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酒一杯家万里》 2、刑部狱 刑场人散后,皮场庙又下了几滴雨,满地虫蚁在凌乱泥泞的脚步间仓皇流散,爬得飞快。 官府拉来一辆水车,早就等在路边的洒扫夫们拿着苕帚和抹布一拥而上,不过半个时辰,刑台上的血水就都冲扫干净了。 天很快暗下来,夕阳却又在山边再次露头,照亮土地神像的侧脸,阴测测的注视着黄昏之中,那副孤独的刑架。 洒扫夫陆续交了官府的差,相继回家。张药还跪在地上,对付着一块陈年血印。 眼前忽然踩来一双精致的皂靴,张药不等来人开口,就先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别招惹我。” “我招惹你什么?” 说话的人感染风寒已经有两三天了,鼻子瓮得怔厉害,不过张药与这个人太熟悉了,光看那双皂靴,就知道来人是司礼监的秉笔杜灵若。 “诶,你这辈子对皮场庙是有多少执念?” 皂靴挡住了张药的擦地的路径,他直身,暂时跪坐,“脚,抬起来。” 杜灵若笑了一声,往边上一跳。他年轻,个子也不高,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了势,人瘦嘴毒,说出来的话比六科的给事中还要狠,不过,也正是这一条利落的舌头,数年之间,就帮这个原本毫无根基的年轻宦官,吃开了北京城内的内臣与外官,从紫禁城到天寿山,哪处开席,杜灵若好像都能分一杯羹。 他与张药坦诚相交,是因为他一直以为,他下面的那一刀,是张药落的。 那一刀要了他半条命,令他调养到现在,都还是个迎风咳血的废人,然而,也是这一刀,帮他从前太子的那场谋逆大案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张药和他解释过无数次,平阳二十二年的京城雪夜,他不过是去东府杀人的卫所差之一,那个真正为杜灵若挥刀改命的人,早在他进府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可惜不管他怎么说,杜灵若都不信。 他就记得,他痛昏过去不知道几天,再睁眼时,张药那张丧脸,像个佛面一样,金光闪闪地悬在他眼前。 后来,他就天天“报恩”挂嘴边,时时刻刻感念着,那对张药来说全然莫须有的“一刀”。 张药起先很无语,久了倒是无所谓。 他一路丧到如今,对于不想死的人,多少都有点好感。 “差不多行了,擦个地还跪得这么端正,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杜灵若仰起头,看着发黄的天空,“这个地方,举头三尺全是鬼,你就是他们的判官,你还指望,鬼能给你赐福啊?” 张药没吭声,那块血印已经被他抠干净了,他懒得起来,往刑架膝行了两步,继续对付另外一个血印。 杜灵若蹲下身,挽起袖子,小心地伸出手,用指甲帮张药抠那块血印,边抠边问:“膝盖不疼吗你这么干?” “我又不是你,我很少跪。” “呵呵……张指挥使说得都对。” 杜灵若见到张药就喜欢和他拌嘴,但他对张药是没有脾气的,大不了认输说正事。 “哦对了,阿悯姐姐让我买的桃子,我买好了。” “脚,再抬。” “诶,好嘞。” 杜灵若提着袍子,又好脾气地往边上让了一步,“她今儿一早就来托我了,我换了衣服,马不停蹄去见梁景明,你猜怎么的?梁景明还跟我哭穷。哎,这年头,要弄几斤“李公桃”,连他那个两淮转运使都不好使。” 张药随口说了一句:“漕运不通,不都这样。” 杜灵若笑了,“你一评政务,京城的三品官,都得屁股打颤,赶着给我送钱。药哥,你多开尊口,我还能给阿悯姐姐再弄两筐桃儿。” 张药沉默,杜灵若倒是懒的管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阿悯姐姐会吃,中秋前后的‘李公桃’是最好吃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大运河的漕运一直不好,不说瓜果了,淮扬那几个使司衙门,在粮运和盐运上都整出了一堆烂账,看着吧,过了秋天,你诏狱里,还得填人命进去。” “你把我说烦了。” 张药打断杜灵若,杜灵若也抠累了,那些陈年血块结得死,挫伤了指甲也抠不干净,杜灵若叹了口气,直起身捶了捶腰,“不说就不说,反正,我如今能给阿悯姐姐弄来的,就那么一筐,给你搁在神像脚下,你记得找锦衣卫抬回去。” “谢你,晚上喝酒?” “可不敢。” 杜灵若摆了摆手,“你棺材里藏的酒,不是泡毒蛇,就是泡蝎子,太烈了,不适合我这种切了根的人。上回要不是阿悯姐姐煎药救我,我就死你家里了。” 张药一直很好奇,杜灵若怎么就能对自己“被切根”这件事,张口就调侃,一点都不难过。 ” “你……” 杜灵若不等他说完,就已经跳下刑台,头也不回地冲张药摆手,“我走了啊。” “你等一下。” “嗯?” 张药跪直身,夕阳落山,四下无人,一阵风过场,吹起他披散在肩的长发,他在这死气沉沉的刑台上说了一句,让杜灵若一时觉得有些生动的话。“刑部狱你有门路吗?” “门路?” 杜灵若闻话眉梢一挑,“都是干司法的,你北镇抚司门道比我多吧。且你那是正经门路,锦衣卫拿你的手书进去,公文交接,难道还有你提不出来的人?” “是私事。” 张药垂下头,随手一瓢水”泼向地面,“我不想走正道。” “刑部狱?私事?歪门邪道?” 杜灵若一连三问,最后露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压低声音蹭到张药面前,“你要见谁啊?” 张药没有回答,此刻他心里生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想法,荒唐到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跟杜灵若解释。 他想去一个死囚的手上“找死”。 杜灵若看张药不回答,越发好奇,不死心地纠缠了上去,“我跟你交往这么多年,可是第一次听说北镇抚司指挥使,有‘私事’啊,说说,说了我就帮你。” 张药仍旧不吭声,低头继续洗地。然而手底下的那一块血印结了不知道有多少年,此刻他已经拼出割人头颅的力气,却仍然擦不干净。 ** “玉霖。” 刑部狱的牢室很暗,为了防止死囚自杀,已经点了整整一排的蜡烛,却仍然照不明人脸。 玉霖在重枷之下抬起头,只看见三道阴沉的人影,以及一副还算细的镣铐,明晃晃地挂在一只人手中。 “起来见人了。” 细镣哗啦啦地在人手上绕了一个圈,声音逼得女囚们直往角落里缩, 浸淫刑部多年,玉霖认得这幅细镣,也知道女囚们在怕什么。 “没事……” 她很累,身上的刑伤经过一日折磨,破口流血,如刀切割,声音也哑了,开口就破了音,似乎安慰不了任何一个人。 她索性坐直起身,看向狱丞。 “王少廉。” 狱丞被她这么连名带姓的一叫,竟一时三魄离身,耳朵猛地辣起来。 玉霖用膝盖,勉强抵着重枷,轻轻吹开自己脸上的碎发,“你把我的最后一晚卖了?” 狱丞这才回过神来,冲着她冷笑了一声,“想不到吧。” “想不到什么?” 王少廉绕到玉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不到这条财路被你废了快十年,如今又通了,这刑狱里的皮肉生意,我王少廉又能做了,你当年巡狱时,是怎么羞辱我的,你没忘吧。” “呵。” 玉霖哼笑了一声,“没有。” 王少廉心里“痛快,”,竟忍不住笑出了声,“今夜,全反过来了,什么狗屁少司寇,终是要一/丝/不/挂地给我卖……” “你当人是什么?” 雨霖打断他,王少廉却笑得更癫狂了,“人?人当然是人了,可‘女人’……女人什么都不是。何况是犯了罪的女人,那就是一堆,比猪肉牛肉都要贵点的肉而已。哦,不对不对,不是贵一点,是贵很多。少司寇,你猜猜,你这最后一晚值多少钱。” “多少?” 王少廉走近玉霖。 “二十两!整整二十两啊!我一年的俸禄不过十两。哈……” 他一边笑,一边扫看牢室里的其他女囚,“你看看……” 他的手癫狂地点过女囚们的脸,“二十两,又二十两。诶,这个年轻,三十两。算一算,要不了两年,我就能到吏部衙门,捐他个五品官。” 狱室里的女囚吓得瑟缩在一起,年纪轻些的甚至哭出了声音。 狱丞把细镣一把掷在玉霖脚边。 “把枷锁给她卸了,锁上手脚带出来。我去禁房里等着,这个地方哭的人多,笑的人没有,呆久了,晦气!” “是。” 狱丞走了,牢室里全是羸弱的啜泣声,唇亡齿寒,女囚们为玉霖即将面对的凌辱而难过,与此同时,也担忧着自身的命运。 玉霖靠在冰冷的墙上,这几日几乎压断她肩膀的重枷,如今卸起来也很困难,她想趁着这个时候安抚这些女子,但却发现,身在无间,不论她说什么,都是伤人的。 她也有些难受,这时,一只纤细的手却怯怯地捏住了她囚衣的袖子。 人身上真实的温暖暂时抵御住了刑具的冰冷,玉霖低头,“有话要跟我说吗?” “姐姐,我帮你。” “我不需要,我也不认识你。” “我叫银声。” 女子抹开脸上的乱发,“我的罪是姐姐你判的……” 玉霖有些诧异,共苦之地,生死之前,想要帮她的,竟然是从前的堂下囚。 她不禁眨了眨眼,试图把说话的女子看清楚些。 可惜烛焰晃动得太厉害,人面虽就在她眼前,却始终明明灭灭。 玉霖混在阴阳之间,沌地想起了自己在刑部公堂上的那十年。 十年之间,她面前曾经跪过的很多人。可惜她眼睛一直不是很好,暗处不清,明处模糊,这些人长什么样子,姓什么,叫什么,她都记不太清楚。但她却能回想起他们身上,无数各异的“情绪”。 这并不是国泰民安的十年,皇帝敏感暴虐,筑起崇阳高墙,囚禁数百皇族。内有宦官弄权,外有山东的“青龙观”反梁,山东四城,在血海和战火中,反复陷落。北镇抚司在梁京城中杀人如麻,文坛亦如一潭优雅的死水,空无一物的锦绣文章刊行天下,振聋发聩的言论一字不传,玉霖不想观文,也不想提笔。 好在,公堂仍如油烹火烧,刑具困死躯体,但囚徒的心和魂却都是活的。 她记住了囚犯沉冤昭雪时的欣喜若狂,苦主大仇得报时的如释重负,罪人的悔恨,死囚的有释怀……十年之间,不同的人从公堂上站起来,向她告别,然后徒刑者走进牢狱,流刑者去往远方,她作为大梁唯一一个执《律》在人间证道的女子,她契了赵河明送她的那句判词:“敏胜三司诸公。” 如今诸公还在堂上,她却死在这个“敏”字上。 然而为什么司法官因“敏”而死? 诸公给不出答案,唯有赵河明早就一语道破——“她”,敏胜诸“公”。 所以三司诸公在堂上,剥下刘氏的衣衫时,当所有玩味的目光,穿破她曾经亲手起草的的《律诰》,堂而皇之地落向那个裸身女囚时,玉霖坐在诸公之中,再也穿不住,她自己身上那一身禽兽衣冠。 诸公各在其位,唯她当堂解官袍,护囚,发疯,言语大逆不道。 原本她以十年之力,修炼出了一段,对于女子来说,几乎不可能得到的人生,最后却被她亲手颠覆,官场混到最后,她从白衣到公卿,落困囚籍,稀烂的命,惨淡的下场,她倒也不后悔,就是不甘心,就是被判凌迟,也不想死。 “我判了你什么刑?”玉霖问银声。 “徒刑,三年。” 银声答完这句话,眼眶竟然红了,捏着玉霖衣袖的那只手,指节发白,似乎也不甘心,不想就这样放她去死。 玉霖笑了笑,“我是你的审官,我关你,你为我哭什么呢?” 银声抬起头,“姐姐在公堂上,保护过我,姐姐不是我的审官,姐姐……是菩萨。” 一声“菩萨”落地,玉霖身上的重枷也恰好落地。 狱卒捡起王少廉扔在地上的细镣,拽了一把玉霖的胳膊,“站起来,跟我们出来。” 玉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撑开已经麻木的双腿准备起身,谁知道她身边的女子却突然跪倒在两个狱卒面前,拽住狱卒的衣袖,“皮肉生意我也能做……我十六岁了,我通人事了……” 狱卒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正要甩开她。 玉霖站起身,走到二人面前,“官人请容情,我来劝她。” “时辰不等人,已经起更了。” 狱卒语气不大好,玉霖点了点头,“我知道,可我刑具带得太久,身子也麻木了,就这么过去,你们王大人的生意怎么做呢。让我稍微缓一会儿,也和她告个别。” 她说完,轻声对银声说道:“你先放手。” 女子依言松了手。 两个狱卒互看了一眼,虽然冷漠,但同情之心还是是有的,口中没有允准,人却是各自退了一步。 玉霖拉下衣袖,笼住手腕上的伤痕,转身走到女子身边,弯腰替她擦去眼泪,“什么时候能出狱回家?” “今年……冬天。” “真好。” 她说到这两个字,看着女子的年轻的面容,由衷地笑了出来,“那你能看雪了。” “姐姐……” 玉霖将银声搂入怀中,“你说我是菩萨,我其实很开心,法相万千,救济人间,生也是死,死也是生。我是个很狂妄的女人,我考科举,做官,和男子比肩,从不求神拜佛,生来想为人撑伞,想做这世上的神佛。所以你别怕。” 她看向怀中泪流满面的银声,“姐姐死后也会保护你,保护你平安地看到,今年梁京城里的第一场雪。” “雪……” “对啊,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不要轻易再哭。你若能看到今年的第一场雪,记得来皮场庙烧一炷香,告诉姐姐,你是否平安,姐姐是菩萨,一定听得到。” “我答应你姐姐,下雪的那一天,我一定会记得,去皮场庙……” 银声说着说着,已泣不成声。 至此便要告别了,玉霖轻轻推开她,忍着刑伤的疼痛站起身,走到牢门前,对狱卒伸出一双手:“劝好了。” 她说完,又回头看了看银声,转身忍着周身的疼痛,向狱卒行了一个女礼。 “她情绪不太好,请二位宽待她。等我走了,让她吃一点东西,或者喝点水。” 狱卒看向牢室,所有的女囚都悲哀地看着玉霖的背影,而她却很冷静,在周全礼数之余,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带我走吧。” 3、皮肉钱 张药回家换下了身上的孝服,再要出门时,听到厨房里传来张悯的咳嗽声。 张药走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 厨房的门一打开,就见张悯独自一个人蹲在水槽边,咳得两颊通红。 这是张悯身上的顽疾,每年中秋一过,天气转凉,她就遭劫,但她素来忍耐,从不跟张药叫苦。 张药走进厨房,上前一把扶起张悯,低头看她咳吐出来的东西,张悯忙侧身挡住,“什么都没有,好着呢。” “让开。” “药药……” “我外面还有事,别绊我。” 他严肃起来,张悯只得低头让开。 张药在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冲掉水槽里的血痰,“你明日找杜灵若,让他找人来看我的木头,价格合适你就全卖了,买几个人在身边服侍你。” 张悯摇头,“你不赎罪了?还买人来服侍?” 张药转身扶张悯在灶台上靠住,提起铫子给张悯倒了一碗水,随后揭开锅盖,两三下铲出锅里焖的饭菜,“我赎我的罪,和你没关系。你该怎么过就怎么过,要人,要钱,要宅子,都可以。” “我不要。” 张悯看着张药的背影,“我就要我们药药好好的。” 张悯一叫张药的乳名,张药就觉得,这天是聊不下去了,于是随口地换了一个话题。 “吃的药还剩多少。” 张悯捧着水碗,一边喝一边说:“你不是前两天才从宫里取了药给我吗?这一回的丸药,比之前的气味好些,我吃着没那么难受。再有,杜秉笔带了好大一盒梨膏糖给我,那糖的滋味真好,吃上一颗,愣是把我吃药的那股子恶心劲儿,全给压住了,放心吧药药,我好着呢。” 张药盖上锅盖,去水槽边洗手。“可我觉得你今年的病比往年都厉害。” 张悯摇了摇头,“哎,若是上造的药都治不好,那就是我的命了,诶?” 张悯发现张药换了一身她之前没怎么见过的袍衫。 “你怎么换了这一身衣裳,黑不溜秋的,多难看啊。” “哦。” 张药甩干手,“夜里有事,穿这身便宜。” “那你……不在家吃饭了。” “嗯。” “也好……外面你能吃得好些。” 张悯放下手里的水碗,走到张药面前,帮他理整衣襟,“早去早回。” 张药垂手任凭张悯在他身上折腾。 张悯觉出他难得的松弛,忍不住……笑道:“今日怎么这么乖巧。” “张悯。” “不说了不说了……对了。” 张悯的手在张药的衣襟上顿了顿,“其实姐姐这么多年,身子养得不错,要是御用的药太贵,咱们就换一种,说不定那外头郎中还更有医缘呢。” 张药低头打断张悯的声音,“你想都别想。” 张悯笑了笑,“我说说而已,不换就不换。” 她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理好了,你去吧。” 张药刚转身要走,张悯忽然又叫住他,“诶先别走,饭不吃,就带上这个。” 张药低头一看,张悯给他手里,塞了一只拳头大小的李公桃。 ** 张药打马穿过即将夜禁北京街巷,直抵刑部狱。 杜灵若在刑部狱门口的茶摊上喝大碗茶,摊主急着赶夜禁回家,条凳都收拾了,杜灵若端着茶碗局促地站在狱墙下冲张药打招呼。 “喝茶吗?还有一碗。” “不喝。” 张药下马,走近杜灵若,杜灵若嫌弃地打量着他,“你穿的这什么,这么难看。” “寿衣。” 张药直接了当。 杜灵若手里的茶水泼了一地,“什么东西?” “死人穿的。” 张药想着“死期”就在须臾之后,心里格外痛快,也不管杜灵若怎么想,出口的全是实话,可惜杜灵若当他放屁,压根没深想。 “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个‘五陵君’。” “什么五陵君?” “五陵少年争……” “说人话。” “像嫖客。” “……” 一句“嫖客”,引得透骨龙长嘶一声,张药马下沉默。 杜灵若丢给他一只黑色的围帽,被张药抬手一把打得飞远。 杜灵若认命地跑去捡,“你不带啊?你不要脸啊?” 张药拉缰稳住透骨龙,脸丧得像皮场庙里的土地神。 杜灵若拍掉围帽上的灰尘,“进刑部狱的歪门邪道只有这一条,我知道你洗澡都不脱亵衣的,指望不了你去装嫖客,一会儿你把这帽子一戴,跟着我别说话。” 说完,再次把围帽递向张药。 张药扫了一眼那顶围帽,“你为什么会有这道门路?” 杜灵若摊开手,“这是十年前的旧门路,以前我师傅走得多,后来他老人家死了,这条门路上的货就孝敬我。之前的十年间都是堵死的,今夜才又复通,药哥,你运气好。” 他说完,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刑部狱的大门,叹道:“其实,那个刑部的女侍郎就不该杀。她在刑部十年,这刑部女牢里的皮肉生意就断了十年,如今她要被处死,狱丞为了报复她,卖了她的最后一晚。一没伤天害理,二没凌虐百姓,就算要被处死,也该像朝廷杀名臣那样,让她素面净衣上刑场。可如……啧,断头饭断头酒,少了也罢,但实在不该,多出这毁她清白……毁她清净的一晚,这刑部狱,真他妈不要脸。” 杜灵若说杀名臣,张药耳中一阵嗡鸣,惹得他皱眉。不过反正都要死了,张药愣是连伸手去按一按的欲望都没有。 “诶。” 杜灵若回头看他,“我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见她,但凭我的对你的了解,你当这个‘嫖客’,应该能保住她刑前的最后一晚。” “你怎么知道?” “因为脱你亵衣就是要你命,啊哈哈哈哈哈。” 杜灵若知道,一提“底衣”张药就得哑火,越发眉飞色舞。 “我就算了,我身体差,一身骨头看着吓人。你好好的,也这么别扭,天知道你背上身上是不是纹了朵花……” 杜灵若边说边笑,张药却没出声,背上却隐隐传来一丝刺痛。 杜灵若看张药脸色难看,笑着笑着也觉得自己过于毒舌了,“对不起啊,我乐过头了。” 张药没回应他,转而问他:“张悯同情她也就罢了,你也同情她。” 杜灵若反问:“你没和她打过交道吗?” “没有。” “你打过。” 杜灵若抬手空点,“你忘了。” 说完竟正色起来。 “去年翰林院的陈杏林病死在诏狱,吴总宪举着他家祖宗牌位弹劾你,陛下拗不过他,让刑部给你议罪,结果给你判了五十脊杖。神武门前,刑部要脱你上衣,你不知道发什么疯,死活不肯,北镇抚司的人差点没和刑部那几个酸人打起来。我想着闹大了对谁都不好,就想找刑部的人替你斡旋斡旋,这不,就找的她。诶,行刑的时候你没见着她吗?” 杜灵若这么一说,张药倒是想起来,去年神武门行刑前,不知道是谁写了一张条陈给赵河明,刑部的人把那个写条陈的人围在中间,面儿红赤地争论了半天。可惜中间那人太矮,人群之中连个头顶都冒不出来。张药又离得太远,甚至连他们在辩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记得那人声音淡淡,比其他都细一些。 总之最后赵河明采了那张条陈,留了他的底衣,砸了他一百杖。 思及此,张药又想起了玉霖坐在他对面吃桃子的样子。 早知道神武门前,为他写条陈的人是她,事后就该给她送一筐桃子,现在有点晚了,不然出门之前,他应该把家里那筐扛来。 张药莫名其妙地想远了。 杜灵若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她是赵河明的学生,但是她和赵河明又不太一样。没他们那么死板。她虽然没有入阁,但我在司礼监跟她打过不少交道。我是阉人,朝里哪个当官的心里看得上我啊,脸上刮春风,心里下刀子,别提多厌恶我,以为我看不出来?就她好,以礼相待不做作,我和她说话,说再多也不觉得烦。真就很妙的一个人,很得体的一个朝京官。知道她是女人之前,连那骂遍梁京城的吴总宪都赞她好,那什么…” 杜灵若的话就跟洪水出了闸,张药不得不得打断他。 “你刚才说什么?” “啊?” 杜灵若被问得一愣,他刚才说了一箩筐的话。“你说哪一句啊?” “朝廷杀名臣后面那一句。” “素……衣净面上刑场。怎么了?” “不怎么。” 张药把围帽往头上一戴,“走吧。” ** 刑部狱张药来得次数不少,即便不点灯,他也摸得清楚,何处是狱神庙,何处是禁房。 但今夜他带着了围帽,视线受阻,眼前除了杜灵若那道清瘦的背影,就只剩下一盏暗红色灯笼。 杜灵若说,那是“引客灯”,提着这盏灯过去,刑部狱里的狱中就知道,是干这勾当的。 张药暗想,王少廉别的不会,这些玩样儿倒是整得精致。 张药踩在灯影里,听杜灵若伶牙俐齿地和提灯的狱卒周旋。 “你们狱丞还发什么财,也说给我听听,这几年,司礼监越发穷了。” “哎呦,我狱丞大人这是才捞出油水就给您烧香了,哪里还有财啊。” “什么香?我怎么没闻着,怕不是烧错庙了。” “哪能不认识您的道场。这不等您生辰……诶,您仔细脚下。 红色的灯光照出一汪水凼子,杜灵若撩袍侧身避开,“若是这种地方的脏钱,我可不要的。” “女人……您要吗?” “呸。” 杜灵若啐了他一口,“跟我过不去是吗?” “哎哟,可不敢。” 提灯的狱卒陪着笑,“小人犯浑了不是?这些囚犯什么都不懂,怎配伺候您,还是得外头那调(和谐)教过的,懂事不是。?” 杜灵若回头看了一眼张药,见他正踩在杜灵若避开的那个水凼子里,不禁笑道:“这话说的,我这位贵人可不爱听。” 提灯人忙掌嘴,“我这张狗嘴,该打该打。” 张药冷声:“找件干净的衣服来,再打盆水。” 提灯的狱卒有些犯难,“水是有,至于衣服…贵人啊,我们这里,只有囚衣,贵人……” 杜灵若想起自己刚才那声“素衣净面上刑场”,立即反应过来,退回二人中间道:“那也将就,这大热天,一番…啊,是吧,里面的衣服不得收拾替换。” 狱卒听了忙应道:“是,这就叫人给您备上。” 杜灵若从袖中掏出一包银,转身递送给提灯人,“给我这位贵人伺候好了,还有赏。” 此时刑部狱的禁房已在三人眼前,提灯人小心翼翼地把一身干净的囚衣递给张药。 “您要的衣服。” 张药接过,随手搭在手臂上。 又有狱卒端来一盆水,盆上还搭着一张干净的帕子。 张药单手接过,稳稳端住。 一时之间,他觉得自己有点癫,他怎么会信了杜灵若的邪,起念要帮玉霖洗脸换衣的。 算了,就当是死前顺便报那去年神武门上的解围之恩。 张药看着盆里的倒影如是开解自己。 提灯人见他手稳得很,这才递上灯笼。 “贵人您请,有事您就叫我,这女囚不顺从,您也开口。虽说是锁着的,但……也怕她疯,伤了您不是。” 4、女审官 提灯端盆,路过狱神像,张药侧头。 慈眉善目的狱神含笑看着他,旁边的青面护法龇牙咧嘴,手中一把勾肠剑高举,似乎对准了张药的眉心。一阵微热的晚风吹来,摇动他头顶的千百个悬铃,狱道铃鸣阵阵,冷月的光,切破悬铃的寒铁网,在道中破碎一地。 张药走向禁房,禁房是刑部狱中,狱卒们的临时住所,就在狱神像旁边,张药走了四五步,手中盆沿便触碰到了禁房的门。 门没有上锁,一抵就会开,张药站住脚步,扫了一眼门缝。 门缝是亮的,且没有影子截断,但张药还是听到了一阵克制的呼吸声,很显然,门后有人,伺机而动。 张药手上的东西有点多,他四下看了看,找了个相对干净的空地,放下所有的东西,随后站定。 面对这种环境,他的身体已经不受他自己控制地戒备起来,以至于他一时不太敢贸然进去,他倒不是怕里面的凶险,相反,他担心多年修成的本能傍身,门后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会下意识地取掉那人性命。 怎么办呢。 张药扫到了盆上的帕子,他弯腰把拿起来,两三下给自己绞了一个手钮。 他对自己下了狠手,手腕绞死,手臂瞬间就因血液不畅而有些麻,他索性抬腿,用膝盖抵开房门。 果然如他所料,他刚跨进去半条腿,一根细长的镣链,就猛地缠上他的脖子,果不其然,他下意识地就想去砸那人的头,好在他把自己的手绑得紧,行动不利索,也就不占先机,那人瘦而灵活,趁空档迅速躲到了他的盲点。 即便躲开了,偷袭他的人也显然没有任何身手可谈,但有意思的是,她借助了这一根细镣的长度,结出的是一个活圈,活圈套上张药的脖子后迅速收紧,张药本能地仰起头,侧眼,看到了一双伤痕累累的手。 他一看就知道,这双手受过拶刑,手指青肿得几乎粗一圈。凭这样一双手,借器困住一个普通的男子不难,但如果想要将人杀死,张药估计了一下,觉得可能性还是太小了。于是他捏住细链,迅速查看四周环境,看准了门上的一个扣环,原想借此为受力之处,代替那个弱鸡,绞杀他自己,谁想他刚一动手,就听到那人痛叫了一声。 “啊——” 张药回过头,发现她为了能控制住他,把细镣在她自己手上绕了几圈,幸好张药刚才没发狠力,否则就那一下,她的手指都不一定保得住。 张药彻底不敢动了,只得扎稳了步子,垂下双手,戴着玉霖给他的链圈,在禁房门口站得笔直。 与此同时,玉霖迅速发现了这个嫖客的不寻常。 他戴着围帽,穿着一身寿衣,手不知道被谁绑在腹前,离得近,玉霖在他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木香。 这种木香,去年秋天,她在那个神武门前受杖的男人身上,也闻到过。 只可惜,当时那个男人已经被打得痛昏死过去。昏迷之间,手还放在腰间,死死地拽着那一层喂饱血水的亵衣,刑科有几个好事的人想要趁着他昏迷,北镇抚司的人又还没来,去掀了他的底衣,看看他宁可翻倍受杖,也要摁死的衣服底衣下面,到底藏着什么。 寒风天的神武门外,人来人往。 玉霖独自一人,在他边上陪着他坐了一会儿。 再凶悍的人,受刑昏迷后也只剩下个“惨”。 玉霖原本没起维护他的心,她身上还有要交给杜灵若的公文,应杜灵若的请,过来替镇抚司的人斡旋,也是为了赵河明和内阁,日后与司礼监共事更易。她原本想趁着天还没黑,早早交接回赵河明家里吃饭,师娘做了鱼买了桃子,说要给她做生辰。然而,路过张药趴着的地方,却听他满嘴是血地念了一句:“城内梧桐已……什么……” “城内梧桐已半死。” 她淡淡地接出。 “呵……对……” 那人迷瞪地笑了笑:“城内梧桐得已半死……文官啊……少写些破诗……会死吗?” 他念的那句诗,是被他刑逼至死的翰林陈杏林早年在所写,原本不为讽鉴实事。 但那一年秋天,梁京梧桐遭遇病害,死了很多,梁人本就爱山川草木,多品得“树犹如此,人以何堪。”的个中滋味,城内观梧桐,几番诗词赋上,与梧桐有关的旧诗再次流传,“城内梧桐已半死”只是其中之一,且不是最有名的一句。 然而大梁皇族姓“吴”,皇帝深秋患疾,病榻上读到一句“城内梧桐已半死。” 玉霖不愿在这个风地,细想各中原因。 她看着地上这个痛到扭曲的男人,这个北镇抚司的皇朝走狗,回想刚才那句:“文官啊……少写些破诗……会死吗?” 忽然觉得,他也有些可笑和可怜。 于是,她挡住刑科的年轻人,抱着公文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刑科的年轻人,偷骂她假正经,她也没说什么,抱膝坐在那人身边,一直等到北镇抚司的人过来,把那血淋淋人,从神武门上接走。 其间,那股木香穿破门上的血腥气,如幽兰一般,徐徐散来,似乎在替那个人,向她致谢。 那是只有梁京名木才有的气味,只那一次,玉霖便记住了。 如今她对这个人身份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方向,同时也诧异于他的顺从和配合。 她很清楚,凭她现在这幅破破烂烂的身体,根本不可能困得住这个人。 张药感觉到玉霖收了一些力气,他脖子上细链稍微松动,他勉强能说话了,于是忍着窒息感,先开了口。 “你先把你手上的链子松了,如果你以后还想写字的话。” 玉霖没有说话。 张药僵着脖子,试着力气,僵硬地转过头,围帽还带在他头上,如今上面的围纱和他脖子上的铁链绞缠在一起,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们做文官练那一手字不容易,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也不会跑。” “你是谁?” 玉霖垂下手,还是问了一声。 这一次换张药沉默。 “张药?” 她没有留余地,连名带姓,直接叫了张药一声。 张药在围帽后面叹了一口气,一点都不想承认,毕竟杜灵若给他安的这个“嫖客”身份,他实在不太喜欢。 然而玉霖就像跟他过不去一般。 “你是来嫖我的吗?” “不是。” 他脱口而出,但否认之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他其实是来找死的,但就这样告诉玉霖,她会不会觉得他有病。 想想还是算了吧。 张药习惯性地丧了起来,他转过身,冲着玉霖抬起手,“帮我解开。” 玉霖这才看清楚,他手上绞着一条湿帕子,那帕子绞得十分紧,压迫他的手腕,手背甚至已经开始发青了。 “别用蛮力,听我说,我教你解。” 玉霖低头看着他的手腕,“谁给你弄的。” “我自己。” “你有病吧。” 不得不承认,张药又气又有些暗爽。 虽然他这样做,是怕自己失手杀了她,但她说他有病,他内心当真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拶刑留下的伤确实很严重,蛮力尚可忍痛使出来,但此时就算张药教她,她还是使不上这么精细的力气。 张药僵着身子,让她折腾了一会儿,整个人都麻了。 “算了。” 张药就着绞在一起的手,拉了一把自己脖子上细镣,走向禁房内里唯一床。“反正你也想把我扣起来,就这样吧。” 他脖子上的链圈,其实就是玉霖手上那副细镣的镣链。他一走,玉霖也就只能跟着他走。 张药在床上坐下,此时,他才有空闲仔细查看玉霖周身,以及她身处的这间禁房。 她手腕上和脚腕上戴着一条镣链很长的镣铐,这显然不是刑部按律所制的东西,应该是为了给来嫖囚的欢客留下肢体上的余地,特意所制。 至于关她的这间禁房,里面几乎没有陈设,只有一张木桌,一张刑床改造的窄床,上面铺着干净的褥子,甚至还放着一床绫质的软被。被子上放着一些令女人害怕的恶心玩样儿,张药猜测,因为今夜的门路是杜灵若走通的,王少廉因此误会了他张药的身份。所以给他备了这些东西。如今这些东西堂而皇之地躺在他眼前,他看了一眼玉霖,见玉霖也在看那堆东西,甚至比他看得还认真。 女人怎么能看这些东西。 张药一把翻起被子,试图将之遮住,然而双手被束缚,用力也就不太准,不想直接抽翻了那堆东西。 哗啦啦—— 那堆东西应声落地,滚得到处都是。 张药“咳”了一声。 玉霖却笑了。 她蹲下身,随手抓起了一个道:“我虽然是女子,但我一直混在大梁的官场,和司礼监交往也多,这些东西,我听过也见过,倒是你,你在尴尬什么。” “你想多了。” “那你把围帽摘了吧。” 张药觉得,现下他人可以死,但帽子,是死也不能摘的。 玉霖站在他面前,手上仍然拿着那个让他尴尬的东西。 玉霖坦然,张药却在心里狂骂杜灵若。 他希望玉霖能把那个东西放下,但显然他说不出口,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张悯给他的那只桃子。 “吃桃子吗?” “嗯?” “李公桃。” 面前的人听完这三个字,竟然由衷地笑了起来,“哪里有。” “在我……” 在他左边的袖子里。 可怎么让一个女子自己去他袖子里掏呢。 “在你身上吗?你手不方便我可以自己取。” “你……” “想问我身为女子,为何不避嫌?” 她坦然地笑笑,“我在刑部十年,如果连这点嫌都避,早就被他们看出来了。” 张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还是抬起了手臂,“在我左边的袖子里。” 玉霖果然如他所愿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在破碎的囚衣上擦了擦手,屈膝在他脚边坐下,转身去翻他的袖子,两三下就掏出了那只李公桃。 她回身靠在刑床边,低头咬了一口。 李公桃真的很好吃,汁水丰盈,清甜可口,不愧是淮南贡桃。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她边吃桃,边问张药。 张药低头,看着坐在他脚边,被折磨得瘦骨嶙峋的昔日刑部侍郎,低声道:“不瞒你说,张药求死。” “活着不好吗?我明日就要被凌迟,但我今夜还想求生。” 也许是知道她要死了,张药无所顾忌。 “我活够了,也活恶心了。” “你进来的时候,是不是就希望我杀了你。” “是。” “可惜,我不会杀人,我只会依《律》,为人判罪。” 张药笑笑,“我早已身犯死罪。” “哪一条,《梁律》中能判人一死的刑名有很多条。” “法外之人,《梁律》判不了。” 玉霖听完,看着手里的李公桃,沉默了一阵,忽然笑了笑:“难怪,你活人穿寿衣,张药。” “说。” 你挺惨的。” 5、女审官(二) 有她玉霖惨吗? 张药看着玉霖的后背,破碎的囚衣下,几条已经有点陈旧的鞭痕,此刻还肿着。 她还在吃桃子,一口接一口,和当年在那场君臣宴上一样,吃一口,微微耸一耸肩,肩骨透过衣料清晰可见。 其实女人和男人的骨骼是不一样了,只要穿得单薄,凭张药的眼力,透过身上骨相的轮廓,他就能分辨七八分,奈何大梁官场上的衣冠厚重,遮蔽着玉霖一路走到如今。 诚如杜灵若所言,她性格的确不错,没有清流一点就炸的坏脾气,也比赵河明之流坦率诚恳。 可惜除了神武门前那一点机缘,他和玉霖没有私交,但凡有,他一定能识出她的身份,然后…… 然后怎么样呢。 张药暗自迟疑。 官场上多这样一个官员不好吗? 他是搞私刑的,不在当朝辅政行政的主流派之内,但正因为如此,抽身在外,他倒是看得很清楚。 清流也好,内阁也罢,乃至梁京城内那几个书院和文社的里的结派文人,参政议政久了,一个比一个自信,一个比一个烦,烦得他在诏狱里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不想说话,只想去死。 官场上多一个玉霖不好吗? 想到这里,张药有些心惊。 这句话换一种说法,不就是官场上多个女人也挺好? “哎。” 张药自叹,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又拽了拽脖子上的铁链,目光再次落向吃桃的玉霖。 她把桃吃了一半,而后捏在手上,回头看向张药。 “谢谢你请我吃桃子,对不起,杀人比救人难太多了,我确实不会。” “没关系。” 张药低头,“人生漫长,总有机缘,你……” “你走吧。” “我走了还会有人来……” “来嫖我是吧?” 张药没说话,玉霖笑了笑,“你不是皇朝走狗吗?说话怎么这么别扭,我没关系,这半年,我蹲在刑部大狱,再难听的话,我都听过,王少廉恨我,只要你们这些人玩不死我,他都不会管的。” “我可以帮你杀了他。” 她眉目含笑,“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对我这个曾经的刑部官这么好,我有点害怕。” “神武门前,你帮过我。” “就为了那一层底衣吗?” “嗯。” 他以为玉霖会问他,底衣下面到底有什么,他已经做好了沉默以对的准备,然而玉霖没有。 她低头继续那半块桃子,一边吃一边对他说:“我这辈子,都接受不了私刑。一点都接受不了。” 她说到这个地方,声音微微抖了一下,张药本就敏锐,在这寂静之地,听得非常清晰,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很痛苦。 好在她也是讯问高手,擅长收敛情绪,只顿了顿,就把情绪收住了,平声继续说道:“不管我有多恨王少廉,我也不想他死在私刑下。我不用你杀他,我为他设了一个公堂。” “在哪里。” 玉霖抬起头,“就在这里。” “这里?” 张药挑眉:“审官呢。” 玉霖笑了笑,“我。” 她抬起另外一只手,托着下巴,镣铐伶仃作响,“本来你也是堂上的罪人之一,谁曾想……你是来找我求死的。这也是命。” 她声音有些无奈,“你没有伤害我,我不能审你,你走吧。” 张药坐着没动,玉霖用手肘碰了碰张药的小腿,“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少了一个罪人,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 她吃完了最后一口桃子,“反正是草台公堂,死囚审官,我尽力吧。” 她露出一丝苦笑,“我想救我自己,也想救刑部狱里的其他女子,但一切……除了看我,还得看命,我这个人是信‘道’的,就这样,再看吧。” “那我不走了。” “你不要名声吗?” 玉转过身,二人隔着围帽上的黑纱对视,床边的光刚好照着玉霖的脸,她脸上的皮肤脏兮兮的,但张药还是能看见她清秀的眉眼。 “在你们眼中,我北镇抚司有名声?” “再烂的名声也比‘嫖客’好听。” 张药一怔。 “我要问的是男人的淫罪。张药,神武门前我就帮过你一次,今夜狱中一只桃子足以回报。走吧,我认真的,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她这句话刚说完,狱道里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玉霖挣扎着站起身,捡起地上的一个脏物,也不管张药就再他后面,撩起囚衣,就要往身上藏,同时再次催促张药:“快走。” 张药道:“你把那东西给我拿出来。” 他说着说着抬高了声音,“拿出来!你这样对你自己你就不难过吗?” “有什么好难过的?”玉霖反问。 张药后背传来一阵刺痛,几乎逼得他闭眼屏息,只恨刚才多此一举把双手绞了,无法摁揉。 玉霖的声音继续,“女人想要救女人,死囚想要反杀狱丞,位卑者抗位尊者本来就难如登天,难道还要管杀得好看不好,管下招的人难过不难过吗?能成事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张药扯着自己脖子上铁链,一把把玉霖拽到了身边,“拿出来,我帮你!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你告诉我怎么做,我配合你。” 玉霖没回答,张药对自己有些无语,她都点明了她要问的是男人的“淫罪”,都是干司法的,虽然他的勾当不干净,但他也都兢兢业业地干了这么多年,即便她不说,他张药难道不清楚她设的什么局吗? 想到此处,他一把夺过玉霖手上的东西,揣入腰间。 与此同时,脚步声迫至禁房门前。 张药侧头,眼见刑部的司狱官宋饮冰带着刑部差役破门而入,紧接着杜灵若像个球一样被差役扔到了他的脚边。 杜灵若抓着张药的腿爬了半天才勉强爬起来坐下,抹了一把满是污泥的脸,转头对门外道:“赵尚书,这就是个误会!是个误会!误会!” 从门外走进来的赵河明根本没有理他,脱下身上的官袍,径直走进到玉霖身边,抖开官袍,一把裹住了玉霖的身子。 他原本是一个很有修养的人,此时脸色铁青。 杜灵若还再试图解释,然而没说两句,却被赵河明打断:“捆了。” 杜灵若忙晃起张药的胳膊,“药哥,你说话。” 张药抬起双手,摘掉玉霖套再他脖子上的链圈,一言不发,直接跪了。 杜灵若目瞪口呆,愣了半天才喊道:“不是,哥你有病啊!” 赵河明也没给张药留余地,掷下一句:“拿下。” 连衣带人,抱起玉霖就往禁房外面走,走到门口的时候,不留意踢到了地上的一个木具,赵河明低头看了一眼,随即回头看,盯死了张杜二人。 赵河明在内阁行走很多年,杜灵若作为代帝批红的秉笔太监,虽不在头几把交椅上坐着,但内阁几个老大人,多少都会给他几分面子,赵河明人年轻,资历不高,平时自然待他更平和,杜灵若伺候批红这么多年,从来没在赵河明身上看到过今夜这种要杀人的气焰。 宋饮冰见赵河明有失控之虞,忙上来劝道:“尚书莫要气,先带小浮出去,这里交给我,他们这样对待小浮……” 宋饮冰也是赵河明门下出身,和玉霖同一年下场梁京的春闱,同窗亦同科,对玉霖一直很照顾。 玉霖下狱后,再也没叫过赵河明“老师”,但对宋饮冰,一直还称着“师兄。” 如今,宋饮冰看着玉霖身上的细镣,再一看满地的狼藉,几乎起了要揍张杜二人的心,握拳忍下心头的怒意,这才把话说完,“大人放心,我定不会漏掉这里的一件东西。” 赵河明这才抱着玉霖转过身去,谁知他刚要抬脚,却听那个正在配合就绑的“嫖客”说道:“门口有水,还有干净的囚衣。” 宋饮冰忙呵斥道:“住口。” 张药没再说话,赵河明低头扫了一眼门外的水盆和囚衣,蹙了眉。 “带走吧。” 怀中人开了口,“我也想洗把脸,换身干净点的囚衣。” 赵河明沉默了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狱道上千百悬铃伶仃作响。 赵河明抱着玉霖沉默地朝前堂走,正是人间的酷暑,天闷热得厉害,狱道返潮,踩上去十分滑腻,赵河明已经走得很慢,但玉霖身上依旧很疼。 “王少廉已经押起来了。” 赵河明低头看玉霖,试图宽她的心。 玉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赵河明看着她冷漠的的样子,想起了白日里的一幕。 那时刑场上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张药若如无人般地跪在台上,擦得正起劲儿,赵河明自己则要登车回刑部衙门。 关着玉霖的囚车从他的马车前路过,囚车里的人突然叫了他一声。 “赵河明。” 下狱之后,她就开始对赵河明直呼其名,赵河明也认了,他不想身边的人斥责她,因此没有搭话。谁知她却换了称呼,唤他“老师。” 赵河明一怔,之前即便他不顾“为师者尊”,亲自入狱照料过她,她也不肯对赵河明念一点旧情。 如今有了这么一声,赵河明竟顾不得尚有百姓围观,弃掉了自己马车,示意随从等候,自己扶着玉霖囚车,徒步跟随。 “身上的伤,痛得厉害吗?” 玉霖看着他露出一丝苍白的笑容。 囚车的速度太快,赵河明步行,几乎有些跟不上,他索性撩袍追跑了几步,“你想吃什么,或者想见什么人,老师帮你。” 玉霖抬起一双憔悴而疲惫的眼,望着赵河明,“我想吃李公桃。” “好,李公桃,我给你买。” “亲自送我,行吗。” “死囚刑前一夜……” “老师。” 她打断赵河明,“你为我破一次例吧。” 就这样,整整一个下午,赵河明都在梁京城里买李公桃。但因水害至漕运不通,除了大内,城里已经很久没见过李公桃了,赵河明带着家人走遍了整个城隍庙,至直天黑夜禁将行,他也只寻到一筐普通的白桃。 他原本很担心,玉霖会失望。 但如今…… 呵呵。 他自嘲一笑,好像不重要了。 他这个学生远比他狠,狠到利用他的愧和怜,也完全无所谓。 “赵河明,暂缓我的凌迟吧。” 她还是对他直呼其名,“我要审王少廉。” “你已经不是司法官了……” “赵河明。” 她睁开眼睛,看着赵河明,“我以前做官的时候,就知道王少廉的勾当。” 她说完,对赵河明抬起手,“我手腕上这一副特制的细镣,曾经在刚才那间禁房内束缚过无数女囚,这些女人当中,有的次日伏法于刑场,开不了口。有的得见天日后,又在羞愤之间,自戕于水井河流,我没有人证,例不成而案不立,王少廉的行为,《问刑条例》中,至今也没有刑名。如今,我能做人证了……” 她说着冲赵河明笑了笑,“我要用我自己做例,增修你和我一直修不了的《问刑条例》,我不要私刑,我要公法摁死他,我要《梁律》救庶人。” 6、大梁律 玉霖所谓的《梁律》也就是《大梁律》。 大梁开国百年,历经三朝。太(和谐)祖皇帝在朝之末,《大梁律》草创,而后经过几次更定,整齐,至其后嗣即位,才颁行于天下。 然而天下之大,罪行无穷。世人千求百愿,孽缘何起?苦果何结? 远不是一本《大梁律》可尽囊其中。 于是《大梁律》规定,法司官员在议刑定罪时,若在《大梁律》中难以寻到准确的法条为判罪之据,可引与罪情最为相关的法条作为依据,再根据实际的罪行,在量刑一项上进行适当调整,从而作出相对独立的处刑意见。(此处参考《明朝法律》) 但这只是意见,并不能直接对犯人进行处置,最后仍需将“意见”上报刑部,由刑部议判,再交皇帝批定。 大梁朝君王更迭,经几代皇帝批定的“意见”逐渐累积,终于在奉明年间,经三法司首官们的努力,整齐成集,定名《问刑条例》。 至明奉初年起,《大梁律》并携《问刑条例》几度整理增改,在赵河明的主持,以及宋饮冰、玉霖等刑部官员的合力推动,刑部狱依《律》贯行“悯囚恤囚”之理,禁止法司滥用严刑,迫囚诬服。 十年之间,玉霖跟随赵河明左右,见证了他在法理与人情之间厘出经纬,在“人”的尊严和“法”的严明之间寻觅平衡,师生成果颇丰,她也因此深受鼓舞。 仕途上的良师的确能为后来人劈开道上荆棘,拨云见雾,刑部做官十年,作为一个天生敏感的人,玉霖在精进自身律法修养之余,数次访巡刑狱女牢,轧断了王少廉等人在女囚身上赚钱的门路,后又与赵河明相协,试图在《问刑条例》上,加上对这等狱中淫罪的判定与惩戒,为后来遭难的女囚,提供申述的依据。然而正如她所说,受了苦的女囚们,却宁愿自戕,也不肯作证。 作为《大梁律》的补充,《问刑条例》的增减,依靠的始终是人世间复杂而各异的案例。 无人告,则无以成案。 不成案,则难以成“例”。 因此,玉霖几度欲拿王少廉受审,都在女囚的沉默下告败。 她失落过,但人前人后,却从来没有贬斥过这些女子。 十年之间,她不止一次地对赵河明和宋饮冰说过,卑微的人,保护好自己皮肉和声名已经不易,她是司法官,想的是立法为万世,而狱中之囚,想的则是,每日都能喝上一口干净的水,吃上一口温热的饭。想的是伏法后她们的清誉尚在,还有家人愿意为她们收尸,能入土为安。这一口水,一口饭,她没法端给她们,而那一块后人之碑,她也来立不起来,所以她们怎么选都没关系,她在一日,我就守着那间血淋淋的禁室,来日很多,她总有机会。 诚如她所言,如今机会来了。她成了这刑狱里的死囚,也成了这一逼囚为娼妓的罪行中的受害者,赵河明明白,这个机会是上苍赐她的,赐在她生命的最后一日,即便为了抓住这个机会,她要将自己的名誉彻底杀死于梁京城的万民口中,她也会不惜一搏,用她自身,立起这一“案”,作成这一“例”。 “倒逼”刑部和皇帝,增修《问刑条利》,去救这一群,几乎被他们遗忘的女子。 于是赵河明不再试图劝服她,他将她抱回一间干净的牢室里。 这间牢室显然是宋饮冰关照后拨派给玉霖,里面有被褥,甚至还有一些食水。 跟在二人身后的差役把张药留在禁房门口的水盆和干净囚服也带了进去。 赵河明小心地蹲下身,将玉霖放在席草上,拿下她身上的官袍。 “我让人把你身上的刑具去了,你换衣服,自己清理。” “好。” 赵河明转过身,“我走了。” “等一下。” 赵河明回过头,见她拿起那间件囚服暂时遮罩在身上。 “你会帮我吗?”她问赵河明。 赵河明没有回答,玉霖笑了笑,“我知道,你作为法司之首,一直洁身自好。你帮了我,内阁不会轻易放过你。但是,我只有这一条命,也只有这最后一个机会了。” 她说着抬起头,“为我破一次例吧。” “第几次了?” “最后一次。” “想好了吗?” “嗯。” 玉霖笑了笑,“我拜在你门下的那一年,就已经想好了。” “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她的手指,“手还能写字吗?” “可以。” “我为你备纸笔。你自己的告状,自己写吧。” “投哪一个衙门?”她问赵河明。 “你是犯官,犯的是凌迟死罪,独衙不能断。” 玉霖垂眼,疲倦地叹道,“又要启三法司?就为了定我一个‘欺君’,三法司,把我在几个公堂里押来解去,折腾了我快半年,他们看我不厌,我看他们都厌了。” “我知道。” “哈……” 玉霖自嘲一笑,“你别在意我刚才的话,我就是要死了,胆子大,随便说说。三法司就三法司吧。先谢诸公,给我这次机会。” 她说着举了双手,额间交叠,算是一拜。 赵河明走出牢室,边走边对她说道:“缓一下就提笔吧。我刑部正堂等着,天明之后,派人来取你告状,即刻与都察院、大理寺和议。玉霖。” “嗯。”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三法司准状,我就亲自为你写奏本,送内阁,奏明陛下,暂缓你的凌迟,以你为人证,审理王少廉一案。如果三法司不准状,那么……” “我明白。” 她接过赵河明的话,“我仍受凌迟,你放心,如果是这样,我不会再像昨日那样,让你在监刑台上为我揽罪,我会跪下。” 赵河明再次站住脚步,他尚未穿官袍,身上只有一件月白色的衬袍,玉霖胡乱地罩着囚服,一时之间,他们之间关系,非官员囚犯,亦非老师学生,他突然很想和她聊一聊。 “可以跟我说几句话吗?” “你想说什么?” 赵河明扶着木栏,低头看向玉霖, “品性高尚的人做官,不图财也会图名,哪怕他们面上,心里,都不承认,他们也都灭不了人欲。在我看来,世上的丰功伟绩,不过是欲土和孽壤里,偶然长出来的善果。你做官,图什么?” 玉霖靠在潮湿的墙上,“一样啊,图财图名。” “既然如此,为何要为刘氏自曝身份,你明明可以……” “因为堂官要玩弄她。” “去衣刑讯那是《大梁律》中……” “可堂官只想玩弄女人。” “玉霖,你太偏激了,你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执着哪怕我弃掉所有,我还是救不了她,还是只能眼看她衣不蔽体地,在我面前死去。” 她声音微微有些撕裂,但尚未失控,后来的话,却带着一丝自嘲。 “我是个令人讨厌的姑娘对吧?” 她目光一柔,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不光你们,可能有的时候我觉得,女人们也是讨厌我的。不过没关系,虽然我时常为此难过,但我以后,一定会习惯。” ** 与玉霖所在的牢数墙之隔的刑房中,杜灵若和张药双双被捆,暂押在刑房内。 杜灵若看着墙上的各种刑具,问背后的张药:“你到底怎么想的。” “什么也没想。” “你……” 杜灵若艰难地转过身,“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是来嫖那位少司寇的。” 张药沉默。 “如果是这样,我杜灵若看不起你。” 张药仍然没说话,围帽上的黑纱轻轻晃动。 起念帮一个人,这是第一次。 觉得可以等一等再死,也是第一次。 他想不出原因,如果非要解释,大概是因为她那一句:“活人穿寿衣,张药,你挺可怜的。” 张药这辈子,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可怜的。 他是在新朝初年的政治恐怖中成长起来的北镇抚司指挥使。 前太子谋逆之后,先帝驾崩,次子即位,改号“奉明”,随即清洗朝堂。 杀戮绵延数年,血腥至今未散。 作为梁京道中的杀人者,他又怎么会可怜?他最多不快乐,偶尔做做噩梦,但可惜,就连梦里那些厉鬼也干不过他。 都说因果报应,可报应至今没来,他没死,他还能提绣春刀,扼百官命。 这么多年过去了,报应他早就不信了,如今连噩梦都是无聊的,人世间的俗务,诸如结亲,生子就更没什么刺激了。 但今夜禁房之内,死不了的罪人遇上不想死的审官,她看了他一眼,他都觉得判词在前,死期在望。 有点……刺激。 张药不知道这样描述,恰当与否。 毕竟他此生言语不多,文墨平平,不会讲述。 好比道上遇见“活人穿寿衣”,他会倒回来多看那人一眼。可若旁人问及:“那人如何?”他却只能沉默。 无情无义,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但今夜玉霖教了他,下次他会说了——活人穿寿衣,那人,挺可怜的。 张药低头,在杜灵若看不见的地方,无声一笑。 杜灵若不知道张药在想什么,喊了他几声“药哥。”仍就没得到回应,逐渐泄了气。 “现在怎么办啊。” 他无奈地看着刑房中唯一的透风窗,“宋饮冰是她的挚友,赵河明是她的恩师。你,嫖客,我,皮肉伢子。她……哎。” 杜灵若长叹一声,“怎么看你我都活不了。” 张药抬起手,摘掉自己的围帽,平声道:“我不想死,谁也奈何不了我。” 杜灵若转身,看向刑架,又叹了一口气,“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我总觉得,我们今晚是被算计了。宋饮冰谁啊,刑部司狱官,赵河明是谁啊?刑部尚书。这大半夜的,非巡狱,非急审,他们两个来刑部狱干什么?” 张药不答他,杜灵若自觉地自问自答,“我看是那少司寇钓鱼执法,要灭他王少廉呢。厉害啊。都被三法司折磨成那样了,还有杀招。诶,我不是很懂他们法司的程序,如果要审我们的案子,那她玉霖明日的凌迟,是不是就要暂停了?这么说,不仅杀王少廉,她还救了她自己啊!” 他说着说着莫名又兴奋起来,几乎忘了他自己也是“鱼”之一。 “你看,我就说她好吧,这才是刑部官该有的手段,明日有机会,我去跟她解释解释,我觉得凭她的品行,性格,她会救我们的。是吧,啊?张哥,你说话啊?” 杜灵若边说边自顾自地点头,见张药没有回应他,忍不住又转了回去。 却见张药手捏围帽,人已经站了起来。 杜灵若看着他行动自如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五花大绑。 “不是……你什么时候解的绳子?” 张药靠在墙上,轻摁手腕,“手腕不太舒服。” 他说完这句话,墙上透风窗漏进来一丝光。 无情无义的一夜终于过去,天亮了。 7、雨霖铃 临近正午,梁京城暴雨,皮场庙旁的申明亭上,贴出了玉霖缓刑的告示。 千人百伞,瞬时围了上去,刑部的差役被人群挤入缩在狭窄的亭内,动弹不得。 人太多了,五城兵马司不得不调集几个卫所,驻于皮场庙外,以防事变。 满城雨声,午时将近也全然不见停下来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以前这个时候,围观的人群早散了,可由于昨日玉霖唾人之面,观刑的人都等着今日看她受剐,一个个挤在申明亭下议论不休,不肯散去。 兵马司指挥使撑伞站在雨地里,焦虑地看着申明亭下黑压压的人群,兵马司知事奔马而来,到了申明亭也不得不下马,狼狈地挤过人群。 “打听了吗?刑部怎么说?”兵马司指挥使高声问道。 知事浑身已经被雨浇透了,在伞下狼狈地吐掉口中的雨水,这才应道:“刑书大人在大理寺的衙门,都察院的总宪大人也过去了。如今大理寺前堂开着,后堂紧闭,这三法司的人议案向来逐我们兵马司在外,后堂进不去,下官只能在前堂问了两个司务,他们说,昨天夜里,刑部狱出了事,那个死囚,今日杀不成了。” “这说的他妈全是废话!” 指挥使心里烦躁,“告示都出了,我会不知道杀不成?” 他指着逐渐激奋的人群,“这样下去不行。绑也给我绑一个刑部的人过来,我不管他刑部狱出什么事,我只管要他刑部来人张口,把这群人给我劝散了!” 此时大理寺后堂,大门紧闭。 大理寺卿毛蘅看着手里的告状一言不发,都察院总宪吴陇仪站在窗边,他年事已高,久站腿颤,即便如此,依然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我同意,暂缓她的凌迟,审你刑部狱的淫案。” 赵河明看向毛蘅,毛蘅没有出声,却也点了点头。 赵河明随即抬手作揖,“赵河明替犯官玉霖,谢二位大人。” 吴陇仪笑了笑,“你至今称她一声‘犯官’,可知她身为女子,并不可与我等同论。” 赵河明并没有否认,“我明白。” 吴陇仪拍了拍赵河明的肩膀,“你们是知道的,都察院监察百官,我这个总宪从前看不得官员踏错一步。但如今我人老了,遇事也多有不忍,想着自己也有学生,死于自身过错的不少。虽恨他们自食其果,却也难免怜悯。我们是过来的人,知道读书,做官,一路十分不易。何况你那个学生,还是个年轻的姑娘。哎……” 吴陇仪叹了一口气,示意毛蘅将玉霖的告状递给他,随后接道:“这封告状,写的真好,叙情叙事,一看就是一个司法官的水准,全切要害,理据皆有,我不得不准状,但我仍然觉得,本来今日受了这场凌迟,她的苦也就到头了。如今准状,她又上公堂,审的还是这种破她名节的案子。说实话,咱们对她,也是过于狠了些。” 赵河明低头应道:“定下狱中淫行的刑名,增修《问刑条例》是她一直想做的事。于司法有利,她自己已经博到这个份上了,我们狠一些,也无妨。” 吴陇仪苦笑着点了点头,“行。我们这里准状,人可以先押下受审,但她之前的欺君案是钦案,暂缓其死刑,需奏陛下允准。这道奏本你来写吧。我先去内阁值房,和几位辅臣先有个默契。事涉司礼监,陛下准不准还不好说,若准了,那便无妨,若不准,我们也有说辞,再写奏本对上去。” “总宪大人思虑周全。 吴陇仪摆了摆手,“我的意思,还是在大理寺审,其他的事可以放一放,先把囚犯提过来,包括那个王姓狱丞,以及司礼监的杜灵若和那个……诶?” 他说着又拿起告状,“这告状里面,没有写明另外一个人犯的身份……” 吴陇仪话没说完,就听一个司务在门外禀道:“三位大人,宋大人请见。” 毛蘅道:“请进来。” 门打开,雨水铺面。 宋饮冰满身雨气的走进来,“尚书大人,出了件事。” “怎么了。” 宋饮冰看了看吴陇仪和毛蘅,“昨夜那个玷污女囚的人犯,身份确定了。” 毛蘅问道:“是谁?” 宋饮冰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来,“是北镇抚司指挥使,张药” “什么!?” 毛蘅差点没从座位上跳起来,“怎么会是那个伥鬼?” 他说完这句话,发现情急失言,忙又坐下,压低声音道:“这个人我们三司审不了。去年他杀了陈杏林,刑部也只能奏请陛下给他定罪,总宪大人,为了这件事,你们都察院上了几轮书,您现在应该都还记得吧,最后落了个什么?陛下根本不让我们审他,也根本没定罪!就打了一百脊杖,他皮糙肉厚,屁事没有,还掌着镇抚司。这是什么?这不是陛下借法司的手,揍了一顿陛下养的狗吗?” 宋饮冰从袖中取出一份诉卷,呈向赵河明三人,“这是张药自己写的诉状,他说他可以上堂受审。” 毛蘅不可思议地看着宋饮冰手里的诉状,“他真是这么说的?他发哪门子疯啊?” 宋饮冰点了点头,“他是上差,没有大内的旨意,梁京诸衙都不能拘禁他。我已经命刑部狱送他离狱,但他没有走,甚至愿意戴刑部的械具,说实话,三位大人,北镇抚司代天子问百官罪,其命也在天子杀伐之下。我如今也很担心,恐此人在刑部生变,累及刑部。” 赵河明抬手示意宋饮冰先不要说话,接过诉状,亲自移灯,和吴陇仪共看。 张药的字和十年寒窗读上来的那些文官不一样,潦草无骨,写得很不好看,赵河明习惯了公文上的字迹,如今看张药的字,甚至有些吃力。 毛蘅忍不住,也挪到了灯旁,三人同阅,看完之后,皆有疑色。 与其说是被告的诉状,不如说是一封认罪书。 众所周知,张药不是科举出身,文墨也只应付公文,但是行文却简短精准,其间描述了王少廉逼囚为娼,杜灵若交易皮肉,以及他自己狱中□□的全部罪行。又以他自己为链,串起了三人的所有罪行。但是却刻意隐去了对玉霖受辱的描述。后又用了大半的篇幅,酣畅淋漓地把他自己,从头到尾自己骂了个体无完肤。 毛蘅读到最后甚至忍不住想笑,“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吴陇仪问道:“什么话?” 毛蘅笑了一声:“这看起来倒像是梁京城外,道观里那群‘地仙’渎神后写的《自罪书》。他张药是去□□的,还是去拜神的?” 吴陇仪没在意毛蘅这句话,转问赵河明,“依你刑书的意思呢,你觉得这个人可以提堂吗?” 赵河明道:“提。毛大人不是说,我们审不了镇抚司吗?就借这个案子,三司问讯镇抚司指挥使,让它能成一个‘例’。再遇到像去年陈翰林那样的事,我们也不至于被动。今日给陛下的奏本里,我会把张药职名隐去,不管司礼监和镇抚司的是否要禀告陛下,总比我们要晚一步。” 他说完,几步走到门前,“拿我的签,即刻提堂。” ** 雨终于小了,似乎把积累了整整一个夏季的暑气,一口气全部吐出来。 昨日的酷热一下子退去,风吹过潮湿的地面,带起水汽,扑面时甚至有些冷。 刑部狱解囚,玉霖被带至狱门前。 她抬起头,望着悬在眼前的雨帘,深深吸了一口气,雨中的梁京城并不美好,淤水把各处的污泥都冲了出来,霉烂的味道一股一股地往她鼻子里冲。 玉霖不能久行,刑部派了囚车送她。 差役刚带她上车坐定,张药、杜灵若、王少廉三人便被带了出来。 张药已经摘掉了围帽,身上仍然穿着那件漆黑寿衣,王杜二人都哭丧着脸,被绑得动弹不得。只有他,一身利落,沉默地站在狱门口。 玉霖靠在囚车的门上,看向张药。 细看之下,玉霖发现,这个人的长相和她从前的印象有些出入。 奉明开元至今,皇帝治吏严酷,镇抚司狱人满为患,张药这个人,几乎就住在镇抚司狱的刑房里。 同朝为官,玉霖见过他的次数不多,且她眼睛一直不太好,隔得远了,就只能看一个身型轮廓。 她距离张药最近的一次,是去年在神武门前。可惜那个时候,张药伏身在地,脸也被凌乱而潮湿的头发,遮住了一大半,玉霖只记得,张药身量很高,四肢修长,据此猜测,他应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骨相立体,皮肤偏黑。但事实上不全然是这样。 他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真实的眉眼轮廓,比玉霖印象里要柔和三分。 “原来你长这样。” 张药闻声抬头,见玉霖正看着他。 “什么样。” “挺好看的。” “……” “如果不穿这身寿衣的话。” 杜灵若听完这句话,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张药,张药没有表情,但后槽牙处似乎轻轻咬了一下。 “不得私谈!” 押解她的差役呵斥了她一声。 “是。” “是什么?” 张药突然张了口,随即转向差役,“和镇抚司说话是私谈?” “啊这……” 刑部差役一时之间,被张药一问给问懵了。 “不敢,不敢。” 差役退下,张药走到玉霖的囚车前,“你的草台公堂搭起来了。” 玉霖笑着冲他点了点头。 “说话。” 玉霖“嗯。”了一声。 张药习惯性抱起手臂,“好,到了大理寺,你也这样。” “那不会。” 张药压低声音,“我说就这样。” 玉霖微微挑眉,“什么意思?” “我写了诉状,你想要给王少廉,杜灵若,还有我定的罪,我大概猜一遍,已于诉状中简述。我虽然是镇抚司的首官,但我在刑名这一项上没有你熟稔,措辞也不甚准,趁现下有空,我复述一遍给你听。你觉得有误的地方,就指正出来,我在堂上,还可以改供。” 玉霖看着张药的眼睛,“你不想要让我开口自述吗?” “我不想听污言秽语。” “那你……” “但我这辈子说得很多,我习惯了。” “你……” “我说过,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他稍稍提声,再次打断玉霖,“你比我清楚,公堂上,苦主申十句,不如罪人认一句。我知道你连死都不怕,更不在乎什么名声。但我镇抚司的事情很多,我没有时间,看着你和那个王少廉,在三司堂上周旋。” “明白。” 玉霖笑了笑,“但其实,你可以不用说得这么冷酷。” 张药一怔,随即脱口而出,“我就这样。” 说完,耳朵竟然莫由来的一热,他果断决定退回杜灵若所立之处,然而已经晚了。 玉霖的声音追来:“张指挥使,别紧张。” 张药站住脚步。 “我没说冷酷不好。” 那个声音从容而温和,“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呀。” 8、自罪书 刑部狱离大理寺很近,不过半盏茶,一行人就到了大理寺前。 梁京城内,最小的法司衙门,就是大理寺。小到连公堂都只有刑部的一半大,在堂人一多,甚至会显得有些局促。 过去的半年里,刑部为了避嫌,只对玉霖进行关押看管,对她的审讯,则交由大理寺主持。 虽然都法司,但大理寺主掌“覆审”,狱里关押的人犯也少,公务上来讲,相对审案的刑部和兼职骂人的都察院就要清闲很多了。 大理寺卿毛蘅性格不算太好相与,却是个大事能抗,小事能恕的上司。手底下的司务官员们过得安稳,性子也养得比刑部的刑名官员要好些,对待犯人也没那么苛刻。 他们和玉霖这个特别的犯官相处了大半年,几番审讯,把她过去十年的政治生活和日常琐碎几乎扒了个底朝天,发现她除了是个女子,其余生平如雪,一尘不染。 “生平如雪,一尘不染。” 这八字判词,若是同僚之间惺惺相惜地落笔生宣,往那无聊的梁京文坛上一撒,便成佳话,流芳天下。 但用来形容女子,到底流传不开。 大理寺的司务官各自在心里对玉霖存了一点私悯,再次接玉霖过堂,听说她被刑部狱的狱丞逼做囚娼,心头为此多少都有些愤慨。 王少廉和杜灵若还没上堂,就在大理寺司官手底下吃了苦头。 杜灵若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水了,他本来感染风寒就还没有好,昨日又一大早地爬起来帮张悯去买李公桃,整夜折腾没睡,这会儿干得难受,很想要碗水喝。 大理寺的司务官虽然敬着他那件司礼监的皮,辞色上对他有限,但就是把他的话当放屁,听着当没听见,甚至还给了他白眼。 杜灵若喉痛脑热,没要到水喝,心里一下子委屈的不行。站在风地里,对看管他的司务官员喊道:“我的娘啊,我真的没想害人玉姑娘……” 玉霖正在喝水,听到这么一声,便端起自己的水,走到杜灵若面前,弯腰递到他嘴边。 “你是不是病了?” 杜灵若看着眼前这碗水,又听她温声这么一问,几乎要哭出来。 玉霖有些无奈地笑笑,勉强稳住自己戴着械具的说,偏头对杜灵若说了一声“对不起。” 一只手伸来替过了她。 木香在侧,玉霖不用看也知道,那手是张药的。 玉霖没阻止,收回手放在膝盖上,眼看着张药喂杜灵若喝水,她也有些话,想趁着这个空档,交代出来。 “张药。” “嗯。” “虽然你不想让我在堂上开口自述,但是我还是有办法,把你和杜秉笔洗脱出来。” 杜灵若听完这一声,立即想要说话,张药却抬起手腕,用碗中的水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你帮他就好。” 玉霖抱着膝盖,转头看向张药的脸。 他一门心思只想喂杜灵若喝水,眼睑低垂,目光落在水碗上,下颚微微绷着,一身寿衣,被风吹得扬向玉霖所在的方向。高出玉霖一个头身子,就这样挡住她身前一大半的雨后风。 “你要把刑狱买(和谐)春案做成铁案,他这个中间的伢子不算重要,但我和那个王少廉,必须落铁罪。虚了不行,定刑名的时候,你那些软骨头的同僚,手但凡抖一点,开一条缝,你这个局,就破口子了。我是你摁不死的,但借我,你可以把王少廉摁死。” 玉霖不自觉地点头。 不愧是半个同行,他的话是精准的,甚至已经基本猜到了她的意图。 但活人穿寿衣确实可怜。冷静地当“鱼”,冷静地把自己的嘴挂在钩子上,冷静地被人扯上砧板,冷漠地躺在砧板上,盯着人下刀的角度准不准,最后还有跟举刀的人说一句:“谢了,刮皮的时候快一点,水里还有事。” 想到这里,玉霖不禁笑了一声,冲着张药摇了摇头。 “你不把你自己当人吗?” “把自己当人干不了我这一行。” 张药说这话的时候,情绪里听不出自嘲,也听不出自负,就是一句平稳的陈述。 水碗见底,张药垂下手,杜灵若红着脸坐在地上喘息。 张药转过头,“你怎么总看我?” 玉霖笑了笑,“哦,我眼睛不是很好。” 她说完侧过身,随意看向一丛地缝里的杂草。 人瘦就是可以把自己的身子蜷缩得很紧,张药面前,她抱膝蹲地,囚服之下满身修骨,虽中秋才过,即便下雨天也不是很冷,张药穿了一件单层的寿衣都觉得身上黏腻,她看起来却似乎有些冷。 她没再和张药说话,转向杜灵若:“杜秉笔,一会儿在堂上,您仔细听我答审官的话,见机行事。” “嗯嗯……” 杜灵若含糊地应声。 “别说污言秽语。” 玉霖回头再次看向他:“你说你说习惯了,怎不知,我也在官场混了十年,说不习惯也听习惯了。” “你不把你自己当姑娘吗?” 张药随手丢掉水碗,平声问玉霖。 “当啊。” 她说完,松开一只抱着膝盖的手,举到张药眼前,冲他晃了晃囚衣的袖子。 “以前不行,我连头发都不能散下来,如今下狱倒是可以了,为了昭明我的身份,没有人敢让我束发,可这挺好的,一身粗麻,散发倒是好看。谢谢你昨夜过来,给我干净的衣服,端水让我净面,我今天比之前受审的时候,清洁多了。如果可以,我还想要戴戴东珠串,再插几根白玉簪子。” 她冲着张药边说边笑,一脸由衷。 这回轮到张药侧面回避,“你这什么性子?不像当官的也不像蹲大狱的。” 后面半句张药说得很轻,以为玉霖没有听到,谁知她却听她答道:“不讨人厌就好了。” 说完,望向坐在地上的杜灵若,“是吧。” 杜灵若还有些咳呛,没有回答,但却持续点头表示同意。 是时,大理寺正堂传唤人犯。 司务官员叫了一声玉霖的名字,玉霖站起身朝整堂走去。 走了几步,又转头又对张药说了一句:“那我就救他了,至于你……” “下手。” 张药一把拽起地上的杜灵若,看着玉霖补道:“摁死就行。” ** 审玉霖和王少廉等人,赵河明仍然回避,没有坐堂。毛蘅正位公堂,吴陇仪在其右位,堂那还用着今年的最后一缸冰。 玉霖被带入堂中,跪地叩首。 之后,王少廉和杜灵若也被带了进来,摁跪在地。 毛蘅抬头看向走在最后面的张药,头一阵一阵地疼。 大梁法司官员,年轻时几乎都在三法司里轮过一遍,毛蘅升任大理寺卿前,干的是御史,当御史的浑身都是嘴,写文著书,斥天骂地,少有没“骗”过廷杖,挨过镇抚司打的。 以前镇抚司还玩花样,整些“润棍费”来捞钱,顺带也给挨打的官员留些余地。 张药掌司以后,人狠话少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都没了,掌刑的千户和司卫也有样学样,跟着自家指挥使,打人跟砸瓜一样。 毛蘅虽已官拜大理寺卿,但以前在都察院供职的时候,也落到过张药的手里。 公报私仇他做不出来,但不管怎么样,今日堂上,他还是想灭一灭这个人的气焰。 “堂下所立……” “北镇抚司指挥使,张药。” 他边说边往玉霖身边走,一句答完,人也跪下了。 毛蘅一愣,“立”字出口,人已下跪,他一时没接上话。 吴陇仪咳了一声,毛蘅这才醒神回来,拿起手上的告状,看向玉霖。 “玉霖。” 玉霖抬头,“犯官在。” 毛蘅轻拍案台,“你已经被革职定罪,这个称谓该换……” “呵。” 玉霖身边传来一声冷笑。 毛蘅忍住气性,“张指挥使笑何?” “论定堂上称谓之间,司狱已有三案可结。” 毛蘅太阳穴一阵刺痛,“你……” “是。” 玉霖接过毛蘅说不下去的话,“罪女明白。” 她改了称谓,张药随即闭嘴。 毛蘅看了一眼吴陇仪,吴陇仪叹笑摇头,示意他继续。 毛蘅这才勉强定下心神,对玉霖说道:“你的告状本官已经看过了,你状告刑部狱丞王少廉,私制械具违例,逼囚为娼妓,谋取淫资暴利。此案本应问询刑部狱狱卒,取人证做供,细审详查之后,再带你上堂讯问,但……” 毛蘅举起张药写的诉状,“人犯其一已供述,刑部狱确有狱中设艳馆,借淫媒引人犯淫,与你所告基本相符。所以今日摆堂对质。观你二人所供,有几处细节未明,不利堂上议刑,玉霖。” “在。” “你如何在刑狱禁房被侵犯,详细说来。” “哪一点未明?” 玉霖没有出声,应声的人仍然是张药。 毛蘅指着玉霖道:“本官在问她!” “她被我扯衣凌(和谐)辱,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他骂自己的时候,仍然丧着一张脸,脸上没有一丝不自在的表情。 但那一句一句的“污言秽语”,却说得在场所有的男子都面红耳赤。 张药抬起头,看向毛蘅,“至于我如何扯其衣,凌辱其身,我的诉状写得很明白,若与她所诉,有任何不符之处,那就是我不耻狡辩,妄图掩罪,按律,可从重治罪。” 毛蘅想起之前自己问赵河明和吴陇仪说的那句:“他张药是去买(和谐)春的,还是去拜神的?”不禁扶额苦笑。 “问。” 还问个屁。 毛蘅在心里骂了一句,只想让他赶紧闭嘴。 9、今朝雪 从前闹哄哄的三司公堂,此时静静的。 堂外的棘丛里,残雨尚挂枝,风一吹,伶仃入泥。 玉霖跪在堂下,想起了她过去在刑部狱,向被凌辱过的女囚,询问经过的情景。 同为女子,共情之下她已经用尽全力,去拿捏她自己的言辞和情绪。诚然,在女囚们眼中,她尚算一个雅正温柔的刑名官,她们敬重她,也信赖她,相信她无意侮辱她们,但她们仍然张不开口。 在大梁,“苦难”的讲述和书写,掌握在士大夫的笔下,干净的文人受辱,耿直的御史受杖,当他们被举至喧闹的舆论大阵中时,他们根本不想听羞辱过他们的人忏悔,他们会自己登上高台,面对人群睚眦欲裂,眼含热泪,痛陈过去身体上的疼,和精神上的煎熬。 一顿痛打,一身贤名。 做官久了,玉霖逐渐明白,“苦难”的表达,会让高贵之人更高贵,却会让卑微之人更低贱。 正如此时,跪在三司堂下的她自己,被剥去官服,被拆散束发,“沦”入卑微之地。 当她开口讲述,她如何成为囚娼时,除了昔日同僚,没有人会再为一个曾经的刑部侍郎受辱而惋叹,但却想看,一个女子,还能被逼到什么份上,还能在崩溃癫狂之前,说出什么样离经叛道,不知廉耻的话。 她可以讲述。 但为什么一定要她讲述,换取在堂诸公“起心动念”,堂外世人“意乱情迷”。 除非诸公听尽淫徒自述的“污言秽语”,如此刻般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女子之述,才不会背刺她们自己。 然而,男人素来只会物伤其类,从不挥刀向同袍。 除非,这个男人想死。 玉霖微微侧过身,看向张药,决定“摁死”他之余,也在想有没有机会,问一问他的过往。 “他说的没错。” 玉霖直其脊背,望向堂上的众官员,“狱中设淫所,□□女囚,他的确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她将张药的话重复了一遍。 在堂审官顿时有人扶额低头,宽大的官袍袖垂下,遮住脸面,也遮住了视线。 视线之外,玉霖的声音淡淡的。 “昨日是我行刑前的最后一夜,刑部狱丞王少廉改换了我身上的死囚械具,替以他违律所制的细镣。” 吴陇仪举起手边的细镣,“是这一条吗?” “是。” 玉霖应道:“这条细镣的规制并不在《律》,也不可用于约束死囚。我刑前一夜,突换此镣,被带于禁房。换镣之前,王少廉曾对直言,他将我的最后一夜卖了。此后再狂言,要将狱中其余的女子,尽逼作囚娼。” “你胡言!” 王少廉情急而起,向前膝行了几步,双手反绑他无法自控平衡,猛一下摔倒,挣扎起来后,也顾不上狼狈,对堂上道:“大人们啊,监管本就是下官之责,这个死囚,刑前哭闹……欲引狱中哗变……下官这才将其单独关押,至于那械具……那械具是刑部狱悯恤她女子身弱,这才……违例所制,下官此举……的确有错,但也是遵“我们尚书大人‘悯囚恤囚’之范,不至问罪啊……” “王狱丞。” 玉霖转过身,打断王少廉的话,“这样的辩词我听过太多,你想把你自己摘出去,推罪于将我带去禁房的狱卒。你这么做,无非是你觉得,你开这条皮肉生意的财路之前,已经供奉了梁京城里的真神。你觉得,你头顶有人为你撑伞。” 王少廉眼神一闪,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玉霖接着说道:“你认为只要拖住今日的堂审,给真神留下余地,等他们替你设案做法,威逼利诱之下,刑部狱,总有人会为你挡罪。是时,再请堂上对我动刑,逼我改供,你便成了受冤之人,而我反因攀咬你,以至罪加一等。可是……” 她说着,顿了顿,转身看向王少廉:“我的供词与北镇抚司使的供词相符,刑逼我一人改供无用,而要刑讯上差,即便是三司公堂,也必须请御批。你拜过的神,会帮你请这一道御批吗?” “你这个贱人,你给我住……” “怕了?”玉霖反问。“怕我再说下去,你拜的神,会灭你的口?” 她切住了王少廉的要害,王少廉从前虽然受制于她,打的交道也不少,但却从未看过公堂上的玉霖。 十年刑名官,真不是白做的,他被她一眼看穿,死摁着那个不知道发什么疯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利用其身份,点出他的后路又封死,甚至还想要借这条后路上的力,反过来绞杀他。 王少廉血气上涌,“你这个死贱人!你!你给我住口!你想弄死我,还想攀扯司礼监,你以为你……” “司礼监?” 玉霖点处要害,王少廉顿时失控。 “住口!住口!你这个贱人!” 张药原抱于怀中的手都抽出了一只,正要转身,却听玉霖轻轻叫了他一声。 “张药。” 话音刚落,便听堂上来传一声“放肆!” 毛蘅拍案而起,“王少廉,堂上咆哮,你眼里还有没有三司?” 王少廉又气又恐惧,牙关微颤。 玉霖回过身,声音稍低,“王少廉,我劝你认罪。” 王少廉死死地盯着玉霖的背影,“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你玉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你怎么就那么难缠!要死了都还这么难缠!” 玉霖没说话,嘴角却轻轻地扯了扯。 王少廉朝着她膝行一步,“你明明是个女人,非要裹着身子做官,这十年你欺君罔上,欺师灭祖,陪绑刑场,不仅不跪,还敢直唾人面!毛大人,总宪大人。” 他看向毛吴二人,狠狠地叩了一头,直身道:“就她这样一个女人,不给教训,不让掀了她的底,灭了她的气性,她能乖乖地上刑场吗?” “怎么掀我的底,怎么灭我的气性?” “……” 王少廉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挑乱了思路,几番对质下来,他已有多处失漏。 “所以,你认了吗?”玉霖追来一句。 王少廉怔怔地跪在地上,脊背发僵,说不出一句话来。 毛蘅咳了一声,“王少廉,应质。” 王少廉背脊发僵,“我……” 张药沉默地重新抱臂。 说实话,作为酷吏,张药平时没有兴趣和犯人攻心。或者换句话说,诏狱大部分的案子,在审问之前,就已经有了结果。他要的,不过是一份和结果相符合的口供而已,攻心无用,反而费他的精神 但此时,他觉得玉霖所用的这一套讯问手段很有意思,即使王少廉已经被她搅得心神紊乱,汗流浃背,但玉霖她自己,却依然体面,从容。 张药不自觉地扯起嘴唇,又把膝盖往边上挪了三寸,将堂下的正心之地,留给玉霖。 玉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再开口时,已不再在意王少廉。 “诸位审官,玉霖初入刑部,随恩师巡狱录囚,听狱中诸女,说过很多,她们被淫客凌辱的遭遇。玉霖与恩师多次努力,试图肃清这等狱中淫行,可是,没有女犯,愿意为此再上公堂。起初玉霖不懂,为何她们不愿意让自己昭雪,后来才明白,她们在外,还有母家、夫家、子女。隐忍不言,离狱之后尚能容身,伏法之后尚有人收尸。可即便如此,仍然有刚烈之人,在羞愤之中自尽。” 她说到此处,目光一柔。 “去年冬天,梁京运河上大雪,我与同僚泛舟江上,遇一女子投江,寒水之中,我试图救她,但她不肯向我伸手。我认得她,奉明三年,她因辱骂其父,被其亲子举发,杖一百,徒三年,而后狱中几经凌辱。在她离狱之后,终染难言之病,被其母家与父家同弃,梁京行乞三年后,于正月新春,自沉寒水。至此,我不忍见大雪寒天。” 她说完这番话,吴陇仪沉默垂头,毛蘅看着她的告状,也没有说话。 “我……” 玉霖的声音有些喑哑,“我做过一件很大的错事,伤过我的至亲。但凌迟千刀已是最重的刑罚,公堂之上,我就不再赘述为自己添罪。只是,我死之前,我很想弥补那件错事,很想为这些命运凄惨的女子做些什么诸位审官,我也曾是司法官,我不会反《律》,也不会抗《律》,我只想,在今年冬天来临之前,让离狱的姑娘们,能真正穿上一件干净的衣服,看一场干净的雪。” 她说完这句话,双手按地,伏身叩首。 “我们不是牲口,是人……请《梁律》,救庶人。” 在座无人出声,良久,杜灵若含泪突然骂了一声,“娘的。” “你王少廉就不是人,我杜灵若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就是我该的!我也不辩什么了,王少廉,张指挥使家里只有木头没有钱,他的嫖资是我给的,整整白银二十两,一颗银锭子,那是京库花银,上面的刻字我现在都还记得。请法司大人们搜出来看!我杜灵若……” “秉笔教我做局,帮我求赎,我感念司礼监高义,不忍秉笔自伤体面。” 杜灵若一愣。 “做局?司礼监教你?” 张药暗笑。 杜灵若看了张药一眼,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忙抬起头,对着堂上大声道:“啊,对!王少廉这人,多次奉以污银,让我转交掌印,试图陷掌印于不义之地,掌印早就厌恶其行,所以,才教狱中女囚,设了此局,揭其恶行,这无赖将才还想攀扯我们司礼监,坏们掌印的声名,实在!实在是不要脸!” 10、秽土生 雨后的司礼监内衙,门外悬着黄丝绢帘,司礼监掌印太监许颂年,与杨照月,陈见云等四五个秉笔太监,围在案前翻看内阁送进来的票拟。 许颂年早年跛了一条腿,久站久坐都有些艰难,此时索性撑扶在案边,杨照月过来替他添了一盏茶,见他站得难受,便蹲下身,挽起袖子替他揉按腿根子。 许颂年低头看了杨照月一眼,平声道:“你这是做什么?” 杨照月边揉边抬头道:“今日的票拟,也就这些,除了山东的军情,需待您同陛下斟酌后再批红,剩下的,我看着是可以用印了。您啊,趁陛下还未在乾清宫升坐,先坐榻上歇一歇,让灵若那孩子进来,给您仔细揉揉。” 许颂年一把将杨照月扶了起来,“别动不动地就蹲着伺候,你也上年纪了。” 杨照月笑笑,“三十有二,差了掌印整一轮,哪里就敢说自己上年纪了,再有十年啊,在您跟前,也伺候得动。” 许颂年拍了拍杨照月肩膀,扶着他的手走到榻上。 杨照月帮他脱了鞋,又伺候他盘腿坐下。 许颂年随口问了一句:“今日内阁直房,都谁在啊。” 杨照月看了一眼陈见云,陈见云忙回道:“原该是赵首揆和赵刑书这对父子官,不过,昨日下午,赵尚书跟阁里告了今日的假,就只剩下赵阁老了,好在,今儿票拟不多,老大人倒都能应付。” “哦……” 许颂年喝了一口茶,又问:“赵河明……怎就突然告假了。” 杨照月道:“这不是今日要剐刑部那个姑娘嘛。” 许颂年笑了笑,“哦,玉霖。” “是。” 杨照月接过许颂年手里的茶盏,“听说赵河明昨日下午,满梁京城地给他那个学生买李公桃。” 许颂年摇头道:“这就是你们不懂事,李公桃能值几个钱,既知他在找,怎不送他几筐。” 陈见云道:“我们哪里有掌印您周到,再有,这李公桃是贡品,您不施恩,我们如何能得呢,更别说拿来送人了。” 许颂年道:“宫里规矩大,不好得,杜灵若那孩子在外头吃得开,也不好得吗?” 许颂年说起杜灵若,陈见云倒是想起,杜灵若这个时候就算不当值,也该在值房里伺候许颂年,不禁疑惑道:“说起来,那个孩子一整日没见人了。明知下雨,掌印您身上定不痛快,还只管在外头胡闹。等他再进来,掌印您别拦着,我非得打他二十板子不可。” “算了。” 许颂年摆了摆手,“咱们喜欢他那个好性子,当儿子似的,抬举他到这个位置上,他才多大年纪,你指望他跟你一样持重?” 陈见云笑着摇了摇头,低叹一声,低头继续整理内阁的票拟。 黄丝绢帘被打起,随堂太监立在外头,见里面许、杨、陈三人三个秉笔都在,一时不敢进来。 杨照月走到门口问道:“怎么了。” “哦,回杨秉笔,内阁又补了一道票拟进来。” 陈见云疑惑道:“这个时候补进来的?” 许颂年示意杨照月接进来。 杨照月走到门口,接过奏本,却没有看到票拟,随即对许颂年道:“没看到票拟,恐是阁臣所写,来请陛下意思的。” 许颂年道:“你看一眼吧。若不关军情,就连同之前的,一并用印。” 杨照月应声打开奏本,边走边看了几行字,忽然站住脚步,移至灯下细看,随后几步走到许颂年身边,“奏本是赵尚书写的,请陛下暂缓玉霖的凌迟。” 许颂年接过奏本自看,陈见云看向杨照月问道,“我以为,今年再也没有比这个欺君案更铁的铁案了,怎么?他赵河明不死心,还想救她啊。” 杨照月道:“那你得问问,王少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做了什么?” 陈见云微微变了脸色,“王少廉,刑部狱那个狱丞?他怎么了?” 杨照月反问道:“你领着杜灵若收他的孝敬最多,你不知道他背地里做什么勾当?” 陈见云一脸疑惑:“他不就吞一些刑部狱里囚犯家属的‘拜神银’嘛,这能有什么?就算他每岁都有孝敬,也不过是凑些冬夏两季的冰费和炭银,说是孝敬,那都是抬举他了。” 许颂年合上奏本,对陈见云道:“你啊,你把你那个孩子害惨了。” 陈见云听了这话,忙接过奏本迅速扫看,看到最后张口结舌,“这……这……怎么成了□□案了!?” 杨照月走上前去,接过奏本,“杜灵若如果陷在这个买(和谐)春案里面,不光你陈见云的老脸没了,我们司礼监,也要叫他吴陇仪的都察院借题发挥,扯掉一身皮。” 陈见云忙在许颂年的榻边跪下,“掌印啊,您最心疼灵若那孩子了,您得救救他……” 许颂年闭上眼睛,无奈地叹了一声,“是救你吧。” “掌印……我也为了孝敬您啊,您的腿,受不得冷,受不得热,这宫里给的炭冰,哪里够使啊。” 杨照月打断他,“自己干的糊涂事情,还敢往掌印身上扯!” 陈见云不敢再说,只顾叩头不止。 许颂年示意陈见云停来了,又对杨照月道:“知道那博古架后头的檀木箱吧。” “是。” “里面有一批御用的空签,取一张过来。” 杨照月依言取来空签,“你过一眼。” 许颂年接过空签看了一眼,又再次递给杨照月,“就是这个,你拿着,去写上奉旨听记的签文,写好了拿过来,我来用御印。” 杨照月道:“若是陛下知道了,您……” 许颂年冲他一笑,“陛下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你带上这份御批,以东厂之名,亲自走一趟大理寺,进去看看,大理寺问到什么程度了,若是还有余地,找个机会,教一教杜灵若那孩子。就说,是他看不下去王少廉在刑部狱里的那等淫恶之行,从我这里,得了意思,借狱中死囚,给王少廉,设了那么一个局。” “可这得叫刑部那个死囚,配合杜灵若啊,她是赵河明的学生,她……会帮灵若吗。” 许颂年笑了笑:“那个死囚曾是司法官,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给她自己减罪。” 他说完,下榻穿鞋,跪在地上陈见云忙膝行上去伺候。 许颂年一边穿鞋,一边道:“三司折磨了她半年,最后还是以‘欺君’为名,判了她凌迟,她不会再信刑部,也不会再信赵河明了。” 杨照月扶着许颂年站起来,“但她也不会信我们司礼监。” 许颂年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前,掀起黄丝绢帘,看向雨后初晴的天,一行大雁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飞过。 许颂年收回目光,“她信谁不重要,保得下杜灵若……” 说完又看了一眼仍然跪在榻边的陈见云,“护得住司礼监的脸面,别让陛下为难,这就行了。你既拿了听记的御批,也把它用到位,进去单独见一见那个姑娘,告诉她,“此时若她能让司礼监撇清,陛下跟前,我保她一个全尸。” “是,我明白了。” 陈见云抬头看着许颂年,追来一问,“掌印,若是大理寺那边没有余地了……那可……” 许颂年走到陈见云面前,亲自把他扶起来,笑着安抚道:“宽心,杜灵若那孩子机灵,你呢,又如此孝顺我,命不至于这么差。” ** 大理寺这边,王少廉被逼得无法,口中乱骂道:“明明是你仗着司礼监的威势,帮北镇抚司的人来我刑部狱行淫,如今,镇抚司的指挥使都认了罪,你们司礼监还想撇干净吗?” 张药冷道:“我不知道这是个局。” 他说完看向毛蘅,又补了一句:“我找杜灵若,是为了买她的春。” 王少廉忙道:“那他杜灵若刚才说,你的嫖资是他……” 张药打断王少廉:“我张药买(和谐)春,需要自己付钱吗?” “你……你……” 王少廉到此时才隐约发现,这个北镇抚司指挥使,今日在堂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弄死他。 毛蘅忍不住向张药问道:“张指挥使,我能问一句,你何以至此。” 这句话,显然是一语双关,但张药却只回答了他字面上的那一层意思。 “何以至此?看不惯女人做官,想羞辱做官的女人。梁京城里,像我这样无耻的人多了去了。” 他说他自己“无耻”,玉霖又有些忍不住想笑。 张药看向她,“你也觉得这话挺可笑的?” 玉霖道:“原来,北镇抚司的指挥使,对我存了这样的心。这么一想,我也挺惨的。” “你不惨,少司寇。” 他当着众人的面,叫了她的官位,“你还有司礼监的人助你。你很厉害,我张药,已经折在你的手上了。” 王少廉听完这番话,彻底失控,一张脸涨得通红,言辞也失了限,胡言乱语起来:“你堂堂镇抚司指挥使,什么样的女人的你睡不到?这个贱人她就是想弄死我们!明明只要你不认罪,我和你都能脱罪,偏偏你要在这公堂上为了这个贱人犯贱!她怎么你了?啊?是救过你张指挥使的命,还是能要你张指挥使的命啊!” 张药哼笑,笑得王少廉几乎发疯,随即转向杜灵若:“还有你们司礼监,我王少廉这半辈子孝敬了你们这些假祖宗多少银子,十年前,那买(和谐)春银子,哗啦啦地往你那死鬼干爹口袋里流,那会儿,你们叫它‘孝敬钱’,现在叫它‘污银’了?想要撇干净了?你们做梦!” 他说着,朝向堂上声泪俱下:“毛大人,吴总宪,这刑部狱的淫所,就是王少廉,替他们司礼监开的!我王少廉……冤枉啊!冤枉啊!” 王少廉喊冤之际,杨照月也到了大理寺。 前头差役递进一道御批,毛蘅接下看了,看向吴陇仪:“司礼监的杨照月来了。” 吴陇仪道:“奉旨听记吗?” “是。这是御批。总宪您看看。” 吴陇仪接过道:“那就只能请进来了。”说完又笑了一声,“这个案子倒是热闹。等明日邸报出来,科道官员,有的写啊。” 正说着,门子后面传来一声咳嗽,毛蘅回头朝门子看去,见赵河明站门子后面,给毛蘅打了一个暂住的手势。 毛蘅会意,随即道:“请杨秉笔进来坐。堂上先歇一歇,把犯人也带下去,用些水饭。” 堂上暂歇,毛吴二人退到赵河明所在的后堂。 毛蘅一跨进后堂便道:“原本咱们想着,这案子里头有杜灵若,不论问成个什么样子,总宪那边,都能参他司礼监一本,如今不好说了,你那个学生,看起来是既想弄死王少廉,又想帮司礼监。她什么时候和司礼监勾上的,赵尚书你知道吗?。” 赵河明道:“把她带过来,我有话问她。” 毛蘅指了指面前的地面:“在这个地方?” “对。” “行,来人,去把那个女犯带过来。”说完,又问:“要我和吴总宪回避吗?” “不必。” ** 不多时,玉霖被差役带进了后堂。 毛吴二人在坐,唯赵河明与她同立。 赵河明走到玉霖面前,看着她的面容,经过昨夜的清理,她身上干净了许多,一张素脸,越发显得脆弱。 赵河明看着她叹了一口气,“要吃些东西吗?” 玉霖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尚书大人请说吧。” “好,那我说了。” 赵河明朝后退了一步,“跪下。” 玉霖没有违逆他,屈膝跪地。 赵河明低头看着她,“你要增修《问刑条例》,我已经答应了你,如今张药认罪,王少廉也可以落罪,结案之后,我们合意定刑的意见,呈交陛下,你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你没有必要,去保司礼监的杜灵若。” 玉霖抬头看了一眼赵河明身后的毛吴二人,方迎向赵河明的目光,“你觉得我和司礼监的阉人勾结,丢你的脸吗?” “你……” “我想活。” 她打断赵河明,直接挑明:“除了增修《问刑条例》,我还要救我自己。” 赵河明看着玉霖摇头。 玉霖续道:“如今这个局面,王少廉指望不了张药改口否罪,只能疯咬司礼监,试图拖司礼监下水,来为他自己分担罪责,我保杜灵若,司礼监就不用下水,我不保杜灵若,明日邸报出来,总宪大人的都察院,难免借题发挥,剐司礼监一层皮。” 赵河明看着玉霖的眼睛:“你要逼司礼监保你?” 玉霖摇头:“不能这样说,许颂年和你们博弈了这么多年,他不用我逼。况且我现在没有资格逼任何人,只能于秽土求生。” 赵河明沉默了一阵,“秽土求生?就算能活下来,你还能干净吗?” “能活,我为何一定要执着一具干净的尸体?” “玉霖!” “赵河明,我今日跪你,是因为,是你带我走上这条路的。毛卿大人,总宪大人,你们也曾对我这个后辈关怀备至,你们教给我的东西,我此生受益,且终身信奉。但我在你们手中,落下了一身难好的刑伤和弱病,我是个人,我为人行善,为官守节,我不应该被这样对待。如今我要救我自己,我……再也不会信你们了。”《 》 11、木狗刑 赵河明听完这句话,不禁嗽起来,脚下一个不稳,顿时向后退了两步。 毛蘅顺手扶了他一把,谁曾想,竟看到赵河明眼角是潮的。 刑名官最忌犯人面前失态,毛蘅忙往赵河明身前挡了一步。 正在此时,外头的差役禀道:“三位大人,东厂的杨秉笔,要见人犯。” 毛蘅顺势道:“你们进来,把犯人带出去。” “是。” 玉霖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带出了后堂。 门一关上,室内转暗。 吴陇仪起身,走到赵河明与毛蘅身边,“事已至此,算了吧。” 赵河明没有回应,吴陇仪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从你我知道,她是女子时起,你我就都该明白,她不可能和我们站在一处。” “我的确明白。” 赵河明低应了一声。 “所以你难过什么呢?” 吴陇仪笑着问赵河明:“总不至于,日久相处,你生了情吧。” 赵河明忙转过身,“总宪大人,慎言。” 吴陇仪笑而不语,为老不尊地对这个自己喜爱的后辈生出了一二分调侃之意。 毛蘅倒是一门心思只专注在案子上,掐着下颚沉声道:“东厂的杨照月搅合进来了,许颂年如今,应该已经跪到陛下的床前去了。后面的堂审,我们三人,有必要趁这个时候合议一下。” 他说着看向赵河明:“其实我们都看得出来,杜灵若差点认罪了,是你那个学生,教他改供,把死路又走活了。我的想法,把这二人分开用刑,打得狠了,供词也许会有破绽……” “没用的。” 赵河明打断毛蘅,“她知道怎么应对这种分讯。” “你教她的?” “十年刑名官,她是白做的吗?” “……” 赵河明深叹一口气:“为了不让她自己的供词和杜灵若的供词形成矛盾,被讯问时,她只会笼统而言,而你我就算你把她打死,也不会从她口中听到任何一个,容易和杜灵若的供词相悖的细节。” 毛蘅无奈且烦躁,“这个女人真的要命啊……” 吴陇仪道:“如今,这堂堂审,其实受她所控,她现在想做的,是拿捏着杜灵若,逼许颂年,在陛下面前去保她。至于我们三司,已经被动了。” 毛蘅接道:“难道我们就这样被她利用?” 吴陇仪摇头叹道:“说句内心的话,我挺心疼这姑娘的。死牢中争命,着实可怜,也着实不容易。既然已经这样,不如我们就如她的愿吧。张药认罪,王少廉也可以落罪,后面的堂审,咱们主要议一议,对这二人的处刑。奏请陛下批定,增修《问刑条例》为上。” 毛蘅接道:“总宪说得不错,不过,那个张药……” 毛蘅说起这个名字,头又痛了。 吴陇仪道:“即便我们议定处刑,镇抚司的人也只能由陛下处置,至于陛下怎么处置他,你我就不要执着了。” 毛蘅不自觉地摁住额角,“我才不管陛下怎么处置他。我就是不明白,他怎么能在堂上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吴陇仪显然没想到毛蘅在意的是这件事,一时笑而失语。 毛蘅边说边走到圈椅上坐下,猛一拍案,“从前也不是没审过这种行淫的案子,没有像今日这般,听得人难受,审得人憋屈的。他在那堂上骂谁呢?啊?骂他自己吗?冷着那张马脸骂自己,显得他跟那贞洁烈妇滚钉板,为夫争名一样……” 吴陇仪笑了:“你这说得是什么话。” 毛蘅细细一琢磨刚才说出来的话,自己也想笑,“我真是被这个指挥使气糊涂了。” ** 大理寺的棘丛前,张药与杨照月并肩站起一起。 一阵风过,张药的鼻子莫名有些痒,他低头摁住鼻翼,忍了一口气。 杨照月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寿衣道:“一场秋雨一场凉,指挥使穿得单薄了一些。” 张药低头,理了理寿衣的袖子,径直道:“代张药告诉,请许掌印放心,我这个人病是病不死的。” 杨照月道:“掌印在内衙看了赵尚书的奏本,赶着让我出来,搭救杜灵若,可那奏本里没有提指挥使的名字,不曾想,您也陷在这个□□案里,等我接了杜灵若回去,必会禀告掌印,搭救指挥使。” “晚了,不过我无所谓,” 杨照月道:“听说,您认罪了?” 张药沉默以对。 杨照月没等来回答,试探着又说了一句:“可能我要替掌印问一句,为何?” 太想死了。 张药脑中闪过这四个字,口中说的却是:“犯淫罪有什么不能认的?” 杨照月是阉人,听到这些话,倒是没有毛蘅等人那般难受,却也难免尴尬,尴笑了一声,应道:“张指挥使说话,还是这样。” “所以不必为我费口舌,等刑部上奏陛下,陛下要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好。” 杨照月笑着点了点头,“恰好,近来掌印倒是为他老人家自己,调了不少伤药。哦对了。” 说起伤药,杨照月转了话,平声问张药:“悯姑娘的病,如今好些了吗?” 张药听了这话,这才转过头,沉脸道:“正想问掌印,那药的效用,我看不如去年。” 杨照月“哦”了一声,“那方子悯姑娘也吃得有久了,如今天转寒,药不合时宜,缺些效用是有的,赶明儿,我让杜灵若,引悯姑娘进宫,让掌印为悯姑娘重新断一回脉,改了方子再换一轮药,紧着这初秋天吃下去,到了隆冬时节,也不至于艰难。” 张药垂下手,“掌印不住外宅了。” 杨照月摆了摆手,“不住了不住了,这年头,恨掌印,想要掌印命的人可太多了,还是住宫里头安生些。不过,张指挥使放心,不论掌印人在哪里,您和悯姑娘,都是掌印最亲的人。 张药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你们保着张悯的药不断就行了,不必和我说太多。” 杨照月颔首点头:“是。” 这番话说完,玉霖被差役从后堂带了过来。 张杨二人都止住了将才的谈话。 杨照月站直身子,挥退左右,上下打量着玉霖,含笑道:“见过姑娘不少次,但还是第一次,见姑娘散发。” “好看吗?”她含笑发问,没有半分忸怩。 杨照月却被她问得一怔,恍然不知如何应答,沉默之间,忽然身旁的张药接了一句:“很好看。” 玉霖看了一眼张药,杨照月以为她仇视张药的淫行,怕她发作,忙道:“要不……张指挥使回避……” 谁知不等杨照月说完,张药就已经独自地走到棘丛后面去了。 杨照月看着张药走远,这才道:“姑娘受苦了。我从大理寺司务口中,听了姑娘在堂上的供呈,姑娘冰雪聪明,与我们掌印不谋而合。” 他说着,向玉霖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体谅我们司礼监。” 礼毕直身又道:“为了谢姑娘,我们掌印,会在陛下面前,尽量保姑娘全尸” “我不要全尸。” 玉霖抬头看向杨照月,“我想要一条烂命。” “这……” 杨照月笑了笑:“恐怕有些难。” “烂命而已,对掌印来说,应该不难。” 杨照月没有立即回答,玉霖朝杨照月走近一步,“我之所以教杜灵若做供,是因为,我要如今这堂堂审,以我的供词为根,我承认这个买(和谐)春案是个局,王少廉就是攀污司礼监的罪人。我翻供不认,那王少廉的供词反过来就能落定成真。刑部狱的淫所,就是为司礼监所开。” 杨照月冷声,“姑娘不愧是曾经的少司寇,不过姑娘,你这是在逼我们掌印。” “掌印是天下绝顶聪明的人,他明白,任何需要人配合的阴谋,都会授人以柄。授人以柄,便会遭至勒索。” 她说完,向杨照月行了一个礼,“不过,我只想要一条命。我可以被官卖为奴,也可以被充作军妓,只要是命,什么样的,我都接受。” 杨照月沉默了一阵,方道:“我会把你的话带到,也希望,在掌印回应你之前,姑娘能咬住你自己的口供。” 玉霖直起身,颔首应道:“是,我明白。” 说话间,正堂上,毛蘅与吴陇仪已经升座。 差役近前,带走了玉霖。 杨照月重新走向张药,对他道:“后面的堂审我就不听了。” 张药看了一眼玉霖的背影,“她说什么了?” 杨照月苦笑,“她逼掌印保她的命,” “哦。” 杨照月叹了一声,“不过,就像她说的,保下来可能也是一条烂命,最好的就是发给官媒,卖做奴婢。” 张药不自知地蹙眉。 “杨照月。” “什么?” “你买过女人吗?” 杨照月有些无语,正不知道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张药又追来一问:“价钱如何?” 杨照月反问道:“她有那么好?你为了在牢里跟她欢好,不惜跑这公堂上跪着,如今怎的,难不成她成了奴婢,你还要买她,你不怕她弄死你吗?” ** 这话虽然是杨照月揶揄张药之词, 但世人眼中,在这个微凉的梁京初秋,北镇抚司指挥使张药,真的差点被玉霖弄死了。 原定玉霖刑期后的第三天,皮场庙外的为官之众,没有等来受剐的玉霖,却等来了戴着重枷,被禁军牵行到神武门外的张药。 皇帝下了旨意,将张药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其间每日只给一碗水,一碗米。 众人听说被枷的是北镇抚司的指挥使,无不好事,拥挤着围上去,却又被禁军阻挡在十米之外。 张药在神武门前,沉默地站着。 枷重五十斤,张药筋骨再好,也被压得肩酸胸闷,耳中嗡鸣阵阵。 “听说了吗?他在刑部狱里,凌辱了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啊?” “就是那个玉霖啊!” “啊?这北镇抚司的指挥使,什么女人要不到啊,怎么会去牢里买女囚的欢啊,哎……这真是,伤风败俗,伤风败俗,伤风败俗啊……” 众人隔得太远,看不清本尊,难免胡乱议论。 张药压根没注意去听周围人的议论。 刑部狱买(和谐)春案审结,王少廉被定了“绞”刑,刑部对张药也没有客气,直接比照奸(和谐)□□女的重罪,处他杖一百,流三千里。奉明帝批准了这样的处刑意见,着刑部,以此案为例增修《问刑条例》。 随后御笔一挥,对张药加恩改刑,判了枷号十日,就这样,让他成了一条“木狗”。 这是除了死刑,官员们最怕的刑罚。 张药倒是不在乎,反正也是换个地方想死。 此时他有点担心张悯的身子,同时,也在盘算,去找哪个伢侩,把他家里的棺材卖一口。 因为,许颂年用玉霖协助杜灵若,举发王少廉有功一事,真的为玉霖求到了一道赦令,留下了她的一条命, 可惜这条命确实有点烂。 奉明帝抹掉了她之前所有的功名,也划掉了她原本在梁京的户籍。 玉霖成了官婢,出了刑部狱,却也永失自由之身,沦为可供买卖的驱口。 张药只有棺材没有钱,下月的俸禄也被他上个月赊出去订下了一批走水路进梁京的好木头了。 他现在站在神武门前,十分后悔。 这人间,可真是够刁难人的。《 》 12、棺材本 乾清宫的连廊上,许颂年扶着一条伤腿,跟在奉明帝的身后,亦步亦趋。 连廊上悬着四只鸟笼,笼中各锁着一只白玉鸟。 雨后晴空万里,白玉鸟的叫声也格外嘹亮,奉明帝的心情不错,命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廊上,许颂年忙上前服侍奉明帝落坐。 宫人都站得远远的,只留下许颂年伺候茶水。 奉明帝虽已在梁京很多年了,但仍然喜欢喝他在郁州藩地时,喝的一种云雾茶。 这茶奉明帝喝得极其讲究,许颂年费心教了杨照月等人很久,泡出来的茶,也没能让奉明帝满意。 这会儿水还未煮沸,许颂年服侍奉明帝坐下,又赶着守到了炉火边。 奉明帝撩平膝上的袍子,笑道:“腿都痛成这样了,何必又到这儿跟前来。” 许颂年在炉边躬身道:“哪怕是被主子您抬举上了天,在外头威风,回来到家里,不也还是主子您脚边的狗吗?” 奉明帝取过一根谷莠子,抬手逗鸟,随口问道:“你当朕这里,是家吗?” 许颂年见此,忙又过来,扶着跛腿半跪下来,为奉明帝端来鸟食:“可不,主子的地方,奴婢在哪里趴着都安心。” 奉明帝低头看着许颂年,忽然笑道:“呵,两姓家奴。” 许颂年听完这句话,忙双膝跪地,伏身在奉明帝脚边。 奉明帝道:“朕每次提这个词,你就这样。其实有什么呢?张容悲算什么啊。状元?河督大员?那都是前一朝的事儿了,郁州溃坝以后,他就是个带着自家妇投江的畏罪懦夫。留下一双儿女,在郁州城里行乞。” 许颂年看着奉明帝的革靴,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奉明帝继续说道:“那姑娘虽然大了,但有弱症。小子呢,当年连话都还不会说,你是他张家的赘婿。没沾上风光,反遇上大难,你当年若不进朕的王府侍奉,以此养活他张家的那两个孩子,他们早就饿死在郁州城里了。” “所以,主子才是张家姐弟的恩人。” “张药是怎么想的吗?” “他若不是这样想的,废太子的逆党,也不可能在这十年之间,就被杀尽了不是。” “呵。真的杀尽了吗?” 许颂年闻此问,手指不自觉地一捏。 奉明帝笑了一声,“朕始终觉得他侍朕,不如你。” 随着这句话的声音落下,炉上的水却渐渐滚了。 奉明帝放下谷莠子,两只白玉鸟在笼子里忽然扑腾起来,许颂年忙道:“请陛下息怒。” 奉明帝沉默了须臾,才幽幽道:“朕没生气,煮茶吧。” 许颂年这才站起来去煮茶,奉明帝的声音再次传来,“许颂年啊……” “奴婢在。” “朕在想啊,这几年朕给张药的女人,他是一个都没要。” 许颂年将茶拨入杯中,应道:“他打小就那牛心古怪的脾气。” “可朕要杀的人,他却偏要去沾染。” 奉明帝说完,又哼笑了一声。 许颂年稳主自己的手臂,举壶注水,“他不也跟主子您认了错,主子虽没流他三千里,但罚他扛着枷,在那神武门外站上十日,他也知道,主子对他是恩威并施。至于那个死囚,主子最后不也赦了她吗?” “那是你求的。” 许颂年没有否认,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继续说道:“朕想着,这么多年你没跟朕开口求过什么,第一次开口,不论如何,朕都不想驳你的面子。” 许颂年将茶端道奉明帝面前,“奴婢谢主子恩典。” 奉明帝接过茶,“今日没人,朕单独问你一句,为什么替玉霖求情。” 许颂年再次跪下,“奴婢不敢欺瞒主子。这司礼监是陛下的司礼监,调(和谐)教出来一个,能为陛下办差的人不容易,犯了错被总宪拿住,他们又不像张药,打一顿,或是枷十天,调养调养也就好了。一个折了,两个也折了,奴婢上了年纪,腿脚这样,没有他们帮衬着,还怎么给主子当差,奴婢也是没有办法,只恨他们不争气……” 奉明帝笑了笑,“朕明白了,就问到这里,后面你也不用答了。” 许颂年叩首:“谢陛下体谅。” 奉明帝放下茶盏站起身,“朕是不喜欢狂妄的女人,但比起血淋淋地剐了,赏个奴籍,捆上手脚,让她在梁京城里苟活,朕觉得也不错。朕是仁君?” 这虽然是一个问句,但却没有人回应。 奉明帝回头,点出了许颂年的名字,“是吧,许颂年。” 许颂年忙抬首应道:“是,陛下仁义。” 奉明帝看向琉璃瓦顶,“其实玉霖的性子,让朕想起了一个故人,朕的赵妃。” 许颂年听到“赵妃”二字,再次将头埋了下去。 “你不用埋头,你跟着朕这么多年,你的事不瞒朕,朕的事,你也都知道。朕要灭你口,早就灭了。她从前也是个刚硬的女人,犯错以后,朕也想杀了她,可又不忍心,谁想她自己疯了,淹死在了运河里……朕现在都还记得,她死的那一天,她的侄子赵河明,哭得伤心。如今想起来,朕还是恨她,恨她把朕的……哎……” 奉明帝叹了一口气,没在继续往前说,“你起来吧,把你煮的茶,遣人给张药送一碗出去,就说,是朕赏的。” ** 过了正午,太阳偏西,神武门前围观的人却越来越多。 天气有点冷,加上城里风大,人们都不自觉地裹起了衣裳。 神武门内走出来一个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张药有些艰难地转头看了那人一眼,那人倒是没到他跟前,只跟看守他的禁军交代了几句,又把一只水碗教给了禁军。 不多时,禁军端着水碗走到张药身边。 “陛下所赐,张指挥使喝了吧。” “是,张药谢恩。” 说完咬住水碗,抬头一饮而尽,随即用枷中手,勉强稳住水碗,侧头对站在一边的随堂道:“你过来把碗取走。” 随堂太监看了禁军一眼,见禁军的人没阻止他,这才近前,接过水碗。 张药道:“你们杜秉笔在什么地方。” 随堂太监小声应道:“杜秉笔挨了掌印几个板子,如今,养着呢……” “你帮我跟他传个话。” “指挥使请说。” “让他爬得起来了,去一趟镇抚司的值房,看一看张……”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人群骚乱起来,接着杜灵若的声音便传到了张药耳中。 “阿悯姐姐,您别恼药哥,您听我跟你解释……哎哟我的腰……” 张药转过头,见张悯已经拼命拨开了人群,挤到了最前面。杜灵若脸色苍白地跟在她身后,试图拽住她,奈何他自己身上也又伤,被人群一挤便动弹不得,只能一声一声地喊着张悯,希望她能回头。 可张悯根本没有理睬他,挤到看守张药的禁军面前,一把摁住了禁军手中的拦路棍,“让我过去。” “姑娘,我们奉命看管示众的罪人,不能……” “那罪人是我弟弟。” 张悯这话一出,周围的人却炸开了锅。 “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姐姐,那不就是……” “呸呸呸,快别说。”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全梁京的人都知道,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姐姐,是许掌印从前的娘子啊。” 张悯听着周围的议论声,并没有言语,仍然看着禁军守卫道:“让我进去,我有话要问他。” “这……” 禁军守卫有些犹豫,回头看向在场的校尉。 杜灵若此时终于挤到了张悯身边,一把拽住张悯的袖子,“阿悯姐姐,你先跟我回去,药哥其实……哎呀,你回去我慢慢给你解释。” 张悯拼命想要推开面前的禁军,杜灵若怕禁军伤到张悯,忙道:“你们别不识好歹,若是伤到了阿悯姑娘,小心我们许掌印要你们的皮。” 禁军本就顾忌她是张药的姐姐,此时听了杜灵若的话,索性假装被张悯推开,卸力后退几步。 张悯提着裙奔到张药面前,脸色已经煞白,她摁着胸口咳了几声,这才抬头看向张药。 张药看着她的模样,知道她病又重了,忙道:“你过来也好,我正要跟你说,我让杨照月……” 啪—— 张药话未说完,就挨了一巴掌。 虽然力气不大,病弱之人却已竭力。 张药脸一偏,随即止住了将才的话,低头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那晚跟我说,你夜里有事,就是这件事吗?” “是。” “为什么!” 张悯抬高了声音,“张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她终于没有再叫张药的乳名,但此时张药却无言以对,只能闭上眼睛,再次重复那一句:“对不起。” 张悯含泪看着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那个姑娘,因为你,她不管是死是活,都会被人践踏到泥里去。你就在这里被枷十天,枷锁一卸,你又是这梁京城里耀武扬威的北镇抚司指挥使,那姑娘呢? 张药深吸一口气,仍然只能回出一句:“对不起。” 张悯抿着唇,忍了半晌,这才又叫了张药一声。 “张药。” 张药垂着头,尽量放低自己的语气。 “你说。” “把你所有的棺材都卖了。” “张悯……” “卖了!” “……” 张悯抹了一把眼泪,“把人给我带回来。” “我……” “带回来你不准见她,更不准碰她!你给我睡到你的镇抚司衙门里去!” 张药想跟她说一句,其实他的棺材都很贵,卖一口十个玉霖都能带回来,然而却一句话都插不上。 张悯抿紧嘴唇,浑身气得肩膀发抖。 张药把肩上的枷锁垂下,以免自己不小心伤到张悯,硬着头皮认了个错。 “我错了。” 张悯没有说话。 张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棺材你想怎么卖就怎么卖吧,等我的枷号刑结束,我就去见官媒。到时候你去接她,我去睡镇抚司。”《 》 13、梦魇间 这一年的梁京初秋比往年都要奇怪,接连几场暴雨,雨停之后,又是连日摧枯拉朽地刮大风,吹得梁京城里的人都出不了门。 人间经不起风雨,顿时就凉透了。 至于人情,那就凉得更快了。 张药的枷号刑持续到第五日,围观之众兴趣寡然,逐渐散去,没有人再在意,还要继续受刑的倒霉鬼。 到了第七日,神武门前来往如常,百姓不再驻足,禁军索性连守卫都撤掉了,只留下两个军士监管,盯着张药,不准他在受刑时坐卧擅动。等到第九日,连监管的军士也被撤走了。留下张药一个人,扛着重枷,孤零零地定在城墙下面。 好在受刑的最后一个黄昏,张药看到了自己的棺材卖出来的银钱。 那一日风依旧很大,张悯病得出不来门,杜灵若冒着大风来给张药报信儿。告诉他张悯把他那口古柏木的棺材卖了四百两银子。 你药问杜灵若:“只卖了一口?你拦了她吗?” “怎么能不拦,阿悯姐姐不知道你的木头值钱,我还不知道吗。” 张药“嗯”了一声,没在说话。 杜灵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事儿吧,前前后后其实怪我。” 他说完拍了拍后脑勺,懊恼道:“我至今也没闹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就把你害成这样了。” 张药把手臂一抬,调整了一下枷锁在肩膀上的位置,“张悯不信我,你信我?” 杜灵若道:“阿悯姐姐不是不信你,她是同情那位少司寇。” 这句话倒是实话,张悯的这个“悯”字,是张容悲夫妇给女儿的祝愿,而她也真的承接住了这份祝愿。 杜灵若站久了有些累,索性靠在张药身边的城墙上,看着在风里匆匆行走的路人,续道:“买(和谐)春案一结,全梁京都知道你玷污了她,她现在又成官婢了,谁都能踩上一脚,若给付于那狂三诈四的什么功勋门第,不得被作践到死?阿悯姐姐心善,平日里四处行好事,怎看得过去这样的事。骂你,是想让你愧,然后……” “卖我的棺材。” “呵呵……” 杜灵若被他这句真实的话,逼出两声尬笑,“谁叫你有点钱就拼命买木头……”说完又道:“至于我嘛,我弄不明白你的事,但你死都不让人看你的身子,你真的能在玉霖面前,把衣服脱……啊?是吧。” 张药没有回答,杜灵若倒是也不指望他回答,边说边把银票叠好,“这几天天冷,阿悯姐姐又张罗着卖你家里的棺材,前前后后,招呼了好些人。前儿夜里吹了一阵冷风,一下子就病得厉害起来。我们掌印求了陛下的恩典,明日一早,司礼监会遣人来接她进宫,掌印要瞧瞧她的脉象,换道方子给她使。” 说着,又把叠好的银票塞到张药的手中,“阿悯姐姐托我去问,玉霖落在哪个衙门手里。我如今问到了。” 张药微一抬眼,“哪里?” “人暂时收在户部,按律,她是罪奴,只能给付这梁京城里的功勋官府邸为奴。至于给哪一户,这还没定下。” 张药看了一眼手里的银票,“既然是给付勋门,我把人要走,用得着这么多?” 杜灵若答道:“你不买奴婢你不知道,从前官奴都没有身价,但这几年,眼看着山东连年用兵,也绞不尽“青龙观”的叛军。河运呢,自从郁州溃坝以后,就一直不好,盐运难得跟什么似的。你又不是不知道。眼下财政艰难,官府也卖起人来了。哎……要不你带着北镇抚司把户部那堂官抓了,让他们把玉霖放给你吧。这四百两银子,不就省了?” 杜灵若说完,看着张药戴着枷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好笑。 “还是算了。陛下最近看你不顺眼,你消停些吧。明日我要当御前的差,就先回宫了。” 说完遮着脸就要往风里走,走了几步,想一件事,又折返回来,“哦,对了,她好像也病了。” ** 对于玉霖来讲,长达半年的牢狱折磨,终于在这一年的初秋结束了。 这半年,她身上一直有伤,夜里总是很难睡好,不过,玉霖也觉得无所谓,多年以来,她一直困在一个梦魇里,怎么也挣扎不出来。但凡她哪一日能睡得好一些,她就会被吸入一幅她令她痛苦难忍的情景之中。 就好比这几日。 械具从身上除掉,人也有了一处可以躺平的草席,她放纵自己入梦,却也被那梦魇不断地重复侵袭。 梦魇中有一个女人,跪在一处优雅的庭院中,双手被吊起,身穿一件月白色的亵衣,长发披散,泣不成声,口中喊着一些玉霖听不懂的话,玉霖至今,仍然只记得几个零星地词语。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女人的周围围着一群人,年仅三岁的玉霖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也站在人群里。 人群之中,大多是女人的亲人。 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以及她的兄长,和子侄。 这些人穿着华服,远远地看着她,衣衫凌乱的她,一声又一声,说尽人恶毒话,斥她“不知廉耻,与人通奸,败坏门风,之后更妄图杀夫害子,简直是罪该万死。” 那场景和玉霖陪刘氏一起,身处皮场庙时极其相似。 只不过,那个女人比玉霖更疯魔,她似乎根本在乎旁人怎么羞辱她,拼命地拉扯着手腕上的绑绳,对着人群不断哭骂。 郁州、溃坝、盐运、告发、浮尸、杀百姓、害万民、不得好死…… 玉霖听不懂,但她知道,那女人是她的母亲。 她是那样的失望,那样的痛苦,玉霖看着她脸上的泪水,扭曲的肢体,脆弱的皮肤,真的很想走到她身边,去抱一抱她,然而,人群中却有人递了一块石头给她。 她抬起头,那个人太高了,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只听他说道:“小福,惩戒她。” 这一句话,让疯魔的女人顿时止住了声音。 玉霖捏着石头看向她,她也看着玉霖,幽暗的眼神里藏着深切的悲哀和恐惧。 “小福,不要……不要这样对我……” “小福,惩戒她。” 这两句话,在她的梦里疯狂不断回想,交织在一起,最后演化成一声又一声刺耳又绝望的哭声,把玉霖从梦魇里推了出来。 玉霖睁开眼睛,她仍在户部监管官婢的一间仓房里,一个身量很高的男人蹲在她面前,那人穿着黑衣,显然还不知道她醒了,正沉默地查看着她脚腕和手腕上的淤青。她虽然眼神很不好,但凭借那身沉静的木香,玉霖倒是不难判出,那人是张药。 他又来了。 户部堂官正在核对手里的文书,边核对边问张药:“就她是吧。” 张药点头,“对。” 堂官放下文书,“她这几日都在发烧,咱们这里呢,虽也给官奴用药,但她身上的伤太多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张药已经把玉霖身上能看见的伤都扫了一遍,几乎全是刑伤。 张药倒是知道怎么给人上刑,但对于治疗刑伤他确实不通,堂官这么一说,他也起了托张悯去问问许颂年的念头。 “先交接吧。”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 堂官看了一眼玉霖,问道:“人您怎么带走?是给您牵到府上去,还是怎么好。” “牵?” “哦。” 堂官忙解释道:“近来逃奴多,还没及给付出去就自戕的也有。” “不必了。” “那您……” “张药。” 玉霖叫了他一声,张药低头看向她,她靠在土墙上,身上穿着麻织的素裙,脸烧得绯红,声音也有些哑。 “怎么又是你?” 对啊,又是他。 堂官在旁呵斥玉霖道:“这是北镇抚司的张指挥使,以后,就是你主家的主人。怎么说话的?起来跪下……” “我把你买了。” 张药打断堂官的话。 玉霖挣扎着坐直身子,“买我?” “嗯。” 玉霖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所以你还没死心吗?” 张药弯下腰,一把将玉霖从地上抱起来,“我今日没穿寿衣也不是来找死的……” 玉霖被他抱起,顿时失去了平衡。 张药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扣住我的脖子。” 玉霖听完,手却仍然垂在他背后没有动,张药叹了一口气,重复道,“我说,扣我脖子,我没想让你勒死我,你现在这个样子也勒不死我。” 玉霖笑了一声,“张指挥使你何必呢?梁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你与我行淫,你把我带回去,我是有了一个地方容身,但你就成笑话了。” “你以为我想吗?” 张药说完这句话,其实有些庆幸,张悯给了他一巴掌,卖了他的棺材,“逼”他来买玉霖。不然他现在,连回这一嘴的余地都没有。 “这是家姐对我的处置。” “处置?” 玉霖听到这个词,心里倒是真是有些过意不去了。 “惭愧了?” 张药问了一句,玉霖没有否认。 “我自找的,和你无关。” 这话倒也是真的,玉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张药续道:“她本来不准我碰你,但她今日不在,你又走不了,我只能这样对你,你如果你觉得我这样算冒犯,等她回家以后,你可以告诉她。” 他说着,抱着玉霖往仓房外走,行进间,他发现玉霖的手轻轻捏住了他后背的衣料。 他几乎本能说了一句:“别碰那个地方。” 玉霖的手应声松开,身子顿时有些不稳,张药看了她一眼,“你如果不想扣我的脖子,可以抓我的手臂。” “行。” 玉霖转而捏住了他的袖子,身子也勉强稳了下来。 “张药。” “说。” 你家中的活重吗?” 玉霖问完这句话,就发现张药的表情有些无奈。 “家姐买你,是为了让我赎罪,不是让你来给我当奴婢。” “知道。” 她声音柔静,“可人不能白白活着。我之前虽然做官,但我不远庖厨,也会女红,推拿之法也都修过一些,我知道你的姐姐身子不好,等我身上刑伤养好了,我帮你照顾她。” 张药看向怀中人,“你以前到底是怎么过的?为什么还会推拿?” 玉霖挽起耳边的碎发,“日后我慢慢告诉你,如今我想吃东西,养养伤。” 张药悻然一笑,“做了官奴,你为什么一点都不难过。” “有什么好难过的?” 她冲张药弯眸笑开,“不管是用什么样的方法,不管是在什么地方,总之,能活下来真好。” “你不会喜欢活在我家的。” “为什么?” 张药直截了当,“因为我家里,没有地方给你躺着养伤。”《 》 14、悯人间 玉霖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没有地方让她躺下养伤。 张药的家实际上是北镇抚司的值房。 张药早年为了买木头,把家里的田宅几乎卖空,好在他是镇抚司的首官,没有私宅私地,还能镇抚司衙门租借房屋。 房屋倒也不算小,一进院落,正房朝北,东西各有一个耳房。 “到了。” 头顶传来张药干冷的声音。 玉霖在张药怀中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看到了满院层层叠叠的棺材和尚未及打造的无数名木,整个院子充盈浓郁的木香。 院中除了棺材,还有白色的尸布,一片一片,静静地垂挂在棺材板上,像一条凝滞的瀑布,瀑布后面,有一棵被风雨摧残殆尽的玉兰花树,残花满地,糜烂的花香和木香交混入鼻。 玉霖这辈子,除了少年时在郁州那场持续十年的瘟疫中,看到过这样层叠而累棺材,此后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凄冷的场景。 她真的很不喜欢看到死亡,也不喜欢棺材,不喜欢尸布,不喜欢寿衣。 但她却从来不怕,站在这些冥器之间的,活着的人。 “放我下来。” “你的鞋在路上掉了。” 无情无义的一句话,也不管她会不会尴尬。 玉霖低头,果见自己正赤着一双脚。 “我抱着你不好帮你捡,暂先如此,之后我给你买鞋。” “还有衣裳。”她轻盈地追来一句。 张药低头看了她一眼,她正望着院中的白玉兰花树,“我喜欢玉色的软罗。” 张药穿衣从来没那么讲究,自然也不知道玉色到底是什么颜色。 “玉色?” 玉霖扬了扬下巴,“就像这一树玉兰的颜色。” “呵。” 张药冷笑一声,“我没那么多银钱。” “可我很久没有穿过好看的衣裳了。” 她是懂得怎么跟他要东西的,就这一句话,张药便下意识地扫了一眼院中的棺材。 “行,等明日。” 说完也不等玉霖接话,抱着她穿过院子,走向正房东面的耳房。 房门虚掩。张药抱着玉霖腾不出手,索性曲膝一顶。 房门随即大开,映入玉霖眼中的,仍然是棺材。 楠木一口,杉木一口,松木三口。 除此之外,房里就只剩下一口木箱,玉霖猜测,里面放的应该是张药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 木箱上面是一把刀,刀柄上挑着一件雪白的亵衣。 不留意看,还以为是一张裹尸布。 “你把梁京里都好木头买空,全都造成了棺材?” 张药正在考虑,把玉霖放到哪一口棺材上,并没有太在意,玉霖在问什么,随口“嗯。”一声。 “你到底有多少口棺材?” “院子里有二十口,这里有五口。” 张药说完,还是觉得,前段时间被他自己踹穿的那一口楠木棺材没灰,顺眼。于是,抱着玉霖坐了上去。 棺材很高,玉霖坐上去后,脚便悬空了。 张药转身从抽起一张裹尸布,撕出一条布条,随后一把抓住玉霖的脚。 玉霖没躲,目光却落在那条裹尸布上。 张药把布条绞在手掌上,“你不喜欢这个?” “是。” 玉霖没否认。 “行。” 张药松开玉霖的脚,转身试图去找替代物,背后玉霖的声音传来,“我的脚还好,不用……” “你右脚的脚踝脱臼很久了。” “可我能走……” “你那是在走吗?” 他边说边在自己局促的耳房里翻了一圈,实在是什么也没找到。 张药有些烦躁地站在耳房中间,一瞥眼,却看见了自己挂在刀柄上的那件亵衣。 他在神武门前抗了十日的枷,不曾沐浴,这身亵衣他原本是他打算在今夜清理后所换,他回头看了一眼玉霖的脚,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把亵衣抓起来,一把撕了。 衣料哗啦一声裂开,玉霖微微蹙眉。 张药一声不吭地将亵衣撕成十几条布条,随后拿着布条在玉霖面前半跪下来,“左脚,踩我膝盖,你人坐稳。” 玉霖应声挪动身子,将左脚踩了上去。 张药抬起玉霖的右脚,抬头又看了她一眼,“我再说一次,你人坐稳。” “嗯。” 张药捏住她的脚踝,想起自己手上的力道,一时之间又犹豫了,“或者你想……” “张药。” 玉霖没让张药说下去,含笑道:“我没那么怕疼。” 她说完撑住了棺材板,“拧吧。” 张药手指猛一用力,手中的那只脚顿时骨节作响,棺材上的人闷哼了一声,手指随即抠紧了棺材上的尸布。 张药用自己亵衣撕开的布条,仔细缠住玉霖的脚踝,这才缓缓放开她的脚。起身退了一步,在她对面的杉木棺材上靠坐下来。 戴枷十日,又抱了玉霖一路,他到底还是有些累了,索性等她自己缓和,但看她痛得难受,还是觉得,应该找点话说一说,散一散她的神。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玉霖坐在棺材上,轻轻地晃着一双腿,忍痛调息。 这一幕,让张药想起刑场上的那一幕,她就像现在这样,坐在刑台的边沿,晃动着一双腿,俯看着那些想要看她受死的人群。 “我想吃了东西,再睡一觉。” 她答非所问,张药也不在意,低头看向她身下的棺材板子,“家里只有风消饼。” 玉霖点了点头,“只要是吃的,什么都可以。” 张药站起身,“我去取过来,至于你想睡觉,你坐的那口棺材,里面有褥子,你……” “嗯。” 她点了点头,“我不介意。” ** 这一觉,玉霖没有梦魇。 高高的棺材壁,遮挡了白日里大半的光,像四道墙,将她围绕在其中。 张药这个人的“床”,意外很干净,除了棺材本身的木香之外,还有一股淡淡的皂香。 玉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让身子彻底被包裹进温暖的被褥里。 这么多年,她最贪恋的就是长久而安定的睡眠。很奇怪,从前不管她睡在什么地方,她都很容易惊醒,有时是一声鸟鸣,有时候是雨声,有时甚至是一阵偶然敲窗的风。 四节风物,都可惊心。 然而这口棺材真好,底部虽然被张药踹破了,但却给了气息流动的可能。 轻柔的风流过破口,轻轻地撩动她的乱发,轻而易举地,将玉霖哄入了一片宁静的混沌中。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等她再醒来,外面的天已黑了。 四周的木香已经被饭菜的香气所取代。 玉霖翻身坐起来,张悯恰巧推门进来。 她一手举着一盏灯,一手端着一碗水,见玉霖已经醒了,忙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我才在外面说药药呢,带你回来却让你睡他这要命的地方。” “悯……姑娘。” 玉霖试探着叫了张悯一声。 张悯应了她一声,走到棺材边,扯起被子罩在她身上,“我叫张悯,药药平时总是直呼我的名字,一声姐姐都不肯叫。我年纪其实不轻,从前虽嫁过人,但后来……也因故合离了。你曾在京中做官,这你也是知道的,我也不瞒你。如今这‘夫人’啊,‘姑娘’什么的,外头一通叫起来,都乱得很,诶?你要是愿意,可以像杜秉笔那样,叫我阿悯姐姐。” 张悯叫张药“药药”。 这个称呼,对上张药那张寡脸,怎么想都很滑稽。 “药药?” 玉霖试着重复了一声这个称谓。 张悯也笑了起来。 “对,这是张药的乳名,从前在家里的时候,父母和我,都这样叫他,你是不是觉得有些好笑。这都要怪我。” 她说着,将水端到玉霖手中,继续说道:“我一出生,就有弱症,一直都不好,算命的说,是我名字里的这个‘悯’字,太重了,压伤了我的命格。可这是父母的祝愿,连自己也不愿意改,后来弟弟出生,父母就给他取名叫‘张药’,其中这个‘药’字,是用来医我的,希望我这个弟弟,能护着我的性命,所以我就一直叫他‘药药’,他可讨厌这个名字了。” 她说完自顾自地笑着,一面伸手摸向玉霖的额头。 突如其来的关怀,让玉霖有一些错愕,她不自觉地偏了偏头,额头却似乎被什么硌了一下。 张悯忙将手收回,摊开掌心,“哦,我手上有一块疤,以前被石头划伤的,是不是硌到你了。” “没有。” “那就好,嗯,我知道你叫玉霖,这听起来,倒是个男女皆宜的名字,不过……这是你的真名吗?” “不是。” 玉霖垂下头,“我从前,顶替了一个死去的贡生,不过,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哦……那……” “可以叫我小浮,沉浮的浮,那是我乳名。” “好。” 张悯应了一声,随之明朗地笑开。 人总是喜欢遇到温柔而真诚的人,哪怕自身尖锐,浑身都是冷刺,但还是希望,有人能不惧刺痛。 玉霖坐张悯面前,忽然懂了,张药干冷的性子下面,藏着的那点与他性格相异的品性,来自于什么地方。 “你身上全是外伤,炎症不消,是会要人命的。” “我没事。” 张悯摇了摇头,“别逞强了,你这些伤啊,郎中会看,我也会看。我久病多年,已成了半个医者,家里有一个药药不够,还存着好大一箱子的药呢。你别躺药药这里了,去我房里,我帮你把身上的衣裳脱下来,清理好了伤口,认认真真地上一回药。” 玉霖轻拉身上的被子,低头道:“我自己可以。” 张悯眸光微暗,“你还是不信任我。” “哎。”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也是我没有把这个弟弟教好。” 玉霖很想跟张悯解释一下,其实是她为了自己的事,把张药拖下水了,但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张药那个人也很荒唐,在三法司把他自己骂得猪狗不如,又被皇帝枷在神武门外示众十日,淫徒的名声响遍梁京城,玉霖觉得,哪怕自己去为他滚一次钉板,都没法把张药彻底洗干净。 “其实……张指挥使也……” “你不用怕他。”张悯肃然。 “有阿悯姐姐在,以后,他要是再冒犯你,我就拿鞭子抽他,让他在父母的牌位下面,跪三日的香。” 好惨的一个张药。 玉霖闭了嘴,心里却默默吐了这么一句。 “小浮。” “嗯?” 张悯的声音柔下来,“我回来罚了他的跪,他也一直跟我说他错了。我其实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他性格虽然不好,为人处世也很厉,但从前,不论是在诏狱,还是在外面,他都不敢碰女子。” “为什么?” 玉霖脱口问了一句,张悯忙道:“我这样说,绝不是为他开脱,如果他真的伤了你,我不会让你做他的奴婢,更不会让他再碰你。等你伤好了,我们张家就放你出姓,我再去求一求许颂年,给你户帖,让你有自己的门户。你曾是少司寇,你帮过很多人,你啊不该是这样的人生。” 玉霖抿住嘴唇。 张悯这一番话,令她释然。 人生虽千疮百孔,可绝境之下,有人愿意祝福她,她亦觉得,命里的福气,仍在悄悄地,向她聚拢。 “谢谢阿悯姐姐。” 张悯站直身,向玉霖身出一只手,“来,我扶你起来,咱们吃饭去。” 玉霖从棺材里下来,见地上放着一双新的绣鞋,不禁朝窗外看去。 “张指挥使呢?还跪着吗?” 张悯也看向窗外,“原是要让他跪到明日的,但是……南边的天机寺出事了,他带镇抚司的人过去了。” “天机寺?” 玉霖蹙眉,“天机寺出什么事?” 张悯倒是没有听清楚掌刑千户李寒舟在外面跟张药说什么。 她只记得,张药跪在地上问了一句:“谁放的火?” 李寒舟苦脸摇头。 张药的脸上便不是很好,随后也不跪了,起身穿衣拿刀,跨出门外,呼来透骨龙,与一众北镇抚司的缇骑翻身上马,朝着天机寺,疾驰而去。 “我听着,好像是说,什么烧起来了……” 玉霖听完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不顾脱臼的脚踝才刚刚接上,挣扎着下了地,踉跄地朝门外奔去。 张悯忙追道:“小浮,你去什么地方?马上就是宵禁了,如果被兵马司的人抓到,你会吃亏的……” 玉霖没有回头,一把推开院门。 风迎面而来,吹起她满头的长发。 她有些艰难地睁开眼睛,头顶满天繁星,天已经黑透,唯有南边的天空被烧得发红。 玉霖拢紧身上的单衣,忍痛朝着天机寺行去。 她要去找一块石头。 那块石头,原本一直挂在她的身上。然而身为囚犯必须摘去身上所有的东西,那些身外之物,散到谁的手中对她来说都不重要,唯有一块石头,她不能弃。 她在审讯刘氏的公堂上自曝身份被囚,入狱之前,摘下了那块石头,托刘氏的女儿刘影怜替她带走供奉,刘影怜后来托宋饮冰告诉她,她把那只锦盒,供在了天机寺的佛像前。她原本想,等她身子再好一点,便去天机寺里将石头取回。然而此刻,她却不能等了。《 》 15、火宅变 天机寺坐落于梁京城城南,沿神武门外的中轴街道南行,至南护城河,沿岸右行不过一里地,便能看见一座高耸参天的牌楼。牌楼后面即是天机寺的山门。 奉明帝“佛”“道”两崇,梁京官民共祭的大寺有十座,并称“京十庙”,天机寺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南临护城河,西靠京中有名的百亩杏花林。从其兴建算起,至今已历一百年。奉明帝很喜欢这座百年古寺,宫中妃嫔,也多挚爱寺西的那片杏林。 因此,奉明帝即位改元时,即令天机寺享“太牢”之祭。 至此,天机寺不断修扩,寺中香火也越发鼎盛。 然而,香火越盛,火盗之事就越难防。 官祭不谈,民间香火难免不慎,十几年间,天机寺偶有焚毁,钟鼓两楼都被烧损,去年,后殿甚至因夏雷引火,直接烧成了废墟,至今还未重新建成。科道官员联合上书,奏请奉明帝“罪己”,奉明帝怒极,赐死了钦天监监正,又命张药问罪监官,官场难见纯官,正经搜罗起罪名,大小都有污点,哭天抢地进了诏狱,张药手起刀落,一杀就杀了半个钦天监。 这些人的尸体从诏狱里抬出去的时候,他都去送过,那时的他,其实真的很想从这些人的“死亡”中,找到些许刺激,能让他自己愧疚,或者害怕。 然而囚服,鲜血,尸体,从换不来他的一丝心痛。 他后来,甚至刻意去面对那些迎尸的家属。家属之中,年幼的孩子哭得像泪人,那哭声很凄厉,李寒舟怕他烦了,幼子难免吃亏,赶紧出面将这些人赶得老远,却不曾想,自家指挥使此刻想要的,是一顿痛骂,甚至是一把窝心刀。 如今张药再次站在天机寺的牌楼前抬头望去,山门后已经烧成了一片火海。 正殿的重檐庑殿顶,几乎尽没于火舌。天空被火光照得通红,黑色浓烟弥漫了大半条南护城河。 李寒舟见张药没出声, 便自己带着一众缇骑翻身下马,欲走近查看,谁知刚走了几步,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给逼退了几步。 山门前,梁京“红铺”的火丁军,正在拼命营救寺内的僧人,然而火丁军不是官军,人数有限,火房救人已十分勉强,哪里还顾得上借着城那大风,越烧越烈的火势。 大风里,血腥味混着焦臭味直冲人鼻。 被灼伤的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山门外,已经分不清楚,是活人还是尸体。 “太惨了。” 李寒舟站在牌楼前哀叹了一句。 话音刚落,便见火丁军长官李顺拖着一具僧人的尸体从山门里出来。 他整个人几乎被焦灰裹了一层,身上的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抬头看见张药和北镇抚司的人,如见神佛,也如面阎罗。 “张指挥使……” 说完忙将放下尸体,跌跌撞撞地扑到张药马下。 “张指挥使,天机寺烧成这个样子,我们……我们火丁军,也完了啊!张指挥使,我求一死!我李顺现在就求一死!” 他说完这句话,便咳呛起来,其余的火丁军也纷纷朝着张药颓然跪下。 寺中火光冲天,这些人衣衫残破,灰头土脸,跪在伤者和尸体之间,绝望而悲凄,好一副人间炼狱的图景。 张药在马上低头,看向李顺,“如今说不到你死还是不死。火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 李顺的腿已经被倒塌的木梁砸伤了,浑身都是灼伤,咳呛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句话都说得十分艰难。 “后面……观音堂……” 张药继续追问:“何时见的明火?” 李顺一连咳了好几声:“酉时,酉时一刻……我们在望火楼上看到了第一道火光……” 李寒舟在旁问道:“寺里死伤呢?” 李顺听完这句话,绝望地跌坐在地上,抹了一把脸,随即痛哭出声。 “今夜刮的是西北风,观音堂后面的精舍也许尚未烧及,但……正殿烧得太厉害了,如今没有一道门能进得了观音堂……里面的死伤……死伤。” “算了。” 张药没让他再往下说,“你带来的人有多少。” 李顺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残兵,痛道:“火丁军六十余人,为了救正殿的火,已经有十个人……死在正殿里了,张指挥使,正殿……救不了了……真的救不了!” 张药看向李寒舟,“让人带他去治伤,五城兵马司的人过来之前,火场我来节制,你带人,先从绕到后面去,砍杏林,绝不能让杏林燃起来。” “是。” 大风再起,正殿那的火焰像一只被锁住脚的巨鬼张牙舞抓地朝山门扑袭,人面灼烫,众人身下的马也烦躁起来,发出阵阵嘶鸣。 张药勒住透骨龙的缰绳,仰起头看向正殿的殿顶。 李顺说得没错,天机寺的正殿高近十二丈,水依人力,根本泼不上去。此刻的火势,光靠火丁军的麻搭已经救不了,即便五城兵马司赶到,恐怕也只能和他一起,等着正殿烧光。 正殿烧光以后,观音堂和精舍还会不会有活人,张药不知道,但这也不是张药在意的。 享祭“太牢”的天机寺,如果一遭被焚尽,查无纵火之人,无论还是民间还是官场,天人感应之说必起。 一旦奉明帝为压群议,对这火大火追责问罪,那么从红铺的火丁军,到五城兵马司,都要拿人命出来交代。 张药杀人已经杀恶心了,诚如他跪在院子里问李寒舟的那一句:“何人放火?”如今他只想帮刑部掐准一个纵火之人,让刑部去追责,去杀,一人死换百人生。 此念一起,张药立即翻身下马,把马缰丢给李寒舟,独自一人朝着山门走去。 李寒舟正指令众缇骑北绕寺墙,前去砍林,回头见张药已经穿过了牌楼,忙追喊道:“指挥使!” 张药头也不回,“兵马司应该要到了,等他们到了,镇抚司所有缇骑,尽听兵马司的指令。” “那指挥使你去……” 张药丢下一句,“我去观音堂。” 李顺坐在地上,冲着张药喊道:“不能去啊,正殿烧成这样,穿不过去的!殿顶随时都会塌啊!” 张药充耳不闻,灼热的风像烧红的刀子一样,往他的皮肤上割,他站在山门前,试图看清眼前的火势,然而,纵使他眼睛再好,仍然只能看到一片赤红的混沌。 他不信佛,也从不拜佛,甚至从来没有来过天机寺,在这样的火势下,冒然穿殿,很有可能会送命。 张药想死,但他有那么多讲究的棺材,那么多质地甚好的寿衣,这些多年收集的冥器,配上一具焦尸,当真暴殄天物。 他虽然一直求死,但也想要让自己留下干净的全尸体,因此今夜,他并不想被活活烧死在这火场之中。 正踟蹰时,忽听背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张药——” 张药回头,见幽暗的街口处,已有大队人马汇集,五城兵马司的人,终于也赶到了。 人马当中,玉霖身穿一身素麻,双手被捆,孤零零地站在兵马司指挥使王充马下。 要命,张悯在干什么?她怎么会跟过来? 张药第一次起了想骂这个女人的心。 然而他还没有张口,却听她喊道:“救我——” 这一声是迎着大风喊出来的,那人一把弱骨几乎要在风中折断,拼尽全力已然破音。 “救我——我帮你——” 张药并不想回应她,虽然他知道,玉霖聪灵,但她满身是伤,腿也是瘸的,全然不可能帮得上他。 他冷漠地转过身,正要继续寻找火场的破口,谁想背后忽然传来一句:“一人死换百人生——” 张药猛地站住脚步,心脏几乎漏跳,再次回头,却见玉霖拼命地想要挣脱桎梏,同时,继续向他喊道:“一人落罪换百人脱罪!张药!你救我!我帮你!” 这才是真的要命。 火场之中,所有人都因火难灭,人难救而绝望,关注着自己的命运,无暇顾及其他。 但这个曾经的女司法官,和他一起,看到了这火之外的一众人命。 有那么一瞬间,张药甚至觉得,人生有机缘,为什么一定要死。 王充根本不知道这二人在说什么,面对眼前火场,他心中正焦惶,哪里忍得了玉霖喊叫,当即甩了她一鞭子,呵道:“深夜闯禁已是大罪,玉霖,你蒙天恩才脱了死罪,不要上赶着找死。” 这一鞭子,狠狠地打在了玉霖的肩膀上,她生生受住,缓了一口气,才勉强说出话来,“我没有……找死,我帮你们……” 王充骂道:“你如今算个什么东西!你还以为你是刑部的少司寇吗?来人把她给我拖走,关入司狱!” 玉霖顾不得别的,扑跪下来,一把扯住王充的腿:“我如今是镇抚司指挥使的侍婢,我深夜闯禁,我的主家人约束我有失,也当一并问罪,你要拿我,就把张药也一道拿了!” 王少廉的话没错,玉霖真的很难缠。 王充被她掣肘得难受,不禁看了一眼张药。 “放她过来。” 张药的声音出传来,王充随即骂道:“你北镇抚司就不该在这里!你还有心情在这里戏玩你的家婢!” 张药冷声道:“我没空跟你扯这些闲皮。王充,你比我清楚,正殿的火现在已经救不了了,观音堂和后面的精舍一旦烧完,人一旦死尽,缉不住纵火之人,你兵马司巡城失职的罪,不用我来问。你的下场,不会比这些火丁军好到哪里去。” 王充闻话一怔,玉霖趁着王充愣神,猛地抽掉了他手中的牵绳,转身冲着张药奔去,边跑边望向正殿的殿顶。 火借风势,像升天的鬼魅一样,往天空飞蹿,殿顶已经完全被火舌吞噬了。 在过来之前,玉霖根本没有想到,天机寺会被烧成这样,以至于她已经顾不上去找,她托刘影怜带走的那块石头。 她忍着脚踝上的疼痛,踉跄地奔到张药面前,“帮我把绳子解开。” 张药拔出腰刀,一下挑断了她手上的绑绳。玉霖迅速甩掉剩下的绑绳,迎风仰头,“今晚是西北风,前殿已经完了,但风向不变的话,观音堂后面,天亮之前应该烧不完……” 张药打断她:“我进去不是为了救里面的人。” “我知道,一人死,换百人生嘛。”《 》 16、菩提塔 她被浓烟呛住,掩住口鼻咳了几声,随后追到道:“你就是心里烦,不想明日朝上闹起来,钦天监说不到圣意上去,你拔刀又要去道上杀人。” 好一个“烦”字。 张药几乎被这个字从上到下,捅了个对穿。 这人间真的好烦。 自小张悯以“仁义”教养他,即便后来他成为一把杀人的刀,他也从未想过毁天灭地,本质上来讲,他仍然是一个无聊且沉闷的男人。想死死不了,就还得在所处之位上,尽职尽责地干一天是一天。 如今他到真的有点羡慕身着素衣的玉霖。 她就那么干干净净地站在他面前,一无所有,自由自在,想帮女囚,就帮了女囚,想杀王少廉,就杀了王少廉。 好痛快的一个人。 玉霖不知道,张药此时心中已过千念,但她此时的目的和张药是一样的。 君臣博弈,蝼蚁受死。上位者无端且无聊的恨意,总是为下位者招来杀生之祸。 她被这样恨意杀过一次了,刀下求命,张药是一个莫名其妙闯来刀下,送她活路的贵人,如今她看着这些灰头土脸,手足无措的火丁军,再看一眼身后的丧脸张药,玉霖甚觉命运使然——活人穿寿衣,不人不鬼,倒像是这世间的半神。 她一把握住张药的手腕,“你跟我来。” 说完,又对山门前的火丁军道:“你们也都过来!” 火丁军们都因正殿的火救不了而绝望透顶,一个个跪着没动。 玉霖上前几步,拼命抬高声音,“我知道,你们觉得大殿救不了了,你们必然获罪没有指望。但是,若这场火是有人蓄意所纵,你等就都能减罪。” 她说完,又抬头观了一次风向,“趁着这会儿风向没有变,观音堂后面还烧不过去,你们帮我和张指挥使一把,让我们尽力去里面探一探。” 一个火丁军道:“姑娘,你懂什么,都烧到殿顶了,你们就算能进得殿门,那也是个死啊。” “不走正殿,我还有别的路,你们跟我过来,帮帮我!” “都给我跟过来。” 这一声来自张药,玉霖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情急之下已经牵起了他,而他抬着手臂,已经任凭她牵拉好了好几步。 火丁军疑惑道:“她……” “她以前是刑部的少司寇。” 张药说着看向玉霖,“虽然是个女子,但可以信。” 火丁军听完这句话,面面相觑。 将才说话的火丁军一拍大腿,挣扎着站起来,高声道:“这姑娘说得对!在这里哭也是一个死,来,大家都别跪着了,起来!跟这姑娘走!” 张药仍然抬着半截手臂,脸寡声冷:“往哪里走。” 玉霖看向山门后的石塔,“菩提塔。” 张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塔又如何?你总不至于,要我借塔顶跳过去吧。” “塔下面有个地窖。” 张药挑眉:“你怎么知道?” 玉霖目光一动,“刘氏的夫君,户部尚书何礼儒,就死在那里面。” ** 火光漫天的梁京深夜,城中人少有入睡,各自守着自家的高窗,遥望南边通红的天空,却只敢唏嘘不敢议论。 内阁首辅赵汉元的府中,赵河明在廊下亲自照看着炉上的汤药,妻子江惠云在一旁以针线相陪。 赵汉元前几日,因为在内阁劳了心神,早年的旧病又犯了,遂召四子携妻于府中轮流守夜侍疾。 赵河明居长,守到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炉上的汤药将滚不滚,江惠云放下针线,走入院中,抬头看着南边通红的天空,叹了一口气。 赵河明道:“来人,去把我的氅衣给夫人取来。” 江惠云道:“我没事,就是担心,你明日难做。” 她说完回过头,冲着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咱们酉时不过,就知道天机寺失火的消息了,如今你再看这天,别说灭火了,我看,连山门前,的那道牌楼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 赵河明沉默了一阵,才轻声道:“你去睡吧。” 江惠云走回廊上,“我怎么睡得着,享‘太牢’大祭的寺庙被烧了,不说陛下要动怒,连我都觉得不祥,这势必要查……你……我看你这样我就知道,你心里在犯难,哎……” 她又叹了一声,“从前还有小浮在你部里,她是真的好,心思活泛,又肯尽心,从旁协着你,我们这些家里人,倒也放心。如今,她被你们弄成那个样子。你也是活该,只能一个人在这儿枯想。” 赵河明直起身看向江惠云,“我刑部就玉霖一个官吗?” “是不止,但自从她下狱,你又跟谁讲谈过?我看你自己也想问问朝廷吧,女人做官,没有犯错,为什么一定要杀?” 赵河明沉声,“慎言。” 江惠云摇头,“我怕什么呢?我江家世代都是武将,哥哥至今还在山东平叛,嫁你赵河明之前,我拿得起绣花针,也杀得了人。” 赵河明没有应她,江惠云也不在意,靠着赵河明坐下,“我们举着战功在梁京城要体面,和你们在衙门里讨生不一样,我们不在乎什么东林党,西林党,只管提着脑袋跟朝廷要钱,拎着胆子给后辈子孙赚得功勋,别的什么都不想。你们呢,你们赵家父子每走一步,都掣肘三步。既想要利,又想要清白的名声。哪有那么容易,我冷眼在你身边看了这么多年,你虽竭力尽责,可法理?公道?哪样是你真正举得起来的。” 她说得很透彻,赵河明无言以驳,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再次催她去安置。 正说着,外门上的家人忽然进了内院,江惠云出声问道:“这倒是什么规矩?这个时候,不在外头照看,反进里间来了。” 家人忙回道:“是外面有事,要禀告主人。” 赵河明道:“城中已宵禁,哪里来的事?” 家人取出一张字条,再回道:“是兵马司的人给主人写了一个条陈。” 赵河明没在说什么,挥手示意他进去,垂头看火,脸上的神色却不太安定。 江惠云见此,便搁置了针线,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蒲扇,“你跟着进去看看吧,不然一会儿也得召你,这药我守着,眼看也快好了。” “也好,有劳夫人。” 赵河明说完站起身,转身即朝赵汉元所在暖阁走去。 暖阁虽未烧炭,但仍较外面暖和得多,家人替赵河明打开阁门,一道暖光就扑到了他的脚下。 赵汉元并没有睡下,甚至连外袍都还没脱,独自一人坐在灯下,手边还摆着二三公文,见赵河明过来,便招手示意他近前。 赵河明走进暖阁,身后的门随之关上,赵汉元将条陈递向赵河明,咳了一声,沉闷地开了口。 “王充写来的条子,天机寺火场,有人进去了。” 赵河明接过条陈,问道:“何人?” “你的那个学生,还有北镇抚司的指挥使。” 赵河明一怔,赵汉元摇头道:“我知道你对玉霖倾注了很多心血,你不想她死。在我看来,放过她既是成全了你,也是给许颂年卖了一个人情,所以,刑部狱的买(和谐)春案,我什么都没有说,由着吴总宪与你去处置了,可如今看来,这是祸端啊。” 赵河明迅速扫看眼前的条陈,看到了“菩提塔”三个字,手指顿时一捏。 赵汉元道:“刘氏杀夫案的卷宗所记,何礼儒是被刘氏捅杀在他自己家中。至于天机寺菩提塔下面的冰窖,已经被我封埋,轻易不再见天。北镇抚司的张药,不可能知道那个地窖的存在。我问你,玉霖对刘氏杀夫这一案,到底介入了多少?” 赵河明抬头道:“她没有查过刘氏的案子,她……” 赵汉元提声道:“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她当时拼了自己官位和性命全都不要,也要在公堂上护刘氏。我就提醒过你,当把其中的原因查明白。” 赵河明语速稍提:“我知道她的品性,她不忍看女人被去衣刑逼……” “你也就信了?” 赵河明看向手中的陈条没有回答。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玉霖下狱之后,再也不肯唤他老师。 “河明。” 赵汉元再次沉声唤他。 赵河明撩袍屈膝跪下,“就算她在刑部看过最初的卷宗,知道何礼儒原是死在天机寺的地窖里,她后也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刘氏已死,这个案子了结。如今玉霖身作官婢,更没有资格再查下去。还请父亲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 赵汉元走到赵河明面前,“可她这个官婢如今给了谁啊?啊?” “父亲……” 赵汉元抬手示意赵河明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道:“刘氏杀夫,必须是一个铁案。否则,今天晚上这场火,也白烧了。” ** 菩提塔下,玉霖已经指引火丁军挖开了塔下的泥土,一道带锁的木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砸……” 玉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药已经踩了上去,反转刀柄,朝着挂锁就砸了过去。 他此生和木头周旋甚久,这一下砸下去,锁倒是没断,木门直接破了。 张药照着破口又是二三下狠揣,门板便破出一个大洞,一边的火丁军一拥而上,很快门板就被扒得能过人了。 “姑娘,张指挥使,我们先下去看看……” “等一下。” 玉霖说着跪在门板边,抬头看向抱臂而立的张药:“你先下去。” 这显然是把他当枪使,张药心中敞亮,什么都没说,甚至丝毫没有犹豫,应了一个“好”字,就要往下跳。 然而刚抬脚,又被玉霖一把拽住。 她手上有拶刑留下的伤,一使力就痛得失声叫出,张药猛地站住脚步,回头看她正咬唇,顿时恨不抽给自己一巴掌,口中却斥她道:“你话能不能说完。” 她倒也不客气:“你让我说完了吗!” “你……” “算了算了,对不起。” 她倒是大度懂事,主动道歉,拽住他的衣袖道:“你趴下来。” 她还没有松手,张药根本不敢再乱动,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趴就趴。 玉霖点燃一个火折,放入门洞,火折很快就熄灭了。 众人眼看火折熄灭,都有些灰心。 玉霖把火折子递给张药:“下面是一个藏冰窖,但已经封了很久了,这里头的气,人恐怕不能吸入,所以下去以后你不要呼吸,朝着正殿的方向,一直到底,尽头应该是一个悬梯,你爬上去,把顶门砸开,上面就是观音堂了。” 张药“嗯”了一声。 玉霖继续说道:“你上去先不要走,在门口把这个火折子点燃,给我指一个方向。” 张药冷道:“帮到这一步可以了,你没必要过去。” 玉霖侧面看向张药:“我不会掣肘你,我只是脚受伤,眼神又差,没有光指路,靠我自己摸不过去。好了,别说了,你倒是快一点啊。”《 》 17、孤影怜 藏冰窖果然横贯了天机寺的正殿。 张药按照玉霖所指示的方向,摸到了悬梯,悬梯上是藏冰窖的气孔,顶上只有一块并没有封死的木盖,张药掀开木盖,浮土顿时落身,与此同时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扑面而来,顺着气孔涌过冰窖,不多时,连菩提塔下的玉霖和火丁军也都闻到了。 “这是……” 那明显是尸体被灼烧后的气味,这些跟火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火丁军一时之间都变了脸色。 玉霖心下一沉,忍不住朝窖内喊了一声,“张药。” 张药没有回应。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正试图下去,却听张药的声音传来,“你不用过来。” “你说什么?” 张药沉默了良久,才回应了一句:“只有一个活人,其余的人都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面前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观音堂,竟在他眼前轰然塌倒,焦黑的木灰于夜色中腾飞而起,摇曳升天。倾塌的废墟仍然在熊熊燃烧,火光之中,无数被灼烧的躯体依稀可见。没有惨叫,没有呻吟,除了火焰不断爆裂的声音,万籁寂静。 纵使张药常年漠视生死,见此情景,也皱起了眉头。 而那个所谓的活人,此时正躺在气孔边,一双手被灼伤得惨不忍睹,像是在火堆里拼命挖过什么一般,张药蹲下身,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发现那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冰窖那边传来火丁军的声音,“张指挥使,快过来,转风向了!” 张药转头看去,果见火势转向,观音堂后面的精舍已遭延烧,张药皮肤上的灼热之感越来越厉害。 “张指挥使!快啊!” 冰窖门口的声音再次传来,“正殿的火向菩提塔烧过来了!” 张药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的观音堂废墟,抱起地上的女子,爬下了悬梯。 菩提塔下,玉霖已经点燃了火折为他指引方向,“你手上抱着人吗?” “对。” 张药应道:“是一个姑娘,人还有一丝气。” 火丁军连忙伸手帮忙,将女子拉了上来。 众人撤出山门,来到牌楼前的空地,王充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围了过来。 火丁军将那个女子放平在牌楼下,玉霖蹲下身,拨开她的乱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是刘氏女儿——刘影怜。 女子已经气若游丝,玉霖忍着手上的疼痛,解开了她的衣襟,张药随即转身往二人身前一挡,高声喝道:“往后退!把风口留出来” 众人应声后退。 玉霖迎着风向跪坐下来,让刘影怜枕在她的膝盖上。 风向已转,微潮的风从南护城河上吹来,吹起玉霖散乱的长发,她埋下头拼命地唤刘影怜的名字,然而,刘影怜仍的胸口仍旧没有起伏。 她不禁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站在一丈之远的张药,张药张口问道:“你没招了吗?” 玉霖哽咽地点了点头,张药朝前走了几步,侧头看向刘影怜,对玉霖道:“双耳侧,神门穴,找得到吗?” 玉霖忙撩开刘影怜的耳发,随即拔下刘影怜头上的一根发簪,照着耳上的神门穴刺了下去。 