音。 收到信函之后,继利窦玛之后的第二任耶稣会中华省会长龙华民可以说是欣喜若狂。 自圣方济·沙勿略于嘉靖三十一年抵达并病逝于广东上川岛,耶稣会人士来华已经六十八年了。其间,他们曾多次求见大明的君主,但除了利窦玛在万历二十九年进行过一次另类的“面圣”之外,耶稣会人便再没有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有过新的接触。 进京觐见中国的皇帝,向他宣传欧洲的科学与文化,并通过皇帝自上而下地打开向中国传教的大门,是自第一代耶稣会人来华之后就一直梦寐以求的事情。 经过数十年的接触与摸索,来华的传教士群体终于开始意识并承认,大明或者说亚洲与欧洲的不同之处。 从朱元璋建国以来,大明始终保持着对周边各国的凌驾态势。明长城建成后,北方的问题也从敌国入侵变成了经年边衅。除正统十四年那次惊天动地的土木堡惨败,以及嘉靖年间短暂的庚戌之变之外,帝国的北部国门——京师,再没有受到过外敌的威胁。 大明与周边政权的关系并不是平等的国与国的关系,而是君与臣的宗藩关系,在朝廷的认知中,欧洲人的地位可能比朝鲜人还低,最多比倭国的海盗高那么一点。 耶稣会来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绝大多数明朝的官员对耶稣会的态度甚至都不是敌视而是漠视。即,“仿佛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外夷而已,能抚就抚,不能抚就剿。这一情况一直持续到利窦玛开始阅读中国文学,并对中国典籍进行钻研。 他用一把精巧的钥匙打开了中华帝国的通风口,但也因此惊到了儒教的卫道士。万历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就是明代士大夫对耶稣会发起的一次进攻,自那以后,耶稣会的在华传教活动受到了全面打击,传教活动全面停滞。 不过就算是这样,进攻的发起者也必须将基督教当描绘成与白莲教无异的邪教,才能得到朝廷和皇帝的重视。 现在徐光启骤至高位,不仅劝服皇帝抹掉了教案的判罚,还给耶稣会争取了一个面圣的机会。这充分说明之前投给徐光启的三万多两银子没有白花。 于是龙华民立刻开启了他的筹钱、筹物之旅。 因为万历四十四年被任命为澳门总督的卡洛告并没有到任,所以此时,澳门还没有由葡萄牙国王任命的总督。在香山县衙派出的三個行署之下,管理在华欧洲人的组织是澳门议事会。 在明朝人的控制与管理之下,澳门议事会没有军事属性,行政属性也相对较弱,它存在的最大意义是调和各海商利益冲突,以及缓和葡、明两方的关系。 说得直白一点,澳门议事会就是一个分蛋糕的地方。每年最大的争议,是应该花多少钱去贿赂哪些官员。确定数额与对象之后,再讨论这笔钱该由哪些商人分别出多少。 耶稣会是澳门最有影响力的组织,在议事会中的话语权极大。为了筹钱、筹物,龙华民以耶稣会会长及议事会议员的身份,要求召集议事会特别会议。 在这次特别会议上,龙华民向出席会议的各位议员宣读了来自礼部的邀请函,强调皇帝对于耶稣会的高度重视。紧接着,他列举了包括屯门海战、南京教案在内的种种挫折,将这次面圣描述成了耶稣基督恩赐的宗教与商业方面的机遇。 等到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之后,龙华民便按徐光启信件里的意思直白地要求各大商人捐钱、捐物。 澳门议事会本就有贿赂明朝官员的惯例,所以并未对此产生抵触情绪。于是在耶稣会的牵头下,议事会很快就凑了一船价值超过八十万两白银的礼物。 这船礼物中除了各大海商珍藏的奇珍异宝,还有徐光启在信中点名索要的枪支、大炮以及书籍等。这份厚礼不仅代表了耶稣会对皇帝的敬意,也体现了各大海商们对于面圣的期待。 他们希望乘着耶稣会的东风,借这次机会,开辟出除福建漳州府海澄县月港以外的新港口。要是皇帝允许他们在天津建港,容留葡萄牙的海商那就更好了。 在筹备好一切之后,龙华民率领着一支复杂但并不十分庞大的使团,踏上了前往北京的旅程。 这支使团里不仅有在澳耶稣会的骨干,和出资排名前五的商人代表,还有一个60人的佣兵团。 徐光启在信中说,皇帝看中了他用西式练兵法练出来的通州兵,还准备将之编入禁卫军。现在皇帝要练更多的兵,徐光启要他带更多的人,那干脆花钱雇一队佣兵到北京去当教官算了。 第51章 使团北上之路 这支由龙华民率领的使团,从澳门出发走陆路到广州,他们需要先拜会并花钱打点两广总督陈邦瞻及以下的大小官吏。礼部的函件不是圣旨,没有通关文书的效果,所以该走的程序还得走,该拿的文书的还得拿,该花的钱还得花。 在拜会了广东官场之后,耶稣会龙华民使团取道海路从广州奔杭州,其间由广东水师押护。 抵达杭州后,一行人还是照例先拜会浙江巡抚兼提督军务苏茂相及以下各司衙门,重复走程序、花钱、拿文书的过程,等到把相关的手续办齐全了之后,再走京杭大运河从杭州开赴天津。这其实也就是把信函走过的路再走一遍,只不过其中加了一些朝廷公函遇不上的关节。 龙华民原本还想带着使团先去一趟南直隶。 南京教案后,耶稣会在华传教工作遭到重大打击,各处教堂、修道院被关闭,除少数受到华人教友庇护的传教士得以留在内陆,其余全被驱逐至澳门。 但耶稣会并未就此放弃,既然士大夫群体中有一个徐光启,那就不愁找不出第二个,所以龙华民派遣金尼阁神甫赴南京展开交往活动。 如果能得到朝中重臣的支持,形成一股稍有声量的势力,让他们在面对类似南京教案这样的攻击时不至于四面楚歌。至少能让皇帝在做决定的时候多一些有分量的建议。詹事府少詹事、江苏学政的声量还是太小了。 万历四十八年春,金尼阁拿着耶稣会给他的五千两银子的活动经费抵达南京。按照计划,他将游历京杭大运河沿线的所有城镇,并寻找诸如徐光启、杨廷筠、李之藻这样的志同道合者。 可花在广、杭二州上的庞大开支,使耶稣会使团放弃了这个昂贵的想法。杭州到天津这条路上还有十余座重镇,能少一笔就少一笔吧。 最终龙华民只派了汤若望一人,带着少量护卫去南京通知金尼阁搁置计划赶赴北京。 由于礼部的正式函件上只有邀请耶稣会进京面圣的内容,并未提及这一船货物,而徐光启那封要人、要钱、要货的信又是未开封的私人信件。贸然拿出来不仅不会有用,反而有可能给新任礼部尚书的政敌递刀子。 所以,船上的东西很自然地被沿途守关把卡的官吏当做商品处理。既然是商品,那就得有税费、规费与孝敬。 到天津时,澳门议事会专门为此行准备的二万两路费几乎被花了个干干净净。 要去真顺着长江去了南京,再折回大运河,恐怕就得从献给皇帝的礼金里掏钱出来了。 看起来,耶稣会和澳门议事会似乎很懂大明官场的规矩,还知道带“路费呈仪”。但实际上,他们其实只知皮毛,而不知其中深意。 如果他们去了南京,并请托南京锦衣卫挂本部衙门旗,以随护的名义将他们送至北京,那这趟旅途的路费起码能省一半。 沿途守关把卡的官吏不敢查挂着锦衣卫旗帜的船,也就没有规费与孝敬这一说了。 假如耶稣会龙华民使团去南京贿买锦衣卫,那礼部的函件就能发挥超常的作用。 函件上明确写了要求他们进京面圣的内容,南京锦衣卫带他们去北京是名正言顺的护送,不会有任何问题。锦衣卫只需要确定船只里没有倭寇,就可以装作不知道船舱里有什么货物。 面圣嘛,带贡品很正常。既然税吏卡官能把船货当成商品,锦衣卫就能把船货当成贡品。谁叫礼部的函件上只写了面圣。 在人货装船、离开澳门差不多一个月后,使团抵达天津。这标志着这段走走停停、不断孝敬的旅途终于结束了。 天津,原名直沽。明惠宗建文二年,燕王朱棣以“靖难”为名,从直沽发兵南京,与其侄子朱允炆展开了并不漫长的皇位争夺战。两年后,洪武三十五年、同建文四年,明太宗朱棣即位,年号永乐。 为了纪念“靖难”壮举,朱棣改“直沽”为“天津”。“天”即天子,而“津”则是渡口。故所谓“天津”即“天子渡河之地”。永乐二年,在三岔河口西南小直沽一带,设卫筑城,称天津卫。 永乐三年和四年,朱棣又分别设置天津左卫和天津右卫。永乐初,三卫共有屯田兵一万六千名,负责拱卫京师。万历四十八年,天津三卫有兵几何已不可考。 “佛郎机人?”因为每天都有各种货船顺流而上赶赴北京,所以直到停船之后半個时辰,天津卫指挥佥事姜廣纯才带着一队卫兵登上耶稣会使团的船。 “大人,这是礼部的函件。”龙华民作揖后,把礼部的文书递给姜廣纯。 姜廣纯接过文书,很快就看完了。“面圣?哼!”他没有对面圣的事情发表什么意见,只是说:“你们佛郎机人还真是会做生意。”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你这船里装的东西是货。 “大人,规矩我们懂的。”龙华民拿出上一个关口的文书和六张一百两正的银票。“杭州宣昌记的票,钱庄的暗语也夹在里面。” “宣昌记,成。”姜廣纯点点头,收下文书和银票。 宣昌记信誉极好,而且在京杭沿线各重镇都有分号。因此他家的票几乎等于这一带的通货。 “大人。”龙华民从怀里掏出差不多十两碎银子,这是他提前剪来准备好的。 银票递上去,从上面儿的卫指挥使,到下边儿出这一趟差的卫所兵都得有分润。但碎银子递给管事儿的,那就是管事儿自己收着了。 银票是规矩,碎银是孝敬。 “嗯。验货吧。”开舱验货是必要的程序,但要是卫所不给你行方便,能从月初拖到月底。“都有什么呀?” “书册、大炮、鸟铳和一些不值一提的西洋小玩意儿。”龙华民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大炮、鸟铳?发辽东的?”姜廣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火药呢?” 火炮、枪械之类的东西不是问题。因为无论是买炮还是献炮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只要船上没有足够的发射药,不具备进攻的能力就行。 “规矩懂的。只有这些家丁带了些防身用的。”龙华民很自然地把那一队雇佣兵说成是家丁。 “很好。只要查完没发现火药,你们就可以进京了。不过进京的人得把火铳留在船上。”姜廣纯收了钱,心情不错。“今天有些晚了,在天津过一夜吧。等明儿一早再去,要是城门关了,你们就得在郊外过夜了。” “多谢大人。”龙华民作揖拜谢道。 第52章 不是故人亦相逢 船抵天津的第二天,因百感交集而彻夜辗转的郭居静起了个大早,在客栈内院站着独自彷徨。 他万历二十二年来华,在大明已经待了整整二十六年。再过几天,他就六十岁了。郭居静深入研习过儒教的经典,知道孔圣人在《论语》为政篇里说过:“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 人生如梦似幻,郭居静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京师跨过“耳顺之年”。 他不是没来过京师,早在十五年前的万历三十三年,他就拜会过这座伟大的城市。他在北京和利玛窦促膝长谈,异国的醇香让他们在微醺的状态下,分享来华的经历,又讨论圣教的未来。 他俩都是意大利人,故而可以在举杯对饮的时候,借天上的圆月、用久违的母语,缅怀那个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去的故乡。 万历三十四年初,郭居静阔别利玛窦,并相约五年后,在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再见。 可利玛窦没能来赴约。 万历三十八年5月11日,利玛窦病逝于北京。 郭居静还记得那个上午。船家迎着初晨的暖阳,站在船头高喝:“杭州!”而他却被春风迷了眼睛,在似水繁华的天堂间潸然泪下。 “道友,请问你也是接了圣旨来京论道的吗?”一个澄澈女声将郭居静拉回现实。 “道友?”郭居静转过身,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 那是一个身着道袍的年轻女子。郭居静只看她一眼,脑海里就自动浮现出刘禹锡在散文里写的“出淤不染”“濯涟不妖”。 “佛郎机人?”郭居静转身后,女子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 “在下郭居静,澳门耶稣会士。”郭居静身姿挺拔,穿着一件很像道袍的简朴儒服,梳着传统的中式发型,他的两鬓剃得很干净,从背后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白胡飘飘、仙风道骨的老道士。也难怪女子会认错。 “请问姑娘是?”郭居静问道。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显庸二字是万历皇帝所赐,算是敬称。 “张天师也进京了?”郭居静的语气里颇有几分惊喜。 郭居静十分赞同利玛窦的主张。始终贯彻“华化在前、传教在后”的原则,对儒、释、道三教都有了解。 “家父奉旨进京,过鄱阳湖后身体不适。至南京时恐君前失仪,所以暂留应天。”张诗芮听出了郭居静的期待,故而没有隐瞒。 “那真是太遗憾了。”郭居静轻叹一口气,如果有机会,他倒是真想见见张天师。“请问......” 这时候,会长龙华民带着耶稣会的成员和几位商人代表走了出来。他来到郭居静身边,打断了郭居静和这个异教徒的交流。 “走吧。”龙华民语气不善。 我没见过这个佛郎机人吧?张诗芮敏锐地察觉到了龙华民的敌意,但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告辞。”郭居静有些不悦,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张诗芮拱手辞别。 “告辞。”张诗芮微笑着拱手还礼。 等耶稣会的人全部离开客栈后,一个身着素服、捏着刀鞘、眼神凌冽的女子走到张诗芮身边,问道:“姑娘,咱们今天进京吗?” “父亲和弟弟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了。”张诗芮喃喃自语道。 张诗芮隐约觉得,下到龙虎山的圣旨,和不久前离开客栈的耶稣会使团有某种联系。“丁姑娘,不等了,咱们走吧。” 张诗芮到柜台边上,拿出自己的通关文书和腰牌。“掌柜,算一下账吧。” “张小姐,收起来吧,小人认得的。”客栈很少有女人独自投宿,加上张诗芮拿的又是龙虎山的牌子,所以掌柜对她的印象很深。 “我看看。对了,二位同住一间上房,共十二天。一天五钱银子,合六两。”这家客栈的餐食是即时付费的,对长住的客人只计房费。 “好。”张诗芮点点头。从荷包里掏出十来个大小不一的碎银子。“你称称吧,看看够不够。” “好嘞。”掌柜从柜台下摸出一杆秤。 “你这称准吗?”丁白缨走到柜台边,将手里捏着的刀改放到怀里抱着。 “哎哟!瞧您说的,小人这家‘津口栈’从武宗爷那时候就开着了。做的都是本分生意。”掌柜看着丁白缨怀里的刀,不由得向后缩了缩。 “那同样是上房,为什么你收佛郎机人就是一两银子一夜?”丁白缨眼神不善。 “您......我......”掌柜被噎住了。话说佛郎机人结账的时候也没见这姑娘啊。 “哼。”丁白缨从柜面上划走几个半大不小的银块,放在手上掂了掂。“这些就够六两了。要不称称?你的秤怕是不够吧。” “不称了。肯定够!”按一般的流程,这时候掌柜应该摆出凶恶的神色让面前的人滚出去。但看着丁白缨似笑非笑的嘴角,他却提不起这个勇气。 丁白缨把剩下的银子划拉走,取走一个大概一两重的银块后,把剩下的放到张诗芮的手心。“姑娘,走吧。” “他这是黑店呀,不报官吗?”张诗芮问道。 “我的大小姐,这家是离渡口最近的客栈。”丁白缨苦笑道。 “这又怎么了?”这是张诗芮第一次离开江西。而且如果不是天师张显庸在半路病倒,她也不会单独行动。 “这儿归天津卫指挥使司管。指挥使司不点头,谁也别想在渡口附近做客栈生意。”丁白缨在解释的时候,心底莫名地升起一种给白纸染色的偷愉感。 “这可是天子脚下!”张诗芮一瞬间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京师才是天子脚下。”丁白缨轻哼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废话。“北直隶是京畿。” “我们奉旨进京面圣,正好......”张诗芮的话还没说完,丁白缨就用左手捂住了她的嘴巴。 “张天师是奉旨进京论道的。”丁白缨低声说。 张诗芮推开丁白缨的手。“我当然知道。” “知道就好。”丁白缨点点头。她此时还没有意识到,张诗芮的“知道”和她嘴里的“知道”不是一个东西。 第53章 告示 十月下旬,“小雪”刚过。 北方的气温已经无法再跳到零上了,但京畿地区仍旧没有见到一朵雪花。 南北气温的变化使得郭居静再一次感到大明的辽阔。一个月前,他们还在温暖的广东南部,气温高的时候,还得挽起袖子才能让自己感到舒服。可自从过了淮安,寒冷便取代温暖成了新的理所应当。 船行一月,仍在一国;一时之间,四季皆存。这是绝大多数欧洲人甚至都无法想象的事情。 不过比起广东的温暖,郭居静还是更熟悉北京的清寒。只需要闭上眼睛,再向耶稣基督借一缕略带寒意的微风,郭居静就能想回想起佛罗伦萨的冬天。 使团几乎是在天津卫开门的下一刻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北京。他们在太阳初升时出发,直到艳阳高挂才抵达位于中轴线上的永定门外。 永定门是北京外城的正南门,位于西便门到东便门这段城墙的正中。“永定”寓为“永远安定”。这不仅是一种美好的寄托,更是耻辱后的亡补。 嘉靖二十九年蒙古土默特部首领俺答汗,由古北口进攻北京,发起庚戌之变。俺答自石匣营至密云,转攻怀柔、昌平,抵通州,纵兵四掠。适时,正阳门外人口增多,近畿地区却无墙可守。丁严绥靖、人残畜掠、奇耻大辱! 嘉靖三十二年,明世宗应给事中朱伯辰疏请,令以金、元城故址为基,修京南外城。 耶稣会龙华民使团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来北京。一路上,他们见了许多此前从未见过的光景。新奇的探索感,让他们始终保持着兴奋乃至亢奋的状态。 但当使团驾马驱车来到城下,还是被这人造的天堑给镇住了。 嘉靖三十二年,增筑“外郭”,将正阳门外的大片繁华市区包入其中。外城周长28里,合14.4公里,城墙通高6至7米,顶厚10至11米,基厚11至15米,宛如土石巨龙盘桓地上。 紧接着,使团过河入瓮,巨大的永定门城门楼便映入眼帘。永定门城台北面与墙取齐,南面则以凸势出墙。 城台高于城墙90厘米,通过坡道与城墙相连接。城楼为两层,面阔五间,进深二间,台楼相连,上下竟高三十余米。 虽说欧式城堡普遍高度也在二十米到四十米间,但是那多是孤立的军事堡垒,而永定门只是一道门。被它护在身后的也不是一个促狭的校场,而是一个巨大而繁华的城市。 “这就是北京吗?”商人代表迪尼什·若昂抬头仰望永定门的歇山顶,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道。 “恐怕也只有君士坦丁堡能与之相比了。”商人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只在吟游诗人的嘴里听过君士坦丁堡的繁华。 “哼,那地方现在叫伊斯坦布尔。”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曾到过伊斯坦布尔,还在那里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而且我敢肯定那里没有这里大。” “那些人在干什么?”迪尼什发现城门旁边围了一群人。 “不知道。”瓦迪斯瓦夫摇摇头。“好像在看个什么。” “这是在看告示。”郭居静用葡萄牙语解释道。“但好像没有识字的。” “我们也过去看看。”瓦迪斯瓦夫建议道。 “你认识中文吗?”哈拉尔德嘲讽道。 “说的好像你就认识了一样。”瓦迪斯瓦夫反唇相讥。 “让让!”郭居静两步并作三步走,来到人群边儿上。 人们以为哪个秀才来了,所以主动地让开一条路。但等郭居静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才发现这是個外藩人。 “唉。这些色目人和朝鲜人差不多,识字但不会说。”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农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恐怕也就会说个‘让让’了。” “先生,我是澳门耶稣会的传教士,认识汉字也会说汉语。”郭居静很客气。 “哟!您识字,您才是先生。”老农赶紧拱手,作了不那么标准的揖。 “那请您给咱们念念吧。”有几个不赶着进城的人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一会儿了。 “告示:东缉事厂‘贪帑勒索案’审结!案犯将在十一月初一于承天门口受刑。届时,大明门将向暂时开放。”郭居静发音标准、吐字铿锵有力,甚至还没有南方人的口音,要是单听他的声音,还以为他是个北方人呢。 东厂的案子这么快就结了?听告示的群众心下疑惑。但因为这是城门口,有锦衣卫不间断的巡查,所以人们听了后也只是在心里琢磨。 “东缉事厂的案子?”郭居静就近找了一个看热闹的年轻人,问道:“请问,告示上说的案子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年轻人瞥了一眼守门的兵士,连连摇头。 “我也不知道。”郭居静视线扫过,人群纷纷避退。反正热闹看完了,也知道怎么回事儿了,赶紧走吧。 只有那个老农走过来,劝道:“别打听了。要进城就赶紧进城吧。” “您知道?”郭居静疑惑道。 “我不知道。”老农心想:在别的地方我或许还能知道,但在城门口,我肯定就不知道了。 “我明白了。”郭居静点头谢过,回到队伍。 使团来到永定门口,毫不意外地被拦了下来:“你们佛郎机人?来京城干什么?” 受到盘问,自然是龙华民出面解释:“澳门耶稣会,得礼部邀请函,进京面圣。” “把函件和通关文书拿出来。”每个月都有地方官进京述职,稍微有点儿品级还要面圣述职,所以兵士也没太惊讶。 “这是礼部的函件和通关文书。”龙华民在拿出这两样东西的时候,顺手摸了十来个铜板递给兵士。 他们离开天津时轻车简从,除了人和钱以外再没有带别的任何东西。因此不会被验货,也就没有入城费。几个铜板算是买个“不刁难”。 “成。没问题了,进城后记得先到南城兵马指挥司登记拿牌儿。”士兵得了几个酒钱,所以多说了两句:“你们这长相走在大街上很容易被巡城的盘查,没有腰牌会很麻烦。给自己省点事儿。” “多谢。”龙华民拜谢道。 “不客气。”兵士点点头,让开路。“快进去吧。” 第54章 行程尽在掌握 使团从天津一路马不停蹄赶到北京,入城时已是艳阳高照。 朝廷规定,入城后平民可以乘坐马车,但非必要不得骑马,更不许纵马。因此,除了龙华民和少数因为不会骑马而不得不坐马车的使团成员外,大多数人都只能牵着马步行穿过山川坛和天坛之间的直道。 当大道尽、小道现的时候,有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吃完饭再去衙门办登记呗。”商人迪尼什·若昂对中文一窍不通,所以只能直称龙华民的外文全名。不过对于欧洲人来说,直称全名不算无礼之举。 “这附近哪里来的什么饭馆儿,先把事儿办了再说吧。”进京的使团算上“家丁”有四十多个佛郎机人,走在路上非常扎眼。光是永定门到正阳门大街入口这段路就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人驻足观察。 “仰风,南城兵马指挥司在哪儿啊?”龙华民知道郭居静来北京住过一段时间。 “会长。南城兵马指挥司就在这附近。”郭居静想了想,然后补充道:“如果他们没搬地方的话。” 郭居静凭着模糊的记忆将使团带到南城兵马指挥司衙门,但他们一没官服,二又长着一张张明显不是东亚人的脸。所以守卫没有放他们进去:“你们是谁?来干什么的?” “呼!”从杭州到北京,这个问题他起码回答了二十遍。“澳门耶稣会。得礼部函件,进京面圣。来兵马司换文书、取腰牌。”龙华民仍旧微笑拱手。 “你还来的真是时候,指挥大人才刚午休完。”卫兵轻笑一声。“等着,我进去通报。” 没多久,卫兵又折了回来。“进去吧,不过只能进去一个,其他人在外边儿等着。” 南城兵马指挥司正六品的兵马司指挥卢阳平刚睡醒,茶还没泡开呢,卫兵就来通报有外藩人来换文书了。 “函件,通关文书。”卢阳平直入主题。 核验完毕之后,卢阳平问道:“来了多少人啊?” “四十二个。”龙华民回答道。 “嗯。交钱吧,一個牌子五两。”卢阳平打开放在桌面上的盒子,里面放着做工粗糙的木牌。木牌的正面刻着“南城兵马指挥司”,背面刻着“核验”。 “五两?”龙华民被吓了一跳。 “嫌贵啊?嫌贵你可以不要嘛。”卢阳平轻抿一口茶。“不过多点儿麻烦事儿。”卢阳平的语气非常轻,完全听不出情绪。 “大人,能便宜点儿吗?”二百一十两银子,这价钱够他们在天津住大半个月了。 “这是衙门,不是菜市场。”卢阳平放下茶杯,挑眉瞥了龙华民一眼。“本官说了,嫌贵可以不要嘛。” “好吧。”龙华民点点头,摸出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和两个五两重小银锭。没办法,总不能把“家丁们”都关在客栈吧,要是不能出去消费,那雇佣兵拿银子来干嘛。 拿到新的文书和腰牌之后,龙华民先带着人找了家馆子吃了顿饭,一顿大鱼大肉下来,四十二个人拢共才花了十二两银子。 紫禁城,乾清宫,南书房。 南书房的门大开着,这意味着一些人可以不用通名直接进去。而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就是其中之一,他跨过台阶径走到朱常洛身边。说道:“皇上,锦衣卫来报,说耶稣会使团已经进京了。” “哦?什么时候的事儿。”朱常洛放下手中的奏疏,撑着扶手正了正身子,稍微舒服了点儿后,问道。 “回皇上,他们在三刻钟前进了永定门,现在正在吃饭。”魏朝回答道。 “张天师那边儿呢?”朱常洛闭上眼睛,轻轻地揉了揉睛明穴,在脑子里将龙虎山到北京的路简单地过了一遍。“按理说鹰潭往上就是鄱阳湖,过了鄱阳湖就是长江,顺着长江到南京,再走京杭大运河北上,怎么都该比澳门的船先到吧?” 王安犹豫了一下,语气有些紧张:“回皇上,张天师的通关文书十二天前就到天津了,应该也是今天进京。” “他在天津待着干嘛?”朱常洛被刚才那几封奏疏搞得有些火光,问完了才注意到王安的措辞,于是转言问:“通关文书?人呢?” “拿着通关文书的不是张天师,而是他的长女,张诗芮。”王安低着头离开座位走到御桌前。他竖起耳朵、做好准备,只要皇上的语气里有一丝责备,他就滑跪到皇上面前求饶。“因为张天师没来,所以奴婢就没有禀报主子,想着等天师来了之后再禀告。” 王安没禀告这事儿的主要原因不是张天师没来,而是他收到消息的那天朱常洛给几个人判了死刑。虽然朱常洛在判罚的时候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但那双眼睛里闪着的寒光还是把王安给吓到了,他真怕朱常洛顺口就让龙虎山换个天师。 按祖制,张天师和衍圣公的头衔会一直保留。 不过天师和衍圣公是谁并不重要。找个由头拿进京师,再在半道上秘密处死也不是不可以。 朱常洛对张天师的了解仅限于“张显庸”这三个字,而且自动把他想象成了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既然是老道,那他的长女自然就是中年道姑了。 “无所谓,一样用。”朱常洛语气不变。 王安长出了一口气:“主子,现在就见他们吗?” “不见。等十一月初一的戏演完了再叫他们进紫禁城。”朱常洛又把桌面上的奏疏拿起来,一边轻晃一边说,火气还跟着一边儿往上窜:“今后凡是像这种弹劾熊廷弼迁延不进、错失战机的......” 他又拿起一封“......或是像这种弹劾熊廷弼挟寇自重的奏疏全部封驳。”说完,朱常洛把两封奏疏都丢在地上。 “这个杨渊是杨镐的叔父吧?”王安从地上捡起那封弹劾熊廷弼“挟寇自重”的奏疏。 “他这是怪熊廷弼没有上疏保奏杨镐,反而将杨镐押解进京呢。”朱常洛冷笑一声,然后又拿起一封,念道:“‘假名增税,勒索小民,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朕不知道他们是真着急,还是想把自己的人放上去。想在辽事上争功,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王安捡起另一封奏疏,但没有再说话。 第55章 道姑与女侠 北京内城,大时雍坊,西江米巷,锦衣卫亲军指挥使司衙门附近有一家名叫“锦肴斋”的酒楼。 酒楼二层,天师张显庸的长女张诗芮正倚靠在窗边,她面前有一壶清茶和几碟小菜,但她一直没动筷子,只是喝茶。直到丁白缨打听完消息回来,她俩才开始吃东西。 “丁姑娘,找到你的师兄了吗?”张诗芮的轻声问道。 “没有。”丁白缨摇了摇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城门口的告示呢?”张诗芮没有追问。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恬淡如莲,从不会让人难堪。 东厂的事情牵动了整个朝局,她们还在天津卫的时候就有过耳闻。但顺着东南风飘过来的消息零零散散,多是些没什么价值的只言片语。 耶稣会使团进京之后不到一个时辰,张诗芮和丁白缨也从永定门进了京,并在城门口看到了那则告示。 丁白缨原本坐在张诗芮对面,但想了想还是换到她身边的位置去坐着。丁白缨贴着她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本月上旬,御史左光斗上疏弹劾东厂提督崔文升。” 东厂“贪帑勒索案”宣告结案,这让左光斗和傅櫆声望向上冲到了一个新的高峰,几乎已经到了京师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带着一抹清茶淡香的温湿气息在张诗芮的耳旁萦绕不去,这让她觉得有点儿痒。但张诗芮刚把耳朵稍稍移开,丁白缨的声音又追了上来:“皇上先是命令锦衣卫去抓人,然后一个叫傅櫆的给事中,却把圣旨给拦了下来。” 明白自己已“无路可逃”的年轻道姑,只能轻叹一口气,任由同样年轻的女侠擭住的耳朵:“之后的过程就没什么人知道了。反正最后的结果,是皇上纳了内阁、礼部以及崔文升的建议,又新开了一个厂子。” “新厂子的名字叫西厂,效率很高。西厂从本月中旬开始抓审,到前天晚上结案的告示就贴出来了。而且最关键的是,案子到此为止、没有株连。换言之,城里尚未骚动,事态就平息了下来。这和百年前那個可止小儿夜啼的西厂很不一样。” “你是说开西厂的建议是东厂提督崔文升自己提的?”张诗芮捕捉到了这个信息。 “对。”丁白缨想了想。“戴罪立功,求条活路呗。” “嗯。”张诗芮点点头,揉揉耳郭。 听完搜集到消息,丁白缨也没有回到自己之前的座位,而是和张诗芮并肩坐着,享用迟来的午饭。 两人其实很饿了,这几碟小菜只能算是开胃,于是张诗芮又点了两个硬菜。 乘着上菜的间隙,丁白缨冲张诗芮眨眨眼睛,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微笑,然后问道:“姑娘,我已经安全地把你送到北京了,所以你看这尾款......” “没有问题。”张诗芮打开荷包,里边有几张用丝线卷起来的小额银票。张诗芮从里边拿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递给丁白缨。 丁白缨是戚家刀法的第二代传人,武艺高强。不过出师之后她选择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丁白缨没什么定事要做,就靠着接一些押镖的活儿走到哪儿算哪儿。 她之所以如此选择,是因为在她即将出师拜别师门的时候,戚氏武斋迎来了一个姓徐的中年男人。 男人穿着已经洗得褪了色的淡青色儒士服,头戴母亲手为他做的远游冠,挑着简单的行李,叩开了武斋的门。 他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做,只是为了讨一口水。师傅见天色已晚,就留他住了一夜。师傅好酒,好交友。男人和师傅举杯对饮,相谈甚欢。 男人说,从万历三十六年开始,他已经徒步大明十年了。师傅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人各有志,我不过贪恋天地偌大、山川壮华而已。如果笔墨日月能遗留后世,便不枉人间一趟。” 时隔经年,丁白缨已经记不起男人的名字,只知他自号霞客。 差不多一个月前,丁白缨在南京接了张天师的客镖。约好一天一两银子,把人送到目的地之后再给十两。 本来,这就是一单三十两左右的活儿,她也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次来京寻找出师后袭职百户的师兄。可张诗芮在天津这个距北京只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十二天。 “那在下就告辞了。”饭后,丁白缨起身欲走,但张诗芮却拉住了她的衣角。 “丁姑娘,这是一百两银子,等父亲进京之后再走吧。”张诗芮从袖子的暗兜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同样是宣昌记的。 “嘶!搞得我都想抢你了。”丁白缨咽了口唾沫,调侃道。 “跟着我吧,还能省掉在京的食宿费用。”张诗芮牵起丁白缨的手,然后把银子塞进她的手心。 丁白缨收下钱。“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再在北京陪小姐住几天吧。” 结过账,张诗芮拿起自己的剑和随身行李。“咱们走。” “去哪里?就在这附近投宿呗。”丁白缨建议道。 “不需要投宿,张家在北京有祖传的宅子。”张诗芮想了想,说道:“听父亲说宅子在南薰坊,不过我没来过,得找找。” “南薰坊?”南薰坊是北京达官显贵的聚居地,想不知道都难。 “你去过?”张诗芮惊喜道:“那太好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多半还得打扫打扫呢。”她以为那就是间小房子。 “我之前接过一趟来北京的货镖。”丁白缨去年进京的时候,正值万历皇帝命令辽东经略杨镐发起萨尔浒战役。 陆文昭作为随军锦衣卫被派去辽东从事谍报活动。等她离开北京三个月之后,才在成都得知萨尔浒惨败的消息。 丁白缨一直都想重回北京,但除非她真的去抢,否则短时间根本拿不出上百两银子自费跑一趟。 小半个时辰后,走走停停、东看西买的两人,总算是到了南薰坊。 一顶四抬轿从她俩身边的路中央经过,径直走向张府。 “找错了?”张诗芮疑惑道。 南薰坊的张府有好几家,英国公张维贤的宅子就是其中之一,但常年不住人也不出售的张府有且只有一座。 疑惑立刻就打消了,因为轿子并没有停在张府门口,而是停在张府对面的刘府门口。 轿子停稳,轿夫撩开帘子,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从里面走了出来。 第56章 第一道裂痕 刘一燝的心情很糟糕。 今天本来又是一个“今日无事”的平常日子。可下午申时二刻左右,皇上在没有打任何招呼的情况下冷着脸亲临内阁,然后将几封奏疏扔到了刘一燝的桌子上。 从进入到离开,皇上只在值房待了一个转身的时间。 一字不批地把奏疏退回内阁,是比“知道了”这种软钉子要严肃许多的正式封驳行为。 封驳本身也没什么,驳就驳呗,反正每年被驳回的奏疏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但皇上亲自跑到值房来封驳奏疏,还是内阁成立以来的头一遭。 这独一份的挂落掉到刘一燝头上,他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 刘一燝都不需要打开,就知道这几封奏疏是干嘛的。不久前,东林党召开了一次很不愉快的会议。会上,领袖赵南星与新加入核心圈子的礼部尚书徐光启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赵南星认为,应当将祖籍湖广的楚党人熊廷弼,从辽东经略的位置上弄下来。如此,右佥都御史兼巡抚辽东袁应泰便可以暂代经略。到时候,袁应泰只需打几个漂亮的小胜,东林党再稍加活动,就能让他坐稳经略的位置。 徐光启对此却坚决反对。在徐光启看来,虽然袁应泰确实是个清正、廉洁、精明的好官儿,在赈灾、固堤、粮草后勤等方面都有不小的建树,跟“熊蛮子”比起来更是显得风度翩翩。 但问题在于,袁应泰此前从没领过兵,干的都是工部的活儿,凿山引水、修河筑坝才是他的强项。 让袁应泰做辽东巡抚给熊廷弼搞后勤还行。但让他顶掉熊廷弼的位置,亲自带兵去和建奴死磕,纯属把正确的人从正确的位置挪到错误的位置上,最后的结果只能是磕死。 徐光启的话,刘一燝是听进去了的。从翰林院检讨到内阁大学士,刘一燝就没在兵部干过。他看好袁应泰的能力和人品,但无法判断袁应泰是否有能力管好辽东的兵事。 而且就算假设袁应泰能干好,也只是用未知的可能去替换已知的确定,这绝非理智的行为。萨尔浒惨败之后,熊廷弼于危难之中稳住了辽东的局势,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刨除党派之见,刘一燝从心底是认可熊廷弼的。 刘一燝深知,除非熊廷弼在辽东打了大败仗,搞得丢城失地,否则任何弹劾都不会有效果。 皇上明显是偏袒熊廷弼的。不仅将一直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一撸到底、削籍为民,还给熊廷弼往上抬了一级。 更有甚者,杨涟连跳八级、巡按辽东时带走的不是“如朕亲临”“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而是一个木雕的“尚方剑柄”。杨涟想要砍人还得去找熊廷弼借剑,这摆明了是不想让监察活动影响到经略工作。 但他不能和赵南星唱反调。 按理说赵南星拜太常寺少卿而不就,现在没有官身,和大学士刘一燝差了十万八千里还不止。但他和韩爌是东林党举上去的。要是公开反对党派的精神领袖,他俩的位置就坐不稳。 刘一燝突然很是羡慕徐光启。徐光启算是东林党,但却是帝师举上去的。只要帝师不倒,徐光启就不稳得不得了。 但帝师怎么可能倒呢? 孙承宗之前是皇帝的老师,现场又成了两位皇子的老师。他只需要在国本问题上保持中立,就能屹立不倒。 而且就算皇上不特别偏袒熊廷弼,方从哲的屁股还牢牢地焊在首辅的椅子上呢,这时候能弹得动才有鬼了。 刘一燝原本以为,弹章到内阁的时候方从哲会直接票拟驳回。可出乎刘一燝意料的是,方从哲拟上去的意见不是反对,而是类似于“留请皇帝自裁”的模糊回答。 午休的时候他还琢磨呢。下午答案就揭晓了。 老贼!刘一燝在心里怒骂方从哲。下一句话却脱口而出:“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啊?”张诗芮还在行李袋里翻钥匙呢,刘阁老这一嗓子直接给她弄愣住了。“没等呀。” “嗯?”刘一燝老脸一红,但他没法解释,只能拱手赔礼:“失礼。” 尴尬只持续了片刻,刘一燝很快回过神来,心想:对面不是一直空着吗? 他试探性地问道:“请问姑娘是?” “龙虎山张诗芮,家父是正一道龙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师张显庸。”张诗芮抱拳躬身还礼道。“请问阁下是?” “本官乃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刘一燝。这里是天师府?”刘一燝表情微变。 “是的。” “烦请姑娘转告天师。‘恕刘某今日公务在身,不能拜访,改日再请天师入寒舍一叙,刘某一定当面赔罪。’”刘一燝其实不想在北京看见张天师。但张府就在刘府对面,不走动走动实在说不过去。 刘一燝开始在心里盘算应该举哪些例子来敲打张天师。要含蓄而得体地让天师知道,自古以奇术惑君者都不会有好下场...... “刘阁老。很抱歉,家父并未抵京。”就在刘一燝刚把宪宗朝的例子理顺的时候,张诗芮用遗憾的语气打断了他的思考。 哈?皇上下旨让张天师进京,来個年轻貌美的道姑算什么? 等等!貌美的道姑......不会吧? 按理说,皇帝好色不完全是坏事儿。鉴于武宗朱厚照死而无后,朝廷内外都一致认为皇帝应该拥有许多嫔妃,以广子嗣、固国本。 比如万历皇帝一日册封九嫔,就得到了“元辅”张居正的支持和赞许。 要是皇帝不近女色,大臣们还得上疏委婉地劝谏皇帝不要过度操心国事,应该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后宫。 但当今天子万般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好色了。登基不过十日,就夜御七女。一晚上下来弄得自己形容枯槁,差点没把朝臣吓死。 难道圣上消停了一段时间之后故态复萌了? 刘一燝心中那股因为“御临封驳”而升起的火气与不甘,被他自己的胡思乱想转换成了一声长叹:“唉!真是太遗憾了。” “抱歉!”刘一燝饱含感慨的长叹,让张诗芮误以为这又是一个久仰龙虎山,希望与天师坐而论道的信道者。但父亲身体有恙,她无能为力,所以只能愧疚地躬身道歉。 第57章 故人相见 散衙的时间到了,可徐光启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办公。 徐光启上任后,礼部一改神宗朝几十年的清闲,摇身一变,如今成了兵部以外最繁忙的部门。再两个多月就要改元了,改元之后紧接着就是恩科。为了把两件事情办好,他几乎每天都要拉着整个部门连轴转。这弄得不少当了多年庸官的郎中、主事一时间叫苦不迭。 对此,徐大人也不废话,直接请礼科给事中史孟麟到部常驻。不干事儿?那就上本参你,还以为是“上疏不回”的时代呢? 史孟麟的弹章是一参一个准儿,上一本儿滚一个。而且革职还不算,朱常洛特别喜欢在罢官后边加一个削籍,直接把功名给你革了。 要是没了功名,别说“大人”了,连“在下”都没得自称,入衙见官得下跪自称“小人”。 “部堂大人。外边儿来了一群佛郎机人,他们的领头说一個多月前收到了本部的函件,想要求见大人。要放他们进来吗?”看门的衙役来到礼部正堂,躬身拱手向徐光启汇报道。 “佛郎机人?”徐光启没有特务机构的消息渠道,无法及时得知耶稣会使团的行程。所以函件发出之后,他便把这件事放到了一边去。 加班加到神情恍惚的徐光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耶稣会的事情。徐光启赶忙起身,他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吩咐道:“快去请。” 片刻后,衙役领着龙华民和四十多个佛郎机人走了进来。 耶稣会有这么多人吗?徐光启很疑惑。 “好久不见!”龙华民见到头戴玉顶乌纱帽、身着绯色飞鱼团领衫、腰束犀角带的徐光启,语气里既有欣喜也有意外。 “真是好久不见了。”徐光启拱手回礼道。 万历三十八年,徐光启丁忧期满,回到北京,官复翰林院检讨。 彼时,钦天监推算日食不准,他便与耶稣会传教士合作研究天文仪器,在数年内撰写了《简平仪说》、《平浑图说》、《日晷图说》和《夜晷图说》等天文著作。 在此事上,与徐光启合作最为密切的耶稣会传教士便是龙华民。 龙华民,原名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意大利西西里人,贵族家庭出身。万历二十五年来华,三十七年抵京。 徐光启于三十八年春季返京,在利玛窦的引荐下与龙华民相识。当年五月,利玛窦病笃,在病逝前,他指定龙华民为自己的继承人,遗命龙神父为耶稣会中华省会长,负责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事务。 当时,徐光启侧立在利玛窦的病榻旁,亲眼见证了这场简要的“榻前传位”仪式。 “来,把文书给我,我帮你们把在京的长住证明办了。”徐光启将龙华民拉向自己的座位。 “我们已经在南城兵马指挥司办过了。”龙华民微笑道。 “兵马指挥司哪里来的这种权限?”徐光启皱眉疑惑道。 耶稣会拿着礼部函件进京面圣,算是外国使团。只有礼部和鸿胪寺有资格接待。 “我们有这个呀。”龙华民从腰间解下那块昂贵木质腰牌递给徐光启。 “......你花多少钱买的?”徐光启挑眉。 “五两银子。”龙华民回答道。 “这东西是发给进京的外地平民的。”徐光启抚额,又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只要有路引或是通关文书就可以免费领......不对,四十文的工本费还是要的。” “四十文?”龙华民瞪大了眼睛。四十文和五两银子之间有着近百倍的价差。 “你不是来过北京吗?”徐光启的表情有些微妙。 龙华民神色一暗:“当时是利玛窦会长到城外来接我们的,手续都办好了。” “怪不得。”徐光启点点头,不再就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他转移话题道:“跟我来办手续吧。” 说完,徐光启对身边衙役说道:“去取五十份新式的夷人长住证明册。” 龙华民曾经在利玛窦那里领过一次长住证明册。那时候,利玛窦因进呈《坤舆万国全图》、自鸣钟、大西洋琴等海外异物,得到了神宗信任。神宗特旨锦衣卫只需监视西洋人的行踪,如不生乱则不必盘查。因此龙华民直到离开北京前往各地游览,也没用到过长住证明册。 到万历四十四年,南京教案爆发,神宗下旨驱逐耶稣会士,长住证明册也就没了用处。 为龙华民和郭居静等耶稣会士办完证明后,商人拉尔德·布兰特走到走到徐光启面前。 徐光启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是生面孔,故而问道:“请问阁下姓名?” “?”拉尔德·布兰特完全不知道徐光启在说什么。 “这位是行动的赞助者之一,拉尔德·布兰特先生。”龙华民放下衙役送过来的茶,起身走到徐光启身边,说道。 “商人?”徐光启问道。 “是的,这几位都是商人。”龙华民指了指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迪尼什·若昂等人。然后补充道:“还没有中文名。” 龙华民露出爽朗的微笑,然后凑近悄声道:“我也不瞒你,使团进京带了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东西,这些钱都是议事会的商人们出的。他们出资的条件是派个代表进京和皇帝谈生意。” “你答应了?”徐光启没有压低声音,反正雇佣兵和商人也听不懂中文。 “当然没有。他们不懂规矩,但我还是懂的。欧洲的君主放到大明来,顶天了算个两广总督,很多诸侯国君就是个县令。马泰奥·里奇都没能直接面见皇帝,他们何德何能。”龙华民在对待世俗事务的时候还是很会变通的。 “所以我跟他们反复周旋,最后同意带五个人进京,让他们和高官谈生意。保禄,你不就是高官吗?”龙华民狡黠一笑。 “那其他人呢?”徐光启不置可否。翻掌平指站在队末的“佛郎机家丁”们。 “雇佣兵。你不是在信里要我带钱、带炮、带人嘛。我就花钱雇了一队六十人的葡萄牙火器兵,跟着我们一起进京的都是刀铳骑兵。没进京的就都是炮兵了。都是一顶一的好手。” “看来今天有的忙了。”徐光启说完。高声喝到:“来人!” “部堂大人。”衙役趋至案前,躬身候令。 “通知各官,今日散衙。”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场,还是我一个人自己加班吧。徐光启心想。 第58章 招待与跟踪 徐光启宣布散衙之后,礼部各官如释重负。官员离开衙门之前需要先拜别堂官,当他们离开自己办事堂厅,来到部堂大人的正堂时,惊奇地发现正堂里满是佛郎机人。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行至徐光启面前,明知故问道:“部堂大人,这些人是?” “澳门耶稣会士,奉本部函进京面圣。”徐光启正在为葡萄牙商人迪尼什·若昂想中文名呢。 “耶稣会?就是万历四十四年被先帝下旨驱逐的邪教?”孙如游冷笑一声。 龙华民听闻此言眉头不由得一皱。他刚想反驳,就被徐光启摆手拦下。 “圣上已经特旨取消了万历四十四年的判罚。他们虽奉本部函,但也是圣上特命进京的。”徐光启放下笔,站起身,朝正北方拱手道。 “下官知道了,就是部堂大人向皇上进言宽宥这些藩邦夷狄的吧?”孙如游是南京教案的鼎力支持者。 “是。”徐光启冷脸道:“不仅如此,他们进京面圣事情,也是本官奏请皇上恩准的。” 徐光启虽然没说,但潜在的意思很明确:我是堂官,你能怎样? “下官明白了。”孙如游躬身拱手轻施一礼,然后转身拂袖而去。“下官告退!” 孙如游走后,龙华民和郭居静凑了上来。 “刚才那位大人是?”龙华民问道。 “礼部右侍郎孙如游。如果他不和皇上唱反调,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就是他了。”徐光启指了指屁股下的椅子,用意大利语回答道。 “唱反调?”郭居静注意到周围来往拜别的其他官员,于是也改用意大利语对话。 “皇上心有壮志,想要任用新人,所以改元之后会有一场恩科。”徐光启将天下各地缺官待补的事情给略掉了。“皇上想在进士科外再加一门数学科,但孙侍郎不同意。”徐光启一边回答,一边向周围辞别的官员回礼。 “他抗旨了?”郭居静有些意外。他来华已久,深知抗旨不遵是很严重的事情。 “内阁会议,还没有形成旨意。”徐光启解释道:“如果孙侍郎抗旨不遵,今天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皇上为什么不直接下旨呢?”龙华民问道。 “抗旨不遵的后果很严重,但孙侍郎不会怕。”徐光启继续用意大利语说:“孙侍郎一旦抗旨,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很多人都会被牵扯进来。皇上当然可以把支持孙侍郎的人全部罢黜甚至打杀,但不到万不得已皇上是不会这么做的。” “这是为何?”龙华民并不十分了解大明的政治。 “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上没有正确的认识,不意味着他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没有正确的认识。办不好甲事的人或许在乙事上能发挥出惊人的作用,但脑袋掉了人就死了......”徐光启话说了一半,算是点到为止。 大半个时辰后,徐光启终于完成了对所有佛郎机人的登记工作,也给每个人都起了个中文名字并签发长住证明册。 正二品堂官亲自办证,这规格不是一般的高,但也没办法,礼部除他以外再没有别的人能听懂葡萄牙语和意大利语。他又不可能让龙华民和郭居静帮着做,他们没有官身,不得染指朝廷名器。徐光启若是让他们帮办,就是僭越了皇帝的权力。 “每個人一两银子的工本费。”徐光启揉了揉胀痛发酸的手。 “稍等。”龙华民点点头,伸手摸钱。 “你还真给啊?我开玩笑呢。”徐光启赶忙摆手道。 “很合理呀。比兵马司的牌子便宜多了,你这还是用手现写的。”一路下来,龙华民掏钱都掏麻木了。四十二两,简直不要太便宜。 “这是礼部,不是兵马司。朝廷找藩邦贡使要工本费,这脸面往哪里搁?”徐光启倒是觉得这钱该收,一码归一码嘛。 龙华民倒没觉得路上的卡官税吏讲过什么脸面。但能省一笔总是好的,所以他也就拱手拜谢了。 事情办完,太阳已经隐去了它全部的光辉,只在天边留下一抹淡淡的橙红。 “带着人跟我来吧。”徐光启冲龙华民笑道:“咱们先找个地方吃晚饭,然后再去我家。” “那就叨扰了。”龙华民没有拒绝。 走出礼部衙门,徐光启的四抬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抱歉,我是礼部堂官,穿着这身官服我不能走路必须坐轿。”徐光启歉声道。 “无妨。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龙华民表示理解。 徐光启的轿子走在前面,耶稣会的两辆马车则跟在后面。此外,剩下的三十多个人还没找到地方存马,所以看起来声势浩大。 出了礼部,一行人先是向东穿过东江米巷来到南薰坊的入口,这里有好几家背景深厚的大型酒楼。 入夜,商家已经开始点烛挂灯,在宵禁之前,京城将迎来今天最后的狂欢。路上的男男女女逐渐多了起来,到处能看见卖手工制品的小摊贩。 使团看似格格不入,却并未被京城的繁华排斥。来往的行人驻足观察,但眼睛里却没有排斥,人们只是好奇,好奇这些人从哪里来、为何来。 徐光启将使团带到一家名为“日月摘星楼”的酒楼门前。门口的领班很有眼力界儿,一眼就看出队伍最前的轿子来头不小。轿子停稳后,他恭敬地走上前去,招呼道:“客官几位?” “四十三位。”徐光启并未将雇佣兵视作下人。 “好嘞,请上塔楼。”领班一边做出请的手势,一边招呼手下人来帮助牵马的客人。 使团安置好马匹上楼之后,六名身着便服的锦衣卫也跟着来到日月摘星楼门口。 “客官几位?”领班微笑着问道。 “六位。”为首的锦衣卫同样回以微笑。 “好嘞,请上塔楼。”这六个人看起来不像是愿意花钱开三层雅间的,根本不用上塔楼。 但领班知道这些人是来干嘛的。 那个穿着二品官服的男人带着四十多个佛郎机人来吃饭,锦衣卫要是不跟进来才是怪事。 第59章 摘星楼的客人们 酒楼的主楼是一栋名为“摘星楼”三层唐式塔楼。它的第一层和第二层是大厅,不设单间,靠灵活拆摆的屏风分割区域。而它的第三层则没有公共空间,全是需要额外加价的高档雅间,每间房都有不同风格的装潢。 “竹轩”是一间以翡白色为主调,以翠绿色为辅调,并饰以名家书画的素淡型雅间。 “竹轩”的不小但冗杂装饰之物很多,唯一的餐桌是一张靠窗的方桌。这里的景观很好,不需要刻意伸出头就能看见缘起护城河,联通内城南墙和皇城南墙的狭长运河。 “姑娘。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入口方向的马蹄声突然变得密集。 “丁姑娘但问无妨。”张诗芮也注意到了,将脑袋稍稍偏出窗外,但从“竹轩”的开窗处侧望过去,只能看见酒楼入口到塔楼入口之间的石子小路。 “天师府雇了人定期打扫吗?”丁白缨回想起张诗芮曾无意间说过,房子可能需要打扫,但天师府却干净得堪称一尘不染。 花园内有几棵掉光了叶子的落叶树,但院子却没有落叶,泥土有被翻过的痕迹,杂草被人拔除了。结了一层薄冰的鱼池毫不浑浊,里面甚至还有好几尾活鱼。 卧室被人打扫过,柜子里有崭新的床上用品,但天师府上下却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知道。父亲没说过。”张诗芮摇摇头。“不过我记得祖父生前曾说过,上次奉旨进京的天师是我的曾祖父。” 张永绪于嘉靖三十年进京,同世宗坐而论道,获赐伯爵祭服。次年开春,张永绪拜别皇帝。 张诗芮又想了想:“自那以后天师府就一直没有人住,闲置了至少有六十年。” “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住吧?”丁白缨建议道。“我怕有危险。” “能有什么危险?贼人会跑到空宅子来拔草养鱼吗?”张诗芮判断道:“我想这应该是皇家的恩典吧。” “而且就算遇到危险,不是还有你在吗。”张诗芮是有武学底子的。但她和丁白缨切磋时甚至走不过十招。 “姑娘谬赞。”丁白缨嘴角微扬,拱手谦辞,又自豪地看了一眼放在右手边的刀。 “那些人是佛郎机人?”丁白缨和张诗芮对坐,不用偏头就能看见那条石子小路。 “佛郎机人?”张诗芮站起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这就是咱们今早在天津卫遇见的耶稣会使团啊。他们的祖宅也在南薰坊?” “我想这不太可能。”丁白缨收回视线。对她来说,这些西洋人虽然罕见,但并不值得过分留意。 “等他们坐定后再下去打个招呼吧。”张诗芮并未因龙华民的敌意而排斥整個使团。 徐光启在日月摘星楼的二层要了两张方桌和四张圆桌。坐定后,小厮上前询问道:“客官想看哪出?” “今天只吃饭不看戏。”徐光启摆摆手。 这是一种话术,他要是点了戏就相当于是把二层包下来了,这花销可不是一般得高。他现在还欠着印子钱呢,既然西方人不兴这个,那就干脆省了。 “好嘞。请问您想吃什么。”小厮仍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 “那要看你们能做什么了。”徐光启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菜牌,但还是反问道。 “田鸡腿、笋鸡脯、烹河豚、酒糟蚶、烧鹿肉......都能做。”小厮一口气报了一长串菜名。 “田鸡、河豚?从南方运来的?”龙华民疑惑道。 听佛郎机人操着一口流利的北方话,小厮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您老灼见。” 就在徐光启点菜的时候,另一个小厮领着六个身材健硕、佩刀带剑的男人也上到日月摘星楼二层。 “客官这边儿请。”小厮一边指座,一边招手让人把堆放在墙边的屏风给抬过来。 果然来了!徐光启心道。 日月为明,酒楼给自己起“日月摘星楼”可不单是为了好听。可以说,整个北京城把日月二字摆在一起用的店铺都归宫里管。徐光启正是知道这一点,才带耶稣会的人来日月摘星楼吃饭。 “请问客官想吃点什么?”小厮笑问为首的男人。 男人没有说话,只在墙上挂着的菜牌里随便指了几个。 “大哥,不喝一壶吗?”锦衣卫校尉殷澄咽了口唾沫。 “喝个屁,你早晚得坏在这上边儿!”带队的从六品试百户探身伸手在殷澄的头上拍了一下。 “这家的酒很不错。”殷澄还是想喝酒,但说到下半句却把声音压了下来:“反正可以核销,又不用咱们自己花钱。” “大哥,咱不就是来这儿喝酒的吗?”坐在试百户身边的从七品小旗笑道。 “我又没说不喝,只是这小子一上头就说胡话。”试百户又给了殷澄一巴掌。“想成事儿,就控制住自己那张臭嘴。” 试百户指的“成事儿”是说殷澄袭职总旗的事儿。试百户一直把殷澄压在无品校尉上,不把殷澄承袭世袭总旗衔的申请向上报,就是怕他哪天祸从口出把自己给霍霍了。 “大哥,我晓得的。”殷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自己酒后失态,但戒酒哪有那么容易。 过了片刻,试百户听见连接二层与三层的楼梯间传出了响动。因为他们坐得离楼梯口不远,所以不需要刻意抬头,只需要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就能看见来往的人。 女人? 看见女式的衣摆,试百户突然没了兴趣。他收回投去的目光,拿起小厮刚送来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抬头瞪了殷澄一眼。 丁白缨弱一步跟在张诗芮身后。从丁白缨收走一百两银票的那一刻起,她就从押客镖的镖师转行成了随行的护卫。既是护卫,那张大小姐走到哪儿,她就得跟到哪儿。 还拉了屏风。 丁白缨第一眼扫见的,是高她半个头的木框丝面屏风。就在她开始盘算屏风的价钱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师兄!?” 第60章 故人 万历四十五年,时年18岁的丁白缨在当年的最后一次比试中战胜了年近耳顺的戚氏武斋掌门人诸葛谦,宣告出师。 三年前,也就是万历四十二年,时年20岁但仍未出师的陆文昭,收到了母亲发来的噩耗。次日,师傅诸葛谦佯败给陆文昭。陆文昭出师。 朝廷规定,武官不丁忧。所以从父亲过世的那一刻起,陆文昭就成了新的世袭锦衣卫百户。 但这个时候,他只是袭了百户的爵,没有袭百户的职。想要成为实授的锦衣卫百户,他还有很多程序要走。 在大明,走程序意味着花钱。按理说,京师的锦衣卫百户不会缺钱,找几个大户打打秋风就什么都有了。 但陆文昭的父亲陆值却是一个戚景通式的人物。 陆值人如其名,为人正直。他不收常例、孝敬,甚至好几次主动上交大户送给他的“保命钱”。他几十年如一日,只靠朝廷的俸禄养家糊口。 正直是有代价的,其中最直接的一项就是贫穷。 朝廷给官员定的俸禄实在是太低了,低到连朝廷规定的排场都开支不起。 所以,当陆文昭回到位于北直隶的老家时,他惊奇地发现家里的存银甚至不够给父亲办一场体面的丧事。为了治丧和袭职,陆文昭用锦衣卫的身份找当地的宣昌记分店借了一笔五百两银子的印子钱。 按九出十三归的规矩,陆文昭当场拿到四百五十两,到期后应当还六百五十两。宣昌记算是良心的钱庄,对锦衣卫这样的大人物并没有搞什么半年一期甚至三月一期的吃人手段,而是非常温和地给了陆文昭一年的时间还本付息。 如果到期无法支付,那么第二年的利息按六百五十两算三成,也就是一百九十五两。哪怕只超了一天,陆文昭也得总计还款八百四十五两银子。 陆文昭将家里的存银全部留给母亲,用四百五十两中的五十两银子给父亲办了一场还算风光的葬礼,而剩下的四百两全部砸进“程序”之后也没能补到一个实授的百户。 他入职时是锦衣卫正七品总旗,和正六品的百户差了两级。如果没有他没有世袭的爵位,这两级可能一辈子也升不上去。 但他在总旗的位置上只待了三年。万历四十五年,也就是18岁的丁白缨击败掌门正式出师的那一年,23岁的陆文昭靠着岳父的关系升任锦衣卫试百户。 万历四十七年,神宗命经略杨镐发兵萨尔浒,陆文昭主动申请作为随军锦衣卫参加战役。他还记得,不贪不拿的父亲之所以能成功袭职,就是因为参加了万历朝鲜战争。 但杨经略只用四天就丢掉了三路大军,明军战死四万五千余。总兵官杜松、刘铤、马林全部阵亡,唯李如柏一人引南路军全师而还。 “丁白缨?”五年没见,丁白缨已经完全变了样。所以陆文昭一时竟不敢确定。 “是我!师兄!”丁白缨既惊又喜,一改往日平静沉着的女侠形象。但好在她还没有忘记自己的雇主,所以并未直接冲过去,只是在原地蹦跶着挥手。 “大哥,师妹哟。”殷澄满脸调侃。 “大哥,师妹哟。”殷澄起了个好头,其余校尉也跟着起哄。 “办事儿呢!”沈炼轻拍桌面,低声喝道。 见到师妹,陆文昭不可谓不喜,但目前公务在身实在不好相认。要是丁白缨一口喊出他的身份,今天这差事就算是砸了,回到衙门必然要吃挂落。 陆文昭转头狠狠地盯了殷澄一眼,然后起身快速走到丁白缨身边。说道:“师妹。我今日与数位好友来此欢饮,咱俩改日再叙,如何?” 丁白缨心思何等玲珑,她稍一琢磨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陆文昭是锦衣卫,那他的好友肯定也是锦衣卫。她清楚师兄的为人,知道“日月摘星楼”这种地方不是靠俸禄过日子的锦衣卫消费得起的。 答案呼之欲出:进入摘星楼的三四十個佛郎机人就在二层,师兄是带着锦衣卫来监视他们的。 “好吧......”丁白缨将挂在脸上雀跃收敛起来,点点头回答道。 陆文昭的心思从始至终都放在丁白缨身上,走在前面的张诗芮反倒成了背景板,直到他即将转身离去,才给张诗芮行了个礼,算是打招呼。“见过姑娘。在下陆文昭。丁白缨的师兄。” “见过陆公子。我姓张,是丁姑娘的好友。”张诗芮回礼,其他什么都没说。 屏风那头,郭居静觉得有个声音非常耳熟。 “仰风兄,怎么了?”徐光启注意到郭居静的异样。 “我好像听见了故人的声音。”郭居静回答道。 他认识锦衣卫?徐光启心下疑惑,于是试探性地问道:“你是说屏风外的另一桌客人?” “不,我说的是......”郭居静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诗芮便牵着丁白缨走了过来。 郭居静起身,四指并拢朝向张诗芮:“我说的是这位姑娘。” “郭......郭先生。”张诗芮卡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传教士,所以只好称先生。 “张姑娘。”郭居静回礼道。 “这位丁姑娘是我的朋友。我同她在三楼用饭,从窗外眺见耶稣会诸君,故来拜见。”张诗芮放开丁白缨,又恢复了此前的淡然与恭谦。 “见过丁姑娘,见过张姑娘。”郭居静先向被介绍到的丁白缨打招呼,再向张诗芮打招呼。 打完招呼后,该轮到郭居静居中介绍了,但他不确定张诗芮和徐光启是否愿意暴露身份。所以先用征询的眼神看向两人,再得到肯定的暗示之后,开始介绍:“这位是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徐大人。他也是一名耶稣会士。” “这位是耶稣会现任会长龙华民,龙先生。” “这位张姑娘是龙虎山张天师的千金。” ......气氛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双方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屏风另一侧锦衣卫们也尖起耳朵。 原来是张天师的张。有意思。陆文昭一边在心里盘算,一边用眼神示意手下负责记录的校尉仔细听。 第61章 “利玛窦规矩”与右倾 “见过姑娘。”徐光启面色如常,微笑行礼。 “见过。”龙华民压根儿不想搭理张诗芮,甚至对郭居静的结交异教徒的行为很是不满。 张诗芮再一次感受到了没来由的敌意,这次不仅是龙华民,还有周围的其他的教徒。但她还是礼貌地一一拜见。 张诗芮淡然的反应让徐光启眉头一挑,他率先开口问道:“张姑娘,天师现在府内?” “回大人。家父病留应天,并未抵京。”张诗芮摇摇头。 “还望天师病体早痊。”徐光启遥祝。但心里中却盘算:病了?呵。还真是时候。 “谢过大人。”张诗芮拱手拜谢。 “姑娘,咱们上楼吧。”见寒暄得差不多了,丁白缨便走到张诗芮身侧,小声道。 张诗芮从丁白缨的语气里听出了催促的意思,她心有不解,但还是向耶稣会的诸位拜别:“我与好友在楼上有宴,便不打扰各位用饭了。告辞。” “再会。”众人亦向张诗芮告别。 这场相会真是来匆匆、去匆匆。在绕过屏风的时候,张诗芮感觉到有审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但回望丁白缨的师兄,却只看见一群正在喝酒吹牛的平常男人。 “师兄再见。”丁白缨向陆文昭挥手。但陆文昭却没有出声回应,只是轻举酒杯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根本不用问丁白缨身居何处,甚至不用刻意去查。信息已经够多了。丁白缨跟在张姑娘身后,明显是护卫。张姑娘虽然没向陆文昭作详细的自我介绍,但隔着屏风还是听得很清楚的。所以只需要找到天师府,就能够找到丁白缨。 “大哥,她们走了,要不派两个兄弟跟上去?”沈炼一心想搞个大案子。 陆文昭思考片刻,说道:“当然可以。但张天师的事不归我们管,要是弄不到有用的消息,额外的花费很难核销。” “明白。”沈炼点点头,但还是带着一个校尉上去了。 你不明白,师妹不会让张诗芮乱说话的。陆文昭心想。 一刻钟后,日月摘星楼开始给耶稣会上菜。 “子先,我等何时可以面圣啊?”龙华民向徐光启敬酒。 “很遗憾,我现在无法告诉你确切的答案。”徐光启回敬。“你们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向通政使司呈递题本的时间。所以皇上现在应该还不知道你们进京的事情。等到明天,我会以礼部的名义向皇上奏报耶稣会使团进京的事情,并恳请皇上恩准你们面圣。至于皇上什么时候批复、批复的结果如何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徐光启说皇上不知道耶稣会进京的事情纯属睁着眼睛说瞎话,京师十六门,每道都有锦衣卫日夜巡防。从他们进城的那一刻起锦衣卫就开始向上传递消息了。 “那就劳烦子先兄了。”龙华民又敬一杯,表示理解。 万历二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利玛窦由天津进入北京,三天后,由吏科给事中曹于汴润饰修改的奏疏递到皇帝面前:“大西洋陪臣利玛窦,谨献土物于皇帝陛下。臣本国遥远,从来贡献不通,逖闻天朝之声教文物,窃愿沾被余溉,终身为氓,始为不虚此生,因此辞离本国,航海而来,时历三年,路经三万余里,始达广东......” 这封经过润饰的奏疏极尽谦恭,完全是一副远夷藩邦仰求天见的口吻。 奏疏与贡物引起了神宗极大的兴趣,神宗一度想要见一见这些远洋献宝的异国人。但皇帝犹豫再三,还是没有破坏他自己定下的“绝不在太监和妃子以外的人面前露脸”的规矩。 最后,神宗没有召见利玛窦。而是派画师去给利玛窦画等身像,并靠着太监居中传话,来了一场没有面圣的“面圣”。 作为利玛窦的后继者,龙华民不可谓不清楚面圣的难度。 酒过三巡,徐光启以聊天的口吻询问龙华民:“教宗那边有回音了吗?” 教宗?一屏之隔的陆文昭注意到了这个词。“到重点了,仔细听。”他压低声音,然后把自己的无常簿也掏出来。 “教宗保禄五世(PaulusPP.V)已经允准用中文翻译圣经了。”龙华民知道徐光启在问什么。 万历四十一年正月,龙华民命令金尼阁神父返回欧洲,赴罗马向教宗保禄五世汇报在华教务,并向教廷提请,希望教廷能够允许在华耶稣会以汉语举行圣事,以中文翻译圣经。万历四十三年,教宗颁发诏谕,表示同意这个请求。 万历四十六年,金尼阁带着教宗的诏谕再次抵达中国。 “那教宗对‘利玛窦规矩’的看法如何?”徐光启轻轻举杯,微笑着问道。 “教廷仍在争论,并未得出确定的答案。”龙华民有些上头了。 “那会长你现在是怎么想的呢?”徐光启放下酒杯,拿起筷子,看了一眼郭居静。然后又将注意力投回龙华民。 “我当然还是那個看法。祭天、祭祖、祭孔等活动含有迷信、崇拜的要素。自是有违我教教义的。只要受洗入教,就应当抛弃之。”龙华民坚定地回答道:“既入我教,当拜我主。保禄以为如何?” “呵。”徐光启没有作答,而是转身询问郭居静。“仰风以为如何?”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你这是背叛!”郭居静本不愿与身为会长的龙华民起争执,但这个问题涉及“利玛窦规矩”,郭居静也就不能再沉默了。 所谓“利玛窦规矩”,其实是利玛窦的传教策略和方式。 利玛窦总结了沙勿略、范礼安、罗明坚等前辈在中国传教的经验教训。认识到,想要使天主教传入中国,首先应该使天主教教义本土化。即使天主教教义与中国传统儒家学说相结合,也就是所谓的“合儒”、“补儒”、“趋儒”。 利玛窦知道,想要在大明广传圣教,要么得到皇帝的支持,要么得到士大夫群体的支持,至少不能让这两方都厌恶天主教的传教活动。为此,他不惜修改教规,以圣经附会四书五经。 比之前辈,利玛窦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对中国有更深刻的观察和领悟。他明白,中国的世界观或者是意识形态是全面的,是一个包括科学、技术、伦理、哲学的有机体。要使得天主教教义为中国接受,必须使它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即进行天主教的“中国化”。 利玛窦身体力行,从生活方式、观念及表达方式、道德规范、礼仪祭祀等四个方面推行天主教的“中国化”。 利玛窦认可中国教徒祭天、祭祖、祭孔的习俗。在他看来,中国人所谓的“天”和“上帝”本质上与天主教所说的“唯一真神”没有分别,只是在表述上有所不同,故祭天本身就是在祭拜上帝。而祭祖与祭孔,这些只属缅怀先人与敬仰哲人的仪式,与信仰也没有什么干涉,本质上并没有违反天主教教义。 他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用中文撰写了一本名为《天主实义》著作。他撰写此书的目的自然是为了宣扬天主教教义。但在此书中,他又处处注意教义与儒家思想的协调。比如利玛窦特地援引儒家经典中的字句,论证西方的“真神”就是中国的“上帝”。说:吾天主,乃古经书所称上帝。 又比如,他把基督概念中的“爱”与儒家概念中的“仁”等同起来。说,在真正的友谊中,对待别人应当像对待自己一样...... 这样的创新与突破,使得他的传教活动得到了瞿太素、冯应京、徐光启、李之藻、杨廷筠等名士的热烈响应。也使他能够破天荒地进入北京,在北京立足,直至病逝并葬于北京。 利玛窦在世时,龙华民一直遵从“利玛窦规矩”,从未在任何场合表现出对于该规矩的反对。在利玛窦及其他中外耶稣会士看来,他就是“利玛窦规矩”最忠诚的拥趸。 但万历三十八年利玛窦去世之后,接掌教务的新任会长立刻改弦易辙。他首先宣布废除“天”、“上帝”、“天主”、“灵魂”等词,一律采用译音,将Deus译为“陡斯”。 其次。他宣布中国人祭天、祭祖、祭孔的传统与教义相悖,宣称真正的圣教教徒不应该继续进行这些富有迷信、崇拜要素的活动。 “礼仪之争”由此肇始。 礼仪之争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在华耶稣会内部爆发了严重的分歧。以龙华民为首的澳门总会,与两京路线上的各分会展开了长达数年的论战。 支持“利玛窦规矩”的人较多,并以故去的利玛窦为精神领袖,但他们却没有一个真正的领袖。反对“利玛窦规矩”的人虽少,但龙华民却是实打实的耶稣会现任会长。 两方论来论去,始终没能达成一致意见。为避免分歧演化成分裂,两方决定让返回欧洲汇报教务的金尼阁将此问题提交罗马教廷决定。 教廷是教事的绝对权威,只要教宗就此事颁布诏谕,无论结果如何另一方都将无话可说。 但在教廷的诏谕到达之前,皇帝的圣旨却先一步宣告了传教事业的死刑。 万历四十四年,礼部侍郎署南京礼部尚书沈?三次参奏在华耶稣会传教士与白莲教有染。 这次攻击绝非无的放矢。沈?正是看到了龙华民的改弦易辙以及耶稣会内部动荡,才发起了进攻。他判断,此时的皇帝必然不会像利玛窦在世时那样袒护耶稣会。 五月、七月、十二月,沈?三上《参远夷疏》,并得到内阁首辅方从哲及阁臣吴道南的支持。方从哲入场“南京教案”不是对沈?的雪中送炭,而是锦上添花。首辅大人正是算准了皇帝的心思,才顺水推舟地帮了老乡沈?一把。 首辅的支持就像是风向标,原本中立的或是偏向耶稣会的大小官员全部转向,如洪水般朝耶稣会扑来。徐光启、杨廷筠等支持者独木难支。 皇帝被说动了:既然尔等视“三祭”为邪祀,认为“唯一真神”并非“昊天上帝”而另为他物。那尔等就滚出大明的地界,朕不杀尔等已是额外开恩。 万历四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神宗罕见地下旨表态:王丰肃等人“立教惑众,蓄谋叵测。”,交由广东督抚驱逐出境;庞迪俄等在京参与修历的教士也勒令遣返。 至此,南北两京的西洋传教士全部被驱逐出境。 龙华民固执地相信,耶稣会之所以受到教案的打击,是因为朝内的声量不够。但他没有或者不愿意识到的事情是,本次打击不止是朝内声量大不大的问题,更是他自己犯了右的错误。 经过南京教案的重大打击,耶稣会内部普遍认为龙华民的传教方式存在问题,认为“利玛窦规矩”不应被废止。这给了龙华民巨大的压力。 但耶稣会又不搞元老院式的贵族共和,理论上能够任免会长的只有远在欧洲的教廷。利玛窦也是得了教廷的授权才能在临终时任命龙华民为会长。 万历四十六年三月,教廷的诏谕姗姗来迟,但没有任何意义。 教宗保禄五世此时正努力维持哈布斯堡王朝和法兰西波旁王朝之间的和平,企图再次组织十字军进攻奥斯曼帝国。根本没有额外的精力组织教廷讨论远东地区的传教问题。 所以教宗只是同意了没有争议的《圣经》翻译问题,并恩赐金尼阁一系列图书,让他带回大明。 金尼阁带回的消息并没有弥合耶稣会内部的分歧。万历四十八年,神宗驾崩前一个月,郭居静返回澳门,决定就“利玛窦规矩”的问题与龙华民展开最后的谈判。 他已下定决心,如果这次谈判仍然无法劝服龙华民,那么他永远离开澳门总会,去杭州,去他与利玛窦临别前约定的相会地点过完自己的余生。 但就在谈判陷入僵持之际,广东香山县县衙带着礼部的函件,来到了澳门耶稣会总会,圣保禄教堂。 礼部的邀请函和徐光启的私人信件让龙华民坚信,并非是自己“拨乱反正”的行为触怒了皇帝,而是在朝声量不够。只要加大力度支持徐光启,并发掘其他心向圣教的朝廷重臣,就能够左右皇帝的意志。既然当年利玛窦能凭借自鸣钟获得万历皇帝的青睐,那他龙华民带着价值远超当年的贡物,又何愁不能赢得新君的赏识呢? 但郭居静却认为,这是皇帝给耶稣会最后的机会,如果龙华民一意孤行,再在中国教徒中间搞什么“反孔”、“反儒”、“反传统”,一定会丢掉这个天赐的机会。 看着借酒意拍案而起的郭居静,徐光启的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他眼角的余光飘向屏风,似在欣赏上面的锦绣花纹。 徐光启举起酒杯,朝着紫禁城的方向微微一敬。心想:听仔细了锦衣卫们,把这些对话传到皇上那里去吧。 第62章 所谓长生之道,有势而不争也 “拉扎罗·卡塔尼奥!这不叫背叛,这叫拨乱反正。”龙华民冷笑一声。 “你要拨乱反正?马泰奥·里奇在的时候你怎么不反正?”郭居静的捏紧了拳头。 郭居静还记得,利玛窦每次谈及龙华民,都是以师傅对徒弟的口吻对龙华民赞赏有加。利玛窦曾不止一次发出过后继有人的感慨。 “只有教皇才能改变教会。”龙华民用挑衅的眼神看向郭居静。 “你简直是疯了!”郭居静双眼通红,眉头紧皱。 “我哪里疯了?圣教唯一,天神唯一!”龙华民的眼神逐渐狂热。 “传教不是讨伐!不是取代,是文化与思想交流与互补。只有求同存异才能互相充实!”郭居静的思绪翻涌,他回想起利玛窦说过的话,不禁悲从中来:八万里而来,交友请益,但求人与我同,岂愿我与人异耶! “子先兄,敢问圣上如何看待我教?”郭居静不再跟龙华民争吵,他明白自己与龙华民已经是同志而不同路了。 “天意难测,我又岂敢妄议。”徐光启此言半真半假。他知道皇上既要用耶稣会,又要钳制耶稣会。但他现在已经无法确定皇上会用那种方式来达成这个目的。 张天师称病不来,只派自己的女儿进京敷衍皇上,狗咬狗式的制衡多半是走不通了。 张显庸的长子张应京比长女张诗芮小不了多少,甚至在今年春末还上表神宗皇帝,说希望与郡主喜结连理。神宗见此事涉及朱氏皇族,还好好考虑了一番,只是还没等得出结论,皇帝便病笃了。 路上染疾很正常,但为什么不派长子而派长女?徐光启心想。 虽然徐光启不知道张显庸具体在想什么,但神州大地千百年来的历史告诉他,奉诏称病不朝,不是想反就是想逃。 如果张天师这把刀子递不上去,就只能换一把刀子了。徐光启又思考片刻,最后给郭居静追加了一个偏正面但模糊的补充:“虽说如此,但至少现在应该还是不排斥的。” 南京,狮子山麓,天妃宫 张应京和父亲张显庸一同结束冥想。 “父亲,咱们还不北上吗?这都快十一月了。”导出体内的最后一口浊气,张应京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父亲:“皇上召令我龙虎宗进京论道,我们却一直在南京蹲着。长姐虽略通道术,但毕竟是一介女流。传出去各方道友岂不笑我龙虎宗无人?” “论道?吾儿,你的道行还浅呢。”张显庸收敛心神,睁开眼睛,将目光投到长子身上。 “圣旨上就是这么写的,还能有假?”张应京不解。 “世间万物,有虚有实,虚实相生,变幻莫测。”张显庸站起身,轻撩道袍,严肃地说道:“世间诸道,仅次天地大道而独立的,恐怕就只有圣意了。不解天道则不辨昼夜、不知星移。不解地道则不识草木、不明毒益。而不解圣意,轻则富贵尽失,重则杀身之祸。” “圣旨乃形而下之器,圣意乃形而上之道。解器悟道,方能化险为夷。” “您是说皇上并非召我等进京论道。”张应京思虑再三,试探性地问道。 “当然不是!幸亏有此一病,否则还看不清呢。”张显庸过洞庭湖因水土不服染病不假,但在张诗芮抵达天津之前,他就已经病愈了。 “父亲,我不明白。”张应京被父亲说糊涂了。 “你自己看吧。”张显庸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张应京。 “六月初,澳门耶稣会士金尼阁至南京,欲交金陵名士,不果。” “本月中,澳门耶稣会士汤若望至南京,执杭州通关文书,称耶稣会奉礼部函进京面圣。” “金、汤二人租小型民船一艘,载洋书若干,已离留都。”张应京越念越疑惑。“父亲,这是什么,从哪里来的?” “龙虎山虽在鹰潭,但两京官场还是有些熟人的。”张显庸面上古井无波,但语气却越发凝重。“皇上旨令龙虎宗进京,不是要我们论道,而是要我们斗法。” “和耶稣会?耶稣会不是自称西洋儒士吗?这与我道家何干,斗也斗不起来啊。”张应京问道。 “皇上可不管这些,圣旨要你斗法你就得斗法!”张显庸说道。 “那就斗呗。”张应京不以为意。“龙虎山岂能畏惧洋儒生?” 啪!张显庸一巴掌拍到张应京头上。 “斗法也是假!两广、江西、湖广,浙江,南方这些年什么时候太平过?去年辽东丧师、天下震动。西洋人火器犀利,商路广通,所以圣上想借西洋人的势,靖清宇内、中兴大明。”张显庸顿了一下。“驭人之道重在制衡,过盛则压、过衰则提,圣上想用西洋人,又不想让西洋人势力太盛。” “皇上是要我龙虎宗做一条拴住耶稣会的狗链?!”张应京明白父亲的意思了。 啪!又是一巴掌。“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张显庸推开静修室的门,阳光穿过层层树林映在他的身上。 “天下道士何其多,为何唯我龙虎一宗屹立千年不倒?”张显庸转头询问儿子。 “为何?”张应京两三步走到张显庸身边。 “因为我张家有势而不争。”张显庸轻笑着揉了揉儿子的脑袋。“自大明开国以来,每代天师都获赐‘掌天下道教事’。但我张家何时掌过道教事?正是因为我张家从不染指龙虎山以外的事情,所以无论哪朝哪代都不会对张家下手。要是真去掌管天下道教事,恐怕皇家的刀子早就砍上来了。” “要是进京斗法,无论如何,我张家都得不到好处。输了,张家会丢脸;赢了,皇上会猜忌。当年嘉靖帝修道最盛的时候召第四十九代天师进京论道,只半年便称病乞回。我本欲效法此术,但稍解圣意之后还是决定不去为妙。”张显庸轻叹一口气。“但张家需要给圣旨一个交代。” “所以您派姐姐进京......” “她只是复旨而已。真正的交代在这儿。”张显庸指了指自己。“我会上表称笃,并向皇帝请求将天师的位置传给你。但我只是病笃,没有病死,所以你这位新任的天师出于孝道应当在病榻旁侍候。至于你姐姐,我想皇上应该不会为难她。” 第63章 早朝改制(一) 按照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的传统,由皇帝和上百名官员共同参加的早朝无疑是处理小事的大会。 说得准确一点,在绝大多数时候,早朝基本什么事情都不会处理。它存在的意义只是把之前已经决定好的事情拿出来照本宣科,让皇帝再点一遍头。 早朝的传统跟其他很多传统一样,起于开国皇帝朱元璋。太祖创业伊始,励精图治,又不愿意放权想把一切事情都抓在自己手上,故而规定朝廷各部有一百八十五种事情必须面奏皇帝。 如果只有上午,恐怕得从天不亮奏到炎天光。所以,为了不让朝廷各部一上午只奏事,朱元璋很贴心地在早朝外另开了午朝和晚朝,以方便大家在领旨后及时办公、及时上奏。 事情在正统皇帝朱祁镇的登基之后发生了第一次重大的改变。朱祁镇九岁即位,远没有太祖那种铁打钢炼的精力,所以朝中另设新规,早朝以呈报八件事为限,而且要求奏疏在前一天以书面的形式送达御前。 此例一开,“决后再奏”便取代“面奏待决”成了新的规矩。 之后经过百年、数代的简化,太祖定下的御前陈奏已然流于形式:早朝不集于正殿、撤除大汉将军林立两侧的排场、骏马驯象朝前嘶鸣的仪仗也全部减免不用。 可即便简化如此,早朝仍是一个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这种折磨不仅是对皇帝,更是对百官。 皇帝就在自己家里上朝,走不了几步路就能开始垂门听政,因此就算要早起,也可以比臣子们晚一些。但官员们天不亮就得起床,跑到宫门口让纠仪官盯着。不说咳嗽、吐痰,就连没站稳打了个趔趄也得被参上一本。 所以,在坚持了两个月后,朱常洛决定体恤官员们的苦痛。 “这都快散衙了。”内阁首辅方从哲的面前摆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前不久递来的条子。 “是要草拟圣旨吗?”次辅叶向高放下手上的毛笔,看向主座。 “是。”方从哲苦笑一声。“是”字被他拖出了叹音。 “咱们的方阁老年纪大了,体谅一下。”刘一燝奋笔疾书间仍不忘呛方从哲两句。 “圣意,改每日早朝为每旬初早朝。早朝不单宣各部、各司事。”换言之,以后只在每个月的初一、十一、廿一这三天举行早朝。而且只宣读那些有必要让所有官员都知悉的事情。 这比当初张居正为年幼的万历皇帝专门制定的,每旬逢三、六、九日早朝的规矩还要宽松得多。 方从哲瞥了刘一燝一眼。然后附和似的说道:“我确实是老了,所以这道圣旨就劳烦刘阁老主笔吧。” 听到方从哲的话,刘一燝手上的笔狠狠地颤了一下。就是这个错误,导致他不得不重新誊写桌上这封即将完成的文书。“什么?” “我年纪大了,恐精力不济,无法完成这道重要的圣旨,所以就劳烦刘阁老你代为主笔吧。”方从哲一脸疲态,声音听起来仿佛苍老了许多。 “对啊,刘阁老确实年富力强。今年夏天的时候还新讨了一房小妾吧?”沈?附和道。 “与其打听同僚的家事,沈阁老还不如多关心关心‘白莲邪教’的事情。”刘一燝立刻反击,并不着痕迹地看了叶向高一眼。 刘一燝还记得,当初利玛窦病逝,上疏请求皇帝允准将利玛窦留葬北京的人里面就有叶向高。他认为,可以尝试通过耶稣会的事情将“中立偏东”的叶向高彻底推到浙党的对立面。 “方阁老的意思是,内阁不封驳回皇上的旨意,而是直接草诏?”韩爌抬起头,微笑着询问方从哲。 “韩阁老的意思,难道是将旨意封还司礼监?”方从哲不答反问。 再立西缉事厂的圣旨颁布之后,方从哲获得了“紫禁城坐轿”的恩典。这是泰昌即位之后的第一個。 方从哲深知,这一恩典不止是殊荣,更是皇上对他形象的固化。皇上当然是以“体恤老臣年迈”为由进行的恩赏。但选在这个时间点颁赏,就是会让百官以为,成立西厂的事情是他方首辅与皇上的双簧戏。 方从哲当然可以上表辞谢这一恩典。但在“东林”与“反东林”两派对立尖锐的情况下,拒绝皇上就意味着认负,而且新成立的西厂和成化、正德年间的西厂完全不是一个东西。东厂的案子要是搞株连,整个北京都会被搞得鸡犬不宁。但不到十天,厂督魏忠贤就向皇上递交了结案条陈。 深思熟虑之后,方从哲决定尽可能和皇上的步调保持一致,并将自己隐匿于幕后。 早朝改制而已,这又不是“废长立幼”这样的原则性问题。 所以,他拿到条子的第一反应不是反对,而是让东林党去触百官的眉头。 方从哲心想:既然你刘一燝跳出来,那就让东林党也尝尝进退维谷的感觉吧。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韩爌被呛住了。 “那就由韩阁老草诏吧。”沈?缝插针道地反击道。“我没记错的话,上次御临会议就是韩阁老代首辅、次辅主持的吧?” “我......”韩爌欲哭无泪:我从头到尾只就只说了一句话!就这还被皇上抢断了。 “诸位!”史继偕轻叩桌面。“诸位难道忘了万历十五年发生的事情了吗?” 说得好!刘一燝和韩爌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暗赞道。 值房内的角斗顿时归于平静。 史继偕问题看似是在询问“诸位”,但它的实际效果却是卡住了方从哲的“乾坤大挪移”。因为这话就是在反对,而且反对得大义凛然。 万历十五年,神宗朱翊钧连续下旨免朝。此后,君臣渐远;再后,君臣不相见。 这时候,刘一燝和韩爌已经不需要再说话了:来吧,首辅,您忘是没忘? 铛!钟声响起,该散朝了。 “嗯?这是什么?”朱常洛揉了揉眼睛,然后拿起王安递过来的本子。 “回皇上,这是锦衣卫的无常簿。”王安回答道。 “你给朕这个干嘛?锦衣卫有事奏,直接说结论就好了。”朱常洛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翻开无常簿。 “骆思恭说,监视西洋人的锦衣卫只能听懂对话的一部分。其余的部分他们只能用汉字拟音来进行记录。但锦衣卫内没有懂洋文的人,所以只能请求皇上定夺。”王安理了理思路,回答道。 “这记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清末推广新式标点之前,读书人断句只能靠语法和语感。但这个本子上记的东西就像乱码一样,分来看每个字都认识,可合在一起,朱常洛甚至不能断句。 “......”这问题王安也回答不了,所以只能沉默。 “明天叫那个锦衣卫进宫,让他来给朕翻译翻译。”朱常洛命令道。 “奴婢遵旨。” 