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退休工》 一些想说的话 这么说,还有几章番外这篇笑嘻嘻的文就完全写完啦。 事实上这篇文根本不是主流的网文,面向观众为25岁以上,不无脑,带一定的历史文学社会学常识。有的观众可能一开始就发现了,有的观众从中段开始发现,有的观众则看完了都不知道啥意思。 这篇文之所以不是网文的原因是我跟群里一班哥们玩推沙盘推出来的,带有一定的隐喻,甚至还有一定的预言性质,这个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不好说不好说。 所以,我一定要嘲笑那些第一眼看到文案就纠结有没有男主是不是有cp的人是傻子。本文真主角是女主宋飞鹞,从头到尾都是个狼人,最后还成为了人性的卡密,确实没cp怎么着吧。 再来科普一下“男主角”这个词的文学概念:为戏份较多的男性角色。 但很可惜,现在的一些观众思维有误区,直接把“男主角”定义为“会与女主搞cp的男性角色”。这是一个极大的谬误。 我的男主,定位是一个如你我的普通人,平庸而没有定力,又爱偷懒又嘴馋。但如他这样的d丝千千万,他那样的就不算人吗?他代表了全社会的小人物作为了一个旁观者及文末的著书人。所以他的存在有较大的意义,因此才是男主角。并不是说跟女主是男女关系。 而女配的定位是保持初心的成功人士,有天资又努力,代表了社会中最纯粹的正义。番外三就是以女配为主角的故事。 还有其他的几个角色……基本上着墨多的几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和过去,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其中以女主为最,她好像什么都没干,但又佯装无意地影响了所有的局面,达到了所有目的。 这是人性。她很能利用人性。 我在讲一个人性的故事。其本身就跟什么性别什么cp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可以看到虚伪的正道人士,也会看到被zz操控的魔教教主;有恶劣的坏人,也有如于镜娘那般——她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卧底邪教,也可以为干一番大事业而急功近利出卖任何人。 人是很复杂的生物,有其多面性,不能被一棒子打死。 然后我在文案暗示了带有克苏鲁的概念,但文里好像只是一些若有若无的意思,甚至到最后克总也没出现,倒是有读者表示那个大魔王可能是阿撒托斯。 那么,到底牵扯了哪个克苏鲁神话中的神祗,我这里不会给予正确的答案。一方面,我认为克苏鲁神话的宗旨在于“神秘”,这也是我在写之前我哥们一再跟我强调的。神秘是所有克系故事的根本,也就是说但凡写一个克系故事,就不应该在故事中段设立一个神,结局一大帮子人打倒了他,充分展现了中国人民振臂一呼“古神外神宁有种乎”的气魄——那是不及格的。 所以干脆藏到底吧,让所有知道这件事受到模因污染的人(除了神经粗大的男主)都san值掉光死光。而男主因为受到了误导,虽然活了下来,但是写出来的东西则会传播变异的模因,污染更多的人。 那么以上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我没有写神的本貌的原因是,我认为其实克系神话里的所有的神,还是人类。 尤其是克苏鲁。克苏鲁的人性其实是很丰富的。他邪恶,懂得操控人心,有自己的国度、文明、子民。这是个人性旺盛的王者,即便他代表邪恶,长得很难看,还会脑控,但他终究反映了人性的恶,他其实就是一个丑陋的人。 那联系克系小说作者霍华德的写作背景不难发现,其实他写的也确实就是人。当时美国工业搞出很多污染,很多底层人民因为污染而患上各种疾病。你不难看出克系书里的很多变异者身上带有各种疾病的影子,他本身写克系小说的目的,也是为了抨击,不是为了单纯恐怖的。 所以我说了,我写的不仅仅是一个网文。只是发在了网文平台上而已。 能看懂的人,看到最后会觉得很棒。不能看懂的人会觉得:连网文都不如。 因此,我也说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然后本故事还剩几个番外就结束了。第一个故事是沈兰霜传,第二个故事是一些老设定老人物的交代。然后就彻底结束了。 鉴于大家也知道编辑对我很不屑,这篇文没有给任何资源,几乎没上过任何推荐榜单,导致收益惨淡。我得斟酌一下是否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开新坑,新坑定为gb言情,女攻男受,腹黑公主x肌肉武夫,两人一路上破案案的神奇故事。还是同一个世界观。腹黑公主设定为酉常情的转世,到时候番外二会提一嘴。 如果说三个月内我的订阅总量能满50000(现在才3000),均订能满500,也就是说有五百个人买v,那到10月底左右,我会开坑写。否则的话,就不仅仅是我觉得心灰意冷,而是第一本书订阅都惨淡,第二本就更不会有资源了。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封笔学习去。写文太累,我不想继续在这个领域浪费时间影响我的主要生活。 你们的订阅关乎我下一本能否有资源。我下一本的资源,关乎我是否开新坑。 最后,谢谢所有支持我至今的大佬们! 序幕、江南 点点细茫,丝丝飘零;盈盈碧草,涟涟清漪。 ——又到一年梅雨季。 她抽了抽鼻子,空气里除了水汽、还是水汽。 都说南方人是水做的,只因一年到头尽下雨,过了五月十五,雨水更是厉害。作为一个从小在北方长大的人,她很是讨厌这里湿哒哒的天气。 这时辰,下的是小雨。 “小雨茫点子,笃煞老头子”,大抵便是如此的。一把伞遮了许久,细密的小雨还是扑了满脸,伞确实一点都没用。 所以她最后把伞收起来,只牵着那匹白马,顺着一条泥泞的小路,进了这条湖边的小渔村。 渔村不起眼,所以名字也不起眼:“王家村”——这世上有无数个王家村,也有无数个王家祠堂,哪怕每个王家祠堂里供奉的祖宗不一定是同一个,两个姓王的相遇了,也要互道一声“本家”。这一村的祠堂里,供奉的先祖名为王连秋。但她经过祠堂时,甚至没有多看一眼。 路边的茶棚里坐着几个村民,他们注意到了这个进村的女人。 梅雨并不会阻挡村人的营生,男人们的渔船停泊不远处,今天的早市又赚了好一笔,现在他们终于有所闲暇,能坐下闲扯淡了。 “哟,‘女先生’回来了。”便有人盯着她,笑嘻嘻地呸出两片瓜子皮。 她姓宋,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才来到王家村定居。刚来时开过半年私塾,村里人就调侃叫她“女先生”。至于私塾为什么没开下去,是因为没有人送孩子来上学,租下的学堂到了时限付不出租子,唯有关门大吉。 “女先生”宋氏在这村里几乎没有朋友。半张冰冷怪异的铁面具之下,一副面孔同样又臭又硬,仅露出面具的那只左眼总是咄咄瞪视着周遭,好似满腹的不顺心、见谁都不顺眼,一股子生人勿近的气息。村人鲜少与她攀谈,她性格乖僻,好像也不屑与人交往。只有偶尔去鱼塘钓鱼时,村西口的招娣会跑去与她聊天。 “先生,学堂什么时候再开呀?”她会这样问。 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子只在学堂念过三天书,她父母就不准她来了。就像这村里其他十几个男孩:他们在三四岁时就已学会在渔船上蹦跳,十岁就能随父亲出航,十三岁已能独当一面,帮全家赚取生计。 王招娣底下还有两个弟弟,老大嘛,又是女孩子,更要先帮衬家里。 所以她不打算回答王招娣的这个问题,因为就算学堂开了,王招娣的父母……还有村里其他孩子的父母,也是不会准许孩子们念书的。 王招娣知道“女先生”每年都要出一趟远门,去的是蜀中,要找一个人。 一开始她会问:“四川风景好吗?” 后来会问:“老师,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她一律摇头,总不愿多谈。 “她今年,回来得早。” 现在,有人提点了一句,他们避开与她的对视,待她走远了才窃窃私语一片。他们对她每年离村又回村的举动早已见怪不怪,只是他们好奇:这一回,她怎么只用了三个月,就从四川回苏州来了呢? 然后有人一拍头:“哎不好,那件事……谁去与她说?” 于是众人便沉默了,那一叠瓜子都好似失了滋味。很显然,关于“那件事”,谁也不想亲自与她说。 男人们悻悻,随之换了个话题。 “听说北越最近有什么动静……” “三年了……北越灭居罗各国,到现在已经有三年了,北越没了北方的这个大患,等了这么长时间,也该打到我们祁国这儿了……” “呸呸呸,什么都行,就是别打仗!” “国与国之间打不打仗,又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能决定的咯!” “都怪北越的那个女人,说是她凭一己之力扫平北越以北的,北方人把她吹得神乎其神,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不管真的假的,最后还不是被砍头了。” “她为什么被砍头?” “说是以下犯上,剁了上级的脑袋!” “那女的也真是好大一胆子……”村东的王甲嘬了嘬牙花,“那女的叫啥来着?我记得,她好像姓叶还是夜……夜什么来着?” 男人们远远又看她一眼——不知怎么的,那女人站在那个塘子前,站了好一阵,直盯着粼粼的水色发呆。她的手里还拎着一些从四川带回的特产,王招娣上回临别前央她带些回来,她便带了。 …… “先生,我爹娘……开始逼我嫁人了。”她说。 “哦。”她甩了一下鱼竿。 “可我不喜欢那个人。”王招娣继续道。 “那就拒绝。” 王招娣嘟起嘴:“我爹娘那么固执,先生你也是知道的……” “那就跑吧,”她道,“离开这村子,跑到哪里都可以。” 王招娣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先生,我不是你,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本事,我当然是想跑哪里跑哪里,可惜……” “……” 但这女孩子立刻活泼过来:“不过没关系,我反正也想到退路了。你看那边,新建了一个念慈堂。” 她顺着王招娣所指的方向看去,离村不远的所在,果真起了一座新房子。 “尼姑庵?你要当尼姑?” “怎么会,”王招娣解释道,“是一帮不愿嫁到婆家委曲一辈子的姐妹盖起的住所。她们与我说,只要是不愿嫁人的,就入念慈堂,自有姐妹们照应。我若实在过不了啦,就去她们那里。” 王招娣顿了顿,红了脸。 “先生,其实我不讨厌嫁人的。”她道。 “嗯。” “只是没有遇上喜欢的而已,若遇上了……你会因刚才那番话取笑我吗?” “你刚才说过什么来着?” “噗……哈哈哈哈……” …… 她敲开了王招娣家的门。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户人家与村里其他人一样都不太欢迎她。 门好像难开得很,屋里有动静,但是一会往东,一会往西,就是不到门前来。直到有个声音从后面叫她一声:“喂!” 她回头,看到了王招娣的弟弟。 “你还来干嘛?” 男孩子怒视向她,浑身脏兮兮、湿漉漉,一手抱着只鱼篓。这时,门也应声而开了。 起先,出来的是王招娣的母亲。她只探了个头出来,王招娣的弟弟连忙跑到母亲身边,替母亲护住那道窄窄的门缝。 那女人头发蓬乱,焦黄色的脸孔毫无生气,当见到门外之人时,她一愣,随即疲惫地点点头:“宋先生……你……来找招娣啊?” 她表示沉默。眼见招娣的母亲双唇蠕动了一阵,再也忍不住:“招娣她……她去了……” 忽然一瞬间,那张焦黄色的脸孔生动了起来,红润了起来——却是为人间最大的悲痛,从抽噎,到大哭,尽从双眼奔涌而出…… “……就在一个月前……招娣啊,招娣死得好冤……” 然而,她还是惯常冷着那张脸:“她怎么死的。” ——这态度,仿若在敲开门之前,她就已知晓这件事了。 “不知道……不知道!”王招娣的母亲哭道,“镇上当差的都来了,就说她不小心,自己滑里水里去,我不信,我才不信……” 屋里又冲出一个男人,是招娣的父亲。那男人气势汹汹,直冲门外骂道:“都怪你啊!一个女人开什么私塾,让招娣样样学你的腔调!她看你钓鱼,自己也去,所以才会掉进水塘里!这都怪你啊!你当什么老师啊!尽把孩子教坏了……你滚!你这扫把星!” 招娣的弟弟也指着她,学父亲的样子骂:“都怪你!姐姐死了!你是扫把星!快滚出村子!” …… “先生,我真的不愿意随便找个人嫁了…… “……” “你这么有本事,你带我离开这村子,阿好?” “我……不能。” “为什么?” …… 她发现自己在发抖,不是因天上降下的冷雨。 三年前,西北荒漠,乱尸横陈…… 那时,也如现下这般,是无法抑制的满腔激愤、与无可奈何。 王家人的谩骂骤然停止了。因为他们惊恐地发现,眼前这个女人面具之外完好的半张脸正抽搐着、用力地扯出了一个狰狞万分的笑容。 “疯子!” 啐一声,王家人躲回屋内,黑漆漆的大门合上,留她一人站在雨中,“笑着”扭头,重看向那塘子。 …… “我没本事带你离开。” “怎么会呢……” “一个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穷光蛋,算不上有本事。” “可是,他们说你有些神通。” “狗屁神通……” “他们说……你能看到鬼,这是真的吗?” “……算吧。” “那鬼都长什么样?” “死时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 真的,塘边一抹幽魂萦绕不散——从进村伊始,她便注意到了。 “啊……”幽魂张开口,好像欲说什么。但她说不了话了,王招娣失去了她生前清脆的嗓音,那大张的口中黑洞洞,一如那些溺水的尸体,七窍塞满淤臭的河泥。 所以她只能抬起手,指向了一个熟悉的方向。 ——念慈堂。 第一章、怀音 北越,延康十五年,二月初九,燕京。 三更时分,管事太监冒雪直闯东宫——今夜,皇上也依旧翻了皇后叶氏的牌子。 “皇上……”李公公跪于门外,“兵部有要事启奏,事关庚子长炮还有一干机密……” 门内灯火憧憧,一个人影晃了晃。 “说下去,炮如何了?”声音低沉慵懒,稍带些许因长期缺觉而导致的暴躁。 “……相关图纸,被窃……”老太监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道。 屋内一阵沉默,有点不安的意味。等待圣谕总是最难捱的,李公公想,作为近侍,他该提醒皇上了。毕竟一国机密,十万火急,等,是再也等不起了。 然而他刚张了张口,那门里便传来新的动静。 “朕知道了,起来吧。”皇帝这样说。 李公公稍稍松了口气:“是……” 话音甫落,东宫飞袖阁的大门从内霍然洞开,迎面扑来一股暖风,与外头的寒气相撞,激得李公公的老眼半眯,唯对屋内略略瞥过:桌上两沓折子才被审阅到一半,皇后叶氏正襟危坐,正在为皇帝磨墨。 时年三十六岁的北越皇帝,身裹貂裘抱臂而立。 “人呢?” “回皇上的话,吴大人他,正跪在南门口。” “朕不是说他,”他道,“南祁细作是如何混入京城的?六部竟全无动静!就指了一个小小的军造司来负荆请罪,趁着这功夫,图纸早已过了江,晚了!” “皇上!”李公公,又跪下了。 见此,皇帝缓缓吐出一口气,温热的气流化作白烟,在寒风里一闪,便消散了。 “老李,传令鸣鼓。” 北越规矩,寅时鸣鼓,百官上朝,燕京开市。 李公公不解:“皇上,现在才三更……” 他冷笑道:“那他们最好祈求上天保佑,丢的只有一张图,而非我燕京乃至北越所有排布!” “是!” 李公公一惊,刚欲起身,皇帝拦住他:“老吴就让他跪着,此事该罚。” “是。” “不过罪不至死。” 老太监有些惊讶,不过好像又没什么好惊讶的。 皇帝道:“庚子长炮尚有缺陷,偷便偷了,朕不会放在眼里。老吴是个书呆子,他的本事朕知道,叫他和他手下一班人多琢磨琢磨,造些新的出来。犯不上以死谢罪。” “奴才,明白了……” “至于其他人,查。” 轻飘飘一句,意味整个北越又将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李公公喏了声,好似负担了什么重物,本就弓着的腰弯得更低了。 他们又沉默了一阵,皇帝任由宫门大开,冷冽的寒风将屋内最后一点暖气吹散。桌上的烛火跳了跳,光芒式微。明与暗、暖与寒,逐渐失去该有的界限,逐渐混做一团,不分彼此。 于是,皇后搁下手中的墨条,又点两盏油灯,并将那炉子升得旺一些。 “南祁啊……”北越第三任皇帝卫弘灵感叹了一声,他好像想到了什么人,那是一个不好提及的人,一个“已死”、且“死”过二次的人——此时正身处南祁。 距上次西北一别,一晃又有四年过去了。 皇帝回过头,恰与皇后相视,两人心中各自了然。他所记起之人,当然亦正是她所想。 他不禁微微扬起唇角。 “皇后,备信。” “喏。” “传与城西街角,小楼东门;转寄往:江南,苏州。” …… 南祁,苏州远郊。 夜半时分,有数条黑影穿行山林间,不时刀刃相接叮当作响,似有一番厮杀。 “小子站住!” 一声喝吼,鸟雀惊起一片,闯入夜空扑腾个不停。 附近有零星散居的农户,闻得声响赶紧关窗熄灯。 其实这也无可厚非。南祁江湖门派众多,隔三差五就有江湖人士聚众仇杀,平头百姓早已见怪不怪,为求自保尽量都避免惹祸上身。 在这样的夜晚,饶是谁叫破喉咙,都是不会有人来救的。 “啊!” 他终于被截住了,以头扑地的姿势,被初春的残雪糊了一脸。他想,他的脚踝应该折了。 