刘影怜眉头一蹙,咳呛了一声,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 她看见面前的玉霖,情绪陡然激烈起来,挣扎着试图用手抓住她,却忘了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炙伤得连一快好皮都没有,手指触碰到玉霖的身子,钻心的疼痛,顿时令她死去活来,几乎栽倒。 玉霖拼命稳住她的身子,对她说道:“怜影,已经没事了,你先别动,手,把手放下来。” 张药并没有在乎眼前女子的惨状。撩袍蹲身,对刘影怜道:“听好,正殿之后所有的人都死在观音堂内,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事不寻常,你能活着也绝对不是巧合,说,观音堂是怎么燃起来的?” 刘影怜唇齿开合,似乎想要跟玉霖说什么,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张药一把扼住刘影怜的下巴,“呛哑了吗?” “她不会说话。” 张药一怔,看向玉霖,玉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她是哑女。” 张药松开刘影怜,起身抱臂,“那她会写字吗?” 此话说完,二人一同看向了刘影怜的双手,那双手只能看见零星几处血肉,根本没有可供触碰的地方。 玉霖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张药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火场,“你白救她了。” 玉霖闭上眼睛,她虽然还不清楚,观音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张药这句话的意思。 观音堂失火,致使天机寺被焚尽,观音堂中就活下来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她不能开口自辩,双手伤至如此,也无法书写辩文。那么这样一个她,如同一张空白的卷纸,可以被铺开在堂上,被随意写上任何一条罪行。 纵火,杀人,毁寺…… 这些原本需要无数人来分担的罪行,尽归一人。 对于张药而言,她的确可以是那个“死一人而救百人”的“一人”。 果然,张药说完那句话,其余的火丁军也围了上来,刘影怜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拼命地想要向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几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喑哑怪叫之外,她根本发不出别的声音。 “她不会说话?” “好像……是啊。” 众人沉默了须臾,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那……那火一定就是纵的!” 接近着,又有人接道:“对!就是她纵的!你看她身上还有火油呢!” 这两句话说完,火丁军突然激愤起来,声量逐渐抬高,其中两个人,扑跪到王充的面前,高声道:“王指挥使,中秋前后,那么几场暴雨,把整个梁京城浇得透凉,天机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起火,就算起火,也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就烧成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人纵火,保不齐,那正殿上,也有她泼的火油!” 王充看了张药一眼,正要说话,却又被另一人拽住了小腿,那人开口已然痛哭出声:“王指挥使啊,我们已经尽力救火了,可若有人蓄意纵火,泼洒火油,那我们如何救得了?天机寺烧成这个样子,绝非我们扑救不及,我们……我们……我们也冤枉啊。” 刘影怜听着这些声音,挣扎坐起来,面朝一众火丁军跪下,拼命地晃动着那一双烧伤惨烈的手,试图向火丁军表达。 火丁军的人却根本不正眼看她,只管向着张药和王充喊冤。 刘影怜看着这幅场景,终于慢慢地不再挣扎,她垂下双手,再看了一眼面前的火场,沉默地转向玉霖。 她说不出话,一张泪流满面的脸充满绝望。 玉霖看着她那张与刘氏极其相似的脸,想起了刘氏在刑场上对她说的那句话:“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这话真的很令人灰心,可是玉霖她不甘心。 “别怕影怜,姐姐帮你。” 刘影怜咬住嘴唇,含泪向她摇头。 玉霖挪动膝盖,靠近她面前,一把拖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轻声道:“别哭,也别灰心,姐姐一定能帮你。” “你怎么帮她?” 这句话是张药问的,他就站在玉霖的身边,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玉霖身上,似有一股隐隐的压迫之力。 玉霖沉默。 刘影怜抬头望着玉霖,再次摇了摇头 “呵。” 张药笑了一声,这一声笑,把玉霖强忍的苦笑也带了出来,她抬起满是脏污的手,抹了一把脸。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个人很烦。” 玉霖搂住刘影怜,抬头问张药。 她问完这句话,心下却也如在寒洞。 她已经不是少司寇了。“临死”之前,她可以用命一搏,为她自己和刑部狱的女囚争来一道从此庇护她们法条。如今沦为奴籍,还要再为人争命,去寻觅那一点,在众人眼中,微不足道的所谓“公道”,正如螳臂当车,恐怕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又可恨。 可她就是这么令人“生厌”的一个人,难缠,不认命。 “你不烦。” 张药侧开身子,那道压迫她的影子,也悄然移开了。 他的声音很淡漠,“但你既然那么想活,就应该远离火场,远离薄命人。” 玉霖撑住刘影怜的身子,“可我不这样想,凡事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觉刘影怜的手肘轻轻地撞了撞她的肋骨。 玉霖低头,见刘影怜抿紧嘴唇,竭力对她露出一丝笑容,随后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 玉霖这才发现,她的右手一直握着拳头,此时皮肉粘连,全然无法张开。 “怎么了?”玉霖问刘影怜,“是痛吗?” 刘影怜摇了摇头,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右手上,只发出了几声含糊的催促声。 张药蹲下身,用刀柄撑住刘影怜的手臂,“她手里面捏得有东西。” 刘影怜听了这一句话,拼命地冲玉霖点头。 张药看向刘影怜,“你要把东西交给她是吗?” 刘影怜继续点头。 张药回头对玉霖道:“你不敢扳她的手?” 玉霖没有说话。 张药也不再问她,转头对刘影怜道:“忍着。” 一声嘶哑的惨叫传入玉霖耳中,接着,一颗石头从刘影怜手中掉出,滚到了在玉霖膝边。《 》 18、蝼蚁殉 石头不大,女子一掌可握,石形如桃,沾染着天机寺的焦灰,和刘影怜手上的真实的血肉。 玉霖弯腰捡起那块石头,一把握入胸口。 那个几度轧断她睡眠的梦魇从她脑中闪过,灼烧声中,有熟悉的人声入耳,说的还是那句一话:“小福,惩戒她。” “凭什么?” 她脱口而出,张药闻声抬眸,“你在说什么?” “你听错了。”玉霖轻吸一口气,轻轻托起刘影怜的伤手,哽咽道:“我没能救得了你的母亲,我眼看着她在皮场庙受剐,我至今仍然十分自责。我入狱前,以为自己会死,所以斗胆,托你帮我供奉这块石头,它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可是对你来说,却什么都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我也并不是你和母亲的什么恩人……” 她声音微颤,“傻姑娘,你根本没有必要,非要替我留住它。” 刘影怜抿唇摇头,之后却把自己的头埋入了玉霖的肩窝,她无法用手抱住玉霖,只能以手臂轻轻地环住玉霖的腰,玉霖明白,这个动作是在宽慰她。 玉霖不禁仰起头,通红的天幕上有几朵深褐色的云缓缓行过。 刘氏说,她死了一定会化作神灵,去皮场庙救玉霖。 而今玉霖真的活下来了,此时她看着风吹云行的天空,忽觉这人世间除了亲缘之外,还有很好的情分。身如蝼蚁,却彼此祝福、赐福。哪怕她拼尽一切也没有换来好的结果,世间仍然有人,还是愿意像这对母女一样,捧上真心,宽慰她,拥抱她,甚至保护她。 她真的好想活着。 ** 牌楼后面,王充冲张药打了一个手势,张药看了他一眼,却没有从玉霖身边走开的意思,王充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翻身下马走到张药身后,“让你家里这个官婢起来,观音堂里出来的这个女人,我们要带走。” 张药站起身,“我从火场带出来的人,你兵马司不问一句我的意思吗?” 王充道:“怎么,这个案子难道今夜就已经通天了不成?” 张药没有回应,王充继续说道:“张指挥使,你诏狱里的人,那都是我兵马司的司狱伺候不起的贵人。” 他说着,看向玉霖和刘影怜,“这个女子,不配受你的拷问。” 张药看着玉霖的身影,问王充:“你怎么审问?” 王充“啧”了一声,“哑女,不需质问,那可太好审了。” 王充说完这句话,朝张药走近一步,再道:“之前还是你点醒的我,这么大一场火,若无故而燃,逼得钦天监说话,科道官写文章,天机寺就又成了这些人党同伐异的靶子。你把这个女子从观音堂带出来,她身上又有火油,这还需要她辩什么?这不就差个纵火的由头麻。且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火丁军能全性命,连我兵马司都要拜一拜你。我王充向来不沾染朝上的事,我就想着,保我兵马司一衙平安。张指挥使,我王充难得跟吐一回真话,你是上差,再大的火也烧不到你身上,我们这些人,怎么能避祸,那就得怎么做啊,那……。” 张药打断王充:“是真话吗?” 王充一窒,也没再往下说,张药用手点向眼前的地面,“站这儿。” 说完,转身走回玉霖和刘影怜面前,正要开口,却听玉霖道:“北镇抚司此刻无法介入天机寺失火一案,对吧。” 她既然明白,张药也就只说了,“梁京失火,本该责成兵马司查办。你很清楚镇抚司的行事之则,我要等的是内廷的旨意。” “好。” 张药原本没打算再说话,但玉霖的反应,却令张药忽然不甘心,他在王充面前,已经起了要帮玉霖的心,只要她开口求他一句,他应该就会不惜对奉明帝先斩后奏,也要把刘影怜带走。 然而,她却只说了一个“好”字。 “我以为你会让我帮你。” 张药沉默须臾,还是忍不住补了这一句。 谁知玉霖却笑了笑,沉静地回道:“那我在司法道上的这十年,就白走了。” 她说完,伸手抚摸刘影怜靠在她肩膀上的头,安抚她因为疼痛而不断颤抖的身体,“我知道你不想保她,你甚至希望她死。” 她再切中张药的内心,张药无言以对。 玉霖也没在意他的沉默,继续说道:“一人死换百人生麻,你其实也没有错,在你的位置上,这已经算是你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她说着一笑,“毕竟让你提刀,你就觉得烦。” 张药太阳穴一阵刺痛,它不禁蹙眉,可他又的确喜欢,被这个女人的话捅杀。 他言语不多,文墨平平的这半辈子,被迫修炼出了一副金刚不坏的“金身”,然而这刀劈不进的人生没有一点宣泄之口,他烦得想死的时候,连一句自我剖白的话都说不出来。而今她三言两语,将他神魂凌迟,他的功绩和罪名,在她口中,也一下子分辨得如此清晰。 真的很难不痛快。 “可是张药……” 玉霖凝向张药,“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就算你们天上作法,也不必拿地下的蝼蚁来殉。” “没可能。” 张药走近玉霖身边,低头看着她:“松开她站起来,我要带你走了。” “等一下,有一件事,我还是要求你。” “说。” “求你为她请医,治她的手伤。” 她说完这句话,刘影怜的背脊猛地颤了颤。 张药再次查看了一回刘影怜的手,对玉霖道:“你信我的眼力吗?” “信。” “她的手治不好了。” 他习惯了无情无义地说话,全然不管刘影怜会不会难过,“皮肉褪尽养不回来,灼伤至骨,没有再治的必要。” 玉霖搂住刘影怜的头,刻意遮住她的耳朵,“你真的挺残酷的。” “我就这……” “你就这样。” 她接出了张药的话,令张药一窒。 “没关系。” 玉霖垂头,看着刘影怜的伤手,“我不是要她以后提笔,我只是不能让这些灼伤,不明不白地,坑害掉她的性命。” 她这么一说,张药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担心刘影怜被灭口,想要找他借一双北镇抚司的眼睛。 “我保不了她多久。” “不用太久。” 玉霖说完,低头在刘影怜耳边道:“听姐姐说,今夜之后,不管在什么地方,你疼了就睡觉,饿了就吃东西,心里难过了,也可以哭一哭。但是治伤的时候,不管有多疼,你都一定要忍住。好吗?” 刘影怜的鼻腔中含糊地发出一个声音,回应玉霖。 玉霖替刘影怜理好衣襟,扶着她的胳膊,支撑她站起身,对张药点了点头。 张药侧身一让,站在原地的王充随即会意,抬手示意兵马司上前,“来啊,把人带走。” 刘影怜被兵马司的人架住,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哀凄地朝玉霖看来。 玉霖站在牌楼前,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她撩开眼前凌乱的碎发,另一只手则握紧了手心里的石头,张开口无声,最后对她说了一句:“不怕。” “快走。” 兵马司出声催促,刘影怜也没有再停留。 张药望着刘影怜渐远的背影,沉声开口道:“玉霖,有件事我要问你,刘氏杀夫这件案子你……” 他话未说完,却觉身边的人缓缓地向他靠了过来。 张药侧头一看,见玉霖闭着眼睛,痛苦地拽住了他的衣袖,为了撑住身子,手指已疼不停发抖,浑身烫得像火炭一样。 张药这才想起,他将玉霖从户部领回时,她就已经烧得很厉害。此时力竭神消,之前勉强提在胸口的那一股气,应该也散了。 张药叹了一口气,将佩刀撇向身后,以免刀身铬到玉霖,随后一手稳住玉霖的肩膀,一手捞起玉霖的膝弯,“扣我脖……” 没等他说完,一只无力的手,就已经熟练地扣住了他的脖子,玉霖的声音就在张药耳不边,“对不起……” 张药低头道:“什么对不起。” 玉霖咳了一声:“你花真金白银,买我回去做奴婢,我第一天,就做成这个样子……我对不起你的好棺材。” 对不起他的好棺材,而不是对不起他张药。 不愧是司法官,病成这幅样子,她都还能拿捏住言辞,不让她自己吃一点亏。 张药看向怀中这一副弱骨,自嘲一笑。 他总共也就和玉霖见了四面。 第一面,他成了“嫖客”。 第二面,他跪了大理寺的公堂,站了神门前的枷刑。 第三面,他抱玉霖回家,被张悯扔在庭中罚跪。 第四面,他又要抱她回家,尚不知道张悯会怎么处置他。 这么一想,他突然又莫名其妙地想通了,都这样了,那就这样吧。 “无所谓。” 张药张口应了一句,抱着玉霖往回走,心里想的是,回去以后,那什么话跟张悯交代。 “张药。” 玉霖叫了他一声,张药随口应道:“你说。” “你刚刚想问我什么?” 也许是手太疼了,她扣不稳张药的脖子,边说边抓捏住了张药肩膀上的衣料。 张药只穿了一件单衣,被她一抓扯,张药就露出了大半个肩膀。 “玉霖。” “嗯?” “刘影怜在司狱,我会帮你看住。我不管你要去哪里翻什么天,你先治病。” “好。” “再有……” “嗯?” “算了。” 张药闭了嘴,步子也大起来。 然而他想说什么呢? 他想说,他的肩膀扛了十日的重枷,这样被她晾在风里,其实有点疼。《 》 19、惠云生 张药把玉霖抱回值房,张悯忙打开正房的门,想要让张药把玉霖放到自己的榻上。然而张药却还是把玉霖抱回了他自己的屋子。 张悯跟来道:“你这里怎么好让她住的?” 张药把玉霖放进自己的睡的那口棺材,将肩膀上的松了半截子的衣服拽好,直身对张悯道:“她人在发烧,你服了内廷新配的药,才好一点,不要被她过了病气。” 他说完,看了一眼门外,对张悯道:“天机寺烧了,北镇抚司如今虽由兵马司节制救火,但我不能将李寒舟一个人放在火场,今夜还要过去。” 张悯问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好说,得看火势。” 说着看向玉霖:“不要动,在我这里躺好,折腾之前别先病死了。” 玉霖躺在棺材里,看着张药点了点头。 张药拉起自己的被褥盖在玉霖身上,又进厨房刷了一只碗,给玉霖倒了些水,放在棺材边。接着又到院子的井边,打上来一桶凉水,提入房中,将自己半天撕了一半亵衣浸湿,遮在玉霖额前。 做完这些,才将张悯带出自己的屋子,叮嘱道:“你偶尔进去看一看她就好,少在我的屋子里久留。等天亮了,拿我的名帖去请楼太医过来给她看看,诊金和药钱先赊着,我回来处置。” 张药以为,自己这一通已经处置得很好了,却没有想到,他走后不久,玉霖却烧得几乎昏死过去。 张悯独自守着玉霖,起初玉霖还能跟张悯说几句话,等到天亮的时候,便一丝声都发不出来了。 她又陷入了那个梦魇。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句:“小福,惩戒她。” 她想去回应那个声音,然后喉咙却刺痛无比。她不自觉地将身子蜷缩起来,额上虚汗直冒,张悯试图唤醒她,却始终徒劳无功。 张药的被褥,被她扭曲的身子绞缠在一起。 张悯顾不上张药的叮嘱,在棺材边守了整整一晚上,终于熬到了东方发白。 宵禁一撤,张悯立即依张药所说,拿张药的名贴去了楼府,楼太医看是张药的名帖,忙不迭地过来诊了一回脉。说是风寒经由刑伤入体,半年来饮食不足,调养不当,至今已性命攸关。开了药又施过一回针,玉霖却还是没有醒过来。 张悯正着急,忽然有人敲门,张悯以为是张药回来了,急忙开了门。 外面却站在一个华衣女子,身高较寻常女子更高,浓眉圆眼,看上去与张悯年纪相仿。身后跟着一房家人,也是衣着讲究。 “夫人是……” 女子开口应道:“我叫江惠云,是玉霖的师母。” 张悯一时没反映过来,江惠云又解释了一句:“刑部尚书赵河明是我的夫君,玉霖从前在赵河明门下读书的时候,时常跟在我身边。我听说户部把她给了你们张家。呵。” 江惠云冷笑了一声,续道:“一个犯淫罪的人,要苦主为婢。此事太过荒谬,我倒是要来问一问张指挥使,这是什么道理?我……” 她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张悯道:“要怎么责罚和管教张药,我这个做姐姐都知道,如今,那姑娘病得厉害,我一个人实在难以把她照顾周全,你既是她的师母,好歹进来看看她,我好抽身,去给她熬一些汤水。” 江惠云听了这话,前来和张药理论的那颗心顿时灭了,提裙就往里走。 院中里堆叠的棺材触目惊心,江惠云边走边道:“这种地方住着,你们买什么人做活,不就是想拿她继续行淫,他张指挥使人呢,我……” 张悯打开张药的房间,江惠云看见房间里的棺材,以及躺在棺材里的玉霖,张口险些骂出来。 她是将门之后,少时也随军,并不见得是怕这些阴间的东西,只是心疼自己曾经照顾过的玉霖,被北镇抚司那个人扔在这个地方搓磨。 “小浮,小浮……” 江惠云扶着棺材的边沿,轻声叫玉霖。 玉霖呼吸有潮又烫,双眼紧闭,整个人难受的蜷成一团。 江惠云回头道:“药灌得进去吗?” 张悯点了点头,“她能吞药,我先前喂过她一碗。可是她已经有两天没有吃东西了,我担心如此喂药会伤她的胃,便熬了小米粥,但她一口都不肯吃,我正想着熬些别的汤水过来。” 江惠云站起身,褪去手腕上的玉镯,对张悯道:“她吃东西很挑剔,家里有梗米吗?” 张悯摇了摇头。 江惠云对外面等候的家人道:“你们进来。听我列个单子,你们回府上取去。” ** 黄昏时,张药终于从天机寺的火场上回来。 进门却见庭中放着一袋梗米,数筐新鲜的瓜果和蔬菜,甚至还有一筐白桃。 张悯正送江惠云出来,张药站住脚步,侧身往门边让了一步,江惠云走到张药面前,抬头直视他:“张指挥使这样的人,却有这么好的一个姐姐。” 张药看向江惠云:“我是怎样的人?” 江惠云冷笑一声,“当着你姐姐的面,我不想多说,我只想告诉张指挥使一句,小浮虽然是朝廷发派于你张家的官奴,我轻易带不走她。但她在这梁京城中,并不是无依无靠的孤独女,任由你张指挥使作践取乐。赵河明和刑部,虽要避嫌,但我江惠云不需要,我会时常来看她。张指挥使,你好自为之。” 说完,转身向张悯行了一礼,带着家人,跨出了大门。 张药倒是根本不在乎江惠云的话,随手合上门,转头问张悯道:“她怎么样了?” 张悯叹了一口气:“昨晚差点没熬过来。” 张药听完抬脚就往自己的屋子里走,张悯一把拽住张药。 “别进去,我们给她擦过身子,喂她吃了点东西,这会儿人才睡实在,你今晚还是回镇抚司衙门去睡吧。我这两日身子觉得好些,能照顾好她。” 张药收住脚,看向张悯道:“她还要什么药,我让杜灵若去找。” 张悯道:“太医说,辽东人参最好,可这药外头的药铺子买不到。” “好。” 张药看着院中的瓜果和蔬菜,“这些她爱吃?” 张悯点了点头,张药扫了一眼院中的棺材,看着一口松木的棺材道:“这口也卖了吧。” ** 玉霖反反复复烧了十日。 天机寺的大火也整整烧了十日,五城兵马司将寺后的杏林砍了一大半,又将北面的民居清拆了数百间,才将火势困在了南护城河边。 第九日,狂风乱刮的梁京城,终于等来了一场暴雨。天机寺的主殿也早已被烧塌,兵马司趁势从护城河中汲水灭火,次日天明,废墟上的残火才被彻底扑灭。至此,享“太劳”大祭的百年名寺连烧十日,从山门前的菩提塔起,到杏林前的精舍全部烧尽,终连一块完整的木梁,也没有剩下。 寺中僧众死伤惨烈,除了起火时在前殿洒扫的十来个僧人,勉强保全性命,寺中再没有活人。梁京城里无数百姓自发冒雨路祭,雨中香火难燃,百姓便改供花果,天机寺前的牌楼,一时之间便被民间路祭封堵了一大半。 九月初十,张药冒雨奉召入内廷。 神武门前的惨烈之景不比天机寺差多少,数十张刑凳在打雨中一子摆开,七八个科道官被剥掉官服,绑在刑凳上打得皮开肉绽。杨照月和陈见云两个司礼监的秉笔撑着伞,在神武门前监刑。 李寒舟率北镇抚司掌刑,见自家指挥使过来,忙迎上前来。 张药把马缰扔给一个缇骑,问李寒舟道:“什么说法?” 李寒舟应道:“说的是重责。” 神武门前的禁军守卫请张药卸刀。 张药在一边解刀一边朝神武门前看去。官员的惨叫声已经逐渐被孱弱的呻吟和求饶取代,年纪稍长一些的,早已支撑不住昏了过去,只有一个样貌清秀的官员,死死地抓着刑凳的边沿,哑嗓喊道:“求陛下彻查天机寺纵火案……求陛下……彻底查天机寺纵火一案啊……” 张药觉得这个人的身型有点眼熟,李寒舟见张药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忙道:“那是刑部的司狱官,宋饮冰。” 张药陡然记起,这个人是玉霖的师兄。 张药把刀交给神武门前的禁军守卫,朝受刑的官员走近,杨照月见张药过来,便示意跟来的随堂太监撑了一把伞过去,自己也上前和张药见礼。 “我们掌印听说张指挥使这日在梁京城里寻辽东人参和李公桃,命我在外头帮指挥使寻了一些。辽东人参倒还好说,梁京高门大户多少都还存着一些,这李公桃……哎……” 杨照月看着漫天大雨,“的确是一日比一日艰难,外头寻不到,内廷赏下十只,掌印一个没留,都叫给指挥使捎上,如今这些东西就放在我的宅子里,今日既见着指挥使,我便同您说一声,等雨势小些,您好叫司里的缇骑搬去。” 张药道:“替我转告掌印,不必他费心,我这回寻这些东西不是为了张悯。” 杨照月笑了一声,“掌印何止只关照悯姑娘一人。” 张药闻言,冷笑了一声,那声音和官员们的痛呼声混在一起,杨照月并没有听见。 神武门前的最后一杖落下,刑凳上的官员昏死过去一大半。 李寒舟示意缇骑解开绑绳,众人都动弹不得,只有宋饮冰挣扎着从刑凳上下来,扑倒在李寒舟脚边,试图再朝神武门内去。 杨照月看着宋饮冰叹了一口气,笑道:“情种啊……” 张药侧身,“何意。” 杨照月道:“张指挥使不认识这个人吧。” 张药道:“被他关过一次。” 杨照月一怔,随即笑道:“哦,忘了,这个人是刑部的司狱官,今儿巧啊,落在李千户的手里,李千户定是替张指挥使报了刑部狱里的仇。” 张药懒得和杨照月说这些,复问道:“情种何意?” 杨照月笑了笑,“张指挥使在天机寺抓的纵火的那个女子叫什么来着。” “刘影怜。” “对,刘影怜,刘氏杀夫之前,这宋饮冰和刘影怜是有过婚约的。”《 》 20、罪奴名 杨照月说完这句话,撑伞回头,“我也多嘴问一句,天机寺的那场大火,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 张药接过随堂太监的伞,没有回答杨照月。 他独自行过血淋淋的刑凳,宋饮冰趴伏在地上,忽然一把拽住了他的脚踝,“影怜不可能烧天机寺,她母亲死后,何家弃了她,连她的姓都改了,那天机寺……就是影怜唯一的容身之所……她……她不可能烧天机寺……” 张药没有说话,背后的杨照月却问道:“不是她烧的,是谁烧的?宋大人,您也是刑部的官,您得替陛下分忧啊。” “是……是……苍天……” 宋饮冰艰难地仰起头,望向漫天大雨,“是苍天啊!” 这一句喊得极其惨烈,神武门前无行人,凄风苦雨之间,人声猛得送出去好远。 杨照月咳了一声,偏伞露出半张略带戏谑的脸,“李千户。” 李寒舟应了一声:“是。” 杨照月抬手指向宋饮冰,”把人拖到刑凳上去,继续打。” 张药在前,李寒舟没有立即下令,而是看向了自家指挥使。 杨照月这才跟来一步,向张药解释道:“哦,他虽受责,但也是朝廷命官,我有几个脑袋,也不敢对他动私刑。这是陛下的旨意。” 他说着凑近张药耳边,压低了声音,“要打到宋大人嘴里吐不出一句话为止。” 张药听完这句话,扫了一眼宋饮冰身上的伤,血水已喂饱底衣,顺着雨一股一股地往他身下躺,北镇抚司的棍杖功夫,都是他亲自调(和谐)教过的,他看着宋饮冰的脸色,掐算他最多还能挨二十棍。 “陛下就这一句话吧。” 杨照月颔首应“是。” “行。” 张药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那双,低声道:“松手。” 宋饮冰已然疼得五感皆虚,根本没有听见张药刻意压低的声音。 张药偏头看准了离宋饮冰的心窝要害三寸之处,掐捏力道,猛踹了一脚。宋饮冰还没惨叫就出声,口中就呕出一口鲜血,人在雨地里痛苦地翻了个身,昏死了过去。 张药收回腿,退了一步,将好退到杨照月身旁。 杨照月看着地上的宋饮冰,笑着叹了一口气,“张指挥使,很少为刑部的人,发这等慈悲啊。” 张药没吭声,杨照月又添了一句:“为了那位少司寇?” 张药看向李寒舟,“撤刑凳,受刑者着家人各自带回。”说完,才转向杨照月,“陛下今日为何训责两衙?” 杨照月笑道:“科道两衙,不就是想骗这顿廷杖麻,你瞧那些人。” 他抬手指向正被家人扶走的官员,“连伤处都不肯遮,就要这么血淋淋地招摇过市,显摆他们刚硬耿直,敢于直谏,为了一个女子的性命,赔上自己的屁股,哈……” 杨照月话说得讽刺,说至最后,甚至笑出了声。 宋饮冰已经被李寒舟交给了宋家的人,李寒舟和张药共事多年,明白张药这一脚是为了救宋饮冰的命,背人处向宋家人隐晦地解释了一两句,宋家家人听后,有几个明白的人,立时朝张药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受刑者被陆续接走,李寒舟带着北镇抚司撤走刑凳,大雨滂沱,冲刷走满地的血水,倒也不必镇抚司泼水洗地。 神武门前,很快就只剩下张杨二人对立。 杨照月望着宋饮冰的背影,复又开口:“宋饮冰说天机寺是苍天烧的。可苍天为什么要烧天机寺?他宋饮冰倒是个纯人,一心想救刘影怜的性命,我同情这一对苦命鸳鸯,至于科道两衙的官员……” 杨照月嗤笑,“他们不过,是想从陛下口中听到一句‘天子杀戮过重,德行有失,上苍降罚’。呵,我真是弄不明白这些人,跪在殿上,求陛下做一个仁慈的君主,却又逼着陛下把他们摁到神武门前打个皮开肉绽。这到底是直谏,还是拿陛下名声,来举他们自己的名声?若要是后者,可真是该死了。” 他说完,侧退一步,抬手做引:“陛下还在乾清宫等着您,张指挥使,请。” 杨照月引着张药一路进了神武门,入内廷后,二人皆没有再言语,并行过文石台,便到了汉白玉台基之下,钦天监监正庞胜与吴陇仪并排跪在台基上,二人身后是茫茫大雨。雨水敲打着重檐庑殿顶黄琉璃瓦,衬得不闻人声的乾清宫,越发寂静。 杨照月在殿门前站住,守在门前的杜灵若立即带着小太监上来接伞。 趁着靠着张药的档儿,低声对张药说了一句:“里头,只有掌印伺候。” 说完,躬身推开了正殿的大门。 殿内焚着浓郁的龙涎香,奉明帝正在烛下写字,殿内的确无人伺候,唯有许颂年捧着一方端砚,陪立在奉明帝身旁,见张药进来,轻声对奉明帝说了一句:“陛下,人到了。” 张药沉默地走到红铜香炉前,屈膝跪下。 这是奉明帝圈给他的地方,出了乾清宫,四方天下他张药凭一道牙牌畅行无阻,但乾清宫内,他只能跪在这红铜心香炉前,不能起身,不能抬头,奉明帝开口之前,他也不能说话。 奉明帝对今日写的这一副字颇为不满,张药进来之前,已经连叹几回了。 张药跪定后,他也只是扫了张药一眼,低头继续写字,随口对许颂年道:“墨不厚啊,挂纸也不好看。” 许颂年忙道:“奴婢这手是真的没用了,陛下今日的字写得不满意,全因奴婢研的墨不好。要不……让张药,替奴婢伺候一回笔墨?” 奉明帝笑了一声,“你这人啊,总想破朕,立给他的规矩。” 许颂年身子躬得越发低了,“奴婢的心,全袒在主子眼前,对了呢,您就赏。错了呢您就责罚,奴婢啊从来不敢骗主子。” 奉明帝扼袖替提笔,“把砚台给端下去,让他就在那儿伺候吧。” “是。” 许颂年瘸着一条腿,慢慢地走到张药面前,将一方端州砚和半截松烟墨放到张药面前。 张药伏身拜了一拜,这才拾起松烟墨,低头细研。 奉明帝放下笔,靠坐于椅上,看向殿外的雨帘。 “这雨还不停。” 许颂年道:“奴婢看,也就能下到今夜了。” 奉明帝笑道:“你比钦天监还算得准,张药。” 张药的手指稍顿,复又续行,端州砚中的墨汁渐厚,他垂眼在墨汁中看见了自己模糊的影子,随后沉声应了一句:“罪奴在。” 除了许颂年,没有人知道,在奉明帝面前,北镇抚司的指挥使,竟然自称为“罪奴”。 奉明帝对他的态度尚算满意,平声问道:“肩膀上的伤,好了吗?” “陛下责罚,罪奴不敢不受。”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长大了啊,学会了许颂年这一手,对着朕答非所问。” 张药放下松烟墨,伏身道:“罪奴不敢。” “还是称‘臣’吧。” 奉明帝看着殿门,“外头跪着钦天监和乌台的首官,雨声虽大殿门未关,朕也不想你太难堪。” 张药直身,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站起身,低头俯视张药,“召你进来,就一件事。王充审定刘氏女纵火烧了天机寺,大理寺覆案,那刑部的宋饮冰,称她是个哑女,质疑兵马司审案不公,大理寺也就因此驳了兵马司。行吧,天机寺无人纵火,钦天监又把去年那一套“苍天引火”的说辞搬到了朕面前。朕当真是乏了。” 奉明帝叹饿了一口气,“那罪人是一个女子,不配朕为她启动三司,所以,朕还是把她交给你,她的罪名能尽快落定,朕也少烦扰几日。” 张药的膝盖前落下一抔香灰,上等的龙涎香连烧出来的香灰也白得像雪,然而这一刻,张药却觉得,那更像是一缕人的骨灰。 皇帝的声音从张药的头顶传来,“钦天监养出一个能做首官的天文生不容易,你之前杀了庞胜的老师,朕如今想来,都觉得可惜。所以这回,朕想再和钦天监磨一磨。至于吴陇仪嘛,这个人啊,是真的老了……老得都糊涂了,但他是朕的辅臣,朕不忍把他也摁到神武门前,扒了官服去受杖,朕只希望,天机寺的案子尽快审结,这些人,好都散了去。张药。” “在。” “朕的意思,说明白了吗?” 张药自然听得明白。 正如奉明帝所说,钦天监掌天文观测和历法制定,天文生素来难以养成。去年因为天机寺后殿焚毁,钦天监一句“天责”引至科道官员一水地上书,奏请奉明帝“罪己”,张药把钦天监杀了一半,官位不齐,运行艰难。钦天监的人,奉明帝杀不起了。连带科道两衙的官员,都保了性命,不过是扔去神武门受杖,奉明帝给李寒舟下的令还是“重责”,不是“毙命”。 可是如此一来,刘影怜,就只能去死了。 所以还是要他杀人。 张药跪在红铜香炉前,胃里泛出一阵恶心。 那股恶心劲儿散去之后,他想到的却是玉霖对刘影怜说的那一句:“我一定帮你。” 皇权要杀他的人啊,玉霖一个一无所有的官婢,到底如何才能帮刘影怜,在他北镇抚司的诏狱里活下来。 他想不明白,但他很想玉霖能赢过他。 如果这回,她真的能够赢过了他,那么有朝一日,她也许就真的能够处死他。 想到此处,张药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御案前的皇帝,许颂年忙呵斥了一声,“放肆!” 奉明帝冲许颂年摆了摆手,“算了,朕才枷了他十日,如今又让替朕分忧,他心里不痛快是有的,偶尔破一次规矩,朕可以恕。”《 》 21、雨锤骨 许颂年从御案上捧下一张御批纸,放至张药膝边。 张药明白,这是要让他写介入天机寺纵火案的原奏,供奉明帝当场御批,好让他立即持御批和驾贴,去刑科签发,再至兵马司,将刘影怜提走。 “就用朕的墨写吧,倒也不必再折腾了。许颂年,赐他笔。” “是。” 许颂年从御案上取下一管湖州笔,递至张药手中,趁近身时对张药低声道:“不怒于形。” 张药抬眸看向许颂年,见许颂年佝偻着腰,眸光黯淡,看起来也甚是疲倦。 “怎么了?” 皇帝发问,“不接朕的笔,是还有话想跟朕说吗?” 许颂年忙道:“哦,恐是张指挥使肩伤未愈……” 张药接过湖州笔,打断许颂年,应奉明帝道:“臣无话说。” 说罢,伏身抬手,于御批纸上,沉默行笔。 奉明帝站在御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药膝前的御批纸,待他行文过半时,才笑了一声,“这一手字啊,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了,还是写成这样。” ** 梁京城暴雨未歇,张药走出神武门时,门前坑洼处已积水及踝。 城门守军向他递上佩刀,张药低头望着雪刃上溅起的雨花,一时不曾抬手。 李寒舟在旁替张药接过佩刀,询问张药现下何去,张药把奉明帝的御批递给李寒舟,“提刘影怜至诏狱。” 李寒舟想起宋饮冰的惨状,有些不忍,轻声问道:“审……吗?宋饮冰说她是个哑女啊。” 张药踩着积水朝前走了几步,复回头对李寒舟道:“算了,刑科可明日再去,今日雨大,你早些回去。” 李寒舟疑惑,事不即行,这并不是张药的习惯,但他忍下没问,行礼辞去。 李寒舟走后,道中无人,雨水灌耳,四下却一片冷寂,张药不想回家,独自一人去了杨照月的外宅,黄昏时分,扛回了一筐李公桃和十根辽东人参。 他一手撑伞,一肩扛桃,手上不空,便以膝盖顶了顶门板,不多时,门被打开,开门的人不是张悯,而是大病初愈的玉霖。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雨地里,脚上穿的是一双与极其不合脚的云头履。 奉明年间,衣冠僭越是很大的一条罪,即便张药位至北镇抚司指挥使,不面圣时,也不能着革靴,道上行走,更是常着草履。至于玉霖此时穿的这双云头履,那是杜灵若所赠,也是张药箱柜中质地最好的一双鞋。 她就这样穿着,踩水出来给他开门,恐是觉得冷,肩上甚至还披着张药的飞鱼氅衣。 飞鱼氅衣是赐服,奴隶披身是僭越大罪,遑论此人还将此衣做披毯一般,胡乱罩在肩上。 张药看着她的样子有些无奈,心思做官的时候,爱吃内廷贡桃,做了奴隶,却又要穿他都不能常穿的美衣。 人一身伤,惨得活都快活不下去的时候,倒是哪里都能躺下,什么苦药都肯吃,身子稍微好一些,苦药还是肯吃,饮食起居上却开始挑剔起来,劣肉不食,瓜果不鲜不食,养伤其间不穿外裳,但亵衣定要洁净柔软的,如今连下榻给他开个门,都要把他张药最好的家当挂在身上。 “病清醒了?” “嗯。” “病清醒了就不该穿这些。” “知道。” 她弯眉笑了笑:“奴隶在外如此穿着,大小是个死罪,放心,我不会踏出这道门。” 张药看着自己被雨水打湿的飞鱼氅衣,问道:“你觉得我会保护你?” “你已经救过我的性命……” “我在世不救人命,只取人命!” 张药突然打断了玉霖。 大雨滂沱隆隆,雨布遮盖下的棺材就像一面面的木鼓,被雨水敲得生乱如麻。 张药腰间的佩刀刀柄,一下一下地撞击门框,他自知失态,咳了一声,压下声音转问道:“张悯呢。” “阿悯姐姐不大好,已经睡下了。” 玉霖侧身往门边一让,“我做了紫苏粥和酥油鲍螺,紫苏粥倒还不错,酥油鲍螺是给我和阿悯姐姐补身子的,如今剩下不多,瞧着也不大好看了……” “我不吃荤油重的东西。” 张药扛着筐子走进院门,把筐子放在厨房里的水槽边,直身果见厨房里放着一碗粥,和半碟剩下的酥油鲍螺。 张药用手碰了碰粥碗,粥碗还是温的,他倒也是真有点饿了,随手从老缸里捞起半截菜根子,就着吃完了粥,眼看那碗酥油鲍螺确实不大好看,想起玉霖挑剔的口腹,叹了口气,靠在灶上端起碟子,一言不发地吃完了。 放筷时,见玉霖蹲在筐前精心地挑拣筐里的李公桃,忍不住道:“已经是人世间最好的桃子,你还要从里面拣好的吗?” 玉霖扒在筐边,头也不抬:“帮别人之前,我要先照顾好我自己,我不能再病成之前那个下不来床的样子。” 她说完,拣出一个最大的桃子,至水槽边洗净桃皮,又至灶上取了一把小刀,将桃子削皮去核,这才弯腰坐在灶边的烧火凳上,低头一口一口地吃着桃肉。 张药低头看着的玉霖的手指,指节仍然青肿。 其实张悯和江惠云把她照顾得很好,十几日下来,她身上的刑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唯有手指上的伤,一直没什么起色。 “张药。” “说。” “我病得太久,刘影怜之事,留给我的时间是不是已经不算多了。” 她慢慢地吃完最后一口桃肉,抬头问张药。 张药没有否认,习惯性地抱起胳膊,低头看着玉霖道:“你知道宋饮冰和刘影怜的关系?” 玉霖点头,“知道。” 张药望向厨房外面,那一口一口堆叠的棺材,藏在雨布下面,在雨中像一连片青褐色埋骨山。 “宋饮冰今日在神武门前,为刘影怜喊了一回冤。” 玉霖猛地抬起头:“杖杀……” “没有,我给了他一脚,人这会儿醒没醒,我还不知道。” 玉霖苦笑了两声,随之低头一边擦手一边道:“也算是个办法……” “你很聪敏。” 张药冷道:“第一句就戳到了陛下要杖杀宋饮冰的心,那你就应该明白,宋饮冰的命都不重要,刘影怜的命,就更不可能留下了。我当你在天机寺火场说的那些话,是为了安抚刘影怜,玉霖。” 玉霖没有应答她。 她安静地坐在冷灶边,以手托颚,一动不动。 张药抬高声音又唤了她一声:“玉霖。” 她这才侧身望向张药。 张药说话素来残酷,此刻开口,他已尽量收敛,但脱口之言,还是如锤敲骨。 “螳臂当车没有好下场,你如今这个样子,连病都养不好,何谈为人翻天。” 玉霖笑笑,应了一声:“是。” 张药沉默须臾,方又道:“我知道你自诩十年司法道,走得比我等之辈不凡,借你自己诛杀王少廉,增修《问刑条例》,解救刑部狱女囚,的确是你这个少司寇的功力,但刘影怜,不是刑部狱中那些无名女囚,她是钦犯,她死定了。” 话至绝处,张药亲眼看到,玉霖的肩膀颤了颤。 他忙将声音收住,缓了一口气道:“我看在家姐的份上,最后再劝你一次。” “没事。” 玉霖吸了吸鼻子,“我不也是钦犯吗?” 她说着,双手轻轻扣住,“你穿着寿衣来刑部狱,向我寻死的时候,不也觉得我死定了吗?” 张药无言以对。 玉霖没有说错,他与这个女子的机缘,就是始于,他自以为是,觉得凌迟之刑不可改,她死定了,死前杀一个她最痛恨的走狗,多少也算是一份安慰,然而她不肯下手,她非要活,且如今还真就活在他面前,一天天地,要吃要吃穿,逼得他张药在梁京城里,一口棺材一口棺材地卖,同时也逼他承认,他真的想错了。 “你别一直抱着你的胳膊。” 张药微怔失语。 “一副无情无义的样子,这是在家里。” 张药没有吭声,手却缓缓地放了下来。 玉霖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些,随后又将肩上的飞鱼氅衣拢好,紧紧地裹住自己。 “刘影怜如今还在兵马司吗?”她问张药。 “在。” 张药松开胳膊以后,竟一时有点无措,不知以何种姿势自处。 “你要不蹲下来吧。” “啊?”张药挑眉。 “我喉咙很疼,你这样站着,我还得大声跟你说话。” 坐是不可能坐的,张药虽然只买棺材不置家当,不喜欢高门大户的排场,但掌北镇抚司这么多年,跪他脚边的人不计其数。在朝除了皇帝,在家除了张悯,还没有人能让他蹲就蹲,让他跪就跪。 “你别对我太放肆……” 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声划响,玉霖从灶台边拖出了另一张矮凳,“请主家坐。” 张药本就不自在,听她这么一说,竟鬼使神差地坐下了。谁知刚坐稳,又听她在旁轻声道:“男人真难缠。” “玉霖!” “好了,我喉咙真的很痛。” 她说完,吸了一口气,“趁着我现在人是清醒的,你让我探一探刘影怜的生机还剩几分。” 她扫了一眼张药的鞋子,“你穿了革靴,是奉召入内廷……” 她微微有些喘息,捏着手指,强逼自己凝神,“遇宋饮冰在神武门前,为刘影怜喊冤,表示兵马司已经以刘影怜为天机寺大火之犯……陛下试图杖杀宋饮冰,那必是不想‘天人感应’之说,诟病其政,你说刘影怜已成钦犯……” 玉霖看向张药。 张药接道:“你猜得对,我已有御批,只等交刑科签发,掌刑千户就会把刘影怜从兵马司带回诏狱。” 玉霖望着张药,湿发上的水,顺着她脸颊缓缓流下。她用手轻轻抹了一把脸,张了口却半晌没有出声。 “你不敢问是吧。” 玉霖垂下头,“不是不敢,是不忍。我知道,你要刑杀她。” 她说望向庭中的棺材,又问道:“什么时候?” “明日日落前。” 玉霖追问:“刑科签发提人没有那么慢,为什么不是今夜刑杀她?” 怎么回答她呢? 告诉她,他为她拖了一天吗? 张药说不出口。 然而玉霖却在他身旁,开口自解道:“你其实……还是想信我能翻天的,对吧。” 对啊。 张药看着玉霖,心里不自觉地默念了一声。 “我的衣裳呢。” “……” 张药想她病得像个蓬头鬼一样下不了床,便还没来得及给她买,此时被她问及,只能反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见一见宋饮冰。”《 》 22、恩师别 宋饮冰是梁京人,祖上世代读书,到了他父亲这一辈,却败了根基,父亲老死在国子监典籍这个从九品的末等官位上,族中兄弟,多是屡考不中之徒。唯有宋饮冰少年时便进士及第,在翰林院做了一年的庶吉士,被赵河明看中,拜入其门下,一路苦学刑名。 宋饮冰天资不低,但却是梁京官场上,人人都瞧不上的“田园派”。 不擅交际,忌入社结党,视名利如浮云,即便是赵河明门下出身,上通赵汉元这位内阁首揆的天,也从不肯借此在仕途上钻营。和他的父亲一样,入仕十几年,仍在□□品的官位上来回打转儿,连江惠云都替这个年轻人着急,宋饮冰却还是那副模样,闲时赴山溪垂钓,却因此结识了户部尚书何礼儒。 何礼儒是循吏,呕心沥血一辈子,官拜部首,掌大梁国计,一生只娶一妻,与妻育有独女,名唤影怜。 春山清风之间,这位为大梁国计熬白了头发的名臣,遇上高洁温良的刑部司官,与其谈词论诗,品茗观鱼,一结忘年之交。数年之后,才终于在妻子刘氏的提醒之下,想起了自己丢开很久的府中的家计。招赘之心一起,即托赵河明做媒,何宋两家很快定了亲,只待影怜及笄,便能做成这件喜事。 影怜天生哑疾,不会说话,却写得一手的好字。 宋饮冰与她诗文相寄,虽尚未行大礼,却已在笔墨之间神交,不管怎么看,这都算得上是一段极好的姻缘。 然而奉明十年,刘氏杀夫。 何家一夕败落,影怜被宗族所弃,寄居天机寺,从此拒见宋饮冰,这门亲事,也至此搁置。 宋饮冰原本带着母亲和幼弟,以及一房家人,住于天机寺旁的宋家老宅中,天机寺大火以后,南护城河边的民居府宅大都被兵马司暂时封禁,好在江惠云一直都肯照顾赵河明门下的这些学生,眼见宋饮冰的老母弱弟无处居住,便叫家人把赵府后面的三间空屋收拾了出来,供宋饮冰一家临时落脚。 如今,如今宋饮冰身受重伤,又被张药踹得呕血昏死,江惠云揪心不已,连夜请了太医入府为宋饮冰疗伤。 李寒舟所谓的“重责”,也就“杖杀”好一层意思。刑伤之重,伤处难见好肉。 太医欲看视时,但见官袍和血水黏在一起,已经很难揭下。 宋饮冰伏在床榻上,身下的褥子已被血水沾湿,他人已经醒来,然而身上却不断痉挛。 太医倒是对这种伤见怪不见,宋饮冰的老母和弟弟哪里见过这等事,眼看宋饮冰受苦,却又什么都做不了,只得相扶于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宋饮冰见此,心里也十分难受,只得伏在榻上,苦求江惠云将二人带出去。 赵河明坐在宋饮冰的床边,亲手替太医摁住痉挛不止的宋饮冰,“昨日在部衙,你是如何答应我的?” 宋饮冰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在枕上叩首,“老师……学生对不起您。” 太医忙摁住宋饮冰的药:“尚书大人,还是先容他养着吧,他身上这些药都贵得紧,刮蹭起来,就糟蹋了。” 赵河明不再言语,宋饮冰这才复又趴下。 太医为宋饮冰上好一回药,收拾起医箱,起身向赵河明行了一礼,“已受过尚书大人几次大恩,诊金下官就不要了,至于内调的药方,容下官在外头斟酌一番,再交府里抓去。” 赵河明起身回礼,“多谢。敢问太医,他这个年纪呕血,终……与性命相关否?” 太医复看了一眼宋饮冰,苦笑道:“胸口上的踹伤,倒不在要害,险的是杖伤。不过幸而就止在此处,若再行几杖,至毒火攻心,恐……就是个死了。” 说完,叹了一口气,上外间拟方去了。 赵河明复又坐下,宋饮冰的手指紧紧地抓着身下的褥子,疼得嘴唇发白,底衣也几乎被汗水濡透了。江惠云在外安抚宋饮冰的母亲和弟弟,赵河明示意门口的家人合上门窗,低头对宋饮冰道:“你被科道两衙利用了。” 宋饮冰咳了一声,颤声应道:“学生明白……” 赵河明叹道:“六科掌稽查六部百司之事,都察院主察纠内外百司之官邪,他们本来就是言官,神武门受杖,如在天下举名。你是我刑部的司官,担一身部务,官声不在杖下相求。如今这一顿打下来,刑科和督查院落一身伤,却也换了满身名,你呢?你替他们开口,喊出一句苍天降罪,你落了什么?你差点被陛下杖杀。” 宋饮冰缓缓地仰起脸,哽咽道:“老师的教训,学生都明白,可学生……是自愿的。” 赵河明摇头道:“你何必啊。” 宋饮冰痛得眉目紧蹙,连声音也稳不住了,“兵马司呈报……天机寺的大火,起于观音堂,而观音堂内的僧人尽被烧死,只剩……只剩影怜独活。如今天机寺已成废墟,无证可查,兵马司以她为罪魁,陛下……陛下又有心在她身上了结此案,她个孤女啊……她无依无靠,命若草芥,除了科道两衙的言官,谁还会为她开口……” “所以你也去跪了神武门。” 赵河明侧头看着宋饮冰的身子,“读书人的斯文不要了,师门的颜面也不要了,明知以卵击石,还是不肯回头。” 宋饮冰咳嗽起来,浑身颤栗,才换过的底衣,瞬间又被鲜血浸透了。 他拼了命地挣扎跪伏,朝赵河明叩道:“学生自入老师门下……一直没有长进,眼看……小浮官至侍郎,我却仍在部司轮转。我……辜负老师已久,如今……又知错不肯改……请老师,重罚……” 赵河明坐直身子,看着地上的暗淡的物影,沉默了一阵,方道:“你要我怎么重罚?玉霖如此,你也如此,这几日来,你们的师娘把最好的药都用在了你们身上……” 赵河明说着,叹了一口气,“你们不体谅她,我还要体谅。” 说起江惠云,宋饮冰伏枕不语,眼眶却烫了起来。 赵河明续道:“自从刘氏下狱,她就自囚在天机寺,不再见你。身为师长,我不忍见我的学生,为了一纸已然作废的婚约,自伤其身,自毁前途。玉霖已损,我已经帮不了她,你我还能保,但你得答应我,放下那位影怜姑娘……” “老师是百官之伞啊……” 宋饮冰打断赵河明,忽然说出这么一句令赵河明惊心的话。 门外的人声也适时停下,屋中烛影斑驳,烛光如人息,在赵河明手边,明明灭灭。 宋饮冰的声音恳切:“陈杏林被镇抚司刑杀,老师不惜举乌纱跪御殿,也要为他正名,为他申冤。老师仁义存心,以身奉道。自老师掌刑部以来,救下的官员何止百十?可老师为何,从来不肯将这份仁心,施与女子?” 为何从来不肯将这份仁心,施与女子? 在刑讯刘氏的公堂上,玉霖也曾问过赵河明。 是时她已经脱下了官袍,裹禁刘氏单薄的身子。一头长发披散在肩,她含泪望着赵河明,惨声问他:“你的仁义之心,为何从来不施女子?” 赵河明当时无法回答玉霖,如今面对宋饮冰也仍余沉默。 好在宋饮冰毕竟不是玉霖,见赵河明垂头不语,亦觉自己失言。 “学生……冒犯老师,学生知错。” 赵河明摇了摇头,反过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宋饮冰的手背。 “这话是玉霖跟你说的吧。” 宋饮冰没有否认。 赵河明笑叹:“她就是这样把她自己送上绝路的。” 宋饮冰点了点头:“可我敬她。” 赵河明不置可否,宋饮冰又接来一句:“她与刘氏素不相识,尚能解衣相护。遑论我以许身影怜。” 他说完这句话,门上忽然作响,赵河明抬起头,见江惠云独身一人,推门进来。 赵河明道:“你回去安置吧,这边我亲自照看。” 江惠云没有应赵河明的话,脸上确喜忧参半,“小浮来了。” 赵河明与宋饮冰皆是一怔。 赵河明看向庭中的大雨,“你不是说,她还病着吗?雨尚未停,她怎么过来的?” 江惠云蹙眉道:“北镇抚司的那个指挥使也来了,他是上差,梁京城内畅行无阻,我听到前院的通报,他的马都已经牵到正堂门口了。我心里原不快,但看小浮在他的马上,也就不想多说什么。对了,饮冰。” 宋饮冰抬头应了一声“是。” 江惠云挽起有些散乱的鬓发,“小浮说她有办法帮影怜姑娘,但她要见你一面,你现下……” 宋饮冰忙道:“我无妨……” 江惠云看向赵河明,“你怎么说。” 赵河明收回目光,起身替宋饮冰理整好身下的被褥,方直身道:“让她进来吧。” 江惠云却立在门前没有动身。 赵河明面露疑色看向江惠云,江惠云倒也没顾赵河明的面子,直言道:“小浮说了,她不想见你。” ** 夜已渐深,玉霖在宋饮冰的房门前与赵河明擦肩。 玉霖停下脚步,向从前一样,向赵河明揖礼。 赵河明本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回头见她仍然穿着官婢的素衣,作揖的手指,青肿一片,不禁回头问了一句:“身子养好了吗?” 玉霖垂下双手,对他含笑点了点头,却没有回答赵河明,转身便要往宋饮冰的房内走。 “玉霖。” 赵河明侧身叫住她。 细雨中的庭院,曾经的师生二人撑伞对立,赵河明平声道:“你不可能救得了刘影怜。” 玉霖转身走上门廊,将伞放于廊上。风吹起她披散在肩的长发,她面色苍白,人也瘦得厉害,声音却是平稳的。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一句话就判我们一生。” “你们?” “对。” 玉霖低头凝视赵河明:“自我脱下官服起,我就与蝼蚁同穴,再也不与,恩师同路。”《 》 23、搏命棋 玉霖不喜欢血淋淋的刑罚,虽然她在公堂上,看过很多破碎而屈辱的肢体,但为人至今,她的心与眼从未因此麻木。她独自走进宋饮冰所在寝室,浓郁的血腥气充斥鼻中。 她虽竭力忍住忍耐,但还是咳了一声。 宋饮冰闻声微惊,忙忍痛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了腰间的被褥。 江惠云见此叹了一口气,起身让开了榻边的位置,合门而去。 宋饮冰在刑部照顾了玉霖很多年,深知玉她五感敏锐,素来比旁人更怕疼,也比旁人更难以忍受,难闻的气味和难吃的味道。 这是玉霖出狱后,他第一次见玉霖,他原本想的是,要给玉霖置办一身年轻姑娘的头面,再不济,也要赠她胭脂水粉,祝福昔日同窗挚友,重获新生。 然而,再次相见,他却是这个连床都下不了的狼狈之状。 而她穿着贱籍驱口所穿的素麻裙,长发微湿,脸色苍白,却冒雨前来告诉他,她要帮他。 宋饮冰无法直切正题,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曾经在他庇护下成长,进而越过他,名成于法司众官,如今又沦为官婢的玉霖,哽声道:“刑部百官都曾与你相交,其间你为无数人引路解困,从来不吝真心。老师是百官之伞,你也堪配此名,可你入狱时……我们却没有一个人,想过救你……小浮……” “想跟我道歉是吧。” 她接住了宋饮冰的惭愧,含笑道:“没关系,救我是白送性命。” 她看着宋饮冰微微发颤的背脊,声音淡淡的,“若吾友如此蠢笨,为一个必死的我糟践自身性命,那我也不想认他们。” 宋饮冰垂下头,“你就……不难过吗?” 玉霖点头:“在狱中,痛得受不了的时候会难过。但我没想过责怪任何一个人。我走出的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选的。” “你是少司寇啊。” 宋饮冰的声音里带出了不忍的情绪,“大梁何曾有过二十六岁的少司寇?从古至今,又何曾见,以官身护囚身的少司寇?” “少司寇不过是个古称,冠与任何人皆可,根本就不珍贵。” 玉霖接下宋饮冰的话,迎上他的目光,“可我本身,是个姑娘。从前虽有官袍遮身,庇我在朝平步青云,受人敬重。俸禄亦丰厚,足以满我口腹之欲。但我从来没忘记过,我玉霖就是个姑娘。刑部堂上,女子受辱,满堂诸公皆不必开口,独我不得沉默,否则猪狗不如。今日见影怜之难,我心也如昨。” 她说完在宋饮冰的榻前,抱膝坐下,“只不过,我可能没有办法像为官时那么正直体面。” 宋饮冰咳笑一声,“谢谢你……” 玉霖托着腮,目光含了一丝笑意,温声道:“我从前怎么没看出来,师兄是个情种。” 宋饮冰在枕头上趴伏下来,潮湿的乱发垂在眼前,遮住他微亮的眼眸,他沉默了一阵,才道:“如果她尚有兄弟庇护,有一隅容身,我不至于此。可如今天地间就剩她一个人,被家门所弃,身处孤绝之境,如你所言,满坐诸公皆不必救她,独我即死也不得退,否则猪狗不如……” 他说完,伤疼难忍,伏身又咳了几声。 玉霖看向宋饮冰的手指,“你还留着影怜的信吗?” “都在……” 宋饮冰撑着上半身,跪伏起来,试图去够床头矮柜上的一只木盒。 玉霖顺着他伸手的方向抬头看去,那木盒看起来并不轻,她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此时此刻,这双手一分她都不能损。 “张药。” 门廊下,靠在房门的张药侧过头。 雨声已小,玉霖的声音很清晰。她又在连名带姓地叫他,如同审官在堂,直唤堂下罪人的姓名。 她倒底还是习惯从前的那层身份,嘴上说着要对得起他用来买她的棺材钱,事实上从八月底,到九月中旬,她除了躺着养伤什么都没干过,发烧混沌时,喝水净手,都要叫他的名字。 而张药却终于在二十八岁这一年,对自己的姓名有了真切的实感。 毕竟从前张悯执着地叫他“药药”,满朝文武,不称一声“张指挥使”也要称一声“上差。” “张药”这两个字是牙牌和公文上,他本人最熟悉的文字,但他却很少听到这两字,出于某人之口。 如今他才明白,父母为了取“意”祝福张悯,在取“音”上有多随意。 “张”本就是一个普姓,“药”又是一个音韵不美的字,这样被玉霖连着叫出来,他竟时常产生,他生来低玉霖一等的错觉。 好比如今,玉霖的声音并不急切,但张药却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就已经站直了身子。 “做什么?” “进来,帮我取一个盒子。” “……” 雨中庭内,透骨龙低头逡巡。 张药叹了口气,松开抱臂,转身走进内室。 “什么盒子?” 宋饮冰还是第一次私下和张药相见,自己身上的刑伤,又是北镇抚司的李寒舟打的。 如今狼狈地伏床养伤,张药在前,脸面上是怎么都过不去的。 张药看出了他的窘迫,倒是并不太在意,走到床边伸手取下了那只木盒,低头对宋饮冰道:“在朝为官,难说没有被我刑囚的时候。” 宋饮冰没有吭声,张药把木盒放到玉霖手中,续道:“阶下囚又如何,你也为了她” 他看了一眼玉霖,续道:“关过我一回。” “那是你张指挥使无耻!咳咳……咳咳咳……”宋饮冰扬声咳骂。 谁想张药却“嗯。”了一声。 “你……” 宋饮冰一时语窒,玉霖却坐在地上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果然是宋饮冰与刘影怜多年往来的书信,足有百封之多。 “有纸笔吗?”玉霖问还在发愣的宋饮冰。 宋饮冰这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自己的书案,应道:“纸笔都有,在书案上。” 玉霖抬头看了一眼书案,“那些纸不行。”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你要什么纸?” 玉霖整理好手中的书信“我要天下最好的纸。” “天下最好的纸……” 宋饮冰重复了一句,随之迟疑道:“御批纸吗?” 玉霖的面前突然落下一道人影,她抬眼一看,见张药蹲下了身,“你要干什么?” “要一场博弈。” 宋饮冰与张药相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什么意思?” 玉霖看向宋饮冰:“宋师兄,你我在刑部做官的日子都不短,男子获罪,无论出身贵贱,无论罪名大小,总有人为他们斡旋。高官有群党相护,清流也有同门相救。可女子在狱,却无人问津,好比我与刘氏,枯坐牢狱,长跪刑台,除了一声一声地‘剐了她’,我们再也听不到其他的话。我在牢中,问过我自己无数遍,为什么?凭什么?” 她眼中含着淡淡水光,宋饮冰也不禁动容。 “刑台上陪绑的那一日,我想明白了。” 她轻吸了一口气,看向眼前的房门,声音从容而坦然:“一道宅门断绝我们所有的路,不必肩挑手扛,也就无法凭自身获取一两银钱。这世上,无用之人亦无朋辈,一旦家族相弃便成孤魂,何谈有人拼死相救。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弃子,所以,要救刘影怜,我只有这一个办法。” 她说着,回看张药:“如果这场博弈做成,你的北镇抚司,就不再是不可钳制之处。至于刘影怜,我要把她从一颗弃子,拧作一步,这梁京城中的下棋者,必须要保的棋。” 宋饮冰道:“我还是不明白……我只觉得很险,甚至是在博命。小浮……” “我就这样。” 她忽然接出了一句张药常说的话,张药错愕,玉霖却自顾自地笑了一声。 她在光影之下抬起自己的右手,手上最要命的炎症已经消了,但拶刑毕竟伤经动骨,青肿仍然触目惊心,不过,她终于能继续写字了。 “张药。” 这一声,她唤得比之前更柔和。 张药甚至觉得,自己这个滥俗无趣的名字都比平日好听了不少。 “说。” “我真的很谢谢你。在刑部狱的那一晚,你让我珍惜我写字的这只手,幸好,幸好啊……我还有只手。” 张药看着玉霖的手指,想起了他去刑部狱“嫖”她的那个晚上。 真是幸好啊,幸好他当时给自己绞了一个手钮,没有纵容自己一巴掌拍死这一副柔肤脆骨,幸好他在玉霖绞他脖子的时候即时稳住了身体,没有让细镣勒断她的手指。否则,他也听不到她这一声谢谢。 “御批纸是吧。” “嗯。” 张药站起身朝外走去,然而刚出门,却又听玉霖追出道:“其实没有御批纸张,我也无所谓。” 张药回过身,平声问道:“你很喜欢说‘无所谓’这三个字,可你真的无所谓吗?” 玉霖站在门口,却学着张药的样子抱起了手臂,“当然不是。只不过我觉得这世上的事,没有任何一件是不要代价的。你不断地帮我,我不断地受你的恩惠,而你又那么想死。于是我担心有一天,你跪在我面前,把刀递到我手中,求我杀你。为了报答你,我就不得不去破,我多年坚守的戒规。” “你放心。” 雨已经停了,张药走进一道深浓的物影里,“你不喜欢私刑我明白,我不会逼你动手杀我。我帮你不过是因为,能少杀一个人算一个人,玉霖。” 玉霖沉默了一阵,才应了一声。 张药望向门框前那道瘦影,“我祝你等,赢下这一局。”《 》 24、登闻鼓 来日天晴,梁京道上的积水还没有干,往来担浆提壶的贩夫走卒踩着清亮亮的水坑子,吆喝声点破了沉寂的天空。 几只漏秋的雁忽然无端俯冲,决绝赴身城外的梧桐林,树冠微摇,而后朝阳破林而出。 天光渐亮,千户万檐滴残水,满城伶仃。 长安门上的晨钟迎着朝阳响起,提督九门内官陈见云,监察着城门守军,开启了长安门。 城门隆隆作响,干冷的风从官道上吹来,越过南护城河,猛地灌入梁京城,晨钟的声音还没有停下,长安右门外路北,一声登闻鼓响,穿过钟声,顿时传遍长安门内外。 陈见云与城门守军一同回头,又一声鼓响传来,声音沉闷而辽远,似乎是一弱力之人,抬臂挥锤,在巨鼓面前,拼上了全身的力气。 青天之下,长安右门外路北,登闻鼓院,素衣击鼓的官婢…… 很快就吸引了无数围观的人群,他们像群蚁聚食一般,围堵住了晨光熹微中的长安门。 登闻鼓响了…… 赵河明站在神武门的下马碑前,听到了第三声鼓鸣。 走在赵河明前面的毛蘅本来已经一脚踏入了神武门,却也被那接连三声鼓响钉住了脚步,随即回身,几步跨到赵河明面前。 “什么声音?” 吴陇仪站在赵毛二人身后,平声道:“登闻鼓响了。” 毛蘅顺着吴陇仪的目光看去,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八年了……赵河明,你与你那个女学生,立起的登闻鼓,已经八年未响过了啊。” 神武门前的官员皆驻足听鼓声。 奉明初年,《大梁律诰》起草,登闻鼓立起,在赵河明的记忆里,那是玉霖活得最自如的一段日子,她年轻,明朗,信奉律法能为人间开正道。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日一日地埋在经由登闻鼓起立的案件里。直到前太子谋逆案发,前太子被诛杀,左右春坊的辅官,披发赤足,为前太子敲响登闻鼓,言辞凄切,陈太子之冤,那恸哭之声,从登闻鼓前起,响彻长安门内外。 那是真正的死谏,所有的击鼓人,都在家中备好了棺材,有的人甚至因为不想家人因自己获罪而受辱,而提前鸩杀了妻女。而奉明帝也没有给这些人留余地,以“谋逆”议罪,一连十天,诛尽击鼓的辅官,人血喂饱了诏狱的刑具,张药平生的第一件飞鱼氅衣,就废在那一片血海里。 后来,登闻鼓就再也不响了。 “谁在敲啊……” 神武门前,长风送无数官袍猎响,毛蘅迎风远望,怅然问道。 在场几乎所有的法司官员,都为这几声鼓响而动容。 不论他们在官场浸淫多少年,学会了多少明哲保身之道,行司法道的人,对这一面叩阍之鼓,皆有着别样的情感。何况,它那么多年没有响过,今日复响,竟如一眼久干之泉,重吐玉霖,纵然只是孱水细流,也叫人有欲亲足而访。 不远处,陈见云匆匆行来,早有官员迎上去相问,“陈秉笔,您从长安门上过来吗?何人击鼓啊。” 陈见云步履未停,边走边回答道:“一个不要命的奴婢。” “奴婢击鼓?这……为的什么啊。” “呸。” 陈见云啐了一口,“说那个烧天机寺的女人有冤!我看这些女人,如今狂得什么似的。” 他一边骂一边走进了神武门。 “去看一眼。”毛蘅朝着赵河明扔下这么一句话,抬脚就朝长安而去,身后几个年轻的法司官员也随即跟上。 赵河明仍然立在原地,吴陇仪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去看看?” 赵河明没有说话,耳边却在回想昨天夜里,玉霖在雨中对他说的那句话。 “自我脱掉官服时起,我就与蝼蚁同穴,不与恩师同路。” 奉明年间,拼上性命也要救女子的法司官员,只有玉霖。而如今梁京城里,知道以登闻鼓,阻杀死囚的官婢,也只有玉霖。 “不用看了,我知道是何人敲鼓。” “何人?” 赵河明垂下头,露出一丝苦笑,“我那个学生。” 吴隆仪随即明白过来,也不禁笑了笑,似乎有些同情赵河明,话声里却又存着三分赞赏。“哦,那个姑娘。” 赵河明摇了摇头,“总宪,不瞒您说,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怕她。” 这句话,有七分真意,还有三分没有说出口。 除了怕之外,也许还“厌恶”。 好比登闻鼓前,围观玉霖击鼓的人群,此刻正群情激愤,厌恶之情已溢于言表。 “又是她,又是这个女人!都成官婢了,竟还不安分!” “登闻鼓响,必关我朝军国大务,重贪极恶,奇冤异惨。若所告不实,击鼓者即有重罪,我倒是要看看,她眼里,能看到什么奇冤异惨。” 这些话语清晰地传入玉霖耳中,她握着鼓槌,一句话也没有回应。 鼓响了十声,她已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此时手臂已经软了,手指也握不稳鼓槌了。 她索性放下鼓槌,从地上捧起放着刘宋二人往来书信的那只木盒,转身看向拨开人群向她走来的毛蘅。 毛蘅见是玉霖,先是一惊。 “是你?” 玉霖冲毛蘅笑了笑。 毛蘅随即呵道:“你为何击鼓?” 玉霖屈膝,向毛蘅跪下,抬手将木盒举高。 “奴婢玉霖,代天机寺纵火案人犯刘影怜喊冤,状告当朝刑部尚书赵河明,指使刘影怜纵火烧天机寺,致使天机寺尽焚,僧众惨死无数!” 毛蘅听到“赵河明”三个字几乎愣住,半晌方上前几步,逼至玉霖面前:“你说什么?” 玉霖在木盒之下抬起头,“我有证据。” “我不管你什么证据!” 毛蘅情绪激烈,他与赵河明相交多年,多少知道赵河明对玉霖的用心,此时见她以生告师,以奴告官,一时怒意难忍,几乎呵斥玉霖:“赵河明是你曾经的老师!你获罪在狱的时候,他亲自照顾过你,你举发王少廉时,他尽力也帮过你,就算你的所作所为,欺君欺师,让他蒙羞,他也没说过你一句不是。至于你敲的这面登闻鼓,是当年他和你一道立起的叩阍之鼓,你如今击鼓告他,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玉霖迎向毛蘅的目光,坦然道:“我没想伤他,我也伤不了他。” “那你……” “今日击鼓,只为救人。” “救人……” 毛蘅声音猛地抬高:“玉霖啊玉霖,你也算是我毛蘅看着入仕的后辈,你就是因为救人才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你……” 说到此处,他却有些说不下去了,手指在袖中捏握成拳,看着跪在地上的玉霖,怅叹了一声。 长安门前人声鼎沸,而诏狱的刑房里,此刻却四下安静。 墙内偶尔几声喑哑的呻吟,墙外是落叶刮壁的声音。 张药坐在刑房内,抬起一只脚,踩在面前的一个重枷上,手肘撑膝,掌抵下颚,闭目养神。 他一整夜都没有合过眼,纵然身子好,也多少有些疲倦。 李寒舟从外衙进来,身后跟着的两个缇骑,手里各自捧着一包油纸。 “指挥使,隆正巷的门钉肉饼。” 张药没有睁眼,后面的缇骑忙又递另一包:“哦,还有包儿饭……” 正说着,镣铐拖拽的声音传来,刘影怜的手被灼伤已经戴不住镣铐,缇骑只用一根铁链拴住她的脖子,就将她从兵马司牵了回来。 她在张药面前跪下,模样却和那天在天机寺火场时不一样。 没有哭闹,也没有挣扎,沉默而温顺地跪在刑房中,安静地等待着一个她已经知道的下场。 诏狱里关过女子不多,世上传言,女子临死大多哭天抢地,举止疯魔。 但事实上,哭天抢地的男人张药见得太多。 曾居过高位者放不下万亩良田,千百黄金,不甘这一生就裹于一件囚衣,躺入一方贱木,提笔写下噙霜含雪般的绝命词,死前又口出污言,把落笔在纸的一生修养全部推翻。 心口不一的人,的确令张药生厌。他甚至不愿意看这些人死前的疯状,宁可在诏狱无人的暗影之下,送他们的妻女一程。 那些女子和如今跪在他面前的刘影怜一样,哭干眼泪之后,绝望而安静,眼看着刀斧近身,顺从引颈,行刑的人若问一句“未了之愿”,大多听不到回应。 来时一无所有,去时一无所有,所以死前“看透”,比须眉者容易太多。 哪怕刘影怜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张药也从她眼里看到了那份“透彻”。 “门钉肉饼,吃吗?”张药坐在椅子上,低头问刘影怜。 刘影怜摇了摇头。 张药拿过油包走到她面前,弯腰递给她:“我手底下没有饿死鬼。” 刘影怜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张药回头示意李寒舟上前,“喂她。” 李寒舟接过油纸,面色却有些迟疑。 “有什么就说。” “是。” 李寒舟朝刑房外看了一眼,轻声道:“司礼监的杨秉笔就在外衙坐着,辰时之前,您得亲自去回话。眼看着,就快到辰时了……” 李寒舟话未说完,前衙的缇骑忽然叩响了刑房的门,李寒舟回头问道:“什么事……” 张药回头,打断李寒舟道:“进来回话。” 缇骑应声走入刑房,对张药道:“指挥使,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来了,要立即提见刘影怜。” 李寒舟道:“镇抚司接手的案子,他大理寺和都察院凭什么过问?” 缇骑忙回道:“千户大人,我们也是这么说的,但奈何……都察院的吴总宪亲自上衙了,人就在前堂。” 李寒舟看了刘影怜一眼,有些错愕,又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缇骑应道:“出了一件大案子。” “说清楚……” 话音刚落,却听张药道:“牵涉刑部首官?” 缇骑回道:“不止,还有……司礼监……”《 》 25、御批纸 玉霖跪在登闻鼓下,毛蘅和兵马司的王充并立在长安门前。 今日长安门暂闭,由此入门的商客被阻在门外,门内的围观之众甚多,议论,吵嚷,询问的声音充斥在一门内外。玉霖听得久了,耳中嗡鸣渐起,逼得她太阳穴胀痛。她抬头遥看立在远处的毛蘅众官,以及拿着镣铐和枷锁的兵马司众人,忽然觉得有些累。 毛蘅让她在登闻鼓下北向而跪,但她不想跪了。 她转向登闻鼓,抱膝坐下。 登闻鼓就在她的头顶,巨大的鼓面向她投下一道足以包容她全身的阴影。 这是赵河明带着她一齐立起的叩阍鼓。 对于赵河明而言,那是他为官的政绩。登闻鼓初立之年,赵河明在登闻鼓下,设监察御史负责接收登闻鼓案件的状纸,直转达到皇帝御前。一时梁京言路大开。而后玉霖为他守住了这一诉讼之制,奉明初年,东府辅臣击鼓被诛后,内阁曾有人奏请奉明帝,封禁登闻鼓院,撤下登闻鼓。当时,连赵河明的父亲,内阁首揆赵汉元都支持此议。 赵河明人在内阁,张口难言,放笔不辩,三法司唯有玉霖与吴陇仪提笔,与内阁长辩数月,登闻鼓终得以保全。 如今,玉霖因获罪而被刑部除名,人们谈及登闻鼓,仍忆当年‘一面登闻鼓,申天下奇冤’的胜景,仍赞赵河明是人间正道,但玉霖的名字却不堪于此处再提。 不过玉霖并不在乎。 这面支撑赵河明名声的鼓,对于玉霖而言,是她曾经静听民声的地方。 在她还是一个八品刑部司官的时候,她曾无数次走到这面鼓下。梁京城多风,多雨,四时节气在城门前不断更迭,鼓下有老者,孱女……他们立在鼓下,悲喜两生。 悲的是艰难境遇,喜的是人间路尚未走绝,人虽然惨,可还可以活。 玉霖的眼睛不好,但她却把这一幅又一幅的人间悲喜看入眼中。 那真的是玉霖最开心的一段时光,她由衷地觉得,她能做司法官,真的很好。 后来,登闻鼓不响了,即便它还立在那里,却再也不能保护风雨之下,苦苦经营的性命的梁京蝼蚁。尽管如此,玉霖还是会偶尔来长安门前,再看一眼它。 如今她坐在这面鼓下,鼓影就像一把巨大的伞,将她遮覆在它的身下。 万物有灵,她护下的鼓,在世人喧闹的议论之间,反过来庇护住了她的身子。 有那么一瞬间,玉霖似乎重获了当年立鼓时的那份愉悦。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看着抱膝而坐的玉霖,不禁对毛蘅道:“她也太放肆了。” 毛蘅手中摊着一封信,额上已经浸出了细密的汗珠。王充的话他只是听了一耳朵,甚至连眼都没有抬。 他所有的精神都落在手上那封信上。 信是从宋饮冰与刘影怜从前往来的书信里取出来的,也是玉霖呈上的所谓“证据”。信的内容不长,意思概括起来,就一句话——八月底,焚天机。 没有落款,也没有署名,然而那笔老墨秀的字体一字见心,正是赵河明那一手极难写的“虎爪书”。 毛蘅和赵河明算是有私交的,赵河明对付公文的时候,写的是一手楷书,而这“虎爪书”是赵河明的绝技。 近几年,赵河明在诗词歌赋上的心思很淡,也就少有书道传世,加之“虎爪书”难写,他门下学生虽多,除了玉霖,再没有人得过真传。 王充站在毛蘅身侧,看着信上的字,内心也在打鼓。 天机寺的案子从他手里过到张药手里,他以为奉明帝的隐掌覆上,天黑之前,刘影怜必死,天机寺大火,终将以“孤女纵火至寺庙焚毁”盖棺定论。 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死一个刘影怜,他的兵马司脱责,红铺的火丁军也可以活,甚至连那些骗廷杖的科道官员,也都暂时能消停,得以保全性命。然而,这封出自赵河明的手书在登闻鼓前被当众揭出,就已经成了北镇抚司想掩也掩不住新证。 玉霖把刘影怜从一个无足轻重的罪囚变成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证,即便这个人证是一个哑巴,三法司也无论如何不能纵容北镇抚司将她刑杀灭口,否则赵河明火焚天机寺的罪名就再也辩不清了。 赵河明倒是不至于因此而死,但他的政治生命却很可能会由此斩断。 他是大梁最年轻的刑部尚书,也是前途最好的内阁辅臣,不论是内阁还是三法司,都不愿自断其臂膀。 王充一面想着,一面望向登闻鼓下的玉霖。 风吹起她身上的素麻裙,她背风而坐,静静地望着那面巨鼓,全然不顾长安门前针对她的行径,而越发喧闹的人群。 王充想起她曾经的身份,继而想起她从凌迟的刑架上脱身,在大理寺反杀王少廉的事迹,后脊微微发冷。 她明明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官婢了,如何能为了一个孤女,把三法司逼到这个地步。 “这……真的是赵尚书的字吗?”王充问毛蘅。 毛蘅这才朝玉霖看去,压低声音道:“这世上会写虎爪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赵河明,还有一个,是玉霖。” 王充忙道:“那这封信就不能是她玉霖写的吗?” 毛蘅摇了摇头,“她在大理寺受过拶刑,你看她的手……” “手……” 毛蘅叹气了一口气,把信摊到王充眼前,“以女子之手,修炼虎爪书本就勉强,玉霖虽擅此体,可走笔运墨之力,和她的老师相比,还是相差甚远。而这封信上的字,运笔时力道之深,已不是女子的手力可及,更不可能,是玉霖那只受过拶刑的手,所能写出来的。” 王充不禁抓耳挠腮,“那就奇了啊!” 这一句惊异的话,传入了玉霖的耳中。 玉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地笑了笑。 与此同时,诏狱中的张药,在刘影怜面前一时没绷住,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张药真的太困了,困得已经听不进去,李寒舟在他耳边说什么。 昨天夜里在宋饮冰的居室里,玉霖在烛下,忍着手指上的剧痛,几乎自虐一般地,写出了一手赵河明的“虎爪书”。 然而,正如毛蘅所言,即便玉霖在赵河明门下,苦练过这一手字,也只仿得形与神。浅看无异,但通书道者,诸如毛蘅,吴陇仪,甚至许颂年,深看之后,都能发现端倪,何况她手上的拶刑之伤,已伤及筋骨,不经数年修养,根本不可能恢复到受刑之前。 张药眼看着玉霖,用嘴死死地咬着一条白布,狠逼她自己握笔。 张药知道拶刑对女子来说有多要命,筋骨之伤,触之即痛,莫说是提笔写这极难的书体,哪怕只是开合抓捏,也足以要掉玉霖的半条命。 所以虽只是短短几行字,写尽之后,她也已是背脊湿透。 张药拿起那张纸扫了一眼,他自己的字虽然写得很难看,但鉴赏之力,倒勉强还在,玉霖这一手字,“形”是够了,但笔锋甚软,墨迹凝滞,一看就不可能是出自赵河明之手。 张药放下纸张,“你眼睛不好,你就当毛蘅这些人也和你一样吗?” 玉霖举着一双痛得她发抖的伤手,脸色苍白地看向张药。 “所以,需要…张指挥使…帮我。” 宋饮冰听完这句话,伏在榻上,抬头看了一眼张药,他和赵河明一样,对张药的那一手字十分熟悉,忍不住道:“张指挥使的字……” “很难看。” 宋饮冰没说出口的话,张药自己说了出来,他低头看着满案讲究的笔墨纸砚,对玉霖续道:“没有人教过我写字,我的字是我入北镇抚司后,自己胡乱学的。少时,我连颜柳二体都没有写过,遑论赵河明的虎爪书。” “明白。” 玉霖在烛火下冲张药露出淡淡的一笑,手也慢慢地垂放下来,轻轻地按在书案上。 她说着,从书案上站起身,让至一旁,轻声道:“你坐。” “我的话你没有听懂吗?”张药问道。 “我听懂了。” 玉霖仍然挂着笑,“且我在刑部时间,也在公文上看过你的字。” 张药耳根微烫,他从来就不喜欢写字,因此,也从不避讳自己的字写得难看。但玉霖说她看过,张药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你的字的确没有骨架,但你的手力不弱。这对我来说,就已经够了,你坐下,用御批纸,拓我写的这一幅字。” 张药立着没有动,玉霖却从御案后走了出来,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她身量的确不算高,到了张药跟前,就只能仰头看张药。 她一直说她眼睛不好,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玉霖的眸光并不算清澈,甚至有些暗淡,仿佛蒙着一层灰白色的雾气。但她眉眼的轮廓却十分清秀,鼻梁高挺,面若鹅卵。 细看之下她其实没有男相,甚至有弱柳之姿,不是张药所喜的长相。 不过好像也不能这样说,毕竟他除了想死,脑海之中也翻不起别的水浪。 他喜欢什么样的长相,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一直不喜欢他自己的这张丧脸。 “坐下,我教你拓。” 整整一夜,玉霖为张药连燃十根蜡烛,张药在玉霖的指引下一连写废了无数张生宣,终于在天将明不明时,用御批纸,拓写出了那张,如今正握在毛蘅手中的信。 此时的毛蘅,已经快把那张纸的边缘捏破了。 王充见毛蘅脸色不好,低头再次看向信面,不甘心地问道:“难道就真的一点破绽都看不出来吗?” 毛蘅抿住嘴唇。 凭他的眼力和他与赵河明的交情,他自然看得出来这字体上的破绽 然而造这封信的人,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他能不能看出破绽,或者换一句话来说。这些破绽她就是故意为之。因为这封信的要害,并不在于赵河明的“虎爪书”,而是在于它的纸张。 那是御批纸,是专供皇帝取用的御批纸。 除了皇帝,整个梁京城只有司礼监的几个秉笔太监,可以接触到这种纸。《 》 26、苍天殉 毛蘅虽然性子耿直,但毕竟人居大理寺首官,和科道两衙,端着脑袋的言官不一样,他有政治敏性,此时已经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能在登闻鼓前处理的案子,眼下玉霖要带走,围观之众也需驱散。 王充还不明就理地在质疑那信上的字迹,毛蘅已无闲跟他解释其中厉害,只将信往他手上一拍,反手指向越聚越拢的人群,“王指挥使,半个时辰之内,得让这些人散了。” 说完,撇下王充,迎风朝登闻鼓下的玉霖行去。 玉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却也没有回头,直到毛蘅说出一句:“把她锁了。” 大理寺的差役立即上前,把玉霖从地上拽了起来。 官奴无须善待,一根铁链绕脖,玉霖顿时觉得窒息,紧接着枷锁上肩,压得她几乎无法直立,毛蘅平视玉霖,“御批纸写虎爪书,你到底想做什么?” 玉霖在枷下咳了一声,“我已经跟您说过一遍了,我想救人。” “救人?” 毛蘅反问之后,又提声重斥她:“一朝名臣,内廷机要,死一人而乱满朝者,就被你拿来保一个贱民……” 他又气又急,在登闻鼓下言辞不防,脱口之时尚未觉不妥,说完之后方觉此话的道理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冠冕堂皇。 “大人也觉得,这话无理吧。” 毛蘅肩头微颤,甚至有些不愿意直视玉霖的眼睛。 玉霖扶着枷,朝毛蘅走了一步:“我做官时,和您与赵河明,辩过无数次,我说我不喜欢上天做法,崩山裂地,以至蝼蚁殉命,赵河明却告诉我,这世上的丰功伟绩,都是孽欲之壤里,偶然结出的善果。十年间,他带我看遍官场沉浮和梁京冷暖,但我始终,不认他这个道理。” 她说着笑了笑,回头看向背后的登闻鼓,“如今我没有资格和你们再辩,我也不想辩了,身为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等闲断蝼蚁生死的司法官,我已被我的同僚们,送上了刑场。我死过一次了,过去的恩不必再报,我心中的道德律,也因此全毁了。今日我想在蝼蚁群内跪下来。我来教他们,怎么面对曾经的赵河明和我自己,怎么在我们手底下,求得一线生机。” 女子冷声说冷语的时候,男子多是厌烦的,但毛蘅又不得不承认,厌烦之外,他心里还有一丝恐惧。 “蝼蚁做法……” 她凝视毛蘅:“殉苍天。” “什么? “蝼蚁做法殉苍天。” 玉霖平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您可以替我代给赵尚书,我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哪怕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也绝不会辜负了他。” “把人给我带走!” 毛蘅的声音已然有些发颤,说完就要走,然而玉霖的声音却从背后追来:“要带我走吗?没那么容易。” 毛蘅站住脚步,五内如焚,转身呵斥道:“你今日之举已是‘越诉’,越诉者笞五十,我看在你年轻,又是个姑娘的份上,也看在赵河明与我多年相交的份上,我不在此处责你。但你不要太过分!不要当真以为,你熟知道《梁律》,就可以狡脱《梁律》……” “我没有这样想。” 玉霖断下毛蘅的话,“我知道越诉者,按《律》当笞五十。可《律》中还有,若举发‘谋逆’之罪,则可不受此刑。天机寺享‘太劳’大祭,焚寺罪同毁祭,伤我大梁国祚,我所告的,正是谋逆大罪,按律我不必受笞。” 她说完,向毛蘅举起双手,“我也不应该,被大人这样对待。” 长安门前,王充已驱散了围观的人群,回头见毛蘅在登闻鼓前,与已经与被束缚的玉霖对峙了很久。他不明白,堂堂大理寺卿究竟为何被掣肘至此,几步跨来就要把玉霖牵走。 玉霖踉跄了几步,回头看向毛蘅,“大人不发话吗?” 毛蘅头疼欲裂,然对玉霖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大人不惧我受刑不死,御前举发,大理寺卿刑名不通吗?” 这一句话从鼓前追来,逼得毛蘅额上青筋顿起,他猛然转身看向玉霖,却对上了一双冷漠的眼睛。 她一身刑具虽然动弹不得,但人在鼓前,却显得十分轻盈,一时之间,毛蘅倒是有些想不起来,玉霖从前的模样了。 王充一把摁住玉霖的肩膀,呵斥道:“大胆贱奴,以下犯上还不知收敛,就凭你威胁大理寺卿的这句话,本官就可以鞭你一百,拿鞭子来!” “王指挥使……” 毛蘅忙出言阻止,奈何王充早已忍够了玉霖,接过兵马司的人递上的马鞭,将玉霖向后推了一步,“把这个贱人给我架好了!” 从“贱奴”到“贱人”,更刺伤玉霖的好像是后者。 下狱之后,她不断地从不同人的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它不单纯是一个羞辱玉霖的称谓,它带着一种厌恶,像散发着恶臭的污泥一样泼洒在玉霖的衣裙上。 对,它只会泼洒在“裙”上。 玉霖的眼睛有些疼,她索性闭上了眼睛,以此忍住被“贱人”二字,刺伤后的悲意,沉默地等待疼痛降下。 耳边果然鞭风呼啸,紧接着,一声鞭与皮肉相撞的爆裂声如期传入玉霖耳中,玉霖下意识地猛绷身子,然而,她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袭来,与此同时,耳边传来一个寡淡的声音。 “我的奴婢是贱奴我是什么?” 玉霖睁开眼睛,眼前是一道触目惊心的鞭伤,从肩膀处一直贯穿到腰上,受伤的人身着玄衣,即便血水渗出,也不甚明显,加上他向来寡淡冷漠的声音,让人一时不知,他到底有没有感觉到痛。 “张……张指挥使。” 这一鞭甩到了张药身上,王充显然有些错愕。 张药却还执着在刚才那一问上,“我在问你,玉霖是贱奴,我是什么?” “这……” 王充语窒,握着鞭子无措地看了一眼毛蘅。 张药一把夺过王充的鞭子,偏头问道:“我是贱人?” 一句话直接把王充的思绪给掐断了,愣在原地张口哑然。 毛蘅倒是猜到了张药会这么说,耳边又回想起了张药跪在玉霖身边说的那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不禁抬袖抹了一把脸,脑门心阵阵刺痛。 他不喜欢和玉霖交锋,更不喜欢在张药面前和玉霖交锋。 因为这个平时连杀人都不多话的丧脸指挥使,一旦人在玉霖面前,话就会莫名变多,且张口不顾自身死活,刀刀尽往要害上自捅。 张药转过身,看向玉霖。 玉霖也抿着唇抬起了头,目光相撞之间,张药忽然发现,她眼眶有些发潮。 “被骂哭了?”他问玉霖。 “没有。”她说着轻轻地晃了晃肩膀,“被枷锁压哭的。” 张药反手拔出身上的佩刀,对玉霖说了一句:“过来。” 王充正要说什么,却被毛蘅拽了一把,一声“算了”带着叹音说出,摁下了王充的气焰。 玉霖走向张药,与此同时她也闻到了张药身上的血腥味。 玉霖很怕疼,虽然她从不允许自己失态惨叫,但只要受刑,她就会哭,泪流满面地抓咬住一切她可以抓咬的东西,她想过,如果这一鞭如果鞭在她身上,她一定会痛得站不住,但张药却像全然不知疼痛一样,稳稳地举起了刀,挑住了她肩上枷锁的木梢。 “头往右偏。” 玉霖依言偏头,张药手腕一跳,木梢便脱枷而出,他随即抬手,替玉霖接住松开的木枷,反手一把抛向王充。 “回家。” “我……” “玉霖你不困吗?” 玉霖这才发现,他眼底乌青一片。 张药说完,挥鞭打地,召来透骨龙,熟练地拦住玉霖的腰,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玉霖已经算不清,这是张药第几次抱她,和她的孱弱相比,张药的这一身皮骨恰如铜铸铁浇,好像怎么折磨都不会坏。他脸很冷,但身子却是温暖的,虽然常着玄色衣袍,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背,却有着白皙而干净的皮肤。 和他短暂地相处过一段时间,玉霖知道,他那口箱柜中的亵衣比常服还要多,他几乎每日都要沐浴,用的澡豆也十分讲究。棺中被褥勤换勤晒。行事满身罪恶,却又执着地保有干净的身体。 对,他就这样。 玉霖是一个喜欢蜷缩,喜欢被干净衣料包裹住的人,所以她不排斥张药的棺材,也不排斥张药的这副身子。 “为什么羞辱你自己。”玉霖在张药怀中问了一句。 “什么?” 玉霖抬头,望见的却是张药的下颚,她笑着重复了一遍那个称谓:“贱人。” 张药垂下头,“你是被这两个字骂哭的吗?” 玉霖没有否认。 张药抬手把玉霖送上透骨龙的马背,又抬起她的脚,送入马镫。 “手,握缰。脚踩稳。” 玉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听张药道:“算了,坐稳就行,一会儿我来牵它。” 他说完抬起头,“我去和大理寺交接,你是我的家婢,作为人证,法司传你过堂前由我带走看管。” “怎么看管?” “家姐在堂,你觉得我能怎么看管你?” 玉霖被他这句话逗出了一声笑,正要说话,却听张药道:“笑了就别再哭了。” 玉霖低头看着还在帮她调整马镫的张药,再次叫出了他的名字,“张药。” “什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张药慢慢松开玉霖的脚腕,直身却没有抬头。 “因为我无所谓。” 他说着一顿,理好玉霖的裙摆,一面又道,“我是一个随时可以被千刀万剐的人,死前万人唾骂,对我来说,也不过是送我下地狱的祝词,‘贱人’算什么,我本就厌恶我自己。” 他说完,拍了拍透骨龙的头:“站稳,你背上的人有指伤,她拉不住你。” 透骨龙像听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 张药这才丢开缰绳,走向毛王二人。 玉霖坐在透骨龙的背上,望着张药的背影,以及他背上那道已然被血晕出一大片的鞭伤,心神微动。 她自认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女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不会有人喜欢这样不肯顺服的姑娘,也不会有人怜惜一个到倒反天罡的女子。但她本身,却又无比自珍。 真巧,张药这个人厌恶的好像只有他自己。 这算什么? 缘分? 玉霖并没有这样想,她只是想起了张药眼底那一圈因彻夜写字而生出的乌青,想着想着,不禁低手摸了摸透骨龙的头。 透骨龙竟然转过马头来呼出了一口热气,随后抬起潮湿的鼻头,温柔地蹭了蹭玉霖。 “你的主人遇上我,真的很可怜。” 也许万物当真有灵,透骨龙鼻中发一声轻嘶,算是认可了她的这句话。《 》 27、且落子 第27章 且落子 我们,落入了一很草率的局。…… 张药去登闻鼓前带走了玉霖, 人却再也没有回北镇抚司的衙门。 原本前来逼杀刘影怜的杨照月,先还因张药的拖延而气愤,从吴陇仪口中听到了“御批纸”的事后, 顿时脸色青白。 他明白其中的厉害, 此刻刘氏女死, 堪比司礼监下手“灭口”,于是忙将李寒舟带至无人处,张口只教李寒舟不得刑杀刘氏女。 李寒舟倒是纳闷了, 张药走了,镇抚司衙门倒热闹得不像话, 大理寺,刑部,都察院, 司礼监,人一堆一堆地扎过来,却都只有一个目的, 要保刘影怜不死。 他想不通, 其余掌刑千户也都跟着纳闷起来, 守着刑房里的刘影怜半刻也不敢松懈。 刘影怜不肯吃喝,外头买来的门钉肉饼,油包儿一概撇开。 李寒舟甚至还叫自己家的女人给她做了热汤,天远地远地给他送过来,刘影怜也只是看了一眼,仍旧不肯吃。 李寒舟心里着急, 眼见她孱弱,又受了伤,孤零零地坐着, 说不出话,只顾流眼泪,生怕自己一个没留神,她就死在诏狱。不得不亲自在她跟前守着,同时一遍一遍地催问外头的缇骑,“咱们指挥使回来了吗?” 外头先前回报还说,长安门前有人敲登闻鼓为刘影怜鸣冤,张药去登闻鼓前面拿人了。 后来却半天没有消息传过来,再听到回报,已经临近午时。李寒舟急迫道:“什么人能叫我们指挥使拿到这个时候,平时要这半日,不说一个人,一个衙门也端了呀。” 缇骑欲言又止,只说那个击鼓的人,是玉霖。 李寒舟听罢,顿时泄了气,站在刑房门口直翻白眼。 玉霖,张药不顾声名狼藉也要去嫖的死囚,卖棺材也买回来的官婢,日日抱进牵出,舍不得她脚下沾尘一般。 拿人? 李寒舟看着已渐偏西的日头,损道:“拿什么人?那是给人牵马去了。” 他还真的没有说错, 此时的张药,正牵着透骨龙,带着玉霖,穿行在梁京街市中。 九月中旬,天已转凉,冷风吹得玉霖的眼睛越发看不真切,但她知道,那不是回家的路。 “去哪儿?”玉霖骑在马上问张药。 牵马的人头也没回:“成衣铺。” “你要给我买衣服了?” 马上的人声似乎带着笑意,张药看着眼前热闹的街市,平声应道:“你不是想要软罗衣吗?” 风吹起玉霖的素棉裙,抚过马身,透骨龙垂下马首,蹄下踟蹰。 张药绞住马缰,侧看马首,“走稳。” “它是怕你破财。” 张药回过头,“你一个人,能买下多少?” 玉霖不答,只是望着他笑。 她眼眶仍然是潮润的,眸中水光晶莹。 张药站住脚步,在马下抬起头,“你怎么还在哭?” 玉霖仰起头,望向清风穿流的街道,“我很少一直想哭,除非某一天,被很残酷地对待……而后又遇上一个喂我吃蜜的人。” 张药闻言想笑,但不敢笑。 他是知道的,他那张丧脸,笑起来一向非常难看。 好在成衣铺已在前方,张药转过身,只说了一句:“坐稳。” 张药从来不知道,女子的衣衫原来如此复杂。 衣料上有绫、绵、罗、纱、各自成趣,工艺上又分画裙、插绣裙、堆纱裙、蹙金裙……品类之多。张悯的衣饰,向来都是许颂年照管,但逢年节,即便许颂年人不至,杨照月和陈见云也往张药的那间陋居跑得勤快。 许颂年掌司礼监以来,张悯被许颂年养得很好。 好到张药在棺材和名木两项上连年挥霍无度,张悯也能在司礼监的遮护下,过着风雨不侵的日子。 但她也就止步于“风雨不侵”,平素吃穿简单,多年来在梁京城内散尽钱财,接济道中乞丐,供养寺观僧道,她说那是积福。至于是给谁积福,她总是说得很含糊。 不过,也不难猜。 她悲天悯人,张药却杀人无数。而她病弱,性命不过旦夕之间,只得在城内扬手,将这些她不自认的泼天富贵,再泼洒向人间。 即便如此,张悯倒也有不少精细的旧衣,且她与玉霖,身量上算是极其相似的,她将旧衣赠与玉霖,但玉霖却不肯穿。 张悯问她为什么,她只说她长在牢中,身上脏,人也晦气,怕穿张悯的衣服,粘带得她也不好。 张悯在玉霖昏睡时,同江惠云一道,给她擦过身子之后,倒也不再提把自己的衣衫给她,反让张药将最好的亵衣给了她。 玉霖就那样松挂着足足有她两倍身量的亵衣,在张药的棺材里养了十来天的病。 张药本来就寡言,他别的不多,多的就是亵衣和木头,她要穿就给她穿了,也不问为什么,唯有张悯叮嘱他,日后给玉霖裁衣时,要裁得宽大些。 如今张药坐在成衣铺内,看着与衣铺掌柜相谈甚欢的玉霖,倒是觉得,此事不必自己开口。 在吃穿两项上,玉霖当真毫不吝惜对她自己好,看了堆纱裙的样,还要看合欢裙的,从质地到花样无不挑剔,连经营多年的掌柜也被玉霖为难得满头大汗。 奈何北镇抚司指挥使,冷脸坐店,掌柜愣是为难也只得夸玉霖眼光甚好,一面殷情地唤裁缝过来,给玉霖量体。 “胸处再放一寸吧。” 裁缝放下裁衣尺笑道:“嗨哟姑娘,已是宽量了,姑娘身子比寻常女子都薄,再放怕是不合身了。” “无妨,就帮我再放一寸吧。” “诶,行。” 裁缝有些无奈地重新拿起裁衣尺,不留意间,那衣尺恰从玉霖的身上擦过,裁缝本来没有留意,回头却见玉霖一只手摁着前胸,抿着皱眉,似乎不太好受。 这客人,裁缝和掌柜都不敢得罪怠慢,忙一齐上来,关切问道:“将才就想问了,姑娘如此瘦弱,却又总是要宽量的衣裳,是这身上……有什么……不适之处吗?倒该说出来,我们与姑娘斟酌斟酌。” “我……有乳疾。” 玉霖松开眉头,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啊这……” 裁缝这才想起,恐是自己将才不留意间触碰到了她的前胸。 可那力道之轻,连他自己都不曾留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玉霖抬轻摁住不适之处。 那倒不是很尖锐的疼痛,无非酸胀,忍一时到也就过去了。 事实上,梁京官场上与结交者甚众,年轻官员在一处,饮酒说文,难免拉扯,为了在官场上自如行走,她曾用棉布紧裹双(和谐)乳。至下狱前,其期间已有十年之久,在这期间,她曾多次患乳疾与肤疾,不能请医,只得阅书自诊。然而,这也是徒劳的。病后仍以棉布狠缠,再好的药也只是治病不治本。 她曾在公堂上因此痛而坐立难安,脸色煞白,满堂男子无人知其缘由,只有堂下一个女囚,跪在地上,轻声问她是否心悸。 有的时候,玉霖不得不承认,她的伪装很难骗过女子。 即便她们不能将她全然看穿,但共有过相似的疾病,她们总能从她的只言片语,甚至是一个细微的神情之中,看出端倪。甚至有曾为医女的死囚,临死之前,赠了她一方,说是疗她心悸的方子,嘱她长服。 玉霖服后,乳疾之痛竟有所缓解。 后来在狱中,她常穿宽大的囚衣,但衣料甚粗,摩擦之间,又多翻出她的旧疾,病情更甚,玉霖倒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做官时治不了的病,到了牢狱里,反而治得了了。 她开始对着狱中的医工陈述多年病情,叙述之详尽,情绪之冷静。 按《律》,狱中人不得常见医官,不过一月,能请得一次。其余囚犯,多求医工治疗刑伤,以缓解皮肉之苦。玉霖却只恳求,治乳疾这一项。 医工见惯了女子因患乳疾而悲苦难言的女子,面对玉霖这样的人,竟有些无所适从。 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难堪,也不觉得难过,只是不断地告诉医工,她希望,在刑部对她行刑之前,此疾能有所好转。 可这又何必呢?医工不解,但好在,他倒是一个医德医术双馨之人,半年之间,竟真的将困扰玉霖多年的乳疾,从那根上治好一大半。 张药此时,才明白张悯之前让他玉霖宽量裁衣的话是什么意思,同时也在想,曾经与她官场同立时,她应该都是忍着裹胸的不适与人交际,当差办事。 这女人真是奇怪,明明惧痛,又如此忍得。 一时说不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还想要什么衣裳,一并订了。” 张药坐在圈椅上抱臂开口,“亵衣要吗?” 玉霖点头,“嗯。” 张药看向掌柜与裁缝,“按她说的,胸处宽量裁制,不必计较用料。” 裁缝连声应“是”,又拿出了好些软质的衣料,让玉霖挑看。 那一日,玉霖花光了张药身上所有的银钱,而那还只是订金。 掌柜让他十日后来取衣,张药收起几乎见底的茄袋,玉霖甚至还趴在木案上,用伤手小心地捻着册页,认真地翻看绣花样子。 她人很放松,面上也是由衷的开怀之色,全然不像昨夜在宋饮冰的居室里,严苛调(和谐)教他写字的那个人。 “玉霖。”张药结了账,出声唤她。 “嗯?” 她在一道温柔的光影下抬起头,含笑问他:“要走了吗?” “你还没买够?” 玉霖放下手中的花样册子,走回张药身边,“还能再买袄裙吗?眼看天就要冷了。” 张药捏着就剩下一把铜钱的茄袋,想笑又笑不出来。 好在她说了一句:“算了,留些钱,去买些风消饼,去诏狱看看影怜。” 张药把铜板倒入手掌,开始点算,这把铜板够买几个她说的风消饼,忽听玉霖又道:“你今日在诏狱没有杀得成人,下次,是不是可以少洗一次刑场。” 张药握住手中的铜板,没有回答。 抬头见玉霖已经轻车熟路地去找门外拴马柱边的透骨龙了,张药仍然立在原地,他深恨自己寡言,否则也不会苦搜文肠,也寻不到一声“多谢”奉上。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空荡荡的茄袋,以及站在透骨龙身边,笑靥如花的玉霖。 很快又释然了。 出了成衣铺的玉霖,似乎在想着什么,一直没有再说话, 张药在饼摊上买了几块风消饼,刚好遇上被李寒舟遣出来找他,且已经快找疯了的北镇抚司缇骑。张药再度抱玉霖上马,随后二人一马,直至北镇抚司诏狱。 刘影怜还在刑房之中,由李寒舟在旁亲自看管。 她一见到玉霖,便踉跄地试图站起来,李寒舟顿时要起身去扶。 玉霖拦着李寒舟:“我来吧。” 说完走到她身边蹲下,安抚住刘影怜,向她托出一只风消饼,“先吃东西。” 很神奇,绝食一天的刘影怜,忽然就着玉霖的手,一口一口地吃完整个风消饼。 玉霖替她抖掉囚衫上的饼屑,轻轻地摸了摸刘影怜的额头,“你会回家的。” 刘影怜有些错愕地看向玉霖,玉霖含笑点了点头,“真的,他们杀不了你了,我会带去找你的……” 她原本脱口而出的是“娘亲”两个字。 恐伤到她,忙忍了回去,话也变成了,“去找我宋师兄……” 刘影怜用一只手腕挂住玉的胳膊,将头缓缓地靠在了玉霖的肩膀上。 玉霖感到自己肩膀湿了一片,侧头看时,见刘影怜在哭。 玉霖犹豫了一阵,终是温声问道:“想……娘亲了吗?” 刘影怜在玉霖肩上含泪点头。 玉霖伸出一只手,指向刑房中唯一的那扇气窗,“来,抬头看。” 刘影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抬起头,昏黄将近,天幕上已可见星斗。 “嗯……她去天上做神仙了。” 刘影怜抿唇摇头,玉霖低眸温声道:“你不信?” 刘影怜没有回应,只是把玉霖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玉霖的声音很轻柔,听着却又有些冷冽:“姐姐信。皮场庙前,你娘亲告诉姐姐,她会化为神灵,来皮场庙救姐姐。你看,姐姐真的活下来了。” 她说着,轻轻合十了一双伤手。 与此同时,刘影怜终于慢慢也伸出了另一只手,朝着空荡荡的气窗,轻轻地挥了挥。 李寒舟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两个女子,紧绷了整日的神经总算是松开了,转身对站在刑房外的张药道:“她肯吃喝,肯睡觉,我也算跟都察院和司礼监有交代了。” 张药靠着刑房的门,侧问李寒舟,“吴总宪什么时候走的?” 李寒舟回道:“和杨秉笔一道走的,指挥使您没有见他,他老人家恼得不轻,把我们这些人好一通狠骂。诶不过,他不是骂得最狠的。” 张药挑眉:“什么意思?” “哦,除了他老人家,今儿来的人可不少,大理寺的司务官,刑部的人,前前后后,往我们前面衙门扎了两波,说的话都一样,刘影怜可以押在我们这里,但只要我们镇抚司衙门提审刘影怜,他们就要遣司官来堂上听记。这可真是奇了。诶对了,连那杨秉笔,也不许我们杀人了。就这怎么短短一日的……” 李寒舟摊开一双手:“这变天了不成,怎么这死到临头的人,还成香饽饽了。” 张药不想回应李寒舟的情绪,他此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想赶紧交代完此处的事,带玉霖回去睡觉。 “那就不杀。也不必不审了。”张药望向靠着玉霖的刘影怜,“遣人好好照顾她。” 李寒舟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与其让他们三法司掣肘,不如我们就放着这姑娘,叫三司心慌去。外头我们的人走动勤快,午时就来了消息,说是就刑部那一个衙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张药听后不再回应,刑房内一阵沉默。 玉霖在这一阵沉默中抬起头,却看到张药的半截身子,多少有些荒唐地探在刑房门外。 “你……” “困了。” 说完那人抬手一勾,对她甩来一个“走。”字。 这一夜里,张药在玉霖的棺材下面,睡出鼾声的那一夜,内阁值房彻夜明烛。 神武门下了钥,深秋寒宫的树影与花影,哗啦一声,禁被锁在了高墙之中。 赵河明白日入阁之后,就没有再出去,今日的票拟早就已经写完,但却迟迟不见司礼监的随堂来取。从申时起,原本在值房那听差的随堂太监也被撤了出去,陈见云亲自来传话,遣其当日在值房的辅臣出宫,独留下了赵河明一人。 紧接着,值房门上换了禁军,不多时,门外传来一个一步轻一步重的脚步声,声定后,门被推开,穿堂冷风灌入,一下子就吹灭了赵河明手边的孤灯。赵河明抬起头,见许颂年立在门口。他身上的司礼监官袍已经被去了,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底衫,身后跟着一队禁军。 虽如此,许颂年还是在门前,向赵河明行了叩拜之礼。 赵河明起身搀扶,又看了一眼他身后的禁军。 许颂年松开赵河明的手,轻声道:“您不必看了,这是主子遣来,看管你我二人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有禁军送入烛火,十根臂儿粗的御用明烛,将整个值房照得透亮。 不时,禁军退出,门上顿时落锁。 待锁声定后,赵河明与许颂年才对坐下来。 许颂年看着案上的御烛道:“点御烛了,陛下怕是要亲审你我二人。” 赵河明顺着许颂年的目光看去,“是要来内阁的值房亲鞫?为何不把这一堂,设在乾清宫。” 许颂年笑了一声,“乾清宫的地界,刑书您配跪,奴婢哪里配啊。” 说完,拍了拍底衣上的细灰,暖光照着他的脸颊,他虽已有年纪,但面上却不见沟壑,看起来仍是一副三十出头的模样。 赵河明道:“你我都已被关禁在此,就不必再论虚礼。” 许颂年应了一声:“是。”抬头望向赵河明:“若是要把你我二人带上乾清宫对峙,那陛下,就已经握好了,二斩其一的刀了。” 赵河明不置可否。 许颂年却在他面前笑开来,“赵刑书也该是明白的吧,我们,落入了一个很草率的局。” 天知道,赵河明多想听到这一句话。 是啊,何其草率。 可是,他又如何能要求,那个被他剐得只剩一条贱命的玉霖,可以还他一个精妙之局。 何况这个局虽然草率,却是一双软绳套,同时套住了他与许颂年的脖子。 那勉强仿出形神的“虎爪书”,不需多深的书道修养,也能看出是有人栽赃嫁祸他赵河明,他好像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这个软绳套里脱身,何况,玉霖还给备好了物证——御批纸。 然而他敢用这个证据脱身吗? 一旦他用了这个证据,就是逼皇帝处死整个司礼监。 且他掌刑名事这么多年,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个证据有多荒谬。 司礼监想要陷害刑部尚书指使刘氏孤女焚毁天机寺,又怎么可能揭露自身,用只有司礼监才能替皇帝取用的御批纸。 如今奉明帝把许颂年剥得干干净净地送到他面前,看似是给出了自己的立场,然而赵河明明白,他一旦以“御批纸”为证,逼杀许颂年,即无异于是逼奉明帝自断其臂。 当然这个局面 ,对于许颂年来讲也是一样的。 只有司礼监才能代奉明帝取用的御批纸,成了栽赃嫁祸刑部尚书的证据,此举之刻意,此证之勉强,他只要让杨照月和陈见云等人,跪在奉明帝面前真情实意地狠哭一场,就能把盗窃御批纸,设计陷害的罪名抛向内阁又或者科道两衙。 但他敢这样做吗? 他亦不敢。 盗窃御批纸,等同于矫诏,此案一开,就是逼奉明帝再度血洗梁京官场。 不论是自断其臂膀,还是血洗梁京官场,都是奉明帝不可能做的事情。 因此赵河明和许颂年都明白,这就是一个很草率的局,甚至是一个假局,毕竟他们二人都没有在这盘棋局上落下任何一颗真实的棋子,且他们此时就算千万颗棋子,也都不能下手。 落子,即逼帝杀无罪之人。 落子,则自身有罪。 玉霖坐在张药的棺材里,静静地看着窗外漫天的星斗,此夜无风,天高云淡,即便她眼睛不好,好像也能看清每一颗星辰。 天如棋盘,星辰若子。 玉霖低下头,摊开掌心,掌心里躺着的,是刘影怜在天机寺内帮她留下的那块石头。 石头表面的焦灰已被她清晰过,露出灰白的本色,其形如桃,一掌可握。 玉霖轻轻捏住它,梦魇中的那个声音,便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小福,惩诫她……” “小福,惩诫她……” “小福,惩诫她……”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在玉霖的脑海中,叫嚣成一片。 玉霖闭上眼睛,猛然振臂,石头砸壁的声音却并没有如期传来,她并没有松开手掌,她坐在棺材里,朝着无名之处,虚投了一石。 这安静的梁京深夜,除了那个令她恐惧的声音还在不断喊她的乳名,无人回应她投出的这一虚石。 然而,这是二十多年过去之后,她再一次握石振臂。 二十多年前,她到底有没有向着那个跪在庭院里的女人投出过这颗石头,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如今,她也不知道,到底要把这颗石头投向何处,但她就是觉得,总有一天,她要走出那个梦魇,认出跪在她面前那个女人,看清握她之手,带她投石的人,以及那个不断告诉她:‘小福,惩诫她……’的人。 最后,再把这颗石头,投向它该去的地方。 玉霖今夜是开怀的,多年来第一次振臂,设潦草一局与上位者博弈,她觉得,她尚算对得起她自己。 她握石低头,猜测着赵河明和许颂年的处境。 凭玉霖对此二人的了解,这是两个慧至极处的人,这也是她敢设此局的原因。 她明白,这两个人一定会捏死她留给他们的棋子,只要他们不落子,这盘棋上,就只有奉明帝一人,必须落子,且天子手上能落的那一子,是他当时宁可杀刘影怜,杖杀宋饮冰也不愿落的那一子。 那一子关乎帝王的尊严,但如今必它也须被奉明帝舍进这个草率的局中了。 天子损一子,求得人命无数。 张药是不想杀人的走狗。 玉霖是要所有人都活的昔日司法官。 今夜二人共处一室,张药趴在地上,身下垫着一张雪白的裹尸布。 他沐浴过后后,换了一身干净的亵衣,双手抱枕,静静地趴在玉霖的脚下。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太困了。玉霖病中,张悯就让他坐在玉霖的棺材边守着她夜里的药茶。他是一个即便枯坐,也能睡实的人。 但今日,他却趴下了。 手指微微蜷在一起,偶尔颤抖,玉霖看着他的手指,忽然有些想笑。 平时握重刀宛如持轻扇,帮她写一晚上的字,就成了这个样子。玉霖想起昨夜里张药坐在书案前手无措,被宋饮冰质疑地焦头烂额的样子,不禁觉得有些对不起张药。 一个人,只会杀人,言辞不多文墨平平,一手丑字,审美无章,口腹之欲寡淡,吃饭唯求续命。 张药一旦放下刀,落入在梁京城名士眼中,其实根本不值一提。 但在玉霖看来,他和赵河明之流全然不同。他无聊,不识趣,无法同过去那个衣食讲究的她一道品名茶,吃雅食,着美衣,游赏山水。 但他身子很好,能抱着她走很长一段的路也照样步履平稳。 能为她挡下一鞭后,还可牵马,带她走过漫长的梁京街道,去她想要的买衣衫。 她已弱无可弱,必须求得庇护。 张药微咳了一声,玉霖低头朝张药看去。 孤灯影晃,睡梦中的张药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亵衣的衣角。 这一幕落入玉霖眼中,竟很像去年神武门前,他为陈杏林吟出那句:“城内梧桐已半死”的情景——宁可成倍受杖也不肯去衣的张药,黏腻的鲜血,试图揭开他后背秘密的多事之人,还有偶然起意,在张药身边临风陪坐的玉霖。 如今没有好事之徒,只有张、玉二人。 他背上衣料有些潮湿,贴在他的背上,玉霖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看到了零星的几个字。 幸而眼神确实不好,即便已看到轮廓,却仍然不真切。 她喜欢真相,却不喜欢窥探他人的秘密,于是她起身,抱着柔软的被褥,安静地躺下,不多时,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此时的内阁值房,御烛已烧了一大半。 赵、许二人,已彼此沉默了很久。 许颂年久坐久站皆难安生,索性靠立在书案边,他习惯性地用铜挑伺候着烛火,烛芯噼啪一声,打破僵局,赵河明先开了口。 “而今漕运不通,山东兵乏,朝廷多事之秋,也是用人之际,唯我内阁与司礼监同德侍君,方可让政令畅通。我赵河明无意撕伤司礼监。” 许颂年点了点头,“奴婢明白。” 他说完放下铜挑,“我们在宫里做奴婢的,‘名利’二字上,名是已经丢尽了,就剩下个‘利’了。杨照月也好,陈见云也罢,再算上杜灵若之流,他们跟外头官员取利挪银,我心里明亮,我从来不睁这双眼。总宪大人和那两衙的官员不肯对他们施恩,我呢……” 他苦笑了一声,“倒也理解,也不至于生出仇恨来。毕竟,我们是奴婢,这把大人们伤到根本,这科道两衙,三司公堂,六部衙门的,我们也坐不上去,何苦来的。说到底,赵刑书,说难听一些,你和我,都是各自的群伙里坐了极位的人,名利其实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咱们都不想从位置上跌下来,不是说怕摔死,而是没了这位置……” 他“啧”了一声:“往后人生无趣,就不知道该如何活了。” 赵河明低头一笑:“实在。” 许颂年直起身,再次向他行了一个礼:“我承认我司礼监很少与内阁诚意相协,但今日恐要与赵刑书讨一个默契。” 赵河明抬头道:“河明有数。” 话音落下,直房上的门锁响了。 窗外被明黄色的灯笼点得透亮。 门外人虽多,却听不见一丝杂音,只有几声赵河明与许颂年都十分熟悉的咳嗽声。 许颂年撑着伤腿,跪到了门边,赵河明也在门前,屈膝跪下。 门被打开,一双革靴先从许颂年的手边踩过,又经赵河明的身子,最后,踩在了一只无火的薰笼上。 “把门关上。” 门应声合上。许颂年忙转身膝行至奉明帝面前,“奴婢……伺候主子茶水。” 奉明帝看着许颂年冻得有些发青的嘴唇,笑道:“都成这样了,还想着伺候朕。” 许颂年伏身道:“莫说奴婢当不了这司礼监掌印,陛下就是把奴婢打死,那奴婢的魂,也是要回来伺候陛下的。” 奉明帝笑出了声,“你想死还不容易。” 他说着,看向赵河明,抬手道:“你起来。” 赵河明垂首道:“臣不敢。” 奉明帝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发已散下,氅内是一件暗青底金丝绣的道袍,此夜无风,虽说深秋,但值房锁闭多时,仍有些气闷。奉明帝脱了大氅,扔至许颂年身上,再次对赵河明抬了抬手。 这一回他没有出声,赵河明却不得不起了。 “坐。” 奉明帝指向自己对面的一把圈椅,“朕这辈子,最痛恨不识尊卑的人……“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比如他。” 许颂年立即伏低了身子,“奴婢罪该万死。” 奉明帝笑道:“朕不是告诉了你,你想死还不容易。诬陷朝廷命官,朕的辅政大臣!其心奸恶,简直最无可恕,朕即刻就杖杀你!来人!” 话音落下,立即有人上来架起许颂年。 “陛下!” 赵河明出声打断奉明帝,复又撩袍跪下,“此案有疑。” “哦?” 奉明帝抬手示意将许颂年放下,平声道:“爱卿请说。” 赵河明道:“但凡诬陷栽赃,怎可留证,自揭本身?” 奉明帝似乎是笑了,但那抹笑意却只在面上短暂地停留了一阵。 他沉默须臾,慢悠悠地说道:“所以,是有人盗窃御批,要陷司礼监于不义?嗯……” 赵河明与许颂年对视一眼,许颂年忙在奉明帝脚下接道:“御批纸无端流出,奴婢已罪该万死,且死不足惜,死前何敢再攀污,奴婢只求陛下,留奴婢一个全尸。 奉明帝抬眼,再度望向赵河明:“赵卿怎么说?” 赵河明道:“臣必德行有失,方遭此难,臣不敢自辩,唯请陛下,饶恕臣的父亲与妻子,臣,甘认罪伏法。” 奉明帝听完二人的话,忽地长笑出声,“都求死啊……” 赵、许二人皆没有说话。 奉明帝拉长了声音,“朕问你们,是不是都跟朕求死——” 赵、许二人几乎同声:“臣/奴婢万死。” 奉明帝这才爽朗地笑出声,“那朕得回去,仔细地想一想了。” 奉明帝说完撑膝站起身,两步走到值房门前。 房门再度开启,门外的光刺得赵河明与许颂年几乎睁不开眼睛。 脚步声在二人耳边响起,不久后,眼前的灯火也暗了下来。 二人方抬头,见奉明帝的仪仗已远,杨照月独自一人从外头进来,扶着许颂年站起身,又向赵河明匆忙全了个礼,方开口道:“陛下已传话宫殿司,将掌印与您暂禁内廷。这……这可如何是好。” 赵河明道:“这不是坏事。” 许颂年撑着这杨照月的手,“陛下这颗棋落不下来,前面,还缺一颗引棋啊。” 赵河明望向窗外,月已西移,天就快亮了,而他眼前出现的,却是玉霖那张眉目清淡的脸。 “看看吧。” 赵河明看向许颂年,许颂年也正看着他。 “尚书大人能下这一步引棋吗?” 赵河明摇头道:“我下不了,但那颗棋,设局的人,也许已经下了。”《 》 28、从前恩 第28章 从前恩 玉霖已不是刑部官,师娘面前,…… 整整十五日, 文渊阁游廊对面,那间属于赵河明的值房一直挂着大锁,而门前看守的禁军, 则从两班增至了四班。 唯有每日分票中书送奏章来的时候, 禁军才会把赵河明的值房打开, 让赵河明出来接章。 大梁官员因为前太子谋逆一案,从部台到省府地都被屠戮过一次,如今各衙人数皆有限, 因此待罪理事,也是常有的事, 赵河明在值房内虽起居不便,但也不能不办差。 许颂年在皇帝亲鞫后的第二日,被金吾左卫带走, 看管在什么地方,朝内不得而知。 只知在御前伺候用印的人换成了东厂的提督太监杨照月,可尽管如此, 奉明帝仍命杨照月伺候用印后, 去许颂年面前述一回当职。 大梁两京十三省, 地方各级衙门和朝廷各部堂的所有奏疏,照旧日日汇于内阁,候着包括赵河明在内的内阁辅臣斟酌票拟,再从内阁传至奉明帝的御案头用印批红。 一切运转如昨。 赵河明在值房中日渐蓬头垢面,但手底下的政务却仍然道道精准。 十五日之间,外朝上了无数道折子为赵河明求情喊冤, 奉明帝连批解都不写,朱砂御笔一个“驳”字,血淋淋地掀翻了所有“赵党”的“锦绣文章”。赵汉元虽在病中, 见此光景也不得不从病榻上挣扎起来,摁住这些手底下的“笔墨”,叮嘱一句:“你们写不得了!” 江惠云一脸焦急地守在赵汉元的病榻前,顾不上赵家“内妇不问外务的”的铁律,向赵汉元发问:“那这求情的折子究竟谁写得?” 赵汉元素来很喜欢这个将门出身的儿媳,不想训斥她,只道他人虽在病榻,但已遣人在朝内斡旋。 见她仍不放心,又说朝中事复杂多变,奉明帝的性子也非常人所能揣测,关心则乱,反生事端,嘱咐她不要过问,只管在府中候着消息。 然而江惠云本就不是遇事闭门的女人,使家人在外面将前因后果问了个七七八八。 听说是说玉霖亲自敲登闻鼓,为刘氏女喊冤,随后呈上了宋饮冰与刘影怜的往来书信,其中有一封出自赵河明之手,内容是指使刘影怜火烧天机寺。 江惠云顿时气极,叫来家人,就要把借住在赵府中宋饮冰一家逐出。 可惜她为人脸硬心软,看着宋饮冰的母亲和弟弟,扶着刚刚能下床的宋饮冰跪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宋饮冰伏在江惠云面前一言不发,宋母却哭得泣不成声,拼命地捶打着宋饮冰的身子,哭骂道:“你的前途是赵尚书给的,我们的容身之地是江夫人给的,你是被什么蒙了心,非要这样对我们的恩人,你……你不配做人!不配做人!如今你这个样子,你也活该!” 说完又拽住江惠云的裙角,“夫人啊,我们没说什么的,这就带他走,多谢夫人这么久以来的照顾,我这把老骨头,他日若还有幸,必报夫人大恩。” 宋饮冰在母亲身后向江惠云叩了一首,挣扎着站起身就要去扶仍然跪在地上的母亲,谁知被其母一把推开,人顿时跌坐在地,棒伤再裂,站也站不起来。 江惠云看着,终究是心软了,忙对家人道:“快把宋大郎扶到榻上去。” 说完,又亲自把宋母也扶了起来,几步走到宋饮冰的榻边,低头看着宋饮冰惨白的脸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身,一生没有子嗣,族中所有旁支所出的孩子可得过寄,但我也不能为了点私欲,就去夺她们唯一的指望。赵河明开坛授徒的那一年,我在内宅意志消沉,你与小浮年少,又都孤苦,要人照拂。我照拂你们,你们也与我作伴,倒叫我心里好受了很多。我不知道你们怎么看待赵河明和我,但我心里早已当你们是我的亲人。宋大郎。” 她唤宋饮冰,宋饮冰扶着榻边抬头看向江惠云,欲言又止。 江惠云低头看着宋饮冰的手,“小浮到底要做什么?” 宋饮冰伏在枕上,“师娘,与小浮无关,是我……” “你撒谎。” 江惠云虽然提高了声音,目光却软了下来,“你根本就没有学会虎爪书。” “我……” “你虽比玉霖年长,可你这辈子,什么信她的……” 宋饮冰无可自辩,惭愧低头。 江惠云没再逼他,只留下一句:“拿帖子去给他请太医。” 说完转身走出了宋饮冰的居所。 另一边,张悯正在厨房里,同玉霖说起江惠云。 霖坐在灶边替张悯摘菜,张悯看着她日渐好起来的脸色,笑道:“江夫人说你吃得精细,送了好多鲜菜鲜肉过来。你倒是吃得不多,放着又怕坏了,后来啊,全便宜的药药和灵若的五脏庙。” 正说着,杜灵若扛着一筐桃子并两挂鸡鱼从外头进来,一边走一边喊:“药哥,来接东西了。” 玉霖和张悯一道从厨房里走出来,张悯将手在襜衣上擦了一把,上前帮杜灵若接下鸡鱼道:“他去镇抚司衙门了。你今日不在内廷当值吗?” 杜灵若笑道:“当啊,馋阿悯姐姐的手艺了,就赶着出来了。” 说完扫见站在张悯身后亭亭而立的玉霖。不由“呵”了一声。 成衣铺的衣裙已经送来了,玉霖周身拢在一堆浅色的软罗轻纱里,正笑着向他行了一个女礼:“杜秉笔。” 杜灵若脸上笑开了花,放下桃筐上下打量着玉霖。 “我说嘛,这世上能让药哥卖了棺材要买的人,必定得是少司寇这样的。” 玉霖跟杜灵若也是旧相识了,但下狱至今,此时还是第一次正经说上话。 杜灵若的口舌虽然伶俐,但从前将她以刑部官员看待,待她还持着司礼监待官员的谦卑与恭谨,如今在张药的家中遇上,他自如起来,玉霖倒也比在官场上更自在,立在厨房门口,冲他笑弯了眉眼。 张悯笑道:“昨儿我也说呢。怎好赖她样样要得精细,这一身穿出来,我见着也喜欢。” 杜灵若接过张悯的话:“从前我只觉她清秀和气,多了一份女相,确实比那些狂三诈四的人好看,如今见了真身,我可真要当她是神仙姐姐,要拜上一拜了。” “可不敢当杜秉笔这句话。”玉霖垂首应道。 杜灵若这方想起自己带来的东西,忙把桃筐往前一推:“今年的最后一筐秋桃,下面是垫着的还是辽东人参。日后啊,这辽东人参还常有,桃子就难了,你想吃,且得等明年了。” 玉霖笑而不语。 张悯从筐中捡了一只最大的递给玉霖,“杜秉笔逗你呢,怎么就最后一筐了,只管吃,吃完了阿悯姐姐托许掌印,再帮你寻来。” 杜灵若笑道:“阿悯姐姐,您对她怎么这么好?药哥买她,不是来伺候你的吗?” 张悯道:“瞎说什么呢。” 杜灵若靠在一口棺材上看着低头吃桃的玉霖道:“我这是替药哥问的,昨儿一早,我去镇抚司衙门找他有事,且见他坐在公堂上睡觉,问了一嘴李寒舟,才知道,药哥这段时日比从前往衙门里去得都早,去了也不进刑房,就往公堂上去睡觉。我这不要命的嘴,问了一句‘何苦’,他说,如今在家里头,他连躺的地方都没有了。” 他说完笑出了声,调侃得越发起劲儿,“玉姑娘,你可不是神仙?” 这虽是玩笑话,但玉霖也不得不深想。 之前她浑身是伤,人又病重,有人对她好,照顾她的药食和起居,出于求生的本能,她在混沌之中全然接受,如今她人好了很多。来自张悯温顾,仍然还在。虽然她一直说,她照顾玉霖,是因为自己的弟弟伤害了她。但玉霖其实前后跟她说过很多次,那晚在刑部狱的禁房,张药其实什么都没有对她做过,甚至为了不伤害她,还自己绞了他自己的手。但张悯只是听过就罢了。 玉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她觉得张悯的反应并不平常,不过她并不想像一个审官一样,去逼问这个一直保护她的女人。 张悯倒是不知道玉霖在想什么,她笑着捏了一把杜灵若的嘴角,“药药跟你说这些,是他不懂事。” 杜灵若撑着张悯的手腕“叫痛”要躲,但看见张悯手上的一道长疤,又不敢动了,放轻了声音问道:“阿悯姐姐,你手上这道疤这么多年了倒是没淡,反而越来越肿了。” 张悯忙放下手,垂袖遮手。 “这倒没什么……” 玉霖走上前,试图托起张悯的手来查看,却听张悯道:“小的时候在家里淘气,被刀刃伤的,如今早好了,做什么都不妨事,只是疤散不了。”说完就要往厨房去。 “我看看。” “诶玉霖……” 玉霖放下手中的桃子,轻托起张悯的手,果见一道深褐色的长疤。 张悯照顾了她很久,其实她早就发现她手上有这个疤,但一直没有细看过,如今细辨,却见疤痕的轮廓崎岖,那根本不是张悯所说的“刀刃”之伤。倒像是被石头的锐角切破后又经水泡得浮肿,失于疗养所至。 杜灵若见玉霖沉默不言,张悯又有些不自在,忙道:“诶,你看归看,你可别像查案一样。” 玉霖这才放下张悯的手:“冒犯了。” 张悯笑着摇了摇头,“人活到我这个年纪,谁身上没几道伤疤呢。” 说完便岔开了话,“灵若,你跟我把东西搬到厨房里去。” 正说着,门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叫门声也跟着响起:“快把门打开!” 三人闻声回头。 杜灵若变了脸色,转身就要往门上去,一年道:“除了我,谁还敢这样砸北镇抚司指挥使的家门,我看看去。” 张悯忙拦住他,“我去吧……” 话未说完,却见玉霖已经先一步走到门前,放下了门拴。 如她辨声所识的一样,门外站着的人是江惠云。 张悯忙上前迎道:“江夫人且先进来坐,我……” 江惠云没有回应张悯,目光唯独落在玉霖身上,沉默了须臾,才吐出一句:“你还认我这个师娘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扎红了玉霖的耳根。 “去把门关上。” 江惠云的声音冷冽,玉霖垂下眼睑,应了一个“是。”字,随后依言合上了大门。 江惠云看向张悯和杜灵若,“请两位暂时回避,我有话问她。” 张悯眼见江惠云脸色不好,又见玉霖低垂着一双眼睛,也是深情暗淡,不禁走至玉霖身后道:“江夫人,这孩子才下得床不久……” 江惠云打断张悯,看着玉霖道:“我让他们回避是给你留体面。” 玉霖应道:“我明白。” “那你跪下。” 张悯见此欲言又止,杜灵若忍不住道:“我知道你是赵家的夫人,那又如何?这少司寇被判凌迟的时候,赵河明那百官之伞,为她遮过一片雨吗?为她说过一句话吗?还她的老师呢,老师就把人往刑场上送,生怕沾带上自己……” “那是我们想的吗!?” 江惠云呵斥杜灵若,玉霖也开了口:“杜秉笔!” 玉霖打断杜灵若,向着江惠云,屈膝跪了下去。《 》 29、血泊间 第29章 血泊间【替换需重看】 血泊间生儿育女…… 杜灵若见此, 心中愤懑,却不得不闭了口。 江惠云的话声越过下跪的玉霖,追至杜灵若面前:“你以为我与河明, 没有为她斡旋过?” 江惠云说完, 看向玉霖, 心疼怨怼皆在声中,“这个人,路都走绝了也不回头, 利刃悬脖了也不认错。公堂上护一个护不了的人,刑场上救一个救不回来的人。如今又是这样……” 说到此处, 她喉头哽咽,“你救不了刘氏,就想救她的女儿, 是吧。” 玉霖点头,“对。” 江惠云含泪笑了一声,朝后退了一步, 望着玉霖惨声道:“在你眼中, 刘氏女是人, 你的老师就不是人了吗?因为他送你上过刑场,你就要把这一份侮辱也还给他?” 玉霖告诫自己安静听训,不可反驳,索性俯身在地,闭上了眼睛。 江惠云了解玉霖,人前向她下跪, 玉霖已经给出了她自己的态度,她不会争辩,但这也表示, 江惠云听不到她的真话。 “回答我的话!” 江惠云抬高了声音。 面前的玉霖微微蹙眉,仍然没有开口。” “那我帮你说。” 江惠云凝着玉霖的头顶,“你觉得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之间不至于死,所以就活该被你取用拿捏,去救另外一个,你眼中的无辜人。” 她说完这句话,玉霖竟然点了点头。 江惠云眼底泛出血丝,声音哽咽:“原来真的是这样……” 她长叹一声:“我不能说你有错,但这样的小浮,我不太认得清了。” 这句话刺伤了玉霖。 她自幼不识父母,这世上待她好的人不多,她也并没有过多美好而温柔的少年回忆。 但在她最不知道珍重自身,仗着年少,挥霍精力,随意饮食的那一段时光中,江惠云珍视过她。 她从前最开心的时光,莫过下职之后与宋饮冰同去赵府,师生同席,清谈之间,喝一碗江惠云亲手熬的鸡汤。 她是那样一个口味挑剔的人,有的时候,甚至连御赐的席面都吃不惯,但江惠云做给她的热菜热饭是那般好,食材精挑细选,口味再三斟酌,有时忙活整整一日,不过是为了让她能多吃一口菜,多喝一口汤,好帮她养出更好的脾胃,调理她自我戕害的身子。 真心不可辜负。 人一旦被另外一个人用心地照顾过,即便时过境迁,口腹、躯体上的记忆也不会消散。 从官场到牢狱,旁人斥玉霖一万句她也很少伤心,但江惠云一句:“这样的小浮,我不太认得清了。”却好似要颠覆她从前那些本就不多珍贵回忆。玉霖知道,她不得不与师门切割,但她舍不得江惠云。 “玉霖。” 江惠云连名带姓地唤玉霖,玉霖立时抬头。 江惠云面露疲色,眼底尽是失望,“可能在你下狱的那一段日子,我们真的伤透了你吧。” 此话一出,二人沉默相望,直至玉霖咳了一声,继而呕心呕肺,嗽得眼泪夺眶。 张悯上前扶住玉霖的胳膊,将她护在怀中,与此同时抬头对江惠云道:“江夫人,您不是最心疼她了吗?那几日她不省人事,我们想了好多法子来救她,如今她才有了些起色……” 玉霖靠在张悯怀里,终于向江惠云开了口:“是我活该。” 江惠云走近她:“你说什么?” “我说不配师娘的怜惜!” 为了逼自己一把,她提高了声音,“是我自己活该!” 这一声“活该”回荡在院子里,院中的角落里还放着江惠云送来的新鲜瓜果。 江惠云听出了她的态度,一面点头,一面道:“行,我明白了。” 她说完,撩裙在玉霖面前蹲下,迫使玉霖平视她。 “你不会再回头了?” 玉霖点头,“不回。” 张悯在旁不忍道:“你怎么也是个不会认错的人啊,这话赶话的,让江夫人听了,怎么不难过。” 江惠云看着云霖道:“你不用劝她,她就这样。” 她说着苦笑开来,“她如今能对我说一句‘是她活该’。就已经见底了。” 张悯扶着玉霖的肩膀道:“江夫人,她不是这样固执的人。” 江惠云回看张悯道:“张悯姑娘,你才照顾了她几天?” 张悯哑然。 江惠云再次看向玉霖:“反抗到死,就是你和刘氏女唯一的路吗?” 玉霖应道:“不反抗就只剩下死了。” “那是你偏执,你们明明可以……” 玉霖忽然抬声打断了江惠云,“明明可以认罪求饶,可以为婢为妾,侍奉主人,可以苟活,乞食,咬着牙在血泊间生儿育女。” 江惠云被这一番话莫名地刺痛了。 玉霖的声音再次入耳,“是可以,但赵河明他没有教我这些,我不会啊……” 她说着直膝而跪,陈情道:“偶得机会读书入仕,杏坛的祖师爷要我为民请命,护百姓,报家国。什么侍奉主人我根本不会啊!” 江惠云蹙眉握拳,张悯亦为此话动容,她望向江惠云,哽道:“我想……她没说错。” 江惠云笑着叹了一声,随后闭眼横心,猛转过身,一把推开了身后的门。 守在门外的赵府家人,随即迎了上来,江惠云抬手示意他们都退下,随后才道:“早知道你自认活该,我今日也不该来,白白被你看低,成了你眼中的笑话。” 说完,她仰起头又叹了一声:“不过,也是啊。” 她扶住门框,言语之间,反手“捅了自己一刀”,“女子做官有什么错?解衣护一个被羞辱的女人有什么错?救一个无辜的哑女又有什么错?我怨恨,不过是因为我觉得不甘心,曾经在我们身边,缠闹着我给她熬汤做饭的小浮,最后为了救人,把我们也视做了棋子。可仔细想想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是树大根深,顷刻之间的确死不了,但你……” 江惠云声音酸楚,“但你差点死了……宋饮冰和刘氏女,也差点死了。所以你对我们恩将仇报又如何?谁叫这世道,有人如此可怜,又得你少司寇垂怜。玉霖啊。是我江惠云鄙薄,你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说完这句话,既没有给玉霖说话的余地,也不再容许自己停留,踏出院门,径直上了马车,决绝而去。 车马行远,杜灵若才跟至张悯身旁,与她一道搀起玉霖,一面对玉霖道:“我要有你这一张嘴就好了。” 玉霖笑笑:“我宁可要杜秉笔这一张嘴。” 杜灵若调侃:“要来干嘛,伺候主子开心吗?你才说了你不会。” 张悯叹了口气,劝道:“好了,别在这风口说了,进去吧。” 张药从镇抚司衙门回来,黄昏在望。 余晖铺在他的家门前,余晖之下,坐着一个满身软罗的姑娘,身上落了一堆青灰色的叶影。 张药勒紧缰绳,放慢了透骨龙的脚步。 正值家家户户生火做饭之时,道上炊烟袅袅,路无行人,只有张药的马蹄声,冷冷地点在沉寂黄昏里。 马蹄声点到了家门口,门前抱膝的女子也抬起了头。 张药勒住缰绳,令透骨龙停在她面前,透骨龙立刻垂下了头,将额头送到了她手边。 她今日真的很美,身上新裁的罗衣,面上细腻的脂粉,还有袖中淡雅的熏香,不论怎么看,她都该因此有一副不错的好心情。 但她好像在哭。 “你怎么了?” 张药在马上问玉霖。 生硬冷飕飕的,像口中寒了冰。 玉霖抬头故作无事道:“我来拴马,你进去吧。” 张药翻身下马,看了一眼家门内,厨房里正起炊烟,她显然是趁着张悯做饭之时,一个人躲了出来。 “你把眼泪擦干再进去。” “眼泪?我可没哭。” 张药走到玉霖面前。 他没有穿飞鱼氅衣,只穿了一身青黑色的常袍,里衬棉布底衫,束发,但没有戴冠,沉默地立在玉霖面前,清寡得像一道影子。 “你不会是被江氏骂哭的吧?” 玉霖一时错愕。 物极必反是常理,但玉霖不知道,张药这个人,不知道是麻木至极而生敏,还是敏感至极而生憨。 “怎么猜的?”她瓮声问道。 张药看着她露在外面的半截脖颈,平声道:“江氏了解你和宋饮冰,如今赵河明因虎爪书被押,她责过宋饮冰后,一定会来问你。且……”他声音一顿,转来却是一句:“且我听说你挺爱哭的。” 玉霖起身追问:“听谁说的?” 张药抱臂审视她:“我今日去大理寺,调看了你欺君案的全部卷宗。大理寺的人,记述详尽,连你在鞭棍下哭过几声,都写得清清楚楚。” 他说完,丢掉马鞭,侧身撩袍在玉霖身边坐下,“坐。” 玉霖依言坐下,一高一低两道影子一起投在空荡荡的余下之下,透骨龙在他们身边逡巡踱步。 张药看着自己的那道影子,继续说道:“你冷静,法条熟练,申辩时援引精准,难缠到令大理寺卿生厌。” 玉霖咳了一声,埋头嘀咕道:“大理寺在乱写什么……” 张药笑了一声,侧脸看她:“但公堂之上,你倒也没少哭。” 玉霖辩道:“说了那是大理寺胡写来污蔑我的,别信。” 张药侧头看向玉霖:“为什么不信?人爱哭又不是什么难堪的事。” 玉霖的手指抠住了自己的手臂,软罗折出皱纹,她似乎也觉得手指有些疼,但她心中却释怀了不少。 “嗯,也对。” 张药低头看着玉霖扣捏在一起的手指,试图说一句安慰的话。 可惜脑子和嘴显然早就厌弃了他这个主人,他明明是好心劝人,脱口的却是一句:“要不我看着你哭?” 玉霖一怔,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张药。 张药却一脸严肃,全然不似在与她说笑。 玉霖不禁笑了,认真回答道:“我哭不出来。” “怎么可能? “啊?” “对着我,是个人都该哭得出来。” 玉霖无奈地摇了摇头:“张药,不会劝人,倒也不用硬劝。” “我没劝你。” 张药恨自己这张嘴明明很笨,却一向比脑子快,说完了也要过半天,才知道后悔。 “你的事我一点都不想管,我只想把你招给北镇抚司的破事给解了。” 这句话还是硬顶,难得张药说出来的那一霎那就已经后悔了。 然而已经晚了,他不得不尴尬地起身,拔腿欲走,身后的玉霖却笑出了声。 张药站住脚步,回头见她一面笑一面托着脸朝着天边的昏云看去,耳畔玉坠伶仃作响。 “你真厉害。” 张药一哑,半晌才道:“你在胡说什么?” 黄昏里玉霖背手而立,“我跟你说实话,我今日其实挺难过的,我最敬重的师娘不要我了。” 她抬起手,冲着天际轻盈一挥,举声道:“天地黄黄,就我一个人了。思来想哭,但又不敢哭,怕一哭,我就彻底后悔了。” 张药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不想让玉霖的话掉落在地,便悻悻地“哦”了一声。 玉霖朝他走近几步,“不过,我现在心里好受多了。” 她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谢他张药吗? 张药在她眼里找不到答案,也不敢问,只得在侧身避她目光的同时,也把话头岔开。 “我再说一遍,刘氏女我不想关了,许颂年与赵河明的死局该解了。” “我知道。” 话被拉回正题,张药显然没之前那么僵硬,抱臂侧靠在门边,平声道:“此局一旦没有解好,该死的人一个都不会少。” “放心。” 玉霖挽起耳边被风吹乱的头发,“我不会让你太恶心。” 张药不自觉地扯动嘴唇。 杜灵若在院中探出半个头,冲张、玉二人喊道:“风消饼好了,你们吃吗?” 玉霖回头说了一句:“就来。” 说完转身对张药又道:“十五日的内阁‘会揖’日,我要去神武门。” “找骂还是找死?” 张药话不过脑地说完,抬头见玉霖眉目含笑,静静的看着她,背脊竟猛得一酸,直身垂手,清了清嗓子,“有话直说。” “我的手还骑不了马。” 张药又咳了一声,唯恨此时竟是脑快嘴慢,不算什么好话却也在口中哽了半天,才被他生硬地丢出来。 “我帮你牵。”《 》 30、人同席 第30章 人同席 传言刑部少司寇,官仪甚好?…… 十五日的会揖, 内阁首揆推病,赵河明身禁文渊阁游廊对面的值房,六科给事中小半在家养杖伤。 原本局促的会揖值房, 此刻竟显得空荡荡的。 座中茶冷了又换, 不一会儿便等到了日上中天。 给事中们都不愿意再坐, 一个个都站在门口,望着那间关着赵河明的值房叹气。 要说这一朝的六科官员,倒是个顶个的硬骨头, 虽然官级不过七品,但稽查六部事务, 纠其弊误从不手软。即便是会揖时,面对着部首官员,口舌之上也是不留情面。 就这样一群自诩清流的科官, 对赵河明却少有微词。 究其原因,一是赵河明官声无瑕,二是他立志为百官撑伞, 多年践行此志向, 自然常庇这些嘴硬却骨脆的年轻官吏。 既有上司之名, 又有恩人之实。如今,眼前就是赵河明的囚所,科官们眼看着他蓬头垢面地出来接奏本,心里都不大好受。 “这么多日了,陛下不大朝也不见辅臣和总宪,一个“驳”字复所有为刑书喊冤的折子, 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头底下,刑科都给事中韩渐忍不住开了口,回头见众人都愁面沉默, 不禁脱口道:“难道真的要为了司礼监脱罪,就要处刑书以死罪吗?” “住口!” 众人闻声,皆回头瞩目吴陇仪。 吴陇仪放下茶碗,起身缓缓走到众人之间,沉声道:“陛下将刑书与司礼监掌印拘于内廷,没有令法司介入查办,一切就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天机寺一案,仍只有刘氏女一犯,何谈处死刑书?” 韩渐道:“可是那个少司寇敲了登闻鼓!登闻鼓响,法司介入无非迟早……” 众人齐声打断他:“哪里还有什么少司寇?” 韩渐自悔失言,压低声音道:“是我失言,我从前和她交道颇深,她深谙《律》条,又识变通,很多错案在她手上拨乱反正。她原本和刑书大人一样,是个很好的刑名官,如今她反手戮杀师门,我实在为此忧心。你们想想,如果此局是她玉霖所设,一举困了部首和监首两个人,她……” “好了。” 吴陇仪再次打断他,“这不是会揖时该议的事。” 他说完看了一眼天时,日过正午,天高云淡,关着赵河明的那间值房外,已经候着等票拟的随堂太监。 不多时,外头又送进来数盘时令水果,众人才又坐下,暂且说回了各自的事务,直至戌时方散。 神武门前,张药牵着透骨龙立在门前风口处。 他习惯单薄轻盈的衣着,哪怕是深秋时节,依然只罩一件常衫。 马上的玉霖却捧着一颗暖乎乎的烤薯,一口一口地吃着。 张药抬头看了她一眼,谁想她却笑问道:“你看什么?” 张药低下头,望着满地随风旋转的落叶,干冷地答道:“传言刑部少司寇,官仪甚好。” “的确不错。” 玉霖说着笑了笑:“但那是我装的。” “言行可以装,性情呢?” “当然也可以。” 玉霖掰开烤薯,一面道:“做官嘛,见人话说三分,背后议论人,但说功绩不评过错,素来只在立场上明着树敌,不在暗地里纠缠私恨,管我是何性情,官场自然人人都说我的好。” 她说完又咬了一口烤薯,薯心烤得软糯香甜,她边吃边想,张药挑薯的眼光不错。 “你吃吗?下面半截分给你。” 马下的人无情拒绝,“我不吃。” 正说着,神武门内走出一行人,皆着七品官服。 透骨龙有些不安分地抬起头,张药拽紧马僵,“会揖散了。” “嗯。” 张药看着那一行人由远及近,淡道:“你若再装得久一点,也许有朝一日也能像赵河明那般入阁,受这些人的揖礼。” 马上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声音依旧爽朗,“谁说一定要入阁,才能受科官揖礼。” “何意?” 张玉二人话至此处,从神武门出来的那一行人已经走过了下马碑。 各家的车马都等在碑后,然而众人却站住了脚步,聚谈于风地,没有散去的意思。 韩渐道:“以我的经验而谈,诏狱中那个刘氏女已非要害,天机寺一案的关键,在于那个击鼓之人。” 人群中有人问道:“我们与刑部往来不多,和那个玉霖也没有私交,也就只有都给事中你与她尚算相熟。如今不在内阁,我们之间说话自在,你且说一说,此女到底是何底细。” 韩渐反问:“底细?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众官之中,有另一科官接道:“总不至于,赵刑书和司礼监的这一个死扣,是她一人设吧,她背后难道就没有人指使?我不信一个女子可以搅起这等风云,她凭什么?又图什么。” 韩渐还未回答,忽听人群之外传来一个轻盈的女声:“图刘氏女的命。” 韩渐猛地回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北镇抚司使的那匹坐骑,以及牵马的北镇抚司使的丧脸,不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定睛再看时,才发现将才的说话之人独自坐在马上,素衣裹身,荆钗束发,梁京城内普通驱口女子的装素,那张脸却还和从前一样。 “少……” 他险些又将就那个称谓说出,好在玉霖打断了他,“至于你们问我凭什么,那就凭我是个奴籍女子吧,身子是主人的,自身无田无产,无法无天,舍得一条贱命,就敢撕百官之伞。” 众官有人怒喝:“放肆!” 谁知牵马人冷冷地问了一句:“何人放肆?” 众人一怔,虽然早就听闻,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行千金买奴,供养如妻,但今见他亲自为玉霖牵马,出言维护其至此,仍难免诧异。 面面相觑后,皆悻悻地闭了口。 玉霖低头,见张药单手拉着马头,另一只手习惯性按在刀柄上,那张脸比平时对着她的时候更丧,但神情却十分认真,和当日在□□案的公堂上一模一样。 不禁报以一笑。 谁知马下的人头也不抬,只压低声音对她道:“你继续说。” 玉霖收回落在张药脸上的目光,看向众官,朗道:“无妨,我可以下马跪着跟诸位官人说话,但我想先问一句……” 她说着在马上摊开双手,右手上还捏着半块热气腾腾的烤薯,“你们想帮内阁和赵河明,解开这个死扣吗?” 这一句话,轻盈地拂过众人之面,换来一时沉默。 半晌之后,韩渐方朝着玉霖与张药走近一步。 他没有立即与玉霖说话,而是向牵马的张药行了一礼,方直身道:“我六科众官,已有数人因天机寺失火一事,触怒天颜,遭至廷杖。您是上差,您立于此处,我等不会议论此事。” 张药平视韩渐,“我回避,但有一个条件。” 韩渐道:“上差请说。” 张药抬手接过玉霖手上的烤薯,顺势将手里的马缰,递给了韩渐。 “下马碑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六科官素喜在碧洪茶舍集社相谈,今日舍中我不设哨。你们有话,去里面谈。” 他说完又问了玉霖一句:“你爱喝什么茶。” 玉霖应道:“窨制木樨。” “行。” 张药回看韩渐:“她的茶金我付。” 玉霖道:“官奴不能同席。” 张药抬头抛出一句:“你别装了” “……” 玉霖失笑。 张药转身朝后走,边走边说:“事毕我来牵马。” 官奴同席,玉霖素衣荆钗地坐在韩渐对面。 除了韩渐,其余的科官反而不肯坐了,三两为聚,散立在舍内。 碧洪茶舍的窨制木樨的确清香,玉霖很久不曾品过,她无视众官的目光,静静地喝了一回茶。 众官之中,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所以赵刑书与司礼监的死扣,究竟怎么解?” 玉霖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推至韩渐面前,同时出声道:“这是宋饮冰所写。” 韩渐打开奏折,原本散立在旁的众官也都聚了过来。 有人扫看不过两三行,便开口骂道:“宋司狱是被你灌了什么毒,才写出这等文章!” 挤在后面的人尚未看清,情急问道:“他写的什么?” 那人回头道:“你们敢信,宋饮冰之前不惜被打断脊梁骨,也要奏请陛下彻查天机寺纵火一案,今日反而上书请罪,说自己妖言惑众,陷害恩师。” 众人议论,独韩渐一人,看向玉霖,“你是何意?” 玉霖答道:“请诸位大人说服之前在神武门受杖的科道官员一齐联名。” “不可能!” 将才呵骂的人情急出列,“他宋饮冰请罪也就算了,我们六科凭什么也要请罪!” 另一人接道:“是啊,连上谏都成了罪,我们科道上的人,还做屁的言官!” 驳斥之声在舍中此起彼伏,韩渐垂下头,坐在玉霖对面,将宋饮冰所书,细细地看完了,随后示意众人暂时止声,“先别吵了,听她把话说完。” 玉霖抱起手臂,靠向椅背,“你们言官最想做什么?” 众人止声,韩渐应道:“自然是希望圣上广开言路,从善如流。” “就是希望陛下听你们说话嘛。” 她说的直接,韩渐也没有否认。 “如今陛下听你们说话吗?” 众官闻话,眼前扫过一个血淋淋的“驳”字朱批,面上皆有些挂不住。 玉霖接着说道:“圣上罪己之日,也是言路最宽之时。所以你们不惜找死,去为天机寺要一个‘苍天降罚’的名头。” 韩渐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陛下怎么会有罪?你们要让陛下‘罪’己,就先要把陛下的‘罪名’洗净。” 众官呵斥道:“简直荒唐!” 玉霖道:“我已不在官场,说出来的话难听你们多担待。但我希望你们听我说完。” 韩渐凝神道:“如何洗净?” 玉霖喝了一口木樨花茶,直视舍中众人,平声道:“替陛下为‘罪己’寻一理由。” 韩渐点头,“把话说明白。” “这个理由明面可以是‘天火示警’,但于陛下而言,这个理由是‘仁君救仁臣’。” 韩渐微怔。 玉霖接着说道:“对陛下而言,要解赵河明与司礼监的死结,如今只剩一条路——罪己。但陛下不会自己走这条路。” 玉霖至此,众官也沉默了下来,静静地望向她。 “你们要请陛下走这条路。” 韩渐问道:“如何请?” 玉霖挑眉反问:“怎么请?” 她说完,起身走到韩渐面前,低头看向宋饮冰的文书,“你们跪在殿前,声泪俱下,说出那句:‘求陛下救百官之伞,求陛下救赵河明性命’。”《 》 30-40 第31章 木樨茶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玉霖说完这一番话, 原本散立在茶舍中的众官,纷纷择席坐下。 玉霖独立,倒有居高临下之感。见众人沉默, 添来一句:“我的话, 算有道理, 对吧。” 韩渐点头,压下宋饮冰的文书,“我不否认, 但我们要再议一议。” “好。” 玉霖应道:“那奴婢就不打扰诸位大人。”说完屈膝一礼,“也多谢诸公今日, 纵我至此。” 席中忽有人道:“玉姑娘,从前少司寇,贤名在外。今日沦落至此, 我们……其实都觉得挺可惜的。” 玉霖直起身,冲那说话的人笑笑,“倒也不至于吧。” 说这缓缓侧过身, 向窗外看去:“管他是少司寇, 还是贱奴, 不都是要在这梁京城里,找一席之地吗。” 韩渐望着玉霖的侧脸问道:“你想要一席之地,何必非要与镇抚司的那个人为伍?” 玉霖没有回头,仍然望着窗外人来人往的街市。 透骨龙就被拴在对面的街角,马下坐着的人,手里还捏着她吃剩下的半块烤薯。 是时, 玉霖身后,有人连名带姓,唤她回头。 “玉霖姑娘。” 众人闻声, 也皆回顾,但见吴陇仪,一身常袍,立在木屏前。 众人忙起身见礼,吴陇仪却端端走向玉霖,一面走一面道:“如果六科如你所说,求得陛下下诏罪己。天机寺一案,则无人纵火,刘氏女可活。赵河明和许掌印皆可脱困。但这中间,至此还差了一环。” 韩渐不禁问道:“哪一环?” 吴陇仪道:“你们稍安勿躁,听我与她说完。” 舍内沉默,茶童添茶也来去匆匆。 吴陇仪走到窗边一席上坐下,对玉霖道:“你让镇抚司的李寒舟传信,将我唤至此处,我也不妨对你说明要害。” 玉霖颔首,“但听总宪教训。 ” 吴陇仪道:“你敲过登闻鼓,举发之罪堪比谋国,法司不得不立案。如今,就算我等说动陛下,罪己以救赵刑书。你要我等,如何销掉,你举发赵刑书的这一案呢? 玉霖一笑:“还能怎么掩?” 话至此处,她目光一冷,语调却陡转讥讽。 “梁京官场上,但凡有什么羞事遮不过去了,梁京城里就会多一个发疯的女人。” 韩渐道:“慎言!” 玉霖直视韩渐:“这话是难听,但这种事,我以前见得很多。” 众官之中,有人忍不得,出声呵斥道:“你这不是污蔑我们这些科道上的人嘛,若此事频出,我们算什么?” 玉霖没答言,只向吴陇仪了一礼,“总宪,您信我,我知道应该怎么配合法司,演一个疯女人。” 说完转身衣裙盈风,若一捧素影,轻盈地出了茶社。 吴陇仪目送玉霖离社,这才向韩渐道,“她说的计策,你们怎么想。” 韩渐道:“是可用之计。” 吴陇仪点头道:“好,那你我之间今日就达成这么个默契,赵河明的案子,我和大理寺合议来销。你们尽快,联出一道疏,交上去吧。” “是。” 此刻街市上人来人往,玉霖站在茶旗下,等着张药牵马而来。 “上马。” 玉霖摇头,“走不了,我的茶金还没付。” 张药招手叫来门口招呼客人的茶童,抛给他一袋碎银。 玉霖伸手想去抓,却抓了一个空,“诶,张药,木樨花茶而已,要不了那么多。” 张药没理她的话,只对茶童道:“日后她来喝茶,茶要好,泡茶的水要甘洌,茶点也要精细。” 茶童目瞪口呆地看着玉霖与张药,显然不理解,一个奴婢,如何让平时一毛不拔,只对木头感兴趣的镇抚司指挥使,抛出这么多钱来。 玉霖叹了口气,认真道:“这是言官闲聚的茶社。” “我知道。那又怎么样?” 张药的声音冷冷的,面上也没有一丝表情,但不知道为何,这一句话,却牵动了玉霖的唇角。 是啊,那又怎么样。 “上马。” 张药稳住马头,“跟我回去了。” 玉霖看了一眼天时,“还早吧。” “要立冬了,一会儿就该天黑了。” “好。” 果然,立冬这一日,赵河明等到了自己学生的引棋。 那日天降大雪,奉明帝临时起了念头,要吃风养火锅,膳房便在御园的浮碧亭上烧起了铜锅子,之前预备的御膳便都得撂下了。 奉明帝坐在亭中看了一眼传进来的食单叹了一口气,随手递给陈见云。 陈见云见主子脸色不痛快,也不敢多说,倒是许颂年在奉明帝身旁提了一嘴,“奴婢多一句嘴,不如把今日的御膳,赏到外头去。” 侍膳的贵人黄嫣举箸看天,说了一句:“雪正大着呢,怕是路上不好行。” 奉明帝笑道:“老东西啊,朕今日让你侍膳,是让你出来透一回气儿,过后,还得把你捆起来圈着,你别太放肆,你和赵和明,哪一个受死,朕还没想好。” 许颂年道:“生死奴婢都谢主子恩典,这就封上嘴,伺候主子用膳。” 黄嫣给奉明帝添酒,细声道:“其实是妾多嘴,那些御膳哪怕是冷透了呢,那也是陛下的恩典。做臣子的,哪个不谢恩领受呢。” 奉明帝没接她的话,反道:“朕看倒是不用赏到外面去。” 说完示意陈见云近前。 陈见云忙又把食单捧了过去,跪着奉至奉明帝眼前。 奉明帝指了胡椒醋鲜虾,鹅肉巴子,咸豉芥末羊肚盘,丝鹅粉汤四样,抬头问许颂年,“朕没记错吧,他赵河明是爱吃这几样?” 许颂年忙道:“陛下如何会错。” 奉明帝笑道:“朕有年纪了,赵氏去后,朕和他赵家父子没了家里的话,全做君臣了,朕都快忘了,他赵河明还该叫朕一声‘姑父’。” 奉明帝说起赵氏,侍立在旁的黄嫣肩头微微一耸。 奉明帝一把握住她执筷的手,“你坐下来。” “妾……妾不敢。” “不敢就站端正了。”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背都僵直了,奉明帝丢开黄嫣的手,哂道:“勾肩耸背的,不好看。” 黄嫣忙跪下,一句话也不敢说。 奉明帝低头道:“朕将才提赵氏,吓着你了?” “没有……” 奉明帝看着黄嫣瑟动的背脊,一声笑开,随即啧道:“啧,没意思。下去。” 黄嫣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掩面退下浮碧亭,步履慌乱,险些和撩袍上阶的杨照月磕碰。 杨照月扶黄氏下了亭台,这才在最后一级亭阶上跪下。 奉明帝吃了一口羊肉,似随意道:“你来了正好,将才说的那几道菜,你端稳了,赐与赵河明。” “是。” 杨照月应下,侧身看了一眼许颂年,人却没有起来。 奉明帝又吃了一片羊头皮子,问道:“怎么不动。” 杨照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高举过头顶。 许颂年道:“不懂事的东西,没见着主子在用饭么?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呈来。” 杨照月道:“奴婢该死……” 奉明帝打断他道:“呈上来吧,朕也吃好了。” 杨照月膝行进亭,将折本呈上。 奉明帝翻开折本,一行行地扫过,面色渐明,随后将折子递给许颂年,“朕就说嘛,六科的人从前也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穿了那身七品官服,就写不出来了?朕看是心没用对地方。” 说着,抬手指折面,“你手上这一篇就写得很好。” 许颂年一边看一边道:“那是陛下教训得好。” 奉明帝挑眉:“你说的是那一顿打?呵,也对。” 许颂年没有回应奉明帝的话,转问杨照月道:“怎未见票拟?” 杨照月道:“这是刑科给事中韩渐与刑部司官宋饮冰等人,在神武门上亲自递给奴婢的,内阁……尚未见过此折……” “宋……什么。” 奉明帝复问了一声。 杨照月忙道:“哦,宋饮冰,就是之前和科道官一道求赦免刘氏女的那个人,主子手里的这道折子,就是他主笔。” 奉明帝“哦”了一声,“他能走动了?” 杨照月应道:“是。” 奉明帝叹道:“这么大的雪啊。” 许颂年与杨照月一道,随着奉明帝的话,望向亭外的风雪。 雪气与炉气间,奉明帝的声音倒是十分畅快,“此人现下何在?” 杨照月道:“正与韩渐一道,领六科给事中,在神武门外,跪求陛下传见。” “传进来。” “是。” 奉明帝伸出一只手,摁在许颂年手腕上,许颂年忙使力撑扶奉明帝起身。 奉明帝最后看了一眼亭外的雪景,又扫过桌上剩下的滚汤和鲜肉,对许颂年道:“关了这么多天,你腹中的油水也尽了吧。” 许颂年低头道:“奴婢待罪,哪敢想这些。” 奉明帝冲着汤肉一扬下巴,“御膳赏了赵河明,这些东西,就赏你了。朕去文渊阁见他们,你就不用跟着去伺候,站在这儿,把这些都吃了吧。” “奴婢遵旨。” “吃完了也不必急着把你自己关回去,就在这儿候着,掌灯之前,朕会给你旨意。” 奉明帝说完这句话,带着杨照月与陈见云等人,走下浮碧亭,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又站住脚步,回头唤道:“许颂年。” 许颂年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匍匐在奉明帝脚边,“奴婢在。” 奉明帝道:“朕不介意你这个人,挥霍朕的御批纸。毕竟朕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很多事,朕想不到,你想到了替朕办了也无伤大雅,但朕介意,你偷闲耍懒,把朕的私事,交到旁人手里。” 他说着,缓缓蹲下身,看着许颂年的脖颈:“那张御批纸是怎么流出去的,你许颂年到底信错了谁,你站在这里给朕想清楚,等你接了朕的旨意,朕要你,告诉朕一个名字,然后,你亲自处死他。” 此话一出,杨照月和陈见云皆面色惨白。 奉明帝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杨陈二人,朗道:“怎么了?” 杨陈二人哪敢回话。 奉明帝大步从许颂年身边跨过,一边走一边道:“朕说笑的。” 说完又朝二人招手:“随朕来,去文渊阁。” 第32章 疯女人 我买了个疯女人,我得自行接回…… 赵河明手边的票拟上, 落上一片凛冽的寒光。 他抬头见窗外亮得刺眼,知是梁京下雪了。 门外脚步声踩着雪地,沉闷而有序, 赵河明站起身, 行至门边。见门外的游廊下面, 韩渐支撑着宋饮冰跪候在雪地里。二人身后,科道官员成列而跪。 是时,杨照月一声尖细的唱喝, 划破游廊上的天空。 众人伏地,赵河明也在门后跪下。 奉明帝行过游廊, 步入文渊阁明间。 明间内炭火早已烧暖,奉明帝去了大氅,正位落座。 “宋……” 杨照月见皇帝仍未把宋饮冰的名字记清, 忙轻声提醒道:“哦,刑部司狱官,宋饮冰。” 奉明帝抬手:“搀进来吧。外头冷。” 杨照月躬身应“是。” 又听奉明帝道:“给众卿设坐, 今日不在御门, 你们司礼监也别问规矩。” 数十把红木圈椅在殿内摆开, 众官皆谢恩落坐,唯有宋饮冰仍跪于殿中。 韩渐在旁道:“宋司狱,不可辜负圣恩啊。” 宋饮冰撑扶着地面,室内虽暖,他却额上冷汗直冒。 奉明帝道:“算了,朕知道你身上还有伤, 坐不得,朕……” “是臣有罪,不敢受君恩。” 奉明帝冷冷地笑了一声, 低头凝视宋饮冰:“朕不觉得你有罪,相反,你说得对,天机寺的那场火,的确不是他刘氏女燃的。她背后,是你们刑部发了疯的首官,是朕的辅臣,是你们言官盛赞的百官之伞!他焚享祭六牢的国寺,他就该死,该即刻千刀万剐!” 宋饮冰重叩,韩渐也随之伏地。 二人耳边几乎同时响起玉霖的话:“你们跪在殿前,声泪俱下,说出那句:‘求陛下救百官之伞,求陛下救赵河明性命’。” 至此二人皆微侧面,目光轻撞。 宋饮冰先声道:“臣请陛下,救刑书性命——” 韩渐闻声,亦叩首续喊:“请陛下,救赵辅臣性命——” 这二声后,殿内众官皆离坐跪下,齐声恳求:“请陛下,救命赵辅臣性命——” 游廊对面的门后,仍然跪在地上的赵河明听到了众官的声音。 他们替他赵河明向奉明帝求的,不是“赦免”,也不是“彻查”,而是一个“救”字。 赵河明不禁想,起过去师生对坐,清谈闲话时,玉霖常与宋饮冰等人辩论“情理”。 她常说:“法司之务,无外乎这两个字。‘法理’是用来束缚堂下所跪之人,至于“人情”字,则是堂上人的美名。 “跪堂下的想求生,坐堂上的想求名。” 好透彻地一句话,可惜宋饮冰不甚认同,说怎可将执法者的“仁善”,扭曲成“求名”。 玉霖不会和宋饮冰争论,甚至愿意对着宋饮冰认错。 如今,这一声“救”字从宋饮冰口中说出,赵河明听到的却是玉霖的声音。 她教宋饮冰与科道官,向大梁一朝最高贵的堂上人为,他这个堂下人讨来恩情,与此同时,赠堂上人一道珍贵的“美名。” 说到底,她还是赵门之中最圆滑,最清透的学生。 披官服时,情理皆通。 她真的很适合做一个司法官。 赵河明心下怅然。 隔窗望着白雪簌簌,心中倒是希求,日后若有时机,能得一席之地,让玉霖与宋饮冰,这两个昔日同门,在他面前,再辩一场。 奉明帝靠向椅背,居高临下地所跪众官,朗笑出声。 “朕怎么救他啊,啊?你们都清楚,天机寺不仅是一座香火大寺,那也是我大梁的祭台,就这么烧尽了,朕救了他赵河明,朕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吧。怎么给啊,你们说说,怎么给?” 殿外大雪无尽,众官伏地无声。 