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 第一卷 第一章 娇娇恨嫁浪荡儿 隋,大业十二年。 仲春之际,野花烂漫,沿途草茂树盛,雀隼翔空,李世民抬眼看去,马邑的郡治善阳已在望。 前不久,突厥犯塞,他的父亲李渊现正领兵,在这里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共同抵御。突厥入侵的兵马多,李渊、王仁恭的兵少,他担忧李渊的安全,故特赶来相助。 当然,他这次来,不仅是为这一个目的,他还怀带着另外一个更大的目的。 尽管已经入春,马邑边塞,傍晚的风依然带着如似刀锋的凉意。 然此凉意迎面吹来,掀动衣襟,却使李世民正觉合宜。 他回顾了下来路,宽阔的官道延伸向南边的山西腹地、辽阔的帝国中原。 今上大兴工程、两征高句丽,耗费民力、不恤百姓,如今中原各地已是群雄蜂起,反势如火,眼看大隋的天下岌岌将危,此正英雄奋起之际,他们李家关陇显贵,岂可不抓住这个机会? 他此次来,所怀带着的另一个更大的目的,便是欲劝说他的父亲李渊决不可於此时久困边塞,必须要想办法从马邑离开,及早换一个更好、更合适的职位,如此,才能不使良机流逝。 但是,李渊会肯接受他的劝说么? 所谓“知子莫如父”,却“知父亦莫如子”。对李渊的志向,作为儿子的李世民,自问之,还是有所了解的。因而对此,他倒是不甚担心。善阳城近在咫尺了,出入城中的汉、胡土著,或束髻布袍,或辫发左祍,牵马者有之,赶羊者有之,渐渐熙攘,李世民不再后顾,迎着如刀凉意的暮风,打马一鞭,在鲜衣怒马、携弓带刀的随骑们的扈从下,奔向城门。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时已暮深,边塞的夕阳将沉,而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的李世民,今年才刚十七岁,浑身上下无处不焕发着青春的活力,驰马的英姿夺目,却像是一轮才升起不久的朝阳。 …… 自马邑向东南,过雁门郡,翻越太行山脉,再过河北诸郡,渡过黄河,总计行约千余里远,即大隋的东郡等河南诸郡地。 在李世民驰入善阳城的同时,东郡的卫南县,一户百姓的家中,有一个少女,年岁和李世民差不多,但一点儿没有李世民纵马壮志的昂扬,相反,她愁眉不展,噙着眼泪。 这少女年有十五六岁,长得娇娇小小,她盯着案上的剪刀,看了又看,好像是下定了决心,抹掉眼泪,将之拿起,朝着自己的脖子比了一比。剪刀还没碰到脖肉,森寒就刺激得她的脖颈上生起了一层的小疙瘩,她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终究是没有勇气将剪刀刺入脖中。 眼泪止不住地涌出,她放下剪刀,换了铜镜在手。 可却怎么这般可人意的一个小美人儿,偏被阿耶、娘娘许给了李善道那个浪荡儿? 可是阿耶和娘娘已经答应了李家,并已收下了通婚书,接了聘礼,把她许定给了李善道。 这可该怎么办? 正自伤自怜的哭泣间,院子外头传来了几句人声。 她的父母都出门去了,家里现只有她。王娇娇本待不理会那唤门之人,奈何那人死劲,叫个不止,她只好止住哭声,擦干净了眼泪,对着铜镜又看了一看,还好哭的时间不长,眼尚未肿,便出了门,到院中,应声问道:“是谁?”眼睛是没肿,哭得嗓子略略哑了。 院外的那来人瓮声瓮气地答道:“王小娘子么?是小奴啊,丑奴。” 王娇娇立刻变了脸色。“丑奴”,名高丑奴,不是别人,正是那可恶的浪荡子李善道家中的一个大奴,素来最为李善道鹰犬的。她没好气地说道:“你来干什么?” “好请小娘子知,俺家二郎写了封信给你家翁,令小奴送来。” 王娇娇怔了下,说道:“什么信?” “小娘子把门打开,小奴把信给你。” 王娇娇厌屋及乌,连带着高丑奴她也讨厌,压根不想见,说道:“我阿耶、娘娘都不在家,你先回去吧,等我阿耶、娘娘回来了,你再来。” 院外安静了下来,也不知高丑奴是不是走了?王娇娇侧着耳朵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动静。爱走不走!想在外头留着,便待着就是!王娇娇移开莲步,即往屋中回,打算接着再哭上会儿。 没给王娇娇同意或拒绝的机会,一封信从院门下的缝中被塞了进来。 王娇娇止住脚步,讶怪问道:“浪荡……,你家二郎今日就走?去哪里?” 高丑奴信塞进后,当时就离了王家院门,但还没走远,听到了王娇娇的疑问。 他渐远的回答声音透过院墙,传入到了王娇娇的耳中,只有两个字:“瓦岗。” “瓦岗?”王娇娇重复了一遍,吃惊说道,“他去那大贼窝作甚?难道他……?” 瓦岗是什么地方? 王娇娇虽小妇人,也是知道。 瓦岗是个强盗寨子的名号,卫南县西邻黄河,听说这瓦岗寨就在黄河对岸岸边的大伾山中。 往常倒也罢了,那大伾山亦只是座山罢了,而自数年前起,这个地方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不一样的原因是因为一个人,便是韦城人翟让。 翟让本东郡法曹,坐事当斩,幸得狱吏黄君汉相救,遂成亡命,后来聚得了一干的壮士、轻侠,扯起了他的旗号,於今瓦岗已是远近有名的大贼巢。 王娇娇快步到院门边,拾起高丑奴塞进来的书信,她识得字,等不及她父母回来了,自打开来看。见那信中数行龙飞凤舞的字,——这字,王娇娇认得,是李善道的笔迹。 信里用词半文半白,大意略为:方今海内动荡,英雄用武之期。翟让啸聚瓦岗,招揽英杰,本县大豪徐世绩已往投之,他因此也决定前往投从。此往一投,若能成事,自然不提,如若事不能成,或恐牵累王家,故先请把与王娇娇的婚事取消。 却原来是一封解除与王娇娇婚约的信! 看罢此信,王娇娇呆立多时,喃喃说道:“这浪荡儿,真竟是要去投翟让为贼!” 一时间,她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有因李善道主动解除与她婚约的意外惊喜,只觉连日来的偌大压力和不愿尽皆得释,一身轻松,可是好像又有一点说不来的失落之感。 怎会有失落之感? 王娇娇自己也觉得奇怪。想不明白,她干脆也就不再想。复又看了一遍这封信,她落目在“英雄用武之期”这句话上,啐了口,说道:“谁不谁,都能称英雄了?不过他怕成了贼后,连累我家,尚算有点良心!”拿着信,自回屋去,高高兴兴的等她父母回家。 却说高丑奴,离了王家,赶回李家。 刚进李家院门,就碰见了一个正往外走的年轻人,可不就是李善道! 高丑奴行礼说道:“二郎,信送过去了。” 李善道头裹着个软脚幞头,穿着件白色的圆领长衫,腰围蹀躞带,杂七杂八地挂着些物事,配着柄刀,脚上一双短皮靴,瞧其身材、打扮,有些勇武的意思,再看相貌,浓眉大眼,倒亦不丑。听了高丑奴的禀报,李善道问道:“王翁怎么说的?” “丑奴,你实话告诉我,老子在县里的名声是不是很坏?” 高丑奴说道:“这……,二郎在县里……”抓耳挠腮,吞吞吐吐。 说完,他问高丑奴:“丑奴,你刚要说什么?” “不太一样么?”李善道打个哈哈,摸了摸颔下的短髭,没有接住高丑奴的话再往下说,张了下天色,岔开了话题,说道,“丑奴,你回来的刚好,你再晚回来会儿,就得出城追我了。” 高丑奴个大心实,是个没心眼的,果然就被吸引开了注意力,说道:“二郎,这就出发?” 李善道说道:“秦三他们已在城外等咱了,不好让他们多等,再说了,我也没啥收拾的。”拍了拍腰上佩着的刀,说道,“携此一刀……”,点了点人高马大的高丑奴,笑道,“加上丑奴你,便即够了!走吧,咱这就出发!”说着,迈开大步,接着刚才的步子,向院外走去。 两三个奴婢和高丑奴一道随在他的身后,牵着一匹马,跟着出了院子。 李善道吩咐送他出门的这两三个奴婢,说道:“候大郎到家,与他说,我已上瓦岗,叫他无须为我忧虑。” “大郎”,是李善道的哥哥,名叫李善仁。这个李善仁的性子与李善道大相径庭,本本分分。——王家的这门婚事,便是李善仁给李善道定下的。李善道之所以今天临暮远行,正是为趁李善仁下午去了田里察看的机会,好才能脱身离家,投奔瓦岗。 那两三个奴婢面面相觑,有心进劝李善道不要偷偷地背着李善仁去投瓦岗,可知李善道素来霸道,怕乱进劝的话,李善道恼将上来,再揍他们一顿,於是无人敢言,都诺诺应命而已。 暮色越发深沉,趁城门还没关闭,李善道带着高丑奴出了卫南县城。 城南数里处,溪外田边,十来个青壮的汉子正坐着玩耍。望见李善道骑马来至,这十余人忙赶上相迎。他们的个头虽高低不同,年龄有长少之别,然俱强健,都带着草莽之气。 迎到李善道马前近处,众人叉手礼之,皆道:“二郎到了!” “人齐了?” 最年长的一人答道:“共计十三人,一个不少,全都齐了,只等二郎到,便可启程。” ——答话此人,即是秦三。 李善道把手一挥,豪气地说道:“老子已经到了,那还等什么?诸位大兄,走吧!” 於是,李善道一声令下,这十三人和高丑奴混作一队,都随於李善道的马后,徒步跟从,一干人乃南向而去。 卫南县西邻黄河,瓦岗寨所在的大伾山,就在黄河西岸的边上,过了黄河就是大伾山,离卫南县城挺近,只百十里远。行路一日多,李善道等已到瓦岗寨外。 第一卷 第二章 君汉笑夸有情人 严格说来,翟让最早的聚众所在,不是在大伾山,是在卫南县南韦城境内一个叫“瓦岗乡”的地方。那瓦岗乡是个多沼泽的所在,沙丘起伏,树木丛生,芦苇遍野,人烟稀少,亦是个便於藏身之处,但毕竟地方不是很大,遂在部曲越来越多之后,翟让领众进了大伾山。 黄河在大伾山的东麓流过。 河间两座岛,一名紫金,一名凤凰。这两座岛本是小山,后来黄河改道,流到了这里,山乃成了岛。两座岛与西岸的大伾山山脚和黄河东岸之间,除舟楫来往,另有浮桥贯通。 李善道等就是经浮桥过的黄河,上的大伾山。 又在大伾山的西南边,环布着童山、白祀山、善化山等山。 是乃东为大河,西南群山,大道朝天,北至黎阳,东入东郡,西为永济渠,南瞰通济渠,出如猛虎下山,四通八达;退据黄河天险,一夫当关。只从地势而言,此山诚然是一个适合盗贼藏身之所,与离此山约二三百里远,位处此山东边,而在后世鼎鼎有名的梁山泊差可相比。 翟让於起事前是东郡的法曹,主的是刑法之事,平日打交道最多的正是东郡的强豪、轻侠和盗贼们,——若把瓦岗比作梁山泊的话,翟让其人,与宋江也有几分相似,在这些轻侠、盗贼中他素负盛名。自他起事至今,已有三四年,这三四年间,不断的有东郡、乃至外郡的豪杰、少年们或因受过他旧恩之故,或因是慕名之故而前来投他,其帐下部曲现已有上万之多。 部曲既多,寨内寨外的防御也就森严。 河道上、山脚下和通往寨门的山道上都有翟让的部曲巡逻,以及设卡把守。 却这李善道,要非是因持有徐世绩家的书信,他还真是难以进山! 但饶是如此,拿的有徐家的家书,到了寨门外后,李善道还是等了会儿,才见寨门打开。 七八条跨刀的壮汉簇拥着一个长大的锦衣汉子,从寨门内转出。 到了李善道等前,这个锦衣汉子打量了下李善道,操着东郡方言,说道:“你来给徐大郎送家书的?” 李善道抛下缰绳,行礼说道:“是,在下李善道,卫南县人,与徐大郎自幼相识,俺们是乡里人。”察此锦衣汉子形貌,见他行立带风,衣饰华丽,连刀鞘上都镶金嵌玉,料必是寨中的头领之一,便客客气气地问道,“足下龙虎之姿,相貌绝俗,想定是寨中的大头领了?” 这人得了奉承,露出了点笑,摸着肚子,说道:“大头领不敢当,翟公使唤俺守门罢了。” 从他在侧的一人说道:“这位便是黄公,尊讳上君下汉,你等汉子,还不速速见礼。” 倒是巧了,这人就是救了翟让出牢狱的黄君汉。 翟让逃出牢狱,落草瓦岗后,黄君汉因私自放走了他,在郡中无法安身,便也来了瓦岗。 他对翟让有救命之恩,交情不同寻常,翟让视他为心腹,将镇守寨门的重任交与了他来负责。 李善道再次见礼,语气佩服地说道:“早闻黄公大名,如雷贯耳!黄公不顾性命,救脱了翟公,义薄云天,实是我辈榜样!不敢瞒公,我早就渴思能一睹公之风采!今日相见,盛名之下无虚士。”招呼高丑奴等,令道,“你们不也早都渴睹黄公风采了么?黄公在此,还不快些行礼?”端端正正的带头叉手为礼,高丑奴等齐声应诺,哗啦啦的亦都行礼不迭。 黄君汉叫他起身,瞧了瞧高丑奴等,说道:“你来给徐大郎送封家书,怎就带了这么多人伴当?”笑道,“怎么?难不成卫南地界,还有哪个不长眼的蟊贼敢劫徐大郎的家书?” 这场面,黄君汉见得多了,他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俺们寨子,不是寻常谁人都能投得的,非是重义气的好朋友,名声响的英雄汉,等闲俺寨里都不要!不过,你既是徐大郎的县里人,你这黑脸的伴当又甚雄壮,今你欲投从我寨,也不是不可。翟公最信用徐大郎,你只需得了徐大郎的允可,就可入伙了。”把李善道刚才呈入寨中的徐世绩家的家书还给了他,说道,“你先进寨,去见徐大郎吧。”顿了下,又道,“你带来的这些人,暂还不可进寨。” 他的视线在高丑奴的身上留了一留,又赞了句,“好个雄壮的黑脸汉!”——随李善道来的这十数人都很结实矫健,如李善道所夸,确是都可称“壮士”,然高丑奴身高体雄,长近七尺,用后世度量,一米九多、两米的身高了,纵在其间,亦是鹤立鸡群。 这是情理中事,怎可能因一封家书,就放一群“不明来历”的汉子进寨?此在李善道的料中,他忙应诺,但没有立即就进寨,踌躇稍顷,陪笑说道:“在下初来,不知徐大郎的居处在哪里?尚敢劳请黄公派上一人,为我引个道路?”掏出两三个金豆,恭恭敬敬地奉与黄君汉。 名“夜义”此人姓张,是黄君汉的亲信,唱了个诺,便待黄君汉等回到寨中,又等李善道嘱咐完了高丑奴等人在此等待后,带着李善道亦进了寨里。 瓦岗寨的寨门有两处,一在北,一在南。 主寨门在南,李善道等来的便是这个主寨门。 寨里的主体建筑,如大部分喽啰住的“军营”、家属们住的“老营”、校场、仓储等多在山顶被清理出来的平地上和南、东、西三面的山坡、山谷中。 翟让、徐世绩等寨中重要头领们的住处则多在山的北坡。 沿着藤蔓、树叶掩映下的蜿蜒山路,张夜义前边带路,两人上到山顶,然后转下向山北坡。 上到山顶的时候,李善道四下望了望。 越过一片杂木,见远处高地上耸立着一个石亭,亭甚大,旁侧竖立着一面黄色的大旗。旗上有字,但隔得远,看不清是什么字,也不知写的是不是“替天行道”。 亭的周围俱是被清理出来的开阔空地,於其上,或依山壁搭建,或平地而起,建了许许多多的屋舍、窝棚,——以窝棚为多,屋舍为少,乍一望之,屋舍、窝棚连绵,不知是有多少。 又亦不知是有多少的汉子,这时正或坐或立,或三五成群的散在屋舍、窝棚间。 这些汉子,有的在饮酒,有的在赌钱,有的在斗鸡玩耍,有的在拈刀舞棒,比试武艺,亦有的在抛掷石锁,打熬力气,也有四仰八叉在晒太阳、捉虱子的,还有的推搡着衣衫破烂的不知什么男女,赶着他们往边上走,各种笑闹、叫骂的声响阵阵,一派粗野的氛围扑面而来。 那翟让的其余部曲是在何处? 李善道稍微一想,便即知晓。 他渡黄河时,有翟让的部曲在河上划船来往,进山时,在山脚亦见有翟让的部曲聚驻,还被他们盘问了一番。 则其余的部曲,应当是要么在各面的山脚驻扎,要么在东麓河中的那两座山岛中驻扎。 张夜义似是猜出了李善道的所思,一边前头引路,一边说道:“本山住的儿郎,只两三千,其余的或是在河中的岛上、西南边的山中,或是驻在山脚。你来时,没见山下的我寨人马么?” 原来不止是在河中的山岛中有驻扎,在西南边的群山里也有翟让的部曲! “见了,他们还盘问了我来作甚呢!” 徐世绩家豪富,他和他父亲仗义疏财,在郡中早有美名,其人又有谋略,慷慨豪爽,投入到翟让手下后,甚得翟让依仗,现在瓦岗寨中的地位十分重要。 李善道自称与徐世绩是总角之交,此来又是给徐世绩送家书的,张夜义因先敬了他几分,不把他当外人,乃呵呵地又笑着说道:“徐大郎说,俺们多东郡人,兔子不吃窝边草,不好就近在东郡打劫,东南一二百里外的的荥阳郡、梁郡,地近汴水、通济渠,来往的商旅众多,正可剽掠,以供自资,因建议翟公不妨多遣儿郎往荥阳、梁郡,还有西边的永济渠沿路打劫。这当儿,除了山里、岛上驻的,还正有些儿郎在荥阳、梁郡,及那永济渠左近发财快活哩!” 抢劫的话说的轻松自然,好像天经地义! 今时之李善道,早非昔日的那个浪荡子,已然“脱胎换骨”,虽在决定来投瓦岗之前,已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可这会儿听到张夜义这样的话,他还是不自禁的为之心头一颤。 决定来投瓦岗时,给自己预先做的那些心理建设做的再足,毕竟也仅只是心理建设。 现在不同了,是真的身在“贼巢”了! 且是一个拥众上万,尽管在后世甚有美名,号为义军,可於时下却还只是个专以打劫为务,以至其打劫范围远至几百里外的“大贼巢”! 就眼前的这位张夜义,笑呵呵的,对自己很是和气,可又岂知,他手上是不是沾过血?手下是不是有人命?当劫掠之时,他又会是何等模样?又适在山顶见到的那些个衣衫破烂、被推搡前行的男女,虽不知来处,有一点可以确定,必都是被掳到山上的人质、肉票! 李善道暗暗地咽下了口唾沫,再次提醒自己:“世道不同,当下非是后世的太平盛世,而是人命如草的乱世!要想活下去,这世道,我改变不了,……他妈的,就只能改变我自己!” 脏话,有时能自嘲,有时也能壮胆。 下到北坡,行之不远,参差筑在一块葱绿的大岩石边上的数座屋宅落入眼帘。 张夜义指之说道:“李郎君,岩下的那几座屋宅,就是徐大郎和寨中别的几位大头领的住处了。你稍等,俺去通报一声。” 李善道说道:“好,好,劳你通报。” 张夜义健步如飞,到了那几座屋宅外头。 几座屋宅之间,各有篱笆墙相隔。在篱笆墙外,又各有带刀的壮汉们警卫。 李善道目不转睛地看着张夜义到了其中的一座屋宅外。 见他先与这座屋外警卫众人的头目说了句话,旋即,便进了去,等不多时,从屋中出了来。 李善道提心在口,等他回到近处,尽量拿出放松的表情,佯笑问道:“大兄,徐大郎在么?” 还好!张夜义无有异样。 张夜义答道:“在的。俺已代郎君禀过了,徐大郎请你入见。” 张夜义和黄君汉不一样,他没推辞,干脆地收了下来,嘴上客气了下,笑道:“有徐大郎介绍,郎君入伙不难。往后咱就是自家人了,不用再这般客气。” “是,是。入了伙后,我是新人,少不了还得多烦请大兄指点。” 张夜义笑道:“指点不敢当。以后啊,咱们便一起跟着翟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过活便是。”说道,“俺还得回去向黄公复命,就不陪郎君谒见徐大郎了。” 李善道和他对行一礼,张夜义原路返回。 目送着张夜义远去后,李善道整了下衣袍,飞快地将预备下来的等见到徐世绩后的说辞,在脑中重过了一遍,随后,这才朝张夜义刚进的那座屋宅行去。 …… 时当近午,阳光正好,张夜义刚进的那座屋宅室内窗明几净,临着窗户,此时立了两人。 这两人,一个的年纪比李善道小些,二十来岁,穿了件士人才穿的襕衫,但容姿不像通常人们印象中的士人,分毫也不文弱,相当健壮,尤其是年龄虽不大,才刚弱冠,然须发旺盛,长着络腮胡子,颇是威武;一个的年纪比李善道大,得有三十来岁了,未着正儿八经的外装,穿着个类似后世坎肩的金绣半臂,露出在外的小臂肌肉饱满,黑铁也似,整个人健硕雄壮。 这两人,前者便是徐世绩,健硕的这位名叫单雄信。 单雄信也是东郡人,与翟让系旧识,翟让始聚众时,他就聚了一伙少年,来相投了。却这单雄信骁悍勇武,善用马槊,有万夫不当之勇,和徐世绩恰是一武一文,翟让亦很器重於他,现在寨中,他的地位与徐世绩相当。徐世绩和他意气相投,两人因此义结兄弟。 张夜义进来通报前,徐世绩和单雄信正在商议一件准备办的要事,被张夜义打断了,听得是有徐世绩父亲的家书送来,两人暂将话头止下,等李善道进来。 市井轻侠亦分三六九等,上者重义轻生,下者争强斗狠,之前的李善道便是后一类,以徐世绩的眼界,当然看不上他。只是徐世绩尽管年轻,长相也威猛,性子则是谨稳,从不在背后说人闲话,故此“点到为止”,只与单雄信说了他和李善道没有交情便止,未有底下多言。 单雄信性子粗豪,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笑道:“有没有交情都罢。他大老远的,给你送家书来,也是一番情义,等下赠他些金银,权做谢礼吧。” 徐世绩却亦是纳闷,未答单雄信的话,心道:“也是怪了,阿耶怎会用这李善道与我送家书?” 疑惑在李善道入进屋中后,很快就得到了解开。 第一卷 第三章 力挽惊牛猛士也 叉手是一种表示特别恭敬的礼节,系用於臣对君、下对上、卑对尊时。若论年纪,李善道固是比徐世绩年长了一点,可若比之身份,不管是李家与徐家在卫南县的家声之相比也好,抑是李善道与徐世绩个人的名望之相比也好,却李善道都是不能与徐世绩比的。 而却徐世绩居然向李善道行了个叉手之礼,还说要非李善道,他父亲就危险了。 边上坐着的单雄信不免诧异,便即问道:“贤弟,怎么回事?尊公信中写了什么?” 李善道进到屋中后,到现在尚未落座。 徐世绩礼毕后,请他入席就坐。 待李善道坐定,他乃才回答单雄信,说道:“家父信中说,前天他从田庄还家路上时,驾车的牛受了惊,乱冲乱撞,车子险些翻了,幸得李大兄相助,挽住了惊牛,家父才得有惊无险。” 单雄信吓了一跳,说道:“牛受了惊?车子差点翻了?”捂住胸口,说道,“还好,还好,尊公有福之人,有惊无险!”吃惊过去,回过味来,忍不住细看李善道,说道,“贤弟,尊公说是这位李郎君挽住了惊牛,救下了他?” “信中是这样写的。” 单雄信不太置信地说道:“观李郎君形貌,虽不瘦弱,可居然力能扼牛?哎哟,真看不出来。” 一头牛,上千斤重,别说是受惊的牛了,便是不受惊的牛,想要单纯地以人力把之扼住,也是千难万难。单雄信自问之,便是他,怕也做不到。李善道六尺余高,个头不低,身材虽被衣袍遮着,但能看出,亦堪称健壮,却虽如此,要说他居然力能挽惊牛,单雄信难以相信。 单雄信难以相信,李善道他自己也不相信。 他本不知徐盖信中内容,听了徐世绩的话,才知徐盖是这么写的,连忙解释,说道:“徐大兄、单公,敢请二位相知,挽住惊牛的不是我,是我家里的一个大奴。” 单雄信说道:“一个大奴?” 徐世绩已是知了李善道所谓的这个“大奴”是谁,说道:“大兄所言之此奴,可是高丑奴?” 高丑奴是李家的奴生子,他的父亲在世时,个头就高,到了他这儿,个头更高,在整个卫南县都是有名气的,徐世绩不仅知道他,还见过他。 李善道答道:“大兄,正是此奴。”看了下徐世绩,又看了下单雄信,笑着说道,“大兄、单公,有道是,‘一个雷声天下响,五湖四海尽皆闻’。如大兄与单公者,就是‘五湖四海尽皆闻’。我怎敢当大兄对我的‘大兄’之称?徐大兄,你知道的,我在我家行二,你与单公直呼我‘李二’就是!” 当下人流行以行第相称,但也不是随便谁都能以行第相称,得熟人才行,是以徐世绩以“大兄”来称李善道。 徐世绩迟疑了下,到底李善道才救过徐盖,便应道:“那俺就不恭了。”应是应下了,“李二”此类称是尊长对卑少的称呼,他也不能真就这么称,便改以“李二郎”来称李善道,他向单雄信简单介绍了下高丑奴,说道:“原来挽住惊牛的是李二郎的家奴高丑奴,这就不奇怪了。” 单雄信素喜勇士,啧啧称奇,随着徐世绩也改了称呼,问李善道:“二郎,丑奴随你来了么?” “来了,现在寨门外等候。” 单雄信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丑奴虽奴,对尊公有挽牛救护之功,何不召来一谢?” 徐世绩应道:“正该这般。”吩咐屋外侍者,“去把高丑奴请来,俺要当面向他致谢。” 侍者领命自去。 徐世绩拿起徐盖的来书,反复的再又看了两遍,持信沉吟。 单雄信问道:“贤弟,尊公信中是不是还写了别的什么事儿?俺瞧你怎颇有犹豫之态?” 徐世绩说道:“家父信中说,县里的一个吏员私下告诉他,郡中新任了个通守,这通守知了俺在瓦岗,放话言称,将遣兵卫南,捕拿家父。家父颇是忧心,因有意离县,来上瓦岗。” 单雄信“嘿”了声,蒲扇大的手掌猛地拍了下案几,说道:“借他十个狗胆!甚么鸟通守?当他是张须陀么?呸!就是张须陀,老子也不怕!敢遣一兵一卒,去扰贤弟家,老子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呈与尊公做夜壶!” 他揉了揉打理得的甚是整齐的胡须,说道,“但话说回来,贤弟,於今咱山上和往日不同,声势远震,各部帐下的儿郎们合计万余之众,远近郡县哪个不畏咱、敬咱?流水般的财货不绝过手,你我在山中日夜快活,却留尊公在家,未免似亦不妥。要不然,依俺看,干脆就遵了尊公的意,你这两日便把他和你的姊弟们都接到山上来吧,如何?” 徐世绩说道:“贤兄,俺其实早存此念,唯家父此前难舍田园,不大情愿。现既家父提出,肯来寨中了,俺哪有不愿之理?”带着点为难,说道,“却只是明日你我就要下山,这两天,俺恐怕是没有时间回去接家父和俺阿姊、阿弟们进山。” 单雄信笑道:“此有何难?你我这趟下山,左右十来天便可回来,等咱回来,你再去接就是。” 徐世绩沉吟不语。 李善道察言观色,将心比心,把自己代入到徐世绩现下的处境中,猜出了徐世绩为何迟疑。 父子情深,徐盖信中既已写了,新任的本郡通守放话,打算派兵去卫南捕拿他,那徐世绩怎会不因此担心?就算是他和单雄信的这趟下山,十来天就可回来,十来天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万一便在这十来天中,徐盖出了事,可该怎办?焉不追悔莫及! 猜出了徐世绩迟疑的缘由,李善道当即起身,下揖作礼,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顺水推舟地也改了对徐世绩的称呼,说道:“大郎,新任通守,闻他名叫王轨,听说他久掌兵权,一向作事,他妈的,心狠手辣!我之愚见,对他妄言放话此事,委实不可大意。不知大郎与单公明日要做何事去?若不甚紧要,我以为,还是抓紧先把徐公等接到寨中为宜。” 单雄信说道:“明天我和大郎要去干的事,不能说不紧要。要不紧要,何用我俩亲自下山?是有一个巨商,从扬州来,往东都去,数日后将经荥阳的通济渠段,眼线报说他随船携带的财货堆积如山!这等大财货,从咱门前过,怎可放脱?因寨里决定,必要把这厮拦下,将他财货尽劫寨中!却这巨商,随船带的护卫不少,一般的头领去劫的话,只怕不好功成,於是定下了由俺和大郎亲往去劫。此乃翟公昨日亲口交代下来的,这件事非俺俩亲去不可。” 李善道怔了下,心中暗道:“原来是要去拦劫商船。我与徐世绩虽是同县,并无情谊,虽得机会,前日丑奴正好救下了他的父亲,因我今日乃得上瓦岗,可要想再进一步拉近与他的关系,我却正愁无处着手,则何不我便?”便主动请缨,说道,“翟公交代下的事确实重要,是得好生办妥。既如此,大郎,你如暂无瑕还县,我愿为大郎还县一遭,接徐公等进寨。” 徐世绩斟酌了稍顷,却未同意。 他委婉说道:“二郎才到山上,未得歇息,怎好便再劳二郎帮俺接家翁来寨?”想定了主意,唤屋外一人进来,便是在屋外警卫的那群汉子的那个头目,这头目本是他家的一个大奴,命道,“我阿耶想搬来寨中,你带上一队人,今天就出发,回去县中,把我阿耶和阿姊等接来。” 这头目恭敬应令。 徐世绩又细心地嘱咐说道:“到了县里后,不可招摇过市,悄悄的回到家中,勿要闹出动静,安稳的把我阿耶等接出便可;回来寨中的路上,务要仔细,不得多做耽搁,越快回来越好。” 这头目应诺,见徐世绩别无嘱咐了,行个礼,退将出去,自领众下山,去接徐盖等不提。 “何事?二郎尽请言来,但凡俺能做到,必不推辞。” 李善道说道:“大郎,实不敢瞒,我久慕翟公、单公和大郎等的义名,早就想投奔贵寨,一直苦无良机。今因为徐公送家书之故,总算是得入进了寨里。进了寨后,来大郎住处的这一路上,沿途所见,山险林密,豪杰如云,当真是气象万千!更坚定了我投从贵寨的决心。我想要请求大郎的这件事便是,我斗胆求投寨中,为寨里效犬马之力,敢请大郎俯允。” 徐世绩尚未答话,单雄信笑了起来,说道:“俺当你求何事,原来此事。这还不好办?”与徐世绩说道,“贤弟,这位李二郎,俺看亦义气中人,他既求入伙,允了他即是,你说怎样?” 尽管和李善道没甚交情,但李善道的根底,徐世绩是知道的,首先一点可以肯定,他绝不会是官军的细作,既不会是细作,辨其神态言辞,也是真心想投寨中,那只凭他前日救下了徐盖这点,徐世绩就无不答应李善道之此请的道理,因道:“二郎,你想入伙,俺当然欢迎。然有一事,俺须得先与你讲说清楚,入了伙后,你可就不是良家子,便与俺们一样,亦成群盗矣。保不齐,哪日官军来讨,寨里若是落了败,二郎,俺可也救不了你,咱只能各安天命。” 李善道大喜,下揖谢过了徐世绩同意他入伙,然后直起身子,严肃地说道:“大郎,我虽愚昧,却也觉得大郎的这句话,说得不对。” “俺哪句话说得不对?” 李善道说道:“大郎说我一入伙,便与大郎等同,成盗贼矣。这句话,大大不对!” “哪里不对了?” 李善道慷慨地说道:“翟公、单公诸公,皆义名远扬,郡内、州中的百姓,提起诸公,哪个不竖大拇指?自古至今,有像翟公、单公诸公这样的盗贼么?我略读过些书,委实未尝有见! “又如大郎,我与大郎乡里人,对大郎更加了解,大郎上瓦岗前,於县中乐善好施,凡县乡之贫寒者,只要向大郎张口,不分亲疏,大郎都尽与赈济,县里士民个个对大郎赞不绝口,钦服得很!皆云大郎是人间及时雨。自古以今,又有像大郎这样的盗贼么?也是绝无仅有! “方今朝廷无道,视万民如草芥,民不聊生,百姓如处水火。孟子云,‘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我以为,翟公、单公、大郎等今举义旗,啸聚瓦岗,诚非‘盗贼’可比,是乃倡义拯民、替天行道的作为!拟之於古,汉高、光武之迹也!” 徐世绩、单雄信对视一眼。 两人从对方的脸上,俱看出了惊奇之色。 单雄信还好点,他以勇武为长,今落草瓦岗,一因翟让之名,二为图个痛快,至少现在还谈不上有什么远大的抱负,故对李善道的这番话,感触还不很大。 徐世绩不然,他向有见识和抱负,否则的话,他家资豪富,家里单只存粮就有上万石,他干嘛放着富家公子的日子不过,跑来瓦岗“落草为寇”? 他正因看出了隋将失鹿,所以才加入了瓦岗,李善道的这番话,可谓正说到了他的心窝上! 徐世绩遂乃不觉大奇,摸着脸颊边的络腮胡,审视李善道,俄顷,叹道:“里巷传闻,多有谬者!以前与二郎来往不多,未知二郎胸藏锦绣,英俊之士也!”行了个拜手礼,说道,“日后尚望能与二郎多多接见。”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这话怎么说的?二郎已入了伙,与你又是县里人,往后还能少相见?” 预备好的话顺利说出,似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但就算是起到了不错的作用,也只是个开始罢了。尤其对徐世绩,要想扭转他对以前那个李善道的印象,还得加把劲才成! 李善道还礼答道:“不敢隐瞒大郎,大郎昔在县中的诸多义举,我慕之已久,单公的威名我亦早就如雷贯耳!今蒙大郎不嫌我愚钝,允了我入伙,日后敢愿多闻大郎、单公令音。” 单雄信笑道:“你等读书汉,啥都好,就礼多。李二郎,你快坐吧。” 李善道应了声是,但没有就入座,说道:“单公、大郎,我今既得大郎允可,入了伙,便斗胆又有一事敢请。” 徐世绩说道:“什么事?” “适闻单公言道,明日大郎与单公下山,是为寻扬州来的那个巨商讨进奉。我空手入伙,无有礼物敬献大郎、单公与翟公,心内不安,愿明日从大郎、单公下山,借此机为寨里立点功!” 正说话间,屋外脚步声响,一人说道:“大郎,高丑奴领来了。” 屋内三人转眼去看。 一个高大的身躯遮住了门户,倒影入屋中,拉出宽长的黑影,几遮蔽了屋中半室。 高壮的勇士,单雄信见过不少,寨里就有很多,然如高丑奴此等高大的,着实少见。 他惊而又喜,脱口道出了一句和黄君汉说过的相似的话,说道:“好个猛士!真壮士也!”顾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扬州来的那个巨商,护卫不少,估摸着这回纵咱兄弟亲去,也得好好的打上一场。若有此等猛士相从,你我或能少费些功夫。二郎此请,你何不便就应了?” 第一卷 第四章 道满流民不足奇 新才入伙,急於立功,李善道的心情可以理解,徐世绩同意了他明日一起下山。 李善道顺势向徐世绩禀明,跟着他来入伙的除掉高丑奴,还有十余壮士,都是卫南县人,现仍还在寨门外。徐世绩遂传下令去,请黄君汉把这十余人也都放入寨来。 等这十余人到了,徐世绩给李善道等安排下了住处。 在他住处往南的数里外,有个不大的小山谷,现尚无人居住,可给李善道等住下。 只不过那山谷是个荒谷,没有房屋、窝棚,得李善道等自己搭建了。 这不是什么事儿,李善道大喜谢过。 为表感谢李善道、高丑奴救下他父亲之情,当晚,徐世绩置下酒宴,请李善道喝酒。 莫看这酒宴是仓促备成,菜肴丰盛,酒是名酒。 清涧中捕得的新鲜鱼,脍得雪白晶莹;现宰的肥羊,炙得油焰淋漓。散养的鸡鸭或煮或烧,香气扑鼻;更有获自深山的熊鹿,肥瘦相异,入口绵嫩。各色的山果野菜尤不需提。产自长安虾蟆陵的郎官清酒小火微热,红艳艳的葡萄美酒盛在玛瑙杯,摇曳生姿。 比李善道在家结交轻侠、恶少年时置办的酒宴还要精美。 高丑奴身为奴身,不好入席,但单雄信喜他雄壮,强拉他入席。 只是高丑奴如何敢入席?惶恐推辞。 单雄信故作不快,说道:“如那奸尻无义之徒,求着俺,俺也不夹他一下。你虽为奴,魁壮少有,俺名雄信,向来喜欢雄壮的汉子,故欲与你畅快共饮,你莫不是不给脸面?” 高丑奴求助地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笑道:“他妈的!你看我作甚?单公赏你脸面,是你的造化,你还不快坐了?” 高丑奴无法,怯怯地坐将下来。 单雄信大喜,拉住他,与他连喝了十余杯。 酒到酣处,单雄信上了性,敞怀笑道:“满座的好汉子,月好,酒也好,怎可无槊舞助兴?” 抄起他的长槊,到屋外,就着银纱似的月光,舞了一回。 李善道、徐世绩、高丑奴等随出旁观,喝彩不已。 翌日,徐世绩和单雄信见过翟让,领下令符,点齐了兵马,出寨下山,南赴荥阳郡境。 李善道带上高丑奴等从行。 ——昨晚,李善道、高丑奴在徐世绩的屋宅中睡的;春二月天气,山中也已不冷,其余的那十三人没有去那处小山谷,而是便在徐世绩的屋外,席地而卧,将就对付了一夜。 单雄信几年前来投翟让时,带来的人众约两三百人,这几年中,陆陆续续的有他的老乡、旧友专来投他,不算翟让拨给他的部曲,他的直属部曲目前共有千余。 徐世绩不像单雄信,不是强梁的出身,他来投翟让时就没带多少部曲,现而下,他的直属部曲也没有单雄信多,只三四百人。 这一回去荥阳拦劫那个巨商,他两人没带别的闲杂部曲,只带了些他俩的直属部曲。 单雄信带了四五百人,徐世绩带了百余人,合计六百多人。 那个巨商再是随从的护卫不少,也不可能达到五六百之数,依眼线侦报所知,其所带的护卫大概百十人,五六百的人马去抢他,足够了。 山间的清晨多雾,从寨里出来时候,尚雾气朦胧,但等顺着山路,下到山脚,单雄信和徐世绩带出来的部曲分别整好了队伍,开始出发之时,雾已经散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东天。 大伾山的山脚草木茂盛,经些野树,通过山脚的喽啰驻地,不多远,就出了山区。 五六百人不算很多,无须乘船,沿浮桥渡过黄河,入进东郡地界。 再行不远,便到了官道上。 这条官道属卫南地界,向北通往卫南、濮阳等县的县城,向南经韦城、胙城等地通往荥阳郡。 他们现下所在的位置,正处在卫南与胙城之间。 上午时分,官道上来往的行人颇有。 骤然见到这么一大伙的“贼寇”,抄矛带棒,大呼小叫,打着五颜六色的旗帜,乱糟糟地从西边的黄河岸边涌来,登时就有不少的行人惊骇失措,慌乱逃跑。 然亦有并不惊慌,只往路边远远让开的,——这却是多赖了徐世绩所献给翟让的“兔子不吃窝边草”此策之功了。因徐世绩此策,瓦岗寨周边的百姓,这几年基本上没遭受过瓦岗义军的掳掠,相反,义军抢到粮食后,按徐世绩的建议,还会分些给周近的百姓。 因此,周围乡里的百姓也就不怎么怕翟让他们了。 则是说了,既然不怎么怕,那为何还有惊慌逃跑的? 原因也很简单,那些惊慌逃跑的,不是本地的百姓,或为过路的旅人,或为逃难的流民。 於此其中,又以流民为大多数。 大业七年,五年前的秋天,山东、河南大水,漂没了三十余郡,无数的百姓倾家荡产,不得不卖身为奴。大业八年,亦即大水过后的次年,旱灾接踵而至,这年的旱灾倒非是只在山东、河南,南北皆出现了旱情,然山东尤甚,最受苦的仍是山东的百姓!大灾过后,必有大疫,同时,这一年且还大疫,雪上加霜,又因此而倾家荡产,乃至死者的百姓愈不知凡几! 但朝廷非但没有积极的救灾,反却把精力全投入到了征讨高句丽的战争中。 也是在大业八年这一年,朝廷开始了对高句丽的第一次征伐,出征的兵马达百余万众! 民间的日子可想而知,只能是更加难过。 於是由这两年起,原先好像铁桶一般的大隋江山,忽然一下子就变得四处漏风。 实在无法再忍耐苛政的百姓们,为了求条生路,先有王薄首义於山东长白山,继有孙安祖、窦建德等聚众於高鸡泊等地,翟让亦是在这个时候打出的旗号,海内的局面遂渐成反者如市。 从大业八年到今年,这几年中,尽管没再发生过特别大的自然灾害,可人祸不断。 三年前,发生了杨玄感谋反之事。 两年前,朝廷再度大征天下兵,百道并进,第二次征伐高句丽。 去年八月,杨广巡行北塞,突厥进犯,始毕可汗率骑数十万谋袭乘舆,杨广被困雁门,最危险时,“矢及御前”,尽管不久后这场危机就被解除,可海内却不免又因而生起一场大的动乱。 百姓的日子,总而言之,远的不说,就这几年来,那当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天比一天难捱。 这样的背景下,就造成了两个状况。 一个是或因日子过不下去,不得不铤而走险,抑或是因逃兵役、劳役而成亡命,从而最终都沦落为盗贼的越来越多,如瓦岗寨,初才不过数百、千人,今已万余。 一个是四方的流民也越来越多。 以前的情况,李善道不太清楚,他是一个多月前来到的这个时代,这一个多月来的民间情况,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非常清楚的了。 凡之所见所闻,无不令他惊心。 亦不必再说其它,只他前日来瓦岗,自卫南至瓦岗,仅百十里的路上,他沿途见到的流民就比比皆是,遇到的蟊贼也是一伙接一伙,好在丑奴等皆壮士,那些蟊贼都没敢劫他而已。 故是,对於眼前此际,道上那些衣衫褴褛,惊慌奔走,一看即是流民的人数之众、之多,他已是没有太多的震惊。 但这一个多月来,已在他心中浮出多次的那种侥幸,难免地再度浮现。 他怜悯地望着那些惊慌乱跑的流民,想道:“幸得李家算是中家,有些田地,日子还能过得下去。要非如此,只怕我这个李善道,亦与这些流民无异,早流离失所,甚至已成饿殍了!” …… 春暖花开,道边绿树成荫,燕语莺声。 二月春耕时节,乡间本该是生机勃勃的农忙景象。 放眼望去,路边却很多被荒废的田地,再加上三五成群,或者推着独轮车,或者扶老携幼,缕缕行行的流民,值此仲春好时,给人的却一种凄凉、破败之感。 行在单雄信、徐世绩部曲的后头,李善道一边感慨,一边领着高丑奴等,跟着队伍往前走。 正行间,道侧沟中窜走了两条野狗。 一团杂着红、白两色的黑乎乎的东西留在野狗窜走之处。 李善道没看清那物事是什么,待要再看时,听见高丑奴与一人说道:“你推俺作甚?” 那人说道:“俺瞧瞧那团黑东西是啥。” 高丑奴说道:“死人有啥好看的!” 却这团黑乎乎的事物是一具尸体。 李善道忙将目光收回,不再去看。 收回片刻,他忍不住,还是把目光投了过去,看得清楚,果是一具尸体,已被野狗啃得残缺不全,面目全非,血肉模糊,露着嶙嶙白骨。 李善道不禁喃喃说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高丑奴离他近,听见了他重复自己的这话,说道:“二郎,是呀,死人有啥好看的!这姚大,死狗死猪见得少么?一个死人,挤着还要去看!” ——“姚大”,即高丑奴刚与说话那人,名叫姚阿贵,家中行大,本是屠夫。 可死亡真的只是小事,一个生命的消失真的只是轻贱的么?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丑奴,你和姚大去把那死人埋了吧。” “埋了?二郎,俺又不认识他!” 李善道说道:“认识不认识,你我与他一样,都是人。要没看见,也就算了,被咱瞧见了,就不能不管,任他死后还不得安宁,被野狗咬食。丑奴,你和姚大快点去吧,把他好生埋了。” 高丑奴唱了个喏,扯上姚阿贵,便下到沟边,寻土软处,就近挖了个浅坑,然后两人也不嫌脏,抬着这具也不知生前是谁、现已仅存残缺不全之遗骸的尸体,把之放了进去,草草掩埋。 沟边数十步的地方,长了两棵大榆树,原有三四个蓬头垢面的流民妇人带着脏兮兮的小孩,围着树,在抢割树皮,不意高丑奴、姚阿贵突然过去,倒把这几个妇人和小孩给吓得跑了。 高丑奴、姚阿贵没理会这几个妇人和孩子,埋毕,两人追上了已行出一段距离的李善道等。 数百的义军战士像是潮水,散乱地顺着官道往前行,独高丑奴、姚阿贵两个下到路边去埋饿殍,不说十分显眼,也颇引人注目。 骑在马上,行在前头的徐世绩、单雄信在从骑的提醒下看到了这一幕。 高丑奴、姚阿贵刚赶上李善道,徐世绩请李善道过去相见的话就传了过来。 自己是新才入伙,自己也好、手下的这十几人也好,都还与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不熟,而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是早已做惯了盗贼的,自己带来的这十几人也不是善茬,一来,李善道担心可别叫双方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冲突,——当然,二则,也是徐世绩之前没招呼他跟着徐世绩、单雄信同行,故此下山以后,他选择了和高丑奴等一起走。 这会儿得了徐世绩的召唤,他便吩咐跟他入伙的诸人中最年长的那个,——也就是“秦三”,说道:“三郎,徐大郎唤我过去,咱的人你先领着。万不可和大郎、单公的部曲口角。” “秦三”,名叫秦敬嗣,二十七八岁,应了声诺。 李善道这才跟着来请他的那个徐世绩的亲随,去见徐世绩。——这亲随也本是徐家的奴仆,名叫刘胡儿。李善道与他认识。昨晚喝酒时,刘胡儿在旁伺候,李善道和他喝了两杯。 徐世绩和单雄信引着数十骑士,行在队伍的最前。 李善道和他的人跟在队伍的末尾,要想追上徐世绩,得先从徐、单二人的步卒部曲中经过。 从这数百步卒部曲中经过时,徐、单的部曲们纷纷和刘胡儿打招呼。 有的还和他笑闹几句,彼此很熟的样子。 今早下山出发前,徐世绩、单雄信已给部曲们介绍过李善道是谁,不过虽已有介绍,除了少数徐世绩部曲中的卫南县人外,李善道和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毕竟都是初见,和刘胡儿打招呼之余,徐、单的这些部曲们少不了的好奇地打量几眼李善道。 汗臭、酸臭,说不来的臭,各种难闻的气味扑鼻。 好奇的打量中,不乏亦有桀骜不驯的逼视。 这些部曲们多是二十多、三十多的青壮汉子,大都挎着刀,有的还拿着矛、背着弓箭,往他们的刀鞘、矛身上看,多有粘着已风干成黑块的斑斑血渍者,说是骁勇敢战的悍卒亦可,说是杀人如麻的悍匪亦行,这些汉子作为徐世绩、单雄信的直属部曲,皆当之无愧。 好个李善道!这等的场面,他尽管头次经历,犹能镇静,稳稳地走着,由他们瞧,笑脸应对。 …… 终於从这数百个剽悍的汉子中走过,到了徐世绩、单雄信的马边。 “你怎徒步过来了?你的马呢?”徐世绩跨坐马上,用扇子半掩脸面,以遮尘土,问他说道。 李善道笑道:“我在后头,过来得经过大郎和单公的部曲,骑马不便,就徒步来了。” 徐世绩点了点头,放慢了马速,问他说道:“刚在路边埋饿殍的,是不是高丑奴?” “是。” 徐世绩问道:“你让他埋的?” “是。” 徐世绩说道:“怎会想起来,令他把饿殍埋了?” “大郎,我读书不多,可也听说过,有道是,‘天地之间人为贵’。朝廷暴政,民不聊生,流民也是人,生而为人,惨死道边,已属可怜,死后再被野狗吞食,更使人不忍。我能力有限,没别的可以做,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把之埋了,好让其死后能够得个安宁吧!” 徐世绩说道:“‘天地间,人为贵’,此曹操之诗也。二郎,不意你经书之余,兼读诗赋。” “是曹操的诗么?大郎,我还真不知道。这句话,我听别人说的,觉得说得对,就记下了。” 徐世绩感叹说道:“若论当今之世,民生之苦,与汉末之际,实亦已几近无别!‘天地间,人为贵’,……唉,朝廷如是能和二郎一般,知晓此理,这天下,也断不至盈沸如斯!”略顿了下,说道,“三年前,杨玄感反叛,其乱定后,二郎、贤兄,你俩可知县官说了句什么话?” ——“县官”,即皇帝,民间对天子的俗称。 单雄信笑道:“说了什么话?” 徐世绩说道:“县官说,玄感一呼而从者十万,由此可见天下人不能太多,太多了他们就会聚众为乱。不把这些人都杀了,不足以惩戒后来者。由是,因杨玄感之乱,死者三万余,枉死者泰半!杨玄感围攻东都时,曾开仓赈济百姓,以至凡受其米的百姓,亦全被杀了,都被坑於都城之南。二郎、贤兄,县官之残苛,以此可见一斑!二郎,正如你言,县官真的是‘视百姓为土芥’啊!有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县官,试问之,这天下怎能不乱?百姓怎能不反!” 李善道的消息渠道,自是不如徐世绩灵通。 杨广嫌天下的百姓太多这话,他是初次听闻,听了以后,无话可说。 这已不是“残苛”可以形容的了,杨广这是真把百姓当草芥看了。这却也就能够理解,为何杨广继位后,会那样的不惜民力,接连大兴工程、一次又一次的举天下之兵往征高句丽矣,此皆全然是因在他眼中,百姓只不过是他为实现他的雄心、他壮丽的蓝图而可用的工具。 默然了会儿后,李善道把昨天说过的“视百姓为土芥”这句话的后半句又说了遍,沉痛地说道:“是以於今之天下,百姓遂视县官如寇仇!” 话仍是昨天的话,这次道出,感触与昨日已大不同。 单雄信对徐世绩和李善道的这几句对谈不怎感兴趣,笑道:“县官不干人事,把百姓当草芥,固然可恨,然而大郎,对咱们倒是好事。他越不干人事,来投咱瓦岗的壮士不就越多?”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贤兄言之甚是!” 随从徐世绩、单雄信的数十骑士中,忽有两骑驰出,奔到了畏畏缩缩聚在田间的一伙流民边上,绕着转了圈,丢下了两张胡饼,揪了两人出来,提着还回了队中。 徐世绩微蹙眉头,叫亲随去看,那两个骑士抓的是什么人。 很快,亲随还回禀报:“抓下的是两个女娘。” 单雄信顿然大怒,喝令道:“唤那俩贼厮鸟过来!” 从骑把那两骑叫了过来。 单雄信怒道:“女娘何时不能索得?今俺与大郎领着你们去干大事,你这俩撮鸟,非得这当口去抢女娘?耽误了大事,你俩担罪得起么?” 一骑吓得不敢说话。 另一骑胆子大,笑嘻嘻地说道:“回单公的话,这俩女娘,俺俩可不是抢的。单公,你没瞧见么?那伙流民举着草标的,这俩女娘,是俺俩买下的,一人出了足足一张大肉饼的!” “买的也不像话!带着女娘去干事?把大事耽误了怎么办?” 这骑士笑道:“单公,今晚咱是不是还在瓦岗住?大不了,俺俩先把这俩女娘留在瓦岗,等干完了事,再带这俩女娘还寨,不就成了?单公放心,误不了这趟劫船的大事。” 单雄信转怒为笑,笑骂说道:“你这贼厮鸟!就你伶俐,老子说一句,你能顶十句!罢了,不误了事就行。”喝令他俩,“没瞧见大郎在与李二郎说话?还待在这儿干啥,滚回队中吧!” 这两骑笑着应诺,拨马还了回去。 李善道这次忍住了,没去看被这两骑用两张饼买回的那两个妇人,暗叹了口气,尽力地打点起精神,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今晚在瓦岗里住?这个瓦岗莫不是就是韦城的那寨子?” “不错。” 如前所述,翟让最早聚众是在韦城的瓦岗乡,今虽搬去了大伾山里,早前在韦城瓦岗乡的寨子仍还留着,有几百部曲驻守。 瓦岗乡离岸边不到百里,单雄信和徐世绩的这些直系部属,日常好酒好肉的不断,体力都很充沛,又没带什么辎重,路上赶得甚快,入夜后就到了韦城瓦岗乡。 寨中头目和当地的大户迎他们进了寨。酒饭安置下来,大家伙吃饱喝足,闷头睡倒。 次日离寨,继续前行。 又行一天,今晚没自家的寨子投了,已到胙城县境,改投了胙城县一户姓刘的大姓豪强家的庄子借住。 胙城和卫南间只隔着个韦城,两县人物,彼此相闻。这户姓刘的胙城强豪,李善道也有听说过。据说,这一家人的祖上本匈奴人,系前秦时刘库仁的弟弟刘眷之后,前秦时就定居中原了,自前秦以今,其祖上出仕北魏、北齐等历代各朝不绝。现其家主名叫刘政会,而下在太原做官,是太原鹰扬府的司马,其人在太原,他家现由他的长子刘玄意主事。 他家豪富,刘玄意向有豪名。 傍晚前后,到了胙城城外的刘家庄。 离县城不远,好大个庄子,位置在他家的田间,占地很广,比边上的村子都大。 庄墙高大坚固,墙外有壕,庄中屋舍众多,能容数百人住。 刘玄意亲在庄外相迎,接住徐世绩、单雄信,铺下拜毡,对拜行了礼,又亲引他们进庄。 他庄中的族人、奴客等和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不是头次见,见过很多次了,大家都很熟,虽则一为当地之土著,一为外来之贼寇,徐、单的部曲进了庄后,互相勾肩搭背,十分亲热。 提前已给徐世绩等预备下了饭食,部曲们,由刘玄意的族人、奴仆、佃户招待;徐世绩、单雄信和几个他俩手下的重要头领,则是刘玄意亲自作陪,沾徐世绩的光,李善道也入了此席。 夜色笼罩了庄之远近。 春日的夜晚和风熙暖,果枝低垂,菜畦傍溪,偌大的庄中人声沸扬,热闹非常。 两天前才见识过瓦岗寨中的群盗如云、昨天路上又再次见到流民满道等之各般景象的李善道,此际陪坐在正堂席末,一边看看刘玄意这位胙城大豪,一边看看徐世绩、单雄信等这几位名声在外的贼首,看着他们言谈笑语,好似挚交亲友,於此暖夜和风之下,一时恍在梦中。 这世道,究竟何为良、何为贼?何为好、何为坏? 世道如此,你得适应!他提醒着自己,回应刘玄意的举酒,大口喝下了一杯葡萄酒。 饮至酒酣耳热,单雄信抹掉须上酒渍,拍了下酒案,说道:“满座的都是好汉子,月好、酒也好,不可无槊舞助兴!”出堂下院,操起他的槊,舞将起来。 在瓦岗寨中,单雄信有“飞将”之称,他的槊为特制,较常槊沉重,号“寒骨白”,一手槊法确然出众,舞得是水泼不入;凛冽的槊尖光芒,仿似霜雪,真能寒人骨,恰与暖月辉映。 今夜,为他喝彩的就非只徐世绩、李善道等了。 他舞罢停时,庄中树下、水边坐饮的满庄众人齐声喝彩。 歌舞佐酒的两列美婢,在乐师的带领下,伏拜在地,娇声婉转,脆声颂道:“单二郎!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颂毕,音乐复起,号角浑沉,琵琶声急,众美婢重分两列,振袖扬衣,提臂曲腿,在堂前二度起舞,这一回所舞,飒爽刚健,是健舞矣。 满庄彩声中,“十荡十决无当前”的歌女歌颂里,单雄信倚醉拄槊,手抚美髯,哈哈大笑。 次日一早,离了刘家庄,继续南下。 胙城南与荥阳郡相接,行至下午,入进荥阳郡界。 却於郡界处,有两人早在此候迎。这两人是瓦岗派在荥阳郡的眼线。 迎到徐世绩、单雄信,这两个眼线向他俩禀了几句话,徐世绩、单雄信闻之,面色俱是微变。 李善道适在徐世绩、单雄信旁边,亦不禁摸着短髭沉吟。 一个头领问道:“二郎、大郎,这巨商,咱还劫不劫?” 第一卷 第五章 李善道临变献策 “二郎”也者,问的不是李善道,是单雄信。 单雄信上有一兄,他排行第二。 对这个头领的询问,徐世绩、单雄信没有立刻回答。 单雄信海量,平素无酒不欢,昨夜虽然大醉,早已酒醒。 他下了马,搓着手,转了两圈,与徐世绩说道:“贤弟,还是得劫!咱不能白跑一趟。你我兴师动众,率部出山,若到头来却无获而归,没的叫人笑话!” 另一个头领说道:“话是这般说,可是二郎,那张铁叉也是有勇名的,且这巨商,请的不仅张铁叉一人,张铁叉并还带了百十梁郡的少年,算上那巨商本有的护卫,船上的护卫现已一二百之多。咱这回来,只带了五六百人马,要是在陆上劫他,咱自不惧,问题是,他乘的是船,是在水上,他的船又大,这样一来,咱这五六百人马,怕就不太够了吧?” 却原来,徐世绩、单雄信此行要来劫的这个巨商也是聪明,知梁郡、荥阳郡这段地界上盗贼众多,北边有瓦岗群盗,梁郡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等为盗,担心会被他们拦劫,故在几日前,行船到梁郡地面时,以重金募得了号为“张铁叉”的一位大侠来充当他的保镖。 此位张铁叉,本名不叫铁叉,因其善使铁叉,得了此绰号。其人颇有勇力,遂有梁郡当地的一帮轻侠、少年从在他的手下,甘受其驱使。要说这拦路劫道的勾当,这个张铁叉也没少干,然只要给的钱足够,护卫保镖的活计,他亦肯愿接。其人之名,徐世绩、单雄信等都是早知。 也正是因了张铁叉被这个巨商募为了保镖,那两个瓦岗布置在荥阳的眼线刚才说到,所以梁郡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这才虽亦起了劫这个巨商的心,终是未有动手,放了他过境。 单雄信哼了声,说道:“张铁叉这厮,老子早就恶他了!爱他有两膀子力气,翟公召他,他却倒好,不给翟公脸面,不肯来投。往日间,梁郡地面上的行商亦有被他抢先下手,赶在咱前抢了去的。唯翟公以义气为重,对他忍耐罢了。今时咱兄弟要来劫这巨商,他张铁叉岂会不知?偏却应了那巨商的募,充其护卫,这已不仅是不给脸面,是张明旗鼓的在与咱们作对!……贤弟,不能再忍了。干脆,这一回,就连那巨商,捎带上这张铁叉,一并拾掇了罢!” 徐世绩也下了马,扶着马鞍,思忖了会儿,说道:“贤兄说的是。这张铁叉一再的不给翟公脸面,确是可恶。翟公固义气深重,不愿因此就以势相迫,然从长远起见,这种不服气翟公的贼厮鸟,还是得给拾掇了才成,不然,何以扬我瓦岗之威名?何以招徕四方英豪影从来投?若是借此机会,这回把张铁叉一并拾掇了,自是可以。只是……。” “贤弟,只是什么?” 徐世绩说道:“费三郎说的也有道理。原本报称,那巨商只带了百数护从,你我因就只率了数百部曲出山,却於今张铁叉应了那巨商的募,那巨商的护从已达一二百之数。水战不比陆战,只靠咱这五六百部曲,现确已是不太好能将他轻易拿下。须思出个万全之计,方才可矣。” 单雄信说道:“贤弟,你可已有计?” 徐世绩低下头,又想了会儿,说道:“咱现在最大的问题,也还是费大兄指出的这点,便是那巨商的船大。咱的船虽多,但能用的都是渔船,大船没有。那巨商的护卫少时,咱们可以群船逼近,一拥而上,却他现今的护卫多了,换言之,也就是他船上的防御增强了,咱们的部曲可能就不易能攀到他的船上去了。这个问题,须当首先解决。” 单雄信想不出解决的办法,见徐世绩像是暂也想不出,便指了指马边挂着的“寒骨白”,笑道:“贤弟,你也别琢磨了,照俺看,这个问题,不算问题。到时候,俺亲领着费三郎、夜叉他们带头往船上冲,不就是了?俺就不信,凭着俺们的武勇,还能冲不上?”朝头领中的一人扬了扬脸,问道,“夜叉,他号铁叉,你叫夜叉,你这夜叉,敢不敢与他那铁叉比比?” 隋建之前,从晋朝到南北朝,海内乱了几百年,佛教大盛,时至如今,民间是佛风炽盛,时人取名,以佛教用语为名者极多,单雄信口中的这位“夜叉”,即是一个。——荡开来说,“李善道”的名字,其实与宗教也有关系,何谓“道”?儒是道,佛教、道教亦都是道。 “好!俺就等着你割他狗头与俺!”单雄信哈哈大笑,转与徐世绩说道,“大郎,就这么定了吧?”望了望天色,说道,“天光尚早,咱们再赶一程,明天就能到岸边了!” 徐世绩止住打算上马的单雄信,说道:“贤兄且慢。” “怎么?” 徐世绩说道:“贤兄骁健绝伦,夜叉、费兄等亦俱勇士,若由贤兄等带头冲船,当然是一定能够冲上去,但战阵之间,刀枪无眼,且则贤兄长者,骑战也,非水战,俺却担心,万一贤兄不慎负伤,未免不美。俺之愚见,还是再商量商量,议出个攻船之法,似为更宜。” “贤弟,你要是已有主意,那自最好,可你不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么?” 徐世绩哑然,摸了摸络腮胡,说道:“贤兄莫急,容俺再想想。” 单雄信和徐世绩等说话的时候,李善道一直在旁倾听,他赞同徐世绩的话,也认为在“敌情”出现了变化的此时,“劫船”的办法确实也应该做出相应的调整。 而且,他已经想出了一个对策。 见徐世绩暂尚无策,他咳嗽了声,清了下嗓子,说道:“大郎、单公,我思得了一策。” 单雄信、徐世绩和魏夜叉、费三郎等都扭脸看向了他。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想到办法了?” “就是不知合用不合用。” 徐世绩说道:“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擒贼先擒王,又说是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因窃以为,何不用声东击西、先擒其首之策?” 徐世绩说道:“如何声东击西、先擒其首?” 李善道当下把自己想到的对策道出。 徐世绩闻罢,斟酌片刻,称赞说道:“二郎此策,是个办法!”与单雄信说道,“贤兄,俺觉着李二郎的这个办法不错,可以一用。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说道:“是个好办法!”笑与徐世绩说道,“二郎不愧是贤弟的县里人,足智多谋,不逊贤弟!” 徐世绩做出了决定,用扇柄敲了下掌心,说道:“贤兄既亦赞成,那就用二郎此策!”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此次劫船,如能顺利得手,你是头功!回寨里后,俺会亲为你向翟公请赏!” 前晚吃徐世绩的酒时,徐世绩为感谢李善道救下了徐盖而送给他的重礼,李善道都没要,翟让的什么赏赐,他当然也不看在眼里,——他投瓦岗,可不是为了这些,笑道:“善道系因慕翟公、单公、大郎的义名,才请求入的伙,绝非是为贪财货而求入伙。今蒙大郎不嫌,入得了伙,我智诚驽钝,敢不尽效全力?适所献之策如能得用,我愿已足,不敢奢求翟公赏!” 单雄信益加欢悦,笑道:“贤弟,二郎有谋似你,重义亦似你!待劫下了这个巨商,转回寨中,你我不妨领二郎进谒翟公,翟公见到他,必然喜欢。” 就此定下,等部曲到了岸边,那巨商的乘船至后,便用李善道此策,劫那巨商。 议定罢了,徐世绩、单雄信令下,队伍继续前行。 李善道想要回队伍的末尾,仍和高丑奴等一起走,徐世绩却留下了他,派了个人,去后头把他的马牵了过来,叫他跟在自己与单雄信的旁边,相伴同行。 前天初见到李善道时,徐世绩对他的态度尚是客气冷淡,才两天多的时间过去,通过前天寨中“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的这席话、昨天令高丑奴、姚阿贵掩埋道边饿殍的这件事,自然,还有刚才的献策,徐世绩对李善道的态度,却已是大有改变。 主动让李善道和费三郎、魏夜叉等他与单雄信的亲信头领一起,跟从他和单雄信的同行。 可能还称不上对李善道已经是“十分重视”。 但至少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给徐世绩的“轻薄浪荡”的印象,已经消褪去了大半。 李善道知道“过犹不及”之理,明白越是这个时候,越需保持“谦虚”的作风才对,因而尽管因徐世绩对他的态度转变,他在徐世绩心目中的地位已获得明显的提升,他却表现得更是谦虚了,骑在自己的马上,随於那几个徐、单亲信头领的边上,不再开口,多听而已。 费三郎是个心细的人,他向单雄信、徐世绩提出了个担忧。 荥阳郡郡府会不会和那巨商临时募了张铁叉一样,也出现些什么变故? 按此前的惯例,荥阳郡的太守杨庆的确是从没管过他们到荥阳劫掠商旅。 可这一回,杨庆会不会突然转变,发兵来打他们? 杨庆是隋朝的宗室,他的父亲是杨坚的堂弟,但他虽是隋的宗室,向来滑头,对杨广没甚忠诚可言,对瓦岗群雄隔三差五的入其治下荥阳劫掠,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之任之。 单雄信没把他当回事,不以费三郎的此忧为意。 徐世绩考虑了下,回答费三郎,认为杨庆此人狡诈,虽为隋之宗室,可一向自保为主,这一回,他应仍是不会出兵作梗。 费三郎等素来佩服徐世绩的谋略,听他这般说了,便也不复再忧。 过了酸枣,临暮进了阳武县境。 当晚,一如昨晚借住在刘家庄相同,队伍在阳武县的一户豪强家的庄中借住了一夜。 亦与韦城县、胙城县的官吏们相同,阳武县的官吏们对单雄信、徐世绩等的率众而来,也是装聋作哑,只当不知。 入至阳武,离通济渠就很近了,通济渠便在阳武县的南部。 又次日,队伍启程,行数十里,到达了通济渠的北岸。 本地的轻侠首领、渔民头目与瓦岗安插在这里的眼线,俱皆远出相迎。 他们向徐世绩、单雄信报上了那个巨商的最新情况:再有一天,那巨商乘的船就将行至此地。 这天晚上,徐世绩、单雄信用本地轻侠首领献上的牛羊、渔民头目献上的鱼禽犒赏部曲,大家伙儿美美地饱食了一顿。徐世绩令各队部曲今晚都不许外出作乐,全部及早休息,养精蓄锐;按李善道所献的劫船办法,把明天劫船的各项任务,给诸个头领一一分派了下去。 第一卷 第六章 张铁叉遇劫奉功 开皇十年,隋灭南陈两年后,江南爆发了一次叛乱,尽管被平定了,可这次叛乱波及甚广,几乎是江南各地俱叛,平叛的过程长达一年,遂为加强对江南的控制,隋文帝於开皇十八年,下了一道诏令:“其江南诸州,人间有船长三丈已上,悉括入官”,认为船长三丈以上,便可能聚结奸党,因禁江南民船不能太大。但是这道诏令,正如文帝在开皇十五年所下的那道“收天下兵器,敢有私造者,坐之。关中、缘边,不在其例”的诏令一样,所限制的只是部分地域,即江南地区的民间船只之大小,对北方的民间用船并无大小之限。 当下的造船业已是相当发达,今上,即杨广又大耗民力,开凿了通济等渠,向洛阳输送天下粮货,故北方水道上所用之商船、民船,大吨位的常可见之。 通济渠西北起荥阳境内的板渚出黄河,东南达江都郡北界的盱眙。 江都郡就是扬州,大业初年,杨广改州为郡,扬州随之改名为江都郡。 这位从扬州来的巨商,在盱眙启程时,租的就是北方民用的大船。 这船客货两用,长一二十丈,能载人数百,装货致千石,单只操船的船工就有数十。 这天快中午时,蓝天白云,波光粼粼,飞鸟低掠,舟船如流的通济渠阳武地界的渠道上,在岸边的绿树、垂柳下等了半天的徐世绩、单雄信等终於等到了这个巨商所乘的此船。 远望之,间杂在众多客船、货船、渔船中的这艘大船,真如一头巨兽也似,张满了风的诸帆高耸入云,划开水面,破浪而前,所航经处,被它经过的那些船只纷纷的转舵让避。 於其船后,牵着一艘小船,系备万一遇难时所用,——只这艘小船,就不比那些让避的船小。 单雄信大喜说道:“船来了!贤弟,动手吧!” 徐世绩比单雄信年轻得多,却比单雄信能沉得住气。 他摸着络腮胡子,朝远处的水面上望了望,找见到了两艘黑篷的小船,见那两艘小船已掉转方向,迎着这艘那巨商所乘之大船划去,乃才应道:“好,动手吧!” 费三郎、魏夜叉等头领,领着喽啰,蜂拥下到岸边,分头跳上靠在岸边的一二十艘渔船。 渔船上早有渔民等待。一声令下,渔船齐齐发动,离开河岸,朝向那艘自东而来的大船行去。 徐世绩紧盯着那艘大船,余暇兼顾费三郎等乘坐的这一二十渔船,耐心的候了约一两刻钟,眼见得那大船已近,费三郎等所乘之渔船,也都慢慢的接近了这艘大船,摇了摇手里的鹤翎扇,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可以鼓噪矣。” 单雄信扭过头来,喝令留在岸边树下的其余部曲们:“赶紧的,给俺嚷起来!越大声越好!” 留下的部曲比上船的部曲多,还有三四百人,有的敲锣,有的打鼓,吹口哨者有之,大声叫嚷者有之,便就喧嚷了起来。数百人这么一喧闹,动静很大,那巨商所乘的船离岸边虽然有段距离,船上的人也能听到。便有仆从急忙船舱里寻到那巨商,禀报与之。 那巨商出来,到船舷边,举目眺看,望见了单雄信、徐世绩等,一看是数百汉子聚集岸上,再看这数百汉子鼓捣出来的动静,明显是冲着自船来的,揉了揉眼,看得更清楚了,又看见这数百汉子不但是在吵闹嚷叫,还抽出了刀,或者拿着矛,乱挥乱舞,这巨商登时慌了起来,连声说道:“不好!不好!必是瓦岗的强盗来了!”一边催促加快船行,一边令去请张铁叉来。 不待他请,张铁叉已至。 这巨商说道:“张大郎,你快看,那河岸树下,聚了数百大汉,舞刀弄棒的叫嚷,必是瓦岗的强盗。啊呀呀,他们劫俺来了啊!” 张铁叉望了一望,哼了声,说道:“咱在船上,他们在岸上,便是瓦岗的强盗,又慌什么?” 话音未落,听见驾船的船工向船外喊叫:“你们干什么?快些划开,再靠前些,撞翻你们了!” 巨商和张铁叉顺声看去,见是一二十艘渔船,错开那些让避他们这艘大船的船只,逆其道而行之,正往船的两边靠来。却这一二十艘渔船,不必说,自即是费三郎、魏夜叉等乘的渔船了。他们趁着巨商、张铁叉等的注意力被岸上吸引走的机会,悄摸摸地靠近了过来。 既然是费三郎、魏夜叉等的乘船,当然不会因为船工的吓唬就把船划走。 相反,更快的向船两边靠近。 巨商和张铁叉看出了不对。 张铁叉的手下纷从舱中奔出,按其命令,分作两股,执仗兵器,守在了船的两侧。 那巨商把他的护卫也都组织起来,亦分守在了船两侧。 很快,费三郎、魏夜叉等乘的渔船近至到了大船的两边。 不等张铁叉再发话,这巨商已急忙忙的下令,命护卫中携弓箭者赶紧射箭。 渠道上一览无遗,没有遮蔽,风大,普通弓射出的箭矢,才射出去,准头可能就歪了。 这巨商的护卫中,能开强弓者无几,射出去的箭矢大多歪歪斜斜,实是对费三郎、魏夜叉等没有多大的威胁。而且徐世绩早就防着船上会射箭,费三郎等举的还有木盾,那巨商护卫所射之箭,对他们的威胁就更小了。 迎着箭矢,费三郎等所乘之渔船,已是顺当地到了大船的近处。 那巨商满头大汗,越是有钱,胆子越小,他叫道:“张大郎!啊呀呀,这可怎办?这可怎办?” “慌什么!莫说贼尚未上船,就已上船,也无甚可慌,贤东主只管观俺们杀贼就是了!”张铁叉的勇武,那在梁郡是赫赫有名,想是翟让,都数次招揽他,可见其勇,他一点也不慌张。 驾渔船的渔民都是沿岸驾船的好把式,渔船靠近了大船后,一边能够保持与大船足够近的距离,一边又能保证不被大船撞到。 此时从岸边的徐世绩、单雄信等处望去,只见三四十丈宽的渠道上,巨商所乘的这艘大船之左近,已没了别的船只,较远的船亦都在加速逃离,只有费三郎等乘的那一二十艘渔船,分别围拢在了其之左右两侧,如鱼群窜逃,而群鲨围鲸。 单雄信拍手笑道:“围上了!” 单雄信即又下令,命令留在岸上的这三四百人:“别嚷叫了,从俺上船去!赶过去助战。” 岸边留靠的还有渔船,这三四百人分出了半数,在单雄信的亲自率领下,也都上了渔船,划开桨,赶将向那大船去。——为何不全都上船,前去助战?是渔船不够么?却非是也。是乃因昨天费三郎“杨庆这次会不会派兵来打”的那一疑之故。徐世绩谨慎小心,尽管他认为杨庆这次肯定仍不会派兵来做阻挠,可为万全起见,岸上还是留些防变、接应的人手为好。 有眼尖的船工,瞧见了单雄信等乘的那些渔船,大喊大叫:“又有贼来了!又有贼来了!” 张铁叉被他“啊呀呀”叫的心烦,打断了他,说道:“贤东主,怕得甚么?俺带来的这百十人,哪个不是久经阵仗?打过高丽的也有!些许瓦岗蟊贼,怎是俺们敌手?你要害怕,回舱中去坐。” 顺着这小奴所指,巨商瞧见,船边那些渔船上的强盗们取出了抓钩,显是准备将之甩到自己的船上,然后便开始攀船。 渔船很近,船上强盗们的神色、打扮,巨商都可清晰看到:或光膀攥刀,或敞胸提矛,有的挥舞抓钩,有的指船叱呼,狞笑可见,如狼似虎,当真是各个凶神,俱皆恶煞! 这巨商向天祈祷:“万乞弥勒菩萨,保佑信男,设可渡此凶厄,愿施十金以奉!”祈祷完了菩萨,接着请求张铁叉,说道:“张大郎,万万不可容强贼登船!只要能将强贼打退,酬金以外,另奉十金!”菩萨十金,铁叉十金,倒是不偏不倚,两个一般酬谢的价钱。 张铁叉却不肯要,说道:“俺立身江湖,信义为著。说好多少酬金,便是多少酬金,一个白钱也不多要你的!”——“白钱”,是杨广铸的新钱,因钱色发白,得此俗名。 他令随从:“取俺铁叉来!” 两人将他沉甸甸的铁叉抬来,呈献与他。 张铁叉去掉外袍,单只着个半臂,轻松地绰铁叉在手,威风凛凛,顾盼叱喝:“儿郎们,且备着!贼抓钩一上,就抄起丢掉!贼若攀船,刀砍手、棒打头、矛往肩胸上刺,不留气力!” 船舷边上的他的那百十手下,齐声答应。 巨商见他等这样声势,心稍放下。 却在此时,一二十渔船上的那数百“强盗”,出乎了巨商、张铁叉的意料,没有即抛抓钩,而是各船皆转出数人,搭起大弹弓,向船上射来;余下人中,亦有人奋力朝大船上抛掷物事。 那射出、掷出之物,一团团,像是布团。 巨商、张铁叉莫名其妙。 正不知强盗们这是在作甚,布团已到大船上方,本未绑紧,接连散开,顿便尘飞土扬。 水面上风本来就大,借助风势,尘土一下散开,将整个甲板都弥漫在了其中。 巨商眼被尘迷、鼻被土呛,举袖掩住眼,咳嗽连连。 张铁叉也被呛住了,咳了两声,怒道:“好贼子,扬灰撒土,竟用此下三滥的手段!枉得你瓦岗翟让,亦稍有薄名!羞也不羞?”令道,“儿郎们!打起精神,小心贼盗攀船!”心知渔船上的瓦岗强盗们应该是要开始攀船了,提着铁叉,上到高处,预备指挥船两边的手下迎战。 又是出乎了巨商和张铁叉的意料,船两边那些渔船上的强盗明明还没有开始攀船,船工的惊叫声已经传来。巨商与张铁叉掉头,循声找去,看见是从船尾上,不知何时攀上了数人! 这数人中为首之人,是个好个雄魁的黑脸大汉,七尺上下的身高,两手各提一根四棱铁锏,体如铁塔,奔如熊罴,带着头,经船舱与船舷间的过道,径向巨商、张铁叉处冲来! 张铁叉的个头也不低,手持铁叉,目标很明显。 这大汉紧盯住他,不理会沿途试图拦截他的那些张铁叉的手下、巨商的护卫,真有那不知死活,拼命拦阻的,他或侧肩撞开,或一锏打死,呼吸间已奔到张铁叉近前! 黑脸大汉是个好大汉,张铁叉也是个好豪杰! 这黑脸大汉来势虽汹汹,张铁叉半点不惧,脚分先后,稳牢身形,横铁叉在胸前,怪目圆睁,舌绽春雷,厉声叱道:“俺梁郡张铁叉也!叉下不死无名之鬼,来者何人?” 黑脸大汉早到眼前,抡足了劲,举铁锏就打。 张铁叉虽不低,按后世身高计量,约一米八上下,比这黑脸大汉还是低了一头多,忙举铁叉招架。不意铁锏沉重,铁叉的柄应之即断。张铁叉待侧身闪躲,已不及矣,挟带风声,卷荡半空未散尽的尘土,铁锏砸落,直如泰山压顶,咔嚓一声响,张铁叉的脑袋被砸了稀烂! 铁叉坠地,张铁叉扑身栽倒。 这黑脸大汉的回话瓮瓮道出:“俺韦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此句回答,张铁叉已是听不到。 远近船上的张铁叉的手下目睹此状,无不惊骇,呆不稍顷,发一声喊,忠心的就喊杀上来,要为张铁叉报仇。这黑脸大汉,也即高丑奴,两条铁锏甩开,涌来的这些个张铁叉的忠心手下,没一人是他对手,铁锏沾着,轻则骨折,重则丧命。 片刻功夫,甲板上死伤一片,血流成河。 接连十数人被高丑奴打伤打死,再无人敢上。 从船尾处上来的余下那几人,已跟着杀到。 伴随着呐喊声,船两边渔船上的那数百“强盗”亦相继顺着抓钩攀附上到了甲板。 剩下的张铁叉的手下也好,那巨商的护卫也罢,哪里还敢迎斗? 一个跟一个的丢掉兵器,抱住头,跪倒地上,都是求饶不已。 这巨商何用他令?一摊烂泥般的,伏拜地上,拼了命的磕头,哀求说道:“阿爷饶命!” 一个清朗的声音入他耳中:“你是个胡人?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叫甚名字?” 这巨商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将头抬起,回答说道:“老奴贱姓康,贱名三藏。” 入眼所看到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虽是打着赤膊,浑身湿淋淋,不掩英气轩昂,提着明亮亮的钢刀。 第一卷 第七章 垂杨柳下赏丑奴 这巨商一口秦音官话,十分流畅,然碧眼虬须,是个胡人。 魏晋至今,经过东晋十六国、南北朝这一大乱之世,哪怕中原之地,现也已是汉胡杂处,不仅曾在中原建立过政权的匈奴、鲜卑等族遗民於今散混各地,——如那刘玄意家;西域的粟特人也大量地经丝绸之路入来中土。 这一位自称名叫康三藏的巨商,便是粟特人,或更准确的说,其祖上便是自西域来的粟特人。 从他祖父时起,他家迁居中土,传到他这儿已是第三代。尽管外表上还是个胡人模样,然因其家在中原定居已久,这个康三藏在别的方面已与中原人并无差别,——也因此,就连信奉的宗教亦从粟特人传统信奉的祆教,变成了盛於当下的佛教。 “三藏”之名,即佛教之语也。 这个名字没啥问题,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闻得他叫此名,不免就有些诧异。 姓氏,那是说改就改的? 高丑奴顿时鄙夷,吐了口浓痰到他头上,说道:“你这鸟胡奴,忒没廉耻!” 从在李善道身后几人中的一个,亦是大为鄙视康三藏的此话,说道:“二郎,这老胡儿,是个没廉耻的贼厮鸟,杀了吧。”说着,就往前上,提刀来杀康三藏。 康三藏吓得愈发烂泥了,任高丑奴吐的浓痰顺他额头下流,绝不敢抹,捣蒜一般,扣头不绝,哀声求饶。 李善道说道:“十三郎,且慢。”被称“十三郎”的此人,名叫焦彦郎,是个说干就干的急性子,已经越过了李善道,李善道一下没拦住他,赶忙探手,将他扯住,说道,“徐大郎此番领咱下山,这个甚么康三藏是咱此行的正主儿,要杀,也不能咱杀。” 七八个从船边攀上来的汉子飞奔跑来,带头的是费三郎。 李善道拽回焦彦郎,忙迎住费三郎,——费三郎的名字,他已知道,叫费君忠,刀还入鞘,行个拜手礼,说道:“费大兄,这胡人便是咱这趟要劫的正主儿,我正在问他姓名。” 费君忠扫了眼康三藏,没甚在意,直直地朝脑袋稀烂,扑倒在地上的张铁叉处看,吃惊说道:“这厮就是张铁叉么?谁杀的他?” 他上船的晚,没看到高丑奴锏砸张铁叉的那一幕。 张铁叉的死状甚是凄惨,想这李善道,不论今生前世都是良民,现虽已投进瓦岗入伙,今日更是为了表现,壮起胆子,亲和高丑奴等一起上船,但心理上对自己定位的转变好转变,到动真格时,潜意识也好、生理上也好的转变却没那么轻易,还是得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故而从刚才过来,直到现在,他都刻意地没去细看可怜死掉的张铁叉,这会儿克制着生理上不适的反应,瞥了下地上的张铁叉,那脑浆和鲜血混涂於甲板上,真是刺眼! 他忍住反胃,作笑答道:“是,这就是张铁叉,丑奴杀的。” 费君忠赞道:“好你个丑奴,真是一条好汉!” 高丑奴咧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数人奔来,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跑在最前,可不就是魏夜叉。 魏夜叉早就上船了,他是头批上船的,但上船后,被守在船边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给挡住了,故到这时才赶过来。高丑奴杀张铁叉的一幕,他看到了。 奔到近前,止住步,他盯了盯张铁叉的尸体,抬眼又盯了盯高丑奴,满脸不高兴,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懊恼的说道:“入他娘娘,来晚了!” 李善道会打圆场,笑道:“要非费大兄、魏大兄敌住了这张铁叉的手下,丑奴也难将他杀了。”不欲就此多说,岔开话头,再次介绍康三藏,“费大兄、魏大兄,这胡人即是那巨商。” 粟特人擅长经商,费君忠等常年干这拦道抢劫的勾当,粟特胡商不说多,然亦大都见过,因并不惊讶康三藏是个粟特胡,费君忠喝问他说道:“你的货都在哪里?领俺们去看。” 康三藏起不来,他的那小奴也起不来,高丑奴再次把他揪起。 遂由魏夜叉指挥船工把船靠岸,费君忠押着康三藏去查视货物。 至於那些投降的张铁叉、康三藏的手下,自有登船的喽啰们看守。 胆战心惊的船工们回到岗位,勉勉强强地把船划靠到了岸边。 单雄信和他带着的第二批人,尚未近船,张铁叉就已被杀,单雄信等因也就没再上船。 大船停下,单雄信、徐世绩登船。 魏夜叉、看完了货的费君忠和李善道等一起迎接。 看见伏尸在甲板上的张铁叉,问了杀他的经过,单雄信少不得又夸高丑奴一番。也不必多说。 只说徐世绩主持着,先是令康三藏把货单拿出,接着费君忠等各领人手,把船上货舱里的商货悉数搬到岸上,最后徐世绩按照货单,一一清点,直到确定无一遗漏有缺。 这一趟,当真是大收获。 康三藏是个布商,买卖的货物以布匹、丝织品为主。 从货舱里搬出来的货物因此也大多是布匹、丝织品。 普通的布匹占了多数,此外也有上等的绫罗绸缎,如京口的绫衫缎、会稽的吴绫和绛纱等。 又在此外,还有别的一些各类商货。 “天下取法,号为襄样”的襄阳漆器、名闻南北的扬州江心镜、莹润光洁的越窑青瓷等,皆颇各有。还有不少佛经,以及按货单上所写,乃是出自杨广所修建的江南名刹国清寺的百余座开了光的大小佛像,以至并有数匣合浦的珍珠、两箱宣城的毛笔。 林林总总,在岸边堆积如垒,看得人眼花缭乱。 单雄信开怀笑道:“贤弟,不枉你我辛苦,这一遭没白来。搞到这么多好东西,至少得值个数百、上千金吧?回到寨里,你我向翟公缴令,不算落了咱俩的面子。” 不管是上船动了手的,还是没赶得上上船或者在岸上接应的,跟从单雄信、徐世绩来的这数百部曲,虽然搬东西搬的是汗流浃背,但搬得越多,越是快活,个个喜笑颜开。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道:“何止是不落面子,往常劫上个十三四拨的商旅,也没这么多的收获!回到寨里,报与翟公,翟公肯定欢喜!” 刚夺船时,有几个部曲受了伤,——好在没人死,康三藏作为一个商人,当然不可能只带货物,不带钱,缴获到的金饼、白钱颇多,徐世绩令取了些,当场赏给那几个受伤的部曲。 随后,他与费君忠、魏夜叉等余下的部曲说道:“咱寨里的规矩,你们都知。凡劫得钱货,自留三成,余入寨中。且等回到寨里,把这批货物能卖多少钱,算清楚了,取了该分给咱的那份,然后俺与单贤兄自会再与你们分。” 费君忠、魏夜叉等应诺。 徐世绩令从缴获中又取出三四块金饼,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能顺利地将船劫下,你献策有功;船上护卫二百余,若非张铁叉被丑奴锏杀,少不得咱也还得再斗上一阵,丑奴亦有功。还有你的这几个伴当,从你洇水、先登,也有功。这几块金饼,先赏你们。余下该分给你们的,亦等回到寨中算好了后,再与你们。” ——却李善道所献的劫船之策,所谓“声东击西”,便是先以岸边的鼓噪来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力,从而使费君忠等能得以靠近;继再以费君忠、魏夜叉等的靠近,再一次地吸引康三藏等的注意,而实际上真正的首批攀船进攻的人手却是他和高丑奴、秦敬嗣、焦彦郎等,他们事先从那两艘黑篷的小船上下到水里,趁康三藏等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走的机会,从船尾摸到船上;而又所谓“擒贼擒首”,则即高丑奴锏杀张铁叉,上到船上后,不与恋战,凭借高丑奴、焦彦郎等的勇悍,直取张铁叉。他的这这条计策,现在来看,得到了比较不错的实现。 李善道推辞说道:“多亏费大兄、魏大兄等吸引走了船上的火……,注意力,我与丑奴等才得以侥幸登船,费大兄等还没得赏,我等怎敢便受?” 徐世绩说道:“咱寨中素来赏罚严明,只要有功,必然皆赏。费三郎等的赏赐,等到寨中再说。你和丑奴的功劳最大,却须当先赏。” 推辞一次就差不多了,无须再多推辞,李善道便道着“不敢”,接下了金饼。 ——他当然是不把这些外财看在眼中,可若为了自己的高风亮节,耽误了秦敬嗣、焦彦郎等这几位冒着风险跟他来投瓦岗、又冒着更大的风险跟他上船的汉子们的发财,那可就不妥了。 三四块金饼,值钱数十万,已不为少,单雄信喜爱高丑奴的勇猛,却犹嫌少,亲抓了一把珍珠,塞给高丑奴,用力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那日俺问你,你说你不会使槊。锏虽也好,嫌短,这临阵杀人,只会使锏尚不足够,回头来,俺教你使槊!” 高丑奴在李善道的示意下,收下了珍珠,诚惶诚恐,感谢单雄信的厚意不尽。 徐世绩与单雄信商量了下后,对於那些俘虏,两人传下令去,若肯投从瓦岗,便留下来,若不肯,就任之自去。这些事,自有费君忠等去办。 井井有条地把诸项劫后事宜,徐世绩一一的都安排停当,接下来,该到处理康三藏了。 魏夜叉摆出老练大人的样子,凶狠地说道:“这老胡儿大不敬於二郎、大郎,明知二郎要来劫他,他不老实的将财货进奉,偏敢在梁郡找了张铁叉护从。依俺看,不可放走,杀了算逑!” 这简直欲加之罪了。 康三藏欲哭无泪,磕头求饶。 船上磕完地上磕,额头都快磕烂了。 徐世绩略略沉吟。 李善道以为这个康三藏不杀为好,但也不能放走,他正待进言,徐世绩已经考虑成熟,做出了决定,说道:“闻得杜伏威、李子通等好汉在淮泗、江南,近来干出了好大的声势,俺前曾建议翟公往通消息,为道路所阻,刚好这胡商是从扬州来的,正可向他问问杜伏威、李子通等而下的虚实底细。”与单雄信说道,“贤兄,要不先把他带回寨里?” 单雄信没有意见,说道:“一个老胡罢了,杀也好,放也好,带回寨里也好,随由贤弟做主。” 康三藏逃得一死,心头一松,然闻徐世绩话意,却是要把他带入瓦岗,又是心头一沉。 松松沉沉之间,他也没奈何,只能后悔贪财,不该出一趟商路之余,听天由命矣。 劫船的时候,不仅通济渠上的船只避逃不及,岸边的百姓、行人看到这么大的阵仗,又听到岸边留下接应的徐、单部曲们喊叫“瓦岗好汉在此做事”,也都逃走躲避了。 道上这会儿冷冷清清,只驾船的一干渔夫、当地的轻侠头领等还眼巴巴地候在边上。 单雄信召了彼等近前,令费君忠、魏夜叉等拿了些锦缎、钱财赏之,又与他们说了几句话,待他们辞别走后,笑与徐世绩说道:“贤弟,事办完了,回寨吧!” 将劫来的货物搬到随行带来的车上,足装了二三十辆大车,数百好汉扬武扬威的,乃还瓦岗。 却那荥阳郡守杨庆,如徐世绩所料,这一回,仍是未有派兵来管。 回寨途中,依旧是在阳武的那家豪强、胙城的刘家庄中和韦城瓦岗乡寨里,各住了一夜。 单雄信慷慨大方,取那缴获中值钱的,赠给了阳武那家豪强和刘玄意甚多,又黄君汉是胙城人,到胙城时,单雄信、徐世绩顺道去了趟黄君汉家,也不必提。 数日后,回到了寨中。 安排好部曲,单雄信、徐世绩先去拜见翟让。 费君忠、魏夜叉等俱随行。 这趟劫船,李善道有大功,得了徐世绩的主动招呼,他和高丑奴也跟着同去。 瓦岗寨的中枢名唤聚义堂,翟让平时都在。 聚义堂也在山的北坡,建筑在一个专门选的风水上好之处,离徐世绩的住处不远不近。 堂外有院,诸人未到院前,已闻笑语声从院中堂上传出。 至得院外,询问后知,是内黄的一位豪杰,亦是寨中的一位老熟人了,名叫王伯当的来了,翟让等在与他说话。王伯当不是寨中人,费君忠、李善道等不好贸然进堂。单雄信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俺和大郎先入内拜见翟公。” 於是,单雄信、徐世绩两人联袂入院。 第一卷 第八章 聚义堂上讥伯当 王伯当非是今日来的,到寨中已有两天,今天是要请辞,早上谒见的翟让,说话到了此时。 单雄信、徐世绩登入堂中的时候,王伯当和翟让等的说话已近尾声。 他刚再次向翟让提出告辞之请,单雄信、徐世绩两人就进来了。 王伯当忙便暂止话语,向他俩行礼;主位上坐着的翟让和两边陪坐的诸好汉亦纷纷起身迎接。 见礼罢了。 单雄信呵呵笑道:“伯当兄何时来的?” 王伯当身材魁梧,见棱见角的一张方脸,唇上蓄着两抹上挑的胡须,穿着锦衣衫,七环蹀躞带上各色配物俱全,挂着面雕龙盘凤的玉佩,他长揖说道:“弟前日来的,寨中已叨扰两日。” 单雄信笑道:“却是不巧,俺与茂公奉翟公之令,这几天出寨办事去了,未能迎伯当兄大驾。久与伯当兄不见,上次一别,弟思念至今。今晚,咱们好好的痛饮一场!” 主坐上的翟让说道:“雄信,今晚这酒你怕是喝不成了,伯当兄刚向俺请辞。” ——时下之人,有以名行,有以字行。单雄信、王伯当便是以字行,雄信、伯当皆他俩之字,单雄信本名通,王伯当本名勇。 单雄信说道:“怎的才来就走?” 单雄信、徐世绩进堂中的当时,就看见陪坐着的那十余人中,有三四个不是本寨的头领,面孔陌生,正不知是谁,然不便冒昧询问,这会儿听了王伯当的话,乃才知此数人来历。 王伯当与单雄信、徐世绩解释完了,与那三四人说道:“诸位贤兄,这两位便是瓦岗寨中赫赫有名、名震四方的单二郎和徐大郎了。” 单雄信和徐世绩是瓦岗寨中有数的大头领,那几人闻得,也顾不得再等取拜毡,慌不迭地直接就伏拜在了地上,大礼拜之。 一边拜礼,这几人一边各报姓名。 和单雄信回过礼,请这几人归坐,徐世绩笑与王伯当说道:“伯当兄,这几位好朋友既是汲北的豪杰,伯当兄怎不收入贵寨?反大老远地领投鄙寨?” 却这王伯当也是个“盗首”,自也有寨,他是汲郡内黄人,他的寨子在内黄县。 内黄县便位处在汲郡的北部,是以徐世绩有“汲北”云云此语。 “大老远”者,内黄距大伾山百余里远,说远不很远,然中隔着临河、黎阳两县,说近也不很近,以“大老远”形容,不为过。 王伯当笑道:“勇之贱名,焉足与翟公和诸位贤兄相比?小寨从上到下,喽啰不过数百,寒酸得紧,岂可与贵寨相较?这几位好朋友仰慕的是翟公的仁义、诸位贤兄的威名,俺倒想请他们入伙小寨,奈何这几位好朋友不肯!没得办法,俺只得把他们给翟公领来了。” 谁不想自己的部曲多? 王伯当肯做中介,把他寨子左近的别股“好汉”介绍给翟让,实属难得。 又说了会儿话,王伯当行个罗圈揖,说道:“翟公、诸兄,鄙寨中有事,俺实是得回去了。既承蒙翟公不弃,收下了这几位好朋友,这两日又蒙翟公款待,勇感激不尽!” 本是他领人来投瓦岗,这话一说出来,却像是他受了翟让的恩惠。 翟让心中受用,抚摸着胡须,挽留他说道:“伯当兄,来去何匆匆?你昨晚饮酒时不还说,很想雄信和茂公么?雄信和茂公这不回来了?你何不再在鄙寨住上几日?” “哦?贵寨近日有何大事?” 王伯当说道:“蒲山公有一故人,名房彦藻,本出清河房氏,故宋城尉,亦尝预楚公之谋,后变姓名亡命,前不久知了蒲山公现在鄙处,将来鄙寨。俺忝为地主,不可不及早预备迎接。” 王伯当瞧也不瞧一眼,笑道:“翟公,你莫小觑俺。俺虽不敢与翟公和诸兄相比,亦好男儿也。所以屡为贵寨引荐豪杰者,全是因翟公威名远震,故才有诸多的豪杰求投贵寨,伯当於期间,无有半分功劳,至多费些苦劳。公之厚礼,弟焉敢受?若受了,没的被海内豪杰耻笑。” 翟让与单雄信、徐世绩等就送了王伯当出堂。 陪坐的众人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翟让的侄子,名叫翟摩侯。 翟让令翟摩侯代自己送王伯当出寨。 目送着王伯当、翟摩侯出了院子,上山远去,翟让等转回堂中。 经王伯当介绍新投进寨的这几个汉子识趣,知单雄信、徐世绩刚办事回来,必要与翟让禀报,因告个罪,亦都辞出了。 翟让等坐定。 单雄信雅重仪表,一来一回十来天,又是赶路,又是劫船,像李善道等没带换洗衣衫的,早是浑身上下灰扑扑的了,他带了数件衣袍换洗,却仍衣衫整洁,特别颔下的美髯,梳理得整整齐齐。他抚摸着胡髯,问道:“翟公,伯当此回引到咱寨中的这几人,各带了部曲多少?” 上首座中一人“呵”了声,在翟让前头开了口,说道:“他这又不是第一次了。前头几回,他领来的那些好汉,分各有多少部曲,雄信兄,你又不是不知。和前几回他领来的差不多,这几人也是各数十、百十的部曲。”语气中,颇不以为意。 说话这人的长相和翟让有点像,但比翟让年龄大,正是翟让的兄长、翟摩侯之父,名叫翟宽。 徐世绩笑了一笑,说道:“翟大兄、翟公,弟之愚见,这事儿不在带来的部曲多少,而关键是在於部曲虽不多,胜在伯当兄的人情,此是其一;借此并能多扬翟公之名,此是其二。” 翟宽点点头,说道:“这话也是。” 单雄信说道:“伯当适才提起了蒲山公。他这回来,翟公,是不是又建议公接蒲山公进寨,来咱山上?” 翟让应道:“不错。他这回来,又说到了蒲山公,盛赞蒲山公有大谋,重义气,又公卿子弟,族为关中高门,名满天下,言说咱若能接他进寨,必能越发扬我寨之名,引四方英杰来投。” 单雄信问道:“公怎么答复他的?” “蒲山公”,便是李密。其父李宽,为隋之上柱国,蒲山郡公。隋文帝开皇年间,李宽死后,李密袭了蒲山郡公的爵位。现虽因他参与了杨玄感之乱,被朝廷通缉,蒲山郡公的爵位自是早就无之,然江湖上仍多以蒲山公尊称於他。“楚公”,即杨玄感。 李密的家族,早在数百年前就已是显姓,历仕北朝的各个朝代。他的曾祖李弼在决定西魏命运的沙苑之战中,居功至伟,因此成为西魏的八柱国之一,——那时,隋文帝杨坚的父亲杨忠的名位且在李弼下,只是八柱国下的十二大将军之一。入北周后,李弼为北周的太师、魏国公。又其后,李密的祖父曾为北周太保、邢国公。翟让称他是“高门贵公子”,一点没错。 下首座上,传出冷笑声。 众人视之,冷笑的是个青脸皮的汉子。 这人叫王儒信,是翟让的亲信之一。 单雄信笑道:“儒信兄,俺正与翟公言话,你冷笑作甚?是俺哪里失礼得罪了么?” 王儒信说道:“与兄无关。弟冷笑,是因那王伯当之心,一如司马昭,不愧了他与司马昭老乡!净将我等当三岁的孩童糊弄!俺一时气愤,忍耐不住,所以冷笑出声。” “儒信兄此话怎说?” “不悬”,是本地方言,不错的意思。 王儒信这通话,系对王伯当不满之下的气恼之言,说的条理不太清楚,但意思表达明白了。 简言之,他认为王伯当三番五次地为瓦岗寨引介人手来投,看似是重义气,而实际上王伯当只不过是在以此为由头,讨好和接近翟让而已。 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为李密做说客,是在希望能通过他的“讨好”,促使翟让改变主意,同意接受李密的入伙,把李密请到瓦岗寨来。 ——所谓“改变主意”,李密前已来过瓦岗寨,表达过想要入伙的意思,但翟让没有收下他。 座中诸人,好几个大笑出声。 王儒信与翟让说道:“明公,俺之愚见,王伯当心怀叵测,他再若来时,公无须再见他了!” 翟宽对面坐着的是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名叫贾雄,善卜能算,晓阴阳占候,——这聚义堂所建的位置,就是他选址定下的,深得翟让信任,现在寨中任军师一角。 听王儒信说到这里,他咳嗽了声,说道:“王大郎,话不能这般说。” 王儒信说道:“怎的?” 事实上,就到底要不要接纳李密这件事,瓦岗寨的高层已是反复讨论。 或更直白点说,已是反复争执过好多次了。 王儒信是反对这一派的代表,贾雄则是持较为支持态度的。 贾雄一开口,他要说什么,翟让已能猜到。 翟让不想再听他们这两边争吵,抬起手来,往下压了压,笑道:“不管王伯当想的是啥吧,毕竟他给咱寨引纳了好汉,并他亦是有好名字的一方豪杰,他再来时,见还是得见的。雄信和茂公这趟出去办事,来回十多天,今日才还寨,王伯当、蒲山公的事,咱先不提了。今晚,置下酒宴,好生一慰雄信、茂公此趟的辛劳。” 单雄信摸着胡须,自矜地说道:“尚未向翟公回禀,俺们此趟下山,甚是顺利,缴获甚多。” 徐世绩从怀中取出个簿子,示意堂下侍从将之转呈给翟让,说道:“翟公,今次的缴获都在簿中,请公观阅。”顿了下,又笑道,“要说起来,这趟也不算十分顺利。” 翟让未看簿子,随手放在了案上,笑道:“俺不耐烦看这些。元真前几天下山回乡了,这两日便归,等他回来,让他记下,收了入库。”问道,“怎么?不十分顺利?遇到什么麻烦了?” 徐世绩说道:“翟公,却俺与单兄到了地头,才得知晓,那巨商路经梁郡时,雇了张铁叉做他护卫。张铁叉引了百余喽啰也在船上。俺与单兄所带的人手就稍嫌不足矣,本来事情是要有点难办了,却俺与单贤兄此次下山前时,有一俺县里人来投俺,这趟跟着同去了,亏得他献了一策,这才没生波折,事情得以顺利办妥。那张铁叉也被打杀了。” 翟让讶然说道:“亏得你那同乡献了一策?……张铁叉被打杀了?雄信,你打杀的么?” 单雄信摆摆手,说道:“俺还没登船,张铁叉就被打杀了,是被茂公那同乡的家奴打杀的。” 翟让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说道:“张铁叉向有勇称,是条恶大虫。李公逸、李善行兄弟横行梁郡地面,亦不得不让他三分。今却被茂公你同乡的家奴打杀了?啊哟,了得、了得!茂公,你那同乡与他的那家奴何在?” “现在院外。” 翟让说道:“快请进来,让俺一见。” 第一卷 第九章 屈以旅帅先任之 聚义堂的面积不小,坐北朝南,采光也好,亮通通的。 地面是青石板铺成,一尘不染。 堂门口摆着个彩绘描金的兵器架,其上刀剑横置、矛棒竖放。 一人正对着堂门,坐在深处,两边对坐着十来条锦衣大汉,四五个侍者散在堂下。 进到堂中,不及多看,李善道和高丑奴随着费君忠等拜倒在地,便向对着堂门而坐的那人,也就是翟让了,恭敬行礼。 瞥眼间,翟让坐得又较远,别的没瞧清,李善道只约略看见翟让是坐在个四出头的彩漆靠背椅上,穿着件大红色的袍子,很壮实,坐在椅上就像是一座小山。 话音未落,翟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自家兄弟,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不仅身材壮实,翟让的声音也很洪亮,称得上声若洪钟。 就又跟着费君忠等起身,李善道此时,仍不好直去看翟让,微微低着头,在费君忠等身侧,垂手而立。一缕香味嗅入鼻中。却乃是堂的四角,靠着窗边都放的有香炉,炉中燃着香。 适才等李善道几个进来时,徐世绩已大概地把李善道所献的计策、劫船的经过与翟让说了。 费君忠、魏夜叉等是单雄信、徐世绩的得力心腹,翟让与他们都熟,先与他们笑语了数句,转而落目在了李善道、高丑奴身上,笑道:“容俺来猜上一猜。这位年轻俊朗的,茂公,当便是你那位献了夺船之策的老乡了吧?这一位虎背熊腰,好个长大的好汉!则当即是杀了张铁叉的那个名唤丑奴的健仆了吧?哎呀,也只有这等好大汉,才杀得了那恶大虫!” 徐世绩说道:“二郎、丑奴,俺已将你俩的献策、斩将之功,尽禀与了翟公。翟公满心喜欢,既喜二郎你有谋,又喜丑奴你有勇,因特意召你两人登堂拜见。” 李善道忙谦虚地说道:“些许微末功劳,何敢扰翟公清听!今回劫船,我与丑奴不过效些犬马之劳。有道是,‘雀食豆腐’,不值一提。竟被翟公特地召见,诚惶诚恐!” 翟让没听过“雀食豆腐”这词,不解其意,问道:“李二郎,你说甚么?‘却是豆腐’?” “回翟公的话,雀是麻雀的雀。麻雀那般小,豆腐能吃多少?便如这回劫船,我与丑奴,所立下的无非是微薄之功,头等功劳自是多亏了单公和徐大郎部署得当、指挥便宜,并单公身先士卒;其次当数费大兄、魏大兄等奋不顾身,勇猛先登。” 翟让哈哈大笑,与徐世绩说道:“茂公,你这老乡是个有意思的人。”叫李善道、高丑奴把脸抬起,看了一回,赞道,“二郎果然形貌不俗,气宇轩昂。丑奴,你怎生长的?平生俺亦见过几多伟男子,便拿俺与雄信说,寨子万余人,比得上俺俩的也不多,比起你来,竟还差些!” 满堂众人,顿皆大笑。 翟让却喜丑奴憨直,抚须笑道:“是个直性子的好汉子!”又道,“张铁叉是个恶大虫,你能把他杀了,你也是个大虫!哪有不吃肉的大虫?好吃肉就对了。” 令道,“取金、缎来,赏给丑奴!酬他斩将之功。”不可只赏其奴,不赏其主,兼这李善道且有献策之功,乃又令道,“李二郎献策,也是大功,一样赏了!”当真是喜爱高丑奴的魁硕直性,他复又笑与高丑奴说道,“得了赏钱,随你买酒肉吃。不想下山时,咱山上别的没有,飞禽走兽,就只肉多,你亦只管打来了吃!不怕你吃多,就怕你吃少,敞开了肚皮吃。” 聚义堂边上的耳房里,日常放的便有金银绸缎,供翟让赏赐人。 很快,两个小头领各捧着一个银盘,分盛了马蹄金两枚,绸缎一匹,端将入来。 李善道一拽高丑奴,两人再次拜倒在地。 金子晃人眼,绸缎泛彩光,李善道却怎肯就受?他说道:“翟公在上,善道不敢隐瞒,善道本亦良家子,家里田亩虽不多,吃穿不愁,之所以抛家弃舍,来投寨中,一是因徐大郎在鄙县美名传颂,再是因久慕翟公和诸位大头领的义名!今既已得投寨中,心愿已足。尽心尽力地为翟公效力,这是理所当然,善道之本分事也!翟公赏赐,善道斗胆,不敢领受。” 单雄信在旁笑道:“翟公,你有所不知。李二郎不是一般庸碌的人,是个极尚义气的好汉。却与我等一样,亦是轻财重义,不以财货为意的。” 翟让更是赞叹了,问徐世绩,说道:“茂公,你委了二郎什么职事?” 徐世绩答道:“二郎投到寨里后次日,便跟俺与雄信贤兄下山了。此趟劫船,事关要紧,是公亲口吩咐下来的命令,俺一心只盼能将这差事办好,暂无瑕旁顾。他於下尚未任职事。” “若这般,俺替你做个主,可好?” 徐世绩笑道:“翟公要肯做主,当然最好。” 翟让便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聪明有谋,丑奴健硕勇猛,这趟劫船,你主仆俩大大有功,俺纵任你做个将校,也不为过。唯咱寨中自有规矩,所谓‘无有规矩,不成方圆’,寨中现喽啰万余,若无规矩,岂不乱了套了?便不好约束。是现有茂公定的山规十条,寨里上上下下,饶便是俺,也须当遵行。因是,亦只好你循序渐进。正好王伯当领来了几帮好汉新才入伙,俺便拨与你百人,且委屈你做个旅帅,先在寨里安置下来,仍归茂公管带,如何?” 却这瓦岗寨中,原是没有甚么规矩的,后来部曲日多,又得了徐世绩的加入,於是在他的建议下,翟让用了他制定的山规十条,以作对部曲的约束。 现如今的瓦岗寨,尽管仍不能与正规军、正儿八经的政权相比,然亦是规模粗制。 翟让自称的“寨中自有规矩”此言,并不为虚。 至於“正好王伯当领来了几帮好汉新才入伙,俺便拨给你百人”,山规十条里头,有一条即是:凡领众来投寨中者,如所领之众超过百人,那他领的人众就仍由他自己管领;如不够百人,那就和别的也是不够百人的“来投好汉”合并一起,凑够百人为止。另外,不论是本就够百人的、抑或是凑够百人的,入了伙后,同时他们都还得有一个“上级”。换言之,也就是,凡后来入伙的这些小股“好汉”,入了伙后,都要被拨给寨中旧有的大中头领们管领。 翟让等要么是郡县官吏、地方豪强出身,要么服过兵役,对当下官军的编制、组织,俱皆清楚,山里现用的就是官军的那套组织、编制形式,是以,翟让又有“委屈你做个旅帅”这话。 时下官军的组织、编制从低到高分别是:十人为火,火有火长;五火一队,队有队正;两队一旅,旅有旅帅;两旅一团,团有校尉。校尉再往上,便是郎将了。这些不必多说。 只说翟让以“旅帅”来任李善道,只从“百人”这个拨给他的部曲人数来看,好像是不够重用,立下了劫船的首功、杀掉了不给翟让面子的张铁叉,怎才只拨了百人给他? 实则这已是重用。 要知,寨里现共部曲万余,担任“旅帅”此职的小头领总计也就才百余,费君忠、魏夜叉等单雄信、徐世绩的那干心腹,现也才各是领众两百,等同“校尉”。李善道十几天前才上的山、入的寨,十几天后的今日,就被翟让任为“旅帅”,得了百人部曲,委实已是一跃而起! ——往深里说,李善道能得此任,实际上并且还不止是因为他和高丑奴的能耐、功劳,翟让这亦是看在徐世绩的脸面上,才格外擢用,给了他的此任。 便是钱财万贯,摆在眼前,李善道也不会动心,但是百人部曲拨与给他,他却心中大喜! 丝毫不似赏金、缎与他时那样的推却,他当即拜谢,应道:“微末之功,竟受公这等重任,善道惶恐。只恐能力不逮,有负公授!” 翟让笑道:“二郎,你这话说的就外道了。就不说你有勇有谋,茂公是你乡人,茂公文武兼资,有他提点你,俺就放心得很。”问徐世绩,“茂公,俺任给李二郎的这个职事,你看怎样?” 经过这十几天的相处,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看法已大为改观,不再以“浪荡子”视他,反颇觉他是个可用的人才,加上李善道与他同县,来瓦岗是来投他的,翟让对李善道这般的格外擢用,他亦觉脸上有光,遂抚着络腮胡子,微微笑道:“一任翟公做主。” 翟让性子爽利,便当场写下手令,给了侍候的小头领,命道:“王伯当这次领来的那几伙好汉中,有一伙三十多人,一伙四五十人,你持俺手令去他们驻处,便将这两伙合作一伙,再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些人来,聚够百人,……”问李善道,“二郎,你现在山上哪里住?” 李善道答道:“徐大郎住处南边有个小山谷,大郎安排下了我去那里住。” 小头领接令应诺,取了手令,自去传令不提。 话已说了不少,赏赐也给下,顺带还给了李善道一个旅帅的掌任,翟让与单雄信、徐世绩尚有话说,便和声和气地叫他们先退出等候。 李善道等应诺,恭恭敬敬地退将了出堂。 仍回到院外站定,——翟让给的赏赐,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到底还是让李善道、高丑奴拿得了,两匹绸缎、四锭马蹄金都捧在高丑奴的怀里。李善道取了一锭马蹄金,自拿在手,令高丑奴说道:“丑奴,将余下的奉给费、魏诸兄。” 费君忠说道:“二郎,这是作甚?” 费君忠推辞说道:“这是翟公赏你和丑奴的!俺们怎好分润?”笑道,“况且说了,翟公喜爱你与丑奴的人才,亲授你了一个旅帅之任。俺们还未向你恭喜,反却受你分润?没有此理!” 李善道说道:“如此,兄等是瞧不起我了。” 费君忠笑道:“二郎,你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兄等俱是重义气的好男儿,焉会不知此语?要非是因看不起我,又怎会不肯与我共分翟公赏赐?” 费君忠犹豫了下,见李善道心意甚诚,於是说道:“二郎若这样说,那俺们厚起面皮,便沾沾二郎和丑奴的光了?” 李善道见他肯收了,满脸高兴的样子,很恳切地说道:“兄等皆单公、徐大郎的心腹人,我投来入伙的虽晚,与徐大郎是县里人,咱们实在都是自家人,何分彼此?正该这样才对!” 不过虽答应了李善道的“共分”,此处是聚义堂的院外,有翟让的亲兵站岗,费君忠等在寨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头领,却不好当着翟让亲兵的面就来分,绸缎、金锭便仍由高丑奴先拿着。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四匹绸缎、三锭马蹄金,值钱不少。 得了李善道的大方分赠,费君忠等再与他说话时,语气上就热络得多了。 费君忠主动地与他说道:“二郎,翟公将刚入伙的那些好汉,拨百人与你,抬举你做个旅帅,这固是翟公对你的赏识,只有一点,你最好是先有个数。” 第一卷 第十章 置为客卿借其名 李善道慌忙请教,肃然问道:“敢问大兄,是哪一点?” 费君忠说道:“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伙人的头领们,想当就是方才紧跟着王伯当、翟郎君从堂中下来,出去的那几人。那几人经过咱时,俺细瞅了,各是貌相凶顽,一看就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头领如此,手下可知,也一定都是这样。这样的人,俱是只服拳头。彼等今虽入了咱寨,人地两生,起初时或或许收敛一二,久则定原形毕露。因拨与你的那百人,你平日处之,万不可姑且容忍,你只要敢一容忍,彼辈就会觉你可欺。稍有不趁你意时,你只管棍棒打下去就是!打的越狠,彼辈才会越肯服你调用。二郎,俺要叮嘱你的就是这点。” 李善道开玩笑似地说道:“若只管打,打得他们恼了我,可该咋办?” 魏夜叉抱着膀子,插嘴说话,恶声恶气地说道:“给他们十个胆子,看他们敢不敢恼!二郎,你只管打,不要怕。但凡若有哪个泼才敢私下里说句怪话,怨你声,俺替你杀了。” 被高丑奴抢了先,未能与张铁叉交手,魏夜叉对高丑奴早前是有点不快,但他年纪小,才十六七,能有多大的仇性?更重要的是,单雄信待高丑奴甚是亲近,他又一门心的最服气单雄信,故而早前的那点对高丑奴的不快,他已是将之抛到一边去了。 费君忠笑道:“夜叉,二郎有丑奴帮手,便有敢抱怨的,又何劳你动手?……是不是,丑奴?” 诸人俱笑。 费君忠的建议用不用是一回事,人家一片好意,感谢是必须得有。 李善道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费大兄,你的话我记住了!我此前从未带过部曲,好多门道真还不懂。往后碰上什么不懂的事,到时还得再向费大兄等请教!” 费君忠、魏夜叉等都应道:“自家人,好说,好说!” 众人聊着,等了好一会儿,单、徐两个仍未出来,然见翟摩侯顺着山路下来,摇摇摆摆地回到了院门口,却是他已送了王伯当出寨。费君忠在众人中年龄最大,由他领着,众人向翟摩侯下揖行礼。——方才翟摩侯出来送王伯当时,他们已见过一次,李善道亦已知了他是谁人。 翟摩侯的长相、体态,与翟让、翟宽都有像处,只一双眼与翟让、翟宽不太像。 翟摩侯说道:“单二郎、徐大郎还在堂中么?” 费君忠毕恭毕敬地答道:“回郎君的话,是,二郎和大郎还在堂中。” “好,俺知道了。”翟摩侯胡乱点下头,大步地入院去了。 直等到翟摩侯进了堂,身影消失,费君忠、魏夜叉等才把礼收起,直起了身子。 刚才也是这样,翟摩侯送王伯当时,出了院后,都走出大老远了,费君忠等才收礼。 比之适才堂中拜见翟让时的举动,李善道觉着费君忠等对翟摩侯的态度,似比对翟让还要恭谨,暗暗纳罕,然不便问,乃将此一疑,且先放在心里。 闲等无聊,李善道的念头不觉就转到了王伯当身上。 已经知道,李密现尚未投进瓦岗,那这王伯当此次来,是不是就是为给李密做说客的? 方在思忖间,翟让的洪亮声音再次入耳,紧接着单雄信、徐世绩的声音响起。李善道举目看之,是翟让在送单雄信、徐世绩出堂。翟宽、翟摩侯、贾雄、王儒信等也都出来了。 又在堂上说了甚么事?说了这么半晌! 听见徐世绩说道:“翟公,李玄邃虽确好大言,但其人有大名也是真的。如若可纳他入伙,上则可更扬翟公之名,便连李玄邃也在翟公下边做了头目,公之威名就何仅是震动山东,海内皆闻矣;下则,以世绩愚见,亦能招徕到更多的好汉来投。尚乞翟公就此多思。” 翟让说道:“茂公,你说的俺都知道了,你放心,俺会就此好生思量。” “公请留步,不必再送。” 翟让把着徐世绩、单雄信的手臂,下了堂前的台阶,将他俩送到院门口才止步,笑道:“今晚的庆功宴,专为你俩而设,你俩可不能晚到。限以初更为准,如有晚到,一人罚酒三碗!”瞧见了李善道、高丑奴,又笑与他俩和费君忠等道,“晚上,你们都来!好好的热闹热闹!” …… 回岩下住处的路上,徐世绩叫了李善道与他一起走。 两人一个略前,一个略后,差不多是并肩而行。 山道虽不甚宽,两人并行还是能容得下的。 时近傍晚,夕阳西沉,山间被染上一抹昏黄,远近的峭壁、林蔓笼罩在霞光之中,给人以宁静而壮美之感。倦鸟归巢,轻风拂面,带来树木、青草的清爽气味和遍山野花的芳香。 只此景观,这山中又哪里像是一个“贼巢”? 却道上时或遇到的三五成群的寨里喽啰,又时刻提醒着李善道,这里,的确是瓦岗的大寨。 见到徐世绩、单雄信,遇到的这些喽啰们俱是远远的就站住,避在壁下,恭敬地叉手行礼。 徐世绩、单雄信对他们多不理会,除非碰到认得的,点一点头。 李善道应道:“大郎不需嘱咐,我亦知晓。”笑道,“翟公任我此职,说来也是看大郎脸面。” 这还用说么?徐世绩不是“挟恩图报”的人,没有接李善道的这句腔。 他想了下,说道:“二郎,你投到寨里虽也已有十余日,但这些时,咱都在忙着劫船,寨里的情况,俺还尚未对你怎么说过,你还不很清楚。俺大略地给你做个介绍吧。 “咱寨里现有部曲一万两千余,驻在这座山上,包括山脚的,共四千多人。咱这此处,是乃主寨。此外,在西南群山、河中岛上,各有咱的分寨;加上韦城瓦岗乡的旧寨,咱寨共计有分寨四处,多则驻两三千人,少则数百。各分寨,各有主事,主事都是翟公亲自任命的。俺和雄信贤兄也各是一个分寨的主事。雄信贤兄主的是西南边的童山寨,俺主的是东边河中的凤凰寨。不过俺俩在总寨另有职分,故未在分寨住。 “说到职分,翟公与你说,咱寨中自有规矩,这话不错。咱寨里如今万余部曲,除掉喽啰,还有些头领、喽啰的家眷也在寨里,男女老弱,混杂聚住,外则,需四出掳掠,以供寨中吃用;内则,这许多人聚住一处,也需得有章程管理,才不致混乱。是故,俺帮着翟公定了十条山规。这十条山规,回头俺给你一份,你牢牢地记住了,切不可违犯。” 李善道笑道:“是。大郎,我心里有数。我是你的县里人,我今来寨中,投的又是你,而这山规又是你主定的,则我若是犯了山规,大郎你惩还是不惩?却为难的是大郎了!” 徐世绩很欣慰,摸着络腮胡子,笑道:“二郎,你能想到此处,很好啊,俺就放心了!的确如此,你若犯了山规,为难的是俺。不惩你吧,山规系俺主定,俺若都不执行,还怎让旁人遵守?不能服众。惩你吧,你我县里人,你还救过俺阿耶,俺又下不得手!” “所以,就请大郎放心,我一定遵守山规,断不会使大郎为难。” 徐世绩对李善道的知情知意甚是满意,不禁又暗想了一遍:“县里传闻,都说这李善道浪荡儿,恃狠斗勇,好赌贪色,无恶不为,这些日俺与他接触下来,察其言行,却与传闻半点不符,相反,颇有谋略,知晓进退,且怀仁人之心。传闻之事,半真半假,诚不足全然信矣。” 想着,他继续说道,“二郎,山规是一。万余人吃喝拉撒,只靠山规,远不足够,因此,咱寨中就各项具体的事务,分也都设了职事。即俺适才所言之‘职分’也。概括来说,寨中的职分可分两大类,借用朝廷的字眼,一类是军,一类是政。政者,管的是寨中万余人的日常生活;军者,管的是守、掠诸事。你被翟公任的这个旅帅,即是军者这方面的一个职事了。” 李善道聚精会神地听徐世绩说,听到这里,说道:“大郎,没想到寨里,职事分得这么细致。” “怎么?你来投咱寨时,莫不是你以为咱寨里便是毫无约束,任人无法无天?” 李善道说道:“倒也没这么认为,想是当有规矩,只没想到分得这般细。” “二郎,万余之众,聚在一处,不把职事分得细一点,怎么能够管好?况且,咱现在是万余人,以后呢?仗着翟公的义名,部曲势必会更多,这也需寨中及早地把底子打好。” 单雄信一直在听他俩说话,这时慨然地说道:“贤弟这话没错!早四五年前,知世郎就已部曲数万;两年前,孟让攻盱眙时,闻他当时所率的部曲号称十余万众!又孙宣雅、左孝友、卢明月、綦公顺、裴长才、郝孝德、孟海公、徐圆朗等诸豪杰,或拥众亦号称十余万,或拥众数万,於今纵横於齐鲁之间,攻城破邑,所过处,威风凛凛,着实个个都是声威显赫!咱寨里现虽才部曲万余,且比不上他们,然早晚有一日,也必能像他们,亦众至十万!” “知世郎”,指的是王薄。 大隋的天下已然是遍地火起,大厦将倾,别的地方暂先不提,只山东地界,现下或造反起事、或聚众山野的“义军”、“贼寇”就不知凡几,可以说比比皆是,几乎每个郡县都有。而在这其中,王薄是最早起事的一个,早在大业七年,也就是五年前,他就聚众起事了。 他的大名和他“知世郎”的称号,还有他所做的《无向辽东浪死歌》,李善道也是知道的,并且是在前世上学时就已知了。 孟让、孙宣雅等等,单雄信话里说到的这几位,则都是现在山东地界活动的那许多“义军”、“贼寇”,或用朝廷的话说,“群盗”中,部曲较多、影响较大的几支队伍的渠率头领。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只就东郡、荥阳、梁郡这块山东西部的区域来讲,瓦岗寨已是大势力,但若放到整个山东地面上说,现在的瓦岗寨在众多的山东“群盗”中,还不算头等的势力。 闻得单雄信的“豪言壮语”,徐世绩轻轻地拍了下手,笑道:“正是。上有翟公义名远扬,下有贤兄等骁勇善战,咱们大家伙齐心合力,咱瓦岗寨,早早晚晚,必能大兴旺起来!” 单雄信笑道:“贤弟,你少说了一条,还有你的足智多谋。”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咱寨里的山规、章程,多出自大郎之手。多亏了大郎,咱寨里现才虽部曲日增,但井井有条。” 徐世绩说道:“俺做的这些不算甚么。”顿了下,与单雄信说道,“贤兄,其实要想咱寨里发展得更快,最好的办法,还是俺刚在堂上时与翟公说的那些啊!” “贤弟,你说的是你向翟公建议,何不便允了李玄邃入伙?” 徐世绩说道:“正是。贤兄,这事儿,咱俩私下也议过。俺反复思酌,认为还是允了李玄邃的入伙之请为宜。贤兄以为呢?” 单雄信抚摸着胡须,沉吟说道:“贤弟素来远谋深虑,贤弟既这么认为,俺自是信贤弟。只是儒信兄的担忧,俺觉着亦不无道理啊。再一个,翟公虽未明言,然俺看他,似是与儒信兄一样,他对接纳李玄邃入伙,实也是有所疑虑的啊!——刚才堂上,你向翟公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儒信兄大为反对不提,俺瞧翟公亦是踌躇。” “儒信兄和翟公的担忧,说白了,不外乎就是担心李玄邃高门贵公子,声名在外,他若是进了咱寨,入了咱伙,也许会影响到翟公在咱寨中的地位。然以俺之见,此忧此虑,大可不必。” 单雄信说道:“哦?贤弟此话怎讲?” “不错,李玄邃的确身出高门,其家世代簪缨,为关中宿贵,他在海内的名气也很大,但他毕竟是‘客’,而且他现下,说的不好点听,也确是如儒信兄所讽,丧家之犬耳,被朝廷缉捕,而各处的英雄豪杰,又都不肯纳他,他无处可去,狼狈两字不足形容!那么这种情况下,就算他再高门、再有名声,进了咱寨后,贤兄请想,他又指什么能影响到翟公的威权?” 单雄信琢磨了下,说道:“贤弟此话甚是。” “相反,咱却正可趁他狼狈的机会,纳他进寨,随便给他个客卿之位安置,然后借他名气,为咱寨中招徕四方的英豪!贤兄,这对咱寨,焉不是有利无弊的好事?便对翟公,亦好事也。” 单雄信以为然,说道:“贤弟言之有理。” “贤兄若觉有理,也肯支持容纳李玄邃入伙,那要不这样,今晚宴后,你我再向翟公建议?” 单雄信不以谋略为能,但他一则信徐世绩,二来听完徐世绩的这番分析,亦觉他分析得对,遂痛快答应:“好,就这么说!今晚宴后,俺陪你再向翟公提出此议!你主说,俺给你帮腔。” 本是李善道与徐世绩并肩而行的,不知不觉,随着单雄信和徐世绩说话,李善道落到了后边,并肩而行的成了单雄信和徐世绩。 不过,李善道没有落得太肯后,单、徐俩个人交谈的内容,李善道都听到了。 他心道:“果如我料,王伯当今次来寨,确是为李密做说客的。听徐、单话头,却是翟让不太情愿纳李密入伙?” 这也不足为奇,正如徐世绩适才所言,李密身份高贵,又有偌大的名气,拿翟让的形容说,其人是尊“大佛”,那么这这样的一尊大佛,翟让不放心纳他进寨,实情理中事。 ——也不仅是翟让,杨玄感之乱发生在大业九年,三年前的事了,自那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以后,李密就开始亡命江湖,至今快三年间,除了他曾在淮阳郡隐姓埋名了一段时间外,他所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在少数,梁郡的李公逸那里,他也投过;韦城地界的另一处较大寨子,其首叫周文举的之处,他也投过;还有平原郝孝德处、外黄王当仁处等等,他投奔的寨子着实不少,可除了王伯当对他极是高看,俨然已是奉他为主,其余之诸豪,没有一个肯容留他的!究其缘由,与翟让犹豫要不要容留他的缘故,都是一样。 一个人,如果出身太好,名气太大,有时候,反而却可能会成为他的拖累。 像李善道,没甚出身可言,亦没甚名声可说,但在投瓦岗这块上,却远比李密要轻易多了。 谈说间,已到徐世绩、单雄信在那块岩下的住处。 徐世绩停下脚步,扭头来,招呼李善道近前,说道:“二郎,今晚酒宴,翟公说了,让你和丑奴也去,你可别忘了此事。” 李善道有心想要就李密这事儿,发表下自己的意见,转念一想,他而下是才入伙之身,并且虽今日得了翟让的格外擢用,也仅才只是个旅帅,在徐世绩的眼中,他应该是尚未有就“要不要接纳李密”这等大事说话的资格,——徐世绩不也确实是只与单雄信在说此事,压根就没向他说及么?那么,他如果太过积极的话,“过犹不及”,可能反会给徐世绩、单雄信一个他“不知轻重”的印象,故遂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他只是笑着应道:“是。快初更时,我与丑奴来寻大郎和单公,侍从大郎与单公前去赴宴。” “还有个事。二郎,翟公今日拨给你的那百人部曲,俱是新投入伙的生人,你虽有智谋,也沉稳,但要想一下子就把他们全都收服、管好,怕亦不易。今天没空与你细说此事了,且待这两日,闲下来后,俺再与你说说这事儿。” 李善道说道:“好啊!大郎,我正心里没底,大郎若肯指点一二,我求之不得,再好不过!” “翟公令那些拨给你的部曲去谷中拜见你。这时也不知到了没,你且先还谷中吧。” 暂辞了徐世绩、单雄信和费君忠、魏夜叉等人,李善道与高丑奴往去南边的那个小山谷。 未到谷口,喧嚷声远远传来,见像是有人在打架。 第一卷 第十一章 百条汉扬尘齐拜 急忙忙赶到谷口,看时,不是打架,是两个人在相扑。 一个是焦彦郎,另一个是个矮壮的汉子。 秦敬嗣、姚阿贵等都抱着膀子,站在圈外,笑吟吟地在看。又有数十个脸生的汉子也在围看。不时的,或者秦敬嗣、姚阿贵等给焦彦郎加油;或者那些面生的汉子给那矮壮的汉子鼓劲。 很明显,这只是一场相扑的比试。 那个矮壮的汉子,与那些脸生的汉子也不用再问,肯定就是翟让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人部曲了。 再看时,却那矮壮的汉子,并非头次见。下午,王伯当领来的那几个小股盗伙的头领退出去时,李善道等都在院门口。李善道和他们打了个照面。这个矮壮的汉子就是其中之一。 李善道这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笑骂了句:“他妈的!吓老子一跳。” 起先,他也已想到了是不是翟让拨给他的那百人已来了? 担心的是可别是与秦敬嗣他们两边一见,彼此怎么的,起了争执,从而打将起来! 现知了不是打架,是在相扑比试,担心去掉,闲心上来,李善道与高丑奴步到圈外,亦观起战来。秦敬嗣、姚阿贵等忙上来与他说话,李善道摆摆手,说道:“先看相扑。” 焦彦郎比那矮壮的汉子个头高,但不及那矮壮的汉子壮实。那矮子既矮又壮,地盘就稳,他两人也不知已是比了多久,这个时候,焦彦郎恰正左臂格着矮壮汉子的右臂,侧身弯腰,右手拽着他的腰带,试图将他扳倒,但扳了几扳,矮壮汉子如似脚底生根,纹丝不动。 “嗬嗬”的叫着,焦彦郎黑乎乎的脸上,豆粒般大的汗珠淌下,吃奶的劲都运出来了,那矮壮汉子仍是不动不摇! 两人的胜负,其实此时已现分晓。 只这焦彦郎是个不服输的,拽腰带拽不动他,干脆手往下落,往这矮壮汉子的交档探去。——他倒不是要使“掏挡抓鸟”这般无耻的手段,是想改托出矮壮汉子的交档,然后再扳他。 但他的手才刚往下探,这矮壮汉子就笑着说道:“焦贤兄,这是俺传宗接代的本钱,却不能由贤兄来摸。”道声“得罪”,膝盖微弯,身子往下一沉,焦彦郎的左臂架在他的右臂下,他这么一沉身,焦彦郎不由自主地跟着也就沉下去了。 唯焦彦郎的这一沉身,非是主动沉身,被迫沉的,重心登就失了。 矮壮汉子借势用力,反手把住了焦彦郎的右臂,身子滴溜溜一转,肩膀托住焦彦郎的胸口,两臂用力,把焦彦郎从肩头上甩了出去。 焦彦郎在半空中划个弧线,手舞足蹈的,怦然落地,“哎哟”的痛呼声中,荡起一地尘土。 围观的百十人,爆出如雷的喝彩。 这矮壮汉子的相扑能耐确实是好,哪怕秦敬嗣、姚阿贵、高丑奴等也由不得地为他叫好。 焦彦郎被摔得不轻,屁股先落地地,快摔成八瓣了,灰头土面,哼哼唧唧的在地上起不来。 矮壮汉子到他身前,伸手来扶他。 焦彦郎怎肯让他来扶!忍着痛,按着屁股,勉强爬起,兀不服输,晕头晕脑地倒呲溜着凉气,眼仍花着,努力地瞧清这矮壮汉子,叫道:“你他娘的,咋就把老子摔出去了?再来!再来!” 矮壮汉子殷勤地帮他打了下衣袍上的尘土,笑道:“贤兄有所不知。这相扑,个头矮的往往讨便宜。像贤兄你,人高马大,如小弟俺,个头短小,咱俩戏时,便小弟俺占了便宜。” 这话净是胡说了,无非在给焦彦郎台阶下而已。 若换个旁人,或许顺着台阶就下了,焦彦郎不然,他是个驴脾气,不但台阶给了,他不要,还一口戳穿了这矮壮汉子是在说假话,抓住了矮壮汉子,说道:“你休哄俺!俺在卫南县,亦是相扑的一把好手!甚么个矮的讨便宜?从未听过。你休走,咱俩再来!” 这矮壮汉子颇是尴尬,想要挣开的手,怕真惹恼了他,又不敢用力挣,百般无奈之下,——他刚在与焦彦郎相扑时,犹能分神,已然看见了李善道的到来,只得转目看向了李善道。 此前不说,只这一个多月来,现在的这个李善道於投瓦岗前,在卫南县也是看过几场相扑的,识得高低,焦彦郎不是吹牛,他确已是相扑的好手,然这矮壮汉子显是更加高明,更是一等一的好手。 李善道呵呵笑着,迈步上前,到了近处,拉开焦彦郎的手,斥道:“十三郎,你姓焦,还真把你自己当叫驴了?不识好歹!这位贤兄方已是留了三分力道,你没觉出来么?还敢嚷嚷着再与他较试?便较到明天,你也不是这位贤兄的对手!咱们好汉子,技不如人,输了就是输了,没甚大不了,最可厌的是输了还嘴硬,不依不饶!……快来让我看看,哪里摔坏了没有?” 焦彦郎悻悻然,指了指屁股,说道,“别的都好,就这屁股疼得紧。他娘的!”刚他是在强撑,这会儿被李善道把他与那矮壮汉子分开,不用强撑了,哎哟哟叫着,捂着屁股,蹲下身去。 随着李善道过来的高丑奴、秦敬嗣、姚阿贵等无不失笑。 屁股疼,那没什么大碍,只要没别的地方摔坏就成。 李善道笑啐焦彦郎了一口,转过身,正面对向这矮壮汉子,笑道:“小弟李善道,敢请教贤兄尊姓大名?” 早已有另两个汉子从那百十面生汉子中出来,亦来到了李善道面前。 这两人顺着自称叫“王须达”的这矮壮汉子的话,也都赶紧地向李善道行礼,同时自报姓名。 王须达和陈敬儿都在聚义堂的院外见过,这位罗忠是头次见。 李善道心头一动,已知这个叫罗忠的为何会和王须达、陈敬儿齐来见礼。 翟让说得清楚,拨给他的这百人部曲,是由三个部分组成。 一个部分是一股“三十多人”的好汉;一个部分是一股“四五十人”的好汉,剩下的是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来的人。三十多加四五十是八十多,则这罗忠,应就是从“他们别的伙中”抽出来的那一二十人的头领了。因其非是他们那伙人的大头领,故下午时候,他没在聚义堂。 李善道回了个礼,笑道:“王贤兄、陈贤兄,咱们下午时就已见过,这已非初见,是第二回见了,一回生,二回熟,亦已算是熟人,不需这么客气!罗贤兄倒是初见,然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今既相会於此,你我亦有缘人也,也不必太过拘礼。” 边上人群里,转出两人,递给李善道一张令文,又给了李善道一个腰牌。 其中一人说道:“李郎君,这文书是授你旅帅的告身,腰牌就是你的印符了。请你收好。” 李善道接住,心道:“这必亦是徐世绩的手笔了,真是细致!还有告身和印符!”不及细看,先给高丑奴拿住,拱手说道,“有劳两位大兄!” 这两人是翟让的亲随,专领王须达等来拜见李善道和给李善道告身、印符的。 差事已毕,两人告辞。 这两人稍作推辞,笑纳收了。 等这两人去后,李善道取回告身、印符,看了一看。 先看告身,告身没有朝廷的告身那么正式,比较粗疏,上只写着:“卫南县人李善道,自投入伙,骁勇能战,立身忠义,可旅帅。属凤凰卫。”左边是翟让的大印。再看腰牌,腰牌乃是铜制,长方形,约一指长,半指宽,上雕了个凤凰,下为阳文:“左二府一团一旅。” 看罢,李善道将告身收起,腰牌的顶端开的有供悬挂的口,腰牌便就直接挂在了蹀躞带上。 李善道把他们三人搀起,笑道:“我才刚说,诸位贤兄不必恁地多礼,怎又行起礼了?” 王须达三人起来身后,招呼他们的部曲都过来,吩咐令道:“这位就是旅帅李郎君!自今而后,李郎君便是你等的头领,还不赶紧下拜见礼!” 百十条汉子参差拜下,大声说道:“拜见李郎君!” 地上相扑过后才止住的灰尘,顿又扬了起来。 李善道叫这些汉子起身,打眼观瞧,入目所见,竟皆形容凶恶,有的满脸横肉,有的贼眉鼠眼,或身强体壮,或夹棒带刀。费君忠的话不由重浮耳边:“必都是月黑杀人、风高放火惯了的。”诚不虚言!则这百十将打劫杀人做了日逐营生的恶汉,往后该如何管教、约束才是? 是便用了费君忠的建议,“大棒只顾打下去”? 第一卷 第十二章 三头目窃耳私商 费君忠的建议,可能是一个办法。 但李善道此前虽没领过部曲,绝非莽夫,至少“恩威并施”的道理,他是懂得的,一味“用威”强压,那是不行的,则当然不会真的就按费君忠“大棒只顾打下去”的建议去做。 那么,具体该怎么办? 聚义堂上领罢“旅帅”的职务后,李善道其实就在想这个问题了,只是一直都有别的事,他不能静心沉气地思考,故到现下,还没有一个成熟的想法。 却也无妨,这事无须着急。 一边招呼这百十汉子进山谷,他一边决定,且先观察上两天,然后再做主意。 这个小山谷的位置有点偏僻,附近也没有水源,地方亦不大,所以到今仍尚空着,没有寨里的好汉们来住。 尽管十几天前,刚投进寨中时,徐世绩就把这块山谷拨给了李善道,可今天是李善道头次来。 才从谷口进去,行不几步,就被杂草、荆棘挡住了去路。举目望之,山谷占地数百步方圆,三面山壁,独此一个出口。谷内杂草丛生,野树枝蔓,间有怪石坐落,喜在野花簇簇,稍添风致。受他们惊动,几只山雀、鹧鸪啼叫着飞走,两三只狐兔於草间窜行逃去。 李善道叉腰打量,看了片刻,笑顾与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这片山谷瞧着还不错,够容咱住,就是草木太多,得好生地拾掇一番才行。” 王须达说道:“郎君,咱们人手多,拾掇起来也快。” 红轮低坠,玉镜将明。 夕阳将落下西山,漫天彩霞,色亦转黯淡,已快是入夜时分了。 李善道说道:“今晚是没法在谷中睡了。我看这谷外还算平整,就在谷外将歇一夜吧。明天咱们一起动手,将这谷中清理干净,然后搭上茅屋、窝棚,便可入住了。兄等以为何如?” “兄等”,问的是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 三人无有不肯之理,皆道:“悉从郎君吩咐。” 众人随从李善道,又从谷中出来。 谷口外是片平地,然亦有杂草、荆棘、碎石,不用李善道再下令,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各指挥部曲,拽草藤、拔荆棘、搬碎石,很快,就把这些杂物清除掉了。 王须达知事,已令手下在先清出来的一个好位置搭成了个棚子,便来请李善道入坐歇息。 清理的时候,李善道也动手干了,干的还挺卖劲,手都被杂草割伤了。 姚阿贵从远处取来了水,李善道正在洗手、洗脸。 洗完,他笑道:“贤兄,翟公今晚设宴,为单公、徐大郎庆功,令我和丑奴也去。定的是初更开宴,已快到时辰,我得抓紧赶去,就先不去棚里坐,与兄等叙话了。我见你们带的有干粮,今晚凑乎凑乎,先把干粮吃了。明日我请徐大郎给咱拨些口粮,再买些酒肉,再做痛饮。” 才说到“口粮”,七八人担着担子,唱着歌儿,顺着山道下来,早已到了山谷口。 放下担子,为头的是李善道相识人,便是徐世绩的亲随刘胡儿。 他做个礼,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家大郎令俺们给你送吃食来。” 七八副担子,多半装的是米面;剩下的是熟食,有饼有肉,还有两桶酒,酒肉香气扑鼻。 刘胡儿不要,笑道:“二郎,咱是县里人,往常县中亦多见,你客气个甚?大郎令俺与你说,快到初更了,请你安置好部曲,紧些动身,他在宅里等你,同往去赴翟公的宴。” 李善道应道:“好,好。贤兄请先回,我这就去。” 刘胡儿等留了担子,自去了。 王须达等在旁,听到了刘胡儿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们已知他们被拨入的这个“凤凰卫”的“凤凰”两字,指的是西边的凤凰山分寨,徐世绩是凤凰山分寨的寨主,乃他们的“最高上官”。 王须达因带着感激,感叹说道:“不等郎君去请,粮肉就送来了,徐寨主当真体恤部曲!当然,这也定是因徐寨主看重郎君之故。俺们仰慕翟公、徐寨主和郎君的义名,专从汲北投来,真是没有投错!郎君不知,俺们在汲北的日子着实难过!总算以后的日子能过得舒心些了。” 李善道的一身衣衫,从日前下山去劫康三藏的商船到现在,已是穿了小半个月,晚上住在刘家庄等地时,澡有冲洗,唯衣衫一直未换,脏得很了。 高丑奴从他们上山投寨时带的行李中,拿了干净的幞头、汗衫、袍衫和鞋袜给他。 在场的都是男儿,没有妇人,李善道也不扭捏,便脱的赤条条的,去掉脏衣,换上新衫。 一面换,他一面笑道:“我有什么义名可言?兄等可能已知,我实也是才进寨未久,比你们早不几时。”随口问道,“怎么?兄在汲北的日子不好过?怎不好过?”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虽也新近入伙,与俺们却大不同。郎君是徐寨主的县里人,贴心贴意;刚投到寨里,前几天便又与这位高贤兄为寨里立下大功,翟公亲口授的旅帅此职,怎是俺们敢比!俺们甚么东西?蠢头蠢脑的夯货罢了!尚敢请郎君莫嫌俺们愚苯哩!” 这话说的可不“愚笨”。 李善道笑道:“其它不提,只就老兄相扑的这手能耐,日后闲下,还要多向老兄请教。” “郎君也好相扑么?” 李善道说道:“好是好,不精通。我连十三郎,——便刚与你扑的那位,连他都扑不过。” “相扑是粗苯功夫,说不上能耐。郎君若好,改日垂询俺时,必不敢有所藏私。” 话一扯开,把李善道“兄在汲北的日子怎不好过”这句问话给扯过去了。李善道衣衫已然换好,便也没再追问。高丑奴也换了身衣服。两人收拾停当,夜色已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我与丑奴赴宴,徐大郎送来的酒肉、胡饼,你们吃了填肚吧。若不饱时,米面再做些。却两点需记:一不可吃醉,二看好了火,不可走水。” 秦敬嗣、王须达等恭敬应诺。 点了火把,李善道与高丑奴各执一根,遂沿山路北上,先去与徐世绩、单雄信会合。 直把他俩送出一里多山路,秦敬嗣等乃才折回。 投寨入伙的时候,李善道等是没有带锅碗瓢勺的,王须达、陈敬儿两伙也没带,罗忠这伙人却是带的有。就按李善道的吩咐,用罗忠他们带来的破铁锅,众人分出几个年少位卑的,生火煮饭;余下的按伙分坐,把那酒肉、胡饼取来,就着篝火,先自吃喝。 端着酒,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结伴,敬秦敬嗣、焦彦郎、姚阿贵等了几碗,告个罪,三人退去一边。没有立即就各还本伙手下的坐处,三个人窃窃私语,说了会儿话。 罗忠说道:“须达,你和李郎君说话的时候,俺在边上看着。李郎君虽有根脚,是徐寨主的同乡,不像个刻薄难伺候的,说话挺和气。往后咱们跟在他的手下,兴许不会受多少为难。” 王须达摸了摸胡子,没说话。 陈敬儿笑道:“怎么?王兄,你咋不说话?是了,你是在担心那位焦十三郎寻你麻烦?” 王须达嘿嘿一笑,说道:“这个俺倒不担心。话头说及相扑,是他非要与俺比试,又不是俺要与他扑的!再说,俺已手下留情。他还能咋寻俺麻烦?” 陈敬儿问道:“那你为何不说话?” 王须达说道:“俺是在寻思,李郎君固然如罗贤兄所言,是个和气的,可咱们毕竟是外地投来的新人,以后要想在寨里站住脚,只靠李郎君和气,恐还不够。” 陈敬儿和罗忠对视了眼,两人觉着王须达的这话说得不错。 罗忠问道:“须达,那你是咋想的?” 王须达说道:“俺寻思着,这头一条,就是咱们几伙人得齐心,不能自闹别扭;这第二条,往常通过伯当兄得进寨中的还有旁人,咱们余暇时,不妨备份礼,去见见他们,一则,他们进寨比咱们早,有啥需要注意的地方,咱们可向他们讨教;二则,咱都是通过伯当兄进寨的,也算是‘同保’了,日后若碰到啥事,彼此能有个照应。还有第三。这第三嘛,李郎君是咱们的主官,咱们得把他奉承好了!俺暂先就想到的就这三条,罗贤兄、敬儿,你俩觉得怎样?” ——正如李善道刚到瓦岗时,黄君汉与他说的那话,聚众落草,这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决不是随便谁都能投寨入伙的,一般情况下,得需有人介绍、担保。瓦岗就在这里,按王伯当的话说,王须达等既然想投瓦岗,那他们为何自不来投,偏要再费个事,去请王伯当做个中介,然后他们才来投?原因就在於此。是故,王须达有“同保”一语。 陈敬儿露出一口白牙,笑道:“不悬!俺看行。” 罗忠点点头,说道:“须达,你思虑周详,以后有啥事,你多拿主意。” “嗐,罗贤兄、敬儿,咱们之前虽不熟,也都算认识,现今既同投到了瓦岗,自当是齐心协力,真要遇到啥事,咱们一起商量着来办,有谋的出谋,有力的出力,说不上俺多拿主意。” 陈敬儿、罗忠都应道:“好!” 王须达注意到秦敬嗣已往他们这里瞅了两三眼,便说道:“罗贤兄、敬儿,先说到这儿吧。咱领上咱各伙的棚头,让他们也去给秦大兄等敬杯酒。” “棚头”,一个窝棚的头,小头目的别称。 陈敬儿、罗忠应是,三人便叫上各自本伙的小头目们,又去到秦敬嗣等的坐处,给他们敬酒。 秦敬嗣并不托大,便是小头目,只要酒敬过来,也都干了。 酒敬罢,王须达等各回本伙吃喝。 刘胡儿等送来的酒肉不少,奈何这些汉子都是大肚汉,风卷残云也似,肉、饼已尽,煮的饭也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各自腹饱。——那几个煮饭的少年烟熏火燎的,忙乎了半晌,却是连一口肉都没吃上,略吃了点饭罢了。 秦敬嗣牢记李善道的嘱咐,肉、饭随他们吃,酒没让他们多喝。 待都饭饱,秦敬嗣又一个火堆、一个火堆的灭过去,将所有的火堆尽都灭掉。 随后,各伙各选出了两三人值夜,秦敬嗣这边则由秦敬嗣值前半夜的班,余者皆就睡了。 前半夜的值夜,是秦敬嗣主动揽下的,他值着夜,等李善道回来。 本以为李善道最晚三更就能回来,直等到四更,才见两人借两支火把照亮,於夜中,沿山路行下。秦敬嗣捉着刀,近前去迎,是李善道和高丑奴还回了。 还刀入鞘,秦敬嗣迎住李善道,稍做打看,不见他有喝醉的样,乃接下他拿的火把,笑问说道:“二郎,咋回来的这么晚?俺都以为是二郎醉了,在大郎宅里睡下了。” “说来话长。” 第一卷 第十三章 月下忆往筹日后 说来话长,是喝完酒后,徐世绩、单雄信又找翟让说话,说了半天。 但也说来话短。 说来话短,是徐、单和翟让又说话时,李善道没在场,他在外头等着的,等到刚才回来时。 秦敬嗣听完李善道对他为何这么晚才回来的原因解释后,问道:“徐大郎、单公找翟公又说甚么了?这都快天亮了,说到这个光景。” “也没什么,说了点寨里的事务。” 徐世绩又和翟让说甚么了?当然便是他和单雄信约定的,等吃了酒后,劝劝翟让,不如接纳李密入伙。这是关系到瓦岗发展的大事,更是高层的决策问题,事情现还没定下,——回来路上,李善道问徐世绩了,翟让今晚仍没给个准话,“君子慎密而不出”,李善道是知轻重的人,那他自是不好便把这事到处先说,哪怕对方是亲近的秦敬嗣也不行,故他含糊带过。 秦敬嗣也没追问,赞了一声:“以前在县里时就已听说,徐大郎是翟公的左膀右臂,今上山的时日虽尚不长,但先是跟着二郎进山时,那些个寨里的头领、喽啰们,一听咱是给大郎送家书的,便无不礼敬、客气,这又庆功酒散了,大郎与翟公说话到这么晚,看来确是如此啊!” “这话不消说。要非徐大郎在寨里位高权重,我怎会领你们来投?”李善道笑道。 秦敬嗣说道:“是。二郎,说实话,你当初说想领着俺们投瓦岗时,俺还有点犹豫呢!” “是么?我瞧你那时挺积极的呀?” 往谷口走着,李善道问道:“现在还打鼓么?” “莫说现在了,其实那天回到家里后,俺就不打鼓了,愿跟着二郎投瓦岗了!” 李善道说道:“这是为何?”笑道,“回到家中,三郎你看见令慈,不是该更打鼓才对的么?” “唉,回到家中,见破屋烂房,灯火不点,黑漆漆里,幼弟蜷於老母怀中,卧草掩毡,哀苦可怜,真是令俺深惭!枉为男儿,不能让老母、幼弟过上好日子!这样的穷日子,俺就算不投瓦岗,也没甚奔头!遂俺转念一想,还不如跟着二郎来投瓦岗,不论投了后,俺会不会出甚么事,至少仗着力气,也许能获些财货,送了到家,亦能上孝养老母,下抚育幼弟。” 秦敬嗣的父亲死在了大业八年的征高句丽此战中,他家现是母子三人。 他弟弟还小,才四五岁。 山中的夜风略带凉意。 凉凉的夜风下,回忆起决定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那一刻时的情景和心情,秦敬嗣语气沉郁。 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抚慰说道:“三郎,别多想了。仍是我与你们商量来投瓦岗时,我与你们说的那些话:方今这个世道,朝廷如虎、官吏如狼,苛捐杂税,征之无穷,兵役、劳役,永无止时,不是个适合做良善人的世道。要想在这样的世道中活下去,没别的出路,只有一条,就是狠下心来‘做贼’!” “是,二郎说的是!” 李善道酒意微醺,被秦敬嗣的话勾起了感触,自来到这个时代后的一些见闻,纷沓地涌将上来,他进而喟叹地说道:“就你家邻居,刘四郎的手怎么断的?他害怕他会像那些被征造东都、挖运河的县人一样,死在劳役中,而为逃劳役,他自己砍断的,砍断了还说是‘福手’。三郎你说,这不是荒天下之大唐么?岂有自把手砍了,还称之为‘福’的?这哪里是福啊!凄惨二字不足言之!朝廷已把咱草民的日子逼到这等程度了,你说咱还能不‘做贼’么? “劳役繁重,兵役不断。大业八年、九年,朝廷两征高句丽,都没打赢,十年又征,虽然这次没打成,可谁知他会不会再打?你阿耶怎么死的?还有我阿哥,大业九年的那次征兵役,不也征到我阿哥头上了?使了多少钱,才算得脱!若是再征兵役,只怕便难再逃掉。我等若甘愿做个顺民,你阿耶、我阿哥的遭遇,早晚也会是你我的遭遇!与其被征兵役、劳役而死,男儿丈夫,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拼!就算是没能干成什么大事,不愧此躯!有道是:‘识时务者俊杰’。三郎,当此小民命如草芥的乱世,咱们不做顺民,揭竿而起,就是识时务!” 已到了谷口,除掉值夜的数人,焦彦郎、王须达等都在酣睡,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如雷。 李善道停下了话,再次拍了拍秦敬嗣的肩膀,像在鼓励他,也像在给自己打气,说道:“他妈的,三郎,朝廷不把咱当人待,凭啥咱还要奉它是朝廷?刀都架脖子上了,咱还给它当顺民?我等七尺男儿,却不是那任人宰割的猪羊!官逼民反,它这般相逼,咱就遂它的意,干脆‘做了贼’就是!你刚说的没错,至少做了贼后,能让咱家里人过上些好日子!况则说了,翟公义名远扬,徐大郎智谋无双,单公骁悍绝伦,我看啊,咱瓦岗寨的前途当真不可限量,你我今入了伙,现固是贼,日后可说不好呢!不见得咱一直就都是贼!你说是不是?” “二郎,近来俺总觉得,你和以前大不一样。” 这话,高丑奴说过。 可以说,这种话是李善道现在最怕听到的话。 他赶紧不再多说,摸了摸颔下短髭,呵呵一笑,说道:“三郎,非我现在大不一样,是以前,你不了解我。” 秦敬嗣半信半疑,说道:“是么?” “你是不是也还没睡?三郎,抓紧睡会儿吧。今天要干的事挺多,清理谷中、搭建窝棚,咱争取一天干完!这野地里蚊虫叮咬,说不得还有长虫出没,将就一夜尚可,明晚不能让大家伙还在这儿睡。”探手往脸上拍了下,没拍到蚊子,脸打得挺疼,李善道呲了下牙,说道。 秦敬嗣应了声是,他确也困了,歪倒在焦彦郎等边上,刚沾地,呼声就起来了。 高丑奴是个没心事的人,晚上又喝了点酒,亦是倒地便就睡着。 地上铺的有毡子,李善道挨着高丑奴也躺下了。 远处山涧的蛙鸣,白天不显,夜深人静之际,呱呱的颇使人烦。周边百十汉子的呼噜声,愈是莫提,更加聒噪,吓得那狐兔都不敢近前。李善道睡觉不算浅,可在这两下的夹击中,再加上蚊子的叮咬,他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晌,委实不能入眠,他索性坐起了身。 大伾山突起於平地,山峰不太高,占地不为小。 这时眺望远近,只见近之缓谷,远之峭壁,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尽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光中,朦朦胧胧里,山势起伏,松柏苍苍,静谧肃穆。 稀落的星星,悬挂天边,一闪一闪的,好像是在冲着人间眨眼。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不知为何来到了这个时代,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想来,这一泓月光、半天星光,与他前世那个时代的月光、星光则定然是并无不同的吧? 却不论是哪个时代,绝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想安生过日子的,李善道也不例外。 来到这个时代以后,他最先也没想着落草当贼。 尽管很快就搞清楚了他现下身处的这个时代是什么时代,知道了是处在隋末,然因见李家颇有田产,日子过得还不错,因他便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就起“投瓦岗”之念。 他最早琢磨的是,不错,隋末是乱世,改朝换代、人命如草的时候,但瞅着李家眼下的日子还能过,那要不就先等等?最好能等个时机,奔去太原寻投李世民,这岂不是应对“忽然身处此个时代”之此大变的最好办法?但不久后,他就被迫改变主意,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了。 主要是两个原因。 一个是正月间,在和几个县吏吃酒时,听他们说,杨广刚下了诏,令毘陵通守集十郡兵数万人,在郡东南起宫苑,要求周围十二里,内为十六离宫;并杨广还打算同时在会稽也筑个宫。 毘陵在江南,但这道诏书,却不免地使李善道想起自杨广登基以今,其所做的诸多大耗民力之事,如那三征高句丽,又如那营造东都、挖掘大运河等等,因此而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又由此想开去,那他不由自主的就想到了,万一还没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他就被朝廷征召了劳役或兵役,怎么办?如他“阿哥”大业九年被征兵役那样,也拿钱得脱么?一次也许能够得脱,下一次呢?李家又有多少家产,能够支撑?越想越是担心。 再一个是近些年来,山东、河北等地的义军如火燎原,揭竿落草的一伙接一伙,东郡此地,位处在山东西界,西与河北相接,现如今,其郡之四面八方,早已是“盗贼”处处! 远些的不说,只说与东郡接壤的周近诸郡。 东北边接壤的东平郡,今有徐圆朗等部义军活动。东边接壤的济阴郡,今有孟海公、蒋善合、王当仁等部活动,与徐圆朗声势互通。东南接壤的梁郡,今有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的“盗伙”活动。南边接壤的荥阳郡,算瓦岗的势力范围,没有特别大的盗伙,然除瓦岗以外,亦有活动在荥阳南、西之襄城、颍川郡的张善相、郭孝恪等“盗伙”时亦入掠。 东郡西边,河对岸的河北地界,与东郡隔河相望的汲郡,今有瓦岗义军,另又有王伯当等部。 至於东郡境内,当然不可能独善其身,也是盗贼众多,大的盗伙有两支,一是瓦岗在韦城的分寨,还有个是与翟让老乡,同是韦城人的周文举部盗伙。 所谓“环滁皆山”,方下之东郡,所面临的局势却着实可说是“环东皆贼”了。 这么个情况下,尽管瓦岗寨的义军,因为徐世绩的建议,不怎么在东郡掠民,可这只是现在,以后呢?难道东郡居然能在这么个乱世中,成为一方桃源,一直不受大的贼害? 这明显是不可能的! 而且别说以后了,现在就不可能。 瓦岗“兔子不吃窝边草”,在翟让的约束下,不对东郡士民进行成规模、有计划的掳掠,可瓦岗现众万余,翟让能管到每个头领、喽啰的头上么?不可能的事。并东郡还有周文举部这支贼盗,以及不少别的小股盗贼,——他来投瓦岗的路上时,不就遇到了好几股小股蟊贼么?其它县的情况,李善道不大了解,卫南县的百姓反正是已遭过这些大小贼部贼害的不在少数。 这也即是说,威胁他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的不止是朝廷,还有遍地的群盗!就还是那个担心了,若在找到投李世民的机会前,哪怕是侥幸躲过了朝廷的征召,可却先遭了贼害,怎么办? 官也逼、贼亦迫,想来想去,不能再等了。 於是,他最终乃才决定,他娘的,别等被朝廷征召、也别等身被贼害了,干脆主动先去落草! 最难做的是改变主意,主意一变,新的决定一做,底下的事就容易定了。 比如郡中、郡外周围这么多的义军也好、盗贼也好,如此多的寨头,投哪个? 不用说,必然是选择瓦岗寨了。 遂乃,他把这个李善道以前交好的那些朋友,秦敬嗣等聚到了一块儿,与他们说了自己的打算。秦敬嗣等本就不是好良民,特别焦彦郎这几个,实早就瞧着那些“强人”抢财掠货,吃香喝辣羡慕了。李善道一说,便如秦敬嗣的形容,诸人尽皆踊跃,没一个不愿的。 又於是,就有了他十几天前投寨之此事。 闲话无须多讲。 坐起了身的李善道,抱着膝盖,望着夜空的弯月,把他来投瓦岗的心路历程,重想了一遍,想罢了,他寻思想道:“也不知李世民现在何处?有没有已在太原?我来投瓦岗前,有过打听,尚未闻李渊起事,或许李世民还没在太原?亦不知李渊何时会举兵起事?” 蚊子嗡嗡嗡的又来叮咬,拍时仍未拍到,又白白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他收回了关於李世民的思绪,摇了摇头,又想道,“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妈的,我现就是瞎操心!李渊、李世民起不起事,与我又有何干系?早前琢磨着等遇有机会,便去投李世民,於今想来,那也是天真!却我此身,小家小户,既非大姓名族,也没有什么部曲人马,而实就是李渊已经起事,只怕若去投时,也不会被得到看重,至多为其帐下一小兵,不定啥时候就死在战场上了,和被杨广召为劳役、被贼害了有何区别? “罢了,罢了,今已上到瓦岗,我就收起心思,不要再七想八想了!今被翟让任了个旅帅,拨给我了百人部曲,好歹算是已有了个开端。就且先在瓦岗干下去,有徐大郎在,可为依靠,说不定也还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 想到徐世绩,不禁地又想道,“要说起来,我这投瓦岗,虽然不是我最先做出的选择,可今看之,却委实是比我早前那个投李世民的天真念头更为靠谱。徐大郎后来不正是投了李世民么?我原先未第一个想到投瓦岗,其中亦有我与徐大郎不熟的原因,而下我看他对我的观感已有改变,不似十几天前我刚到瓦岗时对我的疏远。那我便好好地在瓦岗干下去,将来他投李世民时,我跟着一起不就成了?他妈的,说来不好听,可这也是‘曲线救国’了罢!” 环境一换,人的思路可能跟着也就换了。 李善道现就是这个状态。 以前琢磨着投李世民时,觉得这是个好选择;现今身已在瓦岗,再想这个念头时,他却深深地觉着,以前之此念,反不如他后来被迫做出的“投瓦岗”之此选择合适矣。 念头是转变过来了。 但“说不定也还能在瓦岗干出点事来”这个新的寻思,却想来容易,真要做到就没那么易了。 一来,中短期来看,瓦岗立寨至今,已有数年,部众已万余,高层、甚至中高层的格局都已基本定型,上到翟让、下到徐世绩和单雄信等,都早已是各有亲信,拿翟让来说,像黄君汉这样的结义兄弟不提,只义子就十好几个,做为一个新投者,靠着功劳和徐世绩的面皮,得一个“旅帅”的任职相对容易,再想更进一步,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二者,长期来看,翟让尽管现在还没表态,到底肯不肯接纳李密入伙,李善道知道历史走向,却知李密肯定是能入伙,且李密入伙后,鸠占鹊巢,反手杀掉了翟让这件事情,李善道也知,则当到那个时候之时,这件影响了整个瓦岗寨后来走势的大事,会不会对他造成甚么影响? 这两个都是问题。 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个问题,对瓦岗寨之后的长远走势固有极大的影响,但实际上对李善道个人的发展来说,重要性还不如第一个。 针对第二个问题,李密火拼翟让这事,李善道有一个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即到时只提醒好徐世绩,使徐世绩不出事就行了。徐世绩只要能活下去,他“曲线救国”的新盘算就还能实现。 那么,第二个问题如果不是大问题的话,第一个问题呢? 第一个问题是实打实的,摆在眼前头的麻烦。 瓦岗寨中高层的格局已经基本定型,他一个新投者,怎么“挤”上去?这个问题该怎么解决? “饭得一口一口吃。要想更进一步,无非两点最要紧。外力,也即际遇是一个,这点还好办点,我处好与徐大郎的关系即可。内力,也即本身的实力是一个,这点就需慢慢来了,第一步,便是得先把翟让拨给我的这百人,变成我真正的部曲,以此成为我在寨中立足,从而寻图进一步发展的底子!”鼾声四起,呼噜阵阵中,李善道环顾周遭酣睡的这百十汉子,这样想道。 那么问题就又来了,这百十汉子,第一是刚相识,他们的名字,李善道大都尚还不知,他们的脾性更谈不上了解;第二,这百十汉子又不是一伙人,是三伙新投的人众组成的,则该怎么做,才能收得他们的心,使他们服气自己,能将他们拧成一股绳,成为自己真正的部曲? 李善道细细忖思。 天微微亮了。 周近的这百十汉子大多还在睡,但也有已醒来的。 陈敬儿便是醒来的其一,他揉了揉眼,瞧见了坐着的李善道,连忙爬起来,绕过横七竖八睡在地上的汉子们,向李善道走来。人还没到身前,他灿烂的笑,一口白牙已然露出。 第一卷 第十四章 谷中勤干搭屋成 整夜没睡,好在年轻,精力足,手头上又一直有活忙碌,倒也不瞌睡。 早晨吃过饭开始干活,中午没歇,一气干到下午,在李善道的以身作则、亲自领头下,百十汉子苦干了大半天,谷里的杂草、荆棘、野树、石块,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大半天的力气活下来,年轻的身体也有点吃受不住,李善道只觉得腰酸背疼,胳膊都不像自己的了,难以抬起,掌心磨烂了几个水泡,汗水一浸,生疼生疼。 但看着被清理干净的谷地,却有种成就感。 高丑奴真是体力充沛,他一点不累,一手提桶水,就跟提了俩空桶似的,轻轻巧巧地从远处的山涧那里提将过来,放到李善道跟前,请他盥洗。——这桶亦是罗忠那伙人带来的,罗忠这伙人只一二十人,但不仅带了锅碗瓢勺,木桶等物也带了,日常所需的种种工具颇是齐全,要不知道的,这哪像是投寨入伙的强盗?简直说是搬家迁居的老百姓也有人信! 王须达赔笑说道:“俺们不能与郎君比,俺们皮糙肉厚,蚊子叮不动。” “叮不动,今晚也不能在谷口睡了。”李善道吩咐姚阿贵,说道,“姚大,带上俩人,将丑奴取来的水烧开,给大家伙分一分。”仍与王须达等说话,问道,“你们累不累?” 王须达应道:“累是累点,再接着干,也能干动。” “那好,咱就接着干,趁热打铁,把茅屋、窝棚搭起来。” 李善道没有只动嘴,不动手,这大半天,他也一直没停手,且这茅屋、窝棚,搭起来亦是给大家住的,王须达等人人有份,因王须达几人自无反对之理,俱道:“好!再接着干!” 山里别的不多,树多、草多。 清理谷地的时候,碰上适合搭茅屋、窝棚的树干、树枝、杂草,李善道已吩咐过不要乱丢,都堆成一堆。他这个时候,把这百十人分成了两个部分,一部便去取拿留下的树干等,在谷地里开始搭建茅屋、窝棚;一部出去谷外,再砍些树干、树枝,找些厚草,用做补充。 又有年纪大些、年纪小些,体力不支的,则令做后勤上的工作,烧水送水等等。 在他合理的调配下,整个谷内,又开始的热火朝天的干活场景之余,有条不紊,不显混乱。 赶在入夜前,搭好了三四间茅屋,一二十个窝棚。 参差地坐落在谷里,暮色中观之,很像那么回事了。 谷地里长了几棵野果树,有桃树、有李树、有石榴树,没有砍掉,都留下了。 最靠内的一个茅屋,便建在一棵野桃树下。 这是一棵秋桃,果子成熟虽在秋季,然已开花,生在野外,风吹雨淋,深褐色的树干挺拔苍朴,绿叶枝间,点点的粉红花朵盛开,灿若云霞,花香浓郁。 这座依野桃树而建的茅屋,就是李善道在谷里的住处了。 下午大干特干的时候,徐世绩听说了他们在搭建茅屋、窝棚,思虑到他们没家具、铺盖,使刘胡儿去寨里库中领了一批,装了几大车,已给李善道送来。 秦敬嗣挑其内好的,用在了这座茅屋。 茅屋坐北朝南,是几个茅屋中面积最大的,能容三四人在内对坐。周围地面平整,洒了石灰,以驱蛇虫。陈敬儿叫上姚阿贵,特地移植了数丛野花、两株冬青,种在了门前屋外。 入进屋中,窗子不多,只有个后窗,然好在屋内的面积也不大,前门、后窗,足以取光,颇是明亮;打开窗户,正对着那棵野桃树,枝叶垂在窗畔。 屋内的地面也平整了,且夯实了。 靠北墙放了个床榻,上展茵褥寝具;倚南墙放着的是个矮案,案前铺席,案上摆置油灯、笔墨纸砚等物;又挨着西墙,放了两个胡坐,亦即马扎,胡坐边是个放衣服杂物的小柜子。 摆设不多,家具就这么几件,但至少有模有样,是个正经住处了。 茅屋才搭成,还比较湿,按理说,尚不宜入住,但事急从权,除这新搭起的茅屋,没别的地方住了,——固可去徐世绩宅中再住上两天,但李善道不欲去,他前世知些广为人知的兵家准则,“与兵士当同甘同苦”这条,他当然不会不知,所以屋内虽湿,也只能今晚就住下了。 看了会儿,李善道说不上满意。 这么简陋的环境,任谁怕也不会说很满意,将就住而已。 但不知为何,却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生上心头。 是什么感觉?他也说不清。 是像下午,看着被自己等人清理干净的谷地时,对自己劳动成果的成就感么?不是。 好像是有点惶恐,可好像又有点充实。这究竟是什么感觉?自亦竟觉茫然。 但待他转过身来,越过秦敬嗣、王须达、高丑奴、陈敬儿等一干汉子,越过谷中的茅屋、窝棚,透过谷口,远近的峭壁峻岭、层峦叠嶂入眼以后,他蓦然明白了他现在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感觉! 这居然是一种踏实的感觉。 来到这个时代才两个来月,可不论是心路、抑或现实,他都已然经过了太多。 最早的打算投李世民、继而的决定投瓦岗;上到瓦岗,次日就迅速地身份转换,下山跟着去打劫;路上才见过那么多使人怜悯的流民,刘家庄里,转眼就是贼首们和县豪们欢畅痛饮! 劫船出现了波折,大着胆子献上了一策;亲自冒着危险下水,先登船头,然后在船上,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头次亲眼目睹一个人打死了另一人!被打死的那人死得还那么惨。 回来寨中,因了功劳,看在徐世绩的脸面上,同时也是正好赶上王伯当领来了新人入伙,由是翟让竟一举擢任他做了旅帅,上山今方旬日,手底下今已是有了百十部曲! 太多的事,太多的第一次,发生在这短短的两个月间。 李善道虽在这期间,看似应对有序,而实际上,他这两个月一直都只不过是在挣扎,如是个溺水的人,千方百计,苦苦寻找,希望能给自己找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 轻一脚、重一脚,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日! 是而,当这座茅屋落成,当他潜意识里意识到这其中代表的意思:便是自此往后,他在这瓦岗寨里有了他的住地;自此往后,他在隋末的这个乱世中,总算有了依靠之处。 便如那溺水之人出了水,他悬着的脚才算暂且地落在了地上。 因而乃居然在这个“大贼巢”里头,於此时此刻,生出了踏实之感。 “他妈的!”李善道骂了一声。 秦敬嗣等不知他刚在想什么。 诸人看到的是,他呆呆地出了会儿神,然后左顾右盼,接着突然就骂脏话,哪知是为何? 面面相觑。 王须达小心翼翼地问道:“郎君,对这茅屋不满意么?” 李善道扭脸,往茅屋里又看了看,笑道:“满意得很!”指了指靠窗放的床榻,说道,“就是这床榻。三郎,徐大郎共只送来了两个床榻是么?那个是给丑奴的,这个你怎放我住屋了?” 秦敬嗣说道:“二郎这话问得怪了,不放二郎屋,放哪里?” “罗贤兄年岁最长。三郎、丑奴,你两个把这床榻搬去罗贤兄的屋中。”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罗贤兄,你年得有四十多了吧?在咱们中,你就是宝啊。既然是宝,岂能不礼重?这床榻,你搬去寝用。” 罗忠如何敢接受?连连推辞。 陈敬儿在旁转圜,说道:“郎君,罗贤兄的年齿是最大,但郎君是尊长,这床榻,郎君就是说破了天,罗贤兄他也不敢用的。俺之愚见,还是郎君用吧!这山里头,多是树木,俺却有手艺,等回头有空的时候,俺专给罗贤兄打造一具床榻,不就是了么?” “你会打造床榻?” 陈敬儿笑道:“打个床榻,有啥难的?” 一个陈敬儿他伙的棚头也在边上,与有荣焉似的,插口说道:“郎君不知,五郎心灵手巧,百般物事、千种玩意,没他不会生活的。纵有不会,稍加摸索,也就打出来了。落草前,在俺县中,四里八乡都是知名的,提起陈五郎的手巧,没人不晓!” 他说道:“陈贤兄,不意你有这手本事!既如此,那就听你们的吧!这床榻,我姑先用之。贤兄你得闲时,也别只给罗贤兄打造,多打些,只要茅屋、窝棚里能放得下的,便都放下。” 陈敬儿恭敬应诺。 李善道又笑道:“陈贤兄,说你心灵手巧,我还当真是信。就你在屋外移植的这些野花、冬青,便不是心思粗苯的人能想到的。”问他说道,“尚未请教贤兄行第?是行五么?” 陈敬儿应道:“是,郎君,俺行五,郎君唤俺陈五便是。” 李善道点点头,问王须达、罗忠:“王贤兄、罗贤兄,敢问两位行第?” 王须达、罗忠都回答了,一个行三,一个行四。 如前所述,时下风俗,亲近人间,可以行第相称。李善道便乃说道:“那以后,我就以五郎、三郎、四郎呼三位贤兄了。我行二,你们以后也别郎君、郎君地叫了,叫我二郎即可。” 王须达三人都弯腰行礼,俱道:“岂敢!岂敢!” 暮色渐至。 暖风转凉,从谷口吹来,满山松涛,响於谷地的三面,茅屋顶上桃枝轻摇,瓣瓣桃花飘落。 李善道望视谷口,说道:“程大、张四,怎还没回来?” 姚阿贵嘿嘿说道:“程大一个跛子,能走多快?” 程大、张四,是跟着李善道来投瓦岗的十三人之二。 约多半时辰前,李善道叫他俩去山顶买些酒肉。李善道本不知山顶有野市。他投入瓦岗虽已十几天,大部分的时间在山外,山顶只进山、出山时,路经过几次,都是匆匆而过,因不知却这山顶的一角,有喽啰们自发形成的野市,听罗忠说了才知。原是想派人下山去买酒肉,以实现他昨天的承诺,今晚与众人饮酒,知了后,就改令程大、张四去山顶野市中买。 此地离山顶不很远,计算时间,程大、张四早该回来,而这么半天了,尚还未回。 李善道吩咐说道:“估计也快回来了。咱先洗洗,灶里将火生起,等他俩回来,就烧肉煮汤,咱兄弟们今晚痛快畅饮。……王三郎、陈五郎、罗四郎,我还不知你们酒量何如呢!” 三人都道:“小人等有幸,得被拨入郎君手下,本当俺们凑钱办酒,孝敬郎君,反蒙郎君开恩破费,赏俺们酒肉吃,感激不尽。俺们拼了大醉,今晚也要侍奉郎君把酒吃好!” “自家兄弟,莫说见外话!今晚这酒,一为咱们相遇相识,二为忙乎了一天,总算谷里整治干净,屋、棚搭将了起来,咱兄弟日后在寨里便有住处了。咱们不醉不散!” 搭茅屋、窝棚的同时,在谷里的东南角,罗忠带人砌了两个大灶台,清理谷内时拔的杂草等,不少堆积在边;并在灶台的附近,砌了个蓄水池。不过蓄水池里现尚无水。遂按李善道的命令,百十汉子,蜂拥地去谷外山涧边冲洗,四五个年少的小喽啰,自去灶下烧火。 高丑奴的服侍下,李善道盥洗过了。 累了一天,可算能歇会儿了。暮色深重,桃花和屋外簇簇野花的香味随风四散,李善道伸了个懒腰,取马扎在树边坐下。秦敬嗣等人有也洗完了的,或坐或蹲,陪他闲聊。 冲洗好了的汉子们,三三两两的沐着暮色,自谷外归来, 却於此际,那些归谷中来的汉子们,忽地纷纷止步,往后张望。 李善道瞧见这情景,说道:“咦?这是咋了?程大、张四买酒肉回来了?” 秦敬嗣起身,将要去看,已见数人从谷外进来。 谷口内外的汉子们朝外散开,让开道路。 却见这数人中,有一人白袍虬须,是个胡人,又一人不是走的,是被扶着的! 秦敬嗣等变了脸皮。 姚阿贵一跃而起,大声道:“那被扶着的不是张四么?他娘的,怎的鼻青脸肿,遇了贼似的!” 第一卷 第十五章 山规凛凛实军法 “遇了贼似的”这话,在瓦岗寨这个“大贼巢”里说,很不合适。 但众人都没注意到这句话。 李善道起身来,与秦敬嗣、高丑奴、王须达等人,快步往谷口而去。 离李善道等还有一二十步远,扶人的那个就嚷嚷开了:“二郎,入他娘的!张四被打了!酒肉也被抢了!” 嚷嚷的这个便是程大,叫程跛蹄,——即姚阿贵说的“跛子”,他人实不瘸,名叫跛蹄而已。 被他扶着的这个则即是张四,名叫张伏生。 李善道赶到近处,招呼高丑奴等把张伏生接下,只见他鼻青脸肿,被打了两个乌眼圈,左眼皮被打肿了,鼻下、嘴角都是血渍,衣衫上净是尘土,袖子也烂了。 高丑奴手下没轻重,接他时候,碰到了他的肋部,可能那里也有伤,他诶、诶地叫唤不住。 “身上也伤着了?”李善道不嫌他狼狈,亲将他衣袍解开,察其身上。 身上还好,没什么见血的地方,只高丑奴碰到的左边肋部红剌剌的一片,蹭破了皮。 张伏生说道:“别、别……” “别”了好几声,下边的话说不出来,倒不是被打得狠的原因,乃他是个结巴之故。 程跛蹄替他说,说道:“别的地方还好,就这脸上,二郎,你瞅瞅,打成啥了,幞头都被打掉了,发髻乱蓬蓬,跟个鸡窝似的;这脸上,开了颜色铺一般!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张伏生说道:“惨、惨……” 程跛蹄说道:“是,是,惨,真惨。二郎,你可得给他出气啊!” 却这程跛蹄也还扶着张伏生的,张伏生发怒地将他推开,憋得脸通红,终将话说了出来,骂道:“惨、惨你娘!你、你……,你个狗、狗……” 诸人都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他还没“狗”出来。 焦彦郎忍不住了,代他说:“狗东西。” 张伏生接着往下说,说道:“跑、跑、……跑得挺快!也、也……” 焦彦郎说道:“也不帮你的手!” 张伏生感激地点点头,抓住了李善道的衣袖,说道:“瘸、瘸、瘸子不讲义气!” 程跛蹄叫冤说道:“七八人围拢上来,咱俩赤手空拳,怎打得过?你逃得慢,怎好怪俺?” 焦彦郎讥讽说道:“你一个瘸子,逃得倒比四郎还快!” 张伏生既没别的要紧伤势,只是脸上皮肉伤,李善道放下心来,一边令高丑奴帮着程跛蹄,把张伏生扶往里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程跛蹄说道:“他娘的,二郎,俺俩买过酒肉,没敢耽搁,就往谷里回。谁知才从山顶下来,就有好几个撮鸟围了上来。二话不说,便来抢酒肉。俺待要与他们理论,尚未报二郎姓名,这几个贼撮鸟,砂锅大的拳头就打来了。没奈何,俺只好丢下酒肉,赶紧逃跑。张四腿脚慢,没能逃掉,被他们打了一顿。二郎,你说,这叫什么事!这亏咱可不能白吃了,得报仇回来!” 李善道问道:“这几人长什么模样?可有说他们来历?” 程跛蹄说道:“来历没说,长相也没瞧见,都蒙着脸。听口音,是东郡口音。” 这话等於没说,山上数千“盗贼”,泰半都是东郡人。 李善道蹙眉问道:“长相你们没瞧见?那有没有其它什么特征?” 程跛蹄想了想,说道:“没啥特征。要么短褐,要么红背裆,跟寨里别的喽啰没啥不同。” 王须达说道:“二郎,长相没瞅见,也没啥别的特征,山里几千人,这怕就不好找了。” 李善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了句“他妈的”,说道:“是老子疏忽了,没想到这山里……”顿了一顿,将话转开,说道,“往后再去野市买东西,多去几个人!刀棒都随身带着。” 秦敬嗣、王须达等人彼此相顾,俱皆应道:“是。” 王须达说的不错,山里几千号人,抢东西的这几人蒙着脸,一点特征没有,要想把他们抓到,恐怕是大海捞针。这个哑巴亏,看来也只能吃下了。 已把张伏生扶到了一个窝棚外,焦彦郎钻进去,取了毡席,铺在棚外,高丑奴和程跛蹄搀着他坐了上去。 李善道说道:“丑奴,你去找找徐大郎。他那里应有伤药,讨些来,给张四敷上。” 高丑奴应诺而去。 李善道问道:“程大、张四,野市关了没?” 程跛蹄答道:“俺俩下来时,还没关。” 李善道吩咐秦敬嗣,说道:“三郎,你多带点人,再去买些酒肉。” 秦敬嗣便喊上焦彦郎等,都把刀、棒绰住,再去野市买酒肉。 王须达自告奋勇,带了四五个本伙能打的,跟着一起去了。 倒由此事,让李善道想到了谷中的安全问题。他想道:“虽是徐大郎给寨里定下的十条山规中,有‘欺侮同类者斩’这一条,可几千杀人放火的强人聚住寨中,总有那胆大包天的,非山规可以约束。我这山谷,日后却须得无论白天、夜晚,都得派人站岗值勤才成。” 想到就做,这站岗的制度,从今天就开始。 他决定等秦敬嗣、王须达等回来,就安排下去。 徐世绩给他送寝具、家具的时候,顺道把十条山规也给他送来了。 当时忙着干活,李善道未有细看,这时安置好了张伏生,他去住屋,拿了山规出来。 细细看之,见山规十条规定的是:泄密者斩;抗令者斩;临阵脱逃者斩;通敌者斩;给敌引路者斩;私吞缴获者斩;欺侮同类者斩;欺辱妇人者斩;临战有功者赏;扩张山务者赏。 与其说是十条山规,不如说是八斩条、两赏条。 一个个的“斩”字动心怵目。 李善道看罢,暗道:“徐大郎这是在用军法约束寨中。”将这十条山规与诸人读了一遍,说道,“这是徐大郎亲帮翟公定下的本寨之十条山规。兄等务要把之牢记了。一则,再遇别人抢咱,咱就可依此山规,大胆还手;二来,我听徐大郎说,寨里有专管这十条山规的执法,主其事的是翟公的从子翟摩侯,凡触山规,落到他手里的,概杀不饶,咱们却须得遵守这十条山规。” 诸人应诺。 李善道收起山规,视线转向了那个跟着程跛蹄、张伏生一同来的胡人。 这胡人在边上已经卑躬屈膝地站了半晌,却也不是生人,正是前几天劫的那个胡商康三藏。 “你怎的来了?”李善道问道。 康三藏满脸堆笑,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说道:“徐郎君令老奴来服侍阿爷。” “好好说话。你到底为何来了?” 康三藏应道:“是、是。”说道,“徐郎君今日有暇,问了问俺杜伏威、李子通等豪杰们的事,问完了后,便令老奴来寻阿爷,令老奴先在阿爷这里住下。” 原来是徐世绩把想问的事问完了康三藏,但不知何故,还不放他走,也不杀他,但又没地方安置他,於是就把他打发来了李善道这里。 李善道点点头,却见也没人押送他,只是他与他的那小奴两人来的,便笑道:“你怎不趁机逃了?却这般老实,真的奉大郎的令,来我此处?” 康三藏干笑说道:“阿爷请莫调笑。老奴虽是商贾,亦知信义的!徐郎君恕俺不杀,恩深情重,老奴报恩尚且不及,怎会不辞而逃?” “你这老胡,说话不老实。” 山中山外都是瓦岗的部曲,一座寨门,数道关卡,不说固若金汤,也是插翅难飞,这康三藏就算想逃,他也逃不走,亦因此,徐世绩放心让他独自来见李善道。 这康三藏是个商贾,从江南到北地,走过的地方不少,李善道却也有意问问他,如今各地的义军形势都是何样,因戏谑地说了他句后,没再多说,令道:“好吧,既然是大郎的吩咐,你就且先在我谷中住下。唯我这谷中是刚收拾好,没好屋舍给你住,委屈你这位巨商了。” 康三藏说道:“阿爷英雄了得,那位锏杀了张铁叉的猛士,古之关、张!能为阿爷牵马坠蹬,不知是老奴几世修来的福气!休说没有好屋舍住,老奴纵雨里雪里,侍候达旦,亦是甘愿!” “不愧是个巨商,口舌果然灵便,不过你雨里雪里这话,你说对了。今晚,你还真只能露宿野地了。” 茅屋、窝棚是按人头搭建的,今天搭起的这些茅屋、窝棚,每个都有主了,全已安排满。康三藏和他这小奴,今晚确是只能在谷内野地上睡上一夜。相比性命,这是小事。康三藏连声应道:“老奴此前走商时,风餐露宿,都不在话下。阿爷请宽心,老奴哪里都能睡得!” 大约等了一两刻钟,高丑奴回来了。 他不是一人回来的,另有两人与他同来。 一个是刘胡儿,另一个不认识。 刘胡儿介绍了那人与李善道,是个医生。 叫了这医生去给张伏生治伤,他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大郎听说你的东西被人抢了,十分生气,令俺来问一问,抢东西的可知谁人?” 李善道把刚才问知的话,与他说了说,说道:“怕是难以查到是谁。” 刘胡儿把他说的话记下,说道:“咱的东西也敢抢!熊心豹子胆!能不能查到,总得查了才知。二郎,大郎令俺转告你,你是才来山上,寨中的喽啰们多还不识你,因这般胆大妄为。日后若再碰见这等胆大包天,敢犯山规,抢劫你的,只管报大郎名号,将之抓下,扭送法堂。” 刘胡儿瞅了瞅点头哈腰、向他行礼的康三藏,说道:“二郎,这老胡儿与你说了吧?大郎令他先来你处安置。” “说了。请大郎放心,我一定把他看好。” 刘胡儿笑道:“逃,他肯定是逃不出寨子的。二郎,也不必看他,随他便是。” 张伏生双拳难敌四手,挨打时候,没敢反抗,抢劫的几人把酒肉抢下就窜走了,他的伤不重。 医生很快就看完了,给他的脸上、左边肋部敷了些药,又留了几包草药,说了敷用的方法。 程跛蹄都记了下来。 伤已看毕,刘胡儿行个礼,自领着这医生辞别,回去向徐世绩禀报李善道之所言了。 夜已来至,刘胡儿去后不久,漫天繁星下,秦敬嗣、王须达等提着酒肉还回。 灶火早已烧得旺透,罗忠等拿住酒肉,有的洗肉下锅,有的开酒取碗。 回来路上,山路边有成串的小野果子,王须达摘了些,——谷里那棵野李树上的李子还没熟,却是摘不得,将这些小野果洗了,先盛在碟中,请李善道品尝。 李善道将他刚才所做出的自今日起,谷中需总有人站岗警戒的这个决定,与秦敬嗣等先都说了,并雷厉风行的,当场定下了,这件事以后就由秦敬嗣负总责,具体的轮值人员,分从各伙人中选出。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皆应诺领令。 这件事布置完毕,他招呼大家都坐。 百十人分成了十数伙,或十余人围坐,或七八人聚坐,尽席地坐下。 每伙中间都点了篝火,以做照亮。十几堆篝火,把谷中映照得明亮。 先将酒分下;上午清理杂草等时,捉到了几只獐、兔和几条蛇,中午没吃完,接着将吃剩的此类,各伙也都分了些,权算个垫肚;又有从山涧里捕到的鱼,已做成了脍,也分将下去。 各伙都有了菜肴,酒亦都已经满上。 李善道便把碗举起,环顾众人,朗声说道:“有道是:‘相逢重义气,生死等一麾。’咱们以前不相识,但今既相聚,便是兄弟,自今而后,咱们大家伙义字当头,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在下李善道,这厢与诸位兄弟正式见礼了!这碗酒,我先干了!”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山里野市能有什么好酒?喝下去,一溜烟,辣嗓子。 李善道忍住没咳出来,将碗底朝上,往下一亮,半滴酒未落。 谷中百十大汉,轰然应诺,异口同声,道了声“郎君豪气”!都把碗举起,也都干了。 李善道一口气喝了三碗,众人亦都喝了三碗。 三碗酒毕,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带头,分领着他们各伙的棚头,鱼贯向李善道敬酒。 李善道来者不拒,片刻间,又连喝了十来碗,越喝眼越亮,半点醉意无有! 王须达等赞佩不已,俱是说道:“郎君海量!” 不多时,肉煮熟了,大块的肉,冒着腾腾的热气、香味,由罗忠主持着,分到各伙。 就肉下酒,众人吃喝得越发畅快。 酒到酣处,李善道再次站起,将学来的单雄信的话,与众人说道:“咱们好兄弟欢坐畅饮,不可没有助兴。”唯他没有单雄信的一手槊术,他不好上场,令高丑奴说道,“丑奴,舞一舞你的铁锏,为诸位兄弟助助酒兴。” 这是事先与高丑奴说下的事,高丑奴已有准备,瓮声应了个诺,提起他的两根铁锏,就在空地上舞起。 众人看时,人如熊罴,锏如乌蟒,手起处,两蟒如似争吞明月,锏落时,仿佛疾风荡雷鸣。近处的篝火,被他铁锏带起的风,卷动火苗;周边的地面,被他踩踏得微微颤动。 专有块石头竖在不远处,高丑奴舞到兴起,闷喝一声,铁锏下砸,石屑四溅,被砸成数块! 上到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下到他三人手下的那些汉子,瞠目结舌,个个倒吸凉气。 没有上席面,和他小奴伺候着上菜、斟酒的康三藏,摸了摸自己的脑袋,石头且顶不住高丑奴这一砸,何况张铁叉的头颅? 这晚之后,李善道每天都叫秦敬嗣等买酒买肉,一连四五天,白天去徐世绩那里听差,没事的时候,就回谷中与王须达等相扑较技,或坐庄赌钱,又或看众人中好武的抛玩石锁、打熬气力,——他令陈敬儿挑合适的石头,打磨了些石锁等物,晚上则与这些汉子夜夜饮酒不断。 却这饮酒,头晚时还好,第二晚时也罢。 到第三晚再喝时,包括王须达等在内,这百十汉子大多都能放开了,划拳猜枚、强酒耍赖,喝多了后或吹牛多话,或歪倒就睡,种种平时他们喝酒时的脾性全不再遮掩,都拿出来了。 到第四天晚上喝酒时,甚至有两个喝醉了的汉子,来给李善道敬酒时,嫌康三藏给李善道倒的酒少,摇摇晃晃的,不肯愿意,非要李善道再喝一碗。高丑奴都准备上来赶他俩了,李善道却止住了高丑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多喝了一碗。 李善道对他的埋怨,一笑置之。 第五晚,继续吃喝。 不过这晚的酒,却只喝到了一半,正喝时,刘胡儿来了,他携了几个东西,令众人大惊。 第一卷 第十六章 畅饮夜夜为辨性 刘胡儿携来的东西,是七八个人头。 四个跟着他来的喽啰,一人提了两个。 这些人头一看就是才砍下不久,血水还在往下滴。 有的人头面上双目圆睁,惊恐的表情留滞其上,有的人头面上眼肿鼻烂,当是在被杀前挨过揍,有的人头面上眼闭着,但嘴张着,能够想象得到,在被杀的那一刻,必是在大叫求饶。 正在喝酒的众人,相继停了下来,热热闹闹的谷内,变得鸦雀无声。 李善道起迎刘胡儿,目落到这些人头上,吃惊说道:“这是?”旋即醒悟,说道,“莫非是?” 刘胡儿说道:“好叫二郎知晓,前几天抢你酒肉的那些人找到了,就是这几个鸟人头的本主。山规明文有规,‘欺侮同类者,斩’。这几个贼厮鸟还敢违犯,而且抢的还是你,断不可容。刚送到法堂,行的山规。大郎令俺,提来与二郎看看。” 这几人半道抢劫,酒肉被他们抢去不说,张伏生还挨了一顿揍,当然可恶。 但他们也没杀人,张伏生也没受什么伤,最大的损失不过被他们抢走了酒肉罢了,按理说,罪不至死。 七八个血肉模糊、面貌狰狞的人头,现却是摆在了李善道、王须达等等众人面前! 只为了些许酒肉,就丢了性命?王须达等无不变色。 即使被抢后嚷着请李善道报仇的程跛蹄、挨打的张伏生,知了这几个人头的来历,亦脸色发白。 看山规时,八个“斩”字已令人怵目,此际七八个血淋淋的人头放在眼前,更是惊心。 那山规,那八条“斩”,绝非只是写写,是实打实,动真格的! 刘胡儿说道:“大郎办事,怎会出错?行山规前,问过了的,这几人都承认了。” “怎么找到的?” 刘胡儿说道:“他们抢了酒肉后,肯定不会不喝、不吃。大郎那晚就派了人手,往寨里各处探询。今天下午,问得了出来,就你们酒肉被抢的那晚,这几人回住处的甚晚,夜半才回,且带着酒气,满嘴的油,非常可疑。大郎便令俺把他们抓了来,尚未动刑,他们就认了。” “大郎真是心细如发。” 刘胡儿笑道:“二郎,寨里今喽啰万余,鱼蛇混杂,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奸徒!大郎若不知时,也就不提,此类‘欺侮同类’的贼厮鸟,只要被大郎知道,也不仅是抢你酒肉的这几个贼厮鸟了,其实无论是谁,即使是单二郎的部曲,大郎也是杀之不饶!” 李善道说道:“约束部众,理当奖罚严明。大郎这么做,是该当的!” 刘胡儿说道:“人头已给你看过,二郎,俺回去复命了。” 李善道邀请说道:“虽是浊酒薄菜,大兄如果不嫌,何不请饮几碗?” 对於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的汉子来说,李善道安排的酒食已经很好了,有肉有酒,但刘胡儿是徐世绩的亲信随从,虽在山里,漫说徐世绩,便是他,却每天的日常饭食,都要比李善道安排的这酒食精致,这些酒食在他看来,还真是“浊酒薄菜”。 要非因徐世绩现在颇看重李善道,程跛蹄、张伏生被劫当晚,他来问情况时,李善道请他的那两碗酒他都不会喝。再说今晚,他确也有事,还得回去向徐世绩汇报,故便婉拒,说道:“来日方长,二郎,咱喝酒的时候多了!大郎还在等俺回报,俺不敢耽误。” 仍由那几个喽啰提着人头,刘胡儿便出谷去。 到了谷口,他略停脚步,与送他的李善道笑道:“有个事险些忘了!” “什么事?” 刘胡儿说道:“二郎上午前脚才回谷里,大郎就收到了一封家书,黑獭昨日已经护送俺家郎主来寨,估计明天就能到。大郎说,等郎主到后,请二郎过去相见。” 李善道说道:“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了?好,好,等徐公到了,我自当往拜。” 待刘胡儿远去,李善道转回谷中。 王须达等都在他的身边跟着。 方才没王须达等说话的份儿,罗忠这时咂舌说道:“就抢了些酒肉,可给杀了?” 这几晚喝酒,王须达都特地与焦彦郎多喝几碗,他刚与焦彦郎又喝了不少,本已有醉意,这会儿醉意尽消,他嘿然稍顷,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说道:“杀了不冤!郎君说得对,山规明令,禁欺侮同类,这几个贼厮鸟触犯山规,岂能不赏罚严明?徐大郎这么做,再是该当不过!” 陈敬儿说道:“明天得给咱的人说说了!十条山规,可半条也不敢违!” 王须达说道:“是,咱千万不能让郎君为难!” 这叫什么话! 听着像是为李善道着想,可怎么又像是为日后万一犯了山规时,请李善道为他们说情做铺垫?李善道哈哈一笑,把手一挥,像把刚才的事都挥掉了,说道:“咱接着喝!” 前几夜都是喝到快四更,今晚喝没到三更便没人喝了,草草收场。 …… 次日一早,李善道惯例来到徐世绩住处,听候吩咐。 昨天还阳光明媚,夜里四五更天时,起了风,早上风是停了,空中云层堆积,压在山头,却已天转阴沉,将要下雨的样子。 徐世绩住处院门口的警卫们与李善道已熟,见他来到,也没通报,便放了他进去。 院外的时候就看见了,院中正有一人光着膀子,只穿了条胡袴,在提石锁。 进到院中,李善道到这人边上,揖了一揖,说道:“大郎,又在打熬力气。” 这提石锁之人,便是徐世绩。 穿衣服的时候,看不出徐世绩的身材,这一光着膀子,可见他虽不如单雄信、高丑奴那样肌肉盘虬,膀大腰圆,胸前一带盖胆黑毛,却亦相当壮实。 徐世绩是后来折节读书的,他少年时也是个尚气轻生的轻侠一流。 四五年前,那时他才十四五岁,他在卫南县中有个仇家,——也不是什么大仇,俩人就是不对眼,发生过口角斗殴,后来不久,他的这个仇家死在了县外的偏僻处,胸口、腹部被捅数刀,脖子被抹,县中传言,就是徐世绩杀的。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因无证据,最终不了了之。 但既有尚气的这段经历,他后虽折节读书,早年好武的习惯却保留至今。 ——不妨多说一句,亦正因此,单雄信那般的汉子,也才会与徐世绩一见如故,意气相投。 石锁得有三四十斤重。 徐世绩右臂半屈於腹,左手抓着,侧身而提,胸、臂上的肌肉凸起,他不慌不忙,有节奏地将石锁提、落,又提落了十余下,完成了今天双臂各提百下的任务,这才放下,接过刘胡儿呈上的软巾,擦了下额头汗水,回答李善道的话,说道:“一日不练,就浑身痒痒。” “大郎这份毅力,风雨无阻,天天打熬,我自叹不如,佩服得紧。” 风又起了,带着微凉的湿意,院角梨树的枝叶被吹卷得飒飒作响。 徐世绩把石锁提到树下放好,回转来,说道:“二郎,咱进屋中说话。” 几滴雨水落下,徐世绩抬头看了看天。 李善道没光膀子,稍微晚了点才感觉到雨滴,“哎哟”了声,说道:“下雨了!”问道,“大郎,昨晚我听刘大兄说,徐公已在来寨的路上,今天料能进山。这下起雨了,要不要我去接接?” 徐世绩说道:“俺已派人下山,去接俺阿耶了。二郎,你跟俺进屋,俺有话与你说。” 进到屋中,分主宾落座。 徐世绩拿着软巾,一面把身上的汗水也擦一擦,一面说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每晚都置酒,与拨给你的那百人喝到半夜?” “是。” 徐世绩问道:“这是为何?” “大郎此问?” 徐世绩说道:“哦,俺是说,寨里尽管不禁饮酒,那百人刚拨到你的手下,你置办些酒肉,与他们喝上一喝,以做熟悉,这也是应该。只是,连着四五天了吧?你怎夜夜都与他们喝?” “大郎是问这个啊!大郎,我与他们喝酒,不是白喝。” 徐世绩说道:“此话怎讲?” 屋内没有外人,只有李善道、徐世绩和刘胡儿三人。 有话可以直说,不用担心被外人知晓。 李善道因就不做隐瞒,直言回答,笑着说道:“诚如大郎所言,这百人是刚拨到我的手下,我因此,也就对他们都还不甚了解。既已为我的部曲,那我当然就得先对他们做些了解,然后才好计划后边的管束、操练等事。则又怎么做,才能尽快地熟悉他们、了解他们? “慢慢了解么?未免太慢。我就想到了喝酒这个办法。有道是:‘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大郎也喝酒,自当是知,这人,平时千种好,一喝多了酒,本性就都遮掩不住,全显露出来了,是爽利的人、是黏糊的人、是偷奸耍滑的人、是实诚本分的人?不敢说全都能看出,最起码,也能由此看出个七七八八。故是,这连着几夜,我都安排酒肉,与他们饮酒。” 徐世绩也笑开了,他与刘胡儿说道:“胡儿,怎样?俺猜得对不对?” 刘胡儿应道:“是,大郎料事如神。” 李善道问道:“大郎已猜出我请他们喝酒的用意了?” 刘胡儿说道:“大郎说,以前县里虽传,说二郎浪荡,而今观之,二郎却绝非轻佻之人。因此大郎料定,二郎近几晚,夜夜招聚部曲,饮酒通宵,一定不是单纯为饮酒,必另有缘故。” “这点小心思,尽被大郎瞧出来了!” 徐世绩说道:“‘酒品显人品,赌品看人性’,这话俺是头次听说,但有几分道理在内。二郎,连着喝了四五夜了,拨给你那百人的脾性,你可都已经了解?” “晚上喝酒,白天赌钱、较技,看他们举石拔距,回大郎的话,不仅脾性已多了解,众人之能,亦稍知矣。” 徐世绩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管束、操练他们?” 第一卷 第十七章 引由朝政论治众 “我正为此事犯愁,想要请教大郎。” 徐世绩擦干净了汗,也没起身,便坐着,就着刘胡儿端来的清水,洗了洗手,抹了把脸,又穿上了汗衫,然后端起蜜水,抿了口,才又接着说话,说道:“二郎,俺先再问你一件事吧。” “大郎请说。” 徐世绩说道:“昨天捕到了抢你酒肉的那几个贼厮鸟,俺令将送入法堂,尽数杀了。人头给你看后,现已挂在了山顶的中军亭前。二郎,你对这件事怎么看?” 李善道怔了下,徐世绩这话问的,他还能怎么看?答道:“这几人抢了我的酒肉事小,犯了大郎定下的山规事大。山规中明明白白地规定着,‘欺侮同类者,斩’,依照山规,当杀。” “你没有觉得,只因抢了些酒肉,就把他们杀了,未免严酷?” 李善道迟疑了下,心知徐世绩是个精明的人,在他面前最好实话实话,於是说道:“大郎,要说严酷,只因抢些酒肉,就砍头示众,确是严酷。即便朝廷官法,也没这般酷厉。我最初时,确也觉得是不是不有点近人情?但咱们寨子与朝廷不同。咱寨里都是何等人?无不是视杀人放火为寻常事的强梁好汉,对这等人,不以严酷约束,就难成规矩。因我这么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虽他们只是抢了些酒肉,大郎为何却也一样执行山规,将他们杀了。” “你这话,说错了一点,说对了半点。” 李善道虚心讨教,说道:“请大郎示下,哪里错了?又哪里思虑不全,只说对了半点?” “你说朝廷官法,也没这般酷厉。这话错了。十几二十年前,先帝在朝时,曾有诏令,‘一文弃市’,盗一文钱者,便於市中处死。若论严酷,昨日被杀的那几个贼厮鸟,他们抢的酒肉最起码比一文钱要值钱吧?先帝朝时,可是有三个人因为偷了一个瓜,就全被杀掉的。所以,比之先帝的这道诏令,昨日因抢劫酒肉处死那数人,并不算严酷。” 李善道说道:“朝廷竟有这道诏令?我却不知。” “这道诏令颁布时,你我都还是童子,后来这道诏令则被取消了,二郎你不知晓也很正常。但这道诏令虽取消了,先帝后又颁布了两条诏令,一条是‘盗边粮一斗以上皆死,家口没官’,一条是‘行署取一钱以上皆死,知情不报者亦处死’,这两条诏令却一直没有取消,沿用至今。二郎,比之朝廷之此法,咱的山规,昨天处死那几个贼厮鸟,你还觉得严酷么?” 却这个之前的李善道,端得是个浪荡儿,成天玩耍而已,东郡既非边地,其本身又不是官吏,隋文帝的这两条诏令与他分毫关系也没,他又哪里会知? 因而尽管得了之前的李善道的记忆,脑子里对此压根没有印象,——这两条诏令和“一文弃市”这条已废的诏令比起来,骨子里的苛薄寡恩,可谓是一脉相承,李善道只觉匪夷所思之余,说道:“二十年前的事,大郎都知道?博闻广见,佩服,佩服。” “先帝内定江南,外服突厥,突厥尊先帝以‘圣人可汗’,先帝断非庸主,并且在本朝肇建之初,先帝审定新律,将前朝的诸多酷刑峻法,一概删除,一千五百余之多的治罪之条,只保留了五百条,开皇三年,下诏书云,‘欲以德代刑’,分明是欲以德政来治天下,但他为何却忽然改变,至其暮年,而有此等严酷,或用你方才的话说,‘不近人情’的诏令下达? “俺思来想去,细究其因,不外乎五个字:‘乱世用重典’。二郎,先帝之际,海内战乱已然数百年,刚刚混归一统,可虽一统,风气犹野,民间仍多强梁,故先帝在眼见以德政很难快速地扭转民风,又海内已经大定的情形下,改而选择了用‘重典’来做矫正。 “他的这个选择上的改变对不对,你我姑且不必多言,但放到咱寨中来说,‘乱世用重典’五个字,却再对不过!仍用你的话说,咱寨里‘无不是视杀人放火为寻常事的强梁好汉’,要说‘乱世’,还能有比咱寨里更乱的‘世’么?所以,要想稳定寨中,要想使咱寨中现有的万余喽啰,尽甘从我等之令,不敢有半分违逆,就非得用‘重典’不可! “从这点来说,你之所谓‘不以严酷约束,就难成规矩’这句话是对的,但你这句话又不全对,是乃又为你‘说对了半点’。” 徐世绩一个强盗头子,身在瓦岗寨中,此时与李善道对谈,娓娓道来,说的却尽是朝廷大事,好像挺违和,但在知道他后来成就的李善道这里,当然却是一点也不觉违和,反而听得津津有味,闻到徐世绩话头重落回到了寨中,忙问道:“敢问大郎,我没说对的半点是甚么?” “古人云,‘德威并施’。‘重典’是威,杀头人人都怕,可如果一味地只以‘杀头’来吓唬人,强压之下必有逆反,是以,单纯只以‘重典’治众是可不取的。上策莫过於,兼以‘施德’。威是火、德是水,‘德威’并用,便水火相济,阴阳协调矣。二郎,你说是不是?” 李善道点头说道:“不错!大郎所言甚是。”品味了下,又笑道,“大郎说是对先帝改‘德’为‘严酷’的选择究竟对不对,姑且不必多言,但大郎这番话,分明已作评论了啊。” “故此,你‘不以严苛约束,就难成规矩’这句话,只算说对了半点。” 李善道品说道:“我明白大郎的意思了。我没说对的半点,是少说了一个‘德’。如此,敢问大郎,咱寨中的‘德’是什么?是赏罚严明的赏么?”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赏’是利,与‘德’是两回事。” “那咱寨中的‘德’是什么?” 徐世绩没有直接回答李善道,反是问他,说道:“二郎,你说呢?咱寨中的‘德’是什么?” 昨晚刘胡儿把人头提去给李善道看后,说了一句话,说的是:“重义气的好男儿固是多数,可也有这等无义之徒”。这句话不期而至,於此际泛上李善道脑中。 他拍下了大腿,说道:“有道是‘灵光一现,价值千金’!” 徐世绩说道:“二郎想到了?” “德者,仁德。咱寨中的尽强梁好汉,杀人放火、抢劫盗掠是日常的营生勾当,‘仁德’云云,却是休提。要想用正经的‘德’来治咱寨中之众,那简直滑稽可笑了。但‘仁义礼智信’,‘义’,却是咱寨中可用的。大郎,若我猜得不错,‘义’,就是咱寨中治众的‘德’了!” 徐世绩笑了起来,说道:“二郎聪颖,一点即透。不错,这个‘义’字,就正即是咱寨中的德。如何才能让部众甘心接受山规约束,听从我等号令?如昨天被杀的那几个贼厮鸟,哪怕行山规把之杀了,而却也没人能说出半个不字,嫌执法严酷?二郎,便是这一个‘义’字啊!” “不错。重义气的好汉子,谁会‘欺侮同类’?既然‘欺侮同类’,那就是不重义气的奸恶之辈,杀不足惜。” 才练完力气,紧跟着又说了半晌话,有点渴,徐世绩又喝了口蜜水,说道:“二郎,你既已想到了这点,那该怎么管束你的部曲,你应是已知了吧?” 徐世绩把话题扯到问李善道对他执行山规,将那几个抢酒肉的喽啰杀掉是怎么看的时候,李善道还不太能明白,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但听到一半,特别是听到“德威并施”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徐世绩的用意了。 徐世绩这是明着在说杀那几个抢酒肉的喽啰的事,实则是在回答他“想要请教大郎”之此问。 李善道因笑道:“大郎,我知道了。” “怎么管束?” 徐世绩轻轻拍了下手掌,说道:“不但对,而且你这两根手指竖得好,山规虽然应当置之於重,但讲说起来的时候,却必要得以‘义气’为先。”顿了下,补充说道,“但还有一点,二郎,俺得与你说清楚,便是‘倡义重义’,我等为头领者,须当以身作则,咱们得先做到。不能只以此来约束部众,而我等却只嘴皮子说说,其实不按此做。” 李善道说道:“这点,大郎不消嘱咐,我自晓得。” “劫完船后,给你的赏赐,听说你大多分给了秦三等,由此足见,二郎你本就是个轻财重义之士,俺这句话,也就是多提一句。” 说到这儿,徐世绩倒是想起了一事,顺口说道,“邴大兄前几天已经回寨,咱抢来的财货,他已清点完毕,唯那老胡是个布商,现钱不多,主要以布匹等现货为主,故须等卖成了钱后,才好把该咱该得的那份与咱,因此你还得再等一等,等货卖完了,钱才能分下。” 李善道已知道,寨中专门有负责销赃的堂口,其主事者就是这位“邴大兄”,名叫邴元真的。 邴元真本县中小吏,识文墨、通算术,加之又是翟让的故友,故翟让任了他此职。 李善道笑道:“前从大郎往劫那老胡,本是图为寨中立功,所得之财货,分不分与我都成。” “这是寨里的规则,你不想要,也还不成。且刚说过,管束部众,只靠刑罚是不够的,尚得以义气为先,抢得的财货,按规矩来分,这就是‘义气’。二郎,若真不与你,那就是俺不讲义气了。”这话,徐世绩显是在开玩笑了。 李善道就也开个玩笑,说道:“是,大郎说的是。那等货卖完,分配时候,我就却之不恭了。”沉吟了下,说道,“大郎,怎么管束部众为宜,我已知了,但操练?大郎你是知的,我不是府兵,也未应募过骁果,以前浪荡不好学,亦不曾读过兵法,却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要不然,便请大郎一并赐教?” 第一卷 第十八章 念转当下思操练 “咱寨里限於场地,不能像鹰扬府那样秋阅戎具,冬教战法,定期地进行检阅、操练,现尚无通行的操规。具体如何操练,俺没甚可教你的,得你自己琢磨了。”徐世绩令刘胡儿去内屋拿了本书出来,将书给了李善道,说道,“不过,在俺看来,操练之要,不外乎三者。编队伍、识金鼓,此其一;教习杀敌的技艺,此其二;肃军纪、演阵法,此其三。那百人是刚拨给你的,你若想操练的话,这头一件,你就得先把他们的队伍编起来,金鼓旗令教他们知。这本兵书是俺平时经常读的几本兵法之一,就编伍、识金鼓等方面述之甚详,你可拿去看看。” 李善道看之,是一本《尉缭子》,赶忙起身,下揖致谢。 刘胡儿笑道:“二郎,俺家大郎起先操练部曲的时候,按的也是这本《尉缭子》教的办法。” 却这刘胡儿“起先操练部曲的时候”此语,内中的“部曲”,指的是徐世绩的直属部曲。 徐世绩是凤凰岛的分寨主,他的直属部曲绝大部分都在凤凰岛,并不在大伾山的这个瓦岗主寨。——上次跟着他去劫船的那百十部曲,劫完归山后,大多也已回了凤凰岛。 瓦岗寨而下尽管山规森严,各类负责不同事务的机构也已较为齐全,规模初具,但放到操练这块儿上讲,却是如徐世绩所言,因限於场地,毕竟不能如同官军一样,进行正规的操练,所以,各个山头、各部的操练事宜,现没有通行之规,都是各部的头领自己来管。 有那对此较为重视的,像徐世绩,可能会想些办法,时而的组织部曲,进行一下适度的操练;有那对此不重视的,则可能一年到头,也想不起来操练一回。 是以,於操练上,还真是得李善道自己琢磨他该怎么具体操练他的部曲。 李善道说道:“我从没读过兵书,大郎,若有看不懂的地方,我还得再来请教大郎。” 徐世绩笑道:“二郎,俺自到山上,至今一两年了。这一两年间,翟公拨给俺统带的部曲,为数也不算少,现已千余,计有一二十伙。却这一二十伙的头领中,主动提出操练部曲,问俺该如何操练的,你是头一个。就冲你这份心思,俺也定知无不言。你有不懂处,只管来问。” 李善道说道:“哦?此前竟是没人向大郎讨教么?” 徐世绩看了看他,先叫他回席上坐下,继而似是带着点意味悠长地说道:“山中的好汉虽多,豪杰虽众,然如二郎这等,将我等啸聚山林,比作追汉高、光武迹者,却不多矣。” 有些话不用多说,一两句就够。 听了徐世绩这话,李善道便也就不再多问。 他只是了然地想道:“又有几人能看出隋祚已终?况且投入寨里的这些人众,料与我为何投寨的直接原因亦是相同,无非为暴政之下,求活罢了。能得偷生,已属侥幸,自然亦就大都不会看得长远。……好在徐大郎是个有心志的,我向他求教操练部曲,倒也不嫌鲁莽。” 何止不嫌鲁莽。 从徐世绩的态度能够看出,他对李善道的主动讨教如何操练部曲,实是颇为欣赏和高兴的。 一阵凉风吹进室内。 山间本凉,又下起了雨,徐世绩虽年轻,火力旺,刚才锻炼过后的汗下去,也觉得有点冷了,要来外衫,披在了身上。 不知觉间,雨渐下大。 向外望去,雨水如帘,院里是石子地,已被雨滴打湿,墙角的那棵梨树正当花期,满树梨花如雪,偶有随风雨飘摇坠落,近处的青绿的山坡,远处苍翠的山峦,都被蒙在了雨雾中。 “也好。俺阿耶到时,雨若还没停,你就请俺阿耶在山下暂驻。” 刘胡儿应了声诺,取了蓑衣,便出堂外,叫上三四个警卫,一道下山去了。 得了兵书,请教操练的这话题就告一段落。 堂外下着雨,不便行,兼见徐世绩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事,并无送客之意,李善道就没请辞。 接着就徐盖来的此事,两人说了一会儿。 话头从徐盖将要来到,转到了李密的身上。 李善道笑道:“大郎,说起徐公今日就能到寨,那李密,不知翟公现下是何意思?自那晚庆功宴后,大郎留下,与单公共劝翟公不妨可接纳李密入伙,已有数日,翟公还没下决定么?” “翟公还没给俺回信。” 李善道说道:“大郎何不再问问翟公?” “这事儿,不好多问。二郎,俺与李密虽无瓜葛,但翟公对纳不纳他入伙,一直踌躇,俺若说得多了,反而不美。” 李善道说道:“是,还是大郎心思细密。确是不好多说。不过以我之见,大郎,你那天说的那些话,我反复想了,认为大郎说得很对。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以后的发展是会颇有好处。” “有没有好处,李密进不进寨,总得翟公决断。” 李善道笑道:“山东、河北的寨头,李密投到过来完了,除了王伯当,没一个肯纳他的。这件事也不着急,便容翟公细作斟酌。” “翟公知了俺阿耶将来寨中,与俺说了,等俺阿耶到寨,他要亲为俺阿耶置软脚局。至时,二郎,你带上丑奴,一起来吧。” “软脚局”,即接风洗尘的酒宴。软脚,指长途归来之人,走的路长,脚都软了。 李善道应诺。 下雨天,不便出门,单雄信往日是几乎每天都要来找徐世绩的,今天没来;徐世绩不仅是凤凰分寨的寨主,在寨中负的且有别的事务,便是寨里的一部分内务,还有荥阳郡这一块儿的劫掠,由他总责,今天也没甚人来向他禀事,他亦是难得清闲。 雨声沙沙,两人闲聊,时聊些寨里的事,时聊些旧日在县中时的事。 快到中午,都已腹饥,李善道待要告辞,徐世绩留下了他。 却刚令人置饭,外边冒雨来了一人,到堂门口,叉手礼道:“郎君,翟公有请。” 徐世绩看之,是翟让的一个亲随,问道:“翟公召俺,有什么事么?” “回郎君的话,有个叫李玄英的道士来了山上,翟公请郎君往去一见。” 徐世绩说道:“李玄英?” “回郎君的话,是。” 这名字听来陌生,徐世绩问道:“他是谁人?来咱寨子何事?” “这老道自称是从东都来,说是来寻李密。” 徐世绩瞧了眼李善道,笑与这人说道:“李密又不在咱寨中,他来咱寨寻什么?” “这,小人就不知了。” 李善道也没听说过李玄英这个名字,亦不知这个道士为何跑来瓦岗找李密,说道:“大郎,既然是翟公相召,不妨便往去一见,不就知道根底了么?” 徐世绩说道:“那俺便去见一见。” 手下人取来了油帽、油衣两套,徐世绩和李善道各穿戴了,与这人出院。 出到院外,李善道行礼告辞,等徐世绩在他随从们的簇拥下去后,自还谷中。 …… 回谷中路上,走了没多远,他停下步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尉缭子》,用袖子遮着雨,先看了几行。《尉缭子》是战国时期的兵书,言辞古拙,但还好他能看得懂。 担心被雨打湿,他不敢多看,见能看懂,便收了起来,小心地揣入怀中。 接着往谷中回,他一面走,一面琢磨心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和他们各伙人的脾性、能力,我大致已有了解。接下来,可以着实操练此事了。但是当下还有两个问题,我得先想办法解决。这第一个问题,即王须达他们各伙人,这几天我旁观细看,言行举止,多颇粗野散漫,他们自由习惯了的,我若突然以军法约之,对他们勤加操练,他们怕会吃受不住,短则尚可,时日稍长,必会对我心生怨言,可别操练未成,结果我被弄个‘众叛亲离’,他们改投别的头领而去,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我得想个办法,最好是能让他们主动地愿意操练。 “第二个问题,就还是具体该如何操练的问题。徐大郎虽给了我一个回答,一本兵书,而且他说得也对,‘操练之要,不外乎三’,诚然如是!这兵书也挺有用。可他自己也说了,这本兵书,其内所教,能用在实践上的,主要是编伍、识旗鼓,却没有阵法、武技方面的教导。我不通阵法,也谈不上精通临战杀敌的武技,这两者的教习、操练,该怎么解决?” 第二个问题,相对还好解决一些,在与徐世绩说这些的时候,李善道就想到了,可以等到操练武技、阵法的时候,再来麻烦徐世绩,看他手下有无这方面的人才,请来做个外援教头。 重点是第一个问题。 第二个问题是客观问题的话,第一个就是主观问题。 主观上的扭转、改变,比客观上可能会更难一点。 直走回到了谷口,李善道也还没有想出个合适的解决办法。 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汉子,蹲在谷门口,正在发呆,见李善道回来,赶紧跃身迎接。 “下着雨,你不在棚里避雨,在这作甚?” 这汉子说道:“二郎,该当今日值守谷口的那几人,都躲棚里避雨了,因俺替他们来值守。” 第一卷 第十九章 轻巧解得敬嗣难 这汉子是秦敬嗣。 每日白天、晚上都需有人在谷口站岗警戒这件事定下以后,前几天执行的都还可以。 今天一则下雨了,再一个,也是因为下雨,谷口外的山路上冷冷清清,无有人踪,是以轮到今日站岗的那几人便没出来上岗。 却是难得秦敬嗣,谨守李善道的命令,没人出来上岗,他就代替他们,独自一人在谷口站岗。 李善道问道:“三郎,今天轮到谁站岗?” “轮到罗忠伙和王须达伙的各两人,咱伙的话,白天轮到的是程大。” 尽管经过这几天的喝酒、赌钱、较技等,李善道对王须达等三伙人中大部分人的脾性、能力都已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但毕竟他们三伙人之间,还有他本伙人与他们三伙人之间,都还不很熟,因而为加快融合,在每天的站岗轮班上,李善道便令分由三伙人中的两伙出两人,由他本伙也出两人,一块儿站岗;其中,一半白天站岗,一半晚上站岗。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今天又不该你轮值,你代个甚么?三郎,站岗警卫这事,我是交给你主管的,不是让你代他们的。你别在这儿淋雨了,跟我进谷吧。” 秦敬嗣跟在李善道后头,分辩说道:“二郎,俺也不想代。程大那德性,你知道的,惫赖得很,俺去喊他,叫他出岗,他装睡着,俺越喊,他呼噜打得越响,俺也没办法。还有罗忠和王须达他两伙的那各两人,俺也去喊了,罗忠伙的人尚肯听俺的话,王须达伙的那两人,却王须达替他俩求假,说下着雨,谷外没啥人,何必淋雨?他是他们那伙的伙头,二郎,俺还能说什么?罗忠伙的人一看,也回棚里去了。就只好俺来站岗了。” “三郎,管人管事,不能太软。” 秦敬嗣说道:“是,这道理俺也懂。可是二郎,程大是个皮脸,再说他也没用;王须达是他伙的伙头,且俺与他还不很熟,亦不好驳他面子。” 他的这通考虑也不为错。 李善道笑道:“不能太软,又不是就只能来硬的。我来教教你,以后再碰到这样的事,怎么处理。” 谷内的茅屋总共搭了四间,李善道、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一人一间,其余众人都在窝棚里住。不同各伙的窝棚,皆在本伙为首者,也即李善道等四人所住的茅屋左近。 李善道直奔到自己茅屋旁边,进了程跛蹄等三人住的窝棚。 程跛蹄三人正蹲聚一处,在投骰子赌钱。 三人全神贯注,注意力俱在骰子上,没人察觉到李善道的进来。 窝棚低矮,入进后得半弯腰。 李善道猫着腰,三两步到了程跛蹄身边,抬起脚来,往他屁股上就是一踹。 谷里是泥地,一下雨,泥水横流,李善道的鞋底全是泥。 这一脚上去,程跛蹄的衣裤上顿便显出了个泥鞋印。 程跛蹄往侧边一趔趄,收势不住,摔在了边上那人的腿上,连带着把那人也搞得摔了一跤。 程跛蹄按地跳起,骂道:“狗日的,哪个泼才……”骂声收住,转成笑脸,“哎哟,是二郎啊!”下意识地拍打屁股被踢的地方,灰尘当然是没有,拍了一手的泥,顺手在边上摔倒那人的腿上抹了抹,说道,“二郎,何时回来的?你这无缘无故,踹俺一脚作甚?” “今天白天是不是该你轮值站岗?” 程跛蹄瞅见了窝棚外站着的秦敬嗣,与李善道说道:“二郎,是该轮到俺站岗,但不是下雨了么?谷外空空荡荡,连个兔子都不路过,干嘛还要傻逑似地去谷口淋雨?” “下不下雨的,且不说。我问你,每天抽人在谷口站岗,是不是我的吩咐?” 程跛蹄答道:“这当然是。” “今天白天是不是轮到你了?” 程跛蹄说道:“轮是轮到俺了,可……” “没什么可不可的。抽人站岗是我的吩咐,今天又轮到你了,你告诉我,你为啥不去站岗?” 程跛蹄说道:“那不是下……” “你再说下雨?” 程跛蹄惫赖不假,得看跟谁,之前的李善道是个愣头青的脾气,说动手就动手的,他着实也是挨过好几次之前的那个李善道的揍。他不敢再说下雨了,说道:“二郎,那俺不说了!” “来投瓦岗时,我就与你们说了,若愿同来相投,我领你们拜到徐大郎帐下,其后不管打劫也好、抢掠也罢,凡是所得,皆大家均分,但只一条,到了瓦岗,得听我的话,是也不是?” 程跛蹄说道:“是,是有这句话。” “你当时咋说的?” 程跛蹄说道:“俺说愿从二郎之令。” “投瓦岗,不是我逼你的,是咱们大家伙都愿意的;愿从我之令这话也不是我逼你的,是你自己说的,程大,我问你,咱才投到瓦岗几天?说过的话,你就不认了?” 程跛蹄说道:“俺不是不认,这不是今天下……”话到口边,及时地收了回去,堆了满脸的笑,说道,“二郎,不消说了!俺知错了。俺这就去谷口站岗!” 李善道先出了窝棚,等程跛蹄出来后,虚虚抬脚,作势又要踹他。 程跛蹄有眼力,知道李善道这是在跟他逗着玩了,却也不躲闪,装着向后一歪,叫道:“大郎饶命!” 跟着他从窝棚里出来的另两人刚才被李善道吓住了,没一个敢替程跛蹄求情的,这时见李善道的心情似有好转,忙忙地都笑了起来。 李善道笑骂程跛蹄,说道:“他妈的,牵着不走,非得打着,你才肯走!程大,我与你说,不听我吩咐的事,只允许这一次,再有一次,老子也不打你,你自个滚回卫南去!” 程跛蹄拍胸脯保证,说道:“大郎放心,就这一次,绝无下次!” “还有,老子分给你们的财货。”李善道指了指窝棚内,说道,“你们长点心,存一些,等过些日子,存得多了,我找徐大郎讨个出寨的符令,或哪天咱再下山时候,把你们存的东西着人拿回县中,给你们的家里。不要都赌钱,泼洒完了!” 程跛蹄三人赌钱的彩头刚就在他们三人身边各放着,俱是上次劫船后,李善道分给他们的徐世绩和翟让的赏赐。程跛蹄三人应诺。 一阵动静,邻近窝棚里的焦彦郎、姚阿贵、张伏生等和茅屋里的高丑奴都被吸引出来了。 还有康三藏,也在罗忠等帮他搭的小窝棚里,向外探头缩脑。 众人几句话听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了是因程跛蹄今天没去站岗,李善道在收拾他。 张伏生记着前几天被抢酒肉时,程跛蹄拔腿就跑的仇,吐了口唾沫,说道:“欠、欠……” 与他邻棚住的焦彦郎代他说道:“欠收拾。” 张伏生狠狠点头,说道:“对!就、就……” “就得二郎收拾他。” 张伏生再次狠狠点头,说道:“对!