第64章 锦衣卫掌卫事骆思恭 大时雍坊,西江米巷正北,锦衣卫指挥使司。 少保兼太子太保,以正二品都指挥使职掌锦衣卫事骆思恭,叫人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这标志着他正式进入工作状态。 但该干什么呢?骆思恭拿杯盖儿刨开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陷入了沉思。 他今天照例起了大早,然后坐着轿子到午门外候朝。在午门外,骆思恭看见了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朝。 骆思恭有些疑惑,因为领人进宫这种活儿,是不会让司礼监秉笔这种坐在云端上大太监来做的。 等官员凑齐之后,魏朝说话了:皇上今天、明天、后天都不会来上朝了,诸位请回吧。 说完,魏朝也不解释,带着几个随侍的干儿子转头就走。 百官吵吵嚷嚷,抗议连连,很快就包围了站着文官队列排头的内阁首辅方从哲。方老头也是狡猾得很,被人嚷了几句直接装晕。 百官无奈,最后只能找内阁次辅叶向高要说法。 叶向高被方从哲这招气笑了,但他还是要脸的。通过他的讲述,百官得知了昨天下午的事情:皇上叫司礼监给内阁递了一张条子,说是要改一改早朝的规矩。 左光斗第一个跳出来问:内阁认可了吗? 叶向高:...... 刑科给事中傅櫆在同僚们期待的目光中也摆出了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内阁封驳了吗? 叶向高:...... 叶向高和绝大多数阁臣一样,认为上朝与否本身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皇帝照常见官理政,上不上朝都无所谓。世宗修道二十年不上朝,不是照样牢牢地控制百官、处理政务吗。虽然建观炼丹、广搜祥瑞,搞得民贫国穷,但总还是理政的嘛。 可经过昨天散衙前短暂的角斗,叶向高已经看明白了,整个内阁只有史继偕一人是真心实意地反对此诏的。两大派都不想表态,而是想要对方表态。因为这事儿无论怎么表态都不会落下好处,支持皇上会被口诛笔伐,而反对皇上则很可能失去圣眷,并最终失掉内阁的席位。 但六科十三道的言官可不管你那些。他们本能地觉得,神宗殷鉴在前,改朝、罢朝,接下来就该君臣不相见了...... 骆思恭可不会自讨没趣,去掺和这种一定会惹得一身骚的事情。所以在文官们围着内阁诸卿讨说法的时候,骆思恭和一众勋贵便改道上衙去了。 皇上借着郑氏抄家的案子对东厂搞全面整肃。虽说魏忠贤已经宣告结案,但最后的结果却悬而未决。骆思恭每日坐立难安,生怕哪天西厂“执行”拿着圣上特别签准行动驾贴跑到他家里来拿人。 自东厂成立以来,锦衣卫就归其钳制,虽说东厂厂督品级不过正三,和他这个从一品太保比起来算是下官。但无论内廷还是外廷,衡量官员权力和衙门权限大小最直接的标准,是办事衙门离皇上常居地的距离。 内阁在紫禁城里边儿,所以区区正五品的大学士是各部正二品堂官的上官。而司礼监各大太监的主要办公地点甚至不是本部衙门,而是皇上身边。和外廷比起来,锦衣卫算是内侍,但和司礼、御马两监的秉笔、掌印比起来,锦衣卫可就只能算是卫队了。 所以新君即位之后,两任东厂提督上任时,骆思恭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送钱。王安一万两银,二百两金。崔文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一百九十九两金。 这些钱不仅是为了买平安,更是为了买留任。骆思恭自认为在“三大争”时期暗助过皇太子,即使不是从龙,至少也算不得叛逆。只要忠诚、听话是留任的机会的。 但现在崔文升下场不明、东厂案悬而未决。骆思恭真不知道送给进去的这笔钱会不会变成绞死自己的三尺白绫。 骆思恭判断,皇上现在已经知道贿赂事情了。因为崔文升是一定会把自己供出来的。为了生存与权力,崔文升连郑养性都出卖了。更遑论自己这個无亲无故只有金钱往来的外人。 “唉!下月初一怎么还不来啊。”骆思恭捧起茶盏,皱着眉头,用哀叹的口气吹走浮茶。 “报!”负责指挥使司衙门防务的百户快步走进正堂。 “说。”茶有点烫,所以骆思恭只是衔着杯沿抿了一口。 “宫里来了一位公公。”百户报道。 “什么?”骆思恭捧着茶盏的手吓得一抖。茶水带着一片刚舒展开的茶叶洒到了他的案几上。骆思恭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将茶盏放下,说道:“宫里来人还要通报吗?直接请进来啊!” 当传旨的太监进到正堂时,骆思恭已经走到堂中央候着了:“见过公公。” “见过太保。”来人三十岁上下,面相俊逸坚朗,颇有文士风。 “敢问公公贵姓?贵职?”骆思恭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所以只好装作完全不知道。 “司礼监提督太监,掌内书堂印,曹化淳。”曹化淳微笑着回答道。 “恕骆某眼拙,见过曹公公。”骆思恭想起来了,面前这个姓曹的太监是王安的干儿子之一。上次见他,是王安升任司礼监掌印时。 骆思恭记得,那次他特地甄选几幅珍藏多年的名家名作送给王安。收礼单的人就是曹化淳。 “太保客气了。”曹化淳再次回礼。 “请问曹提督来锦衣卫衙门所为何事?”曹化淳温和的态度让骆思恭心下稍安。 “骆太保还记得锦衣卫昨日递到司礼监的那本无常簿吗?”曹化淳以问题回答问题。 “那本册子出问题了?”骆思恭问道。 虽说澳门和鹰潭事情是司礼监点了名的。但说来说去这毕竟只是跟踪、监视的任务。就算有油水、有功劳也不会太多。 所以,骆思恭就让在辽东做过斥候,有人推荐,并且给他孝敬了五百两银子的试百户陆文昭去跟了澳门的差事。 他是看过陆文昭递上来的无常簿的。可就是因为完全看不懂写不出疏奏,所以才将无常簿的原本送到司礼监让宫里定夺。 骆思恭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便听见曹化淳说道:“有没有问题我说了不算,皇上说了才算。” “皇上?”难道上面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惊扰圣驾了?骆思恭草木皆兵地想到。 “皇上现在要见那个写册子的人,让他出来跟我走吧。”曹化淳说道。 “快去,快去把陆文昭找来!”骆思恭转头吩咐侍立在侧的正四品指挥佥事海镇涛。 第65章 曹化淳的提点 乘着指挥同知去寻找陆文昭的空档,骆思恭凑到曹化淳面前,用征询的口吻问道:“曹提督,我有一事想问。” “骆太傅但问无妨。”曹化淳笑道。 “就是东厂的事情......”骆思恭拉起曹化淳的手,然后在两袖的遮挡下,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进他的手里。 曹化淳接过,反手就将它塞进自己的袖袋里。他的袖里乾坤术也早已臻至化境。“太傅不必担心,崔东厂说了很多,但圣上只听了一部分。” 骆思恭点点头,他明白了曹化淳的意思:“说了很多”是指崔文升确实把自己抖了出来,“只听了一部分”则表明郑氏抄家案以外的事情暂时不会被追究。 可“只听了一部分”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到底是圣上听全了不打算继续追查,还是从中传话的人没有把话说完全。 骆思恭比较倾向于前者:主审此案的王承恩是个刚从内书堂里出来的小孩儿。这不仅意味着他没有根基,更意味着他没有顾虑。而且王承恩的顶头上司不是宦官而是皇上的宠妃,宠妃可没有任何理由欺瞒皇上,毕竟天家最忌讳的事情就是枕边人的欺瞒。 “多谢曹提督解惑。”骆思恭退后半步,躬身行礼道。 “太傅不必多礼,都是为皇上办事。”曹化淳躬身还礼。 陆文昭很早就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他本不必来,因为监视佛郎机人的任务还没有结束,他得去跟。但他的无常簿递上去之后也没见有人来给他还回来,所以他准备去文书房领一个新的。 陆文昭把事情想得很简单,锦衣卫里人才济济,有专门的方言通译人员,这些人光靠拟声词就能把校尉带回来的东西译成正经的对话。 “哟。陆百户来啦?”文书房的重要性远比不上案牍库,因此它的管事只是一个正九品的令史。而非从七品的经历。 “我需要一本儿新的无常簿。”陆文昭没空和令史寒暄,为了拿到佛郎机人的案子,他不仅把自己的积蓄掏空了,甚至还找娘子要了点儿嫁妆。 他也不指望靠这个案子立个奇功,只是想多弄份儿业绩,以后运作起来也方便些。父亲陆值教导他,要为官清正,要建功立业。但逃离萨尔浒,辗转回到京师的那一刻,他顿悟了:这個世道,清正和建功是矛盾的。 “原来那本儿呢?”令史问道。“该不会弄丢了吧?” 弄丢无常簿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因为腰牌和无常簿都是锦衣卫身份的象征。 虽说在规定上只有腰牌能证明锦衣卫的身份,但一般不会有人敢于在看见无常簿之后还向对方讨看腰牌。而相较腰牌,无常簿又是经常取用的东西,遗失的概率要大得多。因此,几乎每年都会发生市井无赖手持无常簿装作锦衣卫敲诈勒索的案子。 虽然锦衣卫自己也经常上门敲诈就是了。 “交上去了,没还。”陆文昭回答道。“赶紧登记,然后找本儿新的给我。事儿还没办完呢。” “没还?”令史嘴上怀疑,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在登记册上记下陆文昭的姓,和申领无常簿的原因。“我可得提醒你,东西掉了最多挨一顿板子。这白纸黑字写上去那可就是欺瞒了。” “我骗你干什么。”陆文昭点头感谢令史的善意。 “好吧,等会儿。”令史转过身,朝存放空白无常簿的地方走去。 “陆文昭!”指挥佥事海镇涛本来想着派人去明时坊贡院附近找陆文昭,但一问才知道,他竟然来衙门了。 “泰山!”见到岳父过来,陆文昭赶紧赔罪道:“小婿不想叨扰泰山办公,故而没有......” 陆文昭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海镇涛打断了:“客套就免了,赶紧来正堂,宫里来人了。” 宫里来人?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陆文昭心下疑惑。 但他并未过多言语,而是老老实实地跟在海镇涛身后。 海镇涛也是世袭的锦衣卫,不过他的级别比陆文昭的正六品百户高多了,是世袭并实授的正四品指挥佥事,领着西司房的差事。如果没有海镇涛的提携,靠陆文昭自己的财力还不知道要在总旗的位置上待多久呢。 片刻后,陆文昭和海镇涛的来到了衙门正堂。 “卑职陆文昭拜见都指挥使大人。”陆文昭躬身行礼道。 “好。”骆思恭头也不回。简单应过之后,便朝着门口摆出请的手势:“曹提督,咱们走吧。” “呵呵,太傅说笑了。”曹化淳微笑着摇头道:“干爹那边儿可没说要带别人进宫。” 骆思恭面色一凝,他本来还想借着这个机会进宫表表忠心、探探口风,说起来,皇上克承大统以来,还没有召见过骆思恭。 “这位是司礼监的曹化淳,曹提督。”骆思恭很快便调整好表情,用介绍的方式缓解当下的尴尬。 “卑职拜见曹提督。”陆文昭的级别太低,还没有资格和宫里的太监打交道。但这并不妨碍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更进一步的机会。 “陆百户,咱们走吧。”曹化淳并未因陆文昭官小位卑便轻慢于人。 “敢问提督,此番为何叫卑职进宫啊?”陆文昭问道。 “皇上要见你。”曹化淳只简单地说了一句。 “皇......皇上......要见卑......卑职?”陆文昭按着刀柄的手一下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见了皇上你可别像现在这样儿结巴。”曹化淳笑着说: “敢问卑职当如何行礼,如何行事啊?”陆文昭问道。 “万历十五年重修的《大明会典》你没读过?”曹化淳博览群书,每当市场上有新书出版,他就会去买一本儿来看。市井民书尚且如此,更别说《大明会典》这样的官书了。 “卑职驽钝。”陆文昭哪来闲钱买书这种昂贵的东西。 “稽首顿首五拜,乃臣下见君上之礼。先拜手稽首四拜,后一拜叩头成礼。”曹化淳轻叹一口气,心中升起一抹小小的得意。“你要是不知道怎么做,到时候就跟着我做。” “多谢提督。”陆文昭拜谢道。 “至于如何行事。皇上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好了。”曹化淳毕竟掌着内书堂的大印,有几分识人之明。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或许会有一番成就,因此多说了两句,算是结个善缘: “几乎所有人第一次仰见天颜时都会紧张,但想要在圣上面前搏一个‘熟悉’,你必须表现得和‘所有人’不一样。记住,这是好多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机会。” “多谢曹提督提点。”陆文昭停下脚步深鞠一躬,拜谢道。 第66章 大雪降至 曹化淳领着陆文昭上了一辆马车。马车先后经过西长安街、宣武门里街和阜成门街抵达西安门。 西安门之后便是皇城,从这里开始。如无特许则必须下轿、下马、下车步行前进。穿过西安门,陆文昭开始隐约听见齐声合唱的声音。他心下生疑,但并未多问。 曹化淳领着陆文昭沿着紫禁城护城河一路南下,很快就到了西华门。由于西华门连接着尚膳监、御用监、甜食坊等与生活起居息息相关的内官衙门,所以它的侧门白天通常是不关的。 “你就在这儿候着吧。”曹化淳把陆文昭带到日极门正西方向的六科廊,这里是面圣的官员待宣的地方。 “多谢曹提督。”陆文昭拜谢之后,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他这一候就候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曹化淳折回来接他的时候,尚膳监都开始烧灶准备做饭了。 “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锦衣卫世袭百户陆文昭求见。”通名的太监高声唱道。 “宣。”虽然南书房的门开着,但曹化淳并不属于可以直接进入宦官。 “奴婢曹化淳叩见主子万岁!”曹化淳给陆文昭使了个眼色。 “微臣陆文昭叩见吾皇万岁!”陆文昭学着曹化淳的样子,勉勉强强地完成了稽首顿首五拜。 朱常洛给曹化淳打了个手势,曹化淳立即心领神会地起身退了出去。 “抬起头,直起身。”朱常洛命令道。 陆文昭极力压制盘桓于胸口的粗气,将呼吸控制在一个不疾不徐的范围,总算是控制住了因为紧张而产生口吃。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回道:“微臣遵旨。” “你就是陆文昭?”朱常洛坐在椅子上,隔着面前的木桌俯视仍然跪在地上的陆文昭。 “回皇上,是的。”陆文昭直身抬头,看清了皇上的圣容。 经过两個多月的调养,朱常洛的面色总算是摆脱了“干瘪橘子皮般的蜡黄”,但由于调养、恢复期间不能剧烈运动,所以在各种补品、肉汤的滋养下,他的体重不减反增。这就导致他的皮相完全压过了骨相,呈现出一种超越以往的富态。 不过朱常洛并不担心,只要身体不虚,胖了就减呗。朝会改制就是为了给早上的晨练空出足够的时间。今日第一次罢朝,朱常洛便绕着乾清宫快走了好几圈,这可把他累坏了。 “挺像。”朱常洛面无表情,视线在陆文昭的脸上扫了几遍。 “......”陆文昭不知道皇上在说什么,但既然皇上没提问,那就别多话。 “你去过萨尔浒?”朱常洛并未一上来就问无常簿的事情。 “回皇上,微臣......微臣曾在杜......杜总兵麾下做过暂编守备。”陆文昭气息一窒。大殿里明明被炭火炙得如同暖春,但皇上的提问一下子把他的思绪又拉回了那个宛若冰窟的无间地狱。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朱常洛看向陆文昭,眼睛里似乎既有审视又有悲悯。 “回皇上。渡过浑河的第二日初晨,天色阴晦,咫尺难辨,贼寇奇袭我部。微臣力战,然贼马冲撞,昏厥当场。醒来时,贼已捆缚微臣,即将枭首。幸有随军锦衣卫总旗沈炼斩敌相救,微臣得以苟延。”陆文昭的鼻腔有些酸涩。那个尸横遍野、热血冰封的场景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沈炼?”朱常洛抓住了这个姓名。 “回皇上。是沈炼,与嘉靖年间的沈忠愍,沈青霞山人同名。”陆文昭以为皇上想起了嘉靖年间因为弹劾严党而冤死狱中的锦衣卫从七品经历沈炼。 “他叫沈炼,那你和陆炳又有什么关系?”经历沈炼进士出身,得掌卫事陆炳赏识,入锦衣卫。 “回皇上。微臣与忠诚伯无关。忠诚伯出身浙江,微臣出身北直隶。恰好同姓而已。”经过这么一点,陆文昭也觉得世事玄妙。 “好。”朱常洛点点头,然后冲王安示意。 王安会意,拿起无常簿走到陆文昭近前。陆文昭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捧接的手势。王安将无常簿放到陆文昭的手心。 “这是你的无常簿。骆思恭看不懂,司礼监也没人看得懂。”朱常洛说道。“给朕译一译。” 这下子陆文昭总算是明白皇上召他进宫的原因了。但他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佛郎机人在说什么所以才把无常簿交上去的。 陆文昭沉默了片刻:“回皇上。微臣亦不知佛郎机人的语言。” “那你能借着这个本子上的东西回忆起当时的对话吗?也就是断句。”朱常洛眉头微皱。 “回陛下。可以。”陆文昭舒了一口气,虽然他听不懂外文,但他的记性很好。 借着无常簿里的内容。陆文昭开始在脑海里模拟当日的场景。摘星楼的布局,桌椅板凳的位置:方形的主桌有两张,徐尚书坐的那张,在最外侧贴着屏风。环境很吵,很多佛郎机人在用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叽喳喳。但因为徐尚书也在说话,所以还是能够勉强分辨主要的监视对象。 两个年龄五十岁上下的佛郎机老头在吵架,他们一开始用的是佛郎机人的语言,但随后徐尚书也加入了对话,用的是汉语,之后绝大多数对话就都是汉语了。 陆文昭脑海里的画面逐渐清晰:徐尚书听得懂佛郎机人的语言,为什么要用汉语?徐尚书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诸位,这里是大明。”这句话没有记载无常簿上的话。 徐尚书是故意的,他知道我们会监视他!桌椅的摆放,座位的安排,屏风的位置,甚至是摘星楼那顿饭本身都是徐尚书安排好了的。徐尚书是想通过锦衣卫给皇上传话!这是徐尚书自作主张,还是皇上的安排?陆文昭的脑门上开始渗出冷汗。 他一心两用,偷偷抬眼,却见皇上正闭目养神。只有两位王安、魏朝两位司礼太监在奋笔疾书。 “没了?”差不多两刻钟后,陆文昭完成了断句,并在此基础上用语言重现了摘星楼饭局的场景。 “回皇上,没有了。”陆文昭合上无常簿,抬头回答道。须臾之间他下定了决心,他要搏一个‘熟悉’:“皇上,微臣有事奏。” “奏事?”朱常洛轻笑道:“有事,难道不应该先报上官,然后再由上官汇总递到司礼监吗?” “微臣......微臣......”皇上虽然在笑,但陆文昭却仿佛看见了的锋刃,他躬下身,将头抵到地板上。 “说吧。” “呼!”陆文昭长出一口气后道:“微臣认为徐光启有欺君之嫌!” 坐在一旁的王安惊异地抬起头,看向陆文昭:想通过弹劾徐光启往上爬?你找死。 虽然外廷不甚了了,但作为皇上心腹的司礼监掌印,王安可是清楚得很。徐光启不是帝师推荐的人,而是皇上亲自选擢的。 “说。”朱常洛笑容更甚。 “微臣认为,方才的内容并非徐光启的本心实意,而是徐光启联合佛郎机人,利用微臣等锦衣卫向皇上传递的假消息。”陆文昭一字一思,但并未卡顿。 “理由。” “徐光启携佛郎机人至摘星楼用饭时,身为主人却坐边缘,明明可以包下摘星楼二层却容留微臣等同厅用饭。用饭时高谈阔论,多次示意佛郎机人用汉语对话,仿佛生怕微臣等听不懂佛郎机语似的。故微臣认为,徐光启有意联合佛郎机人,利用锦衣卫向皇上传递的假消息,有欺君之嫌。”陆文昭的话说得很漂亮,都是基于所见的推测,没有额外的诬告。 所以无论徐光启是否得了皇上的授意,或者只是有某种君臣间默契,他这话都是站在锦衣卫的角度向君主提出的忠心之谏。 “知道了。”朱常洛不置可否。然后突然问道:“你有个叫丁白缨的师妹对不对?” “回陛下。是的。”陆文昭自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处理方式没有什么问题。“丁白缨当日也在摘星楼,同龙虎山来人一同用饭。虽然鹰潭的事情不是微臣的差事,但微臣还是派了沈炼和一名校尉同去监视。” “唔......”朱常洛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他根本不是这意思。稍顿片刻,朱常洛还是说:“好,锦衣卫就是应该这样办事。” 陆文昭觉得自己算是简在帝心了。他心下窃喜,回答道:“此锦衣卫分内事。” “辽东。”朱常洛看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奏疏,问道:“你愿意回辽东吗?” “回陛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圣上诏令,微臣事事,此天理也,无有愿意与否。”陆文昭再拜道。 “很好,你下去吧。”朱常洛点点头,最后说:“朕看这试百户试得也差不多了。回去之后,先把你父亲的职袭了吧。” “微臣叩谢圣上天恩。”陆文昭叩头谢道。 从南书房退出来,陆文昭倏地觉得有些寒冷。抬头望天,发现多日晴空突然积起了遮天蔽日的乌云。 “总算是要下雪了吗”陆文昭发觉自己的后背已然湿了,但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因为棉袄的遮挡而未能触到汗水。 远远地,陆文昭看见一个身披大红色披风的矍铄老人正朝南书房走来。 这至少是个二品大员。陆文昭稍稍放慢脚步,等到老人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见过上官。” 方从哲上了岁数,视力不太行,所以他原本只当这是个小宦官。被行礼之后,方从哲稍停脚步,直身略拱手,然后继续前进。他现在没功夫去猜这个低级官员为什么进宫。 时间稍稍回拨。 “诸位,大内的条子送到内阁的时候已经临近散衙了。所以内阁也就没有议出个所以然来。”当时就是叶向高借着钟声给了两派一个台阶下。 “对啊,先回衙门办公吧,有什么想说就上疏奏明皇上,在这儿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史继偕也跟着过来帮腔。不过他同时也是在暗示言官们通过集体上疏的方式警醒皇上。 如果这时候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百官的站位很是微妙:武官勋戚几乎走了个干净,吵吵嚷嚷的全是文官。六部九卿和各衙的侍郎、少卿虽然没走,但却远远站着,没有掺和进去诘问阁臣的意思。 阁臣被围在中间,但却隐隐约约地分成三波,沈?照看着晕倒的方从哲、刘一燝和韩爌挤在一起侧立在次辅叶向高的身边,只有史继偕一人孤零零地面对言官们。 史继偕说服了百官,六大阁臣便照例通过午门进入值房。 进宫之后,方从哲的气色渐渐好了起来,等来到内阁时,他又变回了那个矍铄的老头儿。这把刘一燝看得目瞪口呆,他心想:这装都不装一下的吗? 但有了昨天的教训,刘一燝没有再出言讥讽。反正方从哲是首辅,只要不瞎蹦跶,天塌下来也是他先挨砸。 “天很快就塌了下来”,临近午休的时候,司礼监提督太监曹化淳来到内阁,要方从哲立刻前往南书房。 方从哲来到南书房门口。通名的太监报道:“内阁首辅方从哲来见!” 这时候,朱常洛还在写条子,这些条子会被司礼监或是内阁拿去润笔然后成为明旨或是暗信。 高层全体被抓之后,东厂陷入瘫痪。因此朱常洛特命西厂以“暂行东厂事”为名接手抄家郑宅的活计。 一厂三直辖的体制,加上合理且按时发放的俸禄和依仗补贴,让西厂人员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办事清正。只有少数几个胆敢伸手的低级执行人员,被兼任内稽司司长的米梦裳抓了问罪。他们贪得不多,但处罚却非常严重。这些人将在十一月初一和东厂犯官一同受刑。 抄家案从八月中拖到现在终于要结束了,接下来就是走兵部账将赃款变成军饷,再把军饷送到前线。可以预见,一定会有很多人试图从这里边儿分一杯羹。 “宣。”朱常洛写完最后一笔,将笔尖放在砚边儿上刮了刮,等上面的墨水都进到砚里去了之后,他才将笔搁到笔架山上去。 第67章 臣为何臣,决于圣躬 “臣方从哲叩见吾皇万岁。”方从哲进殿行礼。 “方首辅,起来坐着说话。”朱常洛挥挥手微笑道。“魏朝,给阁老搬一张凳子过来。” “不劳烦魏秉笔,还是老臣自己来吧。”方从哲找了张空凳子,搬到皇上侧前。 “朕听说午门外边儿很是热闹啊。”朱常洛用调侃的语气说道:“首辅还急晕了?” “老臣无恙。”被皇上当面点破,纵使是脸皮厚如方从哲也很难不脸红。 “朝会的事情,内阁怎么看啊?”朱常洛问道。 “内阁说到底是皇上的顾问机构。”方从哲试图从中抽身。 “所以朕才要问你嘛。直说吧,方首辅你怎么看。”朱常洛降低声调,继续说:“你要是不说,朕就自己猜了。” “先帝殷鉴在前,百官不忍陛下重蹈覆辙。”方从哲还是没有正面回答。 “首辅,你左右为难了。”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正色道:“方从哲,你是想做严嵩,张居正,还是申时行。” 严嵩是一意媚上,窃权罔利,压制百官,中饱私囊。 张居正是两廷勾连,挟制幼主,以首辅之职行宰相之权,锐意进取,却抱憾而终。 而申时行则是游走于皇帝与百官之间,看似首鼠两端,实则勉持朝局。 “臣......臣......臣究竟......”一股高压的热血被心脏直泵至大脑,方从哲觉得自己真是快要晕过去了。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最后竟鼓起前所未有的巨大勇气,说道:“臣究竟是严嵩、张居正还是申时行,不在于臣意,而决于圣躬。”说完,方从哲跪倒在地。 殿内的气氛仿佛凝住了。王安悚然一惊,拿着朱笔的右手猛得一抖,鲜红的墨水被甩到奏疏的空白处,化成一点耀眼的赤斑。而同在殿内的魏朝则被骇得大气都不敢喘。 “方首辅,朕真是小看你了。”朱常洛着实意外。在他的印象里,方从哲就只是一个庸庸碌碌,只图明哲保身的人。召他过来也不过只是仿照前例,逼他主动出来带着内阁挡枪罢了。 “朕要做怎样的君主,十一月初一那天你自会知道。现在,朕令你回阁草诏。” “臣领旨。”方从哲叩头领旨,然后撑着地颤巍巍地站起身,面朝皇上后退着离开南书房。 方从哲走后,朱常洛转头问王安:“王安,你觉得朕是怎样的君主?” 王安早已做好准备。他一个箭步跨到桌前,然后跪缩成一团。见此情景,魏朝也难以安坐,但皇上没有叫他,所以他只头朝主位,跪着在桌旁。 “奴婢不敢妄议主子圣德。”略顿后,王安谨言道:“奴婢唯愿留葬古里而已。” 宣德五年闰十二月初六,郑和率船队第七次下西洋。宣德八年四月,郑和在印度西海岸古里去世。 王安借此典故,不仅是在说自己的志向,更是在反用方从哲的论调,含蓄地将朱常洛比作成祖皇帝。这是王安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答案。 “好!好!”朱常洛思考片刻,大笑着连声说好。 方从哲沿着来时的路步行回阁。一路上,他机械地重复着“迈步、前进、再迈步、再前进”的步骤,仿佛一个被绳子牵着的皮影,沿着幕布的边缘缓慢挪动。 他总想集中注意力去思考点儿什么,但即使经过多次努力,大脑仍旧是一片空白:我怎么能说出这种的话呢,我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呢...... 方从哲走进内阁,众人见他面色苍白、眼神呆滞,一时间竟没人说话。 直到方从哲摸到直房尽头,在主位上落座时,沈?才开口问道:“首辅,皇上是什么意思?” “啊!”方从哲呼吸了几次,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他一边敛去脸上的惶然,一边调出面圣前就已经准备好的说辞:“皇上天纵圣德,体恤臣下,不忍让百官受鸡鸣狗歇之苦。” 这话倒是说得漂亮,既用委婉的说辞表明了皇上的意思,又暗示了方从哲自己的态度,还给罢朝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刘一燝看了方从哲一眼。对这样的结果,他没有丝毫的意外,方从哲不可能拒绝皇上,否则离致仕回乡就不远了。但理解归理解,这并不意味着东林党不会利用这次机会掀起一场针对方从哲的政潮。 “进卿,就由你主笔草诏吧。”方从哲将视线转至叶向高,微笑道。 “首辅,真的要草诏吗?”史继偕还想再争取一下。 方从哲端起茶杯,放到嘴边,轻轻地抿一口。他发现茶水已经凉了,于是去水槽边将茶倒掉。紧接着,他从架子上掏出一个瓷质的茶罐,从里边捻起几叶上好的龙井,放进茶杯,又走到烧着水的火炉旁。 方从哲一边往茶杯里倒热水,一边说:“就按我刚才的意思写,写完之后我第一個署名,有谁要是不同意就不用署了。” 陆文昭拿回了他的无常簿,因此他也就不再需要一个新的了。但文书房那边儿已经留了记录,他需要过去把它销掉。 “都指挥使。”陆文昭先到正堂拜见骆思恭,他还记得掌卫事大人被曹提督以“别人”的名义拦下时微微凝滞的表情。 “回来啦?”骆思恭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回道。 “卑职幸得天恩,抬仰天颜,一谢皇上、二谢大人。”陆文昭再拜道。 “哦?谢我干什么。”骆思恭这才抬起脑袋看向陆文昭。 “皇上此番召卑职进宫是为奏对佛郎机人的事情。若非大人将差事交予卑职,卑职自无法得此奇遇。”陆文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骆思恭很满意。他站起身,走到陆文昭身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去把差事办好,到时候也好把交上去的文书写得漂亮点儿。” 陆文昭深谙官场之道。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在皇上那里搏了个“熟悉”,但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可用”之人,跟骆思恭这位经历了整个抗倭援朝战争的功勋掌卫事根本没法比。 别说得罪,借这事儿想法子进入掌卫事大人的法眼才是正道。 “卑职遵命。”陆文昭清楚,无论事儿办得怎么样,排头功的必须是掌卫事大人。 第68章 戒严 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三十日,午休之后。 皇城,西安门至太液池间,西缉事厂。 满编第一、第二执行大队及第三执行大队第一中队,按照事先的计划开始到演武场集合。 第一执行大队千总夜烨,第二执行大队千总黄雨铭,第三执行大队暂领所部第一中队千总刘宗琮站在点将台下,他们全副武装,双腿分立,一手扶剑,一手掌旗,默默地等待所部集结完毕。 夜烨和黄雨铭出身徐氏通州兵。夜烨原为第一杀手局百总,而黄雨铭则是第一鸟铳局百总。西厂执行局整编、改编后,夜烨率先升任第一执行大队千总,而黄雨铭则是等到第二大队扩编完成,才在千总选拔试中脱颖升任。 刘宗琮则不同,他并非出自徐氏通州兵,而来自御马监勇士营,原本就是千总,因此算是平调。他善骑射、可十矢九中。曾在步战切磋中单挑夜烨、黄雨铭二人而不败。 但刘宗琮的缺点也很明显,他只会写自己的姓名和表字,基本算是文盲。所以在被调进西厂之后,他每天都会被曹化淳叫去司礼监内书堂,和一群小宦官坐在一起听课,偶尔甚至还能和魏厂督做同学。 半刻钟后,西厂执行局已编执行二千三百六十一人,及未编人员三百二十四人全部集结完毕。 不久,身着大红色蟒袍,外披同色披风并套着白狐袖筒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在亲信宦官及直属护卫的簇拥下来到点将台。 魏忠贤的直属卫队是一个满编的总旗,按一般编制,这个总旗的应该由一个总旗总统领,但皇上恩许,让魏忠贤的侄子傅应星以千总衔统领此卫队。 执行局全员到齐后,傅应星走到魏忠贤侧前,抖开卷轴高声呼道:“令未编三百二十四人暂时编入第三执行大队,由千总刘宗琮统帅。” “令千总黄雨铭及千总刘宗琮率所部第二、第三执行大队,会同御马监勇士营,按预定计划值岗皇城北、东、西三墙。” “令千总夜烨率所部第一执行大队值岗皇城南墙。” “令千总傅应星率所部厂督直属卫队值岗承天门。” 宣读完毕,傅应星收起卷轴,躬身将之递给魏忠贤。 魏忠贤接过后,傅应星带着直属卫队走下点将台,并行至三位千总前方。 站定后,近三千人齐身高喝:“领命!” 与此同时,司礼监秉笔兼文书房掌印太监魏朝来到司礼监本部衙门。 “钟扬。”魏超呼唤道。 “奴婢在。”钟扬撩袍跪答。 “带人去东、西、南、北四城兵马指挥司,命令其明日不开城门并加派巡防。”魏朝负手而立,下令道。 “奴婢遵命。”钟扬叩头起身,转身离开司礼监本部。 “樊净。”魏朝叫第二个人。 “奴婢在。”樊净从后方趋至魏朝身前撩袍跪答。 “带人去巡捕营,令其戒严全城,并将宵禁时间提前。”魏朝继续下令。 “奴婢遵命。”樊净叩头起身,亦转身离开司礼监本部。 “张详。”魏朝叫第三个人。 “奴婢在。”张详就站在魏朝的右手边,所以直接撩袍下跪。 “带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令其暂时接手中城兵马指挥司防务,并令其加派人手严守宣武、正阳、崇文等内城南三门。明日照常开门。”内城南三门连接着京师的内城与外城,不关闭此三门意味着允许人员在北京城内流通。 “奴婢遵命。”张详叩头领命。离开前,他表情微妙地朝禁闭室的方向看了一眼。 司礼监唯一一间禁闭室内,消失了快二十天的崔文升正跪在中间闭目沉思。在被关禁闭的日子里,他只被允许做四件事情,分别是:睡觉、吃饭、出恭、一动不动的跪着。 其中吃饭、睡觉以及每日起床的时间都有严格的规定。司礼监为他安排了六個小黄门,每人值班两个时辰,昼夜不停地看着他,跟着他,以保证崔文升无论做什么都有人盯着。 一旦他不按规定行事,或者是跪不稳了,小黄门就会拿着竹制的木条抽打他。 这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对于崔文升这种长时间养尊处优的大太监来说更是如此。他现在特别喜欢晚上,因为晚上可以躺着而不是跪着。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又过了两个时辰了吗?如今崔文升只能通过换班来判断时辰。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但崔文升没有抬头,因为抬头也是不被允许的动作,他要是违规抬了,肩膀上就会挨一下狠的。 “抬头。”来人命令道。 这个声音是...... “老......老......”崔文升的嘴巴几开几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来。直到他猛地叩首将头杵到地板上,发出重重地一声,才仿佛打开了人言的匣子:“老祖宗!” 在被关禁闭的这段时间里,看守他的小黄门跟哑巴似的,无论是提问还是说话,他们都不回答,多数几句还要挨竹条的鞭笞。他就这么被隔绝在了一个有人存在的非人环境里,几乎丧失了言语的功能。 “对你的判决已经下来了。”王安的语气听不出冷暖。 “奴......奴婢能......能留下一条命吗?”崔文升的眼睛里满是祈求与惊骇。 “明日行刑,你死与不死只在天命。”王安轻笑一声,然后对看守崔文升的小黄门说道:“禁闭撤了。” 这次会面非常短暂,只说了几句话王安就走了。 见王安离去,崔文升压抑多日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他朝王安的背影叩头,等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之后,他又转而朝乾清宫的方向的叩头。 崔文升一面叩头,一面呼号着求饶,但始终没有一个人过来搭理他...... “怎么样,看清楚了吗?”离开司礼监本部衙门之后,王安侧过头询问跟着他进入禁闭室的汉子。 “回掌印,小人看清楚了。请掌印放心,小人的手艺是祖传的,不会有问题。”汉子谄笑道。 “很好,明天的事情不能出纰漏,该活的人要活,该死的人得死。完成得好,有赏......”王安的话戛然而止。 “小人明白。”汉子躬身点头道。 第69章 皇极殿朝会(上) 瑞雪兆丰年。万历四十八年,冬月初一,京师地面和临近数省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北京城被一片银装素裹所覆盖,雪花纷纷扬扬,宛如漫天飞舞的玉蝴蝶。 紫禁城外,护城河银面如镜,映照着漫天飘洒的冰晶。冰晶在九幽高天互触凝结,落地时,翩然洒脱的玉蝴蝶已团成稳实厚重的白鹅毛,为那些历经沧桑的古树披上了一层洁白的外衣。 皇宫的琉璃瓦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庄重而神秘。天色未亮,着甲执戈的大汉将军们,便已经在大明门到承天门之间的千步廊两侧林立排列着了。落雪飘到大汉将军的面颊,在温热的皮肤上化开,但他们脸上的坚毅却毫不动摇。 因为告示早贴,所以整个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从不对百姓开放的皇城,将在今天揭开它神秘面纱的一角。从宵禁结束的那一刻起,便有人陆陆续续地汇集到皇城突出的一隅。 还没到卯时,从长安右门到长安左门的凸字形短墙附近,已经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好事的群众。 卯时正,钟响鼓奏,东安门的左右两个门洞徐徐打开。为了避免人群聚集产生的骚动影响百官正常上朝,皇帝命令通政使司向各主要衙门传递消息,通知上朝的官员不走大明门、承天门、端门、午门一线进宫,而走东安门、东安里门、东华门一线进宫。 今日的早朝既不在皇极门举行,也不在乾清门举行,而是在皇极殿举行。这是极不寻常的事情,因为皇极殿根本就不是用来举行常规仪式的地方。 皇极殿原名奉天殿,嘉靖四十一年改称皇极殿,它矗立在紫禁城中央,是紫禁城中最大的殿宇,大殿内外饰以成千上万条金龙纹,屋脊角安设十个脊兽。 这里一般只会用来举行皇帝登极即位、皇帝大婚、册立皇后、命将出征等重大仪式。上次用到这里还是八月一日泰昌皇帝举行登基大典的时候。 等文武百官分列站定,皇帝才在司礼监三位大太监的簇拥下从文、武中间穿过,拾级走向摆放在大殿中央的须弥座式平台最上层的髹金漆云龙纹宝座。 这个宝座是嘉靖年间用楠木新制的。宝座通体贴金,从上到下每层都装饰着祥龙纹。椅圈上,盘绕着十三条形象生动的金龙,而椅背上则有一条昂首立于中央的正龙。 皇帝撩袍入座,百官齐跪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卿平身。”皇帝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喜怒。 紧接着,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高声唱道:“奏事!” “咳咳!”户部尚书李汝华咳了两声,然后出列行至御前跪奏道:“户部衙门奉圣谕代拨内帑以补发在京六品及以下官员欠饷,并恩赐代偿官员积欠之利息。现,欠饷及利息已全部拨发完毕。实拨欠饷五十六万四千八百九十二两银,实偿利息二十四万六千一百四十九两银。合,八十一万一千零四十一两银。” 朱常洛面色不变,但心里却默默地盘算:百分之四十几的利息,这未免也太多了。 李汝华此奏不属于请奏而是陈奏。奏完之后皇帝只需要颔首表示允可就算是完成了流程了。 李汝华奏毕,躬身行礼,面朝君主后退至原位。李汝华复位后,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提督西厂魏忠贤下陛,行至李汝华刚才的站着的位置,同样重咳两声“打扫”,然后奏道:“西缉事厂领皇命‘暂行东厂事’,已完成对郑养性府宅及其隐匿地方之抄没。合抄得白银九十六万八千四百六十二两,黄金八万三千二百一十四两。此外还有珍品古玩、名家字画、珠宝玉器若干,价值尚不能计。” “目前,已经拨发户部白银八十一万一千零四十一两,余下现银已全部拨至兵部。黄金全部充入内帑,以一两金合十两银,折银八十三万二千一百四十两已拨至兵部。” 兵部不会拿黄金去给士兵发放饷银,所以朱常洛便命令西厂按照市场一般的兑换比例,从内库折银发给兵部。 剩下的古玩字画、珠宝玉器,兵部拿着没用,只好先充入内库然后再慢慢消化了。 魏忠贤奏毕归位,兵部尚书崔景荣出列陈奏道:“圣上御极,即发帑积储银一百万两,犒劳九边吏卒。至万历四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该笔银赏已全部拨发完毕。” “圣上御极,即发帑积储银一百万两,解付辽东,犒赏辽东将士,以解辽东缺饷之燃眉之急,该笔银于八月十五日全数解付。” 七月二十一日,万历皇帝龙驭上宾。接下来,尚未即皇帝位的朱常洛开始实际行使皇帝职权,传达先帝遗诏,致力于扭转万历朝后期的一系列弊政。 其中第一条就是发帑二百万两,分别解付九边和辽东。 经户部和兵部计算,辽东欠饷总计二百三十六万两,即使拨发了一百万两仍旧欠饷一百三十六万两。也就是说,就算把拨发户部后余下的白银和折算的黄金全部计入,也仍旧欠饷三十七万余两。不过,逋欠银两乃是朝廷的惯常之例,只欠三十七万已经很少了。 崔景荣呈奏完毕行礼归位,鸿胪寺卿徐光启出列行至陛前。 在朝会上,鸿胪寺卿除了要高唱“奏事”与“奏事毕”,还要为地方官员代奏章疏。 “臣,熊廷弼谨奏。” “万历四十八年六月,贼酋努尔哈赤领诸贼将兵围懿路、蒲河,焚掠地方、伤民无算。十二日,贼前锋二万直奔沈阳,后援四万继进。另以一万从东州堡出,直冲奉集堡。” “沈阳守城总兵贺世贤亲统天军于沈阳城东二十里迎击,野战鏖斗,贼兵败退十五里下营。” “总兵柴国柱带兵于东州堡东三十里小夹山、榆条寨等处与贼兵对战。” “各路天军出击堵截,南北相顾,贼兵进攻无果,丢弃攻梯钩杆无数,怏怏而去。” “八月,贼发兵二万向蒲河进兵,然未及沈阳,贺世贤率部出城迎战,毙杀贼寇二百余人,贼退屯灰山。” “九月初二,领兵攻贼,克灰山,斩首八十九级。初八,克抚安堡,斩首一百一十六级。贼酋努尔哈赤领兵撤回建州界凡。” 徐光启奏毕,退回原来的位置。 第70章 皇极殿朝会(下) 实际上,熊廷弼递到朝廷来的奏疏里远不止这些内容,但除去战报汇总以外,“熊蛮子”就只剩下“舌战群儒”的话了。为了让朝会显得庄严肃穆一些,徐光启便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全部删掉了。 熊廷弼进士出身,算是文官,但他的牛脾气比好多武官还要倔。被人骂了是一定要亲自下场给人怼回去的,这导致他的人缘极差。 “杨渊、冯三元、顾慥。”徐光启回到鸿胪寺卿的站位后,朱常洛点了三个人的姓名。 “臣在。”三人应到,垂首出列。 “假名增税,勒索小民。谁写的?”朱常洛抬头,却没有看向三人,而是望向站在文官队列排头的刘一燝,隐约间,朱常洛的嘴角还挂着笑意。 刘一燝被皇上这一盯骇得冷汗直冒。他不敢对视,只好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 “是臣写的。”冯三元颤抖着回答道。 “声言筑城御敌,实是误国欺君。谁写的?”朱常洛又瞟了一眼韩爌。 “是臣写的。”顾慥回答,声几不可闻。 “既然尔等如此关心辽东兵事,那就去前线做个大头兵吧。”