奉明帝却一点也没有因此生气,他喝了一口滚茶,声调明显松快下来。 “怎么不敢说了?” 他说着,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众官之间,一面走,一面道:“朕替你们说,到头来,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要把朕交代出去。” 此话说完,他已走到了宋饮冰的身边,声音逼至宋饮冰的头顶的,“钦天监怎么说的来着,哦……天火示警,朕全是罪过。” 宋饮冰喉头一松,半口浊气吐出,奉明帝却又转向了韩渐,“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哦……朕要下诏罪己。” 韩渐手指在地上轻握,奉明帝已行至殿心。 他扫看众官,仰头笑道:“行啊,要朕救赵河明,朕也只有认了他钦天监的‘天火示警’,遵从你们下诏罪己,但……” 他赫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陡高:“但朕想问你们一句,朕到底何罪之有!” 宋饮冰忙应声道:“陛下无罪啊……” 奉明帝厉声道:“那你们一日一日千字万言,摆上朕御案的是什么!” 韩渐叩首道:“陛下仁义,泽被天下,是臣等……是臣等有罪!” 这一声奏毕,鹤首炉中,残烟升腾。 香烧尽了。 韩渐与宋饮冰的额前,各自伸来一只手。 二人抬头,并见奉明帝干冷的笑。 “起来。” 二人齐道不敢,相互搀扶着起了身,身后的众官也尽皆立起。 奉明帝转身回坐,对杨照月道:“内阁今日谁在?” 杨照月道:“回陛下,今日由总宪大人值候,如今,人在就在文渊阁外头。” “那就传吧。” “是。”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吴陇仪便已亦步亦趋地行来,槛外撩袍,谨慎进殿,正欲行礼时,奉明帝已赐了“免”字。随后示意他近前,含笑道:“朕有一诏,你会同赵河明,亲自拟来。” 吴陇仪朝对面的内阁值房看了一眼,回道:“这赵刑书,尚在待罪,行票拟之事,已属陛下开恩破例,如何能亲拟御诏……”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朕要为天机寺遭天火焚尽一事,下诏罪己,他赵河明,不必待罪了。” 吴陇仪忙跪下道:“陛下仁义。” 奉明帝摆了摆手,“你先起来坐下,朕还有事要问你。” “是。” 杨照月扶吴陇仪站起,又为他在御前设坐。 奉明帝直身,平视吴陇仪道:“那个敲登闻鼓的,是玉霖吗?” 吴陇仪回道:“是。” 奉明帝道:“朕要下诏罪己,天机寺那场火,就不能有实案。朕有个意思,你度一度。” 吴陇仪拱手道:“请陛下降示。” 奉明帝冷道:“坐实她诬告,撤了赵河明与司礼监的案子,着刑部,把她杀了,她之前欺君,你们判她什么来着……凌迟是吧。” 奉明帝手扣下颚,“这回到算了,不用这么重的刑,绞杀吧。” 宋饮冰闻话刚要张口,却被韩渐一把摁住了袖口。 吴陇仪应道:“绞杀……其实不妥。” “何处不妥?” “陛下,此女,已由户部给付给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若家奴判罪,必审其主使,他主家恐……” 吴陇仪的话未说完,奉明帝便示意他止了声。 吴陇仪起身再次行礼道:“臣的意思是,其实不必对她审判处刑。” 奉明帝挑眉:“何意?” 吴陇仪抬头应道:“其实无人主使她诬告,不过是那个女人,疯了……” 那个女人疯了。 “看啊,那个女人疯了。” “哪个女人?” “就是之前在那长安门前击鼓的玉氏女啊。” “那个少司寇?” “呸,你怎么还叫她少司寇!她就是个官奴,是奴隶!是贱人!” 玉霖跪坐在雪地上,苦笑合眼,心想,又是“贱人”这个称谓。 雪风里人人拱肩缩背,却仍然忍不住地想朝登闻鼓前挤去。 果然是立冬日,憋了一整个秋天的寒气,从地下一涌而出,裹挟雪风,朝着鼓面锤去。 哪怕玉霖身边站满了刑部的衙役,哪怕人群聚集成墙,但那凛冽的风,还是从人群的缝隙里流窜进的衣袖,寒津津地游便她的全身,引得关节颤抖。 玉霖倒觉得甚好。 她其实并不太会装一个疯女人,从前的十年,她都装得太正经了。 官容、官仪、甚至男子行走坐卧的仪态……至今仍然手到擒来。 今日卯时,刑部差役来张药家中带玉霖走时,玉霖问了张药一连串问题。 “疯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该怎么行走坐卧?该怎么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 彼时,张药已穿官袍,手摁春刀,正要去镇抚司上职。 他没有阻拦刑部带玉霖走,只是从自己的那口独柜里取了一件素色常袍,递给玉霖,同时告诉她:“疯了的女人,就是照妖镜下的士大夫。趔趄行走,污言秽语。” 这话品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玉霖立在张药的马下,发丝临面,讥诮道:“都说你寡言少语,倒不真切。” 张药于马上低头:“你倒是话多,但有几句真话?” 玉霖含笑点头,“教训的是。” 透骨龙似乎觉得它的主人今日话太多,磨磨蹭蹭一直不走,不耐烦地“哼”了一声。 张药拽稳马缰,对玉霖道:“你要是觉得你装不成一个疯妇,就把主谋的罪名冠给我。” “啊?” “我是你的主家,定你死罪之前,我要先死。” 玉霖披上张药的常袍,“我才不想死呢。” 刑部差役有些怯怯地催了一声,“那个……张指挥……” 谁想换来他冷冷一声:“住口。”顿时缩了回去。 玉霖笑问:“还不走吗?” 张药起鞭,拧转马头:“这就走了。” “诶,等等。” 玉霖的声音追来,张药一把勒住码头,透骨龙被他拽得猛一抬头,差点勒哽住一口气,而背上主人却故作镇定地问门前人:“什么事?” 玉霖仰头问道:“你什么时候下职。” “今日不一定。” “那……算了。” 玉霖冲着张药挥了挥手:“恭送主家。” 张药却在马上侧过身,看向刑部差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人你们审完,是由你们送回来,还是我张家遣人来接?” 张家哪里遣得出人?只有他张药一人。 玉霖侧头,福至心灵。 这人想死,但显然,心还没凉透。 第33章 赤耳红 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 “你说……她哪里像一个疯子啊……” 一声疑问入耳, 将玉霖的思绪陡然拽回。 还是身在长安右门。 西面连烧九日的天机寺灰烬,至今仍然飞扬“骨灰”,门前干净的雪, 远来的黑尘, 沾染彼此, 落在张药给她的素色常袍上,如淡墨点染。 玉霖仍然西向跪,面前是刑部的司务官, 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 她必须要成为一个疯妇了,当街了结她为刑部首揆和司礼监掌印立起的这一案。 可疯了的女子, 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玉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跪在优雅的庭院里, 对着她凄然哭叫的女人。 有那么一瞬间,玉霖试图去模仿她的表情和话语。 然而此念生之即灭。 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不忍”之情。 刑部的两个司务官看着不断围聚过来的人群,都有些担忧。 “部里不是下了文, 说她疯了吗?如今这不言不语, 不哭不闹的, 哪里像个疯妇?” “谁说不是呢。我今日将她从那镇抚司指挥使的家中带走时,就已觉得疑惑。哪有疯妇肯顺服至此。” 二人相视一看,皆欲言又止。 他们心有不忍,毕竟是曾经的同僚。当年的少司寇对朋辈有礼,倾心吐胆,阖部皆知。 他们其实不愿逼她, 甚至想将她护在人眼之下,是以此时满心期盼,这风雪来得再烈一些, 帮她驱散梁京人群。 然而,天寒地冻的长安右门,连登闻鼓的鼓面,都被飞尘扑打地细吟阵阵。 人群却仍然没有要散开的意思。甚至慢慢有人,开始各怀心思地议论起她的衣着和容貌。 因着皮场庙陪绑的那一日,她一身褴褛的囚服,脏污罩面,长发遮容。 加之有刑台阻隔,看不真切。如今她一身寡素,荆钗素发,面容干净,甚至还点着淡淡的唇脂。 颔首抬眸之间,竟自有一段风流之态。 “诶,瞧见了吗?她挺漂亮的。” 一句似赞非赞的话,夹入议论声中。 玉霖肩骨微微一耸,抬头试图看清说话的人,奈何雪落得太密,而她的眼睛又着实不好。 人声因这一句话而稍稍弱下,接着便有人接道:“这么一说还真是,是生得标志,难怪那个……” 说话人显然不敢妄提张药,雪风里哽住了声音,立即被更多议论遮盖。 “她主家把她养的真好啊。” “看这腰身,这皮肤……啧啧……” “她身上穿的是什么,看着是寡色的,可细看起来,怎么像是绫质的啊。” 司务官二人并肩靠立挡在人群前,然而却根本挡不住周遭各色的目光,无奈低声议道:“怎么处置?有必要带她上刑部公堂,重新质证,再审……” “当然不可!上头明让她进刑部受审,实则,是让她来此示众。眼见她疯了,咱们刑书大人案子也就没了首告,得以从内廷脱困,你可千万别犯浑。” “可这人明明没疯,案子却销了,这在梁京城里……” 说话的司务官一顿,看向乌泱泱的人群,怅然叹道:“能说得过去吗?” 话音刚落,议论声中,忽然传来一声笑,声音虽弱,却被风送得很远。 玉霖一手撑入雪地,踉跄地站起身,朝前走了几步。 刑部差役立即就要跟上去,却被司务官二人出声拦住。“不必押她!” 议论声由近至远,逐渐在长安右门上落下。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玉霖的身上。 玉霖走向人群,一把扶住阻拦人群的兵刃,迎着雪风,朝眼前千面高痴问道:“你们看什么呢?啊?伸长脖子,瞪圆了眼睛,究竟看什么呢?” 她说着,双手扣着差役的兵刃,将身子拼命朝人群凑去。 挤在前面的人竟不自觉地朝后连退几步,后头的人群摩肩接踵,像谁浪一般朝后退去。 玉霖耸起瘦削的肩膀,踮起脚尖,一双杏眼此刻笑如弯月,她扯开嗓子,不顾声音撕裂,肆意笑道:“我食天下膏粱,取天家俸禄,集聚成财,在那秦楼楚馆,一掷千金……” 她抬手朝着虚空一挥,“就只为赏看那红颜绿腰……若是没了钱,付不起那缠头的钱,倒也可以借着我身上这一身官服,走通那梁京司衙各狱的门路,足我□□……足我一身□□啊!” 人群纳罕。 而她喊完这一番话,却弯下腰身,肆意地笑开。 “她……她在说什么?” “疯了……疯了……当真是疯了……” “她还以为,自己还居着官……以为自己还是男儿身吗?” “……”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个细弱的女声。 “可这说的,怎么……” 她没敢说下去,但玉霖却在心中接出了后半句话。 “怎么这么难听。” 这就难听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 其实她还是不会装一个疯了的女人,或者说,她并不想装成一个疯了的女人,不想成为这梁京风雪里的一道奇景,被“观赏”,被“评说”。 于是她选择信了张药的那句“鬼话”。 “疯妇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该怎么行走坐卧,该怎么说话,或者该说什么话?” “疯了的女人,就是照妖镜下的士大夫。趔趄行走,污言秽语。” 果然,人若是想死了,说什么话都痛快。 不过,“趔趄行走”玉霖学来倒是简单,然“污言秽语”一项,对于十年圣贤书,十年大梁律的她来说,至此已经穷尽了。 男子疯了以后,到底会怎么羞辱他们自己? 玉霖借着笑声,搜肠刮肚,最后脑中浮现的竟是那日大理寺的公堂上,张药冷面寒心地跪在她身侧,说出的那一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堂下的镇抚司首官,丧得坦荡。 堂上诸公面红耳赤,人人如芒刺在背。 此等诙谐场面,玉霖至今仍然记得清清楚楚。 此时此刻,她决定让远在镇抚司刑房里的张药,亲自来教她。 张药并不知道,他救下的女人在登闻鼓前算计什么。 此时他才从血腥的刑房里出来,下外堂净手。 滚烫的水完全无法沃暖他僵硬的手指,但他的耳朵却一阵一阵地发烫。 李寒舟站在张药身侧,看着张药通红的耳朵,忍不住问了一句,“指挥使,用冰吗?” 张药头也不回,只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 李寒舟迟疑了一阵,终是说道:“您的耳朵,要……烧起来了。” 张药微怔,抬起仍然冰冷的手,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 果然是冰火两重天。 “指挥使,我去取冰。” “不用。” 张药擦净手指,脱下身上的官袍。 “该下职就下职。” 李寒舟笑道:“嗨,指挥使都以这司衙为家,我这做属下的自然该……” “我没让你学我这一样。” 能一样吗? 张药腹诽,他是没地方睡觉。 想到这里,禁不住白了李寒舟一眼,卸掉绣春刀,抖开大氅朝衙门外走去。 李寒舟追道:“指挥使,您还回来吗?” 张药一步比一步跨得大,边走边看天色,“我不回了。” 他要去接玉霖。 这说起来也不件正经事,但张药就是觉得,如今天大的事也绊不住他。 李寒舟追了几步出来:“那……那个刘氏女……” 张药抬手一摆:“械具尽除,净水净米,明日就该放了。” “那刑房里锁着的那个人……” “你接着审。 “是……” 说话间张药已经走到了衙门前的街道上,雪风一吹,他面上顿时凉透,然而那双耳朵,却像贴着火炭一样,烧得越发厉害。 他翻身上马,忍不住看了一眼透骨龙的耳朵。 见了鬼了,这坐骑也似有感应一般,一双长耳,在鬃毛之下烧得通红。 能不烧起来吗? 登闻鼓前,他的奴婢已经把他这个主家,卖了个掏底。 偏偏这一日风吹得又高又远,那一句他在毛蘅和吴陇仪面前说出的:“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从女子口中说出,传遍整个长安右门。 登闻鼓前,玉霖不顾从前同僚的撑扶,对着梁京人群,一遍一遍地喊道:“如今不食天家俸禄,不穿官服,无职亦无银……只敢上它皮场庙!临登闻鼓!调笑她刑前疯妇,暂足私欲,我啊……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我啊!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这最后一句,一声高过一声。 既传入了围观之众的耳朵,也咂在了他们的脸上。 一时如人唾面。 几番过后,拥挤在前面的人已有渐面红耳赤,试图远退。 “没见过女人疯……疯成她这个样子的,这……这就该堵了口,捆起手脚,扔这雪地里!” “快别说了,你可又忘了她是谁的人。” 众人又是心虚又是胆寒,逐渐有人说道:“我听不下去了。走走走,散了散了……” 说完便转身拨开人群,往后退去。 前面的人往后退,后面的人自然也跟着四下散开。 干冷的长安右门,不一会儿就只剩下大片大片青黑色的脚印。 玉霖仍未止声,但喉咙已然嘶哑,人也早就没了力气,塌肩缩背地坐在雪地里。 孱弱地重复着那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两个司务官,一前一后地立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情状,既有悲悯,也有错愕。 其中一个轻声说道:“刑书的案子,可以销了。” 另一人“嗯”了一声。 “可怎么觉得,心里不是滋味呢。她……怎么办。” “她是官奴,看她主家,愿不愿领回吧。” 第34章 五感活 张药……这么难听的名字,她就…… 刑部衙门的人全部撤走, 围观的人逐渐散尽。 玉霖被弃在了长安右门。 太冷了。 折腾了整整半日,她早已是精疲力竭,但她无法再在这片雪地里僵坐下去。 她独自一人走上正街, 口中重复着那一句“我行如猪狗, 淫恶不可恕, 万死难赎罪。” 道上人此刻倒不愿围观她,指点之间人人远避。 玉霖沿道向西,识来时的路, 缓缓回家。 但她眼睛实在不好,风雪一大, 即如浓雾在前。 透骨龙的马蹄声点破正街雪地时,她也不过才走过长安右门。 张药来时,一身官袍已尽除, 褐色的道袍外面罩着一件簇新的羽缎大氅。风吹氅扬,遮蔽着马上人,像一片轻盈的黑云, 行过梁京街市。 马至玉霖前扬蹄嘶鸣, 道上的人路人纷纷侧目。 玉霖站住脚步, 一抬头,先看见的是逡巡的马蹄,很快,蹄声稳住,马头朝她垂下,潮热的鼻息扑面而来。玉霖抬起手, 笑着摸了摸透骨龙的鼻梁,那马竟顺势将马脸靠在了玉霖的肩上。 行人来往不绝的梁京街道上,蹒跚的疯妇, 疯妇面前垂首的良马,以及马上看不清面容却唯见一双红耳的男人…… 互衬之下,遥看如景。 “你以为你自己能走得回去?” 马上的人发问,声音寒津津的,像含过一口雪。 张药今日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却因为那耳朵上燥热,而难得感受到一丝□□存活的实感,皮骨之间,竟黠起一丝很久未有过的生气儿,让他死念暂消。此时此刻,他竟很想想看玉霖在他面前吃一回瘪。 然而玉霖却在马下坦然仰首,她眼神不好,视线不清,独将张药那双通红的耳朵,看入眼中。 张药不自觉地侧头,而玉霖却似乎笑了一声。 此刻她什么都还没有说,张药却吃到了二十多年中最大的一瘪。 “你在看什……” “我这不是把主家等来了吗?” 张药就被这样一句话,拽下了马。 玉霖独自侧骑在马上,透骨龙在张药的牵行下,一步一步踩得又实又稳。 “影怜还好吗?” “没死。” “你是不是不会好好说话?” 张药站住脚步,抬头看向马上的玉霖,“这就是犯属,能在我口中,听到最好的话。” 玉霖听完 ,垂眸“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地捏紧缰绳。 “谢谢你。” 张药错愕,原本丧得严丝合缝的一张脸上,眉头紧猛地一跳。 “谢谢你替我取御批纸,代我写虎爪书,谢谢你帮我,救了刘影怜的性命。” 她的声音很轻,气息也极弱。 但张药就在马下,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透骨龙不合时宜地蹭了蹭张药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这畜牲本是供给大梁骑兵的战马,驮过玉霖几次之后,却变得越发矫情。 张药有些嫌恶地将他的马头撇开。 与此同时,道上几个玩闹的小孩,举着糖人,追逐着从他身边跑过,手中的竹签一不留神划过他的手背,留下一道淡淡的白痕。 申时将至,城中万户升炊烟,死去多年的五感,好像因为那一双通红的耳朵而暂时苏醒,张药抬起手,看了一眼手背,竟觉得有那么些疼。 “张药。” 果然,“主家”这个两个字,不过为了在人前应个景,这个女人还是喜欢对他直呼其名。 张药,张药,张药,张药……这么难听的名字,她就是越叫越顺口。 张药不想回应,但马上的人却不死心地又叫了他一声:“张药。” 张药垂下手,牵马续行,边走边道:“什么?” “你这个人活在世上……挺好的。” “……” 这句话张药无法回应。 他不确定,玉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的确被这句话轻而易举地破了心防,他似乎想……笑。 是想“笑”吧。 脸上皮肉牵拉,嘴角上扯,这算是想笑吧。 张药有些怀疑,在马下偷抬起手,捏了一把下颚。 他一点都不喜欢自己那张脸,当街笑起来只会更陷灾祸,甚至吓退幼童弱妇,于是他只能道:“你声音哑了,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谁想马上的人竟真的清开嗓子,为他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这个人,活在世上挺好的。” 张药唇角扯动,可惜玉霖人在马上,看不见他的面容。 周遭路人又离得太远。身边只有一匹无知的马,初见他由衷的笑容,却也只知喷扑鼻息。 算了,也好。 张药拽住缰绳,脚下生风越走越快,不知不觉,已走到神武门前。 已近黄昏,行人大多归家。 神武门前的贩夫走卒也都各自挑摊回家,满地的寒树冷影,在熹微的白日余光里,瑟瑟晃动。 然而门前却停着数辆官家马车。 正中一辆属赵河明,两旁分停着大理寺卿毛蘅,都察院总宪吴隆仪的车驾,再往两侧,是刑科给事中韩渐,以及刑部众部官,这些人年岁轻,多数未坐车,披着斗篷,带着兜帽,迎风披雪,坐于马背上。 雪中天寒地冻,车上帘幕和马上的袍衫,皆在雪风里阵阵瑟颤。 而各家家仆却皆衣冠整肃,垂手静立,远望着尚未落锁的神武门。 张药手中的缰绳微紧,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玉霖的声音。 “停一下。” 张药顿住脚步,抬头见玉霖正侧头望着不远处的一排马车。 “赵河明的命真好。” 张药将缰绳在手上绕了一圈,“怎么说?” “为人不仁,为臣不直,为师不慈,为亲……” 她的话没有说完,张药却觉得,自己手中的缰绳越勒越紧,不禁道:“不要那样狠拉缰绳,你的手还没好。” 玉霖“哼笑”了一声,倒是没在意张药的话,仍然自顾自地说道:“可他仍是百官之伞。” 张药其实有些不解,赵河明算不算一个好人,他尚不好定论,毕竟他自己就是“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的人,但是,这么多年来,张药冷眼冷情地看着梁京官场,脏的臭的见得都不少,要说做官,赵河明其实做得不错,有这样的官声,也算名副其实。 但他曾经的学生,似乎对此不屑。 张药抬头看了一眼玉霖,她仍然紧紧地捏着手里的缰绳,手指上的刑伤,经修养后已逐渐愈好,但关节处已然变形,师承自赵河明的那一手虎爪书,她平生应该再也写不了了。 幸好张药是个死了一半的人,心如死灰,无情无欲,不然对于这一桩师生决裂的公案,应该也有意一断。 他正想着,三大殿的残影间,行来两个人影。 一人身着官服,却蓬头垢面,一人虽跛脚,勉力跟随,却是周身官服一丝不苟,亦步亦趋地,为那蓬头人撑着雪伞。 神武门上的众官忙下车下马,一齐迎上。 众人相互见礼,吴隆仪拱手道:“贺赵刑书脱困。” 赵河明作揖道:“此次得以脱困,多劳许掌印庇护,否则,赵某性命已断。” 吴陇仪侧身,与随赵河明而来的许颂年见礼,“许掌印高义。” 许颂年忙低身于吴陇仪的手下,“奴婢何敢,都是天恩浩荡,诸位大人,谢陛下的恩典吧 “ 他说完朝后退了一步,仍然极尽恭敬之态,其形滴水不漏。 在场众官,虽多恨宦官滥权,无孔不入,多年来在盐粮两道,河海两运上,滋臭生蛀,但眼见许颂年这恭谨之状,也不得不拱手应付还礼。 “奴婢御前还有未完的差事,就将刑书大人,送至此处了。” 赵河明再谢:“有劳掌印。” “不敢,不敢……” 许颂年说完这句话,行礼告退,仍然撑着那把雪伞,一深一浅地走近了雪暮里。 玉霖垂下头,轻轻拉了拉马缰,张药的胳膊也跟着一晃。 张药抬头:“做什么。” “没甚,让你牵马,回家了。” 张药没说什么,牵马掉头。 谁知马蹄刚踩出去几步,却听背后传来赵河明的声音。 “张指挥使,请略站一站。” 玉霖并没有回头,张药也没有停步。 谁成想,赵河明却弃掉神武门前所有的官员,不顾官仪地一路追至玉霖的马前。 他多日未梳洗,本就一身凌乱,如今立在雪地里喘息不止,更显得狼狈不堪,但他仍然全了礼数,向张药行礼道:“请容河明,与小浮说几句话。” 玉霖道:“赵大人请说。” 赵河明直起身,“你不避他吗?” “他是我的主家,我避不了他。” 赵河明苦笑一声,冲着玉霖点了点头,“好。” 他说完,朝玉霖走近了几步,走到玉霖的腿边,仰头道:“我猜你师娘应该来找过你。” “是。” “嗯,她对你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回,就当是老师……” “你赵河明何敢有一官奴为徒?” 马上的人垂头冷语,仍在割裂过去的恩义。 “好……” 赵河明应下她的话,恳切道:“这一回,就当我是赵河明,偿还当日在刑场,弃你不救之罪。但是小浮……” “我叫玉霖。” 她再一次打断赵河明的声音,“亲昵之称,于赵大人只在旧时。” 赵河明听完,垂眸顺服,“好,玉霖姑娘。” 改换称呼后他顿了顿,再抬头时,声已放平,“我希望玉霖姑娘联敛恨,即使收敛不住,也只在今日泄于我赵河明一人,从此珍重性命,不要再妄想蜉蝣撼树。” “若我说,这不过是我新开一卷,荡开一笔呢。” 赵河明道:“那你就得想明白,你凭的是什么?” 此话刚说完,一道玄影隔开二人。 玉霖低头,张药立在赵河明面前,冷冷地扔出一句。 “说够了吧?” 第35章 口有误 我教你写字吧。 赵河明的目光, 不得不从玉霖身上移开,但他又着实不愿直视眼前的张药。 此人是他的死敌,十年来驰行梁京, 如同一场蚀人黑雨, 泼天而下, 浇得大梁百官皮破肉腐,可若此雨一时停休,那他赵河明又何必为百官撑伞?如何举得起这传世的官声。 “她会害死她自己……” 赵河明的声音尚算恳切, 谁曾想却被马上的玉霖再次打断。 “我不会。” 说话间她抬手扼住迎风而乱的鬓发,“我会如我在堂上所言, 此生始终,救我自己。” 赵河明听完,垂眼哂笑了一声, 并没有回应玉霖,反而终于侧过眼风,扫向张药, 平声续道:“也许最后, 还会害死她身旁的人。” 玉霖没有接话, 马下的人倒是冷冷地朝赵河明丢去了三个字。 “没所谓。” 话音落下,马头就已经掉转。 玉霖的身子微微一晃,眼前的人物便皆已更换,再不是满眼朱衣紫绶,禽兽衣冠。 但见马前一人玄衣,抬目远望, 则是满城炊烟伴雪。 透骨龙勤恳地驮着她往梁京城西面而行。 玉霖看着张药后脑勺轻声问道:“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在意吗?” “你心里明白。” 张药的声音和着雪风送来,“你如果能把我害死, 就算我身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会永生永世记得你。” 玉霖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张药沉默下来,静听她的后话。 “我说的是,我一直利用你,你真的没所谓吗?” 张药“嗯”了一声,复道:“我没所谓。” 说罢,他微微侧头。 玉霖在风雪间竟看清了那张轮廓利落的侧脸。 “我还是那句话,我祝你走活死局,也愿渡你修行,助你人间证道,待你杀尽,天下不如猪狗者。” 玉霖偏头一笑,“我很喜欢‘证道’这两个字。” 说至此处,她微微扬起了声音,语调也轻快起来,“张药,我想到我怎么报答你了。” 张药的喉结微动,“什么?” “我教你写字吧。” 这一句话,她说得破了音,连带她自己也咳呛了一声。 张药话不过脑,径直道:“你嗓子哑得厉害,少说些话。” 马上的人显然愣了愣,似有些尴尬,随后笑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张药看着风卷白雪,面无表情,神色寡淡,心里却马鞭高扬,对着虚空,狠狠鞭挞自己。 周遭只剩下了一人一马,四蹄双脚踩过雪地的声音。 这一阵沉默,令张药暗地心慌。 行了十来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哽着喉咙道:“我不是读书人,我的字,能认就行。” 玉霖垂眸点头,“嗯”了一声,便又没了声响。 天光已有些暗,再行就要到家口了,张药放慢了些脚步,犹豫很久之后,再次开口。 “你……会写什么体?” 他不解风情把天谈死,是他活该。 他不指望玉霖会回应她,没成想玉霖却笑了一声。 声音虽仍然喑哑,语调却是平缓而温和的。 “我少学大楷,以颜为法。后习中楷,以欧为范,及至小楷,以锺王为根基,至此楷书既成,乃纵为行书,再至草体,最后,师承赵河明,修‘虎爪书’,至今尚未自成一体。” 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变形的指关节,“今后,倒是不得不把‘虎爪书”弃了。不过张药你放心,即便我手力不再,字形字骨却已化心中。教你是够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读书写字,我……” 透骨龙撞了撞张药的肩,张药也止住了声音。 好险,还好马比他懂事,此时他又想把马鞭朝自己身上甩了。 马上的人似是不在意,一双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轻按于透骨透龙的背上。 “那你可以为我买一方书案吗?” 张药几乎脱口而出:“何种木质?” 玉霖倒也不客气。 “降香黄檀。” “那你得等上一等。” 这是他最了解的东西,说起来,嘴也不僵,人也不木了,“自从郁洲溃坝,河运本就不好,如今临近河道冰塞之期,南海的黄檀,怕是要到明年开春,才进得来梁京,届时我亲自过眼,找匠人解锯,再寻人画了图纸与你细看。” “好,我等。” 立冬后的第十天,天子下诏罪己,天机寺的那一场大火,终于因果落定。 刘氏女脱罪得释,梁京雪停的那一日,宋饮冰带着家中母亲一道,等在诏狱门前,接刘影怜离狱。 狱门大开,刘影怜一身囚衣,缓缓走出,见到宋氏母子,却不肯上前,更别说随其二人回家。 宋饮冰在狱门前苦劝无果,又恐她手臂上的烧伤疼痛,不敢触碰。 正困顿时,张药满身腥气地从诏狱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李寒舟等人。 张药招手召来透骨龙,一面问道:“你们在我诏狱门口闹什么?” 宋饮冰的母亲看见张药,顿时吓得瑟缩至车马之后,宋饮冰立即挡在刘影怜面前,尚不及开口,就听李寒舟说道:“我说宋司狱,您别对着我们指挥使这副架势,上回在神武门前,要不是我们指挥使救你,你早死在我在那杨秉笔的眼皮底下了。” 宋母听到这番话,索在马车后面,更是不敢出声。 宋饮冰是性情温和的人,是非上倒也分明。听罢此番话,也不为张药踹他那一角而恼羞,反是躬身作揖,向张药全了一礼。 “宋某谢张指挥使救之恩。” 话音刚落,身后的刘影怜已走到了他身前,径直走向张药。 宋饮冰忙直唤她:“影怜,不得造次。” 李寒舟道:“你就放心吧,我们指挥使是谁啊,菩萨一样的人,她这双手没在五城兵马司的司狱里烂掉,全凭我们指挥使,一日一次亲去提监查看,疗伤给药。不然,你以为兵马司那些人,能不给她折磨坏了,后来到了……” “够了。” 张药切掉了李寒舟的活话,看向刘影怜。 刘影怜仍然穿着一身囚服,手上的烧伤虽已有渐好之迹,然皮肉仍有粘连,稍一牵动,即生锥心之痛。她不会说话,只能凝视着张药的眼睛,缓缓地朝张药跪下。 “影怜!” 宋饮冰忙伸手想要扶她,刘影怜却耸动胳膊,忍痛挣脱了宋饮冰,再次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张药。 宋饮冰也顾不得自己的官仪,随她一起跪下,在她耳边道:“影怜你究竟要做什么?” 张药习惯性地抱起手臂,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须臾之后,开口问刘影怜。 “你想见玉霖吗?” 刘影怜听罢,眼眶一红,随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药翻身上马,对宋饮冰道:“带她上马车,跟我的马来。” “这……” 宋饮冰有一些犹豫。 张药于马背上拉缰回头,透骨龙在二人面前逡巡。 “你不必怕和我结交名声有损。我并没有允准你宋司狱,入我家门。” 宋饮冰抬头道:“饮冰并非此意,只恐……” “宋饮冰。” 张药直呼其名,“出了诏狱,我张药勉强也算个人。玉霖在我家中活得上好,这个姑娘……” 他扫看刘影怜,冷冷续道:“也不至于会死。” 雪霁后的庭院,玉霖坐在一叠棺材下,打一条络子。 手边的棺材板上,放着的是那一块如桃形的石头,膝上摊着的却是一本记载女工针织的图册。 自从刘影怜把这块石头还给玉霖以后,玉霖便一直把它藏于怀中,但它毕竟是一块石头,久藏于怀,与皮肉相磨,难免硌伤她自己。 于是,她想打一条络子把这块桃形的石头络上,随身佩挂。 对于女子而言,这原本不算什么难事,但玉霖从来没有学过针线,对这样的活计算是一窍不通。 最初她以为,张悯应擅此工,然而当她将此事告知张悯,企图求教时,张悯却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她竟然也是个全然不识女红针线的人。 好在张悯藏书不少,不乏记载针法要领的图册,玉霖寻来一本,钻研了几日,至今不曾开窍,一把黑线绕得经纬不分,根本不成样子。 玉霖正有些泄气,忽听门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玉霖眼睛不好,听觉倒是比寻常人敏上数分,几声入耳,便已识得是透骨龙的蹄声。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开了门,第一眼看见的却不是张药,而是双目通红的刘影怜。 “影怜……” 话音未落,刘影怜忍了一路的眼泪,就已夺眶而出。 “别哭。” 玉霖忙抬手去拭她的眼泪,尚未及出言安慰,张药已从刘影怜身后饶出,大步走进了庭院。 玉霖转身望向张药,见他背脊绷得笔直,细看之下甚至有些僵硬,不禁笑道:“你就这么深藏功与名地走了?” 张药站住脚步,并未回头,“我进去喝一口水。” 说完继续朝前走,走了几步似又觉得没回应好玉霖的话,顿步又道:“喝了就出来。” 说话间,余光扫了一眼玉霖搁在棺材板上的那只,打得像坨狗屎的黑线络子。 第36章 针线引 梁京城内握刀杀人, 窄院陋室…… 玉霖在夕阳的余光下托起刘影怜的手, 那被灼伤的皮肤虽已无法恢复如初,但眼见新皮渐生,血肉弥合, 足以佐证, 她有被那群原本想她死的人, 很好地照顾过。 回想当日昏光浸染的剥衣的公堂,再看眼前面容干净,长发垂肩的刘氏孤女, 玉霖实在慰藉。 她很喜欢如今的自己。 孑然一身,却也心力皆有。 “见你平安真好。” 玉霖挽起刘影怜的耳发, 刘影怜的目光,却落在玉霖手边的桃形石上。 玉霖转身扼袖,托起那块石头, 移至刘影怜眼前,“你看。” 石头上焦灰早已被玉霖洗净,露出青白的底色。 平放于玉霖的手中, 正像一只未熟的青桃。 玉霖的眼底映着夕阳的余晖, 眉目舒展, 声音从容而温暖。 “谢谢你在天机寺不惜自身,帮我留下了它。” 刘影怜抿着嘴唇,有些腼腆地冲玉霖笑开。 “这是和我母亲最后的一点联系,影怜。你也是我的恩人。” 她说话之间,张药也从偏屋走了出来。 他解了刀也换下了官服,穿一身青缀, 外罩玄色道袍,身型高挑而单薄。 他径直走到玉霖身边,一言不发地顺走了玉霖放在棺材板上的那半条络子。 玉霖这才发现,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只竹框,里面除了几把大小不一的剪刀外,还堆满了各色讲究的彩线。 张药没在二人身边多做停留,一手拎着络子,一手端着竹框,独自走到了屋檐下的石阶上,撩袍抻腿,沉默地坐下。 随即两三下,就拆掉了玉霖苦研半日也没理清经纬的地方。 他似乎做惯了这些事,虽有一手常年握刀所成的硬茧,却不妨他捻线绕线,灵活自如。 玉霖看着张药的手,不禁出声问道:“要我拿石头给你比一比吗?” “不用。” 他头也不抬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声,手上的活计却一刻也没有停下,似是已然成竹在胸,甚至不需要参看任何一张图样。 梁京城内握刀杀人。 窄院陋室擅引针线。 这一幕落在玉霖眼中,“张药”的名字几乎化形而出。 那本是张氏夫妇留给病弱女儿的祝福,于张悯而言,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弟,也的确没有辜负父母的寄望。 他是张悯一剂良药,虽然他现在很想死,但过去的十几年,他一定是竭心尽力,将张悯和他自己,都照顾得不错。 是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接着,杜灵若的声音传来,语调中满是揶揄。 “宋司狱守着我们的门做什么,又要把我和药哥绑去你们刑狱吗?我告诉你,今日可……” 张悯声音随即追来,打断杜灵若的话:“灵若,别惹事。” 玉霖抬头,见杜灵若扛着一框新鲜的肉菜从门外进来,还不忘抬起一只胳膊,搀着身后的张悯下门阶:“阿悯姐姐,你仔细点。” 刘影怜见这二人进来,忙站起了身,神色有些慌乱。 张悯见了刘影怜,先是一愣,回头看了一眼等在外面的宋饮冰,随即明白过来,忙提裙走到刘影怜面前,温声道:“你是影怜姑娘吧。” 刘影怜垂眼,点了头。 张悯由衷赞道:“生得真好。” 说完又看向她的手,只一刻便不禁润了眼眶,“这又是什么刑罚,这……张药!” 张药放下手里的络子,对着张悯先发制人:“你要罚我跪吗?” 玉霖忙道:“这不是他伤的。” 张药不言语,低头继续打络子。 张悯看了张药一眼,回头温声宽慰刘影怜,“姑娘别难过,皮外伤哪有治不好呢,不说这京中什么好郎中都有,就说那宫里的何掌印,从前也是个仁义的大夫,姐姐去请他给你看一回,定能叫你好起来的。” 杜灵若见张悯没顾上“发落”张药,便招手示意张药过去搭手。 张药扯断半截线头,扔下打了一大半的络子,起身一手接过杜灵若肩上筐子,随口问道:“谁孝敬你的?” 杜灵若道:“嗨,若是孝敬我的东西,我还能这么费劲儿地扛身上,那不早叫底下人扛我外宅上去了吗?这都是我们掌印给的。河道冰塞,别的不说,鲜果是越来越难得了。知道少司寇爱吃,阿悯姐姐特意让掌印寻了些,都放在筐底了。” 他说着看向玉霖,“阿悯姐姐对这少司寇是真好。” 张药道:“她是菩萨,对谁都好。” 杜灵若笑了笑,没答这话,转而又道:“哦对了,我过来还要传一道口谕。” 张药闻话,后退了一步,撩袍便要跪下。 杜灵若见此忙拽住他的袖子,“诶,我来传口谕,又是在你家里,你就不用这样了,难不成,我还能在陛下面前说你的嘴不成。况且,阿悯姐姐在呢,你不想让她担心吧。” 张药看着庭中的三个女子,张悯仍在宽慰刘影怜。 唯有玉霖,越过一口棺材,正静静地看着他。 张药没有坚持,低声问道:“什么口谕。” 杜灵若答道:“召你明日门启时入宫,在文渊阁候见。” 张药眉头微挑:“你给我卜过凶吉吗?” 杜灵若笑了笑:“怪了啊,你居然问起凶吉来了,你不是铁打的吗?反正陛下不杀你,也不贬你,再凶能凶到哪里去。”总不会像当年神武门上,把你扔给赵河明他们处置。就算是,我不也寻那少司寇,把你……” 他说到此处顿时有些心虚,随之自嘲:“哦,我忘了,当年护着你的那个少司寇,如今赏你家里做婢了。那没人救你了,你还是慎重些好。” 他说着想起了还站在外面的宋饮冰,不禁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嘴:“早知道就不揶揄他了。” 张药沉默,玉霖也收回目光,望向门前。 半开的门板上映着一个端正的人影,宋饮冰仍然等在原地。 玉霖提裙,独自走向门前。 天已渐渐转暗,余光收尽,风顿时就冷了,宋饮冰是一个极重礼仪的人,即便手脚已经有些麻木了,肩背仍不见颓态。 玉霖推门走出,人影斜落在宋饮冰脚边。 “影……” 宋饮冰陡然抬头,昏光之间,慢慢看清了玉霖的脸。 玉霖立在门阶上,向宋饮冰行了一个女礼,宋饮冰亦抬袖在阶下揖礼。 “要进来吗?” 宋饮冰直起身,望着庭中刘影怜的背影,对玉霖道:“那不是我该站的地方。” “那我呢?” “你……” 玉霖在门阶上坐下,单手撑下颚,抬头望向宋饮冰。 “我落得与这个人为伍,师兄看不上我了吧。” 宋饮冰摇头道:“我从未这样想过,我只恨我自己,官微人轻庇护不了我自己的同门,我……” 他神情懊丧,“我差点眼看着,影怜死在梁京城里。我……” 他自哂了一声,看向无名之地,“我看不上我自己。” “可我没有对师兄失望。” 玉霖的裙角被风吹起,满地雪粉迎风成灰,扑向宋饮冰的袍衫。 “你没弃她。” 玉霖凝视宋饮冰,“所有都要她速死,可神武门前,夺命杖下,你都没弃她。宋师兄……还是当年那个宋师兄。” 宋饮冰僵直的肩背,逐渐软了下来,低头望着玉霖淡淡地笑了笑。 “小浮,你过得好吗?” “嗯。” 玉霖听着背后杜灵若“聒噪”的人声,对宋饮冰点了点头。 “他对你好吗?” “谁?” “张……张指挥使。” 庭院里的张药,正在把菜肉往厨房里搬。 玉霖侧头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宋饮冰的问题,反问道:“怎么算好呢?抬我做奴妾,给我一副头面,然后衣食无忧地关在家中就算好吗?” “小浮,师兄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 玉霖松开撑颚的手,按在膝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寒冷的顿时雪气贯通她的五感,令她周身松弛,一时轻盈自在。 “这个世道上,女子的确很弱,四处寻求庇护不过是为了求生,可求生之外,谁不想要自在。” 宋饮冰垂头:“你是在点我吗?” 玉霖弯目:“你知道,为什么何家将她和她的母亲驱除宗谱之后,她宁可居于天机寺,也不肯求你庇护吗?” 宋饮冰微怔。 于霖继续说道:“她是何礼儒教出来的女儿,她读过很多书,也去过很多地方,就算她的手废了,这一辈子可能都很难写出从前的好文章,但她还是一个心里清明的姑娘。师兄。” 她顿了顿,恳然道:“别关死影怜的门,她会陪你回家的。” 宋饮冰再度侧身,朝刘影怜看去,怅道:“难怪她要来寻你。” 正说着,张悯带着刘影怜走到了门前,玉霖站起身,侧身让了两步。 张悯扶着刘影怜的肩,对宋饮冰颔首行礼。“宋司狱,今日我这里菜鲜肉好,不论你和我家药药有什么过节,看在我的面子上,和影怜一道,在我家中用一顿饭吧。” 玉霖回头寻见张药,他已经卖完了体力,一人坐在棺材边,点了一盏油灯,重新拿起了她的络子。 杜灵若立在他身后,胡乱指点,然而才说一两句,就挨了一句:“闭嘴。” 门前的宋饮冰没有立即回应张悯,反而看向刘影怜。 张悯低头问刘影怜,“你让他进来吗?” 刘影怜垂头不语。 宋饮冰开口道:“影怜,我明白你想说的话了。” 刘影怜微微一怔。 宋饮冰继续说道:“我想要庇护你是真的,但我绝非想要困死你。” 说完,朝刘影怜走近了一步,平和道:“等你的手伤好了,你可以去任何地方。” 刘影怜虽然不能说话,目光也一直看着地面,眉眼却缓缓笑弯。 张悯见此,便往玉霖处让了一步:“宋司狱请,我叫药药为你摆筷。” 第37章 素麻衣 就像你当年,护着张悯一样。…… 这日夜里, 张药仍宿在镇抚司衙。 玉霖提灯送他出门,张药在门前上马,低头对玉霖说了一句:“手。” “什么?” “抬手。” 玉霖放下手中灯, 立在马下, 向张药伸出一只手。 一只编织的细密的络子落入她的掌心,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张药已经调转了马头。 满地吹雪的夜中街道,马蹄声由近及远。玉霖再度提灯, 将络子移到灯下,络子上的经纬如刀劈斧砍, 切得干净利落,的确像出自镇抚司指挥使之手。 真是,有些荒唐…… “谢了。” 玉霖提灯转身, 对着虚空道出这一声谢,然而身后的马蹄,声已逐渐听不见了。 这一夜, 梁京仍是满城落雪。 城内寒气聚合, 终于次日城门大启时喷扑而出。 晨钟震响, 天光渐亮,神武门前的雪雾初散。 张药在城门前解下刀,跟随杜灵若行,一前一后地行在三大殿的前的雪道上。 杜灵若一路全然不似在外那般活跃,神色恭肃,行止有度, 至文渊阁前,也未发一言。 许颂年裹着深红色的羽段大氅,在文渊阁前的石阶下等张药, 肩上雪已覆了厚厚的一层,看起来已在原地立了很久。 杜灵若将张药引至阶下便了下去,许颂年见张药只穿官袍,并未披氅衣,轻声问了一句:“不冷吗? 张药垂手候立,并没有答言。 许颂年也不在意,继续平声说道:“张指挥使平日在外,也要将息得当。悯儿身上的病痛三分药七分养,你心上的疡处,应亦如此。” 张药仍然沉默,而许颂年似乎也司空见惯。 其实同侍君王,张药与许颂年,可谓时常见面,但彼此却对谈甚少,张药甚至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自己寡语的性子,还是因为他对这个将他送给奉明帝磨砺成刀的昔日姐夫心存恨意。 “候召吧。” 许颂年说完这句话,也转向了文渊阁的正门。 至此两人都不再说话。 天边日破浓云,晨光透雾而出。 两道几乎同高的影子一前一后的铺在雪地中。 张药看着许颂年的背影,膝盖处不自然地向内弯折,致使他的左肩也不得不向下歪沉,即便许颂年已竭力撑直小腿,依旧无法端身直立。 他华发早生,但眉目之间的气质,仍如当年在郁州一般,从容而温和。 只可惜张药对从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淡了。 日影渐移,文渊阁的连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奉明帝入阁了。 张药与许颂年一齐跪下,不多时,陈见云出来传话,令许颂年作引,带张药面圣。 许颂年带着张药走上石阶,许颂年撩袍跨过门槛,张药却在门槛后行跪。 奉明帝坐在书案后,看了一眼外面的雪影,道:“今儿也破个例吧。” 许颂年忙回身道:“陛下让你进来,还不谢恩。” 张药在门外重叩一首,方起身进殿,在许颂年身侧再度行跪。 陈见云关上了殿门,殿内炭火熏得人脸发烫。 奉明帝拿起手边的一张御批纸,“朕这几年精神头短了,司礼监和镇抚司的事物又多,司礼监在里面还好,你镇抚司在外头,有的时你一日几次地进来请旨,朕的身子倒经不起,再说,也耽搁你身上的差事。于是,朕就预行御批交给司礼监,凭你取用,以作你行事的驾帖。如今,司礼监出了纰漏,这是大罪啊,朕若要杀,这一殿的人,就都该死了。” 奉明帝说着,看向许颂年,许颂年忙跪地伏首。 奉明帝笑了笑,轻道:“你起来,腿脚又不好。” 说罢,目光仍落向张药:“朕让司礼监交代出个人来,他们呢,一个怜悯一个,愣是不肯。张药。” “在。” “要不,你替朕查吧。” 张药闭眼,“司礼监向来严谨,若有纰漏,自是出自镇抚司。臣有罪,请陛下赐死。” 奉明帝呵笑出声,对许颂年道:“你说,你这么个灵透的人,怎么就教不会这孩子。都这么多年,他还是个牛心古怪的性子。说话也没个忌讳,在朕面前,日日‘死’字不离口。” 许颂年应道:“是,奴婢有罪。” “你们倒是彼此相护。行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朕已下诏罪己,御批纸的案子也销了,朕还杀他张药做什么。” 奉明帝略一抬手:“你起吧。站着回话。” 张药立身垂手。 奉明帝喝了一口茶,“今日召你进来,有两件差事交你去办。” 张药沉默候旨,奉明帝却倚向御案道:“你近前来。” 张药依言上前,之后的话,奉明帝压得很低,张药垂目听完,神情并无变化,只应了一声“遵旨。” 奉明帝很满意,端起玉盏喝了一口茶,续道:“这是第一件差事,至于第二件。” 他顿了顿,转而问道:“敲登闻鼓,呈御批纸的疯婢,你怎么处置的?” 张药一怔,许颂年的神色也变了。 奉明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她真的疯了吗?” 许颂年见张药不开口,不禁在旁道:“张药,答话。” 张药这才应道:“是,她的确是个疯妇。” 奉明帝道:“若是真的,那倒是可惜了。朕虽然老了,记性却还在,和她玉霖君臣十年,十年不短了,其中点滴朕都没忘。不过……哼。” 奉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她一而再,再二三地欺君,还逼着朕容下她,朕很厌恶。但她现在不是朕的臣子,她不配朕的雷霆。朕知道,按《梁律》奴婢轻易杀不得,但管束是主家之责,张药。” “臣在。” “臣?呵,那是朕给你体面。张药啊,你是朕的家奴,玉霖是给付你的官婢,你就替朕,赏她一百鞭吧。” “陛……” “陛下圣明。” 许颂年打断张药的声音,张药的的一双手却猛地握紧。 “退下吧。” 奉明帝站起身,“张药,第二件差,你先办。明日,朕要见血衣。” 话音落下,御驾离阁。 至直所有侍驾之人退出文渊阁,许颂年才行至张药面前,平视他道:“把你的拳头松开。” 张药没有应答,转身就往文渊阁外走,许颂年亦步亦趋地追他而出。 他腿脚不好,张药又走得急快,下阶之时他几乎跌倒,不得不放开声音呵他道:“张药,你究竟是怎么了?” 张药猛地站住脚步:“你们究竟当我是什么东西,泥地里的猪狗?杀百姓的……” “张药!” 许颂年高声呵斥,随即扫了一眼四周。 侍立的宫人忙避远。 许颂年上前道:“这是在宫里。” 张药垂下眼睑,冷冷地笑了一声:“自从我镇抚司,我就救过刘氏女一个人,一个人而已!而这个帮我救人的女人……” 他说着看向文渊阁的匾,“他还要虐杀……” 许颂年道:“这是她自己选的,她太狂妄了,盗御批纸,写虎爪书……” “御批纸是我盗的,虎爪书也是我写的!” 许颂年摁住张药的手腕,“那是你糊涂!她知道陛下不会轻易杀你,所以把你当棒槌一并往里算计!” “可是……” “还不止!” 许颂年打断张药,提声道:“为了一个刘氏女,共绞一阁一监,她以为她赢了,可此举在陛下眼中,不过是蜉蝣撼树,她不死谁死!且她就算活也只能活一时……” “我不信。” “你……” 张药敛下目光,“我就是要护她。” “张药啊……” 张药看向许颂年,“就像你当年,护着张悯一样。” 这句话说完,许颂年的话顿时哑在了雪地间。 雪停后的梁京城,晴阳正好。 张悯携玉霖在成衣铺子裁衣。 张悯取了一匹绫料,比于玉霖肩头,“还说影怜那姑娘手伤未愈,不便出来裁衣,倒不好送她新裳,昨儿瞧你们在一处,身量倒是相仿,想着照你的身量做给她,也是不会错的。” 正说着,铺中走进几人,见了玉霖与张悯,指点一阵之后,竟悄声议论起来。 “诶,这不是那个敲登闻鼓的疯妇吗?” “是啊,这当日在登闻鼓下,满口污言秽语的,这张姑娘……怎么还敢带她出来。” 玉霖没吭声,张悯却一把把玉霖拽到身后,抬声应道:“你们都欺我好脾性,向来不与人争辩,可我家中的事,也不容你们置喙。” 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一面走一面道:“我且不提镇抚司、司礼监,单说我自己,这十几年来,我在梁京城内外舍粥给药,但行百善,不敢行一恶,我张悯没有做错一件事,至于身在我张家的姑娘,也和我一样。什么疯妇不疯妇的,她伤你们了吗?” “这……” 几人被问得哑口无言,料子也不看了,衣也不裁了,相互拉扯着出了铺子。 张悯回过头,牵起玉霖的手,“别难过,都说我心慈,谁知我就是护短。” 玉霖摇头道:“其实我没在意。” 张悯笑了笑:“我知道,你的性子,有的时候和药药挺像的。” 玉霖也笑了,“我怎么会像他,他什么话都不说,我可是愿意跟您说话。他只要棺材名木,我可是挑吃挑穿的,一样都不将就。” 张悯点头:“你就该这样,来,咱们接着看。” 二人正说话,忽见掌柜神色慌张地迎了出去,一走一面道:“张指挥使,张姑娘在我这里那是……” 玉霖转头,见张药身披官袍,腰悬绣春刀,大步跨了进来。 张悯诧异道:“你怎么过来了?” 张药径直走到二人面前,单手挑起一块张悯选好的绫料,冷冷地看向玉霖:“你配吗?” 玉霖微怔,张悯拽主张药的袖子,呵斥道:“张药,你说什么呢?” 张药一把摔开张悯,仍然看着玉霖:“给她一件素麻底衣。” 玉霖偏头:“怎么了?” “没怎么,你就当我没钱了吧。” 第38章 一百鞭 不折手段,不折手段,不折手段…… 他的脸色不好, 掌柜也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去了后头,为玉霖寻衣。 玉霖越过张悯, 独自走到张药面前。 他人是真的高, 即便沉默地埋着头, 也能看见玉霖近在咫尺的发钗。 他也预料到了玉霖并没有相信他的鬼话,而他天生也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为了避免尴尬, 他不得不抢在玉霖之前,先开了口。 “就这一次而已。” 张药捏住袖口, “我没有说以后,都不给你买绫罗。” 如他所料,敏锐如玉霖, 怎会任由他糊弄,她根本没回应张药的话,话语仍然切着他的要害。 “你到底怎么了?” 张药眼睫微垂, “我的事与你无关。” “张药。” 张药眉心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 他本来就很怕玉霖唤他的名字, 此刻他心中藏事,更似身在公堂,有审官在上,呼名唤姓,拷问逼供,他不得不回答, 却又有口难开。 他看向玉霖,“你又想说什么?” “你神情不太对。” 张药侧眸,冷笑了一声, 遮去内心的那一丝惶恐。似随意道:“我一直都是这张想死的脸,什么时候变过。” “今日不同 。” “哪里不同?” 玉霖毫不回避地看着张药的脸,“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想死。反而挺想活的。” 张药一怔,心几乎漏跳。 好在此时掌柜寻来了他要的素麻底衣,张药不等掌柜的说话,就一把抓过,夺路就往门前走。 玉霖的声音从他背后追来,“不是买给我穿的吗?” 张药已经走到了门口,透骨龙徘徊在门前的树影下,可怜兮兮地看着张药。 张药一抬手,将底衣搭到透骨龙的背上,随即翻身上马。 张悯提裙追至门外,在马下问他:“这个时候了,你还回司衙吗?不回家里吃饭吗?” “不回。这几日司衙事多,你们在家,不必张罗我的事。” 他说完,抬头看向玉霖。 她正从张悯身后走出,跨槛时裙摆摇曳,腰上的那条腿亲手打的络子,随着她脚步微微摆动。 张悯在她身后,她显然刻意收住了情绪,甚至垂下眼眸,在马下向张药行了一个礼。 礼毕直身,目光却落在马背上。 素麻底衣就挂在张药的腿边,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捏住底衣的袖口,眉头微凝。 她还在审视张药。 张药再也不敢停留,他怕她再看他一眼,多问他一句,他就把前因后果,一股脑全漏给她了。 “松手。” 玉霖站着没有动。 “我让你松开,你听不明白是不是。” 玉霖目光微动,似是在辨别他情绪的真伪。 张药的语速快了起来,“你别以为我对你好,你就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他说完这句话,冲着玉霖的手抬起了马鞭,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话说得再狠,鞭子也落不下来。 此生际遇中的妙缘,在她身上登峰造极。 他张药一介凡人,如何敢伤因果之中的那个人。 “别打,我松手。” 她适时的给出了台阶,松手后退了一步。 张悯迎上来,将玉霖护到身后,她也看出来张药情绪的异常,并没有一味责骂他,疑惑地问道:“药药,是司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 张药打断张悯。 张悯面露担忧,“那……那是宫里出……” “都没有,你别胡乱担心了。” 他再次看了一眼玉霖,对张悯道:“把她带回去,看好她,我走了。” 其实张药不是不知道,“看好她” 不过是他说给张悯的一句废话。 玉霖连奉明帝的话都不见得会听,何谈他与张悯。 他只庆幸,不论她多狂妄荒唐,她也只是一个体弱的女子,跟不上他的步子,追不上他的马,他尚有余地,自以为是。 黄昏时的北镇抚司衙,缇骑大多各自回了家。 张药在司衙门前下马,恰遇见李寒舟出来。 李寒舟知道,自从张家买了玉霖后,张药就一直宿在司衙中,但此时天色尚早,夕阳尚在天边,正是千门万户起炊烟的时候,不禁有些诧异。 “指挥使……这是在家中吃过了?” 张药没理他,李寒舟以为他又被张悯教训了,忙道:“要不,同属下一道去喝……” “今夜诏狱中有夜审吗?” 张药切段李寒舟的话,一面说,一面拴住略有些躁动的透骨龙。 李寒舟显然误会了张药的意思,理了理官袍:“那属下不走了,伺候您夜审。” 张药丧起脸抱臂看着李寒舟,并不想多说一句话。 李寒舟是读书人出身,跟自家这个冷面冷情的指挥使混了几年,至今仍然摸不准张药的脾性。但他知道,张药看着人不说话,就是要人“滚”。于是忙改了话道:“今夜没有夜审,诏狱的刑房都空着。属下就……不留了,改日再与指挥使喝酒。” 说完便辞了去。 张药先去了正堂,将配刀放在了堂中。 随后踩着最后一丝昏光,一言不发走进了后堂。 穿堂过后,就是诏狱的狱门了。 看守诏狱的缇骑打开狱门,又为他递来一根孤烛。 张药接过烛火,“今夜我一人秘审,你们不必进来。” 众缇骑齐声应“是。” 诏狱的门闭合,张药举着孤烛,独行于狱道中。 寒夜里的牢室,呜咽阵阵。 牢室中的囚犯眼见张药进来,有人哑声怒骂,有人扶门哭求,更多的人则是平静地坐在械具之间,麻木地看着张药如鬼魅一样,从道中行过。 张药没有停留,径直走入最里面的一间刑房。 那是张药刑讯人犯的时候,独用的刑房。和诏狱中其余的刑房不同,这间刑房中的每一样刑具都刚拿静静,一丝不苟地悬在墙上。就连刑室正中的那副刑架,也不见血痕。 此时刑房中没有一丝光,唯有烛火的光亮,照亮半面寒墙。 张药将孤烛放在一张刑架上,随后仰起头,抬手解开了官袍的衣襟。 晃动烛火,将张药的影子,投在公堂案后的墙壁上。 他脱下了官袍,随手朝他常坐的那张圈椅上一抛,袍衫挂了椅背,又颓落下来,眼看就要垂地,张药沉默了走过去,一把拢好。 至此他只穿了一身单衣,而那件所谓的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正挂在他的手臂上。 他朝挂着刑具的墙上看去,伸手摘下一条他最惯手的鞭子,扔进盐水桶中,随后,解开了身上的最后一层底衣。 皮肤裸露,张药仍旧面无表情。 他一把抖开那件买给玉霖的素麻底衣,显然他的身量比玉霖大得多,要穿上身是不可能了。 好在,奉明帝要鞭玉霖一百,并没有说鞭挞何处。 张药将底披在自己肩上,用一只手将衣襟拢在喉处。 桶中的鞭子已经泡好了盐水,张药弯下腰,一把提起鞭子 他此举不为自虐,只为经验之谈,他明白,盐水对伤口有益。 人想死了,就有这样的好处,不计性命,不计利益得失,不计血肉皮骨。 不折手段,不折手段,不折手段。 诏狱中,一道响亮的鞭声划破沉闷。 囚犯们不约而同一颤,皆引颈朝尽头的那间刑房看去。 张药闭上眼睛,只是喉结一动,连哼都没有哼一声。 接着又是一鞭,轻而易举地撕破了素麻底衣,咬住了张药背后的皮肉,血从麻料中渗出,在昏暗的刑室里,看起来,竟像是墨汁。 张药吞咽了一口,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有哭喊声,就像在鞭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刑狱中的囚犯,不禁错愕,有人脱口问道:“是……在拷问谁啊。怎么……一声哭叫都听不到……”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又一声尖锐的鞭声。 鞭声叠加。 有人默数鞭数。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一百……” “百鞭啊……” 百鞭之下,无一哭喊声,甚至连细微的呻吟都不曾听到。 囚犯们怔愕,“这,没有声音……受刑的人……还活着吗?” 当然活着。 毕竟受刑的人,此时此刻,并不想死。 房中的孤烛已然要烧完了,张药的额上渗出了细秘的汗水,鼻腔中充盈着血腥的气味。 他早就习惯了这种味道,是以也并不觉得有多难受。 可是一百鞭,真是痛啊。 张药扔掉喂饱血的鞭子,踉跄地走向刑架,他不敢坐,怕血迹沾染他自己的圈椅,引狱中的缇骑误会。此刻,他的确已经没有气力,再把这间刑室擦洗干净。 于是他把自己的手腕,随意挂在刑架上的镣链上,扶着刑架,努力平息。 肩上的底衣垂下,张药抽出一只手,反手拢住,一把抛向椅背。 一百鞭。 血衣。 都有了。 张药垂下头,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一时间,他想起了很多年前,还是少年的他,问了许颂年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做太监,为什么要去净身,为什么要去挨一刀?你不要脸。” 那一天,张悯生平第一次,给了张药一巴掌。 许颂年护住他,轻声安抚泪流满面的张悯。 之后,又蹲下身,摸了摸张药的脸,回答他说:“因为你姐姐金枝玉叶,总不能,逼她跪下去吧。” 张药冷漠地问他:“你为什么可以跪。” 许颂年笑了笑:“姐夫的腿,本来就断了。” 第39章 平安夜 一百鞭,我已经打完了。 腿本来就断了, 所以可以为她下跪。 人本来就想死,所以,真的可以为她去受死吧。 张药如是想来, 一面撑着刑架直起身。 鞭子留下的盐水还在撕咬他背上的伤口, 张药侧头, 看了一眼身后的地面,虽孤烛一支,只堪照壁, 但地上泛起的冷光,足以告诉张药, 他流血不少。 奉明帝要见血衣,他得亲自入宫奉上,比起受这一百鞭, 这是更需应付的事。 张药抬头,看向刑房定上的气窗,距离天明, 还有不到四个时辰。 按照他的经验, 这种刑伤, 一旦身上炎症起来,发热是免不了的,要他在御前不动声色地一日并不难。难的是,入内廷之前,他要为自己止血,裹伤, 且不能让内廷的人看出一点破绽。 张药想着,反手残酷地抹了一把后背的血。 还好是冬天,血液已经开始有些黏腻, 止血也不会太难,他家中就有许颂年和杜灵若送来的疗伤圣药,还有他常年预备给自己的尸布,用来裹伤最好不过。 张药穿上自己的亵衣,裹上大氅,低头吹灭了那盏孤烛。 他得趁着张悯和玉霖都睡熟了,独自回一趟家。 宵禁已设。 好在张药常年于梁京城中夜驰,兵马司的人见到他的坐骑,也并不拦防。 他就这样冒着寒透了晚风,一路奔至城西。 近家门时,他不敢再疾驰,唯恐马蹄声惊醒张悯和玉霖。 索性牵马而行,每走一步都刻意压住了脚下踩雪的声音。 此夜风大。 张药以为,自己家中的人应该早就关了门闭了户,睡得安稳了。 谁曾想,转过院墙,却在门前看到了一道暖光,暖光照着玉色的裙摆,裙摆迎风摇曳,时隐时现地勒出一双膝腿。 一盏绸纱提灯平放在裙边,灯光所照之处,雪沙平整。 显然,提灯的人已经在门口坐了很久。 张药几乎是下意识想要牵马掉头,可不知道为什么,透骨龙却在这一刻违逆了他,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 灯影里的人侧过头,“你还能去什么地方。” 张药没说话,死死拽住了马缰。 他的确不知道自己还能去什么地方,但他知道,一旦那个人叫出他的名字,他就走不了了。 “张药,你要的东西,不取了吗?” 声音追来,张药不得不站住脚步。 与此同时,那道人影也站来了起来。 张药这才看清,她手上拿着伤药,手臂上挂着一大抔已经理顺的尸布。 一时之间,张药竟有些想笑。 大梁刑名官都是这样吗?还是只有她玉霖如此? 天地之间,他张药在她眼下,已无处遁形。但张药竟然觉得,如大雪淋头,十分爽快。 “我的底衣呢。” 说话间玉霖已经走到了张药的面前。 “什么底衣……你……等一下……” 张药还试图遮掩,玉霖却已不想跟他在言语上纠缠,她径直解下了透骨龙头上悬着的包袱,要命的是这马不仅不避开,甚至还弯下了脖子,去迁就她的身量和原本就有伤的手指。 张药看见她手指上的关节,根本不敢去阻止她,眼看着她解下了包袱,眼看着她当着他的面将包袱打开,至至露出那件沾着他鲜血的底衣。 雪亮的地面映衬着已经凝结的血衣。 玉霖将它用手摊开,置于灯光中。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唯有透骨龙喷着温热的鼻息,在二人身边逡巡。 算到了人的行为,但却算不到人的真心。 或者说,在有限的性命里,不敢承受“人之将死,身心皆诚”的献祭。 玉霖看着这件原本属于她的血衣,想起十年来的官场交往,她见多了男人也看透了男人,他们做每一件事情,都有所“图谋”。 她觉得赵河明要“百官之伞”的官声,却未必是个良臣,宋饮冰要“忘年之交”的义,却未必是个情种。 他们读书,科举,结亲,生子……以此建起一个又一个的受香火供奉的祠堂。 他们从不献祭自己,他们都想活。 可是张药……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将双手抬高,同时看向张药:“本来要打我多少鞭。” “我不会打你。” “你就当我随便问问。你本来要打我多少鞭?” 张药也看向那件血衣,终是坦诚道:“一百鞭,我已经打完了。” 玉霖垂下手,试图绕向张药的背后,谁想却被张药一把扼住了手腕。 力量悬殊太大,她被拽得一个踉跄。 张药压低声音,“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不然你不会拿着这些尸布和伤药在这里等我。” 玉霖试图挣脱,张药的手指却越扣越紧,“你站在门口等我,不就是怕张悯知道了要为我痛心,既然如此,玉霖!” 他唤了玉霖的名字,“你如今闹什么!后面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的!” 玉霖侧过头,平视张药:“就因为你不想活了,你就觉得你的身子什么都不是,鞭子,棍子,甚至刀子,都可以往上面招呼是吗?” “我无所谓……” “可是人为什么要那么惨?” 玉霖打断他,反扣住张药的手腕,奋力往下一甩。 张药不得不松开了手。 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与玉霖多次相谈,他都搜肠刮肚,勉力而为,此刻更是被她逼至极地。 他知道,他一定辨不过她,于是只能低头沉默,祈求玉霖能放过他。 显然,玉霖并没有如他所愿,她稍稍放平了声音,恳切道:“张药,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赵河明说的没有错,我会害死我自己,也会害死你……” “无所谓。” 张药再次重复了这三个字。 从玉霖手上取过血衣,重新包进包袱里,“我这人就这样,你看不惯就不要管我。” 玉霖没有回应张药,张药转过身,朝她伸出一只手:“把尸布给我,裹了伤,我要回司衙,换我的官服。” “所以你要进宫,用这件血衣,向皇帝交差是吗?” 张药不答,只复道:“你把尸布给我。” 玉霖退了一步:“你有没有想过,这件血衣也许根本交不了差。” 张药垂下手,在马前站直了身子,“只要陛下不当殿脱下我的官袍,就没有人知道,这血衣上沾的是我的血……” “如果他剥了你的官袍呢?” 张药笑了笑,“那我也死不了。我身上的差事,还没办完。” “那我呢?” 玉霖放低声音,张药却是一怔。 玉霖凝视张药:“如果皇帝发现,受刑的不是我,那我好不容易挣脱的欺君之罪,又可再次判我凌迟。” “不会……” “或者皇帝根本就不屑于剥你的官袍,他不过一时起意,让你把我拖进宫中,脱了我的衣裳一观。你又如何……” 不知是不是因为冷,说至此处,玉霖的声音颤了颤。 “不会。” 张药看向玉霖,“我一定会救你,哪怕把我剁成一滩血泥,我也一定要在成泥之前,送你走。” “然后呢?” 此问追来,张药不禁愣住。 是啊,然后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官奴之身的玉霖,离开他的庇护,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正踟蹰,然而如他所料,玉霖问出了他既想听,又不敢听的问题。 “我虽是官奴,但却因为是你张药家中的官奴,我才能吃鲜菜,穿软衣,用良药……我身体不好,牢狱里折腾出了一身弱病,手也差不多是半废了。如果你死了,这片庇护我的屋舍倒了,那我怎么活?谁照顾我?” 张药不禁捏紧了手掌,背上的鞭伤作痛,令他不禁蹙眉。 玉霖的声音淡淡的,在他耳边再度响起。 “你知道吗张药,这一百鞭,不过是天子无聊,想逗弄你我,寻个乐子,你越认真,越没有意义。” “所以你要我怎么样?” 张药不愿意对玉霖再说重话,是以压住了自己声音,“把你带到镇抚司的刑房,鞭你一百,再把你拖到神武门前,换我阖家,一个安宁吗?” “我说过,我会一直救我自己,你怎么知道,这一次我不能救我自己。” 张药哑然。 玉霖再次走近张药,这一次,她闻到了张药身上的血腥气。 透过那股她熟悉的木香,刺入她的鼻腔,她忍不住咳了几声。 张药不得已解开了自己的大氅,抖开来罩在玉霖身上。 大氅之下,就只剩底衣。 那无数道血痕,映着干净的雪地触目惊心。 张药并不想让玉霖亲眼看见他的伤,于是背靠着透骨龙,与玉霖之间,拉开了距离。 “你不用躲,我听从你的话。” 张药弯腰捡起玉霖的灯,抬手递给他:“那你就回去,别再说胡话,这次,你不可能救得了你自己。” “让我试一试。” “不可能。” “张药,我跪下来求你呢。” “玉霖你……” 哪有奴婢唤家主姓名的。 哪有审官跪囚徒的。 张药一把撑住玉霖的手臂,“你到底要什么?” “张药。” 玉霖望向张药:“你听我说,我不觉得一个人不想活了,就可以随意践踏自己,或者任由他人随意践踏。我也不觉得,你和我只能被天子戏弄,只能活成这样。” 张药看了一眼自己肩上渗出的血水。 虽是在雪地里,他也逐渐感觉到,伤口的炎症已经发作,浑身烧得滚烫。 说起来,他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有把握。 如果御前真的露出破绽,他死不死无所谓,但他的确想不到,要如何让玉霖脱困。 “一百鞭我受也成了这个样子,你受你会死。” “我才不想挨打呢。” 玉霖直起身,“带我面圣吧。” “你还以为你是少司寇吗?就算你还是刑部官,无召也不得入宫。” 玉霖笑了笑,“那就还是那句话,让我试一试。” 第40章 白蝴蝶 就像一只沉默的白色的巨蝶。…… “别试。” 张药不愿再与玉霖对视, 这一声也几不可闻。 等他再起心力,面对玉霖,补出那句“试了会死……”时, 手腕上却挂上了一抔尸布 暖光下的玉霖, 正把那件血衣装回包袱, 同时装进去的,还有她从家中带出来的伤药。 “你回司衙里去上药换衣,阿悯姐姐这几夜一直睡得很浅。” 张药望着她的背影道:“你到底有没有再听我说话。” “什么?” “我说你试了会死。” 玉霖的手微微一顿, 侧身道:“不试也会死。” 她说完顺手摸了摸透骨龙的头,续道:“其实求生求死的都是一条路, 杀人也是《梁律》,救人也是《梁律》,我等于掌《律》者无用时, 《律》则杀之,于掌律者有用时,《律》则救之。你说你是法外之人, 《梁律》判不了你, 你死不了, 根源便在此处。” 张药眸光一闪。 他很清楚,玉霖所谓的掌《律》者是谁,但听她这样坦然谈论,仍不免心惊。 玉霖的声音仍未停下,反而更添裂石之力,“女子素来无用, 所以轻易杀之,除非她们的生死,牵动你们的生死, 继而掣肘,这天下的掌……” “住口!” 张药不自禁地呵斥玉霖,玉霖却笑了笑,“你让我住口也没有用,这十年我看透了。” 透骨龙温柔的摩挲着玉霖的手掌,似乎在宽慰她。 玉霖的声音也平和下来,“刘影怜就是这样救下来的。要保护她们,就不能一味地去把她们藏起来,在高墙之内给她们奴婢,小姐,夫人甚至是公主,王妃的身份,她们都不见得能活下来,反而要让她们攀爬,往上走,去谈论,去写书信,在这梁京城里留下与人交往的痕迹,这些痕迹越多,就越能保护她们。” 张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口中说的却是:“可我,的确是你的主家。” “主家为奴婢把自己打成这样?” “……” 她这话一出,张药的后背是真的疼啊,身上烧得是真的厉害。 “你瞒不过皇帝,甚至都瞒不过许颂年。” 玉霖这句话,几乎在揭他背后的伤皮。 张药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玉霖看着张药肩上的血痕,续道:“但你这一身伤也没白受。张药,我如今有一点明白,这么多年,皇帝为什么信赖你,一直将把北镇抚司交你执掌。你是一个刻板的人,也是一个公正的人,你没有为了一件血衣,去随意鞭笞任何一个囚犯,虽然都是欺君,但在皇帝给你判罪之前,你已经自惩。” 张药反手摁主流血的肩头,“我从来都不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我不觉得我自己,算得上个人。” “我明白。” 她说她明白。 张药竟然十分后悔,为什么过去的十年间,他都不肯多看刑部那瘦弱的少司寇一眼。为什么当年的君臣宴上,他不肯把自己面前的那一盘桃子,递到那个在宴上狂吃的刑部侍郎面前。 如果他多走一步,也许他会有一个朋友。 “我……怎么帮你。”他抬眼问玉霖。 玉霖答道:“不用刻意做什么,如果正如我所说,你在御前露出了破绽,那你就承认你今夜的所作所为,认罪,认错,剩下的交给我。” 张药垂下手,看着手上的黏腻,不敢看玉霖。 “如果陛下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呢?” 面前的人影沉默了一阵,方开口道:“你会撒谎吗?” “我从来不撒谎。” “那……” “算了。” 他没让玉霖说下去,独自翻身上马,“我自己应付。” 很安静的一夜,直至天明时才开始下雪。 玉霖在温暖的孤灯下,看到了张药手挽尸布,打马而去的样子。 那尸布轻盈翻飞,朝天抖开,起伏之间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就像一只沉默的白色的巨蝶。 玉霖不知道,她为何用“蝴蝶”来为男子做拟,但她莫名地觉得,那一幕很美。 人活着,就是要和世间美物相挨,令之悦己。 玉霖靠在门前,静静看完了这一幕,直到那白蝶影消失于夜中,她才弯腰提起灯,转身关上了院门。 不久之后,梁京城的天,逐渐亮了起来。 仍然是文渊阁,仍然是高槛外。 雪在廊上的悬帘外下成了天地悬帘。 这一日着实很冷,但张药没有得到奉明帝的破例。 他按照规矩独自跪在槛外,双手高举捧着那件他自己的血衣,杨照月就站在他面前,拢着厚厚的手拢子。 奉明帝还没有来,杨照月咳了一声,看着漫天飞雪道:“今儿怕是要晚了。” 张药垂眼望着地上的地缝,没有回答。 今日有大朝,奉明帝御门听政,神武门前的下马碑后停满了朝京官员的马车。 杜灵若原本是午后在御前当值,但日逢大朝,司礼监事繁,恐一时人短了忙乱,杜灵若也就不敢懈怠,想着早几时辰,去值房里候着,得空还能窝炭边打个盹儿。 他没有乘车,撑伞步行而来,独自一人穿过下马碑前的车马,正要去门上查牙牌,忽听背后有人唤他。 “杜秉笔。” 这声音他可太熟悉了,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张药买来要他自己命的那个女人。 忙暂时收起牙牌,转身回头,果不其然,玉霖穿着贱籍所穿的青布衣裙,头簪一只素银簪子,立在一架铜壳马车前,正含笑看着他。 “啧。你穿素的,人可真好看。” 他调侃了一句,撑伞走到她面前,替她挡雪,问道:“这么大的雪,你过来做什么?这里都是等来自家老爷下大朝的,你主家又不去御门。” “有事请秉笔帮忙。” 她说完,弯腰行了一个礼。 杜灵若是真的很喜欢玉霖这个人,不管从是从前做官,还是如今做官婢,她的气质都没有变,很好说话,也很好相处,温温和和的,人似好玉。 “你可别这么客气,有事说吧,我还赶着入宫呢当差。” 玉霖笑笑,“能为我在这门上候一会儿吗?” 杜灵若挑眉,“耽搁我当差,你替我挨责啊。” 玉霖在伞下垂眸,“我问过主家了,秉笔今日过了午后才当值。” 杜灵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药哥怎么什么跟你说。” 玉霖应道:“就算不为我,为张药行不行。” 杜灵若这才正色下来,撑着伞把玉霖带到背风处,低声道:“什么事啊,不瞒你说,我昨儿梦见药哥了,他……反正就是不好。今儿一早起来,我这右眼皮子又一阵一阵地狂跳。” 玉霖仰起脸,“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今日可能会被处死。” “什么?!” “嘘——” 玉霖摁住差点跳起来的杜灵若,笑道:“你在我就不会死。” 杜灵若抹了一把额上惊起的冷汗,“你怎么比在刑部的时候,能折腾多了。” 玉霖笑应道:“一无所有了,可不就只剩下折腾了嘛?” 杜灵若矮下伞,替衣着单薄的玉霖挡下门内吹来的穿门风。 “行啊。” 他认命地点了点头,“谁叫我是跟药哥混,吃阿悯姐姐饭的呢,我陪你候着。” 他话音刚落,门内便传来一声劈地般的鞭声。 玉霖伞下抬头,见雪中破开一缕金阳。 大朝散了。 文渊阁前,张药已经跪得有点麻木了,面前是为了迎奉明帝驾临,而烧得正暖的火炭,背后是寒雪冷庭。冰火两重天,罩着他早已起了高热的身体,他纵然体格很好,此刻也有些难受。 他正想挪一挪膝盖,忽见杨照月亦步亦趋地往廊上迎去。 不多时,廊上传来脚步声,奉明帝边走边道:“今儿兵部说的是什么意思。” 许颂年跟在奉明帝身后,“青龙观在郁洲的确猖獗,郁洲兵力已竭。” 奉明帝站住脚步,“所以就要请发内藏以佐国用?啊!” 奉明帝的语速越来越快,“好得好,这个时候要朕发内帑,前几日,却要朕下召罪己,减矿税盐税,好话都是他们说的,歹罪全在朕身上,好啊!好得很啊!” 话音落下,一廊上下的宫人跪了满地,独许颂年躬身搀扶着奉明帝,“陛下息怒。” 奉明帝咳了一声,“张药在什么地方。” 许颂年忙道:“杨照月说,他一早就在文渊阁候着了,那……那便是他了。” 奉明帝抬头看去,果然看见张药手捧血衣跪在文渊阁的门槛后,不禁冷哼了一声,抽手道: “松开朕,朕还没老到要你扶行的地步。” 许颂年忙松手退了一步:“是,奴婢该死。” 奉明帝负手,独自行过雪廊,许颂年等人都跟在离他一步之远处。 奉明帝行至张药面前,低头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血衣,冷道:“人打死了吗?” 张药跪得僵直,应道:“没有。” 头顶的声音一时有些尖锐,“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一百鞭,不死?” 许颂年立在奉明帝身后,看着张药的脊背,不仅蹙了眉。 张药将双手举高,抬声道:“请陛下恕罪。” 奉明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张药,冷道:“张药,朕今日心情很不好,你运气也不好。” 他说完,一把摘下张药手中的血衣,在眼前抖开。 “打成这样了,还打不死一个奴婢,你张药这个人,还能给朕办差吗?” 许颂年犹豫了一阵,刚想说话,却见奉明帝将血衣往雪地里一抛,转身就朝内走。 边走边道:“把他衣服剥了。” 许颂年忙追道:“陛下,他……” 奉明帝反手指向张药:“你不用说了,赏他一百鞭,朕倒要看看,一百鞭,到底能把人打成什么样。”《 》 40-50 第41章 逆君意 罪奴只敢违逆陛下这一次。…… 奉明帝走入了文渊阁, 杨照月正要应旨,上前去剥张药的官袍,却听许颂年在旁说了一句:“我来吧。” 说完随即一步一步地走到张药身后。 张药侧头看了许颂年一眼, 平声道:“不必脏了掌印的手, 张药自己来。” 他说完这句话, 直起上身,抬手便解开了衣襟。 官袍脱下,底衣露出, 在场所有人,包括奉明帝都嗅到一股浓郁的药香。 许颂年就站在张药的身后, 尽管他早就看出了端倪,然而眼见底衣之上那一道道连伤药都裹不住的血痕,仍难免心惊。 杨照月不明就里, 一时惊骇出了声,“这……” 张药用手拢着官袍,对杨照月道:“拿承盘过来。” 杨照月这才反应过来, 忙托上一只红木承盘, 接下张药的官袍, 时不时回看文渊阁内,奉明帝的反应。 张药低着头没有言语,手指却继续开解身上最后一层底衣。 与此同时,原本侍立在他身后的内侍,都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衣襟很快就解开了,张药伸开手臂, 那最后一层底衣,沾着半凝半腻的血和伤药,当真是从张药身上“剥下”下来的, 他将底衣掷下台阶,再次伏下身。 正座上的奉明帝居高临下,眼见他身上,就还剩下一层浸饱了血的尸布。 血腥气冲破了伤药的气息,灌入人鼻。 两件血衣,一件破碎,一件完整。 就这么静静地铺在文渊阁外的雪地里。 文渊阁内外,所有内侍屏息而立。 此处没有官员,只有他们这些天子的近侍,以及一个他们都十分熟悉的所谓“天子上差”。 此时此地,不启三司,不动《梁律》,只看家法和主人的心情。 所以,即便他们内心都给张药判了一个“欺君”的罪名,但同时也深知,张药是法外之人,身上无实罪,一切不过在主人的念生念灭之间。 阁内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哂笑。 “把身上那层裹伤的也解了,让朕看看,你张药的一百鞭,到底能把人打成什么样?” 张药闷声应道:“不敢冒犯陛下。” 又是一声哂笑,随后而出的声音微微有些发哑,“你怎么想的呀?啊?” “罪奴抗旨欺君,不敢自容,遂已百鞭自惩。” 奉明帝挑眉,撑案而起,“为了谁?” 张药没有立即回答,他想起了昨夜玉霖的话。 “你会撒谎吗?” “我从来不撒谎。” 他从来不撒谎,至今为止,除了那一句:“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恕罪。” 张药平生对人说出的每一句话,不论恶毒仁慈,都是真的。 如今奉明帝问的他“为了谁?” 答案呼之欲出,他却张不开口。 奉明帝笑出了声,“你是张容悲的儿子啊,你父亲殉的是郁洲堤坝,你张家,不出情种啊。” 他说完,看向张药身后的许颂年,“今儿到底什么日子啊,外朝掣肘,到了朕的家里,他也不让朕顺心,许颂年。” “奴婢在。” 奉明帝抬手指向张药:“这是他第一次违逆朕吧。” 许颂年忙道:“是……是奴婢这些日子,忙于司礼监的事务,疏于对他的管教,才让他犯此大错,还请陛下给他一次机会,奴婢一定重重责罚他。” 奉明帝冷笑:“你看看他身上,他怕责罚吗?” “这……” 奉明帝咳了一声:“他把他自己打成这个样子,把你和朕教训他的路都堵死了。十年镇抚司历练,不算白费,你也别再当他是个孩子,你都上年纪了,他还能不长大吗?” “是……奴婢有错,是奴婢的错……” “陛下。” 许颂年的话还没说完,忽被张药打断。 许颂年了解张药,他向来御前寡言,上不发问下不答言,此刻他唤出这一声大不寻常。 许颂年深恐他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顾不上跛腿,撑地伏身,在张药耳边道:“你已经犯了大罪了,如今就好好请罪,求陛下原谅你。” 张药根本没有将许颂年的话听入耳中,反而抬头望向奉明帝。 “罪奴只敢违逆陛下这一次。” 许颂年一把拽住张药的胳膊,颤声呵斥他道:“张药,你还不住口!” 张药身体前引,目光仍然盯在奉明帝身上,重复道:“就这一次,罪奴只违逆陛下这一次!” 奉明帝静静地看着张药的面容。 君臣也好,主奴也好,他和这个年轻人相处十多年,但此人在他面前几乎不会抬头,他倒是很少仔细看过这个人的面容。朝廷内外都说他冷面冷情冷心,长得到底如何,始终无人评说。 如今他抬头望着他,皮肤白皙,五官分明,长得倒不像当年那个耿介的河道官,反而像他的母亲。 奉明帝没有回应张药,面上仍挂着那丝哂笑。 张药却也不曾像从前那样回避奉明帝的目光,静静地仰着头,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身体,然而即便双手撑着地面,也难抑上身躯体微微颤抖。 他到底还是害怕。 奉明帝垂下眼,喝了一口碧螺春,肩膀微松。 对于皇帝而言,不论张药为臣还是为奴,有畏惧,都是一件好事。 “行。” 奉明帝开了口,“违逆就违逆吧,这次朕赦免你。” “谢……” “别忙谢恩。” 奉明帝站起身,“朕赦的是你,不是那个官奴。” 张药的头都要挨到地面,又兀然顿住。 奉明帝扬声;“许颂年。” “奴婢在。” “他不肯处置她,让朕来处置她,就太抬举她了。” “是,奴婢为陛下分忧。” 张药肩头一动,许颂年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摁死了他,同时切声道:“跪好……” 张药胛骨耸动,此时的他倒是回想起了玉霖的那一句:“如果正如我所说,你在御前露出了破绽,那你就承认你今夜的所作所为,认罪,认错,剩下的交给我。” 他已经照着她说的,认罪认错了,可剩下,真的能全交给她吗? 神武门外的车马已经散尽,城门树的枯影落在玉霖的素衣上,如水墨染生宣。 玉霖靠在树下,静静地望着神武门内。 有杜灵若立在他身边,神武门前的守卫倒是没有来驱赶她。 杜灵若倒是站得有些脚软了,不禁在她面前蹲下,“都这个时辰,还没有消息出来。” 玉霖道:“没有消息也好。” 杜灵若半疑半忧:“你到底等的是什么消息,真的是处死你的消息吗?” 玉霖笑了笑,“是啊。我没跟你说笑。” 杜灵若抹了一把脸,站起身跺了跺发软的脚:“哎哟,我是真的要疯了。” 这句话刚说完,忽见殿前一行人。 玉霖眼睛不好,看到的不过是风雪间的一排黑影,杜灵若倒是一眼就认出了为首的陈见云。 玉霖站起身,理了理衣。 那一行人,也到了城门口。 杜灵若先迎了上去,“您这是办外头的差事去?” 陈见云却越过杜灵若,看向了他身后的玉霖。 “灵若。” “是。” “你退一步。” 杜灵若看了看玉霖,神情有些紧张,玉霖却上前了一步,在陈见云跟前,行了一礼。 陈见云道:“不曾想,玉霖姑娘,倒是体谅我等,这差事不必远行,就能办了,来人……” 杜灵若往玉霖身前一挡,“师傅,您等一等……究竟是什么差事……” 陈见云不耐烦道:“我叫你让开。” 说完一挥手,“把这个女人带走。” “等一等。” 玉霖看向陈见云,“我知道是什么旨意,我不会违逆,但在这之前,我有一样文书,想呈送陛下。” 陈见云冷笑,“文书?你还以为你是少司寇吗?司礼监绝不会为一个官奴,呈递文书。” “什么文书?” 杜灵若看向玉霖,“我来呈递。” 陈见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杜灵若:“你糊涂了吗?她在刑部狱惹出的那一堆事,差点害死你我!你现在还要为她坏司礼监的规矩。” 杜灵若道:“可她最后也救了我啊。” 说完,也顾不上陈见云的恼怒,向玉霖伸出手,“快把文书交给我。” 玉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放到杜灵若手中,转头对陈见云道:“陈秉笔,从前是我为求自保,得罪公公,今日特向您请罪,请公公容我偷生片刻。” 陈见云上下打量着玉霖,“你这么说,是猜到你自己的命了。” 玉霖颔首:“是。” 陈见云冷哼一声,“我不管你那文书写的是什么,我只管办我的差,带走!” 说完便转了身。 一众内侍上前,将绳索绕上了玉霖的脖子,玉霖却并没有挣扎。 杜灵若刚想要替玉霖说话,却听玉霖道:“若陛下看了这封文书,开恩召我入见,而您却杀了我,那我猜想,您一定,会步我的后尘。” 陈见云站住脚步,“咱家会怕一个官奴的话吗?” 绳索绞得玉霖肩上生疼,她不由闭上了眼睛,声音却还是淡淡的,“那您试试吧。” 说完,转向杜灵若:“你若见得到我主家,替我告诉他,阿悯姐姐今日炖了鸡汤,还炒了半斤猪肝,请他不要耽搁,早些回家。” 第42章 君臣见 户书死于寒冰窖,冰窖诡藏三万…… 与其说人惧怕威胁, 不如说是惧怕未知。 陈见云盯着杜灵若手上那封文书,淡淡的墨迹透出生宣,折叠之下, 隐约能看几个出字形。 陈见云正欲再分辨, 耳边却传来内侍的问询。 “秉笔, 这人……” 陈见云抬起头,眼前的人已经被捆缚得动弹不得。 她没有再说话,平静地闭着眼睛, 对周身束缚全然不在意。 “秉笔……” 内侍再次问询,陈见云却抬起了一只手, 示意其止声,转身对杜灵若点了点头。 杜灵若会意,忙深揖一礼, 转头快步朝神武门内去了。 陈见云这才走到玉霖面前,“你故意在此处拽住了我的徒弟?” 玉霖点头,坦然地“嗯”了一声。 陈见云冷哼, “哼, 如果不是他肯帮你, 你现在已经死了。” 玉霖颔首,“是,我明白,也知道该谢谁。” 陈见云将玉霖从上到下打量了遍,直唤其名,“玉霖, 从官场到断头台,再到处死的旨意之下,你如今还站得稳。我陈见云在司礼监多年, 从没有见如你一般命贱之人。” 玉霖闭着眼睛笑了笑,虽被绑缚,却还是矮了矮身子,对陈见云道:“谢秉笔赞赏。” 陈见云沉默地退几一步,不再答话。提声对左右道:“带她到门后的值房候旨。” “是。” 神武门距文渊阁不远,然而杜灵若仍是一路疾奔,到了文渊阁阶下,却看见了一副惨烈的图景,张药赤着上半身,跪在文渊阁的门槛前,背上的血痕透过裹伤的白布,触目惊心。许颂年没有在阁内伺候,反而冒着寒风,立在张药身边。 文渊阁内气氛阴沉,除了杨照月在内伺候茶水,其余的宫人都暂避在连廊上。 杜灵若在阶下站住脚步,许颂年倒是一眼见看见了他,忙暂时撇下张药,提袍走下石阶,至杜灵若面前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杜灵若从袖中取出玉霖交给他的文书。 许颂年看了一眼,低呵道:“什么东西?怎么可私递……” “是那个少司寇的。” 许颂年眉心一蹙,问道:“你看过了吗?” 杜灵若摇头。 许颂年又问道:“人呢?处置了吗?” 杜灵若忙道:“没有,师傅暂时留着她的性命,让我……让我进来呈递,听……” 他说着朝殿上看去,“听陛下的旨意。” 许颂年顺着他的目光转身,也转身朝殿上看了一眼。 张药身形虽稳,但殿前雪风鞭身,他的肩头和双腿已有些微抖动。然而这些并不要命,要命的是,许颂年头一回觉得,他有些压制不住,这个原本麻木至半死的人了。 “好。” 许颂年将文书交还给杜灵若,“你跟我进来。” “是。” 杜灵若跟着许颂年走上石阶,从张药身边行过,浓烈的血腥气和药气,刺得他鼻腔发酸,但擦肩之时,他还是尽力压低声音,对张药说了一句:“放心,人没死。” 张药撑着地面的手微微一握,侧头看向杜灵若。 杜灵若在匆忙之间,向他点了点头,跟着许颂年亦步亦趋地跨过门槛,进入内殿。 鎏金薰笼前,杜灵若跪呈文书。杨照月忙接下来,呈至奉明帝面前。 奉明帝并未当即展开,只平声文道:“何处递上来的。” 许颂年答道:“回陛下,是陈见云从神武门上递进来的。” “陈见云?” 奉明帝坐直身子,“他不是办朕的差去了吗?” “是……许是有变故……” 许颂年的话只说到了此处,奉明帝也没有再问,伸手接过文书,一把抖开。 炉内香将尽,殿内再无人声。 张药跪在槛外,干冷的雪风一道一道地扑在他的背上,鞭伤已经彻底麻木了,他只觉得,他浑身寒热交织,耳边逐渐响起了嗡鸣。 良久,纸张揉捏的声音响起,奉明帝的声音一道传来。 “人处死了吗?” 杜灵若忙回道:“尚未。” “呵。” 奉明帝笑了一声:“还算有分寸。杜灵若。” “奴婢在。” 奉明帝扬声道:“你去给陈见云传旨,让他带玉霖去御园里候着,朕用过膳,亲自问她。” 他说完,撑着书案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张药面前落下一道灰色的人影,他习惯性地将肩膀压得更低了一些。 奉明帝低头看着张药,“把衣服捡回来,穿上。” 张药微怔,人却没动。 奉明帝抬脚,不轻不重地踢了踢张药撑地的手臂,“你今天跟朕挺腰子还没挺够吗?朕要你办两件差事,第一件差事你办成这样,朕已经赦了你,第二件差事,是你办老了的,若再有错,朕不杀你,朕给你姐姐的恩典,至此就收回了。” 许颂年在奉明帝身后,低呵张药:“还不快谢恩,穿好衣服退下。” 谁想站药竟然抬起了头,直视奉明帝:“陛下能赦她吗?” 奉明帝一时沉默,许颂年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张药却依然哽着喉咙,仰头看着奉明帝。 奉明帝终于笑了一声,“你这个蠢货,朕不想教了。许颂年啊……” “是,奴婢在。” 奉明帝甩袖背身,“你亲自把他带出去,朕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是真的烦。” “罪奴不走。” 奉明帝顿住脚步,“张药,你在给朕施压,还是威胁朕?” 张药没有回答,只伏下身,朝着奉明帝的背影,重重地叩了一首。 玉霖对文渊阁是熟悉的,那一处离内阁值房很近,又有连廊相通,夏避烈日,冬遮寒雪。前太子吴峥少年时,曾在殿内读书。玉霖听赵河明说过,从前殿内遍悬吴峥的字画,后来,太子获罪被废,先帝病死,奉明帝即位后,那些字画也付之一炬。 文渊阁重新修缮,于奉明二年再度启用,却已不是东宫书房,成了奉明帝的问政之所。 玉霖在刑部时,每年的霜降后的朝审和之后的秋审,奉明帝都是在这个地方召问法司,裁决案件。 那个时候的奉明帝,其实并不厌恶玉霖这个人,他甚至很愿意和这个清秀的官员对谈。 她圆滑,温顺,口齿清晰,言谈温和,并不似赵河明那般执着耿介,立在众官之间,不卑不吭,只为叙情说理,将一件又一件案子的前因后果,刑名依据,慢慢地讲述明白。 说起来,在刑名一项上,她的话,奉明帝大多都听了,否则也不会让她草拟《律诰》,如今再提那卷《律诰》,奉明帝却觉如鲠在喉。 天子的《律诰》,出自一个女人之手。 就算如今她已被废了书道之功,剥了官服,去了士大夫的身份,回到她原本的位置上,她身上仍然承载天子莫名的恨意。 陈见云带着玉霖绕过文渊阁,雪正初停。 玉霖在雪廊下略站了站,她明白,奉明帝不会再准许她踏足此殿,召见之所,定在他处。 因此殿门已关,天子的仪仗也早不在此处。然而殿门前,那个人还赤着上身,沉默地跪着。 玉霖不禁笑了笑,想此人处世,还真挺憨的。 手腕上绑绳被人扯了一把,陈见云在旁催促她:“别看了,走吧。” “好。” 玉霖收回目光,跟着陈见云从雪廊上穿了过去。 过了三大殿,再往后行,就是□□了。 陈见云将她带入了御园,让她在浮香亭下跪下,云开雾散,雪霁风停,掩映在梅丛中的浮香亭梅香满亭。亭上早已有宫人烧炉备茶。 玉霖跪地静候,不多时,亭上宫人皆下亭行礼,玉霖也随之叩拜,奉明帝的声音,却她身后传来。 “起来吧。” 陈见云等人闻言,神情微怔。 奉明帝已从玉霖身边行过,一面走一面道:“让她上来,亭上回话。” 玉霖站起身,手腕仍被绑缚。 陈见云等人却不敢再牵引她,只能凭她一人,独自踏上亭阶,走入亭中。 奉明帝挥退宫人,提壶自斟,“不用行礼了,站着吧。” 玉霖颔首谢过,眼见滚茶入杯,冲得茶叶沉沉浮浮。 奉明帝抬头看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玉霖一眼,笑问道:“你我君臣,有多久没见过了。” 玉霖垂目,“全凭陛下仁义,奴婢才得有今日面圣之时。” “呵。” 奉明帝笑了一身,端茶自饮,“你获罪后,朕一直挺想见见你的,毕竟在朕的眼中,你玉霖从前,算得上一任不错的刑名官。” “谢陛下,是奴婢辜负了陛下的恩典。” 奉明帝侧身对陈见云道:“把她手腕上的绑绳解了,哪有这样面圣的,你们也太不知道规矩了。” 陈见云上前道:“她有疯病,奴婢们是怕……” “怕什么,她能如何?” “诶……是。” 玉霖朝陈见云伸出手,奉明帝看了一眼她的手指,问道:“你递进来的文书是你自己写的吗?” 玉霖应“是。” “字不似当年了。” 玉霖颔首,“奴婢污了陛下的眼,请陛下恕罪。” “无妨,拶刑过后,这是难免的。” 玉霖手上绑绳被解下,陈见云等人,即刻退出浮香亭。 玉霖轻轻交叠双手,摁住已然有些发麻的手腕。 奉明帝亦放下了茶盏,抬手将那道文书在她眼前抖开,“这是你复写的刘氏杀夫案的卷宗?” “是。” 奉明帝垂下手,“和朕裁决所看的不一样,不过,朕信三司,并不信你。” 玉霖点头:“奴婢明白,奴婢只求陛下信卷宗上所写的最后一句。” 奉明帝目光垂落纸上,歪斜的字迹可见运笔者手伤不浅,然而最后一句,却是握笔者竭力所写,笔划工整,字骨稳当。 “户书死于寒冰窖,冰窖诡藏三万金。” 奉明帝复念此句,念后沉默了须臾,“你在刑部受审的时候,为什么不说这句话。” 玉霖屈膝跪下,“我若说出去这句话,也许都活不到被押上皮场庙的那一日。” 奉明帝再问道:“下狱之前,为何不向朕上书?” 玉霖抬头:“此书出不了内阁,奉不至御前。” “那为何不向朕面陈。” 玉霖看着地面,顿了顿方道:“奴婢若以刑部侍郎之职,面陈陛下,则是逼陛下落刀杀不可杀之人。” 奉明帝低头看向她:“既然是不可杀之人,朕不见得会落刀。” “那陛下就只能杀刑部侍郎了。” 她说完这句话,垂眸一顿,低道:“可我不想死。” 第43章 簪金簪 救她就是杀你的姐姐。 文渊阁的门前, 许颂年从雪地里捡回了张药的血衣,罩在他肩上。 张药在雪风里咳了一声,没有排斥, 缓直上身, 伸手套上了衣袖。 许颂年撑着石阶, 在张药身边踉跄地坐下,侧头看着独系衣带的张药:“你这个样子,让悯儿怎么办。” “这样子怎么了?你从前又不是没见过。” 他边说边穿好底衣, “我回去不会让张悯劳神,会照顾好她。” “那你现在就站起来, 回家去。” 张药垂下手,并没有回应许颂年的这句话。 许颂年叹了一口气,望向眼前的雪地, 怅然道:“你小的时候总说,你会把我和悯儿送走,你会为我这个从前的姐夫, 抬棺, 上坟, 把我牌位前的香火烧得旺旺的,如今这话,还算数吗。” 张药点了点头,“我从不说谎,说过的话,都算数。” 许颂年听完这句话, 垂眸笑了笑,“对不起呀,这几年, 我们让你一个人,活得这么辛苦。” “不用这样说。” 张药仰头:“父母之托在上,养育之恩在下,这是我该做的。” 他说完顿了顿,又看向紧闭的文渊阁大门,“但今日这件事,是我想做的。” 许颂年笑了一声:“你觉得你跪在这里,可以成为那个姑娘的筹码,可以威胁陛下,不对她下杀手吗?” 张药再度沉默。 他向来言辞清寡,情绪压抑,如今更不知如何自解,好在许颂年添了一句:“还是说,你就想在这里陪着她。” 许颂年说着拍了拍张药的肩膀,“可是她未必需要,她比你狠,也比你看得准。” “一个人再好,再厉害,也不是送她独去的理由。” “张药啊……” “你说的没错。” 张药看向许颂年:“陛下不肯杀我,我对陛下而言就还又用。退一万步讲,哪怕我什么都不是,我做不了她的筹码,但我还是要留在这里,哪怕有一丝可能,我也想救她。” 浮香亭中,玉霖闻到了一阵罗芥茶香。 如今天寒南直隶的茶山都还未开,奉明帝饮的这一泡,还是去年的旧茶。但眼见得汤色柔如玉露,芳香入鼻清幽冷冽,玉霖即便不尝,也辨得出那是去年的头春。 奉明帝喜欢喝第二品,杨照月便将第一品茶汤倒出,正要弃掉,却听奉明帝道:“朕留着赏人。” 杨照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玉霖,低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又道:“玉霖,你对饮食一向讲究,起来,品一品。” “是。” 玉霖依言站起身,杨照月端上茶盏,她颔首接下,低头啜了一口。 “果然是头春,奴婢谢陛下恩赐。” 奉明帝笑了一声:“没有站着品茶的道理,赐坐。” 杨照月忍不住道:“陛下……这……” “她以前也在朕面前坐过,如今此处没有外臣,她跪着也好,站着也好,朕和她说话都不舒服,去搬个墩子吧。” “诶,是……” “对了。” 奉明帝唤住走至亭边的杨照月,侧首道:“张药还在文渊阁吗?” 杨照月应道:“文渊阁传过来的话,说……张指挥使还跪着。” 奉明帝“嗯”了一声,挥手示意他去。 很快,杨照月亲自端来了墩子。 素衣对龙袍,玉霖合膝在奉明帝面前坐了。 杨照月再添茶来,周遭围挂起暖帘,玉霖僵了大半日的身子,至此终于暖了起来。 “他不许朕杀你啊。” 玉霖端起茶暖在手中,“陛下所指何人?” “你的主家。” 玉霖抬手挽起耳发,冲奉明帝笑了笑:“主家狂妄,还请陛下饶恕他,玉霖算什么呢?活到如今,不过是命贱,陛下不屑脏手罢了。” 奉明帝抚掌笑开:“你很聪明,也很会算时机。如你所言,你曾是刑部官,后贬官奴。今日你以官奴之身,举发赵河明篡改卷宗,掩冰窖藏金,话既是可信,也免了朕查你,与何人结党。毕竟朕判你凌迟之刑时,除了张药,满朝文武,无一人救你。” 这话刺心,玉霖倒是面色不改,仍垂头应道:“是,奴婢就是梁京一孤女,所作所为,都只是想换一条命而已。” 奉明帝点了点头:“郁州欠饷已多年,是朝廷大患,也是朕的隐忧。你如今‘献’朕三万金,的确可解军费之急,但这还不足以,让朕赦免你的性命。” “请陛下明示奴婢。” 奉明帝道:“朕如今的内阁,行事不错,朕还不想废了他们……” 玉霖的手在茶盏上微微一握。 “明白,陛下有不忍杀之人,因此还缺一计。如何不罪赵家,而取三万金。” 浮香亭上寂静须臾,随即响起奉明帝的笑声。 “杀不杀你另说,就这一句话,朕要赏你。来人,赐她金钗。” 玉霖应道:“奴婢只能着素衣,簪荆棍。” 奉明帝笑道:“你吃穿很讲究,你就别装了。不说这是朕赏你的,就说你的主家,是朕的镇抚司指挥使,他肯纵你,你就可以在梁京城里,穿绫罗,簪金钗。” 玉霖颔首应了一声“是。” 奉明帝道:“接着刚才的说。” 玉霖握着渐冷的茶盏,另起一声:“陛下。” “嗯?” “奴婢可以抬头,直视天颜吗?” 杨照月听了这一句,忙低呵道:“放肆,你……” “无妨。” 奉明帝冲杨照月摆了摆手,随后示意杨照月为玉霖再添热茶。 杨照月虽有些不情愿,但也遵旨而行。 玉霖眼见滚谁入盏,冲起乳花,奉明帝的声音传至她耳畔:“罗芥茶,第一品香郁,第二品香冽,第三品则了无滋味,朕只爱第二品。你如今想说什么,都可以看着朕说,但朕只给你这一品茶的时间,朕这盏中的第二品饮完,朕就断你生死。” 玉霖端起茶盏,啜饮了半口,直至茶香从唇齿间散尽,才抬眸望向了奉明帝。 眼前人细目长眉,面容清瘦,但身量却很高。 左手的拇指上带着一只和田玉玉扳指,经年摩挲,已见油润之光。 人有的时候的确很奇怪,皇朝鹰犬长了一张白净的脸,无情帝王又生来一副慈悲相。 玉霖直起背脊,平声道:“不论奴婢所献之计,能否解陛下之困,都请陛下,不要因今日之事,牵怒奴婢主家。如果陛下要赐死奴婢,也不要将奴婢的尸身交还主家,奴婢自请将尸身绑石,沉下运河。” 奉明帝扯动唇角,“你之前的每一句话都说得很好,但这一句话,你说得多余了。” 玉霖眉间微蹙。 奉明帝道:“你提醒了朕,张药为了你,又是自鞭欺君,又是用他自己来胁迫朕,朕的确被胁迫了,否则,朕不会给你一点面圣的机会。不过他都做到这份上了,朕也该反过来,试试他。” 他说完,侧身对陈见云道:“让慎行司取一条白绫来。” 玉霖闻言,随即起身,“陛下,将才是奴婢狂妄,是……” 奉明帝笑了一声,打断玉霖:“行了,借了你的话头而已,和你什么关系呢?坐吧,把你自己的话说明白,等下就算他闹到朕眼前,朕也就惩戒惩戒他那个无用的姐姐,至于他张药,朕没想杀他。” 文渊阁外的天光逐渐开始收敛,即便许颂年罩着厚重的氅衣,此时也有些坐不住了。 张药浑身细颤,唇色已然发白。 杨照月从司礼监过来,说今日的票拟已经递进来了,请示许颂年,何时呈给奉明帝。 许颂年道:“今日陛下心虚不好,你们把兵户两部和郁州军情的挑出来,待晚上过后,再请呈递,其余的就留在司礼监,过一遍我的眼,再说。” 杨照月应“是。” 许颂年看了一眼张药,问杨照月道:“杜灵若呢。” 杨照月回道:“和他师傅一道,在御前伺候。” “有信儿传来吗?” 杨照月摇了摇头,“我将才去看了一眼,浮香亭上挂了暖帘,陈见云在帘内,杜灵若……在帘外站着呢。但……” 杨照月的目光扫向张药,许颂年见此刚想起身,却听张药:“请杨秉笔实言。” “是……” 杨照月叹了一口气:“慎行司倒是传了个消息过来,陛下传取白绫一匹,不知……” 许颂年听到“白绫”二字,忙呵斥杨照月道:“住口!” 然而许颂年尚未及回头对张药说什么,只觉得身旁一道冷风扫过,张药已然起身,许颂年试图去拽他的衣袖,却一把抓了个空。 那个浑身是血的人已经几步跨下了石阶,许颂年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杨照月还在场,高声喊道:“你要害死悯儿吗!?” 阶下人猛地顿住,许颂年踉跄着站起身,颤声道:“来人……来人!” 他几乎有些站不稳,杨照月忙上前搀扶住许颂年,一面又劝道:“掌印,您和指挥使有话好好说。” 许颂年喘息道:“把他给我绑起来,解了他的牙牌,罩了头,把从西面角门上拖出去!交到张悯手上,告诉张悯,我的意思,他今日在内廷,对我出言羞辱,今夜他悔过之前,不准他离家!” 应声而来的内侍,见许颂年要绑的是张药,皆站在原地,不敢擅动,许颂年不得不颤声呵道:“绑啊!” 张药立在雪中回头,望向许颂年,问道:“我就凭我自己,救一条人命也不行吗?” 许颂年不忍回答,张药转过身,任凭一众内侍拥上来,将他捆绑,口中仍问道:“十年了,整整十年了,我就只救一条人命,也不行吗?” 许颂年被一这问刺出了悲意,他竭力忍住眼底的酸涩,一瘸一拐地走到张药面前,“救她就是杀你的姐姐,你明明知道,悯儿命是靠御药保下的,你触怒天颜她就会受苦,别的我管不了,我一定要保她平安。” 说完,回头不再看张药:“把他给我拖走!” 张药反拧过一条胳膊,瞬间甩开给他上绑的内侍,绳子就挂在他身上,然而众人皆惧,不得不退开几步,不敢再上前。 许颂年正要再开口,却见杜灵若从雪地里拼命奔来,奔至张药跟前已气喘吁吁,眼眶发红,“我看到那条白绫了,是我从慎行司手里接下,呈进浮香亭的……我……我真的害怕,但是,玉霖在陛下面前跟我说了话,我猜是叮嘱我的……她接白绫的时候对我说了两遍 ,谢我不负所托,我仔细想了想,我帮她呈递了文书,但我还没有帮她把最后那句话带给你。” “什么?” “她说阿悯姐姐炖了汤,炒了猪肝……” 他说着哽了一口气,不得不吞咽了几口,方喘息道:“她让你,早点回家。” 第44章 作恶人 主家,你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张药一时之间觉得很烦。 很多年来他都不曾有常人惯有的情绪, 始终心如死潭,投石也溅不波纹。 而当他无法拒斥的情绪涌来时,无论好坏, 他都将此归结为“烦”。如果换做从前, 他早就将一张死人脸甩在杜灵若眼前, 可此刻真是要命,玉霖让他早点回家。 于是他再觉得烦,也要把那张死人脸, 想办法收起来。 他顺服了下来,缓缓地垂手, 连原本紧握的拳头都松开了,沉默地立在风地里。杜灵若尚在喘息,不明就里也说不出多余的话。而余下的人, 忙趁机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这个暂时顺服的人,一举捆死, 罩了头, 顺着文渊阁前的雪道, 带出了神武门。 日已经转西。 许颂年目送张药身影渐远,方示意杜灵若近前,还没开口就听杜灵若道:“掌印,还请您救……” “救什么?” 许颂年反问,随即叹了一口气:“御前那个人不会死。” 杜灵若不禁问道:“您怎么知道?” 许颂年转过身,弯腰试图去拍膝盖上的雪尘, 杜灵若伶俐,忙跪下一条腿,替过自家掌印的手, 许颂年直起腰身,看着杜灵若的背脊道:“赵妃死后,陛下也曾赐死有罪的嫔妃,但只鸩杀,从未曾赏过白绫。她已是官奴,陛下厌恶她,若要诛杀,怎会赏她白绫?绳绞杖毙,哪一样不好。” 杜灵若点了点头,“您说的是……那您怎么不跟药哥说明白呀。” 许颂年苦笑了一声:“他听吗?我说得不少了,到头来还不如你替那姑娘,传来的那一句‘早点回家’。说起来,你人倒不钝,比你的师傅更伶俐些。” 杜灵若没敢应这话,仔细地拍着许颂年身上的雪尘。 许颂年伸手搀起杜灵若,平声道:“行了,回御前候着吧。” 二人再回御前,却又慢了一步, 奉明帝已幸嫔妃处。传话许颂年,说留膳不回,只叫杜灵若前去答应,让他仍回司礼监,不必至跟前伺候。 杜灵若去后,浮香亭下,许颂年遇见了头簪金钗的玉霖。 她独自一人,在亭阶下向许颂年行礼。 而后直身玉立,向许颂年询问道:“主家可起身?” 许颂年颔首回应,换得面前人一副明朗的笑容,鬓间的金钗流苏摇曳,衬得她越发周身寡素。 玉霖下狱后,许颂年只在三司会审她的公堂上看过玉霖一眼。 那个时候她跪在一堆械具里,长发蓬乱,瘦得嶙峋不堪,如今看起来,却养回了不少血肉,虽仍比常人清瘦,面上却有着不错的气色。 “陛下赏的?” 玉霖应:“是。”平声又添了一句:“陛下天恩浩荡。” 许颂年点了点头,“从前人人都称你一声少司寇,年生久了,倒不常提你的姓名,玉霖……玉姑娘,你还有字吗?’ 玉霖答道:“有,玉霖小字不浮,从前部中的刑名前辈,也多唤奴婢‘小浮’。” “小浮。” 许颂年复念过这二字,顿了顿方道:“姑娘的确有福。” 玉霖笑了笑:“掌印是想说奴婢命大吧。” 许颂年道:“姑娘将才不已经说了吗?陛下对姑娘,天恩浩荡。” 玉霖颔首应下,屈膝再行一礼:“陛下已放奴婢离宫,奴婢就此别过。” 她屈膝之间,腰上的悬石轻叩其膝骨。 许颂年低头看向那块悬石,包裹着石头的络子打的细腻而规整。 张悯从未习过女红,张药的针线功,自他少时,就师承于许颂年,如今倒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然而许颂年没有多问,收回目光侧让了一步,为玉霖留路,平声只道:“还望姑娘,日后多照拂张家的后辈。颂年于此处,谢过姑娘。” 玉霖独自走出神武门,转过城门树,正欲往城西走,背后忽被什么东西拱了拱,她回头一看,便撞上了透骨龙的马鼻子。 好有灵性的畜生,此刻的神情恰似它那个要死又不敢死的主人。 玉霖摸了摸透骨龙的额头,笑道:“他把你留这儿了?” 透骨龙绕着玉霖逡巡,似乎是在示意她上马背。 玉霖也累了,着实不想再行那一路,于是翻身上了马背,任凭透骨龙驮着她,摇摇晃晃地往家而去。 一路上玉霖不禁在想,张药真的很迁就她。 哪怕从前并无交往,一个管刑名,一个法外游走,算来也是半对死敌,但自从他“嫖”了她以后,他连自己身上那种习惯性的沉默都收拾得很好,从不曾刻意拿出来膈应玉霖。 有他在的地方钱够花,吃的穿的都不受限,甚至牵马引路,容她脚不沾地,鞋不染尘。 玉霖本就多敏,她未必不识这天底下真情实意。 但于人而言,真情实意都是上苍赏赐,是冥冥之中,种因得果,而她活到这个年岁,还不太想去领受。 神游之间,已至家门。 玉霖下马,透骨龙扬起前蹄替她撞开了半掩的木门,玉霖对下缰绳,跨过门槛,庭院中,张药坐在一口铜棺上,底衣只穿了半只袖子,张悯用灯挑挑着伤药,一面替他上药,一面责备他。 “若不是看你被陛下伤成这个样子,我非替许颂年好好教训教训你。” 张药原本垂着头没吭声,听到门口响动,一抬眼见是玉霖回来,噌地站起了身,肩膀恰好撞掉了张悯的灯挑。 张悯弯腰捡起灯挑,不着痕迹地挡到张药前面,侧头对张药道:“把你的衣服穿好。” 张药忙套上另一只袖子,背身过去系上衣带,再回头时,见张悯已经迎了过去,“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你去哪里逛了?” 玉霖看了看张药,尚不及回答,便听张悯又道:“我才说,做些好的东西,给你补一补身子,如今他又被陛下责罚成这样,他……” “那就都给主家。” 张悯笑了一声:“哪能都给了他,哎……” 张悯搓了搓手上残留的伤药:“我原是生气的,如今你回来了,我倒没什么气可生了。我去看一看火,一会儿招呼你们吃饭。” 她说完,端起铜棺上的伤药,回厨房去了。 张药走回那间原本属于他,如今却赠给玉霖的屋子,从那口独箱里翻出一件家常袍衫,两三下穿好,正要出去,却见玉霖立在门口。 庭中细细的晚风吹拂着她的碎发,她鬓发松散,金钗半垂,被门框一收拢,俨然如画。 “我没死,你能不能有点好脸色。” 她轻快地如是说道。 张药站在独箱前,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内心有很多情绪,在胸腔里乱涌,到头来又成了厌烦,对他自己的厌烦,他怎么就长了这么一张闷嘴,明明有想说的和想问的,可牙关之下,却放不出一个字。 “想问陛下为什么会放过我吗?” 张药没吭声,夺门就想往外走,玉霖侧身让出门道,声音却稳稳地追来,“张药。” 张药站住脚步,回头时,却像突然开窍了一般,连声道:“你有把握我没把握,你聪明我蠢,你在官场十年看什么都清晰,我在镇抚司除了审那一连串早就写好判决的案子,什么都没做过,玉霖。” 他朝玉霖走近一步:“你以后要么信我,把你要做的事告诉我,要么你就不要理我,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不要跟我说话,听明白没有!” “对不起。” “你……” 这几句话,他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起来说出口,总之,那几乎是他这辈子说得最连贯的一堆话。他甚至觉得,玉霖但凡回嘴,他后面还有更流畅的言辞可堪一战,然而她说“对不起。” 张药感觉自己的耳朵又烧起来了,他不自觉地伸手捏了一把,他想走,但又不能。 他已经对着玉霖心防尽破,明里狠话放尽,暗里祈求信任。此时一旦逃离,那后者之意,就全然明了了。 于是,他索性转身走回房中,看着空荡荡的居室,搜肠刮肚,憋出一句:“我给你买一张床吧。” “其实我已经习惯了……” 张药看着自己那口棺材,低声一句:“你脑子坏了吧。” 话音刚落,身后的脚步声便传来,玉霖也走近了居室,弯腰替他合上独柜,“你对我已经很好了,这是我今日最想跟说的一句话。” 张药肩膀一颤。 玉霖起身走到了他身旁,与他并立:“谢你不惜自鞭,也不肯伤害我。” “我是不想把你打死了。” “那就谢你今日在文渊阁外等我。” 她说着,侧头看向张药:“你别告诉,你跪在那里只是想违逆陛下一次。” 张药无话可说。 玉霖靠在棺壁上,抬手扶正鬓间的发钗,“你放心,你曾今错杀的人,我以后,会努力将他们的冤魂引到你面前,虽然一切无法弥补,但既然你不肯放过你自己,那我希望,他们也不要放过你。” 张药看向玉霖的眼睛,“什么鬼话?” 这回换玉霖没有去接张药的话,她在残光之下静静地垂下头,看着垂在膝上的裙带,“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和我之间算什么?” “什么算什么?” 张药几乎脱口而出。 玉霖笑笑,“我觉得,我利用了梁京城里的很多人,去达成我的目的。我……” 她说着一顿,再张药听来,她的声音在此刻似乎有些哽咽。 “我孱弱,卑微到极处,所以我自以为我可以利用任何人。” 她说完,抬头再次看向张药,“但你……不同吧。” “有什么不同?” 玉霖吸了吸鼻子,稳住声音,“你想死,你就是一个比我还要低贱的人。我利用你这样一个想死的人,我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张药,我不敢把我心里的一切都告诉你,是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像今日这样为我献命。” 张药向玉霖走近一步,“你这样说,就是对我起了救济的念头。” 玉霖没有否认。 张药的声音一沉:“你要杀出去。” 玉霖一愣,张药后面的话随即追来,“用你的话说,我自甘下贱的,你管我做什么?” 玉霖看着张药的样子,忽地笑出了声,“我如今也是半个镇抚司的人,你这样说,像是把我也骂了进去。” 张药忙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玉霖抱起手臂,歪头看向张药,语气轻快起来,“和你一样,我要帮陛下办一个差。” “玉霖,你不要乱来,作恶是我的事!” “作恶?” 玉霖挑眉:“谁说一定要作恶?” 话音刚落,庭中传来了张悯的声音:“你们两个快来,今日这鸡汤我炖得可好了。” 玉霖应了一声:“来了。” 说罢站直身子,对张药道:“日后言语上可不可以对自己仁慈一点,主家,你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我……” 张药刚张了口,人已经如轻蝶一般,翩然入下了门阶。 第45章 赵河明 不尊世上纲常,不敬人间礼法。…… 临近除夕, 梁京的雪天反而少了。 天干得厉害,运河彻底冻住,梁京城外的运河码头上, 做活的抗夫只剩下零星几人, 有一搭没一搭地收敛着所剩不多的货物。 赵河明骑马出城, 在运河码头上遇见了兵马司的人。 天太冷了,王充不肯上冰去挨冻,独自一人坐在码头边的茶棚里烤火, 眼见赵河明骑马行来,起身招呼道:“刑书大人今儿休沐啊。” 赵河明勒住马缰, 王充已经亦步亦趋地走了过,边走边道:“近年关了,河道被冰堵死了, 官道上就更不太平,大人去什么地方?孤身行路总不好,我遣人送大人一路。” 赵河明颔首笑道:“家父在白鹤观与道师清谈, 我送清供过去, 不过一束梅, 倒不消王指挥使分力相护。” 王充笑问道:“赵阁老身子可好些了?” 赵河明马上点头,“硬朗不少,只待开春补养了。” 说完看向冰面上地兵马司一众军士,又问道:“出了什么事吗,你亲自过来了?” 王充应道:“嗨,自从天机寺被烧之后, 上头增设了一个巡城御史,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司里的日子越发过不得了, 这不,码头上的余货遭盗抢,御史大人发了火,我只得亲自过来了。” “巡城御史?何人?” 王充苦笑了一声:“杜灵若杜秉笔。” 赵河明没接王充这句话,目光仍落在冰面上,似无意道:“今年冰塞得早,来年又不见得是个暖春,开河怕会比早年更晚,河运不通,货物滞留,届时这梁京码头上,盗匪恐更猖獗。” 王充顺着赵河明的目光看去:“郁州溃坝以后,河运哪一年是真正通了的。这几年我也看透了,漕运成这个样子,粮,钱,一样都不通,难怪郁州城守得那么难,有朝一日,郁州陷落,我看啊,青龙观的那些泥腿子,还真能在那城里给自己封官了。哎……”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好好的一郁州坝,万两白银填进去,修了那么多年,怎么就塌了呢。” 此话说完,二人都沉默了。 王充这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忙拱手道:“耽搁刑书大人和阁老的正事了,就此辞过。” 码头互辞,赵河明策马独向白鹤观。 入观时已近黄昏,赵汉元和白鹤观主吴真人清谈已毕,正于龙虎殿内,独自跪香。 赵河明亲捧贡梅一束,跨过高槛,行至赵汉元身后,站定请安。 赵汉元侧头看了他一眼,平声问道:“路上耽搁了吗?” “是。” 赵河明挽袖插梅,头顶的王灵官神像,向他投下一道青灰色的影子。 他写一首当朝绝品好字,也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拢花理枝,亦如运笔走墨。 赵汉元盘腿坐于蒲团上,抬头对赵河明道:“你也过来坐吧。” 赵河明退出神像影,再度坐入梅影中。 “请父亲恕罪,在城外码头遇到了兵马司的王充,和他闲话了几句,因此晚了。” 赵汉元摆了摆手,示意他安坐,“你不必和兵马司刻意相交。” 赵河明道:“兵马司上,新设了巡城御史一职,父亲可知,点的是谁?” 赵汉元睁开眼,“吏部荐的人,陛下没有认可,还是从司礼监里拔了一个年轻的人出去。” 观中侍童送来清茶,父子对饮一巡,赵河明方道:“何礼儒死后,户书一任空悬至今,何人拟正,父亲和陛下,有默契了吗?” 赵汉元摇了摇头,淡扔出一句:“尚搁着。” 赵河明道:“父亲不担心吗?” 赵汉元叹了一口气,“哎,这一段时日,陛下把眼前的人都捏了个遍,也没捏准一个人。不过,就算真的捏准了,下了旨,入不了我们的眼,那不还可以行封驳嘛。好不容易,死了一个他何礼儒,为父宁可那户部首官就这么空着,我们能便宜一日,就算一日。” 赵河明理平衣摆,接话道:“何礼儒的事,陛下对父亲有疑?” 赵汉元笑了一声:“你虑得不错,自从那郁州坝塌,前太子被废,陛下哪一日不疑我。啧……” 他笑叹道:“疑吧,让陛下疑,君臣十年,若还能两不相疑,那不成仙成妖了吗。” 他边说边笑出声来,缓缓拍去身上的香灰。 “不过,天机寺里的东西,的确不能再留了,待开春河通时……” 赵汉元的话还没说完,对面的赵河明,已捏紧了膝上的衫料。 赵汉元顿了顿,收住了之前的话,压下声音,唤道:“河明。” “在。” “父亲知道你的志向,你要洁净的身和名,你就去要。何礼儒一案,若非形势所逼,为父也不会逼你破你自己的戒。天机寺中的事,至此你不必再过问了。” 赵河明的双手,在膝上合握成拳,“河明已不配再有志向。” “不至于这样想。” 赵汉元看向赵河明的膝间,声音平稳:“你从前是百官之伞,以后也是,你这把伞并不会因为少遮蔽了一个何礼儒,就功德尽灭。” “不止何礼儒。” 赵河明垂下眼睑:“因这一案,我亲手给我的学生定下死罪,送她上了刑场,逼她在皮场庙前下跪。至此河明这把所谓的百官之伞,就已经被她玉霖撕碎了。” 赵汉元深看赵河明,压声道:“她算什么呀?啊?” 赵河明没有回应,赵汉元不禁加重了声音,“她不是官,她不过是欺君的罪人!” 赵河明抬头应道:“她原本是当朝法司中最好的刑名官,我不仅是她的老师,我也是他的前辈。” “她是最好的刑名官,那你赵河明是什么?” 赵河明一时语滞。 赵汉元摇头续道:“你是没救她,她又放过你了吗?” 赵汉元向赵河明弯下身子,一手覆住他捏握在一起的双手:“你教她你的绝技虎爪书,她用来给你与司礼监的许颂年设局,至你的生死于陛下一念之间。而后委身镇抚司的那个人,数次狡脱满身死罪。她根本不遵这世上的伦理纲常,不敬人间礼法,她哪里配得上‘刑名官’一称,这样的女子,不该怜也不能怜,只能杀!” 话音落下,赵河明不发一眼,父子二人皆沉默了下来。 神像前气氛阴郁,明明是干风天,赵河明却分明闻到了一阵微腥的水汽。 赵汉元咳了一声,抬眉问赵河明道:“你想起谁了?” 赵河明并没有隐瞒,反而张口重复了一遍赵汉元的话,“不尊世上纲常,不敬人间礼法……”而后续道:“这是陛下,赐给姑母的判词。” 此话一出,赵河明才终于明白,那阵萦绕在干风里的水汽到底来自哪里。 赵汉元长叹了一口气:“为父失言,你不必放在心上。” “是。” 赵汉元不愿再言,侧身望向王灵官的神像,叹道:“你回府去吧。” 赵河明从蒲团上站起身,向赵汉元深揖,直身又道:“其实,也不必等开春,河道不通,陆路也未尝不可行,天机寺里的东西,能早一日运出梁京,就早一日。” 赵汉元沉默了一阵,方看向赵河明:“你在担心什么?” 赵河明沉默不答。 赵汉元撑地起起身,拢紧背上的大氅,走到赵河明面前。 “何礼儒虽死在天机寺的冰窖,但你已帮为父坐实了,他死于其妇刘氏之手。如今刘氏伏法天机寺火焚,天机寺内知情的僧众,大都已身死,剩下几个侥幸逃出的人,陛下也都赐了死罪,年后就要处死。何案至此,已经是个铁案。至于户部那三万金的亏空,就算日后查出来也是烂账一摊,往他何礼儒的那堆白骨上的一推就罢了,开春之前谁会想着,去挖天机寺那口冰窖。” “父亲。” 赵河明打断赵汉元:“您教我的,这世上,就没有真正的铁案,即便天机寺已封禁,谁知道陛下何日起念重修……” “兵部都在请发内藏,补郁州之兵,陛下如今,有这份闲钱吗?” 赵汉元说完,伸手扶赵河明直背,深看他的面容续道:“你的心思没有这么浅。河明,你跟父亲说一句实话,何礼儒的案子,玉霖到底知道多少。” “她什么都不知道。” 赵河明直起身,目光侧向一旁,“就算她知道些什么,梁京地界上,她也做不了什么。” “赵河明。” 赵汉元全名全姓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眉头微蹙。只听赵汉元收起了原本平和的语调,沉声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此事自古常有,对那个女子,你已经输过了,你不要太自信。” 此话刚说完,门外侍童忽通传道:“赵老,梁京来人了。” 赵河明闻话,亲手推开了殿门,只见门前站着赵家奴仆,“今儿午时,常在咱们阁老府上走动的一户部堂官来见老爷,穿着官服,行色匆匆地连拜帖都没有带,我们说,老爷观里清修去了,他也不肯离,只求要见老爷。” 赵汉元问道:“人在何处,引过来了吗?” “引来了,在观外候着呢。” “带进来。” “是。” 家仆应声出去,赵汉元示意赵河明进来:“你先别走,跟我见一见这个人。” 赵河明自然认识,这个在其父门下走动的户部堂官,然而此人进来,根本来不及和赵河明见礼,只扑跪在王灵官的神像前,高喊了一声:“阁老啊,天机寺出事了!” 第46章 刑名官 显然,张药真的是卖给玉霖了。 那是腊月二十八, 护城河的水早已结冰,冰面上,扑着薄薄的一层黑灰, 那是天机寺的尚未扬尽的残烬。长安右面门洞开, 无数落光枝叶的梧桐树在干裂的泥地上, 投下深灰色的枝影。 一声催鞭炸响,碎叶雪尘乱飞。 数双破旧的僧鞋拖拽着锁链,由近及远, 缓缓地从枝影上踩过。 这些人是天机寺幸存的僧众,统共不过数十人, 走在最前面的是住持禅光法师。 此人俗姓余,单名一个“恩”字,十岁时就出了家, 一直在天机寺修行,前住持法师圆寂之后,礼部并僧录司选任他为新住持, 此人年纪并不大, 至今也不过四十余岁。任住持两年后, 又兼任了僧录司的左讲经。虽不是司中的掌印官,但在梁京城中,也算得上声名远扬。 如今成了罪囚,蓬头垢面地被兵马司带到长安右门,身后是和他一样狼狈不堪的幸存僧众,面前是刑部的堂官和僧录司负责执掌戒律的左右两个觉义僧官。 这两个僧人, 从前是他的师兄,也是他的同僚,长安右门上相见, 既有怜悯也有不忍,不禁双双垂首,频诵佛号。 余恩看见这两个觉义僧官,顾不得兵马司的人执刃押解,扑跪在道旁,朝向那二人道:“两位师兄,朝廷既已判定,天机寺为天火所焚,陛下也下诏罪己,为何要将我等判以如此重罪?” 左右觉义官口诵佛号,侧身互看了一眼,皆是不忍言语。 余恩继续问道:“就算是护寺有失,理当判罪,也该在这僧录司中,由两位善世,和二位师兄处置,为何要将我们送至法司?剥了僧籍不说,还要受杖刑,流郁州军中为奴,我们……我们都是佛前发愿修行的僧人,我们累就万千功德,我们不该沦落至此啊……” 他说着说着,身后年轻的僧众不禁哭出了声。 余恩回头看了一眼众僧,也红了眼眶,转向刑部的堂官,也不在珍重僧仪,附身求道:“诸位大人,我寺中两百僧人,皆死于大火,独剩下这几个于前殿护持我诵经的沙弥,这些孩子还不足二十岁啊,他们没见过大世面,如今获罪,惊惧不已,或伤或病,实难受那二十重杖,还请大人施恩,还请大人施恩啊,我禅光……不,我余恩,愿一人受罪……” 他弃了法号,自称俗名,跪在地上叩首不止,说出来的话也禅机尽毁,皆在世俗欲望之中,不免令周遭听者,唏嘘不已。 刑部堂官道:“剥僧籍,杖责流放,已是陛下施恩,你若再敢胡言,休怪以‘大不敬’之名,治尔等死罪。” 余恩道:“杖刑过后,流刑出京,他们就死了啊!死了啊……” 这一声一声的哭喊,穿入人群。 大理寺卿毛蘅也身着常服,挤在众人之中。 他以为自己微服独行,便无人在意,望着这一众命运难料的僧人,不禁说了一个“惨”字。 谁想话音刚落,便听身侧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 “呼得出‘惨’,却不肯为他们辨法理。” 毛蘅侧头,见玉霖抱臂而立,而在她身后,张药拉着那张死人脸,正沉默地看着他。 对于毛蘅来说,这两个人,他能少见一次就少见一次,尤其是张药,这个人从前只是冷脸砍人不说话,买了玉霖后却像是不知道怎么地突然转了性子,变得又狠又难缠。 毛蘅脑瓜子疼,不自觉地朝侧边踏了一步,与他二人拉开距离。 谁想玉却转身看向了毛蘅,“大人很厌烦我吗?” 毛蘅忍不住地想翻白眼,想她就多余问这一句,然而,想起她前面的那一句话,又着实扎心,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赵河明门下良莠不齐,你算是出类拔萃,当年与你共事,我不觉得你烦,如今嘛……的确是面目可憎。” 玉霖笑了笑:“可我仍然敬重您。” 毛蘅苦笑,“你不厌烦我吗?过去半载,我可没对你仁慈过,也没想保你的性命。” “但大人身为大理寺首官,覆案辨刑,一双手,保过很多人的性命。” 毛蘅微怔,随之看向长安右门前,余恩仍在声泪俱下的恳求刑部和僧录司对众僧施恩,但却无人回应。 毛蘅看着余恩狼狈的模样,反问玉霖:“玉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法司问准了刘影怜的纵火之罪,按《律》将她处死,以平陛下之怒,如今这些僧人,也不至落入今日的境地。” “凭什么呢?”玉霖发问。 “你……” “我替刘影怜问的。” 毛蘅被她问住,一时哑然。 玉霖的声音再次传来,“不做刑名官,我也救人。亲掌大理寺,您还是不肯为这些僧众辩一辩吗?” “怎么辩?” 毛蘅提高声音,“这是陛下问的罪。” “陛下问的罪,内阁可以驳,刑部大理寺可以上谏相辩。其实朝廷内外的制度从来没有封死任何一条通天的道路,《梁律》也从来没有弃掉过任何一条人命。只是他们的命太贱,为他们驳皇命,提头上谏,也留不下官场美名。因此堂上诸公,不愿而已。” 毛蘅眉心一蹙。 她的话,平实而戳心,丢掉了在官场上为人处事的那一套,不经雕琢,直扔在毛蘅脸上,竟说得他心惊肉跳。 他自认是一个清正的人,嫉恶如仇,不屑同流合污。 然而当下他也不得不承认,利弊权衡必不可少,他要做一个好官,首先,他不能让自己摔下官位。 眼前的这些人,的确不值一辩。 此时,兵马司的人正在摆设刑场,提来的棍杖有碗口般粗,一众僧人被推搡至棍下,一个个被吓得白了脸色。 重棍劈下,余恩眼睁睁地看着那第一棍就落向了僧众的腰间。 这不是刑责,这是杀人。 余恩见在场的官员“无动于衷”,不得不转向兵马司的执刑者,在惨叫声中跪求道:“我知道我有罪,我辜负皇恩,我没有护住天机寺,如今我也不求生了,我就求求你们,留他们的性命,他们真的不过二十岁啊,他们还年轻……” 兵马司的人根本不顾他的哀求,将他摔翻在地,继而踩实了他的脚腕。 人群聚拢,议论的人声却在僧众凄惨的痛叫声中沉默下来, 余恩绝望地看向众人,忽然张开口,朝着人群哀喊道:“我知道我的罪名是什么,可是该杀的人你们已经都杀了,剩下的这几个孩子,他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要杀就杀我一个人!把我一个人杀了,就都了结了!” 他说着说着,竟带出了哭腔,声音也越发绝望,最后竟哭喊道:“我好后悔啊……我好后悔帮你们这些畜生,我好后悔相信你们这些畜生……” 刑部堂官忙道:“还不把他的嘴堵上。” 余恩被堵了口,身子却仍然拼命地挣扎着,眼中却泪流不止。 毛蘅有些不忍再看,负手转身,就要往人堆外走,然而却被张药伸手拦住,他的身量比毛蘅高出不少,手臂横伸,就几乎挡死了毛蘅的去路。 毛蘅忍无可忍,抬头对张药道:“张指挥使,你是什么时候中了什么疯,啊?你就非要……” 话未说完,玉霖的声音从后面追来:“大人真的不帮他们辩吗?” 毛蘅背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他心痛难忍,几乎踉跄。 他闭上眼睛,竟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眼底蓄起了泪,眼睑一垂,竟泪落口中,心酸无比。 毛蘅禁不住回过身来,几步走到玉霖面前,伸手指天,“怎么辩,你说怎么辩,若你玉霖有办法,能从辩倒今日这一道皇命。那我就毛蘅就穿着这身常袍,跟着你去辩!” 玉霖没有回答,转身便往那刑场走。 毛蘅又是气又是着急,踉跄地想要追上,“回来啊!送什么死!” 谁想还没走出去几步,就被张药一把拽了回来。 毛蘅气急败坏,也不管张药的身份,大骂道:“你张指挥使中的什么邪!你镇抚司的大门,你张家的宅门,就关不住一个女人吗?” 张药丢开毛蘅的胳膊:“我为什么关她?” 毛蘅反手指向已经走入人群的玉霖:“她发疯了你不关她?” “我不觉得她在发疯。” 毛蘅气得笑了出来,对张药直呼其名:“张药,你在梁京狠了十年啊,整整十年啊!你到底怎么她了?你是有多对不起她,是你买了她,不是你卖给她了,你如今这般行径,与……” 他的话压根还没说完,已经被张药单手推开半米来远。 “张指挥使,你……” 话未说完,这位指挥使已经追玉霖的背影而去。 毛蘅不禁跺脚,冲着二人的背影骂道:“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迟早要送命!” 说完越想越觉得荒唐,张药是真的卖给玉霖了。一个过去到处杀人,一个不管过去和现在都在拼命找死。 然而事实上却是一个天天想死,一个以命搏命,却时时刻刻地都在找活路。 想死的有刀在手,找活路的手无寸铁,然后…… 然后有刀的就不管不顾地替找活路的披荆斩棘,劈路道。 这叫什么,这叫人贱天不管,活该那姓张的遭报应。 想到这些,毛蘅突然气笑了。 玉张二人已经走到刑场边,人群被张药一把拨开,众人的目光聚向玉霖,毛蘅也踉跄地跟了上去。 说实话他也很想看看,熟知《梁律》,孑然一身的玉霖,要如何为这群僧众开口。 第47章 门前辩 张药神情寡淡地给了他自己一巴…… 玉霖沿着张药为她拨开的道理, 径直走向刑部的堂官。 她没有立即开口,而是跪地行了叩拜之礼。 “这是什么地方,还不把她带下去!” 话是这样说, 可她背后站着张药, 刑部差役应了一声“是”, 却没一个真正上前的。 两个堂官顿时有些尴尬,玉霖适时直起身,“正经、刑名, 两样书,两位大人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话音一落, 堂官二人的脸色瞬间发白。 此刻面前所跪之人曾是他们的上司,彼此相熟多年,即便玉霖更换裙钗, 从前在部中与她对坐讲谈的场景,仍犹在目,他们其实有些怯, 然而玉霖却没有给二人留下余地。 “两位大人, 你们要处置的人, 曾是天机寺的僧众。如今僧录司的左右觉义官都在,掌刑的人,为什么不是僧众,而是兵马司的人?” “此案……已移刑部,这些人也都被夺了僧籍,我等……” “这是什么案子, 凭什么要移交刑部?” “这……” 二人哑然。 在他们的印象中,玉霖并不严厉,与部首赵河明相比, 甚可说是亲和温柔,即便是教训下吏,言语也素来有限,多述情讲理,显少狠声斥责。由于她年轻,又是这样好的性情,因此即便身为她的下属,私底下,他们也可以跟着宋饮冰一道,亲昵地唤她一声“小浮”。 二人从前敬重她,而后同情她的境遇,此两心至今未灭。 如今她还是以前的样貌和神色,几句从容的质问,轻而易举地在二人心中,引出了从前受她指引与提携的过往。 他们低头看着跪在眼前的玉霖,面上却不自觉地显出三分羞愧之色。 “停刑。” 她平静地吐出这两个字,兵马司的执刑人竟也犹豫了,纷纷收了力度,朝两个堂官看去。 玉霖朝城门前的登闻鼓看了一眼,抬声道:“你们不想我去敲那面鼓吧。” “小浮,你不要命了吗?” 情急之下,堂官唤出了旧称,玉霖的目光也随之一动。 “奴婢死不了,不需大人怜悯,只请大人停刑,否则……” “好!停刑!停刑!这事不是小浮你该参合的,你别莽撞!” 堂官下了指令,城门前的痛呼声这才缓缓地落下。 众僧已命在一线,喉咙辛辣,眼底混沌,已然分不清,到底是谁救了他们。 唯有余恩咬着口中的白布,拼命地挣扎向玉霖,将头重重磕于地面上,算是谢她救命之恩。 张药在人群的最前端站住,辖制着散混在人群之中的镇抚司千户和缇骑。 玉霖在距离张药三步之遥的地方,但他并不想站到玉霖身边去。 这么久以来,张药越来越喜欢听玉霖说话。 不论是对他说话,还是对别人说话,玉霖似乎都能找到十分得体的语调,不卑不亢,神色坦然,声音稳定。 能言善辩的人真好。 梁京官场不是江湖,很多时候,武力再强也受制于人,而她脆得像张纸,却张弛有度,收放自如。 其实张药很难想通,玉霖在皮场庙的刑台上,明明身心都碎过一次,可现下看起来,又“完璧无瑕”,周身没有一点破绽。 张药无法无视这样的玉霖,却又浅薄而敏锐地认为,玉霖是装的。 她其实千疮百口,四面漏风。 她很可怜。 想到这里,张药一时无法认可当下私自“亵渎”玉霖的自己。 他环顾四周,李寒舟和一众缇骑神情戒备地盯着玉霖,其余众人议论纷纷,没人在意沉默的他。 于是,他在人群前缓缓地抬起手,神情寡淡地给了他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群议鼎沸间无人在意。 而张药头顶梧桐枯枝上的最后一片枯叶,却应声掉落,落在他的头顶,再下肩背,继而落地,最后被城门风带起,一路滚去了玉霖的膝边。 要命的是,玉霖竟转过了身。 人群之中唯她看见了张药那半张微红的脸。 张药心中错愕,甚至惶恐,脸却因此丧得更加难看。 “做你的事。” 他斥了玉霖一句,不自觉地低下头,想要回避玉霖,又恐自己将才语气不好,沉默须臾,又强作温顺地添了一句:“别分心。” 他并不期待玉霖回应,但却在话音落下之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嗯。” 城门前的博弈中,她舍给张药这一眼,这一声,再次引动了张药死水一般的心。 张药喉结微动。 此时此地,他分出一半的心关照自身所负的皇命,另一半的心却在莫名其妙地自我驯化。 好在,玉霖只舍了张药这一眼一声。 城门风口上,她再次转向了堂官,“所以,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堂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低呵道:“奴婢辱官,则罪重,小浮你……” “就这么问一句,便羞辱大人了吗?” “你……” 另外一个堂官,顾不得众人在前,几步走到玉霖面前,蹲下身压低声音道:“这不是你管得了的事,从前管不了,如今就更管不了……” 玉霖笑了笑:“从前管不了是真的,如今不一定。” “不是……” 堂官不禁蹙眉,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玉霖仰起头,“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想当众,和大人们辩一辩。” 她说完,抬高了声音,“《梁律》所定,僧众有罪,交由僧录司,由左右觉义僧官,议罪论处,今日长安右门处置僧众,为何有二位大人在立?” 蹲在玉霖面前的堂官站起身,引颈望向围观之众,眼见群议渐起。 “诶?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还说得出这些话。” “嗨,可不是疯了嘛,她还当她自己是个男子,是朝京官呢。还敢跟刑部的人辩论,疯妇!真是丧了廉耻的疯妇!” “可是……听她说的……也有些道理。诶,僧录司是哪处衙门?” “这……这……我哪知道!” “那就听她说呀,诶诶,你别说了,我都听不清了……” 众人目光汇拢至玉霖身上,人群拥挤,张药任凭自己没入人流,目光却从未从玉霖身上移开。 堂官收回目光,看向玉霖,深知她此举是为了逼他们开口。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群议已起,他们不得不和女子相辩。 玉霖面前的堂官被迫抬高了声音,应道: “僧录司只处置违背戒律的罪僧,而伤军民大政者,不再此列。僧录司也无权处置,需移交法司治罪,姑娘从前是少司寇,熟知律法,辩刑酌情,并不在我等之下,何必发此疑问?诽议朝廷命官,治罪之时,恐你……” “大人既知奴婢曾供职法司,便不必以刑律威胁,奴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有没有罪,该不该受责罚。奴婢没有一句话在诽议大人,就事论事,奴婢会克制言辞,不至自己于死地。” 人群中的张药笑了一声,堂官二人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大人。” 轻唤之下,玉霖凝向了面前二人的目光,继续辩道:“您将才说,伤军民大政者不在此列,不再此列。僧录司也无权处置,需移交法司治罪。此话在理。不过,这些人何时伤了军?何处害了民?” 之前一直不怎么言语的堂官忍无可忍,也几步跨到了玉霖面前,低头斥道:“天机寺焚毁,烧的难道不是民利?你不是不知道,郁州战乱多年,民生本就万分艰难,享祭太牢的大寺毁于一旦,这些僧人还不该杀吗?!” “大人在说什么?” 说话的堂官一怔,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玉霖的声音追来。 “天机寺是谁烧的?” “你……” “是天机寺的僧众烧的吗?” 堂官二人脸色煞白。 余恩的手指不断地抓捏着地上的尘土,口中咬布,眼中却泪流不止。 玉霖抿了抿唇,再一次转过了身。 张药早就被人群挤到了后面,然而玉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张丧脸。 风地里的玉霖真的很好看,轻盈的素衣迎风翻飞,鬓发也早就被吹乱了,蓬松地拢着她的脸,发间的那支金钗遮去了她的狼狈,显得越发从容。 张药知道,她要说不要命的话了。 然而他有点开心,因为说话之前,她还是来人堆里找了他,要他点头,要他庇护。 张药抱着胳膊,对玉霖点了点头。 玉霖顿时笑弯了眉眼。 眉目盈盈。 眼波流转。 一生言辞寡淡的张药,搜肠刮肚,想出了这两个自觉俗气的词。 若不是玉霖还看着他,他又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好在她要到了他的认可,便再次专注到了她自己事上。 登闻鼓的鼓影随着日头,逐渐移来,罩住了玉霖所跪之地,她在鼓影下,平静地质问二人:“你们忘了陛下的《罪己诏》吗?” “你住口!你……” “天火烧寺,怎么成了僧人烧寺?上苍示警,怎么成了天毁民利?” 堂官二人毛骨悚然。 玉霖的声音并没有停下:“你们是想说,陛下欺世吗?” “放肆!” 被逼至绝境的堂官再不敢纵容玉霖,扬声道:“兵马司何在,还不快把这个疯妇拿下!” 张药看了李寒舟一眼,李寒舟会意,立即带着一众缇骑,几步跨到玉霖身后。 兵马司眼见镇抚司的人上前,顿时踟蹰。 玉霖跪在两队人马之间,并没有侧目,仍然盯着从前的两个同僚。 “你们和我都明白,刑律和法理,若要完善,本就需在朝的法司官员频辩,自身修养若要精进,也需与师友同僚磨砺,我不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怕到非要说我是个疯妇。” 她说完,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余恩面前,低头问道:“你还想活吗?” 余恩竭力仰起头,望着玉霖含泪点头。 玉霖平声道:“那敢说真话吗?” 余恩一怔,随之眼神恐惧,继而拼命地摇头。 “没关系。” 玉霖放低声音,“不说真话也能活。” 她说完在余恩面前蹲下身,“我教你。” 余恩肩膀一颤,有些不可思地看着玉霖。 玉霖笑了笑,“想问我图什么是吗?” 余恩伏在地上,手指微捏。 玉霖续道,“我图名。” 她声音利落,似乎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 “我这个人性情虽不坏,但我过于自负,也过于自珍。从前为了活着,我装疯卖傻。可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让你们知道。”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长安门前的众人:“以后,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第48章 金银卦 我这么一个对她犯过淫罪的人,…… 日西沉。 赵河明单骑回梁京城, 迎接他的是兵马司与北镇抚司的城门对峙。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已先赵河明一步进了城门,亲自节制自己司内的人马。 北镇抚司的缇骑,则是全神贯注地戒备于自家千户李寒舟之后。 两队人马之间, 是几乎丧命的天机寺僧众, 和素衣簪金的玉霖。 王充不屑与李寒舟说话。 说起来, 兵马司和北镇抚司都是天子的衙门,但既皆受辖于天子,就有远近亲疏的区别。 镇抚司掌钦案, 办的都是内廷与外廷的机要。而他王充的兵马司,日日驰骋梁京城内, 巡捕盗贼是本职,沟渠街道积水的疏浚之任也都落在他们身上。 梁京岁月年复一年,司里的人, 也心气也跟着磨没了,起先外头嘲他们一声“苕帚军”他们还急眼,后来, 他们自己也不恼了, 索性跟着自嘲起来, 王充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 今日见张药指使李寒舟,护着自己家里的官奴,和兵马司僵持,王充觉得荒唐之余,倒也是头一次拿住了张药的错处。 他越过李寒舟,寻摸出站在人群中的张药, 言语直追了过去。 “张指挥使,今儿站那么后头干什么?” 人群的目光应声聚向张药,张药却没有回应。 王充笑斥道:“怎么?没脸是吧。张指挥使, 自从你买了这个官奴,放在家里,你行事是越来越没章法了。刑部处置人犯,你纵她前来诡辩。刑部要拿人,你遣你镇抚司的人护她,陛下的差事不办,就宠着一个官奴……” 话音未落,便听玉霖驳道:“我朝何时允准官奴买卖?我是朝廷遣派,服侍功勋之家的奴婢。良贱不通婚,何况主家尚且在朝,我连宅中内宠都不是。” 王充道:“我在问他,你辩什么?” 玉霖侧目看了一眼张药,随后道:“一来主家话少,做奴婢得护着。二来王指挥使污蔑我主家,主家获罪不过徒刑,我却活也活不成。当街自辩也是没办法。” “你……” 王充脖子通红,抬高声音道:“这梁京城里,谁不知道他张药卖名木,贿户部,买贱人……” 玉霖听到“贱人“两个字,不禁抿了抿唇。 “王充。” 张药在人群中直呼其名,王充没有好气,应道:“做什么?” “把你的狗嘴给我闭上。” “你……” “我什么?” 张药垂下手臂,直接摁死王充的话,也摁死自己,“对,我是为了玉霖送过贿礼,御史要举发我,我就认罪,法司定了刑,我就领受。” “哈。” 王充笑了一声,阴阳道:“张指挥使痛快啊。” 张药寡着脸继续说道:“我要她入宅,受的是家姐之命,弥我狱中淫恶的罪行。她入宅后,家姐命我对她宽仁相待,我谨守家姐的叮嘱,从不曾无耻侵犯。” 他说着,看向玉霖,全然不顾自己这一番话,令在场哗然,只平声续道:“今日镇抚司护她,是因为她辩得对。王充,刑部和你兵马司驳不过她,就拿着她的身份来打压她,谣伤她魅惑我这样的人。可是她需要魅惑我吗?” 王充被张药这一通话说得怔住。 玉霖回望张药,很难得,这一回张药并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他选择凝视玉霖的眼睛,继续说道:“我这么一个对她犯过淫罪的无耻之徒,我需要她来魅惑吗?” 玉霖抿着唇,有那么一瞬她想告诉张药,其实,也不必把他自己说得那么不堪,可她几乎猜得到,张药会怎么说。 他会说——反正他也活烦了,他无所谓,身体也好,名声也好,送给玉霖,随便踩踏,他要是吭一声,他就不是张药。 对于玉霖来说,她的确需要这样的“垫脚石”。 不过这样的形容不太好听,她需要托举,需要助力。 可是,张药在污浊的人世倾其所有,几乎自毁来渡她清白,她还是会难过。 因为这的确是玉霖自己的生机,可也是张药的死相。 “主家……” 玉霖刚想开口,却听张药提高了声音,对王充道:“不要在我面前污蔑她,她干干净净,堂堂正正。就算你们认为她是疯妇,可她今日在此处,举的是《梁律》,辩的是法理。她没有过错,也没有罪名。我人站在这里,刑部也好,你兵马司也好,都别想她一分。” 在场的官员还是第一次听张药说这么长的一段话,面面相觑,皆不敢贸然开口。 而张药也觉得嘴有点累。 说完呼了一口气,不自觉地微鼓起腮帮子,看着玉霖的模样,脑子里甚至在想,她从前在刑部做官,每天见那么多人,说那么多话,性情还维持得那般好,功夫是真不浅。 有些人天生适合做文官,扒掉她的官服,真的很可惜。 玉霖在张药眼中,看到了一丝遗憾的神情,然而她并不知道张药在想什么。 不过她确信,即便阵前放狠话,张药乱说的这一通,也莫名其妙地赢过了兵马司。 王充的气焰,明显弱了下来。 玉霖趁机弯腰,伸出一只手,试图抬起搁在余恩身上的刑杖,兵马司的人果然松了力,玉霖略一使力,刑杖就随之撤去。 然而,正当玉霖要扶起余恩,却听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浮。” 不必玉霖回头,她也听得出来,来人必是赵河明。 刑场中的人群,为刑部尚书,让开了一条道。 赵河明翻身下马,立即有刑部堂官替他牵过缰绳,僧录司的觉义僧官也双双向他见礼。 赵河明从城外观中过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道袍。他背着城门风,走近玉霖,李寒舟等人看了看自家指挥使,还不及反应,便听玉霖道:“没关系,我知道刑书大人一定会来。” 她说完,低头对余恩道:“你先自己站起来。” “好……” 余恩挣扎起身,玉霖也转过了身,平视赵河明。 赵河明扫看了仍然趴伏在地,遍体鳞伤的天机寺僧众,深呼了一口气,方对玉霖道:“天机寺的案子,可以暂缓执刑,收刑部重新审理,议定是否将天机寺僧众,还僧录司处置。小浮。” 玉霖仍应声向赵河明行跪礼,赵河明低头看向她,叹道:“你起来吧,你之前所辩之言,我认了。” 玉霖站起身,抬头却追来一句:“大人为什么今日才认?” 赵河明垂下眼睑,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悲意。 “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吗?” 玉霖点了点头,“对。” “小浮。” 赵河明恳切地望着玉霖:“不要与我决裂,我可以帮你的……” 玉霖摇头:“我以前会信这句话,那时,我觉得,我得体地做您的学生,做朝廷命官,做公正的刑名官,于国于民,总不至于是个废物。可到头来,别说公正了,我连在堂上为女人披一件遮身的衣衫,都把我自己赔了进去,我可不就是个废物吗?既然如此,我还眷恋那身得体的袍子做什么,还跟从您做什么?” 赵河明手掌微握:“你非要这里说这些吗?” 玉霖笑了笑:“不说这些,说什么呢?听您说您的为官之道吗?” 她重复赵河明曾经对她说过的那句话:“这世上一切丰功伟绩,都是欲土孽攘里偶然结出的善果……” “够了。” 赵河明低声打断她,然而玉霖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我是您教出来的学生,我在这里说的辩词,全部来自于您从前的教授。我能看出不通的地方,您不可能看不出来。但您还是认可了,刑部对这些僧人的处置。有些话,我当众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但您觉得,我会蠢到,再让您这些人都带回刑部吗?” 赵河明没有说话,王充忍无可忍地呵斥道:“玉霖,我不管你从前是什么身份,也不管刑书大人和刑部的人怎么对你,但你刚才的话,简直是无法无天,你不让刑书大人把这些人带回刑部,你要做什么?你能做什么?你以为你是谁啊!” 他说着,看了一眼张药,伸手指向张药的脸,“你总不至于,要让镇抚司把人带回去吧?那我就问他张指挥使一句了,陛下的驾帖在什么地方?没有驾帖,他北镇抚司今日在此,就是胡作非为!” 玉霖猛地回头,碎发拂面,轻盈地飘在她眼前。 她赫然提声:“王指挥使为何一直盯着我主家骂。” “你说什么?” 王充眼睛都瞪直了。 玉霖笑道:“我说您是不是嫉妒我主家掌镇抚司,行事凌驾兵马司之上?” “我嫉妒他?你这个女人……” 张药在旁禁不住唇角牵动,谁想一道凌厉的目光又扫回他脸上,“主家,您也别再骂您自己了,这里人多,您无所谓脸面,可我这个做奴婢的,受了您的恩惠,又不能不护主。” “好。” 听张药应下,玉霖没有再搭理任何一个人,径直走向余恩。 余恩看着赵河明,浑身寒战不止。 玉霖摁主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自己,“别怕。” 余恩颤声道:“玉姑娘,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是……我不能说……我真的不能说,说了……要翻天的……且我也活不了,我们天机寺的人,都活不了!” 玉霖点头:“我明白,我说过,不说真话也能活。” 余恩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什么意思啊,怎么活啊。……” “你不蠢,听好了,我问你答,你最后一定会明白,如何救你自己。” “好……好……我听姑娘的。” 玉霖回头看向人群,提声唤道:“影怜,你过来。” 话音落下,刘影怜独自走出人群,走到了玉霖的身后。 玉霖回头轻轻拉住刘影怜的胳膊,将她带至余恩面前。 “你认得她吧。” 余恩喉头发颤,只顾得上点了点头。 玉霖刻意抬声道:“刘氏获罪后,你收留她居于天机寺精舍。寺中半载,你对她倾囊相授,不仅教授她经文,还教她扶乩之道。她很感谢你。如今知你获罪,她特来送你。” 刘影怜低身向余恩行礼,余恩见此心头一酸,哽咽道:“我也曾想推姑娘去送死,姑娘今日如此,教我如何受得……” 刘影怜笑着摇了摇头,向余恩伸出自己的衣袖,她的手伤还没有好,皮肤上的灼伤仍清晰可见,余恩不忍直视,刘影怜却冲她摇了摇衣袖。 一张字笺露出半截,余恩怔了怔,方伸手取下。 玉霖道:“这是你教她扶乩时,所写的灵文,但你当日并不曾为她解答,今日可能为她一解。” 余恩颤颤地打开字笺,顿时愣住。 “这……” “你当时问的什么?” 余恩错愕地看向玉霖,“我问的是……” “是向天寻物吗?” 余恩哽着喉咙,半晌方说了一个“是”字,目光却止不住地朝赵河明送去。 “寻的是什么物?” 余恩半张着嘴,却没有出声。 玉霖道:“我人俗,所寻不过金银‘二字’,但你们是雅交,想来,定不是俗物。” 赵河明眉头一蹙,他抬头朝人群中的张药看去,只见张药已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人群之外。 北镇抚司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为了给自己家的官奴撑腰,才守在这个地方。 他是来办皇差的。 这一刻赵河明几乎猜到了玉霖想干什么,然而却已经晚了。 只听玉霖立在他面前,从容地对余恩说道:“别急,回想起来了再说。我知道很多话您不敢直说,我也一样。不过,天机寺是享祭太牢的大寺,你在寺中也为君王,为天下祈福多年,你很清楚,有些话人说不得,天说得。” 余恩颅内轰然一响,猛然抬头,却恰好对上了玉霖的目光,听她沉声道:“于陛下有功,大罪可抵,对吧。” 第49章 扶乩语 菩提根下偶生因,寒冰雪壤暗结…… “人说不得, 天说得……” 余恩重复着这一句话,不觉肩骨耸起,咬字之间牙关乱颤。 正月里实在太冷了。 寒津津的穿门风里, 余恩回头, 望向衣衫破碎的天机寺众僧, 这些人受了大苦,意识混沌,两股战战。虽暂脱棍棒, 却也是命送半条,若不得医治, 生死不过就是一两日间。 他们绝不能再回刑部,就算今日免于流刑,发回重审, 他们也绝不会再有堂上喊冤的机会。这是他能为自己和天机寺僧众争到的唯一一线生机,但他仍然心有恐惧。 “住持。” 面前的玉霖出声唤他,“我是张家的人, 但张指挥使的锦衣卫绝非受我一官奴调度, 今日他们为你和兵马司对峙, 绝不是因为我魅惑主家,胁家主背叛天子,私自与刑部做对。你听得明白我的意思吗?” 余恩身子猛地一晃,喉结滚动,口中呼气如白雾。 他不敢看玉霖,也不敢看锦衣卫和兵马司, 更不敢看向玉霖身后的赵河明,他垂下头,眼神不定地上在早已被踩得泥泞不堪的雪尘上扫晃, 颤声应玉霖道:“懂的……我懂……” 说着说着,颅内渐起嗡鸣,忍不住,还是向着无名之处,问出了声:“玉姑娘,你这是在愚弄天上的人啊……你真的就不怕吗?” 玉霖转头,对着刘影怜笑了笑,轻声问道:“你怕吗?” 刘影怜重重地摇了摇头,随后又朝着余恩走近了一步,满怀期许地望着他。 “其实,我们才是这梁京城里死得最容易的人。” 玉霖立在刘影怜身后,平静地看着余恩,声音至今仍然平和而稳定。 “我们没有家人,也没有根基,除了世人可舍可不舍的怜悯,我们捏不住世上任何一样东西。谁都可以为了私利杀我们,因为即使我们当街曝尸,也只能得一句‘可怜’,不会有人问一声‘为什么’。我们有什么办法呢?我们……” 她顿了顿,笑道:“只能自结善缘。今日救了你们,他日你们看我当街横死,就会替我们问一句,‘为什么’,不是吗?” 余恩一怔,随即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玉霖抬手扶正头上的那一柄金钗,转身迎向城门前的围观之众,她眼睛一直不太好,人一多,就觉得晕眩,于是看了一圈,目光还是落到了赵河明身上。 她叹了一口气,向赵河明笑续道:“若我哪一日,再上断头台,也少得几个,骂我‘无耻’之人。” 这一番话,清清楚楚地送入赵河明耳中,竟令赵河明一时眼热。 玉霖想活,且她真的明白,应当如何,以女子之身在梁京城里活下去。 她不回避如今卑贱的身份,不回避张药那只所谓的“鹰犬”,反而借由张药在她身前的撕开的口子,把她自己送出庇护她的宅门,送到梁京里,如赵河明这样的男人手中。 然而她却不做男人们的“心上人”,只做“手中棋”。 梁京城内执棋人,为了人局中的名和利,不得不得护着她的性命。 她从前是一个品行高洁的好官,轻易厮杀不得,现做了官奴,身上全是贱名,但她却比从前更加自在。 至此玉霖真的活下来了,不仅如此,活下来的玉霖,仍然践行着从前的道理,做着她从始至终,最喜欢做的事。 而那是赵河明过去的一场清梦。 赵河明比任何一个人都猜得准,玉霖要做什么。但他也明白,他已经阻止不了她了。此刻同立于登闻鼓下,他终于不得不亲自送玉霖出师。但不知为何,他心内七分不舍之余,也有三分欣慰。 “后顾之忧,住持还有吗?” 玉霖将目光从赵河明身上收回,续问余恩。 “若还有,我再想办法为您解释。” 余恩捏紧了身上的囚衣,叹应道:“没有了……” 他说完,伏身向玉霖和刘影怜行了一常礼,自称姓名道:“余恩谢过二位姑娘。” 