还、还……” “还不赶紧滚去谷口站岗!” 张伏生攥起拳,向着程跛蹄挥了一下,表示他想说的话,完全、准确地都被焦彦郎代说出了。 李善道叫住回窝棚拿蓑衣、斗笠的程跛蹄,示意高丑奴过来,将身上穿的油衣脱了给他,油帽也给了他,说道:“穿戴这个吧。这是徐大郎的,你别给穿坏了,得还他的!” 蓑衣用草编的,防雨的效果不很好,油衣是用油绢做的,防雨的效果好。 程跛蹄假意推让了下。高丑奴拿着油衣、油帽,转身就走。他连忙不推让了,追上去,要了过来。他同窝棚住的那两人,搭手帮他穿好。他又将油帽戴上,左顾右盼,赞道:“好油帽、好油衣!咱们粗卤人,拍着马也没法跟徐大郎比,讲究!”向李善道一揖,谷口站岗去也。 从秦敬嗣边上路过时,他撇着鼻子,哼了声。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哼声,不禁又笑骂了他一句:“他妈的,张四郎说得不差,真是个狗东西!” 焦彦郎、张伏生、姚阿贵等见没事了,与李善道打个招呼后,各钻回了窝棚。 有的睡觉,有的赌钱,有的吹牛,接着干他们自己的事了。 秦敬嗣和高丑奴陪李善道回他的茅屋。 进到茅屋中,高丑奴说道:“二郎,这地不行,不下雨还好,一下雨,你瞅瞅,成啥了。等天放晴,俺领上张四他们,打些碎石头,再编个草毯子,给铺地上。” 虽有门槛,挡不住雨水浸入,地是土地,难免潮湿。 这是高丑奴的一片忠心,但李善道对这些并不在意,随口说道:“你看着办吧。” 高丑奴应了声是,问道:“二郎,在徐大郎那里用过饭了么?” “徐大郎被翟公叫去了,我还没吃。饿坏我了,有剩的饭食么?” 早上去见徐世绩时,谷里还没开火,现已中午,他确是饿坏了。 高丑奴说道:“剩的有,俺去给郎君热热。” “热甚么,不知我就好吃口凉的?快些端来吧。” 高丑奴应诺即出,门口撞上两人,一个王须达、一个罗忠。 让开了道,先请高丑奴出去,两人进到屋内。 王须达先向秦敬嗣笑着示意了下,然后与李善道说道:“郎君,刚听说程贤兄被郎君训斥了一顿。俺一听说,就赶忙拉上罗兄,来向郎君请罪。” “三郎这话何意?为何请罪?” 王须达下揖说道:“因见下雨,俺伙和罗兄伙该今日轮值的那两人,也偷懒,没去谷口站岗。俺与罗兄起初不知,后来知了,亦未催促,这是俺与罗兄的不对,还请郎君责罚。” 李善道笑道:“我当什么事呢。程四那狗日的,不也偷懒了么?” “敢禀郎君,俺和罗兄已连打带踹,骂那两人出去站岗了。细想下来,是俺俩错了,每天轮流派人站岗,是郎君的命令,俺俩居然就任由那俩狗日的偷懒,未做督促,着实不该。郎君,还请责罚!俺俩甘愿领受。” 罗忠亦道:“是,郎君,但有责罚,无论是啥,俺都甘愿领受。” 李善道说道:“三郎、四郎,两位贤兄,我有句掏心窝子的话,想与二位说一说,不知可否?” 王须达、罗忠说道:“郎君请说。” 李善道说道:“承蒙翟公看得起,任了我旅帅此职,我虽自知浅薄,不敢受任,奈何翟公不允,我便亦只好领令。既已领令,诸位贤兄又被翟公拨到了我这儿,那就有句话说了,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之愚见,是不是咱们就得有一个主事的?要没个主事的,咱亦百余人,往东的要往东,往西的要往西,岂不就散乱无章,乱哄哄地不可收拾了?” 王须达应道:“是,郎君说得是!是得有一人主事。且这主事之人,当然得是郎君。” “罗贤兄,你说呢?” 罗忠应道:“自是该应郎君主事。” “既如此,话就又说回来了。因为下雨,想偷个懒,说来不是大事,但诚如三郎你言,好歹这是我的吩咐,则若我令,竟都不听,两位贤兄,那咱这伙人,有主事与没主事,有何区别?” 王须达应道:“是,是。” “这样下去,到头来,咱这伙人何去何从?乱七八糟,各行其是,恐怕只能一拍两散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重义仁厚,俺们能够得被拨到郎君麾下,是俺们的福气!散,是绝对不能散的!郎君,俺已知错,请郎君放心吧,往后凡郎君之令,俺们一定凛然遵守,不敢稍违!” “罗贤兄,你说呢?” 罗忠因此赶紧答道:“俺与三郎一样!往后凡郎君之令,一定凛然遵守,不敢违背!” “况且,三郎、四郎,我之所以有轮班站岗的这道吩咐,也是为咱兄弟们的安全着想。再是山规严厉,害群之马总归是有,要再有几个像那劫程大、张四那样的贼人呢?咱不可无防。” 王须达、罗忠应道:“是,郎君说得对!” “三郎、四郎,你俩站着作甚?快请坐下。” 秦敬嗣把靠着墙壁放的两个马扎提来,给王须达、罗忠。 高丑奴已回来了,捧着饭立在李善道的身侧,一双怪眼,时或看看饭,时或戳戳王、罗两人。 王须达赔笑说道:“郎君尚未用饭,俺俩就不打扰郎君用饭了,稍晚些时,再来听郎君训示。” “训什么示,咱们兄弟,闲聊而已。” 王须达、罗忠行个礼,倒退着出去了。 李善道离坐起身,送了他俩一送,回来重新坐下。 接过饭碗,待要吃时,却停下筷著,向室外的雨幕看去,见着王须达、罗忠两人冒着雨,向他们各自的茅屋回,嘿了一声。 秦敬嗣问道:“二郎,怎么了?” “没什么。”他举著下碗,开始吃饭。 高丑奴端来的是蔬饭,菜是罗忠带人挖的野菜,米是粝米,本就不好吃,又凉了,更不好吃,但李善道饿了,吃得倒是挺快。 边吃着,他边想道:“一个站岗便偷懒,这真要对他们操练起来,怕是将怨声满谷内了!不成,该如何才能让他们主动地愿意操练,我得尽快地想出解决的办法。” 李善道这边在犯愁怎么才能尽快地找到能让部曲主动愿意操练的办法。 秦敬嗣那边对他举重若轻地处理了程跛蹄等偷懒不去站岗此事,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待他饭罢,秦敬嗣找到了表示佩服的空当,连道佩服不已。 李善道教他,以后再碰到类似的事,便用这样的办法解决。 秦敬嗣谨受其教。 说了会儿话,秦敬嗣告辞出去,穿上进屋时脱下的蓑衣,往谷口去检查程跛蹄等站岗的情况。 李善道漱过口,於屋顶、屋外的细细雨声中,展开《尉缭子》来看。 他心里有事,看不多时,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已是连着往外看了数次。 高丑奴忍不住了,问他说道:“二郎,你是咋了?是不是有心事?” “甚么?” 高丑奴说道:“连着往谷口看四五次了。” 李善道干脆将书掩起,起身踱步,踱了两圈,说道:“丑奴,我问你,如有一件事,你想让别人做,但你又担心别人不肯卖力去做,你会怎么办?” “二郎,你此话问得没头没尾,让俺怎做回答?是什么事儿,俺想让别人做?”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算了,不问你了!” “二郎,你说的这事儿,是不是操练这事?” 李善道惊讶说道:“你咋知道的?” “俺又不傻。这几晚酒后,二郎与俺说过好几次操练这事了。” 李善道相当惊奇,说道:“他妈的,丑奴,我一向以为你个大心实,不意你颇亦精细。” “二郎,你是不是担心王须达他们不肯好好听你的令,老实操练?” 李善道说道:“操练是个苦活、累活,一天两天也许还行,若长久不懈,王三郎他们可能就吃不住了。你有什么办法没有?能让他们肯愿接受长期的操练?” “二郎,你问得太突然了,得让俺好生想想。”高丑奴答道。 李善道一笑,说道:“好,你好生想想!” 直到傍晚,雨不见小。 刘胡儿又来了谷中,却是徐盖已到寨里,徐世绩请李善道和高丑奴去见。 第一卷 第二十章 落败致使雄信羞 徐盖年龄不算大,五十来岁,相貌与徐世绩很像,也是长了一部络腮胡,很威猛。 但威猛只是看脸,体态上就与徐世绩差多了,富家翁做久了,大腹便便。 见李善道、高丑奴两人进来,徐盖亲自起身迎接。 既是长辈,徐盖又是徐世绩的父亲,李善道自是大礼参拜,高丑奴随着他一并拜倒。 徐盖把他两人扶起,说道:“二郎、丑奴,那日要非你俩,老夫性命休矣!二郎,后来俺备了份谢礼,遣奴送去了你家,却你已来瓦岗。” 李善道笑道:“受公吩咐,给大郎送家书,善道岂敢久做耽搁?” 徐盖问徐世绩,说道:“阿奴,有没有代阿父多谢二郎?” “阿耶,二郎轻财重义之士,俺送他的谢礼,他不肯收下。” 能教出徐世绩这样的儿子,徐盖也是个豪侠之士,听了徐世绩这话,便没在“谢礼”上再做多说,取出了一封书信,给李善道,笑道:“二郎,谢礼你不肯收,这封信你肯定得收。” 李善道把信接过,是他兄长李善仁的家书,忙向徐盖谢道:“有烦徐公,竟为善道赍书。” “烦什么?俺反正是来投寨中,顺道罢了。你阿兄挂念你得很,你先看你阿兄家书吧。”徐盖退后两步,仰面来看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知那日你救下俺后,俺回到家中,怎说的?” 高丑奴比徐盖高快两头了,弯着腰,说道:“徐公是不是发怒,要把那牛捶杀了吃?” “哈哈,哈哈,那牛啊,俺是杀了,也吃了,但俺说的不是这话。俺说的是,看着俺家中奴仆颇多,却半个顶用的也没,一个也比不上丑奴你啊!二郎有你这家仆,当真让俺羡慕。” “小奴只两膀子力气,不敢与公家的诸位贤奴相比。” 李善仁的信不长,李善道已然看完,把信收起,再次感谢徐盖帮他捎带家书。 徐盖回席上坐下,叫李善道等也坐。 待李善道坐定,徐盖令徐世绩和屋中的另一个少年:“想那头蠢牛,上千斤重,发起疯来,谁敢去拦?若不是二郎、丑奴舍身相救,尔等已无你们的阿耶矣!还不代阿耶速做拜谢?” 那个少年十七八岁,是徐世绩的幼弟,名叫徐世感。 兄弟两个应令,便到李善道、高丑奴席前下拜。李善道怎会肯受?席还没坐热,慌忙起来,一手一个,扯住了他兄弟两人,连道:“岂敢!岂敢!莫要折煞我也!” 父令不可不尊,徐世绩、徐世感兄弟两个都是孝顺儿子,执意要拜。 李善道一个扯两个,渐难扯住,急声说道:“大郎、三郎,莫说徐公县之尊长,就是一陌生行人,路见牛惊,我与丑奴焉可不搭手相助?举手之劳,何足言谢?若定要拜,我也要拜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个柔糯的女子声音,从内屋门口传出:“大郎、三郎,李郎君是咱的救父恩人,与恩人相见,理当欢喜,吵吵闹闹,未免失礼。阿耶,李郎君既坚辞不肯受礼,那就听了他的吧。俺与三郎今已随阿耶到寨,李郎君相救阿耶的恩情,以后多的是时候报。” 徐盖笑道:“也罢,二郎讲义气,既不肯受你俩拜谢,你俩就起来吧。” 徐世绩、徐世感这才罢休。 一阵拉扯,三人的衣衫都乱了。 整好衣衫,徐世绩、徐世感回席上坐,李善道得空看向内屋门口。 内屋门口站着位着黄衫裙的年轻妇人,明眸皓齿,肌如玉腻,一双秀目,也在看李善道。 李善道认得,这妇人是徐世绩的二姐,名叫徐兰。 徐世绩共兄妹五人,两个姐姐,两个弟弟。长姐徐蕙嫁给了琅琊王家,二弟徐世弼这回没跟着徐盖上山,被徐盖留在了家里,照应家产,徐兰、徐世感兄妹随从徐盖来了寨里。 徐兰的年纪比李善道还大点,二十三四了,也已嫁人,但前几年,她的丈夫患病死了。徐盖疼爱她,便把她接回了家里,李善道往昔在县中时,偶有见过她,故而认识。 李善道不敢多看,向着徐兰下揖,行了个礼。 徐兰敛衽回礼,道声万福,退回内屋去了。 堂下从者,端上汤水。 徐盖请李善道、高丑奴重新落座,饮汤叙话。 李善道殷勤致问:“下了一天雨,山路泞滑,公进寨路上无碍吧?” “坐的肩舆,俺倒无碍,唯是苦了给俺抬肩舆的黑獭、胡儿了。” 李善道说道:“寨中上下,闻得公将进山,无不喜悦,翟公也是十分高兴。善道更是雀跃。这往后,公到了寨中,善道就可以常来拜谒,聆听公之教诲,只想一想,就心中欢喜。” 徐盖摸了摸络腮胡子,——这习惯性的动作与徐世绩一般无二,说道:“俺刚已听世绩说了,二郎你初到山上,就立下了大功,已被翟公擢为旅帅。好呀,好呀,连带老夫也脸上有光。” 李善道进寨,靠的是徐盖的家书,因徐盖有此一言。 “善道所立的,算的甚么功劳?蒙大郎不以善道愚钝,肯纳了善道入伙,善道感激不尽。”李善道谦虚两句,问道,“公之此回上山,系是因东郡新任通守王轨这厮口出妄言之故,敢问公,这些时日里,王轨这厮没敢派人去县中骚扰公吧?” “他新任郡中,要忙的事多了,暂哪里顾得上老夫?” 李善道说道:“公深得县中士民之心,大郎现又威震远近,谅这厮也不敢真的扰公!他若居然胆大包天,真敢扰公,亦无妨,大郎一声令下,寨中万余虎狼,打烂了他的通守府!” 徐盖哈哈大笑,说道:“俺自不惧他,所以上山者,无非图个清净。” “是,是,寨子虽在山里,日用都不缺,并有大郎在,定能与公在家时无有不同。若有所缺,大郎居寨中要位,或有忙时,公尽管吩咐善道,善道必精心为公置办。” 徐盖说道:“不消说,俺初来山里,事多不熟,少不得有劳烦二郎之时。” 正说话间,数人风风火火地从外闯进,进到堂中,油衣未脱,二话不说,拜毡也不取,推金山,倒玉柱,齐拜在地,俱道:“恭迎阿耶进寨!俺们迎候来晚,千罪万罪,敢乞阿耶饶恕。” 是单雄信和他的几个亲信。 单雄信的分寨出了点事,他中午过去处理了,没能赶上和徐世绩一起迎徐盖进寨。 和徐世绩结拜以后,单雄信曾数次潜入卫南县中拜谒徐盖。 徐盖和他已是很熟,令徐世绩去把他扶起,笑道:“老夫不过进个寨,何用太大动静?二郎,上次见你,且是正旦时了吧?两个多月不曾见你了,你快起来,让俺看看你。” 单雄信站起,脱掉油衣,双臂展开,果是请徐盖看他,亦看徐盖,笑道:“阿耶,两个多月没见,阿耶的气色越发好了!比上回拜谒阿耶时,竟是年轻了许多!” “你这二郎,数你会说话。……你这衫角怎么回事?” 却这单雄信衣衫的角上,沾了点血迹。 单雄信低头看了,说道:“哎哟,不知这儿沾了血,没换衫子,就来拜见阿耶,真是不像话!” 徐盖关心地问道:“怎会沾上了血?你与人厮斗了?哪里伤着了么?” 单雄信迟疑了下,似乎不太想说。 徐盖说道:“怎么?二郎,有什么不能说的么?若不好与俺讲,便当俺没问吧。只你须得与俺说,你伤着了没有?” 尽管是在徐盖座前,他没能忍住,又骂了句脏话,说道,“直娘贼,端得丢人,非是有何不可说,俺实是没脸皮在阿耶处丢人现眼,道这丑事。秦琼这贼撮鸟,别让俺哪日碰到,必手刃了他,才是好汉!” “你的部众,在东平遭遇到秦琼了?” “秦琼之名,俺亦有闻。闻他与罗士信并为张须陀帐下两员悍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前年底,张须陀与河北的渠率卢明月战於祝阿时,卢明月部众号称十余万,便是全仗秦琼与罗士信攻入卢明月的营中,抄了他的后路,张须陀乃才得胜。确然勇力绝人。” 单雄信不快说道:“阿耶,你怎长奸贼志气,灭咱自家威风?” 徐盖抚须笑道:“二郎,俺哪里会长奸贼志气?俺说的这些,都是俺听来的。二郎你的武勇,俺再清楚不过,一杆长槊,无人能敌。那秦琼再有勇名在外,也非是二郎的对手。” “阿耶,你只管且看,但有一日,让俺逢上秦琼这贼撮鸟,必取其首级,献与阿耶!” 徐盖赞道:“二郎豪气,可吞山河!” 暮色深沉,阴雨天气,室内已然幽暗,刘胡儿等奴仆掌上了灯。 单雄信等将要落座,又有人冒雨至。 前二三十条彪形大汉持矛、棒开道,后百十锦衣壮汉紧从,十数人骑马、乘舆,处在其中。到了院外,众大汉分开两边排列,骑马、乘舆者下地,联袂入院。只听那百余大汉齐声道:“翟公等诸大头领,恭请进拜徐公!”乃是翟让备好了软脚局,亲来请徐盖赴宴。 第一卷 第二十一章 一语惊醒当局人 这夜为徐盖接风洗尘的软脚局,比前些天给徐世绩、单雄信庆功的庆功宴要盛大得太多了。 徐世绩、单雄信毕竟是寨里的人,下山个十几天回来,搞个聚宴,没必要全寨的大头领都去参加,有些身在分寨的,或者那天有事在忙的,那晚便没去参与。 今晚不同,寨中所有的大中头领,只要是有头有脸、有掌事的,全来了。 就在聚义堂内外,堂上设了席,堂外院中点起火把,搭起雨棚,也设了席面,内内外外,参宴的三四十人。绝大部分都是李善道此前没见过的,如那邴元真、如另外两个分寨的寨主等,黄君汉也来了。加上诸位头领的随护、仆从,何止二三百人!场面委实热闹。 各类山珍海味、佳肴美馔,流水也似地端上,一坛坛的好酒堆积如山。 翟让养的歌舞伎,在堂上献歌、献舞助兴;又有那耍百戏的,种种杂技、魔术炫人眼目。 喝到快三更时,雨下得大了,却分毫不损众人之兴。 单雄信越发豪情,索性在雨中,又舞了一趟槊,引动满场叫好! 这场酒,直喝到四更才散。 酒散之后,李善道陪着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把徐盖送还徐世绩的住处。 宴席上的时候,翟让等皆执子侄礼,轮流给徐盖敬酒,徐盖喝了不少,已然大醉。 徐世绩、徐世感兄弟为给徐盖挡酒,也喝了挺多,俩人亦醉了。 好在有刘胡儿和名“黑獭”的徐家诸奴,以及徐世绩的一干亲从等在,这才安置下了徐盖父子。翟让、单雄信等也都喝多了,强自撑着送徐盖的,见安置好了,都扶醉辞去。 李善道也要走时,一人叫住了他。 是徐兰。 徐兰当然没有赴宴,在屋里等到了现在,她虽非扭扭捏捏的小家女子,但适才翟让、单雄信等在时,一则人多,二来都喝多了,酒气熏天,故而她未有出来相见。这时出来了。 李善道什么地位?今晚的这个软脚局,要非徐盖唤他和高丑奴参加,他压根就没资格上席,纵是如此,上了席,他和丑奴的席位也是最末,除了黄君汉与他寥寥说了几句话外,其余的那些头领们几无人理会与他,因此他基本上没有喝酒,还清醒得很。 听得徐兰叫自己,他赶忙回身,亦不好去看徐兰,下揖说道:“娘子有何吩咐?” 徐兰说道:“李郎君,你阿兄除了家书一封与你,还托俺阿耶给你捎了些东西。你稍等片刻,俺将东西给你。”令身边婢女,“去将李大郎给李郎君的东西拿来。” 婢女两人,应了声是,回去屋中,不多时,拿着两个包袱出来,呈给李善道。 高丑奴接住了。 李善道说道:“有劳娘子,多谢娘子了!”顿了下,又道,“徐公今晚高兴,多喝了两杯。徐公素来强健,睡上一觉,料明日醒来,当应即无事了。若是病酒,饮些蜜水,也就宿醉可解。” 徐兰笑了笑,说道:“俺阿耶好饮,种种醒酒的法子,俺自知晓。” “是,是,娘子当然知晓,是我多嘴了。在下告辞。” 徐兰叫刘胡儿送李善道出院。 出了院子,李善道请刘胡儿留步,与高丑奴还谷中去。 适才宴上,热闹非凡,此刻山路冷落,漆黑的夜色中,密密雨下,只一主一奴,两个归人。 高丑奴将两个包袱尽夹左臂下,山路滑,怕李善道看不清路摔倒,右手拿着火把在前乱晃。 今夜的接风宴上,见到了寨中的各位大头领,因闲着没怎么喝酒之故,李善道大多时间都在观察他们,颇有感触,这会儿行路无事,便说道:“丑奴,今晚这软脚局,你有何感想?” 李善道哑然稍顷,笑道:“你不闻单公与徐公说的话么?他分寨的部曲吃了秦叔宝的亏,估计接下来一段时日,他的心思都会放在找机会报仇上。丑奴,你这槊,且再等等再学罢。” “秦叔宝,便是秦琼么?二郎要是不提,小奴差点就把这事给忘了。” 李善道说道:“什么事?” “二郎中午时不是问小奴,如何才能让王须达等主动甘心地接受操练?小奴想到办法了。” 李善道扭脸看他,惊讶说道:“你想到办法了?甚么办法?” 山路上确是滑,就这一扭脸,没看路,踩到了泥上,李善道险些便就摔倒。 高丑奴忙不迭地扶住他,“啪嗒”两声,却是左臂夹着的那两个包袱掉在了地上。 等李善道稳住了身形,高丑奴蹲下捡起包袱,已沾满了泥,说道:“哎哟,哎哟,弄脏了!这包袱里也不知是甚,可别给摔坏了。”就要打开来看。 李善道劈手把包袱抢过,说道:“丑奴,包袱不重要。你快些说,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单公说他分寨的人,吃了秦琼的亏,那是不是……” 已不需高丑奴再说,李善道已知道了高丑奴想到的办法是什么,他拍了下额头,打断了高丑奴的话,说道:“当局者迷!他妈的,今天见到徐公后,无瑕分心,却是送上门来的这么个好办法,我都没有注意!”大喜笑道,“好,好啊!丑奴,这件事,老子记你一功。” “郎君知道小奴献的办法是什么了?” 李善道笑道:“是不是可假借张须陀之名,吓唬吓唬王须达等人,使他们甘愿受我操练?” “张须陀么?哎哟,小奴想到的是秦琼。还是二郎想得周到,也是,秦琼只是张须陀帐下一将,若要吓唬人,张须陀比秦琼好用。二郎就是二郎,小奴不及。” 李善道收起笑脸,蹙起眉头,狐疑说道:“丑奴,你近日与康三藏那老胡是不是见得多了?这老胡是个没脸皮的阿谀货色,你少与他见些。好好的一个痴汉,没得被他带坏!” 得了解决操练问题的办法,李善道心头大快,却是与高丑奴开起了玩笑。 主奴二人,说笑间,已到谷外。 三个披蓑衣的汉子借高丑奴手中火把的光芒,辨认出了李善道,快步上迎。这三人正是轮到今晚值夜的三人。白天杀鸡儆猴,敲打了一番后,成果还是不错的。 李善道与这三人说了几句话,才还谷内。 到了茅屋,打开李善仁送来的那俩包袱,一个包袱里是两身衣服,一个包袱里是几根人参。 衣服者,担心李善道在山里缺少换洗的衣物;人参者,担心他在山里吃不好,可以补补。 瞅着这俩包袱里的这些东西,李善道发了会儿呆。 这个李善仁,真是个忠厚老实的人! 让他倒因此颇生惭愧,他和李善仁没甚感情,到山上多半个月了,没想起来给李善仁去封信。 “待将操练此事定下,挑两个精细人,打发回县里,给他送封信吧。” …… 四更多天才睡,睡没一两个时辰,李善道就起来了。 洗漱了下,他去问候徐盖。徐盖酣睡未醒,徐世绩和徐世感也都还在睡。徐兰一早就起了。孤男寡女,不便久处,李善道很快就告辞了。出到院外,鼻尖犹留芳香。 中午,李善道吃过饭,又去徐世绩住处,这次见到了徐盖等,单雄信也来了,翟让亦遣了翟摩侯来看望徐盖,送来了几大车的礼物,但徐盖宿醉未消,精神不支,话没说太久。 雨到下午,渐渐转小。 临暮时分,已是只零星小雨。 这端得是天公作美。 白天时,没个由头,不好与王须达等说操练的事,李善道正寻思,要不等到雨停,再置些酒肉,喊他们喝酒,等酒酣耳热,好做话头来讲。即令秦敬嗣、焦彦郎等去山顶野市买酒买肉。 雨下了两天,这百十汉子在窄矮的窝棚里憋了两天,又潮又湿,展不开手脚,早就憋得坏了,一见秦敬嗣等拿着钱出谷上山,问知了是去买酒肉,不等酒肉买回,就都个个喜笑欢呼。 罗忠带人烧起了灶火。 王须达命人去山涧捕鱼,权算多个菜肴。 酒肉买将回来,火已烧得通旺,鱼也捕到了十几条,且抓了小半篓青蛙、泥鳅。 大家伙儿有主厨的,有打杂的,有收拾泥地,铺草席的,有点篝火的,有预备碗碟筷著的,更多的袖着手,在灶边、酒坛边晃来晃去,眼巴巴地等着开吃开喝。 夜色至时,满谷篝火,酒肉飘香。 酒菜上齐,李善道举碗说道:“连着两天的雨,都闷坏了,今晚酒不限量,大家尽兴喝!” 毛毛雨中,百十人轰然响应,都将碗举起,一起干了。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仍如此前几晚,先向李善道敬酒。王须达、罗忠因昨日部曲站岗之事,敬过李善道,主动自罚了三碗。李善道亲热地拽他三人坐下,推杯换盏,他三人渐酒意上脸。 酒过三巡,李善道忽停杯喟叹。 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两虎促动懒散汉 王须达等尚未反应过来。 侍立在侧的高丑奴已瓮声开口:“郎君,正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呢,叹啥气?嫌不够尽兴么?” “非是如此。”李善道端着酒,将到嘴边,把酒放下,又喟叹了声。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把目光投了过来。 陈敬儿说道:“郎君,怎么了?为何叹息?” 李善道重将酒端起,喝了半口,说道:“丑奴说的是啊,正高兴喝酒呢,不说扫兴的事!”举碗与三人,说道,“来,来,喝了这碗酒!”自饮而尽。 陈敬儿三人彼此相视,把酒也喝了。 喝了这一碗,康三藏与他小奴,将四人的酒碗斟满。 李善道说道:“再喝一碗!” 连喝了三碗,还要再喝时,王须达按住了他的手,说道:“郎君,俺观郎君像心有郁积,到底啥事,引郎君烦闷?郎君如有难事,尽请言来,只要有俺们能帮手的地方,必尽力效命!” 罗忠也说道:“是啊,郎君,啥扫兴的事?有用到俺们的地方,你只管说!” “兄等真要问?” 王须达说道:“郎君请说吧!自为郎君部曲以来,深受郎君厚养之恩,俺们早想报答。俺们都是粗蠢的汉子,没啥别的本事,就一身力气,但有用得着俺们处,舍了性命为郎君去干!” “倒也不用兄等为我舍了性命。不瞒兄等,我这喟叹,其实正是为我等的性命喟叹。” 三人一头雾水。 王须达说道:“郎君此话怎说?为咱们的性命感叹?咱现在寨中,风平浪静,有甚……,郎君,莫不是昨晚在翟公置的软脚局上,听到了什么风声?寨中有哪位大头领瞧咱们不顺?” 他神色顿时紧张,但旋即,连他自己也觉得他这个猜测不靠谱,说道,“不对呀,咱们自到寨中,郎君也好,俺们也好,咱都本本分分,常日在这谷中,外出都很少,更莫提与人争斗了,不该有哪位大头领瞧咱不顺眼啊?”猛然想起一事,大惊说道,“郎君,是不是被徐大郎杀了的那几人,背后实有靠山,他们的靠山不敢寻徐大郎麻烦,所以改而要寻咱麻烦?” 这联想能力,李善道都没想到的。 陈敬儿笑道:“三郎,你这净是瞎猜胡猜。就算那几个被徐大郎杀的背后有靠山,多大的靠山,能比徐大郎还大?郎君与徐大郎是甚关系?他不敢寻徐大郎麻烦,就敢寻郎君麻烦?” “也是。”既不太可能是寨中的上位者要寻他们麻烦,王须达心放下来,问李善道,说道,“郎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真要是那几人有靠山,是那几人的靠山欲寻咱麻烦,事反而好办了,我等的性命不会有忧。我所说者,却是比三郎比猜的这个,更为难办。” 王须达说道:“请郎君明示,咋个回事?” “我所说者,不在寨中,是在寨外。” 王须达说道:“寨外?” 李善道摸了摸颔下短髭,环顾他三人,说道:“今天拜谒徐公时,听单公讲了一件事。”当下讲单雄信部下的一团喽啰在东平遇到秦琼,被杀了个几乎干干净净此事,与他三人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说完,喟叹说道,“二百多喽啰,只逃回寨里了十来个!三位贤兄,听到这件事的当时,我就在想,这要换了是咱们,遇上秦叔宝的是我等,咱这百十条性命会是何下场?” 罗忠讷讷地说道:“秦琼的大名,俺老早就听说了,说他身长丈余,腰围十带,使两根长槊!卢明月那等跺跺脚,震动河北的大杆头,都被他打败了,还有豆子岗的孙大王,也是他手下败将!俺还听说,便咱寨里……”觑了下李善道面色,说道,“何止单公山头喽啰的这次败仗,此前就已是吃过他多次的亏。这个人,金刚、夜叉一类!咱要碰上他?”连连摇头。 ——“豆子岗的孙大王”,指的是孙宣雅,孙宣雅自号齐王。在张须陀击败卢明月的前一年,亦即三年前,大业九年,孙宣雅与王薄、郝孝德等连众十余万,攻章丘,张须陀大败之,秦琼在这一仗中也立下了大功。章丘和祝阿都是齐郡的辖县,张须陀那时为齐郡郡丞,所以这两场大仗,都是张须陀为隋军的主将。而又同时,齐郡离东郡、汲郡不远,章丘、祝阿距离大伾山不过六七百里地,加上这两场大仗,义军方面都是声势浩大,因罗忠等对此皆有闻知。 唯是罗忠听到的传言,居然把秦琼形容成“身长丈余,腰围十带,使两根长槊”,这未免就有点离奇了,但由此也足可见,秦琼做为张须陀帐下最有名的猛将之一,现在河北、山东之各部义军中的名头,已是甚为响亮。 陈敬儿说道:“怎会去北边的东平郡讨进奉?咱寨中多不是去荥阳、梁郡等地讨进奉么?” 李善道说道:“东平有了买卖,咱寨中总不能放过。再说了,我听徐大郎说,张须陀前年击败卢明月前,就因连败王薄、孙宣雅等十余支好汉,被狗县官任为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咱就算只去南边的荥阳、梁郡讨进奉,也不是没有遇到他帐下兵将的可能。” 这话其实是在“虚张声势”了,张须陀的主官现是齐郡通守,他主要活动的范围仍是北边的齐郡周遭,荥阳、梁郡等地离齐郡千里上下之远,他帐下的将士是不太可能出现在这里的。 事实上,东平郡与齐郡间隔着济北郡,此处已经不是张须陀部的主要活动区域了,之所以秦琼会出现在这儿,还是因为瓦岗寨的缘故,为阻瓦岗义军北掠,张须陀时会遣部下到东平。 陈敬儿说道:“张须陀帐下的猛将不仅秦琼,听说还有个叫罗士信的,才十来岁,就勇不可当,能披百斤重的精甲。张须陀打知世郎时,他杀一人,割一鼻,仗打完,鼻子装了一麻袋!” 和有关秦琼的传言一样,陈敬儿听来的这个有关罗士信的传言也是夸张有虚。罗士信刚从军时,年岁的确不大,才十四岁,但现在已经十六七了,虽仍不大,可也绝非是十来岁的孩童。 李善道没有想到,秦琼、罗士信在这些绿林好汉中的名头会这么大。 倒也好,等於变相地帮助了他。 他叹气说道:“是呀!一个秦琼已是难当,还有个罗士信。两只大虫!单公派去东平讨进奉的那团喽啰,团头是单公寨中出名的勇士,喽啰且有二百多,却尚非秦琼对手,被砍瓜切菜也似,几杀了干净,诸位贤兄,试想一下,如当时领受山令,去东平讨进奉的是咱这伙人?咱才百十人,还没它人多,恐怕被杀得会更惨,只怕一个都逃脱不掉。诸位贤兄!你们说,单公山头的这事,不知时也就算了,既已知了,我怎能不为咱兄弟们的性命担忧?” 举碗饮酒,又喝干了一碗,他说道,“罢了!不提这事了。也是怪我,好好的正在喝酒,不知怎的,蓦然想起了这事,却是扰了兄等的酒兴,来,来,喝酒!”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哪里还有心情喝酒。 勉强陪着李善道喝了两碗。 王须达说道:“郎君,你与徐大郎相熟,将来若万一寨里真点派咱们去东平讨进奉,能不能求徐大郎免了咱的差,换别伙的人去?” 李善道发现,这个王须达,怎么好像有点巴高望上?刚才头一个他想到的是“是不是得罪了寨里的大头领”,这会儿又主意打到了徐世绩身上。 他担心是不是得罪了大头领,还就罢了,主意打到徐世绩身上,简直不入李善道的耳! 他要真是去求徐世绩,徐世绩肯定会答应,但回答却不能这般回答,因他假意说道:“求得了一次,徐大郎允了,咱还好意思再求第二次么?况则,若是因怕了张须陀,咱就不敢踏入东平半步,传将出去,三郎,我等哪个不是要脸面的好汉?还怎生见人!” “是,是,郎君教训得是。” 罗忠说道:“可也不能送死去啊。”苦着脸,说道“这可怎么办!” 陈敬儿数窥李善道,说道:“郎君,俺敢有一问。” “什么问?” 陈敬儿说道:“郎君是不是已经想到对策了?” 此话一出,高丑奴怪眼圆睁,扫向了陈敬儿,他正等着李善道给他暗示,便要接腔,引出操练的话头,却李善道暗示还没有打出,陈敬儿先把他准备要说的话给抢了。 李善道也抬眼看了下陈敬儿,神色不变,心头暗喜,暗道:“话头若由丑奴引出,稍嫌生硬。好你个陈敬儿,诚可谓是老子正瞌睡,你枕头送来!”说道,“兄等皆无策,我能有何对策?” 陈敬儿说道:“郎君必是已有对策。是何对策,敢请郎君告示!” 李善道示意康三藏把酒满上,端将在手,迟疑不语。 王须达、罗忠遂也看出来了,李善道可能的确是已有对策! 两人急忙询问:“郎君,若有对策,干系到咱百余伙伴的性命,敢请便莫遮掩,就请讲出吧。” “我是想到了对策,但这个对策有点难,我担心诸位贤兄畏难,不肯愿意。” 王须达说道:“郎君此话,从何说起!有啥难的事,还能比性命要紧?再难的事,也能做到!” “四郎、五郎?” 罗忠和陈敬儿应道:“不管再难,都能做到!” “那我就说了。” 王须达、罗忠、陈敬儿倾耳细听。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再度环顾三人,察看了下他三人的神色,见他三人或皱眉、或深思,都有意动,接着说道,“我的这个办法,却有一桩难处,便是一旦操练开来,那就日日不能停断,可咱们兄弟多是懒散习惯了的,倘若吃受不住,可就难办矣。” 陈敬儿最先开口,呲牙说道:“郎君的这主意,不悬!” 第一卷 第二十三章 细商议教头重委 还以为李善道说的“难办”,是什么难办,搞了半天,只是担心部众懒散。 相比性命,这点懒散,不值一提。 陈敬儿表过态,王须达、罗忠想了想,也跟着表态。 王须达说道:“懒散,也得有命才能懒散。命都丢了,还说啥懒散?将懒散收起,不在话下!” 罗忠说道:“对!郎君,俺与三郎想的一样。” 李善道说道:“听兄等的话,是都愿意操练了?” 三人俱道:“郎君说得是,秦琼、罗士信,两只吃人的恶大虫,万一碰上他俩,咱们要想保住性命,除了先操练起来,到时也许还能斗上一斗,确是别无它法!俺等愿意!” 李善道大喜,说道:“兄等既都愿意,那我有句话得说在前头。” 王须达说道:“郎君请说。” “咱这操练,不是为别人操练,是为咱自家性命操练,兄等今又都已愿意操练,那么等到操练时,却有一条,都得做到。就是决不可半途而废,也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须得每天操练不辍,纵是雨雪天气,也不可停!只有这样,才能有效果。敢问兄等,这点能做到么?” 三人应道:“能做到!” “三位贤兄都是好汉子,能够做到,我自是相信,可若是兄等各伙的兄弟呢?” 王须达说道:“郎君放心,俺伙若有人敢三天打鱼,不消郎君吩咐,俺先揍上一顿!” “四郎、五郎,你俩何意?” 罗忠和陈敬儿也都应了。 “好!咱们好男儿,吐口唾沫是个钉。兄等的应承,我信了!那咱说干就干,——寨里不养闲人,不可能让咱久在寨中白吃白喝,我问过徐大郎了,一来,寨里的规矩,上次讨的进奉,分下来以后,再给下次讨进奉的差事,二者,咱这旅人是刚编成的,也得给咱们大家伙一个熟悉的时间,故此这些时才没给咱派差事,但不定哪日,点派咱们下山讨进奉的山令就下来了,所以咱既然决定了要操练,就得及早着手开始,我的意思是,咱们明天就开始干,怎样?” 三人借着酒劲,皆痛快应道:“明天就干!” 同意过后,王须达摸了摸胡子,说道:“明天就开始干,当然行。但是郎君,怎么干?” “怎么干?” 王须达说道:“操练,总得有个章程吧。郎君,这章程可已有定?” “章程嘛,……我先问兄等一件事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问啥?” “三位贤兄中,三郎你落草前是府兵,四郎、五郎不是,这些在咱闲聊时有聊过,我已知道,但三位贤兄各伙人中,都有谁人本为府兵,或曾为郡兵,又或应募过骁果,这我却尚多不知。三位贤兄,你们各伙,分有多少人本是军士、曾为郡兵?又有没有人应募过骁果?” 军士,就是府兵。 骁果,是杨广在大业九年,也就是三年前开始搞出来的一支“新军”。 王须达说道:“回郎君的话,不算俺,俺伙本是军士的有两人,曾为郡兵、骁果的没有。” 罗忠和陈敬儿伙则共军士一人,曾为郡兵的一人。 李善道又问道:“从军征过高句丽的有没有?” 三人分别又做了回答。 却是三伙中都有被募征高句丽者,不过这几个被募的,都没有从征到高句丽,有的与陈敬儿刚说的那个他伙逃募骁果的人一样,也是一被募就逃掉了;有的是在半路上逃走的。 李善道带来投瓦岗的十三人中,本为府兵只有秦敬嗣一个,至於为郡兵者、当过骁果和打过高句丽者,则是皆无。 计算下来,四伙人,加上王须达,本是府兵的总共五个,当过郡兵的一个。 换言之,有过军旅生活,具备一定军事方面的基础修养的总共六个人。 ——话说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却是说了,怎么李善道他们这四伙人,总计也才百余人,就有五人之多本是府兵?原因也很简单。 两个原因,一个是因为凡落草者,本就有很多是为逃兵役、劳役,这样一来,“强盗”伙中,相比“良民”群体,其内曾服兵役者所占的比例自然就比较大。 一个是因为河南道诸郡,因其地理位置的重要,位处中原腹心,系东都洛阳之所在,南控淮泗,西入关陇,且大粮仓多,是关中遭受灾害时的粮食来源,也是军粮储藏所,故而朝廷在这一带设置的兵府数量原本就多,可以说是仅次关陇、河西之外,兵府所设之数量最多的一个地区,兼以当下之府兵,每府的兵数,也远比北周时期每府约五百人为多,上府一千二百人,中府一千人,下府八百人,平均千人,由是,兵府数目多,每府的兵员也多,那当然河南道诸郡的百姓里边,身在军府,是为军士者也就多了,亦即府兵的基数本就也比较大。 两下综合,李善道他们四伙人,便有五个人都本是府兵。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这样说来,算上三郎你,咱旅本是军士的计共五人。——秦三郎也本是军士。三郎,你在军府里学得怎么样?我是说,军府教的武技、阵法等,你学的何如?” 王须达说道:“不敢说好,过得去吧。”笑道,“俺的相扑,就是服役时,军府校尉教俺的。” “那看来是学得不错了。”李善道斟酌片刻,说道,“我的意思,要想操练部曲,头一个,得有教头,那既然咱旅中有三郎你等曾为军士者,那咱就先把你们五个,不,六个人,还有四郎你伙中曾为郡兵者的那个,将你们组织起来,咱先编个‘教头队’,兄等觉得行不行?” 王须达说道:“教头队?郎君,往后的操练,就由俺们六个人主责么?” “教头队编成后,三郎,你们先针对咱旅的情况,把你们在军府学到的武技、阵法等,选些适合咱旅人现在就练的,弄个你说的‘章程’出来,然后具体的操练方面,咱再细议,如何?” 王须达笑道:“这个好办!一两天功夫就能弄出来。” “三郎,咱场地有限,兵械有限,弄这个章程的时候,得结合咱旅现在的实际。” 王须达应道:“郎君放心,定把这个章程弄得妥妥当当,适合咱旅现在就练。” “章程弄好以后,咱几人再聚在一起,就三郎你们弄出来的这个章程,做个讨论,讨论完了,确定下来,底下就可以开始正式操练了。” 王须达说道:“好!”看了下李善道,说道,“郎君说秦三郎亦本为军士,秦三郎稳重细心,这个教头队的头领,依俺看,就让秦三郎来做吧!俺一定全力辅助他。”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秦三郎怎能做教头队的头领?教头队的头领,非兄不可!” 王须达推辞说道:“俺不行!俺咋能行!郎君,还是得秦三郎来做。” “贤兄!你就别再推让了,虽然你也是三郎,他也是三郎,但这个教头队的头领,他那个三郎做不得,只有贤兄你这个三郎,才能做得!” 这话跟绕口令似的。 王须达还要推辞。 陈敬儿呲牙一笑,学着李善道,也喊起了他“贤兄”,说道:“王贤兄,莫再辞让了,便听郎君之令吧。俺还指望你当上教头队的头领后,把你那手相扑的能耐,好好地教会与俺哩!” 王须达挠须说道:“这……” 李善道端起酒碗,笑道:“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教头队的头领,总教头此任就由三郎你来担任。明天起,三郎你就带着他们几人,为咱旅编操练的章程!”示意罗忠、陈敬儿,说道,“教头此任,关系重大,近处说,关系到咱旅操练的好坏,远处说,关系到咱百余人的身家性命。四郎、五郎,咱们的身家性命可都托付到三郎手上矣。咱们不可不敬三郎一碗酒!” 罗忠、陈敬儿将酒端起,俱道:“我等身家性命,就托付到三郎手上了!” 王须达高兴地将碗举起,说道:“那俺就听郎君的令,矮子充大个,且先做做这个总教头了!郎君、四郎、五郎,你们都请放宽了心,俺一定尽心尽力,把这章程编好!”把酒一饮而尽。 得了总教头的委任,干劲十足。 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紧促办架构粗搭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将王须达、秦敬嗣和那几个本是府兵、郡兵的人召集一处,把昨晚与王须达三人商定下来的操练、教头队、先编个章程等事,与秦敬嗣等说了一说。 李善道准备对大家伙进行操练此事,其实各伙的人都已知道。 昨晚喝完酒后,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便将此与他们各伙的人说了。王须达另外谦虚地多说了李善道任他为了总教头这事儿,也不必多提。 并当众,在宣布他们这个暂定六人的教头队正式成立后,李善道正式任命了王须达为队头。 给他们限定了时间,命令他们尽量在两天内,把章程编出来。 王须达领头应诺。 六人遂聚於王须达住的茅屋里,你一句,我一言,由王须达主持着,开始操练章程地编定。 他六人中有识字的,但不足以能够长篇大论地写,随李善道入伙的十三人中,有一对兄弟,兄叫王湛德,弟叫王宣德,俩人都识文断字,李善道叫他兄弟俩轮班进屋,用徐世绩送给自己的那套笔墨纸砚,将王须达等讨论定下的操练内容记下。 为免有人打扰他们,李善道另又令焦彦郎、姚阿贵给他们把门。 到吃饭的时候,也不用他们出来吃,罗忠专门给他们送到屋中。 时而有短暂的争执从屋中传出,更多时候,是热烈的讨论。 为之发愁了许久的操练此事,终於定下,可以开始了,李善道当然也不会闲着,他亦开始为操练做积极的准备,在自屋中,细细阅读《尉缭子》,看略乏时,或康三藏与他的那小奴给他揉揉腰,他或背叉着手,到王须达的茅屋外转上一转,听得屋内热闹的动静,颇是满意。 用了不到两天,到次日上午,王须达、秦敬嗣六人就完成了任务。 定下的操练内容不多,一页纸都没写满。 纸是江南藤纸,墨是河北易墨,纸、墨俱是上品,就王氏兄弟的这一笔字不怎好看。好在整齐有序,不影响阅读。李善道如捧珍宝,小心地接过这页纸,铺在案上,细来观阅。 如他所料,王须达六人定下的这操练章程的第一条,便是编伍,第二条则即是辨金鼓旗帜。 这两条是一切操练的基础,不管谁来编操练章程,肯定都是这两条打前。 再往下看,是具体的操练内容了。 总的又分成了两个大的部分。 一个是骑兵部分,一个是步兵部分。 骑战,不是李善道这旅人现在可以学的东西。 他们没马,也没场地,骑槊也没有,所以骑兵这部分只有个标题,并无任何的内容。 接着往后看,是步兵部分。 又分成了两大块儿,一为武技,二为战阵。 武技此项,又细分为弓弩、横刀、枪、盾、手搏、刀子等几小项。 在每小项的下边,王家兄弟各记了些姓氏,都是王须达等六人的姓氏,有的项目下边,姓氏记得较多,是他们中三四人的姓氏;有的项目下边,是他们中一或两人的姓氏。 战阵此项,又细分为方、圆、曲、直、锐等几种。 这几种的战阵下边,也各或多或少地记了王须达等人的姓氏。 具体的操练内容到此为止。 李善道很快就看完了这份操练章程,抬头说道:“三郎,这份章程是不是简单了些?” 王须达笑道:“郎君,我等在军府所习,也就这些内容了。不信,你可一问秦贤兄。” 秦敬嗣不等李善道问,主动说道:“二郎,王大兄说得没错,军府所教,的确主要也就是这些了。此外,军府所教的还有大阵,两个到五个团一起组的阵。只是这种大阵,组的时候,有府郎将、团校尉指挥,我等组是能组成,可要是让俺们来指挥,却不会了。” 王须达等六人为府兵时,多只是普通的军士,唯一当过官的王须达,也仅是个管带十人的火长。类如方、圆、曲、直、锐等这种最为基本的阵型,让他们来教的话,他们还能教成,大阵、中阵,他们就力不能及矣。 “这话倒也在理。” 王须达又笑道:“郎君不是军士,可能不知,事实上,便是大阵,也都是由这一个个的小阵组成的。咱先把小阵教会部曲,真到将来,需要学大阵时,也能省力很多!” 将这份操练章程再次看了一遍,李善道令去把陈敬儿、罗忠请来。 候他两人来到,他俩都不识几个字,李善道因也没让他俩自看这份章程,亲自给他俩读了一遍,读完,问道:“四郎、五郎,三郎编的这份章程,你俩觉得怎样?” 罗忠没意见。 陈敬儿说道:“怎没闻有军法、军纪这一条?俺虽不是军士,可也有闻‘军纪如山’,要想令部曲操练有素,军法、军纪不可缺吧?” 王须达说道:“军法、军纪就太多了,但咱又不是府兵,大部分都用不上,记来作甚?” 李善道也注意到了,王须达六人编的这份操练章程没有军纪、军法方面的内容。 他适才之所以没问,是因为这份章程,系操练内容方面的章程,并非有关军法、军纪的专门章程,而对军纪、军法方面,他另有考虑,故此暂且未问。 这时听陈敬儿问起,又听王须达这般回答,他先与陈敬儿说道:“五郎,这份章程是操练内容方面的章程,不涉军纪、军法,其内未有言及军纪、军法,并无问题。” 接着,他笑与王须达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三郎,五郎说得也对,军纪、军法对一支队伍而言,极其重要。《尉缭子》云,‘凡兵,制必先定’。咱虽非府兵,但旅中也不可无纪律。寨中且有山规,是不是?我看,军纪这块也得重视起来,当专门制定一份,你觉得呢?” ——现学现卖,把他上午时才从《尉缭子》里读到的内容,引用讲出。 王须达不知《尉缭子》是什么,但文绉绉的那么一句话,听来就高大上,肃然起敬,应了声诺,说道:“听郎君的!” 李善道忖思了下,说道:“纪律,不仅用在战时,平时也一样要用,就比如操练,等咱正式开操以后,如有迟到早退、偷懒懈怠者,怎么处理?这就需要先有个纪律的规定,以做约束。故此,纪律这块的内容,也得及早把之定好才行。现尚不到中午,不然的话,三郎,你们六人就再辛苦辛苦,下午便把这军纪、军法给定个草稿出来吧?” 考虑到阵法上,王须达等限於当府兵时的地位太低,不会大阵,同样的原因,放到军法、军纪上,估计他们对军法、军纪也不可能会有全面的了解,李善道又说道,“草稿怎么定呢?我的意见是,三郎,你们六个人仍聚在一处,把你们各自分别记着的军府的各项军纪、军法,一一说出,然后依然由王家兄弟把之记下。如何?” 王须达说道:“郎君的这个办法好,简单省事,好,就这么办。” 李善道将话头转回,再次问陈敬儿,说道:“五郎,军纪、军法不说,只就操练内容方面,三郎他们定下的这份章程,你是何见?”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好!四郎、五郎,你俩要都没意见,那咱现阶段对咱旅部曲的操练,就按三郎他们编的这份操练章程进行了。简单说,便是第一步,编伍;第二步,教金鼓;第三步,教武技、战阵。” 罗忠、陈敬儿俱无意见。 “三郎,下午你们加把劲,争取今天咱就能把军纪、军法也定下来。这样,明天就能正式开操,进行第一步的编伍了。” 王须达笑道:“俺与郎君虽然相识的时间还不很长,但也有旬日了,这还是头次见郎君此等心急,对一件事催促得这样紧促。” “三郎!我不能不急啊!还是昨晚的话,不定哪日,令咱兄弟下山讨进奉的山令可能就下来了!往南边去讨还好,一旦让遣咱往东平等地去讨呢?诸兄!我恨不得今日就能操练起来!” 傍晚前,军纪、军法的草稿定出。 李善道仔细看了,又问过罗忠、陈敬儿的意见,他俩皆无异议,便把这份草稿暂定为了本旅的法、纪。 当晚,将四伙的百余人尽数召齐。 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三人的护拥下,於细雨、火光中,李善道向他们宣布了明天就开始操练这件大事,并将操练的纪律向他们一一讲说清楚。 百余人神色各异,有大声应诺者,也有那懒惰怕累,前两天已是私下叫苦,今见真的要开始操练了而唉声叹气者,种种不一,无须多说。 又次日,操练正式开始。 头一天操练,没人晚到,用了多半天的时间,完成了操练内容章程上的第一步,编什伍。 把李善道、高丑奴、王须达、陈敬儿、罗忠全都算上,总计一百一十人。 编成了两个队、一个火。 依照府兵的编制,一个队的兵数是五十人。 李善道这旅人是由四伙人组成的,且而下还处在磨合期,他肯定没有办法严格地按照五十人一队的兵数来对他这旅人进行编伍。如果严格按照五十人一队的标准来编伍的话,那势必王须陀、陈敬儿、罗忠他们这三伙人中就会有被从本伙分出去者,这说不定就会激起王须达等人的不满。故而,李善道采用了另一种编伍的办法,也是最简单的一种办法,便是索性两个整队的一个,就悉由王须达本伙的人组成;另一个,由陈敬儿和罗忠两伙的人组成。 也就因此,这两个整队的人数不太整齐,王须达队共计四十四人;陈敬儿、罗忠队共计五十一人。李善道给这两队起了名字,王须达队唤左一队,陈、罗队唤右一队。 两队各一队正、一队副。 左一队的队正任给了王须达,右一队的队正任给了陈敬儿。 两个队副,王须达队的队副,是他本伙的人;陈敬儿队的队副是罗忠。 一个火,不用多说了,火中成员自然便是秦敬嗣等十三人。火长任给了秦敬嗣。 又王须达、陈敬儿两队,其两队内的火长、伍长,一概由他俩和罗忠自己选任。选任好后,李善道把他们召来,与这些新鲜出炉的火长、伍长们都见上了一见。 百余人不算少,后勤方面得有人主事,不过这个主事不是谁都能做的,要想胜任此职,有个前提条件,便是须得会写字,会算数,王须达三伙没甚人可以推荐,李善道任了王家兄弟的老大王湛德兼任后勤主事。 操练起来以后,操练的纪律得有人负责,经与王须达三人商量,定了由秦敬嗣和王须达本伙一个叫蒋思质的共同负责。这个蒋思质是王须达的老乡。 此外,编伍既成,不可无有花名册,并为调动大家伙操练的积极性,李善道还决定每三天小考一次,凡成绩优秀者,给以赏赐,这两件事也得有人负责,和主事后勤相同,此两事要想能办,也得识字,王须达三伙自仍无人推荐,李善道任了王家兄弟的弟弟王宣德负责这两事。 一天忙碌下来,到傍晚时分,再次把百余人召齐。 同样的细雨迷离,同样的火把闪耀,站在临时搭起的矮台上的李善道,再看这百余部曲时,与昨晚的观感却就好似颇有不同了。 左右两队,共九十五条大汉,分持矛、棒,佩横刀,相邻而立。 王须达、陈敬儿等两队的队正、队副各挺胸昂首,立於本队前。 各火、各伍的头领皆赳赳地站在本火、本伍长的最左排头。 秦敬嗣火十三人持棒跨刀,横排台下。 已是有模有样,至少表面上已像支队伍了! “明天再做几面旗帜,我去寻大郎,问问有无金鼓,这支队伍的架子就算搭起来了。”李善道想道。 第一卷 第二十五章 谈说童谣不足信 徐世绩是寨里的大头领,寨里没有固定的官廨,他住的地方就是他办公的地方,常有人来找他,加上有单雄信等亦常来寻他,不够清净,所以在知道徐盖要上山后,徐世绩就命人在他住处的不甚远处,再造一个宅院。这个宅院已经造成,徐盖、徐兰、徐世感昨天搬过去住了。 今天李善道来找徐世绩的时候,徐盖三人已不在徐世绩的住处。 但徐世绩也不在。 等了他半晌,终於见他回来,单雄信与他一道。 见过礼,诸人落座。 李善道笑道:“听刘兄说,翟公召大郎和单公去聚义堂了?” 单雄信说道:“召俺们过去,两个事儿。一个送李玄英,再一个,翟公同意了大郎和俺的建议,决定请李密进寨了。” 尽管早就知道,李密进寨是肯定的事,并且也已经想好,李密和翟让之后的内讧,是自己管不了的,只能随之由之,自己只要抱好徐世绩的大腿就行了,但单雄信的此话入耳,李善道的心头还是“咯噔”地跳了一下,他说道:“翟公愿纳李密入伙了?” “暂时也谈不上入伙吧,只是说,愿意请李密进寨。” 这和愿意纳李密入伙已无区别。 翟让现在可能还对要不要接纳李密入伙存有疑虑,但只要李密一进寨,那李密随之的入伙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李善道下意识地往屋外望了眼。 阴云密布,压在青翠的山巅,细雨迷蒙,飘洒於天地之间。 他收回视线,说道:“翟公对李密进寨,一直都怀犹豫,怎忽然转变主意了?” 单雄信笑道:“李密这次得能进寨,有两个人得感谢,一个是大郎,一个是李玄英。” “李玄英?” 单雄信说道:“这李玄英,是个洛阳的老道,前几天投到了寨中,说是来寻李密。翟公闻得,就唤他去见,问他寻李密作甚。这老道唱了首洛阳的童谣与翟公听,甚么‘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唱完了,与翟公解释,‘桃’者,逃也,‘桃李子’,即逃亡的李氏之子;‘勿浪语,谁道许’,密之意,因他以为,这首童谣唱的便是李密。他听说李密现在这一带,於是就从洛阳大老远地跑来,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乱寻李密。” “单公,‘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是什么意思?” 单雄信说道:“‘皇’是皇帝,‘后’,是皇后,李玄英说,这句的意思是皇帝和皇后迷失在扬州,不得返都。总而言之吧,这老道认为隋家的天下已经完了,李密是新的应天命之人。” “翟公信了?” 单雄信抚须笑道:“二郎,你信不信?” “啊?” 单雄信说道:“这老道所言,你信不信?” “我?这……” 徐世绩放下茶碗,说道:“二郎,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不必迟疑。这老道的话,你信么?” 李善道当然不信,问题是他不知道徐世绩、单雄信信不信。 他踌躇了下,决定实话实说,说道:“大郎、单公,这老道所言,不好置评。但这老道‘李密是新的应天命之人’的这个结论是从童谣得出的,我要不就说说我对童谣的观点吧。” 徐世绩点点头,说道:“你说。” “以我愚见,也不仅仅是这老道引用的这一首洛阳童谣,大凡与所谓天命有关的海内童谣,都是不可信,但也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绩问道:“哦?此话怎讲?已不可信,怎又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说道:“天命是甚么?仅是天的旨意么?我之愚见,并非如此。民意感天,天才会有命。这也就是说,天命其实就是民意。因此,童谣歌者,不足信也。若只凭一首歌谣,就能断定谁是得天命之人,这天命岂不也太轻易了么? “但话又说回来,从另个角度来说的话,童谣,尤其是传唱得广的童谣,在一定程度上,倒却可说是代表了部分的民心、民意,由此来讲,又不可完全不信。” 徐世绩给他总结了下,摸着络腮胡,说道:“你的意思是,天命是民意,天命的归属实是由民意决定的,所以童谣不足信,但童谣背后代表的民意,不可完全不信。” 李善道说道:“大郎,我正此意。” 徐世绩沉吟稍顷,颔首说道:“二郎总有高见,你这番议论有些见地。” 单雄信却道:“二郎,你说童谣不足信,但洛阳的这首童谣,照那老道分析,唱的确就是李密,可李密现不在洛阳,且是亡命之身,而洛阳孩童却传唱此谣,这若不是天意,何以解释?” 李善道说道:“单公,你也说了,是照那老道的分析,这童谣唱的才是李密。那若不照那老道分析呢?有道是:‘各花入各眼。’也许在别人眼中,这首童谣唱的是别人呢?”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笑道,“单公、大郎,在我看来,这童谣说不定唱的就是我。” 这简直匪夷所闻了,单雄信愕然说道:“唱的是你?此话怎讲?” “‘桃李子’,单公与大郎尚未去过我住的山谷,那谷中,便在我住的茅屋边上,有一大桃树,我也姓李,则这‘桃李子’的李,缘何不能是我的李?‘勿浪语,谁道许’,不要乱说,不要说空话,我名‘善道’,善道也者,自非乱说、空话,则这一句,又缘何不能是我之名?且则,那老道所言之‘逃亡的李氏子’,还是把‘桃’谐音成了逃,我这个‘桃李子’,却不用谐音,是不是比那老道所言更加贴切,更贴合这首洛阳童谣之所唱?” 单雄信哈哈大笑,指着李善道,与徐世绩说道:“二郎人如其名,果然善道!” 徐世绩抚摸着络腮胡子,亦是哈哈大笑。 不得不承认,按李善道这么一解释,这首洛阳童谣好像真的也是在唱他。 但要说就是李善道得了天命? 单雄信和徐世绩当然不会相信。 单雄信笑了阵,说道:“如此说来,这童谣确如二郎所说,不可全信。” 李善道在旁陪笑,见他俩相继收起了笑声,便自也把笑收起,重又问道:“单公、大郎,那翟公是怎说的?” 单雄信答道:“翟公半信半疑。不过这老道确有能耐,贾军师与他谈论了两天的风角占卜,对他赞不绝口。因贾军师也又进劝翟公,说不论这首童谣是不是真的应对了李密,不妨先把李密请入寨中,与他结个善缘,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翟公由是动心,遂乃决定请李密进寨。” 李善道说道:“原来如此!接李密进寨的人已经下山了么?” 单雄信喝了口蜜水,答道:“翟公把接李密的事派给了元真。元真已与那老道一同下山。” 李善道算了算路程,说道:“李密现在王寨主的寨子里,离咱寨百十里远,这般说来,快则五六日,李密就能到咱寨了。” “差不多吧。”送李玄英、翟让决定接李密进山的事已经说完,单雄信转开了话题,问李善道,说道,“二郎,胡儿说你已等大郎多时,你有啥事禀他?” 李善道离席起身,向徐世绩下揖行礼,说道:“大郎,我有一事相求。” 徐世绩叫他起身,笑道:“你先别说,让俺猜猜。” “……猜猜?大郎能猜出来么?”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你是不是来向俺讨兵械的?” “讨兵械?” 徐世绩说道:“俺听说你这两天在你谷中,忙着给你旅的部曲编伍、操练。想来应是你编伍已成,却兵械不足,故来向俺讨要兵械?” 这徐世绩,他怎么知道自己这两天在忙着编伍? 李善道愣了下,赶忙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大郎!回大郎的话,敢请大郎知道,我这两天确是在忙着给部曲编伍,昨天刚将队伍编成。不过今日求见大郎,所为者,本意不是为兵械。” “不是为兵械?” 李善道说道:“谨遵大郎的指教,编伍既然已成,底下我就准备着,接着再把辨金鼓旗帜练起来。旗帜好说,缝制几面即可,金鼓两物,却不好办,故我寻思着,也不知大郎这里有没有空余的?若有,求讨些许。”顿了下,又笑道,“但大郎既提及了兵械,不瞒大郎,兵械实也缺,特别弓弩箭矢,十分缺少,大郎处若有闲剩,便斗胆敢乞大郎一并拨些。” 单雄信呵呵笑道:“你这二郎!顺着杆子往上爬。” 徐世绩说道:“金鼓是有的,你若要,拨给你些无碍。不过弓弩箭矢,俺分寨也缺,给你不了多少。这样吧,二郎,金鼓各给你三面;弓给你十张,驽给你两张,箭矢各若干。此外,再拨给你矛、刀、盾各一些,铠甲一套,如何?” 李善道喜出望外,没想到铠甲还有! 他叉手礼道:“多谢大郎!大郎恩情,不知何以回报!” 徐世绩笑道:“你不用回报俺,俺还要回报你哩。二郎,你坐下说话。” 李善道只当徐世绩这是玩笑话,又陪着他笑了两声,回席上坐下。 不料徐世绩那话却不是玩笑话。 等李善道坐定,他说道:“二郎,俺阿耶细问俺你到寨中后的事,好生责备俺,问俺为何不给你安排个好职事。这的确是俺的疏忽。俺考虑了下,要说好职事的话,咱寨中差事,最好的无过於票房的职事了。俺已禀过翟公,为你讨了个票房协管的职事,你明天就可上任了。” 说着,他向侍候屋下的刘胡儿招了招手。 刘胡儿掏出个东西,捧在手里,呈到李善道面前。 李善道看之,是个与他旅帅令符类似的符令,不消说,必是票房协防此差的令牌了。 他没有接,再起身来,下揖说道:“大郎美意,我感激不尽,但此令牌,不敢受。” 居然是委婉拒绝了此任! 单雄信诧异不已,说道:“二郎,你是不是不知票房是作甚的?” 第一卷 第三十一章 投命一人惧千夫 罗士信部的主阵,在北边对面三四里外。 两阵之间的空地上,现共有两处战团。 一处是步战的战团,在西面,便是魏夜叉、聂黑獭等与罗军步卒,还有杀至的罗士信等数骑相斗的战团。 一处是骑战的战团,在东面,即是单雄信一人一马,与陈道恭等一二十轻骑相斗的战团。 李善道旅在瓦岗阵中的位置,处在步卒阵的最右边,也就是最东边。要想接应魏夜叉、聂黑獭等还阵,他们必须先从单雄信和陈道恭等的这个骑战的战团边上经过。 太阳晒了半晌,甲被晒滚热,内虽穿有衬衣,亦能感觉到热,汗水不断地从额头往下流淌,李善道右手持矛,一边往前跑,一边将流到眼角的汗擦掉,奔到骑战战团南边外侧时,他向单雄信的方向大喊了声:“单公!徐大郎叫你赶紧回阵,不要恋战了!” 也不知单雄信听见没有,没听见,他也没空再喊了。 过了骑战战团,再又奔行数十步,已到步战战团的南边外围。 高丑奴是紧跟着他的,秦敬嗣、陈敬儿等略微落后。 等秦敬嗣、陈敬儿跑到,李善道已把步战战团的局面看得清楚了。 “咱也采用夹击的办法进战。三郎,你带你队从这支贼官兵的西边杀进去;四郎、五郎,你俩随我从他们的南边杀进去!敬嗣,你领你火的人横在战团外,一则等我等接下魏小郎、聂兄后,接应我们后撤;二者,预备阻拦罗士信等来追赶!” 说完,他问诸人,“听明白了么?” 秦敬嗣、陈敬儿、罗忠先后应诺。 王须达迟疑说道:“郎君,咱甲械已经不如贼官兵,如果再做分兵,进行夹击,不太行吧?不如咱们合成一股,全从左边这股贼官兵的南边杀进去?” 刚才王须达两次说对了罗士信部的战法,他的意见不能不加考虑。 李善道问秦敬嗣等:“你们说呢?” 陈敬儿说道:“只从一面杀的话,他们中有披甲的,只需把披甲的分出些许,组成坚阵,也许就能把咱拦住,还是郎君的办法好,两面夹击,最为保险。” “那就按我说的来!”注意到王、陈两队的喽啰里边颇有害怕的,再看秦敬嗣火,亦有程跛蹄、张伏生等显出惧态,李善道将矛双手握住,自己虽也扑通扑通地胸口乱跳,却强自拿出慷慨的气势,大声说道,“他妈的!有道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他也两只手,咱也两只手,后边还有咱的两千精卒,兄弟们,怕个逑!跟我冲!功劳立下,大家得赏快活!” 陈敬儿带头,百余人应着李善道的话,发了声喊:“得赏快活!” 李善道扫了眼南边一两里外本军阵中,竖立飘扬的徐世绩的将旗,狠下心来,掉转身形,大喊一声:“杀!”挺着长矛,迈步前奔,百忙中,招呼高丑奴,“跟紧老子!” 街头斗殴,或即使是如上次劫船,高丑奴自是不惧,当此际却不一样,是与正规官军拼杀,并且那罗士信威名在外,他却亦难免慌张,急忙攥着两铁锏,摆开两条腿,跟上了李善道。 陈敬儿、罗忠带着右一队的喽啰,从於其后。 王须达领左一队的喽啰,绕向左面那支官兵的西边。 秦敬嗣领其本火,行了一段后,停将住,摆开阵型,预备接应李善道等还,及拦截罗士信等。 李善道正一面时而用余光旁顾右边魏夜叉等正在与敌人激战的战团,寻找魏夜叉、聂黑獭两个人的身影,一面鼓足了勇气,带头往前跑。 眼看着离左边的那支官兵已是越来越近,将不到一二十步的距离,而於这时,忽然听到“啪嗒”一声,紧接着几声叫唤。 他抽空急往后看了眼,是罗忠伙的一人摔倒在了地上,连带着边上的几人也险些摔倒,——已做好杀人准备的时候,血气最盛,他不禁大怒,骂道:“他妈的!回去再收拾你这狗日的!” 高丑奴叫道:“二郎小心!” 李善道忙不迭转回头,乃是对面左边那支官兵中,分出了七八个甲士,或捉晃人眼的长矛,或持滴着血的横刀,恶狠狠地杀迎了上来。 这七八个甲士不是散漫着杀来的,组成了个三角形的锐阵。 阵的最前,是一个持刀的壮汉。 两边都在飞奔,一二十步的距离,两三个呼吸,就双方接触了。 李善道的脑中,这个时候,所有的杂念全都消失,已是变成了一片空白,右手不远处的大战团中传出的喊杀声,像是缥缈地从极远处传来,本已因紧张和连续奔跑两重原因而略微发软的腿也不觉得软了,他眼中,只剩下了这个壮汉和他手中的刀。 是他自己的喊声么?还是对面壮汉也在喊?他都分不清楚了。 大喊声中,他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照准了这壮汉,长矛用力地猛刺出去! 那壮汉似是轻蔑地笑了笑,横刀侧拨,拨开了李善道刺来的长矛,奔势不停,举刀斜劈,带着风声,直向李善道的脖颈砍下! 李善道随着自己长矛刺出的劲儿,踉跄向前,待要躲这一刀时,已是躲不开了,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只觉血往上冲,浑身汗出如雨,双耳轰鸣。 空白的脑海中,一个念头浮上来。 “他妈的,我命休矣。” 高丑奴的瓮声,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休伤俺郎君!” 火花四溅,铁锏与横刀碰撞,摩擦出刺耳的声音。 那壮汉的这一刀,被高丑奴的铁锏打走。 李善道踉踉跄跄的,又往前冲了三四步,乃才止住身形,尚未回过神来,身已处在随於那壮汉后的甲士们的近侧,那几个甲士矛搠、刀砍,皆往他身上落来。 这一次,李善道听出来了,大喊声的确是他发出来的,透着垂死挣扎的决绝,或者说是近似绝望,那喊声怆厉的像是狼叫,他喊的是:“他妈的!狗贼,杀我!杀我!” 将长矛乱挥,荡开了两支敌矛,一刀刺中他的胸口,刺耳的摩擦声又一次响起,他浑然不觉。 极度的恐惧下,表现出来的样子却反是勇往直前,因与那几个甲士距离太近,他索性将长矛朝一个甲士头上砸了下后,把矛丢掉,抽出刀来,奋力劈砍,无有招式可言,然刀刀凌厉! 所谓是“一人投命,足惧千夫”。 那几个甲士都是老卒,但被李善道这么一冒着矛、刀刺斫,不退反进,却是搞得阵型顿乱。 高丑奴杀退了那壮汉,与陈敬儿等赶上来,众人合力进斗,这几个甲士难以抵挡,节节败退。 再往前进,就杀到左边这支官兵的近处了。 这支官兵的主将见势不妙,慌引三四勇士,脱开围攻魏夜叉、聂黑獭等的战团,返身来迎斗李善道等。未及近前,这军将的叱声已到:“第二火,改方阵!退一步者,斩!” 第二火,就是被李善道等杀退的这七八个甲士所属的火。 随着军令,这几个甲士虽接连两三人被陈敬儿等的矛、棒打到,不敢再退,勉力招架,在被高丑奴杀退的那个壮汉的组织下,重新组成了阵,便是方阵,远以矛刺、近则刀斫,彼此相助,互相支应,迎对李善道等数十人的冲攻,竟然是慢慢地扭转了败退,不再后退了。 那军将已杀将到至,与从他来的那三四勇士,却是自则又组成了个锐阵,从这几个甲士改换组成的方阵侧边而过,向着李善道等的右前侧位置,尖刀也似的迅猛地扑杀了上来。 李善道刚才死里求生,一通奋战,已把力气使了个差不多,这会儿刚才的上头劲儿下来,手脚酸软,要非仗还在打,仍有精力撑着,只怕刀都快要砍不动了,方才那个壮汉已是那么悍勇,却原来只是个火长,那从右前侧此刻杀来的这军将,显是罗军步卒中的一员重要将校,又该是何等勇悍?他已没劲力迎战,遂只能呼令高丑奴:“丑奴,挡住他!” 相比才上阵时,高丑奴的体力状态却与李善道正好相反,比之起初的忐忑,他现下力气大涨。 无它缘故,只因适才击退了那个壮汉之故,虽只斗了一合,他却感到,这官兵好像与张铁叉并无区别?披着铠甲,舞着矛、刀,瞧着凶狠,搭上手来,不难对付。 因而闻得李善道之令,他抖擞地应了声诺,提着铁锏,便大步地迎了上去。 那军将身材魁梧,但比高丑奴矮了一头,叫了声:“好大汉!”喝道,“俺罗郎君帐下别将梁虎生也!刀下不死无名之鬼,你这大汉,报上姓名!” 高丑奴早到眼前,抡足了劲,举铁锏就打。 这自称名叫梁虎生的军将叫了声“来得好”,矮身侧闪,把高丑奴这一锏躲过,手中长矛横打,往高丑奴的腰上抽去。高丑奴前趋了半步,左臂下垂,用左手锏挡住了梁虎生的矛,右手锏再往下砸。梁虎生躲不开了,紧忙弃矛,身往后仰,铁锏已砸到了他的胸口。 再是有铠甲保护,锏重力大,亦是剧痛传来,梁虎生大叫一声,翻身栽倒。 高丑奴的回话瓮瓮道出:“俺韦城李二郎家下奴高丑奴。” 前文说了,罗士信帐下两员将校最为著名,一个是陈道恭,一个便是这梁虎生。 梁虎生被高丑奴两锏砸倒,从他来的那三四个勇士也好,换列成了方阵以阻李善道等的那七八个甲士也罢,尽皆目瞪口呆。 那三四个勇士拼了命上前,拽住梁虎生,将他救回。 然那七八个甲士已无心再斗,齐齐后退。 李善道也是呆了一呆,旋即反应过来,大喜至极,连声令道:“杀上去!杀上去!” 王须达和他队的喽啰,已到了这支官兵的西边。 由是,高丑奴、陈敬儿等自南而杀,王须达等自西而杀,两下夹击,借助梁虎生被高丑奴打败的势头,将左边这队官兵很快杀散。 李善道令陈敬儿等齐呼:“魏郎君、聂大兄,徐大郎令,速速回阵!不从令者,山规处置!” 聂黑獭连打带踹,拖住魏夜叉,引领喽啰们,在李善道这旅人的侧边呼应下,边战边退。 战团后的秦敬嗣等各操兵械,迎住他们,掩护他们回撤。 渐撤渐行,眼见就快要撤回到本阵的弓弩射程之内,骤然里,数骑从侧面呼啦啦冲来,带头的可不就正是罗士信! 一旦被他和他的从骑冲近,李善道等都是步卒,必然混乱,这样一来,瓦岗军的本阵的阵脚极有可能就会被他们继而冲乱了,——混乱之下,李善道等部的喽啰肯定是会往本阵逃跑。 本阵将旗下。 才刚松了口气的徐世绩神色骤变! 他急往右边单雄信处看,单雄信也在脱离战场,但距离罗士信有段距离,却是不能及时拦住。 危急之时,突然罗士信胯下的赤龙珠嘶鸣一声,脖颈侧转,马蹄高扬,竟是止住了奔行,原地兜转了好几圈。借此时间,李善道等已是撤回到了本阵的弓弩射程之内。 徐世绩又惊又喜,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赶忙下令,“射箭!” 箭矢上抛,落在李善道等的后边,阻住了安抚好坐骑的罗士信,并及他那几个从骑地再度驱马追击,护着他们成功地退将了回来。 李善道、魏夜叉、聂黑獭到了徐世绩身前,叉手行礼。 观此三人,个个灰头土脸,衣甲染血,尤其李善道气喘吁吁,身子都有点摇摇晃晃。 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赞赏二士令记功 直到傍晚撤军时,李善道中午上阵之际,产生的恐惧、亢奋等等情绪,才算是平复下来。 却李善道救下魏夜叉、聂黑獭等回到阵中以后,单雄信骁悍、马也好,陈道恭等留不住他,也还回了阵中。敌我两军又对峙了多时,瓦岗军不敢再出战,瓦岗军阵的阵脚在徐世绩的稳定下一直没乱,罗军因也没有冲阵,於是双方在这傍晚时分,各自鸣金收兵,分还驻地。 确定了今天的仗已经结束,不会再打,李善道叫高丑奴帮着,把他穿着的明光铠卸了下来。 铠甲一离身,浑身轻松,晚风带着邻近沼泽的水气,迎面吹拂,汗水渐下,甚是舒畅。 李善道的矛丢在了战场上,提着刀在手中,他往西边张了张。 越过雪片似的芦苇丛,一轮红日悬挂天边,从来没觉得春天的夕阳,会是这么的美好、壮观! 一部部的喽啰,按照先后次序离阵南还。 有的部的喽啰,从李善道旅的边上通过,他们中的头领也好、寻常的喽啰也罢,投来的视线,李善道分明可以看出,俱满是佩服之意。 中午那一仗中,李善道身先士卒,继而高丑奴锏伤梁虎生,然后他们杀退了左边那支罗军官兵,又在撤回阵中的途中,陈敬儿巧打赤龙珠,表现出来的勇武,不容他们不佩服。 ——“陈敬儿巧打赤龙珠”也者,罗士信追击时,赤龙珠之所以会突然扭脖长嘶,止下追势,徐世绩后来问过才知,是陈敬儿及时地掏出弹弓,打到了赤龙珠的头上。 说起来,罗士信追击李善道等那一幕时,端得是十分危险,也是多亏了罗士信因不欲占单雄信的便宜,没有给赤龙珠披马铠,不然的话,陈敬儿虽打得一手好弹弓,必亦是无用武之地,则那个时候,瓦岗军的阵脚还真就有可能会被罗士信一举冲动,一场大败是少不了的了。 面对着那些佩服的目光,李善道尽力地将疲惫和浑身的酸疼收住,站直了身子,微笑着向他们一一点头回应。不多时,轮到了他们旅离阵。李善道一声令下,全旅百余人跟上前头离阵的队伍的步伐,脱开了阵地,沿着来时的小路,向着数里外的分寨的寨子迤逦而去。 翟元顺早领着一干头领,在寨外相迎。 为防罗士信杀个回马枪,单雄信、徐世绩两人皆殿於后,行在撤离部队的最后边。 终於等到单雄信、徐世绩的还到。 翟元顺急忙地迎接上去,连道辛苦,请他俩换乘肩舆进寨。 单雄信、徐世绩自都不肯。 寨门口,两人立定。 先到的魏夜叉、聂黑獭、李善道等等一众头领,齐来拜见。 单雄信说道:“今日一战,杀伤了罗狗部曲不少,陈道恭被俺打伤、梁虎生被高丑奴打伤,长了咱瓦岗的志气。你们打得都不错,功劳俺给你们记下,待打完这仗,一并赏下。” 诸头领应诺。 徐世绩眉头微蹙,看了眼魏夜叉,又看了下单雄信,像是想说甚么,但忍住了没说,他转目到李善道处,说道:“二郎,今日此战,你旅立下了大功,特别陈敬儿在危急时刻,打退了罗士信,使他未能冲动咱的阵脚,最有大功,功劳先记着,战后再赏。” ——不同的人,考虑不同,陈敬儿的功劳,在徐世绩看来,却比单雄信、高丑奴分打伤陈道恭、梁虎生的功劳竟然是更大。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下揖说道:“奉令出战,唯效死而已,不敢言功。” 单雄信笑道:“夜叉,你还不赶紧谢过二郎?要非二郎相救,你还能安然无恙的在此么?” 为了接回魏夜叉,接连出动了三伙兵马,死伤颇有,他倒是一点伤没受,他便向李善道说道:“多谢二郎相救!” 李善道谦虚地说道:“不过是仗着蔡贤兄、聂贤兄等的威风,不敢受郎君此谢。” 魏夜叉乃转向聂黑獭、蔡建德,也下揖致谢。 蔡建德伤得不重,这会儿也在人中,与聂黑獭两个向魏夜叉还礼不提。 徐世绩心中有事,急着与单雄信说,不想在这儿多做耽搁,等魏夜叉、聂黑獭、蔡建德等行完礼,说道:“你们各先安置你们的部曲歇下,有受伤的送到寨中彩号营疗治,有战死的便先掩埋寨外。等吃过饭,你们来聚义堂,将伤亡的情况报上,咱们再议明日战事。” 诸头领应诺。 徐世绩与单雄信,乃在翟元顺的前引下,自去寨中聚义堂。 诸头领的部曲有的在寨外,有的在寨中。李善道旅的人在寨中驻扎。魏夜叉、聂黑獭旅的人也在寨中驻扎。几人相伴,也进了寨里。行到驻区,一揖作别,分还各自部曲的驻地。 寨中已经做好了饭食,成桶的粥、成筐的饼、成盘的菜肉,又有肉酱等,已经送来。 但王须达都还没有开始吃,在等李善道。 见他回来了,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都忙相迎。 暮色下,王须达的神色说不来是惭愧,还是钦佩。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前只闻郎君在随从徐大郎、单公等劫船时,献上计策、身先士卒,立下了大功,今日却是眼见为实,郎君端得不仅智谋出群,并且武勇过人。今日此战,若非郎君临阵部署的得当,又一马当先,冲散了贼甲士的阵,断然不能取胜,着实令俺佩服!” “闲话休讲,他妈的!” 王须达吓了一跳,不知他为何突然骂人,以为是在骂自己今天战时“怯战”的这茬,面皮飞红,正怕他当众训责,听见李善道接着说道:“饿死老子了!三郎,诸兄,咱先填饱了肚皮!” 说着,李善道大步到饼筐前,抄起一张胡饼,一边狼吞虎咽地吃起,一边招呼着大家都来吃。 王须达一颗心才放下,忙与陈敬儿等一起欢笑着过去,也都各拿饼,或取肉,吃将起来。 李善道吃了半张饼,在众人中寻到了两人,自到他两人前,打量上下,咽着饼,问道:“你俩的伤不打紧吧?” 因有李善道身先士卒、高丑奴勇不可当,加上两面夹击的战术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以及敌人那边,他们的主将梁虎生上来就被打伤了等等缘故,今天这一仗,李善道旅的伤亡很轻,阵亡的一个没有,负伤的也只有李善道现在眼前的这两人,而且伤得也不重,都是轻伤。 这两人一个是陈敬儿那伙的人,叫郑智果,此人且即是陈敬儿那伙本为府兵的那人。 一个是罗忠伙的人,叫罗龙驹,是罗忠的侄子。 今日战中,刚开打的时候,李善道带头冲锋,无瑕旁顾,其后等占了上风以后,他不用再冲在最前,就有点旁顾的空暇了,陈敬儿、王须达这两队部曲在战场上的表现,他不能说全都看到了,但也注意到了很大一部分。郑智果和罗龙驹这两人,便是最为勇敢的诸人之二。 郑智果与罗龙驹慌忙丢下肉饼,肃手应道:“回郎君的话,小伤,不碍事。” “给我看看。” 郑智果伤在了左臂,左袖上血迹斑斑,他扯开衣衫,露出胳臂,请李善道看,是处刀伤,口子不长,也不深,确是不严重。罗龙驹伤在胸口,是处矛伤,伤口也不深。 李善道点点头,拍了拍他俩,没多说,只赞赏地说道:“你俩是好汉子!”叫王家兄弟的老二王宣德来,问他说道,“功劳记下了么?” 王宣德喝粥,喝得胡须上净是粥汁,他答道:“还没有。” 李善道作势抬脚踹他,骂道:“他妈的,仗打完半天了,你功劳还没给郑大郎他俩记下?记功的差事,你就这么给老子办的?” 怎么打完一场仗下来,李二郎的脾气却好似是变大了?王宣德却是不能领会李善道为何骂他、作势踹他的缘故,讪笑赔罪,应道:“是,是,俺这就记。” 李善道说道:“还有陈五郎、丑奴等的功劳,也都赶紧的给老子记下!等下老子好向徐大郎、单公为他们报功。” 王宣德饭也顾不上吃了,倒扣了个筐子,取纸铺上,便蹲在筐边,先把诸人的功劳记下。 王须达在边上,直愣着耳朵,听李善道说话,听到此处,不禁失落,旋即听到李善道又喝令王宣德:“还有王三郎、罗四郎亲率部曲,冲锋陷阵的功劳,也都记上。”接着又听见王宣德应了声诺。王须达失落的情绪这才得以回转,然又不好起身道谢,装作没听到算了! 吃饱了饭,稍作休息,李善道一身的酸疼、疲惫,这一趴下来,他就真的是半点不想动了。 有心叫高丑奴给自己按按,担心他力气大,李善道也只能权且将此念丢掉,倒是有点想康三藏和他的那小奴了,康三藏这厮,捏的一手好肉,一手好按摩的手法。 歇了不多久,估摸着徐世绩、单雄信当也已吃过饭了,李善道起来,带上高丑奴、陈敬儿,夜色下,前去寨中的聚义堂。 到了聚义堂外,争吵声从内传出。 第一卷 第三十三章 免责罚单公仁心 严格来讲,也不能说是争吵,应该说是争执。 声音主要是两个人的,一个是徐世绩,一个是单雄信;间或有翟元顺劝说的声音。 听得单雄信说道:“大郎,夜叉领人出斗,那也是为了费三郎。三郎伤成啥样了?现在还昏迷未醒。我等好兄弟,义气为重,三郎伤成这个样子,你不心疼么?” 徐世绩的声音说道:“阿兄,三郎重伤,当然俺也很心疼。可是夜叉第一,没有你我的军令,他擅自出斗;第二,接连蔡建德、黑獭,还有兄长你,三拨人去接应他,他却都不肯还,险些致使我军今日战败,依照山规,他这就是违令,即便看在兄长你的面上,不行山规……” “大郎,夜叉打他十三四就跟着俺了,一向忠心耿耿,也莫说只是对俺了,对你亦是忠心得很!这么重义气的好男儿,只因今日为费三郎报仇,你怎么,居然就还要对他行山规不成?” 徐世绩说道:“贤兄!山规可以不行,但不能不作些惩处,以肃军纪啊。” “大郎,你莫再说了。俺就一句话撂在这儿,你要惩处夜叉,俺不愿意!” 却原来是徐世绩和单雄信在为要不要处罚魏夜叉而争论不已。 李善道犹豫了下,转身走,不适合,留下听也不合适,便干脆请院外的护卫进去为自己禀报。 堂内的争执声停落,护卫很快出来,请他入内。 令高丑奴和陈敬儿在外等候,李善道整理了下衣衫,入院进堂。 进到堂中,拜谒行礼。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请起吧。” 李善道站起身,尚无别的头领来,堂中只有主位上坐着的单雄信,上首两边对坐着的徐世绩和翟元顺。李善道怀中取出王宣德所记录写就的“功劳簿”,呈在手中,说道:“启禀单公、大郎、翟公,我旅将士於今日战中之凡斩获、功劳,皆已记写在此,敢呈公等。” 单雄信说道:“拿来给俺看看。” 李善道呈递上去。 单雄信接住来看,看了,点头笑道:“杀伤贼官兵十余,缴获得枪两根、刀一柄,不错不错!只是,二郎,丑奴、陈敬儿和你部曲等的功劳你记下了,却你的功劳,你怎未记?” “回单公的话,善道今日此战,并无甚么功劳可记。” 单雄信说道:“俺亲眼望见,是你一马当先,最先打退了那七八个贼官兵的甲士,你怎会无功可记?”案几上有笔墨,他掂起笔来,在李善道呈上的这页“功劳簿”上,写了几个字,还与给他,说道,“拿去给大郎看罢。” 李善道往纸上瞅了眼,单雄信写的是“二郎身先士卒,一等上功”。 将这页纸又呈给徐世绩。 徐世绩略蹙眉头,看了下单雄信新添的这行字,抬起头来,再又看了看单雄信和李善道,他说道:“阿兄,二郎今日此战,虽然有功,但获非上获,亦无斩将夺旗,怎能称是‘上功’?” 临敌交战,功劳大致分为四等。首为奇功,次则一等、再次二等、再次三等。又“上获”,指的是战损比,敌人的总数以十分计算,杀获四分已上,输不及一分,为上获。这套记功的标准是官军所用,但瓦岗在与官军交战的时候,照猫画虎,一定程度上用的亦是这套标准。 依按这套标准,李善道今日此战,最多能定个二等功。 单雄信抚须笑道:“二郎主动请战,率众突入,评个上功,有何不可?”摆了摆手,说道,“大郎,你就别再与俺争吵了!都听俺的。夜叉今日此战,是有过错,不致获惩;二郎今日战中,大大有功,评个‘上功’,不为夸大。这两件事,就都这么定了!” 李善道听出来了,这是在搞交换么? 徐世绩哭笑不得,拈着这页功劳簿,说道:“阿兄,你这……?” “二郎已经到了,别的头领想来应也是都快到了。大郎,难不成你还要当着诸头领的面,与俺争吵?” 徐世绩叹了口气,放下了这页功劳簿,无奈地说道:“罢了,今晚就听阿兄你的。然有两条,阿兄,俺得说在前头。二郎的功劳不至上功,俺不能按上功给他记,此是其一;夜叉那边,兄长你得与他交代,明日再战,万不可再有如今日情况,如若再有,俺一定严惩,纵阿兄情面,亦不好用矣!此是其二。” 单雄信说道:“好,好!都听你的。”笑顾翟元顺,说道,“翟兄,俺这大郎啥都好,就是对山规,认真得紧!翟兄你可能不知,别说他的部曲了,便他自家奴仆,因犯山规,被他亲手严惩的就有。俺的部曲,被他惩处的亦有!翟兄你是好运气,你这分寨远在韦城,他管不着。” 翟元顺笑道:“大郎铁面无私的美名,俺早有闻。” 徐世绩说道:“贤兄、翟公,若是平时触犯山规,真有情由的话,偶有饶恕,尚无不可,於今我等是临敌交战,稍有一失,轻则便是我等全军覆没,重则连累寨中!岂可不慎重之?《尉缭子》云,‘明赏於前,决罚於后,是以发能中利,动则有功’,军纪、赏罚,实不能不明。” 单雄信笑道:“是,是,大郎,你说的是!你放心吧,俺今晚就好生地教训夜叉一顿,明日再战,他必是不敢再违你军令。” 徐世绩说道:“罗士信兵马精良,他此所率来犯我之兵,尽管兵数不及你我所部为多,观今日此战,其部官兵却不仅甲械胜我,且则阵法娴熟,配合默契,委实劲敌!阿兄、翟公,对明日之战,不知二位可有何定计?”说着,向李善道往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 李善道自寻位置坐下。 单雄信问徐世绩,说道:“大郎,你说呢?” 徐世绩琢磨了会儿,说道:“贤兄与翟公所言甚是。那明天,咱就仍再用诱敌此计。”与单雄信说道,“阿兄,今日诱敌此计之所以未能得用,究其根源,夜叉无令而擅进,实在是最根本的原因。阿兄你今晚可务必要嘱令他,明天绝对不能再这样做了!不然,俺军法无情。” “好,好!大郎,你刚已说过一遍,俺都记下了,不需再做叮咛。” 徐世绩说道:“明日佯败诱敌,却也得有个佯败诱敌的法子。” 单雄信说道:“什么法子?” 徐世绩说道:“罗士信其虽年少,从军已三四年,已是颇有战斗的经验,并且俺听说,他深得张须陀的喜爱,每战时,常随於张须陀左右,想来张须陀也肯定是教他了不少,观其在今日战中的表现,够能称上‘调度有方’四字。明日咱们佯败、诱敌,如果佯败得不太像、拿以诱他的诱饵不够香,他却是有可能不会上当。因俺以为,明日诱敌此计要想得成,咱们就得在佯败和诱饵这两方面多下点功夫。一则,佯败要像;二则,诱饵要香。” 翟元顺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单雄信问道:“那怎么才能佯败得像,诱饵够香?” “第一,明天不能等罗士信搦战,我等得表现出急於报今日之仇的架势,首先搦战。第二,遣出的搦战之兵,还得是精兵。第三,这一场搦战,得尽力去打,然后稍一占上风,阿兄,你就上马聚众,装作要作势进击,料当此际,罗士信肯定便会增兵上阵,以阻阿兄进击。 “第四,待罗士信的增兵上阵,咱们的搦战之兵即可佯退。第五,搦战之兵一佯退,阿兄,你就装作进退失据,以此诱罗士信全军出动。有了搦战之兵先前的拼力进斗和阿兄的作势进击,罗士信必想不到你我竟是在施‘诱敌’之计,他十之八九,於此际就会中计,而全军出动了!他只要一出动,咱们就佯败后撤,诱他来追。” 他顿了下,问道,“大郎,你说一则,佯败要像;二则,诱饵要香。按你此计行之的话,佯败够像是已有之了,那诱饵呢?诱饵够香,是从何来?” 徐世绩顾向了远远地坐在堂中末席的李善道,说道:“阿兄,诱饵够香,便落在搦战的这支精兵上。俺意,可使二郎旅与搦战的这支精兵一同出战。” “二郎旅一同出战?” 徐世绩说道:“今日一战,是二郎旅最后救回了夜叉等,且高丑奴还打伤了梁虎生。明日若二郎旅共与出阵搦战,罗士信想当是必不肯将他放过。这诱饵,不就够香了么?” 单雄信迟疑说道:“二郎今日力战才罢,明日就再使他为饵,共与搦战?这……,行么?”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目视李善道,从容地问道:“二郎,你行么?” 诱饵是够香了,但先是把单雄信给定下的“上功一等”取消,接着又今天才力战罢了,明天就又准备把之当诱饵,首先派出搦战,对李善道,是不是就有点太“铁面无私”了? 李善道拍案而起! 第一卷 第三十四章 使为饵大郎无情 却说李善道拍案起身。 他大步到堂下,叉手为礼,慨然说道:“善道明日定拼死进战,务尽全力使大郎此计成!” 前世看过的一个有关徐世绩的故事,在李善道脑中一闪而过。 便是徐世绩将征高句丽,而召其女婿从军,他女婿却逃掉不从,与人言道“公欲以我立法耳”,说徐世绩召他,是准备用他的人头整肃军法的这个故事。 徐世绩平时对待李善道,固是甚为不错,而下到了“用人”之时,却是不计私情的一面流露出来,其能够成为一代名将,果是有着一般人的人情难及之处! 魏夜叉等诸头领,相继来到。 便在堂上,徐世绩将定下的这个明日的战法,与诸头领讲说一遍。 诸头领听完,俱皆应诺。 应诺之余,不少人斜眼飞瞧李善道,见他若无其事、欣然领命的样子,倒是都啧啧称异,不禁暗自里道声“佩服”,给他挑个大拇指。 当晚回到本旅驻地,李善道将徐世绩的命令,与王须达等也说了一说。王须达等各是惊诧,不让他们好好休整,明天就又让他们上阵?可这是徐世绩的亲口命令,他们也只好遵从。 李善道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诸人能看到的,只是他循抚两队一火的部曲,勉励他们再接再厉,明日再立功劳。 一夜没有睡好,次日率引本旅,随从徐世绩、单雄信出寨,再到昨日的战场处列阵。 罗士信部已到。 两下阵型列好。果是赶在罗士信部搦战之前,李善道率其旅,与另外选下的一部精兵一起,先出了本阵,向罗士信部挑战。罗士信派了一旅步卒迎战。 两下厮杀多时。单雄信上马聚众,做欲出击之状。——却诱敌到了此时,罗士信的反应出乎了徐世绩、单雄信的预料,他没有增兵上阵,反是将迎战李善道等的那旅步卒召撤了回去。 罗军的阵脚严谨,李善道旅等没有可趁之机,遂亦撤回本阵。 对峙多半日,未再有大的战斗。快傍晚时,两下撤军。 是夜,徐世绩、单雄信、翟元顺等又做计议,对罗士信今天为何没上当,几人都有点没搞明白,决定次日继续再用诱敌此计。而次日,此计又未得成。这天入夜,得了寨中军报,翟摩侯率领援兵喽啰千余已经下山,至多明天晚上前,就能到达韦城。 第四日,将要出寨,急报送来:罗士信领兵撤退,北还而去了。 这仗打的?也就第一天的仗像回事,第二天、第三天的仗就都已是让徐世绩看不懂,好嘛,这到了第四天,罗士信更是直接退兵了?他退兵,是因为他已获知翟摩侯领援兵将至么?至少单雄信、翟元顺都是这么判断的,可徐世绩却总觉得古怪。 於是,等到翟摩侯的援兵到后,徐世绩没有立刻就还主寨,又在分寨留了数日,直到军报确定,罗士信确是已率其部回还了齐郡,他这才与单雄信、翟摩侯领众,向大伾山的方向还去。 在还大伾山主寨的路上,徐世绩犹尚疑惑,罗士信率步骑千余,气势汹汹地杀入东郡,怎么看,都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却怎么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没怎么打他就撤回了? 徐世绩疑惑难解的时候,罗士信已经回到了齐郡。 从他出战的兵马归还营中,他自驰马进城,往通守府进见张须陀。 张须陀五十出头年纪,其家历代簪缨,原非将门,然到了他这里,却是以军功显赫,不过虽近年来,他南讨北战,亲手击溃、消灭的大小义军,不下十余支之多,诚然战功赫赫,他本人亦勇武骁悍,娴於马战,但在私下晏居之时,诗书传家的本色未丢。 罗士信入进府中,进到后宅,在他书房谒见他时,他头著软幞、身着宽衫,半躺竹椅之上,正在两三个小婢焚香、摇扇、捧汤水的伺候下,握卷读书。 见罗士信进来,张须陀放下书卷,叫他不必行拜谒的大礼,问道:“士信,何时回来的?” “回禀明公,士信刚回来。” 张须陀问道:“此战何如?” “谨遵明公钧令,士信率部到了韦城瓦岗乡后,与瓦岗贼兵连战三日,尽管没有大的斩获,但瓦岗贼兵、贼将的虚实,都试出来了。” 张须陀说道:“说来与俺听听,虚实怎样?” “一如明公所料,瓦岗贼果是遣了徐世绩、单雄信等其寨中有名的贼首率众来与俺战。三日鏖战下来,士信觑得清楚明白,单雄信虽确有武勇,一粗卤莽夫而已,不值一提;徐世绩此贼,却是颇有谋略。头日士信令陈道恭等搦战,本已将冲动其阵,唯因徐世绩镇抚得力,贼兵的阵脚才未有动。到得次日,这徐世绩还欲用计诱俺,初时,俺尚未瞧出,回营中后,才回过味来。明公,瓦岗贼众甲械不精,战阵粗疏,军纪不肃,除少数死士略能战外,余皆乌合之众。士信愚见,来日进讨之际,只需防得徐世绩,其余诸贼,悉不足论,我军定能克胜。” 却原来,罗士信这次率部往打韦城的瓦岗分寨,本不是为攻破此寨而去,其真实的目的,只是为借此来试一试瓦岗军在军阵上的能耐,故是在与徐世绩等对战三日,试出了虚实后,罗士信就领兵回来齐郡了。——只苦了徐世绩不知他的这个目的,因此竟是猜疑不止。 罗士信应道:“士信虽年少,亦闻‘士为知己者死’,只要能常跟随在明公左右,听明公教诲,为明公效死阵前,功不功的,士信并不在乎!”问道,“敢问明公,可有已定何时进剿瓦岗?” 罗士信大喜,伏拜说道:“候进兵之日,士信敢请为先锋!” 张须陀抚须笑道:“士信,俺知道你这会肯定是没打过瘾,好!等进剿瓦岗的时候,俺就任你先锋,把你这回没打够的瘾,都给你补上,让你好好过过瘾头!” “多谢明公!徐世绩这鸟贼,今番还想诱俺,待来日进兵,俺将他擒来,请明公发落。” 张须陀令他起身,接下来,问了他此战的战损,听得陈道恭、梁虎生都受了伤,尤其梁虎生受了重伤,甚是吃惊,这梁虎生亦是猛将,却怎在一场试探性质的战斗中,居然受了重伤? 问知是被一个自称叫高丑奴的七尺大汉打伤的,张须陀嘿然,说道:“贼中亦有壮士。”令道,“你领些金帛,分给此战中有功的将士,令军中医士细细地为梁虎生医治,明日俺亲去看他。” 罗士信应诺,见张须陀没有别的吩咐了,便待辞出。 张须陀想起一事,又说道:“士信,你赏完将士,不妨去叔宝营中坐坐。” “叔宝兄营中?” 张须陀笑道:“上次叔宝从东平郡回来的路上,经济北郡东阿县,在此县中,相识了一条好汉,名叫程咬金。前两日,这程咬金领了徒众数百,前来投军。俺已授他校尉之任,营尚未起,暂与叔宝共处一营。此人甚有武勇,俺料之,你见到必喜。” 罗士信说道:“程咬金么?上次叔宝兄回来后,俺也曾有听他提及此人,说此人善用马槊,他两人略有比试,程咬金不落下风。想来应当是一条好汉。既如此,俺等下便去会会他。” “你这小子,俺是令你去见见他,不是让你去会会他!” 罗士信嘿嘿一笑,——这个时候,才能看出他真的只是一个还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他说道:“明公尽请宽心,这程咬金既是叔宝兄招揽入军中的,俺肯定不会欺负他。” 他辞别而出,先去领了金帛,自家分毫不要,尽赏给了陈道恭等将士;随后找来军中的金创良医,令给梁虎生仔细医治;接着便去秦琼部的驻地,寻秦琼及见程咬金去也,亦不必多说。 只说大伾山,瓦岗寨。 行军两日,回到山下,各部喽啰分还驻区,单雄信、徐世绩、翟摩侯则自进寨,来求见翟让。 两三千喽啰还寨,动静很大。 早有一人得了消息,在单雄信等还没进到寨中之时,就急忙忙地先来拜谒翟让。 第一卷 第三十五章 树下直问赏美婢 这来拜谒翟让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李密。 单雄信、徐世绩是寨中的大头领,翟摩侯是翟让的侄子,李密为表示对他们的敬重,欲与翟让共往迎接,因先来拜谒翟让。拜过翟让,诸人遂一并到寨门口前迎。 等不多时,单雄信等来到。 翟让等在寨门口与他们见礼。翟让欢喜说道:“雄信、大郎,你们此次下山,击走了罗士信,大扬我寨威风。俺已在聚义堂置下为你们庆功的酒宴,你们这就随俺俺进寨,咱们今日尽欢。” 单雄信抚摸美须髯,顾盼自雄,笑道:“一个罗狗小儿,击走他,不足挂齿。今回此战,先后打伤了陈道恭、梁虎生这两员罗狗帐下的大将,总计杀伤罗狗兵士数十,缴获到了刀、枪等诸般军械颇有。唯独可惜,没能擒杀罗狗,终是被他逃了,不能提其首级,献与翟公。” “雄信,你骁悍绝伦,罗士信焉是你的对手?今虽被他逃走,来日碰上,你再杀他不迟。” 单雄信哈哈一笑,与徐世绩等向着李密行了个礼,说道:“有劳蒲山公亦出迎,岂敢,岂敢。” 李密今年三十四五岁,正值盛年,他是世家贵公子出身,但肤色却颇黧黑,多年的流亡生涯,使如今的他身形消瘦,但衬得他的一双眼更是大了,只见他的额头有点尖,眼眶略方,一对瞳子黑白分明,当他落目到某人的身上时,那端得是目光明澈,如似日月之熠熠生辉。 闻的单雄信话语,李密揖道:“兄等今领精卒,往援韦城,不旋踵而即大败罗士信,此诚大喜之事也。诚如翟公所言,大扬山寨的威风。密寄居寨中,怎敢不谨从翟公,恭迎兄等凯旋。” “蒲山公太客气了!” 与跟着翟让出迎的翟宽、贾雄、王儒信、黄君汉等分别说了几句话,单雄信与徐世绩、翟摩侯便入寨中。上到山顶,转下北坡,来至聚义堂。 堂内、外已是酒宴布就。并张灯结彩,地铺红毯,搞得相当喜庆。更有一干寨中仆役,拜倒在红毯的两面,单雄信等走过时,他们再拜三呼:“恭贺单公、大郎旗开得胜,扬威韦城!” 单雄信愈是心中欢畅,笑声不住。 时才下午,然酒宴便开。一直饮酒到夜深,今日的庆功宴才算结束。 次日又宴。连着大宴了三日。 李善道、高丑奴、陈敬儿作为此战的功臣,和魏夜叉、聂黑獭等都参与了这三天的酒宴。他们没有上主席的资格,与其他几个在此回战中立下了功劳的头领别处一席。三天酒宴,李善道饶是酒量大,喝到后来,也有点吃不消了,然亦有收获,识得了李密和他手下的房彦藻等人是一,与魏夜叉、聂黑獭和别的那几个单雄信、徐世绩帐下的头领更加熟悉了是二。 且也无须多说。 徐世绩当真风雨无阻,又是已在院中提放石锁,打熬力气。 等他打熬力气的空儿,李善道感觉着身体的酸疼,回想数日前的那两场鏖战,暗下了决心,想道:“他妈的,明日起,老子也要每天早上打熬气力!”瞅了下徐世绩,又咬着牙想道,“这位徐大郎,到动真格儿上时,真是铁面无情,半点也不念情分,下次再与官军战时,说不得,还会把老子尽往危险处用!他这条大腿,老子固然是不抱不行,可於今看来,老子却也得‘打铁自身硬’,可千万别大腿的光尚未沾上,老子先被这大腿给一腿踹死了!” 练完了今天的打熬内容,放下石锁,徐世绩擦了擦手,披上衣衫,却没进堂,令刘胡儿搬了两个马扎过来,就在梨花树下,他自坐了一个,示意李善道坐另一个。 李善道恭谨的姿态,比之前拿得更足了,扎着马步,屁股虚提,只坐了马扎的一角。 “二郎,你是不是怪俺了?” 李善道睁大了眼,诧异地说道:“大郎此话,从何讲起?” 徐世绩看着他,摇着鹤翎扇,说道:“迎战罗士信的时候,你头天才刚战罢,俺没给你休息的时间,次日就令你再战。二郎,你没有因此事怪俺么?” “大郎这话,是什么话?大郎令我次日再战,那是瞧得起我,是在给我立功的机会,我只有感激,怎可能反会因此而怪大郎?” 徐世绩问道:“果真未有怪俺?” 李善道斩钉截铁,说道:“大郎给我立功的机会,只有感激,绝无怪大郎之意!” “你若不怪,那是最好,但俺还是得给你解释一下。二郎,俺岂会不知,你头日才刚战了,需要休整?之所以令你次日再战,委实是除了你之外,没有更好的能诱罗士信的诱饵。俺这么做,是为了全局着想。委屈是委屈你了。俺今日进见翟公,必会把你的功劳尽皆呈上。” 李善道诚恳地说道:“是。大郎不用解释,我也知大郎的不得已。功劳不功劳的,不重要,我还是那句话,我投寨,奔得是大郎的美名,只要能将来相从大郎,成一番事业,心满意足。” “这次迎战罗士信,你不说头功,亦功劳居在前三,你都想要什么赏赐?可先与俺说说。” 李善道讶然说道:“大郎,我不是才说了么?功劳不重要,赏赐也不重要!”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李善道神色不变,恳切之意,溢於言表。 “好吧!不过二郎,你虽不重功、赏,然用兵之道,首在赏罚严明,该你的赏,还是得给你。待俺今日向翟公报功后,翟公对你,定有重赏。”徐世绩收回目光,摸着络腮胡,笑道。 李善道应道:“是,是。长者赐,不敢辞。翟公若有赐,善道亦不敢辞。” 徐世绩一笑,按住腿,起身来,说道:“打了三四天的仗,又连着喝了三天的酒,一日不得歇,想你也定疲累。二郎,你回去吧,这两天给你放个假,你好好休息一下,不必再来听差。” 李善道忙跟着起身,应道:“诺。” “你去吧,俺收拾下,去进见翟公。” 李善道等徐世绩入进室内后,倒退了几步,然后这才转身出院。 才出院子,身后传来了刘胡儿的叫声:“二郎,且做稍等。” 李善道停步回身,入眼看到,刘胡儿与一个小婢,从屋内出来。 等刘胡儿他两人到至近前,李善道笑问说道:“刘贤兄唤我,不知何事?”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赏我的?” “大郎知你在谷中无人伺候,因专门选了此婢赏你。抬起头来,让二郎看看你。” 这小婢把头抬起,迎面向李善道,由他观瞧,同时目光下垂,不敢与他对视。 却见这小婢年有十六七,柳眉杏眼,朱唇粉面,五尺余身高,生得珠圆玉润。 李善道认了出来,这小婢是跟着徐兰一起来寨中的几个侍婢之一。此婢在那几个侍婢中,长得最好看,甚至比徐世绩用的那两个婢女也都美貌。李善道对她很有印象。 收回目光,李善道说道:“这、这如何使得?” “如此,善道只有多谢大郎厚爱。” 去时一个人,回来两个人,多出来的这人还是个花容月貌,香喷喷的小娘,当李善道领着这婢女回到谷中时,散在谷中吃饭、打熬力气或者闲聊玩耍的诸汉子们,个个惊奇地瞅来。 李善道倒是由此想起,他还不知这小婢的名字,问道:“我还没问你叫甚,你叫什么?” “回郎君的话,小婢贱名裹儿。” 李善道点了点头,回答高丑奴的话,说道:“她是徐娘子的侍婢,徐大郎见我在谷中无人伺候,便把她送给了我。……果儿,这是丑奴,你俩认识认识。” 裹儿敛衣衽,口道:“万福。”冲着高丑奴行了个礼。 高丑奴咧开嘴,呵呵笑起。 “你笑甚么?” 高丑奴挠着头,说道:“说话真好听,跟唱歌似的。” “你这痴汉!领她先去茅屋吧。昨日伏生摘的果子,剩得还有,你拿给她吃。”李善道笑与裹儿说道,“你名果儿,我这里不比徐大郎处,没甚请你吃的,些许果子,便你先吃了。” “回郎君的话,贱婢的裹,不是果子的果,是裹东西的裹。” 听这裹儿话头,她居然还像是个识字的。 李善道笑道:“好,裹东西的裹,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高丑奴领着裹儿去了,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等围将上来。 陈敬儿、罗忠、秦敬嗣的视线,不免的还在往裹儿娇媚的背影上望,王须达却是真好汉,眼中无美人,他凑近李善道身前,迫不及待地问出了他憋了一早上的问题。 第一卷 第三十六章 屋边踌躇阵石子 王须达问道:“郎君,怎么说的?” “什么怎么说的?” 王须达说道:“功劳的事?庆功酒也喝完了,奖赏是不是该发下来了?” “徐大郎今天就会把咱们在战中的功劳报与翟公,三两日间,奖赏当就会发下。”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简单地回答完王须达的问题,把话头转开,与他几人说道,“庆功酒喝完了,底下来,不仅是奖赏的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咱们得办。” 王须达得了奖赏不日就会发下的准信,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堆出了笑容,问道:“郎君,什么事?” “之前只闻张须陀名将,未曾见识过他部曲的手段,这回见识到了。兄等对此都有何感触?” 连着上了两天的阵,第一天就很凶险,第二天也是力战,罗忠回想起来,犹觉心惊肉跳,后怕不已,他伙的人第一天只有他侄子受了伤,第二天却是受伤了三个,且其中一个是重伤,直到现下还在彩号营里,能不能救回来尚且不知,他从来很少说粗口的,也忍不住说了句粗口,说道:“入他娘娘!张老狗的部曲确实能打!咱三千多人,打他一千来人,差点没打过!” 陈敬儿伙在第二天的战时,死了一个人,便是这个“王二”。 王须达伙也死了一人。 他接住李善道的话,说道:“对,等抚恤下来,咱再给他俩凑点,都使人回乡,偷偷拿去给他俩的家中。五郎,投瓦岗前,咱几伙里也不是没死过人,王二和刘三死的还算痛快,没遭什么罪,已是不错了。决定落草那天起,五郎,这条命就不是咱的,是老天爷的了。天啥时候要收,咱只能给他。你我能做的,唯有多凑点钱,给他们家中剩下的老母孤儿。” 陈敬儿勉强笑了笑,说道:“郎君、三郎,俺晓得。”顿了下,说道,“要说对这回迎战罗士信有啥感触,郎君,俺最大的感触就是,咱们的操练来得太晚了!”攥着拳头,狠狠地挥了下,说道,“若是咱能够早点开始操练,能比得上罗狗部曲的阵法娴熟,王二可能也不会死!” 李善道环顾诸人,说道:“五郎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诸位大兄,我亦同样的感触。就像四郎说的,为啥咱三千多人,打不过他一千来人?甲械不如他们精良,固是一个原因,但阵法远不及他们娴熟,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甲械,咱没办法;阵法,咱却可以练! “与罗狗部打时,又像五郎说的,如果咱旅部曲的阵法能够娴熟,则就算咱仍打不赢他,但最起码,是不是伤亡就能得到很大的减少?王二、刘三也因此可能不会死?兄等说是不是?” 秦敬嗣、陈敬儿、王须达、罗忠等俱应道:“是。” “所以,我决定,今天,让大家再休息一下,明天起,咱们继续操练!并且,这一次再操练起来,咱们必须要抓紧时间,要加大力度,决不能再像战前咱刚开始操练时那样,只一个辨识金鼓旗号,就操了几天?还没操明白!再这样,是万万不成!兄等以为呢?” 血淋淋的教训就在眼前,两天的两场战斗,百余人的部曲,死了两个,重伤一个,轻伤了好几个,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这操练,以后也的确是得好好的操练起来了。 秦敬嗣等俱皆应道:“郎君说得是!” “战前咱操练时,虽已定操练的纪律,执行得不严。诸位大兄,今天我再重申一下咱的操练纪律,凡迟到早退者,鞭十;凡不从命令者,鞭十;凡顶撞上级者,鞭十!这三条纪律,明日起,我等严格执行。”李善道命令秦敬嗣,说道,“敬嗣,你和蒋思质给老子把三条纪律给抓起来!不论是谁违反了这三条纪律,哪怕是老子,你也给老子狠狠地打!” 秦敬嗣凛然接令。 李善道稍微放缓了语气,接着说道:“当然,咱也不能只纪律约束。操练很辛苦,有道是‘不能光叫马儿跑,不叫马儿吃草’,我会交代湛德,叫他也从明天起,将伙食给供应好了。并每三天一次的检查中,只要是成绩优异者,咱已定下的赏赐以外,老子格外再赏一顿酒。” 操练起来后,不可能仍如此前,夜夜饮酒了,只要操练得好,就赏一顿酒,是个不小的诱惑。 秦敬嗣等尽皆应诺。 李善道说道:“你们各去将咱的这个决定,通知你们本队、本火的人吧。” 等秦敬嗣等都离开,去向他们本队、本火的部曲通知这件事后,李善道自还茅屋。 一场仗打下来,伤亡是有,利用的好的话,收获也会很大。 收获且不止是能够借此凝聚众人的共识,加强操练,而且所谓“从战争中学习战争”,与罗士信这样强大的对手对战一场,只要善於总结,亦会有助於提高李善道在军事上的能力。 喝庆功酒的这三天中,李善道就已在做对这一仗的总结了。 进入茅屋中,最先入眼的是摆在西墙边下的一二十个石子。 这一二十个石子,分成了相对的两处。 这个时候,北面的十余个石子,又分成了三堆,一堆多些,在正面,被摆成了个方形;一堆少些,在侧面,被摆成了个锐形;一堆最少,在另一侧面的较远处。 北面这一大两小的三堆石子,皆冲着南面的那十余个石子。 南面的那十余个石子,相对之下,被摆的就颇为散乱,没有分成几堆,只是乱簇簇的一团。 却是李善道正在复盘第一日与罗士信战时,陈道恭等罗军步骑围攻魏夜叉等这一仗时的战斗经过。 北面的那三堆石子,自就是陈道恭等,——正面、侧面的两堆,是罗军的步卒;较远的那一小堆,是陈道恭等轻骑。南面乱七八糟的这一堆石子,毋庸多言,则即是魏夜叉等。 李善道早上在等徐世绩打熬力气时,就此仗,忽然想到了一个新的对阵办法,因此入进茅屋内后,他不及先与高丑奴、裹儿说话,伸手按了按,示意他俩不必迎接,自快步到这两堆石子前,蹲身下来,三两下,将南面的这堆石子摆成了三个阵势。 三个阵势都是方阵。 一个大些,迎向对面的那个方阵;两个小点,分处在大方阵的两翼,各迎向对面剩下的那两小堆石子。 摆好,看了会儿,他招手叫高丑奴近前,指着问道:“丑奴,怎么样?” 李善道说道:“你这丑奴!问你,问的就是你的实话!” “郎君的这个想法很好,若能按郎君此意,在此处布置上足够的弓弩手、枪盾手,固然是可以赶走陈道恭,可是郎君,咱旅总共才有几张弓弩?十来张弓弩,怕是起不到用处。” 李善道说道:“弓弩,咱可以之后再想办法。” “就算是想到了办法,郎君,小奴以为,郎君的这个应对办法,仍是不一定能赢。” 李善道说道:“为什么?” 李善道微蹙眉头,目光时落在北面的石子上,时落在南面的石子上,看了半晌,挥手把南面的石子拂乱,骂了一句:“他妈的。”蹲的时间有点长,腿有点麻了,示意高丑奴扶他起来,按着膝盖,起身之际,突然前世时看到过的两个故事闪入他的脑海。 他站起了身,再次落目石子阵上,怔怔地又看了会儿。 可恨前世读书,粗枝大叶,那两个故事他都仅是只知个大概,不知细节,他喃喃地说道:“岳武穆是怎么打的铁浮屠?大刀砍马腿么?又那李世民,又是怎么用轻骑战无不胜的?” 高丑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问道:“郎君,甚么乌木?轻骑?” “他妈的!书到用时方恨少。”李善道懊恼地又骂了一声,与高丑奴说道,“没什么,我突然想到了件事。” “郎君是想到了对付罗狗铁马的办法么?” 却也还真不能这么说。岳飞对付铁浮屠的办法也好,李世民是怎么善用轻骑的也罢,这两个办法,就算是李善道尽知其中的细节,也只能说是以后也许他能用得上,现在却还是用不上。 首先,若学岳飞,用步卒对付铁浮屠,那就有个前提条件,便是得先把这些步卒操练成一等一的精兵;其次,若想学李世民,以轻骑克胜,也有个前提的条件,就是得有足够的骑兵。 这两条,李善道现在都是远远的还达不到。 他收回了心思,暗自想道:“一下想不起这两个故事的细节,也就罢了。当务之要,还是得把操练严格地搞起来!先将我这旅部曲,在战阵上,练成不逊於罗士信部曲的精兵!”回答着高丑奴,“倒也不是。”迈腿将走,这才感觉到有人在揉他的小腿,忙低头看之,是裹儿。 裹儿感觉到了他的低头,也仰脸看他。 却这裹儿螓首抬之,眉似初春柳叶,眼如含水,红唇微启处,正是位在李善道的腰下。 李善道愣了愣,一念不期而至:“她说她叫裹儿,裹物的裹,怎么个裹?” 第一卷 第三十七章 夜深月明郎重义 李善道不是鲁男子,来到这个时代至今,已有两个多月,不近女色,蓦然间,一个娇艳的少女这般诱人的姿势,放到他的眼皮下头,他生些遐思,不足为奇。再则说了,“论迹不论心”,是否君子好人,紧要处,是在论其行迹,若只论心,怕是无不恶人,且也无须多提。 只说当晚,裹儿侍寝,李善道极是舒畅。 畅到酣处,他不觉倒吸凉气,恳切盛赞:“好婢子,要论能耐,不意你这张樱唇,才是善道。明日来,我为你寻把竹萧,闲来坐听,亦足堪陶冶情操。” 是夜谷内月明,屋中花香,些许闲话,亦是不须多表。 又只说,次日一早,再次地开始操练。 而昨晚虽颇劳累,数日前阵上险死的情景记忆犹新,李善道却如他昨日下的决心,痛定思痛,说到做到,并在再次的操练开始之前,果是先打熬了阵力气,提举石锁,练足了五十下。 然后在操练开始之后,他也不再只是坐在矮台上观看而已,背负着手,亲在两队一火间巡视。 比之战前的那几天操练,很明显,痛定思痛的不仅李善道一人,两队一火的这百十汉子,也都大多收起了懒散,操练的态度认真了很多。 一天的操练下来,成果就比之前那三天的操练的成果还要好。 只这一天,金鼓旗号的第一步操练基本上就已操成,按火的操练已是基本纯熟,接下来,也就是明日便可将火组队,进行金鼓旗号的第二步操练,按队、按旅操练了。 这天晚上,王湛德的后勤服务也搞得不错,及早地买来了好肉,罗忠主厨,康三藏和他的那小奴、裹儿等人帮手,煮了一大锅。配上菜、饼,操练了一天的汉子们饱饱的美餐一顿。 夜幕降临后,各回茅屋、窝棚睡下。 远处蛙声阵阵,谷中酣处四起。 又月明花香,别有风味。 次日进行金鼓旗号的第二步操练。 操练到下午时,谷外来了两三辆独轮车,两三个喽啰推着,刘胡儿领头在前。 李善道迎出谷外,乃是刘胡儿给他送来了翟让发下来的赏赐,此外还有上次劫船该给他的分成,——康三藏的货物前两天刚被卖完。赏赐装了一车,余下两车都是分成。 向刘胡儿致谢罢了,待刘胡儿告辞离去,李善道叫高丑奴等把车推入谷中。 王须达早跑了过来,眼滴溜溜地往车上落,赔笑问道:“郎君,是不是赏赐下来了?” “叫兄弟们先停下操练。”李善道令他说道,随之到矮台上站定,又令高丑奴等把独轮车并排靠在台前,把上边盖着的毡布掀开。 正在以队为单位,进行旗鼓操练的部曲们,暂停下了操练,在王须达、陈敬儿的带领下,到至矮台近前。众人俱是满头大汗、浑身尘土,有的翘起足尖,和王须达一样,也迫不及待地往车内看;有的只略略扫了眼,没有很急切的样子。 等众人不再接头接耳,嗡嗡声停息,李善道大声说道:“兄弟们!咱们韦城分寨一战的赏赐,翟公给咱们分发下来了!你们看,左手第一辆车中的即是。剩余那两辆车里的财货,不是咱那一战的赏赐,是兄弟们在拨到我手下之前,我跟着徐大郎去讨进奉那次所得的分成。” 众人多已看清,第一辆独轮车中,装了些绸缎布匹、成串的白钱,还有些银器,以及五块金饼。第二辆、第三辆独轮车中,装的也是绸缎、金银,但总数肯定远比第一辆车中装得多。 却则说了,怎么打一场仗下来所得的赏赐,还不如讨一次进奉所得的分成多?这是不是翟让有些吝啬了?实则也不是。分成多是有原因的。两个原因,劫康三藏这趟活计,是少见的一个大活计,迎战罗士信是单雄信、徐世绩出马,劫康三藏也是他俩出马,只由此就可见这趟活计有多大了,活计大,所得多,分下的分成自也就多,此其原因之一;徐世绩且把他自己所得的分成,拿出了部分,添加给了李善道,这一点,刘胡儿刚才专门说了,此是原因之二。 为免众人认为寨中赏罚不公,冷了众人下次再战的心,李善道特把给他的分成比给大家伙的赏赐多的这两个原因,亦给众人解释了下。 解释完后,他停顿了一下,再次环顾众人,察他们脸上的神色,在他们恍然大悟,旋而又不免为此眼热李善道分成之多的关头,提高了音调,慷慨大方地说道:“诸位兄弟,这后两辆车中所装的,尽管都是寨里给我的分成,但有道是‘千金等一毛,义气重比山’!比之咱们兄弟伙的义气,这些许财货算得甚么?我愿拿出,与诸位兄弟们分之!” 财帛动人心,金银乱人眼。这绸缎、金银,谁不喜欢?况乎还是满满两大车?少说价值数十万。这要拿回乡中,置地买田,做个普通的富家翁已不是问题。要换了是这众人中的哪一个,得了这许多的财货,只怕立刻就洗手不干,还乡享福去了。却居然李善道肯把这些财货拿来与诸人分了?闻他此言入耳,王须达在内的这百十汉子,尽是大大惊讶,不敢置信! 王须达说道:“郎君愿把这恁多财货,与俺们分了?” 王须达问道:“敢问郎君,十天的这一大检,怎么检?” “咱们共有两队一火,十天的这次大检,便以队为单位,以对战为形式,进行检验。” 王须达说道:“郎君的意思是说,两队对战?” “正是!取胜一队,便是成绩优异。上到你们队正、副队,下到队中的每一人,尽数有赏!” 王须达精神抖擞,应道:“郎君的这个大检的办法好!悉从郎君之令!”却转迟疑,问道,“郎君,那秦兄他那一火?” “敬嗣这火的兄弟,到大检时,分别加入你们两队。” 王须达疑虑尽去,说道:“好!就按郎君说的这么办!” 陈敬儿、罗忠当然也是无有异议。 李善道再问台下的这百十汉子,亦俱轰然应诺,皆是领命。 就此,将操练的章程进行了进一步的完善,把“团队协作”这条,也正式地加入到了操练中。 把第一辆独轮车中的奖赏物事当场分发了下去,只要功劳簿上记了名字的,个个得赏;负伤、战死者,各有抚恤;至於没有立下功劳、也没死伤者,亦有赏赐,但相比下,就很微薄了。 微薄也无妨,有另外那两辆独轮车里装的满满的财货打底,众人操练的劲头越发提足。 奖赏分罢,继续接着操练。 李善道唤康三藏过来,吩咐他说道:“这两车的财货,都是卖了你的货,分得与我的。面对你这个本来之货主,不瞒你说,我颇惭愧。” “但我转念一想,分给我的这些财货,我也是提着脑袋得来的,亦我之卖力所获。这么一想,我对你的惭愧倒是得以减免几分。” 康三藏张了张嘴,赶忙转换话风,说道:“是,是,都是郎君本该就得的!” “三藏,我本该所得的这些分成,金银诸物,权且不提,唯这锦缎布匹,山中常有阴雨,咱这谷中又无干燥的仓储,时日一长,恐会朽腐。你原是布商,对保养锦缎布匹此类,当是很有经验。你刚也听到了,这些锦缎布匹很重要,是咱们操练要用到的赏格,不容有损。我就把储存锦缎布匹的任务交给你了,你可有信心,将之保管好了?” 康三藏心中有苦,无处可说,他强笑应道:“郎君放心,俺一定尽心尽力,将它们保管好了!”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李善道令高丑奴、裹儿等,把剩下那两辆独轮车中的金银钱币等物取出,先放进到茅屋里,余下的绸缎布匹等,就当场交给了康三藏,由他负责保管。 赏赐发下,又有比赏赐更多的财货被定为赏物,谷中重开的操练,热火朝天,众人精力倍增。 而在山之南坡,一处依水的宅中,此际却有几人,正颇忧闷。 这几人可不就是李密、房彦藻、王伯当等人。 房彦藻在室内转来转去,转到门口,探头向外望了望,见门外除李密、王伯当的侍从外,野树横杂,藤蔓缠崖,一溪汩汩,周遭悄然,无有别人,缩了头回来,转向李密,说道:“李公,不要再犹豫了!我等进寨,已有多日,翟让村夫之徒,毫无远见,公虽数以海内形势晓喻与他,他却仍不能开悟,对公依旧不冷不热,到今未吐个实言,犹尚未说到底肯不肯容纳公入伙,更别说推崇於公了!又那王儒信诸辈,贪护栈豆,对公甚有敌意。若不早做决断,只恐翟让势必会被王儒信等说动,终是不能容公留在寨中!那样,我等不是白来一趟?” 李密佁儗地说道:“话是这般说,然那贾雄是寨中的军师,翟让之心腹也。我等若贸然贿他,倘被他反手将我等卖了,把我等贿他此事,告与翟让?我等岂不在瓦岗更无容身之时了?” 却是来到瓦岗已经多日,依然未得翟让一句肯留李密在寨中的准话,房彦藻等已是着急,故此房彦藻向李密提了建议,建议他不妨行贿贾雄,通过贾雄,促使翟让愿意加纳李密入伙。 贾雄是瓦岗寨的军师,深得翟让的信任,他要是肯帮李密说话,翟让的确是很有可能就会因此而愿接受李密入伙,可李密适才之所疑言,亦不无道理,贾雄毕竟是翟让的心腹,如果贾雄反手把他们卖了?可该如何是好?行贿军师,居心何在?翟让说不得登时就会翻脸。 以是,尽管房彦藻已经提出这个建议两三天了,李密仍犹豫难决。 王伯当忖思了片刻,说道:“明公,俺有一策,可保不必有贾雄将我等反手卖掉之虞。” “是何策也?快快说来。” 第一卷 第三十八章 鹤氅羽扇劳军师 王伯当说道:“俺此前每来瓦岗,给翟宽、贾雄等以下之诸头领,都会另备一份礼物。翟宽等多推辞不受,或就算是接受了,对俺亦无过多感意。然唯贾雄,不但每次他都接受,且私下叙话时,常对明公有尊崇之言。明公,因此房贤兄提出的这个‘行贿贾雄,借其助力’的办法,俺看是可行的。不过这件事,不能房贤兄去做,更不能明公去做。要不,就由俺来做。” “由贤弟去做?” 王伯当说道:“一则,俺与贾雄私下已颇多接触,料他不会反手卖俺;二则,便是他把俺卖了,此亦俺王伯当之所为也,俺就一口咬定,是俺瞒着明公干出的此事,与明公毫无瓜葛,翟让纵是想要追究,他最多也只能追究俺这儿。明公,你觉得俺此策何如?” 李密说道:“这?伯当贤弟,要非是你,俺至今尚无容身之地,已是深受贤弟恩情,这件事,又怎好再劳累贤弟?” ——王伯当本名勇。 李密感叹良久,说道:“‘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此言诚不我欺。贤弟真义士也!”想了一回,说道,“也罢,今实无有它法,亦只能便用贤弟此策,试上一试。但是贤弟,贾雄若真反手把你卖了,翟让追究下来,俺定不会置身事外,愿与贤弟一同应对。” 议定下来,就让王伯当出面,去寻贾雄行贿。 王伯当这次来瓦岗,不仅把他本寨的喽啰都带来了,他寨里的藏储的财货他也都给带了。 即从中收拾出了一堆金银珍宝,先包裹停当,随后於当夜,趁着夜色,王伯当领俩伴当,提着这些财货,绕开人多处,行山间小路,来到了贾雄的住地,见他室内亮着烛火,便做求谒。 门外的健奴进去禀报,很快,贾雄出门迎接。 王伯当精细,不知他室内有无别人,没有直接进去,在室外叉手行礼,说道:“这次自到寨中,已有多日,本是早就想来拜谒军师的了,奈何喽啰们须得安置,一直忙,未有得闲,故一直拖延至今,竟尚无拜谒军师。今晚见月色甚佳,因冒昧而来,却也不知有没有扰到军师?” 贾雄往他那俩伴当分各捧着的包裹上看了看,见这两个包裹都很大,鼓鼓囊囊的,心中欢喜,还礼说道:“俺正要睡了,但既是伯当兄夜来,些许瞌睡虫早不翼而飞。兄请入室内说话。” 进到室中,两个伴当把包裹放到地上,退将了出去。 贾雄笑呵呵地请王伯当入席就坐。 室内有两个小婢伺候,王伯当瞅了这俩小婢一眼。 贾雄令这俩小婢:“贵客登门,你这俩小婢,怎好不知事?还不去泉下取上好的泉水来,煮汤水待客?” 俩小婢接令自去。 好在未等太长时间,约一刻多钟,不知何时掩闭上的房门打开,王伯当与贾雄自室内出来。 王伯当跨出门槛,阻住了贾雄再送,下揖笑道:“扰了公休息,还敢请公勿罪。” 贾雄呵呵笑道:“贤兄这叫什么话!兄这等贵客,俺请都不请不来的!” “这般,俺就告辞了,不打扰公了。” 贾雄令这看门的健奴:“送一送王郎君。” 待健奴送着王伯当等离去,那俩小婢从在贾雄后头,进了室内。 到了室内,俩小婢低着头,扫眼一看,适才放在地上的那两个大包裹已然不见。她俩本是客商的婢女,被掳到山中来的,因为长得不错,被翟让赏给了贾雄,俱是无有根底之人,因虽已知了那俩大包裹中装的是什么物事,这时也只能只当不知,亦不敢就此多嘴一言不提。 只说次日,贾雄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持着羽扇,出门坐上肩舆,便去见翟让。 时辰尚早,翟让没在聚义堂,在他住处的院中见到了他。 翟让才刚吃过饭,靠着婢女,敞胸露怀地坐着,正在摸着肚皮消食,见贾雄来了,起身迎接。 贾雄深深下揖,道了声“明公”。 翟让笑道:“军师怎这般早?”令从婢、从奴取席、案来,请贾雄入座。 贾雄没坐,他说道:“明公,俺今日之所以这么早就来谒见明公,实是为了一事。” 翟让重新坐下,问道:“什么事?” 贾雄说道:“翟公,昨晚一夜,俺都没睡好。” “到底何事,引致军师夜不能寐?” “原来军师是为此事犯愁。军师,俺不瞒你说,俺也正为此事愁闷。军师说的这些,俺也都想到了。是呀,如果张须陀倾巢来犯,咱寨中只怕非其敌手。雄信、世绩等战罢回来时,俺其实就想与大家伙议议此事了,只是仗刚打完,连日庆功,不得闲暇。军师今日既然提及此事,想来军师对此,当是已有对策?军师有何高见妙策,俺愿洗耳恭听。” 贾雄说道:“明公,俺昨晚就此,卜了一卦。” 翟让身子前倾,紧张地目注着贾雄,关切地问道:“哦?卦象何如?怎么说的?” 贾雄说道:“总的来看,是个吉兆,咱寨子以后不仅能够安稳无恙,并且还能得以壮大,明公的威名将会震动远近;但短期来看,却有点麻烦,恐怕会有血光之灾。” “此话怎讲?” 贾雄说道:“这个血光之灾,以俺断料,大概指的便是张须陀很有可能会於近期再来入犯韦城分寨等地。” “竟是这等卦象?军师,张须陀近期若真再来进犯,卦象可有显示,何以应之为上?” 贾雄说道:“应之的办法,也有预示,两点而已。” “都是哪两点?” 贾雄说道:“抓紧时间,赶在张须陀再次遣兵来犯前,多讨进奉,以充实寨中的粮草、辎重,此是应之的办法之一;同时,扩充部曲,多召喽啰,以增强咱们寨中的实力,此是办法之二。” 翟让离席起身,便敞着怀,光着脚,在地上转了几圈,说道:“多讨进奉好办,俺今日就可招聚雄信、世绩等,商议此事;却这‘扩充部曲、多召喽啰’?军师,怎么个扩充、多召?难道是下山去往各县乡里,掳掠青壮,强逼他们入伙?” “明公,强逼只怕是不行。强逼来的,差之去讨个进奉差可还成,驱之与张须陀这等悍将交锋,怎能指望靠得住?” 翟让说道:“正是!俺亦这么想。强逼得来的喽啰,怕是不中用。军师,那怎么扩充、多召?” “启禀明公,现下寨中,不是有一人,在这方面足能为明公所用?” 翟让呆了下,醒悟过来,说道:“军师所指,是王伯当?” “不错,正是此人。明公,王伯当这个人,性子豁达,轻财重义,扶危救困,唯恐不及,在汲郡、东郡,特别是汲郡及其周边的好汉们中,颇有声名。他之前,不就已先后给咱寨中送来了好几拨的好汉么?於今他既已跟着李密,来到了咱寨中,明公何不就再遣他下山,令他为咱寨招徕周近各个寨头的好汉? “并且,明公,不止王伯当,还有李密、房彦藻等,彼等因尝参与杨玄感反乱,又复原本皆为名家贵公子,各有些虚名在外,与其留他们在山中,咱寨里还得供应他们的日日吃食,明公何不干脆将他们也悉遣下山,一样为咱寨中招引好汉?召得来时,咱寨中的部曲不就得到扩充了?即便召不来,对咱寨中亦无所损。” 翟让寻思了会儿,说道:“李密、王伯当等才来咱寨中未久,来之尚且未久,俺就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令为寨中招揽好汉,……军师,这要传出去,似非是咱义气男子该有的待客之道。” 贾雄喟然叹道:“明公真是重义气的好男子!”说道,“明公若是不好开口来讲,亦好办,便由俺来与他们讲就是。俺今日便可与王伯当讲说此事。” “军师,这合适么?” 晨风清微,贾雄鹤氅飘飘,摇动羽扇,运筹帷幄的样子,笑道:“明公,俺会让他们主动向明公提请,愿意下山,为明公招揽好汉!” 翟让大喜,说道:“若真如此,有劳军师矣!” 第一卷 第三十九章 初自领部劫掠去 且说李善道谷中,自新的赏格定下,两旅一火的部曲操练得热火朝天,众人俱是主动性大增。 连着操了数日,旗鼓这块儿的操练已是由“队”而“旅”,连“旅”这一级的操练亦已纯熟。 三日的小检上,李善道按足赏格,把给成绩优异者的奖赏,全都当日发下。 众人操练的积极性更高了。 旗鼓已识,队列已成,接下来,就是武技和阵法的操练了。 操练至此,不再是全天只练一项,改为了上午打熬气力、教习武技,下午操练阵法。 不论上午的操练,抑或下午的操练,李善道以身作则,都加入进去。比之前几日的单只操练旗鼓,武技和阵法的操练显是更加累人。三四天不停地操练下来,李善道的身子骨虽年轻力壮,也不免有些经受不住,晚上一沾榻,便呼呼睡去,那乐在其中的夜半箫声,亦不觉少矣。 却将到操练至第十天,大检这一日的头上,这天上午,李善道被徐世绩唤了去。 快中午时,他回到了谷内。 王须达说道:“诸位大头领,这几日内都须得遣喽啰出山讨进奉?” “不错。” 王须达纳闷说道:“咱寨中虽然没断过讨进奉,但一次出这么多人马,却也少见。” “这是寨里的决定,想来翟公等应是有他们的考量,非我等可知了。诸兄,我代你们做的这个决定,你们可否愿意?” 如果说,刚开始被拨到李善道手下时候,王须达对李善道表现出来的尊敬,更多的只是“表面”的尊敬,与罗士信这一战后,王须达对李善道的尊敬,却不再仅是“表面”。毕竟,任谁都得承认,“身先士卒、率众突入”的这份勇气,不是谁人都能有之的。 王须达因而立刻回答说道:“俺们是郎君的部曲,自然唯郎君之令是从。” 陈敬儿呲牙笑道:“留下守寨,有甚意思?既无进奉可得,又被郎君天天操练,累得不轻,当然是不如跟着郎君下山讨进奉快活。”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兄等既都无异议,那咱收拾收拾,便明日下山。亦可正好借此,实地用兵,看咱这八九日操练的成果何如,比之上次打罗士信时有无进步。” 诸人恭谨应诺。 天天在谷内操练,确是又累又闷,明日下山的命令传出,谷内在吃午饭的百十汉子们,无不雀跃,欢声雷动。饭罢,捎带着下午的阵法操练,大家伙的劲头也都高昂了很多。 一夜无话,谷中月明,桃花飘香。 翌日一早,留了康三藏和他小奴,及裹儿在谷,禀过徐世绩,李善道便点齐部曲,率众出寨。 如前所述,瓦岗劫掠的区域,主要有两个。 一个是东南边荥阳郡、梁郡境内的通济渠沿线;一个是西边汲郡等郡境内的永济渠沿线。 这两个区域,前者远,但前者的商旅多;后者近,但商旅少。 徐世绩分配给李善道劫掠的地区,自是前者。 此一回被派下山劫掠的各部喽啰的确很多,仅只徐世绩的凤凰分寨,总共不到两千人的部曲,被徐世绩指派下山的就有近千喽啰、十来部之多。李善道旅算是较早出寨的一部。 谷中出来,上到山顶,下至寨门口,李善道呈上出寨的令牌。黄君汉看了,即开寨门,放他们出山。张夜义知这是李善道头次独自带人出掠,亲送了他一程,祝他马到成功,收获多多。李善道甚是感谢,摸出四五金豆,照例送与给他,小小意思,不成意思,权表意思。 出得山外,渡过黄河,整了下队伍,李善道翻身上马,当先而行,引此百余人迤逦向南。 下午路过卫南县城时,李善道令部众暂且停下,寻地休息,派了秦敬嗣、张伏生等几个,拿着财货,回城中去。秦敬嗣等所拿之财货,俱是从十来日前的那次分成中取出来的。那次分成的财货,李善道未有全都留用为赏格,该分给秦敬嗣等的,也都分给他们了。一直未得时机遣人回卫南,乃趁今日此机,他叫秦敬嗣等潜回城内,把这些财货分给各家拿去。 等了一个来时辰,秦敬嗣等络绎归来。 李善道给自家也送了些财货,秦敬嗣禀报说道:“李大郎在家,闻得二郎现在城外,坐不住身,一意地要跟俺出城,来与二郎见见。俺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摸出一柄刀子,递给李善道,说道,“大郎说,二郎现在寨中,刀头舔血,不可无利器防身。这把刀子,是他专门央王铁匠打得,用的上好钢料,令俺拿与二郎。” 接住这刀子,抽出鞘了半截,李善道看了一看,确是一柄好匕首,试了试刀刃,寒气逼人。 他将刀子还回鞘中,挂在了蹀躞带上,笑道:“我这阿兄,日常找王三,打的都是农具,突然寻他打柄刀子,这王三不定得多大吃一惊。”令王须达等,“叫儿郎们都起来,接着赶路!” 迎着日头,继续前行,入夜便在野外露宿。 如此晓行夜宿,两天后,进到了荥阳郡最北边的酸枣县地界。 瓦岗在荥阳郡、梁郡的各县都有耳目。这些耳目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主寨里派的,一类是各分寨派的。主寨的耳目,李善道没资格用,凤凰分寨的耳目,他可以用。入酸枣县界之前,李善道已派秦敬嗣、程跛蹄等按徐世绩的交代,先进了酸枣地面,去找本分寨的耳目。 在一处小树林中,等了小半天,秦敬嗣等领着一人远远地行来。 “你请起身。”李善道打量他,见他二十四五年纪,眉清目秀,问他说道,“兄台高姓大名?” “小人董狗儿,在家行三。头领唤俺董三便是。” “你是寨中在此的坐地耳目,还是外派耳目?” “徐大郎的符令你看了吧?” 董狗儿说道:“回头领的话,看了。” “这小人怎敢受!打探消息是小人本责。头领放心,但凡有行商消息,俺一定及时禀与头领。” 李善道示意高丑奴把这几个金豆强塞给了他,说道:“但有收获,对贤兄另有感谢。”问他说道,“今我等已到荥阳,请教老兄,近日可有值得下手的商旅路过?” “聂头领”,说的是聂黑獭。聂黑獭这次也率众下山了。要说起来,他出山的时间比李善道旅且晚一点,可他的部曲尽是徐世绩手下的直属精锐,半数有马,没马的也有骡、驴可骑,故行速甚快,结果到荥阳的时间,倒比李善道旅早了一天,昨天下午他们就到了。 前天来荥阳路上时,李善道碰上聂黑獭了,他们亦百十人,一旅的规模,然扬尘纵马,声势却与他这百余人大不相同,从后头赶上他们,聂黑獭与他说了几句话,便驰马而去,将他们远远地抛在了后边。当时还把高丑奴羡慕得不行,嘟哝了好几遍:何时他们也能人人有坐骑? 肯定是没法和聂黑獭争的,李善道对此亦不觉得有甚可惜,问道:“还有别的商旅么?” “酸枣地界的商旅原本就少。聂头领去埋伏的这一支,是从永济渠来的,故路经酸枣。这一支商旅以外,小人未闻得近日还有别的大队商旅会路过本地。南边的阳武、原武等县,邻着通济渠,那边的商旅多。要不这样,小人派人去阳武、原武等县,为头领打探打探?” 李善道说道:“这样甚好!有劳老兄了。” 送走了董狗儿,李善道等便暂在林中驻下。 等了一日多,不见消息,众人多渐焦躁之际,却亏得李善道送给董狗儿的那几个金豆吃了力,这天擦黑时分,董狗儿匆匆地再次过来,一见李善道,喜色满面,说道:“恭喜头领!” “哦?有消息了?” 李善道等闻言,俱是大喜。 “唯有一点……。”董狗儿皱起眉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 “老兄有何主意见教?” 第一卷 第四十章 两面夹击缴获来 东平的这位故郡丞,名叫程焕。 他蹙着眉头,从乘车中探出头,很不满意地瞧着前边道上,与随从在车边的数人说道:“早就听闻荥阳郡内,瓦岗等处的盗贼出没,如入无人之境,然亦不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这官道通衢之上,便竟有强人劫道!还有没有王法了?真也不知郇王是怎么治的境!” 车边数人里,一人惊慌说道:“程公你看,这股强人打的旗号,是瓦岗的强盗。瓦岗的强盗在鄙郡最是横行,杨公对之亦避让三分,方下他们拦道於前,怎生是好!” 程焕哼了声,却不慌张,说道:“瓦岗的贼名再盛,现下拦道的只区区三二十强人,有甚可忧?侯曹主无须害怕,俺亦不用你县兵相助,你只管随在车边,观俺奴仆杀贼可也。”喝令另外一人,“沐阳,还等甚么?引勇士上前,将这股强贼赶散。” 被他呼“沐阳”此人,是个三旬的大汉,仪表堂堂,六尺余身高,身材健硕,穿着件黄色的圆领衫,腰围革带,骑着匹黄马,当即应了声诺,抄起置在马鞍边的长矛,按了按革带上挂着的横刀,拍马而出,招呼了七八个持矛拿刀的从者,便向对面一两里外的那群强盗行去。 到了一里多地开外地方,被呼为“沐阳”的这汉子勒住坐骑,打量细看。 只见对面的这股盗贼,人数大约一二十,在官道上一字排开,组了个长方形的阵型。 一面红色的旗帜,打在他们队阵的中间。 旗上竖写着两行字,一行字大,在左,写的是:“替天行道”;一行字小,在右,写的是:“瓦岗凤凰卫李二郎”。 一人骑马,立於旗前,另有三四跨刀的壮汉,徒步随立在这人马边。 看罢了,被呼“沐阳”的这汉子清了清嗓子,说道:“对面好汉,在下这边有礼了。俺叫高曦,是我家主人的扈从。诸位好汉可能还不知我家主人是谁,我家主人系是……” 对面旗下随立马边的几人中,一人打断了他的话,呲牙笑道:“你这汉子,哪里来的这多废话?你家主人是谁,俺们清清楚楚,不即东平郡的故郡丞么?俺等在此,专候他多日了。提心吊胆地担心了好几天,就怕你们半道上被别的好汉劫了,俺等空等一场。精诚感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等到了你们来。瞧见这面大旗了么?俺等是瓦岗的好汉。俺们瓦岗的威风,不用俺说,你必也知,识趣些的,快把你们随带的车上财货尽都献来,可饶你等不死。” 高曦是个讲礼的汉子,还想再说几句,最好是能不动干戈,便解决问题,却后头车中,传来了程焕不耐烦的声音:“沐阳,还在与这些盗贼说些什么?快杀散了,莫误了今日的行程。” 却对面这股拦道的强人,无须多说,自便是李善道一伙。 适才答话的是陈敬儿。 见他匹马单枪,前来冲阵,陈敬儿啧啧说道:“好个莽大汉,一人一骑,就来冲咱的阵么?” 骑在马上的是李善道,李善道却不大意,说道:“他既敢匹马单枪,定有过人之处。”令道,“兄弟们,扯乎,快滑!”拨马便往后走。 举旗的是高丑奴,夹起旗帜,跟着后走。 陈敬儿等和列阵的那一二十人也都跟着撤退。 高曦的马已经跑起来,一时刹不住,他遂挺矛於后追赶。 一两里外,车中的程焕,摸着胡须,笑与车边的“侯曹主”说道:“如何?侯曹主,你是不知俺这个门客的了得。他本是俺东平郡的府兵队正,后来犯了事,俺喜其勇武,法外开恩,救下了他。他因乃甘愿投效,以报俺的恩典。自旬日前,出东平以今,俺这一路上遇到的强贼亦颇有之,却都被他打散。路过韦城地界时,岂止区区数十人劫道?足有百余的韦城的瓦岗贼欲图劫俺,一样不是他的对手。侯曹主,且等沐阳擒下一二逃走之贼,绑了与你,你自可拿去县中请功,亦算是俺多谢你引你县县兵护从俺过境的辛苦也。” 侯曹主又惊又喜,说道:“早知明公手下,有此等壮士,俺又何须方才忧心!” 程焕喝令车外的余人:“各领奴仆,快些去给沐阳助阵,务要多擒几个贼子,送与侯曹主。” 车外的剩下几人,除两个县兵的军吏外,余皆应令,便各领人,离开了车队,赶上去助高曦。 程焕只当大局已定,缩头回了车中。 却不到半刻钟,他蓦地里听见车外前头,传来了一阵阵的大呼小叫。 起初尚以为是逃走的盗贼被高曦等追上,逃之无路,因发出的喊叫,听不两声,觉出了不对,那喊叫声中,分明多有他熟悉的声音,是他的护从! 赶忙从车中再次把头钻出,程焕抬眼望去,大惊失色。 两三里外,尘土纷扬,但见那地上,不知滚动着多少人,更且有一匹黄马也在地上翻滚。再细看时,滚着的那些人,全是他的手下护从,高曦也在其中。 程焕指着,说道:“这、这……,怎么回事?” 侯曹主早是失色,吃吃地说道:“明公手下的那位壮士,正骑马追贼,不知怎的,忽然马倒,他也摔落在地;紧接着,后头的那些明公手下的护从们也都纷纷摔倒。一个个成了滚地葫芦。” 程焕瞠目结舌,还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蓦地里,震耳的喊声从后边传来。 他急掉头后顾,看见是得有五六十之数的强盗,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操持兵器,呐喊杀来。 车边这时,基本已没了他的护卫,只剩下了四五十个县兵。 程焕忙说道:“侯曹主!快些下令迎贼!”等不及这位侯曹主下令了,他自令那两个县兵的军吏,“快、快!带兵杀贼!杀的一贼,俺赏钱两千!不,三千!打走了贼,人人有赏!” 这俩军吏呼喝部曲,转身应敌,预备接战。 冲来的那数十盗贼,到了一箭之地,县兵将要放箭,路两边的树上,突然箭矢射出。 却时当四月,树叶正茂密之时,这会儿又是中午,太阳晒得凶,兼之这条路又是官道,谁会去注意路边的树上有无人埋伏? 树上的箭矢近距离地突然射来,准头甚佳,接连三四个县兵中箭。 剩余的县兵登时大乱。瓦岗寨的威名,在荥阳郡端得响当当,要是处在上风,这干县兵或还敢与一战,现处下风,再顾不上那两个军吏的命令,俱是喊叫一声,丢下兵器,一哄而散。 后头杀来的那数十个强人,领头的是王须达、秦敬嗣、罗忠,很快冲到了车边。 县兵的那两个军吏见势不好,亦抛下了兵器,赶紧地抱头蹲地,连道:“投降!投降!” 王须达拽住侯曹主坐骑的辔头,止住了他的试图逃窜,劈手将他从马上拽下,一脚踹翻,踩在了他的头上,喝道:“老实点,不准动!”可怜此位侯曹主已被摔得七荤八素,脑壳发晕,又何能不老实?果真是半动不动,只不断求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秦敬嗣扯开车门,焦彦郎、张伏生窜入车内,将程焕和两个妇人从车中推了出来。 程焕与这两个妇人跌倒在地,抱住头,不敢起身,亦都是大叫:“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你就是东平郡丞?” 焦彦郎不待秦敬嗣吩咐,与张伏生、姚阿贵、王宣德等奔向两三里外的战场,齐声喊叫:“贼县兵都逃了,程焕已被擒下!贼县兵都逃了,程焕已被擒下!” 他们好几人的齐声大喊,声音不算低,可战场上的李善道、陈敬儿等却是大半都没有听到。他们彼此间听到的,更多的是诸人彼此不断发出的惊呼和大骂。 郑智果的叫骂声最响:“狗日的!好凶!入你娘娘,追着老子打么?” 陈敬儿也在骂:“贼汉子!好刀法。” 李善道在大声命令高丑奴:“丑奴,你还不赶紧来,将这贼厮鸟按住!” 焦彦郎等见他们连声大喊,李善道等几乎是无人反应,亦觉奇怪,奔到近前,这才看到,是一条大汉灰头土脸,面皮呲血,一身黄衫亦脏污不堪,提着横刀,两眼发红地在追郑智果、陈敬儿等人,却竟是郑智果、陈敬儿等三四人,被他一人追得到处乱逃,正闹得不可开交! 高丑奴两拳将一个企图从地上爬起来的程焕的护从打晕,应李善道之令,从不远处奔了过来。 提着横刀在追郑智果、陈敬儿等的这条大汉,便是高曦。 好端端的一条讲礼的大汉,吃了暗算,被摔了个晕头巴脑,礼也不讲了,红着眼,只管追人砍杀。他使得一手好横刀,郑智果、陈敬儿等都不是他的对手。 高丑奴奔到近处,趁他怒火冲头,只追着绊倒了他马的郑智果追际,弯腰前冲,跑了几步,对准他的腰杆,一下扑了过去。高曦没有提防,顿被扑翻。 翻倒在地,高曦紧握刀柄,往高丑奴的头上去砸,骂道:“狗贼!放开俺,俺与你斗!” 郑智果、陈敬儿等转回来,帮着高丑奴把高曦牢牢按住,又数人围上,夺了他的刀,使绳子绑住了他的手脚。高丑奴等放开了手,退后几步,将他围在其间,各低头来看他。 李善道也过了来,拨开诸人,看了高曦好几眼,说道:“好汉子!丑奴,我看也只有你敌得住他了。”忽地笑骂一句,“他妈的”,说道,“使柄横刀,便这等了得,要骑着马,不更了得?还好老子战前定计,用了这绊马索之计,不然这汉子,还真不好拾掇。” 高曦冲着李善道等呸了口,拼力挣扎,可又怎能起身,怒道:“偷施暗算,无耻小贼!” 李善道哈哈一笑,令高丑奴道:“看好了他。”听完了焦彦郎的禀报,向着程焕车队处望了望,与陈敬儿说道,“五郎,走,咱们去瞧瞧费了这么大的劲儿,都得了些什么缴获。” 第一卷 第四十一章 陈敬儿笑杀贪官 一辆辎车,后边是十几辆马拉的大车。 先没看车中装的都是什么,只那十几匹拉车的马入眼,郑智果就很高兴。 他说道:“高大兄说,咱要是也能都有坐骑就好了,这不坐骑就来了么?” 王须达、秦敬嗣、罗忠等都迎将上来。 听到郑智果的这话,王须达笑道:“这是拉车的驽马,用来骑骑还行,上阵杀敌就不成了。”他已经看过了车中的东西,相比马,还是车里装的东西更吸引他,他喜滋滋地请李善道去车边察看,在前边引着路,扭着头说道,“郎君!还好听你的了,咱自己动手,没劳请聂头领相助。要不然,这么多的好东西,咱得分给聂头领一半,那可就太可惜了。” 说话间,到了车队。 车上盖着的毡布早就已被揭开。 李善道往车中看去,见头一辆车上,装的尽是绫罗绸缎;次一辆车,装的仍是绫罗绸缎。一辆车、一辆车的看将过去,总共十四辆车,五辆车上装的都是绸缎;一辆车上装的是瓷器、玉器、银器等物,三辆车上装的是男服、女装、幞头、腰带、鞋履、首饰等服饰之类,两辆车上装的是香炉、暖手炉、团扇、羊毛毯等各类的家用小物事;一辆车上装的是宝刀、宝剑等物;两辆车上装的则俱是金银珠宝、白钱肉好。——肉好,是隋文帝开皇年间铸的铜钱。 看完了一遍,李善道说道:“他妈的,果真传言不虚,这狗官是个大大的贪官。” 王须达哪里管他是不是贪官,笑道:“郎君,越贪官越好啊!他不贪,咱咋来这么多的收获。” “五郎呢?怎不过来看看?”李善道忽然发现跟在自己身后的只有郑智果等,没有陈敬儿,诧异地问着,回头向辎车边上去望,正好看见一幕,吃了一惊,忙转身来,大步往辎车边走。 王须达、郑智果等也看见了这一幕,亦是各吃一惊,忙不迭地也都往辎车边回。 却李善道赶回到辎车边。 辎车边的地上已是流了一滩的血,仍还有血水在从程焕的脖颈上的伤处往外流。 程焕躺在血泊中,张着嘴,哑哑地发着模糊的声音,双眼瞪得老大,透出惊恐,手举着,双腿弹腾着,挣扎了片刻,手软软垂落,不再动弹了。陈敬儿犹恐他未死透,在他脖子、肋部又捅了几刀,然后将匕首上的血在程焕的衣上擦了擦,这才将匕首收回。 蹲在地上,仰起脸,陈敬儿呲牙冲着李善道一笑,说道:“郎君,俺把他宰了。” 他脸上被喷到了不少血,他牙又白,这一笑之下,颇是令人恐惧。 被按倒在边上,目睹了他杀程焕经过的那一位“侯曹主”、那两个投降的县兵军吏,还有那与程焕一起被推出车的两个妇人,皆已被吓得面色惨白,魂不附体。 王须达跺着脚,拍着腿,说道:“你、你,……哎呀,你这个五郎,咋把他杀了?” “这狗官是个贪官,不知害了多少百姓,怎么?三郎以为,他不该杀么?” 王须达恨铁不成钢似地说道:“五郎,俺知你最恨贪官酷吏,你杀他,俺无话说,可你也忒心急了些!这厮是个奇货呀!俺都已问过他了,他家虽远在南阳,指望他家人送赎金来,未免耽搁时日,但他在东平郡有交好的官吏、朋友,咱却可令他遣人回东平筹措赎金。五郎,这贼厮鸟是个故郡丞,他家在南阳也是个豪富,你想想,能索来多少赎金?三二十万钱都是少说!就这么被杀你了?可惜啊!可惜!你就杀他,总也是等要来了赎金,你再杀啊!” “这倒是小弟思虑不周了。”陈敬儿起得身来,向着王须达揖了一揖,笑道,“下次再杀狗官时,必听贤兄的话,先索来赎金,俺再杀之。” 李善道对陈敬儿的过往经历早有熟知,诚如王须达所说,莫看陈敬儿平时总一副开朗的样子,然若碰到贪官污吏,那真是他如见仇人,程焕被他不声不响的杀掉,说来出人意外,实在情理之中。李善道本来还没考虑好怎么处置程焕,但现下程焕已被杀掉,那也不用再做考虑了,他摆了摆手,说道:“罢了。既已杀了,别的都不必再说。” 他想了下,到底还是得再嘱令陈敬儿一下,正色与他说道,“五郎,我知你与贪官污吏有仇,这贪官污吏,也确是个个该杀,可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却不能不告一声,就动手杀了。杀不杀,得等我的话。” 陈敬儿呲牙应道:“郎君的话,俺记住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尚敢请郎君请勿罪。” 李善道点了点头,不再就此事多说,视向被按在地上的另几人,问道:“这几人是谁?” 秦敬嗣介绍说道:“这老鼠须的丑汉自称名叫侯友怀,说他是酸枣县的曹掾;这俩贼汉子说是酸枣县县兵的军吏。他仨奉酸枣县令的命令,护送程焕过境。这俩妇人,是程焕的妾婢。” 侯友怀,便是那位“侯曹主”了,他被按趴的位置离程焕挺近,程焕的血已流到了他的脸边,他半点不敢动,由着那血往自己的嘴边流淌,恐慌地求饶叫道:“好汉!俺就是一个小小县吏,素被县君厌恶的,故此才得了护送程焕过境的这个苦差事。俺却不是贪官!不是贪官!” 李善道没回答他,笑着上下瞅了他几眼,说道:“三郎,你他妈的真是个当强盗的好材料!” 王须达已知李善道“他妈的”这三个字,类似即“他娘娘的”之意,很多时候,只是李善道的口头禅,并无骂人之意,因也不恼,仍是赔笑,说道:“郎君此话怎讲?” “我若料得不错,你是不是想建议我,把他三人扣为人质,亦索赎金?” 侯友怀和那俩军吏吓得屁股尿流,齐声叫道:“小人家里愿献赎金,只乞好汉不杀!” 一个词可以形容王须达,吃干榨净,难怪李善道说他是个做强盗的好材料。 李善道从善如流,笑道:“好吧!三郎你言之有理。这件事就听你的。他三人的小命留下,但赎金,却不仅要向他仨家里索要。” “郎君的意思是?” 李善道说道:“一个县曹掾,两个县兵的军吏,都是官身,这趟他仨干的又是公差,结果落在了咱的手里,那为赎他们三条命回去,酸枣县寺奉献给咱十万、八万的赎金,不为多吧?” 王须达竖起大拇指,由衷赞道:“小人智商短浅,鼠目寸光,万难与郎君相比!” 李善道说道:“这事儿,就交给你来办了。” 王须达恭敬应诺。 此地是官道,不宜久留。 这会儿在这一截官道的两头已有行人、流民出现,只是因见他们这一大伙儿的强人在此,未敢有人近前。 为免酸枣县中闻讯,再派来县兵,李善道遂不再於此处多停。 他先令将侯友怀等五人悉数扔进辎车里;继令王须达、秦敬嗣、罗忠分出人手,把逃走县兵丢下的兵器,悉数捡起,或暂丢到货车上,或暂拿着;末了又令将货车上的毡布重新盖上,分派人手,两人赶一辆车,及把辎车也赶起来,一行人便离开这里,向他们藏身的地方去。 行经到高丑奴等处时,高丑奴等押着高曦等俘虏,加入到队伍中,一俱同行。 至於被杀掉的程焕,众人都恨他是个贪官,尸体没人理会,便被丢在了路边。 却侯友怀等带的县兵和程焕自带的奴仆、护从,大多逃掉了,俘虏到的不多,十几个,县兵主要是那三四个中箭的,余皆是程焕的奴从。 这县兵、奴从,如果现在就回寨的话,俘虏他们还有些用,能放在寨里做个劳力,而下李善道等又不准备回寨,他们就没啥用处了,且此外还得另派人看管他们,浪费人手,李善道因在令将他们的兵器收了以后,人则干脆都放走了事。 藏身的小树林在十余里外。 沿着官道走了不很远,李善道等从官道上转下,改行小路。 小路崎岖坎坷,车子行在上边,颇是颠簸。王须达担心瓷器等物被颠坏,亲自守在装瓷器等物的车边,行不一会儿,就掀起毡布,往里检查检查。时或从前头的辎车中,传出“哎哟”、“哎哟”的男女叫声,是侯友怀等五人在车内挤成一堆,被颠得时不时碰头撞脑。 李善道也挺高兴。 他高兴的不单单是财货上的收获,还有这些马和缴获得来的百十件兵器。兵器无须多说,这些马,就算是须得给寨中七分,可至少他们也能分得四五匹,又就算都是驽马,不是战马,可上不了战场,像聂黑獭的部曲一样,平时能骑,能以此加快行军速度,亦已不错了。 其外,更别说,还俘虏到了高曦这么一个勇健的汉子。 李善道骑在马上,想到此处,往旁边看了下。 高曦不断叫骂挣扎,推着他走,太不好走,高丑奴等索性把他的嘴堵住,将他捆在了两根杆子上,由四个喽啰扛着他走。就跟在李善道的坐骑边侧。 李善道呼他的字,笑着与他亲热地说道:“沐阳,先委屈你一会儿。你暂做忍耐,等到了驻地,就把你解开放下。” 高曦平躺在两根杆子间,怒目仰视,挣扎着手臂、双腿,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说些什么,肯定不是好话。 李善道把头转回,踌躇心道:“这叫高曦的汉子,确是骁健,比相扑不好说,然要比杀人的能耐,王须达也不见得是他对手。我若能把他收为己用,不但将来战阵上能有用处,即便眼下的操练上,他也能有用处。只是,该怎么做,才能得他为用,使他甘愿从投於我呢?” 由这高曦,想到了后边辎车里堆着的侯友怀等,他接着想道,“可惜那两个军吏,还有那个侯曹主,没甚用处,只能索些赎金。如若他仨也能像高曦此等勇悍……”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呆了片刻,面色转喜,拍了下手掌,说道,“对呀!我咋刚没想到呢?” 来不及先与王须达等商量,李善道大声唤陈敬儿、秦敬嗣等过来,下令说道,“五郎、敬嗣,你俩带上两三人,把拉车的马解下来,赶紧返回去,追那几个被咱放走的县兵!” 秦敬嗣愕然问道:“追那几个县兵?” “先别多问,再晚会儿,怕你们就追不上了。先去追,追上后,捉将回来!” 第一卷 第四十二章 侯友怀怯喊门卒 到了小树林,远远的外边散出暗哨,李善道令去把董狗儿找来。 随董狗儿来的另有一个汉子,四十多岁,这汉子是瓦岗布置在酸枣的几个坐地户之一。 有的时候,寨里的人,像李善道他们这次,出寨以后,并不是只讨一次进奉就回山,那就需要把他们劫来的财货,暂时找个地方安置,此类的坐地户干的就是这种事。 这汉子干此勾当有一年多了,前前后后,帮着保管过数十次的赃物,却若论需要保管的赃物之多,之前的哪一次也比不上这一回。当他看到李善道等抢到了这么多东西后,眼瞪得比他骑来的驴的眼都大。还好,这汉子是个小豪强,自有一个小庄子,货物虽多,他倒仍可代为保管。遂等到入夜,由罗忠带着人,赶着十几辆货车,便随这汉子去他庄中了。且不必多提。 罗忠等去后未久,马蹄打地的清脆声音,远远地从小树林外传来。 暗哨早来禀报,是秦敬嗣、陈敬儿回来了。 却到得林外,等不片刻,秦敬嗣等於夜色下,骑马回至。 诸人勒住马,纷纷跳下。 有三匹马上都横放了一个县兵,这三个县兵也被秦敬嗣他们从马上拖下。 押着这三个县兵,到李善道等近前,陈敬儿笑道:“郎君,没能全都追上,只抓到了这三个。” “三个少了点,但勉勉强强也够用了。”李善道略瞅了下这三个县兵,令将他们押入林中,叫陈敬儿、秦敬嗣亦随他入林。王须达跟着李善道一块儿来迎的,也跟在边上。 寻了片清净的地方,李善道叫他几人坐地,自己也坐了下来,说道:“你们不是问我,为啥要追那几个县兵?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了。但在我回答之前,我得先问你们一话。” 王须达恭恭敬敬地说道:“郎君要问什么?” “我要问的就是,不知兄等有没有胆量,跟着我干一票大的?” 王须达笑道:“郎君,咱们今日劫了程焕,所得甚多,这还不叫大的么?” “比起我说的这一票,程焕这票,不大。” 王须达的精神头顿时十足,说道:“竟比程焕这票还大?郎君请说,是甚么?莫不是有大商队将要过境?” “我说的不是商队,是酸枣县寺。” 王须达掏了掏耳朵,说道:“郎君说什么?” “酸枣县寺。诸位,程焕只是个离任的郡丞,他随行所带的财货再多,又何能与县寺的存储相比?”李善道环顾诸人,说道,“我意,何不咱们下一票,就问酸枣县寺讨讨进奉?” 王须达、陈敬儿、秦敬嗣几人彼此相顾,面面相觑。 秦敬嗣说道:“二郎,劫酸枣县寺?这……,县寺在酸枣城中,咱才百十人,怎的往劫?” 李善道说道:“若是硬攻,咱的部曲自是不够将酸枣县城攻下,可如果智取呢?” 秦敬嗣问道:“二郎,怎么智取?” “要点是在城门。咱们只要能抢下城门,然后酸枣县寺就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 陈敬儿说道:“具体怎么做?敢请郎君仔细说说。” “具体的话,可以分成四步。第一步,就是抢下城门;第二步是抢下城门后,咱们的大队人马立刻杀进城内,城内的吏卒一时难辨虚实,不知咱们有多少人马,这个时候,定然惊乱;趁此机会,咱们就可进行第三步,径直闯入县寺,抢掠一通之后,便是第四步,也即是最后一步了,赶在城内的吏卒反应过来之前,咱们挟持县令,及时退走。”把自己的设想说完,李善道再次环顾几人,摸着颔下短髭,从容说道,“具体就是这些了,兄等以为如何?” 王须达结结巴巴地说道:“郎、郎君,这、这……,以咱区区百十人,闯进城里,会、会不会太危险了?一旦退、退不出来,咱可就全都要陷、陷在城里了。” “只要咱们能抓住县令,同时及早撤退,我估计着,应是能安然撤出。” 陈敬儿想了想,问道:“郎君刚说的没错,按郎君的这个打算,首要的要点的确便是在城门。郎君,城门怎么抢下?” 李善道向被绑在十余步外一棵树上的侯友怀点了点,说道:“城门怎么抢下,就落在这位侯曹主和那两个县兵的军吏身上了。” 陈敬儿说道:“郎君是欲用他三人,赚下城门?” “正是。” 王须达结巴着说道:“郎、郎君,怎么用他三人赚下城门?他三人现虽被咱们俘虏,但、但城门的守卒又不是瞎子,只怕是难、难以利用他三人,咱们靠近城门的吧?” “白天可能不太好办到,晚上呢?” 陈敬儿说道:“晚上?” “为何我令五郎和敬嗣去把那几个被咱放走的县兵抓回,所为即是在此。县兵如都逃回了城里,咱就不好选派咱们的人装作县兵,跟这位侯曹主去赚城门了。我的意思是,选几个勇士,穿上县兵的服色,包括那两个县兵的军吏,咱也可以选人代替乔装,一同押着这位侯曹主,趁夜下,装作是逃回来的,唤城门的守卒打开城门。然后,选出的这几位勇士,一拥而上,便把城门夺下!咱们的大队人马事先隐藏近处,待城门一下,便即可杀入城中!……选在晚上动手,不仅利於咱赚下城门,也利於咱进城后掳掠县寺。兄等觉得怎样?” 陈敬儿琢磨了片刻,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李善道问秦敬嗣、王须达,说道:“敬嗣、三郎,你俩觉得呢?” 秦敬嗣和王须达一样,在最先听到李善道竟打算劫掠酸枣县寺的时候,也很吃惊,但现听李善道说完了他整个的计划,按他的这个计划,想了一回,倒又觉得好像是没有问题,还真有成功的把握,於是一横心,说道:“二郎说得对,‘富贵险中求’,入他娘娘的,便听二郎的!” 王须达迟疑了好大会儿,在李善道、陈敬儿、秦敬嗣三人的目光注视下,他拍了下大腿,说道:“入他娘娘的,好,就听郎君的!这一票,咱老子们干了!”又说道,“但却有一点,郎君,得先能确保,这个侯友怀肯配合咱们,不然的话,城门恐怕难以赚下。” “咱一块儿去。” 几人起身,到被绑在树上的侯友怀处。 秦敬嗣掏出刀子,在他的脸上划了两划,说道:“你这贼撮鸟,俺问你,是想死是想活?” “却也不用你家里送赎金,非但如此,你只要听话,俺们事后还有一笔酬劳,少不得赏你。” 侯友怀应道:“是、是。”反应过来,怯怯问道,“不知好汉要小人听什么话?” 侯友怀呆了呆,不敢置信地看向李善道,又看看王须达,说道:“你们是要劫城?” 秦敬嗣皱着眉头,说道:“俺们要作甚,不需你管。俺就问你,你能不能做到?” 都能看得出来,侯友怀是真的怕死,要非身子被绑在树上,这会儿只怕早已拜倒地上,然虽害怕,他却此际犹豫起来,避开了秦敬嗣的目光,嗫嚅的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只不做回答。 王须达凑近李善道,说道:“郎君,光嘴上吓唬,没啥大用,这事儿俺有经验,得动真格才可。” 李善道随口说道:“三郎既有经验,那就换你去与他说。” 王须达应了声诺,却没去侯友怀边上,转到了被绑在邻近树上的一个县兵军吏的前头,咳嗽了声,叫侯友怀,说道:“侯曹主,你往这边看。” 侯友怀转头去看。 王须达拽开了那军吏的衣袍,抽出刀子,捅进了这军吏的腹部,连捅了两三刀,又提起手臂,往这军吏的胸口捅了两刀,搅了一搅,鲜血喷得他半身都是。 这军吏惨呼了几声,声息断绝,脑袋垂下,已是死了。 没想到他的“动真格”,是杀一个军吏!李善道心头一跳,但这军吏已死,却就算是想要阻止亦已是晚了。 两个军吏还剩一个,说着,王须达迈步就往那个军吏处走。 不等他到近前,那个军吏已是大叫:“小人愿!小人愿!” 秦敬嗣恶狠狠问侯友怀,说道:“你呢?愿是不愿?” 侯友怀抖着身子,颤着声音,答道:“愿、愿,小人愿!” 一股骚味传到鼻中,秦敬嗣忙往后退了两三步,定睛一看,侯友怀下身湿漉漉的,却是被吓得失禁了。 秦敬嗣笑骂说道:“狗日的,真是个怂货!” 遂乃定下,就按李善道的计划,明晚杀入酸枣城内,劫掠县寺。 第二天,休息了一天。 入夜,李善道引领众人,出了小树林,行小路,潜赴一二十里外的酸枣县城。 到了城外,快三更时分,夜深人静,遥望城头,火把稀疏,侧耳倾听,城中万籁无声。 正是适合杀人放火之时! 王须达领着焦彦郎、郑智果、罗龙驹等几个从全旅百余人中选出的勇士,押着侯友怀,沿着官道,做出踉跄奔逃的样子,在不远处伏在田间野地的李善道等的注视下,奔到了护城河外。 侯友怀的声音旋即响起。 声音依然颤抖,透露着他内心中的恐惧,可他喊出的叫声,却使李善道等面色大变。 众人听见,侯友怀喊的分明是:“别开城门!瓦岗贼要劫掠城中!” 第一卷 第四十三章 释走义士说高曦 侯友怀在喊出“别开城门”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被杀的准备。 既已是破釜沉舟,先前的惧怕种种,反倒是都豁出去了,因此在王须达等骂骂咧咧、连打带踹地将他拖回到李善道等埋伏的地方时,他尽管仍是抖得跟个筛子似的,一脚高、一脚低,如踩棉花,却犹扯着嗓门,尖利得叫个不住:“俺是侯友怀,别开城门!瓦岗贼要抢城!” 王须达气急,照着他的嘴,狠狠地用刀柄砸了几下,骂道:“贼厮鸟!再叫唤!” 侯友怀吐出了两颗碎牙,满嘴吐血,挣扎着扭着头,冲着酸枣城的方向,依旧大叫不停。 郑智果操刀子在手,向李善道请示:“郎君,这狗日的哄咱,宰了吧!” “且慢。”李善道惊讶地打量侯友怀,问道,“你答应过的事,为何反悔?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哪里理他?只管叫个不休。 郑智果重重地抽了他几下耳光,打得他眼花耳鸣,牙咬到了舌头,又晕又疼之下,叫声总算停了。缓了稍顷,入目来一群怒气冲冲的狰狞汉子,他双腿一软,坐倒在了地上。 李善道又问他一遍:“你这个侯曹主,咱说好的,你叫开城门,我放了你不杀。走了一二十里地,你怎临到城前,却忽反悔?你这不是让我等白跑一趟?怎么?你是不怕我杀了你么?” 侯友怀失魂落魄,低声说道:“要杀就杀。俺城中士民千余家,却万不能因俺,受你等荼害。” 李善道听到他这话,愈是惊讶,不由地摇了摇头。 郑智果说道:“郎君,这狗日的戏耍咱们,杀了吧?”刀子放在了侯友怀的脖下。 一股尿骚味再度传入众人鼻中,这侯友怀又被吓得失禁了。 他脸色刷白,嘴唇上也是毫无血色,能够看得出来,他这个时候必是已害怕到极点,然察其神色,却除害怕外,并无后悔之意。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看了他几看,止住了郑智果,说道:“这狗日的是个义士。他妈的,你们瞧,他都怕成什么样子了?却还敢提醒城中。称得上‘舍生取义’。义士不可杀。杀了,没得辱没咱瓦岗的名声,辱没老子的美名。罢了,把他放了吧。” 王须达说道:“郎君,这贼厮鸟哄耍咱们,让咱们大半夜的白白跑了一二十里地,若就放了,岂不便宜了他?” 李善道与侯友怀说道:“你可知我是谁人?” 侯友怀说道:“好汉的旗上有好汉的称号,‘凤凰卫李二郎’是么?” “对了,我便是徐大郎帐下的这个、这个……,上将李二郎。今日,你虽哄骗了我等,我重你是个义士,却不杀你。你回到城里,告诉你家县令,洗干净了等着老子,早早晚晚,老子再来寻他!”说完,李善道亲上前去,挑开了捆着侯友怀双手的绳子,又说道,“你赶紧走吧。” 侯友怀如坠梦中,愣愣地看了看已被解开的手,说道:“你不杀俺?” “你再不走,我不杀你,我的这些弟兄们可就要宰了你了。” 侯友怀大叫一声,连滚带爬,从王须达等中闯出,奔着护城河跑去了。 王须达望着他逃走,收刀回鞘,说道:“郎君,这贼厮鸟哄咱大晚上的白跑了一二十里地,按俺说,实是得杀了他,才能稍微解气。却郎君重义,竟饶了他。” “城,咱已是不能偷袭进去,杀了他,也於事无补。”李善道往夜色中的酸枣县城张了张,嘴里说着,心中可惜想道,“我的计策若能得行,只用我这百十人,便洗劫酸枣县寺,事情传出,老子必声名大振。却没想到,人不可貌相,这个侯友怀,使我的计策未能得用。也罢了,只望他回城以后,能把我李二郎的名号,在城里说上一说,权也算是稍扬老子之名了吧。” 不管做什么事情,名气都很重要。 翟让为何人在寨中坐,那么多的好汉、轻侠主动往投?又李密为何一个丧家之犬,却仍有如王伯当等此类的强梁愿为他奔走?无它缘故,皆因他俩俱是有名在外而已。 同样的道理,李善道若想扩大自己的部曲,则尽快地提振他的名气,便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这一次,他决定夜袭酸枣县城,实际上,对能搞到多少的缴获,他并不是很关心,他最想借此达成的目的,是以此来迅速地提高他“李二郎”的名声。 唯是可惜,碰上了侯友怀这个看着胆小,却不怕死的家伙,使他的打算没能实现。 已能听到城中起了骚乱,城上的火把渐次增多,当是更多的守卒被叫起来,上了城墙。 李善道翻身上马,下令说道:“城既然进不去了,咱也别在这儿待着了,走吧,回驻地。” 百十人於是原路折回。 来时紧张里带着兴奋,回时轻松里带着遗憾。 等回到小树林时,天已蒙蒙亮。 来回走了四十里路,折腾了一晚上,大家伙都累了,等李善道安排好岗哨,俱是倒头就睡。 李善道也睡下了。 不过他身为旅帅,睡得并不踏实,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眼涩得很,头角微疼,他强撑着起来,洗了把脸,精神略振。顾视林中,绝大部分的部曲都还在睡,醒着的寥寥无几。即便高丑奴,也还在酣睡。一片呼噜声中,李善道琢磨了会儿下一步的行动打算。 大略有了盘算后,他看见高曦睁着眼,在似带着嘲笑地看自己。 “高贤兄,你饿了吧?”李善道拿着两个胡饼,来到高曦前,自吃一个,递给他一个。 高曦哼了声,撇开脸去。 李善道笑道:“高老兄,你可以生气,但你何必跟你的肚子过不去?前天到现在,你是水米未进,饿得坏了,难受的不是你自己?来吧,吃张胡饼,填填肚子。” “高老兄,你这就是睁着眼说瞎话了,你看我等像是被打了个满地找牙的样子么?不错,酸枣县寺的进奉,是没能讨成,但不能怪我的计划不好,只能说是侯曹主的表现出乎了我的意料。”李善道吃着胡饼,把侯友怀临到城前,却不守承诺,改警示城中的事与高曦说了一遍。 高曦忍了两忍,没能忍住,狠狠地盯着李善道,骂道:“无耻小贼!” “高老兄,无缘无故,你又骂我作甚?” “我亦是重义之人,侯曹主这等舍生取义的义士,我怎会杀之?我把他放了。” 高曦说道:“你把他放了?” “我骗你作甚?昨晚在酸枣城前,就把他放了。高老兄,我知你不满我等用绊马索,绊倒了你,可我有两言,不得不与你说。兵者,诡道也,对不对?临阵杀敌,用个计谋,不是很正常的事么?我看高老兄你也是个豪爽的好汉子,又何须对此一直耿耿於怀?此一言也。再一个,高老兄,你着实骁健了得,凭老兄你的身手,我等若不用计,怕也难将你拿下,对不对?” 他是个好礼重义气的好汉子,不会骂人,骂来骂去,也就这几个词。 高曦怒道:“甚么叫俺不如你?” “想那程焕,是个狗日的贪官,不知盘剥过多少的百姓,乃才有了他这回乡所携之整整十四辆大车上所装的满满财货。高老兄,你甘愿受这样的狗贪官驱使,为其走狗,你这算什么?知你根底的士民,会怎么看你?我料之不差的话,背后骂你是狗官走狗的,恐怕比比皆是!” “你犯了什么事?他为何救你?” 高曦说道:“俺本东平兵府旅帅,大业十年,将征高句丽,俺旅有三个兵卒逃亡,依律当处死,俺怜他们家贫,逃亡系因孝顺父母,遂未上报,纵之而走,事情泄露,俺被治罪。亏得程公搭手相救,俺才免於一死。此等活命之大恩,焉可不报?” “所以说呀,高老兄,你名为重义,其实是不知道什么才是义。” 高曦怒道:“俺不识义,难不成你这无耻小贼反倒识义?” “我昨天就已和你说了半晌了,我等在官寺衙门口中,虽被侮为‘群盗’,然盗亦有道,老兄见我旗上所写的那四个字了吧?‘替天行道’,此正我辈行事之宗旨。 “我等本皆良民,於今啸聚起事,悉因朝廷无道,我等的日子委实没法再过下去,为求一活,乃不得不聚众瓦岗。自聚众瓦岗以来,我等固是剽掠商旅,但对周边百姓,却非仅秋毫无犯,还时常赈给粮食。因我瓦岗赈粮而得活命的东郡、汲郡百姓,不知凡几! “高老兄,反观於你,你为了报你所谓的‘活命之恩’,却居然甘愿为不知祸害了多少百姓的狗贪官的走狗,——你兵府的那三个兵卒为何家贫难以过活?是不是也是因这些狗贪官贪剥之故?你却反做了这狗贪官的走狗!高老兄,和我瓦岗活民无数相比之,你自想想,究竟你是重义,还是我瓦岗才叫重义?” 东平郡与东郡接壤,瓦岗在东郡赈粮与民的事,高曦有所闻听,他顿时语塞,无话可答了。 李善道吃完了胡饼,将另个胡饼塞到他的脖下,说道:“如高老兄你者,不叫重义,你叫助纣为虐。高老兄,我实是喜欢你的勇武,故此擒下你后,不愿杀你。你若当真重义,听我一句,何不投了我寨?劫来粮食,分与百姓,赈济穷困,这才是义!也不枉了你这身能耐!高老兄,是真的重义,跟着我等替天行道,还是甘为害民贪官的走狗,助纣为虐,你自斟酌!” 目视着李善道离开自己,向刚醒来的王须达等处走去,高曦两天没吃饭了,腹鸣如雷,饿得眼快绿了,这胡饼是肉饼,诱人的香味在鼻下,他连着干咽了几口,拼命地把头扭向了一边。 招呼王须达等都围过来,李善道说道:“我刚盘算了下,酸枣县城,咱是打不进去了;酸枣此地,如董狗儿所说,离汴水、通济渠远些,路经此地的商旅则也少,像程焕这样的大肥羊,估摸着之后不会太好再碰见,这次下山,徐大郎给咱了总计半个月的讨进奉时间,现才过去了几天,因我寻思,咱最好是不要再在酸枣待着了,今日便启程,咱南下去阳武,何如?” 人的威望,是慢慢地形成的。 如果说通过此前的“大方轻财”,特别是打罗士信这一仗时的“身先士卒”,李善道在王须达等中,已是树立起了一定的威望;此次抢劫程焕时的“巧用计谋”,以及昨天“胆大包天”的打算劫掠酸枣县城这两件事合在一起,则更进一步的提高了他在王须达等中的威望。 因而,诸人对他的这个决定,都无异议。 陈敬儿揉着惺忪的睡眼,呲牙笑道:“不悬!” 当日下午,告知了董狗儿后,百余人离开小树林,或乘马,或徒步,南下前往阳武县的地界。 阳武县也有凤凰分寨的耳目,和董狗儿相同,亦是得讯后,慌忙赶来谒见。 第一卷 第四十四章 赈粮百姓挡房藻 前前后后,十来天,李善道引其部众,在阳武、浚仪间,相继讨了三四支商旅的进奉。 这三四支商旅都不是大商旅,总共所得的缴获,还不到劫程焕这一次的三分之一。 李善道这次出山,把上次所分得的那些财货,带了些出来,於讨进奉之闲余,把这些财货,通过瓦岗在当地的耳目、坐地藏赃户,换成了粮食,然后於官道离城远处,竖起自家“凤凰卫李二郎”的红旗,却是将这些粮食尽数散给了当地的贫民、路过的流民。 对他的这一举动,王须达等皆是称奇。 高曦闻之,本是不信,后来李善道暗令高丑奴放松了对他的监管,在散粮食的时候,由他近前来看。眼见为实之下,他亦是不禁地诧异不已了。也不必多说。 赶在半个月的时间到期之前,李善道领着部曲,还回了寨中。 包括从程焕处劫得的财货,都被起回,一二十辆大车,装得俱是满满腾腾,真可谓满载而归。 渡过黄河,将到大伾山东麓时,王须达骑着马,从后头追上来,跟在李善道马边,时而听着李善道与高丑奴闲话,插两句嘴;时而偷觑李善道的神色,欲言又止。 李善道瞧出端倪,笑与他说道:“三郎,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王须达赔笑说道:“是,是,郎君明察秋毫,俺是有两句话想说,只不知该不该说。” “自家兄弟,有甚该说、不该说的?” 王须达说道:“是,是。”一个劲儿地应是,但就是不继续往下说。 李善道令高丑奴等往边上去了点,示意王须达近前,说道:“三郎,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什么样?” 王须达觑着李善道的面色,说道:“反正咱们此次下山,只有咱们自己这伙的人,也没有外伙的人,咱到底讨得了多少的进奉,寨里并不知道,要不然,咱干脆就自留的多些?” “哦?那依三郎你看,咱们自留多少合适?” 王须达听这话头,李善道像是不反对他的建议,精神顿时一涨,伸出个巴掌,在眼前头晃了晃,说道:“郎君,咱留五成,你看咋样?” 李善道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三郎,你这个人啊。” 王须达心头一紧,说道:“是,是,俺这个人……” 李善道脸上露出点笑容,笑吟吟地接着说道:“为弟兄们着想,很好。” 王须达心头一松,忙点头应道:“是,是,不瞒郎君说,俺这个人,确是一心为弟兄。” 李善道正色说道:“一心为弟兄,当然很好,但是三郎,咱们大丈夫做事,义字当先。有道是:‘巧诈不如诚拙’,我以为,不但要一心为弟兄,上亦不能欺瞒寨中,唯有这样,才是一等一的义气男子,你说是也不是?所以,你这建议,好归好,我却不能听。” 这几句话,虽不是骂人,“巧诈不如诚拙”却有批评之意,王须达挠了挠头,只觉面皮发热,讪笑说道:“是,是,郎君说的是!是俺见得浅了。都听郎君的!郎君只当俺未提此事。” 待王须达转马回去后头,高丑奴拍马回到李善道的马边,往王须达去处瞧了两眼,嘿了两声。 “丑奴,你嘿什么?” 高丑奴说道:“郎君,王三郎看似是个精明,实是个傻的。” “你这话怎说?” 高丑奴说道:“他刚与郎君说的话,俺耳朵尖,都听见了。他却也不想想?寨里既有这样的规定,岂会无有保证这规定可以得以实现的办法?这三郎,倒也敢想,居然撺掇郎君私藏进奉。这要被寨里发觉,追究下来,挨打受罚的可是郎君!” “你给我说说,寨里有什么可以保证这规定能够得以实现的办法?” 高丑奴说道:“像这次,讨程焕等进奉的,动手的的确是只有咱这伙人,但是郎君,此外却还有董狗儿等的啊!他们或者是耳目、或者是帮咱们暂时藏起财货,咱们得了多少进奉,他们岂会不知?咱又怎能知道,他们会不会已把咱们这次所得之进奉的多少,报给了寨中?” “丑奴,说你精细,你时常犯痴,说你细吧,你又常犯粗,老子竟看不透你了。”李善道哈哈一笑,打马一鞭,招呼陈敬儿、秦敬嗣等,“加快点行速,争取入夜前,咱还回寨里!” 李善道指挥有方,这趟下山,收获多多,一想到回到寨里后,等不多久,该分给他们的分成就能分下,无论是秦敬嗣等,抑或寻常部众,无不喜气洋洋,俱大声应诺,加快了脚程。 前边不远,郁郁葱葱的大伾山在望。 快到傍晚时候,一行百余人到了山脚。 过了山脚守山喽啰的驻区,正要沿山路而上,一伙汉子斜地里从附近的一片林中穿出。 众人看去,见这伙汉子约三四百人,大多穿着粗布衣衫,或有裹个红头巾、穿个红背裆者,俱持矛、棒,不少人挂着刀,并有几个挎着弓箭,吵吵嚷嚷,四五个骑马的走在最前。 李善道等不知这伙人的来历,连忙停将下来。 不待李善道下令,王须达、罗忠早指挥部曲,守在了车边保护。 李善道瞧着那几个骑马的之一,觉着眼熟,很快想了起来,是房彦藻,乃吩咐秦敬嗣:“敬嗣,那白衫骑马的,似是李密手下那个叫房彦藻的,你去问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秦敬嗣应了声诺,拍马过去。 两下相距不很远,一两里地。 诸人看着秦敬嗣到了这伙汉子的前头,与房彦藻说了没几句话,便拨马回来了。 回到近处,李善道等看到,秦敬嗣的脸涨得通红,挺生气似的。 李善道问道:“敬嗣,你这是怎么了?” 秦敬嗣答道:“二郎,是房彦藻。这厮……” “他怎么了?” 秦敬嗣怒道:“这厮鼻孔朝天,入他娘娘,瞧都没瞧俺一眼,只与俺说,他为翟公招揽了汲北的几伙好汉来投,翟公已在聚义堂中相等,说他见咱们伙中的车多,上山必然走得不快,因叫咱们把路让开,让他们先上山进寨。” 却是原来,李善道等先到的山脚,山路窄,房彦藻等被挡在了后头。 焦彦郎等李善道的亲信都在边上。 闻得秦敬嗣此言,焦彦郎登时大怒,说道:“咱先到的山脚,凭啥要给他让道?” 程跛蹄等也都是忿忿,张伏生骂道:“甚、甚么狗、狗……” 焦彦郎代他说道:“狗东西。” 张伏生说道:“不、不……” 焦彦郎说道:“不给他让!” 张伏生连连点头,说道:“对、对!” 陈敬儿亦难得的收起了笑脸,不快地说道:“仗着翟公的旗号,欺负咱们么?咱们投山入伙的时候,他在哪里?贼厮鸟,投山既晚,反过来却要骑在我等的头上?” 若是不知李密火拼翟让这桩事,这个路,那肯定是不可能给房彦藻让的。 可李善道是知道李密后来杀了翟让这事的,则这个路,应不应给他让了? 李善道顾视身边诸人的反应,见诸人都是恼怒之状,——却这肯当盗贼的,有哪个是良善之辈?哪个是不重脸面的?他不再犹豫,骂了句,说道:“他妈的,五郎的话没错。这房彦藻,投山比咱晚,却想扯着翟公的旗号,欺负咱们?老子与他,算有过一面之缘,好心好意,叫敬嗣去给他打个招呼,他竟指手画脚,喝令老子给他让路?让个鸟!弟兄们,上山!” 说着,他拨马带头,径上山路。 秦敬嗣、陈敬儿等紧跟着他,全都上到了山路,王须达等赶着车,亦随之络绎进山。 一两里外,房彦藻看到了这一幕,眉头皱起。 随在他马边的那几个骑马汉子,俱是后边那些步行汉子的头领,便不免其中有人笑呵呵地说道:“刚那个自称姓秦的,说他们的头领是谁?卫南李二郎还是什么?却是个有气性的汉子。” “有气性”者,不给房彦藻让路之指也。 房彦藻颇觉丢了面子,佯笑说道:“净是些粗野的汉子,俺已告知了他们,翟公在聚义堂等着兄等,犹不肯为兄等让路。也就罢了,兄等尚请勿怪,咱们便等他们先进山。” 又一汉子接口说道:“左右已到山脚,俺们不着急,就等他们先行。” 房彦藻暗暗记下了“李二郎”的名字,心道:“若俺记得对,这厮好像是徐世绩的手下?” 李善道等推着一二十辆大车,山路上走得甚慢,直等到入夜,房彦藻等才得以进山腰的寨门。 且说李善道等,这个时候,已然上到山顶。 顺着山顶下来,路过观音岩,也就是徐世绩住处边上那块大岩石时,李善道令秦敬嗣等赶着车,先回谷内,自去寻徐世绩谒见、缴令。 徐世绩正在屋内看兵书,闻是李善道回来了,请他入内相见。 听得李善道汇报完他此行的经过,看罢李善道呈上的他此行的收获簿子,徐世绩微微笑道:“二郎,俺没看错你,你真是个实诚人。” 第一卷 第四十五章 两相比高下顿现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大郎此话何意?” 徐世绩放下他呈上来的收获簿子,说道:“你这次下山,走得匆忙,接到令的第二天你就下山了,有件事,俺忘了给你说。便是……”他指了指收获簿子,“讨进奉此事。咱寨中有个规矩,凡下山讨进奉者,讨得进奉之多少,不仅自己上报寨中,同时,当地的耳目、坐地户也会将其数目上报寨中。这件事,俺一时没想起,忘了给你说;后来想起时,你已下山了。” 说到这儿,他顿了下,拿起鹤翎扇,一边摇着,一边微微笑地看着李善道,接着说道,“俺寻思,你回山后,肯定会先向俺来报你这次下山的收获,如此,则俺虽是忘了给你说此点,但即便出些差错,也不致翟公就知,因而也就没再派人去追你。” 话到此处,李善道已明白了徐世绩“实诚人”三字是什么意思了。 他笑道:“大郎是担心,我会少报缴获?” “二郎,这不是俺信不过你。毕竟下山的不止你一人,跟你同下山的还有你的部曲,你自定是不会少报所得,你的部曲呢?可就说不准了。不过如今看来,是俺白担心了。” 李善道暗叫侥幸,幸好没听王须达的!口中笑道:“董狗儿等已将我旅这次的缴获报上来了?” “你们人多,走得慢,他们派来上报你们缴获的人,倒赶在了你们前头,昨天就到寨了。” 李善道满脸赞同,诚恳地说道:“有道是,‘龙生九子,各有所好’。大郎,咱寨中固多重义气的好汉,可贪财货、不重义气的也有,寨里有这么个规矩,我看很好。这叫防患於未然。” 李善道谦虚地应道:“都是托翟公和大郎的威名,算是不虚此行。” “和俺与翟公的威名有何干系,是你智勇兼备,胆子够大。适才听你说了劫程焕的经过,这趟进奉,也就是得你去讨了,换个旁人,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了。你可能还不知道,程焕从东平郡南下,自入东郡以后,沿途颇是被劫了好几次,其内有咱寨的人,韦城分寨的人就去劫他了,也有周文举手底下的人,但无一例外,都没能劫成。这程焕的护从中,有个使横刀的汉子,着实了得,没人是他对手,周文举的一个族弟且还被他杀了。却唯独你劫成了!” 如前所述,东郡目前的盗伙,主要是两支,一支是瓦岗,另一支即这个周文举部。这个周文举也是韦城人,和翟让老乡,但并未依附翟让,其手下自有一伙人。 李善道说道:“大郎说的这个使横刀的汉子,名叫高曦。这汉子的横刀使得确实好。俺用计,将他从马上绊倒地上后,他摔了个七荤八素,大郎猜怎么着?犹且四五人近不得他身。我旅中有个叫郑智果的,本府兵出身,善用刀子,亦长於近战,却被他追得团团转,不是对手。” “这高曦现在何处?被你杀了么?” 李善道说道:“回大郎的话,并未杀。我喜他勇武,将他擒下了。”瞧了下徐世绩,笑道,“本是打算带他来,让大郎见见的,奈何他到今还不肯降从,骂个不休,因未将他带来。” “有本事的汉子,自不会轻易便肯降服。这般的骁健汉子,杀了可惜,二郎,你且先试试,看能不能将他召为己用。若不能时,你便带他来与俺见,俺再帮你劝降。” 李善道略松了口气,应道:“是,那我就再劝劝。真劝不动时,只能来烦大郎了。” “你这趟,又得财货,又擒勇士,称得上收获甚丰。唯有一点可惜,你夜夺酸枣的此谋,诚然好谋,却只因侯友怀不肯配合,竟是未有得成。”徐世绩替他惋惜地说道,“二郎,你之此谋若能成,只此一战,你就足可扬名寨中,乃至名动荥阳、东郡诸郡。” “话到此处,大郎,我正有一个不解,想要请问大郎。” 徐世绩说道:“有何不解?” “大郎,咱寨中部曲现已万余,劫掠诸郡,无人敢阻。就拿我这次下山来说,我旅只百余人,由寨中至荥阳,沿途经过两郡数县,而却没有一个县敢派县兵来阻拦的,足可见我寨中威名之盛。却为何寨中,一直到现在,还仅是以掳掠商旅为事,而从未有攻打县城?” 这个疑问,李善道其实并非是现在才有,在他来投瓦岗前,他就已有此疑了。 别的不说,太远的县城,你可以不打,但大伾山周近的卫南等县,瓦岗总是可以打的吧? 尤其像卫南、韦城这些东郡的县,县内且多有和瓦岗勾连的豪强、轻侠,——就比如卫南有徐世绩家的势力、韦城有翟让等的势力、胙城有与瓦岗交好的刘玄意等这样的强豪,等等,寨中於今人马万余,地方上又有可以内应的势力,在李善道看来,如果翟让下决心打的话,只要筹划得当,取之应该都会不难。 而却到今为止,瓦岗还只是以掳掠为务,抢些商旅、绑些肉票,好像就知足了。 这确乎是李善道之所疑惑不解。 徐世绩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丢掉鹤翎扇,摸了摸络腮胡,没有立刻回答李善道的此问,似是在考虑什么东西的模样,末了,他起身来,喟叹了声,下到室内,负手踱步。 李善道问道:“大郎,莫非有何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甚么难言之隐。二郎,你的此问,问得好!俺实话对你说吧,今年正旦时,俺就有向翟公提议,何不趁着正旦,县寺少有防备之机,先设下内应,尽点寨中人马,里应外合,取下卫南、韦城?两县一旦被咱寨中取下,开仓放粮、招募壮士,咱寨中的声势必然大张。后以大伾山为基,前以卫南、韦城为双翼,不利则退还山中,利则继取东郡余下诸县,稍假以时日,我瓦岗之势众,又何弱於前之知世郎、卢明月等?无奈,翟公不肯听从。” 李善道说道:“原来大郎已有过此议。敢问大郎,翟公为何未有听从?” “翟公担心的是,咱们不打县城,朝廷可能还不会集中官兵来围剿咱们,而如果咱们攻打县城,朝廷就有可能会调张须陀等部官兵来集中围剿咱们,故是不愿听从。” 李善道嘿然,摸着颔下短髭,不禁地肚皮里想道:“是我想得差了!拥众数十万,成为山东诸部义军的首领,这是瓦岗发展起来后的事,不是现在的事。我却是在以瓦岗的以后,来看待瓦岗的现在,因此出现了偏差。……听大郎话中的意思,翟让而下似是尚无远志。” 想到这里,少不了地就又想起了李密。 李善道沉吟心道:“於今观之,李密还真是促使瓦岗崛起、发展的关键人物了。” 翟让这么没有远志,甘於只做个抢抢商旅的山大王,那瓦岗日后是怎么发展起来的?李善道对瓦岗崛起、发展的具体经过虽然不太了解,可由此,却也已是能够推断得出,定是李密在其间使力之故了。——又由此荡开想去,若真这样的话,那也就难怪李密随后敢杀翟让了。 徐世绩哪里知道李善道短短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已想到了这么多的事情? 见李善道抚摸着短髭,沉吟不语,徐世绩问他说道:“二郎,你在想甚么?” “大郎,我在想,翟公的担忧不无道理,有道是,‘枪……,弓打出头鸟’,咱寨若是往攻县城,确有可能会引来官兵的来剿,可是大郎,咱却也不能一直只做个山大王啊。 “再则说了,大郎,大伾山、凤凰岛等处,总共也就这么大地方,咱寨中现万余人马,差不多已将这些地方屯满,咱寨中要想进一步发展,也非得出山,往取县城才行啊。” 徐世绩说道:“二郎,若咱寨中的头领们,人人皆有你之此志,事情就好办了。” “那底下来,大郎对此是何计议?” 徐世绩又看了下李善道,大概是在考虑要不要对他说真话,最终做出了决定,转到李善道案前,说道:“二郎,前几天,蒲山公请翟公与俺们吃酒。席上,他与翟公说,‘刘、项皆起布衣为帝王。今主昏於上,民怨於下,官兵的精锐尽折损於辽东,此亦刘、项奋起之会也’,进言翟公,不如进兵南下,攻取洛阳,诛灭暴隋。二郎,你以为蒲山公此议何如?” 还能以为李密此议何如? 比之翟让的甘心做个山大王,李密这通话的境界,真也不知是高出了翟让几多! 两人在眼界、气魄上的对比,高下立现。 要非是已知李密日后的下场,实话来讲,只凭李密的这通话,在翟让、李密两人之间,如果让李善道来选哪个为“主”,他毫不迟疑的,必然便会选择李密。 可这话,不能对徐世绩说。 李善道早也没再坐着,也已起了身,他回答说道:“蒲山公此议,气吞山河!真壮志也。”问道,“敢问大郎,对蒲山公此议,翟公是怎么回复的?大郎又以为怎样?”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忽然一笑。 第一卷 第四十六章 才德兼方可心腹 李善道问道:“大郎,你笑什么?” “俺在问你,就蒲山公此议,你怎么看,你倒好,反却来问俺和翟公是怎么看。” 李善道干笑说道:“大郎,我怎么看,我刚不是说了么?蒲山公真有壮志!” “二郎,刚夸完你实诚人,你却也有滑头的时候。你的这个回答,说的是你的看法么?你只是在夸赞蒲山公。罢了,蒲山公此议干系重大,事关寨子的前途发展,你不肯贸然地说你看法,俺也能理解。你问翟公怎么回复的,翟公嘛,翟公回复的是,‘我辈群盗,於今不过是偷生在草间,刘、项云云,非我辈所能及’;而又至於俺嘛,俺当时未有说话。” 李善道说道:“在下斗胆,敢有冒昧一猜,大郎当时虽未说话,然若我料之不差,对蒲山公之此议,大郎当定是赞成的了!” 徐世绩背着手,转离开李善道所坐席前的矮案,在室内重又踱了几步,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俺的确是赞成蒲山公此议。二郎,就像你方才说的,方下风云际会,英雄用武之时也,我辈虽然不敢与汉高、项王相比,然既生此七尺男儿之躯,焉不可奋力一搏,博富贵於当世,留英名於青史?俺以为,蒲山公之此议,席卷两京、攻灭暴隋,才是大好男儿该当做的事情!”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大郎,我实也是这般认为!可翟公先是不肯听从你攻取卫南、韦城两县的建议,今又不肯听从蒲山公之此议,我等身为寨中下属,只恐也是无可奈何。” 徐世绩与单雄信其实已经议定,如果遇到合适的机会,不妨可以私下里再向翟让进一进言,让他再考虑考虑李密的建议,或者退一步说,至少再考虑考虑徐世绩攻取卫南、韦城的此议。 但是一则,能不能说服翟让,徐世绩现下尚无把握;二者,李善道在寨中的地位不高,在这件事上,他帮不上什么忙,故而徐世绩在听到李善道的这句感叹后,却是没有把他和单雄信已经做出的的这个决定道出,只是在室内又转了两转,随后回到了席上坐下。 李善道察言观色,瞧了出来,徐世绩当是心中有事,——应是适才谈及李密的这番话,勾起了他什么心事,他明显是已然没了与自家闲聊的心思,遂也不做恶客,干脆便亦不再坐下,冲着徐世绩行了个礼,笑道:“大郎,该汇报的,我都已向大郎汇报完了。时辰不早了,大郎若是无有别事,那我要不就先告辞?明天一早,再来听大郎差使。” “你稍等一下。俺叫胡儿去把裹儿给你叫来。” 李善道说道:“裹儿?” 李善道解释说道:“谷中还有康三藏主仆,也被我留下了的。” “康三藏是不敢对裹儿怎样,可咱山中,并不仅是只有他康三藏主仆。” 李善道说道:“是,是,大郎说的是。我也想过,要不要让裹儿仍回徐大家处,这不是担心会打扰到徐大家么?所以就没让她去。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得麻烦徐大家。” “二郎,你不要这么见外,咱们都是自己人,没有甚么麻烦不麻烦。” 李善道应道:“是,是。那下次我再下山时,便还得再麻烦徐大家了。” 又闲聊不多片刻,刘胡儿已领着裹儿回来。 来的不仅裹儿一个,徐兰也来了。 两下见礼过了,李善道遂带着裹儿,告辞离去。 出得徐世绩的院子,夜色下,往前走了四五步,李善道顿住步子,后顾去看。 见那院中,并没有生火把,黑漆漆的,唯一室之内,透出微光。 这点微光,既吸引人的目光,给人以亲切之感,於浓浓的夜中,却又同时给人疏远之感。 “有件事,俺忘了给你说……”,徐世绩的那几句话,再度响起在李善道的耳边。 是真的忘了说么?李善道嘿嘿地笑了两声。随着与徐世绩接触的时间渐长,李善道已经觉出,这一位徐大郎,表面上看来,似是重情重义,行事宽仁,可实际上,当真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郎君?” 李善道回过神来,将头转回,扯住裹儿的小手,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笑道:“裹儿,因为你,我刚才被徐大郎骂了一顿。” “啊?因为贱婢?徐大郎为何骂郎君?” 裹儿手足无措,说道:“郎君,贱婢去给徐大郎说说吧?这不怪郎君。” “徐大郎骂得对,我只想到了,有徐大郎在,哪怕我不在谷中,你必也能太太平平,无人敢来扰你,却我没想到山里还有老虎!这真要窜出头大虫,把你叼了走,岂不要把我心疼坏了?不过,徐大郎骂我不怜花惜玉,这话我可不敢苟同。”李善道从怀里摸出样物事,拈着放在裹儿的眼前,笑道,“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你看看这是甚么?” 裹儿看之,是个翡翠的手镯,月光下,闪耀着莹莹碧绿的光泽。 李善道将这手镯,亲给裹儿戴上,戴上后,拿着她的手腕,在自己面前欣赏了下,笑道:“我就知道,这个手镯,你刚好能够戴上,你瞧瞧,是不是?怎么样?好看么?” “都夸你如花似玉了,岂不闻,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翡翠配玉人’?何来不配!” “哎哟,我知矣。” 裹儿问道:“郎君知道什么了?” “你这是在暗示我,下次我再出山,回来时,可千万别忘了给你买些红粉。” 隐约里,听见裹儿问李善道这次下山的事情。 李善道回答她说道:“这回下山,别的收获不值一提,最大的收获,给你找到了两个玩伴。” 裹儿又问什么、李善道又答什么,已是听不清了。 是夜谷中,有无月明花香,自是固不待言。 只说送走了李善道后,徐兰未有便回她和徐盖的住处,在徐世绩屋内坐了一坐。 话不数句,也转到了李善道的这次下山上。 徐世绩将李善道与他说的那些,劫程焕、夜袭酸枣但功亏一篑,等等诸事,与徐兰说了一遍。 徐兰听罢,说道:“阿弟,前在县中时,俺亦有闻,这个李二郎的风评不是很好,县里人都说他是浪荡子,而今观之,俺却怎么觉得,他越来越显不凡。” “阿姊怎么觉得他不凡了?” 徐兰竖起一根葱指,说道:“劫程焕,可谓有谋。”又竖起一根葱指,“只凭他那百十部曲,便打算夜袭酸枣,可谓有勇。”又竖起一根葱指,“侯友怀虽坏了他的事,但他放了侯友怀未杀,可谓有义。”竖起一根葱指,“讨进奉之余,散粮与百姓,可谓有仁。”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再说上两句,你这五根手指都不够用了。” 徐兰还真是又竖起了一根葱指,说道:“裹儿与俺说,他下山前,操练他的部曲,为鼓动他部曲的干劲,他把寨里分给他的财货,竟是尽都拿出,以做奖赏,可谓轻财重士。”五个手指已全都竖起,——裹儿肤色白皙,确然可称玉人,然徐兰的肤色比裹儿还要莹润白洁,更是玉人了,她将她这如美玉雕成的手掌晃了晃,说道,“阿弟,你说他是不是越来越显不凡?”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阿姊,俺也的确是发现了,李善道有勇有谋,更关键的是,他还胸怀大志,并且有信,……”将李善道询问为何不打县城,和半点没有隐藏他劫掠所得的这两件事,与徐兰也说了一下,说完,接着说道,“确乎非是凡物。以往县中的那些传言,不足听也,不足信也。” “阿弟,你前两年来上瓦岗时,你就说,当下乱世之兆已显,英雄奋起之际也。俺知道,你也是个胸藏大志的人。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要想成事,不能没有人为你帮手,李二郎既你也认为不凡,这往后来,你何不便对他多加笼络,用为心腹?”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可知俺为何没有对他说,地方上的耳目、坐地户也会把他们劫掠所得的数目报与寨中?这不是俺忘了给他说,俺这是在故意试他。一个人,能不能用,固然要看其才,可也得看其德。如只有才,那虽可用之,却不亲信之;唯才德兼备,才可用为心腹,才能用得放心。俺正是看他不凡,想用他为心腹,所以才如此这般的试他一试。” 徐兰是徐世绩的亲姐姐,徐世绩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岂会不知?徐世绩不用说这些,她也知徐世绩不告诉李善道“地方上的耳目、坐地户也会把他们劫掠所得的数目报与寨中”这件事的目的,听了徐世绩此话,她抿嘴一笑,问道:“试的结果,你还满意?” “大都督”,就是校尉。大都督、帅都督、都督,皆是府兵体系内此前的军职名称,分别对应的是校尉、旅帅、队正。这些军职名称的改变,是九年前,大业三年时才改的。改了还不很久,故此有时候,如翟让这类年龄大些的,还是习惯性地会用旧称来称呼这些军职。 徐兰问道:“刚才你与李二郎说你的这个打算了么?” “没有。” 徐兰不解,问道:“阿弟,你既已决定用他为心腹了,这样对他有利的好事,为何不与他说?” 徐世绩摸了摸络腮胡,微笑道:“阿姊,有些时候,说了再做所收到的效果,不如做了再说。” 第一卷 第四十七章 新尉改驻凤凰岛 当两天后,擢任李善道为大都督,也就是校尉的命令下来,校尉的令牌和新拨给他的百人部曲,一并送到李善道面前的时候,徐世绩想达成的“做后再说”的效果得到了相当好的实现。 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李善道又惊又喜。 将原本的那个旅帅的腰牌交上,换了校尉的腰牌挂在腰间,李善道来不及和新拨给他的部曲认识,赶紧地便跟刘胡儿去谒见徐世绩,当面表示感谢。 徐世绩没在住处,在聚义堂。 李善道等了他小半天,快中午时,徐世绩才回来。 李善道说道:“大郎的苦心,我当然晓得。若比勇悍,当然是那些好汉更强,可若论服从命令,好汉却是比不上流民。大郎这么做,是为便於我之后的操练。” “不错,俺正是为此。你能了然俺的用意便好。另外还有个事,俺得给你说一下。你此前只部曲百人,留在主寨尚可,於今加上那些流民的家眷,你已部曲二百余,主寨你是不能再留了,——那处山谷也不够你和你的部曲住了,你收拾一下,今天就下山,去咱的凤凰分寨驻扎。俺已传令分寨,给你安排驻扎的地方。” 李善道恭谨应诺。 “再有,二郎,咱分寨,你到今还没有去过。俺给你简单介绍下吧。加上这一段时间拨给咱分寨的新入伙的人马,咱分寨现有丁壮一千八百余人,算上你,现在共有九个校尉。这一千八百多的丁壮以外,还有四五百的妇孺老弱。妇孺老弱自有老营,平时不与喽啰们同住。拨给你的这些流民的家眷,你到了分寨后,也需将之分开,送去老营。” 李善道应诺。 “分寨的诸事,俺不在时,主要是由罗四郎、黑獭、苟子等管领。罗四郎是俺的副手;黑獭主要管的是分寨的军事,苟子管的是后勤等事。他三人,你都见过,都认识的。你到了分寨后,可先去谒见四郎。四郎的根脚,无须俺再与你说了吧?” 李善道说道:“是,不用大郎再说,我已知道。” “要嘱咐你的,大概就是这些。王伯当派人先回来了寨中报讯,他下午能回到寨中,他这次下山,又为寨里招揽来了百数的好汉,合计房彦藻前两天招来的那些人众,他两人此回共为寨中招到了四五百人,翟公很高兴,晚上要设席置酒,请蒲山公、王伯当、房彦藻等饮宴。俺等下还要回去聚义堂。二郎,俺就不与你多说了,你回你谷中,着手搬去咱分寨落脚吧。” 李善道叉手为礼,说道:“忽然之间,校尉的任命下达,不瞒大郎,我是半点准备没有。大郎的恩擢厚爱,善道不知何以为报!”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你我县里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二郎,客气话不需再多说了。”唤来刘胡儿,吩咐说道,“二郎今日是头次上咱分寨,你随二郎一起,给二郎引个路。” 刘胡儿应诺。 李善道便告辞离去,和刘胡儿同还谷中。 回到谷内,与新拨给他的那百人部曲中的几个头目见了个面。 李善道一声令下,旧部曲加上新部曲,还有新部曲带来的那数十个老弱妇孺,两百多人,牵着马、推着独轮车,即出主寨,去凤凰分寨。 凤凰岛离大伾山的山脚不远,有浮桥相连。 过了桥,却在西边桥头处的滩地上,早有十余人在等李善道。 领头的即是“苟子”,苟子姓郑,也是徐世绩的一个家仆。其人能言善道,识些字,通算术,故徐世绩使他主掌分寨的后勤等务。 两下照面,刘胡儿的任务完成,告辞离去。 送走了刘胡儿,郑苟子领李善道去给他安排下的驻地看。 驻地是片洼地,一面临着河水,两面尽是荆棘、野树,剩下的一面,对着岛内。 郑苟子在洼地外止住步,说道:“暂为二郎选下的驻地,就是这里。二郎看看,可还行么?” 这片洼地面积不小,不仅够李善道的部曲驻扎,操练的地方也足够了。 李善道笑道:“有劳郑兄费心。岂止是行,简直是行!就这里了!”问王须达、陈敬儿、秦敬嗣、罗忠和那几个新部曲的头领等,“兄等以为呢?” 王须达等自是没有异议,都道:“这里好,这里好。” 洼地内有杂石、野草等等。 李善道令道:“那就动手干起来吧。今天,先将地面清理干净,明天搭茅屋、窝棚。” 等王须达等领着人,下到洼地,开始清理各类杂物,李善道请郑苟子带路,去拜谒罗孝德。 分寨也有个聚义堂,在岛中心。聚义堂中见到罗孝德,两下见礼,且也不必多说。当晚,罗孝德在聚义堂设宴,为李善道接风洗尘,聂黑獭、郑苟子和身在寨中的其余校尉们悉数出席,李善道有的认识,有的还不认识,却一顿酒下来,不认识的也都熟悉了。亦无须多言。 连着忙乎了一天多,王须达等老部曲有清理那片山谷、在那片山谷中搭建茅屋和窝棚的经验,轻车熟路,到第二天的傍晚时分,这片洼地已被清理干净,屋、棚搭就。 登高俯瞰,只见这片洼地西边是岛内,东边临着黄河,向东远眺,越过宽阔的河面,可以望见对岸的田野、乡村;洼地所占的地方,被分成了两个区域,北边是驻扎区,以四五间茅屋分别为中心,散落着数十个窝棚,南边是操练区,但地面还没有被平整。 比之在主寨那个山谷时的感觉,此处当真是视野开阔,风从黄河上来,使人心旷神怡。 李善道看了多时,心中满意,吩咐王须达等:“明天再把南边操练区的地面平整一下,后天,休息一天。大后天,咱们便可正儿八经地在此住下,日常操练了。” 王须达等也都很满意,俱皆应诺。 却又次日,正热火朝天地在平整南边操练区的地面,又一伙人,约百数,在郑苟子的引领下,自岛与大伾山相通的浮桥的方向来,到至李善道等所在的这片洼地边上不远处,停将下来。 这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伯当新近才为寨中招揽来的那百数好汉。 李善道去问了下,乃才知道,却原来是王伯当与之前一样,还是不肯把他召来的这些好汉留为己用,仍是献给了翟让,任由翟让分配安置。翟让於是把这伙人拨给了凤凰分寨。 联系到前天听说到的,房彦藻一样也是把他这次召来的那三四百人,全都献给了翟让。 高丑奴问道:“郎君,什么不贪小利?” 李善道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抄起木锹,重新加入到了平整地面的队伍中。 说实话,李善道对王伯当、房彦藻等皆肯愿把他们所招揽到的这些好汉,尽数献给翟让的这份大方,还是有些佩服的。不算王伯当此前为寨中招揽到的那些,如王须达等,只他俩这次招揽到的,合计就有四五百众,这么多的部众,人数不算少了,却居然舍得一个不留,尽给翟让?虽是明知他们之所以肯这么做,是为了更大的图谋,即能够入伙瓦岗,可如此大方,亦决非是一般人能够做到。要知,王伯当本部的部曲,现也还不到千人,才只数百而已! 设身处地,换是自己,李善道自问之,他能做到么? 也许能做到,也许做不到。 若能以此最终换得入伙瓦岗,那当然是收获远大过了付出;可退一步说,若最终没能换得呢?岂不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还不如把这些部曲留为己用,尚能增强一下自身的实力。 然又转念再想,李善道自失一笑,拍了下额头,骂了句:“他妈的!”自我反思,心道,“老子到底还是眼皮浅了,虽财货之类,不入我眼,部曲人马,我却难免重视。而想这李密,是干过造反大事,见过大场面的人,为达成他的目的,却别说仅这区区数百喽啰,哪怕是上千喽啰,他只怕也是说舍弃就能舍弃!”带着点赞佩,复又想道,“能舍才能得,道理人皆知,能够做到这点的,却有几个?像李密这样,能舍,且敢大舍者,才可谓是真大丈夫啊!” 反思过后,他倒由此,跟着李密更进一步学到了“舍得”之意,自觉眼界似得到了不小提高。 李善道对李密“敢舍”的赞佩,李密自是不知。 便在李善道对他暗自赞佩之际,身在主寨的李密,正在听他手下一人鄙夷翟让的小气之言。 第一卷 第四十八章 军师卜卦聚义堂 说话这人头裹幞头,着刺绣锦袍,腰围蹀躞带,年三十余,蓄了一部胡须,这人名叫杨得方。 三年前,杨玄感造反失败,李密仓皇逃跑时候,有数人与他行。杨得方是其中之一。 杨玄感出自弘农杨氏,杨得方也是出自弘农杨氏。 毕竟是数百年的贵族后裔,於今尽管已是逃亡数年,现且是屈尊於草莽山寨,他那金汤勺养出来的贵气却是分毫未减,谈论起翟让来,那毫不加掩饰的鄙夷,更是骨子里发出。 操着一口字正腔圆的长安官话,杨得方说道:“蕃篱之鷃也者,翟让是也。不过区区数百喽啰,一听说尽送与他,他就高兴地乐开了花,连着请咱们吃了两三天的酒。其人实与郝孝德此辈,并无二类。当下若非是实在无法,瓦岗真是不配我等来投。” 房彦藻也在室内,接住杨得方的话,抚须笑道:“翟让固田夫之徒,目光如豆,确是不值得我等投奔。但如果从另个方面来说的话,他的目光如豆,却亦有利於我等。” 杨得方问道:“此话怎讲?” 房彦藻笑道:“正是他的目光如豆,不才能衬出蒲山公的雄心远见?当务之急,是我等得先在瓦岗落住脚,安住身,使我等能有个容身之所,至於其余之事,可再缓缓图之。” 室内另外一人应声说道:“房公所言甚是。这两三年间,河南、河北各地的诸支义军,我等都已有过试过往投,然彼辈要么是如郝孝德,不肯接纳我等,要么是如伯当君,部曲太少,不足用以为资,数来数去,现今也是只有翟让这里,部曲既不算少,他对我等也不算很排斥,是最有可能,我等能够得以安身的所在。……是以,翟让再是尺泽之鲵,我等权且也先忍之。” 此人年龄与杨得方、房彦藻等都差不多,也是三十来岁,颔下亦蓄胡须,他的名字叫郑德韬,系出自荥阳郑氏,其族与弘农杨氏一样,亦是一个自汉末而至今的名族高门。 杨得方点了点头,说道:“这么说的话,倒也是。” 又一人说道:“可话虽是这般说,我等这次上瓦岗至今,已十余日矣,喽啰也送给他翟让数百人了,而直到现下,翟让却仍无松口,似是依然还无愿接纳我等入伙之意。这可如何是好?” 这人名叫杜才干,系出自京兆杜氏。 与他相邻而坐的一人,向着主位上的李密说道:“明公,杜君所言,亦在下所忧。日前得翟让相邀,他终於肯邀请明公上山了,我等都颇为欢喜,以为进山之后,必可就能留寨了,却不意进山至今,已然旬日,翟让虽是待我等颇为亲厚,饮宴不断,可留我等在寨、肯接纳我等入伙的话,到现在犹未松口!明公,他翟让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可别过些日子后,见咱们不能再给他招揽好汉入伙了,他便翻脸,再将咱们赶出瓦岗?那我等岂不瞎忙乎一场矣!” 与杜才干一样担忧的此人,名叫柳德义,也是名门望族出身,其系出自河东柳氏。 却郑德韬、杜才干、柳德义三人,与杨得方相同,也都是李密当年出逃之时,与他同行之人。 这个时候,若有个不明底细的人,忽从外边闯进,一眼看到室内坐着的这么些人,必定会大吃一惊。竟然是无个不是出自名族,个个俱是望族子弟!——还有那房彦藻,房彦藻出自清河房氏,比之族望,比杨得方等差些,可也早在北朝时,其族就已是名门大族。随便他们中的哪一个拎出去,不管是到什么地方,只怕都得是前拥后呼。却现於今,这么些的贵胄后裔,居然共屈尊在瓦岗寨这么个强盗寨子中,说是十分违和,真也不为过。且也无须多言。 李密忖思了稍顷,问房彦藻说道:“房兄,却那贾雄,至今尚未回话么?” 房彦藻说道:“这得问伯当了啊。贾雄,一直是伯当与他联系的,俺并不知情。” 李密吩咐室外的侍从:“请伯当兄来见。” 不多时,王伯当来到。 进到室内,见杨得方等人都在,王伯当稍稍地楞了下,赶忙先向李密行礼,继而向杨得方等行了个罗圈揖,口中说道:“若知诸公俱在,勇必早来室下伺候,听从吩咐。” 李密说道:“伯当贤兄,无须这般多礼。主要是咱到瓦岗已经多日,却迟迟不见翟公松口,肯接纳我等入伙,故得方诸兄有些坐不住了,遂来向俺询问。俺却哪知翟公的心意?伯当,请你来,就是想问问你,贾军师那厢,是怎么说的?可有向你回话?” 王伯当笑道:“明公,你还真是问得巧了。” 李密说道:“哦?” 王伯当说道:“俺刚从贾军师那里回来。” 李密稳住身形未动,抚须笑道:“你刚又去谒见贾军师了?他如何与你说的?” “贾军师说,得了房公与俺献给寨中的数百喽啰之后,翟公甚是欢喜,私下里,——就在昨天,已是拿明公所言,询问贾军师,可否听之、行之。” 李密问道:“拿俺何言问的贾军师?” “便是明公倡言翟公,於今海内鼎沸,当趁势而起,可效刘、项,诛灭暴隋此言。” 李密端起水杯,喝了口蜜水,抚摸着胡须,徐徐问道:“贾军师怎么回答的翟公?” “贾军师昨天没有回答翟公。” 忍不住前倾着身子,聚精会神在听王伯当说话的杨得方等人闻得此言,面面相视。 杨得方蹙眉说道:“贾军师不是已经应承,愿意帮我等说情么?翟公既主动询问於他,这是个难得的大好良机,他却怎未做回答?” “俺也问他了,贾军师自有主张。他与俺说,如果翟公一问,他就开口为我等说情,事后未免会引得翟公起疑,故而与其当时作答,不如且缓一下,留待今日作答。” 杨得方说道:“今日作答?翟公是昨天问的,他今日怎么作答?他已作答了么?” “现在尚未作答,得等到晚上才行。” 杨得方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伯当兄,你就痛快点说吧,不要绕弯子了。” 王伯当笑道:“贾军师昨天虽未向翟公作答,但他却对翟公说了,这是要紧的大事,他得先沐浴净身,然后择一个良辰吉时,才好卜卦,等卦象卜定,天意已知,他方可回答翟公。” “定下的卜卦吉时,是在今晚?” 王伯当点了点头,说道:“对。” 杨得方等人的视线,齐刷刷投向了李密。 李密坐在席上,神色不变,沉吟稍顷,环顾诸人,抚须说道:“我等能否留在瓦岗,过了今晚,咱们便可知矣。” 郑德韬问王伯当说道:“伯当兄,卜卦吉时,定的是今晚何时?” “子时三刻。” 郑德韬说道:“那今晚就再劳烦伯当兄一趟,请伯当兄提前去贾军师住处等他,待他卜完卦,与翟公说过,回去之后,当面问他一问,他是怎么回答翟公的,翟公又是怎么说的!” 王伯当尚未答话,李密摆手阻止,说道:“不可。” 郑德韬讶然问道:“明公,为何不可?” “卜卦时在子时三刻,大半夜的,伯当兄怎能候在贾军师住处?事若传出,被翟公知晓,那岂不是我等在自断留在瓦岗的门径?翟公会否肯留我等,明日大概即能知晓,远的不提,只我等来到瓦岗寨中,已十数日,又何必急在这一晚?兄等不妨耐下性子,且等明日便是。” 王伯当下揖说道:“明公所言,却是正论!”笑与郑德韬说道,“郑公,不必心急,翟公的态度,过了今晚,咱们明日当即可知!” 却是比之郑德韬,王伯当固是其族无声,性子上,倒是比郑德韬要镇定得多。 明知李密、王伯当说得对,入伙瓦岗,说到底是李密、郑德韬等已经求图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事情,事到将得到结果的临头,要想把急躁、忐忑的心情按捺下去,实属不易。 郑德韬等只觉是度日如年,一日三秋。 等了好像甚久,天色才将将擦黑。又等了不知多长时间,感觉是已到夜半,却才刚过初更。来来回回看了真也不知几多次的更漏,夜凉渐深的这个山间屋中,诸人总算是等到了子夜! 聚义堂上,灯火通明。 偌大堂中,并无多少人在。 只翟让和贾雄两人。 这也是贾雄的要求,为保证卜卦的准确性,不能有闲杂人等在场干扰。 贾雄换了道袍在身,坐在席上,闭目养神,在其席前,焚着一炉香,香气袅袅。 翟让身坐主位,不敢打扰於他。 子时三刻到了,贾雄睁开眼,也不去看翟让,自将一把蓍草拿起。 大衍之数,五十有五,这把蓍草共五十五根,他先取出了六根放入策筒,——每卦皆是有六爻,故取出六根蓍草,此是为示神明;接着,他接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两手一起拿之,——这叫大一或太极;随之,他信手一分,蓍草被分成了两个部分,左右手各抓着一把,——“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一分,天地阴阳已定,谓之象两;象两之后,乃是挂一,挂一以象三,继而,揲之以四,以象四时,等等步骤,贾雄有条不紊地一一做将下去。 主位上的翟让只看得是眼花缭乱。 此刻堂外万籁俱寂,夜色深深,堂上空阔,香炉袅袅,独他二人对坐。 虽时已看过很多次的贾雄卜卦,这样的环境中,看着贾雄这么有仪式感的各类神秘莫测的举动,翟让却犹是不自禁地油然浮起了深深的神圣、敬畏之感。 终於,经过繁琐、反复的步骤,一个卦象成了。 贾雄视之良久,起身到堂中,端端正正地冲着翟让再拜。 翟让下到堂内,把他扶起,惊诧问道:“军师,卦象何解?为何军师突然行此大礼?” “启禀明公,吉不可言。” 翟让登时瞪大了眼睛。 无声无息的,下起了雨,点点细雨,飘零於堂外的茫茫夜色间。 第一卷 第四十九章 风雨李密得入伙 风雨半宿,到天快亮时,贾雄才从聚义堂离开。 