朱常洛收回视线,说道:“革去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一切职务,并削籍为民,发配辽东。” 三人毫无心理准备,听到“削籍为民,发配辽东”时,立刻便吓得瘫软跪地。 “拖出去。”朱常洛轻声吩咐。 “来人!”王安嗓音雄浑、声震如雷。 刘一燝、韩爌二人没听见朱常洛说的“拖出去”,便被王安一声“来人!”惊得两膝发软。 尽管徐光启在东林党的集会上极力劝阻过,还是刘一燝和韩爌还是默许了对熊廷弼的进攻。朝会前,两人还曾讨论,这件事情会以怎样的结局收场。目前的情况也是他们推测的结果之一,但当事情真实发生,皇上冰冷的眼神和嘴角扬起的嘲弄,还是击溃了他们预先做好的心理建设。 “方首辅,你认为这种无端的攻讦背后是谁人在指使啊?”朱常洛轻声问道。 一时间,殿内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方从哲身上。 方从哲没有立刻回话,而是沉默着缓步行至陛前。他的每一步走得是那么慢,那么轻,但却仿佛踏出了千钧之重。 沈?和一众“三党联盟”的成员向方从哲投去热切的眼神,希望他能说出那些讨人厌的名字,而韩爌、刘一燝及一众东林人士则心下惶惶,生怕被方从哲点到。 方从哲站定,抬头仰视高踞龙椅的皇帝。用肯定的语气答道:“回皇上,没人指使。这只是杨渊为泄私愤而滥用公器。冯三元、顾慥二人不过是嫉贤妒能、落井下石的小人而已。” 方从哲言毕,满堂哗然。 方从哲不认为这是一个扩大打击面的机会,因为这里是朝堂,不是南书房。在众目睽睽之下攻击同僚,不是文官领袖能做的事情。 而且皇上若是真的想趁此挫击东林党,那日就不会亲临内阁将奏疏封还。 “有理。此事到此为止。”朱常洛点点头。眼神在众位内阁辅臣身上扫过。最后停在刘一燝身上:“诸卿下去好好儿想想,自己为什么在这儿,又凭什么在这儿。” 没人答话,大殿再次陷入沉默。只听见门外的雪飘风号的声音里伴着几声渐行渐远的求饶。 朱常洛发现自己竟开始喜欢上这样的沉默了。但该吹的风还要吹,该下的雪还要下。最终,朱常洛自己打破沉默,命令道:“王安,宣旨。” 闻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踏前一步,展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太祖定制,曰一日三朝,凡一百八十五事皆需面奏皇帝,然时移势迁,至正统而朝事变......” “朕御极以来,常念百官夕寐宵兴之勤,不忍以琐事、定事烦百官于宫中......故改每日早朝为每旬早朝,并限奏事为百官皆需悉知之事。” 这封圣旨采用的是典型的三段式。先是列举了改变朝会的先例,然后以体恤臣下的为主要理由阐述再次改朝的根本原因和必要性,最后再抛出改朝的具体方案。 不过实际上,先例、根本原因,甚至是朝会改革的具体方案都不重要。对文官们来说,重要的是改朝本身。 先例在前、殷鉴不远,当年万历皇帝圣旨罢朝的时候也是舌灿莲花,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可接下来呢?长达三十年的君臣不相见。 虽然不上朝并不等于不理政,像嘉靖皇帝二十年不上朝,仍旧牢牢地把控着朝政。 但不上朝和弊政、懒政的相关性实在太大了。 嘉靖不上朝,将大量银钱投至玄修炼丹,搞得家家皆净而无财用矣。 万历不上朝,沉溺声色犬马,矿税太监遍天下敛财,终至民乱四起、倭寇觊华。 内阁还是屈服了。尽管文官们早有心理准备,但当圣旨宣读完毕之后,大殿内还是有了窸窣吵嚷之声。 反倒是武官勋戚们一脸无所谓,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武官本来就没什么事情要奏,早朝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文官在说话,与其跑到宫里来做背景板,还不如在家里多睡一会儿。 “肃静!”徐光启高喝道。鸿胪寺卿的职责之一是维持朝会时的秩序。 等殿内安静下来,御史左光斗准备再一次“敢为天下先”,就在他抬起脚,即将迈步之时,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先他一步站了起来。 朱常洛拾级下陛,在百官的目视下缓步踱至皇极殿的门口,正当朱常洛伸出手要自己去开殿门的时候,魏忠贤和魏朝两个司礼监的大太监赶忙躬着身子奔了过来,一左一右将殿门推开。 殿内放了许多火盆,炭火熊熊燃烧,使得殿内外温差极大。一阵狂风将棉花般的雪团挤进殿内,将宽大的龙袍后襟压得连连飘飞。 这时,王安也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加了厚绒的黑色衮龙大氅。 大氅披好后,朱常洛对百官下令:“诸卿,跟着朕去承天门!” 第71章 天下一人(上) 皇帝向前一步跨槛出门,但文武百官并未立刻跟上,而是默默地等待另外两个人出现。 自八月二十二日第一次乾清门朝会之后,皇长子和皇五子屏后听政已经成了默认的事情。果然,一高一矮的两位皇子从宝座后方的雕龙金屏后走出,分别从须弥座左右两侧的阶梯缓步而下。下陛后,侍从太监为皇子穿上合身的红领织金加绒大氅以及白色的皮毛暖耳冬帽。 朱由校看了朱由检一眼,然后快步跟上父皇,朱由检亦步亦趋走在皇兄身后,却被皇兄小声地斥了一句:“跟着我干什么,去父皇的右手边儿。” “......”朱由检连忙点头,他小跑了两步,竟蹿到了皇兄的前面,这给朱由校整无语了。但他害怕皇弟被父皇斥责,所以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加快脚步走到与朱由检平齐的位置。 这时,百官才从皇极殿的两侧偏门鱼贯而出。 出殿后,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本空旷的丹陛、丹墀林立着两列着甲擎旗的大汉将军,他们肃穆地守卫在丹陛道两侧,从皇极殿一路延伸至皇极门。 御道中央的一条连着丹陛与丹墀的云龙阶石。云龙阶石是从不走人的,皇帝从中穿行也是由轿夫用肩舆抬着从云龙阶石正上方浮过。 但朱常洛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理所应当地脚踩云龙阶石缓步下陛,而两位皇子则侍立左右,从云龙阶石两侧的汉白玉石阶趋步同行下陛。 为了防滑以及彰显中轴的特殊性,云龙阶石上已然铺就了一条乍望不见尽头的红毯。 除非圣令特许,否则无论是云龙阶石还是汉白玉石阶都不是官员们能走的。所以文武百官只能隔着五步一岗的人墙武左文右地跟在三龙之后。 皇帝从中门径直进入皇极门,两位皇子则自觉地从左右侧门趋入。 “请入武成阁。”魏忠贤指挥武官队列进入武成阁。 “请入文昭阁。”魏朝则指挥文官队列进入文昭阁。 百官不解,但仍然照做。分入两阁后,群臣发现阁内已经按品级准备好了大祀、庆成、正旦、冬至、圣节等节庆专用的朝服。这时候,官员们才知道,皇上是要将承天门行刑改成一场类似于凯旋献俘的庄肃典礼。 在近百名宦官的帮助下,官员们很快就完成了更换冠服的程序。之后,两名司礼监秉笔太监便分别引着文武官列继续前进。 当百官通过皇极门左右两侧的厢房时,他们发现皇帝及两位皇子也正好离开皇极门正殿。 这时,皇帝已将衮冕褪下而改着武弁服。 祖制:皇帝皮弁服,朔望视朝、降诏、降香、进表、四夷朝贡、外官朝觐、策士传胪皆服之。 而武弁服则是在明初亲征或遣将时服之。 皮弁服与武弁服在形制上大同小异。不同者唯:弁上锐,色用赤,上十二缝,中缀五采玉,落落如星状。 除身着武弁服外,皇帝还以双手持握着刻有“讨罪安民”的玉圭。 不仅如此,官员们还注意到,跟在皇帝及皇子侧后方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安弯臂捧持着一把饰以金玉的宽厚双手礼剑。 五步一岗的人墙继续延伸,从皇极门过金水桥一直连接到午门。 午门三洞已然打开,但门墙上无人把守。直到皇帝独过中门,皇子过左右王门,群聚在登楼道口的卫兵才跑步登楼入岗。 出了午门便离开了紫禁城而进入皇城。到此,距承天门就只有一道端门了。端门和午门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直道,直道的左右两侧是六科直房。直房外则分别是社稷坛和太庙。 端门未至,嘈杂之声已现。群聚在皇城凸字角的百姓越来越多,已经远超出了左右两道长安门之间的空地所能容纳的极限。 为了维持秩序,骆思恭调来了五百名披甲持刀的锦衣卫在大明门口严阵以待。并且命令中城兵马司调集同样多的人手巡防皇城凸角。 上午巳时四刻,一声长号吹响。紧接着,大明门左右两个门洞缓缓打开。 虽然皇城凸角有长安左门、长安右门及大明门三个入口,但为了保证安全并显示皇家威仪今日只会打开大明门。 在开门之前,锦衣卫已经在大明门前十五丈方的位置放好了拒马,并在拒马后面设置了弩手及铳手,一旦有人妄图借此机会冲击皇城,那锦衣卫会在第一时间驱散人群并镇压骚动。 见到这个阵仗,原本准备拥进去看热闹的百姓开始打起了退堂鼓。始终没有人鼓起勇气做第一个踏进大明门的人。 升陆文昭为锦衣卫百户的条子,在面圣的第二天就被一個小黄门送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当日,骆思恭在本部衙门的正堂里,当众把百户的牌子递给陆文昭,陆文昭也非常识趣地单膝下跪双手捧接腰牌。 陆文昭并没有向骆思恭汇报自己的推测,而是继续执行着“监视澳门来人”的任务。 耶稣会使团只在徐光启的家里住了一夜。耶稣会财大气粗,他们第二天就在琉璃厂和正阳门之间的正西坊全款置办了一间能容纳整个使团的宅子。 耶稣会使团置办的房产离正阳门很近,而正阳门和大明门之间只隔了一个被民间称为“棋盘街”的小型广场。所以包括龙华民、郭居静在内的一众耶稣会士和澳门海商很早就在锦衣卫设置的拒马方阵前候着了。 “他们为什么不把中间的门也打开?”澳门商人迪尼什·若昂问道。 “那是皇帝陛下才能走的。”郭居静回答道。 “皇帝不用就一直关着?”商人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追问道。 “这是规矩。”作为与耶稣会的领袖,龙华民一路上都在跟大明的官员打交道,听过最多的词就是“规矩”。 “我们不进去吗?”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不关心规矩,他只想快点进去。 “枪打出头鸟,还是先看看吧,咱们毕竟是外国人。”龙华民摇摇头。 因为耶稣会没有进去,所以身着便服尾随跟踪的陆文昭小队也就继续站在拒马后面等着。 顾盼间,陆文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72章 天下一人(下) “姑娘,真得要进去吗?”丁白缨取下斗笠,拍了拍上面的积雪,又重新戴了回去。 “当然。”张诗芮抖掉粘在灰黑色加绒披风上面的雪团,然后朝拒马前的锦衣卫走去。 “请把武器放进这个篮子里。”负责把守拒马东侧的锦衣卫总旗指了指放在右手边的竹篮。 “收缴兵器?”丁白缨问道。 “不是收缴,是暂存,仪式结束之后你回来领就是”总旗揭下篮子上盖着的麻布,拍干净积雪之后又给盖了回去。“当然,你们要是忘了,也可到锦衣卫指挥使司来领。” “呵!我还别忘得好。”丁白缨将自己的长刀放到张诗芮的剑旁边。 “去吧。”总旗示意手下的校尉放她俩进去。 见两个女子进去了,周围的胆子稍大一些的好事群众也终于迈开了勇敢的一步。也不能怪他们胆小,在一般民众的心里,锦衣卫衙门基本等于阎罗殿,要是有人撩开衣袍展示挂在他腰间的锦衣卫腰牌,要你走一趟配合调查,那还是赶紧叫家里人准备后事吧。 但这纯粹是妖魔化,锦衣卫叫没犯事儿的人去配合调查多半不是要你命,而是要你的钱,叫家里人准备钱就行,备棺材实在是太见外了。 “走吧,再不进去就只有别人的后脑勺可以看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催促后,周围的其他商人代表也开始附和起来。 “好吧。”龙华民点点头。他发现领头羊的作用是巨大的,自那两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女异教徒进去之后,三个方向的拒马就都开始往里涌人了。 “他怎么不用上交兵器?”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四指并掌,朝向刚进去的陆文昭一行人。 “你又没带兵器,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守卡的总旗皱着眉头不耐烦地说:“不进去就掉头滚!别挡着其他人。” “你!”书生还想辩,但看着锦衣卫凶恶的眼神,还是把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了下去。 进入大明门,耶稣会使团立刻就被皇家的依仗给惊到了。身形健硕、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呈一字型两列排开,拱卫着无人使用的御道。他们五步一岗,目不斜视,似乎毫不在意从身旁经过的人群,即使这些人金发碧眼,与一般华人大异。大汉将军们以右手扶剑,以左手擎旗,像立柱一般支撑着千步廊这一方步道的天空。 人形立柱从大明门内侧开始一直延伸到承天门前的金水桥,又在金水河前向着两道长安门左右分开,生生将皇城的凸角分割成了三個区域。 来到金水河前,人们发现桥那头的空地上已经设了两个长十五丈,宽、高皆一丈的刑台。刑台被御道分割,台上空空如也,既没有绞刑架,也没有斩刑台,甚至连犯人都没有。 很快,从大明门到金水河这段路便挤满了前来观刑的百姓,为了给接下了活动留足空间,把守大明门的兵士在两侧门洞皆放入一千五百人后便不再容许其他人进入。不过,围守方形拒马阵的锦衣卫仍然没有封闭拒马,而是等到拒马阵也填满百姓之后,才封闭三个入口。 没得到机会进入的百姓并未离去,因为他们还要等待行刑的结果。每一场公审、公判、公刑都是百姓的狂欢。 狂风在怒号,急雪如冰雹。 “铛!”皇城正北方向的钟楼敲响了午时正的信号。 只须臾,钟声便扩散到了鼓楼。 紧接着,钟鼓齐鸣,在天地间协奏出一阵浑重的音波。 音波绵延扩散,先后冲破北安门、玄武门、顺贞门...... 至建极殿时,钟响鼓鸣突然得了号角襄助。钟鼓司的号手从建极殿开始一直排到承天门前,他们依次吹响需要人扛着才能立稳的巨号。号声不是绵延减损,而是顺次增强。至承天门时,钟响鼓鸣的音波已经结成了惊天动地的声浪。 当最后两名号手吹响巨号,天子便在三司礼、六阁臣、九部卿、十五武勋的簇拥下拾级而上登上承天门楼。 天子站定,万声齐喑。承天门中门左右的两个门洞同时打开,文武百官自此鱼贯而出,来到行刑台两侧后方的空地上,面朝承天门垂首而立。 百官站定,承天门最外侧的两个门洞骤然洞开。五十名人犯在行刑者的押送下缓步走上刑台。 枷号、铰链碰撞摩擦发出刺耳悲鸣,和天地间的肃杀交相呼应。 一切准备就绪,承天门中门洞开。人们这才发现,大汉将军五步一岗、交持戈旗,从大明门一直延伸到了皇极殿。 “肃静!”五百名大汉将军齐声高呼。 “肃静!”紧接着,皇城南墙上每六尺一岗的卫兵亦齐声高呼。皇城凸角外的嘈杂霎时间便被止住了。 这时,除了天响地动,皇城南端只剩下一个缓重的脚步声。 天子手持“讨罪安民”的玉圭登上与墙垛同高的观刑台。观刑台距墙垛有整整一丈远,但在遥望天颜的百姓看来,天子就站在城墙边上。 司礼监掌印太监将双手捧着的天子剑放到观刑台旁边的剑架上,然后深吸一口气,高呼:“跪!” 这一声被观礼台左右侧后的两名高级武官传达下来。接着两人传四人,而后八人、十六人、三十二人相次联声传喝。最后五百名大汉将军,及南墙一千名卫兵以最大的肺活量齐声高喝:“跪!”,声震屋瓦! 从两名皇子开始,三司礼、六阁臣、九部卿、十五武勋、文武百官、皇城三千百姓、中城数万黔首,面朝主君齐身下跪。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浪撼天动地,遍传京师! “即便耶稣重临人世,恐怕也得不到如此拥戴。”前去南京寻找金尼阁神甫,并与之一同赶赴北京的汤若望见此情景,内心剧震,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下跪,面朝天子,用近乎敬拜的口吻呢喃道:“如果名为‘天’的造物主真的有儿子,那就只能是皇帝了。” 从这一刻起,他终于理解了君权神授、天人感应的意义。 第73章 鞭笞天下(上) 五拜三叩首,是明代祭天以及参见大明天子必备的礼仪。但大明百兆生民中的绝大多数一辈子也见不到天子,也就用不上五拜三叩的大礼。因此,能完整地行完大礼的人屈指可数。 不过无论是否能够完成大礼,最后的结果终究还是一致的,五体投地、长跪不起。 “平身!”天子的声音发自丹田,深沉有力。 “平身!”命令同样以二、四、六、八直至五百、一千的方式传到皇城南墙外的每一个角落。 百姓得赐起身,隔着五桥一水仰望天颜。乌云蔽日、雪絮漫天,人们无法看清天子的圣容。但承天牌匾之上,殿宇楼瓦之间,唯此一人独立。 遥看去,天子体态倾长、身形魁梧,仿若支撑天地的柱石。 龙吟再起:“除罪!安民!” “除罪!” “安民!” 大汉将军和皇城卫士整齐划一地传递着天子的口谕,皇城凸角的三千黔首由于紧靠人墙,所以听得最是真切。执戈擎旗、面如雕塑的宫廷御卫齐声传谕,节奏不疾不徐,几乎与心跳同拍。 从面土背天的农民,到崇佛玄修的僧道,再到行走江湖的侠客,甚至是面见过教宗的神甫,无一不被这如虹的气势震慑。 等此间再次陷入肃穆,刑部尚书黄克瓒趋步上前,在一块只半丈高的木台上站定,并展开一卷灰白相间并绣有云纹的卷轴,这是五十人犯的罪状。 卷轴细数了在场人犯触天犯地、危害人民的种种罪行,宣布这些罪人法无可逭,请求皇帝代天降罚。 这份罪状是刑部草拟的,但结尾却并非按照惯例,请求天子批准将人犯依律押赴市曹斩首示众,而是用了“代天降罚”这样的字眼。 底下的百姓不明就里,可门楼上的阁臣、部卿却清楚得很。“代天降罚”实在是太模糊了。 臣僚开始猜测皇帝要对刑台的罪官施以廷杖。廷杖虽是杖刑,但不在笞、杖、徒、流、死五刑之中,和律法中规定的杖刑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如果说“杖刑”是法定刑,那“廷杖”就是口含天宪的皇帝降下的“天定刑”。很多人在受刑时会被立毙杖下,幸而不死者也会在臀部留下永久性的伤痕。算是有明一代所有京官闻之心惊的恐怖刑罚。 但与斩、绞、磔这类必死之刑相比,“廷杖”中的猫腻太多了。廷杖的次数,监刑的人选,行刑的部门......每一个节点都能反映皇帝的心思。 刑罚早定,所以天子没有更多的表示,而是直接下令:“开刑!” “开刑!”他的天语纶音再次传递。 每一名人犯身边都安排了四名行刑宦官,这二百人全部来自东厂。往日,他们对外人行刑,而今日,他们要对自己的上司行刑。 崔文升身边四名东厂行刑宦官的四根廷杖动了,前两根划过行刑台上的木板,发出催命符般的响动。响动很快停止,因为这两根廷杖从他的腋下穿过,挑起了他的上身,而后两根则同时朝着他后腿的腘窝处击去。刚被拉起来的崔文升又跪了下去。 “喔!”人群中爆发了激烈的欢呼。 他们大多听不懂,甚至听不到刑部尚书宣读的罪状,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相信这些人有罪,因为这刑罚天子亲宣的。 按照廷杖的一般程序,前两根儿架着人犯的廷杖现在应该往后一抽,使得人犯的身躯趴在地面上。然后四个行刑宦官要立刻用脚踩在人犯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这样将才能人犯以大字形紧紧地固定在地面上,方便后续的行刑。 但两名行刑宦官没有再动,而是用廷杖将崔文升继续架着。紧接着,余下两名击打后腿腘窝的行刑宦官放下廷杖,一前一后地配合着将崔文升身上的棉衣给扒了下来。 崔文升不知道接下来要如何行刑,只感风飘雪侵,一瞬间就带走了被棉花勉力保存的体温。崔文升绝望地抬起头颅,可即便风雪不阻碍他的视线,他也看不到傲立于至高之处的天子。那两名行刑宦官扒掉他的衣服之后又重新拿起廷杖,交立在他的脖颈处,将他的首级牢牢地锁住。 “这不像是要廷杖啊。”挨过万历廷杖的官员摸了摸自己少了一块肉的屁股,然后开始诉说自己的经验之谈。 “该不是要把人给活活冻死吧。”有官员猜测道。 “冻成冰雕然后找地方立起来示众?”一位言官没来由地想起了洪武朝时代的“剥皮楦草”之刑。 所谓“剥皮楦草”,就是把贪污受贿的官员的人皮活生生地剥下来,然后再在这些皮里塞入稻草,做成正儿八经的稻草人,并且挂在公座旁,警醒后来的官员。 不过还没等这位言官继续想入非非,便有五十名真正的行刑人过来揭晓了答案。给犯人施加的刑罚不是廷杖,不是冻杀,而是鞭刑。 这五十名行刑人并非宫里的太监,而是传世的手艺人。只不过他们修习的手艺有点儿特殊,是抽鞭子。 行刑一直以来都是肥差,无论是绞死还是砍头,甚至是磔刑中最残酷的寸磔,都可以捞到相应的油水。比如砍头,可以一刀枭首,也能十刀连筋。要是十刀下去还活着,那不是命好,而是受刑人得罪了刽子手。若是被判了寸磔,最好还是花钱让刽子手在开始割肉给心脏来上一刀,死個痛快总比千刀万剐要好。 “市场有需求”的结果是“术业有专攻”。因此,基于各类刑罚也就衍生出了相应的行当,抽鞭子也不例外。 刑宽,时年五十五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但却是剩下这四十九个行刑人的师傅乃至师祖。他供职于东厂,当初用盐水杀威鞭拷打郑廉的执鞭人就是他的嫡传弟子。所以当司礼监的宦官找到刑宽家里来的时候,差点儿没把他给吓出心脏病来。他就是靠这行吃饭的,知道其中的手段有多么残酷。 不过好在皇上天纵圣明,没有对他们这些虾米下手。宫里来人不是为了抓他,而是要他带着徒子徒孙们给曾经的上司露两手。 第74章 鞭笞天下(下) 在此之前,每一位行刑者去探望过自己负责的犯人。这是为了确定应该用什么规格的鞭子,用哪种抽打的方式行刑,来达成司礼监交代下来的任务。 老练的行刑者可以用特殊的鞭子在五鞭内抽死一个人,也可以用看起来很粗壮的鞭子,连抽数十下而不见骨。也就是说,犯人被判处了多少鞭其实无所谓,决定犯人生死的从始至终都是司礼监的命令,而司礼监所做的也不过只是传达皇帝意志。 刑宽作为技术最为老练的行刑者,自然而然地被分配给了在场犯人中地位最高的东厂提督太监崔文升。而包括邹凯愠在内的东厂高级官员,也被安排给了刑宽最为欣赏的几个优秀徒弟。 啪!刑宽抖开卷起来的鞭子,然后朝着身后的空地重重地一挥。 刑宽徒子徒孙们听到鞭响也纷纷抖开自己的鞭子。 “喔!”金水桥那头的围观群众再一次爆发出看戏般的热烈欢呼。 陆文昭站在最靠近金水桥的人墙边上,没有加入欢呼的队列,而是沉默着用眼神扫过刑台上被架成一排的犯人。 因为东厂的高级官员几乎全部出身自锦衣卫,所以他认识其中不少人。 陆文昭还记得自己带着礼物去拜会掌刑千户邹凯愠的场景。那时候,高高在上的邹千户甚至都不愿意见他,而是非常敷衍地叫门下的仆人前来应付他。 这毫不奇怪,东厂的主要职责之一就是监督锦衣卫,它的地位天然就比锦衣卫要高。而东厂提督以下最高的官职就是掌刑千户,邹凯愠算是宦官以下的第二人。因此即便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千户,也能让锦衣卫掌卫事以外的所有人小心对待。 陆文昭有些恍神,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块棉花似的小雪团恰好在此时划过他的鼻尖。冰冷的感觉从鼻腔袭至大脑,激得他浑身一颤。这时候,刑宽的第一遍甩了出去。 啪!鞭锋逆着狂风击碎了路径上的雪团,携带着凛冽的冰寒重重地抽打在崔文升的后背上。 “啊!”在刑宽的鞭打下,崔文升痛苦地喊出声来。他的身体在鞭子的抽打下颤抖着,每一次抽击都让他感到一阵剧痛,仿佛身体被撕裂开来。他本能地挣扎着,但脑袋和双手却被廷杖架得死死的,最后只能无力地承受着鞭刑的折磨。 受刑者凄厉的喊叫刺破了群众热烈的欢呼,传进张诗芮的耳朵里。 “非要用鞭刑吗。”张诗芮皱着眉头,她也没加入这场狂欢。 “姑娘认为他们罪不至此?”丁白缨嘴角微翘,却看不出什么喜怒。 “不。犯了死罪该砍头就应该被拉下去砍头。要是鞭刑之后不死,岂不饶过了这些罪大恶极之人,让他们有机会重新为祸世间?”张诗芮的是非观十分朴素。在她看来,该死的人就应该老老实实地躺进棺材里。 “呵!死或是不死,这不是律法说了算的。”丁白缨行走江湖数年,见惯了类似的刑责。她见过十下笞刑把人给打死的,也见过被判流放之后回到家乡耀武扬威的。 “不是律法说了算,那是什么说了算?”张诗芮用反驳的语气问道。 “当然是......老天说了算。”丁白缨望向缈缈苍天,却只看见遮天蔽日的乌云和门楼“承天”牌匾之上傲然屹立的天子。 “你倒是比我还会故弄玄虚。”张诗芮明白了丁白缨话里藏着的意思,于是不再追问。她朝门楼望去,却被骤起的激雪遮蔽了视线。 啪!抽到第十鞭的时候,邹凯愠断气了,他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仿佛终于被扯断了最后一缕纤维的薄纸。 他是被判了死刑的人,为他准备的鞭子是加了铁条和铁块的“钢鞭”。这种看起来并不很粗的鞭子抽在身上不仅会打得人皮开肉绽,还会造成类似于杖刑的钝伤。只要精准地抽打在后腰间肾脏的位置,一鞭就能捣毁这个重要的脏器并造成严重的内出血。 邹凯愠在挨第一鞭的时候其实便没得救了,后来的鞭打不过是在增加他临死前痛苦。邹凯愠断气了,但对他的处刑仍然没有结束,这具尸体还有三十鞭要挨。 五十条鞭子,每一击都是整齐划一的,真像是戏班子预先设计并排练好的表演一样。但浸透白色囚衣又被鞭子扬到远处雪地上的鲜血,却又在清晰地昭示着这场刑罚的残酷。 大雪仍旧在下,却无法掩盖越积越多的猩红。血点像一朵朵怒放的妖花,在雪地上连线成片,最后竟泼出一幅残虐又庄肃的水墨朱砂画。 按照罪行的严重程度,每位犯人都被安排了不同数量的鞭笞。不过实际上,早在开刑之前,这些人就被决定了生死。 邹凯愠等一众锦衣卫出身的高级官员,以及崔文升安插进东厂亲信宦官都被判了死刑,而其他的低级军官则通过三抽一的方式被秘决了生死。除此以外,内稽司抓出来的西厂贪污犯也无一例外地全部被判了死刑。 啪!午时三刻,最后一鞭在崔文升的身上响起。他被判了鞭五十,打到最后,那件白色的麻质囚衣已经被彻底撕裂,后背上再也找不出一块完整的肌肤,满是被鞭子捣碎的烂肉。 但他还活着。刑宽得了王安的指示,他不仅要保住崔文升的命,还要让崔文升看起来受了最重的刑。因此,刑宽的每一鞭都抽得相当仔细。 打完,刑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用颤抖的手将鞭子卷起来。鲜血和人体组织使得他的手变得脏污,可他并不在意,行刑者吃的就是用血污灌溉出的粮食。 刑宽咽了一口唾沫,长时间费力又费脑的工作让他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但他还不能离开。行刑结束,可今天的“表演”还有下一幕。在此之前,行刑者和受刑者需要先谢幕。 刑宽绕过崔文升和四名行刑宦官走下刑台。等到所有行刑者都走到预定的位置,刑宽便领着他的徒子徒孙们一齐下跪,高呼: “罪除!” “民安!” 第75章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罪除,民安的高呼发出后,行刑正式结束,囚犯被带走。并披上保暖的外衣。 这时,乌云稍微薄了些,高悬九天的烈阳虽然仍旧没有穿破云层,但他的光亮却被无数冰晶反射蔓散开来。 天子走下观刑台,这时皇城凸角的百姓都以为仪式就此结束。而楼台下的文武百官则感到疑惑,因为仪式结束之后,黔首及官员需要再次向天子行五拜三叩首的大礼,不行此礼,仪式就是不完整的。 而在承天门楼台上的一众高级文武官僚却看得清楚。观礼台旁边不仅放着剑架,还有一个安置玉圭的祭台。 天子将刻着“除罪安民”的玉圭放到祭台上,这代表“罪已除”、“民已安”。紧接着,天子戴上瓜形武弁,武弁服自此才算穿戴完全。皇帝头戴的武弁和武将军士所用的头盔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只不过将士的头盔是布质并内藏铁片、外装铁钉,而皇帝的武弁则以皮条折缀而成,外装的铁钉也被宝石取代。 礼部尚书徐光启看到这一幕眉头微皱,因为帽子和衣服分开穿的行为是未有先例的。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天子嘛,口含天宪,没有先例创造一个先例就是了。皇上没有学嘉靖帝往自己的头上戴绿色的香叶冠已经非常不错了。 戴好武弁,天子又走到剑架前,将那柄宽厚的双手礼剑捧起来。 天子回到观刑台,取下剑鞘,然后以双手握住剑柄,将剑锋对准观刑台上的卡口,然后重重地插了进去。 “奏乐!” 巨号再次鸣响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由远及近、渐次加强,而是巨号齐鸣。早在第一次鸣号结束之后,钟鼓司的掌印太监便按照事先的计划,指挥着宦官扛着巨号来到皇城南墙上的预定位置,与这些巨号同来的还有鼓、金、金钲、杖鼓、板等依仗专用的乐器。 咚!咚!咚!咚咚咚!...... 鼓号之声协奏共振,在瓦片上引发了小规模的雪崩。 这时,原本背对而立拱卫御道的大汉将军们,整齐划一地转身朝向承天门楼,然后单膝下跪。 他们的举动带动了周围观礼的人,三千百姓面朝主君再次下跪,而皇城凸角外、锦衣卫拒马内的民众,则通过大明门两开的门洞看见御道两侧的情形,亦不由自主地跪下了。 从众效应在此刻发挥得淋漓尽致,没有人下令要求跪拜,但皇城南墙外的数万黔首却再次齐跪。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恢宏的凯歌宛如天降。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大明会典》载,皇城城墙周围长三千三百二十五丈九尺四寸,约合二十一里。现在,西缉事厂全体官兵及御马监勇士营合五千五百四十人,以每六尺一岗的站位,均匀分布在整段城墙上。 在奏乐之前,除了南墙上的一千余人,其他官兵一直在保持沉默,现在,剩下的四千余人也加入到合唱之中。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听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的时候,司礼监的三位大太监便领头下跪了。这样一来,门楼上的文武高官又怎会不知这是一个颂圣的时刻。 但众位大臣没弄明白皇上这是在唱哪一出,所以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直到五千卫士的仿天洪音唱到“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的时候,方从哲才反应了过来:“这是......琅琊刻石?” 《琅琊刻石》是刊刻于秦代的一方摩崖石刻,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刻于秦始皇二十八年,共四百九十七字,其中前二百九十八字用以记述秦始皇统一天下的功绩,称为“始皇颂诗”。 而皇城五千卫士方才唱的就是“始皇颂诗”最后的四十八个字。 “怪不得......”方从哲的呢喃被京师外城墙的骤响打断了。 轰!安置在永定门楼上的大炮开火了! “世世永昌!”五千卫士在“昌”这个字上拖出了气贯苍穹的长音。 紧接着,炮声左右蔓延,安置在北京外十三门门楼上大炮发出了惊雷般的咆哮。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轰!给最后的唱词伴奏的,是皇城四大门楼及各角楼上新置的大炮发出的龙吟。 炮声震耳欲聋,但并未引发过大的骚动。因为唱词、炮响都结束之后,从贯通中轴的人墙,到紫禁城墙、皇城墙,再到京师内外城墙上的所有士兵都在重复着同一個词:“泰昌!” 京师沸腾了! 仪式进入尾声,也进入最后的高潮。 为臣民所赞颂的天子一言不发,而是在无数的颂圣之声中抽走插在特制卡口里的双手礼剑,拾级走下观刑台。 朱常洛走到朱由校身前,然后用皇帝的口吻命令道:“站起来!” “儿臣遵命。”朱由校大气都不敢喘。 “抬起头,看着朕的眼睛。”朱常洛继续下令。 朱由校颤抖着抬起头,用夹杂了恐惧与崇拜的眼神望向父皇。 “这柄剑,你拿得住吗?”朱常洛问道。 “儿臣,儿臣不敢。”这柄“剑”实际上是把修长的陌刀。但在这种场合,它就是天子剑。 “这柄剑,你拿得住吗?”朱常洛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儿臣,儿臣现在拿不住。”朱由校对上朱常洛的眼睛,他从那里既看到了威严,又看到了期许。 “呵,那就努力让自己拿得住吧。”朱常洛轻笑一声,收剑入鞘,然后把它递给王安。这时,剑的特殊象征意义便消失了。 文武高官跪在观刑台下,他们的心里闪过一丝惊讶:这是在暗示长不贤则不立吗? “起来吧。”朱常洛走到首辅方从哲面前。 “谢陛下。”方从哲叩头起身,发现皇上正注视着他。 他立刻感到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他压垮。但方从哲并未退缩,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 臣子不能平视君主,否则便是僭越。因此,抬起头的方从哲还是照常将视线下移。 “首辅,朕的答案已经给你了。你的呢?” “臣愿刻名于碑石之上。”方从哲深鞠一躬,答道。 《琅琊刻石》前半部分的后二百零八字记录了李斯、王绾等随从大臣的名字及大臣们议立碑刻的事迹。 第76章 举子议朝 京师,明时坊。贡院与盔甲厂之间有一座名叫“三元楼”的客栈。 这家客栈自成祖爷刚迁都那会儿就开着了。一开始客栈还不叫“三元楼”而叫“状元楼”。这单是因为店面离贡院近,便起了这么一个讨彩头的吆喝名儿。 直到正统十年,已经是解元的商辂在当年科考中连中会元及状元,“状元楼”才改名叫“三元楼”。 据传,商素庵就是在这家店领了状元的传胪。但至今也没有找到实证。 无论传言是真是假,反正每到春闱,“三元楼”里就会汇集很多前来应考的学生。 “昨天满城都在打炮,我还以为是鞑靼人打过来了呢。”冬月初一的行刑搞得比祭天的声势还要大。所以这件事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各行各业男女老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修之兄,建奴是女真人,不是鞑靼人。”张四知轻笑一声。 “贻白兄又怎么知道在下说的是建奴呢?”王永吉看张四知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就来气。 “修之兄不是在说建奴,又是在说什么呢?”张四知的讥笑之色不减反增。 “你!”王永吉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刨除性格的因素,他俩见面就吵跟口音有很大程度的关系。张四知是山东人,而王永吉是浙江人。虽然朝堂上齐、浙两党因为东林党的缘故暂时团结了起来,但这并不会让两地的考生看对方更顺眼。 “昨天用的是鞭刑,你们知道吗?”另一桌,一个身材并不很高,皮肤黝黑,但不失英俊的年轻人故作神秘道。 “宇泽小弟,你昨天也去皇城啦?”王徵时年五十一岁,孙子都有了,但还是与对坐的人称兄道弟。 “额......我听说的。”杨谦昨天在自己的房间里备考,然后被突然的炮声吓了一大跳,于是在晚饭后出去溜达了一圈儿,顺便也打听一下。 “为什么要用鞭子呢?五刑中,笞刑是最低的呀。”王徵将馒头塞进嘴里。 “鞭子也能抽死人。”国子监“博士弟子员”卢象升端着自己的早饭凑过来。 “敢问兄台是?”杨谦没见过这个人。 “失礼。在下卢象升,字建斗,直隶宜兴人。”卢象升不是来“三元楼”住宿的,而是来这里交友的。他在京师当了三年的国子监监生,已经练就了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跟谁都能侃侃而谈。“敢问兄台是?” “在下杨谦,字宇泽,山西大同人。”杨谦起身行礼通名。 “在下王徵,字良甫,陕西西安人。”王徵赶紧把嘴里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把馒头搁到盘子里,行礼道。 通名之后,卢象升说道:“昨儿五十个受刑的,至少得死二十个。” “这么多?”杨谦对此难以置信。 “每個人至少挨了二十鞭子,抽完之后满背都是血,就没一块好的地方儿。幸亏是冬天,不然一准儿得化脓。”卢象升进得早、跑得快,因此站得很前排。 “最惨的那个挨了整整五十鞭子呢。”物伤其类,王徵看得那叫一个心下凄凄。 “那是提督东厂的崔太监。”郑府抄家时,卢象升曾去围观过,因此算是见过崔文升一面。 “一准儿没命了。”杨谦猜测道。 “那可不一定,崔太监被抬走的时候还出气儿呢。我看得真真的。”卢象升不仅好奇心重,而且视力还很好。 “怎么会,他可是恶首啊。”杨谦眉头微皱。 “宇泽小弟。太监死与不死,不在恶与不恶,而在......”王徵举起食指,指了指天,算是点到为止。 “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王徵赶忙摆手摇头。 “昨天京城卫士的唱词儿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卢象升一离开皇城就去了京师国子监的藏书库。 “还请建斗兄莫要卖关子了。”杨谦催促道。 “那是李斯所作的琅琊刻石碑文。”卢象升淡淡一笑,说道:“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我记得最后还有一句‘世世永昌’。”王徵说道。 “那是后面加的,碑文里没这句......”卢象升轻叹一声,他原想再买个关子。 “就是颂扬始皇帝的?”琅邪台刻石不是科举要考的东西,所以杨谦听都没听说过。 “对,石刻有前后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始皇颂诗’,记述了秦始皇一统天下的功绩以及参与撰文刻碑的大臣。”卢象升很喜欢这种“解惑”的感觉。 “那第二部分呢?”杨谦显然是个好学生。 “第二部分是‘二世诏书’,没什么意思。”卢象升撇撇嘴。 “怪不得要用鞭刑。”王徵明白了。 “鞭刑怎么了?”杨谦觉得自己是该多读点儿别的书了。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王徵顿了一下,然后用强调的语气说道:“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汉,贾谊,过秦论。”卢象升补充道。 “‘过’秦?”杨谦想了想,问道:“那不是写来细数过错的吗?” “无功何谈过?”卢象升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压低声音,说道:“若是没有秦,何来亡秦?建秦称帝,光是这一项始皇帝即可彪炳史书,永垂不朽。秦国虽亡,却为汉立天下新埋了伏笔。” “建斗兄的意思是,立秦和亡秦是两回事?”杨谦虽不博闻,但悟性很高。“所以当今圣上是借承天门之刑,立始皇帝之志?” “就是这样。”卢象升点点头。 “那崔文升之流若是成了赵高又当如何?”王徵微微皱眉。 “吾等何妨死谏?”卢象升哑然一笑,眼神坚毅。 “自是忠君、卫国、保家而已。”杨谦点头附和。 “要是又考不上,说再多都是杞人忧天。”王徵自嘲道。他万历二十二年中了举,若此次恩科又不第,那便是九试而不第了。 “良甫兄,海刚锋不也是举人出身吗。”杨谦笑慰道。 “宇泽一言,胜书万卷,是我自锢了。”王徵一愣,旋然大笑。 第77章 早睡不早起 冬月初一的大戏演完之后,朱常洛立刻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疲惫当中。当日下午,他没有见人也没有办事,而是一头扎进乾清宫好好地睡了一觉。 说实话,朱常洛其实挺喜欢乾清宫里摆着的那张能一次性躺下十几个人的巨型拔步床。这东西跟个小房间似的,有门有窗户,甚至还有梳妆台,小门儿一关特别有安全感。 这个巨型拔步床唯一的缺点在于它是全木的,从里边儿烧起来根本来不及救,因此完全不敢往里边放火盆。 一觉醒来,朱常洛感觉神清气爽。“来人!” 王安听见皇上的呼唤,赶忙将手里的杂书放到桌子上,小跑着来到拔步床的门口:“主子,我在。” “穿衣服。”朱常洛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 “是。”王安得令,背过身去,径直走到墙边那几只楠木制成的大衣柜旁。这样的工作已经做过很多次了,所以他根本不需要思考,直接就打开了最外边儿的柜盖。 他揭开一块明黄色的缎锦,立刻便看见了摆在底层的皇冠和龙袍。 明黄色的龙袍常被看作帝国皇帝的标准服装。不过在大明朝,金龙袍只在一般性的仪式上穿用。在不举行仪式的时候,皇帝身着的常服则是用青色或黑色的面料制成的。除主色调以外,绿色的滚边和金线绣成的龙也是必不可少的。 王安将身子埋进去,用双手将龙袍和皇冠一起捧了出来。他走到拔步床旁边,轻声问道:“主子,奴婢能进来了吗?” “你不用进来,朕自己出来。”朱常洛一把拉开拔步床的小门儿,从里面儿走出来。 王安赶紧把龙袍和皇冠放在一個凳子上,然后从旁边拿起另一个凳子放在朱常洛身边。“主子,请坐。” “嗯,来吧。”朱常洛点点头,坐到椅子上。 这时,王安才拿起入口处的靴子给皇上穿上。靴子穿好,王安便起身去水盆边上洗了个手。擦干后,他拿起梳子给皇上梳头。绾好了发髻,他又走到皇上专用的水盆边上绞了一块丝质的面巾。王安想替皇上净面,但朱常洛还是像往常一样,招手把面巾要了过来。 这是朱常洛最后的倔强。他在学会如何穿龙袍之后曾自己穿过一次。那天,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小黄门见皇上自己穿了龙袍,差点没被吓死,一个劲儿地磕头请皇上原谅自己的过错。自那以后,朱常洛便再也不“越俎代庖”了。 净过面,王安去找了另外一把稍小一些的梳子在金盆里蘸了点儿水。这是专门给皇上梳胡须的梳子。 做好这一切之后,王安捧起龙袍走到皇上身边。朱常洛会意。他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儿展开双臂,又向前走了两步。 王安绕到皇上身后,他先抖开龙袍将右手的袖子套在皇上的臂膀上,然后在左手边重复同样的动作。套好袖子之后,王安捏着龙袍的两肩往上轻轻一披,龙袍便贴身地套在了皇上的身上。紧接着,王安又绕到皇上身前替他系好扣子和玉带。这样一来,龙袍就算是穿好了。 做完这一切,王安稍舒了一口气。他还记得,皇上潜龙在渊的时候曾因为一件衣服掉在地上,而直接下令杖毙了那个穿衣服的小黄门。 虽然王安知道,皇上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责罚自己,但小心谨慎一些总是没错的。 最后一步是帮皇上戴皇冠,但朱常洛比王安差不多高了半个头,所以王安只能先请求道:“主子,请先坐。” “......哦。”这套流程太慢了,导致朱常洛有些走神。“现在什么时候了?”朱常洛反应过来,除非自己下令,否则来乾清宫当值侍候起居的不会是大太监。王安来寝宫只能说明时间至少已经到了该上孙老师课的时候了。 “回主子,现在是巳时五刻。”王安捧起皇冠走到凳子背后替皇上戴上。 “这么晚了......”朱常洛嘀咕了一句,然后问道:“昨天花了多少钱?” “回主子,林林总总差不多十万两银子吧。”王安拿起一根长长的玉簪从皇冠左侧的孔眼里慢慢地插了进去,不久,簪头便从皇冠右侧的孔眼里穿了出来。 “这么多?”朱常洛眉头一挑。 “这算是少的了。