礼罢后余恩踉跄着站起身,双手托着那张字条,走到刑部的两个堂官面前,复又跪下,向堂官求道:“两位大人,请准我向刘氏女解此道乩语。” “这……” 两个堂官不自觉地朝赵河明望去。 余恩恳切道:“这也是我与那刘氏女的因果,如今因生而果未结,终不成修行,还望大人们允准。只要我解完这道乩语,我余恩,和天机寺的这些人,就任凭你们刑部处置。” 赵河明回头看了一眼那面登闻鼓,长吐一口气,开口道:“你们先退下。” 赵河明说着,朝余恩走近了几步,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刑部堂官忙退了一步,让位于自家部首。 赵河明在余恩所跪之处立定,低头问余恩道:“住持还愿意再信我一次吗?” 余恩抬起头,反手指向背后那些只剩半条命的僧众:“赵刑书,赵青天啊……您开眼看看这些人,他们发愿终生侍奉佛陀,这是多么大的功德,他们就该成这一副样子? ” “让赵某再试一次。” “试什么啊……天机寺烧尽的那一夜,我就该想明白,我等不死,终逃不过今日之罪,可怜我愚蠢,修行这么多年,犯下大罪,种下恶因,还指望自身恶果,结在一个无辜女子的身上……” 余恩惨笑:“赵大人啊,您是个好官,是好官……可好官他不是好人啊……” 刑部堂官呵斥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算了。” 赵河明打断堂官,看着余恩道:“行。赵某无能,也不敢在你面前多言,你想明白了,便去解吧。” 余恩叩拜赵河明,随后直身 ,深呼了一口气,伸出早已被寒风吹木了的手,僵硬地展开字条。 字条上面的字,说是“龙飞凤舞”,都是抬举了。 余恩蹙了蹙,心思这是真丑啊。 张药在人群后面,不自觉地得捏了捏耳垂,咳嗽一声,目光死死地盯着余恩的眉头。 他一直很不喜欢自己那一手丑字,也始终想不通,他和张悯是同胞兄妹,为什么张悯一手颜柳,写得名声在外,而他自己,始终是下了笔,就如纸上虫爬。 这也就算了,偏偏玉霖一直要用他这一手丑字。 御批书倒不说了,毕竟那是在拓写玉霖的虎爪书,字形和笔画到底还有玉霖的底线。 昨夜玉霖叫他写乩语,却只说了一句:“怎么丑怎么来。” 张药拿着纸,捏着笔,硬着头皮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发问:“什么道理?” 玉霖道:“扶乩本就是请仙写字,神仙下笔自然不俗。” 不俗,那不就是鬼画符嘛…… “你为什么不写?”张药握笔问玉霖。 玉霖笑了笑:“我的字,不管我怎么刻意改动,赵河明都认得出来,你不一样,你没有功底,你……。” “赵河明怎么那么烦。” “哈?” 玉霖诧异。 张药埋头不语,他明白,他脑子里乱想的这些东西,尽是些无聊的情绪,玉霖专注在她自己的事上,根本无暇顾及。然而须臾之后,他却听身旁的人柔声说道:“你说得对。” 张药其实没那么讨厌赵河明,他讨厌的不过是玉霖口中阴魂不散的赵河明。 听玉霖认可他,张药顿时开心了起来。索性趁性放飞,纵情落墨,走笔时自以为风格天成,自立一派,却又在收笔时,听玉霖笑道:“虽说不俗,但也不能写得完全辨认不出字来……。” 张药听完,一把揉了纸张。 玉霖忽然就止住了声音。 灯焰笔直,灯影纹丝不动。二人沉默之间,张药几乎不敢抬头,半晌过后,才试探性地伸出一只手,重新拖过一张纸,一点点抻平。 “我重新写。” 他刻意咳了一声,手掌压住纸张,小声道:“你再看看。” “好。” 她应声绕到了张药的身后,人影就落在他的袖边。 “张药。” “说。” “等我闲了,我带你学我的字。” 她不是第一次说这话,张药才不想信她。 她就是个骗子,下了剥皮台,她在梁京城里,根本就没闲过。 “你没这个心。我也不想学。” 张药扼袖移灯,目光仍然垂在纸上,“你让过去,别挡着我的灯。” 他当时就是这样,嘴比自己拳头还硬。 如今看见,余恩身在生死一线间,却仍不吝对他的字,露出的“嫌弃”的面目时,他又有些后悔。 余恩阅《经》过万卷,焚寺之前,古今多少抄本刻本,都是他的禅室珍藏。 他辨得世上万千文字,独张药这一手胡写的乩语,他愣是看了半晌才识出其中的文字——山门闭后度恶鬼,菩提根下偶生因,君问苍生何受苦?寒冰雪壤暗结精。 余恩诵出纸上文字,人群沉寂一阵之后,渐渐议论起来。 张药人群之外,偏头同尚在与王充对峙的李寒舟对视了一眼,抬手召来一缇骑,轻道:“暗中封锁天机寺废墟,此刻但有擅入者,全部拿下。” 余恩抬头向刘影怜:“敢问刘姑娘,所寻何物?” 玉霖应道:“她问的,是她母亲买命财。” 余恩向东而望。 已为废墟的天机寺,只剩下一道牌楼和牌楼后孤立的菩提塔。 “菩提根下偶生因,寒冰雪壤暗结精。” 他重复了一遍,张药写乩文,刚要再度开口,却听李寒舟高喊了一声:“小心!” 是时一道凌厉的冷光穿过人群,直朝余恩面门而来。 第50章 回头路 文官就是矫情。 余恩被李寒舟惊声一唤, 下意识得侧身躲避,踉跄几步扑倒于地。 李寒舟呵道:“锦衣卫,护住此犯!” 众缇骑应声前拥, 举刀为林, 聚人成墙, 将余恩一人谨护于人墙之下。 刑部的一众差役后知后觉,忙将被打得半死的天机寺众僧从地上拖起来。 “保护人犯!快!保护人犯。” 长安右门前顿时播土扬尘,聚众如百鸟惊散。 那道金钗白衣的人影, 顿时孤立场中。 玉霖惶然地站在场间,手无缚鸡之力, 身无护己之技,加之她的眼神实在不好,连暗器出自何处都看不清。然而她明白, 除了余恩,她也是众矢之的,既然他方已生灭口之心, 此番若杀余恩不及, 那就会杀她。 不能死, 得藏。 玉霖下意识地奔向四散的人群,但只三步,又兀自顿住。 救人一命如此之难,此间怎么能引祸无辜…… 此念心生,玉霖竟头一次,被掣肘得动弹不得, 只得对李寒舟喊道:“李千户!不要顾此失彼……”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之外已有人骂出得十分难听。 “李寒舟!你这个蠢货!声东击西你看不出来吗?” 然而终究是晚了。 玉霖混沌的视线里,迎面逼来一道寒光, 她根本来不及挪动半寸,左肩便已连衣带皮,被削去了一块血肉。 “别杀她!” 混乱之中,除了玉霖几乎没有人听到,赵河明喊出的这一句话,玉霖寻向那声来的方向,开口道:“那你救我啊。” 一句话,将赵河明拽回去年的大理寺公堂。 她发披肩头,十指尽碎地跪在他面前。 赵河明不忍,离坐上堂,冒不韪之罪,亲央毛蘅,“不可再用刑了。” 她在公堂下仰起脖颈,对他说道:“那你救我啊……” 话音未落,就被毛蘅呵斥放肆,而赵河明也被毛蘅斥责不知避险,撵逐于后堂。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 她堂下呢喃,“犯官只问一句,君额上似可跑马……(脸大)” 这一句话,骂得真是难听。 赵河明背脊刺痛,谁料她不肯稍掩庄子之疯癫犀利,下一句紧密跟来。 “诸公绞我性命,定我罪名之前,何不以溺自照。(撒泡尿照照)” “呵。” 赵河明临其骂言自哂自嘲,想她玉霖,骂得是真脏啊。 好在此时只得一句“算了。” 生死在前,再雅的人也说不出雅言,况且那不单单是皮肉伤,玉霖分明感觉到,刃破之处如千针同刺,痛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什么东西……” 她哑声自问。 “你瞎吗?是脱手钩!瞄的是你的心脉!” 张药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但来的尚算即时。 反正手也废了,再不值价,玉霖索性双手叠扣,竭力捂住心肺要害,果不其然,禾芒之间,铁镖就风而来,直向她的心脉,切皮破肉,玉霖的手背上的血管顿断,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顷刻染红了她的大半截衣袖。 “张药!” 她拼劲全身力气,朝无名之处喊道,“你到底看清没有?人在什么地方!” 废话。 他又不像她,白长了双好看的眼睛,其实却是个睁眼瞎。 已然插进人群中的张药不语,手中的刀却已经抵住了掷镖者的咽喉。 与此同时,被张药骂得狗血淋头的李寒舟也终于反映过来,忙指挥镇抚司分出了一半的缇骑,回护玉霖。 玉霖跌坐在地上,头却一阵一阵的发晕。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只见皮破之处,血如乌墨。 这种“勾当”,李寒舟以前做得也不少。 镖上染毒,就是为了灭口,刃口之毒,就没有不致命的。 李寒舟上前查看后,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惶恐地看向正在绞锁掷镖人的张药,真怕张药了结此劫后,过来要给他上刑。 “镖上有毒对吧……” 玉霖问李寒舟。 李寒舟收回目光不敢回答,只得怔怔地点头。 玉霖抿了抿唇,抬起手背,狠心拔下那道脱手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照着伤处就欲吮吸,谁知却被一把刀柄猛地打掉了手臂,与此同时,张药的声音劈头盖脸,“谁教你的!” 玉霖本就伤痛难忍,被他这一刀柄砸得顿时红了眼。 “我不会……” “玉霖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吗?不会疗毒就找我!照你所行,只需吸得一口,你就死定了!” 玉霖坐在地上张口喝气,断续道:“知道了……可你……你能不能慢慢跟我说。” 士大夫都怎么骂人来着? 可恨许颂年日日教他纺织针黹,为什么不肯带着他好好念几年书? 张药颅内如有火焚,此间却无空搜刮他内心那点可怜的文墨,想他如果朝她骂上一句“蠢货”,她会不会气得急火攻心,抑或,对着他哭? “主家。” 行,她倒是没哭,反而说了一句:“对不起。” 又是这一句,又是这种放低姿态换称谓。换言之,就是要捏死他张药。 张药暗地自骂一声:“蠢货。” 随后狠掐了自己一把,逼颅中怒火自灭,随手扔刀,徒手剥开玉霖肩上衣料,裸露的血肉已经发黑,但毒尚在浅表。 他又抓过玉霖的手,手背血管破断,毒侵入体,远比肩上更深。 不知道是什么毒,求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坐好……” 张药尽力压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要那么像在骂人。 “听我说,你不要怕……” 他反手摘下头上束发的发带,拧过玉霖手臂,狠力勒紧。 那力道真是大的出奇,玉霖只觉自己的手臂几乎要被张药绞断了,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不要动。” “行……” “不要说话,克制你吐纳。” 玉霖眼见手臂上青黑色的发带越绞越紧,颤声道:“张药……” “闭嘴。” 情绪压制之后,他迅速又恢复了那张丧脸,然脖颈却无比僵硬,两条人迎脉(颈部动脉)突鼓在玉霖眼前。 他没有再给玉霖说话的机会,勒死她的手臂后,侧脸冷呵道:“把那个人给我带过来。” 掷镖者双手受绞,被推至张药面前。 张药站起身,径直疾步迎了上去,一面走一面解下腰间马鞭,至人面前,反手就是一记狠劈。 玉霖只听场中赫然一声炸响灌入她的耳中,掩周遭物声,几乎令她失聪。 受鞭的人连惨叫都没有,浑身顿时绷直,须臾之后,身如抽魂取魄,力气尽撤,只剩下皮肉痉挛,骨骼关节乱差不止。 场中唯余张药的声音。 “解药。” 玉霖此生没有进过诏狱,诏狱之囚,死者又十之八九。 炼狱之下超生者了了。 遂张药虽“酷吏”之名在外,但对众人而言,多是官场与市井的传言,他是怎么刑讯囚犯的,又是如何撬口逼供的,并没有人真正知道。 今日这当街一鞭,炸地尘于城门前,如泼出一瓢锻铁滚水,灼烧诸公背脊。 刑部两堂官,一人腿颤一人肩抖,连带差役和兵马司众卫都引颈吞涎,推己及人,难免物伤其类。 “张药啊……” 李寒舟回头,见玉霖抓住了他的胳膊,正试图站起来。 可他还不及询问玉霖要干什么,只听一句:“我问你,解药在什么地方?”传来,声虽不大,却盖住当场所有人声。 掷镖者从痉挛中勉强缓过劲儿来,暂时稳住身型,对着张药惨笑一声。 行灭口之举者,本就是死士,退路全无,他深知,自己不可能熬得过这个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手段,眼前最好的路,也就剩条死路。 于是,侧头冲张药惨然一笑,上下牙齿正欲龃龉,谁曾想,那根将才鞭在他身上的马鞭,猛地撬开了他的牙关,张药闪至他背后,猛得合拢鞭梢与鞭柄,绞至他后脑,逼得他咬着鞭身,猛地扬高了头。 “自戕?想都不要想。我手上的人,生死都由我。” 他说完,单手拔出一把短匕,一举生生切入掷镖者的肩胛骨,随之反向一挑。 无血溅出,但那掷镖者却已痛得睚眦欲裂,浑身拼命地挣扎。 “解药。” 张药还是那两个字。 此时他闻着熟悉的血腥味,利落而冷静地做着他最厌恶透顶的一件事,但厌恶之余,又有些庆幸。时至今日,他的确有这个自信——不会有人抗得住他的手段,痛到极处伦理纲常飞灰烟灭,他一定能问出他想要的答案。 想到此处,他抽出半分余光,扫向玉霖。 谁曾想,她却真的哭了。 “住手……” 玉霖已然站不稳,那只手上的手,抓在李寒舟的胳膊上,颤抖不止。 “张药你住手。” 张药别过头,他很想告诉玉霖,死到临头,就收起她的悲悯仁慈,谁想却听她说道:“你又想过回活人穿寿衣的日子了吗?” 张药握刀的手一顿。 玉霖仰起头,冲张药喊道:“若不至绝境,谁欲做死士?张药,我此生最恨私刑!” 类似的话,她好像说过。 在什么地方呢? 张药未及彻想,手中之力却再度聚合。 他不认可玉霖的话,至少此时不认可,甚至觉得,文官就是矫情。 刀刃之下的人已痛得瞳孔发浑,绞在一起的双手在虚空里乱抓,脚上的踢蹬也越发剧烈。 一个人的惨象,在众目之中引为奇观。 众人惊惧,万籁俱寂。 玉霖忽然问道:“张药,你在教化谁?” 张药其实并不能听不懂这句话,但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丝畏惧,这一丝畏惧竟引得他隔空将之前欲斥玉霖的话说了出来。 “十年书白读,十年司法官白做……蠢货,妇人之仁……” “谁说的?” 玉霖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什么酸话,我听不懂。” “简单来说就是有些事回得了头,有些事回不了头。” 她竟自如地切作俗言。 “张药,读书是没什么好处,就一样,教你矫情,让你想得多,然后让你自己有路回头走。” 张药怔住。 “把刀拔了,张药。” 她又重复了一遍,“把刀拔了,我自己救自己……” 张药回过头:“他是江湖死士,你要赌他对你的仁慈吗?玉霖,不可能……” “跟他无关。” 玉霖就着伤手抹一把脸,顿时满颊血污。 她迎城门风口转过身,看向赵河明。 赵河明望向玉霖,那道目光,何去年在大理寺公堂上望向他的目光何其相似。 “你……” “君额上似可跑马。” 真厉害,对着张药说完一通俗话,她还能对他赵河明,再次雅言相斥。 赵河明不禁垂眼,“小浮,要求救就好好和我说话。” “没人求你。” 玉霖慢慢松开李寒舟的手,朝赵河明走近,直至走到赵河明面前,才低声说道:“你们一直觉得,你们面临的所有困局,解法都在蝼蚁的性命之上,所以杀人,灭口,你们做得很习惯。但其实,反过来也一样。” 赵河明眉心顿蹙。 “赵刑书,蝼蚁性命的困境,解法也在你们身上。”《 》 50-60 第51章 男女间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 赵河明低头看向玉霖的手, 数月修养之后,外伤痊愈,但手力显然不足。 那枚脱手镖虽不重, 她仍然拿捏得十分吃力。 在他赵河明的目光下, 那五根纤瘦的手指, 似乎也暗生胆怯,不自觉地朝衣袖中藏去。 她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冷静。 赵河明的目光从玉霖的手上移开,移上她的面容须臾停留, 忽而抬腿,径直向玉霖身前走近。 张药侧向李寒舟, 一个眼风扫了过去。 李寒舟正要上前,却听赵河明道平声道:“我还债而已,张指挥使慌什么?” 张药根本不想理赵河明, 再督李寒舟:“李寒舟,你今日犯几次混了?” 李寒舟听着自家指挥使的声音,头皮都要炸了, 正不知如何是好, 却见赵河明向玉霖抬起了手臂。 他今日是从城外道观过来的, 又不奉点卯之日,不披官服,只着一身青绿道袍,大袖收祛,袖口随他抬手动作顺臂滑落,露出半截手腕。 “张指挥使, 让你镇抚司的人让开。” 说完,又放低了声音,轻得只剩他与玉霖二人可闻。 “割吧。” 他对玉霖道, “拿你手上的脱手镖,照我的手腕,割吧。” 那只手掌心向上,指节处生着常年握笔的薄茧。 生来清贵的家族菁华,从来不弄刀剑,骑马射箭也不过闲时娱兴,由手窥身,真可见一副绝好的皮囊。 玉霖看向赵河明的手掌,不知为何,这一幕,她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很多年以前,也有这样一只手,“清白无辜”地摊在她面前。 手掌上托着什么呢? 是定胜糕。 还是蜜饯。 是郁州城内的第一朵迎春花。 还是一枚有棱角的石头。 玉霖看不清楚。 她的身子微微晃动,却不肯抬手。 “我知道你不会割。” 赵河明的声音点破玉霖眼前的虚影, 他眼睑轻垂,淡道:“伤了我,的确会逼出救你命的解药,但你戕害职官,按《律》判你,你又要落凌迟之罪。小浮,你还是个死。” “不至于,尚有可辩的余地。” 赵河明眉头轻挑。 “你怎么辩?” 玉霖闭上眼睛,吐纳调息,试图凝聚已逐渐有些混沌的意识。 “罪奴以利刃伤官,按《律》的确该杀。但若其行,上揭阁臣,私养阴兵为祸梁京之实,下助禅家,探天授君王之金,是否可请……功罪相抵。” 赵河明手指微握,如当年师生同席对谈一般,平静地发问:“可以,但是,援何条例?” “《问刑条例》中,得以援引的案例不胜枚举。” 玉霖原本就有些模糊的视线,此时更加混沌,她勉力在赵河明面站立,声音越来越轻弱。 “今日……非在公堂,我不欲与刑书相辩,他日若三司带我跪堂,我定请刑书大人,与首揆大人,双双立我身旁,与我……同做罪人。” “很好。” 赵河明笑了一声,手仍然抬在玉霖面前,“堵死了我等所有的路,然后在情理之内,又为你自己开了一条生路。这的确是刑名官的破局之法。” “承蒙夸赞,不敢领受。” 赵河明看着自己的手腕笑了笑。 他说完这句话,臂垂祛落,抬头看向场中的刑部堂官,赫然抬高了声音。 “赠药。” 话音刚落,城门一角忽闪来一物,直向玉霖身旁的李寒舟。 李寒舟忙抬手接下,见是一只青瓷素瓶, 堂官面前,赵河明续道:“没又听清我的话吗?给今日受刑的犯人赠药。” 两个堂官忙领了命。 此时玉霖已经周身力泄,李寒舟忙上前撑住她的身子,却又不敢贸然将手上的伤药用在她身上,不得不再次看向张药。 “李千户……” “诶。是属下在,不是下官在……不是那什么,姑娘请说。” 李寒舟今日的确干了件大混事,张药不剥他皮是不可能的,如今思绪混乱,哪里知道如何回应玉霖。 “别看他……” 玉霖声音已经哑了,“他憨的……” 李寒舟脸色一红,看着张药那张丧脸,不自觉地重复玉霖的话:“憨的?” “快救我,再不救我……我要死了。” “好好……” 李寒舟看着玉霖的手臂和肩头,人却一整个手足无措,“那个……来人!你们围过来!” “你到底是有多蠢?” 张药的声音逼近在李寒舟的头顶,李寒舟愣是一动不敢动。 “都让开。” 一众缇骑连忙应声让开。 张药看着李寒舟:“你也让开,别碰她,把那个刺客锁了,带回镇抚司。” 他说完,一把将玉霖打横抱起,侧头向李寒舟吐了一个字:“药。” 李寒舟忙将药递到张药手中。 玉霖靠在张药怀中:“我都要死了,你……讲究什么?” 张药一言不发,抱着她径直走向登闻鼓。 行至鼓后方弯腰将她放鼓架旁。 玉霖靠着鼓架坐下,浑身颤抖不已,好在巨大的鼓面,如一张圆屏,暂时遮住了她的身体。 玉霖艰难地抬起眼睑,苍白地笑了笑:“我没那么在意这些。我又不是金枝玉叶……旁人看我这身子一眼,我又死不了……” 张药仍旧沉默,人却半跪了下来,剥开玉霖肩头的碎衣料,拿起匕首,用锋刃挑割已经发乌的血肉。 玉霖原本已经痛意识浅淡,被他如此割皮挑肉,顿时仰了脖子浑身痉挛,下意识地就要伸手去推挡面前的张药,谁想手才刚抬起,就被张药的另一只手摁死在膝前。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张药开了口。 玉霖吞咽了一口,“我痛……你在说什么……” 张药没有看玉霖,手上动作精准而利落。 “能有多痛。” 玉霖呛了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吗?” “这么怕痛你天天拿你这一副骨头来玩命做什么?” “我……” 玉霖说不出话来,却听张药接道:“你能不能拿我的身子去玩。” “什么啊,你在说什么啊……这话有歧义啊张药。” “什么歧义?” 张药反问玉霖,“我识字不多,我听不出来。” 剧痛之中,玉霖竟有些想笑。 好一个张药,好一个奇怪的半人半鬼。 不想活了就这么厉害吗? 言语之上,自捅自身。 生死局上,扑刀自刃。 是真的想死,也是真的,在托举她玉霖。 “张药……我真的痛,很痛,你轻点弄……我求你了。” “轻不了。” 他声音冷如冰霜,不带一丝黏腻。 一块乌黑的血肉应声被他挑出,玉霖的脖子上猛得绷直。 “你……” 声才破喉,就已被张药打断,“你读了很多书,你聪明,你算无遗策,你救济无辜。而我是个滥杀无辜的罪人。我没有脑子清清白白地帮你取到解药,但去毒疗伤一样,你务必要信我。” 他一面说一面清净了玉霖肩上的发乌的血肉,敷上伤药,随后又托起玉霖受伤的那只手,放至自己的膝盖上,一把按死。 其间他看了一眼玉霖。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张药桎梏得动弹不得,硬受他的清创之术,双眼紧闭,眉头深锁,似乎根本没在听他说的话。 这样也好。 张药继续挑拨玉霖的毒伤,口中声音不止:“我不想再做你的主家,你根本不会像一个奴婢一样侍奉我,我也管不了你。” “可是张药……” 她又这样对张药直呼其名,偏他始终不忍,让这一声“张药”落在地上。 “说。” “你不做我的主家,我以后还能仗谁的势呀……” 颤声在耳,张药微怔,压制她手腕的掌力也松了。 玉霖此人,不对任何人真正屈膝,却偏偏一次一次地对他坦然示弱,然而他并没有觉得多开心。 “我张药就这么不值钱?” “啊?” “我就这么贱?” “不是……” “玉霖,你到底几分真心?” 玉霖的身子一僵,须臾之后,才反问道:“男女之间那种真心吗?” 张药脖颈涨红,下意识得反驳:“不是,我没问这个……” “我没有那种真心。” 玉霖回答了她自己的设问,随之自嘲般地笑了笑,眼角却有一滴眼泪滑落:“我不懂。” “不懂就算了。” 张药撇开脸,不敢去碰那一滴泪,“对着我哭什么?” 玉霖抿了抿嘴唇,“我本来想用一个典故,来向你道谢,但一时之间,我倒想不到合适的……” “不用想了。” 张药收拾好玉霖的毒伤,抽下原本扎在玉霖手臂上的发带,反手绑回髻上。 “你想出来了,我也听不懂。” “张药,梁京城内,我不敢向任何一个男子求助,除了你。” “为什么?” “因为……” “因为我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我只想死,对吧。” 对啊。 张药的这句话,玉霖真的无法否认。 “行。” “行……什么?” “没什么。” 张药丢掉见底的瓷瓶,平道:“我认了。” 瓷瓶滚向登闻鼓前,被迎面而来的李寒舟踩死。 李寒舟立在登闻鼓前,小心地朝鼓后问道:“指挥使,玉姑娘……没事了吧。” 张药站起身道:“没事了。” “那便好,那个……余恩……他有话要禀。” “好。”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李寒舟会亲自护送你回去,我去办我的差了。” 玉霖撑着地面,艰难地坐直身子,“不要在陛下面前,抹了我的功绩,我要自己,上殿受赏。” “你身上有毒伤,你……” “求你。” 登闻鼓下,她拉住了张药的衣袖。 想起她说她不懂男女之事,张药想死。 第52章 白银阵 我唤她玉霖,她就是玉霖。…… “拖走……” 话虽如此说, 张药却根本不敢从玉霖的手中,真正抽拉出自己的衣袖,只能半伸着手臂看向李寒舟:“李寒舟, 过来把她给我拖走。” 李寒舟几乎怀疑, 张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顺便对自己翻了个白眼。 张药低头又扫了一眼玉霖的手指, 压低声音道:“放开我。” 玉霖没有吭声。 张药抿了抿嘴唇,心中暗生无奈。 杜领若说过,他是一个五感具亡, 冰塑一般的人,但他这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脾气。他对谁都一个样子, 该打打,该杀杀,从不为任何人起心动念。 但现下, 他有一点生气。 “你能不能不作死?”他问玉霖。 李寒舟已经走到了玉霖身后,眼见张药的衣袖还被玉霖牵拉着,张药就像给自己下了禁制一样, 一动不动。 张药说的是“拖走”, 可李寒舟分明觉得, 他要真敢上手拖拽,张药当场就能他骂个狗血淋头。 于是,权衡之下,他唤了张药一声:“指挥使……” 张药喉结一动。 不知为何,李寒舟的声音此刻竟然令他感到一丝惶恐。 玉霖仍然靠坐在登闻鼓下,双腿微屈, 脸色苍白,身上的素衣拂地,衣袖随风而摇, 凌乱的发丝笼在她的脸上,却恰好遮住了她受伤后的狼狈。 她很好看。 张药想到这一句话,不禁眉心一跳。 “你放开我。” 他重复将才说过的话,而与这句话一同入脑,却最终没能说出口的却是:“你放过我。” 张药唯恐言语失空,忙连声接道:“陛下面前,我不会抹杀你,放开我,不要再妨碍我去办差。” “好。” 玉霖要到了她想要的承诺,应声松开了手,“照我昨天夜里,和你说的那样做。” 张药垂下手臂,转身就朝余恩走去,步伐之大,一刻也没有停留。 余恩神魂才定,被镇抚司的两个缇骑架起,连拖带走地送至张药面前。 张药看着他不断发颤的手几乎要捏不稳那张乩语,索性伸手接过,看了一眼自己的丑字,向一旁的刘影怜招了招手,“过来。”随后又看回自己的丑字,问余恩道:“何解?” 余恩却问道:“玉姑娘……人没事了吧。” 张药耳根一热。 “她死不了。” 余恩愧道:“我这些人的罪过,却害了姑娘受苦……” 风在起,张药抬眼,受过刑伤的天机寺僧众两股战战,像一块一块,刚被剐下,悬于人手上,尚在痉挛的肉。 张药一时沉默。 他其实,不太看得明白,这到底是谁的罪过,或者换句话说,到底杀了谁,才能了结这些人苦痛。 他想回家问问玉霖,但在这之前,他要把他的差事办完。 “你也死不了。” 张药垂手,一把抖开乩语,展在余恩面前,“解给刘氏女听。” 余恩的目光这才落向乩语上,深吸了一口气:“刘姑娘扶乩,所为寻物。这一句‘菩提根下偶生因’,说的是,此物为姑娘偶然失落,如今近在,不可远去。后一句,寒冰雪壤暗结精,其意则浅浮于文上,意指寒所。” “近地寒所?”张药了无情绪地发问。 “是……” 余恩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玉霖搭救天机寺僧众的方法。 她把这个要命的北镇抚司指挥使,带到他面前。借刘氏女求他扶乩寻物一事,当着梁京城百姓的面,给了他一个真话假说的口子。且余恩明白这道口子,一旦在张药和梁京众人面前打开,不论是谁,都无法私自将它封死。 因此,那暗处之人不得不明知是下策,也要对他使出“灭口”的手段。 而这灭口的行径,也让余恩确信,他和天机寺众僧,是真的得救了。 “刘姑娘。” 余恩看向刘影怜:“我记得,姑娘是何户书的女儿,户书大人在时,曾租借天机寺菩提塔下一地窖,为藏冰之所。近处寒所,也是姑娘有缘之地,姑娘可往一探。” 一席话说完,原本被冲散的人群重新聚拢,日渐偏西。 赵河明沉默地立在登闻鼓的鼓影中。 张药独自行至赵河明身前,“天机寺的这些人,刑书可以带回刑部狱了。” 赵河明笑了笑:“小浮不是不肯让刑部将这些人带走吗?” “谁是小浮?” 张药不答反问。 赵河明垂头笑了笑,不与张药交目。 “张指挥使……” “她没有名字吗? 赵河明温声道:“从前旧称,一时……” “刑书的从前旧事,与我何干?” 张药再度打断赵河明:“她如今是朝廷遣放我宅中的官婢,我唤她玉霖,她就是玉霖。” 赵河明看着地面点了点头,改换了称谓“所以,张指挥使要做玉霖的主了?” “我做不了。” 张药迎向登闻鼓影,“之前她不让刑部带走余恩等人,是不想这些人不明不白地,死在刑部狱中。如今无所谓了,你们想杀就杀吧。” 他说完转了身,“今日镇抚司阻拦刑部行刑,我的确没有取得天子的驾帖,此举违《律》,乌台要弹劾,我来认罪。但只要明日大朝之前,刑部狱死一个天机寺的僧人,我亲执驾帖,拿问刑狱众役。” “是,我明白。” 赵河明在张药身后退了一步,揖道:“耳提面命,在此谢过。” 一日之间,余恩为刘氏女扶乩寻物,寻出金银万量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尽知。 北镇抚司在刘影怜的指引下,在菩提塔废墟下的藏冰窖中,挖出了满箱满箱的白银。镇抚司并兵马司两司人马,沐着难得梁京夕阳,深挖数米,终于在申时之前,将所有的白银的全部挖出。 金阳在尘灰上铺开,满地焦灰扬起,在众人眼前成烟作雾。 不知道是因为白银难腐,还是因为此处并不是这些金银的旧藏之处。大部分的木箱甚至没有封盖,最初土破银出之时,立在冰窖上的所有人,都看直了眼睛。 张药靠在一块佛像的残躯上,静静地看着镇抚司众人初略地点查着那些木箱。 他不穷困,甚至也算是梁京城内的一等人,虽然深居简出,那也是因为他常年想死,对吃穿失去了兴趣,大把大把的金银买成了一口一口的棺材,虽然暂时还死不了,但他总想着有一日能挑到一口最喜欢的,让他平静地躺进去,邀诸天神佛,万千恶鬼,赐上他几钉,钉死他的神魂,再不要为害人间。 他对真金白银冷情冷性,可他身处之时,毕竟是国计凋零的奉明年。 郁州城苦守多年,反复陷落,两面势弱洲县,在叛军的攻势之下,毫无还手之力。 城破将死,民逃兵散,郁州守到今日,几乎守成了一座孤城,屯田的军户跑得不剩几个,军饷连年不至,守城军士气低落,朝廷拼命催着速胜,试图以此来节约军费,可那仗却打得一天比一天烂。 眼见若郁州陷落,贯通南北的运河,就要失去转运要害…… 此刻破土而出的真金白银啊,怎不令内廷外朝,引颈相向呢。 张药换了一个姿势,麻木地看着众人满脸惊骇地在金银中穿行,直至杜灵若风尘仆仆地从牌楼后走赶来,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身上的官服未脱,奔至张药面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在司礼监风闻,天机寺挖出了两百万量白银!掌印今儿不在宫里,我一众秉笔随堂,吓得脸都白了,不知是喜还是祸,还不敢上禀呢。我想着……你在外头,这事你不可能避得开,问你才是准的,这……这是真的吗?啊?” 张药冲着废墟中的箱子扬了扬下巴。 杜灵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一排排装着白银的木箱,身处其中,四下环顾,身子晃了晃,一屁股坐了下去。 “天啦,天啦……” 他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愣是半天都没能站起来。 张药站直身子,招手换来点算的缇骑,问道:“粗算多少?” 缇骑答道:“约一百九十万量白银。” 一百八十万量白银。 张药至此才明白,玉霖所谓的“三万金”只是一个虚数而已。 “谁找到的……谁找到的啊?” 杜灵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复奔至张药面前,“这可了不得了,朝廷连年挖银,富年也不过才得五百余万量,且不说什么盐铁税了,当年户书大人何礼儒,亲自南下巡盐铁,也不过三百万余,这怎么……陡然间……” 杜灵若惊得舌头都有些不利索了,“到底谁寻到的?真的是那个刘氏女和天机寺的余恩吗?” 张药不置可否。 杜灵若抬头望天:“这些人,得飞到什么地方去啊……” 张药想起玉霖那句话:“不要在陛下面前抹杀我。” 复又想起她的毒伤,不禁问道:“你说许掌印不在宫中?” 杜灵若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对,怎么了?” “他不是不住外宅了吗?” 杜灵若道:“掌印的去处,我怎么好过问……” “玉霖受伤了。”张药低声道。 “什么伤。” “毒伤。” 杜灵若忙抹了一把脸:“我这就替你寻掌印去。” 杜灵若去了就没再回来。 夜静风落,张药独骑回家。 家门口,一架素帷马车停在拴马柱前。马车下立着两个素衣仆从,见张药过来,忙躬身行礼。 院内灯火透亮,饭菜飘香。 许颂年来了。 第53章 八珍汤 她救人救己。 张药门前系马, 肩膀终于沉了下来。 许颂年亲自来了,正如杜灵若所言,这比内廷最好的太医来了都好。 他一面想一面抹了一把脸, 试图给自家姐夫一个难得的好脸色。 此间夕阳已尽。 张药独自走入院中, 抬头看时, 见炊烟如柱。 吹了大半日的风终于停了,四方天看不见一丝云,纯如一块深蓝色的锦缎, 入华盖一般,照着灯火初明的小院。 杜灵若正绑着袖子在, 墙根下劈材,见张药进来,忙丢开斧子迎他:“天机寺的差事完结了?” 张药没答他, 反而问道:“掌印替玉霖看过伤了吗?” 杜灵若笑了笑,指向厨房,“我原还四处寻掌印来着, 谁想掌印的马车, 申时不到就在外头停下了。放心吧, 玉霖的伤口是掌印亲自处置的。阿悯姐姐在边上看着,掌印那叫一个精细。处置了伤口,又细细地探过一回脉,写了方子,煎了药,她才吃了, 这会儿睡得正好呢。要我说,也是因祸得福。咱们掌印这善心一起,她倒是内外都得了调理。” 张药听完, 朝自己的屋子看了一眼。此时风静,门也就虚掩着,细小的门缝里透出一丝暖光。 自从接回玉霖,张悯一直让张药宿在镇抚司衙门,一方草席往正堂那张书案下铺开,就是夜中容身之所。他本来在衣食住行几项上,就已经丧失了兴趣,对此全然无所谓,甚至觉得,此举极利他晨间在堂点卯。但他倒想问玉霖一句,她在他那口棺材里,睡得有多安稳?或者跟玉霖说一句:他俸银其实不少,这几个月,没在木头上挥霍,他早有结余,给玉霖买卖一张好床。 “你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啊。” 张药耳根顿烫,听见杜灵若的话,想都没想就对他甩出一声:“闭嘴。” 杜灵若莫名吃瘪,一脸不服,挑眉问道:“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掌印除了照料陛下的身子,什么时候肯给外头的人瞧病?今儿为玉霖的事儿来了,你去谢他一句,这不该啊。不说他是你姐夫,就说……” 杜灵若的话说起来就没完,不过好在他说的不是玉霖,这倒让张药放松下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子,三下两除二把杜灵若折腾的那“三瓜两枣”给料理了,一面开口:“玉霖的事是我的事吗?” “你是他主家,她是你奴婢。” 杜灵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张药劈柴如砸瓜,气定神闲地说道:“她都靠着服侍你张指挥使活着,她的事不是你的事?” 张药一把抱起劈好的柴火,眼都不斜一下:“我管不了她。” “那你当时跑死牢里去招惹人家……” “杜灵若。” 张药直呼其名,杜灵若顿时心虚,“我……我不说了,我去……把水挑了,你把柴火给掌印抱……抱进去啊。” 杜灵若一溜烟地走了,张药这才抱着柴火走进厨房。 厨房不大,不过五米见方,四处倒是收拾得格外利落。 许颂年脱了袍衫,换了一件窄袖素袍,立在灶台边看着火,听见门口的脚步声,随口道:“正好,火弱了,汤的最后一层滋味就出不好了。“ “你往边上让一让。” 许颂年听了一笑,有些迟缓地把那半条瘸腿往边上挪了几寸。 张药抱着柴火走过去,撩袍蹲在,一时之间柴添火旺,砂锅锅盖震颤,汤香盈室。 许颂年侧过半截身子,低头看着埋头干活的张药,“比小的时候做得好多了。” 张药不吭声,许颂年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宫里话少,在你自己的家里,也这样吗?” 张药添柴的手一顿,“你能不能不提我小的时候。” 许颂年笑着点了点头,“好,我不提,你也别一直对我挂着脸,阿悯看见了,会担心的。” 张药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给许颂年一个好脸色的,好在许颂年此行,不是单纯发慈悲,替玉霖看伤,他轻咳了几声,放下之前卷了一半的袖口,开口与他说起了白日中天机寺的事。 “那两百万两白银,如今在寄于何处?” 张药顺手从菜筐里抓了一把红薯,投入火中,吐了一个衙名:“内承运司。” 许颂年洗了一把葱,手起刀落,在木俎上分切成末,刀声之间传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嗯,你不愚。” “其实存于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差别。” 火焰炙热,张药的脸却仍然是冷的,声音也毫无情绪。 烟火阵阵的厨房内,曾经的郎舅二人各自其位,仅仅有条地专注着自己手中的活,似是全然不在乎口中所谈。 “怎么说?”许颂年刀不停,话也不停。 张药应道:“就算寄入外面的府库,梁京城内的哪一只手敢来取这一批扶乩寻出来的天降银?适逢郁州军饷显匮,陛下才为户部请发内藏,在大朝上当众发了一次狠,如今这一批银的去处,我这个人再蠢,也看得出来。” 许颂年不置可否,续问道:“那你知道,这两百万白银,是谁匿下的吗?” 张药道:“之前不知道,但今日在长安右门上,看出来了。” 他说完,稍稍仰起头:“我问你一句,在陛下心里,‘赵’这个字,后面跟得起一个‘党’字吗?” 许颂年笑出了声。 他放下刀,洗了一回手,回身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腿姿,斜靠在灶台上,“很难得,你从前一直觉得,朝局如何都是陛下一人的事,与你无关,你也从来不会问这些问题。” “现下想问了。” 张药丢下翻火的钳子,“但对你来说,我今日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许颂年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那就要看你,想问到哪一层了。” 张药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 “玉霖知道哪一层?” 许颂年反问:“你起的是什么心?” 张药静静地望着许颂年。 那也是一张常年平静的脸,但和张药不一样的是,许颂年眉眼清秀,对上恭顺,对下和蔼,不说话的时候,面上也挂着零星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许颂年。” 张药唤了他的名字,许颂年只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张药站起身,一把拍去膝上的灶灰。 “你为什么从前不教我好好读书写字?” “我……” 张药没有等他说完,径直道:“你明明有功名在身,我也是名士之后,纵我少年无知,你和张悯若对我严加管教,我也不至于如今成半个白丁。” 灶中的栗子此时熟了,噼里啪啦得炸响起来。 许颂年神情略微凝重,轻声问张药:“你是怎么了?” 张药的肩膀陡然颓塌,嚣张的气焰熄灭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他想起白日里在长安右门前,他几乎再度杀人,想起那个拼命唤住她的玉霖,以及她说的那番话,眼眶竟然有些发痒。 “我要帮她……” “谁?” 张药没有回答,许颂年却自接道:“哦,玉霖。” 张药接过许颂年的话:“但她的话,我不尽能听懂,她的处境,我也不尽看得清。我知道我此时发愿已经晚了,所以我求不多的,我只要能看清她的处境就行,我……” “我跟你说过了。” 许颂年的声音不似将才那般平和,“她比你聪明,她很清楚她自己的处境,或者我换一句话说,她如今的处境是她自己造的。” “她有那么厉害吗?” 许颂年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张药,她原本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借你和灵若,从刑部狱中逃出生天,后见罪于陛下,又要再度受死,可最后一刻,她还是能使陛下收回成命。如今你再仔细想一想,她当众将这两百万白银掘曝于苍天之下,在朝外,她片叶不沾身,无人能因此事将她收押审问。在朝内在陛下眼里,她此功匪小。你以为,我拿御药为她疗伤治病,是出于我与你的关联吗?那可是内廷御药……” “是,她是没那么容易死,可她那个人的骨头,从前就是脆的!” 张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满,压平声续道:“但凡我今日先一手,快一步呢?” 许颂年垂下双手,火上的汤已经熬好了,浓郁的香气四周混迹,许颂年转过身,揭开锅盖,撇去油面,望着泛白的汤汁道:“好,万众红尘里,你张药要怜惜一个女人,可以。但你知道,你怜惜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吗?” “知道。” “她想做什么?” 张药心中拼命地搜寻他能驾驭的为数不多的言辞,然而这一次却很幸运,不过半刻,他就寻到了一句既真实又贴切的言语。 “她救人救己。” 一抔葱末入滚汤,顿时清白分明。 “行。” 许颂年的面目和声音,都在不断升腾的热气里便得模糊,“喜欢她吗?” “什么叫‘喜欢’。” 许颂年道:“我对你姐姐那样,就是喜欢。” “那我不喜欢她。” 张药脱口而出,谈不上后悔,就是觉得此刻自己衣冠不整,身上不洁,惶谈此事。随即胡乱找出一句话来:“你熬的什么汤?” 许颂年也没有紧逼将才的话口,转而道:“你应该闻得出来。” “八珍炖鸡?” “嗯。” 许颂年看回火上,“是一道很好的药膳,对阿悯和玉霖,都好,从前也仔细教过你的。” 张药自觉地去洗了四只汤碗,放在许颂年手边,接道:“我做过,张悯不喝。” 许颂年倒是不诧异,“知道,我也就说说,也不是想违逆阿悯。那她喝吗?” 张药看着汤水入碗,想起玉霖在他家里挑吃挑穿的样子,心道,她可太喜欢喝了。 第54章 济人意 你不放心,可以用鞭子,把我的…… 张、许、杜三人在院中摆好饭, 玉霖也醒了。 张悯搀扶着她从张药的房中走出来,张药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 只低头对付着八珍汤上的油面。 看他脸色不好, 杜灵若也不敢胡乱打趣, 唯有许颂年放下了袖口,迎上几步,问道:“疼得好些了吗?” 玉霖点了点头, 轻轻松开张悯的手,屈膝叠手, 向许颂年行礼,“玉霖谢掌印大恩。” 许颂年受下她的礼,方朝她伸出一只手, 虚扶她起身:“不敢,姑娘所仰,唯一己玲珑。我只望姑娘, 此生再不受这样的苦楚。” 玉霖直身垂手:“与掌印相交, 总是如沐春风。” 许颂年笑了笑, “姑娘从前在朝,也有‘柔嘉维则’的好名。” 玉霖抬起头,温声问道:“好名只在从前?” 许颂年笑着点头:“如今亦无瑕。” 玉霖举臂,向许颂年又行了一礼,正要起身,却听许颂年道:“陛下有几句话, 着我代问。” “是。” 玉霖应声跪地,杜灵若见状,忙从桌边绕出来:“我去摆香案。” 话音刚落却听张药截道:“急这一时做什么?” 他说完, 几步走到玉霖面前,低头看着玉霖道:“起来。” 张悯不禁低呵道:“张药,不得无……。” “我让你起来。” 张药没有回应张悯,一声直悬在玉霖头顶,而他的影子,也落在了玉霖身上。 不知为何,玉霖想起了长安右门前的那张鼓影。刺骨的风雪间,唯一肯遮照她的影子,哪怕是虚物,也在她身上生出了一丝真实的暖意。 “起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张药这个人说话,几乎是一种语气,但意图却都在字面上。 玉霖并不指望他阻拦许颂年代天子讯问有任何的深意,不禁问道:“起来做什么?喝汤吗?”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话未说完,就看见了张药伸来的手。 如她所料,那只手中汤碗冒着一股又一股的热气,热气之后,恰是张药的那张冷脸。 玉霖跪在地上,偏头一笑,神色无奈。 许颂年在旁道:“是我不周。” 说着抬手示意杜灵若回来,平声又道:“先吃饭吧。” 几人一道吃过饭,张药与杜灵若自觉地去了厨房。 张悯打开了堂屋的门,对许颂年道:“他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说话不好听,你不要放在心上。” 许颂年颔首道:“无妨。” 张悯推开堂门,让了一步:“你们去里面说话吧。” 说完垂下眼睑,向许颂年行了一礼,方转身走下了门阶。 玉霖回头看着张悯离去的背影一时沉默。 这是玉霖第一次看见许颂年与张悯相处,二人之间,彼此克制,却又并没有因此而显得疏离。 “姑娘请进。” 玉霖转过身,见许颂年已经走进了堂屋,在堂屋中燃起烛火,照亮了四壁。 张药的宅院,本就是镇抚司从前的值房,虽经修缮,但仍不算是正经的屋舍,所谓堂屋,也不过是朝向正南,面阔并不大。北墙上挂着一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图下是一方紫檀长案,案上供着两方牌位,分属张氏夫妇。 案上不燃香,只清供两三鲜枝。 许颂年待玉霖进来,方合上堂门。 “江——宁” 玉霖缓缓地念出《吕洞宾悬壶济世图》上的落款之名,正欲细看,却听背后道:“那是张悯的别号。” “江宁二字,取意是什么?” “姑娘猜不出吗?” 玉霖看着画像上的吕洞宾,沉默了一阵,方平声道:“她少时居郁洲,郁州临江,江宁,那便是江平水宁。” 她说完又看向长案上的牌位,牌位上的两个名字,一为“张容悲”,二为“虞灵声”。 张容悲。 张悯。 张药。 玉霖在心中默诵这三个人名,不禁脱口问道:“张容悲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姑娘,长者的名讳不可直唤。” “无妨,他是郁州溃坝一案的罪人。” 许颂年不置可否,半晌才说了一句:“也是,只是姑娘既知他是罪人,又为何有此一问?” 玉霖望着张容悲的牌位道:“张家人的名字,祝福的都是他者。容天下之悲,悯弱怜苦,以身为药,不管怎么解,他对他自己,和一双儿女之名的取意,都是自伤以祝人。我不解,这样的人在地方做父母官,最后为何成了罪人。” 许颂年行至与玉霖并肩处,二人的影子一道投向长案。 “若姑娘早生二十年,此疑,兴许能解。” 玉霖侧头道:“掌印未免太过看重我。” 许颂年含笑应道:“姑娘是很好的刑名官。” 玉霖唇角牵动,口中说的却是:“掌印慎言。” 许颂年并不在意,走到长案前,面朝玉霖而立,转了话道:“姑娘听天子讯吧。” “可以不跪吗?” 这一声,她说得竟有些轻快。 许颂年眉心微蹙,只一瞬又缓缓舒开。 “姑娘不惧我将姑娘今夜的行径回明陛下,至姑娘再领死罪吗?” “没关系,我御前受死之前,一定会告诉陛下,司礼监掌印在我获罪之后,仍赞我玉霖,是一个很好的刑名官。” 许颂年听完,不禁笑出了声。 她虽回复了女儿之身,官场拉扯之道仍是游刃有余。 三言两语之间,话未挑明,意未点破,却将信任与默契双双探取。 许颂年此时多少有些想象得出,张药在她面前的窘迫。 然而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张药也许未必窘迫。 张药不会拉扯,只会单刀直入,他会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说他听不懂,然后一直问到这个少司寇说出人话为止。 一物降一物,想起张药说他不喜欢玉霖,许颂年难得起了调侃之心,此时倒不得不收住,他到底还有正事要行。 “陛下问:此功之下,你有何求?” “无求。” 玉霖看向许颂年:“奴婢愿以全部恩赏,换陛下再次赐见。” 许颂年道:“据我所看,这并不是陛下想要的答案。你可以求财,也可以求身,以此脱掉你的奴籍……” “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虚的。” 玉霖轻咳了一声,抬手轻轻捂住肩膀上的伤处。 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显然是炎症渐起,引出了身上的烧热,连带口鼻的气息,也逐渐有些烫人。 “钱财在身的孤女,如何能在梁京城里活得下去?” “你可以行得远一些,天下万方,何处不得容身?这已经是陛下的对你最大的恩赐了。” 玉霖点了点头,“是。我是可以远行。” 她说着顿了顿,而后提高了些声音,“然后纵赵党在僻静之地,将我杀死,从此替朝廷掩去,天机寺中那批白银真正的出处?” 许颂年摇头笑道:“玉姑娘,何必如此通透。” 玉霖答道:“我不想将梁京的官场让出。” 许颂年听完,垂首沉默。 灯火拨乱壁上人影,那副《吕洞宾悬壶济世图》随着细微的漏室之风微微晃动。 良久,许颂年才转身推开了堂屋的门。 外面的风鱼贯而入,吹得灯火明灭,画卷大晃。 许颂年在风口处回过头:“我回话之前,还是想问一问姑娘,你究竟想做什么?” 玉霖笑了笑,答道:“一是活着,二是好好活着。” 活着。 好好活着。 这其实并是玉霖的真心话,她的确是一个在梁京城里拼命求生的人,但她其实并不真正明白,活着的乐趣究竟是什么。 她虽有很好的口腹之欲,也讲究衣食住行。得时尽情享受,但不得时,好像也不困顿。从前她有赵河明这样的师傅,有爱她如亲子的师娘,有同僚,也有如宋饮冰这般的可堪相谈的挚友,喜乐悲欢都是真实而具体的。 现下虽有张悯看顾和张药那莫名其妙的维护,但她的内心却从未平宁过。 “死期”时时临头,而她不甘心。 可就连她也不是很明白,她心中的未了之愿究竟是什么。 许颂年携杜灵若离宅,宵禁还未起,张悯独自相送。 玉霖盥洗后,沉默地走进张药的屋子,屋子里尚未燃灯,玉霖的眼睛实在是很不好,扶着棺材板摸索了半天,也没有寻到灯烛。她叹了一口气,正想摸向墙边,背后忽然亮起。 玉霖回过头,身后的人一手抱着一卷草席和一床被褥,一手稳稳地举着一盏铜灯。 “你没有走?” “嗯。” 张药径直朝房内走,边走边道:“灯烧完了,你不知道吗?” 他说完,将灯放在他自己的那口衣箱上,如今那箱子里装的,早已是玉霖的裙衫。 他看着箱边露出的一缕裙带,沉默地将灯盏移开,打开衣箱,重新规置散乱的裙衫,随后将草席抖开,铺在棺材边,又将被褥扔了上去。这才对玉霖道:“掌印说,你今夜里难免发热,离不得人。张悯的身子不能熬,所以……” “你留下?” 玉霖靠在棺材上,静静地看着张药。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这么稀松平常地问了他一句,张药竟喉咙一哽,顿时不敢与她对视。 “我不会对你无礼,否则张悯不会放过我。” “我知道,但没有必要吧。” “什么没必要。” 玉霖解释道:“我人世不醒也就算了,如今我人好好的,能照顾好我自己。” 她在说什么,张药没听进去。 他垂头取下自己腰间的鞭子,走到玉霖面前,伸手递出。 “你不放心,可以用鞭子,把我的手绞了。” “不是……” “或者不用你动手,我也可以自己来。” 玉霖低头看着张药伸在她面前的一双手腕,毫无疑问,她想起了刑部狱初见的那一夜。 第55章 亵衣白 我的皮囊,你觉得还行,是吧。…… 上等良木, 独口寿材。 竹席,薄被,伸手就绑的男人…… 相比在刑部狱时周身束缚, 命不由己。如今暖灯照面, 素室遮风, 处处得以安坐,心境又如何能相同呢? 然而玉霖就是想起了凌迟前的那一夜,张药着丧衣而来, 把头颅送进她的索圈,以死囚做阎罗判官。 独自一人, 试图丢掉满身印记,冷漠而可怜,是疯癫也是痴傻。 从始至终, 张药都不是一个聪明的男人,对玉霖而言,是绝境里自投罗网的一只丧家犬, 她几乎不需要耗费心神, “拉拢”, “欺骗”,“诱惑”,通通是下策,她只需要高举一把钝刀,悬在张药头顶,告诉他:“活人穿丧衣, 张药,你很可怜。”就能让他蜷缩匍匐,让他掏付那已经死了一半, 而他自己也早就觉得无所谓的真心。 时至今日,张药沉静在被“救赎”的“虚影”里。 而玉霖自己,则一直真心未给。 她从前是很多士大夫的挚友,被推崇,被赞美,但她没有被男人怜惜过,也排斥男人的怜惜。 怜惜是陷阱,阴阳交合是囚笼,爱则是性命交付。 她想活啊,于是不惜画地为牢,明知自困自身未必不是矫枉过正,却也还是警惕地,想要守着那道心墙。 “要我绞吗?” 张药再问她。 听完这句话,玉霖眉心酸了一阵。 鼻腔中似又数条轻丝缓缓抽拉,引得玉霖蹙眉。 无奈下她狠一眨眼,竟觉眼底竟也正发酸。 她低头看着张药的手腕,后退了一步,斜靠在棺材壁上。她本就比张药矮一个头,此刻身形彻底没入了他的影子里。 “不用。” 她拒绝道:“双手一绞,我夜里要茶要水,你怎么端?” 谁想对面的人却坦然而自洽,“我没那么废物。” 玉霖偏过头,“你听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药沉默了须臾,再开口时,双手已垂下,声音平稳:“我一直在尽力听。” “算了。” 玉霖打断张药,“留下吧。” 她说完,看向箱边的矮凳,不等她动一步,张药已经弯腰将它挪到了棺材边。 “上去的时候踩稳。” 说完,看了一眼玉霖的脚,又道:“你也可以让我抱你上去。” “张药。” 玉霖的声音一紧,“别再闹了。” 张药垂下头,收回目光,只说了一个“好”字。 说完转身捞起被褥,一把抖开。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就是说不出来。 比如他想问问玉霖,他明明很平静,手脚皆自束,为什么会换来她一句:“别再闹了。” 谁闹了? 张药一面想着,一面沉默地在席边蹲下,背对着玉霖,伸手解开了袍衫的衣襟。 “我这几年睡得都很浅,夜里有事,你随便出个声,我能醒。” 不面对玉霖,张药果然要自如很多。 他一面说,一面反手脱下袍衫,抛向木箱。 背后的玉霖问道:“所以你会做噩梦吗?” “会。” 张药反手拆解冠发,一面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我很难惊起。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一句,夜里你若听到我有动静,随便朝我扔个什么东西,砸醒便是。”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将自己剥得只余素白亵衣,随后脱去靴袜,屈膝跪席边,低头认真地整理自己的席面和被褥,很快,席面平整,薄被规整,而剥掉一身皮的张药,也转过身来,在席上坐下。 他撑开一双腿,孤灯恰好就照在他的脸上,双手垂地搭在膝上。 背后没有支撑,他也没有刻意顶直肩背,单衣蔽体,他没有邪念,坦荡而平静,周身骨肉棱角皆在,就这么坦现在玉霖面前。 玉霖仍然靠在棺壁上,低头看着面前的素衣张药。 她紧束胸(和谐)乳的那几年,不是没有过和诸如宋饮冰等人私近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看过这样的身体。 起初恐惧被揭露,后来自如对坐相谈。毕竟卧具之上,那些话题不在风月,而在诗词,在文章,为官做宰的志向和报复上。她与这些人坐卧平等,惺惺相惜。 如今张药单衣坐席,纵她审视,玉霖竟觉得,自己在看一桩公案。 其中有很多值得她对比过去,堪堪细想之处。 比如,此男子剥掉衣服之后,不现骨肉脆弱,问女人要的也不是怜惜。 那他要的是什么呢? 张药仰起脸,望向玉霖。 这一抬眸,打断了玉霖的思绪,令她不得不瞩目那一副皮囊。 不管怎么样,张药这个人,挺好看的。 两道人影在地,一高靠,一矮坐。 玉霖思绪漫游,显然不想开口,好在,向来沉默寡言的人,脱下衣衫之后,却像卸掉塞口之物。 “你在看什么?” 他突然问出了声,虽不像在期待什么好话回答,但声音却是虔诚的。 别回避他,别回避他,别回避他。 玉霖心中三声连起,暗逼自己。 如她想来,男女独处,回避是示弱的开始,是求怜的前戏,她不能入这样的陷阱,她还有很多的事要做。 “在看你的皮囊。” 她给出了这句答言,然而最后一个尾音微微有些颤抖,好在,张药并不在意。 “皮囊?” 他挑眉,“我这副身子,当得起这两个字吗?” “当然,你虽然很喜欢作践你自己,但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她把所有的情绪,收缩在了对张药那副皮囊的观赏之上,然而二人目光相合,玉霖背后的棺材板传来淡淡的凉意。 “你不厌恶?”张药轻问。 “不厌恶。” “在刑部狱的那一晚呢?” “什么意思?” “我去嫖你的那一晚,你也不厌恶吗?” “呵……” 玉霖笑了一声:“这种事,你也要追本溯源……” “我想知道。” 张药打断玉霖,“认识你至今,我有没有让你厌恶过。” 他在问什么,不言而喻,但玉霖觉得,自己不能再往下答了,而张药竟好像看透了她一样。 “没事,你不用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说完这句话,拉起了被褥,罩住了他自己的双腿,“我还有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 “你什么时候教我写你的字?” 玉霖一怔,她显然没想过,在她“进退维谷”之境,张药竟然问起了她的字。 她好像说过很多次,会教他写字,可似乎都是一时兴起,又或是情势所逼,她不得不利用张药的那只手。 “我……” “玉霖。” 张药唤了她的名字,“除了遵照皇命杀人?北镇抚司,还有没有可能,去做别的事?” 这有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令玉霖不禁失笑。 “张药,镇抚司,只能是天子手眼。” “可不可以是你的手眼?” 他说完这句话,双手膝前交握,抱膝而坐的素衣指挥使,在玉霖眼前周身干净地问出这句话,玉霖却哑了声。 她早就在利用张药了,不挑明时,她尚能自洽,而且就算要挑明,不也该是她来开口,先说一句话“对不起。”为何此刻却是被利用了的这个人,出言相求。 玉霖一直落在张药身上的目光,终于不得不移开了。 她改换了称谓,轻声道:“主家,你说这话,是想害死奴婢吗?” “少司寇” 如同回敬玉霖一般,张药忽然唤出了她在官场上的雅称,“你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密不透风。” 后面的话,他也没有给玉霖任何的余地,声音追着玉霖撇开的脸而来:“你之前说过,利用我的时候,你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对吧。” “对。” “好,我也不想每次都稀里糊涂地被你利用,不想你云淡风轻地从我自以为是死局的困境里脱身,再回头跟我说一句‘何必’,我不想我不想做无用功,我不想……” “等一下张药。” 张药看向玉霖:“你说。” 玉霖道:“你不是想死吗?想死又何必在意这些?” 灯下,张药的肩膀轻轻地耸了耸,一双弯曲的腿,也缓缓放平,他不再空坐,而是倚向冷墙,将头也靠在墙上。 “我没那么想死了。” 他说完,自嘲一笑,“也不能这么说,我可以等一等再去死。” 他说着看向玉霖,“等到我这个人,对你都没有任何可用之处,我就死。” 玉霖站直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张药所坐之处。 张药的目光低垂下来,追逐着玉霖的裙摆,直到它在自己的席边停住。 “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反而不需要做选择。被我利用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 “你不觉得你很自负吗?” 张药看着玉霖的裙摆,“凭什么我只能这样?” “因为我有我的底线,我不会因为利用你,而伤害到你的亲人和朋友。” 玉霖语速渐起,“但如果,你想主动做些什么,那你就会面临选择。你要拿出多少来被我利用?你自己?还是你的亲人朋友也一起填进来?” 张药仍然看着那道微摇的裙摆,“你怎么知道,我保护不了他们?” “因为我就保护不了他们。” 面前的人似乎笑了一声,“你看我。” 张药抬头。 独影一道,落他头顶。 “挚友亲人,你看我剩什么?” 张药喉头一哽。 外头庭院传来门锁开合的声音。 张悯送走许颂年后,独自回来了。 张药垂下头,“你不要生气。” 他突然服软,玉霖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 “好了,你不用说了。” 张药侧头看向自己的肩膀:“我的皮囊,你觉得还行,是吧。” “对……” 玉霖真的很怕他将话题往他自己的身体上引,但不能露怯,她必得回答。 “对,还行……” “还行就行。” 张药拽起被子,蒙头躺下。 “明日我带你面圣。” “好……” “夜中有事,叫我,睡了。” 第56章 捧真心 玉霖,好好和我说话。 玉霖觉得, 张药昨晚一定没有睡着。 来日是个无风无雨的日子,卯时刚过,日头虽未起来, 但东边天幕上的那片薄光, 已隐约透出晴日之信。 宫城门的下马碑前, 天未大亮,碑前行人未至,唯有入朝日参的朝京官, 车马如云集,黑压压地聚在下马碑前。 玉霖坐在透骨龙的马背上, 人困得难受。 昨夜张药在室,她其实睡得比寻常夜里都好。 张药丑时敲棺,将她那把脆骨头从棺材里捞起来的时候, 她都还在贪恋被中余温,身子虽然坐了起来,人却还半懵着。 她说自己还想睡, 然而棺前的张药冷漠得像个死人。 “起来穿衣。” 话音刚落, 对襟小袖的缠枝花背子就挂上玉霖的肩。 “我有伤……” 她话还没说完, 那件落在她肩膀上背子已经被张药一把抖开,他站在棺前,撑平背子,静静等着玉霖伸手。 玉霖无奈地抹了一把眼睛,终于认命了下了棺床。 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也许是师从跟许颂年, 总之张药的这双手,除了写字难看之外,倒是什么活都能干上一点。 玉霖站在棺前, 看张药蹲在地上替她系对襟结,他还没有更衣,仍然穿着昨夜的那身亵衣,忍不住出声道:“你不冷吗?” “你手脚太慢了。” 张药像是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但是又没有料准一般地接过了玉霖的话,答非所问地说完,才意识到玉霖在问他冷不冷。 “我不冷。” 玉霖尚在替他尴尬,他倒是一点亏不吃的,该瞎说瞎说,该回答回答,说完已人已经丧起那张脸,道貌岸然地站了起来,回头抱起他自己的那几件袍衫,去外头井上盥洗,离出门前还冲玉霖扔下一句,“起了就别再睡回去了。” 玉霖靠在棺壁上吸了吸鼻子,人是真困啊。 “你从前入朝日参,是几时起身的?” 晨风吹着玉霖的面庞,也没能让她多清醒,好在张药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玉霖忍不住得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半眯着眼睛,身子在马上晃了一晃又一晃,“丑时。” “赶得及至午门吗?” 玉霖闭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管张药看是没看见。 午门就要开了,汇集在下马碑前等候待漏的朝京官越来越多。 到底还是在宫城外面,朝礼束缚尚不挂身,官员们相谈自在,暗淡的天光下面,说起天机寺菩提塔下,那陡然见天日的白银,一个个倒是比往日更加精神矍铄。 奉明帝这一朝的朝会制参酌唐制,行六参九参之例,日参倒不见得是必要的,但自从奉明帝临朝,日参就成了常制。 虽然在玉霖看来,奉明年间的朝政,眼见得是一张锦绣乱麻,理不清楚的最后就祭出张药这把刀,一股脑地砍了,但皇帝热衷临朝问政,大到每年的冬估和国计,小到收买牛支农具,事无巨细,奉明帝都要坐在殿上听上一声。“美政”之名传不出去,“勤政”一名倒是举国皆传。 皇帝起得早,那入朝日参的官员就起得更早。 玉霖很难睡好,噩梦伤眠,前半夜她几乎都在辗转,睡实不过须臾,就得惊起,赴奉明帝的日参。从前为求待漏不迟,她甚至弃了赵河明寻给她的二进美宅,常年租住在午门西面的令安巷。丑时起来,索性马也不用骑,自个挑着个灯,几步就能走来。 为了换着零星半点的睡眠,玉霖花销不小,宅子虽在偏巷,但毕竟是内城,又近午门,租金着实不低,好在玉霖不畜奴养婢,只在年节期间,偶用官奴做针线洒扫,平日吃喝有限,几年间,除了宅子的租金和日常用度,她倒是存下不少银钱。 只可惜入狱后一夕之间抄了个干净。 “你在想什么?”张药问道。 “在想我过去入朝,是怎么从榻上爬起来的。” “不是为了那点俸禄吗?” 玉霖摇了摇头,“如果真是为那点俸禄,我应该是起不来的。” 她说完低下头,天稍稍亮了一些,她这才注意到张药穿一身藏青色的蟒服,腰挂玉带,冠发一丝不苟。他今日难得没有佩刀,而是在腰间悬了一把短剑。 这身装束并不常见,玉霖揉着发酸的眼睛,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个词——“亭亭玉立”,文字于脑中成形时,又觉得有些荒谬,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张药。” “你说。” “你把拽到午门来干什么?” 透骨龙的马头晃了晃,玉霖本就坐得不稳,身子不由朝下一歪。 张药反手一把托住了马上人的腰,头也不抬,“坐稳。” 玉霖垂下眼睑,“我人没睡醒。” 她说着,又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是想面圣吗?” 玉霖想起,昨夜睡前他说的那“明日我带你面圣。” 当时她便想反问,皇帝没有传召,身为官奴,她如何面圣,奈何他一句“睡了”,灭了灯烛,也截她的话,她没有问出口。 “陛下并不想见我。”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 “许颂年说的?” “嗯。” 玉霖点了点头,揉着眼睛朝下马碑看去,“上不传召,我无法如朝,不过我求了许掌印,如今候着他的意思呢。” “你之前不是很有法子吗?” “之前?哪一次?” 张药沉默了一阵,垂眸答道:“我自鞭那一次。” “那是你……” 张药回头,只一眼就逼回了玉霖的声音。 玉霖不由得看向张药的背脊,轻咳了一声,才轻声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又不是神,次次都掐算得准。” “那次是因为你不信任我。” 玉霖再度哑声。 其实要说言语博弈,张药并不弱,甚至对于玉霖来说,他是个很好的对手,人在镇抚司常年缉捕谳狱,狡黠的人犯面前提纲挈领,人犯辩词混乱常有,不说抽丝剥茧,至少不因人犯狡辩而偏入歧路。 “如果你提前相告,我便不用自鞭。玉霖。” 他看着玉霖的面目,“我不贱,皮肉之苦我也不喜欢。我只是不够聪明,想得也不够深,所以对你来说,我出的全是下策。” 玉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地上,迟迟没有吭声。 张药松开扶她腰身的手,转身稳住透骨龙,抬眼看向下马碑前正见礼寒暄的日参官员,声音却放得比将才柔和一分,但语气里还是不甘心的挂着那点子丧意。 “怎么了?” 玉霖仍然没有回答,张药倒是没有后悔,“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在后悔。” 玉霖笑了笑,“我在反省。” “反省没有必要。” 张药将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我这番话说来不是怪你。” 玉霖抿了抿唇,“那是膈应我?” “玉霖。” 张药的声音沉下来,“认真一点。” 不知道为什么,玉霖此时竟然有点怯,但她知道,她并不是害怕张药的态度,毕竟张药说话一直都是这幅死人样。 她怕的是求死者诚意。 就好比如今,她刻意揶揄,试图把张药的那些话,拧转做无所谓的玩笑,但他说:玉霖,认真一点。” 就这么一句,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办了。 好在,张药没有在逼她,甚至还帮她做了解释。 “ 我知道你在刑部狱住了半年,话没人信,苦刑倒是熬了半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赵河明不庇护你,宋饮冰之流,捧着命也救不了你,至此梁京官场你谁也不信,何况我从前在你眼中,又是最不屑相交的那一群人。” “哈……” 这一席话说完,玉霖适时地笑了一声。 “在笑什么?” “笑你是怎么修炼的?” 玉霖含笑反问,“怎么一夜之间,炼就这么好的一副口舌?” “我昨夜一刻没睡。” 张药的话音落下,午门正好下了锁,沉重的宫门朝内开启,一阵冷风,从午门内猛地灌出来,吹动无数车帷马尾。 午门城楼上,陈见云督看着钟鼓四,敲响了朝钟。 一声传,下马碑前的官员止了交谈的声音,朝着午门的方向肃立。 张药的声音却没有停止,他半仰着头,平静地看着玉霖。 “坐在席上想了一晚上,怎么能让你今日面圣。” 玉霖的手不自觉地捏住了袖口。 城门大开,穿门风扑面而来,众官整冠理衣,鱼贯而入。 玉霖看了一眼入巨口一样的城门,低头凝向张药,这才意识到,他今日这一身蟒袍装束, 也是为了面圣。 “张药,谋人事和谋人命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 “这是你不擅长的事,没必要……。” “所以我想了整整一晚上。” “……” 玉霖不知道自己今日是第几次被张药噎住,不得不在马上弯下腰,靠近他沉声道: “张药,你做再多我也有可能死在陛下的一念之间,你穷尽所有,也未必能把我捧到,能做你审官的位置。” “这是你要管的事吗?” “我……” “我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张药啊,我是个人,我不能害人,不能害你!” “你别管我。” 张药的声音没有情绪,“你踩稳了往前走,往上面走。这世上你不杀我,没人杀我。” 第57章 太仓银 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沉闷的宫道上玉辇行过, 玉辇前的銮仪卫如一排夜中移行的矮丘。 一线天中,晨光微微发亮,细碎的星点托着天亮前的最后一道残月孤影。 朝鼓一声一声地传来, 直响到第三声, 玉辇上的奉明帝才睁了眼。 “叫金门上候着, 许颂年。” 今日奉明帝身上不大爽快,杨照月入内叫起时,难得挨了一阵训斥。跪在御榻前自己打了自己十个耳刮子才出来, 说是陛下昨夜难得一阵好睡,陡然惊起, 对着下面人煞了一通性子。 帝迟醒,险却日朝,这倒是十年以来, 从未有过的事。 銮仪卫不得不谨慎,仪仗刻意缓行,许颂年随辇而行, 原本十分勉强, 许颂辇倒是从容了不少, 听得奉明帝唤,忙跟近几步,至奉明帝身边答应。 “奴婢在。” “什么时辰?” 许颂年看向神武门的方向,应道:“神武门才开,陛下今儿睡得不足,奴婢伺候您去配殿歇坐片刻。” “坐便算了, 过会儿你伺候朕再净一回手脸。” “是。” “哎……” 奉明帝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屈臂撑额,似随意道:“你昨晚睡在什么地方。” 许颂年应道:“奴婢哪里还有别的容身地儿呢, 可不在您下面的矮房里吗?” 奉明帝忽然笑了一声,“你的身家银子都花哪儿去了?” 话音刚落,许颂年脚下忽然一绊,人一整各栽下去,御驾在前,随行的随堂也不敢去搀扶自家掌印,许颂年有些狼狈地在地上摸索了好几下,才勉强撑起上半身,但失仪是罪,他也不能再起身,只得埋头伏倒。” 玉辇停下,奉明帝在辇上回过身,语调轻松,甚至连睡得不足的气都没了:“怎的?朕吓到你了。” 奉明帝调侃。 许颂年忙道:“奴婢御前失仪,请陛下责……” “算了。” 奉明帝打断他,“朕问你那么一句,不过是想你待自己好些,你有年纪了,腿脚又不好,朕赏你的东西,你多用来养养你自个的身子。人不是仙,身子亏了,补也不补不得,你看看朕,从前精神倒好,今儿不知道怎么了,也睡不醒了。” “是,陛下教训的是。” “起来吧。” 奉明帝回过身,令玉辇起行。 几个随堂这才敢上前将许颂年扶起,追上玉辇。 奉明帝闭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前关穴,许颂年看了一眼奉明帝的神情,在旁轻道:“听杨照月说,陛下今日不舍起身,奴婢倒真是松了一口气。” “啧,胡言。” 许颂年倒是没请罪,在辇下续道:“这几年,除年节,大丧,陛下从未罢过日朝。满朝文武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入的,陛下反而一日不肯松乏。奴婢都看在眼里,陛下好多年,都没睡过整觉了。” 奉明帝笑道:“换你坐朕的位置,你也睡不着。” 许颂年自哂道:“陛下这不是让奴婢去死吗?” 奉明帝睁开眼,“朕关照你两句,你又开始跟朕没忌讳了。” 许颂年行在奉明帝身边,低头笑了笑,“奴婢知道,陛下今日开怀,才放肆了些。” 奉明帝问道:“怎么说?” 许颂年顿了顿,稍稍抬了些声:“天赐白银万万两,一解钱困。陛下高枕无忧睡得踏实,对奴婢,也就能恕就恕。” 玉辇上的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宫道寂静,只剩下銮仪卫的整齐而呆板的脚步声。 许颂年垂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的砖缝,喉咙微微有些发痒。 半晌,玉辇上传来一声干笑。 “你说玉霖那个人,朕是该留还是该杀。” 许颂年并没有回答奉明帝的问题,反而道:“奴婢昨日奉旨去见她,传了陛下的恩旨。” “她怎么应的?” 许颂年道:“她什么恩旨也不要,只求面圣。” 奉明帝再笑一声,却不似将才干硬,“诶?她怎么这么喜欢见朕。” 许颂年道:“她之前走错了路,蹲在刑部狱,以为她的同僚会救她的性命。” 奉明帝接道:“可惜,朕连一道为她请命的折子都没有看到。” “所以,她如今把路走回来了,就看陛下,还愿不愿意对她施恩?” 奉明帝“嗯”了一声,然而后面的话却不好听,“她聪明,但朕膈应啊……” 说完,再度紧摁前关,平声道:“不过在她身上,朕倒是看到,张药……这一两年是真的长大了。诶,许颂年。”奉明帝尾音轻挑,在玉辇撑起身,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朕要是真的把玉霖处死,张药会对朕如何?” “他能如何?” 许颂年仍然看着面前的砖缝。“张药虽然是奴婢带大的,却是陛下养出来的人,他活到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皆受陛下命令指引,您不开口,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一件事。” “是吗?” 奉明帝这一句问得意味不明,好在许颂年还未及答话,金门已至。 玉辇缓缓停下,道上无数枝影,在细密的晨风里震颤。 风吹膝不冷,天明之后,大概是个晴好的暖日。 “到底是春天了,风也不冷了。” 奉明帝抬手,示意许颂年搀他下辇。 许颂年忙上前侍奉,口中道:”是啊,陛下,奴婢伺候陛下去配殿净面。” “不必了。” 奉明帝在辇下朝向金门下的朝房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竟有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和你说了这么一路的话,朕的瞌睡都醒了。” 金门日参,原本不是大朝,如许颂年所言,但凡官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来,奉明帝王也乐得施恩,毕竟事事具奏,具议,折腾起来,一晃眼就是大半日,是人都疲倦。朝散众人腹中空空,门内还要赐食,花得都是内库的银子,日参官员吃得多了奉明帝也不乐意。因此平常日参的官员,人数并算不多。 然而昨日天机寺万两白银见天,早在天黑之前就已传遍各衙门,穷得扒皮的六部衙门和朝中众司,其首官们几乎是彻夜未眠,鸡鸣未起,就已经出了家门,往神武门来。除此之外,连平日不屑随班观政的勋贵将官子弟,也都来了。 其规模,一如一年一度,各部司分金留财的冬估大议,这才有了玉霖在下马碑后看到的“人如云至”的景象。 无利不起早,此话一针见血。 钱这一个东西,真真圣物、毒物。 摸不着的时候,世上走卒彻夜难眠,摸得着的时候,人间君子你死我活。 下马碑前,张药把透骨龙拴在了一棵城门树边。玉霖脑子里那一阵睡而不足的混沌,此刻也终于消散了。 眼前是张药朝神武门行进的背影,而他对面站着的人,则是户部侍郎陆昭。 二人人影相交错,恍惚间张药也像个衣冠禽兽。 玉霖收回目光,看着张药留给她的一众镇抚司缇骑,李寒舟背崩得笔直,脸色青黑,全身感知尽集于四下,以至于玉霖唤他时,他甚至猛地一机灵。 “有这个必要吗?” 玉霖坐在马上,脸上碎发遮面,她抬手一把挽住,对李寒舟道:“你们指挥使这样对我,我看起来像个囚犯。” 李寒舟头也不回,目光仍在周遭逡巡,“你今儿是要面圣的人,要正儿八经地见天日。你可金贵!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玉霖挑眉,“这话是他说的吗?” “谁?” “张……不是,我主家。” “那当然。” “你们指挥使到底要干嘛?李千户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李寒舟因昨日之事,被张药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只管把玉霖守得如铁桶,“不过,今儿看咱们指挥使……人挺高兴的。” 玉霖有些无语,反问:“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嗯……” 李寒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稍稍侧头道:“反正我们张指挥使,说话只要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就是高兴。” 很有意思,李寒舟的这一句话道理很浅,就在字面上,但对张药来说是一针见血,对玉霖来说是醍醐灌顶。她刚想说一句“多谢赐教。”就听得一声鞭响,划破神武门前的沉寂。 “升坐了。”玉霖轻声道。 “是啊。” 此时李寒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对玉霖道:“玉姑娘,安心等着吧,我们指挥使,说一不二,这梁京城里,他抹谁的名,谁就没名,他让谁见天日,谁就一定能见天日。” 一时之间,玉霖觉得眼前的事有些失控。 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选择活那么一下,如棺中诈尸,没道理,没缘法。 玉霖拍了拍额头,苦笑着在马上长叹了一声。 金门桥下,司礼监鸣鞭。 三声过后众官齐跪,奉明帝不急不缓地在门下升坐。 暖风穿流人群,禽兽衣冠联袂如云。 虽奏事者人多,然而到底是个常参,监察御使虽在金门北面而立,却并未似大朝那般苛刻百官礼仪。 谁成想,这一班日参却愣是一件事都没能奏成,反而吵得惊天动地。 鸿胪宣赞刚刚完毕,户部侍郎陆昭不顾纠察官弹劾,为了越次近前奏事,扑跪在奉明帝面前时,连笏板都落了地,抬头第一句便是:“臣求问,昨日天机寺出运的万两白银,为何不入户部太仓?” 奉明帝眉心一蹙。 吴陇仪出班道:“先把自己的笏板捡起来再奏事!” 陆昭压根不想理这个御史台首官,也顾不得掐捏言辞,情急道:“如今户部太仓都要空了啊!” 吴陇仪道:“银不入太仓到底是谁说的?你就信了,如此不顾官仪的闹到了金门前来!” 陆昭直起腰背,眼前闪过一张丧脸。 谁说的他都不见得会信,奈何,这话是刚才在神武门前,那个亲督运白银的镇抚司指挥使对他说的。 第58章 平庸计 我设局,她解局,陛下一定要见…… “吴总宪, 你管他是何人告知。” 陆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笏板,几步跨到吴陇仪面前。 明堂之上, 二人近得几乎鼻碰。了, 体面全无。 而立在百官首位的赵汉元却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却l垂头笑了笑。 为压乌台的声势,陆昭的声量赫提,虽是男音, 听起来却有些尖锐,“我们何户书惨死其妻之手, 部中虽暂时无首,可我们这些人,不能就此尸位素餐, 把一国大计抛之脑后吧。” 吴陇仪呵斥道:“胡言什么?!天子在上,你此话,难道不是做作求名?这满朝文武, 何人质疑你陆侍郎无为了, 你……” “郁州没钱了啊!” 陆昭捶胸顿足, 带出了哭腔。 满朝文武忽然沉寂,唯见陆昭双手平摊在吴陇仪面前,手腕微抖,声泪俱下。 “郁州对抗青龙观的那四万军,要饿死在今年冬天了啊!我户部……没钱了啊!太仓,空了啊……救人命啊, 救救人命吧。” 吴陇仪哑口无言。 万里赴戎机的年轻人们,要饿死在这大雪寒天,禽兽衣冠遮蔽下的梁京士大夫们, 陡然听到这样的话,胃里不免一阵心酸。他们明白,陆昭不敢直骂天子为一己私欲,想将那天机寺的百万银转入内库。但这一声一声“救人命”,隐意“草菅人命”,当殿痛陈,已经骂得十分难听了。 明堂上无人再说话。 吴陇仪和毛蘅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奉明帝,奉明帝一言不发,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一寸一寸地轮转。半晌,忽地吐出一句:“别哭了。” 陆昭抹了一把脸,整袍伏跪,朝上一时人声寂静。 奉明帝在首座上直起背脊,活动了一下筋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一声:“诶呀……”随后看向赵汉元,“赵汉元啊。” 赵汉元出了班列,执笏行礼:“老臣在。” “朕记得,陆昭是你的门生吧。” “是啊……” “那今日这情形,你赵老,怎么看啊?” 赵汉元侧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陆昭,孱声道:“他……御前失仪,其罪……不小。” 赵汉元说完,奉明帝没有立即回应,似是在等待赵汉元的后话,然而赵汉元却就此闭口,不再发一言。 奉明帝冷不丁笑了一声,之后的语气显然不似将才那般平和。 “赵老就这一句话了?” 赵汉元躬身再揖,话未出口,却引出一阵咳嗽,直咳得心肺似呕,耸肩勾背。 “臣……臣……老病……” “够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陈见云忙会意上前,亲自将赵汉元扶回班列之中。 鹤首香炉里的香料烧了一大半,烟线渐渐不堪笔直,许颂年立在龙座身旁,适时感觉道了天子的烦躁。他抬起头,朝殿外投去一睇,见天光已大亮,随班观政的勋贵子弟,在殿门前伸长了脖子,面上神情各异,但无一不好奇,陆昭和奉明帝这一番博弈,如何收场。 奉明帝掩住口鼻低咳了一声,许颂年忙趁机挪步至奉明帝跟前,刻意放大了声音:“陛下身子不适吗?” 奉明帝低呵道:“放肆。” 许颂年忙道:“请陛下珍重龙体。” 众官见此忙齐声道:“请陛下珍重龙体。” 奉明帝道:“日参未了,军机国计怎能耽误,朕还能撑一时。” 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众官还是只能再请:“请陛下珍重龙体。” 许颂年掐住这个话口,请道:“让奴婢服侍陛下去后面净一回面吧。” 奉明帝摁着太阳穴沉吟不语,许颂年和满朝文武再三请动,奉明帝这才起身下了龙座,驾行配殿。 日近中天,日参暂停。 配殿的宫廊上,奉明帝虎□□握在一起,步履飞快,许颂年已然是跟不上了,只能使杨照月跟上前去伺候。 与此同时,廊下的石道上,张药垂头疾步,与奉明帝并行。 将近配殿大门,奉明帝陡然停下脚步,杨照月上前看时,见奉明帝额上青筋凸暴,眼中怒意不知何时大起,杨照月正想要上前搀扶,谁想竟被奉明帝一脚踹出几步远。 他失声痛呼,但只一声就抑住了声音,捂着独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其余跟来的内侍哪里还敢出声,配殿门前,针落可听,几声鸟鸣过后,唯听奉明帝骂道:“他赵汉元就眼看着那户部的陆昭,当殿羞辱朕!” 说完,奉明帝一把拍在廊栏上,高喝道:“赵汉元!赵党!这群结党营私的狗东西,当真是以为朕不拔了他们的根吗?” 这一通骂出来,内侍们跪了一地,奉明帝平息了一阵,方甩袖入了殿。 此刻许颂年才踉跄地跟上来,杨照月还爬不起来,捂着肚子蜷缩在廊边。许颂年顾不上去扶他,天子的大怒焰下退了所有人,但他还得到跟前去。 他正急于进殿,忽听有人唤他,许颂年站住脚步,侧身见张药独自一人站在廊下。陈见云见此,便道:掌印去吧,这时候,镇抚司恐有什么要紧事呢。奴婢…去伺候着。” 说完,心有余悸地进了殿。许颂年这才撩袍下廊,跛行于张药面前。 “今日不是太平天,有什么事,快说。” “这个局面,有一个人能解。” 许颂年眉毛一挑,“你在说什么?什么局面?张药,你不要……” “不就是陛下想要赵汉元弹压赵党,把天机寺那两百万两白银,归到内库里去嘛。” 张药一面说一面抬头朝配殿看去,许颂年忙挪步挡住他的视线,“谁跟你讲的这些话?那个玉霖吗?” “不用她跟我讲,我自己想的。” 许颂年一把握住张药的手腕,“别沾这些东西,唯命是从不问因果,可保你平安。而你的身份一旦沾了这些东西,必会万劫不复!” 说话间,被踹得几乎丢掉半条命的杨照月,终于才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嘴角渗着一丝血,弓着背一步一步地挪到廊边,扶着栏杆,呕出一口血来。 张药看着杨照月的惨样,问许颂年道:“那你就眼睁睁看着,你手底下这些人被陛下折磨?” 许颂年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十分严肃,“你闭嘴。” 张药并未如他所愿,继续说道:“今日常参,如果无人解局,最后一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张药反问,继而说出了一番令许颂年神魂皆颤的话。 “赵阁老不会救陆昭,赵河明想要为陆昭举他那百官之伞,也只能在刑狱上拿捏轻重,怕的是陛下根本没想过给陆昭留余地,今日殿上也许放过,明日下旨到镇抚司,给他陆昭赐下欺君的罪名,令我……” “张药!” 许颂年捏紧了张药的手腕,甲盖几乎嵌入张药的皮肉。 张药没有动,任凭许颂年抓握,继续平声说道:“我和你说过无数次,无数次了,杀人这件事,我做得很恶心。” “内廷之中,你不要跟我说这些!” 许颂年抬起头,“天机寺银归储何处,陛下并没有下明旨,不入太仓的这道暗旨除了司礼监,就只有你张药知道。他陆侍郎为什么问出银不入太仓,为什么会在殿上发这场不要命的疯,你不要告诉我,你全不知情!” 张药沉默。 许颂年松开张药的手腕,偏头问道:“你故意的吧。” 这一问换来一个冷冷的“对”字。 许颂年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今日常参措手不及,已雷霆震怒,张药,你给陛下设局?” 张药没有回答。 “张药你怎么敢的?” 张药反问许颂年:“你为什么怕他?” “他捏着你姐姐的命啊。” 这一句话,倒是换来张药短暂的沉默。 张悯是这郎舅二人共同的软肋,无论如何,张药不想刺许颂年的心。 “我知道。” 他放低了声音,对许颂年道:“就是因为那一味药,这么多年,你只能做他的奴婢,我只能做他的鹰犬。” 他说得很平静,但许颂年听来,如何不心酸,他想宽慰张药几句,可奉明帝尚在配殿内,再多的话,也只能变成:“隔墙有耳,你……” 张药鼻间哼笑一声,自嘲一般地说道:“我就是‘耳’,这里所有的耳目,都是从我身上长出去的,你怕什么?” 许颂年怔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张药。 诚如他所言,皇城内外,耳目无数皆从他身上长出。 不知从何时起,张药彻底长大了,执掌北镇抚司的时年渐长,他虽然一直勤勤恳恳地做着一把闷不吭声的杀人刀,但他弹指间便可调度千百缇骑为他所用,这些人驰骋朝内朝外,无孔不入,内廷机密,外朝秘辛汇集他耳。张药此人,在北镇抚司早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难道想要帮户部争到这两百万两白银吗?为什么?为民利吗?” “民利?哪两个字我听不懂。” “……” “至于户部那些人,我从来没想去管他们。” “那你要……” 张药顿了顿,这才说出了他的目的,“带玉霖面圣。” 许颂年摇头道:“陛下不想见她。” 张药侧过身,抬头朝宫墙顶上看去。 光透叶隙,穿冠而泻。 张药望着那一片明晃晃的光斑,平声道:“我设局,她解局,陛下一定要见她。” 许颂年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张药低头在许颂年耳语两句,许颂年顿时眉蹙。 “你如何想到的?” 张药没答言。 总不能告诉许颂年,他是坐在自己寝室的地上,听着玉霖的呼吸声,抠着头发,想了一晚上想出来的吧。 第59章 破局女 玉霖,见驾。 透骨龙逡巡不已, 马上的玉霖多少是有些不安的。 往常金门日参,最多不过两个时辰,今日已近午时, 里面的不仅没有散出的迹象, 城门禁军换防, 也比往日更加严密。 李寒舟也守得有些焦躁,一面来回踱步一面道:“嘿,今儿里面是怎么了?” 玉霖看着城门上的禁军道:“你有相熟的城守吗?” “那倒是有。” “问一嘴。” “啊?这怎么……问啊?” 玉霖垂下眼睑, 有些后悔自己说出来的话, 贸然让李寒舟上前打听, 并不是她的常性,此刻言辞不防,无疑是对某人心存担忧。 神武门内是百官, 是天子,是运筹帷幄了大半辈子的梁京第一等人。 张药是什么?手比脑子快,和一身力气相比, 内在心思可以说是没有。 所以他真的算得清楚吗? “诶诶, 玉姑娘, 我们指挥使来了!” 玉霖抬眼,果见门后群殿之中,张药逆风行来,看起来倒是走得不快,谁想顷刻之后,人就已经到了玉霖马下。 “下马, 金门召见。” 说话间张药已经稳住了透骨龙的马头。 玉霖不禁蹙眉,低头问道:“你做了什么啊?” “你先下马。” 张药说完,伸手护住了玉霖的后腰。李寒舟见张药要亲自从马上抱人, 识趣地退了几步。 玉霖丢开缰绳,在张药的手臂上借了一把力,顺势滑入张药怀中。张药弯腰放人,玉霖双脚稳稳踩地。 “伤能撑住吧。” “能。” 张药直起身,抬腕整理官袍袖口,方说正事。 “天机寺银不入太仓,为此,户部和陛下在金门对峙。” 日光当空而下,玉霖抬头,估算时近午时。 “银不入太仓……怪了,内廷不可能有这样的明旨。户部哪里得的消息?虽说外面各种风言盈道,但陆昭未必会死信,除……” 话未说完,玉霖便已经想起了,百官入朝时,张药和户部侍郎陆昭共谈的场景,不禁偏头蹙眉。 “你透的?” 张药理整好周身官袍,点头默认。 玉霖深看张药继续问道:“赵汉元和赵河明,说话了吗?” “没有,內阁至此也无一人说话。” “也对,最不想让这些银子入太仓的,就是那位赵首揆了。所以……这也是金门日参,僵持到这个时候的缘由吗?” “是。” 张药回望门內,“内阁不发言弹压,户部的那个人,再在御前做作下去,就要死了。” 玉霖朝前走了几步,似自语般道:“死还不至于,赵汉元不开口无所谓,赵河明开口就行。” 张药“嗯。”了一声,似是猜到了玉霖会这么说。 玉霖转头,“什么就‘嗯’了?” 张药的脸上终于破开一丝笑,“今日整个梁京城,只有你能逼赵河明开口。” 张药的话音落下,前言后语至此闭环。 玉霖不禁一怔,她远比张药性灵,相谈至此,前因后果她已然洞明。 “你……” 张药望向玉霖微蹙的眉心,适时开口:“所以金门召见。玉霖,见驾。”说着,他稍弯下腰,一把牵起了玉霖的衣袖。 “走。” “你等一下,张药……” “等什么?” 张药行在玉霖前面,头也不回,“你不是说过你们这些女人,藏在深宅大院里是自寻死路,入世反而能活。” 一句话的功夫,玉霖就已经被牵行了好几步远。 等玉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至神武门。镇抚司指挥使亲引,无人查问阻拦,只有猎猎的灌门风吹得玉霖衣如巨蝶,前面的张药也是官袍翻飞。 “玉霖。” 玉霖还有些错愕,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我还是那句话。” “什么?” “我祝你们走活死局。” 多年后回想,玉霖仍然很喜欢神武门后的这一段和张药同走的路。 张药的手一直在她的衣料之外,没有肌肤之亲,步伐飞快,也不像是有庇护她的意思。仅是沉默地为她引道,一心带她面圣。 尽管这条朝天路,她玉霖走了十年,再熟悉不过,可当时同行的感觉,就是和从前不太一样。 但玉霖并不疑惑。 本来人活着,行走坐卧都孤独。有个人身心干净地相陪,哪能和一个人时候一样呢。 那日,阴晴多变的梁京,顷刻变天,乌云卷来,天盖低压,一群又一群避雨的蚂蚁,在地上爬得飞快。玉霖一路上什么都没想,张药松手时,她人已到了金门前。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不可输于虫蚁,不能辜负张药。”她如是想着,垂下眼眸,挽起了一路被风吹乱的耳发,在御阶下行跪。 张药独行上阶,殿外观政的人见他过来,自然地分出一条道来。 镇抚司虽然兼司法,但毕竟天子亲自节制的衙门,暗处行走,不上明堂。此刻陡见他露面,观政的众人里,便有几个年少的勋贵少年,忍不住小声议论道:“他怎么这个时候到这前面来了?” 议声将起,就有人扯袖拦阻, 张药并没有走那条道,只在人尾处站住,垂手而待。 阶下鞭鸣一声,众人闻鞭恭肃。司礼监奉明帝重新升座,奉明帝落座时,扫了一眼跪在班列之外的陆昭,面色倒是远好过之前。 殿内的香炉中,又换了一轮龙涎香,新香遇旺火狠烧,烟如涌泉争先恐后地涌出鹤嘴,香得干冽撩人。 今日殿外观政的人实在太多,浓香和人气熏蒸,本就撑病前来的赵汉元咳嗽不止。 奉明帝似作随意地问了一句:“赵老还支撑得住吗?” 赵汉元忙道:“臣失仪,大罪……” 奉明帝越过殿外观政的人头,朝阶下看了一眼,随即迅速收回目光,撩平膝上的袍子,笑道:“倒是无妨,有病是得治的,身子不好,也该歇着。朕不过是觉得,后面要议的事,若是赵老不在,恐不得定论。”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没看着赵汉元,反而望着班中端立的赵河明。 吴陇仪和毛蘅二人相邻而站,听罢此话,不禁相视一眼。 奉明帝的语调较之之前,松快了不少。二人皆不解,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配殿里究竟出了什么事,能令寡了半日脸的天子重新开颜。 陆昭忍不住道:“陛下,私银的事情还没有议定……” 奉明帝抬手打断他:“诶,陆卿不急嘛,先平身。” “陛下!” “朕要和你们议的就是这件事。” 奉明帝说完,舒展肩背,赫然提声,对众官道:“天机寺余恩为刘氏女扶乩寻物,偶破菩提塔下的旧土,白银得已见天,朕觉得是一桩天喜,然……” 奉明帝刻意顿住,赵河明只觉额前火烧,而背脊寒透,一热一冷,逼出了一阵汗。 “然北镇抚司上报,外头风言大起,质疑这两百万两白银的来历。议陆卿所奏之前,朕觉得,还是该先问一问这件事情。” 赵河明闻言,于百官之中猛地抬头,谁想却直愣愣地迎上了奉明帝的目光。 他忙垂首,竟又听得赵汉元在他前头,咳得浑身乱颤。 然而奉明帝并不在意赵汉元的狼狈,目光就像钉死在赵河明身上一般。 “张药。” 这一声唤,引得众人回身,集目张药。 张药殿外跪应:“臣在。” 奉明帝问道:“人带来了吗?” “是,已经带进来了。” “行,那就传吧。” 张药叩首起身,回头和阶下的玉霖对视了一眼,喝道:“把她带上来。” 百官引颈而望,皆不知道来人是谁,只有赵河明已然猜准,张药此刻召见的人,必是玉霖。 果然,阴沉沉的御阶上,行来一个纤细的人影,穿过观政者分给张药的那一条道,行至殿前,叩拜行礼。 “你啊,是有福的。” 奉明帝说着笑了起来,“之前突患疯病,朕没忍心处死你,今儿看着,倒还是三魂七魄,都齐全。” 玉霖道:“陛下是天子,奴婢是疯还是不疯,全凭陛下一判。” “呵……会说。天机寺藏银见天,你是有功该赏的,可朕听张药奏报,这是你……戏弄朕的。” “奴婢岂敢。” “玉霖,说实话,否则…… 奉明帝的手在案上猛然一拍,“朕亲自拷问你。” 这一声掌响,直迫得赵汉元一个踉跄,险要向后栽倒。 赵河明忙上前撑扶住自己的父亲。与此同时,赵汉元狠抓了一把赵河明的手腕,声音压得极细极低,说得却是咬牙切齿:“你又被她算计了……” 赵河明看向玉霖,她跪在陆昭身后,垂着头,看不见神情。 但奉明帝的意图,他已经猜透了。 影怜寻物,余恩扶乩,本就是玉霖设的局,也只有她知道,那万两白银并非天授,而是人藏。至于她为何会知道这一切?因为她在刑部看过刘氏杀夫一案的真实卷宗,知道何礼儒的陈尸之处,继而不再信任赵河明独自求证,因此私探过菩提塔下的冰窖。 所以她把自己送到了明堂上。 这的确是玉霖该有的手段,自作细针,只往奉明帝和赵汉元的博弈中间狠插,强成要害之人,换来两方顾忌。 今日若内阁不肯开口弹压户部的陆昭,解天子之困。那么气急败坏的奉明帝,就要借玉霖从前的身份,从白银的来历问去,至直问及,刑部篡写卷宗之罪。 玉霖行此道已经不是第一次,屡屡成功,不仅绝处逢生,还助她自己,以女子本相,重新踏进了这梁京城里的一等地界。玉霖有这样的敏力和玲珑,赵河明从不怀疑,只这一次他没有想到,开局的人并不是玉霖,而是北镇抚司的那个从前砍人如砸瓜的张药。 第60章 不自知 张药在路上,一步一破防。…… 龙座上传来一声轻咳, 众人肃立,奉明帝倒是语气松快,“天机寺的余恩, 还在押吧, 什么地方?朕竟记不得了。” 张药在玉霖身后回道:“在刑部狱。” “哦。” 奉明帝的手指虚空一点, 恰落玉霖额前,目光也终于从赵河明身上移了下来,“那先不去刑部狱里耗时辰了, 还是先审她。玉霖。” “是。” “你和余恩,是什么关联?谋划的……又什么?” “奴婢不明白陛下的话。” “哦, 听不懂是吧,那朕换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那菩提塔下面有银子。啊?” 玉霖仰起头,静静地望向赵河明。 一切倒回欺君下狱的那一段时光大理寺公堂上,她一次一次地看向后堂听审的赵河明, 起初玉霖真的很期望, 他能为自己开一次口, 然而没有。门幕几重,光移几度,人在门后定若石像。赵河明始终沉默地看着她,满目心疼惋惜,但就是不开口,就是不显灵。 那时她好难过。 人难过的时候, 真的会脆弱地一点办法都没有,听凭摆布折磨,认根本不认可罪名, 受根本不理解的难。好在人是会绝望的,绝望之后只剩自救,而自救这件事,做起来真的很爽。 玉霖的唇畔禁不住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一次虽然还是她,跪在金门日参临时而设的共堂上,独自一人,无人庇护。 但立在诸公之间的赵河明却不能藏于门后,施舍目光。这一次他必须要开口,必须要显灵。 见玉霖不出声,奉明帝竟笑了一声。 “杨照月,取根鞭子过来,给张药。” 话音落下,却无人上前,奉明帝才想起杨照月在廊上 被他发狠一踹,踹得上不来了,不禁摆手笑了一声:“算了,一个弱女,不消鞭刑也能审得,张药。” “在。” “朕问她答,她不肯开口,那就掌嘴。” “是。” “陛下!” 玉霖面前应声投下一道淡淡的人影,袍衫之中雅香温润,遮去殿上龙涎的干冽,显然不是张药。 玉霖仰起头,静静地望向人声来处,见赵河明执笏恭肃而立。 “哦?” 奉明帝眼底蓄起笑意,故作有兴地倾身问道,“赵卿有何事奏啊?” 玉霖眼前的那道人影矮下。不用说,是赵河明在御前撩袍下了跪,“臣求陛下宽仁,饶恕她。” 玉霖一笑,“我不需要赵刑书替我求情。” 赵河明不由她说完,忽然沉下声音,冷冷地喝了一声:“你给我住口。” 这已然算得上是御前失态,一时间百官具惊,记录言行的御史官员,已在册上下笔落墨,奉明这一朝,赵河明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落在那张纸上,赵汉元闭上眼睛,长吐了一口浊气。 赵河明伏叩,声音倒是稳了下来,“臣御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朕不责你。” 奉明帝的嘴角仍然擎着一丝笑容,“朕知道,你们从前是师生。你赵河明嘛,如今有了点年纪,心就跟着软了。” “臣有罪。” “无妨,铁律之外多点人情,对赵卿是好的,朕不说什么。但那些白银的来历,朕得问明白。” 说着看向玉霖和陆昭,“不能就由着她这样,咬下不说。不然,朕怎么给户部……给等着用钱的这些京师衙门、地方官署,交代啊。” 赵河明稍直起身,奏道:“臣以为,天机寺焚,陛下下诏罪己,恩赦寺中僧众和刘氏一女,仁义动天,因此福银天授。昨日佳话初传,想来日,必通明天下。如此圣名,怎么可因此女的疯言而毁。” 赵河明说至于最后,喉咙微颤,好在群臣之中,已有人应声附和。 “启禀陛下,臣以为,赵刑书的话不无道理。” “启禀陛下,臣亦附议。” “臣亦附议。” “臣……” 附议声此起彼伏,奉明帝却只是拖长声音,“嗯”了一声。 人声渐渐平息,沉寂须臾,赵汉元终于缓缓地走出了班列,走到自己的儿子身前,向奉明帝深揖。 “老臣亦有话要禀。” “赵阁老请讲。” “是……” 赵汉元直起身,“去岁冬季,冰塞运河,雪灾伤苗,今冬又有天火焚寺,伤民利,亦损民心。臣只有一句话——如今这两百万两白银,正可谓是一张雪里厚被,一场田中及时之雨,可……泽被天下。而这所仰赖的,是陛下的……圣德啊。” 他说完这番话,龙座上顿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说得好!” 许颂年抬头看去,见奉明帝竟已起了身,几步从龙座上下来。 “好!好!很好!”一连三声,奉明帝已走到陆昭的面前,叉腰低声,头几乎要触到陆昭的额头了。 “陆卿你听到了吗?赵阁老将才说的是什么?这百万两泽被天下,所赖何人?” 陆昭听出了这句话中的陷阱,不禁越过奉明帝,悄然睇了一眼赵汉元,只见赵汉元颤巍巍地抬起一根食指,在笏上轻轻点了点。 陆昭收回目光,内阁已经给出了他们的意思,再强撑下去,名也没有,利也没了,甚至没有人替他照管家中妇孺,他不甘心,心气却被卸掉了一大半。 “陆卿也学起那疯妇,不答话吗?” “回陛下……” 陆昭秉笏直背:“一切,皆仰陛圣德。” “既然如此,陆卿将才闹得是什么?” “臣……臣有罪,臣一时情急,冒犯天威,臣……臣万死,臣罪该万死。” 奉明帝直起脊背,双手仍叉在腰间,一句说得举重若轻,“朕赦你。” “陛下……” “朕说了,朕赦你,至于那天机寺银……” 奉明帝转身,“赵阁老啊……先拨出一百万两,解郁州之困。兵部已经急了很多日了,朕看你们也没个主意。既然如此,就不走你们部里去议了。立时发文拨下去。” “陛下圣明。” 赵汉元先应一声,接着又是山呼附和,奉明帝神清气爽,朗道:“就议到这里,诸卿今日都熬得苦了,传到外头,左右春坊摆桌,赐饭。” 奉明帝说完,正要离门,赵汉元忽蹒跚几步,追了上去。“请陛下留步。” “赵阁老还有什么什么事要奏吗?” 玉霖看见眼前踩来一革靴,抬头看时,赵汉元正抬手指着她脑门心。 “陛下,这个女子胡言祸政,污染圣名,其心奸恶!满朝共鉴,臣以为,该杀……该杀啊……” 谁想奉明帝听完这句话,却冷笑了一声,只道:“阁老言重了。” 说着看了看玉霖,满口轻蔑,却说得赵汉元无言以对,“她是梁京一疯妇,疯女啊,哪配得什么其心奸恶。” 一句丢下,奉明帝再也没有回头,司礼监一众太监如群鱼相随,退出金门,不多时宫道上便没了圣驾的影子。 众臣陆续散出,前去左右春坊领天子赐饭。 待人散得差不多,赵河明方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他跪得有点久了,腿不吃力引得身子一偏,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托了一把,他回头看,见是仍跪在地上的玉霖。 赵河明立直身子,玉霖也垂下了手。 从前师徒一立一跪,遥遥看去,倒像是那杏坛结缘之景。 “玉霖。” 玉霖不肯抬头,赵河明的鼻腔却莫名有些发紧,“我要怎么做,才能换得你的原谅。” 玉霖不想回答赵河明,原因是她能听出这句话里有一半的真情,她不想因此给赵河明下出“身不由己”的判词。 所以她只是沉默。 “她不会原谅你的。” 张药说话像是冷风呼脸,但玉霖却因此牵唇。从前倒不觉得张药的声音好听,然而此时听来,竟着实悦耳。 赵河明捏紧手掌,“我在和她说话,请张指挥使暂避。” “她是我带进来的。” “她是我的学生……” “她死过。那是上辈子的事。” “你……” 张药说完,一把刀柄已经伸到了玉霖面前,“扶着自己站起来。” 张药如是说。 “我是你主家,我说话你听不见吗?” 玉霖笑着点点头,“听见了,这就起来。” 玉霖一边说一边撑着那把刀柄站起,张药等她站稳,便转过了身。 “走。” “去哪里?” 玉霖虽然在问,但人已经跟着张药走出去了好几步。 “猜不到?” 玉霖欣然答道:“陛下要见我?” 张药站住脚步,二人正立在皇城中轴的宫道上,偶尔有一两个迟散的朝京官从他们身旁经过,云压得仍然很低,阵雨将至,虫蚁乱爬,玉霖细碎的发丝轻轻扬拂在人面上,张药回头,被那张素净清秀的脸,触动了心灵。 “今日我如何……” “很厉害。” 玉霖不吝惜欢喜,偏过头,冲着张药明然笑开。 “要害全中,滴水不漏。”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没什么。” 张药正要转身,谁想她却说道:“夸的字少了吗,那再添四个字。” “什么?” “吾辈楷模。” 张药前额一跳,回头刚要说话,却见她站在风地里,笑得是真好看。 张药想起从天机寺抱她回家的那一晚,她拽着他的胳膊,拉垮了他的衣袖。 肩头露出,冷风侵蚀那一路,玉霖在梦里水深火热,张药在路上,一步一破防。 蠢人啊,什么都不自知。 “想好见驾的说辞,跟我走。”《 》 60-70 第61章 雪光亮 好雪亮的一句话。 这一日的日参散得太晚, 午时将近,上面还不听传膳,尚膳监的掌印太监伸长了脖子, 候得心里发慌。 这位老掌印伺候奉明帝饮食伺候了十年, 深知奉明帝的脾性口味, 日参迟散,前朝所议必然棘手,想皇帝主子难免口干舌燥, 心焦烧胃。这个时候,若供上去的膳食不合时宜, 那就不是“触霉头”那样简单了。 “使个灵性的,前头问一嘴去。” 老掌印忍不住对监内的掌司吩咐了一句,掌司心里也发怵, 回话道:“才使人去过了,司礼监的秉笔爷爷们都在御前伺候着,没处见得, 只听得今儿是着光禄寺, 在左右春坊上, 给外官们赐了饭的。这会儿再去,可……问谁去啊。” “杜……那杜秉笔呢?” 正说着,外头的小内侍忽揭了暖帘子,“掌印,司礼监的秉笔爷爷来了。” 老掌印侧身一看,见进来的正是杜灵若, 忙上前道:“正等你救命来呢。” 杜灵若笑道:“不怕我是进来打秋风的?” “行了,你可别说玩笑话了。” 老掌印拉着杜灵若的袖子,走到一旁问道:“金门上到底议什么事啊, 到底散是没散。眼看着午时都要过了,主子他老人家,究竟心绪如何啊?” 杜灵如拍了拍老掌印的手背,“您老放心,陛下今儿心情好得很。”说着,环顾监内火灶道:“可别被唬着,就把那些败火凉血的东西度端上去,败陛下的兴子。” 听他这么一所,监内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掌司道:“那您就领着我们这就伺候上去?” “今儿不进殿里,摆浮香亭上去里。” 老掌印眉心微触,“去园里?” “对。” 杜灵若应道:“你们进些暖锅,拿文火煨着,久滚不冷的,岂不正好。” 老掌印忙道:“这都是日常备着的,我这就吩咐人奉上去,不过……” 老掌印看了一眼帘外:“今儿日头下去了,干冷冷的,陛下怎起了去御园的心?” 掌司也大着胆子问道:“是有哪位娘娘作陪吗?” 杜灵若摆了摆手,“这就多此一问。” 玉霖记得,奉明帝上回见她,便是在浮香亭。 那时正是红梅大盛的时节,雪地梅影,幽香浮动,她被绑缚至此,生死一线之间,性命于天子眼中,比那经雪后的梅花花瓣还要不堪一碾。 但今日不同从前,周围百株梅树花期已过,漆黑的梅枝上新芽待破,周遭尽是万象更新之前的草木清香。陈见云亲自来传话,告知张药,天子施恩,玉霖不必跪候。 陈见云传话时,趁时机深看了玉霖一眼。 奈何张药旁迈一步,将玉霖挡了个严实。 陈见云倒也不恼,只是笑了一声,冷不丁地对张药道:“我过来之前,怎么听钟鼓司底下的孩子回话,说……张指挥使和户部那个陆昭,打了个照面啊。” 张药猛地抬眼,陈见云面上擎着笑,继续说道:“张指挥使不必紧张,说什么谁听得清呢,我只是看在我们掌印的面上,给你提个醒,主子最讨厌吃里扒外的东西。哦,当然了,主子如此信奈张指挥使,听个几句闲言碎语,也未必信。您说是吧。” 陈见云的声音越压越低,玉霖听不清楚。 她所立之处,只能看见张药纹丝不动的背影,但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 玉霖抿了抿唇,试图将今日之事想得深一点。 奉明帝高坐明台,未必会想到,陆昭突然诘问天机寺银不入太仓,暗处有张药设局。且就算查问泄密源头,那也不至于盯死张药一人,许颂年在御前,多有替张药斡旋之机,张药倒也不至于被动,但陈见云这个人…… 玉霖想起了刑狱□□案的王少廉,那正是陈见云下头抓前的恶鬼。 玉霖为刑前求生,伙同前来找死的张药,和那倒霉到家的杜灵若,断的正是陈见云的财路。 想到此处,玉霖正想开口唤张药回来,谁想一声通传降下,奉明帝驾至,一亭内外顿时跪了满地,玉霖也只得跪下行礼。 奉明帝已在寝殿换过一身青黑色宽道袍,揣手往暖锅后一坐。面上笑意不减。 “许颂年。” “是。” “叫起。” “是。” “等等。” 许颂年忙回身,“陛下……” “让张药把玉霖带上来,另外……给她赐个坐。” “是。” 亭中搬来一张木墩,安置在奉明帝对面,不近食案,孤零零地杵在亭柱边。 玉霖随张药上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墩子,并没有落坐。 “是赐你的,坐吧。” 奉明帝取箸点了点那锅子里的半截羊腿,许颂年与陈见云,一人捧碗,一人执筷子,剔下一柳青红色的羊肉,奉至奉明帝碗中。 “主子留心烫口。” 奉明帝拨着肉条,对玉霖道:“你这个人,朕之前是不想再见的。奈何就是这么巧,你竟成了朕下得最顺手的一颗棋子。你那老师,人人都赞贤。就你,替朕看着他身上的脏点子。挺好,你当真把你自己救活了,以后,朕不会再轻易杀你了。” “奴婢谢陛下再造之恩。” 奉明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玉霖这才坐下。 奉明帝放筷笑道:“朕造你几次了。” 玉霖道:“算上今日,那就是第三次了。” “才三次?朕还算糊涂了,总觉得,是第四次。” “那就是第四次。” 奉明帝眉头微挑,对许颂年道:“看看,这才是会应事的,之前怎么不举荐上来,留在内阁答应朕的事,不比她那老师强。” 许颂年怔了怔,随后也笑了:“陛下这样说,可叫奴婢怎么回呢,她毕竟……” “毕竟犯过欺君之罪?无所谓了,那不是已经绑着去过剥皮台了吗?她帮过你司礼监的事,救过你的人。你还为此帮她求过情,今儿在朕矫情什么。” “奴婢……” “她今儿有功。” 奉明帝抬高了声音,“大功!她不好意思请赏,你……哦对。”奉明帝抬手点向张药,“还有张药,你们也就看着?” 这句话有言外之意,意指他郎舅二人,有与玉霖共谋之嫌。 许颂年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手指不稳,一时连布菜都停下了。 陈见云倒是殷勤不已,奉明帝说话的功夫,那暖锅里的半条羊腿就被剔了一大半,青白相间的肉,堆叠在碗中,像是为贪啖之人,堆出了一座腥臭的山。 许颂年不由和玉霖对视一眼,只一瞬,便在玉霖看见与他相同的担忧,他随后忙转向张药,生怕张药不猜君心,开口应承这句要命的话。 好在,张药寡脸不语。 许颂年的目光再度与玉霖相碰。 二人皆慧极,须臾之间便互通了心思,许颂年忙侧身回道:“今日日参前,张药使人来回奴婢,说陆侍郎在外风闻,天机寺银不入太仓。为此还在神武门前质问他几句。奴婢恐此事于陛下的事有碍,这才留了个心,使人寻玉霖姑娘,在神武门上候召。” 他说完这句话,陈见云顿时停了手,一个不妨,筷子便拨倒了那堆肉山。 奉明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火,只道:“蠢货,还不滚下去。” 陈见云忙磕头退下,奉明帝这才侧眸看向许颂年,哼笑:“这么说,你才是头功。” “奴婢不敢。” 许颂年退了一步道:“奴婢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若不是玉霖姑娘机敏,在金门前与陛下不谋而合,应对有度,何能解困。” 奉明帝爽朗地笑了一声,目光扫向张药:“既然如此,张药,你又是半分用都没有。” 张药跪下道:“臣无能,愿受处置。” 奉明帝笑道:“还是先行赏吧,玉霖。” 玉霖此刻才定下神来,抬头应道:“在。” “你要什么赏赐。” “奴婢请陛下施恩,脱去奴婢的奴籍。” “哦?” 奉明帝似乎来了别样的兴致,倾身道:“怎么?张药苛待你吗?” “没有,主家不曾苛待奴婢。” “无妨,可以说,朕替你做主,他在外头虽有名姓,但他从小就是朕的家奴,这几年长大了,性子变了,有的时候也不听朕的,但朕还是能管束得了他。是不是,张药。” 玉霖略回过头,见张药双手扣地,俯拜之际胸口几乎贴地。 “是。” 玉霖明白,奉明帝是故意的,她回想起自己将才在金门前称赞的话,忽然后悔。 她行事之时,死盯着自己的目的,忽略了张药这个人。 事实上,初用手段设局助人,哪里能没有代价。 浮香亭上的这一番博弈,她和许颂年都已尽力,可陛下对张药生疑,这比什么都可怕。皇帝能容忍任何人算计他,但绝对不能容忍张药起这个心。 “陛下……” “若朕为你脱了奴籍,你又做什么打算?不至于再度束住身子,考功名,做你老师门生吧。” 这话也难答,玉霖不得不把心神收敛回来,应对奉明帝。 “奴婢岂敢再犯大法,只求有个清白的身子,进户人家,生儿育女。” “诶。” 奉明帝摆手,“你不能嫁人,你嫁了人,就没这身灵性了。” 好雪亮的一句话。 好雪亮的一句话。 好雪亮的一句话。 玉霖心内连叹三声。 世上男人都想生儿育女见祠堂,何况他是天下“第一”的男人,他说玉霖嫁了人就没有灵性了,一时之间,玉霖竟是哭笑皆难。 “玉霖,你的请求,朕准了。你可以在梁京立户,朕赏你钱财,甚至可以赐你一些土地。朕要你像今日一样,一传即至。” “是。奴婢谢陛下隆恩。” 奉明帝站起了身,取筷将那座倒塌的肉山扒拉地稀烂。 “败胃口,赏你吃了吧,霖。” “奴婢……” “你一个吃没意思,张药。” “在。” “起来,作陪,吃完了不要急着出宫,换个地方,朕……遣个人,和你说几句。” 奉明帝说完,撩下筷子,撩袍下了浮香亭。 第62章 付代价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 一桌天家午膳, 因天子离席而菜馔不齐,饶是如此,也是满桌珍馐, 足有二十几样。 奉明帝御驾行远, 张药仍然伏跪在地。 亭下陡然起了一阵风, 园中的巨冠梧桐仓枝摇动,张药一身官袍鼓扬,大袖飞摇, 其身其形,落入玉霖眼中, 竟像一朵,怎么吹都吹不起来的落花。 落花也是死了的花。 寂静的宫廷内院,玉霖悄然心惊, 她后退几步,于亭栏上靠下,凝眉细想奉明帝将才的神色和言语。 张药松开按在地上的手, 直背跪坐起来, 手覆双膝, 朝玉霖看了一眼。 她所坐之处,恰有一树晚梅,几朵漏冬的花伶仃垂挂,衬在她的鬓边,她素衣垂地,遮盖住了鞋面, 清秀的脸上眉目微蹙,一片薄愁不散。 怕从此贪生怕苦,他竟不愿久看。 于是他垂下头, 看着膝前的一抔被风吹堆起来的灰尘,轻声道:“趁热,把饭吃了。” “你不要出声。” 玉霖的声音微有些颤,手指不觉在亭栏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 张药收住声音,陪她沉默了半晌。 玉霖肩头还有毒伤,久立不适,一时不防,竟咳了几声。张药不禁再度开了口:“玉霖,我扫过了,四下内外没有耳目,你可以说话……” “你不要出声。” 她打断张药,“陛下没有准你出宫,而这一顿恩赏吃完我就得走。我走了你……”玉霖说着顿了顿,“你让我再想一想,我……” 一番话语气急促,她人也不似将才在御前那般镇定。 张药的手在膝上一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没有用。” 玉霖听完这句话,不自觉地把抿了抿唇,终于抬眼望向仍然跪在地上的张药,“陛下对你起疑了,你给你自己留了后手吗?” “没有。” 坦然又自洽的一句“没有”。张药平静得令玉霖难受。 其实她也是多此一问。 一个捐了头脑,直管听令行事,一味刑讯取命十多年,及至麻木不想再活的人,头一次朝中设局,能将玉霖托举至此,早已智尽。怎么可能再有余力,回头保护他自己。 “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玉霖喃喃。 “不用。” “什么叫不用?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对待你吗?” 张药抬起头,“要撬开我的嘴。如果撬不开,就惩戒我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然平静,可他越是平静,玉霖越觉得残忍。 活人不会这样寡淡地看待自己的下场,嬉笑怒骂,总能宣泄情绪。可张药面无表情,肩背笔直,不瑟缩,不回避,仪态端正,却内心自弃的样子,正应初见时她说的那句话——活人穿寿衣,张药,你人真可怜。 “你放心,玉霖。” 他的声音将玉霖的神思牵回,“陛下不会杀我。” 玉霖惨然一笑,“就这样?” “对。” 他答应了这一声,竟也冲玉霖笑了笑,“就这样。” 玉霖咬住了嘴唇,这的确是张药该有的神情。 炼狱在前,下狱的人却无所谓,连用“云淡风轻”来形容都稍显刻意,他对着玉霖笑,根本不是掩饰,他是真的不惧,也真的不后悔。 所以他敢笑给玉霖看。虽然从前他觉得自己面目可憎,一副皮囊鬼见也哭,笑起来那一定更难看,因此很少露笑。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两日,他总是偶尔想起玉霖的那句话——你这副身子,至今仍然很好看。 至此他丑陋的面目,稀烂的人生好像被点化了一般。 他相信玉霖的话,喜欢玉霖绝处逢生,生息不断的人生。 他信玉霖会活下去,她还会更好,还会得到更多的东西,还会被更多的人记住。 多好,他可以帮她。 多好啊。 “别担心。” 张药拍去袍袖上一丝灰尘,似乎在宽慰的玉霖,又似乎在自我剖白:“活着的时候,没有什么是我忍不过去的。” “可我不能这样自私……” “和你无关。” “张药啊……” 张药截下玉霖的话,平静地说道:“玉霖,我杀过很多人,身上有无数报应。不是不报,只是时机未到。我不死,我就逃不掉的。” 玉霖摇头:“我学儒十几年,半生浸淫司法,钻研梁《律》,你跟我谈什么因果报应这些玄话?” 张药哽了话,果然,自己这张嘴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玉霖。 玉霖声音从头顶传来,“张药,就有算你有错,有罪,也该在堂上,将你一生铺开,辨析前因后果,张明台前幕后,再来勘定罪行,拟定罪名,判定刑罚。落不到邸报上刊行天下的罪名,无法宣之于悠悠之口的刑责,都是上位者的私刑。就算你暂时摆脱不了,但你不要认,你不可认!” 这一番话太长,又雅,张药并没有完全听懂。 似乎是猜到他理解艰难,玉霖又补了一句,“这一次我欠了你。你记住,是我欠了你。” 对于张药而言,有这句话就够了。 “你用饭吧。” 张药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这一刻,玉霖面前那盘剔好的羊腿肉已经冷透了。 玉霖看向那只羊腿骨。 羊虽已死,但这一场精而细的“千刀万剐”,剔肉离骨,还是让玉霖感觉到了尖锐的疼痛。 “你……不作陪吗?” 张药摇了摇头,“我这会儿吃了东西,过一会儿……会很难堪的。” 最后,那一碗腥膻的冷肉还不及被玉霖吃完,李寒舟便带着数十校尉,一脸懵地从神武门上过来。 他一早从张药那里得到的命令是将玉霖带至神武门上候召,护她周全,再有就是,日参散后,替玉霖牵马,送她回家。 这两道下得极其细致,甚至还有额外的提醒,说玉霖毒伤未愈,来往之间,不得疾行。李寒舟正为自己办差得力而暗喜,谁想等至午时过了,却没见玉霖,反而等到陈见云从里面传来的一句口谕,让他把张药押至镇抚司召狱。 李寒舟懵了,但也不敢问,只得携人过来,押解自家的指挥使,今见亭上,玉霖一个人坐在满桌御膳前,一口一口吞咽着碗中肉。张药跪坐在地上,面无表情,见他带人过来,也不说话,只略一点头,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刻。 “指挥使,这……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寒舟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疯了吗?” 张药冷声,“口谕圣令,你来问我?” “不是……” 李寒舟看向玉霖,玉霖却连看也没看他,沉默地吃着那一碗肉。 张药站起身,走到李寒舟面前,“把我带走。” “是……是是。” 李寒舟连声应着,玉霖忽然问了一句,“我怎么跟阿悯姐姐说啊。” 张药回过头,“你不用说,我的事,她都知道。” 说完又顿了顿,“就算不知道,逼一逼许颂年,也就都有了。” “你……” “领完这碗肉的恩,就回家去吧。今儿李寒舟办我这件差,送不了你了,你得自己骑马回去,今日风不小,眼神不好,你路上慢点。” 玉霖梗直脖子,“主家……” “是张药,不是什么主家了。” “这不重要……” “我没事。” 张药愣是没让玉霖说完一句话,“你搬家立户那一日,我一定回来。” 说完这句话,他没在回头,行在李寒舟前面,往前廷的方向去了。 衣袍飞舞,由近及远。 这么一幕,很像某一夜送别,玉霖在沉默的黑幕中,看见了一只蝴蝶。 碗中肉此刻凉得像冰。 最后两三口,咀嚼,吞咽,冷暖自知。 玉霖放下筷子,干呕了一口。 这碗饭,她吃上了,也终于吃完了。 那日以后,张药再也没有回过家。 很奇怪的事,向来关心张药的张悯,竟然真的一句话都没有问过玉霖。 然而玉霖却在家中听到了张悯和许颂年的一次争执。 那一日,张悯站在厨房的门口,手里握着一把切菜的刀,身后的灶台上,煮着猪肝和黄米粥。 许颂年没有穿宫服,周身素得像一介白衣,手搭膝上,静静地靠坐在一口棺材边。 张悯握着刀,低头望着许颂年低垂的头颅,两个人沉默了很久,夕阳半垂,撒得金银满地,灶台里的柴火爆响了一声,接着,忽听张悯道:“别说他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 许颂年不敢说话,狠狠地朝自己的瘸腿上打了一巴掌。 张悯就着只握刀的手,反过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我可以不吃内廷的药,我随便找个大夫……” “没用的。” “那我能活多久算多久,你把我弟弟还回来!你把张药接回来!” 许颂年抬起头,忽然问了她一句:“你忘了张大人的嘱托,你不管那些人了吗?” 张悯顿时怔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些人是谁,若换做平常,玉霖一定想寻根问底,但张药没回来,人在镇抚司,不知道在被怎样对待,她并不能集中精神,抓住每一句要害。 她对大梁最残酷的刑罚,始终还是缺乏想象。 哪怕她一路从推官至刑部侍郎,最后“以身试法”,亲入刑狱,她所历不过三法司的公堂和大狱。《大梁律》虽然严苛,但其中不乏悯囚,恤囚的精神,文人掌司法,背后有儒学之仁义礼教为幕,幕前演绎,无论如何尚有底线。而张药所执掌的镇抚司,不再《梁律》所规之内,那里的私刑,究竟有哪些让人开口的手段,玉霖不得而知。 哪怕临死,她也是冷静的。 这是头一回,她竟有些乱了。 第63章 血上书 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 一晃, 七日已过。 张药始终没有回来。 这一日的夜里,梁京城突然下了一场暴雨,宵禁前, 杜灵若扣响了张药的家门, 玉霖撑伞提灯, 冒雨开门,见杜灵若浑身湿透,撑伞竭力护着一封信, 人冻得直发抖。 “进来。” “不了,马上宵尽了, 我得回去,他给你的……” 他说完,将信封递到玉霖手中, “他给你的……拿好……” “谁?” “药哥。” 玉霖忙问道:“你见到他了吗?” 杜灵若摇了摇头,“陈秉笔根本不许我过问这件事,内廷里头我实在是问不出消息, 所以, 我举着我那巡城御史的职名, 直接进了北镇抚司,但那个李寒舟,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我哪里能甘心,在堂上坐了半日,黄昏时那李寒舟才又从后面出来,递出这个。” 玉霖抬起手中信封, 信封是空白的,左下角沾着一抹明显的血迹,细看之下, 还有人的指纹。 “李寒舟说,这是药哥写的,让交给你。所以我忙赶过来了。” “帮我提着灯。” 杜灵若接过提灯,替玉霖照明。 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一抖即出,那是镇抚司记录审讯的纸,生宣,托墨又经得揉搓。即便被雨水沾湿,纸上的墨已经有些晕染,字迹倒是仍然清晰。 玉霖展开纸张,张药的那一手丑字顿时入眼。 “你是好人,你没有理由被杀死,没有理由一直做官奴,也没有理由过得不好。” 玉霖喉头一哽,杜灵若也不禁咬住了嘴唇。 灯照纸上,满城雨声。 那密密麻麻的雨影衬着玉霖手中那张雪白纸。 一时之间,江湖夜雨,火冷灯稀,无数冷冽的诗文典故映现纸上。 她这半生学文,锦绣文章何止读过千百,可若今夜总列评来,竟也都不及这一段寻常文字。 后面半段,字迹更乱,笔画更轻。 “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你恩师如此,何况我张药。” 一滴雨漏伞而下,滴在文尾,替张药落了雨夜相寄的款。 玉霖没有说话,杜灵若借玉霖的手,看完最后一个字,眼泪却夺眶而出。 他今日是被奉明帝亲自遣去镇抚司,找李寒舟,取张药的供词,他怎么可能没有见到张药。 此刻他一闭眼,便是满是血污的刑房里,张药被挂在刑架上的样子,那一幕惨烈戳心,他几乎没有勇气走近张药。 好在张药虽然受尽折磨,却仍然耳目机敏,听到杜灵若的脚步声,勉强喊了他一声。 杜灵若顾不得镇抚司众人在场,抓着李寒舟的胳膊,又是哭又是骂,“陛下这几日都是高高兴兴的,前儿赏了好多人,也赏了你不是吗?怎么就准你们把他往死里弄?” 李寒舟看着刑架上的指挥使,眼底泛酸,由着杜灵若扯摇,一声也不吭。 “说话啊,他是你们的指挥使啊!” “别说了……” 刑架上的人吞咽了一口血沫,“这是诏狱,不要吵……” “你都这样了你……” “她如何?” 他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杜灵若哪里反应得过来,“谁如何?” “玉霖……” “她……” “这七日,你和你们掌印,去我家里……看过吗?” 杜灵若实在不忍看刑架上的张药,话也说不下去,好在张药没有继续再问,转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 李寒舟忙道:“指挥使,你说。” “帮我解开一只手……我写几个字。” 他人半挂在刑架上,写出了这一段字,他可真狠啊,满身血水,满室血污,可他没有让血迹沾染任何一寸笔下的生宣。 “给她。” 他单手将信纸蝶好,递给杜灵若,人又再次被锁上了刑架,他没有挣扎,只缓缓仰起脖子,神情认真地看向杜灵若,“你见过我这件事……就不用跟她说了。” 至此,杜灵若根本不忍再去回想。 雨声浅浅小了,玉霖提来的灯也要烧完了,光暗下来,玉霖缓缓垂下了手,一抬眼,但见杜灵若泪流满面,她是如此性灵的人,如何不知杜灵若因何而哭。只是她此刻劝不了杜灵若。 她轻轻捏着那张信纸,尝试想象张药写这段话的情形,她曾教他仿过百遍虎爪书,她知道张药的笔力。所以,这个人还是很笨,让杜灵若骗她又怎么样,小心收拾起所有的血迹又如何,她可是玉霖,是做了十年司法官的玉霖。 可是,他也真的很聪明,他竟然知道,玉霖陷在惭愧之中,会自责甚至后悔。 所以他写:“求生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怕她无法释怀,甚至还拿他自己和赵河明做比。 恩师如此,何况他张药。 他要玉霖往前看往前走。 短短两行字,写得勉强又凌乱,可他真的有开解到玉霖。 玉霖在雨声里缓缓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信中的文字,与此同时,告诫自己冷静,不要哭,不要在情绪里停滞不前,思绪混乱死路一条,唯有清醒,方能救人救己。 “信我收到了,谢谢你杜秉笔。” “这算什么……” “伞赠你。” 话说完,玉霖已经接过了那盏已然熄灭的灯,“我明日会去户部,见民科的堂官改籍,重取户帖。你若还能再进一次镇抚司,你托人告诉他,我记着他答应我的话,我立户那一日,他一定要回来。” 杜灵若阵阵地点了点头。 玉霖转过身冒雨走入院中。 这一刻,她忽然发现,从前那满院的棺材,如今只剩下最后两三口了。 这半年,她真的花了张药好多的钱。 诏狱里多囚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并不能改变梁京城的任何一样物候。 暴雨过后,万物铆足了劲儿地破土抽芽儿,城外运河上的河冰大破,鱼动禽飞,城内憋了几个月的寒气,被一个大晴日的暖风吹散。 梁京春至。 内廷传来黄氏有孕的喜信,黄氏封了贤妃,黄氏一族一举得了十万两白银的恩赏,宫里宫外,人人都知道奉明帝心情大好,迎上这破寒之季,连郁州城外,青龙观大败梁军,致使三千梁军被杀的军报传来,奉明帝也只是“嗯”了一声。随后便跟许颂年说起,黄氏想去城郊云雾山看花赏春的事来。 有花谁不赏呢,梁京城多是死不了也活不好的人,管他青龙观的叛军杀了多少梁军呢?赏花才是此刻人间的正经事。 江府趁着日暖天晴,迎江惠云归宁,小住几日后,族中小辈的姑娘们也说起春游赏花的事,江惠云却在兄长书案的邸报抄本上,看到了郁州兵败一则,顿时没了任何兴致。出来便在家宴上骂了一通。 “如今你们是拜了师门,或又是在那些阉人身上投银捐官,自身体面都不从沙场上挣了,可就把祖宗的功勋和牺牲都忘干净了!” 族人都知道这位老姑奶奶轻易人忍不得,听得训斥,都不敢说话。 江惠云离席,一面走一面继续骂道:“殊不知,这满桌的珍馐和那天上掉下来的银子一个样,非要说个来路,那是老天爷救济苍生的恩德,如今这样堆山填海般的摆上席面,就都成臭的了。” 这番话说完,她人已走到了席外,索性也不想和兄长再打招呼,令跟来的人进去收拾她的妆奁衣裙,自己一个人,先出了江府,也不叫人套车,只带着一个仆妇,闲步回家。 因她回来得突然,宅中不及相迎,忽得见主母进来,难免惊慌。 江惠云只吩咐他们去外头,等着自己的细软回来,连仆妇都遣了下去,独自一人,径直朝后宅走。过了几道门,竟见三进院中,赵汉元与赵河明,并户部侍郎陆昭三人同席,正用午饭。 她没打扰,轻步走到廊上坐下,想等陆昭走了,自己再过去。 赵汉元的病倒因为气候回暖而好了不少,竟能克化得了几块白肉。精神好转,声音也比往日清亮。 “陈见云回了一件事,镇抚司的那个人,这几日只剩半条命了。” 陆昭冷哼了一声,筷子却是放下了。 赵汉元道:“你啊,人不错,在户部这么多年,手上千金过,心里念得,倒也还是苍生疾苦。就是没磨出好性子,急了些。” “下官是急,天机寺的银子,是他张药带人挖的运的,户部一声消息都听不见,他说银不入太仓,那可不就是不入太仓嘛。若是那日不跟陛下提及,等银子真的进到……” 名涉天子,他到底不敢明说。 “如今局面倒还有斡旋的余地,一百万两拨了兵部,郁州好歹能守住,剩下的银子,就紧陛下高兴,拿十万赏赐黄贤妃家里,只要不明归到内廷,户部还是能请出来用的。” 赵汉元忽道:“给谁用啊?” 一句话说完,陆昭和赵汉元相继笑了,唯有赵河明不语,婢女前来添酒,他也拒了。 陆昭喝了一口酒,转话道:“说起来,我其实不太看得懂镇抚司里的那个人,他明明是钦差,跟我们递什么信儿。把自己送到那镇抚司的刑房里去,被陛下拆骨剥皮的,弄得血淋淋的,他图什么?” 赵汉元没有回答,只是看了赵河明一眼。 赵河明静静地看着面前的空杯,双手按膝,已经很久没有动过筷了。 “对了,有一件事,下官倒是要回您一句。” “说。” “陛下昨日召询了我们户部。” 赵河明忽然开了口:“议什么。” 陆昭道:“议的是,从三月起,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就不养了,由户部发银,供给饮食。” 赵河明道:“那里面还有多少人?” 陆昭尚未回答,却被赵汉元出声打断。 “河明。” 廊上的江惠云侧过头,恰见赵河明的手掌握紧。 “你送一送陆侍郎吧。” “哎哟,下官岂敢劳烦刑书大人。” “无妨,他也坐得久了,该去散一散。” 第64章 好好好 好好好 赵河明一路将陆昭送出府门。 二人并行, 走不远便是成贤街。 雨后惠风和畅,万户檐下新燕筑巢,成贤街尽头的国子监正粉新墙, 年轻的监生们联袂而行, 进出其中。 陆昭看着那裙青一色的青绢缘的襕衫子弟, 不禁笑道:“还是年轻好啊,儒巾襕衫,入眼一片清白, 干干净净的,怎么叫人不爱惜。” 赵河明道:“侍郎也是监内出身。” 陆昭摆手道:“这也休提了。当时以举人功名入监, 熬足了时日,也在户部衙门中历事,想着历满即授户部官, 哪怕遣到地方做起,也是我个人的一条路。谁成想到了郁州清吏司,办差没半年, 那郁州坝突然塌了。接着朝廷就来了人, 在郁州昏天暗地查了一个多月, 牵连多少衙门。我先是看着上头郎中大人们被锁,后来,我自己也戴上了镣。” 风吹得他有些鼻酸,说着竟感慨起来。 “想我是怎么回到这梁京城的,哎……戴着枷锁,坐着囚车进城, 我那小女儿一路上追着我喊爹,我连应她的脸都没有,蹲在刑部狱里, 我就一直在想,清清白白地给朝廷办差怎么就那么难。” 赵河明垂眸平声道:“如今办差,你作何想。” 陆昭把目光从那一群监生身上收回来,却并没有立即回答赵河明的问题,他独自朝前走了几步,仰头看向群鸟高飞的梁京青天,苦笑道:“您当时来刑部狱里看我,不是跟我说了一句话吗?” “什么话。” “您说,世上的丰功伟绩,都是欲海孽壤里偶然结出的善果。我听了,这不,出了刑部狱,官就一路做上来了。去年,我们尚书都死了,我还活着,挺好的。” 他说完,转身朝赵河明深揖一礼。 “刑书留步。” 赵河明抬袖回礼。 二人道上辞别,赵河明转过身,独自回宅,刚走至门口,却见江惠云立在门前。 赵河明含笑问道:“你怎么不和家中姊妹多聚几日。” “闹僵了。” 她直言不避,赵河明也只是站在阶下笑了笑,“那就过些日子再去。” “过些日子也不去了,若要再出门,我想去郁州看看。” 郁州千疮百孔,万民流离失所,守城军埋了一抔又一抔。 赵河明明白,嫁入赵府这么多年,江惠云仍然记着她的那把刀。而他一向尊重江惠云,即便知道她此刻说这些话有赌气的意味,也没有说什么,只温声道:“风大,你身上的旧伤经不起,别久站,进去吧。” 一句说完,赵河明撩袍上阶,江惠云却立在门前没有挪动,望着赵河明的头顶,忽然问道:“庆阳高塔里的那些人,内廷为什么不养了?” 赵河明在阶上站住脚步,面色微变,声音倒是仍然平和,“原来你早就回来了。为什么使人给我传话,我好……” “别打岔。” 赵河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抬头应道:“谁说不养的,你不是都听到了吗?此事尚待议准,就算内廷不再出这一份银资,那户部也是要接下的。” 江惠云追问道:“前太子一门,就算罪囚,也是宗室,为何要户部来养?” 这一番话,在赵家门前出口,已足够惊人之心,赵河明没有回答,只道:“请夫人,容我进门再解。” 江惠云还要在说什么,成贤街上忽然闹沸起来,道上来往的人纷纷驻足引颈,继而聚向街头的一处。江惠云暂时止了话,也朝着人群看去。但见镇抚司的李寒舟一脸焦容地行在前面,身后的缇骑押着一血人,正穿成贤街往宫城门走。 “谁啊?”江惠云不禁问道。 赵河明答道:“张药。” “张药?” 江惠云挑眉,“他不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吗?怎么会成这样。” 她说到此处,顿时想起了人在张家的玉霖。 “那小浮……” 赵河明见她生忧,忙道:“你不要急,小浮和张家已经没有关联了。” 江惠云这才想起玉霖脱奴籍一事,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头咳了一声,侧向一边,似不在意道:“我急什么。不过,那张药怎么了,怎么成那副模样了?” 赵河明看着被架行于道的那个血人,沉默须臾,方对江惠云道:“陛下的事,不好说什么。” 陛下的事。 一个活人的肉身,身份,生活,荣辱……加起来,算作是天子的一件事。 好在与赵河明远隔人群,张药并没有听见赵河明的这句话。 不过其实就算听见了,也没什么,张药并不会觉得这句话有多残酷,他习惯了。 即使在浮香亭下分离之时,玉霖不断告诉他“不要认,不可认。”他也只是强记而不解其真意。 反正都要来,来了就都是要受的,一切报应由天来定,对他来说,有什么认不认的呢? 他有资格想这个问题吗? 张药耷拉着头颅,看着身下的地面上,拖出的那一道血痕,俨然一条血红色的毒蛇,万七八扭,是那样难看。 此时他耳边的声音都在发翁,不管远近,一句都听不清楚,但他也在想,道上人,无论官但也好,民也好,应该都在欢欣鼓舞。原来驰骋梁京的镇抚司指挥使,也有这副模样的时候。 好好好。 好好好。 好好好。 张药在心底替梁京诸位连贺三声,贺过之后,不禁笑了一声,脸上的血淌入口中,他想咳出来吐掉,又怕把这条成贤街被他弄得更脏,索性闭眼咽了。 李寒舟以为他疼的再呻吟,忙回头凑近他道:“要不缓一缓。” “缓什么?” 张药勉强抬眼,“嫌镇抚司不够丢人?” 李寒舟看着张药身上破碎的底衣,正想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罩住,却听他低声道:“别搞这些。” 李寒舟只得收了手,“您说陛下今日召见过后,是不是就能赦了您……” 张药没出声,他又不是玉霖,他算得出来个狗屁。 “你见了陛下,你求个饶啊。是……你的身子是铁打的,可再把那些东西往你身上招呼,你怎么受得了?” 张药有些无语,李寒舟是镇抚司少有的科举出身,有功名在身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他话最多。 “你是对我用刑的……又不是受刑的,你在难过什么?” “我是个人啊!” 李寒舟一时情急,“你也是个人啊。你我共事这么多年,你是我的上司,可这司内的好处都是我拿,难做的差你抢前头干,我再这样对你,我他(和谐)妈都不认我自己是个人了。” 李寒舟不忍之下,爆了粗,随后自己也后悔,抹了一把脸,几步走到前头去了,边走边道:“把他架稳。” 张药叹了口气,心想这人总算闭嘴了,而他自己,也终于走完了这半条热闹的成贤街。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暖风依然温和地在道上穿流。 赵宅门前,江惠云吸了吸鼻子,“好浓的血腥味。” 赵河明走到江惠云身边,“你闻得不舒服就进去吧。” 江惠云看着赵河明的侧脸,“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赵河明径直走进门内,江惠云也转身跟了上去,话声随即从赵河明身后追来,“黄贤妃得孕,陛下有后,所以不想留着前太子的血脉和族人。让户部拨款供养庆阳高墙内的人,户部如今有什么钱?一口稀粥吊着人命,病了不管,死了就埋,或是如此都还不够,便命将才那个血人,提把刀入墙,将……” “江惠云。” 赵河明站住脚步,“如今是奉明年间,别再提前朝的那些人了。” 江惠云上前一步,行至赵河明背后,“小浮为救刘氏女,陷害的你的那一次,我骂了她,我问她是不是觉得,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所以就活该被她利用,去救刘氏女的性命。” 赵河明眉心一蹙,“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就跪在地上听着罢了。” 赵河明回过头:“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去找了她?” “你在乎她吗?” “我没怪她。” 赵河明沉下声音,“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怪过她。是我没有保护好她,她要怎么样对待我都可以……” “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 赵河明一怔,须臾才道:“你想说什么?” 江惠云道:“我想说,虽然我至今仍然在生她的气,气她不敬重我,一意孤行。但我觉得她没错。我们的确树大根深,顷刻不死,且我们高高在上,珍惜自身,绝对不会自伤以救穷困。” “胡言。” “赵河明。” 江惠云深看赵河明道:“我没有孩子。而我这样的人,也绝不会因此为你去跪赵家祠堂。你又不肯纳妾,或是与我和离。没有后人,那家业,政绩,于你到底何意义?我不明白,这么多年,你执着于你那百官之伞的名头,究竟是为了什么?” “别这样说。” 赵河明扶住江惠云的肩,“你会有孩子的。” 江惠云眼底泛酸,“你知不知道,我本来有小浮的。” “知道。” 赵河明深呼一口气,“怪我。” 下马碑前,玉霖也是鼻中一酸,她抬手捏了捏耳朵,竟烫得厉害。 身旁的杜灵若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道,像是谁在骂我。” 杜灵若道:“我保证,肯定不是药哥。” 玉霖看了一眼天时,道:“你的消息准吗?陛下当真今日召见他?” “准,我师傅说的,一定准。“ “行……” 正说话间,镇抚司的一行人已经架着张药,走近了下马碑,此时正门未开,一行人便转向侧门。 张药本来没有抬头,谁想过碑时,却一眼扫到了那双他买给玉霖的鞋,他猛然一怔,仰起脖子朝下马碑看去。 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很难入眼,一时甚至不敢和玉霖对视,只死死盯住杜灵若:“你……” 杜灵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说。” 第65章 堂下跪 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把我放开。” 张药对架着他的下属如是说。 这几日, 张药的情形特殊,状似钦犯,但奉明帝又没有下明旨定他的性, 他虽有令, 众缇骑不敢妄动, 双双看向李寒舟。 李寒舟倒是全然不怕张药会像人犯一样逃脱,只是担心他人撑不住,忙上前道:“你的腿……” “李寒舟。” 他实在没精力对李寒舟说太多的话, 沉声重复,“放开。” “行……好……” 李寒舟扬声:“把他放开。”随之看着玉霖, 又补了一句:“退后。” 镇抚司众人退后,连杜灵若也跟着退了一步。 玉霖面前,便剩张药一个人。 他垂手直立, 所立之地,城门高树尚远,不舍一片荫遮蔽他的身体, 道中和暖的风带着轻薄的浮尘, 一抔一抔地扑向他, 但他衣衫粘黏,无论如何,都吹不动。 他还是不肯看玉霖。 但玉霖自从看见他从道上走来,目光就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他散了发,一抔垂肩,几丝黏腻在脸上, 半遮眼眸。玉霖本来眼睛就不好,这时更看不真切这个人。 血人。 她行文千百,词藻斐然, 搜肠刮肚,脑中也只落了这个词。 可这样一个血人,身形并未丝毫佝偻,好像对自己身上的破损毫无知觉,对自己的处境全然无所谓,哪怕垂放两股的手,指尖尚在渗血,也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随之在碎烂的底衣上捏了一把。 玉霖第一次,看到一个鳞伤遍体而不狼狈的人,平静地站在她面前,心想上苍行事,总是自以为是地和活人戏谑。 给想死的人一副最好的肉身,千疮百孔也流不干血。 “户帖换了吗?”他目光垂地,轻问玉霖。 玉霖点了点头。 “换了。” “好。”张药一边说,一边抬起手,随意抓开被血黏在脸上的头发,“以后,什么打算。” “打算活着。” “嗯。” 张药无言以对,果然是他最不想干的事,他微侧过头,平声道:“看到我没死,就回去吧。” 他说完这句话,眼前忽然伸来一只纤细的手上,曾经手指上的淤痕已几乎消尽,连皮肤也养了回来,干净细腻,如细瓷一般白皙无纹。掌心上托着一方手绢。 “我不用,擦不干净,我现下太脏了。” “至少把脸擦干净。” 她坚持托着那张绢帕,不肯收回,张药这才接了过来,一边说道:“你最恨私刑,我这个样子,不是你最厌恶的吗?” “是厌恶,但正因为厌恶,才会想着,去修正,去改变。” 张药苦笑,随后脱口而出,“怎么可能修正改变?” 其实相识这么久,他没有在玉霖面前袒露过他的绝望,或者换句话说,他甚至可能都没有认识到,他心中有绝望这种情绪,只是一味觉得烦。 “怎么不可能?” “也对。” 张药看着手中干净的绢帕,“我死了就行了。” “死了你一个张药,还有王药李药。” 什么王药李药?张药听完真的很想笑。 想那“药”之一字,怎会如此难听,放在任何一个姓氏下面,都有一种一生倒霉的宿命感。 他如是想,一时不防,绢帕被风吹落地上,几次翻飞,落在了玉霖的脚背上。 张药蹲下身,伸臂一刻,但见自己血污满手,那绣鞋极好不易得,虽是他买给玉霖的,此时却不好去碰。 谁想那双鞋面忽然被裙摆覆住,面前的人影一矮,想是玉霖也蹲了下来。 张药正要抬头,鼻尖却触到了玉霖的手。他顿时怔住。 那只手中牵捏着衣袖,划向他的脸颊,试图擦拭他脸上已经干硬的血迹。 时至今日,玉霖的手伤好了很多,使的力气并不小,摩得张药……竟有一点疼。 她在干什么?帮他擦脸吗? 张药哑然。 他这辈子就没矫情过,避不是不可能避的,可是不避,他也不知道要作何应对。须臾之间,脖子不自觉地就梗硬起来,人却还是端端正正地蹲在原处。好在玉霖本也不为做戏安慰他,细致认真地卖尽力气,真心想要把他满脸的血痕都擦干净。 “脏了就不要捡来擦脸了。” 她边说边铆足了气力对付着张药的脸,半晌后,熟悉的五官终于从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了出来。 “好了。” 她说着松开衣袖,手指插入他的乱发之中,摩过他的头皮,向他耳后勉强顺了两把。 “先这样。” 张药一脸错愕,“你……” “你不是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玉霖揣起双手,抬头望着张药,帮他吞下了他本来也说不出口的话。 “对我来说,活着当然是第一件事,至于活下来以后嘛,就是要试着去修正我讨厌的事。” “私刑?” “不止。” 群鸟掠过无边的天际,玉霖仰起头,望向那一片远去的鸟影,声音清朗:“如今的法司,私刑公刑,都是混在一起的。我以前做官,总想着学儒学法,教化世人。一味地说教,以为可以授人以渔,可后来发现,这样不仅自以为是,和那些何不食肉糜的人,更是没什么两样,诶。你懂什么叫何不食肉糜吧。” 张药不得不诚实地吐出一句 “听过。” 玉霖含笑解道: “好比我是司法官,我钻研大半辈子的法条,我有师父,有无数的同门师兄弟,我援引法条案例,得心应手。然后我告诉堂下:你们也该像我这样,为你们自己求得公正。你觉得我如何?” “嗯。” “嗯什么,说实话。” 张药吞咽了一口,“有点好笑。” “是吧。所以教化本来就是没用的。不如我自己也跪到堂上去。把我自己扒得里外干净,来看看这梁京权贵究竟要如何杀我。然后我先试一遍,如果我可以活下来,保全性命,得到公正,那他们就也可以。” 张药看着玉霖,冷不丁道:“那你不惨吗?” 玉霖摇头,“没你惨吧。” 张药自嘲一笑。 “你对,玉霖,你救了你自己,接着又救了刘氏女,和天机寺众僧,知什么一……” “知行合一。” “对,你知行合一,玉霖。” 他顿了顿,坦诚说道:“我不惨,我很开心,我还会帮你。” “在这之前,先保一保你自己。” “我……”张药闭上眼睛,“我没有多余的脑……” “张药,不急,听我说。” 她说完,看了一眼站得甚远的镇抚司众人,压低了声音,向张药发问:“你说陛下为何恩赏我。” “因为你是赵河明的一道罪证,是陛下拿捏赵党的一颗棋子。” “既然是棋子,陛下会担心什么?” “担心你……被吃掉?” “谁护我?” “我。” “我”字出口,张药愕然。 玉霖却缓缓站起了身,低头道:“陛下面前提一提我在登闻鼓前被灭口的哪件事,然后请旨。我回去炒猪肝,晚上吃稀饭。” 她说完冲李寒舟招了招手。 李寒舟左顾右盼一阵,反手指向自己确认,“我?” “对,带他走吧。我耽搁了些你们的时辰,不好意思。” “那没事,那没事……。” 李寒舟一边说一边带着镇抚司的人走到张药身旁,从他的角度,竟能看到张药脸上有一点点很浅的笑容。 玉霖已经转身走了,张药仍立原地没动。 杜灵若蹭上来道:“她真的好聪明。” 张药“嗯”了一声。 谁想杜灵若却接了一句:“但她心也真的好硬。” 张药看着玉霖的背影,又“嗯”了一声。 杜灵若抱起胳膊,也顺着张药的目光看去,“你们能有如今,全靠你卖棺材给她花钱。” 这倒是实话,张药没否认,依旧“嗯”声回应,然后迎来了杜灵若的绝杀,“张药,你们不合适。” 李寒舟“啧”了一声,“杜秉笔,您……” 话未说完,却听张药道:“我知道。” 说完沉默地转过了身,踩出一地血印,朝神武门走去。 杜灵若是对的,玉霖真的很聪明。 日参过后,奉明帝将就在侧殿召见了他,许颂年和陈见云作陪,陈见云没让他进殿,还叫人在门槛外面给他铺了一层白布,让他去跪。 奉明帝随手翻着陈见云递在他手边的供词,笑道:“这和白纸有什么区别。” 陈见云道:“他就是这牛心古怪,不肯说啊。”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你说朕没来的时候,他跟你回了一件什么事来着。” 许颂年忙道:“哦,他说天机寺白银见天的那一日,玉霖……险些被歹人灭口。” 奉明帝挑眉,“哦?怎么护下的?” 许颂年看向张药。 奉明帝笑着叹了一口气,这才舍出目光,扫了一眼跪在白布上的张药。 “恨朕吗?” “不恨。” 张药叩首:“陛下消气,便好。” 奉明帝放下供词,“你不想认就算了,再有下一次。”奉明帝说着卷起一张供词纸,弯腰在许颂年的腿上一敲。 “朕不处置你,朕这样处置他。” 张药听着奉明帝的声音,手指不自觉地在白布上一捏,顿时印出两个血印。 “遣你的人,护好玉霖的性命。” “是。” 奉明帝直起腰,终于放平了声音,“还有一件差事,你去办,你……。” 他说着,又朝许颂年问了一句,“打成这样,几日能养回来。” 许颂年道:“陛下若开恩赏药,想来不久。” “行,那就赏,你看着挑给他,连着给他姐姐的药一并赏。” “是。” 许颂年应完,见张药没有回应,忙低喝道:“张药,你还不谢恩。” 殿外三下叩头声,却没有谢恩之言。 奉明帝站起身,走到殿门前,低头道:“庆阳高墙里的人,内廷不养了。这个消息户部的陆昭已经传到外头去了。张药,你替朕到外面听一听,不管是内阁,还是乌台,都是怎么说的。” “是。” “太难听的,照朕从前的规矩,你看着处置。” “是。” 奉明帝一抬手:“起来,回去吧。” 第66章 父母命 药药,父母的话真的有那么重要…… 好暖的一日春, 可张药觉得冷。 从宫城内出来,他不得立即回家。想自己现下这个样子,张悯看到一定会哭。 这一边李寒舟遣散了押送他过来的镇抚司缇骑, 自己一个人跟在张药身后。和张药共事这么多年, 他倒是看得出来, 张药心情不是好,且一定不是因为那满身的惩戒伤。 “陛下……赦了指挥使吗?” 他押解张药面圣,之后没得到将张药带回镇抚司关押的指令, 便已然知道张药脱困,但未解此刻沉默, 他还是问了一句。 “嗯。” “嗨……” 得张药回应,李寒舟顿时松开肩膀,长呼一口气。“可算是赦了。指挥使, 要不你略站一站,我去把透骨龙……” “李寒舟。” 张药忽然站住了脚步,二人正在下马碑前, 今日入内阁当值的两位阁臣, 并入宫禀事的御史台总宪吴陇仪, 恰好于碑前下车,陡然撞见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张药,两阁臣是面面相觑,都不好上前招呼,索性当没看见, 联袂入了神武门。吴陇仪原本已至门上递牌,门前犹豫了一阵,又折返回来, 几步走到张药面前。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张药竟稍退了一步,抬臂向他揖礼。 同在梁京这么多年,交道打过无数次,遇张药行礼,却是破天荒头一次,吴陇仪倒有些不自在了。 “张指挥入宫所为……” “请罪。” 张药垂下手臂,平视吴陇仪,“受罚。” “哦……” 吴陇仪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马车,“可遣车马,送张指挥使一程。” “总宪大人。” 张药并没有接吴陇仪的话,反而揭明道:“我明白吴总宪刻意折返,是想试探什么。” 吴陇仪一怔,李寒舟会意,适时让得几步远。 张药的声音微收,“总宪大人爱惜乌台里的年轻人,就该把一个道理跟他们讲明白。” 吴陇仪正色道:“请赐教。” “指责天子,就是谋反,就该杀。” “张……” “庆阳高塔里关的是有罪的宗亲,对于陛下而言,他们就是一堆粪土。” 吴陇仪眉心一皱,“张指使何必言辞粗……” “谁念前太子遗德,谁死。” 张药浑身的都是血,但脸却被玉霖擦过,一张冷脸神情认真,吴陇仪感觉得出来,他指意明确,点得也是要害。 “谁同情他的遗族,谁死。” 张药说完顿了顿,又添得一句:“我读书不多,为人粗鄙,只有这几句话。” 吴陇仪听完,沉吟须臾,方叹出一口气,垂头苦笑,“这就够了。” 说完心内一阵怅然。 不论张药的立场是什么,他能在此,用这一番话,向他招明天子的态度,已然是犯了镇抚司的大忌。 此举究竟为何?神武门前,显然不得细问,吴陇仪只得道了一句,“多谢。”随后拱手,算是回了他将才那一揖,谁想张药又补了一句,“我才受完惩戒,尚不能理事,多则三日,少则一日。我这里,就这一点余地。” 吴陇仪听完,一时疑色难藏。 他举刀之前,露面示警,已然是叛了天子令。 吴陇仪忍不住开了口,“本官……能问一句……” 然而话不及说完,便被一句“不能”打断。 接着一缕血腥气掠过,张药已然离行,与之插肩时扔下一句:“对总宪不好。” 吴陇仪怔在原地。 李寒舟上前来匆忙见了个礼,立即跟上了张药,边走边问道:“你将才要跟我说什么来着,被那老大人打断了?” 张药道:“你把人撒出去,凡议及‘庆阳高墙’之吏,监其官所,宅邸。录言论,查行举,汇册司衙,我养一两日,自来决断。” “是。” 这都是镇抚司的常差,李寒舟早就办熟了,自不需张药多嘱。 张药看了一眼天时,见日在中天。 “我受惩戒前,穿来的衣衫还在镇抚司吗?” “在。” “好。我回司里收拾,你去点人,办差。” 张药在镇抚司里擦洗干净身体,坐在堂内,缓了一会儿精神。 洗过的外伤,皮肉外翻,看起来比之前还要骇人,张药裹上一身布,这才将外袍穿好,随手束上发,再探天色,已时近黄昏。 张药独自回家,走至家门口,便看张悯扶门而立,鬓发被风吹得微乱,显是等了他很久。 张药不知道应该跟张悯说什么,也不敢贸然进门,只得在阶下立住,垂手等待张悯的训斥。 其实比起训斥,张药更怕张悯哭。 他这个姐姐啊,什么都好,就是眼泪多,不妄担了父母赠出的一个“悯”字。 二人在门前相对而立,张悯静静地打量着张药刻意裹起来的身子,喉中哽塞,沉默不言,张药立得久了不得不先开口。 但想来想去也只得认错,一句“对不起”总不至于让她生气。 