翟让独留堂中,负手踱步,时而望望堂外慢慢亮起来的黎明天光,时而低头思索,当天光大亮,他传下令去,命请翟宽、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来。 未等太久,几人相继冒雨来到。 翟让已坐回主位,请他们都落座了,开门见山地说道:“俺欲纳蒲山公入伙,兄等以为怎样?” 诸人闻言,皆怔了一怔。 王儒信最先反应过来,吃惊之余,当即反对,说道:“翟公,李密与咱不是一路人,他自是他的豪门贵公子,咱自是咱的绿林好汉,压根就尿不到一壶去,公却为何竟生此念?” 翟让说道:“昨夜,贾军师卜了一卦,说蒲山公前程不可限量,贵不可言。” 王儒信问道:“贾军师何在?” “军师昨晚卜卦,耗费了许多精力,有些疲累,先回去休息了。” 王儒信说道:“请翟公召贾军师过来。” “请军师再来作甚?” 王儒信说道:“俺要当面问一问他,李密怎么个‘贵不可言’!” 昨夜贾雄就李密“贵不可言”而与翟让说的一番话,随着王儒信此言,重回到了翟让的脑中。 是在说完了李密“诛灭暴隋”之此议“吉不可言”后,贾雄又说到了李密其人“贵不可言”。 他当时说道:“於今海内大乱,诚如蒲山公言,此刘、项奋起之会也,然明公请恕在下直言,尽管现已值刘、项奋起之会,可若明公欲要以此自立,亦恐未必成,唯立斯人,事无不济。” 翟让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反问贾雄,说道:“如军师所说,蒲山公应当自立,何来投俺?” 贾雄解释说道:“事有相因。所以来者,明公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将军也。” 这解释合情合理,翟让又一向深信贾雄的卜卦之能,於是如醍醐灌顶,疑虑尽释,竟是信了。 然而,虽是信了贾雄此话,可如果真的全按贾雄此话来说的话,那翟让的这个瓦岗寨的山寨之主的位置,——是不是就得让给李密了? 翟让再是信贾雄的话,山寨之主的位置,他也是不舍得便就这么让给李密,因是,话转回到当下,翟让却也是担心可别再把贾雄请来后,贾雄又把“蒲非泽不生”此语再与诸人说上一通,岂不将会大损他在寨中的威望,故他只答与王儒信说道:“军师来或不来,卦象已明。军师昨夜卜卦时,俺就在边上看着,看得清清楚楚,卦象断然无错。” 王儒信怒道:“贾雄这厮鸟,半瓶子水咣当!也就翟公你这般信他。甚么贵不可言?真若贵不可言,还丧家之犬似地来投我寨?翟公,李密其人,外谦而内傲,非肯久居人下者,又他带来的那一伙人,甚么杨得方、甚么房彦藻,亦无不是自恃族望而傲慢之徒,决不可纳他入伙!” “蒲非泽不生”,这话再次地又回荡在翟让脑海。 王儒信说得对,李密这伙人,确与翟让等不是一路人,可贾雄的卦象是没有错的,“蒲非泽不生”这话也是越琢磨越对,翟让本已定下的心思,又变得有些心烦意乱,他往下按了按手,示意王儒信不要再做多说,改问翟宽、单雄信、徐世绩,说道:“兄等是何意思?” 翟宽说道:“儒信言之在理,李密自半个月前,进了咱寨后,倒是还好,见了俺时,恭恭敬敬,却杨得方、房彦藻这几个厮鸟,乔模乔样,颇有抬头看俺的样子。这等撮鸟,若是接纳了入寨,岂不日后常生闲气?阿弟,能不纳李密入伙,还是不纳的最好。” 单雄信看了看已发表过意见的王儒信、翟宽,又看看尚未发表意见的徐世绩,最后再又看看等着自己意见的翟让,摸着美须髯,迟疑了片刻,说道:“俺以为,儒信兄、翟大兄之所忧,固不为错,然接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也有好处,大郎,你说呢?” 徐世绩说道:“翟公,翟大兄、儒信兄所忧,固然不错,可是单贤兄所言,亦然是也。接纳李密入伙,对咱寨中的好处很大。别的不多说,只前些时,王伯当、房彦藻等下山为咱寨中招揽好汉,短短十来日间,他两人便为咱寨中招揽来了多少好汉?四五百众之多!这四五百好汉,缘何肯受王伯当、房彦藻等之召?说白了,主要便是因为李密的名声。李密其人,有大名在外,翟公,如能纳他入伙,对提振咱寨的名声,将会大有帮助!至其时也,借李密之名,而以公之能,咱瓦岗寨在大河南北的声势,必然将红红火火,非今日之可比矣!” 王儒信忍不住,反驳说道:“就是因为李密有些虚名在外,翟公,咱才越不能接纳他入伙啊!他既已有虚名,其人又内实高傲,不是肯为人下者,那一旦纳他入寨,翟公,难道你不担心日后主弱臣强?恐是久必生患,我寨中将会大乱!” 徐世绩笑道:“这点,俺之愚见,无需担忧。” 翟让“哦”了声,关切地问道:“为何无需担忧?” 翟让做出了决定,站起身来,下达命令,说道:“俺意已决,便纳蒲山公入伙。明天,在聚义堂设宴置酒,以为庆贺!”传令堂外侍从,“去请蒲山公来见。” 王儒信大怒,说道:“公不听俺言,自请虎狼入门,悔之必然在后!”起身拂袖,出堂去了。 诸人了解王儒信,知道他的性子就是这样,相当急躁,倒也都不怪,且无须多言。 只说半宿风雨沙沙,翟让没睡,李密等也都没有睡好。 当请李密到聚义堂相见的侍从,将翟让的邀请送到以后,李密与房彦藻等提了一晚上的心终是放下!——为何放下?昨晚贾雄刚为他们说过好话,今天一早,翟让就有请,还能是为何事?若是贾雄没能说动翟让,翟让肯定不会请李密去见,这只能是贾雄说动了翟让,翟让终是下了决心,决定要接纳李密入伙了! 李密虽是表情不露,心中却是大喜,便随此侍从,往去聚义堂谒见翟让,见到翟让,闻得翟让言语,与他所料不差,其内心中愈是欢喜,亦不必多提。 却这李密虽逃亡之身,家声显赫,其本人也有大名,接纳他入寨,是一件大事。 凡寨中校尉以上的头领,只要身在寨中,未有外出者,都在这一天,接到了翟让令他们明日晚上到主寨聚义堂参加庆贺李密入伙的宴会的命令,李善道也不例外。 听完命令,送走传令的小头领,李善道转将回来,坐在茅屋前,发起了呆。 雨还在下,但下得很小,不影响在外边坐,也不影响操练。 北边的操练区中,他的两百来部曲现正分成两个部分,都在进行操练。 一个部分是王须达等老部曲,接上上次下山前的操练进度,正在进行武技、阵法的操练;一个部分是新拨给他的那百人,刚开始进行辨别旗鼓号令的操练。 马扎上坐着的李善道,像是在观看北边不很远处的的这两部部曲的操练,可分明目光游移,并不聚焦,任谁一看就能知道,他其实是在想事情。 高丑奴等都在操练场上,只有康三藏、裹儿和康三藏的那小奴在左近。 “甚么推荐?” “我为何要得他好感?还有,你问我是不是在考虑该送给蒲山公什么礼物为好,我与他并不相识,他入不入寨,与我有何关系,我却又为何要送他礼物?” 康三藏笑道:“郎君说笑了。” “我没有说笑,我是正儿八经地问你。” 李善道若有所思地看着康三藏,看了好一会儿。 “你说的没错,是我错了。” “我之前只问你了不少各地义军的事情,忘了问你蒲山公、房彦藻等的事情。你都知道蒲山公他们什么事情?你坐下来,与我说说。” 康三藏如何敢坐,便卑躬屈膝,弯着腰,侍立在李善道坐边,将自己所知的有关李密、房彦藻、杨得方等等这一干人的所有事情,包括他们的族望、父辈等,尽向李善道一一道来。 却这康三藏走南闯北,消息灵通,真的、假的,道听途说的,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 微风细雨里,只从下午听到傍晚,康三藏才把他所知的东西大略说完。 李善道也直到此时,才对李密等不再只是前世的肤浅印象,算有了个具体的初步了解。 这晚,裹儿明显地感觉到了李善道的心不在焉,她行到半时,抬起头来,水汪汪的眼睛如挂着丝,小舌头舔了舔红润的嘴唇,悄声问道:“郎君,是累了么?” 这话简直侮辱,李善道回过神来,抚着她的双鬟,哈哈笑道:“风雨品箫,世间雅事,何累之有?”让她再次伏下身去,闻屋外风雨声,心下颇觉不定,想道,“李密终於入伙了。我记得,他火拼翟让之时,徐大郎脖上中了一刀,差点被他杀了,可别因我的到来,出了偏差,他再火拼翟让时,徐大郎真死在他手!我明天见徐大郎时,要不要就此,暗暗地提醒他两句?” 第一卷 第五十章 夜宴王信邀共舞 思来想去,还是不提醒为好。 提醒,总得有个由头,李密现刚入伙,没有借口可做由头。 因而便是提醒,也得且等日后,待李密与翟让的矛盾出现,才好寻机,从容进言。 遂於次日下午,在徐世绩住处见到徐世绩后,李善道终究是暂未对徐世绩做任何的提醒。 见到徐世绩未久,翟让便遣人来,请徐世绩去聚义堂。李密、王伯当等刚到聚义堂,正在与翟让叙话。李善道的地位仍是不够,没资格参与这样的高层闲叙,但做个随从,跟着徐世绩去还是可以的。徐世绩便带着他,与同样接到了翟让邀请的单雄信一道,前往聚义堂。 到了聚义堂,徐世绩、单雄信自入堂内,李善道与刘胡儿等留在了堂外,候在廊上听唤。 雨仍还在下,不过和昨天一样,下得依然不大。 一边与刘胡儿等东扯西聊,李善道一边远望雨下的蒙蒙山色。 乌黑的云层堆积山顶,仿佛伸手可触,压得远近山间阴阴郁郁,却那藤萝、松柏,反更苍翠。 虽然在李密正式得以入伙之前,李善道就已做出了决定,不管翟让何时才会松口接纳李密入伙,反正他只要抱好徐世绩的大腿就行了,但事到临头,真到了李密得以入伙的今日,却如他昨晚没得忽来的担忧,他一颗心,却还是忍不住的七上八下,颇是忐忑。 那愈发葱翠的藤萝、松柏,好像是随着李密入伙而即将快速崛起发展的瓦岗前景。 却这漫天阴沉的乌云,则又好似是发展前景之中早已然隐藏下来的深重危机。 李善道望着阴云和云下山间的苍翠松柏,肚皮里寻思想道:“罢了!我才是个二百人的校尉,寨里的事,插不上嘴,有道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再想,亦是瞎操心。便还是按我想好的对策吧,管他李密、翟让,老子且只管抱牢了徐大郎的大腿,关键不可叫他死了,才是要紧!” 耳中听得刘胡儿在与他说话,收回心思,听见刘胡儿说的是:“二郎好酒量,今晚大宴,可得多喝几碗。” 刘胡儿知道徐世绩一向赞成接纳李密入伙,於今李密得到了翟让的接纳,徐世绩很高兴,主喜奴也喜,他因也挺高兴,却把李善道的这话真当成了回事儿,笑道:“蒲山公的伴当不少,今晚他们还真有可能会给我家郎君多多敬酒,到时,俺若替不住际,尚请二郎相助。” “不消说,只要贤兄话到,俺义不容辞!”李善道豪气地说道。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百十个寨中杂役在若干小头领的带领下,到了聚义堂外,开始搭建雨棚、安插火把、摆放案席。人多干得快,不到半个时辰,堂外的酒席就已布置完毕。 这百十个杂役退走后,又几个小头领,领着另一批杂役来到。 这新来的一批杂役,有男有女,皆是青少之龄,却不是干苦活、累活的寻常杂役,是寨中专用来服侍酒宴的上等杂役了。又有乐伎、歌舞女,亦分别在他们头领的带领下,翩翩到来。——高丑奴跟随在李善道的身边,一双怪眼,时不时地直往衣衫单薄的歌舞女身上去看。 傍晚时分,火把点起。 火光冲散了傍晚的幽暗,整个聚义堂前的院子被照得亮如白昼。 奉令参宴的主寨和除韦城分寨以外的诸分寨的大中头领,或一人带着随从前来,或三两结伴,成群结队而来,陆陆续续的,先后俱至。凤凰分寨的罗孝德、聂黑獭等也都来了。 罗孝德这等的大头领们登入了堂中,聂黑獭、郑苟子也进了堂中,像李善道这样校尉级别的中等头领,在进见过翟让等后,则与李善道相同,亦都侍立在了堂外的廊中。 不知不觉间,李善道往左右去看,廊上已经站满了人。 堂上翟让与李密等的叙话停了下来。 传出翟让的命令,令在廊上等候的诸人去院中,等待拜见李密。 少说得四五十个汉子,闻令而动,乱哄哄地从廊上下去院中。李善道和凤凰分寨的那几个校尉,与刘胡儿站在一处,杂在其间。诸人向着堂门口立定。 等了稍顷,一群人从堂中走出。 李善道於人中视之,居中者正是翟让,左手边是翟宽、徐世绩等,右手边是李密、王伯当等。 拜毡早已铺下,数十个汉子齐齐拜倒,同声大呼:“小人等拜见蒲山公。” 李密慌忙俯身,双手伸出,虚虚扶之,说道:“怎敢当诸位好汉此礼?快些请起,快些请起。” 数十个汉子没人动弹。李善道低着头,左瞧右瞧,见没人动,便也不动。 翟让咳嗽了声,说道:“诸位兄弟,见礼已罢,你们都起来吧。” 数十个汉子轰然应诺,这才纷纷起身。李善道慌忙跟着,也站了起来。 翟让与李密说道:“玄邃兄,院中的这些好汉,皆是咱寨中大都督以上的头领,自今日起,便算是与兄都认识了。”问他说道,“兄要不要和他们说两句话?” 这瓦岗进得委实不易,历经曲折,於今终於算是入了伙了,可虽已入伙,便刚才堂上,在叙话之时,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显然对李密等还有很强的排斥。 翟让心头甚感熨帖,笑着又劝他了两句,见他执意不肯,便就罢了,与院中的众人说道:“自此以后,你们见到蒲山公,便如见到俺、雄信、茂公等一般,切不可无礼,须当恭谨!” 满院数十个汉子,再次轰然应诺。 翟让令道:“各就席坐吧!今晚,咱们寨中欢庆,大家伙不醉不散!” 院内众人应诺,等翟让、李密等还回堂中,依按各自的寨头,乃纷纷相聚入席坐下。 刘胡儿给李善道说了声,没再继续在院里待,进堂中去服侍徐世绩了。 凤凰分寨的几个校尉,李善道与之都认识了,这几个校尉一因冲着徐世绩的脸面,二也是李善道劫程焕这桩买卖干得不错,因是对他都颇为亲热,众人坐定后,借等酒菜的空,热热闹闹地闲聊说话。聊的内容自是不外乎李密等这次入伙此事。李善道多是听,没怎么开口。 先是供给堂内的酒食,鱼贯地送入进去;接着,歌舞女们伴着乐声,在堂下开始曼舞轻歌;随之,给院中好汉们吃喝的酒食,也流水也似地送将了上来。 这些好汉都是粗豪的草莽汉子,没那么多的礼节讲究,夜雨拍打雨棚的声中,火把光下,早已大吃大喝了起来。有那好酒的,甚至菜肴都不吃一口,端着酒碗,只寻相好的,痛饮不止。 李善道有心与本分寨的这几位校尉处好关系,亦是仗着酒量好,也没怎么吃菜,与他们或者连连碰杯,或是猜枚划拳,很快地也融入到了这酣畅喧嚷的环境中。 却酒才三巡,一阵豪迈的笑声从堂内传出。 这笑声,是单雄信的声音。 高丑奴“哎哟”一声,低声说道:“单公又要出来舞槊了。” 果是如此,单雄信酒兴上来,出到院中,抄起长槊,在空地上,当真又是一番舞动。 舞的也真是好看,满院的好汉齐声喝彩。 唯高丑奴闷闷不乐,嘟哝说道:“单公也不知到底何时才得空闲,有空教俺耍槊!” 李善道持着酒碗,待单雄信舞罢了一趟槊,正待上前,给他敬碗酒,听到堂门口传出又一人的笑声,转目看之,见是李密、王伯当等不知何时都站在了门口,在观单雄信舞槊,笑声是王伯当的,紧随笑声,王伯当高声赞道:“单兄不愧飞将之号,这一手槊,舞得滴水不进,虎虎生风,实俺平生仅见!料古之关、张,大概也不过如此了吧?” 单雄信单手持槊,将槊绰了个花,腋挟槊柄,长槊斜斜上指,摆了个威风的造型,另一手抚须,带着醉意笑道:“伯当兄夸赞,俺不敢当。些微能耐,怎能与关、张相比!” 正在迟疑,是不是等会儿再去给单雄信敬酒,李善道感觉到,似有两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地,循着感觉看去,却是房彦藻立在李密身边,摸着胡须,在似笑非笑地看他。 “他瞧我作甚?”李善道与他对视了一眼,心道,“莫非是因回寨那天,我不给他让路,这厮是故竟将老子便记恨在心?”正思酌间,堂中传出了又一人的说话声音。 这人说道:“单兄的槊舞得虽好,一人独舞,不免少些意思。翟公,今日此宴,是为欢庆蒲山公入伙的好宴,俺愿剑舞,为公助兴。就是只俺一人,舞不起来,蒲山公,何不你我对舞?” 说话这人,是王儒信。 房彦藻看视李善道的视线,收了回去,他回顾堂中,神色微变。 第一卷 第五十一章 李郎心动吐慷慨 李善道也被王儒信的这句话转开了注意力,往堂中去看,他所在的位置较偏,没有正对堂门,却是看不到堂内的情景,鸿门宴的故事他自知道,不禁心道:“两人对舞,要搞鸿门宴么?” 院中众人大都也听到了王儒信此话,喝彩的、喝酒的,都安静下来,亦俱转目堂内。 沙沙的细雨之声,竟又可入耳听见。 李密、王伯当等回过身形,李密尚未答话,王伯当的高声大气已出。 王儒信说道:“伯当兄,俺自与蒲山公说话,未与你说话。” 王伯当笑道:“儒信兄,你也姓王,我也姓王,一笔写不出两个王字,弟陪兄对舞,这有个说辞,乃叫做‘双王舞剑’。你我两王,舞献与翟公、蒲山公等诸公观之,岂不亦乐事一桩?” 杨得方、郑德韬等都赶忙佯笑,附和王伯当,也俱说道:“不错,不错,乐事一桩!” 侍卫在廊上的蔡建德等几个李密的护从,往前进了几步,拥到了李密的左近,或按刀赳立,或探头堂内。见到此状,翟让等留在廊上的侍从,也是纷纷上前,皆到了堂门口近处。 院中众人,再是愚钝,此时也隐约觉出了好像哪里不对,有的立刻紧张,摸向了放在边上的佩刀,有的已经起身,有那应变能力差些的,则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李善道暗叫“哎哟”,心道:“他妈的,不会因老子的到来,居然火拼提前了吧?” 李密才刚入伙,还得靠他把瓦岗的发展带动起来,当此之际,却是万万不可火拼。 他脑筋急转,有心缓和气氛,奈何地位不高,没他说话的份,正焦急间,徐世绩的声音传出。 闻徐世绩朗声笑道:“儒信兄、伯当兄,恕愚弟直言,得说两位贤兄几句了。若要剑舞,何不早舞?现而下,咱们兄弟都已喝了不少酒,莫说剑舞,便是走路,愚弟说实话,也已摇摇晃晃,走之不得矣!两位贤兄酒量再好,比愚弟怕也强不到哪里去吧?又如何还能剑舞? “……翟公,儒信兄的剑舞,咱们皆知,那是一把好手;伯当兄的剑舞,我等虽尚未见过,然料之也定是舞得极好,如伯当兄所言,‘双王舞剑,献与诸公’,果然是一桩乐事,不过今晚就算了吧。要不改日,再请儒信兄和伯当兄对舞,翟公、蒲山公等诸位兄长再做观赏?” 单雄信丢了槊,回到堂内,也说道:“大郎说得是啊,咱们都喝多了,剑舞个甚?儒信,你想剑舞,改日再舞!” 王儒信说道:“俺请与蒲山公对舞,也不仅是为给诸位贤兄助酒兴,俺也是在为蒲山公着想。” 单雄信笑呵呵问道:“儒信,你说说看,你怎么个也是为蒲山公着想?” 王儒信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堂内传出,院中众人无不听得清楚,听他说道:“咱们都是草莽粗汉,与那衙门里的官儿不同。衙门里官儿,只要人五人六,会喝来喝去,就能做得;咱寨子是作甚的?干刀头舔血、讨进奉买卖的!却非是只动动嘴皮、装装样子就能干成。蒲山公的盛名,俺固是久仰,但如今既进了咱寨,若不亮出两手本事来,俺却担心寨里的儿郎们不服。” 单雄信抚须笑道:“儒信,你这叫甚么话!蒲山公入伙,是翟公亲口允的,寨里的儿郎们哪个敢不服?”由着醉意,回向院中,大声问道,“你们有谁不服气的么?” 他这一问,好像是在反驳王儒信,可往深里品咂,却实际上是在帮李密的倒忙。 所谓“好心办坏事”,大约所指即是此也。 亏得赶在王儒信抓住单雄信的这句话,再大做文章之前,房彦藻及时的开了口,他向着堂中主位上的翟让行了个叉手礼,恭敬地说道:“明公,君子立身以德,不以勇。咱们山寨,虽处草莽,首重义气,义亦德也。不过君子六艺,亦有射、御。茂公兄所言甚是,今值酒后,若以剑舞,没个轻重,恐伤和气。儒信兄若必欲求之,在下愚见,何不便以射而代之?” 徐世绩笑声说道:“房兄,你或尚不知,若论射,翟公在咱寨中,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翟让的声音终於响起,李善道和院中众人听他说道:“寨中善射的兄弟甚众,俺怎敢称第一?也罢,蒲山公今日入伙,大家高兴,便竖箭靶,俺来射上一射,为兄弟们助助酒兴!” 堂上的徐世绩、单雄信、贾雄、黄君汉等人,院中的一众头领齐声应好。 就将院中的酒席挪开,五十步外竖起了一个箭靶。 又有侍从取来弓矢。 一直在门口没有入内的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向两边分开,徐世绩、贾雄等的簇拥下,着大红袍的翟让步到堂门,穿上鞋履,戴起扳指,抄起雕弓。院中的众头领早就让开。但见火光下,翟让略视了视五十步外的箭靶,搭箭在弓,挽弦而开,吸气而吐,箭若流星已出! 弓是强弓,这箭去势甚快,众人的视线根本追不上,闻得一声响,急都往靶上看去,已正箭靶,正中靶心。 徐世绩等和院中的众头领们同声喝彩。 李密赞道:“翟公好箭!” 翟让复取二矢在手,并搭弓上,依旧挽弓开弦,复吐气间,两支箭矢先后劲射出。 又是俱中箭靶! 三支箭矢紧紧挨在一起,何止后两支箭矢,便那头一支射出的箭矢,这时箭羽犹在轻轻颤动。 震天价的喝彩声,震耳欲聋。 李密拍手赞道:“公真神射也!” 王儒信也已到堂外,见翟让三箭中的,尤其后两箭,射的且是连珠箭,大喜之下,乜视李密。 堂门口、廊上、院中,数十的寨中头领们,连带护卫、杂役,不下一二百人,目光俱注视在了李密身上。 李密接过弓,摘下蹀躞带上挂着的碧玉扳指,亦戴上拇指,缓步到对朝着箭靶的位置,取了箭矢一根,等小喽啰拔掉翟让射的那三支箭矢,从容不迫,搭箭引弓,箭疾如电,第一箭已经射出!院中的众头领尚无反应,第二箭、第三箭接连射出。众人察之,也是三箭中的! 数十个院中的头领,包括李善道在内,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翟让、徐世绩、贾雄等人。 李善道分明瞧见,王儒信的面色顿变,房彦藻、王伯当等则都是面含笑意。 翟让深深地看了几眼那亦中靶心的三支箭矢,顾与李密,拊掌笑道:“公百发百中,好射术!” 院中的众头领乃才出声喝彩。 李密把弓还给了翟让的侍从,谦恭地说道:“比之明公的连珠神射,在下远远不及之。” 是李密不会连珠箭么?不止李善道一人浮起了这个疑惑,但也不止李善道一人,很快的就自己给出了自己回答,只怕不一定是!也许是为不夺翟让的风头,故此李密才故作不如。 却这王儒信,毕竟出身不高,与李密这等的关陇贵族子弟,此前从无打过交道,是以他竟不知,如李密他们家族这些的关陇贵族本就是军功贵族,隋朝前边是几百年的乱世,而又隋朝建立至今才多少年?他们这些家族尚武的传统不但仍存,且还仍盛,像李密他们这等的关陇贵族子弟,射箭、骑马,那是他们的家传本领,别说区区立射,就是骑射,李密也相当精通。 王儒信这等於是出了个昏招,本是要贬抑李密,结果却让李密借此出了个风头。 此时此刻,王儒信是何恼怒,且也不需多说。 贾雄见得场面已经缓和下来,乃笑言说道:“明公神射,蒲山公亦三射三中,古之养由基,今之长孙晟,亦不过如是。茂公、雄信,这六箭,值不值当我等下六杯酒?” 单雄信大手一挥,豪气笑道:“六杯怎够?翟公、蒲山公,请回堂上坐,为二公此六箭,俺一人饮六杯!” 翟让当先,李密随后,徐世绩、贾雄、王伯当、房彦藻等相从,诸人重回了堂中。 很快,单雄信敬酒的声音,翟让、李密等说话的声音,从堂内传将出来,却堂上已重开酒宴。 蔡建德等廊上的护卫们,各向后退开,都重新回在了原本站的地方。 小雨轻拍雨棚,箭靶收走,院中酒宴亦再起开。 一场酒宴,喝到三更,方才尽欢而散。 李善道喝了个半醉,夜雨不停,不想回凤凰岛了,便回那处山谷中住。 到了谷中,高丑奴打来清水,正待伺候他洗沐,猛地李善道拍了下大腿。 高丑奴唬了一挑,险把盆打翻了,慌问道:“郎君,要吐么?” “出我意料,想不到这李密居然是个神射。丑奴,我今晚看完他射箭后,你知我在想什么?” 高丑奴问道:“郎君想什么?” 李善道仰望夜空,长叹说道:“能在青史留名者,哪个不是人杰?……扶我起来!” 就着高丑奴的搀扶,他按住膝盖,站起身,背叉着手在茅屋前的雨中转了几步,说道,“人固有一死,三不朽者,唯德、功、言。我亦一昂藏丈夫也,既入乱世,已眼见身接,尽一时英杰,则我今虽不如,但又怎可自甘其后,终竟致徒委白骨於黄土?”转过身,叉着腰,昂着头,喷着酒气,问高丑奴,“丑奴,你说老子将来能否也名留青史?为后世人所敬、所佩?” 一阵轻风吹来,朦胧月下,静悄悄的谷中,桃花树上的枝叶随风摇摆,片片落花随雨水飘舞。 这一问,是酒意驱使,也是受李密文武兼资激发下的发自内心的慷慨之语。 第一卷 第五十二章 蒲公从容献策议 王儒信弄巧成拙,反使李密仗此三箭,在瓦岗寨中打响了名声。 宴后不久,随着参宴的各个寨头的头领们的传说,瓦岗主寨、诸分寨的喽啰们便都知道了,寨中新入伙了一个叫李密的人,便是杨玄感叛乱时杨玄感的谋主,不仅其人是当代最顶尖的贵族辽东李氏的家主,其曾祖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其祖是北周的邢国公、其父是本朝的上柱国、蒲山郡公,并且还健勇善射,三箭三中,箭术不比翟让差,真是身出名族、文武双全! 就连远在韦城的瓦岗分寨的喽啰们,也很快地知道了这件事情。 特别是当正式地把李密的名号并入到瓦岗的诸大头领名列中后,东郡、汲郡、荥阳郡等地的郡县官吏、各地的强豪和盗伙等,亦皆陆续知了李密加入瓦岗此事。 瓦岗之名,一时大震。 东郡及周边诸郡的地方强豪们,如胙城的刘玄意等,不少派人上山,谒见李密,致送礼物。 而东郡、汲郡、荥阳郡的郡县官吏们,闻讯则大多吃惊。反应最典型的,当数荥阳郡的太守杨庆,知了李密居然入伙了瓦岗后,他半晌未有言语,末了忧心地说了一句:“瓦岗贼本专意在剽掠商旅,不足为大虑,今李逆入伙,东郡、荥阳等吾诸郡,恐怕将要战火蔓延了!” 杨庆可谓明智之士,他的担忧半点不错。 或许即是在杨庆发出此忧虑的时候,瓦岗寨中,聚义堂上,李密正在向翟让分析方下河南道诸郡的形势,向翟让提出了对於瓦岗言之,下一步最好的发展方略是“攻打荥阳”之此建议。 翟宽、贾雄、翟摩侯、徐世绩、单雄信、王儒信、黄君汉等寨中的诸大头领俱在。 王伯当、房彦藻等也在。 这是李密入伙后,瓦岗的第一次正式的大头领们的聚义堂议事。 李密将他收藏的河南道诸郡的地图,铺展在地上,方便诸人能够更好地理解瓦岗寨当下所面对的形势,他立在地图前,手持细细的铁直鞭,指着北部的齐郡位置,说道:“翟公、诸位贤兄,这里是齐郡。从齐郡到咱瓦岗,统共五百里上下。这也就是说,张须陀如果尽出其众,南下来攻咱瓦岗的话,快则三两日,迟也不过四五日,他的兵马就能抵至我瓦岗寨下。” 说到这里,他略作停顿,顾视了下翟宽等人,继而看向翟让,接着说道,“翟公,张须陀,是咱瓦岗的大敌,这一点,不用愚弟再多说了吧?” 翟让颔首说道:“贤兄入伙以前,咱寨中不论是南下荥阳、梁郡讨进奉,抑或是西往永济渠沿线讨进奉,又或是东入济阴郡讨进奉,均无往不利,只有北边的东平、济北、鲁郡等郡,入他娘娘的,因了张须陀这贼厮鸟,咱却是常常损兵折将。这老狗,的确是咱瓦岗的强敌。” 屈指算来,这两三年间,在东平、济北等郡吃的张须陀部的亏,不下二三十次下,几乎是每次只要一遇到张须陀的将士,秦琼、罗士信也好,别的军将也好,瓦岗必然惨败。 瓦岗上下,对张须陀现都是恨之入骨。 李密说道:“早两年前,张须陀就被杨广任为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而这两年间,他之所以仍然主要还是待在齐郡境内,最多往齐郡再北边,临海的北海郡境内用用兵,系是因王薄、卢明月等余党犹众之故。但现於今,王薄、卢明月的余党,大部分都已经被他歼灭了。若愚弟料之不差,他接下来,肯定就会尽起兵马,沿大河南下,来犯我瓦岗矣。” 徐世绩赞成李密的判断,与翟让说道:“明公,蒲山公此言甚是。俺其实也有此忧。就拿上次罗士信犯咱韦城分寨来说,那场仗打完后,俺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对。” 翟让问道:“茂公,怎么不对?” “罗士信无缘无故的,为何忽往犯咱韦城分寨?他既往犯,又为何虎头蛇尾?打没两三天,就退兵走了?明公,俺想之再三,越琢磨,越觉得这只能是一种可能性。即,罗士信之此犯韦城分寨,其本意并不是在攻灭韦城分寨,而极有可能,他只是在试咱寨的战力!” “正是。明公,非是此不能解释俺刚才提出的那两个疑问。若果如此,明公,那就又一疑问出来了,他为何要试咱虚实?”徐世绩嘴里说着“又一疑问”,脸上并无疑色,很明显,他已经想到了罗士信试探瓦岗虚实的目的是为什么。 翟让等也想到了。 徐世绩缓缓地点了下头,说道:“翟公、明公,除此以外,只怕别无缘故。” 贾雄摇着羽扇,适时开口,面色沉重地说道:“明公,俺亦此见。” 翟让蹙着眉头,考虑了会儿,与仍还站在堂中地图前的李密说道:“玄邃兄,你接着说。” “明公,愚弟想要说的便是,咱寨中虽然人马兴旺,今已万余,可是咱这万余部曲,现所据者却只大伾山、童山、凤凰岛等数山、岛而已,来犯咱的贼官兵若少,咱固是可以凭山、岛之险而自守之,然一旦来犯之贼官兵多,更关键的是,一旦来犯的是像张须陀及其部这样的能战之贼官兵,只凭山、岛之险,缺乏转圜,咱恐怕就守不住了。咱寨中兄弟尽皆勇健善战,便是张须陀,料他当然也是打不进山里的,可如果他不硬打呢?明公,如果他围山不攻呢?” 翟让说道:“围山不攻?玄邃兄,你担心的是,咱们会被他困死?” “对呀!明公。张须陀他若摆明车马,来与咱战,咱不畏他,可若他竟围而不攻,如何是好?咱寨中部曲万余,加上妇孺老弱,差不多两万众了吧?这么多人,人吃马嚼,一天得多少粮秣?咱寨中现有之储粮,够支撑多久的消耗?明公,愚弟担心,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怕是支撑不了太久,咱寨中就将粮乏!而粮是兵胆,粮若一乏,不需张须陀再攻,寨中自乱矣。” 翟让问道:“如此,以兄高见,这种情况下,咱寨中何以应对为是?” “明公、诸位贤兄,愚弟拙见,只有一个办法,能够应对这种情况。” 翟让说道:“是何办法?玄邃兄,请快言来。” 李密提着铁直鞭,先点了下东郡,继而再次指点向了荥阳郡的方向,说道:“先下东郡,继取荥阳郡!以此两郡之地,广筹粮秣,招募壮士,待士勇马肥,张须陀纵来,我等亦不惧矣。” 翟让随着他的铁直鞭,落目在东郡、荥阳郡上,抚须沉吟。 王儒信冷笑开口,说道:“蒲山公此议,未免异想天开。东郡也就罢了,取之不难,荥阳郡是那么好打的么?荥阳郡的府兵甚多,郡兵也多,只一个郡治管城,一个金堤关,就各有驻兵不下千人。彼等甲械精良,又有城、关为凭,咱们靠什么去打?” 荥阳是一处战略要地,其境内的金堤关更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点。 金堤,是一段黄河河堤的名字,金堤关因正设在此处,故得此名。在隋炀帝之前,这一带还不算甚么战略要点,也没有甚么金堤关,然在隋炀帝修成了通济渠、永济渠后,这里就成战略要点,并设了这么个金堤关了,因为这一带正是通济渠、永济渠和黄河的交汇之处。 黄君汉等人也有此忧。 包括单雄信在内,也觉得李密的这个建议好像不太可行。 面对诸人或者直接的质疑,或者疑虑的眼神,李密立在堂上,从容笑道:“荥阳的驻兵是不算少,但驻兵再多,主将若是不管用,又有何可畏惧?荥阳太守杨庆,……明公,愚弟与他很熟,多年前,愚弟与他同在京师,经常相见,其人其性,愚弟甚为了解。他这个人,生性狡诈,非是忠义之士,善於见风使舵,且不通兵事。愚弟敢向明公担保,只要咱们兵入荥阳,借给杨庆十个胆子,他也一定不敢与咱硬碰硬!愚弟有十足的把握,咱们能够打下荥阳。” 徐世绩思考了会儿,说道:“明公,蒲山公对杨庆的判断,俺以为然。杨庆这厮,确是个奸猾之辈,这点只从他从来没敢阻过咱们在荥阳讨进奉就可看出,他的确是个只图自保的人。” 贾雄摇着羽扇,再次适时的开口,赞同地说道:“明公,俺亦此见。” 王儒信却仍反对,翟宽、翟摩侯也接连出言,亦都是不赞成李密的此议。 黄君汉虽未说话,可从他的神情能够看出,他对打荥阳,亦是颇有顾虑。 翟让一边觉着李密、徐世绩的话有道理,一边又觉得王儒信等的反对也有道理。 他是瓦岗寨的一寨之主,像打荥阳的这种重大决策,那是关系到整个寨子一两万人的生死前途的大事情,如果他作出了错误的选择,瓦岗也许就是灭顶之灾。 该听李密、徐世绩的,还有听王儒信的?一时之间,他陷入到了两难之中。他只觉是自为瓦岗之主后,从未有遇到过如今日这般、如李密之此议这等,难以让他作出选择的情形。 房彦藻窥视翟让神色,出言说道:“明公,蒲山公之议,在下愚见,诚然上论;不过儒信兄之忧,亦不能说没有道理。明公若因是陷两难之境,在下倒有一法,或可解明公此难。” “哦?君有何良策?” 房彦藻侃侃而谈,说出了一个办法出来。 第二卷 第一章 夜半惊醒贼攻城 睡的正香的王娇娇,突然从梦中惊醒。 嘈乱的声音从屋外传来,有隔壁家孩子的哭泣声,有里巷中男男女女的惊慌声,——还有好像从城门那里传来的喊叫声,各种声音汇在一起,把这深夜搞得像是白天县市上一般热闹。 漆黑的屋里,软绵绵的床上,刚刚醒来,还没缓过来劲的王娇娇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直到听到了她阿耶在屋外焦急的叫声,紧跟着,她娘娘一边喊着她,一边推门进了来,她才彻底清醒过来,不是在梦中,的确是被嘈乱给吵醒了。 她慌忙地坐将起,口中答着她娘娘的话:“娘娘,怎么了?” “快穿衣服,贼进城了!” 王娇娇愕然说道:“什么贼?” “别废话了,赶紧把衣服穿好。”她娘娘说着,摸黑到床边,将她拽起。 在她娘娘的帮忙下,王娇娇手忙脚乱地穿上了衣裙,下到地上,穿好了鞋履,才想起罗袜忘记穿了。却也已是顾不上再穿。被她娘娘拉着往屋外走,王娇娇又问了遍:“娘娘,什么贼?” “你莫问了,娘娘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贼。你听,城门那里,是不是贼进城了!”正说着话,一声闷响,她娘娘捂住头,“哎哟”叫了一声,是只顾扯她出门,没看清路,碰到了门框上。 不知为何,李善道的模样忽地浮到了王娇娇的脑海,她下意识地轻叫道:“瓦岗贼!” “什么瓦岗贼?” 眼前头蓦然一亮,母女两个出了屋子,到了院中。 院中打着火把,院外更是火影绰绰。 里巷内的嘈杂声,听得更加清楚了。 都是王娇娇熟悉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人,皆是本里的住民。 有个大嗓门在院外不很远的地方,在嚷嚷:“都别吵吵!听俺说,妇孺老弱各回家去,壮丁操起家伙,跟着俺,咱守在里门口!贼要来抢,咱拼了命也得把他们挡住!” 院中站着两人,一个四十多岁,是王娇娇的父亲,一个五十多岁,是王家的老仆。 王娇娇的父亲名叫王行德。 他拿了根棒子,腰上挂着横刀,见王娇娇母女出来,为免吓住王娇娇,尽量地稳住声音,说道:“你娘俩等下藏到柴房里去,不管有啥动静,都别出来!”看了看王娇娇,女儿长得好看,平时是他的骄傲,值此关头,长得太好看倒是个麻烦了,他补充交代,“娇娇,你寻些烂泥,把你脸上抹抹。”吩咐那个亦操着棒子的老仆,“你等下也去柴房,保护好她俩。” 老仆应了声是。 王娇娇的母亲在井边抠了两把烂泥,自抹了一把,另一把抹到了王娇娇脸上。这烂泥又湿又臭,王娇娇差点吐出来,强自忍住了恶心,她颤声说道:“阿耶,是不是李善道那浪荡儿?” “甚么?李二郎?”王行德楞了下,旋即猜到了王娇娇为何会有此问,说道,“有可能是瓦岗的好汉,但不一定是李二郎。娇娇,你别害怕,若真是李二郎,反而还好。” “他、他,阿耶,他不会是来抢俺的吧?” 他妻子问道:“你呢?” 王行德挺了挺棒子,说道:“不闻十五郎在巷中唤人守里么?俺去守里门!” “你……,你可要小心。” “你俩母女,怎不知轻重?你们听,城门那里的喊叫声已是越来越往城里来了,可能是贼众已经进城,你俩不要再做耽搁,快些去柴房躲起。” 老仆护着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王娇娇母女,去了院角的柴房藏躲。 王行德舀了一勺井水,喝了几大口,凉凉的井水下肚,紧张慌怕的心情,倒是得到了两分缓解,他抹掉嘴边的水,重操起棍棒,出了院子。 巷子里已经聚起了一二十打着火把、操棒提刀的汉子。 凡巷中住户,大部分人家的丁壮都已在此了。 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提着根白杆长矛,站在巷子的高处,点了点人头,说道:“还有几家的没来,不等了,咱先去里门守住!”这汉子正就是“十五郎”,是本里的里正。 当下,便十五郎带头,几个保长各带着本保的壮丁,紧随其后,一众汉子慌忙忙奔赴里门口。 里门入夜时就已关了。十五郎指挥众人搬来重物,堆在门后。忙乎了好一会儿,门后已是堆了一大堆,众人皆是累得满头大汗。十五郎爬上里墙,向外眺看。 余下众人在里墙下边,个个仰脸看他,时不时有人问他看到什么了?贼进城了没有? 里外即是卫南县城的街道。 王行德他们这个里,位处在卫南县的西北区域,紧邻着卫南县城的南北主干道,离北城门不很远。北城门这厢,并无贼众攻打。贼众和守城县兵的喊杀、叫嚷声,主要是从城西门和城南门传过来的。这个时候,里墙外的街上,夜色笼罩下,幽幽暗暗,不见有一个人踪。 十五郎用劲地往较近处的城西门位置和远处的城北门方向去望。 城北门那边什么也看不到,只能见到火光冲天;城西门这边,也是火光冲天,同时能看到簇簇的人影。他细细地辨识了片刻,回答问他的人,说道:“城门像是已开了!” 王行德等尽是大惊失色。 有人恐骇地说道:“城门咋可被打开了?这才打了多大会儿?贼呢?贼杀进来了没有?” 世上没有不走风的墙,李善道退了王行德家的婚,然后就在县中不见了人,并且跟着他一块儿不见的,还有秦敬嗣等十余人,王行德里中的住户中,早已是有人疑心李善道是不是带着秦敬嗣等投瓦岗了,便有人视线转向了王行德,问他说道:“王四郎,来的是不是瓦岗贼?” 王行德说道:“你问俺,俺问谁去?俺怎会知!” “李家二郎退了你家的婚后,不是就投瓦岗去了么?他没给你捎个信来么?” 王行德唬了一挑,说道:“十一郎,你可别胡说,休得血口喷人!李家二郎有没有落草瓦岗,俺不知道,他也更不可能会给俺送什么口信。” “若真是瓦岗贼,王四郎,咱里中可全得赖你保全了啊!” 王行德说道:“别胡说,别胡说!” 他嘴里反驳着,心中七上八下。 却是他已料定,正在打县城的这支贼寇,必瓦岗的强盗无疑,听十五郎所说,城西门已被打下,则这卫南县城,弄不好今晚还真是有可能会陷於贼手。那等到真的守不住,贼众杀入城时,——本里能否靠他保住,他不知道,但他家要想不受贼害,说不得,也许还真是得靠报出李善道的名号才行!只也不知,李善道现在瓦岗有无名气?报出他的名字后,会不会有用? 城西门一阵如雷的欢呼响声,紧接着,墙头上的十五郎“啊呀”、“啊呀”地叫了几声。 一众人止住话头,齐齐举目,再次地都看朝十五郎。 王行德问道:“十五郎,怎么了?” “贼!入他娘娘!贼,好多的贼!贼进城了!快、快,快接住俺。”十五郎叫道。 众人赶忙伸手,接住了十五郎,把他从墙头上接下。 十五郎立足未稳,就一叠声地催促:“家伙事儿都拿好了!诸位,这里门,咱拼了性命,也得守住!绝对不能放贼进里。贼若进了里,咱二十多家的妇人、老弱,可都要遭了殃了!” 王行德壮起胆子,大声响应,说道:“拼了命,也要把里门守住!” 十五郎给诸人鼓劲,说道:“咱县里的里,又不是只咱一个,咱只要拼了命守,贼见打不下来,急着掳掠,或许就转打别的里了。贼到时,你们跟着俺,都别怕,这上阵打仗,你越怕,死的越快!”乃这十五郎当年在边关当过戍卒,有沙场上的经验。 王行德等齐声应诺。 陆续又有三四汉子赶来。 众人按保为单位,分成了五个组,有的守在里门后,有的分散在里门两边的里墙下头。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众人的脸上,明灭不定,每一个人的表情,在於此际,俱是惊慌惧怕! 喊叫声,从城西门方向,向着城内迅速地蔓延。 众人支棱着耳朵,听着那喊叫声,顺着县城的主干道一路向东,越来越近。 终於,就像是大河分出的支流,从如潮的喊叫声分出的一股,涌到了他们这个里的里门外。 十五郎大喝说道:“别怕!守住!” 王行德汗水涔涔,满手的手汗,棒子都快拿不住了。 里门外,传来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本将高丑奴,王翁在么?” 第二卷 第二章 满堂校尉独领命 当透过柴房的门缝,看到了高丑奴那雄壮的身影,王娇娇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王行德已经一叠声地催促她和她的母亲快些从柴房出来。 自柴房中出来,立足未稳,一辆架子车早已推到她和她母亲的面前。王行德帮着手,扶她俩坐入了车中。高丑奴呦呵了声,推车的两人便推起车子,把她和她母亲往院子推。 王娇娇抓着车栏,仓皇地扭脸去看王行德,她母亲问道:“推俺们去那里?” “李二郎家!别说话,你和娇娇坐稳当了。”王行德仗着棒子,随护在车边,说道。 推车的两人中一人笑道:“王大娘,你别怕,二郎专门令俺们接你们去家的。” 王娇娇这才看见,推车的两人,她也认得,一个是姚阿贵,一个是张伏生。 她不由想道:“真的是瓦岗贼来了?是那浪荡儿怕俺家遭了贼劫,所以特地叫高丑奴他们来送俺们先去他家?”说不来的感觉在心中,既是仍还害怕,又莫名其妙的,多出了点安心。 出到院外,火把光下,巷子里密密麻麻的拥挤了数十人,妇孺老弱俱有,孩子在哭,大人们在惶恐地窃窃私语。见王行德等出来,十五郎上前,赔笑与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看俺们?” 高丑奴得的李善道的命令是,入城后,第一时间赶到王娇娇家,护送王行德一家去李家,至於王家里中的其余住户,李善道未有交代,他却有担当,大手一挥,说道:“都跟俺走!” 一行人遂跟着他,皆出了里。 抄起了放在车上的一面旗,高丑奴掣在手中,另一手提着根铁锏,昂首阔步,径引众人前行。 一波波的瓦岗喽啰,打着火把,绰着矛、持着刀,从城西门那边不绝地涌奔进来,或分散入沿街各里,或喊叫着往前跑,整条街都在沸腾,放眼看去,净是凶神恶煞一般的强人! 王娇娇吓得伏在她母亲的腿上,不敢再做分毫多看。 就像是腾云驾雾也似,在路过强人的喊声、路经诸里中传出的哭喊等声中,仿佛是过了很久,终於车子转进了一里,——这里中明显安静了许多,并无强人入内。 接着,很快的,车子停在了一家门前。 已有数人在门口等待,为首者快步迎上,行礼说道:“王翁到了?俺阿兄在屋里,正在等你。” 李良等几人让开路,姚阿贵、张伏生推车入院。 跟着来的那数十人,人数太多,院子里装不下,大都留在了巷子里,只十五郎和几个保长随着王行德等进院去见李善仁。 高丑奴也没有进院,他把手里的旗帜晃了晃,与李良等说道:“徐大郎有令,凡寨中兄弟,有家是卫南者,不许任何人敢往骚掠。我等下再把二郎的这面旗帜插到里门口外,里中、家里都足可保无事。姚大郎和张四郎他俩留下,俺就不留了,俺得赶紧去寻二郎!” 这时,刚拆下门槛,姚阿贵、张伏生正推着车子进院,王娇娇再次大起胆子,朝高丑奴举着的旗上看了眼,旗是黑旗,见那旗上写的是“左二府校尉李二郎”。 难怪适才街上的时候,那么多的强人,只从车边和他们一大人群边上路过,却无一人来抢他们,原来是因这面黑旗的缘故! 一个小婢上来迎接,王娇娇和她母亲坐的车子已入院中。 却说高丑奴离开李家门口,把黑旗插在了里门外,又与守在里门口的秦敬嗣、焦彦郎等说了几句话,就提着铁锏,上到街道,混入进了川流不息的瓦岗喽啰之中,奔往县衙而去。 县衙已经被打下来了。 外边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刘胡儿引着数十汉子,守在县衙门口。 看到高丑奴奔来,刘胡儿笑着点了点头,说道:“大郎正在与二郎他们议事,你是进去等?” 高丑奴说道:“俺以为县衙还没打下,还想着过来帮忙。” “大郎许诺了马令,投降不杀,他就降了。” 高丑奴说道:“那俺进去等吧。” 就进了县衙,衙内前院的院中、绕边的廊上,亦满是持矛、带刀的汉子在警戒。 这些汉子都认得高丑奴,没人拦他,任他上了走廊。 高丑奴到得堂门口,探头朝内瞧了瞧。 堂内坐着十多人,冲着堂门,主位上坐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幞头、披着锁子甲,虬髯满面,可不就是徐世绩。堂的两边,对坐着的余下诸人,有的穿着圆领袍衫,有的也还披着甲,则大部分是凤凰分寨的一干校尉。李善道正在其间,位处在左边数人中的最下手地方。 徐世绩正在说话。 高丑奴缩回了头,倾耳细听。 听见徐世绩在说的是:“这一仗打得不错。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卫南打下了。翟公知后,必然欢喜,只要是今晚取城有功者,一定都有重赏。但重赏归重赏,我等多东郡人,今卫南既下,乡土情谊不可不讲,在这里,俺把攻城前就已给你们定下的军纪,再说一遍。今晚权且不说,明天开始,入城各部,一律不许抢掠县中百姓,若有犯俺此军纪者,斩之不饶!” 堂中的校尉们俱皆应诺。 徐世绩放缓了语气,带着点了笑意,接着说道:“之所以咱能只用了一个晚上,就把卫南给取下来了,除掉攻城门时,各部将士奋勇向前,最大的功臣,当数沈兄和戴兄。若不是沈兄、戴兄引领壮士,在城中内应,咱们断然是难以这么快就取下卫南的!沈兄、戴兄,你俩的功劳,俺已写在了呈送翟公的捷报上,翟公对两位贤兄亦必有重赏。” 堂内右边坐着的诸人中,有两人起身,下揖说道:“今晚取城,二郎是功臣,弟等岂敢居功?” ——这个“二郎”,说的却不是李善道,是徐世绩的二弟徐世弼。 “沈兄”、“戴兄”,俱是卫南县的豪强,一个叫沈世茂,是两人中年岁较长的那个,四十来岁年纪;一个叫戴处约,是年岁较小的那个,三十出头年纪。 却是翟让最终被李密、徐世绩等说服,接受了李密“攻掠东郡、荥阳郡以筹粮”的建议,五天前,他亲自率领瓦岗的主力,合主寨、诸分寨之喽啰,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大举地出了山。 出山后,第一个攻打的县城,不是卫南,而是白马。 两个原因,第一,白马县离大伾山更近一点;第二,白马县是东郡的郡治。 攻了两天,在预先潜派入城的伏兵们和城内的内应们的响应下,於前天攻下了白马县城。 攻下白马县城后,开了一个军事会议。 李密在会上提出,一则,瓦岗的多数头领、部曲都是东郡人,瓦岗在东郡的势力很大,每个县都有瓦岗的人;二则,白马是东郡的郡治,政治中枢,白马现也已被攻克,那么底下来,就完全没有必要,再把主力留在东郡,东郡的余下诸县,大可以分出一部兵马去打,至於主力,“兵贵神速”,则当赶在荥阳郡做出反应之前,立即南下往攻。 翟让以为然,於是商议过后定下,东郡余下的诸县便由徐世绩负责攻取,然后留下了少部分的兵力驻守白马,昨天上午,翟让、李密引领主力,已南下前赴荥阳郡。 东郡共有九个县,三个县位处在白马的东北边,也就是郡北和郡东,分是卫南、濮阳、离狐。 相比东郡,荥阳郡因处在汴水沿岸,粮更多,所以荥阳郡其实才是瓦岗这次用兵的重点方向,但为何要在打荥阳前,得先把东郡打下?主要出於两个原由,得先把东郡拿在手里,才能保证从大伾山到荥阳郡沿线行军的安全,此是其一;还有一个重要的原由,便是因为张须陀了,不把东郡控制在手,那一旦张须陀率部从东北边的齐郡南下,瓦岗军的后方就将陷入危险。 这两个原由放到一块儿对比的话,后一个原由,明显的更加要紧。 亦是以,领下了率领本部分取东郡余下诸县之此任后,徐世绩首先选择打的就是郡东、郡北的白马、濮阳、离狐这三个县。这三个县由北而东,连成一片,正处在张须陀从齐郡西南下,沿着黄河,进入荥阳郡的必经之处。而又此三县中,徐世绩又选了卫南做为首先进攻的目标。 首先,卫南是郡东三县中距离白马最近的一个的县,其与白马接壤,只有先打下了卫南,才好接着取濮阳、离狐;其次,卫南是徐世绩的家乡,他也有在短日内便将之打下来的把握。 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有“短日内便将之打下的把握”,毕竟徐世绩也好,他本部的这些部曲们也好,之前却是谁也没有攻城的经验的,——强说要有的话,也就是通过打白马,刚有了点经验,因此,徐世绩本是也没想着一个晚上,竟然就能打下卫南县城。 要知,那白马县城,可是瓦岗全军万余人,亦是在有内应响应的情况下围攻之的,却都打了两天,才将之打下。卫南的城防固然不能与郡治白马的城防相比,但攻城的部队也少了,只徐世绩本部的两千来人,徐世绩原先构想的是,三到四天内能把卫南打下就算不错的了。 现在,只用了一个晚上,卫南便已得之。 徐世绩再有城府,年纪在那儿放着,到底才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卫南是他独自率部打下的头一个县城,且此卫南又是他的家乡,颇有点“衣锦还乡”之味儿,因别看他这会儿坐在主位上,似是从容镇定之状,内心中,实亦是兴奋不已。 他请沈世茂、戴处约坐下,不再说今晚打下卫南的事,话题转向了下一步的用兵,说道:“张须陀现在可能已经获知了咱们大举出兵,攻东郡、荥阳郡之事,也许他用不了多久,就会调兵南下,来与咱战。咱们必须赶在他出兵之前,先把濮阳、离狐也都打下。濮阳、离狐怎么打呢?俺已有了打算。这两县之中,俺决定先主攻离狐!” 卫南的东边是濮阳,两县接壤;濮阳的东南边是离狐,亦即,濮阳离卫南近,离狐远。 徐世绩此话一出,堂中诸人大都不解。 凤凰寨的副寨主,徐世绩的副将罗孝德诧异地说道:“大郎,濮阳挨着卫南,怎不先打濮阳?” 徐世绩说道:“正是因为濮阳挨着卫南,所以最好才是先不打濮阳。离狐离卫南远,料之,离狐的县令、县将,他们也必定会认为,我部会先打濮阳,这即是说,我部如果选择先打离狐,可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以俺估料之,当是会比先打濮阳更好打一点。” 这话有道理。 罗孝德却仍有担忧,他说道:“大郎,若是先打离狐,濮阳怎么打?万一濮阳出兵,从后袭击我部,岂不进退两难?” 徐世绩说道:“故此,须得分一部兵,扰攻濮阳,以保证我部主力攻离狐时后顾无忧。”环顾了下堂中诸人,问道,“诸位,你们谁愿接下扰攻濮阳此任?” 堂中的这诸位凤凰分寨的校尉,没一个是傻子。 谁能看不出来,扰攻濮阳的这个任务,是典型的吃力不讨好? 打下离狐后的掳掠、快活,扰攻濮阳的这部人马,享受不到不说,——徐世绩虽是已有军令,不许部曲抢掠卫南的百姓,然他的军令是“明天不许再抢掠”,今晚却是不管之的,同理可推,将来打下离狐后,也肯定是如此,至少会在打下离狐之当日,不禁掳掠;濮阳不派兵往救离狐尚好,假若濮阳遣兵往救离狐,则扰攻濮阳的这部人马还得阻击进战, 亮堂堂的堂上,相对而坐的凤凰寨的诸校尉,在徐世绩此问后,你看我,我看你,无人吱声。 就连聂黑獭,也是坐而无言。 一人从席上起身,叉手礼道:“大郎,我愿领我部,扰攻濮阳。” 第二卷 第三章 四闻乱声长喟然 主动领命之人,正是李善道。 自己部下虽有九部校尉,但能堪大任者并不多,能堪大任者中,像聂黑獭这样的,又肯定是要跟着去打离狐的,事实上,在徐世绩的心目中,“扰袭濮阳”的最佳人选亦是李善道。 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 李善道,就是这么一块金子。 通过在抢康三藏、迎击罗士信、独领部曲讨进奉等这几件事中的表现,已证明了他可堪大任。 徐世绩於是大喜说道:“好!二郎既主动请缨,那这件重任就交给你了。”摸着络腮胡子,想了下,又说道,“不过你的兵力不太足。这样吧,二郎,俺再另拨些人马与你。” 这“另拨”的人马,不是其余八部校尉的部曲,是新入伙的喽啰。 徐世绩的弟弟徐世弼、还有那两个内应有功的本地豪强沈世茂和戴处约,在内应前,都各聚了一些人马;他三人所聚的人马以外,在徐世绩入城以后,城内的轻侠、恶少年、闲汉之徒,亦有竞相来投者,——徐世绩至今进城才不到一个时辰,赶来求投入伙的人已近百之多。 李善道下揖道谢,说道:“多谢大郎!”直起身子,表达决心,“大郎尽管放心就是,我必能为大郎将濮阳看住!濮阳若是果真胆敢遣兵出援离狐,我也一定不会让他们扰到大郎!” “二郎,你打算怎么看住濮阳?” 李善道已有定计,不假思索,在满堂众人的目光中,从容答道:“回禀大郎,就算是大郎再拨与我些部曲,也不足以能够将濮阳围住,因我寻思计议,与其围城,不如待至濮阳后,鼓噪於城外,使城中不辨我虚实,不敢出援;而若其竟出援,我则不与其正面接战,尾随扰斗。” 徐世绩满意地说道:“二郎之此谋,与俺的意思正是相同。正该如此。” 便就此议定,明天上午,两下便分兵两路,徐世绩引主力去打离狐,李善道引其部扰攻濮阳。 快四更天时,议事散了,聂黑獭和另外两部校尉负责到天亮时的城中警戒,余下的诸部校尉可以各休息一会儿。李善道家在卫南,不需在县寺睡觉,遂与高丑奴等还去家中。 县寺中时,已可闻满城骚乱,出了县寺,身到街上,满城的乱声愈发清晰。 略在县寺门外驻了驻足,李善道按着腰,四眺了下沉沉夜里的县城。 高丑奴听到他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因乃问道:“郎君,怎么了?” “丑奴,我瞧你挺高兴的啊。” 高丑奴咧嘴笑道:“不到一个晚上,就打进了城里,小奴咋能不高兴?郎君不高兴么?” “高兴是高兴。”李善道又叹了口气,指了指城中四处,说道,“唯是城虽然不到一个晚上就打下来了,咱的死伤不多,这满城的百姓今夜却是受苦了。” 高丑奴说道:“郎君原来是为此叹息。徐大郎不是已经令下,天亮后便不许再劫掠百姓了么?” “咱卫南又不是大城,城中百姓三四千户罢了,丑奴,还用得着两天、三天的掳掠么?” 高丑奴一下没听明白李善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尚茫然间,李善道已迈步开行。 他赶忙跟上,问道:“郎君的意思是,抢咱城的百姓,用不了两三天,一天、一晚就够了?”徐世绩部部曲约两千来人,都已进城,而城里总共有三四千户的百姓,抢之的话,平均下来,一人抢两户就抢完了,还真是用不了几天,一个晚上就够抢上一遍了,高丑奴因又说道,“哎哟,郎君说的也是。如果要这么说,那徐大郎明天才不许各部再抢掠,岂不是……?” “大郎自有大郎的考量,丑奴,此事不要再说了。” 街两边各个里中传出来的妇孺的哭泣、男人的求饶等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 李善道加快了脚步,很快到了自家所住之里。 与周围的里相比,此里明显安静了很多,虽也有孩童哭泣、狗叫鸡鸣等的声音,但并无被抢掠的种种动静。秦敬嗣、焦彦郎等守在里门口,望见李善道回来,远远地迎了上来。 “里中没人来抢吧?”李善道问道。 焦彦郎笑着一指里门口插着的那面黑旗,说道:“有二郎的旗在,谁敢来抢!” “你们的家里人呢?都接过来了么?” 秦敬嗣应道:“都接过来了。” “大郎已经定下,明天他亲率主力去打离狐,我领了扰攻濮阳的任务。明天上午,咱们就出发。你们别都在里门口守着了,轮着班,换着休息休息。”李善道往里门内张了张,没见王须达等,问道,“王三郎、罗四郎、陈五郎他们呢?” 秦敬嗣答道:“入了城后,就没见他们了。” 李善道心知,王须达等定然也是各引部曲,散在城中掳掠去了。 自古以今,克城以后,胜利的一方无论是官兵、还是贼寇,烧杀掳掠都是少不了的事情。 卫南是徐世绩的家乡,徐世绩却犹不禁部曲今晚掳掠,自然是有他的考量,他的考量是甚么,他不说,李善道也不好妄加猜测,但此时此刻,李善道却是为此感到了深深的为难。 他没把他的为难表露出来,只是在听得秦敬嗣的回答后,说道:“你带上几个人,分头去城中各处,找一找王三郎他们。找到后,带他们来见我。” 秦敬嗣应诺,自喊上了姚阿贵等几人,便分去城中各处找王须达等了。 李善道进到里中,巷子里净是人,老老少少,一眼望过去,整个狭窄的巷子中,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这些人,有的是王行德里中的人,有的是秦敬嗣等的亲属、朋友,有的是本里的住户。 他们俱认得李善道,见李善道进来,大人慌忙掩住哭泣的孩子的嘴,哪怕是五六十岁的老者,亦然畏惧中带着谦恭的忙往边上去退,给他让出过道。 李善道一边往前走,看到相熟的人,一边与他们打个招呼,到了自家门外时,站住了脚,转身来,面向巷子两边的众人,大声说道:“大家都不用怕,也别惊慌,咱们都是乡里乡亲,徐大郎已然令下,禁止部曲掳掠。你们今晚委屈些,先在这儿待上一待,明天,就可回家了。” 说完,向着众人叉手为礼,又说了一句,“今晚扰到了诸位乡亲,我在这儿,向诸位道声对不住了。”吩咐高丑奴,“怎可使长者、幼儿亦在巷中受风凉?叫开里中各家门户,请巷中的长者,还有孩童,分去各家休憩。”再次向巷中众人行了个礼,回身进了院子。 前脚才进院中,后边巷中已是爆出了一阵阵的“多谢二郎”等等的感激声响。 一个三十来岁的汉子与三四人,迎出在院。 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即是李善道的兄长李善仁。 兄弟两个,长相颇为相似,李善仁亦是个头不低,浓眉大眼,只与李善道不同的是,李善道蓄的是短髭,他蓄是一道两边上挑的八字胡。 “二郎。”李善仁欲言又止。 李善道下揖说道:“阿兄,进城前,本想先与阿兄报个讯的,但怕走漏风声,所以干脆就没先与阿兄打招呼。进城当时,我就叫敬嗣、丑奴等赶紧来家保护,总算是未使阿兄受到惊扰。” 这叫什么话?大半夜的,一两千贼进了城,再有秦敬嗣等的及时赶来,李善仁又岂会不受惊吓?只是当着王行德等人的面,他没法多说,便索性不说了,与李善道说道:“罢了。二郎,还不快来拜谒王翁。” 王行德这个时候,哪里敢受李善道拜谒?忙不迭地先揖了下去,连声说道:“若非二郎相助,俺家中上下,必皆已遭这个、这个……”“贼害”二字,那是万万不可说,可舍此之外,他一下又找不到别的词说,含糊带将过去,接着说道,“二郎的活命之恩,不知何以为报!” “王翁,咱俩差一点就成了翁婿,这点小事,何足一提。”李善道开玩笑似地笑道。 偏房里偷听的王娇娇,登时心头一紧,院里这么多人,出去向这浪荡儿赔不是,岂不羞煞人也?况乎,赔什么不是?她虽不乐意嫁他,退婚的又不是她!求救地抓住了她母亲的手。 还好,李善道的声音传了入耳。 她听李善道说道:“若讲赔不是,得我向王翁赔不是才是。为免连累王翁,我那时才提了退婚。尚敢请王翁勿怪。”再往下听时,李善道已是转向了李善仁说话,说道,“阿兄,咱们进屋中说话吧。我有事,要与阿兄说。” 透过门缝,王娇娇看着李善道先是由李善仁等帮着,解下了明光甲,继而在李善仁、王行德等的簇拥下,大步入向了正屋。 必然是错觉,她竟恍惚觉着,此刻的李善道有几分威武之状。 第二卷 第四章 轻兵鼓噪取濮阳 濮阳县城离卫南县城四十多里地。 后世时间,上午七八点时出的卫南东城门,因为大部分的部曲都是一夜未睡,到中午时,就地休息了一个时辰,下午三四点钟,李善道引率其部,到了濮阳县城的西郊。 将部曲留在片小树林中休整,李善道与王须达等自乘马近城,眺看城上情形。 城门早已关闭,城头上散布着守卒,几面军旗参差竖立,没有风,於日光下无精打采地垂着。 看了多时,李善道等回到部曲的驻处。 透过稀疏的林木,在这里,也能远望到濮阳县城。 高丑奴早张开马扎,李善道对着濮阳县城,坐将上去。 马扎低,佩刀垂到了地上,他干脆将佩刀解下,横放在了膝上。 等王须达等也都坐下,他说道:“跟我猜的一样,濮阳必已知了卫南也已被咱攻下,大白天的,城门紧关。这对咱有好处,有利咱虚张声势,吓唬它城内,使其不敢出援离狐。”说着话,目光在王须达等脸上一一转过,落在了末尾一人身上,笑道,“高兄,你说呢,是不是?” 这人仪表堂堂,美须髯,却是高曦。 一边经由行动,比如劫完程焕后,用钱换来粮食,散给流民、贫民;一边经由长时间的劝说,比如耐心地与之阐说当前海内的形势,——同时,康三藏也起了相当的作用,以“同为俘虏、同病相怜”的身份,将他经商时在大江南北的所见所闻,比如各地义军此起彼伏、比如各地百姓如处水火,俱详细地给高曦说了一说,等等,高曦於今,尽管还没有亲口说愿投附李善道,可对李善道也已不像此前那般抵触。故此,这次出山用兵,李善道把高曦带了同行。 高曦说道:“城门紧关,这是因为城中尚不知校尉所部的虚实。城中若是一旦知晓,校尉只带了三四百众来濮阳,恐怕城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害怕了。那时候,校尉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说道:“今早出发前,我不已把我的计划说过了么?城里如胆敢出兵,咱就尾随进斗。” 高曦“哦”了声,看了看王须达等人,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他虽没再说话,他的举动、表情,却把他想要说的话尽已表达出来了。他的意思分明是:就凭王须达等这些乌合之众,濮阳如果真派兵出城,你们哪里来的胆子,也敢尾随进斗? 王须达、陈敬儿、罗忠都见识过高曦的身手了得,也知李善道近时来,正在大力地招揽高曦,因对他的这份“不言自现”的轻视,倒也罢了,权尚能忍耐;而有一人,早按捺不住。 这人跳将起身,指着高曦的鼻子,骂道:“贼厮鸟!常拿狗眼看俺们。谁给你的底气,这般小觑俺等?小觑俺等也就算了,还动辄给李郎君脸色看。入你娘娘,老子早瞧你不惯。今来打濮阳,还未动兵,你就又堕俺等士气。你他娘的,来,来,老子与你斗上一斗。” 说到怒气冲冲处,这人反手已将腰中横刀拔出,旱地拔葱一般,蹦出丈余外,招呼高曦来打。 却这人非是东郡、亦非是汲郡一带的口音,而是东边的下邳、东海一带的口音。 原来此人名叫董法律,正是前时拨给李善道的那百十流民中的一人。那百十个流民被拨入李善道帐下后,李善道将他们编成了一个旅、两个队。旅帅还没任命,两个队正已都任命,一个即是这个董法律;另一人叫袁德珍,则便是此时坐在王须达、陈敬儿、罗忠等边上的那人。 董法律性格火爆,兼之自恃勇武,从第一次见到高曦时起,就看不惯他好像总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样子,两人至今,相识不到一个月,董法律却已是骂过高曦好些次了。高曦是个不会骂人的,每次都不理会他,这一回亦不例外,见董法律又来骂人,只脸扭向了一边。 高曦越不理会,董法律越是火大,他提着刀,叫道:“来,来,你人高马大,休做缩头乌龟。” 李善道咳嗽了声, 高丑奴领会得了李善道的意思,当即大步到董法律身边,——董法律个低,他比董法律高一头多,弯下腰,按住了他的手,替他把刀还入鞘中,瓮声瓮气地说道:“董队正,有道是,‘四海皆兄弟’,都是自家兄弟,不要动刀动枪。郎君正与大家伙议事,你快请回胡坐上坐。” 董法律几乎是被高丑奴半扶半夹着,回到了胡坐旁,重新坐下。 “也没别的可说了。徐大郎将扰攻濮阳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了咱们来办,咱们务必得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得漂漂亮亮才是。高老兄说得也不错。现在濮阳城门紧闭,是因尚不知咱们的虚实,一旦被城里知了,咱们才三四百人,城里可能就会敢出兵了。虽然它即便出兵,咱也不怕,可最好还是能吓住城内,使它不敢出兵,这样最为省事。来濮阳路上,我已与你们说了,等到了濮阳城外后,咱们就分兵两处,各在濮阳城西、城南,寻找合适的所在,咱们远远地摇旗呐喊、用树枝荡起尘土,以哄骗城中,使其城内不能知咱们到底来了多少……” 正说话间,远远地,从濮阳县城的方向,传来了一点动静。 李善道起初尚未在意,只是抬眼望了一望,还预备着继续往下说话,但抬起的眼皮,才刚落下,他猛地又将头抬了起来,紧跟着,他下意识地站起了身,翘起足尖,极目眺之。 除了他面向濮阳县城而坐外,余下的王须达等人都是背对或侧对着濮阳县城。 王须达等见他突然这般举止,俱是先楞了下,旋即,有反应快的,如陈敬儿等,便也都扭脸,往濮阳县城望去,——这一扭脸不打紧,陈敬儿等纷纷的也都站起了身。 适才因对高曦不满的恼火不翼而飞,董法律又惊又喜,叫道:“这是?” 王须达也是惊喜夹杂,“哎呀”的叫了声,说道:“二郎,莫不是城里生了乱?” 只见数里外的濮阳城头,这个时候,已非是仅有守卒,多出了很多别的人。因为离得远,不太能分辨得很清楚,但能看到,多出的那些人,明显地是在向守卒发起进攻,两下已在混斗。 陈敬儿机敏,猜测说道:“二郎,会不会是城里的轻侠、好汉,见咱们兵马来到,故此内应?” 李善道眯着眼,尽力望眺城头,说道:“来之前,徐大郎倒是确有对我说,他在濮阳城有几个交好的朋友,但是徐大郎没说,他的这几个朋友会在城中内应,帮助咱夺城啊?他只是说,等他打下离狐,带着主力来到濮阳以后,他再和他城中的好朋友们联系。” 陈敬儿说道:“说不得,现正在城头打斗的那些人,便是徐大郎在濮阳的朋友!”问李善道,说道,“二郎,咱们现在怎么办?” 对呀,现在怎么办? 是趁此机,改变预先已经定下的计划,不再只以骚扰为主,干脆转而攻城? 还是仍按原先的计划? 如果选择后者,自然最为稳妥,可不免就会失去也许能够借此机会,一举打下濮阳的可能。 而如果选择前者,那固然是有了也许能够打下濮阳的可能,可不免就会冒险。 而且不是一般的冒险,是非常的冒险。 第一,李善道带来的部曲还不到四百人,且其中的近半,还是今天早上从卫南出发,与徐世绩分兵时,徐世绩才拨给他的新投之众,换言之,这近半之数是真的乌合之众,打打顺风仗还行,如陷入苦战,则将是半点不能指望,——事实上,真若陷入苦战,包括董法律、袁德珍这两队人也是指望不上的,甚至王须达、陈敬儿这两队“老部曲”也不一定能指望得上! 第二,这次来濮阳,只是“扰攻”,别说云梯等这些大型的攻城器具了,就是连个梯子也都没带,这种情况下,又怎么借机,转而攻城? 李善道心念电转,片刻之间,已有决断。 他喝令高丑奴:“取老子的甲来!”虎视众人,杀气腾腾地说道,“他妈的,大好的机会摆在了咱弟兄们的眼前,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将濮阳攻下,泼天的大功一桩!兄弟们,干他娘的!” 上次因为侯友怀,抢掠酸枣县寺的谋划最终功亏一篑,这一次的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王须达大吃一惊,说道:“干他娘的?” 罗忠亦是吃惊,说道:“二郎,怎么干?咱才三四百众,又无梯子。” 董法律狰狞叫道:“对,二郎说的对!干他娘的!有俺在,要甚梯子?” 李善道顾问陈敬儿、袁德珍,说道:“你俩说呢?” 要论脾气,袁德珍比董法律深沉,要论胆子,他为流民时,人肉也吃过,却比董法律更不把命当命,他没用话回答李善道的询问,抽了刀在手,用行动来做了回答。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短暂的整队,鼓舞起了士气后,董法律猿猴也似地蹦跳最前,数百人冲出了林子,杀向濮阳城下。下午的阳光灿烂,官道两边的田间金黄的麦子如浪,尘土滚扬,一叠叠的呼声如潮。 “杀进城里,抢钱吃肉,干他娘的!” 第二卷 第五章 董法律攀城先登 董法律跳入护城河,游到对岸,飞奔到城墙下,衔刀在口,抠附城砖间的缝隙,手足并攀,转眼之间,已徒手攀上城墙了一大截。 城头上的守卒大都在打斗中,少数发现了李善道等的,注意力亦都放在了还在渡护城河、或已渡护城河在向城墙奔跑的李善道等的身上,却是没人主意到董法律。 李善道不太会游泳,还在护城河里扑腾着,同时提心在口,紧盯着城墙上的董法律。 只见董法律闷头上攀,李善道这边才刚游过护城河,董法律那厢已是攀到了垛口下。 董法律抓住垛口的外沿,猛地往上一窜,人已经上到城头! 李善道举刀大呼:“杀!杀!” 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罗忠、袁德珍等也俱在看董法律。 见他上到了城头,秦敬嗣等与李善道相同,当此之际,亦皆是非但未有分毫的轻松,反而更加的紧张,赶忙地也都举刀大呼,跟着李善道一起大叫:“杀!杀!”以此吸引守卒的注意力。 再吸引守卒的注意力,一个人突然从垛口处跳到了城头,肯定会被守卒看到。近处的几个守卒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便往后退,很快反应过来,持矛、提刀,紧忙地还身来斗。 董法律早把咬着的刀拿在了手中,背靠城垛,上下遮掩,招架住了刺过来的两根长矛,接着,就地一滚,滚到了这两个持矛守卒的脚边。这两个守卒的长矛太长,来不及收回,两人只觉腿一疼,低头看处,各有一条腿被董法律砍伤了。两人吃痛,惨呼着,丢下长矛,捂住伤腿,滚倒在地。董法律身子接着往前滚动,乱挥乱砍,将余下那两三个杀来的守卒杀散。 杀散后,他未追赶,退回到了那两个倒地守卒的边上,跪在其中一人的胸口,按住这人的发髻,抬着头,任这人惨叫着,盯着被他杀散的那两三个守卒,将这人的脑袋生生地割了下来。 鲜血喷到时,他一点不避。 满头、满脸、半身,被喷得全是鲜血。 他抓起这人脑袋,跃将起身,血淋淋的,朝退散的那两三守卒,叫道:“来呀!” 这两三守卒哪里还敢再上去,与他来斗?彼此惊顾,发一声喊,俱是逃了。 董法律丢下人头,解开缠在身上的绳索,一头牢牢系在了垛口上,另一头扔到了城下。然后,他自持刀护在旁边。一具无头的尸体和一个腿被砍伤、呻吟着往外爬走、拖出了长长血迹的重伤员的双重威慑下,竟是没有守卒敢近前半步! 城墙下传来欢呼。 随着欢呼声,绳索拽动,不多时,一个又一个的李善道部的部曲顺着绳索,爬上了城。 陈敬儿是第三个上来的,脚才落地,他就问道:“和守卒打斗的是谁?”说着话,抽空瞧了董法律一眼,入眼是个血人,饶以他的胆量,亦不禁唬了一跳,说道,“十一郎,你受伤了?” 董法律答道:“不知和守卒打斗的是谁,没人过来。”抹了把脸上的血,“狗守卒的血。” 陈敬儿令随着上来的部曲:“帮着杀守卒!”一边喊着,“我等是瓦岗李二郎帐下,今大军三千,来取濮阳,降者不杀!不肯降时,杀个干净!”仗刀冲向了最近的一处战团。 上到城上的部曲们,呐喊着,随着陈敬儿也都杀了过去。 事出仓促,忽然间杀上城头了一群人,守卒搞不清状况,本就混乱,这一下加入了陈敬儿等生力军,又闻之来攻城的瓦岗贼足足“三千人”,登时越发大乱了,只不过又胡乱地抵抗了不多时,就或者窜逃向城下,或者扔下兵器,跪地投降了。 暂顾不上与已经会合的那支人马说话,陈敬儿领着郑智果等七八人,顺着坡面,奔下了城头,杀到门洞地方。门洞此处,也有混战。郑智果冲在前头,右手横刀,左手刀子,三下五除二,接连杀伤了三四守卒,剩余守卒落荒四逃。陈敬儿与另外三四个部曲合力,打开了城门。 最先入眼的,是一面黑色的旗帜。 旗帜招摇,二三百的好汉,紧跟在李善道身后,挥舞着刀、矛,狂喜大喊着,一拥而入! “进城了!进城了!” “抢钱吃肉!抢娘们!” 乱七八糟的叫嚷,回荡在门洞里,震耳欲聋。 李善道冲出门洞,却回转身来,横刀展开,将秦敬嗣、王须达、罗忠等拦了下来。 高丑奴提着双铁锏,大声叫道:“都别喊!停下来!郎君有令下。” 众人的喊叫暂止,前奔的势头暂停,二三百双眼睛齐齐落在李善道身上。 后边是黑乎乎的门洞,前边是宽敞的县中街道,阳光洒落,众人只觉,李善道的身子周围,好似是金光描边!而按后世计长单位,护在他身边的,两米来高的高丑奴则直如一头雄壮的野熊! 李善道言简意赅,命令说道:“敬嗣、三郎,你俩领你两部部曲,随我杀去县寺。四郎,你领你部曲,守住这个城门。五郎、德珍、钟葵兄,你两人各领本队,追杀县兵!” 众人齐齐应诺。 当下,罗忠领着他的部曲,留在了门洞此处把守;陈敬儿、袁德珍和石钟葵领着他三人的部曲,有的冲上城头、有的追击逃散县中的守卒,加入到了趁胜追歼县兵的队伍中,——石钟葵是徐世绩新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余人的头领;李善道自则领秦敬嗣、王须达等去打县寺。 县寺在城东。 县内街上,除了逃散的县卒外,也有些县民。 因为并无敌人攻城,所以县内早前只是关闭了城门,并无实行严格的戒严,原本街上的县民比这时还多,都是胆子大些的县民聚於街巷,互相打听消息。 后来,城内突地生了乱,——也就是李善道等看到的有人攻上了城头那幕,大部分的县民因就慌忙地逃回了家中,然也不是全都逃回家了,亦有稍些仍留在了街上,便是此际的这些了。 敢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街上的,只能是一种人,便是轻侠、恶少年、闲汉之流。 像这类人,平时尚且违法触纪,无风尚且起三份浪,况乎这时? 有那盘算趁机捞些外快的,便在李善道等奔过时,边喊着“好汉哪里去,俺等为好汉领路”,边混入了队中。还真有人在问知了李善道等是要去哪里时,赶在了前头给李善道引路。 县寺等建筑,和里巷一样,也是外边有墙垣环绕,且比之里墙的墙垣更加高大。可以把之理解成是一座小城。李善道等到时,濮阳县令已知了城门被打开,贼寇进城,县寺外的高墙门户早已关闭,及有县卒、县寺的吏卒上到了墙上守卫。远远的,便箭矢射来。 “入他娘娘!晚来一步。二郎,这可咋办?”秦敬嗣懊恼地问道。 李善道瞅他一眼,见这人衣衫虽是寒酸,嘴脸收拾得倒是干净,问道:“你有甚办法?” “那墙北角上有个小洞,足可容人出入。将军何不遣一二壮士,从那洞里钻入?” 焦彦郎闻言大怒,抬脚踹他,骂道:“你让老子们钻狗洞?” 李善道忍不住地细细打量这人,却此人快六尺的身高,个头不低,就是瘦了点,眉清目朗,长相实在上佳,蓄了个八字胡,颇添俊气,即问他说道:“你叫甚么?” 这人答道:“小闲贱姓牛,行二,将军唤小闲牛二就是。” 李善道问道:“你说的那狗洞果是可以进人?” 李善道当机立断,令道:“三郎、十三郎、伏生,你们几个钻洞进去!进去后,不要上墙上去打,便将北墙门打开!”令高丑奴、秦敬嗣等,“作势进攻,吸引墙上贼县卒的视线。” 王须达犹疑问道:“二郎,若是打不开墙门呢?” 他是担心,若打不开墙门,他和焦彦郎、程跛蹄几个,岂不就陷在墙内,必死无疑了? 李善道呵呵一笑,说道:“那你别去了,我去。” “这怎能让二郎犯险,俺去,俺去!”王须达不敢再做多说,遂由牛二领着,他与焦彦郎、张伏生等几个要么个矮、要么不很胖的勇士,离了李善道等这里,转向了墙北去。 李善道等做出进攻的模样,大喊大叫,佯装前冲,墙上箭矢一射,则就撤回,反复再三。 直等到李善道也有些耐不住性子,开始担心王须达等是不是出现问题了之时,北墙脚下,焦彦郎等急促的呼喊爆出:“二郎,快来!门打开了!” 他们现处的位置是在西墙外。 高丑奴头一个飞跑奔往,北墙门并未全被打开,只开了一道不很宽的缝,待李善道等奔到时候,恰好瞧见高丑奴挤进门内,手起锏落,砸死了一个试图重把墙门关上的县兵军吏。高丑奴转过身形,双手各撑住一面门扇的侧面,闷哼声里,沉重的墙门吱吱呀呀地被他推撑开了。 墙门后的场景,登时进入众人眼中。 第二卷 第六章 秦敬嗣翻墙夺寺 王须达、焦彦郎、张伏生等正在与七八个门卒恶斗。 墙门一开,李善道带头冲了进去。 高丑奴还身提锏,奔到战团,双铁锏舞将开来,所向披靡,在他的助力之下,与王须达等拼斗的那几个门卒接连被打伤了两三个,余下的见不是事,不敢再斗,往后退逃。 李善道指挥众人,命令王须达带他队的部曲去夺墙头,留下了焦彦郎、张伏生等几个把守墙门,自己率领高丑奴、秦敬嗣等,在牛二的带路下,杀向县寺。 袁德珍、石钟葵等各率部曲,已经追着逃散的县卒,杀进了城中。 整个濮阳县城的城里,这时不仅近处小城这里杀声阵阵,并且远处四面也是杀声四起。 沿着街巷,跟着牛二,冲过门洞,往前奔了数十步,转个弯,一座官衙现於前头。 牛二指着叫道:“将军,那里就是县寺了!狗县令就在寺里!” 官衙的门前,竖立着一根桓表,约一二十个吏卒,守在桓表和官衙的门间。 看见李善道等气势汹汹地杀来,这些吏卒惊慌失措,看向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披甲汉子。 这汉子将手中长矛一抖,叫道:“哪里来的蟊贼,敢犯俺城?快些退去,饶尔等不死!” 秦敬嗣引王湛德、王宣德、程跛蹄等,鼓噪杀上。 却这汉子有甲,矛又是长兵器,并且其人更有几分武勇,竟是并不避让,长矛前刺、横扫,将秦敬嗣等俱皆逼开,奋声又叫道:“不识俺濮阳张大之名么?快些退去,且饶尔等不杀!” 那一二十个吏卒见这汉子挡住了秦敬嗣等人,勇气顿增,尽管仍不敢杀过来,却也都鼓噪叫喊:“不识濮阳张大郎之名么?一杆大枪,便周文举也不是对手,快些退走,尚有命活!” 高丑奴不待吩咐,攥足了劲,迈腿急奔,当真是快若奔马,那一二十吏卒的呼声还没喊完,他就已经奔到了那持矛披甲汉子的左近,举起左手锏,便向下打。 不得不说,这汉子的此一临阵反应,端得是可称上好。高丑奴个子高,是他的优势,可同时这也是他的劣势,唯是个高,身形就不太灵活。遂这汉子的此一拍,高丑奴没能躲过。 端端正正的,他左边小腿上被这汉子狠狠地抽了一记。 但闻得“啪嚓”一声脆响,不远处的李善道、秦敬嗣等人,都是不自禁的为之一倒抽凉气,可以想象得到,这一记抽的得有多痛。 好个高丑奴,却是忍住剧痛,稳住身子,半点也未身乱! 他身未乱,那汉子对自己的手劲有信心,一下抽中高丑奴,在其料中,高丑奴必就会因忍不住疼痛而踉跄后走,故而这汉子弃了长矛,抽横刀在手,却已是返身杀回,欲趁高丑奴踉跄后走之机,将他格杀。万万未有料到,高丑奴居然稳住了身形,站在原地没动! 这汉子已到高丑奴身前近处,见高丑奴却未有后走,楞了一下。 高丑奴提起右手铁锏,骂道:“贼厮鸟,打老子!”铁锏砸落下去。 这汉子躲闪不及,被砸中了肩膀。要是高丑奴未有被他打疼,这一下铁锏砸中后,高丑奴也许就不会再砸了,但因被他打疼之故,高丑奴却不肯依饶了,又一铁锏砸落,打在了这汉子头上。登如打碎了个圆滚滚的西瓜,红的、白的,崩裂喷溅,这汉子哼也未哼,已然死透。 那一二十个吏卒,惊骇互顾,腿软的坐倒在地,便是胆大些的,最多也是掉头就跑。 哪里有空去理会他们? 高丑奴瘸着腿,提着铁锏,大步先行,直奔官衙大门。秦敬嗣、王须达等反应过来,跟着也冲将过去,官衙的门关着,推了两推,没能推开。秦敬嗣、王湛德等攀墙入内,从里头打开了大门。一众汉子大喜雀跃,齐叫欢呼:“打下来了!打下来了!”程跛蹄头一个窜了进去。 李善道拽住身边一人,笑问说道:“高老兄,怎么样?” 被拽这人可不即是高曦。 高曦也是想不到,这濮阳县城就这么被李善道打下了?而且县寺也被拿下了!他张了张嘴,不得不由衷地说道:“校尉胆壮如虎,智计多出,不到四百人,打下濮阳城,在下佩服。” 他以为李善道接下来便要进县寺,已打算迈腿了,李善道却立在原地未动,他初尚不明缘由,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李善道是为防县衙内再有弓弩埋伏,因在等程跛蹄等先进去。 这倒是让高曦越发佩服了,该胆大,带头上阵时,李善道绝不含糊;但胜利已在手中,而该小心谨慎时,李善道也绝不大意。 在县寺外等了不很长时间,只听得县寺内叫喊一片,未几,秦敬嗣、王须达等押着数人出来。 牛二跟在秦敬嗣等边上,迫不及待地向李善道报告,指着一人说道:“将军,他就是狗县令!” 被牛二指认是濮阳县令的此人,年纪不很大,三十来岁,幞头被打落了,披头散发,衣袍被拽烂了,脚下的矮腰靴也丢了一只,往脸上看处,鼻青眼肿,流着鼻血,显是刚被揍了一顿。 他挣扎着挺起腰杆,叫骂道:“贼死囚,敢寇县城,朝廷兵到,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程跛蹄干脆利索地扇了他个耳光,骂道道:“狗官,二郎面前,还敢污言秽语!” 李善道作色训斥,说道:“跛蹄,不得无礼。”命令秦敬嗣等,“把陈公放开。”笑脸迎人,与这濮阳县令说道,“我听得公尊姓陈,可是么?公请听我一言,我等非是寻常贼子,乃瓦岗翟公帐下。公当已知,便连蒲山公李密,现也已投鄙寨。我寨素来替天行道,劫富济贫。东郡百姓,包括你濮阳县的百姓在内,我寨从无侵害。今取贵城,也一样不会乱杀无辜。” 这姓陈的濮阳县令骂道:“李密这等反贼,你竟也敢来说!贼死囚,日前本官才得齐郡张大使来书,张大使不日就将亲率兵马,来灭你瓦岗,你瓦岗贼不思逃命,反敢於此际攻我县城,你们这是嫌你们死的慢么?贼死囚!狗贼!张大使用兵如神,待他兵到,你等唯受死耳!” 李善道当然也知,靠他三言两语,断然是难以说降这位陈县令,所以还是要说两句者,无它缘故,无非是“业精於勤”,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锻炼一下自己说降人的能力罢了。 见这陈县令骂个不休,显是自己的说辞不能入其耳,他叹了口气,与高曦说道:“高老兄,且请莫要见笑。我是个实在人,口笨嘴拙,不会说话。虽是一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这位陈公,却不能解我诚心。”挥了挥手,令道,“将他嘴堵上,且捆了,押下去吧。” 喧哗声响,数十人从后边跑来。 高丑奴提锏,护在了李善道身侧。 众人转身去看,来的这数十人有自己人,陈敬儿、董法律、袁德珍等皆在内;也有十几个陌生人。 李善道心中已知,那十几个陌生人肯定就是在城中内应生乱的那群人了,便不等他们到前,自迎上去。两下相见。陈敬儿拉着陌生人中的一人,与李善道介绍:“二郎,这位便是在城内举事的诸好汉的头领。”向这人介绍说道,“伯常兄,这位便是俺们的大头领李二郎。” 那人慌忙叉手行礼,说道:“在下季伯常,见过李二郎!” “季伯常”三字入耳,李善道内心一惊。 李善道挠了挠耳朵,试探问道:“足下大名,我未听清,敢请足下再说一遍?” “敢请二郎听知,俺贱名博起,字伯常。” 李善道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是听错了,心放回去,回礼说道:“原来是伯常兄”——这人却非是徐世绩所说的他那几个在濮阳的朋友之一,亲热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今与兄虽初见,有道是,‘何地无奇才,苦是不相识’!苦与兄以前竟不相识!今克濮阳,乃知兄之奇才!” “实不敢隐瞒二郎,俺之所以在城内举事者,实是因本以为二郎所率来取濮阳之兵,必是人多势众,适与这位王贤兄说话,俺才知晓,二郎所率来攻濮阳的部曲,居然仅才三四百数!二郎‘奇才’之赞,伯常岂敢当之?诚然是多亏了二郎麾兵攻城,濮阳这才攻下,俺与从俺举事的兄弟们,也这才未有事败身死!在下这厢,多谢二郎!”季伯常挣开手,退后下揖。 英雄重英雄,这两个人,一个在并未与城外来兵沟通的情况下,就有胆子聚众在城内举事,一个只带了三四百众,而就敢一见城内生乱,便趁机攻城,真可谓是俱有奇胆。 故是,两人今天尽管初见,一见之下,却三言两语间,两人已是对对方各有敬佩,相见恨晚。 王须达已与秦敬嗣等将陈县令绑了,丢在了门边,此刻见他俩叙礼完了,急忙上前,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伯常兄确是奇才,然俺之愚见,现非叙话之时,咱们赶紧的,先把县寺抢了,然后便快点走吧!” 李善道讶然问道:“走?走去哪里?” 王须达亦是讶然,怔了下,说道:“自是撤出城外。” “为何要撤?” 王须达说道:“二郎,咱就三四百人,加上伯常兄的人手,也不过五百上下。俺刚问过伯常兄了,濮阳城里住民一两万众,咱这点人,必定控不住城中。既控不住,还不赶紧抢了走?” 李善道问秦敬嗣、陈敬儿、董法律、袁德珍、季伯常、高曦等人:“你们说呢?” 季伯常说道:“县里民户虽多,俺是本县人,谁敢作乱?何须撤出?” 陈敬儿笑与王须达说道:“好不容易打进来的,若只抢抢县寺,便就撤了,不可惜么?”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两位老兄所言,正对我的心思!” 这一次打下濮阳,与上次打算抢掠酸枣县寺是不一样的。 上次那时,李善道只部曲百余,实是太少了,所以只能打“抢一抢县寺就走”的主意。 这一次,合计加上季伯常聚的人手,他却有四五百人众,虽还不算很多,可只要把县里的贫户百姓发动起来,却控制住濮阳,非是难事,这是其一。 再一个,还有更要紧的一点,就是陈敬儿说的,“好不容易打进来了”,那么既有控制住濮阳的把握,则当然就得抓住这个机会,扩充部曲!又怎能还眼界放低,只图些财货掠夺? 故此,王须达的建议,从开始决定打濮阳起,其实就压根的不在李善道的选择中。 则是说了,说来说去,最关键的还是发动贫户,控制城中。如此,这贫户怎么发动? 李善道问季伯常,说道,“伯常兄,县里的粮仓在哪里?” 季伯常顺着县寺往前指,说道:“再往前即是。” 李善道下达命令:“丑奴,把老子的大旗竖起来,往城里喊,老子在这儿开仓放粮。”令秦敬嗣、陈敬儿等,“去打开粮仓,预备放粮!” 第二卷 第七章 卫南李二名声扬 粮仓的吏卒早就逃掉,不费什么功夫,粮仓便已拿下。 从县寺里找到了几辆大车,一车车地将粮食拉到了小城的门口。 一面“替天行道”,一面“凤凰卫李二郎”的大旗,分别竖在两厢。 却是万事俱备,朝着城里也喊了好多回了,冷冷清清的,除了牛二等这些人外,竟是没有什么别的县民敢来领粮。李善道摸着短髭,想了一想,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县民料是因为惧怕,故而不敢前来领粮,这倒是得请伯常兄帮个忙了。” 季伯常听弦歌,知雅意,不必李善道再做多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当即令他的伴当们:“你们各回家去,叫上兄弟、亲戚,都来领粮!领了粮回去,给你们各里的里民们看,告诉他们,就说是瓦岗徐大郎帐下的大头领李二郎替天行道,打下了咱城,在此分粮与县中百姓。” 一众伴当领命,便俱各还家,叫上亲属、呼朋唤友,再回来领粮。 比之牛二等,季伯常这帮伴当、部曲在濮阳城里的影响力明显更大,随着他们一一袋袋的粮食扛回家去,终於,陆陆续续的,有各里的其它百姓也试试摸摸地前来领粮了。 初时,试摸地来领粮的百姓也还不多,但只要这个头一开,在秦敬嗣、陈敬儿等和和善善地果是分了粮与之,而这些领到的百姓还回里中,将事传开以后,来领粮的百姓登就络绎不绝。 不可能每个来领粮的百姓都认字,秦敬嗣、陈敬儿等不厌其烦,不断地对越来越多的前来领粮的百姓们大声讲说:“俺们是瓦岗李二郎帐下!李二郎最是轻财重义,爱惜百姓,又是卫南人,与咱濮阳算半个乡里人,所以搬出了县寺的储粮,分给你们大家伙!” 有那略胆大些的县民,混在人堆中,高声地问一句:“卫南的哪个李二郎?” 早得了李善道叮嘱的秦敬嗣等,便也就指着“凤凰卫李二郎”的旗,高声回答问者:“还能有哪个李二郎?自即是前时讨了东平郡故郡丞程焕这个大贪官的进奉的李二郎!名讳善道。”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却这李善道,实是早存了扬自己名字之心,便劫程焕那次,劫完程焕,他在荥阳、梁郡接壤处给百姓分粮,亦是曾有竖他“李二郎”的旗帜,唯是那时,瓦岗还没有正式地开始攻城略地,为免得李善仁受他牵累,因他没报出他的籍贯卫南,也没报他“善道”的大名,只自是称“李二郎”罢了,於今不同了,瓦岗已在李密的建议下,正式地举起了反旗,非再是“群盗”之类,故今日分粮,却依旧“李二郎”的名号之外,“卫南、”“善道”,他也敢报出来了。 流水也似的粮食分出,“卫南李二郎”的名号,随之亦传遍了濮阳城内。 直到快傍晚时分,来领粮的百姓仍川流不息。 已非仅是城中百姓来领粮了,城外近郊的百姓也在有听闻后,进城赶来领粮的。 王须达肉疼得不得了,扯住李善道,把他拉到边上,说道:“二郎,粮仓的粮没剩多少了。那来领粮的,不但是连城外四乡的百姓也已有之,俺亲眼所见,有那不老实的,还不止来领了两三次粮!二郎,粮分到现在,城内已算稳住,这粮,是不是可以不分了?” 李善道没回答他,招呼了秦敬嗣、陈敬儿、罗忠、董法律、袁德珍、季伯常、高曦等人都过来,环顾诸人,说道:“三郎刚说,粮分到现下,城内已算稳住,这话我赞成。叫诸兄过来,就是想问问诸兄,那你们说,这粮,咱底下还分不分?” 董法律说道:“百姓来得正多,粮正分到兴头上,忽地不分了,算咋回事?分完算逑。” 袁德珍当流民时吃苦太多,深知粮的重要,建议说道:“分,也不能都分完,咱还是得留点。” 李善道问高曦、季伯常,说道:“高兄、伯常兄,你俩说呢?” 高曦是个忠厚人,李善道打濮阳,他固然不愿为之出力,但把打下城后,得来的粮食分给百姓,他双手赞成,因此,他难得地对李善道之问,回答了他的意见:“来领粮的百姓,俺在旁都细细看了,大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乃至连个装粮的草袋都没有,平素日子之难过可料而知。今既校尉开仓放粮,俺之愚见,便好事做到底,将粮尽散分给百姓,才是最好。” 季伯常是本县人,粮分得越多,他在本县的名头越大,故而他也是这个意思,笑道:“二郎,城里暂时算是稳住了,但要想彻底稳住,以俺看,这粮还得再分!” 李善道又问还没开口的秦敬嗣、陈敬儿、罗忠,说道:“你们三个就此咋看?” 秦敬嗣答道:“俺没啥意思,全凭二郎做主。” 罗忠答道:“俺也一样,没啥意思,请二郎做主吧。” 陈敬儿犹豫了下,说道:“二郎,俺还是那句话,好不容易打下了城,若就抢抢县寺,便就撤了,十分可惜;同样道理,这么多的粮分出去,若只分分,好像也十分可惜。” 实际上,粮还要不要再分,李善道早是已有主意,之所以叫了秦敬嗣等人,再来问上一问,目的只是为了借此来试试看秦敬嗣等人的眼光见识,——哪里有那么多的大事?一个人的能力、眼光的高低,大多时候,都是通过一件件的小事来表现出来的。 问罢诸人,既已知了众人在此事上的意见,他遂不再多问,点了点头,把自己的主意道了出来,笑与众人说道:“五郎说的是正理!这么多的粮分出去,若咱只是分粮,那就未免太过可惜。我已有主意,诸位贤兄,咱们何不趁此机会,招募壮勇,以充实咱的部曲?” 秦敬嗣不解其意,问道:“二郎,百姓们都是领了粮就走,怎么趁此机会招募壮勇?” 粮分出去,百姓们得了好处,由此能够稳住城中的局面,是一回事。 指望一点粮分下,城里、城外的百姓就跟着你造反干事,这则就是另一回事了。要想达成这个目标,很明显,只靠一点粮必然是不够的。就为了一点粮,人就跟你去卖命?不太可能。 李善道说道:“不错,咱除了伯常兄等外,都不是濮阳人,在濮阳没有名望,靠着一点分粮,就想在濮阳招募到壮勇,是不太好做到,但只靠粮,不好做到,咱却可以四管齐下。” 秦敬嗣问道:“二郎,如何四管齐下?” 李善道问季伯常道:“伯常兄,被咱抓到的那些县吏,你当是都很熟悉?那个陈县令,我问过你了,你说他在濮阳县里的风评尚算可以,那其他的那些呢?都有谁被县民痛恨?” 季伯常作为本县人,对本县的官吏当然熟悉,随口道来,报出了一大堆的人名。 却居然被抓住的那一二十个大小县吏,名声好点、或者民怨不大的只占少数。 李善道令罗忠:“把他们押出来,带到这里。” 罗忠去后,李善道又问道:“县吏以外,各里的党长、里正、保长呢?有恶名的都有谁人?” 本朝乡里制度,五户一保,五保一里,四里一党,党长、里正、保长是县管,朝廷的力役、赋税主要由他们直接向本管范围的民户征发,手心稍微偏一偏,被他们管的本党、本里、本保的各户百姓的利益,可能就要受到损害,其中办事公正的自然有,不公的却自然也有。 季伯常对这些党长、里正、保长们的名声,大略知晓,也报出了些出来。 李善道令董法律,说道:“领你队的人,去各里,将这些人抓过来。” 董法律接令而去。 李善道接着又令陈敬儿:“带上些人手,去把县寺库房的钱、布、兵械拉过来。” 最后,李善道又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我来贵县前,徐大郎与我说了几个他在贵县的朋友。我本以为,大郎的这几位朋友可能会来见我,却到而下未有见来。我敢劳烦伯常兄,帮我去把他几位请来,可好?”说完,将徐世绩那几个朋友的名字说了一说。 季伯常听了,笑道:“原来是这几位。其中两个不在城里住,一时怕是找不来,余下那两三位,都在城里住的,俺这就亲为二郎去请。”揖了一揖,带上几个伴当,便就去了。 等不多久,那十几个在本县恶名远扬的贪官苛吏、县寺库房的钱布兵械等相继被送将过来。 十几个坏官儿皆被五花大绑,垂头丧气地被迫跪在分粮地方的旁边。 成车、成堆的钱布兵械,被堆积在分粮地方的另一边。 拥挤领粮的百姓们,看到了这一幕,前头抢着领粮的慢下了手脚,后头拼力前挤的也不再一个劲儿地往前挤,俱分出了视线,或看看那十几个坏官儿,或看看闪耀耀动人心的钱布等物。 有受过那十几个坏官儿欺负的,越看他们越生气,先是朝他们吐唾沫;后见维持秩序的高丑奴等并不阻止他们,胆子愈大,就又有百姓冲着他们骂起;继见高丑奴等还不阻止,有那胆子更大起来的,索性到得这几个坏官儿的近处,或扇耳光、或踹踢的打将起来! 这十几个坏官儿滚倒土中,因被捆着,挣扎不能起身,纷纷哀叫求饶。 求饶半点用处也没,反因高丑奴等的还是不做阻止,加入殴打他们的百姓越来越多。 这十几个坏官儿本是跪在分粮处的边上,打他们的百姓太多了,慢慢地被拽拉进了人堆里。打到后来,已是四面八方都被百姓围着。群情激奋下,便是没被他们欺负过的百姓也忍耐不住,挤着伸手,要么打上一拳,要么踢上一脚。不知什么时候,此十数人的求饶声渐渐消失。 便在这时,董法律等又押着十余人来到。 第二卷 第八章 濮阳募兵蜂拥投 这十余人即是季伯常说的那些各有民愤的党长、里正、保长等。 季伯常说的不止这些数,有的不知逃藏到哪里去了,没能找着,董法律等找到的就这么些。 押到后,董法律等依李善道事先的命令,将此十余人踹倒在地,呼喝了几声,引来了百姓们的注意,随之,便将此十余人留下,他们则退回到了李善道左近。 相比县吏,因这十余人系县管之故,分属他们管辖的百姓们对他们更是怨恨,一见他们也被押到,不少百姓即舍了那十余坏官儿,一拥而上,冤有头、债有主,各将这十余人接着打起。 拳打脚踢之声、痛骂之声、求饶惨叫之声,混成一片。 未过多久,新被押来的这十余人的求饶声也已是渐不可闻。 百姓们打上了兴,兀自你争我抢,对这十余人,以及早已无有声息的那十数坏官儿打个不休。 从百姓们的人群缝隙中,偶尔能够看到,被打的人,已然是被打得体无完肤,个个如血葫芦一般。罗忠不忍观睹,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再不阻止,这些人可都要被打死了。” 已是问得明白,这些人无不民怨甚大,没一个是好家伙,李善道又不是白莲花、圣母心,对他们的挨揍,原是就没有一点的可怜之情,更何况,让百姓们打杀了这些贪官、恶吏,乃是他为招募壮勇而设计的“四管齐下”中重要的“一管”,因在闻了罗忠话后,他非仅没有阻拦之意,反而首先是诧异地说道:“怎么?打了半天,还没打死?” 罗忠瞠目结舌,不知何以回答了。 董法律挤进人群,随便摸了下几个被打之人的鼻息,回来禀报说道:“确是还有没打死的。” 李善道端起高丑奴奉上的汤水,抿了口,说道:“那就再打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这二三十人应是都已被打死了,李善道这才令秦敬嗣、董法律等带人上去,将百姓们分开,自则站上粮堆,等百姓们慢慢停下殴打,被分开后,他清了清嗓子,大声说道:“这些贪官污吏,平时在县里都干过什么坏事,诸位乡亲比我清楚。我等与乡亲们一样,起事前也都是深受这些贪官污吏侵凌的平头百姓,今我等来打贵县,绝非是为抢掠诸位乡亲,一则是为打下粮仓,给乡亲们分粮,再则,便是为了杀光这些贪官污吏!” 百姓群里有人叫道:“李二郎替天行道,为民做主!” “为民做主,咱不敢当;替天行道,正是我等宗旨。诸位乡亲,你们往这边看。”李善道指向粮堆另一侧的钱布兵械等,顾盼围聚在前的这千余百姓,说道,“粮,咱虽是分给你们了,可这点粮,能过几日生活?吃完后,你们该挨饿的还是挨饿,该受欺的还是受欺。那要怎么做,才能往后都不挨饿,都不受欺?只有一个法子,便是加入我们!只要加入了咱义军,以后有我李二吃的饭,便有乡亲们吃的饭!以后要敢再有谁欺负你们,就是欺负我李二!我领着大家伙,一起跟他们干!乡亲们,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你们说,我说得对不对?” 才打死了二三十个贪官污吏,百姓们的劲头正高,有胆大的便喊着应道:“对!” “若觉得我李二说得对,乡亲们,我就欢迎你们加入咱义军。凡入咱义军者,这些布、钱,我现就给你们分!还有这些刀、矛、盾、弓弩,也现就给你们分!愿入我义军者,往左边来。” 约有三二十人,从百姓群中处来,奔到了李善道指定的左边位置,喊道:“俺们愿入!” 李善道问众百姓,说道:“还有么?” 隋政苛刻,尤其杨广继位以来,或征高句丽、或大兴土木,民不聊生,而今海内固已是反者如市,可话说回来,日子完全过不下去,不得不造反的,像王须达、董法律等这些,他们已经是要么成了贼寇、要么造了反的,则剩下来的这些百姓们,多是勉勉强强日子还能将就过。 这样的情况下,谁不知道造反是掉脑袋的大罪?却这余下的众多百姓,如秦敬嗣等人所说,果是你看我,我看你,抑或眼馋地看看那堆钱、布,然再往左边来者,却是无有了。 李善道向下瞅了眼。 雄赳赳,提着铁锏的高丑奴接到了信号,立刻上前半步,挺着胸脯,将铁锏操起,点向已被从百姓群中拖出来的那二三十具被打死的本县之贪官恶吏们的尸体,明知故问,说道:“这些狗官,是不是都已打死了?” 秦敬嗣应声接腔,说道:“都已被打死了。” 高丑奴摇晃脑袋,说道:“啊哟,这些可都是朝廷命官,打死命官,杀头灭族的大罪!咱要是留在濮阳,也许还好,可若是咱离了濮阳,狗皇帝派的新县令到来,追究起来,可该怎办?” 千余百姓大多闻言惊慌,彼此相觑,刚才打得越是痛快,这会儿就越是慌乱。 也有聪明的,叫道:“打他们的人多了,朝廷咋知是谁把他们打死的?” 此前听自徐世绩说的那个故事,现就派上了用场。 李善道蹙起眉头,露出忧色,顾视着众百姓,说道:“有件事情,乡亲们中可能有人已有所听闻。三年前,杨玄感起事,攻东都时,曾给东都的百姓分过粮食,后来他事败身死,乡亲们可知,狗皇帝是怎么处置那些得了他分粮的穷苦百姓的?数万、十几万的百姓啊!全被坑杀在了洛阳的城门外。乡亲们,不错,这几十个贪官恶吏,并非是你们一个人打死的,可若是狗皇帝用处置洛阳百姓的办法,来对待你们,可如何是好?” 众百姓你看我,我看你,全都目瞪口呆。 法不责众,此言有理;但若碰上不讲这一套的,即便违法的是众,只怕也是个个都要受责。 百姓们有的低头看自己领到的粮食,有的凑上前,去摸被打死的贪官恶吏的鼻息。 粮食到了手,不舍得再还回;二三十个贪官恶吏的确是都已被打死,不可再以复生。 李善道的询问回荡他们耳边:“可如何是好?” 两三人跟着季伯常,沿着县中街道,乘马来到。在这两三人后头,各又跟着或多或少的随从。到了近处,季伯常与这两三人下马,引之来至粮堆上的李善道这里。 这两三人便是季伯常奉令去寻的徐世绩在濮阳的那几个朋友。 李善道未下粮堆,也不给这两三人说话的机会,再次环顾众百姓,示意他们往这两三人处看,高声说道:“乡亲们,这几位是谁,不用我说,想必你们大都也都认得,俱贵县之强豪、右姓!但有一件事,你们大概还不知,他们几位和伯常兄一样,现都已主动投入到了咱义军中!乡亲们,比之家大业大,你们有谁能与他几位比?比之名望,你们又有谁能比他几位比?连他几位,都已甘愿投咱义军,乡亲们,你们还在犹豫甚么?我瓦岗驰骋东郡、汲郡、荥阳郡、梁郡等郡这么多年,有一支贼官兵敢来抗我瓦岗么?强如张须陀,前攻韦城,亦无功而返!乡亲们,想不想往后日日吃饱肚子,再不受人欺凌?且往左边来!钱帛、兵械,现即可分!” 季伯常挥臂高呼:“投了咱义军,杀尽贪官,日日吃饱肚!” 秦敬嗣、高丑奴等也都挥舞兵器,尽皆大呼:“投了义军,杀尽贪官,日日饱肚!” 就像翟让犯了法,被关在了牢狱内,却尚能仗其名声,得出生天,在瓦岗做出一番事情;亦便如李密,虽然造反失败,流落江湖两三年,可却也还有王伯当等这些豪杰效死追随,一个人的名声,特别在聚集部众的时候,是相当之重要,具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季伯常在濮阳已有名气,他带来的这两三人更有名气。 於前期铺垫已足的情况下,加上成堆的钱帛耀眼,遂在季伯常等人在濮阳县的名声招引中,众百姓中不再犹豫,起先是四五人,接着是数十人,到最后,随着更多的已领完粮食的百姓们闻知后,不少也相继蜂拥又来,愿从投李善道,到左边站定的已足足数百之多! 李善道说到做到,只要肯投从者,一概当场分给钱帛、兵械。 看着从投者领到的钱、布,一些迟疑不决的,心一横,亦索性投了。 忙乎了一整夜,到天亮时,县寺仓储的粮、钱、布等诸物,大部分都已分出,清点投从之众,近千之数了。——不止有县城里的百姓,邻城县郊的百姓亦颇有之。 王须达简直对李善道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晚上他没睡,忙碌得满头大汗,却是精神奕奕,他进言说道:“二郎,俺发现有领完钱、布,却偷跑掉的。未有走掉的这些,咱得抓紧看好,可别叫他们也都跑了!俺的愚见,二郎,现就给他们编成队、火,由咱的老人看住。” “有道是,‘强扭的瓜不甜’。三郎,真要想逃,咱们再看,也看不住。不过你的建议也没错,是得打铁趁热,抓紧给他们编成队火,好做管理。”李善道略作忖思,下达命令,“编队火此事,便由三郎你和敬嗣、五郎负责。给你们半天时间,将队、火编成。火长由他们自选,队正、队副以上,由我任命。” 王须达应诺,叫上了秦敬嗣、陈敬儿,便去到新投入伙的这些人的聚坐之处,着手给之编队。 李善道有了空闲,步向了坐在不远处一棵街树下的几人处。 行到这几人前头,他叉手行礼,笑着说道:“忙了一夜,没顾上与诸兄说话,敢请兄等勿怪。” 这几人中一人哼了声,说道:“李头领一日夜间,得了濮阳,募众上千,声威已是震动鄙县,我等何敢怪也?” 第二卷 第九章 动地齐呼愿效死 这几人不是别人,便即是被季伯常“请”来的那几个徐世绩的朋友。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樊公等都是濮阳冠族,县之父老,诸公面前,我怎敢称威震贵县?所以得取濮阳者,赖伯常兄内应之力;又所以得募壮勇近千者,赖伯常兄及诸公在贵县之威名也。有道是,‘因人成事’,说的就是善道我这样的人啊!” 被李善道称为“樊公”的这人冷笑说道:“‘因人成事’?李头领此话未免过谦了吧?观李头领今在鄙县的声势,俨然已鄙县之主,‘因人成事’四字,真不知李头领是从何说起。” 李善道正色说道:“樊公,切请莫要说笑。甚么‘贵县之主’?善道愚钝,无名之辈,岂敢当之?好请公等知晓,昨天因伯常兄之内应而取下贵县后,我就已经遣人急赴离狐,报此讯与徐大郎了。计算路程,大郎的回令今日当到。底下来,贵县该怎么办,是暂委请公等管治,还是别的如何,都且等大郎的命令到后,我再与公等商议。” 姓樊的这人与另两人互相看了下。 李善道见他三人没甚别的说的了,便令陪着他们的石钟葵,说道:“好生陪侍,不可怠慢。”向着这姓樊的等三人行了个揖,自便离去。 如果对李善道没有不满,那才是奇怪。就昨晚募兵这件事,傻子也能看出,李善道分明是借助了姓樊的这三人在本县的威望,乃才得以募到了这么些的壮勇,而却在此之前,李善道一个招呼也没给他们打,且还是把他们“强”请来的。试问之,怎可能会对李善道没有不满! 但话说回来,即便是已知了他们对自己俱怀不满,李善道也没办法。 卑躬屈膝么?李善道亦堂堂丈夫男儿也,示好谦虚,他可以做到,但如康三藏、牛二那等没节操的阿谀勾当,他却是万万做不到是其一;打下濮阳城后,在李善道已自报门户,报出了他是徐世绩帐下部曲的情形下,姓樊的这几人仍是一直没来主动找见李善道,足可已见他们大概是不大瞧得上李善道,则越卑躬屈膝,他们可能越看不起你,这是其二。 是以,卑躬屈膝非是可选之项。 不然就把招募到的那近千壮勇,送给这几人?这当然更不可能。 故而,李善道能做的也只有与他们说几句话,表示一下自己的客气谦虚这些而已了。 乃在听了高丑奴话后,李善道说道:“不错,丑奴,这几个贼厮鸟,老子也瞧出来了,像是对我心怀不满。那怎么办?丑奴,你提你双锏回去,一锏一个,尽打死了吧!” “丑奴。” 高丑奴恭敬说道:“郎君请吩咐。” “有时,你似个痴汉;有时,你却不痴。‘看徐大郎脸面’这话,你说得不错。他们几位是徐大郎的朋友,再是对我不满,咱却也只能只当未见。你适才的话,只对我说说便是了。” 高丑奴应了声诺,到底担心,说道:“郎君,徐大郎说,这几个贼厮鸟都是他的好朋友,这几个贼厮鸟与徐大郎的关系却不寻常,若这几个贼厮鸟见着徐大郎,说郎君的坏话怎么办?” 徐世绩的为人,李善道现已有了大致的了解,“轻财重义”,这只是徐世绩的表面,说的好听点,徐世绩实则是个标准的“现实主义者”,——前世读书时,曾有看到单雄信被杀前,尝指责徐世绩未有为他说情,说“我就知道你不办事”,当时,李善道还不理解单雄信为何会有这话,然而现在,他却已是能够理解,既然徐世绩是个这般的人,则就算这几人果真是向徐世绩说自己的坏话了,李善道现有打下濮阳的这桩大功,并募得了近千壮勇,无论是为能继续得李善道为己所用,抑或是向部曲们表现自己的公正,却也不必担心徐世绩会怎么样他。 故是,李善道摸着短髭,微微笑道:“丑奴,徐大郎何等人也?焉会是听信谗言之庸类!这点心,你就不必为你家郎君担了。” “是,是。” 却这铠甲,和衣服一样,也是分尺码的,通常三个尺码,分是大、中、小。 高丑奴两米出头之高,非得超大号的铠甲,他才能穿上。这超大号的铠甲哪里有那么多?由是直到今日,才总算是在濮阳县寺的武库里见到了一套。 高丑奴大声应诺,跟着李善道到了兵械的堆积处。 从县寺武库拉出的兵械,已然分出了泰半,剩下最显眼的,便是数十套甲衣,有铠甲,多数是皮甲。其内一套铠甲,最是宽大。这套铠甲便是那套超大号的铠甲了。 几个喽啰的相助下,高丑奴很快地穿上了这套铠甲,正是合身。 兵械堆里,还有两根铁鞭,——铁鞭此物,不像铁锏有棱,所以同等长度的情况下,铁锏不如铁鞭重,高丑奴因丢下自己的铁锏,将那两根铁鞭拾起,试了试重量,觉得更为合手,遂双鞭舞起,亦称不上有多少章法,然舞动之间,疾风卷尘,端得威猛十足。 旁边的空地上,就是正在被分编伍的那近千新募得之兵。 一个两米来高的壮汉,披重甲,舞沉鞭,搞出偌大的动静,顿就吸引到了这近千新兵的目光。 牛二亦在此处,跑前跑后地给王须达、秦敬嗣等帮忙,觑准时机,待高丑奴舞的告一段落时,赶紧拍手,口中大呼:“彩!彩!” 他带动之下,这近千新卒心服口服,亦皆大呼:“彩!彩!” 如雷的喝彩声下,高丑奴想起单雄信舞过槊后的经常举动,便将左手铁鞭上举,右手铁鞭下压,却是学着单雄信,也摆了个威风的姿势,侧转过脸,向着新兵,舌绽春雷,喝了声:“呔!” 近千新卒愈是大呼小叫,喝彩不已。 牛二趁机又叫道:“二郎帐下,有此等大虫般的壮士,贼官兵便敢来斗,岂是对手?乡亲们,咱们跟了李二郎,那日后咱必是见官杀官,见城夺城!何止吃饱肚皮,如山财货,取如探手!”高高撅起屁股,冲着李善道拜倒在地,大呼说道,“俺牛二自今往后,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不愧是本为帮闲,这份见缝插针,适时捧场的功夫,确乎是常人不能及也。 近千新卒的气氛,被牛二调动起来,纷纷大呼:“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李善道深觉,这个时候,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 做什么呢? 他视线落在了剩余的财货上,——从县寺仓库中搬出的钱、布,没有全部用在分给新卒上,预先留下了所有的金子和半数的钱币,另外堆成了一堆。这一堆,是预备用来赏给王须达等的。从昨天起,忙到而下,这堆钱至今还没有来得及分。现却是到了正合适分下的时候了! 部分的部曲在城门、县中各处把守、警戒,没有全在这里,然亦无妨。 李善道一令下达,由负责部中后勤等务的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协助着,一块块的金饼、一串串的钱币,於是当着近千新卒的面,由李善道亲自赏给了王须达、陈敬儿、董法律等等。 新卒们见此,无不眼热眼馋! 牛二拜在地上,再次大呼:“二郎赏罚严明,有功必赏,俺牛二自此,愿为二郎马前效死!” 近千新卒不止是跟着牛二大呼了,并亦有些也拜在了地上,也都是再次大呼:“愿为二郎马前效死!”呼声振瓦。这一次的呼声,显是比刚才的那次呼声,大多数的新卒俱诚心了不少。 秦敬嗣、王须达等既为分得了赏钱高兴,亦为这近千新卒忽的效忠高兴,都乐得合不拢嘴。 李善道只从表面上看,也很开心,面带微笑,然其心中,此时之所思,秦敬嗣等却皆不知了。 他手下给董法律等分着赏钱,眼望着那呼喊再三的近千新卒,心中在想:“他妈的,老子怎么觉得,这么搞的话,虽然暂时有用,可若长此已久,老子的这队伍,简直就是匪军了啊!” 中午时,徐世绩派来传回令的人,到了濮阳。 第二卷 第十章 招议慨叹真英雄 来的是郑苟子,随行带来了两三个小头领和百十步骑。 被李善道派去给徐世绩报讯的,是一个叫杨粪堆的年轻人。 这个杨粪堆,亦是最早跟着李善道投瓦岗的十三人之一,和郑苟子一同回来了。 已从杨粪堆处,知闻了李善道打下濮阳的经过,两下相见,郑苟子难以掩饰的惊佩,说道:“听得二郎攻陷濮阳,大郎极是惊讶,与我等说二郎胆大心细,真不可多得的良将才是也。” 李善道把谦虚的话又说一遍:“濮阳所以得克,多赖伯常兄在城内举事之故。” 介绍季伯常与郑苟子认识。 郑苟子与季伯常见礼罢了,问道:“樊公等何在?” 李善道说道:“已派人去请了,很快就到。”问郑苟子,说道,“离狐那边的战事怎样了?” “如大郎所料,离狐城内确是防备不足,昨天攻城,已经攻上了城墙一角,奈何后续的部曲没能及时跟上,昨天未能将离狐一举打下。不过,最多再有个一两日,离狐必下。” 李善道说道:“有大郎亲自指挥围攻,离狐自是不难攻克。却不知就濮阳,大郎是何吩咐?” “大郎说,濮阳的管制安抚,可暂由二郎负责,派俺来,主要是给二郎打个下手。”在凤凰分寨的时候,郑苟子对李善道已是相当尊重,但比之那时,现下他是更加的尊重了,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李善道的神情,话到此处,见李善道眉头微微一蹙,因不用李善道开口,他早已是带着笑,紧跟着地便询问说道,“怎么?二郎是不是对大郎的安排,另有意见?” “大郎的军令,我当然是没有意见,只是,……郑贤兄,说实话,我是个急性子的人,大郎留我安抚濮阳城内,我却还真是有点不太情愿。”李善道陪笑着说道。 郑苟子问道:“那二郎是什么心意?” “那么大的一个凤凰寨,郑贤兄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足见贤兄才干。要不,我再派人去请示大郎,濮阳的管制安抚,便由贤兄负责,我率我部,赶去离狐,归从大郎调令,效命攻城?” 郑苟子知了李善道的心意,放下心来,笑道:“若是为此,倒不必派人再去请示大郎。” “哦?” 郑苟子说道:“大郎诚是知二郎者。大郎在打发俺来前,除交代令二郎安抚濮阳外,亦说了,二郎是个乐於阵伍的人,则二郎如不愿留在濮阳,愿往离狐助战,也可任从二郎之意。” 李善道大喜,感叹地说道:“大郎这么的了解我,恩情我真不知何以为报!”说道,“既然大郎还有这道命令,郑贤兄,那就这么说了吧?濮阳便劳贤兄安抚,我今天就率部赶赴离狐!” 安抚此任,不但不危险,而且是肥差。 李善道愿意把这么好的一件差事让给他,郑苟子自是欢喜十分,笑得也更真诚了,笑道:“二郎,何须这样着急?昨天才刚打下濮阳,今日休整一下也是好的。” “昨日一战,并非苦战,我部部曲伤亡不多。重伤的,我先留在濮阳,其余的,已休整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可跟我出发。” “张须陀?” 郑苟子说道:“是了,二郎你尚不知。昨天大郎才得的最新军报,报称说是张须陀在获知咱们瓦岗全伙出山,分略东郡、荥阳郡后,他已传下了命令,召集他分散在齐郡、北海郡等地的主力兵马,限期会於历城,或不日就将南下,来与咱战了。” “大概何时他会南下?” 郑苟子说道:“这不好说。大郎说,一个是兵马的调动集合需要时间,一个是粮秣辎重的筹集也需要时间,因此,具体张老狗何时会能准备好,南下来与咱战,眼下尚难以断定。依大郎的估计,也许长则个把月,也或许短则十天半月。” “十天半月……,若是十天半月的话?贤兄,荥阳那厢的战况,今下何如了?” 郑苟子说道:“俺昨天离开离狐时,大郎接到了翟公的一道军报,自入荥阳,翟公、蒲山公所率之我寨主力的进展,颇为顺利,沿途经过之诸县,没有敢出兵阻拦的,已将兵到金堤关。” 李善道心里盘算了下,按徐世绩所估计的张须陀最快的出兵时间来说,也即“十天半个月”内,张须陀即能率领他的主力南下的话,那么“十天半个月”内,翟让和李密能打下金堤关,完成李密构思的此战所欲达成的战略设想么?他身不在荥阳,却是不好判断。 “张须陀最终是被李密、翟让击败了,照此推断,应是可以的吧?”他这样想道。 荥阳的战事离他太远,张须陀则离他太近。 李善道遂又想道:“荥阳的战事,我鞭长莫及,想了也是白想,暂且无须过多关注。於今之要害,是东郡系张须陀南下之必经的道路!以徐大郎的估计,也就是,至多一个月,短则十天半月,张须陀可能就会率其主力,攻入东郡。张须陀威名赫赫,他帐下的秦叔宝、罗士信,皆当世之关、张,就算是末了张须陀败给了李密、翟让,可若徐大郎与我逢上他,却定败无疑。老子到时,却须多个心眼,可千万别成了秦叔宝刀下的游魂!并及,须得赶在张须陀兵马南下之前,我得尽量地先把新募到的这近千新卒,初步地打造成我真正的部曲。” 为何李善道不愿留在濮阳?一个最重要的缘故,即是在此。 可以料定,哪怕是有城池为凭,张须陀如若来攻,也一定不是他的对手。那既如此,这濮阳城又有何必要留下?还不如趁着张须陀未到的时机,再多打几场仗,以此来锻炼部曲。 并且同时,因为没有留在濮阳,则等张须陀兵到,万一徐世绩想要靠城防守时,李善道却亦是不会被困在濮阳城中,成一困兽。 此中所虑,不足为外人道。休说郑苟子,纵是高丑奴、秦敬嗣,也不可与言。 李善道分神想着这些,嘴上与郑苟子说话。 脚步声响,两人转首看去,是姓樊的等三人来了。 郑苟子是徐世绩得用的家仆,姓樊的等都认识他,用不着李善道再给他们做介绍。 等郑苟子与姓樊的三人见过礼,开始亲亲热热的叙话,李善道拉了下季伯常,说道:“伯常兄,请借一步说话。”向郑苟子等告个罪,与季伯常去到了一边。 站定了,李善道看了看郑苟子和姓樊的三人,笑与季伯常说道:“伯常兄,我刚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下午就率部前赴离狐,不知兄是何打算?是愿留在濮阳,还是与我同往离狐?若愿留下,以兄内应克城之功,郑贤兄必倚为胳臂;若愿与我同往离狐,大郎对兄亦必有重用。” 季伯常应声答道:“俺愿从二郎共往离狐。” 李善道大喜,握住了季伯常的手,说道:“好,好啊!”笑道,“伯常兄,我与兄此前虽不相识,昨日一见,一见如故!兄若欲留下在濮阳,实与兄说,我还真是会相当的失望。今兄愿与我共往离狐,实在太好了!待见到徐大郎,我定会向大郎力荐贤兄!”顿了下,说道,“伯常兄,今在贵县,总共募到了八百余新卒,可编为八旅。兄若不嫌,敢请兄自选两旅领之。” 季伯常并不推辞,当下领命应诺。 两人既说定了共往离狐,遂暂先分开,季伯常得去给他的部众说一说此事;李善道也得给秦敬嗣、王须达等说一说他的这个决定。 这几个小头领或者是他的亲戚,或者是他的朋友,对他没甚可隐瞒的,便皆道:“是。” 季伯常乃问这几人,说道:“你们是想享一时的快活,还是想享长时的快活?” 他从弟答道:“这还有说么?阿兄,自是长时的快活。” “若是欲享长时的快活,你们就跟着俺,咱都跟从李二郎前去离狐。李二郎此人,你们之前不认识,俺也不认识,然只从他以三四百众,便敢趁咱举事之机,从外攻城和昨晚他以一个外来之身,却便能在咱县募得上千壮勇这两件事,咱们却就能看出,他委实不是寻常之士,有胆有谋,且则视财货如粪土,……县寺库里成堆的钱布,他一概的分发出去,眼皮都没眨一下,这是何等的豪气!俺平生见好汉亦不算少,如李二郎者,生平之仅见也!咱城里的樊公等位,俱素有豪名,可与二郎一比,分毫不如!你们如是信俺,就随俺共从二郎,保你们能享长时之快活。你们如是不信俺,俺也不强求,你们想留下的,便留下即是。” 他从弟等不禁地再次面面相视。 迟疑了下,他从弟说道:“阿兄既已决意,俺们怎有留下之理?当然是跟着阿兄同往。” “替天行道”的大旗在前,“凤凰卫李二郎”的大旗在中,后世时间,下午两三点钟时候,来时三四百人,离时千余人,李善道率领他急速扩张的部曲,离了濮阳城,开向东南百十里外的离狐县城。 第二卷 第十一章 闻卒逃怒责跛蹄 部曲扩张的急速,变少的也急速。 濮阳城到离狐县城,一百多里地,当天到不了,晚上在野外露宿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包括季伯常在内的几个新任旅帅,面面相觑,各个新旅都出现了逃卒的情况。多则逃走了一二十个,少则亦逃走了十来个,合计下来,共逃走了大约百十的新卒。 季伯常等这几个新任的旅帅,惭愧地来向李善道请罪。 逃兵这个问题,李善道这还真是头次碰到。 不论是王须达等,还是其后被拨给他的董法律、袁德珍等,都没出现过这个问题。 昨天离开濮阳时,李善道其实倒有考虑到过这个问题,既所谓“故土难离”,又这些新卒是靠“连哄带吓”招募到的,换言之,亦即这些新卒的军心还并不稳定,他在这些新卒中尚无多少威望,则在招募到他们后的次日,就带着他们离开濮阳,那会不会出现逃兵? 唯是虽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万万没想到,这个问题却居然会出现得这么快。 还没等他具体想出解决的办法,一夜的功夫,就逃走了百十人! 焦彦郎是新任的旅帅之一,他气不过,进言说道:“二郎,拿了咱的粮、分了咱的钱,却不老实,昨天才刚应募,今天就入他娘娘的逃掉!一群贼厮鸟,把咱老子们当甚么了?好欺辱的冤大头么?二郎,料他们无处可去,只会逃回濮阳。俺带上些人,这就追回濮阳去吧?将这些贼厮鸟们,挨家挨户地揪出来,全给砍了脑袋,挂到城头示众!” 姚阿贵也是新任的旅帅之一,他这旅的人逃走的最多,逃了二十多个,他同意焦彦郎的建议,说道:“二郎,俺与十三郎一块儿去追!入他娘的,拿了咱的好处,却敢逃走,全都宰了!” 李善道发了会儿怔,叫来昨晚负责值夜的程跛蹄等,问他们说道:“夜里就没看见有人逃走?” 程跛蹄等却是昨晚值夜到夜半时,都瞌睡得迷迷糊糊,有的乃至倒头就睡,哪里还有余下的精力去看到逃卒?众人不敢直说,只含糊地回答说道:“回二郎的话,没看到。” 李善道从他们躲闪的目光,猜出了他们“没看到”的缘由,站起身来,作势踹程跛蹄了一脚,说道:“他妈的,老实告诉老子,你们昨晚是不是没好好值夜,打瞌睡了?” “还好昨晚没有贼官兵偷袭咱们,若是有,你们这打个小小的盹,逃掉了百十个新卒事小,咱这千把兄弟的性命,岂不就尽皆因你们而丧了?”李善道怒骂了程跛蹄等几句,叫来王须达等,正式下达了一道命令,“以前咱多在山中,我虽定下了值夜的规矩,但规矩不算严格。即日起,值夜警戒的这条军纪,却须更加严格执行。再有值夜时打盹的,依军法处置!” 众人凛然应诺。 焦彦郎问道:“二郎,那逃卒呢?” 李善道寻思了片刻,说道:“徐大郎在打离狐,咱需早些赶到相助,没空再去追这些逃卒,但确也不能对这些逃卒置之不理。”抬眼瞅了下不远处那些正在集合的新卒,说道,“要是不理,只怕逃卒会越来越多。彦郎,你说得不错,料这些逃卒无处可去,只会逃回濮阳。 “这样吧,阿贵,你回濮阳一趟,将这些逃卒的名字都告诉郑苟子,劳郑苟子派些人手,把这些逃卒一一找到,有道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们改了主意,不愿再投从咱们,便也任由他们,但从咱这里分得了粮、钱、布,重要的是,还有兵械,他妈的,却需还给咱们!” 姚阿贵应令,带上了几人,骑上马,立刻赶回濮阳去了。 等新卒们集合完毕,李善道巡视了一圈,到他们前头,叉着腰,大声说道:“可能你们已都知了,昨晚上,有些新卒,偷偷地逃回了濮阳。老子对你们说,对这些逃走的新卒,老子极是鄙视,男儿丈夫讲究个什么?首要便是重义气!钱也领了、粮也领了,投老子帐下也是你们自愿主动投从的,非是被老子胁迫而投,好嘛,却转过眼来,就背信弃义,偷摸摸地逃掉,这算怎么回事?老子已派人回濮阳,凡是逃走的,全都饶不了!” 新卒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李善道继续说道:“在这里,老子只与你们说一句话,你们要是也反悔了,不想跟着老子干了,老子不强迫你们,唯有一点,便是你们现在就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光明正大地与老子说,然后你们想走,随便你们走!”环顾剩下的这数百新卒,问道,“有要走的么?现在站出来!老子给你们回濮阳的干粮!” 最想逃走的,昨夜就已逃走,留下的这些本就非是最想逃走的,况乎这时旁边都是王须达、董法律、石钟葵等这些老部曲在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剩下的这数百新卒因是无人站出。 新卒中有眼力价的,跟着牛二喊起来:“俺们好汉子,绝不为此小人行径!” 乱七八糟的,新卒们喊了一通。 李善道抬起手,往下按了按,等新卒们的喊声落下,他未有就逃卒这事再做多说了,简短地下令说道:“出发,继续开向离狐!” 距离离狐已然不远,半天多的路程而已了。 一个晚上,暴露出了两个大问题。一个值夜的问题,一个逃卒的问题。值夜的问题算是得到了解决,逃卒的问题,却急需想出妥善的办法,对之进行解决才行。 在这半天多的行路中,李善道先后叫来了秦敬嗣、季伯常、王须达、陈敬儿、高曦等人,分别就“约束兵士,杜绝逃卒”此事,问了问他们各自的意见,特别是请教了下高曦,做为一个军府的前任中高级的军官,他平时都是怎么管束他的部曲的。 加上其已本有的想法,下午将到离狐县城时,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最大限度地避免再出现如昨夜这样“大规模的逃兵现象”,李善道已有了一个初步的构思。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实践上来说,李善道已有了一段时日的掌兵经验;理论上来说,《尉缭子》这本兵书,他也早已看完,倒背如流了,可放到现实的情况中,掌兵这块儿,还是有很多的东西,需要他一步步地摸索、学习。 先头派去离狐的杨粪堆等,驰马自离狐县城方向奔回,见到李善道,禀报说道:“二郎,徐大郎已经把离狐打下来了。” “打下来了?何时打下的?” 杨粪堆答道:“昨天下午就打下了。” “哎哟,紧赶慢赶,还是晚到一步。大郎现在哪里?” 却这徐世绩之所以昨天下午能够攻下离狐,说来与李善道亦是有些关系的。 正是因知了李善道居然以三四百人,便打下了濮阳之故,徐世绩所以才催促部曲,加大了对离狐的攻势,他亲临前线督战,由此乃在昨天下午,将离狐县城攻克了下来。 杨粪堆说道:“俺们没进城,在城外头碰上了聂校尉部的巡骑,问知了徐大郎已将离狐攻克后,便就赶忙地回来向二郎报讯了,未有见到大郎。听说大郎现在城中。” 李善道於是传下军令,命令队伍加快行速。 又行约一两刻钟,离狐县城已然在望。 聂黑獭等各部散出在外的巡骑、逻侯,并也接连地碰上了三四股。 却离狐县城尽管已经被徐世绩攻下,在将近城外时,众人遥遥见在县城的西北边,十几里外处,还有一场战斗正在进行。陪从李善道等的聂黑獭部的巡骑回答李善道的询问,说道:“那是离狐一个姓张的豪强家的坞壁,他不肯投降,大郎因遣了两部校尉去打他。” 坞壁,便是坞堡,就如胙城刘玄意家的那个庄子,平时用以生产,乱时可依以自保。东郡、荥阳郡等地境内,与瓦岗寨私下勾通的豪强当然不少,但视瓦岗为贼,不肯与之“同流合污”,或甚聚众保境,与之相抗的豪强,却自是亦有。这个姓张的离狐豪强,便是后者一类。 李善道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到了离狐城外,把部曲留在城下,李善道只带了高丑奴、秦敬嗣等几人进城,去见徐世绩。 城门外的官道上,冷冷清清,罕有行人。 入进城中,城内的街道上也是冷冷清清,除有些徐世绩帐下的喽啰扛着矛,或夹着财货,或扯着妇人,三五成群,说笑着来往外,基本不见有县中的士民。行经的各里,里门处皆有喽啰把守。街道上、里门上、里墙上,不时见有斑斑血迹,——这应都是昨天留下的。 徐世绩在县寺。 到县寺外时,迎面是一堆血糊淋淋的人头摆在地上,正有几个喽啰在把这些人头往竹竿上系。 第二卷 第十二章 改对策心惊世绩 闻报李善道来至,徐世绩暂停下了与罗孝德、聂黑獭等的议事,亲自出到堂门口迎接。 人尚在院中,李善道就看见徐世绩立於堂门口,慌忙加快了脚步,赶到阶下廊前,恭恭敬敬地叉手礼道:“怎敢劳大郎屈尊出迎?惶恐惶恐。” 徐世绩下了台阶,把他扶起,说道:“早知二郎智勇,未料如此智勇!以三百余众,竟克濮阳。二郎,消息传到俺这儿时,从俺往下,军中将士无不大惊失色。俺以主力来攻离狐,还没二郎你克濮阳克得快,你若惶恐,俺便是惭愧。”学着李善道的语气,笑道,“惭愧惭愧。” 李善道向徐世绩介绍季伯常,说道:“大郎,濮阳所以得克,我只是因人成事,最大的功臣是伯常兄。这位便是伯常贤兄。若不是伯常兄在城内内应举事,我断然是难以拿下濮阳。” 徐世绩和季伯常不认识,但季伯常也算是濮阳的一个名侠,彼此闻名,两人都知道对方。 当下,徐世绩行礼与季伯常说道:“久闻贤兄大名,向却缘悭一面,今终得相见,幸甚幸甚。” 季伯常亦是叉手为礼,恭谨地说道:“卫南徐大郎的大名,谁人不知?在下久渴拜谒,苦於无人引荐,一直不得机会,今日得见,盛名之下无虚士,大郎果雄豪之姿,在下三生有幸。” 论起年龄,三人中,徐世绩的年岁最小,二十出头,季伯常的年龄最大,三十上下,然比之名声,却正好反了过来,三人间,徐世绩的名声最大,故而季伯常言行甚恭。 不过季伯常说的倒也不都是客气之词。 纵不说其它,只观及外表,徐世绩虬髯满面,确然称得上仪表不凡,十分具备威武之态。 徐世绩介绍了随在他身后的罗孝德、聂黑獭等与季伯常认识。 众人见罢礼,徐世绩当先,众人随后,皆入堂中。 分尊卑坐定,徐世绩抚须笑道:“二郎、伯常兄,你俩里应外合,打下濮阳的经过,俺已尽知。伯常兄,你以百十人,便敢攻上城头;二郎,你以不到四百之众,兼无长梯、云梯,而一见伯常兄举事,也就敢响应攻城,诚可谓一对虎狼,两个将胆!说实话,俺真的是很佩服。” 李善道谦虚地说道:“大郎谬赞,惭不敢当。这也是阴差阳错,一场误会导致。我下令攻城的时候,实不知城内举事响应者,居然只有伯常兄和他聚起的百十部众,若是早知,借给我三个胆子,我也不敢就这么攻城。”笑顾季伯常,竖起大拇指,赞道,“伯常兄才是虎胆。” 打下濮阳城后,李善道、季伯常两个人一见面,彼此一对话,就已知了他两人其实都是误会了“对方”。李善道误会城内举事的是姓樊的等那几个徐世绩的朋友,季伯常误会来“攻”濮阳的是瓦岗的主力。两个人当时,实际上皆是颇有后怕。说打下濮阳是误会所致,不为错。 季伯常收回暗下打量罗孝德、聂黑獭等人的视线,逊谢地回答了几句。 徐世绩把话头拉了回来,沉吟了下,说道:“本来俺是打算,打下离狐后,再还攻濮阳,现下赖二郎与伯常兄你两人之力,濮阳已下,则这濮阳已是不需再去攻打。二郎、伯常兄,你两人到得正好,俺正在与罗兄、黑獭等商议接下来的用兵,你们也可提提你们的意见。” 李善道听得徐世绩此言,於是问出了来离狐这一路上,他都在琢磨的那个问题,问道:“大郎,我听郑兄说,张须陀已在集合他的兵马,可能不久就将南下,未知大郎,打算何以应对?” “俺与罗兄、黑獭等在商量的,就是这个事儿。二郎,你就此有何高见?” 李善道说道:“大郎,按咱最初的计划,是先打下离狐、濮阳,在这两地设立第一道防线,继而分克东郡诸县,从而举郡阻击张老狗。却没料到,张须陀的反应、动作居然会这么快,多则个把月,短则十天半月,他如今居然就能率其主力南下。於今看来,现在的情况与咱们才出山时,已然是有所变化,则要还是想按原来计划行事的话,时间上却恐怕是不太够了。” “不错。张须陀反应之快,确是出乎了咱的意料。按十天半月,他就能南下来计算,留给咱攻略东郡、部署阻击的时间,的确是已不充裕。那么,咱们而下该怎么办,才能把张须陀挡在东郡?或者说,至少在翟公打下金堤关等前,把他挡在东郡?” 这话听着,带着点考校的意味了。 罗孝德、聂黑獭等随着徐世绩的这一问,亦尽皆落目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说道:“如果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明显是已不太可能。大郎,在下愚见,何不‘退避三舍’?” “怎么个‘退避三舍’?” 李善道说道:“不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而是向南退让,改选别地为阻击阵地。” “改选何地为宜?” 李善道说道:“在下愚见,封丘似最为合宜。” 罗孝德“咦”了声,插口问道:“为何改选封丘最为合宜?” “一则,封丘南邻济水,相对容易守御;二则,封丘位处在东郡之最南,与荥阳郡接壤,事若有急,能够与翟公部犄角呼应;三则,封丘并东与济阴郡接壤,扼在了从济阴郡通往荥阳郡的道上,则纵然张须陀不走东郡,改走济阴郡南援荥阳,咱们守在封丘,也能阻击於他。” 从齐郡到荥阳郡,可以选择走东平郡、东郡这一线,这条路是最直线的;也可以选择不走东郡,改而走东郡东边的济阴郡,最后经封丘或封丘东南的梁郡进入荥阳郡,这条路稍远一点。 罗孝德笑与徐世绩说道:“大郎,难怪你这般器重二郎,你俩却想到一块去了!” 原来就在方才,李善道等到前,徐世绩却是刚刚提出了与李善道之此言、此议一模一样的意见来,他也是认为,目前的敌情已出现了变化,已不可仍再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而必须改选别的地方为阻击阵地了,而又这个改选的阻击阵地,他同样是认为封丘最为适当。 座间的一个校尉凑趣说道:“古人云,‘英雄所见略同’,如大郎与二郎者,可谓即此。” 李善道正色说道:“老兄切莫说笑,我怎敢与大郎并称英雄!” 他皱着眉头,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也觉得放弃离狐、濮阳,改以选封丘为阻击张须陀的阵地为好么?敢请大郎知晓,不知为何,大郎,我虽觉得似改选封丘为好,却总还是心里没底。” 堂内热,徐世绩提起案上的鹤翎扇,摇着说道:“二郎,休说你心里没底,俺起初想到现宜改选封丘为阻击张须陀的阵地时,也是觉得没底。不过后来,俺又想到了另外两条,这才心中略有底气。” “哦?大郎想到了什么两条?我敢闻其详。” 李善道等到前,徐世绩刚与诸人说到可改封丘为阻击阵地,却这“另外两条”,徐世绩适尚未说,遂不仅李善道全神贯注,罗孝德、聂黑獭等因也都倾耳静待,等徐世绩说他的这两条。 徐世绩说道:“这第一条,只靠一个封丘县城,孤木难支,张须陀可以倾尽全力来攻,不利於咱们坚守,故此,封丘以外,咱们还得另选一个县城,也作为防御之据点,以分散张须陀的兵力,使他不能全力以赴地攻我一点。” 李善道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问道,“敢问大郎,这另一个县城,大郎意选何处?” “也不必再另选了,白马即可。” 李善道顿时恍然,抚额说道:“正是!白马是东郡的郡治,城池坚固,现已在咱们的控制下,并且距离封丘也不算远,两座县城相距,百余里罢了,正可选为另一处防御的据点!” “这是第一条。还有第二条,便是为避免东郡诸县,出兵、出粮地相助张须陀,我等须得在张须陀率部南下之前,尽最大的努力,破坏诸县。” 李善道问道:“大郎,怎么破坏诸县?” 徐世绩摇着鹤翎扇,目转诸人,说道:“有把握速克的县城,如离狐、如濮阳,咱们就都将之攻下,此其一;无论县城有没攻下,对诸县,咱们都大掳丁壮和粮财,此其二;不愿从降我等的各县县吏、强豪,可杀者,便俱杀之,不可杀者,便裹挟军中,此其三。” 三条一说出来,罗孝德、聂黑獭等,以至季伯常,俱是拍手赞同,异口同声,都说“好策”! 徐世绩“破坏诸县”的这三条,第一条倒也罢了,第二、第三条却端得毒辣,第二条是掠夺各县的人力、粮财资源;第三条是摧毁各县的行政、管理能力,唯是李善道心底暗惊,然他面上神色未变,见诸人无有反对,也跟着拍手称赞。 一人座上起身,转到堂中,慨然地请战说道:“若改选封丘为阻击阵地,那首先须得将封丘攻下。事不宜迟,俺愿为大郎先锋,即下封丘,为大郎取之!” 第二卷 第十三章 学大郎对己发狠 请战之人是聂黑獭。 不过,说打封丘,也不能直接就打,因为封丘与离狐间隔着韦城、长垣等县。是以聂黑獭的请战,精神可嘉,实则不能行之。徐世绩勉励了他几句,也就罢了。 却就在今日军议上,确定下了改变后的阻击张须陀的对策。 简而言之,主要三条。 一是放弃以离狐、濮阳为第一道防线的打算,改选封丘为阻击阵地;二是兼以白马为策应的阻击阵地;三是大掠诸县,对东郡境内的各县进最大程度的破坏。 计议既定,徐世绩乃就下令,命令全军在离狐再休整一日,等把新招募到的部曲都编伍完成,并将离狐县内外大肆掳掠之后,便暂时放弃离狐,全军转往韦城、长垣、胙城、灵昌等县,一如对待濮阳、离狐,再将这几各县尽掳掠罢了,即总攻封丘。 命令下达完后,徐世绩吩咐刘胡儿,说道:“多遣斥候,先赴胙城、封丘一带,细细打探费青奴部的动向。” 面对肆虐在东郡、荥阳郡一带的瓦岗军,朝廷也不是一点应付的措施没有。 早两三年前,便专门调派了武贲郎将费青奴来到东郡,统一指挥东郡境内的府兵,抗击瓦岗。 ——武贲郎将是杨广於大业三年,对府兵进行改革时,设立的新军职,以此职代替了原先诸卫府的护军。如前所述,府兵是直属中央管辖的部队,驻扎在各地的军府,相当於后世中央在各省市的驻兵,而在中央这一层级,现下共是十二个卫府,仍用后世的军制来做比较的话,这十二个卫府可以理解是十二个军部,底下各郡的府兵驻兵,便分别是属於这十二个军部统辖。此前的护军、而今的武贲郎将俱是卫府的军职。十二个卫府,各有四个武贲郎将,算是卫府主、副将以下的最高军职了。之所以杨广改护军为武贲郎将,亦是出於控制军权之目的。护军的权力大,甚至可以掌管军职的选用;武贲郎将,顾名思义,仅是一“郎将”而已了。 这位费青奴,名气不如张须陀大,然亦骁将一员。 三年前,响应王薄等起兵的济北郡人吕明星等,在被张须陀进兵击退以后,南逃遁入东郡,在那年十月,便接着是又被时已在东郡的费青奴迎击击败,吕明星也被费青奴杀了。 只是,斩杀窜入东郡、在东郡缺少根基的败军之将的吕明星是一回事,对付瓦岗军则是另一回事。 各种的原因综合导致之下,从三四年前翟让瓦岗聚众开始至今,费青奴对瓦岗军却一直都是未能造成多大的打击,并致瓦岗发展到现今,费青奴和他统带的东郡府兵竟是反而已处在劣势。也因此,当日前瓦岗全军出山,围攻东郡的郡治白马之时,费青奴未有倾力援救白马。 於下,费青奴领率的东郡剩下的府兵,正屯驻在胙城、封丘一带。 徐世绩判料,从费青奴选择的这个屯驻地点,可以推测得出,他一定也是看到了封丘的重要性,故此他乃才屯兵在了这一带,他目下的盘算不外乎两个,一个是观望南下进入荥阳郡的翟让部的情况,一旦翟让部出现战败失利,他就可以凭借封丘、胙城,断掉翟让部撤回大伾山的道路;再一个,估摸着应是在等待齐郡的张须陀部了,在等张须陀部到后,共攻翟让部。 不管徐世绩有没有料对,也不管费青奴到底是不是这两个盘算,他现统兵在胙城、封丘此处,那对於徐世绩底下来的准备进攻封丘,很显然的,是一个最大的麻烦。 故此,在正式用兵封丘之前,很有必要,先把费青奴部於下的情势打探清楚。 刘胡儿知晓此事的轻重,慎重应诺,当天便把徐世绩的这道命令安排了下去,却也不必多提。 只说诸事定下,军议散了,徐世绩没在县寺里住,叫上李善道一起,跟他出城。 出到县寺门外,地上的那些人头,已经被串好了串,有的竹竿便竖在了县寺门前,有的竹竿竖在了县街各处。看了眼刚才人头摆放处,那些人头留下的血迹,又看了眼竖在县寺门前的那个竹竿上串着的十余人头,李善道不禁随口问道:“大郎,这些人头都是县兵的人头么?” “有的是。”徐世绩随便瞥了眼,回答说道。 李善道问道:“有的是?那剩下的?哦,是了,是本县不肯降从的县吏、豪强的人头了!” “有的是。” 两个“有的是”,搞得李善道有点茫然了,问道:“大郎,莫不是还有其他甚么人的人头?” “还有些是犯俺军法的部曲的人头。”徐世绩停了下脚步,朝县寺门边的那个竹竿上,改以仔细地望了两望,指着其中一个人头,说道,“二郎,这个刘三,你认识么?” 李善道顺着他手指观之,见这个脑袋头发散乱,垂落遮面,透过头发的缝隙,依稀辨认出来,他在凤凰岛上时见过,确是姓刘,大名叫什么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个队正。 “这厮平时也算胆大,有些武勇,故俺任了他做队正,却不意俺走了眼,昨天攻城时,这厮非但约束不了他的部曲,还跟着他的部曲逃回,因被俺行军法,当时便就斩了。为励军中士气,今日俺遂令把他这等犯军令之徒的人头,尽悬竿上,示与全军将士见之。” 李善道带兵到今,还没有杀过部曲,虽知慈不掌兵,可这时真的看到昔日之“同袍”,因犯军法,而居然就成了今日竹竿上的一个人头,他还是不由的,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泛将上来。 他记得,这个姓刘的,和郑苟子的关系还不错,——郑苟子是徐世绩的家仆,这个姓刘的同时又是凤凰分寨的队正,可以推料得出,他此前当是与徐世绩也颇为亲近的,而徐世绩说杀就把他杀了。试问自己,如是换了自己是徐世绩,又如是违反军令,干出像这姓刘的所干的事情一样的是秦敬嗣、王须达等,自己能不能像徐世绩这样,说杀就杀? 感情上,他觉得自己杀不了;理智上,他却认为徐世绩做得对。 带兵,却不仅是管束新卒上,还需要他不断的学习;即便是统带老卒上,也还需要他学习! 徐世绩的兵营扎在城西,出城不远,便至营外。 才到营外,就见简陋筑成的营地的外栅角下,一伙人正围着四五人,拳打脚踢,在边骂边打。 徐世绩、李善道等都是骑马。 见到此幕,徐世绩勒马停住,皱着眉头,令刘胡儿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刘胡儿驰马而往,不多时,策马回来,向徐世绩禀报:“郎君,是几个逃兵被抓住了。” 李善道本尚在咬着牙,给自己发狠,若日后碰见类似如刘三的情况,无论犯者是谁,他心道:“‘民内畏重刑,则外轻敌’,此《尉缭子》之有教也!‘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赏下流,此将之武也,故人主重将’,这也是《尉缭子》之教!他妈的,《尉缭子》已经教得明明白白了,刚才我却为何还为见到刘三的人头吃惊?还为徐大郎杀了刘三而感到不是滋味?有道是,‘纸上谈兵’,理论必须联系实际,如果只懂了理论,实际上做不到,老子岂不赵括之流了?这本《尉缭子》,老子岂不白下功夫读了?以后碰到类似情况,不论犯者是谁,他妈的,老子当杀就杀!” 却正发狠,耳闻得刘胡儿向徐世绩的禀报,“逃兵”二字听到,他登时收回了心神。 逃兵? 他不正为该怎么管束新卒踌躇么?虽是想到了几个办法,然亦正好,可先看看徐世绩对待逃兵的处置办法。 徐世绩却没有甚么太大的反应,李善道看到,他仅是略蹙了下眉头,随后问了句:“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还是新兵的逃兵?” 刘胡儿答道:“回郎君的话,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 想也该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徐世绩虽是在离狐也已经招募到了一批新兵,但他现还驻兵在离狐,没有离开离狐,则从离狐招的这些新兵,当然也就不可能就出现逃跑的现象。 徐世绩说道:“既是跟着下山的喽啰的逃兵,俺前日不是就已有军令么?按俺军令行之即是,打甚么打?” 刘胡儿应了声诺,拨马回转,去向那伙打逃兵的喽啰传达徐世绩的这道命令。 李善道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徐世绩,他前天下达的命令是甚么,刘胡儿的话已经传到,但见那伙人便将这四五个逃卒按倒在地,有数人各抽出刀来,分毫不理会这四五人的惊吓求饶,手下刀落,已将这四五人尽数杀了;杀罢,割下了这四五人的人头,这伙人中的头领随着刘胡儿来向徐世绩禀报,於下的那些人遥遥向着徐世绩行个礼,提着这四五人头,往辕门去了。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李善道,瞪大了眼睛。 这伙人杀这四五人时,直如杀鸡也似!原以为,徐世绩也许还会有甚么感化逃卒、收揽军心的招术或办法,却搞了半天,他前天下的命令,居然这么的简单粗暴。 第二卷 第十四章 谨受教慈不掌兵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更是如此;一支合格的部队,理当军纪森严。 事实上,自古以今,对待逃兵都是严刑酷法。就拿当下隋军的军纪来说,对待逃兵,针对不同的情况,主要是三种处罚,一种是针对平时或行军时逃亡的,逃一日徒刑一年,多一日加一等,八日流三千里,十五日处以绞刑;一种是针对踏上驻防征途的戍卒的,驻防途中或在防期间而逃亡者,一日杖八十,三日加一等;一种是针对战时逃亡的,一律处斩。——又何止是当下或封建时代的军纪,哪怕是后世那支英雄的部队,在最艰苦的时候,针对逃兵也是军纪颇严,曾有规定,凡是持枪逃跑者,一律枪决;屡次逃跑者,处有期徒刑直至枪决。 从这个方面来说,徐世绩前日下的这道令,凡逃亡之兵,尽数处死,其实真的不算残酷。 相反,他所按者,还完全是隋军法之所规,瓦岗军现正处於“战时”,那么如在这个时候当逃兵,正合了隋军法“战时亡者处斩”此条之规。 唯李善道是从后世来的,别看他到了这个时代后,好像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时代,见到徐世绩、投入瓦岗后,更好像是适应得很快,甚至连“落草为寇、抢劫掳掠”这等事,他都压根没有经过思想斗争而就“主动”,乃至可称“欣然接受”了的样子,却从其本质来说,他到底是从后世来的,为了求活,抢个东西、奋勇杀敌,这些他能接受,对待逃兵说杀就杀,他却就有点不太好接受。——那可是一条条的性命,更关键的是,这些逃兵还不是敌人,之所以逃亡是因怕死,如此而已,则若就这么杀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於心何忍。 固是觉得於心不忍,但李善道毕竟不是个迂腐之人,结合他从高曦等人问到的对待逃兵的意见,——高曦的建议便是隋军法的那些规定,加上他也深知逃兵这种现象会对部队带来何种的负面影响,故他瞪大的眼睛,旋即就恢复了正常,一个念头再次浮上心头。 “‘慈不掌兵’、‘慈不掌兵’,他妈的,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写来简单,字字千钧,四个字背后,却是血海尸山!也难怪‘三代为将,道家所忌’,所忌者,只恐怕不仅是因杀敌人之故,亦是因杀自己的战士之故啊!”对“慈不掌兵”四个字,他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同时,对该怎么带兵,他也有了更深刻的领悟。 却又话说回来,更深刻的认识也罢、更深刻的领悟也罢,或者已经发过狠了也罢,到需要行军法杀人的时候,李善道忍不住地再次自问之,他真的能做到么?能像徐世绩这样做到么? 尽管徐世绩比他还小一两岁,通过自投到徐世绩手下后,亲眼所见的徐世绩的一系列的作为,李善道隐隐已把他视为学习的对象。 这问题明显出乎了徐世绩的意外,他少见的没能克制住表情,诧异地瞧了李善道一眼,继而摸了摸络腮胡子,回答说道:“二郎,你亦豪杰之属,却不意你怎有此妇人之问?” 妇人之问,这是在说李善道妇人之仁了。 李善道顿悔失言,尴尬地赔笑说道:“是,是,虽然明知杀刘三、杀逃卒,俱是严肃军纪之为,却也不知怎么回事,或是因与刘三,我亦相熟,大郎,我竟忽生此妇人之仁。” 徐世绩说道:“刘三若不杀,致使部曲将士人人学他,往后打仗还怎么打?此其一。逃卒若不杀,致使部曲人人皆为逃卒,还是这句话,往后打仗怎么打?与敌接战,部曲俱皆逃退,二郎,当其时也,咱的部曲只会死的更多吧?杀此刘三一人,杀此逃卒数人,非是因咱酷杀,实是为咱部曲往后接战时能打赢仗,能少死些人!是乃杀一人、杀数人,而为救千人、万人。” 李善道细细品咂徐世绩这话,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有道理。 徐世绩说道:“二郎,《尉缭子》此兵书,你学得很熟,但不可只学,不用於实际啊。”缓和了下语气,抚须笑道,“俺知二郎你是个仁义之士,可是二郎,仁义,你得看用在什么地方,将之五德,‘智、信、仁、勇、严’,‘仁’之外,亦有‘严’。” 李善道肃然说道:“是,大郎所教,善道谨记在心。” 徐世绩也许是想起了被杀的刘三,他往在被往辕门边悬挂的那几个逃卒的人头处望了望,默然稍顷,如有所感触地喟叹道:“二郎,这世上事,有很多并不看你的喜恶,是不得不为之。” 杀刘三、杀逃卒,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为免彼辈成为张须陀的助力,杀不肯投降的离狐县吏、豪强,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掳裹离狐丁壮、抢掠离狐城内外百姓的粮食,也是徐世绩的不得不为之。 当天和次日,徐世绩的部曲将离狐县城内外,大肆掳掠了一通。 并且在王须达、董法律、季伯常等的请求下,李善道的部曲也加入到了掳掠的行列之中。 之所以李善道会同意王须达等的掳掠请求,两个原因。 一则徐世绩的部曲都在掳掠,如是禁止王须达等掳掠,必然会引起王须达等对他的强烈不满,将会导致王须达等对他离心离德,——连秦敬嗣等也都兴冲冲地提出了掳掠的请求,会大不利於他继续掌控这支好不容易得来的部队;二则,也与他和徐世绩的这番对话有关,是呀,很多时候,很多事,并不看你个人的喜恶,你只能不得已为之。 不过,在允许王须达等抢掠时,李善道给他们定了条规矩,不许杀伤人、不许掳掠妇人、不许抢掠贫寒之家,也算是约法三章。至於这约法三章,王须达等能否严格遵守,又或只是李善道为给他自己求个心理安慰,且也无须多言了。 只说掳掠於离狐的这一天多时间中,李善道也没闲着,做了两件事。 一件事是,他征得了徐世绩的同意,正式将他现有包括新卒在内的部曲,编成了五个团、十个旅。五个团的主将,分任给了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和季伯常,另外,他自带一团。千人,按照隋军的编制,已经是一个军府的兵额了,他也因此得以升迁为了郎将。 一件事是,他把他“如何才能避免再度出现大规模的逃兵现象”的初步构思的一部分,落实到了实处,亦即,在正式将他现有之部曲编为五个团、十个旅的时候,他没有沿用之前已有的“旧编伍”,而是进行了一个新的编伍,把旧部曲和新部曲进行了混编。 将王须达等和董法律等这两旅的旧部曲,他只留了百人,做为他直接统带的那一团部曲的主力,其余的百余人,分编入了另外的四个团、八个旅,将这百余人做为了这四团八旅的骨架。 从一定的程度来说,这么做,对主力部队的战斗力会有所牺牲,但对整支部队的掌控能力,却是毋庸置疑的,将能得到极大提升。可以预见得到,逃兵的现象必会因此得到很大的减免。 关於“减少逃兵现象的构思”,李善道共是有两方面的构想。 一方面便是在编伍上,采用“新、老”结合的办法,用老卒来管束、监督新部曲;如果把编伍这个办法形容是“硬件”的话,再一个方面,则是“软件”方面的办法,即是,他打算同时加强对新部曲的“仁义感召”,包括禁止打骂新卒、凡立功者不吝赏赐等等。禁止打骂新卒的要求,他已向王须达等人规定下去,不吝赏赐这块儿,且需等以后再打仗时了。 掳掠了一天多后,这天晚上,徐世绩帐下的诸部郎将、校尉,齐至徐世绩的大帐,向他汇报掳掠的情况。——所谓“诸部郎将”,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现非仅是刚升官的李善道一人,还有两人,一个是罗孝德,一个是聂黑獭。汇总完诸部掳掠的收获,可称是“所得甚丰”,掠到的粮食足够五千人吃用一个月,裹挟入军、充作民夫的丁壮上千,财货等物,不计可数。 徐世绩相当满意,给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各有金宝赏下。 又在离狐住了一晚,次日上午,全军开拔,西向百十里外的韦城县城。 离开驻地,向西行过县城后,李善道骑在马上,打眼望向西北方向的那个姓张的本地豪强的庄园。这座庄园昨天上午时,被徐世绩部攻破了,庄子被抢掠一空后,攻下庄子的徐世绩部曲放了把火,因庄中屋舍、桑树、果树颇多,余火至今尚未尽熄,犹有黑烟翻滚,直冲云霄。 两天后,随着一路的沿途劫掠,兵到韦城。 韦城是翟让的故乡,城外又有瓦岗的分寨,县内的县吏、豪强早多与瓦岗潜通,徐世绩兵马还未到时,韦城的县令就弃城而逃了,却是一矢未放,县城已得。 这厢正部曲进城,忽有斥候驰马急还来报:“一彪人马约千余人,自西边来。” 第二卷 第十五章 窃嘱高曦且藏身 徐世绩令斥候再探,而西边所来这支人马的使者已至。 原来是周文举和他的部曲。 前文已有述,这位周文举也是韦城人,与翟让同县,但一直以来,未有附从翟让,其自有千余喽啰,独成一寨,亦东郡地界上的一个大盗首。不久前李密投入瓦岗后,周文举曾派人进山,送了些礼物与李密和翟让。这次翟让领瓦岗主力南掠荥阳之前,专门派过人去找周文举,想和他一起联兵,共下荥阳,但被周文举婉拒了。而却此时,他领众来到了荥阳城外。 徐世绩虽料他应不是来抢韦城的,然毕竟不辨他的来意,遂一面传下令去,令队伍暂缓进城,稍作戒备,一面遣了刘胡儿随周文举派来的那使者,去见周文举,问其所来何为。 未久,刘胡儿回来了。 与刘胡儿同来的还有十余个骑士。 徐世绩认出,那十余骑士中为首者便是周文举,跟从在其身后的那些骑士,徐世绩也认得,俱周文举手下的大头领。他便叫上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亦骑上马,迎接上去。 两下道中相见。 彼此下马,叉手见礼。 徐世绩笑道:“贤兄来得巧,俺也是刚到韦城,本打算到了贵县后,先派人去寻贤兄,邀贤兄共来攻城,不料城中县令早逃,却是已被县吏、士绅将城献与。敢问贤兄,从何而来?” 周文举三十多岁,个头不高,但甚肥壮,穿着件黄色丝衫,腰围金带,配着一柄横刀,刀鞘上镶金嵌珠,珠光宝气。 他说道:“俺从西面泽边来的。闻报说大郎领众自离狐方向来,俺一猜就是大郎为取韦城来,慌不迭地就点起了人马,赶来相助大郎。”再次行了个礼,语带佩服,说道,“数日之间,大郎连下离狐、濮阳两城,今又不战而得韦城,威风凛凛,着实令俺心佩。” 徐世绩与这周文举,早前见过多次面,却哪次像如今次这般恭敬?徐世绩自知原委,无非就是因如这周文举所言,瓦岗军这一出山,数日功夫,即先下白马,继克濮阳、离狐之故耳。 现正借机壮大声势、壮大队伍之时,徐世绩故非仅毫无骄恣之态,比之此前与这周文举相见时,反倒对他更礼重了几分,微微笑道:“离狐、濮阳都没有贼官兵的重兵把守,只不过是被俺捡了个漏子罢了,换是贤兄去攻,一样能够打下。”给周文举介绍罗孝德等。 罗孝德、聂黑獭等,周文举此前也有见过,只不熟,这时再见,周文举连带着对罗孝德等也客气得很了。 却介绍到李善道时,周文举抬起眼,细细打量李善道,问道:“可便是月前劫下程焕、前时攻下濮阳的卫南李二郎么?” 李善道行礼应道:“不敢,小弟便是卫南李二。” 周文举大加赞叹,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你这个老乡了不得啊!程焕那厮,俺也劫了,却没能劫下,且俺的一个族弟还被程焕那撮鸟的一个护卫给杀了!着实把俺给恼得不轻。” 说着,他重看向李善道,说道,“后来听说程焕那贼撮鸟被你杀了,李二郎,你当真是给俺出了一口恶气!濮阳就愈了不得了,俺听说,你只带了百十人,就攻下了濮阳?你部中有一个叫甚么法律的,梯子都没用,徒手就爬上了城墙!” 李善道心头一跳,暗道:“他的一个族弟被程焕那撮鸟的一个护卫杀了?啊呀,他若不提,我险些忘了。可不是么?这事儿我听徐大郎说过,他的族弟正死在高曦手下。” 有关董法律的传言得到了证实,周文举艳羡地赞道:“这般好汉,真夜叉、力士之流了!”往徐世绩身后众人中去看,问道,“可在诸位好汉中?若在,敢请出来一见。” ——“夜叉”、“力士”也者,之所以周文举用佛教的神将来比董法律,系是因董法律的名字,“法律”二字,在他的这个用名中,指的不是国家的法律,本指的即是佛法、戒律之意。 董法律现只是李善道重新编伍后的李善道其部的十部旅帅之一,哪里有资格跟着徐世绩来见周文举?当然是没在随从於徐世绩身后的众人之中。李善道向周文举解释了下。 周文举可惜地说道:“这等好汉,竟无缘一见,可惜可惜。”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微笑说道:“贤兄要想见他,也容易,俺正要率部进城,贤兄既已来了,何不一道进城?且入城中,摆下酒宴,咱们今晚痛饮一番。” 周文举眼珠转了转,推辞说道:“韦城县城,是县吏献给大郎的,俺寸功未立,怎好进城。” 徐世绩笑道:“贤兄此话,不见外了么?我等皆兄弟也,何分彼此。况乎贤兄本韦城人,於今还乡进城,理所当然。” 周文举率部赶来,为的正是指望能沾下徐世绩的光,在韦城县内外大肆掳掠一通,乃不再推辞,豪爽笑道:“好!既然大郎这般说了,俺就厚起脸皮,进城看看。”叹道,“大郎,说来俺也是好久没有进韦城县城了,许多的亲眷朋友都是好久没见,也真是想了。” 便众人上马,徐世绩与周文举并辔而前,余下众人随从於后,还向韦城县城而去。 周文举的随从有人折回,去唤周文举带来的喽啰也来入城。 刘胡儿先行一步,赶去通知徐世绩的部曲继续进城。 另有一人,便是护从李善道左近的高丑奴,应了李善道的悄悄吩咐,亦抢先一步,回到了与罗孝德等部一同在城外暂作戒备的本部部曲中,二话不说,直接找到了高曦,且也无须多言。 献城的县吏和豪强,仍在城门外等候。 徐世绩、周文举等到后,抢着入城的喽啰们让开道路,县吏、豪强加入跟随徐世绩、周文举的队伍,共入进了城中。 到了县寺,徐世绩先下达了四道命令,一道是,禁止抢掠献城的诸县吏、豪强之家;一道是令刘胡儿引人去检核县寺库房里的各类库存;一道是令聂黑獭负责城内、城外的警戒,严禁喽啰放火;一道是遣派了十余个小头领,各领些喽啰,分下各乡,召各乡的冠族来见。 安排妥当,县寺大堂上,献城的县吏们已备好了酒宴,歌舞女成排地列在堂下,歌起舞动,酒菜传上,於是众人举杯相饮。 酒不过两三杯下肚,县内各处已是喧杂四起。 起初喧杂声尚不太大,随着进到城里的徐世绩部、周文举部的部众越来越多,喧杂声渐已如潮涌。妇人的哭喊、孩童的哭叫、狗的群吠,如似波涛,一波波涌来不绝。 只见那传菜的县寺仆隶、堂下歌舞的女伎,包括堂上在座陪酒的县吏、豪强们,个个都是神情惊惧,人人皆是频频外顾。李善道转目主位上坐着的徐世绩,却见他神色如常,再转顾坐在左边上首的周文举,与徐世绩相同,也是毫无异色,不断举杯,欢快痛饮。 妇人的哭喊实在凄厉,孩童的哭叫令人恻隐,满城的狗叫使人心烦意乱,李善道如坐针毡。 尽管是已经下了狠心,尽管是已经经过了濮阳、离狐这两遭的掠城,可至少那两次掠城的时候,没有像同今日,居然在县民四下被掠的惨声中聚坐饮酒! 他忍之再三,实在是忍不住了,按住案几,霍然起身。 徐世绩举目视之,笑道:“怎么?二郎,你也要给周贤兄端两杯酒么?” 却罗孝德等几个,正在和周文举喝酒。 李善道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不能说出,如鲠在喉,恰好瞥见高丑奴匆匆地从院中过来,遂乃勉强说道:“大郎,我适才吩咐丑奴了件事,他过来向我回报了,我去问问他。” “好,你去罢。” 李善道转过身出堂,没在廊上等高丑奴,自下到院中,与高丑奴碰到,扯住了他,往外就走。 “郎君,作甚去?” 李善道说道:“你与高沐阳说了么?” “说了,按郎君交代,已令他藏在部曲中,最好不要露面,别被周文举的人瞧见。” 李善道说道:“敬嗣和王须达等呢?” “进城前,大郎不是和周文举约好了?将南城让给他的部曲快活。东城、北城,现分是罗头领、聂头领的人在抢,咱的人都在西城。” 李善道说道:“你跟我去西城。” “诶,郎君,不陪大郎喝酒了?” 再能理解最起码短期内,为收揽士心、扩大实力,抢掠是必不可少的事,却值此数千喽啰大掠城中之此际,李善道亦是难以做到像徐世绩、周文举等这般,安之若素地在堂上饮酒。 因他说道:“吵吵成这个样子,咋能喝得下酒?老子要去西城看看,检查下敬嗣、王须达他们有没有老实遵守老子给他们定下的讨进奉时的约法三章。” 数人与他和高丑奴擦肩而过。 李善道略止脚步,扭脸瞅了一瞅,这几人的打扮不似是本部的部曲,但又有点面熟,好像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他想了片刻,一时想不起。也就罢了。带着高丑奴,他接着往县寺外走。 然才刚走到县寺门口,一人从后头追了上来,边追边叫道:“二郎,哪里去?” 李善道停下来,顾看之,追来的是徐世绩的一个亲信,正待答话,这人不等他答话,底下的话已经道出:“二郎,赶紧回去,大郎要议军事。” “议军事?”李善道愕然说道。 “刚进堂的那几人,二郎你没瞧见么?胙城刘大郎派他们来,报与大郎了一桩重要的军情。” 李善道总算想了起来,刚才那几人,是胙城刘玄意的门下人,在刘玄意庄中,他曾见过。 胙城那边,会是什么重要军情? 难不成,是费青奴? 李善道不敢耽误,忙返回头来,赶回堂中。酒宴已停。徐世绩见他回来,未问他刚干什么去了,三言两语,将刘玄意门下人禀报的军情与他说了一遍,正是有关费青奴部的军情。 第二卷 第十六章 踌躇徐绩本天分 费青奴当是已经得知濮阳、离狐被李善道、徐世绩攻下,以及徐世绩率部转进向韦城之事,他因率引其部,昨天到了胙城县城,刘玄意打探得知,他下一步将兵向封丘。 “封丘的要紧之处,看来费青奴也是看出来了,因此他才会兵向封丘。咱不能坐等他兵到封丘。其部皆府兵,俱能战士,一旦被他的人马进了封丘城,封丘,就将会很难打了。故俺决定,咱们今天便开拔,南下封丘,务必争取抢在费青奴之前,先到封丘城下。”徐世绩说道。 罗孝德等如何能不知,若被费青奴部抢先进了封丘城,那封丘县城必然就将会十分难打?於是,虽然是刚到韦城,都还想着先在韦城快活快活,却也只能放弃这个念头了。 诸人肃然应诺。 徐世绩沉吟了下,问周文举,说道:“周贤兄,我部今天就南下封丘,不知贤兄何意?要不要与我部同赴封丘?” 周文举看了一圈堂上众人,摸着肚子,呵呵笑道:“一个费青奴,算得甚么!大郎,你只管率你部南下封丘,且先去打,韦城这边,你不必担心,俺替你看好,肯定不会让你后方生乱。” 罗孝德等顿时都皱起了眉头。 这叫什么话?不愿意和徐世绩部一起南下,帮助徐世绩部打费青奴、攻封丘城,想要留在韦城掳掠也就算了,却话说的,倒好像徐世绩等还得感谢他肯为徐世绩等看住后方似的! 一边占便宜,一边落好人,真是不像话。 要是放在以前,周文举在瓦岗寨中也算有些威名,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一个“大杆头”,手底下千把喽啰,可现下已不比往常,瓦岗这一全军出寨,翟让等率的主力那边不提,单只徐世绩所率的这支队伍,已然是接连攻下了濮阳、离狐,韦城更是不战而得,由乃徐世绩帐下的这些校尉、头领们,好多不自觉地也就腰杆硬了起来,委实是已不怎将周文举夹在眼里。 ——若非是徐世绩的主张,南城都不可能让给周文举,让周文举部去抢掠的! 南城已经他娘的让给你了,你这会儿不知感谢,还说这等讨便宜的话? 堂中众校尉中,便有脾气暴躁的,当场就要爆粗,徐世绩却赶在他们出言之前,先已微笑说道:“周贤兄肯为我部看住韦城,使我部后方不致生乱,再好不过。俺在此,先谢过贤兄了。” 周文举的意思已明,不用再问他了,说完这话,徐世绩按住案几,站起身来,环顾罗孝德、李善道等人,言简意赅地令道,“立刻收拢你们各自的部曲,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 罗孝德、李善道等也都纷纷起身,冲着徐世绩,各俱叉手为礼,轰然应诺。 一场酒宴,仓促结束。 罗孝德和他的几个亲信最先出堂,李善道和跟着他的季伯常继而次之,余下的那些校尉、头领们最后络绎而出。 众头领都有亲兵在县寺外。 李善道现已郎将,当然也是已有他的亲兵队伍,此时在县寺外的是张伏生、程跛蹄等人。 出了县寺,不等李善道召唤,张伏生等已围了过来。李善道把徐世绩的命令告与他们,令他们即刻前往西城,向秦敬嗣、王须达等传令,季伯常与他们同去;自则与高丑奴先出城等待。 直等了一个多时辰,秦敬嗣、王须达等才领着各自本部的喽啰,来到了集合的地点。却秦敬嗣等来的还算早的,罗孝德、聂黑獭等各部的喽啰,有的乃至两个时辰后才从城中出来。 这个时候,早傍晚时分,夜色将至。 徐世绩没有一早出城,但此际,他也已在城南等了一个来时辰了。 最晚出城的是罗孝德部的一个队。 听罗孝德来禀报他的部曲已齐后,徐世绩没多说别的,只是问道:“王五郎呢?” “王五郎”,即最晚到的这个队的队正。 罗孝德答道:“回大郎的话,正领着他的人入队。” 徐世绩说道:“叫他来。” 罗孝德便遣人把王五郎叫了来。 王五郎是罗孝德的同乡,与徐世绩很熟,来到后,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赔罪说道:“大郎,儿郎们快活得上性,俺再三召令,到底还是出城得迟了。还敢请大郎治罪。” “俺的军令是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你队直到两个时辰后,才到城南,比俺的军令晚到了一个时辰。不闻军令如山?你今犯俺军令,这个罪,不必你说,俺也是要治的。” 王五郎怔了下,他的话本是玩笑话,不意徐世绩竟这般回答!他下意识地看向罗孝德。 罗孝德说道:“大郎,这厮出城得晚了,是该惩治。”令道,“拖下去,抽十鞭子。” 徐世绩止住了他,说道:“离寨出山之时,俺与兄等约束了几条军纪。其中一条是,集合晚到者,斩。罗兄,这条军纪你还记得吧?” 罗孝德勉强笑道:“大郎的军令,俺怎敢忘?当然记得。” 徐世绩喝令刘胡儿,说道:“押王五郎下去,取其首级,示全军将士见之。” 王五郎的脸上再无笑意,面色大变,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叩首求饶:“大郎!俺知罪了,求饶此回!下次断然不敢再犯。” 徐世绩亲手把王五郎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温声说道:“五郎,你我相识的日子不为短也,你知道的,不仅系你乃罗兄的同乡之故,并也是因你颇有才勇之能,俺素来对你甚是看重。前日打下离狐,咱部曲得了扩充,俺原已与罗兄说过,有意迁你校尉。” 王五郎感激涕零,挣开徐世绩的手,再次下拜在地,叩头说道:“王五这条命,自今便献给大郎了!往后大郎说令往东,王五绝不敢往西!刀山火海,愿为大郎效死。” 徐世绩说道:“俺也不用你往后为俺效死。五郎,带兵打仗,首要一条,便是须得令行禁止。军令既下,若皆不从,仗还怎么打?因而,你今日违俺军令,俺虽本已欲迁你校尉,虽然俺喜你武勇,心中实是对你极为不舍,但也只好依令行军法。” 王五郎愕然,说了半天,还是要杀? 罗孝德在旁,欲为王五郎求情,徐世绩目光转到,罗孝德的嘴巴嗫嚅了两下,终是一则因徐世绩平时的恩威并施,一则因前日在离狐被砍下的那些人头,求情的话他居然不敢道出! 王五惊骇叫道:“大郎!迟到的不止俺一队!其它各队,也有迟到的啊!” “不错,但俺不能把迟到各队的队正全都杀了,没办法,谁叫你最晚到呢?只能杀你了。希望能借你的人头,使咱军中的将士,以后能够做到无人再敢迟到。”徐世绩很诚实地说道。 刘胡儿唤来行军法的兵士三四人,按住了挣扎的王五郎,将他拖到边上,一刀杀了。 杀罢,取下首级,遵照徐世绩的命令,刘胡儿一手提着王五郎的人头,一手挽住缰绳,乘马绕着在官道正组列行军队形的将士们兜转了一圈,边行边喊道:“军令:一个时辰后在城南集合,王五队迟到了一个时辰,最晚到达。依按军纪,王五已斩。大郎令:王五队喽啰五十人,尽编入敢死,今攻封丘,若其中有於战中立功者,可赎其罪。大郎令:日后集合,再有敢晚至者,依王五此例,上到郎将,下到喽啰,不论高低尊卑,一概斩之!” 官道上的数千将士部曲,眼见王五血淋淋的人头被刘胡儿手提而驰,无不悚然。 聂黑獭、李善道等都在徐世绩的边上,徐世绩令斩王五的经过,他们看得清清楚楚。 本来见天色已晚,有心问一问徐世绩,要不要把开拔南下的时间改为明天早上的聂黑獭,欲问的问题,自是也问不出口了,话到嘴边,变成了问徐世绩:“郎君,现在出发么?” “再给各部一刻钟的整队时间,一刻钟后,开拔出发。” 这一回,没有任何一部、任何一队的部曲延迟了,不到一刻钟,全军行军的队形已成。 徐世绩一声令下,罗孝德部居前,聂黑獭部护从中军,李善道部殿后,掳掠来的丁壮民夫们推着大小的车子位在中军和李善道部前边,加上民夫丁壮,全军三四千人,启程南行。 随着李善道回到了本部队中的高丑奴,半晌没有说话。 一直到已行军三四里,他才嘟囔了句:“王五郎亦是好汉,且是罗头领的同乡,却这就杀了?” 离狐县看到的人头,是杀过后的,王五郎则是在李善道、高丑奴等的眼皮底下杀掉的,两者分别带给高丑奴的冲击力因甚不同。 李善道听到了他的嘟囔,踌躇再三,慨然叹道:“有的人,天生就是将帅。” 为何一定要杀了王五郎?李善道琢磨到现在,大致地已经猜出了徐世绩的用意。 不仅是为整肃军法,恐怕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缘故,便是接下来的对阵费青奴、攻打封丘城。 费青奴所部,如徐世绩所言,皆府兵,人数虽不太多,千余人,可操练有素,甲械精良,战斗力却很不弱,可以预见得到,与费青奴部的这一仗,必是硬仗,那么在这个关头,本部的军纪能否严明,主将,也就是徐世绩下达的军令能否被部属严格地执行,显是就至关重要了。 一夜行军,到天亮休息了一个时辰,收拢了下落后的部曲。 然后继续行军,这天中午,部队从胙城、长垣间穿过,再往前,便即封丘县城。 斥候驰马回报:“费青奴部已将至封丘县城,其部现距封丘县城不到三十里。” 徐世绩紧急召集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简单地商议了下后,做出决定,留下两百喽啰,看守丁壮民夫和车辆辎重,余下主力,轻兵疾行,一定不能让费青奴部先到封丘。 三千余主力将士,谨从徐世绩之令,在分出了看守民夫、辎重的喽啰以后,加快了行速。 快到傍晚时,郁郁葱葱,前面数里,一山在望。 “此山名为黑山,过了此山,再行四五里,便是封丘县城。”徐世绩马上举鞭,指山言道,顾令左右,传下军令,“令全军再加快点行速。到了封丘城外,捶牛宰羊,犒赏全军。” 夕阳西下,余晖洒遍远近,衬得远处的黑山,也是一片的金黄色。 满头大汗的斥候急匆匆驰回,来不及下马,已大叫禀道:“大郎!费狗的兵!” “什么?”徐世绩问道。 遥遥似有鼓声,从黑山的脚下,随风传来。 第二卷 第十七章 甲骑披靡当千众 黑山北边的山脚下。 旌旗招展,战鼓通通,费青奴帐下约千余人的府兵,早就列阵以待。 这千余人的府兵是由东郡的两个军府的兵马组成的。 费青奴年有三十多岁,魁梧健硕,头戴尖顶盔帽,上身肩甲明铠,铠绘彩纹,下着战裙,长靴踩镫,腰悬铁锏,胯下黄马,马身上亦披有甲,一杆丈八长的银缠骑槊横放於身前。 两个军府的鹰扬郎将、鹰击郎将,并及费青奴帐下和两府军中的长史、别将之流,共十来人,也都是身披精甲,或乘未披甲的战马,或乘亦披马铠的铁马,分立从在他的左右。 离费青奴左右两边最近的,是两个军府的鹰扬郎将。——鹰扬郎将是地方军府的主将,鹰击郎将是地方军府的副将,品秩上来说,前者正五品,后者从五品。 左边的这个叫杨杰,右边的这个叫贺赖平。 杨杰笑道:“果如将军所料,徐贼为争封丘,疾行而至。” 贺赖平说道:“贼既乌合,今又连日疾行,其众必已疲散,我军以逸待劳,此战胜如唾掌。”向费青奴请战,“末将敢向将军请战,率引本部先击!” 名号上尽管都是“郎将”,武贲郎将是中央卫府的高级将领,品秩上却是高於地方军府的郎将,乃是正四品。故而杨杰、贺赖平以“将军”尊称费青奴。 费青奴向北边眺望了稍顷,顾问斥候,说道:“贼众计共多少?步骑各有多少?” 斥候答道:“贼共三四千数,多为步卒,骑不足三百。” 费青奴又问道:“步卒中甲士多少?骑中铁马可有?” 斥候答道:“因在行军之故,步卒中披甲者几无,战马披马铠者,更不曾见有。” 一副铠甲几十斤重,即便是皮甲,重量也不轻,因此不管是哪一支部队,哪怕精兵部队,也不可能在行军的途中全副武装,若是这么干的话,那真是走不了多远,全军就得停下休息。马铠也是一样的道理,为休养马力,亦同样不可能在行军时给战马披挂上马铠。 人甲也好,马铠也罢,大都是在临战前才会披挂穿戴。 费青奴问清楚了徐世绩部现下的情况,当机立断,遂便下令:“贺赖公,劳你引铁马百数,现即出阵,横截徐贼部,驰突其队。”命令於下诸将,“引兵前趋,预备随之进斗!” 贺赖平是鲜卑人,出自贺赖部,并不姓贺,实是以贺赖为姓,故费青奴以“贺赖”相称。 ——所谓“从骑”,因为甲骑具装是人、马皆披甲,一则披甲的时候不便,二则人马皆有甲的情况下,固然是冲撞力很强,但未免不够灵活,是以每个具装甲骑通常都会有一两个、两三个的轻骑为从者,平时帮他们照养战马、保养铠甲,战时则帮他们穿甲和作为从骑跟战。 战鼓声中,费青奴、杨杰等率领余下的主力步骑,离开了黑山山脚,也开始向北前进。 且说贺赖平,甲精马好,操槊前驰,奔行在五十甲骑和百余相从轻骑的最前边。 能成为铁马者,无不上等战马,马本身的重量已千余斤,加上骑士的体重、合计一两百斤重的人与马的甲重,重量越是雄沉,单单五十个甲骑具装奔腾於野地之上,已马蹄如雷,卷起的尘土飞扬,况另外还有百余轻骑?声势愈加震人。待上到官道,官道的地面比野地瓷实,一百五十余甲骑、轻骑,马蹄践踏其上,声音是越发的震耳欲聋,声势亦是越加的令人震撼。 每匹铁马的尾端,都竖着斑斓的寄生,有的还竖着彩色的小旗,而又每副的马铠上,皆绘画着各种颜色的凶猛图案,夕阳的光照下,骑驰尘卷,移如乌云,远远观之,端得一群铁猛兽! 驰两三里地,前边数里外,一支兵马停驻。 这支兵马却便是徐世绩部了。 得知费青奴陈兵在黑山北后,徐世绩没敢再继续前行,已然令下,命部队就地列阵。 但贺赖平等来得太快,当此时也,位在军前的罗孝德部,尚未能将迎敌的阵型列好。 经过扩充以后,罗孝德部现有千余部曲,分为六个团,十二个旅。依照徐世绩的命令,他正在列的是一个长方形的厚阵。中军的阵型才刚大致列成,两翼的阵型还在组列之中。 突见贺赖平等冲驰已至,身在中军的罗孝德骇然十分! 他赶紧一边派人去后头找徐世绩,请徐世绩速调聂黑獭、李善道两部的盾牌手、弓弩手,快些来他阵中支援;一边令他部中最骁悍的骑将吴雄,立刻引领本部的骑兵上前迎战。 罗孝德令吴雄说道:“咱的阵还没列成,若是被贼官兵的铁马冲进,必败无疑。无论如何,你也得给老子把贼官兵的这支铁马顶住!俺已向大郎求援,援兵很快就能来到!” 聂黑獭部所在的中军,距离罗孝德部只有两里多远,“援兵很快就能来到”这话不算虚词。 吴雄曾和张须陀帐下的甲骑在东平郡交过战,对甲骑并不陌生,而且在得了离狐后,徐世绩部缴获到了一些马铠,他如今也是人、马俱有甲,却仗着自己的武勇,他对杀来的贺赖平等并不畏惧,他应诺说道:“郎君放心,左右不过数十贼铁马,俺定能将其挡住!” 便引罗孝德部的骑兵百十,吴雄当先驱骑驰奔,迎向了对面杀来的贺赖平等。 两下马奔,相对而行,数里距离,倏忽即过。 吴雄已知,冲在对面铁马最前的那将,必然就是这支具装甲骑的主将。 他倒也有他的主意,自知本部的骑兵多是轻骑,甲骑很少,如果硬碰硬,怕难以将这支敌铁马拦下,故打起了依仗自己的武勇,先将这支敌铁马的主将刺落马下的主意,闷喝一声,催马疾冲,操起丈八长的马槊,对准贺赖平,就猛杀过去! 转眼功夫,吴雄的坐马已与贺赖平的坐马相接。 贺赖平侧身将吴雄刺来的长槊躲过,两马交错中,他抽出藏在马边的铁锏,端端正正,猛力砸在了吴雄的背上。这铁锏、铁鞭之类的兵器正是於近战时,对付具装甲骑的最好兵器。铁锏砸到,铁铠凹陷,吴雄只觉剧痛袭来,身子不由自主的前倾,一口血喷出同时,人已堕马。 从在吴雄后的罗孝德部的骑兵们赶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贺赖平的从骑们从马上跳下,摘掉吴雄的兜鍪,抹开了他的脖子,随之,不顾从其脖间泉涌溅射的鲜血,将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这时,哪里顾得上吴雄? 砸落了吴雄堕马的贺赖平马速不停,长槊挺前,迎对罗孝德部骑兵们的箭矢,分毫不避,呼喝着,撞入进了这百十骑兵之中。却那长槊丈八之长,锋利的细长槊锋两尺余长,原本已是大杀器,贺赖平又人、马皆甲,箭、矛不入,只见他左右挥动马槊,前刺后挡,战马劲奔,当真是所向披靡,马旁数丈之内,无人能够近前,眨眼已是接连杀伤十余罗孝德部骑兵。 从在他后的五十甲骑和百余轻骑,打着尖锐的唿哨,卷尘扬土,如似虎群云堆,紧随杀到! 罗孝德部的这百十骑兵,何能再以招架?丢下了十余具尸体,仓皇四逃。 贺赖平不去追赶,槊往前指,回顾大喝:“从乃公前斗,将徐贼部步阵冲散!” 趁这一回顾间,他往南边望了眼,南边尘土扬漫,远见旌旗飘扬,可闻鼓声阵阵,千余甲卒步骑正在急行,是费青奴、杨杰等引他们的主力步骑,在往这边开进,距离此处已只几里远。 五十甲骑、百余轻骑,接战至此,尚无一人伤亡! 百余骑士,尽皆士气高昂,齐声应呼:“杀贼!杀贼!杀贼!” 有的从骑带的有骑鼓,并把骑鼓敲打起来,鼓声、呼声融合在一起,才百余骑而已,三五成簇,散奔道上、边上的野间,声势若千军万马!夕阳西沉,暮光如血,风掠过远处稀疏的林木、乡村,从近处的麦田上吹拂而来,带来了麦子的清香,混杂刺鼻的血腥,滚滚如同热浪。 热浪扑打在罗孝德的脸上,他汗流浃背,满脸惊慌。 他胯下的战马不安地扭动着脖子,嘶鸣不已,他再三回看,一再问道:“援兵呢?援兵呢?” 两里外,中军。 汗水流到了眼角,徐世绩把汗擦去,他咽了口唾沫,稍微湿润干紧的嗓子,拽着缰绳的手心已是湿漉漉的,出满了手汗。肯定不是因为热的缘故,他有点感到呼吸困难,胸腔里就像是装了只兔子,砰砰直跳,甚乃他踩着马镫的双腿,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发软。 绝不能让费青奴部先入封丘,轻兵疾进,以图抢在费青奴部前头,到达封丘城下,这个决定是没有错的啊!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费青奴竟然会在黑山这里陈兵阻击本部! 罗孝德部的阵地别说还没列成,就算已经列成,观对面这支官兵铁马的气势,罗孝德部也断然挡不住。而罗孝德部一旦溃散,他的中军紧随其后,势必也就会溃散,然后,再等已经可以遥望看见的那支费青奴的主力杀至,到时,他的这三四千人便将会只有全军覆没这一结果了。不要慌,徐世绩尽力稳住心绪,告诉自己,现在需要的是赶快想办法迎对面前的局势。 可是,该怎么迎对? 徐世绩目光离开了前面的罗孝德部,望向了南边行来的费青奴部下的那千余步骑主力。 “的的”的马蹄声,清脆急响。 徐世绩转目视之,乃李善道从后头赶了过来。 “大郎,贼官兵的这支铁马,一时难挡,当下之计,不如择遣精锐,绕击费青奴主力!”李善道驰到徐世绩近处,勒住坐骑,当其坐骑扬蹄昂脖,长嘶之际,沉声说道。 “此正俺意,二郎以为,何部精锐宜遣?” 罗孝德部列阵居前,聂黑獭部系为中军,不可擅动,还能有哪一部可遣? 李善道应声说道:“我愿率我部精锐往之!” 第二卷 第十八章 红旗招展抄三面 散而有序的贺赖平部的甲骑、轻骑,就像是一簇簇的利箭,分从罗孝德部阵的南边前方、东西两侧,或顺着官道驰突,或从官道两边的田野上疾进,对罗孝德部的阵地展开了三面夹攻。 甲骑驱前,轻骑在后。 打个后世的比方,这就好比是后世的坦克与步兵的协同作战。 甲骑在前边,顶着罗孝德部兵士的箭、盾、矛冲阵;轻骑在后边,远的射箭、近的矛刺刀斫。 罗孝德部的兵士们,到现在为止,连阵型都没还完全展开、列好,兼以又没有防御的工事可为屏障,阵的前排是列了些盾牌手,但这些盾牌手对甲骑能有多大的阻挡作用?又吴雄这般的悍将,也已阵亡,罗孝德部的兵士,无论老卒、新卒,俱已是心胆骇裂。 遂乃罗孝德部的这千余步卒,一触即溃。 罗孝德眼见得贺赖平等甲骑仿如铁猛兽,个个势不可挡,从三面冲杀进来,而己部的部曲则如受惊的鸡群,多已丢掉兵器,开始逃窜,知大势已去,事已不可为之。 其脑中再无别的念头,只剩下了“亦赶紧逃命”一念,於是不再约束阵型,带上四五个随从,拨马便往后边的聂黑獭阵逃奔。 他的阵地离聂黑獭阵只有两里地,骑着马,跑得快,很快就逃到了。 却在将近聂黑獭部阵时,聂黑獭部中的部曲们同声大喊了一句话,连着呼喊了三遍,喊的是:“让开!让开!从边上过。冲我阵前者,大郎令:杀!” 随着呼喊,果有箭矢,从聂黑獭部的阵中射出。 ——事实上,就算是罗孝德想直接从聂黑獭阵的前边,进入聂黑獭部的阵中,他现在也做不到,因为相比罗孝德部,聂黑獭部列阵的时间更充足一点,所以,聂黑獭部的阵地现下不但已是大致列成,并在阵地的前边,还摆放了数十辆随军的辎重车作为屏障。 好在罗孝德的骑术不错,他紧急转马,从聂黑獭部阵的前边擦过,转到了其阵的右侧。 随他逃来的随从们也都分别兜马,转了过来。 罗孝德打眼张望,瞧见了徐世绩的将旗。他马不停蹄,径奔到将旗附近,跳将下马,跌跌撞撞地闯进阵中,到了旗边,叫道:“大郎!贼铁马太凶,俺部挡不住!”叫声颤抖,脚下如踩棉花,一个不留神,坐倒地上,他顺势拜倒,又叫道,“大郎!打不了,快些撤吧!” 但见罗孝德部的阵中,——此时已不能称是阵了,他部下的千余将士,而下只能称是散兵溃卒,散溃於官道、两边的田野中,被贺赖平等甲骑、轻骑追逐砍杀,只从罗孝德脱离本阵,到逃至徐世绩将旗下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两里外的这片地方,已然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人皆好生恶死,且又早是明知,罗孝德阵一旦溃败,中军阵势必也挡不了多久,则徐世绩目睹此状,焉能不惧怯?可是,惧怯归惧怯,理智归理智。他却亦同时明白,这个时候,绝对是不能撤退的。如果撤退,只会一个结果,即是他将会败得更快、更彻底。 徐世绩比罗孝德年轻十来岁,但此际,不管是真的也好,是装出来的也罢,他年轻的脸上,却要比罗孝德镇定得太多!他尽力地稳坐马上,络腮胡张如蓬刺,厉声叱道:“你以千人之部,居然挡不住百余的贼骑两刻钟!依照军法,当处斩也!今既逃还,又动摇我军心,更是该斩!俺念你大将,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即刻收拢你部溃卒,助我中军阵应敌接战。” 罗孝德张口结舌,连张了好几下嘴,话才说出口来:“大郎,贼铁马太凶,打不过啊!” “若再多言,立斩不饶!”徐世绩斥责罢了,现正用人之际,因缓和了语气,复与他说道,“罗贤兄,你不要怕,俺与二郎已定下对策,只要中军能挡住贼官兵稍顷,咱们必就能获胜。” 罗孝德说道:“敢问大郎,什么对策?” 杀散了罗孝德部的溃兵,贺赖平等再接再厉,已是向徐世绩部的中军阵展开了冲锋。 徐世绩没功夫再与罗孝德多说,语气再次严厉起来,简短地令道:“按俺军令从事,你立即去收拢你部的溃卒,助中军阵应敌!”顾令马边的聂黑獭、刘胡儿、沈世茂、戴处约等,说道,“黑獭,即引骑兵出阵,绕迎截击费青奴部的主力;胡儿,接应李二郎部上来,与中军阵合为一部;沈、戴诸兄,与俺一同指挥部曲,迎斗贼铁马!” 众将接令。 便按徐世绩将令,诸人分头行事。 沈世茂、戴处约跟着徐世绩亲上前线,指挥中军的部曲,凭借辎车、盾、弩、矛等,迎击杀过来的贺赖平等;刘胡儿往后去,接应后头的李善道部上来,与中军会合。 罗孝德虽然还是恐慌,可徐世绩的军法,他是已经领会过的,故却也不敢不遵徐世绩之令,带上了他的随从,壮起胆子,去尝试收拢他部的溃卒。 聂黑獭则领上已准备好的本部轻骑,快马驰出,绕过本阵,迎向已近在不远的费青奴部主力。 …… 却这聂黑獭所率之本部轻骑,约百余之数,是从中军阵的东边绕过,迎向费青奴部主力的。百余轻骑出阵,绕奔南向,动静不小,早被杀近至中军阵前的贺赖平看到。 只从这支贼骑兵的去向,就可判断出他们的目的。 贺赖平丝毫不以为意,临将冲到徐世绩所在的中军阵前线时,他兀自有暇,大笑说道:“蟊贼当真不知死活!区区百余轻骑,就试图挡住费将军所率之我主力?……杀!” 最后的一个“杀”字,是他的战马已经奔到了徐世绩所在的中军阵前线! 马是铁马,车是辎车。 铁马撞上辎车,爆出震耳声响,马鸣恢恢,辎车后移。 车后的徐兵躲闪不及,登时被辎车撞伤二三!惨叫声动。 继而连三的铁马撞了上来! 车后徐兵的长矛如林刺来,刺不透铁马的马铠。 贺赖平等长槊刺出,一两尺的槊锋刺人如刺纸,鲜血四溅。 …… 身后传来的声声巨响和本部部曲不断的惨呼、大叫,使聂黑獭费了很大的劲,才强自按下回头观望的冲动,——他担心,若是看到他阵地的危险、他部曲的惨状,他会失去继续前奔的勇气,没有向后观望,但是他却不能忍住,一边前冲,一边扭脸向旁边的田野间眺看。 田中的麦子已经成熟,金黄的麦浪在渐渐沉下的暮色中,饱满的麦穗沉默低垂,随风起伏。 他没能从中看到什么。 看不到就看不到吧! 尽管和李善道的关系不算特别的亲近,可要说而下的军中有哪个将领,最值得聂黑獭信任,——经过迎击罗士信一战、独自攻下濮阳这一战,却是非李善道莫属。他相信李善道。 聂黑獭收回了视线,离费青奴部的主力已经很近,他鼓足了力气,攥紧了手里的长槊,喝令左右从骑:“传令下去,避开正面,从费青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近处的从骑向较远处的从骑,呼喊着传达他的军令。 一股股的传递军令的声音在野地上散播:“避开正面,从费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避开正面,从老奴部的侧面突进去!” “避开正面,从老奴贼的侧面突进去!” 这个时候,战场上各支大小部队分别所处的位置是这样的。 首先,敌我的两支主力,敌人这边的费青奴部主力位处在南,主要是沿着南北方向的官道在向北边急行;徐世绩这边的中军主力位处在北,所组成的阵地,主要是以官道为中心,向两侧打开而组成的阵地,费青奴部的主力距离徐世绩部的中军主力阵地,现尚有几里地的远近。 其次,敌我的两支骑兵,敌人的贺赖平部现正向徐世绩的中军主力阵地发起冲击;徐世绩的聂黑獭部轻骑,则是顺着官道的东边田野前奔,已绕过了贺赖平部,接近了费青奴部的主力。 相距还有三里地、两里地、一里多地! 聂黑獭压低了身子,催马提速,麦浪在他身边倒退急去,他长槊挺直,双眼紧盯官道上的费青奴部主力的队伍,当越过费青奴部的先头部队后,他拨马向东,引率着百余轻骑转向东边驰行了一阵,随之拨马转回,他当先呼喝:“杀!杀!杀!”开始向费青奴部的东侧发起进攻! 从官道上转顾望之,可见百余骑士,从半人多高的麦田中穿行而过,便像是小船分开波浪。 道道波浪,伴随着喊杀,疾涌而来,若论气势,确然不容小觑! 行在中军的费青奴,却连瞧都没多瞧几眼。 不用他多做指挥,只需已赶到队伍东边的杨杰,就足以应对这百余来袭的轻骑了。 杨杰的两道军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先是东边的步卒转向列阵,箭如雨下,聂黑獭所率的的轻骑,还没临近官道,已中箭多人,人仰马翻,乱做一团;随即,费青奴部主力中剩下的甲骑和轻骑,趁势驰下官道进斗。 瓦岗的步卒,也许还能一战,因为缺乏操练骑兵的场地,瓦岗的骑兵现却是很不怎样。 接战不过片刻,一如吴雄等,聂黑獭和他所率的这百余轻骑亦便大溃。 回禀的军报传到费青奴处,这胜利在费青奴的意料中。 费青奴扬鞭前麾,指向相距已经不到两三里的前头的徐世绩部的中军主力阵地,乜视令道:“贼骑既溃,不需追赶,先歼贼之中军主力!”令帐下的两员猛将,“你两人,各引一团兵,分攻贼中军主力之东西两翼;余下主力,从本将攻其正面!” 这两个别将接令,各领一团兵马,从官道上下去,绕攻向徐世绩中军阵地的两翼。 费青奴召回杨杰,引率余下的五六百兵士,并不理会仍在逃溃的罗孝德部的部曲,经由罗孝德部本来的阵地,从一地的死伤的罗孝德部的部曲中穿过,杀向了徐世绩中军阵地的正面! 此际,徐世绩中军的阵地,已快被贺赖平等冲开口子,费青奴率的主力一到,大败就在眼前。 …… 徐世绩中军。 即将被攻破的车阵后,刘胡儿、沈世茂、戴处约等无不惊惶! “李二郎呢?李二郎呢?”沈世茂惊惶到不顾失礼,揪住了徐世绩的袖角,仓皇问道。 徐世绩也在心中问:“李善道,你在哪里!” 是呀,李善道在哪里? 徐世绩往官道两边的田野中去望,压根见不到半个人踪,只见起伏的麦浪,沐浴在昏黄的暮光中。风似乎是更热了。徐世绩拽了拽铠甲的领口,一个不自禁的念头浮起:“莫不是逃了?” 无论李善道现在哪里,费青奴率的主力已到,大败在不在眼前不说,死战已先在眼前! 徐世绩抽刀在手,喝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等好男儿,何惧贼官兵!弟兄们,死战!” 刘胡儿忠心耿耿,挥刀大呼:“死战!”带上十余徐世绩的亲兵,杀往前去。 贺赖平等甲骑、轻骑,给费青奴、杨杰所率的主力步卒让开了道路。 杨杰披重甲,持长矛,身先士卒,率领十余披甲勇士,跃上辎车,杀退了辎车后的徐兵,跳入车后。几个勇士合力,将已被撞得歪斜的辎车推开,为后续部队打开了前进的通道。 费青奴部的主力步卒,呐喊着杀了进来! 分攻向徐部中军阵地两翼的那两团费部将士,借着正面已经突入的机会,也突入进了两翼。 一时间,徐部中军的阵地三面皆敌,三面都展开了白刃血战。 刘胡儿非以勇武见长,委实是敌不住突进来的杨杰等,退到了徐世绩处,抹了把脸上的血,急促说道:“郎君,贼官兵已经杀进了阵,拦不住了,现在撤还得及!请郎君赶紧先走!” 尽管前边三二十步外,便是杀进阵的杨杰等,杨杰等进战的呼喝、本部将士战斗的喊叫已是纷杂乱耳,徐世绩立在原地,却不肯走,他提刀说道:“将为军胆。俺身为一军主将,岂可於此刻先走?且待二郎杀出,便我等反败为胜时候!” ——平素刘胡儿对李善道很是亲热,这会儿,却不仅李二郎变成了李二,连脏话都骂出来了。 压抑住心中的怀疑,徐世绩咬着牙说道:“二郎怎会是背义胆怯之徒?他断然不会逃走!” “郎君!贼官兵已近!再不走,可就走不掉了!”刘胡儿拜倒在地,苦苦哀求。 若能走掉,徐世绩焉会不走?现在的情况是,早已是走不掉了! 况且,即便是能走掉,部曲损失殆尽,他往后在瓦岗还有何面目抬头?值此总算翟让被李密说动,瓦岗将要大展拳脚之时,他徐世绩岂不是却将在瓦岗毫无前途可言了? 罢了!他横下了心,你李善道若真是逃走了,就只能怪我徐世绩无识人之明,我徐世绩便死在此处就是! 抬起脚来,徐世绩踹了刘胡儿一脚,喝令说道:“起来!从俺杀敌!” “杀敌!杀敌!杀敌!”突然响起的呐喊,从官道前边的东、西田野间响起! 徐世绩急抬眼观之。 越过前边的杨杰等费青奴部的将士,越过退后到了边上,暂在做休养马力、体力,蓄势再战的贺赖平等敌骑,他见约百十的壮士,分别从东西两面的田间、费青奴部的侧后杀了出来! 东面杀出的这数十壮士,为首者是个七尺来高的黑大汉,身披铠甲,手提双铁鞭,大步奔上官道,撞入进了费青奴部的主力步卒队中,铁鞭荡开,手下无一合之将。 西边杀出的这数十壮士,为首者是个健壮的长髯大汉,亦披铠甲,持一横刀,也是飞奔撞入进了费青奴部的主力兵中,横刀翻舞,过处血肉横飞。 又不知多少人马,从更远处的田间之东、西两面涌出,上到官道以后,汇拢到了一处,在一面红色大旗的指麾下,向着费青奴部主力的后面,展开了迅猛的进攻。 遥望见到,那一面红色的大旗上,竖写着六个黑色的大字:“凤凰卫李二郎”。 第二卷 第十九章 宜将剩勇追穷寇 夜色降临大地。 蒙蒙的月下,官道上、官道两边被践踏的东倒西歪的麦田中,朦胧地可以看到很多的尸体,多是徐部战死的部曲,也有不少是费青奴部战死的兵士。鲜血漫流,道上的黄土、田间的麦子,尽被沾染。尸体中,间或有重伤但尚未死掉的敌我士卒,发出微弱的呻吟及呼救声。 却是在李善道等的三面抄击和徐世绩抓住机会,组织起中军阵地的将士,进行的正面反击之下,费青奴部战败失利,其部兵士已经突围远去。 反败为胜、劫后余生的徐部部曲,散於战场上,有的在搜救负伤未死的本部同袍,有的在收集铠甲、兵械等缴获,碰到还没死掉的费部府兵,则俱是一刀下去,将之了结。 中军,徐世绩的将旗下。 十来个披甲的将校,围绕着坐在马扎上的徐世绩而立。 徐世绩示意他们站开一点,不要挡住他的视线,一面与他们说话,一面不时地向南边看去。 这十来个将校,自是罗孝德、聂黑獭、沈世茂、戴处约、刘胡儿等人,还有留在官道上,后来引带本部,合入中军,与聂黑獭部部曲并肩迎敌的李善道部的王须达、季伯常等。 终於,徐世绩看到在三四人的簇拥下,一人沿着官道,穿过遍地尸体的战场,大步地过来了。 适才正面反击费青奴部时,徐世绩亲自加入到了战斗,他虽天天锻炼不懈,此时也颇感疲惫,然在看见这人后,他按住膝盖,却是撑着疲惫的身子,站起了身。 罗孝德等或者扭头后看,或者举目侧视,随着徐世绩,亦都看到了过来的这人。 何用徐世绩再吩咐?他们登时分开两列,给过来的这人让出了道路。 来之此人何者? 可不就正是李善道! 李善道已摘下了兜鍪,托在手上,另一手按着腰边横刀的刀柄,从罗孝德等人间步过,近至徐世绩身前,握住刀柄的手放到胸前,弯腰向下,冲着徐世绩行了个军中礼,口中说道:“善道拜见大郎。” 徐世绩赶上前来,亲手把他扶起,顾与罗孝德等将说道:“《尉缭子》云:‘万人之斗,不如百人之奋也’。诚哉斯言!”用力地拍了拍李善道的胳臂,说道,“今日此战,多赖君力!” 今日此战,是不是多亏了李善道,最终才能转败为胜,李善道对此当然最是心中有数,然愈值此刻,他愈谦虚,非仅没有半分的张狂模样,反是诚惶诚恐之状,他请罪说道:“大郎,善道本该早点率伏兵杀出,但是一直战机不到,所以杀出来的晚了些,尚敢请大郎治罪。” “此话不消说。若俺是你,也会选在费青奴部已倾力向中军发起攻势之时,才再起伏。二郎,我军今途中遇袭,所以得反败为胜者,都是你的功劳!你的大功,待俺报上,翟公必有重赏。” 李善道唤随他过来的那几人近前,说道:“启禀大郎,今日此战,善道不过‘因人成事’。若论功劳,首功当在大郎指挥若定,其次是罗贤兄、聂贤兄等齐心应命,再次则是丑奴、沐阳、敬嗣、敬儿、法律等勇敢前斗,因此我军终才能转败为胜。善道实无功劳,不值一言。” 跟随他过来的这几人,便是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 ——李善道的部曲现共有五团,一团由他亲率,其余四团的校尉各是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从他由三面伏击费青奴部的,是他亲率的这团与秦敬嗣、陈敬儿两团。 “二郎,你总说你只是‘因人成事’,那俺就想问你了,为何别人不能‘因人成事’?”想这今日此战,最凶险的时候,敌人距离徐世绩这位主将只有二三十步远,而后竟能反败为胜,真的是用“劫后余生”形容,也毫不夸张,徐世绩心头轻松,与李善道开起了玩笑。 玩笑罢了,徐世绩又亲手把行军礼的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扶起,目光在他们的脸上、身上一一细细看过,却见他们四人,无不是衣甲尽血,脸上、须发上的血迹虽然有过擦拭,但没能擦干净,亦仍可见斑斑之血迹,仅只由此,就能想象得到他们刚才是经过了怎样的恶斗!徐世绩赞赏地说道:“如俺所言,‘将为军胆’,正是因了有二郎你这样的主将,所以才会有如丑奴、沐阳等这样的勇士啊!君等今日死战克胜之功,俺亦会详细禀与翟公!” 随从来的诸人里,少了李善道刚提到的“董法律”。 徐世绩问道:“二郎,董队正怎么不在?” “回大郎的话,董法律负了伤,不便行走,因未从我来拜见大郎。” 徐世绩问道:“伤在哪里了?重么?” “被贼官兵的铁马撞了一下,已从昏迷中醒来,我亲把他送到伤营,请军医看过了,说是将养些时日,当即能好。……也是因了送他去伤营那里,故此我来拜见大郎,才来得迟了。” 战后当时,徐世绩就设立了伤员区。 听了李善道此话,徐世绩立即命令刘胡儿,说道:“你去彩号营,令黄三副亲给董队正医治。” “黄三副”,是徐世绩军中最好的金创医生,其人姓黄,祖传疡医,——也就是后世的外科医,号称不管是多重的伤,三副药下去,必都能好,故绰号为“黄三副”。 刘胡儿哪里还有哀求徐世绩先撤时,对李善道的不满之意?他先是应了声诺,接下了徐世绩的命令,接着恭敬地向李善道行了个礼,然后这才离去,前往伤号区。 “你部曲伤亡的情况,检点出来了么?”徐世绩问李善道,说道。 “回大郎的话,还在检点,尚未检点出来。” 徐世绩说道:“不论你部伤亡多少,二郎,你只且放心,俺都会给你补上!待等到了封丘,咱军中现有的丁壮也好,从封丘得的丁壮也好,你头个挑。” 要么说徐世绩能得众心?一个将领,最关心的东西是甚么?他却是清清楚楚。 既是心痛战死的本部部曲,又是为徐世绩的这句承诺而感到欢喜,李善道此际的内心,可谓五味杂陈,他谦让了两句,就着徐世绩这话,把话头转到了封丘,说道:“大郎,费青奴余部夜遁已逃,恐怕有可能会逃去封丘县城。敢问大郎,封丘城,不知打算何时往取?” “你所言,正俺所忧。今日此战,虽然胜了费青奴,但斩获并不很多,费青奴部的主力犹存。若被他夜遁逃入进了封丘城,怕这封丘城,我军还是不会很好打。”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主意难决的样子,他环顾罗孝德、聂黑獭等,沉吟了片刻,说道,“因此,俺实是有心今晚便前赴封丘城,可一场鏖战才罢,又担心部曲将士无力再做行军。”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三部中,罗孝德部的损失最重,士气被打击得也最厉害;聂黑獭部的损失也很大;李善道部的损失虽然也不小,但士气方面言之,因他们是此战获胜的功臣,却是三部中士气最好的一部。 面对徐世绩的视线,罗孝德低下了头;聂黑獭犹犹豫豫,似是想要请战,然又没有把握。 李善道接住徐世绩的话,稳稳地说道:“大郎所虑甚是,鏖战才罢,部曲将士可能会无力再做行军。然以我愚见,与其容费青奴余部夜遁逃入封丘城,由是导致我军还得强攻封丘,再打一场硬仗,不如今晚,将士们再辛苦一下,疾趋封丘县城,绝不给费青奴余部入城的机会!” “奈何诸部将士,恐皆已无再行军之力?” 李善道主动请缨,说道:“大郎,我部尚有行军之力,我愿领我部部曲,连夜先往封丘。” “你部损失也不小,只你一部,兵力不够吧?” 李善道说道:“以我一部之兵力,固是不足以打下封丘城,可是大郎,现下的要点,不在於今晚能否得下封丘城,而在於迫使费青奴部今晚不能进封丘城,如此,我一部兵便已足矣。” “费青奴部主力犹存,你部若是路上或城下遇上费青奴余部,如何是好?” 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这一点,我之愚见,大郎无须担忧。” “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费青奴部今临胜之际,反而为我军所败,其部士气,现必低落,此其一;此地距封丘县城不是很远,至多夜半可到,那时夜色正深,纵然碰上了费青奴部,他难以辨我部虚实,此其二。合此两点,料就算是路上或城下遇上了费青奴余部,他断也不敢与我进战。”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想了会儿,认同了李善道的判断,点头说道:“二郎言之甚是。” “大郎若以为我之此策可用,那我现就去召集我本部部曲,赶往封丘!” 徐世绩说道:“且慢。” “大郎还有何嘱咐?” 徐世绩命令罗孝德、聂黑獭:“将你两部的骑兵,分拨半数与二郎;并你两部尚可堪战的壮士,亦各拨百人与二郎。” 令毕,他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如果在路上或城下,遇上了费青奴余部,不必与之缠斗,只需将其看住,不使他们进城即可。明日天亮后,中午前俺一定能率主力赶到封丘城外!” 李善道恭谨应诺。 约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李善道本部的将士集合完成,罗孝德、聂黑獭奉令调给他的轻骑、壮士也都暂归到了他的管领下,遂乃李善道暂辞徐世绩等,率部南下,直向封丘县城。 望着李善道的将旗远去,渐消失夜色中,相送他的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等神色各异。 今晚月色甚佳,不用火把,也能看清道路,不过为稳妥起见,还是打起了火把。 前望、后顾,上千的步卒、骑兵,迤逦道上,如似一条长长的火蛇,杂以旗帜飘扬、矛槊如林,声势甚壮。高骑马上的李善道,当与徐世绩对话时的那副恭谨之态,这时不见於了他的面上,取而代之的,是尽管身体早已疲累不堪,却精神昂奋的飞扬状态! 收回后顾的视线,傍晚时激战的战场已然远离,眺看夜下的前方,封丘城就在不太远之处。 李善道顾盼从行在他马边的高丑奴、高曦等,豪迈地说道:“激战才罢,复向封丘。我知将士俱已颇疲,当此情景,需诗壮气。诸位,我心生感触,赋得了七言两句。愿请诸位评点。” 高丑奴大是诧异,跟了李善道这么多年,他还从来不知李善道居然有写诗之能?问道:“郎君,赋了什么诗?”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李善道吟过,问诸人,“何如?” 高丑奴、高曦等赞佩连声:“好诗!好诗!郎君豪气十足。” “传下去,全军复诵,以壮气力!” 命令传下,很快由近及远,迤逦道上的上千步卒、轻骑一队队的开始复诵起来。 由一队队的复诵,变成一团团的复诵,又变成上千步骑的整个复诵。 夜中道上,四下田野,响彻了这一句诗:“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火把如蛇,诗如雷动,果是其部将士的气力倍增,远近寂静的夜,被搅得也都火热骚动。 第二卷 第二十章 千军易得将难求 不到夜半,已至封丘城外。 一路上,并未遇到费青奴部。到了城外,也不见费青奴部的踪影。 在离城三四里的地方,李善道登上高处,眺望城中。见得城墙上火把点点,城内灯光闪亮,侧耳倾听,随风吹来一阵阵的骚乱声响,乃是城中的士民已知费青奴部战败,正惊慌失措。 王须达驱马奔来,兴冲冲地说道:“二郎!费老狗没敢来封丘。城里现下大乱,是咱攻城的良机!要不,咱便先攻上一攻?要能攻下,可又是大功一件。” 不仅又是大功一件,还能再发一笔横财。 李善道望着城内看了会儿,从高地上下来,却是没有接受王须达的建议,说道:“不可攻城。” 王须达诧异地问道:“二郎,为何不可?”说道,“咱们疾行到至,城内不知咱的虚实,趁夜进攻,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能将城攻下,但至少七八分的把握,当是有的啊。” “一则,咱们是鏖战之后,又夜下疾行,部曲已经疲惫,不利现就攻城;二则,费青奴部现不知何处,若在咱们攻城的时候,他们忽然冒出来,我部岂不将会大败?是故攻城不可。” 王须达想了下,李善道言之在理,没奈何,只好收起了兴奋的心情,扭头望了望封丘县城,遗憾地说道:“真是可惜了!”问李善道,“二郎,那咱现在干什么?” “什么也不用干,便在城外休整,等大郎兵到。斥候远远地撒出去,探寻费青奴部现在哪里。” 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也都已经来到李善道身边,即与王须达一起领下了李善道的这道军令,随后便各还本团,依令行事。 高丑奴早摘下了马边挂着的马扎,打开了,请李善道坐下休息。 李善道令他再展开一个马扎,拉住高曦,与高曦一道坐下,亲热地说道:“沐阳,打了半晌仗,又赶了半夜路,累不累?”令高丑奴,“丑奴,取水来。” 从“高贤兄”、“高老兄”,称呼而今变成了直呼其字的“沐阳”,高曦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但看在李善道把他的家眷从东平郡接来了的情分上,却倒是没有再如此前,表现出抵触的情绪,摇了摇头,说道:“比起当年俺从军征高句丽,这点阵仗不算甚么,回郎君的话,不累。” “叫甚么‘郎君’,沐阳,你与我还这般见外?便与三郎他们一般,叫我李二便是。” 高曦应道:“是,郎君。” 却这高曦,为何之前一直不肯从附李善道,而昨日傍晚时,却肯与高丑奴各率一队兵,跟从李善道掩击费青奴部?原因很简单,便是因为适刚提及到的“李善道把他的家眷从东平郡接了来”。打下濮阳后,李善道於当日便派张伏生等潜入东平,去取了高曦的家眷还回。 一边是被俘以后,李善道不因他的抵触、抗拒,而保持不变的厚待,以及包括康三藏在内不断对他讲说的当下的海内形势,义军遍地、民怨沸腾,隋室已摇摇欲坠;一边是家眷也被李善道不声不响地给他接了来,高曦到这个时候,终是不能不被李善道的“真情”打动。由是,昨天傍晚那一战时,他主动请命,愿与高丑奴分领一队,从两面夹击费青奴部。 高丑奴从马边解下水囊,拿了过来。 “劳郎君费心,将家母和拙荆从东平接来,使俺一家得以重聚,已深谢郎君。何敢再求赏赐?” 高曦在东平军府本是获罪之身,如今他又落入“贼”中,被他留在东平的家眷,他自度之,恐怕会下场不妙,原已不再奢求与他的家人再见,不意李善道派人冒险潜入东平,竟将他的家眷接了出来,说实话,他在见到他的母亲和他的妻子时,他当真是又惊又喜! 李善道呵呵笑道:“有道是,‘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沐阳,你平素虽不言语,然我岂能看不出来,你十分思念你的母亲、妻子?故我才冒昧地令伏生等去把你的母、妻从东平悄悄地接了来,与你团圆。还好,没出什么意外,你的母、妻都被接来了。沐阳,这点小事,是朋友之间,理当做的,不需感谢。一事归一事。昨暮你的战功,该赏赐,还是得赏赐!” 沉吟了稍顷,打量着高曦的神色,李善道摸着短髭,试探说道,“沐阳,这些时日,每听你说起你当年从征高句丽时的经过,我俱是佩服。以前咱在寨中,纵有出山,亦无非是为讨些进奉;於今不同了,咱瓦岗义军却是要与贼官兵明刀明枪地干起来了,这样一来,像沐阳你这等曾经征过高句丽、打过大仗的大将,可就了不得了,是咱最急需的人才。如你不嫌,我想暂屈你做一做咱部全军上下,千余将士的‘教头’,你看何如?” “教头?” 李善道笑道:“一来,把你这手好横刀,就像三郎教角抵、智果教刀子等一样,教给咱部将士;二来,更要紧的,把你从征高句丽,所经历战的过程,还有府兵平时操练的阵型等等,教与咱部队正以上的军吏知晓。沐阳,不知你意下何如?” 高曦迟疑了下,说道:“俺这手横刀,授与军中将士自是无妨;唯队正以上的诸君,俺何德何能,敢称‘教’之?”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话意,他这是愿意接受自己的委任了,拍了下大腿,欢喜说道:“别的不提,还是这句话,只冲你从征过高句丽,且在战中立下过大功,莫说队正以上军吏,三郎等诸团校尉,你亦大有资格教之!沐阳,好,那这件事,咱可就这么说定了。等这一仗打完,有了闲暇,能够再练兵时候,你的‘教头’此任,便走马上任!” 若论勇悍,高曦的确勇悍,但只凭一个“勇悍”,其实还用不着李善道费这么大功夫招揽他。再是勇悍,若无其它的能力,也只是“匹夫”罢了。李善道之所以这般下功夫地收揽他,所为者,实际上主要是为他曾有以中级军官的身份,从征过高句丽的这段经历,不论实战,而且是大兵团实战的经验,还是指挥部队的经验,他都颇有,这一点,就很值得下功夫招揽了。 高丑奴插嘴问道:“高郎君,你会使槊么?” 高曦对高丑奴,原本是有点不满的,因为他当时被擒,正是被高丑奴所扑倒的,但随着与高丑奴的相熟,正所谓“英雄重英雄”,猛士也同样地重猛士,高丑奴凭其武勇,却已得了高曦的敬重,因早前的那点芥蒂,早是冰释。闻了高丑奴此问,他回答说道:“略会一二。” 高丑奴大喜,说道:“高郎君得闲时,丑奴敢请高郎君,指教丑奴一二。” “要想使好马槊,先得能骑好马。