火药、旗帜、号角、金甲都是现成的,最多花点儿物料保养。观刑台和行刑台是现造的,不过也没花什么大钱。大头是看赏。”王安回答道。 “看赏?”朱常洛问道。 “昨儿是喜庆的事儿,所以照例每个出了场的都有赏。钟鼓司的奴婢、排成行的御卫、西厂的执行、御马监的禁军......” 王安去捧了一面镜子过来。“主子真是龙目如炬、天颜日表。” “哈哈。”朱常洛接过镜子,稍微打量了一下,满意地笑了几声。这面相确实比刚来那会儿要好多了。 等披好加绒的大氅,朱常洛便径直走向乾清宫的正门儿。他刚到,门便被看门的小黄门给打开了。一天整的暴雪过后,九幽高天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污浑。 门外,一群小黄门正在清扫积雪,见皇上走出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面朝君主跪下行礼。 朱常洛摆摆手。传声筒王安便吩咐道:“起来做事。” 为了提高运动量以控制体重,身体稍健后的朱常洛很少坐轿子。这连带着各监、各司的掌印提督也开始走路。在他们看来,偶遇的时候总会有,到时候要是皇上走路自己坐轿,那可就太不好看了。 “西厂那边儿的账目清理得怎么样了?”朱常洛的身边只跟了王安和他的两个年轻的干儿子。 王安有很多干儿子,说得准确一点,每个大太监都有很多干儿子。而这是因为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有小宦官入宫,必投一大太监为其主子,称为名下。要是能干得体,被大太监看中,“名下”会变成“干儿子”。干爹要是得势,干儿子也就水涨船高;干爹要是失势,自然也就是坝塌田淹了。 “回主子的话。算日子应该是差不多了。”王安耍了个小滑头。“不过具体的情况,还是召米主子来问话得好。” 第78章 猫的诱惑 从乾清宫正殿到南书房不过二百来米,很快便走到了。刚坐下没多久,尚膳监的太监便将装着早点的食盒送了过来。朱常洛这一觉不仅睡得神清气爽,还睡得腹中空空,因此风卷残云似地进了好几碗肉粥。 王安和魏朝见皇上胃口如此好,不禁心下大慰。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定律在宫里的适用程度比宫外更甚。当初,见朱常洛神色委顿,王安的第一感觉便是,好不容易熬到了乌云避散、朗朗青天,天就要塌了。大明的太监可以掌权,可以一手遮天,但不能没有天。 “来啦?”朱常洛刚放下粥碗,米梦裳就到了。“自己端根儿板凳过来坐吧。”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米梦裳发现皇上在大多数时候非常平易近人,甚至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不过前提是他不穿着那身金黄色的龙袍,不面对那些成天板着脸的大臣们。 “妾,见过皇上。”不过该有的礼节还是要有的,米梦裳施了一个妻子对丈夫的常礼,然后在门边上抱来一张凳子放到御桌的侧前方。 “吃饭了没?”朱常洛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装早饭的盒子,笑问道。 “吃过了。不过现在有点儿饿了。”米梦裳盈盈一笑。 “那你坐过来。”朱常洛指了指椅子旁边的空地。 “多谢皇上赏饭。”米梦裳把凳子挪到御桌边上。王安也很有眼力劲儿地拿起放在另一张桌子上的空碗和筷子给她递了过去。 米梦裳在教坊司受过专业教育,其中非常重要的一课便是如何吃饭、如何饮酒。针对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吃饭、饮酒方式。比如面对急色多金的男人,就要吃出诱惑与妩媚感,而面对读书人就要吃出含蓄而有礼的书卷气。 “你吃饭就好好儿吃饭,看着朕干什么。”朱常洛有点儿受不了米梦裳那个勾魂的眼神,这哪里像是在吃饭,简直是要吃人啊。 “哦。”米梦裳收敛媚态。她表情委屈,但心里却欢呼雀跃:有效! 她了解到,皇上虽然没有养猫,但在宫里见到散养乱跑的猫总是要上去摸两把。所以她就去弄了一只白猫来养,她将猫吃饭的样子和教坊司教授的“专业知识”结合起来,特地弄了一套专门儿针对朱常洛的吃饭样态。吃完,她还不忘伸出舌头撩了一下碗的边缘。 她养的猫会把碗整个舔一遍,但人也这么做就太失礼了,所以她只在有意制造出的粥污上用舌尖轻轻地刮了一下。 “那个谁,过来把碗收走。”朱常洛觉得自己有点儿上火。 侍立在门口的小黄门闻言赶忙小跑过来,将碗筷收走。 “咳!”朱常洛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各内官衙门和那些矿税太监的账清理完了吗?” 问到正事,米梦裳立刻进入西厂二把手的状态。她站起身走到御桌前,躬身回答道:“回皇上,基本清理完了。” “基本?”朱常洛注意到了这個词。 “内承运库的账目太多、太杂,而且很难找到对应的原始票据。”米梦裳解释道。 内承运库,负责掌管明代宫廷的大内库藏,凡是金银及诸宝货物全都隶属于其下面。设掌印太监一人,近侍、佥书太监十人。并设若干掌司、写字、监工等员。 “内库现有多少存银?”执政以来,朱常洛很少离开乾清宫。除了偶尔造访西厂和内阁,基本未曾踏足其他地方。 不过他虽然没去内库看过,但大概能猜到内库里有多少银子可供调用。 神宗是一个极度贪财的君主,一生聚财成癖,即使后半生疾病缠身,将很多朝政弃之不顾,连续多年不上朝却安之若素,可唯独聚敛财富这一项抓得很紧,毫不放松。总而言之,神宗怠于临政,勇于敛财,且极其吝啬。 米梦裳回答道:“就金银而论。内库现有存银一千五百八十六万余两,黄金七十八万五千四百六十三两。” “果然。”朱常洛长叹一声。 “皇上,家里有这么多钱不好吗?”虽然这笔钱跟米梦裳没什么太大的关系,但她仍旧为此感到高兴。 “朱家若是私家,有这么多钱自然是好的。但我北燕一脉如今是皇家大宗,天下臣民又称呼朕为君父......”朱常洛吐出一口浊气,但并未继续说下去。 神宗有如此巨款,基本来源于十数年如一日的与国争利。从万历二十四年六月到万历三十三年十二月,矿税太监遍天下敛财,导致国库太仓连年亏空,各地商业极度萧条。直到山东、湖广、云南等地先后发生民变,神宗才不得不召回矿监太监。可即便如此,税监太监也是到了神宗临崩之前才以遗诏形式令嗣君代为裁汰。 这般疯狂敛财不是没有代价的。朱常洛知道,万历四十八年至天启四年,朱由校为辽东兵事及各地民乱拨发了超过一千九百万两银子。只四年便将这几十年搜刮的银两花了个精光。 “你把各衙门的情况说一下吧。”朱常洛换了个话题。 “......”米梦裳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王安。 “怎么了?说话呀。”朱常洛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略带鼓励的笑意。 “是。”米梦裳稍思片刻,说道:“包括司礼监在内,内官二十四衙门皆有逾矩侵贪之现象。” “这才对嘛。”朱常洛点点头,然后看向王安。“王安,你来解释解释?” 王安放下笔,走到米梦裳身旁。他先向皇上行礼,再转向米梦裳行礼道:“回主子,米主子的话。自万历四十八年九月初,奴婢掌司礼监大印以来,经手的每一笔款子都向皇上陈奏过。其中,还包括了奴婢自己的收受。” “内外官员的孝敬与常例,奴婢照单全收,毫不避讳。奴婢曾经拿过崔文升的银子,也拿过骆思恭的银子,甚至还拿过大学士的。”王安倒是非常坦然。 “......”米梦裳再次陷入沉默。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皇上,妾不解。” 第79章 逼官为盗 朱常洛踱步到米梦裳身边,问道:“你是不想问,朕既然知道了,为何不制止,反而默许甚至放纵这种行为?” 米梦裳抬起头,她稍稍回避皇上的注视,但并未偏离太多。“回皇上,是的。” “你知道一个正四品官一年有多少俸禄吗?”朱常洛突然问。 “妾不知。”米梦裳其实是知道的,不然她这一个多月的会计主管就算是白干了。但这时候,“不知道”才是正确答案。 “二百八十八石。按每石粮食十二钱银子算,合二百一十六两。”朱常洛颔首道。 “所以王掌印的年俸只有二百一十六两银子?”米梦裳倒是没折过银子。 “王安是内臣,按祖制,宦官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所以俸禄只有同级外官的一成。也就是二十一两九钱六分。”明代的俸制就是一笔纯粹的烂账,所以朱常洛只能估推个大概。 “才这点儿?”米梦裳惊讶道。 “这还是往顶格儿了在算。”朱常洛摇摇头。说道:“在粮价高的时候,全部发粮食或是用粮食直接折银子,才能拿到这个数。” 明代多数时候发的是实物俸禄,有时候发粮食,有时候发胡椒苏木这样的香料,但无论发什么,最后都要折算成大米。朝廷拥有折算率的绝对话语权,所以经常在里面做大文章。 比如成化十六年,户部将市价不过三四钱银子的粗布折成三十石大米。在当时,三十石大米至少值二十两银子。假如按照这种折算率完全以麻布当俸禄,那正四品官一年的俸禄不到十匹布,也就是三四两银子。俸禄贬值几十上百倍,这简直跟赖账没有任何区别。 朱常洛又问:“那你知道王安一年要至少要花掉多少钱吗?” “妾不知。”这个她就真不知道了。 “至少一万两,虽然宦官的吃穿用度皆来自宫内,但仪仗、排场、打赏、人情往来这些事情都得要钱。”朱常洛开始在大殿里踱步,每说一点就掰出一根手指。这让米梦裳想起一個多月前皇上给她上课时的样子。“这中间的差额你觉得该怎么平?” 没等米梦裳回话,朱常洛继续说:“银子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不会地里冒出来,所以想要平掉这笔账,王安只能拿下边儿的人送上来的钱。” “去把门关上。”王安给跟上来的魏朝打手势,让他去把南书房的门关上。 “无论是骆思恭给的银子,还是崔文升给的银子,甚至是沈?、韩爌、徐光启给的银子。王安都是呈报过的。”朱常洛看向王安,面露赞许的表情。“‘老祖宗’不是白叫的,光有帽子,没有银子,位子坐不稳。所以朕让他把钱留着。” “奴婢无须私财,圣上之恩赏已足矣。”年过半百的王安几乎已经没了物欲,他现在最希望得到的东西,是一份堪望三宝太监之项背的荣誉。“主子每年赏给奴婢的整五千两净银,奴婢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呢。”王安轻笑一声。 王安幼年入宫,现年过半百,他的父母早已亡故,可以说,身为主子的皇帝几乎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已经完全进入“授业解惑”状态的朱常洛,没有察觉到王安那声轻笑里转瞬即逝的孤寂。他继续诲人不倦地问道:“王安这每年一万两银子还算是少得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今天这节临时加出来的课完全超出了米梦裳的认知范围:“妾不知,请皇上赐教。” “王安在京供职,不需要准备进京述职的路费。王安没有上官,不需要为了升官而到处打点。”朱常洛下意识地用手推了推鼻梁的位置,但那里并没有架着眼镜。“也就是说,他不需要为了讨好谁而花钱。” “皇上知之而纵容知之。那妾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米梦裳抬起脑袋,用疲惫而落寞的语气问道。 “当然有用,因为朕要把这背后的东西彻底斩断。”朱常洛平淡的语气里透着决绝。 “背后的东西?”米梦裳隐约间有些明悟,但灵光尚未闪现。 朱常洛长叹一声。用问题代替答案:“你知道大明朝立国以来最廉、最直的官是谁吗?” “海瑞,海刚峰。”海青天的大名天下皆知,米梦裳怎么可能不知道。 “海瑞除正俸、正给以外一文不拿。他生活节俭,种菜自给,穿布吃糙,为母亲做寿而买二斤肉都能成为当地的奇谈怪论,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供人消遣。”朱常洛言语稍顿,面有哀色。 “人生是有笔账要算的。收入等支出,那叫什么?”朱常洛突然看向魏朝,问道。 “回主子,这叫平账。”魏朝听得两股战战、满头大汗。 “对咯。收支相抵叫平账,结余叫遗产,亏损是债务。万历十五年十月,海青天魂归青天。海瑞没有儿子,所以他的好友王用汲代为主持丧事。到地方之后,王用汲却只见‘棺外萧条无余物,冷落灵前有菜根’。吏部侍郎啊!过世之后连丧葬费都凑不齐!这是朝廷、是大明的耻辱。”朱常洛面沉如冰。“清官、直臣不该是这样下场。” “我大明的规矩要求读书人不仅要做官,还要做圣人。但朝堂上有几个海瑞?宦臣中有几个王安?”朱常洛将王安与海瑞并立同论,这让王安感到莫大的荣耀。他直了直腰杆子,老脸上满是红光。 “正七品县令每年八十石俸禄,合六十两银。十年不吃不喝也才堪堪六百两银子。而孝敬上司、迎来送往、考满朝觐,十年下来至少要花掉上千两银子。且不说千里做官只为财,但十年寒窗之后一个体面的日子要吧?平不了这个账,当官的手上又有权,那要怎么办?”朱常洛看着米梦裳的眼睛。 “贪污。”米梦裳咽了一口唾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折色火耗,淋尖踢斛,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环视自己以外的三人,说出惊人之语:“是祖制逼官为盗!” 第80章 发银子之前,先架刀子 “圣人是有的,但只鼓励圣人的制度与道德,在催生出海瑞那样的‘圣人’的同时,孕育出的更多是奸邪与官匪。”朱常洛的言辞愈发露骨。 这是在批判祖制!魏朝暗自心惊。 尽管魏朝已进入司礼参处机务,但他并不知道王安会将收受的孝敬全部“充作公用”。此外,在秉笔之后,他也曾按照惯例向王安呈递过一笔可观的孝敬。 “皇上是要更改祖制?”米梦裳没有卫道守祖的情节,甚至对祖宗成法的具体内容不甚了解,只知其中的只言片语。因此她直接问出了心中之惑。 “不是祖制,而是俸制。”祖制涉及的领域实在过于宽泛了。 “那皇上直接下旨颁制即可呀。”在米梦裳看来,皇上是口含天宪、无所不能的存在,没有做不到,只有看不到。现在皇上既然已经意识到了症结所在,直接颁布旨意切除病灶就行了。 “要是朕下旨增俸养廉,天下数万官吏自然乐见其成。”朱常洛轻笑一声,问道:“钱从哪里来?” “皇上的内库不是有......”她脱口而出,但话只说到一半便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你还真是大方啊。”朱常洛把手放到她的脑袋上,狠狠地揉了两下。“天下官吏成千上万,你觉得一千五百万两银子能发多久?” 没等米梦裳回答,朱常洛又问:“而且这银子要怎么发?发了银子他们就一定会收手吗?” “想来多数是不会的。”米梦裳缩回脑袋,将被弄乱的头发拨到脑后。 朱常洛走到御桌后面剑架前。剑架上面放着一柄单手剑。他伸手将剑拿下来,放在手上掂了掂。“所以在发银子之前,应该先把刀子架好。” 锵!拔剑出鞘,剑锋寒光凛凛。 “内廷是架在外廷身上的刀子,而西厂则是朕架在内廷身上的刀子。米梦裳,你知道自己的用处了吗?”朱常洛的视线从剑柄处一直扫到剑锋。 “妾是皇上架在西厂身上的刀子?”米梦裳猜测道。 “再想想。”朱常洛的眼睛里泛起了冬日的肃杀之气。 米梦裳黛眉微蹙,思考片刻后,再次答道:“妾既是剑锋,又是剑鞘。” “聪明。执行局是剑刃,外稽司是剑锋,而内稽司就是剑鞘。”朱常洛收剑入鞘,然后将之递给米梦裳。“送你了。拿回去找个地方摆着吧。” “谢皇上恩赏。”米梦裳双手接剑,眼神复杂。 “增财扩源,稽贪查盗,增俸养廉,一样都不能少。”朱常洛收敛心神,又往鼻梁的位置摸去。但这次他提前意识到那里并没有眼镜,于是将手下移,抚了抚自己的胡须。“这制度必须彻底打碎。不打碎重建,贬斥、流放、杀人也不过只是扬汤止沸。增俸容易扩源难,一千五百万两的死钱看起来多,但扔到两京一十三省,扔进深不见底的官场泥潭,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妾明白了。皇上保留俸制,保留呈仪和孝敬,不是知贪而纵,而是知之而容。稳扎稳打,徐徐图之。”米梦裳恍然大悟道。 “看来你还是挺聪明的嘛。”朱常洛赞道。 “妾愚钝,皇上谬赞了。”米梦裳辞谢道。 “这个畸形的祖制是我朝的根骨,它已经支持大明两百多年了,一时半会儿塌不了。贸然更易才会天塌地陷。”朱常洛的嘴角扬起慑人的弧度。“朕暂时正不了骨,但可以先把增生出来的骨质给剃掉。” “接着说吧,内官二十四衙门和各司各库有哪些人把手伸到了应该砍掉的地步。”朱常洛最后说道。“稽查局算出来的东西会牵扯出很多人。有些人会被流放,有些人会处死,但别怕。你只是朕的剑,功成在你,杀孽在朕。” “妾鄙贱之身,还请皇上尽情使用。”米梦裳持剑拜答道。 在米梦裳密报内官衙门的贪腐情况的时候。王安拉着魏朝离开南书房,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 “你们都出去。”王安屏退左右。 “遵命,老祖宗。”随行侍候的小黄门得令退走。 “该听不该听的你都听见了?”王安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他只是柔和地盯着魏朝看。这反倒让魏朝的心里一阵发毛。 “老祖宗,奴婢听得真真切切。”魏朝赶忙下跪,并用膝盖挪移至王安身边。 魏朝只比王安小几岁,不是王安名下的宦官,自然也谈不上干儿子与干爹的关系。在新君尚未登极之前,王安和魏朝算是两相得宜的平辈。但太子御极,王安秉笔之后,平辈平级的关系就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上下尊卑。 宫内规矩森严、等级分明。内官二十四衙门,每个衙门的掌印太监领的都是正四品衔。但除了御马监外,其他衙门的掌印太监见到司礼监的掌印或秉笔都会非常自觉地行跪礼。 魏朝虽入司礼监任秉笔,但他清楚得很,这完全是因为王安的抬举。不然皇上的龙目怎么可能扫得到兵仗局这里来。王安能把他举起来,也就能把他摔死。 王安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而是在房间门口的台阶上靠着门槛坐了下来。他拍拍旁边的空地,说道:“过来坐。” “唉!”魏朝撑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爬。 “你知道为什么不避着你说话吗?”王安说道。 魏朝闻言心下稍宽,但嘴上还是说:“奴婢愚钝。还望老祖宗赐教。” “你上下打点事情主子早就知道了。”王安的声音仍旧很平和。 “那奴婢的罪过......”王安此话一出,魏朝又陷入六神无主的惶恐之中。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主子了解伱,知道你还是得力的。”王安伸出手去拍了拍魏朝的后背。这让魏朝放松了许多。 “咱们做奴婢的,最重要的是什么?”王安问道。 “自然是忠!”魏朝毫不迟疑。他也是进过内书堂的,而内书堂教授的第一個字就是忠。 “主子不避着你说话就是认可了你的忠。”王安笑道。 “老祖宗!”魏朝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奴婢这就把收受的财物呈还内库!” “留着。那点儿金钱往来嘛,主子不放在心上。主子容你,一是因为你忠,二是因为大家都这么干。连我也不得不这么干。”王安的笑容里充满了慈祥与宽容。“但等哪天我不这么干了,你也就别这么干了。明白了吗?” “奴婢省得。”魏朝连连点头。 第81章 三个太监两台戏 “知道就好。”王安对魏朝的态度与反应很是满意。他一边点头一边从袖袋里掏出一张手书的条子。 “来,拿着,去内库支三千两。”王安将条子递给魏朝。 “奴婢怎么敢收。”魏朝连连推辞,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是皇上恩赏给司礼监秉笔太监的年银。”王安把条子塞进魏朝的手中。 “都冬月了。而且奴婢是九月才入的司礼监......”魏朝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给你,你就拿着。”王安加重了语气。 “那......那奴婢就不再推辞了。”魏朝收下条子,冲着乾清宫的方向磕头行礼。 “皇上是胸怀大志的贤君明主。”王安站起身,收敛脸上的笑意,正色道:“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就不能只想着尸位素餐,混天度日。” “奴婢自当谨身办事。”魏朝言辞恳切。 “好了。你回主子那边儿侍候着吧。我还有事儿要办。”王安吩咐一声后径直离去。 “老祖宗慢走。”魏朝向着王安的背影深鞠一躬。 在王安离开之后,魏朝并没有立即返回乾清宫,而是站在原地陷入了沉思。他的手中紧握着那张支取三千两银子的条子,想事情想得出神。 宫里要变天了。这绝不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样的人事变动。但这个天具体要怎么变呢?魏朝不知道。 只能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安身后了。魏朝心想。 —————— 鞭锋如刀,刑宽的五十鞭下去几乎将崔文升背上的皮肤整块削掉了。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崔文升他总归还是活了下来。 昏厥了一整天之后,崔文升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又被关回了司礼监本部衙门那间专门为他辟出来的禁闭室里。 背上的剧痛时时刻刻都在折磨着他,不过好在关押他的人总算是把他当成人而不是一块木头来对待了。 “老祖宗!”崔文升听见门外有人在呼唤。 他下意识地想要爬起来,但只稍微一动,后背伤口上结的薄痂便裂开来往外渗血。 王安进入禁闭室,走到崔文升的病榻前。紧接着便有一个小黄门端着凳子来到他身后。 “都出去。”王安一声令下,禁闭室便清空了。只剩下他和崔文升两个人。 “老祖宗。”崔文升忍着背上的剧痛试图坐起来行礼。 王安只冷冷地看着,直到崔文升身上纯白的衣料由内而外地染上一抹血红,他才出声道:“你就在那里趴着吧。” “奴婢叩谢老祖宗恩典。”崔文升以言代礼。 “五十个犯官死了二十八个,但你活了。”屋里点着几個火盆,可王安却一字一句地将屋里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温暖给封冻了。 崔文升感觉自己堕入了冰窟,他生怕王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是“皇上赐你自尽”。 不过好在王安嘴里说出的却是一个问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奴婢不知。”剧痛几乎掐灭了他的理智,令他无法思考。但崔文升还是能隐约觉察出王安并不是来这里杀他的。至少现在不是。 “抽你鞭子的人叫做刑宽,想来你应该认识。”王安说道。 行刑的过程中,行刑者始终在受刑者背后。只是在处刑结束之后,才短暂地走到刑台的正前方。可那时,受刑者要么死了,要么晕了。 “刑宽?”崔文升一面分出精力压制剧痛引发的思维紊乱,一面搜肠刮肚地回忆这个人名。可他实在想不起刑宽究竟是何方神圣。 崔文升的身份是东厂提督,接掌大印不到两个月,亲自督办的案子只有“郑养性抄家案”。但郑养性本人已被赦免,这案子里便没了值得他本人出面审讯的大人物,因此他尚未与底层役隶有过任何接触。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见过刑宽,也不可能去问刑宽叫什么。对崔东厂来说,刑宽不过是一个虾米式的人物。 “奴婢愚钝,实在想不起这个人是谁。还望老祖宗赐教。”崔文升放弃了。 “呵。倒也正常。他来这儿看过你,和我一起的。”王安冷笑一声。“刑宽供职于东厂,说起来是你崔东厂手下的一个小吏。他和你一样,都有绝活儿傍身,不过伱的绝活儿是打板子,他的绝活儿是抽鞭子。” 崔文升年轻的时候,曾在宫里做过一段时间的行刑太监。而宫里的刑罚有且只有一种,那就是廷杖。廷杖有“打”、“着实打”和“用心打”的猫腻,但想要准确地执行监杖太监的命令,是需要长期练习的。 行刑太监在训练时,一般要用到以皮革制成的两个人体模型,一个里面放砖头,一个里面包上纸,然后给它们穿上衣服。 放砖头的模型是用来练习“外轻内重”手法的,出师的条件是看起来打得很轻,衣服都没有破损,但其实里面包着的砖头全被打碎。而包纸的模型则是用来练习“外重内轻”手法的,出师的条件是看起来打得很重,但其实包裹里的纸都不曾毁损。 崔文升很有天赋,是同期的学生里最早出师的。 因此被王安这么一点,他立刻就明白刑宽究竟是何许人也了。 王安没等崔文升回话,继续说:“死的二十八个人里有二十五个是该死的。剩下三个是自己体弱,没能扛过来。” “多谢老祖宗搭救。”要不是背上痛得根本没法翻身,崔文升非得给王安磕一个。 但他的感动还没开始,王安的冷水就泼下来了:“我?我可没救你。在我看来你就是个无药可救的废物!贪污、受贿、勒索,为了弄钱跟一条疯狗没什么太的区别。而且你还是那边的人,二十几年下来,东宫哪天不受那边的觊觎?我哪天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崔文升明白了,保他的不是王安,而是皇上本人。这时,他开始庆幸当年的决定是正确的:就在郑贵妃的随侍太监纷纷对皇长子表达敌意的时候,崔文升选择了中立。他既讨好福王,又极力避免得罪东宫。 第82章 军火二道贩 一阵强风吹进司礼监本部衙门,拍落了堆叠在屋瓦边缘摇摇欲坠的雪层。雪块掉在地上,立刻就摔了个粉碎。 “我是想你死的。”王安不顾崔文升背上有伤,直接扯起崔文升的头发,强令他看向自己。“但皇上明令要留你一条狗命,我也只好照做。说实话,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你这条又蠢又贪的狗到底哪里好了?” 王安将崔文升的脑袋重重地摔回到枕头上。“宫里那么多既听话又能干的崽子,眼巴巴地望着司礼监秉笔的位置。而你这个只会打板子、炼春药的废物却能连着两次得到皇上的宽恕。” “当初皇上被你进献的药虎狼之药搞得龙体有恙时候,我剐了你心都有了。”说到这里,王安已是咬牙切齿,满脸通红。 “老祖宗,奴婢有罪!奴婢有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崔文升侥幸的同时,更是满心惶恐。如果王安一直惦记着弄死他,那他的余生就别想有安生的日子过了。 “唉!”王安长叹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这条蠢狗到底有什么用,但皇上自有他老人家的知人之明。抓住你最后的机会吧,再一再二不再三,你没有犯错的机会了。”说罢,王安便起身拂袖而去。 没走多远,王安听见禁闭室里传来夹杂着哭嚎的“谢主隆恩”。这时,王安的嘴角才泛起一抹将大半怒容驱散的笑意。 外城,正西坊,琉璃厂与正阳门之间。耶稣会使团驻地。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们来北京已经十几天了,皇帝陛下怎么还不召见我等啊?”商人代表迪尼什·若昂和其他四位海商一起来到耶稣会在临时驻地内设置的小礼拜堂。 进京已近半月,但使团仍旧没有得到面圣的许可。海商们有些坐不住了,于是联袂过来催促。 龙华民正在礼拜造物主,骤然被商人打扰,心里很是不快。好在身旁的汤若望不惜中断礼拜也要替龙华民挡住商人们:“你们还不明白吗?大明的皇帝和欧洲诸邦的君主根本不在一个位阶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家族的马蒂亚斯和法兰西波旁王朝的路易十三能在首都聚起几十万人为他欢呼吗?” 迪尼什·若昂被汤若望的反问给噎住了。他们亲眼见识了皇帝无与伦比的统治力与威望,也被那种山呼海啸的拥戴所慑服。但事情一直这么悬而未决也不是个办法。 瓦迪斯瓦夫·阿马托的语气要柔和得多:“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干等着吧。” “徐礼部的代写奏疏已经通过通政使司呈给皇帝陛下了。”汤若望悟性好、学得快。加之在耶稣会总部,圣保禄教堂,修习过一段时间的中文,因此很快便能熟练地使用包括自称、敬称、谦称在内的各种称呼方式。并大致理解了各部门的作用及相互关系。 汤若望十分赞同利玛窦为耶稣会制定的在华传教的基本方针:想要把教义传播至中国,首先要使自己成为“中国人”。如果要让他在科隆选侯国的维特尔斯巴赫王朝和中华帝国的大明王朝之间选一个效忠的对象,他将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出生的地方,成为大明皇帝的臣子。 “你在说什么?这里没有外人,伱拽那些听不懂的中文干什么?”从出发之前到现在,迪尼什·若昂努力学习了一個多月的中文,可到现在他连皮毛都没掌握,所以完全听不懂“徐礼部”、“通政使司”这样没被翻译出来的专有名词。 “哼。我劝你还是趁着这个恩赐的空档好好学学天朝的语言吧,皇帝陛下可不会了解远夷藩邦的语言。”汤若望还有一句话没说,但他憋住了:皇帝陛下见不见你们这些海商还两说呢。 汤若望了解到,大明自开国以来就不待见商人,祖宗成法将商人放到“士农工商”的最底层。虽不至于像种姓制度那样将商人打为贱民,但仍然制定了很多贬抑商人的规定。比如,原则上农民可以穿着用绸、纱、绢、布四种衣料制成的衣服,而商人却只能穿绢、布两种衣料制成的衣服。 也就是说,商人们大概率是见不到皇帝陛下的。请商通航的呈请只能通过耶稣会代为传达。而且这还需要徐礼部出面,提前试探皇帝陛下对此事的态度,并确定皇帝陛下不会对此产生强烈的反感情绪。如果皇帝陛下不同意,那说再多都是废话。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您不是说皇帝陛下十分看重保禄阁下练的兵,所以需要大量的枪炮吗?”哈拉尔德·布兰特没有和汤若望打口水战的心思。而是绕开他继续向龙华民发问。 哈拉尔德·布兰特算是卖军火的二道贩子,使团贡船里载着的火枪和大炮就是他出面筹办的。他在伊比利亚半岛很有门路,甚至能和西班牙的利尔加内斯炮厂搭上关系。这个炮厂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于1617年新建的,为的是满足王室对火炮的需求。 哈拉尔德·布兰特既是商人也是赌徒,在龙华民宣布大明的皇帝想要筹建一支西式的军队的时候,哈拉尔德·布兰特便主动地表示愿意为这次出使活动提供上贡用的火枪和大炮。 更有甚者,在使团出发之前,他便派着自己的大儿子带着大半身家乘着返欧的船去西班牙招募枪炮技师。他早已不满足做二道贩子,靠那些零星的军火生意“养家糊口”。他想在中国建一个枪炮厂。 冬月初一的行刑示众之后,他更加深了这个想法。哈拉尔德·布兰特从未见过如此庞巨的宫殿建筑群。在他看来,宫殿不只是权力和强力的象征,更是财富的具象。 那位天下一人的皇帝拥有的财富一定是超越想象的,只要能得到他的垂青与恩准,在大明开厂造炮,那他一定会成为东方商路上最有财势的商人。至于信仰,比起耶稣基督,他更崇拜财神赫尔墨斯。 第83章 面子、银子、里子 所以哈拉尔德·布兰特迫不及待地想要求见皇帝。他相信,皇帝只要能亲眼见到他带来的枪炮就一定会心动。他承认,明军的火器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但这些东西良品率太低,十支火枪里有三支能使用而不炸膛,当兵的就得叩谢军官的“不贪之恩”了。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怎么可能成天惦记着这种小事?而且朝廷的邸报摆在那里你们不看的吗?”龙华民的礼拜尚未完成,所以还是由汤若望上前应答。 时年二十八岁的汤若望,出生在神圣罗马帝国莱茵河畔,科隆选侯国科隆城的一个贵族家庭。父母都是虔诚的教徒。他对那些满身铜臭的商人抱有本能的反感,因为他觉得这些人只关心金钱和利益,缺乏真正的信仰和道德。他陪同金尼阁跨越重洋,带来的是书香和热忱,而船里却只有银子和铜臭。 尽管一路上经历了不少的曲折和磨砺,但他的内心依然充满了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这些商人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不惜打断神圣的礼拜,那他也就没有必要再对商人持之以礼了。 “你!”迪尼什·若昂的火气一下子就窜起来了。 然而,瓦迪斯瓦夫·阿马托迅速介入,拦在迪尼什·若昂身前,并以一种平和而冷静的态度,向汤若望请教道:“约翰·亚当神甫。你知道的,我们看不懂中文,还请你为我们翻译一下。”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尊重和谦逊,比迪尼什·若昂质问的态度要温和多了。 “邸报上说,那位镇守北境边疆的熊廷弼熊大人,领着朝廷的天兵,从八月到十月,连续取得对辽东贼寇的胜利。这些胜利使得辽东的局势基本稳定了下来。”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这位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先生态度诚恳,汤若望也就端着,而是放下了“读书人”对“商人”的架子,耐心解释道。 “日常公务繁忙,盛会需要筹备,边疆战事急迫。就算说皇帝忘了这件事情,我也毫不意外。”汤若望已经开始站在国事的角度为天子分忧了。 “这?捷报......怎么办......”军火二道贩哈拉尔德·布兰特一下子就慌了,他的脸色苍白,心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眼神满是惊恐和不安。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豪赌失败的结局。 如果皇帝因为北境的捷报而失去了对外国火器的兴趣,那他积攒的财富与名望都将化为泡影。哈拉尔德·布兰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将成为东方航路上的笑柄,所有商人都将嘲笑他的无知与贪婪。 “不要着急,我的朋友。”龙华民的礼拜总算是结束了,他微笑着站身起来安慰众人:“我们呈给皇帝的贡品还在天津压着呢,只要皇帝还没有表态,所有的事情就都还是未知数,未知就意味着可能性,可能也就是希望嘛。” 龙华民一边说着,一边缓步走到海商们面前。尽管他心中的不满依然没有消散,但他的脸上却挂着让人感到亲切和温暖的微笑。毕竟掏钱的地方还多,海商们的支持是必不可少的。 既然龙华民说话了,迪尼什·若昂也就没必要再同汤若望纠缠了。他靠近龙华民,态度较刚来时柔和了许多:“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礼单呈上去多日没有回应,‘仿佛泥牛入河、石沉大海,我们是关心则乱啊。’” 听着迪尼什·若昂用浓厚的葡萄牙口音说蹩脚的中文,汤若望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呵。”他不着痕迹地笑了一声,好在谁也没有发现。 “实际上,礼单也是拜托保禄代为呈递的,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的具体情况。想必其中涉及一些需要打通的关节,比如皇帝身边的近侍太监。如果不把他们喂饱了,那么礼单就算是呈到皇帝案前可能不会起太大的作用。”龙华民顿了一下,继续说: “你们也知道,君主的抉择常常受到身边近臣的影响。这一点不论是在东方还是西方都是一样的。他们只需要在皇帝面前稍微进几句谗言,我们的生意就有可能受到重大的打击。”龙华民为了安抚海商们并促使他们继续出资,甚至将“生意”说成是“我们的”。 这让侍立在侧的汤若望大为不满:传教事业怎么能用生意来指代呢? “那我们就去求见保禄阁下。”哈拉尔德·布兰特对迪尼什·若昂建议道。 “你见不到的。”汤若望说道。 “为什么?保禄阁下不是曾宴请过我等,并与我等把酒言欢吗?”迪尼什·若昂皱眉道。 “那是和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言欢。”汤若望没参加摘星楼的酒会,但他的心里敞亮得很:到礼部尚书这种级别,就连大明本地的商人想要孝敬也不知道要辗转多少次。你个外国海商凭什么和他把酒言欢? “够了!等礼部散衙之后,我们一起上门拜访保禄。我想,只要能帮助他打通皇宫里的关节,事情必然水到渠成。”龙华民一边出言制止,一边向汤若望使眼色。 等到海商们全都离开,龙华民才用中文对小他差不多一半的汤若望说道:“年轻人,要懂得变通,我们还用得着他们呢。耶稣会有面子,他们有银子。面子没有银子撑着就是虚的,没有里子。” “他们这种态度......”汤若望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龙华民摆手打断了。 “在口头上安抚安抚他们也没什么损失。他们也只敢来这儿耍耍嘴皮子了。”龙华民看着海商们离去的方向轻笑一声。全然没了方才的慈爱与温和。 “为什么?”汤若望若有所思,下意识地问道。 “因为银子没有面子护着就是崽子。没有礼部的函件,不打耶稣会使团的旗号,西洋的海商甚至进不了北京。路上就被扣死了。”龙华民敛起笑意,又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他们不清楚吗?他们清楚得很。我们需要他们,他们更需要我们。这是规矩。” “受教。”汤若望行了一个并不十分标准的揖礼。 “郭居静和金尼阁呢,今天的礼拜他们怎么没来?”龙华民问道。 “郭居静领着金尼阁去滕公栅栏了。”汤若望答道。 “哼!又去......还不打招呼。”龙华民眉头微皱,语气不善。 第84章 祭奠 万历三十五年五月,利玛窦病逝于北京。依照大明的惯例,客死中国的耶稣会传教士必须迁回澳门安葬。但其他传教士以及经利玛窦洗礼而入教的教徒都希望可以得到皇帝的恩准,将之安葬于北京。 为此,庞迪我神甫向万历皇帝上呈了一封言辞恳切、极尽谦卑奏疏,希望能破例赐地埋葬利玛窦: 利玛窦以年老患病身故,情实可怜。 况臣利玛窦自入圣朝,渐习熙明之化,读书通理,朝夕虔恭,焚香祝天,颂圣一念,犬马报恩忠赤之心,都城士民共知,非敢饰说。 生前颇称好学,颇能著述。 先在海邦,原系知名之士;及来上国,亦为缙绅所嘉。 臣等外国微臣,悲其死无葬地,泣血祈恳天恩,查赐闲地亩余或废寺闲房数间,俾异域遗骸得以埋瘗。 而臣等见在四人,亦得生死相依,恪守教规,既享天朝乐土太平之福,亦毕蝼蚁外臣报效之诚。 虽然朝廷中有人反对,但在多方努力之下,最后还是得到了万历皇帝的照准。 万历三十六年,由徐光启主持,皇帝恩赐利玛窦葬于阜成门外二里沟的滕公栅栏。 “尼古拉·特里戈。你是何时来的中国啊?”郭居静和金尼阁并肩走在前往滕公栅栏的路上,身后跟着好几个来华不久的年轻人。 “1607年我从杜埃大学毕业,当年就被耶稣会派来远东。1610年我抵达澳门。”金尼阁想了想。“只待了两年多吧,就被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又派回欧洲,向教廷述职。” “原来如此。”郭居静点点头。“那你肯定没见过马泰奥·里奇了。” “我久仰会长大名,本想着来华拜见,可人愿终究还是抵不过天意。”金尼阁长叹一声,面色哀婉。 “你知道当时留在京师的同志们为什么非要将马泰奥·里奇留葬于此吗?”郭居静又问。 “我想答案应该不是入土为安这么简单。”金尼阁耸耸肩。 “入土为安当然也很重要。马泰奥·里奇是五月份过世的,要是从京师一路运回澳门,那未免太悲惨了。”郭居静没能参加利玛窦的葬礼。但经多方询问,他还是大致了解了入葬的过程。 郭居静指向近在眼前的滕公栅栏,说道:“其实这方墓地除了用来安葬马泰奥·里奇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象征意义。” “什么象征意义?”金尼阁不解。 “立锥之地。”郭居静很顺畅地将意大利语切换成了中文。 “立锥之地?”金尼阁用中文反问,不过他的南方口音很重。 “在大明,皇帝是无与伦比的存在。得皇帝允准而以耶稣士的身份留葬北京,即意味着皇帝并不排斥我教。不将我教视为邪教。”越是靠近墓地,郭居静就越是伤感。 “合法性认可?”金尼阁明白了。 “马泰奥·里奇想在死后继续为圣教做贡献啊。”郭居静长叹一声。“这种认可并非永久性的。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他能给予,也能褫夺。” “你是说教案?”金尼阁对南京教案的了解仅限于他人的口述。 金尼阁在万历四十一年正月离开中国,返回欧洲。并于万历四十七年六月再次抵达远东,重新开始了他在中国的旅程。他抵华不过一年有余,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澳门。 直到今年大行皇帝驾崩之前,他才被龙华民派离澳门前往南京。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他抵达南京不到两个月,又被汤若望带到了北京。他就这样几乎完美地避开了万历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及其造成的负面影响。 “我就是在说教案。”郭居静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中式祭品,一件件地摆在利玛窦的墓碑前。然后找到几根细小的干柴在墓碑前搭了一个简单的柴火堆。做好这一切,郭居静便掏出火折子蹲下身点燃柴火堆,并开始焚烧纸钱。 “你在干什么?”金尼阁没见过中式祭奠法。 “我在用摆酒、摆肉、烧纸的方式祭奠逝去的朋友。”郭居静将一沓纸钱递给金尼阁。“这是中国人的办法。而我现在就是中国人,一个信耶稣基督,白发蓝眼的中国人。如果我死了,我也要葬在这里。” 金尼阁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过纸钱和郭居静并肩蹲在火堆旁边。“你比我早到一周,肯定已经来过这里了。但这里并没有焚烧过东西的痕迹。你今天特意带我来这里,除了缅怀挚友,还有别的目的吧?” “如果你刚才选择拒绝,那我只会沉默着完成今天的祭奠。但你接下了,所以我说给你听。”火焰的投影在郭居静的眼睛里跃动,照亮了瞳孔中的坚毅与决心。 金尼阁没有接话,而是学着郭居静的动作将纸钱扔进火堆。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是個叛徒,而我也即将成为叛徒。”郭居静声音淡漠得就像是冬月里的雪。 “......”金尼阁闻言,眉头紧皱。 “我刚才说了,皇帝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既能给予,也能褫夺。皇帝为什么同意将此地批给我教呢?因为利玛窦是心向王化的远夷藩臣。被皇帝允葬北京的人不是教徒,而是臣民。” “什么人是臣子呢?尊中华之皇帝、习中华之传统、说中华之语言者乃中华之百姓,皇帝之臣民。”金尼阁不说话,郭居静便自问自答。 “所以马泰奥·里奇能被留葬于京师近郊,皇帝脚下。但马泰奥·里奇的继承人却不想做中华之百姓。尼科洛·隆戈巴尔迪背叛了他的师傅,以中华地区耶稣会会长的身份命令各教徒放弃‘利玛窦规矩’,禁止华人教徒祭天、祭祖、祭孔。” “他这是在把耶稣会打成邪教!”