张药呼出一口气,正要出声,却听张悯忽然问道:“痛不痛?” “没什么。” 张悯走下门阶,行至张药面前,她比张药整整出一头,恰能看到他脖子上领不能遮的伤。“他们怎么打你的?你告诉我。” 告诉她做什么呢? 张药撇过头,避开张悯的目光,轻声道:“我人在镇抚司,分寸我自己捏。总之,没什么。”他拧过脖子,用手遮住伤口,恰在这时,玉霖端着一盘猪肝从灶房里走出,冲着张药笑了笑。“正好,洗手吃饭。” 今日的猪肝,果然是玉霖炒的,硬要张药评价,也就是勉强能吃,但他懒得评价。 张悯不爱吃内脏,肠胃也受不得油腥。玉霖倒是爱吃,但只尝了一口,就不再动筷了,张药倒是夹抬不停,碗里的粥见底时,那盘猪肝也跟着见底了。 这一顿饭,张悯几乎一口没动,只端着碗,偶尔用筷搅一搅粥面。 玉霖见张悯碗中的粥已经冷透了,便起身接过她的碗来,“我去添一碗温的过来。” “不用了……” “没事。” 她说完,起身走去了灶房。 玉霖走后,张药放下碗,将一盘青菜推至张悯面前。 “你还要吃药,不可空腹。” 张悯看着那只推盘的手,手背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道:“你真的不痛吗?” “痛我就不会坐在这儿吃饭了。” “药药。” 张悯望着张药的侧脸,“姐姐不想你一直忍着。” “我没忍什么,我不多说,只是我性情不好。” “不是。” 张药以为张悯会哭,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住了。 “你的性情很好,对我也一直很好。你过的日子,比许颂年还不像个人,由此换来我去过人的日子,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你尽力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张悯很少说这样的话,张药不禁生疑,“张悯,你今日怎么了?” 张悯没有回答张药,径直说道:“镇抚司办差十年,你一口棺材一口棺材地往家里抬,你在想什么,我这个姐姐,难道不知道吗。” 张药唯恐张悯戳心伤身,试图打断她,提声道:“买棺材是我不对……” 谁想却听张悯说道:“我的弟弟想死。” 她竭力稳住声音,“我的弟弟每一日都想死。” “张悯,不至于说这些。” “药药,我会想一个办法,断掉内廷赐的那些药。” 张药最怕听到的就是张悯的这句话,不禁情急:“有药能保你的性命为什么要断,能活你为什么要死?” 张悯似乎完全没听见他的话,声音比将才高出不少,“或者我想一办法,把我这一辈该做的事,尽快做完。” “你要做什么事?” “我要……” 张悯一愣,猛地收住了声音,她知道自己情绪过头,一时失了分寸,好在玉霖人不在,而她的话也只说了个开头,她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他就算生疑也不会抓着她寻根究底,于是忙转过身,低头掩过自己脸上的慌乱。 张药懵了。 他并不觉得多年心结被张悯揭穿有多难受。也不知道张悯此刻心神具乱。 他只是以为,张悯又哭了。 他怕许颂年不在,靠他自己根本没法安抚张悯。索性离桌,在张悯身前屈膝跪下,垂眼在地,也不去看张悯,只道:“我惹你伤心说出这些话来,我对不起父母。” 他的确不善言辞,不喜深谈。 张悯记得,他小的时候,但凡遇到他不想说的事,就会沉默,若沉默无用,便会用这一计对付张悯,搬出父母,朝天认错,逼着张悯放过他。 如今他长大了,还是只有这个方法。 “我没哭,你起来。” “我对不起父母。” 这一句话,令张悯忍无可忍,赫然转身:药药,父母的话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重不重要,你都是我唯一的亲人。” “如果我骗了你呢。” 张悯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然而面前的人却什么都没有问,只说了一句:“如果你有非骗我不可的理由。” 他说着自顾自地点了两下头,“我认。” 他说他认,张悯吸了一口冷气,心痛难当,实不忍再与他同在一室,掩面起身,离桌而去。 院中与玉霖相遇,也只顿了一步,留下一句:“帮我跟他说一声,让他起来。” 玉霖在桌上放下热粥,张药还跪在桌旁。 “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玉霖没有回答,只是朝张药伸出了一只手。 张药抬起头,玉霖正坐在张悯将才坐过的地方,手仍然伸在他面前。 “我少年时即学律法,一般只探因果而不沾因果,但是我一直有一件事很疑惑。” “什么事?” “许颂年掌司礼监十几年,他手底下的陈见云和杨照月,在家乡都有了不小的经营。” 她说着头稍一偏,挑眉道:“许颂年的钱,去了什么地方?” 第67章 郁州旧 她身如完瓷。 而张药,皮开肉…… “他吃穿有限。” 张药回忆了一阵许颂年的饮食起居, 许颂年过去是有外宅的,但非按契买卖,乃是梁京官的孝敬, 请他无赁租住。后来他在外宅莫名遭了一次行刺, 便把那宅子也还了。只住在内廷值房, 除了来看张悯,并不大外行。 “你要问他的钱财,应该大都在张悯身上。” “存在何处, 你没问过吗?” 张药摇了摇头,“我在镇抚司的俸禄张悯不取, 他们的事,我也不过问。” “你确定你要一直跪着和我说话吗?” 张药一愣,却见玉霖的手还横在他面前。 “我不是张悯, 我受不起你这样。” “见笑” 张药没去握玉霖的手,直膝起身,随即去收拾桌上的碗筷。 玉霖侧过腿, 方便张药干活, 双手撑在木墩子的墩面儿上, 上身在一左一右,微微摇晃,“关于许掌印的私财,我知道一个说法。” 张药将残汤倒在一起,身上裹着压制皮肉伤的裹身布,束缚手脚, 干起活来是有些不舒服。但和玉霖住了这么久,玉霖极其讨厌洗碗,他是知道的。 “什么说法?”张药认真地对付残羹剩饭, 头也不回地问玉霖。 玉霖道:“你们张家的根基在郁州,许颂年原本倒不是郁州人,籍定南方,但他当年是入赘到你们张家的,也可以说是郁州出身。奉明二年年初,郁州水退,他使银在你们张家旧宅的西面,开土建他的私宅,一建就是八年。然而,八年春,郁州城第一次被青龙观的叛军攻破。恨透了朝廷的叛军,入城第一日,就烧了他的宅子。” 玉霖说的这件事,张药并没有听许颂年和张悯提过,反而是李寒舟说过一嘴。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因为这不是真的。” 张药收碗的手一顿,“玉霖。” 他说着转过身,“这是我家中的事,你若要使你在法司问案的手段,我不允许。” 玉霖停下微微晃动的身子,侧头凝视张药:“我的命是在朝廷与官场的夹缝中求来的,为了活命而审时度势,因此我的确探猜过你与许颂年的过往。但是张药,你帮过我,阿悯姐姐收留过我。玉霖起誓。” 她说着,抬起一只手,手指指天,平声道:“若我伤害你们的家人,我一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够了。” 张药见过玉霖拼命求生的样子,“死无葬生之地”一言从她口中说出,张药听来,第一次为“死”这个字感到惊心。 他转过身,继续拢叠碗盘,一面道:“你为什么说,许颂年的事不是真的。” 玉霖道:“郁州经水一淹,已作半死之城,后又久经战乱,数次失而复得。就算许颂年想要落叶归根,也不该将万贯家财全数压上。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青龙观叛军,起于垄亩,军中多是三教九流之辈。华宅在前,不圈为私所,在其中享乐,反而焚毁,以泄恨大梁朝廷。此事若为真,那领军之人的血性可堪一赞,郁州城,还真该破了。” “所以呢?”张药发问。 玉霖站起身,“所以,郁州城根本没有建起过那座许家宅,青龙观叛军焚的不过是传言中空中楼阁。传言之间,许颂年的万贯财在战火里一夜化灰,城破人离散,因此无人能来质证。若这是一桩公案,至此人证物证皆灭,再好的司法官,也要将它高高悬起。那么,传言之外的万贯财,在什么地方?” 堆叠起来的碗盘忽然歪倒,张药一把扶住。 与此同时,他听懂了玉霖的话,不自觉地朝张悯的房门看去。 “张药,你我虽皆是刑狱一道上的人,但查证的方式手段从来都是反的。你用刑讯问人犯要一个结果,那个结果是天子早就定给你的。不论人犯说什么,最后也只能是那个结果。可是张药,人犯每一句话,都不是白说的,若人在堂上言造假象,其假言之后,必遮真情或是恶意。你……” 玉霖顿了顿,“你了解你姐姐和许颂年的过去吗?” “不了解。 的确,想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或者说,张药和张悯的年纪相差得太大。张悯长成之年,他尚幼弱。故乡宅邸的好日子,郁州城的太平年,他都没深刻的记忆。 他不记得,张悯十五六岁就已成名,笔下文章扬葩振藻,锦绣珠玑比之谢女,虽有弱症,身不可寿,仍引满城名士倾慕其人。许颂年得她青睐,也不敢说是“摘得名花”。弱冠之年,提灯抱琴,素衣入府,张家家祠中跪蒲许愿——以余生护张家女,非身死,心不改。 张悯有那么好吗? 张药问过许颂年。 许颂年这个人,平生不沾酒,除非是夜诵旧文。 “曲江病雨催人命,青山兰径听魄吟。身埋寒土成白骨,仍思作笛吹故声。” 他酒后没说官话,用的是郁州故音。 诵完,又念他自己的闲注:“郁州张女旧作,年岁不详考,许是金钗之上,碧玉之下。” 是很雅。 但张药听不懂。 他记事时,张悯已经从许颂年口中的高台上坠落,人之病衰,从来不只在血肉,也在心气和精神之上。靠着内廷御药,勉强续命的张悯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文章,荆钗布裙,朴实节俭,沉默地活在梁京城中。性情敏感,情绪脆弱,偶尔也为一些在张药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焦虑不已。 总之,她最好的年华,她的故乡,以及属于她的盛名和故事,都已经散尽了。 至于许颂年,就不用提了。 男(和谐)根一送,万念俱成灰。 张药不明白,他都想死,许颂年为什么不想死。 “我可能问得有点急了。” 玉霖垂下眼眸,“你不用……” “玉霖。” 张药打断她,“我问一件事。” “你说。”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玉霖一哽,张药追问道:“你是郁州人吗?” 玉霖没有应声。 “是吗?”张药再问。 玉霖偏过头,“你应该看过,我在三司的卷宗。” “是看过,你顶替的那个叫玉霖的举子是梁京出身,但重刑之下,你始终咬住了口供,就算被凌迟处死,对于你自己的真实的出身,你也一个字都没有招。” 玉霖低头笑了笑,手指轻轻地搅弄着张药打给她的那根络子,“我只是觉得,这和对我量刑无关。所以懒得讲罢了。” 张药没有打算再问,然而玉霖摩挲着那块石头,忽然又开了口。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 张药单手撑着桌面,凝神细听她的话。 玉霖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很淡很淡的伤意,旁人也许听不出,但张药想死太多年了,那一丝伤意里,暗含“死志”,对张药而言,入耳即是入心。 “郁州溃坝时,我的年纪尚小,对我而言,那一段岁月如今回想,就是一场在我脑子里,重复了很多年的噩梦。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错事,参与了一场私刑,害死了一个女人,她好像……是我的母亲。” 她说完,抬起络在腰间的石头。 “还有就剩这一块石头,别的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是孤女。” “嗯。” 玉霖点了点头。 “你怎么长大的,吃百家饭吗?” 玉霖摇了摇头。 她垂眸握石头,张药便不忍再问,回身端起收拢好的碗盘,轻道:“算了,别说了。” “无所谓。” 玉霖语调轻松,在堆叠起的碗盘之后冲张药笑了笑,“我被很多人养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我在那些人身边,不求善待,但求一口饭,一本书。” “求书?为什么?” “我想来梁京城,而要在梁京立足,我就不能蠢。” 玉霖说至此处,顿时有些后悔。 这句话的意思,不管怎么听,都好像是在骂张药。 但张药太蠢了,并没有听出来。 “哼。” 张药鼻中轻哼,神来一句,“梁京城,狗屎。” “哈……” 玉霖顿时笑开。 天色已经很晚了,夜风一点也不冷,甚至比白日里更温和。 玉霖的笑声在风中逐渐爽朗。 她真的很喜欢听张药说话,言简意赅,如万箭穿心,令她又痛又爽。 张药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心绪却被那灯影下的笑容拨得稀乱。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将才她声音中“死志”已然消失了。 挺好。 这种话以后他还会说。 “放着我洗吧。”玉霖的笑还没有收住,声音也有些颤。 “你不要装。”张药脱口而出,顺势侧身,避开了玉霖。 玉霖几步跟上,“没装。你不要以为,你裹成粽子就能当今早没和我见过,皮肉伤不能沾水,你给我吧。” 她再一次对张药伸出了手,张药抬头,见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软缎花的都是他的棺材钱,满身血肉弥合,花的也是他的棺材钱。 这一年初春,玉霖摆脱了刑伤的折磨,不再是囚犯,脱下奴籍。 她身如完瓷。 而张药,皮开肉绽。 可张药十分庆幸,那夜他临时起意去刑部狱找死,也庆幸玉霖勒住了他的脖子,却没有真的杀掉他。 “给我吧。” 玉霖说着,接过他手中的碗碟,又道:“你的棺材我也收拾好了,今晚让给你睡。” “你呢。” “我去陪阿悯姐姐。” “玉霖。” “啊?”玉霖迎风回头。 “你……” 张药顿了顿,“你……不走吗?” 玉霖拢了拢碗碟,“不走,在刑部狱,我就认准了你。” “什么?” 张药颅中暗炸。 “我一定要活下去,而你一定会帮我。” “哦。” 张药颅内陡然浇来冷水,却又听她道 “不过,受恩定报,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早些安置,张指挥使,” 第68章 饿死相 骂几句‘贱人’可以,伤我,不…… 玉霖觉得, 她应该会照顾张药一两日。 然而事与愿违。 张药的起居十分规律,对自己的照料简单又精准。 皮肉伤发炎,高热反复, 他便敷药, 然后一整日一整日睡觉, 醒了就喝水,饮食上谨忌荤腥,杜灵若送来的青梅果他倒是一颗不剩得全吃了。玉霖后来才知道, 青梅果消炎散热,效用甚好。 自我约束, 自我疗养。 张药根本不需要她和张悯多说一句,卧床养伤的两日,甚至还靠在棺中, 抽闲给玉霖打了两个络子,帮张悯补了一件大袖衫。 第三日,镇抚司点卯, 张药主持, 寅时一过, 人就已经走了。 留下大开的房门,焚艾的陶盆,房内风穿烟流,帮玉霖去了他自己的晦气。 另外棺床中被褥皆换,地面、独箱、灯台……扫得一层不染,而玉霖的东西, 原封不动,全在原地,似替他表明:“你不用管我了, 我人好了。” 玉霖将他新做络子挂在腰间,心想他真厉害,自嘲多做不如少做。 其实她这段日子她也有点累。 脱奴籍后,她做了女户。 所谓女户,也就是家无男丁,以妇为户主,属梁京城里的畸零户,虽免除杂役,但户主必要有营生。 大梁女户不外两种,一是供奉内廷的宫女,由内廷供给粮食,免除杂正两役,二是抬轿女户,专供大驾、婚礼、选妃及亲王各公主婚配应用。(此处参考《人海记》)。这两户都不是她想做就能做得上的,到头来,五城兵马司给了她一件营生——林庙洒扫。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和玉霖打过几次交道,厌恶玉霖自不必说,在司内听了一耳玉霖落女户的事,再把林庙洒扫的名册拿起来一看,陡见玉霖的名字在册上,人就来气,当即大手一挥,给玉霖“贬”去了皮场庙。 王充想恶心玉霖,宋饮冰看不过,在兵马司外头,与王充理论过一回,然而也是秀才遇到兵,并没有结果。 玉霖倒不太在意,在她看来,皮场庙也是庙。 只不过刑场上的血污是真的脏,抹布根本擦不干净,想要去掉干硬的血块,只得用手指包着抹布,一点一点地去抠。玉霖在张药家中逐渐养起来的指甲,第一日干活,就几乎全矬断了。 皮场庙上干活的撒扫夫,都是老弱病残,眼见得玉霖年轻,干活又卖力,纷纷想起了从前常常来这里干活的张药。 “要不说她是个疯女人呢,这年头,谁把那刑台上的洗地活,当成是正经的干。” “疯子?你怎么不说那镇抚司的……” “嘘嘘嘘……那能一样吗?可不兴胡说,那是人张上差的修行。” “哎……” 说话的人叹了一口气,语气忽然有些复杂,“说起来,那张指挥使,来得少咯……” 玉霖听着这些话,边擦边发笑。 撒扫夫倒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只当她是疯病又发了,连声音都没有往下压。 “她笑什么?” “疯人在笑什么,谁知道呢。” “你说……她真的疯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吗?就……一点也不忌讳?” “忌讳什么?” “她以前,是那上头的死囚啊。” 玉霖跪过皮场庙。 所以这话倒是戳心。 她轻轻放下抹布,顺着人声,抬头朝那剐人的刑架看去。 朝廷一年会凌迟几个谋逆窃国的大罪人呢?上一个死在这刑架上的人,还是杀夫的刘氏。那是梁京城公开处决的有罪的女子。而那女子的“冤”在公堂上已经喊尽了,挂在刑架上,她什么都想干,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死后成仙,为陪绑在她脚下的玉霖,显一次灵。 她确信自己会成仙,因为那些判给她的罪行她没有做过。 那日的皮场庙凌迟,对台下人来讲,是昭明一女之罪。对台上人来讲,是迫受完了一场私刑,且无力回天。 “我没忘记你。”玉霖轻喃。 “改换身份,我再来试一次,你有为我显过灵,你要看着我。” 洒扫夫们看着玉霖张合的嘴唇,不禁议道:“她说什么?” “什么显灵……听着好瘆人。” “疯语疯语的,有什么可怕的。走走走,散了散了……” 几个人捧盆提桶,刚要散去,街道上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风起尘扬,路人纷纷避开。玉霖在刑抬上站起身,回头看时,见兵马司的两个弓兵驰骋而来,人前勒马,语调冷促,“这的活清了?” “兵爷,都清了都清了。” 那说话的弓兵扫了一眼地面,抬手随便一圈,扬声道:“你们都算上,跟我们走。” 此间正是炊火旺时,做工者皆想回家吃饭,谁肯添活来干,且兵马司临时征人,不外乎疏浚街道沟渠,比这皮场庙上的活还要脏累。 见众人迟疑,弓兵便举了鞭,“怎么,脚底下打了钉?动不得了。” “不敢不敢……走……走啊!都跟着兵爷走!” 玉霖也被裹进了队伍里,跟在兵马司弓兵的马后,从南边出了梁京的水关门,下入外城,后又沿着运河走了近半个时辰,至河道旁一短亭方停下。短亭外余恩并数十个天机寺的旧僧围聚成圈,圈内散放着七八卷草席,有些露着半截子头,有些露着一双脚。 玉霖眼睛不好,看不真切,然而身旁几个洒扫夫,却都掩住了口鼻。 他们做的是刑场边的活,见识不少,看着这幅场景倒也大都冷静,只悄声议道:“果然,这种晦气活,就找我们。” “小声些,兵爷前头站着呢。” 玉霖问道:“什么东西。” “东西?” 身旁洒扫夫冷笑了一声,故意吓她道:“是放烂了的人。” 玉霖站住脚步,队伍也停了下来, 兵马司的弓兵见余恩等不速之客,大声呵道:“你们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余恩回过身,向弓兵行了一僧礼,“我们是天机寺的僧众……” 话未说完,就听兵马司的弓兵呸了一声:“我不管你们什么僧什么道,都给我散了!” 余恩情急道:“这里头还有活人,还……” “滚开!” 说话间,鞭子已经落下,余恩生生受下一鞭,却一步都没有退,“这些人身上没有伤口,但都是皮包骨,腹腔空凹,血泄肌销,都是饿死之相。而其中有一个人,还有口气,一碗粥米就能救回来,贫纳请将……” 话未说完,又是一鞭劈来,余恩抬臂硬挡,僧袍应声撕开一口,余恩痛得扑倒在地,众僧连忙上前搀扶,圈围散开,玉霖这才勉强看清楚了那七八卷草席。 那弓兵只想将这些僧人驱赶开,扬鞭还要打,忽听身后队伍里有人唤了声“兵爷!” 回头一看,见是那伍中唯一的女子,不禁骂道:“又是你这个贱人,我们王指挥使好心没惩治你,我可没那善心。” “是。” 玉霖笑笑:“我是贱人。” 玉霖抬起头,自称贱人倒是一点都不难过。 “我就提醒兵爷一句,天机寺的人,从前虽然犯了大罪,差点死于兵马司手下,但其主持扶乩,寻得天赐之银有功,蒙圣恩,度牒皆未废,僧录司中皆未除名。您伤了他不打紧,但若提告,兵马司司衙,恐要向僧录司写文说明。哪有那么好说明呢?” 玉霖走出队伍,至弓兵马下,“咱们都卑微。上头要咱们做活,咱们就得做。上头要咱们交代,咱们也就交代了。” 弓兵听得涨脸,骂道:“他(和谐)的还是个酸人!” “不是贱人吗?” “你……呸,我看谁敢帮他写状提告?” “我啊。” 玉霖含笑应道:“我已经不是官奴了,可以替人写状。” 弓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就不怕……” “陛下有一道旨意,你可能没有听过,但你可以去问一问张指挥使。” “什么狗……”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气极,险些欺君,赶忙闭了嘴。 玉霖道:“陛下命我随时奉召。骂几句‘贱人’可以,伤我,不行。” 弓兵不得不闭了嘴,玉霖也没在搭理他,上前几步走到亭下,“哪一个人活着?” 余恩见是玉霖,忙挣着站起来,走到玉霖面前道:“玉姑娘又帮了我一次。” 玉霖没应这句话,复问道:“你刚才说哪一个人还活着。” 余恩扼袖,翻开了一卷草席。 席中躺着一个男子,身着内侍宫服,人已完全脱水,气息只剩得一丝。 “一碗粥米可救不了他。”玉霖蹙眉。 余恩忙道:“姑娘何意?” 玉霖看了一眼身后的弓兵和洒扫夫,心知不是详解的时候,只轻声道:“此人被囚过,且囚禁时,水米皆断。致命的不是绝食,而是断水。成这般模样,不过三五日而已。” 玉霖刚说完,那人已经在众人眼前断了气。 僧人皆不忍见此景象,纷纷合掌垂目,暗诵《大般若经》。 弓兵在玉霖身后道:“叫你们这些人过来,便是要把这些尸体抬到司衙去。 玉霖脱口问道:“为何?” “为何?” 弓兵笑骂道:“这是你该问的吗?还不干活!” 洒扫夫们忙拥上,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搬上独轮车,互相帮忙套上拖绳。 玉霖站在人群之中,任凭旁人给她套上拖绳,她肩膀受过伤,稍一扯拽便疼得厉害。 余恩看着便要挎过她的拖绳,“我帮姑娘。”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营生。” 玉霖说完,用手勒住拖绳,避开伤处。 离行前仰头,朝西面的郊林看了一眼。 郊林之后,有一片殿宇,高墙围之,崇垣环绕,又引运河水作深渠,将之紧抱。 那便是庆阳高墙。 第69章 若为伞 总之,不会是为了天下百姓。…… 兵马司开道, 玉霖等人拖尸回城。 一行人都没吃得上午饭,又是连轴做活,各个筋疲力尽, 好在拖的也是几具饿死的干尸, 不消兵马司的鞭棍催促, 众人裹挟着紧赶慢赶,还是在申时前,渐渐行近了水关门。 此时神武宫门前, 赵河明刚从内阁值房下值出来,人乏口涩, 恰遇一担浆妇,便下马买了一碗,正立于冠荫之下欲暂休片刻, 忽听得一句:“赵刑书,可能借一步说话。” 赵河明回头,见吴陇仪朝服未换, 疾步朝他走来, 虽在阳春之季, 但额上已是细汗淋淋。 赵河明放碗同他见礼,“总宪大人何事慌张?” 吴陇仪近前,也顾不得赵河明尚算他的后辈,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朝旁跨出去几步,避到无人处道:“今日朝上为了庆阳高墙的事, 吵得不成体统,我心里难安,家不得回, 只得在此处等一等你,好歹是没错过。” 赵河明道:“河明有罪。总宪大人与河明有半师之恩,若有事,发帖召我来府问话便是。” “就怕是来不及了!” 吴陇仪的声音急切,说话间不自觉地扣紧了赵河明的手腕,“庆阳高墙关的虽说都是有罪的人,但那都是宗室啊,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们,法司只可谏而不可定。既然如此,这些宗室的吃穿用度,理当从内帑出!” “是。” 赵河明垂头应了一声。 吴陇仪不自觉地扣紧了赵河明的手腕,“既然你赵刑书也这么认为,为何今日朝上不举理而辩啊!” 此问一出,赵河明眼前闪过了玉霖的那张脸。 既而想起了张药带玉霖面圣后,赵汉元与他之间的对话。 那日,父子二人在赵河明的书斋内对坐。 烛火照窗外千万竹影,大片大片地落在书墙之上。 赵河明身穿素色常袍,刚写完一轮《心经》,赵汉元的手指,正按在那张墨尚未干的生宣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那个学生吗?” 赵河明望着书墙上瑟瑟摇动的竹影,没有回答。 赵汉元自解道:“你官声清白,人品贵重,你是我们赵家外面的那一层皮。你身上不能有一点罪名,否则,我们的皮就被剐了。” 赵话没有错,赵河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随之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何要让我主持冤杀刘氏。” “因为你在刑部,只有你能做这件事。” “所以父亲不要我这张赵家皮了?” 赵汉元的声音陡然提高:“谁知道刘氏是被你冤杀的?” 赵河明喉咙半哽。 赵汉元随手拂开书案上的书稿,那张《心经》随之落地。 赵河明弯腰去捡,头顶再度传来赵汉元的声音:“除了你那个学生,谁知道刘氏是被你冤杀的?” 赵河明一窒,忽觉《心经》碍眼,索性在书案下,将那一张纸一把揉死,随后直起腰背,应道:“是我无知,让父亲失望。” 赵汉元的声音稍平,“你知道你日后的路有多难走吗?” “我知道。” 赵汉元倾身靠近自己年轻的儿子,指关节一声一声地扣在赵河明的手背上,“陛下对我们赵家早就生了嫌隙,正愁找不到一把架脖刀。你呢,由着你那个学生,从死囚牢里出来,从剥皮台上下来,如今还由着她把她自己捧到陛下面前,去做那把架在你脖子上的刀!现下我们再杀她,陛下会令镇抚司的那个人,对着我们赵家一查到底。因为你,她死不了了。” 听到“因为你,她死不了了。”这一句话,赵河明竟不自觉地笑了笑。 他抬起头,截住赵汉元的话,平声道:“我没有对她心软过任何一次,她欺君入狱,我不曾救过她。就算是处置天机寺僧众的那一日,父亲要灭她的口我也没有阻拦。从刑部狱,到御前,从来都是她自己救的她自己。” 赵汉元呵道:“难道她不是你教出来的?” 赵河明闻话错愕。 所以,玉霖真的是她教出来的吗? 平和自洽的人,真的是他赵河明这样的人,能教得出来的吗? “陛下不想养庆阳高墙里的那些人了。可是,又不想担上苛待前太子遗族的恶名。所以想让户部,把这个罪担了。” 赵汉元谈及要害,语气却比之前要松缓。 “父亲怎么想?” 赵汉元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杀了何礼儒,还没来得及把陆昭撑上部首位,那上百万的银子,也还没落到太仓,我们还得指着他去跟陛下要钱。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把他舍出去背这个死罪。” “所以,陛下这道旨意,我们要驳。” 赵汉元看向赵河明,“若是换道从前,御前辩谏,最合适的人就是你。可如今,你脖子上架着玉霖那把刀,就不便开口了。” “那用何人来开口?” 赵汉元摆了摆手,“也不算个事,御史台的人,科道上的年轻官员,都该开这个口。你就不用管了,我使人点一点兵马司的王充,推那些年轻人一把。那些人是刀笔吏,自诩机敏正直,以为自己看得透,看得真。哪有那么又真又透的事,他们能看到的,还不是我们给他们看的。” 赵河明一点一点地搓捏着手中那张《心经》,半晌未语。 赵汉元道:“想到他们会遭镇抚司的罪,心里不好受?无妨,你是百官之伞,你想救他们,为父不会阻拦。不过,你得等到他们淋透了,你再去撑伞。” 话音一落,《心经》纸破。 顿时在赵河明手中碾做碎粉,赵河明沉吟一阵,忽开口道,“河明想问父亲一个问题。” “问吧。” “既然父亲明白,天子忌讳结党营私,为何……” “为何还要结党营私,是吧?” 赵汉元说着叹笑了一声,只回了一句:“做官,就是为了结党营私。” 父子之间的确坦诚,赵河明不禁又往深处问了一句。 “那做天子呢。” 赵汉元没有立即回答,撑着椅背站起身,在自己儿子宁朴不俗的书斋里,一轮逡巡。 他已老弱,起身行走皆消耗精神,但却还是拒绝了赵河明的搀扶,拖着步子,将满墙书名,一一扫完,而后方道:“这人间乐事无穷无尽。做天子嘛,为了什么都讲得通。总之,不会是为了天下百姓。” “赵刑书?赵刑书?” 神武门前赵河明独自出神,吴陇仪顾不得礼,索性唤出了这位年轻刑书的姓名,“赵河明!我御史台虽有责纠察弹劾百官过失,肃正朝廷纲纪,为修正天子之德,也不惧死。可我作为御史台的总宪,我不能眼看着这些年轻人被挫折真心,还要赔上性命前途,你……” “总宪是希望,我赵河明牵起头首,上谏陛下,以此引得内阁出声,将你御史台的人,庇护在我之下,是吗?”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吴陇仪来时虽已起了直白相交的意思,但听赵河明如此坦然,仍难免耳赤。 “我不妨与总宪交一句底。” 赵河明看着吴陇仪捏在自己手腕的手,平声道:“内阁也有内阁处境,如今郁州之战越发惨烈,兵销甚大。而太仓枯竭,财政国计一年不如一年。这个时候,若内阁与陛下互生嫌隙,则政令难通。不是我赵河明不愿身先士卒,而是我不能只看得近苦,不思远忧。今日既见总宪,我也叮嘱总宪一句:御史台职责要尽,但性命也要顾,镇抚司的人……” “镇抚司的那个人,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吴陇仪脱口而出,引得赵河明一怔。 “什么?” 吴陇仪一时有些后悔卖出张药,但此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听了张药的意思,叮嘱过也暗地里弹压过台衙里的人,可是正如你赵河明所言,这些人,他们身在御史台,日常之务就是奏过失,纠错漏。你我能看到他们的下场,是因为你我处身之处,高可远眺。但他们看不见,也信不全我的话。我吴陇仪摁不死他们,他们没做错,我也没有道理去摁死他们,所以,我只能从我自己道上来想办法,我……” “我可以去挡。”赵河明应下吴陇仪的话,“但总宪要容我想一想。” “好……当然要容赵刑书思虑周全,我……” 吴陇仪话未说完,忽见大理寺卿毛蘅提袍向他二人奔来,一面跑一面道:“陇仪,出事了!出事了!” 吴陇仪忙道:“你慢些!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毛蘅踉跄几步险些扑倒,身旁的家仆连忙上前去搀扶。 与此同时,街市上也隐隐乱了起来,原本散行的路人,忽然纷纷转了向,朝着水关门的方向行去。 毛蘅勉强稳住身子,对吴陇仪道:“庆阳高墙里,饿死人了!” “饿死……” 吴陇仪眉心猛蹙,“怎么会饿死人?” 毛蘅摇头道:“这如何知道。兵马司的人已经把尸体运到城门口了。” 毛蘅说着看向赵河明,“这事可以很小,但也可以捅得天大,兵马司一定查不了,赵刑书,我们得行在前面啊,还有……” 他说着转向吴陇仪,“我来的时候,去碧洪茶舍看了一眼,里面人全没了,怕是都往水关上去了。前日会揖,你是知道的,为了庆阳高墙事,科道上的人和内阁说得就很不痛快,他们在碧洪闲集,定有一番血性要抒。若是看到高墙里饿死的人……” “镇抚司的人呢?” 这句话是赵河明问的,话音一落,但见道上一阵马蹄促响,行人赶紧分让出一条道来。 马背之上的人,分明正是张药。 毛蘅眼看着道上飞扬的尘土,心里一阵不详,不由道:“他不是才受过刑吗?怎么……” 吴陇仪没有应毛蘅的话,只高声对等在一旁的家仆道:“找马来!” 第70章 水关门 钱真是好东西啊。 水关门是出梁京内城进外郭的左侧门, 平常近黄昏时,出入的人便不剩太多。 然而今日不寻常。 兵马司带着玉霖等人,陡然从外城拖回来几具身着宫服的尸体, 进城的路人在道上得见, 皆辨是庆阳高墙中饿死的宫人。 这年头, 河运不通,粮米入京着实艰难,可是连供奉内廷的人都能给活活饿死, 这对梁京城来说的确是异闻一件。 水关门上,路人几番进出, 不费多少功夫,城内便人尽风闻。 城门上的京营守卫见得门前人聚,又见刑科都给事中韩渐等六科官也在人群之中, 后又有“风闻奏事”的御史在旁观言记行,实在不敢妄自将尸体放入。 然而京营守着梁京城门这么多年,何至于全是蠢蛋, 玉霖等人还未走到水关门口, 便早有性灵者去报知杜灵若这个倒霉的巡城御史。 杜灵若才从宫内下值出来, 就被京营守卫“抓”到了水关门口,他这个巡城御史说的是节制京中兵马司和外城的京营,事实上谁也管不了,中看不中用,不过是应承上面,交代下面的传音鼓, 遇到上面不痛快,还得好的歹的,背头一身。 他人是来了, 但心里一点也不痛快,垮着一张脸,听京营卫回报,直到看见兵马司队伍里的玉霖。 玉霖就坐在一卷草席旁,眯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城门口的情境。 杜灵若扒开一丛一丛地人,穿出城门,径直走到玉霖身旁,一把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开口就是:“你干什么?” 玉霖被杜灵若扯得一踉跄,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应兵马司征调,拖尸体。” 杜灵若看向正在和京营守卫交涉的兵马司弓兵,骂道:“吃了狗屎的王充,敢欺负你。” 玉霖有些想笑,低声道:“小声点。” 杜灵若正没好气,回头说得更大声:“我管他的!他一个里里外外都稀烂的烂人,不说药哥,连我也看不上他。掌着兵马司,怎么说也是梁京城里的要害衙门,凡遇大事,一点不肯出头,黑锅到处甩,专会躲在他那个司衙里,想方设法折磨老弱。” 他说完,低头看着玉霖的手指甲。 那十截如水葱般的手指,是张药帮她养回来的。那养的过程有多难,杜灵若全看在眼里。如今一日光景,全损没了。 张药气愤不气愤他不知道,但他杜灵若是冒了真火。 “指甲磨成这样什么时候能再养回来?张药最近错犯得多,俸禄都快被陛下给断了,他没钱了。你可别再吹风把你自己吹病了,我跟京营卫打招呼,放你进城,你赶紧回家去吧。” “我……” “你什么你,大不了你的差我来办。” 他说着看向玉霖身边那具尸体,但见那尸体几乎就是一把枯骨裹着层干皮,只一眼,就逼得他干呕了不止。 玉霖忙替他拍背,顺势把他拉至一旁,问道:“你是被京营卫的人找来的吧。” 杜灵若一边忍呕一边点头,玉霖看向人群中的韩渐以及他身旁的科官及御史,“你既然来了,就得给陛下回话。可这件事不太寻常。” 杜灵若好不容易忍住呕意,抚着胸口道:“你不觉得恶心吗?” 玉霖笑笑,“尸体我看得不少。” “可是这样子的死人……” “饿死或是渴死的人,就是这幅模样。” 杜灵若心有余悸,“饿死的人……这么惨吗?” 玉霖“嗯”了一声,没再刺激杜灵若。 杜灵若隔着玉霖的身子,又看了一眼但几卷草席,喃道:“所以庆阳高墙里真的饿死人了……” 玉霖问转过话头道:“这几日日参,在议什么?” 杜灵若应道:“你疯了吗?问我这些。我没有药哥的身子骨,司礼监一顿板子我命就没了。” “对不起。” 玉霖道了声歉,当真没再问,反而从怀中取出她自己丝绢递给他,“你擦擦吧。” 杜灵若此时倒是有些理解,张药那个要死不活的人,为什么会掏心掏肺地对玉霖好。 她的确是个又执着又勇敢的人,但她行事只逼自己,就算向人求助,也绝不勉强。 “算了,反正也没人听见。” 杜灵若压低声音,“告诉你吧,这几日朝上为了庆阳高墙的事快吵翻天了,若不是黄贤妃撑着身子陪着劝着,陛下怕是早就动起真火,烧死我们下面这些人了。诶对了,我脑子不够用,但我总觉得兵马司在这个时候把尸体拖回来,他……” “你想的对。”玉霖的目光仍然落在韩渐等人身上。“有人想逼这些言官,对陛下开口。” 杜灵若一个机灵,“那不就会闹起来?所以我不应该让京营卫把你们放进城?” “想的倒是都对。” 玉霖声音淡淡的,却听得杜灵若绝望。 “可惜已经晚了。” 杜灵若接过玉霖的帕抹了一把脸,“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到底是谁啊,唯恐这天下不乱……” 玉霖道:“那就要看,怎么闹?怎么收场?谁来收场了。” 正说话间,城门口已经喧闹起来,韩渐等言官言辞激奋,一句:“从不闻供奉内廷,也成饿死之骨。”传来,杜灵若和玉霖皆循声而望。 韩渐在城门前说完这一句,顿时有人接道:“前太子有罪已自戕而死,先帝施恩,全其遗族性命,圈于庆阳高墙,如今这先帝遗恩,竟也要废了吗?” 此言罢,群议起,说话的皆是御史言官和六科的年轻人。 “先帝遗恩,不能废啊!” “不能废啊!” “不能废啊!不能废!” 杜灵若看着这些人,不禁摁住了额头,怅道:“你说得真对,果然是晚了……” 玉霖耳边忽传来一阵熟悉的马蹄声,她抬起头,朝城内街道看去。 今春少雨,马蹄扬尘,飞扬成一片黄雾,玉霖眯起眼睛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唯听杜灵若道:“镇抚司来了。” “张药来了?” 杜灵若点了点头,“对,来了。头一个就是他。” 他说完这句话的,忍不住又道:“诶话说玉霖,你眼神为什么这么差?” 玉霖此时顾不上回应杜灵若的问题,反问道:“他……就能骑马了?” “你还不了解他吗?你捅他一刀他都能抱你回家。” 杜灵若揶揄完这一句,这才为眼前的情境感到头疼,一面拍着额头一面道:“要我命啊真是……” 玉霖虽然看不真切,但她猜想,张药现在的脸色,应该非常难看。 “杜秉笔。” “什么?” “你别陪我站着了,去城门上听一听。” 杜灵若怔怔道:“不是你说的,已经晚了吗?” 玉霖朝城门口走了两步,“有人枉死,言官理当开口,否则枉穿那一身皮。” 杜灵若道:“你是比我明白的人,言官此时说得出什么好话?这不是给镇抚司诏狱里送人,洗干净脖子等着张药来砍吗?” “所以我的看法是,如果言官一定要为这些饿死的人开口,那就在水关门上开。” 杜灵若看着玉霖的侧脸,张药没缘由地信她,他杜灵若与她相交更久,更没有理由不信她。 “你觉得水关门前,斡旋的余地更大?” “对。“ 玉霖点头,耳边仍然是韩渐等人的杂而激奋的声音。 枯尸在门后,清流在门前,皇朝鹰犬提刀勒马,就立在人群之后。 但年轻的官员没有惧怕,甚至没有一个人退缩。 朝廷虽烂,但尚未根毁。 虽如赵河所说,这世上一切丰功伟绩,都是欲海孽壤里偶然结出来的善果。 但玉霖不信。 这世上,也不止玉霖不信。 玉霖低头咳了一声,收敛精神,对杜灵若道:“言官奏本一旦写上去了,但凡言辞有错便可定罪‘欺君’。张药不想杀人也得杀人。但人群之前众目睽睽,就没有人能一锤定音,把话说死,把事做绝。张药也不行。况且,这梁京城里,总有人看不得年轻的人被迫害,比如……” “赵刑书吗?” 杜灵若指了指城门口那道朱色官袍的人影道:“你可真会算啊。你先师也来了。这水关门,可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玉霖道:“别这么说,他又没死。” 杜灵若勉强笑了笑,“你的话有道理,我过去盯着。” 他说着往城门口走了几步,忽又回头,“诶,你是在帮谁啊?” “啊?” 玉霖偏头挑眉,没有回答。 杜灵若远眺城门内,“你‘啊’我也知道。” 玉霖勉强扯了扯嘴唇,“你知道什么?” 杜灵若边走边答:“药哥为你在镇抚司里被剥皮剔肉,出来自己忍着,对你一声都没吭。这种好人,你不帮他我杜灵若看不起你。” 玉霖有些想笑,不禁道:“你杜秉笔看不起的人还真多……” 杜灵若已然走远,并没有听到玉霖这句。 玉霖自顾自的地笑了笑,迎风抬头,试图在人群中去找到张药的身影。 好在,张药又穿了一身黑,人又骑在透骨龙上,扬尘平息以后,他如鹤立鸡群,显于人群之后。 玉霖眼睛不好,张药却生得一双鹰眼,玉霖看不清楚他的五官面目,张药却将玉霖的身形,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她立在城门后一大片梧桐树影下,满身脏污,蓬头垢面,却还抬起一只手臂,朝他轻挥了挥,挥得两下,显然是牵扯到了伤处,顿时吃痛皱眉,缓缓地放了下去。 怎么这么……蠢。 张药一把勒住马头,暗叹了一口气。 公务在前,他不能过去。但他飞快地帮自己算了一笔账,然而却发现他近来的俸禄,被奉明帝罚了个精光,自己并不剩什么现银,帮玉霖买除劳役。 钱真是好东西啊,难怪上下,为钱杀人如麻,争得头破血流。《 》 70-80 第71章 粪土间 张药斗不过赵河明。 李寒舟深知镇抚司过来是做什么的, 不必张药下令,就已经盯死了韩渐等人,只待张药首肯。 然而张药静看城门喧闹, 始终不发一言。 李寒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也看见了玉霖, 忙转身道:“我替指挥使把那玉姑娘带过来。” “带她过来干什么?” 李寒舟一窒。 想来也对,他们是过来抓人的,把玉霖带过来干什么呢, 让她在镇抚司的马背上看着韩渐这样的昔日同僚,当众沦为笼中的猪狗吗? “那……我们动手吗?” 李寒舟迟疑发问。 张药没有立即回应, 只把缰绳一圈一圈地勒紧了虎口,他心里的那股烦劲又燃了上来。 吐纳调息皆无用,若在无人处他很想给自己一刀, 此时只能眼看着马缰,在拇指上逐渐勒出一道乌青色的血痕。 “张指挥使……” 李寒舟低头,见踉跄而来的人正是吴陇仪。 他身上有了年纪, 且不善骑马, 一路勉强颠簸过来, 仪容尽损,却还是将家仆撇下,独自下马,奔至张药马下。 “能否……” “住口。” 张药冷冷地打断吴陇仪,低头看向他,“乌台要做的我的主吗?” 吴陇仪摇头道:“岂敢。神武门前, 张指挥使肯对我舍出那一句,已……” “我说过什么?” 张药再度截住吴陇仪的声音,“为时已晚。此景不好看, 有辱斯文。总宪大人,请回。” 吴陇仪切道:“我今日寻至张指挥使马下,就已经丢了我这两朝的体面和脸皮!张指挥使,做言官就是要直言不讳,哪怕我做官做老,丢了气节,没了锐气,我也不能把这大梁官场的青苗一把全扼死啊!” “所以呢?” 吴陇仪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身为贤名一身的老臣,他对着张药,其实很难说出恳求的话。 张药索性反问,“我镇抚司该当如何?你不忍扼杀青苗,镇抚司就该抗旨去死吗?” “你……” “天子不愚。” 吴陇仪闻言一怔,抬头见张药正看着他。“我张药怎么死都无所谓,可镇抚司的人还得活。” 吴陇仪垂下眼眸,抬袖抹了一把额上汗水,“没……余地了吗?” 张药收回目光,透骨龙似是感知到什么似的,马头侧转,吴陇仪原本扶在马身的手,陡然失去支撑,人顿时一个踉跄,稳住身形后,立在原地,失了言语。 张药抬臂,抬声唤道:“李寒舟。” “在。” 张药再度看向玉霖。 一弯瘦影,映在灰白色的城墙上。 今日黄昏甚美,玉霖甚好。 可恨。 可恨。 可恨! 他是来造孽的。 “动手!” 玉霖遥见,张药抬臂举刀。 其人太远,面目断然看不清,玉霖看着那把悬在张药头顶的绣春刀,有一瞬间,她怕刀落头掉,这个人,就这么把自己杀了。 虽然有这样可怕的念头,但她也不想回避。 这是她第一次远观张药,恐怕和最初皮场庙相见,张药远观她时,心境会有相似之处。 那时,张药在人群之后,看到了她强烈的不甘,她不想被审判,不想被处死,拼命地想活下去。而此刻远隔人群,她也看到了张药的死志,他想被审判,想被处死。 这世道,说不上哪一处是刑场。 更说不上,谁跪着,谁站着。 玉霖抱住手臂,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她早就累了,此时的晚风已失白日温暖,吹得她有些冷,也吹得城门前,无数衣衫猎猎。 张药一声令下,镇抚司的兵马顿时冲破了城门口的人群。 韩渐尚未反应过来,便已被李寒舟一把摁跪在地。 “你们……” 不由他说得一句,粗绳已绑死了他的手腕,李寒舟手中捏着一条百布,尚给他留了一分体面。 “我劝韩给事中住口。” 韩渐艰难地仰起子,然而却看不见李寒舟的脸,只看到一片渐渐黑下来的天幕,和无数晃动的人影。显然,今日闲聚碧洪茶舍的人,都同他一道遭了难。 “有人饿死了!你们也不管吗?” 他说完这句话,脸就被摁到了地上。 斯文扫地,似乎也就不必斯文,韩渐破喉喊道:“你们吃朝廷俸禄,都吃到什么地方去了!梁京饿死七八个人,他乡就能饿死七八万人。钱啊!钱啊!” 他朝着漆黑的天幕喊道:“老天爷赐的钱啊,为什么就养不活天底下的人?为什么!” 李寒舟听着这一番话,不禁看了张药一眼。 张药人已下马,沉默地朝韩渐走来,李寒舟见他手上提鞭,忙道:“我这就把他的嘴……” 谁想话未说完,张药已行至韩渐面前,抬手就是一鞭。 韩渐顿时痛得失了语,身体蜷缩,半晌都没有缓过来。 “你想死吗?” 张药问道。 韩渐张口无声。 他尚未受过张药的手段,竟不知道,一根马鞭,竟能让人痛得神魂俱裂。 “想死你就继续说。” 张药低头看着韩渐的眼睛,“引得这些人也跟着你一起说。言官嘛。” 他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就是喜欢一篇文章百人写,一句道理万人说。” 这一句话,说得韩渐愕然。 张药垂下眼睑,“我在镇抚司这么多年,不妨教你一句。你可以一个人写,一个人说。若要修正,你认错就够了。可一旦百人写万人说。修正之前,你就得去死。” “我……我何惧一死……” 韩渐痛得浑身发抖,说话间险些咬道舌头。 而眼前的人却忽然沉默了。 “为什么你想死就这么容易。” 半晌,额前忽然传来这么一句,虽说得很轻,但韩渐还是听清了。 “你……你说什么?” 张药没有回答,抬头对李寒舟:“把人都带回镇抚司。” 十几个人被镇抚司前后并押在一道,有的堵了口舌,有的被阵仗吓到,已然不敢出声。围观的民众也不敢似将才那般围聚,纷纷退后。 其间多有不忍者,哀议道:“这些人,怕是完了……” “是啊……一旦带走就……” 张药翻身上马,亲自开道,人群顿时被划开一条道。 吴陇仪也人流裹挟,退至道旁,虽痛心疾首却也无能为力。 “张指挥使。”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定局已成,势必不可改时,道中忽有人拦马。 透骨龙一顿,猛地扬蹄而起。撩起的尘土扑向出声之人。那人生生受下面满尘埃,并没有移躲。 众人看时,见拦马的人身着朱红官袍,身型高挑,眉目清和。受绑的官员惊道:“赵……赵刑书啊。” 来人正是赵河明。 张药的头颅一阵锐疼,但也不得不出声。 “请赵尚书,让道。” 赵河明仰起头,“张指挥使,这几具尸体的身份和死因尚未查明……” “这是兵马司和你们三法司的事,与我无关。” “那张指挥使是为什么而来?” 赵河明近前一步,“张指挥使说得明白吗?” 当然说不明白。 对于张药而言,他的差事没有一样上得了台面。不过,既然都私刑,何必说明白,这天下哪里有私刑是说得明白的。为什么要杀人?援引哪一条法律?他不知道,他也没资格问。不过赵河明也真是聪明,吴陇仪动情用理地说了那么多话,比不上他赵河明当道问他一句:“你说得明白吗?” 李寒舟见张药沉默,只得硬着头皮,顶了一句上去:“言官言语失当,我们镇抚司自当查问。” “何处失当?” “赵尚书你……” “他们说了什么话?” 赵河明看向韩渐,“我也可以说一遍。” 被绑缚在马后的官员顿时动容,韩渐哑声道:“赵尚书……不……不可啊。” 赵河明再度看向张药:“查问他们之前,请张指挥使,将我赵河明先拿下。” 杜灵若听完了这一番“交锋”,忙把玉霖从城门后拎了进来。 “玉霖我跟你说,药哥那脑子斗不过你那个老师,你赶紧想想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斗得过赵河明?” “你必须斗得过!” 杜灵若忽然提声:“你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若是今天药哥带不走这些人,陛下一定不会像上次那样,只把他一个人扔镇抚司里去折磨。镇抚司的这些人,阿悯姐姐的药……哎……” 杜灵若抓紧了玉霖的手腕,“少司寇,玉姐姐,玉大人,我杜灵若求你了,你帮他,你帮阿悯姐姐,帮许掌印。你以后要吃什么桃子,我杜灵若都给你寻来。” “我……” “你别我了!” 杜灵若显然急了,抬手虚纸张药:“他没读过书!只有你们读书人能跟读书人斗!” “我知道。” 玉霖被杜灵若晃得眼花,勉强站住,这才望向马前对峙的二人,放平声音道:“我没想不管他。” 杜灵若话还真是对的。 张药斗不过赵河明,换句话说,他甚至没有资格和赵河明斗。 百官之伞,皇朝鹰犬,相形见绌。 他虽然还骑在马上,可在众人眼里,他早就坐在粪土里了。 李寒舟感觉到了无措,要知道君令不成,张药肯担待,他们这些千户缇骑却不一定逃得过。 “指挥使,怎么办……” 李寒舟话未说完,忽听赵河明再道:“赵河明愿先担韩渐等之责,请张指挥使,首肯。” 李寒舟也无话可对,心乱蹙眉。 “青苗本就是来年之望,而人命珍贵,胜过万事。” 赵河明语调恳切,目光始终锁在张药脸上,“求张指挥使,慎重,施恩。” 他说完,在马前后退一步,抬袖作礼,张药看时,见他已然屈了膝。 杜灵若不禁捂住了脸,正要回头再唤玉霖,却不想玉霖已不在了。 张药马前,赵河明的手臂忽然被人猛地抬住。 那人显然很弱,也全然不顾仪容,双手狠狠抓住他的手臂,拼尽一身力气,将他整个人向后一带。为求站稳,赵河明不得不直起了膝,而那个人却因失重,朝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随后,地上的人挣扎坐起。 “尚书行跪,为言官求情……” 那人忍着痛竭力稳住声音。“赵刑书,你要唾沫淹死他的镇抚司是吧。” 第72章 与人斗 那我教你。 张药觉得, 自己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水关门前,梁京道上, 玉霖将赵河明从他马头前, 拽起的这一幕。 再这之前, 他是麻木的,沉默的,甚至是死寂的。眼前从来就一条道路——听令行杀戮, 而后接受因果报应。 一晃已经十多年了,张药累了。 他认命, 他接受,他无所谓,再也不想去燃救赎自身的火。 “李寒舟。” “别叫李寒舟。” 当戏下, 他下意识地想叫李寒舟把玉霖带走,谁想玉霖却身隔赵河明,向他看来, “我不走。” 她不走。 就三个字, 张药竟为之战栗, 顿时血通四肢百骸,刺激他身上尚未弥合的伤口,他蹙眉,竟然觉得有一点痛。 喉咙不自觉地吞咽,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虎口上原本勒得发乌的绳圈竟不知道什么, 松开了。 但他紧握缰绳的手指却止不住的震颤。 马背之上,他虽仍然面如死水,但心却哗然。仿佛一把枯木被火猛然间烧穿, 那噼里啪啦的炸响,掩盖了周遭万物之音。 他只能听见的玉霖的声音。 “张药你斗不过他,我帮你斗。” 显然,玉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点燃了什么。 她眼前是被她拽扯得衣冠不整的赵河明,二人之间不过半步的距离,就算玉霖眼神再不好,也能清晰地看见,赵河明眼底流露出的失落和心痛。 赵河明缓缓地扯起被玉霖扯乱的衣襟,问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玉霖笑了一声,“什么这个样子?不就是把你的里子,不太体面地翻出来看看吗?” “我的里子是什么?” 赵河明看着玉霖的眼睛,指向张药身后,被系于道旁的韩渐等人,一时喉间哽塞。 他原本有很多堂皇之言,可当众高谈,但昔日学生素衣立前,离开官场孑然一身,再无从前尊师之礼,直言不讳势要折辱他这个人,他的堂皇之话,竟说不出口了。 “我问你小浮,我的里子是什么?你说我假作谦卑,我沽名钓誉。可是,这些人不该保吗?还是你觉得有人冤死就冤死,理不该辩,道不该申?我就该眼看着他们带镣受绑,一句话都不说?” “嗯。” 玉霖点了点头。 “又是这一番说辞。” “玉霖!” 赵河明连名带姓,“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如此蔑视,我赵河明没有行恶。” “我明白。” 玉霖平静地看着赵河明,“你做的事,结的果都是善果,得的也都是好名,可你从来不承认,你脚下踩着一大片大一片污泥恶土。我不否认,你维护百官的真心。但你只有这一个办法救韩渐这些人吗?你是刑部尚书,也是我曾经的恩师,今日困境你真的解不了?只能对他张药下这一跪吗?” 赵河明哑然。 “你这一跪,百官受恩,万民敬仰,他。” 她说着,回头看了张药一眼,平声道:“他禽兽不如。” 李寒舟忍不住出声,“不是,这……” 张药冷呵,“李寒舟你给我住口。” 玉霖转向赵河明续道:“好吧可能他根本没资格去在乎,他自己是不是个禽兽。” 天知道,这一句话,从上到下,把张药穿了个透,张药的目光根本无法从玉霖身上移开。 她说他不是“不在乎”,而是“没资格”。 十几年了,他辗转反侧,也没能为自己的人生找寻到一个精准的注解,玉霖就这么赠给他了——也许他没有不珍惜自己的性命,而是没有资格珍惜。 张药不自觉地在马上点了点头,玉霖的声音的再度传来。 “但是赵河明,你不能因为他没有资格,就你把你的脚踩上去。我不允许你对着他下跪,我不允许,你欺一个你根本看不上的人,借用他把你自己高高抬起,然后把他踩成烂泥。” “玉霖。” 赵河明切问道:“你维护他?维护他就会伤了公理。” 玉霖摇了摇头,“维护?赵河明,你要把活着的每一个人都当成人,而不是你们为政的工具。你我的都知道,他在他的位置上已经尽力了,若他想再往下走,他就会害了他的亲人杀了他自己。他是人,人力有极限,做得够了就是够了,不可再理所当然地去逼迫。而你我在旁,还有余地。且绝对,绝对不止你跪他这一条路可走。” 吴陇仪在旁,听得心惊,不禁挤出人群问道:“还有什么路可走?” 玉霖仍然看着赵河明,“你真的找不到吗?” 赵河明垂眸,没有回答玉霖的话。 “行。” 玉霖哂笑着点头,“那我教你。” 她说完,走近赵河明一步,“你为什么不问问镇抚司,拿人之前,他们有没有御批的驾帖?” 此话一出,吴陇仪眼底赫然一亮。 玉霖继续说道:“有那么难吗?与其以刑部尚书之尊,下跪求他。为何不举法规,直接摁死他?” 这是一个很轻巧的办法,对吴陇仪和赵河明如此,对张药也是如此。 按律来说,镇抚司行事之前,需取御批驾贴为令,而法司则应查看驾贴,方可与镇抚司便宜。 但由于奉明帝为求张药行事不错时机,也为求自己方便,因此将御批所用的空纸,交给了许颂年,默许张药行事之前,不用亲自面圣寻得奉明帝批复,直接在御批纸上写实事由便好。久而久之,这驾贴也就成了个形势。 法司官员面见张药,便如见奉明帝的驾贴,偶尔请出来看一眼,张药心情好就给他们看,心情不好就懒得拿出来。于是后来,也就很少有人去查看驾贴了。 天机寺大火时,玉霖为救刘影怜,利用的就是一这点。 张药轻而易举地从许颂年处取到了御批纸,又在玉霖的教授下,在纸上写下了赵河明的绝技虎爪书,将天机寺的失火的原因,归咎于赵河明指使,刘氏女纵火。因此将许颂年和赵河明双双拖入困局。 经此一事后,奉明帝将收回了张药取用御批纸的便宜,张药再也不能在许颂年处随意填写空白的驾帖,可虽然如此,奉明帝遣派张药办差事,却还是从前那个习惯,多令陈见云等人,直接向张药传话,也懒得让他次次都进宫面圣请驾贴。 虽未有明旨,但驾贴这样东西,在奉明帝眼里,却已经是废了的。 可是,毕竟没有明旨,毕竟是一道没有废除行政程序。 张药今日行事,的确是没有驾贴,而这并不能怪他,因为收回御批空帖的人,是奉明帝自己。 张药没有想到,去年帮玉霖的那一件事,今日竟有回响传来。 “张指挥使。” 张药抬起头,见玉霖正立在他的马头下,“民女请问张指挥使,今日行事,可有御批?” 张药几乎不假思索,应道:“没有。” 李寒舟一愣,陡然发觉,张药回应玉霖的声音竟然很温和。 “既然张指挥使没有御批驾帖,如何敢绑缚言官?” 玉霖的声音真好听,气焰真高,压得他张药一句话也不用说。 他索性也不出声,只在玉霖话音落后,平静地“嗯”了一声。 “张指挥使认了?” 认。 当然认。 张药低头静静地看着玉霖,心中所想,不管今日玉霖说什么,他都会认。 或者不止今日,以后也是如此。 “请张指挥使,放人。” 说这一句话时,玉霖恰与张药对视。 一眼回溯,令张药想起当年神武门前受杖,玉霖来替他斡旋的那一次。 此间的玉霖和那时既相似,又不一样。 多年为官,她深谙其中规则和道理,因此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洽。但这一次,她行事却换了一种方式。她不再和赵河明这些人站在一起,她没有了挚友和同门,也就没有了立场。她走下来了,能看到这世上真实的人,因此也能真正地,看见他张药这个人。 哦,原来他张药,是个人啊。 “好。” 张药应声,“我放人。” 李寒舟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这……” 玉霖冲李寒舟笑道:“放心,这一次,至少李千户你不会遭罪。” “不是,玉姑娘……” “信我。” “不是……” “李寒舟。” 张药侧面,“闭嘴,放人。” 道上众官解绑,众人揉按着手腕,皆心有余悸。 玉霖在韩渐等人的目光中,走向吴陇仪。 “总宪大人。” 吴陇仪忙应道:“你说。” 玉霖抬起一只手,反指身后的张药,朗然道:“参他。” 吴陇仪看了张药一眼,竟对着玉霖摇了摇头,“人能得救就好,张指挥使,我就不参了……没有道理,让他去受罪。” 玉霖听完,不禁笑开,“多谢总宪大人。” 吴陇仪长吐一口气,刚要开口,又有些犹豫。 对于他这样一个老御史来说,向曾经的死囚致谢总是有些艰难,可这一次,他的确想由衷地赞她一句。 “姑娘……的确是一个很好的人。” 玉霖含笑,平声道,“从前我在公堂上,多有失礼和冒昧之处,望大人宽恕,不计前嫌。” 吴陇仪叹道:“也许是我们,对姑娘……太过残酷。” 他说完,抬起手臂,向玉霖一揖:“无论如何,谢姑娘,不计前嫌。” 玉霖扶起吴陇仪后,方看向赵河明,“冒犯了。” 赵河明道:“冒犯什么?” 玉霖道:“你教我的,我始终无法认可。” 赵河明低头惨笑了一声,“不认就不认吧。你……” 他低下头,才吐出两个字:“没错。” 玉霖看向城门口的尸体,续道:“这件事对我来说,没有结束。” 赵河明道:“你好好活下去好吗?你不要……” “我就这样。” “你这样没有好处。” “可我不信,我不信,我斗不过你们。” 第73章 衣襟乱 药哥的性感,你们不懂。(乱入…… “你和我斗什么?” 赵河明似乎被玉霖的话刺激到要害, 声音陡然拔起,“你和我斗的第一日,你得到了什么!?” 话如唾面, 玉霖垂下了头, 反而十分平静。 “得到一副枷锁, 一间牢室。” “所以你到底图什么!?” 眼见赵河明情绪有些失控,吴陇仪忙上前拉住赵河明的衣袖,“赵刑书, 此处毕竟不是说话之处,既然韩渐等已脱困, 就此打住吧。” 赵河明就像没听见吴陇仪的声音一般,一把挣脱吴陇仪的手,径直逼至玉霖面前:“你以前有那么好的名声。少司寇, 这法司一道的古称,有多少年没有落在少年人头上?偏你配得上。同僚都赞你‘雅正’。你可知这二字有多难得?那么好的前途,那么好的官途, 你全用来遮一个女子的身子!到头来谁看得起你, 谁知道你的好?我赵河明门下的少年名秀, 如今是梁京人口中的一无知疯妇!” 赵河明声中满是痛惜:“你也是个肉体凡胎啊,你逼你自己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 玉霖抹了一把脸。 从城外回来,她一手的污泥,朝脸上这么一抹,便抹得一张花脸。 然而她和郁州的那个故人真像啊。 赵河明从前不肯承认,也不敢向任何人提起, 可是自从他见玉霖第一面起,他就不断地想起郁州城,想起旧年王府中, 那个焚香铺纸,教他写字的女人。她有那么好修养,情致极高的审美,不输颜柳大家的书道功力。就连赵河明成年之后,自成一体的虎爪书,也带着三分她的影子。 她的结局是什么呢? 也是一个疯妇。 带着自己的女儿,跳进河里,淹死的疯妇。 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那个样子,少年时的赵河明很想问问她。 可惜如今他人渐近中年,心混眼浊,早已问不出口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我自己逼成那个样子。” 玉霖抹开脸上黏腻的碎发,“你说我现在是个疯妇,但其实,看你们刑讯刘氏的那一刻,我才真的是疯了。我当时也不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没有想后果,就是那么做了。然后我自己完了。” 玉霖似乎已经全然看开,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说一句稀疏平常的事。“我获罪,前途全废,最后也没能救得了她。” 她说着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我知道那一刻,我在你眼里就是个不自量力的蠢货。可那把审官椅,我就是坐不住,我宁愿和她一起跪在地上,至少我心里是安定的。” “那我的心血呢?” 赵河明咳笑,脚步竟有些虚浮,“我和江惠云,好不容易,养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后辈,你说自毁,就全毁了!” 玉霖摇了摇头,“我不是还活着吗?靠的也是都是你教我的法理和人情,你和师母的心血没有白费,我至今仍然是一个很好的人,刑名法条,皆熟记不忘。” 她说完,反手指向城门口的那七八具尸体,“赵河明,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些人不是自然饿死的,是被囚禁断水,力求在三天之内逼做成看似如饿死一般枯尸。谁困死的他们,谁一定要让他们在这个时候被抬进梁京城?” 这两问直扑在赵河明脸上。 玉霖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正如吴总宪所说,这里不说话的地方,你们想做什么,我不敢当众揭穿,怕又把自己送进牢狱里。可我是你教出来的人,你的想法,内阁赵首揆的想法,我都明白。这也是我不愿与你们同路的原因。” 她说至此处忽然提高了声音,“你们算什么?自以为是天下脊梁,是世间一等人。你们的命贵,你们的命运、前途比其他人都要重要。为了托举你们不倒,无名之辈说死就去死。可你们搭的是什么台?演的是什么戏,米糊泥巴的草台!傀儡木偶的烂戏!” 这一番话说完,忽听背后有人啐了一口。 啐得恰是时候,似一锤定音,把玉霖的话扎扎实实地定在了地上。 玉霖一怔,心说张药这么虎的吗? 然而待她回头看时,却见啐地的不是什么人,而是张药的透骨龙。 玉霖忽地笑出声,张药伸手一把捏住了透骨龙的马嘴,随即看向玉霖的衣衫。 玉霖笑道:“没啐到我身上。” 张药有些错愕地抬起头,却听玉霖道:“啐得好。” 玉霖身后,赵河明的喉中像哽着一块烧红的炭,无法吞吐。 那一句:“你们算什么。”彻底刺痛了他。 他终于明白,玉霖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刑部狱。 真狠啊,只有被他审判过的玉霖,才有立场,能在这个地方,赫然问出一句:“你们算什么? 所以他算什么呢? 草台,烂戏。 梁京城里轰轰烈烈,又是杀人,又是灭口,风云搅得漫天。为的不就是搭草台唱烂戏吗? “你给我过来……” 赵河明一把拽住玉霖的袖子,“你给我过来!” 人在无言以对的时候,似乎只能被本能驱使。 玉霖被赵河明扯得一个踉跄,她忙握住赵河明的手腕,试图把自己的袖子扯出来,然而她早就没有力气,又如何对抗得了一个男子。 “张药!” 张药头顶炸响,人却愣在马上。 “张药!你瞎吗!” 玉霖拼命挣扎,“我身籍都还在你家里,我还是你的人!你倒是帮我啊!” 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知不知她点燃的东西是什么啊? 她怎么可以如此冷静地说出如此要张药性命的话。 “张药!我真是……张药!张药!” 一连三声直呼其名,一声盖过一声。终于把张药从天盖地压里喊了出来。 想什么不能再想了,再想他就废了,于是他只管受本能驱使,飞身下马,几步跨至玉霖身旁,人都晃出了虚影,接着反握刀鞘,就刀柄在赵河明手腕上一顶,其力之狠,顿时迫得赵河明松开了手。 脱身后的玉霖立即闪至张药身后,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 张药侧头看向她,只见她躲在他身后气焰比将才还要嚣张,“我以后的话还会更难听。” 见赵河明还欲上前,张药刚想举刀,却发现握刀的那只手被玉霖抱得死死的。 他无奈只得将刀换了一只手,一把抬起,抵在了赵河明的眼前,“她不想跟你走。” “那是她糊涂!” “她不糊涂。” 张药顿了顿,奈何脑子卡死,也想不出什么动听且文雅的话,只得一句,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说了出来。 “她很好。” 吴陇仪在赵河明身后听得心惊,唯恐再说下去,明日传成城中闲话,玉霖早就是个疯妇,她无所谓,可赵河明却再无法收场。想着忙唤跟来的毛蘅一道,带上家人上前劝说,“道理且不再此处论,如今庆阳高墙饿死人,明日朝上定有一番大论,且随我等回去相商,不可在此处失了仪啊。” 赵河明死死地看着张药身后的玉霖,她攀着张药的胳膊,只露出半个身子。 这一幕,令赵河明觉得割裂。改换女装后的玉霖多了一份难缠,难堪的处境让她承认她自己很弱,所以起手完全不讲武德,可最后又总会落向《梁律》。 没有底线,却好像有原则。 赵河明闭上眼睛,耳边尽是吴陇仪和毛蘅等人的劝说。 他终于得以强逼自己冷静,转身借众人之劝,缓缓地走出了人群。 玉霖松了一口气。 此时天已经黑尽,很快,宵禁便要来了。 兵马司驱散围观的人群,汇同杜灵若和京卫营的人将尸体搬入了城中,送去兵马司衙门暂停。 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将韩渐等人身上的械具一一解下,又将人带至一边,查记他们今日的言论。 城门上的众人各行其职,只有玉霖还抱着张药的胳膊,静静地看着赵河明远去的背影。 张药的胳膊有些发酸,但他不想动,只是发觉,自己的袖子被玉霖越拉跃低,很快,衣襟就被拉垮了,露出半截肩膀。 风一吹,冷冷的,真是要命啊。 杜灵若刚和京卫营交代完,回头恰见这一幕,不禁咳了一声,却被张药刀一般的目光给吓住,只得指了指张药的肩膀,只做口型道:“都看着呢……” 张药没有回应他,沉默地看向身后的玉霖。 “你要不要早点回去。” “啊?” 玉霖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把张药的衣襟拉垮了,忙松开手,尴尬地帮他拽了一把肩头的衣料。 张药低头自己理整衣襟,一面道:“你不累吗?” “我……不累。” “你眼睛在看什么地方?”张药头也不抬的问道。 玉霖顿时愣住。 “我……我想到城墙上面去看看。对……我想去看看庆阳高墙。” 她的话越说越快,声音也开始有些乱,“ 那个……水关门的城墙上能看庆阳高墙吧到吧。” “可以。” 张药理好衣襟,回身将透骨龙交给李寒舟。“给他喂草。” “是。” 李寒舟应道:“那喂了草还给您牵来吗?” “不用了。” 张药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伤,答非所问,“她走不动了,我自己抱她。” 李寒舟一脸被喂了满嘴吃食的样,下意识地看了玉霖一眼。 张药已经回过身,对玉霖道:“过来吧。” 玉霖站着没动。 张药走到她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的额头。 被玉霖拉垮衣服后的张药,竟然莫名其妙地冷静了下来,浑身有一种破罐破摔,正经全抛再也不装的坦然。 “我带你上城楼。” 第74章 观世音 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 说话间, 张药伸出了手,手掌上还带着前几日的刑伤。 细而密的伤口切开了手掌的皮肤,干涸后的血结成褐色的疤, 为了方便握刀, 他在掌间随手缠了一条白布, 此时已经松了,轻盈地挂在他的手腕上,随着晚来风, 微微摇动。 其实这早已不是张药第一次向玉霖伸手,可今日的张药有些不一样。虽仍言辞寡淡, 却好像有很多隐忍已久的话,囤于口中,就在此地, 要一股脑地灌给玉霖。 而玉霖尚不敢听。 毕竟人越无情才能活得越久,刑场上被抛弃过一次。那时,她无间之下抬头, 见世上举目无亲。 没有人能再来教养她, 保护她, 但她也因此脱离了红尘中万千束缚。身为孤女,什么都不可以干,也意味着什么都可以干,谁也伤不了,也意味着,可以去伤任何一个人。包括赵河明, 包括法司无数前辈同门,包括当朝天子,包括张…… 包括张药吗? 玉霖自问, 却心惊不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不肯定,于是不得不,回避自己内心的同时,也回避张药。 “我自己能爬上去……” 然而她话刚说完,腰身已经被人一把挽起,玉霖双脚顿时离地,发间的荆钗脱鬓而去,长发赫散,拂遮人面。 玉霖惊颤,但她仍有很好的定力,没有叫出声来。 “张药……” “不要乱动。”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抱你上城楼而已。” 他忽然低头,看向玉霖的脸,玉霖瞳孔微收,听来张药一句:“所以你在慌什么?” 没有一丝挑逗的意味,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张药全部的意思。 是啊,谁指望张药这个人,说出什么言外之意,想多的分明另有其人。 “早就想让你回去了。” 他抱着玉霖,踩上城门梯,一面走一面道:“一整日了。又是洗刑场,又是拖尸,又是帮我解围。你真的不累吗?” 张药的声音的淡淡的,伴着上梯的脚步声传入玉霖的耳中。“天都黑了,还想上城楼。” 散发遮去了玉霖的部分视线,她只能看见张药的喉结,以及脖子上露的那半截裹伤的白布。他呼吸匀净,步履平稳,不过须臾,已登上了城楼。 城墙上,张药抬手,将玉霖送上女墙坐下。 “这里行吗?” “行……” “好,你坐稳,想下来的时候,你叫我,不要自以为是,下面很高。” 适时,天已黑尽,宵禁正起。 李寒舟在城门下高声回禀,“指挥史,韩渐那些人已经放回去了,也写了我们镇抚司的临帖,让兵马司宵禁放行。” 张药只抬了抬手,示意李寒舟,他知道了。 玉霖根本看不见李寒舟在什么地方跟张药回话,凭她的眼神,此刻眼前只有大片大片的黑影,像浮在她身下的云团一般。 不过他知道,那是梁京城外遍植的梧桐树,今年生得真好。 “玉霖。” “嗯?” 张药的声音从侧面传来,“你还记得那句诗吗?” “什么诗?” “城外梧桐已半死。” 玉霖一怔。 张药平静地说道:“那时你还是刑部官,那时,我还很厌恶你们,日日闲的,写些酸文,找死。” 玉霖悻然点头,“倒也不用说得这么直接……” “天子姓吴。” 张药突然打断玉霖,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自顾继续说道:“偶然生了一场病,听到城外梧桐已半死,就觉得是诅咒君王,因此就要杀人,呵……好荒谬。” 他依然面无表情,情绪尽收,但语里却透着三分自嘲。 “当然,更荒谬的是我,因为天子想杀人,我就去杀人,杀一个和我无冤无仇,于家于国都有功无过的人。” “张药。” 玉霖侧头,忍不住提醒道:“隔墙有耳。” “放心,没有耳。” 张药看着城门下的树影,“你在的时候,我再想去死也不会自毁。” 这无异于在向玉霖剖白,且就要谈及真心了。 玉霖的手轻轻地抠起城墙上石灰,没有去最近的那一句话,反接了前一句:“其实你也不用在意,写诗的人死了,你不也被判了杖刑吗?这世上的因果,向来来得非快。” “既然如此,所你当时为什么要帮我?” 张药望向玉霖,玉霖却下意识地撇过了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方道:“可能……我觉得那也是一种私刑吧。” “为什么是私刑?” 玉霖将手握放在膝上,沉默了一阵,忽道:“张药,你确定隔墙无耳是吧。” “嗯。” “好。” 玉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而仰起头,举目望向漆黑的天空,天上没有一颗星,黑云在头,而城墙高耸,似乎伸手可破。 “因一句诗而杀人,当然荒谬。而后把你扔到神武门前,棍棒加身,让人羞辱你,来平息众怒,美其名曰让法司定刑,事实上,不就是他让你来替换他自身,去担那份罪,吃那颗恶果。这不是私刑,是什么?” 她说完张开手臂,陡然放开声音,风灌满喉,她却畅然痛快,声音丝毫不颤。 “该趴在神武门前的人是他!该被打的也是他!该想死的人,也是他才对!” 风送人声,朝城门外飘去。 这三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砍刀,朝着张药身上无形的枷锁狠狠劈去。 一句一刀,一刀一赦,似在告诉张药:“虽有错,但可谅,不必死。” 张药望向玉霖的背影,城墙上张开双手的玉霖,衣袖翻飞。 有一个词叫什么?张药好想把它想起来,自以为来形容此刻的玉霖,一定又美好又贴切。 “飞蛾扑……” “蛾什么?” 玉霖笑着回过头,挥动着手臂,张药笑道:“不像蝴蝶吗?” 是啊,蝴蝶,白色的蝴蝶。 “你想做蝴蝶吗?” “今生不想,来生想做。” “为什么今生不想做?” 玉霖笑着放下手,她很久没有这么肆意过了。 城门风为伴,人虽沉重,这一刻却似真的可以借风而起一般。 玉霖撑着女墙,尽力牵长脖子,畅声道:“因为做人还没做够,我还没斗过他们。” 她说完一把随意地挽起乱发,“我一定要斗过他们。” “那我明白了。”这是紧接玉霖话声的一句话。 玉霖不禁“啊?”了一声,轻盈地问道:“你……明白什么?” 张药没有回答,他静静地掐住自己的虎口,将心里所有的话都忍住了。 他喜欢玉霖,此刻他必须要认了。 可她像蝴蝶啊,人怎可借爱意,私自藏起必向沧海和深渊的蝴蝶,更何况,他想玉霖能赢过那个人,赢过那个人,让他可以被公正审判,好好地去死。 可是,一个要死的罪人,凭什么喜欢自己的审官? 张药闭上眼睛,轻声道:“我明白我在城楼下冒犯了你,对不起。你虽然很累,但你可以自己走,是我自以为是。” 他顿了顿狠狠地给自己下了一个判词,“是我下流。” “张药。”玉霖蹙眉。 “你又骂你自己,你到底懂不懂下流这个词的意思?” “这个词大字不识的人都懂,我当然懂。” “懂你乱用?” “不然呢?玉霖。” 玉霖哑然,张药偏头复问玉霖,“不然我算什么?” 一阵高处的风适时吹来,门上旗帜猎猎作响。 然而玉霖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张药的呼吸声,甚至还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和她的同步,与她共鸣。 “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说这些。” 自评一句“下流”,张药反而敢看玉霖了。 “你不用勉强你自己回应我。” 张药已经把自己剖开来了,那想死之人的真心,剔除了所有‘生儿育女建祠堂’的心,暖如火炭,诚恳而坦然地告诉玉霖,他是一个可以踩踏的人,他会托举她向上,他这一辈子,绝对不会背叛玉霖。 “我不会对你好的,张指挥使。” 她刻意改换了称谓,可不知为何,这句话未必刺伤张药,却能刺伤了玉霖自己,刺伤那个她拼命想要保护的她自己。 “无所谓。” 张药回答了这句“诛心之言”,“你帮过我很多次,就凭这些,以后你随便怎么对我。” 玉霖喉咙哽痛,一时无言以对。 张药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玉霖。” 玉霖不自控地“嗯”了一声。 张药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我可能摁不住我自己的非分之想。但以后,如果你觉得,我冒犯了你,你就告诉张悯,她知道怎么对付我。” 玉霖摇了摇头,“别这样说,她是你的姐姐,她怎么会对付你?” 张药应道:“是,她是我的姐姐。可是,她也跟我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 “什么?弃你?” “对,还有后半句。” 张药认真地看着玉霖,“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这句话,张悯没有对玉霖说过,时至今日,玉霖也是第一次知晓。 但她还是敏感地捏住了这句的要害——张药伤她,张家则弃张药。 说得这么狠,何至于此?何必至此? “你等一下。阿悯姐姐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反问:“怎么了?” 玉霖重复道:“你先告诉我,阿悯姐姐到底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这句话?” 张药回忆了一阵,而后答道:“我带你回家之前。” 玉霖低头沉吟,下意识地捏住腰间的石头 张药不愿意打断她,便朝旁让了一步,抱臂靠在了墙垛上。 须臾之后,玉霖才开了口口,“张药,你有没有觉得,阿悯姐姐对我过好了。” 张药仰头,“她是观音,她对谁都很好。梁京城里最乐善好施的人就是她,但凡有人少食,患病,无钱续命。到我门前求到她,她都会显灵。” 张药说完,望了玉霖一眼,她的双脚在城墙上轻轻晃动,眉头却微微相蹙。 “你在想什么?” 玉霖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通,但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想不通就别想了。” 张药收回目光,“你还想看庆阳高墙吗?” “庆阳高墙……” “凭你的眼神,其实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了。” 张药说完,抬手朝城墙外指去,“西面。西面梧桐林后的那片城墙,就是庆阳墙。墙角上皆燃着灯,看不见墙,就看灯吧。” 玉霖顺着张药的指引看去,果然看见了一片墙影,微弱的灯光燃在城墙转角,云幕天风之下,看起来十分孱弱。 “张药。” “什么?” “天子希望这座高墙内的人都去死,但他不想要由此而来的骂名。” 张药接道:“所以,他让户部来养这些人。” “户部没有钱,只能担罪。” “但是赵党想保户部。” 玉霖点了点头,“你其实一点都不笨。” “被你逼出来的。” 玉霖抿了抿唇,“我今日已经快被你逼疯了,张指挥使,我求你正经一点。” “好。” 张药平静而稳定地说了一个“好”字,这一回,轮到玉霖头皮炸响,她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收住紊乱的心绪,继续分析道:“为保户部,赵河明一定要在内廷断供,户部尚未项,此事悬而未定的时候,把罪名,抛给天子。” 张药点了点头,“所以明日日参,不会太平。” “对。” 玉霖看着那微弱的灯火,“没有会真正在意,那座高墙里的人。除非,观音显灵。” 第75章 弃炼狱 若有观音在世,何弃我于炼狱。…… “这世上真的有观音吗?”张药对着城门夜色, 兀然发问。 玉霖应道:“你不是说,阿悯姐姐就是观音吗?” “可若有观音在世。” 张药的声音,覆住了玉霖的话。 “为什么我活成了这个样子?” 他说完, 沉闷地唤玉霖的名字。 “玉霖。” “什么?” “若有观音在世, 是很雅的一句话, 可惜我少时不读书,就算想要学你们‘自怜自艾’,说得也这样没意思。若换你, 你会怎么说?” 玉霖问道:“为什么一定要说雅言?” 张药沉默,须臾之后, 方解道:“因为只有雅言才能流传于文人之口,流传文人之口,才能落于书纸之上。我虽字迹难看, 有的时候也想写几个字,但我总是不知道写什么。我喜欢‘若有观音在世’这句话,想它尚算雅言, 可也只得这半句, 不完整, 很可惜。” 玉霖看着张药的侧脸,久久不言。 张药自嘲地笑了一声:“张药不配,是吧。” “不是。”玉霖否认,“只是我不是你,若要替你开口,我要想一想。” 她说完, 迎向高风,散发飞扬,一抔一抔地拂向张药。 “若有观音在世……” 玉霖重复张药的那半句话, 三遍之后,缓缓续出了后半句。“何弃于你炼狱?” 张药的眉心猛一刺痛。 耳边风声伴人声,听得玉霖再道:“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有观音在世,何弃我于炼狱? 何令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多谢玉霖。 果然,世间文艺,轻易可惊心。 城门上,张药闭眼,默诵玉霖之言无数遍,玉霖并没有打断张药。晃着一双腿,静静地坐在他身旁,至直夜深风定,玉霖累了,人渐渐有了些困意。张药终于将每一个字都吞记于心,缓缓睁眼。 “下来。” 张药出声唤玉霖,“送你回家。” “嗯,好。” 玉霖答应着,转身欲从女墙上下来。然而眼见双脚离地三尺高,她又犹豫了。 张药身走到玉霖对面,单膝磕地,曲起一腿,右手自然地抬起撑住了玉霖的胳膊,借了玉霖一处下踩他膝盖的支撑。 “下。” 玉霖垂头看着张药的曲起的腿,轻道:“我鞋底全是城外的污泥。” “那不算什么,你踩。” 张药应该是真的不在乎,可玉霖却认真在想,官袍不得勤换,脏了并不好打理,于是脱口而出道:“这样还不如抱我下……” “好。” 这是她玉霖说的,张药若是犹豫一下,就是背叛了今夜对自己的坦诚。 玉霖只觉自己话尚未说完,那只撑着她胳的手便已经扶稳了她的后腰,面前单膝而跪的人站起身,顺势一把将她从女墙上捞了下来。 “等一下张指挥使……” “是张药。” 张药低头,“你与我无公务往来,张指挥使也不是这个时候叫的。” “我的重点……是这个吗?” “那你还想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 玉霖的手轻轻地抓捏着张药手臂上的衣料,她明明能出口成诵,可如今搜肠刮肚一百遍,也只能把所有话都吞回去,含糊地说了一个“行”字。 “行……” “什么?” 玉霖刻意提起声音,“我说你抱我回家吧,反正……天黑了。” 玉霖单手将散发拢起,一把抛后背。 对于玉霖来说,她只是想把压在张药手臂下的头发抽出来,可她不自知,夜色中的这一抛,如流云散落,落入张药眼中,如钝刀刃心。 张药闭上眼睛,强封心绪。 玉霖故作镇定,强然解释:“反正天黑了,我也看不清楚路。” 谁又能看得清梁京道呢? 张药倒是觉得,玉霖生得那一双半瞎眼就挺好。 想看的就认真看,不想看的就虚晃一眼,看不清楚就是眼不见心不烦,这是他万万做不到的。 次日,卯时将至,镇抚司照旧点卯。 张药一个没有寝居,把司衙当家的人,自然来的最早。 此时,天还暗着,四处鸡鸣不止。 张药已满身齐整,定海针一般地杵在正堂,全然看不出,昨夜他板正于榻上,彻夜未眠。 堂上独灯孤影,张药静待人至。 然而司衙门开,进来的却不是李寒舟这些人,反而是杜灵若。 “药哥。” 杜灵若几乎看着光亮摸进的衙堂,见张药第一句便是:“你得进宫候着。” “你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嗨哟。杜灵若拍了拍自己的脸。我对你还敢有意思?肯定是陛下的意思。” 他睡着端起一杯不知搁了几日冷茶,一口干掉,抹了把汗道:“你不知道,昨儿我回宫,都二更天了陛下还在寝宫候着我呢。咱们司礼监的祖宗们也都在,我一个人,回几位神尊的话。” 张药问道:“你怎么回的?” 杜灵若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回,自然是赵刑书为救言官,拿驾帖说事,挡你行事,陛下气得厉害,我跟你说,陛下特意召你进宫,……今儿朝上,一定会有人遭罪。昨夜好歹有掌印他们在边上劝着,不然,这第一顿打,就落在我身上……” “和你有什么关系?” “嘿?” 杜灵若挑眉,“你这说的,陛下想打谁打谁,管他和我有没有关系呢。” “放屁。” “放……” 这两个字几乎把杜灵若定住了。 “你……你说什么……” 张药闷声重复道:“放屁。” 杜灵若慌地四下查看,“你你……你……说陛下放……” 他如何敢真的说出那个字,一时哑声,不可思议地看着张药。 张药一把推堂门,清晨的风弱得很,满是土腥气。 临出门前,张药脑子里想的都是昨夜城门上,玉霖对着天风,说出来的那一番话。 玉霖说得很好听,张药言辞无能,只得一句“放屁”,但也足以,抒尽胸意。 “别发呆了,走,进宫。” 左右春坊前,百官待漏。 张药佩刀入宫,行至左右春坊,但见许颂年亲自提灯,独自立在坊前。 张药并没有与许颂年多话,径直朝金门走去,行至许颂年面前时,却被许颂年一把握住了手腕。 “这几日,你不要让张悯出门。” 张药撇开许颂年的手道:“她是张家长女,从来都是她管教我,你觉得我关得住她?” 许颂年道:“你让玉霖看着张悯……” “许颂年。” 张药正色,“玉霖已作女户,我管不了她。” 东方透出一抹淡淡的薄光,轻盈地落在二人脚边。 “也对,我们两个,怎么可能管得了她们。”许颂年说着,低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行了,你去金门吧。今日陛下铁了心,要敲打赵党。户部那个陆昭,恐怕活不了。” 张药转过身,“确定吗?” 许颂年点了点头,“差不多听来,就是这个意思。除非,赵党不肯舍他。但事到如今,不舍也得舍了吧。” 正说话间,水桥下,陈见云亲自鸣鞭。 张药与许颂年双双抬头,金门上,奉明帝已然升座。 皇城外,天也渐亮。 梁京街市上,玉霖挽着张悯的手,正挑花簪。 张悯把自己挑中的簪子一股脑地往玉霖头上比划,怎么看怎么喜欢。 “要我说都好。” 玉霖扶正一朵松垂的堆纱花,“那就都买?” 张悯刚要说“好”,想起什么来,又哑了话,低头抿住了嘴唇。 玉霖看在眼里,并没有多问,将张悯插在她头上的簪子和纱花,一件一件地放下,“算了。皮场庙那边的钱我还没得呢,等我得了我再买。” 张悯拍了拍玉霖的手,“药药在刑部狱那样对你,我们张家就是养你一辈子,也是他该的。” 玉霖笑了笑,“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对我做。” “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做过,那他也该……” “阿悯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 张悯一窒,刻意地换了个话头,“你今日……怎么想着陪我出来逛逛。” 二人相近,玉霖虽然眼神不好,但张悯的每一个神情,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她眼中。 她的确有疑问,尤其是昨夜听过张药的那一句——如果我敢伤你一分,张家就弃了我。父母在天之灵,也绝对不会放过我。 玉霖不得不从新审视张悯这个人,这对玉霖来说并不难,只要抓捏住两三个疑点,她就能看出一些端倪。 相处了这么久,玉霖不相信张悯会质疑张药的品性。 换句话说,就算张悯质疑张药的品性,认为张药在刑部狱中侵犯了玉霖,则不应该让张药把玉霖接回家中照顾。 这大半年来,张氏姐弟尽心尽力,将玉霖养得很好。 她周身血肉弥合,亏损的气血也渐渐回复,就连受过拶刑的手,都逐渐能握得稳笔了。 张悯不允许张药冒犯她的身子哪怕分毫,自从玉霖睡了张药的棺材,张药至今都“无家可归”,抱着床被褥,躺在镇抚司衙门里。 男女之事之事无从谈起,更不提婚嫁。 既然如此,为何一定要这么用心养她。 “逛得……累了吗?” 张悯显然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道:“要不坐坐。” “我不累阿悯姐姐。” 玉霖迅速地调整语气,挽着张悯的手走入人群,“阿悯姐姐想买什么,我都陪着,过了今日,我又得去皮场庙做活了,连着三日呢,那才是想想都累。” 张悯松了一口气,“我让药药去帮你。” “那怎么好。” 张悯笑了,“他以前可爱洗刑场了,只是最近,好像懒了些。” 正说着,前面忽有一群人逆行而来,玉霖忙拉着张悯让至一边。 那一行人面色哀痛,步履匆匆。 张悯不尽问道:“这是怎么了。” 道旁一担浆的贩子说道:“怕是去认人呢,昨儿城外拖回来七八具尸体,说是庆阳高墙里的宫人。都是饿死的,模样吓人得很。哎,惨哟……” “什么地方?”张悯切问。 “那个…兵马司吧。” “兵马司……”张悯的声音有些颤抖,回头对玉霖道:“我想去看看……你先回去……” 第76章 宁为伞 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玉霖被人流搡得踉跄了几步, 等她再站稳时,张悯已没入人群,没了身影。 玉霖在想, 张药此时一定希望她能跟上去, 而她也丝毫没犹豫, 转身尽力穿过人流,朝兵马司衙门的方向追去。 与此同时,金门御座空置, 座下的御阶上,唯奉明帝负手而立。 殿宇之上, 黑云陡聚,梁京城顷刻就变了天。 几颗冷雨滴落,如墨点一般, 打在阶面上,随后斑驳渐密。 许颂年在御座旁抬起头,眼见今朝春雨, 蒙蒙而至。 “照月。” “是, 掌印。” “去, 给陛下撑伞。” “是。” 杨照月接过伞正要下阶,忽听奉明帝,“不用杨照月。” 杨照月顿住脚步,又听奉明帝唤道:“张药,你把伞撑过来。” 张药今日奉召持刀领护奉明帝,此时正立在御阶之上, 闻令回头,杨照月已将伞递到了他眼前。 许颂年上前一步叮嘱道:“这雨不大,但下得很密, 你仔细些。” “嗯。” 张药点了点头,接过伞独自下了御阶,至奉明帝身后肃立 伞盖覆顶,遮了天子身,众人却在雨中。 “禽兽衣冠”是朱紫绫罗,雨水沾染顿时黯淡,何堪天光就云而收。 “要朕说,都回去吧。呵呵……” 奉明帝说着,忽地挑眉笑开,低头死盯着跪在阶下的陆昭,笑续道:“尤其是你,跪在朕面前做什么呢?嗯?” 陆昭的后背已被细雨逐渐浸透,面对奉明帝提问,不敢不回应,却也着实不知如何回应。 “臣……” “朕是什么时候,同你议及庆阳墙共给一事的?” 奉明帝下了两级阶梯,张药撑着伞,沉默跟上。 陆昭的声音喑哑,“陛下是……” “兵马司上奏,都已经饿死人了!” 奉明帝身子前倾,呵断陆昭的答言,近乎逼问:“陆昭,朕让你交章来看你交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昭额头冷汗渐渗。 大梁官政冗杂,积弊甚深,非他陆昭一人可解。 奉明帝忽将庆阳墙内的供给从内库项上移除,交户部拟项。这个时候,既不是“冬估”大议之期,也非年终总算之时,太仓就那点钱,户部算着“人头”做的预账,哪里能那么快得就多挤出一项来。 何况,好不容易要来的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全填去了郁州的战场。 哪里还有钱? 但即便如此,天子已经吩咐下来,他陆昭还是写了策论,递交內阁。 只不过,赵首揆又病得很少出门了,也就没有回应他的策论。 陆昭私下想来,这样也好。 户部先拖延着,且看赵氏父子与奉明帝博弈。 只要内阁在御前有了态度,他和户部就算从奉明帝面前摘出来了,横竖有内阁在上面扛着,杀不到他身上来。 谁曾想,庆阳高墙中突然饿死了人。 陆昭始料未及,根本来不及应对,且这些人被拖进了梁京城,言官为此闹得满城风雨不说,还惊动了镇抚司和刑部两任首官,当街相抗。 陆昭明白,奉明帝不想过问也得过问。 今日他陆昭是在劫难逃,而最要命的是,赵汉元今日称病,并不在朝。 这就是要舍掉他了。 陆昭跪在地上吞咽了一口,深觉荒谬。 在他一个户侍郎看来,朝廷到处都要钱,而朝廷之上,皇帝也想钱花,想得连自己的兄族,都不想养了。他但凡在户部议定之前,让内库继续供养庆阳墙,也不至于饿死人。 如此简单的道理,除了昨日那些差点被镇抚司抓走,今日尚禁闭家中的言官。 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提。 也对,天子怎么会人性灭绝? 总要有个人,来当罪人吧。 谁呢? 好像只能是他陆昭自己。 可怜他也是十年寒窗,十几年宦海沉浮,不说机关算尽,也自诩不是蠢人,如今不过几日光景,上面说舍就舍,他连反戈一击的准备,都没能做起来。如今就算他卖了赵汉元,说自己给内阁交过庆阳墙的共给策论,又能怎么样? 内阁会有人为他作证吗?若是有,赵汉元今日也不会不临朝。 至于那篇没得见天的策论,说不定已然在无名处成了焦灰。 陆昭想到最后,忽然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句话可以说。 “臣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奉明帝笑道:“行,朕成全你,张药。” 张药的目光落在陆昭身上,应了一声:“在。” 奉明帝抬起手,“脱了他的官服,摘去乌纱,拖出去,杖四十。” “陛下!” 陆昭惊恐抬头:“臣……并非有意误政,实是郁州财粮皆困,臣……” “郁州是郁州,庆阳墙是庆阳墙,那高墙里虽都是罪人,却也是朕的兄长之后!朕要缩减宗室开销,不忍苛难他们,才让你户部,将他们妥善安置。你就是这样,败朕的名声,误政的令旨,你不该领罪吗!?” 奉明帝的话音落下,除了吴陇仪,无人敢求情。 而吴陇仪也只是出了班列,就被奉明帝的话堵了回去。 “吴总宪,四十杖你就不用上谏了,在朕眼里,这已经算是轻的了。” 他说完,转身朝御坐上走,张药正要跟上,奉明帝却一把接过了他手上的伞,“你不用跟了,去神武门行刑,许颂年,你亲自跟着过去监刑。” “陛下……陛下开恩啊。” 陆昭匍匐膝行,扑跪于阶下。 奉明帝站住脚步,“怎么?你还有冤吗?” 陆昭被镇抚司的人一把架起,眼见张药朝他走来,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但也只得一句:“求陛下开恩,开恩……” “请陛下等一等。”这一声来自百官班列的最前方。 不必细辨,百官大多都听出了开口的人是谁。 张药回头,见一高瘦的人影子执笏出班,撩袍伏于阶下,正是赵河明。 “陆昭有冤。”赵河明叩首奏道。 听赵河明如是说,奉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立在阶上略沉吟了一阵,方过转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赵河明。 “赵卿说什么?” 赵河明复道:“陆昭有冤,臣”,他说着双手交叠托笏,手背触地,又叩了一首:“臣有罪。” 奉明帝禁不住笑了,“朕竟没听明白,赵卿何罪之有啊?” 赵河明前额在地,声音平稳。 “陆侍郎曾有‘策论’递之内阁,是臣,是臣误政未看,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这一番话说完,陆昭已然愣住,“赵刑书……” 赵河明缓缓地直起身,侧头看向陆昭,淡淡地笑了笑,“功名得来不易,不必用来替我遮罪,你所写的庆阳策论,尚在内阁值房。陛下取来质证,我也逃不过。” 陆昭忍不住道:“这可是赵首揆的意……” “陆侍郎,御前慎言。” 赵河明打断陆昭,随即回过头,看向奉明帝所立之处,轻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一句,除了陆昭,张药也听得十分清晰。 奉明帝撩袍在御坐上坐下,手指在膝上轻弹而过,两三下后方道:“行,把陆昭放了,把他!” 他说着,抬手指向赵河明:“带出去,四十杖。张药。” “在。” “着实。” 兵马司衙门这一边,前来认尸的人已经哭成了一片。 细雨之间,兵马司指挥使王充端着一只紫砂壶,抽了张条凳,坐在正堂门外对手底下的弓兵道:“其实挺晦气的,是吧。” 弓兵哪里敢接话,只得陪笑点头。 王充喝了一口茶,吩咐道:“叫他们快些,正午之前,都领回去,这雨眼见着就要下起来了。” 正说着,忽见一女子拼命挤出人群,口中急切地说道:“请让一让,让一让……” 王充原本没在意,然而细看却发现那女子竟是张悯,忙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张悯被认尸的人推搡地扑跪在一卷草席旁,她也顾不上枯尸可惧,伸手扶正那尸体的脸。 眼见得那骷髅一般的形容以及逐渐有些腐烂的皮肤,着实令她恶心,不禁低头干呕起来,断续道:“不是……还好不是……” 王充牙缝中吸了一口气:“嘶……这不是司礼监那祖宗家的女人嘛,她做什么?诶你们几个,上去看看。” “是。” 张悯伏在草席间一一认去,最后一具尸体已被前来认尸的家人抬走,正要装殓,张悯顾不上人已入棺,行至棺边,低头便要去辨脸。那尸体的家人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哪里来的疯女人。” 张悯挣扎着站起来道:“求您让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棺边的女人道:“你家也饿死人了吗?” 张悯一怔。 那女人道:“那里面是我的儿子。饿死的人,我做娘的都不忍心看,你看什么?” 说着说着,忍不住哭道:“想不到入了宫籍,竟也会饿死,我们在外面的都还能吃上一口饭,怎么我的孩子反而……” 女人哭得泣不成声。 张悯也是满眼悲凄,长吐一口气,也不再上前,闭上眼睛双手缓缓握紧,转而走向兵马司正堂,抬高声音问道:“你们兵马司去庆阳墙里查看过吗?为什么会有人饿死?” 弓兵连忙将她拦住。 张悯不顾阻拦,径直朝王充走去,“除了这些尸体,还有多少人吃喝不足?还有没有人饿死?” 王充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是看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你再胡搅蛮缠……” “我和许颂年早合离了!” 张悯切声道:“我的事和许掌印没有半分关系!” “你……” 王充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拖走!” “别!”玉霖是时挤出人群,绕过那七八丛草席,追至张悯身后,扶住张悯的肩膀,看向王充道:“我带她走。” 王充看见玉霖,脑门心都痛了,心道:“妈的,又是张药家的那个疯女人。” 口中却道:“我说玉姑娘啊,你又要干什么?” 玉霖稳住张悯的身子,“我不干什么,只是怕真的闹起来,大家不好看。” “谁他(和谐)的想闹了?”王充摁着太阳穴,“明明是她……” 玉霖断道:“您开恩,我这就带她走。” 张悯扣住玉霖的手腕,“我让你不要跟来的。” 玉霖压低声音道:“阿悯姐姐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我……” 张悯的声音哑在喉咙里,侧头只吐出四个字:“不该你问。” 玉霖道:“好,我不问,但你想知道庆阳高墙里的情形,问王充没有用。且这些人不是饿死的,是被囚禁之后,强断了水食。” “你说什么?” 玉霖拽着张悯退步而走,“庆阳高墙里的水食,应该尚能支持,听我的,阿悯姐姐,我们先走。” 第77章 登高台 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厌恶你了…… “你不懂, 不够……” 张悯声音一颤,出于某种玉霖所不知的惊恐,肩背上竟引出一阵痉挛, 手掌也不自觉地捏握成了拳头。 玉霖蹙眉, 行至张悯面前, 追声问道:“为什么不够?” 张悯咳呛了一声,手臂微颤,玉霖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 出声唤道:“阿悯姐姐,阿悯姐姐!” 张悯猛地回过神来, 忙背过身,朝前走了几步,好在, 玉霖见张悯平静下来,并没有再追上去,只是在三步之外, 停住脚步, 轻声问她:“你别慌, 没有人听到你说什么。” 张悯这才发觉,玉霖早已将她带出了人群。 “没事了。” 玉霖笑了笑:“我们去茶摊喝口茶吧。” 张悯却错愕,玉霖竟然自己把话岔开了去。 “你说什么……” 玉霖轻快地应道:“没什么啊,就是我渴了,你也压压惊。” 张悯仍然心有余悸,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往下问了。” 玉霖答道:“看见你身上不舒服, 我还问什么呢,况且阿悯姐姐是观音,观音济世, 我何敢置喙。” 张悯按了按眼角,转身看向玉霖,“你以前做审官的时候,人也这么好吗?” 玉霖一怔,“啊?” 张悯走近玉霖,“这也算是一种审讯的手段吗?” 玉霖怔了须臾,知张悯此时惶恐谨慎,随即笑开,上前一步,应道:“我承认,审案从来不拘一格,有的时候重刑难以撬开的口,温声细语倒是能破掉心防。” “所以……” “所以你别担心。” 玉霖说着,牵起张悯衣袖,“我已经不再是审官,而你也不是人犯。你是待我很好的姐姐,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我知道,姐姐想帮庆阳墙里的人。放心,我一定帮姐姐。” “玉霖姑娘。” 人群之后,张悯摇了摇头,“不可以,张药多年行事,罪孽满身,我们……配不上姑娘的仁义。姑娘从前功德万千,福报无数,我们只想姑娘过好。” “那你们做到了。” 玉霖弯眉,蒙蒙细雨落在她的发间,却不曾沾湿,反而凝成细密而晶莹的水珠,她仍然牵着张悯的衣袖,手腕轻转,牵动张悯的手臂,轻轻晃动。 “姐姐把我保护得很好。张指挥使也很听姐姐的话。” 她唤张悯姐姐,张悯垂头望着自己被她牵起的衣袖,喉间竟有些哽涩。 “我们何曾……” “真的。” 她似乎在向张悯撒娇,但又分毫不忸怩。 张悯明白,她在安抚自己。 “阿悯姐姐,我如果这点感知都没有,我也白担姐姐那一句‘功德万千,福报无数’。” 她说完牵着张悯的衣袖,曲膝半蹲下来,抬头看着张悯的面容,温声道:“我虽有很多疑惑未解,但姐姐的情,我领。” 张悯隔着衣袖一把握住玉霖的手,切声道:“那你可以不要沾染庆阳墙的事吗?” 玉霖摇了摇头,远远地望向那七八具草席裹着的尸体,“我就是不喜欢私刑,就是看不得,他们手里有刀,就生杀予夺,以为拿人命做筏子,就能渡他们自己的劫。” 张悯道:“可你如今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姑娘,百姓……人命,这些责任都不该落在你身上,你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一定要是受百姓供养的人,才能做这些事吗?” 张悯猛地怔住。 是时,一个身着青衣的姑娘跌跌撞撞地朝二人奔来。玉霖听见脚步声,转身一看,见人是刘影怜,身后还跟着宋饮冰。 “怎么了?” 刘影怜边跑边指着神武门的方向,一脸焦急。 玉霖看向跟来的宋饮冰,不及宋饮并开口,便问道:“师娘出事了吗?” 宋饮冰扶稳刘影怜的身子道:“是老师出事了。” 玉霖“嗯”了一声,看向神武门的方向,再回看刘影怜:“师娘去神武门了吗?” 刘影怜拼命点头。 玉霖应道:“没事,别慌。” 说完抬头问宋饮冰道:“宋师兄,你今日不在刑部吗?” 宋饮冰道:“今日休沐,不然我这会儿也在神武门前观刑,玉霖……” 宋饮冰有些迟疑,“我们都知道,刑部的人出事,最不该求助的就是你,我就更没脸开这个口了。陛下命镇抚司的张药杖责老师,师母那个性格你是明白的,在家中听见这件事如何坐得住,我和母亲都没能拦住她,影怜怕师母会吃亏,我才有这个脸,带着她来找你……” “我明白。” 玉霖挽起乱发,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朝神武门去,回头只留下一句:“你替我送阿悯姐姐回家去,我过去看看。” 细雨之下,神武门前的石板浸得乌黑,赵河明被李寒舟等人架着,穿过神武门。 他官服已去,只剩一层单衣,此刻也已经被细雨渐渐浸透了。 初春的雨天真是有些冷,而赵河明从小到大,都是金贵的人,除衣去靴,不过半刻的功夫,就已经是手脚冰凉。他忍不住咳了一声,行在前面的张药回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合,赵河明不禁笑了一声:“让张指挥使看笑话了。” 李寒舟以为张药不会接话,谁知他竟答了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赵河明微怔,又听张药道:“我笑不出来。” 说话间,下马碑已至,百官群集,刑凳和刑杖也已备好。 不多时,许颂年也撑着伞从内廷走了出来。 赵河明被李寒舟带至刑凳前,他是刑部尚书,又是阁臣,李寒舟倒是没让他下跪,只让他立候,自己走到张药和许颂年面前,听最后的一道令。 难得,今日司礼监监刑,镇抚司行刑,内阁臣受刑。 百官各有立场,各有所仰,此时无不伸长了脖子,欲看此局究竟何解。 “指挥使,怎么打?” 张药看了一眼立在刑凳前的赵河明,对李寒舟道:“你退几步。” “是。” 李寒舟一退就退了十米开外,张药这才转向许颂年,重复李寒舟的话:“怎么打?” 许颂年道:“在金门上你没听见吗?着实。” 张药道:“那就是生死由天?” 许颂年点了点头。 “如果他死了呢?”张药平静地发问。 许颂年看了一眼赵河明,却不忍回答张药。 谁想,张药自解道:“就像那年秋天一样,说天子施恩,而我张药无情。把我交代出去,反正我很难被弄死。” 许颂年收回目光,“不用你担。你让镇抚司留情,陛下那里,我先担着。” 张药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他垂下头,甚至想要干呕。 许颂年忙道:“你怎么了?” 张药没有回答,许颂年看着他的神情,不禁有些担忧。 杖责官员,是张药早就做习惯了的事,从前他干净利落,着实便是着实,他根本不会多问。 “你到底在想什么?” 张药转过身,径直走向赵河明。 赵河明见他过来,也不顾周身湿透,刑凳潮湿,侧坐于边沿,双手覆膝道:“陛下还有什么话要问吗?” “陛下没有,但我有。” 赵河明抬头看向张药:“请赐教。” 张药走近赵河明,百官群议在耳,他却像什么都听不见一般。 “庆阳墙的事,已有陆昭担下罪名,你本可以不开口。” 赵河明低头一笑,“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已经开口了。杀我……和杀陆昭,对张指挥使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吧。” “有。” 赵河明目中透出一丝疑色,“张指挥使,难道想对我开恩?” 张药没有回答,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又道:“不用对我开恩,如果可以,请张指挥使替我,跟玉霖说一句话。” “什么?” 赵河明伸手摸着刑凳上残留的血迹,“告诉她,我曾经教她的道理,没有错。” 他说着,望向垂落细雨,闭眼续道:“不作恶则无以登高台,不登高台,则无以行善。不做百官之首,怎么做百官之伞。” “不好意思,听不懂。” “没事,玉霖会懂。” 张药接道:“歪理,她没必要懂。” “张指挥使不是说自己听不懂吗?怎能妄断?” “听不懂,但我看得清。” “呵。” 赵河明轻笑:“张指挥使看得清什么?” 张药应道:“我看玉霖不登高台,也在世行善,她不做百官之首,也是百官之伞。既然如此,你说的就都是歪理。” 赵河明手指一捏,竟在刑凳上刮出一条湿痕,“可她能活好吗?” “能。” “她不能。” 赵河明打断张药:“没有人记她的好,记她好的人自身难保,帮不了她更救不了她。这世上从前不是没有和她相似的人,可那样的人都死了……” “闭嘴。” 此刻,张药居高临下,“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厌恶你了。” 赵河明眉心猛蹙,竟然沉默了。 张药续道:“你一定觉得,你是一个被世道所迫的好人吧。你一定觉得,你今日为了救户部的侍郎官,被剥掉官服,屈辱受杖,你很可怜吧。” 这一番话,太像玉霖的口吻。脱于张药之口,着实令赵河明心惊。 “胡言……” “你闭嘴。” 第78章 惠云间 不愧是忠烈之家养出来的女儿。…… 雨越下越密, 云也越聚越浓,近正午,风竟也跟着, 渐渐地吹了起来。 人们衣冠已湿, 何堪此时风来袭骨。 “好, 不提玉霖。” 赵河明低咳了一声,压下声音道:“或许我的确如你张指挥使所说,今日所行, 不过沽名钓誉,但为救人, 我赵河明没什么好惨愧的。” 他说着笑叹一声。“我挺想让小浮来看一眼,我此时的下场。或许能消掉一些,她从前对我和刑部的恨意。” “她什么时候恨过你们?” 话说多了, 张药很烦,朝李寒舟做了一个适当放水的手势。 随即他转过身,再道:“她没那么无聊。” “张指挥使……” “打。” 镇抚司指挥使抛出这么一句话, 赵河明顿时被摁伏在了刑凳上。 脸贴潮木, 雨水顺着额头淌下, 流入七窍,他不禁呛了一声。 神武门前的观刑人,见此情形,渐露凄色。 到底宫城之外,天子脚下,无人敢置喙奉明帝对赵河明的处置。但张药倒是不得不承认, 赵河明的官声是真的好,不光观刑的人于心不忍,连四时风物都愿前来, 为他受的苦痛,适时做注。 张药背向赵河明的刑凳,一面走,一面抬起头,此时风雨如晦,黑云一层又一层压得很低,云中隐听天鼓闷响,像是要劈死他这个酷吏。 李寒舟等人听令上前,将赵河明的手脚捆死,李寒舟忍不住说了一句:“刑书大人,得罪了。” 赵河明有些艰难地转过头,下巴压在刑凳的木面上,冷雨逼得他再度咳了一阵。 人声喑哑,听得李寒舟心生不安。 “何必说这些,你们也是迫不得已。” 赵河明如是说,随后平静地闭上眼睛。 “打吧。” 可怕的文人,凄怆而文雅的血肉演绎。 哪怕被张药的话瓦解掉“顾影自怜”的根源,他仍用多年修养,支撑着那张平和的面目。刑场上雨越大,他越显得仁义。候刑时他越平静,越令行刑者和观刑者,心惊胆战。 当然,也有意外。 掌刑手中的刑杖抡出第一阵杖风,便在此时,赵河明看见了撑伞而来的江惠云。 赵河明的神色顿时破开,“回……回去!啊……” 他几乎喊了出来,然而话未说完,第一杖已落下,顿时截断赵河明的话,随即一根咬木勒入口中,赵河明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呜……回……去惠……呜……” 观刑的众人迟疑,不知该不该在此时,给这位身有军功诰命的尚书之妻让一条道。 李寒舟见此忙上前拦住江惠云,“还请夫人……” “我不是来让你们镇抚司为难的。” 刑杖一唱一落,转眼已至第五下,薄衫之下已然见血。 行刑人轮换,江惠云趁空档,看了一眼刑凳上痛苦难忍的赵河明,眼中闪过一丝痛意,脚步也不自觉地朝着赵河明的方向跨了半步,李寒舟立即抬手相拦。江惠云忙收目光,深吸了一口气,整好仪容,抬头问李寒舟道:“行毕之后,要收监吗?” “那……那倒是……” 李寒舟看向自家指挥使,张药摆手示意他退下,亲自上前道:“陛下只责赵刑书四十杖,余罪不论。” “好。” 刑杖再扬,赵河明牙关紧咬,江惠云在眼前,他不得不拼尽全身力气,得以将喉咙里的痛呼忍住,肩背却是一阵一阵地乱颤。 江惠云的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有些抖,但她仍然尽力挺直脊背,稳住声音道:“既然如此,那刑毕之后,我赵府的人接赵河明走,不劳烦镇抚司的上差们。” 张药没有说话,李寒舟等人也不敢乱应。 场中唯剩刑杖无情,一数不搓地砸在赵河明的血肉之上。 不过二十杖,受刑的人已经开始筋挛,赵河明再也咬不住牙关,痛苦的呼声从充血的胸肺里带出,一声一声钻江惠云的耳中。 江惠云扣紧双手,指甲几乎嵌入虎口。 她并不知道此情此景,已经是张药有意放水,否则镇抚司掌刑,二十杖内,取人性命也并无难处。 “张指挥使……” 江惠云喉间哽咽,仍不肯松颓腰背,“陛下要打死他吗?” 张药道:“我已经回应过夫人,陛下只责赵刑法四十杖,余罪不论。” “那我能问一句……” 江惠云顶起一身心气,稳住声音,上前一步,“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张药不想与江惠云纠缠,转身就要走,谁想却被江惠云一把拽住手臂。不愧是将门之后,在沙场上杀过一场的女人,虽已多年不习武,但仍能在张药没有防备时短暂地将他固死于原地。 “放手。” “他犯的是什么罪?” 江惠云的声音伴着赵河明的痛吟,令神武门前人人动容。 许颂年见张药遭困,忙上前劝道:“尚书渎职,致使庆阳墙内饿毙宫人,所以……” 江惠云猛地转向许颂年,“谁不想养庆阳墙的!” 这一句话说完,连执杖行刑的人都愣住了。 赵河明此时的神志已经有些不太清晰,头耷拉在刑凳边,艰难地抬起眼眸,却只看到江惠云的一道虚影。 “惠……回啊……” 张药一把将手抽出,呵道:“接着行刑!” “是……” 江惠云的声音赫然覆上。 “郁州粮绝过多少次,我兄在城外捉鼠果腹,苦苦支撑到现在,身上还担着兵败的罪名,回来也免不过议罪受死,可是钱呢?” 江惠云续道:“军士拿命守城,犒军的钱粮呢,都去哪里?天机寺的天赐银,说是一半发往郁州,道上险阻无数,尚不知能有几两,在军中落下实账。且不说这一半,剩下的一半呢?在什么地方?养不起庆阳墙吗?” 她说着说着,看了看刑凳上随着落杖肩背起伏,却也气息奄奄的赵河明,不禁有些想笑。 “把他打死又有什么用呢?我兄长把命填在郁州又有什么用呢?根……这根上都是烂的啊,都是烂的!没有人养庆阳墙是吧,我来养,我江惠云来养!我能养几日就算几日!你们来拿啊,你们给我这条路啊!把他赵河明打死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啊?” 江惠云的言语至今尚有限,却也在险境边沿。 张药和许颂年都明白,这些话再说下去,就不是赵河明身上那四十杖可以了结的了。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许颂年提醒张药。 张药道:“我阻拦她,她就只能跟我进镇抚司了。” “哎……” 许颂年摇头道:“赵府的人也都不敢拦她啊……” 说话间,江惠云已经转向了观刑的众人,“庆阳墙内饿死宫人,到底谁该担这个责,满朝文武,至此观刑,在金门上,就没有一个人敢……” 张药已然抬了下令拿押江惠云的手令,却不想,有人恰在此刻,一把捂住了江惠云的口。 张药抬起的手掌顿时捏握成拳,几乎不用想,他也知道,这个时候能有这样举动的人,只有玉霖。然而在江惠云面前,他似乎就很难保护得了她。江惠云一时并没有看清楚来人是谁,更不知道这个人力废体弱,只肖她一个拉扯,就脚步踉跄,刚稳住身子直起腰背,便生生挨了她一巴掌。 “放肆,你……” “师母。” 江惠云顿时愣住,定睛看时,见玉霖被她那一巴掌打散了鬓发,右边的眼角发红,脸颊则由白转红。 “你……” “师母的气吗?” 受了一巴掌的玉霖压低声音,平静地问江惠云。 江惠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再看向面前的玉霖,顿时后悔不已。 观刑的官员大多松了一口气,目光也集向玉霖。 “这人……谁啊。” “看着……像那个疯妇。” “疯妇?哦……那个以前的少司寇嘛。” 玉霖一时有些想笑。 疯妇,少司寇,全然不相干的两个称谓,却也不妨都是她自己。 她撩开额前的散发,向江惠云走近了两步。 “为人不平本是好事,可也要护好自己。玉霖当年莽撞,害自己下了死狱,师母高贵,不要像玉霖那样。” 江惠云咬住嘴唇,须臾之后问道:“我想知道,言官上谏,户部渎职,内廷……” “师母!” “好,我不说,我不说……” 江惠云压低声音,“可我就想问一句,闹成这样,为什么就没人管那些饿死的人,为什么就没人肯养庆阳墙?” 不愧是她敬重的师母,不愧是忠烈之家养出来的女儿。 她也许不懂所谓的政治,问一句:“为什么没有人养庆阳墙。” 若要玉霖回答,那就是在高位者,诸如赵汉元和赵河明,他们早就看出来皇帝想杀前太子遗族,而又想推罪于户部。而低位者,诸如韩渐等言官,他们不忍前太子遗族受苦,却又自认言官,言官只有笔,没有粮,所以,也就只能做到那一步。 生死算什么呢? 不如一道贤名。 是吧。赵河明。 玉霖看向赵河明,轻轻拉起江惠云的手,“让他把最后十几杖受完吧。”她轻声说道,“作为大梁阁臣,刑部首官,他其实还不如师母您自己。” 第79章 人浮世 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 江惠云凄怆地再度望向刑凳上的赵河明, 密雨透衣,细流淌红,他也在凌乱和狼狈之间, 向江惠云呕血摇头。 江惠云终于松开了抓扣在一起的手, 虎口上被指甲剜出的红痕清晰可见。她轻咳了一声, 对玉霖点了点头。 张药抬手,行刑的杖声响起,而受刑的人已经喊不出来了, 唯剩身子随着刑杖起伏。 沉闷的杖声之中,江惠云忽问玉霖:“刑部狱中, 你也很痛吧……” 她说着,肩膀猛地颤了颤,“他要公正, 对你避嫌……他这一避,把我来看你的路也堵死了。听宋饮冰他们说,你在狱中有从前的同僚照顾, 过得不错, 如今想想怎么可能。你无辜地被践踏成那样, 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所以哪怕只是一点轻刑,那也是不公平,那也是在折磨你。对不起……” 江惠云哽咽,“真是板子不落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疼, 对不起……”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一杖终于落下。 李寒舟报了一声:“行刑毕,谢恩——” 赵河明被从刑凳上拖下来, 李寒舟扶他勉强朝神武门跪下,江惠云见此,也忙拭净眼泪,放下手中的伞,随赵河明一道朝神武门跪下遥叩天子,拜谢天恩。三叩之后,李寒舟松了手,赵河明匍匐在地,动弹不得。 赵府的人和刑部的几个年轻官员连忙跟了过去,有的拿氅衣将赵河明裹了,有的拿绢帕替他擦拭冷汗,一阵忙乱,终于七手八脚地将赵河明搀上了赵府的马车。 行刑至此完毕,脚软心慌的观刑官员,也终于得以各自离去。 镇抚司驱散围观百姓,顿时人如鸟兽惊走,顷刻便散得没了影。 江惠云站起身,裙面上满是脏污。 玉霖蹲下身,用自己的衣袖替江惠云勉强擦拭干净。江惠云低头看着玉霖的手,甲盖磨损,但那十根手指,却已经养出了很好的血色。 “听说你做了女户。” “对。” 玉霖直起身,“但我,暂时还住在张指挥使家中。” “为什么?” 玉霖笑笑,“因为……” “没有钱和地吗?” “不是……” “我给你。” 江惠云立时脱下一只金镯,抬手递给玉霖,“你过好自己的日子。” 玉霖摇了摇头,将江惠云的手推回。“我有在好好地过我自己的日子。” “寄人篱下,会是什么好日子?” 江惠云抬起玉霖的手臂,将镯子推入她的手腕,“何况那人还是个酷吏。” 玉霖低头,那金镯是素圈,沉得厉害。她有些迟疑,抿了抿唇,终是轻声问道:“师母不怪我了吗?” 江惠云一怔,随后缓缓垂下了手,“赵河明对我说过,你最终的目的,是要至赵家于死地。所以……其实我并不应该原谅你。” 玉霖“嗯”了一声,并没有否认江惠云的这句话。 “赵家……也包括我吧。” “不是,赵家是赵家,师母是师母,我分得清。” 江惠云笑了笑,“怎么分得开?你是女户,我嫁了人,我不是。” 这一句话,刺痛了玉霖。 “小浮,你想灭赵氏,就没有人敢庇护你。因此我不妄想你嫁得良人,我只想小浮,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玉霖捏紧了沾染脏污的衣袖,哽声道:“师母既然知道,我如此大逆不道,为什么还愿意跟我说这些?” 江惠云叹了一口气,望着玉霖的面容,涩然道:“因为我真的很心疼你。因为我至始至终都想不明白,当年的小浮到底做错了什么。” 玉霖被冷雨浇得咳了一声,江惠云捡起地上的伞,遮在自己和玉霖的头顶。 “是,你是欺君,可被骗这么一次,君就受不了吗?小浮就该去死吗?你没窃国谋私啊,你没有啊!为什么赵河明、毛蘅、吴陇仪……这么多刑名官,都觉得你该去死。是我江惠云浅薄愚蠢?还是我护短得是非不分,不顾伦理纲常?还是他们糊涂了,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错?” “是他们蠢。” 玉霖一怔,江惠云猛然抬头,见张药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玉霖身后,他不避江惠云,又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别想太多,就是他们蠢。” 玉霖道:“江夫人面前,还请张指挥使……” “我知道。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他说着,看向江惠云,“江夫人若因今日之事,心中有气,我就站在这里,江夫人可将我随意处置。” 江惠云道:“处置?那我让你把那四十杖还回来呢?” 张药看了玉霖一眼,平声道:“四十杖不可,但四十鞭。可以,李寒舟。” 他抬起一只手,“扔条马鞭过来。” “不是……” 玉霖有的时候,对张药的这份钝性真的是无可奈何,忙对李寒舟道:“李千户你先等一下……” 很好,李寒舟也是真是令行禁止,玉霖话未说完,平时挂在透骨龙身上的那条马鞭就扔了过来。 张药一把接住,递与江惠云。 江惠云伸手接过,冷笑了一声,“张指挥使将才可不是这幅嘴脸。” 张药道:“行天子令我顾不了那么多。” 江惠云上前一步,再问道:“现在为何又肯受辱?” “还好。” 张药垂下手,沉默了一阵,低头道:“你是她的师母,你可以处置我。” 江惠云挑眉:“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 玉霖站在江惠云身后,鼻腔中生出一阵酸暖之气,她想起江惠云将才的那句话——你想灭赵氏,就没有人敢庇护你。因此我不妄想你嫁得良人,我只想小浮,能过好你自己的日子。 说得真好,可似乎也不全对。 有人想庇护她啊。 那个想死了半辈子的张药,如今是那样地想要去庇护她。 “江夫人。” 张药清了清喉咙,单手解开衣襟,坦然道:“我认识她这么久,她很少哭,但因为江夫人,她好像在我的家门口哭过一次。” “张指挥使,我什么时候哭过……” 张药打断玉霖,一道眼风扫向她:“你自己知道,不要狡辩。” 一句话堵死了玉霖,玉霖竟然有些惶恐。 张药收回目光,对江惠云道:“她哭的时候挺惨的,我又劝不了她。” 说着,他脱下了官袍,搭在手臂上,“所以,江夫人在我身上把气出完,过后别逼她。” 江惠云掂了掂手中的鞭子,笑了一声,“张指挥使也挺蠢的。” 说完,径直将马鞭扔在地上,“你就是这样,骗她留在你身边的吗?” “啊?” 张药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江惠云再发一问:“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虽然恶贯满盈,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卒子,战败后主将受死而俘虏不杀,你算什么?”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鞭子,“把鞭子捡回去,把衣裳也穿回去,少给小浮丢人现眼。” 张药吃瘪,但他又觉得那最后一句话,说得有好像些妙意,具体妙在什么地方,他此时还想不到。 赵府的仆人撑伞近前来,说赵河明安顿好,请江惠云尽快回府。 江惠云点了点头,应道:“这就走吧。” 说完,将伞递了给了玉霖,“小浮。” 玉霖抬起头,“在。” 江惠云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伸出手,替玉霖挽起了耳旁的乱发,“你不是孩子了,你不能什么都想要。如果你能看出,赵家真的有罪,那你就把这些罪翻起来给世人看。我原不原谅你,有什么重要的呢?这世上人都自私利己,无私利他的都死无葬生之地。” 她说着看了一眼张药,“你留在他身边也好,至少,刀劈来的时候,你可以让他先顶着。是吧,张指挥使。” “是。” 有些伤感的一番话,却因为张药的一个“是”,令玉霖哭笑不得。 江惠云和赵府的车马走了,神武门彻底清净下来,许颂年领着李寒舟入宫回话,张药召来透骨龙,准备送玉霖回家。 马下玉霖问张药:“还不穿官袍吗?” “反正也湿了。” 张药将官袍搭上透骨龙的马背,回头对玉霖道:“回家吧。” 玉霖不应反问:“你何必呢?” 她说完撑伞至张药面前的,她人矮张药一整个头,伞沿刚好遮住了张药的眼睛,只能看到张药锋利的下颚和嘴唇,绷得十分生硬。 “她对你有恩,是你的亲人。” “说得没错。但你何必?” 那张绷得很紧的嘴,在伞外一抿,半晌方松开。 “你别问,我答了你要生气。” 玉霖抬伞,张药的整张脸映入玉霖的眼睛,“我生什么气?” “你……” “张药,如果刀劈来的时候,我真的让你上去顶着……” “我会去顶着。” 张药看着伞下的玉霖,“到时候,你只要对我喊一个‘杀’字,流尽我最后一滴血,我也护你。”(这个地方,以后要考) 玉霖不可思议地皱起眉,“为什么啊?张药,你有病吗?” “玉霖,我信你。” “信我什么?万一我自己都输了呢?” “你输之前,我先死。我的命其实很值钱,拿着,你还可以再赌一次。” “到底为什么啊?” 玉霖心中一时不防,手中的伞也有些摇晃,“张药我真的搞不懂你……” “你是一条路。” “路?” “玉霖。” 张药握住玉霖的伞柄,向上一抽,伞盖顿时覆于二人头顶。 玉霖垂下眼睑,听张药道:“我罪孽满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跟你走,求生求死好像都还行,都有点意思。我这二十多年,乱杀,乱活,什么都是乱的,你赢了你一定坐公堂,把我身上的罪名,算清楚,判明白。” 玉霖忍不住笑叹,“我坐的公堂?我是女子,我的公堂,不就是个草台吗?” 她说完,就猜到了张药会怎么接,果不其然,但听张药道:“我去跪,就不是草台。” 回溯刑部狱相遇,就是这句话,在大理寺的公堂上,很好地保护过玉霖。 此刻,也同样令玉霖动容。 张药的下颚,滴落一滴雨水,落入玉霖的脖颈,她浑身猛地一颤。 血肉的感受比脑子更真实,裹乳行于男子之间多年,玉霖以为自己早就没有了知觉,但事实上不是。 “怎么了?” 玉霖抬起一只手,虚挡在张药面前,“张指挥使,回家,你先不要说话了……” “最后一句。” “行,说完回家。” “好,你先把眼睛睁开。” 玉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闭紧了眼睛,她抹了一把脸,却仍无法直视张药。 头顶张药的声音传来:“你想查庆阳墙内的事,就去查。赵河明虽然替陆昭顶罪,但户部根本就没有要为庆阳墙开项的意思,陛下那头就更不必想了。庆阳墙里的人命拖不了几日,陛下和赵党相斗,输赢先不论,庆阳墙的人是一定要死的。我的脑子就能想到这里,人我救不了,但我信你。你做我护你,无论如何我先去死。只要我不死,你就继续走。” 第80章 湖灵书 江惠云何曾仰仗过我?…… 赵府中的家人都听说了赵河明神武门受刑之事, 早就在府内预备下了一切。几个常走动的太医都下帖请来,在内堂候着。族中旁支也纷纷遣人来看,至了门内, 虽都明说是看伤, 暗地里却尽是来听消息的, 毕竟,这是奉明帝继位以来,第一次对赵河明动实刑。 江惠云一人上前堂, 把来看视的人都挡了回去,方命人搀扶赵河明下马车, 直去暖阁。 赵河明一路上行得极慢,不过十来步,便是冷汗满身。 这方过二跨院的门, 竟痛得失了声,搀扶他的家仆不得不暂时停下,好让他缓了一阵, 便在此时, 一行人拥着赵汉元, 从后面跟了过来。 赵河明忍痛看了江惠云一眼,江惠云会意,忙返身迎上去道:“原是该我过府回话,不想先惊动父亲您亲自过来了……” 赵汉元冲江惠云摆了摆手道:“闹成这样,总得来看一眼。你且不说这些,你家里来了人, 在外头候着你,你且去应一应,叫他们放心才是。” “媳妇知道。” 江惠云看向赵河明, “还是先紧着他的身子,我家里都是些慌脚愚人,外头听风就是雨,一日之间三四个主意,我亲自去说还未必信呢。且叫他们乱去吧。” 赵汉元道:“也不能这么说,春闱入场在即,今年你家中下场的人不少,他们心里不安稳,又听说河明身上又出这样的事,惶恐也可谅。你去照看照看无妨,如今府中人多,他也不至于说上了大年纪,养着,不妨事的。” 江惠云知道,赵汉元有话要避开她再说,也不坚持,行了一礼,带着人出去了。 赵汉元一把撑住赵河明,叹了一声,“也不过三十多年的春秋,今日是比不得我了?” 赵河明这时方缓过一口气,撑着赵汉元勉强立稳双腿,“河明有错……” 赵汉元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赵河明连嗽几声,眼前乱星一片,“我……” “我今日托病不上金门,这意思,连陆昭自己都明白,你难道不明?” “我明白。” “既然明白,这一身伤又是什么?” 赵河明没吭声,赵汉元不禁叹了一口气,“河明,陆昭虽可惜,但该舍也得舍。况且,又不是什么死罪,渎职,四十杖而已。就算是镇抚司的人发狠,把他打死了,又如何?与天子谋事,哪能不付几条人命?过了这个月,春闱下场,我们要人,哪里能少得了人?” “照……父亲如此算来,人……人是不是……太惨了。” 赵汉元忽地松开手,赵河明顿时跌跪,伤口撕扯,痛得他眼前一黑,幸好手肘撑住了地面,他勉强抬起头,看着赵汉元道:“我虽认有错,可我今日在神武门上,一点都不后悔。” 赵汉元蹲下身,“自从刑部那个女子下了狱,你行事比以前混乱了不知多少。” 赵河明着地面,勉强跪起,“我何处混乱?” 赵汉元道:“你可以守住你的气节你的底线,可以公正地钻研律条刑名,可以平冤狱救苦主,可你为了做这些事把你自己搭进去,就是本末倒置!是蠢!赵河明,你现在就跟你的姑母,和你那个学生一样的蠢!” 赵汉元提起赵妃和玉霖,赵河明太阳穴一阵刺痛。 赵汉元续道:“不对……你比你那个学生还蠢,她尚孑然一身,一个冒名顶替的身份,死罪也不曾连累家人。你呢?你看看你的夫人,还有你自己的族人,这些人都仰仗着你,你完了,他们也都跟着完了!” “江惠云何曾仰仗过我?” 赵河明虽已经有些跪不住了,却还是把这句话仰头说了出来,“她的诰命,是她身上的军功为她得来的,不是因为我这个尚书!” 说完心气已尽,赵河明喘息不止,身子一晃,人险些跌倒。 “你……” 赵汉元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有不忍,“来人!把他搀起来。” 避在远处的家仆忙应声上前,搀起赵河明。 赵河明痛得一时恶心,止不住得干呕。 赵汉元叹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赵湖灵去念那三年的书,她偏执,你也这样。让你把那一手字改了,你也改得不全。” 说到此处,赵汉元似乎也有些心痛,摇头叹道:“哎……算了。” 说完转了话,“你这个样子,下月春闱,梁京里的正学差,你是点不了也荐不了了。仔细养着吧。” 赵河明借着家仆的力,弯腰朝赵汉元行了一礼。 赵汉元从赵河明身边行过,回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迹,摇了摇头,叹道:“这样也好,你和我都病着,庆阳墙的事,咱们父子就摆脱了。也算是个撇清的法子,剩下的让陛下去拿捏吧,拖到真正饿死前太子遗族的时候,朝上闹,朝下就让镇抚司的张药,唱起白脸去杀,你呢,你还做百官伞,替陛下唱个红脸,稳住在朝的人心。这事啊,也就完了。” 他说着,朝前走了几步,忽听赵河明道:“父亲觉得,真能稳得住吗?” 赵汉元顿住脚步,声音陡然转冷,“就怕这中间,再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坏事,那就不好办了。” 赵汉元回头,父子二人相视,一人苍老却精神尚在,一人年轻却颓挂于众人之手。 “赵汉元挥手示意仆从,扶赵河明进去,只留下一句:“且看着吧。” 这一边,张药从一家酒铺子出来,手里捏着个剥了皮的鸡蛋,穿过人流如织的街市,走向坐在透骨龙上玉霖。 “给你。” 玉霖拖着下巴正在想事,也没多看就接了过来,滚烫的鸡蛋逼得她差点把鸡蛋扔了,张药忙伸手接过来。 玉霖甩着手道:“你是铁做的吗?” “对不起。” 张药把鸡蛋托在手里晾着,“我捏着是没什么感觉。” 玉霖摸了摸被江惠云打了一巴掌的脸颊,对张药道:“其实也还好,就是怕这么肿着阿悯姐姐会问。对了,有件事我要问你。” “什么?” “庆阳墙里伺候的宫人,是怎么挑出来的?” 张药仍然保持着那晾鸡蛋的动作,看起来有点滑稽,路人经过难免多看他一眼。 玉霖忙道:“差不多了你给我吧。”说完弯腰拿过鸡蛋,轻轻地揉按着受掴的地方,一面继续道:“有你们张家旧人吗?” 张药牵起透骨龙,“为什么这么问?” 玉霖一面揉脸一面道:“当年你父母投河,你父亲也就没有判罪,你们张府的人都去了哪里。” 张药道:“父母投河之前,把他们都遣散了。” “散了……嗯……” 玉霖在马上沉吟,“那就怪了。” “你说明白。” 玉霖犹豫了一阵,对张药道:“我总觉得,阿悯姐姐……和庆阳墙里的人有关。” “为什么?” 玉霖道:“今日兵马司认尸,阿悯姐姐去了。” 张药抬眼:“你说什么?” 玉霖一时之间并没有注意到张药的脸色变了,接着将才的话道:“你还记得,我之前问过你一个问题:许掌印的钱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张药促声反问:“你觉得去了庆阳墙?” “很有可能。但有一点我还没想明白。” 玉霖稍稍偏头,疑声道:“庆阳墙之前一直由内库供养,没道理有这一笔额外花销……” “你没问张悯吗?” 玉霖挑眉,“我什么证据都没有我怎么问?” 透骨龙前蹄踢踏,玉霖没握缰绳,一时有些坐不稳,张药一把摁定透骨龙的头,随之应道:“有什么不能问的,这又不是审案。” 玉霖摇了摇头,“阿悯姐姐要是愿意说,早就说了。” 张药垂头,看着透骨龙“蠢蠢欲动”的马蹄,忽道:“她要是敢和这些事沾上关系,我这辈子不准她出门。” 玉霖有些无奈地用鸡蛋拍了拍脸,这么大半年,她是看明白了。 这两姐弟虽一个水作,一个铁铸,但铁铸的这个,平时是狠话放尽,到了自己的姐姐面前,只有跪的份儿。 “所以你要去问阿悯姐姐吗?” “对。” “那你信我,你问不出来,且一定会被阿悯姐姐骂。” “……” 张药默认了这句话,牵马而行,步子却比往常都要快,玉霖这才注意到张药的情绪有些不对,顿时有些后悔自己将才言辞戏谑,忙道:“对不起,她是你唯一的亲人,我不该那样说话,你先别乱。” 张药没有回应玉霖,只应道:“就算她把我打死,我也要问清楚。” 说完,声音一窒,须臾后,方轻道:“她最好没那么蠢,去沾那些事” 二人回至城西家中,院内却没有点灯,冷灶无人,张悯竟不在家中。 玉霖“啧”了一声,心说宋饮冰真是不靠谱,抬头见张药的脸色很难看,忙道:“我让宋师兄送她回来的,我去问问他……” 张药一言不发,几步跨入院中,玉霖只得跟上。 张药径直走向张悯的那间屋子,门没有锁,被张药一把推开。他随手点燃一盏灯,门内陈设入眼。张药挑开张悯的妆奁,奁中尽空,一无所有。 “能不能好好活着?” 这句话,张药说得很清,但玉霖还是听清了,不禁捏住了衣袖。 “张悯,我和许颂年都成这样了,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 80-90 第81章 水火中 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 城外梧桐林, 树干像伫立的长刀一样,将穿林而过的春风劈如丝缕。 “这些都给你。” 林间张悯宽袖盈风,将一只楠木锦盒, 递向许颂年。 许颂年看了一眼, 便摇头道“收回去, 我周转尚有余地。” “我知道你已经竭力,没有余地了。” 许颂年一怔,张悯却笑了笑, “我无意让你难堪,只是, 我已经带出来了,你就拿着。我是个女子,身来病弱, 虽写得几个字,却不能在梁京城里,为我自己挣来半分钱粮, 这些本来也是你赠我的。我算过了, 折变盐粮, 尚能让墙内的人,撑过这一个月。” 林风灌入衣襟,又至口鼻,引出她的一阵轻咳。 许颂年接过锦盒,解下身上的氅衣,一把抖开, 披在张悯肩上,“这地方处久了,与你身子甚是不好, 若只是为给我这个,让杜灵若向我传个话,我来家中见你,也就是了。” 张悯摇了摇头,“家中反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药倒是无妨,可玉霖是不好瞒的,且白日里,我在她面前形色已漏。” 张悯说着垂下眼睑,“我……很后悔。” “没事的,还不至于……” “颂年。” 张悯切声,抬头望向许颂年,“我们两个就算死无葬生之地,也绝不能把他们两个年轻人,牵连进来。” “好。” 许颂年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平和地答应张悯,伸手替她拢紧氅衣,也不多话,仿佛张悯的说的不过是件家常事,与生死无关,只静静地陪着她,待她将情绪缓和下来。 城外林中春色渐深,不远处的官道上,唯恐漏夜进不了城的贩货人催鞭赶路。 马蹄声自遥处而来,隐隐约约传入二人耳中。 许颂年侧头,朝官道看去,却在不远处,眼见一丛无名花开得清秀而素雅,他缓缓地朝花丛挪去,弯腰摘下其中一朵,回身抬手,轻轻地插入张悯鬓间。 张悯微怔,终是不禁抬腕扶鬓。 “什么花?” “惠兰。” 张悯淡笑:“你还真是,悬壶多年,草木尽识。” 许颂年看着那朵惠兰花,含笑道:“都说你身子靠御药养着,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若能等到郁州战乱平息,阿悯啊,我还真想陪着你,去父母的衣冠冢上看一看。” 张悯扶着那朵青白色的花,姊配白花,弟着丧衣。 父母去后多年,活着的后辈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活下来过。 幽鬼浮世,寒哭不止。 林间无数叶影如魅,在夕阳余晖的“驱使”下,落了张许二人满身。 “去坟上我说什么呢?我这么几年……活得越来越自私。” 张悯抬起头,“非要拽着你一道,说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父母泉下有知,如何看我?” “你从来都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 许颂年仍持着平静的语调,“至于我,我身无所依,父母容我,张家容我你容我,我很满足。我从来只恨你秀笔久封,明珠蒙尘。至于你想做的事……阿悯,虽我身残不堪与共,但我此心同你,你没有必要顾忌我。” 惠兰花下,张悯垂眸忽道:“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杀你自己来帮我。” 此话令许颂年怔住,张悯抬起手,轻轻地捏住许颂年的衣袖,他今日在外,只穿直缀,氅衣不覆,那薄袖之下,便是底衣了。张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是手掌覆上,握住了许颂年的手腕。 许颂年下意识地捏紧手掌,“你……” “我不蠢,我知道你已经起了心思,动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可是不行,绝对不行,那是天子的死穴,我不准你去碰。” 许颂年望向怀中锦盒,“若不如此,撑过这一个月,之后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 她说完,缓缓松开握着许颂年手臂的那只手,朝后退一步,“我要回去了。” 许颂年跟上一步,“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回去。” 张悯看向许颂年的断腿,忍不住问道:“你那么好的医术,为什么治不好你这条腿。” 许颂年笑了笑,“再好的医术,不也治不好你吗?” 他说完朝道旁让开几步,“你行得慢一点,我来时看过,官道上的花,开得很好。我的确腿脚不济,就不送你了。” 这便是,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 但毕竟夫妻缘分已尽,他不想用“卿”这个称谓。 张悯明白,也不曾刻意将“名句”挑明。 花香在鬓,黄昏在望。她只“嗯”了一声,随后点了点头,转身有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而另一头,玉霖却第一次见到,情绪不定的张药。 镇抚司司衙前,众缇骑齐聚,却没有人敢回张药的话。 李寒舟无奈,只能硬顶上前,“指挥使……若寻别人踪迹,属下们断不敢是今日……这无话可回的境地,张悯姑娘……哎……”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们从来没有跟过她……” “我没让你自罚。” 张药绷着下颚,“她是我的姐姐,寻她也是我张药的私事。我没道理罚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想你们帮我,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人。” “你找我做什么?” 镇衙石狮前,玉霖抬头,但见众缇骑让开一条道,张悯裹着一件氅衣,径直走到张药面前。张药顿时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顾不得众人在场,“你去哪儿了?” “城外。” “去庆阳……” “张药!” 张悯提声打断他,“回家。” 李寒舟和玉霖对视一眼,玉霖只是冲着众人扬了扬下巴,李寒舟立即会意,转身对众缇骑道:“来!都跟我走!” 司衙前顷刻人散,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张药仍未放开张悯的手腕,人散之后,更是拎起她的氅衣,“你去见许颂年了?” 张悯仰起头,目光却落在地上,“先回家。” 她说完要走,却根本抗衡不了张药的力道,“庆阳墙里到底有什么?” 张悯顿住脚步,“快饿死的苦命人。” “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悯索性回过头,“没有关系。” “所以你又要做观音,你又要去救苦救难?天子和内给都不想养的一群人,你要养是吗?” “对,我要养。” “你怎么养!你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张药话音刚落,脸上竟挨了张悯一巴掌,力道一点也不重,毕竟张悯一直病弱。 “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张药眼眶发红,收住了声音,也终于松开了张悯的手腕。 张悯近前一步,“谁许你说这样的话?你要羞辱谁?” 天色已暗,张药的神色,玉霖看不太清,只见他似乎抹了一把脸,随后屈膝,在张悯面前跪下。 “我知错。” 张悯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中渐悔。 “起来,回家去。” 张药跪着没有动。 张悯狠了狠心,抿住嘴唇,越过他的身子,欲一人独离,却听张药道:“陛下要饿死那墙里的人,你救他们,不就是寻死吗。” 张悯仍未止步,张药转过身,又问道:“你要用什么来养他们?你还有钱吗?你的妆奁都空了,我去看过了!还是说,你要让许颂年去窃内库的钱?” 张悯顿住脚步,转身呵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如果是那样,你不如把我杀了。” “你……” “张悯。” 张药似乎笑了一声,“江湖上想要我性命的人很多。你拿我去换钱吧。反正我早就想死了,我死了……我也不用继父母的遗愿,再照顾你了。” 这话刺痛了张悯,眼酸鼻涩,眼泪一时失桎,她不肯让张药看见,只能一遍一遍催促自己狠下心,暂时避开张药。 “天要黑了,阿悯姐姐,你先回去吧。” 张悯侧身,见玉霖适时朝她走来,一面走一面道:“放心,我带他回家。” “他今日……说话难听,你……” “再难听他也道歉了,没事。” 玉霖笑了笑,“他应该不是故意的。” “好……” 张悯长吐一口气,最后看了张药一眼,转身离了。 玉霖待张悯走远,这才走走到张药身边,抱膝蹲下。 “你就算要认错,也回家去跪,跪你自己衙门门口算什么?” 张药答非所问,“她到底瞒着我什么?又到底为什么要瞒着我?” “第一个问题我暂时答不了,至于第二个问题,应该是因为,她要把你撇干净。” “什么意思?” 玉霖蹲久了不舒服,索性在张药面前盘腿坐下。 镇衙石狮的影子就落在玉霖身上,她虽缩坐在地上,看起来却有张牙舞爪的架势。 “她应该是希望,不论她和许颂年下场如何,陛下都能饶你一命。” “她脑子有病!” 张药说完立即后悔。 玉霖却道:“没关系她已经走了。虽然她的想法不一定对,但事实上,却是有道理的。” “什么道理?” “张药,你对陛下有用。你在陛下眼里越干净,阿悯姐姐和许掌印就活得越久。” 张药捏紧膝上的衣料,垂眸道:“我到底要怎么才能去死……到底怎么才能去死。” “不要说废话。” 张药闻言一哽,玉霖紧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活得很不开心,但我不想你死。” “为什……” “想问为什么是吧,你死了我没办法查庆阳墙内的事。” 石狮影下,玉霖向后一仰,反手撑着地面,抬头望向满天星斗。 “有办法能进庆阳墙吗?” 张药摇头,“庆阳墙是镇抚司不可入的地方。” “许掌印呢?” “他是可以,但…… “哦。”玉霖接过话,“他肯定不会帮你。” 张药一时无言以对,忽又听玉霖道:“能翻进去吗?” “可以。” “我是说我可以吗?” “你没可能。” 玉霖望着天,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心想一说到正事,张药这个人还真是冷静又直接。 “想点办法呢?” “什么办法?” “比如,你抱我翻。” 抱她? 青石地上,张药的身影晃了晃。 “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是吧。” “嗯。” “所以……” “所以我不想你死。” 张药猛然抬头,天已尽黑,宵禁就要来了,玉霖坦然地望着天幕,眼睛亮亮的。 “与其去死,不如带我翻墙。” 张药很想问她,她到底在说正事,还是在说私事,然而他现下脑子稀乱。 只有那一句:“我不想你死。”要命地重复无数遍。 “先回家吧。你今晚要跪院里认错吗?” “……” “张指挥使。” 张药“嗯”了一声。 玉霖笑道:“你其实根本吵不过女人,又非要说什么女人没有缚鸡之力。” “对不起。”张药只得这么一句,脑子里还是那一句:“我不想你死。” 玉霖坐直身子,“没关系,我们都没有怪你。谢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们于水火。” “我们?”张药挑眉。 “对啊。” 玉霖解道:“我们。阿悯姐姐,影怜,还有我。” 第82章 世沸水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世上的水火从天而下, 交融于人间,烧成沸水。 而天上赐下无数伞,世间高处, 则伸手揽下。红尘低处, 则以身相接。 张药在想, 玉霖说他救她们于水火,那他应该是高处的人,虽他未必想要, 可他的确有一把天赐的伞。而玉霖从前也有一把伞,但她比张药更狠, 刑部公堂,刘氏身前,她决定把伞扔了。 于是扔掉了伞的人, 最终也被从高处扔下。 张药在皮场庙外,亲眼看着她被扔至红尘绝境,随后再被人间沸水浇透。 如今梁京风清月朗, 她盘腿仰面, 随性地坐在他面前的地上, 张药竟有些恍惚。 “玉霖你有过想死的时候吗?” “没有。” “从来都没有过吗?” “对,从来都没有过。” “怎么做到的?” 玉霖坐在地上忽然犹豫了一下,换了个托腮的姿势,认真道:“其实也不是不想死,只是,不想他们看着我死。” 她说完顿了顿, 平息了一阵,方道:“在我处境下,我很难死得安静体面。我的死, 是你们判的,所以我的死,就像是将一个玩物放在你们面前,供你们观看。鞭棍催我入万人之眼,我死前痛苦,万人喝彩,我死状凄惨,万人也喝彩。凭什么啊?” 她说着不自觉地笑了一声,“我又没做错什么?” 张药垂下眼睑,“你说得有点复杂。” “已经说得很简单了好吧,张指挥使,咱们闲时除了做针线,还是可以读些好书的。” 张药不顾玉霖的揶揄,续问道:“你每天想这么多,你不累吗?” 话刚说完,面前忽伸来一只手,“那就不说了。” 张药看着那只纤细的手,压声道:“做什么?” 玉霖笑道:“起来。我答应阿悯姐姐了,要带你回家。” 张药“噌”地站起来,速度快得玉霖几乎没反应过来,她还没得及收回手,人就已经被张药从地上拎了起来。 “我不回家,家里没有我睡的地方,我也不想再跟张悯吵,对,也是你说的,我也吵不赢你们。” 玉霖问道:“那你去哪儿。” 张药不答,抬手召来透骨龙,马前屈膝为凳,对玉霖扬了扬下巴,“先上去。” 这套动作,玉霖倒是习惯了,借力张药,一举翻上马背,正要再问,却听张药道:“我回司衙,你帮我告诉张悯,今年的春闱在即,镇抚司和兵马司,两司衙门的事都多,她要是没事让我做,我就不回去了。往年春闱,她习惯给远地来的贡生送面米,如今礼部早就亏空得厉害,贡院考棚都是枯荆条围的,沾火必燃。叮嘱她两句,少去,去了也早些走。” “翻庆阳墙的事……” 张药仰头应道:“我从来没有去过庆阳墙,墙外守备如何,我不能假手李寒舟,必要我自己先去探上一探,不然带你就有可能有去无回。” “嗯,我明白。” “无论如何你放心,我不会让梁京城的人看着你死。”张药稳住马头,无端补来这么一句。 玉霖笑着点了点头,又听张药道:“庆阳墙那边,我有把握了,我会告诉你。” 他说着,不清不重地敲了敲透骨龙的马屁,令道:“稳着。” 说完方抬头看向玉霖,平声道:“去吧。” 一晃几日,便换得天地。 梁京春色渐浓,万花尽放。 南方运来了的一块奇石终于入了城,那奇石有一面半透如雾,透“雾”可见内藏一血石,其质如玉,其形如婴孩在怀,奉明帝很是喜欢,将奇石安于东苑,安石之日,即带着身怀有孕的黄氏游幸东苑,一道观赏。 东苑一时击毬射柳,梁京中贵宗亲皆云集其中,好不热闹,好像早已没有人记得,城外庆阳墙内,奉明帝的长兄之后水食将断。中贵人数众多,宴饮不足,二十四局一时调度不及,杨照月一日来回东苑内廷,不下三回,仍是抹不平眼前助诸事,人正情急,陈见云在旁说了一句“倒是可以让镇抚司的人过来顶上。” 杨照月白了他一眼,直道:“掌印说了,今年春闱的考棚,前几日让雨浇塌了近半,兵马司把林庙上的人都调去修棚,仍怕赶不及,礼部的过来,央掌印设法,掌印这才跟陛下请了旨,调张指挥使的人过去。这会儿去贡院寻他,凭他那个性子,好话是一句没有,派去的人,指不定还要召一顿打。” 陈见云道:“他是什么东西,不过是陛下的一介罪奴。怎的,还真给礼部当上孙子了,我们这里,可是陛下的要紧事。那春闱算什么?你也放在眼里。” 杨照月道:“你这话是要掉脑袋的。” 陈见云却笑了,“你的人不敢去,我回掌印,请他老人家使人去。” 二人的声音不轻,翻过朱红宫墙,爬上枝头,惊得栖鸟腾飞,窜入朗日清风的云中去了。 距东苑不过三条街的贡院,此时却是荆条围挡,草席盖顶上,张药站在一堆垮塌的瓦砾间,看到被镇抚司抓来做活,且做得一丝不苟的玉霖,一个头比三个大。 王充站在张药身旁,一只手臂搭上他的肩头,“要不是许掌印写了帖子下来,我还以为,你张指挥使大驾过来,是为了帮那女户娘子搬石头的。” “手。” 张药扔回一个字,王充的悻悻地垂下了手。 “不要气性这么大,张指挥使,你说你我在这梁京城里不对付了这么多年,哪里是我们两个人愿意的,你给些方便,我也给那姑娘些方便,往后这种活路,不征她过来……” “她和我不一样。” “那当然是不一样……” “她好。” 张药剜了王充一眼,“你我无耻。” 王充半天才反应过来,“诶……你?” 话刚说出口,张药已经摁着刀柄朝玉霖走去了。 玉霖正站在半塌的考棚下,双手撑起一根半倒的竹竿,一面指挥两个洒扫夫,把后面的草蓬抬起来。 她向来是这种性子,干什么都认真,此刻一点不懈怠,轻声快语地,感染得扫洒夫们都跟着动作利落起来。 “那上面都是水,久了下不来,自然就给把撑杆压断了,如今重搭也来不及了,不如把后面顶高些,蓬上留个坡,能撑七八日也就行了。” 她说着松手抹了一把汗,就这么一下,人险些跟着竹竿子一起偏了。 张药一把撑住人和竹竿:“你的活我干,你的手继续养。” 玉霖站直身子,拍去手上的尘土,一面还顾着去指挥洒扫夫们把蓬顶往上抬,一面随口道:“那得养到什么时候。” “养到你能写字为止。” 玉霖不在意地答道:“我这不是已经能写字了吗?” “你写的什么?歪七八扭,鬼画符吗?” “那也比张指挥使的字好看吧。” 这是实话,张药没法否认,也就没有再跟玉霖杠下去,撑着竹竿,兀地笑了一声。 李寒舟在旁一面干活一面故做惊诧道:“指挥使将才是……笑了?属下没听错吧。” 张药回头,难得竟没有寡脸,只撩下一句:“你闲了吗?” 李寒舟挽起袖子,忙连应几声:“没有没有没有。”随即埋头干得那是一阵火热。 玉霖眼里此刻也全是活,连看都没看张药一眼,语调也甚是随意,“我这辈子又不可能再考科举,写那么好看的字做什么,能认就行了。” 张药道:“想过替人写状吗?” “那我想过。”玉霖接得非快,顿了顿又道:“但也得有人肯信我。” “我信你。” 玉霖听了笑开,“你的罪名有什么好辩的。” 说话间,顶蓬已经撑稳了,张药松开手,同玉霖一道立在棚下,温暖的阳光从蓬顶的孔隙间穿过,落在玉霖身上,她挽着袖子,一根荆条束起长发,侧面看起来,倒像是远地而来的清贫学生,为在寒棚下龙门一跃,从此登堂入室,拜官封相。 “我的罪名是没有什么好辩的。”张药自语,“但总有人,想辩,但辩不了吧。” 这会儿兵马司又催促起另一处活计,玉霖应了一声:“来了。” 随即脚步轻快地跟了过去,并没有听清张药这句话。 张药也没在意,看着玉霖的清瘦灵活的背影,心想她还真是精力旺盛,做什么就满心满眼都是什么。 他想着没再跟上去,自己也挽起了袖子,正要下场和杂役们同干,却见礼部来了人,两个堂官一左一右,侍奉着今岁的帘内官(明代出题主考官别称)过来。不远处的玉霖也站住了脚步,回头朝那一行人看去。 王充上前见礼,帘内官挥退礼部的两个堂官,笑道:“借王指挥使一步,好说话。” 王充侧身道:“是首揆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帘内官笑了笑,并没有立即回答。 二人并肩进了‘为国求贤’匾内。 张药看着那个帘内官的背影,忽然没由来地唤了一声玉霖。 玉霖转过身,拖着手里的扫把,几步走回张药面前,“怎么了。” 张药道:“你今早出来的时候,张悯在家中吗?” 玉霖摇头,“倒是不在。” 李寒舟适时在旁应道:“江家……今儿热闹啊。” 玉霖回头问道:“哪个江家?” 李寒舟道:“嗨,梁京城里还有哪个江家,不就是赵尚书他小舅子的那个江家吗?如今他小舅子虽在守郁州城,但那族中子弟,如今没几个能拿得起刀的,都是柔肤脆骨,读书读得个个头脑发昏,今儿说是在碧洪茶社举了一场诗文会。颂那东苑奇石,听说,彩头不小哦。好多人去看了,热闹得很,张悯姑娘,怕是也看这热闹去了。 “彩头……” 玉霖挑了挑眉:“多少?” “那我倒没在意。” 李寒舟见玉霖神色有变,忙又道:“姑娘若问得紧,我这就使人去查。或者……要不,玉姑娘你也瞧瞧去吧。” 玉霖举起扫把冲李寒舟晃了晃。 李寒舟拍了把大腿,“没事,你这些活,咱们指挥使,两三下就给干了。” 第83章 诗文心 张药保护我,我一定要保护你。…… 梁京城就是个四方天, 而四方天下,自然百戏不同。 这一边,江府诗会如期而举, 包下了整个碧洪茶社, 二楼雅居里, 满座尽是江家子弟。 茶社底层,数张茶桌拼摆成两道长桌,茶童来往在桌上铺好姑田宣纸, 徽州墨经高门锦衣仆的手研成浓稠的墨汁,幽香盈鼻。 众墨客挽袖走笔, 伏身于长桌两侧,个自行文,身后自有人行走评议, 若得好文,则交与小二取纸标记整理,捧上二楼, 再由江家家学中的老儒, 精分优劣。 这一会儿正有一叠诗文送来, 守在楼下的家仆却挡了来人,只说上头议得精细,且等一等。 