俺观贤兄的马术似尚不精,得闲时,俺先与贤兄切磋一下马术吧。” 高丑奴没口子地应道:“好!好!” 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是得了高曦的从附,李善道越看他,越是高兴,哈哈笑道:“丑奴,你可知比起攻下濮阳、击败费青奴,更让我高兴的事是什么么?” 高丑奴又非愚笨,李善道这话在这时说起,其所意指是何,他焉会不知? 却这高丑奴,反装作不知,凑趣答道:“小奴愚钝,不知。敢问郎君,更高兴的事是甚么?” 李善道指向高曦,欢畅笑道:“更让我高兴的,是沐阳肯愿做咱部的‘教头’!” 此话,是李善道的实在话。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他现在最缺的不是部曲,——便如打下濮阳,一日之间,他的部曲便从两百扩充到了千余,当此乱世,民不聊生,部曲是不难获得的,但有实战经验、会操练兵士的将领,最起码在瓦岗义军刚开始起事的这个阶段,实事求是地说,却是相当难求。也别说他李善道了,便是翟让、徐世绩帐下,正规军的中高级将领出身的头领,亦是几无。 故此,高曦的愿意投从、愿意做“教头”,确然是使李善道甚为欢喜。 几个亲兵拿着刚热好的饼,给李善道送了过来。 打完费青奴,到现在还没吃饭,李善道也是饿了,於是就着水,和高曦、高丑奴等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连着吃掉了两张肉饼,见高曦放慢了吃的速度,时而举目望下数里外、夜色中的封丘县城,时而往四面远处望望,似有所思之状,李善道便问他说道:“沐阳,想甚呢?” “俺在想郎君刚才与王校尉的对话。” 李善道说道:“哦?我与三郎的对话?” “郎君刚与王校尉说,我部不可现即攻城的原因有二。郎君,只怕不可现即攻城的真正原因,不在於此两条吧?” 李善道怔了下,问道:“不在此两条?沐阳,那你以为,真正的原因何在?” “真正的原因,是不是郎君担心,封丘若再被我部攻下,罗头领等恐怕会更加颜面无光?” 李善道眨着眼,看着高曦,摸了摸短髭,再次地哈哈笑起,顾看高丑奴,说道:“丑奴啊,却不但骑术、马槊,你可跟着沐阳学,为人做事,你也可跟着沐阳学一学。” 没有承认高曦所猜,但等於默然。 木秀於林,风必摧之。 一个好的主将,须当善於让功与部将;一个好的同事,亦须当学会适当地让功与同事,以至主将。 况乎是已得徐世绩打下封丘后,让自己最先挑选丁壮、补充兵力的承诺,如此,则又何必再争打封丘之功? 快天亮时,打寻费青奴部去向的斥候,寻找到了费青奴部的去向,乃是其部南下逃向了荥阳郡。李善道急遣人,赶回徐世绩等所在的休息驻地,将这道消息禀给了他。 又等到将近中午,一支数千人的兵马自北而来,是徐世绩率领主力到了。 第二卷 第二十一章 允诺吏士不掠城 到的除了主力人马,还有早前被留在后边的民夫、辎重等。 李善道先已寻下适合筑营之所,徐世绩亲去看了,觉得不错,便一面令各部入驻,预备筑营、攻城;一面召来校尉以上诸将,商议攻城事宜。 却诸将尚未到齐,遣在城外近处的斥候飞马来报:“城门开了,出来了数十人。” 徐世绩登高望之,果见数十人自北城门而出,过了放下来的吊桥,径往本部军所在之此处来。 刘胡儿笑道:“郎君,看来封丘城可以不战得之了。此必城中吏、士见郎君旗帜,故献城降。” 猜得一点不错。 那数十人到了军前,略停了下,很快便在前部军将的引领下,来到了徐世绩等所在处。 带头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县吏,行礼罢了,自报门户,原来是封丘县的主簿。 出城的这数十人,县吏、士绅只占了少数,多是仆役,或抬着酒、或赶着羊,亦有抬财货者。 徐世绩等与这县主簿不熟,但跟在这县主簿后的县吏、士绅中,却颇有徐世绩等相熟者。往常从大伾山寨,往来荥阳郡掳掠时,也常路经封丘,与胙城的刘玄意等一样,封丘此处,因亦有徐世绩等的熟人、眼线。此刻那几个徐世绩等相熟的县吏、士绅,即是这样的人。 昨晚夜半,李善道率部到后,其实封丘城里就在商量献城的事了,唯李善道的名气还不够大,和城里头的这几位瓦岗寨的熟人、眼线也不相识,是故昨夜,他们才没有开城投降,直等到了这会儿,亲眼看见了徐世绩的将旗,眼前的这些位乃才打开城门,前来投降献城。 徐世绩大喜,握住了县主簿的手,笑道:“公,我郡之右姓也;世绩久慕公之大名,早就渴求能得与公相交,常能得聆听公之教诲,今日心愿得偿,俺心快慰,十分欢喜。” 这位县主簿,其家系是东郡的名族,虽不能与关中诸姓和山东各地的一等名族相比,却也是堪称地方冠族,至少亦一郡县之名门是也。徐世绩的这番话不为假话,他一向来礼重儒士、推崇阀阅,的确是很高兴,能得到这位县主簿主动地献城来降,可谓是“人、城两得”。 继与跟在这位县主簿后边的那些县吏、士绅,尤其是他们其中的那几个熟人们,徐世绩又一一地殷勤见礼,彼此叙话。 比之治军时,砍部曲人头毫不迟疑的狠辣作风,此际的徐世绩,端得温良有礼。——也是多亏了他大家子弟的出身,这要换作是罗孝德等草莽之徒,还真是难以能够做到像他这般。 李善道陪在旁边,不作说话,暗暗地细观、学听徐世绩的举止、言语而已。 待徐世绩与出迎人中的相熟诸人都说过话,县主簿咳嗽了两声,熟人中胆色最好的一个,遂赔笑说道:“大郎,听说昨天,费青奴这厮不知死活,居然敢突袭大郎?结果反为大郎所败?” “昨天暮时,确是与费青奴部交了一战,其将贺赖平、杨杰等诚然骁悍,然非我军对手。”徐世绩轻描淡写地说道,示意刘胡儿等掀开边上不远的几辆辎车上盖着的油毡,又指了指刘胡儿等牵的马,笑道,“这些铠甲、槊、刀,还有这些马,便是昨暮战后所得缴获中的部分。” 罗孝德等这才恍然,为何适才徐世绩一见城中出人,就立刻下令,命从后边的辎重队里把这几辆车推将过来的原因,却是他已料到城中出来的人必会问及昨暮之战,为的正是用在此时。 府兵的铠甲、马槊、横刀都是制式的,做不得假;至於府兵的战马,马身上烙的有其马所属之军府的烙印,亦是做不得假。因此封丘的县主簿等,一眼便都认了出来,这些确实都是费青奴部的兵械、战马。费青奴部昨晚大败的消息,由此来看,确凿无疑矣。 须知这个费青奴,不是一般的地方军府的主将。当今朝廷设立在帝国境内各地的分属十二卫所统的军府,加上杨广搞的“骁果”军府,总数何止上千,也就是说,帝国现役的将领中,鹰扬郎将、鹰击郎将等这些地方军府的主将,总数在一两千之多,然费青奴所任的“武贲郎将”,整个帝国也仅四十八人。且之,费青奴在这四十八个现有的“武贲郎将”里面,还是以骁勇出名者。如此一来,费青奴的竟被徐世绩所败,委实是一件足以扬徐世绩威名的事情! 封丘的县主簿等,面对徐世绩的态度,由是愈加地恭谨了。 竟乃导致那个问到费青奴的徐世绩的熟人,嗫嗫嚅嚅,下边的话不敢再说了。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审视了他片刻,旁顾县主簿等人,笑道:“诸公是不是有话想与俺说?” 县主簿没奈何,只得鼓起勇气,自来将他们商量好的,底下欲请求徐世绩的话道出,说道:“明将军大败费青奴,威名远震,鄙县士民无不敬畏。知道明将军部刚经鏖战,或缺补给,鄙县士民因主动愿献粮、财与明将军。在下斗胆,敢请明将军说一个数目出来,必倾力满足。” 徐世绩哈哈笑道:“俺知道了!公等是担心俺会纵兵入城抢掠,残害贵县士民。诸公,请放心吧,如公等所言,俺等既是义兵,自然非盗贼之类,断然是不会干出有害於贵县士民之恶事的。俺等会儿就会传下将令,不许我军将士掳掠贵县士民。” 县主簿等闻言,又惊又喜,齐齐叉手为礼,同声说道:“明将军仁厚爱民,我等代鄙县父老,多谢将军!” 罗孝德等在旁,闻得徐世绩此言,却不禁多是皱眉。 徐世绩与这县主簿等又说了会儿话,请他们先到一边稍待。 等县主簿等离去,罗孝德迫不及待地开口了,说道:“大郎,真不讨进奉了?” “二郎,你怎不说话?你是什么意思?也觉得俺不许你各部入掠的这个决定,做得不对?” 李善道正色说道:“在下愚见,大郎不许入掠城中此令,下得很对,正该如是。” “为何?” 李善道说道:“封丘与别城不同,咱们是打算以此城为据,拦截张须陀部南下荥阳郡的。既然如此,那城里头的士民,咱能不掳掠,当然便是不掳掠为好。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的守城、拦截张须陀部时,可以做到后顾无忧。” 徐世绩拊掌赞道:“有勇有谋,二郎是也。”与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俺之所以决定,不许部曲入掠城中之缘由,正二郎之所言也。封丘和离狐等城不同,咱们是要以此为凭,来阻击张须陀部南下的,若是却在阻击之前,咱先把城给洗了,惹得城中士民怨恨於咱,那试问之,当张须陀部到时,咱们还怎么能安安心心地守城、阻击?是封丘此城,不可掠也。” 罗孝德、聂黑獭等乃才明晓徐世绩答应那县主簿不抢城中的缘故,尽管已被徐世绩的这个理由说服,但诸将仍是大都颇有犹疑。 “百里公刚不是说了么?愿主动献财、粮与我军。等他们把财、粮献到,粮食做咱守城时的储粮;财货,则便拿出大多数来,尽分给你们各部的部曲。” ——百里公,说的便是封丘的这位县主簿,其复姓百里。 聂黑獭说道:“郎君,这么做的话,士气是能得到恢复,可还有兵员呢?” “余下的财货拿出来,在城内招募壮勇,此其一;令县中诸吏帮咱在县中招募丁壮,此其二。” 徐世绩是个心有大志,有远见的人,他其实也早就想到了,为了义军的长远发展,肯定是不能每打下一座城,就都抢掠一通的!如果这么干的话,“匪兵”的名声势必会落在头上,这还只是其次;势必会将各地的士族、右姓大多得罪,在政治上大大失分,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所以,他尽管没说,但和李善道一样,他实际上最近也一直都在考虑“军纪”这个问题,也是已早有心想要约束部曲,不许部曲在打完仗后随意掳掠,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机会,来实现他的想法。 现今机会来了,可用“阻击张须陀部”为由,不许部曲掳掠封丘县城,则他自是不会将此机会放过。故而,“不许掳掠封丘县城”的这个决定,对徐世绩来说,实是一箭双雕。一方面,有利於“据城为守”;另一方面,亦是他在“不许部曲掳掠”,但同时却又能保持士气、补充兵员上的一个试探。这些,都是徐世绩的谋算,且也不必多说。 回答完了聂黑獭,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承诺过你,等打下封丘后,让你先挑壮勇。这话,俺没有忘。你便且先再稍等,等俺与百里公等议定了从城中招募丁壮的办法,招来了丁壮以后,你就先来选检!” 第二卷 第二十二章 筹阻张部先守营 守城先守野。 要想把一座城能够更好地守住,只守城是不够的,还需要在城外得有防御阵地。 不在城外设置防御阵地,只靠城来做防御的话,那就是“孤木难支”,只能单纯地被动防守;而如在城外有防御阵地的话,则就不仅在守城上,内外足可成“掎角之势”,外可有援,能够迫使攻城的一方不能全力地攻城,并且守城的一方还可以通过城外的防御阵地,或言之“据点”,在“进攻”上,掌握到一定的主动权,——是所谓,“攻守兼备”,才乃系守城之上策。 徐世绩的兵马不够多,没办法在城外设置太多的防御阵地,只够设置一处。 他绕着封丘县城转了一大圈,选择了城东的一处,作为了城外的防御据点。 再度把诸将召集了起来,徐世绩也没下马,便坐在马上,扬起马鞭指了指自己选定的这片位置,说道:“城北离济水不远,不宜置营;齐郡在东北方向,张须陀部必是会从东北方向来,城西因也不宜置营。适合置营的地方,只有城北和城东。相比城北,城东此处地势平缓,视野开阔,更合适用为置营的所在。故俺决意,选择此处筑营,以做城外的防御壁垒。” 这块地方离封丘县城约三四里远,地面平坦,且有溪水邻近,确是一处适合筑营的地方。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对此皆无异议。 徐世绩环顾诸将,说道:“张须陀部到后,为能倾力攻城,一定会先对咱们布置在城外的壁垒发起进攻。这座营的守备压力会很大。你们各部,谁愿在此守营?” 李善道等了片刻,见罗孝德、聂黑獭都没接腔,暗自不禁想道:“昨暮一战,老罗损兵折将,他的部曲损失最大,他定没勇气再来守此城外营;聂黑獭是徐大郎的心腹,他的部曲又肯定是需要在城中守城。算来算去,守这城外营的任务,不还得是老子才成?” 老实说,李善道又不是傻子,徐世绩所言之“这座营的守备压力会很大”这点,他焉会不知? 连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就像徐世绩所说的一样,张须陀部到后,为能后顾无忧地攻城,必定是会先把城外营这个钉子拔掉!当其时也,城外营会受到多大的压力? 弄不好,营破身死都是很有可能性的。打本心来说,他压根不想来守此城外营。 奈何罗孝德、聂黑獭皆不吱声,眼见得徐世绩的目光从罗孝德、聂黑獭身上将转到他的身上,李善道委实是无可奈何,与其等徐世绩点将,点自己的名字,不如自再来个“自告奋勇”罢!他咬了咬牙,心道:“他妈的,能者多劳!”拿出雄壮之气,说道:“大郎,我来守这个营!” 这真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为之”。 徐世绩闻言大喜,说道:“二郎,你愿守此营?” 李善道心道:“你问这话时,不就是想让我来守此营的么?”看透,不能说透,慨然地说道,“自上瓦岗以今,善道深得大郎厚爱,养兵千日,今用兵之际,善道岂能不为大郎拼力效命?” “好,好!二郎,也只有你来守此营,俺才能放心。”徐世绩高兴地说了一句,随后问道,“你都有何需要?尽管言来,只要俺能做到,必都满足於你。” “张须陀部兵强马壮,且颇多铁马、骑兵,欲抵御之,非得弓弩精良才可。善道斗胆,敢请大郎拨与我部强弓劲弩若干,若有善射之士,能拨给善道些的,则是更好。” “俺问过百里公了,封丘县的武库,现有弓二百、大小弩数十,二郎,这些弓弩便全都给你。罗兄、黑獭部的善射士,俺再抽调百人与你。此外,再拨给你皮甲、铠甲三十套,如何?” 弓弩、铠甲,便在现下的徐世绩军中,也不算充裕,一下把封丘县寺武库的弓、弩全都拨给李善道,另外还又给他皮甲、铠甲三十套,徐世绩的这番手笔称得上大方了。 李善道应道:“大郎但请放心,善道定竭尽全力,守住城外此营!不使张须陀能倾力攻城。” 送走了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等在姓百里的那县尉等的陪同下进城,——选下城外营的筑营地址和守营的部队,仅是做阻击张须陀部南入荥阳郡的守城预备的第一步,接下来,徐世绩还有很多事要忙,已经说好的财、粮、丁壮是一;加强城防是二,李善道没有进城,转马回到了本部的休息地点,他令高丑奴去将秦敬嗣、王须陀、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叫了来。 等秦敬嗣等到来,李善道把自己刚领下的守城外营之此任务与他们说了一说。 王须达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二郎,这差事你咋应下了?这、这与送死何异?” 尽管部曲比之此前已是得到了很大的扩充,也尽管在徐世绩军中的地位比之此前亦已有了很大的提高,已是徐世绩帐下的三部郎将之一,可谁叫自己还是徐世绩帐下的一将呢? 受制於人,很多事不得不做的苦衷,李善道不愿与王须达等说,遂他闻了王须达此话后,依旧是豪气冲天的架势,说道:“有道是,‘危难之中显身手’!越是危险的差事,不才越能显出我等的能耐?三郎、敬嗣、诸兄,守御城外营的这差事的确危险,但我也估摸过了,只要咱把营垒筑得足够坚实,那再加上大郎答应下来,拨给咱们的强弓劲弩、铠甲皮甲和善射之士,配上大郎在城中与咱们的呼应,想来张须陀再凶,咱把这城外营守住,还是可以做到的。” 季伯常本是胆大之士,要不然他也不会敢在尚未和李善道取得联系之前,就在濮阳城中搞起内应,他坚信一句话,“富贵险中求”,却是在秦敬嗣、陈敬儿表态之前,他先表了他的态度,说道:“不错!二郎说的是!咱部上千人,坚守一营,有何不能做到?” “敬嗣、五郎、沐阳,你们说呢?” 秦敬嗣张了张嘴,一狠心,说道:“二郎既已领下了这差事,俺没别的啥可说,唯从二郎之令,拼了命,将这城外营守住就是!”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费青奴虽不及张须陀,可也有悍将之名,咱们在野战中,一样把他击溃。张须陀这撮鸟,又能比费青奴凶多少?况咱这回不是野战,是守营,俺看不悬,能成。” 一支部队的战斗力和胆气,都是通过一场场的仗打出来的。通过攻下濮阳、击败费青奴这两场仗,却李善道部的战斗力和其帐下大部分将士敢战的勇气,不知不觉间,已是渐长、渐生。 高曦抚摸须髯,沉吟了稍顷,说道:“张公,当世之名将也;其帐下的罗士信、秦叔宝等将,俱皆万人敌,其部将勇兵精,甲械精良,实乃隋室一等一的强兵。近年来,其部转战山东诸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若王薄、孙宣雅、郝孝德等,悉其手下之败将。仗封丘一城,欲将其阻击,已属实不易;再守城外之孤营,在下愚见,更是难事。” “怎么?沐阳,你觉得这城外营,咱们守不住?” 高曦断非是无胆之辈,征伐高句丽这等的血战、苦战,他都走过来了,在勇气方面,他不成问题,他摇了摇头,回答李善道,说道:“郎君,俺不是这个意思。俺想说的是,在这样困难的局面下,要想把城外营守好、守住,咱先得做足万全之预备。” “沐阳,我正要请教於你,你以为,咱们这个城外营,宜当怎么修筑才是最妥?” 高曦蹲下身子,拿起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方形,说道:“这是营区。第一,营的墙要足够高、足够厚实。”在方形的四个角上,各点了个点,在方形的正中也点了点,说道,“第二,营角得构建箭楼;第三,营内要搭建望楼,望楼上须当置鼓。”在方形的四条边上点了几点,说道,“第四,营墙上须每隔一段距离,放置盆、瓮储水,以放敌之火攻。”在方形的外边画了个圈,说道,“第五,营外须挖深壕,引水入壕,并在壕底竖尖木。” 在方形和圈的之间,以及圈外的近处,画了些短的竖线,说道,“第六,在壕与营间,及壕外,可布置鹿砦、拒马枪,以作阻碍敌兵之前进。”又在竖线间,尤其是壕外,点了一些点,说道,“第七,多挖坑洼,一则阻敌骑驰骋,二则滞缓敌步卒前行。” 继而,又在方形内画了些短横线,说道,“第八,得预备些车墙,以防营墙倒塌,可以立刻地填上。”在方形的四条边上再次点了几点,说道,“第九,金汁、滚油等物,要多预备;擂木等物,城中若有多余,也可移来预备些。”端详了下自己画的这些东西,末了又在方形内画了一条线,直通到壕沟外,抬起头,看向李善道等,说道,“最后,就是这个了。” 最后的这个是甚么?听他说罢之后,李善道等皆是齐声叫妙。 不愧是科班出身的本隋室之军府将领,筑营虽不是高曦之所擅长,一番规划下来,却亦是有模有样,其中的很多东西,是王须达、秦敬嗣等绝对想不出来的。 李善道当即拍板,便按高曦的这个规划,开始筑营。 筑营不需李善道的部曲,打了一晚上的仗、赶了半夜的路,他的部曲现都比较疲累,还没休息好,徐世绩已将随军的民夫给他调了来,并由百里县尉等从城中征调了些丁壮来给他帮忙。 却这厢,在高曦的指挥下,筑营才开始未久,入进城中的徐世绩召李善道入城的命令传到。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三章 急报飞至先锋下 徐世绩召李善道进城,不为别事,主要是两件事。 一个是刚刚得知了翟让、李密部目前的情况,通报他一声。 一个是取县寺武库的弓弩、箭矢,还有答应给李善道的三十套铠甲和皮甲给他;以及那百人弓弩手,罗孝德、聂黑獭两部已然抽调完毕,也一并给他。 翟让、李密已於昨日攻下了金堤关,现正分兵往攻荥阳郡的余下诸县。 在送来给徐世绩的军报中,翟让要求徐世绩,如果张须陀部近期没有南下的话,就算了;如果南下的话,不管张须陀部时何时到的封丘,从今天算起,至少半个月内,徐世绩不能让张须陀部经封丘,南下入进荥阳郡,——亦即,从今天算起,至少得给翟让、李密所率之瓦岗主力半个月的时间,以攻、掠荥阳各县。翟让当然也知道,张须陀是强敌,因此在向徐世绩提出这个要求的同时,也承诺了徐世绩,张须陀部如果真的南下了,他会派兵来相助徐世绩。 半个月的时间看来很长,但其实不算很长。 因为这“半个月”的时间是从今天算起的,根据最新的斥候探知,张须陀部现下还没有开始南下,那么即便是张须陀部明天就开始南下,等他们到达封丘,最起码需要七八天,这也就等於是说,徐世绩部最多只需守住封丘六七天便可;而按最好的情况来说,若是张须陀部竟是在半个月后才抵至封丘,那依翟让之此令,徐世绩部则是一天也不用再守封丘。 既有沉重的压力,又有那么一点希望张须陀部能够尽晚南下的侥幸,徐世绩此时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与李善道说道:“俺已又遣斥候,深入东平郡等地,打探张须陀部的动向。只要他部的兵马一旦南下,咱们立即就能获知消息。二郎,不论怎么说吧,至少有一点,暂时对咱们是有利的,便是加强城防、修筑城外营的时间,咱们目前来看,还算较为充裕。俺拨给的那千数民夫、丁壮,如果不太够你用,你可再与俺说,俺再从县里募些给你。” “已经够用了,不用大郎再从县中募调。” 徐世绩说道:“好。再有,就是粮钱和兵员补充的这两事儿,二郎,俺方与百里公等商议定了,今天,他们就传令城内、城外各党、各里的党正、里正,一则,令他们抽调丁壮,限期两日内,於城北集合;再则,令他们筹集粮、钱,也是限期两日,於两天后,尽献到县寺。等丁壮、粮钱都到齐后,粮钱,俺会分给你们各部;丁壮,你到时可自来城北,由你先选。” 李善道应诺。 见徐世绩似是无别话再说,李善道便欲告辞。 却被徐世绩又叫住,只见得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二郎,粮、钱到两天后才能赏下,虑及咱们军中的部曲,也许等不及到那个时候,故而俺已听了罗贤兄的建议,允许了他和黑獭两部的部曲,明天散往酸枣、胙城、长垣等县,讨些进奉。你部部曲,明天也可往去。” 酸枣在西南、胙城在北、长垣在东北,皆是封丘的邻县。 李善道呆了一呆,说道:“大郎,不是才下令,不许部曲掳掠?” “不许掳掠的是封丘,非是胙城等地嘛。”徐世绩早就看出,李善道对“纵兵掳掠”这种事,似有反感,这会儿左右没有外人,只有刘胡儿陪从在侧,他迟疑了下,决定与李善道说说他的心里话,叹了口气,说道,“二郎,俺自知晓,为长远起见,常常纵兵掳掠,断不可取,然於今,为形势所迫,实是无奈。张须陀部可能很快就会南下,非得部曲士气高昂,你我才能迎敌。为振奋士气计,今且再容部曲掳掠胙城等地,俺亦是不得不为之。”顿了下,又说道,“且则,正如咱们在离狐时所议,掳掠胙城等地,对咱迎击张须陀部,并有别的好处,即是可以破坏胙城等县,使张须陀部难以在胙城等地得到粮秣、财货、丁壮上的补充。” 却是身处在不同位置的各人,各有各的难处。 李善道固是不得不“受制於徐世绩”,徐世绩从某种方面来讲,他在有些时候,其实也是“受制於下”。由乃,明知危险,守城外营的差事,李善道得主动请缨;又由乃,纵知纵兵掳掠非可取之事,徐世绩而於眼下,却也不能不接受罗孝德等的请求,允许他们往掠胙城等地。 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徐世绩,面对眼前的这种情况,自己会怎么选择?只怕和徐世绩一样,也是只能向现实屈从。李善道於是没再多说,只应了一声,说道:“是。” 运着弓弩、铠甲、皮甲、箭矢等兵器,率着罗孝德、聂黑獭两部抽调给他的百人弓弩手,李善道回到了筑营的地方。 关於这些弓弩、铠甲、皮甲的使用,李善道经与秦敬嗣、高曦等的商量,早有了计划。 已经从本部的五个团中,精选出了勇士百人,组成了两个队。 这两个队,借用三国时东吴一支精兵的名字,李善道分给起了个名字,一个叫做“解烦左队”,一个叫做“解烦右队”,分交给高丑奴、高曦统带。这两个新队,李善道是专准备用在等守营时候,何处出现了危险之时,相当於是两支提前组织预备下的“救火队”了。 新得的这些铠甲、皮甲,便全都拨给这两个新队用。 得入此两新队的皆是勇士,有一些本来已经有甲,所披的或是得自濮阳武库的甲衣,或是得自打费青奴这一战的战场缴获,现今加上了这新得的三十套铠甲、皮甲,此两队之百人,却已是大都有甲,——但从这一点来讲,实打实的足以堪称精兵矣。 至若弓弩,也先紧着这两个新队中的善射者分配,余下的分给各团。 又及那暂拨给他的百人弓弩手,李善道不准备将之打散,相反,准备将之作为一个整体使用。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铠甲、皮甲、弓弩和箭矢等都分下以后,李善道最终还是决定,把徐世绩与他所说的“可分兵往掠胙城等地”此事,给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这四个团校尉说了一下。 这种事儿,瞒是瞒不住的。 就算不说,明天罗孝德、聂黑獭两部的部曲一往胙城等地去,王须达等也就会知道的了。 王须达等闻之,哪怕是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也俱是大喜。 后世有话,“当兵吃粮”,当兵,是为了吃粮。 则造反作乱,是为了甚么?冒着杀头的风险,不更是为了抢粮、抢钱?毕竟胸怀远志,有长远目光的人,实是极少数罢了。而且说句实话,诸如“胸怀远志”、“有长远目光”此类,要想做到这点,并也是需要具备有一定的基础条件才能够的,即是这个人,最少不得是个义军中的中高级将领?设想一下,如果你只是一个底层的义军战士,今日不知明日事,天天在刀头舔血,一打仗,就得被上级军官驱使着冲上前线,也许明天战场上就战死了,甚么“远志”、甚么“目光”,这种情形下,不全就是白扯淡么?当然是眼前头的快活,才乃最为要紧。 怀着越来越深的“可别老子的部队真的成了匪军”的担心,李善道体会到了徐世绩的无奈,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容由王须达等各个兴高采烈的将此好消息告诉他们本团的将士,预备明天起,便轮换着,前往胙城等地掳掠。 ——封丘不能没有兵马留守,是以明天开始分往胙城等地掳掠的义军战士,须得分批次的前往,徐世绩命令,三部兵中,每次只能各出去两团掳掠,等这两团掳掠还后,再换两团出去。 却便从次日起,徐世绩帐下的这三部义军,便一次出去六个团,分头掳掠;余下的,则在徐世绩等的指挥下,或加强城防,或修筑营垒。这一些,且亦无须多言。 两天后,东平郡方向的军报飞马传回。 张须陀部的先锋部队,已经出了齐郡,向荥阳郡方向开来。 根据打探得来的情报,这支先锋部队,主将是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从军之有名的诸将分为贾务本之子贾润甫、郎将萧裕、悍将唐虎等,兵马步骑总计三千余。 今日正是百里主簿等给各党、各里的党正、里正所限定的献钱粮与丁壮的截止之日,这道军报送到之时,徐世绩适才将各党、各里献来的钱、粮分与三部,刚与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来到城北,观看各党、各里送来的那些丁壮何如未久。 按百里主簿等的命令,各党、各里总计征了千余之数的丁壮,人头簇拥,站满了城门与城壕间的空地。从他们穿着的破烂衣衫可以判断得出,这些被征来的丁壮,必俱是各党、各里的贫寒百姓,面黄肌瘦的占了多数,不过好在年龄这块儿都还可以,没有很老、很小者。 李善道正打算先从中为本部挑选补充兵员的时候,这一道急报送将了到来。 登时间,挑选丁壮这件事,只能往后且暂作推迟了。 徐世绩也没回县寺,领着诸人,转上城楼,便在城楼中,针对这道军报,临时召开紧急军议。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四章 营城防就乱兵来 具体的阻击对策,已经定了下来,再开紧急军议,不外乎也就是将既定的阻敌之策再强调一遍,并把翟让“张须陀部到后,会派兵来援”的承诺再讲上一讲,如此而已。 守城有三大前提条件。 一个是“先守野”,城外得有据点;一个是“外有援”,得有援兵,若无援兵,孤城无援,看不到希望,士气势必低沉,城就难守;一个是城内得安定,不能军民间存在激烈的矛盾。 这三个前提条件,尤其前两者,徐世绩部目前都具备。 因此,单从表面看,徐世绩对守住封丘县城,挡住张须陀部南下的信心,还是很足的。 简短的紧急军议开罢以后,他给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鼓劲说道:“贾务本部是三天前出的齐郡,齐郡至此,数百里远,最快他也得两三天后才能到达。咱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加强城防和修筑城外的营垒。等他兵马到时,咱们的守备力量,必然能够比现在更强。且其所率之先锋兵马,才只三千余,故俺断料,单靠他,断然是难以打下咱的封丘县城。而至於张须陀,翟公已允诺,他会遣兵前来相助於咱,则便即是张须陀亲引其主力到了,也不足为虑。” 罗孝德说道:“是,贾务本自是不足为虑,但是大郎,万一贾务本、张须陀不来打咱封丘,如何是好?” “封丘扼在东郡、济阴郡入荥阳郡的必经之地,不打下封丘,他们怎敢放心进入荥阳?此其一也。此前,凡我瓦岗部曲北入东平等郡,尝屡被张须陀部所败,张须陀部上下必甚轻视我等,此其二也。合此两者,俺断料贾务本也好、张须陀也罢,只要兵到,肯定都会先打封丘。” 罗孝德有这一问,其实是盼着张须陀不会来打封丘,却闻得徐世绩的这般回答后,他挠了挠发髻,只好讪讪说道:“是,大郎所料甚是,是俺多虑了。” “俺今天就派人向翟公报讯,请翟公抓紧调兵来援助咱们;诸位,该加强城防的,罗兄、黑獭,好生地监督、催促你两部的部曲和拨给你两部的民夫,利用好剩下的这两三天功夫,加紧继续加强城防;该筑营的,二郎,你的城外营,更要抓住留给咱的这两三天时间,务必要赶在贾务本部到前,把营垒筑成。此外,出掠胙城等地的你们各部部曲,你们今天就传令过去,召他们立刻回来,同时不要再分遣部曲出掠了,即日起,咱们全军上下,全以备战为主。”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等将起立,俱行军礼,大声应诺。 “先下城去,把丁壮分了。” 诸将随从徐世绩,於是从城楼上又下将来。 贾务本是张须陀的副将,其人亦有善战之名,最多两三天后,他就会率兵马来到,这个消息,好似是一块巨石,压在罗孝德等人的胸口。由致挑选丁壮这事儿,诸将也都麻利了许多。不到一个时辰,千余丁壮,尽被三部分完。李善道最先选的,共选了三四百人。 领着这三四百丁壮,回到筑营之所在。 按照已经总结出来的编练新兵的办法,李善道将此三四百人打散,不同乡、不同党的人,混编一处,火长以上军吏,皆选老兵出任,分别拨给了秦敬嗣等团。 攻濮阳、打费青奴两仗,特别是后者这一仗,虽然伤亡颇有,但也远没有到伤亡三四百数的程度,这三四百的新兵补充进各团之后,不仅各团的兵额全都达到了两百人的满额,并且还各有或多或少的超出。总的算下来,李善道现有之部曲,新旧加在一块儿,实已是超过了上等军府的满编兵额之数。上府的满编兵额是一千两百人,他的部曲现达到了一千三百多人。 ——除掉解烦两队的百人勇士,和李善道自用的亲兵护卫,现有之兵数,刚好能够再多编出一个团。只是大敌将至,很快就要开战,这个时候若再改动编制,多搞个团出来,明显不合适。因是,与其多搞一个团出来,不如索性就让现有之这五个团的兵数,各有所超出为宜。 唯是,现有之部曲尽管得到了充足的补充、一定的扩充,首先,新补充进来的这三四百人,李善道问过了,多非府兵,大多没参加过军训;其次,纵其部中之那些“老兵”,不少也是在濮阳才召来的,亦缺乏足够的战斗经验,则如此,等贾务本、张须陀这场仗打完,若是李善道到那个时候还能活着的话,——则他现有之的这一千三百多部曲,又还能有多少幸存?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诚不我欺! 又何止枯的只是兵骨?在徐世绩,或更高一点,上到翟让、李密等人的地位来看,却就连李善道、徐世绩这等的中高级将领,如果他们战死在了疆场,只怕也仅是“万骨”中的一堆。 李善道、秦敬嗣、高曦等日夜督工不停。 又赶了两日两夜的工,城外的营垒筑成。 徐世绩亲自过来,驰马绕营,巡查了一番。 但见这营,占地四方,内足可容两千人屯驻,四面营墙高大厚实,四个营墙的角上箭楼矗立,一座数丈高的望楼,耸出於营中,人居其上,足可俯瞰营外远近。 又见营墙外数十步外,弓弩射程可达之处,一圈宽约两丈的营壕,已从不远处的河流中引水入灌,波光粼粼;在壕与营墙间,布满了鹿砦、木蒺藜、铁蒺藜等物,且挖有陷坑。 又营壕内外,分层次地布置了三道阻滞敌人前进的防线,最远的是木蒺藜、铁蒺藜区;其次是陷坑、鹿砦、拒马枪区;最后是在营壕的内侧,建筑了一道羊马墙。 “设俺是敌,望而生畏。”徐世绩看过,赞叹说道。 起先,徐世绩还想帮李善道设计一下他的这个城外营该怎么修筑最好,后来见到高曦绘制的图纸后,却是没多少可做添减,只是给添加了一面营壕内侧的羊马墙。——羊马墙,又叫羊马城,这东西通常是建在城外的护城河内侧的,是守城时的第一道正式防线。一来,天冷护城河结冰时,还有这道防线,能够阻止敌人直进攻成垣;二者,可以设兵在此墙后,增加敌人渡护城河时的难度。封丘城外的护城河内侧,徐世绩亦令增建了这样的一圈墙。 知道这座城外营整体的规划,皆系出自高曦之手,徐世绩从李善道的从骑中找到了高曦,唤他近前,勉励说道:“君既敢勇斗,复能筑营,大将才也,日前破费青奴部之功,俺已为你上报翟公,听说你现是二郎帐下别将,且勉力之!待再击退张须陀,将校之擢,翟公必授。” 高丑奴、高曦都是猛将,自是不可能只以“队正”之职,来领那两队“解烦兵”,故李善道报与徐世绩批准,任他俩了“别将”之任。如前所述,长史、别将、兵曹参军等都是隋军中,一军府之主将帐下的属吏、属将,或掌各类军务,或冲锋陷阵,为军中猛锐。 李善道心中一动,摸着短髭,佯笑与高曦说道:“沐阳,还不快谢过大郎?” 高曦行了个礼,说道:“曦深受李郎君厚恩,自当竭力尽智,以效命也。” 当天,成车的粮秣,从城中拉出,运进了李善道的这座城外营中。又修筑营垒的那千余民夫,徐世绩给李善道留下了三百人,以负责战时的后勤等方面事务;并及军中的军医,也拨给了李善道数人。至此,城外营的内外防御、各项的守战准备等等部署,已是大致完成。 出掠胙城等地的王须达等团,也已返回。 抢了不少的粮钱以外,还抢了些妇人,这些妇人,李善道命令一个也不许留在营中,尽送到了城内,先安置在城中,等打完这一仗后,这些妇人的归属到时再说。 大战在即,强敌将至,有的将士紧张,有的将士恐惧,有的将士兴奋,各类情绪混在一起所产生的临战前的气氛,随着贾务本部的越来越近,在营中也随之日渐地弥漫开来。 营成后次日,城防的巩固、加强也基本完成。 军报一道道的从北边送来:贾务本部已至东平郡;贾务本部已过东平郡;郑苟子和留驻离狐的将领俱皆弃城,都率部南下逃来;贾务本部并未追击郑苟子等,日行六十里,已到韦城。 韦城到封丘百十里远,这即是说,至迟后天上午,贾务本部就将到达封丘城外! 却於这天晚上,将近夜半时分,营中的李善道忽闻营外的官道上,传来了嘈乱的动静。他刚巡视了一遍营中,才准备歇会儿,闻得动静,吓了一跳,从榻上下地,急披衣而出。 高丑奴在外帐,还没睡,见李善道出来,忙跟了上去。 “郎君,军报说,贾务本部今上午才到的韦城,依照路程,他一日六十里的话,不可能现在就到咱封丘啊。”高丑奴满腹疑窦,说道。 “他妈的,兵不厌诈,不闻徐大郎说么?贾务本颇有计谋,这家伙的一日六十里,没准儿是个烟雾弹,是在哄咱。”李善道紧张而又兴奋,脱口骂了脏话,这句话说完时,步已出了帐篷,令道,“传令下去,秦敬嗣、王须达两团增援营墙,防备来者真的是贾务本部。王湛德、王宣德呢?再给他俩传令,带上人手,分道巡检营中,弹压各团,禁止兵士出帐,切勿不可生乱。” 烟雾弹是个什么玩意?高丑奴已不及再问,领命应诺,便赶紧去秦、王两团的驻区,向秦敬嗣、王须达传李善道此令;另有亲兵去找王湛德,给王湛德传令。 李善道的住帐离望楼不远,在帐外亲兵们的护从下,李善道自登上望楼。 夜下远眺,见那十来里外的官道上,火把稀疏,费劲地细细观瞧了多时,看将出来,绝非是正规的部队在行军,倒像是一支溃兵在奔窜逃命。 眼望着这支溃兵从营前经过,奔向封丘城,李善道不觉心生纳闷:“怪了,这是何部的溃兵?郑苟子和离狐的驻兵么?不对呀,军报言说,贾务本并未追他们。”蓦然想到一部兵马,“难道是此人所部?” 却见得这支溃兵到了封丘城下,又远远随风传来他们的呼喊之声,隔得稍远,听不清他们喊的甚么。过了一段时间,城墙上垂下个吊篮,应是徐世绩派人下去了。又过了会儿,该是这被派出之人,确认了这支溃兵是属何部,吊桥放下,城门打开了。 但这支溃兵并没有被允许进城,李善道遥遥望见,只四五骑进了城中。余下的溃兵大部,乱七八糟的,在护城河外的野地上,或躺或坐的,开始休息。 又过了会儿,城门再度打开,数人从城中出来,驰马到了李善道的营外。 进的营中,带头的是徐世绩帐下的一个得用军吏,他向李善道禀报:“奔溃来者,系周文举部。大郎担心将军营中不知虚实,或会生乱,因令小人来报与将军。等天亮,请将军进城。”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五章 周文举惊述败由 李善道跟着来报讯的这军吏,出营进城。 路经周文举部溃兵休息的地方时,他骑在马上,仔细地望了一望。 或坐、或躺的周文举部溃兵,粗略计算,大概三四百人。 夜下虽然看不大清楚,稍近处的能够看到,个个衣上染血,好多溃兵的幞头都跑掉了,露着个散乱的发髻在外头,有的乃至赤着脚,却是鞋履也跑掉了,有的还好点,仍带着刀,另外一些赤手空拳,则是连矛、棒都兵械,都丢在了逃跑的途中。 李善道至今还没怎么见过溃兵的模样,眼前的这一幕,给他上了一课。 无怪说“兵败如山倒”,只这路过时的一个张望,一从周文举部这些溃兵气喘吁吁、丢盔弃甲的模样,二从这些溃兵到现下仍还惊恐不定的表情,即已足可判料得出,周文举的这支部队已是被打掉了魂,看起来还有个几百号人,实则是半点用也已没了。 记得周文举部本有千余人,现却只剩下了这三四百,余下的呢? 估摸要么是战死了,要么是重伤被丢弃了,要么是逃跑的途中逃散了。 护城河到城墙之间的地面上,和李善道营的营墙与营壕间一样,布满了鹿砦等物,李善道索性将马系在了护城河边,步行入城。一边高丑奴在前打着火把,照亮地上,以防李善道不小心踩到铁蒺藜之类;一边李善道走几步,回头朝护城河外休息的那些溃兵处再望上几眼。 “这几百溃兵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被打得完全没了精气神,我得向徐大郎建言,绝对不可放他们进城。”到了城墙下,穿过黑洞洞的城门,进入城中的时候,李善道心中想道。 徐世绩将县城分成了四个治安区,李善道等是从东城门入的城,东城这块区域的城内治安、警戒归聂黑獭帐下一队管理。该队的队正亲自在前开路,引领李善道等前往县寺。 县寺内外,灯火通明。 队正到了县寺门外便停下了,没有进去。 李善道把高丑奴留在了外头,与传讯的那军吏进了寺中。 绕过影壁,抬头便是大堂。堂上亮如白昼,对坐着十余人。穿过院子,到了堂前,传讯那军吏入内禀过,出来请李善道登堂。李善道大步上到廊上,解下佩刀给堂外的侍卫,遂乃入堂。 第一眼所见者,即是周文举! 周文举坐在徐世绩的下手,已卸掉了衣甲,换上了一件衣袍,脸也擦过了,看着不似城外溃兵狼狈,然观其神情,惊魂未定之状,却与城外溃兵一般无二。 李善道到前,周文举正在向徐世绩等讲说他为何逃来封丘的原因与经过,等李善道与他见过礼,落座之后,徐世绩与他说道:“周贤兄,你接着说吧。” 周文举说道:“狗日的萧裕,这贼撮鸟紧随贾务本等之后,亦率其主力从韦城城外经过,独留其羸兵押送辎重,落在后头,诱俺出城……” 徐世绩打断了他,说道:“周贤兄,这一点你说过了。” “哦?是么?俺说过了?”周文举晕头晕脑地拍了下脑门,便略过了此节,往下说道,“起初俺约束部曲,不让部曲出城,为的就是防其有诈。”色转恼恨,拍了下案几,骂道,“偏王三这厮……”蓦然记起,他刚骂过王三,又拍了下脑门,说道,“哎哟,这一点,俺刚才也说过了。” 徐世绩提醒他说道:“周贤兄,你刚刚说道,王三郎领其部曲出了城,追抢萧裕等部的辎重。” “对,对。”周文举定了定神,总算是记起了他方说到的地方,说道,“俺刚说到王三这厮带人出了城。大郎,王三这狗日的,他既已出了城,且辎重,还真被他抢到了些,俺手下的一干头领便都忍不住了,全嚷嚷着要出城,俺没办法,只好带剩下的部曲也都出了城。虽出了城,俺实际上还小心着呢,只放了半数的部曲去抢辎重,余下半数的部曲,俺亲带着,就是为防贾务本、萧裕这几个狗日的给俺杀个回马枪。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萧裕等尚未杀回来,不知何处冒出来了唐虎这贼厮鸟! “这贼厮鸟着实勇悍!只引了数十骑,就把俺手下这千余喽啰杀了个人仰马翻。萧裕等狗日的趁机杀回,日他娘的,杀得俺连城都回不去了!逃了半日半夜,俺们总算是逃到了封丘,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说到气恼、心疼处,周文举再次拍了案几,骂道,“王三这狗日的,要非是被唐虎杀了,俺定轻饶不了他!” 徐世绩问道:“周贤兄,你适才说,贾务本所率之贼官兵,骑兵颇众,你兵败之后,他没有追你么?” “怎的没追?要没追,俺千余喽啰,会只剩下这三四百数?”周文举惊恐不定的脸上,露出了点小小的得意,说道,“只不过俺也不是吃素的!大郎,俺是韦城人,这你是知道的,俺胜在地头熟,俺没直接沿着官道跑,俺先是往沼泽那边跑了去。贾狗的骑兵陷在泥中,后来就追不上俺们了。日他娘的,还好有那么片沼泽不远,不然俺还真是再也见不着你了!大郎!” “原来如此。”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沉吟了下,又问道,“周贤兄,贾务本部的辎重里头,你见到有云梯、撞车等物了么?” “有,但是不多。” 徐世绩没别的可问了,问刘胡儿,说道:“饭菜整治好了么?” 刘胡儿恭谨答道:“回郎君的话,已经整治好了。” 徐世绩温言与周文举说道:“周贤兄,想来你当是已经饿了,便请贤兄先去吃些饭食。住的地方俺也已经给你安排好,就先暂住在县寺,如何?等吃过饭,贤兄即可且请休息。” “俺都好说,大郎,俺的部曲,啥时候让进城?” 徐世绩正待答话,李善道咳嗽了声。徐世绩看了李善道眼,便把话头止住,说道:“而下夜深,肯定是进不得城的,周贤兄,等到明天再说不迟。”令刘胡儿,说道,“吩咐厨下再多做些饼、粥、菜,做好后,送出城外,给周贤兄的部曲吃用。” 刘胡儿应诺。 周文举乃无二话再说,就起身来,与从他进城的那几个头领一道跟着刘胡儿出去吃饭了。 徐世绩不以周文举兵败而便轻视他,亲送了他出堂,目送他出了堂前院,去了后院后,转回主位坐下,顾视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方才是不是有话想说?” 堂中剩下在座的分是罗孝德、聂黑獭等,都算是自己人。 李善道乃直话直说,说道:“大郎,周渠率带来的部曲,你可能还没见,我刚进城时路过他的部曲,看了一看,尽如惊弓之鸟,无不失心落魄。我之愚见,若放他们进城,必会影响到咱部守军的士气。贾务本部很可能明天就会到达封丘城下,这个时候,如果咱守军的士气被影响到,只怕将会大不利於守城。因我以为,周头领的部曲,最好是不要放他们进城。” 罗孝德、聂黑獭等彼此看了看。 聂黑獭赞成李善道的意见,与徐世绩说道:“周渠率的部曲,小奴虽然未见,但是郎君,周渠率和从他进城的那几个他部中的头领,现是何等的仓皇、惊吓,郎君等与小奴却是亲眼所见。这种情况下,李郎君言之甚是,确是不宜放他的部曲进城,以免坏咱部曲的士气。” 罗孝德蹙眉说道:“可如不放他的部曲进城,二郎,如你所言,贾务本部明天可能就到,那他的这些部曲被留在城外,岂不将尽被贾务本部所杀?这样一来,周兄定记恨我等。”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子,考虑了一会儿,做出了决定,说道:“还是得放他的部曲进城。不过,不能他的部曲乱跑,……胡儿,你去传俺令,把城南收拾出一个里来,专用收容周兄的部曲。” 刘胡儿接令去后,徐世绩特地向李善道解释了下他为何会做出这个决定,说道:“二郎,不能让他的溃兵影响咱的士气,你之此虑诚是。然周兄此人,在东郡及周边诸郡,亦有名气,今其兵败来投,我等若竟将他的部曲拒之城外,事情传出以后,势必有损我瓦岗义名。今翟公引主力出山,将欲大展拳脚,正我瓦岗招徕四方豪杰之时,此等有损义名之事,不可为也。” 这就是大局观。 放周文举的溃兵进城,於当下有弊;但从长远来看,不放他的溃兵进城,弊处更大。 是以,选近之小弊而杜绝长远之大弊。 李善道心悦诚服,说道:“是,大郎,是我考虑的不周到。” “此小事也,无需多言。”徐世绩顿了顿,环顾诸将,说道,“从周大兄适才所说的他的兵败经过中,俺总结出了两点。一点,对咱们有用;另一点,需要咱们吸引他的教训。有用的这点是,贾务本部没带多少云梯、撞车等物,这也就是说,他不好攻城,咱单只守城的话,至少等到张须陀率其主力到前,都会比较好守;需要咱们吸引教训的这另一点是,久闻贾务本颇有谋略,察其利用辎重诱周兄部出城之此谋,传言不假,候其兵至后,我等须当谨慎应对。” 次日下午,贾务本部兵到。 其部兵到封丘城外时,按后世时间,正下午两三点钟,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时当五月,天气炎热,这个时间点,天气更热,莫说行军,便在营墙、城墙上守着,不多时就会满头大汗。却出乎了李善道、徐世绩意料的,贾务本居然兵马才到,半刻也没有休整,就千余步卒列成了进攻的阵型,举着盾牌、半截船,推着填壕车,对李善道营展开了攻势。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七章 攻坚当选萧郎军 尽管贾务本部没有筑营,当晚卧於野地,却他仍没等来机会,城中、营里皆无敌兵出袭。乃於次日,贾务本收拢部曲,摇摇摆摆,状似散乱地从封丘城、李善道营的东边而过,南下前往荥阳郡的方向,——其行军的队形,一如周文举兵败时的情况,也是主力先过,辎重落后。 李善道营中。 望楼上,眺看着贾务本部从本营东仅三四里处,队形不整、大模大样地南下,李善道摸着短髭,笑与诸将说道:“昨天咱没上贾务本的当,这老家伙技穷了,又把哄骗周文举的计谋用将了出来。却周文举已中过的计,咱们焉会再中?”脸上笑着,心里发疑。 高丑奴把他的疑问道了出来:“怪了。郎君,贾务本这老家伙真是不打咱了?” 秦敬嗣昨天紧张了半天,连带着昨夜也没睡好,担心贾务本部夜攻,熬得俩眼通红,而见贾务本部今日居然放弃了攻营、攻城,改以南下,他心头登时轻松,笑道:“咱的营筑得坚固,昨天萧裕这厮的部曲,已吃了咱的亏,料是贾务本见咱营坚,故索性放弃了攻营念头。” 高丑奴说道:“徐大郎不是料定,不克封丘城,张须陀部肯定不敢便入荥阳?贾务本这老家伙所率的,还不是张须陀部的主力,他怎就敢绕过封丘,便下荥阳?” 李善道迟疑了会儿,望着三四里外官道上确实是在迤逦南下的贾务本部的三千多兵士,说道:“也许是贾务本自恃后尚有张须陀亲率的主力,所以敢先行南下?又也许……?” 高丑奴问道:“郎君,又也许怎么样?” 李善道拿不准地说道:“又也许,这仍是贾务本的计谋?” “甚么计谋?” 李善道说不好,又想了下,令道:“粉堆呢?令他进城,问大郎意思。” 将令传下,未久,一人坐垂篮从营西下了去,越过城壕,奔向城下。这人正是杨粉堆。粉堆,就是粪堆。以前是县乡的无赖轻侠,叫甚么都无所谓,杨粪堆骑术不错,人也胆大机灵,现在李善道帐下已是得了重用,李善道将打探情报、送信传令等的军务给了他主掌,大小也是个军吏了,因他开始嫌自己的名字不雅,将之改成了谐音的粉堆。一样地游过护城河,杨粉堆到了城墙边,守将认得他,一个垂篮坠下,他坐入进去,被拽上城头,进了城中。 等了快一个时辰,直到贾务本部的主力、辎重都已经从营东过去,最先过去的部队已经走得看不到,而最后经过的辎重队伍,离李善道营也已有两三里远了时,杨粉堆才从城中出了来。 李善道依然在望楼上。 杨粉堆原路返回,折还营中,上来望楼,向李善道回禀说道:“二郎,徐大郎令咱部不可轻举妄动,切勿出营追击,由他贾务本率部南下,咱部只管在营中守着即可。” “就贾务本不攻我营、我城,绕城而过,南下荥阳这件事,徐大郎是怎说的?” 杨粉堆答道:“俺到县寺外时,徐大郎正与罗头领等议论此事,他们怎么讨论的,俺不知道,只知道徐大郎令俺转禀二郎,说他已经遣骑出城,急赴翟公、李密军中,将贾务本部绕城不攻这事,禀与翟公知晓了;他又令俺转禀二郎,贾务本多谋,咱们既已有城、营为屏障,那么当下最好应付贾务本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由他用计使谋,咱只以不动为应为宜。” “‘由他用计使谋,咱以不动为应。’大郎此策,正中要害,好呀,好呀!”李善道拊掌赞道。 这看似是个笨办法,其实是个最聪明的应对办法。 野战的话,徐世绩部必定不是贾务本部的对手,相比贾务本部,徐世绩部的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有城、有营,那么这种情况下,怎么应对贾务本最好? 自然即徐世绩之此策了。 随你用计,你示弱也好、骄狂也好、利诱也好,我就是守在城里、营中不动。 你不来打,我也不出去打。 却说了,徐世绩的此策稳妥当然是稳妥,可翟让给徐世绩的命令是,让他挡住张须陀部,守住现在荥阳作战的瓦岗主力的后路,那如果贾务本部真的是绕过封丘,南下荥阳了,怎么办? 也没关系,贾务本部只三千余人,即便是进入了荥阳郡,对荥阳战场上的瓦岗主力也造不成太大的威胁。 如此,则又说了,那万一张须陀所率的主力,将来也这么干,徐世绩又该怎么办? 这一点,实是不必担心的。因为但凡是一个合格的将领,都绝不会放任自己部队的后方会有一个敌人较为强大的据点存在,亦即是说,张须陀所率的主力到了封丘后,肯定是不会像贾务本这样,径直绕过的,——就算绕过,张须陀也必是会先要留下足够的兵马围城才行。 总而言之,徐世绩的“以不变应万变”的对策,既是合乎“扬己之长,避己之短”的这条基本的军事原则,同时,也是建立在他相信他自己“张须陀绝不可能放任封丘不管”的这个对敌人的军事判断上,李善道对他这个对策“正中要害”的称赞,可谓是会者知心,一语中的。 高丑奴、高曦、秦敬嗣、王须达等都听出了徐世绩命令中暗含的意思。 王须达说道:“‘由他用计使谋,咱以不动为应。’二郎,徐大郎此话,听着像是徐大郎有所疑虑?他是在怀疑贾务本的绕城南下,实际上也是在用计,为的就是勾引咱们出兵追击?” “兵法云之,‘十则攻之’。贾务本部非但没有咱们守军的十倍之多,甚至还没有咱们城中、营中两处的兵马加在一起多,此等情形下,换是你我,三郎,咱定也是以攻营、攻城为最下之选择,而何者为最上的选择?自便是使用计谋,千方百计地诱咱出城野战。” 王须达说道:“却是原来二郎亦有所疑,也有怀疑贾务本部绕城南下是假?” “是不是假的,最晚明天咱们就能知道了。”李善道回答完王须达,顿了下,又说道,“却也无须理会他是不是假的!大郎军令,甚为上策,咱们即按大郎军令,安稳守营就是。他若是假的南下,那等他返回,咱接着与他干;他若是真的南下,那咱就等张须陀到,跟张须陀干!” 王须达、秦敬嗣等齐声应道:“是!” 却李善道猜对了,也猜错了。 王须达问他,是不是也怀疑贾务本部南下?他的确也是怀疑。他的这个怀疑没错。 贾务本部确然是假装南下。 但“最晚明天咱们就能知道”,这一说,李善道则是说错了。 没有到明天,就在当天下午,贾务本部就从南边兜转还回。 听到营外贾务本部的鼓声,接到贾务本部还回的急报,刚躺下来,打算眯一会儿的李善道急忙爬起,匆匆地出了大帐,重到望楼。 举目眺之,仍是三四里外的官道上,骑兵在前、步兵在中、辎重在后,一支约三千余人的步骑兵马自南而还,踩着鼓点行军,望其招展的大纛、各面大旗,可不就正是贾务本部? 王须达惊诧地瞪圆了眼睛,骂道:“狗日的,老奸巨猾!” 秦敬嗣后怕地说道:“还好,咱没有出营追击,不然,一定中这老贼埋伏!” 李善道摸着短髭,不禁地回味从昨午贾务本部到后开始,到当下贾务本部从南边折还的这差不多刚好的一天一夜的时间,其间的战斗过程虽然很短,也称不上激烈,然此刻回味之,他却颇有惊心动魄之感。短短的一天一夜,贾务本已是用计多次,真的可以说是,稍有一着不慎,或许他和徐世绩的部曲已全军覆没,封丘县城、他这座城外营,此时此际,已经易主。 他转顾王须达等人,深有感触地由衷说道:“临敌接战,诚非纸上谈兵可比,如履薄冰啊。” …… 贾务本部行军队中,中军。 将旗下,贾务本、贾润甫父子并骑而行。 贾务本坐骑稍前,贾润甫坐骑稍后。 贾润甫说道:“昔攻王薄、裴长才、卢明月诸巨贼时,诱敌之计,屡试不爽,却今阿耶连用诱策,徐世绩这厮如似乌龟,就是缩头不出,着实可嫌。阿耶,接下来,恐是计策难以再用。” 张须陀在进剿诸部义军的历战中,用的最多的战法是两个,一个是急袭,一个是诱敌。击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主要用的是急袭的战法;击败裴长才、卢明月等,主要用的是诱敌的战法。特别是两年前,在祝阿大败卢明月之此战,利用诱敌之策,加上秦琼、罗士信的勇悍敢战,最终卢明月的十余万众,尽被张须陀歼灭,卢明月仅以数百骑突围得脱。 可屡试不爽的诱敌之策,在成功地击败了周文举,夺下了韦城后,却紧接着,在一个小小的封丘城这里,在一个名气现尚远不及裴长才、卢明月的徐世绩这里,竟是吃了瘪! 贾务本确是不太想硬攻封丘县城,但既然徐世绩不中计,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抚须说道:“贼不中计,亦无妨也。今日休整一晚,明天便全力攻之。先拔城外贼营,再克封丘城。” “贼营颇坚,或不易拔,未知阿耶明日,欲遣何部攻营?” 贾务本望了望行军在中军前的这部兵马,马鞭点了点这部兵马的将旗,说道:“再坚的贼营,阻得住萧郎么?明日攻营,当以萧部军主攻。两日之内,他必能将贼营拔取!”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八章 半日鼓声已至壕 望楼上,李善道目瞪口呆地望着正在越过蒺藜区的敌兵。 这已是贾务本部去而复返后的次日,正是清晨时分。 今天天没亮,贾务本部的部曲就列好了攻营的阵型。 主攻李善道营的,是萧裕部的千余兵士。贾务本率剩下的千余步卒兵士,面向东城墙,列阵在李善道营的营北;又唐虎率领甲骑、轻骑数百,坐地待战於贾务本亲率的步卒阵侧。 阵型列好后,贾务本部全军的将士吃了些干粮,又休息了会儿,活动开了身子,乃在一刻钟前,萧裕部展开了对李善道营的进攻。 昨天佯攻李善道营的时候,萧裕部好像是很难越过蒺藜区,在木蒺藜、铁蒺藜区这里,前进艰难,有好几个士兵中箭、中弩,小有死伤。 却今日攻势一起,李善道才知,这片蒺藜区,对萧裕部言之,竟是压根起不到半点的阻滞作用!他在望楼上,目瞪口呆着望着,只见萧裕部现正越过蒺藜区、担负先攻、扫除障碍任务的那百余兵士,脚下绑上了长木板,木板当是也颇厚实,踩在蒺藜上,如履平地! 李善道顾视高曦,说道:“沐阳,这……?” 高曦亦是吃惊,说道:“郎君,俺这是头次见,还能这般踏过蒺藜?这木板……,这应是贾务本或萧裕想到的对策。”他也算是身经大战,但这种对付蒺藜的办法,属实是头次见。 弩矢、箭矢,从营墙上纷射而去。 这百余萧裕部的兵士举着半截船、盾牌,将身体尽都藏在其后,今天他们所举的半截船、盾牌等物,相比昨天所举的那些,明显的也坚固了许多,弩矢即便射中,亦难以像昨天那样,一矢、两矢就能将之射裂。靠着这些半截船、盾牌的保护,这百余兵士顺利地过了蒺藜区,他们中的部分兵士提着桶,把桶里的东西倒在了拦在前头的鹿砦等物上,随之,他们中的队正、火长等军吏点起了火把,丢在了鹿砦上,鹿砦等物瞬间起火,熊熊大火燃烧,黑烟滚滚。 不消说,他们桶中装的,肯定是油脂之类。 倒完了一批桶,把火点起来后,这百余兵士分成两部,一部开始清理木蒺藜、铁蒺藜;一部折还回去,重新把油脂装满桶里,然后再回来,继续往还没点燃的鹿砦等物上倾倒,倒了之后,接着又是点火。——火势一烧起来,腾腾的火焰往上窜,黑烟随着风四处弥漫,遮蔽了营墙上的弓弩手的视线,却是一举两得了,既烧毁了鹿砦等,又同时掩护了这百余兵士。 一时之间,望楼上的李善道束手无策。 高曦亦是无策应对。 从在望楼上的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等更是唯张口结舌而已。 业余的,碰见正规的,谁更专业,眼下已是一目了然。 王须达指着营西叫道:“二郎,西边也烧起来了!” 秦敬嗣叫道:“还有东边!东边也烧起来了!” 李善道转顾东、西,乃是营东、营西也有萧裕部的先攻兵士,紧随着营北的火起,营东、营西两面所布置的鹿砦、拒马枪等物,亦都被萧裕部的先攻兵士给点着了,俱火势腾腾。 望楼虽高,因火而起的黑烟,随风被吹得更高,此时从李善道的视角望之,他这座营垒的北、东、西三面,都已是一片火海,黑烟乃至顺风飘过营墙,散入进了营中。 刺鼻的烟味在营内漫开,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於营内处处响起,望楼上的李善道等也被呛到了。 李善道赶忙到望楼边上,向下来看,列队坐在营区空地上的本团、王须达团和秦敬嗣团等的战士们,一边咳嗽着,因有营墙阻隔,他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一边慌乱的气氛,肉眼可见的在他们中出现,大部分的战士交头接耳,有的甚至不顾军吏的阻止,跳起了身。 “传令下去,是贼官兵在外放火,隔着营壕的,烧不到咱营中,令部曲不必慌乱。”李善道当即下令。 传令兵大声重复着他的命令,奔跑下望楼。 随着他的命令在各团战士间响起,李善道看到,战士们中的慌乱气氛得到了有效的抑制。 退回到刚才站着的位置,李善道望着三面火起,“嘿”了一声。 王须达惊慌地问道:“二郎,怎么办?” “鹿砦烧了,军心也给老子顺便搞乱了,萧裕这一招,狠辣得很啊。” 王须达又问了一遍:“二郎,怎么办?” 现在有两个对策,一个是坐视萧裕部的兵士有条不紊地清理蒺藜、鹿砦等;一个是遣兵出营,阻止他们继续清理。李善道犹豫了片刻,问高曦说道:“沐阳,你有何策?” “惜乎营中强弩太少,更无投石车,否则,可以强弩攒射、投石砸之。” 高曦阻止说道:“火势已起,视线不明,且有营壕相隔,即便出营,恐亦难有效用。” 高丑奴说道:“那怎样?难不成,就坐视不理?” 高曦摸着美须髯,沉吟再三,无奈地说道:“现今观之,亦只能如此,实无其它良策。” 想这营垒刚成时,李善道也曾如今日这般,立望楼之上,四面而望,当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这座营垒筑得着实坚固,营墙以外,相继有营壕区、陷马坑和鹿砦区、蒺藜区等三道防线,保守估计,他以为,不论怎么说,最少也能靠这三道防线,将敌兵阻上个一两天吧? 却万未料到,萧裕部开攻至今,才不到半个时辰,他的蒺藜区已宣告无用,眼看着这火势熊熊,大概用不了再一个时辰,只怕鹿砦区也将失去作用。 则接下来,萧裕部的兵士,可就是将会直面营壕了! “不动如山,不动如山。”李善道连着默念了几遍这四个字,以安定渐如兔子跳动的心绪,——这四个字出自《孙子》,他却是学熟了《尉缭子》后,已开始再读《孙子》了,稳下心绪之后,他骂了句,“他妈的!”说道,“早没想到火攻这一手,要早能想到,咱们在营墙上备些水车,或许能起些作用。罢了,这次也就算了,下次再守营时,水车一定不能忘记多备!” 王须达问道:“二郎,现在怎么办?” “沐阳说得没错,便是遣兵出营,料也难以起到作用。阻止贼官兵烧鹿砦,是难以阻止了。咱们便做好守营壕、守营墙的准备就是!他妈的,咱们营壕这么深,营墙如此高,老子就不信,哪怕是贼官兵杀到了咱的壕外、墙下,这什么萧裕,莫不是还能一鼓就攻下咱营?” 秦敬嗣提起勇气,应声说道:“是!瞧这攻咱营的萧裕部,统共也就千把子人,咱们营中守卒千余,与他的部曲无有相差,咱们且还有营壕、营墙,就让这贼厮鸟来攻,怕个鸟!” 话是这样说,萧裕部的兵士是什么兵?自家本部的兵士是什么兵?王须达仍是忐忑不安。 李善道瞥了他眼,没再多理会他,自振奋起精神,大声令道:“传老子将令,等会儿贼官兵攻营壕时,营墙上万箭齐发!射到一个,赏钱五千。打退贼官兵的一波攻势,整面营墙上的守卒统统有赏!告知各团部曲,张须陀的兵,老子也不是没打过,罗士信亦非老子对手,况乎这个什么劳什子的萧裕?无名鼠辈!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咱们和他们狠狠地干他娘的!” 传令兵大声重复着他的将令,再次奔下望楼,给各面营墙上的守卒和营中空地上坐着的兵士们,分别传达。 李善道部现共五团,十个旅。 十个旅的旅帅皆没在望楼,都在他们各旅的阵中。 这十个旅帅多是李善道帐下的老人,如罗忠、焦彦郎、姚阿贵、郑智果等,或为其心腹,或骁勇敢战,接到他的命令后,遂各竭尽所能,趁势鼓舞本旅部曲的士气。 於是,营墙上、营区的空地上,很快地,满营响起了“干他娘的”的粗鲁骂声。 千余汉子的叫骂,动静不小。 穿过火海,隐约飘到了西边数里外的封丘县城的东城墙上。 东城头,正负手远眺李善道营情况的徐世绩等约略地听到了这叫骂之声。 徐世绩紧蹙的眉头,放松开了些,他抚须说道:“李二郎智勇兼备,治军有方,奖罚严明,从来不吝重赏,甚能得其部将士之心。诸位,有二郎在,这城外营三五日内,必可无忧。”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和昨天从濮阳来到的郑苟子,俱皆侍从在徐世绩的左右。 徐世绩心里也没底,但他不能把他的没底,在诸将面前表现出来。 他摸着络腮胡,镇定自若地说道:“萧裕部与二郎部兵相差无几,俺相信二郎能把营守住!” 日头东升,移到天中,午时前后,李善道营外三面的大火渐渐熄灭了。 城头上的徐世绩等遥观之,李善道营外三面,即北、西、东三面的鹿砦等物,已多被烧毁;鹿砦外的木蒺藜、铁蒺藜,也已被萧裕部的先攻兵士清除干净,李善道营外,唯一尚可阻止萧裕部进攻李善道营营墙的障碍,而下已经是只剩营壕。 先攻的萧裕部兵士退回阵中,一直在坐地休息的其部主力将士络绎起身。 随着萧裕将旗的摆动和战鼓鼓声的指挥,其部的这些主力将士在起身后,分成了三部。 一部约四百人,应是两个团,合以百余推着云梯、填壕车的民夫,开始向李善道营的北面移动;另外两部,各二百来人,应是各为一团,亦合以推着云梯、填壕车的民夫,则开始向李善道营的西、东两面移动。却是兵力虽与守营的李善道部没甚么相差,萧裕竟还要三面齐攻! 攻向李善道营三面的近千萧裕部的将士,铠甲闪烁着光芒,长矛根根如林,被推在三面将士最前和中间的几辆巨大的云梯、填壕车仿佛是被推行的怪兽,浑沉的鼓点不紧不慢,面面的旗帜色彩斑斓,虽为远眺,徐世绩等无不感到凛凛的杀气! “李二郎,你能把你的营守够三五日么?”徐世绩不由的呼吸都屏住了,他心中想道。 营中,望楼上。 李善道抬头望了望天,才刚中午,只用了半天的时间,萧裕部就搞定了他营外的两道防线,将要开始尝试越过他营外的最后一道防线:营壕! “他妈的。”李善道晃了晃脑袋,清掉了脑中的种种杂念,收回目光,俯瞰眺向以整齐的队形,朝着本营三面移动行来的萧裕部的主力部队,下令说道,“传令,预备张弩、射箭!” 半截船等防具的保护下,冒着箭雨,推着填壕车的民夫抵至了营壕的外边。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二十九章 越沟摧墙如破竹 萧裕的亲兵带着督战队的兵士,分在营北、营东、营西三面的营外前线督战。 三面营外的萧裕部的攻营部曲,展开填壕车,搭在营壕上,几乎是同时向李善道营发起冲锋。 营中,望楼上。 李善道三面望之,北面壕外的敌兵最多,加上民夫,四五百数,用的填壕车也最多,共两架;东、西两面壕外的敌兵少,加上民夫,各两百余数,用的填壕车也都少,各一架,但不管填壕车用的是多、是少,三面壕外敌兵的冲锋气势却是一般无二,俱是喊杀声声,全都冒着营墙上射来的箭矢、弩矢,举着盾牌、半截船等为掩护,奋不顾身地涌上填壕车,冲向营下! 打仗,一个打的是士气,一个打的是平时的操练,一个打的是军械。 平时的操练和军械这两点,就萧裕部来说,不必多讲,自是操练既足、军械亦良,而士气这块儿,往远里说,萧裕部跟从张须陀作战,这些年来可谓是兵锋所向,无往不胜,拥众十余万、几万的王薄、卢明月、裴长才、左孝友、孙宣雅等等,哪个是张须陀部的对手?尽被击溃;往近里说,这次随从贾务本为先锋,驰援荥阳郡,自南下入进东郡以今,他们先是骇走了濮阳的郑苟子部,继又大败了驻在韦城的周文举部,其部部曲的士气而下实也是极其充足! 乃既有士气,平时的操练亦足,及军械又良。 反观李善道部,其部大多的部曲都是新兵,却既缺足够的操练,军械方面也称不上精良,至於士气,亦是没法和萧裕部相比,因虽有营可守,并萧裕部的将士且是才刚开始冲营壕,而在萧裕部将士这般勇悍的冲锋势头之下,营墙上的守卒却已是渐渐地慌乱起来,乱了手脚。 李善道也被萧裕部将士勇猛冲锋的劲头给震惊了一下。 他亲眼所见,一个萧裕部冲在前边的甲士,接连中了四五支营墙上射到的箭矢,却仗着铠甲精良,箭矢虽中,不能穿透,竟是分毫不顾,半点也没有停下飞奔向前的步子,一边往前奔跑,这个甲士还一边往后边招手,分明是尚有余力鼓舞后边的战友跟他冲锋。 李善道骂了句:“他妈的!这么猛么?”令道,“令弩手瞄准这厮,射他狗日的!” 不等李善道的这道军令传到北营墙,身在北营墙上指挥的陈敬儿已经向营墙上的弩手们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李善道因在自己的军令下达后未久,便在望楼上望见,北营墙上相继有数支粗细不一的弩矢激射而出,俱冲着这个甲士而去。 大部分的弩矢都射偏了,只有一支弩矢射中了这个甲士的胸部。 铠甲挡不住弩矢的冲击力,弩矢射透了这个甲士所披的铠甲,弩矢的惯性和伤口的疼痛的双重打击下,这甲士被弩矢带动着,前冲的步子变成了踉跄后退,退了好几步,歪倒在了地上。 北营墙上的守卒爆出一阵欢呼,望楼上李善道左右的王须达等也不禁叫好。 但是,这一支弩矢,虽能射倒这个冲在最前的萧裕部的甲士,却不能射止整个萧裕部将士冲锋的架势。余下的萧裕部的将士越过了这个甲士,呐喊着,继续踏着填壕车向前冲奔! 营壕内侧近处,还有一堵羊马墙为碍。 并在羊马墙与营墙之间,杂七杂八的还竖有些鹿砦等物。 然而李善道忽然有一种预感浮起:只怕这道羊马墙和这些鹿砦等物,都将会与营壕外的蒺藜区、鹿砦和陷坑区等一样,根本起不到对萧裕部攻势的有效的阻滞作用,会被萧裕部的将士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就摧毁、破坏。 他的胸口再度“砰砰”跳将起来,额头冒汗、手心汗出,他攥紧了佩刀的刀柄,喝令秦敬嗣、王须达等说道:“各传令你们各团、各旅,预备上城墙增援,抵御贼官兵攀附。” 李善道亲率的左一团的两个旅帅分别是焦彦郎和董法律。 董法律受了伤,现在城中的伤营疗伤,其旅暂由他旅中的一个队正统领。这队正听到李善道的命令,呆了下,愣头愣脑地说道:“郎君,甚么城墙?是营墙吧?” 这明显是紧张状态下的李善道的口误,他亦来纠正,也不知该说他是没眼色,还是细心。 高丑奴大怒,踹了他一脚,骂道:“赶紧滚下去,按郎君将令从事!啰嗦个鸟。” 这队正不敢再多说,忙跟着王须达等应诺接令,皆奔下望楼,给本团、本旅的兵士传令去了。 果如李善道所料。 望楼上剩下的李善道、高丑奴、高曦等人看见,先是北边的羊马墙外,紧接着是东、西两边的羊马墙外,踏着填壕车,冲过壕沟,冲到了这里的萧裕部的将士,略微停顿了一下,旋即分开向左右,又紧接着,各一辆的小型撞车被推过了三面营壕,推到了三面的羊马墙下。 “他妈的,要用撞车。”李善道现已可确定,他营外的这三面羊马墙确是很快就将被毁掉了。 三辆小型的撞车狠狠地撞向了三面羊马墙。 或十余下的撞击,或多则一二十下的撞击下,北、东、西三面的羊马墙都被撞塌出了口子。有了口子,更好撞击了。三面的撞车又各撞了不多下,已撞出了足够大的缺口。 不过,聚在羊马墙后,举着盾牌,抵挡着营前上弩矢、箭矢的萧裕部的将士,却没有立刻就通过缺口,向内冲锋。他们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李善道已经知道他们在等什么了,说道:“狗日的,在等云梯。” 萧裕部的云梯被推过来了,顺着填壕车,穿过被砸出来的羊马墙的缺口,在等候已久的萧裕部攻营将士们的簇拥、或者前边的开道引导下,被缓缓地推向营墙的三面近处。 “老子就这么一座小营,你他妈的,用得着动用这么多的大型军械?” 千算万算,算错了贾务本部随军所携带的大型军械的种类之多。周文举说的也不为错,贾务本部携带的大型军械不算很多,但种类却着实丰富,各类需用的俱有。 从萧裕部早上发起攻势开始,到现在为止,才过了半天多,现下刚过中午,之所以费心构造的多道防线,只起到了半天的阻滞作用,萧裕部的有攻坚经验、士气高是一方面原因,该需用到的大型军械,如填壕车、撞车等,贾务本军中携的一应具有,亦是一方面的原因。 李善道眼睁睁地望着北、东、西三面的攻营之敌兵,分推着云梯,向着己营的三面营墙逼来,汗水不断地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没注意,汗水流进了眼里,蜇得他睁不开眼。 他擦掉汗水,大口地深呼吸了两下,鼓励自己:“罗士信那一仗,老子与罗士信野战,不也打下来了?况今老子有营,外还有徐大郎在城里随时能够支援我,怕甚么!” 高丑奴、高曦的目光都在李善道身上。 两人入目所见,只见是李善道挺胸昂首,怒目圆睁,紧盯着攻向营墙的贼官兵,满脸咬牙切齿之态,却是只见昂然之怒,不见丝毫之畏,两人心中,不免俱是暗自称赞,都暗寻思想道:“贼官兵将到营下,郎君镇静自如,非但无有丁点的畏惧,更是杀气满面,真雄胆之士。” 李善道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命令高丑奴、高曦,说道:“命令你们两队的部曲,也做好出战的准备!”按刀转身,往望楼的楼梯处大步行去。 高丑奴问道:“郎君,去哪里?” 李善道说道:“北城……,北营墙是贼官兵的主攻方向,老子得亲自去坐镇!” 高曦急忙劝阻,说道:“郎君,不可!” “为何不可?”李善道略止脚步,掉头问道。 “北营墙虽是贼官兵的主攻方向,但东、西两面营墙也有贼官兵攻打,郎君是主将,这个时候,不可轻易离开此处,宜当仍留望楼,居高、於中指挥。” 李善道迟疑说道:“可我担心陈五郎不一定能挡住贼官兵的攻势。” 高曦自告奋勇,说道:“俺愿上北营墙,协助陈五郎御敌。” 却这高曦的建言很有道理,身为主将,的确是不能在守营的战事刚将开启的时候,就偏离中军望楼。毕竟东、西两面营墙,也有敌人的进攻。 李善道当机立断,接受了高曦的建议和请战,说道:“好!就劳苦沐阳你了!你上北营墙,协助五郎御敌。北营墙如有急,我会立即调敬嗣、王须陀团往援。” 高曦行了个军礼,大步下了望楼。 李善道转回到本来的位置,接着仍居中观战、指挥。 远远地望到,北面的营壕外,数骑在十余轻骑的从拥中,驰马奔至。 数骑中一人,挥起马槊,朝着北营墙指之。 “郎君,你看,举马槊的这厮,是不是就是萧裕这狗日的?”高丑奴眯着眼,指着说道。 …… 挥马槊这人,即是萧裕。 他在下令:“鸣鼓,催促各团进攻!本将要在落日前,看到兵士攻上营墙!”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章 初攻再攻似潮涌 伴随着沉闷的声响,震动起墙壁上的尘土,高大的云梯搭上了营墙。 北营墙这厢,萧裕部共是架起了两架云梯;东、西两营墙处,萧裕部各架起了一座云梯。 却架在北营墙上的两座云梯,一东、一西,彼此相隔三四十步。 两座云梯的下边,分别集合了二百上下的萧裕部的将士,——当是每座云梯,归一个团负责。 北营墙上,早已准备好的四队力大的兵士,立刻上前,赶到两座云梯所在的地方,喊着号子,各合力抬着一条横木,奋力地撞向这两座云梯各自露出於营墙上的两边梯头。 ——云梯和梯子不同,云梯的头部有钩子可钩在墙上,尾部又有足够的重量支撑,因而,这样的冲撞只是白费功夫,云梯的梯身甚至都不晃动,要想以此将云梯击倒,却是压根不能。 又有一二十个营墙的守卒,在陈敬儿一叠声的催促下,将油脂倾倒在了两座云梯上,紧接着,火把掷上,试图引燃油脂,把云梯烧着。 ——却此也是无用功,油脂是烧着了,两座云梯都并没被点燃。在制作云梯的时候,制作者就已经考虑到了敌方的守卒会用火攻,故此不仅制云梯的木料是特选的,用的是榆木、枣木、铁桦木等,耐火点高,外边包裹的且有铁皮,并涂得有漆之类的防火材料,是很难烧得着的。 对付云梯的最好的防御手段,不是推倒,也不是点燃,是往下推石头、射箭等。 试图推倒和试图点燃,都是陈敬儿事先想到的对策。 高曦这时已上到北营墙,早知他想到的这两个法子没用,但他和陈敬儿不很熟,不好直接给他指出,便权等着,等他两个法子全用过之后,乃建议说道:“五郎,在下愚见,方下应敌之策,可用石、箭、金汁、油膏四法。等萧裕部官兵开始攀梯之后,先推石头下去,然后射箭;如果石、箭仍是难以阻止彼辈攀梯,俟彼辈将至墙头,再泼金汁烫之、浇油膏烧之。” 陈敬儿的胆色比王须达、罗忠都要壮,饶是如此,当此不过半日功夫,敌人就已气势凶猛地突破了营外的诸道防区,云梯已然搭上营墙,数百的攻营敌兵已聚在墙下,即将要对北营墙展开猛烈攻势的关头,他亦是汗水涔涔,胸间像藏了只兔子,通通直跳,神情紧张。 说到底,他和李善道相同,此前并无守营、守城的经验。 加上张须陀、贾务本等威名在外,复又萧裕部攻势凌厉,他由是紧张,也情有可原。 紧张归紧张,本色不能丢,陈敬儿竭尽全力地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说道:“不悬。” 说着,他探头向下张了眼。 他所处的位置在左、右两座云梯之间。 但见两座云梯下,各有三四个萧裕部的勇士,举着盾牌,已都开始鱼贯攀梯。 在他们的后边,则各是大约一队,五十来个,列好了队形,预备跟着他们上梯子的先攻兵士。 不论是这几个勇士,抑或是后边预备跟着上梯的兵士,皆为披甲之士,并且大都未有操持长矛,除掉两三个持矛者外,余俱带横刀而已,有的嘴里还咬着一柄刀子,也就是匕首。 如上所述,这两座云梯,各是归萧裕部的一个团负责,除掉这先攻的五十来个兵士,两座云梯附近,还各有一百五十来个后备攀梯的兵士。这一百五十来个兵士,有的举着盾牌,遮挡墙上、角楼中射下的箭矢;有的挽弓向墙头,不断地回射,以作对攀梯兵士的火力掩护。 营墙下,敌人的战鼓声声。 这沉沉的战鼓声,好像与心跳契合,每一下心跳,就一下鼓声。 一支从左边云梯边射来的箭矢,擦着陈敬儿的兜鍪射了过去,——或许是左边云梯边上的敌人的弓箭手中,有人看见了陈敬儿,判断他是守卒的军官,因而专门射他来的。 陈敬儿吓了一跳,忙不再多看,缩回了头,吐了下舌头,呲牙笑骂道:“贼厮鸟乱射,射的一点不准。”命令左右两架云梯头处的守卒战士,“往下推石头!加紧射箭!金汁、油脂备好。” 北城墙上的守卒共约百人,陈敬儿留下了二十人为预备队,剩下的八十人分成两队,一队四十人,都早已聚集在了敌人的这两架云梯的端口处。 营墙垛下,堆积着很多事先准备下的大、小石头。 随着陈敬儿的命令,这两队、各四十之数的守卒,部分的弓弩手出外,余者在队正、火长的带领下,或一人搬起、或两人抬起,纷纷将石头搬、抬而起,然后按顺序排好了队,只待陈敬儿再次下令,便就顺次到云梯的端口边上,将石头丢下。 陈敬儿扶了扶兜鍪,小心地再探头出去,往两座云梯下张望。 高曦也探头了出去,也往两座云梯下视看。 就这么一片刻的功夫,两座云梯上那先登的各三四个举盾勇士,竟是不声不响的,已经迅速地快要攀到云梯的中间!陈敬儿吃了一惊,叫道:“狗日的,贼厮鸟爬得这么快?” 他却不知,府兵日常的军事操练中,有专门的攀云梯这一训练科目,长久的训练下来,对於这些精选出来的勇士而言,攀爬云梯,自是就轻轻松松,与平地奔跑并无区别。 ——可以这么说,董法律身如猱猴,是他的特长,而在久经训练的老兵们这里,可能仍是难以做到像董法律这样能够徒手攀墙,然在有云梯的情况下,他们攀爬的却不见得比董法律慢。 不等高曦再出言建议,陈敬儿急忙令道:“丢石头!” 一块块的石头,从云梯的端口被推下去,顺着云梯的梯子向下滚落。 有的石头没丢好,滚没两下,就滚出了云梯;但大部分的石头都没滚出去。 底下的萧裕部的勇士正在快速地攀援,突然头上一块块的石头夹着风、带着土,呼啸着滚落而下,若是没有经验的战士,此刻必然已经慌了,但两座云梯上,领头攀爬的这几个勇士却无不百战之老兵,个个都是血海尸山里趟出来的,应战的经验极其丰富。 陈敬儿耳听着他们的同声大呼:“石头!躲!”眼见着他们尽管披甲、一手举盾,却居然只靠着另一只抓着云梯梯子的手,身形灵活的左右荡开,间不容发之际,先后的都将络绎不断滚落下来的石头全给躲了过去!陈敬儿咋舌震惊,叫道:“贼厮鸟,这般矫健的么?” 两架云梯上最上边的这几个勇士,虽然都躲过了石头,但跟在他们下边攀梯的兵士,没有他们灵活的身手,却是虽提前得到了这几个勇士的提醒,而依然没能全把石头躲过,各有兵士被石头砸中。敌人的惨叫声,第一次压住了敌人的喊杀声,陈敬儿亲眼看见,左边云梯上有三个兵士,右边云梯上有两个兵士,相继被石头砸中,骨断筋折、头破血流地跌落了下去。 “可令角楼上的弓手、弩手,加快射矢。”高曦沉着地说道。 陈敬儿立即下令:“令角楼弓弩手,加快射矢!” 北营墙两个角处角楼中的弓弩手,部分在协助东、西营墙的守卒御敌,部分在夹射攀附北营墙的这两队敌兵。陈敬儿的命令传到,弓箭手连连挽弓,弩手奋力引弩,果各加快了射速。 角楼一则高,二则突出於营墙外,不仅是居高临下,且是在攀梯攻营的敌兵的侧边,这射速一加快,不管准头如何,北营墙上攀梯的这两队敌兵,顿时受到的威胁就变大了。上有滚石,侧有敌矢,时或有同袍中石坠地、时或有战友中了敌矢,攀攻的势头遂被打得渐出现散乱。 陈敬儿心头略松,命令不断:“接着丢石头!箭矢不要停!” 两架云梯上的敌兵,约坚持了半刻钟,在接连各有四五人坠地、中矢后,终於是无法再继续攀援,下边的兵士最先跳下云梯,上边的兵士则依次地顺着梯子爬下。 敌人的第一波攀援攻势,算是被打退了。 陈敬儿呼了口气,大声地鼓舞左右两边的守卒:“咱们有营墙,居高临下,贼官兵再凶,想杀上咱营头,他也是痴心妄想!弟兄们,不要怕!就照这个样子打。” 一边给部曲鼓劲,他一边望垛口下看了看。 堆积在垛下的石头,只刚才这一轮防守,就投掷出去了将近半数,敌兵若再攻上一阵,余下的石头就将用完,他令从在身边的郑智果:“赶紧催促民夫,往咱营墙上搬运石头。” 郑智果奔到营墙临营内的这一侧,朝下大呼:“运石!运石!” 营中留有二三百的民夫,李善道给这些民夫也编了伍,闻得郑智果的呼声,两队约百数的民夫,赶忙将堆置在营墙下、用大竹篓装的石头抬起,在看管他们的战士的监督下,抬往营墙。 行在最先的民夫才上到一半,北营墙下,敌人的战鼓声再次响起。 陈敬儿才略微放松下来的心情,登时又紧张起来,紧张之余,比之刚才,还又多出了几分惊诧,他看向高曦,说道:“才打退了贼官兵一波攻势,不到一刻钟,这就又攻上来了?” “五郎,张须陀部本敢战,萧裕部又是张须陀部的精锐,这才只是刚开头罢了。” 李善道当遇恶战、大战时,喜好说的一句话,浮上了陈敬儿的心头。 他打起精神,奋然厉声,喝道:“贼官兵是精兵,老子们就弱了么?干他娘的!” 北营墙上的百余守卒,在刚打退了敌兵第一波攻势的激励下,齐声大呼:“干他娘的!” 依从陈敬儿有条不紊地下达的各道命令,守卒们有的再去搬、抬石头,有的备好金汁、油脂,有的顶着敌兵从下射上的箭矢、弩矢,往下射箭,面对敌兵的第二拨攻势,再度开始防守。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一章 伯常遇危中敌计 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北营墙下的萧裕部将士,接连发动了三次攻势。 北营墙的守卒,在陈敬儿和高曦的指挥下,虽然将这三拨攻势都打退了,但石头、金汁、油脂等预备的防守物资,却也是急速的减少。 ——从第二拨攻势开始,攻北营墙的萧裕部将士调整了攀攻的策略,攀附最快的那几个勇士,不再去管后边的兵士,由此导致北营墙上不得不在推石头之外,将金汁、油脂也泼倒了下去,并因为泼倒金汁、油脂的守卒没有经验,太过紧张,泼倒的量太多,还造成了不小的浪费。 在打退了萧裕部将士的第三次攻势后,陈敬儿不再像头次打退他们攻势时那样,心情尚能得到略微的放松,相反,他半点的轻松也感觉不到了,只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 一则,想不到萧裕部的将士竟然能够这般的连续不断的进攻;二则,石头等物资消耗地太快,一旦这些物资消耗殆尽,底下来可就没有能够起到有效阻止萧裕部将士攀梯的东西可用了,到那时候,怎么办?三则,搬或抬石头、倾倒金汁和油脂,也是体力活,加上精神的高度紧张,以及时当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日头在头顶毫无遮掩的曝晒之下,营墙上的守卒无不汗水淋淋,放眼看去,这个时候的北营墙上的这百余守卒,已是大都气喘吁吁,显出疲惫之态。 “高大兄,贼官兵的第三波攻势虽被咱们打退,他们肯定很快就会第四波攻势。咱们的石头等物消耗得太快,部曲兵士也已颇疲惫,却接下来的守御,大兄可有计策助俺?” 高曦下视营墙下正在稍作休息的敌兵,看了片刻,抬起头来,又去看营壕外的萧裕部的后备兵马。萧裕留下的预备队不是很多,北营墙外这边,营壕外只聚坐了百十来的兵士。越过萧裕部的这百十来兵士,再往北边望,则是列阵在营北、城东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步卒。粗略的估算了下,贾务本所率的这千余步卒,距离萧裕部的预备队,大约三四里远。 忖思了会儿,高曦说道:“守营也好,守城也罢,都不能只守,亦须适当地进攻。唯有攻守兼备,才是守御之上策。俺之愚见,接下来的守御,不能只再单纯地防守了。” “不能只再单纯的防守?高大兄,你的意思是?” 高曦说道:“俺这就去向郎君请令,亲率郎君拨给俺的解烦右队,出营袭萧裕部!” 陈敬儿下意识地往营壕外的萧裕部的那百十个预备队兵士望了一望,又往三四里外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兵士处也望了望,随后顾看高曦,吃惊地说道:“出营袭击萧裕部?高大兄,你若出营袭击,已在营墙下的贼官兵已两百之多,纵且不说,萧裕必调营壕外的那百十贼官兵赶来迎战,此是其一;贾务本也可能会调兵前来助战萧裕,此是其二。恐怕十分危险!” “临敌交战,哪有不危险的?如都怕危险,仗也就不必打了。”高曦语气淡然地回答了一句。 不愧是经历过攻打高句丽这等血战,并在战中立下过功劳的猛将,见过大场面,心理素质强,当此局势,尽管不利於己方,却高曦不似陈敬儿,至少到现下为止,尚无紧张不安的情绪。 他继而指向营壕外的萧裕部的预备队,说道:“且则,俺说的出袭,不是久战,是打了就回。趁其不备,俺引精卒杀出,杀上一阵,便就还回,营壕外的那百十敌兵不见得能够及时赶到。”又指了指更远处的贾务本所率的那千余步卒,说道,“贾务本阵的敌兵更可能反应不过来。” 陈敬儿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地细看高曦,稍顷过后,翘起大拇指,说道:“高大兄真虎胆!” “五郎,你便先在此御敌,俺这就去望楼,向郎君请战。” 却才回身,要回刚才的指挥位置,行未两步,猛然间,东边传来了一阵大乱声响。 陈敬儿止步顾望,望见东城墙上的云梯端口,有敌人露出了头! 北、西两面营墙,现是陈敬儿团负责守御。 陈敬儿团下之两旅的旅帅,一个是郑智果,另一个是罗忠。因北营墙是萧裕部的主攻方向,故陈敬儿率郑智果旅,在北营墙亲自指挥;西营墙是罗忠在率本旅御敌。 东、南两面营墙的守御部队,现则是季伯常团的两个旅。 南营墙目前没有敌兵进攻,季伯常团的这两个旅的部曲,大部分都在东营墙上。 按理来说,攻东营墙的敌兵不是敌兵的主攻,只才百十人罢了,而又守东营墙的守卒现有近二百之多,东营墙应该是最不会出现问题的一面才对,却不知何故,北营墙而下还不需要增援,虽然情势已经比较紧张,然还能守得住,东营墙居然已被敌兵攻上了营头! 陈敬儿大惊失色。 …… 望楼上,李善道急转开眺望北营墙的视线,随着东边传来的这阵大乱,投望向了东营墙。 陈敬儿没想到东营墙会首先出现险情,李善道也没有想到。 高丑奴亦是大吃一惊,叫道:“怎么搞的?老季一个团,守一面墙,守不住?”口不择言,把该称季伯常的尊称,激动之余,跟着李善道学,喊做了“老季”。 季伯常的名、字都太引人遐想,李善道叫不出口,后来私下索性以“老季”称他。 李善道正待开口,望楼的梯子上“通通”的响,他扭脸去看,高曦飞奔了上来。 高曦在上望楼的时候,听到了东边传来的动静,心知不妙,猜到定是东营墙上出了变故,因一溜小跑地奔了上来,奔上望楼顶端,他顾不上行礼,先眺向了东边营墙。 望楼比营墙高,在望楼上,四面营墙上的情况皆可清晰而见。 攀上东营墙的敌兵勇士,已经从云梯上跳到了东营墙上,不过人数不多,暂时只有三人。 这三个勇士,背靠营墙的外侧垛壁,组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小锐阵,各持横刀,已与围攻上来的季伯常部的部曲,杀成一团。高曦看到,围攻上去的季伯常部的部曲中,一人披甲持刀,不是别人,正是季伯常团的两个旅帅之一,季伯常的亲信爱将,名叫冯金刚的原濮阳轻侠。 围攻的季伯常的部曲不少,但这三个勇士的人数太少,他三个又背靠外侧垛壁,却乃是大部分参与围攻的季伯常的部曲都只能站在外围,不能近距离地摸到这三个勇士;并又因这三个勇士边上,就是云梯,云梯上还有萧裕部的兵士在攀援,守卒尚得分心阻止云梯上的敌人再登上来,故而这三个勇士,竟是在十余倍他们的季伯常部曲的围攻下,招架抵挡,不落下风! 李善道稳住心神,厉声令道:“云梯上的贼官兵,决不能再让上到东营墙!击鼓、击鼓!令老季赶快把突上营墙的这几个贼官兵杀了,把云梯口堵住!” 望楼上放置的有几面鼓,鼓手随时待令。李善道一令既下,鼓声顿时响起。 东营墙上。 季伯常震惊中,往望楼这边望了眼,提刀领兵,亲杀向了那三个登上营墙的敌兵勇士! 北营墙,壕沟外。 骑在马上,挥槊指挥的萧裕,得了部曲的急报,知了攻打东营墙的部曲,登上了东营墙,大喜而笑,说道:“我计得成了!”简短地传下军令,“调预备队速赴东营墙,加入攻势!”抬眼望了下天空,快到申时,按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快三点钟的时候了,遂将他不久前“日落前看到兵士攻上营墙”的命令,做了个进一步的要求,令道,“令阿奴傍晚前,攻入营中!” 却萧裕“我计得成”,又这他左右诸将的这番阿谀拍马,是何意思? 原来,虽是攻北营墙的萧裕部兵士最多,实际上萧裕的主攻方向,却非是北营墙,是东营墙!他派往去攻东营墙的部曲,表面上看人数不多,只一个团,两百人,然此两百人,实是他帐下最为精锐的一部;这个团的校尉,也是他帐下诸将之中,最与他亲信的一将,名叫萧德,是他的从弟,——因他方才的令中,有“阿奴”之语。 打发走了传令军吏,他上望东营墙。 突上营墙的那三个勇士仍在苦战,而云梯上的别的部曲,在守卒的拼命阻止下,却迟迟难再有人突击得上,他心中清楚,若是短时间内,没有部曲能够再登上营墙,则那三个突上去的勇士,再是勇悍,也只有被杀掉的下场,这样的话,这一次成功的突击就将转为失败,他因大声令道:“把战鼓敲响!催令云梯上的将士,务必要杀上营头,接应王大他们三人!” 军令才下,战鼓才响。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叫了声,指向云梯不远的营墙角,喊道:“郎君,这是啥?” 萧德移目看去,营墙角出现了一个洞,他怔了下,一个词立刻冒出了他的脑海:藏兵洞。 不等他应对的命令出声,一个七尺来高的雄壮汉子,披着铠甲,提着两根铁鞭,如似一头黑熊也似,从这洞中当先钻了出来。这汉子出来后,晃晃脑袋,辨了下方向,一眼认准了萧德,也不知喝了声什么玩意,迈开大步,直奔萧德冲来!在他身后,不知多少守卒呐喊涌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二章 丑奴逞勇抖精神 西边数里外,封丘城,东城楼。 萧裕部潮水般的攻势,令徐世绩也是暗暗心惊。 只从旁观者的角度观之,已能体会到李善道营现下所面临的危急形势,——打个比方,李善道营当下在徐世绩等的眼中,当真是如仿佛潮水连番冲击下的磐石,磐石虽坚,水滴穿石,况乎潮水?旁观者已有这等的感触,李善道营的守兵将士,现是何种艰难的处境,更想可知。 却也不知,李善道营究竟还能在萧裕部这样潮水般的攻势下,坚持多久? 莫再说三五日了,只眼前形势,只怕是坚持到今天入夜,已是难为! 聂黑獭这已是第二次的向徐世绩提出建议:“郎君,贼官兵已攻上东营墙!小奴愚见,该当择选出援之部曲了!小奴愿领本部,出城与贼官兵一战,以减少李二郎营的守营压力。” 却聂黑獭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时,徐世绩没有同意,这时,他不能不考虑聂黑獭的建议了。 沉吟片刻,徐世绩做出了决定。 李善道营若是有失,贾务本便能腾出手来,全力地攻打封丘县城,只凭萧裕部这般凶猛的攻势,徐世绩自度之,十之八九,他是万难守住封丘县城的!此刻帮助李善道,就是帮他自己。 他接受了聂黑獭的建议,令道:“择你部中勇士三百,在东城门洞外集合,预备出战。” 聂黑獭应了声诺,赶紧奔下城楼,按徐世绩的命令行事去了。 徐世绩没去看他,目不转睛,依旧盯着李善道营的东营墙处。 城墙肯定比营墙高,封丘县城距离李善道营又有数里地的距离,等於徐世绩现在是既居高、又居远,故此李善道营的东营墙尽管与他之间隔着李善道营的整座营,他却仍能望到东营墙和东营墙下的情形。他遥遥望见,提锏的高丑奴从营墙下的藏兵洞当先杀出来后,陆续又有数十兵士跟在高丑奴后,亦从藏兵洞杀出,更有一面旗帜,也跟着摇曳张展出洞。 不错,东营墙下,那带头杀出的壮汉,离封丘城虽远,单从他的身高、约略看到的他手提的兵器,徐世绩已是能够判断得出,此人必是高丑奴无疑。——他猜得也一点没错。 然那面旗帜,到底是隔得太远,徐世绩却是不能看到旗上是写的是甚么。 “丑奴悍勇,突藏兵洞而出,萧裕部对东营墙的这波攻势,当是能被击退了吧?”旗上写的是甚么,并不重要,现最要紧的是,突出藏兵洞的高丑奴能否击退萧裕部对东营墙的攻势,徐世绩倏忽不敢视线离开,聚精会神地遥观杀出藏兵洞后的高丑奴等,这般想道。 …… 东营墙下。 高丑奴等杀出来的守卒之后,一面旗帜跃入萧德眼帘,旗上竖写着四个大字:“解烦左队”。 “解烦什么意思?”下意识的,萧德想道。 但已没有时间让他琢磨,高丑奴健步如飞,已杀到近处! 萧德呼喝左右,急令下达:“狗贼不知死活,还敢杀出来?挡上去!尽都留下。” 他的部曲,尽是萧裕部最精锐敢战的勇士,无不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比个头的话,长七尺上下的也有好几个,当即就有在他身边听令的队正、队副等军官中的两人,亦是高大雄壮,不比高丑奴低多少,一人持横刀,一人持长矛,叱咤如雷,领头迎着高丑奴杀将上去。 高丑奴奔得快,此刻与随他杀出的解烦左队的兵士们之间,颇有距离,然面朝此迎战而来的两敌,他於今也算是很有交战经验了,而却分毫也无畏惧之意,口中亦是呼喊,径独来迎斗。 两下转瞬相碰。 持长矛之敌刺他左胸;持横刀之敌借长矛敌的掩护,挥刀砍他右肋。 虽然高丑奴身上披挂有铠甲,问题是眼前的这两个敌人,俱健硕力大,可以预料得到,若被他两人中的任何一人刺中、砍中,即便不会受体外伤,内伤则恐将定会是在所难免。 高丑奴举起左手铁锏,拨开刺来的长矛,侧身向后,紧随着躲开了砍来的横刀,往左边跳了一跳,跳出数步远,呵呵笑道:“好贼子,两个打一个,不要脸!你家老公却不怕你俩。” “老公”也者,“老”是年龄大,“公”是对男子的尊称,类似后世老爷之意也。 持长矛的敌将挺矛追赶,对准高丑奴的左胸,长矛再次刺出。 高丑奴瞥眼瞧见,持横刀那敌从右边也追了上来,便往左边又跳退了数步,重又笑道:“来,来,来!再往前来!两个狗贼子,你家老公一锏一个,送你两个结伴成对,泰山脚底下见。” “泰山脚底”,高丑奴指的是据传说在泰山脚下的黄泉地府。 持长矛的敌将两刺不中,复被高丑奴话语消遣,勃然大怒,挺矛急追,第三次将长矛刺出。这一次,持横刀那敌没能及时跟上,他两人间出现了稍稍的距离。 高丑奴抓住了这个机会,左手铁锏上扬,荡开了长矛敌刺来的长矛,追步上前,右手铁锏照准长矛敌的脑袋,劈头砸下! 这长矛敌的反应不算慢,急忙弃掉长矛,千钧一发中,躲开了高丑奴的这一锏,但脑袋躲开了,肩膀没躲开,只听得“咔嚓”一声响,是他的肩膀被高丑奴给砸断了。 高丑奴得势不饶人,左手铁锏跟着砸下。 这长矛敌剧痛之下,反应慢了,这一铁锏没能再躲过去,端端正正被砸在了头上。只见的他呆然地木立了片刻,身子后仰,轰然倒地。他披挂的也有铠甲,砸起了一地的灰尘。 身侧劲风袭来,是持横刀那敌终於杀到了。 高丑奴举起右臂,铁锏没能招架住横刀敌砍来的横刀,手臂挡住了。横刀的刀刃劈在手臂的铁甲上,“呲拉拉”的声响刺入耳中,高丑奴微微皱了下眉头,骂道:“真你娘娘的难听!”转正身子,左手铁锏砸下。 横刀敌一手持刀柄,另一手托住刀背,奋呼大声,举刀上支,挡住了他这一锏。 高丑奴觑准横刀敌因此而露出的胸腹空当,抬脚踹了上去。横刀敌被他一脚踹中,踉跄后退。高丑奴追将上去,两锏共砸,横刀敌再支撑不住,横刀掉地,高丑奴的铁锏顺势砸到了他的头上。却这横刀敌喷出一口鲜血,双目尽赤,哑哑地叫了叫,闷头砸倒,也被高丑奴砸死了。 抬脚踩在横刀敌的脑后,高丑奴呵呵笑道:“你家老公素来说话算数,说送你俩一道,泰山脚底下见,就送你俩一道泰山脚底下见!”抬脸瞋目,左手将铁锏举起,摆了个架势,冲着杀来的萧德部的余下兵士,大喝叱道,“不怕死的尽管来!你家老公,来者不拒!” 萧德部余下的兵士,冲在最前的几个收不住脚,冲到了高丑奴的近前。 高丑奴移步进杀,两根铁锏舞动得虎虎生风,眨眼而已,即已将这数人或打死、或打伤。 剩下的萧德部兵士纷纷止下了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俱面显骇然,虽喊杀声未有断绝,终是没人敢再往上冲了。他们不冲,高丑奴来冲!随着高丑奴从藏兵洞杀出的解烦左队的五十壮士,见高丑奴此般神勇,皆勇气大涨,冲到高丑奴身边后,随着高丑奴尽奋勇往前! 三四十步外,萧德变了脸色:“此是谁人?竟这等悍勇!” 萧德喝令叫道:“弩、强弩!射这狗大熊。” 叫着“强弩”,他们是来攻营的,不是野战,所携的其实并没有不利移动、也不宜近距离仰射的强弩,不过一人可用的弩倒是带了十余张。遂十余单人弩对准高丑奴,齐齐射之。 高丑奴弯腰捡起一具被他打死的敌兵的尸体,挡在身前,将这射来的弩矢泰半挡下。未有当下的弩矢从他身体的两边激射而过,或有中随在他身后前冲的解烦兵士者,惨叫声动。 “郎君教咱,‘临阵不过三矢’,何况是弩?跟着俺,冲快些!”高丑奴前冲中,呼令道。 萧德部的兵士抵抗不住,向后撤退。 眼见得距离萧德,只剩有一二十步远近了!高丑奴知萧德即是这部敌兵的主将,精神愈振,大步愈快,觑定萧德,直杀而前!不到二十步远了!萧德也已开始后撤! 高丑奴奋力喝道:“狗贼休走!若有胆色,来与你家老公斗上一斗!” 东营墙上,一阵欢呼爆出。 高丑奴没空抬头去看,两个念头在他脑中一掠而过:“是杀上营头的那三个贼官兵被杀死了?还是见俺如此神勇,季伯常等为俺喝彩?”后个念头冒出来后,他的精神更加抖擞,因见射弩的那十余敌兵停下了射弩,亦在后撤,便丢下了举着的尸体,健步如飞,奔追萧德追得更快了,大呼小叫,不断叫嚷,指挥命令随从的壮士,“快!快!随俺追上,莫使他逃了!” …… 东营墙上。 季伯常等并未看高丑奴,大多在西望封丘县城。 封丘县城的东城门缓缓打开,一彪兵马在从城中出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三章 黑獭竟被唐虎败 聂黑獭引步卒两百余,骑兵数十,共计三百精锐出了城门,经羊马墙,过护城河,径往攻贾务本所率之步卒阵。 城头上鼓声大作,为其助威;劲弩连射,为其掩护。 尚未及贾务本的步卒阵,本在步卒阵侧坐地休息的唐虎所率之骑兵,已有约百数驰骋迎来。 此在徐世绩料中。 出城前,徐世绩的命令浮现上来。 “你率部出城后,敌必先遣骑来战。铁马的披挂需要时间,敌所遣者,复必轻骑。你可约束步卒为阵,弓弩射之,而使甲骑往迎斗;至於轻骑,可徘徊步阵之左近,候时机再进。” 聂黑獭便当即遵按徐世绩的命令,立刻令部曲停下前进,竖大盾在外为护,中间的步卒操持弓弩而射之;然后,分出从骑中的甲骑,驰上迎斗,剩下的轻骑暂不前斗,只兜转奔腾在步卒阵左近,等待甲骑取得上风后,再寻找合适的时机发动进攻。 却那驰骋迎来的敌人百骑,一如徐世绩所料,的确全都是轻骑。 原因也正是徐世绩所说的那个,甲骑具装,无论是人披甲、抑或是马披甲,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仓促之间,甲骑肯定是难以派出。 ——如此,则却说了,为何唐虎所率的官兵骑兵中的甲骑,不预先把人和马的铠甲披挂好呢?预先披挂的是有的,但铠甲太沉重了,长时间的披挂,别说人了,马也吃不消,故在过了中午后,也就是一个多时辰前,官兵骑兵中的甲骑刚把人、马的铠甲卸掉。 聂黑獭带出来的甲骑不很多,总共七八骑。——轻骑已经比步卒难练,具装甲骑这种重骑兵,又比轻骑难练,整个徐世绩部中,现所有之甲骑也不过五十来骑而已。 七八甲骑,迎冲百十轻骑,表面上敌众我寡,敌我两边的兵力差距悬殊;可甲骑的防护与冲击力,皆绝非轻骑可比。加上能在徐世绩部中为甲骑者,无一不是类似单雄信这样的善骑、善槊之勇士,由是虽七八甲骑疾冲迎斗,这七八甲骑气势如虹,奔行间,极有一往无前之势。 奈何徐世绩有一点没有料对。 出城前,他向聂黑獭面授机宜,在下达完刚才的那道命令后,曾有说:“敌骑在烈日下曝晒了多时,纵是轻骑,也必早已人、马汗出,颇为疲惫。我甲骑一冲,定能将之逐散。” 这一点,他料错了。 官兵中的骑兵,确是太阳下晒了半晌,也确是人、马汗出,称得上“颇为疲惫”,但唐虎是员悍将,他身为今日战中官兵骑兵的主将,却不按套路出牌,居然是亲身率引的这出战之百骑!他此时此刻,身就在这出战的百骑中,并且是奔行在最前边的数骑之一。 跟随在他左右的另外几骑,均是他的亲信,也都是善於骑战的悍勇之士。 尽管都非甲骑,顶多只是人披挂了铠甲,战马并未着甲,但冲骋在百骑之最前,唐虎与这几个勇士却是丝毫不畏那冲过来的七八个徐世绩部的甲骑!相反,他几人斗志盎然。 以相对而冲的徐部甲骑和唐虎等百骑为中心,分向两边、四面拓展看去,可以看到。 西为耸矗的封丘县城,绕城的护城河在阳光下被晒成一条反光的白带。 南为停下前进,结成盾阵射箭的聂黑獭部的两百余步卒。 步卒与护城河间,是那数十兜转奔腾,寻找战机的聂黑獭部的轻骑。 而东北边数里外,是贾务本所亲率之千余官兵步卒所组成的方阵;方阵南边是官兵的骑兵,这时,骑兵中的轻骑多数已经站起,或已上了马;甲骑正在从骑的帮助下,纷纷披甲。 再往更远处看视,便则是东边数里外的李善道营了,那里,现正酣斗鏖战! 李善道营,望楼上。 眺望西面,李善道望见,敌阵、聂黑獭阵、封丘城之间,护城河东岸,广阔的原野上,徐部的那七八甲骑与唐虎亲率的官兵百骑,就像是两支对射的箭矢,卷带起尘土漫扬,相向疾进! 李善道刚从面向东营墙,转到望楼的西侧,他一手紧紧抓着望楼的围栏,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而出,一手遮住阳光,眯着眼睛,竭尽全力地试图将这场敌我的骑战,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甲骑若能取胜,出城之我部趁势追击,必可动摇贾务本阵!贾务本阵一动,不仅萧裕部对我营的攻势,势将罢停,贾务本全军也得鸣金收兵了!今日之战,便可休止。”高曦说道。 李善道没回头看他,一边继续观望骑战的进展,一边说道:“沐阳,你觉得甲骑能赢么?” 李善道未有听到高曦的回答,扭脸看了他下,再次问了一遍:“沐阳,你觉得呢?” 高曦抚须,沉吟稍顷,说道:“若驰骑者是俺,必能击溃官兵轻骑。” 这是个谨慎的回答,毕竟高曦不知道徐世绩部甲骑的战斗力,所以没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 “撞上了!”王湛德叫道。 李善道急转回头,定睛望去。 数里外,敌我一大一小的两阵中,高大的封丘县城的背景下,徐部的甲骑与唐虎所率的官兵百骑,相向交错,彼此冲撞在了一起!遥闻得马嘶人叫,扬起的尘土遮蔽了视线。 尘土久久不散,非但不散,越扬越多。 偶尔只见官兵的轻骑散出驰外,好像是过了很长时间,一直没有清楚地找到徐部的那七八甲骑之所在。终於,尘土散掉了部分,战团上的视野显露出来。 李善道一眼看见,野地上原先敌我相向撞击的场景,已然变成了数骑散走,数十骑卷土带尘,向南边不很远处的聂黑獭部阵冲击的画面,——在方才的战场上,横七竖八倒了些马、人。 王湛德变色说道:“甲骑败了?” 冲驰向南边聂黑獭部阵的那数十骑,正是官兵的轻骑! 散走的那数骑,是徐部的甲骑。 甲骑确是败了,他们没能击溃唐虎等,反被唐虎等给击溃了。 唐虎驰马在官兵轻骑的最前边,迎着疾风,挥舞手中铁鞭,呼喝连连:“杀!杀!杀!” 紧从在他左右的那几个亲信勇士,比适才少了两人,但斗志却比适才更高了,亦都是挥着铁鞭,随着唐虎呼喊大叫:“杀!杀!杀!” 跟在稍远后边的其余官兵轻骑,以灵活的进战队形,或舞铁鞭、或挺马槊、或挽弓弩,唿哨怪叫着,跟随着唐虎等,向着聂黑獭部阵疾冲。远望之,这数十骑就如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乌云即将压到南边的聂黑獭阵。 李善道瞠目结舌,说道:“甲骑败了?” 这话,他不是有意重复王湛德的话的,而是震惊导致,他不由自主的把这句话也说了一遍。 甲骑既败,唐虎等趁胜进击,虽然聂黑獭的步卒阵边还有数十轻骑,但聂黑獭和他所率出城的这些部曲战士们的下场,也已是可想而知。 只有两个可能了。 要么是全军覆没,尽死当场;要么是拼死撤回,退入城中。 封丘城头,鼓声略顿,然随即,再度如雷响起! 李善道举目城门,待要再看时,东营墙下鼓噪声动,东营墙上惊呼飘来。 被李善道留在望楼东边,关注东营墙上、下战事的王宣德大叫喊道:“二郎!贼!贼!” 李善道顾不上再去看封丘城里徐世绩的应对了,急忙回身,奔到东围栏处,眺目观之。 突到东营墙上的那三个敌兵勇士,借着高丑奴杀出营外的空儿,已被季伯常亲自带人将之杀掉,然东营墙下的战况,却是出现了逆转。 萧裕部的预备队,总算是赶到了东营墙下,给予萧德了及时的援助,此际正两下夹击高丑奴和他的解烦左队。李善道移目向北营墙外,见本在北营墙的萧裕等骑,带着剩下的约数十步卒,也已在往东营墙下疾行。——萧裕所亲率的这些步卒,多是他的亲兵甲士,战斗力定非是寻常官兵步卒可比,加上他还骑的有马,一旦被他再支援赶到,高丑奴及其部结果堪忧! 当此关键之时,李善道沉心静气,心念电转。 王湛德、王宣德等已然是惊骇满面,胆小者想象到了高丑奴败后的场面,——萧裕部肯定会趁机再度攻营,在高丑奴战败、出城的聂黑獭亦败的情形下,营墙上守卒的士气必然大落,只怕这营就将要守不住了,想到此处,乃至双股战栗。 李善道忽然伸手,摸住短髭,仰头大笑。 王湛德惊诧万分,说道:“二郎,笑甚么?” 李善道哈哈笑道:“咱大败萧裕,反守为攻的取胜机会来了!” “取胜的机会?” 李善道转顾高曦,说道:“沐阳,此大败萧裕,反守为攻的取胜之功,便由你来取,何如?” 高曦心领神会,已知李善道之意,慷慨应道:“愿为郎君擒萧裕来献!”说完,向李善道行了个军礼,在王湛德、王宣德等诧异的目光中,转身大步下望楼。 很快,望楼下部曲聚坐待战的空地上,传来了命令声。 王湛德、王宣德等往下望看,见在“解烦右队”的军旗的指引下,一队五十人,皆持短刃,从於高曦身后,行经过秦敬嗣、王须达等各团的部曲,到了北营墙下,随后,高曦亲自揭开了一块木板,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洞口。高曦带头跳了下去,这五十人鱼贯跟入。 王宣德恍然大悟,说道:“二郎,你是在令高曦出地道,击北营墙外的贼官兵!” “萧裕的预备队,连带他本身,都去了东营墙,北营墙外的贼官兵现已无后援,正宜击之时!”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又哈哈笑了两声,指着向东营墙移动的萧裕等,接着睥睨作态,带出不屑之状,乜视笑道,“仗着兵马精良,攻老子营一天不停!老子不发怒,你个狗日的,是不知道谁才是神机妙算,藏了杀手锏在手。”令道,“传令秦敬嗣、王须达,引他两团部曲,一往北营门后集合,一往东营门后集合,只等沐阳得手,便尽杀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四章 萧裕由因沐阳退 李善道竟然在营中预先挖了一条通往营外的地道,便是贾务本、萧裕等沙场宿将,这类的情况到底罕见,他们也没有能够料想得到,遂当高曦引解烦右队的勇士自地道而出,出现於正在仰攻北营墙的萧裕部的那两团兵士的后边时,这两团兵士自上而下,尽皆失措,由而大乱。 高曦等所持,俱横刀等短刃,利於肉搏近战。 於是高曦当先,解烦右队的五十个勇士随之,呐喊着杀入进了仓促转身的那敌兵两团。 这两团敌兵的两个校尉等军官,尽管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可高曦等突入太快,加上这两团敌兵本是正在攀梯、仰攻,能够迅速投入到阻挡阵地的兵士亦实不多,遮挡不过片刻,阻拦的兵士就被高曦等冲散。北营墙上,陈敬儿下视而望,望见高曦等已经杀到了云梯附近! 陈敬儿大喜,抓住机会,喝令部曲:“射云梯上的贼官兵!” 箭矢齐发,包括两边角楼上的弓弩手,都射向正在攀援云梯的敌人官兵。 下有敌人突然杀到,上和两边现则尽是敌人的箭矢,还有守卒的长矛也从上搠下,并及另又有金汁、油脂不断倒下,云梯上的敌兵进退两难,慌乱之下,有的改往下爬,有的身处位置较高,等不及再往下爬的,至从梯上跳下! 北营门打开,秦敬嗣带头,引领他团的部曲从营中杀了出去。 内为蜂拥而出的秦敬嗣团,外为高曦所率之解烦右队,北营墙外的这两团敌兵被包了饺子,两团的校尉等军官起初犹试图结阵抵御,然在高曦等的凶猛冲杀下,阵型何能结成?在一个队副、两个火长先后死在高曦的横刀下,一个校尉也被高曦砍伤后,这两团敌兵乃宣告崩溃。 拥挤在北营墙垛后的守卒眼见此状,欢呼雀跃,举着兵器,大呼喊叫:“解烦!解烦!” “解烦”的欢呼声,传到了西营墙、东营墙,传到了刚刚到东营墙外的萧裕等耳中。 萧裕等尚不知发生了何事。直等派去打望的轻骑驰回,向萧裕禀报罢了,萧裕等才知是北营墙外、护城河内侧的羊马墙下,忽然出现了一个洞口,从内钻出了一队贼兵! 闻讯当时,萧裕犹不敢置信。 他拨马转走,亲至东、北营墙的转角处,探头观视,果如所报,见到北营墙下的本部两团将士,陷入了腹背受敌的险境,大部分的兵士已然崩溃,或跪地投降,或四散逃走。 萧裕瞠目结舌,一时无有话说。 在侧的亲兵中一人惊恐问道:“将军,没想到贼兵居然挖了地道!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北营墙外的部曲已经落败,这场攻营战,尽管东城墙这厢随着预备队的开到,已将占上风,可很明显,已是打不下去了。於今之对策,只有撤退一途。 萧裕当机立断,下令说道:“鸣金!令西、东两面之部曲即刻撤退;令预备队转回北营墙,救援北营墙外的两团!” 亲兵中有一人说道:“将军,何不如先集中兵力,歼灭东营墙外的贼兵,然后再救援北营墙外的两团?” “一则,东营墙外的这股贼兵,甚为勇悍,短时内难以歼灭;二则,北营墙外的我部已溃,焉知营中贼将不会趁机再遣贼兵,出东、西营门,与我来战?而下形势,已不可再战,唯有速撤!”作为主将,越是出现险情的时候,越需要保持冷静,萧裕在这方面可称合格。 他话音未落,东营墙上鼓声阵阵,急转头处,只见东营门缓缓打开,一面旗帜挑了出来。 见那旗上,写着:“左三团”。 却是王须达团已将杀出! 萧裕驰马转回,一道道的军令下达。 在他的指挥下,萧德团和预备队等不再与高丑奴及其所率的解烦右队交战,相继撤出了战团,以萧德等将殿后,赶在王须达团完全从营中出来、列好阵前,撤离了东营墙下的近处。 接着,改换由萧裕亲领亲兵驰马断后。 萧德部险之又险地沿着填壕车,原路折还,撤过了营壕,到了营壕的外侧。萧裕带着亲兵,远则引射,近则槊斗,只做阻击,绝不缠斗,仗着马速,且战且退,也撤到了营壕外。 勒马稍驻,萧裕举目望之,东营墙下一片狼藉,不仅云梯等物留在了那里,还有四五具本部部曲的尸体,和三四个没来得及带上,只能无奈丢下的本部部曲的重伤员,散卧在云梯周围。 一条七尺高的黑大汉,提着双铁锏,追到了营壕内侧,犹豫了稍顷,没有越过营壕继续追赶,立定在了营壕的对面,冲着萧裕,舞着铁锏,跳脚大骂:“狗贼!逃得倒快!下次再斗,可敢不骑马?记得你家老公大名,俺是李二郎门下爱奴高丑奴!明日再敢来犯,必取你狗头!” 涌出营门的王须达团部曲,与高丑奴所率的解烦右队的部曲会合在了一处。 不知是谁带头最先喊的出来,“解烦”的呼声,在东营墙外也响彻起来!王须达团的两百将士、东营墙上季伯常团的近两百将士,三四百人齐声欢快大呼:“解烦!解烦!” 这数百人的大呼,却是压住了高丑奴的喊叫。 萧裕盯了高丑奴一眼,记下了他的相貌和名字,现下非是置气的时候,北营墙外的那两团部曲还等着他去救援,便一声令下,引率部曲,急赶往北营墙外去。 赶到北营墙外的壕沟外时,正碰上被击溃的那两团部曲争先恐后地逃过填壕车,有赶不及过填壕车的,跳到了营壕中,会水的往这边拼命游来,不会水的落到壕底,被壕底的木枪刺伤,挣扎惨叫,鲜血浮上水面。眼见此景,萧裕赶紧令弓弩手临壕而射,掩护这两团部曲过壕。 到傍晚时分,攻北营墙、西营墙的萧裕部将士,总算是撤到了安全的地带。 检点损失,云梯等大型的攻城器械不说,单只部曲伤亡,总计将近百十。 “傍晚前,攻入营中”的豪言尚且在耳,夕阳如血,而一场败仗后的惨状却在眼前! 他的这番分析,十分在理。 回思今日为何转胜为败,确乎是因藏兵洞、地道这两个原因。现今李善道营的这两个“杀手锏”都已暴露,那么正如萧裕所说,明日再攻营的话,取胜的把握就将会很大了。 萧德等低落的士气,因而得以稍振。 诸将齐声应道:“明日定克贼营,一雪今日之耻!” …… 封丘城,东城楼。 徐世绩亲手给聂黑獭擦去满身、满脸的血污,抚慰他了好几句,然后眺向李善道营,说道:“黑獭,你适才出战,虽未破敌,然亦有功。非你出战,二郎亦难趁势反击。萧裕部大败收兵,今日敌兵,当是已不会再攻。”令罗孝德等,“休养部曲,好生犒赏,以待明日再战!” 贾务本亲领的步卒阵,也传来了鸣金收兵的动静。 徐世绩起身来,负手在城楼栏杆处,观望远近,镇定的神色之下,他心中想道:“二郎营的藏兵洞、地道两法,今日一天之内,就已用尽。明日再守,他还能守得住么?倘使守不住时,贼骑将唐虎委实骁悍,俺便再遣兵出城,为他呼应,只怕也是将无效用。……而今何以为好?” 张须陀的主力还没有到,只贾务本一部三千余兵,封丘城已是岌岌可危。 不愧是所向披靡的张须陀部! …… 封丘西,二百多里外。 荥阳县南。 原野上军营座座,相接连绵,数里之长。 这里,正是翟让、李密所率的瓦岗主力的屯集之处。 连日来,在打下了金堤关后,翟让分兵往攻荥阳郡的诸县,凡至之地,不管是县城、抑或是顽抗的地方豪强的坞堡,无不下之。何止是粮秣、财货收集了个如山之堆,部曲兵马也得到了急速的扩充,从下山时的万余步骑,短短的旬日至今,已然扩充到了数万之众! 此处所驻之兵马,约近两万人,此外还有万余人,现分布在荥阳县周边的各县掠夺民、财。 夕阳西下,染红了四野。 中军,翟让的议事大帐里,十余人正聚坐议事。 主座上的翟让仍是一身红袍,然相比红袍的鲜艳,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座上一人,正在站立发言。 这人说道:“徐大郎报称贾务本部已至封丘;今天下午时,又接白马军报,张须陀率其部主力,已入东郡。张须陀知兵善战,其将罗士信、秦琼等皆虎贲之士,强如知世郎、卢明月,拥十余万之众,亦非其敌!我部今虽得扩张,新卒不堪用,能战者还是只有咱们的老部曲。咱们的老部曲才只万余,恐非张须陀之敌!俺之愚见,当下上策,宜即收兵,还回瓦岗!” 说话之人,是邴元真。 邴元真此话,正说到翟让的心里,他连连点头,正待开口,坐下又一人站起身来。 这人抚须笑道:“张须陀虽有知兵之名,以俺观之,却非名将,待擒之徒耳。”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五章 蒲山公话动翟让 说话之人,乃是李密。 邴元真讶然道:“观张须陀过往历战,无有不胜,蒲山公缘何竟以为其非名将,而待擒之徒?” 这也就导致了瓦岗的这干大头领们,无论嘴上说不说,或者哪怕是逞强、说狠话,其实心里头,绝大部分对张须陀却俱是带有惧意。 也莫说邴元真了,即使是翟让,也是如此! 因翟让也颇奇怪,李密怎么居然敢说张须陀“非为名将”,是“待擒之徒”?看着李密,亦等他解释。 李密笑道:“张须陀有骁勇不假,然其人无有谋略,有勇无谋,何以得称‘名将’?大业七年以今,其虽先后击败王薄、裴长才、郭方预、卢明月等诸部义军,但他所依仗的,无非是‘勇’与‘狠’二字。几无谋略可言。以俺之见,只需少施智谋,便可将之击败矣。”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也说了,大业七年以今,五年之间,强盛如知世郎、卢明月等,悉非张老狗之敌,尽被他击溃,乃至军覆身死。想这知世郎、卢明月等,最强时各拥众号称十余万,却如元真所说,犹非张须陀的对手,我瓦岗今才老喽啰万余,怎反能将张老狗击败?” 后世有个词,叫“温水煮青蛙”。 李密从席边转出,来到堂中,手抚胡须,挺身昂立,含笑目视对面主位上穿着大红袍子的翟让,——这翟让,现就是一只为实现他的雄心大志,而已被他丢到温水中却尚不自知的青蛙! 当日以“刘、项”为例,激励翟让“席卷二京,诛暴灭虐,则隋氏之不足亡也”,换言之,也就是撺掇翟让“正式举起反隋的大旗造反”未能成功后,他经与王伯当、房彦藻等的暗中计议,乃定下了“小利诱之,由表及里,一步步推动翟让,使其不得不举旗造反”的计策。 这计策便即是:改换说辞,不再鼓动翟让造反,而先以防张须陀来攻为由,以荥阳郡的财货、粮秣为诱,说动翟让全军下山,往掠荥阳;继等张须陀果然来后,再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 张须陀是隋室在河南道诸郡的擎天白玉柱,这么些年来,他无往不胜,威名赫赫,那么只要能将张须陀击败,则这翟让,便是本不敢造反的,到了这一步,也肯定敢造反了!此是其一。 至於若是结果没能打败张须陀,反使翟让和他的瓦岗军步了王薄、卢明月等的后尘,也成了张须陀功劳簿上的一笔,该怎么办?则不在李密、房彦藻等的考虑中矣。他们众人本是隋室的通缉重犯,早无前路可有,真要是最终没能打败张须陀,他们接着亡命就是,此是其二。 於今,他的这个计策的前半部分已经实现;并张须陀现也已经率其主力南下,又是他此计的后半部分也已经得以实现了一半,那么在这个“温水”渐已将“煮沸”的关头,他当然是无论如何,也要一定说服翟让,使翟让接受他“促使翟让迎战张须陀”的这个最终目的! 遂把早与房彦藻、王伯当等商量好的说辞,李密不慌不忙地与翟让道出。 迎着翟让的目光,他雍容地抚须笑道:“明公,王薄、卢明月诸辈,皆无谋之徒,既已无谋,比之狠、勇,此诸辈又皆不如张须陀,如此,此诸辈拥众虽多,声势虽盛,而相继为张须陀所败,自亦就不足为奇矣。密,谨敢为明公分析下张须陀何所以得胜王薄、卢明月诸辈之法。” 翟让说道:“蒲山公请说,俺洗耳恭听。” 李密竖起了两根指头,说道:“纵观张须陀历年来之历战,他的战法不外乎二者,一为急袭,此是‘狠’也;一为诱敌,前后夹击,此是‘勇’也。如张须陀败王薄、郭方预、秦君弘等,选用之法,便是前者;如张须陀败孙宣雅、裴长才、卢明月等,所用之法便是后者。” 翟让说道:“敢请蒲山公细说之。” 李密说道:“大业七年,王薄首义,义旗一举,从者如云,数月而已,已聚众数万,转战齐、鲁,屡败官兵,当时之声势,诚可谓一时之无两!齐、鲁官兵,无不惧之如虎。张须陀独领兵追踪,时王薄屯兵泰山,因其屡战屡胜,骄未设防,张须陀乃择精锐,出其不意而急击之,由是一战克胜,薄众大溃,斩首数千级。王薄收合亡散,得万余人,将北度河,张须陀追之不舍,复又大败之,又斩首五千余级。王薄之势,因是大衰。此张须陀‘急袭’策之初用也。” 翟让点了点头,说道:“这件事,俺有听闻。” 那个时候,翟让刚上瓦岗,单雄信、徐世绩等都还没来投他,他手下只才有喽啰百十。 李密说道:“张须陀‘急袭’此策之再用,则便是在他击败郭方预、秦君弘等时。大业九年,郭方预起事於北海郡,聚众三万,自号卢公,席卷全郡,攻城略地,所向皆克,后与秦君弘等合攻北海县,兵锋甚锐。张须陀与诸将言道,‘贼自恃强,谓我不能救,我今速去,破之必矣’,於是简精兵,倍道而进,郭方预、秦君弘等果无备,张须陀因获大胜,斩数万级!” 翟让说道:“此事,俺也有闻。当时消息传到瓦岗,那个时候,传闻不是斩首数万级,是十万级,……俺记得,雄信,你那时已在山上,咱们都是好生吃惊啊。” “吃惊”两字,说得轻了,一战斩首数万级,这是何等的杀神?翟让等当时尽皆震骇。 李密笑道:“郭方预、秦君弘诸部虽众,又哪里有十万个人头,给张须陀去斩?别说十万,就这‘数万级’,料之其内也一定不全是郭、秦等部之战死义军,必亦有百姓之头也。”顿了下,接着说道,“张须陀通过‘急袭’战法,所取得的最大战果,就是这两战。” 他顾盼帐中诸人了一圈,仍落目翟让身上,先就张须陀“急袭”的这个战法,做一个总结,说道,“明公,现在回头去看,如果张须陀急袭王薄、郭方预等时,王薄、郭方预等先已有戒备,那么只靠张须陀择选出来的那些精卒,他还能一击取胜么?在下愚见,必是不能的了! “而现张须陀主力未至,我军已然获悉,这也就是说,张须陀‘急袭’之此策,他已是断难用在我军的身上。又亦即是说,张须陀惯用之‘急袭’、‘抄后’之此两策,已断其一臂。” 翟让沉吟片刻,说道:“此话有理。蒲山公,可是张须陀还有‘诱敌’、‘夹击’此策?” 李密说道:“张须陀‘诱敌’、‘夹击’之此策,曾用在再败王薄、败裴长才、败卢明月等时。通过此策,他取得的最大战果,是击败卢明月这一战。时在大业十年深冬,当时卢明月部曲十余万,屯驻祝阿,张须陀兵只万余,难以克胜,粮尽将退,却张须陀趁机使出了‘诱敌’之策。乃他率部佯退,秦琼、罗士信引劲卒千人先伏草莽,候卢明月主力出营,追击张须陀之际,秦、罗突入其营,拔其旗帜,纵火焚三十余屯,卢明月部曲大乱,张须陀趁势还攻,两下夹击,卢明月部由是大溃,十余万众死伤不计其数,卢明月仅以数百骑得脱。” 翟让摸着胡须,说道:“卢明月此仗败时,徐大郎也已在了寨中。俺尚记得,雄信,徐大郎当时是不是评价秦叔宝、罗士信两人,真堪称今世之关、张?” 单雄信应道:“是啊,张老狗虽老贼,大郎与俺一样喜好英雄,当时却颇赞秦叔宝、罗士信。” 翟让想了下,说道:“不错,公此话甚是,若卢明月无贪功之心,张老狗诱敌策断无用处。” “既如此,那等咱迎战张须陀时,咱便小心谨慎,不存贪功之心,那在下敢再问明公,是不是张须陀‘诱敌’之此策,就将与‘急袭’相同,亦无用於明公矣?” 翟让说道:“若不存贪功之心,他之此策,的确是将没用於俺!” 李密抚须笑道:“如此,张须陀善用之两策,就将都无用於明公。密斗胆,敢再问明公,张须陀兵马纵至,我军有何惧之有?” 座中一人说道:“纵然张老狗惯用之两策,全都无用於咱,可张老狗的部曲军械精良、战力强悍,非是我军可比,则即便是两军对阵,恐怕我军也不是他的对手吧?” 这个说话的人是黄君汉。 李密笑道:“两军对阵,或许我军不是张须陀的对手,可若不是两军对阵呢?” 黄君汉问道:“蒲山公此话何意?” “张须陀惯用之两策,已皆无用於我军,但这并不代表,咱们不能用计谋啊!” 黄君汉怔了下,说道:“莫不是蒲山公已有谋策?” 李密回视翟让,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明公何不以其惯用之计,而反施诸於彼身?” 翟让问道:“怎生以其惯用之计,反施诸於彼身?” 李密说道:“如在下适才所言,张须陀用兵,‘狠’、‘勇’二字罢了,加上近年来,他屡战屡胜,复势必骄狂,则其部到后,他必定会轻视我军,急与我军决战以取胜,这样,那就我军摆开阵势,诱他来攻,而先伏一军於后,俟张须陀麾兵进战,然后伏兵骤起,两下夹击,……明公,至其时也,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张须陀既已获擒,明公之威名,天下震矣!” 翟让听得心驰神动,举手想拍案几,然却未有拍下,他缓缓把手收回,色复转迟疑。 座中又一人,乃是王儒信,把翟让现正想到的一件事,冷笑着道了出来,说道:“蒲山公此谋,听来不错,但问题是,俺敢问一下蒲山公了,这伏兵,遣何人率领为宜?” 伏兵,首先是偏师,人数不能太多;其次,在埋伏的过程中,不排除会有被张须陀部发现的可能;再次,就算是埋伏的时候没有被张须陀部发现,可张须陀部都是百战之精锐,则以此偏师,单独从后,向张须陀部发起进攻,亦将是很危险的一件任务。 那么,这个偏师,由谁率领? 确然就是个问题了。 李密早就料到了,翟让、王儒信等肯定都不会愿意接下“率领伏兵”的这个任务。 尽管说纵是打不赢张须陀部,对李密等来说,也不会对他们造成更多的损失,——他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他们仍还可以继续亡命江湖,可说到底,这么多的山头都不肯接纳李密,唯一接纳他的是翟让、是瓦岗,瓦岗这支力量,现亦可以说是李密唯一可以借用之,以作他翻身之用的力量,故而,就迎战张须陀这一战,李密也还是非常想要打赢的! 本身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了,又迫切地想要打赢这一仗,怎么做才好? 李密轩立於帐中诸人间,行礼向翟让,慷慨地说道:“密不才,敢愿领此埋伏之任!” 翟让顾视贾雄、翟宽、单雄信、王儒信、邴元真、黄君汉、翟摩侯、翟元顺等人,说道:“军师、兄等何意?” 不够时间用蓍草卜卦,贾雄取出铜钱数枚,洒在案上,俯观片刻,抬头说道:“恭喜明公,卦象大吉!” 单雄信是个好名矜高的人,又自恃骁勇,早被李密“何愁张须陀不能一战获擒”的话语鼓动地热血沸腾,他帮翟让拍下了翟让刚才没拍下的案,用力拍了一下案几,说道:“张老狗也是一个头、两只手,翟公,怕他个鸟!俺以为,蒲山公所言极是!便干他一仗!” 黄君汉说道:“翟公,张须陀部已入东郡,咱们便是现就撤退,只怕也难能及时地撤回到大伾山;又则,闻朝廷新授张须陀了‘荥阳通守’之任,是从今以后,张须陀将常驻荥阳,那若是咱不能把他击败,往后这荥阳郡,这通济渠两岸,咱们恐是不能再来讨进奉了。两下相合,俺之愚见,翟公,蒲山公的分析很有道理,谋策亦很好,不如就试上一试,打上一打?” 黄君汉是个老成人,又救过翟让,翟让与他的关系不一般,他的话,还是分量很重的,且他的考虑也很在理。翟让遂不再迟疑,他环顾诸人,说道:“入他娘娘的!便干上一仗!” 王儒信等有仍存疑者,翟让摆了摆手,阻住了他们说话。 端起案上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翟让看向李密,问道:“蒲山公,这仗怎么打?你说!” “徐大郎现在封丘,俺之愚见,可先观张部至封丘后的动静再做决定。其若与贾务本部共攻封丘,我军便佯往攻之,诱其来追,既解徐大郎之被围,‘诱敌设伏’之此策亦可借此而用。” 翟让问道:“他若不攻封丘呢?” “他若不攻封丘,而径来寻我军主力决战亦无妨,俺已为明公选下了合适的战场一处!”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六章 李善道暗示高奴 守营已是第三日。 李善道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昨天,也就是守营的第二日时,开战未久,萧裕部的兵士就再次攻上了东营墙,多亏了高丑奴、高曦再次从藏兵洞突出,这才把萧裕部的这波攻势再度打退,——但萧裕部已对藏兵洞、地道有了戒备,高丑奴、高曦两人所率之解烦两队的勇士,因也在这次战斗中伤亡不少。 下午,萧裕部第三次攻上了东营墙,这一次,并且西营墙也有萧裕部的兵士几乎是同时攻上。 李善道调上了王须达团支援西营墙,自则亲至东营墙临敌指挥,鏖战半晌,乃才勉强又打退了萧裕部的这波攻势。於这次更加激烈的战斗中,部曲的伤亡更大,焦彦郎为之负伤。 今天,萧裕改换了攻营的办法,不再只以“攀附”为主要进攻的手段,把撞车运到了营下。 一边继续“攀附”,一边用撞车撞击营门,却是换了一手“双管齐下”。 足足三辆撞车,一辆撞击西营墙的营门,两辆轮流撞击东营墙的营门,快中午的时候,东营墙的营门被撞塌陷了。萧德身先士卒,率引敢死士,试图从塌陷的营门中冲入东营,要非又是高丑奴、高曦和他俩所率的解烦两队的勇士拼死阻拦,李善道营现在肯定是已经陷落了。 又再一次地打退了萧裕部的进攻,用假墙堵住了缺口后,未做太多的休息,接着就又投入到了下午的防守战中。 贾务本从他所亲率的步卒中,调出了三百人,补充给了萧裕。萧裕部下午的攻势,因此在接连两天半的猛攻之后,非但没有颓势,反而越发猛烈。最凶险时,就连李善道都亲自上了阵。 有那么一会儿,面对摇摇欲坠、即将要再次被撞地塌陷的营门假墙,以及源源不断,攀着云梯,攻上营头的敌兵,而自己因为力战太久,气力已有不支,李善道甚至都绝望了,以为他的营就将要被萧裕部攻陷了!却也许是因为他虽绝望,但未放弃,依然苦战的场景,感染到了在封丘城楼观战的徐世绩;又也许是因为最终虑到如果李善道失陷,封丘孤城势必难守,昨天一天没有再出兵帮助李善道营的徐世绩,终於在此最关键的时刻,再次派兵出了城。 并且,这一次的派兵出城,是徐世绩亲自率领。 贾务本那厢少了三百部曲,徐世绩这厢,一则,比前日多出了兵马,二则,此回又是徐世绩亲率,士气较高,遂乃竟是迫使贾务本不得不令萧裕分兵助战。 李善道由是,再又一次的,险之又险地守住了他的营。 这天晚上,李善道和昨晚一样,先是亲自循抚伤员,给负伤的兵士裹创;接着,凡在今日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他当场、当众将该给的赏赐加倍颁下;又接着,指派高曦负责领着民夫加固营墙、修缮今天差点又被撞塌的营门假墙等处。 随之,他令将营中剩下的牛、羊尽数杀死,大犒各团部曲。 最后,他召来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各团校尉,并及各团还没负伤、犹能战斗的队正以上的军吏,拄着刀,火把光下,神情凛然而又恳切地与他们说道:“守营三日,伤亡颇重,明日贼官兵再攻,恐营将就要陷。我知兄等俱已力疲,明日此战,我为营主,当与营共存亡,兄等则可不必。营若果陷,兄等可不必顾我,自管逃生。我兄现在寨中,兄等逃出后,我无它所求,唯乞兄等为我回趟寨中,面禀我兄:善道尽忠义而死,望他无须伤心。” 这话说罢,王须达、陈敬儿等无不下拜,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诸人齐声说道:“二郎忠义,我辈难道就是不忠不义之徒?明日无论营陷与否,我等愿从二郎死战!” 三日血战,已然衰落的士气,由此得以稍微的振作。 士气尽管得到了稍微的振作,回想这两天,仍是这句话,李善道真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撑过来的,明天的守营,说实话,李善道还真是半点把握也已无了! 待王须达等各回去他们的值守岗位,李善道踱步帐中,忖思再三,唤了高丑奴进帐。 李善道沉下脸皮,说道:“你这丑奴,休得胡言!三日苦战,士气早衰,我不如此说,咱们这座营,明日还如何守?丑奴,我唤你进来,为的就正是此事。”往帐门口看了眼,招手示意高丑奴近前,放低了声音,说道,“明日营若当真守不住时,你可知,咱们须往何处突围?” 高丑奴呆了一呆,咧嘴笑道:“原来郎君刚才所说,是在糊弄王三郎他们!” “糊弄”两字,委实刺耳,李善道弹了下他脑门,说道:“你这丑奴,说是伶俐,时不时的又成痴汉!你只闻我说过‘好汉不吃眼前亏’,又岂不闻,有道是,‘事急从权’?我刚才所言,从权而已。丑奴啊,身为主将,很多时候,为励士气,说话办事,就不得不言不由衷。” 徐世绩是个什么人,李善道清清楚楚,当他主动愿来守营时,他其实就想到了徐世绩必然不会为了他,冒太大的风险,要怪,只能怪他自己,怪他没有能够料到,贾务本、萧裕部的攻势居然会这般的凶猛。他原想着,靠着营垒、靠着充足的预备,怎么说也能把营守些时日的。 因而,相比高丑奴的牢骚,李善道对徐世绩倒是没甚牢骚。 他说道:“守营,是我自请来守的,守不住,只能怪我没本事。徐大郎尚有封丘县城要守,他不肯全力相助於咱,理所当然之事。丑奴,这些不必说了。” “是,郎君。敢问郎君,突围时,往那边突围?” 李善道说道:“东、北、西三面,皆不可突围。东为萧裕部之精锐,北、西邻贾务本之主力。唯独南面,可为突围之方向。南面没有贼官兵围守。咱从南面突出之后,直奔济水,然后可渡过济水,南下荥阳,寻投翟公所率之我瓦岗主力。” “明天营若果陷,突围之际,再与他们说。” 吩咐完了,打发高丑奴出了帐,帐中烛火,随风飘曳,明灭於李善道的脸上,将他的影子在帐璧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影。转到案后坐下,李善道抽出佩刀,弹了两弹,喟叹出声。 诚然是战乱年间,最显人性,也最改变和塑造人性。 就像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一样,适才与王须达、陈敬儿等说的那番话,李善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能够就那么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 这一声喟叹,他叹的是夜色,是乱世,也是他自己。 一夜没睡,接连循抚了数次伤营、数次营墙和加固、修缮营墙的工地,直到天快亮时,李善道才眯了会儿。 眯没多久,他就被高丑奴推着叫醒了。 “郎君!贼官兵离营,往东去了!”高丑奴又惊又喜地嚷嚷说道。 李善道一骨碌爬起,随便披上衣服,顺手提起横刀,大步出帐,急赶上到了望楼。 站在望楼上,举目向东北边眺望。 东北方向,贾务本部的军营外,一队队的贾务本部的官兵正在集合;已有部分骑兵集合完毕,先离开了营地,顺着官道往东而去。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闻讯,也都赶来了望楼。 众人望着贾务本部的动静,皆与高丑奴一般,尽是惊喜,猜测芸芸。 秦敬嗣疑心说道:“会不会是贾务本这老狗在用计,骗咱他要撤兵?” 王须达说道:“咱营眼看就要守不住了,他应是没有必要再来用计骗咱。” 秦敬嗣说道:“那他为何这时撤兵?” 李善道问高曦,说道:“沐阳,你以为呢?” 高曦也莫名其妙,搞不懂贾务本为何会在即将攻陷李善道营的这个关头撤兵。 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事出非常必有妖’。他妈的,无缘无故的,突然东去,其中必有玄虚。且不要理会他,只在营中守住,等观望观望,之后再说!” 约眺望了半个时辰,贾务本部的兵马集合完毕,果真是离开了营地,全军向东开去。 又等了会儿,封丘城里,驰出了数骑,从李善道营的营前驰过,也向东而去。不必说,这自是徐世绩也注意到了贾务本部的异常动态,故遣了斥候追去打探。 快傍晚时,此数骑才转将回来,还入城中。 又不多时,召李善道进城的军令,下到了李善道营。 问清楚了贾务本部确是已往东去,非是使诈用计,李善道乃出营,前去城里。 进到城里,到了县寺门外,李善道一眼看见,徐世绩、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俱在县寺门口等他。李善道慌忙下马,向徐世绩行军礼说道:“怎敢劳大郎屈尊相候!” “二郎,三日守营,苦了你了。”徐世绩握住他的手,说道。 李善道说道:“营能得守,实多赖大郎两次出助之力!” “贾务本部已往东去,二郎,你可调你部曲进城来,作些休整了。俺已传令下去,捶牛宰羊,美酒不限,为你部将士犒劳!” 李善道说道:“大郎,贾务本部真是东去了?说实话,他若是今日再攻我营,我这营,我还真不一定能再守住,却缘何此际,他率部东去?” “斥候打探得明白,他之此东去,是去与张须陀部会合。” 李善道吃了一惊,说道:“张须陀所率之贼官兵主力,已到封丘?” “正在封丘县东的济水渡口,渡济南下。”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七章 千军万马渡济过 济水北岸。 暮色笼罩远近,官道被掩映在郁郁的道边树下,两边一望无际的田中,金黄的麦浪起伏。 岸边的土潮湿得发黑,一脚踩下去,凹陷一个坑,芦苇丛生。 便在芦苇、近处的麦田中,这时马嘶不断,旌旗如林,人头攒涌,不知多少的戎装将士,分成了几个队伍,络绎地往前行着,到渡口边,分别乘上拨给他们各队的渡船,往对岸划去。 将士们的戎装以黄色为主,或与近处麦田的金黄麦浪混杂,或与白花花的芦苇成鲜明的对比。 凉风从济水上吹来,拂过芦苇荡,吹到不远处的官道上。 整个渡水部队的后边,约两里多处,道边树的树荫下,众多将校围簇着一人,在议论军事。 这人中人身高,身材壮实,穿着紫色的袍服,腰围革带,只从他壮实的身材、若似洪钟的声量看,应是个三十来岁,正在盛年的汉子,但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能发现,尽管红光满面,他颔下的胡须已然花白,发髻被幞头掩着,看不到,而鬓角也已有白发,分明已不年轻。 此人正即是新从齐郡通守转任荥阳通守,仍领着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军职的张须陀。 他的年岁的确是已经不小了,他是北周保定四年生人,今年他五十二岁。 在他出生的那一年,天下尚是三足鼎立,西为北周,东为北齐,南为南朝陈,但於今,隋室已建三十五年,今之圣上杨广在位,也已十有四年。 杨广即位以今,前几年,尽管因其征高句丽、建东都、开运河等军政诸措,海内已然骚动,好歹未有生乱,自大业七年,王薄造反到现在,却五年之间,天下诸郡,反者如市!这五年中,原为齐郡丞、继迁齐郡通守的张须陀,在河南道诸郡南征北战,可谓是无岁不战、无月不战。河南道诸郡,真是赖有他在,到今为止,反者虽源源不断,而隋室的政权才犹能苟存。 唯张须陀其家,虽自称后汉司空张温之后,实非系名族,不是出身於关陇的头等门阀,故大业七年以来的五年中,他即便战功赫赫,也被杨广授给了“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的行军要职,他的实授官上,却一直没能得到高迁,最近任给他的新职,亦不过仍是“通守”。 “通守”,是杨广新设的官职,位在郡太守之下、郡丞之上,主要负责军事方面的事务。 张须陀其家不是将门,他的父亲仕於北周,曾两任县令之职,他的祖父历仕北魏、北周,尝任北魏之中书舍人,北周之陕州刺史、三崤镇守大使等职,但张须陀生性刚烈,天生勇略,却是他自在文帝开皇年间出仕本朝至今,多数的时候都在和军事打交道,先后在名将史万岁、杨素等的帐下听令进战,到如今,经过击败王薄等战,他威名远震,早已也被论者号为名将。 望着夕阳下,数里外河边渡口,整整齐齐,排以数列长队,次第渡水的本军主力帐下的万余将士,张须陀抚摸着胡须,缓缓地回答贾务本刚才提出的问题,说道:“俺万余劲卒,养精蓄锐,今奉旨南下讨贼,自宜当鼓勇急进,与贼主力决战,一战克胜,荥阳定矣;而反若延宕於小城之下,空耗士气,虚度时日,错过了战机不提,再做进战,亦将难再有破竹之势。是故,俺见将军既连日不克封丘,便令你即刻撤围,来与俺合,咱们共渡济水,南入荥阳!” 却贾务本是刚率领本部,到达这里不久,适才他所提之问,便是问张须陀为何令他撤围。 张须陀话中,并无责备之意,贾务本听到“连日不克封丘”,却自有羞愧浮上。 一个徐世绩、一个李善道,都远不是大贼,比与王薄、卢明月这样的巨贼,那简直是差得太远了,不可同日而语,天壤之别,而却他率三千余众,攻战三日,别说封丘县城了,居然连城外的一座贼营都没有能打下来,——在猛将云集、尽皆精兵的张须陀军中,这简直是耻辱! 秦琼、罗士信,还有新投张须陀的程知节等,此际都在张须陀的左右。 贾务本从适才领着贾润甫、萧裕、唐虎等来拜见张须陀时起,就没好意思多与秦琼等视线接触,总似觉得秦琼等就是嘴上不言,心里说不得,也在笑话他,连攻三日,打不下一个封丘! 他惭愧地说道:“明公,是末将无能!” 贾润甫不愿见其父受窘,为贾务本开脱似地解释说道:“末将敢禀明公,三日未下封丘,故是我部之过,但这徐世绩,还有城外贼营的贼守将,名李善道者,此两人却亦绝非庸贼!尤其这个李善道,颇能得其士心,部中颇有猛士,萧郎将亲临前线,麾其部曲,猛攻三日,数上营头,并摧毁了贼营的东营门,然却居然被这个李善道几次三番的都把他的攻势打退了。” 边上站着的罗士信听到“李善道”的名字,插话说道:“可是卫南李善道么?” 李善道是封丘城外营的守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贾务本等在攻营前,当然对他有所打听,贾润甫答道:“不错,正即那个曾在韦城的瓦岗贼寨外,与将军交战的卫南贼李善道。” 罗士信嘿然片刻,说道:“原来又是他。”与张须陀说道,“明公,这厮确有智勇,他部中有个黑大汉,俺已向明公禀报过的,使个双铁锏,着实悍勇。” 高丑奴已把铁锏换了铁鞭,萧裕有心想要纠正罗士信,但这点小事,又不值一提,便没开口。 从二十岁从军,跟随史万岁征讨在昆州(昆明)作乱的西爨到於今,张须陀的军旅生涯已三十余年,三十多年的军旅生涯,什么样的猛士他没见过?什么样的勇将他没见过?就别的都不说,只说史万岁,若论勇武,放眼近代,有几人能够超过?史万岁这等前代之名将也可不提,又只眼皮子前头的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这些将领,又谁个不是万人敌? 一个李善道、一个“黑大汉”,算的甚么?根本不在张须陀的眼中。 他喜爱罗士信,抚须笑道:“阿奴,难不成这黑大汉,还能比你更加武勇?” 罗士信昂然说道:“来日阵上相逢,敢请为明公擒此贼献!”又笑道,“只是明公今暂舍封丘不打,急袭李密诸逆、翟让等贼,而料如明公所言,李密、翟让等现必饱腹倦怠,我军到时,合以郇王、费青奴各部,一鼓必即可破之,则徐世绩、李善道闻讯,定然远遁,这黑大汉,只恐怕是不好在阵上,被末将遇见了。” 张须陀抚须而笑。 贾务本看了下罗士信,迟疑了下,问张须陀说道:“明公,‘李密、翟让等现必饱腹倦怠’,此何意也?” 张须陀说道:“是了,俺与士信、叔宝等说此话时,将军尚在封丘。士信,你可把俺的话,与贾将军说上一说。” 罗士信应了声诺,便与贾务本说道:“明公为我等分析贼情,言道:郇王避战,李密、翟让自入荥阳,先陷金堤,复掠诸县,如虎狼之食人,恶雕之攫兔,到今旬月,早已饱腹。是人也,饱腹则疲;军亦然。料李密、翟让诸贼之各部,现必已悉是腹饱而怠,复自恃封丘有徐世绩坐守,我军或会先克封丘而后入荥阳,当下势必无备。我若急袭而进,一击定能克胜!” 贾务本这才明白,为何张须陀方才说“今奉旨南下讨贼,自宜当鼓勇急进,与贼主力决战”,并很有把握地又说“一战克胜,荥阳定矣”的背后原因! 细细想了一回,不得不承认,张须陀的分析十分有道理。 贾务本心服口服,膺服说道:“将军智略,细致入微!末将钦佩。” 张须陀举目望了望天色,暮色已深,他下令说道:“汝等各还本部,催令汝等各部渡水,务必赶在入夜前,全军渡过济水。” 诸将接令。 张须陀命令秦琼:“等全军渡过济水,不见徐世绩遣贼来追,叔宝,你便可引你部亦渡水矣。” 为防徐世绩不知高低,竟遣兵来追贾务本,张须陀事先已令秦琼部埋伏在了东边十来里外,从封丘县城到此地的必经之处。秦琼也应诺接令。 亲兵牵来了坐骑,张须陀爱怜地抚摸了一下坐骑的鬓毛,不用上马的脚凳,踩住马镫,矫捷地翻身上了马,等亲兵把他的马槊捧来,将马槊置在马边,然后挥鞭,轻轻打了下马臀,驱骑乃往渡口亦去,笑顾已都上马,从於其侧的诸将,说道:“出齐郡南下,行军至此,接连数日矣,将士皆已稍疲,渡过济水后,今晚杀些羊,浓浓的羊汤熬起来,犒赏三军!” 却这张须陀的爱兵如子,是出了名的,无论战时的赏赐、平时的饮食,从没亏欠过部曲,朝廷拨给的军费不够时,他甚至自己出钱,也一定不能亏待部曲。 贾务本、罗士信等将闻得此言,俱皆欢笑,轰然应诺。 夕阳西沉,远处金黄黄的田野、近处白茫茫的芦苇,尽被笼於暮中。 北边遥遥可见,一点青峰矗立天际,那是封丘城北的黑山。 汉末之时,曹操曾在黑山击败过袁术,古的战场早已远去,没有了半点的痕迹留下,张须陀等率部经过黑山时,倒是在山北的官道附近,看到了不久前费青奴部和徐世绩部交战后留下的断箭、残肢、尸体、已经干涉的黑色血迹。但可以设想得到,也许用不了一个月、半年,大约徐世绩、费青奴两部交战所留下的这些痕迹,也就会与曹、袁战场一样,亦泯灭不见。 唯一不会变的,大概只有前边流淌不息的济水。 却当此时景,千军万马,横渡过水,驱骑而行的张须陀,忽地生起了些许苍凉而雄浑之感。 …… 夕阳光照,洒满封丘城中。 县寺里,徐世绩等仍在召开军议。 一人说道:“未料到张须陀居然会舍我封丘城不打,径直渡济南下。张须陀此举,对我部守封丘虽是有利,然毕竟是出乎了大郎意料的一个变化,对此,在下愚见,现当有两事需速决定,立即遣骑飞报翟公是其一;赶紧定下我部是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是其二。” 又一人诧异说道:“‘赶紧定下我部是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这话是啥意思?”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八章 豪情雄慨赴危行 头个人说话的,是李善道。 第二个说话的,是罗孝德。 李善道没有回答罗孝德的疑问,反而也有点诧异地问道:“贤兄此问何意?” 罗孝德说道:“二郎,你说张老狗率部径直渡济南下,对咱守封丘十分有利,这话俺赞成。但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说,是该继续守封丘,还是也南下荥阳?” “哦,原来贤兄的意思是,认为咱们应当继续守封丘。” 罗孝德说道:“不错,俺正此意。”向主位上的徐世绩拱了拱手,与李善道说道,“大郎早已有言,封丘扼荥阳之后,只要封丘在咱手中,张老狗就不能全力进攻翟公等部。今虽张老狗居然没有来打封丘,而是召走了贾老狗,渡济水南下去了,可至少封丘仍还在咱们手中的啊。那么,咱们当下最该做的,不应是继续守在封丘,以胁张老狗之身后么?” 表面上看,罗孝德这通话说的是“理所当然”,却李善道非是黄口小儿,只略看他了两眼,就从他闪烁的眼神、不很自在的神色中,瞧出了他真实的心意。 却实际上,罗孝德必定是畏惧张须陀,故此不愿意离开封丘,南下荥阳,加入进眼看着就要打响的张须陀部与翟让所率之瓦岗主力之间的鏖战。 有这样想法的,不止罗孝德一人。 瓦岗此前,大大小小,已被张须陀部击败三十余次,罗孝德等中的多数,都曾在张须陀部将的手下吃过亏,本来他们对张须陀就很畏惧了,——这与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系是一样;守封丘的这三天里,萧裕部接连三日的凶狠攻营,更又给罗孝德、聂黑獭、郑苟子、刘胡儿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之前没有亲眼见识过张须陀部凶悍的沈世茂、戴处约等新近才投之诸将,也算正式见识到张须陀部的勇悍了,面对这样的强敌,谁不想避而远之?好不容易,贾务本撤了兵,罗孝德等正无不庆幸,却岂能而於此际,竟再主动南下荥阳,去找揍挨? 沈世茂说道:“罗将军所言甚是。俺也以为,当下我部宜当继续守在封丘。守在封丘,有两个好处,一个便是罗将军方才说的,有咱们在这里,张须陀后顾有忧,他就不能全力以赴地进袭翟公等所率之我瓦岗主力;再一个,封丘西接壤荥阳,北连白马、大伾山,此县是连通荥阳郡与大伾山的要地,有了咱们在封丘,则翟公等即使是在与张须陀的交战中,稍有不利,退路这块儿,最起码可以无忧,有咱们接应,退回寨中当是完全可以做到。” 郑苟子原是徐世绩家的家仆,有些话,在尚不知徐世绩的意思前,他不能像罗孝德、沈世茂这样直接说,他偷觑了下徐世绩的表情,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他亦赞同罗孝德的意见,说道:“郎君,上午刚接到翟公的将令,翟公在这道将令中,只是令郎君,若张老狗围攻封丘,便务必坚守,他会急来相援。除此外,并无其它命令。翟公并没令郎君,如张老狗不攻封丘,就率部赶入荥阳助战。小奴愚见,罗公、沈公之议似甚有理。” 徐世绩仔细听完了众人不同的意见,问没开口的聂黑獭、刘胡儿等:“你们的意思呢?” 聂黑獭、刘胡儿等没有意思,俱道:“唯郎君之令是从。” 涉及到军事方面问题的时候,徐世绩有一个习惯,和李善道很像,即是他会悉心地倾听所有人的意见,直到听完之后,他才会发言。 这时见诸将该表达的意见,都已表达完了,他乃才说自己的意见,摸着络腮胡子,环顾众人,说道:“实不瞒君等,二郎所问,正俺所思。俺也在想,底下来是继续守封丘,还是入荥阳。” 罗孝德等互相看了眼。 沈世茂说道:“怎么?大郎也有考虑,我部要不要也下荥阳,助战翟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你先说说看,你为何提出此问?” 李善道起身来,先向着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等行了个罗圈礼,然后说道:“大郎,罗兄、沈公、郑兄等所言,确乎在理。若仍守在封丘,一可胁张须陀部后路,二可看顾住翟公等若撤退回寨中时的后路,自有其好处;然我之愚见,这点好处,好有一比。” “什么比?”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镜中观花’,这点好处其实只不过是看似有好处,实则无用处。” “怎么讲?” 李善道说道:“我尝闻之,‘皮之不存,毛将安附’?设若就连翟公都兵败在荥阳,则以翟公之众,尚非张须陀之敌,我部只三千余,又焉能做到接应翟公等还寨?到那个时候,只怕莫说接应翟公等了,便是这封丘县城,张须陀只需一部兵马回攻,咱们就定守不住了!是‘翟公若败,封丘何存’?看顾翟公等后路这条好处,实是根本无法做到!又至於罗兄所言,有我等在封丘,可胁张须陀之后路这条好处,愚以为,更是想象之辞罢了!张须陀进击之际,只需分少数的别部在后,不就足能把咱们的所谓‘威胁’消弭掉了?” “所以,二郎你以为,我部宜当离开封丘,也入荥阳,赶去助战翟公,如此才为上策?” 李善道下揖说道:“大郎,这是我的愚见,妥当与否,还得大郎做主。” 徐世绩再次问罗孝德、聂黑獭等,说道:“你们说呢?” 李善道的反驳有理有据,罗孝德、沈世茂、郑苟子无以相辩,俱是无话可说。 徐世绩端起案上的水碗,喝了口蜜水,水碗没有立刻放下,端在手中,低眉垂眼,忖思了会儿,做出了决定,将碗盖放回碗上,放下水碗,站起了身子。 他顾盼诸将,沉声令道:“‘翟公若败,封丘何存’,二郎此言,可谓灼见!今与张须陀之此战,必将为决定我瓦岗前程之关键一战!此战若胜,我等就如飞龙冲天,荥阳、东郡等地,尽为我等驰骋矣。此战若败,则皮、毛俱将不存,何止咱们的寨子亦将难以保全,我等纵然不死,也成亡命之奔贼也!这一仗,咱们必须赶去荥阳,为翟公助阵。诸君,听俺军令!” 有没有担当,是不是英雄,总在关键时刻,才能显出。 大部分的人,贪生怕死,顾眼前之安稳;只有英雄,敢於赴险蹈危,为长远之利益。 李善道本就站着的,他不必再站起,罗孝德等闻令起身,诸将恭行军礼,待徐世绩令下。 “今晚休整一夜,明日一早,急趋荥阳,赶去与翟公会合。” 诸将凛然接令。 三日激战,罗孝德、聂黑獭部的伤亡不多,只两次出城时,有些伤亡;李善道部的伤亡较大,已经检点出来,三天下来,战死了近百人,伤了三二百人。 李善道当暮出城,回到营中,抓紧时间,做了些出发前的准备,先是组织了一个集体的葬礼,把战死者安葬在了营外,他亲自酹酒祭奠,带领全体将士,鞠躬默哀;继之把伤员中的重伤员全都送进了封丘城,由留下的军医等看护治疗,还能战斗的轻伤员则留在部中。 做完了这两件事后,他把秦敬嗣等诸将尽数召集,把为何要下荥阳助战的原因,与他们详细说了一遍,并将徐世绩“此战胜后,荥阳、东郡等地就将为我等囊中之物”的话,也与他们说了,将他们久战、激战后的士气,尽可能地给他们激励了起来。 次日一早,李善道率本部出营,到荥阳城南,与徐世绩所率的罗孝德、聂黑獭等部会合以后,徐世绩的将旗在前指引,迎着朝阳,全军乃开往荥阳郡! 渡过济水、进入荥阳后,斥候不断地打探张须陀部现在的位置,避开张须陀部行军的路线,行了三日,於这日到达了荥阳县的城东,成功地和现驻此地的翟让所率之主力实现了会师。 翟让、李密、单雄信等亲自出迎。 接到徐世绩,众人还翟让所在的将营。 进到帅帐,众人落座,翟让欣喜地说道:“茂公,没想到你这么快就从封丘来了!你来的好啊!中午时的军报,张老狗部已进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两部合了兵。俺方与蒲山公等在议下边的军事,你就率你部到了!茂公,你之此来,俺如虎添翼!” 单雄信笑道:“大郎,昨天收到你率兵前来助战的军报时,翟公好生欢喜,俺也很是高兴。” 徐世绩请罪说道:“翟公,世绩无能,没能把张须陀部拖在封丘,被他来了荥阳。” 翟让摇了摇手,说道:“是张老狗这贼厮鸟不攻封丘,绕过封丘,直接来了荥阳,与你无干。茂公,你军报中说,贾务本攻了你三天的营,没能把你的营打下?” 说着,他往跟着徐世绩进到帐中就座的诸将里边,去找李善道。随着徐世绩进帐的共三人,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俱是徐世绩帐下的“郎将”级别的将领,相比单雄信等这些大头领,他们的地位较低,故都坐在了靠着帐门的位置。李善道在三人中的最下手。 找到了李善道,翟让笑道:“李二郎,茂公为你等报功的军报中说,贾贼攻的营,是你守的?” 李善道慌忙起身,叉手礼道:“回翟公的话,营是善道守的,但攻营的不是贾务本,是萧裕。” “一样的,没甚区别。萧裕这厮,俺也有闻,是个悍将。他攻了你三天,硬是没能把你的营攻下,干得好啊!李二郎,你这回可是大大的涨了咱瓦岗的威风。”翟让称赞说道。 瓦岗在张须陀部曲的手上,从没占过便宜,能不吃多大的亏,对於瓦岗而言,就是胜仗。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善道能在萧裕部的猛烈攻势下,守营三日不失,确是涨了瓦岗威风。 李善道谦逊连连,而眼见翟让这般夸赞自己,肚皮里却不禁犯了疑惑,暗下想道:“守了三天的营,就涨了瓦岗的威风?翟让身为寨主,说出这等的话,却是在涨张须陀的威风吧?与张须陀的大战在即,当着诸将面前,此样讲话?翟让也不担心会堕了诸将的志气?” 由此想开,又想道,“分明翟让颇是畏惧张须陀,自落张须陀一头,但却如何,在这张须陀率部南至荥阳的现下,他反而会决定迎战张须陀?” 瓦岗在荥阳迎战张须陀这一仗的具体经过,他前世不太清楚,然只通过翟让的这几句话,他隐隐的却就猜出了背后推动这场仗的真正之人是谁,瞄了眼坐在翟让下首的李密,心道,“看来迎战张须陀的决心,或是李密帮翟让下的!” 徐世绩微微蹙眉,亦从翟让的话里听出了不妥,大战在即,怎能这样落自家的志气?他咳嗽了声,转目李善道,示意他坐下,不动声色地换开了话题,说道:“翟公,前日公之军令,只说了决意要与张须陀在荥阳决战,具体的未有言及。於今张须陀部既已至荥阳县西,与杨庆、费青奴等合了兵,这场仗也许很快就要打开。敢问翟公,具体的安排部署是什么?” “具体的安排部署,……蒲山公,你来说吧?” 李密欠身,应了声诺,抚须视向徐世绩,徐徐开口,於是把他的谋划、计策详细道出。 徐世绩、李善道等倾耳细听。 待他说罢,李善道思虑繁杂,一个个的念头涌上脑海,这所有的念头兜来转去,末了合成了一个念头,——此时,徐世绩还在斟酌李密之所言。 他再次起身,慨然说道:“翟公、李公、大郎,善道不才,敢请愿为伏兵!” 一言道出,满座惊讶。 徐世绩抬起了头,亦讶然看他。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三十九章 二郎忠义请为伏 伏兵这任务,如前所述,危险得很。 李密如果不是为“奋力一搏”,他亦不可能会主动愿为此任,听到李善道这话,他也是诧异,目光转去,看了看他。他和李善道不熟,只记得房彦藻曾经说过,李善道和房彦藻争过道,——房彦藻当时也没怎么生气,只是嘲笑李善道“粗鄙无礼之徒”,因未将诧异问出。 徐世绩讶然问道:“二郎,你……?” 李善道仍慨然之态,叉手为礼,说道:“张须陀素称骁悍,今与他战,必一场恶仗。适闻蒲山公所述之今此战之筹谋,今此战能否克胜,伏兵显是紧要之处;自蒙大郎、翟公不弃,纳善道进寨入伙以来,善道深受大郎、翟公的厚恩,却无以为报。善道别无所长,唯有这两膀子的力气、这一片忠义之心,可供翟公、大郎驱用,故愿领本部,亦为伏兵,为翟公效死!” “亦为伏兵”云云,刚才李密在说他的作战计划时已说了,等战端开后,他将会引其部为伏。 翟让被李善道的赤诚忠心感动,又知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出於义气,倒是不太想看他“陷险送死”,说道:“二郎,蒲山公刚不是已经说了么?他已愿领其部为伏兵了啊。” 李善道赳赳而立,叉着手,行着礼,大声地说道:“有蒲山公亲自引领伏兵,这一场仗的胜算把握,想来当是更足了。但刚听蒲山公说,只打算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善道窃以为,伏兵之数似乎嫌少。为保证此战胜算更大,因善道敢请愿以本部,从蒲山公,增为伏兵!” “以其本部的千余部曲为伏兵”,也是刚才李密说的。 却迎击张须陀,本非翟让之本意,故他后来虽被李密说动,一时冲动,同意了李密的建议,真到商量部署的时候,他却又有些反悔,虽因话已吐口,好男儿首当重诺,没法再反对,但在议到“伏兵”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不愿拿他的部曲来做“任务最危险”的伏兵,——单雄信等也没人肯主动愿为伏兵,於是最终定为伏兵的,只李密本部的千余人而已。 话到此处,须得多说一句,李密何时有了“千余部曲”?其内的大部分,实是王伯当的部曲,剩余的那些,是入荥阳后,投降他的县兵、豪强部曲。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眨着眼,若有所思地瞧了李善道一小会儿,与翟让说道:“明公,李二郎既有此为明公效力之心,亦是他的一片忠义之情,在下愚见,那要不就允了他?” 李善道是徐世绩的部将,同时也是徐世绩的老乡,等於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伏兵的危险,不必说,大家都知道的,但徐世绩都已同意了,翟让也就没必要多说了。 他便顾盼左右,叹道:“二郎诚忠义勇敢之士!”同意了李善道的请求,说道,“好罢!二郎,你既一腔忠义,愿为伏兵,那等交战之日,你就从蒲山公为伏吧。” 李善道慷慨应诺。 等他坐下以后,就着李密的这个作战计划,翟让又问了徐世绩的意见。李密的这个计划很完善了,徐世绩没甚意见。大家伙复又讨论了会儿,这场因迎接徐世绩的到来而顺便召开的军议,便即宣告结束。徐世绩等先回本部,安排部曲的筑营等务,晚上翟让再给他们办洗尘宴。 暂辞翟让、李密、单雄信等,回往本部的路上,徐世绩唤李善道近前。 李善道驰马到至徐世绩马侧。 徐世绩沉吟稍顷,开门见山地问他说道:“二郎,你为何在听蒲山公说完战策后,请为伏兵?” 李善道为何会主动请为伏兵? 是因他约略想起,前世时有曾看到过,张须陀好像就是在与翟让、李密交战的时候战败身死的,而击败张须陀之这一仗,最关键的部分,则又即是在战斗中从后杀出的“瓦岗伏兵”,换言之,也就是说,在这场击败张须陀的战斗中,“伏兵”的功劳最大。 他判断“这场交战”,十之八九就是将要打响的这场战斗,所以他才会冒着危险,请为伏兵。 但这个理由,当然是不能说的。 却好在李善道在主动提出愿为伏兵之后,他就料到,徐世绩一定会对此感到奇怪。——按理来说,他是徐世绩的部将,他就算是愿为伏兵,程序上讲之,他也得先与徐世绩说也对,而他却在没与徐世绩说前,就自在军议上,当着翟让等的面,将此请提出,实际上也确是奇怪。 因他也一直在想,如果当徐世绩问他的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则是说了,那为何李善道不等给徐世绩说过后,再由徐世绩来向翟让提出此请?一来,是他尽管在翟让等的眼中,他是徐世绩的“亲信党羽”,但他其实潜意识中,并未把他自己当做是徐世绩的“党羽爪牙”,并且当时他脑子里全是在回忆张须陀是怎么战败的,一时亦没想到那么多;二来,亦是因为“请为伏兵”这事,如在李密说完作战计划之当场,便就提出的话,会显得更自然,更顺理成章。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该怎么回答徐世绩疑问的借口,李善道已经找好,这时闻得徐世绩之问,正好道出。 他便说道:“敢禀大郎,张须陀绝非易与之辈,今其提万余众南下,会合杨庆、费青奴等部后,他的总计兵力至少得两万多众,是在兵力上,我军也不占多少上风,这一场仗迎击他的战斗,肯定是凶险之战,而适帐中,闻蒲山公所述之战策,此战之要,系在伏兵,能不能打赢,也许全就得看伏兵的了。善道之所以主动请增为伏兵,是乃因觉得若伏兵只以蒲山公之其本部的千余为之的话,恐怕不足。”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只以蒲山公本部千余为伏兵,确是兵力稍嫌不足,但是二郎,你只怕不仅是因为觉得蒲山公所率之伏兵数目不够多之故吧?” 李善道张了张嘴,似是欲言又止。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不要跟得太近,近处只剩下他和李善道两骑后,他说道:“二郎,俺来猜上一猜,你实话说,你是不是不太放心蒲山公?” 李善道露出佩服之色,说道:“大郎明察秋毫!”说道,“是啊!大郎。这么要紧的任务,我确是不太放心只由蒲山公来领。”压低了声音,说道,“大郎,蒲山公不是咱寨的老人,只是个新投之士。这场仗,打赢了,不必多说;可若打败了,咱将是寨子不保,他却无甚损失。” 自己尽管“猜中”了李善道的心思,但对李善道不信李密的这话,徐世绩却不置可否。 他说道:“二郎,你须知,设伏此任,十分危险。” 李善道心里怎么想的,外人不知,徐世绩能看到的,是他的镇定自若。 只见他从容笑道:“大郎,若怕危险,当日我就不会来投大郎!风险越大,收获越多。正如大郎所言,这场仗只要能打赢,咱便如飞龙冲天,不可制矣!为报大郎之恩,善道敢愿效死!” 借着这口,他顺势请罪,说道,“大郎,善道请为伏兵时,是因一心虑及此战之胜负,思报效大郎之深恩厚遇,故未能先向大郎请示,便主动向翟公请缨,尚敢请大郎勿罪。” 徐世绩笑了笑,说道:“二郎,这些你不用解释,你的心,俺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对方的脸上皆是微笑。 徐世绩不再多说了,说道:“你的部曲,经三日守营苦战,伤亡不小。今再设伏,你的部曲怕不足用。且待筑营完了,俺从罗孝德、聂黑獭部中,各调出精锐若干,拨与给你!” 李善道大喜,说道:“多谢大郎!大郎放心,这一战,善道肝脑涂地,必拼死助大郎取胜!” 到了部曲驻地,徐世绩传下命令,令各部抓紧筑营。 然后,他召来罗孝德、聂黑獭,把叫他两部各抽精锐,调给李善道,预备从李善道设伏之此令,也下给了他两人。两人无有异议,各接令自去。 刘胡儿迟疑了半晌,终是忍不住,问徐世绩说道:“郎君,张老狗部善战,刚听郎君说,按翟公和蒲山公的谋划,本只打算以蒲山公部的千余兵设伏;那便是加上了李二郎部,亦不过两千余兵。以此两千余兵,虽是等主力开战以后,自后而击,也是极其危险之事啊!却怎么大郎还要把罗、聂两部的精锐,调拨给李二郎?一旦失利,郎君帐下之精卒岂不就将尽失?” “胡儿啊,你只看到了失利,没有看到克胜么?” 刘胡儿说道:“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李二郎敢亲身犯险,以他的性命为赌注,俺却竟连些许精锐都不舍得么?” 刘胡儿说道:“郎君是说?” “李二郎适才说,风险越大,收获越大。此言是哉!此战若胜,俺且问你,何部功劳最大?” 刘胡儿说道:“何部功劳最大?郎君,仗还没打,这怎能知道?” “仗还没打,实已可知。伏兵最险、最要,此战若胜,纵功最高者非伏兵,最著者亦伏兵也!” 刘胡儿明白了徐世绩的意思,想了下,说道:“郎君,按郎君这话,李二郎‘尽忠义’等等的话,却不见得是他的真心之言了!他所为者,说不好,只是为功高名显?” “李二郎啊,李二郎。”徐世绩低低地说了两声,意味悠长地说道,“他的本心为何,重要么?” 刘胡儿似懂非懂,诺诺连声。 当晚饮宴。 第二天,徐世绩部的营地筑成。 斥候来往於荥阳县西的张须陀营和翟让营,不断地报上张须陀部的现况,张须陀部与杨庆、费青奴等合兵以后,正在积极备战。张须陀部的斥候也日日潜来,打探翟让部的情况。大战未起,两下的斥候,却已接连小规模的遭遇战了好几次,彼此互有伤亡。 翟让一边召散出在外,掳掠诸县的其余各部瓦岗的兵马尽来会合,一边与李密、贾雄、徐世绩、单雄信等日日聚议,对作战的计划做进一步的确定。 三天后,部曲汇聚完毕。 张须陀的威名太盛,等的时间若长,恐军中就会起谣言,从由导致各部将士畏战,士气散乱,翟让接受了李密、徐世绩“趁方今连胜,宜作速战”的建议,遂乃令下,预备拔营进战!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章 蒲公豪雄愿信己 设伏的兵马,也不是越多越好。 首先,需要的是精兵。其次,李密选择的设伏地,不是特别的大,兵马若过多,也隐藏不下。 因此,李善道没有把自己所有的部曲都拿来做设伏之用,只从中选出了三百人,加上徐世绩拨给他的罗孝德、聂黑獭两部的勇士,共计四百余人。 开战之前,伏兵须得先就位。 翟让命令全军预备开拔进战的当晚,李密、李善道两人率领“伏兵”,——李善道部四百余,李密部千余,总计不到两千兵,趁夜悄悄地离开了营地,没打火把,向东北方向潜行去。 却李密所选定的设伏之地,不是别处,正是荥阳县东北二三十里处的一处树林。 这片树林挨着一座寺庙,寺名大海寺,占地甚广,多了不敢说,藏个一两千人马没有问题。 为何选此地设伏?李密有过解释。两个原因。 为防被张须陀部的斥候发现,开往设伏地的伏兵,不但没有打火把,步卒拉着长绳,在深深的夜色中鱼贯而前,且则人衔枚、马裹蹄。 李善道骑在马上,行在本部兵马的前头,极力地望着前方,一面分辨着夜色下的道路,小心地亲给部曲领路前行,李密曾做过的解释,一面重回他的脑海。 帐中,李密提着直鞭,点在地图上的大海寺北边,被他选定为设伏地的这片树林的位置,说道:“第一,这片林离张须陀营和我军营都足够的远,把伏兵设在此处,张须陀肯定想不到!” 云层很厚,遮蔽星月,这不是一个适合月下游玩的天气,但是一个适合军队潜行的夜晚。 李善道时而后顾,低声地命令从行在侧的王湛德等帐下吏,注意约束行军部曲的队形,以及收拢掉队的兵士;时而令杨粉堆等斥候赶去前头,和行在数里外前的李密部保持畅通的联系。 在不忙的时候,他轻轻地挽着缰绳,使坐骑不快不慢地行进着。 回忆完了李密说的设伏此地的原因之一,李密所说的第二个原因亦跟着浮将上来。 帐中,李密说道:“同时,这片树林离我等预定的战场,即翟公所率之主力的列阵处又不是很远,则在翟公与张须陀开战后,翟公能够有充足的把握把张须陀部引诱到这里。” 经过前两天和这几天的再三议论,今与张须陀部此战的具体方案,已完全的商定了下来。 按照这个方案,翟让所率的主力,等与张须陀部开战以后,打上一阵,便可北却,以诱张部追赶。——却这北边是瓦岗寨的方向,向北退却,合情合理,必然不会引起张须陀的怀疑。 夜色深重,马蹄的声响不闻,然数百战士行军,沙沙的步伐声却入耳可闻。 估算路程,最迟明早,就能到达设伏的地点了。李善道回忆罢了李密选大海寺北那片树林为设伏地的两个缘故后,心道:“到了设伏地点之后,接下来就是等待张须陀部被翟让引来了。” 夜晚的风,早没了白天的炎热,淡淡地带着点水气,这水气是从西边的索水被风带来的。还好,大海寺不在索水的西岸,不用再渡过索水。不然的话,就有点小小的麻烦了。 最新去前头与李密部联络的一个斥候折还回来,向李善道禀报说道:“郎君,李公说派往张须陀营和荥阳县附近打探的斥候回报,张须陀营营门紧闭、荥阳县城亦是城门关闭,并没有细作外探,及由此地到大海寺北林间的路上,也没见张须陀部的细作,咱们可以加快行速了。” 李善道点了点头,便传令下去,整部部曲加快行速,不要落得李密部太靠后了。 一路行军,果是一夜未有遇见张须陀部的斥候。 次日五更时分,远远地绕过一座寺庙,前面是片广阔的林子,已到了设伏地。 踏着将亮未亮的天色,随着先已入林中的李密部,李善道带领本部也进了林内。 时当盛夏,林木茂盛,一入林中,如重入夜下,阴阴郁郁。 紧从着李善道的高丑奴,不自禁地嘟哝了句:“好个大野林!蒲山公是怎么知道这儿有这片林的?选了个设伏的好地方!在这林中,就是藏上个三天五天,怕也不会能被外人知晓。” 李密留下了两个军将接引李善道部,一个是熟人,即蔡建德;另一个不太熟,名叫田茂广。 田茂广行礼说道:“李郎君,蒲山公已给贵部划出了暂驻之处,劳烦郎君率部跟俺来。” 李密手下的人物,可分为文、武两类,文者,是房彦藻等;武者,便是田茂广、蔡建德等。田茂广在李密手下的“武将”人中,因其是追随李密的旧人,是较得李密信任的一个。 李善道客气地回个礼,说道:“好,劳田君前面引路。” 田茂广、蔡建德两人就在前引路。引着李善道部入到林中一里来地后,两人才停下脚步。田茂广指了指周围这一大片的林木,说道:“李郎君,此处便即蒲山公划给郎君部的驻地。” “蒲山公部驻在何处?”李善道张目往林深处望了望。 树叶茂密,再一个天尚未亮,光线也不好,他只能听到前边的林深处有李密部的一些动静传来,但不能看到李密部所在的位置。 田茂广说道:“就在此处往前,与贵部的这片驻地相隔不过数十步。” “好,好。田君,敢请你稍等片刻,等我把驻扎的事宜安排下去,我随你去拜谒蒲山公。” 田茂广笑着应了声是。 参与埋伏的部曲尽管只选了三百人,旅帅以上,凡是能战的军吏,如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等,李善道却是全带来了。 趁他与田茂广说话的空儿,秦敬嗣等已检点完毕了部曲,纷纷前来向他报告,因牵绳而行、后设收容等的各项行军措施得力,一夜行军,四百余从战而来的将士并无丢失者。 李善道交代了几句,令禁止喧哗、禁止离开驻地、禁止生火,令秦敬嗣安排人手在外围警戒,等等,随后,安排罢了,也没带甚么亲兵,只带了高丑奴,便与田茂广、蔡建德去拜谒李密。 拨开低垂的枝叶,踩在堆积着落叶的潮地上,往前行了四五十步,先是遇上了李密部外设的警卫,继而再往里行,沿路的树下,或者坐地,或者站着,便一簇簇的尽是李密的部曲了。 光线幽暗,李善道和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李善道能够感觉到,他们大多在看自己。却较之早前,第一次下山,跟着徐世绩来荥阳劫掠,也是近似於当下,从徐世绩、单雄信的部曲中穿过那回时,再感受到这种类似的目光,李善道已不再是装的从容,是真的从容矣。 颇有窃窃私语,被李善道听到。 有的李密的部曲在说:“这位就是张须陀部也攻不下他营的卫南李二郎么?” 有的李密的部曲在说:“听说他还只以百十人,便打下了濮阳城。” 又有的是在称赞高丑奴,说:“这黑厮,真个好大汉!” 又有人说道:“李二郎帐下,闻说有个叫丑奴的,身高七尺,应即便是这黑厮了吧?” “黑厮”两字,高丑奴不大乐意,然剩下的夸赞,甚入他耳,他越是挺直了脊梁,越发是拿捏了架势,左顾右盼,显出威武雄姿,碰见枝叶,他也不躲,一把拽断,走如个熊罴穿林。 打的仗多了,见得世面多了,高丑奴的性子,也变得比以前活泛得多了。 听到后边“噼噼啪啪”的动静,李善道回过头,蹙着眉头,说道:“做甚么?” 高丑奴登时缩起脖子,收敛手脚,挤眉弄眼地应道:“是,是,小奴没注意,撞到了枝丫。” 行约小半刻钟,前头一片不大的开阔地,一队亲兵的侍卫下,十余人正坐在马扎上说话。 被簇拥在正中的这人,裹着幞头,衣着锦袍,正是李密。 李善道尚未到近前,已听见李密坐边的一人,在与李密说:“明公,左右离翟公诱张须陀部到此还早,不如趁空,先去大海寺,做个礼拜?大海寺的双王像,十分灵验。” 李密正与说话这人说话,没看到李善道的到来,笑问此人说道:“子直,你从何处听来的,大海寺的双王像十分灵验?” 说话这人名叫郑颋,亦是出自荥阳郑氏,与郑德韬是同族。 他回答说道:“十二年前,大业元年,唐国公李渊时任鄙郡太守。他的次子名世民者,跟他在官。世民患了眼疾,遍延名医,治不好,后来李公闻得大海寺的双王像治病有验,就带着世民就寺礼拜,结果世民的眼疾可就好了!李公为此,还造了一铺石弥勒像,以作还愿。明公,大海寺的双王像之灵验,只由此,即可见之!” 李密笑道:“竟还有此事?” “明公不是鄙郡人,大业元年时,明公又是正值身在京都为官,不知此事,亦不为奇。”郑颋说道,“明公,俺是荥阳人,大海寺双王像的灵验,却清楚知道。张须陀狠如虎狼,今虽有明公庙算,胜算已有,可为万全,在下愚见,不妨亦可往大海寺拜一拜,乞乞双王像保佑。” 李密抚须而笑,说道:“子直,俺知你虔信释家,释、道之说,固有可取信之处,然今与张须陀战,却是兵争。打仗,是要死人的。释、道两家,却皆以好生为法。今将大战起,若反往求双王像,俺只恐,非但不得其佑,而还会得其不愉!既如是,与其求佛,何如求己!” 他摸了摸横在膝上的佩剑,顾盼左右诸人,说道,“今吾谋已定,胜券在握,所欠者,唯一胜耳!当张须陀兵被诱到之际,俺愿与君等勠力向前,同心杀敌!须陀骄狂,必会为我等所败!”笑与郑颋说道,“待克敌之后,既三军喜悦,子直,我等再往大海寺拜佛不迟。” 虽林木幽昏,李密慨然雄豪,抚剑四顾的姿态,足称耀眼夺目。 这个样子的李密,是李善道初次见到,往常在寨子见到他时,他总表现得颇为谦虚。 田茂广快步上前,引起了李密的注意,随即,李密看见了李善道。 将快黎明的天时,幽昏的林中,两人视线相对。 李密先是略露讶意,收起了雄豪之状,接着嘴角再又露出笑容,起身说道:“李二郎来了。” 李善道垂下视线,叉手为礼,微微下揖,说道:“善道拜见明公。”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一章 胜算九分拟万户 李密把李善道扶起,笑道:“俺虽辽东李,你是赵郡李,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何必这般拘礼。”吩咐从吏,“取胡坐来,请二郎坐。” 天下李氏,最著名的郡望,首数赵郡。 自魏晋以今,一直都是最讲门阀的,在这种背景下,遂不管是真赵郡李家的后裔,还是假赵郡李家的后裔,只要是姓李的,特别达官贵人们,为给自己脸上贴金,往往都会自称其祖上本是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来自后世,对这些东西不敏感,但他的阿兄敏感,莫看他阿兄本分农耕,是个实诚人,在说到本家之族源时,却一向来对外自称的都是系出赵郡李氏。 李善仁既这么说了,李善道就跟着也这么说了。 本来到底是不是赵郡李,其实也不重要,像秦敬嗣、王须达等,他们也不会问,可李密、房彦藻等这些人就不同了,他们俱出名族,看重家族阀阅,则在相识后,不免就会问起,你这个“李”,是哪个李?这次跟着李密来设伏,昨天出发前,李密专和李善道见了个面,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当时,他就如此地问李善道了。李善道於是就把李善仁的说辞,回答与了他。 李善道当时就看出来了,李密压根不信他的话,赵郡李氏在隋室朝中为官的不少,李密认识他们中的些,从没听说过赵郡李氏在东郡卫南还有一支,但李密没有当场戳穿他,反而是介绍了他手下一人与李善道认识。此人也姓李,名叫李君羡,汝州人,也自称是本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犹清晰记得,他与李君羡见面时的尴尬,两人呲着脸皮对着笑,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亲热是很亲热,但就是谁也不敢与对方论辈,不敢问对方的祖上是出自赵郡李氏的何房。 这时听李密又说起这事儿,饶以李善道前世的人生阅历,脸皮已经颇厚,却也不禁是小生惭愧,好在林子里暗,上了瓦岗以后,风吹日晒,肤色也黑了,倒是瞧不出他脸红。 他心中懊恼:“一时嘴快,却怎的随我阿兄,报了个赵郡李的门户?早知便不提此茬了!李密也就罢了,瞧房彦藻、杨得方这几个鸟厮,尽拿似笑非笑的嘴脸看我,他妈的,肚皮里必是在嘲讽老子攀龙附凤。”口中说道,“公身尊贵,名动海内,善道一介田夫,焉敢不恭?” 胡坐拿到,他推辞不坐。 李密扶着他的胳膊,拉他坐下,等他坐稳,自才亦回到自己的胡坐前坐下。 房彦藻、杨得方等刚才跟着李密,都起了身,亦相继重新落座。 李密抚须,含笑说道:“二郎,伏兵此任,甚是凶险,你肯主动请缨,老实说,这是让俺没有想到的。以往与二郎惜於少见,今已有同袍之谊,又李姓一家,往后你我却可多多亲近。” 李善道听徐世绩说过,李密祖籍辽东,其祖上或是出自鲜卑的屠何部,后来改汉姓为李,西魏、北周之交时,宇文泰曾赐大臣胡姓,李渊的祖父李虎被赐胡姓“大野”,杨坚的父亲杨忠被赐胡姓“普六茹”,李密的曾祖李弼也被赐了一个胡姓,便是“徒河”,这个徒河,按徐世绩的猜测,很可能实际上就是恢复的李密家族本来的胡姓。此亦即是说,李密的这个“辽东李”,与李善道的“李”,实非一回事,族属都不同,更别提什么“李姓一家”了。 心知李密这话,是对自己的“拉拢之言”,——几次的卖命、拼搏之下,於今的自己,已有被李密这等野心人物拉拢的价值了?李善道当下的心情,百味杂陈,滴水不漏地回答说道:“公尊贵之身,善道田夫,‘亲近’实不敢当,今设伏此间,候待进斗,唯公之令是从。” 林中愈是幽暗,李密黑白分明的眼眸,在他瞻顾之际,愈是清澈透亮,引人瞩目。 李密沉吟片刻,说道:“二郎,昨天你我相见,叙谈甚欢,但并没有怎么议论‘设伏’此事。现在你我两部兵马已经顺利地潜到设伏此地,就设伏此战,你有何想法?可尽管言来。” 虽然祖籍是在辽东,但作为关陇贵族集团的重要一员,李密的家族早在长安定居了。李密乃是生於长安,长於长安,一口长安官话,说得自是地道。和他的官话一比,李善道自己都能感觉到,他的“官话”里,当真是带着浓浓的东郡方言,用后世的话,一股土味掩都掩不住。 不过,带着方言,大家伙也都能听懂。 李善道亦不像有些人,会感到“自惭形秽”,没有去学李密的正宗官话,仍说着自己的“东官”,——东郡官话,说道:“在下愚见,明公对张须陀连胜骄狂的判断,是很准确的。这一点,只从张须陀过封丘不打,径赴荥阳县,与杨庆、费青奴合兵,预备进击我军的举动,就可看出。不论是为决战时的后顾无忧,亦或是为断掉我军的退路,从而打击我军的士气,封丘,都应该是先打下来的,张须陀却竟不攻,其骄狂可见一斑!他分明是根本就没把我军放在眼里。其既骄狂,又复懈怠,不多遣斥候,严察我军动静,由使公部与我部,得以成功地潜入到了设伏此地,则以在下之见,这一场仗,咱们的胜算已有五分。” 房彦藻忍不住开口说道:“只有五分?” 李善道听出了他的质疑语气,笑道:“房公,战尚未开,我军已有五分胜算,这还少么?” 房彦藻说道:“是不少了。但若只有五分胜算,那这场仗,……李郎,你是觉得按蒲山公的谋划,我军还不一定能打赢?” 李善道说道:“这五分胜算,只是战前的胜算。” 李密问道:“二郎,你此话何意?” 李善道说道:“战前胜算,是此五分。开战之后,翟公若能顺利地将张须陀部引到这里,则是我军的胜算便又可多添两分;再等到公、我两部找到战机,杀出之后,有道是,‘两军相逢勇者胜’,若我两部将士上下俱能用命,公、我等人皆敢奋战,则是胜算可又再添两分。”笑视房彦藻,说道,“房公,如此,胜算已非五分,是有九分矣。” 房彦藻说道:“蒲山公料敌神明,筹划精细,李郎,以俺见,此战胜算何止九分,十分也有!” “九成胜算”,已经是李善道放开了说的。 打仗这事儿,千变万化,真正地取得胜利之前,谁敢保证就一定胜利?而九成胜算,差不多就是在说,这场仗肯定能够取胜的了。要非因前世的见闻,已猜到了这场仗的结果,给李善道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说。孰料房彦藻不知足,还非要再给他抬抬杠。 李善道知李密等的结局,从没想过抱李密的大腿,那房彦藻既要抬杠,李善道当然也就不会客气,摸着短髭,呵呵笑了两声,说道:“房公,‘兵者,诡道也’,用兵之道如水,千变万化,战场的形势亦然如是,瞬息万变。可能一点小的失误,就会造成一场战斗的失败。仗没打完前,恐便孙子再世,也不敢对一场仗说有十成胜算吧?我之愚见,九成胜算,已是足矣。” 说这场仗有“九成胜算”,实际上也是对李密的一个“吹捧”,便连李密本人,实打实地说,他也是不敢说这场仗就已有“九成胜算”了的,他现抱的尚是“拼一拼”的打算。 李密及时地开了口,没有让房彦藻再与李善道争执,他顾盼众人,抚须叹道:“昔汲黯尝言,‘后来者居上’。二郎年轻英俊,智勇兼备,指点军事,洞察幽明,诚‘后来者’也!”与李善道说道,“汉文帝曾与李广言道,‘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二郎,今当乱世,如秦失其鹿之际也,以君之才勇,只要能得遇明主,将来万户侯不足挂齿!” 汲黯、李广都是前汉时人,李密早年曾经师从《汉书》学方面的宗匠包恺学习《史记》、《汉书》,成就很大,包恺的其他弟子都不如他。故,汲黯、李广两人的故事,他是随口拈来。——汲黯是东郡人,李广姓李,却此两人之故事,俱是正合用在对李善道的称赞和勉力上。 奈何李善道读书少,李广姓李,他自知道,汲黯是谁,他却不知。李密引用汲黯的这个典故,也算是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白引用了。不过不影响李善道能听出李密是在夸自己。 李善道未就“得遇明主”此言多说,只逊谢说道:“蒲山公夸赞,善道不敢当之。” 李密说道:“二郎,你说得对。尤其你‘起伏之后,须当将士用命,我等奋战’此语,最合吾意。且待起伏以后,二郎,俺欲与你兵分两部,分从两路进击,彼此既做呼应,两路并驾齐驱,又能更快地搅乱张须陀部,使我军可以更快、更有把握地获胜,不知你意下何如?” 李善道不是李密的部将,并他今次参与设伏,隐隐中,代表的是徐世绩,大而言之,乃至是翟让,因此李密在具体的作战安排上,对李善道颇是客气,没有直接下令,征求他的意见。 听了李密此话,李善道起身,叉手礼道:“敢不从公之令?待张须陀部被翟公引到,出伏之时,公令善道部击张须陀何处,善道部便击何处。” 脚步橐橐声响,李善道举目望之。 从幽暗的林木下,数人走来,为首者昂然阔步,是王伯当。 却是王伯当等刚安排完李密帐下各部部曲的潜伏待战事宜。 王伯当过来后,大家又讨论了多时埋伏、待战,以及张须陀部到后的进战等等事情,天大亮后,才算讨论告一段落。埋伏时期的军纪、注意事项,张须陀部到后怎么进战诸事,都共同地决定了下来。李善道谢过了李密的留饭,收下了李密送给他的十张好弓,仍在高丑奴的陪从下,自还去了本部驻地。 这日开始,李善道、李密两部,就按商定下来的埋伏时期的纪律、注意事项,在这片林中静悄悄的藏伏下来。任何兵士,不得离开林子;每天吃食,吃的全是冷食。 当天无事,次日也无事,第三天上午,遣出的斥候疾驰回来,送来了最新的军报。 “张须陀耀武扬威,下书搦战,翟公、单公、徐公等引众,列阵荥阳县北,已应战。”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二章 时运一朝传千古 在林子里已经待了两天,一边是连着吃了两天的冷食,一边是林中潮湿、闷热,又幽暗,蚊虫叮咬,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着实不好受,而且还不准随意走动,更是叫人难受。 因虽明知翟让所率之主力,一与张须陀部交上手,接下来,他们这千余伏兵也许很快地就要出战,但听到“张须陀搦战,翟让等已应战”的消息后,王伯当等以下,却仍无不精神一振。 当然,王伯当的“精神一振”,与李君羡、蔡建德等还有些不同,和这两天日子难耐的关系,其实倒也不是很大,他的“精神一振”,更多的是出於“此战一胜,李密就能彻底翻身”之故,——却他深知此战对李密的关键。 乃在闻得斥候之此军报后,王伯当一跃而起,按刀前趋,叉手礼向李密,雄声说道:“明公,翟公已然列阵应战,我部与李二郎部可预备进战了!” 这两天中,每有斥候军报送到,李密都会请李善道过来一起听。 李善道此时就在边上。 李密问道:“二郎,你以为呢?” 李善道说道:“张须陀只顾向翟公挑战,战场选在了荥阳县北,距此不过十余里处,而此处这里,这么大的一片林子,他却竟未有提前派人来此打探,或安排部曲来此设伏,公对他的‘骄横’之评,诚然!我军此战,战必胜矣!敢请公下令,善道愿领本部,为我伏兵先锋。” 斥候的这道军报里,后来又说了,张须陀部和翟让部现下分别列阵的所在,就正在荥阳县北的一片广阔野地上,距此地不到二十里远。 李密探手,拿起放在胡坐旁兰锜上的金丝雕弓,扯了一下弓弦,曼声吟道:“‘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昂扬起身,黑白分明的眸子,精光四射,睥睨众人,说道,“诸君,我等身为丈夫男儿,值此动荡之世,设若虚度此生,岂不有愧?樊哙、萧何,斗升之小民耳,而一朝时运会遇,金紫银青,为万万人上,出将入相,名垂后世!比之樊、萧诸辈,我等何有不如!今日此战,望君等勠力!克胜之时,便我等腾踏青云之始也!”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这是李密在之前亡命时写的一首诗中的两句。诗名《淮阳感怀》,时他藏身在淮阳郡。这两句,是他此诗中的倒数第二和第三句,最后一句,则即“设若虚度此生,岂不有愧”此句,诗为“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 左右陪坐的文士如房彦藻、杨得方、郑颋等,武如田茂广、李君羡、蔡建德等,俱皆起身,齐齐冲着李密下揖,都叉手为礼,同声应道:“焉敢不勠力进斗!今日此战,必擒斩张须陀!” “伯当、遵礼,你等各还本部,集合部曲,进至林边,预备进战!” 王伯当、李君羡、田茂广等躬身接令。 “‘两军相逢勇者胜’,二郎,你这句话,说得好!你可也回你部,集合部曲备战!” 李善道亦接令,应道:“诺。” 於是诸将按李密的军令,王伯当等各去他们本部的驻地,李善道也还回他本部屯驻的所在处,分别各给本部下令,集合本部的部曲,向着林边靠近官道的方向移动。 用了约个把时辰的时间,李密、李善道两部的将士,尽数移到了林边,做好了进战的准备。 林内望之,茂盛枝叶的遮掩间,人头踊动,马嘶偶闻,时或有兵器碰到铠甲上的清脆声响传出。临着官道这面的此林边缘,约有数里之长,已然是伏满了李密、李善道两部的伏兵将士! 身在幽暗之中,向外而看,阳光灿烂。 近处是一条笔直宽阔的南北走向的官道,应是因翟让、张须陀两部合计数万的敌我部曲,此际正在南边十几里外列阵、将战的缘由,官道上现下并无人踪,空空荡荡。 远处是如带的河水、金黄的田野麦浪,以及几个乡村里落,分布於田间,在视线可及之处。 李善道蹲在本部将士的最前边,距离林子的边沿只有三二十步远,这里的树木较为少些,枝叶不如林深的地方茂密,时当近午,光照充足,可以感受到阳光晒在身上的炽热。 从林外吹来的风,拂到脸上,也是热的。 秦敬嗣、王须达等皆在他的左近。 王须达很紧张,尽管林外明明可以清楚地看到,没有行人,他不由自己地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二郎,这都快晌午了,你说翟公今天会和张老狗开战么?咱们今天会能出战么?” 迎战、列阵,不一定代表就会开战。 也许列好阵,两边对峙半天,都找不到对方的漏洞,於是也就都不敢轻举妄动,或者小范围地试着打上了一打,结果都没能占到很大的便宜,未能将对方的阵脚打动,那么双方就有很大的可能,会就此结束当天的战斗,彼此退兵,到次日、抑或其它的时候再战。 有个词叫“相持”,描述的大致就是这种情况。 相持时间长的话,几天、十几天,以至几个月,都是有可能性的。 但翟让部和张须陀部的今日此战,肯定不会存在“相持”的可能,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蒲山公对张须陀的判断,很是准确。他确是骄而狠。这么些年来,他没打过败仗,翟公所率的虽是咱瓦岗的主力,然兵力人数,亦不比张须陀部多多少,和王薄、卢明月动辄数万、十几万的部曲相比,更是没法比,则张须陀肯定是根本没把翟公等当回事。翟公今既迎战,那张须陀一定会急於求胜,若我所料不差,这会儿,张须陀没准儿已在猛攻翟公阵了!” 王须达说道:“这就是说,二郎,今天咱们会出战?” “三郎,你怕了么?” 王须达强笑说道:“怕甚么?跟着二郎打仗,咱还没打过败仗!张老狗凶是凶,俺却不怕他!” “三郎,你不早想把你的妻儿接到身边了么?这场仗只要打赢,你不但你的妻儿你就能接来,且也不必在山里寨中住了,荥阳、东郡各县,随你挑,你想你妻儿安置何处,你就安置何处!” 韦城迎击罗士信那一仗,王须达记忆犹新,一个罗士信,都险些打不过;又前些日的封丘城外营一战,一个萧裕,便把李善道的营攻得岌岌可危,——张须陀部的凶悍,实非虚言。 而今日翟让之此迎战,是张须陀亲引主力与战,翟让能不能顶得住?若是顶不住,那就算是翟让部逃到了林子这里,可他们不再是“佯败”,而真的是成了“溃兵”,则又李善道、李密这两部千余的伏兵,到那时候,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只怕敢一露头,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王须达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接他妻儿来,固是他的期待,但在这时,自家的性命都即将要陷入危险之境的当头,他又怎还顾得上这点期待?如果今天真的伏兵需要出战,只希望翟让部千万要顶住张须陀部的攻势吧!千万不要“佯败”成了“溃败”!他这样乞求想道。 官道上,南边,数骑疾驰而来。 李善道等停下说话,注目望之。 这数骑到了林子近边,未有稍停,径转马驰入林中,在林子外围下了马,随后在负责外围警戒的一部李密部曲中的一个军吏的引领下,飞快地奔向李密现所在的地方。 是新的斥候回来了。 李善道不等李密遣人来请他,吩咐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等了几句,依旧是只带上了高丑奴,便急忙赶去李密处。 到了李密此处,新回来的这几个斥候刚开始在向李密禀报最新的军情。 李善道听到他们中为首的在说:“……,左阵以单雄信、徐世绩等为将,右阵以翟摩侯、翟元顺等为将,翟公与翟宽、王儒信等自居中军。张须陀部亦列方阵,左为杨庆、费青奴部,右为贾务本部,张须陀统秦琼、罗士信等将,自居中军。张阵在南,翟公阵在北,两阵相距一两里远。小人等驰还回报之时,敌我两军的阵势初成,尚未接斗。” 李密问道:“还有别的么?” “回明公的话,没有别的了。” 李密说道:“你们现在回去,接着再探!” 这几个斥候应诺,行了个礼,倒退离去,到了林边,换了坐骑,自驰还南边战场,无须多说。 只说这几个斥候才走,李密、李善道还没怎么说话,外围警戒的兵士中又一军吏奔至,禀道:“又有斥候还回!” 紧接着,两个斥候抹着汗,急匆匆地赶到过来,到了近处,来不及等行完礼,还在行着礼,其中一人就已迫不及待地开口,说道:“明公!张老狗阵势才成,即遣将出攻。一将名程知节者,引骑百余,直冲翟公中军!” 李密诧异说道:“先冲中军?” “回明公的话,正是!” 李密问道:“翟公何以应对?” “翟公令阵中弓弩手,箭矢俱发,程知节遂引骑而退。” 李密说道:“打退了?” “程知节虽退,张老狗右阵,贾务本却趁此机,使萧裕、唐虎两将引步骑攻出,分以左右,两路猛攻翟公左阵。单、徐二公虽也以弓弩御之,萧、唐所率者,悉甲士、甲骑,急趋无前。小人等时在中军,眺看望之,倏忽之间,萧、唐部数百步骑,已进至我左阵里许之处!” 李密的声音仍很沉稳,说道:“左阵接战了?” “单公取槊登马,亲率精骑出阵阻击。”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三章 秦叔宝匹马扬威 李密说道:“进战何如?” 斥候露出回忆的神色,语带敬畏地说道:“唐虎披重甲,骑铁马,奔如猛兽,冲驰最前。於我左阵前东侧,单公与他相遇。两马相交,互斗三合。小人远眺见之,尘土漫扬,唐虎与单公所率之骑,合计百余,而皆不能近战团。遥见第四合时,单公槊正中唐虎前胸。长槊断折,唐虎堕马。单公兜骑回转,俯身将他提起,挟於臂间,拽掉了他的兜鍪,以短刀杀之!” “单公杀了唐虎?” 斥候说道:“是。唐虎被单公杀后,他率引的众骑试图抢回唐虎尸体,复相继被单公接连杀伤数骑。从单公出战之诸骑趁势前攻,唐虎所率之众骑遂乃撤退,萧裕及其所率步骑跟着亦撤了回去。”他只是个斥候,如实汇报他见到的情况就行了,话到这里,却忍不住地说了一句,“明公,单公号称‘飞将’,当时战场之上,当真是马如飞龙,人如天神,实在威风凛凛!” 一人吧唧嘴的声响,在李善道耳边响起。 李善道不用看,也知吧唧嘴的是高丑奴。 单雄信武勇是武勇,就是平时太忙,答应高丑奴的教他使马槊,到现在也没教上。高丑奴此际听到单雄信在数万敌我交战的战场上,这般神勇的表现,吧唧几下嘴,以表下他羡慕的心情,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还好,至少高曦现在教他了,高丑奴活动了下手腕,暗下决心,想道:“待翟公引了张须陀这厮到至此地,且看俺亦驱马运槊,也博一个‘飞将’之名!” 吧唧的声音不大,李密等的心神俱在斥候的话上,没人注意到高丑奴。 李善道扭脸,瞅了他眼,高丑奴忙停下了吧唧,将抓耳挠腮的嘴脸收将了起来。 李密继续问这斥候情况,说道:“唐虎被杀,萧裕撤退,之后呢?张须陀是何应对?” 这斥候答道:“萧裕撤退后,小人等便赶紧来向明公禀报了,之后的战况,张须陀是怎么应对的,小人等不知。” “好,你俩可再去探查。” 这斥候应诺,与他的伴当两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退下自去了。 杨得方说道:“单雄……”顾看了李善道眼,改了对单雄信的称呼,说道,“单公阵斩唐虎。明公,翟公对阵张须陀,现却是占了上风?”话里透着浓浓的诧异。 王伯当尽管没有从过军,到底曾是一个寨头的大当家,和县兵、郡兵都是对过阵的,於攻战这方面算是有些经验,他却从先后两拨斥候所说的这些已知的战场状况里头,瞧出了张须陀的门路,摇了摇头,说道:“程知节引骑冲中军,萧裕、唐虎趁机攻左阵。这,只是张须陀在试探性地进攻。张须陀这是在以试攻而寻找翟公阵的弱点,他还没有开始真正的进攻。” 杨得方说道:“可唐虎被单公斩了呀。” 王伯当说道:“唐虎虽有勇名,非是张须陀帐下的大将,只是贾务本的一个部将罢了,比之秦琼、罗士信等,不值一提。他虽被阵斩,料应无伤张须陀部的士气。” 李密问道:“伯当贤弟,那以你之见,张须陀底下会何以应对?” “中阵、左阵,张须陀都试过了,若俺所料不差,张须陀底下来,当是该攻右阵了!” 李密说道:“右阵?”瞥见李善道摸颔下短髭的手,忽地一停,似是想到了什么,便问他说道,“二郎,伯当贤弟所言,你以为如何?” “回明公的话,我本是没有想到的,然听伯当贤兄这般一说,我却蓦地有了一个猜测。莫非张须陀此战,他的主攻方向实非我之中军、左阵,而便是右阵?” 李密说道:“此话怎讲?” “张须陀的主攻方向若是我军之中军、左阵,则他即便试攻,也当择选猛将试攻才是,却他竟用新投之将程知节试攻我军之中军,萧、唐试攻我之左阵,他帐下的上将秦叔宝、罗士信,一个没有动用。那么底下来,我斗胆猜测,张须陀会不会就要用秦琼、罗士信驰攻我右阵了?” 李密沉吟稍顷,明白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二郎,你是说,程知节之攻翟公中军、萧裕和唐虎之攻翟公左阵,明面上看,是张须陀在试着寻找翟公阵的弱点,而实际上张须陀这其实是在迷惑翟公的视线?把翟公等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中军、左阵后,他趁机猛攻翟公右阵?” “这只是在下的斗胆妄猜,是与不是,不敢断言。” 李密抚摸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究竟是不是,如二郎所言,张须陀帐下上将,当数秦琼、罗士信,则只看底下来,张须陀会不会遣秦琼、罗士信往攻翟公之右阵,便可知矣!” 好钢用在刀刃上。 如果张须陀遣了秦琼或者罗士信,往攻翟让的右阵,那么李善道的猜测,十之八九就是真的。 两刻多钟后,又数个斥候驰还。 比之刚才的那两个斥候,这几个新回来的斥候,神色明显紧张很多,声音也仓皇了不少。 拜倒在地,这几个斥候的为首者,向李密禀报说道:“明公!翟元顺被秦琼斩之,翟摩侯负伤,翟公军之右阵的阵脚动摇,张须陀亲自擂鼓,将旗急飈,其阵各部,争先齐进!” 这才两刻多钟,翟让那厢的情势就急转直下了? 李密定住心神,说道:“不要慌,慢慢说。翟元顺被秦琼杀了?” “是!明公。” 李密说道:“张须陀果是遣秦琼攻翟公之右阵?” 如第一个斥候的所报,翟让阵之右阵,正是翟摩侯、翟元顺等为主将。 这斥候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是。” “翟元顺、翟摩侯是翟公之右阵的主将,身在阵中,怎被秦琼一杀、一伤?” 这斥候回答说道:“单公阵斩了唐虎后,翟公三阵的两万余将士,俱皆欢呼,声如雷动。翟摩侯、翟元顺披甲驰马,扬武於右阵前,指点对面敌阵,詈骂搦战。却不意秦琼匹马单槊,自张须陀中军疾出,他的马好,跑得快,翟摩侯、翟元顺不及反应,他已驰奔到至。翟摩侯、翟元顺左右的护从数十骑,遮拦不住,被秦琼突近翟摩侯、翟元顺马后。翟摩侯马快,被秦琼以长槊伤了右臂,翟元顺马慢,回身刺槊,未中秦琼,反被秦琼一锏打到头上,尸横当场。” 这番话说出来,听到人的耳朵中,好像没甚特别出彩之处,伤了一人、杀了一人,如此而已。 可只需要稍微地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却这感觉,就立刻便大为不同了。 首先,翟摩侯、翟元顺是在本阵的前边,这也就是说,在他俩边上的不远处,即是翟让右阵的数千步骑将士;其次,翟摩侯、翟元顺还带了有数十从骑;最后,亦是最要紧的一点,秦琼是怎么杀过去的?按这个斥候所言,“匹马单槊”,是一个人驱骑杀过去的! 於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无非也就是这样了。 饶以李密之见多识广,曾经亲身经历过杨玄感作乱这等大场面,勇将猛士不知见过多少,闻得这斥候此言,却亦不禁大吃一惊,说道:“秦琼单马於翟公右阵前,杀翟元顺、伤翟摩侯?” “回明公的话,正是。”秦琼单马只槊,在翟让右阵数千将士的眼皮底下,驱翟摩侯、翟元顺的数十从骑如驱鸡,槊刺、锏打,奋勇无双,杀翟元顺、伤翟摩侯的场景,似乎仍还在这斥候的眼前,这斥候口干舌燥,尽管是伏拜在地,胸口砰砰乱跳,手脚只觉酥软,颤声答道。 李密惊顾王伯当、房彦藻等人,说道:“久闻秦叔宝、罗士信之勇名,勇竟至斯?勇竟至斯!” 王伯当也是心惊魄动,他勉强按住惊心,问道:“杀了翟元顺后,秦琼走掉了么?” “回大当家的话,走掉了。杀了翟元顺后,秦琼横槊大呼,——小人在中军,离他远,不知他呼喊的甚么,但随从翟摩侯、翟元顺的那数十骑悉数惊散,翟公右阵的数千将士,尽皆惊骇,无人敢动,於是他割掉了翟元顺的首级后,从容还马,回了其本阵中军。翟公、翟公……” 王伯当问道:“翟公怎样?” “翟公本正在为单公斩杀唐虎而感喜悦,令取酒助兴,眼见此幕,酒碗掉地,变色失态。” 众人安静了片刻,各从对面脸上,看出了骇然之色。 这秦琼实在骁勇,翟让变色之态,不足为奇。 李善道是早就知道秦琼的武勇的,可知道是一回事,亲耳听到秦琼在敌阵前斩敌将,则就是另一回事了。且被秦琼杀的翟元顺,他还认识。一个前世就知道的勇将,杀了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一个有过共同迎敌的同寨头领,一时之间,他都不知自己是何感触。至若方才因单雄信之武勇而吧唧嘴的高丑奴,此刻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却是惊撼得连吧唧都忘记了。 李密喟然长叹,抚须说道:“此等猛将,关、张之属也,若为明主得之,如虎添翼,却从在张须陀帐下,明珠暗投是也!” 王伯当是真忠心,一心为李密着想,半点也不嫉妒李密对秦琼的称赞,反是宽慰李密,说道:“明公,秦琼今虽为张须陀部将,然只要今之此战,等翟公将张须陀部诱到,我等伏兵杀出,将张须陀击败,秦琼可获,至其时也,以明公之高名,稍施以恩义,何愁秦琼不投?”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今日此战,若能取胜,收获秦琼,诚将快事!” 王伯当说道:“明公运筹帷幄,而如明公所评,张须陀骄横无谋,今之此战,我军胜之必矣。” 李密这个时候,对此战能否克胜的把握,比以之前,却倒是减少了些许。 这场伏击战要想取胜,一个关键的要点在於翟让所率之主力不能是“真溃败”。 可现闻斥候之言,秦琼此等勇悍,翟让阵右阵的阵脚已被动摇,张须陀亲自擂鼓,其军各部争进,则翟让会不会因此而稳不住阵势,从而结果竟然是变成真的溃败? 他怀着担心,问斥候,说道:“张须陀各部争进,翟公何以应对?右阵的阵脚稳住了么?翟公的中军、左阵可有动摇?” “回明公的话,秦琼转马回斗,罗士信、程知节、费青奴、萧裕诸将齐引精卒驱进,张须陀麾其主力方阵而前,小人驰还来报明公前,尚未接斗,翟公三阵的阵脚俱已摇乱。”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四章 李法主神射振气 不会变成真的溃败吧? 李密等人心头,再次浮上了这个担忧。 幽暗的林子里,众人深深的担忧中,回报前线战况的斥候,络绎不绝地驰回禀报。 三个阵的阵脚俱皆摇动。 右阵已被秦琼、费青奴等冲进,秦琼率引甲骑,所向披靡,前列的盾牌手纷纷溃散,其后的矛手等队在负伤的翟摩侯和其他将领的拼命督战下,勉强还保持着阵型,但被秦琼等骑来回驰杀,无人可制,可能很快就要陷入混乱,后列的弓弩手已然换用矛、刀,预备上前支援。 单雄信、徐世绩竭力招架贾务本、萧裕等的攻势,左阵也有些支撑不住了。 罗士信、程知节等将猛攻翟让坐镇的中军,王儒信等身先士卒,在前浴血苦战,翟让亲引亲兵压阵,连杀了十余后退的小头领,暂稳住了中军,但翟让也已无力分兵去帮助左阵和右阵。 而张须陀部的兵马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全数投入战场。 张须陀自领步骑数千,犹停留在本阵,在等待给以翟让阵致命一击的时刻。 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最新,也是有关前线战场战况的最后的一道军报送至。 “张须陀尽出余下的贼官兵步骑,半数加入到了进攻翟公右阵的行列,半数由他亲率,加入到了进攻翟公中军的行列。右阵崩溃,中军则坚持不住了,与左阵开始北撤。” 房彦藻等面面相觑。 杨得方惶恐说道:“明公,翟公所率之众,听着像是真的溃败了啊!这、这……,如何是好?” 李密长身而起,语态坚毅,下令说道:“翟公与张须陀部相斗的战场,距此不到二十里远,翟公今既已北撤,最多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间,就能撤到此处。伯当贤弟、田兄、张兄、李兄、遵礼、常君,各引汝等各部,厉兵秣马,预备进战!二郎,亦引你部,即做备战。” “田兄”,是田茂广。“张兄”,是张仁则。“李兄”,是李士才。“遵礼”,是李君羡的字。“常君”,名叫常何。张仁则与李士才,和田茂广一样,也是追随李密已久的老人。常何,是荥阳郡浚仪县人,其家为当地大姓,乃是前不久才刚投到李密手下的。 王伯当、田茂广等俱皆起身,躬身应诺。 李善道也下揖应诺。 杨得方说道:“明公,我两部府兵才千余人,不足两千,翟公所率之众,若是真的溃败了,纵张须陀部被引诱到来此处,只恐怕仅仅凭我两部这点伏兵,也难以反败为胜啊!” 言外之意,杨得方是害怕了。 李密抚须朗笑,瞻顾自若,说道:“我两部伏兵虽不足两千,然眼前诸君,谁个不是当世虎士,哪个不能以一当百?纵翟公部当真溃败,我等出张须陀不意,亦无忧也,胜必如唾掌!” 他复持起他的金丝雕弓,这回不再是空挽弓弦,取了一支箭矢搭上,说道,“此战胜否,且看吾箭。”张弓而射,箭如流星,在林木的枝叶间穿过,正中三十余步外,林子最边缘地方的一棵杏子树,弓是强弓,箭矢劲足,射入树干数寸之深,使那树干晃动,落下了一地黄杏。 王伯当高声大笑,赞道:“明公神射!”与李君羡、常何说道,“李兄、常兄,等张须陀部被翟公引到,俺愿与两位贤兄比上一比,看看谁的斩获最多!庆功宴上,输者罚酒三碗,可乎?” 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三人,虽李密手下的武将,但三人实亦士人出身,非以勇武见长,故而王伯当没招呼他三个,而只向李君羡、常何发起了挑战,邀请他两人来打这个赌注。 说来李君羡、常何也算半个老乡,李君羡的家乡汝州,即现之襄城郡,此郡在荥阳郡的南边,与荥阳郡接壤,两人家乡相距只有一二百里远。并且李君羡在另一方面,和常何也类似,便是他也是前不久才投到李密帐下的,听说李密和翟让等下了荥阳,他专门赶来投从了李密。 李君羡、常何两人,与田茂广等不太相同,他俩都是地方豪强的出身,自身俱有勇力。 当下闻得王伯当的邀赌,李君羡、常何并皆应道:“君令下,我二人敢有不从?愿与君赌之!” 