郭居静长叹一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如果还不拨乱反正,惹得新君不快,别说立锥之地,冬月初一的鞭刑才是我等的下场!” “所以你要推翻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金尼阁终于开口了。 “对,法理上尼科洛·隆戈巴尔迪是教廷任命的。所以我也是叛徒。”郭居静面沉如冰。 “为什么找我?”金尼阁用审视的眼神看向郭居静。 “因为你和伱带来的那四十多个年轻人是唯一的中间派了。”郭居静举起酒杯,将酒倒进火堆,立时炽焰冲天。 第85章 两藩外使 黄昏,大自然以冰白为底,以朱红着紫为增,给新迎了一场小雪的北京城补了一些粉黛。在雪层的反射下,太阳最后的光亮交织成了一卷贵不可言的彩绸丝卷。 徐光启坐在礼部正堂的主座上,他用手掌撑着脑子,目光穿过两层门槛,将冬镜送来的斑斓纳入心灵。 他的桌面上摆着两封章疏,都是朝鲜使节送来的。第一封自然是恭贺新君登宝,改元在即的贺表,另一封则是附着礼单的请罪疏。 萨尔浒之役,明廷一共集结了十一万大军,其中明军总数约八万八千人,海西女真叶赫部军一万人,朝鲜军一万三千人。 时东路军以总兵刘綎会同朝鲜国都元帅姜弘立等统率的一万三千人,从东面宽甸堡进攻赫图阿拉。 三月初四凌晨,努尔哈赤令大贝勒代善、三贝勒莽古尔泰、四贝勒皇太极各率领大军共四万余人迅速前往东路迎击明军。 努尔哈赤本人则率领二万大军坐镇赫图阿拉防守,以防南路李如柏军的进攻。 三月初五,皇太极占领阿布达里冈山顶上,从上而下攻打,代善则攻打明军侧翼。刘綎部败退,往瓦尔喀什山前时又遭遇达尔汉、阿敏率领的后金军,明军猝不及防,兵马大乱。刘綎败走至瓦尔喀什之旷野,后金军蜂拥四起,将刘綎军包围,刘綎死战厮杀,最终战死,其义子刘招孙身中数箭而死。 刘綎战死后,后金军进击东路军余部与朝鲜军。同日,刘綎余部及朝鲜军俱溃。 朝鲜都元帅议政府左参赞姜弘立、总领大将副元帅平安道节度使金景瑞、中军官虞侯安汝讷、分领边禆防御使文希圣、及中军官原任节度使李继先等,战败投降。 战后,朝鲜国王,光海君李珲,立刻采取中立政策,以各种借口搪塞大明方面的要求,使得明使空手而归。到后来,光海君甚至将传达大明皇帝圣旨的朝鲜使臣关在汉阳城外,公然拒绝接旨,形同背弃大明。 “有意思。”徐光启看着后一封文书的内容与落款,嘴角扬起了一个不知喜怒的弧度。 落款:臣绫阳君李倧叩首再拜。 “把表奏呈送通政使司,让他们今天就送到宫里去。”徐光启将两封表奏合放到一起。正当下属官员即将接住时,徐光启又把手收了回去。 “按这个顺序递进去。”徐光启将第二封表奏放到第一封上面。 “遵命。”官员接过表奏拱手施礼。 朝鲜的事情很微妙,但并不是什么急事。徐光启现在真正面临的麻烦,还是早朝改制与春闱加科。 虽然徐光启十分赞同部分恢复唐制,在进士科外重增“算科”,也就是皇上说“数学科”。但现在已是冬月,再三个月就要开考了。贸然加科,举子们根本来不及学习,这样的仓促改革不仅不会取得正向的效果,反而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骚动和混乱。 “请求暂缓加科的奏疏要怎么写呢?”徐光启看着空白奏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笔。 铛!散衙的钟声响起。但徐光启并没有离开礼部的打算。同坐正堂的左右侍郎及佐官郎中见部堂大人如此,也只好在心里默默叹气。 “部堂大人,大西洋国使节求见。”门房快步走到徐光启案前,拱手汇报道。 “大西洋国”是一个伪作的概念。作用是以一个大的整体,简化碎片一样的欧陆政权格局,方便皇上及朝廷各部官员理解。最早见于吏科给事中曹于汴代利玛窦草拟求见奏疏:大西洋陪臣利玛窦,谨献土物于皇帝陛下...... 尽管当即天子似乎颇为了解欧陆格局,但徐光启仍旧保留了这個称谓。无他,过于繁杂耳。如果要据实登记,恐怕好多使团成员自己都不知道属于哪国哪邦。 “让他们进来。”徐光启放下笔,收起奏疏。 不多时,龙华民带着郭居静、金尼阁以及一干海商代表来到礼部正堂。“大西洋国使臣龙华民拜见部堂及众位大人。” “上座,看茶。”徐光启也一板一眼地命令衙役给使团的主要成员搬来凳子。 “贵使来我礼部所为何事?”等到龙华民、郭居静及金尼阁等三人落座,并饮得第一口茶后,徐光启开口问道。 “臣等有土物呈上,希望贵部代为转呈皇帝陛下。”龙华民放下手里的茶盏,说道:“并奢恳求见天颜。” “礼单已送呈大内,还请贵使耐心等待。”徐光启只回复了第一个要求。 “多谢部堂大人,我等告辞。”只一刻钟不到,龙华民便领着一行人又离开了礼部。 “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这么快就走了?”迪尼什·若昂问道。 “什么也没说。就是把已经做过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龙华民简要地翻译了一下刚刚的对话。 “答案呢?”哈拉尔德·布兰特急切地问道。 “一切如常,没有答案。”龙华民摇了摇头。 “那你带着我们来礼部的意义是什么?”就连颇有城府的瓦迪斯瓦夫·阿马托也忍不住了。 “提醒保禄按时散衙。”龙华民回答道。 “啊?”迪尼什·若昂一头雾水。 “这里是衙门,是公家的地方。我们要问的东西更接近私事,不能在这里说。而且周围那么多堂官,保禄也不会在这里说话。”龙华民继续解释道。 “他可以斥退那些人嘛。就像上次一样。”迪尼什·若昂理所应当地说道。 “那不叫斥退,那就是正常地让他们散衙。”郭居静插话道:“即使是这样,保禄阁下仍然被负责纠察的官员上奏弹劾了。” “弹劾?严重吗?”哈拉尔德·布兰特关切道。 “‘知道了。’”龙华民说出三个字。 “什么?”哈拉尔德·布兰特没听懂。 “这句话是皇帝在弹章上写的批示。实际的意义是皇帝对本章的建议持否定态度,但不对建议者予以斥责。”龙华民将徐光启的解释翻译给商人们听。 “别再给他惹麻烦了。”郭居静说道。 “那我们接下来去哪里?”迪尼什·若昂问道。 “去日月摘星楼。” 第86章 朱雀阁 日月摘星楼,三层,朱雀阁。 这是酒楼最豪华四大雅间之一,视野极佳,只需坐着就能遥望见皇城东南角的塔楼和护城河。因此它的价格也极贵,光是入阁费就得花上十五两银子,是“竹轩”的整整三倍。 一眼看去,整张桌子只有主位是空着的。大明以左为尊,因此主座左边儿的位置自然就留给了在场地位最高的耶稣会会长龙华民。而在右侧坐着的,则是与龙华民貌合神离的元老郭居静。 剩下六个人,一个是金尼阁,五个是海商。他们分坐在两座中间的六个空位上。六个位置意味着三三分,靠近其中一边儿,就等于疏远另一边儿。这里唯一的中间地带是主座。 “客官,里面请。”小厮推开门,摆出请的手势。 “嗯。”徐光启点点头,然后从翻出几枚大铜钱递给小厮。 “多谢客官。”小厮连连点头道谢。钱不多,但一顿饭还是够了。 见徐光启来了,在场众人纷纷起身拱手。 日月摘星楼的三层一共有八個雅间,其中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占四条边,梅、兰、竹、菊点缀四个角。 朱雀位于正北,两侧分别是“梅庄”和“兰亭”。 兰亭内,锦衣卫百户陆文昭正领着他的六人小队贴在墙根儿听人说话。陆文昭现在基本可以确定皇上和徐大人之间至少保持着某种默契,而他们就是在中间负责传话的。 这个秘密,他没有也不敢对别人说。上面的事情永远盖着一块纯黑的幕布,了解全情的只有盖上这块幕布的人。他无意间揭开了幕布的一角,得以一窥其中的端倪。 这一窥让他得以在言语之中便获得几百两银子也办不到的事情。正常情况下,试百户升百户不仅要钱,还要功勋,因为上官手里只有举荐的权利,没有任免的权力。擢黜之恩皆出自上,非臣下可以置喙。皇上对信任臣子的举荐一般不会否决,但保不齐,皇上顺嘴就问一句:这人有什么功劳? 陆文昭深知,过分聪明和贪得无厌是两条最快的取死之道,无论幕布之下盖着的是什么,留给揭幕之人都只会是死亡。所以他能做的只有借此向皇上展示作为锦衣卫应有的忠,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破费了。”陆文昭听见了徐光启的声音。 “何必如此见外,请上座。”龙华民满脸堆笑,他走到徐光启身边,牵着徐光启的手臂将之引导到主座旁。“这位是金尼阁神甫。此前在南京寻机会传教,几天前与汤若望联袂进京。” “原来你就是带队返回欧洲向教宗述职的金尼阁金神甫啊,久仰大名。”徐光启行了个标准的见面礼。 “久仰久仰。”金尼阁还礼道。 “汤小友也进京了?” “是的。”金尼阁点点头,继而问道:“你们见过?” “曾有过一面之缘。”徐光启对这个聪明的年轻人颇有好感的。 龙华民当然知道徐光启和汤若望相熟,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汤若望来。要是汤若望和海商们在这里又吵起来了,那这脸可就丢大发了。 几轮酒敬寒暄之后,徐光启率先开口,明知故问道:“龙华民会长,此番请我来此所谓何事啊?” “既然徐礼部发问,那我就直说了。”龙华民学着徐光启以中文称职务而不称教名。 “请讲。”徐光启点点头。 “我想请问皇上何时可以恩准我等仰见?”龙华民问道。 “你这第一个问题就把我给问住了啊。”徐光启面有愧色,尴尬地笑了两声。“我是外臣,想要面见皇上也需要上疏请见。这和你们是一样的。而且即便我见了皇上,也不会问这个事情。” “这是为何?”龙华民不解。 “呵呵。”徐光启像是没太放在心上,他轻笑两声回答道:“因为皇上是君,我是臣。臣下催促君主,是不敬。” “那礼单呢?”龙华民追问道。 他曾听利玛窦说过,当初万历皇帝准允利玛窦进京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看了临清太监马堂代呈的礼单,对自鸣钟起了兴趣。 “礼单和奏疏是一起递进去的。”徐光启遗憾地表示:“但恐怕只有宫里的太监们才知道皇上对贡礼的反应。” “有没有办法旁敲侧击一下?”龙华民继续问。 “我不明白。”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个。”龙华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大额银票。 徐光启倒是不意外:“你是说走宫里的门路?”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龙华民丝毫没有客气的意思。“不够还可以再加。” 徐光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利玛窦二十八年进京,三十八年辞世。其间靠着太监们从中沟通与大行皇帝建立了联系。在这不断的交往与沟通之中,利玛窦和太监们建立了一定程度的友谊。” 就在龙华民连连点头,觉得大事有望的时候,徐光启的冷水泼下来了:“但那最早都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就算这些太监仍然健在,他们也得不到皇上的重用。” “那得到重用的太监都是哪些人呢?”龙华民想得很简单,没有联系建立联系就好了嘛,反正有人出钱。 “如今执掌司礼监大印的太监叫做王安,这是皇上跟前最红的太监,此外就是魏朝和魏忠贤两位同姓魏的秉笔太监。”这没什么好隐瞒的。 “后二位同姓,他们是兄弟吗?”金尼阁突然插话问道。 “他俩没有血缘关系,但好像是拜过把子的把兄弟。”要是徐光启知道魏忠贤私底下和魏朝的对食儿客氏有染,他非得惊掉下巴不可。虽说太监不能娶妻,但在宫里,太监和宫女的对食关系就是一种特殊的“事实婚姻”。魏忠贤这种做法基本等于“同室操戈”了。 “原来如此。”金尼阁点点头,然后举杯向徐光启敬酒。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联系到他们?”龙华民在心里默默地记下这个信息。“任何一个都行。” “可以试试,但不一定有用。”徐光启一边回答龙华民,一边回敬坐在郭居静身边的金尼阁。 第87章 焦躁与淡然 “为什么这么说?”龙华民继续问。“利玛窦和先帝的近侍太监就维持着不错的关系呀?” “有个先后关系在这里。”徐光启向龙华民举杯敬酒。 “什么意思?”龙华民回敬后问道。 “太监们与利玛窦交好的前提,是皇上对利玛窦有兴趣。”徐光启给自己斟满酒,然后微笑着看向坐在自己右手边的郭居静,用略带强调意味的口吻说道:“是由于皇帝陛下对耶稣会士有好感,利玛窦等人才受到身居高位的太监们的宴请和拜访。” 紧接着,他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葡萄牙语说道:“陛下的好感是一切的前提。没有这个前提就什么都不会有。” 闻言,哈拉尔德·布兰特终于忍不住了,他开口问道:“保禄阁下。我听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说,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想要组建一支强大的火枪队和炮兵队,所以特此向陛下进献火枪一百支,火炮十门,还有......”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刚刚说过了,礼单已经呈进大内,是否能得到召见只取决于陛下的心思,你跟我说这些,没用。”徐光启打断了哈拉尔德·布兰特絮叨。 徐光启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中文,所以军火二道贩子没能听懂。哈拉尔德·布兰特愣在当场,向龙华民投去求助的目光。 徐光启并不十分友善的语调,让龙华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唉!还真让汤若望那小子说中了,大明的高级官员确实不屑于同外国的海商交流。 “他不懂规矩。我在此替他向你赔不是了。” “请你翻译给他听吧。”徐光启饮下一杯酒,仿佛余怒未消。 就这样,徐光启和哈拉尔德·布兰特以龙华民为翻译,开始了一场看起来非常滑稽的对话。 “我了解到,北部边境最近打了胜仗,请问阁下这会影响到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对于筹建火器部队的意愿吗?”哈拉尔德·布兰特感受到了来自面前这位高级官员的不屑。 但跟官府做生意嘛,就是一个求着别人当爹的过程,好多人想给自己“找个爹”还没有门路呢。所以徐光启的语气越是严厉,他的态度就越是恭敬。 “不会,朝廷需要一支强军。北部边疆暂时稳定下来了,但这并不等同于贼寇已经被彻底清除。建州凡界的大片土地仍旧被建奴无耻地窃占着,那里的百姓还处在水深火热的奴役当中,他们等待着朝廷的天兵去拯救。”徐光启字字忧国,句句伤民。他清楚地知道,贼寇的威胁并未彻底消除,加强防御稳住局势只是个开始。 “这太......”军火贩子从不关心战区的平民,比起死了多少人,哈拉尔德·布兰特更关心烧掉了多少火药,打废了多少根枪管。但他不是傻子,没过脑子的庆幸之语刚走了一半就被他截下来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将雀跃压成悲伤:“这太遗憾了。” “说说吧,你每年能运多少大炮和火铳来我天朝?”徐光启何等敏锐,他几乎立刻就察觉到了哈拉尔德·布兰特变动的情绪,可他还是压制住了翻腾的怒火,强迫自己点头。 徐光启赞许的表示,让哈拉尔德·布兰特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他打起精神道:“我不想再做二道贩子了。我希望能在大明建一個枪炮厂。直接就地取材,生产枪炮。为此,我恳请大人能批给我一块土地......” “停!”徐光启再次打断了他。“我没有权限批东西给你,更别说是土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有皇上才拥有这个权力。” “是我失言了。”哈拉尔德·布兰特赶忙赔不是。 “也就是说,你想在我大明的土地上建一个火器厂?”徐光启摆摆手,算是将方才的事情揭过。 “回阁下,是的。”哈拉尔德·布兰特连连点头。 “你会造枪、造炮?”徐光启问道。 “......不会。”哈拉尔德·布兰特讪笑道。 “不会你开什么炮厂。雇你来当监工吗?”徐光启皱眉,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阁下!阁下!虽然我不会造炮,但伊比利亚半岛有人会!”哈拉尔德·布兰特赶紧解释道。 “伊比利亚半岛?在哪里?”徐光启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地理概念。 “就是西班牙。”居中翻译的龙华民说道。 “你在那里有门路?”徐光启点点头,继续问。 “有几个熟人,都是技艺精湛的枪炮技师,他们为西班牙国王造炮、造枪。”哈拉尔德·布兰特回答道。 “他们愿意弃国离家、远渡重洋来我大明讨生活?” “没有问题的。天朝乃是四海咸服的上国,能到大明来仰见圣上之天威,沐浴王化是他们的荣幸。”虽然用词有异,但哈拉尔德·布兰特还是抓住了拍马屁的精髓:大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其他国家的人民永远是心向往之的。 这也不完全是假话,在欧洲人普遍的认识里,远在亚洲的中国是一个地上天国一般的存在,它幅员辽阔,社会稳定,遍地黄金,还没有战争。 这种印象主要来自返回欧洲的传教士们。这些传教士通常仅在沿海地区活动,他们不会深入农村,眼光所及之处皆是聚集着人口和财富繁华地区。他们一叶障目,以为杭州、无锡、南京......这些京杭大运河沿线的鱼米之乡、赋税重地便是大明的全部。 “嗯。”徐光启没有对哈拉尔德·布兰特的马屁发表任何意见。而是继续问道:“西班牙的国王会允许他们离开吗?” “阁下,我做了很多年的二道贩子,不仅认识枪炮技师,还与厂子的主官以及当地官员打过不少交道。”哈拉尔德·布兰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看来你很有钱?”徐光启明白他的意思了:这个没有下限的二道贩子已经做好了抛弃自己母国的决定。 “颇有家资。不然也不会捐得这个代表的名额了。”哈拉尔德·布兰特恭敬地回答道。 “好。我知道了。”徐光启对此很感兴趣,但脸上还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 “还请阁下将我的情况禀告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哈拉尔德·布兰特满脸谄媚,和徐光启的淡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要不是龙华民严令禁止商人单独贿赂官员,他简直都要掏钱出来了。 “再说吧。吃饭。” 第88章 政变的前奏 管住嘴,迈开腿,这是最廉价也最安全的减肥方法。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朱常洛身宽体胖,全身上下的关节就像是没开过封一样,稍一运动,关节就扯着肌肉用酸痛来抗议。 “哈!哈!......”只绕着乾清宫快走了几圈,朱常洛就喘得不行了。一阵阵干净的冷气顺着鼻腔入肺,从嘴里呼出时就变成了温湿的浊气。浊气冷凝化成一团白雾,可还没等到它自然消失,就被下下一团白雾冲得四散飘零。 运动完毕,朱常洛回寝宫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又喝了几杯温热的凉开水,暖水入腹,浑身舒服。等到身上的寒意驱尽,他便朝着皇极门的方向走去。 在明代,燃料不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东西。贫苦人家无钱买炭,无人拾柴,所以“不曾煮羹吃,长年用冷菜”。即使家中来了客人,多数也以空饼、冷菜相待,对于这些连热菜热饭都吃不上的人来说,喝热水是一种奢望。 但很显然,皇帝不在此列,内官二十四衙门里有一个叫做惜薪司的机构,惜薪司下设热火处,薪炭处,烧炕处等三个子机构,专门职掌宫中火柴与木炭。 自从朱常洛提出要求,说自己要喝温热的凉开水,惜薪司便增加了对乾清宫及皇极殿等各处的木炭供应。此后,朱常洛经常出入的地方便多了一个炉子和三个水壶。其中一个水壶一直烧着水,一個水壶盛着冷下来的凉开水,最后一个则是空的,专门用来勾兑温热的凉开水。 “父皇。”朱由校带着弟弟朱由检守在皇极殿右厢房的门口,等父皇走近便躬身行礼。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朱由校对朱常洛的恐惧已经逐渐消失了。所以他不再见面即行君臣大礼,而是行父子之间的常礼。 “进去吧。”朱常洛轻轻地拍了拍两个皇子的脑袋。 今天的第一堂课是传统儒学,讲的是孝道与恕道。朱常洛对此没什么兴趣,所以还是照常拿着纸和笔坐在后排写写画画。 帝师孙承宗全当没看见,他很清楚,皇上根本就不是来上课的,而是来督学的。 皇帝对皇子的督学和考校并非绝无仅有,然而朱常洛这样每日亲临其事,确实也能算是前无古人了。 一个时辰的早课很快就上完。朱常洛满意地将自己的劳动成果卷成一捆,然后递给王安。 就在朱常洛即将离开的时候,朱由校却小跑过来叫住了他。“父皇。” “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朱常洛微笑着问道。 “这个。”朱由校掏出一个木雕的球。“儿臣在宫里见到一个镂空的和田玉球,觉得它的形制甚是好看,便用木头雕了一个。” 这不是嘉靖皇帝的“外重内轻”球吗。朱常洛心里哑然一笑,问道:“给朕的?” 朱常洛刚想伸手接,却听朱由检出声说道:“父皇,这是皇兄送给八妹的,皇兄想请父皇代为转交。” 八妹?朱常洛的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皇八女到底是谁。 皇八女名朱徽媞,万历四十年三月六日出生,时年八岁,只比朱由检小了一岁。 朱常洛刚想问,朱由校为何不自己去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情:朱徽媞是西李,也就是李竺兰的女儿。 李竺兰还真是受宠得很。朱由检五岁的时候,其母刘淑女因为触怒了皇太子,受谴而死。刘淑女死后,朱由检也步了皇兄的后尘,被父亲交给李竺兰抚养。 好在当时李竺兰生下皇九女朱徽妱,她一个人照看四个孩子实在忙不过来,朱由检才改由仁慈少语的东李抚养。 朱常洛接过仿制的镂空木球,然后又把它还给朱由校。“朕还有政务需要处理。这样,你用完午膳之后来南书房,朕和你一起过去。” “这......”朱由校回头看了一眼帝师孙承宗,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遵命。” 朱常洛一路步行回到南书房。这时候,魏朝正在案前整理今早由通政使司呈上来的奏报。见皇上进来,魏朝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跪迎道:“奴婢参见主子。” “起来。”朱常洛摆摆手,然后径直走向御座。 片刻后,王安走到门口,对那个还跪着的小黄门吩咐道。“没眼力见儿的小崽子,还在这儿干什么,快去给主子万岁爷把糕点和茶水端上来。” 小黄门是新来的。在见到皇帝那一瞬间,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瞬间就忘了昨晚听过的嘱托,满心只剩下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糕点就不要了。”朱常洛的声音从大殿深处传来。 “听见没有,快去!”王安轻轻地踹了一下小黄门的屁股。 “哦,好。”小黄门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往外跑,连称呼都忘了。 “嗐。现在的年轻人啊。”王安看着小黄门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第一次见到隆庆皇帝时的样子。 “主子,这些是徐礼部送来的。除此以外,还有锦衣卫的监听记录。”魏朝拿起三封表奏和一沓纸,呈到皇上面前。 “朝鲜国的贺表?”朱常洛拿起第一封。 这份贺表是原本压在请罪疏后边的。但在魏朝看来朝鲜国王的贺表,比什么绫阳君李倧的呈上来的请罪疏奏要重要得多,所以就将顺序调换了一下。他在调换的时候,还不忘在心里暗骂通政使司乱排顺序。 贺表上写的都是一些没有营养的陈词套话。所以朱常洛只翻了几下就没了兴趣。他将贺表放到一边,说道:“让礼部按规矩办就是。” “又是朝鲜的。”朱常洛看着看着,觉得有点儿不对味儿了。 这个用语太恭谦了。自萨尔浒之后,朝鲜国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便开始疏远大明。虽说辽东的局势暂趋稳定,但大明与朝鲜之间的路上交通线仍被建奴占着。李珲不至于这么快就改弦更张。 朱常洛像是想到了什么,他直接合上十二叶折,跳过内容翻到最后一叶,当他看到疏奏末尾的署名时,顿时释然了。 “果然是李倧。” 第89章 贡女与忠诚 看到署名之后,朱常洛的疑惑顿消。因为朱常洛知道,再有两年,朝鲜的西人党将会发起一场政变,废黜光海君李珲,并拥立绫阳君李倧上位。 “朝鲜人贡船已经到天津了。要让他们进京吗?”魏朝问道。 王安插了一句。“主子,大西洋国的贡船还在天津等着呢。” “主子,老祖宗。朝鲜人的贡品有点儿不一样。”魏朝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朱常洛把放下的疏奏又拿了起来。 “朝鲜的船里还载了人。”魏朝回答道。 “有人?有什么人?”朱常洛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回主子,是贡女。”魏朝回答道。 “贡女?”朱常洛更懵了。 “回主子,是的。”魏朝入宫也有几十年了,但从没听过有什么朝鲜贡女被送到北京来。所以他在疏奏上看到这个词的第一反应也是疑惑。但为了不在问询中和皇上大眼瞪小眼,他特地跑了一趟皇史宬翻找以前的记录,总算是赶在皇上回来之前弄明白了这贡女到底有什么特殊的渊源。 魏朝清了清嗓子,说道:“朝鲜地方向上国进献贡女的传统起于元时,彼时朝鲜称高丽......” “停,你直接说本朝。”朱常洛抬手打断了他,心想:你怎么不从秦朝开始讲? “......好吧。”魏朝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幽怨。“元朝国祚百年。其间,高丽向元廷送上了大量贡女,几乎成了一种惯例。所以太祖承元朝之天命开我大明之后,高丽便遣使询问是否要继续献上贡女。” “太祖一开始拒绝了高丽的请求,但太祖宏图大略、目光长远,为稳定建州地方的局势,最终还是允准了。”魏朝只查到先拒后允的记录,但这并不妨碍他借着辽东的局势,拍拍太祖的马屁。 “有理。”朱常洛点点头。靠着人员往来加深交流,并最终结成政治同盟是很常见的事情。 魏朝见皇上面有赞许之色,精神大振:“然李氏代王氏,高丽变朝鲜。地方政局不稳,向我大明进献贡女的事情就拖了下来。直至成祖永乐时才有贡女进京。” “你......算了,你继续吧。”朱常洛叹了一口气,他看拿出来了,魏朝就是想抖抖书袋子。 “成祖伟略雄才,威震四海,即位不久朝鲜便入藩大明,称臣纳贡。分别于永乐六年、永乐七年和永乐十五年三次进献贡女。” “永乐六年时,太监黄俨称进献之贡女貌甚寝、不堪入目。故令朝鲜方面重新遴选。至半年后,朝鲜方面才选出美人数名。其中王氏为昭容、李氏为昭仪、吕氏为婕妤、崔氏为美人。而张氏、权氏、任氏等则被封为贵妃。” “这么多......”朱常洛有些惊讶。 “人数虽多,但除贤妃权氏外,皆弗如中原女子远甚。”魏朝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于是永乐七年,黄俨再入朝鲜,选郑氏一人。郑氏容貌出众,颇知华礼,甚得幸。” “永乐十五年,朝鲜主动遣使入贡,献贡女韩氏及黄氏二人。” “主动?”这就是有先例了。 “回主子,是的。”魏朝点头道:“到宣宗时,朝鲜八次进献贡女,每次都有数十人。” 朱常洛腹诽:数十人,这受得了吗? 不过他的疑惑并未持续多久。便听魏朝说道:“这些贡女大多并非美人,而是厨师或女仆。” “原来如此。”朱常洛抖开十二叶折从后往前看,没几行就看见了关于贡女的描述:臣伏闻圣上欲恩尝下国之土菜野味,故拣选宫廷女厨二名...... “那贡女的惯例是什么时候废止的呢?”朱常洛问道。 “回主子,英宗朝便废止了。”魏朝答道:“英宗爷不仅将宫中存留的朝鲜女子全部退回,还诏令朝鲜不用再进献贡女。” 到此,朱常洛总算是搞懂李倧遣使进京,献上贡女是个什么意思了: 朱元璋、朱棣时期,东北不稳,所以皇帝希望通过与朝鲜“联姻”的方式来稳住北部边疆,便要求朝鲜地方献上贡女。而朝鲜方面也将这一行为视作向明廷示好乃至效忠的象征。 朝鲜虽有美女,但不多。所以后来干脆就派遣厨娘和女仆来北京做些厨师或帮佣的工作,用数量代替质量。到朱祁镇在位时,朝鲜已经全面倒向大明,对明廷极为忠心,而且朝鲜已经完成了从文化到制度的全面汉化。明朝方面也就不再需要通过“贡女”这种不符合礼法制度来掌控东北方的藩属国了。 然而,绫阳君李倧以及支持他的西人党,正在谋划一起针对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的政变。虽然建州凡界仍在努尔哈赤手上,明廷很难直接干预朝鲜国内的政治变动。 但是朝鲜业已是全面汉化的藩属国,它的统治者需要宗主的认可来补全自身的合法性。换言之,如果得不到宗主国的认可,政变就是非法的。 要是皇帝不册封新国王,李倧就扯不到这张虎皮,上台的新政权就没有合法性,反对派便可以打出拨乱反正的旗号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政变。 为了补全政权的合法性,李倧的奏疏写得极尽谦卑,处处体现着“子国”对“父国”敬仰与崇拜之情。李倧先是代表朝鲜,重申天朝的在“壬辰倭乱”及“丁酉再乱”中的再造之恩,然后笔锋一转代表朝鲜向皇帝请罪,希望皇帝能原谅朝鲜因为一次小小的军事失败而生出的忤逆之举。为了给政变铺路,李倧甚至不惜翻出一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例用实际行动来展现自己的忠诚。 现任国王光海君李珲阳奉阴违,而绫阳君李倧则竭力展示着自己的忠诚。对朱常洛来说,这个选择一点儿都不难做:“魏朝,以你个人的名义答复绫阳君李倧。就说朕非常喜欢他送来的朝鲜菜,让他好好儿干。” “遵命。”魏朝不明白所谓的“好好干”是要干什么。但皇上不说,他就不问。 “主子,那朝鲜使团呢?”王安询问道。 “让他们进京,至于送来的贡女,你们比照旧例安置就是了。”朱常洛回答道。 “遵命。”王安得令,提起笔开始写条子。 第90章 各项安排 处理完朝鲜的事情,朱常洛拿起最后一封奏疏,将之与锦衣卫的监听记录相互比照,很快就在脑海还原了朱雀阁之宴的情况:使团开始着急了,尤其是那个名叫哈拉尔德·布兰特的军火贩子。这个军火贩子在西班牙那里有门路,想在中国建一个枪炮厂。 这是好事情。 朱常洛从案几上抽出几张纸开始,在第一张的抬头写道: 火器厂筹建案 赚钱可以,但厂子必须是“国有”的。 ...... 见皇上陷入沉思,魏朝也就不再继续呈递次优先级的奏疏,而是抽出未经阅览的奏疏,继续做秉笔太监的总结工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间,用午膳的时间到了。 传膳的宦官推着一个载有火炉和蒸笼的小车来到南书房门口。 皇上吃饭不可能吃凉的,而尚膳监又离得那么远,所以到冬天的时候,传膳的宦官就会将食盒放在特制的推车里,以保证饭菜始终处于一个热乎的状态。 这时,试膳的太监已经拿着银筷子等在那儿了,他一個菜一个菜地试过去,等到全部通过,才让小黄门提着食盒进去。 “主子,该用膳了。”尽管皇上还在奋笔疾书,但王安还是过去提醒道。 “这么快?”朱常洛把毛笔搁到笔架山上去。 规律的作息也是减肥的关键。所以朱常洛命令,除非他提前打过招呼,否则到饭点的时候必须叫他。 “盛过来吧。”朱常洛站起身,然后伸了个带着哈欠的懒腰 两位太监的午饭在另一个推车里,按规矩,他们必须等到皇上用完午膳之后才能开饭。 “我来吧。”王安从小黄门的手里接下食盒,然后提到朱常洛专用的餐桌旁。 王安将盛着素菜的盘子摆到桌面上。黄芽菜、韭黄、豆芽。这些全是昂贵的反季节蔬菜。 为了保证皇上在冬天也能吃到新鲜蔬菜,宫里专门辟了一块地,用来挖掘“火室”。所谓的“火室”其实就是个地窖。每到冬日将近,负责种菜的宦官便会在地窖里点火烧炕,以提高温度,并种上类似韭黄这样的“黄化菜”。等冬天降临,就能很顺畅地给皇上续上新鲜蔬菜。 由于需要持续保持“火室”的温度,因此每年都需要消耗掉大量的燃料。所以即便贵如皇宫,也只有得了皇上恩赏的人,才有资格偶尔享用这来之不易的反季节蔬菜。 至于皇上本人,那自然是每顿都有的。皇上不想吃还好,要是皇上想吃又没有,那负责这一块儿的宦官就只能把吃板子当饭吃了。 “崔文升好得怎么样了?”朱常洛夹起一筷子韭黄。 “托主子洪恩,他背上的痂已经结得很厚了。想来再有一段时间就能下地了。”王安回答道。 “东厂的人手呢?”朱常洛决定彻底重塑东厂,想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东厂和锦衣卫系统做彻底的切割。 现在东厂吊着一口气,除了处在最底层的看门儿宦官和行刑宦官以外什么也没有。所以朱常洛就让司礼监出面到外边儿去招募新兵。 “回主子,司礼监在通州、天津、济南、徐州等地设了八个募兵处,到目前为止一共招募了二千四百三十人,正练着呢。”王安回答道。 “嗯。你们做得不错。”朱常洛点点头。 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和近几年加派的辽饷,几乎将平头老百姓的脑袋按到了温饱线上,稍微遇到点儿变动就是破产败家。这导致营养不良成为一种极其普遍的现象。最后的结果,就是短时间内根本募不到足用的新兵。 为了尽快重组东厂,朱常洛不得不降低募兵的标准,将“身强力壮、手脚灵活”的硬性要求,改为“没有明显的缺陷和疾病”。这样一来才勉强加快了募兵的速度。 “通知徐光启,让他在他家里安排一场密会。不要传教士,只要海商。”朱常洛放下碗筷。 “主子,您准备派谁去谈?”王安问道。 “朕亲自去......” “遵命。” 西暖阁 “唉!”李竺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她已经不知道打扮给谁看了。自皇长子被接走以后,皇帝就再也没有来过。接近三个月的独居生活让她有时间静下心来反思。 李竺兰并不蠢。相反,她非常聪明。她之所以能够赢得皇太子的欢心,并不只是因为她色艺无双。紫禁城里不缺美人,所以单有美貌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专恃色相,宠爱则决不能如此经久不衰。 她被皇太子专宠十余年。其中的根本缘由是她看透了皇太子的本性,并据此将自己打造成了皇太子喜欢的样子。 他虽贵为太子,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人,一个被父皇和郑贵妃的阴影压迫得既怯懦又阴柔的男人。 按祖制,皇太子八岁出阁读书。但欲立郑贵妃之子朱常洵为太子的神宗皇帝,却一再以“恐中宫有生”为由拒绝册立庶出的长子为太子。所以万历二十二年,虚岁十三的皇长子才开始接受教育。 但出阁并不意味着册立,围绕着国本问题进行的斗争,一直持续了十五年之久,直到万历二十九年,皇长子虚岁二十才堪堪有了结果。 册立的一再拖延,不但耽误了皇长子豫教,更耽误了冠礼、婚礼。 李竺兰入宫的时候,妖书案余波未消,梃击案即将降临。悄无声息的刀光剑影游弋在皇城宫闱的每一个角落。太子终日如履薄冰、杯弓蛇影、战战兢兢。 太子迟早会成为皇帝,而皇帝又是一个具有二向性存在。皇帝首先是一个机构,最高权力机构,这就要求他像真正的机构那样稳定而机械地运行,去执行名为统治的任务。但皇帝同时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需要关心、需要关怀。 统治需要理性与坚毅。但坚毅的性格却需要父亲的引导才能建立,万历皇帝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父亲,因为他的生父早亡,师傅又只把他当做皇帝来看待。所以皇太子朱常洛过往人生里只有君而无父。 缺乏父爱且危机四伏的成长环境,催生出了一个看似坚毅实际柔弱的帝国继承人。 第91章 西暖阁的妖花 机智、聪明的李竺兰看破了这一点。她一方面为皇太子提供无微不至的照顾,另一方面则给皇太子以心灵上的慰藉。其他妃嫔对太子百依百顺,但心灵深处却保持着距离和警惕。唯独李竺兰一人毫无顾忌,敢于挑逗和嘲笑皇太子,同时又倾听太子的诉苦,并抚慰他的心灵。 亦妾亦友的李竺兰获得了其他妃嫔难以企及的宠幸。她很聪明,但也不能免俗,这独一份儿的宠幸让她走上了恃宠而骄的路径。她不过区区选侍,几乎是妃嫔中位份最低的,但她却可以仗着太子的专宠对其他的位份高于她的妃嫔动辄打骂。 万历四十一年,太子妃郭氏病薨,东宫便再也没有能够钳制她的人了。不仅如此,李竺兰的野心也开始膨胀了起来。 郭氏四十一年病薨,至四十八年皇帝驾崩,太子仍未再行续弦。按照大明的惯例,郭氏无后,太子登基即皇帝位之后,他的长子朱由校就是下一任太子,到那时候,朱由校的母妃王氏必将母以子贵,成为事实上的后宫之主。 为了避免此事,李竺兰开始想着法儿的离间太子和王氏的关系。 王氏给太子生下了长子朱由校和次子朱由?,但王氏却始终得不到太子的宠幸。因此,在李竺兰经年累月的枕边风之下,王氏被吹倒了。 王氏彻底失宠后,李竺兰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天天都在刁难王氏。最终于万历四十七年,将王氏折磨至死。更有甚者,他还获得了皇长子的抚养权。成了朱由校的“养母”。 可以说,李竺兰走得比万历皇帝的宠妃郑氏更稳。她一面获得了丈夫的专宠,一面又将帝国的未来继承人牢牢地捏在手里。 郑氏殷鉴在前。李竺兰很清楚,即便她的儿子朱由模不于万历四十三年薨逝,废长立幼也是不绝无可能的。她的丈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她打的算盘是,过继。 太子妃郭氏和生母王氏都已过世,只要能够成为朱由校的继母,想来外臣也是不会阻止她当皇后的。 但她的如意算盘终究还是被敲碎了。八月十一日,登极未久的丈夫纵欲过度,极度憔悴。 听到这一消息的时候,李竺兰的第一反应是担心。和太子朝夕相处了十多年,说李竺兰对他完全没有感情,那是假的。 不过同时又是一个非常理性的女人。李竺兰很清楚,过继行为只能发生在朱由校还是皇子的时候。要是丈夫驾崩,皇长子奉遗诏登基,她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在噩耗传出当天,李竺兰便携着对丈夫的担心和对未来的忧虑,前往乾清宫视疾。她照往常一样调笑朱常洛,并准备在他面有愠色的时候温言安慰他。可没承想,组合拳的第一击刚打出去,竟直接将朱常洛激怒了。他不仅将她赶了出去,还叫王安把她打了一顿。一时间,她竟无法理解朱常洛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这一打击对于李竺兰来说无疑是沉重的,但跟之后发生的事情相比,屁股上的疼痛简直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几日之后,龙体稍康的皇帝来到西暖阁,但却并不是为了找她,而是直接把皇长子给领走了。 对深处幽宫的妃嫔来说,失宠意味着失去一切。李竺兰从不觉得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但事实摆在眼前,她不得不信。 一场大病下来,朱常洛就是换了一个人。她清楚地知道,想要重新获得宠幸,只能改变自己。可她即使想改也不知道应该从何处入手。因为自那以后,朱常洛就再没有来过西暖阁...... 自冬月初一以来,老天隔三差五就要给北京城补一次粉底,所以皇宫内的各条各道都有宦官在扫雪。 望着天家父子携带一众高级太监迤逦而来,路上扫雪的宦官们立刻放下手上的扫帚、铲子,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如此举动立刻引起了连锁反应,远远近近正在当差所有太监和宫女都跪了下来。 不会有人叫他们起来,但他们也不会一直跪着,只要等皇上伟岸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他们就可以拍拍雪自己站起来了。 “皇上驾到!”太监高声通报。这让坐在梳妆台前发呆的李竺兰一时竟不知所措。一种久旱逢甘霖的感觉从心底蔓散至全身。 她赶忙起身,简单地理了理衣领和头发,快步向门口走去。 李竺兰来到门口,看见皇帝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来了,她有些愣神,但还是跪迎道:“贱妾李竺兰叩见皇上!” 李竺兰的姿态摆得很低,这让朱常洛有些许意外。 “你起来。”朱常洛说道。 “贱妾谢过皇上。”李竺兰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起身时她的眼角竟然挂了一抹晶莹。 李竺兰泫然欲泣的样子朱常洛看得眉头一挑,但他还是冷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徽媞在哪里?” “......让宫女带出去散步了,应该快回来了。”李竺兰心头一紧。 “王安,去......”朱常洛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个背后传来一個脆生生的童音:“皇爹爹!” 朱常洛转过身发现一个粉瓷一般的小女孩儿正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他。 “皇爹爹?”朱常洛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调整,看起来有些吓人。 朱徽媞往后面退了一步,后背贴前胸地撞到了皇五子朱由检的怀里。 朱常洛眨了眨眼睛,走到两个小孩儿身边,然后同时伸出左右手在他们的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 “朱由检,你比妹妹还矮哎。”朱常洛微笑道。 “父皇!”朱由检上下打量朱徽媞,不服气地说道:“哪有?” “朱由校,你觉得呢?”朱常洛转头问这两个的孩子的长兄。 “皇兄。”朱由检向朱由校投来恳求的眼神。 “回父皇,八妹确实比四弟要高一些。”朱由校权当没看见。 “皇兄最好了。”朱徽媞跑到朱由校身边,高兴地说:“皇兄好久没有回家了呢,媞儿好想皇兄。” “我也是皇兄!”朱由检不服气。 “哼!矮皇兄。”朱徽媞骄傲地冲着朱由检轻哼了一声,然后又跑到朱常洛身边牵起他的手。“媞儿也好想皇爹爹。皇爹爹上次来,媞儿出去玩儿了。皇爹爹不要生媞儿的气好吗?” “媞儿怎么会觉得皇爹爹生气了呢?” “因为皇爹爹很久都没来过了呀。” 朱常洛一愣,但他没法解释。 第92章 摧折 李竺兰堪称后宫绝色,但也仅此而已。对于朱常洛来说,比起美人,继承人的心理健康显然更为重要。况且他完全无法理解李选侍和皇太子之间的相处模式。只当她是一个在丈夫病重期间仍旧恃宠而骄的蠢女人。 两相结合之下,极度受宠的李选侍便在一夜之间成了闲住在乾清宫暖阁里的“冷宫嫔妃”。 皇八女朱徽媞是“女凭母贵”的典型。由于母亲长时间受到专宠,她也就非常幸运地既怀抱母爱也享有父爱,而不是像朱由校那样,长时间以来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 不过实际上,朱常洛并不是因为冷落李竺兰才疏远朱徽媞,他是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过。