小二抬头朝楼上望去,楼梯折转,只看得一半,梯上无人, 唯一道清瘦的影子,静静铺在转角处。 “哟,这是……今日的魁首有了?” 小二托着诗文忍不住问了一句。 家仆并未回答, 只是将小二诗文接了下来。 小二又道:“不知这魁首,是何名姓啊?” 家仆冷了脸,呵道:“只管做你的事去。” 小二忙佝着腰退了下去。 二层楼上,一道织锦屏风架在楼梯前,屏后三丈之外,江家家学中的三四个学究,正对着一篇诗文,面露疑难之色。 “不俗啊,不俗。嘶……你们说,这梁京城里,何曾有过这一样一个人物啊。” 捧纸的老儒指着那娟秀的笔迹道:“你就闷在你那书阁里闷烂掉算咯。这诗虽未落款,可郁州张氏一脉相承的一手字,你不认识?张悯啊,前郁州水官张容悲的长女,才名在外,十几岁的时候,就有誉满整个郁州城了。” “哦……是她。可是她不是……” 那人当下迟疑,压低声音道:“可她不是司礼监那位的菜户吗。” “什么菜户娘子,司礼监那位从前就是她家的赘婿,那是净了身,有一茬说不得,不然还能叫她跟她弟弟住一块?” “哎哟,你不提她弟弟,我还忘了镇抚司那只鬼头子呢,这……能评她作魁首吗?这……不太好办啊。” 几人重新看回那篇诗文,正踟蹰时,身后内传来一句:“有什么不好办的?” 老儒们闻声回头,见陈见云提着袍衫,从另外一头的楼梯上来,与此同时,雅居的门也开了,江家的掌事家仆吴宝来从里面迎了出来,一把搀住陈见云道:“都说大监在东苑服侍陛下和黄妃,忙得一刻不闲,竟不想还得见到您。” 陈见云道:“跟杨秉笔告了个假,这才出来的。” 他说完,环顾四周,一面道:“虽说今儿镇抚司的人都被调去贡院了,但咱们说话,还是得仔细些。” 吴宝来连道:“那是那是……大监尊贵,可不能被我们这些人牵连。” 陈见云这才收回目光,“也不能这么说,眼看再过几日,咱们江家的孩子就要春闱下场了,你们宅子里平时那么孝敬,我能不来看看吗?今日诗会,这排场不小啊,说说,挑中谁了。” 吴宝来向几个老儒问道:“挑中谁的了,拿来给陈秉笔过过眼。” 老儒忙将诗文奉上,又禀道:“此篇最好,可是……这人是个女子,且……” 说着看了一眼陈见云的反应,陈见云看着宣纸上熟悉的笔迹,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曲指在纸上敲了两下。 “她好啊。” 吴宝来道:“是好,可就怕许掌印知道了,会……” 陈见云摆了摆手,压低声音止住他的话道:“这是抖不出来的事,你们怕什么?许掌印如何能知道。再说,就算抖了出来,我们掌印要保他的娘子,那不也是保你们江家的孩子嘛,况且她还有个镇抚司的弟弟,呵,这可是四方神佛,都为咱们江的孩子护法,那是想不高中,都不行啊。” 吴宝来忙道:“您说的是,只是不知道赵阁老那里……” 陈见云望着屏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道:“哟,把这尊真佛忘了,是我该打。你们使个人问上一嘴,若赵阁老觉得不妥,那你们就得在下头,再寻上一寻了,不过我觉得,再怎么,都比不过这张悯姑娘。” 吴宝来道:“我这就使人问去,二来……也先把人留下。” 陈见云笑道:“聪明,是这个道理。” 木屏前,张悯已经站得有些久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在下头被人气茶气熏得难受,好不容易上来静一会儿,方才好些。 日近正午日光铺来,落了满屏,屏上绣着缠枝花,花纹切碎了人影,张悯一时看不真切。 几重人影时远时近,时不时地围聚私语,但因隔得太远,皆声若孱虫。 楼下人头攒动,唯有梯口守着几重江家仆从,隔断众人。 笔墨纸砚传了一轮又一轮,评议之声此起彼伏,混着那屏内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令站在最后一阶梯上的张悯,莫名地有些心慌,她有些后悔,正想就此走了,忽听屏内传来吴宝来的声音。 “今日满座万篇,聚齐不敌姑娘这一篇。将才实不该让姑娘和那下的俗物挤成一片。” 话音落下,一个蓝衣家仆端出来一盘锦缎相盖的木盘。 “这些是姑娘的了。” 张悯欠身道:“我一人来的,倒不好就取。” 屏内人道:“那也无妨,姑娘去时,且命人套上车马,端上这些,一路就给姑娘送回去了。” “倒不必如此。” 张悯抬起头,“只用包袱打点好,我自带回便是了。” “也好。” 吴宝来笑了一声,“随姑娘之便。” “多谢。” 张悯说完,转身便要下楼,却听屏再道:“还有一题,不知姑娘是否有兴,再指教一回。” 张悯止住脚步,“何题?” 屏内续道:“倒是不如将才那歌咏之题,只要在文辞上登峰造极,今这一题,取自《四书》。不知姑娘做得否。” 张悯没有应声,屏内适时拍手作令,即有两个家仆应声而出,合力抬来一口大箱。 张悯回过头,那屏内人已走至屏侧,露了半截身子,“若姑娘肯作,则为我江家子弟之半师,箱内是我江家奉给姑娘的束修之礼,仅为一半之数,待姑娘成文,还有百银奉上。” “好。” 张悯回过身,“但我此时不能成文,且将题目告知,待我斟酌一两日,仔细写来。” 此时楼下,玉霖正静静靠在长桌边,手中执笔,却一字未落。 小二认识她,也记得那张指挥使的话——这姑娘在碧洪茶社的所有开销,都记他张药的账上。如何敢怠慢,于是,玉霖爱喝的木樨茶上了一轮又一轮。玉霖顾不上喝,目光一直投在楼梯上。 她来时,张悯将才上去,这一去就是个把时辰。 玉霖不自觉地抠着笔管上的木漆,直至抠出一条又一条的白纹。 她其实已经猜到了张悯前来所谓何事,但她也明白,凭张悯的性子,硬问并无效用,甚至还会再度害张药和张悯争执,最后落个罚跪下场。 但这场诗会举得有些突然,名目也很勉强。 会不会是个局,玉霖一时尚未想明白。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玉霖偏身看去。 时辰已过正午,日光穿户,梯上暖阳铺满。张悯的绣鞋终于踩了上去。 玉霖站直身子,眼见张悯扶阶而下,而张悯也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玉霖。 “你怎么来了?” 张悯走向玉霖,一句话说完,忽觉自己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忙咳了一声,侧头避开玉霖的目光道:“你不是说……一早就要去贡院考棚做活吗?” 玉霖放下手中的笔,摊开双手,“张药让我把手养好,所以我的活他替我做了,我就过来逛逛。” “是了……他是该这样。” 张悯说完,勉强笑了笑,又见玉霖面前,铺得一张姑田宣纸,便起话问道:“你很久没握笔了吧,写了什么?” 玉霖立在长桌前,扫了一眼满桌笔墨,方凝向张悯,“本来要写的,但是,将才在落下,读到了一首即兴诗,蹙金结绣,璧坐玑驰,我就不堪下笔了。 张悯摇头道:“你曾是进士榜上第十三名,怎可为一首闲作止笔。” 话音刚落,忽听玉霖问道:“若阿悯姐姐春闱下场,又会是榜上第几名?” 张悯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几十阶的楼梯,“我生来是病弱女儿身,这一辈子,怎会等来那一天。但想起你曾是榜上十三,我便很开心,小浮呀……” “嗯?” “你怎么那么厉害。” 玉霖听完这句话,不自觉地红了脸颊。 人被真诚地赞美,总会开怀又羞怯。 “我其实……” “真的,小浮,你让阿悯姐姐觉得,与有荣焉。” 玉霖抿住嘴唇,终是坦率地点了点头。 “今日诗会,阿悯姐姐写了吗?” 张悯一时犹,望着玉霖的眼睛,终是否认道,“没有。我不动笔墨已经很多年了,就算从前虚名在外,有那么几分假才,如今,也都随着心气一起散了,还写什么呢?不过是想来看看,如今的年轻人作的是什么诗。” “我都看过了,我觉得,那首未落款的即兴诗,最好。好过满座须眉之手。” 张悯摇头叹道:“可我不喜欢那个诗题。” “没关系的。” 玉霖应道:“梁京城内的文艺本就不可能干净,干净的文艺,是上不得梁京台面的。我觉得那首诗很好,人嘛,总得先上台面,站得高高的,牛鬼蛇神皆不近身,然后才能再从容下笔。要不然就只能像这样,当个疯女人,才能在梁京里,说那么几句真话。” 她说完,伸手便要去接张悯手上的包袱。 张悯忙道:“诶,不用你,我自己来拿。” 玉霖并没有脱手,认真问道:“姐姐要把这包袱,送到什么地方去。” 张悯声音一哽,忽低声道:“你是不是知道,我在做什么?” “对。” 玉霖点头,“但我不知道原因。” “没有原因!” 张悯出言后,顿时后悔,忙压低声道:“我不做,没有人做,没有人能做,做了的人都会死……小浮。” 张悯望向玉霖,“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 玉霖没有坚持,收回手朝后退一步,“虽然你这样说,但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小浮啊……” “张药保护我,我一定要保护你。 她说着,故意放松声音,“好了,我去考棚,把我的活收个尾。” 说完便从长桌后绕了出来,不等张悯再说什么便出了碧洪茶社。 路上行人如织,玉霖走入街市不过十步,忽然猛地转过身,抬头朝二层楼上看去。 二楼窗前,陈见云晃入窗边,只留下半截子肩膀。 第84章 同道行 若是再和你刑场相见,我救你。…… 玉霖必须承认, 张悯有一句话是对的——没有人会供养庆阳墙内,梁京城中能做这件事的,只有张悯甚至只能是张悯。 此为善行, 也作死罪。 而张悯已然拿定主意, 要将张药和玉霖甚至许颂年都撇出去, 那么她自己一旦行差踏错,落得便是无人伸手的深渊绝境。 怎么帮她? 玉霖设问,自答时却兀生恐惧。 还是只有那条路——和张悯一起, 踩进那个绝境。 玉霖闭上眼睛,天微微有些下雨。 世间朦胧, 行人来往匆忙,玉霖独自一个人,站在道中忽然撑开的一片伞阵中, 漆黑视线勾来了无数回忆,玉霖想起了公堂上的刘氏。 从刑部狱出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回想过公堂刑讯刘氏的那个场景, 不是不敢想, 而是但凡想起, 她颅内便似有一团漆黑的水,被一股无名的猛火,瞬间烧得滚沸。那一团谁水火,几乎刺激她身上的痛觉,她会发抖,甚至有想呕吐, 她完全控制不住。 她不敢纵容自己在人流之中,再想下去,连忙睁开眼, 深吸了一口气,拢紧了衣衫,低头朝贡院快步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见到张药。 此时贡院内外,两司人马已经撤了,李寒舟干得灰头土脸,正坐在走街贩的摊子上吃馄炖。见玉霖过来,忙放下碗筷冲玉霖招手,“玉姑娘,这儿。” 玉霖冒雨穿过街道走向馄炖摊的草蓬,行走间看了一眼已然封门的贡院。 “张指挥使呢? 她一边说一边抖去身上的雨水,“回司衙了吗?” 李寒舟站起身道:“没有,说是出城有事。” “出城?他一个人吗?” 李寒舟不明就理,但还是直白地应道:“对,就指挥使一人。” 玉霖转身朝水关门的方向望去,顿时猜到,张药去探庆阳墙了。 “行。” 玉霖回过身,“那我去司衙等一等他吧。” 李寒舟忙将碗中的馄炖几下扒拉了个干净,放下碗道:“玉姑娘不急,我送你。” 玉霖“嗯”了一声,“刚好,有件事我也想请李千户帮个忙。” 李寒舟笑道:“那不包的嘛,玉姑娘尽管说。” 玉霖道:“别告诉你们指挥使,否则我就不敢说了。” “这个……” 李寒舟面露难色。 玉霖歪头笑道:“我还真想问问李千户,你对你们指挥使,怎么会如此忠心。” 李寒舟话匣大开道:“嗨,这玉霖姑娘就不知道了吧。这世上,哪里找我们指挥使这样,罪抗一身,功散天下的头儿。” 罪抗一身,功散天下,说得挺雅。 玉霖赞道:“李千户不愧是有功名的人。” 李寒舟笑呵呵地说道:“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姑娘休在提。我不妨说俗点,天下难寻背黑锅的上司,这年头,哪个上司不是朝着我们今儿扔一口锅,明抹一把灰的,还就我们指挥使,但凡我们出了差错,都是他去陛下面前跪着请罪。十年了,我只受过一顿板子,还是前年正月,宫里给百官赐菜,我翻了赵首揆家的那一碗三珍豆腐。” 他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指挥使亲自掌的刑,御赐一百板,打完我差点死了。后来是许掌印亲自出宫来,在阎王那儿捞的我。指挥使那性子我不敢问,但我知道没他我命也没了。他其实哪儿都好,就没什么活人气。笑也不笑,哭也不哭,诶?” 李寒舟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不过这段日子好些了,我们私底下都说,是玉姑娘把指挥使调(和谐)教得好。” 玉霖接道:“那你帮我一把吧。” “行啊!必须帮。” 玉霖笑了,心想李寒舟还真是好糊弄。 李寒舟转身牵来马,又撑开一把伞递给她,“走玉姑娘,路上说。” 张药在镇抚司,还真就只给自己留了一张草席容身。 李寒舟说他以前连刑房都睡过,刑架上的犯人鬼哭狼嚎,张药躺在旁边的刑床上说一个劲儿地梦话。 这话玉霖倒是信,毕竟此时,那张草席就铺在镇抚司衙的仓房里,四壁挂满铁链和枷锁。唯地上铺席,席上放着一叠亵衣,和一筐十分幽默的针线,针线筐里有一件张悯的褙子,磨皴了地方,已经被竹绷绷上了补了大半,除此之外,还有两三个张药打的络子。 玉霖把针线筐放到自己的膝盖上,翻看张药的手艺,又托起络在腰间的石头,这才反应过来,不同色线编织的络子,她已经不知不觉得有了七八条。 满室昏暗,四处摸不出一根蜡烛。 玉霖在想,张药的眼神可真是好啊。 门外忽然灌进一阵风,有人满身雨气的回来了。 玉霖抬头,见门口站着黑影,一身夜行衣裹身,凭玉霖的眼神,她只能看到那人眼中淡淡的一点光。但玉霖丝毫不怀疑那人的身份。 “如何?”玉霖先出了声。 张药走到玉霖面前,他仍然蒙着面,浑身被雨浸透,头发丝上还挂着雨水。 他蹲下身,平视坐在草席上大的玉霖:“我说过,我有把握会告诉你,你没必要在这里等我。” 他说完,拧了一把身上的雨水,又问道:“张悯如何?” 玉霖答道:“她得了江家诗会的彩头。” 张药道:“你觉得江家这场诗会有问题吗?” 玉霖点头:“很可能,但我看不清全貌,下不了定论。” 张药低头,狠拧了一把身上的雨水,促声道:“我真该把她关起来。” “你把她关起来,就是绝庆阳墙内人的命。” 张药打断玉霖:“明知是条死路,她一个走,我对父母交代不了!” “她不会一个人走的。” 玉霖说着垂下头,手指轻轻捏起膝上的衣料,“我陪她。” 张药切声问道:“你做什么了?” 玉霖平声道:“没做什么,只是留了一个陪她的余地,如果今日的诗会无事,那最好,如果……” “如果有事呢?” 玉霖笑了笑,“那你就看着吧。我很厉害的。” “你有多厉害?” 张一把扯掉脸上的蒙面,“你进过死牢,跪过刑场,你自己忘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玉霖沉默了。 夜色之中,玉霖看不清张药的表情,张药却清晰地看见了玉霖的神色,她眼睑低垂,眸光像月下的井水。 张药没有见过这样的玉霖,顿时后悔得想死,他强逼自己压下声音,“你……怎么了?” 玉霖忽然抬起头,仗着天黑,她眼神又差,竟托着腮直直地看向张药,“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我本来没必要来你这里的,但我有点想见你。” 张药怔住,与此同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很不争气地吞咽了一口。 面上是古井无波,心里却害怕此刻形容猥琐,然而越是如此,背脊越是绷得僵如湿木。 湿透了的夜行衣此时像一捆浸过水的麻绳一般,将他四肢全然绑死。他想站起来,却莫名地跪了一条腿,左膝触地,夜色中传来“咚”的一声。 玉霖仍然托腮望着他,“目中无人”就是放肆,“我想跟你说一件事。” 张药不敢说话,他怕自己出声则破防,哽了须臾,才从喉咙里逼出一个“嗯。” “你之前不是问我,有没有想死的时候吗?” “嗯。” “其实有。” “嗯。” “有两次,一次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用这个石头……”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托起的那块石头,石面焦黑,形如人心,静静地躺在玉霖白皙的掌中。 “我朝一个跪在地上的女人扔出这块石头,然后她突然就疯了。她辱骂我,我太小了,其实听不太懂,但我知道,那天夜里,她对着我,说尽了天下最难听的话。我身后有很多人,都是男人,没有女人,他们没有一个人出声,只有我一直在哭。那个女人双眼通红地看着我,让我去死,我看她太痛苦了,太可怜了,所以我想听她的话。” 她说至此处,有些哽咽。 张药僵硬的身子和喉咙,终于松动了三分。 “第二次呢?” “第二次……” 玉霖肩头一颤,不禁抱住了膝盖,轻声道:“是公堂。” “审刘氏的那一次吗?”张药问道。 玉霖喉咙里漏出一口又酸又暖的气,眼泪顿时蓄满眼底。 他竟然知道,他竟然说准了。 “为什么?” 这一刻,张药终于敢看玉霖了,敢看那双泪光盈眶的眼睛。 “因为刘氏跪在堂下,堂上诸公满座,想着要剥女人的衣裳来动肉刑,他们修养再好,也忍不住起心动念。堂上都是狗屁,只有你是个姑娘。” 堂上都是狗屁,堂上只有我是个姑娘。 玉霖心底的这句话和张药的声音并出,话音落下,眼泪顿时夺眶而出。 耳旁张药的声音再度传来:“我当时不在,但我觉得,你一个人,坐在堂上看着刘氏,一定哭了。” 说完这番话,张药绷紧的神经和身体全然松弛开来,他看着在他的草席上抱膝而坐的玉霖,耷拉着头,不断地点头,身子蜷缩在一起,像一团晶莹的雪球。 她很温顺地“嗯”了一声,把脚收进了裙底,示意张药继续说。 “所以你解了你自己的官袍去遮她的身子。” “嗯。” “你根本没有把握你能救她,但你还是做了。那一刻你想和她一起死。” “嗯。” “所以你是不是又想做这样的事了?” 玉霖的手指猛地抠紧了自己的膝盖,她不明白,对任何事情都麻木、迟钝的张药,竟能将她自己都难以言明的恐惧,一股脑挖出来,直愣愣地摊在她面前。 他当真不怕她对着他一直哭吗? “幸好那两次,你都没死。” 张药一边说,一边他的从针线筐里翻出半截干净的布头,递给玉霖,“我第一次看你哭成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你说你想见我……” 他说着,在玉霖面前盘膝坐下,“我人就在这里,你心里好受了一点,就把眼擦干,哭多了,对你不好。” 玉霖并没有伸手,手指仍然紧紧地抓着膝盖。 张药不自觉地抬起手,那半截子布头然靠近了玉霖的脸颊,张药却又顿住了。 “能碰你吗?”昏暗的夜色里,满室镣铐枷锁之间,他如是问玉霖。 可惜他没有得到回应,但他也并没有因此妄动。 终于须臾之后,那颗小巧的头,慢慢地朝张药的手靠了过来。 然而那要命的眼神根本无法在黑暗中找到他的手,张药不得不反转手掌,就着那半截布头,轻轻托住她的下巴。 “没什么好怕的。” 张药用手指接住玉霖的眼泪,“若是再和你刑场相见,我不看你。” “你怎样?” “我劫你。” 第85章 春闱变 暖光、手影、墨香、茶烟。 春闱下场前的第三日, 酉时,宋饮冰下值,和两三个官并肩走出刑部衙。 这一日惠风和畅, 柳梢上的夕阳也格外温柔。 衙门外头, 玉霖正和刘影怜一道蹲在卖花女的花筐前挑看桃枝。与宋饮冰同道的司官都是玉霖的从前下属和旧识, 见此情景,纷纷驻足。玉霖拿着一枝桃枝,笑着转向部衙正门, 一行人顿时情绪复杂,形色各异。 玉霖含笑行礼, “久不见各位大人了。” “少司……” 玉霖笑了一声,“大人们唤我玉霖吧,或者小浮也行。” 出声的那个司官闻言, 沉默地垂下了头,宋饮冰见此,出声解围道:“诸位先行吧, 我和她说几句话。” 众人本就不知如何面对玉霖, 宋饮冰设阶, 忙就着下了,各自辞去。宋饮冰这才走下门阶,行至玉霖面前,弯腰扶起仍蹲着地上看花的刘影怜,对玉霖道:“是影怜又烦你陪她出来了吗?你平日辛劳,不要太勉强自己。” “不是。” 玉霖抬头望向宋饮冰, “我是来寻师兄你的。” “寻我有事?” “嗯。” 玉霖点了点头,“想请师兄帮我个忙。” “好。” 宋饮冰几乎想也没想,便应了下来。 玉霖挑眉笑道:“就……答应了?” “你的忙我一定帮。” “行。” 玉霖把桃花枝往肩上一扛, “咱们换个地方。” 这一换就换到了碧洪茶社的雅居内,刘影怜靠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楼下的来往的人群,宋饮冰环顾四周,则有些坐立不安。 “小浮,这个地方常有镇抚司的耳目,是能说话的地方吗?” 玉霖给刘影怜斟了一杯木樨茶,茶烟间轻盈抬头,抬头应宋饮冰道:“镇抚司不会盯着我,反而会替我们盯着外头的人。对我来说,这里说话,最好。” 宋饮冰听她这么说,不禁道:“所以镇抚司那个人……真的在保护你。” 玉霖“嗯。”了一声。 宋饮冰垂下眼睑,“说实话,师兄……很惭愧。” “没必要这样想。” 玉霖在茶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帮我的忙吧。” 宋饮冰收拾起情绪,定睛看向那一张生宣,纸上是一篇文章,他抚纸细读,将扫过开篇几行,便问道:“礼乐论?” ‘礼乐论’见于会试第二场,春闱在即,宋饮冰此刻读来,难免替玉霖伤怀。 玉霖笑了笑:“你审一审,看看我功力还剩几层。” 宋饮冰这才低头继读,一篇读完,但不禁赞道:“不见‘太学’晦涩,清新精巧,是好文章。就是……” “字丑对吧。” 宋饮冰不好直说,抬头问道:“影怜的手是很难再握笔写字了,你的手……也好不了了吗?” 玉霖抬起右手,看向手指的关节处,声音有些无奈,“其实已经好了,只是我从前的那一手字,确实是废了。宋师兄,你再仔细看看,这像什么体?” 宋饮冰将文章挪至窗下,借光细看,随后定声道:“仿的张体。” 玉霖笑道:“不愧是宋师兄,写成这样也能叫你看出来。” 宋饮冰放下纸张道:“张容悲的楷书写得很稳,从前国子监有很多人学他的字,但他投河后,写得人逐渐变少,这几年几乎不再见了。你是女子,又受过拶刑,勉强仿这种笔力渐长的字,自然很难。” 玉霖道:“所以要请你帮我誊一遍,就写张体。” 宋饮冰没有立即答应她,只问道:“什么时候写给你?” 玉霖应道:“如果可以,师兄当下就写给我。” “好。” 宋饮冰说完,便出声唤小二进来,吩咐他立刻去寻笔墨纸砚。 小二得了银钱出去,不一会儿,茶案上就铺开了一叠新宣。 宋饮冰起身净手挽袖,而后撑平纸张,自己取水研墨,照着玉霖的文章,一字不差地下笔誊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已誊了大半。 玉霖托着脸,一面看他写字,一面唤了他一声:“宋师兄。” “什么?” “你不问问我让你写这些做什么吗?” 宋饮冰笔尖微微凝滞,轻道:“要说我一点不疑,那是假的,可你求到我了,我怎么能不帮你。” 玉霖含笑道:“宋师兄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宋饮冰抬笔一顿,自嘲道:“所以一直官途不顺,总让大家失望。” 玉霖语调轻快,“那你答应我,下次,狠一点。” 宋饮冰笑问:“你让我对谁狠?” 玉霖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望着宋饮冰笑道:“反正你先答应我。” 宋饮冰无奈地笑笑,蘸墨舔笔道:“好,师兄答应你。” 玉霖转头看向刘影怜,“影怜,你听到了,他答应我了,如果到时候他又心软了,你一定帮我点醒他。” 是时,刘影怜并不知道玉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知玉霖托她她无论如何也要答应。 “拉钩。”玉霖冲刘影怜伸出小指。 刘影怜也伸出那被天机寺的大火灼伤后,满是瘢痕且几乎无法撑直的手,轻轻触上玉霖的手指,算作与之拉钩。 “说好了啊。”玉霖笑道。 刘影怜瓮瓮地“嗯”了一声,向着玉霖郑重地点了点头。 暖光、手影、墨香、茶烟、窗边新鲜的桃枝、楼外温柔的春日黄昏、以及宋饮冰的那一手好字…… 世上风物,平宁净好。 宋饮冰没再多话,低头凝神,再度走笔,不多时,木樨茶凉透,宋饮冰也誊完了最后一个字。 三日转瞬即过,梁京会试如期而至。 锁院这一日,天南地北汇集梁京的一众举子,背着米面进了各自的考棚。 午时,帘外提调官员和督场官员纷纷退出,院门上一把大锁落下。玉霖在皮场庙外,看到一大群春归的大雁从贡院上空凄鸣而过,朝着皇城东苑的方向飞去。 此刻,东苑莲池之上的池心亭中,黄氏与其母亲并两三个姊妹正观赏奇石,十来个中贵女眷在旁作陪。黄氏有孕但月分还小,尚未显怀。腰肢纤细,行动灵巧,穿得一身鹅黄色的软缎烟罗,正值春风得意顾盼神飞之时,满亭珠玉之中,最为耀目。 众女眷皆奉承黄氏和她的母亲,亭上一时之间,笑语欢声不绝于耳。 奉明帝带着许颂年和陈见云等人沿池漫步,时不时地被笑语声吸引,频频望向池心亭。 许颂年在旁道:“自从来了东苑,黄娘娘的气色是越发好了。” 陈见云见奉明帝面上挂笑,也跟着奉承道:“陛下赏了娘娘中那么多东西,又把娘娘的姊妹和母亲,一道接来东苑游逛,娘娘宽了心,可不就得了这好气色吗?说来,都是陛下的恩大,想那娘娘腹中的小殿下,也是有大福气的。” 奉明帝侧头道:“你是会说,那就到黄妃跟前去伺候吧,也说些乖话,叫她开心。” “是……” 陈见云明白,这是奉明帝有话要单独和许颂年说,也不做停留,告退去了。 奉明帝在一丛芦苇前站住脚步,转身问许颂年道:“你算过了吗?庆阳墙的供给,停了多久了。” 许颂年照实回道:“半月了。” 奉明帝一寸一寸地旋掐着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轻声道:“撑得倒不短。” 许颂年道:“从前的供给都是半月一送,奴婢算着,里面……也到头了,不过,正月过去不久,想墙内年节里多少有些结余,所以……” “所以还饿不死,对吧。” 许颂年听得一个“死”字,不防一怔,半晌方应了一个“是”字。 “倒也好。” 奉明帝看向天空,一排大雁凄鸣而过,雁影掠过池心,惊得游鱼四散。 奉明帝续道:“待到春闱散场,总该是有人活不得了吧。这一回,你让杜灵若和城卫营盯死了庆阳墙,赵汉元不想户部牵连他们一道被问大罪,有的是像上回那样的昏招。” 许颂年应声道:“是,奴婢会亲自吩咐杜灵若。” 奉明帝回头看了许颂年一眼,忽笑出声,“你今儿答话答得有些慢啊。” 许颂年忙屈膝跪下,“奴婢该死。” “死什么?” 奉明帝道:“杀了你朕也没顺手的人用。”说完,反手虚指着池心亭上的陈见云,又道:“他倒是有心,想站你的位置,但朕还是觉得,他行事办差远不如你。” 许颂年闻言,顿时伏地叩首,“奴婢谢陛下提点。” 奉明帝看着许颂年摁在地上的手道:“你也是可怜,对朕忠心耿耿,对下也算宽仁,可到头来,也就杜灵若那孩子,一门心思孝敬你。你啊,也该有点子手段了。” 许颂年应道:“陛下身边,怎么能有耍手段的人。奴婢就算是死,也不能让陛下不安。若是哪日,奴婢有了罪名,陛下看着,赏奴婢一个全尸,就是开天恩了。” 奉明帝笑道:“又说这些。起来吧,跟朕往前面去坐坐。” 许颂年扶地起身,跟在奉明帝身后继续向前缓行,奉明帝忽又问道:“今日春闱锁院了吧。” “是。” “帘内主考是谁来着……” 许颂年应道:“翰林院大学士齐然。” “哦。” 奉明帝轻笑了一声:“赵汉元以内阁荐之名荐上来的,你看看,朕连名字都记不清。啧……” 奉明帝负了手:“看来,今年填榜的又多是“北卷”了。哎……”说着轻叹了一声,切齿再道:“朕是真的有些烦透了这些人。” 许颂年道:“就算在会试中填了榜,他日殿试排名,不也是陛下说了算吗嘛。” “呵。” 奉明帝冷笑:“天下这么多官员,朕怎么记得过来。只要做得官,他日在什么地方做官?做什么官?他底下的人,比朕有手段。许颂年啊……” “奴婢在。” “张药在什么地方?” “今日……怕是在外头,陛下召他,奴婢这就使人去传。” 奉明帝回头道:“今日不急,待明日开考,朕有意让他替朕入帘,钦巡一回今年的春闱。” 第86章 同落笔 所以有意义吗? 有啊!一定要…… 掌灯时分, 玉霖才做完洒扫的活,从皮场庙上回来。 她手里拎着一条鲫鱼,人刚一到门口, 就看见杜灵若抱着一个扎得实稳的包袱从门内出来。 “杜御史。” 杜灵若闻声把包袱往胸口上一拢, 见玉霖一身素衣, 袖口高挽地站在他面前,手中的鱼还是活的,时不时地跳那么两下。 杜灵若有些日子没见到玉霖, 见她面色不错,心里挺高兴的, 开口便是一阵轻声快语:“你好像瘦了一些,但看起来倒是精神。看来皮场庙上的活,你做得还挺顺的。” “嗯。” 玉霖点头, “还要多谢杜御史关照我。” “别……” 杜灵若有些夸张地退了一大步,“谁都知道我这巡城御史就是个上下不讨好的棒槌。你还是叫我的名字吧,阿悯姐姐和药哥都叫我杜灵若, 你这儿突然来个杜御史, 我可受不住。” “好。” 玉霖笑了笑, 又道:“你这就要走了吗?” 说着提起鲫鱼道:“难得鲜鱼,我吃了你那么多鲜果,还说烧一道菜,请你赏脸吃一回呢。” 杜灵若笑道:“下回吃吧,今日掌印遣我过来取物,阿悯姐姐给的东西, 我哪里敢耽搁。” “哦……” 玉霖看向那蓝布包袱,忽挑眉道:“什么东西?我能看一眼吗?” 杜灵若面露疑惑,别过身道嗔道:“怪了,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无礼的人啊。” 玉霖道:“看着它挺重的,想说若不是整物,便分出一半来,我替你拿着,也送你一程。” “别,你别别……” 杜灵若连说“三别”,“你是姑娘,你不能劳碌。再有了,阿悯姐姐给我们掌印的东西,万一,这里头有什么体己的物件……你说是吧。宫门上的人还不敢查呢,我可得护好了。” 玉霖含笑点头,“是,是我无礼了,我跟你道个歉。” 杜灵若听她这样说,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嗨,那还不至于。你且回去吧。对了,门边那筐果子是我给你的。你再好好养养,等到了秋天,我想法子,还给你好多好多的李公桃吃。” “好。”玉霖应下杜灵若的话,“这年头,李公桃难得,就怕我以后,还不起你的恩。” 杜灵若笑道:“药哥是我亲哥,阿悯姐姐是我亲姐,你……” “我?” 杜灵若笑道:赞道:“你是当朝我杜灵若唯一肯认的少司寇!我就最喜欢你的为人,你不用还!” 玉霖被杜灵若的话逗笑了。 垂眸挽发,耳根微红。 杜灵若也跟着笑了,松声道:“看你笑了就好,那我走了,哎哟……” 说着抬起一条腿,用膝盖将包袱往上一顶,口中嘟囔了一句:“别说,这包袱还真是死沉死沉的……” 玉霖目送杜灵若走远,这才提着鲜鱼进了院门。 门内,张悯正在玉兰树下锄土,新栽一株惠兰。 玉霖见她软袖悬绑于臂,发带轻垂于腰,脚边放着一照明的提灯,灯光朦胧,素影席地。玉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鱼,竟不太想上前去破掉这一幅景。 相识这么久,玉霖并没有见过这样张悯,而张悯也一直说她是庸碌的,无知的人。常年困于小宅,在内守着一个满心死意的弟弟,家中不是丧布,就是木棺。除了本就长在院中的玉兰,草木如何肯再来扎根。在外受着宫里一个宦官的庇护,那便是锦绣包着腐烂的鱼肉,梁京城里再好的风景和人事,都和她这个早就过了好年华的妇人无关。 但她其实生得很美。 月下锄花泥,花影叠上人影,再得几枝树影一框,人、物相宜,性灵至此,如何不成一幅写意? 张悯是随着被她封藏的那一身文艺而枯萎的,自然也会被她重新提起的那支笔,翻出新生的土壤。 玉霖静静地望着月下种花的张悯,忽觉庆幸,碧洪茶社的那一日,她没有强硬地阻拦张悯提笔。也许那真的是陈见云和江家的圈套,可她自己和张悯,本来就活在一个无名的圈套里。没有功名做不得官,营生更是无比艰难。所以就算是退,也退不出红尘里的水火大阵。既然如此,那还怕什么呢? 人前落笔,才有可能要来“文名”,才有可能将姓名附上,重新被世人看见,记住。 都说锦绣文章,可抒尽胸意,吐尽浊气。 如今轻盈一身的张悯,也在此刻,悄然安慰、鼓舞着疮痍满身的玉霖。 “真好看。”玉霖脱口而出。 张悯微怔,辨得玉霖的声音,方倚锄直身,含笑道:“在外头忽看见它生得水灵,不知如何,鬼使神差地……就买了回来。” 她说着,垂眼看向那半埋入土的花根,“也不知道,它能在这墙角下活得几日。” 玉霖回厨房放下鲜鱼,又舀了半桶水过来,弯腰帮张悯扶正花茎,“我帮你。” “好啊,谢谢你。” 张悯边说边锄起湿土,一点一点地埋住花根,又听玉霖道:“月下种兰,多好的诗题。” 张悯轻怔,眼底如有湖烟悄升。 她心底一软,被那“月下种兰”四个字触动,轻握花锄,“嗯”了一声,温声附道:“你说的真美。” 玉霖抬起头,“写一首七言律吧,你的绝技。” “我……” 张悯低头道:“这会儿何来的笔墨纸砚……” “有的。”玉霖蹲在地上,也不顾一手的湿泥,抱膝仰面,认真地望向张悯。 张悯几乎怕她揭穿自己连日封门,为江家子弟斟酌文章的事,然而玉霖并没有这么做。 “我有笔墨纸砚,我这就去取来。” 她说完撑着膝盖站起身,裙角掠过新栽的惠兰花身,行出几步,忽又回头,“我自专刑名起,功夫就只在公文,鲜少再研诗文,所以如今只配抛砖,且等姐姐的良玉。” 月下小院,二女对坐,纤细柔软的手指研开徽州好墨,青石镇纸撑平粗宣。 兔毫取墨,砚边舔笔,而后双双扼袖,从容移腕,走笔行文。 惠兰夜来幽香,随春风越墙而过。 墙外正是宵禁之初,梁京道上,贡院之前,兵马司驱催即将漏夜的行人,马蹄声,脚步声,碎乱仓促。然而三道实门,重重锁住春闱考棚,除宿鸟鸣虫之外,棚下各点灯,人声寂静,只偶尔传来一二风吹纸张,翻飞之声。 这是今年春闱第一场的第一夜,梁京四方天下,墨香两处,千百贡生落笔,一双女子也落笔。前者寒窗十几年,苦心孤诣为家国,也为自身前途,为酬壮志和抱负,也为生儿育女建祠堂。后者……后者哪怕写就万篇经世致用的锦绣文章,也博不来一分功名,建不起一座祠堂。 “所以有意义吗?”苍天设问。 有啊!一定要有! 玉霖心中暗答。 手边葳蕤的焰心,忽地被一阵越墙而来的风吹灭了。 张悯手腕一颤,笔竟脱手落地。 而贡院之中,那第一百二十三号的考棚下,贡生江重山案上的照明烛也被一阵没有由来的风,猛地吹灭了。 与此同时,院门锁响,帘内官主考齐然听得锁响,猛地抬起头,一旁的帘内同考官韩渐,也跟着站了起来,惊声道:“怎么回事?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开锁了?” 齐然道:“别慌,遣人去门上看看。” “是。” 韩渐应声朝门前奔去,齐然则立即起身,快步行向第一百二十三号考棚。 江重山此刻还看着熄灭的照明烛出神,忽听得门锁落下,大风从洞开的门中猛穿而来。一路吹动棚下无数考卷,接着便是极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逼来。 江重山倒吸一口凉气,肩背几乎僵直死。 此时眼前落下一道人影,随后便是两声轻咳,江重山抬头看时,见帘内主考齐然正站在离他一丈之处,守在他考棚外的几个军士,恰在向齐然回话,江重山来不及细想,忙趁机站起身,抽出压在考卷下的纸张,借着人声遮掩,一把揉了,胡乱地扔出了自己考棚。 棚道上的地面有些潮湿,那纸团只滚出去不到半米,停在了一百二十二号考棚前。 江重山惊魂未定,忽听韩渐高声呵道:“你做什么!” 就这么一声,吓得江重山几乎跳起来。 棚外齐然抬手捏韩渐的肩膀,暂且稳住了正要的韩渐,问道:“外头怎么回事。” 韩渐的目光仍然落在那一团纸上,试图撇开齐然,却又不敢对自己的主考官过于无礼,只得盯着那纸团应道:“陛下忽命镇抚司钦巡,人……” 他的话音未落,但见张药一身玄衣,人已经行到了棚道上。 身后的李寒舟高声道:“齐大人,韩大人,都先站一站,不得走动。” 韩渐与自家主考互看一眼,神情却各不相同。 而二人对视的功夫,张药已行至两官面前。 齐然尽力稳住声音,先道:“张指挥使入院,可是陛下有……” 张药只吐了一个“退”字,打断齐然的话,齐然面上虽然有些挂不住,但也不得不拉着韩渐一同退至棚道旁。 韩渐的目光仍然锁着那团纸,还不及开口,李寒舟便先一步江那团纸捡了起来。 “指挥使,看。” 第一百二十二号考棚内的贡生见此,顿时吓得脸色煞白。 此人年岁已经不小了,乡试三考不中,年越三十,才第一次进了会试,家中老小,节衣缩食为他凑够了盘缠上京,下场之前,才得知母亲病重无药,死于家中的消息,憋着一口本场必中的气,想着势必要及第做官,谁想这才第一场,就遇见这样的事,他深知场内舞弊是重罪,见那团纸从自己考棚外被镇抚司的人捡起,心里又是怕,又是愧,又是不甘心,哪里还坐得稳,脚下一软,跌坐在棚内,脑中七情六欲烧得滚沸,脸也涨得通红,张口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张药侧头看向他,“拖出来。” “啊……啊!” 那人被李寒舟一把从地上拽起,惨叫了两声,这才终于喊出声来,“不……不要……不是……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我没有!没有夹带啊!” 张药道:“换个地方,搜他的身。” “是!” 其余考棚内的贡生,此时都伸长了脖子朝那贡生看去,眼见他狼狈地被镇抚司的人拖出考棚,踢蹬着双腿,一面挣扎一面哭喊:“我冤枉,我冤枉……我真的冤枉!老天爷啊!救我……娘啊!娘啊!你救救我……” 众人听着这凄厉的声音,皆不敢出声,只心内唏嘘。 “张指挥使,等一下!” 张要回头,见韩渐不顾齐然阻拦,几步上前拦住了李寒舟等人。 齐然呵道:“韩大人,不得妨碍上差!” 韩渐的声音也有些颤抖,“我没妨碍,不是他……张指挥使,我韩渐作证,这纸团不是他的。是……” 齐然高声断呵:“韩渐,此事非同小可,不得胡言,断送你自己!” 韩渐跨至张药面前,“我亲眼看见的,这是一百二十三号的考生,掷出来的!” 第87章 若上岸 娑婆世界,万丈黑水,回回都来…… 张药抬起手, 手中那团揉皱了纸已经被地上的湿泥沾染,但质地仍然可辨。 不是春闱专制的福建连史纸,而是姑田生宣, 不管它出自那一号考棚, 皆是夹带无疑。 他想着, 抬头扫了一眼号房上的编号,想起他应召入东苑,在池心亭下, 听到奉明帝与许颂年的那一番对话。 奉明帝问:“江家今年下场的……叫什么?” 许颂年回道:“回陛下,江氏族内, 汇同连宗之门,今科共有四人下场。不知道陛下所提,是哪一人。” 奉明帝沉吟了一阵, 忽道:“江惠云有一胞弟,叫……” “哦,江崇山。” 许颂年接道:“今年十八岁了, 倒是头回下场。” “是了……” 奉明帝转向跪在亭下的张药:“张药。” 张药伏身, “在。” 奉明帝扶着亭栏稍倾下身, “名字记住了吗?” “是,记住了。” 奉明帝的手指在栏上一敲,“仔细关照关照这个人。” “是。” 正说着,黄氏从水边捧来一只柳枝编的新鲜花环,笑倚至奉明帝怀中,“陛下看看, 朝阳长公主亲手编来,送给妾的。” “好看!” 奉明帝赞道,随之探臂, 揽过黄氏的腰身:“来,朕给你戴上。” 黄氏眼看张药独自跪在亭下,不禁道:“张指挥使……他怎么了?” 奉明帝不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黄氏抬起头,她也不过十八岁,眉宇之间满是天真稚气。 一遭成了梁京城最尊贵的女人,她也有她单薄的野心,拿捏着姿态,仰头对奉明帝道:“妾……替他求个情吧。” “你替张药求情?” 奉明帝的手指停在黄氏肩上,面上分明还在笑,声音却淡了八分:“你把朕当成什么?” 黄氏闻言,腿脚顿软,“妾……” “站稳。” 奉明帝的声音陡然转冷,“千万别伤着了。” “妾不敢了,妾不敢了……” “知道错了就行。” 奉明帝说着笑了笑,伸手替黄氏扶正花环,“朕是要让他替朕的爱妃造金冠去,那金冠上嵌彩凤,缀东珠,戴在爱妃头上,可比这花冠好看上万倍。” “是……” 黄氏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奉明帝扳起她的脸,挑眉道:“不高兴?” “不……妾高兴。” 黄氏忙强迫自己笑开:“妾……多谢陛下恩典。” 许颂年见此,便对张药摆了摆手,低声道:“你自去吧。” 张药沉默地叩下一首,起身离亭。 走出去几步,耳中仍充斥着黄氏和众女眷刻意又胆怯的“欢声笑语“,张药从前是根本“听不见”这些声音的,今日却觉噪声灌耳,听得他心里烦躁。 这令他不太习惯,从前天子下令,他令命,他脑子里只顾着想死,其余的东西从来入不了他的心。手起刀落杀人,又或者在刑房里把人打得血肉模糊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逼出一司礼监提前拟定的口供。至此差事便了结了,他就可以继续想死了。 然而现在,他那诸事皆麻木的天赋不知什么时候被玉霖抽走了。 他则陷入了另外一种烦躁,一种想得很多,却又困于先天愚钝少智,用尽全力也分不清经纬的烦躁。 好比奉明帝命他巡查今春会试,却又说成是为一个有孕的女人造金冠,这什么道理? 张药思绪混乱,混乱到最后,只有一个人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对,玉霖。玉霖一定想得明白。 他想着,不觉已经出了东苑,李寒舟等人早就候在东苑外,张药翻身上马,只说了一句:“去贡院。” 道上马蹄践起浮尘,天中云层收尽天光,行人脚步匆匆,就怕漏夜回不得家。 张药策马与行人逆道,一路上李寒舟向他询问奉明帝的旨意,张药没有细说。 其实他很后悔,后悔去贡院前没有去见玉霖一面,好问问她,奉明帝让他入场,查问江崇山的用意。可转念一想,又恨自己不慧,和玉霖相识这么久,真正意义上也就帮过她一次。而在这条做人不成做鬼也不成的红尘道上,玉霖已经不知道“救”过张药多少回了。 他是玉霖的谁啊? 玉霖救他是“恩”。 可娑婆世界,万丈黑水,他哪里有资格去请求玉霖,回回都来渡他上岸。 “指挥使?指挥使……” 李寒舟见张药不动声色,不得不出声唤他。 张药这才收回神思,将纸团捏入手中,转身朝至公堂走去,行走间道:“把一百二十二号考棚的贡生也带出来,搜他们的号房,至于人,带进至公堂,就地扒了,押回镇抚司之前,先把人身上搜干净。” “是!” 齐然忙提袍跟上张药,还未开口,便被张药打断:“把考生名册取来。” “是……” 齐然挥手示意韩渐去取名册,却又被张药拦了下来,“韩同考站着不要动,换一个人。” 齐然情急道:“张指挥使,这是要将这号房相连的两个贡生一道带走吗?” “不然?” 张药顿住脚步,锦衣卫已然将二人拧送进了至公堂。 江崇山惶恐地望着齐然,却不敢言语。 齐然一时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几步跨至韩渐眼前,压低声音道“你这样会害了贡生也害了你自己,如今张指挥使在这里,一切尚有余地,你到底看没看清楚?你说实话了!” 韩渐迎上张药的目光:“我看清了。” “你!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韩渐没有理会齐然,平静地望着张药:“我知道我和张指挥使有仇,但事关科举公正,和贡生性命,张指挥使若想公报私仇……” “我是来查案的。” 张药说完,反手将被门一带,“砰”一声,闭了至公堂的大门。 堂内,两个贡生被李寒舟扒得精光,毕竟都是读书人,衣不蔽体便是斯文扫地,见张药进来又羞又怕,江崇山鼓足了勇气,对张药道:“我兄长……” “你兄长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 江崇山被张药堵了回去,狼狈地蹲下身,不敢再出声。 张药侧头问李寒舟,“搜明白了吗?” 李寒舟应道:“是,这 二人身上都没有夹带。” 适时,门外锦衣卫也前来回话,“指挥使,号房搜过了,没有发现夹带之物。” 李寒舟抓了抓后脑勺,看着缩在地上的两个贡生,“这不就……悬上了?” 一百二十二号的贡生,忽地哭出声来,赤身跪在地上,掩面道:“我完了……娘,儿这辈子完了……” 李寒舟呵道:“鬼哭什么!住口。” “行了。” 张药闭上眼睛,尽力去想奉明帝的令旨和夹带舞弊的关联。 如果是玉霖,她会怎么解? 奉明帝让他钦巡考场,又对他点出了江崇山的姓名。而江崇山这个人,当真涉嫌舞弊,是巧合?还是奉明帝早就知道些什么?拿下江崇山……造金钗……钱…… 不对,想乱了……到底什么关系? 张药一时想把自己的脑子挖出来,看看到底长了多少。 他心内混乱,而那贡生则哭得越发凄惨。 若换以前,落在他手上的人没资格说话,说的也都是废话,张药早就把他的嘴绞死了,耳不听心不烦。但此刻,这狼狈而刺耳的声音,竟然入了他的耳。 张药不禁在想,奉明年间镇抚司有可能认真地“审”一个人吗? 换句话来说,他张药有可能给一个活人,哪怕一次公道吗? 他想着,弯腰捡起地上的儒衫和底衣,走到那贡生面前,“把衣服先穿上。” 那贡生忙抹了一把眼泪,接过衣衫手忙脚乱地将自己裹紧。 张药问道:“姓名。” “郑易……郑易之。” “哭什么?” 那人勉强稳住声音,看向一旁的江崇山,“我认识他。他叫江崇山,江家子弟,他姐姐是刑部尚书赵河明之妻,他兄长,是郁州的守将,他……有的是人庇护!我和他一道被押,没人救我,谁来救我……” 郑易之几乎不胡言乱语,“我要被冤死了……我……我死定了……” “你当我是死人吗?”张药寡声道。 “啊?” 郑易之闻言漏了一口气,显然没想到张药扔给他这么一句,神情错愕,张口哑然。 张药看了一眼门外,续道:“还是说,你当在外面替你为证的那个同考官,也是死人?” “我……” “眼泪擦了,站起来把衣服穿好。” 张药说完,后退了一步,对左右道:“两个人带回镇抚司暂押。” 至公堂的门被打开,郑意之和江崇山一并被带了出来。 齐然和韩渐也双双迎了上来,韩渐先道:“张指挥使,我韩渐愿同入镇抚司。” 张药道:“我不管科场的事,你是否还能继续任本场同考,由陛下和礼部决断。至于本场舞弊案,若有必要,法司会传你质证。” “是。” 韩渐应道:“我静候。” 说完也退后了一步,让出了棚道,张药刚要走,齐然却在他身后说道:“张指挥使,我还有一句话要讲。” 张药回头,却听齐然道:“但要请张指挥使借一步。” 张药不耐烦,抬腿就走,齐然只得踉跄追行道:“既然张指挥使百无禁忌,那就请张指挥使,再仔细看一看,那夹带上的文字吧。” 张药冷道:“此文自有法司官员细查,我看不懂。” “那行文的字体呢?” “我看不明白。” “张指挥使怎可妄自菲薄!” 张药顿住脚步,齐然趁机追到张药面前,“还请张指挥使看一眼,张指挥使明察秋毫,就一眼,定能让那诬告和狡辩的人,无处遁形。” 张药没有答话,齐然恳切道:“张指挥使信我,且看上一眼。切莫因小失大,以至追悔莫及啊。” 考棚之上月光透亮,为贡生照明的灯阵烛焰成海。 张药行至一盏悬灯下,亲手撑开那张姑田生宣。 生宣展开,纸上的文字跃然于张药眼前。 齐然似乎松了一口气,张药心中却惊雷生劈,喉间顿有千根寒针横刺,逼得他眉心蹙紧。 齐然看着张药的神色,续道:“春闱舞弊案,镇抚司定不能独查,届时法司介入,这篇文章定是呈堂物证,必要寻根究底,查得梁京翻了天才罢休。” 张药喉内不防,竟猛地嗽了一声,李寒舟等人循声回头,见张药神情难看,不免疑惑。 齐然再道:“今科春闱出了这样的事,帘内帘外都是罪责难逃,我等辜负天恩,实在惭愧,不敢有怨。但历朝舞弊之案,无不牵连万千。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 “无辜”二字,显然被齐然刻意加重。 话音落在,张药竟一把揉了生宣,随即夺路向前,身后仍是齐然的声音,不断重复着最后那句话,一声比一声远。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求指挥使慎重,不要伤及无辜啊……” 第88章 天家事 救命!玉霖! 江崇山和郑易之双双挂了锁, 被锦衣卫提出贡院。 此刻寅时已经过了,正是黎明之前最暗的时候。张药踏出贡院的大门,漆黑的城道上忽传来一阵马蹄声, 众人循声看去, 但见一人身着司礼监官服, 打马而来。 张药看清了马上的人是杜灵若,立即抬手令道,“待命!” 说完将心一横, 扬鞭打马,独自迎了上去。 二人迎面勒马, 杜灵若径直促道:“陛下召你即刻入宫。” “入宫?” 张药挑眉,“陛下不在东苑吗?” 杜灵若道:“昨日你走后,赵首揆忽然递了一帖进东苑, 陛下看后,撇下黄妃和其余中贵,连夜回宫了。” “什么帖?你看了吗?” 杜灵若摇头, “从陈秉笔手里递进去去, 连我们掌印都没过眼, 掌印为此还打了陈秉笔一顿板子。嗨……怎么说远了。” 杜灵若有些懊恼,不觉语速更快,“药哥,陛下回宫后,只把赵首揆召至了文渊阁,一直没有见他, 反急传你回去回话。我觉得这事蹊跷,又与你相关,所以拦了前来传话的随堂, 亲自过来了。” 他说着朝那两个带锁的贡生看去,“江崇山?” 杜灵若常年是江崇山的座上客,此时一眼便识出了他的面貌,忙问张药:“出什么事了?这两个人……” “舞弊。” “舞弊?” 杜灵若一时不忍,喃声分析道:“江崇山是赵河明的妻弟,他舞弊,赵首揆入宫……这有什么联系吗……” “你别想了,我想不明白你也不可能想明白。” 张药打断杜灵若,“但你没白来。” 说完将那团一直捏在手中的纸一把塞入杜灵若的怀中,“把这个交给玉霖。” “什么东西啊?” “你只管给她。” 杜灵若点头应下,忍不住又道:“给她就完了,不说什么?” 说什么?张药哪里知道应该说什么,如果说之前他还在鄙夷自己,妄求玉霖相助,那么看过那张姑田生宣上的“张体书”,再联想主考齐然在帘内对他说的那一番话,他明白,这些勾连舞弊的人,几乎已经把话挑明了——张悯牵涉其中,若要保张悯,就必须要保江崇山。可若要保江崇山,那就应了郑易之的话,韩渐的官途也会跟着一起毁掉。 再有,奉明帝的那句“造金冠”又是什么意思? 赵汉元入宫,一定是听到了他张药夜查贡院的消息,他又要做什么? 这君臣二人到底在博弈什么? 博弈之后呢?又要他去杀人了结吗?要杀谁? 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或者是韩渐,甚至是张悯? 张药胃里翻江倒海,一股一股恶心的酸水不断地冲顶着他的喉咙。 “救命……” 张药忽然吐出这个两个字。 “药哥你说什么?” 杜灵若刚问完,便听张药吐出了玉霖的名字,“玉霖……” 救命,玉霖。 其实应该是:“救命!玉霖!” 可张药这辈子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一声惨烈的呼声,更别说,将惨呼与另外一个人的名字牵连在一起。然而,即便他的声音听起来仍然低沉平静,他却无能让自己的内心平宁下来。他无法再自我矜持,如今宁可自认无耻,他也想求玉霖帮帮他,哪怕帮他多想一步也好。 “药哥?”不是,张药!” 杜灵若不得不提高声音,“你愣什么!你到底要跟玉霖说什么?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你别吓我……” “你就说……” 张药喉咙一哽,他刻意地咳了几声,接着说了一句让杜灵若更害怕的话。 “你就说,我求她了。” 文渊阁内,奉明帝撑额在案,隐约起了鼾声。 杨照月取来一件氅衣来替奉明帝披上,却不想触醒了奉明帝。 杨照月忙跪下请罪,奉明帝倒是没在意,抹了一把脸,竟伸手搀了杨照月一把,“你被你们掌印调(和谐)教的,也太小心了些。” 杨照月受宠若惊,忙又端来晾得正好的高丽参茶,请道:“主子喝一口吧,恐您一夜没睡,胃里难受。” “好,朕喝一口。” 杨照月用手虚托着茶碗,小心道:“陛下今日心情倒是不错。” “嗯。” 奉明帝暂放茶碗,将一片高丽参渣吐入杨照月手中,正要说话,见许颂年躬身进来。 “陛下,张药过来了。” 奉明帝道:“不急,让他在外头候着,你过来,伺候朕把这一碗参茶喝了。” 文渊阁外,张药在赵汉元身旁撩袍跪下。 赵汉元已经跪了个把时辰,他有一身老病,此时早就跪得佝肩偻背,侧身看了一眼身旁肩背笔直的张药,不禁笑了一声,忽问道:“张指挥使查到了什么?” 张药没有出声,而赵汉元似乎也不指望他回应,反而又挑来一问:“张指挥使被摆弄了多少年啊。” 张药垂手平视虚掩的文渊阁门,“赵首揆说什么,张药听不明白。” “哎……” 赵汉元叹了一声,“本官被摆弄了四十几年,呵……” 他笑了一声,“总以为能比天上人多算一步,今日想来……” 他抬头望向已然透光的天空,怅道:“苍天在上啊,人怎么可能算得过天。” 此话换来张药须臾的沉默,赵汉元锤了锤自己的膝盖,仍在发笑。 “赵首揆是在骂陛下?” “可不能这么讲!” 赵汉元说着,缓缓跪坐下来,“本官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为的都是陛下,放眼整个梁京城,又或是整个大梁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人,比本官,更忠贞的了。” 他的话说完,文渊阁虚掩的门终于开了,杨照月走来,亲自搀起赵汉元,“阁老辛苦了,陛下传召,奴婢扶您进去。” 赵汉元踉跄地站起身,连道“有劳。” 杨照月回头看了眼张药,留下一句:“你且在这里候着。” 说完扶着赵汉元进了文渊阁。 阁内已经摆下了一张墩子,可赵汉元人在门前就已经停下了步子,伏身行礼,他本就因久跪而脱力,撑不住身子,叩拜之时几乎匍匐。 “罪臣,请陛下安。” “罪臣?” 奉明帝笑道:“什么罪啊?” 赵汉元应道:“陛下定什么罪,罪臣就是什么罪。” 奉明帝站起身,负手慢行,直至那方墩子面前,方站住脚步,“朕本来想的是,天亮以后,在金门上召问张药,钦巡贡院所见,而后再与百官共议。不想你倒是先给朕写了个请安的帖子,朕记得你很多年不写请安帖了,陈见云陡然递到朕眼前,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首辅大人竟然把朕想起来了呀?啊?” 赵汉元额头热汗渐生,叩首道:“罪臣罪该万死,罪臣谢陛下在见张指挥使之前,肯先见罪臣一面。” 奉明帝从赵汉元身旁走过,走至阁门前,一把将本就未锁闭的门推得大开。 黎明时昏暗的天光下,风里轻盈的灰尘宛如游丝。 阶下的张药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身影,像一片幽魂,静静地悬在高处。 奉明帝再度负手,平声道:“朕可以暂时不见张药,但赵首辅总得给朕一个理由吧。” 赵汉元缓缓地转过身,“罪臣不敢欺瞒陛下,罪臣这几日,总是不断地梦见先帝。想先帝仁慈,驾崩前留旨薄葬,陵寝至今再未修缮,然陛下至孝之人定有不忍,臣以为,当重修先帝陵寝,以彰大孝,以敬先灵。” “哈……” 奉明帝笑了一声,直接问道:“银子呢?” 赵汉元回道:“天机寺的银子,乃上苍所赐,自当为天家所用。” 奉明帝迅速回转过身,“谁来奏请?” 赵汉元再拜:“臣不敢辞,自当亲写奏本。” 奉明帝听完,朗声大笑,一时之间险些站不稳,许颂年忙上前搀扶,谁想奉明帝却撇开了他的手,“你退下。” 说完几步跨到赵汉元面前,蹲身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曾是朕的妻兄,朕倒想跟你掏回心窝子。朕问你啊,你的消息的怎么那么快?朕让张药钦巡贡院不过几个时辰,朕都还没见到张药的人,你就来替江家挡灾了。” 赵汉元没有回答,奉明帝兀地抬高了声音,“许颂年,陈见云打死了吗?” 许颂年忙回道:“打了四十板子,人昏过去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朕看司礼监就该把他打死!” 文渊阁无人敢回应奉明帝。 赵汉元的手抠着地上的砖缝,指节发白,额上的热汗也冷了。 奉明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朕再问你啊,当初户部的陆昭你肯舍,如今江家你怎么不肯舍了?这么害怕朕动江家,你们赵家是有多少好东西存在江家啊?” “罪臣不敢!” “你放屁!” 这一声,惊得许颂年和杨照月等人跪了一地。 奉明帝站起身,立在殿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 “朕不管你们存了多少好东西,朕有的是好东西,黄妃的生辰快到了,朕要赏她一顶金冠。” 赵汉元几乎没等奉明帝的话音落下,便接起道:“自当有人敬献娘娘。” 奉明帝听罢,顿时笑开来,“行,朕看看,你赵首辅的话灵还是不灵。先起来吧。” “臣谢陛下恩典。” 赵汉元说完,撑着地面刚直起一条腿,忽听奉明帝又道:“春闱舞弊一案,朕会着张药移案至刑部审理,你的儿子受过刑,今未好,朕替你想过了,他不沾此事,你怕是更便宜。” 赵汉元复跪下道:“是,臣只恐场内有变数……” 奉明帝道:“朕料理,没有变数。你且回去。杨照月,传张药进来。” 第89章 解谜团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 张药入文渊阁时, 炉内香已换做了提神醒脑的冰片,奉明帝立在炉边亲自燃香,许颂年垂手立在一旁, 二人叙话并没有让张药回避。 “朕这个老伙计还是要面子。” 奉明帝挑着炉中的香灰, 语调随意, “给朕还钱就还钱,还要奏请,替先帝修灵。” 许颂年道:“修灵之事可缓, 要紧的是户部能将这百万从此银丢开,陛下得尝所愿, 还有什么不能饶恕的呢。” “是了。” 奉明帝深嗅一阵香烟,续道:“等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吐回内廷账上,朕倒是要查一查, 你许颂年给朕做的账。” “是。” 奉明帝撇了许颂年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和户部一样, 给朕弄了一手烂账?” 许颂年陪笑道:“奴婢岂敢。” 奉明帝也笑开了, 一不留神香挑便掉在了地上, 张药弯腰捡起,抬手奉上,奉明帝这才道:“啧,把你忘了,昨儿贡院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药回道:“回陛下,贡生郑易之的号舍前, 查出夹带。但春闱同考官韩渐,指认那夹带之物乃贡生江崇山所藏。” “韩渐?” 奉明帝与许颂年对视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哦, 还真有这么一个变数。” 奉明帝说完,抬手一点一点地搓着指尖的残香,沉吟一阵,又道:“这件事,移给刑部去查,但是韩渐这个人,先放在你们镇抚司审,他要肯翻供,也就罢了。” “若他不肯?”张药问道。 “不肯?” 奉明帝摆了摆手手,“不肯就把他的口供抹了。” 奉明帝说完,张药却沉默不应。 许颂年见此忙倾身向张药道:“听明白了便去办差吧。” 张药仍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须臾后忽地开了口,向奉明帝问道:“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许颂年一惊,轻斥道:“放肆!” “让他问。” 许颂年追至奉明帝面前,急声道:“陛下,他糊涂,奴婢会跟他说明白……” 谁想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药已再度开口,“陛下是想抹去韩渐的口供,还是处死韩渐这个人。” “张药!” 许颂年眉心乱跳,“御前怎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退下!” “行了!” 奉明帝猛拍了一把面前的书案,许颂年不得不止下声音。 张药将手按在膝上,直起腰背,但他并不能直视奉明帝,目视地面,平声道:“我只是想请陛下明示。” “‘你’?” 奉明帝声量猛抬:“‘你’是谁?!” 许颂年几乎扑跪于奉明帝面前,“求陛下息怒……” 奉明帝指着张药道:“你没看见他在逼朕吗?朕何等仁慈啊,朕什么时候让他杀过人?啊?朕说的是,抹了韩渐的口供,朕说得不明白吗?他以前听得懂今日听不懂了?他想干什么?想他姐姐死吗?” 是时,天已大亮。 文渊阁内还点着灯。 好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张药回想奉明帝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下的每一道指令,的确没有一道带着“杀”字的指令。既然如此,十年来,他为什么会杀了那么多人。 君王仁慈,酷吏无情。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为什么面前的天子可以自赞仁慈,心安理得地建他的祠堂,而他却困在一片死静的坟场里,喊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凭什么? 玉霖常常这么问,此时文渊阁内,他竟然也想向天子问出这三个字。 “张药,朕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奴隶。” “陛下……” 许颂年的声音响起,“奴婢求您……不要这样说。” 奉明帝低头,见许颂年已匍匐至他脚边,话是不敢再说,只顾接连叩首,以求主人怜悯。 那额头磕地之音,一声一声打在张药心头,张药看向许颂年,他不可怜自己,但他很可怜这个姐夫。他闭上眼睛,暗暗呼出一口又腥又酸的浊气,终是慢伏下身,口中改换自称,请罪道:“罪奴万死,请陛下赐罚,求陛下不要牵连罪奴的姐姐。” 奉明帝冷笑了一声。 良久,才对张药吐出三个字:“先办差。” 另一边,随着朝阳的光透过厚云,扑向张家院落,杜灵若急促地叩响了门环。 玉霖打开院门,迎面看见了一张发皱的纸。杜灵若上期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口,“看……快看看……” 玉霖迅速扫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切声问道:“哪里来的?” “贡院……贡院门口药哥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他还有别的话吗?” “有……” 杜灵若吞咽了一口,总算是捋平了气息:“他说,他求你了。” 他求她了。 仅凭这句话,玉霖即明白,毫无疑问,张药又想死了。 “把文章给我。” “好……” 杜灵若递上文章,玉霖接过,索性就院门前蹲下,敛住心神,只沉吟须臾,便开口析道:“这篇文章,取题自《四书》,不出意外,正应春闱第一场。春闱所用连使纸,而这张纸是姑田生宣,若张药是从贡院中将之带出,那这就是夹带舞弊的实证。” “天啊……” 杜灵若倒吸一口凉气,“药哥为什么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他……他疯了吗?” 玉霖道:“因为这纸张上的文章,是阿悯姐姐写的。” “什么!?” 杜灵若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竭力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玉霖道:“以后再告诉你。” “好……以后说,可是……” 杜灵若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问道:“阿悯姐姐为什么要帮贡生舞弊?她是观音啊,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杜灵若说及观音,玉霖的思绪忽飘飞至那也的水门关城楼上,那夜里,张药合着她的声音,迎向城楼高风,一道念起:“若有观音在世,何弃你/我于炼狱,何令你/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早就放弃向神灵求救,可是他说:“我求你了。” 玉霖垂下眼睑,地上的灰尘打着转儿萦绕在她裙边,像一片落地的云,托着她的肉体凡胎。 她眼眶酸热。 她不忍。 “冷静下来。”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心内自语:“理清楚,理清楚眼前的事,才能去下伏棋。” 想到此处,她扼住杜灵若的虎口。 “杜灵若。” “啊?” “别慌,你想想,如果阿悯姐姐根本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写来做什么的呢?” 杜灵若心惊胆战,声音也有些颤抖,“你的意思是……有人骗她写……” 玉霖“嗯”了一声,继续问道:“你还记得,碧洪茶社的那场诗会吗?” “诗会……” 杜灵若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江家恨不得把满城的文人都……等一下,江家……江崇山!” 玉霖的手指猛然收紧,接着问道:“舞弊的人是他吗?” 杜灵若应道:“是,但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一个贡生,但我不认识,应该不是梁京本府出身。” “不是本府出身……” 玉霖抬眼,“那就是考场有变数……” 玉霖再度看向那篇文章:“张药现在在什么地方。” 杜灵若心里又惊又怕,一时没回应玉霖。 “杜灵若!” “啊?” 杜灵若猛一惊,“你说什么?” “我问你张药在什么地方。” “哦……陛下召他进宫了。” “陛下回宫了?” “对……对,赵首揆昨日递了一本进去,陛下连夜就回宫了。” “谁递进去的,你们掌印吗?” “不是,是陈秉笔。” 玉霖顿时想起了,碧洪茶社二层楼上,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尝试在心中推演,张悯为求银钱,被江府的人蒙蔽,做了江崇山的科考代笔。然而江府祖上虽战功赫赫,却并未与学政上的人相交。若要窥知考题,攀得一定是赵党。这是其一。其二,张药夜巡考棚,必然是奉了奉明帝的令旨。奉明帝身边将张药夜巡的消息告诉知江赵两府的人,应该是陈见云无疑。奉明帝要钱,江赵两府要保自家子弟,君臣斗法,最后的结果,应该是钱归天子,“清白”归江崇山,“罪”归……” “杜灵若,你将才说,舞弊的还有一个人是吧。” “是还有一个人,但……” 杜灵若摁住太阳穴,努力回忆张药的话,“但药哥说,二人是涉嫌……” “涉嫌?” 张药话少,但在司法道上从来用词精准,他说二人涉嫌,那么就是罪名并没有咬死在一个人身上。 玉霖在虎口上掐出了一块甲印,再度推演:“若有赵汉元出面与春闱学政官勾连舞弊,考题既然已泄,则必联通帘内主考官员。照这么说,帘内考官必会推罪在另外一个考生身上,以此来维护江崇山。可此事为什么没有达成呢? 除非,有人与帘内主考,主张相左。 “同考官……杜灵若,今年的同考官是谁?你知道吗?” 杜灵若应道:“陛下点官的时候,这我还真在边上听了一嘴。翰林院举了两个人,一个是老翰林李薄,还有一个也是翰林出身,现在供职在乌台,人可硬了,叫什么来着……韩……” 没等杜灵若说完,玉霖“噌”地站起了身。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她终于想明白了,奉明帝命张药要杀的人是谁了。 第90章 道心破 当今世道,王法放屁。…… 贡院门前, 礼部来了两个司官,接同考韩渐出场。 韩渐一夜未眠,在帘外交接完身上的事项后, 眼眶已经熬得青黑。他独自走出贡院大门, 迎上礼部司官, 也顾不上彼此行礼,即问道:“那两个贡生如何?人是在镇抚司还是……” 司官道:“且不急,据我们所知, 陛下已准移案刑部。我们过来之前,恰见刑部去的镇抚司提人。” 韩渐道:“那我呢?不过堂吗?” 司官叹了一口气, “我们所知也不多,今日过来,只为接你出场, 昨夜之案你牵涉其中,不便再任本场同考。至于那舞弊之案后续如何审理,那是要看刑部或镇抚司, 韩大人既为人证, 必有过堂之日。” 韩渐垂下头, 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们说的是。” 两个司官皆往后让了一步:“韩大人回去,好生歇一歇,里面的事,我们处置。” “是,有劳。” 三人这才互相行过礼, 韩渐直起身便径直离了贡院,垂首一路前行,将经碧洪茶社时, 忽被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不要回宅。” 韩渐抬起头,但玉霖立在面前,发鬓微乱,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 “玉姑娘说什么?” 玉霖上前一步,“我说,你不要回宅,除非昨夜之事,你肯把你自己口供改了。” 韩渐猛然一惊,质问道:“贡院乃绝密之地,你怎会知道帘内发生的事?” 玉霖道:“我没有功夫跟你解释太多……” “镇抚司的那个人告诉你的吗?”韩渐打断玉霖,眼底闪过一丝鄙夷。 玉霖叹了口气,其实韩渐这话也没错,只是可惜,镇抚司那个人如今还陷在他自己的泥潭里,根本想不清楚这些。但为了顺畅地韩渐沟通,玉霖还是承认了。 “对,张药告诉我的。所以还请韩大人听我的,我不想韩大人毫无意义地死在今年春天。” 今年春天。 这四个字真是应景。 碧洪茶社人来人往,二楼窗树鸟鸣喧闹,一片勃勃生机。 阳春的朝阳不寒,照在二人身上,投下素净的人影。 韩渐看着眼前的玉霖,有那么一刻,他其实很想斥责玉霖狂妄。 毕竟她早就不是什么司法官了,同门尽弃,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不过是梁京城中一孤女,委身在一个“恶鬼”身边。她凭什么说出那句:“我只是不想韩大人毫无意义地死在今年春天。” “谁要让我改口供?”韩渐发问,“江府吗?” “不止。” “那就是他江府背后的赵家!” 不止啊。 玉霖心中暗喊。 与此同时,她本想解得再深一点,再绝一点,把那幕后的最后一个人,直接点明。 但人在道中,四下人来人往,玉霖一为不妥,二也为不忍。 韩渐低头,忽地轻笑了一声,“那个叫郑易之的贡生,的确是没有根基的人,但也不是他们想冤枉就冤枉,想用来顶罪就用来顶罪。我明白……” 他叹了一声,望向头顶的青天,“这偌大梁京没人认识他,我也是昨日才记下他的姓名,没人会理他的死活。所以……” 他顿了顿,似乎也有些犹豫,不得不逼自己一把,才能说得出来。 “所以我一定要管。” “管了就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我明知我斗不过我老师,我还是去管刘氏的案子,我……” “你死是因为你和刘氏是女人!是因为她杀夫!而你欺君!” 玉霖所有的话都被这一句堵了回去。 真坦率,也真伤人。而玉霖被刺伤的同时,也觉得韩渐可怜。 在士大夫的家中的确是男尊女卑,而家天下中是君贵人卑,所以说起来,大家都一样。 “其实你我都一样。” 韩渐听玉霖说完,声音陡提:“怎么可能一样?我行的是正道,救的是国家栋梁,我没有罪。玉姑娘,你也曾是司法官,你该知道这天下是有王法的!” 不知道为什么,玉霖脑子里闪过了张药常说的那一句:“你放屁。” 有的时候再精致的文言,也只能粉饰太平,人需要一些粗俗的话,来醍醐灌顶。 玉霖时常看见,被她“浇透”的张药,沉默地坐在一滩冷水之间。 很奇怪,张药从不审判玉霖,从来不说:“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如何如何。”这样的话。他厌恶着玉霖所看透的世道。他以自己的“死意”向玉霖证实:她是对的,她没有错,这官场当真恶心,这人世的确不公,而她玉霖不甘心,蜉蝣撼树却也绝处逢生,她很好,她是一个应该被好好对待的好姑娘。 因此就算玉霖曾结交无数男子,喝酒谈天游刃有余,却独独和张药做不成朋友。 怎么能只和张药为友呢? 怎么能只和那个护下她心灵的人为友呢?况且他皮囊不错,他明明配得上玉霖自我阉割了很久的欲望啊。 想到这里,玉霖不禁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此时不是思绪飘飞的时候,韩渐毕竟不是张药,他有信仰和修养,如果直白地告诉他:“当今世道,王法放屁。”他难以置信,并且也受不了。 毁掉一个人的道心是残忍的,无异于逼他入张药的境地。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玉霖在刑部狱中也品尝过,因此玉霖索性换了一个问题。 “韩大人,你家眷在京中吗?” 提及家人,韩渐错愕,一阵细微的恐惧也暗暗地从心里生出。“你……什么意思” 玉霖撩开眼前的碎发,续道:“虽然同朝为官,但我们不曾深交,我不知道家中如何。如果你是一人单在京城,那我就不劝你了,可你若有家眷在京,那我可能会跪下来,再尽力求求你听我一次。” “我家人都在南边。” 韩渐的声音有些凝滞,“可……可那又如何?” 玉霖听后点了点头,“不如何,若你要孤身证道,不伤及无辜妇孺,那我无话可说。” 她说完转过身,“我不劝你了,我试一试,怎么帮你,怎么……” 没说完的那句话,其实是:“怎么救他。” 而那个玉霖口中的那个他,此时已经在镇抚司门口,拖延了快大半个时辰了。 这是张药唯一能帮玉霖做的事,他信玉霖能想明白一切,但他不敢确定,玉霖有足够的时间和心力,帮韩渐和他自己走活这条死路。 此时镇抚司外的面摊上,一众千户百户早已整装待发,而李寒舟坐在滚水锅边,已经吃了第三碗面了。他回头看了张药一眼,见他靠在门前柳边,仍然没有要出发的意思,忍不住问道:“指挥使,我们……” “你再吃一碗。” 李寒舟“啧”了一声,“指挥使,我李寒舟是还能再吃,只是……这已经耽搁了快一个时辰了,我怕陛下知道了会……” “罪名我抗。” “何必呢……” “闭嘴,吃面。” “不是我……” 李寒舟被张药狠狠地剜了一眼,不得不闭上了嘴,转身认命地对摊主点了点头。 热气腾腾的汤面,又端上来,油汤面上飘着葱花,是真的又香又暖胃。 李寒舟埋头干面,张药胃里却在翻江倒海,酸水一股一股地顶上喉头,他很想吐,很想就在此地,将他腹中的腥肉腐菜、五谷杂粮全部吐出来。 奉明帝虽然只说了一句“抹口供。”但许颂年已在送张药离宫之时,将话挑明白了——天子和赵党交易,以江崇之的“清白”换那剩下的一百万两天机银。这其中,韩渐是最麻烦的一个人,如果韩渐不肯改供,指认郑易之舞弊,助江崇山脱身。那么,则带韩渐入诏狱,刑杀。 对张悯来说,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只要韩渐死了,刑部就会将这件案子飞快了结,而张悯替江崇山代笔舞弊一事,也就不会被翻出来。张悯就此平安,照此说来,立杀韩渐,张药并不该有丝毫犹豫。 可是他就是很想吐。 那股呕意刺激着他的五感,甚至令他皮肉痉挛,他恨自己识字了了,不尊神佛,如今,连一篇清心的经文,都诵不出来。 若有观音在世…… 莫名间,张药耳中忽然响起了玉霖的声音。他几乎想都没想,便使意念跟随上了玉霖的声音,潜心入定,与之一道默诵。 若有观音在世。 “若有观音在世……” 那晚上的高楼清风,似乎从往日吹来了今日,吹入他的七窍和骨缝,清凉之感,流转四肢百骸,那股令他发疯的呕意,竟悄然压下了不少。 何弃你于炼狱。 “何弃我于炼狱……” 不知道为什么,这番话他自己说来绝望,可随玉霖说来,却能安抚他。 何令你。 “何令我……” 求生不得。 “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 “求死不能……” 玉霖的声音消散,张药最后一次,朝向虚空默喊。 “玉霖,救我。” 声消、夜来。 宵禁刚起,一阵马蹄踏破梁京寂静,城西一间一进院中,韩渐坐在灯下,正提笔写状。 手边的灯烛猛地风吹灭了。老仆推开门,惊声道:“大人,外头围了,围了啊……”《 》 90-100 第91章 命重来 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 韩渐放笔起身, 外面的脚步声却猝然归于死寂。 “什么围了?是刑部的差役吗?” 老仆听韩渐发问,惶恐摇头道,“不知道啊……” 韩渐行至房门前, 望向黑洞一样的院落, 院门被老仆挂了锁, 风吹着锁环,轻轻地磕叩门面,除此之外, 四下竟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若是刑部来人,就没什么可怕的, 他们不来寻我,我也要拿着状纸寻他们去!” 他刻意抬高了声音,然而门外无人回应。 老仆颤声道:“我将才从门缝里看, 竟不像是官差啊……玄色衣、黄草鞋,怕不是……” 话音未落,门锁忽然“砰”一声断开。 风顿时穿门, 卷起夜色中看不见的尘埃和碎叶, 猛扑向韩渐二人, 老仆吓得跌坐在地上,喊了一声:“鬼……鬼差啊。” 门前站着一高瘦的人影,正如老仆所述:玄色衣、黄草鞋,腰挂绣春刀,寡脸、剑眉、下颚如刀劈斧削。 其人身后,连片人影如黑云墨雾, 萦于原本宁静的春夜之中。 顷刻,门前人已独自跨入院中,鞋底压踩在湿泥上, 却没有黏腻的声音,路过老仆时侧手将人带起,也不做停留,径直朝韩渐行去。 韩渐逐渐看清了来人的面目。 非他所想的刑部官差,而是张药,北镇抚司的张药。 “张指挥使……” “一个问题。”张药寒声截断了韩渐的话,“你可以在这里就答了,也可以进诏狱答。” 一旁的老仆听了此话,吓得身如筛糠,韩渐心中暗暗生出一阵无由来的绝望,他尚不及细想其原因,又听张药道:“贡院舞弊的人,是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什么意思?” 韩渐迎上一步,“贡院之中,我在张指挥使面前说得还不清楚吗?那夹带之物是从第一百二十三号考棚中掷出,舞弊者是梁京贡生江崇山!” 张药似没听见韩渐的话一般,毫无情绪的声音却盖过了韩渐的话:“你还有机会改供。贡院舞弊的人,是郑易之,还是江崇山?” 韩渐止住了话声,一时之间,他竟想起了白日里对他欲言又止的玉霖。 “为什么是镇抚司来审问我?” 张药没有回答,目光撇向无名一角。 韩渐却促声追道:“此案不是已经移送刑部了吗?就算要将我过堂审问,也该在刑部公堂,而不是在你张指挥使的诏狱里!” 说至最后,韩渐的声音竟有些颤抖,他说出的这一番话,竟带着他自己,逐渐找到了要害之处。 “等一下。” 韩渐心脏漏跳,气息紊乱,不得不埋头平息,再抬头时,满脸皆是不可思议:“是谁要让我改供……到底谁要让我改供。” 张药回过头,静静地看着韩渐,仍然没有回答。 然而二人目光相撞,韩渐脑中万千思绪尽归于一,至此他也终于想明白了,将才心中无由而生的绝望缘自何处。 非江府包庇自家子弟而逼他改供。 也非赵党维护姻亲之后而逼他改供。 是天子为了某种他不配知道的理由,逼他改供。 郑易之死定了,死定了。 白日碧洪茶社前,同玉霖的那一番交谈,此刻于脑中重响。 “管了就会死。”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这么‘死’的。我明知我斗不过我的老师,我还是去管了刘氏的案子,我……” “你死是因为你和刘氏是女人!是因为她杀夫!而你欺君!” 玉霖听完他的这一句话,似乎有些难过,但她并没有将情绪显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们都一样。” 韩渐当下并不信这句话,玉霖是欺君的孤女,刘氏是杀夫的罪妇,她就不可能,也不该救得下刘氏。 可他和郑易之不一样啊,郑易之是功名在身的贡生,他是本场同考官,又是乌台御史,就算赵党要借刑部之力包庇江崇山,冤判郑易之,他也不是毫无办法,还能亲自写状,当堂作证,为了无辜者尽力一搏。 他怎么可能和玉霖一样。 可如今,张药入了他的私宅,就站在他面前。受命于天子的镇抚司围了他房舍,要带他走。韩渐不得不承认,玉霖是对的——其实他们都一样。 “为什么?”韩渐发问,“陛下为什么要亲自过问这桩案子?” 毫无疑问,面对韩渐的疑问,张药仍然沉默。 “既然亲自过问这桩案子,为什么不救受冤的人,反而要让他去扛罪?这世上有多少读书人,寒窗十年家破人亡,就为了挤进会试的那间号子。这不是让一个人冤死那么简单,这会寒去人心,寒尽人心啊!” 韩渐声音撕裂开来,喉间发腥。 浓郁的夜色里,大鸟高飞,煽动着翅膀,从道旁树上腾起,抖落一身灰尘,朝着远天而去。 天上悲鸣不止,张药却始终沉默。 “张指挥使,我是今科学政官,也是当朝乌台言官,我弹劾权贵、出巡地方,维系吏治,十多年来,代天子巡狩我从未懈怠。就算为了保全我自身,我曾斟酌言辞,说是针砭时弊也不过隔靴搔痒。是以我为人处事,不是不能放过我自己。我愿为大局审时度势,可是做言管的人,纵然行恶,也绝不能容忍自己,去冤杀一个无辜的人。” “所以?” “所以我不会改供。” 韩渐说着望向张药:“我死也不会改供。” “行,知道了。” 张药说完,一把扭死了韩渐的手腕,韩渐肩膀一耸,就算他打起浑身之力,欲将心气顶足,可双手被绞之时,还是心生恐惧,乱了心神 “等一下……” 张药应声暂且收力,韩渐腿脚失力,竟因此跌坐于地,他顾不上起身,抬头对张药道:“既然落入你手,也活不成了,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韩渐说完,忽见眼前的张药肩头微动,下颚前倾似有呕欲,接着竟狠狠摁住胸口,转身朝院中急行而去,声音也甚是勉强。 “李寒舟……进来……把人锁了!带走!” 门外的锦衣卫鱼贯而入,手无寸铁的韩渐顿时镣铐加身。 院心中,张药手扶独树却根本平息不下来,头猛一低,竟呕出一大口酸水。 他咳了两声,背身抬手,命李寒舟道:“只带韩渐走,不得拿院内仆从。” “是!” 李寒舟应下,回头见张药扶树埋首,忙又问道:“指挥使你人没事吧。” “我没事。” 张药摇了摇手,抹了一把口鼻,半晌才直起背,“回衙。” 说话间已是双眼充血,酸得张药难受。 他扔下李寒舟等人,快步朝院外走去,步子越来越快,踩得地上泥水飞溅。 此时他好想有一人能将他截杀于那道院门之外,或者绞住他的命门,胁迫他下令放走那个入狱则必死的韩渐。 然而这十来年,他张药杀遍梁京根本没有敌手,连恶鬼入梦也能被他砍于虚空之中,谁肯来赴局?谁能勒得死他? 玉霖…… 玉霖啊! 不知为何,近院门前,张药竟猛地顿住了脚步,收力过猛,他甚至踉跄了两步。 那道院门早十分老旧,已然露出朽烂之色。李寒舟等人进院之时,没有将门扇收拢,半开之间,一道浅影落在门阶下。张药是何等眼力,五感何等敏绝,根本不必刻意查探,便知门后有人。 门后有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不动夜行藏影的人。 细看那道浅影,张药甚至能确定,那人手上,应该还拿着一条铁链,预备趁他出门不防,一举将他制伏。 很好,那个截杀他的人来了,那个来救他命的人也来了。 只是可惜那人手段没有一点长进,用的还是去年冬天,在刑部狱的中的用过的那个法子。 张药心中怅然,去年冬天,他推开那扇门,明明是去找那个姑娘寻死的啊。 而此间春夜,眼前还是一扇门,门后还是那个姑娘,他再次推门,却是为了求一线生机。 这是什么要命的机缘,这叫他这辈子,如何能割舍掉这门后之人。 张药想着,不禁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双手。 好在这一次,就算不将自己的手腕绞住,他也能控制住一身好功夫,不伤她任何一处。 穿门风摇得门扇咿呀作响,张药缓缓抬起手,推动门扇,那道浅影逐渐露出全貌,与此同时如他所料,一条铁链被人笨拙地绕上了他的脖子,随之立即被手忙脚乱地收紧。然而那人显然身高不够,想绕第二层,甩链两次,却都打张药的后脑勺上。 “你人矮一点啊。” 那人捏着嗓子说完这么一句,甚至径直上手,薅住了张药的头发,用力往后拽,试图从背后,把张药的头拽低。 好弱的截杀客,好霸道的玉霖。 张药的余光撇见了玉霖的手臂,她穿的是一身夜行衣,但显然极其不合身,不出意外,是偷的他夜探庆阳墙后,换在镇抚司的那一身。 “别拽。” 张药仰着脖子低声道:“不要乱来。我蹲下来,你照我说的,重新绞。” “那你快一点。” 玉霖说完,又把脚边的一条绑绳朝张药身前一踢。 “我不会绑手,你自己把你的手绑起来。绑紧一点。” “这不是绞腕的绳子,太长了,你哪里找的……” “镇抚司你睡觉的那屋子里找的。” 玉霖还在折腾那条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绞喉铁链,天又黑她眼神又差,好不容易才使对力气。她试着把绞链一收,张药喉头一哽。 “对了吧?” “对了。” 玉霖看向张药的手腕:“我又看不来,这个时候你别讲究了,快啊!” 第92章 故人来 你想对我做什么,以后不必告诉…… 张药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一张纸, 她独自窥见前因后果,串联其中所有人的立场和处境,尽而听到了他的心声。 谢天谢地谢玉霖, 她来找他了, 她赶上了。 既然如此, 那么合该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万千心念抽身而去,张药背朝玉霖屈膝跪下, 伸手捡起玉霖踢来的绑绳,对玉霖道:“铁链绕手腕上, 不要用手指使力。” 他刚说完,玉霖还真一点不客气地将他勒得漏了一口气。 张药仰起下巴,勉强吞咽一口, 尽管仰头看不见自己的手腕,人也呼吸不畅,但他还是凭着精绝的手法, 迅速而精准得将自己捆了个扎实。 “那个……” 玉霖在张药耳边问道:“一般像我这种身份……” 张药闷声:“你什么身份?” 玉霖稍有些尴尬, “就……挟持你的这种身份, 我应该跟里面的人怎么说?才会……” “才会不露怯?” “对。” 玉霖说完,张药其实有点想翻白眼,但他现在背跪在玉霖面前,白眼翻上天玉霖也看不见,索性咳了一声,朝门内呵道:“李寒舟!” 绣春刀柄抵开朽木门, 李寒舟率众跨出,却见张药跪在十步之外,脖绞锁链, 双手受绑,背后立着身裹夜行衣的人,看起并不壮硕,甚至有些清瘦,很难想象,张药是如何被其人挟制至此。 “来者何人?简直大胆!” 李寒舟大呵,玉霖被这一声扎得耳心刺痛。 玉霖和李寒舟相交,早就不在一日两日之间。且她少年及第,而后便正经做官,不在江湖,更不不通“鸡鸣狗盗”之术,当下只要她一开口,李寒舟便能辨出她的声音。 果然,临时起意,就必遇百密一疏。 张药倒是明显感觉到了玉霖的无措,因为就在须臾之间,她又将勒住他脖子的铁链往她自己的手腕上狠狠地绕了两圈。 “咳……”张药干咳出声。 李寒舟立时怒了,“来人!围起来!” “李……” “李寒舟你想害我死吗?”跪在地上的张药,到底没有让玉霖把那个“李”字吐完。 李寒舟顿时有些慌张,忙道:“都退下!” 随即又问张药道:“指挥使,这人是哪条道上的?什么来路?” “不知道。” 张药直接了当,“但我已经这样了,你也不是对手。” “是……” 这句话的前半句,李寒舟未必全信,但是后半句毋庸置疑。 张药已经跪了,那就不管那人身手如何,是否是招摇撞骗,他李寒舟,都得跟着张药一道跪。 玉霖看着李寒舟的窘面,想起了去年冬天,张药来刑部狱找她,她设计杀王少廉,却不想误伤名为“嫖”她,实为找死的张药。 她逼他走,但他不肯。 他说:“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他说的很对啊。 当时的玉霖是个第二天就要被押赴皮场庙,千刀万剐的女囚。她设的公堂,可不就是一处草台。为了夯实这处草台,她只能将梁京官场的上名声煊赫的男人们拽至台中,宋饮冰不够,那就赵河明,当今世道,不靠男人是成不了事的。不过也是他们智下一层,被诱上草台,因此成为玉霖求生求道的工具。对他们,玉霖并没有一点愧疚。 但张药不一样。 他并非不慧,也并非被玉霖蛊惑,从头到尾,张药都是自愿的。 起初玉霖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怎么会有男人自愿上女人的草台,不审判也不质问,用他自己多年行走梁京城所累下的势力,帮她撑稳摇摇欲坠的草台。 可张药作为一个“嫖客”,作为一个被审判的人,他真的和玉霖一道,在大理寺中跪了下来,就跪在玉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讲述他自己的“罪行” 他说:“我行如猪狗,淫恶不可恕,万死难赎罪。” 他用最难听的话将他自己扎了个透,说得堂上诸公面红耳赤,与他同辱。 至于玉霖…… 玉霖回想起那场堂审,她说:“至此我不忍见大雪寒天。” 她说:“恳请《梁律》,救世上庶人。” 猪狗不如的张药。 干净而清雅的玉霖。 不做公堂被意淫的玩物,也清清白白地摁死了王少廉。 所以张药说得对:“你那什么草台公堂,我跪了,就不是草台。” 今夜也一样。 手无缚鸡之力的玉霖,威胁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张药双膝触地,跪在她身前,谁敢质疑她柔弱。她就知道,这一计虽是临时起意,她单刀赴会,但就是能成,一定能成。 “让韩渐过来。” 果然不必玉霖开口,张药已经接上了她的戏。 李寒舟有些犹豫,玉霖作势又将铁链朝后一拽,张药及时蹙眉,猛地一哽,他本来就很想吐,正好将那阵呕意引来做戏。 李寒舟忙道:“住手!别乱来!” 张药闷呵道:“把他身上束缚解了,让他自己过来!” “是……是!” 众人解开了韩渐的镣铐,将人往门前一推,韩渐一个踉跄扑下门阶,跌撞几步,终于是在张药对面勉强站住。 张药呵道:“所有人,都给我退进去。” 韩渐回头,果见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退入了朽门之后。 他满脸不解地看向张药身后的玉霖,一时之间未能分辨出她身份,只顾抬手作揖行了一礼,问道:“敢问阁下是?” 玉霖轻道:“你现在愿意听我的了吧。” 韩渐一惊,“你是……玉霖?那……” 韩渐怔怔地看向仍然跪在地上,脖缠铁链,双手缚前的张药,张药却一点都不想跟他对视,撇头看向一边。 “那他……” “他现在怎么样不重要。” 玉霖打断韩渐,“重要的是,韩大人死心了吧。” 韩渐苦笑了一声,望着玉霖点了点头。“死心是死心了,可是不甘心。” 玉霖道:“我就知道,必是要韩大人今夜见到张指挥使,我才有资格,和韩大人共谋。” 韩渐惨笑出声,“你也要让我改供吗?” 他说着望向玉霖,“你曾是刑部最公正严明的司法官,你也要劝我,冤死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吗?” “我没这么说。” 韩渐微怔,但听玉霖续道:“我这辈子最恨私刑,权贵做局让无辜者顶罪,哪怕是由刑部公判,在我看来,也和私刑无差。” “既然如此,今夜何必又多此一举?” 一直没说话的张药抬头扫了一眼门内镇抚司众人,朝韩渐扔出一句:“说话声音小点。” 韩渐顿时闭了口。 玉霖平声道:“我知道你不惧死,但总不能白死吧。韩大人,我不会阻拦你证你的道,但我想请你与我从长计议。至少今夜,你不能入诏狱,不能走到绝路上去,也不能把张指挥使逼到绝路上去。” “张指挥使走什么绝路?” 韩渐看向张药,张药又把头撇向了一边。 他本来就不爱说话,玉霖在他身后,他就更不想把精神后口舌废到其他人身上去。 “这也不重要。” 玉霖把话收了回来,“重要的是,我拖住镇抚司的人,你往西面走,百米之外,有一辆骡车在等你。跟车上的人走,为人也好,做官也罢,都得先保住你自己,才能去保别人。” 韩渐还想再问什么,却听张药道:“少说废话,走。” “好。” 韩渐后退了一步,“我信少司寇。” 玉霖笑道:“信我就对了,走吧。” 韩渐最后看了玉霖和张药一眼,随后急转过身,朝西面的浓夜之中奔去了。 李寒舟顿时要追,却再度被张药呵住:“都站住!” 玉霖看着韩渐远去的方向,轻声说道:“行了,你杀不了他了。” 身前的人“嗯”了一声。 玉霖低头道:“我没力气了,好累。” “我带你走。” 张药说完,稍微调整了一下手腕上的绑绳,打了一声“响指”。 马蹄顿响,由远及近。 细道尽头,透骨龙飒沓奔来,张药站起身,顺势带着玉霖翻上马背。 “铁链,勒紧。” 玉霖忙收紧铁链,张药的脸立即被他拉至她肩头,他的呼吸因脖子上的桎梏而有些不稳,一阵弱一阵强地扑进玉霖耳心。 马背仄逼,不得已间,二人肢体相接。 玉霖侧头望向张药,他整个人十分平静,“找个地方,帮你脱身。” “皮场庙?” “可以。” 张药说完,双腿暗夹马腹,回头对镇抚司众人道:“任何人,不准跟来。” 透骨龙疾驰而去。 马背上的玉霖终于得已松开了铁链,她身子真的不好,精疲力竭,浑身脱力,虽然透骨龙已算是行进平稳的良驹,但玉霖仍然坐得不踏实。 “往后靠……” “我想靠你身上。” 这两句话几乎同时脱口,玉霖顿时觉得很有意思,回头正想说:“我们想到一起去了。” 谁曾想,却看见一张红白相错的脸。她身后的张药,背脊硬得像一根火棍。 玉霖见此也渐渐愣住了。 “玉霖,你想对我做什么,以后不必告诉我。” 张药这个人,不论内心起了多大的波澜,说话的语气都没什么改变,“你做,我都愿意。” 第93章 归故地 好,你把衣服脱了,把胸口露出…… 宵禁无人的梁京道上, 透骨龙“一骑绝尘”,奔行过阴森无人的剥皮刑场,迎头撞开了皮场庙的大门。凶神恶煞的土地神提斧举刀, 将一大片森然的鬼影投在玉霖和张药身上。 二人又回到了这里, 面前是神像, 背后是刑场,昔日她晃着一双修长的腿,遍体鳞伤坐在刑场上, 张药转着一张腥臭的抹布,冷漠地立在神像脚下。人群相间, 万声鼎沸,那隔空一对望,张药万箭穿心。 她眼底满是恨和不甘, 而他周身死气相裹。 那一刻,张药绝不会想到,他临时起意找她寻死, 人生竟为此荡开了一笔。 “下马。” 张药翻身下马, 转身朝玉霖伸手, “你要把你身上的夜行衣换掉,这个地方你是找的,你应该给自己留了替换的衣裳吧。” “嗯。” 玉霖点了点头,借张药之力下了马背,径直朝神像背后走去。 “你冷吗?”张药在玉霖身后问道。 玉霖边走边点头,“有一点。” “行。” 说话间, 张药已踢正了一口烧纸钱的火盆,燃起火来。 神像的影子随着火光冲上殿顶,神像背后, 玉霖刚脱下夜行衣,正解底衣,忽听张药问道:“你的乳疾好全了吗?” 玉霖一愣,轻声道:“你说什么?” 神像背后的声音沉闷而平静,所说之事虽是女子私隐,却听不出丝毫戏谑或羞辱的意味。 “我看你今夜束了胸。” 玉霖解开底衣系带,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果有数层白布紧缠,她伸手挑开相系之处,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你眼神是好,但也没必要这么好……” “那也是一种炎症,日常调理为要,若不时紧束,则反复……“ “张药你这人真奇怪。” 玉霖打断张药,张药似乎叹了口气,却也就此闭了嘴。 人声静下来,独剩盆中的火星子,时不时地炸响。 玉霖悄然侧头,恰能看见那玄袍的一角。 此刻男女大防就靠着一尊凶神神像虚隔,玉霖身上的束胸已被她自己抽掉了一大半,火光照着她的皮肤,以及皮肤上无数陈年旧痕,不觉之间,她手脚微僵,汗毛立起,不禁挑高了声音,“这些话,你也能面不红心不跳地说出口。我真怀疑,张药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一个姑娘。” 张药没有回答玉霖,人坐盆边一动不动,玉霖的身子这才稍稍松弛下来。 她转过头,不禁自嘲,与男子相交十年,早练得心定如古寺,为何他人在神像之后,所隔尚有十步,竟能以“束胸“二字,逼玉霖动了三分心念。 玉霖不敢纵容自己杂思,迅速抽掉了剩下的半截裹胸百布,就在身无寸缕之时,神像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唤。 “玉霖。” 玉霖几乎僵在原地,唯恐应答不及即生变故,忙应下一个:“说”字。 神像之后又是一阵沉默,而即便底衣就在手边,玉霖也一动不敢动。 “你说啊……”玉霖的声音有些发颤。 神像后的人似乎转过了身,衣料与早已脱漆掉皮的神像摩擦,发出一阵窸窣之声。 一阵不知从何来的风,吹得玉霖浑身一颤,就在此时,身后人无端问道:“我从前不信观音在世,因此被神佛尽弃,此生没有一样福德,身上全是报应。当下我欲求恕,欲投身供奉。你觉得,我还来得及吗?” “常言道,放下屠刀,立地即可成佛……” “我不想成佛。” “那你……” “玉霖。”他再度唤出玉霖的姓名,“满身罪名的人,要怎么做,才能和公正无私的司法官在一起?” 玉霖无言以对,而张药的话却还没有说完。 “玉霖,我要怎么做,才能和你在一起。” 又是一阵不知何处来的冷风,吹得玉霖寒颤不止,她忙用双手环抱肩头,垂头道:“你不要来乱我的心神。”说着,手指渐渐抠紧,抓得她自己竟有些疼,“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你和我在一起,我就要维护你,事事被你掣肘,我不想这样。” 她说完这句话,迅速起身扯过地上的底衣,一把抖开,批挂于身,随即迅速系紧襟带。 “我哪里需要维护?”张药在她背后平静地问道,随之自嘲:“我是一个随时都可以死的人。” 玉霖提簪抬手,撩发挽髻,一面问道:“我为何要和一个随时都可以死的男人在一起?” 说完这句话,玉霖倒是松快,她为自己抓到了张药言语上漏洞,凭他的脑子,他一定会左右互搏,以至思绪绞死。此番对话也就到头了,她要快点把衣裳穿好,继续设她的后计,铺她的后路,然而另她没有想到的是,张药反应之快,似乎言语根本没有过脑,但却说得含义明确,雅俗共赏。 “我觉得,男人只有想死,才不想升官发财,不想生儿育女,不想建祠堂。” 玉霖猛地愣住。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向神像后的那几寸衣角,细风轻撩衣料,而衣中人纹丝不动,克制地守着某种根本不存于世的道德。 “你若这一辈子厌透了我们这些衣冠禽兽,那我认了。可若你还觉得……” 张药的声音仍然沉闷,没有炙热的情绪,却烧得玉霖脸颊发烫。 这样的声音对玉霖来说,真的很好入耳,他当真不为乱她心神,是一通剖心挖肝的坦白,却也将自身所有的立场,都放在了她的立场之中。 玉霖闭上眼睛,听张药续道:“若你还觉得,天下尚有可谋你一乐的须眉皮囊,那我可以。” “这话一点都不好听张药。” 玉霖捏紧了衣襟,“听起来……” 话至嘴边,玉霖到底还是犹豫了,她无意伤害张药,尽管他知道,张药的心和他皮一样难摧,但他毕竟陪伴了玉霖这么久,孤道行至如今,虽与张药不过偶遇,但他也作了玉霖身边唯一一个同路人。 然而,玉霖止声,张药竟然径直接出了她不忍出口的半截话。 “听起来又无耻,又贱。对吧。” 若换从前,玉霖一定会说:“张指挥使,你也太喜欢骂你自己了。” 可是当下她说不出口,只得胡乱地抓起衣物往身上套,以掩心惊。 “无所谓。” 张药轻声道:“谁叫我遇事只会求你,而你真的救了我。” 他说完这句话,玉霖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你生气了吗?”张药侧头问道。 话音刚落,神像后的人忽然撑地而起,裙摆扫过地上的尘埃,衣袖则拂过了张药的脸。不过两三步,人已经跨到了张药的眼前,她银簪挽发,素衣遮身,手腕上搭着张药的夜行衣和那一几层束胸的白布。 “你……” 玉霖话还没说完,张药忽然伸手将她抱了起来,前行几步,将她送上了神台。 “你干什么。” “骂吧。” “什么……” “坐着骂吧。” 玉霖还能说什么呢? 她双手撑在神台上,神台下的盆中火把她影子也映上了殿顶,张药仰头看着她,那张脸如他自己所言,是一副很不错的皮囊。 “我骂不出来。” 玉霖说完,禁不住侧头笑了,“你是我见过梁京城里最傻的一个官。你为什么不早来寻我,若你寻我时,我还是刑部的侍郎官,我一定好好利用你,除尽私刑之弊。” 她说着垂下眼睑,声音却弱了三分,“我一定不会对你手软,最后也一定会处死你。” “你做不到的。” 张药说着摇了摇头,“我不是官,我是天子走狗。当官的怎么杀得了天子走狗。” 玉霖笑出声,点头道:“你对。” “玉霖。” “嗯?”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说这番话。” “为什么?” “你怕你对男人心软,对我心软。” 这话刺到了玉霖的要害,错愕之余,她深惊张药的敏性。 “我说了我不乱你的心神,也不挡你的道。不用担心,如今的你不是官,你一定能处死我。玉霖我不要你对世人的善,我要你的公正,你可以一直狠下去。” 玉霖抿住唇,在脑中重复那一句:“你可以一直狠下去。”数遍之后在神台上猝然抬头,声音终于回复了之前的冷静。“好,你把衣服脱了,把胸口露出来。” “……” 张药好象习惯了照玉霖的话做事,哪怕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指令,他也是照做一半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已将底衣垮至肩头。 而玉霖并没有看他,她侧向火盆而坐,将挂在手臂上的夜行衣投入火盆之中,火焰一下子窜得老高,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手边那几层束胸,随后毫不犹豫地将之一并投入了火中。 火光照着张药的皮肤和身型,再度回溯他自己说出“皮囊”二字,他白皙精壮,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然而玉霖仍然没有看他,“两件事,第一,我手力不够,你脖子上勒出的那点痕迹,明日一早就消了。想办法,至少给你自己留一道见血的勒痕。” “好,我自己来。” “还有第二件事情。” 她说着,终于向张药看了过去,“你过来。” 张药应生向玉霖走近几步。 神台上的玉霖,高他半截身子,她低头时,张药的胸口一览无余。 “你身上有短刃吗?” “腰上。” 玉霖低手,果然解下了一把匕首,她笨拙拔下刀鞘,问张药:“胸口要害在什么地方,离它一寸,指一个位置。” 张药道:“你要帮我造伤吗?” “对。” “没必要,就算我暂时借伤不入宫,待伤好后,陛下面前也免不了失职之罪。” 玉霖抬眼,望向张药的眼睛,“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张药猛然想起了韩渐之问:“张指挥使,你不怕告诉我,当今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你想,你就信我。” 第94章 荒唐人 心疼男人,就会谈婚论嫁,会生…… 这是张药终身不可忘的一幕。 头顶凶神在上, 手持刀斧,怒目垂视二人,庙内穿行的风带着冤魂凄鬼的呜咽声, 阵阵入耳。 玉霖手握寒刃, 神情专注地独坐在神台上, 一双修长的腿垂挂在张药面前。 二人相近,玉霖的脚尖将好触及张药的膝盖,她换过了鞋袜, 穿的恰好是张药带她回家时,买给她的第一双绣鞋, 身上则是她常穿那身素衣,发髻松垂,耳边碎发遮去了她半副眉眼, 但火光之间,她仍然风流高雅。 张药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子, 他裸出的胸膛上旧伤累累, 在他自己眼中, 就像无数丑陋的虫蚁。玉霖正在细看那些“虫蚁”,这让张药有些难受,他想别过脸去,却又无端地被与他如此私近的玉霖收去了所有的心神。 哪怕,她真的要给他一刀。 “你一定指准了。” 玉霖说完稍抬起眼,看向张药, “我不会犹豫的。” “嗯。” 张药应声抬起手,在自己的胸口上点出心肺要害,抬头对玉霖道:“避开这二处, 余下你随意下刀。但刀别拔出来,否则你身上会溅上血……” 他的话尚未说完,离心一寸之处猛地传来一阵锐痛,匕首入血肉两寸,血顿时从刀口涌出,迅速沾染了他素白的底衣。他虽不惧这样的利刃之伤,却还是因为不及防备而闷哼了一声。心想玉霖没跟他开玩笑,这一刀真是落得毫不犹豫,又狠又快。然而与此同时,他竟猛然理解了玉霖将才说的那番话, 她说不想因所谓“情爱”而被迫去维护张药,从而被他被他掣肘。 这一刀证明,她是对的。 世间情爱算什么? 怎么爽得过有刀就刺、有机就趁、有路就走。 张药禁不住自顾自的点了点头,其间玉霖则随手移来了神台上的一盏烛台,正仔细而冷静地辨记伤口的位置。 “左免锁骨下三寸……” 她以手掐算,并口中轻念。 张药静静地看着玉霖认真的神情,忍下胸口的疼痛,没有再吭一声。 他明白,他此时但凡说一个“痛”字,就能引来玉霖的关注,但他不肯。 他一味地沉默,甚至连呼吸都尽力压制。 无论如何,他不愿意打扰玉霖,他知道玉霖很想活下去,而只自由飒沓,杀伐果断的玉霖,才能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这样就很好。 玉霖掐记完伤口的位置和深度,捻起一簇香灰,沾去手指上的些许血迹,随后挪着身子试图从神台上跳下来,然而她尚未行动,那个胸口被她插了一刀的人竟已洞悉了她的意图,一把捞住了她的后腰,将她从神台上带了下来,稳稳地放于地上。 玉霖落地抬头,但见仍然裸露着胸膛,那把刀还稳稳地扎在胸口。 行完正事的玉霖,这才意识到,那把刀插在一具肉体凡胎之上,忍不住道:“我是不是捅得太深了?” “不算。” “不算?你是铁做的吗?” 张药没有回答,只道:“回家去吧。” 说完一手挡住溅血之向,一手将匕首拔了出来,转身走到神台前,倒出一炉香灰,反手朝刀口按去。 玉霖跟上几步,切声问道:“这样能止住血吗?” “不能,但能让血流得慢一些,撑到透骨龙去把李寒舟带过来。” 他说得十分平静,甚至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身子和性命,一面说,一面侧头看了一眼天时,回头对玉霖再道:“宵禁要过了,但天还很黑,透骨龙这次不能带你回家了,你眼睛不好,路上多留意。” 怎么会有人是铁做的。 又怎么会有人“伤人”之后能做到冷静如常。 所以张药其实想错了,在他竭力忍下疼痛的同时,玉霖也心绪焦灼。 她深知她不能因为张药而心生愧疚,说得无耻一些:那是张药自己说的,他是自愿的。与她无关,并且她自己是女子,她一无所有,因此她在梁京行事,与官场中人博弈,也就没有任何多余的机会。愧一分,就有可能慢一步,慢一步,就可能根本没法再摸到棋盘。 心疼男人,就会谈婚论嫁,会生儿育女。 然后……会发疯投河、癫狂杀夫…… 会死的。 年幼时与母亲有关的噩梦,至今令她难以好眠。 而过去十来年在京为官,她与师友同僚共眼而观,亲见刘氏被冤受辱,她至今心有余悸。 男人们为仕途,为钱财争得头破血淋,女人们连争的资格都没有,却莫名其妙地死无葬生之地,着实荒唐。 因此,玉霖不是看不见张药,相反,她早就把张药看入了眼中。 他是玉霖认识的男人之中,唯一一个想死的,正因为他想死,所以他把“争”的资格拱手送给了玉霖。 玉霖去争,他张药去莫名其妙地死无葬身之地。 如此想来,张药也很荒唐。 “你怎么了?”见玉霖迟迟未动,张药开口问了一句。 玉霖沉默须臾,忽看着张药笑了笑,“我觉得你好荒唐。” “哪里荒唐?” “你不痛吗?” 玉霖看着张药的伤口,“我觉得好痛。去年刑部对我用刑的时候,我是又哭又叫,一点体面都没有给自己留。我不信你是铁人,一点知觉都没有。” “你是你,我是我。” 张药说着单手拉拢衣襟,朝玉霖走近了半步,再道:“你没有罪,你哭叫能得老天垂怜。我不一样。我若哭叫,当狗放屁,天地不容。” 他说完这番把自己戳了透穿的狠话,人也与玉霖插肩而过,随后大步走向皮场庙的大门,抬臂一把推开了门板。 玉霖身后的灯盏顿时全部被吹灭,火盆里的火将玉霖和神像的影子舞如鬼魅。 她还在想那句:“我若哭叫,当狗放屁,天地不容。” 耳边却再度传来张药的声音:“玉霖我信你。” 玉霖抬起头,但见门前的张药也正望向她。 “放心,你后面还要用我,我不会在这个地方,把血流干。” 玉霖苦笑了一声:“你这样说我可能会心疼你。” 张药却道:“我知道这是骗我的。” 玉霖无言以对。 “但无所谓。” 张药的声音平和了下来,听起来甚至有些温柔。 “回家吧玉霖。我等你来教我,如何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次日,天子入了文渊阁,在阁中召见赵汉元。 这一日的天阴得很厉害,地上返潮,连石砖上都渗除了水珠子,天上却吹不起一丝风,梁京各处都闷得厉害,文渊阁内自不必提,门户虽已大开,仍闷得人喘不上气。杜灵若当值伺候,他一向比旁人灵性,见奉明帝身上不痛快,便借奉茶近身劝道:“要不,把陛下养的那只雀儿给挂到廊下头,陛下好久没有亲自赏它米粒子了。” 奉明帝笑道:“你倒乖觉,你照你说的行。” 说完转向赵汉元,“赵阁老也跟朕去廊下站一站?” 赵汉元忙道:“是,老臣侍奉陛下。” 二人说着就往文渊阁外面走,奉明帝随口问了一句:“河明身上的伤好了吗?” 赵汉元应道:“陛下赏他的教训,他记得深。” 奉明帝笑了一声:“说这些。朕是问他,他伤好了没。” 赵汉元跟在奉明帝身后,点头道:“倒是好很多了,只是还出不得门,待他能行走,老臣定带他来给陛下磕头。” 奉明帝摆手道:“算了。朕也后悔,对河明下手重了些。” 他说着,抬头朝天上望去,语气怅然:“想朕和湖灵没得小福之前,湖灵最疼的就是你那个儿子,连他的名字,也是湖灵亲自取的。湖灵、河明,看看,她是把那孩子当自家子弟看待。说来,也是她做宗妇的大忌,但她也顾不上了。” 赵汉元道:“陛下宽仁。” 奉明帝笑道:“河明也不枉费她的苦心,是个做刑名官的料子。公正、细致,也敢为不平事开口。这是好的,朕也喜欢。可他就是对朕的事,总是不上心。” “是啊……” 赵汉元摇头道:“是还得教。” 奉明帝挑眉:“他都什么年纪了,还教?” 君臣二人说完这番话,倒是都笑了。 奉明帝在廊下站定,杜灵若也挂来了雀鸟,又捧上一把御田米,奉明帝接过,顺手分了半把给赵汉元,笑道:“其实你我君臣,就得这样分甘,才得长久。不至于让湖灵在天难安。” 赵汉元连声说:“是。” 奉明帝又道:“等春闱的事了结,还叫河明回刑部去。” 正说话间,杨照月忽在廊下朝杜灵若招手,杜灵若侧身看时,见镇抚司的李寒舟也来了,忙近前对奉明帝道:“陛下,镇抚司来人了。” 奉明帝正用米粒逗雀儿,也不看下面,只随口说道:“张药进来回话了?朕正要听他回话。” 杜灵若犹豫了一下,小心回道:“不是张指挥使,是李千户。” 奉明帝这才低头扫了廊下的人一眼,李寒舟忙在下面跪了磕头。 奉明帝把米粒递给杜灵若,招手示意李寒舟近前,问道:“怎么回事?” 李寒舟犹豫赵汉元在场,不知道如何回话,奉明帝已有些不耐烦,冷道:“回话。” 李寒舟这才道:“是,回陛下,昨日指挥使率我等在韩渐宅中将其拘拿,不想在其宅门前被一身分不明的人劫走……” “混账!” 奉明帝呵道:“他张药是畏罪不敢来朕面前回话,就指派你进来?简直是混账!” 李寒舟忙伏身叩首。他平时虽不是什么嘴灵之人,但到底身有功名,是正经读书人,知晓厉害,万不肯害张药,因此回道:“还请陛下息怒,指挥使为保人犯不失,追至皮场庙,中了埋伏,胸口要害之处,深重一刀,我等寻到指挥使时,他已失血过量,人……至今未醒。” 第95章 风烟来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最讨我们的厌…… 李寒舟回完这一番话, 廊上除了雀鸟偶鸣,再无人声。 奉明帝不言语,李寒舟也不敢抬头, 连带在廊上伺候的杜灵若等人, 也随之屏息肃立。 天越来越闷, 原本时不时还能起几阵穿廊风,此间也停息了,赵汉元到底年事已高, 久立不济,又知镇抚司之务, 不堪他过问,倒是开口,先破了僵局。 “陛下既有事, 老臣请暂退避。” 奉明帝没应赵汉元的话,反而另开了一个话口,问李寒舟道:“朕记不住, 倒要问你, 张药办差这几年, 伤成这样过吗?” 李寒舟跪在地上,心跳顿时漏了一拍。 梁京世家不乏豢养府兵能人,以护宅院安宁之辈,更也不乏与草莽结交,以行暗事之流。 这些人说得好听些叫江湖人士,于镇抚司而言, 不过乌合之众。何曾有过重伤张药,甚至置其于死地的能力。因此昨夜之事张药显然有心放水,李寒舟在场目睹所有, 心知肚明。今日御前应答,自认已尽全力,可听奉明帝如此发问,也知天子不信,无法尽替张药蒙混,正不知如何答话,奉明帝竟并未再行追问,转而对赵汉元道:“你在外头一日,难道不知贡院起的什么事?你还退避?这难道不是你们江赵两家的事?” 说完转身入了殿,面上显然不悦,步子踏得是又急又快的。 赵汉元忙躬身追上道:“陛下息怒,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 奉明帝闻言暂驻,赵汉元终得缓了口气,续道:“韩渐既不归案,便是畏罪潜逃,恰证了他诬陷贡生江崇山之罪。既如此,刑部也得少了他韩渐这一堂的事务,更便宜了。” “便宜?” 奉明帝侧目,“此人在外,你等不忧横生枝节吗?” 赵汉元回道:“所以,当尽快结案。” 奉明帝眉头一挑:“结案后何如?” 赵汉元至此倒是声平期顺,近前回道:“结案以后,即便韩渐欲再翻案,那也是他一人为孤证,刑部可驳,不必开堂另审,纵他执着,也还有一个“拖”字可行,如此将那已经了结的案子久压不翻,倒比如今硬要此人改供,或是强证他有诬陷之罪要好处置得多,镇抚司也不必劳碌,陛下也可宽心。” 奉明帝听罢这一番话,沉默一阵,忽地转了话道:“朕有闲暇过问这些事?须得你回这么一连串的话?” 赵汉元听奉明帝的语气明显松了下来,虽是在斥问,却没有责难的意,方笑了笑,躬身应道:“陛下说的是。其实这些都不是大事,陛下亲自过问,已是天恩浩荡。老臣也是想此案尽快了结,好办陛下的差事。毕竟先帝的在天之灵要紧,陛下的孝名更是大事。老臣已草出奏疏,就等春闱事了,好在金门请奏,如此工部就能尽快估出个大致使用。” 奉明帝听罢不置可否,只道:“办吧。” 赵汉元应声行礼,退出了文渊阁。 奉明帝这才召杜灵若近前,冷道:“去把你们掌印叫来。” 许颂年今日难得不在宫内,人来时已过了午时。一路上杜灵若已将张药受伤之事告知,许颂年因此一入殿即跪下叩首,请罪的话尚未出口,就见一双革靴踏至眼前,劈头扔来一句:“这是第一次,他办砸了朕的事。” 许颂年的一双手死抠于砖缝之中,请道:“请陛下将奴婢赐死,饶恕张药。” 奉明帝道:“你又威胁朕。” “奴婢岂敢?” 奉明帝蹲下身,冷笑道:“呵,许颂年,朕告诉你,陈见云朕是不大喜欢,但这不代表朕就没贴心可靠的人伺候,朕过去信任你,你身上的差事是有些多,这朕几年也是有些懒了,但朕也可以费一回神,把你锁起来,再将你身上那些差事一件一件理清楚了,全部分派出去!至于张悯,她已经活得够久了!” “陛下!” 奉明帝赫然起身,居高临下,似觉跪地之人很是可笑,如逗弄猫狗一般,半笑半呵道:“还要闹吗?” “不敢,求主子怜悯……” 奉明帝拂袖转身,“朕要亲自问他办砸差事的原因。当下舞弊案未结,朕虽尚没这个功夫。但你最好提醒他,朕知道他赖得苦刑,尊口难开。所以这一回朕问的是他张药,生不如死的是你许颂年。” “是……” “下去吧。” 奉明帝挥手道:“得空去看看他,他若醒了,你就把朕的话带到。” 张药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睁眼,见自己躺在那口熟悉的棺材里,张悯伏在棺材边沿已然睡着了。张药撑坐起来,纵然他素来强健,但失血过多,又不得及时进补,强坐起来,头便眩得他有些难受。 张悯被声响惊醒,见张药坐得不稳,忙伸手扶住他,又将自己身上的氅子解下与他披上,待张药坐稳方脱了手,在棺边重新坐了下来, 姐弟二人对坐相视,却谁都没有先开口,直至张悯受了些寒,猛咳了几声,张药听得,便立欲起身去替张悯倒水。 张悯摁住张药的手,制止他道:“你能不能先顾着你自己。” 她用了十足的力气,张药不敢和她对抗,不得不坐回了棺中,沉默地低下了头。 张悯看着他脖子上触目惊心的勒痕,不忍道:“别再做镇抚司的差事了。” “我不在镇抚司,许颂年一人,请不来你的药。” “没关系。” 张悯轻声道:“姐姐活了三十多年,够了。” “你胡说什么?”张药抬起头,“父母的嘱托……” “父母已经死了。” “你……” 张悯替张药拢紧氅衣,唤得他的乳名,没有让张药再说下去。 “药药,我从小病弱,因此父母多嘱托你,将来照顾我。可若你我皆得寻常人生,这般嘱托,不过是让你我时常走动,让你做得我在夫家的倚仗,并非要你以命相护。你执念深重,误会父母,是因为我和颂年顾着自己的事情,没有照顾好你,你根本没有好好地长大,没有亲朋师友,除了我和颂年之外,就只有一个主子,偏他让你行恶,以至你生出自戕的心……” “我没有。”张药下意识地否认。 张悯却道:“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在想什么,我怎会一点都不知道?可我救不了你。药药啊……” 张悯轻抚张药的脸颊,含泪道:“有负父母在天之灵的人,是我才对。” “你听我说。” 张药按住张悯的手,“我没有想死了,我认真的,我不想死了,我也绝对不会自戕。你如果不信,就去问玉霖……” 张悯蹙眉,“问玉霖?” 这话一出口,张药也是一愣。 好没道理,为什么他张药不想死这件事,张悯一定要在玉霖那里才能得到证实。 “我……” 张药正不知如何解释,房门忽被推开,玉霖端着一壶热茶和一碗药进来,轻快地说道:“倒茶这种事,该叫我啊。” 她说完将茶盘放在独箱上,倒了一杯茶递与张悯,又将药碗送至张药手中。 张药接下,眉也不皱地灌了自己满嘴。 玉霖靠在独箱边,看着张药喝完药,心中也是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醒了。” 她说完和张悯对视一眼,算是彼此宽慰,接着又说道:“许掌印的药,就是有效,不负我们这几日,捏着他的鼻子灌她。” 说着抿唇笑弯了眉眼,张悯面上的愁云竟也跟着这句“玩笑”散了开去。 张药没有说话,任凭玉霖打趣。 张悯侧身问玉霖道:“早些时你去什么地方了,我在家中竟没寻得你。” 玉霖答道:“去看了影怜一回。” 张悯站起身道:“天亮时杜灵若送了新的方子过来,”说着又看了张药一眼,“我恐他身边离不得人,不及去抓新药。你回来就好了,替我看着他些,我去抓了药就回来。” “好。我一定把他看死。” 张悯听了玉霖话,再想起张药将才那句“问玉霖”,不禁释然一笑,也不欲多说什么,正要走,又听玉霖追来一句:“今日春闱闭场,贡院前头的那糟鸭信想是又得摆出来了。” 张悯笑道:“你又想吃了?” 玉霖点头,“姐姐去瞧瞧,若得买些,那最好了。” 张悯自然依她:“好,那我这就走了。” 说完合门自去了。 张药望着窗外,待见张悯出了院门,才回头问玉霖:“舞弊案如何?” 玉霖道:“判了。” “怎么判的?” 玉霖走到张悯将才的位置上坐下,“郑易之判枷刑十五日,杖五十,流岭南。” “江崇山呢?” “无罪,已经回江宅了。” 张药听后,垂头看着手中的空碗,兀地苦笑,“张悯要是知道她害了一个人,一定不会放过她自己。” 玉霖道:“我觉得她应该知道。” 张药一愣,猛地想玉霖将才让张悯去贡院前买鸭信的话,忙追问道:“郑易之的枷刑在什么地方?” 玉霖看着张药,平静地答道:“春闱已经散场,自然是在贡院前。” “玉霖!”张药的声音赫然抬高,这还是认识玉霖以来,他第一次对着玉霖情绪放出高声。 玉霖低头受下了张药这一声,应道:“你受过无法选择的苦,最后被逼得想死,如今虽然尚且活着,但又活得如何?” 张药情急,脱口而出道:“我不一样!我是男子,我……” “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最讨我们的厌。” 张药顿时哽住,一时悔惧相交。 玉霖接着说道:“真相就是真相,只有真相才能为一个受冤的人洗尽冤屈。只有真相被揭穿,才能使得律法不做权贵杀人的工具。遮盖真相之后判决,行的都是私刑,而我这辈子恨透了私刑。” 张药在棺中望向玉霖,哽声道:“你说的我都承认,我无地自容,可她是我的姐姐……” “张药,你姐姐不是庸人。” 玉霖打断张药:“她不应该被蒙蔽和利用,去害一个无辜的人前途尽毁。且她才华横溢,写得那么好的文章,为什么要被利用之后,又遭抹杀,枉替他人作嫁,这又凭什么?” 张药无言以对,肩膀却抑制不住地颤抖。 玉霖放平声音:“张药,你想保护她,但也要问问她,她想如何选择。你当下如此害怕,是因为你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会怎么选。” 第96章 君子文 我活了这么多年,换来我弟弟想…… 这一日正是春闱散场, 各高门遣来接自家子弟的车塞了大半条道路,外头进京的贡生,有路资丰厚的, 此刻也雇车套马, 各自回下处。 从贡院至梁京正街, 道中路禁全数撤走。 路通人多,车马来往,热闹得厉害。 张悯在药铺中等着伙计抓药, 药铺掌柜因张悯常在铺中买药舍与京中穷病的老弱,早与她相熟, 因有张药和许颂年的这两层关系,铺中人来货往倒是有不少方便。掌柜心里感激,每逢张悯过来, 总要趁空与她攀谈几句。 “悯姑娘今儿还济人呢。” 张悯摇头道:“是我弟弟病了。” “哟。”掌柜忙道:“是张指挥使病了?” 说着又把药方子仔细瞧了一遍,转头替下伙计,亲自称量配用, 一面道:“看着是补血去炎的方子, 恐是金伤了皮肉?” 张悯点头, 应了一声:“是。” 掌柜嘱咐道:“如今天气要大起来了,比不得先前凉的时候,倒要仔细调理,才能尽好。” 张悯应道:“我自明白,谢您操心。” 掌柜笑开道:“如今外头生意难做,也是许掌印和张指挥使照顾我们, 我们才能撑起这一副空架子。悯姑娘一会儿还往哪里去呢。” 张悯看了一眼天头的天时,应道:“得去水墨胡同走一走。”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吵扰起来, 掌柜忙问道:“怎么了?” 两个正卸货的伙计跑进来道:“悯姑娘可别往水墨胡同挤了,贡院前头枷了舞弊罪人,今儿散场,本来车马就挤,又遇着惩戒有罪的贡生,人都要瞧去,更是走不动道了,我们拉了财货,正是从水墨胡同过来的,好一通挤啊。” 张悯蹙眉道:“舞弊?” 那进来的伙计应道:“可不是嘛。哎哟,那可怜的。说是刑部里审出来的,人瘦得就剩一层皮了,还跟门口站枷,要我说啊,不出两三日,人定没了。” 说话间,掌柜已包好了药递给张悯,又嘱咐了几句调养之法。 张悯一一听了,告辞出了药铺,但却没听伙计的劝阻,反是顺着前去看热闹的人流,往贡院门前去。 贡院门前,郑易之被刑部的番役牵至人前,五六十斤重的枷锁扛上肩膀,番役将将脱手,他就没忍住一声痛叫,连人带枷栽倒在地,紧着又被番役扯拽起来,狠言训斥,威吓了一番,这才勉强站住了。 他家小早就听了信,头几日匆匆忙忙地从城外赶了进来,然是穷困小门户,在京中哪里有倚仗。打听了几日,竟连刑部作何处置都不知道。今见郑易之被刑部带出来,却是离别之后头一回相见,见他狼狈至此,又在监里受了大苦,落得这样的下场,小的早就哭得迷了眼,唯有其妻顾氏,在人群之中护着家小人等,怔怔地不说话。 郑易之起先还悲伤有限,然见亲族悲泣,想起多年苦读,他未曾做过一样营生,一应用度都是家人供应,家业着实艰难,好容易有了举人的功名,妻儿食不果腹地替他凑足了上京的盘缠,母亲却因无钱,隐病不说,最后病死在他入场之前。他也算孤注一掷,就为把那憋了十几年的闷气一口吐出来,谁想刑部几日,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过堂时除了自己的一张口,人证物证竟全向着江家那子弟,不过两三日,案子就审结了。判他先是站枷,后是流放。 想他三十来岁,满腹文章,至此,命里已下了妻离子散,绝路不可回的判词,一时心痛神伤,一口冷血直出口鼻。 围观之众间,不乏今科下场的贡生,见郑易之形容凄惨,悲声大放,当众呕血,难念共情惊心。 其妻顾氏见此,忙将一方帕子求番役递上,番役准递之后,她径直挣扎起身,踉跄上前,对郑易之道:“天下以读书为高,做官为上,既已为君之妇,见父母殷切,家小期待,只得叫你也走这条道。这十来年,家中揭不开锅的日子常有,要说我不怨恨,那是诳话。可不管怎么说,我知你虽固执,却也是清正之辈。就算考而不中,也不令家小蒙羞。听信来京时,原想你是遭人诬陷,或另有苦衷,可今日,既已审准,你行无耻舞弊之事,将王道、国运皆践作粪土……” 她说得郑易之浑身颤抖,而她对此人又是恨又是怜,泪流满面地沉默了一阵,终是狠心道:“郑郎,若你穷病一生,我定不辞去。而你今上污先祖名声,下令我辈不耻,今我请辞,唯愿护你郑门幼子,不沾你的污名。” 说完掷帕而去。 郑易之见她如此,心中的委屈和绝望顿化一阵熬身炸肉的烈火,烧得他胸肺剧痛,他身负重枷,不得捶胸,只顿足哭喊,欲将妻子唤回,谁想那顾氏也甚刚烈,带着幼子挤出人群,径直远走,连头也不肯回。 郑易之逐渐看不见她的身影,心中万念俱焚,双目凸睁,本就“命悬一线”的心智此刻顿失。他扛着枷锁,身子摇摇欲坠,面朝青天高声哭喊道:“我郑易之冤枉!冤枉啊!苍天啊!老天爷啊!究竟是谁害得我!到底是哪个锦心绣口的苦心人,写得那般好文章,却又不担国运,不思王道,不下场为自己求一个功名,非要在阴地里替江崇山作文求名!非要把我冤死……把我冤死在这梁京城里啊……老天爷,官老爷,你们真是讽刺啊,还出什么‘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做题,中立而不倚?笑话啊!简直是笑话嘛!” 张悯站在人群之后,听他说完这一番话,竟莫名地惊出一声冷汗。 她想起了碧洪茶社的江家诗会,想起了屏后递出来的那几道文题,想起了其中的《四书》之议论,正是‘中立而不倚,强哉矫义’。她不蠢,她当时就知道,科举第一场,不外取《四书》、《五经》做题,令考生作文相议。然而她没想到的是,今年春闱第一场的考题,竟然真的是她为江家所作的那一题。 她正惊罕,又听来一番更要命的话。 抬头但见郑易之哭泣出声来,抬起一轮声量,朝天高喊道:“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好文章,当真好文章啊!过堂之时,有幸头回拜读。我亦倾慕。想我郑易之,何德何能,能与君相识,做君之文贼?!君知我冤枉啊!我真的冤枉啊!君既有此才思,何苦助他权贵做当世文贼!” 说着,声嘶力竭,继而低头惨哭道:“君可有知?救我一命啊……救我一命啊……” 张悯浑身战栗,手中的药包早已因惊落地,里面的药材全部撒了出来,被踩得粉碎。 然而她根本顾不上去捡,因为郑易之念出的,正是她为江家所作之文的其中一段。 同题、同文。 江家骗了她。 在场的刑部堂官见此,忙命道:“上去把他的嘴堵了!” 郑易之被压得跪下,人却还在奋力挣扎。 张悯奋力拨开人群,欲往前面去,谁想却被身后一人拽住。 张悯不及回头,就听杜灵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悯姐姐,别去。” 张悯回过头,见杜灵若一脸情急地站在她身后,急声对她道:“这个案子,陛下只让刑部过问,掌印觉得蹊跷,所以案子一判就去刑部看了卷宗和证物,其中那舞弊之物写的竟是张体!如今,尚不知是何人使了阴遭要害你和掌印……” “那就是我写的。” 张悯打断杜灵若:“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那就我自己写的!” 杜灵若愣住,反应过来后忙抓紧了张悯的手:“快跟我回去,回去跟掌印从长计议……” 张悯用力挣脱了杜灵若的手,“从长计议就是护我,救我。可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知道的,所以你让他放心,我做的事,在我身上了结,我绝对不会牵扯出他来。他只管收好我给他的东西,护我要护的人,如此,我张悯这一辈子,无论生死都是他的人。否则,我不再认得他。” 杜灵若看着张悯,心中十分不忍。 这是他与许颂年、张药,尽心护养至此的女子,至今仍然孱弱,但她好像和玉霖一样,一旦做了决定,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杜灵若,你要告诉颂年,别想着救我。我活了这么多年,换来我弟弟想死。这一回,我若受不住,死了,你就让我弟弟带着他喜欢的人走,离开梁京城,哪怕回到那战乱纷纷的家乡,投身军中,又或者就做一天地游侠,后半辈子救人救己,别在为天子卖命了。” 杜灵若追上一步道:“阿悯姐姐你在说什么,你要掌印痛死吗?还有药哥,他怎么过得去……” 他的话令张悯着实心痛,她深知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不再看杜灵若,转身挤出人群,朝着那贡院大门快步走去。 杜灵若还想去追,却被人群阻隔推搡,一不留神跌坐在了地上。 “阿悯姐姐!阿悯姐姐回来阿!” 张悯听着背后的声音,人却已经走到了郑易之的面前,她竭力拦住正要去给郑易之堵口的番役道:“且先住手。” 番役倒是都认识她,不敢造次,纷纷住了手。 刑部堂官上前劝道:“这不是悯姑娘该怜悯的人,还是……” “我没有怜悯他。” 张悯转过身,“是我有罪要认。” 刑部堂官愣了愣,忙问道:“姑娘可是糊涂了……” “那篇舞弊的文章是我写的。”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纳罕。 张悯看向几乎被折磨得不知事的郑易之,轻声道:“自从父母溺亡,我很久不写文章了,你念的那一段,其实也不好,但我仍然谢你赞它,谢你让它见了天日。你别怕,我不认识你,那篇文章也不是写给你的。我是女子,我当得不一个‘君’字。但没有关系,我还是可以救你。” 第97章 春如旧 然春如旧,人亦如旧。 张悯说完, 弯腰捡起顾氏遗于地上的手帕,上前几步,递于郑易之手中。 郑易之人被束于重枷之中, 藏不得那方手帕, 只顾将之攥于手心, 那手帕上还带着一丝温柔,虽来自张悯,郑意之心中的绝望之意, 竟因此大减了七分,他艰难地仰起头, 望着张悯道:“不知姑娘名讳,若他日得出囹圄,我……” “我姓张, 单名一个悯字。” “张悯姑娘……” 张悯点了点头,收回手转身迎向堂官道:“不管怎样,既然我已自首, 总要拘我对词。在这之前, 先把他的枷卸了。” 堂官迟疑, 忍不住压低声音道:“悯姑娘,这可不是玩话呀,你若行伪证,则是妨害刑部办……” 张悯截断他的话道:“我自己写的文章,我诵得全文五百七十二字。” 堂官一窒,“你……” 张悯续声, 径直点出了要害:“那篇舞弊的文章是此案之证,至今为止,并未经你刑部又或涉案之人, 将全文公之于众,将才这贡生所念,也不过几行而已。我若能全文成诵,难道还不能作人证吗?” 堂官心惊,实在不知上头让尽快审结的案子,为何会在此时,牵出张悯这般要命的人证,且她一席话,说得话却严丝合缝,已将她自己摁死在案中,他之前尚想将之搪塞过去,此时却已无言以对。 张悯见堂官沉默,不禁垂下头,轻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问一声,你们是惧了我弟弟的身份?还是怕了宫里那位先生的手眼?如今你们不敢提,我且自己全都挑到明面上来。我倒是不信,若我今日在此,诵出那五百七十二字,众目睽睽之下,朗朗乾坤之内,你们当真敢因他二人之势,对我徇私。” 这一番话说完,众人哗然。 堂官深知,张悯自挑张药和许颂年二人的厉害关系于众人面前,实则是为了逼刑部拿她具审,她挑得越明白,刑部就越无法遮掩,至少眼下,若她当真诵得那篇舞弊之问,那么刑部就非得拿他张悯过堂不可了。 一时间,众人衣冠连袂而起,那堂官也不得不抬手稳住头上乌纱。 张悯抬头看时,但见道旁花树枝摇叶动。 城中起风了。 都说春闱,是梁京城一年之内,最好的时节。 玉霖从家中出来,锁上门,转身拢紧身上的藕色氅衣,一抬头,天风袭来,满城花香顿时盈了一袖。 张药坐在窗边,眼看着院中的玉兰抽出了柔弱的花苞,与风震颤。 与此同时,迟迟不得杜灵若回信的许颂年一人独出神武门。 这一日十分和暖,竟令那一只断腿,丝毫不感素日那阵阵寒疼。 他亦抬起头,朝天穹看去,晴空万里无云,无数不知名的飞鸟欢鸣远飞,朝着层层叠叠的富贵楼阁中扑去。 一往无前。 义无反顾。 许颂年朝着贡院瘸行,花尘打着旋儿光顾他的膝腿,他没有坐车,也没有带随行,独自一人勉强行了半个时辰,终是走到了水墨胡同口。人已薄汗湿背,喘息不止。他扶膝盖缓和一阵,再抬头时,眼前便起了一阵大风,城中万树摇叶拨花,那风光,竟恰似从前郁州阳春。 那也是如梁京一般富庶的北方重镇,春季多风,万千花树应时而盛,一日郁州堤提前竣工,城中万人空巷,纷纷前去观堤。 张家的嫡长女立在繁花之下,随其父一道,与无数郁州名士,对着那绵长的郁州春堤,吟句颂景,诵文赞春。 那年许颂年离家学医,常年住在城外云雾山的古寺之中,听得堤坝竣工,也随师傅下山赏春,恰在春堤上,偶然捡到一篇被风吹来的诗文。 娟秀的张家体,别致的观景诗。 许颂年畅快读罢,方尽兴矮下宣纸,但见纸后现出一弯倩影,朦朦胧胧,隐在郁州堤外的烟树之间。 他再低头,细看诗文,见文后落款是一二字别号——江宁。 取意江水平宁,正好和了他脚下那平静流淌的万丈江水。 时光流转,今日早已是堤毁城败,不见江平之年的盛世。 然春如旧。 人亦如旧。 许颂年立直身子,望着眼前飞花莽然的街道,隔着层层叠叠的车马和人群,听到了他无比熟悉的诵文之声。 “尝闻:公者,天平不偏;正者,圭臬不移。秉公持正,则人心服而天下治;徇私枉法,虽令不从而纲纪隳。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许颂年被那声音死死地定在原地,再也跨不出一步。 今逢半老之年,他早就做惯了阉人,自认情爱已死,不过余下一个自以为是的“义”字。令他得以不知羞耻地纠缠在张氏姐弟身边。而张悯也早已封笔,自戕文名于梁京城,至此也绝了从前夫婿对她的仰慕。然此刻,“少年夫妻”异地重逢。这一日春闱散场车马塞道,贡生处刑张悯自首,好事者与好奇人尽皆聚向张悯,梁京城也算得是万人空巷,人群恰如那片堤上的烟树,将二人阻隔。许颂年虽然因此仍看不清张悯,可他明白,张悯还是从前的张悯,甚至比从前更好。 所以“情爱”何曾死过?他至始至终仰慕张悯,从来都是她的“名”下之人。 人群之后,许颂年渐渐垂下了头,闭眼摇头,不觉叹笑了一声。 人群之前,张悯诵完了最后一个字。 她止住声音,众人也随之沉默。 唯有郑易之在她身后,忽地痛哭出声,却也只得哭声,全然说不出一句话。 张悯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她本就病弱,久立风间,又费尽心思,早已是心神耗尽,她踉跄了一步,转向堂官,哑声道:“你可以带我回部里,让我复诵,你等照证物比对。我自己写的文章,十年我也不会忘。至于这篇文章。” 她看向郑易之,“与他无关,是江府之人,嘱意我写的。” 她说完,周遭群议顿起。 “江府?哪个江府,难道……” “嗨,咱们这梁京城还有哪个江府?” “啊……那这姓郑的贡生也……太冤了吧。” 堂官四下环顾,见已弹压不住,不得回头对番役道。 “把郑易之的枷卸了,带回监内。” 见堂官发了令,番役随即上前卸枷。 堂官是时又看了张悯一眼,面上仍存为难之色。 张悯轻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但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难。我既然认了,就没想脱身,我不会攀扯任何人为我脱罪,包括我的弟弟,和我曾经的夫婿。” 堂官听罢撇过了头,凝眉长叹了一声,半晌之后,方无奈地下令道:“带走。” 张悯入刑部监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奉明帝在东苑的寝殿内,当着黄氏的面,狠狠砸碎了一只琉璃盏,随之呵道:“你还跟朕要什么金冠?朕给你们黄家的,还不够多吗?啊?” 黄氏莫名受下这几句重话,心中惊怕,后退几步,竟有些站不稳,杨照月见此忙上前相扶。 奉明帝听着脚步声,转头向杨照月问道:“原来今儿是你在这里伺候,朕问你,之前在司礼监批红时,你见到赵汉元写的那道奏请修缮皇陵的本子了吗?” 杨照月扶稳黄氏,小心回道:“回陛下,尚未……” 奉明帝怒道:“这老东西,还真跟朕叫上劲儿了!” 听得奉明帝言辞失限,杨照月和黄氏都不敢说话,黄氏害怕,在杨照月身旁轻声求退,奉明帝此刻心烦意乱,也懒得安慰她,胡乱挥手让她去了。 黄氏走后,奉明帝这才问杨照月道:“你们掌印呢?” 许颂年一早就出了宫,杨照月是知道的,但是此时奉明帝因张悯之事恼怒,他不想火上浇油,正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奉明帝道:“想是私自去了刑部狱吧,他是有这个手眼的,朕清楚。” 杨照月忙道:“掌印情急,还请陛下饶恕。” “朕没怪他。” 奉明帝朝前走了几步,地上的琉璃碎片被他踢得飞散开来。 “朕是气他张家的女儿!” 杨照月小心道:“张悯姑娘一向病弱,何曾知道宫里朝和朝内的事。掌印为了让她安心调养,更是连多说一句,都恐忧虑伤身,她定不知道陛下的难处。只可恨江府,为了自家子弟的出路,偏诓骗了她的才情去。那悯姑娘从来都是最心善的人,如何见得贡生因自己受冤,这才阴差阳错,坏了陛下的事……” “那她就该死!” 奉明帝一声呵斥打断杨照月的话,可杨照月却深知,这是气话。 张悯若死,不说拴不稳张药,恐连许颂年这个人,奉明帝也很难用得稳了。 果然,奉明帝沉默了一阵,转身取了一只新杯,也不使唤杨照月,自斟了一碗茶,一口喝了,放平声音道:“朕倒是想知道,是谁有这种心思,对朕使了这么毒的一计,就这么见不得,朕使那百万两银子?” 杨照月道:“普天之下,何人敢算计陛下呢?” “怎么没有,十几年前就有了!” 奉明帝眼前猛地闪过一个女人的身影,他顿时气闷胸痛,抬手饮尽杯中残茶,对杨照月道:“你去告诉许颂年,他想搭救张悯,朕准,朕甚至可以纵他和张药,在外头使些手段,尽快把这件事抹平了,朕要修皇陵!” “是。” 杨照月应道:“奴婢这就出去给掌印传话。” 第98章 梧桐旧 你还记得城外梧桐已半死吗?…… 刑部司狱宋饮冰亲自收张悯入监, 监中拜狱神,张悯虔诚跪地,神台下再三叩首, 直身时却在神台一角, 陡然看见了一个砾石所刻的“玉”字。宋饮冰告诉张悯, 那是一个叫银声的女犯刻下的。张悯因问银声当下所在,宋饮冰答说之前黄妃有孕,朝廷下了赦令, 她因那赦令免了余下刑期,现已归家。辞狱拜神那一日, 她没有跪神像下的正位,反将一炉香,摆在了她所刻的“玉”字之前。 张悯抚着那“玉”字上的一点, 问宋饮冰道:“这个‘玉’字,指的是?” 宋饮冰笑了笑,应道:“自然是玉霖。” 张悯转身再问:“为的是什么呢?” 为的必然是王少廉逼狱女囚中卖春一案。 当时玉霖做局, 计杀王少廉, 增修《问刑条例》, 梁京女狱之中因此再难见逼囚为娼之事。 这是很好的一件的事,但此案中获罪的除了王少廉之外,还有一个□□犯,而那人正是张药。 此时张悯在前,宋饮冰一时倒不大好回答了。 他正迟疑,但听身后一狱卒进来回话。“宋司狱, 司礼监来人了。” 宋饮冰问道:“来的是谁?” 狱卒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许掌印亲自来了,我们在前堂已经领教了司礼监的排场, 正要来请司狱来迎。谁想掌印倒不叫大人到前头去拜见,只要见……” 自然是只要见张悯。 虽说自从王少廉死后,宋饮冰亲自掌狱,刑部狱再没有大“孝敬”送给司礼监的陈见云,这司、狱两家门路倒自此断绝。宋饮冰是个刻板的人,平素不肯变通,但许颂年既亲自过来,见的又是张悯,宋饮冰倒肯破例,也不执着提囚面会交递文书,只令人将张悯身上的械具锁好,就留狱神庙与张许二人,自己则携看管的狱卒,避了出去。 不多时,门外脚步声渐近,止声时,许颂年推开了狱神庙的门。 门外悬铃,阵阵作响。 张悯靠坐在神台下,趁开门的空当儿,抬头看了一眼那铃阵上的天色,晚霞的黄光正映照着深蓝的天空,黄昏已近。 许颂年穿着司礼监首官的袍服,外头罩着一件银狐皮氅。 想起之前狱卒说的“排场”,张悯不禁笑了笑:“都三月了,你还觉着冷吗?” 许颂年应声解下银狐皮的氅子,罩在张悯单薄的囚衣上。 他没说话,转身去外头打了一盆热水进来,放在张悯身边,自己则扶着地,半跪下来,掏出怀中的帕子濯湿又拧干,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试冷暖,方低下头将张悯的手从氅中抽出,小心地挪开她手腕的上镣铐,细致地替她擦拭。 已经很久了,许颂年不得这般照料张悯。而张悯垂眼看着他细致的动作,不觉抿住了嘴唇。 她本是个不会揶揄人的性子,但见许颂年一身华袍,半跪在眼前的脏污之地,做着从前照料她的事,她心里难受,口中却不知道为什么,竟“调侃”起来。 “你在宫里做这些,出来还做这些。” 说着她就要收回手,许颂年却使了一分巧劲将她摁住,张悯只得作罢,任由许颂年摆弄。 面前的人仍是一副温和的眉眼,声音也淡淡的,“说了要照顾张家女一辈子,我不会食言。” 张悯垂下眼见,“父母已死,张家什么都不能再给你,你的话早就不必作数。” “你想把我撇干净吗?” 张悯一愣,许颂年背过身去重新濯帕,续问道:“撇干净之后,你想做什么?” 帕中的热水从许颂年的指缝中流下,落入盆中,水声伶仃,衬得周遭格外寂静。 “郑易之无辜,我不能害他。” “不止这样吧。” 张悯沉默,许颂年背向张悯叹了一口气,忽问道:“你想凭你自己一个人,借今朝舞弊案的公堂,去翻当年郁州溃坝的冤案吗?” 不想张悯竟未否认,猝然接道:“我提一句又何妨?” 许颂年顿时转过身,刚要开口,却又被张悯的话堵了回去。 “我知道我硬翻郁州旧案会害死很多人,我不拉人下泥潭,可我难道不能当堂喊一声‘冤枉’?” “没用的……” 张悯抬声道:“陛下已经发了杀太子遗族的心,钱粮断了,墙内必是饿殍地狱,江家给我的那一份金银拖不了多久,耗尽之后又如何?” 许颂年道:“我掌着天子内藏,哪里不够挪移?” “许颂年,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惨吗?” “我……” “私发内廷的银子,你想被天子剁成一摊肉泥吗?” 许颂年沉默一阵,深吸了一口气,忽地笑了一声:“那就让他剁吧。” “我不准。” 张悯一把握住许颂年的手:“你得听我的,我说了我不准。” 她说得急快,话音落下就连咳了几声,许颂年忙抚其背,帮她顺气,一面压下了声音,安抚张悯道:“你说你不准,我还能如何?你别顾和我白生气,恼了你自己。” 他下了软话,张悯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他们从前做夫妻时的相处之道,张悯外表柔善,里内刚烈,夫妻间偶然因事争执,争不得几句,许颂年便下软话,她也因此无可再争,总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没有和你生气。” “没有就好。” 许颂年说完,抬起张悯的另一只手,“把手擦干净,我带了你爱吃的糕饼。” 张悯轻撇开许颂年的手,“我的话还没说完。” 许颂年点了点头,将帕子放回盆中,“好,你说,我听着。” 张悯缓和下声音,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道:“当年郁州溃坝,父母自尽,牵连太子被废,最后赵娘娘带着小郡主……” 说至于此,她还是难免哽咽,顿了一顿,方再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那河里的冤魂就像被镇魂石给压死了一般,何曾有过见天日的时候?这一次我若过堂,必为他们喊出一声冤,定要把那旧案再翻出来……” 许颂年闭上眼睛,“翻出来又如何?此时根本不是好时机,刑部把持在赵氏父子手里,你我都知道,当年的事,他们参与其中,本就是助恶之人。” 张悯抿了抿唇,“可何时才是好时机?” 许颂年道:“若要翻案,除非赵氏父子倒台,刑部清明,方有一线可能。” “可我活得到那个时候吗?”张悯自嘲了一句,又道:“我知道翻案很难,可司狱说了,舞弊案重审,则有三司介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时机。我信御史台和大理寺,我既当堂喊冤,他们总不能也让此事不声不响的过去。我不是个痴人,更不会莽撞害人,一切见机行事,若上天见怜,冤案得以平反,墙内之人也许都能活下来,若苍天相弃我不得成事,罪过也只在我一人,我认了。唯望那压在河中的千百冤魂,可因我堂上之故,呼得上一口清气。” 许颂年问道:“如此就要赔上你张姑娘的命吗?” 张悯惨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腕上镣铐,含笑道:“反正我都要获罪受辱,不如逼得天子发狠,一遭砍断我的头。到那时,我弟弟再不用在受制于人,为虎作伥,你也不必因为我这个病鬼,把你的性命全赔这梁京城里。” 她说至此处,目光竟渐软了下来,声中尽是不忍与不舍:“圆满的日子你是过不了了,就好好地过一段富贵的日子吧。你的顾恤之恩,我张氏姐弟,来世为牛马……再报……” 她的话未说完,人却被许颂年猛地拥入了怀中。 至亲至疏是夫妻,从前是水乳交融,皮肉相接,可合离之后,他再也不敢碰她,这还是多年之后头一回,他忘了情。 “这是在什么地方,你……” “张悯。” 许颂年的声音在张悯耳边想起,“你能不能再等一等。” 张悯侧过脸颊,却觉脸上沾染了一大片潮热,她心中一悸,“你……哭了吗?” 许颂年越发抱紧了张悯:“若用一条命,只换旧案重提。何必用你的,用我的就够了。” 张悯的身子顿时软了下来,许颂年的声音再不似从前那般平静,“你再等一等好吗?我忍下当年腐刑大痛,苟活至今。是因为你活着,你若不在了,我凭自己,如何再能忍得下去?左不过去步你的后尘,逼得天子把我也杀了。可就怕你上碧落我下黄泉,至此,我再也找不到你。” 张悯忍泪无话,伸出一只手,试图稳住自己和许颂年的身子,然而不留意间,却摸到了神台角上的那个“玉”字。 张悯忽起一阵恍惚,诚然张悯想起了玉霖,也明白了银声刻下这个‘玉’字的缘由。 可是她不敢对此发愿,也不忍发愿。 然而冥冥之中,人与人自有感知。 陋室灯下,玉霖跪坐在独箱边,独自默文,竟在此时,无端想起了刘氏临死前的那一句:“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握笔的手不禁一抖,连灯火也跟着晃了起来。 “你在写什么?” 张药靠坐在棺中,轻声问玉霖。 玉霖没有抬头,继续行笔道:“我在默一个案例。”说完又补了一句:“《问刑条例》里的一个案例。” “什么案例?” 玉霖没有立时回答,张药也没有在问,他撩开亵衣,挑起药膏,自己照顾自己上药,忽听独箱边的玉霖说道:“你还记得,‘城外梧桐已半死吗?” 张药抬头:“什么?” “梧桐半死。”玉霖复道,“为此,陛下让你杀了那个作诗之人,你也因此受杖刑,在神武门外皮开肉绽。” 张药望着灯下的玉霖,说实话,听了玉霖将才的话,他心中生出了一些无名的恐惧。 “你要做什么?” 玉霖低头,看着灯下的文字。 “我问你啊,如果阿悯姐姐获罪,你会如何?” 张药垂头沉默了一阵,终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我获罪呢?” “你不是一直很想活吗?” “我是说如果?” 张药放下亵衣,静坐棺中,低头平声道:“我回答过你。” “你回答过什么?” “他日刑场再相见,我带你走。” 玉霖听罢,低眉笑了,唤了声他的名字。 “张药。” “嗯?” “堂审那一日,你一定要去。你会接走清白的阿悯姐姐,若我运气好,还能帮你偿还一分当年“城外梧桐已半死”的罪孽。如果我做成了,你答应我啊……” “答应什么?” 玉霖移来手边的灯火,此时灯影已稳,静静地照着玉霖的面容。 “你罪不至死。以后人生路长,你多笑笑,和我一起,好好活着。” 第99章 抽丝日 她与有荣焉,与有荣焉,与有荣…… 堂审的前一日, 许颂年还是登了张药的门。 家中玉霖不在,张药独自养伤,人倒是已经能下得床了, 他一早进了厨房, 烧起了厨里的灶台, 洗刷药罐,在火上吊起张悯留给他的治伤药。张悯去了的这几日,厨房便被玉霖接管了去, 她虽也能做几样小菜,但毕竟不如张悯细致, 各处烟熏火燎,熬上药后,张药在厨房里站了半晌, 终是看不下去了,洗了手就要取外头打水。 提桶刚出了厨门,竟在院内看见了许颂年。 “不要崩了伤口, 我来吧。” 说话间, 许颂年已经接过了张药手里的水桶。 张药径直问许颂年道:“你去刑部狱看过张悯了吗?” 许颂年将井绳背至肩上道:“你虽在病中, 难道没使镇抚司的人去过问吗?何必问我。” 张药道:“我使人去过了,她什么都没说,只带了一封信给我。” “写的什么?” 许颂年一边问,一边用力拽起井绳,木桶装满了井水,摇摇晃晃地从井底升起。 张药低头看着桶中的两道人影, 低声道:“就一句话,不准我救他。” 许颂年提着桶朝厨房走去,走过张药身旁时顿了顿步子, 留下一句:“差不多。” 二人一道走进厨房,张药照看灶下的火,许颂年拧起帕,收拾柴灰和油渍。 这二人一个尚在病中,一个断了一条腿,但却双双周到利落。 “其实陛下是有意使你我搭救她的。”许颂年抹去一团烟灰,回身濯帕道:“不光陛下,恐怕连刑部都会对你我大开方便之门。” “我知道。” 张药半蹲在灶火之前,火中干柴噼啪作响,他提快了声音,续道:“我本来就是以私刑断案的鬼,你手握司礼监这么多年,不论司法还是刑狱,也该是关节尽通。陛下既已授意,不管他刑部是什么意思,单凭你我二人,阴地里有的是办法带她出囹圄,她是不准……” 他说着转身望向许颂年:“她不准,我和你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就这么纵容她?不再管她的死活?我怎么见父母?你又怎么见父母!” “张药。” 许颂年截下张药的声音,“若在牢中说出那‘不准’二字的,是玉姑娘,你张药如何?” “我……” 张药愣在原地,许颂年则笑了笑,复问道:“如何?你也只能纵她。” 张药垂下眼睑,火上的药已经滚了,咕噜咕噜地冒出一圈褐色的泡沫来。 “是。” 他悻悻地点了头:“她早就跟我说过,张悯……张悯有张悯的选择。” 许颂年仔细地擦去最后一抹脏污,对张药道:“你有一个很好的姐姐,但在她最好的年华,你却年纪尚小,不曾识得她的好时节。所以我今日过来,是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许颂年指了指火上的药罐,“把药喝了,带上围帽,跟我走。” 碧洪茶社的门今日大开,社内热闹非凡,许颂年携张药跨过门槛,走进其中。 张药穿白,又带了围帽,寻了一处墙角,靠下身来,倒是没有一个人识得他,社内仍是热闹如旧,京中贤老、学究、年轻的科道文官、甚至是春闱出场等候放榜的贡生们,纷纷研墨铺纸,尽将一篇文章抄传来议论讲评。 “张悯灵心慧性,此文深中肯綮。” “非也非也,要我说,这张悯所作也不过是镂尘吹影,含义空洞的下乘之作罢了。” “什么镂尘吹影?难道不是你嫉妒苛责?从前春闱之后,我等也讲评天下文章,这一篇放在中,哪里落了下乘,你倒是举出几样,我等再公评一回!” 人声喧闹,褒贬不一。 张药其实听不大懂,但他知道,众人传评的,正是张悯所写的文章。 大梁百年,梁京立城更是不知多少年,期间文坛喧闹,偶然也有女体流传。可春闱散场之后,何曾如此传评过一个女人的应试之文?毕竟梁京贡院的那扇门,从来就没有对她们打开过。 十一年前,玉霖曾披着一层须眉假皮,走进去过一次,而皮落之后,得到的罪名是欺君,下场是凌迟,活下来的代价是,做一个女奴,一个疯妇。 声名、地位、钱财、全被毁尽。 这世道啊,如果她不肯让他做主,那他就一定要剥得她一无所有。 今时今日玉霖就一无所有地坐在众人之间,男人们面红耳赤地争论,张悯的姓名流转于唇舌之间,她写的是春闱场内之文,解的是四书五经,辩论议论的是君王列侯,所以不论褒贬,对她的评价始终不沾一点风流戏谑。 他们无法玩弄她,不能侮辱她。 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 他们不敢。 玉霖嗅着木樨茶香,心中万千思绪如潮水一般,汹涌翻腾。 她想起了皮场庙凌迟她的刑台,想起了刑台下戏谑玩味的目光,想起了那些侮辱她的言辞。它们曾经深深地刺痛过她,但此时玉霖却不再觉得难受了,她抬起手中的茶盏,对着面前的虚空,一饮而尽。 作文的张悯,是个很好的女子。 玉霖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 张药望着坐在众人中的玉霖,她面上挂着真切的笑容,令张药不禁动容。 许颂年在旁叹笑了一声,抱起手臂寻空处坐下,对张药道:“这是我这一辈子,最想让你姐姐得到的东西,如果救她出囹圄,会抹杀这一切……” “那真可惜。” 这一句是张药说的。 许颂年没有否认,只含笑点了点头,复道:“是啊,那真可惜。” 张药压下围帽,转身朝茶社外走。 他没有去寻玉霖,一路上都在想许颂年的那句话——是我这一辈子,最想让你姐姐得到的东西。 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东西,张药其实并不能完全想明白。 但他想清楚了——喜欢一个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不要遮蔽她。 于是,张药决定信任玉霖,交给她。 转眼到了堂审这一日。 因舞弊之案,刑部审得过于粗糙,被吴陇仪等人狠参了一本,乌台提请,启三堂重审。因此,张悯被带至了大理寺的公堂。 这一处公堂,玉霖曾经跪过,有意思是,作为淫犯的张药也跪过。 张悯上堂之时,见首座坐的是大理寺卿毛蘅,下首两侧则分别是刑部堂官和御史台的总宪吴陇仪。 堂上已有郑易之跪候,其旁跪着江府的掌事的家奴吴宝来,另有一人因有功名在身而免跪在立,正是江家今年下场的子弟江崇山。 张悯被带至郑易之身旁跪下,堂上吴陇仪与毛蘅对视了一眼,毛蘅遂先开口道:“之前的卷宗总宪都看过了,昨日我们三堂也汇齐拟了一份鞫纲,今日就照纲起问。张悯。” 张悯抬起头:“在。” “这舞弊之文为你所作,此样倒可认定。照你供述,你是受江府管事吴宝来之托作文,今且问你,你作文之时,可曾知晓此文用作何事?” 张悯摇了摇头,“吴宝来告诉我,此文不过为范,供江家子弟参考,我并不知道他们会将它用来行舞弊之事。” 江崇山与吴宝来二人,之前只当此案已经赵首辅之手,干净利落得了结了,想后来也不过使些银子,借枷刑和杖刑悄悄杀了郑易之,来个死无对证,如此一来,就算日后,此文流传出来,被张悯知晓,事关舞弊大罪,她也不会造次。哪里能料到,郑易之还没死,张悯竟不知被谁指引,在郑易之面前,当众自首,闹得人尽皆知,不得不启动三堂重审。他们毫无准备,简直不知如何应对。只能像郑易之一样,胡乱地喊冤。 “大人,她冤枉我们!我们从未托她作文!更是看都没看过那篇文章……我们……” “无用的。” 张悯侧过身,“我送文章那一日,在路上偶遇镇抚司千户李寒舟,李千户因恐我奔走辛劳,遂替我去江府送文。我在贡院门前自首之后,就入了刑部狱,我不可能和李千户串供。因此我所说是真是假,大人一问便知。” 毛蘅道:“去镇抚司,传李千户。” 江崇山听完,不瞪口呆,口中急道:“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这就是你设的圈套,圈套,你们一定串通好了吧……” 吴宝来听了自家少爷的蠢言忙不迭地说道:“爷慎言啊……” 张悯道:“我没有设什么圈套,但你说是圈套,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好像有人引一条路给我们走,我和李千户也被圈在其中。可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们这些人,存恶毒的心,偷窃我的东西,害无辜的人,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你们真的以为你们死不了吗?” “贱人……”江崇山被张悯气得失了智,竟当堂骂道:“真是个贱人!” 张悯冷笑:“就会骂这个。” 张悯抬高了声音:“是个女人你们就骂贱人,我家中的玉姑娘是贱人,如今我也是贱人,可你们舞弊害人,你们就不贱吗?” “够了!都住口!” 毛蘅不得不拍案呵止,吴陇仪脸上也不大好看。 大理寺门外,是时行来一辆马车,车内的赵河明杖伤尚未全愈,扶着宋饮冰的手勉强了下了车。宋饮冰撑着他的身子道:“老师身上才好些,何必亲自过来。如今审案的堂官也定了,这江崇山又是师母的胞弟,您要避嫌,也上不得堂去,倒不如回府休息的好。” 赵河明摆了摆手,“我在病中你们一样都不告诉我,殊不知此案也许没有你们看得那么简单……” 宋饮冰道:“照学生看,最后还是会在郑易之身上了结,涉案的是张家的姑娘,不说镇抚司的张药了,就说司礼监的那位掌印,他手眼通天,他总会……” “你们都是这么看的,可倘若他们不动呢?” 宋饮冰一怔,赵河明有些喘息,声音又快又急:“倘若他们都纵张家那个姑娘行事,不放手眼,就冷眼看着呢?倘若这其中,还有他人做局呢?如果那个人是玉霖呢?刑名一项上,算上你自己,刑部还有人熟得过她吗?” “……” 宋饮冰无言以对,那日碧洪茶社,他替所抄的正是张悯写的那篇文章,如今文章满城传评,他早已知晓。 赵河明不愧是他二人的老师,所谓做局之人,一语中的,不就是玉霖吗? “宋饮冰,你发什么愣?” “没有……” 赵河明急咳几声,“别站着了,扶我去后堂……” 第100章 宋饮冰 宋饮冰,你要狠一点。 宋饮冰似还在愣神, 立着未动,赵河明也顾不得他,招来一随车的家仆搀扶, 便要入门。宋饮冰方几步跟上, 再劝道:“老师, 要学生说还是回的好,今日见您离府,师娘虽未多言语, 却也着实担忧啊,否则也不会令我随行, 侍奉老师。” 提及江惠云,赵河明方略站住了脚,想起他套车离府时, 江惠云独自一人,就拦在他的车马前。 