树丛后转出来两个人,手中绕转,收起地上一道绊马索。 “早知你会走此道,吾等已久候多时,”其中一个抓起他的发结,目光却锁向他怀中的盒子,“玉辰山庄楚家的小子,你躲了六天,料想不到吾等早已埋伏在此!可算逮到你……” “休想!”他反抱紧怀中盒子,一手倏然出剑,“休想!” 可惜剑偏半寸,贴着对方的头皮,后者险险闪过。 “还能出手?!杀……嗯?” 杀意忽被打断。 就在这山径荒道上,好似有马蹄作响,被夜风一阵一阵地送来。 “嗒嗒、嗒嗒……” 众人屏住呼吸,那马蹄声便越发清晰了。 “嗒嗒、嗒嗒……” 不紧不慢、悠闲自在,骑马的人骑得漫不经心。若是寻常日子,乡间小道上出现这样的人并不奇怪:文人墨客最爱江南的湖边小道,他们会一边淋雨一边放缓脚步,再赞一曲淡烟疏雨。 但那是在白天。 现在,是三更。 “什么人!” 六人中,第一个沉不住气的先开了口。 马蹄声戛然而止。 柳怀音趴在地上,眼睛一眨都不眨,可他后来都想不起来那女人是怎么出现的:一袭黑衣,一条黑影,黑夜中悄然而至—— “叫我么?”她说,手提一盏半熄的灯笼,出现在他们身后。 男人们吓了一跳,回过头去。 没人看清她是从哪个方向、怎么出现的,她的步伐悄无声息。六条大汉为之缩了半步,然而在发现这是个女人时,他们笑了。 这是个女人。应是个女人。 虽然声音浑厚低沉,但音色里分明还是带了些许柔软的。 “女人……”他们道。 好像“女人”这个词眼就是个多么不值一提的玩意儿,轻贱得像草芥,男人们一抬手就能跟拍蚊子似的拍死。有人的刀换了个方向,眼神也跟着变得轻佻。但他们没忘记职责,视线仍粘着柳怀音。 “姑娘,三更半夜到处闲逛,可不好啊。”为首的不怀好意,向她靠近了一点。 “可你们不就出来闲逛着么?”她呛了一句。 “那是因为我们有事做!” “大哥,别跟她废话了!”其中一人插嘴提醒道,“姑娘,今夜撞见我们算你倒霉,你走不脱了!”说罢刀就是一晃,向她迎面劈去,未料才跨前一步,便一头栽倒。 他死了。 转瞬间气氛陡变,在场之人纷纷大惊失色——那女人看似一招未出——江湖传言,唯一人能有此本事! “戴着半张铁面的黑衣女人……你就是传言中的五毒邪煞!”一人大叫。 女人背起一只手:“那谁啊?” “杀!” 耳畔一片喊打喊杀。柳怀音仿若未闻,挣扎着将自己往远处挪。他无暇顾及那些江湖人士之间无谓的仇杀,只想赶紧回玉辰山庄报信,还有,盒子里的东西…… 刚起支起身,胸口一紧,“噗”地呕出一股黑血便又趴了回去。 前晚的内伤终是发作了,他想。手脚逐渐不听使唤,但能撑这么久也算运气斐然,如果能熬过今晚……熬过再说吧。 不知什么时候,林子里又静了。 没有男人们的吵嚷,只有一点幽昏的烛火,始终未熄,飘飘忽忽地愈来愈近。 他不敢动,这一刻,他的脑子里蹦出许多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惊悚恐怖的气氛裹挟冷寂的夜风,黑乎乎、沉甸甸,大山似地压向了他…… “无常大人等等!”情急之下,他率先投降了,“……我暂时不能死在此处,我……我尚有要事……咳咳……待我将事办完,定跟你去阴曹地府……” “欲办何事?” 他因对方的盘问而有所警觉:“这……人间的事,就与鬼神……无关了吧?” 片刻后。 “我不是无常鬼。” 火光游移,她转到他面前来,灯笼往他脸旁一搁:“我只是个过路的。” 遂坐到一旁,缓缓说道:“七日前,息恨江南岸来了一艘从北越驶来的船,当晚就闹出一场骚动。有人叫我去查。” “哦……是吗……”柳怀音心虚地搂紧怀里的盒子。 “我从南往北走,你则从北往南来。一路上,你有听到什么消息吗?” “没……没有……” “哦,那算了,”她站起身,似要离开,忽地驻足,“对了,我刚听他们说,你是玉辰山庄的人?” “是……又如何?”他努力握向腰间的剑。 “我早上经过一座山,看到有个山头着了。前去救火的本地人跟我说,那座山叫做玉辰山,山上有个庄子,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你说什么?!”他因这个消息猛地弹起身,再重重跌回去,“……啊咳咳……” “小伙子,你伤得很重啊。”她审视道。 他一把攥住她的衣角:“告……告诉我……那庄子里……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没近前去看,”她打量起他,“你……” “可否,可否带我……去看看……” “……” “二十两,我给你二十……”他抖抖索索翻兜掏了两圈,顿了顿,随即改口,“……给你十两!” “行。” 对方一把夺过银两,干脆利落地将他打横抱起,力道之大,差点让他的鼻子撞上她的半张铁面具。 “小子叫什么?” “姓柳,名怀音……”他扭捏了两下,不禁小声提点,“请问……可否换个姿势……” “吾,宋飞鹞。” “……” 第二章、飞鹞 名为宋飞鹞的女人,头脑似乎有点问题。 柳怀音发现这一点时,人已在她的马背上了。他浑身无力,往前趴着的姿势,宋飞鹞正对着他的屁股。这姿势很糟糕,但现在无暇顾及这些。马骑得不怎么快,他浑浑噩噩地被她的马带着跑,神思时不时地飘远,再因她的歌时不时地被拉回来。 以前师兄们总说,姑娘们的歌声是“清脆的”、“悦耳的”,唯背后这位大姐,哼着不知哪里的民谣,调子荒腔走板,口音也古里古怪。什么什么月勾勾什么花枝头,郎与妹相会什么什么楼……听得他一阵燥过一阵,由不得他昏睡过去。 她哼了一路,直至戛然而止。 “到了。”她一拉缰绳,他顺势滚下去。 拂晓刚至,照得戚戚惨景,眼前果真是一片残垣断壁,火燎过焦糊味过了一天还没消。 她近前往空地上扫了两眼,那里整整齐齐码了两排尸体,应是山下的村民从废墟里起出来的。 “你门派除你外还有几个人?”她盯着那些尸体问。并不打算顾忌他的心情。 “二十四……”他低声回答。 “加上仆役?” “二十四!”他拔高嗓门,眼眶红了一圈。 “这里二十四具尸体,齐了,”她道,“找地方埋了吧。” “等……等等!”他喊住她,“再……等等……” 这是个合理地要求。 “也是,”她点点头,背对尸体,让出视线,“你再认一认。” 正欲向前,风一吹,又送来一阵焦糊味。他往前爬了一丈,看到一具焦尸旁落了一个牌,牌上刻字依稀可辨。是“玉辰”二字。 他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了。 “啊……唉……” 良久,他挣扎起身,面对焦土跪直,以随身佩剑勉强支撑,平生第一次,宣泄如此刻骨的恨意! “我要报仇!”他说。 宋飞鹞扭头看他:“那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不知道……” “那你报个屁。” 他低低道:“前辈,明人不说暗话,你就不要装了……” “哦?” “听你口音,不是南方人士。” 她扬起下巴:“我是北方人,如何?” “所以……你也是为了这个匣子来的,对吗?” 他将怀里的木匣送了送。匣子雕刻并不精致,甚至可说没有多余的花纹,规规整整一个方匣,周身密封无缝,只留有一个锁眼。从始至终,这木匣都随他左右,从不敢离身。哪怕伤重,也要拖着它。 “没错,我是为这个,”她承认道,“如果我要抢,你拦不住。” “那你为什么不抢?” “我不喜欢趁人之危。” “哈……咳咳……”他苦笑道,“前辈,我没什么好给你的了,我有一个提议……” “说。” “我给你这匣子,你替我报仇,如何?” “你开玩笑吗?”对方抱起胳膊,“你护着这玩意儿这么久,现在说给我就给我?” “我只是被嘱托,必将将此物带回门派,谁晓得这东西会带来这么大的祸端!”他突然将那盒子狠狠摔出,半晌,颓然瘫倒,“我现在,无家可归了……” “……” 盒子在地上滚了两圈,落到她脚旁。真是个结实的盒子,这么用力摔也没摔出一条缝。她抬起眼皮看看他,再看看那盒子。 “小子,今年几岁?” “十六……” 十六岁,毕竟只是个小少年。 她蹲下身:“想当初,我也是这个年纪……” 但她没有说下去,只是默默将那盒子捡了起来。 “钥匙呢?”她问。 “没有……”他道。 她从靴子里抽出一支小匕首,插进木盒翘了翘:“所以,你从没打开过?” “是……” “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也敢往家带。” “咔嗒”一声,再精妙的机关也吃不住锐器翻搅,盒子应声而开。 毫不意外,里面没有什么特别的神兵利器,只有区区几本书。 “里面……是什么?”柳怀音问。 “书,”她打开一本翻了翻,丢下,再翻下一本,“很厚。” “是什么绝世武功的秘籍吗?” 她沉默不语,看了好一阵,书本丢回匣子里,再好好盖上,仿若假装未曾打开过。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她问。 他一脸死灰,避开话头:“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这一回,换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中。 “十一年前,北越尚与居罗各国交好,两方互通往来。为示诚意,北越遣使节前往居罗的良余国,商讨互许利益,以共襄盛举。”她缓缓站起,补了句:“那位使节,姓胡……” 西北一行,去者三十二,归者十。 “胡大使死在那儿了。但他的随从,从良余盗回许多兵器图纸。其中,就包括这台炮的雏形。”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过往记忆闪现—— “那一年,岁次庚子。” …… “千总夜随心出使居罗,立有大功,着封赏……” “不是,我没有……真正的使节明明是……” “傻丫头,皇上说你是,你就是!” “……” “快谢恩!” “……” “快!” “谢……主隆恩……” …… 她抚向盒子,抑住心绪:“……此物故名:庚子长炮。” “你说那里面……只是一台炮的图纸?!”柳怀音大失所望。 作为一个自小习武的人,他是在刀光剑影下长大的。那种点个火就能炸开一大片的鬼东西,他一点也不了解,也一直觉得离自己远得很。 “庚子长炮,”宋飞鹞重重道,“射程远,威力大,隔江一炮能轰平镇江城。若能得其相助,别说一统武林,整个南祁都能给打下来!” “这……”柳怀音惊呆了,随即道,“天底下竟有这种……” “有,”她踱到他跟前来,“只是寻常人难能知晓罢了。就算在北越,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东西的。” “那么……你怎能知道,莫非……你不是寻常人?” “问我作甚,”她耸耸肩,“这东西谁交给你的,此话就该问谁。” “我……”他欲言又止。 她道:“私窃如此利器,无非包藏野心。百年前中原一场战事,北越崛起,前祁王室南逃,导致如今南北对立。一直以来,南方门派林立,群雄各自占山为王,皇权不值一提,可是南祁宁家从未被颠覆,只因一杆‘匡扶正宗’的旗。现在终于有一天,有人想要自己当皇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大声反驳:“不!不可能!” 她一挑眉,对他的反驳不屑一顾:“不可能?此炮造出,便会生灵涂炭。有人清楚这一点,还是将它偷了来,快马加鞭,不是送入南祁皇宫,竟是送到江湖门派中。即便初衷是为朝廷,到最后,还不是仅仅想要用之光大自家的门楣……” “我师伯,不是这种人!” “哦,原来将这盒子交予你的,是你师伯?” “是……”他底气不足,“他常年在北方经商,七日前,师兄差我……前去接风洗尘……” “那他人呢?” “七日前,死了。” 闻言,她摇了摇头,解下腰间一个酒葫芦,仰头灌下两口,才继续道:“那他死得枉然了。” “什么意思?” “因为此物不可能荼毒中原,即便盗来,也不过是废物一件。”柳怀音不解:“凭何……断言?!” 她解释道:“因为此炮有缺陷,每放一炮,间隔需半时辰。半时辰……明白什么意思吗?两兵交战,半时辰内一方静止不动,等着挨削!正因此,庚子长炮只造了一尊便弃用了,否则南方早已沦陷,哪儿等得到图纸过江呢?” 他长舒一口气:“如此说来,这真的只是一件废物……” “但是!”她接过话头,“既得此纸,以此作为雏形,若倾举国之力,齐集工匠,耗费国库,要攻克缺陷,并非不可能。” “……”他仰面盯向她。 “不过!”她又转折道,“那是在北越,这里是南祁。我已说过,南祁门派林立,各自都藏有野心。看呗,图纸刚过江,便要死要活地抢来抢去。就凭各自都是一家独大的心思,哪怕有门派身负家财万金,这炮也不可能造得起来。” 将剩余的酒一气灌下,她晃悠悠地在那两排尸体前来回踱了几步:“乱吧,为了抢夺此物,南祁还会闹出多少争端,尽在北越预料之中。你信么?北越皇帝根本不在乎所丢的图纸,他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哎?你干什么?” 她一转身,避过柳怀音突然出手——不知不觉,他竟爬到她身旁,奋力抓向那木匣! “毁了它!不能让这祸害继续留在南祁!”他咬牙切齿,果然是个正气凌然的小少年。 宋飞鹞点点头,了然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报仇啦?” 一句提醒,令他的手滞在半空。 “你仇家只是杀了人,东西没抢到,只要留着此物,自有人再来,”她蹲在他身边,神经兮兮地向他耳边咧咧,“那就来一个做掉一个,来一个做掉一个……” 她拍拍肩膀柳怀音的肩,规劝道:“小伙子,考虑清楚,要不要报仇?” “……要!”手放下,终究是门派的仇恨占据上风。 “欧!那就先看大夫去啰!”她又是将他打横抱起,“你现在这样,一滩烂泥,报个屁仇!走嘞——” 接着低声喃喃,还是那首歌,跟习惯似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风……” 柳怀音终于忍不住抗议道:“……前辈……你能不能换首歌唱……好难听……” 这话乍听耳熟。她一愣。 …… “老梁,你唱什么鬼玩意,难听死了!” “哈,夜千总是女娃儿,听不得大老爷们的粗鄙词眼!” “这个么,也不是……” “这是俺老家的歌,不爱听就把耳朵堵着!月勾勾上那个花枝头……” …… 回忆与当下交织,她扬起嗓子:“郎与妹相约红门楼!妹等家乡守三载……” “前辈,别再唱啦,像个十三点……” 然而头皮上霎时挨了一巴掌:“滚!不许叫我前辈!老子没那么老!” 接着,便又唱:“就等哥哥我呀今晚展雄风!展雄风——!” “……” 第三章、求医 玉辰山脚的村子里,曾住着个四十多岁的疯子。 柳怀音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跟着师兄们出外收租子会看到他,有时候嘻嘻呵呵坐在田间丢泥巴;但有时候,他是顶正常的一个人,在一群小孩子的簇拥下一本正经教算术、讲史书。 柳怀音那时还是个小屁孩,有时候也会站在那边听他讲,说中原自明朝以后,后金入关屠杀汉人,宁家先祖奋起反抗,把后金人赶跑啦,重新恢复汉室啦,于是先祁便这么建立啦。 这些事三岁小孩都知道。不过民间的传闻与史书不同,中间多了个神仙,说是神仙从天而降把后金人杀光了,宁家才当上先祁的皇帝——总之明朝与祁国之间的史料本就空白了数年,这里头怎么编都成。但那疯子很认真,若有人质疑,他就要争执一番,接着好不容易正常一会的样子又变得疯疯癫癫。 “龙火帮打来啦!不要杀我爹,不要杀我娘!”他会这么呼号一嗓子,跑进田埂里,谁也逮不着。 他们后来告诉他,疯子都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能当账房先生,算钱一文不差;迷糊时能把人的脑袋当西瓜切下来,事后也不会记得。 他提心吊胆,就怕宋飞鹞也是这样的,路上突然发起疯会把他从马上掀下去……幸好并没有。 马下了山,走了好长的路,也不知是拐进了哪个村哪条巷,耳畔从林间鸟语逐渐转为鼎沸人声,再到人声又静了。 这应是一座院落,闻一闻,满鼻子苦药香味。 她把他抱下马,临门一脚踹,高呼:“弦安,救命了。” “一年不见,回来就喊救命,”门里的人叹了声,抬起眼皮仔细看来,“我以为要救命的是你。” 果真是个面目清俊的男子,一手捧书,一手执银针,正坐在书桌前,颇有名医的风范。她路上讲过,这大夫是她义兄,姓刘。 女人操着一口北地方言粗声应道:“忒爷爷好得很!你不用操心!” 随后扫落桌上杂物,便把柳怀音丢到桌上躺好了。 “……我说的不是你的身体,”刘大夫并不生气,只是慢悠悠地收起银针,摇摇头,“我的意思:心病还需心药医。” 柳怀音可听明白了,满腹的疑当即脱口而出:“大姐,你脑袋真的有问题?!” “滚,我没病!”她理直气壮道。 柳怀音想,玉辰山下的那疯子,也常常是这么说的。 弦安暂不跟她计较,面对桌上的大活人,清了清嗓子:“大清早的,你这是又捡了什么回来?” “要你看啊,”她指向他,“脚折了,还有内伤。其他我看不出。” 接着自顾自往屋里走,边走边举着酒葫芦问:“酒有没有?” “后院冻了一冬天的桂花酿,你吃吗?” “吃。” 刘大夫回转头,终于有空跟柳怀音打招呼:“你好。” “你好。”柳怀音有点紧张。 “跟她怎么认识的啊?”他解开他衣服,按压了几个位置,关心似的问道。 柳怀音老实答道:“呃咳咳……就……晚上……不知怎么回事她就出现了,救了我。” “哦——”他拖起长调,“那她有杀人?” “呃……有……” “飞鹞!” 话音陡然严厉,这大夫换了另一副面孔 宋飞鹞的脑袋从后院门外探入:“干嘛?” “你又动手!”他指责道。 她底气不足,脑袋缩了回去:“你管我,看你的病……” 那大夫,蹙着眉头,欲言又止,只得板着脸继续为他诊治。 “脚踝有一点骨折。” “肋骨有几根骨折。” “肺与胃受到一点重创。” “小朋友,死不了。” 