杨得方、郑德韬等尽管都很担心,俱已怀怯意,然见王伯当、李君羡、常何此般豪情,却是也不好再进劝李密,劝李密好好想想,再做要不要照原计划出战的决定了,只好听之而已。 较以杨得方、郑德韬等,房彦藻倒有些胆气,他抚须笑道:“恨俺无杀敌之勇,不能与君等打这个赌注了!不过等这场仗打赢,庆功宴上之时,俺愿为斩获最多之君,敬酒三杯!” 李密的笑声、瞻顾越发从容,但从他明亮的眼眸中,李善道却看出了一点狠绝之意,——李密,在翟让部可能已经“真溃败”的情况下,对这场仗能否打赢,他看来实际上也是没有把握的,但他胜过杨得方等的地方在於,他敢破釜沉舟,拿自己的性命和千余伏兵的性命来搏。 时间紧张,李密的军令已下,王伯当的赌注也已被李君羡、常何接受,王伯当等将遂即向李密行个军礼,各往本部而去,李善道亦赶回本部去也。 到了本部驻地,高丑奴取来铠甲,帮李善道披挂。 一边张开手臂,由高丑奴给自己披挂铠甲,李善道一边向聚集了过来的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简短明了地令道:“翟公所率之我军主力,已在北撤,快则半个时辰,迟则一个时辰,必即能到此地。李公已然令下,命诸部做好进击之备。兄等可速集合部曲!” 随着李善道这简洁短促的命令,紧张的气氛立刻在王须达等中间弥漫开来。 秦敬嗣咽了口唾沫、王须达尽量地稳住神情、季伯常深深地呼了两口气。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翟公部之此北撤,是佯败还是真败?” “李公说的好,翟公败不败,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伏兵於此,张须陀之所不料也,定能打张须陀一个措手不及,获胜何难!”李善道环顾诸将,说道,“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诸兄,咱在林子里已憋闷了两天了,鸟都快给老子憋出来了,取胜克敌,如今终於到了眼前,还等什么?我还是那句话,‘两军相逢勇者胜’!他妈的,等会儿张须陀部到了,我带头,你们跟着,咱并肩子杀出去,干他娘的!砍了张须陀的狗头,换咱兄弟大大的功劳!” 陈敬儿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呲牙笑道:“好!砍了张须陀狗头,换咱兄弟功劳!二郎这话,听着就提劲儿!就这么干!咱兄弟们并肩子上,老虎也打死了,况一个张须陀?干他娘的!” 高曦听出了李善道话里没说到的意思。 李善道未有正面回答他的问话,这也就是说,翟让所率之主力,有可能是真的溃败了。 但李善道既然没提撤退,反是鼓舞诸人的士气,要亲自带头杀出去,高曦亦就不再追问,他沉声请示,说道:“敢问郎君,张须陀部到后,咱们出击的阵型怎么组排?” “沐阳、丑奴,你俩率解烦两队,紧从於我;敬嗣、三郎,你俩率你俩所部,位从在我的左侧;五郎、伯常兄,你俩率你俩所部,位从在我的右侧。你们皆看我的军旗进止!”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的那些勇士,李善道早分别安排给了秦敬嗣等人。 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无论此时的心思何样,士气却的确是都被李善道鼓动起来了,众人异口同声,应道:“诺!” 高丑奴已给李善道披挂好了铠甲,李善道活动了下手脚,——坚持不懈的一段锻炼下来,同样重量的铠甲,披挂在身上,已经不如此前那么沉重,他令道:“都去披甲、备战吧!” 秦敬嗣等行个军礼,各奔还本部,下令甲士披甲,自亦披甲,做起了紧迫的进战准备。 李密部在林子的北边,李善道部在林子的南边。 两部相隔,大约百十步。 李善道部这边备战的同时,李密部也在紧锣密鼓的备战。 一时之间,长达数里的林子这边的边缘地带,到处都响起了披甲、兵械和铠甲碰撞、检查兵器、马嘶等等的声音,以及各级军吏分给部曲下令、两部共计千余之兵士的低语交谈等声。 两刻多钟后,两部将士做好的了备战。 又等了一刻多钟,先是地面微微震动,继而隐约的叫嚷声从南边远远传来,接着,李密又派出去打探情报的斥候,飞马回来,入进林中,跳下了马,向已竖起的李密将旗处奔去! 北边李密部的各部将士、南边李善道部的各部将士,近两千人,俱投目视之。 很快,这斥候到了李密的将旗下。 不多时,数个传令兵,各举着一面小旗,自李密的将旗下飞奔而出,奔向各部。 随着奔跑,这几个传令兵的喊声传遍了林子这边的边缘:“李公令,张须陀部将至,备战、备战!” 迎击罗士信部时的那种紧张、兴奋,或言之恐惧中带着亢奋的感觉,又一次地充塞满了李善道的胸膛,因为激动,他觉得自己的脸皮滚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还好,有兜鍪面甲的掩盖,别人看不到他的这些变化,他安慰着自己:“不怕!不怕!这场仗,肯定打赢!” 铠甲被晒得表面颇热,长矛攥在手中,粗细、轻重正是合手,——这铠甲、这长矛,给他带来了不少的安全感,他紧盯林外,听着越来越近的叫嚷声,感受着地面越来越明显的震动,命令领着解烦左队,已集合在他身侧的高丑奴,“开战之后,紧跟着我!” 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南边远处,北撤而来的翟让部的部曲露出在了地平线上。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五章 擒贼擒王擒须陀 林子在西边。 东边两三里处,是南北走向的官道。 官道的两边,是麦浪起伏的田野、稀疏的小片野林和蜿蜒潺潺的溪水。 昏暗的林间,传令兵飞快地穿梭在树木中,给各部传达李密的军令:“各部保持隐蔽,不要急於杀出,等翟让部过去后,待进攻的军令下达,诸部再一并杀出。” 南边以官道为中心,或逃奔於官道上、或逃奔在两边的田野间的瓦岗义军的将士,成群结队地从占地数十亩的大海寺外跑过,渐渐跑近到了这片大树林的南端。 烈日当空,尘土飞扬。 最先从林外奔过的是数百轻骑,接着是一群群跑得气喘吁吁,有的乃至已丢掉了兵器的步卒。 李善道等伏在林子的边缘地带,在弥漫了偌大原野的一两万逃卒中,看到了翟让的将旗。 翟让的将旗没有倒,竖在一辆车上,在些身强力壮的军将保护下,混杂於逃命的步骑兵士群里,紧紧从在一队骑士的后头。这队骑士,被簇拥正中之人,李善道等辨出,正是翟让。 乱兵如潮,叫喊着,一波波地从林前涌过。 王儒信、翟摩侯、徐世绩、单雄信等等瓦岗诸将的将旗,相继出现在了官道、抑或官道两边的田野上。约不到两刻钟后,瓦岗的败军大多已从林外逃过。而南边远处,尘土依然在漫扬,从那边传来的叫嚷声非但没有变小,反而好像比刚才还要更大了,——是张须陀的追兵! 一些逃得慢的瓦岗兵士,被张须陀部的追兵追上,张部步骑一边砍杀,一边继续向前追赶。 在翟让、徐世绩等部从林前逃过的时候,时而有军吏由官道、田间转向林子中来。 李密、李善道率部在此埋伏的事情,系是头等军机,瓦岗军中知道的不多,只有翟让、徐世绩等一干大头领知晓。这些军吏,便是翟让、徐世绩等派来找李密、李善道的。 “李公在哪里?”徐世绩派来的是刘胡儿,刘胡儿先见到了李善道,满头大汗,喘着气问道。 李善道拽他到边上,抓紧时间,问了他两个问题:“是真的败了么?还能再战么?” “翟摩侯部溃了,估计打不了了。翟公所率中军和我家郎君、单公所率左部没有真败,队形虽有些乱了,编制大致尚存,还能再打。已经定下,只待林中伏起,各部就返身回攻。” 李善道不再多问,遥指李密将旗,说道:“李公在那里,你去吧。” “二郎,我家郎君令俺转告你,是一飞冲天,还是一败涂地,就看今日了!” 李善道说道:“请回大郎听知:放心,不消嘱咐,我都知道。” 刘胡儿急匆匆地跑向李密的将旗处。未久,他从那里转回,这次没再与李善道多说,自出林外,去追徐世绩,向徐世绩禀报李善道、李密所说的话了。 伏兵与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部的联系,就这样的建成。 并及接下来,仗怎么打也由此得以重新的确定。 呼声响彻、烟尘滚滚,张须陀部的追兵,追到了大海寺外、渐追近到了林外、已追到了林外! 李善道紧张地观察着张须陀部追兵的情况。 李密的军令传了过来:“张须陀纵兵追击,其众已然大乱,前之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部,与张须陀中军已然脱节!此擒杀张须陀之良机也!张须陀一被擒杀,其众自溃。吾将以伯当、遵礼等引我精卒,出截张须陀之中军,君可亦并力杀往攻之!” 张须陀部追兵现在的大体情况是:如李密所说,其部与杨庆、费青奴两部的一两万官兵,在经过将近二十里的追击后,确然已是队形混乱,早无什么队伍可言,拉得既长,又稀散。 追的最靠前的是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程知节等勇将和他们各自率领的步骑部曲。 靠后点的是贾务本部。 再靠后的,则即是张须陀了,张须陀这里的从卒不多,只有数百步骑跟从。 落在最后的,是杨庆部。 …… 张须陀的将旗,渐渐地移动到了林子外的中间地带。 已可较为清晰地看到骑在马上的张须陀的身影,他骑着一匹黄马,披挂着耀眼的铠甲,黑黝黝的长槊横在马上。高大的“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荥阳通守”的将旗,在他的身后迎风飘扬;约百十轻骑跟从在他的左近,又一二百的亲兵步卒奔从在他和这些轻骑的后头。 林中,李密将旗处,战鼓声响起。 王伯当一马当先,李君羡、常何等从其左右,或俯身驱马而出,或操持兵器,疾步奔出,呐喊着杀出了林子,越过野地,冲上了官道,杀向了张须陀的将旗所在! 野地和官道上散布着的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哪里想到林中会有瓦岗的伏兵杀出?大多没有反应过来,纷纷停下脚步,愕然地望向王伯当等。王伯当等不理会他们,从他们中径直闯过。 李善道不再等待,喝令聚集在他身边的诸将:“胜负在此一间矣!兄等从我出斗!擒杀张须陀者,翟公何吝重赏?大名天下将知!”再次命令高丑奴,“丑奴,紧跟我!” 李密部伏兵的位置靠北,王伯当等是从张须陀的北边杀出来的,杀到官道上后,他们现正转向南攻。李善道部伏兵的位置靠南,当他率部杀出林中后,位处在张须陀的南边,却正是与王伯当等相应,对张须陀和他的亲兵步骑们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 灿烂的阳光晒在脸上,躲在林中两日,搞得身上不甚舒服的阴潮之气,好像一下就被晒掉了! 高曦领着解烦右队的勇士冲锋最前,最先与林外野地、官道上的几股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相遇。这几股追兵,多则百十人,少则数十人,正处在向前追击的状态,没有时间集合、组成阵型,以作迎战,加上高曦等又都是悍勇之士,两下稍一接触,这些追兵就被杀了个鸟兽散。 官道上的张须陀已经看到了北边杀来的王伯当等、南边杀来的李善道等,他勒住坐骑,顾眺了下西边这一大片绵延数里长的野树林,先是颇为惊讶地说道:“翟贼莽夫,无谋之徒,此林中之伏,必李密所设!难怪说,适攻翟贼阵时,未见李密。” 然虽知道自己中了李密的伏兵之计,他丝毫无有惧意,继之操槊,当即令道,“翟贼部已尽溃,区区些许伏兵,便想反败为胜?李法主好言之士,志大才疏,实乃空想!从俺进斗,先破北面来贼,再杀南面来贼!尽灭伏兵之后,分兵深入林中,势必擒获李密,献与圣上!” 左右的从骑、亲兵步卒们的军吏们亦是毫无畏惧之色,反皆斗志昂然,轰然应诺。 张须陀挺槊驰马,便迎着北边杀来的王伯当等,杀将过去! 百余从骑,俱皆追从;剩下的那一二百亲兵步卒,分出了半数转身列阵,阻击李善道等,其余的半数则亦跟从在张须陀的马后,也同样地杀向了王伯当等。 并同时,周围、附近的张须陀部的其他追兵,在见到了张须陀的进击姿态后,分在一些反应快的军吏们的指挥下,亦开始彼此地靠拢,紧急地组织阵型,准备加入战中。 杀散阻碍,将冲到张须陀将旗此处的李善道,目睹眼前场景,心头一沉。 真是沙场宿将! 这张须陀,反应的速度太快了,临机做出的应对措施也十分的恰当。 他亲自迎击王伯当等,王伯当等也不知会能否是他对手?若稍有不支,被附近的张须陀部的追兵一旦围攻上来,定然就是溃败的下场,——到那时候,本部这几百人,跟着也定然失败! 即便还有李密亲率的数百伏兵,将要从林中杀出,可至那时,亦将半点用处已无! 目前唯一的取胜可能,只有奋力地将张须陀留下的阻击部队尽快冲垮,或者便是……?李善道攥紧了横刀,一边向前,向着将已列成阻击阵型的张须陀留下的那百十步卒杀去,一边百忙之中,扬起脸,朝着官道北边,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部撤逃的方向望之。 刺眼的阳光,热风扑面。 遥见到,翟让的将旗停驻在了北边数里外,没有再继续北移;风中也隐隐地带来了北边传来的鼓声、号角声。是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终於止住了部曲的撤逃!在组织部曲返身还战! 李善道沉下的心,扬了起来。 他举起横刀,喝道:“我的旗呢?” 掌旗的是焦彦郎,举着李善道的将旗,高声答道:“二郎,在此!” 李善道没有回头,脚下不停,叱令道:“翟公、徐大郎等部将回斗,贼官兵败局已定!张须陀纵凶名在外,其亦两手,无甚可畏!今我等克胜在望,擒贼擒王,君等从我,共擒杀须陀!” 高丑奴头个应声,随之秦敬嗣、陈敬儿等也跟着应声,数百将士齐齐应声。 “擒贼擒王!擒杀须陀!” 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横刀的刀刃凌冽光闪,李善道等撞上了那百十列阵已成的张须陀留下的亲兵步卒!高曦手起刀落,劈开了三两支刺出的长矛;高丑奴铁鞭砸下,打在了一个露头的敌兵肩上。李善道仗着铁甲,侧肩撞上敌阵前排的盾牌,举刀顾首,奋力大呼:“杀!” 追在前边的秦琼、罗士信等,听到了后头的动静,注意到了张须陀此处的突发情况。 罗士信的位置离张须陀这里最近,他赶紧兜转战马,引率甲骑十余,驰还来援!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六章 从吾从旗从进斗 罗士信率甲骑回援张须陀未远,数十箭矢破空,从后攒射来。 甲骑自不惧箭矢,然甲骑之从者中有两人躲避不及,中箭坠马。 并有呼声自后传来,闻之,所呼乃是:“罗小狗哪里去,休走,再来斗!” 罗士信顾盼视之,呼声传来处,见是数十瓦岗轻骑,其为首者披甲持槊,不知系为何人。张须陀待他恩重,他回援张须陀的心情急切,懒得理会这追来的敌将,因而,此敌将尽管骂他,他亦只回瞧了一眼罢了,旋便转回头,催马疾驰,仍向张须陀被夹击的南边数里外处奔去。 而这追来之将,乃聂黑獭。 ——因前在韦城瓦岗分寨时,已斗过罗士信一场,故聂黑獭呼声中才会有“再来斗”此语。 聂黑獭抖擞精神,催令左右从骑,一边紧追罗士信等,不断以箭矢射之;一边连声大骂,“罗小狗”、“贼死囚”、“贼厮鸟”,等等,骂之不绝,希望能以此激怒罗士信,促使他回马来战。 罗士信到底年少,今年才十七岁,——这个十七岁还是虚岁,按后世习惯,实才十六岁,再是天生将才,这个年龄能有多大的耐性?况更罗士信从军以今,飞扬战场,从无敌手! 当聂黑獭等辱及他的父母后,又见前边两三里外的张须陀暂尚无险,他终忍耐不住了,转马挟槊,厉叱喝道:“哪来的鸟猪狗?苦苦寻死!”两腿轻轻一夹坐骑赤龙珠,奔若烈火,槊似闪电,单身独骑,径驰向聂黑獭等,转眼驰到,随其槊刺,只听得“轰隆”一声响动! 罗士信的坐骑已越过聂黑獭,冲入进了从在聂黑獭左右、后边的那百十瓦岗轻骑群中。 却这罗士信,马过聂黑獭后,丝毫无有后顾,赤龙珠过处,荡起一片尘土,待尘土落地,聂黑獭的那些从骑看之,方乃分明看到:聂黑獭已被他刺落堕马,横在地上,生死不知! 要知,聂黑獭所骑虽非铁马,但聂黑獭本人是披着甲的,竟非罗士信一合之敌? 这些从骑无不骇然,谁还敢再与罗士信交战?喊叫一声,尽拨马转逃。 罗士信追杀一阵,又换弓矢,箭无虚发,复接连射死了四五个逃散的瓦岗轻骑,被骂了半晌的恼怒算是稍得宣泄,他乃才勒马,不再追赶。 唯是聂黑獭虽没有拦阻他成功,这么片刻的一个耽误,徐世绩调来的更多的步骑,已经杀到。 罗士信待要回转坐骑,接着再去援助张须陀时,才蓦然发现,他的周边已经尽是敌人! 从他往援张须陀的那十数甲骑等,与他一样,也已被源源不断赶来的敌人围住。 罗士信纵马南突,那十数甲骑等回身北来,两下望能汇合一处,然后再去救援张须陀,奈何杀来的敌人委实太多,步骑合在一处,岂止数百!另有罗孝德亲自指挥。罗士信等遂陷缠斗。 …… 罗士信等被缠住的这片战场南边,大约两三里处。 张须陀已与王伯当等激战一团。 又在张须陀、王伯当等这个战团的南边,不到一里处,李善道等正在拼力地向前搏杀! 高曦、高丑奴分引解烦两队,如似两柄利刃,紧从在李善道的两边,呼喝奋进。 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引领余下的部曲,或从於李善道的身后,或分散在高曦、高丑奴两队的两翼,亦是奋力进战。 被张须陀留下拦截李善道部的,是张须陀的亲兵,皆敢战士;李善道带着的这些部曲,也都是他部中的勇士,两下交锋,当真高下难分。——或者严格来说的话,李善道的部曲比之张须陀留下的这百十亲兵,只论单兵作战能力,不论军械的精良、抑或战斗的技巧,其实还俱是有所不如,但李善道部胜在人多,兵力是其数倍,故却是弥补了单兵作战能力方面的不足。 李善道的身先士卒下,已经撞开了这百十张须陀亲兵所列此阵的前排“盾列”,两厢敌我,共计四五百战士,已是短兵相接,展开了肉搏血战。 真的是“短兵相接”,两边的距离太近了,已是贴身混战,张须陀的这百十亲兵也好,李善道的部曲也好,基本上已全都舍弃了长矛,大部分改用了横刀,抑或更短的刀子。 刀砍在铠甲上、砍在肉上、砍到骨头上的各类声音,不绝於耳,李善道的铠甲上,已是血迹斑斑,杂有不知是从敌我何人身上溅射出来的碎肉。 抓住高丑奴一鞭打飞了当面一敌的横刀的机会,李善道对准他扬起的胳膊,猛地横刀横劈。这个敌人大概是为能更快地追击翟让部,於追击途中,卸掉了铠甲,没穿铠甲,惯例讲之,这一刀劈中,他必受重创,胳膊不断也差不多了,——然却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刀砍在了他的臂上,他只是叫唤了声,胳膊并未被砍断!很明显的,这个情况也出乎了对面这敌的意料,他叫唤完后,本已下意识伸出,想要捂住伤处的手亦为此停下,在半空中滞了一滞。 这敌低头看了看李善道横刀的落处,又抬脸来看了看李善道。 李善道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口,高丑奴铁鞭跟上,砸在了他的胸口。 这敌一声未出,直愣愣地仰面栽倒。 李善道回看横刀,原来是横刀的刀刃不知何时,被砍出了好些的缺口,由而导致锋锐不再。 “他妈的,还是你的铁鞭好使!”李善道喘着粗气,骂了声,丢掉横刀,眼往地上的敌我尸体、伤员中看,随便拾起了一柄不远处、沾满血水的横刀,鼓起余力,继续向前砍杀! 铠甲虽能护体,太重,几十斤重,打了这么会儿,饶是李善道最近打熬力气不辍,体力也已有些不支,脚下略显趔趄。 高丑奴扶了他下,说道:“郎君,你要不歇会儿?剩下的贼官兵,小奴便可杀了!” 出身非是豪门贵族,怎么才能让部曲服气?一靠公正,二靠智勇。李善道也想歇歇,可他当然知晓,这个时候,他不能歇。他推开高丑奴,匀了匀气,喝道:“他妈的!瞧不起老子么?跟老子杀!”令举着旗的焦彦郎,“举稳了旗,跟紧了老子!老子在哪儿,旗在哪儿!” 一人应声大呼:“众儿郎,往前杀!从二郎旗进!从二郎旗进!” 呼者却是牛二。 靠着李善道的身先士卒,靠着高丑奴、高曦等的骁悍,靠着人多势众,秦敬嗣等俱已能看出,他们在这一场小规模的战斗中,已经是占据了上风。闻得牛二此呼,众人顾看,看见李善道红色的军旗飒飒招展,尽是士气越振,数百人同声大喊:“从二郎旗进!杀、杀、杀!” 於是,李善道的将旗指引之下,数百将士并力前斗。 当面的这部张须陀的亲兵,终於抵挡不住了。 李善道砍翻了几个敌人后,再往前冲,眼前豁然开朗,已是冲过了张须陀这部亲兵的阵地。 再往前看,一里上下的前头,正在与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鏖战的张须陀等,跃然入眼。 “丑奴、沐阳,张须陀的将旗,能为老子夺得么?”李善道刀指张须陀的将旗,喝问说道。 高曦身为东平郡府兵的中高级将领,他对张须陀的认知,超过了高丑奴等。 他深知,瓦岗义军今日与张须陀的此战,即便是战败了,仗能打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已是足堪引人注目的难得战绩了,更且别说,看眼下这个势头,这场仗,瓦岗义军还真可能会打赢!而又张须陀,此时此际,已经近在咫尺!以其素来的敦实质朴,他这会儿也血气冲头! 这场仗如果真的打赢了,张须陀如果真的被擒杀了,真的就将会如李善道所言,瓦岗之名,将威震远近,擒杀张须陀者,将天下知名! 不错,原本他是官军,可一则,因了康三藏讲述的於今海内各地的形势,他早已被说动,默认接受了隋室大概率是要亡了的事实;二则,现如今连李密都加入了瓦岗,则这瓦岗,也许果能成事!故此,血气冲头的影响中,高曦跑开几步,拽住了一匹无人的战马,翻身上去,又弯腰捡起了根无人的长矛,叫道:“郎君且稍待,俺为郎君夺张须陀将旗!”催马即赴! 倒是把李善道吓了一跳。 这个高曦,平时挺沉稳的,这是杀上性了?自己这话,不过是鼓舞士气而已,他怎像个愣头青似的,不仅信以为真,且并一个人就上了!此战胜了,部曲必能得以急速扩张,到时还得多靠高曦来操练新兵、帮助部队正规化,他可不能死在这一战中。 李善道忙催令高丑奴、秦敬嗣等:“快,快!阻咱的张须陀亲兵已被打散,咱们快上,合力王头领、李君羡、常何等,夹击张须陀!”喝令焦彦郎,“掣旗从我!” 高丑奴等齐齐应令。 红色的“凤凰卫李二郎”的将旗招展在前,李善道等数百众,呐喊着,蜂拥杀向张须陀等! 西边林中,战鼓声中,李密的将旗斜斜伸出,其余的伏兵悉数杀将了出来。 李密驱马,披甲持弓,在蔡建德等的护从下,驰在队伍的前边。 林子与官道间野地上的张须陀部的其他部曲,有的刚列好支援张须陀的阵势,有的还在组阵。 李密单手夹三箭,纵骑前驰之余,连以“连珠箭”射之,箭几无空,倏忽已有数敌被他射中。 蔡建德等大呼叫喊:“蒲山公神射无敌!令下:擒杀张须陀者,赏千金!” 杀声盈耳,上千步骑卷如狂风,疾进震地。 官道上的张须陀西顾望之,李密的将旗就像是乘风破浪的疾舟。 他错身交马,避过李君羡奋勇刺来的一槊,又俯身下躲,闪开常何的一槊,然后举目前眺,北边数里外,罗士信等被徐世绩部的数百步骑牢牢围困缠住,半步也难以南来助他;更远处,约略可见秦琼、费青奴、程知节、贾务本、萧裕等将的将旗散布在北边的官道上与官道两边的田野间,但他们也都分别被徐世绩、单雄信、翟让等部缠住了,亦难以赶来相助於他。 回身一槊,拨开了王伯当偷觑见机,射来的一箭,张须陀转马回驰,槊柄猛地朝侧外一捣,打中了常何的肩膀,随即长槊上挑,直取李君羡的脖颈,——李君羡急矮身缩脖,险之又险地躲开了他这一槊,他展目南望,入眼所见,看到了数里外的一幕。 罗士信、秦琼等的暂时难以前来助他,并未使他对自己的安危产生担忧,可这南边数里外的一幕,却使他心头不觉顿沉! 南边数里外,杨庆的将旗不再往前,而是正在向后。 杨庆要撤了? 他身边一骑将也看到了这一幕,这骑将神色大变,叫道:“不好!明公,杨郡守要撤。他这一撤,必将影响我军各部!明公,末将等护卫明公,先杀出去吧!” “贼官兵撤了!贼官兵逃了!莫叫走了张须陀!” “李公军令,大家伙都已闻之,擒获张老狗者,千金之赏!” “杀呀!杀呀!贼官兵已逃,千金之赏,莫叫走了张须陀!” 阵阵的呼声,从近处的王伯当等中、从西边的李密部中、从南边的李善道部中,潮水也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西边林中、远处的田野间,群鸟乱飞、狐兔乱窜!又千余步骑,在一将统带下,脱离了北边的战场,疾奔将至!这彪军马之中,一面大旗展动,只一个字:“单”! 阳光耀目,溪水潺潺。 顾望四面,足足大小占满了东西数里、南北十余里的混乱战场,形势急转直下。 等不及张须陀决定了,这骑将侧身探手,拽住了他的缰绳,护卫着他向东边敌人少时杀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七章 数四返救真好汉 张须陀坐骑素有灵性,多年来跟从张须陀东征西战,论战场的经验,比很多的老兵还要丰富,可能是也已察觉出来,当下的战况不利於张须陀,并且张须陀的从将是张须陀向来亲近之人,其坐骑对他也挺亲密,於是缰绳被这从将一牵,这坐骑便顺势随之,向东突出。 却这张须陀的坐骑往东边一冲,他左近的从骑,跟着也就往东边杀去了。 这些从骑俱是敢战的勇士,无不一当十、一当百,王伯当等主要在北、李善道等主要在南,东边的瓦岗义军将士加上又少,遂被他们一冲杀,竟是很快地就杀出了王、李两部的夹击! 李善道这边除掉顺手扯了匹马的高曦外,没有骑马的,都是步卒;王伯当那厢倒是有骑马的,但为数也不多,仅限於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几个将领,两下都是没有想到张须陀居然会忽向东突,这一下子,无论是王伯当、抑或是李善道,就都被搞了个措手不及。 眼看着张须陀在一二十从骑的拼死护从下,依仗其马快,已经突出向东一里多远。 李善道知道,凭他们这帮子步卒,追之肯定是追不上了,没奈何,只得一面催令高丑奴、高曦等接着向前进斗,一面急展眼,去望北边的王伯当是何应对。 遥遥听见王伯当的喊叫声,隔着面前被张须陀等留下的这数百张须陀的亲兵,传将入耳,他喊的是:“李兄、常兄,快些、快些,跟俺去追张须陀,切莫叫他逃了!” 李君羡、常何的应诺回应之声,接着传入李善道耳中。 高曦驰骑转回,大声问道:“郎君,追不追?” 他妈的,胜利在望,擒贼擒首,擒杀张须陀的大功已是反手可得,怎能不争取一下,就眼睁睁地看着被王伯当等抢去?——话说回来,王伯当等如果不追,只一个高曦,李善道还真不敢令他去追,然王伯当等既然去追,那么令高曦也去追,自就完全可以了。 李善道挡住对面一个敌人劈来的横刀,喝道:“追!追!赶紧去追!”眼往四下再看,瞅见了另外几匹无人的战马,踢了身边的牛二、程跛蹄一脚,令道,“他妈的,把马给老子牵过来!” 牛二、程跛蹄等摆脱敌人,飞快地去牵那几匹马。 高曦得了李善道的命令,则便持矛兜马,将要去追张须陀。 而就在此际! 已经驰出夹击范围的张须陀,再次出乎了李善道、王伯当的意料,他竟然拨马转回来了! “咦?这是……?这是……?”李善道又惊又喜,说道。 高丑奴瓮声说道:“郎君,张老狗这厮是转回来救他部曲的,你听!” 李善道这才注意到,被己部和王伯当部,以及西边蜂拥杀来的李密部包围住的这些张须陀的亲兵、和张须陀部在这一范围内的其他部曲,在望见张须陀东突而走后,好多人此时此际都在拼命抵抗的同时,惊恐慌张地叫嚷:“张公救俺!张公救俺!” “这、这……,这他妈的!”李善道只觉诧异、惊叹,无话可说。 望着张须陀催马挺槊,义无反顾地杀将回来,李善道将各种的情绪暂且压下,一叠声地急令高丑奴等:“既然驰还了,就不能再放他走!快,丑奴,带人去东边,把包围圈合上!” 高丑奴属实忠心,擒杀张须陀的大功在前,他却迟疑说道:“郎君,你不是令小奴紧从你么?” “你这傻奴,又痴起来!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快去东边合围,擒杀了张须陀,你要甚么,老子赏你甚么!” 眼下的战场局势,随着杨庆部的撤退,虽然已经有利於瓦岗义军,但这个有利,仅为暂时的有利。北边的贾务本、秦琼、程知节、罗士信、费青奴等部,现在都还没有战败,他们只是一时地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部给缠住了而已,一旦被张须陀突出,他只需稍加组织,随时官兵都能发起反攻。这一场仗,能不能胜的关键,就在能否留下张须陀,能否擒贼擒王! 李善道在此战前,包括战事打响后,尽管是有两次地嘱咐高丑奴,令高丑奴务必要紧从於他,并且他这两次嘱咐的出发点,亦确是为了他自身的安全着想,然在当前这种关键的时刻,他焉会不知轻重?他自身的安全,和擒杀张须陀相比,确也是须当放在次要位置了! 高丑奴留下了解烦左队的半数战士护从李善道,乃自率於下之众,提着铁鞭,向东边奔去。 张须陀等已还冲到亲兵被围的战团中。 又是常何、李君羡两骑,当先迎上了他。 张须陀长槊挥舞,左挑右拨,荡开了常何、李君羡两人刺来的槊,继而催马急奔,率引从骑,左突右击,又先是击退了王伯当等骑,接着打退了李善道等,——一槊刺到处,李善道奔杀在最前,差点被他刺中!抓住这短暂的空当时间,张须陀等骑,乃得护着数十个亲兵步卒,闯出了王伯当、李善道两部的夹击。 高曦飞马赶到,却未及张须陀,已被其从骑击退。高丑奴等俱是步卒,这个时候,还没跑到东边的合围地点。这片战场上的瓦岗众人,只能看着张须陀再次向东突走! 李善道心急如焚,大怒骂道:“马呢?马呢?老子要的马呢?” 牛二、程跛蹄等牵着那几匹无主的空马,奔了回来。 李善道随便拽了一匹,按住马鞍,跳了上去,坐稳当后,要来了长矛一根,喝令道:“会骑马的,上马,跟老子来!”战到而下,早到酣时,他已是热血上涌,明已亲眼见到张须陀的勇悍,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却仍拍马向东,前去追赶张须陀等骑。 王须达、季伯常、罗忠等面面相觑。 秦敬嗣、陈敬儿、焦彦郎等几人,各抢了一匹马,分别乘上,跟着李善道追将而去。 牛二撕破了嗓子的尖利叫声传遍周近:“李郎君胆大如虎,所向披靡,必擒杀张老狗!” 不少战士跟着叫了起来:“必擒杀张老狗!” 叫声未绝,众人看到,救出了数十亲兵的张须陀,引率从骑,却竟是再度杀了回来! 李善道等会合了高曦、李君羡、常何等,正在往东追,两下正好相逢。 说是李善道“胆大如虎”,真正如虎的却是张须陀。张须陀马驰如龙,——他没带面甲,只带着兜鍪,花白的长须飘飘,手中一杆丈八长槊,黑黝黝若似乌电,迅疾地猛然刺出,王须达等战斗之余,瞥眼瞧到,这一槊没有刺人,端端正正,刺在了高曦骑着的马的脖间。 鲜血喷溅,冲向天空,这马蹦跳了两下,嘶鸣声中轰然倒地,高曦随着被摔在了地上! 雷般的叱呼压倒了战场上的喊杀声:“吾大隋讨捕大使张须陀也!逃者生,逆者死!” 被围着的数百张须陀的亲兵、其他部曲们激战着大叫:“张公!张公!救俺!救俺!” 西边,骑在马上的李密目睹此状,挽弓而射,再又射死了一个官兵,收起弓矢,抽横刀在手,指向张须陀,慷慨激烈,意气奋发,令道:“既已两出,而复再还,蔑视我辈甚矣!君等孰不山东英雄,逊此五旬老翁乎?谁可杀之?提头来献,千金之赏不吝,子女金帛随任索取!” “五旬老翁”,张须陀今年已五十二岁。 莫说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勇将,便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蔡建德等,又哪个不是正当壮年?一群正当壮年、各俱自诩英雄的好汉子,当下却竟被张须陀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翁蔑视此等?两次突围得出,两次重新杀回!竟如是被他来去自如?事若传出,真的上到李密,下到王伯当、田茂广等,一个个都要颜面无存,只恐怕必定会沦为海内的笑柄! 李密的这几句话,激起了诸将的好胜之心,田茂广等纷纷驰马,率引精骑,悉杀奔向张须陀。 张须陀率众骑,二度入阵,再度救出了数十亲兵,不待田茂广等杀到,已是二度又已出阵。 李善道驰马到高曦落马处,下马,扶起了他,问他:“沐阳,伤何处了?” 高曦吐了两口血出来,勉强答道:“不碍事!还能战!” 李善道顾望张须陀去处,既是心惊,又是不甘,说道:“杀出两回,折还两回,而每次都被他杀出去了?就有这般神勇?” 不远处的王伯当等骑,此时当是与李善道一样的惊骇,他们已没人敢再去追张须陀。 高曦作为一个职业军人,在战场上有他的责任心,虽已摔伤,他坚持着站将起来,以矛拄地,嘶声说道:“郎君,还是得追!不能走了张须陀!他若走掉,今战胜负,尚未可知。” 西边的田茂广等即将赶到。 北边单雄信所亲率的千余部曲,也将赶到。 任谁都能看出,现被夹击在这片战场上的那些剩下的官兵,是不能再救了。 如果再回来救援的话,那来救援的人,——便是张须陀等骑,铁定的也都将会被留下。 李善道咬了咬牙,说道:“沐阳,你先歇息!”放开了他,自上马来,喝令绕马在侧的秦敬嗣等、围聚过来的高丑奴等,“他妈的,单二郎将到,咱们追上去,务将张须陀缠住!” 秦敬嗣瞠目结舌,看着东边,说道:“二、二郎……。” 李善道顾首看之,张须陀与他的从骑,又杀转了回来! 从秦敬嗣、陈敬儿、焦彦郎、高曦、高丑奴等的脸上,李善道看到了他们的不可思议的表情;从李善道的脸上,秦敬嗣也看到了他不可思议的表情。 高丑奴张着嘴,喃喃说道:“郎君,你说小奴痴,小奴看这张须陀才是真的痴吧?” 西边战场上,张须陀亲兵等部曲的喊叫声里,李善道听出了惧怕、感激、信任、爱戴等等情绪,他们仍还在喊:“救俺!张公!救俺!张公!” 说不来的感觉,涌上了心头,李善道望着第三次驰马杀回的张须陀,之前两次张须陀杀回、杀出时的惊喜、惊叹、心惊、不甘等感觉悄然逝去,头一次产生了由衷的赞佩,说道:“真、真……” 陈敬儿说出了他想说的词:“真是个好汉!” 张须陀三度杀进战团,再又一次地救出了些被围的亲兵等部曲。这一次,李善道没有催促高丑奴、秦敬嗣等上去围攻他。放他出去了后,李善道眼睁睁地看着他,第四次地回马杀来! 向北边眺之,单雄信所率之部,距离此地已不到两里;向西视之,田茂广等已然杀至。 王伯当等与田茂广等会合,堵上了战团东边的缺口。 田茂广急与王伯当转达李密的将令,说道:“蒲山公令:单雄信将至,君等可与俺共进,切要赶在单雄信,还有李善道等前,擒杀张须陀!这是头等的显绩,不能相让。” 王伯当等并骑前进在先,他们所引的步卒结成阵,跟之在后,围攻向了四度还战团的张须陀。 高丑奴没等来李善道令他们也向前围攻的命令,奇怪地看了看他,问道:“郎君,咱也上吧?” 驰骋突战在战团中、救援被围困的本部亲兵等部曲的张须陀,凡其到处,李善道、李密两部的战士,没人敢应其锋,俱皆后退,下午的阳光下,此刻的张须陀黄马黑甲,花白的胡须飘扬,长槊无敌,着实威风凛凛,真如天神下凡,——但,东边的合围之势,已然形成。 李善道举起了横刀,目注着战团中纵马奔突、呼叱不断,为救部曲而奋力拼杀的这位五十多岁的老翁张须陀,“亦前围攻”的军令,却迟迟未有下出。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八章 再三奋呼老英豪 张须陀第四次救出了数十亲兵、部曲,待要仍往东边突出。 王伯当等和单雄信部的百余先锋轻骑,已然堵在了东边。 却张须陀毕竟已年过五旬,再是勇武,连着救了部曲三次,也已是疲惫,他胯下的坐骑热腾腾地往上冒汗气,打着响鼻,喷出白沫,亦已疲劳;而无怨无悔,从他三度还回救援亲兵、部曲的那一二十从骑,这时折损了半数还多,剩下的仅不到十骑了,且也俱早是疲累。 往东边突了稍许,眼见前头,王伯当、李君羡、常何等,以及单雄信部的一干轻骑,里外数重地围在前头,又见堵在了东边缺口这里的王伯当等的侧边,另复还有百十的瓦岗步卒虎视眈眈,——这百十步卒正是李善道领来堵缺口的部曲,张须陀心知,东边已是难以突出! 於是,他转马向南,试图改而向南突出。 南边也难以突杀得出。 此处现约有三四百数的瓦岗步卒,组以阵势,亦是里里外外,围了数重。 这三四百步卒,部分是李善道部其余的部曲,部分是刚从李密那边赶来支援的李密部的部曲。 张须陀回顾向北,单雄信的“单”字将旗,隔过北边王伯当等的部曲,飘扬入眼,将旗下、将旗后,是单雄信亲率的上千其部将士;他眺而向西,李密“蒲山公李”的将旗,正在快速地向前移动,随着李密将旗前进的,是李密部的主力部曲。北、西两面,更是无法突出的了! 适才一个从骑苦苦劝他的话,重回到了张须陀的耳边。 “明公,李、单两贼引大众将至,不可再还救矣!若再还救,公身将危,恐将陷贼重围!” 是呀,单雄信、李密各引大众,往这厢杀来的场景,张须陀身在马上,岂会望看不见?难道说,他便不知道,如果再还回救援,会有极大的可能把他自己也陷进去么?他当然知道! 但那时,张须陀满耳听到的,唯有被围困在战场上的自己的亲兵、部曲们哀哀地呼喊自己、向自己求救的声音。这些都是跟从他征战了多年的将士!不管是再多的敌人、再危险的任务,只要他一令下达,这些将士从来是无一人怯懦,人人都勇往直前!他怎忍心,竟将他们舍弃?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因此,他义无反顾地,第四次折转,杀将了回来! 这在李密等看来,大约是愚不可及的事,似是恰合乎了李密对张须陀“骄狠无谋”的评价,可对张须陀来说,这却是他立身的根本、是他带兵领军的根基。 胯下爱马粗重的喘息声,传入进了张须陀的耳朵里。 他勒马稍往后退了些,爱怜地抚摸了下它的脖子,说道:“阿奴,你也累了吧?” 北边、西边,现在肯定是都已不能再杀出去了;东边的瓦岗贼子有骑、有步,并亦人数众多,要想从这边杀出去,也将会难度很大,不太可能;唯一还有希望杀出去的地方,便只有南面了,这里没多少瓦岗的骑兵,大都是步卒,只要能将他们的阵型突破,就能突杀得出了! 张须陀振奋精神,槊往前指了指,喝左右从骑、亲兵步卒等道:“君等要想得生,现唯此面可出!搏命的时候到了!我身前驱,君等紧从於我!” 他两腿轻夹爱马,这坐骑嘶鸣一声,和他一般,亦是鼓起了剩余的力气,向南边疾驰而去! “吾大隋讨捕大使张须陀也!挡我者死!” 对面百余步外的这三四百瓦岗步卒,前排的战士往两边让开,露出了后边的强弩十余具。 这些强弩,是赶过来支援的李密的部曲带来的。 十余支弩矢早架在了弩上,同时射出,疾射向冲在最前的张须陀! 箭矢相比好挡,弩矢力大,却是难挡。 张须陀左支右绌,勉强挡开了两支弩矢,胯下坐骑哀鸣一声,冲势止住,踉跄了几步,能够感觉到,它尽力地支撑着身子,不想摔倒,可终究支撑不住了,前腿一软,摔倒在地。——但虽是摔倒了,因它在尽力支撑,不是猛然摔倒,是慢慢地摔倒,张须陀因并未被抛到马下。 跟着坐骑摔在了地上,张须陀手中的长槊被抛出甚远。 他从马身下抽出腿,张眼看之,见是马的前胸上中了一弩。 弩矢深深刺入了体内,鲜血如似泉水喷涌。这马将头扭转过来,两只大眼睛,满是依恋的神色,伸出了舌头,试图再舔一舔他的主人,力气、生命随鲜血的喷涌而尽流逝出了,差一点就能舔到张须陀探出的手时,这马双眼中的神采黯淡了下来,舌头垂了下去。 “阿奴!”张须陀已经没有时间给他的马抹闭上眼睛,百十步外的那数百瓦岗将士喜出望外地挥舞着兵器,乱喊着“擒杀张老狗!擒杀张老狗”,蜂拥杀了上来。 剩下的十余从骑、数十亲兵部曲跟随冲到。 一个从骑俯身探手,连声急呼:“明公,快上马来!末将奋死,护明公杀出!” 上、或不上马,已经没有差别了。 弱冠从军,先从史万岁、继从杨素,征战南北,虽屡立功劳,一直不得显名,直到近年,天下叛乱,才得以四十余之龄,一展智略材勇,先后击破各路义军何止数十万之众!自己的画像,被今上在宫中观之。却惜乎!本以为一鼓可破的翟让蟊贼,居然使自己兵败身危。 曾经跟从过的杨素写过的一首诗中的两句,浮现张须陀的脑中。 张须陀没有去接探来的手,跃身而起,怅然慨道:“‘两河定宝鼎,八水域神州’。惜乎!大好河山!天子托我以重任,而今为小贼败之。兵败至此,何面见天子!今,唯死而已。” 从骑着急地叫道:“明公!明公!” 弱冠以来的从军、征战、壮志、豪情,走马灯般的在张须陀眼前掠过,他叹道:“我死不惜,我亡之后,河南道诸郡将成糜烂!上负圣恩,下不能荫子孙以金紫,可死矣!吁乎兮,顾望此生,年五十余而前尘如土。”命令从骑等,“贼必来争我,君等且莫顾我,各勠力求活去吧!” “擒杀张老狗、擒杀张老狗”的喊声越来越震耳,那数百的瓦岗战士已杀至近前。 他抽出刀,神威凛凛,舌绽春雷,迎对杀来的这数百瓦岗小贼,奋喝道,“吾张须陀也!” 数百的瓦岗战士杀到。 张须陀的那十余从骑、数十亲兵部曲,不过略招架片刻,即被冲散。至少三四十个瓦岗的战士,一起扑向了张须陀!张须陀横刀劈砍,连杀数人,复大喝一声:“吾弘农张须陀也!” 围杀他的瓦岗兵士被他的神勇所慑,向后退开了数步。 张须陀待要三声大呼,听得马蹄得得,顾而视之,是王伯当等呼喝着、争抢着催马奔到。 李君羡、常何等兴奋的喊声清晰可以听到:“杀了张须陀!杀了张须陀!” 张须陀大笑,单手提刀,另一手抚花白胡须,说道:“老夫清白男儿,焉得死於贼手?”奋力呼出了他的第三声,“吾弘农好汉子张须陀也!”刀往脖下一割,鲜血涌出,他瞪着眼,怒视不敢近前的瓦岗兵士,以刀拄地,稍顷,颓然栽倒。 倒下的身子,砸起了尘土飞扬。 他的手,正好搭在已经死去的他的战马的眼上。 王伯当等驰马已到,李君羡、常何,还有单雄信的部将们,纷纷下马,一边丢掉长槊,抽出横刀,一边争先恐后地冲向张须陀的尸体。他们想干什么?不需说,已经是很显然的事情了。 对面的瓦岗兵士们,在张须陀倒地后,下意识的又往后退了退,这会儿反应过来,顾不得北边冲来的都是比他们地位高的将校,亦一拥而上,争拥向倒在地上的张须陀的尸体! 一声大呼在这时响起:“都不准动!” 又一声大呼响起:“他妈的!姚阿贵,给老子滚回去!人都死了,你还要干什么!” 一骑驰骋最快,最先奔到了张须陀的尸体边,马上骑士横槊一扫,将冲到近处的李君羡等扫开,喝道:“蒲山公将令,张须陀若死,务留全尸!不得损残!” 却此骑乃王伯当。 刚才“不准动”的这声大呼,也是王伯当喊出来的。 紧接着,数人从东边奔到,“他妈的”的这声大呼,则是这数人中为首者喊的,正是李善道。 李密怎可能会有禁止损害张须陀尸体的命令?李君羡等明知这必是王伯当的假话,可王伯当的话,他们不能不听;至若身在南边这群瓦岗步卒中的姚阿贵等,对李善道的话更是不敢不听。遂李君羡、常何、姚阿贵等人,纵一心想要争抢张须陀的尸体以报功,也没人敢再动了。 王伯当在马上,李善道在地上。 两人对视了眼。 王伯当跳下马,和李善道并力,把张须陀的尸体抬到了他的马上。 “二郎,你我一并去向蒲山公面禀张须陀自尽身死此事吧。”王伯当与李善道说完这话,环顾李君羡、常何、姚阿贵和单雄信的部将们,又说道,“君等皆有功,可与俺和二郎同往。” 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闻得此言,面色俱变。 陈敬儿在跟从李善道过来的几人中,他亦面色微变。 悄悄地扯了下李善道,他低声说道:“二郎,不可。” 第二卷大海寺 第四十九章 斫头趁胜取余部 李善道自是知道不可。 对王伯当,他有了个新的认识。 李善道也不信李密会有令下,禁止残害张须陀的尸体,由此可见王伯当这个人,首先甚是“重义”,——为何他不让李君羡等抢争张须陀的尸体?只能是因他敬重张须陀“为救亲兵,不惜数还险境”之故。 而又从王伯当好像随口一说的,请他、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与其一起去把张须陀的尸体献给李密,则又可看出此人对李密真是忠心耿耿,没有二话可说,同时,也不乏“心机”。 要知,瓦岗的大当家是翟让,那就算是“请功”,李善道等也得去向翟让请功,怎能去向李密请功?不排除王伯当的这一说,存有借机“试探李善道等愿不愿改投李密”之目的。 李善道借擦汗的空当,寻了个说辞,说道:“王大兄,一来,单公马上就到;二来,张须陀虽然死了,贾务本、秦叔宝、罗士信等尚在负隅顽抗,我之愚见,不必急着便去向蒲山公禀报张须陀自杀身死此事,何不等单公到后,以及再收拾掉了贾务本等后,再做禀报?” 王伯当似是没想到李善道会这般回答他,说道:“哦?” 单雄信的那几个部将顺着李善道的话,也都纷纷说道:“单公马上就到,等单公到后再说。” 李君羡作色,提着槊,重新上马,喝道:“张须陀是俺们苦战围困,才迫他自杀的!甚么等单公到了再说?这与单公有何干系?怎么?你们想争功不成?” 单雄信的这几个部将中,一人最为年少,才十六七,正即魏夜叉。 魏夜叉性子火爆,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半点不畏李君羡,亦是马上横槊,睁大了眼,对着李君羡叫道:“哪来的狗男女?单公使我瓦岗威名大振时,你个贼厮鸟尚不知在那里闲荡!却怎敢这等无礼,侮蔑单公?若非翟公、单公等在前缠住了贾务本等,又单公引俺们及时赶到此处,就靠你?就靠蒲山公千数的伏兵?给你个三头六臂,你个撮鸟也近不得张须陀身!” 李君羡投李密前,在地方已是豪杰,本身又有武勇,何尝受过此等辱骂?并且骂他的居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顿时大怒,瞋目喝道:“来、来、来!试试你家老公的大槊!” 魏夜叉驱马向前,李君羡兜马蓄势,眼看两人就要火拼当场。 费了半天的力,才迫使张须陀自杀身死,转眼过来,同寨人却要翻脸,这简直,闹得哪一出! 王伯当急忙劝阻李君羡,李善道亦慌忙叫高丑奴拽住了魏夜叉坐骑的缰绳,两人好言好语,分各相劝李君羡、魏夜叉,却再三劝阻,魏夜叉、李君羡犹是怒火难消,定要厮斗! 好在单雄信总算是来到了。 “搞什么!夜叉,你退下来。”单雄信身如铁塔,披挂绘彩精甲,后系黄色披风,胯下骏马黑龙驹,手提丈八寒骨白,端得威风凛凛,问清楚了事情原委,他沉下脸,喝令魏夜叉说道。 魏夜叉对单雄信的忠心,正如王伯当对李密的忠心。 因虽怒火尚存,魏夜叉听话地收起了长槊,退到了单雄信马边。 单雄信呵呵笑道:“伯当兄,俺看二郎说的有理。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这几个厮鸟,还在顽抗。当务之急,咱兄弟们需先将贾务本等给收拾了!”亦不等王伯当回话,即令费君忠等将,“砍了张须陀的头,出示贾务本等看,让他们知道张须陀已死!” 费君忠、魏夜叉等大声应诺,齐策马前趋,向王伯当的坐骑而去。 王伯当迟疑了下,止住了试图阻止费君忠等的李君羡、常何等,笑道:“单贤兄言之甚是。好,就听单贤兄的!”任由费君忠等把张须陀的尸体从他的坐骑上给抢走了。 魏夜叉洋洋得意,乜视李君羡,哼了一声。 把个李君羡气得,脸皮红到发胀。 单雄信招手叫李善道过来,待李善道近到他的马前,他笑道:“俺看得清清楚楚,张须陀之所以被迫自杀身死,既有王贤兄等的功劳,也有二郎你们的功劳!放心,俺会如实禀与翟公。” 他向南边远望了下,接着又回头望北边瞧了瞧,说道,“杨庆这厮,奸猾之徒,见势头不好,便就脚底抹油,风紧扯乎,其部已经去远,追不上了,也就罢了。二郎,你可还有再战之力?” “愿从单公进斗!” 单雄信豪爽笑道:“好!俺就知道,你李二郎是真正的好汉子!既还有再战之力,就带上你的部曲,跟俺去把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这几个厮鸟给拾掇了!”槊往李善道身边一点,笑问道,“丑奴,你呢?你还能战么?” 高丑奴赳赳答道:“回单公的话,小奴斗胆,敢请为单公、二郎,一鞭打断贾务本的狗腿!” 单雄信哈哈大笑,吩咐从骑,让出了两匹马,给了李善道和高丑奴,——李善道适才骑的马负了伤,已不能再骑,随之,单雄信向王伯当点了点头,道了声“俺先去拾掇贾老贼”,拨转马头,呼喝声中,就带着费君忠、魏夜叉等一干部曲和李善道等,往北边的战场奔去。 目送单雄信、李善道等卷尘带土、呼啸北去,李君羡怒气难遏,牢骚地说道:“王兄,张须陀的尸体,就这么给单雄信了?这样一份大功,就这么拱手相让?” 王伯当有心要解释两句,以消李君羡的不满,却心中一动,解释的话咽了回去,只一面注意李君羡、常何等的神情,一面装作无奈地说道:“单公在寨中,身份高贵,非寻常头领可比,俺不便与他争执。不过君等亦不必担忧功劳被抢,且待报与蒲山公,蒲山公必会为我等做主。” 张须陀余下的从骑、亲兵,在张须陀死后,多不肯降,拼死而战,打到这时,基本已被全歼。 王伯当往少数仍未肯降,但很快就能被消灭的张须陀的从骑、亲兵处瞧了眼,转开视线,望向了西边。西边两三里外,李密的将旗飘展,在数百步骑的簇拥下,李密驰马的英姿已可见。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章 嘿然贵种舍功劳 李善道原本的认知中,战争,好像应就是两军对阵,然后一方发起进攻,敌我鏖战一番,赢者取得胜利;即便加上抄粮道、设伏等等计谋,但最起码,在一场战斗中,当得有个主战场。 加入瓦岗以来,正儿八经的野战,不算这一场,李善道只打过一场,便是跟着单雄信、徐世绩迎击罗士信的那一仗,那一仗也验证了他的这个认识,似是正确的。 但今天打张须陀的这一仗,却颠覆了他的认知。 大海寺北边这片林地以东,长达十余里的战场上,竟是没有一处可称得上“主战场”的地方。 张须陀部,整体来讲,主要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前边的费青奴、秦琼、贾务本、萧裕、罗士信等各部;中间的张须陀和他的从骑、亲兵等;最后的杨庆部。 而又在这主要的三个部分中,尤其是前边的费、秦、贾、萧、罗等各部,他们并且也不是合在一起作战的,而是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各瓦岗各部,给进一步的又分割开了。 也就等於说,在这片长达十余里、宽达数里的广阔战场上,张须陀、费青奴、杨庆三部合计两万多的官兵,与两三万之数的瓦岗各部之间,大大小小的,总共形成了七八个战团! 在随着单雄信,杀向北边其余各个战团的路上,李善道骑在马上,远眺近观,耳闻着远近传来的震耳杀声,一面察视着整个大战场上的这种敌我局势,一面不自禁地喃喃地说了句话。 张须陀已死,张须陀是其部的灵魂,他这一自杀,贾务本等部虽仍在激战,然可预料得到,只要张须陀的人头一被持到,贾务本等各部将士的士气必然就会急剧崩溃,则瓦岗义军的胜利,已然是如李密所言,板上钉钉的“唾手可取”了! 胜利在望,兼之又有“围杀张须陀”的战功,高丑奴的心情好得很,同样的也是在观望远近各个战场的形势,和李善道面现思索的神情不同,他龇牙咧嘴的,相当乐呵。 没有听清李善道的话,高丑奴拍了拍马,赶近了李善道些,乐呵呵地问道:“郎君,说啥了?” “我说啊,张须陀此战之败,全是因他自己。他若非骄傲,小看了翟公、李公,急於一战克胜,在翟公北撤之时,未有纵兵紧追,或者就算紧追,但各部之间不出现脱节,那此战之胜败,鹿死谁手,恐怕尚未可知!丑奴,咱往后打仗,张须陀这场仗,为何会失败的经验教训,咱可得谨记在心!决不能重蹈他的覆辙。”说着,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张须陀、张须陀!” 高丑奴说道:“郎君,张须陀怎样了?” “张须陀为救部曲,以五旬之龄,数次突出、数次返回,固老当益壮,爱兵如子,令人佩服,亦是以,勇如秦叔宝、罗士信、程知节、萧裕等者,皆愿从其号令,为其效死;可若论将兵致胜之能,张须陀失於稳重,却非上等帅才,只能说他是个优秀的将才。”李善道惋惜说道。 嘴里评价着张须陀,心里不免的,再次想起李密对张须陀的“骄狠”、“无谋”的评价。 却是对李密,李善道也因此战的切身体会,头一次地对其产生了“了得”的赞佩。 这李密,当真有识人之明、料敌之能,他对张须陀的评价,於今来看,半点不错! 一个隐隐的念头浮现李善道脑中:“张须陀所以横扫河南道诸郡,也许只是因他此前的对手中,没有像李密这样文武兼资的一等人物吧!” 王薄、卢明月等敢揭竿而起,并俱聚得数万、十余万的部众,自称得上“豪杰”两字,但他们毕竟多是出於草莽,限於后天的条件不足,他们的这个“豪杰”,比之李密此类出身门阀、条件优渥、见多识广的优秀贵族子弟,确是还都欠缺了不少。——这个欠缺,不见得就是王薄、卢明月等就不如李密,最重要的是,他们后天所能得到的条件,比之李密,实是太差了。 李密从小就好读兵书,学《汉书》,师从的又是当世《汉书》学方面最有名的宗匠,只这些他后天所有的学习条件,王薄、卢明月等就望尘莫及;更且别说,李密这类的贵族子弟,从少年、青年就开始接触政治,年纪轻轻的便出仕朝中,眼光、见识等方面,王薄等更是不如。 而且,除此以外,还有一点也比较重要。 李密本身,在当下的贵族子弟中,本来就是最为出色的之一。多年前,杨素就曾与他的儿子杨玄感等说过:“吾观李密识度,汝等不及。”杨素何许人也?隋建以后,南下灭陈、平定江南和汉王之叛、北破突厥,出将入相,权倾朝野,他识别人才的能力毋庸置疑。 由李密想到了另一个姓李的,又一念头隐隐浮上,李善道嘿然默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真的来到了过去的时代,才知贫富、贵贱的鸿沟有多么的深,是多么的难以逾越。知识文化、舆论、政治资源,全被垄断在所谓的“贵族”手中,一个贫寒出身的子弟,想要露头,真是难於登天。乃至如张须陀,其家亦历代仕宦,算中小贵族出身的人,征战一生,特别近年来,立下了多大的战功?画像都被杨广在宫中观之了,可直到今日战死前,也还只是“通守”,连个郡守都没被任。遥想当年,陈胜、吴广敢於喊出这样的口号,诚是冲破云霄的英雄豪气! “郎君!快看!狗日的,贾务本要逃了!”高丑奴惊喜的叫声,打断了李善道的思绪。 李善道抬眼望之,前边三四里外,贾务本的将旗正在往东边移动。 可能是已经得知了张须陀自杀的消息? 单雄信龙马精神,催马疾驰,呼喝不断,令左右的费君忠、魏夜叉诸将:“克敌当全胜!张须陀死了,贾务本是他的副将,且这老狗平素亦小觑咱瓦岗群雄,入他娘的,不能叫他走了!” 瓦岗之前,凡与张须陀部交战,无有胜者,输了三十多场,其中有败给秦琼、罗士信等的,也有败给贾务本、萧裕、唐虎等的。贾务本的本官是齐郡一个军府的鹰扬郎将,河东将门出身,正经的官军良将,瞧不起翟让、单雄信等这类草寇,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费君忠、魏夜叉等齐声应令,各亦催快马速,率引部曲,扬武耀威,杀向贾务本部所在战团。 李善道的部曲都是步卒,跑不快,李善道便也就没有与费君忠、魏夜叉等前冲,缓住马速,和秦敬嗣、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共行。 王须达早没了伏兵时的不安,抓耳挠腮,说道:“二郎,咱要不也快点?叫部曲们都跑起来!” “三郎,你自看看,部曲们还能跑起来么?” 围攻张须陀这一仗,是一场硬仗,李善道所率的虽皆其部的壮勇之士,一场仗打下来,亦伤亡小半,剩余之众,要么轻伤,要么已然力疲,王须达转看之,见勉强尚能跟在李善道马后的这两百多部曲,几乎个个都是满头大汗,面皮通红,气喘吁吁,的确是难以再加快行速了。 王须达“哎呀、哎呀”地叫了几声,拍了下大腿,欲言又止。 陈敬儿等皆知他想说的是什么,陈敬儿笑道:“三郎,此战最大的功劳是围杀张须陀,这份功,咱已得了。便是贾务本这儿,咱不得甚么功劳,也无甚可惜。” 王须达说道:“没甚可惜是没甚可惜,可……,可也是功啊!” 得了“围杀张须陀”的大功,高兴得何止高丑奴,陈敬儿、秦敬嗣、季伯常等尽是欢喜,并因知此战,己军已经是必然获胜,众人的心情也都比较放松,季伯常跟王须陀开起了玩笑,笑道:“王贤兄,是功不假,但咱总不能所有的功,都咱来得,不妨也可让出去些。” 这话虽然玩笑,倒是正理。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伯常兄所言甚是。我等因李公之谋、翟公等之奋战,侥幸得了围杀张须陀之此大功,已是足够。其余的功劳,我等便不必再去争了。”望着单雄信等已远去,将至贾务本部处的战团,说道,“贾务本处,咱亦不必去了,便往去徐大郎处吧!” 徐世绩正率主力,在西北几里外,围攻萧裕等部。 秦敬嗣等应诺,众人便从李善道,改变了方向,转向西北边徐世绩所在的这处战团而去。 行才两里多地,猛然侧边传来呼喊、喧嚷。 李善道等转目望之,见是贾务本的将旗歪倒了一下,但旋即重又竖起;紧接着,拦在了贾务本部突围方向的单雄信的将旗,止住了向前的趋势,坚持了片刻后,往南边撤走了。 再接着,只见贾务本的将旗,招展向东,成百上千的贾务本部的兵马,紧跟在此将旗之后,杀向了东去! 不必再派人去探问,李善道等也已能看知,此必是赶到了围攻贾务本部这处战团的单雄信等,未能将突围的贾务本部拦下,反被困兽犹斗、殊死一搏的贾务本部给突围得出了。 王须达瞠目结舌,吃惊说道:“这、这……” 但这幅场景,没有引起李善道太多的惊讶。 早在围攻张须陀的时候,李善道抽空眺望整个战场,就已发现,贾务本等各部,虽一则因追击的战线拉得太长,二则因措手不及,没有防备,一时之间的被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王儒信等等瓦岗义军之各部给成功地分隔开了,但不论是哪个战团,瓦岗义军其实都没占上风。 则在这种情况下,张须陀虽然已死,可要想把贾务本等部尽数留下、或尽全歼,也肯定不太可能。最终能够斩获张须陀部的半数上下,以李善道度之,或就已是最好的战果了。 战到薄暮,各战团的战事基本停歇,此战最终的战果,和李善道度量的不能说完全一样,却亦相差不多。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一章 一战扬名素尚义 入夜后,李善道跟着徐世绩等,赶至到了翟让所在处。 翟让的将旗高高竖立,在夜空中,招展飘扬。 四面烧着篝火,环立的百余战士举着火把,将周边映得亮如白昼。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没有坐在马扎上,而是大马金刀地坐在了一张四出头的椅子上。 在他下首,对列摆放了十来张椅子。 另在这些椅子的再下边,或椅子的后边,摆放了更多的腰鼓形的坐墩。 椅子与坐墩上,各已有几人在坐。 来到这个时代后,椅子这类的东西,还是较少见的。不过李善道很快就猜到了这些椅子、坐墩是从何处而来。——椅子上也好、坐墩上也好,都绘着莲花、金轮等佛教的标志艺术形象,却当是从南边的大海寺里取来的。椅子此物,本是随佛教从西域传来,於当下,僧人多用。 翟让见徐世绩、李善道等来到,从椅上起身,满脸是笑,高兴地快步迎上。 徐世绩、李善道便要下拜,翟让的步子又大又快,已然到他俩身前,先是一把扯住了徐世绩,接着另一手拽住了李善道,不让他俩下拜,快活地笑道:“大郎、二郎,你俩来了?好啊,好啊!哈哈,哈哈。今天这一场仗,打得痛快!张须陀这贼厮鸟,欺负咱寨子多年,不为人子!今日此战,咱们扬眉吐气!围杀张须陀,二郎,你的大功;生擒萧裕,大郎,你的功劳!” 今天这一场仗,打是打赢了,这几年,瓦岗连着败给张须陀部了二三十仗,也确如翟让所言,一仗打赢,的确是痛快,可要说战果的话,其实并不很大。 现下已知,可以确定的,第一,贾务本、秦琼、罗士信、费青奴、杨庆等等这一干将领,大多都被他们突围杀出了;第二,张须陀部估计得有半数左右的部曲,也都跟着贾务本等突围撤走了。亦即,在斩获方面,瓦岗义军於此战中,只能算是一般。 斩获的张须陀部的部曲,连杀掉的、带俘虏的,大概有个数千人,而在官军郎将以上的将领这方面,最大的斩获则只有两个,一个是迫死了张须陀,一个即是徐世绩成功地擒获了萧裕。 对於张须陀部部曲的斩获不说,对张须陀部将领这块儿的斩获言之,徐世绩、李善道两人,诚然是此战最大的几个功臣之一。 特别李善道,通过参与“围杀张须陀”,堪谓是真正的“一战扬名”。 此前,他在瓦岗寨中也已算小有名气,而此战以后,想他李善道之名,却定然是不仅瓦岗寨中上下皆知,就是河南道的诸郡、官兵,甚至民间之中,也将众多听闻矣! 而能得到这样的收获,最大的幕后功臣,谁也不是,李善道首得感谢他前世的所闻所知! 通过前世的所闻所知,判断出了李密的伏兵在这一仗中的重要性,从而加入进了李密的伏兵,终是李善道才能得到这样巨大的,对他个人的名气而言,可以说是“转折点”一样的收获。 当然,话再说回来,肯定也不仅仅只是因他前世的所闻所知。 能得到这样的收获,与他的“勇气”也是有着密不可分的原因。 参与伏兵,伏击张须陀部,这是极其凶险的事,要非拥有冒险一搏的果断和勇气,即便有着前世的所知所闻,只怕换个旁人来,可能也不敢像李善道这般,毅然地愿意主动参与其中。 却这些也不必多说。 虽是取得了这样的大功,李善道、徐世绩这两个卫南老乡,面对翟让的盛赞,却是拿出了一模一样的态度,两人俱甚谦恭,不约而同地挣开了翟让的手,各退后了两步,尽管未再下拜,可仍都是恭恭敬敬地叉手作揖。 徐世绩谦虚地说道:“此战所以克胜,悉因明公之指挥若定,及蒲山公战前献策之功也。如世绩者等,只是听令效命,何有功劳可言!” 李善道说道:“是啊,是啊。此战能够打赢,最主要的,是因为明公指挥有方,次则是大郎、单公、翟公、黄公、王公等,随从明公诱敌,此外,还有就是李公的战前献策之功。善道也者,因人成事罢了。” 翟让指着李善道,笑道:“二郎,你又是‘因人成事’。俺算是知道了,无论甚么功劳,你都是‘因人成事’。哈哈,哈哈!……哎呀,大郎呀,咱寨中这么多的头领,论骁勇敢战,多了去了,唯谦虚不争功,谁也比不上李二郎!”抚着胡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一场仗能打赢,也是多亏了蒲山公的战前献策之功。”往南边望了眼,问道,“蒲山公呢?在哪里?怎还不见来?” 他的一个帐下吏禀报说道:“回明公的话,已经派人去请蒲山公来见了,想来很快他就能过来。” “好,好。大郎、二郎,咱们先坐,一边说话,一边等蒲山公来。” 等翟让还回主椅坐下,徐世绩按照他在寨中的位次,亦落座椅中。 李善道转到徐世绩坐的椅子后头,打算往坐墩上去坐。 翟让瞧见了,止住了他,说道:“二郎,你往哪里坐?你的位子,俺已给你备好。”指向十来张椅子中,较为靠后的一张,笑道,“去那里坐!” 李善道迟疑了下,说道:“这……” 徐世绩转过脸,笑与他说道:“翟公既已为你备下交床,二郎,你便去坐吧。” ——“椅”之此名,现尚没有流传开来,对於这种坐具,当下惯常仍是以“胡床”称之。交床,就是胡床。隋文帝出於政治原因,忌讳“胡”字,曾下诏书,凡器物涉“胡”字者,咸令改之,是以,本朝以来,胡床就改称为了交床。 李善道往那边的椅子处看了眼,丝毫踌躇也没有,致谢婉拒,说道:“善道何等人也!怎敢入交床就坐?明公、大郎,我坐这里就行了。”冲着翟让下揖,行了个礼,坐到了个坐墩上。 翟让对他的选择有点意外,但旋即就又笑了起来,摸着胡须,与徐世绩说道:“大郎,李二郎不但勇武、谦虚,并且忠义之士啊!不愧是你的乡里人,是我东郡英杰!” 徐世绩的头已转回,表情上看来和刚才没啥不同,可从语气中,能听出他也是很满意,他回应翟让的话,说道:“昔在卫南,俺就久有闻李二郎的尚义之名,鄙县父老,无不称赞。” 若是坐入椅中,固然是明确地抬高了自身在寨中的地位,可徐世绩心机深沉,谁知会不会因此惹厌了他?毕竟,李善道而下还是他部中的一个部将。两下权衡,这点明面上的小好处,当然还是不要为好,不如依旧“秉持”徐世绩部将的身份,如此,才能得到更大的实惠。 实惠说来就来。 徐世绩的嘴里,李善道已从一个“浪荡子”,变成素有“尚义之名”了,还说他久有闻知。这简直是当着李善道的面在说假话!此前的李善道有“尚义之名”么?李善道本人都不知道。 假话也好,花花轿子人抬人也罢,李善道只管做出越发谦虚之态,便就是了。 闲话两句,扯过此节。 翟让抚须沉吟了稍顷,与徐世绩说道:“大郎,这场仗打赢了,咱的收获很大。缴获到的辎重堆积如山,且不必说;还俘虏到了不少的贼官兵。你来之前,俺正与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等商议,对这些俘虏到的贼官兵,咱们怎么处置才好。大郎,你就此是何意见?” 徐世绩先解释了一句,说道:“明公,萧裕负了重伤,故此俺暂没法把他带来,献与明公,尚敢请明公勿罪。等他伤好了些后,俺再带他来,请明公发落。” 萧裕在张须陀帐下虽有名气,比不上秦琼、罗士信等,翟让不怎在意他,摆了摆手,说道:“左右无非一个贼将罢了,大郎,人是你擒的,功劳俺给你记下,至於怎么发落他,你自做主就是。”问道,“一个贼将,不值多提,要紧的是,蒲山公、雄信等处不知俘虏到了多少的贼官兵,却只俺处,就俘虏到了近两千的贼官兵,这么多的贼官兵,大郎,你说,怎处置为宜?” 徐世绩没直接说自己的意见,问道:“敢问明公,不知军师等是何计议?” 翟宽、贾雄、王儒信、黄君汉等几人,是翟让的一等一的心腹,他们早就过来了,现皆在场,适跟着翟让迎接了徐世绩、李善道,这会儿和翟让一同,也都已经重回椅中落座。 先在北边十余里外列阵,与张须陀部交战时,翟宽、翟摩侯负责的右阵,最先被张须陀部击溃,翟摩侯负了重伤,现在帐中休养,但翟宽没受伤。 闻得徐世绩此问,翟宽代翟让回答,说道:“大郎,军师、君汉的意思,与俺和儒信的意思不同。俺和儒信的意思是,俘虏到的这些贼官兵,干脆全都杀了去逑!” 李善道眉头一挑,看向翟宽。 徐世绩也向翟宽看去,摸了下络腮胡,吃惊笑道:“翟公,全都杀了?” “这些狗日的,久在张须陀这个屙囊帐下为兵,早前没少杀咱寨中的喽啰,与咱寨中有血海深仇,这是一;他们是官兵,咱们是贼,贼与兵,肯定是尿不到一壶,这是二。所以,俺和儒信以为,与其听用军师、君汉的意思,不如干脆将他们都杀了算逑!——哦,军师、君汉的意思是,俺忘了给你说,他俩的意思是,可以从俘虏中择取精壮者,收编为咱们的部曲。” 徐世绩点点头,问翟让,说道:“翟公、军师等的意思,俺都已知了,则敢问明公,不知是何意思?” 翟让正待回答,蓦然醒悟,抚须而笑,说道:“大郎,是俺在问你,咋三两句话下来,反变成是你来问俺了?” 南边的夜下,传来了清脆、杂促的马蹄声。 诸人停下话头,徐世绩、李善道等转顾,翟让抬眼去看,见是在数骑的护从下,李密到了。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二章 数言轻易惊四座 翟让对李密的心态和观感很复杂。 到目前为止,已经经历三个阶段了。 起初,他觉得李密和他不是一路人。 人家李密是什么人?出身上说,出自关陇的头等贵族世家,当代一等一的贵公子;干过的事上说,参与过杨玄感的叛乱,无论出身、抑或曾干过的事,皆不是翟让能够与之相比的,两者的差距太大了,天壤之别不为过,所以王伯当几次来瓦岗,他都不松口,不肯收李密入伙。 随后呢,随着在王伯当、房彦藻等一干李密的死忠、党羽,包括那个洛阳来的道士李玄英等的推动下,“桃李子”这个童谣,还有有道是“王者不死”,而李密历经多次的危险,却都没死掉,每次竟都能安然地得以脱身,似就正印证了李密便是一个拥有着“天命”的,天生的王者,这样的传闻,传得越来越广,再又加上贾雄的推波助澜、以及徐世绩等少数瓦岗寨中的有识之士的尽力劝说,於是翟让犹犹豫豫地改变了心意,乃於前时接纳了李密入伙。 再接着,对李密的心态的第三次改变,就是现下了。 听到张须陀要来,翟让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逃跑,撤回瓦岗,却李密乃有胆量,要与张须陀较个高低,最终翟让尽管是被李密说服了,但事实上,翟让对张须陀的畏惧依然是深存在心的,对这一仗能否打赢,他委实是半点数都没有,却不料这一仗,居然是就真的打赢了! 自己畏之如虎的张须陀,怎么在李密这里,李密就能把他赢得这般轻松、容易? 遂於此刻,当起身相迎李密,看着龙骧虎步,顾盼间,眸子清亮,若似夜空之明星,——好像是突然之间,比之此前,多出了许多难以隐藏的贵气的李密之时,翟让的心绪端得复杂! 李密止住脚步,下揖说道:“密拜见明公。” “今日此战之胜,多赖蒲山公战前献策之功。公快请起。”翟让还了半礼,请他起身。 李密起身,环顾随着翟让,亦一起起身来迎接他的徐世绩、李善道、贾雄、黄君汉,并及虽也起身了,但并未近前来迎的翟宽、王儒信等,朗声笑道:“却今战之胜,密之功,微末之功也,全是多亏了明公诱敌得成,诸兄进战勇敢,张须陀才得以授首,我军才得以大胜!” “蒲山公,请入座吧。” 待翟让回去坐下,李密这才入座。 扈从李密来的王伯当、房彦藻、杨得方等,都坐在了李密椅后的坐墩上。 李密说道:“明公,在下本应早点过来,拜谒明公,汇报战果,然因处理了下俘虏的事宜,故此来得晚了些,还敢请明公不要见怪。”问道,“雄信兄等怎么不见?还没过来么?” 翟让说道:“单二郎杀得性起,带着部曲,追击秦琼、罗士信等去了,尚未归还。”将单雄信为何不在此处的原因一语带过,就着李密的话,乃顺嘴把俘虏这事儿又给提了出来,说道,“蒲山公刚在处理俘虏的事?不知公部俘虏到了多少贼官兵?打算怎么处置?” 李密答道:“正要向明公禀报战果:旅帅以上、校尉以下的官兵军吏,共计俘获得有十余;官兵士卒,共计俘获得有近千。彼辈从张须陀征战多年,多是精锐,若能得为咱寨中所用,必将大有助於寨中,在下因打算从中检其青壮,加以改编,然后便献给明公,供明公驱策。” “蒲山公打算将俘虏改编,收为寨中为用?” 李密笑道:“正是。明公,张须陀其人虽然骄狠无谋,他部中的这些部曲士卒,大都是齐郡等地的府兵军士,除掉近年来跟着张须陀征战以外,很多还参与过征高句丽等战,却俱无愧百战精卒之称啊!彼辈如能为明公所用,对咱接下来的进战,一定会大有裨益。” “接下来的进战?” 李密说道:“是呀,明公!” 翟让摸了摸胡须,瞅了翟宽、王儒信等一眼,问道:“张须陀已被咱们杀了,东郡、荥阳郡一带,咱寨中已无敌手。蒲山公,接下来的进战?公意所指,是哪里的仗,什么仗?” “正因张须陀已被咱们杀了,他此战战败,明公,在下愚见,我军才当趁胜急进,再接再厉!” 翟让说道:“蒲山公,往何处急进?再接何厉?” 李密的眸子越发明亮了。 坐在徐世绩身后的李善道察其神情,约略地瞧了出来,李密现在的心情必是颇为振奋。 ——可以理解,自杨玄感造反失败以来,这三年中,李密过的是何等狼狈的日子?今日一战,大败了张须陀,他李密的名声,已然是随着此战之胜,即将再度响彻海内,他李密的翻身之机,已经到来。 但在翟让、翟宽等面前,李密没把他的振奋过多地表现出来。 他说道:“如明公所说,於今荥阳郡境内,已无我军敌手!杨庆虽然逃走了,然此人,在下素知,一奸猾阿谀之徒而已,并无军略干才。因以在下愚见,我军接下来,宜可急取兴洛仓!” 杨广继位后,干的几项大的土木工程之中,最重要的是两个。 一个是疏通、连贯了大运河;一个是兴建了东都洛阳。 前者无须多言,却杨广为何要大兴土木,兴建洛阳?主要是三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长安太靠西边了,不利於朝廷对江南、山东的统治。江南原先是南朝陈的领土,山东原先是北齐的领土。隋朝建立后,江南发生过叛乱,北齐的旧地也发生过变乱,故此,在长安之外,另选一个地方,作为第二个政治中心,以加强和稳固对江南、山东的统治,是必须,也是必要的。而这个地方,数来数去,最合适的,非洛阳莫属。 第二个原因是,西魏以今,关陇贵族集团的势力一直都很强大,西魏、北周,包括本朝的杨坚,已是接连三个朝代的皇室都是出自於这个集团,乃至隋朝的得建,也是多靠了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们的支持。那么,作为皇帝,当然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发展下去,为了皇权的稳定、为了集权,杨广当然需要想办法打击关陇集团的势力。 而又怎么做,才能打击、抑制关陇集团的势力?唯一的办法,就是把江南、山东的士人给引入到朝廷中来。长安所处的关中,是关陇集团的地盘,则如果想在长安把这件事办成,难度可想而知。从这一点来说,也需要再造一个政治中心。这个政治中心,自仍非洛阳莫属。 前边这两个原因,如果说是军事、政治原因的话,第三个原因,便是经济原因了。 长安虽好,位处四塞之地,足以遥控中原等地,可现如今关中的经济太不行了,动不动就闹粮荒。杨坚当皇帝的时候,就曾因为粮荒,不得不带着大臣们,从长安东出,来洛阳就食。一次、两次,或许还可以,但堂堂皇帝,不能总当个“逐粮天子”吧? 相比长安,在“粮食”方面,洛阳所处的地理位置,那就比长安实在是要好上太多了。特别是大运河开通以后,洛阳此处,更是占尽地利,山东的粮、江南的粮,悉都可运到洛阳! 杨广兴建洛阳的第三个原因,便是他意图把洛阳打造成一个大隋的仓储基地。 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现於今,洛阳城里和洛阳周边的大粮仓,足足已有三个之多! 看数字,只有三个,好像不多? 问题是,得看这三个粮仓的储粮量,都各有多大,这才是要紧。 这三个粮仓各储粮几何? 最小的仓是回洛仓,建在洛阳城边,“周回十里,穿三百窖”,折合后世的计重单位,能储粮十万吨;比回洛仓大的是建在洛阳城里的含嘉仓,能储粮五百八十三万多石,折合后世计重单位,大约二十四万吨;而三个粮仓中,最大的,就是李密所说的兴洛仓。 兴洛仓,又叫洛口仓,位处洛阳城东、荥阳郡西,紧邻荥阳郡,此仓有三千口粮窖,每窖能容粮八千石,能储粮两千四百万石,折合后世的计重单位,近一百万吨。 可以这么说,回洛仓、含嘉仓不说,只这个兴洛仓,堪称是大隋粮储上的心脏。 只是,兴洛仓储粮虽多,两千多万石、上百万吨粮,谁看了都眼热,但这么重要的粮仓,守备方面却毋庸多言,自然也是十分严密。从荥阳郡此处,要想打过去,先得过汜水,过了汜水,还有虎牢;这两关之外,兴洛仓离东都洛阳还不远,不到两百里地。 只凭瓦岗这点人马,就算是刚赢了张须陀,可如果便去打兴洛仓? 痴人说梦么? 被李密这话,给震惊到了的,不止翟让,翟宽、王儒信、黄君汉、贾雄等也都被震惊到了。 翟让挠了挠耳朵,瞪大了眼,说道:“蒲山公,你说什么?”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三章 非常之事非常功 李密又说了一遍:“明公,密之愚见,我军下步,可趁此大胜之威,急取兴洛仓!” “蒲山公,跟张须陀这场仗,咱虽然是打赢了,但兴洛仓?不是咱可以去取的吧?” 李密问道:“敢问明公,为何兴洛仓不是我军可以取的?” 翟让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摸着胡须,呵呵笑道:“蒲山公啊,要取兴洛仓,先得过汜水、虎牢,此两地现皆有贼官兵的精锐驻扎,并且兴洛仓离东都洛阳不远,洛阳内外更是有着贼官兵的重兵。今咱们虽胜了张须陀,可咱们的损失也不小,岂敢便就贸然往取此仓?” 王儒信冷笑着,在旁说道:“兴洛仓是什么地方?天下重仓!鸟皇帝、贼官兵,在这里防范森严,重兵云集,……蒲山公,能打赢张须陀,此战已是侥幸,却再取兴洛仓?哼哼,哼哼。” 李密从容说道:“明公、王贤兄是以为,凭我军现有之兵力,怕是难以攻取兴洛仓?” 王儒信说道:“真也不知该夸蒲山公你是胆大包天,还是该说你蒲山公异想开天!” ——“胆大包天”,却也不是夸人的词。 李密看了王儒信一眼,未有不快,反是抚须,仍笑与翟让说道:“明公,若只以我军现有之兵力,往取兴洛仓,确如明公所言,兵力方面是或恐会有不足,但明公,今已大胜张须陀,我军斩获甚多,适才在下也刚说过,张须陀部的部曲多是百战精卒,那么在收编完俘虏之后,相比现下,我军的实力不就能得以大为增强了么?此其一。 “张须陀既败,杨庆不足一提,荥阳、东郡现已无我军敌手,则底下来,我军并且还可在荥阳、东郡等郡广为地招揽豪杰、壮士,这对我军实力的提升,亦将会是一个帮助。此其二。 “如此,以在下度之,快则旬月,迟也最多不过一个月,我军就有足够的实力往取兴洛仓矣!” 听起来,李密像是很有计划,可他的这个计划,翟让、王儒信却像听天方夜谭一样。 王儒信本就反对接纳李密入伙,更反对迎战张须陀部,因而於今在李密的推动下,按照李密的谋划,虽然打赢了张须陀,——要说他高兴不高兴?他也高兴,毕竟瓦岗能从此中得到很大的好处,然对李密这个人,他却是越发的反感、或言之忌惮了。 因话到此处,他干脆懒得再多与李密多说。 带着点讥讽的语气,他对翟让说道:“明公,既然蒲山公信心百倍,自以为有把握能取下兴洛仓,那以在下之愚见,此事也无须再多议了,何不就任由蒲山公去取便是?” 翟让是寨子的龙头,不能像王儒信这样“置气”的说话,他犹豫了下,问翟宽、贾雄、徐世绩、黄君汉等的意见,说道:“阿兄、军师,诸位贤兄,蒲山公此议,以为何如?” 打张须陀是野战,而若攻兴洛仓,那便是攻坚,这是第一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与张须陀的这场仗,战场是在荥阳郡,荥阳郡的地理、豪杰人物等等,瓦岗都很熟悉,并在张须陀部到达荥阳之前,瓦岗已经占据下了荥阳郡的不少地盘,而且还有一点,荥阳郡邻着东郡,万一打不过的话,瓦岗义军还有一定的机会能够退回东郡,亦即,在敌我态势和地理因素上来说,和张须陀的这一场仗,在开战之前的时候,“地块”这块儿可算是较为有利於瓦岗,但若攻兴洛仓的话,瓦岗就毫无地利可言了,这是第二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打张须陀的这场仗,张须陀没有甚么强大的援兵,兴洛仓则就不同了,汜水、虎牢都有隋军的精锐不提,洛阳是东都,其城内外现驻之兵马,何止数万之多!仗若打开,一旦攻坚不利,陷入僵持,洛阳的援兵必然赶到,那个时候,前有坚仓、西有敌援,而东边要想退回东郡,又有荥阳郡相隔,瓦岗义军就有可能陷入覆灭之境,这是第三个攻兴洛仓与打张须陀的不同。 翟宽、黄君汉因此也是不赞同李密的此议。 包括贾雄,尽管得了李密的收买,这时也不敢出声赞成李密。 徐世绩迟疑再三,则是说道:“兴洛仓是隋室的大粮仓,此仓若能攻下,固是对我军将大为有利,然王兄等之所虑,亦有道理,凭我军现下之力,要想攻下此仓,怕不易也。” 李密抚须笑道:“‘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此汉贤之语也。兴洛仓者,诚然隋之重仓,坚兵备守,我军今若往取,也许会不太容易能够攻下,但以在下愚见,明公,今既已胜张须陀,我军之威已然大震,则对这兴洛仓,何不便试上一攻?” “有非常之事”云云,此言是西汉人司马相如在《难蜀父老》中所写的一句话,亦汉武帝后来“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此话的出处,可以说是相当有名气了,但因知翟让等大多文墨粗疏,故李密没有提这句话是谁说的,只以一个笼统的“汉贤”代替。 不意王儒信再度讥笑起来,他笑与翟让说道:“明公,蒲山公这回倒是说了句实话。” 翟让不解其意,问道:“儒信兄,此话何意?” 王儒信一本正经地说道:“蒲山公说‘汉贤’,这话没错,汗本就是咸的嘛!” 翟让、翟宽等怔了下,旋乃明白了王儒信的意思,都笑了起来。 坐在徐世绩后边的李善道,心中一动,赶忙转目去看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 一个出身草民的王儒信,算个什么东西?敢这样当众地用“俏皮话”嘲讽李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密却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只是他的眼中一道寒光闪过,随即,他似便压下了怒气,依旧抚须微笑,无有其它表现。王伯当的脸色冷了一冷,但也没为此开口。房彦藻等或有皱眉黑脸、或有轻蔑地去看王儒信的,可和李密、王伯当相同,亦是没有人因此发怒,回击王儒信。 李善道暗自纳闷,不由心道:“今日能击败张须陀,李密首功。首功若是,又身份显赫,现被王儒信这等羞辱,李密竟能忍住不动怒?王伯当、房彦藻等也能忍住不开口?真是怪了!却也不知,这到底是因李密真的太想打下兴洛仓,还是因为其它原因?” 翟让笑了两声,及时地收住了笑声,与李密说道:“蒲山公,你说的是,攻兴洛仓的确是‘非常之事’,若能打下,也确实是‘非常之功’,但若我辈者,本起於陇亩,实却非‘非常之人’,今能胜张老狗,已是意外之喜,再取兴洛仓,恐非我辈可所为!” 李密问道:“既如此,在下敢问明公,下一步是何计议?” 翟让笑道:“俺与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商量好了,打算在荥阳郡再待上几日,讨多些进奉,招纳些好汉入伙,然后便还寨中。” “便还寨中?” 翟让点头说道:“正是。” 房彦藻终於忍不住了,起身说道:“明公!张须陀今战败身死,我军声威大振,就不说去攻兴洛仓,荥阳及周边诸郡,我军却也已是反手可取!这么好的局面,怎能却收兵还寨中?” “一则,自出寨南下,已连战旬日,部曲多已疲惫,尤以今日与张老狗的这场大战,各部部曲更是损失不小,已无连战、再战之力;二则,此次下山出寨,原是为掠资粮,而下资粮已然粗足,儿郎们卖力地打了这么些天仗,也该让儿郎们快活快活,故此,俺阿兄、军师、儒信、君汉兄等都是以为,现宜当先还寨中,至於其它,且待休养过后,再议亦不为迟也。” 房彦藻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扭脸看向李密。 坐在徐世绩身后有好处,没人注意李善道。 李善道可以放心地悄悄观察在场众人的神情。 他瞧着房彦藻的表情,心里补出了房彦藻现下的念头:“鼠目寸光!井底之蛙之辈也!”转看李密,又心里补出了李密此时的念头:“没想到他居然打算撤兵回瓦岗,这可如何是好?” 是呀,这可如何是好? 王伯当站起了身,豪爽地笑道:“明公爱惜部曲,令人佩服。明公言之甚是,连战之下,军中各部确是都有不小伤亡,部曲儿郎也都已疲惫,是该好好休养休养,让儿郎们好好快活快活。只是,明公,有句话说是‘乘胜追击’,现於今,张须陀这一死,我军在荥阳等地的声威大涨,形势对我军极有利。这么有利的局势,若就这么放过,未免可惜!在下愚见,明公若欲还寨,自固宜,然何不分出一军在荥阳?借此我军声威大涨之势,为明公再攻城略地?” 王儒信说道:“分出一军,留在荥阳,倒也非是不可。明公,蒲山公、伯当兄等既然这般地想留在荥阳,再为明公攻城略地,在下愚见,明公不如就答应了他们?” 翟让状若犹豫,抚摸着胡须,沉吟未语。 李善道对翟让现也已是较为了解了,翟让这个人,眼光是不很高远,做事也一直都是不脱贼寇气息,但有一点,他很好,便是重义气。由此,李善道猜出了他现在的所想。 翟让现在想的,一定是,李善道心道:“能打败张须陀,无论谁都不能否认,主要是因李密的推动与献策之功。而下打赢了张须陀,正该各部快活的时候,却若留下李密在荥阳,会不会事情传出,被荥阳、东郡等地的好汉们耻笑他翟让不能容人、不讲义气?” 是不是如李善道所猜,这样想的?翟让这会儿,还真是这样想的。 王伯当说完之后,见翟让犹豫不语,遂一边笑着,一边转视了下军师贾雄。 贾雄咳嗽了声,起身离坐,冲着翟让行了个礼,说道:“明公,伯当兄之此议,可以听之。明公率主力还寨,休养部曲;蒲山公别引一部,留在荥阳,继续进战,为明公攻城略地,此两全其美之议也。唯是有一点,在下愚见,明公似宜虑之。” “哦?军师,哪一点需俺虑之?” 贾雄说道:“明公若率主力还寨,留下蒲山公在荥阳,则为便於蒲山公能够继续为明公攻城略地,似宜给蒲山公一个名号。”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四章 当断不断反受害 辞别徐世绩,回往本部驻处的路上,李善道骑着马,摸着颔下的短髭,若有所思地沉吟不语。 激战大半天,总算是打赢了张须陀,方才从翟让处离开时,翟让也已明确地说,明天就会论功行赏,这是令人高兴的事,却李善道这会儿於夜下任马由缰,默然无言,未免显得奇怪。 高丑奴在他前边打着火把,数顾其面,终是按捺不住,瓮声瓮气地问道:“郎君,想什么呢?” “我在想贾雄……,哦,不,贾军师,我在想他刚与翟公说的话。”一边回答高丑奴,一边贾雄适才与翟让说的话,反复於李善道的脑海。 在贾雄说出“似宜给李密一个名号”后,翟让问他,宜给李密什么名号?贾雄回答说是“使蒲山公别领一部,为明公略地,那便号蒲山公部为蒲山公营,不即可矣”。 高丑奴当时没在场,不知道贾雄与翟让的这番对话,便问道:“郎君,贾军师说什么了?” 李善道就把贾雄与翟让的这几句话对话,简单地与高丑奴重复了一遍。 高丑奴说道:“别立蒲山公为一部,号为蒲山公营?郎君,那翟公怎说的?同意还是没同意?” “不仅立刻同意了,而且翟公看来还很高兴……,不,不应该说是高兴,应说是如释重负。” 高丑奴咧嘴笑道:“郎君,要不要别立蒲山公为一部,那是翟公的事儿。翟公既都已经同意了,郎君还琢磨什么?” 李善道摇了摇头,叹道:“丑奴啊,你真是个痴汉。” 高丑奴愕然说道:“无缘无故的,郎君咋又说小奴是个痴汉了?” 秦敬嗣、王须达、高曦等被李善道留在了部曲的驻处,没有带来,和他同来的是陈敬儿和季伯常两人。李善道问他两人,说道:“五郎、伯常兄,你俩就这事儿,怎么看?” 两人想了想。 季伯常猜测地说道:“翟公在听完贾军师的建议,不仅立刻同意了贾军师的此议,——按郎君所言,翟公那时并有如释重负之态的原因,以俺度之,当是不难理解。” “哦?” 季伯常说道:“此战之所得胜,军中上下皆知,实蒲山公之功也。战前,一力主战的是蒲山公;出谋划策,因而奠定了此战获胜基础的还是蒲山公,不夸张的说,可以说没有蒲山公,就没有今日我军之此胜。则蒲山公既立下了此等功劳,不给赏赐肯定不行。可怎么赏赐才好呢?料翟公必是正为此犯难,而於此际,贾军师提出了‘别立蒲山公为一部’之此议!此议诚然雪中送炭,正好解了翟公的犯难,故翟公在痛快答应后,并有如释重负之态,不为奇也。” “不错,伯常兄,你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也是这么琢磨的。” 陈敬儿说道:“二郎,依俺看,恐怕不止如此。” “怎么个不止如此?” 陈敬儿笑道:“二郎,俺这话说出来,你和伯常兄、丑奴兄可别骂俺是小人之心。” “五郎为人,咱兄弟中谁人不晓?你只管说就是,谁会骂你是小人之心!” 陈敬儿乃说道:“二郎,依俺看,翟公之所以这么痛快、并如释重负地接受了贾军师的建议,其内只怕还有一层意思。” “什么意思?” 陈敬儿道出了两个字:“忌惮。” “五郎,你是说?” 陈敬儿说道:“若俺料之不差,二郎,翟公现对蒲山公,只怕是既佩又忌。” “又佩服、又忌惮。” 陈敬儿点头说道:“正是如此。佩服者,翟公佩服的是蒲山公在战前的胆气和料敌如神之能;忌惮者,翟公忌惮的同样是蒲山公的胆气和料敌的能耐,且则,还有蒲山公在海内的大名。” 李善道说道:“所以,翟公才会这么痛快地接受了贾军师的建议!” “是呀。别立蒲山公为一部,对翟公而言之,可谓一举两得。酬赏了蒲山公於此战中立下的功劳,这是一得;使蒲山公别为一部后,等於是把蒲山公从身边打发了出去,这是二得。” 李善道摸着短髭,再度不语起来。 陈敬儿问道:“敢问二郎,是觉得俺猜得不对?”笑道,“俺真是成小人之心了么?” “五郎,你若是小人,我也是小人了。” 陈敬儿说道:“二郎此话何意?” “你的这个猜测,我也有考虑到。”李善道抬眼望向前边,夜色沉沉,远近四下尽篝火处处,一派战后各部休整的情景,他说道,“可是,这个所谓的‘一举两得’……,嘿嘿,嘿嘿。” 陈敬儿说道:“二郎,这个一举两得,怎么了?” 高丑奴、陈敬儿、季伯常都是自己人,——季伯常投到李善道帐下的时间虽短,然李善道推心置腹,不以部曲待他,常与他并榻夜话,两人之间现已是甚为熟悉,彼此了解,季伯常也早已是可以信任的了,李善道遂直言说道:“近则是一举两得,长远来看,恐翟公得不偿失!” 陈敬儿、季伯常对视一眼。 季伯常问道:“二郎为何有此一语?” 限於后来相投的缘故,——或者更直白点说,说是“投附”,其实就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被翟让收留,因李密虽然出身高贵,名满天下,可现在瓦岗,也不得不尊翟让为“龙头”。 如今,翟让松了口,同意李密别为一部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相当於是“放虎归山”,李密从此以后,就是“自为一部”,纵名义上仍是瓦岗的一员,可已取得了独立发展的名位。 以李密在海内的声名、以李密本人的能力,还有王伯当、房彦藻等这一干他的死忠、党羽们的能力与名声,可以预见得到,用不了太久,李密就必将是如龙归大海,将远非翟让可再比。 则到了那个时候,翟让面前所剩的,无非就是两条路。 一个是与李密分道扬镳,彻底地分割开来。 一个是不得不放弃龙头的地位,改拥李密为主。 晓得历史走向的李善道,自是知道,翟让最后是选择了第二条路。而又正是他的这个选择,最终导致了他的身死。一切从头来说的话,又实际上他最终的结局,在他允许李密别为一部的当下这个关头,已然决定。 这些话,李善道没法向陈敬儿、季伯常说。 乃在闻得季伯常之问后,他只是又摇了摇头,就这个话题,不复再做多言了。 在心里边,他想道:“既已允李密别为一部,自身各方面又都远不及李密,则便当在允李密别为一部后,即果决地与之分割,由其自为便是!却在李密势力发展之后,又眼热其之所获,不舍与其分离,而反屈身,奉李密为主,若翟让者,当断不断,反受其害者是也。” “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像翟让这样的作为,试问之,如李密、房彦藻等这些本就自矜出身、不把自己与翟让视为同类的众人,又怎会看得起他?既已小看,也就易下决心杀之。 更加坚定了最初投瓦岗时,就已做出的那个决定。 随他李密、随他翟让,李密发展也好、他与翟让的火拼也罢,都随他俩,自只管跟定徐世绩! ——事实上,便不提前世的见闻,只从投到瓦岗以今,通过细心地观察,已渐看清的这些瓦岗的头面人物的脾性,李善道现也是只能紧跟徐世绩。翟让固然重义,但是短视贪利;单雄信确乎骁健,对义气也看重,然其人亦无远见;李密不必多说,若翟宽、王儒信、黄君汉等者,更不必提,也只有徐世绩,其人外重义而内务实,城府深沉,是个能成就一番事业的人。 李善道收回散开的思绪,不再说这件事,话题转到了“俘虏”上头。 他说道:“贾军师等建议,可从俘虏中择精壮而收用之;翟头领等建议,俘虏与咱不是一条心,不如尽杀之了事。翟公就此原颇犹疑,拿不定主意。蒲山公被允别为一部后,再次向翟公提出了俘虏的问题,他赞同贾军师等的意见。徐大郎也赞成贾军师的意见。翟公因而末了折中,各部所获之俘虏,各部可自行处置。……我来拜见翟公来得匆忙,咱部得了多少俘虏,却尚不知。五郎、伯常兄,咱们加快点马速,快些回到驻处,将咱们所得之俘虏检点一下。” 陈敬儿、季伯常应诺,跟着李善道,各加马一鞭,提快了马速。 驰行数里,过了几处别部部曲的驻处,前边十几堆的大篝火通通燃烧,堆堆的篝火边,各都围坐、或就地躺满了人,肉的香味和笑语等声,随暮夏的夜风传来,却已到李善道部的驻处。 几人尚未到至近前,陈敬儿眼尖,看见了较远处几堆篝火边的一幕,指着说道:“二郎你看!” 只见这几堆篝火边上,借着火光,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正伏地,冲着一人拜倒。 高丑奴也瞅见了,讶然说道:“诶,这是在干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五章 顺势豁达拨俘从 近处篝火边上的将士,看到了李善道的回来,络绎起身,恭敬地向他行礼。 李善道打马过了这几堆篝火,到了伏拜那群人的边上。 乃才瞧见,在这群人的前头,马扎上坐着一人。 这人穿着件黄袍,半光着膀子,露出在外的臂膀上裹着纱布,半边露出在外的胸膛上也裹着纱布,往脸上去看,国字脸、美须髯,仪表堂堂,唯是美中不足,面孔苍白,缺些血色。 却是高曦。 听得伏拜的这群人正在齐声说话,说的是:“小人等愿为将军效死。” 高丑奴诧异地又重复地嘟哝了一句:“哎呀,这是在干啥?” 对呀,这是在做什么? 高曦身边的左右,一蹲、一立,各有一人。 立着的是王须达,蹲着的是秦敬嗣,秦敬嗣轻轻地扶着他。 闻到马蹄声响,高曦扭脸,见是李善道到了,赶忙在秦敬嗣的搀扶下,站将起身,便要行礼。 李善道快了一步,早从马上跳下,三两步到了近前,拽住了他,没先问这是怎么回事,而先是关切地问道:“沐阳,伤怎样了?不是叫你好生将息养伤么?你怎不好好地在帐中待着!” 语气里带着责备,但却是亲热和关心的责备。 高曦受的外伤不重,主要是从奔行的马上掉下来,内伤受了一些,他声音沙哑,回答说道:“回郎君的话,本是在帐中歇着的,然听说这些降俘颇不自安,俺担心别再什么乱子,便出来见见他们。”强撑着,展出个笑容,说道,“郎君放心,伤不打紧,过些时日当就好了。” “沐阳,你外伤是不打紧,内伤可是要命啊!你若不好好休养,将来出些什么问题,你可怎么办?我听徐大郎说,酸枣有个道士,颇通岐黄之术,明天我就派人,去酸枣请这位道士来,给你再做个诊疗。……你别站着了,快坐下歇歇。”李善道说着,目光转向了拜倒的那群人。 和王须达等这些人不同,高曦是军府的中高级军将出身,在尊卑礼节这方面,他很是谨守,因却虽李善道叫他坐下,他坚持不肯,在秦敬嗣的搀扶下,依旧撑着站着。 注意到了李善道的视线,他向李善道解释,说道:“郎君,方才敬嗣兄来了俺帐,说是降俘惶恐不能自安,窃窃私语,如有生乱之状,故叫俺来看看。” “惶恐不能自安?三郎,降俘为何不安?窃窃私语甚么?” 秦敬嗣答道:“二郎,就刚才不多大会儿前,看守降俘的部曲告诉俺说,降俘中窃窃传言,说是张须陀与咱瓦岗仇怨甚深,咱们准备将降俘尽数杀了,降俘因此惶恐不安,小有骚动。俺见这情况,生怕出事,遂与须达兄商量过后,乃请沐阳先来安抚一下降俘的情绪。” 王须达赔笑说道:“二郎,实在是刚才的情况有些紧急,等不及你回来了,所以俺与敬嗣就冒然地自作了个主张,尚敢请二郎勿怪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翟宽、王儒信的确是建议了翟让,将俘虏尽数杀掉,降俘中有此担忧、传言,倒也不足为奇。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事急从权’,我不在部中,降俘出了骚动,你们想办法先把降俘给安抚住,这是该做之事!何罪之有?”望了望拜倒面前地上一片的降俘,问道,“安抚住了?” 秦敬嗣说道:“东平郡离齐郡不远,沐阳早前在东平郡的军府中甚有名气,这些降俘,颇有知其名者。沐阳适才到后,先报了他的名字,接着说了些安抚的话,基本已经安抚住了。” 高曦原是军府的军将,某种程度来说,和这些降俘是“自己人”。这些降俘天然的会更信任他,安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句能顶秦敬嗣、王须达等说十句。 因此,竟是在不长的时间内,高曦已把这些降俘不安、惧怕的情绪给安抚下去了。 高丑奴偷觑了下李善道的神色,心知有些话,李善道可能不好问出,他便索性代劳,瓮声瓮气地问道:“刚小奴听这些降俘在说什么‘愿为将军效死’,秦郎君、高郎君,这是咋回事?” 高曦挣开了秦敬嗣的搀扶,想要下拜。 李善道眼疾手快,赶在他拜倒前,再次拽住了他,笑道:“沐阳,你这是作甚!” “曦敢请向郎君请罪。” 李善道故作迷惑,说道:“请罪?你有何罪?” “适才曦安抚罢了降俘之后,不意降俘却是拜呼,愿为俺效死。郎君,此实是曦未有想到的,亦绝非曦来安抚降俘之本意。但不管如何,降俘此呼,委实僭越,此曦之罪也!”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原来你是为此请罪。沐阳,若是这事儿的话,不仅你没有罪,降俘也没有甚么僭越。我实话告诉你吧,这些降俘,我本来就是打算拨给你来统带的!现下这不是正好么?这些降俘显是已敬服於你,则你再统带起来,岂不事半功倍!” 手下略微用力,按着高曦,让他坐回到了马扎上。 高曦想要重起身来,高丑奴有眼色,已到他边上,把他按住,使他不能站起。 李善道转向拜倒在地的这些人,——便是秦敬嗣等口中的那些降俘了,昂然而立,摸着颔下短髭,顾视此辈,朗声说道:“我刚从翟公处回来,翟公你们知道是谁吧?我寨的龙头!翟公亲口令下,命我瓦岗义军各部,务必要善待俘虏,不可虐待,更不可滥杀。你们就放宽了心吧,绝是无有意欲尽杀尔等之此事的!沐阳,你们已经认识了,他本系军府军将,和你们一样,也是出自军府,后因朝廷暴虐,见苍生受害,民不聊生,故他弃暗投明,投了我瓦岗义军。你们既已愿受沐阳之令,那自今晚起,我就按尔等之愿,把你们尽拨与沐阳部中!” 高曦大惊,再又一次地挣扎想要起身。 奈何被高丑奴牢牢按住,他坐在马扎上,半点也起不得来。 他仓促地连声说道:“郎君,不可!不可!曦何人也?怎敢尽收此辈降俘为部曲?” 李善道拍了拍他,笑道:“沐阳,你先别急,等我把话说完。”接着对降俘们说道,“我之此令,尔等可愿从之?” 如前所述,相比王须达、秦敬嗣等,高曦是这些降俘的“自己人”,他们当然愿意跟着高曦。 拜在地上的这数百降俘,俱皆应道:“小人等愿从将军之令!” “好,既如此,尔等现在起,就是沐阳的部曲了。以后的操练等务,自有沐阳管教尔等,却在军纪方面,我得先与尔等讲说清楚。我部军纪,最要紧的是三条。无论战时、抑或平时,不得违令,违令者斩,这是第一;禁掳掠百姓,这是第二;禁虐待俘虏,这是第三。除掉在府兵时,尔等已知的军纪之外,此三条军纪,在我部中,亦不许违犯。尔等可记住了么?” 三条军纪,这些降俘日后能否严格遵行,且不多说,但至少第三条军纪,“禁虐待俘虏”这条,在这个场合说出,反更是起到了进一步安抚这些降俘的效用。 这数百降俘伏拜在地,同声应道:“将军军纪,小人等必不敢犯!” “为将者,当赏罚严明。我的军纪虽严,但尔等只且放心,我的赏赐也不吝啬。只要你们在战中立下战功,毫末之功,我亦必赏,若有立奇功、上功者,当即擢拔,也非不能!”李善道顾令王须达、秦敬嗣等,“将咱们在今日战中得的缴获,取来些。” 王须达等应令,领了些人,便去储积缴获的地方,取缴获过来。 不多时,缴获取来,共是取来了金银珠宝、钱币绸缎各若干,还有两匹战马,几件铠甲。 李善道令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将已记在功劳簿上的高曦、秦敬嗣等诸将今日的战功分别大声地报出,便当着这数百俘虏的面,将相应的赏赐分给了他们。 财货动人心。 数百降俘,亲眼看到李善道果是如他自言,在对部曲将士的功劳赏赐上,确是极其的慷慨大方,尽管今晚这些分下的赏赐与他们无关,可多多少少的,他们已然较为安定下来,不再很惧怕的心中,免不了的,亦是为之心动。 赏赐分过,李善道再次下令,命令秦敬嗣:“叫伙夫多煮些肉,配上粥、饼,盛来与他们吃。” 秦敬嗣恭谨应诺,自去办理此事。 留下两队部曲,暂时看押这些降俘,李善道亲手扶起高曦,在高丑奴等的簇拥下,还去大帐。 大帐和高曦休息住的帐篷等,俱是从张须陀军中的辎重里边,缴获到的。 到了帐中,李善道刚把高曦扶着坐下,才一松手,尚未走开两步,“扑通”一声,从后传来。 却是高曦拜倒在了地上。 “沐阳,说你身上有伤,让你好好坐下,你怎就是不听!你这又是作甚?” 高曦感激涕零,说道:“郎君厚恩,曦不知何以为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六章 非只攻战为将责 因为跟着李善道做伏兵的本部部曲的人数不很多,只三二百人,而另外的那些部曲,在开战后,是跟着徐世绩的,所以,李善道部在此战中,所得的俘虏也就并不很多。 跟着徐世绩的那些部曲,现已回到李善道这里了,——话外一句,徐世绩早前拨给李善道的那百人勇士,也已回去徐世绩部了,且无须多说,只说跟着徐世绩的那些部曲,既是跟着徐世绩的,则在战时他们所得之俘虏,自也就难以全都带来,一部分便留在徐世绩处了。 李善道部在此战中所得的俘虏,因此,总共便是刚才拜倒在高曦座前的那一些,约二三百人。 总计只获得了这二三百俘虏,此是其一;且这二三百俘虏,人数虽不特别多,但并非是寻常的俘虏,而俱训练有素的官兵,此是其二;又还有其三,即这二三百人中的不少部分,是张须陀的中军部曲,再又相比其它的官兵,战斗力上会更加强一点。 以上三条综合,可以这么说,这二三百俘虏,如果最终全都能够顺利地转化为李善道的部曲,被李善道消化掉的话,那必然将会是李善道部最能战的部曲,——甚至夸张点说,连李善道自带的那一团、包括解烦两队的精锐,在正面拼斗的战场上时,有可能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简单点说吧,这二三百俘虏,就是高丑奴他也能知,堪称李善道部现有之最优质的战士资源。 但李善道居然大手一挥,全都拨给了高曦! 论现在部中的地位,高曦比不上王须达、秦敬嗣等这四位团校尉;论亲疏,高曦更比不上秦敬嗣等。却这目下本部中最为优质的二三百战士资源,李善道谁都没给,只全给了高曦! 高曦不顾伤体,感激涕零的这一拜,其缘故,帐中的众人因是当然亦即皆能明了。 李善道回身,把高曦扶起,责怪地说道:“沐阳,你亦是个豪爽义气的汉子,以前我没觉得你这般多礼啊!现下你身上受了伤,却你不爱惜身子,你的礼怎反随着更多起来了?” “郎君,这些降俘,足有二三百之众,曦有何德何能,何样功劳,敢独领之?郎君恩厚,唯曦不敢授令。” 李善道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胳臂,说道:“沐阳,这些降俘,非你能领不可!我实言告你,这些降俘,尽是精壮的汉子,我看着其实也是喜欢,想要领些,置於左右,壮壮老子的门面! “然奈何我非府兵出身,敬嗣等多也都原非府兵,强要领之,或许固无不可,然恐难在短时内,便可得彼辈膺服,而你就不同了。你本是东平军府的名将,相较之下,彼辈必是容易服你。故这些俘虏,我乃尽拨与你! “沐阳,你说我‘恩厚’,这话你错了,我将这些俘虏尽拨给你,不是向你示恩,我等义气男儿,何用这等钓人心的权术手段?我实是授重任与你,寄重望与你!” “授重任与曦、寄重望与曦?” 李善道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刚我在翟公处时,蒲山公建言,下一步,我军可直取兴洛仓。翟公虽然犹疑,暂且没有同意,可蒲山公有句话说得没错。便是,他所言之的‘今已大胜张须陀,河南道诸郡的狗官、贼官兵势俱丧气,此我军趁胜继进之良机也’这句话! “沐阳,翟公说了,明天招聚我军中郎将以上的诸将,商议军事。以我料之,就算明天的军议上,蒲山公‘直取兴洛仓’之此议,翟公仍然犹豫不决,可接下来,我军肯定是要‘趁胜继进’的。这亦即是说,下一场的大仗、鏖战,可能很快就将来临。 “我所谓之‘授重任、重望与你’,即是望你能够尽快地把这三二百降俘改编完成,得其士心,快一些地形成战斗力。如此,在接下来的战中,沐阳你也好,我部也好,才能再展身手!”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那真是“托赤心入人腹中”了。 高曦遂不再推让,挣起精神,——出於李善道这番话的坦诚实意,以及李善道对他的寄以重望,他苍白的脸上,乃至泛起了红晕,他慷慨地说道:“曦知郎君之苦心矣!曦定披肝沥胆,竭忠尽力,尽快地为郎君将这些降俘收编成伍,下不误接着下来的战事,上不负郎君的信任!” 李善道笑道:“我固知你之能,也信你之能!沐阳,我信你的话。”扶他坐下后,顾盼帐中的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这四位团校尉,说道,“隋室在河南道诸郡,所倚仗者,唯张须陀耳。今张须陀战死,河南道诸郡已无我军对手,可以想见得到,接下来我军的进战,一定势如破竹,降俘、缴获等等,以后呀,多的是!并且有了这场大胜,咱们的大旗一竖,远近豪杰、四方壮士,前来相投者也必是如过江之鲫。诸兄,咱们扩充部曲的时候,在后呢!” 王须达等都听出了李善道的话意。无它,意思无非是这数百的降俘,虽然是全给了高曦,但随后所得的降俘、及前来投从的豪杰壮士,他会再分拨给各团。 为何将这数百降俘,尽给高曦,原因李善道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合情合理,无可反驳,加上现又有了之后会分降俘、投从者给各团的承诺,王须达诸人,即便本有些眼热这数百降俘的,——比如王须达,现也都放下了眼热,不再眼红高曦,皆是应诺。 坐入主座,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沉吟了稍顷,说道:“明天的军议之前,我军下步的行动,咱们现尚不能知晓,而就算是明天翟公等能商定下一步我军的进军计划,今天这场仗,咱胜是胜了,伤亡不小,料之短日内也难以便再进军,翟公当是会给咱各部多则旬日、少则数日的休整时间。诸兄,就这段休整的时间内,咱们该做些什么,大家都有何想法,可畅所欲言。” 秦敬嗣说道:“二郎,的确是这场仗尽管打赢了,伤亡不小啊。已经检点计出,我部统共伤亡了百余之数。其中,战死的有四十余,轻伤不计,伤势较重的将近百数。俺觉得,咱应先尽量地把伤员的伤治好。但问题是,咱部中没有甚么医士,伤药也很不足。” 李善道说道:“我已向大郎禀过了,请他给咱拨几个军医过来,再给咱们多些伤药。”顿了下,说道,“不过,这只能解眼前之急。军医、伤药,尤其军医,确是个大问题。我军如今下了山,出了寨,这以后啊,咱们的仗多的是,部曲伤亡的情况因也只会越来越多的出现,没有军医、或者军医不够,诚然不行。我想了一想,要想解决这个问题,不外乎三个办法。” 秦敬嗣问道:“二郎,哪三个办法?” “多从民间,凡咱路经、所到之县、乡,寻找医士,收入部中,这是第一个办法;官兵是有军医的,以后凡所获之俘虏,其内若有是军医者,优待之,亦收入部中,这是第二个办法。这两个办法,俱是从外着手,第三个办法,我以为,咱们不妨亦可从内着手。明天就可以开始,从咱部中,挑些聪明伶俐、心灵手巧的兵士,让他们跟着别的医士,比如徐大郎派来的军医,观摩学习。” 秦敬嗣喜道:“好啊!二郎的这三个办法好!二郎,不仅第三个办法,明天就可落实,第一个和第二个办法,咱们也可以明天就开始落实啊!” “对。这两个办法,的确也是明天就能落实。”李善道笑着看了下高曦,说道,“第一个办法,明天,我就派人去酸枣,请那个擅岐黄之术的道士,并同时便四遣部曲,往邻近的县中、乡里,寻搜医士;第二个办法,沐阳,你明天问一问降俘中,有无会治伤者,若有,就报上来。” 高曦恭谨应诺。 一个军医的问题,李善道居然就想到了三个办法,说的头头是道,很上心的样子,王须达不大以为然,笑道:“二郎,打仗有部曲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之前,俺在……,呵呵,军府时,府兵里是有军医,但俺亦有听闻,当有战时,多数的府兵军士,一旦受伤,府兵也是难以尽都能给以医治的!何况咱们?俺之愚见,军医,找些自是须当,可似也不必太过在意。” 当下的军中医疗系统,自不能与后世相比。 但李善道对这个方面的问题,早是十分看重。 他部中,一直以来都没有军医,他早为此头疼,只是以前没有机会解决这个难题,如今出了山、下了寨,有机会解决这个难题了,他肯定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将这问题给解决掉。 故此,即便秦敬嗣不提出这个问题,他也是要与诸人说此事的。 因在听了王须达此言后,他说道:“三郎,话不可如此说。一则,部曲跟着咱打仗,咱就需对他们负责,不能战场上受了伤,却治都不想办法给他们治,此非为将之道,毕竟带兵打仗,不是只有打仗是为将之责,爱惜部曲,也是为将之责!二则,三郎你在府兵里待过,应知上过战场的老兵与没上过战场的新卒,在各个方面均是压根不能比的,部曲受了伤,咱给他治好,则既不愧我等是他们的主将之责,他们也因便是老兵了,对咱部战力的提升,此亦有帮助。” 王须达笑道:“是,二郎说的是。”赞道,“二郎爱兵如子,我等不及。” “军医这事,就先这么定下。诸兄,别的呢?休整期间,你们以为,咱还宜需做些甚么?”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七章 大郎烦忧翟公意 正如为探知李善道的心性、能力,徐世绩时不时地会考较他一番相同,为能尽量、全面地了解王须达等人的识能,李善道也必须时不时地考较一下他们。 “知己知彼”的这个“知己”,指的不但是自己本身,同时也是自己的部曲。 却问王须达等将休整期间,他们认为本部宜该做些甚么,正便即是李善道借机对他们的考较。 王须达等於是你一言,我一语,各提出了些许建议。 有的说应犒赏部曲。 有的说应尽快把该给部曲的赏赐,给分发下去。 有的说在今日此战中,虽然取得了获胜的战果,可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如有的部曲将士不够勇敢,乃至在几场较为激烈的战斗中时,——如围杀张须陀的这一场战斗中,有怯战的表现,对这些将士,应该按照军纪、军法,给以严厉的处置。 等等。 李善道听罢,择其可用者,一概采用之。 在众人七嘴八舌,说完了他们各自的意见后,李善道就着“宜严惩怯战部曲”这一建议,向诸将提出了一个要求,说道:“今日此战,咱们打赢了,战果固然很大,但确实问题也不是没有。不仅仅是有些将士怯战的问题,在进战阵型、进攻战术等方面,也各有问题。 “有道是,‘知不足而后进’。发现了问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发现了问题后仍不加改正,是又有道是,‘自满则败’。为了能够在之后的战斗中,不再出现此战中已出现的问题,从而使我部成为愈战愈勇的‘强兵’,底下来的休整期间,我意,咱们部中可以组织三个讨论。 “讨论什么呢?别的都不讨论,就只讨论咱部在此战中的得失。 “第一个讨论,是各队的讨论,凡队中部曲,全都参加,由本队的队率主持。第二个讨论,是各团的讨论,凡队率、旅帅俱皆参加,由各团的校尉主持。第三个讨论,是咱整部的讨论,凡咱部中的旅帅、校尉俱皆参加,由我亲自主持。这三个讨论,分批次进行,先进行第一个讨论,然后是第二个讨论,最后是第三个讨论。兄等以为何如?” 陈敬儿头个接话,呲牙一笑,说道:“不悬!” 季伯常连连点头,说道:“郎君所言甚是,‘知不足而后进’,知道了不足之处,下一仗咱们才能打得更好!郎君之此令,好,好啊!这个讨论,俺看也是明天就可以开始。” 王须达说道:“二郎,讨论咱部在此战中的得失,是只讨论‘失’,还是‘得’也讨论?” 李善道笑道:“已说了‘得失’,当然是‘失’也讨论,‘得’也讨论。讨论‘失’,是为了改正问题;讨论‘得’,是为了总结经验。总而言之吧,希望能够通过这样的讨论以后,凡‘失’者,下次咱都能避免;凡‘得’者,下次咱能视情况、看机会的,试试看能不能再用上。” 高曦感慨赞道:“今日大败张须陀,诸部无不喜悦,唯郎君,丝毫无自矜、自满之态,反先以寻觅军医、爱惜兵士为重,继以总结‘得失’为要,若郎君者,实古之名将,无非如此矣。” 这是投桃报李么? 给了高曦几百降俘,转眼来,高曦就拍起了李善道的马屁? 然李善道知高曦之其为人,知道他绝非阿谀拍马之辈,这话,却知道定非是他的奉承之言,而当是他的心里话。 ——也唯有是心里话,说出来才更动听,令人高兴。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顾盼诸将,拿出虚怀若谷的风度,呵呵笑道:“沐阳此赞,我可不敢应之!兵法没读几本,实战没打几仗,怎敢便与古之名将相比?” 他按住膝盖,从马扎上坐起,一手握住刀柄,一手负於身后,与诸将说道,“诸兄,今海内大势,一如秦末,隋失其鹿,群雄逐之,我瓦岗义军既已出山,而首战便大败张须陀,日后之前程发展,显已不可限量!我所望者,唯望兄等与我,从於我翟公旗下、从於徐大郎麾下,自兹而后,能够所战皆胜,名为四方动,终有一日,还宇内以澄清,使天下之再安!我辈富贵不失,我愿足矣!”朗目剑眉,英气逼人,又说道,“兄等!值此英雄奋武之际,敢不勉之!” 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高曦等齐齐起身,俱皆下揖,齐声应道:“敢不勉之!” 第二天,便按议定的这些内容,李善道亲自安排、布置,一项项地落实了下去。 寻请医生的部曲,被派往酸枣、周边的县乡。 宰了几头牛羊,让部曲们吃个痛快。 凡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们该得的奖赏,先用部中现有的缴获,发放下去,余下不够的,等翟让的赏赐下来后,再给他们分发。 “三个讨论”这一块儿,第一个讨论,也即“各队的讨论”,上午做个准备,下午正式展开。 同时,对降俘的改编诸务,高曦不顾伤势,亦开始着手。 这些,且不必多言。 只说中午过了,刚吃过午饭,刘胡儿从徐世绩处来到了李善道部。 一个是给李善道部送来了几个军医和一些伤药;一个是请他和徐世绩一起去见翟让。 乃是翟让传下了军令,召集各部头领,到他那里召开军议。 李善道令王湛德、王宣德兄弟带着军医赶紧去伤营,给伤员疗伤,把巡视各队讨论的任务交给了秦敬嗣、陈敬儿两人,随后,略微拾掇了下,带上高丑奴,即往徐世绩部的驻地去。 比之昨天,今天凉快了很多。 天空积累了层层的云彩,似是想要下雨的样子。 去往徐世绩部驻地的路上,沿途所过,除了其余部队的驻区,放眼四望,净是昨日战后留下的战场痕迹,箭矢、弩矢处处可见,刀、矛等兵器凌乱满地,斑斑的血迹时有,很多地方的土都被血浸成了黑色,敌我阵亡战士、战马的尸体多尚未收集起来,仍遍横於野,野狗窜於其间,已有不少尸体被啃得断肢残臂、白骨斑斑,微凉的风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等气味。 李善道心里感叹战火无情,从容策骑,看了看刘胡儿,笑道:“刘兄,你好像有心事?” “我家郎君上午就去拜见翟公了,听翟公说起了一事,回来后,颇是烦忧。” 原来有心事的不是刘胡儿,而是徐世绩,所谓主忧臣辱,故刘胡儿便也如有心事了。 李善道问道:“刘兄,是什么事?” “……,等见到我家郎君,郎君就能知晓了。” 刚打赢张须陀,全军上下都正开心的时候,翟让能有什么事,让徐世绩感到烦恼?还是不愿打兴洛仓这事么?但这件事,徐世绩昨日就知了,亦不值当今日又烦恼。究是何事? 怀揣着疑惑、猜测,李善道到了徐世绩部的驻地。 进到徐世绩帐中,见礼罢了,李善道察徐世绩面色,果如刘胡儿之语,确是眉间带忧,便不动声色地笑问说道:“大郎,怎似有烦忧?敢问大郎,可是出了什么事体?” “俺正要问问你的意思,二郎,俺上午去拜见了翟公,你可知翟公与俺说了什么?” 李善道问道:“敢问大郎,说了什么?” 徐世绩起身下地,背着手,在帐中踱了几步,忧心忡忡地说道:“二郎,翟公说,经昨日一战,我军缴获甚丰,粮财已足,他打算休整上一两日后,就全军还回寨中!” “……,大郎,全军还回寨中是什么意思?” 徐世绩说道:“就是全军还回寨中的意思。” “……,不打兴洛仓?” 徐世绩说道:“不但是不打兴洛仓,荥阳未取之各县,也不再去打,已取之各县,也不留兵驻守,全军还回寨中。” “这、这……,大郎,这是翟公的意思,还是谁人给翟公提的建议?” 徐世绩说道:“翟公没有说这是他的意思,还是别人给他的建议,但俺观翟公语气、神态,他像是已经就此做了决定。” “大郎,张须陀威震河南道诸郡,昨天咱们一仗,将他大败,他战败身死,我瓦岗义军现已是声名远播,这对我军言之,是趁胜直进的大好机会啊!就算蒲山公之议,攻兴洛仓,的确是有点危险,翟公以为不可,但也不必竟全军撤回寨中啊!不打兴洛仓,我军接下来,却完全是可以分兵攻略荥阳和荥阳周边诸郡!却怎翟公,竟决意全军撤回寨中?” 徐世绩说道:“你这些话,俺与翟公都说了,翟公不肯听从。” “翟公怎么说的?” 徐世绩说道:“仍是那句话,我军资粮已足,可还寨中矣。” “……,翟公是不是担心汜水、虎牢、洛阳的驻兵可能会驰援杨庆,来到荥阳?” 徐世绩说道:“俺没问,翟公也没提。不过,俺私下猜度,可能存在这个原因。” “纵是汜水、虎牢、洛阳的贼官兵真的来了,张须陀,咱们都打败了,他们又有何可惧?翟公这、这……,大郎,这可如何是好?不知大郎是何意思?” 徐世绩是何意思,不用徐世绩说,他既已为此烦忧,当然是不赞成。可不赞成,如徐世绩所言,翟让像是心意已定,则被问到“如何是好”,徐世绩亦无话可说,他又能怎么办? 大帐中,阳光洒入,凉风习习。 徐世绩、李善道两人,一站、一立,大眼瞪小眼,两面相觑。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八章 善道甘解大郎忧 形势这么好,如果就此全军撤回寨中,那就不是可惜,而是愚蠢。 翟让几次拒绝李密的建议时候,都是以自谦“田夫,名实不够”为由,於今视之,却这翟让……,李善道尽管认可他的“重义”,却此时也不禁肚皮里嘀咕:还真是如他自谦! 打赢了张须陀一场,结果只是掳了些财货、粮秣,居然就觉得知足了? 与徐世绩相觑了片刻,李善道起身说道:“大郎,善道拙见,翟公此意,决不可从!” “翟公此意,固是有欠考量,可该劝的话,俺都已劝过,他不肯听!二郎,你有什么办法?” 倒是难得见徐世绩束手无策的样子! 李善道心念电转,正待接话,心中忽又一动,略察徐世绩面色,却见他口中虽是“无策”,一双眼里,却不像“束手”之状,微微怔了下,想到了一种可能,心道:“咦,怪哉!徐大郎嘴里说没办法,神色却不慌乱,是他城府竟能有如此之深?抑或是……,他妈的,知道老子肯定也不会赞成翟让此意,故此一些不好他说的话,他在等着老子替他说出来?” 徐世绩见他张了张嘴,似是要说话,但话却没说出来,便说道:“二郎?” “哦!大郎。翟公此意,的确是欠些考量。於今荥阳及其周边的形势,对咱大为有利,若抓住此机,敢於再做进战,我瓦岗义军不说就能重现当年王薄、卢明月等横扫山东、河南的威势,至少亦足可由此而为荥阳等郡诸部义军之首,而若就此撤回,则势将前功尽弃,打张须陀这场仗,咱就白打了,这么多将士部曲的伤亡,就白伤亡了! “因我以为,要是翟公固执其意,真的是竟不肯听大郎之进劝,那么……” 徐世绩目光炯炯,看着李善道,问道:“那么怎样?” 瞧他这幅表情,李善道十拿九稳,已可确定,这家伙肯定是像自己猜的一样,在等着自己替他说出他不好说的话。他妈的,年纪轻轻,岁数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却已这般“老奸巨猾”!可就算是猜出了徐世绩的用意,跟着翟让回寨,实是不符合李善道的利益。没办法,亦只能“恶人”,李善道来当,“反对”翟让的话,李善道来说。 单雄信被杀前评价徐世绩的话,再度浮现李善道脑中:“固知你不办事。” 李善道心中想着:“你这鸟货,虽浓眉大眼,是真不办事!滑头滑头的,得罪‘主上’的事,你是半点不办啊!他妈的,亦无妨,老子敢做担当,老子来办!”神态恭谨,坚决地说道,“那么,最起码,大郎,咱得说动翟公,让他留下一部兵马在荥阳,好为寨中继续扩大影响。” “留下一部兵马?” 李善道说道:“是!” “若是只留下一部兵马的话,翟公倒有可能会同意。只是……,二郎,如果翟公同意了的话,你以为,这留下的兵马,当以何部为宜?” “恶人”当了,好处得占。 李善道应道:“大郎,我愿引我部兵马,留在荥阳!” 徐世绩背着手,在帐中再次踱步开来,转了一会儿,他立定身子,转向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既有此心,也好!等下拜见过了翟公,你可便向翟公提出你之此请,到时俺为你说话。” 明明是替徐世绩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怎么听徐世绩语气,还得感谢他肯帮忙? 李善道下揖说道:“多谢大郎相助!” “对翟公全军撤回瓦岗此意,俺已说过,俺也不很赞成。你今既有此心,俺自应助你。事不宜迟,你我现就去拜见翟公吧。争取赶在军议正式召开之前,你我先说动翟公,将此事定下。” 李善道心知,徐世绩这是在担心,军议的时候,人会很多,则若在军议时,提出此请的话,不排除会有人反对李善道此请的可能,因而最好是在在军议前,私下先说服翟让。 遂应了声诺,李善道便随徐世绩,从帐中出了去。 罗孝德、聂黑獭等不在帐中,李善道、徐世绩等了稍顷,他们相继赶到。 众人乃各上马,前去翟让的驻处。 翟让的驻处离徐世绩的驻处不远,行约两三里地,前边一片驻区,就已到了。 入进驻区,闻得翟让尚没去议事帐,便在翟让部曲的引领下,众人径往翟让住帐。 帐外下马,通报过后,翟让亲出到帐门口迎接。 “大郎、李二郎,你们来的早啊!军师、雄信、儒信、君汉他们都还没过来呢。” 徐世绩领着众人,端端正正地翟让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回明公的话,世绩等所以先至者,是李二郎有个请求,敢向明公提请。只不知,世绩等冒昧先至,有无扰到明公休憩?” “休甚么憩!大郎,这回缴获,当真丰富!不仅多,好玩意而且不少。俺正在把玩一件玉器,你来,来,跟俺进帐来,你也瞅瞅。哎哟,哎哟,真是个好玩意!”翟让兴致勃勃地说道。 徐世绩示意罗孝德等留在帐外,带上了李善道,随从翟让入帐。 这帐篷占地甚大,虽是帐篷,帐内各种的家具、器具齐全。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踩在上头,软如棉花,毫无声响;帐璧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流苏装饰,以及翟让的佩刀等物;榻、案、坐具等,无不是上好的材质,绘以漆纹,镶嵌金玉,——也不知都是从哪里搞来的! 帐中的空地上,这会儿放着几个箱子。 有的箱子打开着,有的箱子还没打开。 从这几个箱子边经过时,李善道瞥了眼,见那打开的箱子中,装的尽是金银珠宝,耀人眼目。 箱子旁边的案几上,摆置着一个玉质的盘龙。翟让止步案边,笑吟吟地叫徐世绩去看这玉盘龙,说道:“大郎,你瞧此物何如?俺见过的玉器也不算少了,这等玉料、这等做工,无有可与此物比者!你知俺从哪里得来的?哈哈,哈哈,雄信兄献给俺的。此物,没准是张须陀这老狗的私藏!於今为俺所得。……大郎,你快瞅瞅,你快瞅瞅,上手摸摸,手感好得很!” 这个玉盘龙是用羊脂玉雕的,李善道不懂玉,也能看出,玉石的材质确实好,手工也好。 但要说此物是张须陀的私藏,李善道不以为然,却认为并不见得。 张须陀一心建功立业,哪会有心思平时把玩这类物事? 徐世绩家訾豪富,对玉器这类物事,有鉴别之能,他小心地拿起这个玉盘龙,就着帐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照了一照,轻轻地拭摸了拭摸,把之放回案上,赞道:“明公,此物价值千金!” “你喜欢么?大郎,你若喜欢,便拿去!”翟让挥手说道。 徐世绩赶忙推辞说道:“世绩焉敢夺明公之好?” 翟让抚须笑道:“左右不外乎是个玩意,俺喜欢是喜欢,比不得咱兄弟们的义气!” “是,明公义气为先,咱寨中上下对此无人不知,无人不佩。唯明公是了解世绩的,俺对这些物事,确是称不上喜爱。明公若果欲赏赐世绩,敢请明公不如赏赐别物?” 翟让笑道:“你我情比金坚,大郎,你想要甚么?尽管说来。但若俺有,无有不赠!” 徐世绩其实没啥想要的赏赐,这话不过是顺着翟让的话说的而已,他随手指了个帐中的小婢,说道:“明公如是不吝,敢请以此婢赏俺。” 帐中地上跪着好几个美婢,徐世绩所指此婢,在其中不算最好看的一个。 翟让自是一点也不吝啬,便笑道:“大郎,俺知你年少儿郎,前些日,就说送你个美婢,你说张须陀兵马将至,战事为要,却不肯受,怎么?如今是见已胜张须陀,你按耐不住了?哈哈,哈哈!好,这个小婢,俺就送给你!等会儿军议完了,你便带走。” “多谢明公!” 翟让说道:“屈指算来,这趟出山,实在为时不短!至今已是一个多月了。大郎,这个小婢,你权且用着,等到了寨中,凡此回下山所掳得之妇人,俺会再挑些好的,送给你们!”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到时你也随便挑,相中哪个,就送你哪个!” 说着,他拿起了那个玉盘龙,爱不释手,又要把玩起来。 徐世绩咳嗽了声,目视李善道。 李善道伏拜在地,说道:“明公厚恩,善道感激不尽。善道有一事,敢禀明公。” 翟让放下玉盘龙,奇怪地说道:“咱们兄弟正快活叙话,二郎,你下拜作甚?……哦,大郎刚才说你有一事请求,你有何事禀俺?何事请求?” 李善道说道:“敢禀明公,善道闻之,明公似是有意全军撤还寨中?” “不错,俺是有此意。俺寻思着,休整上一两日后,咱便可全军还寨了。二郎,离寨这么多时日,连日苦战不歇,你亦早就累了,想还寨中了吧?这回咱收获甚丰,不止喽啰新得了万数,粮秣、财货堆积如山,回寨以后,一年半载,咱兄弟们是好酒好肉,吃喝不愁!” 李善道说道:“明公,善道斗胆敢禀之事,便是回寨此事。” “回寨此事?” 李善道说道:“诚如明公之意,此回我军下山,缴获甚丰,而各部部曲连战,多已疲惫,是宜当暂回寨中,作些休整,然善道愚见,今我军方大胜张须陀,荥阳诸郡的狗官、贼官兵尽皆因而丧气,此亦诚我军宜当再接再厉,再进再战之良机!故善道斗胆,敢有一请。” “何请?你说。” 李善道说道:“善道斗胆,敢请明公允我部留在荥阳,善道愿为明公再攻城略地、开疆拓土。” “二郎,你想留下来?”翟让讶然说道。 第二卷大海寺 第五十九章 蒲山公建牙招俘 “明公,当前局势甚是有利我瓦岗义军,若就此全军撤回,未免可惜。因此善道愚见,上策似莫过於主力还寨休整,而留下一部,仍在荥阳。善道不才,愿负留荥阳此任。” 翟让转顾徐世绩,说道:“大郎,二郎所请此事?” 徐世绩恭谨答道:“启禀明公,二郎所请此事,他先有与俺说听,俺已知道。” “……你怎么看?” 徐世绩说道:“明公,世绩愚见,二郎此请,似乎还是可以一用的。” “哦?” 徐世绩说道:“正如二郎所言,当前局势对我军甚是有利,若就此全军回撤,确乎有些可惜。既如此,世绩窃以为,那何不如便用一用二郎此议?留下一部仍在荥阳,为明公再转掠诸县富户,如此,既不影响主力回寨休整,又能为寨中再掠些财货、丁壮,岂不两全其美?” 翟让抚须,摇了摇头。 徐世绩、李善道心中俱是一紧,怎么?翟让竟是连这个请求都不愿同意? 却闻得翟让笑道:“大郎,二郎的这个请求,倒与蒲山公相同。” 徐世绩问道:“蒲山公?” “蒲山公也是消息灵通……”翟让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摸着胡须,“嘿嘿”了两声,随之接着往下说道,“不知怎的,他知了俺意欲率部还寨这事儿。就今天上午,大郎,你走后未久,他专来拜谒於俺,亦是提出了与二郎适才之所请相同的请求,他想率他部留在荥阳。” 徐世绩、李善道对视了眼,徐世绩问道:“敢问明公,不知是怎么答复他的?” “俺答应他了!” 徐世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下翟让此话,说道:“明公答应他了?” “蒲山公今已建牙,别为一部了,那他愿意留下,俺自是随他。” 所谓之“牙旗者,将军之旌”,“建牙”通常与“开府”连用,意即:可树立起自己的旗帜,建设起自己的警卫部队,开设幕府,招揽人员,帮助办公,独立地处理其自己的军政事务。 李密的行动力相当强。 前脚翟让才刚给了他“建牙,别为一部,号蒲山公营”的权力,后脚他紧跟着,“蒲山公”的牙旗,就已在他的驻地竖将了起来! ——为何李密行动的这么快?究其缘故,徐世绩、李善道,甚至包括翟让,都能猜出来,他是为了招揽降俘。首先,没有“蒲山公”的牙旗,他不好大肆地收用降俘,现得了翟让允可,他可以独为一部了,则收用降俘这块儿,他自就可以放开手脚;其次,“蒲山公”的名号还是很管用的,李密的大名,早就名满天下,他“蒲山公”的牙旗一竖起来,另外也有利於此战的降俘们愿意投附他,并及,周边的一些县豪、乡豪,也有可能会因而慕名来投。 只是,其中的缘故,徐世绩、李善道、翟让等虽能猜出,毕竟说到底,才得翟让允可,紧接着李密就把“蒲山公”的牙旗给竖了起来,也确实是太快了,翟让因此产生些不快亦是难免。 再加上,翟让刚说的“蒲山公也是消息灵通”,两个缘故搁到一块儿,徐世绩、李善道很明显地可以从翟让“俺自是随他”这句话的语气中察觉出来,他对李密,现是颇为不满。 徐世绩从容说道:“却原来蒲山公也有此请,实不满相瞒明公,俺与二郎对此却是不知!” “他是在你今天上午走后,向俺提出的此请,你怎会知道!罢了,不说他了。” 徐世绩说道:“是。明公,那二郎此请?” “你俩说的也对,打赢了张老狗,现下荥阳及周边诸郡的形势,对咱寨子确是有利。上午,俺允了蒲山公留下在荥阳的此请后,俺其实就有在想了,咱寨中的人马是不宜尽数还山。” 一个猪娃不吃糠,两上猪娃吃得香。 从打算全军还寨,到认为“不宜尽数还山”,翟让之所以心意上会出现这个转变,毋庸多言,自然全是李密的功劳。要没李密的提请留下在荥阳,翟让也肯定不会出现这个转变。 当下荥阳的局势,甚是有利瓦岗义军,翟让难道看不出这点么?他当然能够看出。 而所以他打算全军撤回寨中者,一如李善道的猜料,确是因他担心汜水、虎牢、洛阳的隋军会来荥阳。一旦这些地方的隋军来到,他怕他打不过。故此,他欲全军还寨。 可现在,李密却要留下来。 那如果翟让还是全军还寨的话,会不会辛辛苦苦打出来的这个现今荥阳的“有利局势”,就会全被李密占了便宜?这样的想法,翟让少不了的就会生起。 这种想法一有,患得患失也好、又怕挨打又怕便宜尽被李密占去的情绪,跟着也就会出来了。 徐世绩闻得翟让此言,先是楞了下,旋即喜道:“明公亦以为,咱寨中人马宜留一部在荥阳?” “不错。只是该留何部,俺一时尚未想好。”翟让落目在李善道的身上,笑道,“现下好了,俺也不用再琢磨了!二郎,你既愿率你部留下,那就由你部留下!不过,却有一点……” 李善道没想到“自请留下”这件事,会这么容易地得到解决,他原本还想了一些别的说辞,如今却也不必再说了,他心头一松,问道:“敢问明公,一点甚么?” “二郎,你部部曲现有多少人?” 李善道答道:“回明公的话,善道部本千余部曲,昨日一战,折损不少,现尚有千人上下。” “你只千人部曲,恐怕不够留在荥阳吧?别的不说,只那杨庆,他昨日见势不好,脚底抹油,提早溜掉,却其帐下部曲多得保存,犹数千之多!” 徐世绩接腔说道:“敢禀明公,只二郎一部,的确不太足够留在荥阳,俺愿分部曲千人与他。” “两千人,勉强算是够了。二郎,荥阳当下的形势,虽然甚有利於咱寨,可汜水、虎牢,特别是洛阳的狗官兵,随时可能会赶来驰援杨庆;又贾务本、费青奴、秦琼、罗士信等部,尽管分窜南、北,可他们也是有可能会再返回荥阳的,简言之,形势虽是有利,你却也不可大意,掉以轻心。俺且问你,若是洛阳等地的贼官兵来到,或贾务本等返还,你打算何以应对?” 李善道已有定计,回答说道:“启禀明公,若是出现这种情况,在下敢有一计,足以应对!” “何计?”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呵呵笑道:“迈开脚,急还山中!明公,此是乃‘三十六计,走为上也’。” 翟让哈哈大笑,指着李善道,与徐世绩说道:“大郎,二郎智勇兼备,不但勇武,并且机灵得很,留下他在荥阳,你我足能放心。”问李善道,“二郎,你部中还有何少缺,尽且言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章 李二郎领部用兵 两天后。 休整过后的瓦岗义军各部,纷纷起营开拔,一部部的兵马沿着官道向北,迤逦而去。 却於今日,翟让率领瓦岗主力还寨。 和李密等一起,送别了翟让以后,李善道被专门稍留的徐世绩叫了去。 “二郎,翟公前日问你,若是洛阳等地的官兵来了荥阳,或贾务本等部还回荥阳,可该如何是好,你会怎么应对?你答称‘三十六计,走为上也’。你之此对策甚好。别的,俺也没甚可交代你的了。唯此一点,若果官兵大举而来,你便当按你此策,速还寨中。” 李善道笑应道:“大郎放心,轻重我自晓得。” “胡儿,今俺任你为二郎的副将,无论大小事宜,你都须当谨从二郎之令,不可有逆!” 徐世绩分出给李善道的部曲千人,用的主将不是聂黑獭等,而是和李善道更熟的刘胡儿。 刘胡儿也在边上,恭敬应诺。 除掉任了刘胡儿为李善道的副将外,徐世绩另外还给李善道留下了一人。这人不是徐世绩帐下的老人、旧将,名叫萧德,正是在封丘城外时,跟着萧裕攻过李善道营的萧裕的那个从弟。 萧德是和萧裕一块儿被徐世绩俘虏的,遂也跟着萧裕一起,降了徐世绩。 这萧德本系张须陀部下的军将,不仅较为了解贾务本等,对荥阳的官兵亦较为熟悉,因此,徐世绩就把他也给留了下来,以备在需要的时候,他可以向李善道、刘胡儿进些建议。 萧德这会儿,也在旁边。 徐世绩吩咐完了刘胡儿,笑与萧德说道:“萧郎,你与二郎也算熟人了。前时封丘城外战时,你从你阿兄,猛攻二郎营地。攻势极猛!二郎营差点被你和你阿兄攻破。战罢了后,二郎对你和你阿兄,赞不绝口,连连与俺称道,你兄弟两人诚古之贲育也。当时,咱们各为其主,仗打得再激烈,都是理所应当,皆我等之本分也。於今咱们化干戈为玉帛,已然是一家人矣,却以前的事,不需再做多说。今留你在二郎帐下,望一旦有事时,你能尽你所力,相助二郎。” 萧德看了李善道眼,说道:“李君谬赞,德岂敢当之?前时,德与俺阿兄不知大义,竟为虎作伥,妄敢与义军为敌,德与俺阿兄早已是追悔莫及!今为败军之将,蒙郎君开恩,非只未杀,反更将德与俺阿兄收为帐前之用,德与俺阿兄怎敢不竭忠尽力,为郎君效命!郎君但请放心,如果真是有事,贾务本等胆敢再还荥阳,德必竭尽全力,尽随由李君、刘君驱使。” 徐世绩抚须笑道:“好,好啊!”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与萧郎兄弟,可能还不算特别熟悉。俺与萧郎兄弟,这虽才接触未久,然其兄弟为人,俺已知矣!其兄弟两个,俱是忠义之士,与咱寨中可谓是意气相投。今俺把他留给你,有什么事,你只管问他就是。” 李善道上前两步,不由分说,握住了萧德的手,笑道:“萧郎!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也正是咱们在封丘城外打过了那么一仗,我实话对你说,所以我才真的是早就想与你结识、结交!老兄你的勇武,一如大郎适才所言,我确乎是佩服得很!贾务本等部和荥阳官兵的虚实,你比我了解,於今大郎既舍得把你留下,往后设有疑难,我可就不客气了,要向你多多请教!” 萧德挣开了手,退后半步,叉手为礼,说道:“不敢、不敢!” 却是说了,萧德、萧裕是新降之人,怎么徐世绩就敢把萧德留下,给李善道做个参佐?难道徐世绩就不怕萧德反手把李善道、刘胡儿卖了么? 徐世绩还真是不怕。 因为萧德与萧裕两人的感情很好,而萧裕,徐世绩是没留下的,萧裕负了重伤,现在徐世绩部的伤营养伤,如此,则即便萧德现下或还谈不上对徐世绩有什么忠心可言,但为了他阿兄的安全,将来万一真有事,需要他帮忙时,可以断定,他也一定会是肯竭力相助李善道。 徐世绩的部曲顺着官道,北去渐远,跟在其部后头的是单雄信的部曲。 比之徐世绩部的军容,单雄信部的军容差了很多,队形散漫,队中还杂着妇人,——不用说,都是这两天从邻近的县乡掳掠来的,甚至有的喽啰还提着鸡、赶着猪、牵着牛,乱哄哄一片。 单雄信的将旗,混在这些喽啰中,从徐世绩、李善道等所在此处的边上招展地过去后不久,数骑驰还了回来,——却是单雄信看见了路边的徐世绩,故派人来请他一道前行。 这几骑是单雄信的亲兵,向徐世绩转达完了单雄信的邀请后,其中两骑,一个捧着杆银丝黑槊,一个捧着柄匕首,到至李善道身前,恭谨地说道:“启禀李二郎,这两件物事,都是我家将军在前日战中时的缴获。我家将军特令小人等拿来,送与二郎与高君。” 匕首是送给李善道的,单从这把匕首外边的鞘就能看出,这是一把好匕首。鞘用的上好的犀牛皮,镶嵌着宝石等物。槊也是好槊,所谓“银丝槊”,指的是在槊尖下边的柄上缠绕的有银丝的槊,所缠的这些银丝,一是起到个观赏的作用,再一个,也是最主要的,缠上银丝以后,当槊刺入敌人的身体,再拔出来时,就会容易很多。银丝本身就有价值,将银锻打成丝,也需要工艺,因而但凡是“银丝槊”,槊杆的材质、槊尖的材质,毋庸置疑,自并皆为上品。 李善道接过匕首,示意高丑奴接下银丝黑槊,道谢说道:“单公厚谊,善道诚惶诚恐!” 一个单雄信的亲兵笑道:“我家将军嘱令小人,叫小人带一句话,给高君。” 高丑奴掂了掂银丝黑槊,长短、重量都很合适,满心欢喜,听得这亲兵此语,赶忙说道:“不知单公有何教下?” 单雄信的这亲兵说说道:“我家将军令小人告诉高君,早就说教高君使槊,一直不得有闲,本想今次还寨后,抽出时间,教一教高君,却不意高君又留在了荥阳。於今也只能等以后再有空的时候,我家将军再教高君使槊了!” 高丑奴说道:“这点小事!单公却尚记得。都说单公一诺千金,传言半点不假!小奴感激涕零。等小奴随我家郎君回到寨中后,如单公到时有空,小奴再敢恳请单公指教。” 话说的很感动,但语态上,单雄信的这几个亲兵能够瞧出,对跟着单雄信学槊这事儿,高丑奴显是好像没以前那么热络、急切了,这几个亲兵无不暗中诧异,然此话没法问,也就罢了。 他们却是不知,高丑奴现已跟着高曦学起槊了。 既然已有了老师,对单雄信的承诺就不再像以前那么热乎,自也就情理中事。 徐世绩沉吟了稍顷,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你来。”往边上走开了几步,等李善道跟着过来,放低了声音,说道,“蒲山公也留在了荥阳。俺观翟公,似对蒲山公现颇有心隙。二郎,你我自己人,俺就直话直说了,你这次留下,以俺之见,最好不要与蒲山公走得太近,但是……” 说到这里,他话头停下,察视李善道神情。 李善道笑道:“但是,大郎的意思是不是,也不要与蒲山公太过疏远?” “正是!二郎,你可知俺为何既要你莫与蒲山公走得太近,可也不要太远?” 李善道和徐世绩之间,彼此已经很熟悉,李善道对徐世绩也好,徐世绩对李善道也好,如今都已是相当了解。聪明人之间对话,不必遮遮掩掩,有时直截了当的说,反而更为合适。 故此,李善道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不要走得太近,是因翟公之故,我等身为翟公部曲,当然须得遵从翟公之意;莫要太过疏远,则是因蒲山公之故,其人名满海内,有勇有谋,此前他无安身之地,固如丧家之犬,而今借我瓦岗之势,他已有了部曲,有了根基,并得翟公允可,且已别为一部,也许他日后的成就,难以限量,因为日后计,面子上咱得跟他能过得去。” “翟公夸你是夸得一点不错,二郎,留你在荥阳,翟公放心,俺也放心。” 提醒李善道要处理好和李密的关系,这是徐世绩专门留下来,再与李善道说会儿话的主要目的。现已提醒完毕,李善道对这件事的态度和回答,徐世绩也很满意,便再无留下的必要了。 於是,徐世绩就翻身上马,在李善道、刘胡儿、萧德、高丑奴的相送下,带着百十从骑,和单雄信的亲兵们,离开了道边,转上官道,追单雄信的将旗去了。 “刘兄、萧郎,咱们也回驻地吧?” 刘胡儿应道:“二郎请先回驻处,小奴和萧郎整顿下部曲,随后便往二郎部的驻处,与二郎会合。” 徐世绩说是留下了部曲千人,实际上的人数比千人略多。 刘胡儿部大约共是部曲千人,此外还有萧德的百余部曲。 李善道便自先还驻处。 一个来时辰后,刘胡儿、萧德率引他们的部曲,迁移来到。 刘胡儿、萧德进帐谒见李善道时,恰有一人从帐中出来。 两下擦肩而过。 刘胡儿觉得这人有些面熟,入进帐中,向李善道行礼过后,他突然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李密手下的一人! 李密派人来干什么?疑惑才在刘胡儿的心中升起,回过礼的李善道笑着开了口,刘胡儿听他说道:“刘兄、萧郎,你俩来得刚是时候。我正有一事,请问你俩的意见。” 刘胡儿问道:“敢问二郎,是什么事?” “便是下步,咱们往何处用兵这件事。现有两个选择摆在咱面前,我想先听听你俩的意见。”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一章 侯张献议取酸枣 刘胡儿说道:“二郎,刚俺与萧郎君进帐时,碰上了一人,好像是蒲山公帐下?” “对,是李君羡。他与我……”李善道咳嗽了声,说道,“祖辈俱出赵郡,故蒲山公遣他来与我一见。我说的这两个选择,其一即是李君羡刚才与我说的一个建议。” “敢问郎君,是何建议?” 李善道说道:“这建议,虽李君羡与我所言,然自是蒲山公提出的。杨庆率部退回了荥阳县,其部兵马尚多,蒲山公因以为,荥阳县暂难克取。贾务本引众数千,东窜向了梁郡,是则梁郡方向暂时也难入掠。故此,蒲山公打算南下颍川郡和襄城郡,问咱们愿不愿意和他一道。” 荥阳郡的西北边是黄河,东北边是东郡;东边是梁郡;南边是颍川郡和襄城郡,西边是洛阳。 只凭李密现有的那些兵马,洛阳肯定他是没法去;贾务本带着东逃入梁郡的张须陀部的余部,至少五千人,梁郡,李密也没法去。剩下他能去的地方,也就只有颍川、襄城两郡了。 比之前代,比如两汉时期,当下的郡都不大,尤其河南道诸郡,亦即山东、河南这些人烟稠密的地方,郡相对来说更小。像颍川郡、襄城郡,包括荥阳郡、东郡等在内,辖地都是南北两百里、或者两三百里,东西亦然;辖县多者,可能有个十来个,少者甚至两三个。 刘胡儿沉吟了下,问道:“二郎,另一个选择是甚么?” 李善道说道:“这另一个选择,其实我是昨天就已有所考虑。”吩咐侍从帐中的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去把张老道和侯老兄请来。” 王宣德兄弟应诺,退出帐外,不多时,引来两人入帐。 刘胡儿、萧德观之,见这两人都是四十来岁年纪,一个骨瘦如柴,一个穿着道袍。 这两人进到帐中后,冲着李善道下拜行礼,口中一个说道:“下吏谒见将军。”一个说道:“小道拜见将军。”——自称“下吏”者,说话有些漏风,自称“小道”者,语音洪亮。 却此两人,一个正是之前曾被李善道俘虏过的酸枣县吏侯友怀;一个即是李善道曾经提及过的那个“擅长岐黄”的酸枣道士,名叫张怀吉。 李善道起身下地,把他两人扶起,各拍了拍他两人的胳臂,笑道:“说了不止一两次了吧?我非是重视虚礼之辈,两位老兄,无须这等多礼!来,来,我与两位老兄介绍两个好朋友。”扯着两人,将身转过,介绍了刘胡儿、萧德他两人认识。 互相通过姓名,四人对揖礼毕,李善道请他们各皆落座,自亦还主位坐下。 坐定,李善道说道:“刘贤兄,这第二个选择,就是出於侯老兄和张老兄了!”与侯友怀、张怀吉说道,“侯兄、张兄,劳烦你两位把你俩昨天向我提出的建议,与刘兄、萧郎再说一说。” 侯友怀上次被李善道擒到后,李善道寻思通过他来骗开酸枣的城门,但不料侯友怀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肯帮李善道骗开城门,结果王须达一怒之下,当时用刀柄砸了他的嘴好几下,把他的门牙打掉、打碎了两个,故而他现下说话漏风。 自知口齿於今不太伶俐,侯友怀干脆便放弃了讲说的念头,由张怀吉代表来说。 张怀吉赳赳地坐着,——他虽穿着道袍,挽着道髻,但面黑须浓,身量肥硕,正与侯友怀截然相反,再加上他这幅大马金刀的坐姿,却哪里像个道士?说是个山寨的豪杰实更为相像。 摸着胡须,放开眼皮,先就着刘胡儿、萧德细看了几眼,张怀吉呵呵笑道:“小道略通相面之术,两位仁兄皆是骨骼清奇,三停上佳!这位刘仁兄,眉清而高,聪明富贵不失;这位萧仁兄,背如三甲,亦富贵之相也!今或尚暂作蛰伏,待至来日,两位仁兄必定俱前程光明!” 刘胡儿笑道:“道长此言,俺诚不敢当。俺不过是我家郎君门下的一奴,何敢言富贵二字!” “诶,这话不对。刘仁兄,古之先为奴仆,而后富贵者,难道少见了么?正如李二郎所言,有道是,‘英雄不问出身’!刘仁兄,小道的相面之术,虽不敢称足堪与袁公相比,却亦这些年来,从没看错过,不曾有失眼!刘仁兄若有不信时,便待日后,看小道相的对是不对!” 张怀吉话里言道了一个“袁公”,他没有说这位“袁公”的名字,但他说的是谁,刘胡儿等却能知晓,当然非是袁天纲不可。当今海内,要说相面,第一精通相面者,就是袁天纲。 这个张怀吉,举止爽利,说话也有意思,别的道士多自称“贫道”,他五大三粗的,年纪也已不小,偏自称“小道”,听来就好玩,遂乃三言两语间,刘胡儿、萧德对他并皆颇生好感。 刘胡儿笑道:“好啊,那俺就先多谢道长吉言了,若是日后,俺果能得富贵,到时一定再备重礼,感谢道长。”顿了下,话转回正题,说道,“敢问道长,昨日向二郎提出了什么建议?” 张怀吉抹了把下巴,端起案上的茶水,“咚咚”地灌了两大口,回答说道:“这建议,倒也不是小道一人向二郎提出的,系是侯兄与小道一起向二郎提出的。俺俩提的这个建议,就是建议二郎,不如率部南向,取下酸枣!” “取下酸枣?” 张怀吉笑道:“侯兄是酸枣的县掾,门吏、守卒等等,侯兄皆熟,有他内应,攻下酸枣,可以说是举手之易!此是一也。酸枣县衙的府库储积颇丰,得之以后,足能充实贵部的辎重粮秣,此是二也。小道是酸枣本地人,熟知本地壮士,小道奋臂一呼,三两日间,为贵部招揽来一两千众,不成问题。此是三也。有此三利,因而小道和侯兄才敢进言二郎,请取酸枣!” 刘胡儿说道:“入荥阳后,我寨兵马尽管未有攻打酸枣,但却曾数次向贵县索要粮财,前日翟公引率我寨主力还寨,还寨路上,路经酸枣,少不了还会再问酸枣要粮、要财。张道长,你这酸枣的县衙府库,再是充裕,只怕现也所存无几了吧?” “哈哈,哈哈。刘仁兄有所不知啊!” 刘胡儿说道:“哦?有什么是俺不知?敢闻其详。” “我酸枣县衙府库的储存,固是献给贵寨了大半,然所存者还有颇多,这是第一。酸枣,西邻大河,古之重镇,或现不及荥阳等郡交通便利,可也是地接四方,我县之富户着实不少,贵寨义军入荥阳以来,主要是转掠於通济渠的两岸,我县的这些富户颇有漏网之鱼,他们的家訾情况,小道都很清楚,他们各家的地库何在,小道亦皆尽知,搜拣搜拣,粮财合计可再得者,百万数以上也,这是第二!小道可向仁兄保证,只要到俺酸枣,定然不会空空无获!” 刘胡儿说道:“原来如此。” 张怀吉笑道:“刘仁兄,小道久慕贵寨威名,自翟公引率贵寨大军,入我荥阳以今,小道早就暗思献酸枣县城与贵寨矣!唯是翟公一直未有派兵来打,而小道名微人卑,纵欲主动求见翟公,翟公想来恐亦没空接见小道,於是拖宕至今!幸於前日,李郎君竟知小道之贱名,遣人至酸枣,招小道来投!小道与侯兄生死之交,早从侯兄处听闻过李郎君的英名,知李郎君是一位重义、爱士的英雄好汉,由而小道与侯兄计议过后,俺两人便一道来投李郎君了! “刘仁兄,小道与侯兄所献之此建议,实是出自小道与侯兄的一腔热血和一片诚心!” 刘胡儿不知侯友怀与李善道是“旧识”,略作奇疑,说道:“侯兄与二郎此前相识么?” 张怀吉看了下侯友怀,摸着胡须,长叹一声。 刘胡儿说道:“怎么?莫不是有甚难言之隐?” 张怀吉语转义愤,说道:“侯兄忠义之士也,初不识李郎君之重义爱士,一心为县令着想,可万没想到,却因东平郡的故郡丞这个狗官之死,被县令治罪!多亏得我等一干侯兄的朋友,为他奔走,他为此散尽了家产,终了才总算得以脱罪。……李郎君,后来小道与侯兄亦说起过当晚,郎君与侯兄的这件事,侯兄对此追悔不已!奈何悔之已晚!却‘将欲兴之,必固废之’,昨日忽得了郎君之召,小道与侯兄这才乃知,侯兄日前所受之罪,竟是为今日而备!” 因侯友怀那晚“欺骗”了李善道之故,张怀吉有些话不便直说,这通话,他说的语焉不清,刘胡儿、萧德听得糊里糊涂。 李善道没什么不便说的,就接住张怀吉的话,将那晚发生的事情,与刘胡儿、萧德说了一遍。 听完李善道进一步的解释,刘胡儿、萧德再观侯友怀时,不由对他俱是肃然起敬。 萧德说道:“侯贤兄真是个忠义之士!” 疑惑得到了解决,侯友怀、张怀吉的“诚意”不需再做怀疑,刘胡儿遂问李善道:“敢问二郎,不知对此是何心意?” “刘兄,我先问的你和萧郎君,这两个选择,你俩以为哪个更好?你怎反问起我来了?” 刘胡儿说道:“二郎,张道长、侯兄既是酸枣土著,有内应的把握,以俺愚见,似此议更好。”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二章 秦陈心佩赞蒲山 李密现尚未刺杀翟让,而只要翟让不死,翟让就是徐世绩、李善道等的“主君”,则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忠义”,当然是需要和李密保持一定的距离,所以即使没有徐世绩的嘱咐,李善道这次留在荥阳郡,他也不可能会跟着李密去干什么,最多了,两边可以互通个消息。 是以,就算李密是特地的派来了李善道的“同族”李君羡,来向他发出邀请,他亦唯有婉拒。 同样的道理,徐世绩既然都嘱咐李善道了,刘胡儿作为徐世绩的家仆,他当然亦会被徐世绩嘱咐,就和李密的关系来往方面,他的态度,自也就与李善道相同。 因此,尽管其实打心底来说,刘胡儿是认同李密的选择的,——荥阳郡这些县,哪怕是如酸枣这种没有被瓦岗义军正儿八经地打过的,论及能得的油水,却亦肯定不能和襄阳、颍川此类郡相比,但无可奈何,在李善道的两次询问下,他亦只能最终赞成“取酸枣”的此一选项。 李善道拊掌笑道:“刘兄之意,正与我同!咱部不能与蒲山公部比,经此一战,蒲山公部已是实力大增,他若欲下襄城、颍川,凭其部之力,他诚已绰绰有余;刘兄部与我部,两部相合,咱俩也不过区区两千兵耳,若便骤下襄城、颍川,只怕力尚有不逮!取酸枣,正该合宜。” 李密本部的部曲本不很多,加上王伯当本有的部众,以及到荥阳后投附他的那些豪强、壮勇,总计原也就才一两千众,但打张须陀的这一场仗打下来,他“蒲山公”的大旗一竖起来,不用怎么费口舌,便愿降附他的官兵将士却是成群结队,现而今,其部兵力已三四千数。 兵力上,已比李善道部为多;战斗力上,降俘他的尽是张须陀等部的官兵,更强过李善道部。 “人的名,树的影”,“蒲山公”三个字的含金量,此前通过王伯当、房彦藻、李玄英等,李善道已有体会,这一场仗下来,转眼部曲就能扩充这么多,李善道越发是有体会了。 萧德是降将的身份,入帐以后,一直未有多言。 李善道不以他是降将而轻之,专门又问了下他的意见:“萧郎,你看怎样?” 萧德起身应道:“刘兄和郎君言之甚是,酸枣有侯兄、张道长为内应,取之必易,可往攻之。” “好!刘兄和萧郎既都赞成,那咱就定下来吧,便取酸枣!”李善道将身站起,抚着颔下短髭,转顾帐中诸人,笑道,“咱已休整两日,兵不宜迟,我意明天,咱就出兵,开往酸枣!” 众人齐齐起身,齐声应道:“谨从郎君之令!” “侯兄、张兄,你两人是先还酸枣,还是随军同行?” 要做内应,自当提前返还,才好做准备。 当天,张怀吉又给高曦诊了诊脉,留下了几服药,随后,他就与侯友怀潜行先还酸枣了。 是夜,李善道传令各部,预备次日起拔,兵向酸枣。 遣了秦敬嗣、陈敬儿,往去谒见李密,将自己的这个决定,告与了李密知晓。 秦敬嗣、陈敬儿还回,带来了李密送给李善道的几样礼物,一样是军械两车,一样是云梯两架,一样是美酒十坛,这些物事,有的是李密缴获所得,有的是翟让等部不要,被他得去的。 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李密居然亲自接见了秦敬嗣、陈敬儿。秦敬嗣是个厚道人,直到见到李善道时,尤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陈敬儿对李密的“礼贤下士”,亦是颇有赞叹之言。 李密为何会亲自接见秦敬嗣、陈敬儿?其所缘由,无人不知,当然是因看在李善道的脸面上。 陈敬儿赞了几句李密后,笑与李善道说道:“俺与敬嗣,二郎帐下一马前卒而已,蒲山公居然都肯亲自见之,其所重二郎之意,由此足见!蒲山公今固威名远扬,二郎亦声名大振!” 别的不说,就联合伏兵、进击张须陀部这一仗,李善道和他的部曲表现得是真都不错,李密在这个最急缺人才、最急於扩张实力的时刻,因是对他改眼看待,也是情理中事。 李善道闻得陈敬儿这话,却是只笑了一笑,嘿然不语。 …… 已不是第一次独攻一城,前不久,才刚独自克下了濮阳,但此回打酸枣,和前不久的打濮阳有不同之处。一则,打濮阳是临时起意,并且当时不远处便是徐世绩所率的凤凰寨的主力人马;二则,上次打下濮阳后,没时间在濮阳多待,部曲没能因此得到多大的扩充,这一回不然,打下酸枣后,是一定要在酸枣好生地扩充一下部曲的,具有更重大的意义。 李善道因而对这一仗,也就更加上心。 秦敬嗣、陈敬儿回来后,李善道召集本部和刘胡儿部的团校尉以上的军将,针对打酸枣此战,筹划谋措,充分讨论,议到夜深才止。却刘胡儿等各自还后,李善道的精神还很旺盛,躺下半晌,仍难以入睡,他索性披衣而起,出到帐外,眺看左右,远望夜空。 四野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淡淡的,随着夜风仍能入鼻。 已是秋季,夜空灿烂,万里无云,星光点点。这夜空、这繁星与淡月,与李善道所来的那个时代并无不同,——若强要说之,非找个不同的话,那就是当下的夜空更加澄澈,星光更亮。 不知觉间,思绪起伏,追古抚今,又想到所来的那个时代,李善道喟然而叹:“嗟乎!” “郎君,姐夫是什么意思?”高丑奴打着哈欠问道。 李善道背着手,眺视左近的本部和刘胡儿部的部曲驻地,又顾眺西北边李密部的驻地,——李密也是明天开拔,南下襄城和颍川两郡,又远眺远近这片数日前大败张须陀的战场,继而望着夜空,说道:“丑奴,我心有所感,忽得诗几句。” “郎君得的诗,必然都是好诗,小奴敢愿听听。” 李善道曼声吟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郎君,这是诗么?” 李善道说道:“丑奴,这次往取酸枣,你觉得咱能顺利打下么?” “有侯郎君和张道长为内应,定然能够打下。不过……” 李善道问道:“不过甚么?” “不过郎君,小奴有点不懂,为何不随蒲山公,南下往取襄城、颍川?襄城、颍川是两个郡,酸枣只是一个县,且则蒲山公名动四海,是不是跟蒲山公去打襄城、颍川,获利能够更多?” 李善道讶然说道:“丑奴,你还有这个盘算?” 高丑奴挠头憨笑,说道:“郎君,倒也不是小奴想到的这点,小奴是听王三郎私下说的。” 原来是王须达有此一说,那就不奇怪了。 李善道问道:“除了王三郎,还有别的谁,亦有此意?” “别的,小奴就没听说了。” 这样看来,部中上下在进战思想方面,还是比较团结一致的,或换言之,还都是肯听从李善道的命令的,则王须达有此一念这事儿,暂亦就不必多管即可。——要非如此,“上下同欲者胜”,李善道还真得再专门为此开一个“战前思想统一会”不成! “丑奴,往后你在部中,再听到类似的事,立即向我禀报。”现今李善道的部曲,比之早先,已是渐多,部曲一多,对部曲的思想动态这块儿,有时,难免就会有些不能尽知,高丑奴不经意的一句话,却是提醒了李善道,往后在部曲、部将们的思想方面,得加深了解。 “是,郎君放心,小奴但有所知,一定即刻禀与郎君。” 李善道说道:“丑奴,这是咱俩说的话。我之此话,你不要往外传。王三郎此语,细细究之,其内不仅有贪图襄城、颍川两郡财货多於酸枣之意,并似有附凤攀龙之心。蒲山公,论以名望,的确远胜过翟公,可要说他就是个好凤凰,并不见得。丑奴,你需知得,如果是个好凤凰,咱攀一攀,亦无妨;然若不是个好凤凰?丑奴,记住,有道是,‘宁为鸡头,不为凤尾’!” “郎君的意思是,蒲山公不是个好凤凰,不值得咱攀附?” 打赢了张须陀后,哪怕李善道部中,也已开始有一些知晓此战定策、作战等整个过程的将士,对李密心生佩服。高丑奴,说实话,对李密现也是挺佩服。可李善道却说,他不是个好凤凰? 李善道未再多做解释,只是说道:“丑奴,我这话,你莫要外传,多品一品。” “是,是。” 李善道收回眺望战场、夜空的目光,将感慨的思绪逐出,重将豪情提起,“是非成败”固然是“转头空”,但活在当下,特别值此乱世,既为丈夫男儿,总归是要做出一番事业,至不济,拼尽努力,出民於水火,稳住一方不乱,才不愧此身!他哈哈笑道:“丑奴,闲话不必多说。明日兵向酸枣,若能如你所料,咱们一战克取此城,你的这解烦左团,就可为你建矣!” 降俘拨给高曦后,给高曦建了一个“解烦右团”,高丑奴眼气得不得了。 闻得李善道此言,高丑奴大喜,应道:“到了酸枣,小奴身当先驱,誓为郎君克取此城!” 第二天一早,派人再次去见了李密,送了回礼,与他暂别,李善道率部疾行,北上酸枣。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三章 豪杰影从胡儿羡 从大海寺这里,到酸枣县城,约两百来里地。 李密在同日开拔南下。 行军到第二日,距离酸枣还有多半日路程时候,李善道闻得消息,李密部的先锋在王伯当的率领下已入颍川、襄城郡界,沿途所经,从者如云,颍川、襄城两郡的豪杰、少年争相往投。 对颍川、襄城等地的有名豪杰,李善道不很熟悉。 相比之下,刘胡儿因由徐世绩,倒是知道一些。 投从李密的这些个颍川、襄城的豪杰,刘胡儿多知其名,尤其内中一个叫郭孝恪的,按刘胡儿的话说,是个颇为知名之士。其家世居阳翟,据说系汉末时郭嘉、郭图的族裔。此人有郭嘉之遗风,不仅亦有谋略,并也轻侠尚气,有奇操,在颍川、襄城一带挺有名气。 刘胡儿有点可惜,与李善道说:“我家大郎早就听说过郭孝恪其人之名,在与单郎君等谈论颍川、襄城等地的英杰人物时,多次曾有言及,思欲与郭孝恪见上一见。却不意郭孝恪今竟投了蒲山公!哎呀,翟公若不还寨中,我家郎君说不得,就能与这郭孝恪一见论交了!” 翟让就算不还瓦岗寨,这郭孝恪,他也见不得会投翟让,很大的可能,仍然是会投李密。 毕竟,和李密比起来,还是那句话,翟让不管是出身、抑是能力,都差得太远。 这话,李善道自是不会与刘胡儿来说,就刘胡儿的这份可惜,一笑而已。 笑罢过了,既是因开拔前的“豪情”,也是因受“投附李密者如云影从”这个消息的刺激之故,李善道更是对此次往取酸枣,提起了充足的干劲! “老子的名声,固没法和李密相比,做不到从者如云,但酸枣此回若能如愿攻下,好歹将会是成为老子正经得下的第一个县城!财货不求能掠得多少,部曲只要能得以扩充,便即足矣!” 提着这样的干劲,是夜休息一晚,第三天中午时分,李善道带着部队,到了酸枣城外! 将一面写着“瓦岗凤凰卫”、一面写着“李二郎”的大旗,在酸枣城南分左右竖起。 又将一面临时赶制出来的“替天行道”的杏黄色旗帜居中竖定。 李善道传令下去,各部就地休整,吃些饭食,做些休息,一个时辰后,便展开攻城。 部曲将士吃饭、休息的空当,李善道与刘胡儿等一干将校,驰马到护城河外近处,观望城上的防守情况。翟让、单雄信、徐世绩等率引的主力,刚於日前路过,城中草木皆兵,只从外表看来,防御称得上严密二字。城墙上旗帜飘扬,持矛的守卒并排站立,强弩搭在垛口。 众人看了多时。 刘胡儿笑道:“观之戒备甚严,奈何咱们已有内应在城。李郎君,你估摸咱多久能攻得此城?” 虽对攻下酸枣,颇存渴望;并且虽然如刘胡儿所言,城中现有内应,於今战事将起,李善道却没有轻视之意,“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的这条军事原则,他是闻之已久。 他沉吟了稍顷,说道:“刘兄,你我两部的兵马并不算多,加到一起,也不过两千上下。兵法云,‘十则围之’,酸枣城内的守卒,连带壮丁之类,看这架势,少说也得千人,咱们的兵力,其实是不足速克此城的。能否速克此城,全看侯老兄、张道长的内应,应得怎么样了。” “侯郎君稳沉,张道长豪气之士,李郎君,他俩的内应,当是没有问题!” 刘胡儿平时看起来挺机灵、活泛的一个人,没想到打起仗来,这般的洋溢着乐观主义。 李善道笑了笑,先顺着他的话说,说道:“侯兄义士,张道长豪情满怀,确皆人杰。他俩既然主动愿为内应,自应是他俩对此很有把握。”顿了下,接着说道,“不过,刘兄,孙子云,‘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故可百战不殆矣’,打仗这事儿,最好是先虑败,再虑胜。因以我拙见,如是能在一两日内攻下酸枣,当然是再好不过,可如果一两日内攻不下?” 刘胡儿问道:“怎样?” “这酸枣城,咱就不必攻了。” 刘胡儿顾看李善道,说道:“不必攻了?” “洛阳等地的官兵、贾务本等所率逃走之张须陀部,随时可能会回来;知了翟公率我军主力北还,蒲山公率其部南下之后,退回荥阳县的杨庆也有可能会敢派兵出援,这种情况下,刘兄,你我两部兵力有限,我以为,实不宜久攻一城,避实寻虚、转战游击,方为上策。” 刘胡儿想了下,伸出大拇指,笑道:“我家郎君尝说,李郎君你虽非戎旅宿将,却有用兵之能。我家郎君真有识人之明!郎君言之甚是。” 李善道问萧德,说道:“萧郎君以为何如?” 刘胡儿、李善道对话时,萧德一直在倾耳细听,他赶忙答道:“当前形势,确是不利於我等久驻一地。郎君此议,诚然上策。”——这话一听,就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赞成。 “刘兄和萧郎君若无异议,那就这么定下了。”李善道是两部合兵的主将,刘胡儿、萧德两人,又一个只是徐世绩的家仆、一个是降将,但李善道对他两人却毫无拿大之意,反是商量着和他们议定后,这才下令,说道,“今天下午先试着攻上一攻,一则试试守卒的士气,再则看看侯兄、张道长能否找到内应的机会,然后顶多明天、后天再攻两天,如果到后天还没能攻下,咱们就撤军转走,另寻易取之地。” 刘胡儿、萧德应诺。 有一个问题,三人都没提出。 便是:如果内应成功的话,自无须再做多言;又如是侯友怀、张怀吉在李善道和刘胡儿两部攻城期间,未有找到内应之机,没有作乱内应的话,也无须多言;可倘若是侯友怀、张怀吉内应了,结果却没能把酸枣城打下,这个时候,侯友怀和张怀吉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三人都是一句没提。 好像三人对侯友怀、张怀吉的安全,都不关心。 事实上,也的确是如此。 或者说,也不能说是不关心,只能说是,做内应这事儿,是侯友怀、张怀吉两人自愿主动提出来的,则这件事对他两人会有何种的风险,他俩自是尽然知晓,那么如果事成,他俩摇身一变,至少就能迅速地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如若不成,风险也就只能由他俩自己承担。 干什么事,能没有风险呢?付出与回报,总是相匹。 议定战策,绕着县城转了一圈,又看了下其余三面城墙的防御情况,李善道等兜马返回部中。 午时过了,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时,两部兵马展开了对酸枣县城的攻势。 昨天晚上,侯友怀、张怀吉派了人,潜赴到李善道部,约定了他们内应的地点。 不是今日李善道两部主攻的南城,是酸枣县城的北城门。 选择此处,两个原因。 一个是李善道、刘胡儿两部乃是从南边而来,酸枣县城南城墙的守御肯定因此会是最严密的;一个是北城墙离李善道、刘胡儿两部最远,此处的防御会是四面城墙中相对最为疏松的地方。 也确如侯友怀、张怀吉的判断,通过适才战前的巡观,北城墙的守御的确是相对疏松。 攻城伊始,李善道便催促各部,推着填壕车、云梯,向南城发起猛烈攻势。 王须达、秦敬嗣、陈敬儿、季伯常等李善道部的军将,俱皆上到前线。 刘胡儿部中的诸校尉,也在刘胡儿的亲自监督下,麾兵勇进。 张须陀兵败的影响下,城墙上的守卒,明显的士气不高。李善道、刘胡儿两部的部曲刚进至护城河,城头上就乱箭射出。距离尚远,射出的箭矢基本落空,有的落在了护城河的内侧,有的落在了护城河的河面上,激起圈圈涟漪。见到此状,两部战士无不士气大振,呐喊而前。 一边观望着攻城的进战,李善道一边时不时地望向城北。 派出游弋在城北、城西等面的斥骑,偶有还回来报,城西、城东、城北皆无动静。 填壕车架上了护城河,陈敬儿引其本团,首先越过护城河,架着半截船等物为防,冒着箭雨,推着云梯,奔到了南城墙下。王须达团和刘胡儿部的一个团,紧随其后。 云梯共有三架,除掉李密送给李善道的两架,还有一架是刘胡儿部的。 三架云梯,相继靠着南城墙立起。 李善道望了望时辰,开战至今,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现已是后世时间,下午四点多钟时。 斥骑回报:城北城墙上的守卒,多都被城南的战斗吸引,颇有骚动之态,然城北仍还无动静。 时已入秋,不像盛夏时,天黑得晚,再过一个来时辰,夜晚就将降临。李善道没有夜攻的打算,亦即,再攻一个时辰,他就得鸣金收兵。看来,今日侯友怀、张怀吉是不能内应了。 也罢,本就没有今日就能把酸枣攻下的期望,今日打不下,还有明、后两日可试。 李善道部的部曲,到今为止,还没有正经地攻过城,一些攻城的战术,虽然高曦有教过王须达等将,但真到操作时,难免出现各种的问题。李善道索性将心收回,专注在了南城墙的攻城上,以观察、发现秦陈敬儿、王须达团攻城时出现的问题,好能对之加以及时地改正。 遥见之,陈敬儿、王须达两团的部曲,部分撑着半截船等物,护在云梯的周边,部分在勇士的带领下,迎着城墙上射下的箭矢、倒下的滚油等,攀梯向上。 相距尽管一两里远,南城城墙上下敌我的呼声、杀声,盈沸入耳! 间杂旁顾刘胡儿部的攻城,李善道觉得,其部的表现与本部的表现相仿,也是虽部曲勇敢,然表现出来的攻城动作,显得生疏。——好在酸枣守卒的士气不高,倒是正堪试手。 日色西移,暮色来至。 后世时间,已下午五点多钟。 城北还无动静,李善道感觉今日的攻城已经可以结束,便将下令。 而於此际,斥骑未至,城北骤起乱声。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四章 兵分两路小道悍 李善道又惊又喜,上马挟槊,急呼高丑奴、萧德等起身,亲率之,杀向城北。 高曦伤势未愈,以原拨给他的解烦右队为骨干,以前数日又拨给他的那三二百降卒为扩充而组建起来的“解烦右团”,现暂右高丑奴统带;加上高丑奴本领的“解烦左队”的战士,这是共有三四百人。这三四百人和萧德本部的一两百部曲,是李善道专留下来,预备用来响应侯友怀、张怀吉内应的作战部队。他们没有参与攻城,这时都坐地在附近,休养备战。 接到李善道的命令,高丑奴、萧德赶紧促令部曲,纷纷起身,紧随李善道,奔向北去。 从城西绕过,很快杀到了酸枣城北的护城河外。 打眼望之,只见北城墙上人头簇拥,刀光矛影,喊杀不绝,分明是敌我两方的人马正在搏杀! 李善道挥槊指向护城河,喝道:“渡过去!渡过去!” 抢在了高丑奴前头,萧德亲率四五勇士,各腰缠粗绳,跳下了护城河中。护城河再是叫“河”,比不起正经的河水宽,波浪更是没有,风平水静,倏忽之间,萧德等已经游到对岸。 城墙上的守卒自顾不暇,尽管看到了李善道等,可哪里有空来理会他们? 竟是一箭未放,便这么轻易的,由着萧德等上到了对岸。 对岸没有羊马墙,也没有什么树。 萧德和这几个勇士,湿淋淋地爬到岸上,解下绳子,将其中的两根绑在了对岸的桥头上。 来到城北的义军战士数百之多,只靠这两根绳子,不能尽快地全都渡将过来。仗着力气大,萧德索性又将剩下绳中的一根,重新缠回腰间,然后气沉丹田,扎开马步,双手拽住绳子,为保险起见,又令跟他过去的那几个勇士,也都拽住绳子,随之便大呼喊叫,示意对岸缘绳。 李善道见到此状,赞了一声:“好个猛士!”即下令,命令渡河。 总计五六百的战士,会水的自跳下护城河中,往对岸去游;不会水的分作三队,排队下河,各拽着一根绳子,亦往对岸奋力游向。 李善道紧张地注视着渡护城河的情况,同时不断地举目望向北城墙,观察城墙上的战况。 北城墙上的守卒不多,部分还都已被侯友怀、张怀吉预先买通,故而守卒尽管是正规军,军械要比侯友怀、张怀吉的人为好,但可以清楚地看将出来,占了上风的是侯友怀、张怀吉的人。——怎么看出是侯友怀、张怀吉的人的?没有穿黄色戎装的,必就是他俩的人。 “他妈的,有识人之明的何止徐大郎,老子果然也是有识人之明!觉得这老侯和张老道就很靠谱,料得他俩会能成事,……唯是没想到,这么靠谱的么?”李善道惊喜心道。 高丑奴率先游到了对岸。 等了稍顷,等得扛着长梯的战士们也上到了岸上,高丑奴不等其余的战士们悉数过来,叫上了数十人,便抬起一架长梯,急剌剌地冲向北城墙! 萧德将绳子解下,换给了别的战士继续扯住,带上了本部的一些战士,也向北城墙冲去。 眼见得这边的战士,大部分都已渡到了对岸,或者正在护城河中向对岸洇渡,李善道从马上跳下,丢掉长槊,大步流星,到了岸边,不由分说,就也要往水中下。 王宣德、王湛德、程跛蹄、张伏生、杨粉堆等都跟在他的左右。 慌忙间,张伏生拽住了他,叫道:“二、二……” 李善道说道:“二郎。” 张伏生说道:“甲、甲……” 李善道说道:“铠甲太重,不好下水。” 张伏生急得涨红了脸,连连点头,说道:“安、安……” 李善道说道:“安全起见,我最好不要下水去对岸。” 张伏生松了口气,说道:“对、对!” 脱铠甲、穿铠甲,都带费事,肯定不可能在这边脱下铠甲,到了对岸再穿上铠甲。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一巴掌大的个护城河,又不是没游过,怕甚么?你们托着老子就是!” 掰开了张伏生的手,跳下水中。 吓得王宣德等忙不迭地也跟着他跳入了护城河里。 李善道拽着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地托着他,杂在往对岸去的一众战士中,扑腾起水花四溅,不多时,安然地游到了对岸。李善道爬到岸上,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再往城墙望之! 高丑奴等已把长梯架在了墙上。 萧德带头,高丑奴其次,两人引着部曲战士,已开始向城头攀附。 “他妈的,鼓呢?鼓呢?老子的猛士们在攀城,此刻岂可无战鼓助兴?……不,助威?”只要攀上城头,这酸枣县城就取之定矣,李善道既紧张,又兴奋,喝令说道。 程跛蹄随身带了面腰鼓,赶快取下鼓槌,便擂动起来。 只一面腰鼓,鼓声不很大,但沉沉的鼓声,加上急促的节奏,却已是颇有振奋士气之用。 李善道美中不足,心中想道:“可惜,没有小号,不然冲锋号一吹起,那将是何等威势!” 略休息了片刻,气力得以恢复,李善道抽刀在手,率引聚集在岸边、等他号令的各部战士们,抬着另外两架长梯,喊了一声“跟我杀”,身先士卒,飞奔向北城墙下。 奔到一小半,离北城墙还有数十步远,张伏生大叫喊道:“二、二……” 李善道知他又是在喊自己,奔跑途中,没空替他说话,扭脸看了下他,见他满脸喜色,手指指向城门方向,便顺其指向,望将过去。一眼望到,李善道顿时也是喜色满面! 原来是北城门,在缓缓打开。 李善道紧急改变奔跑的方向,刀尖指向了城门,喝道:“城门!杀过去!” 跟着他的三四百战士,齐齐随着他转向,尘土践起,刀、矛挥舞,喊叫声中,改杀向城门。 缓缓的,城门打开了。 一个穿着道袍的肥硕道士,手提着血淋淋的一柄钢刀,从两扇城门中钻了出来。这道士面黑多须,神情狰狞,却可不就是张怀吉!他的喊叫随风传来:“城门开了!开了!郎君快来!” 十余或穿道袍、或穿布衣的汉子,从在张怀吉后头,亦从城门中钻了出来。 “这老道!当道士,真是亏了他的材料!” 短短百十步远近,呼吸即至。 李善道等冲到了城门处。 张怀吉一手仗刀,一手抚须,紧走几步,迎上李善道,话未开口,先是两声大笑,继而单手在胸,作了个道揖,说道:“郎君!多赖郎君在城南诱敌,小道幸不辱命,开了城门!” “好,好!张道长豪杰之士,侯老兄忠义著名,我早就料知,张道长、侯老兄定是会能内应成功,只没想到,我部兵到,才只半日,道长与侯兄居然就已内应功成,打开了城门!何其神速!令我心佩。……张道长,侯兄何在?”李善道还刀入鞘,握住张怀吉的手,欢声笑道。 “崇吾贤兄现在县衙,正在等郎君到。” 李善道让开身子,令程跛蹄、张伏生等领着战士们杀进城内,问张怀吉道:“县衙?” “敢请郎君知晓,今日内应,小道与崇吾兄乃是兵分两路。小道引壮士,来夺北城门;崇吾兄则引众在县衙发难。崇吾兄已擒下了鄙县的那个狗县令,恭待郎君到后发落。” 李善道当机立断,说道:“闻得县令被捉后,县卒必然往援,县衙这边须得赶紧支援。”命令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带上百十人,即赶往县衙,支援侯兄!” 王宣德、王湛德应诺,从剩下的战士中,点起了一旅人,便在张怀吉的一个手下的引领下,入进城内,直奔县衙。且不必多说。 高丑奴、萧德等见城门已开,从梯子上下了来,也赶将了过来。 李善道指挥若定,给他们分别下令:“萧郎,守住城门;丑奴,程跛蹄等已带人杀进城里,杀上城头,你亦快些入城,上去城头,帮助张道长、侯老兄的部众,尽快歼灭北城墙的守卒!” 萧德、高丑奴领命,便一个领兵守住城门,一个率部曲奔入城内,杀向城头。 李善道又令掌管斥候的杨粉堆:“速往城南报讯,调敬嗣、伯常等团来城北入城;并及刘兄处,也请他派兵来从此进城。”望了下天色,“争取入夜前,控制住全城!” 杨粉堆应了声诺,转回护城河边,游到对岸,上了马,自去传令,亦无须多言。 只却说,入了城中的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很快就传出了讯息,有了他俩所率的百十人马的相助,县衙已是稳固守住;接着,上到城头的高丑奴等,以众击寡,用了不到两刻钟,就结束了北城头上的战斗,控制住了北城墙;继之,秦敬嗣、季伯常等团和刘胡儿部,蜂拥到了城北,已经放下吊桥,一两千数的兵马争抢着过了护城河,杀声如雷地杀进了城内! 暮色降至,夕阳渐沉。 西边天空,一片绚烂的云霞,风从南边大败张须陀的战场处吹来,两百里远,自是风中已无血腥之味,然而,浓郁的血腥味,改从北城门里、北城头上,浓郁四散。 酸枣,这座始置於秦王政五年的八百年古县,在这一时刻,它绝不陌生的战争,再次临到了它的头上。逐渐响彻全城的杀声,在暮色中,给人以别样的感触。而又至於数千家的县中民户,他们现是什么样的惶恐?处在城门口,尚未入城的李善道,虽还没进城,已可猜料得到!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五章 酬功授兵问储粮 踩着血泊,进了门洞。 门洞黑乎乎的,脚下的血泊粘稠,不小心踢到了一具尸体。 李善道往下看了眼,不是官兵,是个穿着短褐的汉子。 个头不高,五尺多,按后世的计长单位,不到一米六,大概三十多岁的年纪,挽着一个发髻,未有带幞头,须发凌乱而毛燥,面皮黑瘦,死之前他应是一个底层的斗升小民。 也许是张怀吉道观的帮佣,也许是跟着张怀吉厮混的市井轻侠。 但这些,都已不重要了,这个人的名字,除了张怀吉等人知晓,李善道等也不会去问,——甚至过段日子,就连张怀吉等,也会把这个人的姓名忘掉。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何曾有虚! 在横七竖八、大约十余具之多的官兵、短褐或布衣汉子的尸体间穿过,眼前豁然开朗,是穿过了门洞,进到了城内。李善道略止脚步,按着腰,举目往前头和两边去看。 一条街道笔直向前,路边是成排的道边树,树的再边上,或是县民住的里坊,或是买卖东西的市,朝着南边延伸,一片片的,直到视线的尽头,县城城区的深处。 这个时候,街上满是冲进了城中的李善道、刘胡儿两部的义军战士,各色的旗帜飘扬,不知多少的战士拥挤争前。所发出的喊杀、欢呼等喧闹之声,震耳欲聋。 城门两边的城墙上,都有通下城内的坡道。三五成群的张怀吉的部曲,还有义军战士,有的提着官兵的首级,有的赶着俘虏的官兵,顺着坡道,兴高采烈地从两边的城墙上奔跑而下。 李善道向西边望了一望。 夕阳的光芒,透过西边的云霞,洒在这座酸枣县城的上头,将整个县城笼罩於其间。 正要问张怀吉县衙在哪里,李善道打算先去县衙,却有数人,逆着进城的义军战士们,从城里赶到了门洞这边。街上已被义军战士挤满,这几人是挤着过来的,皆喘着粗气。 为首之人,是王宣德,随在他后边的这人衣衫带血,骨瘦如柴,是侯友怀。 “拜见郎君!”侯友怀说着,就要下拜。 李善道忙将他拉住,笑道:“侯老兄,今得酸枣,老兄与张道长诚乃头功!你与张道长是此战的头等功臣,你俩的功劳尚未酬之,你怎一见面,二话不说,反而就又下拜?何其礼多!” 侯友怀急切地说道:“郎君!前日郎君答应的事情,不知郎君是否有忘?” “什么事情?” 侯友怀急了,说道:“前日,郎君答应俺……” 李善道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哈哈笑道:“侯老兄,答应你的事,我怎能忘?方才所问,戏言而已!前日,我答应了你和张道长,得城以后,必会约束兵士,不得侵扰民间。侯老兄,你急忙忙的过来找我,为的就是想让我实现我的此个承诺吧?” “正是如此!郎君,义军已经进城,鄙县满城士民,现下无不惶恐,在下敢请郎君赶紧下令,约束义军将士,千万不可侵扰鄙县百姓啊!” 李善道说道:“侯兄,你放宽了心吧,攻城之前,我就已下严令!凡胆敢侵害百姓者,我军法无情,不论是谁,断俱不饶!”令王宣德,说道,“你带上些部曲,沿城巡逻,现在就去!有违我此令者,你无须再来请示,该杀就杀、该罚就罚。” 王宣德恭谨应诺,便领他的部曲自去,还回城中,加入到拥挤入城的战士中,四下巡逻去了。 题外之话,不必多说。 问得了县衙的位置,张怀吉、侯友怀前边带路,一众亲兵驱散挡住了路的义军战士,李善道便望县衙前去。路上,问了下侯友怀,大概知道了侯友怀夺下县衙的经过。 侯友怀在酸枣县寺为吏多年,於县吏中,自然是有几个朋友的。 一则,他的这几个朋友,也是为他打不平;二则,更重要的,瓦岗义军前时大败张须陀,又闻知竟然李密也加入到了瓦岗军中,却侯友怀的这几个朋友,因亦就动了搏一搏的心思。 於是,就在他这几个朋友的内应下,侯友怀率众攻进了县衙,在县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顺利地抓住了县令。控制住县令后,紧随着,把县衙的其余吏员尽数也都控制了下来。 听完了侯友怀夺下县衙的经过,李善道拍了拍他的肩膀,称赞说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侯老兄,你这一招深得兵法之要,高明得很!……县令怎么样?他肯降么?” 侯友怀说道:“县令……” “县令怎么了?” 侯友怀说道:“唉,便在刚才,俺来拜谒郎君时,俺一个没看住,县令被俺从子杀了。” 李善道怔了怔,转目去看他,见侯友怀面色自若,随着他的叹气,神情间带些自责。 ——却是在做戏吧?若无侯友怀的许可,他的从子岂敢杀县令?且又,早不杀,晚不杀,刚好在义军已经进城,大局已定以后,他的从子把县令杀了? 李善道嘿然稍顷,摸了摸短髭,笑道:“杀了就杀了吧!一个狗县令,仗着些权势,便连侯兄这等为了全城百姓的性命,不顾自家性命的义士,他也诬陷治罪,杀之亦当!” 不由自主的,李善道把认识侯友怀以来的几件事,捋了一捋。 先是宁死不从,自己吓得尿裤子了,都不肯出卖城中;接着因为被县令诬陷治罪,遂与张怀吉主动前来寻自己,愿作内应献城;继而便是而下,借他侄子的手,一刀将县令杀了。 这厮瘦骨嶙峋,貌不惊人,却不仅可称义士,同时还是个睚眦必报之人。 倒是由此,李善道理解了他为何会能与张怀吉这么一个凶道人成为朋友,及他为何前边宁死也不出卖酸枣县城,而转过头来,主动愿为内应献城的真正缘故了!——说实话,对侯友怀的主动愿为内应,李善道早先是有点半信半疑的,如今才总算是疑惑尽去。 到了县衙,亲兵们在外站岗警戒。 李善道直入衙中,登上大堂。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端着个银盘,呈上了一个人头。 侯友怀说道:“郎君,此即县令首级。” 李善道瞥了眼,这人头面色惊恐,两个脸蛋白白胖胖,年纪不大,二三十岁,大概是凭其族荫任的此职。人已被杀,还有什么可看?李善道目光转向了捧着人头的这个青年,笑道:“侯兄,这一位就是你的从子吧?果然相貌堂堂,人才不凡!一看即知,定是贵县的青年才俊。” “回郎君的话,他不是俺的从子,是张道长道观的一位门客。”堂下侍立了三四个年轻人,侯友怀叫了其中一人进来,介绍给李善道,说道,“郎君,此子是俺从子。” 难怪捧人头的这青年和侯友怀长得不像,被叫上堂的这青年和侯友怀相貌颇似,也是瘦高个头,细长脸,两腮无肉——和捧人头的青年比之,壮勇上嫌有不足。 李善道笑道:“‘虎父无犬子’。也只有侯老兄这样的风华人物,才能有贵从子这样的后生英俊!”问了侯友怀从子的名字,指了下人头,与他说道,“这狗县令,盘剥百姓,鱼肉生民,凶残淫虐,恶名在外,我今取你县,首要一事,便是要宰了他,为民伸冤。你干得好,把他杀了,此是功劳一桩,我先给你记下。且待城中定后,论功行赏之际,我再好好地赏赐与你!” 坐在主位上的李善道,论年龄,和侯友怀的这从子相差不大,但他披挂着铠甲,大马金刀的坐姿,却威风凛凛,更且莫言,堂上、堂下,此时尽是他的亲兵,俱皆虎狼之士,而闻之於外,满城兵声震瓦,进城的义军战士,他的部曲复更不知凡几,因入到侯友怀的这从子眼中,唯只觉得李善道当真霸气、真是威武!惶恐地下拜在地,连声说道:“怎敢!怎敢!” 李善道叫他起身,又问了捧县令人头这青年的名字,叫他俩先下去,然后请张怀吉、侯友怀入座。等张怀吉、侯友怀坐定,李善道收起笑容,沉吟了下,说道:“有两事欲问两位意见。” 张怀吉呵呵笑道:“郎君有何欲问?但请示之!” “一个是俘虏的事。适来县衙途中,部中军将们来向我禀报的时候,你俩都听到了的,单只北城墙这块儿,所得县卒俘虏就有数十;想来等城中定后,整个的俘虏,至少应得有数百。关於这些俘虏,该如何处置?我意是尽将之收编。你两位是本县人,县卒与你两位熟悉,我打算收编之后,便劳烦你两位,暂做这些俘虏的统领。未知你两位意见何如?可愿意否?” 张怀吉、侯友怀彼此顾视。 侯友怀未有出言,张怀吉喜不自胜,说道:“郎君之信,实令小道诚惶诚恐!不敢相瞒郎君,小道与鄙县县卒确是熟悉。这回内应,就有几个县卒的军吏参与。若蒙郎君不弃,得为县卒统领,小道必尽心竭力,为郎君约束彼辈,唯从郎君号令是从!” “好!两位既然愿意,这件事就这么定下。”李善道顿了下,道出了第二件事,说道,“这第二件事,我想问一下,到底县衙府库,现尚有存粮多少?张道长、侯老兄,你俩前日告诉我说,贵县富户不少,则从这些富户手中,又能得来粮食多少?以及怎么才能把这些粮食得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六章 招降讨进说军纪 县衙堂前的院中,伏拜着十余人。 这十余人都是酸枣县衙的大吏。 侯友怀令他从子,於其间带了一人进来。这人是负责府库梁储的县吏。侯友怀叫他回答李善道的提问。这县吏颤声答道:“回将军问话,府库现尚有存粮千余石。” 本朝建立以后,杨坚、杨广通过种种的政治、经济措施,将前代民间被隐藏的户口,大量地重新归於国家编户,国家能够掌控到的人口因此得到极大的增多,粮、财等方面的征收、储备因此也得到了极大的增多。亦是因此,朝廷才有余力在洛阳周边建起这么多的大粮仓,储备下了这么多的粮食;同时,各地郡县的储粮亦因是得以不小的充足。 却酸枣此县,民户总计万余,这么多年的储积下来,按理来说,就算已被瓦岗义军索要走了不少的粮食,剩余下来的,应当也不止此数。 侯友怀颇是诧异,说道:“县衙府库的存粮,只剩有千余之石?” 这县吏答道:“侯曹主,存粮本是不止此数,可一来,先已调拨到了郡中一些;二来,后又献给翟公了千余石;三来,这、这……” “这怎样?” 县令的人头就在外头,反正县令也已经死了,这县吏索性就实话实说,说道:“三来,这两年中,小人奉县宰之令,将仓储之粮也卖掉了不少,故而於今,就只存千余石数了。” 侯友怀惊讶十分,说道:“君奉县宰之令,偷卖掉了不少储粮?” 这县吏说道:“连年战乱,水旱蝗灾,大河东西,而今饥民如潮,粮价腾跃,县宰故乃於去年初开始,私令小人,运粮出仓,售与商贾。小人虽知此乃死罪,奈何县宰令下,不敢不遵!” 这个酸枣县令,眼见百姓受饥,不思赈济,居然反私卖县储粮以牟利,还真是杀了也不可惜。 李善道问道:“卖给哪里的商贾了?” 这县吏吞吞吐吐,眼神闪烁,偷看一眼侯友怀,偷看一眼李善道,说道:“卖、卖……” 李善道笑道:“你不必说了,我已知道了。一定是卖给你了!县令把粮给你,你倒手卖出,得了利后,大头给县令,小头你得之,你这厮,实是县令的白手套,是也不是?” 这县吏哪知“白手套”是什么意思,但李善道的话意,他自是能够听得明白,吓了一跳,慌忙亦不吞吐了,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便惶声答道:“启禀将军,小人哪有本钱倒手卖粮?卖出的县库储粮,多半是卖给了本县的乡豪,部分是卖给了汲郡等地的粮商。” 和本县的土豪劣绅勾结,此在李善道的料中;不意的是,这狗县令,竟还和汲郡等地的乡豪、粮商也有勾结。这狗东西,俨然是构建起了一个跨地域的大型倒卖团伙。 汲郡等地的,鞭长莫及,也就罢了。 李善道摸着短髭,徐徐问道:“卖给的本地乡豪,都有谁家?” 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尽管担心可能会被这些乡豪报复,可这县吏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他遂将与县令勾结卖粮的这些本地乡豪的名字,一一道出。 李善道问侯友怀、张怀吉:“这几个乡豪,侯老兄,张道长,你俩都熟悉么?” 张怀吉抚须笑道:“回郎君的话,熟得很!” 李善道顾视他两人,说道:“那底下来,该怎么办,两位也都知道了吧?” 张怀吉笑道:“适才郎君问,宜用何法,才好能从鄙县富户手中收得粮食,却办法现已有矣!只是有一点,小道敢请郎君相助。” “道长请说。” 张怀吉说道:“鄙县乡豪家中,多蓄养有门客,敢请郎君暂拨给小道百十兵马。” 侯友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但终是未有出声。 李善道笑道:“这有何难?”看见正好秦敬嗣进了县衙,来到了堂外院中,就等他进到堂内后,不等他先汇报,先下令说道,“三郎,你亲带上一旅人,佐助张道长为咱部中取粮。” 秦敬嗣尚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下意识地应了声诺。 他待要问时,李善道又说道:“具体的,你先无须问,张道长会与你说的。”问道,“城中情形怎样了?” 秦敬嗣正是为汇报城中情况而来,即收回了问题,回答说道:“二郎,南城、西城大致已经稳定。犹有百余县卒、丁壮未有投降,而下被我部和刘头领部包围在了北城的兵营中。”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忖思了片刻,与侯友怀说道:“侯老兄,上天有好生之德,况乎咱们是义军,不是贼寇,我之所以起兵者,是为吊民伐罪,绝非是为杀戮之事。於今全城基本已定,唯所存者,仅此百余县卒、丁壮矣,他们即使负隅顽抗,亦已是无济於事。我因欲有劳老兄,为我前去劝降。只要他们肯降,我可以保证,一个不杀,愿改投我义军者,我双手欢迎;不愿投我义军者,我发给盘缠,任其归家。不知老兄,可愿为我劳苦,走上这一遭?” 侯友怀慷慨应道:“郎君有怜士之心,竟愿开额外之恩,友怀怎敢不为郎君效此劝降之劳?” 已经说过了,李善道打算把降俘尽数拨给侯友怀、张怀吉统带,则这百余县卒、丁壮,若是肯降,对侯友怀、张怀吉也有好处。侯友怀对此,不仅是顾及到县人之情,当然愿意卖力。 便向李善道行了个礼,侯友怀不作多停,即出堂去,赶往北城,劝降去也。 时已夜色渐至,寻各乡乡豪索粮之此事,今晚却是办不成了,只能等到明天再说,但各乡乡豪的粮,一时索不得,城内豪强、富户的粮,打铁趁热,趁着李善道、刘胡儿部刚杀进城中,满城震动,这些豪强、富户必正值惶怖之机,今晚却即可动手索要。张怀吉则就也出了县衙,秦敬嗣领了一旅部曲,和他一道,就先一家接着一家的,向县内有名的富户、豪强讨进奉。 王湛德请示李善道,俘虏到的县吏们怎么处置? 院中伏拜着的这十余县吏,只是酸枣县衙的大吏,除他们以外,另外俘虏到的县中小吏等还有许多。加上县衙的吏卒、仆役、官奴婢等,合计约有数十人。 县吏怎么处置,李善道还没想好,但吏卒、仆役、官奴婢怎么处置,不需多想。 他便令下,令将吏卒、仆役、官奴婢尽数释放,分别给了些钱粮,由他们自寻去处,至於一干的大小县吏,且先关押到后院,等与刘胡儿等商议过后,再做处理。 散在城内各处的王须达、陈敬儿、季伯常等团校尉,及焦彦郎等等旅帅,不断的或者亲到县衙,来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进展、收获;或派人来向李善道禀报。县衙门口,来来往往,挎着刀进出的义军汉子们不断。夜色临至,打起火把,将县衙内外映照得亮如白昼。 刘胡儿可能是考虑到安全的问题,起先没有进城,直等到城内大体已定,才在亲兵们的护从下,进了城中。二更时分,他来到了县衙。 李善道这时已不在堂上。 后院有个高高的阁楼,是历任酸枣县令闲时登高饮酒的所在。 在侯友怀从子的引领下,李善道已早是登上此楼。 闻得脚步橐橐,转身看去,见是刘胡儿来至,李善道移步迎上,笑道:“刘兄,你来了!” 楼上四角,也插满了火把。火苗随风摇曳,照得楼上彤红一片。——但其实楼上不用火把亦行,因为而下的城中,东城、西城、南城、北城,整个的县城里,大部分的街巷上,几乎尽是红通通的火光。倒非是走了水,火光皆火把的光,火把,都是散布於满城中的义军将士们所打。这满城的火光,加上县衙前院、后院的火光,映衬得这座楼阁上,已然是甚为明亮。 秋季的夜风没了夏天的闷热,但四面吹来,却也没有昨晚的凉爽。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的确是城中的喧嚷、满城的火把,给这夜风增添了热度,吹面颇热。 刘胡儿说道:“本该早些入城,有些杂务,不得不作些措置,入城乃晚。” 楼上摆了一张紫檀木的案几,相对放了两具坐榻。 李善道请刘胡儿入座,自亦坐下,将自己所知的城内目前的情况,还有侯友怀去北城劝降、张怀吉与秦敬嗣已在向城中富户讨进奉等事,大略地与刘胡儿说了下,说完,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水,笑道:“劝降和讨进奉两事,没有与刘兄商量,我便叫他们先去办了,兄请勿罪。” “我家大郎明有嘱令,一切唯郎君之意是听。这些事情,本是郎君做主即可。”刘胡儿环顾远近,身在楼上,居高眺远,整座县城皆可入眼,但见那城中火光如蛇,蜿蜒遍布,倾耳听之,时仍有短促、隐约的杀声传来,更多听到的,是从城中各处里坊传出来的种种喧嚷之音。 略做了下迟疑,刘胡儿说道:“郎君,刚入城时,碰见了贵部的王郎君,他正在处罚一个火长。俺问了问,是这火长抢掠民家,伤了一个男丁。王郎君说要把他捆了,军法从事,并言及,此是郎君之令。敢问郎君,可果如此么?” “是我的命令。咱不是答应了侯老兄么?入城后,不掠百姓。攻城前,我就此亦是已有令下。” 刘胡儿说道:“有一件事,俺不知当否不当否讲。” “你我之间,有何不能说?刘兄,你想说什么?尽请说来。” 刘胡儿说道:“我瓦岗号为义军,今下山出寨,对外宣扬,是为拯民出於水火,不掠士民,爱惜百姓,自是应当。前时攻下濮阳后,我家郎君实也是曾有军令,欲约束部曲,不得肆意抢掠。可最终,我家郎君却还是放弃了这道军令。其中原委,不知郎君可知?”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七章 刘胡儿言化矛盾 “愿闻其详。” 刘胡儿说道:“我家郎君这道军令下后,部中将士多有不满。罗头领进言与我家郎君,言道,将士们跟着翟公、郎君,所以肯蹈危赴险,刀头舔血者,不外乎,就是为了图一个财货。如今,若是冒着凶险,攻下了一座城池,却竟是不允将士们掳掠,只恐将士们必生怨忿,则下一次再攻城、或者再应对强敌时,又如何还能再指望将士们肯听从军令,肯为郎君拼命?” “罗头领是这般说的?” 刘胡儿说道:“是呀,李郎君,罗头领就是这般说的。郎君可又知晓,我家郎君听完了罗头领的这番话后,他是怎么说的?” “想来便是刘兄刚才所言,徐大郎因此放弃了禁止部曲掳掠的军令。” 刘胡儿拍手笑道:“可不就是如此嘛!李郎君,在下敢有一问。” “刘兄请说。” 刘胡儿说道:“不知郎君以为罗头领所言,是否有理?” “刘兄想听真话么?” 刘胡儿笑道:“当然是真话的呀。” 李善道离坐起身,背着手,在案边踱步,时展目望向楼阁下火光通明的城内,时举首望向星光浩瀚的夜空,踱得许久,说道:“罗头领向徐大郎的这通进言,识察人性之进言也。罗头领说得很对啊,将士们跟着咱们卖命,所为者何?还不就是‘财货’二字?可这‘财货’,刘兄,我之愚见,也是有长远、短视这两者之别的啊!” “敢问郎君,‘长远、短视’此话何意?” 李善道说道:“短视者,便是攻下一地,咱们就尽由着将士们之意,随他们尽情地掳掠一地。可是刘兄,如果这么做的话,咱们瓦岗的名声势必就要坏了!这么干的话,咱还配称得上‘义军’么?岂不就如狗皇帝、贼朝廷对咱们的污蔑之言,咱真的就是‘群盗’了么?既已为‘群盗’,则我等凡所至之处,无论是贼官兵、抑或是当地的士民,必然就都会团结一致,共同抗御我等,长此以往,别说咱们再攻城略地了,怕是只会连大伾山,我等都立足不了啊!” “郎君所谓之‘长远’,又是何意?” 李善道说道:“而若是咱们能严肃军纪,凡所攻取之地,约束将士不得随意掳掠,则肯定就会与前者相反,我瓦岗‘义军’之名,必就会因是而远扬海内,如此,我军所至之处,贼官兵姑且不言,只说当地的士民,定就不会激烈地反抗我等,甚至箪食壶浆,如迎王师,亦非不能。这种情况下,凡得一城,论功行赏、大犒三军,刘兄,将士所得,岂不即长远之财货? “乃至,刘兄,我妄言一句,於今隋室残虐,不恤黎民,天下反者如市,隋鹿已然失矣,若是将来,咱们瓦岗能够将这头鹿夺下,咱们军中的将士,又何止财货,富贵得之,亦不难矣!” 刘胡儿肃然起敬,说道:“未料李郎君怀有此等壮志,在下佩服。” “刘兄以为我所言何如?” 刘胡儿说道:“郎君之志,在下十分佩服,但郎君所言,在下直话直说吧,却似有‘以己度人’之失。” “‘以己度人’?刘兄这话怎么讲?” 刘胡儿笑道:“郎君固存远志,但在下敢问郎君,有郎君之此远志者,多的也不说了,只说就郎君部中,郎君以为能有几人?” 此话入耳,李善道不禁愕然,止住了踱步的脚步,立定下来,说道:“能有几人?” “对呀,郎君,如郎君之此志者,敢问郎君,郎君以为你部中能有几人?放开点说,把我家郎君的部曲也算上,将翟公、单公等的部曲也算上,郎君以为,有郎君此志者,又能有几人?” 李善道张了张嘴,为之哑然。 刘胡儿笑道:“郎君定也知,能如郎君有此等之远志者,怕是少之又少!郎君,你这不就是在‘以己度人’了么?若郎君者,英杰也;若咱们部中的那些将士们者,寻常吏卒也。郎君是鸿鹄,彼辈是燕雀。燕雀自难知鸿鹄之志,同样的道理,鸿鹄恐亦难以己志来约束燕雀啊!” 李善道沉默了稍顷,再次下顾,看了看楼阁下的城内,又再次举首,望了望浩渺的星空。 点点繁星,璀璨如万家灯火;而城内上千户的民家,注定今夜将是他们一个惊恐的夜晚。 一边是怜惜百姓的朴素感情,一边是不得不承认刘胡儿说得对,在当下的这个乱世的环境中,想要活下去都是艰难的事情,还能再有抱负的人毕竟是少数,“以己度人”的确是有点“阳春白雪”,如果坚持下去的话,到头来,弄不好会搞出一个“曲高和寡”,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该怎么做? 他回到坐榻坐下,摸了摸短髭,展颜一笑,说道:“刘兄之言,发蒙振聩。是我,想得差了。” “郎君现下是何意?” 在没有成熟的指导思想作为指引,在没有经过充足的思想教育的背景下,要想只靠军法来禁止部曲掳掠,确然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若便因此,就放开禁令,任由部曲烧杀抢掠,将部曲变成他最担心变成的“兽兵”,李善道也是万万做不到。 他再三斟酌,做出了决定,说道:“我等起事前,亦是黎民百姓,今虽起事,却非为成盗,乃是顺天倡义,为救民出水火,纵兵掳掠,总之是万万不可。然,刘兄所议,亦固是也。”令侍从在侧的王宣德,说道,“传我军令,今在酸枣,军中将士‘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 王宣德应诺,待要下楼阁时,李善道把他又叫住。 “郎君还有何吩咐?”王宣德问道。 李善道说道:“现下部中将士,散在全城,军令不好一级级地传达,你带上些人手,骑马驰行城中,沿街大呼,我之此令。不仅要使部曲将士们知道,也要让城中士民听知。” 王宣德应诺,恭恭敬敬地退后几步,下楼去传李善道的此令。 不多时,果就有“李二郎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的喊声,在酸枣城中四处响起。 说实话,约束部曲不得掳掠百姓这块儿,李善道其实一直以来,也是颇为矛盾。 刘胡儿说的这些,刘胡儿即便不说,他心中也是隐隐的清楚的。唯是,他到底是从后世来的,尤其是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实在是给了他太大的影响,因此,他有他的道德底线,或换言之,他有他的“道德憧憬”,故而他一方面是约略地知道,严格的约束军纪,对他凝聚军心、扩充队伍,也许是不利的;可另一方面,他又难以做到便干脆任由部曲掳掠百姓。 亦可谓是“旁观者清”,今晚刘胡儿的一番话,算是打开了他的心结,化解了他的矛盾。 “而下队伍草创,便就先以此两条,来约束部曲吧,将来时机成熟后,再做更严格的约束,或亦不迟。”李善道又再一次地望了望城内,望了望夜空,心中这样想道。 此前,只觉得刘胡儿伶俐,今夜,通过他的这通话,倒是发现了他的另一个优点,最起码在一些事情上,不论是否受徐世绩的影响,他可以看得清楚。不愧是徐世绩的亲信家仆! 刘胡儿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水,笑道:“郎君令王贤兄等沿街传呼,此措高明。既使部曲知了郎君之此令,也使城中的士民知了我等瓦岗义军,绝非滥杀无辜的盗贼之属。” “我之此令,只是对我的部曲所下。此令或仍有不妥之处,刘兄的部曲,自由刘兄自做管束。” 刘胡儿笑了笑,没接李善道这话的腔,说道:“郎君,这些都是小事。俺却有一件要事,与郎君商议。”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八章 李善道意作选择 “什么事?” 刘胡儿问道:“俘虏到的县吏,不知郎君打算怎么处置?” “正要就此事与刘兄商量,刘兄对此有何建议?” 刘胡儿笑道:“处置的办法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将县吏扣为人质,令其家出钱赎之;一个是便将他们尽数释放了事。在下愚见,这两个办法都可采用,择其素在县中有贤名者,便做释放;其余诸辈,令其家出钱赎买。郎君以为如何?” 这两个办法,李善道都熟。 第一个办法,是翟让经常采用的,这次打到荥阳郡,凡是掳得的郡县吏员、县乡富户,翟让一概都是采用这个办法。第二个办法,是徐世绩有时采用的,前时打下离狐后,对俘获到的离狐县的吏员,上到县令、下到一般的小吏,只要是肯低头曲从者,徐世绩尽都将之放了。 李善道瞧了瞧刘胡儿,摸着短髭,笑道:“刘兄,你我交情也算深厚的了,却怎兄言不由衷?” “俺言不由衷了么?” 李善道笑道:“这两个办法,都是好办法,但刘兄真心所想,必非刘兄所言此语。” 刘胡儿哈哈大笑,说道:“一点小心思,被郎君看出来了。郎君当真是如我家郎君所赞,心细如发,明察秋毫。……不错,郎君,俺真心所想,的确非是俺所言此语。就所俘获的县吏宜当何以处置,俺其实是以为,只要确定彼辈不坏咱们的事,些许刀笔吏,放了便就是了!” 他顿了下,察视了下李善道的神色,又说道,“不瞒郎君,这也是我家郎君私下交代俺的。” 拿抓到的县吏、富户换赎金,这是翟让的惯用做法,做为属从,徐世绩、刘胡儿等,主要是徐世绩,就算是对翟让“贪财货”的此举不以为然,觉其小气,然亦不好对此非议,此其一。 李善道是怎么想的?他是赞成翟让的做法,还是赞成徐世绩的做法?他没有说,徐世绩、刘胡儿自也就无从知晓,因乃不好直接用徐世绩的办法来给他建议,此其二。 所以,刘胡儿耍了个滑头,把这两个办法都建议了出来。 “对这些俘虏到的县吏,怎么处置才好?刘兄,我本也确实有些为难。不过现听了刘兄建议,且这个办法又是大郎私下嘱咐过刘兄的,我也没甚可再为难的了。就按刘兄此议处理便是!” 徐世绩对“抓到的县吏该如何处置”这件事,看得很重,不止交代了刘胡儿一次。 他告诉刘胡儿的底线是,如果於留在荥阳郡的期间,李善道和刘胡儿两部擒获到了郡县吏员、县乡名士等,至少决不能把抓到的郡县吏、名士等给杀了,哪怕是效仿翟让的举措,拿抓到的这些人换赎金也可以接受,但最好,是能把抓到的这些吏、士,全都安然无恙地尽皆释放。 现得了李善道的此个答复,刘胡儿可以说是“圆满”地完成了徐世绩的交代,并且李善道话里话外,又都是“很给他面子”的意思,他甚是高兴,端起茶碗,冲着李善道举了下杯,笑道:“俺才刚禀过郎君,此议,是我家郎君私下对俺的交代,岂敢说是俺的建言? “我家郎君交代俺时,就说了,李郎君向来礼贤敬士,‘释放’此法,李郎君当是不会反对。诚如我家郎君所料!……郎君,你我两部方与翟公、我家郎君分兵不过数日,今即已取酸枣,进展之快,恐是翟让、我家郎君也想不到的!悉皆郎君之功也。俺以茶代酒,敬郎君一杯。” 李善道端起自己的茶碗,与他相对虚虚地碰了一下。 两人各抿了一口茶水。 兵士入城的军纪和俘虏到的县吏等该怎么处理这两件事情议定,接下来,就没有很需要紧急商议的事情了,刘胡儿正待将话头转到“今夜过了,明天城中应该就能大致稳定,则随后,他两部该当做些什么”这个问题上边,楼梯上脚步声响,几人急匆匆地奔将上来。 刘胡儿、李善道扭脸去看。 见来人俱是刘胡儿部中的军将。 刘胡儿皱起眉头,说道:“做甚么?慌里慌张的。李郎君面前,这等失礼!” 这几人中带头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向着刘胡儿、李善道分别行了个礼,喘着气说道:“将军,闹起来了!都要动刀子了!” ——却刘胡儿而下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徐世绩的家仆,一个身份是徐世绩部的郎将。 刘胡儿说道:“甚么闹起来了?甚么动刀子了?” “王三和张五这两个狗日的,为争一个妇人,互不相让!各带着自己的部曲,两下争闹,现正在北街闹成一团!俺劝之不住,眼看着他们刀子都抽出来了,只好赶紧来禀报将军!” 刘胡儿拍了下案几,说道:“胡闹!”站起身来,与李善道说道,“郎君,俺去看看。” 王三、张五,俱是刘胡儿的部将,这事儿,李善道不好掺和,就也起身,应了句:“好,好。” 刘胡儿便行个礼,暂辞李善道,与这几人下楼阁,带上他的亲兵,赶往北街去也。 踱到楼阁南边,李善道望着刘胡儿等出了县衙,上马驰远,又放开视线,再复又一次地俯瞰环顾了下火光透亮、嘈杂喧闹的城内,手摸着颔下短髭,轻轻地长叹了口气。 侍在边上的一人问道:“二郎,是在担心王三、张五闹出人命么?” “刘贤兄已亲自前去,人命料是不会闹出的。” 问话之人是杨粉堆,入城前,他奉李善道的军令,去给秦敬嗣、王须达等传了个改从北城门进城的令,传完以后,他就返回城中,重回到李善道的左右了。 他问道:“不为此,二郎又是为何叹气?” “总有些时候,粉堆,人需要在两难之中,做出选择。而又总在有些时候,做出的选择,是违心的选择,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杨粉堆一头雾水,说道:“二郎,你这是在说什么啊?”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只做一个普通人的时候,李善道大多时,还能按他自己的想法去做事,如今他身为一部主将,帐下的部曲千余,却已是在有些时候,无法再按照他自己的想法来做事、来处理事情了。 这不是“人在江湖”的“身不由己”,这是当你已经初步有了一个你的“小团体”后,你不得不在某些事情上,顺应你这个“小团体”中大部分人的利益的“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也好,不得不违心也罢。 今晚在楼阁上,与刘胡儿的这番谈话,往好处来说,对李善道以后的发展,实也是甚有益处。 解决了李善道在接下来的发展中,必须要直面,绕不过去的两大问题。 一个,当然就是打完仗后的军纪问题,这个不必再做多说。 另一个,则即是处理县吏,或言之“隋朝官吏”等这类俘虏的问题。 这个问题,表面上看,只是一个处理“俘虏”的军事问题,深里来说,却实际上是一个判断“谁是敌人,谁是朋友”的政治问题,或者说,是一个把自己视为什么阶级的政治问题。 县吏,不仅仅只是县吏,能当上县吏的,多数是士族子弟。 