虽说公主们金枝玉叶,但从来不是历史记述的主要对象,这就导致她们的存在感极其稀薄,有时甚至还不如她们的驸马。 “朱由校,把你做的东西送给媞儿吧。”既然解释不了,干脆就不解释了。 “好的,父皇。”朱由校点点头,然后跑到魏朝身边,说道:“魏秉笔,请你把东西给我吧。” “遵命,大殿下。”魏朝打开被他手里捧着的盒子,将装在里边的镂空木球递给朱由校。 “来八妹,这个送你。”朱由校捏着镂空木球摇了一下。内外两球相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谢谢皇兄!”朱徽媞接过木球,用食指戳了戳内球,问道:“这个球是怎么塞到里面去的呀,明明这些口子这么小,里面的球又那么大?” “这不是塞进去的,而是从中间一点一点儿地将大木球掏空......”朱由校用三根手指做出捏刀子的样子,一边比划一边说道。 在皇子皇女叽叽喳喳一问一答的时候,朱常洛走到李竺兰身边,附在她的耳朵边上,轻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拿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李竺兰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李竺兰抬起头看向朱常洛,这是她头一次觉得朱常洛竟然如此高大。“贱妾有何罪过,还请皇上赐教。”她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别哭,别跪,让孩子看见不好。”朱常洛扶住李竺兰的身子,强迫她继续站着。 “朱由检!”朱常洛呼唤道。 “儿臣在。”朱由检气鼓鼓地回应道。 “会长高的,往这儿看。”朱常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说道:“你带着媞儿出去玩儿。” “皇兄呢?”朱由检转过头看向朱由校。 “你甭管,快去吧。”朱常洛连连摆手做出驱赶的手势。 “哦。”朱由检点点头。 “父皇叫我和你出去玩儿。”朱由检走到皇妹身边,语气里满是不服气。 “哼!”朱徽媞抱着球在朱由检面前摇了摇,炫耀道:“矮皇兄,你没有吧?” 朱由检撸起袖子,向朱徽媞展示他的手环:“这是一对儿。”两兄妹一边拌嘴一边离开西暖阁。 “王安。”等朱由检和朱徽媞的声音远去之后,朱常洛呼唤道。 “奴婢在。”王安一个箭步跨到皇上身后。 “清场。” 王安面色一凛。“遵命。” 只片刻,西暖阁里就只剩下朱常洛、朱由检以及李竺兰三个人了。 “朱由校,过来。”朱常洛敛去所有笑容。 “遵命。”朱由校咽下一口唾沫,又长舒一口气。 “朱由校,你知道朕为什么要和你一起来这里吗?”朱常洛问道。 “回父皇,儿臣不......”朱由校看着父皇的眼睛,把“不知道”吞了下去。“父皇来此是为了断一桩家案。” 朱由校不仅心灵手巧,而且才智过人。他很清楚父皇不会无缘无故地让皇弟、皇妹离开并命令西暖阁清场。 父皇必然是有的放矢,而自己和李选侍之间,唯一能被父皇看作“的”的就只有那件事了。 “家案?这個词用得好啊。”朱常洛轻笑一声。然后转向李竺兰:“你觉得朱由校说的家案指的是什么?” 李竺兰被此问吓得花容失色,她重重地跪倒在地,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朱常洛蹲下身,用食指挑起李竺兰的下巴。“伱不说,朕替你说了。” “我与西李有仇,负恨难伸。”朱常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知道这是谁的临终遗言吗?” 李竺兰没听过,但她能猜到。可还没等她说话,站在一旁的朱由校却已经泣不成声趴跪在地:“这是我娘的遗言!” “你听见了。”朱常洛冷冷地直视李竺兰的眼睛。李竺兰眼里氤氲的雾气顿时凝成实质的晶莹。 恐惧、不解、委屈各种情绪交相溶解,最后化作无声的泪水地涌出眼眶。“皇上......为什么?”她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失宠至此。 朱常洛不再理她,而是站起身解下别在腰间的佩剑扔到朱由校面前。“拿起它,站起来。” “父皇!?”朱由校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利剑吓了一跳。 “拿起它,站起来!”朱常洛加重语气。 “是......是!”朱由校呼吸急促。他两手抓着剑鞘颤抖着站起身来。 “杀了她。”热气从嘴里呼出,但却仿若冰寒的龙息。“只要杀了她,你母亲的仇就报了。” “皇上!”此刻,李竺兰终于明白,朱由校在皇上心中的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为了这个“好大儿”,皇上要拿自己开刀。 她爬过去抱住皇上大腿,用乞怜的眼神恳求他饶过自己。 “放手。”朱常洛平静而肃杀的语调仿佛尖利的长针,从各个角度穿刺着李竺兰的心脏。“不要让朕说第二遍。” 李竺兰绝望了,但她也只能放开。 “朱由校!”朱常洛厉声唤道。 “儿臣在......”朱由校抖得比李竺兰还要厉害。 “把剑拔出来!” “不!不要!”朱由校不断摇头,浑身都在表达着抗拒。 “朕听说,西李时常侮慢凌虐你啊。只要杀了她,你就不用怕了。”朱常洛皱着眉头,眼神冷得就像是一块寒铁。“好,你不敢,朕帮你。” 锵!宝剑从剑鞘里划出。剑锋疾驰,当剑刃搭在李竺兰肩上的时候已然掠断了飘散在风中的青丝。 第93章 孝道与恕道 剑刃微贴在李竺兰鹅颈脂白的肌肤上,和血管只隔了几缕薄发。只要往左稍靠半分再轻轻一划,这朵深宫里的绝色妖花就会被折成两段。 “父皇!不要!”朱由校一声凄号,猛地一跃来到朱常洛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他握剑的手。 “呵!你已经懦弱到这种地步了吗?”朱常洛只看了朱由校一眼,便将视线移回李竺兰那张已满是泪涕的脸上。“还是说,你已经将这孩子恐吓至连为母亲伸冤的勇气都没了。” 李竺兰没有答话,也没法答话,所以她只能不断地摇头,她的眼神仿佛在问: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了?您真的狠心至此吗? “父皇,不是的!”朱由校言辞恳切。 “你还有什么话要讲?”朱常洛侧头质问道:“王才人死的时候,你就在她边上吧?你不为她报仇吗?这可是绝佳的机会啊。朕动手杀人,你连道德上的包袱都不会有。而且朕屏退了所有人,今天的事情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 “媞儿她......”朱由校话音刚出立刻就被打断了。 “不用担心,她什么都不会知道。到时候给她换一个母亲就好了。”朱常洛的话语让李竺兰狠狠地打了个冷颤。 “父皇!”朱由校撕心裂肺地大吼了一声。“您总是这样!” “怎样!?”朱常洛推开朱由校。 朱由校没有退缩,这次他不再是抓住父亲的臂膀,而是直接抓住了父亲握剑的手。“先是五弟,后是儿臣,现在终于轮到八妹了么!母亲怎么能够说换就换呢!” “但李竺兰可是将你的母亲凌虐至死了啊。”朱常洛的表情看不出喜怒。“你是要宽恕她吗?” “父皇。”朱由校抬起头对上朱常洛的眼睛,反问道。“您真的关心我的母亲吗?” “......”朱由校的眼神是如此的灼烈,竟逼得朱常洛短暂地将视线移开。 “您不关心,对不对?”朱由校追问道。 “朕关心你。”朱常洛算是默认了。 “您要是真的关心儿臣,为什么不多给母亲一些庇佑?”朱由校极力压制喉头的哽咽,但即便是这样,委屈的情绪还是浸透了每一个字:“您要是多给母亲一些庇佑,哪怕是多去母亲那里吃几顿饭,李选侍也不敢随便找个由头就杖责母亲啊!儿臣的母亲是郁郁而终的!” “我......”朱常洛被问住了,但他的眼睛里却闪出期待的光芒。“你是说,朕有错?” “是的。儿臣认为父皇曾经犯错了。”朱由校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一個响头。“但如果父皇觉得非要杀了选侍才能抚慰儿臣,那父皇就又错了。” “儿子,上朝上久了,你也开始学起文官那一套了。”朱常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这是孙帝师教给儿臣的孝道。”朱由校再叩首。 “说得好啊,说得好啊。”朱常洛将剑扔到一边,蹲下身来轻轻地抚了抚朱由校的脑袋。“你真的长大了,父皇很高兴。” “父皇!”朱由校跪在地上大哭,仿佛要用泪水冲垮心中的郁结。 朱常洛任由朱由校发泄心中的情绪,直到啜泣之声渐消,他才说道:“伱出去吧。” “父皇?” “拿着剑出去。” “遵命。”朱由校从地上捡起剑和鞘,将二者合二为一,又举着剑向父皇行了一个拱手礼。 等到朱由校走远,朱常洛才对蜷跪在地上的李竺兰说道:“你起来吧。” “皇上......”李竺兰脸上的淡妆被涕泪完全弄花了,通红的眼眶和满面的哀容给她增添了一种破碎的美感。 “去给朕泡一杯茶。”朱常洛径直走向院内凉亭,随便扯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李竺兰端着热茶走了过来。 “你也坐。” 李竺兰点头坐下,然后揭开茶杯盖儿轻轻地吹开水面上的浮茶。等到茶水不再烫嘴她才将茶盏递到朱常洛面前。“皇上,请用。” 朱常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你觉得朱由校说得对吗?” 李竺兰呆住了。她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虽然不知道动机是什么,但她很清楚,朱由校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为了在皇上面前保住她的命。可这些话的内容却是在指责皇上有错。 “你的跋扈是朕惯出来的。”朱常洛没有等待她的回复,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这是一个错误。就算吾儿不说,朕也知道。” “朕今天是来这里彻底终结这个错误的。”说到这儿,朱常洛放下茶盏,直勾勾地盯着李竺兰。“结果在两可之间。” “皇上......”李竺兰进屋泡茶的时候顺便擦掉了脸上的泪渍,可听见皇上的话眼泪又涌出来了。 “别哭。”朱常洛伸出手,替她擦拭眼角。“朕是你的丈夫,也是这些孩子的父亲,更是大明的皇帝。你知道最重要的身份是哪一个吗?” “是皇帝。”她虽幽居深宫,但对外面的事情也并非毫无耳闻。更何况,冬月初一的炮响是整个北京城都能听见的。 “你能理解这一点,自然也就能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朱常洛淡淡地说道。“你越界了。” “朕病笃的时候,你私会过郑氏,对吗?” “皇上,贱妾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朱常洛冷哼一声,追问道:“她给你提了什么建议?” “......” “又不说话。”朱常洛拍了拍李竺兰的脸蛋。“是不是携皇子以令诸侯?然后等朕死了,你做太后,她做太皇太后?” “郑氏来找贱妾,确实如此暗示过,但贱妾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立刻就回绝了她呀。”李竺兰此话非虚,因为她当天就挨了一顿打,郑贵妃来的时候,她还在床上趴着。还没等她胡思乱想,朱常洛便能下地走路了。 “好,朕就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你想做皇后对不对?”朱常洛用审视的眼光看着她。 犹豫了片刻,李竺兰还是回答道:“回皇上,是的。” “很好。你能坦诚,朕很高兴。但朕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朱常洛点点头,继续问:“现在还想吗?” “回皇上,不想了。”李竺兰抽了鼻子,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贱妾现在只想皇上不要疏远贱妾。” 朱常洛捧起李竺兰的脸,两根大拇指在她的两颊微微发力,迫使她的嘴角上扬。“别哭丧着脸,让孩子们瞧见还以为朕欺负你了呢。” 第94章 我不想被你感谢 半晌,朱由校牵着皇弟和皇妹回到了西暖阁。而他带走的那把剑则被王安抱在怀里。 “回来啦?”李竺兰听见动静,转过身去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皇爹爹!”朱徽媞看见朱常洛还在,心里很是高兴。她轻轻地挣了挣,朱由校立刻放开她的手。 “媞儿乖。”朱常洛将跑来的朱徽媞一把抱起,柔声问道:“好玩儿吗?” “好玩儿。”其实皇宫里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但小孩子只要能和玩伴一起跑跑跳跳就已经很开心了。 “媞儿开心就好。”朱常洛抚了抚朱徽媞柔顺的头发,然后把她放下来。 朱常洛不着痕迹地喘了几口气。等气息平稳之后说道:“皇爹爹就走啦。” “那您还来吗?”朱徽媞敏锐地察觉到,曾经相对强势的母亲现在就像一只被吓着的鹌鹑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 “当然了。媞儿这么乖,皇爹爹又怎么会不来呢?”朱常洛点点头,回以理所应当的表情。 “那皇兄呢?皇兄不在家里住了吗?”朱徽媞又转头过去问朱由校。 “皇兄长大了,要自己住了。但皇兄会回来看媞儿的。”朱由校蹲下身捏了捏朱徽媞圆嘟嘟的脸蛋。 “那下次,我要那个!”朱徽媞指着朱由校手上的木头镯子说道。 “不行!这是一对儿,怎么能再添一只?”朱由检走过来挡在两人中间。“而且你已经有球儿了。” 朱常洛会心一笑,但他没有加入孩子们的玩闹,而是示意王安和魏朝带着人和他一起离开悄悄地离开。 望着朱常洛逐渐远去的背影,李竺兰突然觉得丈夫变得好陌生。她的心跳开始紊乱,眼里满是低落:他好像已经不再需要我了。 又过了一会儿,朱由校来向李竺兰道别:“李选侍,别过了。”朱由校语气淡然,已不再暗含恐惧。 “谢谢。”李竺兰深躬行礼。 “别谢我。我不想被你感谢。你要谢就谢父皇和媞儿吧。要是父皇真的铁了心,又何必劳师动众。一纸诏书,三尺白绫不就够了吗?”情绪完全宣泄之后,朱由校的精神极度疲惫,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上一觉。他隐约觉得,自己一定能在梦里再次拥抱母亲。 “娘?”朱徽媞眨了眨漂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朱徽媞感觉到了不对劲,但童心烂漫的她怎么都想不到,就在不久前,她的父亲曾举着剑架在母亲的脖子上。 “没事儿,娘见到你皇爹爹高兴。”李竺兰摇摇头,她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正常。可她越是伪装,伪装就越是崩解。“娘累了。” 李竺兰转头离开,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趴到床上,将脑袋埋到枕头里,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偷偷啜泣。“王才人,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啊。”李竺兰喃喃自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五岁即薨的儿子。 —————— 朱由校在梦境中穿梭。他先是看见母亲王氏将年幼的自己抱在怀里,一边哼唱动听的儿歌,一边哄他睡觉;之后的画面里,春日的暖调就变成了冬雪的冷颜,母亲每天都会盛装打扮,坐在院里的凉亭喝茶,一旦有脚步声越墙入院,母亲便会向门扉投去期待的目光,可她的期待从未得到过回应。 ......母亲的脸突然变成了李选侍的脸。她也在等待,可她远比母亲幸运,她等到了想要的结果......男人推门而入,手里却拿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剑刃破空斩来,却将男人自己分成了两个。一個满脸漠视,一个眼含欣慰。 画面开始交叠。母亲、父皇、李氏,甚至还有王安、魏忠贤、...... 李氏为什么紧紧地捏着我的胳膊不让我离开乾清宫?方从哲为什么要向我行大礼? 杨涟死了,左光斗死了,王安死了,朝堂上的人几乎都死了!魏忠贤?魏忠贤为什么站在龙椅旁边还捏着扶手上的龙头? 水,好多水,船翻了! “父皇!”朱由校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瞪大了眼睛,眼泪顺着两颊垂直落下,直到泪水抚动嘴角青涩的短须他才想起惊醒前最后看见的画面:父皇驾崩了。 “嗯?怎么了?”朱常洛正坐在窗台边的书桌旁,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奇怪的铜制物。 “父皇?”一时间,朱由校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睡迷糊啦?怎么又哭又笑的?”朱常洛站起来走向朱由校。 “父皇。”朱由校翻滚下床,紧紧地抱着朱常洛软软的粗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拥抱父皇。 “你到底是怎么了?”朱常洛关切地问道。 经过多日的观察,朱常洛发现,天启皇帝非常聪明,是动脑能力和动手能力双优的顶级苗子。朱由校不仅能游刃有余地应付日渐复杂的课业,还能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木匠水平。 要是被昨天那一激给吓傻了,那问题可就大了。朱由检那个急性子可不适合当什么皇帝,做个御史钦差代天巡狩倒还成。 “儿臣见到父皇龙体康健,心里高兴。”朱由校由衷地说道。 ......这话说得,就像是我快死了一样。朱常洛腹诽。 “父皇今日不晨跑了吗?”朱由校松开双手,害羞地挠了挠后脑勺。说实话,他很想拍拍父皇柔软的肚皮。但他不敢。 “晨跑”这个词儿还是朱由校从王安那里听说的。不过他偷偷地去看过,父皇那个所谓的“跑”,只比“趋步”稍微快一点儿。 “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朱常洛指了指摆在殿内的自鸣钟。 这个自鸣钟是御用监的工匠经过逆研发之后仿制的。工匠们不仅提高了自鸣钟的精度,还减少了其中的零件,使它变得更易维护。 “几点?”结合父皇所指的方向,朱由校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所谓的“几点”应该是指“什么时辰”。 “巳时七刻!”朱由校咽了口唾沫,脑海里浮现出孙帝师笑吟吟的老脸,讪讪地说道。“儿臣好像错过早课了。” 朱常洛并未责备,而是揉了揉朱由校乱蓬蓬的头发,轻笑道。“但你却没有错过午饭。” 第95章 先父后皇 朱常洛对朱由校的侍读太监伍家戚摆摆手。 伍家戚立刻明白过来,皇上这是在叫他过来给皇长子穿衣服。伍家戚将赤色金丝盘龙服、翼善冠及玉带从常用的大衣柜里一齐捧出,缓步走到朱由校身边。 永乐三年,成祖定制。皇太子常服,冠乌纱折角向上巾,袍赤,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玉带、靴,以皮为之。永乐三年又定,亲王常服与东宫同。 也就是说,单看日常的服饰,是不能区分东宫与亲王的。 “伍十二!你怎么不叫我?”当侍读太监举着赤色金丝盘龙服走到朱由校身后的时候,听见了主子的轻声喝问。 “主子万岁爷天刚亮就来了,他老人家见主子您在还在睡觉,不仅令奴婢别扰出声着您,还令奴婢把自鸣钟的报时给停了。”因为五加七等于十二所以,侍读太监就多了“伍十二”这么个别名儿。 “那父皇在这儿......”朱由校看向门口。朱常洛正站在那里命令太监们上午膳。 “坐了一上午呢。”伍家戚小声儿说:“主子万岁爷一直在那儿看书,奴婢们在旁边儿站着大气都不敢喘。”别说看见皇帝,皇长子的随侍宦官见到司礼监秉笔都得叩头叫祖宗。 当衣服穿好,这顿提前了小一个时辰的午膳也摆好了。 “父皇。”这朱由校不是第一次单独与父皇共进午膳,但昨日的经历与早些时候的失态让这个还有几天就满十五岁的少年扭捏了起来。 “看着朕做什么?坐下吃饭啊。”朱常洛打趣道:“朕是进过早膳的,你就只能一拖二了。” 为了掩饰面色上的不自然,朱由校指了指摆在书桌上的铜制物,转移话题似地问道:“父皇,请问那是什么?” “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但今年没法大操大办,所以朕就让御用监造了这么个小玩意儿送你做礼物。”朱常洛说道。“至于怎么玩儿,等用过午膳再说。” “儿臣谢过父皇。”朱由校正准备撩袍下跪,朱常洛的一只大手便拦了过来。 “咱们两父子私底下吃一顿便饭就别搞得这么正式了。” “遵命。”朱由校还是行了个拱手礼。 朱由校坐下,气氛立刻陷入了沉默。 “哥儿,你好像有话要说。”朱常洛看朱由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主动挑起话头。“要是有什么想问想说的,你直言便是,父皇不会怪罪于你的。” 闻言,朱由校鼓起勇气,问道:“父皇还是曾经的父皇吗?” 朱常洛眉头一挑,但旋即便稳住了心神,他不动声色地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儿臣觉得父皇变了。”朱由校舔了舔嘴唇。 “变得陌生了?” 朱由校略微垂头下头,两颊微红,满脸都是不好意思:“是变得格外亲切了。” 朱常洛一愣,突然非常同情这個半大的少年。他想要的东西简单到一眼可见,但直到他在二十二岁以皇帝的身份去世,也没能得到这份名为“父爱”的礼物。 朱常洛夹起一筷子蔬菜放进朱由校的碗里,学着自己父亲的样子,柔声说道:“君父君父,先君后父;父皇父皇,先父后皇。我......朕只是变得先父后皇了而已。”朱常洛叹了一口气,莫名地加了一句“或者说,本来就应该先父后皇。” 气氛逐渐融洽,朱由校也开始主动挑起话头。从天气饭菜到兄弟姊妹,一开始父子只聊家常,可天家毕竟与民家不同,到午膳将近结束,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滑向了学业与朝局。 “父皇,您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把媞儿交给其他人抚育吧?”朱由校犹豫了几息,用尽可能委婉地言辞问道。 朱常洛拿筷子的手突然停住了。他脸色一凝,对侍立在侧的王安说道:“朕和哥儿有几句体己话要说。” 王安立刻明白过来,一边往外走,一边呼唤:“都出去。” 等所有宦官全都离开,朱常洛才重新开口:“你怎么会这么想?” “回父皇。昨日上午,孙帝师刚讲过孝道与恕道,您就带着儿臣重回西暖阁。”朱由校见父皇如此严肃,不由得有些后悔,但箭已在弦不得不发。 “如果帝师不讲此二道,你会怎么做?”朱常洛发问。 “儿臣推己及人,不过是最后才想起了圣人的话而已。”朱由校的眼睛里看不到丝毫动摇。 “推己及人吗......”朱常洛自嘲般地说:“要是再早一年就好了。” “父皇......儿臣不敢责怪父皇。”朱由校曲解了朱常洛的意思。 “正君道,明臣职,乃海少保所言天下第一事。海瑞争君之不义,你争父之不义。他是忠,你是孝。”朱常洛稍微笑着摇摇头,让朱由校不必介怀。 末了,朱常洛话锋一转:“但无论忠孝,都是臣道。” “臣道?”朱由校骇住了。不过骇住他的不是“臣道”本身,而是与之相对的另一个词。 “伱还记得冬月初一那次朝会吗?” “儿臣记得。”冬月初一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先是户部和兵部汇报收支情况,然后是徐鸿胪代熊经略奏辽东战事,父皇以此为凭罢黜诬告者,最后宣布朝会改制。” “嗯,不错。那你觉得当日最大谎言,是谁说的什么话?”问罢,朱常洛往嘴里扒入最后一口饭,低下头默默地咀嚼了起来。 “自然是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在奏疏里对熊经略的攻讦之语。”朱由校思考片刻,说出三个词:“假名增税,勒索小民,欺君误国。” “看来你记得很清楚。”朱常洛微笑但否定道:“可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算不得什么。当日,最大的谎言其实只有两个字。” “两个字?”朱由校不解。 “‘有理’。”朱常洛放下筷子,看向朱由校。 “有理?”朱由校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他对上父皇的眼睛才猛然明悟过来:“这是父皇说的!” 第96章 父皇的驭人之术 朱常洛原本还想由自己来揭晓“有理”二字的出处,但朱由校的记性好得出乎了他的意料。所以朱常洛只能顺着这个话头继续问:“那你还记得朕是在赞同谁的意见吗?” 朱由校低下头,用上齿轻咬下唇,这是他思考时的标准动作:“父皇问方首辅,杨渊、冯三元、顾慥等三人的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方首辅回答说没有......之后父皇才点头应允,称‘有理’。”朱由校猛地抬头,失声道:“他在说谎!?” “你知道方从哲为什么要说谎吗?” “方首辅是这三人背后的主使......”朱由校对朝局了解不深,而且信息来源有限,所以他下意识地认为说谎的方从哲便是这次攻讦的发起者。 朱常洛见朱由校再次沉默不语,便向他投去鼓励的眼神。“朕方才说过了,你想问什么直言便是。” “父皇既知方首辅欺君罔上,颠倒是非,为何不予斥责,反而称其为‘有理’?”朱由校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父皇您为何颠倒是非? 朱常洛推了推鼻梁,又沉默了片刻才开口说道:“谎言虽然有错,但方从哲说谎这一行为本身确是‘对的’。” 朱由校更加迷惑了。 “熊廷弼受命于危难之际,稳住了累卵般的辽东局势。而杨、冯、顾等三人却罔顾甚至捏造事实,对熊廷弼发起攻讦。你可曾想过,这些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吗?”朱常洛循循善诱。 “为了一己之私。”朱由校即答。 “说得好。但‘私’是指什么?”朱常洛追问。 “杨渊是杨镐的叔父。杨镐下狱,熊经略取代之,这个“私”是指‘私愤’。”朱由校稍思。 “余下两个人呢?他们可与熊廷弼没什么交集。”朱常洛提醒道。 朱由校想说嫉贤妒能、落井下石,但这个词还没到嘴边,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方骗子”的身影。既然方从哲是在说谎,那这个答案就是错的。 “既然无私怨那就没有私愤可言。是为了私利?”朱由校很是思考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说道。 “熊廷弼下去了也轮不到他们上去。”朱常洛说着否定的话,但却在点头。 “他们是在为别人牟利?”朱由校明白了。“方首辅想经略辽东!” “啊?”朱常洛的循循善诱之势被卡住了。 “方首辅想经略辽东!”朱由校以为父皇没有听清,于是挺起胸膛,用加了重音的肯定语气将引以为傲的猜测复述了一遍。 “方从哲去经略辽东,怕是要死在半路。”朱常洛哭笑不得。“而且哪有谋划着为自己降级的。” “不是吗?”朱由校有些失落。 只片刻,朱常洛就想明白了朱由校这個离谱的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再聪明的人也没法在信息残缺的情况下分析出正确的答案。所以他开始给予这堂临时帝王课唯一的学生更多的分析材料:“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这句话你应该是听过的。” “论语,卫灵公。”朱由校点点头。 “可如果真按这个标准来判断,那么朝堂之上将无一人是君子。”朱常洛轻笑一声:“他们不仅党,而且争!” “方首辅和冯三元、顾慥等人不是一党的吗?”朱由校对朝内有党争的情况并不意外,他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包庇者与被包庇者同属一党。 “朕就告诉你吧,方从哲和熊廷弼勉强算是一党。”朱常洛揭晓答案。 “啊?”这次轮到朱由校发愣了。“那方首辅为什么要包庇攻击熊经略的人?” “因为有些事可以说,但不可以做,有些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说。”朱常洛解释道:“方从哲要是在煌煌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之下借此攻击自己的同僚,那他这个文官领袖就算是做到头了。” “为什么?”朱由校不解。 朱常洛想让他自己得出答案:“大家无论私底下斗得怎么样,面上还是要和光同尘的,至少不能公然违背圣人的道理。” “您是说,论语,卫灵公?”朱由校心里那个以圣人之言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世界观出现了一道裂痕。“方首辅若是借此事公开攻击同僚,那不仅是在说朝堂内有人结党,而且也就变相地承认了自己也在结党?” “聪明!”朱常洛由衷地赞叹道。“而且朝堂之上是否有人‘党同’还需两说,可一旦借此攻击,他自己‘伐异’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可他们确实党同伐异了啊。他们不是已经攻击熊经略了吗?” “是杨、顾、冯三人攻击的。方从哲要指斥同僚,他有证据吗?”朱常洛反问。 “不是有锦衣卫吗?” “锦衣卫什么时候归内阁首辅调管了?”朱常洛在这里说了一个小小的谎话。他没有通过锦衣卫拿到确凿的证据,他的信源来自未来。“朕当然有锦衣卫,也已经通过确凿的证人证言锁定了这次攻击的幕后主使。但朕为什么要帮方从哲呢?” “为什么不......”朱由校刚想反问,但他的话说到一半自己停住了。“方首辅也是党人。” 这孩子的悟性真的很高!朱常洛欣慰地点头,说道:“党同伐异。反过来说便是,同则党、异则伐。这是人的天性。朕当然可以借题发挥,顺着这根杆子把东林党的一干人等全部清退。而反东林党的势力也一定会趁此机会落井下石,就像万历十年清算张居正时一样。但之后呢?空出来的位置是不是还要人来填补,填上去的这些人会不会再次党同伐异?党不只是用来伐人的刀,更多时候是用来防异的盾。” “如果东林党垮了,以方从哲为核心的小团体立刻就会失‘同’而得‘异’,开始新的攻伐。大明太大了,两京一十三省所辖千县,人口以万万计。人们会因为某种‘同’而走到一起,也会因某种“异”而相互斗争,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 “帝王的作用就是用一个大的、共同的好东西将治下的不同的人捏合在一起。并让这股合力为己所用。熊廷弼是党人,但辽东的局势因此而糜烂了吗?杨涟和左光斗是熊廷弼的敌党,可在这场攻击中,他们却上疏保奏熊廷弼。” 朱由校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思考着。 “帝王凝结合力,使得天下一心,但又不能让这股合力在别处形成另一个中心。所以不只要用同,还要用异,只要掐掉杨、冯、顾这样的‘坏同’,并保留一定的‘好异’,让党争在可控的范围内继续,帝王才能维持绝对的权威。这便是驭人之术。”朱常洛最后问:“所以你知道方从哲谎言中的‘理’是什么了吗?” “是圣人定的规矩,以及君臣之间的默契。父皇是在借方首辅之口,点到为止式地敲打冯、顾背后的人。” 就在朱常洛满意地想要结束这堂课时,却听朱由校主动问道:“父皇教儿臣驭人之术,但儿臣更想问的是,为君之道。” “哥儿,你这是在向父皇问鼎吗?” 第97章 君道,皇帝之德 “父皇!儿臣不敢。”朱由校起身后退,跪倒在地。 《左传·宣公三年》:“楚子伐陆浑之戎,遂至于雒,观兵于周疆。定王使王孙满劳楚子,楚子问鼎之大小轻重焉。” 禹铸九鼎,三代视之为国宝。楚王问鼎,有以楚代周之意。 所以在朱由校听来,父皇这话说得很重,是在提醒他不要越界了。 不过朱常洛完全不是这个意思。随着时代的发展与变化,很多词汇都被赋予了新的意义。在现代人的语境下,“问鼎”已经不再是“狼子野心”的代称,而更多地被赋予了一种褒义,即,不甘为人后,有雄心壮志。 “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日月若是失德于天,神器自会更易,这是天道。你有问鼎之志也没什么不好,你是父皇的长子,若是连问鼎的心都没有父皇反倒失望。冬月初一,父皇于承天门执天子剑,问你能否代执之。”朱常洛将朱由校扶起来。 “儿臣......儿臣......”朱由校面有愧色。他听懂了父皇的言下之意:父皇不怕他问鼎,只怕他不敢问。 “你那时回答不能,这是对的。如果你答能,反而是狂妄。鼎者,国德君道也。明鼎之轻重,方知剑指何方。想要成为合格的君主,问鼎是必不可少的。”朱常洛字斟句酌。“但天子剑只此一柄,故普天之下唯你一人可向朕问鼎。外姓人若有问鼎之心,磔其人,而夷其族。” 朱常洛省了一句没必要现在就说的话:皇室宗亲若有问鼎之心,则削其藩地,并赐鸩酒白绫。 “儿臣受教。”父皇冷冽的眼神惊得朱由校身子一抖。 “嗯。”朱常洛突然笑了。“理儿是这么个理儿,但国德君道究竟是什么,朕也时时思索。” “朕方才借题发挥,教你驭人之术,但术终究只是术。君主若是仅知驭人而不知为何驭人,要么引致苛政,要么引致懒政。想来你也是领悟到了这一点才问为君之道的。”朱常洛说道。 “儿臣之思远不及父皇。儿臣只是记得父皇说忠和孝都是臣道,有臣道则必有对应之君道。而父皇将‘驭人’称为术,故有此问。”朱由校摇摇头,坦诚道。 “也无妨。问由何处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思考,这很好。”朱常洛鼓励道。“朕做了二十几年的无为太子,除了吃和睡,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思考。”朱常洛顺嘴给自己打了个补丁。 “嘉靖爷和先帝爷都是精通驭人之术的天才。可最后的结果是什么?”朱常洛问道。 “儿臣不知。”朱由校读书未久,学的都是圣人之言,还没有人告诉他嘉万二朝后期的种种问题。 “结果就是朕方才所说的苛政与懒政。”朱常洛详述道: “嘉靖爷用首辅严嵩但不偏信独听,挑动清流与严党互斗,故二十年不上朝,亦不至大权旁落。驭人之术登峰造极也不过如此。但此二十年搜刮民脂民膏,建殿修庙,炼丹制药,此虽不懒而苛。” “而先帝爷是既懒又苛。自万历十年元辅张居正过世,朝廷内的党争便没有停过。倒张派与保张派,太子党与福王党,朝廷中党派林立,斗争愈演愈烈,门户之见日盛一日,相互倾轧不遗余力。而先帝爷只耽于酒色声乐,并敛财成性。三十年不视朝,弄得天下糜糜。” “建奴为何为患?万历二十七年,尚膳监太监高淮入辽采矿征税。至开原,严剥苛索,激起民变。未久,金州、复州矿夫哗变。高淮在辽东的骚扰严重破坏了,辽东战守的基础。而先帝爷充耳不闻,听之任之。直到万历三十六年才下令召回高淮,交司礼监处分。那年你虚岁至三。” “辽三面受敌,无岁不用兵,自税使高淮朘削十余年,军民益困。而先后抚臣皆庸才,玩悽苟岁月。天子又置万几不理,边臣呼吁,漠然不闻,致辽事大坏。” “置万几不理,此懒政。高淮朘削十余年为宫廷聚财,此苛政。最后辽事糜烂,天下拨银千万,至今日未安。” 朱常洛说罢总结道:“父皇留给朕的天大的烂摊子,便是只知用术,而君道不修的恶果。” “那么父皇,如何为君才是正道呢?”朱由校眼神火热,言辞恳切。 “你可还记得承天门的颂歌?”朱常洛问道。 “始皇颂诗?”朱由校恍然大悟。 那日盛会后,朱由校以军士之唱词问帝师。孙帝师眼神复杂,并未多作解释,只让他自己去文渊阁找琅琊刻石的拓本。 “皇帝之德,存定四极。诛乱除害,兴利致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欢欣奉教,尽知法式。”朱常洛一边背诵,一边在心中感慨:此中皇帝之德,竟在一个没有皇帝的时代实现了大半。 “皇帝这个称谓传承至今已逾千年。可真有皇帝之德,或者说愿意为皇帝之德而奋进的君主又有几人呢?秦之始皇、汉之文景、唐之太高、本朝太祖或可堪半。”朱常洛说道。 “父皇亦可称。”朱由校对父皇的崇敬攀上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峰。 “国事蜩螗,哪一条对得上了?”朱常洛摆手摇头并不接受。“而且皇帝之德是盖棺论定的。” “父皇......”朱由校下意识地排斥“盖棺论定”四个字。“父皇您春秋鼎盛,儿臣恳请父皇切莫言崩!” “好啦。起来,跪什么跪。”朱常洛无奈地叹了口气。“时候不早了,朕要回去午休了。如果你想要拿起天子剑,就把朕今天说的话放在心里。” “父皇,等等!”朱由校赶忙起身,拉住父皇的衣袖,指了指摆在书桌上的铜制物。“您还没告诉儿臣那个是什么呢。” “嘶!天南海北聊这么久,朕都忘了今天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了。”朱常洛哑然一笑。“这东西叫汽转球,是西洋人在两汉交替之际发明出的小玩意儿。” 第98章 上古玩具 “两汉交替之际?水排也是在那个时候被发明出来的。那这算是大西洋国的上古之物了吧。”朱由校饶有兴致地走近并观察着面前这个奇形怪状的铜制物。 “水排是什么?”朱常洛觉得有些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嘿嘿。回父皇,水排是以水为动力的冶铁工具。”见父皇发问,朱由校便挺起胸膛开始努力地展示自己的学识:“水力传动机械,使皮制的鼓风囊连续开合,将空气送入冶铁炉。就像这样。”朱由校左手五指捏在一起反复做开合状,右手手腕则上下摆动模拟风向。 “水动力鼓风机?你不是好做木工吗?还懂冶铁?”朱常洛很是意外。 “回父皇。儿臣不太懂,但总归还是触类旁通嘛。”朱由校谦虚道。 “这东西谁弄出来的?”朱常洛问道。 “光武帝时期的官员,名叫杜诗。与蔡伦、张衡齐名。”朱由校倒是认认真真地回答,光听语气就知道他很尊敬这些大发明家。 朱常洛点点头,他想起来了:原来是教科书上那个“比欧洲早了一千年”的冶铁工具。 “那些奉召进京的白脸和红脸人就是大西洋人吧?”朱由校问道。 “你见过他们?”朱常洛疑惑道。 “这倒没有。孙帝师在教授阿拉伯数字及西式符号的时候,曾简单地描述过这些不远万里也要来沐浴王化的洋夷。”朱由校解释道。 “那你有没有兴趣和父皇一起出宫去看看这些远洋海夷长什么样子?”朱常洛问道。 “真的可以吗?”比起‘远洋海夷’,朱由校对出宫本身的兴趣更大。 皇子在封王辟府之前,皇女在下嫁驸马之前,都是紫禁城里的金丝雀。只有遇上盛大的典礼才有出宫的机会。 “当然可以。”朱常洛点头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大殿门口。“来人,把午膳撤了。”他推开门,呼唤道。 “这个‘汽转球’是他们进贡给父皇的吗?”门被推开的一瞬间,朱由校感到一阵寒风袭来。 “这倒不是。他们的贡物还停在天津。朕看过礼单,这个使团只是把当年传教士利玛窦献给你皇爷爷的西洋玩意儿重复了一遍,宫里基本都有,稍微奇特点儿的东西早就有仿品了,而且宫里的手艺比原品还要精细。总而言之就是没什么新意,只不过数量多了些。”朱常洛朝王安招手。 “主子万岁爷。”王安哆嗦走过来。他没想到天家父子的体己话能聊掉半個多时辰,他在外边儿杵着都要冻僵了。 朱常洛牵起王安的手,微笑着把一个白狐皮袖筒套在他的手上。“出去的时候也忘了戴,冷着了吧。” “回主子。奴婢不冷。”王安心里一暖。 “叫人去把小火炉和水壶备好。”等王安套好袖筒,朱常洛才吩咐道。 “遵命。”王安抖擞精神,又大踏步地走出殿门。 朱由校看了一眼王安离开的方向,走过来问道:“既然不是贡物,那父皇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忘啦?朕说过,这是朕让御用监制造的。”朱常洛回答道。 “请父皇恕儿臣词不达意。”朱由校没说清楚,于是重新措辞:“儿臣的意思是,此物既然不是贡物,御用监又是如何仿制的呢。”朱由校指了指殿内的自鸣钟。 朱常洛点头道:“西洋人再次进京朝贡,朕自然要先了解了解他们,于是去了皇史宬翻看利氏进贡的书册,找到了这个。”朱常洛将一本用意大利语写就的书籍递给朱由校。 皇史宬始建于嘉靖十三年,初建时称“神御阁”,嘉靖十五年竣工后,敕赐名“皇史宬”。是管理皇家档案和特殊典籍的地方,由司礼监统管。《永乐大典》的嘉靖副本就保存在此。 “父皇还看得懂西洋人的文字?”朱由校翻开书,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西洋文字,不禁向父皇投去崇拜的眼神。 “当然。”朱常洛面不红心不跳地装大尾巴狼。但他的心里却想:这上面如果写的是英文,或许我还能勉强读一读。意大利语就算了吧。 朱由校快速翻动书籍,很快就在临近末尾的地方找到了一幅几乎和铜制物一模一样的黑白插图。很明显,这是某人手绘出来的。 “父皇就是命御用监比照着这幅图做的?”朱由校指着插图问道。 “对,这东西的结构很简单,御用监照着朕的指示,只用了两天就做出来了。”朱常洛肯定道。 作为公元一世纪便被发明出来的最原始的蒸汽机,汽转球的结构堪称一眼可见。三根曲棍作为支架撑着一个带盖儿的盆子,盆盖子上面立着两根稍微粗一些的直棍,直棍再往上便是那个连着两个喷口的汽转球了。 朱由校曾经拆过一台自鸣钟,那东西才叫一个复杂。复杂到没有图纸根本无法重新装回去。跟自鸣钟比起来,这个西洋人的上古造物,简单得就像是一个儿童玩具。 朱由校抓着盆子两侧多出来的把手,将铜制的汽转球整个端起来。当发现汽转球整个都是中空的之后,他便对这个“儿童玩具”彻底没了兴趣。 朱由校心想:毕竟是父皇亲自送来的礼物,还是得找个显眼的地方好好摆着.......倒是比玉器琉璃之类的东西好些,至少不会被摔碎...... “想什么呢?你知道它是怎么玩儿的吗?”朱常洛还不知道,这个最原始蒸汽机,对身兼“木匠大师”、“机械学徒”、“冶金入门者”的朱由校的意义,就只剩了“父皇的礼物”。 “大概是这样?”朱由校放下汽转球,并用食指按着铜球上的其中一个喷口往下轻轻一拨,它便开始转动起来。 “哈,错啦。”朱常洛轻笑一声,满脸神秘。“这个球可以自己转起来。” “父皇说笑了。这里面儿根本就是空的,怎么可能自己转起来。”朱由校装出不信的样子配合着父皇。 “这东西叫什么?”朱常洛问道。 “汽转球......哦~~~!原来如此。”朱由校做出恍然大悟状。 “上古玩具”的结构和名称以及父皇让王安取来的两样东西,已经足够让朱由校猜到它的原理了。但逗小孩儿嘛,小孩儿要是一脸成熟明悟,大人也不会太开心。为了让父皇开心,他决定做一个不那么聪明的“小孩儿”。 第99章 水有三态,曰液、曰汽、曰冰 朱常洛朝王安颔首示意,王安立刻点头回应。“崽子们,动起来吧。”王安对身后的三个小黄门下令道。 小黄门领命之后开始操作汽转球。一个小黄门将盛着温水的水壶提到汽转球旁边,另一个已经守在那里的小黄门见水壶过来,便抓住两根空心的铜管逆时针侧旋解扣,将盖子和球体一齐举起来。盖子被揭开之后,三根弯曲的铜管就像是撑着一个脸盆似的。 手持水壶的小黄门往里盆里加水,不一会儿就加满了。 朱由校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不过他们站的站位和汽转球直接有一段距离,因此他也就没说什么。 