说罢退到一旁,准备一些器具。 柳怀音赶紧道:“在你口中……全都是一点点的小问题,那么请问若要痊愈,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月。” “什么?需要一个月?!”他不满。 大夫瞥了他一眼:“一个月,只是最好的估计。” “这不行……一个月,什么线索都没了!我还能上哪里找到杀我师兄弟的凶手?!” “那你可找其他亲朋替你寻找线索。” 恰在此时,宋飞鹞取酒复返,坐到旁边插了一句嘴:“他门派上下全死了,就剩他一个。” “哦,”大夫了然,“所以你是急着报仇?” “是!灭门之仇,不共戴天!”柳怀音一指宋飞鹞,“她答应帮我的!” “对啊!”她猛一拍大腿附和,“我支持报仇!” “我不支持!” 刘大夫瞪圆双眼,怒视向她:“瞎胡闹!你答应过我,来到南祁就安分守己隐姓埋名,再不理江湖之事!” “你说错了,是江湖之事找上我!要怪怪别人!” 柳怀音听他们吵架,作为一个外人,他不便多嘴。可此刻不是吵架的时机,他也不想听他们吵。 所以他不得不提醒:“……大夫,先诊治我再说?” 刘大夫被他打断,又叹一声:“小朋友,冤冤相报何时了,其实报仇并不能解千恨……” 话语意有所指,不是只说给他听的。 柳怀音不愿意听,撇过头去:“那要等我报了再说!” “……” “等我报完仇,再体会恨意是否能解。” “固执,”他不悦,“一个两个都固执!” 但趁着说话功夫,他还是调出了一碗汤剂,先令柳怀音服下,再从从柜中取出一个布包,在他眼前解开—— “刘大夫,你……要干嘛?” 柳怀音吓得弹起身,里面是大大小小各类刀具,这场面之大,他只在庖丁解牛时见过! 刘大夫漠然:“给你开个胸,满足你的要求,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你的内伤。” “开胸……什么意思?” 宋飞鹞在旁,不咸不淡地给他比划了两下:“就是把你的胸呢切开来治治,再缝回去。放心,他手脚很快,一点都不疼。” “什么?我不要!针灸敷药不行吗?!” 大夫露出了和善的微笑:“针灸敷药终究治标不治本。来,躺下……” 他当即翻身下桌:原来这两个人脑袋没有一个正常的!都是神经病! “我不要在这里了,我去别处看大夫!哎哟!”未走一步,他便又趴下了。跟着眼前一片模糊,神志跟着混沌起来,此时才想起,方才所饮汤剂恐怕有问题,但已经晚了! 他听得宋飞鹞好似蹲到他跟前又在瞎咧咧:“你这样子,自己出得了这个门,我跟你姓。” 又听刘大夫调侃:“飞鹞啊,你已经换过四个姓名了。” “无事,不差再多一个,”她的声音愈来愈远,“柳姓不错……” 他昏了过去。 …… 静。 无边无际的静。 其后是寒,寒如秋水照月。 月…… 他迷蒙中一侧身,痛得龇牙咧嘴,看清地上铺了一层惨惨的白。 ——那是月华,月至中天。 她背对屋子坐在门外,半似闲暇半似等人。今晚好大的一轮圆月,亮得熟眼。 “山关北漠大荒,盘龙卧雪苍苍……” 他听得她低吟,带着调子的,是首天净沙。 “……万夫夜吼沙场。掀波逐浪……战角急催欲狂……” 忽地调转,声高了,调急了—— “君不见,万里枯野浑一色,阴风乱雪泣如歌!生前功名不予我,我辈无悔无哀戚。长誓志守汉家关,笑谈江湖豪杰义……” 她顿了顿,音调又低下去。 “……自古王侯轻芥草!芥草凭何不英雄?”猛一伸手,便向面前一棵大树高呼:“干!” 猝不及防一声吼,“扑通扑通”,震下树上几个人。 柳怀音把身体缩进被子里,大气不敢出,静听屋外动静。 一条黑影道:“你……是何时发现我们埋伏在此……” “从你们在两条街外讨论明晚吃什么开始。” 话毕闻水声——水应不是水,而是酒——柳怀音听着想着,眼前好像能浮现出一幅画面:沾染了月色的酒水自杯中倾倒,晶莹地划出一条线,直至落入黑昏的泥土,被吞没、被掩盖……真是可惜。 窗纸上映出一个黑影,有人逼近。 “女人,既然与你无关,便让开!” 她堵在门口,自是淡然:“你们在找人,还是在找此物?” 拍拍桌上一个盒子——显然就是那个盒子。 于是,锵锵出鞘声,来人亮出兵器,带起一片月光。 “交出此物!”他令道。 “凭什么,”她拿腔拿调,口气像个告老还乡的老官僚,“你得告诉我理由,我满意了,这东西给你。” “放屁!” 为首的冲上前,不出所料,他立刻便倒下了。不过这一回,柳怀音清楚听到了机簧声:咯嘣清脆,“咻”一声,破风而过。 是她袖中一支轻弩,冷不防,抬手就是一箭!饶你武功再高,这么近的距离,连声都没吭,脑袋应被射穿了吧。 柳怀音忍不住拿手捂住眼睛。 果然,对方怒骂了起来:“出手阴毒!你是什么人?!” “我就是那个……”她思索一阵,一听就知在胡诌,“五毒邪煞!” 对方驳斥:“胡说八道,五毒邪煞身在江西!而且今早收到消息,他已经死了!” “哎呀,那可真不凑巧,没把你们蒙住。” “这女的有病!”他们终于发现了这点。但立刻作了个错误的决定。 “杀!”他们道。 这一回,不展轻弩,而是轻拍案,随之震起一股气浪! “呃!” 数人倒下,不知她又出了什么招式,只是这一回,唯一的活口不敢骂她“阴毒”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那人道。 柳怀音想,一定是她的招式震慑了对方,只是,那会是怎样的招式呢? “吾,宋飞鹞。”她还是那么言简意赅且词不达意。 “没……没听过……”那人老实道。 “没听过我,不要紧,”她显得通情达理,“我只想知道,你们和谳教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谳教的人,不知道你说什么……” “你说得很对,”她道,“那么换个问题:是谁派你来的?” “是……我们帮主……” 于是她就跟隔壁哪家的老头似的,长长地“嗯”了一声。“清河帮是个小帮派,昨日偶遇的三乔帮也是个小帮派。汝等在江湖上的地位比不过玉辰山庄,完全没有必要趟这趟浑水……嘶,”她好奇道,“除非你们帮主被人要挟……” 那人惊诧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清河帮的……” 她绕过话头,继续盘问:“你们帮主最近见过什么人?这你总知道吧?” “是有……一个未曾见过的,找他……” “知道那人是谁吗?” “说是自称吴全……” 柳怀音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字,但那女人好像听说过。她因这名字沉默了良久,她的沉默很不寻常,柳怀音又在幻想了:所以这个名字的主人,一定与她有一段纠葛。 不过她还是恢复了常态。 “下个问题:你们来这儿之前,告知过谁么?” “没……” “那么记住,下一回遇到这种事呢,要说‘告知过’,明白了么?” 一股黑墨扑向窗棂,地面月华的倒影中被溅上一道丑陋的影子。 那是血。 是她在门外手起刀落。说不定那脑袋还滴溜溜地转上两圈,两只眼睛死不瞑目瞪着,嘴巴还能一张一合…… 疯子杀人,确如菜场切西瓜! 所以当她踏入屋内,他揪住被角不由高呼:“大姐你清醒一点不要砍我!” “我砍你干嘛?”宋飞鹞莫名其妙地瞅他一眼,“你有毛病?” 遂拾起桌上的抹布,抹了抹手里沾血的西瓜刀。 “……” 第四章、殇谳 谳教。 谳字,判也。 先祁尚未南逃之前,最后一任皇帝悦宗宁肃,生前笃信此教,以致当时民不聊生,北越卫家才趁势崛起。其后中原南北对峙至今,谳教在北方绝迹,却在南方继续横行,直到十四年前,武林中一些好汉奋起抗击,谳教才算销声匿迹于江湖。 宋飞鹞方才,提到谳教。 他不明白宋飞鹞为什么会提及谳教,为免刺激她,他也不敢问。 谁知,宋飞鹞自己说开了。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谳教虽亡,但各据点仍在江湖暗暗行动。一年前,我有一个学生遭他们信众毒手,一年后……” 她点上灯,手中亮出一枚铁牌,交给他。 “帮你门派搬尸的老丈,捡到这样一件东西。” 十四年前谳教被灭时,柳怀音还只是个小屁孩,所以关于谳教的传说他大抵是从书上看来。这枚铁牌,正与书中所绘的图案相同。 “是谳教的铁煞令?”他认出。 “是。”宋飞鹞道。 他几乎弹起身:“可是,我们与谳教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 “江湖争斗,有几次是真有冤有仇的,”她不屑道,“人心啊,为的是利益,你们门派有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就来了。” “……”他重又跌回去。 “其实前晚,我本打算循村民所指方向追击凶手……” 柳怀音忙不迭插嘴:“追到了吗?!” “跑丢啦!”她道,“走到一半天晚了,本想找个地方休息,然后遇上你……” 她撇撇嘴:“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脑袋当西瓜砍的。” 柳怀音反应过来,先是吃了一惊,继而心虚:“我……我没这么想……” “是吗?”她坐到他床沿,“可是我还知道你是玉辰山庄的老幺,自小是被楚庄主收养的……不过三年前楚庄主及其夫人先后病世,他的儿子继任庄主之位——就是你师兄,楚江临。” “天呢!这些我都没和你说过!”他惊叹道。 她神秘兮兮地凑近他脸:“所以你信我能读人心?” “难道不是吗?”他呆呆地问,已完全因先入为主的想法而被她牵着鼻子走了。 “小伙子!很单纯啊!”她突然身子后仰,重重拍拍他肩膀,“这种江湖小道上附近转一圈问问就全知道啦,包括我们的行踪——你以为那些刺客是凭什么找到这里,哪儿还需要专门读什么心啊!” 柳怀音躺着的,所伤的肋骨就在肩膀附近,被她一拍疼得说不出话。 “呃……但是……” 她立刻道出他心中疑惑:“……因为你梦中大叫:‘大姐不要切我头!’” “哦,原来如此……” 他被绕晕了,一时半会没觉得她说得有问题。 宋飞鹞已转移了话头:“玉辰山下的村民答应将你师兄安葬,这几日在我家安心养伤。不要多想。” 他不禁意间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我……知道了!” 她便退开去,不太乐意多交谈的样子。 接下来的半个月,他都住在宋飞鹞的家里。他没在刘大夫的药庐,宋飞鹞的理由为:刘大夫恐受江湖之事牵连。这样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十五天,合计来了五波人,一一被她堵了回去。期间刘弦安有来上门复诊,见着院里的尸体差点拔腿走了,又被她拦下来。于是他即便皱着眉头,还是给柳怀音看了病。肋骨旁的线一拆,就表示柳怀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被开过一刀的所在只留下一个小口,以后会成为一道疤,这辈子都嵌在他的左胸上。 马上就要到清明了。许多人提前扫墓,山上一股香烛气。 他拄着拐站在凤凰山的墓地里,面对一座新砌起的坟。坟就造在师父师娘的坟旁,想那去年清明,同样的绵绵细雨,全庄上下前来扫墓,而今年一人前来,冷冷清清。那些前些日还说说笑笑的师兄们,现在都陪着师父师娘呢。 世事无常。 “是我……我太没用,如果我脚头再快些、再快些……及早赶回通知师兄们,或许……” 他抽抽噎噎地说着,竟就当着外人的面哭了。 宋飞鹞靠在不远,静静等他哭完。 “刘大夫果真神医,”他用力揩了下脸,“果真半个月就治好了我的伤……” 她道:“他叮嘱,你得修养半个月,不能舟车劳顿。”便转身欲离开。 “……大姐,我们什么时候去找谳教报仇!”他在她背后喊了一声。 于是他注意到,阴天里,松树下,这个黑衣的女子肩膀耸动,好似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铁了心要向他们报仇?”她好像在确认什么。 “你拿了盒子的……”他指向她怀里的东西,力图证明。 “但这盒子未必对我有用,”她道,还是没回头来,“换言之,我支持你报仇,可我从没答应过帮你。” 她往前疾走几步,好像真的不打算再管他了。柳怀音心里一急,慌慌张张从衣襟里掏出一锭银两,即便行动不便,也赶紧拄拐追上。 “大姐!”他几近哀求,将那银两塞进她手里。 她只得却步,当然,她明白其中意味。 那少年还忙着给她解释:“这是我今早从钱庄提的,我仅有的私房钱!一共二百两!另外一百两交付给了山下村民。只因这几日他们为我家操办丧事,多有操劳……你手里一百两,其中五十两,给刘大夫作诊金!还有五十两——算我雇你!” 宋飞鹞晃了晃手里的银锭:“小伙子,我可是越人,你连我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就把钱给我,我携款私逃事小,就不怕我害你?” “越人又如何,南祁多的是越人,北方连年逃过来那么多人,也不见有谁管了!”他急急道,“我初出江湖,武功低微,只认识你一个!你武功高强,又肯救下我,我就当你是个好人!”他就差跪下了,奈何夹了竹板的伤脚并不能下跪。他绞尽脑汁,又想了个理由:“而且,你也在找谳教,我们目标一致,顺路也能做个伴,这银子大不了算我雇你当保镖……”说着他又不甘心地撇过头去:“或者,就算你不肯帮我也便罢了,只是那盒子,希望你妥帖保管,不要让与他人,若可以的话……找个地方妥善安置。以免南祁又多惹上一场风波,百姓遭殃……” 她一愣,这样的说辞,确实难能可贵。 “大姐?”他还等着她的答复。一双眸子盯着她,眼仁眼白清晰分明。 “说得挺好听,啊,其实是因为现在孤身一人在这江湖中活不下去了是吧?”她一下子就戳穿了他的小心思。 “呃……” “想抱大腿,请直言。我是介意拖个累赘的,但看在你很有诚意的份上,就勉为其难……”但她将那银两收下,“不过!我找了一年都没找到谳教的总坛,这锭银子,烫手啊!” “大姐你答应了!” 她随即拍拍他的肩膀:“所以小伙子,反正不急于一时,先去办我的事。” “哦!” 她沉下脸:“往东去五里,那里有个渔村,叫王家村……” …… 王家村后有片野林子,其实就是个乱坟堆。 宋飞鹞要办的事,也是扫墓。清明嘛。 柳怀音有些惊讶,他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扫墓,一路行来只见一个个土包包,连个墓碑都看不到,更别提有人会来祭拜了。 “这个坟地里,埋的都是早夭的孩子,”她为他释疑,“早夭的孩子不入祖坟,不能装棺材,不可留碑铭,不得被祭拜,就随便埋在这里。” 他以前不怎么出庄,第一次听说外面还有这种规矩,忍不住为这样的风俗犯嘀咕。 宋飞鹞最后找到一棵树,树上歪歪扭扭刻了几个字:王招娣。 “我此番回来苏州,就是为了这,”她将路上买的一篮青团子摆上,“清明啊,赶上了。” 没有香烛,没有纸钱。作为一个外人,按风俗本是连祭拜都不可以的。她唯有放几个青团子聊表心意,反正王招娣的父母弟弟今年是打算忘记她,不会来看她的。她对着坟枯站,一动也不动。 柳怀音想到她为了王招娣找了谳教总坛一整年,联想到自己与师兄们的往昔时光,不禁也跟着悲情流露。 “这个姑娘生前,一定与你感情甚笃……”他感慨道。 “是吗?”宋飞鹞的沉默被打破了,她道,“其实,她活着时,也难得与我说上几句。” “啊?” “大概……我只是对一些事,无法忍耐罢了。” 那只仅露出的左眼眯起,满是厌恶的样子,视线改换,她看向远处——原来荒坟旁的小路,几个王家村的村民经过。 “那个疯婆子又来了……” “快走快走,当心她打你……” 他们这样说道。 但宋飞鹞似乎并不在意,只掸了掸身上的灰,便拽过柳怀音。 “走吧!”她道。 他们沿着那小路走去,又遇上几个村民,一律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每每他以为她会动粗——就跟之前对付那些江湖人那样,“咻”地来个一箭——可是什么都没发生。她的情绪波澜不惊,又好像……她宁愿被那些村民当成一个疯子。 他终于忍不住问:“大姐,我以为你会用内力震他们一下?” “何必呢?”宋飞鹞无甚所谓道,“他们不是恶人,对我的态度欠佳只因他们对我不了解,我没有必要对他们还以恶言。” 柳怀音顿时语塞:能出说出这番话的人,又好像是极正常的了。 他看像那几个村民,他们走过去好远了,还时不时回头来偷看、并且指指点点。柳怀音作为名门出身,懂礼貌、识大体,对乡野村夫背后说人坏话的行径很是不齿,不由就为宋飞鹞鸣不平。 “大姐,那至少,你不辩解一句吗?” “辩解了有用么?”宋飞鹞脚步不停,“况且我也不在乎。” 他提议道:“其实,只要你平时说话好声气一些,或许别人也不会觉得你不正常了。你明明清醒得很呢,不是吗?” 宋飞鹞的斜视着他,冷冷道:“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一个人与众不同是有毛病呢?” “呃……因为……” “一个人有没有毛病,正不正常,标准是谁来定的?” “圣人吧。” “圣人说我有毛病?” “没有吧,圣人又没见过你。” “所以我没毛病。” “嗯??”他又被她绕晕了。 “小伙子,你们所有人都活得太过理所当然,把流于表面的事物看作是这世间的真实,”她正色道,“正如所有人以为,日月星围绕大地而转,这世间是一片海,唯有一片名为中原的陆地,位于海中央。” 这便说得大了,柳怀音更听不懂了。 “难道不是这样的吗?”他问。从小到大,那些圣贤书和师兄们讲述的传说,都讲了那么一回事啊! “呵。”而她,对他的反应只此一声轻笑。 小路上,又有人来了。 这一回没有谩骂与讥讽,行来的三两个人都锁着眉,领头一男人哭得正伤心。 