徐世绩把他抓到的县吏、士绅多给放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把他自己视为了士人阶级中的一员。他造反起事,是因见隋室将亡,如此而已,而绝非是要反士人,或言之地主这个阶级。 说实话,李善道在这个问题上,和第一个问题一样,早前也是心存矛盾的。 他在这个问题上的矛盾,并和他在第一个问题,即“打完仗后的军纪问题”上的矛盾亦是一样的,俱是在理智上,他清楚,在当下这么一个生产力不能与后世相比,在政治、经济上,具有着本身局限性的时代中,他最好的选择是甚么,然在感情上,他难以做到,不能下决心。 ——为何在听侯友怀说,酸枣县衙的县吏尽都被其俘虏了后,李善道没有第一时间做“宜当何以处置这些俘虏”的决定,而是准备等与刘胡儿商议一下后,再做决定?他在那个时候,理智上其实已经告诉了他,怎么做,才是他最宜当的选择,唯他感情上,暂尚难将这个弯给拐过来,他一个后世来的“根红苗正”的“劳动阶级”,难以简单轻易地便把自己转入到地主这个“剥削阶级”,因此,他才暂时把“怎么处理这些县吏俘虏”这件事,给放到了一边。 每个时代,因其生产力发展程度的不同,都会有不同的各自代表本时代的进步的政治力量。 用后世的话,就是各个不同的时代,各会有“代表本时代之先进生产力”的力量。 先进一小步,是先进,若是超越了本时代所具备的生产力基础,先进了一大步,代表的可能就不是先进了,甚至,还有可能物极必反,成为反动。 这个道理,随着在当下这个时代的时间越久,李善道越是已心中了然。 仍是那句话,了然归了然,却就是在感情上,他迟迟不能下决心。 现在,今晚,通过与刘胡儿的交谈,他终於是做出了选择,下了决心。 “罢了!”他在这县衙的后院,扶着楼阁的栏杆,望着楼下的城内,没有回答杨粉堆的疑问,自嘲心道,“我李善道,今天起,今晚起,他妈的也将是、也将是……!”又长叹了一口气。 “二郎?”杨粉堆说道。 李善道不想再看城内,楼阁上他也懒得再坐了,抽手甩袖,说道:“回前院堂上!”命令从吏中一人,“去北城看看,抢妇人那事儿,刘兄处理得怎样;再看看侯老兄,招降的怎样了!” 侯友怀的招降费了劲,但在快天亮前,总算是成功地将那百十县卒招降了下来。 天亮后,张怀吉、秦敬嗣等络绎回到县衙。 诸人皆是喜笑颜开,一个晚上,从那些“私卖县库存粮”的富户家中,他们要得了粮食千余石,财货十数车。 将近中午时,城中各处逐渐得以稳定。 李善道一声令下,将张怀吉等得来的粮食、和从县衙府库剩余的粮食,尽搬运到北城门外,堆积如山,随之,由侯友怀、张怀吉等或在城内招呼、或往各乡传话,开始以粮募兵。 第二卷大海寺 第六十九章 共与新卒约三条 在往各乡传话的同时,张怀吉领着秦敬嗣等,改换向曾参与“倒卖县粮”的乡中富户们索要粮、财,捎带着,没有参与过“倒卖县粮”的各乡富户们,也被张怀吉登门,要粮、要财。 侯友怀俘虏到的那些县吏,都已被李善道释放。 一面是释放县吏,一面是问县乡的富户们索要粮财,这似乎是颇为矛盾。 县吏和富户都同属地主阶级,你既然是要向地主阶级示好,拉拢地主阶级,那怎么在释放了县吏的同时,又问县乡的富户们索要粮财?——而实际上,这并不矛盾。 该拉拢的,自是需要拉拢,但为了队伍的发展,该强取豪夺的,也还是得强取豪夺。自古以今,不论哪一支的造反队伍,在起事之初,以至壮大起来以后,无有例外,都是这么干的。 况且,还有两条。 首先,向县乡富户索要粮财,系“师出有名”,谁让他们中的部分参与了私卖县粮呢?其次,没有纵兵抢掠他们,只是“客客气气”地向他们要些粮财,比之翟让等部所干的那些事,这已经是好得很了,甚至,比张须陀等各部官兵们在各地征战时所干的事情,也已是好得不少。 且无须多言。 只说“以粮募兵”的消息放将出去以后,当天下午,并没有多少县乡丁壮前来应募,反是张怀吉、秦敬嗣等在这天下午的“讨进奉”中,倒又在各乡讨得了总计上千石的粮食。 粮食越来越多,来投义军的丁壮却不见增多,这可不成。 晚上,李善道和刘胡儿、张怀吉、侯友怀等商量了下,决定把募兵的方式稍做个改变。 次日一早,张怀吉、侯友怀带着他们内应起事的部曲,敲锣打鼓地来到了城北门外堆积粮食的所在,引得县内、县外乡中的百姓,不乏胆大者偷偷观望。 却只见他们到了后,李善道亲给张怀吉、侯友怀的部曲,每人发给了粮食一袋、肉一提、酒一壶,另则白钱上千枚!他两人的这些部曲,有的在城里住,有的在乡里住,得了粮肉等后,俱皆扛粮背肉、提酒携钱,无不高高兴兴地或回城、或还乡,愈是引得了县乡百姓的围观。 张怀吉、侯友怀的部曲都是本地人,在他们的打样下,随着消息的散出,确定了如果投附李善道,李善道是真的会给钱粮,从这日的下午起,陆陆续续的开始有县乡的丁壮前来应募。 李善道身在现场,见前来应募之人,大部分俱是衣衫褴褛,有的操的还不是本地口音,不乏拖家带口,扶老携幼者,心知他们必然或为本地之贫户,或为流落、路经本地的流民。 回想起昨晚他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一种荒诞的讽刺之感,浮上他的心头。 尽管已是决定了对於士绅,要采取拉拢的态度,可结果最起码是现在,来投附他的却大都仍是贫户、流民。——这也可以理解,士绅地主有家有业,有田地,他们自是不太容易冒着失去这一切的风险,竟来投附“反贼”。用后世的话说,士绅地主,大约与小资产阶级类似,软弱、投机,论及“革命”的坚决性,确乎是不能与一穷二白、没甚么可再失去的贫民相比! 只是,虽然清楚这些,奈何限於当下的时代背景,最终最需要合作的帮手,却还得是士绅!而不是贫民、流民。打仗的主力、流血牺牲的是贫民,而最需要合作的却是士绅,何等讽刺。 后世读书时,有时会见到的一句话,李善道现下对之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这句话便是:“地主士绅窃取了革命的果实”。他不禁地再度自嘲:“将来老子若能成就一番事业,这番事业,却老子也是窃取得来的不成”? 过度的清醒,领先於旁人、领先於时代的清醒,在某些时候,会是一种无奈,会是一种痛苦。 也就难怪,“糊涂”两字前头,会有人给它加上“难得”二字。 “窃取不窃取,都是后话,——也不知老子的实力到头来究竟是能发展起来不能!却无论怎么说,即便最需要合作的是士绅,这些贫户、流民既来投附我了,我却自亦当仁厚相待!” 李善道心里这般想着,在高丑奴、秦敬嗣等的簇拥下,站上了高台,清了下嗓子,向来投附的贫户、流民们大声说道,“诸位老乡,兄弟便是李二郎。我的名字,你们可能听闻的不多,我家主君之名,你们定是多已有闻。我家主君就是刚在大海寺北大胜了张须陀的瓦岗翟公!” 他指着台前竖着的一片牌子,接着说道,“诸位老乡,今我在贵地,竖旗招兵,凡愿来投附的壮士,我在这块牌上,已经写得明白,共与君等三条相约,一定可以保证做到!先给钱粮,以做安家,这是第一;入伍以后,绝不打骂虐待,我与你们同甘同苦,这是第二;只要立下功劳,我不吝赏赐,不分贵贱,一律论功行赏,虽纤微之功,我也必赏,这是第三。” 台下围聚的来投附的人群,你看我,我看你,没人出声。 李善道令侯友怀、张怀吉登台。 侯友怀、张怀吉并肩上来,到了台上,两人伏拜行礼。 李善道顾视台下人群,大声说道:“这两位,你们中当是有人识得。这位侯君,本是贵县县衙的曹主;这位张道长,是贵县的得道高人。今次我军所以能半日之间,便攻下了贵县县城,他两位实居首功!给他两位的赏赐,我现就当着你们的面,给他两位颁下!” 预先已有安排,王宣德、王湛德等抬着两个箱子,也上来了台子。 箱子打开,露出里边的金银珠宝,闪烁耀眼。 李善道说道:“这两个箱中的财货,即是对侯曹主、张道长的论功行赏!除此外……”接住王宣德恭敬递来的两个牌符,冲着台下的人群晃了一晃,说道,“侯曹主、张道长的功劳太大,只此财货,不足酬功,此外,再任侯曹主、张道长各为团校尉!此乃令牌。” 说着,他往前数步,将侯友怀、张怀吉扶起,把这两面令牌,分别授给了他两人。 侯友怀、张怀吉捧着令牌,再次下拜,两人齐声说道:“微末小功,而得将军重赏!小人惶恐感激!愿为将军马前之驱,唯将军马首是瞻,结草衔环,为将军拼死效力!” 若侯友怀、张怀吉不是本县人,这个场景,或许台下来投附的人群,会猜认是李善道故意在做戏给他们看,可侯友怀、张怀吉是本县人,特别张怀吉,通岐黄之术,在本县小有道术神通之名,台下人群里边,认识他的着实颇有,却就无人怀疑这只是李善道在做戏给他们看了。 人群里边,发出窃窃私语之声。 李善道晓得时机到了,给高丑奴等一个眼色。 高丑奴雄赳赳地跨步到台边,喝令台子不远处预备发粮的王湛德等:“还不发粮,更待何时!” 王湛德等敲起了锣鼓,参差不齐地喊叫起来:“来投军的壮士,可来此处了!名字登记下来,编入军簿,给你们的安家粮钱,你们便可领取了。” 如小山也似粮食,早吸引得来投军的这些贫户、流民们眼馋,王湛德等此言一出,来投军的这些人欢呼一声,不再犹豫,你争我抢,纷纷拔腿拥向王湛德等所在之处。 刘胡儿、萧德也在台上。 望到此状,刘胡儿心情愉快,——李善道已经主动向他提出,所募得之丁壮,李善道只要一半,剩下的一半,分给与他。 只是在眼看到拥向王湛德等所在处的,不仅有丁壮,亦有妇孺时,刘胡儿的笑容略微收起,他迟疑了下,进到李善道边上,问道:“郎君,来投军的这些丁壮,不少带有家眷,这些家眷,郎君打算何以安置?” “刘兄何意?” 刘胡儿说道:“与兵士杂处军中,定然不可,俺之愚见,不妨可效寨中,别置老营安置。不打仗时,由他们为兵士做饭洗衣,干些杂务;打仗时候,用他们运粮、筑营、照顾伤员。” “我与兄所见略同。” 刘胡儿点了点头,不再就此多说,他叉着腰,望着拥挤登记入伍的丁壮们,望了会儿,问李善道:“郎君,今在酸枣所得之粮,郎君打算取出多少,用做募兵?” “这得看会有多少人肯来投军。我的意思是,如果来投军的人够多,那咱就只留下够咱部曲吃用十日的粮,余下的尽用来募兵。刘兄以为可否?” 刘胡儿想了下,说道:“当前,部曲是最重要的,部曲越多越好!至於部曲的口粮,倒是好办,张须陀部已被咱们大败,杨庆龟缩郡治,不敢露头,只要洛阳等地的狗官兵不来、贾务本等张须陀余部不还回,荥阳郡各县的粮,还不是任由你我两部掠取?郎君此意甚好。” “就是不知……” 刘胡儿问道:“怎样?” “肯来投附你我两部的酸枣百姓,会不会多!” 李善道的这个疑虑,在两天后,得到了消释。 两天半的功夫,前来投附他两部义军的酸枣百姓络绎不绝,边上诸县的贫民、流民听说了消息,知道了有义军在酸枣开仓放粮,招募部曲,亦有一些赶将来投,到第三天的下午,在酸枣所得的这些粮食,已是分发了泰半,所存者,已是只够部曲十日之用。 计算下来,三天募兵,不算随从来投的妇孺老弱,总共募得了丁壮三千余! 王薄、卢明月等的部曲,动辄数万、十余万之众,李善道现是知了,他们的部曲为何会有那么多。只要敢干肯干,只要粮食方面能够得到一定的保证,义军的兵源看来是真的不缺! “天下苦隋,已是久矣!”李善道深有感触地慨叹说道。 粮食不太够了,虽仍有前来投附者,募兵也只能暂且停下。 将募来的新兵,分给了刘胡儿半数,李善道所得之众,犹有丁壮一千五六百。他本来的部曲才千人上下,一下子,新兵的数目超过了老兵。与刘胡儿商讨了下,就下步的举止,两人决定,先再在酸枣待上两三天,把这些新得的部曲给编伍好后,再做底下来的用兵计议。 李密方面的消息,在募兵的这几天中,不断传来。 兵入进襄城、颍川郡界后,不但投从李密的两郡豪杰愈发众多,而且包括与颍川接壤的荥阳郡最南、最东的新郑、开封等县,乃至是不用李密去打,便就主动地献城,投降了李密! ——酸枣,尽管有侯友怀、张怀吉自愿为李善道的内应,可这座县城,李善道毕竟还是动兵了的,是打下来的,却人的名,树的影,李密那厢,他连打都不用打,就有数县接连投从! 同人不同命,饶是李善道,闻得了这消息后,亦是不禁地为之惊讶,更进一步地认识到了李密在海内的名望,——或言之,李密在海内贵族、士人中的名望。 刘胡儿也为此感到惊讶,他带着些羡慕地说道:“蒲山公诚是名动海内,不需刀兵,只凭昔日之名、今胜张须陀之威,兵锋至处,便各县闻风而降!李郎君,非我辈可以较之。” “刘兄,为何摇头?” 刘胡儿说道:“郎君,俺是想起了翟公、我家郎君等率部还寨前,蒲山公曾向翟公提出的那个建言。” “你说的是?” 刘胡儿说道:“即蒲山公进言翟公,可趁大胜张须陀之威,趁胜疾进,攻打兴洛仓之此建议!当初,俺也觉得蒲山公此议,似有好高骛远之嫌,未免过险。今以观之,蒲山公居然有这么大的声名,新郑诸县,纷纷献城而降,则以此计之,也许当时若趁大胜之威,兴洛仓还真是没准儿,能被咱们打下。……兴洛仓储粮千百万石,咱们若能得之,李郎君,何止不会再有如今日,你我因粮不足而不得不忍痛不再多募部曲之烦,大旗一立,百万之众可立得矣!” “刘兄所言甚是。兴洛仓,系隋室粮储之重镇,若能为我等所得,大有利我军也。” 刘胡儿叹道:“翟公已还,这件事,现下再说,也已是无用。” 当天晚上,一道新的军报传来。 这道军报,不是李密方面的军报,是翟让方面的军报。 翟让、单雄信、徐世绩等率引瓦岗主力,北还进东郡后,先是停驻在了白马,原先是准备接着就还寨中,可翟让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再还寨了,於日前引率主力转头,南返荥阳而来。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七十章 反复军还带两人 酸枣城北十余里处,翟让见到了等候迎接他已久的李善道、刘胡儿、萧德等将。 从马上下来,一身红袍的翟让,扶起拜倒在地的李善道等,笑道:“二郎,才留下你在荥阳几天?就把酸枣打下了?往常在寨中,固已知你智勇兼备,仍是令俺吃惊啊!” 客套话,李善道早已是熟门熟路。 他恭谨地说道:“打下酸枣,非善道之功。一则是赖明公神威,要非明公大败张须陀,使得荥阳诸县尽皆胆骇,再有十个善道,也打不下酸枣城;二则,是赖刘将军及其部曲,英勇敢战;三则,并也是多亏了两位酸枣的义士因慕明公之威名,愿作内应,终才得以打下此城。” 打下酸枣的经过,李善道已在军报中禀与过给翟让、徐世绩。 侯友怀、张怀吉作内应的事,翟让已有所知,笑道:“那两位义士何在?请来一见。” 却侯友怀、张怀吉就跟在李善道、刘胡儿、萧德等的后边,李善道招手示意他俩近前。 两人弯腰拱手,快步趋至,不敢去看翟让,再次拜倒在地,同声说道:“小人拜见明将军!” “请起,请起。容俺来猜上一猜,这一位必就是侯义士,这一位则就是张义士喽。” 张怀吉穿着道袍,他与侯友怀两个,的确是很容易分辨出来。 李善道笑道:“明公慧眼如炬,不错。这位便是侯曹主,这位即是张道长。” 翟让抚须笑道:“侯曹主,说来你我也曾算是同僚。俺落草前,在东郡郡府亦尝为吏。” 侯友怀赶忙答道:“小人岂敢与将军相比?将军如是明月,小人萤火罢了。” “你的事迹,二郎都与俺说过了。早前你被二郎抓住时,宁肯自己死了,也不愿把酸枣卖了,真义士也!却酸枣令不识义士,不重义士,而竟反治罪於你,侯曹主,这样的狗官就当一刀杀了!这狗官已被你杀了是么?好啊,杀得好!杀得痛快!”翟让拍手说道。 说来翟让落草的原因,与侯友怀有相似之处,他也是因被长吏治罪,走投无路,才只好落草为寇。故而这一番话,他说的很有真情实感,对这侯友怀,虽是初见,他也因是颇有好感。 侯友怀犹豫了下,还是做了个解释,小心地说道:“敢禀将军,鄙县县令虽已死了,但实非是小人所杀。”——尽管杀掉酸枣令的是侯友怀的从子,和是侯友怀杀的没啥区别,可说到底,酸枣县令曾是侯友怀的上官,若传将出去,是侯友怀亲手杀的,他觉得不太妥当。 翟让哈哈笑道:“谁杀的都一样,一回事!” 侯友怀有心再作些分辨,嗫嚅了下嘴唇,生怕翟让不耐烦起来,解释的话不敢再说了。 翟让令左右,说道:“取金来。” 两个从吏各捧着一盘金饼,端了过来。 翟让豪爽地说道:“酸枣得取,你两位义士大大有功!侯曹主、张道长,这两盘金子,权且算是酬你两人的内应之功。往后,跟着二郎好好干,金银绸缎、子女妇人,缺不了你俩的!” 这两盘金子,却原来不是翟让打算收侯友怀、张怀吉为自己所用,而居然是替李善道赏他俩的!侯友怀、张怀吉再一次地下拜感谢之余,李善道亦不禁地叉手下揖,连道“惶恐”。 徐世绩在旁,见寒暄叙话已告一段落,适时地说道:“二郎,一大早行军,路上没怎么歇,翟公怕是已有些累了。此处非多说之所,你可前边引路,请翟公进城。” “是,是。”李善道便等翟让上回马上,自也上马,就前头引路,引翟让及部队开向酸枣。 徐世绩没与翟让同行,以“也在前开路”为由,打马与李善道并行。 从前天晚上得知翟让率部还回荥阳时起就产生的疑惑,李善道总算是可以问出来了。 和徐世绩略说了几句打下酸枣后,他“释放县吏、索要粮食、招兵买马”等的诸项举措以后,他试试摸摸地询问说道:“大郎,翟公不是要领主力还寨么?怎么又回来了?” 徐世绩扭脸往后看了眼。 翟让、单雄信等已回到中军,跟在他们后边最近的是王儒信所率的前部兵马,且与他们之间亦有三四里之远,不必担心会听到他和李善道的对话。 他乃才回答说道:“本是要回寨中。二郎,你没得到消息么?贾务本死了。” “贾务本死了?” 徐世绩说道:“就三四天前的事吧,贾务本在突围逃窜的时候,负了重伤,到了梁郡未久,就伤重不治,死掉了。现今张须陀的余部,是群蛇无首,乱成了一团。” “原来如此,所以翟公改了主意,还来荥阳?” 徐世绩看了看随从在李善道马侧近处的高丑奴、秦敬嗣、王须达等。 李善道心领神会,令高丑奴等:“我与大郎说些私房话,你们不要跟得太近。”待高丑奴等落后了一段距离后,问徐世绩,说道,“大郎,莫不是除了此因,还有别的缘故?” “只一个贾务本死,还不足以改变翟公的决定,的确是还有另一个原因。”徐世绩压低了声音,说道,“二郎,你我是自己人,俺也就不瞒你了。其实这一段驻兵在白马期间,俺就一直在劝说翟公,张须陀这一大败,局面对咱极其有利,若就这么返回寨中,委实太过可惜。 “只是翟公疑虑重重,一直犹豫难决。正好,贾务本死的消息传到,同时,蒲山公兵入襄城、颍川郡后,沿途县城闻风而降,这才旬日之间吧?蒲山公已是兵马大增,所得粮秣、财货不计其数!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白马。两下结合,又再加上军师卜卦,说是南还荥阳,与蒲山公重新合兵,将会是大吉,翟公遂才终是改了心意,决定不再还寨中了,还回荥阳。” 李善道听明白了。 贾务本的死,只是翟让还回荥阳的一个引头,真正促使他还回荥阳的,实际上是李密近期“丰厚”的战果。不战而降的接连几座县城,由此所得的大量粮秣、财货,使翟让动了心。 一时之间,李善道不知该怎么接腔才对了。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笑道:“二郎,不论怎么说吧,翟公现下率咱主力,还回来了荥阳。接下来,等与蒲山公再会合以后,咱就可以接着趁胜再进了!” “大郎是说,攻兴洛仓么?” 徐世绩说道:“兴洛仓嘛……,恐怕暂时还是攻不了。” “为何?” 徐世绩说道:“翟公虽是改了心意,肯不再还寨中,还师荥阳,但在攻兴洛仓这件事上,他依旧犹疑不定。洛阳有隋室的重兵驻扎,并驻在虎牢、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隋将,皆隋之宿将也。翟公故仍是以为,只靠我瓦岗一军,纵有大败张须陀之胜,若攻兴洛仓,定亦难克取。” 洛阳的隋室驻兵,暂且不提,只说这个裴仁基。 裴仁基在隋军中的资历比张须陀还要老,他是北周的骠骑大将军裴伯凤之孙,上仪同三司裴定之子,正宗的将门子弟,早在开皇初年,张须陀才刚两三岁的时候,他就以骁武、便弓马而充任隋文帝杨坚的亲卫了。他参与过灭陈朝的这场战役,先登陷阵,拜仪同,赐缣彩千段;杨广继位后,他又参与了平定黔安的叛贼向思多之战、又因战功升任银青光禄大夫,赐奴婢百人,绢五百匹,后来,他还在西域张掖,击败过吐谷浑,在北方边地,击败过进犯的靺鞨,再后来,他还跟着杨广征讨过高句丽,并在战中立下功劳,进位光禄大夫。 可以说,纵观裴仁基至今为止的这大半生,端得是南征北战,可称是两朝老将,战功赫赫。 李密出身高贵,眼界高,往常交往的长辈、朋友,尽杨素、杨玄感父子这样隋室军政两界的顶尖人物,——杨素是谁?灭陈的主将、大破突厥的主将,裴仁基岂能与他比?因可能不把裴仁基当回事;翟让只是一个郡曹掾的出身,对这样一位宿将、名将,却难免自是怀有畏惧。 裴仁基都畏惧,就更别说洛阳驻扎的隋室重兵了。 翟让不敢打兴洛仓,实事求是的讲,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李善道问道:“不打兴洛仓的话,大郎,你刚才说,咱可‘接着趁胜再进’,进往何处?南下襄城、颍川等郡么?” “翟公是有此意,唯是……”徐世绩欲言又止。 李善道很快猜到了他为何欲言又止,说道:“唯是不知蒲山公会是何意?” “然也!二郎,蒲山公当初建议打兴洛仓时,翟公没同意,主动提出与蒲山公分道扬镳,蒲山公愿往哪去,就请蒲山公往哪里去好了,咱则主力还寨。现如今,咱主力不还寨了,回来荥阳了,那就算是翟公也想南下襄城、颍川等郡,蒲山公已在那里,他若不欢迎,咱们只怕也是不好强要往之。” 这才是“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联系到翟让适才替他重赏侯友怀、张怀吉此事,李善道不禁肚皮里暗叹:“翟让此人,重义气,是真的重义气,却就是在大事上,目光不够长远,落在智者眼中,竟颇似有反复之状。” 他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到李密的身上,想了一想,说道,“大郎,以我之见,蒲山公应该不会不欢迎翟公率主力还回,也不会不欢迎翟公率主力南下襄城、颍川,与他再度合兵。” “哦?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攻兴洛仓,是蒲山公的建议,则为何翟公率咱军主力离开后,蒲山公没有独自去打兴洛仓?无它缘由,全因他兵马不足之故。 “现今,他虽然得了襄城、颍川的几个县,部曲得到了扩充,可根据我所得的情报,他现得有之部曲,加其旧部,总计也不过才数千,不到万人。这也就是说,他现有之部曲,仍还是不足。别说攻兴洛仓了,他想独自吃下襄城、颍川两郡,凭他现有之部,只怕他也吃不下。 “如此,对於翟公率我寨主力之还回,他一定是不会拒之门外,而当是会表示欢迎。”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二郎,俺也是这么想的。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 “敢问大郎,可是‘如何再重新合兵’的问题么?” 徐世绩又往后望了眼,远远地望了下后边军中翟让的大旗,回过头来,说道:“正是!”他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摸着络腮胡,说道,“翟公这次率咱主力从白马还回荥阳,事先没有与蒲山公说。那现在咱的主力已经回来了,底下怎么办?是翟公主动派人去见蒲山公,告诉蒲山公,咱主力也有意南下襄城、颍川等郡?……二郎,丈夫男儿,谁不要脸?脸面上过不去啊!” “……,大郎,贾务本既已死,要不我军可东入梁郡?”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贾务本虽死,其所带之张须陀的五千余余部,尚在梁郡。我军若入梁郡,这些张须陀的余部势必化纷乱为凝聚,齐心相抗。我军将会吃力不讨好啊!” 西边是黄河,东边是梁郡,西南是洛阳,这般说来,唯只剩下了南边的襄城、颍川等郡可入。 李善道也是想不到合适的解决办法了,思之多时,只能说到:“大郎亦不必为此多过烦忧。翟公今不再还寨中了,已率咱的主力还回荥阳,这总是一件好事。蒲山公那边的问题,想来早晚都是能够解决。不如且先再酸枣屯驻下来,具体的解决办法,慢慢来找就是。” “於今也只能如此了!”徐世绩展颜一笑,说道,“二郎,你猜这次俺随翟公还回,给你把谁带来了?” 李善道立刻猜到,说道:“我阿兄么?” “不止你阿兄,还有一人,你猜是谁?” 李善道笑道:“必是大郎赏给我的裹儿。” “不是。”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不是?”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七十一章 犬马之劳比去病 这另一人是谁,徐世绩先给李善道卖了个关子。 到了城外,翟让等所带的瓦岗主力,自在城外择地筑营。 李善道把县衙让给了翟让等,请翟让等进到城中,在县衙后院安置下来,且作些休息后,李善道又出城,回到自家部中,这才知道了徐世绩给他带来的另一人是谁。 徐世绩已派吏卒把给李善道带来的这几人都送到了李善道的部中。 数人在帐外迎候他。 当头者,年三十余,和李善道相貌颇似,是他的兄长李善仁。李善仁的左边靠后,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李善仁、李善道兄弟的族子李良。李善仁的右边,站着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这老者身后又站着一老一少两各妇人,李善道俱是认得,这三人分明王娇娇一家三口。 却徐世绩所说的“不止你阿兄,还有一人”,原来这人,说的是王娇娇! 李良、王娇娇一家三口,纷纷向李善道行礼。 李善道叫李良起来,慌忙到王娇娇的父亲王行德前头,把他扶起,说道:“王翁,小子怎敢受你的礼?” 说着话,他眼神掠过王娇娇的父亲,落在了后头的王娇娇身上。 王娇娇正万福行礼,下蹲着身,低着头,鬟髻如云,插着步摇之饰,瞧不到她的神色,见其着鹅黄色的裙衫,脖颈纤细,白皙细腻,约略有脂粉香气从她身上传来,飘入了李善道的鼻中,——她显是精心打扮过的,只也不知,这份打扮,是她自愿的,还是被她的父母要求的? 李善道移开视线,松开王行德的手,又请了王娇娇的母亲和王娇娇起身。 王行德说道:“若无二郎,我家早家破人亡,满门皆死,二郎活命之恩,老朽不知何以为报!” “王翁,咱们是啥关系?这等见外话,休得再说!唯是王翁,你们怎么来了?” 王行德看向了李善仁。 李善仁说道:“阿奴,你近来都在荥阳,咱郡的事,你可能有所不知。这些时日,咱郡中已经乱成麻了!不仅周头领等的部曲,抄掠诸县;各县的无赖、恶少年之属,也都成群结队,四下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县中、咱郡中,委实是待不成了!所以王翁前来投你。” 瓦岗义军下山以后,虽在东郡没有多停留,可也先后打下了几个县,打破了东郡之前尚能勉强维持的治安局面,於今的东郡,早已乱成一片。周文举等大小盗伙驰骋肆虐,各县的豪强、轻侠、无赖等也有很多趁机聚众,掳掠士民,东郡已然是沦为贼域。莫说再把治安勉强维持了,郡县长吏,有的甚至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最多只能龟缩县衙,守住个小小的内城。 大破然后才能大立,每当鼎革之际,总是大破坏之时。 东郡今日的局面,既不在李善道的料中,也在李善道的料中。 说在他的料中,瓦岗这一下山,攻城略地,肯定会对东郡造成巨大的影响;说不在他的料中,但他亦确实是没有想到,东郡的局面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演变到这么恶劣的程度。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却也不知,东郡这一场因瓦岗下山而产生的盗贼纵肆,生灵涂炭,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因是而死!李善道顿时恻然,可对这些,他实亦是没有办法。 王行德悄悄窥视李善道,说道:“二郎,县里、郡中,现下是盗贼横行。大郎说的是啊,委实是待不成了。所以,老朽贸贸然的,只好前来投奔二郎,尚敢望二郎念在你我两家旧日的情分,肯愿收留老朽一家。二郎大恩,老朽一家必寸草衔结,报以来日。” “王翁,这样的客气话,无须再说!既然你信得过我,不嫌我粗鄙,携家前来投我,没别的话说,有我李善道一日,就一定保得你家安安全全,太太平平。只不过现在军中,不比王翁你们在家时,有些时候、有些地方,可能会得要吃点苦了。”李善道摸着短髭,爽快地说道。 尽管退婚的是李善道,而且上次瓦岗义军打卫南时,李善道待他一家很不错,可今次前来投奔,李善道会否愿收留他一家三口?王行德其实也没有把握。毕竟,李善道已“非昔时可比”,瓦岗义军居然打败了张须陀,张须陀且还死在了这一战中,这已经够令人吃惊的了,更并别说,听说李善道且在这一战中,还立下了极大的功劳,是瓦岗之所以可以得胜的大功臣。 现得了李善道的痛快承诺,王行德放下了提着的心。 他忙露出笑容,恭谨地说道:“但能活命,吃点苦算得甚么?老朽能吃苦!” “王翁能吃苦,就是不知?” 王行德顺着李善道的视线,回头看了眼他妻子和王娇娇,说道:“她俩也能吃得苦!” 李善道笑道:“好,好,那就好!”沉吟了下,吩咐王宣德,说道,“安排人手,你亲自看着,在老营里搭两个帐篷。选好的帐篷搭;需要的家具陈设,一一都给配齐;……脂粉、好衣裙之类,若有,也找些来。再从老营的人里,选两三个老实本分的男女,叫到帐中听候差用。” 王宣德应诺。 李善道与王行德说道:“王翁,县中现有翟公等已住下,暂时亦只好委屈你一家,在我老营住下吧。我老营正好缺个管事,王翁先住着,若你有意,日后便劳王翁做个管事,何如?” 王行德感恩不尽,连声说道:“不用好的帐篷,有个住的地方就成!男女听使也不用,老朽家的老奴跟着老朽一起来的。平时有这老奴搭手,亦就够了。” “王翁既来到了我这儿,我就得尽地主之谊,不然,怎对得起咱两家昔日的情分?”这话像是开玩笑,也像是真话,李善道大手一挥,说道,“王翁不必多作客气,就这么定下了!” 知道李善道、李善仁有贴己话要说,王行德有眼色,收留他的事既已定下,他就先行告辞,领着他的妻子、王娇娇,叫上随他来的他家的老奴,随王宣德往老营去了。 目送他们一家三口离开,娇娇小小的王娇娇,便是离去,仍也勾着头,挪着步子,紧拽着她娘娘的袖子,分毫不敢偷瞧李善道一下,看他们去得远了,李善道才收回目光。 “多好的小娘子,温婉娇柔!阿奴,你真不像话,招呼也不跟俺打一声,你就与她退了婚。俺与你说吧,今来酸枣找你的路上,俺已与王翁商量好了,这桩婚事,择个良辰吉日……” 李善道打断了李善仁的话,笑道:“怎么?阿兄?你难不成还要我再与她把这桩婚事重定?” “正是!阿奴,你此前退婚,是因你想上瓦岗,现於今,瓦岗你已上了,王翁一家也已……” 李善道再次打断了李善仁,说道:“也已来投我了,所以这桩婚事,完全可以重定了,是么?” “不错!怎么?阿奴,你觉得不是么?” 李善道喟然地叹了口气,叉腰站正,近望自家部曲驻地这层起彼伏的帐篷,远眺城北、城西正筑营地的一两万人数之多的瓦岗主力,慷慨地说道:“阿兄!海内方乱,天下未定,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冠军侯尝有言之,匈奴未平,何以家为?今宇内未安,我亦何以家为!” “……阿奴,你是阿兄俺看着长大的,你这等话,糊得了旁人,糊不了俺。你实话说,你真是不愿再与王家小娘子重定婚事?如果真是,你,是不是有别的心思?” 李善道抹了下颔下短髭,收起了正色慨然,哈哈一笑,说道:“阿兄,前几天打下酸枣后,我就想派人去接你来。我现是急缺人手,你今日来了,来得恰好,往后你可得多帮帮我的忙。” 从立在李善仁身后的李良,闻得此言,跳跃出身,伏拜在李善道面前,大声说道:“阿父!良虽鲁钝,敢愿在阿父帐下,为阿父效犬马之劳!” 上次打下卫南后,李良就想跟着李善道,李善道看他年少,没答应他,把他留在了卫南。这回李善仁、王行德等来投李善道,李良吵着闹着,非要随着同来。 李善道叫他起来,说道:“你一个十四五岁的孺子,为我效什么力?” “阿父!俺小是小,有力气!并且,书也读过两本。阿父适才说到冠军侯,想那霍去病,才只十八岁,就以剽姚校尉从征匈奴,引轻骑八百,袭数百里,而斩获两千二十八级!良年虽尚不及冠军侯,但霍去病立大功时,比良也大不了几岁,良自以为,无不如他之处!” 李善道笑了起来,指着他,与李善仁说道:“阿兄,听见没?这孺子,以霍去病自比了啊!” 李良挺胸昂首,赳赳而立,大声地说道:“阿父,敢请亦休笑良,焉知良就不能是霍去病么?” “有道是,‘英雄出少年’。好啊,你这孺子,有此壮志,倒是不凡。”李善道称赞了他一声,问他说道,“这般,则我问你,你要为我效犬马之力,你想怎么效?” 李良早就想好了,立刻答道:“愿能得领百人,为阿父阵前杀敌!” 第二卷大海寺 第七十二章 虚位以待候明公 百人不算多,但李良一来年纪小,二来也没有过军伍的经验,李善道自是不可能一下就给他百人统带。尽管才分得了新募的兵士千余,却任人唯亲,从来不是李善道的作风。 他因笑道:“阿奴,霍去病也不是立刻就领兵的,领兵前,他做了不短时间的汉武帝的近侍,学习兵法。你若果有领兵征战之志,暂可居我帐下,学些军旅事后,再出外领兵不迟。” 李良喜不自胜,下拜说道:“多谢阿父!良一定尽心学习。” 李善道亲手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鼓励他说道:“勉之!” 李善仁的家属,也都跟着来了。 安排下帐篷,给李善仁一家、李良等住,送他们出了帐外,李善道自还帐中。 帐中香气扑鼻,一个小妇人伏拜席上,正在等他。听到他进帐的脚步声,这小妇人抬起了头脸,柳眉杏眼,朱唇粉面,一双眼如似春水,脉脉含情,透出羞涩与别后重见的甜蜜、欢喜。 可不就是裹儿。 李善仁等都来了,裹儿,徐世绩当然肯定也给李善道带来了。 李善道到其身前,将她一把拽起,两臂展开,把她推前,上下打量片刻,笑道:“怎么瘦了?” “哼,郎君还好意思问?为何瘦了,郎君心里不知么?” 李善道说道:“怪哉!你这小婢,你瘦了,与我有何干系?” “要非郎君弃小婢不顾,下山以今,多少时日了?都不肯遣个人手,往寨中把小婢接来,弄得小婢日思夜想,寝食不安,小婢又怎会瘦了?小婢又怎生不瘦!”裹儿嘟着嘴,委曲说道。 李善道哈哈笑道:“原来是想我想的瘦了!裹儿,这你可不能怪我啊。下山至今,几是无日不战,我又怎敢把你个娇滴滴的小娘接来?如是你有个闪失,我岂不伤透了心,追悔莫及?” “总而言之,贱婢想郎君想得很,郎君反正是不想贱婢。” 李善道收回臂膀,把她揽入怀中,摸着她的头,笑道:“想或不想,你等下就知道了。” 依偎在李善道温暖的怀抱中,裹儿再次感受到了沉静的安心,她脸蛋通红,胸口小鹿乱撞,将脸埋在了李善道的胸前,颤声说道:“郎君,裹儿等下就知道什么了?” 浓郁的香味缭绕鼻端,温热的身躯揽在怀中,多日不识肉味的李善道,不觉登时也心跳起来,他上下摩挲,也不知摩挲到了裹儿的哪里,轻声调笑说道:“真是瘦了,连带这些都瘦了。” “贱婢以后每日都多吃些,再吃得不瘦起来。”裹儿的腿都软了,呼吸粗重,眼里滴出水来。 她才十六七岁,身子又敏感,在某些事上,正食髓知味时,稍一被撩拨,就泛滥不可制矣。 李善道食指大动,就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往下蹲身,却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人声。 这声音瓮声瓮气,一听就是那傻大粗的黑厮,听得他说道:“郎君,翟公有请。” 李善道“嘿”了一声,只好止住了动作,捏了捏裹儿红嘟嘟的嘴唇,笑道:“从白马到酸枣,不算近,这一路几百里,你是不是也累了?且洗过澡,休息会儿,待我先去见过翟公。” 出了帐篷,李善道抬眼看了下恭恭敬敬等他的高丑奴,二话没说,迈腿就走。 “诶,郎君,等等小奴啊!” 翟让派来找李善道的是他的一个帐下亲信。 见李善道出来,这亲信急在前引路。 李善道问他说道:“敢问老兄,翟公召我何事?可是县衙里住的不合意?” 翟让才住下来,就又召李善道去见,确是有点奇怪。 这亲信答道:“非为此事。县衙里,翟公住得很合意。先前酸枣的那狗县令,喜好歌舞,养下了一班好歌姬、舞姬,翟公一一看了,甚是喜欢。请二郎往见者,是为计议军事。” 倒是更加奇怪了,这翟让,按李善道的了解,绝非是此等“勤政”之人。 前脚刚住下,不等休息,后脚就要开会军议,不类他的风格。 带着疑惑,进了城中,到了县衙,登上大堂。 却见徐世绩、单雄信、贾雄、翟宽等等一干头领,大都已在。 李善道向翟让行过礼,在徐世绩坐边落座后,等了不久,翟摩侯、王儒信等也陆续来至。 翟摩侯、王儒信等刚一进堂,便有香气、酒味传出,他们方才在做什么,不问可知。 众人到齐,翟让乃开口说道:“今我主力,已还荥阳。酸枣虽可驻扎,我部一两万众,一座小县,却是难以久做粮秣上的供给。底下来,我军进止,宜当何如,诸兄都有何高见?” 话说得委婉,但他话里隐含的意思,众人都能听得明白。 翟让拐弯抹角的,这其实是在问诸人,底下来,该怎么做,才能重与李密合兵。 难怪急着开会军议了!原来翟让是急着南下襄城、颍川等郡,跟着李密吃肉。 对於这个问题,要有合适的解决办法,徐世绩等早就提出来了,不会等到现在,翟让已率主力从白马到了酸枣,还没人提出,却是众人就此,俱是无有好的解决办法。 翟让问出过后,众人彼此相顾,没人出声,一时堂上陷入沉默。 在决定还回荥阳前,翟让专门问过贾雄的意见,贾雄卜了一卦,言是回荥阳乃为吉相。 见无人作声,翟让便问贾雄,说道:“军师,回来荥阳前,你卜得一卦,是为吉兆,现我军已还荥阳,接下来的进止,你可有良策?” 自与贾雄搭上线后,李密那厢与贾雄这边私下的联系不断,唯是贾雄定然不能把李密私下托他伺机说服翟让,使瓦岗主力再还荥阳这事儿与翟让道出,他犹豫了下,摇着羽扇,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於今我主力既已还荥阳,何不索性,便遣人往去寻蒲山公?” “寻蒲山公?” 贾雄说道:“蒲山公兵马不足,他闻得明公率主力南还荥阳后,一定会欣喜至极,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啊。如此,见到明公所遣之人后,他也就一定会主动提出,请明公与他合兵矣。” 翟让身为豪侠,是要脸面的,迟疑说道:“可若蒲山公未有主动提出呢?” “这……” 王儒信对还回荥阳是持反对意见的,他对李密向无好感,奈何包括徐世绩、单雄信、黄君汉等人在内,多是支持还回荥阳,他没的办法,说服不了翟让,遂才只好随着翟让回来荥阳的。 他觉出了翟让的犹疑,趁机说道:“明公,莫说蒲山公可能不会主动提出,请明公与他合兵,明公,就仅是咱先派人去见他,便已失了明公的身份!他蒲山公是怎么才有的今日?全靠了明公,他才有的今日!想当初,他如丧家之犬,若非明公收留,他如今还在王伯当的那小寨子里吃风屙土呢!又岂会有今日,部曲竟已数千?明公,俺之愚见,断不可主动遣人去寻他!” 这话,说到了翟让的心里。 翟让的确也是觉得,既然最先提出与李密分兵的是自己,则於今他虽然回来了荥阳,那么“再度合兵”的这个请求,无论如何,却就不能是由他再来提出。否则,他岂不出尔反尔,成什么人了?跌了他自己的身价,被李密小看是一,必会被四方英雄嘲笑是二。 翟让摸着胡须,环顾诸人,说道:“诸位贤兄,儒信此言,兄等以为怎样?” 李善道轻轻叹了口气。 徐世绩忙扭脸,见李善道并无开口发言之意,乃才放下了心,冲他使了个眼色,重将头转回。 这件事情,按李善道看,解决的办法实际上非常简单。 早先与李密分兵,本是错误,那现在既已知道了分兵是个错误,那就光明正大地去与李密说,不就成了?谁还不会犯个错误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李密他又能就此说些甚么? 更何况,王儒信有一点说得很对,李密现下兵马不足,他的实力与他的野心严重不符,他正是仍很需要翟让与他合兵的时候,这种情况下,李密必定更不会说甚么了,只会倒履相迎! 可是翟让,却又不舍得襄城、颍川等郡这块肉,眼热李密的收获,又要脸面,不愿主动派人去找李密,——这件事,说白了,本是很好解决的问题,全因面子,被翟让给搞复杂了。 再说的难点听,或者更直白点,翟让於下的心态,实即是“既要,又要”。 他既然有此心态,这个问题,至少现在来说,就是个无解的难题了。 尽管急於南下,分一块肉吃,可无可奈何,议来议去,与李密重合兵此事,终是没法解决。 翟宽提出了一个办法:“何必再与李密合兵?男儿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既已分兵,咱就不要再与他合兵!至於南下襄城、颍川等郡,却他李密去得,咱们就去不得?咱干脆直接就南下便是!最多了,他李密得的地盘,咱不进去,咱换别处去掳掠,不即行了?” 这也是个办法。 只是翟让却仍犹豫,他毕竟是个重义气的人,觉得翟宽此法,不太厚道。 直议到傍晚,仍是没议出个东西来。 李善道帮忙招呼着,由侯友怀、张怀吉这两个本地人跑腿,置办下了酒宴。 是夜,翟让在县衙大宴诸位头领。 饮到夜半,方才散了。 回到帐中,裹儿早洗得干净,浑身上下香喷喷的,衣裙未着,只着了红艳艳的亵衣,愈衬其肌肤如雪,在等李善道。先是樱唇开启,继鸿爪捉兔,末了虬龙探海,一夜花香,无须多言。 怎么才能与李密再度合兵的事,暂无法解决,一两万人马每天的吃喝拉撒,却是眼前不能拖的问题。——前在荥阳,掳掠虽多,可总不能坐吃山空,该有的进项,还是得有。 乃在次日,翟让令下,令单雄信、徐世绩等等诸部,各自分兵,分掠周边各县,以补充军用。 并同时,每天仍是招聚诸位头领,翟让与他们继续商议和李密合兵此事。 连议数日,议之难决。 正翟让为之发愁的时候,百十骑自南而至,到了城外,求见翟让。 为首之人,是王伯当。 入进城中,见到翟让,王伯当下拜礼罢,笑容满面,热情洋溢,直接说道:“明公!蒲山公听说了明公率部还回荥阳,极是开心,赶紧就令俺前来谒见。不知明公此还荥阳,有何打算?” 翟让说道:“本是已到白马,要还寨中,适得李二郎檄报,说是打下了酸枣,请俺主持局面。俺便率部,来了酸枣。现正分兵,掠取左近诸县。至若下步打算,伯当兄,俺暂且尚无。” “明公若暂还没有别的计议,在下敢有一议,禀与明公。” 翟让心中又惊又喜,脸上拿捏出镇定之态,说道:“伯当兄有何计议?” 王伯当笑道:“不敢隐瞒明公,蒲山公自南下襄城、颍川两郡以来,所至出,明公和蒲山公的旗号一打将出来,沿途县邑,无不争相献城!现於今,蒲山公已连得数县,获财货颇丰。明公若是暂无别的计议,何不就领兵南下,径到襄城,与蒲山公再做合兵,以再共谋大事?” 翟让明知故问,说道:“蒲山公现在襄城?” “回明公的问话,蒲山公现正驻兵阳翟康城。” 阳翟是县名,康城本也是一个县,杨广继位当年,该县被废,被划归了阳翟。 翟让颇似犹移,说道:“前时,俺已与蒲山公分兵,现今蒲山公驻兵襄城,俺若前往,是不是不太合适?” 王伯当哈哈大笑,说道:“明公,这有啥不合适的?明公与蒲山公,本是一家,前虽分兵,暂时之事耳!今明公既已引主力还回,於情於理,自都是明公与蒲山公仍合兵一处,方为应当!”顿了下,诚恳地说道,“明公,要非军务冗杂,蒲山公脱不开身,这回来酸枣,请明公南下襄城的,就不是俺,是蒲山公亲身来了!明公,蒲山公在康城,跷足以待明公至矣!” “蒲山公心意,俺已知矣!这样吧,伯当兄,你远来辛苦,且先休息一下,容俺与军师、雄信、世绩等商量一下过后,俺再给你答复,如何?” 王伯当爽利地说道:“这是该当的!好,这一路,俺急赶慢赶,两百多里地,俺两天就赶到酸枣了,老实说,也确是累得紧了,这大腿啊,两边都摩得生疼,俺便歇上一歇,候明公与军师等人相议。明公,总之一句话,蒲山公在康城虚位以待,期待明公的到来!” “虚位以待?此话何意?” 王伯当说道:“自是再度合兵之后,两部主将之位,只等明公到后,就请明公就居。” “俺与蒲山公已然分兵,这两部主将之位?” 王伯当理所当然地说道:“蒲山公多次与俺说过,容无明公相助,蒲山公无有今日。於今,明公与蒲山公虽已分兵,蒲山公毕竟仍是我瓦岗义军的一部,再合兵之后,两部主将之位,自当明公居之,……伯当愚昧,敢请明公勿怪,却不知明公对此,有何可疑之处?” 徐世绩、贾雄等俱在坐。 贾雄插口说道:“蒲山公重情重义,伯当兄所言甚是,这件事,确无可疑之处,理当如是。” 翟让抚着胡须,笑着说道:“罢了!主将不主将的,咱们义气男儿,且休多说。伯当兄,你便先暂且休息,俺这两日,与军师等商议了后,就给你答复。” 王伯当应了声诺,说道:“却有一事,敢问明公。” 翟让心情不错,笑道:“何事?你说!” “伯当生平无所好,唯好肉、美酒,不知明公可有好肉、美酒赏与伯当?” 翟让大笑,说道:“别的不敢说,好肉、美酒,管饱管足!” 亲送了王伯当出堂,看他经过院子,在小头目的引领下,出了县衙后,翟让回到堂上坐下,看了一圈众人,笑孜孜地说道:“如何?” 第一章 席上最奇数三士 李密的主动邀请,解决了翟让的脸面难题,还能如何? 当然是於次日,翟让就接受了王伯当的提请。 又在酸枣待了几天,充足了面子,九月底的这日,翟让引率瓦岗义军离开酸枣,南往襄城郡。 由此而至襄城郡,需路经四五个县,分是原武、阳武、管城、圃田、新郑。沿途行之,翟让纵兵四掠,将这几个县,再次掳掠了一番。——前与张须陀战前,这些县已都被掠过一次。 行二百余里,到新郑县时,除掉本部的一两万人众,行军的队伍又多出了一两千人。 这一两千人,或是妇人,或是充作劳役的壮丁,尽是各部部曲沿路抢掠得来的。 新郑南边紧邻着颍川郡,县城离荥阳、颍川两郡的郡界只有数里远。 并此县与襄城郡也接壤,县城往西南,行十余里地,即襄城地界。 却兵到新郑,李密已在此等候。 亲自从阳翟北上,到新郑等候迎接翟让,李密此举,更是给足了翟让面子。 两下相见,翟让既是高兴,又是惭愧,在李密行过礼后,他回礼说道:“蒲山公,前时与你分兵后,俺本欲还寨中,李二郎打下了酸枣,请俺主事,因此俺才又回来。不意前几天,伯当贤兄奉公之令,赶到酸枣,言说公诚意邀请俺来襄城,公之盛情委实难却,俺所以就来了。” 李密笑道:“前时与公分兵之后,密无时不在想念明公。”向着单雄信、徐世绩等行了个罗圈揖,特地视线在与他曾共伏兵大海寺北林中、混於诸人中的李善道身上顿了一顿,冲李善道笑了笑,说道,“诸位贤兄,密亦常常想及。於今明公与诸位贤兄还回,密实欢喜开怀!” 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俱还礼。 唯独王儒信“哼”了声,未有行礼以还。 翟让说道:“儒信兄,蒲山公面前不可无礼。” 王儒信这才勉勉强强,对李密唱了个大诺,说道:“见过蒲山公了!” 李密分毫不以此为意,未有介意王儒信的无礼,只与翟让笑道:“明公,俺已在县中置下薄酒,便请明公与诸位贤兄入城,我等今晚不醉不散!” 城南、城东,现是李密的部曲驻扎,翟让传下军令,命各部部曲在城北、城西筑营,随后,也没带多少亲兵,便只带了随从十余,即与单雄信等头领,共跟着李密、王伯当等驰马进城。 酒宴置在县衙。 山珍海味,珍馐美酒,流水也似地奉上,着实丰盛,又有仅着薄衫,歌舞助兴的美貌歌姬。 一场酒宴,果是通宵达旦,到第二天凌晨,天光将亮时,才告散席。 翟让早是大醉,在翟摩侯等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转去后院休息了。——这后院,本是李密暂居之所,李密让给了翟让来住。单雄信、翟宽、王儒信等,有的也在后院暂住下了,有的则出城,去自部中休憩。徐世绩、李善道两个,都不肯在县衙住,辞别李密,两人结伴出城。 已然秋深,下个月就是初冬时节了。 凌晨的天气,颇是寒凉,晨风迎面拂来,徐世绩、李善道都不由打了个寒颤。 裹了下大氅,徐世绩笑顾李善道,说道:“二郎,好酒量!喝了一夜酒,你倒越喝越精神了。” “大郎不是也没喝多么?” 徐世绩说道:“俺和你不同,俺喝得少。二郎,蒲山公对你甚另眼相看,昨夜席上,不少劝你酒;伯当兄,还有你的同族李君羡,亦与你碰杯,喝了不少啊。” “有甚么另眼相看,无非当日与张须陀这一战时,我与蒲山公曾共伏兵於林罢了。” 徐世绩说道:“昨晚席上时,房彦藻说了句话,不知二郎你还记得不?” “敢问大郎,什么话?” 徐世绩说道:“在翟公问及蒲山公在襄城、颍川两郡的收获时,房彦藻说了一句,收获虽然略有,比之兴洛仓之所储,沧海一粟也。二郎,房彦藻这话,你听出意思了么?” “这句话,我不曾注意到。不过想来,房彦藻之所以出此语,不外乎仍是欲攻兴洛仓。” 徐世绩点了点头,说道:“俺也这么认为的。看来,蒲山公对兴洛仓是志在必得。”回头看了下,后边跟着的没有外人,只聂黑獭、刘胡儿、高丑奴等,放低了声音,说道,“俺早就疑心,蒲山公之所以会遣伯当兄,专程到酸枣,请翟公南下,再来与蒲山公合兵,或许就是因为蒲山公仍想攻打兴洛仓,而却只靠他一部之兵,力有不逮之故也。而今观之,恐真是如此!” 这还用疑心么? 襄城、颍川这么大好的局面,李密不自己发财,偏肯仍奉翟让为主将,邀请翟让南下,唯一的原因,肯定就是因他对兴洛仓念念不忘,还是想打,是以需借重翟让的兵马。 李善道答道:“大郎料之甚是,我也是这般认为。” “可是这兴洛仓……” 李善道说道:“大郎是在担心,翟公依然不肯与蒲山公联兵,往取兴洛仓么?” “二郎,你是不知,在白马时,俺试探过翟公的心意。对打兴洛仓,翟公实是不愿。”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问道:“不知大郎对此,是何意思?” “兴洛仓储粮不知凡几,若能被我义军得之,诚如蒲山公所言,我瓦岗之势必将大张!” 李善道已经回忆了好几次了,但他记不得,翟让最终到底有没有与李密共打兴洛仓,不过记虽记不得,根据瓦岗后来的兴旺发展,常理揣测之,他可以判断得出,这个兴洛仓,翟让到最后,十之八九,还是与李密一起打了。 所以得出这个结论的缘故,他不好与徐世绩来说,便沉吟了稍顷,说道:“大郎此言极是!若能得下兴洛仓,我瓦岗义军的声势,一定大张,借此之势,席卷中原,亦非不能。唯现下翟公所虑,大郎,实话实说,我以为也不是没有道理。兴洛仓处在洛阳、汜水、虎牢之间,我军今胜了张须陀后,虽部曲得以了扩充,却多新卒,只靠我军现下的力量,如贸然往攻之,胜算至多五五之开。因以我愚见,此事,翟公暂时只怕是不会改变心意的,不如且再等等看。” “且再等等看?” 李善道说道:“等上些时日,等我军的新卒稍加操练,并可能,再等些时日后,时局也会出现变化,到的那时,翟公也许就会改变心意,愿与蒲山公共取兴洛仓了。” “……二郎,俺听你话意,你似是以为,翟公终是会肯松口,愿与蒲山公共取兴洛仓?”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翟公的心意,善道作为部曲,何能猜得出来?善道所言,不过想当然耳。” “好个‘想当然’!也罢,二郎,望能如你所想,翟公终会改变心意。”徐世绩是个有远见的人,他当然能够看出来,若能将兴洛仓打下,对瓦岗义军以后的发展将会具有多么大的意义! 有句话在李善道的嘴边翻了翻,到底是没有道出。 你徐世绩既然这么赞成李密,和李密一样,也认为打下兴洛仓,将会是一件极其有助於义军发展的事情,却怎么在翟让拒绝与李密共取兴洛仓时,你不肯直言进谏?说来说去,这厮是个滑头的家伙,或者说,诚然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干了却没好处的事,定然是不肯干的。 不过,话再说回来。 这样的话,徐世绩不肯与翟让说,而肯与李善道说,却也足以证明,他现已不但是相当重视李善道,并在心理上,也颇是亲信李善道,没把他当做外人。 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徐世绩不再就此多说。 他转开话头,笑问李善道,说道:“二郎,你说你不曾注意房彦藻的那句话,俺方才观你言语,你像是注意到了另一件事?” “大郎明察秋毫,确是如此。” 徐世绩问道:“你注意别的什么事了?” “翟公问蒲山公在襄城、颍川有何收获,房彦藻这话说完后,蒲山公答了翟公一语,说是在襄城、颍川最大的收获实非粮秣、财货,是英杰数人。大郎,我记忆犹新的便是蒲山公此言。” 徐世绩“哦”了声,说道:“你是说郭孝恪等人。” “是呀!大郎,席间,我悄悄地观察了,郭孝恪等此数辈,确多英杰之属。尤其是郭孝恪、张亮、张善相此此三人,张善相言辞寡少,形貌有义烈之气;张亮亦忠义之貌也;郭孝恪不拘小节,一如蒲山公之赞誉,汝、颍间之奇士也!此三人,都非是寻常庸辈可比。” 李密此在襄城、颍川,投奔他的地方豪杰不少。 在昨晚的宴席上,他把这些投奔他的豪杰,尽召来赴宴了,一一介绍给了翟让等人认识。 郭孝恪倒也罢了,是李密着重介绍的一人,但张善相、张亮两人,因其两人出身低微,张善相本只是其乡的一个里长,张亮其家寒贱,以务农为业,故此在投奔李密的这些豪杰中,他两人实际上并不怎么显眼,李密对他俩也没有过多的介绍,显是亦不看重。 ——昨晚被李密召来参宴的这些新投他的豪杰,大多出自郡县名族,或与房彦藻等一样,族声显於州郡,至少也是当地县中的冠族,而独张亮、张善相两人的出身是为最低。 事实上,张亮能得以在昨晚出席宴会,系因他虽寒贱之出身,自少好学,而今算是个寒士;张善相则是因为他和郭孝恪一样,不是独身来投李密的,是带了数百部曲前来投的李密。 要非是因他两个各有这样的身份,昨晚的酒宴,以他两人的族声寒微,必是不会被李密召来。 不料李善道却对他俩颇青眼相待! 徐世绩回忆了下昨晚席上,张善相、张亮两人的表现,却只记得了个模糊的大概。 无它缘由,只因比之其余那些新投李密的豪杰,他两个无论出身、抑或相貌,实在都是寻常,且因出身不高之故,昨晚整个的宴席过程中,他两人也根本就没怎么说话,甚是默默无声。 然对李善道的眼光,徐世绩现在还是相信的。 他便说道:“昨晚席上,郭孝恪落拓不羁,言辞便捷,举止豪迈,有英爽之气,不愧奇士之誉。张善相、张亮两人,俺却未曾多做留意。二郎既这般赞赏他俩,日后若有机会,俺与他俩多做个交往。” 徐世绩祖上出自高平徐氏,其曾祖、祖父先后出仕北魏、南齐,皆官至郡守二千石,他家比不上李密和李密手下的杨得方、郑德韬等家在海内的名望,但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士族,——不然的话,他姐姐也难以与琅琊王氏的子弟成婚,不过却与李密、杨得方、郑德韬等不同,徐世绩非常务实,因对寒门出身之士,他并无轻视、小看之意,只要是人才,他都愿肯尊重。 谈谈说说,信马由缰,缓缓而行,已至城门。 时辰尚早,城门还没开。 刘胡儿催马上前,想去叫守城的吏卒开城门。 徐世绩把他叫住了,张了张天色,说道:“我军今虽与蒲山公已重合兵,新郑守卒,系是蒲山公部曲,我等不好反客为主,失了礼节。快到开城门时了,等上一会儿,亦无不可。” 众人遂就下马,且做等待。 马蹄声响,众人回顾望去,见是数骑驰骋而来。 到了近处,看的清楚,是王儒信和他的几个亲从。 王儒信兜住马,问道:“大郎,怎不出城?” “城门未开,我等且做稍候。”徐世绩答完,问道,“兄不是陪翟公住在县衙了?现出城何为?” 王儒信说道:“不得十一娘暖足,翟公睡不踏实,因令俺去取十一娘进城陪寝。” 十一娘,是翟让近期新最宠爱的一个侍姬,系白马县令所献。 徐世绩说道:“城门估计也快开了,儒信兄要不就和俺,一块儿稍等片刻?” 王儒信瞅了眼黑洞洞的门洞,说道:“等甚么?翟公在县衙,正在等着俺取十一娘还回!”打马一鞭,带着亲从,直往门洞驰去,未入门洞,呼喝已起,“人呢?还不快与乃公开城门!” 第二章 堂中诸议唯伯当 王儒信强令守卒打开城门的消息,不久后为李密等人所知。 急匆匆赶来报讯的城门守将,脸上挂着触目惊心的鞭痕,皮都给抽烂了,可能还挨了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他愤然地说道:“明公,尚未到开城门的时辰,末将严遵明公军令,不敢提前打开城门,却王头领忒不讲理,不由分说,就是一顿鞭子!还纵马,踹了末将一脚!非要强令末将把城门打开。末将迫於无奈,实在无法,只好为他开了城门。请明公治罪!” 李密自别为一部后,治军甚严,军阵整肃,而凡所得之金宝,他悉数颁赐麾下,自己则衣食俭朴,由是他的部曲一边是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一边是俱皆乐为其用。 每天的什么时辰关闭城门、每天的什么时辰开城门,这些,李密都是有规定要求的。 这个城门守将尽管是被逼无奈,这才违犯了李密的军令,在尚未到开城门的时候打开了城门,但说到底,他依旧是违背了李密的军令,所以他在诉完苦后,有“请明公治罪”此话。 李密问道:“哪个王头领?” “翟公的心腹王儒信。” 李密端起水碗,喝了口解酒的蜜水,说道:“俺知道了。此非你之过也,退下去吧。”又把这门将叫住,吩咐说道,“你今日值勤么?放你一天假,去找医士治治伤,将歇一日。” 这守门的军将应诺,退出堂外去了。 王伯当、杨得方、郑德韬、房彦藻等皆在堂中。 房彦藻鄙夷地说道:“粗鄙之徒,井底之蛙,而竟狂妄如是!” 杨得方说道:“何止王儒信这贼厮鸟粗鄙不堪,素对明公不敬,着实可恼!便翟让,亦短视贪财之辈,前因掳掠得足,便就与明公分兵,今见明公在襄城、颍川诸郡,得数县之降,他眼馋懊悔,则就又复转回来,反复无常,小人是也!不足与谋大事。却要非是因明公如今兵力不足,难独取兴洛仓,这翟让,说甚也不能再与合兵,更且别说,还再纡尊,奉他为主将。” 王伯当笑道:“杨公,明公虽是纡尊降贵,为图大事,不得已而暂为之,但不管怎么说,於今又仍已尊翟公为主将。翟公既为主将,愚弟拙见,翟公的名讳,我等纵是私下亦不提为好。”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伯当此言,老成之言。司马往后说话,须当注意。” “司马”也者,李密别为一部,建牙竖旗后,该任命的属吏他都任命了,杨得方被他任为了左司马。郑德韬、邢义期、郑颋、柳德义、杜才干、房彦藻等,也都各被委任了不同的职务。 如前文所述,建牙,就等於是开了幕府,司马等职,均系幕府内部的吏职,换言之,也就是幕僚。至若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李君羡、常何等这些武将,李密并未任他们幕府内部的职务,他们各皆被李密任为了郎将、校尉等职,比之杨得方等,他们是外部领兵的将校。 较与翟让所部,李密的这个“别部”,尽管才独立未久,可已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内则幕僚、外则将校,已一应俱全。幕僚主掌参谋、后勤等务,将校专职征战之务,分工明确。 观以翟让所部,其部的部曲虽是而下仍远多於李密部,但还是处在一个内外不分的草创阶段,唯一称得上幕僚的只贾雄一人,论之部队的正规性上,已是被李密部远远地甩到了后头。 不仅贪财短视,而且部队的建设,也搞得糊糊涂涂,已一两万人马之多了,还跟往日在寨中时没甚区别,杨得方、房彦藻等因此而更是轻视翟让,却实事求是地说,也不是没有缘故。 杨得方应道:“是,谨遵明公之令。” 李密抚摸着胡须,沉吟了稍顷,说道:“王儒信不过是小事,攻兴洛仓是大事。”看了看房彦藻,说道,“左长史於昨晚席上,提及了攻兴洛仓此事,却俺见翟公对此,似仍是并不肯愿。”询问诸人,说道,“今所以迎翟公南下者,即是为攻兴洛仓,翟公心意未变,仍不肯攻,却如之奈何?卿等有何良策、高议,能改变翟公心意,解吾此烦,遂吾所志,请尽管言来。” 房彦藻皱着眉头,说道:“翟让……,翟公此人,贪财短视,又畏贼官兵如虎,杨公对他的评议很对,确乎是难与他谋大事!明公,要不然?” “不然怎样?” 房彦藻自忖思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却也不成。” “长史想到了何策?” 房彦藻说道:“明公,俺刚才是想,要不然索性就不要再指望翟让……,翟公了,咱们干脆另外再找外援,试试看能不能说动东郡的周文举、梁郡的李公逸、外黄的王当仁等,来与我部会师,共攻兴洛仓。可转念一想,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各部的部曲,实并不多,就算他们肯来,亦无大用。” 杨得方神色微动,由房彦藻的话,他想到了一人,当即说道:“明公,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诸辈,部曲的确不多,并与翟公都颇有交情,料彼辈至少现下,当是难为明公所用。然此诸辈之外,却有三人,不知能否为明公所用?” 李密问道:“是哪三人?” 杨得方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现在南阳的卢明月。”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盘踞济阴的孟海公。”又竖起一根手指,说道,“一个是横行清河的张金称。”三根手指合在一起,晃了一晃,说道,“明公,此三人各拥兵甚众,若能得其三人之一相助,攻兴洛仓此谋,明公即可行之;若能得其中两人相助,攻兴洛仓即非难事;若能尽得其三相助,攻兴洛仓易如反掌!” 李密尚在琢磨杨得方的这条建议,王伯当已是摇头说道:“杨公此议,恐难实现。” 杨得方问道:“为何?” 王伯当说道:“南阳、济阴、清河,离荥阳倒是都不算远,俱两三百里远近,卢明月三人若愿来与我部合兵的话,路途上没有问题,但问题在於,他们三人的部曲是不是太多了?” 杨得方说道:“太多了?” 王伯当说道:“据俺所知,张金称、孟海公而今部曲各有数万,卢明月的部曲更多,号称一二十万众!我部才部曲几何?满打满算,不到万人。杨公,首先,他们不见得会能瞧得上我部这点人马;其次,他们就是为贪图兴洛仓之利,肯来与我部合兵,彼众我寡,则在号令上,谁说了算?谁为主将?再且还有一点,真要把他们请来了,翟公会怎么想?” 杨得方说道:“翟公小人,不足谋事,伯当兄,你管他怎么想!” 王伯当说道:“杨公,话不能这么说。翟公纵有种种不足,其人重义、尊贤,这一点,远非张金称、孟海公、卢明月诸辈可比。 “卢明月自起事以今,众常十万余,前败於张须陀后,南下掠襄城、淮阳诸郡,尤号称部曲十万,今其占据南阳,部曲愈众,俺闻之,其人颇自倨傲,用释家之语,以‘无上’自居,即便名族子弟,他亦驱戮如牛马;孟海公是三年前在曹州起的事,起事后,聚众数万,今亦威福自用,俨然称王称霸!张金称更不必说了,早先俺在内黄落草时,清河郡距俺内黄,只隔了个武阳郡,此人做派,俺最是清楚不过,其部到处,民无孑遗,屠戮之盛,堪比残贼! “此三人,在尊贤敬士这方面,完全不能与翟公相较!” 说到这里,王伯当顿了下,向着李密行了个礼,然后接着说道,“是以,明公,俺之愚见,卢明月此三人,莫说请他们来,与他们联兵了,便是他们主动愿来,我部也势不可与之联兵!” 这一通话,王伯当说得相当委婉。 有的地方,他没有直言。 但他想要表达的意思,李密等人都听明白了。 简言之,王伯当想说的,是两个方面的意思。首先,第一个方面是翟让,翟让短视、贪利,的确有他的很大不足,可最起码一点,翟让现愿礼重李密;其次,第二个方面是卢明月等,卢明月、孟海公、张金称这几人,他们却不像翟让,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如果真把他们请来,他们肯定不会像翟让这样礼敬李密,最大的可能,是李密好不容易拉起来的这点兵马,结果被他们一口吃掉,甚至李密自家的性命,在卢明月等手中,亦不见得能够保住,将任人宰割! 第一点不说,这第二点,必须承认,王伯当绝非过虑。 不错,李密确是出身高贵,是个名满天下的贵公子,可李密的这个贵公子,也得对方承认,他才算是个贵公子,若对方压根就不把他的出身看在眼里,他还算个甚么贵公子? 从李密被翟让收留之前的经历,即可看出,对翟让、卢明月等这些草莽汉子来说,李密的这个贵公子的身份,还真是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把之看得一钱不值!若非如此,李密又怎会如丧家之犬,长达一两年间,处处投奔,却处处的寨子都不留他?末了,只翟让收留了他?——且翟让的收留他,还不全是因为李密贵公子的身份,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信了贾雄的忽悠。 杨得方出自弘农杨氏,和李密相同,也是个贵族公子,比不得王伯当对卢明月等这些草莽汉子的了解,听王伯当这么说了,他摸了摸下巴的短须,不再说话了。 房彦藻“嘿嘿”了两声,说道:“这般说来,打兴洛仓,还非得是要和翟公联兵才成了啊。” 部曲少的,如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没甚用处;部曲多的,如张金称、孟海公、卢明月等,他们不会听从李密的招呼,算来算去,亦确乎仍旧还是只有翟让,能为李密所用。 李密思忖良久,起身负手,踱步堂内,说道:“兴洛仓不得,咱们就难以迅速地扩充部曲。而如今我蒲山公营的旗号已经打出,时日一久,杨广必闻,到时他定会遣兵讨咱,而若至那时,我部部曲仍少,诸位,你我的覆灭之灾,或即至矣!却此兴洛仓,咱们无论如何,也得尽快夺取!……可又别的外援,无法借力,能借力者,仍是只有翟公!这可如何是好!” 急着攻兴洛仓,李密不仅是为快速地扩充部曲,以实现他的野心。 同时,他其实亦是出於担心杨广也许不久后就会派来大股的官兵讨伐他。 就靠他现有的这几千人,他凭甚么去抵挡? 翟让么?打张须陀,翟让都不敢打,则杨广的大军一到,可以料到,翟让必会立刻逃回寨中。 杨得方、郑德韬等,之所以能得到李密的重用和亲信,主要靠的是他们的出身,说到谋略,他们并不出众。找外援的办法,已被王伯当指出是不现实的,他们也没了别的计策。 堂外凉风吹入,众人酒意渐消,俱皆体寒,大多下意识地揽了揽衣衫。 王伯当说道:“明公,在下愚见,亦不需为此烦忧。俺有两策,或可用之。” “何策也?” 王伯当说道:“一则,继续在贾雄身上下些功夫,让他寻机劝说翟公;二则,礼敬翟公,明公并在此基础上,也可时不时地与翟公说说,攻下兴洛仓的好处,以及只要筹划得当,咱们且有足够地攻下兴洛仓的把握。这般,双管齐下,或许翟公慢慢的就会改变心意了。” 见房彦藻等人都没有别的办法可献,李密负手堂门口,眺望了片刻红日东升,踌躇良久,叹了口气,顾与诸人说道:“也只有如此了!” 便按王伯当的计策,即日起,李密处处礼敬翟让,又经王伯当,经常送礼给贾雄,请贾雄寻找时机,进言翟让,以劝翟让改愿与李密共取兴洛仓。 并同时,李密、翟让两部的部曲没闲着,继续分掠荥阳、襄城、颍川诸郡;又在期间,不断的有周边豪杰,以至外地“群盗”前来投附李密、翟让。 白驹过隙,不觉间,已月余过去,到了年底。 十二月间,一场雪后,几个有关各地义军、官兵的重大消息相继传来。 第三章 杨义臣功高引忌 一个消息是,鄱阳湖一带的义军首领林士弘,自称楚王,建元太平,攻下了九江、临川、南康、宜昌等郡,豪杰争杀隋守令,以郡县应之。其地北自九江,南及番禺,皆为所有。 林士弘本是鄱阳义军首领操师乞的部将。 他和操师乞是老乡,操师乞起事后,自称元兴王,建元始兴,攻得了豫章郡,以林士弘为大将军。时尚在从长安到江都路上的杨广闻此讯后,便诏令治书侍御史刘子翊将兵讨之。於两个月前,十月、十一月间,在和刘子翊部的战斗中,操师乞中流矢死。林士弘遂代统其众,与刘子翊战於彭蠡湖,终是击败了刘子翊,刘子翊战败身死。林士弘兵声大振,至十馀万人, 乃在十二月,也就是这个消息传到李密、翟让部中前不久,林士弘效仿操师乞,也自称王矣。 九江、豫章等郡,位处江都郡的西南边,距离江都并不算很远,中间只隔着同安、庐江、历阳等郡,大约七八百里远近。林士弘聚众十余万,於此称王,堪谓已是江都的心腹知患。 …… 却且江都的心腹之患,还远不止林士弘这一部义军。 林士弘这部义军,毕竟离江都还有几百里地,而就在江都的肘腋之间,於江都城西边的六合县和东边的海陵县,现今也各有一部义军盘踞。——六合与海陵两县,与江都县俱皆接壤,两座县城距离江都城的距离,海陵县城近些,百余里地;六合县城远些,两百里上下。 六合、海陵两县,分别盘踞的这两支义军的首领,和林士弘有些不同。 林士弘是江南本地人,六合、海陵这两部义军的首领却均是北方人。六合义军的首领,名唤杜伏威;海陵义军的首领,名唤李子通。杜伏威是齐郡人,李子通是东海郡人。要说起来,他两人早年间,也还算是旧识,他俩曾不同程度地都参与过当年王薄等在齐郡长白山的起义。 杜伏威参与的程度轻,大约只算是外围的参与,后来早早的,他就独自发展起来,先后吞并了下邳的苗海潮部义军、海陵的赵破阵部义军等,一两年前始,——翟让还在瓦岗寨中称大王,李密尚如丧家之犬的时候,这位杜伏威就已是自称将军,横行淮南,名声赫赫了。 那个被李善道擒下的胡商康三藏,在被李善道问起江淮一带的各部义军情况时,对杜伏威就委实敬畏有加。 齐郡长白山的起义,李子通参与的程度深些,他曾是左才相的部属。因为李子通宽厚仁慈,与其余盗首大都甚是凶暴残忍不同,是以依附他的人很多,不到半年,他就有了上万部曲。由此,他受到了左才相的猜忌。为了自保,李子通就率部离开了左才相,渡过淮河,南下到了淮南,乃在去年十月份时,与杜伏威部两下合兵。 这本来是好事,强强联手,杜伏威、李子通俱是英杰,两人合兵以后,部曲也达到了数万之众,实力得到了明显的增强,原本若是两人联手,是极有可能在淮南、江南搞出一番大的事业出来的。结果却不意,李子通其人虽外在宽厚,内实非肯居人下者,於是默不作响的,给杜伏威来了一手突然袭击,他突然发动兵变,试图吞掉杜伏威的部曲、地盘! 要非义子王雄诞舍命相救,杜伏威还真就死在了这场兵乱中。 海陵等地,遂被李子通占据。 祸不单行,被李子通背刺之后,隋军闻讯,又趁机来袭杜伏威。杜伏威时伤势未愈,不能指挥部队,被隋军给击败了,又是靠着王雄诞拼死断后,以及部将西门君仪的妻子傅氏的背负,——傅氏虽为妇人,勇而多力,在危急的关头,她背上了杜伏威,杜伏威才得以逃出了生天。 接连两次兵败,杜伏威的部曲损失惨重,然杜伏威勇而有略,他的副手辅公祏亦有勇略,经过半年的游击、恢复,他重新得拥了部曲数万,并且打下了六合县,作为了他新的地盘。 只不过,自此以后,杜伏威与李子通算是结下深仇大恨了。 杜伏威、李子通这两部义军之外,在江都的东北边,淮北地区,眼下另还有一部义军,即是李子通所脱离的左才相部。 现今,江淮之间,最大的三部义军,就是这三部义军了。 杜伏威、李子通两部,分在江都城的西、东近处;林士弘、左才相两部义军,分在江都城的西南、东北两方,这四部义军对江都城等若是形成了一个隐隐的包围圈,——唯是可惜的是,这四部义军互不统属,各自为战,且彼此间,如杜伏威、李子通间,李子通、左才相间,还各存在着矛盾。要非如此,如果这四部义军共为一部,江都城而今只怕已是岌岌可危。 …… 南边传来的消息是林士弘等部义军的消息,从西北边也传来了别的义军的消息。 西北边传来的消息主要是两个。 一个是关於房彦藻等提到过的清河义军的首领张金称,於日前兵败身死的消息。 张金称与郝孝德、孙宣雅、高士达、杨公卿等各部义军,共同活跃在河北地区,屠陷郡县,无人可制。只有虎贲中郎将王辩和出自弘农杨氏的清河郡丞杨善会数有功,杨善会前后与各部义军,特别张金称部大小战斗,计达七百余战,未尝负败。此人在清河郡的地位,与张须陀战败身死在河南道诸郡、在齐郡的地位基本相当。然奈於兵马人数的不足,杨善会虽屡战屡胜,多是小胜,非是关键性的战役胜利,故而张金称一直以来,在清河等郡仍是肆虐不已。 杨广遂乃在两三月前,诏令太仆卿杨义臣往讨张金称。 ——杨义臣是鲜卑人,本姓尉迟,其父尉迟崇,是杨坚称帝前的老朋友,杨义臣从小是在宫中长大的,后来杨坚乃赐其杨姓,把他编入进了皇家宗室的谱牒,认他做了堂孙。 且不必多说。 只说杨义臣统兵到后,深沟壁垒,连着一个多月,不与张金称战,张金称以为怯,屡逼其营詈辱之。杨义臣乃与张金称说:“汝明旦来,我当必战。”张金称既已小瞧杨义臣,认为他不敢与自己战斗,便不复设备。 却杨义臣简精骑二千,夜自馆陶济河,伺张金称离营,即入攻其营。张金称闻之,赶忙引兵还,杨义臣又从后击之,张金称於是大败,与左右逃到了清河郡的东部。这是十月底、十一月初的事,也就是房彦藻等提到张金称后未久便发生的事情。 又过了一个多月,在本月上旬时,杨善会终於抓住了逃窜隐蔽的张金称的余部,一举将之尽歼,擒获了张金称。 张金称一如王伯当所评,确是残暴非常,清河郡的士民无不痛恨於他。杨善会令吏立木於市,悬其头,张其手足,令仇家割食之,——却这张金称,生生地被割食死了。 杨善会因为此功,由郡丞升了半格,被朝廷拜为了清河通守。 一个是紧跟着张金称兵败之后,高鸡泊义军也被杨义臣击败的消息。 高鸡泊这部义军,是河北实力最强大的义军之一,首领是高士达。 就在杨义臣击败张金称后,杨义臣率部趁胜北进,接着来打高鸡泊义军。高士达未有听从他帐下大将窦建德的建议,轻敌大意,被杨义臣给击败了,高士达本人也死在了战中。 高鸡泊义军几被全歼,只窦建德带了百余骑得以逃走。 逃掉之后,窦建德行到饶阳县,见县无防备,便即大胆攻之,将这座县城打了下来,然后抚循士众,人多愿从,募得到了三千余兵,随之,他趁杨义臣不备,回到了平原县,招聚逃散的士卒,又得了数千人,军复大振。为凝聚军心,窦建德竖起了“将军”称号的旗帜。 …… 除掉这几个义军、官兵的消息,还有两个消息。 一个关於同样是关陇顶尖贵族出身的李渊的消息。 ——李渊和李密的出身相仿,他两人的祖上俱是西魏时的八柱国之一。 李渊被杨广任为了太原留守。却在进讨山西义军甄翟儿部时,在雀鼠谷这个地方,李渊所亲率的轻骑、步卒数千,中了甄翟儿部的伏兵之计,被甄翟儿部重重围困。危急时刻,幸得其次子李世民将精兵救之,拔渊於万众之中。脱出围困后,其部的步兵主力赶到,内外合击,李渊反败为胜,击走了甄翟儿部。 一个是关於杨广的消息。 七月时,江都新作龙舟成,送到了东都洛阳。宇文述建议杨广,不如第三次东幸江都。杨广接受了他的建议。连杀了好几个劝谏的臣子后,杨广於七月间留下了越王杨侗等总留后事,写了一首诗留别宫人,诗云:“我梦江都好,征辽亦偶然。”之后便离开洛阳,南下江都。 到了江都后,江、淮郡官,凡谒见杨广者,杨广专问礼饷丰薄,丰则超迁丞、守,薄则率从停解。江都郡丞王世充献铜镜屏风,被迁为通守;历阳郡丞赵元楷献异味,被迁为江都郡丞。由是江南郡县竞务刻剥,以充贡献。民外为盗贼所掠,内为郡县所赋,生计无遗;加之饥馑无食,民始采树皮叶,或捣稾为末,或煮土而食之,诸物皆尽,乃自相食。 富庶的江南,於今已是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之局面。 一定程度上说,杜伏威两次兵败后,能够得以复振,李子通、林士弘等各能得拥众数万、十余万,其中,却端得也是有杨广的一份功劳。 早先,内史侍郎虞世基知道杨广恶闻贼盗,便从来不肯以地方上的实情报与杨广,只说:“鼠窃狗盗,郡县捕逐,行当殄尽,愿陛下勿以介怀。”杨广深以为然,甚至杖责地方派来求助援兵的使者,以为使者所云,竟是妄言。而直到杨义臣接连攻破张金称、高士达,斩获达数十万众之多,列状上闻以后,杨广才装不得糊涂了,叹道:“我初不闻,贼至如此,义臣降贼何多也!”不料虞世基对道:“小窃虽多,未足为虑。义臣克之,拥兵不少,久在阃外,此最非宜。”杨广又是深以为然,乃在日前,下诏降旨,放散杨义臣的部曲将士。 …… “河北、山东、中原义军遍布,而先是留了个孺子留守重镇洛阳,继今又放散杨义臣部曲,这个昏君倒行逆施,自毁长城,真昏聩至极!此天亡隋也!”房彦藻鄙夷中带着兴奋,说道。 越王杨侗是杨广的孙子,故皇太子杨昭的儿子。杨昭病故於大业二年,时年二十三岁。之后,每当杨广离开洛阳的时候,他都会留以杨侗为留守。杨侗还只是个少年,今年才十二三岁。 李密并无多少的兴奋之色,相反,他颇有郁郁之状。 拂袖起身,不知这已是第几次又踱步到了堂门口,更也不知这已是第几次的眺望远空,他喟然说道:“林士弘何等人也?已拥众十余万,敢称楚王!窦建德大败之余,今兵复振,亦以将军自号。诸君!却我等现犹蹉跎荥、汴,众不过数千!不知何日何时,我辈方能卷动天下!” “明公,雪罢初晴,今日风光颇好,何不如设宴,邀翟公一会,再议攻兴洛仓事?” 第四章 王世充因忠受宠 再议亦是无用。 翟让轻骑赴宴,随行仍是只带了单雄信、徐世绩等几个头领,并及亲兵百来人。 从他部的驻地,行了十余里地,到了李密“蒲山公营”的驻地。 李密甚是热情,亲出营外迎接。也是因为这一两个月间,李密时不时的都有礼物送给翟让,——送的礼物多是李密部曲在外掠得,或者投附李密的郡县士绅、豪杰送给李密的好玩意,加上军师贾雄常常的耳边风,翟让对李密近来的观感颇有改观,见面之后,翟让也很是热情。 却唯是热情归热情,两人尽管都很热情,酒过三巡、宴到酣热,当李密言及“攻兴洛仓”此事时,翟让却仍是未有就肯愿应允。 张金称、高士达相继兵败身死等的消息,翟让当然是亦有闻知。 他便以这些消息为例,言与李密说道:“蒲山公,非俺不愿与你一起攻打兴洛仓。兴洛仓储粮千百万石,若能为你我得之,你我所部必声势大张,这点道理,让虽田夫,焉能不知?却张金称近方败死,高士达也兵败身亡,现下张须陀虽被你我侥幸击败,可贼官兵由此观之,却足然可见,依旧是颇为凶悍。你我两部合兵才多少人马?以此往攻兴洛仓,俺所忧者,只怕你我,……蒲山公啊,也许会继张金称等之覆辙,仓未攻下,损兵折将,至你我身亦不存!” 一番话说下来,因近对李密观感改变之故,翟让也算直言,很有点坦诚肺腑、苦口婆心之意。 知道翟让的心意,暂时不会改变,李密便也不再就此多说,殷勤劝酒而已。 席间献舞的舞姬中,有两个是双胞胎,翟让数顾之。遂在宴席散后,李密将此两个舞姬送给了翟让。翟让已是大醉,醉醺醺地推辞了几句,收下了这份新的礼物,开怀地回去营地了。 “自称田夫,这位翟公,诚然田夫!张金称、高士达虽然败死,可杨义臣的部曲,昏君不是已给他放散?况则洛阳,现留守者是杨侗这个孺子,其纵驻兵不少,有何惧也?该讲的道理、该分析的形势,都给他讲透、分析透了,他仍是胆怯畏懦!”房彦藻鄙视而又不满地说道。 王伯当宽解李密,说道:“明公,翟公既犹怀疑虑,於今之计,亦无他法,明公请姑且再稍待之。隋室倒行逆施,残民已久,而下大河东西、江淮南北,风云激荡,反者如潮,海内士民,无不以隋害为苦,渐已相顾俱起,随着时局的进一步发展,想来翟公的心意,终会改变。 “观今南北之诸部起事者,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辈不提,只说拥众颇多、名声远播的,如窦建德、卢明月、杜伏威、左才相、李子通、林士弘等等诸辈,尽管当下或称王公、或以将军自号,论以韬略、英名,却无一可与明公相比。 “他们现在的声势即便再是煊赫,以伯当料之,亦无非为王前驱者罢了!若明公者,天命之所垂青也,此歌谣中已有明道,有识之士,谁不能见?今虽潜渊,时机到了,必乘风而上!” 房彦藻等虽是亲信,最贴心的还是王伯当。 李密亦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得了王伯当的抚慰,强振精神,展颜一笑,说道:“伯当所言甚是。现下无有别法,也确是只好再做稍待,且静等时局,更生变化吧。”回到席上坐下,转顾诸人,说道,“但是,我等却亦不能枯坐无为!” 王伯当等说道:“敢请明公降令!” “冬深天寒,穷苦百姓的日子本就难过,再又一场大雪才下过,可以想见,远近郡县百姓的日子现一定是更加难过。此我扩兵之良机也。检点下军中储粮尚有多少,除留下必需的之外,其余的,悉取将出来,辛苦君等,分各引部到往各县,以此粮秣,招兵买马!” 王伯当等应道:“诺!” “招兵买马之余,诸部的操练也不能松懈。诸位将军、校尉,莫要因天寒之故,便就偷懒!一应的操练,都要抓紧。俺日常会下到各营,随即抽检。操练好者,重赏;不中格者,严惩!” 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等将校俱皆恭敬应诺。 乃按李密的命令,随后的日子里,王伯当、房彦藻等分往各县,招兵买马;田茂广等将校则日夜操练部曲不辍。何时才能攻兴洛仓的事情,尽管迟迟不能定下,李密的部曲却是一日日的增多、部曲的战斗力亦是一日日的增强。“蒲山公营”的驻地,天天热闹不已。 翟让的部曲也得到了扩充。 不过翟让部曲所得到的扩充,和李密不太不一样,主要不是靠招募得来的。 十二月中旬、下旬的时候,一则是因翟让、李密两部,现已是东郡、荥阳、梁郡、襄城、颍川等郡这块区域中最为实力强大的义军;二则是因翟让、李密两部有大败张须陀的光辉战绩;三来亦是因天寒缺粮,於是周边的义军各部,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纷纷前来投奔翟让。 得了这几部义军的投奔,加上本部各部在这一两个月中,从各县掠得的丁壮,以及各县的豪杰、轻侠并非是全投了李密,亦有投翟让者,计算部曲,翟让已拥众三四万数。如果再加上老弱妇孺组成的老营,夸张一点,部曲也已是俨然可号十万! 数万众,自是不可能驻於一地。 翟让和单雄信、徐世绩等一众大头领,自与李密等同驻新郑。 翟让嫡系本部和单雄信、徐世绩等各部底下的将校,则分驻荥阳、襄城、颍川等各郡。 酸枣是李善道打下的,他重新回到了酸枣。 和李密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起,李善道在酸枣,亦是除留下必需的军粮以外,其余的粮秣,他尽拿出,继续招兵买马,并部曲操练,不因下雪等而有稍停。 不知不觉,大业十二年悄然已过,大业十三年到来。 正旦之日,翟让置酒摆宴,在他营中摆下了数百案的酒席。 李密率王伯当、房彦藻等齐至;单雄信、徐世绩等也都早早到场;新投未久的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亦尽数前来;包括远在外地诸县的李善道等郎将以上的诸部将领,也全都最少早於几日前就都赶了回来,亦俱参与,却数百英豪,齐聚营中,向翟让恭贺新年。 这一日,上午就开始饮酒,喝了一整天,入夜未散,又喝到天亮。 直到翟让尽兴乃罢。 次日,接着喝。 喝完,继续喝。 翟让重义气、好热闹、出手大方,一场正旦的庆贺酒宴,前前后后,喝了小半个月。 饶以李善道的善饮、能饮,也喝得有点撑不住了。 好不容易,总算是酒宴宣告罢了,李善道在新郑休息了一天,陪徐世绩、单雄信又私下喝了一场,次日打算还回酸枣之际,却忽复有一个有关义军的消息传到。 这个消息是关於河间义军首领格谦的。 格谦所率的义军,是河北诸部义军中的一支。 其部义军所活动的范围,大致在渤海、河间等郡,位处在张金称、高士达这两部义军之北。 大伾山,也就是瓦岗主寨所在的汲郡,顺着黄河向东北,过了武阳郡,即张金称部活动的清河郡;清河郡再顺着黄河往东北,是高士达、窦建德等活动的平原郡等地;由平原郡再顺着黄河,转向往东,就是渤海郡,而由平原郡往北,则即是河间郡。——渤海郡再往东,就是渤海了,而如果从渤海郡南下的话,渡过黄河,则便是河南道诸郡的地界了,首先就是张须陀部主力原先所驻的齐郡,齐郡顺黄河西南下,过济平、东平两郡,便是东郡。 却这格谦,其部义军活动的范围,邻着高士达部义军活动的范围,遂杨义臣在去年秋冬,攻杀了高士达后,趁势再进,乃又把他给击败了。 格谦拥众亦十余万数,一次的击败,并不能将其部曲尽歼,但就在这时,杨广命令杨义臣放散部曲的敕令到了,杨义臣怎敢抗旨不遵?尽管全歼格谦部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也只好遵旨,解散了部曲,放由划归他统带的这万余府兵官兵,各还他们各个军府的本来驻地。 兵马既散,格谦部义军,杨义臣当然亦即没法再作进讨,他奉旨还回了朝中,格谦部却是因此得到了喘息。本是已经支撑不住的格谦,再次举旗聚众,部曲得到了复振。 令杨义臣放散部曲、召杨义臣还朝,固如房彦藻所评,杨广这一举可谓昏招。 杨义臣进剿高士达时,窦建德曾与高士达说:“历观隋将,善用兵者唯义臣耳”。杨义臣是隋室的两朝老将,早在隋文帝杨坚时,他就带兵为将,数与突厥、吐谷浑等战,战无不胜。今奉杨广之旨,进兵河北,从张金称、到高士达、再到格谦,亦是无往不克。如果能把他留在河北,再多给他些时日,河北的这些义军,说不得,还真会被他尽数平定! 可是杨广却听信虞世基的谗言,把他给召了回去! 但杨广毕竟曾是有雄略之主,倒也不是一味昏庸,尽管召回了杨义臣,但他同时也又派出了一臣,接替杨义臣,继续在河北讨贼。这个被他另外派出的臣,便是新任的江都通守王世充。 …… 王世充的名字,是个地道的汉人名字,可他却非是汉人。 其本姓支,祖上系西域胡,月氏人,后来其祖上迁入中原。到他祖父这一辈时,他祖父早逝,其祖母改嫁,改嫁进了霸城王氏,他的父亲遂改姓为王,他也就跟着姓了王。 要说起来,王世充的家族虽是西域胡,但汉化已久,王世充年轻时候,还曾跟过大儒徐文远学习,与李密、杨玄感等算是前后期的同学,无论衣着、饮食,抑或言谈、举止,他实早是与汉人无异,最多了,相貌上与汉人不同而已,可却大约正是因为相貌上的不同,使他或生自另类之感,连带其祖母系是改嫁进的霸城王家,因就导致了此人颇能察言观色,狡猾残忍。 霸城王氏,据说是战国时期魏公子无忌的后人,本居泰山,后被汉武帝迁到霸城,因地属京兆,又称京兆王氏。从西汉至今,已在霸城繁衍七八百年,亦关陇的名族之一。借助霸城王氏的族声,王世充本人也有才干,隋文帝杨坚时的开皇年间,王世充就以军功拜仪同,累转兵部员外郎。杨广继位后,於大业初,王世充被杨广任为了江都丞,兼领江都宫监。 杨广在军事、政治地位要紧的重点所在,他常会去巡游的地方,分别建了一些行宫,以供他到时的住宿。比如北方重镇太原,即有晋阳宫;江都是江南重镇,建的行宫便是江都宫。——杨广七月份离开洛阳,到了江都后,现住的就是这个江都宫。各个行宫,因为杨广不可能总去住,所以日常需要有人管理、维护,“宫监”,负责的就是这项工作。 江都丞倒也罢了,一个郡丞而已,不是大官,江都宫监此任,却着实美差。 杨广重视江南,继位以今,今年已是第三次下江都久住,王世充遂乃得到了献媚杨广的大好机会,他善察言观色的本领和狡猾的性格,得到了用武之地。 每当杨广巡幸江都时,他总阿谀顺旨,每入言事,必中杨广心意;并他兴作土木,雕饰江都宫中的池台,偷偷奏报杨广,诈称是得自远方的珍物,以此渐渐地取得了杨广的信任、亲昵。 有心机、有手段,实话实说,王世充此胡,也有本领。 大业九年和大业十年这两年,王世充先是相继攻灭了趁杨玄感叛乱而在江南起事造反的几部义军;继又击败了从齐郡长白山南下到江南的孟让义军部,前后所剿灭的义军,何止一二十万众!只孟让部,他就斩首万余级,俘虏了十余万众,颇亦堪称得上战功赫赫。 由是,他更得到了杨广的信任,被杨广认为他有将帅才略。 大业十一年,杨广在雁门被突厥围困,召天下兵马勤王往救,王世充尽率江都之众,昼夜兼行,奔赴雁门,行军途中,他蓬首垢面,悲泣无度,晓夜不解甲,藉草而卧。 虽然后来的雁门之解围,是突厥见隋之各路援军继至,乃主动解围撤退,王世充并无战功,然杨广在听说他於行军途中的表现后,以其为忠,越发地信任他了。 之后,再加上今年杨广到了江都后,王世充的贡献丰厚,於是就有了去年底的王世充被迁为江都通守此任之事。江都通守,看起来和张须陀曾任的齐郡通守、荥阳通守一样,都只是个郡通守,却江都通守,其实非别的郡的通守可比。江都郡,是江都宫的所在之处,杨广现就住在江都宫中,江都郡等同是京畿之地了,而通守的主掌是带兵,将王世充任为江都郡的通守,——尽管此外江都宫内外尚有禁军等护卫力量,然亦足可见杨广对他的信任。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王世充奉杨广之旨,接替杨义臣,来讨河北义军之后,他一贯的忠心做派,须臾也未多停,冒着天寒,率领部队,已於月前到达河北。至了河北,他接着进讨格谦部。 有关格谦部义军的这个消息即是,不久前,王世充将重振声势的格谦部彻底击败,尽歼其众,格谦被王世充斩杀。只有格谦帐下的大将高开道带着百余人,逃将出来,不知逃去了何处。 用后世的话说,格谦亦是河北的一路反王,与高士达名威相仿,结果却高士达先亡,格谦於今亦兵马尽覆,自身亦死。这个消息传到新郑,李密的忧急更甚了。 去了一个杨义臣,来了一个王世充。 比之狡诡凶残,王世充尤甚过杨义臣。 大业九年,讨余杭义军刘元进部时,刘元进等首领俱皆已被王世充擒杀,其余部将散,打算入海为盗,王世充欲竟全功,遂召先降者,於通玄寺瑞像前焚香为誓,约降者不杀,江南人信佛者多,刘元进等的余部相信了王世充,乃不再出海为盗,纷纷来降,旬月之间,得降众三万余人,结果王世充说话不算数,在佛前的盟誓也全是假话,竟然将降众悉坑杀之於黄亭涧! 这王世充不仅有用兵的智略,又狡诡凶残,怕是翟让,愈加不会愿肯与他往取兴洛仓了! 李密叫王伯当私下问问贾雄,果不其然,翟让在闻得此讯后,与单雄信等说,好在没听李密攻取兴洛仓的建议,要不然,王世充既灭格谦,回兵转向,必会来攻翟让、李密! 整个的大业十三年的元月,翟让是在快活喝酒中渡过的,李密则是在忧急日盛中渡过的。 转折点,出现在了二月初。 第五章 作乱幽州罗艺霸 二月初,又一个消息传到。 是关於本为隋将的罗艺的。 罗艺原籍襄阳,后寓居京兆,其父为隋之监门将军,他乃是将门子弟,其人勇於攻战,善射,大业前期,屡以讨灭涿郡义军的战功得以升迁,得任虎贲中郎将之职,现驻在涿郡。 涿郡是北方的重地,系杨广讨伐高句丽时的一个重要的各地兵马的集合地点,并及战略军用物资的主要存放地,是所谓“器械资储,皆积於涿郡”;并又因此地之重要,杨广在这里建的也有行宫,名临朔宫,宫中多有珍宝。於是,就引来了不少当地或附近义军的再三侵攻。 却涿郡既存放了这么多的军资器械,临朔宫中又有这么多的珍宝,郡中的驻兵当然也就不少。 隋室在此郡置的军府,远不止罗艺部这一个军府,另外还有好些个,算上郡兵,驻兵计数万之多。 唯是其余的那些军府的主将,亦即罗艺的同僚们,如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等,还有郡兵,要么怯懦、要么不善战,结果竟是无有一人,能够抵挡义军们的侵攻。只有罗艺一人,骁勇敢战,只要义军前来侵掠,他就主动率部出战,前后攻破甚众,其之威名遂日重於涿郡。 这就引起了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的忌惮。 罗艺有家传,少习军戎,治军严肃,然其性,却桀黠刚愎,任气纵暴,一则见天下反者如市,而涿郡储有这么多的军械物资、临朔宫中珍宝多有,且涿郡虽北地边郡,民口富实,若能据为己有,他认为自己定能够成就一番事业,是已起反叛之心;二则亦是因知了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对他的忌惮,担心他们可能先下手为强,把自己搞死,遂他终是下了决心,要起兵叛乱,据涿郡为资。 乃在前时,他在又一次地击退了来犯的一部义军后,便向本部的部曲宣言,说道:“吾辈讨贼数有功,城中仓库山积,制在留守之官,而莫肯散施以济贫乏,将何以劝将士!”以此激怒了他的部曲将士们,使其部曲,无不愤怨。 ——也确实,涿郡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还算安稳,没有遭受太大的兵灾,的确是全靠了罗艺和他的部曲将士,拼死拼活地打了这么多的仗,你这些城里的文官儿们,却吝啬赏赐,不肯给罗艺部的将士丰厚的奖赏,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赏罚不明,这谁能受得了? 将士们被激怒起来以后,反局已定。 罗艺率部还城,郡丞出城迎接他,罗艺二话不说,把他擒拿,引率部曲,陈兵进城。 赵十住、贺兰宜、晋文衍等本就忌惮他,闻知此讯,尽皆惊骇,忌惮转为了惊惧,一个个束手无策,他们反抗也不敢反抗,逃亦已是无处可逃,无奈之下,只好就全都前去听其号令了。 涿郡之地,罗艺竟是如此轻松地便即得之了! 他乃发库物以赐战士,开仓廪以赈贫乏,境内咸悦;后不久,杀掉了图谋攻击他的勃海太守唐祎等数人,由乃威振燕地。他於是改涿郡为幽州,自为幽州总管。 把涿郡改称为幽州,这个地理名称,不是罗艺自己胡乱起的。 有隋以今,杨坚、杨广虽然到今才只有两代皇帝,但为彻底扭转南北朝时期的分裂局面,打击地方上的士族、豪强势力,加强中央集权,同时也是为削减地方上的行政冗余,以及借机任用新人,却是已经经历过两次的地方改制。 一次是杨坚,将地方上原本是为的州、郡、县三级,改成了州、县两级;一次是杨广,杨广继位不久,又兴改革,将州改名为了郡。幽州,即涿郡“改州为郡”前的名字。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却这杨坚,将州、郡、县三级,改成州、县两级,还好理解。 南北朝时期,先说北朝方面,比如西魏、北齐并存的这一时期阶段,各自为笼络地方上的豪强,西魏、北齐俱都分在各自的疆土上,设置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行政单位,可能弹丸之地,便可称郡,以至称州;再说南朝方面,南朝同样如此,早在东晋开始,为安置从北方南迁而来的士民,就也密密麻麻地设置了许多空有其名的侨州、侨郡、侨县,这确是极大地不利於中央集权,还搞出了很多不必要的财政支出,那么将此三级改成两级,自是理所当然。 则杨广又改州为郡,是何道理? 杨坚已经将三级的地方行政单位,改成了两级,杨广仅是把州又改成了郡,地方上的行政单位仍然是两级,这有何意义?是不是多此一举? 实则不然。 杨广的这一政治改革举措,其实是大有必要。 首先,类如杨坚在位时,先曾复胡姓为汉姓、后曾下诏忌“胡”字,凡以“胡”为名的物事、名称等,悉改“胡”为别字的这两个在政治、文化上一扫胡氛之举动,通过改“州”为郡,等同是恢复了秦汉惯例的在地方行政上的“郡县制”,彰显了隋室是继承秦汉之正统。 其次,通过此举,杨广延续杨坚的政策,进一步打击了地方士族的势力。晋朝确立九品中正制之后,在州郡皆设有中正,州为大中正,郡为郡中正,以掌举荐之任,北朝历代随着逐渐汉化,为笼络北地士人,效仿晋制,也在地方设了中正,杨坚的改三级为两级时,已是减去了其中一级的中正,但原本的州中正却还存在,杨广经此改革,将这一级的中正也给去掉了。 再次,改州为郡,不仅仅只是把州名改成郡名,同时,州府,也就是改为郡之后的郡府,其衙内的各个行政机构、诸多官吏,跟着也都做了些改革,有的淘汰了,有的合并了,有的可能也是改名了。简言之,这不是一个仅把“州”改为“郡”的皮毛改革,杨广之此改革,实是一个大手术,是对杨坚三级改两级之此改革的进一步的、深化的改革。 最后,通过此一改革,不合杨广心意的一些郡县长吏,杨广捎带手的,把之也都罢免了,换上了他信任的人选。对他这个新继位的皇帝言之,此亦是稳固他政权的一个重要辅助措施。 今虽海内大乱,而实此杨广,在他继位之初,他却绝非是昏庸之主,只从这一他对地方行政单位的再度改革,即可看出,他当时诚亦是胸怀壮志,俨然是以秦皇汉武之功而为他的目标! 只可惜,杨广高贵出身,一直顺风顺水,也没经历过什么挫折,因乃他既不察民情,视万民只为实现他的壮志蓝图的工具而已,不顾民之生死,又一遇到挫折,就灰心丧气,难再振作,如似鸵鸟,自暴自弃,遂乃而今天下之形势,已是渐至糜烂,不可收拾矣。 对杨广其人,李善道本是不太了解,只在前世时,从书上看到过,说是此人好大喜功,残民虐民,到了这个时代后,经由对这个时代的一些政治、经济方面的改革措施等的了解,并及对杨广继位前的一些事迹的了解,他逐渐地发现,杨广其实也是个挺复杂的人。 他不是通常定义上的昏君。 可要说他是明君呢?像后世的崇祯帝自慨的那样,本非亡国之君?他也不是。 归根结底,性格决定命运。 隋室之所以杨广才继位十二年,便至今日,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因他的性格造就! 由杨广,李善道曾又想到李密、翟让。 要说起来,李密、翟让之所以后来分有那样的结局,细究之,又也何尝不是他俩的性格原因? …… 却只说李善道本是要回酸枣,王世充攻灭格谦、罗艺称霸幽州的两个消息接踵到后,他敏锐地意识到,北方的义军局面可能会随之再出现重大的改变,这改变必会影响到本部义军接下来的发展,因他暂时放下了回酸枣的打算,改在新郑继续驻留下来。 每日与徐世绩、单雄信,特别是徐世绩议论北方时势之余,他紧张地关注着北方局面的演变。 主要关注的对象,不是罗艺。 罗艺离得太远,和李密也没甚么交情,他即便是称霸在了幽州,对瓦岗义军的影响不大。 重点是王世充。 王世充统兵数万,已灭格谦,那么底下来,王世充会往哪里去?会接着打何处? 是北上打罗艺么? 又或者,李密参与过杨玄感之乱,是朝廷的头号通缉要犯,现下李密、翟让两部又据在荥阳、襄城此地,近邻东都洛阳,近来声势大张,王世充会沿黄河南下,改而前来进攻李密、翟让? 王世充及其所部的消息,尚未打探得知,两北一南,接连三个有关义军的消息又传将到来。北边传来的两个消息,一个是窦建德的消息,一个徐圆朗的消息;南边传来的一个消息,是杜伏威的最新情况。紧随这三个消息之后,王世充的消息也随之传来。 第六章 据地历阳杜威雄 “杜伏威,人如其名,他妈的,挫而复起,折而不挠,当真坚韧威重,真是个英雄之士!” 南边传来的义军消息,仍是关於杜伏威的。 听完这个消息后,李善道又敬又佩,忍不住地称赞说道。 却是上个月,亦即元月间,杜伏威的老对手,原光禄大夫、不久前因军功而升迁为右御卫将军的陈稜率部再次进讨杜伏威。 这个陈稜也堪谓名将,他主要的作战区域是在江淮之间,也就是江都左近。他与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等的交手,早在去年夏时就已开始。他的兵马亦不算很多,杨广只拨给了他八千宿卫江都的府兵,不过俱是精卒。一向来,他连战连胜,转战三部义军间,往往克捷。 而在上月,他再次进击杜伏威的此战中,他却竟被先后经历了两次重挫的杜伏威反而击败了! 整个的战斗过程,说来也很简单,几句话就能了之。 陈稜兵到六合杜伏威的兵营外以后,杜伏威主动率众迎击。陈稜见杜伏威居然敢主动迎战,观其军势,似是已经完全从前边的两次挫败中恢复了过来,遂未接战,而是坚壁自守。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陈稜本意是想等杜伏威部的士气“再衰、三竭”的时候,再作进击。然不意杜伏威却是想一鼓克胜的,兼之杜伏威料定了陈稜因其此前的数胜,必会轻视於己,乃杜伏威效诸葛亮之遗计,送了套妇人的衣服给陈稜,又命将士大呼,呼陈稜“陈姥”。陈稜这下忍不住了,大怒至极,於是率部出战。 杜伏威早已布置妥当,亲麾众奋出,其帐下猛将王雄诞、阚棱等,引带“上募”等精卒,尽奋勇进击。一场大战,陈稜兵败,几全军覆没,数千精锐毁於一旦,他仅以身免。 接连两次的重挫之后,杜伏威再度威震江南。 他趁势北上,攻取了江都县北边的高邮,又顺势南下,占据了历阳郡。南与林士弘所部遥相呼应,他自号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然后分遣诸将徇属县,所至辄下,江淮间小盗争附之。 李善道设身处地,把自己代入杜伏威,想了一想。 若换做是他,两次重挫以后,自己还能坚韧不拔、百折不挠地再度崛起么?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尽管李善道不敢说自己是个“明智”之士,但对自己,他认为还是有所理解的,就性格来说,他肯定不会像杨广似的,一遇到重挫,就自暴自弃,他一定是会想办法重振的,但是能不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就像杜伏威,便能再度崛起?他却无把握。 这道消息中提到了“上募”一词,字面上的意思自可理解,具体含义,李善道不大清楚。 他叫来了康三藏,询问这个词代表的意思。 瓦岗义军的主力下山时,康三藏等仆婢、肉票都被留在了寨中,於下翟让已是丢掉了回寨的念头,至少一段时日内,他是不打算回寨了,康三藏等便都被翟让遣兵,从寨中押来了军中。 肉票之类,继续向他们各自的家人索要赎金;康三藏之流,则还给了李善道等。 被留在寨中的日子,两餐不继,康三藏饿瘦了许多,他谄媚地说道:“回郎君的话,杜伏威部中的‘上募’,小奴还真是知道些。” “你给我说说,何为‘上募’?” 康三藏说道:“顾名思义,‘上募’也者,俱杜伏威从其全军中挑选出来的上等精锐,无不亡命之徒,浑不以性命为念的悍贼,……,不,不是‘悍贼’,是这个、这个‘义军’。杜伏威待他们极是厚养,凡他们日常、战时所获之资财,与别部不同,杜伏威分毫不取,悉数分给他们自得。‘上募’中的将士,如有阵亡者,阵亡者的妻、妾,杜伏威尽以徇葬。宠遇既厚,杜伏威对他们的军纪要求也很严格,每次战后,都会阅视他们中的伤者,只要是有伤在背者,当即杀之,以其退而被击故也。由是,这些‘上募’,每到战时,人自为战,所向无敌。” 等於是厚养了一批敢死队。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杜伏威厚养、严格要求这些“上募”的条件,自忖心道:“此术,我可用之么?”好像能用,又好像与他的道德观有点违和,他摸着短髭,考虑多时,想道,“这事儿倒也不急,且等与敬嗣、沐阳、敬儿、伯常、老侯、张老道等商议一下,再做决定不迟。” 且先将此事放将一边,又问康三藏,说道,“杜伏威部的‘上募’,你可知共有几何?” “小奴曾有听闻,言有数千之数,现有多少,小奴并不知晓了。” 此前可能有数千,现在有多少,确是不好估摸了,毕竟杜伏威连着经历了两次重挫,此前的“上募”估计已经损失殆尽,现下之‘上募’,当是他新近募得的,能有多少,比较难说。 李善道换了个问题,说道:“王雄诞,我早前就听你说过,月前闻听到杜伏威之前的消息时,也听到了王雄诞其名。却这阚棱,其何人也?” 康三藏说道:“回郎君的话,阚棱此人,亦是个猛士。他与王雄诞一样,俱是杜伏威的养子。王雄诞是曹州济阴人,阚棱则与杜伏威是同乡,是齐郡人。王雄诞膂力绝人,在杜伏威部中颇有计谋之称;阚棱善用大刀,长一丈,两面开刃,号为‘陌刀’,此刀据说重二十斤……” “你等一下。” 康三藏赶忙止住了滔滔不绝,赔笑说道:“是,是。敢问郎君,可是小奴哪里说错了么?……是了,二十斤未免也是太重,只是传言听闻,以常理揣测,二十斤确实是不太可能。” 今制的二十斤,相当於后世的三十斤。 三十斤的大刀,一般人拿都不好拿起来,更别说战场上挥动杀敌了。 须知,在战场上挥刀杀敌,不是一时片刻的事儿,有的战斗,持续的时间是比较长的,作为勇将、锐士,需要多次反复地冲战,这就不但要有勇力,还得有足够的耐力才成。 “我不是说这个,老康,你说阚棱善用的大刀,名为何也?” 康三藏答道:“回郎君的话,名为‘陌刀’。” 来到这个时代以来,李善道一直有个疑惑。 他前世读书时,对唐时的一种兵器印象深刻,便是“当者披靡,人马俱碎”的“陌刀”,按理讲说,隋唐相接,唐的“陌刀”,是不是当该隋就已有?可却不仅瓦岗义军中,并官兵中,他也不曾见有兵器名“陌刀”的!直到今日,康三藏不经意的一句话中,他听到了此刀之名! 看出了李善道的异状,康三藏不知缘故,顿了下,补充说道:“郎君,此刀又名‘拍刃’,因此刀杀伤巨大,小奴倒是曾请教过知者。据说此刀,盖即汉之斩马剑也,铸造之工艺则是系源自汉之拍髀,故而本名为‘拍刃’,‘拍’、‘陌’二字近似,后因又转称‘陌刀’。” “剑”与“刀”的区别在於,剑是两面开刃,刀是一面开刃。 “斩马剑”这种汉时的兵器,与寻常的剑又有区别,是一种长剑。 康三藏的这通话,大概地向李善道解释清楚了“陌刀”的渊源。此刀,实便是融合了汉之斩马剑长而双刃的特点,及拍髀的铸造技术而造出来的一种双刃刀,是刀中之异制。 李善道点头说道:“原来如此。”赞康三藏,说道,“老康,不枉你走商南北,见闻果广。” “不敢,不敢。”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道:“这陌刀的形制,怎么打造,你可知道?” 这可就为难住康三藏了。 他一个胡商,买卖东西,他是专长,打造兵器却非其能。 康三藏满脸自责地说道:“都怪小奴,小奴无能!早前倒是曾有机会,学学这铸冶之法,奈何小奴懒惰,嫌它烟熏火燎,竟是未学。早知今日郎君有需,小奴当年,说甚么也要把这铸冶之法给学到才是!”问李善道,说道,“敢问郎君,是想打造出几柄陌刀看看么?” “是有此意。” 康三藏说道:“这阚棱所用之陌刀,原产何处,小奴不知,但阚棱是齐郡人,现在江淮,常理料之,他所用的这陌刀,要么是原产齐地,要么便当是原产江淮。齐地,小奴不熟;江淮,小奴熟得很!郎君若是信得过小奴,小奴愿为郎君前赴江南,搜寻购买此物!” 李善道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说道:“江南现下兵荒马乱,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等各据地自雄,狗皇帝现也在江南,互相之间打成了一片乱麻也似!老康,你不怕危险?” “为郎君办事,谈何惧怕危险?郎君待小奴,情深义重,小奴舍身以报,理所应当!”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好吧!” 康三藏惊喜不已,强将惊喜压住,生怕露出,被李善道看出,说道:“敢问郎君,可是允了?” “老康啊,你对我来说,好比一物。” 康三藏问道:“敢问郎君,何物也?” 李善道是在吃饭时,把康三藏召来问话的,这会儿饭已吃好,剩下了一口胡饼尚未吃掉,他将这一小块胡饼,蘸了蘸酱,丢入口中,吃了以后,笑道:“你,就好比这胡饼。一日不食,尚可;两日不食,亦马马虎虎;三日、四日不食,腹内将饥饿难耐。” 康三藏没太听懂,问道:“小奴愚钝,敢问郎君此话何意?” “此去江南路远,三四日间,你焉能转回?你却是去不得也。” 康三藏张了张嘴,说道:“小奴竟能与胡饼相比,实是令小奴、实是令小奴,……受宠若惊。” “你再把阚棱,与我介绍说来。” 康三藏惊喜不敢露,此时的失望也不敢露,依旧陪着笑,恭恭敬敬地接着向李善道介绍他所知的阚棱之其人、其事。别的也就罢了,唯有阚棱的一事,听入进李善道耳中,他颇是嗟叹。 阚棱、王雄诞,在杜伏威军中,并称双雄,是杜伏威一干养子中最有能力的两人。 杜伏威军中的部曲将士,不呼他俩之名,分各尊称他两人为大将军、小将军。 此两人,俱是不但武勇绝伦,尤为难得的是,还都有谋略。 杜伏威起兵以后,临敌进战,多用王雄诞之议,而凡是只要采用了王雄诞的计策,战多克胜。 阚棱在用兵的谋略上,可能稍逊於王雄诞,可阚棱在治军上却有一套。杜伏威的部曲和翟让的部曲相同,皆出自群贼,原先悉为“盗贼”之属,类多放纵,哪怕是杜伏威、王雄诞,有时也不好约束部属,唯独阚棱,治军严明,军纪严肃,其部曲只要有相侵夺者,即使是阚棱的亲人、故人,他也绝不徇私,必然杀之。遂其所部,令行禁止,居然达到路不拾遗的程度。 却阚棱的这个故事听了,李善道嗟叹连连。 “杜伏威所以能威称江淮,自是有其因也!王雄诞、阚棱此辈,着实英杰,却皆甘心为杜伏威所用,杜伏威又怎能不会在江淮成事呢?自古以今,大凡英雄成事之要,首在得士,既已得杰出之士,何愁事之不成?我可断言,只看杜伏威能使王雄诞、阚棱此辈俯首称臣,忠心为用,江淮此地,今虽犹数家分据,早晚必会尽归之於杜伏威!” 李善道揉着肚子,一边在帐中踱步,一边感慨地说道。 抚肚再三,他又叹道:“老康,胡饼虽佳,只堪充饥。欲成美宴,非有脍、炙不可。你来说说,却也不知,我部之中,有谁人可比雄诞、阚棱?” 康三藏眨巴着眼睛,揣摩了稍顷,道出了两人之名。 第七章 窦建德乐寿称王 却康三藏说的是“王雄诞、阚棱,杜伏威帐下之大、小将军也,郎君帐下有大、小二高,足堪与比”,说的乃高丑奴、高曦。李善道哈哈大笑,点了点他,说道:“你这老胡,倒是机灵。” 高丑奴是李善道的家仆,高曦是李善道素来礼重之士,举他两人与王雄诞、阚棱相比,可有一语形容,“虽不中,亦不远矣”,不论是否真的相配,总而言之,不会比错了人、说错了话。 去年听到的几个有关义军的消息,多不利於义军。 今年听到的消息,却多有利於义军。 杜伏威大败陈稜,据地历阳,自号总管的好消息传到后未久,又接连两部义军的好消息传到。 一部是窦建德部义军。 前世时候,对隋末的这些“反王”、“烟尘”们,李密、王世充、李渊此类本是隋官的不论,只说系起自草莽的,李善道最为熟知的,其实就是翟让、杜伏威、窦建德三个。 翟让且也不必多言,余下的杜、窦两人,一南一北,端得俱是做下了好大的事业,威震一时。 来自窦建德部义军的好消息,乃不长的时间恢复过后,窦建德已俨然重振高鸡泊义军的雄风! 窦建德在河北地界,本就甚有豪侠之名。他轻财重义,重然诺,早年间,他尝有乡人丧亲,家贫无以葬,当时他耕於田中,闻而叹息,遽辍耕牛,往给丧事,由是大为乡党所称。 后来,他担任了里长之职,这个职务不高,斗升小吏罢了,但与民间息息相关,通过这个职务,他办事公正、急人所急、周济贫困,并结交轻侠、亡命徒,更在乡中博得美名。 再后来,他的父亲去世,郡县的百姓、轻侠们,赶来给他父亲送葬者达至千余!来送葬,不能空手来,大多来给他父亲送葬的人带的都有礼物,而他客人来到,他好生接待,凡所送之礼,一概辞让不受。此举表明了他不是借其父丧敛财的,豪杰之士,看重的就是个脸面义气! 轻财重义之外,且他又骁健有勇力,智有谋略。大业七年,隋室募兵征讨高句丽时,他就因其健勇、有威望,任过其郡中所募之新兵中的二百人长;投附了高士达后,他又在去年,为高鸡泊义军立下大功,击败、擒杀了前往讨伐他们的涿郡通守郭绚。 故在闻知他接替败亡的高士达,重竖起高鸡泊义军的大旗后,或本高鸡泊义军的残部,或河北慕其名声的豪杰们,络绎争相投之。 同时,窦建德和寻常的义军首领还有个很大的不同。 何止河北的义军,南北各地的大部分义军实际上都一样,造反起事以后,只要抓到隋官、士族子弟,通常皆是先索要赎金,等赎金到手,可能还不放人,人也杀掉。——翟让即亦如此。 唯独窦建德,每获士人,必加恩遇。 去年高士达败亡后,如前所述,窦建德引百余骑逃掉了,逃亡途中,见饶阳县城没有防备,他就大胆发起突袭,将此城给打了下来。打下后,擒获了县长宋正本。他那时正值逃亡之际,对宋正本这个俘官,却非但没有为泄愤而杀之,反倾心与结,引为上客,与参谋议。 好的付出,也许得不到好的回报。 但若没有好的付出,必是不能得到好的回报。 也因此,窦建德重竖起高鸡泊义军的大旗后,他以往的付出,他得到了回报,前来投他的却竟非只高士达的余部、各地的轻侠豪杰,乃及郡县的长吏,也有以城降他的! 这才有短短的,从高士达败亡到现下之此不长的时日至今,窦建德已将高鸡泊义军的威风重振!较与高士达为首领时的最盛时,窦建德而下亦已是不遑多让,再度号称起来了胜兵十万! 地盘,也再次扩大起来。 遂於日前,窦建德为坛於乐寿,不单单再仅是自号将军,而号为王矣。 他自称长乐王,置百官,改元丁丑。 乐寿是河间郡的一个县。河间与平原两郡接壤,河间郡在平原郡的北边。乐寿此县位处河间郡的最南,和平原郡接壤。窦建德军容恢复后,已是再次开始向外扩张。 丁丑,是今年的天干纪年。 窦建德部的声势恢复的好消息传到未久,第二个好消息相继传来。 这第二个好消息来自东北方向。 正月底,鲁郡的豪杰徐圆朗起兵举事,先是占据了本郡,接着向西,攻陷了东平郡,随后,又向东,打进了琅琊郡,——东平、鲁郡、琅琊三郡,呈东西走向,三郡相连,三个郡尽被他所据,西至黄河,东至大海,东西八百里之长,招聚从附,旬日间,其胜兵已两万余人。 …… “如火如荼!如火如荼啊!” 窦建德、徐圆朗这两部一老牌义军、一新起义军的大好消息相继闻得之后,李善道拊掌慨叹。 北观窦建德、徐圆朗;南观杜伏威等,无不是兴兴旺旺,攻城略地,势如破竹。 却翟让、李密所部,他们这支瓦岗义军,击败了张须陀到今,已经几个月了!除掉扩大了些地盘,从荥阳、襄城、颍川等郡掠到了不少的财货、粮械,而竟是一直再无大的进展! 莫说李密了,哪怕是李善道,这个时候,他也情不自禁的,渐渐焦急! 决不能再按兵不动了,不能再蹉跎时日。 再这么保守的蹉跎下去,只恐怕河北、山东、江淮等地,都要被各地的义军们分割干净,瓦岗义军到那时候,连根毛也捞不着了!唯一的下场,只能是选择依附窦、杜等一部义军。 高曦的心理动向,现是到了第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他抗拒李善道等义军,打死也不愿“从贼”;第二个阶段,是受李善道的恩情,以及康三藏等给他讲说海内形势,他粗略认识到了隋室之鹿,恐确是已失,从而改肯投附了李善道;第三个阶段,就是现在,各地义军的大好消息不断传到,他真切地看到了各地义军形势的蓬勃发展,他已是完全地相信了李善道的话,隋室诚然是将已亡了! 他现已是彻底地不再有别的心思,把自己看作了是义军的一员。 打张须陀时,他受的主要是内伤,不太好养,直到新近,他伤势才算痊愈。 徐圆朗的消息传到后不多时,又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 却是占据南阳的卢明月,分兵向东略地,其部的势力已至淮安、汝南、汝阴等郡,兵锋逼至淮北,或因受窦建德称王的影响,卢明月因也自称为王,号为“无上王”,而原在河北的王世充部,因是南下,根据终於打探得来的有关其部官兵的最新情报,估摸是将赴南阳讨他! 高曦便立即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亲出帐外迎接,挽住他的手,与他并入帐中。 分主臣落座。 李善道笑道:“沐阳,你伤势才好,不多休养,这么冷的天,你乱跑作甚?” “郎君,自破张须陀以今,已数月之久,却为何我军迟迟未有进战,一直待在荥阳?”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道:“怎么?沐阳,你伤才好,你就待不住了?” “早就听说,蒲山公议取兴洛仓。郎君,怎么议到现在,还无动静?” 李善道说道:“沐阳,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言来,说与我听听。” “郎君,曦之愚见,现已到可取兴洛仓之时!” 李善道说道:“哦?为甚么这么说?” “俺这段日子,虽在养伤,可也有所闻听。取兴洛仓之此事,所以到今尚未付诸行动,是因翟公对此颇有疑虑之故也。翟公此前的存有疑虑,曦以为,的确也有道理。 “不错,先乃杨义臣,继为王世充,相替接踵,统率大军,攻伐於河北,那个时候,我军若有轻动,确然是极有可能会招致来杨义臣、王世充的来攻。可而下,杨义臣已被召回朝中,闻讯,王世充亦统其部,奉旨将往南阳,击卢明月。是我军现若往取兴洛仓,已无外忧! “郎君,曦之愚见,现下已到我军攻取兴洛仓的时候了!” 李善道说道:“现已到攻兴洛仓时?” “对呀!郎君。卢明月占据南阳,众号四十余万,王世充其虽善战,今往讨伐,亦必难一战而胜。可以想见,王世充与卢明月的这一仗,定将会是一场旷日持久,或至少也将会是延续一段时日的大战。在此期间,王世充必然无瑕顾及我军。郎君,此不正我军攻取兴洛仓的最好时机么?现若不即往攻之,等王世充击败了卢明月后,转而南上,定来讨我。至其时也,兴洛仓别说再攻取之了,荥阳、襄城、颍川等郡,在下担忧,我军怕是也难再据守!” 李善道起身到帐中,负手踱步,说道:“沐阳啊。” “郎君?” 李善道说道:“你的这番分析,很有道理,不瞒你说,我也这么想的,可是……” “可是?” 李善道说道:“可是翟公,他不这么想啊!” “郎君此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就在昨天,我往谒徐大郎,谈及取兴洛仓此事时,徐大郎与我的意见,都与你刚才说的这番话一致。可徐大郎同时也说了,这些话,蒲山公已都向翟公说过了,翟公却依然是心存狐疑!沐阳,你须知晓,翟让所虑者,不仅是前之杨义臣、今之王世充,他所虑的,还有洛阳的数万驻兵、虎牢等地的裴仁基等部!……张须陀余部的消息,你也已知了吧?” “听说了,听说是朝廷降诏,令张须陀余部皆改受裴仁基调令。”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裴仁基亦隋室的河南道讨捕大使,张须陀的余部,包括东去到梁郡的贾务本所率之部,现也都已去了虎牢,改隶到了裴仁基帐下。洛阳不提,只裴仁基帐下现就兵马数万。翟公部与蒲山公部合兵,我军现也不过数万能用之兵。翟公因是怀虑!” “瞻前顾后,焉能……”高曦咽下了“成事”两字,蹙着眉头,攥紧拳头,摇头说道,“唉,翟公若竟是一直怀有疑虑,迟迟不能下取兴洛仓之决心,郎君,大好时机势必将逝!” “沐阳,你也不必为此太过焦虑。” 高曦心中一动,上下观望李善道,猜测说道:“曦视郎君,似不很着急。莫非郎君已有定策?” “我已有定策?我是甚么人?”李善道哈哈一笑,右手举起,大拇指、中指往中间捏了一捏,只留出了一小块儿的空间,笑道,“咱瓦岗义军中,多少的大头领?我无非是个小小的郎将,说不得话,当不得数。沐阳,我就是着急,又有何法?至於定策,我更是谈不上。不过……” 高曦问道:“不过?” 李善道步至高曦案前,俯身低语,说道:“不过,沐阳,我可笃定,一定有人比你我更急。” “郎君是说?” 李善道直起身子,背着手,踱回主位坐下,拂袖抚膝,说道:“并且此人,也一定会比你我有办法。沐阳,我等皆能看出,现是我军取兴洛仓之最好时机,难道此人,他会看不出么?” 此人是谁?毋庸明言。 当然只能是李密。 高曦若有所思,说道:“郎君的意思是,翟公那厢,自会有此人想办法把翟公说服?” “若我料之不差,此人说服翟公的办法,或是已有!沐阳,你且待之,把你的伤完全养好,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日,也许攻兴洛仓的决定,翟公就能做下,我等就要进战矣。” 高曦说道:“如能如此,当是最好!郎君,曦只是所忧,若此人终亦是未能说服翟公?” “这等事,咱们现亦说不上话,‘肉食者谋之’就是!沐阳,此事你我再议,也是无用。且先不必再做多说。我有两个事儿,问一问你。” 高曦见李善道既好像是有把握,兴洛仓早晚会攻的样子,又像是的确不想再这件事上多说,内心尽管焦虑,却也只好暂将焦虑按住,顺着李善道的话,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事情?” “一个是,你适才说,王世充与卢明月此战,我听你话意,你是认为王世充必胜?为何?” 高曦说道:“王世充有用兵之能,狡诈多谋,而卢明月无谋之徒。大业十年,张须陀大败卢明月此战,曦虽未与,知其详情。卢明月此人,其虽勇悍,待下以恩,实无智谋,又不能以军纪约束部曲,众势再盛,乌合之众耳,故曦料之,其定非王世充之敌,必会为王世充所败。” “原来如此。沐阳,你既说到军纪,这第二个事,我想问你的,就是军纪。” 高曦说道:“军纪?敢问郎君,欲垂询曦军纪什么事?可是军府军法?启禀郎君,曦养伤的这些时日,闲来无聊,已将素所习之军府军法及操条等,皆整记成文。郎君若需,敢献郎君。” 李善道怔了一怔,大喜说道:“好啊!沐阳,你是个有心人!我本想等你伤好,抽出余暇,再劳你此事,不意你已记就!这可真是太好了。你等下就可给我拿来,等我看后,便下颁各团!自此而后,无论操练、抑或军法,凡咱部中,就悉按军府条例执行!”他顿了下,笑道,“不过,我想问你的,不是此事。” 高曦问道:“不是此事,敢问郎君,是什么事?” 李善道将阚棱治军严肃的事,与高曦说了一遍,说完,说道:“沐阳,我问康三藏这老胡,我部中谁可与阚棱相比,这老胡,言说你可相比。沐阳,我以为然。咱部中,知军法、明军纪,人又敦厚严整者,的确是也只有你了。我先问你的便是,你可愿我部之阚棱?” “郎君此是欲令曦领部中军法事?” 李善道炯炯地看着他,问道:“你可愿意?” 领军法这件事,看似是权力,实则不然。是不是权力?得领掌了军法,就有权依军法处置军中违法的将士,这确乎是权力。但同时,这也是得罪人的差事,很可能会把自己搞的在军中像过街的老鼠,不说人人喊打,最起码人人厌憎。这个差事,不是一般人愿干、能干的。 高曦却无有迟疑,应声答道:“郎君之令,曦怎敢不从?” “好!好!沐阳,我就说你是个敦厚之士,我没有看错人。咱部中军法此掌,即日起,我便交给你了!晚上,我把各团校尉、各旅旅帅全都召来,当众下此命令。日后凡咱部中有触军法者,一切由你掌处。我可一句话交给你个底,纵是丑奴、李良犯了法,你也只管依法惩处!” 高曦恭恭敬敬地应道:“诺。” 李善道令帐下侍奉的王宣德、王湛德等帐下吏:“酒宴安排下去,今晚摆酒,一来,当众公布此令;二来,亦是沐阳伤势好了,大家伙庆贺一下!” 高曦说道:“敢禀郎君,可果是自今而后,一应军法、军纪,悉按军府条规?” “这还有假?沐阳,我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 高曦说道:“若如此,今晚酒宴,不得摆也。” “为什么?” 高曦说道:“军法明规,营中禁酒。” 李善道楞了下。 帐下的王宣德、王湛德等都抬着眼,看着他,等他接着说话。 李善道摸了下短髭,呵呵一笑,说道:“他妈的!酒不摆了!不过庆贺你伤好,还是得庆贺。这样吧,改酒为水,咱们兄弟们,今晚以水代酒!情义到了,喝口马尿亦是香,是不是?” 便就令下,今晚帐中置宴,以水代酒。 且不必多说。 只说打兴洛仓这件事。 高曦瞧出的没错,对这件事,李善道尽管现也焦急,可他因有前世的知闻,对攻兴洛仓这件事的发生,他却还是比较有把握的。 如果说瓦岗义军的崛起,靠的是击败张须陀这一仗。 则瓦岗义军后来的昌盛,一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打下了兴洛仓。 李善道唯是不能确定的,是瓦岗义军什么时候会打兴洛仓。 不过,根据当下之形势,他隐然已有判断,很大的可能,打兴洛仓此战,已近在眼前了。 ——亦所以,他让高曦完全地养好伤,说是他估计长则半个月,短则三五日,也许攻兴洛仓的命令,翟让、李密就会下达。 而至若他为何会有此一判断?一则,南北义军发展之形势在这里放着的,李密不可能再等下去;二则,如高曦所言,王世充将南下往讨卢明月,战机委实也是已经来到! 现在所剩的最大,也是唯一的问题。 即翟让处,怎么把他说服。 李密是怎么说服翟让的?李善道不知道。 但他想,他应该很快就能知道了。 如他的预料,他确是很快就知道了李密的办法! 第八章 李法主席间用计 “今据荥阳诸郡,邻近洛阳。仆思之再三,明公此前之所虑甚是,洛阳确是有可能遣兵来犯。特别是王世充今已提兵南下,军向南阳,洛阳更有可能会趁此机,调兵遣将,合以裴仁基等部,共来击我。则何以应对?明公,仆再三考虑,最好的办法似当为先做侦伺。” 二月上旬这日,李密又在营中设宴,请翟让过来喝酒。 席间,他这样说道。 每次来李密营中赴宴,不但李密招待得好,热情、酒菜丰富,许多翟让之前听都没听说过的贵族、皇家食用的菜肴,常常可以见到、品尝到,并且每回喝完酒走时,李密还都会送给他一些好玩意,要么美人,要么珍宝,要么宝剑宝刀,翟让现如今当真是颇喜前来赴李密之宴。 酒已半酣,闻得李密此言,翟让带着酒意,问道:“探伺?蒲山公此话何意啊?” “明公,俺的意思是,何不咱们先遣个得力的人选,潜入洛阳,打探消息?这样,洛阳如真打算用兵於我的话,你我不就可以提前得知了么?咱们也能提早有个准备。明公以为何如?” 翟让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来自江南的美酒,吧唧了下嘴,说道:“遣人入洛阳,打探消息?” “正是。” 翟让拿着酒杯,没有放下,迟疑了下,说道:“洛阳乃是东都,驻兵数万,警戒必然森严,蒲山公,是不是不好贸然遣人潜入?一旦若被察觉,如何是好?” 李密也端起酒杯,轻抿了口,目光借机似若不留意的在翟让的脸上转了一转,注意了下翟让的神情,然后他笑道:“明公,这一点,俺以为明公不必多虑。” “哦?” 李密说道:“去年七月份,昏君从洛阳南下江都前,留下了越王杨侗为总留守,以光禄大夫段达、太府卿元文都、检校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天逸、右司郎卢楚等为杨侗之辅佐。杨侗此子,今年才十来岁,一个冲龄的孺子罢了,他在洛阳,能有甚么权威?据俺所知,洛阳上下,於今政令不一;而又段达、元文都诸辈,密当年尝与彼辈同朝共事,知之详矣,并皆昏聩无谋之辈!密可向明公担保,咱们派去潜赴洛阳的人,洛阳朝中必是不会察觉!” 翟让将酒杯中剩下的酒喝下,由着跪侍在侧的美婢给他满上,抬脸来看李密,满脸的疑惑不解,说道:“蒲山公,杨侗诚然孺子,倒也罢了;段达、元文都诸辈,要说熟悉,俺肯定是比不上蒲山公对他们的了解,然俺亦曾有听闻过他们的一些事迹。段达是两朝老臣,听说早在先帝称帝前,他就深得先帝信任,为大都督,领亲兵,常随从在先帝左右;开皇年间,他曾从杨素,先后击破高智慧、李积、汪文进、蔡道人等之乱於江南。此人,实当代之名将也! “元文都者,俺听说他系是前代皇室之裔,也是早在前周时就已有名,亦隋室的两朝之老臣也。他好像本身就是洛阳人吧?既有能名,复两朝老臣,又本洛阳当地人,对洛阳的情况他定然是熟悉,也会很有威望吧?还有韦津,俺闻之,他是韦孝宽之子,虎父焉有犬子! “蒲山公,这几位被昏君留下在洛阳的大臣,以俺看来,俱是不凡,怎能说是昏聩无谋之辈?” 李密笑道:“段达、元文都是两朝老臣不假。段达也的确是有过些军功,但他的那些军功怎么来的?跟着越国公混得来的!讨平高智慧等之乱,悉皆越国公之能也。况则段达此人,谄媚事主,昏君为晋王时,段达曾为昏君之参军,由此阿附上了昏君,乃至奉昏君之令,私下贿赂东宫受宠的官吏姬威,伺太子动静,不惜造谣编造,污蔑太子!最后还威胁姬威,上书诬告太子。太子因是而被先帝废掉。若段达之此举此为者,小人是也,明公,何来不凡之评? “留守洛阳的诸官之众,段达居首,次则元文都、韦津诸辈。又至若元文都、韦津诸辈者,尽是空有虚名、族望,无有远见之智、实干之才。 “元文都与俺,早年算是有些交往,他这个人,朝野都赞誉他个性耿直,明辩有器干,在俺观之,耿直确乎是有,然亦只是占了个耿直罢了!‘明辩有器干’,仆实是不曾在其身上见过。韦津且不如元文都,韦孝宽固前代之名将、名臣也,韦津此人,庸庸碌碌,毫无可称道之处,……明公,父为虎父,子为犬子的,观以古今,难道还少见么?又有何稀奇之处?” 段达当年为杨广心腹时,干过的那些造太子杨勇的谣等的恶事,系宫闱密事,翟让何其人也?怎么可能会听说过这些事?他是闻所未闻。今日听李密说到,他才知段达还有这些过往。 翟让是重义气的好汉子,听了李密这么一说,对段达的观感立刻就有改变,“嘿”了一声,顾视陪坐下手的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说道:“这般说来,这段达还真不是个好厮鸟!” 李密抚须笑道:“明公,昏君用人唯亲,知人不明。方今河北、山东、中原等地大乱,反者如市,遍起於郡县,值此之际,昏君居然弃洛阳而南下江都,此已昏聩之举,而再留越王杨侗这个孺子留守洛阳,以段达、元文都等诸名而不实之辈为佐,更昏聩之为也!明公,遣人潜赴洛阳,先探一下洛阳虚实之此事,因以仆见,委实无甚可担忧之处,明公只管放宽了心。” “……若是段达、元文都等,果是如蒲山公所言,悉俱无谋之辈,这洛阳?”翟让摸着胡须,斟酌思量了会儿,转问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说道,“是不是倒还真是可以进上一进?” 单雄信已是醉了,他信口答道:“进得、进得!蒲山公的谋料,不会有错!” 徐世绩酒没喝多少,还比较清醒,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李密,以及坐在对面的王伯当、房彦藻等,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又好像有些疑惑,但他没有多说其它,只是回答翟让,说道:“明公,世绩愚见,蒲山公此议甚当。明公既虑洛阳可能会遣兵来击,那便先派个得力的人手,潜赴洛阳,将洛阳朝中的动静打探清楚,自是应对之上策,此未雨绸缪是也。唯是一点?” “什么?” 徐世绩说道:“此一‘得力的人手’,宜定何人?” 贾雄摇着扇子,呵呵笑道:“徐贤兄,你这一问,毫无必要。” “军师此话怎讲?” 贾雄笑道:“蒲山公既提出了此议,元文都等与蒲山公又是旧日的同僚,彼此相熟,则蒲山公当然是一定已有合意的人选。”晃着扇子,做模做样地问李密,“敢问蒲山公,是也不是?” 李密撩起袖子,探出大拇指,称赞说道:“军师诚然神机妙算!” 翟让问道:“蒲山公,你果是已有人选?”又问贾雄,“军师,蒲山公此议,你亦赞成?” 贾雄说道:“徐贤兄所言甚是,蒲山公此议,未雨绸缪之策也。老子云‘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乱’,明公,蒲山公此议,就是‘为之於未有’也。雄之愚见,当可采用。” 翟让做出了决定,便问李密,说道:“蒲山公,你的人选是谁?” 李密举手,指了一下席间末席一人,从容说道:“明公,你看他怎样?” 翟让看去,李密所指之人,是近期投李密的一个士人,姓裴,名字叫甚么,翟让不太清楚,只知李密等皆呼他“裴叔方”。 此人却是和王伯当一样,也是以字行,——即多数人都呼其字,不怎称他的名。 李密介绍说道:“明公,叔方兄家在河东,出於河东裴氏之族也。他的诸父、兄弟,现颇有在洛阳朝中为官吏者,他又是新才投我,应是尚未被洛阳朝中知晓,最要紧的是,叔方兄为人机警,而有胆略,故俺以为,请他为你我去一趟洛阳,打探消息,是最为合适。” 反正此议,是李密提出来的,那李密想派什么人去洛阳,他就派什么人好了。 翟让没有异议,说道:“蒲山公选的人,一定行。只要蒲山公觉得合适,信得过,俺也就信得过。好!那就有劳裴仁兄,为俺与蒲山公,走一遭洛阳!”端着酒杯,摇晃着站起身子,冲着裴叔方举杯,示了下意,笑道,“这杯酒,俺便借花献佛,敬一敬贤兄。叔方兄,此去洛阳,辛苦不提,也许还有危险,此杯酒,请仁兄满饮!待兄还时,俺再设宴,为兄酬功。” 裴叔方得了李密的默许,乃也将身站起,端着自己的酒杯,将酒喝下。 翟让坐下,抹掉沾在须上的酒水,问道:“蒲山公,何时劳请叔方仁兄启程?” “事不宜迟。明公既已允可,仆意明日就请叔方兄出发。” 翟让拍了下案几,醉醺醺地说道:“好!”令帐下侍从的吏卒,“取一盘金来,送给叔方仁兄,以壮叔方仁兄的行色!”又道,“前日李二郎才献给俺的好马,也牵来一匹,亦送给叔方仁兄!” 就此定下了此事。 收下了翟让大方赠与裴叔方的金饼、好马,又饮多时,酒宴方散,取了两个做工精细的玉猕猴,送与翟让,亲把他和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送出营外后,李密还回帐中。 回的不是喝酒时的大帐,是他与王伯当、房彦藻等议事时常用的小帐。 坐定下来,房彦藻抚须笑道:“明公,计已成矣!” 王伯当谨慎,说道:“房公,还不能说成,现下至多能说是已成一半。” 房彦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转看裴叔方,笑道,“底下来,就看叔方你的了!” 裴叔方应道:“房公、明公,尽请放心,叔方一定不负此任。” 今日此策,系房彦藻先献,即便谨慎点说,此策也已成了一半,房彦藻颇是心喜,抚摸着胡须,回味了下刚才席上时候,李密与翟让说“遣人潜入洛阳”这件事的经过,他忽地一笑。 李密问道:“卿缘何作笑?” “明公,俺想起了适才散席时,明公所送给翟公的那件礼物。” 李密说道:“那两个玉猕猴?”笑道,“这两个玉猕猴,原是宫中之物,做工确是精细,玉料也是上等,不说价值连城,百金自是有之。怎么?卿亦喜欢不成?” “非也,非也。”房彦藻喝了不少,有些醉了,他摆了摆手,笑道,“两个玉猕猴,便价值千金,在俺眼中,亦不如俺之此策得行要紧!明公,俺所思者,这翟公,像不像这两只玉猴子?” 李密楞了下,随即明白了房彦藻的意思,笑指房彦藻,说道:“卿呀、卿呀!” 王伯当略皱眉头,说道:“房公,今是不得已,才以公之此策,欺促翟公。在下愚见……”房彦藻出身名族,亦李密之所亲信者,底下的话,他不好再说。 李密颔首,说道:“伯当提醒得对。孝朗,於下南北反者如潮,窦建德、卢明月等各已称王,眼看隋室已是将亡,我等绝不可蹙居荥阳,无所事为,空待干成大事的时机错过,故迫不得已,今我等行你此策。所为者,是望能以你之此策,促翟公改变心意,肯与我部共取兴洛仓。 “现下你之此策尚未完全能成,且即使其后你之此策能成,翟公部之兵,我等还要借用。切不可便就放浪忘行,不闻周太庙之金人乎?三缄其口而铭其背云,‘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也。” 房彦藻笑道:“明公教诲的是。明公讳‘密’,我等身为公属,本自当以此为铭。” 这话,仍是戏谑之语。 李密知其性子,况今正用人之时,也不见怪,一笑置之。 却李密建议翟让,遣人潜入洛阳,打探消息的这件事,很快,李善道就知道了。 他是从徐世绩处听来的。 听后,李善道怔然之余,露出了和徐世绩在席上听完李密之此建议时同样的表情,若有所思。 第九章 暗潮帐中大二郎 徐世绩手端茶碗,目注李善道,笑道:“二郎,想到什么了?” 李善道回过神来,说道:“啊?甚么……,也没想到啊。” “不对吧,俺观你若有所思,像是在寻思什么东西?”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着答道:“大郎,我实是没想什么。” “怎么?在俺面前,二郎你还有甚么是不能说的?” 话被追问到了这等程度,李善道不好再做隐瞒了,他摸着短髭,佯笑两声,说道:“敢禀大郎知晓,我确实是没想什么,只不过,好像有点觉得,蒲山公此议,提出的似是有些突然。” “有些突然?二郎,此话怎讲?” 李善道组织了下语言,措辞片刻,尽量委婉地说道:“大郎,无缘无故地,蒲山公忽然说起‘探伺洛阳虚实’,难道大郎不觉得蒲山公此议突然么?” “也不能说是无缘无故吧?蒲山公把他为何提出此议的原因,向翟公解释得清清楚楚,所为者,是为化解翟公对洛阳驻兵可能会来进犯我军之此忧。如蒲山公自言,此未雨绸缪之措也。” 李善道笑道:“蒲山公此话……” “怎么?” 李善道说道:“只怕大郎也不信吧?” “俺也不信?二郎,你既说个‘也’字,这说明你是不信蒲山公此话?” 李善道摸着短髭,却不肯再说了。 徐世绩吩咐侍奉帐中的几个婢女:“二郎好饮茶汤,你们下去,将黑獭日前献我的好茶叶,给取些来,送给二郎。”与李善道说道,“二郎,这茶叶系得自蜀地来的行商,诚上等蜀茶。” 这几个婢女应诺,倒退着出去了。 帐中只剩下了聂黑獭、刘胡儿两人。 徐世绩说道:“二郎,帐中已无外人,你有什么话,可以说了吧?” 聂黑獭、刘胡儿,对徐世绩来说不是外人,但对李善道来说,亦是外人。 不过,他俩是徐世绩的忠仆,料来应是不会把李善道与徐世绩的对话向外传说。 李善道於是不再吞吞吐吐,乃便说道:“大郎,恕我直言,蒲山公向翟公做出的解释,我以为,恐怕只是借口。蒲山公意欲遣人,潜赴洛阳,其本实之目的,必非因此!” “那你以为,二郎,蒲山公意欲要遣人去洛阳,其真意为何?” 李善道说道:“大郎,这件事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事。” “何事?” 李善道看了看聂黑獭、刘胡儿,说道:“便是蒲山公劝说翟公领兵下山时,他数次进言,翟公皆因虑张须陀等贼官兵之故,未有肯听。之后,蒲山公是怎么又与翟公进言说的?” “蒲山公之后,又进言翟公说,正是为防张须陀等来袭,所以我瓦岗义军才需下山出寨,来荥阳当地讨进奉,以此备足粮秣,方为万全之策。”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悠悠说道:“不错,蒲山公当时正是这么说的。可最后的结果怎样?大郎,我等都是亲身经历,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最后的结果怎样? 说是下山掳掠,为的是防备张须陀来攻,可最终,下山的结果变成了与张须陀的一场大战。 ——以李密之智,他会想不到瓦岗义军一旦全军下山,那么张须陀焉会放过这个难得的歼灭瓦岗义军的机会?他肯定能想得到,只是当时没肯把这个后果告诉翟让。因为他以“筹粮”为由,劝说翟让下山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要与张须陀、要与荥阳等地的官兵作战,以重振他的名声、扩充他的实力!换言之,“筹粮”为由,劝翟让下山,实是李密欺哄翟让的计策。 却今次,李密在再三劝说翟让攻取兴洛仓不成以后,遂以“为防洛阳官兵来犯”为由,改而建议翟让,不妨“未雨绸缪”,可先遣人潜赴洛阳,以打探洛阳虚实此事,乃落入李善道眼中,原来在他看之,竟然也同样是李密欺哄翟公的手段! 事实上,李密上次的欺哄翟让,骗得翟让下山,李善道最先亦没有看出,他直到后来,与张须陀部战时,才品咂出了这其中的味道。——这已比翟让强了,翟让到今尚被蒙在鼓中。 但有了上次这件事的经验,加上李善道已判断得出,李密、翟让定是近日就会往取兴洛仓,两下结合,他因这回早於上次,更早地品咂出了李密“未雨绸缪、遣人潜赴洛阳”之此议,其间含有的玄虚之处。 至若说,他品咂出来的这个“玄虚”,对或不对? 只从徐世绩现在的表情上,就可看出,也许对、也许不对,可有一点能够确定,徐世绩不但是已经完全明白了李善道话里未尽,没有直白表露出的这层意思,并且他也是这么想的! 徐世绩熟视李善道,展颜一笑,摸着络腮胡,说道:“俺听明白了,二郎,你是在怀疑,蒲山公向翟公提出的‘未雨绸缪’之策,其本意却非是‘未雨绸缪’,而是意在别处!” “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郎,蒲山公之此议,正‘醉翁之意’也。” 徐世绩抚须问道:“如此,在以你认为,蒲山公之此议,他真正的目的是为什么?” “大郎,这还用说么?我不说,想来大郎也定已是心中有数。蒲山公念念不忘的,还能有什么事?他真正的目的,无非还是为攻兴洛仓。” 徐世绩说道:“那俺就想不明白了。二郎,攻兴洛仓与探伺洛阳虚实有何干系?” “大郎果真想不明白?” 徐世绩说道:“俺不瞒你,实话告诉你说,对蒲山公‘遣人潜赴洛阳’之此议,俺也是心存狐疑。这个关头,派人去洛阳探伺,确实是有点奇怪。翟公虑洛阳驻兵不假,可翟公所虑者,是担心打兴洛仓的时候,洛阳会派兵往救兴洛仓,而并非是担心洛阳会派兵来荥阳攻咱。 “河南郡与荥阳郡尽管接壤,然现而今,洛阳北之河北,有窦建德等部;洛阳东南之南阳,有卢明月部,洛阳驻兵再多,眼下之计,当以守好洛阳为要,绝非是主动出击。只要我军不去招惹它,它必定是不会贸然来攻我军。 “蒲山公明智之士,不会看不到此点。可他却於昨日席上,以‘未雨绸缪’为由,向翟公提出了探伺洛阳之此议。俺左思右想,……不瞒你,二郎,俺昨晚都没睡好觉,确是越琢磨,越觉古怪,俺也琢磨着,蒲山公此策或与攻兴洛仓有关,可话再说回来,到底干系何在? “探明了洛阳无备,并没有防范我军攻兴洛仓的准备,然后好以此再进劝翟公吗?但翟公所虑,又非是只有洛阳驻兵,另外还有虎牢的裴仁基部官兵等,只说洛阳无备,怕是仍打消不了翟公的疑虑吧?” 在徐世绩说这通话的时候,李善道数次注意他的神情,又倾耳细听他说话时的语气,算是看出来、听出来了,这徐世绩,还真是没搞明白“探伺洛阳”与“取兴洛仓”之间的关系是何。 李密在打兴洛仓前,先派人去洛阳打探了一番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没在他读过的书上看到过,也没听说过,则“探伺洛阳”与“取兴洛仓”间有何关系,他当然也就没有前世的知闻可做他的参考,但通过李密上次欺哄翟让的那个手段,他却已是约略猜出了一种可能。 要不要自己的所猜,告诉徐世绩? 须知,“木秀於林,风必摧之”,你徐世绩都没猜出来的东西,却李善道猜出来了,这会不会引起徐世绩对自己的忌惮?有些时候,该少说就要少说,是乃“万言万当,不如一默”。 转念一想,一则,徐世绩已经开诚布公了,二则,以徐世绩之眼力,自己即便不说,很大的可能,他也能瞧出来自己已有猜测,反衬得自己不够“真诚”,还不如干脆直言。 想到此处,李善道便不隐瞒自己的猜测,摸着短髭,说道:“大郎,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李善道说道:“探伺完洛阳虚实后,蒲山公诈言与翟公,竟谎称说是洛阳已在动议,欲与王世充部两下进军,王世充往攻卢明月,而洛阳方面来攻我军?这样的话,与其坐等洛阳来攻,不如便先下手为强?我瓦岗义军抢先一步动手,先将兴洛仓取下?” “……你猜的这个可能?” 李善道说道:“大郎,这只是善道一时的瞎猜,蒲山公是不是这个打算,善道猜得准不准,还得等蒲山公派去探伺洛阳的人,……大郎刚说是裴叔方,对吧?等他回来后,再看蒲山公会怎么与翟公说,才能知道。” 徐世绩从榻上起身,下到帐中,转了几圈,说道:“不错,不错。” “敢问大郎,甚么不错?” 徐世绩说道:“派去洛阳的人,这一位裴叔方,是蒲山公的人,则裴叔方回来后,他究竟在洛阳打探到了什么消息,翟公也确是只能听蒲山公来说,只能信蒲山公所说!二郎,你的这个猜测,甚有道理。这般说来,蒲山公还真可能就是这个打算?……以洛阳在议,来攻我军为说辞,再次进言翟公,劝说翟公先下手,我军先将兴洛仓取下!” “大郎,我的这个猜测,对与不对,只能等裴叔方回来才能知晓。也许,我猜错了呢?” 徐世绩摇了摇头,说道:“二郎,你的这个猜测,很有道理,应该不会有错。” “有错没错,皆蒲山公的打算,咱们猜得再多,亦无用处。却有一事,善道不解,敢问大郎。” 徐世绩问道:“什么事不解?” “适闻大郎言说,大郎也猜出了蒲山公‘未雨绸缪’此议,或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之本意,也许是在‘攻兴洛仓’。既然如此,善道敢问大郎,却昨日席间,缘何未有提醒翟公?” 徐世绩站住脚步,转身面向李善道,目光灼灼,说道:“二郎,你此一问?” 第十章 密谈座间姊与弟 李善道从容自若,笑道:“我敢问大郎,大郎是不是其实也赞成打兴洛仓?” 聂黑獭、刘胡儿齐刷刷地看向李善道。 徐世绩也看了他好几眼,转颜而笑,叹与聂黑獭、刘胡儿说道:“如何?俺就与尔等说,尔等虽俺家的家生奴,从小便伺候俺,自谓知俺心思,却真是俺知己者,非尔等,李二郎也。” 他负手帐内,重新踱起步来,踱步稍顷,对李善道说道,“观今天下形势,海内汹汹,民乱不已,而隋室之起,赖於关中,东都洛阳,则系关东重镇,设若隋室欲使天下复安,依俺度之,不外乎两策应对。一则,改弦易张,尽除苦民、弊民之政;一则,依关中、洛阳为基,分出精兵名将,以讨平四方,然却昏主竟不但不革除弊政,反更弃关中、舍东都,自下江南,乃居江都,此诚倒行逆施之举也!但凡明智之士,皆可由此看出,隋室之亡,已是定局! “是故,南北群雄竞起,莫不争抢隋鹿。当此之际,我瓦岗义军据占中原腹心之地,近邻东都洛阳,此莫大之地利是也!那么,我瓦岗义军现下最该做的事情是甚么?固当宜是积极地攻略郡县、扩充部曲、壮大声势,然后以此腹心之地为本,克取洛阳!洛阳既下,试看海内诸雄,管他是北之窦建德诸辈、抑是南之杜伏威诸辈,便又有谁,还可与我瓦岗义军争锋? “随后,或西进关中,占隋室根基之所;或东破江都,擒昏君於帐前,则大事成矣!” 一番话说到这里时,徐世绩的语气已是相当慷慨,但他紧接着,又叹了口气,语气遂变得稍嫌低沉,他回到榻上坐下,摊开手来,颇是无奈地说道,“奈何翟公、奈何翟公……,唉,二郎,你是知道的,俺与你说过,俺私下里实是亦有进言翟公,蒲山公‘取兴洛仓’此议可以用之,兴洛仓一得,於今遍地饥民,流民满州、满郡,到处俱是,我瓦岗义军有了充足的粮秣,何愁不能朝夕之间,得兵百万? “以此百万之众,进取洛阳,且如蒲山公所言,洛阳留守杨侗,孺子耳,段达、元文都诸辈,皆暗而无谋,易如反掌!可是翟公,他……” 徐世绩再又叹了声气,说道,“翟公他为咱瓦岗的兄弟们着想,不欲你我为此犯险,因既不肯用蒲山公之议,也不肯听俺之言。二郎,你问俺是不是也赞成打兴洛仓,俺实言告你,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俺自肯定是赞成攻兴洛仓的!也是以,你问俺缘何昨日席间,俺虽瞧出了蒲山公‘未雨绸缪’此议,似有玄虚,也许是意在‘攻兴洛仓’,而为何未有提醒翟公,二郎,俺实是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啊!” 这最后一句,“俺实是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所以俺才未有提醒翟公”,却与他这句话前边的“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此句,有点不太吻合,前后不太呼应。 “为我瓦岗义军的前路计议”,明显不仅包括了翟让,更重要的,还包括了徐世绩、李善道等,但“俺认为攻兴洛仓,对翟公有利”,他却只提到了翟让。 李善道当然知道他为何最后会说上这么一句,身为臣属,看出了玄虚,却不提醒主君,这未免有“不忠”之嫌疑,那为了找补,徐世绩势必就要补上这么一句话,以表示他的“不提醒”,主要是因为这件事对翟让有利,亦即,实际上他这么做才是忠心,他绝非不讲忠义之人。 李善道说道:“大郎为人,善道岂会不知?大郎本忠义之士。敢请大郎知晓,善道适才的如此一问,并无别意,善道只是想知道一下大郎对‘攻兴洛仓’此议,到底是怎么看的。” “现在你知道了?” 李善道说道:“不仅仅是知道了。善道敢禀大郎,好比是小家雀敢附凤凰,就‘攻兴洛仓’此议,善道的意见与大郎完全相同。善道也赞成攻兴洛仓。而且对方今海内形势的判断,善道亦以为大郎所言,诚然远见洞悉之论,隋室之亡,确乎已成定局。 “时不我待,於今我瓦岗义军最宜当所为之事,的确是该积极进取,决不可只以荥阳数郡为我所得、以子女金帛稍得而为自满、自享!只是,大郎,在下有一疑。” 徐世绩问道:“何疑?” “便是昏主南下江都此事。善道虽然不才,可大郎适才所议,善道却也能够看出,诚然是关中、洛阳,乃隋室之根基地也,昏主再是昏聩,这一点他不该看不出来吧?他却为何竟弃抛关中、洛阳,而下江都?……大郎,观昏主继位以今的所为所举,其政虽残民,其人却非‘何不食肉糜’者,今却行此愚者亦不为之此举,善道对此,委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徐世绩说道:“昏主政虽残民,人非晋惠帝之属,这句话,二郎,你说对了一半。” “敢问大郎,不对的一半在哪里?” 徐世绩感慨地说道:“遍观昏主继位前、继位后的所为、所举,他何止不是晋惠帝之属,论以志略,他俨是欲成就秦皇、汉武之雄业也!他所失者,失在急躁。 “汉末至今,海内乱了四百年,好不容易隋室再次一统宇内,海内士民,无不思安,却昏主不察民心,不识民情,为己之功业,驱百姓如犬牛,两伐高句丽,又大兴土木,造东都、通运河,短短十二年间,民为之死者,不知其数!州郡士民,为之破家者,不知凡几! “这天下,怎能不再乱起来?昏主所失,在於过急啊!他如果把这几件事,分开来,慢慢做,凭借先帝留下的基业,就算他一代难以完成,换以两代、三代完成,其功业或亦不失汉武也。 “二郎,你不对的一半就在於此。” 李善道听懂了,徐世绩的意思是,李善道对杨广的评价太低了。 虽然在杨广的折腾下,杨坚留下的基业现已被他败得差不多了,隋室之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对於杨广这个人的抱负、志向,徐世绩却竟还是颇为认可、欣赏的。 或许,这就是“英雄重英雄”? 当然,杨广施政,残民如虎,由此一点,他就称不上英雄,可英雄所有的抱负、志向,他是有的。徐世绩在这一点上,和他起到共鸣,细想下来,也并不奇怪。 李善道说道:“是,大郎指教的是。比之晋惠帝之属,昏主确是要强得多。” “但你拿晋惠帝做例子,从某种方面来说,也算恰当。” 李善道笑道:“大郎,你把我给说糊涂了。大郎你刚说昏主非晋惠帝之属可比,却转眼又说用晋惠帝为例,也算恰当。敢问大郎,何处恰当了?” “恰当在晋惠帝与昏主在继位前的经历。” 李善道心中一动,大略猜到了徐世绩要说的东西,说道:“大郎的意思是?” “昏主虽非生在帝王之家,然他生时,先帝已继承随国公之爵,昏主之姐并已为前周皇太子之妃,是昏主亦是自幼锦衣玉食,长於妇人之手。这一点,他与晋惠帝并无两样。” 李善道说道:“不错,这一点来说,昏主与晋惠帝倒确无二样。” “你适才问,昏主岂会不知关中、洛阳之重,而却为何在当下之此隋室已江山欲坠的形势下,南下江都,二郎,其原因就在於此矣。”徐世绩把话头拉回到了李善道刚才的问题上。 李善道说道:“敢请大郎详示。” “既长於妇人之手,昏主十二三岁时,隋又已代周,昏主旋得晋王之封,复后以弱冠之龄,为讨陈之元帅,两三个月而已,陈即讨定,是年在江都得授扬州总管,是乃昏主又一直顺风顺水,从未经过任何的挫折,凡所耳入,听的尽恭维之言,凡所目见,座前尽卑恭之徒,……二郎,你试想之,几十年这样下来,昏主会不会就纵有才略、怀有抱负,然却欠缺坚韧?”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孟子云,‘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较以孟子此语,观昏主经历,确乎如二郎所说,在性格上,他恐怕的确是欠缺坚韧。” “所以,天下一乱,昏主他就灰心丧气,壮志全消,干脆舍弃关中、东都,南下江都去也。” 李善道回味了会儿徐世绩推测杨广现下心态的这番话,说道:“大郎刚说,昏主曾为平定陈朝的元帅,后又在江都,得授扬州总管,昏主对江南当是很熟悉的吧?” “岂仅是熟悉!二郎,你可知昏主前后在江南待了多久?” 李善道还真不知道,问道:“敢问大郎,待了多久?” “在扬州总管任上,昏主一待,就是十年!就连江南的吴侬软语,昏主都学得地地道道。在江南的十年间,昏主收揽江南士人之心,安抚江南百姓,礼重江南高僧,可以这么说吧,江南之所以后来能得安定,客观来讲,昏主当时的这十年镇守、安抚之功,不可没也。” 李善道说道:“原来如此。大郎,那我就明白了,昏主为何会在当下南下江都。一个是因大郎适才所议,他欠缺坚韧,一遇重挫,就难再自振;一个则也是因江南实是昏主的发家之基。” “比起关中、洛阳,对江南,昏主可能确是更有感情,更加喜欢,待在江南,他也更能放心。” 杨广和江南的关系的确是很深。 不但他自身於继位前,在江南待过十年之久,江南是他的长期经营之地,他的后、妃,得其宠爱的亦多江南人。他的皇后萧氏出自南朝梁的皇室;他的宠妃宣华夫人,是陈后主的妹妹,此外,他还有一个妃子,亦是出自萧家,并又有两个妃子,分是陈后主的第四和第六个女儿。 又在文化上,杨广这个人,有着秦皇汉武的抱负,同时,他也很有文采,写的一手好诗。 尽管他的诗风与南朝在形式上追求辞藻华丽,在格调上比较轻佻甚至下流的“宫体诗”截然两类,一扫宫体诗的淫靡之气,有魏武帝的慷慨悲歌之风,——如他於大业五年,西巡边地张掖时所写的《饮马长城窟行》,诗云:“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端得是质朴凝重,大气磅礴。 唯仅从此诗的意境看,怎能看出他居然是个亡国之主?且也不必多说。 只他的诗风与江南风行的诗风虽不同,论以文采之士的话,北地沦落胡尘了这么多年,肯定是不比江南多,亦即,文化方面,杨广和江南士人的话题,其实也是更多,更能说到一起。 及在政治上,杨广和江南的士人相熟,为制衡关陇贵族,继位以来,他也着实拔擢、重用了不少的江南士人。他现重用、亲信的虞世基,就是江南人,系由陈朝入仕本朝的。 是政治方面,比之李密、杨玄感等这些关陇军功贵族出身,思想大约还停留在北朝的朝代更迭时期,以为“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这些子弟们,——毕竟从西魏、经北周、到本朝,短短的四十多年间,就换了三个朝代,且三个朝代的皇帝全然都是出自关陇集团,则对李密、杨玄感等来说,“天下安时,我辈与你共享天下,天下乱时,既你可取代前代,我辈为何不能把你取代”,这样的观念可能再正常不过,杨广也诚然可能是更加信任江南的士人。 几个方面的原因综合下来,故是出现了现在这个天下大乱,杨广却竟南遁江都的事情。 肚皮里又琢磨了片刻,李善道笑了起来。 “二郎,你笑什么?” 李善道笑道:“大郎,我笑昏主。” “昏主怎么?” 李善道说道:“昏主今舍弃关中、洛阳,南下江都,或其所欲,竟是奢求能如南朝、北朝,再在江南割据,亦一国之君也。其若真如是想,却是形势不辨,潮流不明,痴心妄想罢了!” “哦?这话怎讲?江南系昏主长久经营之所,其江都宫中现所用之士,如虞世基等,亦多江南名士,於今虽有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等纷争於江淮,而此数辈,却多北人,在江南恐无根基,如果昏主能择用贤将,分往讨击,或杜伏威诸辈早晚可以讨定。至时也,昏主以江为御,纵舍关中、北地,割据於江南,效仿孙氏、南朝之旧事,似也并非不能的吧?” 李善道笑道:“大郎智士,怎会瞧不出,这定然是不可能的?” “怎个不可能?你说与俺听听。”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是了,大郎不是瞧不出,是在考较我了。” “称不上考较,俺就是想听听,你得出此判断的缘故何在?俺愿闻其详。” 李善道竖起了三根手指,说道:“回大郎的问话,原因有三。” “细说来听。” 李善道不慌不忙,说出了三个原因,说道:“设若昏主果能择用贤将,怎会杜伏威蹶而复起?六合、海陵,距江都县咫尺之遥,犹不能定,可见昏主诚已气丧,其今虽亲在江南,江南之乱,也已是不能平定,此其一;昏主所信用者,虽颇多江南士人,然其禁军,泰半北人,短驻江南,自是尚可,若长久不还,谁无父母妻小?势必生乱,此其二;正如大郎方所之言,汉末到今,海内乱了四百年,民心已是求定,此际若再求割据江南,岂不缘木求鱼?此其三。” 徐世绩旁顾聂黑獭、刘胡儿,再又一次地感叹说道:“如何?” 刘胡儿机灵,已知其意,识趣捧场,笑道:“知郎君者,当真是李二郎也!” “大郎,我说的这三个原因,不知对是不对?” 刘胡儿笑道:“李二郎,你有所不知,私下时,我家郎君也曾与奴等说过此事,亦是断定即便昏主现真是存有割据江南之意,终也必是不能成。至於缘故,正是二郎你说的这三条。” “一时侥幸,不意善道竟能与大郎同心同意,实令善道诚惶诚恐。” 徐世绩端起茶碗,到李善道座前,示意他也举碗,说道:“二郎,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今虽隋室亡之已定,南北群雄争起,我等能否成事,现尚在两可之间。欲於此英雄奋竞之际,成就事业,非得我等兄弟齐心同力不可!你说你是一时侥幸,与俺同心同意,俺却望你以后,能够一直与俺同心同意!帐中无酒,以此权代,二郎,满饮此碗。”说完,自一饮而尽。 李善道早已起身,恭谨地听他说完了这些话,忙也将茶碗中的茶汤饮尽,应道:“敢不从大郎此令!善道此身,上山入伙之时,已许大郎,愿为大郎马前之驱,为大郎竭忠效死。” 两人对着,向着对方亮了下碗底。 彼此相顾,俱是真诚的笑容。 关於杨广的话,到此告一段落。 两人分别重新坐下,又说了会儿李密“遣人潜伏洛阳”此事,以及这事儿李密办成之后,会何时打兴洛仓,打兴洛仓的话,又怎么打等事。 却他俩现等於是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即都已知道对方,看出了李密“未雨绸缪”之言,实是虚假之语,为的是哄骗翟让,但两个人却都没有提醒翟让,共同的“秘密”之下,再做对谈,和以往的对谈,两人就都感觉到了不同,均是觉得好像与对方比之前更加亲近了。 不知不觉,谈到傍晚,留李善道吃了饭,把茶叶给了他,徐世绩才亲送他出帐离去。 目送暮色下,李善道远去后,徐世绩没回帐中,转去了他父亲住的大帐。 其父、其姐等,与李善仁、王家三口、裹儿、康三藏等是一同被从寨中接来军中的。 寨中再比军中安全,条件有限,徐世绩在此吃香喝辣,让他的父亲在寨里吃不好、住不好的“受苦”,不合孝道。 正好他的二姐徐兰也在。 说起了今天在帐中和李善道的这番长谈,徐世绩甚是流露出了赞赏李善道的意思。 徐兰听了,乃有一话道出,说道:“阿弟,李二郎其人,昔在县中,风评固是不佳,自俺进寨以今,闻其举为,却智勇兼备,难得是且有远识,堪称英杰。你素有识人之明,宽厚慷慨,亦能得人为用,今你既对他也颇为赞赏,你与他说的那句话也是正理,‘兄弟齐心、其利断金’,俺虽妇人,亦知凡欲成事者,非得有杰出之士扶助不可,如汉高之得三杰,遂成汉家四百年基业,则你往后,待他可更作结纳,更多优抚,以得其甘愿为你效命之力。” 徐世绩恭敬地应道:“阿姊教诲,弟铭记在心,必谨遵之。” 他们姐弟私语,无须多言。 只说当天下午,一如李密对翟让之禀,裴叔方骑着翟让转送给他的马,带着仆从数人,离了李密驻地,往洛阳而去。去不过四五日,一道消息紧急地传了回营。 第十一章 叔方竟被洛阳觉 李密面色严峻,与翟让说道:“明公,事恐有变。” “事恐有变?什么意思?”翟让高高兴兴地来喝酒,劈头却被李密来了这么句,他愕然说道。 李密说道:“叔方才紧急送来的消息,咱们觇东都虚实这件事情,被段达等察觉了,已开始做战备,且驰表告江都。” 翟让大惊失色,说道:“被发现了?已开始做战备?……什么意思?蒲山公,做什么战备?”见帐中不见裴叔方,问道,“叔方仁兄呢?” 李密说道:“叔方尚未还回,他知这个消息紧要,因遣从仆星夜疾驰,将此消息先送来禀与了俺。明公,做什么战备不重要,重要的是段达等已驰表告江都。俺现在担心的是,昏君他有可能会令段达、元文都等,并及裴仁基诸部,一道遣兵前来攻咱!” 翟让张着眼,想了一想,说道:“王世充现正与卢明月战於南阳,当此之际,昏主会再用兵前来攻我?” “俺有此料,是出於两个缘由。明公,这一则,昨日最新的情报,王世充自日前到至南阳,与卢明月已有数战,战皆获胜,卢明月势虽众,眼看不是他的对手;这二则……”李密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向翟让叉手,行了一揖,自责地说道,“却是怪俺了,是俺的原因。” 翟让想到了什么说道:“蒲山公,你是说?” “唉,当年俺从杨公举义,是杨公的谋主,昏君对俺有着切齿之恨。今既闻俺身在荥阳,又见王世充击破卢明月是早晚之事,俺料他十之八九,就会令杨侗、段达、元文都等调兵遣将,前来所谓的‘讨’俺。明公,依俺估料,昏君的此令早则旬日内,可能就会下到东都;最晚,顶多也就是在王世充击破了卢明月后,他的此令必下。到那时候……” 翟让张口结舌,半晌无语。 陪他同来的单雄信等,亦俱是神色大变。 贾雄骇然地说道:“若是真如蒲山公所料?啊呀呀,明公,昏主现即下令,倒还好些,如等到王世充击破卢明月后,他再下令,那到那时,可就不止是东都的驻兵、裴仁基等部,只怕王世充部也会趁胜北上,自南阳顺势而来,与东都、裴仁基等部合兵前来犯我!” 翟让说道:“这、这……” 徐世绩把他将说未说的话,替他说了出来,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单雄信坐在席上,搓着手,时看翟让、徐世绩,时望李密,瞧出来了李密严峻的面色下,似并无多少真正的慌张之态,脑中灵光一闪,说道:“敢问蒲山公,是不是已有对策?” 李密抚须,沉吟了下,沉声说道:“俺也不能说已有对策,只能说据今之形势,斟酌出了两个办法。能不能用,还得看明公的意思。” 翟让急忙说道:“蒲山公既已有对策,便请赶紧言来。” 李密说道:“这第一个办法,是咱们现就撤回寨中,这样,等洛阳、裴仁基等部来攻咱们的时候,咱们至少还能据山为守。” 不等翟让说话,贾雄已是连连摇头,说道:“蒲山公,此策不妥、此策不妥。” 翟让尚未想到不妥之处,问道:“军师,蒲山公此策为何不妥?” 贾雄说道:“昏君若是果真令东都、裴仁基,乃及王世充等部共前来犯我,其兵必多,想那东都便有数万驻兵,裴仁基得了张须陀余部后,现亦少说一两万胜兵,王世充所部亦号称数万人也,就算他们都不尽出兵马,只各出半数、少半,只怕前来犯我的贼官兵也得有个两三万数,甚至三四万都不止!大伾山尽管险隘,高不过数百尺,方圆不过数十里,以此为凭,怎能挡得住两三万、三四万的贼官兵来犯?……蒲山公此策,恕俺直言,此自入囚笼之策也。 “明公,退一步说,即便咱们依仗大伾山,暂时挡住了贼官兵的来犯,贼官兵若是长久围困呢?待至咱们寨中粮尽之时,何以是好?” 翟让倒抽了一口凉气,说道:“不错,不错。蒲山公,你的此策确是不妥。敢问二策是何?” 李密说道:“这第二个办法,……明公,兵法云,‘先则制於己,后则制於人’,便是我等抢在贼官兵来犯之前,抢在王世充击破了卢明月之前,我军先做动手!” “动手?往哪里动手?……蒲山公可仍说的是兴洛仓?” 李密说道:“正是!明公,这次叔方潜赴洛阳,尽管被洛阳的留守官司察觉了,但同时他却打探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消息,即兴洛仓的守兵自恃处於洛阳、汜水之间,周围多贼官兵驻扎,故压根就没想到,我等竟有取其仓之意,而今兴洛仓实处於无备的状态。……明公,现若你我拣选精锐,昼伏夜行,兼道而行,径往袭之,俺可向明公担保,此仓,我军必是一鼓可下!” “……兴洛仓?蒲山公,东都的留守官儿,已经驰表报江都矣,你刚也说了,昏主恐怕肯定是会檄令杨侗、裴仁基等前来攻咱,则即使是你我取下了兴洛仓,又有何用?难不成,还能指靠此仓,来抵御昏主遣来攻咱的数万贼官兵?” 李密说道:“明公,今百姓饥馑,饿殍漫道,去年冬两场大雪,每场雪后,郡县内外,无不尽是饿死的百姓的尸体,这些,明公与俺一样,亦曾有亲眼所见;并且,因为饥荒,从去年秋冬起,荥阳等郡的流民也明显增多,只这几个月,投附我军的流民就有多少? “明公营,密不知已招用到了几多流民,不敢隐瞒明公,密营,从去年秋冬到现在,数月而已,投从於密的流民已达数千!这还是因密营的粮秣不够充足,没法更多地收用这些流民。密营的粮如是足够,能够做到来者不拒,则就这几个月,卢明月号称的那四十余万之众,说不得,密营亦能有之矣!密营若已能得众四十万,以明公之名威,百万之众,何愁不得? “明公,乱世年间,往常不值钱的粮,可是救命的东西,比金子还要有用的啊!只要我军能将兴洛仓攻取,指靠一仓,来抵御贼官兵,固不可,然若你我发粟以赈穷乏呢?明公,仓指靠不上,流民、饥民却可用得上啊!兴洛仓积粟百千万石,敢请明公酌之,能为我军召来多少流民、饥民从附?定然是远近孰不归附!百万之众,明公,密绝不夸张,真的是一朝可集!” 翟让抚摸着胡须,喃喃说道:“百万之众,一朝可集?” 如果没有事实为根据,翟让也许会认为李密这话过於夸张,不能相信。 但现在,已有了事实为根据。 便是李密话中所言之“明公营,密不知已招用到了几多流民”,确实,只从去年秋冬到现在,只这几个月的功夫,不仅李密营招募到了许多的流民、饥民从附,翟让营也招募到了很多。 比之李密几个月才收用了数千流民、饥民,翟让营因为粮食更多、更充足,其营中之各部所收用的流民、饥民之数,且并实是更多。 翟让本部、单雄信部、徐世绩部等等,还有新投翟让的周文举等部,加在一起,收用的流民、饥民,连带他们的家眷,已达数万。——别的不说,就李善道部,比之去年秋冬时,也都已是部曲扩充了不少,去年秋冬,打下酸枣时,他的部曲才一两千,现下,其部已有三四千众。 如果粮食真的十分充裕,“只要来投、就管饱饭”的消息一被放将出去,——事实上,果能将兴洛仓打下的话,这个消息也根本用不着放,兴洛仓被某部义军打下,这绝对是爆炸性的大新闻,远近州郡的饥民、流民定然很快就能得知,他们也定然紧接着就会络绎地奔赴来投了,翟让低下头来,摸着胡须,设想了一下到时的场景,他再次喃喃地说了遍:“百万之众。” “是呀,明公,兴洛仓一下,密敢断言,百万之众,挥手可致!”李密一边借着假装喝蜜水的动作,悄察翟让的神情,一边接住翟让的话,掷地有声地说道。 翟让抬起了头,顾视坐他下手的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问道:“军师、兄等以为何如?” 单雄信没啥心机,不是个智谋之士,但他是个豪侠之士,击败张须陀前,他就对张须陀不服气,一听说寨中的部曲又吃了张须陀部的亏,他就切齿恚怒,思欲报仇雪恨,敢於和张须陀比试比试,自击败张须陀后,他事实上更是胆气大张,已是不像翟让还那么的瞻前顾后,又是虑洛阳驻兵、又是虑裴仁基等部,——上次翟让和李密分兵还寨时,单雄信虽没主动谏言劝阻,而其心中,实已不很赞成,对打兴洛仓,他也一直来,不类王儒信,坚决反对。 加上另一方面,一两年中,瓦岗寨净是吃张须陀的亏,连败大小数十战於他,一次便宜没讨回来,然李密一出手,就在大海寺北将张须陀大败,并在这一战中,张须陀也被杀了,他对李密的谋略、眼光、能耐,尽管限於身份上的属从,从没直言,却也委实已比较佩服的了。 因是,他当即应声,说道:“明公,俺之愚见,蒲山公的这第二个办法可用!” 第十二章 翟让终下攻仓意 翟让问贾雄、徐世绩等,说道:“军师、兄等之意呢?” 贾雄偷偷瞧了眼李密,没有立刻答话。 徐世绩摸着络腮胡,沉吟了稍顷,说道:“明公,世绩以为,单贤兄说得是,蒲山公的这两个办法相较起来,第二个办法更好一点。” 周文举等这几个新投的头领,也跟着翟让都来了,俱是回答说道:“唯从明公马首是瞻。” 王儒信翟让边上,却不言语。 翟让问他,说道:“儒信兄,你怎不说话?” 王儒信说道:“明公,便是兴洛仓的守兵因为料不到我军会去取它,而无所备,但洛阳距离兴洛仓可不远啊,只百余里地,汜水等地距离兴洛仓更近一点,并且洛阳在兴洛仓之西、汜水等地在兴洛仓之东,我军如能像蒲山公所言,‘一鼓可克’兴洛仓的话,倒也罢了,——万一,‘一鼓’克不了呢?那到时候,我军所要面对的局面,可就是前有兴洛仓未下,西、东两面的贼官兵已驰援赶到,势将陷入四面重围的险境,则至时也,敢问蒲山公何策以对?” 对面席间所坐一人,长身而起,朗声笑道:“王贤兄不需过虑!” 诸人看处,说话之人面如冠玉,眉目俊朗,锦衣玉带,蹀躞带上挂着香囊等等佩饰,随着他的站起,清雅的香味散入王儒信的鼻中,却其人诚然是自带贵家公子气,乃房彦藻。 不知为何,忽地,王儒信的心头再度泛起“自惭形秽”之感。 也难怪他纵是讨厌李密、房彦藻等人,可时不时地在面对他们时,会产生此感,却这李密、房彦藻等,与翟让、王儒信等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一边是出身“高贵”,一边是底层草莽,要非天下大乱,又要非李密因造反失败,无处安身,他们两边又岂会如今日共坐一堂! 李密的出身无须再说,实际上,在李密身边的这群士人中,房彦藻的出身,其族的族望算较低的一个,其族本出清河,系尧子丹朱之苗裔,后在东晋、十六国时期,因房彦藻的七世祖房湛时为后燕的太尉掾,於是随着慕容德,迁到了山东,其族乃又号为“青齐房氏”。 於今,青齐房氏中有名於天下的,最出名的当数两人,一个就是房彦藻,再一个是房彦藻的兄弟房彦谦。房彦谦早前在任长葛令的时候,曾於朝廷组织的官员考核中,因其“清正廉洁”,被评为“天下第一”,——他有个儿子在后世非常出名,便是房玄龄。 但只从任官就可看出,青齐房氏固为士族,然实非海内上等的名门,房彦谦前年刚去世,官不过终於泾阳县令,仍是个县令;房彦藻在从投李密前任官也不高,当时只是在任宋城县尉。 比之弘农杨氏出身的杨得方、比之荥阳郑氏出身的郑德韬等等,房彦藻委实不算高门子弟。 可就是这么一个最多只算二流士族出来的子弟,却就使王儒信,心生起“自惭”之感! 或因“自惭”之故,王儒信的自尊更被激发,他沉下脸,说道:“房兄,俺怎么多虑了?” “儒信贤兄!洛阳距兴洛仓,确实如你所言,只有百余里地,看起来不远,可是有一点,儒信贤兄不知你有没有想到?” 王儒信问道:“什么?” “调兵出战,可不是一日能成的事!先要选将、继需筹措粮秣、然后还得集合兵马,等这一切完成,没个十来日,恐怕不行吧?这还是常理言之。洛阳现下,蒲山公方才已经说过了,留守杨侗是个孺子,段达、元文都等各不相能,这种情况下,他们办起事来,必然会更加延宕,如此,若俺料之不差,等洛阳从闻讯我军攻兴洛仓、到援救兴洛仓的兵马出城,至少得半个月之久!半个月的时间,儒信贤兄,咱还打不下一个‘无备’的兴洛仓?俺可向你保证,不但半个月用不了,只要翟公能下决心,咱们及早出兵,今天算起,十日之内,兴洛仓定下!” 房彦藻一口一个“贤兄”,语气上却缺乏真的尊重,王儒信愈听愈怒,说道:“你可保证?” “俺岂止可向你、可向翟公保证,俺还敢用俺的人头担保!”房彦藻掀开胡须,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地划了一道,笑道,“翟公只要今日能做出决定,咱们今天就开始调兵选将,三日内兵出向兴洛仓,则从今天算起,十天内,兴洛仓若竟不下,俺这颗脑袋,贤兄便请取去!” 房彦藻笑颜笑语,王儒信脸上,怒色渐盛。 眼看着两个人可能就要争吵起来,徐世绩忙插口说道:“攻不攻兴洛仓,此是我军的军机大事,我等在座,现是在商议公事,脑袋不脑袋的,无须一提。”笑道,“就是真的十日之内,没能取下兴洛仓,房兄,当真还能取你脑袋不成?贤兄请且落座。” 待房彦藻坐下,他转对翟让说道,“明公,军师素有智略,又善卜卦,何不再问问军师意见?” 翟让便第三次问贾雄,说道:“是呀,军师缘何一直不做声?就此议,军师何意?” 贾雄撩起袖子,取出几枚铜钱,说道:“明公,容俺卜上一卦。”说着,几枚铜钱握在手中,半闭上眼,念念有词地祈祷了稍顷,将眼挣开,把这几枚铜钱洒在了案上。 “噼噼啪啪”的,几枚铜钱转了几转,落定在案。 翟让、王儒信等齐刷刷地皆注目在上。 贾雄看了一看,面现喜色,起身离席,冲着翟让拜倒,说道:“恭喜明公、贺喜明公!” “军师,喜从何来?可是……?” 贾雄斩钉截铁地说道:“从卦象观之,敢禀明公,此若往取兴洛仓,功必能成!” “果然能成?” 贾雄说道:“卦象明示,大吉之兆!不仅兴洛仓必能取,兴洛仓取后,且明公富贵不可言也!” “不可言也?”翟让又惊又喜。 李密适时开口,抚须笑道:“好请明公知晓,兴洛仓中储粮千百万石,此仓既为明公得之,‘富’之一字,自就当然;如密所陈,今百姓饥饿,开仓赈民,百万众朝夕可得,部曲百万,明公为主,继之檄召四方,引贤豪而资计策,选骁悍而授兵柄,除亡隋之社稷,布明公之政令,岂不盛哉!此又合‘贵’之一字也。‘富贵不可言’此卦象,窃以为,军师卜得准啊!”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坐在主位上,就像一团烈火。 李密“檄召四方,除亡隋之社稷”的鼓吹,更是鼓动得在座众人大多心动,如火苗簇簇。 帐中的房彦藻、单雄信等,两厢合计一二十人,不论士人、草莽,目光此刻,俱投翟让其身。 翟让神色变幻,决定做出。 他拍了下案几,说道:“好!蒲山公,那你此议,咱就用了!” 李密大喜,说道:“用了?” 翟让话头一转,说道:“不过,蒲山公,取仓赈民,收百万之众,檄召四方,除亡隋之社稷,此英雄之略也,让本田夫,恐难堪为。惟蒲山公之命,尽力从事。请蒲山公先发,俺为后殿。” 此言闻之,李密那边坐着的房彦藻等,或转开了脸,或为掩饰表情,忙装作勾头端水,却是多心生鄙视。——既同意了李密之此议,那就两边联兵,去打兴洛仓就是,搞了半天,还像上次打张须陀时一样,又耐不住诱惑,想占便宜,而又不愿身当先驱,想要躲在李密身后! 李密起身,叉手为礼,说道:“怎敢屈明公,从密之令?明公既已允可,则此取兴洛仓,是密所提议,理当密部先发!明公统兵,为密后援,便即可也。有明公统兵在后,密率部在前,也才能心安。唯是敢问明公,此取兴洛仓,不知明公打算出兵几何?” “以蒲山公计,出多少兵,才能将兴洛仓攻下?” 李密早就计议好了,他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此往取兴洛仓,要在一个‘兵贵神速’上,为能急至兴洛仓,打兴洛仓守卒一个措手不及,首先不能出太多的兵马;其次,兴洛仓的守卒虽然现尚无备,可为能速战速决,你我所出之兵也不能太少,故密以为,五千到万人可也。” “五千到一万……,蒲山公,你能出兵多少?” 李密答道:“密营兵少,倾密所力,能出精卒两千。” “好!你能出精卒两千,那俺就出精卒五千。你我两部合计,七千精卒,蒲山公,够不够用?” 要能有一万精卒,李密可以有最大的把握。 一万精卒不到,七千精卒,李密估算了下,也有把握。 而且他也知道,能出五千精卒,其实也已基本上是翟让营的极限了。 李密、翟让两营,经过这几个月的扩充,尽管各都扩充了不少的部曲,满打满算,李密手底下已有七八千众,翟让营各部总计,更一两万数,但这些新近扩充的部曲,肯定不是“精卒”,打打顺风仗,壮壮声势可以用,像取兴洛仓这样的“急赴攻坚”,自然是没法用之的。 李密、翟让在此战中,能用的部曲,都还只能是老部曲。 翟让能用的,主要是他寨中原本的那些老喽啰。 李密能用的,王伯当的旧部是其一;击败张须陀后,投附他的那些官兵是其二。——事实上,也正是因为靠着“蒲山公”的名头,在击败张须陀后,李密收编了大量的张须陀部的降卒、降将,也所以,他现才能出精卒两千,不然的话,只王伯当旧部,他连两百兵都出不了。 便不再没必要的请求翟让出更多的兵马,李密令帐下吏取美酒来,给众人都倒上。 接着,他起身举杯,向着翟让说道:“七千精卒,足然够矣!明公,密敢先以此酒,预祝明公,克取兴洛仓后,如军师卦象,‘富贵不可言也’!” 翟让哈哈大笑,也站将起身,端起酒杯,与帐中众人,说道:“兴洛仓若能克之,让焉敢一人富贵?有肉,咱们大家伙一起吃;有酒,咱们大家伙一起喝!诸君,请共饮之!” 满帐众人,齐皆起身,共饮了一杯。 李密说道:“那就今天,明公,你我两营各自择选精锐?至迟后天出兵,何如?” “就按蒲山公此意!” 终於说服了翟让,可以出兵打兴洛仓了,李密着实高兴。 即传下令去,命备酒宴,留请翟让等痛饮。 却等酒菜上来时,翟让说出了句让李密等没想到的话,——他居然再次问起了裴叔方,观其神情、闻其语气,他是真的在担心裴叔方的安危,问裴叔方会不会出问题,能不能安然返回。 裴叔方“潜赴洛阳”,本是李密的计谋,他怎可能会有危险? 李密按住心头升起的一点异样,胡乱答了几句,将翟让敷衍过去了事。 这却无须多说,是日酒宴,也不必多言。 只说酒宴开前,李密、翟让各令本营诸部,选调精锐的命令先做传下。 翟让的军令,於这天下午,李密帐中的酒宴开始后未久,传到了李善道营。 第十三章 功成一举粮千万 有道是“五水绕洛”,洛阳不仅水系丰沛。而且洛阳是个盆地,周边的山也多。 北边是邙山,西边是崤山、熊耳山,南边是外方山、伏牛山,东边是嵩山。 若从高空朝下望之,洛阳这片地区,就被这几座山环绕其间。 洛阳这个盆地,占地不小,不止是包含了洛阳,还包括了偃师、伊洛川地和孟津、巩义等的一部分。巩义是后世的县名,当下此县名叫巩县。洛阳盆地大致呈东西狭长的一个椭圆形,巩县位处其最东的位置。此县北邻邙山、洛水。洛水在其城北流过。兴洛仓,就在此县境内。 巩县之得名,这个“巩”,乃是“山河四塞,巩固不拔”的“巩”。此县北为邙山,西南为嵩山等山,又有洛水经城东流,诚然是一处易守难攻之所,号称是“东都锁钥”。 兴洛仓,并不在巩县城中,离巩县城还有一段距离,位在巩县县城的东南边。这座大粮仓,虽名之为仓,然因占地太大,仓窖太多,外有墙垣保护,实如一座小城,故又名“仓城”,具体的位置在北邙山下、洛水的南岸,建在一片沟谷、山峦环绕的黄土原上,周回二十余里。 不过占地虽然不小,守卫此仓的驻兵却并不太多。 本有守兵千人,去年杨广下江都,路经巩县时,为保此仓安全,专门下诏,又移箕山、公路二府於仓内,负责此仓的安全保障任务。箕山、公路,俱是军府的名字。此二军府,俱非上等军府,各有属兵约千人左右。加上原有的守兵,总计算起来,也就是两三千人。 两三千人的守卒,用来防备不成规模的盗贼来抢粮,固已绰绰有余,一旦对上李密、翟让这种既兵多、又有攻策战谋的敌人,他们就不是对手了。 自荥阳出兵,到今日为止,前后不到十天,李善道已经站在了兴洛仓仓城的墙垣上。 回顾这不到十天的时间,大部分其实还都是用在了行军的路上。 从荥阳到兴洛仓来,路上着实是不好走。 一边要隐匿行踪,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一边所行之路,颇有翻山越岭。 ——其实荥阳到兴洛仓的直线距离不远,四五十里地,但这条直线距离,瓦岗义军没法走,因为要走这条最短距离的路线的话,就必须要先经过汜水、虎牢。兴洛仓与荥阳郡间,隔着一条南北流向的汜水,及汜水东岸的汜水县城和西岸的虎牢。所以,为避免在攻仓之前,可能先得与裴仁基等部打上一仗,来攻兴洛仓的这支瓦岗义军的精兵就只能绕道而行。 先是从新郑向西北行,进入河南郡地界,接着再从和新郑接壤的阳城北上,翻过嵩山北麓、五指岭下的隘口,到罗口,然后从罗口向兴洛仓发起突袭。 巩县有条河,叫长罗川,“罗口”,即长罗川的一个岸口。 等於是,李密、翟让亲率的这支瓦岗精兵,本是从兴洛仓的东南方向而来,然最终向兴洛仓发起进攻的地点,却是在兴洛仓的西南方向。 好在兴洛仓建在洛水的南岸,从罗口,便可以向兴洛仓发起突然的攻击,如果兴洛仓是建在洛水的北岸,李密、翟让所率的这支瓦岗精兵,在攻兴洛仓前的行军,只怕就会更不容易了。 不过话说回来,行军的辛苦,李善道都能接受,不是问题,唯在攻兴洛仓前,李善道原本已经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结果却出乎了他的意料,整场攻仓城的战斗,只持续了不到半天,他们就取得了胜利。一则,仓城周回二十余里,守卒才两三千人,防守上做不到面面俱到,不说漏洞百出,亦实是防守上的漏洞不少;二则,按李密的计策,李善道等这七千瓦岗精卒潜道兼行,也确实是达到了掩其不备的目的。故而,这场战斗的轻松,简直令李善道不敢相信。 周回二十余里的一个大粮仓! 其内共建了三千个粮窖,每个粮窖各储粮八千石的一个大粮仓! 统总储粮,理论上达到了二千四百万石之多的一个大粮仓! 折合成后世的计量单位,这二千多万石储粮,就是三十八亿零七百多万多斤的粮食! 李善道虽有前世的见闻,比之翟让等可谓见多识广,然这个数字代表的意义,他也无法想象。这么多的粮食,如果堆在一起,会有多高?会不会比北边的邙山、比西南边的嵩山还要高了?这么多的粮食,够当下整个帝国的百姓吃上多久?他所能知道的,是从徐世绩处听来的,大业五年时的帝国户数,计九百零七万户,四千六百多万口,其中缴赋税的课户约五百多万户,以“丁男一口,租粟三升”的赋税标准算,帝国每年所能收到的租粟,大约亦即二千多万石。 一个粮仓,储粮的数目达到了整个帝国一年的租粟收入之数! 除了想说一句“他妈的”,以表示一下於下的这种无以形容的心情以外,李善道无别话可说。 当然,二千四百万石,是理论上的兴洛仓的储粮数。 实际上会有多少储粮,这个数字,现在还没统计出来。 但料之,除掉损耗等等之外,即便没有两千四百万石之多,也不会差上多少。 站在仓城的墙垣上,向外望之,是邻着仓城的近壑、远山,向内望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座座粮窖。每座粮窖储粮八千石,折以后世的计重单位,即一百二十多万斤,这总计的三千座粮窖,每个都占地甚广,高大雄伟,极目望之,就像是一座座的小山丘。只不过这座座小山丘的里边,不是土,是米、是粟。李善道背着手,感受着已然变暖的春风,叹了口气。 高丑奴、高曦、秦敬嗣、陈敬儿、张怀吉、李良等皆在他的左右。 李良问道:“阿父,半天就打下了仓城,这是大好事啊,缘何叹息?” “你不知道。” 李良问道:“敢问阿父,良有何不知?” “老子的这声叹气,是高兴的叹气啊!你们看,这仓城里的座座粮窖,仅仅是粮窖么?” 李良问道:“不是粮窖,阿父,还是什么?” “这是一座座的米山、粮山啊!这是蒲山公所说的‘百万之众’啊!他妈的!阿奴、丑奴、沐阳,诸位老兄,两千多万石粮啊!半天就被咱打下了?我不瞒你们说,我现尚犹不敢相信!” 第十四章 隙缝已生将两乱 不能怪李善道这幅好像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李良、高丑奴、高曦等现下的心情,和他差不多。 望着眼前头这座座、布满在这方圆万余亩地上的如似小山的粮窖,他们几个也都是恍如梦中。 高曦笑道:“郎君,岂止你不敢相信,俺也不敢信。储了足足两千多万石粮的粮仓,半天就打下来了,这事儿说出去,谁也不敢信!……倒是也怪了,这么大的粮仓,怎么就这点兵守?” 李善道已把兴洛仓只才两三千兵守,——而且这还是去年加强后的守卒兵力的原因,够琢磨明白了,他摸着短髭,笑道:“有句俗话,沐阳、诸兄,不知你们听过没有?” 高曦问道:“敢问郎君,什么俗话?” “有道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兴洛仓储粮虽多,但此仓西距洛阳只百余里,东边不远又便是虎牢、汜水,这几个地方皆有重兵驻扎,故而,大约是昏主和隋室朝中的庸臣们都认为,不会有谁雄心吃了豹子胆,居然会敢来袭兴洛仓,因才在此驻兵两三千而已。” 说到这里,李善道顿了下,转过身,张眼望向仓城北边不远处的一个码头。 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又名“黄土岭”,这么大的一片平原周围,尽是流水冲刷成的沟壑、河谷与山岭,唯此一片原耸矗其间,——这种地貌在关中最多见,即关中之“塬”,四边陡、顶上平。这一片原,基本上全被兴洛仓的仓城占住了。只有仓城北临着洛水等的地方有些空地,这些空地等同於是码头,是专用来从船上往下搬粮食、或将粮食搬到船上的地方。 翟让已经进了仓城,李密现尚未有进仓城。 李密现就正在李善道望向的位置。 遥遥的,蓝天白云之下,如带的洛水水畔,背靠着方圆甚广的黄土仓城的那个码头上,可以望见李密的将旗,随风招展。将旗的附近,涌动着簇簇如似蚂蚁的人群,这些人群不是李密的部曲,是闻风跑来的沿边乡村的百姓,——打下仓城后未久,李密就派人分往仓城周近的各乡,还有西南边的巩县城,通知士民,“瓦岗义军打下了兴洛仓,将开仓放粮,赈济万民”。 在李密的将旗上多看了眼,李善道接着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为啥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此仓处在贼官兵的重兵环绕之中,来袭取此仓,的确是将会冒很大的危险。好有一比,此乃‘虎口夺食’,这种事,诚是非胆大者不敢为之。我军今能这般轻易地攻下此仓,谁是头功?蒲山公真头功是也!”话到此处,忍不住的,他由衷地又骂了声,“他妈的!” 高丑奴瓮声瓮气地说道:“郎君,咋又骂人?” “丑奴,老子这不是在骂人,老子这话,是在表示老子的佩服。” 高丑奴问道:“郎君佩服什么?” 李良笑道:“丑奴,这还用问么?阿父才夸了蒲山公,则阿父此语,自然佩服的即蒲山公了。” 确实如此。 打张须陀时,李善道就比较佩服李密的胆略了,今次成功地打下了兴洛仓,所得竟然这样的丰富,他对李密的胆略,确然是越发佩服了。 正如他所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么轻易的兴洛仓就被瓦岗义军打下了,那不妨可以一问,既然这般轻易,为何别的义军没有来打的?又甚至,为何翟让一直迟迟难以下决心?简单点说,“轻易”的背后,正证明了李密过人的胆略、准确的判断。 能够在历史上留下名号的一时之枭雄、霸主,即便是后来未有能够成就帝业,可果然也都是人杰之流,绝非寻常人可以相比。尽管有着前世的知闻、眼界,李善道自问之,现在的他能和李密比么?他嘿然地摇了摇头,却是自己清楚,无论名望、胆略,抑或哪怕是在兵法上的造诣、在学问上的研究,乃及个人的武力,他只怕现下都是远不能与李密相比。 ——唯一能够使他在李密这等的当代枭雄面前,不至於自惭失措,还能在心理上使自己不致於仰视李密,尚能够以平等的姿态来看待李密的,说到底,也还是只有他前世的知闻。 周边没有外人,高丑奴却是打下兴洛仓的兴奋催动之下,不由地说了句“政治不正确”的话,他咧嘴说道:“蒲山公……,哎呀,也真是,郎君,在来打兴洛仓的路上,小奴还在寻思,翟公对打兴洛仓一直迟疑不决,这兴洛仓恐不好打,真要打不下来的时候,无论如何,小奴也一定得保得郎君的万全,却实不意,这兴洛仓,一鼓就打下来了!於今转头看看,翟公此前的犹豫,不免多余。早知道这么好打,早该来打!咱瓦岗义军,现下也早已是百万之众了!” “丑奴,你这痴汉!你这叫什么话!”李善道板起脸,训斥说道。 高丑奴赶忙收起乐孜孜,拿出恭敬知错的嘴脸,说道:“是,是,小奴错了。……敢问郎君,小奴错在何处?” “翟公那不叫犹豫不决,知道么?你说一定得保我的万全,岂不闻兵法云之,‘谋而后定’?又云之‘庙算多者胜’,翟公一直来的犹豫不决,才是真正的为保‘万全’。” 高丑奴恍然大悟,说道:“是,是,妙算多者胜,郎君教诲的是。翟公向来神机妙算,这是不消说的!小奴愚钝,未能理解翟公犹豫的深意,是小奴的大大的不对。” “罢了,你不必胡扯八道了。”李善道环顾李良、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叮嘱他们说道,“切记,我等是翟公的部曲。就算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此皆多蒲山公之功,可若无翟公,蒲山公再有胆略、再有谋略,他能打得赢张须陀、打得下兴洛仓么?蒲山公的确有功,可他的功是献谋策之功,我等身为翟公部属,外人面前,切需分得清主臣,万不可说错了话!” 这通叮嘱,不是李善道心血来潮。 却自打赢了张须陀以来,瓦岗义军上下,包括李善道营的部分将士,每当提及李密,都已是敬佩万分,以至李善道听说,有的将士私下里议论,若瓦岗义军的主将是李密的话,瓦岗义军的发展定然会更加的好。 不管是从“义气”的角度说,还是从历史的走向说,李善道深知,他都决不能与李密扯上关系,因而他其实是早就想提醒、叮嘱一下高丑奴等人的,不要忘了他们这部人马的身份归属。 他此时的这通话,正是因此而来。 借高丑奴此句“政治不正确”的话的机会,将他的提醒、叮嘱,说与了高丑奴、高曦等人。 高丑奴等都不是傻子,俱知晓轻重,听完李善道的叮嘱,皆是凛然应诺。 李善道在收回视线之前,又在仓城北边码头上的那面李密的将旗上看了一看。 李密的黄色将旗镶着象牙,垂着流苏,高大威武,离得远,看不到旗面上的字,然可想象出来,旗面上的“蒲山公”这三个大字,在轻松地攻下了兴洛仓之当下,必然是愈显眼夺目矣! 只打赢一个张须陀,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就已鹊起。 现又打下了兴洛仓,任是个蠢人,也能知道这件事对瓦岗义军的意义会有多么重大,则李密在瓦岗义军中的威望,定将会越加的高振。 而同时,接连成功干下了这两件大事的李密,不仅已是再非昔日之丧家犬,且可想见,靠着兴洛仓的粮,用不了多久,他的“蒲山公营”亦能兵强马壮,那又在这种情况下? 攻下兴洛仓的兴奋,渐渐的从李善道的心头消散。 知道历史走向的他,开始对瓦岗义军接下来的发展产生忧心。 这种情况下,李密的心思会不会出现改变? 退一步说,即便不说李密,李密手下的房彦藻等的心思会不会出现变化? 这虽然是个问题,答案,李善道心中已知。 肯定是会出现变化! 并且恐怕,现在,就在这个时刻,李密也好、房彦藻等也好,他们的心思已在出现变化! 房彦藻等本就不把翟让看在眼里,视他为低贱草莽,而下粮已足,很快兵也会足,至其时也,他们又怎可能还甘心奉翟让为主?李密刺杀翟让此事,估计不久后,可能就会出现! 那到那个时候,自己该怎么办? 此一问,李善道在初投瓦岗时,就已问过自己。 当时,他的想法是跟紧徐世绩,抱紧徐世绩的大腿。 於下,他已有了数千的部曲,固然抱紧徐世绩大腿的想法还没有改变,可到底已不是刚上山入伙时的伴当十三人了,他现觉得,他是不是可以有一点别的计划了? 但具体“别的计划”是甚么,他却暂时还没有思路。 “郎君,在想什么?怎么看你,好像有些不快?” 李善道回过神来,重将目光投向仓城,望了稍顷,忽然想起一事,问高丑奴,说道:“丑奴,你的原名叫甚么?我给忘了,是叫基霸么?” 第十五章 翟让表佩三杯酒 “丑奴”,是小字,亦即小名,高丑奴虽奴仆之身,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他的父亲当年也是专门请李善仁、李善道兄弟的父亲,给他起过一个大名的。 高丑奴答道:“回郎君的话,小奴幼时,老郎君给小奴起过一个大名,唤做延霸,亦起个字,唤做雄基。只是这些年来,老郎君给小奴起的这大名,一向未怎用过。” “哦,延霸、雄基,名与字起的都好啊,正配你这七尺昂然之躯。” 高丑奴说道:“是,是。小奴阿爷曾与小奴说过,小奴生下来时,就颇长大,三四岁时,已比十来岁的孩童还要高大,故而老郎君当年就给小奴起了这么一个名、字。” “於今你的身份不同了,已我帐下一部校尉,丑奴、丑奴的,总这么叫着,不够庄重。这样吧,往后,你就改唤你的大名。延霸,这名字好啊,好啊,望你能延昔霸王之勇。” 高丑奴大吃一惊,说道:“郎君要除掉小奴的奴籍?郎君!小奴对郎君素来忠心耿耿,自小郎阿爷,到小奴,小奴父子两个,已是两代为郎君家的忠仆!郎君,怎无缘无故,就将小奴的奴籍开了?”说着,扑通一声,拜倒在地,俯首扣头,又说道,“郎君此令,小奴不敢听!” 李善道听得他这番话,见得他这般作态,不禁呆了一呆。 乃是李善道原无除掉高丑奴奴籍之此意,他不过是叫高丑奴改用他的大名罢了。 却见得眼前高丑奴的此状,倒是提醒了李善道。 对呀,高丑奴的奴籍到现在还没除掉的呢! 他便顺水推舟,将高丑奴扶起,笑道:“你知道的,你虽是我家世仆,我待你却如兄弟。丑奴,……不,延霸,自今起,你就奴籍脱去,不再是以前的丑奴,而是现下的延霸了!” 与李家、与李善道的感情再深,谁愿一直做个奴仆呢?而且“延霸”此名多好,比之“丑奴”,不威风多了?但高丑奴拜在地上,不肯起身,说道:“却敢愿郎君,仍以‘丑奴’呼小奴!” “好,好,你起来吧。” 高丑奴这才起身。 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今天突然得脱了奴籍,要说高丑奴不高兴,那是假的。 然他虽常被李善道呼为“痴汉”,肚皮里实有伶俐,这腔高兴,他尽力地把之压将了下去,——但那嘴角,笑容忍不住的,还是露了点出来。 其实,像高丑奴这样的壮士,尤其在於今乱世,这个用人之际的时候,又怎可能会久为奴籍?李善道将他的奴籍开除,本亦早晚的事。 之所以拖到现在,主要是因什么主不主、仆不仆的,李善道根本不在乎,所以也就想得少了。 高曦、陈敬儿、张怀吉等人纷纷凑趣,左一个“延霸兄”、右一个“雄基兄”,话语入耳,跟唱歌似的,说不出的舒坦,高丑奴嘴角的笑,终於是越笑越开,内心的喜悦再也抑制不了! 却也不需多讲。 只说一句话岔开了高丑奴的询问,李善道在仓城的墙垣上又待了片刻,见日头西移,暮色将至,正待要下墙垣,回本部驻地时,一人找了过来。 是徐世绩的帐下吏。 原来是翟让今晚设宴庆功,徐世绩召李善道与他同往。 便吩咐陈敬儿、张怀吉等先回去,李善道带上高丑奴、高曦,往去见徐世绩,然后相伴赴宴。 …… 李密、王伯当、房彦藻等也来了。 酒一开席,李密就提出了个建议,说道:“兴洛仓初下,又我军主力尚未至,今兴洛仓得取,诚然喜事,今晚明公设宴庆功固是宜当,然密之愚见,为安全计,是不是以不饮酒为好?” “别的都可听你,蒲山公,就这一条,不能听你!” 李密说道:“密斗胆,敢请明公……” 翟让挥了挥手,打断了他的话,笑道:“蒲山公,你莫着急,听俺把话说完。俺说的‘就这一条,不能听你’,说的不是不肯听你今晚酒宴,最好不要饮酒的此议。你说的不错,兴洛仓刚下,宵小之辈,也许还有藏在暗处者,汜水、虎牢、洛阳的兵马也可能随时会来,在咱的主力未到前,这酒,我等确是不宜多饮。但今晚既为庆功,一杯酒不喝,也肯定不行!” 他端起酒碗,起身下帐,亲至李密案前,说道,“蒲山公,兴洛仓能打下来,千万石粮能为我瓦岗义军所有,公居功最伟!今晚可以听你的,咱不多饮,然此杯,俺敬你,你得喝了!” 不等李密答话,翟让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单雄信等一干翟让营的大头领们,个个兴高采烈,或者拍手,或者拍案,大多跟着起哄,俱叫道:“兴洛仓今能得取,蒲山公功劳最大!这杯酒,非喝不成!喝了!喝了!” 李密只得也将碗中的酒喝下。 攻下仓城后,从负责管理仓城的官寺中,掳到了一些奴婢。翟让令由其中选了四五个相貌不错的小婢,今晚在宴上伺候。两个小婢,把翟让、李密的酒分别添满。 翟让说道:“蒲山公,今将兴洛仓攻下后,俺亲在仓城里转上了一个遍,并亲到几个粮窖里看了一看,入他娘的,好大个仓城,俺骑着马,还转了半晌!粮窖里头,尽堆积如山!管兴洛仓的官儿说,储粮共两千四百万石。这么多的粮!蒲山公,放在打下此仓前,俺是想都不敢想,能为咱寨子所有!一杯酒,不足以表公之功,公请再饮一杯。”将碗中酒,再次饮下。 李密便也又喝了一碗。 待小婢将酒又斟满,翟让说道:“蒲山公,对攻兴洛仓,俺不瞒你,俺一直有担心,生怕打不下来,是以,你最早提议时,俺没赞同。现在看来,是他娘的俺胆子小了,还是你蒲山公,气吞山河,有豪气,不愧是名震海内的大豪士!俺佩服你,请再饮一杯!”又喝了一碗。 翟让是好汉子,比之李密、房彦藻等这些贵族子弟,人虽粗鲁了些,智略亦不如之,但没有花花肠子,自己有错的地方,他能承认,佩服一个人的时候,他也愿直言地说。 李密将这第三碗酒,亦喝将下去。 眼见得小婢再又要给翟让添酒,翟让似还有再饮的意思,李密忙阻住了小婢,笑与翟让,温言说道:“明公,三杯酒,已然足矣。密酒量不好,再多喝,恐就要醉了。” 王伯当在旁笑道:“是啊,明公,於今兴洛仓已下,蒲山公有好几件大事,欲与明公计议,请明公作主,若明公与蒲山公都喝多了,事情,不就议不成了,决定,明公不也做不成了么?” “好!蒲山公,你我就先不喝了!等事情商议完,咱俩再痛饮几杯!”转回席上坐下,翟让把酒碗放到案上,抬眼看李密也坐下了,便话入正题,问他说道,“蒲山公,何事要与俺议?” “两件大事,两件小事。” 第十六章 李密与议四件事 “大事为何?” 李密说道:“兴洛仓既已被我军克取,消息传到洛阳,洛阳报与昏君后,必会调兵前来攻我,我军须当早做战备,这是第一件大事;千万石之粮,明公已得,这么多的粮食,不能烂在仓里,底下来,怎么把消息散播出去,怎么用这些粮招兵买马,亦得抓紧开始,这是第二件大事。” “蒲山公,你与俺想到一起去了!这两件大事,俺也想了,并已与军师、雄信、茂公等商议过了。军师,劳你把咱商议的内容,说与蒲山公听听。”翟让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 贾雄应了声诺,起将身形,恭恭敬敬地先向着翟让行了个礼,接着叉手,向李密也行了个礼,说道:“蒲山公,公所言此两件大事,翟公的意思是,就第一件大事如何应对,咱们首先,当是尽快地将我瓦岗义军的主力,从荥阳等地调过来;其次,只靠这个仓城,怕是难以抵御洛阳等地的贼官兵来犯,须当用兵巩县,将巩县夺取在手,然后依巩县为屏,预做守备。 “第二件大事呢,翟公的意思是,明天就可北向河内等郡、东北向荥阳及东郡等郡、东向襄城、颍川等郡分别遣派使者,告知沿途百姓,兴洛仓已为我所有,将开仓放粮,任百姓取之。” 说完了翟让和他们商议出来的,针对这两件大事的这两个应对办法,贾雄又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密行了个礼,说道,“蒲山公,翟公的意思就是这样。” 翟让笑道:“蒲山公,俺意即如此,不知蒲山公以为何如?” “密意正与公同。公此两措,密以为,极是妥当。不过却有一点,密愚见,似宜当为之。” 翟让问道:“哪一点?” “便是兵法云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军不能坐在兴洛仓、巩县,等着洛阳的官兵来打,密以为,不妨可即遣派斥候,潜入洛阳、汜水等地打探敌情。这样,洛阳、汜水的兵马一动,我军就能预先得知,於迎战上,明公也就更有把握了。” 裴叔方早从洛阳回来了,——在攻兴洛仓这件事上,他是李密的大功臣,因他虽是新投李密未久之身,却也被李密带着参加今晚的酒宴了,就坐在房彦藻等的下边。 翟让在房彦藻诸人中找到裴叔方,看了看他,摸着胡须,笑道:“知己知彼,此固然之事。唯再度潜赴洛阳,打探敌情此务,人选该择谁人?蒲山公,只怕是不是还得再劳动叔方兄?”问裴叔方,说道,“叔方兄,上次你潜赴洛阳,险不能还,若再劳你赴洛,你可愿往?” 派去洛阳、汜水等地打探官兵情况的人,不能是随随便便的人,寻常的斥候就算是到了洛阳、汜水等地,摸不到这些地方上层的消息,肯定也是打探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情报来的。 所以,打探敌情这件要务的人选,还真是只能再任给裴叔方,或由李密再择人选派。 李密说道:“明公,俺已与叔方说过这件事了,他愿意再赴洛阳。” “果真愿意?” 裴叔方起身行礼,慨然地说道:“明公但有令下,在下焉敢不遵?纵龙潭虎穴,亦愿再往!” 翟让大喜,顾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赞道:“洛阳现驻兵数万,诚虎穴也,而叔方兄胆气豪壮,却亦虎胆!”端起酒碗,站起身,说道,“叔方兄,为你的虎胆,俺敬你一杯!” 裴叔方脸皮很白,得了翟让此赞,却是不红,他谦逊了两句,将酒端起,一口喝下。 翟让请他就坐,自亦坐下,说道:“蒲山公,打探洛阳消息此务,就托与叔方兄了。洛阳以外,尚有汜水。张须陀的余部如今尽归裴仁基,裴仁基号为名将,且比之洛阳,汜水离兴洛仓更近,此处的敌情也很重要。未知蒲山公以为,汜水之敌情,宜择谁人往探?” 李密也已有人选,答道:“前攻杀张须陀一战中,张须陀帐下的将校颇有降密者。密愚见,可从其中择一两人,遣往汜水,打探裴仁基部的动静。” “……从降将中选一两人?蒲山公,能放心么?” 李密笑道:“明公尽可放心,密敢派他们去,就有把握他们会能给明公探来消息。” “不会把你我卖了?可别反将咱们瓦岗义军的虚实,告与裴仁基知了呀!” 李密笃定地说道:“明公请放宽了心就是,反而将我瓦岗义军给卖了,绝对不可能。” 回想打张须陀、攻兴洛仓,李密可谓是“料机如神、算无遗策”,翟让想了一想,见他这么有把握的样子,便不再过多担心,抚须笑道:“公既这般有把握,那就从公之意!” 却席下李善道,在翟让、李密对话的过程中,一直在悄不作声地关注李密、翟让,这时也看到了李密如此笃定、有把握的模样,不禁心中暗叹:“击破张须陀部才几个月,察李密神情,竟是已将张须陀部的降将收服。闻李密治其营,自身俭朴,食不重味,所得财货,一概不作自留,悉赐麾下,对一般部曲已然如是,料对此辈降将,更是推心置腹,此真有光武之风也。” 李密说道:“明公若是允可,密明天一早,就分劳叔方兄等,往洛阳、汜水等地去了?” “好!打探消息此务,俺就尽托与蒲山公矣。” 李密说道:“明公放心,密定不负明公所托。”顿了下,这个话题已经说过,他转过话头,说起下个话题,说道,“明公,一则,是打探敌情,再一个,就是军师适所言之,明公意取巩县。明公此意,密实以为,乃应对官兵来犯之上策。敢问明公,打算何时往取巩县?” “俺的意思是越快越好,公是何意?” 李密赞同说道:“明公之意甚是,确是越快越好!兴洛仓被我军一鼓克之,料巩县城中现必慌乱,现若便遣兵往取,取之易也。” “好!那就明天,就遣兵往取巩县!” 李密等了一等,不见翟让问自己,遣何部往取巩县为宜,心知他应是已有计议,就问道:“敢问明公,明日往取巩县,不知明公打算遣派何部?” 第十七章 最解风情当与绩 翟让笑道:“取巩县此议一提出来,雄信就积极请战。打巩县,俺便打算交给雄信来干。” 对李密表示敬佩是一回事,这是重义气的好汉子,应当当众做的事情。 但,该自己拿的东西还是得自己拿,此是另外一回事。 巩县县城,好歹是一座城,拿下来后,所得之缴获当然是不会有兴洛仓所得的缴获多,然亦是一笔不小的横财,这座县城,翟让自是不会让给李密去取,他是要自己拿下的。 李密从出生,就是蜜罐子里长大的,什么宝贝奇珍没见过?什么锦衣玉食没受用过?比之他代隋自立的志向,些许财货,压根不在他的眼里。 明知翟让是为何要遣单雄信去攻巩县,李密只当不知,却是半点也不与翟让去争。 反倒是借此机会,——他心道:“今虽已得兴洛仓,最终能不能守住此仓,还得靠翟让的部曲助战,俺便把巩县城让给他,换他与俺并力应敌。”乃抚须笑道,“雄信兄骁健善战,古之关、张也,劳雄信兄往取巩县,明公,密可断言,定如攻兴洛仓,巩县城也可一鼓而下矣。” 单雄信在席间,手抚美须髯,自矜地左顾右盼,说道:“蒲山公,俺已向明公下了军令状了,明天出兵,两日之内,必为明公克取巩县!若不能取,俺提头来见!” 王伯当也是绿林出身,李密身边的这些人中,唯他与翟让、单雄信等出身相近,其性又好,豪爽,故房彦藻等虽与翟让等的关系不怎样,他却与翟让等向来颇为亲热,特别单雄信、徐世绩两人,他们的关系最好,闻得单雄信此言,他凑趣笑道:“雄信兄,这话,你可说错了。” “伯当兄,俺哪里说错了?” 王伯当笑道:“以贤兄之骁健,一杆寒骨白,胯下黑龙驹,真当世之李、吕也,天下谁是敌手?取一巩县城,何须两日?一日,就必能攻取!雄信兄,敢不敢与俺打个赌?” “打什么赌?” 王伯当一本正经地说道:“若是一日之内,贤兄竟未克巩县县城,那等与贤兄庆功时,俺便罚酒三碗!而若是一日之内,贤兄果如俺料,就把巩县县丞打下来了,则至时,兄罚酒三碗!” 这是拐着弯地奉承单雄信。 王伯当刚提到的“李、吕”,指的是李广、吕布,他两人皆有“飞将”之号。单雄信今在瓦岗义军中,亦有此号。又是关、张与他相比,又是李广、吕布与他相比,单雄信早是欢喜,听了王伯当的这番奉承,越发心花怒放,当真是高兴得紧。 他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说道:“好!伯当贤兄,这个赌,俺就与你打了!” 王伯当冲着翟让、李密拱了拱手,说道:“就请翟公、蒲山公做个公证。如果是雄信兄赌输了,庆功宴时,两位明公可得主持公道,三碗罚酒,雄信兄一碗都不能少!决不能耍赖。” 翟让、李密俱笑应道:“好!这个公证,俺俩做了!” 顿了一下,李密说道:“明公,尽快招我义军主力来此、打探洛阳与汜水等地消息和取巩县等事,都是备战的内容。这几件事一定,备战这件大事,基本上也就完妥了。向外散放消息,以放粮赈民,招兵买马此事,却敢问明公,不知明公是否也是已有具体的计议?” “此事还需要什么具体计议?咱们只管多遣人手,往各郡散放咱们放粮的消息,不就是了?” 李密说道:“明公所言固是,人手自是需要多遣。然密之愚见,只散放粮消息,恐尚嫌不足。” “哦?蒲山公,你是何意?” 李密说道:“只散放粮的消息,密以为,不足以彰显明公之威德,不足以告示天下隋室之将亡。因窃以为,在散播放粮的消息以外,何不再散播些其他的消息?” “其他的消息?什么消息?” 李密说道:“一则,明公大败张须陀,阵斩张须陀此事,也许诸郡百姓尚有不知,可做个散播;二则,江淮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围困江都,昏君於今的境况,已然是一日蹙过一日的消息,北地诸郡的百姓,多必不知,这个消息也可做个散播。还有就是,为能促使更多的饥民、流民前来投军,而不单单是来‘取粮’而已,密以为,并可明明白白地广而告之,咱们现不止是开仓放粮,并广招豪杰、壮士,只要是肯投咱瓦岗义军者,不仅当场给粮,且往后每天三餐管饱,即便携家带口的来投,他们的家眷亦一样管使能够每天吃饱饭。” 却李密提出的这三条,听入李善道耳中,李善道心中一动。 他不禁想道:“前两条,是在打政治战、搞舆论宣传了。后一条,则是把‘放粮与民’的标准分成了两种,一种是对只来取粮、不来投军的百姓,是‘当场给粮’;一种是对来投军的百姓,不仅‘当场给粮’,还带他们的家眷一道,‘三餐管饱’。嘿嘿,‘三餐’,诱惑力够大!” 三餐,对后世的百姓来说,好像是理所当然之事,对当下的寻常百姓来说,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莫说而下已是乱世,民间饥馑,便是往年太平之时,一般人家的百姓,一天想吃三顿饭也是不可能的,顶多了,一天两顿饭,这都已是不错了。 一天三顿饭管饱,随便吃,这消息一放出去,只冲这一条,投瓦岗义军的百姓定就川流不息。 翟让连连点头,说道:“还是蒲山公思虑的周全。好,好!就尽按蒲山公之意来办此事!” “散播消息,招徕诸郡百姓来投这件事,关系到咱瓦岗义军的壮大,不可轻视。