加完水,小黄门又将连接着球体的盖子重新装回去。这时,最后一个小黄门也完成了自己的工作,用一根铁叉将烧着的小炭炉推到三根支脚中间。 倒进盆体里的水本来就是温的,所以小炭炉被推到盆体正下方后没过多久,熊熊炭火便将水烧开了。 液水化汽,向上飞腾。最先引发的结果便是水汽推着滚水,并将之从盆与盖之间的缝隙间挤出。 朱由校的视线随着水滴腾空,又落回到地面。他轻笑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水汽破开液面顺着两根空心铜柱一路上升并灌入铜球之中。 又稍等片刻,水汽云集至临界,终于从圆球上的两根对铸的反向喷口中喷出。两股喷涌而出的水汽给圆球施加了两個反向同轴的力,果真使得圆球缓慢而自动旋转了起来。 这个西洋的儿童玩具还真是危险。朱由校一面腹诽,一面学着五弟收到礼物时的兴奋样子蹦跳着鼓起掌来。“真的耶!他自己转起来啦。” “耶什么耶。你还是别学小孩子了,不像。”朱常洛一眼看破朱由校的伪装,并毫不留情地揭穿了这个善意的小谎言。 朱由校一愣,旋即面红耳赤。 “父皇.....”朱由校嗔怪着将头偏到一边去,视线却和王安撞上了。 王安面色沉着,但朱由校却敏锐地发现王安的老脸上有几条皱纹在微微地抽动。 丢死人了。他现在很想趴到床上用被子把头蒙起来。 “你就说实话吧,你是不是觉得这东西没什么用。”朱常洛见朱由校的脸上写满了尴尬也就不再调笑。 也无怪朱由校对原始的蒸汽机没有兴趣。要是这东西真能一眼而知其妙用,也就不会被闲置千年而没有任何发展了。朱常洛依稀记得,蒸汽机第一次投入实用,是为了减少某个矿坑抽水排水的成本。而且那东西还是个靠大气压推动的冷凝式蒸汽机,和汽转球的工作原理并不相同。 “回父皇。”朱由校的扭捏之色未退,为了避开父皇的视线,他低下头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拱手礼,周正地说道:“父皇所赐,皆为恩赏。不在于有用没用。”朱由校顿了一下,接着说:“儿臣有一事想要恳请父皇。” “你说。”朱常洛点头应允。 “请父皇不要把这个西洋的玩具赏赐给皇弟皇妹们。”朱由校说道。 “为何?” “它太危险了。”朱由校回答道:“究其根本,这个舶来品其实只是一个能转但不能出水的烧水壶。” “烧水壶?”朱常洛向朱由校投去询问的目光。 “是的。水壶里的水烧滚后,涌出的水汽会冲击并顶开壶盖。壶盖被顶开之后,水汽便通过缝隙泄除。这样一来,壶盖便会落回并与壶身合拢。”朱由校解释说:“这和水汽喷出推动球体转动是一个道理。” “此物本身不危险。不过其中的水一旦烧滚溅到人的身上轻则烫痛,重则脱皮。儿臣曾经听说过一件惨事,有个小黄门在混堂司当差,某日不慎脚滑,将手上提着的整桶热水打翻了。刚滚的热水淋在他的身上,立时便皮脱肉烂。”朱由校心下凄凄,言语中满是同情。 “儿臣以为。此物不比水壶,毕竟是新奇的物什。儿臣已然成熟......”说到这儿,朱由校的脸又红了,他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对此物不甚好奇,但皇弟皇妹们年岁尚小,若接近此物,并被飞溅的热水烫到,则实在是有违父皇的初心。” “你说得很对。”朱常洛看着满地的水渍,心想:还是得要橡胶啊,不然气密性太差了。 朱常洛对朱由校如此看轻汽转球的情况有些意外,但这并不影响他制定的“引导计划”。夸赞之后,他提问道:“你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什么为什么?”朱由校没搞懂父皇在问什么。 “就是水壶里的水烧开了之后为什么能推动壶盖,或者说这个盆子里的水为什么只有在烧开之后才能让球转起来呢?”稍改措辞后,朱常洛还是将早就准备好的问题抛了出去。 “......”朱由校喃喃片刻,答道:“因为水变成了汽呀。” “为什么水变成汽才能推盖转球呢?”朱常洛追问。 “因为......”朱由校摇头。“儿臣不知,请父皇解惑。” 朱由校的脑子里还没有“水分子”这种概念,跟他讲“分子间隙”这个概念更是白搭。所以朱常洛只能模糊地说:“因为水成汽之后体积变大了。” “体积变大了?” “你看这个。”朱常洛招手,立刻便有两个宦官端着托盘走过来。 “这是一块木头,这是一块金子,他们一样大。”朱常洛左手拿着木块,右手拿着金块,然后一起递给朱由校。 “金块要重得多。”朱由校感受到了。 “你想过为什么吗。” “金子比木头重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理所应当的不是金子比木头重,而是两个东西体积一样的时候金子比木头重。”朱常洛说道。“体积一样,重量不同的根本原因在于密度不同。” “密度?是指密集的程度吗?”朱由校问道。 “没错。”朱常洛随手拿起一个装饰用的瓷质圆盘走到烧着水的炉子边上。 他将盘子举到水汽氤氲的壶口边上。很快盘子上就凝出了一片密集的水珠。朱常洛指着水珠说道:“水有三态,曰液、曰汽、曰冰。热则汽升,冷则冰凝。不同状态的水的密度是不一样的。液水遇火升腾为汽,它的密度就变小了,体积就变大了。由小变大就形成了一个力,正是这个力在推盖转球。” 朱由校用上齿轻咬下唇,陷入沉思。 第100章 密旨 徐光启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冬月初一,皇上颁旨,诏令早朝改制。对此,内阁六大阁员置若罔闻,集体装死。 这可苦了身兼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的徐光启。因为这两个职务都和朝会有关系。朝会传统属于“礼”的范畴,归礼部管;而朝会秩序及主持则归鸿胪寺管。 前前后后已经来了好几波人,他们措辞不同,但意思只有一个:赶紧上疏劝谏皇帝,让皇帝迷途知返收回成命。 其中,翰林院里面那帮成天研究经史子集的年轻翰林们叫得最凶,他们甚至组织起几十号人跑到徐光启家里要他给个说法。 可徐光启根本就不想掺和这档子事儿,改元、春闱、颁行天下的历法、明年春季的春耕礼......这些事情哪件不比朝会改制这种小事来得重要。 但言官可不管你这些。你不上疏劝谏皇帝是吧?那我们就上疏弹劾你。 于是,翰林们和言官们开始了“两条腿走路”。一面引经据典以兴亡之道劝谏皇帝,一面则撸起袖子跟内阁和礼部过不去。 在大明朝的历史上,集体上疏会遵循一定的程例或是顺序。最先往往由职位较低的官员以委婉的文字上奏,之后接踵而至的奏章词句会越来越激烈,上奏的人的级别也会越来越高。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会因为震怒而下令处分这些让他不快的人。但之后,在他们之上的高级官员会以“此事乃公意之体现”为由,请求皇帝宥免上疏奏事的官员。 请求宥免的疏奏里难免会夹带官员自己对此事件的看法,这便迫使整个朝堂卷入这场纷争。 抗议成功自然最好,但即使抗议最终失败,也可以鼓动舆论,发扬士气。 如果皇帝降旨廷杖,出现牺牲,那便可以青史留名、流芳百世。总而言之,怎样都不会亏。 不过这一次,翰林和言官们的攻势就像是打在棉花上了一样。递上去的奏疏不是不批,而是全被批为“知道了”。皇帝没有震怒,也没有惩处发起第一波攻势的低级官员,因此高级别的官员就不用出面发表自己的意见。 更有甚者,皇帝竟然颁布诏令让内阁及各部正常办公,严令各衙堂官不得以被参劾为由怠误自己的本职工作。 朱常洛之所以颁布这道诏令,是因为本朝还有一個惯例。即,被参劾的官员应当停止一切公私往来,在家静候处置。但在朱常洛看来,这个惯例简直不可理喻。 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东林党与“反东林联盟”之间还在暗中较劲,几乎每个阁员和堂官都受到了弹劾。其中徐光启遭到的抨击最多。要是真按惯例办事,整个朝廷非瘫痪了不可。为了不让朝廷瘫痪,就只有让朝官装死了。 “身居部堂却不知祖制常礼,尸位素餐,毫无作为......实贻费朝廷公帑之蛀虫......”徐光启看着弹劾自己的奏疏眼皮狂跳:这些人措辞越来越过分了......等等,这个署名,这不是东林党的言官吗? 就在徐光启被各种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门房衙役快步走到徐光启的身边,说道:“部堂大人,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徐光启原本还在思考,究竟是谁指使派系内部的喉舌来攻击自己。可门房衙役的呼唤却打断了徐光启的思绪。“宫里?哪个衙门?来办什么事儿的?” 皇城里住着几万人,每个都算是宫里来的。 “他说自己是司礼监中书房的。想让部堂大人帮忙看看,明年元旦的对联合不合礼制。”门房衙役回答道。 司礼监中书房,专管文华殿所写书籍、对联等件。是司礼监系统里最没有油水的司局。 “让他去后室待着,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完再见他。”徐光启一副很不重视的样子。 小两刻钟后,徐光启总算是“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他来到后室,确定这里再没别人之后,推门问道:“敢问圣安?” “圣躬安。”宦官心领神会。 中书房问对联,何必亲自来礼部找堂官,递张条子过来不就行了。 “请问太监名讳?”照例关心过皇上的身体之后,徐光启才询问来人的姓名。 “回部堂大人。鄙姓唐,单名一个衷,由衷的衷。在下不过少监,不敢称太监。”来人拱手回答道。 “唐少监。”徐光启回礼。 “是口谕还是秘旨?”徐光启又问。 口谕没有载体但等同圣旨,需要跪接。而密旨虽多有载体,但因性质特殊且并不正式所以不必跪接。 “是口授的密旨。”唐少监笑答道。 “请讲。”徐光启五指合掌,摆出请的手势。 “皇上要准备一场密会。”唐衷点点头,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道。 “密会?皇上要照旧例派太监来约谈大西洋国的传教士么?”徐光启猜测道。 “这次不见传教士,仅限邀请大西洋国海商,传教士的问题皇上另有安排。”唐衷解释道。 “那就是谈生意了。什么时候?在哪里?”对这样的安排徐光启倒也没有过于意外。 “就在徐府。”唐衷用不容否定的语气说道。“至于时间,还请徐大人自己安排,总之越快越好。” “哪位太监会莅临寒舍呀?”这涉及到招待的问题。如果是王安亲自过来,那么徐光启将安排一场豪宴,如果是魏朝或是魏忠贤则会稍次一些。两者的区别大概就像是骆思恭给王安一万两,给崔文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那样。 唐衷当然听得懂徐光启的言下之意。但他只是说:“干爹肯定是会来的。” 你干爹是哪位啊?徐光启满脸疑惑。 唐衷见徐光启面有难色,顿时明悟。他轻笑一声,赔礼道:“抱歉。在下有幸拜在掌印太监名下。”二十四衙门里只有两个人可以不称官署名而直称掌印。 “宫里让我自己定时间,我又如何通知到宫里呢?”这是密会,自然不能大张旗鼓地上疏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 “您不用担心。要是安排妥当了,您就在自家后门口挂一个小灯笼。第二天宫里就会来人。”唐衷一边说,一边拿出几张写着对联的纸。“既然来了,部堂大人还是帮在下看看吧。” 第101章 邀请 在假模假式地帮助唐衷“鉴赏”完元旦的对联之后,徐光启返回正堂,着手撰写寄送给洋商的邀请函。但他刚拿起笔,就有官员过来向他寻求请示。 “部堂大人,回复朝鲜国王的敕谕已经草拟好了,请过目。”掌诸藩朝贡等事的正五品主客清吏司郎中,将按照标准格式草拟的敕谕放到徐光启的书案上。 徐光启没有让主客清吏司郎中离开,而是一目十行地快速审阅敕谕草案。片刻后,他在草案上盖上礼部的大印,并点头道:“送去通政使司吧。” 由于该事务非紧急事项,通政使司将按照惯例于次日早晨将敕谕草案及副本送达会极门。草案正本将由会极门的当值太监接收并交送司礼监,由司礼监掌印及秉笔太监进行汇总整理。而副本则直接递送至内阁,让阁员们给出票拟的意见。 这样一来,朱常洛就能在进入南书房的第一时间,综合内外两个顶级衙门的意见并作出决定。 等郎中离开之后,徐光启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写邀请函: 诸海商呈请之事已得到宫里的恩复。为洽谈海上贸易之细节,请迪尼什·若昂、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哈拉尔德·布兰特、莱恩·霍布斯、罗杰斯·海德里希诸海商,于冬月初七晚来明时坊徐府。过时不候。 落款:礼部尚书兼鸿胪寺卿徐光启。 当晚,位于正西坊的耶稣会使团驻地。 查理·克莱纳是雇佣兵火枪队的指挥官,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拿的也是卖命钱。可到了北京之后,他的身份就变成了所谓的家丁头领,每天的事情就是给耶稣会看家护院。 可北京有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等诸神呵护,在这儿看家护院,基本等于轮流在门口发呆。不过查理·克莱纳对此没有任何异见,能在天堂混吃等死,又何必去地狱和恶狗抢食呢。 对查理·克莱纳来说,北京是一个比圣经中描述的天堂还要美妙的地方。使团不仅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五两银子可以领。 所谓饥寒起盗心,饱暖思淫欲,查理·克莱纳一有空就去逛窑子。但可惜的是,他只能逛些生冷不忌的土窑,稍微上点儿档次的青楼根本不让他进。他用蹩脚的中文说自己有钱,但老鸨和龟公们觉得西洋的丘八会降低青楼的档次,所以根本不搭理他。 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查理·克莱纳开始觉得宅子被人监视了。但他派出火枪队的斥候去寻找监视者的蛛丝马迹却找不到任何线索。因此到最后,他也只能让手底下的人提高些警惕。 咚咚咚! 查理·克莱纳靠在门后边打哈欠,突然听见敲门的声音。 “谁啊?”查理·克莱纳把门打开一个小缝,这是他说得最好的一个词。 “我是礼部尚书徐光启徐大人的家仆。”来人挺胸抬头,满脸骄傲。 “徐大人?快请进。”查理·克莱纳听不懂整句话,但所有的“家丁”都被强制着学习了“皇上”、“陛下”、“宫里”、“大人”、“徐光启”等重点词汇。他们被要求一旦有人报出这些名词,就赶紧请进来。 查理·克莱纳领着家仆快步走到龙华民的书房门口。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查理·克莱纳推开门准备通报,却被龙华民用不善的语气给打断了。 “跟你说多少遍了,敲门!”龙华民对这些野蛮的雇佣兵没什么好感。教了无数遍,这些家伙还是没学会进门之前先敲门的道理。 “哦。”查理·克莱纳虽然粗枝大叶,但还是非常尊敬神职人员的。他听见龙华民的呵斥,便把门拉回去关上,重新敲门。 “呵!”龙华民被这個雇佣兵头子给气笑了。他不住地摇头,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进来。”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有个姓徐的阁下想要见您。”查理·克莱纳禀告道。 听见姓徐的阁下来了,龙华民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他赶紧放下笔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朱雀阁宴会后,龙华民给了徐光启三千两银子,让他拿着这笔钱“上上下下,活动活动”。徐光启多次接受耶稣会的资助,自然也就没有拒绝。 回复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龙华民下意识地认为是这笔钱发挥了作用。但实际上,徐光启一文钱都还没有花出去。 等来人进入视线,龙华民立刻就发现这人虽然眼熟,但并不是徐光启。他站起身,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在脑海里搜寻这个人的影子。到门口时,他记起来了。 “徐简先生,别来无恙呀。”龙华民的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语气也显得格外亲切,这与他面对查理·克莱纳时的态度简直有天壤之别。 “龙先生竟然还记得小人?”徐简有些意外。 “徐简先生说笑了。龙某怎么可能忘记呢。”徐简是徐光启从老家带出来的家仆,跟了快二十年。使团在徐府借宿的那晚,徐光启特地介绍过。 “给徐先生看茶。”龙华民对同在书房里的另一位耶稣会士说道。 “不用了,小人只是来这儿送信的。”徐简一面摆手阻拦,一面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信既送到,小人自当回去复命,就不多叨扰了。”徐简躬身拜别。 见此,龙华民也不再强留。他接下信封,摸出几两碎银送给徐简,并微微躬身还礼道:“既然如此龙某便不再强留。别过。” 在确认徐简完全从视野中消失后,龙华民才允许自己释放内心的激动。他急不可耐地拆开信封,动作甚至显得有些粗鲁。然而,信中的内容却让他深感失望。 这是一封使团久盼的邀请信,但信件里却只写了五个商人的名字。而且回信开头的第一句话表明,宫里召见这些海商,仅仅只是基于海商自身的“呈请”,与耶稣会没有任何关联。 龙华民开始担忧起来,他坐回原位,喝了一口半凉的茶水,皱着眉头默默地思考对策。 一刻钟后,龙华民对年轻的耶稣会士吩咐道:“去把五位商人代表请来。” 第102章 耶稣的庇佑(伪) 只片刻迪尼什·若昂便领着其他四位商人代表走进书房。“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您把我们五人叫来,一定是有了什么好消息吧?” “没错。”龙华民还是那副笑语盈盈的样子。“先恭喜诸位了。” “皇宫那边有消息啦?”迪尼什·若昂刚想客套几句,心急如焚的军火商人哈拉尔德·布兰特却直接跳出来抢断了他的话头。这让出资额排在首位的大船主很是不快。 “是啊。经过我耶稣会的不懈努力。皇宫方面决定邀请诸位海商去徐大人府上商谈海上贸易的具体事由。”龙华民先将功劳揽到耶稣会身上。 “皇帝会来吗?”哈拉尔德·布兰特的眼睛里几乎要闪出光来。 “你能不能不要问这种白痴问题!”迪尼什·若昂抓住机会,立刻呛了哈拉尔德·布兰特一句。“皇帝怎么会来跟你谈生意,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你敢不敢再说一遍?”哈拉尔德·布兰特恼羞成怒,几乎立刻就要发起决斗。 “好了,好了!”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出来打圆场。“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吵架的。听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说话。” 等两人偃旗息鼓,龙华民才正色严肃道:“你们去谈生意的时候可别这样丢我耶稣会的脸。” 迪尼什·若昂看着哈拉尔德·布兰特红得跟猪肝似的脸顿时心满意足,很顺遂地向龙华民表达歉意:“我向您道歉,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我个人绝不会让您丢脸的。” 紧接着,包括哈拉尔德·布兰特在内的商人也跟着保证道。 “很好,我希望诸位说到做到”龙华民满意地点点头,他急中生智,借着这个突发的小矛盾将商人们说成是耶稣会的一部分。 龙华民拿出徐光启递过来的邀请信,继续说:“为洽谈海上贸易之细节,请令迪尼什·若昂、瓦迪斯瓦夫·阿马托、哈拉尔德·布兰特、莱恩·霍布斯、罗杰斯·海德里希等人,于冬月初七晚来明时坊徐府。冬月初七,也就是后天。” 龙华民很鸡贼地删掉了第一句话,并将“请”改成了“请令”,将“诸海商”改成了“等人”。反正给他们信件原稿他们也看不懂。 “尼科洛·隆戈巴尔迪会长,您不去吗?”迪尼什·若昂问道。 龙华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轻笑一声面色神秘地说道:“耶稣会是要面见皇帝的。”他的笑容里略带了些细微但能够察觉的讽意,就好像是在说:耶稣会不屑于掺和商务上的事情。 “哦,对了。‘过时不候’。”龙华民做出犹豫的样子,可最终“还是”把最后四个字说了出来。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迪尼什·若昂问道。 “这四个字的意思是,你们只有这一次机会。”龙华民将大明官员对海商的高傲姿态原封不动地演绎了出来。 “我等一定会抓住主赐予我等之机会的。”诸海商做出虔诚的样子。 “只要尔等信仰,主就会赐福于尔等。”龙华民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但心里却想:最多只能这样了。 —————— 冬月初六,徐府后门挂上了一盏朱红色的灯笼。当日,锦衣卫及西厂就接到了来自司礼监的戒严令。戒严范围从东安门到贡院,囊括了南薰坊、澄清坊、明时坊等三个街道里巷。 因为是秘密出宫,所以本次戒严并没有勒令沿街店铺关门歇业,更没有驱散往来群众。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但实际上,沿途的每家酒肆和茶坊都多了几個生面孔的客人。稍加观察就会发现,这些生客只会挑靠门或是靠窗的位置坐,而他们一旦离开,他们刚坐位置就会被另外一队生客所占据。 如果时间往回倒推个几十上百年,经验丰富且见识广博的掌柜能够猜测到,皇上将在近几日秘密出宫访查民情。不过经过嘉靖、隆庆、万历三代皇帝的“自限”,坊间只剩了皇上微服私访的传言,而不知其预兆了。各店东家只会乐得生意突然好了不少,从开门儿到打烊每时每刻都有客人坐在店里吃茶聊天。 陆中秋坐在东长安街十字路口的一家带三楼的酒肆里,这家酒肆对面就是台基厂旧址,视野极其开阔,不需过多瞭望就能锁定整个街面。 “爹。这茶也忒贵了,一盏就得四钱银子。也没能尝出个花儿来啊。”陆双阳砸吧砸吧嘴,似在回味刚被他牛饮下去的淡茶。 “你就是头山猪,给你细糠也啃不出个所以然来。”陆中秋不满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老子现在管着上百号人,怎么说也是为皇上办事儿的官儿了,一盏四钱银子茶还喝不起啦?” 话虽这么说,但如果不能报销,让他自己掏钱买这盏茶,那他肯定不会来的。 “您说话别这么硬气。您要真有脾气,差事结了别往上面儿报账。”陆双阳最近有点儿叛逆,一找着机会就得跟他爹冲上几句。关键他还不是无理取闹,每句话都是有凭有据的。 西厂有独立账册,开支全部来自皇帝内帑。每项特殊行动都会拨给额外的经费,换言之,他面前这盏雨前龙井是皇上给买的单。 “臭小子!”陆中秋作势就要抽陆双阳的脑袋。 “厂子里边儿有规定,上级不得无端打骂下级。”陆双阳往后缩了缩,很明显他还是怕老爹的巴掌的。 御制西厂制规定,上级可以殴打、鞭笞、杖责下属,但必须给出明确而合理的理由并备案。下级挨打后可以向内稽司申诉。申诉流程启动之后,涉事人员暂停全部职司,由内稽司负责严查。若申诉属实,上级撤职候参,并为下级支付汤药费及双倍赔偿金。若申诉为虚,则按诬告加等反坐。 “无端?老子揍儿子天经地义。你要再贫嘴,就算往上面儿打报告我今天也得抽你。”陆中秋还是轻轻地给陆双阳的脑袋来了一下。 “明天才是办正事儿的时候,您要是现在给我敲懵了,明天可就少一个得力干将了。” “还得力干将......你少给我惹点儿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上架感言与一些闲谈(很长且有干货) 我一开始想的是把法革到俄革的通史做一遍,但目前只做到路易十六上断头台。 我写这本书的契机其实也来自B站。某天,我看到郑吉祥老师,讲红丸案和移宫案的视频。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想法:要是朱常洛继位之后不三月而崩,大明王朝会走向何方(就像安德罗波夫和契尔年科没死,苏联会走向何方一样)。 泰昌即位的时候辽东还没丢,天启和崇祯二帝还是孩子,一个十四、一个九岁。同时,魏忠贤只是一个有大野心但没地位的普通宦官,党争没有进入最激烈的阶段,诸多晚明时期的名臣能吏也还没被整死...... 我以此为题展开了漫无边际的思考,最后却得不出什么结论。 虽然推动社会发展的根本动力是人类社会的基本矛盾,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大统一的帝制中国时期,皇帝本人毫无疑问是某一个小的时间段内影响历史走向的最大变量。 而泰昌皇帝朱常洛在位的时间过于短暂了。对于他的记录大多集中于他还没有即位的时候,而且就算是在这些记载中,朱常洛本人也只是被各個事件环绕着的配角(争出阁、争册立、争三王并封、争福王就藩以及两次妖书案、一次梃击案),这些事件体现出的不是他个人的品质,而是他的父亲和群臣之间的斗争。 即便朱常洛即位,在围绕泰昌皇帝的两大案中(红丸案、移宫案),皇帝本人也跟个透明人似的。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对杨涟的任用或者说托孤。 我读过几本心理学方面的书,自认为有一点分析历史人物性格的能力。但凭着这些信息,我甚至连有关泰昌皇帝的最基本的人物画像都做不出来。唯一的可以肯定的是,朱常洛这一生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就连死后还得和父亲共用一个本纪,共用一个万历四十八年(神宗二和光宗是同一篇;公历1620年的前七个月是万历,后五个月是泰昌)。 不过好在文学创作可以突破历史的局限。让英年早逝、人格不显的泰昌皇帝变成“主角”,这样一个承载了作者的想象和读者的期许的存在。 我心血来潮,提笔写了总计不到五千字的两章正文,和一个非常粗略的简介以内投的形式发给编辑了青舟大大。 其实我并未对过稿签约抱有太大的希望,因为此前我从未写过长篇小说,也不太看网络文学作品。当时我心里想的是,若能过稿就把思考付诸笔尖与人分享,并在博采众长的同时创作一个完整且合理的故事,若不能则罢了。 两天之后,我接到了过稿签约的邀请。说实话,在看见那条邮件时,我心里的惶恐是大于欣喜的。因为我并没有为不久前的心血来潮准备故事大纲。除了那两章正文和一个粗糙的简介,我的文档里连一个多余的字符都没有。但既过之,则写之。 戏说不是胡说,演绎不能乱演。 接到回复邮件之后,我做的第一件事情是打开当当网买书,就像我开始做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科普那样。我深信没有足够的历史资料支撑,进行历史类创作就是在敷衍自己,愚弄读者。 我先后购买了樊树志教授所著的《晚明史》、《万历传》、《崇祯传》、《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吴晗教授所著的《明朝的历史教训》,顾诚教授所著的《明末农民战争史》,黄仁宇教授所著的《万历十五年》,吴思先生所著的《潜规则》、《血酬定律》,韦庆远教授所著的《暮日耀光》(讲的是张居正改革),张致勉教授所著的《马背上的朝廷》(讲的是乾隆皇帝南巡)等学术或半学术著作。以及刘和平先生所著的《大明王朝1566》,当年明月先生所著的《明朝那些事》等小说。 买书之后,我一边看书一边写书。步履蹒跚地结合着维基百科、知乎、B站、百度百科等网站搜集来的信息进行着人生的第一次创作。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错过了很多历史细节。幸亏得诸位有水平、有知识的读者的帮助,我才能够将之更正或补全。比如嘉靖四十一年“奉天殿”改名为“皇极殿”,“春节”这个词民国时期才始现等。 在开始这本书的创作之前,我对明朝历史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只言片语,完全没有体系和章法可言,但通过不断地阅读和资料搜集,我逐渐了解了我的书里涉及的各个主要人物的基本性格(前提是资料够多),也明晰了我的故事的走向和剧情发展。 先说故事走向和剧情发展。历史上的晚明时期(1620年至1644年)几乎是读者能够接受的帝制中国搭上全球化这艘航船的最后机会。 我之所以在此使用“读者能够接受”这样的限定词,是因为在我看来,直到1800年欧洲开始工业革命之前,中国都是世界范围内技术及经济上的绝对霸权者。只要这头巨兽能够调转方向,对政治制度及官僚系统进行近代化改革,中国就不用复兴,而是一直兴。 (注:这里的近代化改革是指吏治清明、分权有度、剔除系统性贪腐及杜绝土地兼并等,和贵族共和、资产阶级民主以及相应的君主立宪制、美式总统制没有关系,晚清的政体改革(清末新政及民国政府)证明这些体制在国内走不通,如此庞大的国家必须进行高度的中央集权,不然就是东南互保,军阀割据,府院之争。) 也就是说,在我看来,魂穿康雍乾,让集权到巅峰的大清皇帝强推大航海及近代化改革其实也可以搭这条船。康熙六十年,乾隆六十年,这两个超长待机皇帝若是真被穿越者夺舍,坚定地走近代化道路其实是走得成的。但在真实的历史里,晚清实在太屈辱了,以至于人民群众天然地排斥维护大清王朝的文学创作,甚至形成了“穿清不造反,菊花套电钻”的说法。当然,就算人民群众不排斥也可能被404。 基于此,我的这本书将不限于挽救大明王朝,更要扬帆起航、迈向世界。 历史的轨迹如果在1620年发生改变,挽救大明王朝其实并非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至少比魂穿歪脖子,或者魂穿南明要容易得多。不带金手指魂穿歪脖子或是南明基本等于渡江战役前投国军。而泰昌皇帝只要不万历化,大事即可为。 我如此判断的依据之一,是天启即位之前辽东还没丢,建州女真还在跟熊廷弼死磕而且磕不动。在这样的情况下,投入辽东的军费比辽东全丢的情况要低得多,至少不至于四年花光万历内帑,并连年加征辽饷。 解除生存危机之后(或是在此过程中),作为皇帝的主角就可以开始践行“皇帝之德”。并成为全世界的“明始皇”,使天下“器械一量,同书文字”。当然,一世做不成可以“奋六世之余烈”。 —————— 说完故事的走向和剧情发展,我再聊聊人物设定。 在这个故事里,主角的“现代人灵魂”是1620年的唯一变量。也就是说,这个故事里没有金手指,也没有不合理的历史臆想。主角魂穿回去改变的不是更早的过去,而是那个节点之后的未来。 再说得具体一点,就是除了主角的行为,之前的历史事实和人物属性一概不改。历史事实不改这是最基本的,我就不举例了,不过就像我在前文说到的那样,我可能会忽略掉一些并不显眼的历史细节,这就需要读者们在未来的陪伴中持续纠正。 而保留人物的属性就要复杂得多了。描述越多资料越详细,人物的性格就越贴近真实,反之演绎成分就会加重。 篇幅所限,我详举一个例子,也就是皇长子朱由校,这是重量级人物,也是故事的核心之一。 就结果来论,天启七年下来,朱由校干得是非常糟糕的。不过其中最大的责任不在他本人。 天启皇帝这个“熹”字有很大一部分得让他爹和爷爷来抗。 我个人是比较赞同,“大明实亡于万历”这样一个说法的(崇祯的辣眼睛操作姑且放下)。因为辽东奴变就是他一手弄出来,“税使高淮朘削十余年,军民益困”,这导致努尔哈赤起兵时辽东地方的人民是不向着朝廷的,而向着建奴的。直到努尔哈赤在辽东地方搜杀抢掠,边民才觉得朝廷虽然混账,但总比野蛮人好,至少朝廷暂时只要你的钱,建奴是真要你的命。 除矿税监破坏辽东经济军事情况,他个人的“君主离线制”也是重要原因。李成梁起复之间,数易其帅,“抚臣皆庸才,玩悽苟岁月”,而“天子又置万几不理,边臣呼吁,漠然不闻。”各庸才里,最烂的两个人就是后期的李成梁和赵楫。李成梁自不必多说,养寇自重。而赵楫则“三十六年,赵楫弃宽奠新疆六百里,熊廷弼复勘劾罪,疏竟不下。”辽东抚臣烂成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万历皇帝“置万几不理”,有恃无恐。 之后的萨尔浒惨败大锅也得神宗来背,他一手微操,非要打,搞出“圣旨逼哥舒翰出潼关”这样的戏码。(当然,杨镐和哥舒翰不是一个档次的人)最后弄得辽东兵事彻底糜烂,如果没有熊廷弼扛着,万历年间沈阳就得丢。 我这里再谈辽事是因为天启任用阉党,将党争推至高峰的起点就是辽东尽失。 阉党和东林党的党争是万历开创的。阉党中的大部分人,原是齐楚浙等党派的余党,而东林党中的领袖们则多以攻击张居正起家。这里虚空索敌驳斥一个观点,我认为,不是因为党争所以神宗怠政,而是因为神宗想要怠政所以一手弄出神宗朝的各大党争。说“党争所以神宗怠政”,颇有些臣子代君父受过的意思。 天启初年,朱由校是重用了东林党的,“众正盈朝”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东林党盈了朝之后非要“痛打落水狗”,不仅以泰昌之死,对齐楚浙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斗倒方从哲,还顺着杆子往下扒拉,试图把敌党分子一网打尽。 就是在此期间,熊廷弼被黜,袁应泰代经辽东。熊廷弼一走沈阳就沦陷了。之后熊廷弼再起,而辽事已是再不可为。 天启二年,辽东尽失。三年,京察开启,东林党对齐楚浙等党派发起总攻。四年,魏忠贤起事阉党抬头,大规模迫害东林党人。 阉党于君是好的,但于国不是,那个时候官僚系统已经烂完了,而且被阉党迫害致死的东林党人几乎都是有气节有能力的干员。而深入参与党争,迫害齐楚浙等党人的魁首们,反而革职的革职,流放的流放(活着)。 说天启之糜烂多因于前,不意味着我认同“翻案风”里的一种节奏,即“天启不死,大明不亡”这种说法。 他即位的时候才十四岁,初中生而已,而且他童年过得非常不幸福。泰昌对万历来说是“软蛋”,对天启来说就是“虐父”。这样一个少年天子,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能当好家才有鬼了。 落水之前,辽东尽失,九边糜糜,天下民变,国库空虚,凛冬将至,大明朝气数已尽。 东拉西扯这么多,主要想说明一个问题。即天启皇帝不是明主,但也不该被说成一个不学无术、脑子里只有木匠活儿的文盲。 首先综合多方资料,我认为,朱由校开始学习的时间晚,但勤奋。 【《明史,列传一百二十八,韩爌传》天启元年正月,两人(韩爌和刘一燝)以帝为皇孙时,未尝出阁读书,请于十二日即开经筵,自后日讲不辍,从之。】 【天启皇帝的讲师丁绍轼在《讲筵恭纪诗》中说:今上冲年嗜学,经筵、日讲二者兼举,经筵以季举,日讲则日日举之,非甚寒暑不辍也。】 【同丁绍轼言:皇帝日御经筵,询政事,字字商榷。】 ...... 其次,他应该是非常重视姊妹兄弟的。 【《明季北略》忠贤诬后父(张嫣他爹张国纪)谋立信王,欲兴大狱。王体乾曰:上凡事愦愦,独于兄弟夫妇间不薄,脱有变,吾辈无类矣。忠贤惧,乃杀甲士以灭口。】 【《明史纪事本末·崇祯治乱》熹宗天启七年八月,上不豫。时魏忠贤张甚,中外危栗。上召信王入见,谕以“吾弟当为尧舜之君”。】 基于以上,我将朱由校设定为一个悟性高(基于木匠活儿好)、好学、重视姊妹兄弟的好大儿。给他一个温柔的父亲,他又为什么不能成长为一个好孩子、好皇帝呢? 其他有历史原型的非原创人物的设定也基本比照,参考历史事实并适当演绎的逻辑。 比如李选侍,她的权力完全来自丈夫,泰昌捏住她,她就只是鹌鹑,有野心也没用。再比如魏忠贤,九千岁文化水平不高,但不是文盲,他野心勃勃,极度残忍,但并非不能用。 —————— 再说说情节逻辑并回答一些读者的问题。 首先是耶稣会。 根据多方资料,我将耶稣会设定为派,即保守派、改革派与少壮派。为了让各代表人物出场并铺垫耶稣会行事的基本逻辑,我用了不少篇幅,引发争议,但我认为这是有必要的。因为很多人不了解甚至曲解海外传教士,以及他们与大明之间的相互关系。 部分读者对耶稣会的误解很深,甚至有人说耶稣会士凭着徐光启的便利偷了《永乐大典》去发展西方科技的。但事实是,《大典》的正本不知何处去(可能因为某次失火烧掉了),副本存留于皇史宬(司礼监管着),与其说徐光启汉奸,不如说九千岁卖国,而且《大典》嘉靖副本的大规模逸散发生在晚清,而非晚明。同时,《大典》是类书,和康熙年间编纂《古今图书集成》是一个性质的东西。《大典》记载的不是明朝的科技成果,而是宋、元及以前的历象、方舆、明伦、理学之类的东西。与其说是西方人窃取了大明的科技成果,不如说是窃取了大元、大宋的科技成功。 在当时,对于耶稣会人来说,大明王朝就是一个地上天国。返回欧洲的传教士也如此宣传大明。(当然,他们看到的是片面的,因为他们大多是有钱人,在京杭大运河沿线的巨型繁华城市过着舒坦的日子,基本不会深入农村,结交的也是文人名仕。)如果大明持续存在,进行近代化改革,加入大航海的时代浪潮。东学西渐乃至驯化基督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中华文明确有驯化各种宗教的先例。 其次是科技。 有读者觉得晚明时期发展蒸汽机不合理,但其实是很合理的。世界上第一台投入使用的蒸汽机,是英国人托马斯·纽科门(ThomasNeen)于1705年发明的纽可门蒸汽机,作用是抽水。它的结构极度简单,一个蒸汽发生器(锅炉),一个冷凝汽缸,一套木结构的传动装置以及两个需要手动操作的阀门。对于1620年的大明王朝来说,纽可门蒸汽机没有任何技术难度,是造得出来的。1769年基于纽可门蒸汽机改良出的瓦特于也不是太复杂,最重要的是,早期蒸汽机没有前置科技,知识方面的瓶颈有且只有对气压和真空原理的认识。可以说只要能炼铁就能造。连橡胶都没用上。(橡胶的硫化工艺是1839年美国人发明的)。 阻碍蒸汽机的发明与大规模应用的不是知识和技术问题,而是经济和市场的问题。纽可门机的发明是为了降低矿场的抽水成本,而在晚明时期则没有这个需求。对于当时落后的采矿业来说,根本不需要靠什么蒸汽机来降低成本,因为成本本来就低,排水采矿用人和畜生就行了。 而瓦特机在英国的大规模应用则是因为英国用武力和倾销的手段,完全摧毁了印度地区的家庭手工业,将印度从顺差地区变成逆差地区(印度没有国家的概念)。这样巨大的廉价纺织品市场,是英国资本家将蒸汽机应用于纺织品生产的前提,印度要是有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王朝,顶住了英国人的武力及经济殖民,工业革命说不定还得再晚上一段时间。 故此,我认为在1620年搞蒸汽机没有任何问题。因为主角是现代人,是了解气压和真空的原理的。只要能够开拓出本土或海外市场,就能够给这项技术打下大规模应用的经济基础,让科技掌握在文明手上,而不是一群去美洲剥原住民头皮的野蛮人手上。 所以基于以上两点,我是一定要写早期工业化和大航海的。 最后再说说皇帝这个头衔在明代的含金量。 明朝的体制保证了皇帝的至高无上:最高行政区分于内外两廷,两廷合一才能架空皇帝。但作为特务机构的厂卫的存在,以及京师各武装势力的分立和独立性,保证了皇帝只要想收回权力就一定能拿回来。 京营虽战力贫贫,但掌握在没有行政权力的外戚勋贵手上。御马监掌禁军,和司礼监是两套班子,司礼监管着东厂和锦衣卫,但它却调不动御马监的禁军。就算两监勾连,外军和内军还相互遏制着,京营攻不进大内,大内谋害皇帝则必死。这保证了皇帝对京畿军队的绝对掌控。 至于文官群体谋害皇帝。就算抛开文官内部的党派林立,将之视为一个整体,那他们又将如何绕开厂卫,把手伸进大内呢?说实话,我想不到。 《酌中志》始载,天启五年落水,而且并未对此加以评述只是写了这么一个事情。皇帝七年驾崩,与落水相隔两年。而且落水时守在他身边全是宦官。与其说是文官谋害皇帝,还不如说是魏忠贤谋害皇帝。 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推测毫无意义。与其乱猜朱由校死于谋害,还不如说他跟他爹一样死于纵欲或是乱吃药。他爹吃的红丸就是文官进献的,这倒是正史有载,但能说是文官谋害皇帝吗?我想是不能的。 —————— 闲聊的结尾,我再聊聊主角的设定问题和我对清朝的认识。 在我看来,以历史唯物主义来论,晚明最好的改革思路是继续加强帝制集权,让皇帝更加绝对,从上至下地改革官僚系统使之近代化。而清朝是秦皇以来的帝制集权的巅峰。相较于缘起于朱元璋的那套,清朝的中央政治体制和宫闱制度有很多可以用来取长补短的改革思路。 而且清朝又是现代文明型国家的最后奠基者(与西式民族型国家相对)。清朝为“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定下了版图和思想上的基础。其实朱元璋也有类似的思路,比如承认元帝国的天命,说自己是“元之运终”后的新天命者。 【告上帝皇祗说:惟我中国人民之君,自宋运告终,帝名真人于沙漠,入中国为天下主,其君臣父子及孙百有余年,今运亦终......诸下臣皆曰生民无主,必欲推尊帝号,臣不敢辞......】 开国后,朱元璋对于参加华族文化集团的外族毫不歧视,蒙古、色目等人只要归于汉化就一体保护。蒙古、色目、汉人等一律唯才登用,甚至不乏在朝内做到侍郎、尚书等大官的。(但后嗣皇帝却没有继续坚持,而是长期采取扶弱抑强的策略。至于为什么,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但不在这里展开了。) 上一个这么干的是对契丹等诸游牧民族实行“全其部落,顺其土俗”的唐太宗。他们都不仅将自己视为汉皇,而是天下之君。 以康雍乾为代表的清朝统治者,通过满蒙联姻、承认藏传佛教等手段使蒙、藏诸部落在文化上认同中央,并将蒙古、西藏等地纳入“天下”之中。最后的结果是,北方与南方的矛盾从外部矛盾变成了内部矛盾。蒙、藏等地的变动从“边衅”,变为“叛乱”。 最直接的例证就是,这些地区的势力在同时面对更北的莫斯科沙皇政权,及南方京师的清帝政权时,将自己归入南方而非北方的一部分。想要扩大“天下”的范围,光靠刀子是不够的,更要血缘及文化沟通。 前清是好的例证,而晚清则是反面教材。晚清的问题在于防汉甚于防洋,从洋务运动到戊戌变法,再到清末新政的种种官方改革无处不体现着这一保守化的思想。而“防汉甚于防洋”的本质是清政权将自己异质化、少数化的自限,是自绝于天下。 故基于此,我将作为唯一变量的主角设定为唯物主义的清史研究者。 PS.将清朝单拎出去研究,并将之完全视作异质的存在,实际是西方人开始的,这样一来他们才能按自己那套民族主义史观解构文明型中华。说白了,人家就是觉得多民族团结不合理,想把你分裂掉。我们还是实事求是,客观分析它的成败得失得好。 —————— 闲聊的最后,我要感谢诸君的支持以及指正。 你们的支持让我有深入思考和继续创作的动力。 而你们的指正则既帮我补全了我没有注意到的史实细节,也为我指出了故事编排中的结构问题。 在未来的写作中我将继续保留这种写作风格,并雕琢细节,完善人物与人物、人物与剧情之间的相互关系。 至于上架爆更,我努力过了。最近事务繁多,我也并非全心投入写作,为了在保证逻辑通畅的情况下保持每日4千,我得熬到晚上一、两点。好不容易存下来的不多的更新,也因为走不开的耽搁而消耗殆尽。 爆更能挣更多的钱,我当然也是喜欢钱的。但我不会牺牲作品的质量换取爆更。 其实十多天前编辑大大就联系我问我是否愿意上架,但在新手四轮推和爆更换得的风向标推荐之间,我选择了延期上架吃完四轮。 这些多出来免费章节是我的现实和无奈。也勉强算作我给诸位读者的无法按惯例上架爆更的赔礼了。 明天上架,还请诸君多多支持,多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