阴风送来一团尸臭,柳怀音屏住气,与那支队伍错身而过时,清清楚楚看到男人们抬了一扇破门板,门板上一张草席卷了什么东西,要往林子里去…… 他记得她说的,小孩子早夭,就会埋到那林子里。 柳怀音立刻收回目光,不忍看了。 “渔村近水,每年都有三四个孩子遭难,没有办法。”宋飞鹞与他道,“运气好的还能捞上来,运气不好的沉在湖里喂了鱼虾蟹,死无全尸……” 柳怀音立刻想起每年师傅都差师兄买回好多大闸蟹,全庄上下一起吃,就这村子附近产的,他吃得最多,每顿能吃三四个呢! 谁知道哪只螃蟹吃没吃过尸体。 “呕……”他要吐了,也有些生气,“孩子们的父母不看着孩子么?” “父母要营生的,一个人哪里来那么多精力左右兼顾……” 他们说着,走出了林子。林子出口正对后村口,可窥见村口附近一派繁忙景象,然而那景象并不是男女劳作,而是一群人围在湖边,气氛压抑不祥。 “捞到了!捞到了!”湖中有人大喊,接着一艘渔舟靠岸,两个男人从舟上抬下来了什么,远远看去,又是一张草席一裹…… “啊!”柳怀音明白了什么,凑过去看时,那张裹了东西的草席已被人抬走了。听得身旁两人闲谈:“……作孽啊!家里一共四个孩子,现在还剩一人没捞着……”另一人道:“可怜呀,天降横祸,一定是一个救一个,就全栽进去了……” 忽地人群中有人大喊:“不对!这不是飞来横祸!不是!” 柳怀音随众人向他望去,见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灰白的须发蓬乱,一张脸因悲愤而憋得通红。 “我家孩子听话,平日不近水边的,尤其是最近清明!他们昨日明明跟我说是相约要去城里赶集,怎么会进了湖里呢?!这……这一定是有人谋害!”他跺着脚,说罢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村民中有人劝道:“三阿爹,你还是先回去吧,哀极伤身……” 柳怀音从周遭窃窃私语中听说这老先生就是四个孩子的爷爷。 肩上又被一拍,宋飞鹞冷着脸提醒道:“小子,走了。” “啊?哦……”他不情不愿地被她拽着,刚要离开,先前那个老头紧走几步扑通就跪她面前。 柳怀音吓了一跳,更让他惊奇地是,那老头随后高呼:“仙姑!” “仙姑?!”他转向宋飞鹞,后者露出面具的半张脸还是毫无表情。 老头跪在地上,擦着眼睛哀求道:“去年仙姑用神通查明王老四家闺女死因,今朝求仙姑查明我家孩子死因!” 这态度,与方才遇见的村民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云泥之分!更让柳怀音惊讶的是,对方说她有神通? 什么神通? 他等着宋飞鹞解释什么,寻常人遇到这事一般都会回一句“自己没神通帮不了”云云…… “没空,”她道,“滚。” 而那露出面具的嘴角,陡然咧出了一个恶劣到极致的狰狞笑容。 第五章、猫噬 “辣子鸡丁,”她盯着菜单,“香辣牛肉,辣子炒白菜,还有两份酸辣汤。行了。” 报出的一连串菜名根本不在菜单上。 她将菜单往小二手里一丢:“再来一大盆白米饭,去做起来吧。” “呃……”小二为难地龇了龇牙,只得道,“好,客官稍等。” 他们此时身处一家饭馆,饭馆近水,距离王家村不远,也是方圆一里内唯一的一家能吃饭的地方。现在这季节,苏州三白要上市了,来到湖边自然是要吃船菜的。 柳怀音眼睁睁看着小二过去了,就要进厨房了,就要真按宋飞鹞的指使端出一大堆又咸又辣的…… “停!”他大吼一声,惊地周遭食客纷纷掉筷子,“伙计,麻烦把辣子鸡丁换掉,来条白鱼,要今早刚捞的,不要盐过的!” “好格!”小二得令。 柳怀音终于松了口气,向她解释:“白鱼上市了,我师娘生前说吃东西就要吃应季的新鲜东西才健康!” “哦,弦安也老喜欢这么说,”宋飞鹞漠然道,“你们苏州人还挺讲究。” “呃……其实大姐你天天吃肉,而且每次都吃这几个菜,不腻吗?” 他下意识捂了捂屁股:半个月,他吃了半个月的宋飞鹞秘制辣子鸡丁辣子牛肉辣子白菜辣子拌饭……吃得痔疮都犯了! “你们苏州菜太甜,我吃不惯。”宋飞鹞表达不满,还是一派云淡风轻。 “伙计!”柳怀音再起身高呼,“少放糖,越少越好!” “好格!”伙计应声。 他再坐下:“大姐,不甜了。” “嗯,”她斜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 “哦,没有。”他抹了抹嘴。 “有屁快放,”她端过一碟附送来的花生米,夹起一颗丢嘴里,“小子,对别人有什么问题不要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胡猜瞎想是没有意义的。” “不……不敢……”柳怀音结结巴巴道,“我只是觉得,刚才那个老阿爹年纪那么大了,你就算不愿意帮,也不用那么凶吧……” “你是不是看他年纪大,想到自己师傅了?”她目光岿然不动。 “这个……”他不否认。 宋飞鹞抬起头:“我听说楚庄主在世时,是个文武兼备,且宽厚贤良之人。玉辰山庄原本只是个书院,只为广育学子,从不计贵贱。只要是来求学的学子,都能得你师傅倾囊相授。由此,他的徒弟遍布江湖,其中不乏声名鹊起者,造就了如今玉辰山庄的江湖地位。” 柳怀音惊讶道:“啊……玉辰山庄还有这种过往,师傅师兄少有提及,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要说的是,”宋飞鹞顿了顿,“普天下的老者不是每一个都跟你师傅一样有宗师的气度。” “你说渔村那个老阿爹?” “不,”她道,“我是说这个世间的很多人,精于为眼前的利益所算计。由此造成的苦果怨不了别人。” 又一粒——上下两排牙齿狠狠地、一口咬下! “他们是活该。”她道,牙缝里蹦出来五个字。 “咔嗒、咔嗒”,清脆悦耳。 然而,咬下的、咀嚼的、吞咽的,仿佛并不止那一粒花生。 “你!”柳怀音想辩驳,然而话到嘴边,气势总是低个一头,“人家毕竟刚失去四个孙子,你不好这么说……” “你看,我不是什么好人。”她道,神色岿然不动。 “……” “是你要雇我。现在后悔,来得及。” 柳怀音张了张嘴,他觉得他又不了解她了。其实,根据他看各种小说的经验,故事里的绝世高人大抵都是脾气古怪的,说得好听叫“亦正亦邪”,说得难听点就是“自以为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但这样的人大抵只是脾气怪一点,并不是真正的坏人。说不定她自称“不是好人”,是在故意赶他走呢? 所以他干咳一声,好端端地坐下。 这时,第一道菜端上。 “辣子炒白菜!客官慢用!” 小二拉着长调吆喝,柳怀音立刻后仰,意图离那一盘红里透白的菜远一点、再远一点。 “大姐,”他谨慎地盯着辣子炒白菜,“其实一下子溺死四个孩子,也是挺困难的吧?” “谁说的,一个救一个,就全栽进去了。” ——她在吃了,又是从辣椒开始吃起的! “可是第一个孩子怎么会进湖里的呢?”柳怀音装作看不见,“现下初春,湖水尚冰冷,未到嬉水的时节。要说是失足掉下去的,也不可能,毕竟我方才看过了,从岸边到捞尸的地方那一长段距离,水其实很浅,才到小孩子的腰间,若要溺水,那便只得溺死一个,其他人下去救一探便知深浅,知了深浅便不可能一个连一个溺死那么许多,更不可能漂那么远……” “你想说什么?”她停筷子了。 柳怀音的声音变小而来:“你……你之前说,王招娣是被溺死的,是吗?” “没错。” 他见她反应,底气又足了起来:“这回也是溺死的,许是之间有关联,能顺藤摸瓜抓到谳教的人呢?” 她立刻否然:“这次,跟谳教无关。” 他狐疑:“你怎么知道呢?” “小伙子,你还真是不死心!”她一巴掌拍向他肩膀,力道之沉令他身子矮了三分,大气也不敢出。 “喵~” 底下忽来软绵绵一声,打破了他们僵持的气氛。柳怀音低头一看,是只刚断奶的狸花猫崽,毛茸茸的一团,蹭着他的脚讨吃的。 “噫……好小的小猫咪!”他忘记了宋飞鹞,立刻弯腰摸摸小猫头,店小二闻声立刻赶来将猫抱起。 “抱歉,二位客官,这是掌柜家养的猫!” “刚断奶呢?”宋飞鹞问道。 “是啊……个小东西这么不怕生,叨扰客官了……” 她转而问道:“这猫,有兄弟姐妹吗?” “哦,有有……”店小二眼睛一亮,“客官也打算养猫吗?掌柜的正愁没处送,给你一只!” “不,我不养,”她正色道,“我是想问,这只猫,没活下来的兄弟姐妹,有几只?” “咦?这……”店小二看看她再看看柳怀音,继而挠了挠头。 这问题是相当古怪了。 “小子,你不是想知道那几个孩子是怎么溺死的么?”她突然向柳怀音发话。 “哦……啊?”他反应过来,瞪大双眼,“大姐,你真的知道真相?” “反正不忙,可再去看看。”她顺着他道,还是那么语意不明,“然后么,我们走着瞧。” 事儿便这么说定了。 …… 他们重新来到王家村的时候,王老三家的院子外围了三层人,隐约听得内中有人吵架,一方指责,另一方辩驳。 “你怀疑我?你碰上个赤佬哉!” “一个月前我家二蛋还跟你儿子为了鱼塘的事情吵了一架!一个月后我四个孙子全死了,你敢说跟你没关系嘛?!” “勿要瞎七搭八!我害你孙子干嘛,小辫子每趟见我都叫我一声六阿爹,我每趟还给他们糖吃,你做人要讲良心勿好凭白瞎讲人啊!” 院子里站了两个老大爷,一个是王老三,另一个看来就是被怀疑的凶手。他们吵个不停,村里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并没有哪个想上去劝阻。 “不要靠近,”他们站在人群外,宋飞鹞拦住了柳怀音,“就在这儿看。” 那围观的村民有人听到了动静,回头发现宋飞鹞,不禁调笑起来:“咦?疯婆子回来啦?” 人们循声纷纷来看,无意间让出了一条道,恰好让王老三看她个正着。他甫一见宋飞鹞,便没好气道:“你不是走了吗?!还来做啥?” 他的态度变了,之前还可怜兮兮一口一个仙姑,现在恶狠狠地,跟着众人一同叫她疯婆子。 “我路过,”“疯婆子”冷着脸,“请你们继续。” 王老三讨了个没趣,一口恶气又被打断,只得训起一旁的儿子,怪他没看好孩子。 王老三的儿子抱着头,蹲在一旁台阶上,听得多了也火了,辩驳道:“干我什么事!看孩子是女人的事!” 随即“喂”一声,从屋里吼出个女人来。 那可真是个相当细弱的女人。柳怀音想,自己大抵是名门正派的少女见得多了,对于这种乡间的村妇竟生出些不真实的念头:哪儿有这样人啊,面黄肌瘦、畏畏缩缩的,头就这么低垂着,很卑微的样子,甚至不敢向周遭多看那么一眼。 “爹……”她微弱地喊了一声。 那个被她喊作“爹”的,手指头都戳到了她的脑门上:“都怨你啊晓得!说带他们赶集,怎么会……怎么会出这种事……” “爹,对不住……对不住……”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围观中,有那知情的见此叹了口气道:“说来说去,原因还不是打家婆打得东西都烂了才会上集市买东西。” “打家婆?”柳怀音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对啊,他……”那知情的半掩着口,向他神神秘秘道,“打起家婆来全村都听得见。不信你问她。” 他一指宋飞鹞,显然宋飞鹞在这村里住得久,也是略有所闻的。只是她现下一言不发。 王老三放下了跟邻居的争执,现在他们一家子怪媳妇,骂来骂去就那么几句,没什么好看的人。围观众人逐渐散去,一边还在互相窃窃私语。 有人道:“听说那天连盆都打瘪了,四个孩子都打伤了……” 有人道:“老三头他爷其实不是苏州人吧?听说是入赘的,北方来的……” “哦,难怪这么野蛮,”其余人等作恍然状,往宋飞鹞方向瞥一眼,“北方人的种……” “走。” 柳怀音刚想说什么,又被宋飞鹞拽过,一直被拽到了湖边,尸体被捞出的地方。 她望着湖,沉吟片刻。 “我住在这村子里四年,几乎每天都能听到家的男人打老婆孩子,打得可响。”她平静地说。 柳怀音听得不可思议:“这种事,没人去劝的吗?!” “劝有什么用,即便和离,娘家也不接纳她。她这辈子就只能住在这样一个家里,任凭打骂。” “怎么这样啊!”他不能理解,“我师父师娘一辈子没红过脸,从来都是相敬如宾的!” 宋飞鹞侧过头:“你以前不怎么出玉辰山庄的吧?” “是的……”他不得不承认。 “那么小子挺好,普天下这种事多得很,人们早见惯了,”她耸耸肩,“你以后也会见惯的。” “我不要!这种事错的就是错的!我这就去劝……”他说罢,当真拄着拐一跛一跛地回过身…… “即便劝,她的小孩也回不来了,”她喊住他,告知了真相,“那四个孩子,是被她溺死的。” “你说什么?!”柳怀音更是惊诧,如闻天方夜谭。 村口,有几只猫跑过。苏州地方近水鱼多,渔村常爱养猫。 “你知道么,母猫一窝好几只崽,可不是每只都养得活的。有时生得太多,母猫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猫崽子沾上人的气味,母猫就会把猫崽子吃掉……”宋飞鹞沉声揭开了一个事实,“因为她会认为,猫崽子可能活不下去,那还不如被生出他们的自己杀死会比较好。” “……” 她盯着湖面:“那家的女人,被打得活不下去了,就领着四个孩子,从那头的浅岸入水,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到湖中心。孩子矮小,先被没顶,有那挣扎的,被她活生生按进水中……” 柳怀音听得浑身发寒:“大姐,怎么说得跟你正见着似的呢?” “是啊,因为我正是能见着,”她道,“你不是想知道他们口中我所身负的神通么?” 遂指向被面具盖住的那只右眼:“这只眼睛,能看到死者的记忆。” 另一手,拍向柳怀音的肩膀,接着扬起下巴,向那湖心示意:“你看。” 他定睛看去,湖心果然有站了两个人,而方才明明是没有的。 “那……那是!”他赶紧上前几步,那湖中,果真有个高个的,正将矮个的往水里按——所见画面太过真实,几乎令他呼救,然后下一瞬,湖还是那个平静如常的湖。 “……很快,孩子们都死了,”她面色如常,继续诉说,“可大人怵了。那个母亲在生死关头畏惧了,跑了回来……” “她回来后,会跟村里的人说,孩子们不慎落水,她是为搭救孩子衣服才湿的……这样拙劣的谎言,随便一个衙门的捕头都能拆穿,”她终于改换视线,看向他,“可惜,你们南祁没衙门。” “……” 南祁确实没有衙门。帮派各地分而治理,帮派就是衙门。然而帮派毕竟不是衙门。 “南祁没有衙门,所以这件事也没必要拆穿。毕竟,村中动用私刑用猪笼淹死女人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她道。 “为什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少年紧紧攥住腋下的木拐,攥得指节发白。 他是真的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 “为什么不能,”宋飞鹞又指向另一个方向,“一年前,那个地方,原本有座念慈堂。” 他看去,那里确有一座建筑,只是缺了个角,荒废了的样子。 她道:“那里面,原本是一群被家里逼婚,嫁了没有未来,不嫁更没有未来的女人。她们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可傍身的技能,唯有聚在一起,抱作一团。日子久了,她们真的以为,凭着这个念慈堂,就能成为反抗命运的女人的避风港。她们憎恨男人,同仇敌忾,但也因此党同伐异——女人一旦入堂,便没有退伙的可能,除非死。” 她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两口。 “你现在知道了么?王招娣是被她们溺死的。她为躲父母逼婚而进了念慈堂,又因结识情郎想要退出……她们没有给姐妹机会。杀女人者,同为女人。” 她顿了顿。 “而那个念慈堂,背后的资助者,却是谳教一个堂主——男的。那些女人对此并不知晓,她们全被他利用了。” “你看,讽刺么?”她又笑了,是苦笑,“然而更讽刺的是,即便如今谳教已从本地根除,还是发生了这种事。所以,其实根源不在谳教如何,而在女人轻贱,人皆可欺——男人这么认为,女人也一样。世间人将之视为常理,那么会发生什么,不就都是理所当然的了么。” 故事讲完了,她把酒葫芦系回去。 “小子,你现在觉得,这个世间是怎样的?” 她要离开了,这个地方已经没有值得逗留的理由了。柳怀音傻乎乎地还愣在原地,他一定因刚才的所见惊呆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见得到鬼,更遑论鬼的记忆了。 “大姐……你……真的有神通……那就是说……”他想了想,又低头啜泣起来,“那天在玉辰山庄门口,你看得见我师兄们……的鬼魂,对不对?” “嗯。” “那他们……他们……”他说不下去了。 “死者死时怎么样,死后就怎么样,别多想了。” 相似的问题,习惯的答案,往昔那么多的生死过目,她早已不会为之动摇。直至步伐一滞。 就在那排倚岸的柳树旁,依稀有一个淡色的身影。她恢复如初,还是生前那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 …… “先生,如果我死了,我爹娘肯定不会记得我的。那你可得记得,要给我多上一年坟呀!” “小丫头片子,别乌鸦嘴。” “阿好啦!” “好吧,我答应你……” …… ——是啊,清明啦。 了却心愿的鬼魂,向她欠了个身。 然后,这一点淡薄的魂灵,便也就此消散了。 第六章、愚氓 夜风凄凄,盘旋几回,仍带不走停滞了许久的憋闷。 雨还是没有落下来。 沈兰霜蜷着脚窝在废屋一隅,警惕地盯着屋中一团火。篝火旁坐着一个男人——一个背影宽大,看起来颇为可靠的男人——正烤着两条鱼。一共两条,一条是他的,一条是她的。 可她一点也不想吃。 “你放我走吧……” 这是今日,她第几回的哀求了? 