赵河明撩起车帘,见她沉默地望来, 眼底浸着的, 竟不知是羞愤还是失望。 “怎么了?何故只站着不说话?” 江惠云撇过头去, 望着风地里打旋的一丛落花,忽问道:“你去什么地方?” 赵河明道:“今日有三堂会审,我不放心。” “你要过去照管崇山?” 赵河明没有否认。 江惠云自顾自地点了点头,猝然又道:“我其实很想问问你和父亲,你们非要助我江家的子弟从科举出仕,到底要替我们图什么?” 赵河明沉默了须臾, 答了两个字:“根基。” “根基?” 江惠云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赵河明:“若要的是一条烂掉的根,有什么趣?” “惠云……” “以前避着你们的时候, 玉霖常和我说,官袍就像一张人皮,披得久了,连自己是禽兽都忘了。” 赵河明一怔,不知为何竟脱口问道:“这几日她见过你吗?” 江惠云却没有回答这一问,只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为我江家的后辈好,我不该拿话来恶心你。” 说完,朝道旁让了一步,朝赵河明行了一女礼,转身进了府门。 大理寺门前,赵河明收回思绪,闭上眼睛,深吐出一口气。随后回头看了一眼离自己几步之遥,渐露疏离之态的宋饮冰。 玉霖下狱至今不过一年多光景,然而他身边至亲的妻子、至爱的学生却似乎逐渐与他离了心。而更要命的是,那身所谓官袍、又或者说是人皮,他也穿得有点恶心了。 恶心? 哪一家爱说这话来着? 哦,镇抚司那位。 说来正巧,张药,此时恰在道口。 他没有穿官服,一身寡白的袍衫,更没有带冠,素布一条,束拢头发,发尾散垂在肩,人则垂手站在一片寒荫下,竟像换了一个人。 他就这么素衣相候,正如赵河明担心的那样,一样阴毒手段都没有放出来。 赵河明深知,梁京城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令顺服。 除了玉霖。 想到这里,他不禁心惊。 如今不论是他自己的父亲,还是身在东苑的奉明帝,都还在等着张药和许颂年行事抹案,唯有赵河明知道,他们算错了。玉霖趁着这个空档,可能已经把他们全部算了进去。 赵河明一面想,一面收回目光,起动径直穿过前堂外的荆林,跨进后堂。 宋饮冰不得不跟了赵河明进去,将进后堂,便听得前堂上毛蘅正断呵镇堂,焦灼不堪。 赵河明问宋饮冰道:“今日刑部派的是谁?” “老赵。” “好……把卷宗拓来看看。” 宋饮冰道:“如今卷宗应该已经被大理寺的调走了,赵堂官手里虽有复卷,但现翻恐怕也来不及了。” 赵河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抬起一只手道:“别的不需要,把那篇舞弊的文章,拿来我看看。” “是。” 宋饮冰很快取来了那篇文章,赵河明抖开文章,移至窗边亮处扫看,宋饮冰因着那篇文章是自己受玉霖之托,仿张体所抄,这几天心中一直疑惑玉霖所图,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赵河明肯替“参详”,他也便侍奉赵河明身侧与之共看。 赵河明初看并未露丝毫神色,再看时,则以指为笔,逐行逐字一一描去,待看至末尾,忽神情大变,指笔由上往下圈画下来,三次之后,陡然握紧了拳:“完了……” 随着赵河明的圈画,宋饮冰也跟着看出了端倪,心中大骇,“这……这是要……” 赵河明切声道:“上一堂,刑部难道没有一个人,仔仔细细地读过这篇文章吗?难道没有人,仔仔细细地将它查验一回吗?” 宋饮冰忙道:“听老赵说,上头的意思,是速结。况这是张体书,若细致查验,恐在上一堂就已经牵扯到张悯了,这一纠缠起来恐怕迟则生变,所以……” “她算的就是刑部只想‘速结’!算得就是你等狂妄,以为判了郑易之就一了百了了!” 宋饮冰无言以对,托起那篇文章道:“只盼如今无人在意……” “怎么可能?呵……” 赵河明苦笑出声,随即看向前堂,凉声道:“你带我的车马随从,去大理寺门外,倘若见到玉霖,我不管你使何方法,拦住她,万不能让她入堂。” “是……” “宋饮冰。” 宋饮冰人已经走出去四五步了,又被赵河明唤住,忙回头道:“老师放心,我知道其中厉害……” 话未说完,竟见赵河明眼底竟有一抹心痛之色,他踉跄几步,走至宋饮冰面前,“我让你拦住她,并非只为保全我的妻族,你我都明白,小浮下的是一记死手,若她成事,今年的这个春闱舞弊案,从帘内主考,到之前粗审此案胡乱下判的所有刑部官,都会被她扒掉身上的皮,但第一个死的……是她自己。” “我明白……” 宋饮冰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我都明白,她好不容易活下来,我不会眼睁睁看她把自己再往那皮场庙里送……” “快去,快去……” 大理寺西墙边的街口,张药靠立在墙荫之下。 玉霖说了,让他在三堂会审的这一日,来大理寺,他果然无有不从,不过四更天,人就已经杵在了这一大片树影下。 这一日天气晴好,虽偶有风来,也是吹面不寒。头顶巨冠的乌桕树间投下一大片斑驳的日光,张药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但见自己身上的白衣宽袖,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这一身衣衫是他临来之前。玉霖收拾出来,乘在木盘内,放在房门前的。 张药早起推门,一低头就看见了。 是白衣啊,除了就寝时的亵衣,张药这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穿过白衣,不仅是因为,“白”为庶民之色,更是因为他是条走暗道的狗,白衣扎眼,穿上就下不了阴手。且白衣染血洗不干净,看着碍眼也添麻烦。但要说他喜不喜欢…… 好像也是喜欢的。 “你穿白的真好看。” 玉霖声音从面前传来,张药抬起头,她倒是穿了一身灰黑,荆钗挽发,腰上系着张药打给她络子,里面络着那块焦黑的石头。当真是满身暗沉,但却意外地衬出了一番好气色。 她是骑马来的,由于张药斜靠在墙上,那透骨龙的马头也比张药高出半个头,它今日似因托着玉霖,而在张药面前显得格外神气,马蹄逡巡,却将两个大鼻孔一味地对着张药,潮湿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朝张药扑来。 张药挂起脸抬起手,对着那硕大马鼻子就是一巴掌,透骨龙撇过马头,顿时大气儿也不敢出了。 马头撇开,二人终得以一上一下的对视。 张药抱起手臂,未经冠束的头发迎风扬起,满身雪白坠满大片大片斑驳的叶影。 玉霖眼中,他高瘦,年轻,眉眼清秀,唯有下颚线条凌厉如刀。 “哪里好看?” 这句话若他人说来,难免调戏之感,但从他口里说出来,也就是一个真实的疑问,玉霖倒是必须说出个一二来,否则倒是像她在调戏张药。 “眉眼好看,衬得皮肤也白,以后常穿,我喜欢看。” “可以,以后常穿。” 他说完这句话,看向玉霖的衣衫,“既然白的好看,你今日为何不穿?” 玉霖没有回答,她习惯性地向张药伸出一只手,“我要下来。” 张药直起身,一把将玉霖抱入怀中,“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等一会儿回答你。” 她说着看了一眼地面,“放我,我要替你去接阿悯姐姐了。” 张药弯腰放下玉霖,谁想玉霖的脚刚落地,人还未站稳,却被张药敏捷地朝身后一带,她尚未及问为何如此,便见赵府的一众府兵从墙角赫然转出,已将二人围住。身前的张药对着起头的人冷声呵道:“宋饮冰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宋饮冰的声音传入玉霖耳中:“她今日,绝不能进那大理寺的公堂。” “你放屁。” 宋饮冰皱了皱眉,但也顾不上应付张药的粗口,“张指挥使要如何?玉霖如今本就是无职女户,无故入不得公堂。张指挥使人在病中,也并不当差。难道张指挥使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了我等,带她闯……” “宋师兄。” 玉霖唤了宋饮冰一声,宋饮冰却再硬不起声来,他隔着张药的身子,心痛地看了玉霖一眼,喉间哽痛难忍,“小浮,你能不能告诉师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张药侧头对玉霖道:“你不用理他,我……” 张药话未说完,就被玉霖拽住了衣袖,“你往后站站。” “什……什么?” “你伤还没好呢,怎么带我杀进去?况且,那是三司公堂,公堂有公堂的入法。” 她说完,下了狠力把张药拽到了身后,随后迎面朝宋饮冰走了几步。 “宋师兄,还记得,碧洪茶社你替我誊文的那一日,答应过我的事吗?” “我答应过你什……” 话未说完,宋饮冰已然想起了碧洪茶社的那一番对话。 那一日,他扼袖誊文,誊得正是今日这一篇舞弊之文。 是时玉霖托着脸,一面看他写字,一面问他:“宋师兄,你不问问我让你写这些做什么吗?” 他笔尖微微凝滞,轻声应玉霖道:“要说我一点不疑,那是假的,可你求到我了,我怎么能不帮你。” 玉霖含笑道:“宋师兄是个特别心软的人。” 宋饮冰抬笔一顿,自嘲道:“所以一直官途不顺,总让大家失望。” 这是十分随意的一句话,仅是他宋饮冰的自我调侃,然而玉霖却说道:“那你答应我,下次,狠一点。” 他有些不解,因而笑问:“你让我对谁狠?” 玉霖并没有解释,只说了一句:“反正你先答应我。” “好,师兄答应你。” 回忆至此截断,宋饮冰一把摁住了玉霖的手腕,“我不能答应你!当年你入刑部狱做死囚待死刑,我就没能救得了你,幸你逃出生天,还救下了影怜,小浮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恩,难道是就为了今□□我宋饮冰对你恩将仇报吗?” “宋师兄!” 玉霖打断宋饮冰,声音却压了下来:“你从前不是问过赵河明,为何刑名一项上,你始终建树难成吗?” 宋饮冰怔住。 “赵河明是怎么答的?” 玉霖说罢,自解道:“他说,仁义是好的,可司法讲求一个“公”字,这个字是有杀伐气的,宋饮冰,你要狠一点。” “玉霖……” “除了赵河明,旁人也许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今日你站在这里拦我,你一定知道。若今日是他人拦我,我定进不得公堂,所以我求了师母,让你随赵河明同行。” “你求了师母……” 宋饮冰顿时想起赵河明将才那句:“她也许已经趁着空档,将所有人都算进去了。” 玉霖声音恳切:“你知道我没有作恶,一切只为要那个“公”字,师兄我要那个’公’字,我要它,我一定要得到它!”《 》 100-110 第101章 郁州雨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 堂上吹不进一丝风, 毛蘅与吴陇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官服厚重,再被堂下的人闹得一浮躁, 额头上渐渐就黏腻了。 赵堂官早已得了番役的信, 知道部里的首官亲自来了, 只是避嫌不能露面,人在后堂坐着等信,今眼见江崇山那一行的人, 被张悯一人逼得分寸尽失,漏洞百出。他自己也想着, 赶紧进去和赵河明打个照面才好,以求他来作法解局,便趁堂上焦灼, 起身对主坐上的毛蘅道:“依下官看,午时都快过了,不如且休了这一堂, 我等去后堂再重新议一议鞫纲, 也让犯人去下头吃些饭食。” 吴陇仪点头道:“也好。” 张悯只怕拖延生变, 忙道:“取得李千户的供词后,难道还不能断罪吗?何必再议鞫纲……” 她说完这句话,弯腰连嗽几声,喉头又腥又甜,她不得不吞咽憋忍,生恐在堂上招出陈病来。 吴陇仪道:“张悯姑娘, 你身有沉疴,我等施恩让你休候,也为悯囚, 你不可……” 张悯咳得脸色发红,喘息着跪坐于地,喘笑了一声,望向堂上:“难道不是为了帘后私议,再把这公堂作成私堂吗?” 毛蘅“噌”地站起身,呵道:“胡言乱语些什么,张悯,你不要以为你是镇抚司的亲眷,本堂就不敢对你用刑。这话如此放肆,更是当堂辱骂审官,现就你将杖十!以儆效尤!” 吴陇仪忙道:“她沉疴在身,如此恐有好歹。” 毛蘅此时也着实有些后悔,但话已说出,又是在公堂之上,再要收回,必得寻出缘故。正犹豫,又听赵堂官道:“无论好歹,她也是出言不逊 ,侮辱了我等审官,何能恕得?十杖已经是轻的了!” 吴陇仪忍无可忍呢,转身道:“这个时候了,老赵你还浇什么油?” 赵堂官深知,毛蘅性情比吴陇仪急躁,但和吴陇仪倒是一类人,虽发了动刑的言令,却未必狠心要伤张悯。但这的确是一个拖延堂审,求告赵河明的好机会。梁京城世人皆知,那张家女是个药罐子,少年时候就靠御药养着,虽说十板子,受下也要丢半条命,再不能在堂上分辨。且这又是大理寺起事动的刑,与他和刑部关联不紧,赵堂官把厉害想了一通,哪里肯松口,径直驳吴陇仪道:“不是……总宪大人,这可是三堂审,这人犯既说出公堂做私堂的话,若不诫斥,我看我等,也不必再这上头坐着了!” “你……” 吴陇仪简直和赵堂官说不下去,不得不转向毛蘅,低声道:“你再厌恶镇抚司,但也得顾司礼监那位掌印太监的体面啊……” 吴陇仪的声音忽被张悯打断:“不就是要剥了我,扔在下面打吗?” 此言一出,堂上再无人说话。 张悯抬起头,凄怆道:“我认。大人们动刑吧。只要今日诸位大人能将我的案子审定,誓不包庇徇私。我张悯……怎样都行。” 郑易之此时听不下去了,膝行几步,伏于毛蘅面前:“求大人开恩,我……我愿替那张姑娘受杖,我愿替张姑娘受杖……求大人打我吧,打我啊……” 他说完,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毛蘅面色越来越青。兀地狠拍堂木:“都够了!岂容你们这般胡闹!” 说完取了一根令木,捏在手中犹豫再三不肯松手,但又着实被赵堂官架上了台而下不来,闷叹一声,终究还是掷了下去。 吴陇仪尚想去拦阻,奈何令木已然落地,就定在张悯膝边。吴陇仪见此,张了一半的口,也不得不闭了。 堂上的番役拾起了令木,张悯顿时被架了起来,后拖几步至空地上,随即被摁伏于地,手上的镣铐刮擦在砖面上,刺耳而凄哀。张悯听着耳边的脚步声,不禁捏紧了手指,将头埋入了臂弯中。此间她倒是想起了去年梁京满城流传的那个“奇景”——户部尚书的妻子刘氏,被控杀夫,刘氏抵死不认,堂上刑讯,要将她剥衣,刑部那个年轻的少司寇像是突然发了疯一般,披头散发,剥了自己的官袍,不顾一切地当堂裹住了刘氏的身子。 “她……她是女子啊……” “这……这少司寇发疯了……发疯了……” 张悯喉头酸涩,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这是梁京城里流传的奇景,世人皆知。然而二十多年前的某个春夜,郁州城外的坝上也曾有一个奇景,却因坝毁人亡,年深日久,无人知晓。可张悯记得,那年春汛将来,张容悲为加固堤坝,几乎就住在河滩上的工棚内,那夜,张悯和母亲并许颂年,一道去坝上看望张容悲,子夜时分,忽听那堤坝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混在汹涌的河声中,虽听不真切,却令人心惊。 “快把工棚撤了,快走啊……快走啊!出城……出城……城要没了……” 张容悲夫妇将女儿和女婿留在棚内,自己出去查看,奈何那人只喊了几声,就不知被何人掩住口鼻,不过须臾,便不知去向。 然而人去之前,张悯却透过工棚破败窗户,在高高的堤坝上,看到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虽看不清面容,却知那人长衫广袖,珠钗满头。 分明贵族妇人,何故披头散发,夜奔城外堤坝之上? 张悯疑惑不解,问母亲时,母亲也悲容垂泪。 谁想第二日,郁州王府传来一个消息—王妃赵氏忽患疯病,已经见不得人了。 一时闹得城内满城风雨,街头巷尾,人们皆掩着口鼻偷偷议论。 “王妃疯了?” “是啊,听说是中了什么邪,突然就发了疯,在府里胡跑乱闹的,昨儿夜里竟还跑了出去,被王府的人带回去后,越发厉害了,说是连她自己亲生女儿都想掐死,如今被王爷关起来了。” “连女儿都掐,那是真疯了……疯了啊……” 再后来,堤坝真的塌了,她在汹涌的洪水中见到了那个疯了王妃。 她怀里抱着紧紧抱着一个年幼的女孩,洪水不断朝她口鼻中灌去,她拼了命将女孩送上船来。 “我没疯……你们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儿……” “疯了……疯了……疯了……” 张悯重复着这两个字,思绪渐回,身后已有人去撩她的衣衫。 一股羞愤由心底涌出,刺破五脏六腑,竟令她作呕。 然而她却哭不出来,连将才含于在眼底的泪,此时也干冷了。 番役摆下阵仗,其中便有一人,伸手要去解张悯的腰巾,那手正要触碰到张悯的身子,却被另一只手猛地挡了开去,与此同时,毛蘅耳边又想起了那个让他一听见就头痛欲裂的声音:“毛大人,且暂缓动刑。” 又是她。 毛蘅摁住太阳穴,心中暗吼:“怎么又是她啊!” 事实上,这一声不仅惊了毛蘅,后堂内的赵河明也是头皮突跳,几步走至穿堂,透过毛蘅身后的那扇与穿堂相连的侧门,竟看见了玉霖。她先进了堂,从外门倒堂上,无一人阻拦,赵河明心道“不好”,而后果然看见宋饮冰随在玉霖身后,竟是亲自将她护送了进来。 赵河明闭上眼睛,手指在袍袖中暗暗握紧,忽又颓然松开。 人立在穿堂内忍不住摇头,自嘲般地笑了一声。 此时堂上,毛蘅肩膀又沉又酸,如同扛着两颗头。 他已经和玉霖打过很多次交道了,深知她来堂上,则必生变故,不禁朝堂外道:“谁带她进来的?这是三司的公堂,怎可纵她乱闯。” 话音刚落,便听宋饮冰应道:“回大人,是下官带她进来的。” “宋司狱何故……” 宋饮冰对答道:“此女供说,本堂人犯张悯,尚有冤情未明,经下官查证,确有其事。因此,下官带她上堂对词,待三位大人公断。” 吴陇仪问道:“人犯已供认罪行,冤情何处啊?” 宋饮冰并立即应答,而是看向了玉霖。 是时,张悯也拧过头来,但见玉霖就跪在她身后,灰色的素衣裹了满身,腰悬一块焦石,不施粉黛,洗尽铅华。 那寡素的一张脸,和去年扮作男装时一模一样。 “阿悯姐姐。”她温声唤张悯。 阿悯心底一软,不禁朝她腰间看去,目光落在悬石上时,怎么也移不开。 “来做什么?”她颤声问她。 “我来和他们再斗一次。”她直截了当,一面说一面搀住张悯的胳膊,有些艰难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随后弯下腰,众目睽睽之下,认真地替她系好腰上的巾带。 “阿悯姐姐。” 她受过拶刑的手指,至今仍不灵活,系巾也系得很慢,连带说话的语速,也跟着放缓了。 “别怕。” 说完又抬起手来,替张悯拾掇好早已散乱的发髻,随后垂手跪坐,望向张悯,平声道:“去年在这样的地方,我没有一点谋划,虽在官场,却自负又愚蠢,因此救不了刘氏还害了我自己。但今年不一样,我长了一岁,受过苦,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活过,知道平民百姓的处境,所以……” 张悯打断她:“玉姑娘,我不需要你救我,况且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刘氏受死前说的也是这句话,玉霖并没有反驳张悯,只是轻轻握住张悯的手腕,温声对她说道:“谁说的?” “玉姑娘啊……” 玉霖没再纵张悯说下去,挪转膝盖,迎向毛蘅道:“民女请大人施恩,暂缓施刑,容我将此案隐情禀明,届时再一并论罪。” 毛蘅没有言语,愤懑地坐回堂椅中。 吴陇仪见此,起身道:“你且禀来。” 玉霖看了一眼侧门,门扇虚掩并不能看见后面的穿堂,但玉霖明白,赵河明一定在那儿。 于是她没有与吴陇仪对视,而是望着那一道门缝,抬声道:“那篇舞弊文章的确是张悯所作,但她并不知道此文用以舞弊。事实上,那篇文章,是她从前的一分闲作,是我在张家偶见,见其题文可作舞弊之用,因此私自偷盗、誊抄,送与吴宝来。张悯之所以认罪,是因不忍见郑易之蒙冤。张家的悯姑娘,是梁京城里的菩萨,这一样,满城尽知。” 张悯听完这番话,先是一怔,随即膝行向前,拦在玉霖面前,“不对,这是假话,是她为了替我脱罪的假话!不当采信!肯请大人明查!” 赵堂官对玉霖道:“你这就是狡辩,若是平日闲作,怎可与本次科举之题恰好相应。” “是哦。” 赵堂官猛然哑住,回神却见玉霖唇盼擎着一丝冷笑,正静静地看着他。 赵堂官毛骨悚然。因为上头要尽快在郑易之一人身上结案,因此上一堂,他只顾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在他身上,没有过问韩渐的去处,更没有提及“泄题”一事。如今他竟自己失言,不免心中大惧,深知若要遮掩,只能顺着玉霖的话说,忙对吴陇仪改口道:“果然如此女所说,那何该将她重责!对,重责!” 吴陇仪并没出声,玉霖侧目道:“三位大人若不信,待镇抚司的李千户过堂,我所言是真是假,自有分晓。” 这一句话说完,张悯心里千浪翻腾,她并不愚钝,顷刻之间已然反应过来,立时蹙眉回头看向玉霖,有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难道我送文往江府那一日,李寒舟是受你之托,才非要替我……” 堂上三官闻言,皆凝住了神色,张悯也意识到自己失了言,忙将话收住,转身对堂上道:“这定是她为了帮我脱罪,说服李寒舟……” “阿悯姐姐。” 玉霖轻轻扯住张悯的囚衫衣袖,张悯不得不再度回头望向她,这一眼,张悯眼底已蓄起了眼泪,玉霖却静静地望着张悯,温声问道:“你曾在贡院前将文章成诵,今日堂上,你还能再诵一遍吗?” “我……” 玉霖朝吴陇仪和毛蘅叩下一首:“民女请将那篇舞弊之文,再度过堂。” 毛蘅颅内嗡嗡作响,他很熟悉玉霖一副神情,那日他在大理寺审理刑狱淫案时,堂下的死囚就是如此。 狡黠而精于算计的女人真是难缠,何况她通刑名,识法理,又更难缠三分。 毛蘅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冷声呵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也能将那舞弊之文当堂成诵吗?就算你能又如何?这篇文章早已是满城皆知!” “我不能成诵,因为那是我抄的。” “你……” 玉霖直起了肩背,仍然望着穿堂前的门缝,“只要请张悯姑娘一字一句,对照证物,重新再复诵一遍,我就能证明,落笔抄写那篇文章的人,是我。” 毛蘅一手摁住太阳穴,一手在卷宗中翻出了那篇文章。 “张悯。” 张悯只顾望着玉霖,一言未发。 毛蘅抖开文章,提高声音又唤了她道:“张悯!” “在……” “复诵。” 张悯抿了抿唇,低头见玉霖的手,仍牵在她的衣袖上。 “你为了谁?” 她不禁问出声:“你是为了药药吗?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是……你是……” 张悯哽咽了,低头拼命忍下心中万千波澜,痛声道:“他不配啊,我弟弟他真的不配啊……他为我求了你吗?” “他没有。” 张悯哽声道:“不值得你这样做。” “张药他配,也值得。” 玉霖说着摇了摇张悯的衣袖,素面朝天,却是一副娇柔的女儿姿态,看得叫人心疼。 “张悯更值得。” 第102章 她不服 她杀红眼了…… “我如何值得?” 张悯垂眸, “我不过是梁京城里的一庸妇……” “你不是。”玉霖抬袖替张悯拭去眼泪,“这几日,梁京满城传评你写下的文章。张悯, 无论褒贬, 那皆是你一人荣辱, 和张指挥使、许掌印,都没有关系。但我与有荣焉。张悯啊,若得自由身, 你一定要去外面,好好听一听。” 张悯没有说话, 低头垂泪不止,须臾之后,她忽抬头唤了一声玉霖的名字, 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玉霖,你知道刑部狱的狱神台上,刻着一个‘玉’字吗?” “什么?” “一个叫银声的姑娘刻的。” “银声姑娘。” 玉霖想起了那个在刑部狱中拽住狱卒的衣袖, 哭着说要替她去赴淫局的姑娘。 玉霖拒绝了她, 分别时她答应过玉霖:若得自由身, 则一定会去皮场庙,将她所见的梁京第一场雪信告知玉霖。 后来玉霖再也没有回过刑部狱,银声去了什么地方,她倒是不曾得知。 “我记得她,她还在狱中吗?” “宋司狱说,她已清清白白地离狱归家。” 张悯沉下声音, 抬手抹去了眼泪,对玉道:“玉霖,在世为人, 你有很多功德。若有自由身,你也一定要去看一看。” “好。” 听得玉霖应下,张悯终于回转过身,深吸了一口气。 至此她决定不再辜负玉霖,决定信她。信她那一句:女子能救得了女子。 “吾尝闻:公者,天平不偏;正者,圭臬不移……” 她闭目成诵,起了第一句。 赵堂官和吴陇仪双双起身,聚至毛蘅身后,聚精会神地看着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随着张悯的声音,一一对照。 穿堂上斜风阵阵,无数混乱的花叶随风而起,扫过赵河明脚边,其中有乌桕,有杏花,有冬青,也有新鲜翠绿的梧桐。赵河明靠于廊柱边,也不自禁地一道默诵。 “秉公持正,则人心服而天下治;徇私枉法,虽令不从而纲纪隳。昔包拯悬镜开封,海瑞抬棺谏君,皆以金石之心昭公道,故青史刻痕,万民仰止。盖天地有衡,非日冕不移其影;江海有则,非磐石不易其流。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人脑中皆那行行将文字化形,唯有张悯一人之声,独自于在堂上回荡。 她不紧不快,一字一句咬得毫无差错,终于,她诵至了尾段。 “嘉树待良禽相择……”这是尾段的第一句。 张悯念完首句,三堂审官的面色,皆不免一动。 毛蘅和吴陇仪蹙紧了眉头,赵堂官更是一时不防,惊出声来:“嘉树待良禽相择……怎会是……” 堂下玉霖抬头道:“错了一个字对吧。” 众人的目光,集投于玉霖身上,玉霖笑了笑,应道:“不是嘉树,是梧树,梧树待良禽相择。” 赵堂官顾不上上司在堂的礼节,从毛蘅手中一把夺过文章,埋头朝后细读,越读越毛骨悚然,抬头时却玉霖的目光陡然相迎。 “你……” “满城传抄的皆是‘嘉树待良禽相择’,没有一个人知道,作为证物,这篇文章上写的是‘梧树’。因为我誊抄时故意改了这个字,为了的就是把我自己送到这里。” 她一面说一面握紧了张悯的手,安抚张悯不要害怕,一面对堂上道:“三位大人,你手中所举之文,的确是出自我手,张悯不知前因后果被无辜牵连,虽也有过,但其罪甚轻,情有可原,肯请大人们,将我秉公处置,赦张悯之过。,” 赵堂官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 玉霖笑了,径直念出了后文。 “照悬明月水泊清,水鉴之明,不因美丑易其影。这是第二行首句。” “半屈豪右,半徇请托,莫不使丹书蒙尘,铁律如絮。这是第三行首句。” “死不鉴善恶,生不查忠奸,则辜圣人悬镜临民。这是第四行首句。” 赵堂官此时已跌坐椅中,玉霖却跪直起身,尽向他道:“大人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故意的。” 她说完这句话,嘴角扯出一丝笑来:“四行首字相连,写的是什么?” 一问发下,无人敢言,独她一字一顿,扬声自答:“梧、照、半、死。” 毛蘅高声呵斥道:“简自放肆,你给我住口!来人!给我掌嘴。” 玉霖转面道:“当今天子的名讳是什么?掌嘴?掌嘴怕是轻了吧。” 当今天子姓吴,名召。 当年一句:“城外梧桐已半死。”作诗者被指诅咒天子,张药在镇抚司纠其主笔挚友、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今日这“梧照半死”四字,更是将天子的名讳直接嵌入了行文之中,则该做何处置? 想至此处,除玉霖之外,满堂心惊。 毛蘅毛蘅狠狠攥紧了拳头,案上的卷宗几乎被他揉碎。 玉霖含笑道:“毛大人怕什么?这是刑部漏审之处,就算有过错,也是上一堂过错,毛大人身为大理寺卿,正当拨乱反正。” “拨乱反正没有错!可是玉霖……” 毛蘅一顿,声中竟也有怜悯之意,他径直从案后走出,走到玉霖面前,低头压低声问道:“你难道不想活了吗?” 毛蘅的呵斥声中,吴陇仪垂头望向玉霖,满目悲悯。 这一朝的刑名官员,如宋饮冰、玉霖这等年岁的,大多出自他和赵河明门下,因不掌经济要害,也不设国计财政,官员们相对闲散,门下相互倾轧内斗之事甚少,彼此闲时辩论法理,讨论案例,彼此交游亲厚,本就是官场美谈。玉霖虽不是他门下出身,然从前常来他门下听学,也受过他的教授之恩。他年纪大了,司法一道上,官位已极,没有入阁拜相的心,倒是和赵河明不一样,他是着实怜惜门下这些年轻人。 那些年,门下不乏莽撞伤己的热血之人令他头疼,但玉霖绝不在其中,她情绪平稳,言辞有限,一心治学入仕,要职名也要官声。她一路走得很好,只在刘氏的案子上失了智,把自己推入死境,然而却徒劳无功。今日是第二回 ,吴陇仪再见玉霖送自己去死,只是这一回,她身着和那镇抚司指挥使一样的败色之衣,恰是活人穿丧衣,更犹如堂上抬棺, 她没有失智,苦心孤诣,似是只为证多年修行之道,为此甚至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 清白的年轻人,堂上求死。 这一幕深深刺痛了的吴陇仪这个老御史的心,他不禁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垂目不语。 江崇山听到“梧照”二字已经被下破了胆,人因恐惧而渐入疯魔,竟愤然跃起,一把拽住了玉霖的头发,一连拖行了几步,将她拖掷于地,高声骂道:“贱人!你陷害我!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玉霖的头撞在地上,发髻顿时散乱。她眼前有些发黑,竟坐不起来,正僵持,谁想郑易之却拦在玉霖面前,硬生生地给了江崇山一拳,他此时心中浊气因张悯和玉霖恶人,尽数吐粗,索性全部宣泄在江崇山身上:“我和你也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又要陷害我,害得我妻离子散!你无耻!无耻!无耻!” 他一面说一面摁着江崇山的脸面,拳砸如雨,砸得江崇山哭爹喊娘,毛蘅忙命番役忙上前将二人拉开。 玉霖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不顾满身凌乱,对被郑易之揍得鼻青脸肿的江崇山道:“江公子,你知道什么叫因果报应吗?” 江崇山口中只剩下一句:“贱人。” 玉霖毫不在乎,继续杀人诛心。 “江公子,如果你不起舞弊之心,你就得不到这篇文章。你若在得到这篇文章之后,详读细想,你就会发现这其中的端倪,因此不会将它带入场中。案发之后,你若不诬陷郑姓贡生,自承己罪,张悯则不会举发她自己。也就不会有你我今日这一堂。江公子,你是这个案子里最愚笨的人,但因为你,那些自诩聪明的人,都要同我一道问罪。” 她说完,抹了一把脸上沾染的灰尘,将被江崇山抓的散乱的长发拢向肩前,随后又徒手整理仪容,朝着三堂审官重新跪下。 “请诸位大人审我。” 她抹去散乱的唇脂,重新抿匀,抬头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吴陇仪背身不忍看玉霖,赵堂官则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去了半截神思,人尚不清明,几乎没能听清玉霖在说什么。毛蘅见此,不得不坐回主座,沉吟了一阵,低声对番役道:“先把她锁起来,我再问话。” 玉霖没有言语,任凭番提着镣铐上来锁其手脚。 锁镣时,毛蘅却已忍不住心里的惊疑,出声问道:“玉霖,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玉霖点头,“我当然知道。” 毛蘅紧接道:“你半生独修刑名,也算是功成名就,就算如今败落,后半生也尚有可图之处,为什么要选这样一个方法杀你自己啊?” “这不是大人应该在堂上问犯人的话。” “玉霖!” 毛蘅虽在斥骂她,声音却有些发哽:“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是。” 她垂下眼睑,将锁上镣铐的手放回膝间,“我不该冒犯大人。” 毛蘅叹了一口气,也压下了气性,“你知道会牵连多少人吗?” “对不起。” 她下了一句软话,毛蘅竟对她厌恶不起来了,谁想却听玉霖说道:“我知道大人虽然厌恶我,但并非真心想我去死。我也不想伤害大人。今日我尽力了……” 玉霖说完,也似有些疲倦,低头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肩膀颓塌,戴着镣铐跪座下来。铁链席地,伶仃作响。 她吸了吸鼻子,平生道:“我承认,我走的每一步都是故意为之。为的是让这个案子当中,每一个自以为,能借他人性命做筏渡海的人,都付代价。至于无辜之人,诸如张悯,郑易之,甚至御史台和大理寺两堂的大人,我都已在设计之前,设法周全。毛大人,我之所在三堂会审时,才将真相告知,是因为,我要等刑部和春闱学官、江家权贵沆瀣一气,实实在在地判下这个冤害郑易之的案子。” 毛蘅道:“你做到了,如今前一堂的审官,春闱的帘内主考,都要担罪。一切是没有余地转圜,但你自己也没有余地了!” “无所谓。” 玉霖应道:“如今众人为了这个冤判,纵我明目张胆,将大逆之言隐在文中,包庇我逍遥法外……” 玉霖说着笑了一声:“我谋逆我该去死,我一个字都不为我自己辩。至于包庇我谋逆的人。” 他说着扫向赵堂官与江崇山等人,续道:“你们看着辩吧,我今日下狱,此后每逢过堂,就只行一事,尽我生平在法司所学所修,让你们罪有应得。” 她说完这句话,郑易之痛哭出声,那哭声之悲怆,听得玉霖也生出哀意。 她忍住哀伤,从袖中从新取出一卷纸,跪呈毛蘅道:“这是两份案例,一份是旧年’梧桐诗案’的决词,一份摘取自《问刑条例》,是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刑部尚书赵河明,在将众人议罪定刑后,以此为例,添入《问刑条例》,今日我已将刑名摘出,供三位大人参看。” 毛蘅摁住吴陇仪的手,压低声音急切道:“你不能不说话了,二十年的那个案子你是知道的,当时那个考生判得奇重,连其妻族姻亲都有获罪,贬的贬官,流放的流放,她如今摘出这一案来,她……” “杀红眼了……” 吴陇仪苦笑了一声:“江家的姻亲是谁?” “赵……” 毛蘅一时愣住。 “杀疯了啊。” 吴陇仪重复了一遍,转身望向玉霖:“她根本就没有忘了去年的旧仇,也根本没有原谅她那个老师。” 吴陇仪说完这句话,终是走下案来,行至玉霖身旁,撩起官袍,缓缓的蹲下身。 他早已上了年纪,此刻眼底已尽布血丝。“小浮。” “在。” “能不能住了手。” 玉霖摇了摇头:“总宪大人,只有你们才能住手施恩,我不能。我若手软一分,就对不起那个拼命活下来的我自己。” “所以这还不是了局?” “对。凡事总要有个结果。” 吴陇仪无言以对。 此时前院的荆林之间,窜出几只不知名的鸟雀,越过大理寺的高墙,飞入城中。 张药靠在高墙边,目光追随着那裙鸟雀而去,渐渐地,也听到了郑易之的哭声。 “若有观音在世……” 张药平生第一次合十了双掌。 “莫弃她于炼狱。” 张药闭上眼睛,“我甘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小浮不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耳边传来这一句,张药并没有睁眼,平声道:“你们已经在近处盯着我很久了,终于肯露面了?” 那声音继续说道:“真不明白,张指挥使这么一个烂到骨子里的人,竟会被小浮怜惜。” 张药松开手,睁开眼睛,见江惠云立在他面前,身后还站着一个头带围帽的人。 “没想到李寒舟都搜不到的人,竟在夫人府上。” 江惠云道:“张指挥使知道他是谁?” 张药是何等眼力,根本不必那人自报家门,径直点出了他的身份。 “韩御史。” 那人亦道:“不愧是张指挥使。” 第103章 为何死 为何你要送我去死? 日已西移, 一大片乌黑色的云无端从西面的天空飘来,一时间遮天蔽日,不过片刻, 就笼罩了梁京的亭台楼阁。道上行人纷纷抬头观天, 贩夫走卒忙不迭地收拾起家伙, 人若鸟兽,一惊而散。 外面乱步纷纷,堂上的光线也陡然暗了下来。 番役掌灯, 灯焰在卷宗旁烧得老高,堂中顿时物影凌乱。 吴陇仪立在玉霖身前, 打眼看了眼外头,但见豆儿大的雨点,已劈啦啪啦地打在了堂檐上。 下雨了, 堂内气儿一下子潮润了起来。 张悯身上甚是难受,若不是倚靠着玉霖,早便跪不住了。这会儿又受了轮雨气, 人一时嗽得厉害, 脸色发红, 胸口也是一阵一阵地发闷。玉霖稍稍收起神色,向吴陇仪伏下身道:“既已定我为主犯,便请大人暂且卸了张悯姑娘的械具。不论是收监,还是放在外头看管候传,准她先下去为是。” 吴陇仪听了,随即转身回至案后, 对毛蘅道:“她的话不是全无道理,之前那张姑娘身上的罪名重,你动刑惩戒, 哪怕造得伤病,遭那两司的人怪罪,我们都还有话顶得上去。如今,她的罪名被玉霖顶了过去,我们这一堂上,那张姑娘便不能再有好歹,否则人前人后,你我无论法理还是情理,都是亏的。” 毛蘅点了点头,“那便叫她下去,仍收监里? ” 吴陇仪又看了眼张悯,想起张药对他和乌台施过的恩,决定在此还了,于是否了毛蘅的话:“我看也不必再收监,不如卖张、许二人一个人情,日后我们的人有了不是,也好说话。” 毛蘅沉吟一阵,也没反对,抬头招呼一直立在堂门前的宋饮冰道:“宋司狱。” “下官在。” 毛蘅招手让他进得堂来:“你既在这里,就亲自带了张悯去,消了狱里的文书,把她交给张指挥使,后头便在家中看管,待寺里传唤。” “是。” 宋饮冰领了话,转身亲自去扶张悯起身。番役随之上前来,卸去了张悯身上的械具,临去时,身旁竟递来一件灰衫。张悯低头,见玉霖跪在地上,单手托着她穿来的那件外衫,衫上还放着那块不知道她何时从身上解下的焦石。 张悯忙道:“我不冷。” 玉霖却不因此而垂手,铁镣在她纤细的手腕上伶仃晃荡,她冲张淡淡地笑了笑,似随意道:“这一堂审结下狱,总归也要脱换下来,不如送你,披上出去,好遮一遮雨气,至于这块石头……” 玉霖顿了顿:“反正在监也留不得,就在此处,我一并交给你了。” 张悯这才伸手接过玉霖的衣衫,再将那块石头,缓缓捏入手中。 至此那身去年没能遮蔽住刘氏的绫罗官袍,今春换做素衣,终于落在了张悯的肩上。 玉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她心上的一块旧创此间正悄然弥合,如血肉生长,又酸又痒,然而她由衷开怀。 从前同僚挚友,无不认为她一旦脱下官袍,背叛恩师,与朋辈割袍断义,去做那柔弱无能的女人,余生道路只会越走越下流,直至成烂泥,落入猪狗不如的境地。她什么也做不了,终有一天会委身上一个凌乱的床榻,好求得一口饭食,一处容身之地。 如今如何? 玉霖心中默问,她是落入了下流境地,可余生道路并未就此对她收拢。 换一句话说,纷乱的梁京城从泥沙俱下,沐于泥沙之下,究竟谁人上流,何人下流,哪里分得清白。 好比张药。 张药…… 此时玉霖原本是不愿想起张药的,可那道雪白的人影,就是在这个时候,如蝴蝶一般,翩然入了她的识海。玉霖无奈地笑了笑,并没有试图将这个人从识海中挤走,反而牵引张药撩袍安坐,留下他,静静地陪着她自己。 宋饮冰带着张悯走后,衙里的灶上做好了饭食,往后堂里摆了。 没有人想到,三司会审的第一堂竟如此焦灼。 毛蘅拂开案已然凌乱的卷宗,对尚在发愣的赵堂官道:“到后头把饭吃了,也不能这样熬着,吃毕饭,再审不迟。” 赵堂官早欲见自家部首而不得。此时听毛蘅发话,喉里“啊”了一声,方回过神来,连声道“好”,起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快步朝后堂去了。 毛蘅扫了一眼跪在堂下的人,发话道:“把郑易之也带下去,不必回来了,其余的人犯,带下去给水食。”说完,人也去了后堂。 人犯被分开看守,玉霖被带至了荆林西面的一处偏厢,水食都是她不爱吃的东西,她也没动,靠着墙席地而坐。静室之内独她一人,她猜想,下一轮之前,赵河明应该会来见他一面。 果不其然,水冷粥凉之时,房门从外面被人推了开来。 一股雨气袭入,吹动室内烛烟。 玉霖抬起头,光已被门外的身影遮了个透,赵河明一身青绿常服,玉冠束发,人尚在疗养伤病,脸色冷白,似比从前更瘦了一些。 他行动有些不便,但也忍着痛走到了玉霖身边,撑扶着地面,在玉霖身旁缓缓地坐了下来。玉霖知道赵河明在男女一事从来限,分寸周到,倒是没有挪动。而赵河明也的确克制,坐于离她半臂之远的地方,问道:“你怎么说服宋饮冰的?” 玉霖托起下巴,“用了你的话。” “什么?” “从前你不是总告诫他,处事狠一点吗?大理寺门外,我也是这么说的,只不过。是让他对我狠一点。” 赵河明笑了一声,看向玉霖放在膝上的手,镣铐沉重,不过这么一会儿,就在她手腕上膈出了淤青。 “拶刑之后,你的手应该已经写不得好字了。那篇文章是一手张体,虽不算上乘,但绝非你能写出。” 玉霖淡声道:“你想说,这是我的一个纰漏吗?” 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玉霖。 玉霖垂下眼睑,“那是宋饮冰写的。” 玉霖侧头看了赵河明一眼,“梁京千万人,我独寻他帮忙,原因有两个。其一,只有让他知道前因后果,他才不会被你挟制蒙蔽,以至于全然听从你的话,把我拦在大理寺门外。” 赵河明点了点头,含笑道:“做得对。”随后又问道:“那其二呢?” 玉霖仰头靠于冷墙之上,平声道:“其二,你素来待门生挚友至情至性,也肯舍身为他们担待。所以我觉得,你会保护好宋饮冰,绝不肯在堂上揭发他。只要你不揭发他,我也就没有纰漏。” 赵河明不禁笑出了声,由衷赞道:“小浮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 赵河明叹了一口气,“在你如今的处境里,还能周全局中的每一个人,不作误伤,当然不易。” “是你教得好。” 赵河明听罢,怅道:“你不是早就不认我了吗?并非我教得好,事实上我根本教不了你,从少年至如今,你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 “所以你很讨厌我吧。” 玉霖望着赵河明的侧脸,“讨厌假清高?假正经?非要特别立独行,不和你们不一样。” “不是。” 赵河明侧面迎上玉霖的目光:“我只是很想知道,你父母是谁,你又究竟像谁。如果多年教化养不浊一个人的心性,那此人就应该有一对很好的父母,因此品行一脉相承。” 玉霖沉默了一阵,忽道:“我母亲是个疯妇。” 她说完转过了脸,抠着铁镣上的铁锈,低声道:“是我逼疯了她,幼时的事,我只记得这一样。” 赵河明收回了目光,半晌,方说了一句:“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你问。” “如果只是为了搭救张悯,你没有必要写下‘梧照半死”那四个字,没有必要提及梧桐诗案,更没有必要,非要从《问刑条例》中,默出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的案例。” 玉霖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赵河明轻咳了一声,将手交握在膝上,缓道:“梧桐诗案,牵连的是朋党,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案,株连的是亲族。如今江氏一族与我赵家联姻,江惠云是我的嫡妻……玉霖。” 赵河明顿了顿,“你想借问《问刑条例》……” “对,我想摁死你们。” “呵……” 赵河明不禁笑了笑,“怎么可能。” “若摁不死,那就去了你们的威势。” “你为什么那么倔……” “赵河明。” 玉霖接过他的话:“哪怕我只是一个庶民,我审不了你们也判不了你们的罪,但我也想把你们从高处拽下来。《梁律》至今虽偶成君王意志,但其中的仁、正、公、平的精神,历经王朝千百年,传承至今仍于暗处生辉。而你们,不配执它立于高堂。” “好,好……”” 赵河明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接连说道:“你剥去我这一身禽兽衣冠,而后又如何?《梁律》就不会再成为天子意志吗?” 他说着说着,语速渐快,“天下冤案难道就能从此断绝?小浮啊,放眼整个大梁,你真的能再寻出一个清心寡欲,不蔓不枝的人,他不想结党营私,不思生儿育女,不顾光宗耀祖,一门心思,只想真正守住你所谓‘仁正公平’的人来吗?你信我,普天之下,就没有这样的人!” “我不是吗?” “你是!可那也是因为你是个女子!你……” “既然女子做得好官,为何要送她们去死?” “……” 赵河明顿时愣住,一股寒意由地而生,窜入他的血肉,流向四肢百骸。 他一转头,却见玉霖的目光正定在他的面上,一句话唾面而来。 “为何你要送我去死?” 赵河明喉中如塞滚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玉霖的目光如刀剑一般扎在他身上。 世上的因果总是令人恐惧,如有天眼观望人间,就算改天换地,物是人非,就算死了人张不开口,活着的人改了心性,过去对错是非,也总有一天要摊于青天白日之下,重新被再三拷问。 “赵河明。” 她仍然放肆地对他直呼其名,但不知为何,赵河明心中生不出一丝恼意,他很想纵容她,任凭她无礼、恣意。就像他少年时,在王府中纵容那个路还走不稳的小郡主,抓着的他的头发,爬上他的肩头,将郁州城中最绚烂的春花,插了他满头。 赵河明坐在椅上,抬手扶着那弱小的身子一动不敢动。 “赵……河……河赵河明……” 她坐在他肩头,断断续续地呼其姓名,赵河明只偏头得回应她:“小福,我是你表兄。” “表兄的名字是娘亲取的,赵河明赵河明……” 她挑拨着赵河明满头的花儿,一个劲儿地重复他的名字,末了给他判了个性。 “娘亲喜欢你,这名字也真真好,赵河明呀赵河明,你也是个真真好的人……真好,真好呀……” 是啊。真好。 少年时真好。 少年人是真的干净。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知道你不会坐以待毙,你还有手段,再送我死一次。”玉霖的声音把赵河明的神思拽了回来。 “我没有这样想,我……” 赵河明回过头,见她已站起了身,“你去教那位赵堂官吧。” 玉霖低头看向赵河明,“我的事还没有做完,且我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还有情爱不曾享受,我还想继续活下去。” “你喜欢镇抚司的那个人吗?”赵河明问道。 玉霖不答反问:“为什么不喜欢?” “你忘了,他曾是淫犯!曾是玷污你的淫犯。” “他不是。” 玉霖抬起头,望向门外雨幕,却重复出了赵河明之前的那番话:“你不是说,放眼天下,我寻不到清心寡欲不蔓不枝,不想结党营私,不思生儿育女,不顾光宗耀祖的人吗?可觉得张药就是。他配我,且待我坦诚,照顾我细致入微。我之前对他一点都不好,但奈何,他有一副很好的脾气。” 她说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朗声道:“我想好好活着,后半生,好好对待他。所以赵河明。” 她再度望向赵河明:“我不会松懈,我且等着,领教你的手段。” 第104章 他可以 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 大理寺墙外, 江惠云和韩渐撑开了伞,张药却沐于雨中,雨水很快淋湿了白衫, 湿漉漉地贴在皮肉之上。韩渐尽撑伞近前, 递来一把伞, 张药却并未接过,反而越过韩渐望向江惠云,“赵府这处藏身的所在, 是谁指给韩御史的?” 韩渐没有直接回答,倒是对张药说起了他与张、玉二人相分别之后的事。 那一晚, 韩渐照玉霖的指向奔出不过半里远,果然在一幌酒旗下看见了一辆马车,车顶上悬着一盏绸纱灯, 车下青衣女子拢手而立,人似乎不会说话,见他过来, 只朝马车内喑哑了几声。车帘应声揭开, 帘内唯有江惠云一人。 “韩大人。” 韩渐顿时怔住, “江……江夫人?” 江惠云点了点头:“城门已经关了,你想漏夜出城是不可能了。” 韩渐道:“在下没有想过出城,在下身上的案子未结,实在于心难安。” 江惠云道:“镇抚司无孔不入,之后不论你藏身在哪家客栈民宅,都难免被他们打听出来。 韩渐悻然点头:“在下知道。” “我给你一处地方。” 江惠云挪了挪身子, 示意韩渐上车,“那里无人敢放肆,你且安心住下, 就留在城中,等案子的消息。” 韩渐听完,忙拱手道:“夫人救命之恩,韩渐没齿难忘,只是不知,夫人为何……” “你不必谢我。” 江惠云淡声道:“我也受人之托罢了。” 韩渐说完旧事,望着积雨之地细密的涟漪,自顾自地笑了一声:“我与张指挥使同朝这么多年,只当指挥使是狠辣无情之辈,纵有建树,也不过剥皮拆骨的酷刑项之上。竟不成想到,张指挥使也有这样的心计,堪在一日之间,窥见全貌,更能同那玉姑娘一道,谋下全局。韩某从前,竟是有眼无珠。” “韩御史说错了。” 张药抬起头,径直道:“张药是个蠢人。” “……” 韩渐显然没想到他会平白扔出这么一句话,面色略有些尴尬。 “那……” “那晚我就是奉命去逼你翻供的。若你不肯翻供,我便只能在诏狱中,将你刑杀。 韩渐错愕,一时哑然。 张药续道:“我张药就是这么一个无计可施的蠢人,谋下全局的,不过是玉霖一人而已。” 韩渐挑眉道:“难道不是张指挥使将贡院内情告知玉霖,与她做得那一出夜路劫持的戏,才助我……” “没有。” 张药打断他,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入衣襟之中。 他已浑身湿透,冷清清地立在雨帘间,像一只白皙的幽鬼。 “我只是眼力不错,看出来人是她,她要绞我,我不得不缴械而已。” 韩渐总觉得这人说这话是有意在膈应些什么,但他又听不出究竟,只得“哦”了一声。 张药并没有在意韩渐的神情,他满口皆是诚得不能再诚的实话,再无一点心虚脸涨。 “至于贡院的案子,我至今不知全貌,今日来此,也是受她之令。” 说着,又望向了江惠云,肃声道:“不知夫人此来,是否也是听了她的话。” 江惠云稍稍偏伞,看了一眼张药的神情,不置可否。 张药续道:“我不知玉霖到底要做什么,更不知是否凶险,若她告明过夫人,请夫人赐教张药。” 江惠云撑着伞,踩着雨水走上前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肯受她的令,一个人来这大理寺?” “是。” 江惠云笑了一声:“你是镇抚司指挥使,是天子上差。你不要身家性命了,去听一个女子的话?” “对。” 张药点了点头,他的确没有深沉心计和才思去与江惠云“周旋”,索性句句都实话,简短坦诚,引得江惠云笑开来,伞下抬眼,细致打量着他湿透的一身。 他从前正经时只穿飞鱼袍,平常办差为求便宜又只穿玄衫,俨然刀枪不入鬼神不近,此刻倒像是摘了盔卸去甲,素衣前来,可受一箭穿心。 “哼。” 江惠云哼笑一声,垂头收回目光,“我今日带韩渐过来,是为作证。当然,的确是玉霖求我带他过来的。” “张药替玉霖谢过夫人。”张药说罢,埋头深揖不起。 江惠云道:“你替她谢我?你是她的谁啊?” 这个问题似乎是说来诛心的,张药确实回答不上来,但他并不觉得难过。 管玉霖当他是谁呢? 若提男女之爱,皮骨相亲,又或者夫妻之情,耳鬓厮磨,他这个想死想了二十几年的人,绝不堪拥有,他也全然提不起兴趣。 可若玉霖想看看他的身子…… 那他愿意。 他站在雨中,脑中一时涌起无数“虎狼之词”,偏心上灵台又清净无尘。 江惠云以为他吃了瘪,也不再纠缠,续上了之前的话道:“起初我并不想答应她。奈何这牵扯着几个年轻人的性命和前途,非我一人之事,所以还带韩渐来了。” 张药问道:“所以夫人,还是没有原谅玉霖?” 江惠云摇了摇头,“你这话问得真可笑,她要毁的是我的全族和我的夫君,我为什么要原谅她?” “是,张药明白。” 伞下雨水如断线的珠链一般,泻了一地。 江惠云笑着叹了一口气,稍稍抬高了声音,“其实那春闱的第二日,她便来府上求见,那时我就不想见她,奈何刘影怜那孩子非要争着去帮她,背着府中人,到底是让她进了我的门。” 她一面说,一面想起了那日长跪于她房中的玉霖。 那日,恰好太医院遣人来看赵河明的伤,阖家人都在赵河明的下处问疾,江惠云自然在头里照看长辈女眷。晌午时,刘影怜却从她的上房过来寻她,硬要她回去一遭。刘影怜是说不得话的,只是一脸焦惶的神色,就看得江惠云人心急,只得跟着她来。谁想刚一入自己房门,便看见了玉霖。 “你也太放肆了。”第一句话脱口而出,仍然是斥责,尽管这并非出自江惠云的本心 她抬手挥退跟来的仆妇,待刘影怜关上房门,方缓缓走到玉霖面前,看着她清瘦的背脊说道:“你以为你救过刘影怜的性命,就能逼着她蒙骗我吗?” “小浮不敢。” 玉霖抬起头:“师娘,小浮也没有办法了,只能来求师娘救命。” 江惠云挑眉道:“你不要想差了,那日在神武门前,我是和你说了几句话,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救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不是救我的命。” 玉霖伏身续道:“是救御史韩渐。” “韩渐?” 江惠云想了想此人来历,疑声追问道:“他不是今科春闱同考吗?” “是,他遭人陷害,性命不过旦夕之间。” “怎么回事,说清楚。” 玉霖应道:“事出紧急,小浮无法详告所有,师娘若肯施恩救下韩御史,届时亲自问他,便可知前因后果。” “那你呢?”这一句话问出,江惠云自己也有些吃惊。 “我……”玉霖怔了怔,抬头露出一丝疑惑:“师娘说什么?” 江惠云忙止住声音,想问玉霖,韩渐有性命之忧,那设计救韩渐的玉霖自己,又会如何?然而那不过是情之所至脱口而出的话,若解释给玉霖听,又破了她和赵河明的立场。 江惠云想着,硬生生地撇过了头,冷声道:“没什么。” 说完又问道:“玉霖,你是不是知道,但凡见能到我的人,我就一定会帮你?” 她不指望玉霖回答,然而却听玉霖坦然地应了一个“是”字。 江惠云一怔,低头却恰好与她目光相迎。 “虽然我背弃了老师,至此没脸在师娘身边侍奉,但我一直都知道,一年之间,师娘……从来没有遗弃过我。” 是啊…… 江惠云心中暗暗应下她的话,天知道她有多舍不得这个她照顾了很多年的小浮。 回想从前府中热闹,玉霖年少,长得比众人清秀,又能说会道,难得是行走官场,另有一副玲珑心肠,师门上下,没有人不心疼她。她一向挑食,只爱□□细的食物,爱新鲜瓜果,尤爱吃岭南李公桃,这些细枝末节江惠云一直都记得。知道她身边没有买奴照顾,通共一个老妈子,也不过是常常过去,替她洒扫的,因此总算着节令,亲自打点起鲜菜瓜果,让仆妇送去给她吃。然而,如今她仍有心照顾玉霖,却终因玉霖与赵河明立场对立,而不能够了。 思来终究是热了眼眶,但张药面前,她无论如何也不好露悲意,索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收回思绪道:“她求我搭救韩渐,我答应了,但我怜惜的是这朝中难得的清正之人,并非是为她玉霖。搭救韩渐之后,我已过他前因后果,贡院之事我已尽知。我知道我江家的子弟,都是不学无术,浪荡无耻之徒,靠着主上的功德和我兄长效力边疆的军功,自以为此生富贵不断,荣华不绝,都不想再受那军中之苦。然而也受不得寒窗苦读的罪,就这么起了歹心,走上邪道,不惜断人前途性命。呵……我也活该被玉霖利用,亲自捅了族人一刀。” 她说着苦笑了一声,隔着珠帘雨幕望向那大理寺的正门。 “也不知道今日是何了局,我又该如何面对我江家一门。” “夫人对她若有恨,可尽泄在我身上。” 江惠云回过头,“你?张指挥,你连自己是玉霖的什么人,都不敢明说。如今要在我这里,替她受罪,我怎么敢呢?” 她原本以为张药会再度吃瘪,谁想雨中传来一句:“我不想给我自己按一个名分,去纠缠她。” 江惠云一怔。 但听张药道:“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是镇抚司指挥使也好,是主人的走狗也好,她都不必管我的立场。在我的处境中,我一面奉命杀人,一面听她的话去救人。然而杀人容易救人却太难太难,因此算来,我身上的善恶终难相抵,因此终究要付出代价。所以她不必嫁我,甚至不必一直记着我,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 后面的话其实有些难为情,不好在长辈面前摊开来说,若玉霖在跟前,一定会上来捂住张药的嘴。 可惜玉霖不在,张药又不懂这份分寸,不管韩渐在场,而江惠云多少上了些年纪,竟掏心掏肺,一股子直说了出来。 “玉霖说她不知道男女之事,这个我信。她的确有些迟钝,拉垮了我肩头衣衫,还能自顾自地睡得很好。可若玉霖这辈子,想有一个男人,想看看男人是什么德性,或者想知道男人有什么意思……” “你愿意?”江惠云问道。 韩渐在旁,已是面热耳熟一言不发。 张药却点了点头,“对,我可以。” 男人是什么德性,玉霖倒是大多知道,但男人有什么意思,她还真不太知道。 三司再度提堂,玉霖和江崇山等人被带至堂上跪下,玉霖的外衫给了张悯,她原该觉都有些冷,然而耳朵却莫名其妙烫起来,后来甚至有些痒。 说来也有些意思,玉霖邀那白衣张药在识海静坐相陪。事实上,数墙之隔的张药,却仗着今日身着比白衣心无污秽,在御史韩渐和她敬重的师娘面前“大放厥词”。 她当然看不见这一幕,否则红的就不止是耳根。 因此虽然心中疑惑,却也只得狠狠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以此警醒自身,赵河明此时并不见得就智竭力乏,堂上应对,切不可分心。 堂木“啪”地一拍,毛蘅撩袍落坐,吴陇仪与赵堂官也随之坐下。 毛蘅侧眼看了赵堂官一眼,将我们进来之前,你说有一个什么旧案要部里提来看一看,如今提来了吗? “是。” 赵堂官起身,将一封卷宗递给番役,“就是这一卷,请毛卿大人和吴总宪过目。” 毛蘅从番役手上节过卷宗,放在手边道:“若与本堂不甚相关,我也就不细看了,总宪大人看一眼吧。我且先听你说。” 赵堂官应了一声“是。”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惶恐,他咳了一声,清透嗓子里浊痰,看玉霖道:“这是去年的一案,因案情有些特殊,倒未有过堂的记录,只在部里存下了这么一卷。” 毛蘅挑眉,“去年的?” “是。” 赵堂官道:“毛卿大人,总宪大人,不知道可还记得,天机寺失火一案吗?” 他这么说,毛蘅倒是想起了赵河明和许颂年,因为玉霖击登闻鼓,奉上一张御批纸,上书一手虎爪书,竟使奉明帝,将这一部一司,两位要首都拘了起来。 “记得是记得。” 吴陇仪从毛蘅手边取来卷宗,一面翻看一面道:“可这和本堂有什么关系。” 赵堂官道:“请两位大人,看一看最后结案之处。” 吴陇仪闻言,迅速将卷宗翻至最后,毛蘅也倾身过去,与吴陇仪一道查看。 赵堂官继续说道:“此案原本应查那击鼓的女子的诬告,押她受死,谁曾想,押解道中那女子突然发了疯。当街胡言乱语,行状癫狂,无法受审,我等禀明陛下,陛下降了大恩,因那女子是奴婢之身,因此只着本家带回处置。” 吴陇仪听着赵堂官的话,不禁将目光从卷宗上摘出,不安地落向了玉霖。 与此同时,堂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朝玉霖聚拢而来。 无人说话,唯有赵堂官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吴总宪问,此案与本堂有何关系。且请总宪大人,看向堂下。此案中的疯女,今日恰在本堂,正是玉霖。” 玉霖抬眼朝穿堂前的门看去,那扇门此时并未锁闭,门扇之后露出赵河明的半截人影。 毛蘅撤回身子,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堂官道:“下官想问,一个疯妇的话,怎可采信?” “……” 这一声当堂落下,门扇后的那道人影似乎也因支持不住,而轻轻摇晃。 赵河明知道,跪在堂上的玉霖此时就看着他,但他全然不敢面对。 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江赵两家做的事,也是最后一件能为玉霖做的事,他不能让江崇山获谋逆的罪名,牵连赵家。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忍心看拼命求生的玉霖再次把自己杀于堂上。若说玉霖呕心沥血造出了眼前的局面,那他赵河明也自认为尽力了。 只是,这一计,令他作呕。 这曾是父亲用在自己胞妹身上的计策,为了逼疯她,父亲眼看着奉明帝将一块石头放在她亲生女儿的手中。年幼的小福不明就里抓着那块石头,只是哭。父亲对奉明帝道:“我知道殿下舍不得,我只有一个妹妹,我也着实舍不得。可是,如若她不疯癫,郁州溃坝的真相,就再也守不住了。只有这一个办法……” 奉明帝听完笑了笑,低头对赵河明道:“河明,帮帮你表妹。” 赵河明浑身僵硬地立在木架前,那个被绑死在架上的女人满眼哀凄地看着他。 “别……不要……河明……不要这样对待我……” 父亲发狠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你听不明白吗?帮帮你表妹!” “不可以!不可以小福!河明!求你了……不要啊……” 他在那凄厉的哭喊声中,牵起了小郡主的手,与此同时,也和她一起举起了那块石头……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只要她疯了,她的话就没人信了。” 姑母真的被那一块石头逼疯了,疯得带着小郡主一道投了河。 那一天晚上,风雨大作,赵汉元喝了一夜的闷酒。 赵河明跪在无处,狠狠地给了自己一顿耳光。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个烂人了。 想道此处,他又下意识地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只要我疯了,我的话就没人信了,我的供词,也可以当堂推翻,对吧。” 这一句从堂下传来,说话的人面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容。 赵堂官愣了愣,随即顶起心气儿道,指着吴陇仪手中的卷宗呵道:“这个案子是陛下钦定的,而你的疯状满城皆知,如今当堂胡言乱语……” “好。我是疯妇,我胡言乱语,我认。” 毛蘅的太阳穴又是一阵一阵的跳疼,不禁站起身,指着玉霖的额头道:“你认了?你怎么可能认了?你这女子狡黠至极,这会儿又要搞什么?” “不敢搞什么?” 玉霖抬起头:“既然我做不了认证。那就换一个。” 毛蘅摁住太阳穴问道:“换一个,换谁?” “今科会试同考。” “同考?哪一个?” “韩渐。” 第105章 褪白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毛蘅与吴陇仪相觑一眼, 吴陇仪转向赵堂官,“此人你们部里不是已经报了逃离吗?” 赵堂官尚在发怔,并未听清吴陇仪的话。 毛蘅抬手往案面上一敲, 抬声呵道:“老赵!” “啊……” 赵堂官惊得从座上跳起, 指着玉霖道:“这是她信口雌□□抚司的李千户和我部番役遍寻梁京城内外也不曾……” 赵堂官的话硬生生地被玉霖堵了回去。 “他人此刻就在大理寺外。” “这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玉霖回过头, 朝身后的荆林看去,扬高声音道:“何不传进来,替我这疯女, 与江、吴二人对词。” 吴陇仪对抬手指向堂外,对番役道:“你们出去看看。” 番役领命而去。 毛蘅忍不住对玉霖呵道:“你这算什么?算你设的局吗?我等难道都要被你牵着鼻子走?” 折腾到这个时候, 毛蘅等人尚吃了些热食,玉霖水米不进,又跪了整整半日, 人早就乏了。 她呼了一口气,声音也淡淡的:“不敢。”说完看向赵堂官,挑出一丝笑道:“是赵大人判我为疯妇, 供词皆做不得数。这一计阴毒, 不费吹灰之力, 就要彻底要将我抹杀。我能怎么样?我没办法了,我总不能绝望至死,去跳了那城外的运河吧?” 这一番话刚说完,堂外脚步声传来,众人对循声引颈,不多时, 果见一人头带围帽,跟随番役跨进堂内。 吴陇仪道:“既已上堂,就该把围帽摘了。” 韩渐笑来一声:“若不如此, 下官活不到上三司公堂的这一日。” 他说完,抬手摘下了围帽,帽下露出正脸,跪在堂上的江崇山看了,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韩渐拱手行了一礼,直身又道:“三位大人要验明正身吗?” 毛蘅道:“休说这些不要紧的话。你是今科春闱的帘内同考,我问你春闱第一日,贡院里究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要私逃!” 韩渐并没有回答毛蘅的话,反而转向赵堂官:“那就要问一问,我人不在案时,刑部是怎么判这个案子的了。” 玉霖道:“刑部已经错判了。” “哦?” 韩渐虽不看玉霖,去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话,“怎讲?” 玉霖道:“舞弊之文出自张悯,此项已经证实。而张悯作证,她根本不认识那个被刑部判罪的郑易之,反而是受了江家掌事家奴吴宝来的蒙蔽,偶成恶事。” “那就对了。” 韩渐顺畅地把玉霖话接过来,仰面对堂上道:“三位大人,韩渐身为同考,当夜恰逢镇抚司钦巡贡院,作弊的贡生唯恐罪行被发现,隧将夹带之物掷出考棚,当场诬陷同科,此事为我亲眼所见,因此,韩渐请为贡生郑易之作证,他并未行任何舞弊之事,真正犯下夹带入场,行舞弊之实的人……” 他说着看向江崇山,“是贡生江崇山。” 江崇山和吴宝来早已束手无措,此刻跪在地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霖道:“韩大人所言,恰为张悯供词之佐证,三位大人,这个案子辩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很清楚了。不难判了吧。” 赵堂官还想说什么,玉霖忽道:“赵大人还是请住口吧,你冤判郑易之,致使他无端受苦,你已然有罪,不论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被财帛收买,又或者你就是刑名不通,辜负圣恩的蠢人,总之,你恬在法司高位,实则一无是处。若你还知道羞耻,就该摘了这乌纱,下来和我跪在一处。” “你……你这个贱人简直是放肆!” “你看。”玉霖轻笑出声来,“又骂人我是贱人。” “你……” “辩不过女子,你们就骂女子是贱人。遮不住丑事,你们就说揭露丑事的女子是疯子。” 玉霖抬手挽耳发,随意道:“你骂吧,骂也没有用。我以我自己在朝十年刑名官的经历作底,不怕直接告诉你。人证和物证对质到这个份上,除非你们灭了这一堂人的口,否则赵大人,你——” 说至此处,她抬手指向赵堂官的面门,含笑道:“你必然获罪,必然付出代价。” 吴陇仪反手叩下手中的所有卷宗,出声道:“江崇山和吴宝来的罪行可以定了,至于玉霖的罪行……” 吴陇仪又看了一眼那篇舞弊之文,凝眉道:“这一案牵涉的太多,倒要往后再压一压。” “两位大人难道也疯了吗?” 赵堂官一脸惶然道:“难道……真就这么被这个贱人牵着鼻子走……” 毛蘅此时也觉得“贱人”这两个字有些刺耳,呵道:“什么贱人!她在法司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你是知道的,她都让你住口了你还说!” “她那是不顾伦理纲常,欺君罔上,毛卿大人怎可用她的话来弹压我辈……” 赵堂官被毛、吴二人的话逼得口不择言起来,忽被身旁的番役摁下手腕,他浮躁得厉害,下意识要挣脱,却听那番役低声道:“赵大人,刑书大人让我给您递一句话。” 说完那人附耳上来,赵堂官听完,忙站起身道:“韩渐的供词不能采信!” 韩渐道:“为何?” 赵堂官抹了一把脸,强压下心中的乱意,“当日刑部提堂,他逃逸不肯归案,此罪当先议明,方能……” 韩渐对道:“下官并非逃逸,而是险些遭人灭口。” 赵堂官呵道:“胡言!当日去你宅中提你归案的明明是镇抚司的人!” 韩渐应道:“那就奇了,下官从未见过镇抚司的人,只见过一群来逼我改供,诬陷郑易之。如若不从,就杀人灭口的鬼!幸而得一义士舍命相救,否则,我今日也来不到堂上!” 毛蘅道:“既然如此,趁着时辰不晚,传镇抚司的人来。” “那巧了。” 这一声是玉霖接下的,没有丝毫停顿,就像是早就埋伏下的口舌,等着毛蘅张开话口。 毛蘅的太阳穴疼都要裂开了,脱口道:“你又要说什么?” 玉霖抬头道,含笑道:“镇抚司恰好有人,今日也候在外头。” 哪有这么巧。 毛蘅的脸逐渐红涨起来,他并非厌恶玉霖,相反,因她在堂上,这错综复杂的案情,倒是被她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理得十分清晰。然而与此同时,他也难免忧惧。 读过书做过官的女子,真是又狠又难缠。众人一不留神,偶然纵她抓着一个入局缝隙,她看准了,便如冷针一般无情无义地扎了进去,从此落一子思百步,埋一线伏千里,誓要彻底杀掉这盘棋局。 毛蘅明白,他和吴陇仪今日也不过是观棋的看客。 玉霖的真正的对手,此时正立在穿堂之内。 这师徒二人隔空相杀,赵河明不知是因愧疚还是不忍,似乎还留有余地,而玉霖却正如吴陇仪所言步步紧逼,早就杀红了眼。 这对女子而言很不体面,甚至说得严重些,此举有违纲常伦理,既无耻也无礼。 可是,这也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博弈,毛蘅自己为人耿直,身在大理寺多年看不惯的事何止千件,心中积郁的浊气又何止万重,今日大雨倾盆,好似老天前来洗污涤青,他那满腔浊闷,都随着这个“疯女”的行举,一股脑儿几乎全吐了出来。 想着不禁失笑,想那吴陇仪喜欢玉霖,他是早就知道的,就算她犯了欺君之罪,吴陇仪仍肯舍她一份怜悯。 毛蘅原本引此为同僚因情失正,时常为之不耻,可这一回,他是终于理解了吴陇仪。虽然他也因自己做了玉霖的筏子,一路上被她牵着鼻子走而感到郁闷焦躁,但也根本忍不住压抑多年的内心悸动,想要替这姑娘高声叫好。 杀了刑部那些庸官!灭了江家这群无赖! 姑娘别手软!千万别手软! “传!” 毛蘅忽地把案上的文书尽皆一撩,也顾不上对玉霖言听计从丢不丢自己的官面儿,对着堂下一连说了三声:“传传传!” 说完又使番役:“再去点灯进来,把这堂上给我照亮堂了!” 抛开处境不谈,玉霖……其实很想见张药。 这份想法实在是朴素至极,朴素到她只觉得张药今日穿着那一身白衣,人尤其好看。 玉霖有的时候也在想,她觉得张药适合她自己,单单是因为他不想生儿育女建祠堂,他只想死。 可适合并不意味着“喜欢”,更不意味着“爱”。 适合的人留在身边做陪,闲时排解孤独烦闷,又或是老病之时互相照顾,也就够了。 但如今玉霖隐隐觉得,她对张药的欲望远不止此。 张药的长相,她是喜欢的,至于他的身子,她好像也很喜欢。 从前她在官场与人相交,几杯黄汤下肚,众人说起房中事,都说男人的身子多难克制,纵有一份温柔,也都是行事前的把戏而已。玉霖听得多了,知道这就是男人的德性。一点意思都没有。 然而克制情(和谐)欲的身体,明明就很有意思。 白皙泛红的皮肤,发僵的骨骼,偶尔上下滚动的喉结,平稳但明显压抑的呼吸…… 甚至那件只挎至肩头就停顿住,哪怕勒红了手臂上的皮肤,也再不肯往下解的底衣…… 嗯。 恰到好处。 她都看过。 玉霖低头含笑。 其实起了这个念头,玉霖对自己是有些无语的,但她一点都不想怪罪自身。 虽然是身在三司堂上,赵河明就隐在穿堂之内,尘埃尚未落定,仍处千钧一发之际,众人都咬牙屏息等着之后的结果,她却无端想起了一个男人的面目,穿着……甚至因他恰合自己的审美而感到阵阵欢愉。 不管怎么说,似乎都很荒唐,不合时宜。 可欲望是不可扼制的,爱与恨是不可耻。人生乐事,最甚莫过于一刀雪恨之时,有情之人素衣寡面而来,先舍一臂,撑她静坐平息,再舍一手,为她拭血擦刀。 那人一定不能聒噪,最好常年闭口不言,情火欲水都煎熬在血肉白骨之下。 所以,那人一定要是张药。 玉霖思绪飘游,背后也渐渐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踩破满地淤积的雨水由远及近。 玉霖回转过身,望向雨中的大理寺荆林,一抹雪影从林中穿行而出。 众人的目光皆聚想堂门外,眼看那道雪影沉默地朝堂内行来,毛蘅眯起眼睛,总觉得那人身型甚为熟悉,可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没有人见过身穿白衣的张药。 更没有人见过浑身湿透,乱发贴面的镇抚司指挥使,而张药就这样走进了众人的视线。 这么说也不对,他来时并未在意堂上任何一个人,他只看见了一个人,雨中前行的每一步都是为了走向她。 “为什么不撑把伞来。” 玉霖的话音落下,那人也在玉霖面前站定,发间雨水流淌如珠链,那身雪白的单衣紧紧地贴在他身上,隐隐透出一层皮肤的颜色。 那白衫为对襟,张药里内未添交领,清白地露出一截脖颈。 而脖颈上还残留着皮场庙中,张药自己勒出来的链痕。 他仍然克制,寡言,低头看向玉霖的那双眼睛也是情绪幽藏。当真是,情火欲水都煎熬在血肉白骨之下。 “你没让我撑伞。” “……” 吴陇仪听完这二人的对话,下意识地看向毛蘅,果见他已经纠起一把卷宗纸,几乎要把纸张揉碎。 “那个……毛大人,你……” 话未说完,就听毛蘅呵道:“公堂上不得私谈!” 谁想张药抬头就是一句顶来:“镇抚司和人犯说话,算私谈?” 毛蘅还要发作,吴陇仪忙拦下他道:“好了好了毛大人,问案要紧。” 毛蘅失了态,对吴陇仪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发难,手指还在玉霖和张药二人之间逡巡。 “我忍这两个人忍了快一年了,去年她身上那个卖(和谐)春案,这个人的供词就乱七八糟不堪入目,将才她说镇抚司有人候着,我当是李寒舟之流,没曾想又是这个人!好好好,他又来了,又是冲着她来的!这坐堂上又是你我二人,这真是……我真是……” 他一时之间气得发笑。 吴陇仪笑着替他说道:“毛大人想说,这真是缘分难说?” “不是,吴总宪,怎么连你也……” 话未说完,又听张药道:“我来又如何?” “你还问……”毛蘅转向张药,直气得后仰倒气。 “张药。”玉霖唤了一声张药名字。 张药这才低头看她。 “什么?” 玉霖抿了抿唇:“别闹了。” “好。” 他今日穿白,越发身心干净,这一声“好”字温顺地落在堂中,吴陇仪倒是会心一笑,毛蘅则气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堂官见此,撩起官袍,几步从案后跨出,走到张药面前,问道:“你们镇抚司之前报说韩渐从家中走失逃逸,可这韩御史说他不曾见过你们镇抚司的人,反而是被歹人威胁改供,如若不从,则就地灭口。此等诳言呈堂污蔑镇抚司,污蔑陛下!张指挥,你可有话与他对词?” 张药没有立即回答,他心中其实有些担忧,玉霖似乎与韩渐套好了词,但却至始至终,没有跟他交代过任何一句话。所以他应该怎么回答?此处是三司的公堂,但凡错一句,他倒无所谓,玉霖和韩渐这些人可就万劫不复了。 “你别担心。” 张药低头,见玉霖也正含笑望着他。 “你说真相就好,说你一直想说,但说不出口的真相就好,其余的,交给我。” “可以吗?” “可以。张药,真相不会伤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也包括你。” 真相不会伤到任何一个无辜的人,也包括你。 这对张药来说,是如此精准的一句话。她甚至想到了,张药不会自认无辜,所以将他排除在“无辜”之外,后面添来的那句‘也包括你’,却温柔地关照到了他多年的难处。 张药还能说什么? 他只能点头,只能说出那个对玉霖说过无数遍的“好”字。 “好。” 他说完望向堂上三官,坦诚道:“镇抚司的确报过韩渐逃逸。” 赵堂官转向韩渐,手指几乎戳到韩渐的脸上,“你这是抗旨!是忤逆!你的供词根本做不得数!” 他这番话说完,毛蘅和吴陇仪面色皆有些错愕。 赵堂官还要说什么,忽听玉霖道:“赵大人你等一下。” “你这个贱人还有什么好说……” 啪—— “哎哟……” 赵堂官一声惨叫,玉霖闭上眼睛,不用想,这正是张药甩给赵堂官的一巴掌,掌风带起一片他身上的雨水,轻盈地落在她身上。 赵堂官目瞪口得地看着张药,到底说不出一句话。 法外之人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不愧是张药。 张药垂下手,对玉霖道:“好了,你说吧。” 玉霖笑了笑,抬头问道:“我问一句,镇抚司报韩渐逃逸可有文书。” 赵堂官捂着脸愣住,但听毛蘅道:“大理寺覆案的时候,倒是没有看到这样文书。” 吴陇仪道:“若有这道文书,郑易之的案子不可能那么快审定结案,有证人走失逃逸,无论如何,都是延后再审的。” 赵堂官忙道:“怕是……怕是整理时遗落在部里,我这就派人回部里去查看……” “你们想作假补一份上来吗?可惜很难了。” 玉霖说完,垂眼笑了一声:“张指挥使的那一手丑字毫无章法,除了他自己,梁京城里没有一个人能仿一个出来。” “对。” 张药应下玉霖的话:“我的字丑。” 他说完,竟觉得浑身自在轻松,原来开解自己如此简单,只需当众吐真言而已。 玉霖续道:“既然口说无凭。那么什么抗旨、忤逆的罪名,也不能议了。” 赵堂官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玉霖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们刑书大人,已经想尽办法来保你了,可惜你们匆忙审案时,他当时尚在病中,而你们也不信他。否则,一定不会留下这些漏洞,让我拿捏。” 赵堂官情急呵道:“口说无凭……韩渐不也是一样口说无凭,谁知道是不是他为了狡脱逃逸的罪名,谎称有人灭口……” 韩渐在旁道:“下官并非口说无凭。” 韩渐说完,拢起衣袖朝张药走去,“张指挥使,你将才进来,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说。” “你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回事?” 张药陡然明白了玉霖那一句“说真相”的意义。 他是被天子派去灭口韩渐的,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幽鬼。 他虽然无法开口说这些真相,可三司堂上,玉霖剥去他从前那身满是血污的玄袍,露出了雪衣白底。他有口难言的真相至此似乎也不必他开口,已然要露出来了。 张药抬头,看着韩渐的眼睛。韩渐也适当时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抬高声音道:“可是被一蒙面义士所伤。” “韩渐!你这是信口雌黄!” “赵大人你不用急,下官何止这一样证据。”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张药低眼看时,正是那夜皮场庙中,玉霖捅伤他胸肺的那一把。 韩渐道:“这是那位义士交给我的,那夜他搭救我时,曾夺取刺客的匕首,一举将其捅伤。伤口离要害两寸。张指挥使,这是你随身的匕首吧。” 真相呼之欲出,张药接过那把匕首,释然地点了点头。 韩渐后退了一步,再道:“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第106章 背上字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荆林摇曳, 好冷的一阵雨中来风。 公堂上下,无数门户咿呀作响,堂上众人各自拢紧了衣衫, 连毛蘅也觉得天光暗收, 阴得他骨缝发寒。张药耳边只听到荆林万丛, 连片呜咽的声音。而后烛焰火摇动所有人的影子,火光融化周遭的轮廓,送他回那个原本想死, 去又被玉霖用一条铁链带走的夜晚。 寂夜。 皮场庙。 无人供奉的丑神明,还有被他抱上神台, 手握寒刃的玉霖,此刻兀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这么久以来,他和玉霖最为私近的一次。 她因从来没有握过刀而多少有些紧张, 眼底却又莫名地含着一丝兴奋,似乎并没有多在意他已大半裸露胸膛。那是他的血肉啊,那是他从前最以为最没有意义, 最没有知觉, 最想要想消解掉的血肉啊。 张药扼不住喉咙中的微颤, 喉结上下一动,难忍吞咽。 “你……” “你教我下刀。” 玉霖的手抚触到他胸膛皮肤的那一刻,他分明觉得很“疼。” 他这辈子有觉得“疼”的时候吗? 也许少年时有,拿刀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些眼前的刀斧,鞭棍,甚至那把悬在他头顶, 却一直遥不可及的刀,都难以带给他真正的痛感。他的五感之上,似乎因死意, 而罩上了一层无坚可摧的壳。而她冰凉的手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那曾铁壳。尖锐的酸刺感突袭识海,流窜百骸,自头颅,至脚趾,也至两股之间…… 可她看起来,还在无情无义地寻找下刀地方,也许还在冷静地思考下一手棋下在何处。手指在他的胸脯上渐次游走,他则抑制不住地肩头微颤,最终惹得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天知道,他要如何告诉玉霖,他…… 他…… 他搜肠刮肚,无以言对。 陡然间晃见,为了稳住衣不垮尽,那半臂上衣襟似乎勒得有些紧,他才如蒙大赦般地解释道:“没什么,我肩膀有些冷。” “知道了。那就快一点,你一定要指准了。” 张药怔怔地看向玉霖的手指,勉强压住喉,“嗯。” 了一声。 “我不会犹豫的。” 她的声音又引来他身上一阵寒颤,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问。 刀捅在左锁骨下三寸之地,刀刃没入血肉一寸。 张药仰起头,搜肠刮肚无数次,想要告诉玉霖,他在情欲的囹圄之中,斗如困兽。 然而令他可惧的是,她人在囹圄之外,还有更想做的事。 好比下刀之前,她认真地问他:“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想啊。 他很想 他此刻就想。 当今天天子让他视他为家奴,令他唯命是从,让他年年月月,杀人灭口。 既然如此,他当在此处褪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张药脑中的声音和韩渐的声音重叠,一时之间思绪尽收,他猛地望向玉霖,那夜送她离开庙时,她说过的话再度回至张药耳边。 她说:“世人不愚。谁人仁善,哪个恶毒,向来是隐约可辨。奈何人敬衣冠,穿着华衣登高台,怎么作戏都是铿锵钝挫,众人鼓掌。可若脱掉华服,揭起台下帷幕,眼见台上人一身赤裸,脚下草泥充台,从前鼓掌的人,此时就算不敢喝倒彩,只看着台上一味沉默,这戏,也就唱不下去了,这人,也就只能下台了。所以不论哪个台上的人,最怕的都是这一日。” 原来如此。 堂上褪的是他张药的衣衫,何尝不是天子的衣衫。 他懂了,那把悬在他头上多年的刀,此刻终于可以如他所愿地要落下来,试图砍断他的头颅。 他懂了玉霖今日为什么送了他一件白衣。活人不必穿丧衣,若这一回他能不死,那他也许就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张指挥使。”玉霖唤了他一声。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把上衣脱了。” 张药抬手向衣襟,毛蘅忽道:“等一等。”说完望向韩渐道:“你将才说,说那夜来你宅中灭口的刺客,伤口在什么位置?” 韩渐搭道:“左锁骨下三寸,离要害两寸。” 毛蘅听完,沉吟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就对证。” 吴陇仪凑近他耳边道:“老伙计,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你觉得当真可以对证吗?若那夜去韩宅灭口的人是张指挥使,那……” 毛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毛蘅望向吴陇仪,一面抬手,示意书记官暂且停笔,一面对吴陇仪道:“你和我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审理过的案子成百上千,你扪心自问,有像今日这么爽快过吗?” 吴陇仪摇头道:“那倒没有。” 毛蘅道:“我不光要他对证,我还要将今日这一堂的结果,一样不差地,写入明日的邸报。” 吴陇仪笑道:“你也疯了。” 毛蘅道:“总不至于,明日那些读到邸报的人,都要治罪吧。” 玉霖跪在地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人力有限,至此她已经力尽,好在但凡起势,总有人推波助澜,她跪在地会心一笑,抬头朝张药看去。 挺好,毛蘅和吴陇仪想揭开一段阴谋,韩渐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郑易之和江崇山一个释然,一个恐惧。 而玉霖,她做完了她能做的一切,心中松快,想得则很荒唐:她可以看张药的身子了。 是时,张药的手挑解开了白衫上的系带,继而挑开衣襟。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而来,先入眼中的是他遍布旧疤的胸膛,那些伤痕并非刀枪剑戟所至,而是像一个从诏狱中受过酷刑,偶然被捞出来的人,修养不过一年,又再度被投入诏狱,新伤旧痕迹相互叠加,有的已经淡化,有的才刚刚掉了血痂。而在左面锁骨下三寸之处,赫然是一道乌褐色的刀伤,一半遮在半开不开的衣襟下面,但伤口的位置倒是与韩渐所说,丝毫不差。 解开衣衫后,张药没有在意任何的人的目光,只是低头望向玉霖。 而玉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张药正看着她,她和众人一样,在凝视那在血肉之山上绵延如乱林的伤痕,以及那道几乎可致命的刀伤。继而想起某个夜里别她如蝴蝶的那道人影,想起道上遇见的某个“血人”,想起那个“血人”对她说:“玉霖,求生的路上,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可能有了那句话,才有了这果断的一刀。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将才那些高高在上,想要纵情审美的兴致虽然还在,却添了些涩意。 她竟有些鼻酸,悄然收回了目光,抬手揉了一把眼睛。 这些琐碎而反常的举动,张药都看在眼中。 “怎么了。” 他低头问玉霖。 “啊?” 玉霖抬起头,这才发觉,张药一直看着自己。 “你耳朵很红,你不舒服吗?” 玉霖听他完,抬手一把捏住自己的耳朵。 她真的服了。 身心干净的人,但凡身上不起欲望的时候,他就是敢把胡言乱语全都当成正经的话,堂而皇之地当众说出,事实上他根本不会撩拨,至今为止,也没有主动招惹过玉霖一次,但却屡屡无心插柳柳成荫,而自己则从不自知。 毛蘅站起身,从案后绕出走向张药,路过韩渐时说了一句:“匕首。” 韩渐依言递上匕首,毛蘅接过,径直走至张药面前道,看向那道半遮在衣襟下的刀伤道:“把上衣褪下来,比对……” “不用。” 毛蘅挑眉道:“怎么?你认了吗?” 张药没有回答。 毛蘅道:“不论你认是不认,堂上都要比对。” 张药沉默了一阵,忽应了一个“好”字。 说完伸手挎下了肩袖,手臂抽出,既然脱掉了整件上衣。 精壮的上身在众人面前彻底裸露,他平视眼前的毛蘅,“刀柄上有镇抚司的标记,也有我张药自己的标识,所以这把匕首的确是我的,我认。” 他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的伤,“这道伤口,在左锁骨下三寸,离要害两寸,韩大人说的,也准。” 毛蘅道:“所以韩渐说的张指挥使全部招认了?” 他抬起一只手臂,示意身后的书记官行记,继而说道:“所以张指挥使供认,春闱第二日夜,闯入韩宅逼韩渐改供,不从则杀人灭口的人,就是自己?” 张药再度沉默。 毛蘅逼近一步,声音顿压:“何人指使?” 张药冷笑了一声。 答案早就呼之欲出,满堂人心中皆已暗暗喊出,但谁也不敢真正出声。 张药凝视着毛蘅的眼睛,“大人今日真的敢问吗?谁给大人的胆子?” 毛蘅道:“梁《律》给的。” 毛蘅的话音刚落,跪在张药的背后的郑易之忽开了口道:“诶?”他背后……” 玉霖回过头,见郑易之一脸惊疑,指着张药的后背跪直了身子,“这……这是什么啊,是刺的字吗?” 第107章 两字恩 罪奴 人身上都有秘密, 这是一个人底色的来源。 想要探寻一件事的真相,也就难免要探寻一个人的底色,可要探寻一个人的底色, 就要把从前无数光怪陆离的会回忆连根拔起。 玉霖只有一个秘密, 已经在去年的公堂上被她自己揭破, 从此底色露于人前,也就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但显然张药和她不同。 他杀人杀恶心了, 他每天都在想死,玉霖是知道的。而背后的原因, 其实也早就呼之欲出。 谁都知道他是天家的走狗,是王朝的鹰犬。 碧洪茶社内也好,市井街巷中也好, 他无数次被私议,被暗骂。他不冤枉,因为他真的是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 可这不够啊。 这么多年来, 他为什么只堪被骂? 为什么他被骂了千百次, 却还在梁京城里骋驰无阻? 为什么他从来都受不到律法审判? 为什么他停不下来? 为什么他想死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张药以前无法回答这些问题, 但如今他有些想明白了。 因为他身后有一个人,世人不敢骂,甚至在见到那个人时,不可露悲,不得大喜。 那个人的名字不能出现,哪怕只是写一句“城外梧桐已半死。”也要因此家破人亡。 这么多年来, 那个人遮罩张药,像一件漆黑的铁衫,令他三步之内, 无人近身,令他无论如何也上不得公堂。因为那个人不能被审判,所以张药也不能都被审判,所以他一辈子承受的,全部都是私刑,全部都是主人的私刑。 今日三司堂上,玉霖让他穿白而来,他听话穿了。 此时他抬起头,望着堂上高悬的匾额,望着吴陇仪和毛蘅身下的堂椅,望着行笔不停的书记官。堂上堂下无数目光向他投来,如刀似箭,似要将他碎尸万段。周遭俨然成了一处“剥皮台。” 下有韩渐作证,上有大理寺卿毛蘅亲审,他终于“不得不”要当众脱下那一身只受私刑的皮,从而翻起一段荒谬无边的回忆,露出他人生真正的底色。 不知道为何,玉霖跪在他旁,张药心里有一点害怕。 但也只是一点点,且并非惧怕出丑,而是可恨他眼力当真好,当初在皮场庙上一点都没有看错。那个死囚真的可以要他的命,玉霖真的可以杀了她。 他怕自己在这个姑娘身上求仁得仁,功德圆满,此后就再也没有理由,纠缠在她身边。 “是……罪……罪……奴” 郑意之断断续续的声音中,张药绷直了腰背,静静地看向头顶悬匾。 玉霖挣扎着站起了身,身上的械具伶仃作响,她顾不得这些束缚,跪了整整一日,又是水米未进,脚步踉跄,狼狈得是几乎连滚带爬地绕到了张药背后。 映入她眼底是两个字,或者手是两团丑陋的伤疤,像是为了遮掩什么东西,才被什么钝刀反复割矬后,勉强刻出了丑陋的字形。 罪奴。 为什么会是这两个字? 玉霖脑中“嗡”的一声闷响。 有道就走,拿刀就砍固然畅爽,可眼见有人因她遭逢狼狈仓皇之事,她不冷漠,如何能坦然自处。 行事至今日,玉霖竟头一次,心中暗生悔意。 “对不起……” 玉霖口中呢喃,随即几乎想也没想就挡在了张药背后,侧面哑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忘了……” “没事的。” 背后的人仍然一动不动,像一面被冰雪封住的冷墙,然而声音却很温柔,“玉霖,你没有办法对得起每一个人。况且……” “是我自以为是,我太想赢了,没有想周道,张药,你把衣服穿回去,你……” 背后的人并没有回头,只稳稳地吐了三个字,“你别慌。” 玉霖转过头,却见背后的人也正回头,不觉间两人背脊相靠,玉霖浑身猛地一颤,张药的背脊却稳稳地撑住了她,与此同时冲玉霖笑了笑。 “刚才的话我说错了,你没有对不起我。这身衣衫,是我自己想脱的。好一场大雨,好一身白衣,好一个三司公堂……” 他连说三“好”,至末尾,目光一软,“玉霖,我谢谢你。” “张药我……” “我早就在等这一天了,你让开吧。” 张药没有让玉霖说下去,一面点头一面道:“你教的我都会了,后头的审问,我可以自己答。” 是时毛蘅在前,咳了一声,对左右道:“先把女犯带走。” 玉霖却仍然不肯挪动,张药看着她的眼睛,复又说道:“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会了,我不会害任何一个人,否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 再也见不到她。 这是什么奇怪的自惩,玉霖还来不及细想,就被番役架住了胳膊,她早已体力耗尽,无力挣扎,只得任凭番役摆布,被架去了一旁。 毛蘅与吴陇仪并肩下案,一同走到了张药身后,那两个丑陋的字眼落入二人眼中,饶是将才已听郑易之将其呼出,仍不禁双双错愕。 “这是……” “毛大人将才不是问我,我受命运于谁吗?”张药忽然开了口。 毛蘅背脊一寒。 “我背后这两个字,能回答大人的问题吗?” 受命于谁? 何家罪奴? 下一问的答案不言而喻,恰好也回答了上一问。 受天子命,杀人灭口。 一切陡然摆上了台面,在场除了张药,没有一个真正的钝人,因此无人不心惊。 书记官一时握不稳手中的笔,“啪”的一声,鼻尖落地,在砖上点出一团漆黑的墨迹。 张药看了一眼那书记官,“你不用害怕。” 那书记官肩头一颤,根本不敢和张药对视,张药则平声道:“我不会害你们死,我说的话,都可以记录。” 毛蘅侧向吴陇仪,低声道:“依你看该如何?若依我看是,万万不能再审了。” 吴陇仪尚未回答,却听张药续道:“我脑子不好用,能帮诸位大人的,就是把话说到这里。所以不管两位大人要如何审我,我都不会再吐一个字。至于如何收场,你们去问玉霖。” 毛蘅随着他的话,望向玉霖,不禁苦笑。 “玉霖。” 玉霖尚在错愕之间,并没有听到毛蘅唤她。 “玉姑娘。” “什……什么?” 毛蘅抬了抬手,示意番役放下玉霖,而后问道:“你知道张指挥使背上的这两个字吗?” “她没有碰过我,她不知道。”这句话是张药答的,用的却不是:“我没碰过她。” 毛蘅蹙眉道:“你这是什么话,你自己……” “她很好。只是家姐不准,我纵无耻也无胆。” 毛蘅再度苦笑,“行,行……我就多此一问。既然你张指挥使一个字都不肯再说,我们也不能对你刑讯。你身上这一灭口案,暂且悬置。” 他说完,携吴陇仪回至案后落座,着书机官送上一堂记录,于手中的理齐全,清嗓道:“如今这场春闱舞弊案,牵涉过多,已不是赦郑易之一人可解。我等要商议后,再行裁决。不过,今日倒也不是一个定论都下不得。” 他说着,抬高了声音,“贡生江崇山舞弊,即刻收监。至于吴宝来,暂交还江家看管候传。来人,把郑易之身上的械具解了。另替他寻回妻子,好生送回本地。” “谢大人……谢青天大人……” 郑易之跪在地上连叩十首,起身之后,又下意识地转向玉霖,想自己开释,而这个姑娘却从此身陷囹圄,心中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如何对玉霖开口。 张药见玉霖还在发愣,出声唤了一句:“玉霖”。玉霖这才回过神来。见郑易之无措地站在她面前,不禁抿了抿唇,收拾情绪,先开口道:“今年的春闱虽然毁了,但三年后,你还会下场吧。” 郑易之忙点了点头。 玉霖“嗯”了一声,轻道:“那我祝你,不要那么执着于功名,天下能养活一家老小的活路也不少,大可试试。但如果做不好,仍想实现心中抱负,那就别对官场彻底失望以至同流。读书人的真心,还是很珍贵的。” 郑易之哽咽一口,“你……你是谁啊?” 玉霖低头应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嗯……” 她说完沉吟了一阵,忽释然开来,“梁京女户,姓玉,单名一个霖字。有罪在身,恕我不远送,仍然祝你,以后再也不要到这样令你疯魔的事,得幸顺利,走好我最想走好的那条路。” 她说完,托起镣铐向郑易之行了一个女礼,郑易之拱手相回,而后周身械具尽被卸下,一身轻盈,神志也彻底恢复过来,向堂上再三礼拜,终随番役走向了堂外的棘林。 仍有一阵林间风吹来,吹得众人一身冷痛。 毛蘅拢了拢衣衫,郑易之出堂,不禁咳了几声一声,然而这毫无意义的几声,却惊得一旁的赵堂官缩起了脖子。 “赵大人避什么?”吴陇仪问道。 “下官……” 毛蘅陡然呵道:“你胡乱结案,冤枉无辜,何配坐在三司堂上!” “下官实在是……” “住口!来人,先脱了他的官服,摘掉乌纱,押至下处,待我们回明陛下,再行定罪。” “毛大人,不可如此,我是……我是……” 毛蘅呵道:“若有可辩之词,欲供之事,即刻就说,不要虚虚遮遮,做派难看。” 赵堂官冷汗直流,恍然撇见穿堂上的那道人影,话顿时哑在了口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双腿软颤,愣是被番役架了出去。 一时之间,人犯、犯官皆各得其所。 堂下便只剩下玉霖和张药这两个令毛蘅头疼的二人。 毛蘅拍了拍吴陇仪的肩膀道:“我不想与这二人说话,吴总宪,你来发落吧。” 吴陇仪笑了笑,温声应“好。” 说完转向玉霖道:“不论之前的话,是否是你信口疯言,你写的那句‘梧照半死’牵连的不仅有江家,还有是今科春闱的学政,甚至还有……” 他撇了一眼穿堂,到底没有把话说明,“所以无论如何,今日你都不能再回去。” “我知道。” 吴陇仪又道:“不过放心,我过问此案一日,就会照顾你一日,再也不会让你受侮辱。” 玉霖笑着点了点头,接下了吴陇仪的好意:“好。” 吴陇仪这才向张药道:“至于张指挥使……” 他的话还没说完,毛蘅忽在旁冷声道:“他身上的这件案子,认真论起来,不知道要多少人的性命去填。” 玉霖肃起声,向毛蘅道:“如果要一万人的性命,其实就要不了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毛蘅道:“什么意思?” 玉霖道:“其实毛大人早就说出解法了。” 毛蘅“啊?”了一声。 玉霖定声道:“您不是说了,你要写邸报。” 她说着,扫了一眼僵在座上的书记官,“张指挥使其实并没有说出任何一句真相,但真相其实早就不言而喻,所以就照着他说的,一字不差,写邸报,众发官场。摆不上台面的事,摆上台面来。万人见则该死,杀不了万人,那也就是一个人都不该死。” 毛蘅听罢只是摇头,随后又不住地点头,唇角却是压不下来,问玉霖道:“你把陛下逼到这份上,你就不怕吗?” 玉霖挽住乱发,镣铐磕碰,撞到了她的眉骨,她皱了皱眉,答了一声:“有点吧。” 她不再刻意拿捏男子的腔调,说话间偶有些女子做派,话里尽是真情实感,毛蘅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说起来,这一堂审到如今,他倒真的有些心疼玉霖这个姑娘。但他刚硬了一辈子,毕竟不惯说什么软话,所以宽慰她的话到口中,还是化作了一声笑叹。 吴陇仪见此,便接下了毛蘅的话,正声对张药道:“你是上差,我们不能关押你,今日你且自去。” 张药“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向了玉霖,而玉霖却看着地面,显然有些回避的意思。 吴陇仪看着二人,不禁又笑了一声,平声道:“你们有话要说吗?” “没有。”玉霖答的飞快,然而张药沉默了一阵,却跟来一句:“我有。” “那好。” 玉霖一怔,不想张药的这句话,吴陇仪也接得飞快,之后的声音里更是带着几分体恤的味道。 “玉霖押至大理寺狱看管,张指挥使送她几步吧。” 第108章 在一起 我当伏法去死,但我又想和你在…… 万户点灯。 那场从午时一直下到入夜的大雨, 打湿了整个梁京城。 玉霖站在大理寺正门前,眼前雨幕连天,石板地如同一面巨大的铜镜, 泛着大片大片的冷光。 道旁的屋檐与悬角, 停栖着浑身湿透再也飞不起来的鸟。 满城沉寂, 连晚来的炊烟都被浇得升腾不起。 玉霖忽而觉今年春天,至此日起,变得前所未有的冷, 寒气侵袭骨缝,竟似落雪天前般的阴寒。 她呼出一口气, 缓缓地垂下双手,镣链挂在双腿前前,敲碰着她涩痛的膝盖。押解玉霖的番役候在十步之外, 眼前的积水里只有她一个影子。她正想提裙冒雨下门阶,刚抬起脚,脚尖还未踩入雨里, 忽被身后来人一把拽住了衣袖。 “解囚的文书尚在我手里, 你怎么去?” “你……” 玉霖抿了抿唇, “先把我放开好吗?” 背后的人声冷静平和,像一段微微大湿的裸锦。 “看全了我的身子,你就变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我变什么了……。” 那人不等玉霖说完,便将她往身前一带,顺势捏住了玉霖的手腕, “变得不肯和我说话。” “我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要躲?” 玉霖一怔,大雨离她不过一步之遥,潮湿冰冷的雨气一阵一阵扑向她的面门。 地上雨坑如深渊, 她纤细的手臂如同一根单弦,摇摇欲坠地勾连着身后的一道崖壁。 张药问她为什么要躲,可她能躲到哪里去? 那个从来不敢主动触碰她的张药,今日当堂褪衣裸身之后,就像卸掉了一副常年披挂在身的无形枷锁,他不再绑缚手脚,也不再自封口舌,面对玉霖前所未有地自在从容。他没有秘密了,于是他变得和玉霖一样,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说了。 只不过玉霖胸中有一腔愤懑,而张药心里有一段从死灰里燃起来的情。 “白衣是你让我穿的,也是你让我的脱的。” 玉霖猛地回过头,张药一手握伞,一手拉着玉霖的手臂,静立在最高的门阶上,目光冷冽地看着玉霖。 满城雨声里,玉霖几乎能听到他骨骼之间细碎的龃龉声,如火焚柴,噼啪作响。 “你不想认了吗?” 玉霖抿了抿唇,“你一点都不难过吗?” 张药没有回答,他朝下跨了两阶,将手中的伞递至玉霖手中,而后顺势捞起她的膝弯,将玉霖横抱入怀,随即一刻不停留,径直走入了雨中。 玉霖忙将伞撑开,遮至二人头顶。 她抬起头,眼前是张药分明的下颚。 玉霖一手撑伞,一手下意识地拽住了张药的衣袖,张药侧头看了一自己的肩膀,却并没有提醒玉霖她的失态。 “我没觉得难过。” 张药抱着玉霖行在雨中,革靴踩水,啪嗒作响。 “反而心里很轻松,自从我背上有了这两个字,除了张悯和许颂年,我没有让任何人看过,我觉得这既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我死去的父母,可今日,它在三司堂上帮我回答了一个我至今不能亲自回答的问题:我受主人令杀人,奉天子命灭口。它会写入明日的邸报,最后人尽皆知。挺好的……” 说至此处,他似乎笑了笑,“原来我也,早就恨透了私刑。” 张药站住脚步,继而垂下眼来。 “天下司法官无数,可只有你,给了我一次被公正审判的机会。玉霖。” “嗯……” “我当伏法去死,但我又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刺痛了玉霖,她的身子在张药怀中猛得一僵。 头顶的声音再度传来,是那一句她说过很多次的“生儿育女建祠堂。”只不过,他否定了这句话,转而问她:“不生儿不育女,也不建祠堂,可以跟你在一起吗?” 玉霖缓缓地移开伞,至此她终于能看见张药的脸。 白衫微湿,衬得他皮肤干净,眉目清正。 有什么道理,拒绝一个好看的男人,有什么理由,不要一颗澄净的心? 玉霖闭上眼睛,雨水打在伞面上,那声音封住了万籁,玉霖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可以。” 她说完吸了吸鼻子,睁眼望着张药,又重复了一遍,“可以。” 她自以为张药性子再冷静,听完这两个字也总会错愕,或者至少垂眼撇头,让她品尝一回男人的踟蹰。谁想他竟然平静地说了一声:“好。”而后扫了一眼他自己的肩膀,对玉霖道:“那你不要再把我的袖子拽那么紧了,我的肩膀要露出来了。” 张、玉二人远行于雨中,与跟随解囚的狱卒一道,渐隐于夜幕间。 大理寺门前亮起两排灯笼,赵河明独自撑伞,撩起袍衫跨过了正门。 雨夜中传来一阵伶仃的马蹄声,一辆马车缓缓行来,在赵河明面前停了下来。 车帘打起,车内伸来一只手,江惠云发髻高挽,面色微微有些疲倦。 “回家。” 赵河明伞下抬头,却没有伸手。 “是你帮了小浮?” 江惠云将手臂枕在膝上,并未收回,低头望着赵河明道:“对,韩渐是我收留的。也是我帮他和小浮通信,宋饮冰也是我听小浮的意思,刻意遣来你身边的。” 赵河明苦笑一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惠云道:“因为江崇山六岁坠马伤头,从此书不成诵,文不成句,这么多年,它连论语学而篇都背不出来,若习武戍边倒是可以不恬祖德。科举及第?那是个天大的笑话。前两年,他乡试中举,我就知其中有你们斡旋,只是我自私护短,不肯害我自己母族。” 赵河明摇了摇头,“那为何这一次……” “因为你们要无辜而卑微的人去死。” 江惠云说完之后,静静地望着赵河明,沉默了半晌,忽地叹出一口气。 她收回伸向赵河明的手,揉了揉潮湿的眼眶,“你是赵家精心养大的公子,你从来没有上过战场,你不明白,我和父兄、以及那上万兵将,拿命去守一道城门,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河明道:“难道不是为了功勋彪炳……” “我不否认。” 江惠云接过他的话,“我不否认上战场的人,都想要功勋,可若只为了功勋一样,能撑多长久。” 赵河明不禁笑出声来,“那是为何?请夫人赐教。” “为了人,为了城门后无辜而卑微的人。” 江惠云沉下声来:“天下叛军起于草莽,缺钱无粮,但凡入城就没有不抢掠的。一户人家半生的积蓄顷刻毁尽,家破人亡就在破城的那一瞬。我们求功勋,守的是天子的天下,也求良心,守的是人的土地和家。我是赵家妇,也是江家女,我敬仰我的祖先,我有我自己的良心。” 赵河明垂下眼睑,袍脚已被雨水浸湿了一大半。 江惠云的话悬于他的头顶,像剑一样令他心惊。 “赵河明,我嫁给的那一年,我觉得你也有良心。” “那现在呢?” 面前又是一阵沉默,“也许还没有丧尽,我也不知道了。夫妻是一体,你对我有恩也有义,我无法和你决裂,但我绝不能背叛自己。所以对不起……” 赵河明忽然加快了语速,“可你知不知道,小浮使的是什么手段?她写下‘梧照半死’,援引《问刑条例》的春闱旧案和梧桐诗案,你我江赵两家,都会被她拉入‘谋逆’的泥潭。” “可她还有别的办法吗?可我们会死吗?” 赵河明一时怔住。 江惠云倾身靠近赵河明,恳切道:“我们死不了,我们树大根深,顷刻不死。” “这话是小浮说的吗?” 江惠云摇了摇头,“不是,是我自己说的。天机寺被烧毁的那一次,她为救刘影怜,仿写你的虎爪书,害你被软禁内廷。我曾去质问过她,我说是不是因为我树大根深,顷刻不死,她就可以心安理得挫伤我们。她没有回答我,只是跪在我面前向我请罪。我好生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又好心疼当时的小浮。后来我终于慢慢明白过来,想通了我为什么如此矛盾。赵河明,上位人不能行恶,一丁点都不可以。” “这未免过于绝对……” “因为不公平。因为我们杀人不必偿命,我们遭不到报应,可天下人不是只会打断牙齿和血吞,还有人和小浮一样,拼上自己的命,也要剐下我们一层皮。我喜欢这样的姑娘,我就是要帮她,哪怕让我自己下高台,卸功勋,我也无所谓。我还不老,我还可以远赴郁州,和兄长一起,再为我自己杀回一份诰命。 赵河明在雨中沉默了良久,马车上的灯笼被风打得东倒西歪,照于人身的光也忽明忽灭。 明灭之间,赵河明缓缓地抬起了头,问江惠云道:“若有一日,我不再是世人眼中的百官之伞,你会如何?” 江惠云应道:“你不是百官之伞,也是我江惠云的丈夫,跟我回家吧。” 赵河明连嗽几声,问道:“你不想问问我,今日是先生赢了,还是学生赢了吗?” 江惠云摇了摇头,“不用问,我知道你一定输。” “为什么?” 江惠云凝向赵河明的面容,“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想赢,你和她博弈,是因为你知道她对自己下的是死手,你怕她赢了你,你自己就要再眼睁睁地看着她死一次。” “所以你不怕吗?” “怕。” 江惠云望向漫天雨幕,“可我信她,她不会死的。” 第109章 一处吻 凌乱之所,困顿之间。 她吻了…… 大理寺狱, 饿了一整日的玉霖开始和一块干冷的馒头以及一碗轻稀的菜粥博弈。 她着实不爱吃这些东西,那块馒头硬是拿起来几次又放下几次。 牢室里寒得厉害,她又被换上了单薄的囚衣, 腹中空瘪, 就更觉浑身冷得难受, 几番纠结,她又不得不拿起了那块馒头。 是时,牢门尚未锁闭, 张药抱着一床被褥进来,弯腰放在玉霖腿边的干草上, 铺褥时,顺势扫了一眼玉霖捏在手中的东西。 “你吃不下去吗?” 玉霖没有回答。 张药铺褥的手无意触碰倒了她的小腿,她竟是一怔。手里的馒头险些因此落地, 她慌忙捞住,一面侧头掩饰。 虽然她早就知道张药照顾张悯很多年,不论针线功夫还是家中杂务都是一把好手, 可今日她说出了那句“可以”, 眼前张药对她的这一番照顾, 着实令她心中生涩。 “你……还不回去吗?” “就走了。” 张药半跪在玉霖身边,被褥抖起,而后落地平扑,掀起的风流险些扑灭了二人身旁的烛火。 张药伸长手臂,仔细地压平褥角,一面道:“我不习惯和这里的人打交道, 但我可以找杜灵若,让他来照应你。” “他连大理寺狱也有门道吗?” “你忘了我是怎么找你寻死的吗?” 玉霖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岔开话道:“不用麻烦他。这都算是好日子了, 更难的我都过来了,何谈这些。” 张药铺好被褥,转身从玉霖手里拿过了那块馒头。撩起白衫,在玉霖面前蹲了下来。 “我问你,你不爱吃牢饭,去年在刑部狱是怎么过来的?” 玉霖把退向身前缩了几寸,她还在想那句“可以”。 那句让她第一次在张药面前败下阵来的“可以”。 恍惚间她也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张药不在,她倒是能在赵河明面前“大放厥词”,张药在面前,哪怕他早就穿好了衣衫,收拾好了被雨打湿的仪容,身心干净地杵在她面前,但凭她处置,可她却根本处置不了他一点。 “玉霖。” “啊?” 张药并没有在意玉霖的失神,复问道:“所以你在刑部狱是怎么过来的?” 玉霖勉强收拾起神思,轻声答道:“饿得要命的时候,牢饭也好吃,现在也就是还没饿到那份上,才嫌它太硬了难咬。” 她刚说完,却见眼前伸来一只手,手指上捏着一块掰小了的馒头。 “你……” “别说了。” 那只手向上一抬,压下了玉霖的话。 “吃吧。” 玉霖终是接过了馒头,一点点塞入口中。 掰小的馒头果然更好咀嚼吞咽,她端起菜粥喝了一口,身上也稍微有了一丝暖意。 “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张药继续掰着手里的馒头,声色淡淡的,“唯独在吃穿上,比常人挑剔。” “想吃点好的,穿点好的,也不算什么太……” “我没那个意思。” 张药打断玉霖,看着她从自己手上拿走小块的馒头,“我想说,你小时候应该过得很好。” “好像是的。” 玉霖没有否认,说完又向口中塞了一块馒头。 果腹之后,人果然也舒服了不少,原本干冷的馒头,也渐渐咀嚼出了甜味。 她一面示意张药继续掰不要停,一面道:“我有些很模糊的记忆,记得我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张药将馒头全部掰成了小块,托于掌心,递到玉霖面前,“你做官后,没有想过去找一找你的父母吗?” “没想过。” 玉霖说完,又喝了一口菜粥,续道:“不重要吧。” 张药抬头:“连父母都不重要?” 玉霖摇了摇头,沉默了一阵,忽对张药道:“找到父母,我要如何跟他们解释,我这胡作非为的半生呢?母亲若是知道,我考过科举,做过高官,蹲过大狱,跪过刑场……她应该,不知道怎么评价我吧。” “她不会评价你。” 玉霖莫名一怔:“什么?” “她又不建祠堂。” 张药说着,侧身在玉霖身旁坐下,同她一道靠在冰冷的狱墙上,手上仍然托着那几块馒头,续道:“她评价你做什么?” 玉霖一怔,侧头望向张药道:“你……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是你教我的。说得不对吗?” 对。 玉霖无声而应,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肩膀,从前那无边的噩梦幻影,此时像一副织锦巨画,被那句:“她又不建祠堂。”抽出了丝,抽丝扬起,织锦也跟着一点点消解,逐渐瓦解着,她的恐惧和愧疚。 母亲建不了祠堂,母亲不会审判她。 囹圄困地,她有些想念,那个早已记不起样貌的母亲。 “你……还不回去吗?” 张药不答反问,“你在担忧什么?” “我……” “你放心。” 张药侧过脸,望向玉霖:“虽然你说了‘可以’,但我不是浪得一点都克制不住。” 什么叫“浪得一点都克制不住?” 玉霖听了,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张药你能不能学一些雅言。” “以后会跟你学。” 他说着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如果我还有以后的话。” 不知为何,玉霖有些想哭。 张药这个人胸中无墨,言辞寡淡,但也得之胸意直抒,词皆达意。 因此随口一言,就能轻易瓦解掉她深藏最深的疑问和愧恨。 “你身上难受吗?” “难受。” 他答毕,利落地剥开玉霖的话,直戳言外之意。 “但这里不是我的地方,不干净,不准我纵性。你挑剔,更会不舒服。” 玉霖双手一握,声低得几部可闻。“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走。” 张药垂下头,抱玉霖回来的那一路上,他已经自我折磨了很久。直至他帮玉霖铺褥子,分馒头时方才稍微平宁下来。如今与她同坐,周身的折磨重来,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在她身边多停留一阵。 “这样对你不好。” “对我什么不好?” “对……你的……身子……不好……” 玉霖的声音虽然接连不畅,但张药却等她说完了。 而她说完之后却哽住了喉咙。 “玉霖。” “嗯?” 你现在不迟钝对吧。” “嗯。” 玉霖点了点头。 “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他话未说完,身旁的人忽然猛地撑起身子,冰冷的镣铐磕碰他的胸膛,冰凉的手胡乱地绕上了他肩头。 接着,他的话被一双温暖的唇堵在口中。 凌乱之所,困顿之间。 她吻了他。 张药脑中闪过一道惨白的光亮,两股之间,鼻腔之中,尽是酸疼刺疼。 这一刻他终于确定,他的五感真的回来了。 冷暖、痒痛、皆生之于血肉和骨缝,张药不自觉地抻直了双腿。 他好想活下去啊! 可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啊? 究竟要怎么样,才能把罪孽偿尽,然后好好活下去啊? “你压到我腿了……” 这几乎是张药仅存的一点理智,说完这句话,他只求玉霖能就此“放过”他。 原来冷着脸说再多虎狼之词,看似气焰嚣张,稳稳拿捏着阴阳要害,二人之间,好像他一定能做那“人上人。”事实上却终究比不过那女子纵性而来的一个吻。 哪怕她也心中慌乱,不过一时起意,毫无章法。 无奈张药喜欢她。 所以,只要一点点,一点点来自她的情爱,他就甘受活焚,甘成灰烬。 好在她并不想在当下就烧尽张药,应声挪开了压在张药腿上的身子,张药趁此翻爬站立,她却跪着在地上抬头望着他,鬓发散乱,目光中也带着三分无措。 “我走了。” 他将此生所有的罪孽都想了一遍,才逼自己说出了这三个字。 跪坐地上的人回答得比他还要荒唐,“那慢……走……” 不待此话入耳,张药已转身快步朝牢室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又酸又疼。 玉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个……你记着一件事,通政司衙门的邸报……。” “你不用叮嘱我。” 张药一步也没有停留,抬高声音回应玉霖:“外面的事我处置,你……” 你什么呢? 天地之间还有别的语言可堪在此刻出口吗? 他行走如风,狱道也畅行无阻,不过片刻,他就已经径直走到了大理寺狱的门口。 一股暗含雨气的风迎面扑来,却无法吹冷张药的皮肤。 道上归家的路人掩着头,遮着面,彼此抱怨道:“今年春天怎么了,怎么突然冷成这样了?” “谁知道呢?” 那人说话间拢紧了衣衫,瞟了一眼额头冒白气的张药,缩回目光悄声道:“怕不是,这梁京城里有什么冤孽吧。” 此话当真不假,次日天仍未放晴。 大风裹挟着雨水扑打着内阁值房的门扇,天还没亮,几个随堂太监冒着雨提着热水推开值房的门,浑身湿得厉害,不免嘟囔道:“这鬼天气真是要人命了……” “可不是嘛……哎哟,刑书大人在啊。” 他们倒是有好几日没见过赵河明了,今见他独自坐在灯下,忙将提来的热水倒了一盆捧给他,“您沃一沃,这天冷得,哪像什么三四月间啊。” 赵河明正要道谢,忽听门上传来一个声音,“几位公公请先出去。” 众随堂回头,但见赵汉元立在门上,目光阴沉,脸色着实难看,起头的太监忙应道:“是,我们在外头伺候。” 说毕,纷纷放下器物,避了出去。 门窗合闭,赵汉元跨进值房,赵河明已然起身迎奉,“父亲请坐。” “内廷之中,哪有父子?” 这一声又冷又无情。 “是。” 赵河明应下,垂头重行官礼,却被赵汉元打断,“你去过通政司衙门了吗?” 赵河明没有回答,只将官礼作完。 谁曾想,刚一直身,迎面就挨了一个耳光。 其父老病,下手并不算太重,赵河明扶了一把书案,勉强算是站住了。 “毛蘅和吴陇仪这两个人要在今日的邸报上,添上昨日三司的那一笔。通政司有人来回我,若当面回明于我,我必要往东苑禀明陛下,干净地抹了这一笔。你为什么私自做主,把那人传话的人拦下?” 赵河明看着地面,平声道:“父亲病中,不该为这些事过劳伤神。” “你简直放肆!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赵河明受下这句话,却没有应话,直起脊背身走向书案,撩起官袍坐下,继续翻看地方上的奏本。 赵汉元近前几步,“你这算什么?” 案上奏本翻页不止,赵河明却始终不语。 赵汉元猛拍书案,顿时烛火震颤,满案纸腾。 “我问你,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是要杀了你自己,再气死你的父亲吗?” 赵河明猛然抬起头,“我在想你们之后要怎么对付我的学生,我在想你们以后要如何对待玉霖。” 赵汉元一愣,尚未回神,赵河明的声音却赫然抬高:“是不是要抹掉邸报,然后用私刑逼疯她,把一切解不了的局,算不清楚的罪全部推到她的身上,就像当年你们在郁州城中逼疯我的姑母,害死我的表妹……” 他话未说完,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这一次,赵汉元使了全力,掌风落下,连他自己都有些站不稳,侍立在外的随堂太监皆听到了“啪”的一声。 赵河明似乎在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感,硬生生的受下,愣是头也没偏。 “我看你也是疯了。” “对不起……” 赵河明咳了一声,声音喑哑:“儿受不了了。” 赵汉元看着赵河明通红的脸,眼底渗出一丝心痛。 “你到底怎么了?何礼儒的案子结了以后,为父并没有再逼过你啊……” 赵汉元说完,颓然而坐,支着额头沉默了半晌方道:“算了,你静一静心,余事……为父处置。虽抵报已定,但天明之前,尚有转圜,它出不了报堂。至于你将才的那些话,为父当没有听过。” 他说着,捏了一把赵河明的手,“过去的事,不管是非对错,你必须忘干净,否则,你最后,也要成为那庆阳墙里的一个死人。” 第110章 人如蝶 他像白色的蝴蝶。 虽宵禁已过, 梁京城尚浸在天明前的寂暗之中。 通政司衙门的报房内,几个报吏正将新刊印出来的京中邸报分科成册,等着齐全时, 一并发往六科衙门。 报房外头,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王充骑在高头马上, 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弓兵头戴斗笠也难免被雨水淋得湿透,早冷得拱肩缩背, 正没好气,见自家指挥使发困, 不禁大胆问道:“指挥使,这天都没亮的我们怎么就跟这儿守着。” 王充拢紧那身收起来又临时掏出来的氅子,朝着雨地啐了一口, “还不是那杜秉笔,拿着那几根鸡毛当令箭,说这地界儿上不太平, 贼匪满道, 各府都慌得很。” 弓兵道:“说起来, 我们又不是他们司礼监的人。您从前不也是顶不待见那司礼监杜秉笔吗?” “胡说!” 王充朝那弓兵的斗笠猛地一敲,“我们是谁的人啊,我们是陛的人!人是陛下钦点的巡城御史,还不闭上你的没枉法的嘴呢。” “是是……” 距报房大门不过百步远的梧桐树下,两把油伞并撑,伞下的杜灵若看着道路尽头那片黑压压的兵马司队伍, 慢悠悠地开口道:“我这个巡城御史就是根鸡毛,王充才不会给真面子呢,今儿奇了啊, 一招即来啊。诶药哥。” 他一转头,见身旁的张药头戴围帽,白衫一身。 他看惯了张药穿一身黑丧,如今通体风流雅白,他倒是有些不大习惯。 张药撇过头,“怎么?” “哦,我就想问,你怎么知道王充一定会听我这根鸡毛的话。” 张药反问道:“你昨晚是怎么跟他说的?” 杜灵若拍了拍肩上的雨水道:“就照你教的,告诉他这通政司衙门的地界儿上不太平,前两日,后街上黄娘娘的娘家宅子,上月才遭了劫,这会儿子东西单子还没列全呢。黄娘娘急得不行。所以我来点点他,加派人手,严查巡视。嘿,他听了就白了我一眼,跟我说什么他的人都去了城外码头严防河匪。我就跟着补了一句:那看来得去请镇抚司的李千户镇一镇。啧,谁想他一听这话,果然应了。” 张药偏下伞,耳边雨如瀑。 “兵马司昨夜应该收了另外一道令。” 杜灵若疑道:“什么令?” “毁通政司今日刊印的邸报。” “谁给的令啊?” 张药声音渐压:“赵氏的人。” 杜灵若“咝”了一声,“这通政司的人又不是死人,他兵马司不敢明着干吧。” “所以他怕遇到李寒舟。” 杜灵若低头想了一阵,拍手道:“懂了,若是撞上咱们李千户,那这活儿就着实烫手,王充摸不明白陛下的心思,打心里不想把这事搂过来,刚好我撞了过去,给了他一套事后应付赵老说辞。嗨,这人跟我一样,都是那雨泥巴里的滑泥鳅。” 他说完,眼底忽地闪过一丝黠色,转话又道:“药哥,你什么时候长的脑子啊。” 围帽上的白纱微动,张药没打算搭理杜灵若这突如其来的调侃。 杜灵若却不肯罢休,撑伞绕到张药面前继续说道:“若换以前,药哥你脑子里必然绕不出这么大一个弯子。” 他说着掐暗暗掐住了下巴,自顾自地析道:“你要是知道赵党指使王充前来毁通政司的邸报,不说别的,你自己提刀,带着咱们李千户,跟就王充堆软脚虾干起来了啊。那王充还能杀得过你?怕是这会儿已经被你绑得动弹不得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 杜灵若一时截住了话,抿了抿唇,低头压住声道:“也是。你是镇抚司起头的人,听得从来都是御令,这么多年了,你在明面上,还真没有私行过一次,唉……要是陛下知道私自调动镇抚司,你和李寒舟怕是都要被剥一层皮。” 正说着,报房的大门开了,几个往六科送京报的官吏看着门口横刀立马的王充,皆有些惊惶。 “哟,王指挥使,这是出什么事了?” 王充摆手道:“没什么事,不过是稽查盗匪,不与你们相干。” 小吏忙道:既如此,我们就往六科去了?” 王充“嗯”了一声,示意兵马司的让开道。 几盏雨灯从队伍中破出,朝着六科衙署的方向去了。 张药望着那几丛明明灭灭的雨灯,忽道:“只要各省提塘将京报抄出,陛下一定会震怒。不论怎么样,我都要脱一层皮。” 杜灵若看了一眼他身上的白衫,有些不忍。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 “我可以被天子折磨,那无非是撒气泄怒,不取我性命来多少都无所谓。但我不能在天子面前,落下私自调动镇抚司,终至天子失颜的实罪。” 杜灵若接问道:“天子失颜……所以那邸报上到底写的什么啊?” 张药干冷地笑了一声,径直道:“两件事,一件是春闱场中那篇的诅咒天家的逆文。” 杜灵若忙道:“这我昨日倒是在大理寺的门路上,隐约听到了一些,说是玉霖写的,江家那傻子夹带进去的。” 他一面说一面想,继而又连连点头,“这一株连起来可就厉害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能想通,赵党为什么要毁今日这份邸报。那……那还有一件事呢?” “我灭口韩渐的事。” 张药说得寡淡,杜灵若听罢,却顿时倒吸了一口气凉气:“你灭口韩渐?那不就是陛下灭口……” 他忙收住声:“就算全天下人心里都知道你是鹰犬走狗,可这种事……从来没往邸报里写过啊。三司是什么这什么意思?这不等于跟京内地方的官场宣说陛下……他们让陛下怎么下得了台?” “又如何?总不能命我,去杀尽天下官员吧。” 杜灵若不自觉地抠着虎口,哽声道:“这些都是玉霖做的吗?” “对。” “她到底恨谁啊?”杜灵若的声音陡然腾高,却是喉头颤涩,满眼不可思议,“她平时对我们都和和气气的,人又爱吃爱喝,分明像什么都放得下,她……” 他本就是灵通的人,此时将所知前后串联,倒比张药明白得更快。 “我明白你为什么你不能提刀和王充正面干了,你怕陛下治你实罪,既而将你监禁。” “对。” 杜灵若摇头笑了笑,又道:“玉霖在监,春闱案尚不知如何了结。你怕你自己困死在诏狱,她的刑场没人去劫?” “对。” 连听两个“对”字,杜灵若不禁大叹,撇头独自缓了半晌的神,方苦着声哂张药道:“你果然是她的人。诶?” 他边说边扫了张药一眼,“你这一身白也是为她穿的?” “谁?” “还能谁?” 张药已然预料到了杜灵若想说什么,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话。“杜灵若你不要放屁。” “我哪里放屁?” 杜灵若的声音比将才更高,他此时其实并非有意调侃张药和玉霖,只是为这二人的处境和因缘感慨,却又不好对着张药这快冷木畅疏,恐他一时并不能听明白。于是索性纵性道:“去年你就这样带着围帽,去刑部狱找人玉姐姐的,只不过那时你胡乱穿衣,那一整个人都不好看。如今这一身白,是真讲究。可是这凄风冷雨的鬼天气,药哥,你不冷的吗?” 这话说完,张药却沉默了,再开口时,声音低沉,只捏住了一个要害:“什么姐姐?” “啊?” 杜灵若这才反应过来,他竟改了平常对玉霖的称呼,忙道:“哦,我叫你药哥,叫她玉姐姐……也不是不行吧……” 他说着也怕张药发作,声音越收越小,然而张药沉默过后,却只吐了一个字。 “行。” 说完便撑伞转过了身,独自朝漆黑的雨幕中行去。 杜灵若回过头,眼见他那身白衫虽已沾雨,迎风却轻盈翻飞,丝毫不现委顿。 他忽然想起,不知道哪一日在张药家中,他和还是官奴的玉霖玩笑,说张药像匹冷脸的高头马,脸长,天天不高兴,动不动就尥蹶子。玉霖则不认可。他只好让玉霖说。玉霖当时在吃鲜果,汁水充盈,她吃得根本停不下来,几乎想也没想就说:“他像白色的蝴蝶。” 东边的天空发亮,六科衙内的各省提塘(各省派遣到京内抄发邸报的官员)渐次前来,无不提笔驻手,满脸皆写着:“这……真的能抄去省塘吗?” 虽如此,却没有一个提塘敢明着问出。而就算提塘发问,六科也没有一个人敢明着解释邸报行文中的要害。 衙内香焚烛烧,大雨不断地敲着窗。 众人在一片“私不议君”的默契下,带着某种法不责众的侥幸和某种不堪出口的期待,齐然落笔。 天光彻底亮起时,梁京水关门大开,无数人马穿行过门中。 那一份头次将张药这个名字写作“人犯”的邸报,终于随着雨中的凌乱的马蹄声,悍然冲出了梁京城。 辞别杜灵若后,张药独自一人,去水关门城搂上望了一眼。 那城门外的梧桐连片如海,巨大的树冠承着大雨,升腾起朦胧的水雾。 玉霖曾晃着一双腿,坐在那墙垛上教他:“若有观音在世,何弃你于炼狱,何令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如今想来,他似乎早已不再绝望了。《 》 110-120 第111章 天子怒 把张药给剐了。 玉霖的牢室中有一扇罩着铁栏小窗, 设在距她头顶一米之遥的地方,挨着狱墙边的一棵不知名的高树。 窗外大雨不绝,风摇树枝, 那浓密的叶子不断撩拨着铁栏, 竟是生趣盎然。 张药走后玉霖无事, 除了和她不爱吃的牢饭博弈,就是缩在被褥里,仰头静看那扇窗外的日夜变化。 牢中第一夜, 她看到那浓密的树影间长出了一不合时节的黄叶。 次日天明之时,狱吏送来食水。 几个人影晃过窗扇, 那片黄叶悄然离枝。 玉霖学着张药的样子,掰分着干冷的馒头,目睹了那片黄叶离枝的一瞬。 起初她并没有太在意, 可当她哽下一整块馒头,再向枝头望去时,竟见那枝头又生了一片新黄, 令她确认此间并非在梦, 果然是春来叶黄, 焦萎离枝。 她是学儒的人,也曾在伦理纲常,天人感应的诸多学说里沉浸过,若说上天干预人事,人亦感应上天。那么这一幕春黄离枝,倒像是某种注解, 照应了她写的那句“梧照半死。” 虽然这多少带着诗词中虚美的文艺性,显得不太踏实,但它还是抚慰了玉霖。 人连四季的秘密都无法穷尽, 何说解读世道和天道。 对于玉霖而言,至此她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做的了。 人只能胜人,终究是胜不了天的。 所以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其命胜过世上所有的人。 可虽说他为上天之子,事实上,却和那无数五光十色的神仙传说一样,除非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否则没有人会真正相信神灵之力。 然而,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文本,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受命于天”的言辞,深信“天地为父母,天子为宗子(张载)。”并为此拼命作解,根本不像是写来给人看的。 世人活在高低贵贱的倾轧中,被上等人生杀予夺,大多不识字,即便识字,也困于财米油盐又或者功名利禄,根本没空去研读那些锦绣文章。 君王活在锦绣珠玑的文章里,捏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源头的权力,日日夜夜,努力地劝自己相信,锦绣文章最终可以教化世人,去相信他自己根本不相信的道理。 何其割裂。 何其荒谬。 玉霖缩在阴暗的牢室内,被褥倒是十分温暖,牢中灯火葳蕤,人影干净,邪魔一处不生。 那片黄叶落了之后,她睡了很好的一觉。 而在与她不隔山水的梁京东苑中,奉明帝一身冷汗的醒来,身旁的女人手脚冰冷,他一脚将女人踹下床榻,漆黑的寝殿内陡然传出“砰”的一声,顿时惊起了所有上夜的宫人。奉明帝周遭渐次亮了起来。奉明帝坐在床边看了那女人一眼,早有宫人上前拥着地上衣衫凌乱的女人起身,一面带她出去,一面嘱咐她千万别哭。 梦魇的影子似还在眼前,奉明帝心神未定,许颂年扶着灯火进来,将灯安置在奉命帝身旁,随后接过内侍手中的参茶亲自奉上。 奉明帝问道:“什么时辰了。” 许颂年道:“因着今日不设朝,没得叫起陛下。现也不早了,都过巳时了。陛下且定一定神,奴婢这就使人进来,伺候陛下身了。” 正说着,殿外忽然传来几段模糊的人声。 奉明帝本就心烦意乱,就着手中的空盏朝门上一掷,“谁在外面?闹什么?” 话音落下,殿门顿时打开,只见杨照月跪在门前,双手高举,捧着一份文书。 许颂年原想上前去取,奉明帝却俨然嫌他腿脚缓慢,径直起身至门前,一把取过了那份文书。 那正是通政司今日刊印的邸报。 许颂年立在奉明帝身后,尚看不清那邸报上的文字,只得看向杨照月,杨照月不敢动弹分毫,只堪用眼神向许颂年示意“不好。” “杀……” 寂静的寝殿里传来一声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然而无人敢接话,就连许颂年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照月伏在地上,心惊胆战地抬头,看了眼奉明帝的神情,但见天子像被一根钉子钉死一般,僵直地立在他面前,目光锁在邸报之上,眼底血丝骇人。 “杀……” 还是这个字,甚至比将才那一声更轻,却是划着牙齿,一点一点挫出来的。 奉明帝身子一颤,许颂年忙上前撑住奉明帝的胳膊,“陛下……您说什么?” 奉明帝忽地呵道:“朕说杀!杀!” 许颂年也险些站不稳,急应道:“陛下要杀谁?” “杀了毛蘅!杀了吴陇仪!这是什么东西!朕的镇抚司干上杀人灭口的勾当了?这两人个人也敢往京报里写!这xx的是什么东西?” 天子的狂怒之中,那份邸报被猛地揉做了一团。 许颂年尽力扶着奉明帝的胳膊,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子因极怒而越抖越厉害。 殿内的内侍跪了一地,许颂年听着这惊心之言,深知奉明帝是一时急火攻心以至于怒意上头,方让这些内侍听了不该听的话,一旦平复下来,这些见过天子丑态的无名之辈必然遭殃,心里虽乱,但也不得不顶着奉明帝的盛怒,对众宫人道:“都先出去,杨照月你进来。” 宫人们闻言,如蒙大赦地退出了寝殿,独杨照月一人连滚带爬地进了门。 奉明帝却像什么也看不见一样,用力甩开许颂年,赤脚踩在地上,披头散发,回来逡巡。 “他们要反了,朕知道,他们早就想反了!他们心里想得都是朕那个死了的兄长!该杀……都该杀,朕就该让张药把这些都杀了!” 杨照月试图从许颂年眼里求得些缓和之计,却见许颂年跌坐在地,显然是摔到了伤腿,几番挣扎也没能站起来。他一时六神无主,只顾安抚奉明帝,脱口道:“陛下息怒,奴婢这就传镇抚司的人……” 谁想奉明帝听到“镇抚司”三个字,却陡然停下了脚步。 “镇抚司……对,这群贱奴也该杀!张药……张药该第一个杀!来人……来人啊!把张药给剐了!把那整个镇抚司的人,都给朕剐了!” 许颂年忍着腿痛,匍匐几步,膝行至奉明帝面前,额头重叩于地,“陛下息怒,请陛下息怒啊!奴婢虽不知张药犯了什么错,但他贱命实在死不足惜。可若杀了张药,罢了镇抚司,陛下当下又使何人,去诫斥法司的大人?遣何人去震慑梁京百官啊?” “你们不是人吗?” 奉明帝指许颂年的额头,手臂上青筋暴起,怒声斥问道:“你们不是朕的家奴吗?你们……” 许颂年抬起头,哽声道:“奴婢断腿多年,只堪侍奉陛下起居啊……” 奉明帝后背处传来一阵刺疼,像是一根一根的长针,肆无忌惮地挫着他脊梁骨,痛得他坐立不得。可人却稍稍缓过劲儿来,渐渐地看清了寝殿内的凌乱。 许颂年匍匐在地,满身衣衫混沌,杨照月则将身子缩的像一团乱线,根本看不见面容。 名为公,天下人他皆可用。 名为私,真正能用之人却只在私近之处,甚至只在卧榻之侧。 如许颂年所言,除了张药,除了镇抚司,他卧榻之侧皆是如他一般的老残之流。 奉明帝哑着喉咙咳了一声,胸中满是血腥之气,小腿一阵一阵地发酸,人不禁朝后退了几步。 这一刻,他才感受到了设局的人的“恶毒”。 “把这份邸报截下。” 奉明帝忍着胸中一阵一阵地呕意,勉强吐出这一句话。 杨照月欲言又止,奉明帝骂道:“你这狗东西,还在跟朕故弄玄虚些什么?” “是……回陛下,这份邸报,天明时已发至六科,想此刻各省提瑭已尽抄去,京内各司衙门也都……” 他的话未说完,猛见奉明帝的身子朝后一仰,连退两三步,摁住胸口,脸却涨得通红,顷刻间,一团暗红的血痰吐出,接着竟接连呕出一大口鲜红色的血来。 杨照月顿时慌了神。 “杨照月你愣着干什么。” 许颂年站不起身,只得高唤杨照月道:“快传太医来啊!” 天子呕血,但内廷却封死了所有的消息。 外朝只知,天子因为身子不爽,因此连罢五朝,连十五日的金门大议都推迟了。 吴陇仪和毛蘅奏报春闱一案,未得天子回复,因此暂住。 玉霖独自在监,却因宋饮冰和杜灵若等人的斡旋,亲眼看见到了那份邸报。 那日,吴陇仪恰好来看玉霖,告诉她此时梁京城中,十亭人有八亭都看过那份邸报,然而并没有人敢当众议论。官员们心照不宣,相见时则刻意地闭口不谈。整个官场陷入了一片诡异而默契的沉默之中。 唯有年轻的科道官们,狡黠地另起了一篇,认真地关照起奉明帝的病体来。 奉明帝年岁渐老而无一子嗣,虽黄妃有孕,却不知男女,难以为储。 正统皇族只剩前太子尚遗一个幼子,养在庆阳高墙之内。因其父之罪,至今不得离墙,尚不知是什么光景。 众人因此纷纷记起开春时,庆阳墙饿死宫人一事,无不惶恐天子后继无人,天下将因此生乱。 不过两三日,那请安的折本便在内阁堆叠成山。 终在邸报广传的第五日,从前敬慕前太子的官员,见内廷毫无动静,镇抚司的张药陷在三司的官司里,也是连日不出。于是借稳固江山之名,大着胆子在奏本上提起了奏请奉明帝立储之事。 玉霖坐在干草上,望着那扇独窗,悄然一笑,低头对吴陇仪道:“谢谢总宪大人,告诉我这些。” 吴陇仪道:“我和毛大人,唯恐陛下久病,不肯临朝,将这春闱的案子久拖下去。案子悬而不决,你虽尚能活命,却终是要在监中受长苦。” 玉霖摇了摇头,“既有人想起了庆阳墙里的人,又提起了立储,陛下怎能久病?就算用尽这天下提气助神的药,陛下也要精神矍铄地临朝将我处置。也就这一两日了,我倒是受不了什么苦。” 她说完,问及张药。 “张指挥使……还好吗?” 吴陇仪犹豫了一阵,摇了摇头,终究还是答道:“怕是,不太好。” 第112章 猪狗命 请枭首剥皮,请曝尸道中 整个太医院的人, 半数去了东苑值守,连日不得回家。 黄妃家中的内眷几乎是在天子吐血的那天早晨,就稀里糊涂地被司礼监送出了东苑。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见司礼监的人不张口, 自然也不多敢问, 只得关起了府门,谢绝所有家客来往。 另一边,各府宗贵人却被禁在东苑一步也出不去。 天子不准任何一个宗贵侍疾, 寝殿重门深锁,侍奉人都似乎绞了舌头一般, 一声不吭。 宗贵们虽不明详情,但也知道天子因羞而愤然发疾,皆不敢延宴游玩, 原本热闹的东苑顿时冷清下来。 梁京的那场春季大雨,至今还是没有停。 城外运河水位暴涨,河道河岸泥沙俱下, 混沌不已。 好一个清寒透骨头的人间四月天。 张药在东苑门前卸下刀刃, 守卫试图牵走他的马, 谁想透骨龙却尥了蹶子,踢得牵马的守卫跌坐在地。张药见此,转身一把拽起那牵马守卫,随即给了透骨龙不轻不重的一巴掌。 透骨龙有些懵,瞪着眼睛喷出一鼻子热气,尴尬又委屈地跺了跺前蹄。 张药捞起缰绳, 看着那张他向来认为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马脸,轻声道:“你保护不了我。” 透骨龙像是听懂了一般,转过马头, 用耳朵不停地摩挲张药的肩膀。 张药摸了摸头骨龙的鼻梁,心想他果然像自己,性子稳定,甚至有些卑贱。 “好好去吃草料。” 他无意之间,安慰了它一声,说完侧手把缰绳抛给了守卫,又添了一句:“给它精料吃。” “是,张指挥使放心。” 透骨龙被牵走了,张药也解下了身上最后一把短刃。 他穿过东苑正门,孤独地朝奉明帝的寝殿走,东苑倒不似皇城重楼无数,他脚程又比寻常人快,大雨中似一道幽影,顷刻间就飘至了天子的寝殿前。 殿内点的灯比平时都要亮,窗纱明透,光照在张药脸上,他如临火宅。 “把门打开。” 殿内传来喑哑的一声,接着,开门的人似乎一时手颤脱了力,门只开了一道缝,殿内炭火熏蒸的血腥气,从狭长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扑向张药的面门。 张药照例跪下,然而膝未触地,便透缝隙看到了浑身是血的许颂年。 四月,竟又烧起炭了。 虽东苑的天子寝殿,是暖阁构造,但地炉早就灭了,司礼监抬来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此时就焚烧在许颂年身边。他今日到底穿的是什么衣裳,张药已经看不出来了,只见他伏在地上,凌乱的衣料外裸露的着外翻的皮肤,雨气从张药身边袭入,引来满身痉挛。 奉明帝靠坐在榻上,身前所立除了杨照月,还有李寒舟。 他手握一根浸了水的长鞭,指节处已经绷得发白了,人只顾盯着地面,根本不敢看跪在门外的自家指挥使。 “怎么停了?” 奉明帝的声音传来,伏身在地的许颂年猛地咳出一口血痰,却顾不得缓一口气,仰头望向李寒舟,颤声道:“李千户……继续……” 李寒舟捏紧鞭柄,喉咙里像顶着一块火炭。 他知道张药就在门外,他也知道,张药平时对许颂年虽少有好脸色,但他们之间既是姻亲关联,又有养育之恩,此间如何忍心当着他的面对许颂年下手。 许颂年见李寒舟不动,不得不忍着剧痛催促道:“继续啊……” 李寒舟看向许颂年,他已是披头散发,再无一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体面,然而满脸所写,却是对李寒舟和张药这两个年轻后辈的担忧。 李寒舟吞咽了一口,强逼自己狠下心,长鞭高扬,炭盆里的火星子顺着那如毒舌一般的鞭风蹿得老高。许颂年闭上眼睛,顶起浑身的力气准备受下这一鞭。 谁曾想,那撕破皮肉的炸响却从他的后背传来,“啪”的一声,划破了整个沉寂寝殿。 许颂年愕然回头,但见张药站在他身后,手握鞭身,暗红色的血渐渐从掌缝中渗出,似无知无觉地,滴落在许颂年身上。 他徒手接下了那一鞭。 “指挥使……” 李寒舟错愕地愣在原地,许颂年却拼命挣扎着转过身,不顾浑身上下如刀切斧砍,促然道:“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啊!” 张药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地跪下,一把扶住许颂年的身子,将他护在自己的身前。 许颂年原本毫无挣扎之力,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手狠狠给了张药一巴掌,“你要做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张药受下这一巴掌,依旧没有出声,他抹开被许颂年打散的碎发,却把许颂年护得严了。 榻上的奉明帝坐直了身,他脸色潮红,似是高热未退,声音也是哑的,却听得李寒舟等人胆战心惊。 “怎么?看不下去了。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若违逆朕的意思,朕不责罚你,朕让他脱一层皮!” 许颂年望向奉明帝,满眼通红地乞求道:“主子,求主子责罚,求主子您放过他……” “我从来没有违逆过陛下。” 许颂年一把摁住张药的手腕,“苍天啊,你别说了……” 张药却没有回应许颂年,不要命一般地抬起头,直视天颜。 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落入他的眼底,很有意思,他做了十多年的镇抚司指挥使,见过无数次天子,拥有异于常人的眼力,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奉明帝的模样。 “陛下让我去逼韩渐改供,我去了。” “可你失了手!你……” “是。” 张药顿了顿,“我失了手我该死,只要陛下不迁怒我的姐姐,陛下赐死我,我不辨一个字,立刻受死。” “你说什么?” 这种话,奉明帝是第一次听张药说,一时之间,竟觉此人有些陌生。 张药摁死了身边的许颂年,不容他在阻拦自己,看着奉明帝继续说道:“陛下,这十几年来,我也偶尔失手,每一次失手我都请过死罪,那并非我为了平息陛下的怒气而被迫请死,那都是我的真话。” 这一番话说完,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炸响,在奉明帝耳中越来越吵,直至演化为一连串点燃的鞭炮。 “你在问朕要什么?同情吗?你也配!” 他说着,撩开被褥,赤脚下地,几步走至张药面前,指着他的面门呵道:“谁许你说这么多话的,谁许你在朕面前说这些话的!你把朕的尊严丢在三司的公堂上,你还有脸问朕要同情,你是个什么东西,你……” “我是个罪奴。” 张药垂下眼,看着奉明帝青筋突暴的脚背,平声道“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陛下要将我怎么处置,我都无话。” “你不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奉明帝切齿而问。 “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你不知道毛蘅和吴陇仪传你去三司公堂是要做什么吗?你不知道他们要羞辱朕吗?如今无可挽回,张药,你简直是愚如猪狗!” 张药沉默了须臾,忽道:“在看到邸报之前,陛下知道三司要做什么吗?” 奉明帝猝然哽住。 的确,看到邸报之前,奉明帝也不知道三司要做什么。 事实上不光是奉明帝,连毛吴二人,也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玉霖牵行至当下的境地的。 在她出首自身,自认写下“梧照半死”之前,根本没有人想到她会和春闱舞弊一案有任何的关联。 “我是猪狗。” 张药眼前似乎根本看不见李寒舟,也不觉得此话自辱,他放平了声音,“我请一死,请枭首剥皮,请曝尸道中。” 他说完终于松开了许颂年,朝奉明帝俯身一拜。 许颂年侧头望了一眼张药的背脊,哽咽道:“陛下,他小的时候奴婢没有让他读书,长大以后,更不准许他结交官场。他这十多年来只知听令行事,认的都是死理。他绝非有意损害天威,他实在是不慧,他根本不懂君臣博弈,他不懂啊……” “我不是一点都不懂。” 张药接过许颂年的话,“我只是斗不过她、们” 那个“们”字,是为遮掩他话中的那个“她”。 天知道,张药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多么畅快,甚至抑制不住地,扯起了半边嘴角。 “哈哈……” 奉明帝忽地笑出声来,接着仰起了头,接连几声笑开,直笑得李寒舟毛骨悚然。 “到头来,反将朕一军,怪朕把你张药养成了个废人,行,行!你斗不过他们,朕亲自来斗,外头那一个个不是都怕朕要病死了,争先恐后地想去把庆阳墙挖开吗?好,好!朕见他们,朕亲自见他们。哈哈……朕有什么不敢见他们的,朕就不信了,朕就不信了……” 话说到最后,奉明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论是张药还是许颂年,甚至一直僵在一旁的李寒舟,都从这个在位二十多年的皇帝口中,听出了一丝胆怯和恐惧。 那一封邸报虽然无法给天子判罪,但却足以让他天威蒙羞。 这么多天奉明帝始终不上朝,不见官员,表面是因为病了,事实上却是因为那满心的羞耻和不甘。 可他若想继续披这身龙袍,继续当这个天子,他就不得不面对梁京百官,原本他还想拖一拖,拖到他想好弹压之策,然而,那一道道请立太子的奏本却令他终日惶惶,坐立不安。 张药不能再用了,至少在他的政治信用,被那封邸报废得七零八落的当下,他不能再自刮几面。 如玉霖所言,他必须要精神矍铄地坐上金门,和吴陇仪、毛蘅、韩渐这些人,亲自斗一场。 “李寒舟。” “啊,在。”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朕让你鞭他多少来着。” “回陛下,一百鞭。” “还剩多少?” “还剩……五十六鞭。” 张药已然做好了替许颂年领受的准备,却听奉明帝道:“剩下的免了。回去养着,后日,跟朕回宫。” 第113章 家中女 但我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吧…… 仍是大雨连天。 江惠云从官驿取回兄长的家书, 归至赵府门前车马停下,仆妇打起车,一脸忧色地对江惠云道:“夫人可算回来了。” 江惠云矮下手中的家书, “出什么事了吗?” 仆妇忙道:“倒也不是出事……是夫人母家的人来了, 现在花厅子上, 老妇人听说子孙在牢里受了苦,哭得胸口疼,已经昏过去一回, 现下,还不知道缓过来没有……” 江惠云听完看了眼府, 果见江家的车马拥在门前的石狮后面。 她在车上抿了抿唇,收好兄长的家书,也不让人搀扶, 径直下了马车,接过仆妇的伞独自撑开,连穿两道跨门, 直入花厅。 江府原是兴旺大族, 可北方连年叛乱, 上一辈的男人们几乎都填在了北方战场上,到了江惠云这一代,各房虽都有后,但却只有江惠云和其兄长还蹚着前辈的旧路,驻守北方。因此祖宗的荫封逐渐减少,家业渐衰。 江惠云十八岁那一年, 江赵二族联姻,无论在明面还是暗地,这都是江家为从文入仕而推开的第一道门。 那一年江惠云, 什么都没来得及去想,就孤身一人,推开了赵家的那扇门。 时过境迁,一晃已经很多年。年节之间,江赵二府虽来往甚密,却不似今日这般,哭天抢地扑来。江惠云在花厅门口,听了一会儿老母的痛哭,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厅门。 她并没有立即跨槛,而是静静地扫了一眼厅中。 见公公赵汉元并不在,厅内只有赵河明撑尚未全愈的身子,立在江母面前。 他本在养病,恪守作女婿的礼节在众人面前应付到现在,已是心力交瘁。听得门响,扭头见江惠云立在身后,忙几步上前挡在她面前道:“你去后面吧。” 江惠云掏出手绢,擦去赵河明额头的汗水,问道:“你是故意过来挨骂的吗?” 赵河明怔了怔,却被江惠云撇至身后,“看不得这些人没本事做出体面事,还要到你身上来找体面。你出去把身上的衣裳换了,我和他们说。” “惠云……” 赵河明话未说完,已被江惠云撇出了厅门。 江母见到江惠云,顿时捂着胸口踉跄行来,指着江惠云的额头道:“我们听跟你在赵家的人说了,是你……是你藏匿那个韩渐,让他和那个疯女人一道揭发你弟弟舞弊……” 江惠云闭上眼睛,她心中有怒意,但却深知对着家人发泄无用。 江母的声音越发凄厉,手指也几乎戳上她的额头,“那可是你亲弟弟啊,如今这么的冷天,他一个人在监内受尽大苦,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你还有脸来见我,你……” “我有什么没脸的?” 江惠云睁开眼睛,看向江母,竭力平下声调:“若不是我在赵府,你们能有脸皮来?你们能进得来这花厅?他赵河明会站在这里凭你们无理取闹?” “你……” 江母脸色发白,几乎倒仰,江崇山的妻子忙上前扶住江母,哀求江惠云道:“家里的爷们儿犯了法,姐姐怎么说我们都该受着,可还是要请姐姐可怜可怜我们,若是爷们儿在里头出不来,我这一辈子也就跟着完了,况且,如今倒不是舞弊那么轻的罪名,听外头说,那案里还牵出了一篇大逆不道的逆文,按我的糊涂想头,若平息不过,岂不是我们江家和姐姐……都要完了吗?我们这才不要脸皮的来求这边的姑爷,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 她说完,屈膝跪了下去,在江惠云面前叩头道:“我自入江家,就不敢不敬重姐姐,今日拼着做年轻媳妇的脸面不要,求到姐姐和姑爷这头来,也没想着再有什么体面日子过,但求姐姐,劝赵刑书给咱们家一条生路,日后便为门下牛马,也……” “牛马哪里不能做,为何非得为那犯了法的去做?” 江崇山的妻子顿时愣住,江惠云蹲下身,搀她直起身,“你很可怜,母亲也很可怜,就连我自己,也许也会无辜被牵连。可是,家里的爷们儿不可怜,那是他咎由自取。” “我明白,我心里都明白……可我该怎么办,没了爷,我怎么办啊……” 江惠云道:“自古楼台都要塌,祠堂都要烧,但你别害怕,也不要觉得可惜。反正那楼台和祠堂,本来不是你的。如若江家获罪,我也不要赵河明了,不管是什么处置,流放、入官、充军,或是杀头死路,我陪你们一道走。” 江母扑跪在江惠云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死命地摇晃,直摇得自己钗落发散,声音禁不住颤抖,“你为什么这么无情无义 ,老天爷啊,老天爷啊……我到底生了个什么东西啊?” 江惠云一动不动,任凭江母胡乱抓扯,眼眶渐渐红了。 江母见她红了眼,倒似燃起了些许希望,哽咽道:“你是心疼母亲的吧,母亲听他们说了,这事没这么难……只要大理寺狱里的那个疯女人死了……” 江惠云截道:“怎么?母亲在内宅侍奉观音几十年,如今敢提刀灭口了?” “你……你……” 江母被江惠云堵得太阳穴阵阵刺痛,眼前发黑,半晌才缓过一口,猛地哭出声来,众人忙上来将二人拉开,江母跌坐在众人身前,撕心裂肺地哭问:“江惠云……江惠云!你到底是不是江家的女儿!” “我当然是。” 江惠云站起身,低头对江母道:“但我这辈子,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 她说完对弟媳道:“你们把母亲扶起来,我帮她梳头。” 江母哭道:“我不要你伺候,你给我滚出去!” “这不是母亲的家。” 江惠云说完,示意家仆去打水。 随后走近江母道:“我拿我这一生所有的功勋去向天子换母亲的性命,若能换得回来,我不求母亲原谅我,但求母亲以后,不要在活在对无辜之人的怨恨里。” 一言毕,她抬头扫看厅中众人,“等我替母亲梳洗好,你们若再闹,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赵河明立在门前目睹了所有,那一句:“但我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始终在耳,萦绕不绝。 他喉头紧痛,耳根发烫,人站得久了,也着实累了,正要往后堂去,回头却听家仆来禀。 “老大人那边递了话来,让大人去呢。” 赵河明换了一身衣裳,乘车前往赵汉元的大宅。 一进门,仆人便引着他往后院里去。 天已经晚了,连丛翠竹夹道,延伸向赵家家祠,赵汉元独自一人在祠中等他。 赵河明撩袍进祠,正要对着香台叩拜,却听赵汉元道:“先不必拜,坐吧。” 赵河明依言在蒲团上盘腿坐下,抬头望向满堂牌位。 烛焰林立,如似火阵。 赵汉元道:“江家的人寻到你哪儿去了?” 赵河明点了点头:“是。” 赵汉元哑声又问道:“你看军报了吗?” “还没有。” 赵汉元将手边的军报递上,“郁州城又破了。大军西撤,惠云的兄长江茂生,带亲兵护郁州百姓出城,杀到最后,只剩下十几人。” 赵河明摊开军报,应道:“所以江家的人才怕得厉害。” 赵汉元道:“你在江家人面前受委屈了吧。” 赵河明放下军报,并没有回答赵汉元的问题,抬头道:“刑部之前错判舞弊案,漏查逆文,不管这其中有多少父亲的手眼,此时都不必再提了,刑部暗中所行之事,往我身上推吧。” 赵汉元摇头:“此事和你无关。” 赵河明道:“我身为刑部首官,刑部错判冤案,纵容科场羞辱天子,本来就难辞其咎。我去受死,助陛下平息众怒。既可保全父亲,也可替江家的子弟减罪。” 赵汉元摇头道:“你以为你死了,毛蘅和吴陇仪会轻易放过我们吗?你以为你这么做,大理寺狱的那个女人就会罢休吗?” “我是他的老师。” 赵河明顿了顿,“只要父亲不节外生枝,尽我全力,倒是将把春闱案的重罪,挟至我一人之身。” “糊涂!” 赵汉元抬手指向头顶的牌位,“你是我独子,你死了,这间祠堂是不是也可以烧了!” 赵河明听完这句话,忽地笑了一声,低声道:“父亲什么时候能放过我?” “你说什么?” 赵河明沉默下来,终是应了一句:“没什么,儿有些累,一时冒犯父亲,请父亲恕罪。” 赵汉元叹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赵河明的膝盖,叹道:“我今日叫你来,就是怕你关心则乱葬送你自己。你听父亲的话。明日金门大议,不管大理寺和御史台如何发难,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做。” 赵河明手掌微握,“父亲到底有什么谋划?” 赵汉元道:“如今谋划已经晚了,好在二十年前,为父已谋划在先。” “何意?” 赵汉元隔着烛火深看了赵河明一眼,“郁州坝塌后,与之有关的人,一夜之间都死了,当今天下就还剩下三个人,知道当年的旧事。一个是陛下,另外两个就是你我父子。” 赵河明抬起头:“所以当年的事,父亲留下过证据吗?” 赵汉元不置可否,只道:“为父和陛下博弈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一个‘利’字,从未真正撕破过脸。若我们能兴旺,则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若我们不能兴旺,反要断送,那就雨露是雨露,雷霆是雷霆。” 