明公,密以为,宜当专令数人,主持此事。明公以为可否?” 翟让说道:“正该如此!蒲山公,你可已有主持此务的人选?” “密并无人选,宜任谁人,悉请由明公斟酌。” 翟让思忖片刻,看向贾雄、徐世绩,说道:“军师、茂公,这件事,就交给你俩负责,怎样?” 李密下手坐着的房彦藻、杨得方等微微变色。 房彦藻正待开口,翟让目光转回到了李密身上,又说道:“同时散播其他消息的这条建议,是蒲山公你提出来的,你也择选两人,与军师、茂公共同负责,蒲山公以为如何?” 向各郡散播消息,不是小事。若只由翟让的人负责,那所散播的消息,大部分只会对翟让有利,徐世绩等肯定会多宣扬翟让的威名。李密方才推辞,请翟让选择人手负责,实是以退为进。他料准了翟让重义、厚道,必是不可能独主此务。一如他的预料,他料对了。 李密因便顺势说道:“也好,那俺也任两人,协同军师、茂公兄,办理此务。”道出了他早就定下的人选,说道,“便由孝朗、士才,你两人协助军师、茂公兄。” 房彦藻心落回腹,与李士才应诺。 等得李密定下了人选,徐世绩起身行了个礼,却说道:“明公,此任俺只怕不好当之。” 翟让讶然,问道:“为何?” 徐世绩说道:“明公,俺是个武夫,为明公攻城略地,俺可以做,散播消息,非俺之长。俺之愚见,此任明公何不除了军师以外,再任给翟公来做主掌?” 此一“翟公”,说的是翟让的兄长翟宽。 翟让笑道:“茂公,俺阿兄现不在兴洛仓,怎任给他?” 翟宽、翟摩侯都没跟着翟让来,他俩现统带着留在荥阳等地的瓦岗义军主力。 徐世绩说道:“召咱主力来兴洛仓的檄令一下,三五日内,翟公等就可到达。俺可在这三五内,协助军师等操办此事,候翟公到了,敢请明公,即将此务转任翟公。” “好罢!你要是不想干此事,就等俺阿兄到后,俺转托俺阿兄来办。” 徐世绩尽管是推辞此任,看似是不肯遵从翟让的命令,翟让却毫无愠色,痛快地同意了。 这却是翟让在听得了李密建议的那几条后,也已意识到了“散播消息”此务的重要性,则如能把此务交给他的兄长翟宽负责,他当然是就能更加放心。 ——徐世绩的此个推辞,乃是明面看,像是不愿从翟让之令,实际上是徐世绩的知人心之处。 李善道暗暗的,给徐世绩竖了个大拇指。 这徐世绩,比他现在的年龄还小些,处事、办事,却知情察意,面面俱圆,委实玲珑七窍心。 散播消息、招兵买马此事,值此算是定下,也已议毕。 翟让记得李密是有四件事,要与他议,备战、招兵买马这两事都已议完了,便笑问李密,说道:“蒲山公,你说是两件大事、两件小事,欲与俺议。两件大事已议,两件小事是何?” 李密於是将“两件小事”说出。 不意“两件大事”,他与翟让等谈得是融洽和睦,这“两件小事”却顿惹得帐中一人不快! 第十八章 各为其主藻和信 李密笑道:“这两件小事,其实不值一提,想来明公对此二事,当是自有主意。不过,密还是想说上一嘴,明公如是听了,觉得有用,自是最好。” “蒲山公,什么两件小事,你就不要卖关子了,说罢!” 李密说道:“这第一件小事,就是军纪。密营有几个部曲,下午时,抢了两个邻近乡里的妇人,密已将之治罪。明公,密是这么想的,当此放粮的消息一散传出去,赶来取粮也好、投咱义军也好的士民,必然会多不胜数,如过江之鲫之际,为咱瓦岗义军的义名,更是为明公的仁德美名着想,为防再有类似密营这几个部曲的事情,密以为,明公是不是可先下一道军令,约束一下各营、诸部的军纪,令我义军上下将士,一概不许掳掠前来取粮、投军的士民?” “第二件小事呢?” 李密说道:“这第二件小事,明公,密听闻了一件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何事?” 李密笑着说道:“攻下兴洛仓后,有几个管仓的官吏,降了密,其中一人姓丁,系河内修武士人,他说他父母老迈,恳请俺能放他还家。俺见他一片孝心,就应允了他,放他还家去了。却后来,就在密今晚奉明公之约,来赴宴时,密听闻说,这个姓丁的士人又被明公营给抓住了。这件事,密也不知究竟是真是假,如是假的,是密听错了,不需再做多言;然如是真的,这人若真是被明公营给又抓住了,密斗胆恳求明公,看在他孝心的份上,能否把他放了?” 翟让说道:“姓丁的一个官儿?这事儿,俺不知道啊。”问单雄信、徐世绩等,“是兄等谁人的部曲抓了此人么?” 单雄信、徐世绩等纷纷摇头,也都说:“未曾闻听。” 一人独不做声。 翟让视之,是王儒信,便问他,说道:“儒信,你咋不做声?是你的部曲抓了姓丁的这人?” 王儒信看了李密眼,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俺部的部曲确是抓了个姓丁的,但此人是不是蒲山公说的这人,俺就不知了。这人被抓以后,俺与他没有照过面,更没有说过话。” 李密温言笑道:“也好确定。敢劳儒信贤兄今晚宴后,召他一见,问他一问,即可知矣。” “嘿嘿。” 李密问道:“儒信兄缘何作笑?” “俺笑,恕俺斗胆包天,俺是在笑你蒲山公。” 李密说道:“俺有何可笑之处?” 王儒信冷笑说道:“蒲山公,你的手伸的也未免太长了吧?你的部曲抢了两个妇人,你要惩处,是你的事,由你自为;姓丁的你要放,也是你的事,亦随任你自便,翟公当然是管不着,俺更别说了,更加是没资格管,可你营的事,翟公不管,我营的事,蒲山公,你却要管么?” “儒信兄,何出此言!这位丁君,一片孝心,俺放他还家,也不过是重他的孝顺而已,绝无管翟公营事之意!明公,密何德何能?居然敢妄图管公营之事?密绝无此意!” 王儒信“哼”了声,说道:“嘴里说‘绝无此意’,可蒲山公,要俺把这姓丁的放了,又是不是你才刚说过的话?嘿嘿,嘿嘿,蒲山公,你这不自相矛盾么?” 李密张口结舌,一时不知该怎生解释才好。 徐世绩忙打圆场,笑与王儒信说道:“儒信兄,这姓丁的既是个孝子,我等义气男儿,对忠孝之士,理当敬重,且其左右无非仅是个一个士子,又对兄没甚用处,要不然,放了也行。” “怎没用处?茂公,俺早问清楚了,这厮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确是鸟用没有,留他在俺部中,还得浪费俺的粮食,但有一点,这厮家里却是有钱,乃当地一等一的富户。俺已叫他写了书信,预备明日就派人拿着他的书信,去修武,寻他父母,多少多少,总归可讨些进奉。” 如前所述,抓到士人以后,要么杀了,要么扣为人质,索要赎金,此是各地绝大部分义军的惯常做派,翟让的瓦岗义军亦是如此。——早前还在大伾山寨中时候抓到的士人人质,有的家里至今尚未缴纳或者缴足赎金,尽管瓦岗义军已经下山,彼等现却仍还被扣在军中的票营。 却这些以前抓到的,现在都还没放,何况姓丁的这个新抓到的? 王儒信当然更不会放。 对面坐着的房彦藻等,面上尽量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内心中,此刻却多充满鄙夷。 “烂泥扶不上墙!翟让观似重义,实贪财货之徒,既无智略,又反复无常,见大敌则畏,见利益才趋,诚如他自称,一田夫耳!如王儒信诸辈,更蝇营狗苟!当真是给蒲山公提鞋牵马都不配也。我辈欲成大事,唯蒲山公可为主。”房彦藻顾视王儒信、翟让等,心中这样想道。 王伯当哈哈笑道:“儒信贤兄说的也是。姓丁的这厮,是没个逑用,但好赖他家有钱,亦是一笔进项。到嘴的肥肉,自是不能不吃。不过,话说回来,儒信兄,这贼厮鸟,毕竟蒲山公是当面已应允了他,放他还家了,今若再扣他在军中,传将出去,坏了蒲山公的名头事小,被不知情的外人传言翟公的坏话,这才事大。伯当愚钝,敢有一个两全其美之议。” ——翟让是瓦岗义军的主将,所以王伯当有“传言翟公坏话”此句。 徐世绩忙接腔,问道:“伯当兄,是何良议?” “敢问儒信兄,欲向姓丁的这厮家里讨要多少进奉?” 王儒信斜眼看王伯当,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伯当兄打算把这钱,替姓丁的出了?” “俺正是此意。儒信兄以为可否?” 王儒信说道:“俺打算向他家里讨要金饼百个。” 一块金饼一斤重,百个金饼值钱上百万了。 什么人质,值这么多钱? 抓住的若是李密这等,值这么多钱;一个郡县地方的士人,怎可能值这么多钱? 王儒信这话,明显是假话。 王伯当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道:“下山以今,转战荥阳、襄城等地,不瞒儒信兄、不瞒诸兄说,托翟公的福,俺着实是发了一笔不小的财。百个金饼,俺勉勉强强,尚能奉与儒信兄。” 这倒是让王儒信惊讶了。 王伯当居然愿意当这个冤大头? 不愿放姓丁的走,部分原因是因为一向讨厌李密,大部分的原因是为了赎金,现既王伯当愿做这个冤大头,愿送出百金与自己,王儒信惊讶罢了,也就不再多说了,只追问王伯当了一句:“伯当兄,你果愿替这个姓丁的家里,拿出百金与俺?” “男儿丈夫,一诺千金!今晚,百金就送到儒信兄帐中。” 王儒信说道:“也罢,伯当兄这般豪气,俺亦不好小气了。这姓丁的,俺就从了蒲山公之令,明天便把他放了。”问李密,说道,“蒲山公,可以了吧?” “多谢儒信贤兄!”当了冤大头,李密还得感谢他,内心当下何等滋味,只他自知矣。 翟让等王伯当帮着将这件事解决了,乃才笑着开口,说道:“一个小小士人,值不当多说。儒信,蒲山公的脸面,你不能不给!明天及早,便把这姓丁的放了。” “是,谨遵明公之令。” 被王儒信闹上了这么一闹,第二件“小事”算是处理完成了。 却这第一件“小事”,李密心知,已是不宜再提,见翟让是半点用不忘这上边说,便亦就不再言之,他端起酒杯,起身向翟让敬酒,笑道:“放粮的消息一传出去,明公的大名必就会海内郡县,无不传颂;四方英杰,也必会如云来投。密在此,先敬明公一杯酒,权作恭贺!” 翟让呵呵笑道:“刚才说不饮酒的是蒲山公,现来敬俺酒的,还是你蒲山公!” “别的事可以不饮,祝贺明公大名传遍天下,声动宇内,这杯酒,却不得不喝。” 翟让端起酒碗,示与众人,哈哈笑道:“兄等请共饮此杯!” 满帐诸人,包括李善道在内,轰然应诺,一起举酒,干了此碗。 这晚宴散,王儒信跟着翟让,去到翟让帐中,与翟让发了一通牢骚。 话里话外,尽是对李密的不满,指责他手太伸长,猜疑於今粮足,李密或许将生异心。 贾雄、徐世绩等也都跟翟让在他帐中。 贾雄不动声色的,从容为李密分辨了几句;单雄信也说当不至於;徐世绩则默不作声。 这些且不必多言。 次日,单雄信领兵往攻巩县、散播消息的使者在贾雄等的主持下开始络绎前往各郡。 这些也不必多言。 …… 只说数日后,消息传到了河北平原郡。 活动在当地的义军中,有一部本是在黄河南岸的齐郡活动,后被张须陀所败,被迫转到平原郡来了的义军,其部的的首领名叫郝孝德。 他仔仔细细地把瓦岗义军攻下兴洛仓此讯,打问清楚了后,召他的几个亲信来见,相与商议。 等几个亲信到齐。 他说道:“兴洛仓的储粮,甲於天下。瓦岗今得兴洛仓,粮必充足。我等在平原,争不过老窦,地盘日小,部曲且有不少私投老窦者。依俺看,平原,不能再待了。俺已打探清楚,现投瓦岗的各部义军甚多,如周文举、王当仁、李公逸等,皆已投奔瓦岗,翟公仁义,待之甚厚,不仅视为上宾,并容他们仍各统自部。俺意,不若我等就南下往投瓦岗就食,兄等何意?” 几个亲信议论纷纷,各有意见。 或者赞成,或者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洛阳等地的官兵势不会坐视兴洛仓为瓦岗所有,定然早晚会遣兵去打,洛阳驻兵数万、汜水的裴仁基有名将之号,只怕瓦岗义军不见得会是彼等对手,则若此际往投,瓦岗义军败了,如何是好?岂不就拖累他们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可能他们这部义军也会覆灭。 这反对的理由很有道理。 郝孝德不由也为之踌躇起来。 亲信中一个尚未出言的人,挺身而起,慷慨说道:“将军,末将愚见,瓦岗可投!” 郝孝德视之,此人面黑如铁,左脸颊有一道蜈蚣似的伤疤,穿的虽是锦衣,装饰华丽,草莽气难以遮掩,身材健硕,眉眼转间,透出豪气。 这人名叫刘黑闼,他不是郝孝德最早的部曲,系郝孝德率部转到了平原郡这一带后,他才投的郝孝德。但他投郝孝德的虽晚,其人有勇有谋,却已是颇得郝孝德的信任。 第十九章 刘黑闼宁为鸡头 郝孝德问道:“黑闼,你怎么说?” “将军,洛阳驻兵虽多,裴仁基虽号为名将,但比起张须陀呢?张须陀以前在齐郡,用兵所向,战无不胜,王薄、卢明月等无不十余万众,尽为他所败,而去年大海寺北一战,他却不仅兵败给了瓦岗,且身死战中,——并那个时候,瓦岗才是刚下山出寨,部曲不过万数! “现而下,瓦岗已得荥阳、襄城等地,俺闻之,这些地方的豪杰壮士、以及韩相国的旧部等,竞相奔投,瓦岗的兵马早已非去年时可比;今又打下了兴洛仓,可以想见,一旦开仓放粮之后,所投瓦岗者必然更多,则洛阳的驻兵再多、裴仁基再有名将之号,复又能奈瓦岗何? “洛阳驻兵、裴仁基等,若俺料之不错,纵然往攻瓦岗,十之八九也一定非瓦岗对手! “将军,此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不足为虑。再一个还有,翟公素有仁义的美名,正如将军所说,周文举、王当仁、李公逸等在投了瓦岗后,翟公尽允他们仍自统其部,待之甚厚。如此,咱若投了瓦岗,亦诚正是如将军所言,不但就足可饱腹,还能依旧快活自在!何乐不为?” 一通话说下来,句句说到郝孝德的心窝上。 ——余话不必多说,刘黑闼此一通话中言到了一个名字,“韩相国”,须当多言一句。此人曾亦是一部义军之首,其是梁郡人,大业九年,杨玄感作乱,攻东都时,他举兵应之,杨玄感任他为河南道元帅,旬月间就得众十余万人。但后来他还没到东都,兵到襄城郡时,杨玄感已败,他遂亦败,被捕处死,其众乃散。然其众仍颇有活动在襄城等地的。李密是杨玄感的谋主,於今李密兵到襄城,韩相国的这些余部,一部分就投了李密。 郝孝德大喜,与反对的那两个亲信说道:“黑闼说得对!你俩‘翟公、蒲山公可能不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的对手’的这个担心,实是太过多虑了!张须陀都不是翟公、蒲山公的对手,现今翟公、蒲山公的部曲已是更多,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又怎会是翟公、蒲山公的对手?” 下了决心,做出了决定,说道,“俺与翟公早前有过来往,俺意已决,咱便往投瓦岗!” 他是这部义军的头领,决定既然正式做出,那两个反对的亲信,自亦就不再反对。 众人恭声应诺。 郝孝德令道:“今日就传令下去,命各营收拾行装,明天你们各领部曲,去县外、乡里多抢点财货、粮食回来,权算充作路上的盘缠,后天咱就南下,奔投兴洛仓!”想起一事,补充叮嘱刘黑闼等人,说道,“记得,明天去县外、各乡抢掠时,见着马、驴、骡、牛等大牲口,不可杀掉吃了,咱这儿离兴洛仓几百里地,抢来的盘缠,尚需这些大牲口给咱拉运。” 众人齐齐接令。 见郝孝德无别话再说,众人便各辞拜出帐,回本营作南下和明日出掠的准备了。 却说刘黑闼回到本营。 一人在营门口迎他。 是个年轻人,比刘黑闼小几岁,相貌与刘黑闼相似,也是个黑脸膛,生得膀大腰圆。 虽已二月,天已转暖,毕竟才仲春时节,还没入夏,离热还远,然这年轻人却光个膀子,只穿了条阔腿的皮裤,脚踝的位置用绳子扎着,着一双翘尖的长腰皮靴。 腰上头,扎着一条飞鹰蹀躞带,带上挂着短匕、火石、水囊、绳子等五花八门的几样物事。 只从装扮来看,全然是一副胡人的打扮。 不过这个年轻人却不是胡人,他是刘黑闼的弟弟,名叫刘十善。 自五胡乱华至今,北地已被五胡轮统了数百年,数百年间汉胡杂居,固然长期的杂居下来,胡人汉化的很多,——如和瓦岗关系不错的那个胙城的豪强刘玄意,其族便是汉化的匈奴人,但汉人胡化的也不少,尤其越往北境,多多少少接受胡化的汉人越多,此位刘十善就是其一。 迎上了刘黑闼,刘十善说道:“阿兄,郝公召你去,干什么呢?闲了四五天没出营了,眼瞅着粮都快不够吃了,肉更是两天没见了,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些进奉回来?” “就你馋!两天不吃肉,就急了?” 刘十善笑道:“阿兄,俺是不急,但不是你说的么?要想让崽子们给咱卖命,咱就得好吃好喝得养着他们,宁可饿着咱兄弟,也得喂饱了他们。两天不见荤腥,俺是不馋,崽子们馋了! “早上你一出营,崽子们听说是郝公召你去的,一个个就都跑来寻俺,问是不是要出去讨进奉了。还有的说了,北头乡里姓刘那厮,仗着献给郝公了几个婆娘,就成天装模作样,连阿兄你的脸面都不给!上次问他要羊,就给咱了两头,糟践谁呢?阿兄,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进奉了?要是的话,要不咱干脆这回就直奔姓氏刘这厮他家,把他家羊抢个精光了事!” 刘黑闼说道:“抢个精光了事?” “对呀,也算是给阿兄出出气!” 刘黑闼打了一下刘十善的脑袋,说道:“给俺出气是假,说来说去,还是你小子馋了!” “阿兄,到底是不是郝公令咱出营讨进奉的啊?” 刘黑闼说道:“是,也不是。你我回帐再说。” 兄弟两个,在七八个伴当的随从下,进入营中,回到帐里。 坐下后,刘黑闼把今日郝孝德与他们商议的此事,与刘十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刘十善听了,大惑不解,挠着头,说道:“阿兄,就算是洛阳驻兵、裴仁基等打不过瓦岗,大老远的,咱干啥要去投瓦岗?人离乡贱,咱又不是河南人,到了那地头,若被瓦岗的那些头领们欺负了咋办?阿兄,你不是已想劝郝公投窦公么?咋不趁今天机会相劝郝公?” “窦公”,说的是窦建德。 刘十善提到的“河南”,并非后世的“河南”。后世的“河南省”,是个行政地区上的概念;刘十善说的“河南”,则是地理地区上的概念,“河”,指黄河,“河南”者,意为黄河以南的诸郡,亦即隋室所称的“河南道诸郡”,自北而南,包括了后世的山东、河南等大部分地区。 却这郝孝德尽管是平原郡人,但他最早起事,响应的却是王薄领导的长白山起义。长白山发生在齐郡,系是发生在河南道诸郡境内的起义。并在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郝孝德也多是与王薄等共同进战,大业九年,他和王薄、孙宣雅等联兵,曾攻过齐郡的章丘。只是后来被张须陀击败,他乃才回到了河北。——从这个意义上讲,郝孝德和河南道义军的关系更深。 也所以,在与刘黑闼等计议要不要投瓦岗时,郝孝德说了句“我等在平原,争不过老窦”。 窦建德所领导的这部义军,较与郝孝德部、河南道义军各部,属於另外一个义军的系统,便是前文提及过的高鸡泊义军。高鸡泊义军,是土生土长、全然河北本地血统的义军。 唯是,郝孝德与窦建德这两部义军之间,虽然没有瓜葛,但刘黑闼与窦建德却是老熟人了。 刘黑闼与窦建德是老乡,两人俱是贝州漳南人。刘黑闼少时无赖,嗜酒,好赌博,不务正业,家里很穷,无以自给,弄来点钱就去赌了,搞得饭都吃不上了,连他的父兄都很烦他,不肯帮他,只有窦建德,喜其悍勇,敢打敢拼,时不时地给他些钱花用。他两人系乃旧交。 ——话到此处,则是说了,刘黑闼与窦建德既是旧交,怎么窦建德起事的时候,不去投窦建德?原因也很简单,窦建德起事得晚,那个时候,刘黑闼已经跟着郝孝德干了。 也所以,又才有了刘十善“阿兄,你不是已想劝郝公投窦公么”之此语。 窦建德重新举起反旗,继承了高士达的部曲后,近来发展得不错,轰轰烈烈,势头甚好,前时且已称王,刘黑闼因是在不久前,动了心思,想要劝说郝孝德,不如投附窦建德。 不料他的劝说还没等到机会说出,郝孝德已是起意南下投奔瓦岗。 这时帐中无有外人,伴当们都在外头散坐护卫。 刘黑闼便也不瞒刘十善,就把为何改了主意,不再想着劝郝孝德投窦建德,而赞成郝孝德南投瓦岗的原因说了出来,说道:“劝将军投窦公,只是俺的心思。现明看着,将军并无此念,宁肯南投瓦岗,他也没提投窦公,则便俺再将俺这心思向将军道出,想亦必劝说无用,反会恶了将军,以为俺有异心。既如此,俺又何必再劝?瓦岗新得了兴洛仓,凭此仓的储粮,声势必将大张,今往投之,确也不失为一个好的选择。因是,俺就顺水推舟,赞成了将军此意。” “原来如此。可是阿兄,郝公即便是无有投窦公之念,阿兄你与窦公往日交好,窦公现下的场面搞得着实是大!比高将军之时,场面弄得还要红火!再次插起大旗到今,短短时日,部曲已十余万众!上个月,还在乐寿设祭坛,称了王!阿兄,何不如咱兄弟去投窦公?靠着阿兄与窦公早年的交情,不强过南下去投瓦岗?欺负肯定咱兄弟不会受,荣华富贵也少不了!” 刘黑闼说道:“阿奴!你是只是其一,不知其二。” “阿兄此话怎讲?” 刘黑闼说道:“不错,俺昔年是受过窦公不少的恩惠,可受过窦公恩惠的又何止俺一人?俺今便是往投了窦公,估计也很难立刻就能得到窦公的重用,此是其一;俺从将军已久,将军待俺不薄,以心腹视之,今当将军南下投瓦岗之际,俺若离去,岂非不义?此是其二!” 窦建德家訾富实,起事前,他在当地是豪强一流,和翟让早年在东郡郡府为曹主时相似,为人行事,有任侠风,依仗家訾、权力,顺手帮过的轻侠、无赖之徒不知凡几!刘黑闼仅是窦建德帮过的无赖之一。靠着这点旧日的情面,那便是投了窦建德,刘黑闼的所虑不无道理,也的确是他可能很难立刻就得到窦建德的重视、重用。相比之下,还不如继续跟着郝孝德。 刘十善这才知了刘黑闼改而赞成郝孝德南投瓦岗的缘故。 低下头想了想,刘十善说道:“阿兄,那你有把握,咱投了瓦岗后,就能得到重用么?” “俺不是与你说了么?郝公说他与瓦岗翟公旧有来往,翟公亦确久有重义之名,今投了瓦岗,郝公能不能得到翟公的重用,俺不好说,但有一点,俺有把握。便是,以翟公之重义,最少咱们还能自为一部,并且得了兴洛仓的分粮,咱部的部曲也一定能够借此得到扩大!” 刘黑闼的父亲、兄长不待见他,刘十善这个弟弟,却从小就跟着刘黑闼玩,年轻人讲义气,也好轻侠、无赖之事,故而最听他这个哥哥的话,听了刘黑闼的笃定此言,刘十善便不复再疑,就说道:“好!阿兄,那咱就从着郝公南投瓦岗!啥时候动身?” “动身之前,倒是你的愿望,可给你满足一下。”刘黑闼摸着短须,笑道。 刘十善怔了下,说道:“什么愿望?” “姓刘那厮家的羊,明天咱先去都给抢了,抢完了,后天出发!从咱这儿到兴洛仓,估摸得走个十来天,阿奴,路上天天给你宰羊吃!把你这个馋嘴,塞得吃不下,看你还馋不馋!” 胡人改汉姓,因汉朝时曾赐匈奴的一些单於、大人刘姓之故,改刘姓的最多。“姓刘的这厮”,即是改了汉姓为刘的胡族之一。虽是其家早就改了汉姓,养羊、养马的老本行没有丢。其家不但养的羊多,养的还有马。第二天,刘黑闼亲自带队,果是将其家的羊、马抢了个干干净净。事情传到郝孝德耳中,此地已经不打算待了,姓刘这厮也没啥脸面值得可给了,刘黑闼把他抢了也就抢了,——更何况抢来的羊、马,还有半数献给了他,因他也就只是一笑置之。 这日启程南下,行十数日,渡过黄河,到了荥阳郡。 先已遣人将来投之意,呈与了翟让知晓。翟让特派了翟摩侯在荥阳迎接。接住了后,翟摩侯引领郝孝德部,先西入襄城,来到阳城,休息一日,继而北上,两天后到了兴洛仓。 ——郝孝德部南下兴洛仓的这十数日的路上,越接近兴洛仓,路上的人就越多,多是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贫民、流民,却皆是闻瓦岗开仓放粮的消息后,蜂拥赶去兴洛仓的各郡百姓。 而从荥阳到阳城、再到兴洛仓的这几天天路上,道间更是人满为患! 而且所见者,除掉奔赴求粮的百姓们之外,另外多了一些打着不同旗号的行军的部队。 这些部队,刘黑闼问了问,都是瓦岗义军原在荥阳等地的部队。奉了翟让、李密的命令,他们现都前往兴洛仓集合,以作迎击洛阳当地之也许即将来犯的守仓准备。 这些无须多言。 却到了兴洛仓的仓城外后,翟让亲自出迎。 刘黑闼随在郝孝德的身边,和郝孝德的另几个亲信,跟着郝孝德行罢了礼,趁郝孝德与翟让说话的空当,悄悄窥视翟让身后的瓦岗诸头领。 方才彼此见礼时,已都通过姓名。 面黑瘦高,三缕长须,摇扇子的是军师贾雄;魁梧健硕,瞻顾自雄,一部美须髯的是“飞将”单雄信;年龄虽然不大,举止沉稳,长了一部如西胡须髯的是徐世绩;锦衣银带,大腹便便,言谈豪笑的是翟让入狱时的救命恩人黄君汉;个头不高,青面皮的是王儒信;眼神活泛,满脸是笑的是邴元真;——慢着,此人是谁?正窥视间,刘黑闼正好与徐世绩后一人对上了眼! 这人,也正在瞧刘黑闼。 第二十章 李善道精益求精 但见此人,二十出头年岁,在这一干的瓦岗头领中算是较为年轻的,浓眉大眼,颔下蓄着短髭,六尺上下身高,穿着件朴素的布袍,佩着一柄横刀。 却非别人,刘黑闼记得,刚才此人自称名叫“李善道”,与徐世绩是同乡,亦东郡卫南人。 眼神对上。 李善道向着刘黑闼笑了一笑,微微点了点头。 刘黑闼敏感地察觉出了,好像李善道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等人有些不同,然不同在何处,他一时也说不出,下意识地回了一个笑容,也点了点头。 翟让与郝孝德尚在热情的叙话,两人暂时没机会说话,这头一次见面,也就如此而已了。 叙话多时,翟让邀请郝孝德进营。 已置下为郝孝德接风洗尘的酒宴。 刘黑闼等郝孝德的亲信俱皆相从,贾雄、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同做陪客。 半日痛饮,入夜方散,不需多讲。 只说酒罢,回到自营帐中,高曦问李善道,说道:“郎君,迎郝头领时,俺见你屡顾刘黑闼,又在酒宴上,数与刘黑闼遥相举杯。敢问郎君,可是与他有旧,原本认识么?” “他是漳南人,此前并从未来过河南道,我怎会与他认识。” 高曦这就奇怪了,说道:“既不认识,郎君怎?” “沐阳,有道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位刘黑闼,我只与他一见,就看出来了,绝非常人。”李善道喝了两口热茶,摸着短髭,慢悠悠地说道。 方才宴上,侍从在李善道席后的,共两个他的心腹,一个高曦,一个高延霸,——即高丑奴。 高延霸呵呵笑道:“郎君此话从何讲起?这个刘黑闼,今日只是与他见了一面,也没见他舞刀弄枪,何来的‘行家一伸手’?要说体态,他倒与沐阳兄相差不多,称得上魁梧二字,但体态魁梧的人多了,……就咱这几天招募到的新兵中,魁梧的便不少,但却不见得魁梧的就一定神勇。郎君怎就能一眼确定,他不是寻常之人?”说着,挺胸昂首,颇有搔首弄姿之态。 他的心眼,李善道一清二楚。 无非就是在向李善道暗示,若论神勇,还得数他高延霸。 李善道笑道:“你这厮,莫要摆出这副嘴脸了。我说的‘绝非常人’,不单单说的是勇武。这位刘黑闼,若我察之不错,必是个出众的英杰人物。” 高延霸不解李善道之意,说道:“郎君,他英杰在哪里?小奴眼拙,就看到他脸上的那道疤,着实难看!” 李善道没多做解释,他也解释不了,因乃不再多说,只吩咐高延霸、高曦等,说道:“这位刘黑闼,咱可与他多多交往。往后,你们若是碰上了他,对他须当礼重。” 高延霸、高曦等恭谨应诺。 见侯友怀、王宣德、王湛德等也来在了帐中,李善道又喝了口热茶,问他们说道:“今日招兵的情况怎样?招到了多少人?” 开仓放粮的消息传出去后,远近郡县拥挤而至的百姓多不胜数,招兵的事十来天前就已开始。 李密、翟让两营是各召各的新兵。 又两营帐下的各部,亦是各召各的。 李善道部的招兵工作,现是由侯友怀、王宣德、王湛德等几个他的帐下吏负责。 侯友怀从席上起身,很讲规矩地转到帐中,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然后乃才回答,说道:“回郎君的话,今天召到的新兵比昨天又多了些,计共一百三十四名。”他是县寺曹掾出身,统计、数字等是他的拿手好戏,亦不须再翻看每日的招兵记录,至今天为止的总体数据,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补充了一句,说道,“到今招兵已十三日,总计新兵已募得九百四十二名。”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今天募得的新兵,都合要求吧?” “请郎君放心,全是谨遵的郎君的命令。十八以下、三十以上者不要;五尺七寸以下者,不要;成伙来投者,不要;盗贼之属,不要;有油滑之气者,不要;曾为府兵者,优先录用。” 兵源不充足的时候,可能歪瓜裂枣来投,为壮声势,也得收下。 於今赶来取粮、投军的百姓,一点不夸张的说,真是人山人海,单只每天新来的百姓,就得成千上万,兵源这块儿,堪称已是“十分充足”,那在这种情况下,不看重表面“声势”,只看重实际的李善道,他当然就不会来者不拒,而是“精挑细选”矣。 故与别部不同,他却是在招募新兵上头,定下了这么几条规定、标准。 这几条标准、要求,都是他费心想出来的。 年龄、身高毋庸多言,自年轻力壮的为好,——隋一尺,合后世的二十九点六厘米,五尺七寸,大约即后世的一米七,实则李善道不知,年龄不提,身高这条,他竟是与原本时空,后来唐时在募兵上的身高要求近乎相同!唐时募兵,对从军者的身高要求也正是五尺七寸。不过唐时的尺比当下稍长,一尺折合后世的三十点六厘米,但大差不差,皆后世的一米七多点。 盗贼之属、有油滑之气者不要,曾为府兵的优先录用,这三条也毋庸多言,前两条当然是为了保证新兵录用之后的军纪、操练等事,本是盗贼、有油滑之气的不好管束;后一条更不必多说,当过府兵的,具备优於常人的军事素养,不仅李善道要,别部也都抢着要。 “成伙来投者,不要”这条,却是为何? 按常理说之,成伙来投的,不应是更好么?一次收一伙,这不省了很多事? 这么考虑不为错,但凡事有利有弊,一方面,省事诚然是省事了,可问题是,另一方面,他们既然已是“成伙”,则在入伍以后,必然抱团,这就亦不利於管束。 两下权衡,弊大於利。 所以,李善道特地要求了这么一条规定。 事实上,在制定招募新兵的标准上时,李善道原本还想多制定一条规定,便是“拖家带口者不要”,后来在高曦的进言下,把这条规定他给取消了。 他想制定这条规定的初衷,是觉得“老营”不正规,哪有一支打仗的正规部队,不管走到何处,成天带着一个老营,跟着群妇孺老弱?不利於行军的快速,也不利於战斗时的心无旁骛。 故此,他寻思着,是不是在这次新兵的招募上,凡拖家带口者,一概不要? 高曦向他进言了三个反对的原因。 首先,高曦进言说,就算府兵,其实早前也是家属随营,后入到本朝,“先帝”,也就是杨坚对府兵制进行了改革,把府兵编入进了“户贯”,亦即民户后,“凡是军人,可悉属郡县”、“垦田籍帐,一同编户”,这才他们的家属不用再一直跟着军队就食,有了他们各家自己的产业,——府兵是融合了鲜卑部族兵制和封建兵制而产生的一种兵制,之前属於军户、兵户。 再一个,有家属从营的话,高曦以为,固对行军、作战有不利,然仍是那句话,凡事俱有利弊,却也有好处,就是军人的家属们相当於是成为了人质,部队的主将能够以此更好地管理军人,——是以,前代北周时,乃至鼓励家属从营,高曦颇读过些书,还举了曹操的例子,曹操也做过相似的事,不算是令家属尽数从营,但曹操把兵士的家属集在一起,置於一地,亦是对之进行统一的管理,也等同是把他部众的家属充作了便於他约束他的这些部众的人质。 第三个是,高曦从眼下的客观情况出发,向李善道分析说,於今来兴洛仓取粮、投军的百姓虽多,可招兵的“营头”也多,李密营、翟让营,有资格募兵的营头,不下一二十个,一二十个营头分这些有意愿从军的百姓,加上李善道又已定下了那么几条“严格的规定”,恐李善道营已是不太好能召到太多的新兵,则若再加上“拖家带口者不要”此条,——来就食、投军的百姓有几个是孤身一人的?大多都是拖家带口,那只怕李善道营更召不到多少新兵了。 三个反对的原因,特别是最后一条,极有道理。 李善道幡然醒悟,从善如流,当即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於是取消了这条规定。 听完侯友怀的回禀,李善道点头,说道:“好,既都是按我要求的便好。今日天晚了,我就不去新兵营看今天招募到的新兵了,崇吾,你们组织下,明天一早我去看。” 每天的新兵招募结束后,李善道当天都会去新兵营,见见新才招募到的新兵,给他们些赏赐,这亦是李善道在这回的新兵招募中定下的规定,——当然,这条规定是规定他自己的。 侯友怀恭声应诺。 “另外还有个事儿,刚才宴罢,我回来的时候,徐大郎与我说了句话,……丑奴,你挤眉弄眼作甚?” 高延霸赶忙收起嘴脸,咧嘴说道:“郎君,小奴不敢挤眉弄眼,小奴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高延霸说道:“郎君,徐大郎营,小奴前天跟着郎君去了一趟,哎哟哟,他那新兵营里人挤人,听说单头领等的新兵营中,愈是挤拥不动!就只前天一天,徐大郎说他就募到了四五百新兵!郎君,徐大郎一天募到的兵,就赶上咱们十几天募到的兵数的一半了!小奴、小奴……” “我知道了,你这痴汉,你是羡徐大郎募到的新兵比咱多了。” 高延霸弯下腰,赔笑说道:“郎君,对郎君的募兵要求,小奴不敢质疑,郎君肯定比小奴思虑得周全,小奴拍着马也赶不上郎君。可是郎君,十几天才募到了不到一千新兵!这是不是也太少了点?不说与翟公、蒲山公比,郝头领今日一投,翟公轻易就又得了数千部曲!但咱是不是也可以稍微把郎君的要求放低些?好赖也不能与徐大郎、单头领等相差过多吧!” “有一句话,丑奴,你可闻过?” 第二十一章 学得将为一军胆 “小奴必是不曾闻过。” 李善道说道:“我尚不曾说是哪句话,你就知道你未曾闻过?” “小奴哪里能和郎君相比?郎君说的话,小奴大都不曾闻过,但细品下来,又都极有道理。” 高曦、侯友怀等闻得高延霸此言,不禁皆是目转於他。 侯友怀肃然起敬,心道:“郎君的这位家仆,相貌忠厚,不意却有伶俐心肠。”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你这丑奴,愈加花言巧语了。我要说的这句话,叫做‘兵不在多,在精’。就是部曲再多,十万、数十万之众,如若不精,乌合之众,则虽有了场面,用於实战又有何用?便如卢明月,号称部曲四十万余众,自称无上王,而於日前南阳一战,却被王世充以万人精锐大败破之,自亦身死授首。是以,你不要嫌咱这次募兵召到的兵少,只要咱们下功夫操练他们,把他们练精,便即可矣。岂不闻,有道是,‘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 就在不久前,南阳传来的消息,卢明月被王世充大败,其自身亦被王世充斩之。 要说这卢明月,后世虽名声不显,远不能与李密、翟让、窦建德、杜伏威、刘黑闼等比,然在当下,端得亦是一个威名远震的大豪,并他的威风,在他兵败前,还远强过李密、翟让等。 一则,他起事得早,大业九年、十年间,他就跟在王薄起事后头起事了,从那时至今,三四年中,他转战齐郡、襄城、南阳等地,从北打过南,所过处,郡县无不沦陷;二则,他虽被张须陀大败过,但很快的,他就蹶而复振,在南阳这些时,其再次聚得的部曲,且是更胜往昔之多,堪谓雄霸荆北,乃以“无上王”为其自号,——只从此称号就可见出他此际的自傲。 说实话,在得知王世充去讨伐他的时候,包括李密等人在内,尽管判断出了卢明月当非王世充的对手,可却也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会败得这么快,不到一个月,他居然就兵败身死了! 这个消息传到瓦岗营中时,着实引起了翟让等的一阵慌乱。 洛阳的驻兵、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部,手拿把掐的,已可确定,必会来打瓦岗义军,以图收复兴洛仓,只这些官兵,翟让等就觉得不好对付了,於今卢明月兵败身死,则王世充部会不会也转来北上?与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共来击讨瓦岗义军? 若是出现这种情况,瓦岗义军可就是三面受敌了。 西边是洛阳、东边是汜水等地的裴仁基等部、南边是南阳的王世充部。 洛阳驻兵数万,裴仁基是名将,而王世充征战的经历比裴仁基尽管要晚得多,直到大业九年,讨杨玄感时他才开始带兵,但此人颇具军事上的天赋,人又狡诈,大业九年讨响应杨玄感作乱的刘元进等也好、大业十年抵御南下到江淮的齐郡义军首领之一孟让所率的十余万众义军也好、还有去年的接替杨义臣北讨格谦部也好,及才发生的大败卢明月部也好,他却是战无不胜,一场败仗没有打过,实打实的说,不论资历,只论近年的军功,他已是超过裴仁基! 却洛阳驻兵、裴仁基等部,已不好对付,要再加上以王世充大业九年讨刘元进等时所募得的那万余江都兵为本,已跟从他征战多年,深受其恩惠,悉愿为他效死,敢打善战的王世充部? 三面来敌,尽是强敌! 再是瓦岗的主力已络绎俱皆调来,再是这些时日翟让、李密两营已各都募到了许多新兵,另有好些的中小股义军纷纷来投,可这兴洛仓只怕亦是难以能够守得住了吧? 是李密,在知了翟让等此忧后,化解了翟让的担心。 便在派翟摩侯去接郝孝德部的前两日,针对此事,翟让、李密两营专门召开了一次军议。 李善道也参加了。 他犹清晰地记得李密当时是怎么宽慰翟让、化解翟让此忧的。 李密当时说道:“卢明月虽败,但对我军其实有利。” 翟让不解,问他说道:“卢明月一败,王世充可能会北上,与洛阳等地兵合攻我兴洛仓,这明明是对咱不利,蒲山公缘何反言对咱有利?” “卢明月部四十余万众,其虽败也,其身虽死,其部部曲,王世充焉能尽得、尽杀?以俺料之,其部定然大多逃散。而下卢明月已死,则他的部曲还能逃到哪里去?请明公试想之。” 翟让说道:“蒲山公,你是说?” “南阳郡离兴洛仓很近,中间只隔了淯阳、襄城两郡,明公先败张须陀、继下兴洛仓,如今早已威名远扬,便王、周、李等诸位头领,哪个不是一地的豪杰?哪个不是驰骋州郡的英雄?也都赶来相投,襄举明公共成大事,况乎卢明月之败众乎?此其一。 “人都是要吃饭的,数十万溃众,得多少粮食才够他们吃用?非兴洛仓之粮,不足以养彼等,此其二。两者相合,故密敢言,卢明月部之此数十万溃散之众,他们一定、也只能来投附明公。——也许,这个时候,他们已在奔来兴洛仓的途中了。 “明公,此数十万众固虽多乌合,然亦有从卢明月厮杀多年的悍卒,得了彼等投附,明公之威岂不越振?我瓦岗之众,岂不越多?以此为资,莫说王世充部可能会北来,就是来了,何惧之有?” 翟让听出了李密最后这句话中,似含了别的一层意思,问道:“蒲山公,何为‘可能会北来’?” “江都目前的形势,并不乐观。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部,在江都周边攻城略地,所向披靡,并在上个月,杜伏威大破陈稜,乘胜破高邮,引兵据历阳,自称总管,以辅公祏为长史,分遣诸将徇属县,密闻之,其部所至,诸县辄下,江淮间的群雄争相附之。明公,这种‘江都危哉’的情形下,昏主难道会竟令王世充来攻我军?而不调王世充急率部返江都?因密以为,王世充部实际上有很大的可能性,是不会来攻我军,而是会被昏君调回的。” 这就是战略眼光了。 不限於一地,而是能把视野放到全局来看,从而再做出相应的“料敌”判断。 李善道不仅清楚地记着李密的这番话,也还清楚地记着他说这番话时的神情。 坐在席上,对比翟让的忧心忡忡,他镇静自若,言语温声,一抹微笑始终在他嘴边。 即便知道李密最终的结局,对他此人,因他杀翟让此事,与他后来降了唐又反唐的反复此举,李善道亦称不上有多少的好感,但他那时冷静理智的这通分析,配上他的这幅从容自如的神情,——特别是在翟让慌乱的对比下,实事求是地说,却是把李善道折服了。 一句兵法,於那时浮上李善道的心头。 “将为一军之胆。” 主将,是整支部队的胆。 当面对紧急情况的时候,主将必须要冷静、沉着,甚至即使是暂时还没有想到合适的对策,但最不济表面上也不能表现出来。唯如此,才能安定一军之心,才有可能化危为安。 这句话,是字面上得来的;李密的表现,却是现实中给李善道上了一课。 “往后遇到类似情况,我得向李密学习,先不能慌,其次客观分析。”李善道当时这样想道。 当时的这个想法,在再次说到卢明月的这时,不禁地也再一次地回到了李善道的脑海。 他将这个想法,默念了一遍,权当做个复习。 又突然另一个,在李密劝定了翟让、说服了翟让继续安心留在兴洛仓备战的那天军议上时没有想到的念头,随着他自己引用的这句谚语冒了出来。 “‘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这卢明月可以说即是如此啊。帐下的部曲一多,就骄傲自满,以‘无上王’为号,又遣兵往掠淮北,威胁到了江都,於是终遂落个兵败身死的下场。这可不就是‘贪得一时嘴,瘦了一身肉’?时机未到时,‘高筑城、广积粮’才是上策!” 正说话间,李善道忽抚须沉吟,高曦、高延霸、侯友怀等等了一等,见他仍不出声,便高延霸接住他的话,说道:“是,郎君说得极是。若无精卒,只有场面,那就是空场面!确是没有用处。是小奴想得差了。还是郎君思虑周全!郎君前头骑着马,小奴当真却连土都吃不上!” 被李善道脱了奴籍以后,高延霸因为高兴,的确是话多了不少。 李善道对他的马屁,一笑而已,就着“兵在精、不在多”这话,他叮嘱了高曦一句,说道:“沐阳,洛阳等地兵快则本月也许就会来攻,募得的新兵,在此次守仓城的战中,不指望他们能起多大的作用,但操练方面,亦需抓紧,至少不要拖后腿。已编成了四个团了,这四个团,你这两天就着手开操吧。先把队里、旗鼓等教会了他们。” 高曦恭谨应诺。 侯友怀说道:“郎君,你适才说刚才宴罢,徐大郎与郎君说了句话,不知甚么话?” “哦,你要不提,我险些就忘了。大郎与我说,我阿兄等明天就到。”李善道吩咐王宣德、王湛德兄弟,说道,“把给我阿兄等住的帐篷,今晚收拾好,有啥缺的,都给补上。” 王宣德、王湛德应诺。 却也不必再做多说。 次日一早,天才刚亮,李善道就到了新兵营,见了见昨日新募的那百余新兵。 依照这十来天募兵的惯例,李善道一一问了他们的姓名、籍贯,很是亲热地和他们一起吃了顿早饭,然后给了他们些许赏赐。等李善道离开后,新兵们窃窃私语,都说这次投军,看来是投对营头了,营将李郎君平易近人、出手慷慨,必会是个好主将。 下午时,李善仁等到至。 李善道出营数里迎接。 见得李善仁、王娇娇一家、裹儿等之外,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妇人、一个少年与他们同行。 第二十一章 米到多时贫不惜 却这老人、妇人、少年是徐盖和徐兰、徐世感。 李善道忙先迎上徐盖三人,行礼说道:“徐公,你们一块儿来了?” “二郎,老夫本是倦於行路,不欲来的,无奈世感闻说要在兴洛仓迎战官兵,非要吵吵着来,说要给他阿兄帮手,言说甚么‘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便来了。” 李善道笑道:“徐公路上辛苦。三郎年少英杰,前从大郎攻濮阳,已立大功,此番将迎强敌,三郎跃跃欲试,自是少年英雄的本色。三郎,此回迎战洛阳等地官兵,料你必能再立功劳。” 徐世感才十四岁,不折不扣的还是少年一个,和徐世绩的深沉稳重不同,他还有着少年人的热血和激情,面对战争,尤其强敌将来攻袭的大战,他不仅不怕,反而兴奋,实可理解之事。 听得李善道这话,徐世感说道:“立不立功劳,不当紧!只要这回俺阿兄许俺上阵杀敌,那俺便心满意足。”说着话,左顾右盼,看了看徐盖,又看了看徐兰。 李善道心知,“上阵杀敌”此语,徐世感肯定是与徐盖、徐兰也说过,但徐盖、徐兰必是没有同意他的此请。果然,徐兰抿嘴,轻轻一笑,说道:“李郎君,俺这少弟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尚未识得兵凶之危,痴言乱语,不晓得自家有几斤轻重,还敢请郎君不要见笑。” 也许是错觉,也或者不是错觉。 李善道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这次相见,徐兰对他的态度,好像与以前略有不同。 但不同在何处,他亦说不来。 似是更亲近了些?又似是更礼重了些? 当下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李善道赶忙接腔,笑道:“有道是,‘虎父无犬子’,既有贤兄,也不会没有贤弟。徐公和徐大郎、徐二郎俱是咱卫南声名在外的英豪,三郎尽管年少,却亦断非寻常少年可比。想当年,我才十四五的时候,犹抓鸡逐狗,哪里有三郎这等的英气飒爽?” 李善道早前在大伾山在中操练部曲的时候,徐世感好奇,有时会去看,那时对李善道他就有好感,徐兰后来又颇赞许李善道,越发是加深了他对李善道的好感,再听到李善道此般夸他的话语,徐世感这时挺胸昂首,愈是瞧着李善道顺眼,并愈是神采飞扬,意气昂昂了。 寒暄数句,李善道代徐世绩,向徐盖三人解释说道:“来取粮的百姓太多,翟公令了大郎、翟大兄等几人分别负责兴洛仓东、西各面的放粮事宜,故大郎不得有暇,来迎公等,至若刘兄等,要么为大郎辅佐,要么出驻在了沿边乡里,把守警戒要地,也都来不了,因大郎特地交代我,令我迎上公等,先把公等送到大郎营中。……徐公、娘子、三郎,便请跟我来吧?” “好,好,劳烦二郎,前头领路。” 一则,瓦岗主力已陆续都到;二则,近日各营招募到的新兵甚多;三则,如郝孝德等前来相投的各地的中小股义军现也很多,所以兴洛仓仓城内外、包括兴洛仓所在的这片黄土原下的各个谷地中,现於今已是驻满了部队,——用“满坑满谷”此词形容,半点亦不夸张。 和之前在县城外驻兵时不同,这种情况下,徐世绩营现在哪里,还真的有人领路不可。 吩咐高延霸带李善仁等去自营,李善道就在前头引路,引徐盖等去徐世绩营。 此地离兴洛仓的仓城约有三四里远,路上已是人潮人海。 兴洛仓外的路,多修在谷中,直通到仓城所在的黄土原。 徐盖等是从南边来的,他们走的这条路是兴洛仓南边几条路中最干道的一条路,相当的宽,足能容四五辆大车相对并行,十几个人并排而行都能容得下。现却此条路上,已被刚取完粮回去的邻近乡里的百姓,和尚未取到粮,多是才从外地纷至赶来的百姓占满。 往前望去,黑压压的尽是人头。 往后望去,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也都全是人头簇拥。 道路的左边是取完粮,家在临近乡里住,回家去的附近百姓。取粮的大多是穷人,多无瓮、盎之类盛粮的器具,更没有牛车等工具,用的主要是荆条编的筐子。想这荆筐,装个大块的物事还行,装米岂会合适?荆条编的再密,也会有空隙,从仓城出来,一路行来,不知多少的米粒透过空隙掉在了地上!十几天下来,路上已然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米层,如似白沙。 道路的右边,全是扶老携幼,挑着行囊,赶来取粮的百姓,已能望见黄土原上兴洛仓仓城高大的城墙,有的孩子因为害怕人多,在哭,更多的是大人们激动的话语声,——就不说已能望见兴洛仓的仓城,但只是身边那些取过粮回家的百姓们所扛着、抬着的筐中的米,还有那地上积累的米层,就已足够令多少年吃不饱一顿饭、乃至可能已经饿了好久的他们沸腾了! 左边取完粮的百姓兴高采烈,右边才赶来的百姓激动沸腾。 混在一起,乱糟糟的喧嚣如阵阵滚雷。 徐盖等有护卫相从,李善道出来接他们时带的也有亲兵随从,便由这些护卫、亲兵在前开道。 百姓们知道徐盖、李善道等必是瓦岗义军中的“贵人”,纵有躲得慢了点,挨了徐盖护卫鞭子或矛杆、刀鞘打的,也不敢有半句怨言,纷纷紧忙躲开,不少人投来敬畏、羡慕的目光。 “洒在地上的米,怎么这么多!” 徐盖实则不是才看到这些洒在地上的米,远在离仓城还有十来里之际,地上就已有洒落的米了,但毕竟那时离仓城还远,洒在地上的米较少,却是离仓城越近,地上洒的米越多了。 饶以徐盖之家訾富实,此刻见到这些越来越多的洒落地上的米,也不禁感到心疼。 焦彦郎、程跛蹄、张伏生等从着李善道一同来迎徐盖、李善仁等的。 程跛蹄笑道:“徐贤公,这也叫多?贤公且再往前走走,进了郭门,才知甚么叫多!” “郭门”,指的是仓城外城的城门。 徐盖坐在车上,探头往外看着路右边上的白沙般的米层,说道:“就任这么好的米,白白的烂在泥里?翟公、蒲山公对此也没下道管束的命令?不觉得可惜么?” “徐贤公,你兴许还不知,这仓城里究竟储米多少!这点米,连仓城里储米的零头都不如。” 李善道也觉得这些掉在地上的米可惜,但事实上,就此还真是没有好的办法解决,他说道:“徐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来取粮的百姓,大都是穷寒之民,家徒四壁,就是个瓮瓮罐罐,他们也没有,唯有以荆筐盛米,有所掉漏,亦是难免。” “为何不整袋分给?” 李善道说道:“这是蒲山公营中房公的建议,他说若是以袋发给百姓的话,来取粮的百姓太多,或许分出去的粮也就会过多;再一个,米用袋子装着和不用袋子装着,便露出在外,对看到的百姓来说,起到的效果也不同。是以,便没有按袋分给。” “房公此议……。” 房彦藻,徐盖是认识的,并因徐家和翟让等的家世不同,徐盖的祖父曾仕北魏,官至濮阳郡守,其父曾仕南齐,官至谯郡太守,其家亦世代两千石,而起徐家现与琅琊王氏还是亲家,实属士族,故不多的几次见面中,房彦藻对徐盖还是挺尊敬的,但老实说,对房彦藻此谋,徐盖很不以为然。不过因知房彦藻是李密的得力干将,批评的话,徐盖未有道出,咽了下去。 短短的三四里地,人海中行了一两刻钟,才到仓城了下边。 “徐公,大郎营驻在仓城的西边,咱们经仓城而过的话,能更快一点。” 徐盖说道:“好,好,二郎,请你带路。” 顺着道路向上,在人群中拥挤至了仓城的城门外。 城门不大,毕竟一则,是个仓城,平时没有住民出入,只有粮车出入;二则,城门若是太大,也不利於守卒守粮。城门的宽度比不上下边的路宽,只能容两辆粮车并行。 门口有值勤的兵士。 是翟让营黄君汉部的部曲。 正好今日负责值勤的军将是黄君汉的爱将张夜义,李善道与他是老熟人了。 熟练地摸出金豆十来枚,塞入张夜义手中,李善道笑道:“张兄,今日你轮值啊,辛苦辛苦。”回身指了下徐盖等乘坐的辎车,说道,“徐公今日到了,徐大郎令我代迎。谷地的路人太多,不好走,寻思着先进城,再转西门,然后去徐大郎营。” “徐公到了?容俺上前见礼。”这十来枚金豆,张夜义却是不肯收了,推还给李善道,整束了下衣冠,忙便到徐盖坐的车外,恭恭敬敬地向徐盖问好。 徐盖不以徐世绩在瓦岗军中的地位居傲,客客气气地答了他两句。 张夜义就令一个队率,领着十来兵士,加入到了为徐盖开道的行列,连打带骂地驱开拥着争抢进城的百姓,恭送徐盖进了城中。 真是如程跛蹄所说! 一入城门,徐盖特地往车下瞅了瞅,如果说外头路上的米仅是如一层白沙,这城门内的米已是厚达数寸!被车马践踏的,与泥土相混,辎车的车轮驶行在上,竟有压厚厚的石子之感! 抬眼前看,放眼所至,门洞内外、直达前边一两里外的座座粮仓,地上的米层尽为如是! 又见座座粮仓之间的路上、空地上,也都如此。 再往眼前,不但是掉在地上的米比外边路上的多,仓城里的人也比外头更多。 外边已然人山人海,这里头摩肩接踵、挥汗成雨,人多得简直如堵! 在外头时,和紧从在车边的李善道说话,还不需太大声,入了仓城,说话都得大声。 “这得多少百姓?”徐兰惊叹地说道。 她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李善道有心之下,听到了,笑着回答说道:“好请娘子知晓,具体多少百姓,咱也不知,但有一点可知,自开仓放粮以今,仓城的城门从早到晚,未曾关过,而入城取粮的百姓,亦从早到晚,未曾断过。每天、每夜都是面前这幅熙来攘往的场景。” 程跛蹄趁着徐兰掀开车帘的难得机会,偷偷觑看她清秀的容颜,炫耀似地插嘴说道:“徐家娘子,这十来天功夫,二郎已募得新兵上千,这还是少的,徐大郎营募的新兵已经数千!翟公、蒲山公募得的更多,俺听说,翟公募得的新部曲已数万多了!都是从取粮的百姓中得的!” “这么说,来取粮的百姓不得几十万?” 程跛蹄说道:“那可不是!徐家娘子,依俺看,上百万也得有!” 遍观古今起义,能像李密、翟让这样,得有这么大一个机缘的,凤毛麟角,或可说绝无仅有。一座兴洛仓,两千万多石粮,不仅后勤上的粮秣问题一下就全解决了,招兵买马还绝不会缺粮,且则,尚能有余力,以此所获之粮开仓放与百姓,收买民心。简直是黄金开局! 人潮人海中,碾压着地上厚厚的米层,一行人费了半天劲,才算是挤出了仓城,经仓城的西门出了去。出去后,又行数里,到了一处大谷地。谷中旌旗招卷,人声马嘶,座座帐篷、临时搭的棚屋密密麻麻,不知是驻着多少的兵马。徐世绩的营地,就在此处。 已有人在营外等候。 李善道便止步於此,恭谨地等徐盖、徐兰、徐世感等入进了营,乃才自还。 却李善道的营地离徐世绩的营地不很远,在徐世绩营北边一处较小的谷中。 将到自家营时,陡然张伏生指着北边,说道:“二、二……” 李善道举目看之,见是北边数里外,洛水岸边,一队约百余人的骑兵,正沿岸疾驰。 “谁、谁……” 是呀,这是谁部的骑兵? 焦彦郎眼神好,说道:“举着的像是蒲山公的军旗。” 不是大纛,是较小的将旗。 打下兴洛仓后,李密很忙,又要筹划迎战洛阳等地驻兵,又要大举募兵,又要督促部曲打造军械,除了去见翟让和迎接来投他的名士外,很少离营。 李善道望着蓝天白云下、如带河岸边疾驰的那百余骑兵,以及李密那垂着流苏、迎着日光飞扬的黄色将旗,心道:“是又有谁来投李密了?能叫李密亲自出迎,此人不知何人?” 第二十三章 恰逢其际祖君至 洛水岸边,飘展的李密的将旗之下,李密勒马停驻。 已至巩县城北的渡口。 此地离县城不远,李密坐在马上,往县城张了一眼,遥遥望见,城门处出入的百姓不多,城头上巡逻的兵卒在来回行走,一面“单”字大旗竖在城上,是单雄信的将旗。单雄信实现了他的承诺,十余日前,不到两天就打下了巩县县城。现如下,城里边正是单雄信的部曲驻扎。 注意到了李密的目光,信马由缰,由着坐骑缓步河边,啃食青草的房彦藻拽住缰绳,驰马回到李密的身边,笑道:“蒲山公,闻得单贤兄近日在巩县城可是美名远扬。自得此城以后,他先是从仓城里运了数百车的粮,分与了城中的贫寒民户;接着,又凡是投他的城中轻侠、无赖之类,他来者不拒,一概接收,并皆给钱财厚赏。巩县城里,上下尽称他豪侠。” 旁边一人接口笑道:“怎么?房兄羡慕了?” 说话之人是杨得方。 房彦藻哈哈大笑,说道:“得方兄这是在取笑俺了。我辈今从蒲山公,志在天下,一城之侠名,何足羡也?”说话间,瞧见洛水上头,远远的从东边行了一艘船,遂止住话头,手搭凉棚,眯着眼,张望了片刻,说道,“蒲山公、得方兄,你们看,那船当就是祖君的乘船了吧?” 众人望之,那船不大,顺流而下,风助帆力,不多时,即到了渡口近处。 船舱内早出来一人,立在船头。 此人四五十岁年纪,年纪不小了,但收拾的干净漂亮,裹着黑幞头,花白长须,一身锦绣罗袍,腰围蹀躞带,足着短腰皮靴,带上挂着香囊、环佩等各种饰品,左边悬着一柄宝剑。 李密等人认得,这人可不就是房彦藻口中的“祖君”? 却原来这人便是当下赫赫有名的大才子祖君彦。 ——祖君彦是北齐权臣祖珽之子,成名很早,在杨坚时就已名动天下,深得当时的大诗人薛道衡之喜,而今他已年入花甲,或“大才子”之誉,现下可改个称呼,换之为“老才子”矣。 但不论“大才子”,抑或“老才子”,祖君彦总归是当代最有名的才子之一了。 李密今日亲出营,到河边渡口等候,为的即是迎他。 在来船上的乘客确是祖君彦,李密赶忙下马,缰绳抛给随从的骑士,与房彦藻、杨得方等快步到至渡上,等着这船靠岸,踏板搭好,祖君彦下得船来,几人齐齐叉手礼之! 李密笑语畅快,说道:“祖君,总算是到了!” 房彦藻抚摸着胡须,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是么?祖君不知,自闻君将至,蒲山公是朝思夜盼,这两天饭都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昨日常何打到了一头鹿,献与给了蒲山公,哎哟,好生肥硕的一头好鹿,正好俺这些天或因忙碌之故,身子骨有些虚,便想着向蒲山公讨些鹿血饮饮,以补补元气,……祖君,你猜蒲山公却是怎么与俺说的?竟是不许宰杀,半滴鹿血也不给俺,说要等祖君到后,与君一同食用。蒲山公对君之盼,由此足然可见之矣!” 这房彦藻的此番话,带着说笑的语气。 此乃是因他与祖君彦并不陌生,两人是为故交。 如前所述,祖君彦深得薛道衡的欣赏,而房彦藻的兄弟,即房玄龄之父房彦谦与薛道衡则又是朋友,是以,通过薛道衡,房彦谦、房彦藻兄弟与祖君彦实亦是老相识了。 祖君彦回了一礼,说道:“仆得蒲山公相召之书后,便即启程,本该昨日就到的,却路经阳武时,遇到了一点事,耽搁了多半天,因此到的晚了。有劳蒲山公久候、相迎,仆惶恐!” 李密问道:“在阳武遇到了点事?祖君,遇到什么事了?” “嗐,一点小事,不值一提。” 李密察出祖君彦话中含有隐情,便追问说道:“祖君,俺早已传令,命沿途各部,好生接待君,却在阳武,君是遇到了什么事?……阳武?孝朗,阳武现是不是周文举的别部在驻?” “回明公的话,是。” 李密察言观色,皱起眉头,问道:“祖君,莫不是周文举部对君有所不敬?” “倒也称不上有所不敬,一点小误会。”祖君彦乃把在阳武碰到的事,说与了李密等听。却是因他衣饰华丽,相貌不凡,被周文举别部的部曲当做了大财主,而在阳武境中把他截下了。 房彦藻也皱起了眉头,说道:“周文举部居然这般胆大?当真是不像话!” 祖君彦说道:“截下仆时,他们不知仆是来投蒲山公的。后来话说开了,搞清楚了,他们也就放仆走了。这都是寻常小事,不须多提。唯是累使蒲山公多等了一天,仆之罪也。” 对周文举别部的不听令,李密现在还真没办法。 周文举、李公逸、王当仁等,包括新近来投的郝孝德等部,他们投的都是翟让,不是李密,李密的军令只能在他的蒲山公营中作数,只有他的部曲才会听从,像周文举等,想听了,李密的军令听听,不想听了,李密的军令对他们丝毫约束也无。 不欲在与祖君彦刚见的此刻,在祖君彦面前,落自家的脸面,李密便没有再继续就此事多说,只把这事记在了心中,转开话题,笑道:“周文举等各部多出草莽,难知祖君大名,一时为难了祖君,俺代他们向祖君道个歉。虽是多等了祖君一日,等的越久,祖君既到,则越欢喜。祖君,那头肥鹿,俺已吩咐杀了,酒宴已设,只待祖君到矣。君这就便请与俺入营吧?” “好,好,劳使蒲山公亲自出迎,仆何德何能,委实惭愧!” 房彦藻笑道:“‘何德何能’,君何过谦!别的不提,就这头肥鹿,俺想喝口鹿血,蒲山公都不给俺,专候君至,且回入营中,坐上席后,感蒲山公之诚,品此肥鹿之美,一首好诗,君必是不吝笔墨的吧?以君之如椽大笔,即是我等望尘莫及。” 祖君彦抚须而笑,说道:“笔墨游戏,小道而已,不值一谈。” 今下的士人,多文武兼资,祖君彦年少时生活在北齐时代,北齐的皇帝是鲜卑化的高氏,他却也是从小就会骑马、擅骑马的,现其年岁虽长,马术犹精,便李密带来的辎车,他不肯坐,要了匹马,和李密、杨得方、房彦藻等并马齐驱,在那百余骑兵的护从下,向李密营去也。 这百余骑兵,是李密营中的精锐。 全都是大败张须陀一战后,投附李密的张须陀旧部。 带队两将,一名张童仁,一名陈智略。 从於张须陀时,这两将虽然军职不高,各才校尉,然均就以骁勇为称。 边策马而行,与李密等叙话,祖君彦边打量了下张童仁、陈智略等这百余骑士,见此百余骑,个个胯下骏马,人人披甲横槊,端得是马如游龙、人似熊罴,疾驰间,仍能保持有条不紊的队形,驰若飞云,扬卷起的尘土漫舞,几百个马蹄打在地上的声响,急如雨点,震如雷滚。 祖君彦不觉赞叹说道:“真是精兵、精骑!蒲山公,仆在东平时,也曾见过张须陀帐下的精骑,如秦琼、罗士信、萧裕等部的精骑,俺都见过。此百余骑与比,不相上下!” 杨得方笑道:“君有所不知,此百余骑正是张须陀帐下旧部。” “俱是张须陀帐下旧部?那就难怪了!难怪这等精锐。蒲山公,大海寺一战,公大败张须陀,当时仆闻讯得后,其实那时就想来投公了!只是身在郡府,不得机会。” 祖君彦尽管才名播於海内,出身也不错,他的父亲祖珽是北齐末年时的权臣,其族为范阳祖氏,亦由晋以来的北地名族,——闻鸡起舞的祖逖即是出自此族,西晋末,衣冠南渡时,范阳祖氏的家族成员和北地别的士族一样,也是分有不同的选择,祖逖等去了江南,祖君彦的祖上留在了范阳,出仕於十六国、北朝的历朝历代,但因祖君彦父亲祖珽的缘故,入隋以后,祖君彦在隋的仕途却极其不顺。 北齐有个名臣、名将,名叫斛律光,忠心为国,是北齐的中流砥柱,结果却因祖珽的谗言,被北齐的末帝高纬给杀掉了。斛律光能征善战,为人忠直,纵是北齐的敌国北周的君臣也敬重他。后北周灭掉北齐之后,周武帝宇文邕兵入邺城,追赠斛律光上柱国、崇国公,说道:“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邺县,是北齐的都城。这么样一个连敌国都敬重的人物,却死在祖珽的谗言下,祖珽在北齐亡前就死了,然却因此导致了其子祖君彦受到牵累。 薛道衡赏识祖君彦的才学,文帝杨坚朝时,就向杨坚推荐过祖君彦。 隋之肇建,代的是北周,北周灭北齐之战,杨坚跟着宇文邕有参加,因杨坚对斛律光的死也是感情复杂,去一强敌,自是好,但如此个英雄人物,死在小人之手,亦可惜,厌屋及乌,遂拒绝了薛道衡的举荐,说道:“是非杀斛律明月人儿邪?朕无用之。” ——明月,是斛律光的字。 杨坚不用祖君彦,到了杨广继位后,杨广一则因杨坚不用其之由,二来杨广善忌,心胸不宽阔,他有文采,他就见不得别的比他更有文采的人,於是也不用他。 说来实是“空怀才华、蹉跎下流”,以致祖君彦到投李密前,也仅才在东平郡府任了个小小的书佐,检校宿城令。“检校”者,代理之意。兼个县令的官,还是代理。亦所以,前时东平郡被瓦岗义军的别部打下后,李密的一道召书送到,祖君彦立刻就动身,赶来相投李密了。 不过话说回来,得召书后,即动身来投这事儿是不假。 祖君彦所言之“闻李密大海寺一战,大败张须陀时就想来投”的这话,却不是真的了。 大海寺一战,瓦岗义军虽然打赢了,可说到底,亦无非是一场胜仗而已。大业九年以今,各地义军打过的胜仗多了。一场胜仗,就算张须陀外有威名,也不代表什么,不代表李密就一定能够成事。因而,祖君彦那个时候,实际上是尚无来投李密之念的。 现李密打下了兴洛仓,这就不同了。 一座大仓,两千多万石粮,便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李密以此为资,怕是真能成事了。 对祖君彦的这句话,李密何等聪明,焉会不知只是一句“客气话”?却没拆穿他,只笑道:“大海寺战后,俺就有心请君前来,唯那时俺已在谋划取兴洛仓,军务繁多,因无暇余。” 房彦藻笑道:“佛云‘机缘’。早请不如晚到。祖君今至,可谓是恰当其时。” 祖君彦问道:“孝朗,卿此话怎讲?” “日前得报,东都的杨侗孺子、段达、元文都等已得昏君之令,在洛阳广募兵马,将来攻我。这一场仗,事关兴洛仓的得失。若是输了,兴洛仓难保;若是打赢,我军的根基便稳,以此仓粮为仗,足可与东都争锋。君素有智名,今正好可为蒲山公出谋划策,以补我等之不足也。” 祖君彦说道:“越王等在洛阳,现正广募兵马,将来进犯?” “是呀。” 祖君彦问道:“可探知了洛阳若来犯我,能动用的兵马几何?” 马行甚速,已将至李密营。 李密接住房彦藻的话,笑道:“洛阳的情况,叔方等为咱打探得一清二楚,杨侗、段达、元文都等现虽在洛阳兴师动众,招募兵马,声势不小,不足为忧。祖君,你今日才到,这些先不多说。你我进营,痛饮几杯,为君洗过尘,君今晚好生的歇息一夜,明日再议此事不迟。” 进到营内,到了大帐。 酒宴已经备好。 美酒盛上,肥嫩的鹿肉炙上,伎女的歌舞助兴之下,李密、房彦藻等与祖君彦欢饮至夜,乃才散席。酒酣际,祖君彦提笔弄墨,文不加点,一气呵成,果是为李密献诗了一首。 中有两句,李密最是喜欢。 诗云:“走狗驭三杰,割鹿高帝业。” “三杰”者,汉初三杰;“高帝”者,汉高祖刘邦。 案上鹿肉,席间群英,又李密精擅《汉书》。 这两句诗,当真是不仅合景,且正投李密所好,合李密所志。 次日,李密召开军议,将帐下诸士,悉皆召来,与祖君彦共议迎战洛阳将来之官兵事。——他打算先将此事筹划好后,迎战的方略讨论成熟后,再去与翟让说。 同一天。 洛阳城郊,广阔的原野上,布满了兵士,旌旗如林,甲械曜日。 连带着新招募到的兵士在内,数万官兵组成了十余个大方阵,环绕一座高台而立。 数十个文武官员,拾阶上到台面,在迎风飒飒的大纛下站定,环顾台下的这数万将士。 被簇拥在正中的是个五六十岁,着紫色官袍的老者。 这老者看罢台下将士,顾与其余众人,抚须说道:“公等且视,军容何如?以此往讨密贼、翟贼,公等以为,可以胜乎?”提的是问题,语气轻松,已带出了他心中的答案。 第二十四章 争相应募房卿惊 这老者尽管年已花甲,须髯丰美,体态健硕,身量极高,长达八尺,——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两米四了,在一干簇拥他的文武官员中,当真是鹤立鸡群,便是金紫光禄大夫段达。 簇拥着他的这数十个文武官员,皆是东都朝中的留守官吏。 站得离他近的几人,分是太府卿元文都、代理民部尚书韦津、右武卫将军皇甫无逸、右司郎卢楚等,他们是奉了越王杨侗之令,来此检阅这些将要出战、往讨瓦岗贼众的官兵将士的。 随从段达来检阅将士的文武官员虽多,元文都、韦津、皇甫无逸、卢楚四人权位最贵。 而又四人中,现居军职的只有皇甫无逸。 皇甫无逸是安定人,汉时名将皇甫嵩之族裔,其族亦是北地的名族之一了。 既是四人中唯一居军职的,又是身出将门,那么最有资格回答段达此问者,当然就是皇甫无逸了。他抚须笑道:“瓦岗贼众,乌合之属,盗米之饥贼也,李法主昔虽有高名,今亡命江湖之一匹夫耳,至若翟让诸辈,更宵小之辈。今王师军容雄盛,兵强马壮,刘将军等无不善战之将,上赖圣上之威灵,下赖越王、段公之庙算筹谋,将士齐心,疾往击之,胜当易哉!” 却这皇甫无逸在朝为官,最以忠贞、谨慎为称,连他都这么有自信,余下诸人对於这一场即将打响的“讨伐瓦岗贼众”的战斗是怎么看待的,也就可料而知矣。 段达顾看从在他身边的两人,笑道:“刘将军、房君,对於此战,你俩可有信心?” “刘将军”,即皇甫无逸口中的那位“刘将军”,名刘长恭。 “房君”,名房崱。 他两人是杨侗、段达等经过商议而定下的此战的主将。 刘长恭三十多岁年纪,正当年富力强的时候,披挂着铠甲,手托兜鍪,往前了几步,转向面对段达、皇甫无逸等人,行了个军礼,赳赳然地应道:“明公、诸公尽请放心,末将此往,一定竭智尽勇,为朝廷歼灭瓦岗贼众,擒得李密、翟让来献!” “好!‘竭智尽勇’,说得好啊!打仗靠的不是蛮力,是庙算,是谋定而后动。智与勇间,理应智在勇前。长恭,越王为了此战,大出宫、府库藏,广募洛阳壮士,而洛阳之英杰、勇壮踊跃投军者亦甚众也。越王对你是深寄厚望,你此战可务必要以智驭勇,勿负越王之望。” 皇甫无逸“瓦岗贼众,乌合之属,盗米之饥贼也”的这个判断,是东都留守朝廷诸臣的共同判断,众人都认为这一场仗,定然“马到功成”。是以,在主将的择选上,段达等留守朝中的贵臣们,便俱想用自己的亲信。此位刘长恭便是段达的人。四年前,大业九年时,段达曾奉旨讨山西义军魏刀儿部,当时刘长恭就是他的部将之一,深得他的信任。 刘长恭恭声应道:“明公放心,末将必不负越王、明公与诸公之望。” 房崱不是武臣,现任官光禄少卿。 光禄寺在汉魏时,负责的是宫廷宿卫,长吏名光禄勋,系侍从皇帝的诸郎官之长,北齐以后,其职改为了负责皇室的膳食。光禄少卿此职,是北周时所增置,为光禄寺的二把手,本是一员,杨广继位后,把之增为了两员。另一个光禄少卿和光禄寺的长吏,现名光禄寺卿者,而下都在江都,侍奉杨广,房崱是专被杨广留在洛阳,负责越王杨侗的日常饮食的。 饮食,是一件事关人身安全的要紧之事,而且就算贵为皇帝、诸侯王,每天也离不开吃饭,一天甚至四五顿,则负责饮食的官员,自也就能够总是见到皇帝、诸侯王,因此,这位房崱,实是杨侗的心腹之臣。也所以,他虽现是个负责膳食的官儿,杨侗却任他做了此战的副将。 光禄少卿此官,为从四品,亦五品以上的官职。 房崱因穿的也是紫色的官袍,他与房彦藻算是同族,但他不是出自青齐房氏,他是清河房氏的子弟,年纪和刘长恭相仿,亦三十多岁,然肤色比刘长恭白皙得多,形貌也文雅得多。 他叉手为礼,笑道:“段公、诸公,诚如皇甫将军所言,此战‘上赖圣上之威灵,下赖越王、段公之庙算筹谋’,王师上下,我等齐心用命,李密亡命之匹夫、翟让宵小之盗徒,何足能为我王师之敌?我王师必胜!便敢请段公、诸公陪侍越王,在朝中稍候,旬日间,捷报定到!” 段达敬房崱是杨侗的心腹,待他很客气,温语说道:“房君足智多谋,朝之栋梁,乃越王亲自点的君的将,有君在军中,我等都放心得很。”从边上的人堆中,找到了一个年轻人,唤之上前,令道,“汝一心报国,自愿从军讨贼,固是甚好,来日战时,却有一点,须当牢记,务要凛守长恭、房君的军令。汝需知,军中非寻常之地,若触军法,吾亦救不得汝!” 这个年轻人是段达的从子,他应了声诺。 皇甫无逸等见状,也都各从人群中把自家从军的子弟召出,亦同样地叮嘱了一通。 段达是洛阳留守朝中的首位大臣,责任重、压力大,尽管此战有克胜的信心,但该需交代刘长恭、房崱的话,他仍是得说,乃等这些从军的各家子弟都应诺后,他又叮嘱刘长恭、房崱了一句,说道:“已传圣上旨意,令裴仁基等部出汜水,自西掩击瓦岗贼众后。裴仁基久经沙场,骁健能战,张须陀之余部精锐,今且皆在其麾下,长恭、房君,你们到了兴洛仓仓城外后,可先与裴仁基联络,将具体的进战战法议定下后,再做进战。” 段达和皇甫无逸一样,也是北地人,家在武威,是出自武威段氏,——汉末时两位名将,一个皇甫嵩,一个段颎,皇甫嵩是皇甫无逸的祖辈,段颎则是段达的祖辈,段达亦将门之后,他善於骑射,体貌也着实雄魁,但在用兵上,他称不上名将。 在讨魏刀儿部前,段达奉旨,还曾讨过已投翟让的郝孝德部,及已被杨义臣歼灭的张金称部,但他不够果决敢战,结果却非郝孝德、张金称等的对手,数为张金称等所挫,亡失甚多。郝孝德、张金称等都很轻视他,戏称他为“段姥”。最后还是靠了杨善会的计策,才打了胜仗。 其后,又於讨魏刀儿部时,他虽起先打了场胜仗,却因魏刀儿等部势众,隋军士气不高之故,他又犹豫怯战,不能因机决胜,只持重自守,遂致顿兵馈粮,多无克获,更被时评以为怯懦。 对於段达过往带兵打仗的经历,房崱再清楚不过。 即便房崱此前没有过军旅的经验,可你这么一个怯懦之人所交代的话,有甚可听的价值? 但毕竟段达是留守朝中的首臣,隋室的两朝元老,不以其交代为意的态度,房崱不能流露出来,他便微微笑着,随着刘长恭,一起应道:“谨遵明公之嘱。” 肚皮里,房崱少不了的却忍不住想道,“瓦岗贼众的情况,打探得明明白白。尽管靠着仓粮,募集部曲,现号称十万众,可部无约束、军无甲械,老少妇孺杂居纷乱,相附翟贼的诸盗之中,还不时有自相火拼者,说是乌合之属,半点不错!今我王师两万余,器械修整,旌旗钲鼓甚盛,国子三馆学士、洛阳贵胜亲戚争相来募在军,将有虎贲之勇,谋有如雨之士,以此往讨乌合之群盗,一战焉可不胜!段公却还有这如此交代,……‘段姥’之号,不为虚也。” ——何止段达等认为此战必胜,洛阳士民也都是这般认为,因乃前时募兵之际,洛阳士民争来应募,便连国子三馆的学士、贵胜们的亲戚也都皆来从军。段达、皇甫无逸等刚才专门叫出来,嘱命要谨从刘长恭、房崱军令的那些他们各家的子弟,即是“贵胜亲戚”中的部分。 房崱的腹诽,段达自是不知。 交代罢了他两人,段达与元文都、皇甫无逸等随之观台下的官兵演练了几个阵型,耳入鼓声震天,眼见步骑荡尘,又见应募在军的那些鲜衣怒马的贵胜亲戚或在各军阵前、或在台下四周,尽是昂然英气,士气十分振奋,段达等各是满意,对此战取胜之信心,众臣亦就更足了。 便传杨侗旨意,犒赏三军。 傍晚时,段达等离开城郊,还回洛阳城中。 杨侗在宫中等之已久,段达等入宫觐见,将检阅见到的场景,禀与了杨侗知晓。 见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个个保证,此一往讨瓦岗贼众之战必定克胜,杨侗多日来的焦虑、忧心,稍微得到了缓解,眉目如画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点笑容。 两天后,第三天上午,刘长恭、房崱辞拜过杨侗、段达等后,率引步骑兵马共计两万五千余,便出洛阳兵营,沿洛水西北而上,开向百余里外的兴洛仓仓城。 当天下午,兴洛仓仓城、巩县东边的汜水县外,裴仁基也开始集合部队,准备出发。 ——刘长恭、裴仁基两部已约定好了在兴洛仓仓城南会合的日期,洛阳离兴洛仓远,汜水离兴洛仓近,故而裴仁基部不必着急启程,可先等在上一两天。 却说刘长恭、房崱率引王师,一路行来,旗帜鲜明、衣甲夺目,两万多的将士、数千的民夫,沿着河道拉出十余里长的队伍,惊动得沿途百姓飞奔相告,成群结队地拥攘远望。 行军数日,到了巩县境。 是夜筑营,作些休整,刘长恭遣派斥候,往去仓城打探瓦岗贼众的动静。 一夜无话,翌日早上,斥候疾驰还回。 瓦岗贼众已出仓城,在东边十几里外的石子河东聚集。 闻得此讯,刘长恭忙请房崱等前来计议。 房崱才刚睡醒,打着哈欠听完刘长恭的转述,睡意顿消,脸色顿变,说道:“不好!” 第二十五章 抢渡急进恐贼遁 刘长恭说道:“怎么?” 帐中的帐璧上挂着的有地图。 房崱快步到地图前,——时天色才蒙蒙亮,帐中犹昏暗,仍点着烛火,他掌着灯,冲地图上映了一映,指着一处,说道:“将军请看。这里是孝义乡,这里是石子河,而洛水便在此处!” 刘长恭凑近观之。 见房崱所指之处,写着三个字“孝义乡”。乡间一条河流南北流过,在地图上是绿色的标识,即“石子河”。又在孝义乡、石子河的西边,不很远处,是另一条河流,这条河流的标识明显比石子河要宽、要长,正是从洛阳那厢奔腾流至,现而下官兵正筑营在其西岸的洛水。 “房君是担心?” 房崱说道:“将军,本以为瓦岗贼众会以仓城为凭,在兴洛仓的仓城顽抗我军,却不料瓦岗贼众居然出仓城,已至石子河东集结!过了石子河,就是洛水。瓦岗贼众这会不会是打算扼守洛水东岸,以御我军?若果真如此,进战的形势对我军恐就将会稍不利矣!” 兴洛仓的仓城在孝义乡的东边。 要想进攻瓦岗贼众,刘长恭、房崱所率的这支官兵就必须先渡过洛水。 房崱所忧有理,如果反被瓦岗贼众抢占住了洛水东岸的有利地形,那对他们所率的这支官兵来说,别说再去进攻盘踞仓城的瓦岗主力了,就是渡洛水,只怕也会是个麻烦事了。 刘长恭看着地图,想了会儿,问道:“则以房君之意,当此变化,我军何以应对为宜?” “将军,宜当即刻下令,抢在瓦岗贼众尚未到洛水东岸之前,我军全军渡洛!” 刘长恭蹙起眉头,摸着胡须,朝帐外望了眼,沉吟了片刻,说道:“可是现才刚天亮,诸营将士刚刚才起,尚未朝食。此刻渡洛?若是瓦岗已在石子河东的贼众趁机来袭,如何是好?” “斥候探知,不是瓦岗贼众还在石子河东集结么?既在集结,就不可能来袭我军。即便是有来袭者,最多也无非是小股贼众,我王师两万余众,何惧之有?” 说到这里,见刘长恭还是犹豫不决,房崱提高了语调,说道,“将军,临变当决!洛水东岸一旦被瓦岗贼众占据,形势之对我不利,将军必然是心中有数。越王、段公等在东都,对你我寄托厚望,我王师上承圣上之威,下拥士民之心,今来讨贼,理当克捷速传,却焉可因一时之小变,而竟就顿兵洛水西岸,反被瓦岗贼众所蹙?将军,形势急矣,可速下决断!” 房崱是杨侗的心腹,他指出的问题也很有道理。 可是刘长恭到底是久掌兵的老将。 一大早上,将士们饭都还没吃,进战的谋划也一概没有,若就匆忙渡洛,他却总觉得不放心。 帐中另有数人,或是军中的重将,或是段达、皇甫无逸等家从军的子弟。 刘长恭便转问他们,说道:“君等何意?” 一将说道:“斥候报称,现在石子河东聚集的瓦岗贼众不多,至多数千人骑。洛水绵长,只以此数千人骑,就是尽来到了洛水的东岸,也难将洛水扼住。将军,在下愚见,似是不用急着渡洛。且待将士们饱餐过了,并将贼情做进步侦探后,再从容渡洛,不为晚也。” 这将话音才落,另一人朗声笑道:“王将军未免太过持重。将军,王将军也说了,斥候所探知,现在石子河东聚集的瓦岗贼众才几千人骑罢了,我王师军容壮盛,两万余精兵强将,他才几千人骑,敢来袭我么?我军便是大摇大摆地渡洛,料彼辈亦唯只敢畏缩远观而已。 “窃以为,房公所议甚是。我军现即应当立刻渡洛!渡过洛水后,趁瓦岗贼众集结的机会,并即进战!我雄师两万余,难不成,竟还怕他数千贼兵?若因此顿兵不前,东都朝中知后,治以‘逡巡不前’之罪且是小事,被东都士民笑掉了大牙,有损将军与我等之名乃是大事!” 房崱闻言大喜,说道:“将军,段公子此言甚是!数千贼众,何足为忧?敢请将军传令,便就全军渡洛!过了洛水,朝食不迟,食过饭后,视敌情便可进战!首战之克,就在今日!” “公子”,公卿之子弟。 这位“段公子”,即段达的那个从子。 帐中余下诸人,纷纷发言,少数赞成姓王的将军的意见,大多数赞成房崱、段达从子的意见。 刘长恭思来想去,虽仍存担忧,可段达从子所言,“若顿兵不前,东都朝中也许会治罪”这一条,也的确是不得不考虑,——自定下了由他来当讨瓦岗贼众的主将之后,这一段期间,刘长恭几乎是每天都与杨侗、段达等见面,杨侗、段达等渴望此战能够大胜的心情,他再是知晓不过,由是,他做出了决定,说道:“好!便按房君、段君之议!” 传下了军令,命令三军将士立即出营,抢渡洛水。 军令既下,一二十座连营中的两万五千余官兵将士,很快就动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全军集合完毕。 先再遣斥候去探石子河东的那数千瓦岗人骑的动静,探报得悉,那数千瓦岗贼众虽然已经集结完成,但暂尚无向洛水西岸行进的迹象,刘长恭即就下令:渡水! 洛水比之黄河等大河,不算很宽,然现今二月仲春,雨水多,河水还是比较深的。 从洛阳出发时,随军带了不少的船,有的盛装辎重,有的装载兵士。 这些船,便全都用来了现下的渡水所用。 刘长恭、房崱等登高眺之,远远的,可以隐约望见东边的石子河,但石子河边上的瓦岗贼众是看不到的。望之多时,见石子河与洛水之间的原野上,一直不见有瓦岗的贼众出现,而再望河面上,大小船只杨帆竞渡,已是渡到对岸去了两千多兵士,刘长恭的担心这才稍微放下。 房崱是个文臣,骑马射箭他会,说不上弱不禁风,可几十斤重的铁甲,他披挂不了,穿了一套皮甲,甲身上描彩绘红,装饰得极是华丽,握着腰间宝剑的剑柄,他意气风发,指点河面,笑与刘长恭等人说道:“将军、段公子,你们看,洛水浩荡,沐晨光之曦也,群帆争先,旌旗如林,鼓声雷动,千军万马,充塞河、岸,壮哉、盛哉!何其之壮盛哉!” 两万多装备精良的将士渡河,场面确乎壮观。 以刘长恭、房崱等所在的这个位置为中心,向北、向南,渡河的部队各延伸出去了好几里地,放眼两边远顾,再举目朝河面、对岸去看,入眼所见,尽是衣甲鲜明、威武雄壮的王师将士。 段达从子亦是意气扬扬,说道:“以此壮盛之师,讨乌合之贼,胜岂不如唾手之易?”笑与刘长恭说道,“将军,仆先恭喜将军了。此讨贼克胜后,以此大功,将军何赏不能得之?” 说的是恭喜刘长恭的话,也是段达从子等这些从军的贵胜亲戚们的心内所盼。 刘长恭老套地答道:“食君之禄,为君尽忠。封赏,非吾所望,苟能为君分忧,吾之愿也。” 段达从子、房崱等相视一笑。 房崱说道:“是呀,是呀。俺本文臣,今从军来征,段公子等为报国恩,主动从军,我等都是一样,俱是一片为君分忧的忠心。” 轻松的谈说之间,两万五千余官兵将士顺利地全部渡过了洛水。 刘长恭的担心彻底放下。 众人乃下了高地,也坐上了船,亦渡到对岸。 王将军等早在河边候迎。 刘长恭说道:“洛水已渡,斥候最新禀报,瓦岗贼众仍在石子河东。我意可令三军食矣。” 房崱摆了摆手,笑道:“将军,我大军渡水,瓦岗贼众不可能不知,却为何仍驻留石子河东不动,此中原委,未知将军可有思之?” “……君何意?” 房崱笃定地说道:“将军,这只能是瓦岗贼众见我王师雄壮,生了怯心,故不敢过石子河,来迎我军。若吾料之不差,石子河东的那数千瓦岗贼众,现必人心惶惶!将军,吾之愚见,可趁此机,令三军,不必急着朝食,先至石子河西列阵,察瓦岗贼众之反应,再做底下谋议。” 段达从子说道:“房公此谋,上策也。将军,现若便就朝食,等於是给了贼众暂作缓稳的机会,不若便依房公之此谋,先催动三军,进至石子河西。如此,贼见我王师如云压至,势必更加惶恐,则我王师是朝食为先,抑或若有战机,——比如贼众见我王师到,竟自乱奔走,不战而溃,便就可先做进战,将军自便可从容定矣。” 不得不说,房崱、段达从子的建议,非常之在理。 反正洛水已经渡过了,最大的危险已经没有了,那他俩的这又一个新的建议,刘长恭自亦就不妨听之了,他便从善如流,说道:“如是真如段君所料,贼众见我军至,竟自乱奔溃……”抚须而笑,与诸人说道,“我军今讨瓦岗贼众之首胜,还真是就在今日矣!” 命令传下,先到石子河西列阵,视贼众反应后,再做朝食、或者进战。 这会儿已快中午。 早上渡河时没有吃饭,还不是大问题,折腾了半天,到现在饭还没吃上,各营的兵士们早已饿了,然军令如山,饿着肚子的兵士们,接到命令,也只好继续开拔,向石子河前进。 洛水东岸离石子河十来里地。 不多时,全军便到了石子河西岸的白沙村一带。 对岸,便是早上时开始在这里集结的瓦岗贼众。 白沙和周边乡里的百姓,早在晋时,就以烧制石灰为业。 石灰洒落地上,像一层白色的沙子,因此这个村子以白沙为名。 一边令三军将士列阵,刘长恭、房崱等一边亲兵的护从下,到河边近处,察对岸贼众的情势。 实如斥候所探,对岸的瓦岗贼众不多,从石子河西岸附近,渐次向东边延展,总计是列了六队。每队各约千人。石子河是条小河,隔着河,刘长恭、房崱等可以清晰地望见对岸这六队瓦岗贼众的详况。各队中俱有一面本队主将的旗帜,离河岸近的四队的贼众多是持使长矛的步卒;位在此四队后边的两队,一队是步骑混合,一队是尽为骑兵。 段达从子说道:“将军,还当真是不见密逆、翟贼的贼旗?” 斥候数次来报贼情的时候,刘长恭每次都问,有无见翟让、李密的贼旗,斥候皆答未见。 事实上,刘长恭之所以会同意房崱、段达从子等“抢渡洛水”、“先至石子河西”这两个先后之建议,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也正是因斥候未见翟让、李密的贼旗。 翟让、李密的贼旗未见,就代表翟让、李密不在这里,而翟让、李密是瓦岗的贼首,他俩不在,则石子河东的这数千瓦岗贼众就可能只是瓦岗派来的先锋部队,只是先锋部队,和翟让、李密亲率之部相比,自就可以少担心一点。 却正此际,随着段达从子的这话,两面大纛,相继在对岸的六队瓦岗贼众中竖起。 段达从子、房崱、刘长恭等定睛视之。 两面大纛,一面竖起在临河四队的瓦岗贼众中,一面竖起在后边两队的瓦岗贼众中。 竖在临河四队正中位置的那面大纛,上绣一个大红色的“翟”字。 竖在后边两队瓦岗贼众中的那面大纛,上绣“蒲山公”三字。 还有一面杏黄旗,竖在“翟”字旗的边上,上绣的是“替天行道”四个字。 段达从子大喜,说道:“密逆、翟贼居然俱来!将军,此战如胜,擒杀得此两贼,瓦岗贼再是号称今众十万,必皆为鸟兽散矣!不仅兴洛仓轻易可复,瓦岗贼亦可一战而尽歼矣!” 房崱也是大喜,急声进言,说道:“将军!细察已明,对岸贼众果才数千,甲械简弊,可速下令进战了!却不可使错失良机,使容密贼、翟贼得窜!” 刘长恭却是无有段达从子、房崱等人之喜,坐在马上,遥望翟、李旗,手抚胡须,色转沉疑。 第二十六章 横截奋扬迎敌击 房崱问道:“将军怎不说话?” “吾疑心贼兵有诈。” 房崱愕然,问道:“诈从何来?” “初时,密贼、翟贼不举其旗,今见我见至,反举其旗。吾疑心这是不是两贼的诱我之计?” 房崱抚须而笑,说道:“石子河对岸,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瓦岗贼来了多少贼众,一眼就能看得明了,只此数千人骑,绝无再多。敢问将军,此若密贼、翟贼的诱我之计,诱从何来?” 他望了望对岸翟让、李密的贼旗,说道,“所以初不举旗,今乃举旗者,以吾判料,无它缘由,必是因起初其贼众刚到,阵伍未结,故未竖旗,而今见我王师到,其贼众惶恐,为安抚众心,两贼故於此际举旗。……将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眼前良机,被两贼窜回仓城,我王师虽然必胜,仓城位处高地,不易攻也,少不了尚得一场恶战。与其恶战在后,何不今日奋勇进战,以我之众,击贼之寡,一举擒杀两贼,传首东都,将军克胜之速的威名既扬,之后的恶战亦可免之,此诚两全其美之上策也!迟则两贼恐窜,敢请将军即做决断!” 段达的从子赞道:“房公此议,诚然上策。” 却这段达用兵“持重”,段达的这个从子年轻气盛,倒是勇猛精进。 边上一人沉声说道:“将军,末将愚见,最好还是谨慎为上。” 房崱、段达的从子等视之,说话的是姓王的那个将军。 刘长恭问道:“将军此话怎讲?” ——这位姓王的将军,亦出身将门,其祖上历仕北朝各代,其本人是隋军中有名的勇将,且以智谋兼具,在军中的资历颇老,故刘长恭虽为主将,对他也甚是敬重。 姓王的将军说道:“出东都前,越王、段公均有嘱令,命我军与瓦岗贼众接战前,务必要先与裴将军等部取得联系,与裴将军等部东西夹击,共同进战。裴将军等部今却尚未到。则对岸的贼众,如果只是寻常的贼众,我军今往击之,亦无不可,然今既已竖密逆、翟贼之旗,末将以为,便宜当慎重为要。” “哦?” 姓王的将军说道:“密贼、翟贼固不足为畏,然两贼曾败张须陀,也不可太过小觑,现在对岸的其众虽少,或俱精卒,故末将之见,切勿浪战为好。还是再等一等,等裴将军等部到至,与我军会师以后,再谋议进战可也。” 房崱不以为然,笑道:“王将军,密贼、翟贼於今系是自陷险境,这是他俩给将军、给我等送来的军功,这时进战,乃不错失战机,是理当之所为,却怎能王将军以此为浪战?” 姓王的将军说道:“可是裴将军等部现还没到!” 房崱说道:“越王下给裴将军的令旨上,明明白白地要求裴将军,至迟,须当於昨日与我军相会於仓城南。我军昨日已至,裴将军等部却今日还没至。这是裴将军等部‘失期’,是裴将军等违了令旨,触了军法。且待战后,其‘失期’之罪,自有军法处之。这是他的违旨逆法。而现今,战机在前,两个贼首就在对岸,我军若竟是因裴将军等部失期未至,就不敢进战的话,……将军,如段公子早上时所言,‘逡巡不前’之罪,却就是将军的、是我等的了!” 原来,杨侗令的是裴仁基等部,最晚昨天就须到至兴洛仓仓城的南边,可直到昨天刘长恭部到了这一带后,给裴仁基等部传讯,问他们到了何处时,裴仁基等部居然还没过北边的横岭。 ——如前所述,兴洛仓所在的巩县此地,“山河四塞”,环绕巩县县境,周边多山,从洛阳往这厢进兵的话,最快捷的路就是顺着洛水,走洛水岸边谷地来;而从汜水到巩县来的话,则就须先经过巩县北边的横岭。 所以,刘长恭等部走的便是洛水沿岸这条路,而裴仁基等部就必须要过横岭。 如此,却是说了,裴仁基在接到杨侗的令旨后,不就在准备出兵了么?怎么到今还没到达仓城的南边,到至杨侗给他定下的和刘长恭部会师的地方?原因实则也很简单。 主要是因为裴仁基只考虑到了路上行军的时间,没有想到另一点。 这另一点即是,“洛阳兵马将会和汜水等地兵马一块行动,夹击兴洛仓仓城”的情报,早被李密通过裴叔方等,探知得清清楚楚! 因是,李密、翟让对阻击裴仁基等部是早有部署。 早在数天前,李密、翟让就遣了四队、亦即四千精兵,悄悄地埋伏在了横岭。 遂裴仁基尽管在出兵时,把行军的时间算得很好,顺当的话,无论如何,昨天他也能到了,可结果就在昨天,在横岭,他遭到了李密、翟让预先布置在那里的那四千精兵的阻击! 李密、翟让派在横岭的四千兵马,由田茂广、翟摩侯等率领,占据了有利地势,裴仁基部多骑兵,擅长的是野战,山地战非其所长,像现在他麾下的秦琼、罗士信等张须陀部之旧将,都不能在山地战中发挥他们的骑战优势,乃昨日打了大半天,仍不能将田茂广、翟摩侯等部的防线突破,於是未能遵照杨侗的令旨,如期於昨日到达仓城南的这边。 “失期”是重罪,严重的情况下,依军法当斩。 汉时凿通西域的张骞就曾因在一次战斗中,“失期”当斩,被贬为了庶人,所谓“李广难封”,李广最终的为免入狱自杀,原因也是因他在从卫青讨匈奴的战中“失期”。 同样的,“逡巡不前”也是重罪。 一边是有可能的重罪的惩处,一边是翟让、李密两人皆在对岸,若一战克胜,确如房崱所指,这可就将是一场大胜,不仅将会少了以后攻仓城的麻烦,还会大扬他克胜之速的善战美名。 刘长恭再三犹疑,尽管翟让、李密先不竖旗、现却竖旗的举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古怪,但这种古怪,只是他的感觉,房崱的分析有理有据,确是很合乎情理,末了他终於做出决定,没有听姓王的将军的相劝,接受了房崱、段达的从子的建议,令道:“传令三军各部,即刻造饭,待各部将士饭后,便渡石子河,进攻瓦岗贼众!以擒密、翟两贼为要!” 房崱不太满意刘长恭的决定,说道:“将军,我王师军容盛大,密、翟二贼随时可能逃窜,再等三军饭后,只恐为时已晚。窃以为,现即可渡水进战!” 饿了半天了,将士们没有力气,怎么打仗? 不比房崱未曾领过兵,刘长恭到底是一员老将,在这点上他是不会再听房崱的了。 刘长恭执意坚持,姓王的将军等一干军中的重将亦都赞成刘长恭的决定。 房崱只是个副将,也只能勉强听从其意了,唯顾与段达的从子等贵公子们,说了一句:“可别让密贼、翟贼,趁我军将士用饭的时候给逃掉了!” 军令传下,埋锅造饭,三军将士等待吃饭。 且不必多提。 …… 却说石子河东岸,翟让的将旗下。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在贾雄等文士和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黄君汉等众多披盔挂甲的义军将领的围簇下,最是引人注目。他们都立在一个临时搭起,供做观望敌情的台子上。 翟让按着佩刀,目不转睛地盯着东岸的隋兵细看,脸上带着兴奋而紧张的表情。 “明公,真被蒲山公料对了!闻得我军兵到石子河西,贼官兵果是饭都没吃,就着急忙慌地渡了洛水,又行十余里,进至到了石子河的东岸。贼官兵现定已俱是疲饿!”黄君汉说道。 单雄信昂首挺胸,乜视对岸的隋兵将旗,说道:“明公,请下令吧!俺愿先战,为明公拔其将旗,擒刘长恭、房崱来献!” 王儒信微皱着眉头,说道:“贼官兵不吃饭就渡洛水,是被蒲山公料中了,可贼官兵却是全军渡洛,两万多众现都来到了石子河的对岸!咱带来迎战的精锐步骑,加上蒲山公营的,总计也才只六千。贼官兵是我军的四五倍多!明公,其虽未曾朝食,交战起来,胜败怕还难说!” 翟让的嫡系部将中,要论谋略,徐世绩尽管最是年轻,却最有见识。 便翟让问徐世绩,说道:“茂公,你怎么看?” “明公请看,贼官兵阵后,现烟气道道,定是贼官兵正在埋锅造饭。俺之愚见,不可等他们饭罢。我军在此,养精蓄锐,候其到来已久,论以众数,虽比其少,论以士气,却比其旺。世绩斗胆进言,明公似宜现即可以下令,催动各部,渡水进战了!” 贾雄觑翟让神色,说道:“明公若有疑虑,不如遣人往去后队,问问蒲山公之意?” 石子河东岸的这六队瓦岗精锐,前边四队是翟让的部曲,后边两队是李密的部曲。 贾雄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出来以后,翟让原先还有点犹豫,顿时不犹豫了。 打张须陀时也好,攻兴洛仓时也好,他都是“敢请”李密部先行,却此回迎击洛阳来犯之隋兵,他为何将他的部曲置在李密部之前?正是因为这一场仗,他希望他能得下比李密更大的功劳。——现下瓦岗义军中的种种传言,翟让又非聋子,焉会不知?李密的威望,隐约的已经超过了他,翟让是已下定决心,希望能通过此回之战,扭转军中的这种舆论趋势。 既已存定此心,又怎会肯再去问李密之意? 翟让由是虎顾左右,一甩袖子,振作精神,大声说道:“何须再询蒲山公意?茂公、雄信所言,正合俺心!贼官兵如下又饿又累,我精锐四千,养精蓄锐已足,往袭击之,何愁不破?”问诸将,说道,“诸位贤兄,谁愿为俺先击?” 单雄信操起竖在边上的大槊寒骨白,应声叫道:“翟公,先击之任,舍俺其谁?” “雄信兄,我军之飞将也,先击之任,付与贤兄,马到必可功成!茂公,你引你队,为雄信之副!你两队且先击之,俺亲引君汉、儒信两队,为你两队之后援。……告与蒲山公,我部击矣!” 单雄信、徐世绩齐齐慨奋应诺。 两人行了个军礼,暂辞翟让,便下了台子,各上马驱奔,在亲兵们的紧随下,转回本队。 别有传令军吏,则自去后寻李密,告之翟让部将要出击。 徐世绩回到队中,马都未下,令已传出:“召诸将来见!” 命令才下,须臾功夫,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萧裕、刘黑闼五将已至! 第二十七章 身先二将血染河 参与今日此战的翟让营的四队精锐,主将分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和黄君汉。 四队精锐分别是从翟让营的各部中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每队千人,两百人一团,各都是由五个团组成。 其内不仅有单雄信、徐世绩等的本部将士,还有近来投翟让的李公逸、周文举、王当仁、郝孝德等部的敢战士。郝孝德部选出了两百人,拨到了徐世绩这队,刘黑闼是这两百人的团将。 故此,刘黑闼也在奔来听命的徐世绩队的这五个团将之中。 “翟公军令已下,趁贼隋兵造饭之际,现即渡石子河往攻!雄信兄与咱们队首发。诸位贤兄,蒲山公诱敌之计已然得售,贼隋兵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未进,早是俱已饥乏,我等捶牛宰羊,饱腹养锐已久,今往攻之,贼隋兵虽众,断然非我等之敌!诸兄及诸兄各团之部曲,皆我瓦岗义军一等一之精锐也,十万部众现在仓城,等候兄等捷报,兄等敢不勠力!以扬威名?” 罗孝德、聂黑獭、李善道、萧裕、刘黑闼五将无不振奋扬眉,俱皆应道:“勠力!” 徐世绩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横於马上,兜转马头,原地转了两圈,荡起尘土飞扬,手上用力,缰绳往扯,胯下骏马抬起两个前蹄,扬起脖子,恢恢地叫了声。 雄顾五将,徐世绩长矛前指,喝令说道:“今日此战,俺与诸兄共进!诸兄且观俺旗,俺旗望何处,诸兄便往何处!俺旗进时,诸兄敢有不进者,斩!俺旗未退,诸兄敢有退者,斩!战后论功,擒斩贼大将者,上赏!擒得刘长恭、房崱者,奇赏!” 罗孝德、李善道等五将同时地再行军礼,敲击胸前铠甲,齐声应道:“诺!” 单雄信队的位置略较徐世绩队靠前。 闻得鼓声、人声、马嘶传来,诸人望之,是单雄信队的千人已然开始起身,向河边前进。 徐世绩令道:“诸兄各还本团,即引部曲,从俺旗后,进发!” 罗孝德、李善道等五人应诺过后,便各还本团。 到了本团,本团两百人,都是李善道从自己部曲中选出来的精兵,两百人共是四队,每队五十人,四个临时任命的队将分是高延霸、高曦、秦敬嗣、陈敬儿。 一声令下,四队本来坐地休息的兵士,在高延霸等的喝催下,纷纷起身,很快列好了队伍。 徐世绩早骑在马上,他的“徐”字大旗被掌旗官高高擎起,李善道等望之,只见在亲兵们的护从下,徐世绩打马一鞭,挟矛居前,向前驱驰。他的大旗招摇飘展,紧随其后。 李善道急声令道:“进!” 和徐世绩一样,李善道也是身在本部两百人的最前。 刘黑闼团,在李善道团的左手边,罗孝德、萧裕两团在李善道团的右手边,聂黑獭团由徐世绩亲率。五个团,步卒占了八九成,千人步骑成一字横阵,踩着后头翟让中军敲响的进战鼓声,呐喊着冲向三四里外的石子河。——单雄信队位处徐世绩队的右边靠前。 此刻,单雄信队已经将至石子河的东岸。 离河边越近,土地越松软。 河名“石子”,岸边的石子并且着实不少,及有芦苇丛生。 因有数千兵马在驻,芦苇丛中的飞鸟、狐兔早就飞完、跑完了,但蚊虫仍存。 高一脚、低一脚的,李善道等从着徐世绩和他的将旗,短短的时间里,就飞快地冲到了岸边。 展目向对岸眺去。 对岸的隋兵离石子河西岸大约也是三四里的远近,纵目观视,只见隔着一条不宽的石子河,却那对岸的隋兵,头在北、尾在南,刘长恭、房崱的将旗在中后位置,整个阵型拉出了十几里长!不仅长,还够宽深,粗略计之,前后,——也即东西,至少阵宽有两个方阵那么宽。 当是没有料到瓦岗义军以区区六千步骑之众,居然敢於率先发起进攻! 西岸的隋兵起初没有什么迎战的反应。 不过,刘长恭不愧是宿将,反应的速度不慢,值单雄信队到河边的时候,他已组织起了反击的队伍。略微在西靠后的徐世绩队中,李善道看得清楚,迎对着单雄信队,从隋兵的阵中紧急地调出来了数百的弓弩手,弓手张弓、弩手开弩,转眼间向着单雄信队弓弩齐射! 另有亦数百弓弩手,出主阵后,组列在迎射单雄信队的那数百弓弩手的西边。 这数百弓弩手,却是来迎击徐世绩队过河的将士的! 锐利的箭矢、粗长的弩矢,就像一条条的闪电,掠过河面,又如急雨,射到了单雄信队中! 徐世绩队与单雄信队之间的距离不长,只有一里多地。 箭矢、弩矢落到单雄信队中、射到单雄信队将士的身上的声响,恍惚中,李善道好像都能听到!这可能是幻觉,但单雄信队里中箭的将士们传过来的痛呼、惨叫却清晰入耳,绝非幻觉! 痛呼、惨叫声,一时间,压倒了后头翟让中军的鼓声。 对岸隋兵的阵中,鼓声大作。 一脚踩在了个泥坑里,李善道身子一趔趄,好悬没摔倒,他赶忙收回转望单雄信队情况的视线,往脚下看了眼。清凉,带着腥味的水气扑在面上,石子河的东岸岸边已在眼前。 徐世绩肯定也看到了单雄信队的情况,和对岸已经出列,准备迎射他们这队兵马的敌弓弩手,但他丝毫马未有停,当先驰马,踏入进了石子河中!石子河是条小河,河水不深,马踏入进,河水只没到马腹。可是毕竟是没到了马腹,有水的阻力,战马前行的速度不免变慢。 西岸迎击徐世绩队的那数百隋兵弓弩手,其队中亦有指挥所用的军旗。但见那面军旗下压,数百弓弩手遂一起挽弓引弩,一如应射单雄信队一般,顿时亦是弩矢、箭矢如雨,当面射来! 徐世绩的坐骑上披挂的有简易的马铠,能挡住箭矢,然挡不住弩矢。 加上因河水阻力,战马前行困难。 於是,才下河里,行未到河中,接连两支粗如婴儿手腕的强弩,相继便射中了徐世绩的坐骑。 这战马哀鸣一声,倒在河上。 鲜血如似渲染,迅速地在河面上铺展开来! ——朝北边看,单雄信队过河的地方,那里的河面更早已是被中箭将士们的鲜血染红! 刘胡儿眼疾手快,一个猛子扎到水里,拼力将倒下的战马的身躯抬起了些,徐世绩被压住的腿因才得以收回,大口地灌了几口水,徐世绩在刘胡儿的搀扶下,於水中站起了身子。 他抹了把脸,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两口腥水,抽出腰佩的环刀,回顾身后的五团将士,向前挥指,大声地喊了句什么。 李善道离他其实不远,只相距数十步. 可现在战场上的噪乱响动太大,后头翟让中军的鼓声、前头隋兵阵中的鼓声和叫声、右手边单雄信队中箭将士们的惨呼声与摔倒河中的扑通声、以及单雄信队和徐世绩本队将士向对岸冲锋的呐喊声,等等,四面八方地传来,混成一团,竟使他没能听到徐世绩在喊的是甚么话! 刘胡儿和徐世绩的数十亲兵,齐声大叫,向五团将士重复徐世绩适才的话语。 李善道等这才听到,知道了徐世绩刚说的是甚么。 “大郎令:五团将士从将旗前!旗进而敢有不进者,斩!旗未退而敢有退者,斩!” 李善道等都已经下到了河里,仲春二月,本已转暖,现又午时,阳光甚好,河水被晒得暖暖的,无有丁点的凉意。亏得下山以来的这些时月,李善道打熬力气不辍,今虽披精甲,有河水阻力,河底的泥而且比岸边的泥更加松软,不好行走,但他奋力之下,却倒还是前行颇速。 对岸射来的箭矢、弩矢呼啸着,从他的身边掠过。 “扑通扑通”的声响时不时伴着惨叫响起,都是中箭摔倒河里的将士们发出的声响。 李善道一边逆水前行,一边回视本团部曲,大眼扫过,高丑奴、高曦等都没有中箭,四队的兵士有中箭的,但好在中箭的人数不是很多,两百人的本团将士大致还保持着队形。 “闻徐大郎令乎?诸兄!奋力向前!河已将过!”李善道大呼道。 扈从在他边上的焦彦郎猛地一推他,叫道:“二郎,小心!” 一支箭矢挟风而过,擦着李善道的脸颊射过。 为视野能好一点,李善道虽然戴的有兜鍪,未有把面甲拉下。 差点被焦彦郎推得摔倒,李善道稳了下步子,回转视线,重新看向前头,离河对岸确实已经很近了,至多还有三二十步远,顺手把面甲扯了下来。 面甲一下,强弩尽管仍有威胁,寻常的箭矢却丝毫不惧的了。 透过面甲上双眼位置露出的缝隙,观察着对岸隋兵迎战阵型的变化,李善道右手持矛,为助於能够更快的前进,左手下意识地往身后拨水,——紧紧地随着徐世绩和徐世绩的将旗,“叮叮当当”的,在甲上被相继射中了四五箭后,河水变浅,脚下渐实,已是冲到了对岸河边! 却有一人,比李善道冲上河边的更早。 出了河,踩到河西岸的实地上时,李善道才刚要大口地喘几口气,冷不丁的,雷似的喝声从左边响起,他急扭脸看去,是一个披着黑甲的壮汉,双手持矛,已向在撤回自阵中的隋兵弓弩手追击,这喝声,喝的是:“贼厮鸟,射你阿爷半晌了,休走,吃俺一矛!”这将是刘黑闼。 第二十八章 救驾两高动坚阵 弓弩手和寻常的兵士不同,需要长久的训练才有准头,故而隋兵先发出阵的这些弓弩手多是老卒,训练有素,进战得快,退得也甚快。 河边的地虽然比河底瓷实点,但到底还是松软,刘黑闼披的又是重甲,增加了自身的重量,冲跑起来越发不快,每脚下去,都深深地陷入河滩地中,遂未能追上撤走的隋兵的弓弩手。 把这刘黑闼气的,大骂不止,却还不肯罢休,——原来这刘黑闼,不仅骁健,且其性机警,自他从郝孝德起事以来,从来都是他出敌不意,占敌人的便宜,何曾有过被敌人压着打,自己只有在河里头挨射的份儿的时候?故他气恼不过,招呼他本团的二百人,要接着往前追赶。 迎射单雄信队的隋兵弓弩手也在撤退。 北边、南边,两队各数百人的弓弩手,此刻均已经撤回到了隋兵阵的阵前。 在阵前军官的旗帜号令下,当在这各数百人的两队弓弩手之前的、列在隋兵阵最外艾外围的盾牌手向两边分开,让出了两条通道,这两队数百人的弓弩手鱼贯入进了阵中。 紧接着,两队弓弩手才刚入阵,又两队大约各千余人的矛、刀手,仍是沿着这两条通道,从阵中整齐地列队出了来。到至阵前,略作整队,组成了两个横阵,便向单、徐两队义军压来。 刘黑闼观见到此状,急忙止下了追势,夹住长矛在腋下,转头望向右边徐世绩的将旗方向。 “大郎,不追了?” 刘黑闼骂道:“入他娘娘的,没见贼弓弩手窜得飞快,一窝兔子也似,贼官兵换了甲士出阵?” “那怎么办?” 刘黑闼望着徐世绩的将旗,说道:“且观徐将军号令。” ——不愧机警,或河北隋将骂他的“狡诈”之名,见敌形势变化,就先要看看徐世绩的动静。 李善道提着矛,一边由着焦彦郎等帮他将嵌在甲上的箭矢的箭柄折断,或蹲在他脚边,刮掉沾在他靴子上的河泥,一边也抬着头,在看徐世绩的将旗。 徐世绩换了一匹黄色的战马,略停在离河边不远的他的将旗下。 在他面前,是南北十余里长、并已在他和单雄信队前各出来了千余敌兵来斗的旌旗如林的隋兵厚阵;在他身后,是丈余长的石子河,鲜血染红,漂浮着几十具被射死的义军战士的尸体;又在石子河的东岸,三四里外,是翟让营余下的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和李密营的两队将士。 聂黑獭披着铠甲,也骑了匹马,叫道:“大郎,贼官兵反应真快,已主动迎斗了!怎么应对?” 刘胡儿瞪大了眼,盯着迎斗本队的那千余隋兵,叫道:“大郎,那是甚么?怎恁地长的刀?” 却在迎斗徐世绩队的那千余隋兵中,占了多数的是长矛手,但也有部分,一支百人上下的队伍,所持者是近丈长的大刀,刀身两面开刃,柄长四尺,刀长三尺。 徐世绩初时也不识此是何种兵器,忽然记起,康三藏曾经说过,杜伏威的部曲中颇有使用此兵者,又在前时有关杜伏威部的情报中,听说过其帐下一将,名叫阚棱的,尤善此兵,乃此兵名为“陌刀”,多在持此兵的这百人隋兵队上注意了两眼,说道:“管它何物,杀就是了!” ——如前所述,陌刀这种兵器,可能本是源自江淮,所以北地人使用这种兵器的几无,则便说了,为何这支来自洛阳的隋兵中却有将士使用此兵?这是因为,此百人隋兵系前段时日洛阳募兵的时候,应募从军的,他们虽现居洛阳,本来却不是洛阳人,是来自江淮的移民。杨广营造东都时,为充实洛阳的户口,富庶洛阳,从诸州迁徙了数万户富商强豪,使移居至洛。 隋兵阵离石子河西岸也就三四里远,不多时,出战的这两队隋兵就逼近到了徐、单队前。 这两队隋兵的人数,尽管和徐世绩、单雄信两队将士的人数相差不大,多也有限,然铠甲、兵器却比徐、单两队的将士精良,无论是军将、抑或是兵士,尽皆披甲! 两千余人、两个横阵,伴着旗帜的前引、后头隋兵本阵急促的催战鼓声,真如两面铜墙铁壁! 饶以久战沙场、胆气亦豪的徐世绩,这个当头,不由自主的,也不禁生起一点望而生畏之心! 好个徐世绩,究竟非是庸夫俗子,牙关一咬,深吸了口气,勇气自从胸腹而起! 他舌绽春雷,举矛前指,大喝令道:“旗动!前进!随俺杀将过去!” 杀声已起,是北边不远的单雄信队的千人将士,已在单雄信的率领下,杀向了迎战来的隋兵! 胯下催动黑龙驹,手中仗挥寒骨白,一身银甲的单雄信,驰马如电,身后红色的披风翻卷,十余健骑,紧随其后,一两个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与隋兵撞上。 “飞将”之号,名不虚传,单雄信只以双腿夹马腹,便策马进转自如,较常槊为长、为沉的寒骨白,使在他的手中,运转如飞,前刺、侧打,上挑,卷带疾风,片刻已打倒了一片隋兵! 迎在单雄信等十余骑正前的隋兵进斗横阵中的矛手,就像被狂风摧折的弱树,东倒西歪,无人是他对手,眼见得刚才前进时如同铜墙铁壁的这阵隋兵,才一接战,就出现了小范围混乱。 徐世绩勇气愈增,再次大呼令道:“杀!” 他的将旗向前,他骑在马上,引率刘胡儿、聂黑獭等,迎着来斗本队的那阵隋兵杀向。 李善道靴子上的泥还没刮干净,他一把拽起蹲地上给他刮泥的王宣德,将矛用两手攥住,喝令叫道:“还等甚么?他妈的!一鼓作气,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从大郎前斗!” 左边刘黑闼团、右边罗孝德和萧裕两团,与李善道团同时发动,皆随着徐世绩的将旗,迎对着距离本队已咫尺之遥的那阵隋兵,纷纷鼓噪喊叫,迈开腿,开始向前冲锋。 早就闻不到河水的腥味,风依然温暖,扑在脸上,李善道此际却也已感觉不到其的暖洋洋。 热血冲头,光滑的矛柄攥在手中,甚至沉重的铠甲都已不觉其沉重,李善道大步流星,口中不断地叫着:“杀!杀!他妈的,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兄弟们,杀光隋兵,重赏何愁!” 徐世绩等骑着马,速度快,相继单雄信等之后,於这时亦已隋兵接斗。 不及单雄信的勇健,但是徐世绩仗着马速、仗着重甲,却也一鼓作气,冲撞倒了三四个隋兵。 两阵的隋兵都暂时停下了前进,招架单雄信、徐世绩两队将士的猛冲猛打。 千余长矛闪着锐利的光芒,迫在眉睫,隋兵将士的长相、神情,李善道都已可清楚看到! 乃以,他产生了错觉,好似对面隋兵湿热的呼吸,他都感觉到了。 隋兵阵已在接战距离,相距不过十余步远矣。 李善道端住长矛,左右甩打,将向他刺来的几支隋兵长矛荡开,旋即奋起力气,长矛猛往前刺!“刺拉”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的长矛刺中了当面一个隋兵胸前的铠甲。 这隋兵往下看了眼,长矛未能刺穿铠甲,却是半点外伤未受,只矛尖的重击下,觉到了疼。 生死时刻,一点疼算的甚么? 李善道骂着“他妈的”,这隋兵也骂了句甚么,——李善道连自己在骂的“他妈的”都是下意识的在骂,更别说这隋兵骂的话,高度的紧张和兴奋下,更是直若未闻。 这隋兵侧了下身,李善道的矛从他胸口滑过。用力太猛,这一下,李善道身不由己的,顺着自己的矛势,往前又冲了两步。这隋兵和边上的两个隋兵抓住机会,三支长矛齐向他刺来! 两支长矛刺向他的胸腹,另外的那个隋兵比较聪明,见李善道披挂得也有铠甲,知长矛难以刺透,却没有刺他的胸腹,而是觑着他的脸上刺来! 脸上虽有面甲遮掩,厚度肯定不及铠衣。 这一矛若是刺中,少不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李善道就算不死,嘴豁牙掉亦免不得。 热血和兴奋犹高,冷汗亦顿时冒出! 险之又险的时刻,瓮声瓮气的一声闷喝在边上响将起来:“狗贼!看鞭!” 一支铁鞭照头打下,刺向李善道脸上的那个隋兵半点声音未出,正被打在头上,虽有兜鍪,何能挡住十几斤的铁鞭打中?兜鍪被打得深凹陷下去一大块,这隋兵长矛掉地,软软栽倒。 是高延霸及时救驾。 李善道冷汗未下,用手臂打走了刺他胸腹的那两支长矛,恶从心头起,急步赶上,朝被高延霸打死的这个隋兵,狠狠地踹了一脚,骂道:“他妈的,有道是,‘打人不打脸’!不知道么?” 高曦的声音叫起:“郎君小心!” 是四五个穿着精甲,使着上好的银丝槊的隋兵,叫喊着脱出阵来,分从两面包向了李善道。 却李善道有前世的见闻,深知在战场上,如果骑的马、披的甲太与众不同的话,势必会引起敌人的注意,招致来敌人的围杀,——像那单雄信,黑马银甲,后系红色披风,在战场上端得是太过引人注目,故此他既没有骑马,反正他部下都是步卒,他也不需要骑马,且他披挂的铠甲也没有任何的装饰,与一般的铠甲无异,但问题出在他的部曲中披甲的不多,所以他披着甲,又冲在前头,当然的也就同样地引起了隋兵的强烈关注。 这杀向他来的四五个隋兵,一看衣甲、持矛就知,必非寻常隋兵,当是隋兵中的精锐或军将。 焦彦郎和几个亲兵结成小阵迎上。 这几个隋兵果是猛锐,远则矛打,近则刀砍,阵都未结,倏忽而已,就将焦彦郎等打散。 高延霸舍下别的隋兵,再次奔来相助;高曦引了两三个本队的勇士,亦忙来相帮。 两高一到,却这四五个隋兵就不是对手了。 高延霸两根铁鞭横冲直打,高曦与这几个隋兵相同,亦是单臂使矛,另手捉刀,矛、刀并用,三下五除二,将这四五个隋兵打杀了三四人,只余下一人丢下长矛,仓皇逃退回了本阵。 李善道敏锐地察觉到,这四五个隋兵的惨败结局,似是直接影响到了当面余下的隋兵的气势。看来这四五个隋兵,确然是隋兵中的精锐或有勇名的军将。——其实这几个隋兵并非是隋兵的老卒,他们俱是应募从军的洛阳城中的将校子弟,无不将门出身,从小练武,学杀敌技的,因自恃勇壮,又觉瓦岗贼兵系盗米的饥贼,乌合之众,故他几人勇於进战,敢於出阵围斗。 不管这几个隋兵是什么样的出身,他们的战死、退回,的确是影响到了余下隋兵的斗志。 李善道趁机喝令:“老高、丑奴,带你两队,分从我左右,杀进去,把贼官兵的阵搅乱!” 两高齐齐接令应诺。 李善道引焦彦郎等处其中,高曦、高延霸引他两队的勇士处其两边,秦敬嗣、陈敬儿则率他们的两队又在高曦、高延霸两队的侧后,为他两队的侧翼掩护,两百来人直撞向当面隋兵! 震动河边的欢呼在北边响动:“飞将!飞将!” 即将要与当面的隋兵短兵相接,忙里抽闲,李善道向北边张了眼。 黑马银甲、红色披风翻卷的单雄信,因其马快、武勇,不知何时,已将从他进战的十余健骑甩到了后头,匹马单矛,硬生生地杀进到了迎战他队的那千余隋兵的阵中。 他虽一人、匹马,所向无前,或前冲,或左右转斗,那阵的隋兵硬生生地被他一人搅动! 两员隋将前来阻击,被单雄信一矛一个,刺落马下。 “飞将、飞将!”单雄信队的千人义军将士呼声不绝,如潮水般前涌,与那阵隋兵展开混战! …… 河东岸,翟让旗下。 翟让身在高台,观望着单雄信的一马当先,所向披靡,抚须笑道:“何如?” 因对岸激战场景而口干舌燥,心中乱跳的贾雄摇着扇子,强自镇定,恭维应道:“真飞将也!” …… 河西岸,隋兵的本阵中军。 “刘”字大纛下。 刘长恭跨坐马上,问左右从将:“骑黑马者,何贼也?” 王将军答道:“闻贼呼‘飞将’,当是单雄信。” “传吾将令,斩黑马贼者,赏十金!” 第二十九章 单公飞将重义气 姓王的将军,名叫王胜达。 不仅是这一支隋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他的本官是鹰扬郎君,系一军府之主将,他的军府位处在洛阳附近,洛阳是东都重镇,这一带的军府不少,并在洛阳周边的军府主将,也就是一干鹰扬郎将中,他亦以骁武出名。 “飞将”何人?李广、吕布! 区区一个贼子,居然也敢妄称“飞将”? 王胜达慨然接令,大声说道:“何用别将再往?在下往之,为将军取其头颅!” “好!王将军若往,黑马单贼必手到擒来!” 王胜达翻身上马,引率从骑数十,便离开中军,疾驰奔向北边正搅动隋阵的单雄信! 两下相距数里远,中间是隋军的主阵,王胜达等所经过处,尽是坐地备战的隋军的步骑将士。 绣着其军府名号的三角形骑旗,由他一个从骑举着,紧随在他的马后,其余数十从骑,一面跟着他向前驱驰,一面不断地沿途高声叫喊:“接将军令!王将军往取黑马贼单雄信首级!” 主阵的众将士虽然是在坐地休息,没有加入前边北、南两阵的小战场,可那两处小战场现下战况激烈,杀声远播,他们又岂会不细做关注?骑着黑马、使着大槊的单雄信,在北边的那个隋军阵中横冲直撞,无人能挡,早是吸引住了大部分隋军将士的注意,多都骇其勇悍! 这时闻得王胜达从骑们的叫喊,这些隋兵将士们纷纷起身,或者举起矛,或者跺着脚,异口同声地回应叫道:“王将军,威武!王将军,威武!” 数千、上万的隋军将士的相继喊叫之声,随着王胜达等骑的一路驰过,就像一波又一波的海浪;数千、上万的隋军将士的举矛、跺脚,则如是矛竖成林、地动如震。 此际若从高空望下,可以看到。 西边是千军万马的隋军主阵,声动滚滚、矛旗挥舞。 东边靠北,是在隋军的那个千人阵中奋进无双的单雄信! 单雄信听到了隋军主阵将士的叫喊声,打倒了两个试图拦住他马的隋骑,换左手,单手持矛,右手一勒缰绳,马蹄上扬,他举目向西南而望。 瞧见了像是快船,从波浪中疾行前来的王胜达等数十甲骑。 “甚么猫狗!”单雄信蔑视说道。 费君忠、魏夜叉等将皆随在他的身边。 魏夜叉一张尚嫌稚嫩的脸,因拼杀而涨得通红,公鸭般的嗓音叫道:“俺去宰了他!” “且待他来,吾亲手刃之!” 这千人的隋军阵,向两下让开,露出了一条小道。 王胜达等数十甲骑,驰骋已到! “黑马贼,看槊!”王胜达催马,冲驰最前,长槊前刺,直取单雄信的脖颈。 却单雄信当真骁武,冲战了这么多时,汗流浃背,汗气上扑,他嫌戴着兜鍪看不太清楚敌人,已是把将兜鍪摘下,现是只披着甲,裹着黑帻,脸都露在外头,故而王胜达这一槊刺他脖下。 单雄信故作力气不支,兜马转逃。 随从王胜达杀来的诸隋骑,其中有持马弓、马弩的,恐单雄信逃走,急忙便乱箭射出。 单雄信身俯马上,右手揽辔,左手挥槊,向后拍打,将射来的箭矢拍掉,马速不停,仍往东走。王胜达促马紧追!他是刚上阵,他的坐骑力气充足,跑得快。眼见着即将追上单雄信,王胜达奋声一呼:“莫逃!贼子!授命来!”长槊奔着单雄信的后背刺去! 间不容发之时,单雄信拨马一转,躲开了他这一槊。 胯下黑龙驹识其心意,不用他再策驱,灵活的已是兜转到了王胜达的侧面。 单雄信叫道:“猫狗东西!也敢来与乃公对阵!”长槊直出,端端正正,捅在了王胜达的肋上。 槊与矛的区别主要在二,一则槊比矛长,二则槊刃比矛刃也长,而且是细长。细长的槊刃,相交矛刃,更易通过甲片间的缝隙,刺入敌人体内。 单雄信善使槊,他也极其了解各类铠甲的缝隙都在何处。 这一槊,正好刺中了王胜达铠上的缝隙,尺余长的槊刃,仗着单雄信的勇力,深透进入王胜达的肋部。槊刃下缠绕的有银丝,增大了摩擦,便於抽出。一槊刺中,单雄信反手回拉,将寒骨白从王胜达体内拽出,——如泉的血水喷涌而出!单雄信沙场经验丰富,已有防备,稍微闪身,躲开了血泉,扯马奔近,改刺为打,举起长槊从上打下,打在了王胜达的头盔上! 王胜达一声不响,长槊坠落,直头直脑的,从马上一头栽倒,摔在了地上。 魏夜叉飞马赶到,跳将下来,屈膝压住王胜达的脖子,拽掉他的兜鍪,抽短刀在手,生生地割掉了他的脑袋。他没单雄信讲究,不怕血喷,被从王胜达断脖中喷出的血,染了他满头一身!他举起王胜达的脑袋,叫喊的声音之大,公鸭嗓都嘶哑了:“贼猫狗!已被单公杀了!” 单雄信的从骑们、周围在与隋兵厮杀奋战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再度欢呼:“飞将!飞将!” 这个阵中的隋兵将士,相顾骇然,没人再敢上前,后退而走。 从王胜达来的那数十从骑,倒有忠心者,拼命向前,试图抢回王胜达的尸体,却被单雄信的从骑杀散。单雄信骑跨马上,持槊抚须,睥睨四顾,哈哈大笑。 魏夜叉的叫声转为惊叫:“二郎!费三郎?” 单雄信视之,未知何时,费君忠从马上掉了下来。他赶忙驰马奔将过去,俯身将费君忠拉起,看之,是适才王胜达从骑们所射出的箭矢、弩矢,中了费君忠!费君忠背后,少说中了三四箭,鲜血浸透了他的衣甲,往他脸上瞧去,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已是没了呼吸。 刚射向单雄信的箭矢、弩矢,得有一二十支。 只靠单雄信一人槊挡,岂会全能挡住?就算不射中他,也会射中他的黑龙驹。 之所以单雄信和他的黑龙驹一箭未中,多靠了费君忠、魏夜叉等刚才的为他相助遮掩、挡箭。 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单雄信与费君忠是为同窗,两人交情极好,非是兄弟,胜过兄弟。 不意今日,费君忠为掩护他,死在此处。 单雄信目眦欲裂,胸口闷疼,险些一口血喷出,两只眼都红了,从马上滚下,丢下大槊,抱住费君忠,叫道:“三郎!三郎!你我义结金兰,同生共死,今日却你怎弃俺而去!” 叫了几声,眼泪滴落。 魏夜叉年少,最讲义气,更是悲痛欲绝,伤心泪下,他抹掉眼泪,用短刀在王胜达的脑袋上连着捅了数次,将这人头丢给别骑抓住,自上马来,持槊驱骑,冲向后退的隋军将士。 “二郎,夜叉冲过去了!” 单雄信小心地把费君忠的尸体放在地上,令从骑带回后边,自也上马,喝道:“随俺杀!” 魏夜叉、单雄信在前,其余数骑在后,纵马绝尘,猛追后走的隋军将士不止。 与单雄信本队的其余部曲,单雄信等渐渐地脱节。 …… 石子河东岸,翟让等观见到此幕。 贾雄惊声说道:“既斩来将,单公缘何轻骑深入?若被隋兵反围,危哉!” …… 石子河西岸,刘长恭的大纛下。 刘长恭先惊而后喜:“不意黑马贼这般凶悍,王将军为其所杀,却自恃勇武么?仅以数骑为从,便追我北阵不停!此杀他之机,随后纵兵前斗,尽歼贼兵之机也!” 立刻下令,命再调精锐,抓住单雄信等轻骑孤进的良机,将他杀掉。 百余甲骑闻令而动,如似黑云,自中军出,卷压向单雄信等! …… 河西,隋兵南阵中。 徐世绩毕竟不如单雄信勇武,带头冲杀了一阵后,气力不足,已稍驻马,改而指挥李善道等五团结阵并进,在刘胡儿的提醒下,也看到了单雄信轻骑突进的场景。 他吸了一口凉气,说道:“单兄怎轻身犯险?” 那从隋兵中军驰出的百余甲骑,已经驰到隋兵北阵。 先是传下了刘长恭的将令,命北阵将士不许再退,退者斩;继而此百余骑在数将引率下,分从前、左、右三面,包向了杀红了眼的单雄信、魏夜叉等骑! 徐世绩面色大变:“单兄危矣!” 他在隋兵南阵这厢,算是稳扎稳打,情况还算不错,有些余力,可一旦单雄信出现危险,单雄信队的义军将士必然崩溃,则到那时,他这一队的将士必然亦就将会陷入险境。 单雄信,非得将他救下不可,决不能坐视不顾! 徐世绩仓促喝令:“谁愿为俺,援助单兄?” 刘胡儿、聂黑獭离他最近,闻声应诺,皆愿往救单雄信。 唯刘胡儿机灵足有,勇武不够,聂黑獭沉稳虽有,应变的智谋不足,他两人非是可担此任的。 徐世绩未有理会他两人,眼向左边战中寻,找到了领着本团部曲,正与两队隋兵拼杀的李善道,喝道:“传俺将令与二郎,单兄将陷危地,非二郎不能救之,劳二郎速往救援!” 第三十章 李郎第一最从容 不知不觉,李善道现已是徐世绩帐下最得用的一将。 凡当危难之际,徐世绩头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李善道。 李善道接到命令,暂从战团中退出,掀开面甲,拄着长矛,擦了下额头的汗水,喘着粗气,向北边的隋兵阵中望了眼。银甲黑马、披着红披风的单雄信,在百余隋骑的团围中十分显目。 便以高延霸的骁勇,也忍不住咋舌,说道:“大郎这道军令?郎君,百骑围中,咱怎能救他?” 的确是强人所难了。 但军令既下,不能不从。 话说的好听点,有道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话说的直白点,实即是:人在帐下,军令下如山倒! 就算是让去送死,徐世绩的这道军令,在此时刻也不能不听。 李善道牙关一咬,叫道:“不说大郎军令,只说单公待我等素来恩深义重,今单公遭困,我等就不能见死不救!丑奴、沐阳,引精卒,从我往斗,拔单公出重围之中!” 留下陈敬儿、秦敬嗣指挥余下的部曲,继续与当面的隋兵恶战,李善道拨下面甲,抄矛在腋下,就领着高延霸、高曦两人及他两人部下的解烦两队精卒,出了此处战团,奔北边而向。 刘黑闼团离李善道团很近,两边基本上是在并肩作战。 这厢的动静很快就被刘黑闼瞧到,他机灵聪明,尽管没有听到徐世绩下给李善道的军令,然察李善道等的去向,立刻就猜到了李善道等这是要做甚么去。 “徐大郎竟令李二郎往援单公?围单公之贼骑甚众,李二郎所率尽步卒,此飞蛾扑火是也。”刘黑闼暗自吃惊,再视李善道等,直觉李善道众人此际甚有虽万人,吾往矣的壮烈气势! 刘黑闼也是猛将,认定李善道等此去必然无功之余,情不自禁地亦又心中暗赞:“雄壮也!” 自投到翟让帐下后,这些天,李善道时不时的,都会寻个借口,或者说是打听下当年王薄起事时的浩大,或者说是问问窦建德今在河北的威风,而到郝孝德营,找他见见,俩人而今尚谈不上特别的有交情,但几次的相见叙话下来,彼此也都不是陌生人,亦算熟人了。 往常见这李善道,举止磊落,轻财重义,已是好汉;今日见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愈是显露出他的慷慨雄奇,与众不同!刘黑闼隐然自觉,好像对李善道的观感有了新的认识。 有心多看看李善道等杀向北边隋阵,救助单雄信的情况,奈何当面也有隋兵要斗,刘黑闼没法一直去看,也只能收回视线,一边继续激斗,一边抽空往李善道等处瞅上两眼罢了。 李善道团在徐世绩所在处的南边。 要救单雄信,得先至徐世绩所在处。 徐世绩已在等待李善道。 “二郎,单贤兄孤骑深入,已被贼官兵的甲骑包围,单贤兄为我军中飞将,实我军中之胆也,一旦单贤兄有事,我两队恐皆将危!你此往,务必要与单贤兄队的将士合力,将单贤兄救出!” 战场上的徐世绩,当真是六亲不认。 别看平时是怎么笼络李善道、厚待李善道,当需要李善道卖命时,他诚然是眼皮也不眨一下。 李善道知徐世绩的性子,也知自己现下的身份,没有废话,亦无叫苦,简短沉声应道:“诺!” “围单贤兄的皆是隋骑,你部无骑,俺拨萧裕与他部骑兵,协助於你。” 萧裕、萧德兄弟和李善道先后不远接到的军令,这会儿也都已经来到徐世绩此处。 徐世绩吩咐完了李善道,命令萧裕、萧德兄弟,说道:“大郎、三郎,引你两人部骑,从李二郎调动。”又看向李善道,与他三人说道,“你们看,河对岸,翟公那边已经在催响战鼓,摇动将旗,是已在调动王、黄两队过河,前来助我两队参战。单贤兄现虽陷在围中,然也已把北边隋阵冲动。只要将单贤兄救出,合以王、黄两队援兵,我等奋勇进战,隋兵破之在即!大胜之后,你等各部斩获,尽归你等各自所有,并俺将上禀翟公,另有重赏赐与!兄等勠力!” 知道救出单雄信的这个任务太过艰巨,徐世绩又补充说道,“且又你们看,单兄队的将士也在往前争斗,想要把单兄接应出来。你们到后,主要起个奇兵之效,兵众虽少,必能功成!” 李善道、萧裕对视一眼。 和这个场合不吻合的一个场景,於是出现。 两人俱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没说的话:“徐大郎这话,不外乎为免溃败,哄我等卖命!” 两人齐刷刷转目徐世绩,神态坚毅,同声应道:“诺!谨从大郎令,勠力!必接应单公出围。” 是否真心的回应,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听从军令即可。 徐世绩欣慰地拍了拍他俩胳臂,诚真情挚地说道:“但能助单兄出围,今日此战,兄等奇功!唯一点,切须牢记,单兄要救出来,兄等也决不能陷在贼官兵中,囫囵地去,要囫囵地回来!”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待到克捷,庆功宴上,我还要大郎痛饮几杯的!大郎放心。” “好,好,去吧,快去吧!” 却翟让在调王儒信、黄君汉两队渡河来援,刘长恭见单雄信已被围困,又见单雄信的部曲将士拼命往前援救,却是亦调了后援赶去参战。 李善道、萧裕两人,领着各自团中的精锐步骑,合计共约百十人,才刚出了徐世绩队与隋兵南阵的战团,尚未到至隋兵北阵,半道上,忽剌剌,就被一股从隋兵主阵杀出的兵士挡住了! 这股隋兵兵士四五百人上下。 尽为骑兵。 前边举着一面军旗,写着:“洛阳左领军进德府。” 队中举着一面将旗,写道:“鹰扬副郎将李。” 萧裕是府兵军将出身,熟知隋室府兵的规制和设置,张望着这支杀来的隋兵,勒马等李善道到,举矛指其军旗,说道:“二郎,是洛阳的羽林军!” 洛阳是重镇,地属河南郡。河南郡因此设置的军府众多,足有一二十个。有的是设在河南郡的别县,有的是设在洛阳。“进德”,是洛阳城里一个坊的名,面前杀来的这支府兵,其驻地便在此坊,故为此名。——“左领军”,本名“左屯卫”,是军府十二卫之一,这支府兵隶属左领军卫。至若“羽林军”,杨广给十二卫的府兵各起了个效古的名字,如萧裕之前所统的那个军府的府兵,系属左骁卫,此卫的府兵便别称“豹骑”,左领军的府兵则是别称“羽林”。 “姓李的此将是谁?” 萧裕答道:“这不清楚。不过洛阳城内驻扎的府兵,闻皆精锐,既为此军府副将,想当骁悍。” 这数百隋兵都是骑兵,来势甚快,说话间,已相距不远。 若说两万余隋兵列阵,如似铜墙铁壁,数百骑奔来,便如狂风乌云。 李善道也算是打过不少仗了,但以劣势兵力迎斗优势骑兵,此实乃头回,——刚与隋兵南阵交战时,隋兵主阵的兵马虽多,出战的南阵与徐世绩队的兵马却相仿,而且主要是步卒,也不是骑兵,这个当口,不说紧张,亦是只能强作镇定,他咽了口唾沫,提醒自己“不可露怯丢人”,攥紧长矛,含笑稳稳问道:“萧郎,贼多骑,我兵少,骑更少,何以应对,你可有策?” “二郎可引步卒,举矛外向,列方阵以待,俺引骑兵,从侧击之。”萧裕毕竟曾是一军府之主将,类似的对战场面,他往昔在操练本军府的兵士时,常有组织,黑黢黢的脸上倒不慌乱。 觑了下李善道神色,萧裕心中赞道,“真是徐大郎帐下第一将,众寡悬殊,犹镇定自如。”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哈哈笑道:“萧郎,英雄所见略同,我亦如此想!”令道,“丑奴、沐阳,组阵迎敌!”笑与萧裕说道,“萧郎与三郎的神勇,封丘战时,我是亲见,好悬封丘城外营,我都没能守住。今日此战,却与萧郎、三郎并肩为同袍,共杀强敌,痛快痛快!” 高延霸、高曦所带的解烦两队战士,是李善道部中的头等精锐。 日常的操练,皆是由高曦亲自负责,日常饮食供应得最好、最足,不论下雨下雪,几个月来操练不辍。比之军府的精锐,解烦两队的将士,於今亦是丝毫不差。 对面骑兵来的虽快,片刻功夫,解烦两队的将士在高延霸、高曦的带领下,已将矛阵结成。 地面轻微震动,尘土先吹荡到至。 数百隋骑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旗卷、槊扬。 敌骑已至! 萧裕与萧德拨马挟槊,引骑兵一二十,驰离矛阵,向北边驰奔了片刻,转将回头,插向这支敌骑的左翼。萧裕马在前头,盯紧了“鹰扬副将军李”这面将旗下的一将,丈八长的长槊牢牢持在手中,叱咤喝道:“可曾识得俺齐郡萧裕之名?” 旗下之将,正是此府府兵的副将,驰行的马上,瞧了眼萧裕,呸了口,骂道:“从贼的败虏!” 第三十一章 夺槊杀敌反手易 萧裕既本是齐郡一军府的主将,且是张须陀帐下颇有名气的勇将,在府兵系统中的名声还是不小的。尽管帝国共有军府几百个,他只是几百个鹰扬郎将之一,然其名,李姓此将有闻。 却这萧裕,亦是将门世家,其祖上出仕自十六国以今的北地历代,世代为将,在杨坚代周时,并是早期就从龙的将士之一,故萧裕之前能执掌一处军府。 要说起来,在隋室将臣的眼中,他而下确是“从了逆贼”。 可一来,渐也已经看出隋室的天下恐怕是要亡了;二者,远的不提,只说北朝这几个朝代,更相替代,直如寻常之事,今日之“逆贼”,何知不是来日之“开国元勋”? 因听了这一骂,——到底是其家历代仕宦,今日自身“从贼”,惭愧还是略有,萧裕一张黑脸忍不住红了一红,然这点愧意旋即就被消散,他呵呵一笑,回应说道:“蒲山公乃故上柱国、蒲山郡公之子,关陇之贵胄也,今应天命、顺民心,起义兵讨无道,何来‘贼’称?” 李姓副将不再答话,当面列矛阵相迎的那个贼小率,名不见经传,不知是甚么小贼,自是比不上萧裕的人头值钱,他令部曲主力仍杀向贼矛阵,自引精骑十余,来迎斗萧裕等。 百十步远近,两下对冲,呼吸即至。 大马对大马,长槊对长槊。 隋骑十余,萧裕这边亦骑十余。 两下骑士俱披铠甲。 饶是敌主力已冲到了眼皮子前,李善道情不自禁,还是往萧裕那厢望了一望。 但见敌我两边的各十余骑士,冲马进战,呼喝不止,蹄声如雷,风扬尘土,恍惚给他错觉,竟不像是骑兵对战,而让他想起了后世的坦克对战,——简直就是敌我二十多辆坦克在对冲! 步战,已经需要勇气;骑战,更需要勇气。 萧裕貌不惊人,个头也不魁梧,见他的第一面,李善道就觉得他眼熟,随后想起,他和后世的那位叫“小宝”的笑星长得有些相似,尤其那张黑炭似的脸,最是一般无二。 遂其在外虽有些名气,姓李的此将见他此般形貌,反生轻视。 “鼠子也能成名!”李姓此将骂了一声,两马交错,长槊刺出。 萧裕个短,有劣势,也有优势,优势就是身段灵活,利於躲避。 他往下一扑身,不但轻松躲开了李姓此将刺来的这一槊,而且顺势将此槊压在了身子与马鞍间,左手探到胸下,抓住了槊刃下的柄,然后起身,猛力将槊往身侧后拽。 李姓此将万没想到,萧裕会来这么一手。 两马交错已过,他的坐骑往北冲,他手中的槊被萧裕随着自马的冲势往南拽,仓促间,他反应不过来,没松手舍槊,南辕北辙的两股大力的拉扯下,他被萧裕拽落下马! “扑腾”一声,才刚摔落,正被摔了个头昏眼花,萧裕回马已到。 丢下了夺来的槊,将自己的槊举起,萧裕又是呵呵一笑,说道:“小子,骂谁鼠子?”面上言笑,手不容情,长槊下刺,刺穿了李姓此将的脖颈! 从交手到被杀,仅只一合,不到半刻钟。 萧德与一个从骑拖住李姓此将的双脚,把他拉出到安全的位置,割下了他的脑袋。萧德把之挑在槊尖上,策马飞奔还回,大呼叫道:“鼠子已死!杀鼠子者萧鹰扬也!尔等还不速逃?” 这一手身下压槊,反手夺槊杀敌,是萧裕的绝技。 数百骑冲撞杀至,组成矛阵的李善道部曲才不到百人,再尽是勇士,再有高延霸、高曦两个猛将,亦是难以抵挡太久。 李善道很想只在后头督战,可“将为一军之胆”此话,经过下山来的历战,他现是有十分的领悟,敌强我弱的情况下,全靠将领的以身作则,他若再缩在后头,必是越发难撑。 故而,他骂着脏话,也不知是害怕导致,还是激动导致,双腿都有些打颤,可他仍是站在了矛阵的前列。左边高曦、右边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雁形列於更左、更右。俱是按照平时操练的架势,身形半蹲,扎稳马步,长矛紧攥,斜斜刺向前方。 还好,李姓此将所率的这数百隋兵,甲骑不多,多是轻骑。 前头长矛成阵,明晃晃的矛尖何止动人心神,战马不傻,也为之动心。 最先冲到的三二十骑,只两骑勇士,控住了坐骑,没有停下,其余的二十多骑都在离矛阵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坐骑就不受控制,主动地向两边让开,或者止步不前了。 两骑,当然是冲不动李善道等组成的这个矛阵。 高丑奴铁鞭横扫,打断了一条马腿,箭步跃上,又铁鞭下砸,砸死了马上掉下的隋兵。 高曦未持矛,握住横刀的刀柄,利刃向外,和高丑奴相同,亦是横扫,斩断了两条马腿。这马哀鸣惨嘶,往前栽倒。高曦闪避及时,躲将了开去。后排的几个战士没能躲开,被这匹马砸到了三四人。几百斤重的马砸下来,不砸死,也得砸得吐血。这几个战士灰头土脸的,爬起来了两个,各吐鲜血一口,剩下的两个被马砸断了腿,爬不起来了,抱住断腿,大声呼痛。 从这匹马上扑掉在地上的隋兵,吃了一口嘴啃泥,牙被崩掉了好几个,尚未起来,早被程跛蹄等按住,有的用刀,有的用矛,乱打一通,被打死了。 李善道喝道:“将马堵在前边!重新列阵、列阵!” 两匹马也都被杀掉,高曦亲自带人,将此两匹马堵在了矛阵的前方,权且做个阻碍。 分向两边冲去和坐骑止步不前的那二十余骑,在他们火长、队率的指挥下,再度集结,和后头的大队骑兵会合,随即,在一个越骑校尉的督促下,——军府中掌步兵的校尉名步兵校尉,掌骑兵的校尉名越骑校尉,增强了冲李善道矛阵的兵力,约计四十余骑上下,预备二次来冲! 解烦两队的部曲固是精兵,抵挡优势的敌人骑兵,这还是头一遭。 能否还能顶住隋兵的二轮冲撞? 李善道心中也没有底。 “人马俱碎”四字,冒上他的心头。 江淮杜伏威、大将阚棱、方才南阵隋兵中有约百人使的是陌刀! 如果自家部中,有这么一支陌刀队,是不是比之长矛,可以更好地应对敌骑? 以前是找不来陌刀的样式和会用陌刀的高手,此战罢了,若能得俘使陌刀之隋兵隋将,却一定要向徐世绩讨来,给自己部中也训练出一队陌刀兵! 用着以后怎样怎样的想象,驱逐当下的忐忑,李善道厉声喝道:“他妈的!挡不住,数百贼骑冲过来,咱大家伙全都死在这里!挡得住,一场大功是咱的,徐大郎已诺,缴获也是咱的!” 高曦沉声响应,少见的亦高声大喝:“儿郎们!便照平日的操练稳住,数百贼骑罢了,我等不但足可挡住,其冲我阵的贼骑一无功而退,必乱其乱阵,我等趁势反杀,尽歼之也易哉!” 果然能入解烦两队的都是亡命士。 李善道、高延霸、高曦等亲在前列的示范下,数十解烦战士无有退畏者,俱叫道:“杀!杀!” 三四十隋骑摆开了队形,开始了二度冲阵。 就在此时,北边传来了萧德的喊叫! 李善道却这会儿哪有空闲去看? 甚至,萧德喊的是甚么,在对面冲来敌骑的坐骑的马蹄声、骑士们的唿哨声中,都没能听清。 但萧德喊的是甚么,他们很快就知道了。 因为对面冲来的这三四十敌骑,在快冲到矛阵前时,突然自乱。 没有人再往前冲,纷纷勒住冲劲,兜转马头,往后退散。 怎么回事? 高延霸个子高,看得清,最先看到了萧裕、萧德处的情形,叫道:“郎君,贼将被萧郎宰了!” 耳闻此言,李善道、高曦、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急皆转目去望。 瞧见了萧德长槊上挑着的人头。 众人无不大喜。 适才隋骑再次冲阵的声势,惊得姚阿贵、程跛蹄等悉俱胆怯战栗。 恐慌过后,狂喜袭来,如释重负的同时,姚阿贵、程跛蹄等觉得双腿发软,连叫喊声都岔音了,姚阿贵叫道:“郎君!要不要赶上去,追杀这股贼骑!贼厮鸟,气势汹汹,刚吓唬谁呢?” 李善道稳住心神,越过萧裕、萧德等骑,张望北边远处的隋兵北阵。 单雄信等仍在那百余隋骑的围困中。 瞧不太清楚单雄信现下在被围中的情形,只约略看见他的银甲、红披风,在重重隋骑的缝隙中时或显露,——他仍在激斗。而单雄信队救助他的将士,被隋兵北阵的将士拼死拦截,被阻在了离单雄信一里多地外的地方。一里多地虽然不远,其队将士迟迟不能突破接近单雄信。 “贼有骑,追不上,萧郎斩了其将,已足够矣。跛蹄,你带数人,将伤员送到后边。余下诸兄,随我北进,赶援单公!”主要的任务是救援单雄信,这股隋骑不值得追杀,李善道令道。 时当此际,李善道、萧德他们这支百余人的步骑小部队,正位处在北、南两个隋阵之间。 因为西边无有北、南两个隋阵的隋兵遮掩,西边三四里外隋军主阵的情势,能一览无遗。 命令才下,程跛蹄尚未把伤员从矛阵中带出,猛然西边鼓声大作。 李善道举目眺之。 是单雄信队因单雄信身陷重围,出现了乱状,又徐世绩为救单雄信,牵累到徐世绩队也有些乱了,从而被刘长恭抓住战机,他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隋军主阵的两万多将士,北至数里外、南亦至数里外,大小共十来个方阵的兵士,多半开动。 旗帜簇簇,众阵移动、如似城移,步矛如林,马槊成排。 纵只是一两万人列队前行,已是浩浩荡荡,两万多兵士前行,何止汹涌澎拜! 骁勇如高延霸、见多了大场面的如高曦,亦顿骇然。 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目瞪口呆。 萧裕、萧德等驰骑来还,到了近前,萧裕叫道:“二郎,隋兵主力要来了!” …… 隋兵北阵中。 位在徐世绩队里各团最南位置的刘黑闼团。 刘黑闼色变,二话没有,麻利地令道:“退!” 第三十二章 沉舟励士克捷近 “徐”字军旗,在激战的隋兵南阵的战场中,迎风飘扬。 刘胡儿叫道:“郎君,刘头领部要退!” 徐世绩顾视了下,厉声喝道:“吾旗未退,孰将敢退?”令刘胡儿,“持俺将令,引刀斧手一队,即驰令刘黑闼,重申战前军纪,吾旗不退,诸将敢有退者,斩!” 刘胡儿高高举起令牌,带上了十来个刀斧手,飞奔到了南边的刘黑闼团。 “徐郎君令,视将旗进至,擅退者,斩!” 刘黑闼勉强赔笑,辩解说道:“隋兵的主力压上来了!咱才两千部众,何能抵挡?” “视将旗进至!” 看了看虎视眈眈,立在刘胡儿身后的那十来个刀斧手,刘黑闼满心不愿,可到底不敢违令,——尽管他非是徐世绩的本部部曲,可现在他是归属徐世绩调遣的,他自然心知,若是他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徐世绩说杀他,还真就能把他杀了,即便事后郝孝德不满,亦为时已晚。 无可奈何,刘黑闼只得改变了命令,令部曲不许后退,应与刘胡儿说道:“敢请转禀徐将军,将军军令,黑闼焉敢不遵?死战不退,今日此战,唯从将军,一死而已。” 徐世绩治军,向来不是只靠军纪、军令强压,从来都是双管齐下。 一手刀斧,一手果子。 刘胡儿转述徐世绩的话,说道:“郎君说了,今日此战,我义军必胜。贼官兵的主力虽然压上来了,我义军主力不也在翟公亲自的督率下,支援过来了么?后尚有蒲山公营两千精锐,多本张须陀帐下精骑。贼官兵既未朝食,其前部复又与我两队苦战至今,定已饥疲难支。待我义军主力上来,破此两阵,如饮水之易,趁势主力驱杀,贼官兵主力纵众,势必溃散!” 徐世绩说的这些,刘黑闼也很清楚。 确实,这是最理想的进展情况。 唯一的刘黑闼与徐世绩的区别在於,刘黑闼是跟着郝孝德后来相投的,非是瓦岗义军的嫡系,所以在拼死奋战,以争取胜利的决心上,他远不如徐世绩。 “诺!”和刘胡儿没什么可多说的,刘黑闼见他不走,知当是徐世绩不放心本部,故令他留此督战,於是不再废话,反正是撤不了了,索性就如自己适才所言,把命拼上就是,如果最终真能获胜,亦算是赌赢了一把大的,他便丢下长矛,转令本部战士,“弃矛抽刀!” 刘胡儿不解其意,问道:“贼官兵主力将至,缘何将军令部曲弃矛?” 刘黑闼脸上、身上,沾染着敌人的斑斑血迹,他提着刀,盯着刘胡儿,再度启齿一笑,——左脸颊上的伤疤蜈蚣似的随之蠕动,这次给刘胡儿以狰狞之感,刘胡儿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说道:“两虎相遇恶者生!贼逑的兵多,咱兵少,阵是组不成了,换刀使,和他们拼命!” 刘胡儿只从徐世绩那里听过,刘黑闼好像颇是机警,又哪里知道刘黑闼自少好赌,同时他也是个赌徒,徐世绩严令下,退是没得退了,那就只能赌徒的性子发起来,压彻底,赌一赌了! “是,是,将军所言甚是。”尽管举着徐世绩的令牌,自身是徐世绩的心腹,刘胡儿此际,被刘黑闼这股破釜沉舟,赌命的劲头,却也给震得不禁嗫嚅。 刘黑闼团现尚余百四五十人,除掉仍在与南阵隋兵交战的部分,其余的从他的命令,皆丢下了长矛,换抽横刀在手,目光齐刷刷注在刘黑闼身上。 “兄弟们,拼了!富贵险中博!死了,咱啥也不说了;这仗打赢了,咱兄弟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痛痛快快的好生快活快活!若有战死者,你们老营的家眷不必担忧,俺亲护养!” 百余人浴血持刀,操着河北口音,齐声应道:“跟着郎君拼了!富贵险中博!” 西边,隔着隋兵南阵,正以方阵的阵型,往这边压来的隋兵主力将士的雄壮盛况,虽是难以看清,蔽日的旗帜高出在隋兵南阵之上,却可入眼,一点点的,渐渐逼近,伴随鼓声、号令。 隋兵南阵的将士,开始了反冲锋。 …… 隋兵南阵、北阵之间。 不但南阵的隋兵开始了反冲锋,北阵的隋兵也开始了反冲锋。 与北阵隋兵激战的义军,因为单雄信这个主将被陷重围,缺少有效的指挥,眼看着将要越乱。 李善道、萧裕一时间,大眼瞪小眼。 底下该怎么办?是按徐世绩的军令,继续向隋兵北阵去,援救单雄信? 还是退回徐世绩队中? “郎君,单公咱帮不了了,赶紧退回本队,听大郎的置措吧!”高曦说道。 李善道迟疑稍顷,问萧裕,说道:“萧郎,你说呢?” “悉从二郎主意。” 若是折还,等於是违了徐世绩的军令;可若不折还,等於是送死。 见萧裕不肯建议,李善道拿定了主意,令道:“好!单公咱确是没法再援助了,当此之际,关键是要挡住贼官兵的主力!以待我义军主力赶到。” 他望了下东边石子河对岸,王儒信、黄君汉两队已开到河边,在渡水了,翟让的将旗跟着前移,亦已矗立在了对岸近处;稍远处,可以看到,李密营的两队步骑兵士,也在向前移动。 李善道又望了下西边,隋军主力越来越近了,两万多步骑荡起的尘土,已经随风飘到。 今天这场仗和伏击张须陀部那场仗有所不同。 首先,张须陀部的兵马不如今日的隋兵多,今日隋兵的兵力是张须陀部的两倍多;其次,大海寺一战,是伏击战,今日这场战是矛对矛、刀对刀的正面作战。 尽管知道这场仗,瓦岗义军定然是不可能输,必定最终是打赢了。 可身在局中,面对更加优势的敌人,且是正面作战,要说分毫不怕,那显亦是不可能,——仗最终的打赢,和身在战局中的自己能不能活到战后,会不会死在战中是没有关系的,李善道不好赌博,称不上有赌性,可咬紧牙关,破釜沉舟的决心,这个时刻,却与刘黑闼无二! 或者说,和刘黑闼也稍有不同。 因为他知道这场仗肯定是能打赢的,是以有进无退的决心,他做出得更有信心。 目光在高延霸、焦彦郎、姚阿贵、程跛蹄等或震惊、或恐慌的神色上一一掠过,李善道按下“砰砰”乱跳的心,拿出轻松自如的模样,笑道:“贼官兵先战的北、南两阵,系贼官兵的精锐,怎样?犹非我等对手!况其主力,多临时在洛阳招募的乌合?其众虽多,如羊成群而已,兄等与今我此战六队之士,皆虎狼士,无不可一当百,何有畏哉?诸兄,且先还大郎麾下,稳住阵脚,候翟公、蒲山公率我主力渡河杀到,便是我义军大胜克捷之时!勠力!勠力!” 刘长恭、房崱必定是万万想不到。 他们以为瓦岗义军是乌合之众,却不意他们临时招募聚得的隋兵,亦被李善道视为乌合! 客观来讲,李善道的判断与他们对瓦岗义军的认知,至少在目下这个战场上,其实是李善道的判断更加准确。毕竟,参与此战的瓦岗义军尽是精锐,而隋兵相反,却是夹杂了临时之募。 李善道的从容和有理有据的分析,安抚住了高延霸、焦彦郎等。 专从诸人中,挑了高延霸出来,李善道笑问他道:“丑奴,尚能战否?” 高延霸的真实想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李善道此问的问题。 好个高延霸,持铁鞭,将铁鞭的手柄向自己胸口砸了两砸,砸得铠甲闷响,瓮声瓮气地昂然说道:“郎君!小奴何止能战,刘长恭这贼厮鸟,仗着兵多,便就势众压人么?郎君知小奴平生最憎仗势欺人的狗贼,郎君且看,小奴如何将这刘长恭生擒,为郎君献来!” “萧郎、兄等,从我还大郎旗下!” 战至此时,日头西移,已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 二月仲春,天黑得尚早,从蓝天白云间洒下的日光,已然略显黯淡。 并暖暖的午时的风,也已变得带些凉意。 正是这凉意,吹拂脸上,才更好激发精神,百余虎士,或步、或骑,在西边隋兵主力压近之当下,因李善道的激励之言和从容不迫的豪迈之气,悉皆振起斗志,紧从李善道,还向本队! …… 河东岸。 前移的翟让旗下。 远眺隋军主力如城而进,旌旗蔽空,尘土漫扬,十余方阵、两万余隋兵步骑的队伍,仿如在狂风黄沙中凶猛前进的巨大怪兽,那矛、那槊,是它们的爪牙;那甲、那旗,是它们的皮毛。 打过了大海寺这场恶仗的翟让,为之心惊肉跳。 一众黑甲、玄甲的将士簇拥里,他甲衣外裹着的大红袍,隔着大老远,就能被看到。 “贼官兵主力已上,雄信兄本队大乱,明公!不宜再做渡水!”仓促进言的是邴元真。 翟让大怒,斥道:“元真兄素来重义,值此雄信陷入围中、茂公在西岸麾众奋击之关头,为何胆怯?贼官兵固众,然我等若因此畏战,不渡水进战,雄信、茂公必身危矣!”向后头李密的将旗招了一招,另一句话没有说出,“且今日战,是俺抢着先斗,若竟怯懦,不敢渡水,定会被蒲山公耻笑!”喝令左右,“传俺将令,命君汉、儒信督促部曲,加紧渡水!” 邴元真还想再劝。 翟让打马一鞭,引着他的亲兵从骑,驰向了石子河的东岸河滩。 明知隋兵主力压上,单雄信队已经混乱,这时再渡水增援往战,危险性极大,可为了单雄信、徐世绩不至於因无后援,没在此战中,亦是为了自家的脸面不掉,不被李密等嘲笑,他乃是不但要继续率众渡水,且要身马当先! 邴元真等见状,也只好催马跟上。 黄君汉、王儒信相继接到了翟让的军令,两人果是催促部曲,加快了渡河。 …… 东边数里外,也在往石子河东岸赶的李密营两队。 “蒲山公”的大纛下。 李密披甲持弓,驱马而行。 杨得方等几个文臣没有跟从他参与今天之战。 房彦藻有些勇力,跟从他参与了,骑着马,就在他的边上。 “明公,隋军主力阵动,单雄信号为飞将,却岂知这般无用,其队已乱!翟公营的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虽已在渡水,隋军气势正盛,恐翟公即便全军渡到对岸,亦非其敌。” 李密说道:“孝朗,你想说什么?” “窃以为,我营两队到了岸边后,不必急於渡水,先观望一下翟公部的战况,再做计议可也!” 李密还没答话。 一将在旁哂然说道:“房公此议,谬哉!我军克胜已在即,焉能不鼓勇急进,反再观望?” 第三十三章 钝刀浴血战中悟 说话之人,二三十岁年纪,未有披甲,裹黑幞头,穿一袭黑色圆领袍,腰围蹀躞带,悬挂宝剑,足着短腰皮靴,胯下黄马,膘肥体壮,银辔玉鞍,脸上看去,虽常人貌,自有雄奇。 却非别人,便是李密兵到颍川时,投附他的当地豪杰,阳翟郭氏出身的郭孝恪。 “孝恪,卿此话怎讲?” 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本名敬,字孝恪。 ——只从“字”说,他和房彦藻倒像是兄弟,但自投到李密帐下后,他和房彦藻却称不上交好,点头之交罢了。其性直爽,素来直言直语,现更是直接反对房彦藻提与李密的建议。 房彦藻和郭孝恪,属於是脾性不合。 郭孝恪虽也算是出自名族,本身和他的老祖先郭嘉近似,并无贵族子弟的骄娇之气,且他早前也是一部“盗伙”之首,相比房彦藻、杨得方等,他与徐世绩、单雄信等反是投脾气。 瞧了眼房彦藻,郭孝恪抚短髭笑道:“隋兵虽远众於我,今先已落入明公彀中,中了明公的诱敌之计,不曾朝食,就急渡洛水,行军至此,复而下又与单、徐二将军之部,鏖战至当下,其兵必已既饥且疲!如此,则待翟公营余下两队将士上阵,再与之厮杀稍顷,我克捷之时便即到矣!”向左右、向后指了下,说道,“明公率来参与今战之精锐,多精骑也,择其一点,纵骑冲之,定就能轻易地将之冲溃。一角既溃,隋兵全阵势必随之大乱!克胜岂不易过唾掌。” 李密大喜,抚须笑道:“孝恪所言,正俺意也!隋兵虽众,不若我之精悍,此‘大而无用’者是也。但能破其一阵,料隋兵全阵必即会跟着崩溃!唯是,先锋破阵之将,非上将不可!”明亮的眼睛,顾盼身边,问从行之诸将,“诸君!谁愿为俺先锋破阵?” 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蔡建德等俱在其侧。 诸将齐齐应道:“末将愿为明公先锋破阵!” “伯当贤弟,你需从俺主持全局;田君,你需为伯当副手;张、李二将军各引一队,亦需主持本队局面。这先锋破阵之任,常将军、李将军,便交给你两人,何如?” 常何、李君羡慨然应诺,答道:“敢请明公放心,末将两人必为明公大破隋阵!” “好!伯当,传俺将令,调两队精锐两百骑,分付与常将军、李将军,候我营战士渡过石子河,便劳常、李两位将军先击!”李密将手中弓递给常何,又取佩的横刀与李君羡,不再以“将军”这样的正式称呼称他两人,亲热的换以字称,说道,“从仁,你善射,俺之此弓赠与你;遵礼,此刀百炼乃成,削铁如泥,送给你。俺在队中,观你两人杀敌拔旗!” 一弓、一刀,均价值百金。 价值贵,情意更贵。 常何、李君羡各自接住,受宠若惊,应道:“誓为明公袭破隋阵!” 却这常何、李君羡,都是后来相投李密者,他俩投附李密的时间比郭孝恪早不了多少,但只这短短的数月,他俩已皆被李密折服。日常待遇上,只能以“恩厚”形容;放到打仗上,李密更是百战百胜,小仗也好,打张须陀部这样的大仗也好,到今为止,一次败仗没有吃过的! 跟着这样的主将打仗,不但心服,愿意听从他的命令,而且也愿意为这样的主将犯险冲杀。 王伯当办事的效率很高。 不多时,他已亲从两队将士中选出了精骑两百。 尽是张须陀的旧部。 自投附李密以今,一来,因李密关陇顶尖贵族出身的家世,二来,亦是因李玄英等积极地宣扬李密王者不死,应了谶纬,当代隋室的言论,三则,深得李密厚抚,效命上早已不是问题。 马皆骏马,人皆勇士。 各领了百骑,加上自身原本部中的一些心腹死士,常何、李君羡遂各率一队,离开李密,驰行在了李密营这两队将士的最前。一在北、一在南,如似两支利剑,奔向石子河,遥指对岸。 …… 对岸,隋军主力阵中。 刘长恭的大纛下。 他与诸将都看到了翟让、李密两营贼兵进向战场的场景。 房崱不以为然,抚摸胡须,笑道:“单贼陷我围中,徐贼部乱,翟贼、密贼不思逃窜,却更进战,不知死活!将军,我主力压上,先歼单、徐两部,趁胜进击,再灭翟贼、密贼!惜乎!” 一个衣着华丽的贵胜子弟问道:“房公,我王师取胜,即在当前,缘何‘惜乎’?” 房崱点了点战场东、数里外的石子河,笑道:“好一条河水,惜乎将被贼尸塞满!” 刘长恭细细地看了会儿杀向战场的翟让营的两队将士和李密营的两队将士,沉吟了下,说道:“翟贼、密贼俱是亲驱众而前,我等不可大意。”传令前边的部曲,“速战速决!快些将单、徐两贼所部击溃,不可给这两队贼喘息之机。分出左第三阵、右第三阵,阻击翟贼、密贼。” 两万多隋兵将士一起向前进战,莫说这两万多隋兵将士其中,新招募的兵士占了很大一部分,便都是老兵,亦不可能做到整整齐齐,各个阵之间,难免会出现快慢不一、有先有后的情况。 有的阵的将士前进得快,有的阵的将士前进得慢。 左三阵、右三阵这两个阵的隋兵,左三阵前进得较快,右三阵前进得较慢。 刘长恭的军令传到,左三阵的约两千隋兵,眼见着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瓦岗兵马已在渡河,少数兵士已然渡到了西岸,为完成刘长恭的命令,愈发加快了行速;右三阵也是约两千隋兵,其主将亦欲催促部曲加快行速,可这一阵的隋兵不如左三阵的隋兵平时训练有素,催促的军令下来,不仅没有加快多少行速,因为饥渴,本尚算过得去的行军队形,反而是乱了起来。 左三、右三,一个小跑前进,加快了速度,一个队形变乱,向两边影响过去,左二、左四等,右二、右四等各个行进中的分阵,不觉中,渐渐的也都出现了问题。 各阵间的脱节,由乃亦渐更严重,不等各阵到达战场,已是肉眼可见。 刘长恭是沙场老将,眼见此状,心头一跳,有了不好的预感。 可他的军令当然是已不能收回,再下约束阵型的军令的话,又已是来不及。 房崱注意到了他忽然皱起的眉头,笑问道:“将军,我主力已近战场,……壮哉!阵展十里,旌旗蔽空,矛槊如林,卷风扬尘,若虎熊之出山也,将歼贼矣!将军怎么却皱起眉头了?” 刘长恭没空再理会他,聚精会神,望视已接近战场,将要投入作战的各阵将士! …… 这个时候的整个战场上。 压力最大的是徐世绩、单雄信两队的将士。 徐世绩指挥部曲,已经与隋军南阵的兵士大致脱离了交战,退了一里多地,重新组成了一个迎敌的方阵。单雄信队的部曲,因无单雄信的指挥,则还在与隋军北阵的兵士缠斗。 李善道、萧裕等已然退回到了徐世绩队的阵中。 “大郎,贼官兵的主力压上来了,没法再去救援单公,斗胆乃违大郎将令。请大郎治罪。” 徐世绩怎么想的,李善道从他神色上看不出来。 擦掉了额头上的汗水,徐世绩将兜鍪重新戴好,没有提李善道违令擅还此事,面甲里透出的声音如似瓮声,说道:“翟公刚传令过来,令咱坚持一会儿,君汉兄、儒信兄两队一等渡河过来,就会驰援赶到。二郎,你有信心在君汉兄、儒信兄两队赶到之前,守住咱队的阵地么?” “唯从大郎军令!” 徐世绩说道:“俺还是那道令,俺旗不退,敢退者,斩!二郎,俺的旗就这里,你引你部,守在俺的旗前。无论多少贼官兵来攻,俺的旗不会退。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 冷汗冒出,李善道听出了徐世绩的话外之音。 “俺旗不退,敢退者,斩”,是在指他“违令”;“守到翟公驱众亲到,你大功一桩”,是在说要想不因违令被斩,你就拼上了你的这条命,将功赎罪。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咬牙应道:“谨遵大郎将令!” 萧裕犹豫了下,说道:“大郎,俺与二郎一起去守!” “萧郎,你是奇兵。咱队的精骑,俺都拨给你,去阵左列队。时刻观俺旗帜,俺旗帜前挥时,你就引骑驰出,击来攻我阵之隋兵的侧翼。守到翟公到时,你也大功一件。” 萧裕应诺。 凡用兵之道,有正有奇。 步阵坚守,是为正;骑兵侧击,是为奇。 李善道、萧裕两人引众,一出在前,一往左去后。 剩下在徐世绩左近的罗孝德、聂黑獭、刘黑闼三将,彼此相顾。 罗孝德、聂黑獭深知徐世绩的性子,不敢多说。 刘黑闼向后顾了几眼,见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将士尽管已多在渡河,并已有些许渡过了岸这边,可等两队将士全部渡过石子河,少说也还得一刻钟。 而又全部渡过石子河后,还得有集合、组阵的时间,亦即是说,即便不算可能因隋兵的阻击引起的耽搁,要想等到黄君汉、王儒信两队赶到此处战场,最起码得两刻多钟! 刘黑闼忍不住说道:“将军,单公队已乱,贼官兵主力这一压上来,恐是坚持不了多久了,只咱一队,千人而已,纵使拼死战,敌此两万余贼官兵?恐怕、恐怕……” “恐怕不能等到翟公到么?” 刘黑闼说道:“此末将愚见,不知对否。” “俺的旗,竖在这里,是不会动的。” 看了看岿然屹立的徐世绩,看了看率领本部,一往无前到至阵前的李善道,跟着郝孝德打过不少恶仗,和张须陀也对过阵的刘黑闼,心头蓦地升起了“佩服”之感。 他抹了下胡须,豪爽笑道:“将军都不怕,俺穷赌鬼,烂命一条,还怕个啥?也罢,今日,俺就把俺这条命送给将军了!日他逑的!左右不过一两万贼官兵,和他干了!” 看不到徐世绩的脸色,但从他的语声中,听出他应是带了笑,只听他说道:“刘将军豪气,正我好男儿当为也!”持刀在手,高高举起,大呼叫道,“儿郎们,和贼官兵干了!” 罗孝德、聂黑獭、刘胡儿等将,近处亲兵、四边的阵中将士相继举矛、举刀:“干了!干了!” 激战多时,尚能战者,实已不足千人。 数百人的呼喊声,再是慷慨豪烈,比不过两万多隋兵前进的步伐声、比不过已与南阵隋兵会合、杀到眼前的隋兵主力前队的喊杀声,恍如小船,在惊涛骇浪中,遥仅能见白帆一点。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抓起腰边水囊,灌了两口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如果水囊里装的是酒,并且是后世的烈酒,就好了!这是他迎战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回忆起这场战斗的时候,李善道总会抬手,摸一摸额头边上的一个伤疤。这伤疤是被一个隋骑的长槊留下的。 当隋兵主力杀到,交战未久,李善道的兜鍪就被隋兵打掉了,紧接着,一骑持槊,刺向了他的额头。要非高丑奴救援及时,这长槊必深深刺入他的头颅。 虽是如此,当时也是血流满面! 眼皮子前头,随便望去,尽是黄色戎衣的隋兵,就像是一望无际的沙漠,一个个狰狞的模样在眼前晃动,一支支长矛、长槊在眼前乱刺,杀声震得耳朵嗡嗡响,鲜血顺着眼皮留下,迷住了眼,李善道甚至都没空去擦掉,——额头被刺中处的疼痛,他更是感觉不到! 人山人海。 人山人海。 起初,还知道高丑奴在哪里,高曦在哪里,陈敬儿、秦敬嗣等在哪里,砍杀到后来,李善道眼中已不再有任何的战友,只有敌人,前仆后继、无穷无尽的敌人! 砍不尽的头,流不尽的血。 自己的血迷住了眼,流到了嘴边,敌人的血从刀上流淌到手掌,整个的手心都是黏糊糊的,多亏刀柄上缠绕的有布条,要不然,刀柄都要湿漉的握不住了。 直到连着砍了一个隋兵四五刀,这隋兵还在与自己厮杀,李善道方才发觉,他的横刀已经钝了,原本锋利的刀刃上崩出了好几个缺口。 “刀!刀!”李善道侧肩,将这隋兵撞倒,头也不回,大声叫道。 不知是谁,递了一柄刀过来。 李善道丢下手中刀,换了此刀,赶上前去,踩住被他撞到的这隋兵,刀身下砍,砍死了他。 两支敌矛趁机从左右刺来。 似乎是高丑奴的声音,喊了声:“贼厮鸟,休伤俺家郎君!” 左边敌矛的主人被砸倒在地。 李善道气力将竭,反应迟钝,右边敌矛没能躲开,但他有甲,这支敌矛刺上,未能刺透,他反手一刀,将这支敌矛的主人砍翻。恍惚间,这支敌矛主人的脸庞一闪而过,像是个年轻人。 谁不是年轻人呢? 今日这片战场上,参战的敌我三万来将士,十之八九都是正当年华的年轻人! 论以出身,大部分也都是相仿,亦皆寻常民家的子弟! 若太平之时,都是帝国的子民。 可今日,却在此地,在这石子河的西岸,成了敌我,互相拼命。 脚边、脚前,遍地尸体,或者是负了重伤、难以起身的敌我兵士。顾得上杀来的敌人,顾不上脚下,李善道不小心,踩到了一具尸体,软绵绵的,他立足不住,摔倒於地。 按住这尸体的脸,他爬将起来。 这次看清楚了,这具尸体是一个阵亡的义军战士,李善道记得,他是高曦的解烦右队的一个兵士,刚才跟着他去救单雄信的百人部曲中就有他,激励士气的时候,李善道还与他笑语过几句。却何时战死的?另一具尸体,与这个义军战士的尸体贴着脸,是个隋兵。 两张脸孔,都是这般的年轻,顶多都是各二十来岁! 又都是这般的皮肤粗糙,一看即俱是出自贫家。 “我是为什么投瓦岗的?哦,是为了求活!” “又是为了什么,同是寒家子弟的他们,成了敌人,惨烈厮杀?” 生与死之间,看似不合时宜,可其实也正是这个时刻,大约才会产生的质问浮现李善道心头。 “若能天下太平,执政者有道,谁又会愿丧命战场!” “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 但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打赢这场仗。 一条粗壮的胳臂扶住了李善道,的确是高丑奴的声音,他又在叫:“郎君!单公!翟公!” 擦掉眼皮上的血,透过层层厮杀,透过不知多少的隋兵,北边隋阵中,银甲、黑马、红披风、丈八长槊,一将跃然入目!是单雄信!他居然在随军主力已然压上的此际,从围中杀了出来! “飞将!飞将!”已经大乱的单雄信队的将士们士气鼓舞,呼声如潮。 不止是单雄信队的将士在欢呼,“飞将”的欢呼声还从东边传来。 “翟”字旗傲然矗立。 “黄”、“王”将旗迎风招展。 黄君汉、王儒信两队的两千生力军,奔杀向来! 收回的视线,余光掠过了徐世绩的将旗。如他所言,“徐”字旗真的还在原地未动! “守住了?” 不是高丑奴,也不是高曦,是刘黑闼嘶哑的声音回应他:“二郎,守住了。” 刘黑闼怎在这里? 李善道与他目光相交,从他的黑脸上,看到了遮掩不住的敬佩。 第三十四章 相惜意同胜后虑 守,暂时是守住了。 单雄信,也确实勇猛,亦突出了围困。 但隋军的主力,现下不仅是已经尽数压上,而且占据了战场的主动。 因此,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生力军,赶达战场以后,却没有能如翟让等的预期那般,改变战场的态势。——说到底,生力军的兵力太少了,且多步卒,两千来步卒投入到两万多敌人步骑进攻的战场上,不说就像是杯水车薪,也是很快地就被不断层层涌来的敌人给稀疏了。 李善道苦战多时,已经脱力,高曦则也受了伤。 两人分在高延霸、刘黑闼等的搀扶下,退出了前线战场,来到了徐世绩处。 “郎君,黄、王两位头领虽率部援到,可形势仍是不利於我军啊!”李善道等到时,罗孝德、聂黑獭亦是刚从前线撤下,罗孝德的衣甲上满是血迹,他仍尚累得气息不匀,喘着气说道。 最危急的时候,徐世绩也上阵了,甲上也是血污斑斑。 他拄着马槊,望了望聚在他周围的这些本部的将校们,抬起眼,又望了望前边敌我在拼死搏杀、喊声震耳的战场和后边呐喊冲锋着,陆续进入战场的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将士。 论个头,徐世绩不算很高,比之两米多的高延霸,那更是矮了一两头;论魁壮,他也不如刘黑闼、罗孝德等,然在此刻,众将环绕之中,后备兵力已经投上,而战场形势不见好转之际,只才二十多岁的他,披甲拄槊,稳稳当当地站着,神态沉稳,却俨然已有大将的风范。 脸上沾的也有敌人的血,乃至络腮胡上都被沾上了些,但这血迹,反更衬得他多了点剽悍。 “慌什么?蒲山公营的两队精锐不还没有到么?只要蒲山公营两队到了,我军必胜!” 罗孝德说道:“大郎,蒲山公营的两队,也不过才两千人,便是到了,复有何用?” 徐世绩正待要回答他,瞧见李善道、刘黑闼皆露出若有所思之状,便舍下话头,改问他两人,说道:“二郎、刘将军,你俩何意?” 刘黑闼后投之人,又非徐世绩本部,自不会先作回答,只亦看向了李善道。 李善道答道:“蒲山公营两队的兵马虽亦不多,总计两千人,然多精骑。” 适才从前线撤下来时,他一边撤,一边观察了整个战场的局势,说到这里,便指向战场,接着说道,“大郎、兄等请看,目前我义军虽似处於劣势,然贼官兵整个的阵型其实已乱!各阵之间,彼此颇有相脱。较远阵的贼官兵,为争功,……你们看,就左边、右边那几个阵的贼官兵,正在飞奔跑来,更是队形大乱,一窝蜂也似。蒲山公营的精骑一到,纵骑冲之,贼官兵势必就会因乱而溃!我义军趁势反杀,诚如大郎所料,我义军今日此战,必然大胜!” “刘将军,你以为呢?” 刘黑闼看了下李善道,揉了揉颔下的短髭,说道:“不敢隐瞒将军,黑闼愚见,正与二郎同!” 这话,众人都能听出,是刘黑闼的实话,绝非是敷衍之言。 李善道且从他看向自己的这一眼中,感觉出了点别的东西,——这一眼,像有惺惺相惜之意? 徐世绩环顾罗孝德等将,说道:“不错!诸兄,刘将军与二郎所见相同,俺与二郎亦所见相同!而下我军虽尚处劣势,兄等且稍候之,待蒲山公营的精骑杀到,即我等反杀克胜之时!” 罗孝德、聂黑獭等犹半信半疑,限於徐世绩在本部军中的威望,没人再置疑了而已。 但这战场形势的发展,随着李密营骑兵的渡河完毕,加入战中,却果然是如李善道的推断! 常何、李君羡两将,各引百人精骑,首先过了石子河,投入进了战场。 原本长达十余里的隋兵阵地,这个时候,为了争功,已经收缩成了不到四五里长。四五里宽的地界上,尽是隋兵的步骑兵马!何止是各个分阵的队形早已大乱,并是密麻拥挤。 骑兵冲战,最喜欢的敌人,就是这样的敌人。 一群群的隋兵步卒拥挤着,拉不开阵型做有效的阻击;一队队的隋兵骑兵因地方狭窄,也是放不开手脚,没法做反冲锋。一时之间,仅只两百骑的常何、李君羡两队,养精蓄锐已足下,杀入进隋兵阵中,直如入无人之境,向前突进、向两边搅杀,先是撼动了围攻徐世绩、单雄信两队的数千隋兵,继而随着这数千隋兵的混乱四溃,又使得余下的隋兵顿然间进退失据! 遥望在隋军阵中所向无敌,势如破竹的常何、李君羡及其他两人各率的百人甲骑。 罗孝德等将纷纷惊喜。 高曦从这两百骑甲骑冲阵的队形、队形的转换等上头,瞧出了这两百骑定俱是原本府兵出身的精锐,不觉感叹说道:“张大使带兵,确有一手,此两百骑,进转如意,真能战之精锐也!” 高延霸艳羡不已,却是啐了口,嘟哝了句。 李善道没听清他嘟哝的啥,隐约听见了“蒲山公”三字,问他说道:“丑奴,你说的什么?” 张了张边上,没有外人。 高延霸说道:“郎君,小奴说,拼死拼活,打苦仗的是咱,到头来,显威风、出风头的却是蒲山公!哎呀,郎君,要是让蒲山公营的兵士先斗,这会儿显威风的,可不就应是咱们了么?” 此话入耳,李善道心头一动。 要不是高延霸这一说,现今满心思都是等待这场仗获胜的李善道,还真没想到这点! 可不就是么? 打苦仗、打硬仗的是他们,但结果最终出风头的却是李密! “此一战,翟让主动要求先战,其所为者,不用说,当然是想漂漂亮亮地打赢这一场仗,从而压一压李密从歼灭张须陀、攻下兴洛仓这两战中得出的在军中现有之声望,可人算不如天算,……又或者说,这本来就是翟让思虑不周,末了吃苦头的是我等,显威风的则仍是李密!” 李善道心中想道。 他扭脸去看徐世绩。 徐世绩眺望着杀进战团、势不可挡的常何、李君羡两队骑兵,脸上既有若释重负的神情,一双眼里,却亦有若非有心人,便看不出来的隐隐的“别有所思”之样。 “看来老徐也想到此处了。”李善道心道,他摸着短髭,嘿然了下,摇了摇头,“翟让此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白费了劲,半点好处没能讨到,相反,更振了李密威名。……却翟让推举李密为主,不知是在何时?会不会?”他沉吟琢磨,“……会不会就是在此战之后?如果是?” 如果是的话,则李密杀翟让这件事,恐怕再过不了不久,就会发生了! 敌我的厮杀声中,知道这场战斗,瓦岗义军一定是能获胜,而自身又已从前线撤下来,不会再有危险了的李善道,思绪居然是在此际,不由自主地散漫开去,想到了翟让被杀此事。 再回头时,越过本阵、越过一两里地距离,竖在了石子河西岸的翟让的将旗招展,落入眼中。 当此之际,暮色渐至。 漫天红霞,风凉拂面,石子河滚滚南流,总是一身大红袍、粗朴重义的翟让想象脑中,却忽然的,李善道觉得,他的这面将旗,在惨烈厮杀的这片战场的背景下,在李密营的余下步骑,随着常何、李君羡两队相继过了河,投入战场,这场战斗当即将取胜的这一刻,透满了凄凉。 李密的将旗,跟着入了眼。 也渡过了石子河。 就竖立在了翟让的将旗的南边不远。 暮风将李密的将旗吹起,飒飒翻转,“蒲山公”三个斗大的金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横雕弓鞍前,跨据马上,锦袍玉带,三缕长须,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贵公子气,纵是亡命多年造成的古铜色肤色,亦难以掩住的李密的形象,也出现在了李善道的脑海想象中。 可以想见,当见到本部精骑投入战场后,一点点地扭转了战场的形势,这场战斗已是胜券在握,身在他招摇的大纛下的李密,於此时刻,会是何等的欢喜无限,意气风发! 然他的意气风发,又能延续多久? 今日一战,带来参战的本部精锐两百,李善道适才已经问过伤亡,伤亡了泰半,但好在兴洛仓城外的本营中,还有自己这些时精心招募来的部曲数千,——自不能说是羽翼已丰,但比之刚投瓦岗入伙时,已是强得太多,数千部曲,也算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了。 那么,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是仍如此前的决定,仍然抱徐世绩的大腿,即便翟让被杀了,也还继续跟着李密,直到李密败亡?还是另外寻个出路?刚在激战时,看到的那些战死的年轻的敌我兵士,浮现在了李善道的眼前:“是啊,我不能只为求活而投瓦岗;也不能只为求活而就跟着徐世绩、跟着李密!” 可若不能只为求活,而就继续跟着已知最终未有成事的李密,另寻出路的话,另外的出路又在何处? “郎君,郎君,徐郎君在喊你。”高延霸小声地说道。 李善道回过神来,起身应道:“末将在!” 徐世绩把刚问的话,再问了一遍:“二郎,尚能战否?” “回大郎的话,力气已经歇回来了!还能战!” 徐世绩说道:“好!既尚能战,带你本部,与刘将军、萧郎等,配合黄兄、王兄两队、蒲山公部,再杀一阵!二郎,俺知你久战,或许尚疲,然此令你、刘将军、萧郎等再战,俺实是在为你等着想。贼官兵溃势已露,我军大胜就在当前!此再接再厉,再立大功之良机也!良机焉可坐失?”亲手擦掉了李善道脸颊上的血污,鼓舞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勉之!” “诺!” 伴随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李密营步骑的喊杀声,伴随着因李密营精骑加入战场,扭转过来了战场态势后纷纷发动反击的徐世绩、单雄信两队,以及王儒信、黄君汉两队的将士们的喊杀声,李善道、刘黑闼、萧裕等各领本部余下的战士,奋起余力,再次杀进了战场。 两万多隋兵一则因饥疲,二则因阵乱,三则因李密营精骑的冲击,已是抵挡无力,溃败后逃。 夕阳西落,偌大的战场上,一伙伙的隋兵丢盔弃甲,仓皇奔退。 留下了战场上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四下顾眺,翟让营、李密营的各队将士的军旗,就像是一支支利箭,追着逃散的隋兵不放。 直到将入夜时,追赶隋兵追到了洛水东岸,各队的瓦岗义军犹不肯罢休。 渡石子河时,是瓦岗义军的鲜血染红了石子河的水面,昏暗的天光里,现是洛水上被隋兵的鲜血染赤,夕阳的余晖洒下,分不清到底何为暮光,何为血色! 李密、翟让没有随着部曲追击。 比之隋兵饿了一天,瓦岗义军战前的确是吃得饱饱的。 可仗打了大半天了,李密亦是难免饿了,打仗的时候他没空吃东西,这当口有空吃了,他简单地吃了点胡饼,喝了几口奶酪,瞧瞧天色,令道:“传令各部,追到洛水,便不要再追了。” 房彦藻兴高采烈,拜倒在地:“恭喜明公!” 李密抚须笑道:“刘长恭本非名将,今日此战克胜,本在我等料中,孝朗,何贺喜之有?” “所以恭喜明公者,非为此战之胜。” 李密“哦”了声,说道:“不为此战之胜?孝朗,那你是为何?” “杨侗遣数万洛阳精锐来犯,而为明公以六千精锐败之!此战既胜,明公之威德,愈发振於军中和海内矣!彦藻之所恭喜者,是恭喜明公之威名将愈振军中、远扬海内!” 李密微微一笑,从马扎上站起,顾了下北边翟让的将旗,说道:“卿等随吾去谒翟公。” 第三十五章 巡营闻得兵士议 已是石子河一战,战后的第四天。 四天前,在李密部投入战场后,一举扭转了战局,瓦岗义军取得了此战的胜利。 战后清点斩获,斩下的敌兵的首级堆积如山。 特别是在追击的过程中,杀掉的敌人太多了,如果全都割取首级的话,简直要没地方堆了,乃至翟让、李密不得不改下命令,可以不割取隋兵首级报功,换用耳朵即可。 一麻袋、一麻袋的隋兵耳朵,装满了几十辆大车! 在石子河边,休整了一天,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部队还回了兴洛仓。 阻击裴仁基部的兵马,也从横岭撤了回来。 整个的兴洛仓仓城外,远近方圆十余里之内,全是瓦岗义军的兵营。 连着这几天,每天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 在没有参战的将士、老营的妇孺们等的眼中,参与了此战的将士们,每个都是了不得的英雄! 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真的,回到兴洛仓营中的当晚,李善道感觉裹儿似也有些与往日的不同,那红润的嘴唇,越发的美艳,一些举动,越发的卖力,“裹儿”之名,越发的没有起错。 隋兵的主将之一房崱,骑术不是太好,死在了逃跑中,但刘长恭逃掉了。却也无妨,诚如李密所言,这个刘长恭的确称不上是名将,就算这次被他逃了,对瓦岗义军肯定也是难以再造成什么威胁。两万五千多的隋兵,死者十之五六,被瓦岗义军俘虏到的约数千众。 这数千俘虏,李密在与翟让商议过后,李密很大方,只要了千余人,其余的都给了翟让。 单雄信、徐世绩等翟让营的四队在此战的损失都很大,尤其单、徐两队,折损最多,翟让便将分得的这些俘虏,大半给了单雄信、徐世绩,小半给了王儒信、黄君汉,自己一个未留。 李善道因此从徐世绩处,领得了俘虏五百人。 又隋兵随军带的辎重甲械,大都亦被瓦岗义军得之。这些辎重甲械,李密也很大方,仍是只要了少部分,大部分俱主动地给了翟让。将这些辎重甲械,翟让亦分与了单雄信等队。 分给李善道的这五百俘虏,故乃不仅甲械齐全,此外另有千人份的甲械,徐世绩一并给了他。 李善道在此战中的功劳显著,不说其余各队,只说徐世绩队中,他的战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徐世绩没有再追究他“救援单雄信而半道折回”的“违犯军令”的此个行为,且为补偿他的部曲在此战的伤亡,原本分给他的这五百俘虏,是徐世绩专门从俘虏中选出来的隋兵老卒。 可李善道却提出了一个请求,请把这五百老卒,换些别的隋兵俘虏给他,——便是在战中时,他所见到的那些隋兵南阵中的“陌刀兵”。 陌刀兵人数不多,但也有活到了战后,成了俘虏的。 不过俘虏到的不多,所以徐世绩也没有分得。 但既然李善道提出了这个请求,徐世绩还是想办法满足了他,打听得知黄君汉部分到了十几个陌刀兵俘虏,就用同等数目的老卒俘虏,与黄君汉换了过来,给了李善道。 ——当然,区区十几个陌刀兵俘虏,李善道想要,满足他就是,徐世绩自也不会果真如李善道提出此请所说的那样,再从已分给他的那五百老卒俘虏中,抽走部分俘虏,以作交换。 得到陌刀兵俘虏的这天,即战后的第四天这日。 闻得今日轮值辕门的张伏生,结结巴巴地禀报了后,李善道大喜,亲出营外,去接这十几个陌刀兵俘虏。考虑到这十几个俘虏都是江淮人,特地带上了康三藏一同。 康三藏不是江淮人,然他此前做行商时,经常来往江淮。 营门口,见到了这十几个俘虏。 送他们来的是刘胡儿。 “十来个俘虏罢了,怎敢劳刘兄亲送?” 刘胡儿笑眯眯地说道:“俘虏固是不值一提,要紧的是,这十几个俘虏是二郎亲点欲要的!我家大郎费了不少功夫,才知黄头领分得了这十几个大刀俘虏,专门拿老卒俘虏,和黄头领换来的。刚刚才被送到营中,一刻没有耽误,我家大郎就令小奴赶紧的给二郎送来了。” “竟是这般周折?早知这般费劲,我也不向大郎提出此请了。” 刘胡儿说道:“小奴正是好奇,不知二郎为何想要这十几个大刀俘虏?” 李善道打量这十几个俘虏,相比北地人,江淮人的个头普遍低些,但这十几个俘虏的个头却不低,皆在五尺多上下,高者大概得有六尺,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一米七多、一米八的样子。 也只有这样的身高,才能使得动短则六七尺长,长则丈长,二三十斤重的陌刀。 “好请刘兄知晓,前几日战中,我见到了这些陌刀隋兵,觉其举刀列阵,甚为雄武,便寻思,若是我部中也能有这么一队、两队的陌刀兵,那不论是再打仗,还是平时出行,令之举刀列队,岂不也很威风?就壮起胆子,斗胆向大郎提出了这么一个不情之请。” 刘胡儿点了点头,笑道:“原来如此。”亦又瞅了几眼这十几个陌刀兵,说道,“丈来长的两面刀,举起来确是威风。大郎可知,此刀有个别名,唤做什么?” “此刀不是名为陌刀?还有甚么别名?” 刘胡儿说道:“是我家大郎与小奴说的,此刀,现名陌刀,而实即汉时之斩马剑也。斩马剑,剑可斩马,二郎,不但看着威风,这名字也很威风啊!”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名字也很威风!”钦佩地说道,“还是大郎见多识广,竟知此刀源出於汉。刘兄若是不提,我还真是不知。” “我家大郎令小奴,转一句话与郎君。” 李善道收起笑容,肃然说道:“大郎有何命令,敢请刘兄转下。” “我家大郎说,几天前战中之时,他也见到这些陌刀隋兵了,虽只百数人,列以队伍,齐步向前,诚然其锋甚锐!二郎索要这些陌刀兵俘虏,如是为欲在本营中也练一队陌刀兵的话,不妨可以大胆地试一下。倘能练成,到练成之日,我家大郎会亲自来看看效果。” 明眼人前,说不得半句暗话。 徐世绩就是个明眼人,李善道讨要陌刀兵俘虏,是想干什么?李善道即便不说,他也能猜出。 李善道恭恭敬敬地冲着东边徐世绩营的方向拱了拱手,行了个礼,便也不再说虚话,顺着刘胡儿转述的徐世绩此话,回答刘胡儿,说道:“请刘兄回营后,转禀大郎。善道谨遵大郎军令,必会多下心思,争取能在我部中练成一队陌刀兵,至时,请大郎指教。” “我家大郎说,要想练成陌刀兵,大概难点有二。一个是陌刀的打造;一个是陌刀的战法。陌刀的战法,不难解决,可以问这十几个俘虏,让他们当个教头;陌刀的打造,可能会有点麻烦,首先需要会打造的铁匠,其次需要好铁,则若是二郎在这方面遇到麻烦,可与我家大郎说一声,我家大郎愿为二郎,向翟公提请,请匠营为二郎打造出一批陌刀。” 陌刀看起来造型很简单,无非是一个长柄,上边安一个三尺长的两面开刃的刀,但看起来简单,打造起来却不简单。长柄好说,这个三尺长的两刃刀,既要锋利,又要软硬适度,不懂一定的锻造技术,是打不出来的,此其一;打造一柄、两柄好说,如果需要的多,比如百柄、千柄,那在打造的人手方面、需用到的好铁方面,就需要人手充足、供应充足,此其二。 简言之,打造陌刀这件事,还真不是当下的李善道可以一人完成的事。 “匠营”,是翟让不久前刚组建的一个营头。 近月来,投附瓦岗义军的人,五花八门,来源很杂,有百姓、有豪杰轻侠,也有原先是工匠的。翟让便把工匠们专门组成了一营,名为“匠营”,专责为义军打造兵械、各类用具等物。 “多谢大郎!陌刀打造此事,若无大郎相助,还真是会有些难办。”李善道感激地说道。 送走了刘胡儿,李善道迫不及待地再次打量这十几个俘虏,细细地看了一通。 见他们个个神情惶恐,束手束脚地站着,眼也不敢抬,俱垂着头,看着地面,尽管皆是人高马大,然就像是一只只待宰的小鸡似的。 他遂笑道:“君等无须恐慌,我今特向徐将军请求,取君等来我营中,非为别事,……适才君等应是已尽听到我与刘将军的说话,那日在战中,见到君等在战场上的威势,不瞒君等说,着实令我眼羡!因我为者,是欲请君等为我营中教头,我也想在我部中,练出一队陌刀兵来!” 这十几个俘虏低着头,束手无措,没人敢应声。 “数日前,石子河畔,你我两部换命厮杀,这一场仗,咱们是各为其主,我与君等之间,实是并无仇怨。於今那场仗早已打完,咱们现下也已非是敌人。我名李善道,君等大概还不太了解我,我这个人,最是和善仁义不过!你们从今而后,入了我营,万事君等都可放心,第一,不会虐待君等;第二,既是欲聘请你们为教头,日常待遇,一如军吏。君等以为何如?” 这十几个俘虏仍是垂头束手,无人吱声。 康三藏从李善道身后转出,呵呵笑道:“诸位,你们是真不了解李郎君!你们看俺,俺和你们差不多,早前俺也是李郎君的俘虏,但现在你们看俺,看俺穿的、看俺的气色,跟了李郎君后,俺是穿得好、吃得好,李郎君诚然是爱兵如子,待俺比待亲儿子都好!” “爱兵如子”这个词不错,但后边跟的半句,听来有些奇怪。 李善道看了康三藏一眼。 康三藏点头哈腰,向他赔笑了下,接着直起身子,继续向这十几个俘虏说道:“俺知道,你们是刚来到李郎君营中,不了解李郎君的为人,有所害怕,这也是正常的。不要紧,俺可向你们保证,最多十天、半个月,你们了解了李郎君的为人,再回想你们今日的害怕,你们自己都会笑了,笑今天的你们自己是杞人忧天。多的俺也不说了,往后,好好跟着李郎君干!” 这两通话,康三藏用的是江淮官话。 听入这十几个原本是江淮人的陌刀兵俘虏耳中,多多少少的,起到了点安抚的作用。 李善道知道今天他们是才来,具体的陌刀操练等事,今天自是不好说,至少得上几天,等他们的情绪稳定下来,没再这么恐慌害怕了,才能再说,便亦不再多言,令康三藏,说道:“三藏,他们就暂时交给你了。你这几天,带他们在营中转转,多给他们介绍介绍咱部的情况。” 康三藏毕恭毕敬地应了声诺。 应诺罢了,却没就领着这十几个陌刀兵俘虏走。 李善道问道:“怎么?” “哎呀,二郎,徐大郎对二郎的看重,真是没的说!二郎才提出要想陌刀兵俘虏,今天,这十几个俘虏就给二郎送来了!并还不必二郎再请,就又主动答应,愿为二郎进禀翟公,为二郎打造陌刀。徐大郎对二郎的这番看重,委实是令小奴眼热羡慕!”康三藏阿谀说道。 李善道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挥了挥手,笑骂了句:“你这老胡,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不过你这马屁,听着还挺顺耳。难怪人说,唯有奸臣,才能讨得主上欢心!” 康三藏叫冤说道:“小奴对郎君,一腔赤胆忠心,怎是奸臣!” “你去吧,先把他们安置下来,记下名字、年岁,编成名册,报与崇吾。” 侯友怀的行政经验比较丰富,李善道现任他为了自己部中的帐下吏之首。 康三藏应诺,叉手行了个礼,带着这十几个俘虏自去了,却不必多提。 与这十几个俘虏一并送来的,还有他们的兵器,也就是十几柄陌刀。 都装在车上。 李善道步到车边,抄起了一柄陌刀,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两手握住柄,试着竖着往前挥了下。 这陌刀打造的不错,没有头重脚轻、也没有头轻脚重的感觉,挥动之际,挟起劲风。 将刀收回,柄落地,李善道又用手指试了试刀刃,刀刃甚是锋利。 再看看刀刃的厚度,不算很厚,然亦不窄。 中间厚一些,两面的开刃一般厚薄。 刃身三尺长,比槊刃还长一尺,相当於后世的一米了。 只这外观、刀刃的锋利程度,就绝对是一柄战场上杀敌的利器。 “人马俱碎。”李善道心道,“可到底怎么使用,才会人马俱碎?” 前几天战中,隋兵南阵中的那百余人的陌刀兵,虽然进战勇锐,可要说“人马俱碎”,也不至於。也许是这百余的隋兵陌刀兵中,没有李嗣业这等的勇将?又或是因人数太少,所以最大的杀伤力未显? 李善道将陌刀放回车中,寻思想道:“等沐阳和丑奴伤好,叫他俩舞动试试。嘿嘿,人马俱碎!我若当真能得练成这么一支陌刀兵,……嘿嘿,嘿嘿。”想象了下,十分期待。 高曦又是受的内伤,高延霸则是在追击隋兵的时候,只顾着追杀了,没留意脚底下,踩空了摔了一跤,胳膊扭伤了,两人现都正在养伤。 吩咐随他出来的焦彦郎,将这十几柄陌刀先收到库房,又令张伏生仍在辕门值守,李善道与同从他出来的杨粉堆等,没有便转回帐中,而是顺道先巡个营去。 走了没两步,一阵微风从辕门外吹来,带来了营外野地上的草味花香。 李善道略作止住,回头向营外望了下。 望得营外绿草如茵,杂花点点,一条溪流在不远处涓涓而过,垂柳成荫,好一派春光。 忽然念及,回来兴洛仓后,还没有与刘黑闼再见面,李善道即令杨粉堆,说道:“去郝公营,找一找刘兄。刘兄今天若是无事,请他来咱营中,我置下酒宴,与他喝上两杯。” 为庆祝石子河畔这场大胜,翟让、李密放松了军中禁酒的军令,这段时间允许各营将校饮酒。 杨粉堆接令,牵马出营自去。 沿着辕门正对着营中主干道,行不太远,便是驻区了。 最先到的是陈敬儿部的驻区。 未有提前通知陈敬儿,陈敬儿不知李善道来,没有出迎。 不但这段时间允许各营将校饮酒,这段时间,日常的操练各营也都暂停了。 入进陈敬儿部驻区,帐篷、棚屋的外头,兵士不多。有的兵士在帐篷、棚屋里睡大觉,有的出营玩耍去了,有的去老营找他们的家属了。坐地晒太阳、闲聊的兵士三三两两,颇是稀疏。 一个亲兵就要高声命令这些兵士起迎李善道。 李善道止住了他,迈步到了最近处的几个士兵聚坐处,听他们在聊些甚么。 这几个士兵兴高采烈,说的正是入港,压根没有注意到李善道等的到至。 却听得一人在说:“贼官兵十万之众,压将上来,咱义军虽俱皆勇敢,一当百,人太少,一下子就有点顶不住了。就在这个关头,你们猜怎么着?蒲山公他老人家……,啊哟,二郎!” 第三十六章 堂上进言主公郁 “坐,坐,不要拘礼。你们在聊甚么?”李善道按住这个战士,不让他站起。 边上的几个战士,都已起身。 一个战士说道:“敢禀二郎,程三这厮正给俺们吹牛呢!” 被李善道按住的这个战士急了,说道:“休得胡说!俺咋是吹牛了?” “你这厮,前几日打洛阳贼官兵的那一仗,你又没参与,仗,二郎是怎么打赢的,你自也不知道,却云天雾地地与俺们扯个不住,你不是在吹牛,是什么?” 叫“程三”的这战士怎肯在李善道面前丢了脸面,面皮都涨红了,辩解说道:“俺是没参与,可俺阿哥参与了!俺都是听俺阿哥说的!俺阿哥说的,能有错么?俺能是吹牛么?” 却他的阿兄,是李善道部中的精锐,参与了石子河畔的这一仗。 在战中,他阿兄受了伤,现不在营里,正在徐世绩部统一安置的彩号营里养伤。 李善道点了点头,笑道:“程大郎的确是参与了此战。而且,程大郎不仅参与了此战,还立下了很大的功劳,徐大郎都亲自接见、夸奖他了。程三若是从程大郎处听来的此战的战况,那倒是不算吹牛。……程三,我刚听你说‘蒲山公’,蒲山公怎么了?” 得了李善道的认可,程三自觉找回了脸面,挣开了李善道的手,硬是站了起来,先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善道行了个礼,接着挺胸昂首,骄傲地扫视了一圈余下的那几个战士,——好像参与此战,并立下功劳,得到徐世绩接见、夸奖的人不是他阿兄,反而是他不成! 然后,他才回答李善道的问话。 他答道:“回二郎的话,这些俺也是从俺阿兄处听来的!俺听俺阿兄说,交战到最凶险的时刻,贼官兵太多,眼看着咱就要顶不住了,却於此际,蒲山公营的部曲杀了上来!有个姓何的大将,还有个姓李的将军,他两人引领铁马,冲在最前;又有蒲山公,一马当先,亲率其营主力,鼓噪奋进,於是贼官兵乃抵挡不住,大败逃散!这一仗,咱们这才最终取得了胜利。” 李善道笑着说道:“程三,你大致上说的不错,但有两点,你说错了。” “啊?二郎,哪里错了?”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最先杀上来的蒲山公营的两将,一个确是姓李,他有时会来咱营中找我,你们可能也都见过;但另一位,却不是姓何,是姓常,他的名字叫何,这是你说错的第一点。第二点嘛,蒲山公并没有亲自上阵,上阵的皆其部曲,他是在后头压阵。” “哦,哦!原来姓常,不姓何,蒲山公没有亲自上阵!二郎,俺都是听俺阿哥说的,这可不能怪俺,只能怪俺阿哥给俺说错了!” 李善道问道:“你阿哥还给你说什么了?” “……别的也没什么了,对了!”程三想了想,猛地想起了他阿哥与他说的另一件事,说道,“二郎,俺阿哥还与俺说了,这一仗能打赢,真是全亏了蒲山公!蒲山公当真是神机妙算,上次打张须陀这老狗,也是靠的蒲山公,才打赢了的,这一回,又是如此!” 李善道笑意渐渐收起,微微皱了下眉头,说道:“你阿兄这样给你说的?” “是呀!二郎。”注意到了李善道神色的变化,程三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忐忑地偷觑李善道,不安地说道,“俺阿哥是不是说错了?” 李善道嘿然片刻,重新露出微笑,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你阿兄说得也不算错。打张须陀这一仗,确是用的蒲山公的计谋;打洛阳贼官兵这一仗,起到反败为胜作用的也确是蒲山公营的那两千步骑。但是,你阿兄说得也不算全对,你可知不算全对在哪里?” 程三说道:“小人不知,敢请二郎指点。” “一场仗能不能打赢,计谋当然重用,可在前线浴血拼斗的将士,也很重要。打张须陀这一仗,要是没有咱们的将士与蒲山公部并肩作战,只靠蒲山公营的部曲,估计他也是打不赢的。打洛阳贼官兵这一仗,同样的道理,不错,最终起到反败为胜作用的,的确是蒲山公营的那两千步骑,然打个比方来说,吃到第十张饼的时候,你吃饱了,可你能说,前边九张饼你就是白吃了么?让你吃饱的只是这第十张饼么?若无咱们这些翟公营的将士,在前头与贼官兵厮杀了半晌,蒲山公营那两千步骑,又岂会最终起到反败为胜之用?……你们说,是不是?” 程三和其他的那几个战士,心服口服,纷纷点头,俱是称“是”。 一个战士笑话程三,说道:“你这程三,平时好吹牛不说,你阿哥凡与你说点啥,你都添油加醋的吹与俺们听;却原来脑子也不灵光,吃饼吃饱,只知谢第十张饼,不知谢前九张饼。” 程三的脸又涨红起来,说道:“俺又不是傻子,怎会只谢第十张饼!” 战士们哄然大笑,空气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与程三等又说了没几句话,在别处坐地的战士们,发现了李善道的来到,皆围聚了过来。 李善道治兵,向来是军纪严格,但与兵士同甘共苦,平时不拿架子,故他部中的战士,对他是敬多过畏,凡是他的军令,遵从是当然之事,可要说到“怕不怕”,其实并不怕他。 这一围聚,里三层、外三层,百十个战士,行个礼后,七嘴八舌,与李善道说起话来。 亦都没什么正事,不外乎闲聊闲话。 正热热闹闹间,数人分开人群,到了李善道面前。 领头之人二十多岁,肤色黧黑,穿着件寻常袍服,收拾得利利索索,举止矫捷,可不就是陈敬儿。陈敬儿忙不迭地叉手礼罢,说道:“不知二郎来了,俺迎接来迟,敢请恕罪。” “徐大郎刚派人把我要的陌刀兵俘虏送来,我顺道来你团看看。” 陈敬儿说道:“陌刀兵俘虏送过来了?”往李善道身后张去。 李善道说道:“总共送来了十几个,我已叫老康带走安顿了。” “哎呀,二郎,怎不带来,给俺瞧瞧。” 李善道笑道:“我知你的心思。你是不是想在你团中选些兵卒,学学陌刀?放下你的心吧,等开组陌刀队的时候,一定少不了你团。”指了下周围的战士,“想学陌刀的,到时都可报名!” 这些战士大多没参与石子河畔那一仗,因也大都没见过陌刀使开的威势,却实打实的说,又哪里会有谁想报名学陌刀?然是李善道的话既这么说了,身为部曲,少不了需捧个场,遂这百余战士参差不齐地应道:“是!是!到时俺们一定报名!只怕二郎相不中俺们,不要俺们。” “这话,你们还真说对了!陌刀非比长矛,要想使好陌刀,还真是得对刀手高标准要求!到时,你们若是想学,尽可先报名,至若行不行,能不能加入陌刀队,试后再说。” 本是都没学陌刀的心思,李善道的此话一出,反倒是勾起了这些战士们的好奇。 甚么陌刀?想要学,还得先试试能力行不行? 一些战士便起了兴趣,心底里决定,等李善道编陌刀队时,还真是得要报个名,试一试! “二郎,请帐中坐吧。”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我就是顺道来你团看看,你帐里,我就不去了。你这边来,我问你几句话。” 陈敬儿应诺,便赶散了围聚的战士们,跟着李善道到了边上一个僻静处。 李善道抚着短髭,沉吟了片刻,说道:“五郎,你团中战士近日私下有何议论,你可知晓?” “……,有何议论?二郎指的是?” 李善道往散开的战士们抬了下下巴,说道:“刚才我听程三说,他和他阿兄都颇是佩服蒲山公。五郎,这是只他兄弟两人的想法,还是你团中别的战士也有此想法?” “哦,二郎说的是这个啊!这方面的议论,俺也听到了些。部分战士,是这样的想法吧。”陈敬儿顿了下,呲牙笑道,“二郎,不但有的战士是这样想法,便是三郎、四郎……” 三郎,王须达;四郎,罗忠。 陈敬儿、王须达、罗忠三人是一同被拨到李善道部中的,尽管而下三人的军职已有高低之分,陈敬儿、王须达都是一团之长了,罗忠位在他俩之下,但在王须达的主动积极下,三人仍是常有来往,时不时地聚一聚,依然保持着相当密切的关系。 “三郎、四郎怎么?” 陈敬儿笑道:“便是三郎、四郎,俺们闲聊时,提及蒲山公,他俩亦是赞不绝口。” “哦?”李善道刨根问底,问道,“怎么个赞不绝口?” “还能怎么?不外乎就是很佩服蒲山公的智谋,三郎说,跟着蒲山公打仗,总吃不了亏。” 李善道问道:“你呢?你也这么想?” 陈敬儿犹豫了下,往四下看了看,近处除掉李善道的几个亲兵,无有外人,说道:“三郎、四郎此般说时,二郎,俺没有接腔答话。” “你为何不接腔答话?” 陈敬儿说道:“俺也不知是何缘故,反正总觉着,这话好像有点、有点……” “有点不合适?” 陈敬儿连连点头,说道:“对!对!二郎,俺总觉得有点不合适。” “你团中的这些议论,三郎、四郎的这些夸赞之话,是以前就有,还是近来才有?” 陈敬儿说道:“以前也有,但不多,洛阳贼官兵这一仗,咱打赢后,就这两三天,渐变多了。” “你跟我去三郎团看看。” 陈敬儿应诺,就随着李善道,离开本团驻区,去往王须达团的驻区。 路上,他察看李善道神情,只从脸上,看不出甚么,但他又分明觉得,李善道似有所思,便问道:“二郎,是不是俺团中部曲的这类议论不妥?若是,俺今天就下令,不许再私议这些!” “命令,你也不必下。战士们想说,你还能堵住他们的嘴?” 陈敬儿说道:“是。可是二郎,俺看你似是有些不快?” “我么?我有什么不快的!我担心的是,既然连咱部的战士们都在议论这些了,那别营的战士们,会不会也都在议论这些?如若传开,恐怕不快的,会另有别人。” 陈敬儿下意识地朝仓城的方向望了望,说道:“二郎说的是?” “五郎,此非我等可议,不要再说了。”李善道说着,也朝仓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 仓城。 本是仓城吏员们办公、住宿的地方,现是翟让等在住。 堂上。 翟让没有坐着,背着手,在烦恼地踱步。 王儒信立在他边上,面色阴沉,正与他说些什么。 第三十七章 明君何须多话劝 “明公,大概情况就是这样。此前,便颇有私议大海寺此战者,今既胜洛阳贼官兵,私议者愈发多矣。乃至有胆大包天之徒,妄评明公与蒲山公之高低!明公,此风断不可长,否则,恐会将生内患!故敢请明公下令,禁各营将士私议,若有违者,可斩!”王儒信总结说道。 翟让背着手,在帐中踱来踱去,迟迟未有言语。 王儒信等了半晌,不见翟让说话,等不及了,再又开口,问道:“明公缘何不语?” 翟让扭脸,看了下堂中陪坐的众人。 没有外人,都是自己人。 贾雄、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皆在。 今天,本是翟让请他们来喝酒的,却酒宴尚未开席,王儒信先向他进了这么一番言,——主要所说,毋庸多言,自都是近日来王儒信部,以及王儒信所了解到的其余各部的将士们,与李善道部将士们私下之所议论者相同,也俱是多在夸赞李密多谋善战此事。 “儒信啊,你说的这个情况,俺非不知。……雄信、茂公、君汉兄,你们各部近时,是不是也有此类议论?”翟让迟疑了下,摸着胡须,顾视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说道。 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彼此相看。 黄君汉笑道:“不瞒明公说,俺部中的小崽子们,确也有做此些议论的,话传入俺耳中,俺都狠狠地训斥了!甚么大海寺之战、石子河之战,这两仗多赖蒲山公之功,这不是胡扯八道么?没有明公的决断,没有咱兄弟们的舍了命的厮杀,这两仗只靠蒲山公,打的赢么?” “雄信、茂公,你们各部呢?” 单雄信不愧“飞将”之称,果然是瓦岗义军翟让嫡系中最为骁健的猛将,前几天石子河畔这一仗,他尽管曾经身陷重围,可最后不但他冲出了包围,且一因骁悍,二因重甲护身之故,竟是一点伤都没有受,然却在战场上生龙活虎,面对翟让的这个问题,他像是犯了难。 挠着头,他说道:“我部儿郎,……明公,似是私下里也有此类言论,不过俺没有细问。”接上黄君汉刚刚的话头,说道,“不管有没有吧,君汉兄所言甚是,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平公而论,蒲山公确有献策之功,但若说此两仗多赖其功,确是胡说八道!” 黄君汉说道:“可不是么?大海寺一战,别的不提,只说伏兵,伏兵里头便可就不止蒲山公部,且有徐大郎部中的李二郎部!石子河这一战,缘何我义军能够大获全胜?也别的不提,只说雄信兄,阵中斩将、溃围而出,不都是雄信兄大展神勇么?茂公队死战不退,茂公的将旗从始至终,屹立原地不动,茂公亦是大有功劳!明公亲率我等,犯险励士,功更著也!” 徐世绩点头说道:“明公,雄信兄、君汉兄所言极是。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要说谁的功劳最大,非明公莫属,蒲山公与我等,俱无非是佐翼之劳耳。” 翟让摇了摇头,坐回了席上,环顾众人,说道:“兄等这些话,俺知道,只是在宽慰俺罢了!” 单雄信问道:“明公此话何意?” “兄等可能尚不知晓。军中各部的这些私议,俺不仅已有耳闻,且则郝兄等,也都如此啊!” 王儒信皱眉问道:“郝渠率等也都如此?” “就在昨天,俺与郝孝德闲聊,先是聊了些石子河这一仗的事,他接着说及大海寺一战,俺闻他言语,对蒲山公当真是赞不绝口,甚是心佩。”翟让和郝孝德昨天聊天,郝孝德都说了甚么,只有翟让知道,可他并不隐瞒,当众将郝孝德昨日所言,说与了王儒信等人听知。 王儒信变了色,说道:“郝孝德好大的胆子!敢在明公面前大放厥词!岂有此理!” 翟宽、翟摩侯亦是变了脸色,俱皆不满。 拍了下案几,翟宽骂道:“贼屙囊,河北容不下身,来投我军,咱们好心收留了他,却今竟不知感恩,反敢在阿弟面前,讲说李密好话?这贼厮,喂不熟的狗!” 却是为何各部将士有赞誉李密的,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尚未有这么大的反应,而郝孝德等一赞誉李密,王儒信等却这般大的反应? 原因很简单。 郝孝德等的身份不同,他们不是一般的将士,尤其郝孝德,起事得早,早年也是呼应王薄等,攻城略地,干过大事的人,声名在外,并现虽是投附了翟让,仍为一部大率的地位,故此他们对李密的赞誉,在严重性的程度上,比各部一般将士私下里对李密的赞誉更为尤甚。 “阿兄不必动怒。……军师,就此事,你怎么看?” 贾雄眼神闪烁,看了看王儒信、翟宽等,又偷瞧了下翟让,吞吞吐吐地说道:“敢禀明公,将士私议蒲山公此事,俺也有闻知。而且,不单单是私下议论大海寺、石子河这两仗,明公与蒲山公究竟谁功劳最大,未知明公是否有闻,俺还听说到,有些将士私下议论了另一件事。” 翟让问道:“什么事?” “此前的那首洛阳童谣,便‘桃李子,得天下,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此谣,现又在一些将士中,私下相传。有的将士说甚么‘王者不死’,说李密历经凶险,却非仅未死,而今且更成事,先杀张须陀、继取兴洛仓、又败洛阳贼官兵,分明他就是‘王者不死’!话里话外,都是在说,李密显就是应了‘桃李子’这首童谣的当‘王’之人!” 一语既出,满堂诸人齐惊。 翟让惊诧地问道:“军中将士,私下里竟然另还有这种言议?” “是呀,明公。蒲山公早年亡命江湖时,写过的一首诗,其中的数句,也随着这个谣言,现在军中部分的将士中流传。此数句诗云,‘秦俗犹未平,汉道将何冀?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传此数句诗者,皆言,非应天命,有王者之运者,势难能够写出此诗,此诗吞吐天地,包藏宇宙,王者英雄之诗也!” 翟让问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说道:“兄等可有闻军师所说此事?” 王儒信没有听说过。 但贾雄的话,还真不是他捏造的。 单雄信蓦地想起,好些天前,那还是在打石子河这一仗之前,有次他和他部中的将领们酒后,他在醉中,听一个将领说过类似的话,但这话,根据这个将领当时所说,并非是单雄信部中的将士们自发传的,而是从李密营的将士处听来的,——却这实际上,亦并无什么差别。 犹豫了稍顷,单雄信把这件事,答与了翟让。 翟宽更是大怒,拍着案几,说道:“甚么‘王者不死’?甚么应天命之人?阿弟,若是无你容留,李密今尚在草泽间亡命,朝不保夕!他若是王者不死,阿弟你岂不更是王者不死?” 却这翟宽、单雄信等尽管都是翟让的腹心,彼此间还是有些不同。 翟宽、翟摩侯是翟让的自家人,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等毕竟是外姓人。 故而,在听到有关李密的这些传言后,翟宽、翟摩侯当然是更加警惕,更加恼怒。 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坐在席上,虽也眉头紧蹙,却没翟宽、翟摩侯那么的气愤,他抚摸着胡须,半低下头,如是陷入了思索,不知在想些什么。 翟宽问道:“阿弟,这等议论,荒谬不堪,依俺看,儒信的建议没错,你是该当即刻下令,禁止军中,再有此类议论传播!儒信,依照军法,在军中散布谣言者,何以处置?” 王儒信应道:“便是俺适才向明公的进言,凡在军中散布谣言,以乱军心者,悉当依‘妖言惑众’,处以斩首!”他尚未落座,仍在堂中站着,叉手行礼,说道,“敢请明公即下军令!” “且慢。” 翟宽愕然,说道:“且慢?” “十万将士,不知有多少都在传此类言论,俺若真下此令,当真还能都杀了不成?俺虽读书少,亦曾闻,‘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若真下了此令,只怕才会真的军中大乱!” 翟宽怒道:“阿弟,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些?王者不死的荒谬谣言都传出来了,你还妇人之仁,不忍下此军令?你就不怕,你就不怕……!” 不怕什么? 翟宽未有明言道出。 可他想说的是甚么,翟让岂会不知? 早在大海寺一战后,其实翟让部中就稍有传言赞誉李密者;打下兴洛仓后,两千多万石的粮食到手,来投者络绎不绝,翟让部中的诸将、诸部的兵士无不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利益、好处,赞誉李密的传言由是更多;以至到现下,又加上了石子河畔这一战的胜利,虽说前头的“九张饼”是翟让部打下的,可到底“第十张饼”是李密营吃下的,遂赞誉李密之言论,已是弥漫翟让营的各部,如翟让自己所知,以至郝孝德等这些后来相投的义军诸部的头领都在盛赞李密了!这种情况,如果任之发展下去,对翟让会造成何等的威胁,他怎会不清楚? 他是非常清楚! 但清楚归清楚,而要让他因此下令,禁止军中再有此类传言出现,他却亦清楚,肯定不现实。 翟让思来想去,说道:“阿兄,请勿动怒。毕竟关系到十万部曲,这道军令实是不可轻易便下。这样吧,阿兄,今日请阿兄与兄等、摩侯来,本是为喝酒的,这些事,咱们先不说了,先饮酒!今天喝个痛快,其余的事,咱们改日再说!” 不给翟宽、王儒信等再说话的机会,便传令下去,命奴婢将酒菜送来。 很快,酒菜奉上。 翟让殷勤劝酒,果是不再言提此事,纵王儒信、翟宽再有言者,他也是笑而不语。 酒宴到夜深乃散。 第二天一早,翟让早早起来,洗漱过后,饭都没吃,便令人召贾雄来见。 贾雄昨晚喝多了,尚未睡起,等了好一会儿,才珊珊来到。 身上还是一身的酒味,一张嘴说话,酒气扑鼻。 他行了个礼,揉着肚子坐下,说道:“昨晚饮到半夜,明公起得却早。” “军师,俺请你来,是想问一件事。” 贾雄说道:“明公何事相询?” “你还记得,你劝俺接纳蒲山公入伙时,曾与俺说过的一句话么?” 贾雄剩余的酒意顿消,他心头“咯噔”一跳,什么话?那时他都说甚么了?他记得那时他说的话可多了,其它的不敢说,至少绝对对得起李密送给他的那几大箱珍宝财货! 他小心地问道:“敢问明公,是哪一句话?” “俺记得,就要不要纳蒲山公此事,你当时卜了一卦,卦象你说吉不可言,又说若俺自立,恐未必成,若立斯人,事不无济。军师,这话,你还记得么?” 贾雄应道:“记得。明公,当时俺所卜之卦,确乎是吉不可言。” “俺听了军师这话后,俺那时是这么与军师说的,俺说如军师言,蒲山公当自立,何来从俺。军师又说,事有相因,蒲山公所以来投者,俺姓翟,翟者,泽也,蒲非泽不生,故须投俺,蒲山公才能成事。军师,这话,你也还记得么?” 贾雄应道:“明公,此非俺妄言,此实皆卦象之所显!” 翟让起了身,又如昨日,在堂上踱步,但不像昨日踱的时间那么长,他今天是一边踱步,一边说话,他说道:“军师,俺细细地想了,既然此皆卦象之所显,若诚然是天意如此,复而下各部营中,将士又多赞誉蒲山公之传言,则便俺就把军主之位,让与给他,军师以为何如?” 自己帐中,李密前两天才刚派王伯当,又给自己送来了那几箱珍宝,浮现贾雄脑海;那天晚上,王伯当与自己所说的话,如能说动翟让,让位与李密,则李密为主之后,必然亏待不了自己,愿以显贵之高位,授与自己的话,回荡在贾雄的耳边。 贾雄又惊又喜,“扑通”、“扑通”的心跳更快。 怎么?自己尚未想到好办法,劝说翟让让位与李密,却翟让居然就自己想要主动让位了? 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关键时刻,不能露出破绽,惹翟让疑心,反而坏事! 贾雄脑筋急转,以退为进,说道:“明公,让位与蒲山公,这是大事啊!只怕儒信、翟将军等会不同意。” “俺亦有此虑,若因此事,闹得自家不合,甚是不美。军师可有良策,使儒信、我阿兄不致反对?” 贾雄说道:“在下愚见,明公何不请召一人前来,问他意思?” 翟让问道:“谁人?” “论以智略远计,诸将唯数茂公最上,茂公义气深重,论以儒信、翟将军等所敬者,亦唯数茂公,明公何不召茂公一见?他若也赞同明公此意,儒信、翟将军等料必就无甚反对之言矣。” 第三十八章 忠臣自有良言上 就把徐世绩召了来。 翟让将“蒲非泽不生”的话,与贾雄早前所卜之卦的卦象,与徐世绩都说了一说,说完,问道:“茂公,俺今欲将军主之位,让与蒲山公,不知你以为何如?” 徐世绩眼皮跳了跳,——万没想到,翟让召他来,是为这事! 他按住心神,摸了摸络腮胡子,从容说道:“明公,世绩愚钝,却不知明公为何忽生此念?” “俺这一念,非是忽生。”翟让又一次地起身,背着手,在堂中踱步,时望堂外仲春的天色,时抚须顾看徐世绩、贾雄两人,说道,“茂公、军师,俺这一念,实是数日前,石子河西这一仗打完时,俺就生了!