男人失望地回过头:“你还是想回家,是不是?” 真是张英俊的脸庞,她想,轮廓棱角分明,无论是高挺的鼻梁还是两片紧抿的嘴唇,都强调着他作为男人的坚毅,也同时象征了某种偏执的尖锐。 这张脸庞,一度魅惑了她。 沈兰霜心底里小小地叹了口气,然而…… “是!”她斩钉截铁。 不出所料,她激怒他了:眼看那个男人骤然起身、逼近,气势汹汹地向她冲来,而那两条被烤着的鱼掉进火堆,可怜兮兮地化作了乌有…… “我不会放你走!”他怒然,铁箍似的两只手攥紧女人的肩膀,“我林长风看中的女人,就一定要得到手!” 好似附和他歇斯底里的这一喝,突然间,头顶轰隆巨响,屋顶倾塌一片,直直向两人砸去! “什么人!” 林长风回身一掌,乍见零碎砖石木块之中,一条黑色身影随之从天而降——翻手之间,竟将他所出之掌力皆数化消于无,转眼再出手,连点他十二处大穴! 黑影落地,林长风应声栽倒。此时才仰面看清,那站着的不速之客,是个戴着面具的陌生女人。 木头受热炸裂,从篝火中传来轻微的噼啪作响。 她的面具映着火光,一股煞气扑面而来…… “兰霜,快跑!”林长风刚喊出声,谁知屋顶上又跳下个人。 这是一个清秀的少年,长得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身子骨挺单薄的样子,背上背的剑比他胳膊还粗。并且出口不知所谓:“大姐,你果然还是要多吃鱼……” “是……何方高手……前来寻仇!”林长风全身动弹不得,现在跟他方才所烤的死鱼没什么分别,连说句话都十分艰难。但他还是要问一声:“难道是……沈家……所派?” “沈家?”那少年显得有些发懵。 林长风道:“若非沈家的人,便是来找我的……那么……至少请放过无相干之人……” 那女人一指惶惑不安的沈兰霜:“我们在屋顶可听清楚了:她是你所恋慕的女人,不算无相干之人。” “你!”林长风咽下一口怒气,“好,今日老子算认栽!敢问阁下师承哪门哪派,让我也死个明白!” “吾,宋飞鹞,”她就地一坐,悠然道,“无门无派!” …… 七天前。 两人同坐一匹马,还是那个姿势,他在前,她在后。 柳怀音有些不安,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大姐,你……怎么老有一根硬邦邦的……顶着我呢……”说完,他捂住脸,这话真尴尬。 “哦,不好意思,是我的剑。” 她调整了一下剑的位置。 那是柄一色黑的剑,两掌宽,长三尺,不知几许重。这把剑一直挂在她的马上,但柳怀音却从未见过她用剑出鞘。所以那黑色的剑鞘之下到底是一条怎样的利刃——柳怀音还真是有些好奇。 “大姐,你找到谳教教主后,要怎么办呢?” 宋飞鹞想了想:“大概……把他提起来,跟他聊聊?” “聊聊又能如何?” “是啊,确实不能如何,”她道,“要不,还是打他一顿吧。” “打……?” 柳怀音想象了一下宋飞鹞怒打魔教头子的情形——他江湖经历尚浅,没见过大场面,所有的想象差不多也都是基于那些演义小说。所以很自然的,他脑袋里浮现出一幅女的“鲁提辖”三拳打死谳教“镇关西”的神奇场景,这场景解恨,但也没能令他高兴多少。 “就这么离开,师兄们的七七都没做完……”他不甘不愿道。 宋飞鹞规劝道:“你继续留在苏州,不过是招引刺客。你若不幸身亡,玉辰山庄就真的无人了。活人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你暂避,你师兄们在地下不会怪你的。” 柳怀音叹道:“大姐,可是谳教该怎么找呢,好像也只能等他们上门再问个究竟……” 宋飞鹞道:“没用,上门之人都是卒子,所知甚少,抓住他们也问不出什么。” “哦……”柳怀音冷静下来,撇撇嘴,“那接下来,是去找刘大夫么?” “干嘛找他?”宋飞鹞反问。 柳怀音对她的反应有些讶异:“得把五十两诊金,付给他呀……” “不用!”宋飞鹞手一挥,断然道,“我有三百两被他压着,这几年我就花了一百两,所以他还欠我两百两,没收五十两后,他还倒欠我一百五十两,你看我算得对不对啊?” 柳怀音挑了挑眉:“嗯,对,但是刘大夫为什么要压你的银两?” 她道:“因为他天性婆婆妈妈啰哩八嗦,我这个事要管,那个事也要管,烦死个人。” “呃……”柳怀音小声嘀咕,“不过,你俩关系真奇怪,他是你义兄,说话口气却跟我师娘似的……” 突如其来又一巴掌拍上他肩头:“你的意思,他像我妈?” “呃是……”他发现她立刻就把自己的腹诽给说出来了,忙改口,“呃,不是……” 但来不及了,肩头又是猛地一沉,语气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小伙子,你的观察很敏锐啊!” ——这有什么好夸赞的! “过……过奖……” 柳怀音不动声色地扭过肩,躲过了她的大巴掌。他不喜欢被她拍肩膀,毕竟,他可再也不想看到那些……什么什么了…… “大姐,那接下来我们要去哪儿呀?”他悻悻地问。 “你不是关心盒子么?当然先处理盒子。”宋飞鹞道。 “哦……可是该怎么处理呢?” “问你啊,南祁本地,有地位可媲美皇权,但比皇权靠谱的帮会吗?” 他闻之眼睛一亮,起了兴致:“啊对,南祁以两帮一会为首,天下大小帮派,都只听两帮一会的差遣。” “两帮一会?” “没错,就是漕帮盐帮和天下同盟会。天下同盟会之主统御武林,每十年选一次,我记得去年有位刚上任,”他挠了挠下巴,“名字好像……叫做枢什么……墨白……” “那就去找这个枢墨白。”她断然道。 柳怀音道:“不过距离此地旅途遥远,天下同盟会总舵远在浙江呢,得走好多天。” “你认得路么?”她问。 “不认得,”柳怀音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路痴。” 于是,这一段路上出现了一阵令人不太好意思的沉默。 “……你师伯把盒子交给你的时候知道你是路痴么?”宋飞鹞耐着性子道。 “不知道,”柳怀音理直气壮道,“但息恨江到玉辰山庄的路,我还是认得的。我又不是傻子!” “哦?”她表示怀疑。 柳怀音又挠了挠下巴,心虚道:“……我……一路问路摸过去再摸回来的。” ——难怪那些追踪他的歹人走大路难寻他人影呐! 宋飞鹞沉吟片刻:“那我们也只能一路问路,摸到天下同盟会总舵了。” “抱歉……”他低垂下头,越发觉得自己没用了。 “你路不认得,里面的人总认得一二吧?” 柳怀音蓦然抬头,他又有了底气,拍着胸脯打保票:“那当然!江湖中人我都熟的很,你放心好了!” 于是,一个时辰之前。 “那个女孩子,无论衣着佩剑还是举手投足皆非寻常女子,理当是哪个名门正派的女儿。你认得么?” 他们趴在屋顶上往下偷窥,宋飞鹞冷不丁低问,问得柳怀音一噎。 “对不起,不认得。”他语气平板,露出一个并不发自内心的、有如便秘般的微笑——只为努力维持自己最后的面子。 这个破庙是他们今晚的栖身之所,不知怎么的那一对男女就从远处争吵着过来、又不知怎的宋飞鹞非得带他一飞冲天,趴在屋顶上鬼鬼祟祟地听闲话。柳怀音作为一个名门出身的少年,对这种听人壁角的事,本来是拒绝的。 “大姐,我们躲什么……”一开始,他还抱怨。 一个时辰之后。 柳怀音看得津津有味。 “我不会放你走!”底下那男人攥住了女孩的肩膀,“我林长风看中的女人,就一定要得到手!” 说着就开始动手动脚撕扯衣服。 “噫,禽兽!” 少年义愤填膺了,一撸袖子正要路见不平, “剑看好。” 迎头接过一柄黑长的玩意,柳怀音还未来得及反应,随着“卡啦”一声脆响,就见宋飞鹞维持坐姿,以一种超然淡定的态度和神情,连人带瓦坠了下去。 “啊!大姐重得把房梁压塌啦!”柳怀音不由惊得高呼,“都叫你多吃鱼,少吃肉!” …… 现在。 “来,姑娘,说说,”她施施然,目视沈兰霜,指向林长风,“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七章、解围 宋飞鹞。 不知何许人也。 林长风想了一圈,确定以前从未听闻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不过行走江湖之人大多改名换姓,看她武功诡异内力惊人,恐怕是哪个退隐了的高人不愿显露真名。 女人,三十岁左右,北方口音…… 林长风思前想后:若是来南方避难的北方高手,那他便真不认得了。 北方人在南祁并不稀奇。 大街上,随便抓一把就是——说是被北越亏欠便逃到南祁来,再也不回去的。这样的人很常见,南方人早已不以为意,南祁朝廷没有能担事的衙门,更不会去管了。 可是数来数去,往昔听闻的北方武林中,能有哪个高手符合现下此人的特征呢? 他遂将目光转向那个后跳下来的少年。这少年口音,倒不似北方人。 林长风冷笑:“她叫宋飞鹞,那你又是什么人?” 他大风大浪见得多,即便是全身不能动弹的情形,也试图从这俩人的三言两语中推断他们的来历。 “我……”少年还未及开口,那女人的独眼一瞪,他便闭上了嘴巴。 “他是我一跟班,叫小李子。”宋飞鹞随口道。 听上去像个小太监,看那少年一脸不乐意,显然这也不是个真名。 眼看难以套出对方端详,林长风转而出言讥讽:“呵,趁人不备,暗中偷袭,非大丈夫所为!” 本欲以言语相激,谁知那女子勾起唇角:“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算不得偷袭,是你色心上头未及觉察罢了。输就是输,是丈夫,就认了吧。” 林长风说不过她,一口气憋在胸口,发之不出,咽之不下,只恶狠狠瞪着她,势要把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来。 “这么看着我作甚,我只是个过路的,不是你仇家,不想杀你,”她淡定,遂向一旁道,“姑娘,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沈兰霜至今未发一言。她一开始惊惶失措,如今明白对方没有恶意。在南方,侠义之士众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自然也不算什么稀奇。 可她还在犹豫,犹豫了好一阵,直至一旁的少年等得打了个哈欠,她终于开口了。 “女侠,请放了他吧,算了。” 初时,这声音嘤嘤似呢喃,细微不可闻。 “哦?”宋飞鹞不依不饶,“他要轻薄你,你就这么算了?” 沈兰霜侧过身,尽力避开林长风的目光,声音终于大了些:“因为……一年前,我随姨母出外省亲,碰上流寇,随行的镖头仆从都死了,是他救了我,还一路护送我和我姨母回家。他是我的恩公。” “哼!” 身后传来林长风的愤愤之音,她的肩膀抖了一下。 宋飞鹞道:“说下去,他现在这样,为难不了你。” 沈兰霜红了眼眶:“……是我父亲一时冲动,要将我许配给他,谁知……谁知后来……知晓他做的营生,便又反悔,给我另寻了亲事,然后……他上门多次纠缠,至今日……将我虏劫到此地……” 林长风好似得了什么口实,理直气壮道:“所以是你们沈家出尔反尔,现在反成了我的不是!你爹不是东西,你偏听他的——” “慢着,”宋飞鹞打断他道,“你到底是做什么的,让人家老爷子反对?” 这话令他被噎了好半天。 “……林某四海为家,平素替天行道、劫富济贫,自问不愧对任何人!”他最后,这样解释。 “哦,原来不也是个贼。”宋飞鹞评断道。 “贼又如何,盗亦有道!”他气冲冲地辩解,“你个北方鞑子懂什么!” “北方鞑子,是啊……”她扬起下巴,“但咱北方有衙门!像你这样的盗匪,一早被拉去充军了,还有能耐在这儿强迫民女?” “对,说得对!”一旁的少年连声附和。 “我没有强迫她,”林长风自觉理亏,但还嘴硬,“她是……愿意的!” 此言一出,两人纷纷摇头。 “听听,厚颜无耻!”宋飞鹞道。 “就是,厚颜无耻!”那少年应声。 “够了!别说了!”沈兰霜突然回身,叫住了两个陌生人,“我并不愿意的!但是我沈家确实负他在先,所以……我也不会怪他……” “为什么呀……”少年不解。 “我一早想好了,若他对我真的……”她咬了下唇,泪珠子掉下来,“我就当场咬舌自尽,既能维护沈家清誉,又能对你……有所交代了……” ——男女之事,果然复杂…… 少年不敢评判,目光滑向了林长风。 “你……宁愿自尽也不愿意与我远走高飞……为什么!”林长风情绪激动,悲愤不已,“你爹有门第之见,你也跟着自欺欺人!为什么你要一再逃避自己的心意!” 少年的目光再次滑向沈兰霜。 “我没有!我对你已确无半点男女之情!是你误会了……”沈兰霜的激动之情较之林长风不遑多让,“还将我从家中掳走,打伤我爹我兄长……又想轻薄我……” “我对你的那点喜欢,早已荡然无存,”她顿了顿,重重道,“我讨厌你!” “行吧,我有个主意,”宋飞鹞终于起身,适时插入到他俩中间,“姑娘,我在上面听了一个时辰了,你这么讨厌他,我给你个机会。” 她从靴子里摸出一个小匕首,刀柄塞进沈兰霜的手中,指向趴在地上的林长风。 “来,捅他一刀。” ——太直接了!不愧是北方来的硬姐! 少年的目光里除了惊奇之外,还带了些许崇拜。 “不要往死里捅,留他半条命。那样他既不会死,你的气儿也会消。”她道。 ——小惩大诫而不伤人性命,宗师风范! 少年的目光里更多了稍许敬重! “兰霜,你当真要杀我?”那男人又说开了。 “我……我……” 沈兰霜双手握住匕首,却畏畏缩缩地,连看他一眼都不敢,浑身更抖个不停,只往前走了一步,便再也无法多挪一挪。 “好!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来!”林长风一咬牙,莫名逞起了英雄,“能死在你的手上,林某无怨无悔!” 生死关头,男人的尊严令他在喜欢的女人面前显出好一番无所畏惧的气魄来! “好一个无怨无悔,”宋飞鹞赞一声,“不过拿错了。” 她靠近沈兰霜,轻轻巧巧地拔出刀鞘,两指夹起匕首,收回:“这个归我。”换以刀鞘入其手:“那个归你。” 破庙中,火光里,在场其余三人齐齐看向她——沈兰霜和林长风,似乎终于发现这位“宋女侠”有什么不对头了。 少年的嘴角抽了抽:“大姐……你给她刀鞘干什么呀?” “当然是用刀鞘捅他,”她信步来到林长风身后,猝不及防一把扒下他裤子,“——这里!” 男人常年习武,与他浑身的肌肉相衬,两瓣屁股也同样结实有劲儿,此时映着篝火,着实光洁可人! “嗯,身材确实不错。”她摸着下巴,不忘品评。 那位少年,翻起了白眼。 “士可杀不可辱!你不可太过分了!”林长风目眦欲裂,羞愤难当! “怎可称为辱呢?既然你认为她钟情于你,你又恋慕她,那便是两厢情愿、鱼水交融,她[哔]你与你[哔]她又有何不同!”宋飞鹞轻描淡写,强词夺理。 “胡言乱语!男子汉大丈夫,被如此对待……怎可与之等同!” “哎,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心爱的女人,忍便忍了。” “绝不能!你再敢近前,我就咬舌自尽!” “年轻人,动辄咬舌自尽,”宋飞鹞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咬舌,其实是死不了滴,最多缺了舌头当一辈子哑巴。” “你!” 林长风说不过她,但仍不甘,从头到脚都流露出一种玉石俱焚的悲壮情绪。 而宋飞鹞,冷眼看着他的变化。 “是啊,你宁愿自尽也不愿丢了男人的颜面,”她淡淡点破,“你自觉不可受辱,方才对她却差点下手……她一个女儿家,比起你个大男人,受辱便无妨了是么?” 他蓦然清醒,然而这时再看,沈兰霜的表情已与原来不同。 “我刚才,一时冲动……”这一晚,他头一次低头,但说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我只想回家,这种事情,我不想做。”沈兰霜漠然地把刀鞘还回,脸撇向一旁。 “兰霜,我错了,你原谅我吧……”他说。 “……” “我林长风一生,从未真正对谁动心,除了你!” ——真动听。 “兰霜愧不敢当……不知何德何能,承蒙林大哥如此厚爱。”她冷冰冰地说。 “你与别个不同,你……”他还试图挽留,用这趴着的、光着屁股的姿势。 她道:“这话也是,你总是说我与别个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你说。” 沉默许久。没有回音。 因为林长风说不出。或许连他也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于是沈兰霜替他说了下去:“因为我对你屡次拒绝,你得不到我。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 林长风心头一阵火气上涌:“胡扯!你怎能这样看我!” 但他只能这样骂着,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辩驳。这个男人被牢牢钉在地上,除了一张嘴,真的无法对她做什么。 沈兰霜平静道:“我以前只听你有过很多女人,你说那些都是逢场作戏,可我怎么知道,若方才被你得手,将来有日,你会不会与另一个姑娘说,跟我也是逢场作戏。” “……” “林长风,我虽然没见过什么世面,也没接触过什么男人,可我知道我爹。我爹一共十房小妾,每个都听过他的甜言蜜语。你跟我说的那些话,他的女人们也全都听过,包括我娘。” 她叹道:“这位宋女侠说得对,若你真心爱我,又怎会不顾我意愿妄图强迫我;若你真心求我原谅,被我辱回又如何?” “兰霜……” “所以不是我要违背心意,是你——并不值得我托付终身,也教我不敢向你回以心意。” 她的话,对林长风或有所触动。 “这些话,为什么你以前不与我说?”他道。 “你有给过我好好说话的机会么?哪次不是强词夺理打断……”她抽噎了一下,“其实,我一直很怕你,因为你武功高强,我不是你的对手,你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偷偷瞥了他一眼,这个平日不可一世的男人,爬得那么低,连动一动脖子都艰难,偏还努力仰面朝她望来…… ——然而这男人今日这幅模样,又是真可怜。 