第114章 遗憾事 怕他铁树开花成妖孽,他要为姐…… 四月十五, 金门大议。 连日大雨终于止住,然而雨霁却不见云开,天始终阴得厉害, 青黑色的云层层叠叠地朝皇城的亭台压来。大理寺差役将玉霖和江崇山等一众人犯, 押至神武门西侧的角门旁等候与禁军交接。 天尚未明, 玉霖眼前一片昏暗,不远处的下马碑后,等候朝天的京官车马, 乌泱泱地挤在一处,像大团散不开的阴云。 不多时, 阴云间走来一个人,正是吴陇仪。 番役见他过来纷纷行礼,吴陇仪只是摆手让他们把玉霖带上前来, 又使其退后,独留玉霖在身前道:“毛卿大人放心不下你,让我过来照看一二。” 玉霖笑了笑, “请您替我跟毛大人说一声,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以后,我再也不会为难他老人家,再也不会让他生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在吴陇仪听起来,竟十分伤感。 他看了看玉霖身上单薄的囚衣,从袖中取出一块碎银, 交给押解玉霖的差役道:“以我的名义交给看管人犯的禁军,趁待召时,给她喝一碗热浆。令请他们看在法司衙门的面上, 不要为难这个人犯。” 他刚说完,角门倒是开了,里面飘来一句:“总宪大人也在这宫门前干起私相授受的勾当了?” 吴陇仪回过头,见杜灵若正向他走来,一面走一面对他摇头,待到他面前时,一把推回了他正要交出去的碎银,一面道:“我亲自陪着她,大人手里这一样就不必了,没得让通政司的人看见多嘴,叫大人脸上不好。” 吴陇仪点头道过谢,将碎银握回手中,见此时番役和禁军都离他三人尚远,不禁问杜灵若道:“陛下的身子……” 杜灵若打断他道:“再一会儿,不就能见到陛下了吗?到那时候,大人亲自请安岂不好?” 吴陇仪听杜灵若这么说,也不再多话,转向玉霖道:“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与毛卿大人的吗?” 玉霖听完这句话,忽地挑起了眉,她转动身子,脚腕上的械具摩擦着湿润的地面,竟并不刺耳。她声中挑出三分俏意,“如果今日陛下判我极刑,大人可以把我放走吗?我不想就这么死了。” 吴陇仪一怔。 玉霖却笑开了道:“玩笑话罢了,大人忘了吧。不过我还真有一事,要求大人。” 吴陇仪收敛神色,看了一眼杜灵若,杜灵若识趣地退到了角门之后。 吴陇仪这才应道:“你说。” 玉霖沉下声,“我所行除了替郑易之平反,还有一个目的——清算刑部罪吏,拉赵河明下刑部首座。” 吴陇仪道:“从公来说,赵刑书是一个有悲悯之心的司法官,或许姑娘应该放下,过去他弃姑娘不救的……” “我从不在意他救不救我。” 玉霖抬手,挽起耳前碎发,“只是他在那个位置上,刘氏杀夫一案,永远无法平反。” 吴陇仪不禁摇头,蹙眉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个案子?” 玉霖道:“我不敢忘。” 吴陇仪叹道:“你太执着了,刘氏的母家早就败落,而她在世于国无功,籍籍无名,就算她真的有冤屈,也没有必要为了替她平反而掀涛浪,更没有必要赔上你自己的性命。” “可我受不了。” 玉霖抿了抿唇,“她是于国无功籍籍无名,可这又不怪她。就因为这样,拿当她当一块抹布,去抹掉那些功成名就之人的罪名,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她说着反转手腕,揉了一把眼睛。 吴陇仪见此,后悔失言,渐渐方平了声音。 “是我失言。” “没事。” 玉霖抬起头,“我知道总宪大人向来以大局为重,所以,我已托杜秉笔,把我之前在刑部所记的刘氏案原始卷宗,交给了毛卿大人,虽我心力和记忆皆有限,所写并非全卷,但已尽力标记要害,若我不死,我定竭力协助大理寺补全细枝末节,旧案重翻。若我死了……” 她顿了顿,有些无奈地续道:“毛卿大人厌恶我,应该不太想理我。所以就请总宪大人,将此案结果,坟头相告。” 吴陇仪沉默下来,不远处神武门已启,人群如流云一般,朝门中流去。吴陇仪也随之转身,然而刚跨出去一步,却忍不住回头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一点都不为你自己吗?” 玉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也不是,我这个人爱吃爱喝,住行讲究,对自己其实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吃喝住行。” 吴陇仪眼底透出一丝心痛:“而是你的以后。” “以后?” 镣铐伶仃作响,玉霖弯了眉眼,笑得竟然有些孩子气,“我和男子交往得越久,看着他们生儿育女建祠堂,就越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以后。其实我以后还想做司法官。” 她说到此处,面上分明在笑,声音却隐隐一哽:“可我畜不出须眉,怎么做得了呢?” 她说完这句话,吴陇仪忽脱口道:“你一直都是司法官。” 说罢,竟连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玉霖倒是没有否认吴陇仪的话,含笑应道:“总宪这样说,我倒是意外。” 三步之外,吴陇仪转过身,他迟疑了一阵,终是索性将心中所想,全部道出:“你意外什么呢?哪怕你入了奴籍,而后又做女户,功名官职都废了,但这也并没能阻拦你这一年,一直和我们周旋在法司之中。你说得对,你这样的人,的确没有以后。而我很矛盾,我既想劝你寻求镇抚司那个人的庇护,跟着他生儿育女,好好活下去。可我又想看你,和我们一起站上金门,守住司法公正,为天下冤案平反。” “既然如此……” 玉霖接下吴陇仪的话,“大人就别管我。” 吴陇仪不置可否,只道:“你所求之事,我答应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活下来,亲自解开你自己的心结。” “好,我尽量。” 吴陇仪笑了笑,向玉霖一行揖礼,而后,独自走入了神武门前的人流。 大理寺番役与禁军交接解囚的文书,杜灵若趁空荡走近玉霖,问道:“你现下想吃点什么吗?” 玉霖回头道:“如果是断头饭的话,我想吃李公桃。” “呸呸呸。” 杜灵若伸手推了一把玉霖的脑袋,眼见她被自己推得一踉跄,又忙不迭地去扶她,口中却还是埋怨道:“别惹我晦气啊,我一会儿哭给你看啊。” 玉霖扶着他站稳身子,笑道:“别一会儿了,你现在就哭给我看。” “不是你……” 杜灵若看着玉霖浑身的械具,心里难受,不忍再和她半拌嘴,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哄好自己,压平声音,另起一番话道:“你说,你要是真的活不下来,药哥会怎么样啊……” 玉霖抬起头,望向天幕,“有点遗憾。” “遗憾?你还是药哥啊?” 玉霖应道:“当然是我。” “切,药哥身心干净的等着你,你遗憾什么?” “就是这样才遗憾啊。” 玉霖侧头看向杜灵若,“有点荒唐,你别笑啊。我遗憾我死之前没和张药在一起。” “你……不是……” 杜灵若哑口无言,玉霖转过头,没再看杜灵若的神情,笑接道:‘还是我太矜持了,我要是想开点,就不该管张药的那些借口,他就是这辈子还没做过,害羞不好意思嘛。皮场庙里,我就揭穿他,只管让我自己满意,该多好。” 不知为何,杜灵若此时一点都不觉得玉霖荒唐,相反,他凭着多年在人情世故上的修炼,听出了玉霖的不舍,不仅是对张药不舍,也是对他和张悯、宋饮冰、刘影怜这些人的不舍,除此之外,还带着一份,她想尽力藏住却的,对“死”的恐惧。 张药不在,此时只有他杜灵若陪着玉霖。 他很想安慰她。 “诶。” “什么?” 杜灵若忽然从袖中变戏法一般地掏出一只油桃,用袖子仔细地擦干净,递向玉霖,“李公桃没有,只有这个。” 玉霖侧头一看,立即毫不犹豫地接过,站在角门前的风地里,一口咬了个大缺儿,随后一面啃桃一面问道:“张药在哪儿呢。” 杜灵若道:“你问我这个我就害怕。他今日本该带刀护卫,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了,金门上还不见他人。不过这会儿没人顾得上管他。我就是怕……” “怕什么?” “怕他铁树开花成妖孽,他要为姐姐你拼命啊。” 话音落下,金门上传来鸣鞭之声,天子升座了。 杜灵若收起神色,接过玉霖手上的桃核,“我还藏了一颗,一会儿再拿给你吃。” “你不如这会儿就给我,一会儿还有机会吃吗?” “呸呸呸!” 杜灵若呸完,禁不住抹了一把脸,低头看时,竟见自己的袖子莫名湿了一片。 他忙转身遮掩,对禁军道:“带她过去。” 这一日的金门大议,天子升坐在先,群臣列站在后,倒是本朝少有。 奉明帝坐在御阶上,静静地看着阶下众臣,如群鱼一般,朝着他的御座游来。 “参片。” 他说着朝杨照月伸出手,杨照月忙将一碟参片奉至奉明帝手边,奉明帝含了一口,谁想竟被口津呛了一口,胸中血腥之气顿起,杨照月赶紧放下参片,伸手去扶道:“陛下莫急,且顺一顺气。” 奉明帝一把甩开他,“你故意的吗?你要让百官说朕身子不行了,说朕子嗣不济……” “奴婢不敢!” 杨照月说着就要跪下,却又被奉明帝一把拽住:“不准跪!” 这一声出口,奉明帝算是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强逼自己平静,然而心里却仍是翻江倒海。登基二十多年,这还是第一次,他害怕看见梁京百官,哪怕他们此刻尽皆垂头一言不发,奉明帝却似乎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揶揄和嘲弄之声,从御阶之下升起,随着寒风逐渐喧闹起来,朝梁京城外飘去。 “天子也干杀人灭口的勾当……” “什么明君,什么仁君,狗皇帝而已……” “对,狗皇帝……” “狗皇帝……”奉明帝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声,惊得杨照月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您……您说什么?” 奉明帝耳边嗡嗡作响,那些他臆想中的诛心之言像污水一般,在他心里搅得翻天覆地。 他胃里泛出一股又一股的酸水,直冲他的七窍。奉明帝一把捂住胸口,对杨照月道:“扶朕坐稳,你听好了,你就立在朕身边,无论如何不能让朕坐不稳。” “是……奴婢明白。” 说话间,群臣已列站完毕,御阶下鸦雀无声。 这寂静若换从前,实属平常,今日却让奉明帝心烦意乱,他也不等通政司司官先开口唱本,自行站起了身,对御阶下道:“你们不是上本要求见朕吗?你们有一万件事要奏吗?啊?朕来了,朕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你们见到朕了,怎么又不说话?奏啊……” 他说着,目光扫向吴陇仪和毛蘅,“三司,谋逆案!你们倒是奏啊!” 百官面面相觑,显然都感觉到了天子情绪的失常。 毛蘅整肃仪容,独自出班道:“春闱一案,臣已在本上奏明,陛下今日钦断,是否传讯案犯再……” “传!” 奉明帝打断毛蘅的话,一把捞起毛蘅所上的奏本,单手抖开,念出其上的几行名字:“玉霖,贡生江崇山,科帘内……刑部赵齐……赵齐,赵齐还牵出了谁?刑部的这群大逆不道,猪狗不如的东西是吧,行,都传,都给朕传上来!” 第115章 我不服 我不服 杜灵若带玉霖上金门, 高风在檐顶,吹得天中云如流水。 天仍然是黑的,解囚的队伍不点灯, 玉霖仰面, 眼前天地混沌, 亭台楼阁似浓云鬼影,而不远处的金门却辉煌得像另外一处天地,无数明灯组成的大阵, 晃得她根本看不清任何一个人。 玉霖觉得有些晕眩,索性闭上了眼睛, 任凭铁镣牵引她踏上御桥,穿过无数朱紫衣冠,人间禽兽, 最后被引至一处大风之地。 朝京的班列尽在她身后,她看不见百官的目光,独自抬头, 眼前是数不尽的御阶, 阶顶站着奉明帝和杨照月二人, 一人垂手肃立,一人则如野兽蹲伏戒备一般地定在空荡荡的阶上,似是等了她很久了。 “跪下。” 禁军令出,众囚皆被押跪在地。械具伶仃之声既脆弱又刺耳,无人言语,只有刑部堂官赵齐, 冷得骨骼龃龉,喉间止不住发出一阵呜咽。 玉霖跪在最前,闻声回头看了赵齐一眼, 几日之前他尚衣冠楚楚,与吴陇仪、毛蘅二人同坐三司堂上,试图抹杀玉霖。今日却跪玉霖身后,勾肩耸背,恨不得把头一股脑得缩进脖子里。 班列之外,毛蘅待众囚跪定,方秉笏道:“陛下,贡生江崇山夹带舞弊,与今科帘内官和刑部堂官赵齐合谋,诬陷贡生郑易之。经大理寺和乌台审明,罪行为实,大理寺已将涉及此冤案的刑部诸官革职收监,按罪名,一一定刑,并呈写前日本中,请陛下定夺。” 奉明帝手中仍捏着毛蘅的奏本,风吹得纸张猎猎作响,奉明帝看着奏本上的文字,冷道:“杖、徒、流……都有,倒是一个都不杀啊。” 满朝寂然,唯毛蘅在前回道:“回陛下,此案另有一情,臣等不敢妄定。江崇山夹带之文乃梁京女户玉霖所写,其中……” 毛蘅说着顿了顿,回头看了看群囚之前的玉霖,权衡了一番言辞,到底没念出“梧照半死”四字。 “其中有四字逆言,诅咒天子,不敬君父。因此逆文自科场而出,然从今科帘内主考,至刑部堂首,皆为包庇江崇山,将这不敬之言,层层捂蔽,直至三司重审时,方查明此罪行,今禀圣上……” “那就都杀——” 那一声“杀”字拖得很长,尾音落下,奉明帝连咳数声,直咳得勾背倾身,眼底充血,若非杨照月在旁相撑,恐已然栽倒。 百官见此,忍不住面面相觑,因有御史在侧记录言行,倒是不敢出声交谈。然而奉明帝却陡然提高了声音,莫名其妙地呵道:“朕身子好得很!” 百官寂静,在那一片诡异的沉默中,玉霖渐看清楚了,阶上那张已然显露出疯癫之态的脸。 冥冥之中一种无端而来的救赎之感,穿过金门众人,轻盈而温柔地拥住了她,像是一双曾经保护过她的手,顿时温暖了她冷得发僵的身体。 然而她未及细想这份救赎来自何地,又听奉明帝肆声道:“你们在想什么?” 他说着,抬手指向虚空,一声高过一声:“朕问你们,你们哑着喉咙不出声,一个个都在想些什么?” 百官在想什么? 其实天子和百官从来默契,百官在想今日朝上到底有没有一个不怕死的人,敢提起那道邸报,质问天子一句:“为何杀人灭口。”而这道未必会发出的质问,却如同一把悬头之剑,令奉明帝时时恐惧。 因此,沉默如嬉笑。 奉明帝额头青筋渐起,手指抠紧了杨照月的手臂,强逼着自己稳定心神,胸中却一阵一阵冒出呕意。 终于,沉默之中,忽传来一句女声。 “罪女请问:如何杀?” 奉明帝垂下眼睑,这才将目光落向了御阶下的玉霖。 她身上的囚衣太单薄了,人冷得嘴唇发青,长发乱飞,形销骨立。 奉明帝一时恍惚,眼前闪过一张已经很久不曾想起的人脸。 好像啊。 好像……赵湖灵。 他从前为什么没有发现,那个年轻的少司寇,与赵湖灵竟如此相像。 “你……” 奉明帝的额前凸起一根青色的筋脉,“朕准你说话了吗?” 玉霖再度回头,望了一眼沉默的百官,回头笑了笑,“可罪女若不开口,陛下能让何人开口呢?” 杨照月撑着奉明帝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主子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在发颤,想起他前日吐血,又念及主仆之间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切莫情急,当心身子啊。” 奉明帝没有回应,杨照月也只听得一耳吞咽之声,周遭风中似起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心底发冷。 御阶下,玉霖平声续道:“我受过陛下的恩典,赦死罪,做女户,但我不念君恩,狂妄不敬,写逆言,辱骂君父,羞辱天子,我当处凌迟,杀九族。想我为女户,无夫婿,无子女,族册之中独我一人,所以我不求赦免,我认罪也认我的下场。但将我的逆文带入科场,写入卷中的贡生江崇山,此人妄图将这大逆之言传行科场,公诸天下,其罪比之于我,更似山海,我既凌迟灭族,他如何杀?” 奉明帝死死地盯着玉霖,喉结上下滚动,手指狠捏,杨照月的手臂被抠得生疼。 玉霖看向毛蘅,平声道:“我虽为罪囚,可也是法司出身,我可以替毛卿大人,援引《律》《条》,以论江崇山之刑吗?” 毛蘅绷着脸,冷“哼”了一声,却是默许了玉霖请求。 玉霖回头道:“若要议江崇山之刑,本朝有两案可引,第一案是前年翰林学士陈杏林的梧桐诗案。陈杏林酒醉成诗,写‘城外梧桐已半死’,被镇抚司押入诏狱,以诅咒君父之罪,拷打至死。而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这些官员,至今仍有半数在监未赦。这是第一案。” 她说完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侧头看向班列之内的赵汉元与赵河明。 赵汉元并没有看她,赵河明却隔着数人之身,向她摇了摇头。 玉霖收回目光,抬头迎向奉明帝,再道:“第二案,引自赵刑书所添修的《问刑条例》,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考生孟元受绞,家人入官,其姻亲邓氏一族连坐,邓兆同免官,流放陇西,邓兆同之父,原承袭祖上之爵,也因此褫位为庶民,名下田产奴婢尽造册入官。” 这一番话说完,百官的目光渐渐投向了班列之前的赵氏父子。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玉霖的目的,师生一场,她似乎仍恨赵河明入骨,哪怕自己去死,也要牵罪赵氏一族。 奉明帝缓缓地撇开杨照月,虚浮几步,走下御阶,一面走一面唤毛蘅道:“大理寺卿,你怎么说。” 毛蘅拱手道:“回陛下,既有前案,自当引以为例。参之,定江崇山之刑。不过,臣有一言,江崇山之兄,久戍郁州,乃功勋之将,其姊江惠云,也曾随兄守城,诰命在身,望陛下念其兄妹于国之功,宽恩待之。” 奉明帝不置可否,身子却明显一晃,杨照月忙要上前,却被奉明帝反手挡住。 毛蘅直待奉明帝站稳,方续道:“至于江氏亲族……” 谁想毛蘅话未说完,忽听得天子一声冷笑,“赵汉元。” 赵汉元应声抬头,却见奉明帝正阴笑着望向他,哂道:“你这个三朝股肱,今日没想到吧,竟然要因为你姻亲子弟获罪了。” 赵汉元执笏出了班列,他年迈身弱,常年积病,行动迟缓,不过十丈之遥,也挪了很多步,半晌,方行到了毛蘅身侧,下跪道:“臣老迈无能,纵容亲族,犯下滔天之罪,实在惭愧,不敢请恕,唯有一肺腑之言,请奏陛下。” “说。” 赵汉元缓缓抬起头,“请斗胆请陛下,近前一听。” 奉明帝闻言,立在阶上沉吟一阵,终是抬手,示意毛蘅退下,又撇开杨照月,独自下了最后一阶,行至赵汉元面前。 “说。” 赵汉元半直起腰,“老臣久病,近来常梦及赵妃娘娘……” “住口!” 奉明帝猛地弯下腰,切齿道:“你给朕住口。” 赵汉元却并未遵旨,轻声道:“臣明白,陛下早就想抄臣的家了,臣不阻拦陛下,只是当年赵妃娘娘亲自送来的那道陛下的手书,臣一直存放于家中。手书乃陛下亲笔,其令旨臣无一不行,其悯臣之意,臣更是永记于心。如今臣家中凡田产钱财,皆为陛下所赐,臣不敢妄求,唯那道手书……” “赵汉元!” 赵汉元咳笑了一声,却全然不顾奉明帝的怒意,续道:“臣只怕抄家之时手书露出被损,届时,臣虽万死,何以弥补啊。” 赵汉元口中的手书,其实是一道调取郁州番库火药的手令,的确乃奉明帝亲笔。 二十多年前,赵湖灵偶然在自家兄长的书案上看见了那道手令,因此生疑,终是因此,撞破了奉明帝与赵汉元合谋炸毁郁州坝一事。虽赵妃疯后,诸证皆销,但奉明帝却没有想到,赵汉元竟没有将那道手令焚毁,反而将之存留,今日言明,便是要逼他庇护赵家。 奉明帝看玉霖,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 很显然,这个女人就是要以死换赵家获罪,既已咬死,就绝不会松口。 奉明帝忍住太阳穴上的阵阵刺痛,竭力压平声音道:“江家兄妹有功当赦,至于赵氏父子乃朕之肱骨,也当赦之。” “我不服。” 不出他所料,这一声依旧来自玉霖。 奉明帝额上青筋暴起,呵道:“简直放肆,来人啊!” “若是要掌我的嘴,倒不如将我绞舌。” 此言一出,赵河明也顾不得金门之仪了,拨开身前的众官,独自出班道:“小浮,别说了。” 玉霖望向他:“刑书大人不必怜惜我,我就没打算放过你,况且从前狱中我已受尽羞辱,我习惯了想开了,我不会和我自己过不去。” 她说完,侧身看向身后的众囚,“你们觉得冤枉吗?” 话音落下,一阵呜咽传来,玉霖的目光落向刑部堂官赵齐。 “哭了?” 赵齐浑身一颤,“你……” “你现在知道,你一生彻底完了吧。” 灯火辉映之间,赵堂官看清了那张秀丽而温柔的脸。 “所以,你明白郑易之因何而哭吗?” 她的声音仍然压得极低,只堪入赵齐之耳。 “你……” 赵齐口中不断重复着一个“你”字,膝盖禁不住挪向玉霖,玉霖仍然平静地看着他,声无波澜。 “你还觉得他一个外乡贡生无足轻重吗?” “……” “你还认为借用律法杀人,不会遭报应吗?” 赵齐伸出手一把抓住玉霖囚衣的袖子,这一举动,被禁军看入眼中,立即有人上前,将他摁死在地。玉霖被他扯拽得身子一晃,唇角却稍稍牵起,“你还敢吗?” 赵齐忍无可忍,张口骂道:“你恨的是你的老师,你们师生要怎么斗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缠死我?我无辜啊,你说郑易之无足轻重,对,你说得对,可是我赵齐,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啊……” “说得很对,你的确无足轻重。” 玉霖忽然放开了声音,“所以逼你判错舞弊冤案,致你漏判逆文的主谋是谁?” 赵齐一愣,随后一语砸来,如雷灌耳:“赵大人,他们不会救你了,你救你自己,也救你手下这些无辜的人。” 第116章 凌迟刑 他会因她的存在,而放过他自己…… 赵齐错愕而惊恐地仰起头, 朝奉明帝身前的赵汉元望去。 那佝偻的老人,罩于大红贮丝罗纱的麒麟袍中。而他赵齐自己只得一片白麻蔽体,今日过后万事皆休, 等着被拖入死牢, 或被牵上流途, 总之尽如玉霖所言,他一生都要完了,天子的恩德, 却轻而易举,毫无道理地给了指使他行恶的人。 好恶心啊。 此时他抓扯身上的囚衣, 羞愤又惭愧,后悔而自怜,情绪涌入胸肺, 果然只需当头一句:“救你自己。”就如火烧釜,血水滚沸。 “是赵……” 赵齐抬起手臂指向赵汉元,声量陡放:“是赵!是赵……” 赵汉元直戳其面, 截呵道:“畏罪攀咬上官, 岂不是疯狗狂吠!你还嫌自己的罪名不重吗?” “我没有!没有……” 赵齐一哽, 手臂顿时落下,喉中如有火烧,心下却是一片混乱,纵然也曾寒窗十年,为一朝科举读尽锦绣文章,非张药那等无墨之人, 却也因愧恨相交,而几乎心神崩乱。 玉霖毅然朝赵齐膝行两步,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腕, “别上当别自毁。” 赵齐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只摁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纤骨细,指节处带着拶刑旧伤,其主不顾男女大防,摁死他手腕的同时,也帮他稳住了身子,安抚着他纷乱的情绪。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向郑易之赎罪,能帮你自己。” 她说着,握着他的手腕,狠力一拽,将他拖至自己身边。 天子的阴影就在赵齐眼前,他恐惧、矛盾、也实在不甘。 同僚满堂却没有人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而此时陪伴他的,反而是同待屠戮的姑娘。 “受人驱策去行恶,就不要想寿终正寝。” 此话既残忍,又坦然,赵齐侧过身,那只原本摁在他手腕的上的手,不知何时扶上了他的胳膊,撑他缓缓直身。 玉霖仍然“残忍”,直视赵齐的面门道:“若待私刑加身,则同灭口无异,你必死得不明不白,此处是天子明堂,也是你和我唯一能跪的公堂。你也是司法官,不要疯癫,掐准要害,公正地了结你我自身。” 风吹着玉霖的乱发,东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初阳破山破云,来顾梁京。 天光之下,玉霖的侧脸清晰地映入了赵河明眼中。 一年来,她变了吗? 赵河明在那些拂面的碎发中看到了一丝银白,但那并不意味着一朵花衰败。 她只是抛开庇护,彻底长大了,以至于让她身边的人因她而安心。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变,她还是那个明知会死却依旧要解衣护刘氏的玉霖。 她不是在解衣那一刻凋败,反而在那一日,悄然绽放开来。 色泽浅淡而芬芳浓郁的花,真好。 他不堪折,但他想祝福她。 那一番残忍的话,倒是像刮骨疗毒一般,抚平了赵齐的混乱,他梗起脖子吞咽了一口,缓缓跪直起身,开口道:“郑易之的舞弊案,是我和学官合谋,故意冤判。然,此举非我赵齐本意,乃是上官指使。” 他说完,猛向赵汉元,“上官为保姻亲子弟,唆我冤判贡生郑易之,那道夹带之文根本没有过堂细审!致使其中逆言敛藏,蒙蔽君父,辱没天子,我赵齐的确该死,可这污浊漫天的法司衙门,不该只死我赵齐一人。” 毛蘅问道:“何人指使?” 赵齐再度抬起手,朝赵汉元指去,然而手未举平,赵汉元身前却挡来一人。 一样的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补服上的金线辉映初日之光晃糊了赵齐的视线。 “刑司上官,独我赵河明一人。” 玉霖转过身,见赵河明平撩官袍,在其父错愕的神情之中,屈膝跪地。 “我即主谋,毛卿大人,不必再问了。” 他说完,隔着赵齐望向玉霖,口中却道:“臣请革职,下狱论罪。” 赵汉元忙迎上奉明帝道:“陛下……还请陛下看在赵妃娘娘的……” “你给朕滚开!” 奉明帝两步跨至赵河明面前,掐声道:“赵河明,你疯了吗?” 赵河明这才将目光从玉霖身上缓缓移开,对奉明帝道:“臣不能眼看着下属受冤苦。” 奉明帝肆然笑开,挑眉怒哂:“百官之伞?” 赵河明垂下眼睑:“那是陛下赐的名号,事实上,赵河明不配此名。请陛下不因姑母徇私,将臣,公正处置。” 奉明帝猛退一步,呵道:“先把他的官袍给朕扒了,拖出神武门去。” 赵河明与玉霖几乎异口同声道:“不必下狱吗?” “朕……” 天子最怕什么,最怕给自己判了死刑的官员,那真是拼着无论如何只能死一次的劲头,什么话都敢说。 “朕令他家中待罪……” 玉霖道:“谋逆、大不敬、皆是《律》中所定的十恶之一。” “你这个贱……” “陛下!” 贱人。 这一声粗鄙之言,奉明帝几欲脱口,好在被赵河明及时断下,随后双手覆地,额触两掌之间,叩首道:“ 玉霖所言不错,十恶之罪,不在大赦之列,不可原宅待罪。”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奉明帝心绪混乱地来回逡巡,甚至踩上了赵河明的手背也不自知,“朕让你家中待罪你就给朕滚回去,你……” 一阵狂风由天而下,吹得百官衣冠猎猎。 风声灌入耳中,奉明帝说了些什么,赵河明并没有听清,然而女子的声音,天生锋锐,愣是划破了混沌的风声,切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陛下疯了吗?” 百官皆朝玉霖看去,吴陇仪眼底泛出了潮气。 普天之下,人人都想好好活下去,人人都想好好对待自己,求安者都期待以后生儿育女,子孙满堂,寿终正寝,烟火永续,求名者哪怕死谏,也要标榜自身,贤不惧死,名载春秋,谁会不要安稳也不要名声,去质问天子一句:“疯否?” “大梁《律诰》是罪女为陛下起草,陛下亲自颁订的,如今,陛下不认《梁律》,不顾大礼。” 她一面说一面笑着点头,“陛下疯了吗?” “你……你说什么?” 奉明帝双手狠力捏紧,指节作响,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不敢去看跪在他面前的姑娘。 “陛下疯了吗?”敢问即敢答。 玉霖放开了声音,偏头看着那个侧面而立的天子,三问疯否。 奉明帝缓缓地转过面目,那张他越发觉得熟悉的脸也一点一点地占据了他的视线。 曾几何时,他也这般问过那张脸——你疯了吗?我是你夫君,是你的天,你要翻你自己的天,你疯了吗? 今日金门,一切犹如因果报应。 当年他捂死了赵湖灵的发声之门,如今他也似被那只从郁州江水中伸出的手,绞死了口舌一样,发不出第一个音节。 “难怪啊。” 玉霖笑了一声。 整座金门,百官群立成阵,除了风声之外,却只听得见玉霖第一个人的声音。 玉霖的脑海之中,闪过一张寡脸。 真是可惜,此时此刻,张药为什么不在呢? 他若在这个地方,若他在金门初阳之下,看见玉霖,继而听到她后面要说的那一番话,那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救?他只能一生一世,身心清净地守着他自己。 为玉霖,守着他自己。 “难怪啊。” 玉霖迎向奉明帝,也迎向扑面而来的长风。 “若非疯癫,怎么会密旨镇抚司指挥使张药,杀同考韩渐灭口?” “住口……” “若非疯癫,怎会包庇外戚,将吴姓子民的性命视若草芥。” “朕让你住口……” “若非疯癫,怎可使诏狱为天子一人刑场。” “你……贱人……” “怎可逼得酷吏自罪,欲死而不能?怎可身为天子,却弃我等于炼狱,令世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住口!住口!住口!” 奉明帝踉跄后退,几乎是撞向杨照月,嘶喊道:“住口啊——” 玉霖闭上眼睛,这一刻她前所未有的轻轻松到她愿意放纵自己,去想她的以后。 和所爱之人的以后,和张药的以后。 建不建祠堂,那都是玩笑话。 生儿育女?若是张药对她的脾气一如既往,那也不是不可以聊一聊。 哎,不管怎么说,此刻是当真可惜。 张药为什么就不在眼前呢,他去了什么地方?他听得见她的心声吗?他会知道,她今日的作为吗?他会因她的存在,而放过他自己错乱痛苦的一生吗? 她好想他啊,多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想着,她牵起了唇角。 然而思念至此截住,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我若住口,陛下还能听到什么声音呢?” 奉明帝扫向满朝文武,那成百上千的补服禽兽,就像突然活了一般,张雅舞爪地向他扑来。 然而周遭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人说话。 天子不能被当面羞辱,也不能被唾面辱骂。 可若当真想斥骂天子,该当如何? 沉默 唯沉默而已。 奉明帝在这一片沉默之中,清晰得听到了无数尖锐的声音,如寒冷的金属相互刮擦,一阵一阵地往他的脑中钻去。 “说话……” 奉明帝指向百官,“你们在想什么?朕让你们说话!说……” 他说着猛咳一声,一股腥甜涌上,他只得捂住口鼻,密集地吞咽着,试图把那一股血腥咽回。 玉霖望向毛蘅,轻道:“毛大人,其实还是有一句话可以说的。” 毛蘅低头:“什么……” 话未说完,他倒是突然反应了过来。 事实上他至今仍然有些厌恶玉霖,厌恶她的放肆和狡黠,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她既然冷静,又勇敢,其性敏胜诸公。 毛蘅摇了摇头,执笏上前,朗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 奉明帝捂着胸口回过身,却听那下一句跟来:“臣请陛下以江山为重,奏请陛下,早立储君。” 此话一出,奉明帝再也遏不住胸口的呕意,一口污血呕地,人也再支撑不住。 失神之前,他指向玉霖,吐了最后一句话:“即刻……处死她……凌迟……凌迟!” 第117章 劫囚道 你坐好,不要妨碍我。 天子在金门呕血, 司礼监的人顿时乱作一团。 杨照月是因陈见云失势在外,许颂年受罚卧床,这才独自支起司礼监。人到底是年轻, 见此情形顿时没了大主意, 慌不迭地召杜灵若带人将昏厥的奉明帝抬往内廷, 回头将内阁几员都过了一眼,最后还是撩袍连步下阶,行至赵汉元面前道:“赵老, 如今掌印不在,我做不得主, 需得回明白了,才能照应里头。至于这外头……我知道赵阁老您久病不好,然也只得冒昧, 必得请您主持内阁,才好平复。” 赵汉元应道:“御体不安,我虽朽木之身又如何敢辞?今我与众阁臣待守文渊阁外, 随时奉召。至于各衙首官, 皆回署内值守, 暂不得归家。” 杨照月忙道:“全仰仗阁老处置,我这就回监,向掌印回话。” 他说完,疾步朝内廷去了。 百官却皆不敢自散,聚在金门上,皆要上来问内阁一个主意。 赵汉元示意众人暂候, 独自走到赵河明身边,低头道:“你先起来。” 谁想跪在地上的人却根本没有抬头。 “儿如何起?” 赵河明闷声一句,赵汉元听罢气得径直想走, 然而百官皆在他又不得回转。 “你要如何?你要让大理寺卿带你走吗?如今是什么时候,你没里没数?!还是你也疯了!” 吴陇仪见赵氏父子僵持,又见毛蘅不肯开口,只得走上前来道:“如今陛下昏厥,朝内安定为第一要事,非谋逆判君之案司内皆可暂搁,陛下既定刑书家中待罪,我等也必遵君令而行。” 赵汉元道:“既遵君令,那此女……” 吴陇仪顺着赵汉元的目光朝玉霖看去,与玉霖迎目时,赫听赵汉元恨声道:“此女当立即处死。” “父亲!她……” 赵河明话未说便赵汉元厉声堵了回去。 “你给我住口!” 赵河明并未听从赵汉元的话,愤然道:“为什么我待罪而处她即刑!她……” “赵河明。” 这一声倒是清幽而平静,赵河明一怔,回身见玉霖正看着他。 “玉霖……” 玉霖冲他笑了笑:“你以后,再也不可能做刑部尚书了,对我来,这就够了。” “哪里够了?” 赵河明摊开手来,驳问道:“就为摘掉我头上的这顶乌纱,你就要去死?你一条命就只换我赵河明几十年的前途?到底哪里够了?你真的值得吗?” “当然不值得。” 玉霖含笑道:“但我没有办法。你位高而我卑微,要伤你三分,我只能去死。不光我如此,所有想要向你们讨一点公道的微末之人,都得付这样的代价,我已算有幸,不幸的人连你们是谁都不知道,就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赵河明朝玉霖膝行一步,“我没有想杀你,我……” “我知道。” 玉霖点了点头:“你今日想救我。可是你很难过吧。” 赵河明眉心一阵刺痛,玉霖偏头望向他,面上喜收悲露,“就算你解下你这一身的官袍,你也护不了我。” 赵河明哽咽道:“你非得把我的心诛透吗玉霖……” 玉霖没在意他的话,平声续道:“你知道你们判决刘氏的公堂上,我有多难过吗?你知道我身为大梁的司法官,我坐在堂上看着你们刑逼她去认一个她根本不懂的罪名,我有绝望过吗?” 赵河明无言以对。 玉霖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 冰冷的械具随着她的动作,窸窸窣窣地摩挲着地面,那声音脆弱,却又刺痛了赵河明的耳心。 玉霖转向吴陇仪,抬袖抹了一把脸,“天子只说凌迟,没说剐我几刀,既是即刑,想来当下也不堪详议……” 她说着顿了顿,哽声道:“少剐我几刀吧。” 吴陇仪错愕一怔。 “你啊你……哎。”说着竟也哽咽了,转身向毛蘅走了几步:“毛卿大人……” 毛蘅冲他摆了摆手,“不用说了,三十六刀为最轻,就行此刑,刑后天子问责,我来写条呈。” “多谢。” 玉霖站在不远处,向毛蘅行了一礼,随后又向吴陇仪道:“走吧。” 此刻天光破云,风吹流雾,变化莫测。 百官渐次从神武门中散出,玉霖被禁军押解,行在群臣最末。 吴陇仪陪玉霖一道走出神武门,眼看百官各蹬车马而去,不过一刻,门前就散得只剩下玉霖和监刑解囚的队伍了。 玉霖静静地望着头顶的天空,长天高风不存云,天幕湛蓝,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若有观音在世啊……”玉霖轻声呢喃。 吴陇仪侧头问道:“你说什么?” 玉霖笑道:“我还没有吃到,今年秋天的李公桃呢,我……是真不想死啊……” 吴陇仪立即召来一番役,令道:“去城里问,哪里能寻到鲜桃……” “不用了。” 玉霖垂头笑了笑:“再好的桃子,都比不过秋天南方运来的李公桃。我这人口味挑剔,死前就更不想将就了。” 她说完,高高地举起双手,铁镣垂下,晃荡在她的头顶。她尽力地舒展开身子,有些荒唐地,当众撑了一个懒腰。 然而手刚刚垂下,眼底就泛起一阵潮热。 忍了整整两个时辰,没漏一丝破绽,她尽力了,可她真的好难过。 她要死了,且她没有办法再像去年那样,亲自救她自己了。 她很想哭,很想已然记不起样貌的母亲,很想刘氏,很想她们真的化过神灵,来刑场上,救她一命。 吴陇仪看见了玉霖眼底的眼泪,甚是不忍,然而前面已有人催行,他也只得道:“走吧。” 说着轻轻拍了拍玉霖的肩膀:又道:“若你还有要交代的事,刑前……皆可告诉我。” 玉霖点头:“好,多谢总宪大人。” 吴陇仪撇过头,暗叹了一声,方令道:“带走。” 也许是天色尚早,道上并没有太多的行人。 解囚的队伍带着玉霖静静地朝皮场庙前行,下了大半个四月的大雨虽停了,天却冷得越发厉害,行在前头的差役忍不住看了看天空,轻道:“怎么风一停,就起雾了啊。” “这就是天太冷了。” “哦,那……会不会下雪啊。” 这一声刚说完,身旁立马有人提醒那说话的人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两个番役的话音刚落,行在前面的番役忽然顿住了脚步。 “这……” 吴陇仪忙问道:“怎么了?” 玉霖抬起头,她眼神太差了,除了看见大片大片不知道何时而起春雾,便再看不见其余任何事物。然而就在这一片迷魂之中,她却清晰地听见了一声她无比熟悉的马嘶声。 透骨龙? 是透骨龙吗? 玉霖喉咙一热,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确认那马嘶的来处,急促的马蹄声便已从前面传来,顷刻之间就已经逼到了一行人面前。 玉霖朝前行了两步,一匹白马猛地从冷雾间破出,马蹄高扬,一下子就撂倒了行在最前面的两个番役。 透骨龙。 玉霖总算是看清了那张马脸,那张和张药越长越像的马脸。 与此同时她想起了那番对话—— “他日刑场再见,你会怎么样?” “我一定不再旁观,我一定会救你。” 玉霖喉咙一哽,却被牵住了械具,朝后拖行了几步。 “有人劫囚!有人劫囚!” 番役反应过来的时候,押囚的队伍已经被透骨龙从中间破开一条道,番役忙各自拔刀,刀刃划过透骨龙的马背,引得马儿一声凄鸣,然而它却并未因此停下,毫不迟疑地朝着人群中的玉霖奔去。 眼看刀剑无眼,吴陇仪忽然高声呵道:“不得伤到人犯!” 这道令下得有些古怪,众人一愣,举刀欲砍的人也迟疑了。 就在霎那之间,透骨龙已在玉霖面前陡然停下,与此同时,有一人从斜道破出,刀未出鞘,却轻而易举地将玉霖身后的两个番役掀翻在地。 那人身着夜行紧衣,一把挽起透骨龙的缰绳,翻上马背,正要反身朝玉霖伸手,却见那只手早已向他伸来,甚至拉住了他的衣袖,用力不轻,下一瞬,竟拉垮了他的肩袖。 “救我!” 果然是个拼命想活的人啊。 哪怕是在千钧一发之际,那人还是抽空扫了一眼自己露在袖外的肩膀,无奈道:“拉我的手,别拉我的袖子。” “好……好!” 玉霖果然迅速握住了那人的手,十指相扣时,那人猛一使力,一把将玉霖带上了马背。 “你抱稳了。” “放心,我死也不会撒手的。” 那人无言以对,因为身后的玉霖将就手腕上的镣链,已然死死勒住了他的腰身。 那人狠拉缰绳,猛调码头,手中的刀顺势横扫,一举拨开了前来阻拦的差役。 “走!” 伴着背后吴陇仪不合时宜地高喊:“不得伤及百姓!刀剑留心啊!不得伤及百姓!”透骨龙再度迎头破开人群,踏碎道中积水的坑洼,一骑绝尘,朝着水关门的方向飞奔而去。 众番役朝吴陇仪看去,却见吴陇仪正亲自扶起道旁一面被将才的混乱撞倒的酒旗,那旗子将一直立起来又倒了下去,吴陇仪执着地将它扶直三次,方喊了一句:“你们愣着做什么,追人犯啊!” 寒冷的春雾里,玉霖将已经冻得僵硬的脸紧紧地贴上了那人的后背,那人耳光顿热,不得不说道:“你坐好,不要妨碍我。” 回应他的是一声:“真好。” 好个屁。那人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回头看了一眼她苍白的脸色,终究不想对她说粗话。 “哪里好?玉霖,你又瘦成这样,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把你的身子养回来?” “张药啊……你来救我,真好。” 她没在张药的话,一面说一面转头,鼻尖蹭过张药的后背,使得他背脊猛然僵直。 背后的人继续说道:“你来救我,不怕连累阿悯姐姐和许掌印,被陛下处置吗?” “你把他气得呕血昏厥,谁能处置我们?” 玉霖似乎笑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你有天眼吗?” 张药回过头,“对北镇抚司,梁京城没有秘密。” “可是现在,你就没有镇抚司了……” 她声音渐弱:“张药……” “说。” “我们……逃得掉吗?” 感觉到她有些脱力,张药反过一只手,扶住玉霖的腰,平声道:“逃得掉,梁京城没有任何一匹马,跑得过透骨龙,只要他们追不上来,我的令牌就能带你出城。” “出城?出城去哪儿?” 张药道:“你怎么变笨了。” “不是。” 玉霖驳道:“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没任何准备……” 张药打断玉霖,“你不是想知道,庆阳墙内的事吗?” “什么?” 张药仰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城门道:“我带你进庆阳墙。” 第118章 报君恩 他到底要怎么死,来报答君恩!…… 如张药所言, 五城兵马司未得玉霖被劫的消息,张药那道镇抚司的令牌畅通无阻地破开了梁京道上所有的岗隘,直穿水关门。 城门内外的行人纷纷避让, 玉霖在马背上回过起头, 眼见身后城墙高耸, 旌旗扬天,追她而来的人马此时才刚奔至城门前,眼睁睁地看着透骨龙带着玉霖和劫囚者, 冲入了官道旁连片的梧桐林。 林中千树万枝,随风摇起万层林浪, 然而在反常的倒春寒中,新叶只能隐忍翠色,玉霖望着身旁不断略过的树冠, 它们像一扇又一扇巨大的绿翅,温柔而轻盈地包裹住了她。 天地宽阔,云开日破, 她虽然还穿着的单薄的囚衣, 但她却渐渐不觉得冷了。 玉霖闭上眼睛, 任凭马身卷起的风流一股股从她衣中穿过,不多时,随着日升雾散,林中透亮,二人一骑从林道中飞驰而出,玉霖渐渐听到了潺潺的流水声, 那是绕墙的沟道,庆阳高墙已近在二人眼前了。 “松开我。” 张药勒住马缰,透骨龙稳稳地停在了绕墙沟前。 身后的玉霖却根本没回应他, 唯有温热的鼻息一阵一阵地浸入他腰间的衣料。 张药低头,腰上仍被她的镣链缠死,她的□□就这样真切地缠绕着他,像一条无情无义又能随时取他性命的蛇。 张药仰起头,任凭那冰冷的铁链勒着他的腰。 “你到底要怎样?” 张药勒紧缰绳,看向沟中的倒影,玉霖在他身后,水中只有一人一马。 “你知道你这么对我,我受不了吗?” 他说完这句话,喉结难忍滚动,身后的人却近乎霸道地问道:“可我怎么你了?” “我……” 张药低头看向自己的腰间,潺潺水声遮盖了些许他的人声,竟使他再度说出了真心话。 “我身上很难受。” 身后原本规律的鼻息陡然停滞,张药明白,玉霖听懂了这句话的字面意思,而它本身,也就只有字面的意思。 “我想得到你。” 马尾轻甩,似乎也惊异于自家主人的直白,同时也为他的莽撞担忧。 林中来风轻轻地吹着玉霖的衣衫,却吹不动那一身束体的夜行衣。衣中人像一块从里内烧起来的炭,表面尚冷,却藏着一团滚烫的赤诚。 “不是第一次了,是好多次,我想要得到你。但你救过我,你救过我很多次,所以我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 “你不要打岔。” 张药自以为摁住的是玉霖的“狡黠”,却不曾想到,他背后的人,此时也有真情。 一片漏春的梧桐枯叶从二人头顶飘落,坠入沟道,旋而不走,正如张药踟蹰。 “我……最后一定要被处死。” 说话间,他仍然看着自己的腰,声音平稳,但却带着三分自贬和无限的落寞。 “所以我的身子不能有跟你在一起的福气。但我卑劣我忍不了。如果你想要我冷静地护好你,就不要这样肆无忌惮地碰我。” “你对我不卑劣。” 话音落下,他腰间的铁镣忽然松开,垂落于他的膝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温软的手。 “我也想要得到你。” 一时之间,张药觉得那“无耻之处”好痛,纵然他这辈子受过无数刀剑鞭棍,五感早已麻木,可听到她说:“我也想要得到你。”的一瞬间,他还是被那火灼般的疼痛逼得梗直了脖颈和背脊,人就像一根僵直的火棍,风天寒地,自我焚烧。 可惜他不明白,那阵灼烧之痛来自于他对玉霖几乎偏执的忍耐。 是啊,这是他的习惯,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忍耐,忍着呕欲去杀人,忍着恶心不去死,忍到如今,他除了一张没开化的嘴,敢对着玉霖大放厥词,他还能做什么? 也许还能为她去死。 张药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了一眼伏在他背上的玉霖,随后仰头合眼,逼出身上所有的邪念和痛楚。 唯有身心干净,他才得以冷静。 他一定要冷静地护住玉霖。 “下马。” 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扒开玉霖的手指,翻身下马,又将玉霖接下。 随即拍了拍马头道:“把追出城的人引走,然后回镇抚司去,李寒舟会帮你治伤。不要想着再来找我。” 透骨龙蹭向张药的肩膀,逡巡不肯去。 张药一把撇过它的马头,冷脸道:“你是畜生,人有罪你也无过,以后不管怎么样,好好活着。” 说完,朝着马背扬手就是一鞭,透骨龙高抬马蹄却没有嘶鸣,朝着梧桐林中飞奔而去。 张药看着透骨龙消失在林中,这才抬起玉霖的手,拨开她的袖子,一边查看她的镣铐,一边道:“进了庆阳墙,找件趁手的东西,我帮你撬开。” 玉霖望向绕城沟,“我不会泅水。戴着械具翻墙就更……” “你什么身手我知道。跟我走就行,不过你不要松懈,庆阳墙虽然暂时是兵马司查不到地方,但墙内的事有些奇怪,我还要靠你。” 玉霖跟着张药向西墙绕去,凝神问道:“所以你之前进过墙吗?里面到底如何?” 张药道:“庆阳墙只有一门可入,且守备深严。而墙高十米,更无任何攀爬借力之处,你之前说你想让我带你进去,我就独自去勘看过三次,但只为寻入墙之所,并未仔细查看墙内。昨日我思来想去,只有这个地方,可以让你暂且容身,因此要提前摸清里面的情形。所以我进墙之前,先问了杜灵若墙内的情形,他说前太子府的内人,总共有一百人在囚,除去内眷子女四十人,另有六十余府奴,但是,据我昨夜入墙探查所知,墙内远不止这一百余人。” “不止?” “对。” 张药应道:“具我所估,墙内至少有两百人。” “两百人……那就是比造册多了一百余人……” 玉霖顿时想起,张悯在兵马司门口对她说出的那一句:“你不懂,不够啊……” “你不懂,不够啊……” 张药回头,“你说什么?” 玉霖道:“上个月天子不肯再养太子遗族,推责户部。户部不想出钱也没钱可出,因此赵汉元与天子博弈,故意饿死了庆阳墙内的人,以激民愤倒逼天子。我拖尸回城,阿悯姐姐前去兵马司辨尸,我恐她失言,我因此宽慰她说,那些人不是饿死的,而是被故意断水枯身而亡。所以庆阳内的水食,应该尚能供养太子遗族。但是,兵马司门前,张悯却对我说了一句‘你不懂,不够啊’。” 张药顿住脚步,“什么意思?” 玉霖抬头道:“意思是,阿悯姐姐知道这八十余人的来历,许掌印应该也知道。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他这么多年假置家产于郁州,实则一无所有的真相是,他的身家都填给庆阳墙,那多出一百余人。内廷不供养,户部不肯管,他们根本养不活那两百多人。” 玉霖一面说,一面再度重复张悯的话,“不够,的确不够……如阿悯姐姐所说庆阳墙的确撑不久。” 张药背脊一冷,“所以,张悯才会去碧洪茶社的江府诗会,所以她才会误写舞弊之文,她可真是……她难道不知道,那江家为子弟买路些许金银,对这百人生计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玉霖忙问道:“所以里面的人此时如何?” 张药道:“尚有水食支撑。可是……不对……” 玉霖道:“你觉得江家给阿悯姐姐的银钱其实不够支撑到今日吗?” “是……” 玉霖并没有解答张药的疑惑,却说了三个字:“许颂年。” “也不对。”张药截道:“他哪里还有钱?” 玉霖沉默了一阵,忽道:“可他有一把钥匙,内廷库的钥匙……” “他如果那样做,他就是真的不要命了!” 张药越说背脊越冷,转身道:“我如今想不了这些,我只想先弄明白,那一百人到底是谁 玉霖立在张药身后,看向近在咫尺的庆阳道:“那就要进去,亲自问一问了。” 另一边,透骨龙穿行在梧桐林中,将追出城外的番役和兵马司绕得晕头转向,日暮时分,一行人返回水关门,才终于看见了在门前埋头吃草的白马,马背上哪里还有玉霖和劫囚人的影子。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对吴陇仪道:“我觉得劫囚的就是镇抚司那个人,妈的,骑他自己的马来劫囚,还穿一身夜行衣遮个面的,怎么,那身衣服很好看,显得他了,()的,他演都不演了,当我们全是傻子玩!哦,就他()的有本事,单人单骑,当街劫钦犯死囚,他干什么,造反吗?” 杜灵若白了王充一眼,“你是骂张指挥使,还是夸张指挥使呢?他是厉害,你们一个个酒囊饭袋,成天说嘴,都是英雄,到头来连他张药一个人都干不过,别他还带着个一身械具的囚犯呢,你们算什么,等陛下醒了,看我不参你们的。” 他说完也不管王充气得一脸五光十色,转向吴陇仪道:“奴婢这会儿子出来,是想跟大人说一声,如今陛下不大好,赵阁老他们都在文渊阁外头的值房待召,您老在外,我们内监也着实不放心,还请您进去才好。” 吴陇仪道:“你怕我死盯着那个逃犯不放吗?” 杜灵若一窒,却听吴陇仪把将才的话岔开了去,问道:“陛下究竟如何?” 杜灵若这才摇了摇头,“如今险要,奴婢也顾不得什么生死要害,就放肆跟您说了,太医院的太医如今全守在寝宫外头,但就是不好,一时昏聩,一时有些清醒,现下我们掌印带病支撑上去守着,若有了信儿,我会回去值房跟诸位大人回话的。” 说完作揖道:“我且回了。” 天子寝殿内,连烧了四盆火炭。 殿内热气熏人,门户稍微开了一点缝隙,冷热对冲,便掀起一阵不小的穿门风。 许颂年浑身是伤,几乎是从床榻上硬爬起来,裹着厚氅,勉强支撑到了掌灯时分。 太医院的人端来不知道第几轮汤药,许颂年接过,手指一抖,险些洒出,杨照月忙上前道:“要不您去下处歇一歇,奴婢伺候吧。” 许颂年摇了摇头,扫看众宫人,忽问了一句:“陈见云在什么地方了。” 杨照月摇头道:“这……奴婢去下头的值房问过,陈秉笔,今日似在外头,尚未入宫……” 许颂年心中升起一丝不详,叮嘱道:“再去找他,务必找到,带来见我。” “是……” 杨照月转身去了,许颂年撑着伤体推开殿门,里面药气,炭气,熏得他一时头重脚轻,他刚要上前,却听床榻上的奉明帝道:“许颂年留下,其余的人,都出去……” 许颂年忙道:“陛下此时怎可无人伺候。” “呵呵……” 奉明帝哑声一笑:“就这一时,朕还死不了……” 殿内侍疾的宫人妃嫔闻言,都起身退了出去。 周遭一时沉寂,炭火噼啪作响。 奉明帝忽然问道:“外面,是不是又上了好多奏疏,让朕册立储君啊……” “回陛下……没有……” “呸!” 奉明帝咳笑道:“朕知道,他们在笑话朕,等着改朝换代,他们好另起炉灶,朕好得很,好得很!朕的儿子就要出世了,朕要把庆阳墙,一把火烧了!” “陛下!” 许颂年手中的药碗坠地,他猛一抬起头,却不知奉明帝何时站起,踉跄地朝他走来,“朕本来不用烧他们的,他们本来该慢慢地饿死在户部手里,朕把户部那些人杀了就天下太平,人人称颂朕为兄长报仇,怜悯兄长之后!可这些人怎么总是饿不死?啊?” 许颂年伏身跪下,“许是户部……” “户部个屁!户部那些白眼狼,都是赵氏一党,拿着天下的钱,养着一群又一群的小老婆,生一群又一群畜生,把祠堂建得跟朕的宗庙一样,他们会养庆阳墙里的人吗?他们不会!” 许颂年心下凉透。 奉明帝阴笑道:“可你许颂年仁慈啊,你一个连根都没有的贱奴,你也养起先帝后代了。你是不是以为,朕只有你这一个奴婢,你是不是以为,在朕登极之初,你带着张药替抚定朝堂,你许颂年就居功至伟了?朕告诉你!你就是个阉狗,不对,你狗都不如!你拿着朕的钱,去养庆阳墙的余孽,你觉得他们以后就会给你立个碑,也叫你一声“亚父”吗?你简直异想天开!你简直该被千刀万剐!陈见云!” 许颂年前额触地,脑中轰然一声巨响。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从陈见云被贬,他就很难再见这个人了,他终究还是疏漏了,终究还是没能斗过自己的主人。 然而此时他没想去求饶,强逼自己冷静,好看清的处境,最后试一试,还能不能再帮张悯一把。 陈见云从帘幕后现身,行至奉明帝身边,奉明帝指着许颂年的脊背道:“告诉他,你都查到了什么的,再好好替朕问问你们掌印,他到底拿了朕多少钱去养那些余孽?他到底要怎么死,来报答君恩!” 第119章 许颂年 让张悯……张悯替我收尸………… 城外庆阳墙外, 天已经暗了下来。 之前被透骨龙带偏的兵马司,此时也回过味来,举着火把, 不断地在梧桐林中搜寻玉霖和张药的踪迹。 西墙边的灌林中, 张药看着城墙外撤走交班的守卫, 压低声音道:“快换防了,这是唯一的空档……你在干什么?” 玉霖正在努力地收拾着手腕上的镣铐,比张药还要急切:“这太累赘了。” 张药掰开她的手, “这样抓着没用,抬头。看到前面那棵梧桐了吗?” 玉霖顺着张药的目光看去, “嗯。” 张药朝那树梢看去,平声道:“为了围死庆阳墙,绕墙沟内外所有的高树, 原本都砍了,但……” “幸好那是梧桐。”玉霖缓缓站起身,“要爬上去吗?” 张药没有否认, 顺势撩玉霖手腕上的镣铐, “用它借力, 我带你上去。” “好。” 她说着,目光已经盯死了那梧桐巨冠。谁能想得到,半日之前,她才要被押上刑场,等着受千刀万剐的酷刑。 有的时候,张药对玉霖身上的那股生生不息求生欲甚是无解。 虽然平时挑剔吃穿, 又自判不会泅水也不会爬树,但临到头,只要能活不死, 她就肯全力一拼。 她的确没有任何身手,就算有张药以身托推,又有铁镣缠枝借力,她还是在枝干上几次滑坠,待上顶冠时,那身单薄的囚衣已被割得七零八碎。她顾不得周身伤口渗血,眯起眼睛朝树下看去,轻道:“追上来了吗?” 张药低头,眼见将才他们藏身的灌从已是火光一片,再一回头,见玉霖已经试着力气朝城墙上攀去,还没待他出声,人已踩在了城墙边沿。 “下面那是……悬梯吗?我看不太清。” “是。” “张药踩着枝干,几步跨上城墙,“那是我昨夜留下的,只够一个人顺下,你踩稳了,先下去。” “行。” 张药半个身子悬在悬梯外,替玉霖稳住随风晃荡的梯身,玉霖的手指使不上力,只能借着镣铐缠住梯绳,一梯一梯地往下踩。然而她眼神确实太差,悬梯又晃得厉害,下到一半时,忽地一脚踩空。 “玉霖!” 玉霖死死缠住梯绳,抬头对张药道:“不行,太晃了……” “你等一下。” 张药正试图想办法下去,却梯下传来一阵人声:“快来帮忙,把悬梯稳住。” 玉霖低头,见墙下有人举来几盏灯火,更有数人上前拽住了摇摇晃晃地梯尾,帮她稳住了梯身,她不知这些人的底细,下意识地就想往上爬,却听梯下有人道:“姑娘别怕,我们不会害人,姑娘离地不过几丈了,我们在下面帮你稳着梯,你仔细慢一点,千万别踩空咯!” “好……” 玉霖竭力稳住身子,抬腿竭力勾住梯身,终是将脚踩回了梯绳上。 梯身稳定了很多,玉霖顺利地落了地,待她站稳,她才看清了这些替她扶梯的人。为首的是一个苍发老者,一身粗麻,短褐不全,而他身后的众人,也尽年近四旬之人,没有女子,全是男人,一个个面黄肌瘦,瘦得令人心痛。玉霖正要开口,却见张药从悬梯上一跃而下,正落在她面前,一把寒刃出鞘,挡开了众人。 “往后退。” 众人纷纷惊恐地朝后退去,那老者忙道:“别,我们如今几乎靠一口水吊着命,哪里还有力气伤人,况且我们受人之托,若见有人护一囚衣女入墙,定要庇护……” 玉霖闻言,有些尴尬地看了看一身狼狈的自己,转话道:“你们不是太子府的人,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是……” 身前张药冷道:“他们是判了流刑充军的囚犯。” 玉霖一听,忙向众人侧面看去,张药则用刀抵住那老者的脸,冷道:“侧脸。” 老者并未反抗,顺服地侧过了头,借着火光,玉霖看见了他脸上的黥面的刺印。 “我们是当年巡盐官官船上的船工……” 玉霖心中猛地一沉。 那老者道:“我姓葛,单名一个白字,郁州人,他们都叫我一生葛叔,当年先帝遣时任户部侍郎的何礼儒,顺运河南下巡盐,一千万两盐税银随船回梁京,谁知,行至郁州境内,那郁州坝突然塌了,洪水滔天啊,十艘载银的官船,除了前日先过水关的那五艘,后面的五艘船全部掀翻了。船上很多人都死了,就剩了我们这些人……后来都被梁京来的钦差判了罪刺了面,要流放千里,可还未出郁州,却又说朝廷要召问。遣了上差下来,带我们回梁京,我们起先还以为到了天子脚下,我们就能伸冤了,谁知……” 老船工身后的一个年纪轻些的男子道:“谁知他们是要灭我们的口!” 此话说完,众人皆面露悲色,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一时不忍,竟泣然出声。 张药问道:“为何灭口?” 哭泣声掩去了张药的声音,并没有人回答他。 张药回头,看了一眼玉霖,忽见她张口道:“郁州坝是怎么塌的?真的是被洪水冲溃的吗?” 老船工半晌才哽咽道:“不是啊……郁州坝……” 他说着,不禁狠力拍愎,扼腕叹道:“郁州坝……它是被炸掉的!炸掉的啊!” “炸坝?” 玉霖忙追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说?” 老船工痛心道:“我们当时就在运河上,我们亲眼看到的啊!” 张药瞳孔猛缩,一步前跨,逼至老船工面前,“若是如此,我父亲为什么要以死谢罪?我母亲为什么要投河平民愤,换我和姐姐苟活?” 老船工顿时怔住,“你是……你是……” 张药全然不顾老船工的惊骇,厉声问道:“是谁炸的坝?” 老船工被张药逼得朝后连退几步,张药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再逼道:“为什么要炸坝?我父亲到底有没有罪,到底有么有罪!” 将才那个说话的年轻人,大着胆子冲张药喊了一句:“你还有脸问!你父亲当年冒雨上船,将梁京来人炸坝的消息告诉何大人,求何大人让官船靠岸,船工上岸,他怎么可能有罪!倒是你,你……你是叫张药吧……” 张药抬头看向那人,那人抹了一把脸,心一横,上前扶住老船工道:“我们虽然在这墙内关了十来年,但我们都知道,张大人的儿子,在梁京城里做了镇抚司的狗,到处杀人,满身血腥!真不知道恩人为什么要我们庇护你,你……你……你就是鬼,就是该下地狱的鬼!你……你你不配提张大人!不配!” 此话说完,众人齐上前道:“对,你不配提张大人,不配!” “不配!” “你不配!” 张药立在人群前,如被一盆冷水浇透,他看向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满脸惊恐的老船工,猝然松其臂膀,朝后退了一步。与此同时,他想都没想地望向了玉霖。诚然凭他自己,他根本平息不下在他心中猛烈对冲的疑惑和惭愧,他要一个人拉住她,而那人只能是玉霖。 “别慌。” 好在玉霖没有辜负他,那只仍然带着镣铐的手,捏住了他的食指,平声道:“别乱。” 她上前一步,再道:“别伤你自己,我帮你理清楚。” 她说着,把那僵得像根火棍的身子一点点朝后拽去,直至将他整个人挡在身后。 “你们口中的那个恩人,应该是要请你们庇护我,既然如此,就请看在我的份上,暂赦他莽撞。” 老船工此时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回身对众人道:“你们也慎重,不要辜负恩人的话。” 众人点了点头,各自平复下来,不再说话。 玉霖问道:“你们将才说张容悲,曾来船上告知你们炸坝的消息,那为何载银的官船没有靠岸?白白将银子往河底填。” 老船工苦笑了一声:“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做工的人,能知道的事了。但是姑娘说的银子…,是,当时说是有五百万两白银在船上,可是沉翻之前……我亲眼去看了,我那条船的船舱里哪里有银子,就是一箱一箱烂石头。” 他说着苦笑摇头,三分戏谑:“要说银子,官老爷们说,银子早就不知道被洪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可要我说,那银子在上船之前,就被他们搬走不知道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呀!” “天机寺……” 玉霖轻声呢喃,回头望向张药,张药错愕地抬起头,与玉霖目光相接。 玉霖虽仍然冷静,眼底却隐隐泛出了水光,她抿了抿嘴唇:“你从天机寺菩提塔下挖出来的银子,也许……就是当年填进洪水里的盐税银。” 她说着喉中猛一哽塞,“我知道何礼儒为什么会死了……” 张药问道:“灭口吗?” 玉霖点了点头,摁着手腕凝神梳理前后:“河礼儒当年奉旨南下寻盐,本该带回白银千万两,但事实上,最后半数白银回到梁京,必是赵汉元逼何礼儒与他们合谋,借溃坝吞了那五百万两税银。其中两百万两,被藏进了菩提塔下何家的冰窖,至于那郁州坝,朝廷没钱修也不想修,索性不深查,就这么纵容他们炸了。根本就没有刘氏杀夫这件事,是他们用一桩所谓的杀夫案,来遮掩他们杀何礼儒灭口吞银的事实。” 她语速渐快,虽在竭力克制,身子依然不禁发颤,“杀夫一定会被判处凌迟,梁京城内根本没有人会听一个杀夫的罪妇解释,就连刘氏的母家,当时也只能弃她。所以……所以我不是疯妇,当年判决刘氏的公堂上,是诸公无眼,我没有护错人,我真的不该去死。” 张药看向玉霖微微颤抖的手腕,哪里伤痕交错,全是不该属于她责罚。 “去年公堂,没有人问一句,她为什么要杀夫吗?” 玉霖惨笑,“有人问过我,为什么要发疯脱袍吗?有人问过你,为什么要肆意杀人吗?没有。我们……” 她声音哽咽,说出了一句令张药心痛万分的话:“我们是抹布,是被盖在梁《律》上的抹布啊。可我明明是很好的司法官,我没有看错……” 她说着喉咙一哽,猛咳了一声,哑然道:“我不服,我死也不会服。” “你没错。可我也是抹布吗?” 张药凝视着玉霖的眼睛,“我也配做抹布吗?” 玉霖一窒,张药的眼神,此刻看起来如此难过,从前她在那张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可自从他在三司堂上露出那背后的“罪奴”二字好,他好像突然拾起了他人生当中落了满地的悲喜。 然而玉霖明白,那并不是张药的软肋,而是一片死灰,在她身边陡然复燃。 她的勇气和不甘,真的救过张药,然而她无法在当下回答张药的问题,她还没有彻底厘清眼前的情形,只能忙不迭地抹去眼泪,决然避开了张药的目光,转身强定下心神,续问道:“你们的恩人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并没有立即回答。 玉霖径直猜道:“是一内监吗?” 众人一怔,老船工道:“我们不知道恩人的名姓,只知道当年被押解来梁京,城外梧桐林中押解我们的人,正要将我全部灭口,谁想忽传来一道令,调走了原本押解我们的差役,我们都以为是凶多吉少,谁想那些人竟说,他们不是来杀我们的,是奉恩人的命,来救我们的。” 之前说话的船工道:“我们原想求他们放了我们,可后来转念一想,我们脸上都有刺印,根本逃不掉。所以……” “所以他们就把你们送进了庆阳墙。” 老河工点头叹道:“是。” 张药问道:“先太子遗族呢?他们没有举发你们吗?” 老河工摇了摇头,“我们后来才知道,这墙内关的是先太子的遗族,他们是好的人,非但没有举发我们,还将我们藏起,又将本就不充足的衣食都分给了我们,救了我们的性命。” 玉霖看向前方,“先太子的遗族在什么地方。” 老河工让了一步道:“在里面的青荣殿里,自从上月起,朝廷就不再送衣食草药进来了,好多女人都生了病。” “他们如今靠什么活着?” 老河工道:“恩人送来给我们的口粮,我们克扣自身,省下来不少……” 张药凝眉:“够吗?” 众人无言以对,人群中却有人因为饥寒几乎站不稳身子。 张药转过身就要朝悬梯上攀去,玉霖追上他,险些被脚腕上的械具绊倒,张药忙扶住她:“你在这里给我呆好。” 玉霖道:“你要做什么?帮他们找食水吗?就算你不被王充他们抓到,侥幸找回食水,那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你才骂了阿悯姐姐,你自己忘了吗?” 张药一时口中失桎,“我不能眼看着人死,我看着人在我面前死我早就看恶心了!” “我知道!” 玉霖拉住张药的衣袖,那熟悉的牵扯感顿时将他所有的心绪都摁了下来,“别拉……” “听我说,张指挥使。” 这一句话,彻底摁死了张药。 玉霖抬头凝想他:“只有你能救我们,留好你性命,该舍的时候我……” 她眼眶微红,声音却没有因此软下,“我不会拦着你。” 此时的东厂狱中,许颂年几乎全身赤(和谐)裸地被挂在刑架上,血腥气熏得连陈见云都有些作呕,他看了一眼身旁发怔的李寒舟,呵道:“陛下是让你来审人的,你站那么远做什么?” 刑架上的许颂年咳了一声,“不用他审了……陛下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呵呵……当年逼我自断一腿时,陛下怎么不问我……恨不恨他。其实背叛就是背叛了,没有为什么……” 陈见云上前一把扼住许颂年的下巴,“掌印啊掌印,你还真是把贱骨头啊!” 许颂年啐了他一口血沫子,气得陈见云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直扇得刑架摇颤。 许颂年顺势咳出喉中的血痰,艰难地抬起头看向陈见云:“陛下让你去烧了庆阳墙是吧……哪一日啊?后日吗?是后日吗?” 陈见云转身抄起一把烧红的烙铁,朝着许颂年的胸口就按了上去。 皮肉炙烤的声音伴随着许颂年的惨叫响彻整个东厂狱,陈见云道:“陛下让我来审你,不是让你来审我的!你死到临头还在这儿跟我摆你掌印的谱吗?对,是,是后日又如何?怎么你人都成肉泥了,你还想去救那群余孽吗?” “不敢……哈……不敢……” 许颂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你也不用再审了……回去告诉陛下,他……老人家该消气了。” 陈见云道:“陛下消气了,我还没有消气,我告诉你许颂年,陛下不会再对你心软,你活不成了!你只能求我,求我发慈悲,给你个痛快!” 许颂年抬眼望向陈见云,忽然笑开,直笑得陈见云毛骨悚然。 “你笑什么?你他()的笑什么!?” “我……我送你一份大功,你……要是不要。” 陈见云后退了一步,阴狠地盯着许颂年,“你不要给耍什么花招。” 许颂年惨笑道:“我……不耍花招,我知道我会死,我只是想拿我这具尸体,帮你谋个前途……你啊……你毕竟是我教出来的……人啊……” 陈见云迟疑了一阵,回头看了李寒舟一眼,“你先出去。” 随后再度凑近许颂年:“什么前途?” “和我做个交易吧……” 陈见云骂道:“我他()凭什么要和你这个死人做交易。” 许颂年偏头凝向他,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看得陈见云浑身发麻。 “你怕死吗?” “你……说什么?” “张药还在外头,你将我折磨至死,你怕……你也会死吗” “你……” “不想让我给他留一封信吗?” 陈见云禁不住吞咽了一口。 许颂年喘道:“我只想……让我的尸体,回到张悯……身边去。” 陈见云迟疑道:“陛下的圣旨是把你剐了,丢到乱葬岗上喂野狗,把你尸体送出去,我做不了主……” “你可以把我剐了,全不全尸,我已经不在乎了。” 许颂年拼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高仰起脖子:“替我告诉陛下,我愿意……替他认指使张药,杀韩渐灭口的罪,不管天下信不信吧……好歹,能替他遮一点羞,哈哈……” 他竭力吐纳,努力让自己的神智清醒,开口再道:“你请陛下,把我的尸体,放到神武门外去示众,我只有一个请求……让张悯……张悯替我收尸……如果你办到了,我保证我死后,张药,不会杀你……” 第120章 绝命书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 天明时, 张悯挣扎着从病榻上起身。 自从宋饮冰带她出三司公堂,狱中潮气和寒气袭身不退,而她又久不服药, 旧疾翻起, 狠狠地病了一场。归家后, 她缠绵病榻,倒是有仆妇来照料她,说是受得宫里的意思, 不必想,定是许颂年的干系。然她病得着实不清醒, 连那日之后玉霖情形如何都不知道,也就顾不上问了。 今日好容易起得身,然而院内外却是空荡荡, 一个人也没有。 张悯想去镇抚司寻张药,问玉霖的情形,披衣下地推开院门, 外面又是好冷的一日。 风吹着她的病容与乱发, 无数灰尘在她眼前轻盈而舞, 张悯立在门框中,轻抬起手,接住了一片苍白的纸灰。 忽地,巷口处行来一行人,边走边攀谈,甚是兴奋。 “听说了吗?” 张悯转过身, 长长的街巷像一道光幕,那行人皆如幕布上的皮影。 “听说什么?” 张悯凝神细听,耳中却渐渐传来一阵尖锐的嚣声。 “那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许颂年, 死了!” 死了…… 死了! 皮场庙外,蓬草铺地,李寒舟带着镇抚司,放下了一具人身。 既是曝尸示众,镇抚司手上自然没有轻重,本就是一具被天子泄愤折磨后的残躯,哪里经得起一掷,落草时几乎血肉摊散,一路跟镇抚司而来的杜灵若忙上前道:“李千户……轻一些,轻一些。” 李寒舟回头看了一眼那人的面容,血痂遍布,几乎看不见眉目,暗自叹了一口气。 天上万里无云,天下性命潦草。 人身横陈,腥臭散布,百姓却逐渐聚来,见那人一只脚露在外面,一只脚畸形地弯折在血淋淋的裤腿里。 “真是那个司礼监的掌印吗?” “是啊,没看见那只断腿吗?” “可……这怎么被拖到这个地方来了?” “啧,他指使镇抚司那个指挥使杀人,因此被陛下处死,这会儿示众呢……” “哦……那镇抚司那个人呢……” “跑了!” 宋饮冰和韩渐挤在人群中,满耳喧闹。 宋饮冰心下不忍,僵着身子一声不吭。 韩渐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饮冰摇了摇头,眼眸不答。 韩渐续道:“司礼监的首座死了,你我该开怀才是。” 一语末了,宋饮冰却独自转过身,径直朝人群外挤,韩渐随即跟上道:“不看了吗?” 宋饮冰摇头道:“不看了。”说完又顿住脚步,重又回头,望向那具破碎的人身,平声道:“其实,要说这位掌印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他刚说完这句话,人群中不知是谁,忽向那具人身猛地啐了一口。 “呸。阉狗。” 众循声看去,见是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 那一口痰就吐在尸体的手背上,杜灵若忙拦在尸体前,骂道:“掌印又没有对不起你,你羞辱他做什么!” 那乞丐道:“我活成这样天天被人啐,我能啐谁去?他一个阉人富贵成仙儿,我他()穷成这样,那不都是他害的!老子就啐他,就啐他!” 人群中不乏贫病之辈,听了那乞丐的话,一时都将心中难抒的愤懑朝着那具站不起来的尸体发泄而去。 杜灵若拼命挡住许颂年的身子,却根本拦不下羞辱他的唾沫和秽物如雨一般地朝着许颂年砸来。杜灵若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朝天泣道:“阿悯姐姐……阿悯姐姐你快来啊……阿悯姐姐啊……你快点来啊……” 宋饮冰和韩渐皆站住了脚步,正想折返,忽见后面的人群被一女子奋力地拨开,推搡时自有人呵骂,“这人谁啊,挤什么劲儿……” 宋饮冰道:“悯姑娘……是悯姑娘。” 韩渐闻言,忙同宋饮冰一道上前,伸手替张悯分道。 “都往后退几步,让条道出来……都退几步,给张悯姑娘让条道出来!” 人群推搡,张悯病体难行,几度跌倒,好在李寒舟远远地看清了张悯的脸,立即令道:“去把张悯姑娘带过来。” 镇抚司下来,人群很快被劈开了一条空道,张悯在空道之中站住,许颂年的身体,就在三丈之外。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底衣,却异常地宽大,根本不合体。杜灵若跪坐在许颂年的身边,哭得如同泪人,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掌印死前叮嘱我,一定要等到阿悯姐姐来,阿悯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护不好掌印的身子……我没用啊……” 张悯有些恍惚,身子一歪,险些栽倒。 宋饮冰见此忙要上来扶她,却被张悯避开,她重复着杜灵若的话,“一定要等到我来……一定要等到我来……” 一面说一面掐起虎口,强压下满腔悲意,令自己冷静,一步一步地朝那具破烂的身体走去。 三丈之远,她竟不知走了好久,近前时,血腥味充斥了她的鼻腔。 李寒舟在旁道:“张悯姑娘,陛下恩准,你替罪人收尸。此人你可带回,但不能买棺装椁,也……不能发丧。” “好……我明白。” 她说着,在尸体前缓缓地蹲下身,抬起那只沾染着乞丐浓痰的手,掏出怀中绢帕,仔细替他擦去,哽咽道:“我想理一理他的身子,你们可以背过身去,避一避吗?” 李寒舟点了点头,抬头道:“都转身,往后退。” 人群被镇抚司压着朝后退去,张悯这才放下许颂年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撩开了许颂年的衣襟。 那破碎的血肉顿时逼入她眼中,奇怪的是,她平时连荤腥多了都觉得恶心,可面对这一滩血肉,她却一点都不想吐。 这么多年,虽不在一处耳鬓厮磨,但这世上至亲至疏夫妻说得最是精妙,他们一直都有默契。 张悯明白,许颂年绝不忍心让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除非,他要用他自己的尸体,告诉她什么。 果然,她在衣襟之内,看到了一封以血为墨,写给她的信。 “卿莫怪,狱中不得纸笔传书,隧潦草相别。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颂年死期于今日,只堪先落款在尾,若卿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卿且记,卿志亦我志。” “本愿承张氏之宗,奉吾妻百年。”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读至此处,天上高风由上卷下,朝着她扑来,吹起她病中未挽的长发,拂过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庞。 那是张悯少时所爱的《赤壁赋》,他日是“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而今终再不可得。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呢喃着,忍泪将衣襟彻底翻接,后面的文字明显更加潦草凌乱,似是死期将至,无常催发,也似他临死恐惧,终至不可控笔。 “卿莫忘,秋冬养身,春夏提笔。吾终生仰羡卿之文墨,愿临死长记,亡前再誊。” 其后文字,几乎是为了抢时,乱如蓬草,但张悯认得,他命绝之前的最后一刻,写的是那篇满城流传的舞弊之文,是她的文章。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 最后一遍,字迹已乱得难以分辨出字形,终究未能写完,果然是“若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而那落款之处,离之结尾甚远,又果然是他提前写好,要她慎看再看。 张悯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倾身看去,但落款见自字迹比前面都要公整,文字如下: 四月二十七日于高墙火场 永继卿志 永护卿愿 张悯忍着心中无限悲意,细审最后的落款。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为什么是高墙火场?高墙……庆阳高墙,火场……” 她想着,忍悲再读前文。 “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吾死妻于今日…” 私盗内藏… 张悯至此猛然明白了许颂年的死因,她再度朝那日期看去,“四月二十七日……杜灵若。” 杜灵若忙回身道:“什么?” 张悯猛将衣襟覆上,转身道:“今夕何日?” “四月二十……二十六日啊……” 张悯手指一握,轻道:“明日,庆阳高墙火场……” 杜灵若在张悯身边蹲下,“阿悯姐姐,你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张药……张药在什么地方?” 众人在前,杜灵若不敢回答,只哭道:“姐姐先带张印回家吧,回家以后,我细细告诉姐姐。” 张悯没有再问,转而弯腰缓缓地伏于尸上,哑着喉咙,终于一点一点地痛哭出声来。 “你要说的,我应该懂了……可那些人,明明是我张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啊……” 她说着,抱起那具尸体,摩挲着那无数道黏腻的伤口和血块,“别怕……颂年,别怕……。” 庆阳高墙内,张药用一根铁棍撬开了玉霖身上的械具,老船工端来了一碗稀粥,对玉霖道:“咱们还得撑到恩人再送食粮进来,姑娘,委屈你喝这些了。” 玉霖看了一眼那粥的颜色,脱口道:“我不爱喝这些。”说完立即后悔。 张药踢开地上的械具,接过粥碗走到她面前,“想办法喝。” 玉霖抿了抿嘴唇,轻道:“对不起啊。” 说完接下粥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转身问老河工道:“你们知道下一次送粮是什么时候吗?” 老河工叹了一口气,“照旧来说,两日前就该送了,不过,从前也有晚个一二日的时候。” 玉霖问道:“剩下的水粮还能支撑多久。” 老河工无奈地摇了摇道:“也就这一二日吧。” 玉霖转向张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带他们回梁京城。” 老河工忙道:“姑娘是疯了吗?” 张药道:“玉霖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一个人,杀不进城门,但如果你要让我去,我可以。” “我有病吗?” “……” 玉霖抬眼:“要不要赌一次。” 张药闷声道:“赌什么?” “赌我命硬,赌我要活,赌我杀不死。”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一河工跑来,“清荣殿那边来人了。” 老河工忙道:“是恩人的人吗?” “不是。”那人摇头添道:“是没见过的人……” 老河工赶紧拉过玉霖,吩咐道:“快告知众人躲藏好!” 玉霖扫了张药一眼,张药立即直身山向阴处,回头扔下了一句:“我去看。”《 》 120-125 第121章 春夜深 她终于彻底看见了那副,她喜欢…… 庆阳墙的清荣殿内, 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呜咽。 李寒舟站在殿外,望着殿上高悬的明月,忽道:“杜秉笔是怎么半道跟来的, 又是怎么知道眼下这件事的?” 杜灵若立在李寒舟身后道:“你在绕墙沟上已经问了我两遍了, 李千户, 你想啊,机密的事,若不是陈秉笔吩咐我来协助你, 我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跟得过来?” 李寒舟仍心存疑惑, 杜灵若却笑道:“如今镇抚司是李千户做主,没人罩着我了,我不敢乱来, 你若是不信,等回去,你我一道回明陈秉笔, 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寒舟上下审视着杜灵若, 杜灵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忙转身道:“我且去后面查看一二。” “站住。” 杜灵若顿住脚步,喉咙一紧,闭上眼睛攒紧了拳头。 “杜秉笔的冠歪了。” “哦……是吗?” 杜灵若忙抬手扶正,头也不敢回,默默念着“阿弥陀佛”,一面快步朝清荣殿后绕去。 他心中其实十分慌乱, 陈见云根本没有吩咐过他任何事,他不过是信了张悯,拿命陪张悯和许颂年赌了一把。赌张悯和许颂年的默契是对的, 所以才在庆阳高墙的门口,硬生生地堵住了李寒舟,对他直接说出了明日焚墙的事,以此骗得李寒舟带他入墙。 这是杜灵若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好在是奏效了。 如今,张药带着玉霖就在庆阳墙内,这事张药在劫玉霖之前就已然告诉了杜灵若,但问题是,他的时间不多,庆阳墙之大,殿宇之多,其中多是荒废无人之地,短时间内,凭他自己,怎么才能立即找到张药。 杜灵若边走边暗念:“药哥啊药哥,你可千万显灵啊!千万显灵,千万显灵……不是……谁……唔唔唔!”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闭嘴跟我走。” 杜灵若一把抹开张药的手,“来不及跟你走了,你听我说。” “跟我说没用。” “怎么没用?” “我没脑子。” “你……” “跟我去见玉霖。” 有张药加持就是行得快,杜灵若几乎是被张药提溜到了玉霖面前。 众船工见此皆十分惧怕,玉霖也吃了一惊,“这是……你怎么进来的。” 杜灵若忙甩开张药,顾不上分辨玉霖身边的人是谁,几步走近玉霖,边走边从怀中掏东西,“这是阿悯姐姐从许掌印身上剪下来的,你先看,边看边听我说,但别问我其他的事,我没空解释。” 玉霖扫向那一块衣襟,其上所写,正是那三行落款,玉霖虽只看了一眼,却已然解出了许颂年身上的七八分真相,眼眶顿时红了,然而此时绝不是悲戚之时。 “你说我听着。” 杜灵若道:“庆阳墙明日会被焚,从烧清荣殿及其后十来间殿宇烧起” 老船工惊道:“什么!” 玉霖低头看着衣襟上的血书,出声道:“先别问,听他说。” 杜灵若加快了语速,“今日镇抚司的人已经进来了,核清太子遗族之数,勘查火点,为的是一个都不放过。” 众船工顿时慌了起来,张药呵道:“都给我闭嘴,坐下来!” 杜灵若看向玉霖道:“我必须马上走,否则在镇抚司面前露了馅,一切就白费了,玉姐姐,药哥废的,你有什么要交代我的,你赶紧说。” 玉霖将血书捏入手中,对杜灵若道:“两件事,记清楚了。第一件请韩御史和吴总宪明日城外西坡上的山庙借宿,不要回城。第二件事,墙内起火后,你一定去见兵马司的王充,让他调水车过来,但是里面不要真的装水。此处无纸笔,你记好,我教你怎么跟他说……” “要空的水车是吧,没关系,我有这脑子,我知道怎么跟王充那狗东西说。但是玉姐姐,药哥,如果我没办到,那就是我死了,你们别怪我。” 玉霖道:“我赌我死不了,所以你也死不了。” 杜灵若苦笑点头,“好,还有别的话吗?我得走了。” 玉霖摇头,杜灵若随即转身就走,身后的雨霖嘴唇一抿,忽又道:“谁杀的他?” 杜灵若脚下一顿,眼眶顿时红了,但他也不敢再停留,抹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走了。 玉霖看着杜灵若的背影,轻声道:“我有办法带他们回城了。” 张药低头看向玉霖,“回城,然后呢?” 玉霖抿住嘴唇,几乎是从齿缝里逼出四个字:“逼、疯、他、们。” 她说完这句话,身旁的船工们才渐渐从将才的惊愕中回过神来,众议纷纷,逐渐慌乱起来。 “完了,死定了。” “别说死,姑娘说会带我们回城啊……” “回城?回城也死啊!况且还没回城呢,恐怕就已经被杀死了!” 玉霖没有出声,张药转身呵道:“谁乱,我杀谁。” 他说着声音一扬,“谁不信她,我杀谁!” 玉霖忙道:“张药,不至于……” “至于。” 张药沉声,转而盯着玉霖的眼睛,“这句话我说得很恶心,但我说到做到。我不介意再入炼狱,从此永世不得超生,我要你赌赢,你必须赌赢,” 玉霖一怔。 然而张药却并没有因此收敛,众人惊恐不能自已,各自担忧命运,他却在对眼前人,明掏心肺。 “我是你的人。” “你……” “你别说了。” 张药说着走近玉霖一步,“明日,你记着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句话。” “什么话?” “你一个‘杀’字,我可以为你流尽我最后一滴血。” “我不稀罕什么最后一滴血。” 玉霖撇过头道:“张药你太夸张太矫情,你给我好好说话……” 谁想话未说完,头又被张药掰了回来。 “你不稀罕无所谓。” 四目相对,他平静堵住玉霖的后话,“那就是我命,不管余生剩几日,或是几个时辰,我只选这个命,所以趁我身躯完整,我可以……” 他虽然已经“狠话”尽放,至此却不敢说下去了。 他猜到了,玉霖一定不会回应他,甚至会对他心生鄙夷,他是多么卑劣的一个男人,他愿意为玉霖去死,却又有诸多不甘心,首当其冲是没能和她在一起。 他是如此无耻的一个男人,他不应该再留在她面前。 想着,张药松开了玉霖的脸,果断背过身去,抬脚向前时也抬手,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谁想那高举的手却突然被人握住,张药侧头,见玉霖已然追来,踮着脚撑住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 “我去清醒一下。” 玉霖没有松手,再问道:“你可以什么?” “没有,我不可以,我不配。” “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张药喉咙一哽,“你……说什么?” “可以的。” 玉霖点头,“可以的。” 她声音似乎也有些凝滞,但为了不让他怀疑她的坦诚,她还是唤了一声张药的名字。 “我说可以,张药。” 她终于彻底看见了那副,她一直很喜欢皮囊。 很奇怪,明明她是那个想活的人,张药是那个想死的人,明明她更勇敢更无畏,明明是她先说“可以”,她先解大防,而陋室之中,薄褥之上,先脱干净的却是张药。 好冷啊。 这个四月真的好冷,眼见窗外寒气凝聚,像是真的有可能,会迎来一场雪。 可惜周遭无炭可烧,也烧不得柴,她虽然还穿着那件囚衣,人却冷得像一块冰,而那副皮囊却万分炙热,隐忍地、沉默地,等待着她触碰。 其实从前她和宋饮冰等人也曾同席而坐,甚至同榻而卧,她以为自己早就看淡了男女大防,然而至今她才明白,男女大防从来都不是拿来“看”的,而是拿来“破”的。她无法拒绝的其实不是无端而来的情Yu,那对于生死一线中的她自己来说,实在轻薄。 她拒绝不了的是诚意,是那句“我是你的人”,也是如今坐在他面前,一览无余“身”“心”。 “你还有话要说吗?” 她的欲望也诚恳地烧了起来,但几乎是多年在法司,习惯使然,她居然莫名地问出了这句话。 “我你已经看全了,如果你不喜欢,你还可以后悔 。” “那你怎么办?” 对面的人垂下眼眸,双手紧紧扣握在一起,以忍其下之痛,人却笑了一声。 “无论律法还是风化,都不会让被女人看过的男人怎么样吧。你管那么多做什么呢。我不过是起来穿上衣服,从这里走出去罢了。” 他说完,脖子一颤,饶他是铁人,“忍”为此生第一修炼,此刻也在身防大破之前。 但他还是竭力稳住身子,“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他再度坦诚,“我等你下判。” “我其实不会。”玉霖侧眸,通红的耳根曝露在张药眼前。 张药明白,她并非羞涩,她只是逐渐有了不可言说的知觉。 而她因此开始变得晶莹,变得朦胧,变得像一团柔软的烟絮。 “那你躺下来。” “然后呢……” “然后……闭眼……。” 夜里,玉霖吻了浑身滚烫的张药。 那时他正想起身,去清理事后狼藉,然而她却翻身坐起,伏在他的胸口上,摁死了那双她其实根本摁不死的手腕。 然后,她低头吻了张药。 虽然她嘴上说着不会,可有些东西就是无师自通,不论男女都一样。她沉浸于笨拙的亲吻,并不激烈,仍然带着三分女子的矜持,漫长而又平稳。 结束之后,她撑起半截身子低头望着张药的脸,笑意由衷。 “我会记着今日的感觉。”她平声道。 张药点了点头,却说了另外一句话:“我会永远记着你。” “为什么不是感觉,而是我。” 张药仰起下巴,喉结触碰到了玉霖的鼻尖,“因为我只喜欢你,玉霖。” 第122章 高墙火 告诉你们,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四月二十七日, 酉时将过。 夕阳渐渐沉入西山,西边的天幕上只剩下一丝暗淡的天光。 玉霖借悬梯爬上了一处荒殿的殿顶,抬起一只手, 风流穿过她的手指, 吹起了她的衣袖。 檐下的老船工仰头对玉霖道:“是东风。” 玉霖点头, “清荣殿在上风处,若青荣殿燃起来,火借风势, 烧到西面来恐怕半个时辰都不要。” 老船工道:“那这个地方,倒不能久留。” 正说着, 张药忽从老船工背后闪出,“镇抚司的人进来了。” 檐下的众船工听罢,纷纷戒备了起来。 玉霖低头问张药道:“李寒舟在吗?” “不在。” 张要应道:“来了十人不到, 放起火后,应该也会退出去。” 玉霖点了点头,“墙外原来的守卫呢。” 张药应道:“都调走了。” 玉霖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镇抚司不敢明目张胆地守在墙外, 原来的守卫又都调走, 这是最好的破墙机会。倒不必在这里等着,等火一燃,我们直接去清荣殿,先把先太子的遗族救出,然后直接从正门出去。” 船工们面面相觑,心中仍有担忧。 老船工道:“外面的镇抚司……不会杀人吗?” 众人听罢这句话, 纷纷不约而同地朝张药看去,张药抱着手臂站在玉霖身后,并没有吭声。 玉霖站在殿顶的边沿, 看得张药心惊胆战,但她却浑然不觉,只顾对张药道:“我觉得李寒舟不会杀人。” 张药摇头,“你错了,他会。” “那他会杀你吗?” 张药松开胳膊,平声应道:“我希望他会。” 玉霖笑了一声,“这话还真是奇怪。不过没关系,不出意外,今晚外面热闹不小,李千户根本顾不上杀人。” 玉霖说完这句话,西边天空的最后一缕天光,也收入了山中,彻底暗了下来。 玉霖踮起脚,尽量朝远处看去,不留意踩中了一片碎瓦。 张药忍无可忍:“你眼神又不好爬上去看什么?下来。” 玉霖忙伸手止住他的声音,“他们动手了。” 张药闻言,随即两三下爬上殿顶,果见东边的清荣殿燃起了第一道火光。 兵马司衙外,指挥使王充正欲出去巡视宵禁,刚出衙门正准备叫人牵马,却见衙门口的道路已经被十辆水车给堵死了。 “这什么鬼东西。哪里来的。” 火丁军的长官李顺急切道:“王指挥使,城外来报,庆阳墙烧起来了!巡城御史杜秉笔让我们过来,听王指挥使的差遣!” 王充一拍脑门,忽地骂道:“他()的拿我当棒槌是吧,你们听我调遣,那火扑不灭,找不到纵火的人,是不是我王充去死啊?” 他说完,抬头朝水关门的方向看去,果见火光已起,烧红了大半个天空。 “()的。” 他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忽见杜灵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上前对王充道:“你这话就错了,你若不去,单让这些火丁军去了,那才会落得大罪。” 王充疑道:“杜秉笔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去那城门上看了吗?烧成什么样子,救得回来了吗?” 李顺情急道:“那我们也得去啊!救不救得回来尤可再议,不去我们火丁军就必是死罪啊!” “去去去!” 王充抹了一把脸,烦躁道:“点齐所有人,汲水!装车!” “不用。” 杜灵若道:“绕墙沟就有水,只需空车前去,装水运进墙内救火就是了。” “那还等什么?” 王充几步跨下门阶:“赶紧走啊!” 庆阳高墙已是火光冲天。 梧桐林内,李寒舟骑在马上,握紧了手中的刀。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自家的那位指挥使,为什么时时刻刻把想死挂在嘴边了。 杀人真是恶心啊。 杀无辜的人更恶心啊。 李寒舟死死的盯着绕成沟后的大门,咬得嘴唇几乎破血,才举刀高喊了一句:“听好了,若有人强行破门,无论是谁,立即诛杀。” “是!” 话声刚落,一缇骑忽然策马而来,“千户大人,有件奇怪的事。” “说。” “大理寺卿和乌台总宪,不知道为什么来了,他们骑了马,这会儿人已经到绕墙沟边上去了。” 李寒舟先是一怔,随即心底油然而生一阵剧烈的恶心。 缇骑道:“怎么办,千户大人。” 李寒舟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镇抚司众人,自己眼前闪过的,却赫然是张药的那张充满死气的脸。 天子之令是不放过火场中的任何一个人,所以,也包括两司首官吗? 和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如此? 李寒舟想不明白,可如若他不下杀令,镇抚司的这些人又怎么办,抗旨的罪名怎么抗? “难怪你那么想死……” 他暗暗说完这句话,侧头对那缇骑道:“杀!” 墙内,张药带着众船工迎面破开了清荣殿最西面的配殿殿门,太子遗族的女眷和子女并宫人正全部聚集在配殿内,见张药一身玄衣的进来,顿时惊叫出声。太子长子吴绍旋即起身,挡在众人面前道:“你们想杀的无非是我和我弟弟。” 他说完,一把拽过身旁的太子次子,对张药道:“给我一把刀,我现在就杀了他,然后在上差面前立即自尽。你们放了女眷,放了这些无辜的宫人!” 太子次子吴道刹时哭出声来,谁想却听兄长道:“不准哭!你我早就该死了!” 张药翻了个白眼,抬手撑住摇摇欲坠的门框。 “杀个屁,都出来!” 吴绍一怔,“你,你说什么?” 老船工见此忙从张药身后转出,上前道:“殿下不要害怕,他是恩人的人,是来救我们的,殿下快带着娘娘们出来,跟我们走吧。” 吴绍这才松开了吴道,转身扶起一年老的女眷,对众人道:“快……快起来,快起来跟他们走!” 宫人们扶着孱弱的遗族女眷们从殿门中鱼贯而出,玉霖立在殿阶下,冲众人招手道:“刮的东风,你们不要乱,朝南面的大门去!” 张药待最后一个宫人奔出殿门,旋即松手,门框应声倒在他脚边。 阶下玉霖惊道:“张药!” 张药朝阶下看去,玉霖还是那身囚衣,发飞人乱,脸熏得像块黑炭。 “我没死。” 他踢开脚边的门框,续道:“你抹把脸,带他们过去,我找件趁手的去破门。” 绕墙沟外,毛蘅颤颤地跪倒在沟前,火光映红了他的脸,骑来的马极不安分的在水边逡巡。 “天啊!这么冷的四月,为什么会起火啊!救火的人呢!人呢!” 韩渐忙搀他起身,“大人先起来,此处还是太险了,您有年纪,还是再退些吧!” 毛蘅哭喊道:“你们今天把我叫出城来,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有这场火啊!先太子的遗族都在里面啊!天啊天啊,快救人啊!快去找人来救命啊!” 吴陇仪静静地望着对面的大门,忽的听倒了一声撞击声,忙拉住毛蘅。 “老伙计,你听!” 咚—— 咚咚—— 接着又是接连几声,毛蘅忙道:“活着……人活着。”说完就要往沟里去,终是被韩渐一把拦住。 “您千万别下去啊!” 此时门内,张药正扛着一根烧塌下来的粗梁,带着众船工,拼命地撞击着大门,火已渐来,浓烟熏得本就饥病交加的众人喘息不止。 玉霖看着木屑盈飞的门扇道:“差一点了,就差一点了!” 老船工喊道:“我们在这里关了这么多年了!大家别怕,管他出去是生是死了,我们这辈子,总要再看一眼外面的天吧!撞啊!大家最后拼一次命啊,撞开了,我们也就是救济皇族的有功之人了!撞啊!撞啊!” “对,撞!撞啊! “撞!” “撞!” 随着众人最后一次协力冲撞,外面的门闩抗不住冲击,“啪”一声断开。 庆阳墙的门,终于破了。 门内的火光朝着对面的韩、毛、吴三人铺面而来,他们首先看见的是张药。 “张……是张药吗?” 张药顾不上对面目瞪口呆的三位大人,朝后喊道:“把木梁抬过来,架桥! 一道木桥瞬间架起,宫人们扶着女眷们在吴绍带领下,纷纷跨过了绕墙沟。 然而吴陇仪却赫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马蹄声,他猛地回过头,但见李寒舟带着镇抚司的人正策马而来。 韩渐也跟着回了头。 “这是来救人的吗?” 吴陇仪道:“镇抚司会救先太子的遗族吗?” 毛蘅一听,暗叫了一句:“不好……” 立即倒退了几步,转身朝正在跨沟的众人喊道:“快跑!快跑啊!” 然而李寒舟已下“杀”令,顷刻之间,众缇骑已将包括毛蘅等人在内的人团团围住了。 张药正要上前,却被玉霖拽住,“你别去,有人会去。” 话音刚落,就见兵马司的人从梧桐林中策马奔出,冲在最前面的王充见了眼前的场景,一时懵住。 “诶?这……怎么回事?” 吴陇仪立即反应过来,高声呼喊道:“王指挥使,救命啊!” 王充这才拔刀道:“总宪大人莫怕!有我王充,看看谁敢伤先帝的后代!都把水车给我停下,给我杀!去他()娘的镇抚司!老子看张药不在,你们这些软货还能跟老子的兵马司杀几个回合!老子告诉你们,老子忍你们很久了!” 李寒舟眼看着王充向镇抚司冲杀而来,心中却生起一丝庆幸。他木然喊了一声“杀”,却连手都没抬起来。 绕墙沟外短兵相接,两司混杀,火光凌乱,没有人再顾得上去查看,门内还有其余的人。 张药眼见梧桐林中,只剩下几个火丁军守着水车,回头对玉霖道:“那里面没水对吧。” 玉霖点头,“对。” 张药蒙起脸面,“好,我解决那几个火丁军,你们跟上我,不要慌,趁乱往水车那边去。” 第123章 血尽流 姑娘,那是你男人啊! 庆阳墙起火, 兵马司和火丁军出城救火,水关门也因此破例彻夜不闭。 滔天的火光中,城门守卫军眼见官道上行来一队水车, 牵引水车的人皆披火丁军服制, 一个个被烟熏得满脸漆黑, 几乎看不出容貌。 守卫军忙奔马上前问道:“庆阳墙究竟如何了!” 那行在最前的火丁军抬起头,烟灰遮蔽下,赫然竟是那墙内的老船工的脸, 他哑着被烟熏得发嘶的嗓子道:“那里面烧得已经救不下去了!” 守卫军急道:“那里面的人呢?” 老船工摇头,狠叹了一口气, “怕是只有等烧光了才能知道了,如今只有将那西面的灌丛全砍了,才能阻止后面的梧桐被烧。” “天呐……” 守卫军纳罕。 老船工忙道:“那梧桐林烧起来可不得了, 王指挥使让我们把水车引回,取拿砍斧,再过去呢!” 守卫军听罢, 立即勒马让开前道, 并朝门上喊道:“快开城门!让火铺的人过去!” 火光与夜色交错之间, 沉重的水车缓慢地行驶进了水关门。 与此同时,尚在绕城沟旁酣战的王充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发现身后梧桐林中的火把,不知什么时候全灭了。 “人呢?!” 他挡开李寒舟的刀,抹了一把脸上的飞灰,“()的, 火铺的那群废物呢!” 手下一弓兵奔来报道:“指挥使!林子里那些火丁都被人扒了衣服打晕了,水车也都不见了!” “水车没了?” 王充的脑子一下子抽了,“往哪里去了?” 弓兵回道:“看车辙的方向, 像是往城里去了。” 李寒舟听罢,背脊一冷,忙问道:“水车是空的吗?” 弓兵一愣,眼见二人执刀对峙,倒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李寒舟的问题。 “是……是空的。” 李寒舟双眉顿蹙,猛然意识到庆阳墙中绝不止出来的这些人,还有人趁着镇抚司和兵马司的交战之乱,以水车为掩,朝城内去了,想到此处,不禁“啧”了一声,冲着还在发懵的王充吼道:“你还真是个棒槌!” 王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设计了。 “()的……” 他朝地啐了一口,对面前的弓兵道:“快马过去,给城内兵马司巡禁传令,拦截住水车,不要放他们进城!” “是!” “回来!” 王充召那弓兵近前,“如若他们已经进城,不管那水车里的人是谁,都给我杀了,绝不能给我们自己引祸!” “是!” 两京城内,此时还是一片漆黑,虽在宵禁之间,但王充去了城外,城内巡禁的人马甚少,水车在南门坊外停下,张药依次揭开水车扣板,惊魂未定的船工们相互搀扶着下了水车,老船工问道:“已经……进城了吗?” “对……” 玉霖用了揉了一把眼睛,回头问张药道:“这什么地方?我实在看不清。” 张药撂下最后一块扣板,应道:“南坊外。”随后跳下水车,几步走近玉霖:“玉霖我提醒你,王充虽蠢,但李寒舟未必。” “明白,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寻一处庇所,撑到天明。” 老船工道:撑到天明,然后呢?” 玉霖望向一众河工,“光天化日,没有人敢在梁京城内私杀百人。撑到天明,私刑就不可能再杀得了我们。” “那……” 一个河工跌坐在地,怯声道:“那……那不是要被官府抓起来,要上公堂,我上过公堂了,我脸上的刺印就是官府给的,我不认罪,就被打得皮开肉绽,我不想再上公堂了……” 玉霖刚欲开口,却听张药道:“不对,你上的不是公堂。一切为了私利而判人生死的地方,都不是公堂,一切为了遮掩罪行而做的处决,都是私刑。” 这一番话是玉霖说过的,此时经他说出,骂得就是镇抚司和张药自己。然而张药脸上并无羞惭之色,弯腰一把拽起跌坐在地的船工,再道:“你如果不想再受这些不公,你就跟她走。” 那船工道:“他是你的女人,你当然信她……” “她不是我的女人。” 他竟然否认了。 玉霖抬起头,却见张药并没有看自己,他平静地凝视着面前惶恐的众人,“她是一个很好的司法官。她设的公堂我跪过,公正清白。她给的路我也走过,走得通,所以信我。” “也没有他说得那么厉害。” 玉霖上前道:“如今的梁京城,我只敲得开一户门。” 张药侧头:“江惠云吗?” “对。” 玉霖扫过身后的水车,“这些水车太累赘了,得弃掉。趁着王充和李寒舟还没反应过来,我带你们过去。” 玉霖的话刚说完,一声蹄音叩入他耳中,张药猛地回头,灵敏的五感告诉他,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换一个地方……” “什么……” 张药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语速顿快,“玉霖你一定还能想到别的地方……” 说话间,马蹄声已由远及近,兵马司巡禁的声音传来,“何方歹人,竟敢乔装骗开城门!” 玉霖立即明白过来张药的意思,此时去寻江惠云,跟着他们追及而来的兵马司,必然会惊动赵氏父子。 张药回头朝南坊内看了一眼,对众人道:“往南坊里退,从梨花巷里穿出去。” 众人立即朝梨花巷奔去,刚至巷口,张药的手腕忽被玉霖抓住,他转过头,并不待玉霖开口,径直问道:“你想说那个‘杀’字,是吗?” 玉霖促声反驳,“我没有!” 张药撇开玉霖的手,转身侧让众人入巷,自己则平静地看着玉霖。 “你拉我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听到那个“杀”字了。” 他果然是知音啊。 隔着巷中穿行的众人,玉霖在张药眼底终于看到了一丝悲意。 独给予她的悲意。 缘不长久,将做云散的悲意。 “我根本什么话都没有说!” 张药一笑,根本没在意玉霖的话,“可我听到了,很清楚。玉霖,我说话算数,我会为你流尽我最后一滴血。” 他说完这句话,没有再给玉霖留下任何余地,返身朝着巷口逆行而去。 窄巷。 孤人。 他要去兑现他的承诺了。 玉霖追不上他,更可悲的是,他注定是一个无法被怜悯的人。 此间危及,就连老天都容不得玉霖生出一分与张药纠缠拉扯的心。 毕竟她身旁还有那数百船工,师娘不可寻,梁京城里还有哪一处地方,能庇护这些船工,直至天明呢? 刹那之间,巡禁的人马已经逼至船工们面前,火把照亮了众人的面容,好在前面还有十几辆水车塞道,趁此空隙,玉霖将所有船工都带入了巷内。 唯剩张药一人,在巷口独留。 老船工见此忙回头喊道:“张大人,您跟我们走啊!” 玉霖拽住老船工的胳膊,拼命将人往前送,随即脱口而出道:“不要管他,走!” 此话一出,连她自己都心惊,胸口如同被一根又细又长的针刺入,痛得她几乎踉跄了一步。 她无法原谅自己。 可人就是这样。 若欲为人请命,就要不惜性命。 若要求取公理,就要私欲皆抛。 喜欢又如何?不舍又如何? 世间情爱对她来说到底算什么? 皮场庙中面对张药的那个夜晚,她早就在凶神相下做了选择。 她要有刀就刺、有机就趁、有路就走! 可为什么还是想哭呢?为什么还是想要回头呢? 玉霖抬袖抹去眼泪,用力推行惊魂不定的众人:“赶紧走!” 老船工已然看出了张药断后的用意,顿生不忍,情急道:“姑娘,那是你男人啊!” “是又如何,我……” 话说一半,这火场炼狱般的世间,忽有一人无端与她共鸣。 巷口巷内,张、玉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她/我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话音同落,玉霖猛然转头,张药却仍只是一个背影,独自一个人,挡下了巷外所有的火光。 “玉霖。” 巷口前张药抬高了声音,但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寡淡从容,“说个地方,我好来看你。” 玉霖泪目扬声:“你怎么来?” “我下辈子应该只能变畜生吧。” 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多么荒唐,但一点都不可笑啊。 这不是调侃,这分明是他的真心话。 所以是什么地方呢? 玉霖纵容自己舍出一缕神思,想要回答他最后的这个问题。 什么地方才是结缘之处呢? 她第一次看张药入眼是在什么地方呢? 刑台、剥皮刀、人群、土地神、洗刑场的镇抚司指挥使…… 皮场庙…… 等一下,皮场庙! 对啊! 还有皮场庙,还有这扇门,那曾是她的绝境,也曾是她的生门! 玉霖迎风转头,朝西面望去,万户哑寂,只有零星几展灯火。 “说个地方是吗?” 巷口已传来铮然之声,张药已不再回应她。 玉霖站定脚步,朝着那道背影喊去:“那就你第一次看我入眼的地方!” “知道了……” 这一声已然掩进了铮然之声,玉霖几乎没能听清,然而无论如何,她不能再舍下丝毫仁慈给予张药。 她要走了。 东风把她的话语,朝西面送去,一下子吹得好远,刀林中的张药有没有听到这句话,玉霖根本不知道。 她只知,张药在窄巷口引住了所有的巡城兵,去往皮场庙的路上一路无阻,而她迎着冷风,反复默诵着那一句:“若有观音在世,勿弃他于炼狱,勿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124章 四月雪 我为你我,求一场四月雪。…… 绕墙沟前, 李寒舟已扔下了刀,镇抚司众人见统领扔刀,也各自住了手。 王充稀里糊涂地和李寒舟杀到现在, 也是力竭, 李寒舟一扔刀, 他旋即一刀抵其脖颈,喘息道:“不杀了?” “杀不下去了,今夜设计你出城的人, 一为借道,二为借你困死我。” 他说完就要转头, 眼见刀锋要且开皮肉,王充忙反手抽刀,“你找死啊!” 李寒舟没有回应王充, 王充却突然不甘心了,提刀追上几步道:“你们镇抚司是要做什么?你们指挥使杀韩渐,你李千户更厉害, 杀到天家血脉来了, 你们……” 李寒舟道:“王指挥使你是真蠢还是假蠢?” “当然是假蠢!” 王充抹了一把脸, 撇向一旁,再开口时,竟压低了声音,“你以为我不知道谁在作恶吗?这梁京城啊……”他说着背向火光,看着梧桐林后的梁京城门,“可真是荒唐!” 他说完也扔了刀, “我今夜出城,就想知道这场火是谁放的。别人我都我不管,我只保我自己, 保我自家兄弟不被问罪。 “还用问吗?我放的。” 李寒舟抬起头,“拿下我吧。” 王充骂道:“你这就是不要脸,你明知道你们是上差,法外之人没人能拿你们,我拿你上报呈情,到时候你翻脸不认,死的还不是我!” “我怎么翻?” 李寒舟指向身后的毛蘅和吴陇仪等人:“他们都听见看见了,有人逼得我们指挥使上了三司的公堂,如今我也完了。” 他虽说自己“完了”,人却扯开嘴角,笑了一声,面上释然,并无一点哀意。 王充紧接道:“到底谁啊把你们镇抚司拿捏成这样!” 他说完自己也怔了怔,谁能把李寒舟困死,他不知道,但把张药逼上“绝路”的只有那个女人。 “该不会是……” 显然,李寒舟也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紧声道:“你刚才给城内巡禁下的令是什么!?” 王充推了李寒舟一把,“你吼个屁!子夜骗开城门,不是乱贼是什么,当然是都杀了! 他说完眉心一蹙,“不对,这事儿不是乱贼那么简单……来人,回城去,去告诉赵……” 后面的话,当着李寒舟的面还是吞了下去。 李寒舟二话不说飞身跨马,返身对镇抚司道:“纵火的罪名推给我,至于任务失败……你们不要怕,有王指挥使在,有诸位法司的大人在,私刑……绝对杀不了你们,他日若上堂,该认什么就认什么。” 李寒舟打马而去,王充见他走远了,才召人上前道:“去给赵大人回话,就说,那个死囚和劫她的张药,从庆阳墙里,弄了不知道是些什么人进城,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我这就带前太子的遗族回城安顿,听大人的指示。” 南坊,梨花巷口,张药浴血。 想起玉霖常说,他人若蝴蝶,可人是最沉重的生灵,怎么会如蝴蝶轻盈可舞呢?他飞不起来,他的血已经快要流干了,可是他好想活着啊。虽然明明已经跟她告过别了,可为什么还是那样想她,她会怎么样呢?她会赢吗?她会脱下那身囚衣吗?她还有穿绫罗吃鲜菜的好时候吗? 她一定要过好日子啊…… 她要被很多人记住啊…… 她要有个家啊…… 要有一个没有祠堂的家啊…… 一把利刃猛地捅入张药的腹腔,血涌口中,他连退几步,直到被抵至冷墙上。 张药一把握住刀刃,狠力推拔,他明白,若再深一寸,就是命门要害了。但他撑不住了,毕竟这世上从无铁人,他也不过肉体凡胎,杀得过十人,杀不过百人。 眼见刀刃缓缓地向他的腹腔中没去,张药哽咽,竭力回过头,朝巷内看了一眼,巷中寂静,早已没了人影。 行吧。 就这样吧。 他如是想。 然而就此时,一把寒刀忽从斜路劈出,火光照亮白刃,亮出的却是李寒舟的脸。 “张药。” 情急之下,李寒舟叫的是张药的名字,话音刚落,已又劈出一刀,逼得众巡禁兵向后猛退,定睛看时,见李寒舟身上那身玄袍和腰间名牌,一时都住了手。 张药顿时滑坐在地上,狠命捂住腹上的血洞,脸色惨白地望向李寒舟。 “你来……做什么?” “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起不了镇抚司的头。你那些脏活儿,我李寒舟是个读书人我干不了!” “你别……害死……” 张药口中鲜血直涌,断续道:“你别害死镇抚司的人……” “害不死。” 李寒舟的声音竟是松快,“镇抚司的人都被你那玉姑娘,当着兵马司的面,交代给大理寺卿和乌台总宪两位大人了。” 他说完,回头对张药低声道:“王充要回城了,陛下应该马上就会知道镇抚司任务失败和你们带人回城的消息。” “不行……我得走……” 李寒舟一把撑他站起,“就是来送你走的!” 他说罢以手为哨,召来自己的马,一把将张药撑上马背,抬手扬鞭,鞭落之前,又抬头添得一句:“张指挥使,到了明日,我也会跟你一样身败名裂,但我谁都不怪。跟随你多年,见你自我折磨,自救无门。因此知道今夜之计,绝非你设,而是出自玉姑娘,所以……若见其人,请指挥使,替我谢她。” 二更天了,周遭大寒,冷得满地青芽都结了一层霜。 玉霖在神台前点了一只孤烛,铺开香灰,以枯枝为笔,忍着满腔悲意,在灰面上串联郁州溃坝暗的前后因果,草拟辩词。她想要极致的冷静和专注,可人非草木,哪怕她笔下飞快,不过须臾便有千字成文,然而文字稳稳跃然之时,她那周身的四肢百骸,却分明为另外一个人颤栗不止。 “玉霖……” 这一声从死寂中来,细若蚊鸣,又如惊雷炸响。 玉霖手中的枯枝一滞,猛然转头,朝庙门望去。 守在的门口的船工一齐站了起来,扒在门缝边的船工惊得禁不住喊了出来:“是张指挥使!是张指挥使啊!” 说着,忙放了门闩,门开一扇,冷风猛灌,一个血人扑进门内。 玉霖怔怔地站在原地,那血人却挣扎着跪了起来。 神台前唯一的孤烛暖光无私地送向他,牵长他的影子,照亮他的血身,他缓缓伸出一只手,黏腻的血从指尖点点滴落,落在凝霜的草芽上,一下子就浸入了寒土里。 “过来……” 他出声即呕血,其样如在炼狱中受尽折磨的血鬼,吓得众人寒噤。 玉霖奔入院中,脚下一踉跄,猛地扑跪在张药面前,她想去撑住张药,然而,她还未触碰到他的身子,他就已然脱力,头颅就沉沉地砸向了玉霖的双膝。 “别出去……别出去,天亮了……也不要出去……” 玉霖用尽全身力气,将张药的身子缓缓翻过来,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膝上,“你先别说话……张药我求你了你先别说话!” 她一面说,一面想要撕开他的衣衫,然而她的手有旧伤,根本无力撕开。船工们忙上前帮忙,衣衫揭去,一个触目惊心的血洞映入众人眼中。” “香灰……”玉霖回头急道:“拿香灰来!” “哦,是是……” 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寻来几炉香灰,玉霖旋即捧起一抔,拼命按住还在那口血洞,然而血水却瞬间染满了她的手。她又再度捧起一大抔压上,却依旧徒劳。 血渗过她的手指,沾了她满袖。 老船工上前道:“姑娘,这样撑不了多久。得有药,必得有药才能救命啊!” 玉霖浑身颤抖,缓缓抬头朝门前看去…… “你想救我吗?” 张药的手盖住了她的手背,忽而狠握:“你不要想……” 他说着艰难地吞咽了一口,“王充回城,必然回报今夜之事……天子、赵汉元……很快就会知道,庆阳墙内有人,进了梁京城……不论今夜还是明日,城中各处……必被兵马司严戒……就算天明……当街不能杀人,你们也绝不能落入王充手里……落入王充手里就是落入赵汉元手里……不见天日……也没有生路……” 玉霖仍拼命捂住那处血口,逼自己收拢心中的恐惧将张药的话听入心中,随即急声解道:“所以我们还是只能入大理寺卿和吴总宪的门,对吧?” “对……” 张药觉得自己的神识在一点点散开,“玉霖……想办法……在王充找到你们之前,把你们在此处的消息,传给大理寺……” 玉霖打断张药的话,“如果我告诉你,我没有办法了呢?”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怔。 张药眼前的玉霖,形影已然混沌,就像一团轻盈的水雾,哀伤而婉约。 “张药,我没有身手,不可能躲得过兵马司的追捕。这里的船工虽然是生脸,可他们脸上都有刺印,又都没有进过梁京城,一时之间跟根本无法识路寻人,遑论传递消息,至于你……” 玉霖望向仍在不断渗血的指缝,泣声道:“你已经算是为我流尽最后一滴血了。” 船工们听罢,各各神色慌乱,可眼见张药和玉霖如此,竟无人忍心开口,再让这二人伤心。 老船工怅然道:“玉姑娘,其实够了。如果不是姑娘,此时我们不是被烧死,就是被杀死了,我们不怪姑娘,只是不忍看着……看着张指挥使……” 他一时也说不下去了,低头直哭道:“若是天亮之前,能有人来这破庙里,上一炷香该多好啊……可这凶神破庙,愣是连香灰都不剩几抔了……” 周遭寒气渐聚,谁也不曾想过,暮春时节,竟会冷如数九寒冬。 玉霖不顾满手的血腥,抹了一把眼泪,缓缓抬起头,向漆黑一片的天空看去,忽道:“可我还想在赌一次。” 张药枕在玉霖膝上,恍惚之中他只能看到玉霖松开了他的伤口,缓缓地合十了双手。 “你……在求什么……” “你不要闭眼,你看天上。” 张药听了她的话,努力撑开双眼,朝天空看去。 此时天上月收星散,不过是一片漆黑的穹顶。 “玉霖,世上……没有观音。” “我赌我是观音。” 玉霖闭上眼睛:“类似的话,我跟一个狱中故人说过。除此之外,我还跟她说过另外一句话。” “什么话……” “我说,她离狱后,若见梁京落雪,一定要来皮场庙,告诉我一声,所以……” 玉霖低下头,凝向张药,“我为你我,求一场四月大雪。” 她说完这句话,张药混沌的视线里,忽有一片晶莹飘落,落向玉霖的手指。 她指尖一抖,猛然睁眼仰头望去。 夜色中晶莹漫天。 四月二十七,三更天,梁京下雪了…… 第125章 天助人 你啊……你救过我啊………… 积累了一整个春天的寒气, 如同玉霖此生所聚的福气一般,从无边无际的梁京上空,朝她倾泻而来, 雪中有细细的风吟声, 像是替过去她在大雪寒天中看到的河中人问她, “姑娘啊,至此你还不忍见大雪寒天吗?” 人生有很多执念是放不下的,有很多过错是没有办法弥补并消解的。 比如年幼时朝母亲扔出过一块石头, 比如成年后赔上人生好光景也救不了的无辜妇人。 人向天求饶恕,求原谅。 天说:“你尚该继续修行, 以见因果,以证报应。” 所以也不是不想死,而是修行不够, 因果未见,报应不清,所以还要再活, 所以不能死。 但今春寒夜, 天送了玉霖一场雪, 似是要以此回答她多年所问。 玉霖啊,没有人责怪你,也没有人怨恨你,你没有过错,你所走的道路也都没有错。 你会被世上的人眷顾善待,你也会被头顶的天庇护成全。 奈何苍天玄语, 她听不清也解不透,好在此间有一不通文墨者,将那一番玄语, 解得通透。 “你……真的是观音啊……” 玉霖垂下头,见张药眼底竟也有泪,却又在试图对她含笑。 “我就是那么一说。” 玉霖望着满手血腥,颤声道:“我是观音我摁不住这处伤?止不住你的血吗?” “你是啊……” 漫天风雪灌耳,可玉霖却只听得见膝上人的那一道声音,那声音虔诚、执着,可惜话语却仍旧没有深意,只有那字面上的意思,噙着满口的风雪,不断向她反复,试图让她相信,从此不疑。 “你真的是观音啊……” “你是啊……” “你啊……” “你救过我啊……” 玉霖再度摁住那个血流不止的伤口,不住地点头:“那你跟我活好吗?张药,跟我一起活下去好吗?” “好……” 张药摁住玉霖覆在他伤处的手,他已经很难在动弹了,连脖颈转动都几乎做不到,但他拼命让自己的目光追随住玉霖的面容,恳切地向她承诺,告白…… “跟你活……张药跟你活,我一定撑着……我跟着你活……” 遥远的城门上钟声远鸣,四更过去,宵禁已撤。 风雪道上远远地行来一弯素影,手挎竹篮,香烛满筐,而后庙前门环暗扣,“诶,怎么锁了……有人吗?” 众人引颈而望,老船工错愕道:“有……有人来了……” 门环再响,那轻盈而温婉人声音穿进门内,“里面有人吗?哦我不久留的……我就是来,给我的姐姐上一炷香,告诉她一声,梁京城下雪了。” 玉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门外的人显然愣了愣,随之怯声道:“我叫银声……” 船工们忙上前去放下门闩,门扇大开,清新的雪气扑向众面目,众人皆朝两边退让,玉霖跪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终是在一条雪道的尽头,等到了她久违的故人。 这一夜天子不眠,整个司礼监也无人得睡。 奉明帝在文渊阁枯坐,黄铜香炉的瑞脑烟,如一根笔直的长线,立在窗边。 满窗雪影,一室暖光,奉明帝伸手握住一方岫石镇尺,推平面前的生宣,杨照月忙移灯上前,“陛下要动笔墨吗?” 奉明帝摇了摇头,“陈见云呢?” 杨照月忙道:“在镇抚司衙里等着城外的消息,尚未回来。” 奉明帝没有再问,摩挲着那块岫石的镇尺,忽道:“你如此聪慧的一个人,为什么没有留下一个儿子。” 杨照月不知道奉明帝说的是谁,也不敢问,然而奉明帝却忽地暗吸了一口气。 “咝……” “哎哟,这……。” 杨照月忙放下灯盏近前查看,却见奉明帝的手被那镇尺上的石雕割出了一道口子,再细看时,才发觉那镇尺上的雕的是一桃枝,顶头处却不知为何缺了一块,正是那锋利的缺口割破了奉明帝的手指。 “快传太医过来……” “不用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拿方帕子来,擦了就罢了。” 杨照月依言取来绢帕,蹲下身替奉明帝擦拭,一面又道:“这方虽好,可已不全,奴婢见陛下一直留着,却不常用,不如就弃了吧。” “放肆!” 杨照月忙伏身在地,“奴婢多嘴!” 奉明帝低头道:“你不认识这方镇尺?” 杨照月何敢再答,奉明帝擦去手上的血迹,自答道:“哦,也对,知道这方镇尺来历的,已经死了伺候不了朕了。你起来,朕不妨告诉你,这是朕在郁州王府的时候,赵氏送给朕的生辰礼,这上头缺的这一块,是一只李公桃,她说桃比万寿,意思好,哎……倒有意思。” 奉明帝托起那只镇尺,笑道:“她那么一个雅人,却喜欢‘福’‘禄’这些字眼,连女儿的乳名,都要有个福字……” 杨照月抬起头,“陛下……为何忽然跟奴婢说起这些。” 奉明帝笑道:“以前也说,只是不是说给你听罢了。今夜嘛……” 他看向窗外大雪,“许是觉得下雪了心里清净,又想起了以前的事,遗憾又可惜,想这好好的一方岫石镇尺,她发疯发狠,非要摔了。也是陪朕十多年的人,到头来,什么好东西都不留给朕,连女儿……也要带走。” 杨照月听了,只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 上一个听过天子心事的人,已经在神门外成了一滩血肉,他不是许颂年,也不想做许颂年,愣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好在四更天已过,南面城楼上钟声远鸣,文渊阁外的雪道上,陈见云狼狈地奔来,宫人见此忙让道推门,那门一开,雪气就像妖鬼一般,张牙舞爪地撕扯着奉明帝的衣袍。陈见云猛一扑跪,颤声回道:“陛下……没烧死,没烧死啊……” “胡言!” 奉明帝撩袍出案,几步逼近陈见云,“怎么可能没有烧死?就算是下雪又如何?关起门来连片而烧,朕还赢不了这场大逆不道的雪?简直荒唐!” 陈见云抬起头道:“可是……那墙门开了啊……” “开了?” 奉明帝眉头一跳,声调瞬提:“开了又如何?李寒舟和镇抚司是死人吗?杀了那些人扔回火场,焦土灰烬抹得干干净净,这还用朕来教?没了那个罪奴,难道他们办不了沾血的差了?他们人在哪儿,不用你,朕亲自问他们!” 陈见云已然慌不择言,“镇抚司的人……都去了大理寺衙……” “什么?什么……” 奉明帝朝连退几步,不防踹翻了炉火上的药铫,黑如墨色的药汁翻泄出来,流淌满地。 陈见云叩首续道:“先太子遗族,也被吴总宪他们带回城内了!陛下……陛下……” 陈见云眼见着奉明帝跌坐于汤药之中,忙连滚带爬地上去搀扶道:“陛下,陛下是天子,天子天助,陛下一定会……” “天子天助?” 奉明帝双眼充血,疯癫地指向门外,“苍天助我他就不会下这场雪了!” 一夜好风雪,暂且催走了春神,满城素裹。 天蒙蒙亮,出早的梁京百姓,渐次出家门,却见道上设岗隘无数,兵马司几乎调集了整司人马驰骋城内,各处搜寻。 “这是怎么了,连道都不让走了吗?” “嘘……说是城内抓反贼呢。” “反贼,哪里来的反贼,难道……难道青龙观打到梁京城里来了?” “哎哟,可不敢胡说……” 百姓的议论声中,王充已在皮场庙前勒马,搜寻了一夜的人马也都精疲力竭,王充望了一眼已然发白东方天空,举起刀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把门给踹开,继续搜!” 话音落下,只听门上咿呀一声响,玉霖从门后探出半截身子,身上虽然仍然穿着那件染透张药鲜血的囚衣,肩头却罩一件名贵的大毛毡子,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推开了正扇门,门内雪铺满地,数百船工瑟瑟缩缩地挤坐在一起。 王充看清了门前的玉霖,不禁有些想笑,“还真在这个地方,你就不晦气吗玉姑娘,啊?这外头就是要杀你的剥皮台,你还藏这里面?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怕,你还是不是个女人啊!” “当然是。” 玉霖反手,用一根枯枝挽起披散的长发,“被我折腾了整整一夜,王指挥使想明白了吗?” 王充放下刀:“老子不会跟一个死囚废话。” 他说着目光越过玉霖,从众船工的脸上扫过,“呵,看来不光是乱贼,还是逃犯啊,来人,都给我捆死,带回兵马司!” “我看谁敢带小浮走。” 一句话扑打至王充面门,王充一怔,门前玉霖却笑了笑,随后轻盈地朝边上一让,有人应声从门后跨出,在前者高鬓罗衣,正是赵河明之妻江惠云,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女子,一个是刘影怜,另外一个荆钗布裙,王充并不认识。 他的命令被江惠云挡回,人虽不快,但也不得不翻身下马,近门前道:“夫人为何在此?” 江惠云冷笑,“她是我照顾多年的姑娘,是我的孩子,如今她被你们欺凌,我为何不能在此?” 王充道:“这些人是夜骗城门的反贼啊,纵夫人仁慈,也不能对这些人妄动恻隐啊!” “什么反贼?” 江惠云问道:“她占了哪一处皇土了?她杀了哪一个皇族了?她反谁了?这梁京城有一个天家子民因她而死吗?” 王充哽道:“夫人这是强词夺……” “是看不惯她吧?” 江惠云忽地压下声音,面上挂着三分讥讽,冷冷地看着王充,“看不惯她,所以总想杀了她是吧?就像当年看不惯我在郁州建功,流言蜚语逼我回京,送我嫁人,抹去我在军中的名字冠我名以异姓……” 她说着也笑了,眼底浸得三分湿意,一面说一面点头:“我不甘心,我就护她。”《 》 尾声【完结】 第126章 尾声:贺姑娘 贺姑娘,终得…… 王充摊开双手, 倾身上前几步,情绪倒也算诚恳。 “江夫人啊,您身后这个人先是死囚, 后是逃犯, 您究竟护得了她什么?赵阁老一直看重您, 您啊……哎……” 王充扼腕一叹,江惠云却不为所动,只顾挡在庙门前, 一步不肯让。 玉霖看着江惠云的背影,想起天明之前, 银声带着她提灯冒雪,推开庙门的情景。 她是在郁州见多了血的人,果然冷静, 眼看着满身是血的玉霖和张药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也毫不动容,只是摘下头上的一根发带, 反手几下绑住宽袖, 蹲下身来, 直接把张药的身子抽翻过去,以让伤口彻底曝露。 张药闷哼了一声,却被她斥道:“张指挥使装什么?说你操练镇抚司,是要他们死都要闭着嘴死的。” 张药哽道:“那不真……” “那你操练你自己呢?” “……” 这问得还真狠,张药无言以对,江惠云却并没有放过他, 抬眼看了一眼玉霖,盖脸又是一句:“如今看着她在,你就矫情了吗?” “张药不敢……” 张药的脸贴紧紧地贴在玉霖的膝盖上, 手指却有些无措地在泥地上抠抓。 江惠云冷笑了一声,剥开伤处衣料,清创上药,俐落地处置起伤口。 玉霖至此方稍稍调息缓和,忽又听江惠云问自己,“他跟你好了?” 玉霖微怔,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江惠云猛地勒紧张药伤处白麻道:“没跟你好,你准他这样躺着?” 玉霖忙一把摁死张药无措的手,点头“嗯”了一声。 江惠云收拾起最后一段白麻,又道:“他行事好吗?” “什么?” 玉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药,他闭着眼睛,微微耸着肩膀,却不为疼,为的是江惠云的直接和护短。那些对于男人来说,荒唐如刀的言语,她这辈子也许没有说过,可此时却放肆地吐了出来,切刮着无法动弹的张药,也保护着多少有些赧意的玉霖。 张药没有动,也没有吭声,整个身子像一根沉默而僵硬的湿棍,玉霖只能看见他绷直成线的背脊。就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释然地笑开,抬头冲着江惠云认真地点了点头,“他还可以。” 江惠云也笑了,掏出一张绢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一面重复玉霖适才的话:“他还可以,呵。真是一句有意思的话。” 说罢方扔下绢帕,倾身探指,仔细地挽起玉霖的碎发,望着玉霖的面容道:“希望你永远可以像今夜这般,调侃你自己选的人生。小浮呀……” “是。” “师娘祝福你。” 风雪吹散玉霖的回忆,视线改换天地,聚拢于当下。 玉霖眼前还是江惠云的背影,和一脸焦惶的王充,他到底无法硬来,试图再劝江惠云一遍,隧压下声音又道:“江夫人,您在想想刑书大人,想想赵阁老,只要您让开,我王充绝计较您将才所为……” 玉霖直起身子,迎至江惠云身旁,眉头轻挑接过了王充的话,“既然王指挥使做不了主,不断搬出两位赵大人,那不如请了他们来。” 她这一说,王充倒是想起赵汉元还在等着他成事的回话,可他来时哪里知道有江惠云的变故,此时既不敢贸然动手,也不敢耽搁,愣是动弹不得。想着不得不召人近前道:“去跟赵老大人回话。” 那人接令掉转马头便朝着道尾奔去,与此同时玉霖也径直转了身,几步走入庙中,翻开四处的蓬草乱枝,独自寻找着什么。 张药靠坐在神台前,勉强睁开眼睛,目光追玉霖而来,轻声问她:“在找什么?” 玉霖头也不回地应道:“找把椅子。” “这破庙里哪里来的椅子……” 玉霖垂下手,侧身看了一眼庙门前的空地,直起背脊道:“赵汉元要来,我不想站着更不想跪着见他,我想坐着。” 张药听罢沉默,忽又出声看她:“玉霖……” “嗯?” “这行吗?” 玉霖顿时回过头,却见他已然背过了手,艰难地朝神台后探去。 玉霖上前一步,“你能不乱动吗?” “这行吗?” 张药又重复了一遍,玉霖顺着他的声音低头看去,却见他从神台之后,一点一点拖出了一只木桶。 他曾经在刑场洗地的木桶,至今已弃用多日,但新漆仍在,经手指一擦,又是顶好的成色。 “真有你的。”玉霖失笑。 张药一时脱了力,手就搭在木桶上,他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最后的一样木头,送你……” 玉霖终于在天光透亮之时,等来赵汉元。 皮场庙外的整条街道都被封禁,赵汉元从马车上下来,身边却无任何僚属,独自一人,从岗隘边绕过,行至皮场庙门前,他甚至没有在意江惠云,直问王充道:“你说的乱贼在什么地方。” 话音刚落,门内便应道:“不如赵大人,自己进来看看。” 赵汉元回过头,皮场庙的门此时已大开,江惠云侧身一让,赵汉元顿时看尽了庙内情形。 数百船工挤坐在一起,赵汉元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些人脸上的刺印,他眯眼细看,不过须臾即赫然抬声,“王充,带人进去关上庙门,把这些青龙观的乱贼就地处死!” 王充忙道:“可江夫人……” “把她给我拖走!” 王充得了这句话,终是有了底气,正要带人上前,忽听船工之间传来玉霖的声音:“大人说他们是青龙观的贼人,他们就是吗?” 赵汉元定睛一看,终于在人群中看清了玉霖的模样。 他此时全然不想跟玉霖纠缠,只道:“不要听她说任何一句话,夜破城门者本就罪同谋逆,王充!” “少了刑部遮掩谋私,赵大人也不得不干起杀人灭口的勾当了吗?” 玉霖说完一眼扫向王充,“没有刑部替王指挥使挡灾,光天化日,当街杀人,赵阁老可是把自己当成陛下了,可王指挥使做得成镇抚司吗?有这个命吗?” 王充顿时顿住脚步,错愕地看向自己手上的刀。 赵汉元猛咳几声,呵道:“我让你堵住耳朵闭上眼睛,不要看她也不要听她说,你是兵马司指挥使,你不在这里把这些入城的乱贼处置干净了,过后但凡城中生变,你还活得成吗?” “是……是是,来人啊!把江夫人带走,把这些乱贼全部诛杀!” “他们不是乱贼!” 岗隘处传来吴绍的声音,紧接着大理寺的番役破开道口的岗隘,护着吴龙仪、毛蘅、宋饮冰和韩渐等人一路行来。 赵汉元促声问道:“这些人怎么会寻过来?” 王充只顾惶恐摇头。 吴绍脸上还沾着昨夜的焦灰,尚未清理,踉跄着奔至王充面前,“我是前太子长子吴绍,请大人手下留情,这些人昨夜在庆阳墙内,救下了我等百余人的性命!” 毛蘅道:“赵老,尚未论功,这些人可杀不得!” 赵汉元的脸色顷刻转至煞白,顾不得官仪,对毛蘅呵道:“这就是本末倒置,怎可容乱贼祸乱梁京而不顾,大理寺卿也昏头了吗?” 玉霖忽问道:“赵大人是不是认识这些人?” 赵汉元顿时转身斥向玉霖:“胡言乱语!” 玉霖笑了一声,抬脚将张药的那只木桶踢出人群,那木桶朝前滚了十来转,恰在庙门前停下,玉霖走上前去,低手抚衣,在桶身上缓缓坐下。 赵汉元见此,身子不受控地退了一步,“简直是放肆……” 玉霖抬头道:“我已经让大人们审过很多次了,只换这一次坐。我也不狂妄,问完我该问的,赵大人若还有心有力要杀我,玉霖悉听尊便,我说到做到。” 她说着,侧向毛蘅:“请大理寺卿和总宪大人为证。” 赵汉元死死地看着玉霖身后的刺印之众,喉结难以自抑地上下翻动。 他们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些人,当年他奉王府之令,炸毁郁州坝,致使郁州生灵涂炭,下游州县尽没洪流,洪水几乎冲走了所有毁坝的物证和人证,却独有运银船上的一百余船工活了下来,这些人在运银船上亲眼看见了坝毁堤塌的那一幕,因此赵汉元才不得不搜罗罪名,将这些人流放千里之外,预备一举治死。然而,王府借此举发太子与张容悲合谋,侵吞筑坝之款,太子鸣冤,定要查实溃坝真相,吴陇仪和毛蘅之流也皆符合,请解这一众船工入梁京。 好在后来道上奏报,这些船工死于城外流民暴动之时,然赵汉元明白,借乱处置这些船工的人,正是许颂年。 今日忽觉得可笑,这个在奉明帝身边当了半辈子狗的人,一直在等着咬他们君臣二人一口,如今他虽然已死,但那伺机已久的一口,却借玉霖,狠狠地咬了下来。 此时玉霖坐在那只荒谬的木桶上,穿着满是血迹的囚衣,在吴陇仪、毛蘅、甚至先太子之子的默许下,以天穹为覆堂之顶,竟似对他赵汉元,建起了一处公堂。 她想要审他,她真是不自量力,真是狂妄至极。 可即便如此,赵汉元也深知自己绝不能再留此处,转身即要走,却听玉霖道:“郁州坝因何而溃?” 赵汉元脚步一滞,猛然回首,“你本为死囚,狡脱刑责更是罪无可赦,你何敢问官?” “可法司并不要当下伏法,赵大人很无奈吧。” 赵汉元朝着毛蘅和吴陇仪看去,这二人虽未言语,神情却早就明示了他们对玉霖的默许。 “赵河明待罪,大人捏不住刑部了?不能把在公堂行私刑了,大人难受吧?” 玉霖缓缓挺直背脊,“大人如今不过害怕前事从提,毁您清白皮囊。可何礼儒、刘氏、张容悲夫妇还有无数郁州百姓,都已填尽性命。至此大人的皮囊不值一提,天在上,故人在上,请大人暂且忍一忍我的狂妄。” 众人头顶纷然落雪,都说人死如灯灭,再无痕迹,可每逢清明纸灰送天,又总是魂牵梦绕几番神交。所以只要尚有亲故活在世间,便还有烛火照魂影,请前逝者,携风裹雪,再来人间。 玉霖隔着无数晶莹,平静地看向赵汉元,再道;“郁州溃坝后,郁州王府曾荐赵大人为钦差,专办郁州之案。今再请教大人,郁州坝因何而溃?” “因何而溃?” 赵汉元看向玉霖身后的船工,齿间龃龉。 “你也曾在刑部为官,你没有调看过卷宗吗?” “看过。” 玉霖答道:“时任水监的张容悲总领河道有误,致使堤坝成了朽土腐木,他已自戕以谢其罪。” “既如此,何有再提之理?你……” “才不是这样呢!” 玉霖的身后的船工忽地纷纷站起身,老船工道:“我在运河干了大半辈子的船工,比之溃坝那年大得多的迅水,郁州坝都扛了过去,怎会是朽木腐土?如若不是被炸毁,郁州怎有当年之难?” 毛蘅和吴陇仪双双错愕,毛蘅上前一步道:“你们说什么,炸坝?” 老船工道:“是啊,毁坝那日,我们就在河中船上,亲眼看见坝身被炸出一道大裂!那迅流就是从那条大裂中破出,顷刻掀翻了河上的船只。” 吴陇仪道:“为何当年从未有人提及此事?” 毛蘅道:“有。” 吴陇仪道:“何人提过?” 毛蘅摇了摇头,满眼不忍,低声道:“赵妃娘娘,只不过……世人都当那是一句疯话罢了……” 众船工道:“我们因失银而获罪,受审时曾详细供述过我们在河中的所听所见,今日更不敢有一字虚言。” 吴陇仪问毛蘅道:“大理寺覆案时,可见这些供词?” 毛蘅道:“你我相识这么久,你会不知我之行事?当年覆案,我等就是觉得运银船上的船工供词不详,才请将船工押解回京再审,所以……” “所以赵大人。” 玉霖轻盈地接过毛蘅的话,“身为钦差主审,为何要抹去这些船工的供词?” “信口雌黄!” 赵汉元斥向众船工道:“你们与钦犯死囚串联诬陷阁臣,难道不惧……” 玉霖没有给赵汉元说下去机会,声音轻抬,“因为当年炸毁堤坝的,就是赵大人您自己吧。” “你……” “若要斥我胡言,就请大人明示,为何要抹去关键供词?大人想遮掩什么?若非为大人自己遮掩,又是替何人遮掩?” 赵汉元喉头一哽,几乎有些站不稳。 玉霖偏头道:“大人今日不答,他日被朝上弹劾,也一样要答。” 赵汉元呵道:“除了你等同谋做诡的人,还有何毁坝之证?既是乱贼编造之言,本阁又何需一答!” 老船工闻言,忽然踉跄起身,“其实,除了我们,还有一人,也可为证。” 众人目光皆朝他聚去,老船工迟疑了一阵,却一时不敢再开口。 毛蘅急切问道:“何人?” 老船工回过头,看了看仍然靠坐在石柱上的张药,方不忍道:“我等皆无名卑微,曾险被灭口,又经恩人庇护苟活至今,昨夜九死一生,今朝亦不知各中厉害,唯恐妄言,伤及好人,害她陷入与我们同样的境地。” 吴陇仪道:“今我与大理寺卿皆在,你但说无妨。” 老船工这才道:“张家长女张悯,亦可为证。” 张药猝然抬头。 老船工有些哽咽,回想往事,不禁抬袖抹了一把眼泪。 “溃坝那一日,大船将沉,我等受困,本以为再无生路,是蒙张悯姑娘驭船相救,我等才得已活命。获救之后,我们曾问姑娘为何会及时前来,张姑娘说,其父已知今日有人毁坝,隧调私舟,令她沿河救人……” 老船工说完,玉霖身后的一个稍年轻些的船工接道:“如此说来,倒不止张悯姑娘一人为证。葛叔忘了吗?我们获救后,张悯姑娘还试图在水中救起过一对母女,那母亲像是失了神志,只顾在那断坝上哭喊,最后抱着她那个可怜的女儿,一起跳了下去,被迅水直冲至船下……” 他说至此处,叹了一声,“哎……那母亲最终是没能活下来,但她的女儿却是我们一道帮忙救上的船。我记得……那小姑娘在水里伤了眼,上船以后什么都看不见,但手里却死死抓着一块像桃一样的石头。张悯姑娘费了好些力气,才把她的手掰开……” 石头…… 张药想起了那块一直挂在玉霖腰间的石头,为玉霖打绳络的时候,他曾仔细看过那块石头,虽多年磨损,又经天机一场火焚,已作炭质,但其仍然依稀可辨,正是如心似桃。 张药望向玉霖,她是张悯从水中救起的那个姑娘吗? 她眼睛不好是因水所伤吗?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无数疑问汇集张药心中,他不可立解,但玉霖怎会如他一样缓钝。 张药只见玉霖仍然静静地人群之前,脊背笔直,雪风吹着她的一抔乱发,扬向一边。 她始终一问未发,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张药虽看不见玉霖的面容,但他知道,玉霖一定掐紧了虎口,抿住了唇,同时也压死了心海之中翻涌的惊涛。 她从来都是这么狠,对人对己皆是如此,她绝不会因她自己一人,而将百人之事偏移。 “玉霖……” 张药唤了她一声,那道背影陡然一颤,随后肩膀微微耸起,半晌方回头看了张药一眼。 她双眼通红,梗着脖子冲张药笑了笑,终是没有哭。 毛蘅径直问道:“那对母女是谁?” 老船工道:“我们也不知道,但她们皆披华服,应是郁州高门内眷,我们只听得,那妇人临死前唤她的女儿叫……叫什么来着。” “叫小福。” “对……小福。” 老船工迟疑道:“可就是不知是哪个字……” “嗨,还能是哪个字。”玉霖身后的船工接道:“父母爱子,给得定是‘福禄寿喜’这些好意思。那小福姑娘活来下来,就是不知,如今人在什么地方。想那时她尚年幼,当年之事,不知道她还记得多少。” “小福……小浮……” 吴陇仪重复着这两个字,不禁朝玉霖看去,见她缓缓地站起了身,天寒地冻,她的头发却不知何时被汗水渐渐浸湿,她吸了吸鼻子,迎向赵汉元,“要请张悯姑娘来吗?” 她说着朝前走了几步,“请她来证明,你冤判大案,逼死水监官,捏造口供,灭口人证,……” “你住口!灭口人证的人不是我!” “那是谁?” “……” 赵汉元顿时哽住,有些不可思议地望向玉霖:“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要翻天吗?” 玉霖陡然盖过赵汉元的声音,“我说过,我一定要把赵河明从刑部首座上拖下来,因为捏不稳刑部你就抹不了你的过错。赵大人,你这辈子做不了官了,除非你在这个地方杀了我,杀了大理寺卿杀了乌台总宪,除非他王充鬼迷心窍,以为可以搀着你从这官民百人的血泊里滴血不沾地走出去!” 王充忽被玉霖提及,手中的刀险些落地,惶恐地朝赵汉元看去,“赵大人……” 赵汉元肩头上下起伏,半晌方吐了一个“走”字。 谁想玉霖却几步逼至他面前,“走?去什么地方?挂了官印出城吗?可巧为了抓捕我们这些乱贼,今日城中四门皆锁,赵大人怎么走?” 赵汉元顿住脚步,忽见岗隘被一众人撤开,陈见云疾步行来,“陛下召赵阁老进宫——” 赵汉元心中顿沉,玉霖的话却在耳边如雷一般炸开。 “赵大人,你知道何礼儒是怎么死的吗?” 赵汉元一把拽住玉霖的衣袖,“你……你!” 玉霖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口中的话却不曾停下,“郁州之事若是你一人所为,那也就罢了,可倘若不是,此间情形,若被你当年同谋知晓,你就要被弃了。明日天明,也许你也会死在家中榻上,家中婢妾莫名就疯了一二,没有理由,非要举刀下手,一举杀死你这个当家人。你记着我说的话,赵家、赵党,都要没了。” 赵汉元死死捏住玉霖的手腕,指甲几乎嵌入她的皮肉,他被这番话惊破了心防,却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对于奉明帝而言,郁州旧案根本不能查,要想彻底了结,只有弃他赵家。他其实明白,玉霖此举,意在逼他失态失言,他虽已竭力克制,可是吴陇仪和毛蘅在旁,数百人证在前,他进退维谷,脸面尽失。他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地位,顷刻坍塌,一时口舌乱搅,若不是拽着玉霖,几乎站不稳当。” “你到底为什么要咬住我们不放!河明究竟什么地方对不起你!” “我恨他不肯救女人。” “女人是什么东西!?” 玉霖冷笑了一声,“女人是什么东西,女人是在冰冷河水里救数百船工性命的东西,是为一贡生之公道,肯以大义灭亲族的东西,是悉知同辈冤屈,目睹同辈身死而终身不忘,非要杀人者付出代价的东西!” 她说完,抿了抿嘴唇,“我身卑弱,我人无名,我查不清你们为了那几百万两白银,究竟杀了多少人,我无法为所有人讨尽公道,但我不能容忍你们作恶之后,仍稳坐高台,享尽荣华。我要你们去死,就如你们要我去死一样,如果你们死不了,那你们也一定要恐惧,要害怕,要无所适从,要像我一样,不疯不成活。” 她说完,狠力推了赵汉元一把,“别拉着我了,进宫去吧,赵大人。去天子面前,受你的私刑吧!” 赵汉元跌坐于地,须臾之后,却真似疯了一般地抱住了一只马腿,口中乱喊道:“我不进宫……我不进宫……我不进宫……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儿子在什么地方,我要见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个地方……我要找我儿子……” 众人见此,不免一阵唏嘘,王充试图去搀扶他,却被赵汉元疯癫的行径逼得根本近不了身。 陈见云见此,也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玉霖此时也周身脱力,缓缓蹲下了身,一夜未眠,她也累极了。 “玉霖……” 庙门之内,张药再度唤了她一声。 这一声换来了玉霖回头。 张药庆幸自己有一双很好的眼睛,即使隔着雪影和人群,他仍然看到了玉霖的眼泪。 她哭了。 抓捏着袖子,环臂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几乎将身子攒成一只球。 口中虽无一点声响,面上却无比伤心。 张药拼命支撑起身子,摁住伤处,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玉霖,至她面前时,几乎耗尽全身力气,不禁垂手撑地,双膝触地,朝着玉霖跪了下来。他已无力气去触碰玉霖,所剩之力,只够勉强撑他跪住,他垂头看着身下的雪地,看着那厚厚的雪层,被玉霖的眼泪一点一点烫出青黑色的洞来,轻道:“别哭……别哭……” “我母亲一定很恨我,所以才要带着我一起死。” 她终是对着张药哭泣出声,张药深恨自己实非铁人,否则,他一定不会就这么跪着,他一定要抱住她。 “不会,不会啊玉霖……” 张药试着力气,想要去扶住玉霖颤抖的胳膊,却无力抬手,正无奈之时,一只清瘦的手从旁探来,代替张药,抚上了玉霖的肩膀,与此同时,二人皆无比的熟悉的那道声音温柔地传来,“你母亲不恨你,她一直在救你。” 玉霖抬起头,面前是张悯的面容。 道路尽头的岗隘在两司番役的推挡之下,已如同虚设,张悯一路行来,肩头满是风雪。 她抚裙蹲下,轻轻拭去玉霖的眼泪,轻声道:“她因为极痛而失神,的确欲自绝己身,却绝非是要带你一起去死,在水中她心神回复,始终拼命托着你身子,如果不是她,我们根本无法将你救起。” 玉霖泣道:“可我听了我父亲的话,我用石头砸了她……” “你没有,你真的没有……” 张悯一把搂住玉霖,“你母亲临死前叮嘱过我,不能将你交还给你的父亲,但也一定要我告诉你:你父亲没有得逞,你从来没有向她扔出过那块石头,你一直将它握在手中,死死地握在手中从未松开。玉霖,你虽年幼,根本记不住当年发生过什么,可你没有被任何人蛊惑,没有被任何人欺骗,从头到尾,你都没有背叛过你的母亲,郁州那一夜,满座亲族只有你,只有你不曾伤害过她。” 她说着,向玉霖摊开手心,手中所托,正是那块石头。 “这是你在三司堂上交给我的,如今我把它还给你。” 玉霖忙伸出手去,张悯反转手心,那颗石头终于重新落入了玉霖的掌中。 玉霖一把将它握紧,几乎不顾那桃形的尖头,刺破皮肉。 原来她一直都捏着那块石头,原来那个梦魇的最后,她并未相信站在她身旁的男人,原来她想保护她的母亲,而母亲也从未舍弃过她。 真好啊。 她可以真正地,放过她自己了…… 张悯再道:“玉霖,当我第一次看清,你悬带在身的那块石头时,我就认出你了。但请你原谅我身负父母所托,不知如何向你讲述你的身世。对不起,我最终辜负了故人之托,对不起……” 玉霖忙道:“阿悯姐姐,你认识我母亲吗?” 张悯点了点头,“你母亲是赵湖灵,是赵家独女,我与她少时相交,也曾无话不谈,至直她嫁入郁州王府,从此不得轻见。” “郁州王府……” 玉霖浑身轻颤,她忙下意识地抠住自己的虎口,强逼自己稳住。 “是啊……你母亲曾是亲王正妃,也是当今天子的亡妻,小福啊……” 张悯哽咽不忍,终是说道:“你是公主啊!” 在场之人无不错愕,不知所措,唯有玉霖忽然起身,张药抬头再度唤她:“玉霖……别乱……” 玉霖低头望向张药:“我是乱的,我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我的身份……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要做什么,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带他们回城,然后……” “然后逼疯他们。” 张药跪坐在地上,仰头接出后话,随后二人同时移目,看向了仍然抱着马腿,行似疯癫的赵汉元。 玉霖轻道:“有路就走……” 张药再接:“有刀就捅……我知道你狠,可你也记着我的话——我跟你活……张药跟你活……” “嗯。记着,一定记着。” 玉霖说完,径直走向陈见云,边走边道:“你都听见了?” 陈见云张口哑然。 玉霖道:“你要带赵大人面圣是吧,那便将我的身世一并回禀,我请随赵大人一道入宫。” 文渊阁门前,玉霖见到了久违的赵河明,他京内待罪,并未穿官服,只得一身素衣,立在皑皑白雪之中,见陈见云带玉霖行来,亲自下阶,在首阶之前,扶住了玉霖的手腕。他低头迟疑了很久,才终是说了一句:“哥哥扶你上去。” 玉霖道:“我只记得你是我的老师,不记得你是我兄长。” 赵河明摇头道:“不论兄长抑或老师,赵河明都不配,我对不起姑母,也对不起惠云,更对不起你……我曾经最珍视的妹妹,就在我自己身边,我却看着她去死,看着她受尽折磨,我……” 他说至此处,从袖中取出了一道卷轴,和一封信。 “这是刘氏杀夫一案的原始卷宗,也是你在我书房看到的那一卷,如今交给你。” 玉霖伸手接过,忽道:“那日是你召我去你书房的,这道卷宗就压在你钟爱的那颗太湖石下面,你是故意让我看到它的,对吗?” 赵河明点了点头。 玉霖摇头道:“赵河明,你这个人真是矛盾,你已然作恶,却又将恶事告知一个在眼中,根本无力处置你的人,你想让这个人做什么?理解你,同情你,还是赔上自己的性命,去帮你赌一个补救的机会?” “我……” “我去赌了,也赔上了性命,你也没有救我。如今我也不要你的忏悔,毕竟你害的也不是我。” 她说完甩开赵河明的衣袖,便要往阶上去,赵河明忙转身道:“那你拿着这封信吧。” 玉霖转过身,赵河明将信双手托上,“这是陛下在郁州时,给我父亲的手书,父亲为了自保,一直留着这封信。姑母当年,就是因为看到了这封信,知道了父亲和陛下合谋毁坝,陛下借此构陷先太子和张容悲,父亲毁坝沉船,侵吞盐税。她一人离府,将此事告诉了张悯和张容悲夫妇,因此……” “因此被你们绑在院中羞辱,被你们逼疯。” 玉霖推开赵河明的手,“你把它给我也没有用,天子可以在天下人心中烂成一块腐肉,可天子的罪行,却永远落不到一张纸上。你留着它吧,传给你的后人,说不定,改天换地之后,有人会用它来,为自己写一个出师之名。” 她说完,抬脚朝阶上走去,赵河明屈膝跪于阶上,朝玉霖喊道:“殿下……” 玉霖脚下一顿,“我知道怎么做司法官,却根本不知道如何做一个殿下。” 她说完,回头望向赵河明,“我那时太小了,小到连‘殿下’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如今这般换我,令我心乱我也不想听。我知道你想在我身上寻得一分解脱,但我真的给不了,我不记不得母亲容貌,也不认识曾经的兄长,我的名字叫玉霖,也不知道哪家父母赠给子女的祝福,但我很喜欢。你以后,还是这样叫我吧。” 说完此话,她再也没有回头。 风雪阶上,只有长长的一道脚印,笔直而孤独。 文渊阁的殿门被推开,玉霖将一抬头,浓郁的药气就扑向了她的口鼻。 奉明帝靠坐在圈椅中,眼神涣散,胸口起伏,每呼出一口气,都伴着一阵如蜂鸣般的杂声。他看见玉霖,试图坐直起身,手刚一撑向书案,就顿时脱了力,身子向前一倾,险些将整个人砸向书案。 “你……你怎么才来……你……你近前来,朕要看看你……” 玉霖跨入殿中,却只在门槛上坐下,雪风不断吹着她的囚衣,血腥之气,穿过满殿药气,钻入了奉明帝的鼻中。 “来人……把朕的狐裘……给她……给她!” 杨照月忙取来狐裘,玉霖并没有拒绝,接过反手抖开,罩在自己肩上。 “为什么不过来……” “怕陛下杀了我。” “你若是朕的女儿,朕怎么会杀你……” “全天下,不都该是陛下的子民,陛下为什么要杀他们。” 奉明帝猛咳几声,“不要学那个贱人说话!” “哪个贱人?我母亲吗?我根本记不得我母亲的样貌,若说我学她,不如说我承袭她的血脉,生来就是陛下口中的贱人。” “你……” 奉明帝只觉得喉头腥臭,几乎作呕。 玉霖将手摁在膝上,抬头望向这个已在迟暮之年的老人,“陛下也觉得很有意思吧。你唯一的女儿,是你想杀的人。” “朕都说了朕不会杀你!朕……” 奉明帝咳得肩膀乱颤,伏案难起。 “你……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我吴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玉霖笑中浸泪,“你就该有我这样的女儿,你这样的天子,就该有这样的女儿。否则你终生罪孽无人偿还,你要落入无间,永世不得超生。” “胡说!朕是天子!朕要万岁,朕要万万岁!” “满朝文武尽知,你指使镇抚司诛杀先太子遗族,陛下若还能上金门,那就听一听,那一声万岁,是如何喊出来的,是,就算陛下失德,也没有人能处置得了陛下,可丑态毕露的陛下,终究和那堂上剥衣的妇人无异!” “放肆!放肆!” 玉霖靠在门框上,拥紧了身上的狐裘,续道:“妇人要了一生贞洁,天子要了一生圣名,你们用羞辱逼疯女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去圣名如剥薄衣,有一天,你们也会‘□□’地站在世人面前。” 奉明帝颤抖地举起手指,指向玉霖的脑门,“你……你绝对不可能是我的女儿……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拉出……拉出去,拉出去……” 他终究说不出那个“杀”字。 玉霖却站起了身,“也许我真的不是你的女儿,但我想替你的妻子,还你一样东西。” 她说完,缓缓地仰起了手,身上的狐裘滑落在地。 奉明帝抬起头,向玉霖的手中看去,所见却是一块石头。 玉霖含泪一笑,“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惩戒我的母亲,我也绝不会向她扔出那块石头,但我厌恶你欺骗我,逼迫我,我讨厌你塞到我手中的这块石头,今日,我把它还给你!” 她说完这句话,朝着案后的奉明帝狠力一掷,在杨照月等人的惊呼之中,那石头正中奉明帝的眉心,桃形尖处破开皮肉,奉明帝一声闷哼,匍匐案上。 一时之间羞愧和愤怒如凶浪一般,冲上他的脑门。 他猛咳几声,愣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他摸索着捏起那块石头,缓缓将它移向那块镇尺,缺口吻合,果是故人报应…… 玉霖转身朝阶下走去,才下了三阶,便听得背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哭叫。 她没有停留,下阶的步履飞快,一面走一面迎着漫天风雪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四月之末,说天子在文渊阁偶染重病,从此再不能上朝。 毛蘅主持,审理庆阳墙纵火一案,并以新证为依据,重审郁州溃坝一案和刘氏杀夫一案。 赵汉元疯癫不能应审,赵河明却将所知全部供出。 张药与李寒舟一道,将镇抚司诏狱中所有冤杀之案,全部呈于大理寺,也因此双双下狱,张悯因无药理病,身子日渐不好,玉霖连日在家中照料张悯,一晃就是数月不见张药。 这一年的秋天,所有冤案错案,终得以在大理寺中沉冤昭雪,吴陇仪总令内阁,处置朝政,张药等人各自被判罪定刑。 张药被判罪的那一日,玉霖去大理寺门前看了一眼,人却没有进去。 那是一个清凉的秋日,张药身戴重枷,从衙中走出,他身上的伤已经养好,虽在械具之中,脸色却很好。 玉霖看了一眼枷上的封条,抿唇道:“去郁州吗?” 张药点了点头。 “嗯。杖一百,流郁州军中。你……是不是帮我辩过。” 玉霖摇了摇头,“是吴绍和吴道兄弟,还有郁州的船工们,替你的求的情。被迫杀人是罪,拼死救人是功,虽难以相抵,但法里之外,尚有人情,况且你说过,你要跟我活。” 张药点了点头,“皮场庙那一眼,我真的没有看错你。” “什么?” “我想要一个送我去死的人。” 玉霖垂头笑了,“那我就没做到了。” “你做到了。” 张药望着玉霖渐渐有些发红的耳朵,“我的命是你的了。” 玉霖一怔,张药身旁的李寒舟却忍不住笑了一声,“药哥,都要去受刑了,就没必要说胡话了吧。” “那不是胡话。” 张药仍然看着玉霖的眼睛,“是临别之前,我想哄她高兴。” 玉霖颔首笑开,并没有责难张药的笨拙。 她习惯了。 她喜欢他。 “对不起,我去郁州军中,会时常读书,练字,好给你写信。” “嗯。” 她说完转过了身,边走边抬起一只手,对着张药晃了晃,“好好效力,待朝廷有新帝继位,我定求内廷为阿悯姐姐调制新药,阿悯姐姐身体好些,我就来看你。” 张药朝着那道背影问道:“为何殿下不做新帝。” 玉霖回过头,“若百官不从,你要再次拿刀,替我杀人吗?” 张药一怔。 玉霖明眸笑开,“我赢了一次,我累了,之后也赢不了了,望我的后人,能再赢一次,再赢很多次……” “后人?” 玉霖点头,“嗯,我也想生儿育女建祠堂。所以张药,你等着我吧,养好你的身子,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她说完,径直转身,背向张药,却仍然晃着一双手,脚步轻盈,远远地去了。 秋风徐来,张药眼中的玉霖裙带飞扬,像一片远去的软云。 “我养好身子!我等着你!” 声音从远处幽幽飘来,“那就约定,如见梁京下雪,我定快马下郁州,告诉你张药一声……” 满城梧桐飞夜,不知雪期何时。 然张药不急,只垂眸轻道:“贺姑娘,终得一日,敢见大雪寒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