她赶紧再避开那目光,缩到宋飞鹞身边。 “多谢……女侠相救。”她道。 宋飞鹞点点头。 “沈兰霜!” 倒在地上的男人怒不可遏,他知道她打算离开了。 沈兰霜在他的吼声中有些失魂落魄,但还是道:“可否劳驾女侠送我回家,顺便到舍下作客,以答谢女侠相助之恩,也让我沈家尽些地主之谊……” “可以。”宋飞鹞不与她客气,示意少年先把她带出庙门。 那男人还在吼:“沈兰霜你给我回来——!” 不过,沈兰霜没有回来,回来的是宋飞鹞。 她蹲在他面前不远,他便噤声了。 “不说话,但仍不服气,”她笑道,“两只眼睛都气得赤红赤红的……没必要,您这样儿真没必要。” “呸!” 突如其来一口唾沫,林长风憋了许久,原来就为了个这,可惜她蹲得远了,唾沫没够着。 “啐我?啐不着。”她抬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摇了摇,“今儿我就玩儿你了,你恨我,就如那姑娘恨你似的,你知道为啥吗?” “莫将我与你这疯子相提并论……” “怎不能呢?我玩你,正如你玩她,你管那叫爱啊?”她用鼻孔出气,哼一声,“你爱她,如猫爱耗子、老鹰爱小鸡、狼爱兔子,只为将猎物玩弄于股掌,最后吞了,吞到肚子里,再去找下一个。” “我没有……”林长风断然否认。 宋飞鹞站起身:“小子,好好想想,如果她也能如我这般把你像这样钉在地上,你连她一根手指头都碰不着,她也无需你救,她救你还差不多——你还会爱她吗?” 随即转身步出庙外,就在即将跨过门槛之际,背后终于有了答案。 “我……会!” 并不怎么肯定,但倒也答得坚决。 “真的吗?哈……” 她在屋檐下停步:“那还真是……拭目以待。” 第八章、豪门 柳怀音的腿脚自认已痊愈,将马背让给了沈兰霜,自己跟在宋飞鹞背后走了好长一段距离。 天色渐亮,破庙被远远甩到身后,沈兰霜才“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也哭得令柳怀音摸不着头脑。 “大姐,那姑娘她哭了。”他犹疑,不知要不要去安慰她。 “嗯,”宋飞鹞依旧很淡定,“是伤心吧。” 柳怀音不解:“摆脱了一个禽兽,为什么会伤心?” 于是宋飞鹞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熟门熟路地分析道:“恐怕是因为爱过的缘故吧。” “啊?爱……”柳怀音,一个纯洁的少年,还没恋过谁,这下就更不明白了。 “这嘛,”宋飞鹞感慨道,“对世人而言,情窦初开时的恋人,总是最难忘怀……”随之回头问道:“姑娘,你家在哪里?” “不……不知道,”沈兰霜大力抽噎着,“我……我不认路……” 宋飞鹞耸耸肩:“唉,跟你一样,路痴。” 柳怀音翻了个白眼。 “不过……”沈兰霜擦干净眼泪,平复了好一阵才能好好说话,“此处嘉兴地界,问起沈家无人不知,所以可以一路问询……” “嘉兴沈家……原来这里已是嘉兴地界了!”柳怀音终于想起,“姑娘你是嘉兴沈家人,那敢问你爹可是鼎鼎大名的沈睿老前辈?!” “那是我伯父,”沈兰霜郁郁寡欢道,“不过他最近病了,否则,那恶人岂会将我从家中掳走……” 柳怀音道:“怎么会病了呢?找大夫了吗?” “这……”她欲言又止。 沈家是大宅,占地就要百亩,要找到并不难。 他们随着路人的指点,花了约莫半天的功夫,终于摸到了沈家的大门。柳怀音吓了一跳。 明明正晌午,别处都是晴空万里,唯有沈宅上空一团乌云萦绕不散,仿若那些鬼故事里什么邪祟冲天的鬼气,甫一靠近更觉凉了三分,朱红的大门大剌剌地开着,还有阵阵阴风扑面…… 柳怀音结结巴巴地退了一步:“沈姐姐,你家……好特别啊……” 沈兰霜却注意到了什么,往围墙东面去,那边还有一扇小门,小门口一个道士在开坛作法,黄符撒得到处都是,举了个金钱剑正“天灵灵地灵灵”地抽个不停。 沈兰霜绕过那道士,径直冲向门边一男子。 “四哥!”她唤他一声,不满地指着那道士,“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她那四哥回过神,赶紧上前喜道:“霜儿!你回来了!真的是你!”然后他吞吞吐吐地问起:“那……那恶人……” “他被治了,是这位宋女侠救了我,”沈兰霜转言道,“爹和大哥怎么样了?” “他俩……”男子蹙起眉头,“你……要不先进去见,让他们有个心安为好。” 沈兰霜来不及向她四哥说明,赶紧道一声“抱歉失陪”,便先行匆匆忙忙地进家门了。 那道士一旁唱道:“……驱邪辟鬼,百无禁忌……” 嘈杂声中,男子向他俩拱手道:“多谢二位搭救舍妹,在下沈元秋,见过宋姑娘。”接着扫向柳怀音:“不知这位又如何称呼……” 宋飞鹞顺手将柳怀音拽到跟前推一把:“他是我家少爷,李慕白。” ——怎么又成你家少爷了?? “哦,李公子!” 沈元秋向他作揖,柳怀音不好不回。 不过,沈元秋并不是好糊弄的人,他直起身后慢悠悠道:“可是附近好像并无姓李的大户人家。” 宋飞鹞大方直言:“不是本地人,苏州来的,正赶路去杭州。” “原来如此,”沈元秋叹道,“二位抱歉,正值我家多事之秋,本该替舍妹好好答谢二位,可是……你看现在实在不方便,要不我差人去隔壁客栈开两间上房,请二位前去暂住一宿,待明日再差人请二位上门与家父一叙……” 话音刚落,“砰”一声,那道士的神坛炸了一地,柳怀音吓得躲到宋飞鹞身后。沈元秋也十分意外,尤其是那黑狗血一同炸开,洒了那老道满头满脸,样子就更是怖人了。 “不行,”老道慌忙忙收拾起东西,“阁下宅中的厉鬼过于厉害,贫道搞不定,麻烦另请高明吧,告辞!” 说罢一溜烟就跑了,连挽留的机会都没给留。 “这都……第三个了……”沈元秋垂下头,对着满地黄纸欲哭无泪。 “我看区区一个林长风,搞不出这么大的阵仗。”宋飞鹞望向高空那团云,“你们家,到底出什么事了?” 沈元秋为难道:“这个……说来话长……” …… 沈兰霜急急小跑,一路上家丁仆役向她投以诡异的目光,行到厅堂口,先听得她爹说话声。 “……若不是大哥病重,那小子得不了手!” 随之,是她大哥。 “梁家找来的道士,也不知看不看得好……” 于是她爹无奈道:“没想到我沈家风光,如今只看天意了,若不是一月前……” …… “一月前,大伯生辰。大伯膝下无子无女,寿宴是我爹给他操办的,”沈元秋叹道,“酒席邀请了不少人,都是大伯和爹的江湖同道,理当每个都认识,但……半途中出现了不认识的人。” “是来找麻烦的对手吗?” “呃,若是如此也就罢了,”沈元秋按住跳动的眼皮,“因为那天酒席后半,家里的男人都喝醉了,所以是事后由不喝酒的女眷转述。说是那天酒席一直吃到深夜——本来不该吃到那么晚,但一整个酒席,偏偏从头到尾未有一人离开……伺候的丫鬟想给客人们倒酒,但却发现,那些客人们不喝酒,也不吃东西,就只是干坐着。到后来,一整个酒席都静了,席上的蜡烛都烧完了,待丫鬟们找火折子把蜡烛都重新点上,这时发现,方才满堂的宾客,突然全都不见了。” “什么意思?”柳怀音问。 沈元秋阴森森地道:“意思就是:第二天找宾客问询,原来有的宾客要么有事根本没来,要么就是早早吃了酒席回客栈,根本无一人留到半夜。你想,那些半夜还在的宾客,是从哪儿来的?” 柳怀音想了想,只想到个“鬼”字。 “噫!!好恐怖……”他叫道。 宋飞鹞道:“这说明不了什么,或许是你们家的丫鬟记错了、看岔了呢。” 沈元秋按着太阳穴:“若一个记错也便罢了,所有人都记错,怎有可能……而且第二天我爹和大伯醒来,也都声称记得那些并未来过的宾客确曾现身酒席,这……这就无法解释了。”他接着抬头:“自那天之后,大伯与家中数人依次病倒,而今日……二位也亲眼见到——这团云已在我家头顶停了一天了。” …… 厅堂外,沈兰霜听她爹发愁:“头顶的云,罩了一天了,可是既不下雨,又不打雷,怪事。” 她大哥道:“都这份上了,再怪也不稀奇,干脆分了家产搬去别处住,反正我是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 沈忠呵斥道:“荒唐!你是沈家嫡子,怎好说出这种话!” “说便说了,又如何?十二妹至今不知所踪,屋漏偏逢连夜雨,说明这宅子不吉利啊!爹,要搬赶紧搬,否则可就来不及了!” “放肆!这可是祖宅!” 这位“沈家嫡子”倒满不在乎:“什么祖宅,原本就只有一亩地一破木屋,还不是大伯有了江湖地位后吞了别人的田地扩建出来的,切……” “胡说八道些什么东西!你个混账!” “爹!”她推开门,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沈忠一个巴掌正高高扬起,差一点落下去;她的大哥沈元重满不在乎,看到她来,只略微有些惊讶,便向她挥了挥手:“哟,这不回来了?” “霜儿!”沈忠连忙收回掌,紧走几步迎向她,“你……你没事吧!” “爹,我没事。”她整整衣襟,有些不自在。 沈忠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两回:“那么那个恶人,他有没有对你……” 她道:“他也没拿我如何,有路过的女侠把我救了,现下救我之人正在门外,麻烦爹差人好好招待他们。” “那是自然!来人——” 沈忠唤来管家老丁,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又将她细细端详。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啊……只要梁家不知此事……” 沈元重立刻给他爹泼一盆冷水:“哎,黄花大闺女跟一男子共度一宿,没怎么样也会被传成怎么样,到时候会不会被悔婚难说得很喏……” “你给我住口!”沈忠又怒了,“说了半天,还不是你学艺不精,跟了你大伯这么多年连点皮毛都没学会,尽在姓林的面前丢人现眼,我还没找你算账!” 沈元重委屈道:“我丢人现眼?我好歹也出了不少力,都受伤了呢!况且我才二十多岁,爹你活了四十多年,从小跟大伯一起长大,你不也连他点皮毛都没学会嘛!” “逆子!” 他们又吵开了,就跟往日一样,吵得沈兰霜疲惫不堪。 “我先回房了。”她迅速丢下这句话便又离开了厅堂。一路上捂着耳朵,还听得到她大哥向她爹发泄怨气。 “要不是十二妹平日打扮得花枝招展惹上那邪魔歪道,我至于受伤嘛!” “啪”一声脆响,沈忠的巴掌落下,这个世界,暂时清静了。 第九章、错乱 距离沈家不远,就是一座名为银城的小县城。此处属于嘉兴乡下,为苏浙交汇之地,县城里熙熙攘攘,街道两侧商贩齐列,有的在吆喝、有的在迎客、还有的正在整理货品,没有一家是闲着的。一抬头,满眼都是三层以上的小楼;再随便往一间铺子里望去,货架上琳琅满目,什么稀奇的都有。 宋飞鹞盯着一家米铺沉默不语。 “大姐,你在看什么?”柳怀音问道。 “没什么,”她继续往前,“你们南方一个小县城竟然比北方的京城还繁华……” 柳怀音好奇道:“咦?北方的京城不繁华吗?” “人是有这么多,就是房子没那么高,所卖的货物也比不过南方这般种类齐全。就如米,北方只有鲁地淮安等几处产,一旦碰上天灾,就会大米紧缺。那些货架,常常是有空缺的,不会这么满。” “哦……”柳怀音道,“其实,南方也没几处产米的……” “是吗……” “至少苏州不产米,”他回忆道,“我师父说过,不知怎么回事,苏州好多地方的土质地较硬,根本没法好好种粮食。可幸的是南方以南还有大片良田可种,粮食都是走海路运来的,否则光一个苏州城就得饿死好多人。” “……” “所以嘛,所谓江南鱼米之乡只剩个名头,一些地方连水都能毒死人,根本不能住,”他皱起眉头,“江南并没有北方人想得那么好的。” 这时,他们两人随着沈家仆役进了一家客栈,沈家仆役向掌柜的交代了一番,便向两人作揖道:“二位,这是银城县最好的客栈,两间上房已开好,上四楼左转,天字一号与二号。” “多谢。” “另外二位在鄙店住宿时所用一日三餐皆由沈府承担,二位无需另行支付。” 话毕,他声称有事便先行告辞了。 “那好,正巧中午肚子饿了,点个菜吧。”宋飞鹞选了张桌子坐下,拉开菜单,开口便蹦出个字:“辣……” “鱼!”柳怀音的嗓门忙盖过她的声音,“伙计,来条白鲢!” 宋飞鹞眯起了眼睛。 “别放糖,然后稍微放真真一咪咪辣……”他吩咐着,作出一个食指与拇指相捏的手势——意思当真是一点点的一点点。 “晓得了!”小二领会。 “再来两斤卤牛肉一大盆饭,”宋飞鹞看了柳怀音一眼,“还要一碟辣酱,跟菜分开。” “好格!” 小二拿着菜单离开了,宋飞鹞道:“南方小伙子这么喜欢吃鱼,顿顿都点。” “不是,点给你的,”柳怀音盯着她瓮声瓮气道,“我师娘生前说,吃鱼补脑……” “嗯——?!” 他立刻岔开话题:“啊大姐你看沈家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在闹鬼啊——” “不一定。”宋飞鹞拾起桌上两根筷子搓了搓。 “这还不一定?那团云可是真盘踞在那大宅上空呢!” 她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茶水:“你没听古诗云‘东边日出西边雨’么?南方多水湿气重,这季节这种云有什么好奇怪的,说不定下午下一场雨就全散了。” “呃……那他们那些鬼宾客怎么说?” “指不定真是记错了吧。” 柳怀音觉得很奇怪,依照宋飞鹞所言,她的右眼明明能见阴阳,可她的态度,却好像是对鬼神之事并不怎么相信的样子。 “大姐,这不应该吧,若只是一人记错也就罢了,所有人都记错也太过离谱……”他提出些异议。 “这样吧,我跟你说个故事,”她顿了顿,“我以前住在西北时,有一年出了一起乱子。起先有许多人突然报官声称半夜见到阴兵借道,一时间人心惶惶……” 柳怀音打断她道:“大姐,阴兵借道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 “……西北重地,以前连年战乱。传说阵亡的将士魂魄会留在原地,因一口怨气未消,即便死后还要集结为军队,继续打仗……” “……” 她便继续道:“老百姓说有阴兵借道,到最后,连官府派去查探的人都声称确有其事。此事惊动附近的兵营,然后么……” “然后……怎么样?” 她又给柳怀音倒了杯茶:“什么都没有,根本没有这回事。” “咦?” “官兵循着线索,最后发现是运到城中的一车面粉有问题。这车面粉沾染上了未知的毒物,库中的老鼠吃过后都能在人面前跳个舞。当地人爱吃面食,一日三餐都是面条和馒头,人吃了那种面粉所做的面食之后不会被伤及性命,只会产生幻觉,明明只是坟地里几点小磷火,偏看成了扑来的阴兵。加之老百姓之间以讹传讹,未中毒的都因为坚信他人所言而产生了幻觉……” 话到此处,她那只露出面具的左眼突然目光深邃了起来。 “这件事之后,我发现人的所见和记忆其实不怎么可信,”她好似向他半开玩笑道,“所以,你真的认为这世间,是你所见的那样吗?” “哈哈哈哈……”邻座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北越人果然不信鬼神啊……” 柳怀音循声望去,认出对方:“老先生,是你啊!” 正是那老道:一身粗布衣,脚趿黄草鞋,花白的须发蓬乱,一点也不仙风道骨。若非他腰间挎着个八卦包,真看不出那是个道士。 宋飞鹞请道:“先生有礼,不如坐来这桌一叙。” “好!” 那老道,便提溜着一壶小酒屁颠屁颠地往他们这里坐上。而他原来的那桌光溜溜,本就什么都没点。 这时上了第一道菜,卤牛肉是冷盘,上桌比起现烧的活鱼要快许多——老道伸了第一筷子,好似饿久了。 “老先生对北越有所了解,听口音,似乎也不是本地人。”宋飞鹞道。 “确实不是,”老道从容不迫地夹起一块块牛肉往嘴里送,“少时离家,不提也罢。” 看来是不肯讲真话。 “山不转水转,不知如今移居哪座山头?”她话头一转。 老道笑笑:“湘水两岸山头多,想住哪座住哪座。” “山中无片瓦,天阴难遮头。”她道。 老道咪一口老酒,终于搁下筷子:“露水不沾身,皆为过路人。” “过路人,”宋飞鹞转了转手里的空杯子笑道,“老先生,其实道家的咒言我也听过些,可你刚才念的,不是正经驱邪真言啊……” 柳怀音闻之一愣:“怎么会……” “没错,她说得对。”老道应和,随即解释,“因为他们家根本没鬼!” “没鬼?!”少年惊呆了,“可那都乌云密布了呢?” “那是天气巧合!”老道嘬着牙花子,“贫道这行干了一辈子,还能看不出么?没鬼就是没鬼” “那……他家一连串怪事是怎么回事呢?” 那老道不耐烦道:“哎呀小兄弟,所谓鬼神秽物,其实随处可见。你想,哪块黄土不埋人啊?到处都是鬼才是常事呐,就好比你的左边……” “我的左边有什么!”柳怀音急忙靠向条凳右边。 “什么都没有。”老道说。 “唉……” “但你的右边……”老道又说。 柳怀音霍然起身:“老先生,你不要吓唬我了!” 但那老道,笑嘻嘻地指向他身边:“你右边坐了个女的。” “啊!” 少年跳了起来,被宋飞鹞一把拽下,要他坐回去。 “你右手边坐的是我,”她指向自己提醒他道,“我是女的。” “唉……”柳怀音抚了抚心口,“不要吓我,我生平最怕鬼了!” 宋飞鹞道:“老先生莫戏弄他了,想说什么请直言。” 老道故弄玄虚道:“鬼神发自人心,一念为鬼,一念为神。生平暗事做多了会得报应、招天谴,此乃天意也。若是寻常鬼祟,尚可驱之;自身气运短缺,则不可强行改换。贫道即便满身本领,又怎敢与天意作对呢?” “你的意思是……”她沉吟。 “这就要去问他们自己咯!”他起身,向他们拱手,“告辞。” “伙计,再来一斤牛肉,打包,”宋飞鹞见之即便招呼道,同时补一句,“算沈家头上。” “姑娘客气!” 他道声谢,便提着牛肉晃悠悠地出门去了。 柳怀音待他走后,才狐疑道:“所以……是沈家自身气运不济,跟鬼神无关了?” 宋飞鹞道:“你看自古那些富贵人家有哪些是富得过三代的,过了三代必出败家子。” “可沈家才一代还没过呢!” “那就如那位老先生所言,以前作孽作多了,遭了报应。” “不可能,沈家在江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望族,名声向来很好,怎可能……”柳怀音不信。 “一些望族,表面风光背地龌龊,不足为外人道也。你又怎可能全知道呢?”她指向屋外的天空,那团大大的阴云即便坐在城中也看得清清楚楚。“你想过没有,南祁这些江湖大派一个个如此风光,他们又是靠什么做大的?真正只是武学吗?对某些人来说,武功,与刀剑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一种为自身谋取利益的工具而已。在利益面前,人会做什么事都不奇怪。” “……呃……”柳怀音无奈道,“我师父……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 “哦,那还真是巧。” 说话间,鱼端上桌,热腾腾的一大盆,零星几个红辣椒点缀——怎么觉着还是辣得很呢?! 她筷子一戳:“吃饭。” 身边突然坐下一人,两人停下了筷子。 “啊,沈姐姐!”柳怀音认出她道,“你怎么上这儿来了?吃了没?” “还没,”沈兰霜郁郁地说,“能不能让我先在这里坐一回。” 说罢,“哇”地一声又哭了。 第十章、牢骚 沈兰霜一哭就哭了半时辰,柳怀音一边给她递帕子,一边感叹女孩子竟然能哭这么久,会不会把眼泪流干、眼睛哭坏掉。 她自进门之后,合计用掉十二条帕子,从客堂满座哭到只剩他们一桌,掌柜的只得拜托他们出去找个地方哭。他们出城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个树林子,而柳怀音的第十三条帕子,也被用完了。 “谢谢,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她把弄脏了的帕子还给柳怀音,抽噎道,“抱……抱歉,用了你这么多帕子……” “啊……呃……”柳怀音把帕子丢到一边,“没关系,反正也该戒了……” “戒?戒什么?” “没什么。”他嘀咕。 沈兰霜的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但毕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即便如此也不忘向两人欠身:“多谢二位愿意听我发牢骚,我在家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的父母兄弟姐妹都不搭理你么?”宋飞鹞问。 “我母亲早逝,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各怀心思因此互不理睬,”她转过身,“我父亲倒是搭理我,可也就是整天想把我嫁出去……” “只要对方是个能对你好的良人,嫁了又何妨,总比那江洋大盗来得强。” “可我根本不喜欢对方!”沈兰霜大声道,“我爹跟我大哥,只希望嫁掉我来换取湘南梁家的支持,如此一来,即便我大伯离世,沈家也能继续保持如今的江湖地位……” “梁家?”宋飞鹞看向柳怀音。 “梁、梁、梁……啊,想起来了,是永州百安门的梁家!”少年这次这次抓住时机答得飞快,自觉终于派上点用场。但他话头一转:“可是沈姐姐,那边是湖南啊,距离嘉兴那么远,听说那里的菜还特别辣,我觉得你嫁过去恐怕会过不习惯……” “湖南的门派,略有耳闻,”宋飞鹞沉吟道,“之前那老道,也是湖南来的。” “一定是我爹与梁家商议找来的,”沈兰霜郁郁地说,“如今我被掳走之事闹得满城皆知,即便我没个什么,梁家也不一定愿意娶我了……” 宋飞鹞不屑:“清者自清,理旁人口舌作甚。” “旁人口舌才最难捱呢,跟刀子似的,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一个人了,想想就可怕……还有那恶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找来,我家没有人是他对手。总之横竖把我当做个待宰的羊,谁都可欺辱我,将来又不知会发生些什么……我……真是不想活了!” 说着她又要哭,柳怀音急忙安慰她:“沈姐姐你不要老是说不想活了,我前不久还觉得不想活了呢,但是想想,还要报仇……” 沈兰霜看向他:“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宋飞鹞抢过话头信口胡诌:“没什么,他爹被一歹人暗害了,雇我找对家呢。” “哦……”沈兰霜想了想,认真道,“仇人是谁?我曾听大伯讲过武林中的一二事,或许我可帮上忙。” “不知道,”宋飞鹞打起了太极,“不知何许人也,也寻不到半分线索。”随即朝向柳怀音,眼色意味深长。 ——小伙子,别多话! 他便再一次闭上了嘴巴。 “那,还真是很难了……”沈兰霜丝毫未察觉气氛的异样,她很单纯,单纯地因不能为两个帮助过她的人做些什么而感到遗憾。“我以前大伯说,江湖多恩怨,谁没几个仇家。所以其实,爹和大哥想得也不是没有道理,若我大伯真的……”她不敢将这句话说完,“到时,若往日仇家寻上门,我们一点胜算都没有,就连避,都不知该避到哪里去。” 宋飞鹞问:“你大伯到底得了什么病?” “我也不知道,我爹不让我见他。”她唉声叹气,好端端一个花样年华的大姑娘,整个人却连点儿生气儿都没有,就跟一枚枯败的叶子般垂头耷脑的。 “没有我大伯,沈家就是一盘散沙。我真怕林长风再找来……”她说。她是真的担忧,半是为自己,半是为家里。 柳怀音突然想起王家村那个名叫招娣的女孩子。虽然与她素未谋面,但听着沈兰霜的诉苦,不知不觉地,他脑海中浮现出的王招娣,就长了沈兰霜的样子。他满心同情怜悯,然而爱莫能助,毕竟他正在被追杀,自身都难保。 “那个禽兽被收拾过,或许会老实点呢。”所以他脱口而出,意欲安慰。 “不会的,”沈兰霜摇摇头,“我知道,他不会死心的。” 宋飞鹞道:“那你就打,打得他服了,自然就不会再来了。” 沈兰霜苦笑着又摇摇头:“宋姑娘说笑了,我根本不是他对手,一招就能被他拿下。” “你伯父是用剑高手,你以前不跟他请教的么?” “我有过,可是……”她低头揪着衣角,“我是女孩子,伯父说了,女孩子只要嫁了人,丈夫自会保护我……” “你大伯是为你好,可是好得不得法,”宋飞鹞驳斥道,“任何人都该靠自己,女孩子也一样。没有人天生就该是弱者,若是如此,就更不该安于弱者的现状!” 遂一指柳怀音:“你,陪她练练手,让我看看。” “我?!”柳怀音指着自己的鼻子,有点不敢相信。 “废话,”她坐到一棵老树旁,解下腰上的酒葫芦,“不然你老带着把剑是干什么的?别告诉我是用来赶蚊子的。” 柳怀音捂住了腰间的佩剑,试图找些借口:“可是我……武功低微……” “我知道啊,”宋飞鹞作了个“请”的姿势,“练练,让我看看你有多差。” “……” 这话着实戳痛了男子汉的尊严! 于是他挺起腰,向沈兰霜一拱手:“沈姑娘,那便得罪了!” 但他俩毕竟都是名门之后,柳怀音施礼后,轮到沈兰霜作揖,客套叠着客套,你脸红完我脸红,各自不好意思,就是迟迟不出剑。 “还不快打!” 宋飞鹞等得不耐烦,一声令下,柳怀音率先出招。 “烟云拂柳!” 他喊罢,剑式如招名,果然秀气含蓄。 “平涛靖江潮!” 沈兰霜不甘示弱,挽起一个剑花,拉开架势,接招接得绵软无力。 如此,他俩你来我往,倒也打个难分伯仲。直到沈兰霜一时失察,被柳怀音的剑指住去路。 “啊哈,承让,我赢了!”小伙子很兴奋,看来他难得赢一次,可把他高兴坏了。 “五十步笑百步,”谁知身背后,传来宋飞鹞幽幽的评价,“两个跳舞的,一个跳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呃……”柳怀音,很不情愿地接受了批评,他干巴巴地道:“我……知道自己天资有限,学得不好……” “这跟天赋没个关系,”宋飞鹞再下令,“两个人都扎马步看看!” 二人不敢怠慢,依言立刻蹲好了,一个屁股下沉,一个屁股上翘,没有一个是姿势合格的;宋飞鹞再抬脚踢去,一个摔了个屁股墩,一个摔了个大马趴。 “不堪一击,浑身都是破绽!”她背着手,训道,“重新蹲好了!” 马步姿势很累,两个人蹲一会就有些受不了了,宋飞鹞偏火上加点油,让他们蹲着,还要与他们聊天。 “你,平日里蹲不蹲马步?”她站到沈兰霜面前。 沈兰霜憋得脸蛋通红:“不……不蹲,我爹说姿势不雅,女孩子不许蹲……” “你呢?”她又站到柳怀音面前。 柳怀音腿疼,眼睛都累得眯成了一条缝:“师傅没要求我扎马……难得扎一下。” “得了,起来吧,”她挥手道,“一个两个下盘都不稳,学什么武。” 俩人如释重负,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 柳怀音呲牙咧嘴地问:“大姐,那照你来看,还有办法补救吗?” “要补救,不是一时三刻补得起来的,”她道,“不过,若只是要打败林长风,我还有法子。” “怎么做?”她闻之,忽然看向沈兰霜:“将我视作林长风。” 随即身形换易,不待对方反应,先擒其肩;沈兰霜慢了一步,正欲返身相抗,一把剑刺到半空却被轻松捏住手腕! “太慢!”宋飞鹞道,手一用劲,沈兰霜“哎呀”一声吃不住劲,剑脱手落地。 “太无力!”宋飞鹞再道,再一拧,将沈兰霜整条胳膊拽向背后。 她顶着她的肩,后者动也动不了:“他是否回回都这样擒你。” “是!”沈兰霜道,“他力气好大,我挣也挣不脱!” “恩……”她松开她,“没错,他力道大,身手快,你确实不是他对手。” “唉……”沈兰霜捂着肩,很不甘心。 “但是,他却有一个破绽,就是他的力道、他的身手,皆出自于他的内力。”她又饮一口酒。 “内力?!” “南祁武学与北越不同,北越以外家功夫见长,而南祁,则视内力为重中之重。因此南祁武林中人多专注修习内功心法,包括沈家剑法——剑招为虚,剑气为实。你伯父当年仗剑一气荡平鄱阳十三寨,凭的就是这……” 她脚尖一钩,踢起她掉落的剑,一把接住。 “你们太依赖内力了。”她还她以剑柄,“一旦罩门被破,就是死路一条。” 第十一章、夜访 宋飞鹞没来得及发表完她的长篇大论。远远寻来一仆役,高呼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是沈家的人。 沈家仆役彬彬有礼,走到跟前来,与沈兰霜鞠一躬:“十二小姐,你跑出门,老爷很生气,叫你赶紧回去……” 于是,柳怀音只得目送她离开:那一脸不情愿,好似在她心里,那个“家”真的有那么不堪。 “小伙子,你怎么看?”宋飞鹞冷不丁站到他旁边,冒出来这一句。 “我什么怎么看?”柳怀音下意识地蹦到一旁,捂住心口,“大姐,你别跟个鬼似的突然出现在别人旁边啊!” 宋飞鹞无视了他的抗议,阴恻恻地说:“你不觉得,沈家很古怪吗?” 柳怀音一怔,不由得点点头:“是啊,真怪,”他接着感叹不已:“明明是一家人,明明同住屋檐下,却互相间都有嫌隙,我不能理解……” “我说的不是这个,”她阻住了他的话头,“你觉得,她大伯到底得的什么病?” “这我哪儿知道!得病的事嘛,自然要找大夫啦!” 宋飞鹞“啧啧啧”三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他们连续找了三个道士来驱邪,看来是对鬼神之事笃信不已,根本没想过请郎中。” “啊,真的……”柳怀音确实发现了不妥。 她的独眼眯起:“沈老前辈病得有古怪,我想去见一见……” “可是沈姐姐不是说了么,她大伯自生病后,他爹连她都不让见,你能怎么……” 四个时辰之后,他俩蹲到了沈家大宅的屋顶上。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柳怀音趴在屋脊上抱着一只兽雕,吓得几乎尿裤子,“大姐,我们蹲这里是要干嘛啦!” ——他,可是出自堂堂名门正派,讲文明懂礼貌,这种偷偷摸摸听别人壁角的事情,怎么能得出来呢?! “嘘——”宋飞鹞拖着长调,高深莫测道,“仔细看——” 西屋,有一男一女,应是一夫一妻,他们相携进门,再相携关门,现在窗户纸上映着灯光,也映着两团人影:正在相携脱衣服。 “噫!”柳怀音一手挡住眼,“荒唐!非礼勿视!” 发结上一紧,宋飞鹞按着他的脑袋转向东面:“我要你看的是这个方向!” 于是,他注意到一些细微的争吵。 东屋的窗户开着,清清楚楚看见沈兰霜和她爹——她很不高兴的样子,声音越来越大,也越发清晰。 “……龙家?!你要把我嫁到贵州?!那里都是山,冬天冷得发慌,那么远的地方我不去!” “你给我闭嘴!”沈忠呵斥,“若不是你的丑事闹得沸沸扬扬,传到了梁家耳中,他们不至于特地差人来退婚!如今唯有龙家不计较你的过往,你挑什么挑!” “我……”沈兰霜差点无语凝噎,“清者自清,我和林长风,没什么!” “你没什么,可别人会想你有什么,”沈忠说着说着,还是放缓了语气,“霜儿啊,你听话,爹给你挑的夫婿都出自江湖上的名门正派,日后一定能够保护你……” “名门正派……”沈兰霜委屈地嚷道,“可我们沈家在江湖上也是有名有姓啊!凭什么任由他人污蔑我的清白!” “我们沈家靠的是你大伯,可如今他病了,也不知他会病到什么时候,”沈忠叹了口气,“爹是怕有个万一……毕竟这家中未出阁的女儿家,就剩你一个了。” 这话说得好听,眼看沈兰霜不以为然,幽幽来一句:“所以,爹要我嫁人,到底是为了保护我,还是保护沈家。” “你……你说什么呢……” “大伯到底得了什么病,为什么不让我看他,为什么不好好找大夫,偏偏老找道士来驱邪?!” 她好像说中了沈忠的什么痛处,后者身形一顿:“你懂什么,这是邪病,当然要以驱邪为主!”然而说这话的底气,却略有欠缺。 “或许不一定呢?或许找大夫来才看的好呢?”沈兰霜没有注意到她爹的一样,还抱有幻想,“爹!只要大伯恢复健康,那么我们沈家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我也不用嫁人了,你就踏踏实实地给大伯治病不好吗?” “不行,他的病治不好了!”沈忠断然道。 “爹!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我说治不好了就治不好了!”他不愿与她多争论了,气急败坏地跨出她的闺房,“从今日起,你不许再出门,直至出阁!” “啊?!我不要……”沈兰霜欲随他夺门而出,被沈忠丢回屋内。 “老丁,老丁!”他唤来管家,“看好她。” “是,老爷……”老丁前来,喏喏领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被嫁到贵州!龙家的人我甚至都没见过!爹——” 沈兰霜终于明白大祸临头,但为时已晚。门窗锁上,她的呼喊在这个家中没有人能听得到。 柳怀音看呆了,但随即脖领子一紧,宋飞鹞揪着他面相北面。 沈忠离开沈兰霜的屋子,径直往北门去,身形进长廊转了两圈,最后,竟然现身于西北角的小花园。 黑灯瞎火,谁会半夜游园呢? 他俩紧随其后。宋飞鹞提着他,步履轻盈,跟飞着似的落到那假山后面。 沈忠驻足,对着花园中一座假山哀叹:“大哥,再继续下去,沈家将被置于万劫不复之地,你……”他狠狠道:“为什么还不死!” 子夜寒风传声入耳,此话被听得清清楚楚——柳怀音猛一哆嗦,后背上竖起一排鸡皮疙瘩。 沈忠没有进假山内,他叹了口气,踱着步离开了。 “走。” 宋飞鹞随之便也提着他,离开了沈府。 第十二章、试探 身在沈府一里地外,柳怀音终于舒出一口长气。 “没想到这世上……竟真有父亲把女儿当作壮大自家门楣的筹码……” “这世上有得是父母将子女视作自己的物什,”宋飞鹞走在他身旁,沉声道,“你还记得,王家村那个溺死子女的母亲吗?” “记得……”柳怀音为那女人辩解,“但那不同,她过得太绝望,情有可原……” 谁知宋飞鹞立刻高声喝道:“你给我记住,任何人,哪怕过得再绝望再可怜,都不能以此作为借口去伤害别人!” 她停下脚步,语气稍稍和缓:“那个母亲之所以过得不幸,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公公把她当做了一件随意使唤的物什;然后她又将怨气转嫁给子女,把子女视作可以随意处置的物什……一个家中,尊卑分明,最可怜的不是她!而是无法反抗、任人宰割的幼童。” “……” 柳怀音没有想到这一层,他只看到谁受害,谁便可怜。那女人可怜,只因她还活着,还能被看得到;但她的孩子们,确实切切实实地死去了。 他想到这里,背上的汗毛又竖了起来。 “猫之所以吃掉自己的崽子,是因为把自己的崽子当作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可以疼之惜之,自然也可杀之。然而猫是畜牲不懂道理,人不是。人不该如此。” 宋飞鹞说完,便又继续向前了。 沈兰霜的爹,把沈兰霜当做一件沈家的筹码。她是他的女儿,他也爱惜她,但除此以外,他也并没有察觉自己没有把她当做人来看待这个事实。 天下的父母,大抵都不会认为自己有什么不是。如沈忠之类的父母大有人在,他们就更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了。 翌日,沈府请他们前来与家主一叙。柳怀音打眼发现沈兰霜不在堂内,不禁心怀芥蒂,当下僵在原处。 宋飞鹞猛一拍他后背,低声提点:“人家叫你坐,你就坐。” “啊?哦……”他赶紧回神,循着沈忠的邀请入座,顺带环视了一圈周遭:“今日……怎么没看到沈姐姐……” 沈忠闻言面不改色,干巴巴地说出一番套词:“小女昨晚忽受风寒,身体抱恙,恕她不能前来。” ——虚伪! 柳怀音出自名门之后,从小师傅就教育他为人处世理当光明磊落,不可轻易撒谎。眼见这老头对家人满脑子算计,如今又撒谎,他气不打一处来,看向沈忠的眼神都微微带些敌意了。 宋飞鹞暗中踢了他一脚,这又是一个一提点。 “……无事……”他也干巴巴地,从牙缝里蹦出了两个字,再假惺惺地跟着客套,“沈伯伯客气了。” 他们此番前来,是按照昨日所言:李公子为父报仇,携一雇来的江湖人士路过破庙时,凑巧解救沈家姑娘。柳怀音大概知道此番说辞只为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但就在昨晚之前,他还觉得沈家在江湖中颇有名望,无需隐匿身份,但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并且也一如宋飞鹞的要求,将原本名姓瞒骗过去…… ——自己也撒谎了,真是辜负师傅教导…… “听着,你是苏州李家大少爷,既然是大少爷就该有大少爷的架子。我不过是你雇来的打手,很多话不便多言,这时便要靠你自己应对,”来之前,宋飞鹞如此叮嘱,“小伙子,你现在是真正地涉足江湖,做人嘛,要圆滑一点……” 他抬头一瞥,见她站在他身旁,此时盯着他,眼神杀气腾腾! ——你圆不圆滑! 柳怀音正襟危坐,干咳两声:“沈伯伯,在下久仰沈家大名,此次前来途中,听闻沈睿老前辈同样抱病在床,不知他今日身体如何了?” 他关切的神情不是假的,因为在他看来,一定是这个沈二老爷不安好心,沈睿老前辈被暗算囚禁,沈二老爷谋夺家产,并且意图攀附其他大户以谋出路……那些豪宅秘闻类的故事,不都这么写的吗?! 他瞥到宋飞鹞背后在给他翘大拇指。 ——嗯,小伙子演得好,演得再像一点! “他身体不好啊,还是那样。”沈忠端起茶盏,好似在掩盖心虚。 “可有看过大夫,大夫怎么说?”柳怀音问。 ——这是一句废话! “大夫找过啦,不过看不好啊。”沈忠道。 ——这也是一句废话! 柳怀音一仰身:“其实我在苏州识得一位神医,哎呀,可惜他只坐诊,从不出诊……” “是吗,”沈忠苦笑道,“即便是名医,恐怕也会束手无策……算啦。” “不试试怎知道呢?”柳怀音不依不饶,“就不知沈老前辈到底是何病症,不妨一言。” 沈忠婉拒:“小兄弟,你的心意沈某心领了,不过……有的病症不是轻易就能看好的……”他叹一声,满腹难言之隐,便转开话题:“对了,听说二位此行是为前往杭州,不知欲往杭州哪里?” “往一故旧所在,询问我父亲被杀缘由。”柳怀音一脸沉痛,挺像那么回事。 “哦,”沈忠拖着长调,“沈某在杭州也有些亲戚,或可帮忙打点一二……” 柳怀音道:“多谢沈伯伯,但我对那位故旧所知线索不多,还是得自行一路细细查探……因此也就不便多加逗留,下午便会启程。” “啊?这么快……”沈忠面露难色,接着便道,“不如多留两日?” 这是挽留。 “呃这……”柳怀音看向宋飞鹞。 …… 来到沈府之前,宋飞鹞叮嘱:“沈府上下,无人能与林长风相匹敌。一旦后者再来找沈姑娘,沈家没有一人可当;然而,与龙家的婚事不可能即刻就办,这期间,为免林长风来犯,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留我们再住一段时间。到时你假意推脱一番允了便可。” 柳怀音不解:“好是好……不过你不是说理应先去杭州处理盒子吗?盒子怎么办?” 她扬起嗓门:“按照我说的做!” 他一个立正:“是!” …… “好。”所以,他顺势一口应下。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第十三章、波折 沈家腾出两间上房,沈老爷毕恭毕敬,连带下人也客客气气。 宋飞鹞把马与行李一并牵过来,安置好。他们住在东厢房,沈兰霜在西面,见不着面。柳怀音失落之余,还有点惴惴不安。 “大姐,我们住虽住了,”他用手挡着嘴,鬼鬼祟祟地跟她耳语,“但那盒子你给放……” “在客栈。”她随即道。 “什么——?!”他惊得跳起来,“我们人在这里,盒子在那里!” “那又怎样?”她按住他的头要他坐下,“你是要书,还是要盒子?” 她随手掀开一包袱皮,里面露出两角书页。 柳怀音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但他又失落了起来:“不过,我们留在这里又能怎样呢?现下名义上市为帮助而沈家留下,反而让我觉得好像在帮着沈老爷害沈姑娘远嫁……” “怎会呢,小伙子太单纯,想多了。”宋飞鹞随口宽慰他道。 “可是……好端端的,你怎会对沈家这么在意,”他突然又用手挡住嘴,鬼鬼祟祟地轻声低语,“宁愿留下,也要查个究竟,是不是沈老爷真的对沈老前辈图谋不轨……” 屋里就他们俩人,但他觉着这话说得还是小心为上! “嗯,”宋飞鹞淡定地喝一口茶,“因为我没钱了。” “哦……”她这个理由让他一怔,“你什么?!” “我银子花光了,”她坦然道,“就你那一百两。” 柳怀音大惊失色:他因为之前一时冲动,把“毕生”积蓄都贡献给了宋飞鹞,如今的他,已是身无分文了! “你……你……”柳怀音激动得不由口吃,“你说……我给你的一百两,花光了?!这才几天!这可是一百两,寻常百姓能吃一辈子!” “哎呀没办法嘛,”她立刻把锅甩给他,“你小子顿顿点鱼吃,鱼贵啊!” “那也不至于贵到这个地步!”他抱着脑袋焦急万分,“现在该怎么办……盘缠提前用完了,以后要风餐露宿……连稀粥都没得喝……” “小伙子,没必要这么激动,”宋飞鹞悠哉悠哉道,“啊,沈家包吃包住,能混一段日子,不好吗?” 原来,这就是她留在沈家的原因。 “你就为了个这?!”他问。 “不然能图个啥?”她反问。 “你可是一名武林高手,一招便能退敌!” “吾不至于做打劫的买卖!”她回得义正辞严。 柳怀音嚷嚷:“谁叫你做这买卖了,我是说,作为一名武林高手,你也太不节俭了吧!” “是吗?”她只用一句,就噎住了他,“啊,谁说武林高手就一定要生活节俭了?你看沈老爷节俭吗?” 沈老爷自然是不节俭的,都盖了那么一所大宅子了,宅内亭台楼阁池塘廊桥什么都有,光一座太湖石的假山就不知价值几许。 “难怪刘先生压你银子……你活该……”他只有低声嘀咕着抱怨,眼见对方步出门去,唤来一个小厮。 “敢问贵府最烈的酒是哪个,麻烦给我满上。”宋飞鹞递出一酒葫芦。 从认识她到现在,宋飞鹞就一直在喝酒。师傅生前常说,喝酒易误事,喝酒易伤身。所以对于她这个不良爱好,柳怀音总是秉持着淡淡的鄙夷的态度。如今到了别人家还醉醺醺的满身酒气,他不禁劝阻道:“大姐你也少喝点儿,成日酒气熏天别人要说闲话的……” “哦,那就由着旁人说吧。”她颇不以为然,接着便跟那小厮到酒窖打酒去了。 留下柳怀音一个人,他唯有坐在房间内死死盯着装书的包袱皮,一方面紧张得要命,就怕来个谁抢走了,另一方面……他是好奇。 只是些无害的书,还是些铸造炮火的书,本该与武林风牛马不相及。在柳怀音的印象中,江湖人士多以学了什么厉害的武功自傲,即便是两派相争,靠的也该是光明磊落的武学招式。江湖中人对兵器的痴迷顶多在于刀剑,名师所铸的一把好剑可值千两——而炮火这类只为取人性命的玩意,他们言之为投机取巧,向来嗤之以鼻。 柳怀音不知不觉伸手摸去,翻开了一本。 “长……十二丈,宽……一尺,”他默念道,“此炮之威,世所罕见,于踞龙关初试,只此一炮,灭敌……三千兵马……” 柳怀音咽了口唾沫,他没有三千兵马的概念,但想想也是有很多人了。这么多人一下子便灰飞烟灭……而当世南祁,没有任何武学能相匹敌。 他看得入神,想象出了一幅血淋淋的光景:昏黄的天色,满地的残骸,死去的人没有全尸,未死的人哀叫不已…… 他不由得捏尽了拳头,其实这样的光景,他是见过的。 “轰——!” 突然,屋外传来巨响,雷鸣一般,震得整片土地都晃了晃。柳怀音将书藏好,赶紧奔出询问,但见家丁一个个四处乱窜,争相逃出门去! “发生什么了?是林长风来闹事吗?”他揪住一人。 那家丁苍白着一张脸:“是……是大老爷,他……” “大老爷……你是说沈睿老前辈?” 他匆匆往屋北那院子去,没跑两步发现天就黑了。那顶上盘踞了两日的乌云,此时漆黑如墨,遮蔽了仅有的一丝阳光。四下里登时伸手不见五指,走一步都困难。 这样的变故他是第一次碰到,更糟的是,好像应证了他当下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背后果然飘来了一点磷火,飘忽忽地在他眼前晃动着,似乎要他往后看。 柳怀音艰难地回过头,正与一具骷髅架子脸贴了脸。 那骷髅,颌骨一张一翕:“阴兵借道,生人勿近!” “鬼啊——!” 第十四章、心鬼 东西在狂吼,野兽似的,声音荡人心魄,几欲冲出…… 于是,如应证他的幻想,果然有一排血糊糊的骷髅架子冲出洞口,狰狞恐怖地向他扑来! “啊!赤佬——!”他叫道。 “赤你个头!”宋飞鹞往他头皮上连甩两巴掌,柳怀音又清醒了十分。 当然,幻象散去,眼前没有什么“赤佬”,山洞口空空荡荡,也没有跑出什么东西。但是在下一刻,洞里的东西却是真正要跑出来了! 一个巨大的爪子——柳怀音只能如此在形容:黑漆漆,又长又尖,跟个鸡爪没二样,却有常人三掌宽之巨——先探出洞口,接着是一个头…… 那是怎么样的一个头啊!被腐蚀了的半张脸烂得看不出形容,而那完好的另半张像死人,灰白灰白的,唯有一只眼睛睁着,露出赤红色的眼瞳。这颗头耷拉在一具硕大得不成比例的身躯上,摇摇欲坠又痛苦不堪。 “啊——!”他见了天日,吼一声,雷鸣似的响。原来之前所听见的“雷鸣”便是从他口中发出;而当他甫一叫唤,那烂了的半边脸掉下一张皮,露出满口交错的獠牙。 这个“怪物”,已经看不出有什么人形了。 ——这比赤佬还恐怖。 柳怀音一声不吭,翻着白眼倒下了。 “你出来了。”宋飞鹞迎向他归然不动,好似与对方是久别重逢的故友。 “啊——!” 然而对方怒吼,挥手一爪! 他够不到,他的愤怒够不到她,只因四肢被锁上铁链,困其所长,恨其所短! “啊——!!!” 再吼,天崩地裂,四条铁链已绷直,眼看就要吃不住劲断开了! “可惜……”宋飞鹞面色毫不动容,“你如今之模样,实在可悲。” 随即,抬起两指向那怪物眉心:“回去!” 一声长喝,气劲灌注于双指,她按住怪物眉心,连连进逼,竟迫使那身形硕大的怪物不断后退,直至退入洞中,直至退回地牢。 铁门合上,关住满室怒吼。 ——这,就是沈家的大秘密。 …… 沈忠转醒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待搞清楚所发生的一切又是花了半个时辰,其中有一半时间他都在沉默。 “让二位见笑……”他决定这样与他们解释,“我还以为,能将他关到死,不会在外人面前丢这丑,谁知……” 柳怀音看了看宋飞鹞,为难道:“沈伯伯,我等并非有意窥探你家私事,不过方才情形,已非寻常私事可比拟……” 他还想委婉地切入主题,宋飞鹞插话,单刀直入道:“沈先生,方才那山洞里的,就是令兄是么?” “这……这……” 眼看瞒无可瞒,沈忠重重一叹:“是……” “真的是这样?怎会如此……”柳怀音不忍听闻,好端端一个人,竟变怪物,太过匪夷所思了!“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他问道。 沈忠思前想后,不得不将那因由娓娓道出。 “我兄长,天赋异禀,三岁习武,十二岁即出师,十四岁闯荡江湖,在江湖上有了一席之地……我们家所有的光荣都是兄长带来的,没有他,就没有沈家如今的一切。他爱武,痴迷于此,所以……也因此走火入魔!” 第十五章、因由 “我的兄长,是一名武痴。这天下间的武学他都想学,但凡江湖上出现个什么武学宝典他千方百计也要看一眼。他甚至曾接连与人切磋,由双方过招间,习得对方招式。他也是依靠此等本领立下赫赫威名,但……年龄不饶人。最近两年,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许是年轻时与人争斗留下太多旧伤,碰上阴雨天就会发作。” 沈忠感慨万千:“沈家不比以往啦,我常劝他,不然就金盆洗手算了。江湖人嘛,不可能争斗个一辈子,干脆趁着现在家业风光退隐山林,免得日后有个什么万一……那些没落的武林世家最后被仇家杀得全家不剩的事,我也不是没见过的。” 他踱了两步,烦躁起来。 “但我大哥不听,他这把年纪了还老想着练武!一年前,有个怪人来到我家找他,他俩好像是旧相识,关上门聊了一天,然后那人就走了。但他留下了一本秘籍……” “秘籍?”宋飞鹞神色一凛。 “说是自明代以来最高的绝学,练到至极就能长生不死——怎有可能嘛!”沈忠说到此处不由顿足,“骗子,真是个骗子!这世上有谁能长生不死?偏偏大哥就信了!他就是练了那本秘籍,才会变成现在这样!秘籍害人啊!” 话说到此,显然沈忠是将种种问题归结于到了这个怪人身上。 “他除了秘籍之外,有没有留下其他什么可疑的事物。”宋飞鹞问。 沈忠挥了挥手:“不知道,大哥不肯跟我讲。” “那个留下秘籍的人,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姓吴,叫吴全。”沈忠无可奈何道。 “吴……” 吴全,又是吴全。柳怀音想到那个被宋飞鹞屡屡逼问而出的名字,再次浮上水面。 但宋飞鹞平静如常,请沈忠继续说下去。 “一月前,大哥告诉我他武功大成,正好是他寿诞,我就想办得风光些,谁知宴席上闹出些怪事,搞得银城这边人尽皆知。” “略有耳闻。”宋飞鹞道。 “其实,那都是我大哥所致,”沈忠解释道,“就如今日这般,只要接近他,旁人就会陷入幻觉。我也不明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功法……唉……怎的又是这么巧,偏偏大哥今日发作,叫二位看到我沈家的笑话了。” “啊,原来是这样……”柳怀音终于明白,他所见的种种幻象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寿辰上,是他喝醉了,无意中施展,叫下人看到些幻象。但其后家中接连发生怪事,有小厮说晚上见有猛兽乱走,更有附近佃户声称家里的牛羊被什么东西吃了。直到我带人堵截,才发现……那个所谓的猛兽,就是大哥……” “那他现在这个样子……” “是!寿辰之后,他的身体已有异样。但他平日里躲着不肯见人,加之以前他一闭关就是一两个月,我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等注意到已经来不及了。”沈忠痛斥道,“这邪门功夫,害大哥性情也跟着大变,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好在偶尔还有清醒的时候。那天后来,他清醒后也是后悔不已,他跟我说:为免他今后发狂伤及无辜,就先把他锁到北院的密室中,饿死他算了……” “……” “但我哪里有可能饿死他!我还是差人天天送饭给他去的!只不过,那些前去的家丁都受了他的影响,最后一个个都疯着出来。我连日来为他的事焦头烂额,就怕武林中人知晓此事,借口铲除妖邪来针对我家……” “所以你们家连日病倒的人,都是这么来的。”宋飞鹞道。 沈忠一怔,好似想到了什么。 “宋姑娘,我看你身手不凡,能克制得了我大哥,不知师承何门何派?” “无门无派,”她道,“我是从北方躲来的,要不是这小子雇了我,对你们南方武林之事才不会有什么关心。” “这……”沈忠拖着长调,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 她再道:“你放心,此事,我二人绝不会泄露,也没有泄露的必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忠立刻赔笑,向她拱手,“其实,沈某见宋姑娘身手了得,又有克制我大哥之能,沈某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显然,他是打算再留他们一阵了。 然而这一回,宋飞鹞抬手阻道:“沈先生,你的礼数在下受不起。” “宋姑娘!”沈忠不解,以为是她要拒绝。 她劝诫道:“我看他变化极大,此事……还请沈老爷早作处理为妙。” 所谓“处理”二字究竟是什么意味,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我尽量,”沈忠为难地垂下头,“但他,毕竟是我大哥……” “沈老前辈疯癫之前自甘被锁入地窖,可见他早已预知会有今日,所以他不会怪您。倒是还有一件事,我想一问,”她面具外的那只独眼,灼灼地扫向他,“令兄之事,沈姑娘知道吗?” 沈忠猛直起身:“这……与她无关!” “怎会与她无关呢?” “她很快就要远嫁,没必要知道这些!”沈忠辩解。 “哈,是为人父母的自负在作祟吗……”她摸了摸腰间的酒葫芦,有些遗憾道,“沈先生对我一外人都能吐露真言,沈姑娘姓沈,是您的女儿,是沈家的骨血,但最疼爱自己的大伯变成了那个样子,她却一无所知——凭什么?” 沈忠苍白着一张脸:“……就凭她是女儿家,嫁出去,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才是正途!她不该知道这些……” 宋飞鹞身形一顿,点点头。 “我十五岁那年,我的姑母也是这样与我说的。” 但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深吸一口气:“我能理解沈先生对于沈姑娘的环护之情,可沈姑娘不是秉性软弱之辈,她也应有自己的选择,你不该因她是女子而小看她。”她向他作了个请姿:“沈先生,若信得过在下,就将你女儿放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