石子河这一仗,俺为何主动提出,咱部先战?所为者,不用俺说,你们也都清楚,正是为寻思借此一仗,振振咱部的威名!却不意,茂公,咱们四队反而出师不捷,险为刘长恭所败,终仍是靠了蒲山公营的两队步骑,才扭转战势,获得了胜利。那时,俺就在想了,此岂不是天意注定,威名、功劳是一定要落在蒲山公的身上?” 尽管翟让粗质,有种种的不足,可他的重义和坦诚,却是少人能及。 石子河这一仗,为什么他要求先战? 他的私心,他竟是丝毫不作隐瞒,也不作花俏的掩饰,便这么直白地说与了徐世绩、贾雄。 徐世绩说道:“明公,若无我等在前的死战,蒲山公区区两队步骑,又能起……” 翟让摆了摆手,止住了徐世绩的话,说道:“茂公,你说的这些,昨天都说过了,不用说了。石子河这一仗,咱们确是吃了苦,但功劳毕竟是被蒲山公得去了。茂公,这一仗打完后,咱们参战的四千将士,都是咱瓦岗的老卒啊!死伤惨重。俺这几天,每天都去彩号营巡视,每次去,俺都忍不住地掉眼泪,太惨了!俺就在想,这是不是都是因为俺的过错?” “明公此话,世绩不敢苟同!这怎是明公的过错?打仗,怎能有不死人、不伤员的?” 翟让叹道:“可俺若是没有‘振振咱部’的这片私心,这一仗,也许就不会这么打,咱的这些老弟兄们,也许就不会死伤的这么惨重了啊!茂公,这是一。 “再一个,儒信昨天说的那些现下咱各部营中,将士们底下私议的情况,俺实际上也是早知了。俺就又在想,将士们议论的也不算错啊!论智谋,若无蒲山公的谋划,咱们就没有大败张须陀的胜利;若无蒲山公的一再进劝,咱们也没有取下兴洛仓的胜利;若无蒲山公所定之‘诱敌’之计,石子河西这一仗,咱们也可能打不赢。蒲山公之智略,确乎在俺之上!” 翟让站定步子,抬脸再望了望外头院中春暖花开的景色,自嘲地笑了笑,接着说道,“茂公,这么说吧,若是没有蒲山公,俺在想,是不是我等而今依然还待在大伾山的山寨里?茂公你智略出群,雄信等勇不可当,你们都是好汉子,若是真的竟现下都还跟着俺,待在山里,过苦日子,俺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对不住你们!是以,茂公,俺今思让位,不仅是因为各部将士而下所出现的私下议论,打心底里说,俺也是想为咱们这些老兄弟们,谋一条更好的出路!” 徐世绩越发的将心神稳住,问道:“更好的出路?敢问明公,此话何意?” “蒲山公有谋有勇,身出名族,得下兴洛仓以来,远近郡县的士人前来投附他者,络绎不断,以至郡县吏员,都颇有来投的;反观咱们,前来投附咱们的,则无非都贼官兵口中所称的‘群盗’。茂公,昨天儒信他们说,军中更有将士私言,‘王者不死’,并传唱‘桃李子’这首童谣,说不定……,俺在想,茂公,蒲山公他也许还真应了天命?将来成就贵不可言?若果真如是,俺今日将军主之位让与给他,不就等於是给咱这帮子老兄弟,谋下了一条好出路么?” 借着端起茶碗喝水的机会,徐世绩偷觑翟让面色。 发现翟让脸上的神情很诚恳,与他说话的语气一样。 这些话,应该是翟让的真心话了。 不知为何,虽然与翟让相识已久,对翟让其人的性格,徐世绩早是了解,然在听完他的这番肺腑之言后,饶以很少会被感动,徐世绩此时此刻,亦是不觉浮起了些感动之情。 这样即使需要舍弃自己的利益,也要为部属们考虑的主君,古今罕见! 徐世绩喝了两口水,将茶碗放下,抚须而已。 “茂公,你怎不说话?俺之此意,你究竟以为怎样?” 徐世绩说道:“明公为主,世绩为臣,明公之意,世绩焉敢妄议?却敢问明公,既已有此念,缘何世绩观明公眉宇间,似如有难色?” “俺所为难者,俺阿兄、儒信他们必是不肯同意!” 徐世绩说道:“原来如此。” “茂公,有何话,你就说,不必欲言又止。今所以请你来者,正为听你建议。” 徐世绩却仍不说,视向贾雄,说道:“军师定有高见?” 贾雄呵呵说道:“茂公,俺对此,也是一筹莫展,并无高见。儒信是个火爆性子,翟公的脾气也暴,明公今虽有此念,他俩若是不赞同,只怕会闹个不可开交。明公担心,会因此坏了咱自家兄弟的义气,俺亦有此忧。茂公,你素足智多谋,有远略,想当是有对策?不妨道来。” “明公,世绩也没甚么好对策。” 翟让略微失望,说道:“你也没有对策?” “不过世绩却有个愚见。” 翟让说道:“哦?快快说来!” “世绩愚以为,此明公自家事也,与别人何干?” 翟让说道:“俺自家事也?” “还是世绩才刚的那句话,明公是主,我等是臣,要不要让位,难道不是系明公自家之决定么?为臣下者,忠字当头,何以可有非议?” 翟让沉吟说道:“可若儒信和俺阿兄闹起来?动静一大,一旦传出,岂不惹天下英雄笑?” “之前,蒲山公是怎么别为一营的?” 翟让若有所思,说道:“茂公,你是说?” 徐世绩不再多说话了,端起茶碗,又喝起了水。 当日,翟让独在堂中,待了多半天,反复琢磨这件事和徐世绩的话。 入夜后,一人悄摸摸地溜出了仓城,奔李密营的驻地而去。 正好数骑打猎还营,夜色下,半道上,瞅见了这人。 第三十九章 求与贤兄结金兰 贾雄是翟让的军师,虽然在出谋划策、军政大事上,他起到的作用不大,然他擅长卜卦,深得翟让信任,因在瓦岗义军中的知名度很高,连带他的心腹小奴,军中认识的人也颇有之。 却这偷偷溜出仓城,前去李密营方向的此人,正是贾雄的心腹小奴! 打猎还回的此数骑,朝这小奴张望了几眼,都认出了他。 “怪、怪……”一人结结巴巴地说道。 边上一人替这人把话补出:“怪了。” “对、对……,这、这不是贾、贾……” 边上之人再次替他把话补出:“这不是贾军师心爱的小奴么?” “心爱”两字,带着点戏谑之意,马上的众人都笑了起来。 结巴的这人说道:“大、大、大……” 仍是边上此人将话给他补出:“大晚上的,出仓城作甚?” 结巴这人连连点头,说道:“奇、奇……” “奇怪得很!” 又一人说道:“管他出仓城作甚!夜快深了,咱赶紧回营。”拍了拍马边挂着的几只野鸡,笑道,“今天收获不错,好肥的野鸡、野兔!不知二郎吃过没有?咱挑两只好的,给二郎送去。” 原来这几人,不是别人,便就是李善道部的张伏生、焦彦郎、杨粉堆等。 今日天气甚好,自石子河还回驻地以今,张伏生等又都基本没出过营,是以今日他们结伴,出营打猎去了。——打猎不仅是玩耍,也锻炼骑术、箭术,李善道对此是不反对的。 众人便不再去瞧骑马北去的贾雄的那小奴,纷纷策马,还营而行。 踏着月色,沿着蜿蜒小路,下到谷底,行不多远,一座方形的规整营地出现眼前。 银沙也似的蒙蒙月光下,辕门处,竖着一面“凤凰卫李二郎”的红色将旗。 这里,就是李善道部的营地了。 李善道军纪严明,凡出入营地者,不论是谁,都要出示令牌,因尽管今晚值守辕门的亦是元从十三人中之一,名叫冯金刚,与焦彦郎等自是熟得很,可焦彦郎等还是照例出示了下令牌。 和冯金刚说笑了两句,丢了一只野兔给他,焦彦郎等下马,牵着马,进了营中。 营地之内,为防无端地引起兵士们的猜疑、骚乱,禁止驰马。 先是把马交给从卒牵走,焦彦郎几人果选了两只最为肥美的野鸡、野兔,便来李善道的住帐。 到了住帐外头,三四个亲兵立在帐外。 帐门开着,烛火洒出,一片淡红的光亮映在帐前的地上。 朝帐里看去,见四五人正在帐中喝酒笑语。主位上坐着的,是李善道;其下两边作陪的是高延霸、秦敬嗣、陈敬儿等,宾位上坐着两人,俱是黑黢黢的,各一身黄色的圆领袍,两个人都身材健硕,主宾位上此人左边脸上一道伤疤,是刘黑闼,另一人是他弟弟刘十善。 “刘头领咋又来了?”焦彦郎问亲兵说道。 一个亲兵答道:“二郎今天不忙,傍晚时,请了他来的。”眼落在焦彦郎等提着的野鸡、野兔上,笑道,“兄等出营打猎了?收获不错啊!这兔子,真是肥;这野鸡,不但肥,羽毛也美。” “所以专门挑出,特来献给二郎。” 这亲兵回脸,往帐里瞅了下,说道:“十三郎,怕是要烦兄等稍等片刻了。” “怎么?” 这亲兵说道:“兄等请听帐中,二郎正在与刘头领说甚么?” 焦彦郎等就止下话声,望向帐中的李善道,侧耳听帐中说话。 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个大概。 听未几句,焦彦郎诧异地说道:“怎么?二郎想要与刘头领结为兄弟?” …… 帐中说话,李善道正讲到“结拜”之请。 他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着刘黑闼,说道:“黑闼兄,老实说,我与兄相识的时间虽然还不算长,可有道是,‘倾盖如故,白头如新’,我却是与兄一见,便深觉与兄投契!前几天,石子河西一战,我与兄又并肩杀敌,兄之勇武、义气,更是令我心佩。不瞒贤兄,我自投到寨中以后,所见英雄多矣!而能如贤兄者,实少!故我今晚,借此酒力,斗胆敢向贤兄提请,若贤兄不以我愚钝为嫌,愚弟敢愿攀附凤尾,求与贤兄义结金兰!不知贤兄意下何如?” 此话,何止是出乎了帐外的焦彦郎等的意料,也出乎了刘黑闼的意料。 正如李善道所言,他和李善道认识的时间并不长,尽管这些天来,尤其是石子河这一仗之后,李善道时不时地会给他送些东西示好,比如好刀、好弓、好马,并邀请他来饮酒,可两人的交情,公允地说,到现在为止,顶多也就是相熟了而已,好像还不到“结义”的程度。 刘黑闼呆了一呆,反应很快,马上也还以了笑容,赶忙将酒也端将起来,说道:“二郎智勇兼备,名闻军中,是徐大郎帐下的爱将,就连翟公对二郎亦另眼相待,黑闼无名之辈,怎敢辱二郎之声名,竟与二郎义结金兰?二郎此令,委实使俺诚惶诚恐,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李善道叹了口气,故意作态,说道:“我知道了,此是贤兄瞧不上我,还是嫌我愚钝!” 刘黑闼将起身来,举杯说道:“二郎者,人中之龙风也,黑闼何人?一头草原上掘洞的小黑獭罢了!岂敢反嫌二郎愚钝?二郎今既不以黑闼无名之辈,愿折节下交,与黑闼结为兄弟,黑闼满心欢喜,实是求之不得!二郎若竟真不弃,黑闼厚起脸皮,便敢愿求与二郎结为兄弟!” ——“黑闼”、“黑獭”,两个词,用字不同,但这两个词实际上是同一个意思,“闼”即是“獭”。这个名字,本多胡人用之,后来,受胡风影响的底层的汉人,慢慢的亦有以此为名者。最有名的“黑獭”,当数关陇集团的建造者宇文泰了,他的鲜卑名便叫黑獭。 李善道大喜,起身离坐,快步到刘黑闼身前,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握住了刘黑闼的手,大力地摇晃了几下,顾视帐中诸人,说道:“黑闼兄不以我愚钝,愿意与我义结金兰,此诚使我不胜欣喜!打赢了洛阳贼官兵这一仗,都没有今晚让我高兴!” 他抽出拍髀,刺掌心出血,将血滴到杯中,然后将拍髀倒持,递给了刘黑闼。 刘黑闼一样的将掌心此出血,亦将血滴入杯中。 两人挽手,将杯中酒都一饮而尽。 李善道欢喜地笑道:“贤兄,今晚你我先饮此酒,待卜下吉日良辰,你我再正式结拜,何如?” “一切恭从二郎之意。” 结拜,看起来只是个形式,但结拜的话一吐口,彼此两人再看对方时,还真是觉得顿有不同! 再看刘黑闼,李善道深觉赚到了,不提刘黑闼本人的武勇、智谋,只说他河北人的出身,将来自己的出路,可能因此就能多出来一条。 再看李善道,刘黑闼更觉得赚到了,他是什么身份?跟着郝孝德来投翟让的一个“盗贼小率”而已,李善道现是什么身份?就像他说的,徐世绩的老乡、爱将,乃至翟让都颇看重李善道,那么现与李善道结为兄弟后,往后他在瓦岗义军中的日子,岂不就将会越来越好过了? 两人却都是,越看对方,越是欢喜。 “丑奴、敬嗣,卜出结拜的日子后,到时,你们一起来观礼!十善贤弟,到时你也来!” 高延霸等俱皆应诺。 哥哥机敏,弟弟也不会笨到哪儿去。 刘十善刚在李善道过来时,就已起身,这会儿当即撩起衣拜,下拜在地,口中说道:“郎君既与俺阿兄结为兄弟,便亦是十善的兄长!十善叩见阿兄。” 李善道哈哈大笑,把他搀起,亲亲热热地说道:“都已是自家兄弟,不必这般见外拘礼!你阿兄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最不好拘礼。大丈夫当不拘小节才是!黑闼贤兄,你说是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好,这话本是显与刘黑闼的亲热之意,刘黑闼岂不知趣?笑着应道:“是呀!阿奴,你无须拘礼。你二郎哥哥,确是个最不好礼的好汉!” “今晚虽只是先饮结义酒一杯,但黑闼贤兄,你我今晚已是结为兄弟,须当痛饮!”李善道一指高延霸等,豪气地说道,“今晚,咱们痛饮达旦!谁不喝醉,不许走!” 便传令下去,重整酒席,再重开宴。 焦彦郎在帐外等到此刻,找到了机会,通过传禀,入到了帐中。 几人皆是下拜,恭贺李善道与刘黑闼结为了异姓兄弟。 正好他们拿来的野鸡、野兔,做了小小的贺礼。 这三四只野鸡、野兔,就也被做成了佳肴,随着再开的宴席,一并捧送上来。 且不必多说。 只说这晚酒宴,没喝到天亮,但也是到夜半才散。 刘黑闼、刘十善兄弟喝了个酩酊大醉,两人就在李善道帐中暂且住下。 次日,李善道亲自送他俩出营,又约定了一下,卜好日子后,就举行正式的结义仪式。 李善道酒量好,昨晚没喝酒,自也就没有宿醉之苦,送走了刘黑闼兄弟,他回到帐中,却还能处理须当处理的军务,到午后时,令人去将昨晚也喝醉了的焦彦郎等叫了来。 不多时,焦彦郎等来至。 “十三郎,昨晚席上,我听你们说了一嘴,说是昨夜你们还营时,见军师的小奴出仓城北去?” 第四十章 笑谈爱婢来风雨 “回二郎的话,正是如此。” 李善道揉着额头,——昨晚虽是没有喝醉,无有宿醉之苦,上午处理了半天的军务,难免稍觉疲乏,他问道:“只军师的小奴一人?” “只他一人,穿了件胡袍,骑了匹黄马,若非俺昨天才又见过他,还真一下没认出是他。” 投瓦岗军的百姓中,不仅有汉人百姓,且有些胡人。 十六国至今,几百年下来,北地早是含汉胡杂居,有的胡人汉化了,衣着打扮一如汉人,有的胡人还秉持着本色,依旧是羊皮袍、皮裤。把这些投附的胡人,翟让还专门编了一营。 “穿了件胡袍?” 焦彦郎答道:“是啊,我等也觉得奇怪,故是当时还多张了他几眼。” “确定他是往北去的?” 焦彦郎笑道:“这岂能看错?二郎,我等是从西边山中回来的,走的小道,军师此奴应是没瞧见俺们,只见他鞭马,匆匆地北边去了。” “崇吾、道长,这事儿就有点奇怪了。”李善道沉吟着摸着短髭,与侯友怀、张怀吉等说道。 侯友怀掐着山羊须,转看张怀吉,说道:“北边,北边是蒲山公营的营地。军师小奴趁夜出城,乔装打扮,偷摸地往北而去,莫不成?还真是如张兄所言,军师与蒲山公间竟有瓜葛?” 张怀吉是道士,也擅长卜卦、风水、占候等事,加上在荥阳本地,他亦略有些名气,而李善道又是徐世绩的爱将、得翟让看重的人,故在投到李善道帐下后,三来两去的,通过几次酒宴上的认识,他和贾雄倒是来往起来。 也因此,他在贾雄那里,察觉到了点异常。 便是他发现,贾雄私底下,好像与李密居然有着悄悄的联系,——有一次,他在贾雄住处的案几上,无意中看到了一封没有收起的书信,落款是“愚弟伯当再拜”几个字,当发觉他看到了这封信后,贾雄颇是慌张地把信收了起来,并试探地问他,可有看到这封信的落款,张怀吉自是大装糊涂。那天回来后,他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善道。 张怀吉抚须冷笑,说道:“这位贾军师,半瓶子醋咣当,甚么卜卦、风水、占候,自称是样样精通,实则样样稀松。俺与他来往这些时,早就察觉,其人贪财好货,不是个正经的好汉子!深得翟公的宠信,私下却与蒲山公勾连,非为人臣之该为也!这贼厮,着实令小道鄙夷。” “可是,即便他与蒲山公私有勾连,他这小奴又若真是奉他之令,去谒见蒲山公的话,大晚上的,去见蒲山公做甚?”侯友怀想不明白,纳闷地说道。 张怀吉说道:“崇吾,你这不就愚了!岂不闻言,‘明人不做暗事’?正是大晚上的,才好行鬼祟之勾当。” “俺的意思是,刚打完石子河这一仗,现下全军,无论咱翟公营,抑或蒲山公营,俱在休整之时,又没什么大事,却军师遣奴,夤夜往谒蒲山公,是为何因?” 此话问到了关键。 张怀吉皱着眉头,抚着胡须,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想通,说道:“倒也是。这小奴,俺知道,是贾军师的爱奴,最得他亲信之奴。如真是被他遣去见蒲山公的,想当必是有要紧之事,贾军师要与蒲山公说。可崇吾你说得对,现下军中确是无事,他忽遣奴去见蒲山公,确是古怪。” 他俩不知历史的走向,有此迷惑,不足为奇。 李善道知道历史的走向,蓦地心中一动,却是想到了一个可能,他说道;“会不会是?” 张怀吉、侯友怀、焦彦郎等齐刷刷目注於他。 侯友怀问道:“二郎,会不会是甚么?” “近来军中,多有赞誉蒲山公之言,军师此际遣人偷谒蒲山公,会不会与此有关?” 张怀吉、侯友怀等仍是惑然。 侯友怀说道:“二郎,能与此事有甚关系?军中的这些传言,我等已知,想来蒲山公肯定也是已知,又何须军师再遣奴去告知蒲山公?” “早上时,我去见了见大郎。听大郎说起……”话到此处,李善道停了下来。 侯友怀问道:“二郎,徐大郎说什么了?” 徐世绩还能与李善道说什么?当然是把翟让问他的那些话,以及他怎么回答翟让的,大略地告诉了李善道知道。——李善道徐世绩部中的重将,如果翟让让位与李密这件事,真的发生的话,自是需要李善道提前对此,有个心理准备。 “罢了,也没甚么。十三郎,你们昨晚见到军师小奴往北去的此事,只禀与我知就行了,对别人,不可再做提及。军师是翟公的心腹,此关乎到军师的清名,我等切不可妄语妄言。” 这不但是对焦彦郎等的叮嘱,也是对侯友怀、张怀吉等的叮嘱。 众人俱皆应诺。 留张怀吉、侯友怀、焦彦郎等吃过午饭,张怀吉等各自辞去。 昨晚没睡好,李善道觉得有点困倦,就也离了议事帐,回去住帐,打算睡个午觉。 才到帐中,香气扑鼻。 这香味,与通常的香味不同,入鼻浓馥,缭绕不散,步到帐中,隐如踏进了百花园中。 李善道大是惊讶,问跪拜相迎的裹儿,说道:“早上我出来时,尚无此香,何来的此香味?” 裹儿跪倒在地,举起红嫩的脸蛋,娇声回答说道:“启禀郎君,徐娘子上午遣人来了,赐给贱婢了一匣脂香。这香味,便是徐娘子所赐之脂香的香味。” “徐娘子倒是疼你。你起来,近前来,让我细细闻闻。” 裹儿却没起身,便膝行到李善道脚前,展开衣服,请他闻香。 李善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摸着她的发髻,笑道:“好香、好香!让我想起了一句诗。” “敢问郎君,甚么诗?” 李善道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裹儿不识字,没读过书,只当这诗是时人所作,没问此诗来历,但这两句诗浅显易懂,意思她听懂了,不由抿嘴一笑,说道:“贱婢蒲柳之身,怎敢与牡丹相比?徐娘子才是牡丹国色!” “徐娘子嘛,却非此诗可以形容。” 裹儿说道:“哦?郎君难道以为,徐娘子还称不上牡丹国色?” “春花秋月,各有擅场。不一定只有牡丹,才称国色。”另一句诗浮上李善道脑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觉得这句诗才更适合徐兰,不过以他的身份,不好私议徐兰的姿色,因这句诗他住嘴未提,只简单地答了裹儿一句,将她扯起,笑着接着说道,“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爱你这动辄下跪!这般娇娇柔柔的一个小美人,若是跪坏了膝盖,我岂不心疼?” 裹儿顺势起身,服侍他在床榻坐下,捧来茶水,请他饮用。 待李善道喝过,裹儿把茶碗接住,放回案上,忽闪着大眼睛,说道:“郎君,是不是有心事?” “我有心事么?”李善道诧异反问。 裹儿说道:“郎君饮茶之时,贱婢见郎君数顾,又郎君虽讶徐娘子所赐贱婢之此脂香,然亦未曾再做多嗅。贱婢观郎君之状,好像是有些心事。” 李善道上下打量裹儿,片刻后,笑道:“不意你这小婢,心眼锦绣一般!” “郎君的确是有心事?” 帐中无有别人,裹儿又成天在帐中待着,极少出门,很少与外人接触,有些不好与焦彦郎等说的话,与她闲聊一下,倒是无妨。 李善道喟叹说道:“中午时,听说了一件事,确是勾起了我一点心思。” “敢问郎君,什么事?” 李善道把她从怀中放下,负手踱步,说道:“裹儿,咱瓦岗义军的军主,我看可能是要换了。” “……换了?郎君此话怎讲?军主不是翟公么?莫非还能换作别人?” 尽管可与裹儿闲聊,李善道谨慎,聊得却不能太深。 他忽略掉了裹儿此问,没有回答,踱了会儿步,将翟让让位给李密、不久后就被李密所杀这事,在脑中再次回想了一番,然后到帐窗边上,望了望外头军旗飘展、帐篷林立的景象。 仲春时节,日光明媚,原是一派军营好景,随着脑中所思,他却觉到有风雨欲来之感,遂又叹了口气,说道:“盛极而衰,此先贤至明之言也,诚不刊之论!” 裹儿莫名其妙,眨巴着眼睛,说道:“郎君,你在说什么呀?贱婢听不明白。” “不说这些了。”李善道回到榻上坐下,仍将裹儿抱入怀中,闻着香喷喷的她,感受着她软软的身躯,点了下她红润的嘴唇,笑问她,说道,“裹儿,你知我昨晚与黑闼兄定下了金兰之交。上午,我请张道长卜了个好日子,打算两三天后,就与黑闼兄举行正式的结义。黑闼兄与我说了不少他们河北的风情,河北是块好地方啊!士民富庶,产好马,多健士,听黑闼兄说,甚至河北的妇人都能骑马挽弓,持槊战斗。若有一日,我带你河北去,你愿跟我去么?” “咱寨子,不就在河北么?” 李善道说道:“不错,咱寨子就在河北,不过,咱寨子只算是在河北南部的边沿。从咱寨子往北,河北的地方的大着呢!过了河北,你还能看到大草原,驰马原上,想想就是痛快!” “郎君是想带贱婢去草原上骑马么?” 李善道笑道:“带你去骑马,你肯去么?” “自贱婢生,待贱婢最好的,唯郎君。郎君待贱婢,比徐娘子待贱婢都好!贱婢早已想好了,无论郎君要干什么,带贱婢去哪里,刀山火海,贱婢都甘心跟从,服侍郎君到老。” 李善道听了她这话,“解语花”的效用顿显,因知翟让让位在即而产生的对前途的不安的担忧,略微消散了些许,他揉着裹儿的发髻,大笑说道:“河北,可不是刀山火海!此地,实为风水宝地。裹儿,你知道后汉光武帝么?我来给你讲讲他的故事吧,他之起家,正在河北!” 嘴里说着河北、刘秀,李善道的思绪荡开去,却由河北,想到了与河北接壤的晋阳。 他娓娓道来,给裹儿讲着刘秀北巡河北,因而起家的故事,另一个亦后世鼎鼎大名的帝王,由着他的想象,以年轻英俊、神武不凡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 晋阳,李世民。 李渊、李世民父子现在在做什么? 瓦岗已内讧在即,却怎么直到而下,尚未听到他父子起兵反隋的消息! 第四十一章 世民自觉龙困滩 李世民是早就想撺掇他父亲李渊起兵了。 而且,李渊见天下大乱,隋鹿眼看已失,其实也是已有起兵之念。 去年,李世民到了马邑后,主要是靠着李渊的谋策,李渊和马邑太守王仁恭击败了这次来犯的突厥,再之后,李渊被杨广调任为了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晋阳宫监。 李世民因随着李渊,一起来到了太原。 ——他们到太原的时候,正是李密、翟让在荥阳击败张须陀,李密之威名再次鹊起后不久。 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李渊私下里已向李世民露出了他有意起兵的念头。 一次酒后,他与李世民说道:“唐,是为父之封国,而太原,即唐之所在。今我到此为留守,是天赐之良机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唯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暂尚无法经邦济时。” 李渊的祖父李虎,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北周建立后,被追封为唐国公。李渊的父亲、李渊因此就世袭唐国公之爵位。——即使入了隋以后,李渊的爵位还是袭封的唐国公。 而唐国,在什么地方? 唐国,又称陶唐古国,是帝尧为诸侯时的封地,初在今河北保定唐县一带,后徙到太原一带。 是乃李渊“太原,即唐之所在”此话之所谓。 借着酒兴,李渊抚摸着李世民的头,追念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又说道:“阿奴!汝母之贤,贤过於我!惜乎哉,汝母非男子身!痛乎哉,汝母之早逝! “今得迁太原,让我想起了汝母开解我的一件往事。多年前,一次朝会上,圣上当着衮衮诸公之面,呼我‘阿婆面’,我因是不怿,归家色犹摧沮。汝母见之,怪而问我,何故也?我具实以答。你却知汝母是怎么说的?” 李世民答道:“儿子不知,敢问大人,阿母是怎么说的?” “汝母闻言,非仅无有不乐,反是大喜,与我言道,‘此可相贺。公是袭唐公,唐之为言堂也,阿婆面是堂主。’汝母之贤,乃至於此!今思汝母之此言,‘先见之明’也者,大约不过如此了吧?阿奴、阿奴,汝母惜乎早逝,若於此际,见我得授太原留守,人到太原,真不知汝母该何等喜悦才是!”说到哀痛处,李渊的泪水落在了李世民的脸上。 因为当下流传的谶纬、谣言,多言李、刘两姓将代隋之故,杨广所以对姓李、姓刘,特别姓李的大臣相当警惕,是以李渊尽管从亲戚上讲,与杨广是表兄弟,李渊的母亲独孤氏与杨广的母亲独孤伽罗是亲姐妹,但杨广对李渊仍是颇为排斥,当着满朝重臣的面,笑话李渊是“阿婆面”,看起来只是句说笑,实际上是在打击李渊在朝中的威望。 堂堂的唐国公,世代高贵的陇西李家嫡裔,杨广的表兄,却在群臣面前,被杨广嘲笑是“阿婆面”,长了一张老婆婆的脸,传将出去,岂不朝野嗤笑,李渊脸面何存! 这要放是寻常妇人,听到丈夫这般受辱,也许就会勃然大怒,可窦氏却妙语解烦,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消解掉了李渊因为“受辱”而产生的不怿,且则,还以“堂主”之言激励了他。 李渊是北周天和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日生人,今年虚岁不到五十二。 在这个人均寿命不高的时代,他已经算是步入老年了。 杨广至少有一点没说错,李渊的确是长了个妇人相,慈眉善目,有点老婆婆的样子。 这会儿,话到此处,酒后动情,眼泪一滴滴的往下掉,李世民仰脸看之,越发觉得他相貌慈善了,因李渊之话,想起了他母亲窦氏在世时,对自己的抚养和教诲,李世民不觉亦是泪下。 父子两人,对泣了会儿。 李渊先克制住了情绪,撩起衣袖,擦干了眼泪,说道:“不说这些了!阿奴,你起身来,让为父看看你。” 李世民抹掉眼泪,从李渊的膝边,将身站起。 却这李世民,今年才十七岁,按后世标准,尚未成年,然身量早成。 常年的骑射锻炼之下,他身体结实,相貌既与李渊有相像之处,也有不同的地方,年龄虽少,一部虬髯甚为浓密,——与徐世绩的那部虬髯诚可媲美,观之端得英雄少年,英俊脱俗! 李渊欣慰地说道:“人皆说你类我,阿奴,为父观你,你不仅类我,你更像你的阿母啊!” 李世民的母亲窦氏,其族本是匈奴的一个部落,名没鹿回部,后为鲜卑索头部所并,成为了鲜卑的一部,再后来,改名为纥豆陵部,北魏时改汉姓,改为了窦姓。 窦氏生有异像,出生时即发长过颈,三岁时,头发就与身同长了。 她自幼聪明,《女诫》、《列女》等书,只读一遍,就过目不忘,又好书法,还喜读史书。 她的舅舅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把她养於宫中,特爱重之,异於它甥。 当时为取得突厥的支持,宇文邕娶了突厥的阿史那公主为后,但阿史那公主毕竟是草原人,不识文字,语言不通,举止粗朴,宇文邕早已汉化,不待见她,并不宠爱於她。窦氏那时才七八岁,却居然偷偷地劝宇文邕,说“四边未静,突厥尚强,愿舅抑情抚慰,以苍生为念。但须突厥之助,则江南、关东不能为患矣”,宇文邕大为惊异,立即接受了她的建议。 窦氏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后,与妻子襄阳长公主说“此女才貌如此,不可妄以许人,当为求贤夫”,於是想了个招亲的好办法,——虽改了汉姓,接受了汉化,汉家的礼仪、经典要学,本族的尚武之风,窦家仍然未改,这办法便是试诸家公子的射术。令人画了两只孔雀在屏风上间,让求婚的各家公子各射两箭,谁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召谁为婿。共有数十人前后参与,结果最终只有后来才到的李渊两箭皆中,於是窦氏乃被许配给了李渊,他俩遂得以成婚。 只从七八岁时便进言劝宇文邕,又其父为她召婿,采用的比试射术之法这两件事,就可见之,窦氏与寻常的妇人绝不相同!且还有一事,愈能显出她虽身为妇人,却有着胜过男子的英烈之风,即杨坚受禅,代周以后,窦氏闻而流涕,自投於床,说:“恨我不为男,以救舅氏之难!”这话把他的父亲、母亲吓得不轻,捂住她的嘴,制止她道:“汝勿妄言,灭吾族矣!” 这样聪明、好武、有英烈之气的母亲,培养出来的儿子,能差到哪里去? 李渊“你不仅类我,你更像你的阿母”之此一语,说的即是李世民外露出来的勃勃英气,这股奋发踔厉的劲头,一定程度上,更像他的母亲窦氏! 敲着案几,李渊换用鲜卑语,沉郁唱道:“阿干西,我心悲。阿干欲归马不归,为我谓马何太苦!”反复几遍,擦干的泪水又掉落下来。 “阿干”,是鲜卑语,“阿哥”的意思。这首歌是慕容廆思念他西去出走的兄长吐谷浑时唱的歌。李渊现下唱之,意思却很明显,当然不是在思念他的什么哥哥,是在追念窦氏。 李渊的母亲独孤氏,其族本是匈奴部落之一,后为鲜卑最为显赫的八姓之一,鲜卑语,李渊、李世民自是都会。这首歌虽是出在一两百年前,现犹在鲜卑人中传唱,李世民也会。 附和李渊,李世民亦击打案几,应声而和。 吟唱多时,见李渊仍是沉浸在追念窦氏的哀思中,不可自拔,李世民顿下歌声,劝慰他说道:“阿哥,母亲去世已久,儿子知阿哥,一直思念阿母,阿母九泉之下,知阿哥之深情,必当快慰,然为阿哥身体着想,儿子敢进孝言,尚望阿哥不要过度哀伤,千万不要坏了身体!” “哥”之此字,现还意思未有明确,既可称兄,也可称父。 比之“阿耶”,称父为“阿哥”,或父自称“阿哥”,好像是更为亲近一些。 李渊也停下了歌声,擦着眼泪,说道:“阿奴!你是不知啊!我又想起了你阿母的一件事。就在你阿母去世前,我时为扶风太守,有骏马数匹,你阿母那会儿就劝我,圣上好鹰爱马,不如以此进御,断然不可久留,否则,为圣上所知,必为身累。我可惜这几匹马,不肯听从你阿母的良言,末了圣上听说了我有骏马而不进奉,果然是因此谴责了我! “你阿母去世后,我追思她的良言,乃数以鹰犬进献,俄而得圣上擢拜,迁为将军。阿奴!汝母之贤明,远胜於我,远胜於我啊!我若是早听汝母之言,将军之位,我早居之!太原留守,我也可能早就得任。我之如此贤妻,你之如此贤母,却竟早逝,痛乎哉!痛乎哉!” 再三哀叹。 李世民说道:“阿哥,阿母已逝,儿子亦常追思阿母,前两天梦中,儿子还又梦到了阿母。然今再做多说,也已是无用。唯阿哥适言,今得授太原留守,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儿子却敢愿闻阿哥细说此话之意?天赐良机,阿哥,是何之意?” 然而不料,李世民将话头拽回到最开始的那句醉言之后,这时已经酒醒了不少的李渊,只当是未有听到李世民之此问! 他挥着衣袖,令李世民将自己扶起,只说道:“醉矣!倦矣!”叫李世民扶自己去后宅休息。 李世民扶他,去到后宅,伺候他在床上躺下,待再追问,闻得鼾声已起。 看时,李渊已是睡着了。 是真睡着了?抑或假睡着了? 李世民盯着他的脸孔,瞧了好一会儿,不见他睁眼,鼾声不断,没的办法,只好退出。 自那天以后,李世民找了几个时机,多次追问李渊“天赐良机”何意,而每次李渊都是不做回答。李世民委实是摸不准李渊的心思了。倏忽数月已过,这日花开风暖,他临楼远眺,太原和洛阳一般,亦是位处盆地之间,眺望北方,群山青翠,巍峨绵延,望之无垠的蓝天映衬中,脚下的这座太原城,雄浑厚重,望得见城头上旌旗招展,金戈之气,冲霄而起! “朝廷无道,海内大乱,此英雄志士建功立业之时也!太原重镇,北可招戎狄,南瞰中原,东则卷取山东,西可长驱而入关中!有王者之气。今阿哥得掌太原,确乎天赐之机!却自醉后言罢,阿哥一再回避我之追问,到底阿哥而今是何心意?李密兴於荥阳,杜伏威诸辈横行江淮,群雄已起,我家若是再迟迟不动,先机必失,追悔何及!”十七岁的李世民心急如焚。 去年到马邑,协助李渊击退了来犯的突厥后,随着隋室局面的日渐恶化,南北群雄的争相竞起,李世民已是起了应势举兵的心念,但他毕竟年轻,若无李渊的允可,举兵的事,只靠他,肯定是做不成的。而李渊会是什么意思?造反是举族冒险的要命事,李世民故也不敢轻易地问他。好不容易,听到了李渊醉后的吐露心声,可随即,李渊对此又是默不表态。 李世民现在,只觉得他自己就像是一头乳虎,却被圈在了笼中,就像是一条飞龙,却被困在了浅滩,满腔的雄心壮志,而却是有心无力,空看着时机渐逝,什么事也做不成! “且罢,我先再去寻刘君,问问他可有计策。” 第四十二章 文静旁指凤翱天 “刘君”,便是刘文静。 他本是晋阳的县令,后因与李密是姻亲,受李密的牵连,被系入晋阳狱中。 虽然身在狱中,他毕竟早前的身份在,又与晋阳宫监裴寂、李渊等,相熟、交好,故而在狱中的日子,他过得还是挺滋润的。个人一个单间,好吃好住,除了不得自由,其余都挺舒服。 甚至还有婢女伺候。 刘文静很欣赏李世民,曾与裴寂说李世民“非常人也。大度类於汉高,神武同於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裴寂赞成不赞成他的判断,无关紧要,李世民倒是因此与他也交好起来。 之前,李世民已经来狱中看过刘文静多次了。 刘文静好美食、美衣服,李世民专门令厨下做了几道佳肴,提着来到了狱中。 不是在牢房里,特地搞了个小房间,给刘文静住。 进到房中,灯火明亮,香气扑鼻,与外头的潮湿、霉味、阴暗截然两类。 正有一人躺在榻上,享受两个美婢给他按腿,闭着眼,一副美滋滋的模样,可不就是刘文静。 李世民令从仆放下食盒,打发了从仆出去,笑道:“刘君,何等惬意!” 刘文静闻声,睁开了眼,见是李世民,忙坐将起身,便要下床。 李世民笑道:“是我来的不巧,扰了君的雅兴。不必下床见礼。”亲手打开了食盒,取出菜肴,示与刘文静看,说道,“上次我来,君说那道脍鱼好吃,我这回特地又令五郎给君做了一道。” “五郎”,是李世民的厨子。 刘文静示意两个美婢扶他下床,亦未着履,便赤足落地,到案前,探头瞧了一瞧,抚须而笑,说道:“天下美食,我也吃过不少了!不瞒二郎,却唯你家五郎的这道鱼脍,最是对口。” “君籍彭城,好食鱼脍,是有贵地先贤之遗风也,不足为奇。”李世民笑吟吟地说道。 却刘文静其家近代以来,尽管世居京兆,但他家祖籍彭城。汉末三国时,与彭城接壤的下邳,有一风流倜傥的奇伟之士,名叫陈登,陈登也好吃鱼脍,是故李世民有此一言。 刘文静亦不用筷著,拈了一片白嫩嫩的生鱼片,沾了下放在旁边的酱料,扬起脸来,丢入口中,眼又闭上,品味稍顷,睁目赞道:“端得好鱼脍!白嫩甘甜似佳人,入口而即化。” “好鱼脍,得配好酒。”李世民打开带来的小酒坛,倒出了一杯酒,说道,“来前,酒已温过,这时正是不寒不热,恰宜下腹。刘君,请尝一尝此酒,系京兆所产之石冻春也。” 石冻春是当代的名酒之一,产自京兆郡的富平县。 刘文静接住夜光杯,晃了晃,闻了闻,笑道:“不错,不错!确是石冻春。是这个色,这个味!”一饮而尽,咂了两咂,意犹未足,说道,“家乡风味,尽在中矣!敢请二郎,再赐一杯?” “酒,多的是,君想何时饮,任君随意饮。不过今天,君却不能喝多了。” 刘文静顿解李世民此话之意,说道:“怎么?二郎今日有事与我计议?” “正有一桩大事,想听听君的高见。” 刘文静放下酒杯,令美婢出去,然后请李世民坐下,自亦就坐,说道:“何事?二郎请说吧。” 李世民却未有就说。 两个美婢出去时,顺手把房门带上了,李世民离席,去到门边,将门又给打开。这间小房间,对着狱中的过道,门打开后,外头的情形一览无遗,任谁从门前过,都能看到。 再将坐席调整了下位置,侧对着房门,李世民重新落座,这才开说。 他沉吟了下,说道:“刘君,还是那件大事。几个月过去了,我阿哥却一句也没再提。我与你说过的,我已是追问我阿哥多次,可每次,我阿哥都是装糊涂,不置一词。方今海内南北,群雄迭起,南有杜伏威等,李密在荥阳更是做下了攻取兴洛仓的大事!闻说其众,以兴洛仓之粮为资,今已号称百万,前不久,我听说,他且击败了洛阳的官兵。四方豪杰之举义,今可谓如火如荼,却我阿哥迟迟不有表态,我实是担心,时机若失,你我之志,不得展矣!” “原来是二郎是为这件事而来。” 李世民目注刘文静,诚恳地说道:“君素有器干,倜傥多权略,想君必有以教我?” “唐公心思,以我拙见,其实并不难猜。” 李世民身子前倾,说道:“哦?” “数月前,唐公醉后与二郎说的那些话,窃以为,已将唐公的心思表露无疑。圣上弃长安、离东都,遁居江都,视海内陷入水火,而竟不顾,隋室之亡,已是必然。这些,我等能够看得出来,以唐公之明智,他焉会看不出来?隋既将亡,谁能代者?自唯天命所应之人是也。则谁又是应天命之人?唐公姓在图箓,名应歌谣,常理计之,唐公复又怎可能不动心思?” 所谓“姓在图箓,名应歌谣”,“姓”无须多说了,李氏将代隋的谣言,早是满天飞,“名”也则,时下流行的童谣很多,不但是有可解释是应了李密的那首童谣,另还有一首童谣,唱的是“桃李子,洪水绕杨山”,何为“洪水”,李渊的名,“渊”不就是水么? 刘文静“名应歌谣”即出於此。 “可是,我阿哥若是果真有举兵的心思,怎这几月来,一句亦未曾再提?” 刘文静抚摸着胡须,笑道:“二郎,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是乃‘当局者迷’也。唐公这几个月,为何就此未有再言,原因不是很明显的么?唐公所虑者,便是他数月前已与二郎你说过的那两个原因,‘唯历山飞不破,突厥不和,暂尚无法经邦济时’。” “历山飞、突厥……” 刘文静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历山飞拥众甚多,近在咫尺,胁我晋阳;突厥趁我海内大乱,现颇常纵兵南下,掠我边地,是远患也。不先击破历山飞,与突厥相和,而若贸然就起兵举义的话,近则历山飞、远则突厥,或会进退失据,自保尚难,何况与群雄逐鹿?” “历山飞巨寇,众至十余万,大业十一年至今,他已肆虐河北、太原,太行山两麓数年,我阿哥前时也曾有进讨过他,虽然克胜,其实力犹存,难以速破;突厥畏威,不怀德,先帝时,虽臣服於我,自比子甥,奉先帝为圣人可汗,然今见我中原乱起,贪念野心遂又滋生,欲与相和,更是不易。刘君,我阿哥所虑之此两点,我非不知也,可要想等到把这个麻烦彻底解决以后,再做举义,那要等到何时了?只恐怕,到那时候,殷商之鼎,已易入周矣!” 刘文静摸着胡须,微微颔首,说道:“二郎年轻英俊,朝气蓬勃,有此之忧,亦非错也。但是二郎,唐公与你不同啊,唐公老成,谋事沉稳,故是唐公不免会存此两虑。” “刘君,那怎么办?难道,还真等到我阿哥击破了历山飞,与突厥相和,之后再做举义?” 刘文静起将身来,背着手,赤着足,在这斗室之内转了几转,说道:“二郎,我实与你所忧相同!唐公有此两虑,稳妥固是稳妥,可天下之事,并非是每件事都能十分稳妥之后,才可办的。尤其是举义起兵这等大事,本搏险之为,要想待到万事俱备方行,愈是不太可能。” “如此,我阿哥存此两虑,刘君以为,如何是好?” 刘文静站定,目光炯炯,说道:“二郎,何不往请唐公所信用者,进劝唐公?” “刘君!你又不是不知,这几个月来,先后已有夏侯端、许世绪、武士彟、唐宪、唐俭诸公,俱尝暗向我阿哥进言,劝我阿哥举兵。奈何我阿哥,皆唯闻而已,不肯听之?” 刘文静说道:“不是唐公不肯听之,是这几人的分量不够。” “哦?” 刘文静说道:“二郎,我有一人举荐,若能使此人进劝唐公,他的话,唐公必定会听!” 李世民聪颖绝顶,只从刘文静的神情、语气,就立刻猜出了他举荐的此人是谁,说道:“刘君说的是裴公?” “正是玄真!玄真与唐公交好,布衣友也,唐公与他极是亲昵,对他非常信任。唐公到太原以今,与玄真时常日夜饮宴,博弈通宵。若能请动玄真,进劝唐公,举义此事,可以定矣!” 裴公、玄真,李世民和刘文静说的正是晋阳宫监裴寂,其字玄真。 刘文静推荐之人,果是如李世民所猜! 但李世民听了,却未再说话,只摸着络腮胡子,若有所思。 “二郎,你是不是在犹豫,不知玄真是否肯帮你这个忙?” 李世民说道:“刘君,我知你与裴公交好,可我与裴公交情只是泛泛,举义这等大事,他会肯帮我说项?” “玄真其人其性,我再了解不过。二郎,我有一计,保他会肯帮你此忙!” 李世民大喜,问道:“敢问刘君,是何计也?” 刘文静便道出了一个计谋。 李世民听罢,拍手称赞。 乃於次日,就按刘文静此谋,李世民着手实施,且毋庸多言。 只说刘文静之此谋,李世民刚开始实行,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从荥阳传来。 消息是:原是山东大寇、后转战在江淮的孟让,不辞数百里路之远,率众投附了李密! 第四十三章 义薄云天终让位 孟让不是一般的义军首领。 首先,他起事的很早,大业九年,他就聚众造反了,和郝孝德等同样是最早响应王薄,造反起事的群雄之一。 其次,起事后,他和王薄联合,一度曾占据齐郡的长白山地区,与时为齐郡郡丞的张须陀等来来回回,有声有色地打了好几场仗,名声在外,可以说是在义军中的名望,他是翘楚之属。 再次,尽管后来在一次战斗中,他和王薄等被张须陀、周法尚的水陆联兵给击败了,王薄因是率部渡到河北,他则引众南下到了江淮地区,然而在到了江淮以后,他很快就声势复振,攻下了盱眙,部众更胜往昔,达到了十余万众,迅速地发展成为了当时江淮地区最大的一支义军。——这个时候,杜伏威的实力还比较弱,不如他,李子通则还未有从山东南下到江淮,至於操师乞、林士弘,於此之时,还蛰伏乡间,他两人的起事已是两三年之后的事。 简言之,孟让此人,在如今南北起事的群雄之中,属於是资历老、名声大的“前辈”人物。 并且,和一般的群雄相比,他还有个不同。 他是齐郡人,最早起事是在齐郡,后来发展则是在江淮,由此,北方、南方的各部义军,他都有认识、有接触,在南北各地义军中的交际面亦很广。 比如郝孝德,那他是早就认识的;又比如杜伏威、李子通、林士弘、左才相等这一批现在江淮的义军首领,像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这类也是从齐郡等山东一带南下到江淮的,他多也认识,就算是没见过面者,如林士弘,彼此间也是声息互同,对对方亦有了解,知其贤愚。 并且,在齐郡时,他和隋室的早前名将张须陀打过恶仗,在江淮时,他又和现下隋室朝中的武功新贵王世充打过大仗,也就是说,同时,他与隋军交战的经验也很丰富。 ——这回来投李密,如前所述,正即是因为孟让在不久前,与王世充的一次交战中,中了王世充的“示弱”之计,吃了大亏,被王世充打败了,部下被杀万余,被俘十余万,他的部曲几乎损失一空,在江淮没法再待了,所以他只好离开江淮,西北而来,前来投奔了李密。 却是说了,虽然孟让的十余万部曲,在与王世充部的“都梁山”此战中,几近损失一空,所存者寥寥,——兵败之日,他只带了数十骑逃走,其后他尽管尽力地聚拢溃卒,再加上来投李密的这一路上,沿道他又招纳、裹挟了些百姓、游民,但於今其众,亦不过才有数千之多了,单论兵马人数,绝称不上多,甚至还不如郝孝德来投翟让时所带的部曲多,但凭着孟让在南北义军、在海内州郡的这份名气,他此之来投,在“政治”上的意义却相当显目。 试想一下,一个起事早、资历老,曾经干下过轰轰烈烈的大事,也曾是做过齐郡、江淮的一方霸主,并在南北起事的群雄中人头极熟,又和隋室的名将们不少都交过战的义军大头领,於今却来投了瓦岗,——或者准确点说,来投了李密,这说明了什么?代表了什么? 说明瓦岗如今在外的名声,早非是昔日可比! 而孟让今来投的不是翟让,是李密,——与他同批起事、前些时来投的郝孝德,投的还是翟让,孟让今来,却投李密,又代表李密的名声在外头,石子河战后,於今已是俨然高过翟让! 这个消息,传到李世民耳中,李世民可能还不会想太多。 毕竟,翟让是谁?李世民对翟让怎可能会有相知?瓦岗义军中,他知道的本来就只有李密。 最多,在再与刘文静见面的时候,若是想起此事,李世民会与刘文静聊聊他的这位姻亲而已。 可是这个消息,同样的一个消息,听到李善道的耳中,却是感触截然不同。 跟从翟让、李密、徐世绩等迎过孟让,回到营中,李善道便怀着说不明的情绪,与伤势刚好的高曦、及侯友怀、张怀吉、王宣德、王湛德一干可谈军政事的心腹说道:“军中事已定了!” “军中何事”? 无须他再说,不必他明言,高曦等已知他所指何事。 还有什么事! 当然就是这些天来,也不知是谁最先散播出去,但小道消息已然是在瓦岗全军各部、诸营中漫天传开,上到营将、下到兵卒,无不在私下传说的“翟让有意让军主之位与李密”之此事。 张怀吉以为然,说道:“孟渠帅声名在外,便是俺,对他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早有听闻。於下他来投我军,却不投翟公,而投了蒲山公,确乎是已经证明,蒲山公之威望,今已超出翟公。翟公原即有让位之意,迟迟至今未让位者,闻是翟宽、王儒信等公坚阻之故,现有了孟渠帅投附蒲山公此一事,料翟让让位之意,必将是更加坚定,翟、王诸公势将无力再阻矣!” 侯友怀拈着山羊须,忧心忡忡,说道:“蒲山公身出名门,知兵能战,待下仁厚,他若果能得为我军之主,固然好也,却可忧者,他若真的成了我军军主,郎君等会不会受其别眼另待?” “郎君等”,什么意思? 侯友怀这说的是李善道、徐世绩、单雄信等这一些翟让的嫡系人马。 翟让是军主的时候,他们是嫡系,李密一旦成为军主,王伯当等可就才是嫡系了! 则到那时,李密会怎么对待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等?会是一视同仁?抑或另眼相看? 好活、肥差不给他们,苦活、累活,全给他们? 本原是瓦岗军中的一等人,会不会因此变成二等人? 翟宽、王儒信等坚决反对翟让让位与李密,这,正是最主要的缘故之一! 李善道瞧见高曦张了张嘴,似是想说话,但没说,便笑问他道:“沐阳,想说什么?座中俱非外人,皆咱自家兄弟,有什么想说的,你只管言来。” 高曦恭谨起身,说道:“郎君,曦之愚见,侯君此忧,或许过虑。” “哦?” 高曦说道:“侯君刚自也说了,蒲山公待下仁厚,而单公、徐大郎、郎君等,又都善战之将,麾下皆我军精锐,如此,便换了蒲山公为军主,他又怎可能会薄待郎君等?以俺拙见,正好与此相反,为收揽人心,蒲山公若能得为军主后,他肯定不仅不会薄待郎君等,还更会厚待郎君等!另外,且又说了,翟公就是让位,常理计之,亦不可能只一句话就把位让了,至少,让了位后,翟公和郎君等该得何等待遇,翟公必是要与蒲山公先商议好的!” 李善道从高曦的语气中听出来了,对翟让让位给李密这件事,高曦打心底里应该是不反对的。 亦不奇怪。 高曦是军府军官的出身,今虽已从附李善道,然在他潜意识中,也许他还把自己从投瓦岗这件事,看作是“从了贼”,这样,相比翟让,李密头等关陇贵族的身份,又是在他的潜意识中,可能他就认为,自更合乎“军主”之位。——李密一为军主,他好像就不是“从贼”了。 一则,看透不说透,是聪明人所为。 二来,高曦即便的确是这个念头,系是与他的出身有关,环境造成的,也无可厚非。 因是李善道虽然听出来了高曦可能是此心念,却并没有就此多说,再做对他追问,摸着短髭,琢磨了片刻,说道:“沐阳说得对!蒲山公仁厚,咱不必说,只翟公就算让位,也肯定不会一句待遇不谈这话,沐阳说的就没有错。不然,大翟公、王头领等那里,翟公就过不去。” 他环顾诸人,笑道,“罢了!这些事,与咱有关,与咱也无关。咱便是再做多议,也影响不到翟公那里。不须再多谈说了,此等大事,就请肉食者谋之吧。我等现在需要做的,两件事。” 高曦问道:“郎君,哪两件事?” “这第一件,就是咱们坐等消息吧,若我料之不差,说不得,三两天内,翟公到底要不要让位与蒲山公此事,翟公当即就能定下。 “这第二件,则便是不管谁为军主,翟公也好、蒲山公也好,诸位兄长,於今海内大乱,近则我等保全性命於此乱世,远则待到乱弭,天下砥定之日,我等能否以今日之搏命,换一份富贵,却靠的全是咱的部曲!所以,日常操练,不可懈怠。” 高曦等人凛然应诺。 李善道顿了下,笑与高曦说道,“沐阳,你伤已经好了,部曲操练此事,仍是由你总责,此外,我再给你个差事。” “敢请郎君令下。” 李善道说道:“便是编练陌刀队此事。徐大郎送来的那十几个陌刀兵,我已把之编成队伍;你养伤的这段时日,徐大郎帮我请得了翟公的允可,使匠营也已给咱打造出了数百柄陌刀,现下全都转交给你。你这两天,即可在咱营中选挑适合学练陌刀的兵士,开始编练陌刀队了。” 高曦不会陌刀,但他家传横刀,都是刀,总有些相通之处,并且他不仅擅长横刀,作为军府的军官,槊、矛他也都会,所谓“触类旁通”,让那十几个陌刀兵给他演练一下陌刀的使法,估计他当是不难学会。李善道对编练陌刀队这件事很看重,此事只有交给他,才最放心。 石子河一战,高曦亲眼见到了陌刀的威力,对这种兵器他也很感兴趣。 当下,他便即应诺。 次日起,高曦就开始从营中各部选挑适合学练陌刀的兵士,前后用了两三天,总共挑出了两百人,编成了一个旅。他先暂兼任此旅旅帅。又将那十几个陌刀兵,最为精通的数人,选为了此旅的教官,剩下的分别编入旅中各队,皆任为队率。陌刀旅的操练有条不紊地展开。 无须多言。 只说一如李善道的预料,四天后,翟让正式的决定作出。 他召来了单雄信、徐世绩、黄君汉、王儒信等一干军中重将,公布了他将让位给李密的决定! 翟宽、王儒信等依然反对,可已无用。 当天,翟让请来了李密,没有太多人作陪,唯贾雄、单雄信、徐世绩、邴元真等数人而已,闭门商谈了半晌,到晚上,两下谈妥。——却之所以这等大事,半日谈妥,全是因凡翟让所提出之要求,李密一概同意,甚至翟让没想到的,李密主动提出,所以才谈妥的这般迅速。 是夜饮宴,宾主俱欢。 次日,翟让让位的檄令,下到各营。 各营的反应不一,也不必过多再叙。 荥阳等地,在战国时,是魏国之地。翟让等联名上书,遂推李密为魏公。 选定了良辰吉日,这一天,李密设坛即位。由即日起,不再用隋年号,称今年为魏元年,大赦天下。其文书行下,称行军元帅府。魏公府置三司、六卫,元帅府置长史以下官属。 拜翟让为上柱国、司徒、东郡公,亦置长史以下官,减元帅府之半。 拜翟宽为柱国、荥阳公。 孟让等名气大、部曲较多的别部义军首领,就像高曦说的,出於收揽人心之目的,李密也毫不吝啬,分别给他们做了封拜,孟让被拜为齐郡公、郝孝德被拜为平原公,等等。 王伯当等李密的爪牙,当然也得到了封拜,王伯当被拜为了琅琊公。——却翟让等所得之公号,多是他们家乡所在之郡的郡名,王伯当不是琅琊人,怎被拜为了琅琊公?系两个原因,王伯当家乡在魏郡,李密是魏公了,总不能再拜王伯当魏郡公,此其一;琅琊王氏,海内一等一的高姓贵族,将琅琊公的封号给王伯当,算是抬高了王伯当家的门楣,此其二。 李密的魏公,是魏国公的简称,是国公,东郡公等这些公爵,是郡公,低了一等。 贾雄等也得到了封拜,则或被拜为更低一等的县公、或被拜为侯等。 又拜单雄信为左武候大将军,徐世绩为右武候大将军,各领所部。 又任房彦藻为元帅左长史,翟让的心腹邴元真为右长史,杨德方为左司马,郑德韬为右司马,祖君彦为记室。 又及其他的翟让、李密两营称得上字号的诸将,也封拜各有差。 李善道得被拜为了右武候将军。 自上而下,在李密即魏公位的当日,不但李密是俱有重赏赐与,且在第二天,李密下达元帅令,将其本营近日所得的新投部曲,不分亲疏、厚薄,不论是李密本营的各部,抑是翟让本营的各部,一概平均分与,李善道部由是得了不少新兵,计拣部曲,其部已至七八千众。 第四十五章 刘黑闼愿为先驱 刘黑闼视之,出言之人,个头高大,得仰望着看他,体态雄健,浓眉阔目,颔下新蓄了胡须,形貌端得威风凛凛,唯是这会儿说话之际,有点摇头晃脑,未免损了三份威武之态。 却非别人,正是李善道帐下爱奴、上将高延霸。 刘黑闼重高延霸的勇力,因不以他旧为李善道之仆而轻视他,笑道:“延霸兄,此话怎讲?” “我军故寨,大伾山北麓,有一国仓,以地为名,唤做黎阳,未知将军可知?” 隋室的国家级仓库,总共就六个,洛口仓是一,北边大伾山北麓,位处在黎阳境内的黎阳仓亦是其一。尽管相比洛口仓,黎阳仓的储粮少些,然也是大名鼎鼎,刘黑闼自知。 刘黑闼答道:“俺怎不知?前时来投翟公时,俺们还曾路经黎阳,远远地眺过此仓。” “黎阳仓所出,算是河北地界了吧?刘将军,俺所谓之‘将军欲衣锦还乡,亦不为难’,落脚处便在这里了!”高延霸赳赳然地立着,学李善道抚须之状,摸着自留未久的短须,说道。 “落脚处便在黎阳仓?” 高延霸说道:“不错!刘将军,若是咱们能请得魏公、司徒公的允可,兵还大伾山,攻下黎阳仓,然后以此为基,且做屯驻,虽说离刘将军的家乡还隔着武阳,但比之驻於洛口,是不是如果刘将军忽生回乡之思,回家乡至少会近上许多,方便许多?且则,还有一条,便是若换驻在黎阳的话,刘将军家乡的父老、旧识,将军一道家书送到,亦可将尽召至!岂不美哉?” 如前所述,黎阳县在大伾山的北边,处於黄河的北岸。 从这里往北而上,过武阳郡,即是刘黑闼的家乡漳南县所属之清河郡。 ——漳南县,位在清河郡的最北端,与平原郡接壤。 从距离上看,自黎阳县到漳南县,大概四五百里远近,这点距离,的确不算是太远。 刘黑闼看了看李善道,迟疑稍顷,说道:“贤弟,黎阳仓?” “延霸不知事,净瞎说。贤兄,不必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你我喝酒为是。”李善道端杯示意。 刘黑闼将杯中酒饮下,却没再抓肉来吃了,他顿住杯子,低头想了会儿,说道:“贤弟,延霸兄所言,倒也不见得是瞎说。” “哦?贤兄此话,怎么讲?”李善道笑道,“难不成,贤兄竟觉得他说的在理?” 刘黑闼说道:“其余不论,只说黎阳仓仓中的储粮,闻虽不如洛口仓多,可亦储粮上千万石。若是此仓,能被咱们拿下,贤弟,这……,咱可就发达了啊!” 果如李善道所料,刘黑闼是个有“野心”,或言之,有“赌心”的人。 黎阳仓的话头一说出来,确乎就勾起了他的兴趣。 ——却刘黑闼、郝孝德为何会来投翟让,还不即是因为翟让、李密攻下了洛口仓?并且,投到瓦岗义军中后,这些时日,各地义军、豪杰、壮士络绎来投的盛况,刘黑闼更是亲眼所见!则就说了,既然李密、翟让之所以能短短的时日内,就从一部并不特别大的义军,崛起到今日这种盛大,主要就是靠了兴洛仓的储粮之力,那为何黎阳仓,刘黑闼、李善道不能去取之? 如果能打下黎阳仓,焉知今日李密、翟让之强盛,不是他刘黑闼与李善道也可以做到的将来?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嗐,贤兄,延霸瞎说了几句,贤兄怎就听进心里了?不错,黎阳仓的储粮本是不少,可现下,黎阳仓中的储粮却早没有千万石之多了!数年前,大业九年,杨玄感趁昏君二次东征高句丽之机,聚众作乱,最先就是黎阳这个地方,其之军需供应,靠的便是黎阳仓的储粮,——黎阳离鄙乡卫南不远,杨玄感那时散粮募众的情形,我还记忆犹新。经杨玄感的这一折腾,黎阳仓的储粮,我估计,现能还有个三二百万石,已是了不得了!” “三二百万石?贤弟,三二百万石,你还嫌少?” 李善道说道:“黎阳仓的储粮早已没有千万石之多,此是其一;黎阳仓外,现亦并非无兵驻守,而下大约有上万隋兵驻守,防范甚严,恐亦不好攻取,……贤兄,此是其二啊!” “哪里有上万隋兵!贤弟的这个消息,从何处听来的?刚与贤弟说了,俺从平原公来投翟公时,曾有路过黎阳,黎阳仓外有多少隋兵驻守,俺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莫说上万,连五千都没有!加上黎阳县城的驻兵,总共估计亦无非三四千兵。贤弟,三四千兵,谈何‘防范甚严’?” 李善道说道:“诶!贤兄,话可不能这么说。即便是如贤兄所说,只三四千兵,可也不少了!” “贤弟,你部现有兵近万,俺部的兵没你多,然也有两三千众,合你我两部,万余之众,区区三四千隋兵,值得一提么?况且,我义军新败刘长恭,威声早已远震,而黎阳守卒,现必是人心惶惶,士气不振,你我兵马既多於他,士气又胜过他,若往攻之,取之何难?” 还真别说,越是反驳李善道举出的理由,刘黑闼还真是越觉得打下黎阳仓,好像竟是个轻易之事!他越说越是兴奋,忍不住地站起了身,摸着胡须,在席前扭来扭去。 李善道说道:“贤兄说的是。听贤兄这么一说,你我两部合兵,确是有可能打下黎阳仓,可是贤兄,有一点,不知贤兄有没有虑到?” “哪一点?” 李善道说道:“贤兄,你是平原公的部曲,我是右武侯大将军徐大郎的部曲,你我皆非是独领一部的方面之将,这打黎阳仓的事儿,不是你我能够议定的啊!” “不是你我……” 李善道笑道:“对呀,贤兄,咱兄弟说得再热闹,可若没有徐大郎,或者进一步言之,没有司徒公、魏公的允可和命令,这黎阳仓,即使是唾手可得,你我兄弟亦是攻之不得矣。” 刘黑闼立住了身子,摸着胡须,睁大了眼,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你与徐大郎是同乡,深得徐大郎、司徒公的看重,大海寺一战时,俺听说你还曾与魏公并肩作战,魏公对你也极看重,论与徐大郎、司徒公、魏公的亲近,愚兄不能与你相比。司徒公、魏公的允可和命令,若是让愚兄去讨,肯定讨不来,可如果贤弟你去讨呢?这命令,愚兄以为,定是能讨来的吧?” 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说道:“若我去讨?贤兄,我也不一定能讨来啊。” “那要是换作别人去讨?贤弟,俺听出来了,你必定是已有人选!别再遮掩了,快告与俺知。” 李善道说道:“贤兄,我想,如果换作是徐大郎亲去求令,司徒公、魏公想来当即会允可了。” “不错、不错,若徐大郎亲去讨攻黎阳仓此令……”刘黑闼随着话声,念头转到了李密新为魏公、正在大力笼络义军中各部将士军心的这件事情上,拍了下大腿,说道,“魏公才被司徒公等举为军主,司徒公、徐大郎的脸面,他不能不给,则便一定就会允可此请!” 可是,徐世绩会肯去向李密讨求此令么? 刘黑闼与徐世绩不熟,不了解他的性格、为人,却是拿不准了,问李善道,说道:“贤弟,那如果你去请徐大郎,向魏公讨请此令,徐大郎他会答应么?” 李善道一百个确定,徐世绩绝对是答应! 就在两天前,徐世绩置下酒宴,请他去喝酒,席间时,徐世绩借着醉意,刚与李善道说过一句话,他的原话是“今已举魏公为主,魏公虽姿为明主,我等跟着他,前途不可限量,且仁厚,待我等不吝封赏,然魏公自有部曲,二郎,我等要想在魏公帐下立住脚,尚需多多勠力”! 这句话什么意思? 李善道那天酒宴后,琢磨了大半天。 不外乎是两层意思。 一层是,李密比翟让强,跟着李密,将来的成就能更大。一层是,可徐世绩、李善道他们不是李密的嫡系心腹,那要想得到李密的重用,他们就必须要积极地充实自己的力量。 第一层的意思不说,这第二层的意思,不就与“取黎阳仓”吻合了么? 却李善道反装作踌躇,说道:“贤兄,徐大郎是最忠义的人,会不会答应,我也没有把握啊。” “贤弟,何不试上一试?” 李善道犹豫了下,说道:“怎么?延霸的一时乱说,贤兄却真起了打黎阳仓的心思?” “贤弟,哪怕黎阳仓现有之储粮,只百万石,你我若能得之,十万之众,也挥手可得!现投我义军者,络绎於道,魏公、司徒公帐下已是兵强马壮,贤弟!你我兄弟要想出人头地,强过别人,这首要的一条是甚么?就是得你我的兵马得够多!非是俺起了打黎阳仓之意,实是丈夫在世,理应扬眉吐气,出则群僚肃手,入则主君依仗,这才叫衣锦!怎可庸庸与小人同?” 李善道握住拳头,击了下案几,赞道:“贤兄此语,英雄言也!” “贤弟何意?” 李善道说道:“也罢!贤兄既存此壮志,我便为贤兄,去问一问徐大郎的意思!” 刘黑闼大喜,转回到案后,举杯说道:“贤弟,只要能讨来魏公、司徒公的允可与军令,待攻黎阳仓时,俺愿引俺部为贤弟先驱!取下黎阳仓后,一应主事,皆由贤弟之意!” “贤兄,这话你可说错了,就是真打下了黎阳仓,主事者,亦轮不到我,你我唯魏公、司徒公之令是从而已。” 刘黑闼哈哈笑道:“是,是,唯魏公、司徒公之令是从!” 真要能把黎阳仓打下,即使还得听从李密的命令,可对於黎阳仓的实际攻取者、实际占据者,李善道、刘黑闼会能从中得到多大巨大的好处,这是不用说,大家都能想到的。 李善道与刘黑闼共举杯,一饮而尽。 次日上午,李善道往谒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 第四十六章 房彦藻将兵东略 徐世绩会愿意取黎阳仓,这一点,李善道料到了。 刚即魏公之位,正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一干瓦岗将领,以巩固自身地位的时候,李密应是不会驳徐世绩、翟让的脸面,不会对此不同意,这一点,李善道也料到了。 他没有料到的是,虽然如此,取黎阳仓的军令,还是直到多半个月后,李密才下。 细想一下,这其实也并不奇怪。 打下黎阳仓的好处,李善道等能够看到,李密岂会看不到? 况且,徐世绩在向李密请求攻黎阳仓时,搬出的理由,亦委实太过牵强。 却那日李善道求见徐世绩,向徐世绩提出了打黎阳仓的建议后,一如他之所料,徐世绩当时就同意了。於次日,徐世绩带着李善道,去谒见了翟让,翟让也是立刻就同意了。只是翟让顾虑身份,认为不适合由他亲自向李密提出此议,遂乃由徐世绩出面,去向李密来说。 所谓“师出有名”,打黎阳仓,总得有个理由。 徐世绩於是在向李密提说此议时,搬出了一个“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昏主令饥民就食黎阳,开仓赈给,而仓司不按时赈给,死者日数万人,河南、山东之民,今怨者载道,且复天下大乱,本是为饥,因臣愚见,今若更得黎阳一仓,大事济矣”的借口。 这个借口,很明显,一看就是借口。 河南、山东大水,死者将半的夸张之辞也好,天下大乱、本是为饥之语也罢,兴洛仓现已为瓦岗义军所得,只凭兴洛仓一仓之粮,实际上至少在较长时期内,就足以解决这两个问题了! 根本就不需要再去把黎阳仓打下来。 但凡明眼人,谁不能一眼看出,这实只不过是徐世绩的一个借口!徐世绩提出此请的真实目的,不会有第二个,只能是打算学李密取兴洛仓的故技,而欲以黎阳仓为基,发展自身罢了。 话则说了,那为何徐世绩不用别的借口为理由?原因也很简单,实在是没别的借口可用。 若非是刚即魏公之位,确乎现是需要笼络翟让、徐世绩等的时候,徐世绩的此个请求,李密又不傻,铁定不会同意!却迫於形势,因此虽明知徐世绩之此请后边,所隐含着的徐世绩、翟让等的本意,内心中再是不情愿,到末了,李密终究仍是允可了徐世绩的此请。 但也恰是因为“内心中的不情愿”,所以令徐世绩攻黎阳仓的命令,才拖了多半个月才下! ——不错,攻黎阳仓的命令,是直接下给了徐世绩。 李密称公后,总计置了六个卫,包含了瓦岗旧部和他的部下,——这六个卫,便是他帐下现有的瓦岗义军的主力部队,至於郝孝德、孟让等这些义军部,他将之编为了“百营”,作为别部管辖,六个卫分别是左后卫、左右武卫、左右武侯卫,每个卫一个大将军,两个将军,计是六个大将军、十二个将军,也就是说,有资格担任方面之任的,亦即这六个大将军了。 李善道尽管是“十二将军”之一,不折不扣的瓦岗义军中的高级将领了,可方面之任这等的重任,他暂时还没有资格担负。 不过,徐世绩在领了军令后,因为“大魏”的“基业”刚刚草创,各类的事务繁杂,更重要的是,须要防备洛阳和江都方面必定会来的讨伐,他身为六卫之一的主将,眼下走不开,无瑕亲领兵出攻黎阳仓,是以,攻打黎阳仓的具体任务,最终仍是落在了李善道的头上。 徐世绩拨给李善道了千人部曲,由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长史郭孝恪与其右武候大将军府的录事参军刘胡儿统带,作为李善道攻兴洛仓的副手。 ——长史、录事参军,皆大将军府的属吏。大将军府,和魏晋时期的幕府是一样的,都可以置设属吏,和后世的军队相比的话,长史、录事等这些属官,便相当於是总部的各类军官。长史,是属吏之首,权位最重;录事,顾名思义,主要负责总录文簿,类如主簿。 刘胡儿、聂黑獭的奴籍,也都已被徐世绩除掉,刘胡儿的录事之任,是徐世绩自己任命的;郭孝恪的长史之任,是王伯当在一次与徐世绩的饮酒中,以不经意的姿态推荐给他的。 四月初,这天,由巩县通往黄河岸边的道上,一支万人上下的部队迤逦而行。 离兴洛仓外的营地,已经十余里远了。 送行的徐世绩等也都早已看不见,必是已然还回巩县县城。 ——李密称魏公后,义军的众高层们,陆续地都已搬到了巩县城内居住和办公。 中军,“右武候将军”的将旗下。 骑在马上的李善道收回了后顾的视线,望向了前方。 越过层层的兵士,行在部队最前的那支队伍,打着的“刘”字黑旗,遥遥地跃入他的眼帘。 那是刘黑闼的将旗和刘黑闼的部曲。 而刘黑闼本人,现没有在他的部中,就在李善道的身边。 “贤弟,好事多磨!等了多半个月,咱兄弟总算出发,要去打黎阳仓了!”刘黑闼咧着嘴,高兴地笑道,摸了摸胡须,他也往后张了眼,后边紧跟着中军的是一支千人的步骑,打着一面“郭”字旗,便是郭孝恪、刘胡儿所统的那徐世绩部的嫡系千人了,笑容略微收敛,他放低了声音,问李善道,说道,“只是,贤弟,俺与郭长史不熟,他是不是个不好说话的?” “贤兄为何觉得郭长史不好说话?”李善道微觉诧异,反问说道。 刘黑闼说道:“俺听说他是魏公的心腹,深得魏公器重。之前,俺不曾见过他,唯闻过他的名号,今日,是头次见他。刚才与他见时,俺瞧他穿着好衣裳,说话抬个脸,很有点盛气凌人,好像没怎把咱兄弟夹在眼皮里。故此,俺就有点担心了,贤弟,他是不是瞧不上你我?” 李善道笑道:“贤兄,你多虑了。” “哦?怎么说?” 李善道说道:“我与郭长史虽也不熟,可前后已见过多次,他就是这个性子,谈不上盛气凌人。贤兄,你再与他多接触解除,你就知道了,他这个人,实则还是很豪爽的。”顿了下,又笑道,“说起少小时的经历,贤兄,郭长史与兄,并且还颇相类。” “与俺相类?” 李善道笑道:“听兄自言,说兄少小时,不置产业,唯好轻侠,这位郭长史少小时亦如是也。” 这话说的婉转。 直白点说,就是郭孝恪年轻时候,和刘黑闼一模一样,俩人都是放荡无赖,不为父兄所喜。 要说有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郭孝恪家比刘黑闼家有钱,是以哪怕是后来聚众起了事,又现下投在了瓦岗,郭孝恪的奢侈之风,依然不改,——就比如刘黑闼刚说他的那句话,“穿着好衣裳”,於下身在行军的途中,郭孝恪不披甲自是正常,可连戎装他也不穿,穿着件锦袍,裹着个幞头,腰上配的剑,剑鞘、剑柄上尽是描金油画银,珍宝镶嵌,确是独出一格。 “是么?”刘黑闼半信半疑。 李善道说道:“黎阳大仓,你我今往攻之,可能一战难以即下,也许需要打上一段时日。加上此至黎阳仓,行军也需几日。贤兄,有的是时间让兄与郭长史相熟。等与郭长史熟后,兄就知愚弟此话是也不是了。” “贤弟的话,俺当然信!只要郭长史不是个不好说话的就行!打仗这事儿,可不是儿戏,一军不能有二主,郭长史万一要是不好说话,愚兄忧的,是恐怕会耽误咱兄弟打下黎阳仓!” 有的人,天生就有军事上的天分。 刘黑闼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他不识甚么字,更没读过什么兵法,但通过跟着郝孝德打了这么些仗的实践后,对一支部队,在什么情况下才能打胜仗,怎么才能打胜仗,他已是自有理解。 “贤兄且请宽心,我敢向贤兄打包票,郭长史非但肯定不会耽误咱打下黎阳仓,而且郭长史颇有智谋,其所统千人,又悉大郎帐下精锐,有他相助,你我兄弟打黎阳仓还一定会更容易。” 刘黑闼说道:“这就好!这就好!” 他暂止下话头,与李善道并骑前行,一手揽着缰绳,一手抚摸着胡须,朝前边望会儿,往东边看会儿,显是虽然放下了对郭孝恪的担心,可不知脑子里又想起了什么。 “贤兄,在想什么?仍是在虑此攻黎阳仓事么?” 刘黑闼摇了摇头,说道:“咱出发虽是直到今日才行,可也正因了这多半个月的空闲,对黎阳仓的虚实,咱现已是探知清楚,只要郭长史不出麻烦,黎阳仓,咱是定能攻下的。对於此战,俺没甚可再多虑的。” “那怎我观贤兄,似有所思?” 刘黑闼再又往东边眺看了眼,说道:“贤弟,俺想起了房左长史前几天奉魏公令,将兵东略此事。” “房左长史”,元帅府左长史房彦藻是也。 就在终於允可了徐世绩攻黎阳仓之此请的前两天,李密先下了他即位魏公后的第一道用兵命令,即令房彦藻将兵万人,出兴洛仓,东略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地。 第四十七章 高曦进谏非忠言 “此事有何可想?” 刘黑闼说道:“贤弟,俺咋听说,魏公似是有意围攻洛阳?所以他才先令房左长史将兵东略。” 北边是东郡等地,已是瓦岗义军的势力范围;西边是黄河;故此,如果想打洛阳的话,首先一条,就先得把兴洛仓所在之荥阳此郡的东边给拿下,以巩固后方。 “哦,贤兄是说此事啊,这件事,我略有所知。” 刘黑闼提起了精神,驱着马,看着李善道,说道:“贤弟都知些什么?快与愚兄说说。” 李善道笑了起来。 刘黑闼愕然说道:“贤弟为何发笑?愚兄此问,有何可笑之处不成?” “贤兄,你我兄弟现是奉令去取黎阳仓,咱兵马尚未出荥阳,离打下黎阳仓还早着呢,却怎么兄念就转到了闻说魏公有意攻洛阳上头去?攻不攻洛阳,与你我兄弟取黎阳仓有何干系!” 刘黑闼正色说道:“贤弟是素来是有远见之士,怎却说出这等糊涂话来!” “哪里糊涂了?敢请贤兄指教。” 刘黑闼说道:“打黎阳仓,只是枝节,魏公究竟是不是要打洛阳,对咱瓦岗义军而言,才是根本大事!” “贤兄此言甚是。不错,我也确是从徐大郎、单公处听说,魏公似乎是有攻打洛阳之意。就此事,他已和司徒公等商议过几回了。” 刘黑闼问道:“司徒公何意?” “司徒公暂时还有点拿捏不住,也想打下洛阳,可又担心,洛阳是东都,重镇也,刘长恭、房崱虽然被我义军击败了,然洛阳犹驻兵颇多,且则一旦我义军围攻洛阳,江都必然遣援,到时,我义军可能就要陷入前有坚城未下,后有敌援已到的险境,故此司徒公迟疑不决。” 李密有意接下来攻洛阳的传闻,刘黑闼早数日前就听说了,苦於消息渠道有限,一直不知这个传闻的真假,现从李善道口中,确定了这个传闻是真,他寻思了会儿,摇了摇头。 李善道问道:“怎么?对魏公有意攻洛阳此事,贤兄不以为然?” “倒也非不以为然。司徒公、徐大将军、单大将军等,皆是河南、山东人,便是愚兄与平原公等,也是河北人,如果能把洛阳打下来,当然是好。然以愚兄之见,却打洛阳,不是上策!” 李密打洛阳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就曾在书上读知过。 他自是知晓,李密现欲攻洛阳,确然是不得已之举,——早在李密跟着杨玄感造反时候,他就曾向杨玄感建议过,上策是从黎阳北上,取涿郡,扼住临榆关,即后来的山海关,从而使随杨广征高句丽的隋兵散乱关外;中策是西进,攻占长安,关中是关陇贵族集团的根基,占了长安后,以关中为基,收关陇贵族集团之心,与杨广争雄;然后下策才是攻打洛阳,既已曾向杨玄感提出过这样的建议,如今换了他为造反的主将,他又怎会不知攻洛阳非是上策? 但客观的形势,强过个人的主观。 正如杨玄感为何没有采用李密的上、中两策一样,真到了李密现在需要决策瓦岗义军下步的军事行动时,他迫於和杨玄感当时所面临的完全相同的客观形势,最终亦是只能做出了和杨玄感当时一样的选择,——杨玄感当时选择了攻洛阳,他而下也只能选择攻洛阳。 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是:首先,跟着他造反的将士们,多是河南、山东、河北人,领着这些从他造反的将士们,在河南等地征战还行,如果远离河南等地,竟北上到山海关、或者西进到关中,那势必其帐下将士们的军心就会散了;其次,朝臣百官的家属,多在洛阳,从政治意义上讲,如能先将洛阳打下,将会造成重大的政治影响。 是以,在这种客观形势下,杨玄感最终选用了李密所献三策中的下策,并以为此策才是上策。 李密面临的客观形势,与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一模一样。 甚至可以说,他现下面临的客观形势,比杨玄感当时面临的客观形势更加的只能选攻洛阳。 好歹杨玄感当时,跟着他造反的将士,还有关陇子弟,李密现在的部曲都是哪里人?翟让、周文举、李公逸等,俱是河南、山东人;郝孝德等是河北人;就连他的嫡系王伯当部,也是河北人,他手底下,简直是一个关陇子弟都没有,这种形势下,他怎么能去打长安? 唯一摆在他面前的最好的选择,就是接下来攻打洛阳。 只有把洛阳打下来以后,他才能更进一步地巩固军心,更进一步地提振他在军中的威望,随后,以洛阳为根本,再作更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李密为何选择下一步打洛阳,其中原委,李善道一清二楚。 却此际闻得刘黑闼此言,李善道顿起了好奇,听刘黑闼的意思,他像是有更好的方略?便就问他,说道:“打洛阳不是上策,敢问贤兄,则兄以为,打哪里是上策?莫不是长安?” “长安?长安不成。长安太远了,咱们在关中人头也不熟,长安至少目前打不得。” 李善道心念转动,已然猜出了刘黑闼的选项,笑道:“我知道了,贤兄说的是打江都。” “正是!贤弟,昏主现就在江都,而江都周边,俺听说,现亦是义军遍布。其内名头最大的共计四人,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林士弘。而这四人中,又杜伏威、李子通、左才相皆山东英雄。那如果魏公与他们勾连互通,彼此相约定后,麾军东向,便攻江都,何愁江都不能破之?江都一破,昏主授首,天下百郡,不就尽入魏公之囊中了么?” 李善道嘿然良久,叹道:“贤兄此策,诚然好策,然有一点,贤兄忘了。” “哪一点?” 李善道意味深长地说道:“有道是,‘一山不能容二虎’。杜伏威等是英雄,魏公亦英雄也。” 杜伏威等,特别杜伏威,与一般的义军首领不同,人家而今亦是拥众数万,称霸一地,李密的威望,还不足以号召杜伏威等屈身为臣;让李密听从杜伏威等的命令,李密也是万万不肯。固然如果两边合兵,江都不是没有攻下的可能,可便这一个主从关系,就断绝了这种可能。 刘黑闼嘿嘿一笑。 “贤兄又笑什么?” 刘黑闼说道:“贤弟,这要换了俺是魏公,只要能先将江都攻下,擒下昏主,将隋室推翻,那就算是需要俺先作低头,假意愿推杜伏威等为主,又有何妨!” 李善道哑然,片刻后,露出佩服之色,称赞说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兄者,大丈夫也!” “大甚么丈夫!咱田野小人,魏公的面,咱都见不到,纵是见到,这话,魏公也不会听的。” 李密肯定不会听,先自愿为臣,后再反目,这不成了反复之徒了?名声将会大坏。 不过由得此言,对刘黑闼“机诈”的性子,李善道却是多了点了解。 刘黑闼不再去思虑李密接下来欲攻洛阳此事,挥了下手,像是把这件事挥走到了一边,笑道:“贤弟,管他魏公接下来是不是要打洛阳,咱兄弟,只管将黎阳仓取下!只要能将黎阳仓取下,便是魏公攻洛阳不顺,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 好赌、有赌性、机诈,是刘黑闼的性子,从小无赖轻侠,讲义气也是他的性子。 自与李善道结义之后,随着与李善道的了解、感情加深,渐至於今,他已是不把李善道当外人,真是把李善道当成了兄弟对待,大部分的话,在李善道面前,他都不做隐瞒,直言直语。 “你我兄弟也无甚可忧的了”,这句话的意思,包含的内容可就多了。 李善道应声说道:“贤兄说的是!有道是,“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当今海内已经大乱,你我兄弟只要齐心协力,同心同德,以贤兄之能,弟之襄助,我兄弟何能不成就一番英雄事业!” 话到此处,倒是刘黑闼将话头又兜转了回去,抚须笑道:“其余的,且亦不必多说。贤弟,至多四五日后,你我便能兵到黎阳,且待到了黎阳,咱兄弟先将黎阳仓打下在手!” “谨从贤兄之令。” 刘黑闼、李善道相对而顾,俱是脸带笑容。 却於当晚,筑下营地,夜宿之时,高曦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忙将他迎入帐内。 帐中有新任亲兵旅帅的焦彦郎、帐下都督李良等在,高曦旁顾他言,李善道闻弦歌,知雅意,找了个借口,打发了焦彦郎、李良等出去,待他们出了,笑问道:“沐阳,是不是有话说?” 高曦乃口出一言,颇令李善道讶异。 乃高曦所言的是:“将军,曦绝非是挑拨将军与刘将军,唯今日行军道上,将军与刘将军闲叙之际,曦从在边上,刘将军之言,曦尽听入耳,观其言语,含奸藏诈,难称忠义,因以曦之愚见,对刘将军,将军日后最好还是宜稍警觉,切勿受其牵累!” 李善道眨巴着眼,摸着短髭,楞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哈哈笑道:“刘贤兄是个何等人,我心中有数。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刘贤兄多谋略,知权变,有勇力,诚然河北之英杰也。” “曦斗胆之此言,自知冒昧,敢请将军降罪!”高曦拜倒在地,请罪说道。 李善道上前,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沐阳一片忠心,我有何罪可怪卿乎?沐阳,你来的正好,来,来,咱们再议议打黎阳仓此战。” 岔开了刘黑闼不是忠义之士的话头。 李善道亲将地图展开,邀高曦再来共议即将打响的攻黎阳仓此战,该怎么打才好。 关於打黎阳仓此战的军议,已经召开两回了。 明亮的蜜烛光下,两人俯首地图前,再次议论起来。 无须多言。 次日拔营,继续北上。 绕开了裴仁基等驻扎的汜水,两天多行军,到了原武县、酸枣县之间的黄河南岸的岸边。 这里有个大渡口。 由此渡过黄河,再沿黄河东北而上,百里远近,过了大伾山的瓦岗旧寨,就是黎阳了。 早有或锦绣罗衫、或衣甲雄魁的几个豪杰,在数百从骑的簇拥下,於岸边迎候。 第四十八章 赵王述说西北乱 闻得报讯,李善道、刘黑闼与郭孝恪、刘胡儿等会合,随后出到军前。 两下在黄河岸边相见。 那几个豪杰都下了马,恭恭敬敬地行礼进见。 李善道等回礼罢了,彼此相看,互相打量。 郭孝恪抚摸着胡须,指向豪杰中一人,笑道:“与诸君虽俱是闻名已久,今日乃初次见面,然若俺猜得不错,这位满面英雄气的,定便是王将军;这位大胡子的仁兄则必即是李将军了!这位形貌雄壮、铠甲耀目、威风凛凛者,当是赵将军。这位罗衫英俊者,是张将军无疑了?” 豪杰共有四人,齐齐拱手礼道:“我等贱名,俱被将军一一猜中,将军果是神明,敢问之,可便是右武候将军、卫南李郎君么?” 郭孝恪改而指向李善道,抚须笑道:“俺可不是李二郎。这位英姿焕发者,才是右武候将军。” 四个豪杰闻言,赶忙又都向李善道再次行礼,俱道:“小人等拜见李将军!” 却原来,这四个豪杰都是黄河对岸,河北汲郡、魏郡等地的义军首领。 “满面英雄气的”,名叫王德仁,是活跃在魏郡林虑山中的一部义军的首领。 这个王德仁,也是个老义军首领了,早就聚众在魏郡的林虑山中,魏郡与瓦岗寨所在之汲郡接壤,且王德仁本是汲郡人,因此他们两部义军此前虽没甚来往,但其之大名,李善道在投瓦岗前就有听说。 大胡子的这位“仁兄”,名叫李文相,魏郡人,因其貌似胡人,有个绰号,换作“商胡”。——‘商胡’也者,意指的是从西域来的行商的胡人,便康三藏的祖上这一类。 形貌雄壮的这一位,名叫赵君德,他是清河郡一部义军的首领,最有勇猛之名在外。 “张将军”,名叫张升,是魏郡洹水一部义军的头领。 他们四个,与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刘胡儿等,皆是初次见面。 系早在李密允可徐世绩攻黎阳仓之前,翟让、徐世绩就已遣人专门北渡黄河,与他们几个取得了联系,招揽得了他们愿意投从翟让帐下,遂李善道此取兴洛仓,他们就都带部前来相助。 李善道也再次地还礼,笑道:“郭长史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今日与兄等虽是初次相见,然诸兄之名,我实是久仰。於此大河岸边,大河之水涛涛东流,不绝於日夜,而与诸位豪气逼人的兄长相见,真是人生一大快事!在下李善道,卫南人也,与兄等见礼了!” 四人中,张升最会说话,他恭维地说道:“将军下濮阳、守封丘、大海寺大破张须陀、石子河溃歼刘长恭,威名震动海内,哪怕妇孺,亦都敬慕将军之威,今得与将军相见,幸甚幸甚!” “诶!这些功绩都不值一提,悉魏公、司徒公之功也,如善道者,因人成事罢了。”李善道熟练地搬出“因人成事”,客套地谦虚了两句,给四人分别介绍了郭孝恪等人。 实事求是地说,郭孝恪、刘黑闼、刘胡儿的名声,现下确实是不如李善道大。 只要对瓦岗下点功夫去了解的人,最先了解到的,肯定就是单雄信、徐世绩等,其次就是单雄信帐下的猛将、徐世绩帐下的猛将,李善道如今是徐世绩帐下的头号上将,名气确然不小。 但四人无不是人精,尽管不怎么听闻过郭孝恪等之名,该有的面子上的活儿,当然还是不缺。 众人算是正式地又见了一次礼。 李善道望了望黄河,又看了看随从王德仁四人在岸边的那数百骑,话转入正题,笑问道:“徐大郎与我说,已提前麻烦诸兄,备下渡河的船只,却不知船只,是否已经备好?” 四人中,李文相部活动的地盘邻黄河,他招了招手,唤了两个从骑近前,吩咐了一句。 随之,这两个从骑打马到岸边,朝岸边的芦苇丛中射出了一支响箭,不多时,一艘艘的船便从芦苇荡中划出,聚到在了渡口。船都不大,很多是渔船,但数量多,足有百十艘。 李文相笑道:“得到徐大将军的军令,是在四天前,时间有点仓促,俺只备下了这么点船。若是将军觉得不够用,且劳将军稍等两日,俺再多弄些船来!” 很明显,这不是真的“自谦”,而是在显摆。 几天功夫,就搞来了百十艘船,很不错了。 李善道竖起大拇指,赞道:“前在瓦岗寨中日,不瞒李贤兄,我就听说,李兄在大河两岸威望高著,今日观之,传言之下,无有虚士,兄在大河两岸,端得诚是一呼百应!区区四天,就调集到了这么多的船只,了不得!这么多船,足够用了,无须再劳贤兄调搜!” 郭孝恪细细地看过了这百十艘船的大小,亦道:“一艘船,能装十人,俺与李将军两部,合兵共约万人,分个十来回,就能全渡过对岸去了。”张望了下天色,与李善道又道,“现就开始渡河的话,最迟,到入夜时分,将军,部队就全能渡完了。不耽误今晚在对岸烤鱼吃!” “兄等何意?”李善道问李文相四人。 李文相的部曲在四人中不是最多,没王德仁的部曲多,但他的地盘离这里最近,是地主,是以,由李文相代表其余三人,回答李善道此问,说道:“回将军的话,船夫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渡。我等部曲,现皆驻在对岸。已在营中,备下了为将军等接风的酒宴。” “好!那就现在渡河。”李善道吩咐随行在侧的侯友怀、李良等帐下吏,“传我将令,分为两部,请郭长史、刘将军部先渡,我与刘兄部后渡。” 将领既下,上万将士於是分作两部,开始次第有序地渡河。 今日无风,风平浪静,渡河的过程很顺利,也很迅速,傍晚前后,全军悉渡到了对岸。 李善道、郭孝恪等在李文相等的陪同下,也到了对岸。 一边传令,命各部寻地筑营,今晚就在黄河的南岸边休息一夜。 一边李善道、郭孝恪等应邀去了王德仁的营中饮酒。 第一道菜原非烤鱼,换作了烤鱼。 黄河的大鲤鱼是有名的,又肥又大,摆在玉盘中,每人一条,香气扑鼻。 又有熊掌等佳肴相继捧上。 李文相特地说明,这熊掌是王德仁从林虑山寨中来时,携带来的,专为献给李善道。 毕竟今天是初见,又刚渡过黄河,离黎阳还有百十里,不到立刻用兵时,故而今晚宴上,李善道、郭孝恪都没有提及军事,众人只是扯东扯西地聊天说话,言辞试探,以熟悉对方。 大多的聊天没甚可讲,不外乎讲讲瓦岗在大伾山时的事情、下山后打出来的威名等等,以及李善道、郭孝恪捧捧李文相、王德仁等的场,也夸一夸他们各在本地之前做下的有名事迹。 却唯王德仁和赵君德,说到的几件他俩由魏郡、清河郡来前听闻到的事,有点价值。 一件是有关刘武周的事。 本是马邑鹰扬府校尉的刘武周,在两个月前,也即二月时起事,杀死了马邑太守王仁恭后,聚众万余,北通突厥,然后在不久前,与突厥合兵,击败了雁门郡丞陈孝意、虎贲郎将王智辩所率的讨伐他的隋兵,斩杀了王智辩,陈孝意奔还雁门;接着,刘武周袭破楼烦郡,进取汾阳宫,又攻陷定襄,遂被突厥立为定杨可汗,遗以狼头纛,刘武周因即皇帝位,立妻沮氏为皇后,改元天兴,以卫士杨伏念为尚书左仆射,妹婿同县苑君璋为内史令。 一件是有关梁师都的事。 也是在二月时,本是朔方鹰扬郎将的梁师都,杀掉了郡丞唐世宗,据郡,自称大丞相,亦遣使北上,连通突厥。三月间,他略定雕阴、弘化、延安等郡,遂即皇帝位,国号梁,改元永隆,突厥一样给他了狼头纛,号为大度毘伽可汗。 一件是有关郭子和的事。 郭子和本左翊卫,以罪徙榆林,会郡中大饥,他由是在上个月,潜结敢死士十八人,攻入郡府,斩郡丞王才,开仓赈施,聚众反叛,自称永乐王,改元丑平,南连梁师都,北亦附突厥。 突厥的可汗始毕可汗,又以刘武周为定杨天子,梁师都为解事天子,郭子和为平杨天子,——所谓“定杨”、“平杨”,这个杨,指的自是隋的国姓,杨广之杨。郭子和的部曲在三人中最少,只有骑二千余,“平杨”的称号太重了,他固辞不敢当,始毕乃更以他为屋利设。 马邑、朔方、榆林这几个郡,都位处在隋室帝国的西北部。马邑在山西的北部,朔方、榆林在河套地区。这几个郡,皆北接突厥。因此,刘武周等起事后,不约而同都选择了附於突厥。 再有一件,是关於薛举的事。 薛举是汾阴人,侨居金城,其人骁勇绝伦,家赀巨万,交结豪杰,雄於西边,任职为金城军府的校尉。时陇右盗起,金城县令郝瑗募兵得数千人,使薛举将而讨之。却就在三月底、四月初时,——那时赵君德刚准备从清河郡来魏郡,薛举与其子薛仁杲及同党十三人,於座劫郝瑗发兵,囚郡县官,开仓赈施。自称西秦霸王,改元秦兴,以仁杲为齐公,少子仁越为晋公,招集群盗,掠官牧马;贼帅宗罗睺帅众归之,以为义兴公。 金城郡,位在后世的甘肃兰州等地,也是处在隋室帝国的西北边疆。 却短短的两三个月间,整个隋室帝国的西北部分,已是叛者如云,群豪争起,彻底混乱。 对於赵君德、王德仁、李文相、张升等人来说,这隋室的天下,现今当然是越乱越好,因为只有越乱,他们这些本属“群盗”的人,才越有安全感,才越会更坚定作乱之心,所以在说到这几件事时,赵君德、王德仁说的是兴致勃勃,李文相等听的也是大呼痛快。 尤其讲到刘武周杀王仁恭、梁师都杀唐世宗、郭子和杀王才等隋官时,李文相、张升等更是连连喝彩,都道:“狗官杀得好!”下了不少的好酒。 而唯李善道,嘴上附和他们,脸上也是痛快的笑容,不断的豪爽饮酒,却刘武周、梁师都、薛举等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响入耳中,肚皮里却不禁做起了嘀咕。 第四十九章 漫道德仁英雄气 原来刘武周等是在这个时候造的反,造反的时间不算很早,并且刘武周等本先居然都是隋室的将官,又则刘武周、梁师都皆依附突厥,李善道前世时有所略知,然不知的是,除了他两人外,还有郭子和,也是造反於西北,同样的依附了突厥。 关於突厥的情况,李善道知道的不多。 前世时,他就不怎么了解,到了这个时代后,居於内地,有关突厥的事情,听说的也少。 他只知道,杨坚的时候,好像是把突厥打得服服气气,奉杨坚为“圣人可汗”,——这是李世民被奉为“天可汗”的前身;到了杨广继位后,突厥起初也是服服帖帖,杨广还带着他的萧皇后去过突厥的领地巡视,突厥当时的可汗简直以奴自居,但从赵君德、王德仁讲的刘武周等的这几件事来看,突厥还真是如古人所言,“畏威不怀德”,一见隋室大乱,就起了别样心思,竟不但支持刘武周等的造反,还给刘武周等了“平杨”、“定杨”这等大逆不道的称号! 又想到了李渊造反后,隐约记得,突厥还曾犯过长安,是李世民把之击退了。 这个突厥,尽管知道历史的走向,知道彼等将来是成不了大患的,而近期观之,却恐怕已经是边地百姓的祸患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此语亦真是半点不错!可怜了边地的生民! 李善道也是汉人,对边地百姓现在可能已经受到的突厥的趁机侵害,不禁深觉感同身受。 可是再感同身受,边地的事儿,突厥的侵害,他现肯定是管不了。 也只能想一想,怜悯、愤慨一下罢了。 不需多说。 因有着攻黎阳仓的这件大事,是夜酒宴没有进行太久,二更时分即止。 当晚,全军休整了一夜。 第二天,李善道、郭孝恪去到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营中,分别视察了一遍。 李文相等四人所拥的部曲多少不一。 其中,王德仁的部曲最多,他在林虑山中拥众数万;其次是李文相、赵君德,各拥众数千;张升的部曲最少,两三千数。不过,这些部曲数都是他们总共所有的部曲人数。这回协助李善道、郭孝恪来打黎阳仓,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的全部部曲都带来。 李文相带来了部曲两千;王德仁带来了部曲三千;张升带来了部曲千人;赵君德带来的部曲最多,足有三四千众,——他基本上是把他的所有部曲都带来了,现被他留在清河老巢的,已是只有千余人的能战之士,以及老营的妇孺老弱。 四人率来的部众,合计大约万人。 李善道、郭孝恪、刘黑闼三部也是共计万人左右,加上李文相等四部义军,总兵力已达两万。 根据探报,黎阳仓共有两千隋兵驻守,离黎阳仓大约两里来地的黎阳城中,共有千人上下的隋兵。亦即,此攻黎阳仓,所面对的敌人,总共只有三千步骑。 以两万来打三千,这一仗的胜算,不说是百分百,也是十拿九稳矣。 刘黑闼、李文相等俱信心百倍,甚乃已在畅想打下黎阳仓后,会能得到多少粮财的美好前景! 李善道却是仍然谨慎,视察完李文相等四营,他摸着短髭,与诸人说道:“诸位贤兄,今我等兵强马壮,以此往取黎阳仓,克胜已不是问题,但是却还有一个问题!” 李文相笑问道:“将军,还有什么问题?” “便是怎么克胜。” 诸人相顾,不解其意。 独郭孝恪知了他的意思,笑道:“将军之意是这一场仗,咱不仅要打胜,还是胜得漂亮?” “知我者,孝恪兄也。诸位贤兄,这一场仗,我等以两万之兵,攻三千之守卒,这般大的优势,如果只是把仗打赢了,岂能显出诸兄的威风?所以这一场仗,我等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干脆漂亮!这是其一。其二,这一场仗,是魏公即位后,头次在河北用兵,则这场仗,我等能不能赢得干脆漂亮,亦关乎魏公之威名,我大魏之威名!是故此仗,我等一定要漂亮打赢!” ——如前所述,郭孝恪也是“以字行”,他名“敬”,“孝恪”是他的字。 刘黑闼、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诸人,俱轰然应诺,皆大声说道:“谨受令!” “那我就先说说,就这场仗该怎么打的我的想法,何如?” 诸人应道:“敢请将军下令!” 展开了地图,李善道招呼众人围着地图蹲下,自蹀躞带上取下短匕,指向地图上的一点,说道:“这里是黎阳仓。”往东北边不远处的一个城池的符号处点了下,“这里是黎阳县城。”往南边的一个山丘符号的地方点了下,“这里是大伾山。”往西边两三里处点了下,“这里是永济渠。”往东边点的河流符号点了下,“这里是河。” 黎阳仓所处之地,正是在大伾山的北麓,黎阳县城的西南方向,西邻永济渠,东邻黄河。 诸人随着他短匕的移动,目不转睛地看着地图上的形势。 “我等由此出发,沿河东北上,过大伾山,便可到黎阳仓的仓城外。这一路上的行军,我等需过汲、卫两县。此两县的虚实,早已察探清楚,驻兵不多,见我等大军过境,料就算是借给两县几个胆子,他们也一定不敢出来阻拦。所以,行军路上,我军必是不会遇到麻烦。” 王德仁打断了李善道的话,插嘴说道:“将军,那要不咱就借给这两县几个胆子?” “王兄此话怎讲?” 郭孝恪“英雄气”的赞语,仅是场面话,王德仁的长相,其实在李善道看之,是标准的山大王的相貌,面黑如铁,短眉毛,鹰钩鼻,须髯外张,顾盼之间,如似恶狼。 他狰狞一笑,也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格的,说道:“诱得他两县出兵,咱们将之尽灭,然后杀入城中,打黎阳仓前,先让崽子们快活快活,振振士气!” 李善道抚摸着短髭,哈哈大笑,说道:“王兄豪气毕露!不过嘛,咱此战,重点是黎阳仓。黎阳仓打下前,我之拙见,不宜别启战端。若因是耽误了打黎阳仓,得不偿失。” “将军说的是。那就罢了,等打下黎阳仓后,再来取此两县不迟。不瞒将军说,昨晚席上,只顾喝酒了,未与将军言,俺在率崽子们下山,来助将军打黎阳仓时,已是给他们许下诺了,这回下山,定要让他们快活!俺带来的这几千崽子,现可都是个个憋足了劲儿,嗷嗷叫呢!” 李善道摸着短髭,看了看他,呵呵笑道:“我知徐大将军已经承诺兄等,克下黎阳仓后,任兄等自取其粮。王兄放心,徐大将军对兄等的承诺,我断然不敢违之。黎阳仓储粮千百万石,打下仓后,只要王兄能取走,就是尽皆取走,我也绝不阻拦。” 李文相、赵君德、张升三人,他们的部曲较少,投附李密,换个李密的封赏,也算是甘愿。 只这王德仁,首先,他拥众数万,一向在林虑山中快活,周边郡县,他想掠夺哪个,他就掠夺哪个,这几年间,魏郡也好、汲郡也好,诸郡各县,没有一个能抵抗他;其次,当翟让尚在大伾山寨中时,瓦岗那时的实力,还没有王德仁部的实力强,则他却为何於今亦愿接受徐世绩、翟让的招揽?肯来相助打黎阳仓?自是无有其他缘由,其所图者,获利而已。 昨天与李善道是初见,有的话,王德仁不好就说,乃於今日,借此话头,他把话说了出来。 听到李善道的回复,王德仁咧嘴一笑,摸着浓须,顾盼李文相等,似真似假地说道:“黎阳仓的粮积储如山,俺倒是想把它全都取走。粮要全归了俺,哎哟,俺可不富得流油了?可是一来,俺没这么多的车,二来,俺若真敢这么干了,怕是李兄几位这边,俺就先过不去。” 李文相等几人俱笑。 刘黑闼咳嗽了声,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你接着说吧。” 算是一段小小的插曲,揭开过去。 李善道便继续往下说,说道:“行军路上,我军不会有麻烦。而下唯一可能有的麻烦是,我等大举北上,黎阳仓的守将肯定已经获悉,那他会不会派兵在大伾山一带设阻?” 刘黑闼说道:“贤弟,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也不难解决。我瓦岗的旧寨就在大伾山,於下寨中虽然兵马已经不多,可胜在人头熟、地头熟,黎阳仓若当真敢在大伾山一带设阻,咱也无甚可虑,要论地头,他还不见得有咱熟!只需熟悉地形的数人先导,足可将其阻攻破。” “贤兄言之甚是。确然如此。” 郭孝恪说道:“与其虑黎阳仓会不会设阻於大伾山,以俺之见,他要真敢设阻,才是最好!守卒总计才三千,其若再分兵设阻,此是兵家大忌,我等更可从容将黎阳仓取下了。” “长史所言是也。所以,即使是黎阳仓守将在大伾山设阻,也至多会给咱造成一点小小的麻烦,不足挂齿。而若他不敢设阻,我军就能长驱直入,直接开到黎阳仓外了。到了黎阳仓外,具体的攻战怎么打?诸兄,我的意见是,攻仓此战,可由我与郭长史、刘贤兄部为主攻,王兄、李兄、赵兄、张兄四部为策应。”李善道举目顾视李文相等,问道,“兄等以为可否?” 张升细致,问道:“敢问将军,怎么个策应法?” “守卒共两部,一部在仓城,一部在黎阳县城。由我等三部攻仓城,由兄等四部围黎阳县城。” 这是把苦差给了自己,将好差事给了李文相、王德仁等。 张升、李文相四人闻言,自是无有不允,没人再提疑问了,俱慨然应道:“敬从将军之令!” “长史、刘兄,你俩何意?” 此个“刘兄”,说的不是刘黑闼,是刘胡儿。 这个战法,是李善道与刘黑闼商议出来的,因当然是不用再问刘黑闼的意见。 郭孝恪、刘胡儿亦无异议,主攻的任务虽然比策应的任务重,但以万人的优势兵力,去打黎阳仓的两千守卒,这场仗还是不难打的,且则李善道、郭孝恪部在这场仗中是“主”,李文相等是“客”,攻仓城之任,本也该当是由李善道、郭孝恪部担负。 ——如若是让李文相、王德仁等主攻,那打下来后,这仓城的主人到底算谁?就王德仁适才的那些话,便是主人仍是瓦岗义军,王德仁狮子大开口,怕是他索要粮食的胃口亦会更大。 见郭孝恪、刘胡儿同意了自己的安排,李善道起身,朗目盼看诸人,说道:“诸兄,顶多两天,我军就能开到黎阳仓外,到仓外后,休整一日,便即开攻!争取两三日内,将仓城取下!” 此一战,的确是需要打的漂亮。 不仅仅是关乎到瓦岗义军在河北的威名,也关乎到李善道本人的威名。 这一场仗,是严格意义上,李善道独自领兵打的第一场仗! 计议既妥,诸部拔营,遂沿河而上,开向黎阳仓城。 果如李善道所料,汲、卫两县压根不敢遣兵出阻,两万义军联兵旗鼓盛大、大摇大摆地过了两县县境;将到大伾山时,留守瓦岗寨中的头领远出相迎,黎阳仓亦未派兵出来设阻。 两天后,这日中午,兵马到了黎阳仓城外。 比之兴洛仓,黎阳仓城比较小,形状近长方形,宽约半里,长不到一里。 仓城建在大伾山北麓的高地,望之,冒出在外的仓顶,遍布仓城中。有人工渠道连通永济渠,自仓城中延出。外边各面,各有军营,还有一些小堡垒,绕环护卫。 在其东北边,甚近处,是黎阳县城,占地比仓城大得多,城墙不低,城头上旗帜飘飘。 仓城的城门、黎阳县城的城门早已紧闭。 不论是仓城外、抑或黎阳县城外,路上、田间,一个人影也没有,静悄悄的,可以罗雀。 李善道驻马高处,观察仓城、黎阳县城了多时。 从行的刘胡儿说道:“二郎,看来仓城、县城已是有备。要不便先下令,令各部筑营休整,按二郎前日的部署,明天开始攻打?” 李善道尚未答话。 一人出言,说道:“随机应变,此兵家之术也。将军,何用再等明日,今天即可攻了!” 第五十章 盛赞二郎忠义臣 说话之人,是郭孝恪。 李善道没有回头看他,一边继续细细地观察仓城、黎阳县城,一边问道:“长史此话怎讲?” “将军,你请看。”郭孝恪遥指仓城,他们在仓城的南面,对着的仓城的是南城墙,“那仓城城垣之上,虽然旗帜招摇,却守卒散乱,更无擂木、拍杆等物,这说明什么?说明仓城守卒闻我大军忽至,不仅各类的城防措施没有来得及做好,并且守卒现必惶恐,军心大乱!” 顿了下,他又指点仓城北的黎阳县城,说道,“将军再请看黎阳县城。城门紧闭,城墙上的守卒尽管隔得稍远,看不清是否散乱,然可望见,守卒寥寥。这又说明什么?说明黎阳县令没有能赶在我大军到前,先募集到足够的守城壮丁,现守城者,唯仍是城中本有的千人守卒。” 分析完了仓城、黎阳县城的守备情况,他收回手指,抚摸胡须,总结说道,“仓城也好、黎阳县城也好,将军,其眼前的守备形势,皆对我有利。我大军虽是行军两日多,乃到此地,可两天多的行军,咱们不是急行军,将士们的体力都还很充沛,则若趁此良机,将军便下令攻城,就算今日,不能将仓城攻克,至少也可再打击一下守卒士气,明日再战就容易多了!” 李善道略作沉吟。 又一人接口说道:“郎君,长史所言甚是。末将愚见,亦是立即攻城为上。” 却又此说话之人,是高曦。 李善道问道:“沐阳,你怎么说?” “郎君,照常来说,守城必守野。却郎君请察仓城、黎阳县城外的敌情,除掉仓城外旧有的几个守卒营垒外,黎阳县城外现竟是无一兵一卒。只由此,就可足可见之,长史‘守卒军心大乱’的判断,确然不错!而且‘大乱’的,不止守卒,守将估计也是已慌了手脚。这是我军攻城的良机。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曦斗胆,敢向郎君请令,愿即率本部,先为郎君攻之!” 徐世绩领兵打仗,有个相当突出的优点,便是在战斗前,他会全面地听从部将们的意见,然后从中选取他认为正确的,付诸实施。李善道跟在徐世绩帐下这么久了,徐世绩的这个优点,他早是学到,——这不就是后来那支英雄部队的“诸葛亮会”么? 遂在听罢了郭孝恪、高曦两人的建议,李善道再又观察了仓城、黎阳县城片刻,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顾视左右诸将,说道:“长史、沐阳所议固是!我意已定,便不再等明日攻城,现在,我军就开始攻城!”为示尊重,特地补充询问了下李文相、王德仁四人,“兄等以为呢?” 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应道:“谨从将军军令!” 军中行事,尤其是在已经决定开打之际,首要便是得干脆利索,决不能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大家的意见既然一致了,李善道就当即开始部署:“阿兄,劳你率你部,攻仓城南面;延霸,你攻仓城西面;敬嗣,你攻仓东;三郎,……三郎呢?三郎,你干嘛待那么靠后?你攻仓北!” 刘黑闼、高延霸、秦敬嗣接令应诺。 平时都是紧跟在李善道左近,今却待在了诸将外围的王须达挤进来,也恭谨应诺。 “沐阳,你不必先攻,率你部和陌刀团,在仓城外列阵,仓城守卒若敢出战,或者溃逃的时候,由你负责阻击、拦截。” 高曦的本部亦就罢了,陌刀团是野战部队,不适合攻城,所以李善道将阻、拦的任务给了他。 以高曦的判断,按仓城现下的这个守备情况,肯定不难攻下,但李善道既将阻击、拦截的任务给了他,他也没有怨言,做为一个职业军人,他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凛然应诺。 “仓城外的地方小,用不了太多的部队,长史、刘贤兄,你们部不用上阵,就与我部其余各营,分在仓城四面,为我兄等部之后援吧。” 刘胡儿、陈敬儿、季伯常和才被擢为李善道部的团校尉不久的董法律、罗忠等纷纷应诺。 李善道重新看向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换了较为温和的语气,用商量的口吻,说道:“至於黎阳县城,我意便劳四位贤兄,分攻县城四面。不知四兄意下何如?” 四人哪里会有意见?亦皆应诺。 举目瞧了下天色,刚过中午,日头悬挂正空,晒将下来,四月的阳光,已颇觉热。 李善道下了战前的最后一道命令:“叫战士们吃点东西,一个时辰后,攻仓城和黎阳县城的各营一起开攻!未参战之各营,须俱摇旗呐喊,为参战各营鼓舞士气。今天是初攻,不用打太长时间,两个时辰吧,攻上两个时辰,闻得我金鼓之令,攻仓城、县城的各营便可撤下。” 刘黑闼、李文相等齐声应诺。 诸将向李善道行个军礼,各拨转马头,由自家的亲兵随从着,分头赶向本部,传达命令去了。 多看了离去的王须达几眼,不但今日,他这两天一直都是怪怪的,和以前有些不同,却也不知是为何?不过今日攻仓城,只是试攻,让他先上阵,当是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亦就罢了。 且待打下仓城后,再找他来谈谈,看他最近是不是有甚心事。 郭孝恪没有离去,其部的安排诸项自有刘胡儿去操办,他也在目送诸将的离去,重点目送的不是王须达,却是李文相等四人,瞧着他们驰马远去,笑与李善道说道:“将军,昨天晚上驻营时,俺听说了件事儿,和赵将军有关,不知将军听说了没有?” “赵将军?什么事?” 郭孝恪抚须笑道:“俺听说,前日定下由赵将军等攻黎阳县城后,李将军等没甚异议,只这位赵将军,在回到本营后,却言道,说将军你未免有点小瞧於他。” 李善道莫名其妙,说道:“我小瞧他了?长史,此话从何讲起!” “他的意思是,将军你不用他攻仓城,而用他和李将军等合攻守卒少的黎阳县城,便是小瞧於他了。他还说,且待攻黎阳县城时,定要给将军看看,他赵某人在清河的威名不是白得的!”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长史,我哪里有小看赵将军之意?我之所以请他们打黎阳县城,其所用意,赵将军不解,长史当是知解。” “俺也就是突然想起此事,随口一说。将军,不过此亦好事,赵将军既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此攻仓城、黎阳县城,你我就坐视他会怎么彰显他‘在清河郡的威名不是白得的’就是。” 李善道点了点头,蓦地心中一动,瞅了郭孝恪下,笑道:“长史,赵将军在他营中说的话,长史是怎获知的?” 郭孝恪不是阴沉之人,竟未做隐瞒,只是没把话说明,放低了声音,只回答了句:“赵将军本是清河郡的义军渠帅,王将军等则各是汲郡等地的义军渠帅,缘何今愿从附将军,共取黎阳仓?却非是只因司徒公、徐公遣人招揽之故,其各部中,实本有慕魏公威德者。” 一时之间,李善道唬不清郭孝恪这话是真是假,更不知他之此答,是不是仅为回答自己之问。 或者,他的这句回答,还暗含了别的意思? 李善道看着郭孝恪微微笑着的面孔,只觉他像是有些许的神秘莫测了。 打了个哈哈,李善道深有同感地说道:“魏公之威德,於今在海内日隆!”一副畅望前景的模样,笑道,“长史,你我何德何能,在此乱世,有幸追从魏公?魏公厚恩,唯以死效之!” “将军大概不知,魏公私下里,夸奖过将军多次。魏公屡曾言说,大海寺北那一仗,将军与他共统兵设伏於林中,将军部军纪严明,临战勇不可当,以将军之姿,汉卫、霍之属也!” 李善道压根不信李密会给自己这样高的评价,然郭孝恪这么说了,他就姑且信之,惶恐答道:“卫、霍者,千古名将也!善道出身寒门,不识兵法,怎敢得魏公此般谬赞?” “魏公识人多矣,轻不赞人,既此般赞你,将军在魏公心目中的地位可知矣。” 李善道说道:“是,是。魏公恩德,善道无以为报,只能以此躯报之!” “将军,努力吧!魏公对将军已这等欣赏,等打下黎阳仓,将军又将为我军增粮千万之石,将军在魏公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只会更加的重要。以魏公之仁厚,将来大业成后,出将入相,公侯之封,於将军言之,获之易哉!”郭孝恪勉励地说道。 怪了,原本不是在说赵君德么?话题怎么自然而然的就转到这儿了? 回应着郭孝恪的微笑和勉励,李善道肃然答道:“善道读书不多,亦知‘忠义’二字,为臣当忠,待友当义。将相之擢、公侯志封,非善道敢望,不愧‘忠义’,善道心愿足矣!” “好啊,好啊!魏公没看错人,果然是忠义李二郎!” 谈谈说说间,正在李善道愈渐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越来越感到尴尬时,高曦等相继驱马返回,分别向李善道禀报,他们各营的部曲已经安排妥当,可以准备进战了。 午时已过,时当未时末。 后世两点多钟的时候。 李善道与郭孝恪等移步来到临时搭起的指挥高台。 两人的将旗在台边竖下。 杨粉堆等所领的传令兵,牵着马,聚在台西;约百人组成的金鼓队,列在台东。 焦彦郎等统带亲兵数百步骑,阵於台后。 侯友怀、李良等一干帐下从吏侍从李善道、郭孝恪两人的左右,陪立台上。 蓝天白云,大伾山为背景,李善道冲着北边数里外的仓城、黎阳县城方向,观望了下络绎进军到仓城外、黎阳县城外的各部,举将起手,朗声下了命令:“击鼓、扬旗,攻城!” 第五十一章 半日连下仓与城 从黎阳仓城、黎阳县城上守卒的视角来看,义军就像是潮水一般的涌来。 且不是只从一面涌来。 而是四面八方,皆为涌来的义军。 黎阳县城大一点,还稍微好些。 仓城小,此时此际,真如黄河中的一座小岛,将被卷起掀天浪头的汹涌波涛环围、拍打。 守将、守卒这会儿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不得而知。 攻仓城的刘黑闼诸将,这时仓城入目,却看到的都不是仓城,是鲜美的肥肉,无不争先恐后! 仓城建在大伾山北麓的高地上,其之南面居高临下,是最好攻的位置,同时,这一面,亦是离李善道等部最近的地方。刘黑闼引率其部,最先冲到了仓城外近处。 他早已身披重甲,骑在一匹雄骏的黄马上,没有持槊,提着横刀,在十余虎背熊腰的亲兵从骑的护卫下,他暂立马停下,往两下瞅了瞅,点出一人,令道:“阿奴,你带队先上!” 被他点将这人,可不就是他的亲弟弟刘十善! 边上一将赶忙挺身出言:“将军,何须小刘将军先战?末将愿引部先攻。” “这次来攻黎阳仓,是俺贤弟好不容易,才从徐大郎、司徒公、魏公处讨得的将令,於今攻战开启,别的营头俺管不着,但咱营,俺自当身作表率,以励士气!俺是主将,不能首战即上,便由阿奴代俺!”刘黑闼说完,问刘十善,“阿奴,今日攻黎阳仓城,系是四面围攻,高将军、秦将军、王将军,悉乃俺贤弟帐下勇将,你有没有信心,比他们先登城头?” 有其兄,必有其弟。 刘黑闼骁健,刘十善亦是猛士。 几句话激起了刘十善与高延霸、秦敬嗣、王须达三人比比高下的好胜心,他紧了下兜鍪,挟槊在臂,虎踞马上,昂起头,大声应道:“阿兄只管放心!先登者,必是俺!” “好!先拔仓城外营,再攻仓城。你去吧!” 刘十善兜马,引上三四个裨将,从本部兵的中间横冲驰过,途中,接连招呼了四五个路过的团、旅的军将,——这四五个被他招呼的团、旅,都是刘黑闼部的一等精锐,合计兵共数百,他遂率之,马不停蹄,直奔两里多外的黎阳仓城的南城墙下的守卒营垒杀去! …… 仓城西面。 在刘十善引众,展开了对仓城南的攻势后大约一刻来钟,高延霸率其本部,赶到了这里。 南面,刘十善及其所率的那数百部曲传来的喊杀声,入进高延霸的耳中。 他扭脸瞅了瞅,摸着胡须,呵呵笑道:“刘将军倒是心急,这就展开攻势了。” 一个从将急劳劳地说道:“将军,咱也赶紧开攻吧?可别先登之功,被刘将军夺走了。” 高延霸哼了声,说道:“刘将军虽然勇悍,可这先登之功,不见得他说夺,就能夺。”胯下坐骑是李善道送给他的,颇通人性,他很喜欢,恰好这马“恢恢”的叫了声,他爱惜地拍了拍这马的脖颈,从马上跳下,说道,“休得累坏了俺的爱驹。”令道,“取胡坐来。” 南面的攻势已然展开,他居然还这等好整以暇? 左右将校面面相觑。 无奈,只好奉他之令,取来了马扎一个,摆好在地。 高延霸将铁鞭摘下,大马金刀地坐入胡坐,把两根铁鞭插入地上,顾盼从将,这才下令,说道:“率尔等各旅,可攻矣!俺就在此处观战,勇进先登者,厚赏;怯战不进者,铁鞭伺候!” 诸从将应令,於是抬着梯子等物,各率本旅趋前,也开始了对西面仓城及城外守卒营的进攻。 …… 仓城东面。 秦敬嗣部和高延霸部是差不多同时抵达到的战场。 与刘黑闼的令其弟先攻、高延霸的坐胡坐指挥进斗不同,秦敬嗣本分老实,因知此战对李善道的重要性,却是披甲持刀,率领本部战士,亲自上了战场,身当先冲。 …… 仓城三面的杀声,如似浪涛、如似滚雷。 响彻了仓城远近。 仓城北面,王须达部最晚到达战场。 令人奇怪的是,到了战场,近距离地打望了仓城北城墙上和北城墙外守卒营的守御情况之后,王须达第一时间,不是给部将分派进攻的任务,而是转过头去,朝北边的县城又望了望。 李文相等各部还没有抵至黎阳县城外。 远远的,李文相、王德仁的将旗,都可以看到。 王须达狠狠地剜了两眼。 有人在他边上说话:“将军,刘、高、秦诸位将军已开始攻城,咱们是不是也该赶紧开攻了?” 王须达收回了视线,再次向仓城和仓城外的守卒营张望,旋又左顾东面,看了下仓城东秦敬嗣部的攻势,右顾西面,看了下仓城西面高延霸部的攻势,瞧见秦敬嗣部、高延霸部的先锋,俱已杀到了这两面仓城下的守卒营外,已然展开了对守卒营的猛攻,特别是秦敬嗣部,他分明瞧出,“秦”字旗下,带头在前冲杀的那披甲之将,是秦敬嗣本人!於是乃便下令:“攻!” 先以本部的一般部曲上阵,精锐部曲放在了后头,视形势再决定上不上。 …… 喊杀不绝於耳,奋力前斗的各部的将旗、营旗,在仓城的四面迎风招展。 恍惚间,高曦仿佛回到了高句丽的战场。 曾有过一次他亲身经历的攻坚,类似眼前的战局! 但据守堡垒的高句丽战士,却远比黎阳仓城的守卒斗志坚定。 前赴后继的战友们的身影,那虽然不大,却数次进攻都未能将之拔下的敌堡,如雨的箭矢、血污满面的敌我,——还有战死在此战的好友的容貌,走马灯似的,在他眼皮子前头晃过。 他用力地摇了下头,将这些惨烈的场景甩过。 高句丽那一战,惨烈的战事,说实话,真的是太多了! 微风从北边的大伾山中吹来,带来初夏的草木清香,午后的阳光熙暖,连带清香也被晒得温温的了。却也许再过不久,这清香,就将会被刺鼻的血腥味取代! 一如高句丽战场上,那一场场惨烈的战事过后。 骑在马上,高曦观察了会儿仓城和仓城外的守卒营,很明显,城内的守卒、城外营中的守卒俱无出来迎战的动向,他因下令:“骑士下马、步卒坐地,休养力气,以候进战。” 数十骑兵,随着他从马上下来。 他本部的步卒战士、陌刀团的两百战士,随着他的命令,也都保持着队形,纷纷坐地。 “郎君请求攻黎阳仓城,实是高明之举。黎阳仓城的空虚,端得出人意料。今日便是打不下此仓,至多明日、后日,也定能打下。仓内储粮千百万石,此仓下后,无论是郎君的声名,抑或是本部的扩充,郎君都能得到极大的提振与发展!而等仓城下后,郎君名威大振,俺亦可借此向郎君提请,将俺昔日同征高句丽的同袍,凡愿来者,皆召唤来了!”高曦这样想道。 …… 因为兵多,所以此攻仓城、县城,无须围三阙一,四面围攻即可。 四面的围攻相继展开。 战端才启,战未及半个时辰,后世三点多钟时,指挥台上观战的郭孝恪面现惊喜。 “将军,南面!南面!” 何用郭孝恪提醒,李善道也已望见,攻仓城南面的刘黑闼部,率先攻进了仓城下的守营! “半个时辰不到,刘将军部已攻入守营。接下来,即可直攻仓城。”郭孝恪看了看摆置在指挥台边上的日晷,仰脸瞧了下日色,说道,“仓城外营既破,仓城守卒势必越发大乱,离入暮还有一个多时辰,将军,说不得,今天莫非就能将仓城打下了?” 李善道没有接他的腔,全神贯注地望着各营围攻仓城的战事。 猛然间,北边远处,一阵呼喊随风飘至,加入进了刘黑闼等四部攻仓城的喊杀声中。 李善道缘声展目,望之,是李文相等部已到黎阳县城外,亦开始了攻势。 距离比之仓城,黎阳县城远是远了点,但一则李善道等是居高俯瞰,二则,远也没有远上太多,故此,李文相等部的进攻态势,李善道、郭孝恪等皆可清晰望到。 四部中,是李文相部最先发起的攻势。 但很快就吸引走了李善道、郭孝恪等目光的,则是赵君德部的攻势。 侯友怀下意识地踮起脚尖,掐着山羊须,眯着眼打望着,说道:“竟是赵将军亲自攀城?” 赵君德部负责攻打的黎阳县城的西面。 能够瞧见,赵君德的将旗,不像李文相等的将旗,离城颇远地插着,而是竖在了城墙底下! 搭好的长梯上,布满了蚂蚁般的赵君德部的战士,有无赵君德在内,诸人看不到,可赵君德的将旗,既然竖在了城墙底,那的确就很有可能性,赵君德竟然是亲自率勇士,在攀附城墙。 要知,赵君德和秦敬嗣,那可是不能比。 秦敬嗣只是李善道帐下一将,该用命的时候,他为李善道用命,是正常之为。赵君德不然,他是一部义军之首,现又非是到了危急的时刻,才刚开始攻城,则他若竟亲上,确就少见! …… 确实是赵君德亲自率众攀城! 消息传到了攻黎阳县城北面的王德仁部中。 王德仁抹了下下巴,咧嘴笑了笑,说道:“赵老兄嫌李二郎小看他,今儿个他却是卖了命了。” 一亲信将领问道:“大郎,那咱呢?怎么攻?” 王德仁瞥了他眼,似笑非笑,说道:“你想让老子也亲自攀城?” 虽是亲信,此言听得,这将亦出了一身冷汗,忙道:“小人怎敢!小人的意思是,大郎千金之躯,肯定不能上阵,要不便由小人带些敢死士,为大郎冲上一阵,也省得李将军小看了咱?” “赵老兄要卖命,由他去,俺便不上阵,李二郎也不会小看了俺。” 这将赔笑应道:“是,大郎说的是。大郎拥众数万,威名在外,李将军当然不敢小觑大郎。” “但咱也不能被赵老兄先登了城头。传俺令下,令崽子们卖力攻城,谁能先登,进城后,便叫谁先抢个痛快!耍个痛快!” 这将和余下诸将应诺,便将王德仁的此令传了下去。 选出了五百人为先锋,扛着梯子到了城下,分作三队,开始轮番攀城。 …… 后世四点钟前后,仓城、县城,已俱是陷入进了各部义军的猛烈攻势中。 指挥台上,郭孝恪大喜过望,猛地拍了下手掌,叫道:“打上去了!” 是刘黑闼部,继攻破了仓城下的城外营后,再次首先攻上了仓城的城头。 胜利得来的这般快捷,郭孝恪没有想到,李善道也没有想到。 杨粉堆等驰马分行,急令传去与仓城、县城外的攻城各部:“刘十善已然先登仓城,将军令:赏金百,上书魏公,请以上功,擢迁刘十善。诸部诸将,勉力!凡有功,不吝赏!” 各部士气大振,对仓城和县城的攻势越发猛烈。 后世五点钟前后,攻仓城的各部俱皆攻入了城内;再一两刻钟后,赵君德先登黎阳城头。 当傍晚来到,暮色渐深。 仓城、县城都已攻克。 红日西落,山峦屹立,黄河滚滚。 披着暮色,刘黑闼等将从硝烟未尽的战场,驰马还回,至高台,向李善道缴令。 第五十二章 夤夜复议留共守 一道道的军令,在与郭孝恪商议之后,李善道有条不紊地颁发了下去。 擒获到的黎阳仓城、黎阳县城的一干隋官、隋将,愿意投降义军的,便留下用之;不肯降的,也不杀,尽数放之,并允许他们带上自己的家眷、财货,或还乡、或奔洛阳,任由他们自去。 仓城、县城共计三千的守卒,除掉战中死掉、逃走的,共俘虏到了两千出头。这两千多点的俘虏兵卒,分别补充给了各部,包括李文相、赵君德等四部,多多少少,也都各分与了些。 在此战中立下功劳的将士,依照他们的功劳,各给与了相应的赏赐。 刘十善有陷营、先登之功,赵君德亦有先登之功,给他俩的赏赐最重。 等等,这些军令倒没什么,唯有一条军令,引得了王德仁等的不高兴。 此令即是:义军举义,本为拯生民出於水火,今仓城、县城既下,不许各部将士入城扰掠。 抢掠百姓,系王德仁等部的老本行,李善道、郭孝恪现下令禁止掠民,王德仁等自是不悦了。李善道也有办法,将从县寺府库得来的缴获,取出了部分,赏给了他们,权算以为补偿。 这些,已是攻下仓城、县城后第二天的事。 下达完这几条军令后,李善道、郭孝恪等入进仓城,视察黎阳仓的储粮情况。 和洛口仓一样,黎阳仓采用的储粮方式也是用的“地下储粮”这种方法,——在地上建库房储粮,原本历史中,已是到宋时才出现的储粮方式,当下的储粮,采用的俱是在地下挖仓窖以储粮的方式。整个黎阳仓城内的仓窖,多达上百。仓窖的大小有所区别,最大的仓窖,深达两三丈,直径四五丈。所有仓均是口大底小。每个仓的储粮数,多在数十万石。 所储之粮,以粟与黍为主。 打开仓窖的大门,在降附了的仓吏的引领下,进到高大的仓窖内部,入眼尽是堆得冒尖、仿似小山的装粮食的草袋。仓中大多数的粮食,都是近年才运进来储积的,粮食的香味盈满整个的仓窖之中。仓吏还专门搬下了几袋粮,解开袋口,往里看之,粒粒的粮食饱满可爱。 百十个仓窖,便按每个仓窖五十万石粮算,亦五百万石粮! 而实际上的储粮,不止此数,按仓吏奉上的簿籍上的数字,黎阳仓所储之粮总计近千万之石。 比不上洛口仓的储粮,但这也已是一个极大的数字了。 足够二三百万人吃上一年。 转回到仓城北边那道联通西边永济渠的人工渠的西北位置,此是仓城的管理机构所在地,登入堂上,李善道请郭孝恪落座,叫随从的侯友怀等也都就坐,随后自己亦坐入席上。 洛口仓的粮固是比黎阳仓为多,但洛口仓不是自己打下来的,当然心情就不相同。 和郭孝恪等相较,李善道有前世的见闻,称得上“见多识广”,是见过大场面的,可於此际,他亦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欢喜,摸着短髭,笑道:“刚巡视仓窖时,长史说,这么多的储粮,仓城却被我部半日而克,所克之速,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长史,也出乎了我的意料啊!” 郭孝恪笑吟吟地说道:“呈给魏公的捷报,已然送出。先下洛口仓,复下黎阳仓,这是天大的喜事!想来很快,魏公的嘉赏就会下到。将军,在下先恭喜将军、贺喜将军了!” “昨日若非长史建议,不必再做拖延,当日即可攻仓城,何来有半日之间,仓城已下?要说打下黎阳仓的功劳,长史当居首功,若善道者,既赖长史之谋,下赖诸兄奋战,因人成事耳。” 只要立下战功,李善道就推功於别人,总自称“因人成事”,这一点,郭孝恪不仅是已有亲耳听到,且是早有听闻,虽知他这无非是谦虚之言,——李密、翟让该给他的奖赏,一点不会少,仍是会给他,可这话听到耳朵里,最起码,郭孝恪等都听得开心。 遂郭孝恪抚摸着胡须,笑道:“将军自谦,未免过甚。临出洛口前,魏公、徐公已有明令,此取黎阳仓,将军是主将,在下只是辅佐。首功也者,在下岂敢当之?” “长史,仓,打下来了,捷报也已遣快马,呈报魏公、司徒公了,唯此距洛口不远,亦数百里,魏公的旨意料还得几天才能下到。却敢问长史,这几天,长史以为,我等该做些什么好?” 郭孝恪抬眼,看了下李善道,沉吟稍顷,反问说道:“将军是不是已有打算?” 李善道转目,瞧向侯友怀,指了下他,呵呵笑道:“我是没有什么打算。崇吾提了个意见,昨天打下黎阳县城后,他不是奉你我之令,入城循抚百姓了么?他进到城里,见城中百姓颇多饥饿,因建议何不取仓粮,放与县民,赈济饥贫。长史,我以为崇吾此议不妥。” “不妥?” 李善道正色说道:“今取黎阳仓,我等是奉魏公之令。黎阳仓的仓粮,该怎么用,我等自也应等候魏公的指示。在魏公指示未到前,若我等贸然开仓放粮,实非人臣可当为事!” 郭孝恪拊掌说道:“将军此言,诚然正理。” “那崇吾此议,长史,咱就暂且搁置,且等魏公令到后,具体仓粮如何使用,尽遵魏公之意。” 郭孝恪点了点头,说道:“好!将军此决定甚妥。”寻思了下,又道,“黎阳县城近邻黎阳仓城,要想稳住仓城,就须先稳住县城。侯君的建议,亦不无道理。只是昨天在写呈与魏公的捷报时,俺一时未虑到此点。这样吧,将军,俺再与魏公上书一道,将侯君此议禀上,何如?” ——给李密的捷报,李善道是特地请郭孝恪执笔写的。 “好,好!还是长史思虑的周全。就劳长史,再上书一道,将崇吾此议禀奏魏公。” 郭孝恪笑应道:“谨受令。” ——这是玩笑话了,尽管这次打黎阳仓,李善道是主将,可要论在徐世绩“右武候”这一卫中的地位,郭孝恪作为“卫部”中的诸属吏之首,徐世绩最重要的佐翼属官,比李善道实是权位要重的;又若论在李密处的得用和得信,李善道更是不能与郭孝恪相比。 然所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联兵来取黎阳仓以今,李善道对郭孝恪,一直敬重有加,而郭孝恪本豪侠之士,那适当的用玩笑话来表现下对李善道“敬重”的回报,自也该当。 李善道一笑,不再就侯友怀的此议多说,吩咐堂下吏:“昨天克城后,忙到大半夜,庆功宴都尚未办。叫厨下做些好菜,再把诸位贤兄都请来,今天破个例,可以痛饮,咱们不醉不散!” 酒菜备好,诸将络绎来到。 一场庆功宴,到入夜乃止。 宴上时,李善道请刘十善、赵君德坐在了上首,亲自给他俩端了几杯酒,以表彰他俩於昨日战中的大功;又因见王德仁仍似颇有不快,也与他喝了几杯酒,给足了他脸面。 且不必多说。 …… 只说是夜,酒宴散了,郭孝恪等人离去,李善道也离了堂上,回到仓城外的本营。 到了营中帐内,用冷水洗了把脸,酒意顿散,李善道揉着额头坐下,——酒意是散了,这两天累坏了,困倦是有,他撑着精神头,招呼高曦、侯友怀、张怀吉、李良等人也坐。 高延霸不肯坐,叉着腰,赳赳然地立在李善道席后,虎视众人,忠心耿耿的一副侍卫模样。 “崇吾,你的建议不错,郭长史看来相当满意。” 却原来,李善道下午在堂上,向郭孝恪说的“侯友怀建议如何如何,他认为不妥”这番话,其实是侯友怀私下向他建议的,所为者,不外乎,是欲借此,表示“对李密的忠诚”。 侯友怀掐着山羊胡,说道:“将军,黎阳仓储粮千万之石,这么多的粮食,将军若想留在这里,魏公对将军的信任必不可少。可话说回来,要想取得魏公的足够信任,允许将军驻守黎阳仓,只凭下午堂上,将军‘否定’了俺提议的那几句话,估摸着,恐怕却仍还不够。” 李善道费尽心思,请求来打黎阳仓,为的是甚么? 一则,是他知道离李密杀翟让的时候,已经不远了,他想在此之前,离开兴洛仓,以离开这个旋涡,使自己能最大限度地不受牵连;二则,当然为的就是黎阳仓的储粮。 那么,在打下黎阳仓后,他又当然是希望能够留在黎阳仓。 ——这一点,早在商议来打黎阳仓时,就已是李善道与侯友怀、高曦等不用明说的共识。 可打黎阳仓的允可,相对比较容易得到,要想留在黎阳仓,可就不太容易了。 首先,李善道不是李密的嫡系。 其次,就是在瓦岗本系中,李善道现也只是“二流”头领,尽管在“二流”中他已是顶尖,但究竟比不得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黄君汉、翟宽、翟摩侯等。 如此,黎阳仓这么大一个粮仓,任谁都知,凡能得留守此任者,必将会成为魏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则李善道以他现有的资历、地位,凭啥能够留守? 又或者说,他该怎么做,才能补上他资历、地位都仍不太够的短板,得到留守此任? 侯友怀便因向李善道献出了“先取得李密信任”之此建议。 李善道颔首说道:“只靠那几句话,聊胜於无罢了,确实还不太行。崇吾,你可尚有别策?” “俺思来想后,将军,要想留守此仓,非从两人着手不可。” 第五十三章 两翟怒骂柴孝和 临出门时,徐世绩打开密匣,取出李善道的信使昨日才刚送到的那封书信,又看了一看。 李善道亲自写来的这封书信,他已看过三遍,内容早记得清清楚楚。 大略地又看了一遍完后,拈着书信,徐世绩立在案前,摸着虬髯,沉吟稍顷。 聂黑獭已在门外等候,见他忽立定不动,出言说道:“郎君,怎么了?” 徐世绩回过神来,将李善道的这封来信放回匣中收好,应道:“没什么。走吧,去见翟公,切莫劳翟公久等了。”——却是翟让召徐世绩往见。 待徐世绩从室内出来,聂黑獭一边陪他出院,一边说道:“也不知翟公今日相召郎君,是为何事?”问是这样问,他已有些猜测,因又说道,“郎君,也不知是翟公欲与郎君再议议‘魏公欲攻洛阳’此事?还是与李二郎打下了黎阳仓有关?” “魏公欲攻洛阳此事,已经议过好几次了,魏公心意已定,这个洛阳,看来咱是一定要打的了,已无再议的必要。十之八九,翟公今日召俺,当是与李二郎打下了黎阳仓有关。” 聂黑獭笑道:“从率部北上,到捷报送还,前后不到十天,李二郎此取黎阳仓,当真神速。当然了,这也是多赖郎君有识人之明,这场仗,点了他做主将。郎君,李二郎报禀称说,黎阳仓储粮,计达约千万石,虽不及洛口仓所储的粮多,可亦如山之积了。只一个洛口仓,短短时日内,就使咱瓦岗义军扩充到了数十万众,今再加上黎阳仓,百万之众,诚挥手得矣!” “黑獭,你说错了,不是瓦岗义军,是魏军。” 聂黑獭忙改口,说道:“是,是魏军。”笑道,“郎君,说顺了口,小人一时说错了。” “在俺这儿,你可以错,在翟公那儿,你也可以错,在魏公面前,你可万万不能错。” 聂黑獭恭谨应道:“是,小人谨记。” “二郎这么快就打下了黎阳仓,确乎是好事,但……” 聂黑獭听出徐世绩如有所虑,悄悄瞧了下他的脸色,见他微蹙眉头,好像是有心事,便问道:“小人斗胆,敢冒昧言之,既然打下黎阳仓是好事,却怎听郎君语气,似反有所忧?” “千万石多的粮啊!” 聂黑獭说道:“是,郎君,千万石多。” “黑獭,二郎昨日给俺来了封书信,你是知道的,然你可知,二郎信中写了什么么?” 聂黑獭笑道:“郎君,李二郎的信,小人又没看,怎能知得?” “二郎信中,写了一句与你适才所说那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聂黑獭问道:“敢问郎君,是小人说的哪一句?” “‘兴洛一仓,得众数十万,再有黎阳,百万立就。’”徐世绩站住脚步,望了望咫尺之遥的院外,摸着络腮胡子,嘿然了下,重复了一遍,“再有黎阳,百万立就。” 聂黑獭不太明白,赔笑说道:“对呀,郎君,‘再有黎阳,百万立就’。李二郎此言不错呀。” 徐世绩转目,明亮的眸子在他身上定了定,展颜一笑,说道:“黑獭,你是个忠勇之士!” 聂黑獭更是不明白了,下意识地答道:“小人深受郎君厚恩,焉敢不以死效报?” “牵马,……牵二郎送俺的那匹马,咱们去拜见翟公。” …… 出宅院,驰马街上,行不太远,转个弯,一个里坊在前。 翟让现就在此里中住。 里门外头甲士林立,旗帜飒飒,一派威武的模样。 这个“里”是巩县富户们聚住的里,里中的道路颇宽,可容两车并行。 进到里中,里巷路上早已停满了车、马,人头簇拥,热闹非常。 却乃是,或瓦岗本系的将领,或郝孝德、周文举等,或新投的义军首领、郡县豪侠等,这些时日以来,每日前来求见翟让者,俱是川流不息,拥堵於道。 此刻,里巷路上的这些人,便都是在等待翟让的接见。 有那瓦岗本系的将领,抑或认得徐世绩的,见他来到,赶忙挪车、移马,驱走仆从,将路让开,请他前行,并纷纷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热热情请地向他打招呼。 徐世绩不托大,虽未下马,却都客客气气地回应。 到了宅门外,徐世绩从马上下来。 一来,他的身份与寻常人等不同,二来,翟让现虽地位尊高,但在对待徐世绩、单雄信等这些老兄弟上,却还是和此前一样,没有架子,他的家门随便徐世绩、单雄信等自有出入。 故徐世绩倒是不用再等门吏进报,在聂黑獭的护从下,自就入了宅中。 和外头相比,一入宅中,顿就清净了许多。 堂中有人在,翟让正与人说话。 徐世绩眯着眼,张了一张,认得出来,与翟让说话的不是别人,是翟宽、翟摩侯父子,便吩咐聂黑獭,说道:“你在这儿等俺。”由两个翟让司徒府属吏的引领着,往堂上而去。 翟让面对着院子坐,最先看见了徐世绩。 徐世绩见他止住与翟宽、翟摩侯的谈话,抬起手,向自己招了招,赶忙加快脚步,三步并做两步,上到廊内,止於堂门口前,叉手行礼,高声说道:“世绩拜见明公!” “莫要多礼,快些进来,蜜水已给你备下了。”依旧一身大红袍的翟让,声音从堂内传出。 徐世绩跨过门槛,进至堂内,撩衣下拜。 “说了莫要多礼,还这么多礼。大郎,起来,坐下说话。” 徐世绩应了声诺,起得身形,在翟摩侯的下手坐了下去。 “本是要把雄信等也叫来的,谁知他几个不在城里,一早就出去打猎了。大郎,所以就先叫你来了。是有件大事,急着想听听你的意见。”翟让三言两语,说清了召徐世绩来的原因。 徐世绩恭声说道:“雄信贤兄今早出城打猎时,也叫俺同去了,俺昨日有几件军务没忙完,因就没能陪着雄信兄出猎。”不动声色地察视了下翟宽、翟摩侯的神色,接住了翟让的话,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大事?” 翟让尚未回答,翟宽抢着回答,道出了三个字:“黎阳仓。” “黎阳仓?” 翟宽说道:“刚得的消息,大郎,你猜怎么着?柴孝和这屙囊,向魏公建议,今既黎阳仓已克,宜当即召李二郎还,改择魏公营的亲信将领往取代之,镇守黎阳仓!” 翟摩侯怒色满面,骂了声“贼厮鸟”,说道:“这狗日的柴孝和,恩将仇报!前取巩县后,咱刀下留情,看在魏公的脸面上,没宰了他,他不思报咱不杀的恩情,今却撺掇魏公撬咱的墙角!不是个东西。果然古话说得没错,读书人一个个奸猾无耻,没一个好玩意!” 翟宽、翟摩侯所说的这个“柴孝和”,是新近才投到李密帐下的一个才士。 他本是巩县的县长。单雄信攻下巩县后,他主动愿降李密,於是翟让等也就破例,既没杀他,也没扣他在营中,向他家里索要赎金,把他全须全尾地送给了李密。 在翟宽、翟摩侯等看来,他们对柴孝和已是相当不错,可称有恩了。结果不意,却今日闻得,他背后居然向李密进了此等言语!何为“把李善道召回,改择李密的亲信部将往镇黎阳仓”?摆明了,柴孝和这是在撺掇李密将黎阳仓占为己有,或言“独吞”,这不是扒墙角是甚么? 也就难怪翟宽、翟摩侯父子恼怒了。 徐世绩怔了下,说道:“柴孝和向魏公提出了此议?” “可不是么?” 徐世绩说道:“明公,消息准确么?” 翟让答道:“柴孝和向魏公提此议时,杨得方等皆在,彼辈大都赞同。大郎,消息半点不假。” “……敢问明公,未知明公就此何意?” 翟让搓着手,迟疑了下,看看翟宽,又看看翟摩侯,说道:“李二郎这么快就打下了黎阳仓,实是出乎了俺的意料,是俺没有想到的。俺本正打算这两日,咱们兄弟坐在一处,好好地商量商量黎阳仓这事儿。俺寻思着,是不是劳大郎你,或者儒信、君汉,亲自往镇黎阳仓。可是,大郎你看,这事儿,咱兄弟还没来得及商议,柴孝和那边,已向魏公提了这么一个建议。” “柴孝和此议,听明公意思,是不同意的吧?” 翟让欲言又止。 翟宽没他那么多的“兄弟义气”的顾虑,哼了声,直爽地说道:“大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了么?俺就直说吧,大郎,洛口仓现在名义上是咱瓦岗的,可具体掌管者是谁?是魏公!好不容易,因李二郎之议,咱现打下了黎阳仓,这黎阳仓,难不成也要拱手让给魏公?” 翟摩侯拍了下案几,说道:“阿耶说的不错!直娘贼,洛口仓已让给了魏公,这才多久?靠着洛口仓的粮,魏公部曲,只能战之士,就已十万之众!黎阳仓,咱是决不能再让给魏公了。若再让给魏公,我等怎么办?怕是只有喝风吃沫的份儿了!”昂首说道,“阿耶,要不咱索性今天去见魏公,与他挑明,黎阳仓,他别想再占,这个仓,必得是由咱的兵马驻守才成!” ——“洛口仓已让给了魏公”这话,实际上,翟摩侯说的不算是事实。洛口仓,首先,打洛口仓的提议是李密提出的;其次,打洛口仓的主力,也是李密的部队。是以,打下洛口仓后,李密在对洛口仓的粮食的处置方面,占了主导的地位,此实是自然而然、理所应当之事。 翟让沉下脸,斥道:“阿奴,不可乱说!甚么‘挑明’不‘挑明’的?魏公与咱俱是一家人,兄弟间的义气,不可因此坏了!若传将出去,徒惹天下英豪耻笑!” “阿耶,但也不能因为义气,咱就白白吃亏?” 徐世绩轻轻咳嗽了声,适时地缓解了下堂中的气氛,微微一笑,说道:“明公、公子,以俺愚见,此事似不必太过担忧。” 翟摩侯说道:“怎么?徐公此话怎讲?” “明公、公子,在下愚见,柴孝和此议,料魏公应是不会允可。” 翟让提起了精神,说道:“哦?” “柴孝和之此议并不要紧,明公,世绩愚见,现下要紧的,其实是黎阳仓的驻守人选,宜择谁人为是。”李善道来信的内容,再次浮现眼前,徐世绩抚摸着虬髯,慢慢地说道。 翟让举起手,说道:“且慢。大郎,你先说说,为何柴孝和此议,魏公应不会允可?” 第五十四章 怨忿因从邢房起 “魏公营现下的能战之士,尽管号称十万,可这十万众,多只是壮丁,称得上真正‘能战’者,无非王伯当、李君羡、常何、孟让等所辖的数营兵而已,至多万人。接下来,无论是从魏公之意,攻洛阳;已闻昏君将调兵马来讨我等,抑或是固守兴洛,只靠这万人,明显不足。这也就是说,魏公现还离不开明公的相助。这种情形下,魏公又怎可能既占兴洛,又夺黎阳?” 徐世绩的这番话,说的不够直接,但也很直接了。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李密当下的实力不够,他还不能离开瓦岗本系部曲的支持,所以,为了笼络翟让、笼络瓦岗本系诸将的人心,他肯定不会在已据兴洛仓的情况下,再去抢黎阳仓。 黎阳仓的粮确实不少,可一旦把黎阳仓抢过来,瓦岗本系的将领势必离心。 又瓦岗本系的将来一离心,那就算把黎阳仓抢下来了,又有何用? 须知,靠着储粮,诚然是能召来新的部曲,可一则,新兵总得经过操练、实战,才能派上用场,——就比如李密而今,号称兵马已达十万,加上兵卒的家属,部曲也的确是已有数十万之众不假,可这十万兵马、数十万部曲中,真正能打仗、能派上用场的,实仍大都是他此前的部曲,有些是王伯当的人马,有些是他在打败张须陀后收用的张须陀部降兵,等等,而至於其余的那些新兵部曲,打打顺风仗、壮壮声势,固然可以,打硬仗,却则定然是不成的;二则,当然,新的部曲中,可能亦会有像孟让部这样的其他义军部,这类的投附者,是具有一定的战斗力,但问题是,战斗力是有了,忠心呢?忠心的程度却是不够,不能完全的信赖。 总之,瓦岗系的将领、兵马,现依旧是李密离不开的最大的外援也好、盟友也好。 是以,这么一算下来,若为黎阳一仓,致使瓦岗本系离心,得不偿失。 翟让勾下头,想了想,点头说道:“大郎所言甚是。”笑与翟宽、翟摩侯说道,“阿兄、阿奴,俺就说嘛,你俩是白操心、瞎担心。柴孝和算个甚么东西,他的话,魏公不会听的!” 翟宽怫然说道:“好,好,俺们是白操心!阿弟,反正瓦岗是你的,不是俺的,你想怎样就怎样吧!顾及脸面,不肯与李密挑明,那这黎阳仓,咱就仍旧让与他就是了!” “阿兄,这叫啥话?俺也没说,就把黎阳仓让给他啊!” 眼见得他兄弟俩要吵起来,徐世绩慌忙赔笑,缓和气氛,说道:“两位兄长,且请息怒。大兄,明公重义气,不愿因为此事,便与魏公闹翻,这也是好男儿该当之所为。不过话说回来,大兄,明公也的确是没有说,就这么将黎阳仓让给魏公呀。” 翟让摊开手,说道:“对呀,阿兄,俺啥时候说过,就这么将黎阳仓让给魏公了?” 翟宽哼了声,怒气冲冲地把脸扭向了一边,说了一句什么话。 翟让没听清,问道:“阿兄,你说甚么?” “俺说,军主之位,止可自作,怎能让人?当初,你一意孤行,非要把军主之位,让给李密,俺怎么劝你,你都不听!却当时你要是听了俺的话,还会有今日的事?阿耶、娘娘,真是给你起了个好名!‘让’、‘让’,哼,让吧,你就让吧!军主你让出去,兴洛仓你让出去,黎阳仓也让出去,将来,你把咱瓦岗也让出去,你的脑袋也让出去!全都让出去!让个干干净净!” 翟让哭笑不得,说道:“阿兄,你这些话,都是从何说起啊!” “俺就问你,阿弟,以前你为寨主时,凡来投咱者,是不是都恭恭敬敬地求见你、拜见你?现在呢?还有几个求见你、拜见你的?‘百营簿’,人家魏公,‘百营簿’都置下了!你呢?你现在呢?”翟宽扬手,指下院外,冷笑说道,“现在还记得拜见你的,还只是咱的老弟兄!” 翟让性子宽和,翟宽又是他的亲哥哥,他不想与翟宽争执,只得无奈叫道:“阿兄!阿兄!” “还有,就不说那些新来投者了。说到咱的老弟兄,俺想起了房彦藻、杨得方、邢义期这些屙囊!”翟宽越说越气,越想越气,跃将起身,叉腰怒道,“仗着李密的势,入他娘娘的,而下是越来越不像话!见着老子,就上次,昨天,邢义期这屙囊,居然不下车,不向老子问安行礼!阿弟,这些屙囊已是不把你我放在眼中了!你个不争气的,你还要让!让你娘娘个逑!” 翟让的娘娘,不也是翟宽的娘娘? 这句恼怒之下的怒不择言,把他自己也骂进去了。 还没骂够。 翟宽继续大骂,骂道:“还有谁?还有房彦藻这屙囊!前两天,这屙囊打下了汝南,大车、小车的将缴获送来营中,献给了李密,阿弟,俺问你,他献给你了么?入他娘娘的,一根毛都没献给你!更别说老子了!贼厮鸟,要不是咱收留了他与李密,这屙囊与李密能有今天?现在好嘛,汝南打下来了,成车成车的金银珠宝,入他娘娘的,半点不给咱?像话么?阿弟,你自己说,你拍着你的胸脯,你用你的良心说,这些屙囊,现於今眼里还有没你?你还要让!” 怒火不可遏制,他抄起案上的金瓶,摔在了地上,指点着翟让,怒道,“你让吧!你个没出息的,你就让吧!”甩袖离身,大步出堂。 翟摩侯急忙跃起,向着翟让行了个礼,说道:“阿耶……” “去吧,去吧,扶着你阿耶,别让他摔着了!”翟让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说道。 翟摩侯追上翟宽,扶着他,下堂去了。 堂上安静了下来。 翟让被骂了这么一通,心里也不痛快,更深觉他与翟宽亲哥俩,却翟宽这般吵闹,使他在徐世绩面前丢了面子,遂压住不痛快,抬眼觑了徐世绩两下,勉强露出点笑容,说道:“无名之火啊,无名之火。大郎,你看看,俺阿兄这脾气,真是说翻脸就翻脸,说骂人就骂人!” “是,是,大兄向来是个直性人,有话藏不住的。这也挺好,个性直爽,总比啥话都闷在心里不说,要强得多。明公,大兄生性如此,明公亦无须为此不快。” 翟让觉得他还是得解释两句为好,说道:“邢记室这事儿,俺知道。大郎,昨天,俺阿兄就来与俺说了。与俺说时,他那火气,比今儿还大。也还好,那会儿他也在车里坐,不知道碰上了邢记室的坐车,是两车错过之后,听赶车的仆隶说了,才知道的。要不然,就他这脾气,当时说不定,就要动手,收拾邢记室!邢记室是读书人,哪是他的对手?一顿揍,怕是难免! “……大郎,你说说,那会儿他在车里坐,都不知道碰上了邢记室的车,那邢记室也在车里坐,又怎就一定能知道,是碰上了他的车?他这火,真是发的不讲道理!” 邢义期,亦是跟从李密的老人,现是李密元帅府的记室。 “是,是,明公说的是。” 翟让又说道:“房彦藻这事儿呢,确实不错,大郎你是不是也听说了?前两天,他从汝南遣吏,给魏公献上了几车财货,的确是没给俺。这件事,房彦藻这厮,是做得不地道。但魏公随即,就把房彦藻献给他的财货,分了一车与俺。房彦藻不讲义气,魏公还是讲义气的啊。” “是,是,房彦藻尖酸书生,魏公不然,比之房彦藻,确是重义。” 翟让说道:“就这俩事儿,你看看,大郎,把俺阿兄气的。哪有必要这么大的火气?咱正说着黎阳仓这件大事呢,他呀,嘿,倒好,又把这俩事扯出来了!” “大兄心里藏不住话,再一个,明公,恕世绩直言,大兄此亦是为明公着想。敢乞明公勿怒。” 翟让挥挥手,笑道:“俺不生气。俺生啥气!他是俺阿兄,从小,骂俺骂惯了的。说实话,两天不听他骂俺,俺还真有点肉皮发痒。只是让大郎你看笑话了。” “明公此话,世绩不敢苟同。要非一母同胞,兄弟情深,为明公着想,这些明知可能会惹明公不快的话,大兄又焉会道出?世绩没有看到笑话,只看到了大兄与明公的情深。” 翟让的心情痛快了些,呵呵一笑,端起蜜水喝了口,说道:“不说这些了!大郎,你接着说。” “俺接着说?” 翟让提醒他,说道:“魏公不会允柴孝和之议的原因,你已说清,俺已知晓。你适才说,现下要紧的不是柴孝和此议,而是黎阳仓的驻守人选。你再接着说说,你以为,宜择谁人为是?” 黎阳仓对瓦岗本系的重要性,翟让当然能认识到,那驻守的人选谁最合适,他自非常上心。 “敢禀明公,世绩愚见,最合适的人选两人。” 翟让问道:“都谁?” “或可使摩侯往驻;或可令李二郎留驻。” 第五十五章 俱言李二最为宜 原本以为,驻守黎阳仓的人选,徐世绩可能会提议单雄信、王儒信等中的一个,却不料他建议了翟摩侯或者李善道,翟让怔了下,说道:“摩侯,或李二郎?” 徐世绩何等精明之人! 只从翟让这随口一问,就听出了他疑惑的原因。 遂乃徐世绩从容解释,说道:“明公,黎阳大仓,常理言之,自是劳雄信贤兄、儒信兄等诸兄之一往驻最好,可现在却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魏公心意已决,欲攻洛阳,大战可能已然在即,这个当口,雄信等兄系我军重将,似不可轻易外调;再一个是,也正因为黎阳大仓,即便若果如世绩猜测,魏公本无意与明公争抢,但如果调雄信等兄往驻,却亦可能会因此而使魏公产生不必要的多虑,故而,世绩愚见,黎阳仓的驻守人选,当以摩侯或李二郎为宜。” 翟让微微蹙眉,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赞许说道:“茂公,你最是细心,你说的对!” “明公,关键的是只要黎阳仓是由咱的人在掌控就行,具体任谁往去驻守,并不重要。” 翟让说道:“不错。只要仓是在咱的手里就行,至於具体是雄信或你驻守,又或是摩侯、李二郎驻守,确然都是一样。”挠着胡须,忖思片刻,说道,“摩侯或李二郎,不错,不错,他两个的确俱是合适的人选。只是,茂公,你觉得他两个,谁是最好的人选?” “这就得请明公做主了。” 翟让说道:“你必要主见,且说来与俺听听。” 徐世绩迟疑了下,好像是不得已才开的口,先应了声“是”,继而说道:“明公,以世绩愚见,摩侯与李二郎,各有长短。摩侯早从明公起事,是明公的从子,在咱军中的威望,仅次雄信诸兄,现他又是明公司徒府的长史,若是任他驻守黎阳仓的话,咱军中上下,必定都会心服;二郎嘛,在咱军中的威望方面,稍不及摩侯,然黎阳仓是他打下来的,留他驻守的话,一则省了兵马来回调动的麻烦,二来相比摩侯,对黎阳仓的情况,他更能熟悉些。” “……不错,摩侯是俺的从子,现又是俺的长史,大郎,如果俺调摩侯往驻黎阳仓,你说军中必会心服,可会不会,反而有人私下议俺,说俺任人唯亲?”翟让皱眉抚须,琢磨说道。 徐世绩故作不解,说道:“私议明公任人唯亲?世绩愚钝,不知明公此话何意?” “茂公啊,黎阳仓驻守此任,是个大大的美差。仓,是李二郎打下的,可到头来,任用驻守人选的时候,俺却若是选了摩侯,……大郎,雄信等兄会不会肚皮里犯嘀咕?” 徐世绩说道:“明公是说?” “这般美差,俺不用李二郎,也不用雄信等,却给了俺的从子摩侯,俺岂不就是用人唯亲了?” 徐世绩似乎是刚听明白的样子,恍然说道:“明公竟有此虑!” “大郎你说,会不会有人这样说俺?雄信诸兄会不会心中不快?” 徐世绩笑道:“雄信等兄皆重义气的好男儿,明公,世绩愚见,明公也许是多虑了。” “皆重义气的好男儿。”翟让抚摸着胡须,低声重复徐世绩的此话,思之再三,起身来,在堂中踱了会儿步,做出了决定,说道,“摩侯现是俺司徒府的长史,府中一应事宜,而下皆是他在主管,俺离不开他。驻守黎阳仓此任,不能用他。茂公,你说得是,仓,是李二郎打下的,且黎阳仓的情况,目前来讲,最熟悉的人就是李二郎,别人也就不调了,就用他留守!” 徐世绩说道:“用李二郎留守?” “大郎,你觉得怎样?” 徐世绩也摸起了胡须,一副斟酌之状,过了一小会儿,回答说道:“李二郎其人,明公亦是了解,是个忠义之士,又聪敏,能打仗,明公如是决定用他留守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那好,就用他了!”翟让回到席上坐下,端起蜜水,又喝了口,沉吟说道,“只是,魏公那边,大郎你能确定,魏公他果然是不会与咱争夺黎阳仓,会同意留用二郎驻守?” 徐世绩笑道:“明公,这个好办。这两天,明公抽个暇时,去见一见魏公,当面试探一下他的意思,不即可矣!”又道,“明公若是不欲亲去询问,世绩也可代明公往试。” “黎阳仓任谁驻守,不是个小事,若由你代俺往试,会不会令魏公觉得俺在拿捏架子?罢了,还是俺亲自去吧!……明天吧,就明天,俺亲自去谒见魏公。大郎,你到时可与俺同往。” 徐世绩恭谨应诺。 …… 这天晚上,徐世绩回到住处,见到他的姐姐徐兰。 不等徐兰问,他先就笑道:“阿姊,事已成矣。” “司徒已定,用二郎留守?” 徐世绩说道:“且等明日,谒过魏公,只要魏公也同意,这件事即可定之。” “那魏公?” 徐世绩说道:“二郎信中说,他已说动郭长史,郭长史答应会与魏公写信。郭长史的信,应是也已到了。魏公那边,料来不会出现变化。” “这就好!大郎,二郎不仅智勇兼备,难得是对你还忠心耿耿,此事定下以后,你可回信与他,信中再多做些笼络。他阿兄不是现留在仓城么?何不任命下后,就送他阿兄去黎阳?” 徐世绩嘿然,笑道:“忠心耿耿?阿姊,留在黎阳驻守,可不仅是只对俺有利啊。” “不论怎么说,对你总归是有利,而且是大利。” 徐世绩颔首说道:“这倒也是。好吧,就按阿姊之意,待事定后,就把他阿兄送去黎阳!” “阿弟,俺听说那个叫王娇娇的,其父母近日颇为懊恼,懊恼李二郎退婚的时候,他俩不在家,没能当面拒绝,於今却是两人已经解了婚约。要不然,好事做到底,再问问二郎心意,他如若改了主意,现愿与王娇娇成婚,不如就你再做个主婚人,把这婚事给他俩办了?” 徐世绩抚须,哈哈一笑,说道:“阿姊,王娇娇,俺可以把之一并送去黎阳,但二郎是不是改了心意,会不会愿再与她成婚,却是无须再问了的。” “为何?” 徐世绩笑道:“阿姊,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去年李二郎上山入伙时,就已不愿与王娇娇成婚,况乎今时?和那时相比,他於今已是一部之将,我右武候卫的三品将军,任令下后,并将是储粮千万之石的黎阳仓之主官,地位与昔相比,何啻云泥之别?无须问,俺亦能料知,他一定是不会愿与王娇娇再成婚也!”摸着下巴,说道,“不过阿姊说到成婚此事……” “怎么?” 徐世绩说道:“若有合适的高门女郎,却是可以帮他撮合撮合。……王娇娇,王氏。”问徐兰说道,“大姊近日有没信来?” “尚不曾有回信。” 前些时,徐世绩给他大姐徐蕙去了一封信,邀请徐蕙夫妇迁回来住。 徐世绩说道:“阿姊,俺再给大姊去封信,问一问她,俺大姊夫家可有无适龄、愿嫁的女郎!” 徐蕙的丈夫是琅琊王家的子弟,琅琊王氏,那是不用说的,一等一的名门了。 “阿弟,你怕是有些一厢情愿了吧?” 徐世绩问道:“怎么?” “琅琊王氏,与王娇娇,虽然都姓王,可贵贱有别啊。其族,可不见得会肯把女儿嫁给二郎。” 徐世绩笑道:“就像明天谒见魏公,试试魏公的心意一样,阿姊,无论甚事,总得试过才知!”顿了下,又说道,“况乎二郎,也不是寒门子弟,其家本出赵郡李氏,亦名族是也。” 徐兰抿着嘴,笑了一笑。 李善道家所谓的出自“赵郡李氏”,只是给自己家脸上贴金罢了。 人家琅琊王氏可是有族谱传系的正儿八经的高门,会不会认?不用猜,都能知道答案的。 徐世绩自己也笑将起来。 和徐兰相对笑着,他心中不禁想道:“阿姊说二郎忠心,忠心或许是有,野心却必然是有!” 李善道来信的内容,再又一次浮现在他的眼前。 信中最重要的话,是两句。 一句是:“魏公既立,名威日隆,兼握兴洛,假以时日,霸主之业可成,今固尚需司徒助力,来日不可言矣。因若将来,欲保今日之位,司徒非控黎阳在手不可,万不可使亦落魏公掌中。” 一句是:“天下之乱,多因於饥,欲成大事,亦赖於粮。黎阳仓储,千万之石,掌者必重冠诸将。善道不才,敢请为大将军留驻黎阳。” …… 内容基本相同的一封书信,於第二天早上,展开在了李密的案上。 这封信,是郭孝恪写来的。 徐世绩在这一点上料错了,郭孝恪的信,乃是直到今日,才刚送到李密此处。 郭孝恪此信的内容,在说辞上与李善道写给徐世绩的那封信略有不同,然大概意思无异。 其内最重要的也是两句话。 一句是:“已得兴洛,再得黎阳,隋之国仓,今已半入明公囊。以此赈饥民、募壮勇,民心可得,百万众亦可得。明公大业之基,盖已成矣。而现需虑者,唯司徒之意耳。” 一句是:“司徒必索黎阳,则明公何以答之?允之,则失千万石粮;拒之,则致司徒含怨,臣愚见,可即诏令以右武候将军李善道暂主黎阳仓事。臣尝试李善道,其对明公甚怀忠心,极崇公威德,此一也;较与单、王、黄、翟诸将,李善道后投瓦岗,非司徒心腹,此二也;取黎阳者,本李善道,留其驻守,亦合情理,此三也;臣可同其留驻,为其副,此四也。” 认真地看完了郭孝恪的这封来信,李密正作思酌,堂下吏进禀:“司徒、右武候大将军求见。” 李密抬眼来看,没等他传令接见,两人已入院中。 前边领头之人,戴冠,大红袍,虎虎生风,可不就是翟让! 后头随从之人,裹黑幞头,年轻虬髯,行走端谨,正是徐世绩。 第五十六章 忽闻裴大万众附 四月下旬。 已入仲夏。 这日风和日丽,竹声沙沙,花草之香,盈荡亭中。 黎阳县寺的前院,就在正堂的边上,种了一丛竹子,这竹子不是李善道令人种的,而是本即有之。闻县寺吏员说,系为两任前的黎阳令所植。且在竹丛中,筑了一小亭,名为“何可无”。 东晋时,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生平爱竹,有一次,虽是暂时借住别人家的房子,然亦命仆隶在院中种竹。有人说:“暂住而已,何必麻烦。”他指竹答道:“何可一日无此君!” 县寺前院的这片竹子、这座小亭,自便是取典於此。 那位两任前的黎阳令诚然雅士,不过现在亭中的李善道却无甚风雅之情。 他细细地看过刚从兴洛传来的李密的令旨,将这令旨递给了陪坐在旁的高曦等,笑与侯友怀说道:“崇吾,令旨下了!魏公任我为黎阳仓留守,郭长史为副。此事能成,你居首功!” 却是,李密令李善道留驻黎阳仓的令旨,在攻下黎阳仓的十来日后,今天终於到了。 十来天前,还在商讨该怎么做,才能得到留守此任的时候,侯友怀向李善道提出了建议,认为重点是在两个人。这两个人,他指出,一个是徐世绩,一个是郭孝恪。他认为,只要能说动徐世绩、郭孝恪,使他俩赞成李善道留守,那留守此事,就必定可成了。 一如他之所言,果然如此! 徐世绩那厢,是李善道亲自去的信,信中内容,何等说辞,无须再作赘述。 至於郭孝恪这厢,李善道没有亲自去找,郭孝恪亦好道术,便遣了张怀吉去为说客。 从今天得到的这道留守令旨的这个结果来看,张怀吉显是成功地完成了他的任务。 李善道因又笑与张怀吉说道:“道长,你亦大大有功!” 张怀吉呵呵一笑,谦虚说道:“小道有什么功!小道日前往寻郭长史,与郭长史讲的那些说辞,俱是听的郎君的吩咐。要说有功,崇吾、郎君是首功,小道无非是传了句嘴罢了。”摸着胡须,佩服地说道,“郎君当真是善察人心!竟瞧出郭长史实亦有掌黎阳仓之意!” “若是换作旁人来驻守黎阳仓,一则,郭孝恪不一定能留在黎阳仓;二则,纵留在了黎阳仓,可若换来驻守的人是王伯当、单雄信这类的大头领,郭孝恪也不会有甚实权。”——这一番话,即是李善道叫张怀吉讲与郭孝恪听的劝他上书进言,不如便留李善道驻守的说辞。 郭孝恪对李密有无忠心?忠心当然是有的。可郭孝恪不是一般的文士,他是个豪侠之士,那在面对储有千万石粮的黎阳仓时,他又岂会不心热眼馋?不想自己成为此仓的掌管者? 李善道叫张怀吉说的这通说辞,可以说是正说到了郭孝恪的心窝上。 再加上李善道这些时日,平素在郭孝恪面前表现出来的对李密的“忠诚”,以及对郭孝恪的“礼重”,於是郭孝恪就被这通说辞给说服了,其后乃就有了他给李密写去的那封书信。 令旨在手,留守黎阳仓的事情已成。 一块石头落了下去。 连着十几天,李善道总算是心情放松了些。 高曦、侯友怀、张怀吉、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传看罢了李密的这道令旨,年纪最小的李良见诸人一时都未开口,便先出声笑道:“阿父,令旨里头,不仅任阿父做了黎阳留守,还允可了阿父请求放粮赈济饥民的请求。那接下来,阿父,是不是就可开仓放粮了?” 张怀吉笑道:“令旨已下,郎君,不仅可以开仓放粮了,李头领等处,该分给他们的粮,也可分给他们了!”顾视众人,抚须笑道,“这些天,可着实把李头领、王头领几位给等急了!” 李善道是个谨慎人,故在打下黎阳仓后的这十几天中,尽管他是早就想开仓放粮,赈济百姓、招募部曲了,可为免引起李密、翟让的猜疑、不满,他硬是压住了这腔急切。 并且,不但没有开仓放粮,连该分给李文相、王仁德、赵君德、张升四部的粮,他也没有立刻就给。李文相等问时,他一概以“已奏报魏公,稍待令旨”的话回答。 端得一副忠心耿耿,无有王令,不敢擅作主张的模样! “分、分!今天就分!”李善道敲了敲额头,笑道,“连着喝了十几天的酒,老实说,我亦喝不下去了!魏公的令旨再不下,说不得,我也只好装病,闭门不出,以推脱不见王将军矣!” 李文相、王仁德、赵君德、张升四人里边,最着急分粮的是王德仁。 这家伙几乎是每天都来求见李善道,问李密的令旨下了没有。 他既来了,且屁股沉,一坐下就不动,李善道没有办法,也就只好天天陪他喝酒。 还真是差不多连着喝了十几天的酒了! 众人皆是大笑。 独高曦似有所思。 李善道问道:“沐阳,想什么呢?” “回郎君的话,魏公令旨里,放粮赈民、分粮与李将军等这两件事,是明确地说了,可是‘募兵’这件事,魏公的此道令旨中,却无有一言提及啊。郎君,则咱计划的募兵此事?” 侯友怀、张怀吉等相继收起了笑声。 张怀吉说道:“沐阳兄,此事,依小道之见,无须忧也。” 高曦问道:“哦?道长莫不是已有对策?” 张怀吉抚须笑道:“留守之令已下,仓,在郎君的手中,募兵此事,不就是郎君说了算么?” “话是这么说,可若在没有魏公令旨的情况下,贸然募兵,倘使引得魏公不快?” 张怀吉笑道:“魏公而下一门心思要打洛阳,哪里顾得上咱们这边?况且,魏公已许郎君开仓放粮,赈济饥民,那饥民得了粮后,主动愿投,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郎君拒之不要吧?” 高曦是个板正的人,张怀吉这话虽有道理,但他还是不免担心,说道:“然无令旨,总归有些不妥。”与李善道说道,“郎君,若贸然募兵,而万一魏公真的怪罪下来,可该如何是好?” 李善道大手一挥,却有担当,说道:“道长所言不错,饥民得了粮,主动求投,我等总不成再把他们拒之营外!沐阳,此事不打紧。开了仓,放了粮后,兵,咱们只管先募着,魏公真要是因此不快的话,我再劳请郭长史,与我一起上书魏公、司徒公,作些解释便是。” 费尽心思,谋取留守黎阳仓此任,主要为的就是以仓中之粮,招兵募兵。现今留守之任已得,即便李密下来的这道令旨中,未有提及令李善道募兵之言,可这兵,却自然是不能不募的。 高曦是个正统的职业军人,习惯於听令从事,因尽管李善道大包大揽,将募兵的责任揽到了自己的头上,可他该担心的,仍是忍不住担心。唯李善道乃是主将,他勉强不再言声罢了。 对高曦,已很是了解,他的担忧,李善道怎会看不出来? 落目他的脸上,多看他了两眼,一句话在李善道心中,没有向他说出。 李善道心中想道:“打下黎阳仓后的这十几天,虽然没有开仓放粮,但仓为我义军取得的消息,我已散出,远近郡县,闻讯赶来求粮的士民、百姓,现早已不知凡几!仓城、黎阳县城周围几十里地,於今到处都是聚集的饥民!只要粮仓一开,粮食一放,以兴洛仓的经验判之,旬日之间,数万众必然立得!到至那时,李密即使不快,木已成舟,又能何如?” 打的却乃是先作成既成现实,然后迫使李密不得不接受的主意! …… “旬日之间,数万众必然可得”的判断,李善道只做对了一半。 对的一半是,的确是在开仓放粮后,短短的旬日间,投附者就达数万。 他没判对的一半是,投附者远不止数万! 到四月底,离开仓放粮刚过去了旬日,投者已达一二十万数! 这个数字,远远超出了之前在兴洛仓放粮时所得到的投附部曲的数目! 十天前,大包大揽,主动愿一力承担放粮责任的李善道,到这个时候,心情已是从高兴、惊喜,转变成了近似“惊吓”。没想到投附之众会这么多,是惊吓之一;数万众尚好说,一二十万众,传到李密、翟让耳中,尤其李密,他势必会大为不快,甚或震怒,此是惊吓之二。 因忙於募兵事宜,从放粮开始到现在,不曾有好好休息的李善道,在听完高曦有关最新募兵情况的汇报之后,叫上刘黑闼,顶着两个黑眼圈,一双布满血丝的眼,赶去了郭孝恪的住处。 “长史!长史!百姓投军的盛况,真是我没有想到的啊!”到了郭孝恪宅中,见到郭孝恪,李善道将高曦总汇写就的募兵簿子,递给郭孝恪,说道,“长史大概已知吧?已得众二十万!” 郭孝恪打发了给他按脚的小婢出去,起身请李善道和刘黑闼就坐,接住递来的簿子,随手翻了翻,笑道:“这是好事儿啊!旬日之间,得胜兵二十万,足可见二郎你如今在河北的威望。” “哎哟,长史,你可千万别拿我取笑了!我有个甚威望?来投的这些百姓,还不都是冲着魏公的威名来投的?……长史,旬日功夫,二十万众,我是没想到啊!怎会有这么多的百姓来投?想当日,兴洛仓放粮时,来投者已是如云如潮,可也没有旬日二十万众这么多啊!” 一旬,十天。 十天,二十万众。 也就是平均下来,每天两万人。 两万人是个甚么概念? 隋制,一个军府多则一两千兵,少则数百兵,即一天来投之众,相当大的军府,十个军府之兵!打生打死到现在,李善道部曲也才万人,又相当於每天来投的,是他现有部曲的两倍! “二郎,你没想到,俺可是想到了。” 李善道诧异说道:“长史已经想到了?” “比兴洛仓放粮时,来投之众为多,不外乎三个原因。兴洛仓放粮,不是任饥民进仓自取,此是其一;兴洛仓处洛阳、汜水之间,周边多隋之重兵屯驻,就算是听到了消息,很多地方的百姓不好赶去,而黎阳仓周边并无隋之重兵,是以东到东郡、东平等山东诸郡,北到武阳、魏郡等河北诸郡,其地之饥民皆可纷沓来至,此是其二;在放粮之前,仓为我魏军克取的消息已经散出,早早的就已有四方之饥民赶到,聚得人山人海,此是其三。三个原因放在一起,今只才放粮旬日,即得胜兵二十万众,……二郎,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又有何怪哉!” 李善道伸出大拇指,说道:“长史英明,未卜先知,竟是已提前料到了这幅盛况!” “二郎今日匆忙登门,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善道看了下对面坐下的刘黑闼,说道:“长史,我不已说了么?即是为的百姓投军此事啊!” “哦?” 李善道说道:“放粮伊始之时,我想到了,可能会有投军的饥民。那时,我寻思,如果有,咱就先把之收下,随后奏与魏公,请魏公安置。可是长史,我没有想到,投军的饥民会有这么多。才旬日,就二十万众矣。这么多的投军饥民,现下可该怎么办?” “可该怎么办?二郎,你不是已把解决的办法,想到了么?” 李善道说道:“长史的意思是?” “上书魏公,请魏公处置即是。” 李善道连连点头,说道:“对,对,上书魏公。”端起茶碗,抿了口水,看了下郭孝恪,从容笑道,“长史,前日军报得闻,孟总管引精卒步骑两千入洛阳外郭,烧掠丰都市而去,洛阳守卒,无敢出战者。魏公对洛阳的大举攻势,是不是即将打响?若是如此,你我近日所得的这二十万投军之众,倒是得的及时了啊!遣之往到兴洛,多多少少,可助魏公一臂之力。” ——洛阳共有三个市场,分是东市、南市、北市,其中东市又名丰都市。有名的杨广为彰显国力,令市中酒肆店家免费接待胡商的故事,就发生在丰都市。 丰都市在洛阳的东边,兴洛仓也在洛阳的东边,所以前几天,孟让率兵夜袭洛阳外郭,袭的便是丰都市。一场夜袭下来,打了洛阳个措手不及,将市场上的财货掳掠了一空。 郭孝恪颔首说道:“孟总管一战克胜,缴获如山堆积,现如今,兴洛军中上下,将士无不振奋,个个摩拳擦掌,据俺所知,争相向魏公请战。总攻洛阳此事,确是已经定下。” 到底要不要打洛阳,这件事,在兴洛军中,虽然早就在议,然而一直都没有得到正式的确定。 尽管李密是决意要打,可洛阳毕竟重镇,城池坚固,驻兵号称二十余万,军中包括翟让等在内,颇有犹豫者。而孟让这一仗下来后,看到他取胜的这么轻易,缴获的又这么多,翟让等遂现都定了下心,同意了打洛阳。 这些其中的曲折,李善道实是已在与徐世绩的近日通信中知晓。 “好啊,好啊!长史,洛阳是隋室的东都,只有把洛阳打下来了,我大魏在河南、山东,才能完全站稳。魏公等现既庙算已定,将攻洛阳,真令我闻之奋然!这样吧,长史,你我今日便联名上书魏公,请将你我新得的这二十万众,悉送至兴洛,相助魏公攻洛阳此战,怎样?” 郭孝恪打开匣子,拣出一封书信,下到堂上,亲递与李善道,笑道:“二郎,你先看看此信。” 展开信笺,李善道低头去看。 信不长,很快看罢。 李善道猛地抬起了头,又惊又喜,说道:“裴、裴……” 郭孝恪收回信,还到席上坐下,将信放回匣中。 刘黑闼看看李善道、看看郭孝恪,忍耐不住,说道:“二郎,谁的信?信里说的啥?甚么陪?” 郭孝恪拂开袖子,按膝坐好,笑道:“是裴仁基。” 刘黑闼问道:“裴仁基?裴仁基怎么了?” 李善道的惊喜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又惊又喜。 稳了下心神,他回答刘黑闼,说道:“阿兄,裴仁基率引其众,献汜水,降了魏公了!” 第五十七章 郭孝恪奏请兴洛 裴仁基驻兵汜水,距离兴洛仓很近,因虽他未曾进讨过河北义军,他的大名,刘黑闼亦知。 刘黑闼大奇,说道:“裴仁基献汜水以降?” 郭孝恪接住了话,笑道:“是呀。献汜水以降,并其部一两万精卒,亦一同降了。魏公已拜他为上柱国、河东公;其长子裴行俨,魏公亦给以封拜,为上柱国、绛郡公。” ——河东,便是河东郡,裴仁基是河东人,故李密拜他为河东公;绛郡,在杨坚时就已废掉,改为绛州,此地与河东郡接壤,因是李密重将绛郡的名字提了出来,拜裴行俨为绛郡公。 父子两人,皆拜上柱国、郡公,对裴仁基的降附,李密是有多高兴,仅由此就可知。 刘黑闼搔首说道:“俺记得,就在来打黎阳仓时,魏公、司徒公不是还在遣兵西驻,以防裴仁基部来袭的么?却怎么……,这才多少天,转眼间,裴仁基就降了?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刘将军一语中的,不错,裴仁基……,不,现该称他河东公了,他所以忽於今降附,正是事出有因!”天已渐热,郭孝恪掂起案上的羽扇,扇了几扇,笑道。 刘黑闼问道:“敢问长史,是因何事?” “归根溯源,得说到石子河西这一战。这一战,刘将军、二郎,应是还记得吧?於战前,魏公获得情报,刘长恭将会与裴仁基,……不,河东公,分从南、北,联兵进战。”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是有这么个情报。” “但结果,在我军的分兵阻击下,河东公部未能逾过北山,如期与刘长恭部会师。因此,河东公就犯下了失期之罪!这失期之罪,刘将军、二郎,咱都知道,可是杀头的重罪。魏公知河东公必为此惶恐,又知河东公与监军萧怀静不和,於是,乃於前时,派了说客,潜入汜水,说降与他。一举功成!说动了河东公。便有了今之河东公杀掉萧怀静,举军投附魏公此事。” 裴仁基降从李密的经过,郭孝恪说的略微简单了些。 实际上,没有这么简单,其间还是有些波折的。 波折不在要不要降李密,李密先得兴洛仓,又得黎阳仓,部曲已号称百万之众,声势已成,加上李密又许给了裴仁基厚利,投降於他,已不是问题。 波折在如何才能投降,毕竟军中还有萧怀静这么个监军。 萧怀静以监军御史的身份,一向来,都是百般挑刺,再三地找裴仁基的过错,上书弹劾於他。裴仁基对他尽管早已怨恨,然萧怀静身为监军,他也不敢说杀就杀,后来是因贾润甫,——即张须陀的副将贾务本之子,此人直截了当的一句话,裴仁基才下了杀掉萧怀静的决心。 贾润甫与他说道:“萧君如栖上鸡,若不知机变,在明公一刀耳。” 李善道来的那个时代,有句话,说是“如杀鸡一样”,贾润甫可谓是此话之鼻祖矣。 一句话,解开了裴仁基的忧虑,他因此就先派贾润甫去见李密,向李密请降,接着杀掉了萧怀静,最后,以汜水、虎牢为献,率引本部和贾润甫等所统的张须陀余部,尽投了李密。 贾润甫以此功劳,亦得到了李密的重用,被李密任为元帅府司兵参军,兼直记室事。 元帅府、大将军府、将军府的属官,皆是长史为首,次为司马、录事,再次便是功、仓、兵、骑等各曹的参军。贾润甫虽未得郡公之拜,然得被任李密元帅府的司兵参军,不可谓不得重用,还又李密给他加了个“兼直记室事”的衔,等若同时又兼李密秘书的职务,更是信用了。 要说起来,贾润甫的父亲贾务本,虽不像张须陀,不是死在了大海寺这一战中,可贾务本的直接死因,亦是与大海寺这一战有关,他是因在此战中受了重伤,伤重不治而死。 从这个角度来说,李密、翟让,是贾润甫的杀父仇人。可是现下,贾润甫却不仅赞成投降李密,且在投降后,还接受了李密的任用,察其举为,委实令忠孝之士,可发一叹! 且亦无须多说。 只说听完郭孝恪简单地讲说完了裴仁基投降的原因和经过,李善道拊掌笑道:“好也!好也!久闻河东公能征善战,其子裴行俨骁勇无双,万人敌也,又河东公帐下尽隋兵之精锐,於今他献汜水以降,既得了汜水、虎牢雄关,又得了猛将精卒,魏公现诚是如虎添翼!” “不错。所以说啊,二郎,你我在黎阳新得的这二十万众,却是大可不必尽送兴洛。”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长史此话何意?” “新得的这二十万众,说起来兵数不少,可是一缺军械,二缺操练,乌合之众耳。纵将之尽送与兴洛,在将打起来的洛阳此战中,料亦难以派上大的用场。反倒是,一二十万众突然送到,怎么约束、如何置理?有可能会分散魏公的精力。与其如此,俺之拙见,不若从这二十万众中,选拣出部分精壮,送往兴洛,以助力魏公,余下的,……且就先留在黎阳吧!” 闻得此言,李善道与刘黑闼对视一眼。 李善道摸着短髭,说道:“且先留在黎阳?长史,这么多兵,留在黎阳?” “怎么?二郎觉得不妥?” 李善道笑道:“也不是不妥。唯是,这么多兵,若大都留在黎阳,无事尚好,一旦出现变乱,他们闹将起来?长史,不免是个麻烦吧?” “能出什么变乱?民以粮为本,兵亦以粮为本。有黎阳仓的储粮在,每日供他们吃饱肚子,他们还有什么可闹?” 李善道说道:“可也不能十几万、一二十万众,就这么散在黎阳?” “二郎,你今日就是不来,俺这两天,也是要请你来的。” 李善道说道:“哦?” “正是想要与二郎你商量一下,就这些新得的部曲,你我该当何以处置为好。” 李善道笑问说道:“长史必是已有办法?善道愿闻其详。” “俺给魏公上了一封书,魏公的回旨尚未下到,然以俺度料,魏公应是会同意俺上书中所提之议的。” 李善道问道:“敢问长史,上书中提出了何议?” “俺向魏公建议,拣精壮万人,送去兴洛,其余的新兵,可暂先留黎阳,由你我为之编伍,草加操练。待操练有成以后,再分批送往兴洛。二郎,俺之此议,你以为可否?” 不声不响的,郭孝恪居然已向李密上了这么一道奏书! 没事先与李善道商量,固然是引起了李善道的嘀咕,可他向李密提出的建议,却正合了李善道的心意!李善道、刘黑闼再次对视了眼。 摸着颔下短髭,李善道故作沉吟了片刻,转问刘黑闼,说道:“阿兄,长史此意,何如?” 刘黑闼拍了下案几,慷慨说道:“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长史所言甚是,这么多的新兵,若是一下就全都送去兴洛,确是极有可能,会反扰了魏公的心神,如是因此耽误了打洛阳这件大事,贤弟,咱们可就是一片忠心,办成了坏事,罪莫大焉!还是长史考虑得周到。正该是我等先将这些新兵编为行伍,作些操练,待可用之后,再送去兴洛,献给魏公!” 郭孝恪笑吟吟的,摇着羽扇,瞧瞧刘黑闼,瞧瞧李善道,笑道:“二郎,怎么样?” “好!我阿兄与长史的意见既然一致,咱们就按长史此议来办!” 郭孝恪说道:“二郎若无异议,那从新兵中选拣精壮万人此务,这点小事,就不必劳二郎费神,俺亲自来办;对余下新兵的编伍、操练之事,二郎,你我则须好生计议计议。” “长史一定也已有谋划,敢先请听下长史的高见?” 郭孝恪毫不客气,便就说道:“俺是已有了点想法。这第一,李将军、王将军等此次襄助你我攻取黎阳,各有功,不可不赏,且你我要想为魏公守住黎阳,扎脚河北,李将军等是地主,你我也不可不借重,故可先请得魏公旨意,将这新兵,拨些与他们,权作赏功、笼络。 “第二,具体到编伍、操练事宜,肯定是先得编伍,编伍方面,十几万人编伍,不是件轻松的事,别的不说,就只编伍后的各级军吏、将校,就得好大一批人,只从你、我、刘将军部拨调,恐怕不够,因此须得仍上书魏公,请魏公拨调些得力的将校、军吏,前来帮助你我。 “暂且,俺就先想到了这两条,二郎觉着可用不可用?” 李善道笑道:“长史思虑周详,这两条都说到了关键处!怎么不可用?阿兄,以我看,长史提出的这两条,咱大可便将之定为此次编伍、操练新兵的两条原则,如何?” 刘黑闼眼珠转动,摸了摸胡须,笑道:“好呀!好呀!长史提出的这两条,好得很!正该用!” “二郎、刘将军,若无异议,俺今日就再向魏公、大将军上书,将此两条奏请上去。” 李善道问道:“需要我与长史联名么?” “二郎是黎阳仓的留守,俺只是二郎的辅佐,这道上书,当然得二郎署名。” 郭孝恪有文思,说写就写,不假手他人,自取纸笔,不到一刻钟,上书即已写成。李善道看了,正是他刚才说的那两条的内容,便没多废话,拿笔在手,落款了自己的名字。 不仅有文思,郭孝恪有豪气,还雷厉风行,立刻就召人进来,命送此上书往去兴洛。 又与郭孝恪坐谈了多时,说了些打洛阳等事,天色渐晚,李善道起身告辞。 郭孝恪留他用饭,李善道婉拒推辞。 亲送了李善道出宅,望着他与刘黑闼乘马远去,郭孝恪才返回屋中。 适才堂上,捏脚的小婢是被打发出去了,然另有郭孝恪的亲信小奴留下。 这小奴见室内再无外人,凑近郭孝恪席边,低声说道:“郎君,刚与李将军、刘将军对谈之际,郎君话颇直爽,小奴窥之,见李将军虽无异样,刘将军却面色数变。郎君,李将军与刘将军是结义兄弟,他俩对新兵的安置事宜,会不会其实是别有主意?又会不会因郎君今日的直爽之言,而竟暗中与郎君生隙?” “你这奴才,却心细。说到上书魏公,请拨将校来黎阳,帮助编伍新兵时,刘黑闼面色数变,俺也瞧见了。”郭孝恪方才坐得久了,腿有些酸疼,他舒展开腿脚,示意这小奴给他揉捏,不以为意地笑道,“可便是刘黑闼别有主意,又能如何?十几万新兵,不报请魏公,请魏公择将来统,能行么?难道说,便让这十几万新兵,尽给李二郎统带?徐大将军也不敢下此令!” “可是,李将军毕竟是徐大将军的心腹,今又已得任命,为黎阳留守,他若因是与郎君生隙?” 郭孝恪摆了摆手,说道:“这不是你这奴才该操的心!你好好地给俺揉揉腿吧。”望向暮色已深的室外,心里想道,“黎阳留守虽是任给了李二郎,魏公亲笔写给俺的信中,却是明言说了,对李二郎,固需拉拢,然却也不能将黎阳之粮、募得之众,便悉与司徒!这其间的度,是不好把握,但不可给李二郎的东西,即便他会为此生隙,俺却也不能坐视他得!” 却这郭孝恪,投附李密的时间较晚,论亲信程度,远不能与王伯当、房彦藻等相提并论,因而,他当然是很想留在黎阳,希望能够以此加强他在李密魏公府、元帅府的地位,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已是和李善道结成同盟,他是李密的人,至少目前,与李善道仍不是一路人。 …… 马蹄的的,仲夏的晚风,吹面醉人。 黎阳城外,已然投军的数十万众、络绎仍在赶来取粮的各地百姓,布满郊野。 身在城中,城外的喧闹入耳可闻。 城外很热闹,城里头,因各部义军的头领,都已住进城内,街上时刻都是各部义军的部曲成群结队横行,城内百姓多不敢无事出门之故,却人踪稀少,相对之下,比较安静。 转过两个街口,回到了县寺。 入进寺中,将坐骑给了从骑牵走,李善道、刘黑闼登入堂上。 才落座坐下,刘黑闼急不可耐地就说道:“贤弟,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刘黑闼瞪大了眼,说道:“给魏公的上书,贤弟都已署名,已经送走了啊!郭长史他居然要奏请魏公,拨调将校来黎阳,以统新卒!贤弟,我等忙乎了这么久,这不是白忙乎了?” “十几万部曲,换作你我是郭长史,也得给魏公上书,请魏公拨调将校来统,此有何奇怪?” 刘黑闼拍着大腿,说道:“可是,这么一来,贤弟,咱昨晚尚在商量的北上用兵,如何是好?” “这两件事,互相并不影响。贤兄,请魏公拨将校,相助我等编伍新兵是一回事;你我择机,趁魏公将攻洛阳,北上用兵,是另一回事。” 第五十八章 李郎君意图武阳 打黎阳仓,为的是离开兴洛这个是非之地,更为的是借黎阳仓的粮,发展自己的实力。 那怎么才能发展自己的实力? 只千万石粮,只新募的部曲,自然是不足够的。 粮与部曲,都只是“本钱”,真正的发展,是打下属於自己的地盘。 早在决定来打黎阳仓时,李善道与刘黑闼就商量过了“打下黎阳仓后,便北取武阳等郡”的计划,——为何愿从李善道来打黎阳仓?刘黑闼为的不就是“衣锦还乡”? 昨天晚上,借着热火朝天的新兵来投的高兴劲,他俩就此事,又正式地议了一回。 已经基本议定,等把新募得的这些部曲编伍过后,就寻个借口,向李密、翟让请得允许,北进武阳、魏郡等地!只却未料到,今天郭孝恪居然提出了奏请李密,请李密调将来统新兵! 刘黑闼因此,便沉不住气了。 听得李善道所言,刘黑闼说道:“贤弟,这怎么会是两回事?你我部曲,加起来也才万余,以此万余,掳掠武阳、魏郡等地,固已足够,可要想将武阳等郡打下,你我踏踏实实地将之占据,只靠你我这万余部曲,却不足以啊!非得把新得的部曲加进来,兵力上才堪够用啊。” “才堪够用?贤兄,除去献给魏公的精壮、分给李将军等的新兵,近日募得的部曲,剩下的少说也还有十几万众。武阳、魏郡等地,区区数郡之地,居然还要再加上十几万众,兵力才是堪堪够用?”李善道不觉而笑,说道,“贤兄,武阳、魏郡等地,莫不成,俱是金汤之固?” 刘黑闼说道:“就算不用把剩下的十几万众全都加上,可是贤弟,要想打下武阳等郡,并你我能将之占据,你我万余部曲之外,……最少还得再需要两三万兵马!” “两三万的兵马,得之何难?” 刘黑闼说道:“贤弟之意是?” “十几万的新兵,魏公的胃口再大,一口也吃不下来吧?首先,魏公将攻洛阳,他手底下现在不可能有太多的可供外调的将校;其次,司徒公断然也不会容由魏公将此十几万的新兵独吞。因以我猜料,郭长史的这道上书到了兴洛以后,魏公当然肯定是会调将校来的,然他所调来的将校,至多能统个三五万新兵,已是了不得了!司徒公应是也会调将前来,同样的缘故,司徒公调来的将校,亦顶多是统个三五万人。贤兄,如此这般,十几万兵,岂不还剩有三五万众?这三五万众,谁来统带?只能是你我、郭长史矣。……两三万兵马,得之难乎?” 刘黑闼咂摸了下,黑黢黢的脸上绽出笑容,又拍了下大腿,说道:“贤弟说得对,俺糊涂了!” “贤兄不是糊涂了,有道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贤兄啊,我看你是太急着‘衣锦还乡’,所以一时间,入了迷,乱了心,没有想到此层。”李善道喝了口茶,戏谑说道。 刘黑闼叹了口气,说道:“贤弟啊,贤弟!说来亦是怪了,前些时,在兴洛仓时,俺还真没想过家乡,这打下了黎阳,不知怎的,俺却真是有些想念家乡了!” 李善道笑道:“在兴洛时,魏公未有取河北之意,故贤兄不思家乡;今在黎阳,贤兄与我皆有北上之图,遂贤兄乃思家乡。此亦常理事也。” “贤弟说的是,也许就是因此吧。” 李善道抬眼,瞧了下刘黑闼的神情,说道:“贤兄,便是你我用兵顺利,打下了武阳、魏郡,暂时贤兄恐怕还是回不了家乡。不过,有件事,愚弟之见,贤兄倒是不妨可以稍后先做。” 刘黑闼问道:“何事?” “长乐王现据河间、平原、清河一带,其所控之地,正与贤兄的家乡漳南接壤。长乐王,河北之英杰也,又是贤兄的乡人,贤兄与他系为旧识。来日等你我取下武阳等地,继续北上,用兵清河的时候,弟之愚见,如可与窦公联手,似是最为合宜。唯不知窦公就此何意。因弟以为,贤兄何不等你我定下用兵武阳后,便先遣一人,北谒窦公,试其心意?” 如前所述,刘黑闼的家乡漳南,位处在清河郡的最北端,和平原郡接壤。 而从黎阳所在的汲郡沿黄河北上的话,先是武阳郡,继是清河郡,再继便是平原郡。 窦建德是在乐寿称的王,——乐寿属河间郡,东边不远就是平原郡,其部而下的活动范围,主要即在河间、平原、清河北部,以及河间南、平原西的信都郡之北部、东部这一带。 更简单点来讲,窦建德现下的地盘,与黎阳间,隔着清河郡的中、南部和武阳郡。 这也就是说,李善道、刘黑闼其后如果能顺利地打下武阳郡,那么他俩占下的地盘,就将会要与窦建德现活动的范围大致相接。窦建德是个何等的豪杰,某种程度上,李善道比刘黑闼这个窦建德的老乡还要了解,则若是能够提前与窦建德搭上线,在他看来,当是最好不过。 刘黑闼笑道:“原来是此事。” “贤兄何意?” 刘黑闼说道:“不瞒贤弟你说,要非窦公起事得晚,那时俺已跟从了郝公,你我兄弟,今日可能都不会相识!俺这会儿,定是正在窦公帐下效命。俺与窦公的交情,那是不必说的了!漳南也是窦公的家乡,你我将来若是要取漳南,可不就是得先与窦公通个气?这件事好办,就等咱们定下用兵武阳后,俺便……,别的人也不用挑了,就叫咱阿弟去谒见窦公!” “贤兄,窦公为人,你最清楚,你觉得,咱若向他提出,共取漳南,他会同意么?” 刘黑闼哈哈笑道:“不是会不会同意,贤弟,是一定会同意!” “好!若能得与窦公合兵,漳南此县,咱便是定能取之!贤兄,至时,便兄衣锦还乡之时也!” 却是说了,如果武阳郡都能打下,那漳南一县,还有什么打不下的? 为何听李善道话意,却好像是唯有得了与窦建德联兵,漳南才能取之? 此中实乃另有原委。 刘黑闼说的漳南也是窦建德的家乡,要想打漳南,须得先和窦建德通个气,这只是个小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漳南县邻着窦建德现有的地盘,打下了漳南,就等於是将要与窦建德的地盘接壤,这种情形下,在用兵漳南前,自然就需要先试试窦建德的意思,看他对李善道等的到来是欢迎,抑或抗拒,换言之,是把李善道当做了来抢地盘的敌人,抑或是愿做盟友。 刘黑闼是个聪明人,李善道话里隐含的意味,他能听得出来。 他对此做出的回答,也因而,表面上是在回答李善道窦建德会同意共取漳南,根本上是在回答李善道,以他对窦建德的了解,窦建德应是不会抗拒他们的到来,是会愿与他们为友。 北取武阳等郡、攻略河北,摆在面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总共是两个。 一个是武阳等郡的隋兵问题。 另一个,即河北各郡的义军问题,又河北各郡的义军之中,窦建德是最大的问题。 这两个问题如不能得到解决,北取武阳或许可以,攻略河北就会成为一句空话。 有了刘黑闼的这句回答,李善道一直存着的有关窦建德这块儿的忧虑,不能说彻底得到了解决,他却也因是可以放下一点心了。接下来,精力便可完全投入到具体的攻取武阳此事上了! “贤兄,谒见窦公的事,你我随后再说。具体到北取武阳,贤兄,我以为你我已可着手准备。” 刘黑闼说道:“要打武阳,不得先请下魏公的旨意?且则,郭长史的上书今天才送走,等送到兴洛,再等魏公挑好将校派来黎阳,总也得十天半月吧?亦即,编伍新兵这事儿,尚得短则十天、长则半月才可着手。贤弟,你我现在就做准备?” “贤兄,刚才你还在着急,怕咱计议的北取武阳等郡此事是白忙乎,怎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嫌现便做准备太早?” 刘黑闼楞了楞,笑道:“贤弟,你这不抬杠么?俺担心白忙乎与现便做准备嫌早,两不相搭。” “贤兄,我说的现已可着手准备,不是编伍,也不是现就上书魏公、司徒公请战。” 刘黑闼不解其意,问道:“那是什么?” “下午在郭长史府中时,你我都听得清楚,郭长史说裴仁基率部降从了魏公!已有孟总管袭破丰都市,照郭长史的话说,大大提振了兴洛我军的士气,魏公因已定下总攻洛阳;现又得了裴仁基部的一两万精卒,若我料之不差,魏公总攻洛阳之时,可能很快就到! “洛阳,是隋室的东都,一旦受到猛攻,昏君势必会调兵往援。到那时候,河北的隋军驻兵,十之八九,就会被昏君就近调援洛阳。那个时候,是你我攻武阳等郡的最佳时机! “贤兄,不能让机会等人,只能让人等机会。所以,我认为,你我现即可以开始着手准备用兵武阳此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欲待用兵,这首要一条,便是敌情需知。” 刘黑闼说道:“贤弟的意思,俺明白了!你是说,你我现便可先遣斥候,探武阳等郡虚实!” “正是如此!贤兄以为怎样?” 刘黑闼想了想,说道:“好是好,可有一条,北取武阳等郡,尚只是你我私议,未报魏公,则你我若现即遣斥候,往探武阳等郡虚实,如果被郭长史知道了,怎么说?” “郭长史处嘛,你我能瞒就瞒,真要被他知道了,也好办。武阳邻汲郡,你我要想守住黎阳,武阳之隋兵,焉可不备?”李善道慢悠悠地说道。 刘黑闼咧开嘴,拍手笑道:“贤弟,你可知愚兄最佩服你哪一点么?” “比之贤兄之能,愚弟拍马不及,居然还有令贤兄佩服的地方?” 刘黑闼摇着头,说道:“愚兄最佩服贤弟的,便是贤弟这份总是不慌不忙的稳重气度。” “贤兄,你口中说着佩服愚弟,却又摇着头,你到底是佩服还是不佩服?” 刘黑闼大笑说道:“佩服!佩服!贤弟,与你的这份稳重比较,愚兄诚愚,自愧不如。”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 刘黑闼说道:“就这么定了!这一两日,你我就悄悄地将斥候选好,遣去武阳!” …… 斥候还没选好,就在第二天,负责斥候、巡逻的杨粉堆,押着数人,进了县寺,求见李善道。 李善道正好要与他说选斥候的事,便令他进见。 举目瞧见了他押着的几人。 见这几人虽是穿着寻常百姓的粗布衣袍,多带文气,却一看就不是寻常的百姓,其中一人,腆着个肚子,更是带着贵气,李善道上下打量了几眼,问道:“粉堆,这都是谁?” “回郎君的话,巡逻时逮到的。还扮作百姓装束,俺一眼就看出来了,定是乔装!果不其然,抓下后,这几个贼厮鸟虽不承认,俺从这厮怀里,搜出了武阳郡丞的书信一封。证据确凿,俺又拷问了一番,这几个贼厮鸟才肯承认,这厮是武阳郡的曹主,另几个是武阳郡丞的门客。” 杨粉堆口中的“这厮”,说的便是那个大腹便便之人。 这人鼻青脸肿,显是挨了揍。 不等李善道问话,这人“噗通”一声,拜倒地上,撅起屁股,磕着头,颤声说道:“敢禀大将军!小人陈法行,忝为武阳郡法曹掾,今系奉郡丞令,往去兴洛,献降书与魏公也!” 李善道讶然,说道:“你说什么东西?” 自称名叫“陈法行”这人,误会了李善道的意思,惶恐应道:“回禀大将军,小人不是东西!” 第五十九章 恶起胆边黑闼生 “我不是问你是不是东西,我是问你,你说你是奉武阳郡丞之令,献降书与魏公?” 陈法行应道:“是,是,大将军,小人正是奉郡丞之令,赶去兴洛,献降魏公。” “粉堆,你把那降书,拿来我看。” 杨粉堆上到案前,把搜出来的降书,呈给李善道。 李善道打开来看,见这道降书不长不短,其上字迹清直,墨入三分,挟带豪气。 起头写的是:“魏公足下”;署名是:“武阳郡丞元宝藏再拜”。 览书信中内容,去掉阿谀奉承等的话,中心意思,其所述者,果是欲献武阳郡与李密的言语! 来回看了两三遍,李善道拈着信,半晌不语。 杨粉堆问道:“郎君,这贼厮鸟怎么措置?要不要俺将他拉出,宰了算逑?” “他还真是献降书与……,粉堆,你快去把我贤兄请来。”李善道回过神来,吩咐杨粉堆,说道,杨粉堆应诺将走,又把他叫住,补充了句,问道,“粉堆,都谁知道你抓住这厮了?” 杨粉堆答道:“这厮是俺亲手抓住的,抓下后,俺就直接来求见郎君了,没谁知道。” “你交代一下跟你巡逻的兵士,这件事,谁也不许外传!违令者,我军法不容情。” 杨粉堆凛然应诺,旋即又一笑,说道:“郎君,放心吧,都是老弟兄,嘴严得很。” “好,你现在赶紧去把我贤兄给我请来。” 杨粉堆将陈法行几个带出堂外,自有焦彦郎等接手看管,他便出县寺,去寻刘黑闼了。 李善道离席起身,负手堂上,踱步思忖。 人在思索的时候,时间过得比较快,不知不觉,已是小半时辰过去。 堂外步履匆匆,一人身未入堂,声音已到:“贤弟,着急忙慌地找俺何事?” 是刘黑闼到了。 李善道快步到堂门口,迎他入堂,顺道朝被焦彦郎等看管在堂外院角的陈法行等几人处瞅了眼,握住刘黑闼的手,与他携手还回堂中,先未说何事,而是请他入座,又令看茶。 刘黑闼满头大汗,一身臭烘烘的汗味,他抹了下额头汗水,笑道:“阿弟,茶就不必看了。俺正在新兵营里选拣壮士,粉堆急匆匆地过去找俺,说你请俺来见。到底什么事?” “贤兄,你先看看这封书信。”李善道把元宝藏的降书,递给刘黑闼。 刘黑闼定睛观看,看没几行就烦了,把这书信丢到案上,笑道:“贤弟,这谁的书信?文绉绉的,一股酸气,它认得俺,俺不认得它。你别卖关子了,什么事,说吧?” 却刘黑闼识字不多,这封信又是文言,引经据典,辞藻华美,他看不懂,不足为奇。 李善道坐回席上,抚摸短髭,徐徐说道:“贤兄,没瞧见信头、落款么?这封书信是武阳郡丞元宝藏,写给魏公的,是一封降书。元宝藏他要献武阳郡给魏公。” 焦彦郎已把茶水端上。 刘黑闼才端起茶碗,正要喝,闻得此话,呆了一呆,急抬头来看李善道,说道:“甚么?” “武阳郡丞元宝藏要向魏公投诚。” 刘黑闼放下茶碗,重新拿起书信,再来看读,——仍看不懂,但这次,他看到了“魏公足下”、“武阳郡丞元宝藏再拜”的字眼,他瞠目结舌,说道:“这狗日的,无缘无故,投诚作甚?” “投诚,说明魏公的声威,於今是日高日隆。” 刘黑闼自知失言,尴尬地“嘿”了声,说道:“贤弟,你知俺不是此意,俺是说……” 话到半截,停了下来。 再次抬头看李善道时,李善道也在看他。 贤兄、贤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对方未言之语。 “这狗日的元宝藏,忽然要向李密投降,那如真被他献郡成了,咱俩北取武阳之议怎么办?”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 焦彦郎察出不对,试探问道:“郎君?” “你去把那个叫陈、陈,陈什么?” 焦彦郎答道:“陈法行。” “对,你去把这个陈法行带上来。” 焦彦郎退出堂外,很快,将陈法行押返堂中。 李善道指了指他,说道:“贤兄,这厮名叫陈法行,武阳郡法曹的曹主,这封元宝藏的降书,就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贤兄若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他。” 陈法行不知为何又把他带回堂上,吓得不轻,趴在地上,亦不知是在拜礼,还是在蜷缩发抖。 刘黑闼“呸”了口,骂道:“孬种!”问他说道,“元宝藏的这封降书,是真是假?” “回大将军的话,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刘黑闼问道:“果真是要向魏公献郡、投降?” “回大将军的话,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刘黑闼问道:“元宝藏只是个郡丞,他能献得了郡?还是你郡郡守、通守也肯愿降?” “回大将军的话,鄙郡太守,素不理事,至若通守,鄙郡现无。” 刘黑闼说道:“也就是说,你郡主事的是元宝藏,只要元宝藏愿降,就能降得了?” “回大将军的话,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刘黑闼精细,却又想到了个问题,问道:“那你郡中各县的县令长呢?你郡中亦有军府,军府的郎将呢?他们也都肯降魏公?” “这……” 刘黑闼问道:“这甚么?” “斗胆敢禀大将军,诸县令长、郡中军府郎将是否肯降,眼下还不知道,不过……” 刘黑闼皱眉说道:“不过甚么?你这厮,吞吞吐吐,莫不是在哄骗老子?” “借小人个豹子胆,小人亦不敢也!敢禀大将军,诸县令长、军府郎将肯愿与否,现虽尚不知,可元公就此已有对策。” 刘黑闼问道:“什么对策?” “在商议投诚的时候,魏君向元公提了一个建议,说是且等魏公受下降书,允了我等的投诚以后,便请魏公即刻遣兵入境,至其时也,魏公兵到神速,内则有元公与小人等响应,是乃里应外合,则纵诸县令长、军府郎将有不愿降者,大势所趋,亦必已是无能为也。” 刘黑闼说道:“甚么‘魏君’、‘魏公’,这‘魏君’是谁?” “回大将军的话,‘魏君’者,名征,是元公门下最得用的门客。这封降书,就是他的手笔。” 姓魏,名征? 李善道心头一动,难道便是那人?刘黑闼正在究问陈法行“元宝藏投降”这件大事,他不好岔开话头,问此“魏征”谁人,便将这小小疑惑按住,没有出言询问,只听刘黑闼继续问。 刘黑闼的话,却已问的差不多。 摸着下巴,刘黑闼挠着胡须,嘿然稍顷,转目李善道,说道:“贤弟,这狗日的元宝藏,一个郡丞,底下的各县令长、郡中的军府郎将愿不愿降,尚不知清,他就敢偷摸摸地献郡与魏公,胆子不小!不过话说回来,这个叫魏征的,给他献的此策,嘿嘿,嘿嘿,倒也算是个好计策。……贤弟,这般看来,元宝藏这贼厮鸟欲献郡投诚魏公此事,竟确是真的了?” “看来不假。” 陈法行捣头如蒜,连连说道:“大将军、两位大将军,千真万确,半点不假!” 刘黑闼不再理会他,问李善道,说道:“贤弟,你说这可怎办是好?” “贤兄,我正是无计可施,才赶紧地请了贤兄来。贤兄可有对策?” 刘黑闼站起身形,背着手,踱来踱去,过了会儿,问道:“贤弟,这件事,都有谁知?” “贤兄是说抓住陈法行,搜出元宝藏降书这事么?只粉堆几人知晓。” 元宝藏一个堂堂郡丞,且武阳郡与兴洛隔着好几个郡,离了八丈远,而元宝藏居然起了投诚李密之心,欲要将武阳郡献给李密,这件事,着实是出乎了刘黑闼的意料。 那现在,就有两个选项,摆在了桌面。 一个是听由元宝藏献了武阳郡给李密,一个是按照原计划,自得武阳郡。 该当选哪个为是? 若是选了第一个选项,好处是不会有任何的风险,坏处是武阳郡,甚而包括魏郡等地,他刘黑闼与李善道就想也不要想了,他俩以后,就安安生生地待在黎阳,守着个仓就是。 ——并且这可能还是他和李善道最好的结局。 黎阳这么大个仓,李密会肯一直让李善道主管么?现在留任李善道主管,刘黑闼也很清楚,是李密、翟让两方博弈的结果,是李密不得已而为之。也许不多久后,李密的根基更稳当之后,他便会把李善道调走,则李善道与他,就会被打回原形,又成李密帐前的一马前卒而已。 若是选了第二个选项,坏处很大,一旦消息走漏,必会触怒李密,可好处也很大,武阳郡一旦入手,他刘黑闼就不再仅是个“小喽啰”,仅是李密帐下本部加上“百营”,何止千百将校中的普通一员,而摇身一变,将成为一方诸侯,成为李密帐下最重要的将领之一! 本身非是李密嫡系,也不是瓦岗本系,莫说李密了,便是对翟让,刘黑闼原就没甚忠心,他又好赌,赌性重,两个选择,该选哪个,思虑到此处,已经是很明白的事情! 刘黑闼瞧了两瞧趴在地上,如似一滩烂肉的陈法行,眼中神色渐转狠厉,举起右手,往下一劈,说道:“贤弟,既然知者只粉堆几人,一不做,二不休,那干脆你我就?” “就?” 刘黑闼牙缝里迸出三个字:“杀了他!” “杀了他?” 刘黑闼狞笑说道:“杀了他,降书,不就送不到魏公处了?” “贤兄,杀了他一个,还有第二个。第一道降书不见动静,元宝藏不会再送降书么?” 刘黑闼说道:“再送也无妨!” “再送降书时,……贤兄,可不见得信使还能被咱抓到。” 刘黑闼说道:“贤弟,为何元宝藏被咱抓住了?” “为何?” 刘黑闼指了一指堂外的天空,说道:“贤弟,这是天意啊!” “天意?” 刘黑闼说道:“天意要将武阳郡送给你我兄弟,所以陈法行被咱抓到了!天意不可违。贤弟,这厮,咱便将他杀了,先叫元宝藏的降书,魏公看不着,然后……” “然后?” 刘黑闼一边想着,一边说道:“然后赶在元宝藏送第二道降书前,你我北取武阳郡!” 堂上没有外人,只李善道、刘黑闼、焦彦郎三个。 是以,刘黑闼说话毫不遮掩。 但要说外人,也有一个,即陈法行。 陈法行越听越不对,本就如捣蒜的脑袋,捣得更快了,本就颤抖的身体,更颤抖了。 他不是傻子,约略已经听懂,眼前头的这两位“大将军”,虽是李密的部将,但分明对李密却没多少忠心,竟是他两人想要吞下武阳郡! 而他,这个为元宝藏送降书给李密的使者,这下却不是成羊入虎口了?小命已然是岌岌可危! 陈法行急不择言,叫道:“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求两位大将军饶命,小人还有用处!” 第六十章 怜从心头善道摒 “你有什么用处?”刘黑闼问道。 陈法行抖得跟个筛子似的,绞尽脑汁地想自己的用处,说道:“小人、小人,大将军!小人家世为郡吏,小人任武阳郡法曹至今也已数年,郡中虚实、各县情势,小人尽皆熟知!并各县、郡中,小人颇有亲友任职。大将军如欲取武阳,小人愿为大将军带路!” 刘黑闼笑道:“你郡中虚实,俺不会自家去探,还用得着你来告知?” “是,是,自家去探,固然为好,然小人不是现成的么?或可省下大将军不少麻烦。” 刘黑闼收起了笑容,说道:“你这卖郡背主之徒,你的话,俺还不敢信呢!比起你,俺更信俺自家探知的!”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不要在犹豫了。这厮不杀,武阳郡,你我就得不着;要想得武阳,这厮,就必须先得杀了!俺知贤弟仁义,你若不忍心下手,好办,俺来办便是!” “贤兄,杀了他后呢?” 刘黑闼说道:“杀了他后?” “贤兄说,杀了他后,你我可赶在元宝藏送第二道降书前,北取武阳郡,可是贤兄,武阳郡不是你我说打就能打的,总得先请得魏公、司徒公的同意才可。这个同意,你我以何由来请?” 刘黑闼说道:“这还不容易么?贤弟,随便找个借口,不就成了?” “魏公将攻洛阳,值於此际,你我若用兵武阳,贤兄,这个借口,可不能只是随便找个啊!” 刘黑闼说道:“那贤弟的意思是?” “刚才在等贤兄来时,我想到了一人。” 刘黑闼问道:“谁?” “赵将军。” 刘黑闼一下没想到“赵将军”是谁,问道:“赵将军?哪个……”话问到嘴边,想到了李善道说的这个“赵将军”是何人,说道,“贤弟是说赵君德?” “对。贤兄,赵将军也是清河郡人,与兄同郡。他从清河来此,是为助你我攻取黎阳,而下黎阳已克,该分给他的粮也已分给他了,抓紧点时间的话,三两日内,该分给他的新兵部曲,也可都分给他,则到那时,贤兄你说,他是不是会起还乡之念?毕竟,其部家眷尚多在清河。” 刘黑闼眨着眼,看着李善道,思考了会儿,猜出了李善道的意思,拍手笑道:“不错,不错!黎阳仓已下,该分给他的粮、兵,也都分给他了,收获满满,他的确是或会生还乡之念!” “贤兄,他的这个还乡之念,可不能只是‘或’生,最好是一定会生。” 刘黑闼拍了下胸脯,笑道:“俺与他早前虽不相识,俺俩到底是同郡老乡,这些日来,互相间的走动不少,已然是熟得很了!贤弟放心,这件事,也由俺去办,他一定会生还乡之念。” “这就好了!赵将军若是生起还乡之念,他还乡途中……” 刘黑闼接口说道:“先需经过武阳郡!” “贤兄,上书魏公、司徒公,请取武阳的借口,不就有了么?” 刘黑闼赞不绝口,佩色满面,大笑说道:“高明!高明!贤弟此计,高明至极!”瞥了眼屎尿都快失禁的陈法行,说道,“贤弟,那这厮,就交给俺来,先把他办了吧。” 李善道也看了眼陈法行。 若换到他刚来到这个时代的时候,或他刚投瓦岗时,如刘黑闼所说,明知陈法行是无辜的,——而且无辜的不但陈法行一个,还有那几个随从陈法行的元宝藏的门客,他还真不一定会能忍心去杀,可现下早是不同了。 别的不说,只他亲身参与过的那几场战斗,死在他手下的敌人就有十余之数,至於死在这几场战中的其余敌我兵士,更不知多少! 他已非是去年的李善道,该狠心时,他的心,也是已能狠下。 “贤兄,堂外院角,还有几个从他送降书的元宝藏的门客。” 刘黑闼问焦彦郎要了一团抹布,塞入陈法行的嘴中,也没绑他,拽着他的袍带,将他提起,随口应了声:“都交给俺,一并办了!”便大步出堂。 焦彦郎得了李善道的默许,赶忙跟出,押上那几个元宝藏的门客,随着刘黑闼一道去了。 陈法行嘴被堵上,呜呜的犹稍能出些声,涕泪横流,听他说的像是:“小人知虚实!知虚实!” 知虚实,又能如何? 他若不杀,留将下来,早晚是个隐患。 目送着刘黑闼提着陈法行,焦彦郎等押着元宝藏的那几个门客出院而去,坐在堂上的李善道,外头投映进来的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他心中想道:“这厮吃的肥胖,必是个欺民的贪吏!” 李善道亦是未有料到,元宝藏会千里迢迢的,向李密投降。 幸好陈法行等被杨粉堆抓住了,要不然,等降书送到兴洛,他与刘黑闼只怕是还都懵然不知,那厢李密派来接收武阳的人马,就已经到了!武阳、乃至魏郡等地,便只能坐视为李密所有,早於决定打黎阳仓时就想好的“先取武阳,继攻略河北”的谋图,亦就只能就此罢休! “粉堆在这件事上,立下了大功,现下不好赏他,待日后再说吧。”摸着颔下短髭,李善道将念头从陈法行、杨粉堆身上转开,转到了武阳郡上头。 他望着堂外的光影,盘算着想道:“陈法行是被处理掉了,元宝藏的降书,李密一时半会儿是收不到了。但确实是不能排除,元宝藏会写第二道降书。原先计划,等到李密总攻洛阳之时,再趁机北取武阳,於今观之,已是不能再等到那时!武阳郡,得尽快取下了。” 上书向李密、翟让请攻武阳的借口,他方才已经想好了。 唯却是,李善道沉吟心道:“也不知我的这位刘贤兄,究竟能不能如他保证,说动赵君德?” 刘黑闼这一去,当天没再回来。 只焦彦郎在一个多时辰后回来了,禀报说,押着陈法行等出到了城外,寻了个偏僻的地方,刘黑闼亲手,一刀一个,将他们尽数杀了,杀完后,就地草草地掩埋了事。 李善道未有多问,点了点头,表示知道而已,问了下刘黑闼何处去了? 焦彦郎禀道:“刘将军去赵将军营了。” 这位刘贤兄!对武阳郡,比李善道似还上心! 上心就对了,不上心才古怪。 要不是具有足够的野心,刘黑闼岂会能有原本历史上后来的成就? 这只能说明,根据前世的所知,李善道看对了人,找对了人,来做他的“贤兄”! 也不必多说。 这天下午,李善道叫来高曦、侯友怀等人,没有与他们说陈法行这件事,只命令他们,按与郭孝恪商量好的数目,明日就开始给赵君德等人分新兵部曲。 高曦问了一嘴:“不等魏公旨意了?” 李善道回答说道:“我贤兄今天来了,说起王将军等已等不及了,反正新兵部曲,早晚要分给他们的,晚分,不如早分,早点分给他们,能早点安住他们的心。魏公纵知,亦不会怪罪。” 高曦颇以为然,说道:“郎君说的是。王将军等部近日是越闹越厉害了,尤其王将军部,日日四出扰掠不止。黎阳县各乡的百姓,怨言渐起;来取粮的外县、外郡百姓,亦受到他们的侵害,有怨言者也是已不少。早点把新兵部曲分给他们,也许他们就能早点还寨。” “还不还寨的,他们是受徐大郎邀请,来相助咱们攻黎阳的,他们如若不提还寨,咱们也不好赶他走。沐阳,你来主持,明天算起,给你三天时间,先把该分给他们的新兵部曲,分给他们。……军纪,是个麻烦事,新兵部曲分给他们以后,我会把他们请来,当面问一问,他们底下是何打算,若欲还寨,便请他们还之;若欲留下,这军纪,我就得给他们申明一下了!” 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部的军纪,是真的坏。 四部中,又以王德仁部的军纪最坏。 初打下黎阳县时,李善道不许各部入城扰民,那时,王德仁就很不高兴。他们四部,现是友军的身份,不是李善道的直属部曲,过多的约束,李善道也没法做,於是,这些时日以来,其四部之部曲,渐渐的就越来越放纵,已然是到了快要引起黎阳县内外百姓怨气冲天的地步! 说实话,李善道近时在忙放粮、募兵事宜之余,已是几次想到,想要整治一下他四部的军纪。 还是那个原因,他四部非是李善道直属,整治军纪的事,委实是不好提出。 由而,拖延到今。 不能再拖延了,趁着“准备利用赵君德”的机会,将他四部的军纪整治一下,亦属一举两得。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怎么整治?之前不好整治,现就能整治了?要点即在李善道说的“当面问一问,他们底下是何打算”。李文相等如皆欲还寨,那军纪此事,就不必再提;而若他们中,有决定留下来者,那留下来的人的身份,经过李善道这“当面一问”,就会出现微妙的变化,不再仅是徐世绩邀来的友军了,而将是变相成为徐世绩、或言之李善道的部曲,李善道自就有资格,可以约束他各部的军纪矣。所谓“师出有名”,此即是“师出有名”。 高曦等恭谨应诺。 遂於次日,告知过了郭孝恪后,高曦主持,刘胡儿、侯友怀、李良等辅助,开始给李文相等分新兵部曲。连着分了两天,到第三日,该给他们四部的新兵部曲,悉数分配完毕。 因这次分兵,是在得到李密的令旨前,李善道、郭孝恪“为免引起民乱”而先为之的举措,故拿出来分给四部的新兵不多,总共拿出了两万新兵,分与他们。 赵君德在攻黎阳时功劳最大,分给他了六千人;王德仁的势力最大,分给他的也是六千人。 李文相的势力比张升大,分得了五千人;张升分得的最少,三千人。 四个人,三个人都很满意,独王德仁不太知足。 不知足,也不能再多分给他了,先只能这样了。 分完新兵的次日,下午,刘黑闼带着刘十善,来县寺寻李善道。 县寺里没找着,李善道去了城外营中,刘黑闼兄弟又出城外,在营中见到了李善道。 “贤弟,事情成了!”刘黑闼笑容满面,精神抖擞地说道。 第六十一章 言与君德最投契 细细问之。 刘黑闼讲的“事情成了”,与李善道本来的设想有所不同。 李善道本来的设想是,赵君德得了粮、得了兵后,心满意足,满载而归,率其部还清河郡。 但没想到的是,赵君德居然没打算还清河郡! 他虽然骁勇敢战,平时言辞粗鲁,一副做派像个莽夫,可粗中有细,亦有他自己对当下时局的衡量盘算,李密的声威於今已是远震四方,投者如流,他竟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借着这回徐世绩邀他相助、共攻黎阳的大好良机,索性投身徐世绩帐下,跟着李密、翟让干大事。 所以,他压根就没率部还清河郡的意思。 不过,他部曲的家眷现在清河,因他虽不准备还清河,部曲的家眷总是要接来的。 刘黑闼所道的“事情成了”,便是赵君德打算这两天就派人回清河,去把部曲家眷接来黎阳。 转念一想,反正李善道、刘黑闼需要的只是一个进军武阳郡的借口,那么不论赵君德是要率部还清河,抑是仅派一部兵马还清河去接部曲的家眷,其实效果都一样。 则刘黑闼说“事情成了”,也不为错。 甚至,进一步想,只派稍许兵马过境武阳,比之赵君德全军过境武阳,对於李善道、刘黑闼想要找的那个“进兵武阳”的借口来讲,一定程度上,或许还更加有利! 试想一下,补充过新兵后,赵君德部现近万众,这么多的兵马,若全都过境武阳,武阳郡还真有可能不敢出兵拦阻,可若换成只“稍许兵马”,武阳郡、或武阳郡的某个县,出兵截击、阻其掳掠、以保全乡里的可能性,势必就会大大增加。 李善道大喜,握住刘黑闼的手,说道:“辛苦贤兄了!贤兄,赵将军打算何日还郡接家眷?” “就这两天吧!”刘黑闼瞧了下四周,近处没有外人,放低了声音,说道,“贤弟,这几日,武阳郡的大概虚实,你我已遣斥候打探了个七七八八,基本都已明了。赵将军这两天就会遣兵还清河,亦即,离你我用兵武阳的时间,已很近了。你我两部,是不是现就应开始准备了?” “不错!” 刘黑闼说道:“可是郭长史那边,你我如何把他瞒住?” 李善道笑道:“正常备战,有什么瞒不瞒的?” “……对,对!黎阳县,咱虽打下了,可卫县、汲县等地,你我还没去打。为保黎阳仓的安全,卫县、汲县急需攻取。你我为此备战,诚是理所当然。” 来打黎阳仓的时候,卫县、汲县只是路过,没有打,既是为保黎阳,也是为保证黎阳与兴洛间的道路畅通,这两个县,肯定都是要打的。 李善道寻思了片刻,说道:“贤兄,事既已成。下边几天,咱就三件事一起来做。一件是贤兄说的备战;一件是我前两天想的,请李将军、赵将军等见一见,我当面问一问他们,他们底下都是何计议,是还是留;第三件嘛,便是郭长史处,你我将为保黎阳,‘卫县、汲县’急需攻取此事,先与他议一议,也算是为咱的备战,先在他处打个预防针。” “贤弟,什么是预防针?” 李善道怔了下,哈哈笑道:“预防也者,未雨绸缪是也。” 只解释了“预防”,“针”含糊省略了过去。 刘黑闼而下满心都是打武阳郡,打下自己的第一块地盘,也没再追问。 却两人於是就按李善道的安排,三件事,於当日起,一件件地落实开来。 李善道营的备战,由高曦主责,秦敬嗣、王须达等配合;刘黑闼营的备战,由刘十善负责。 当天晚上,李善道设宴置酒,请来了李文相、王德仁、赵君德、张升四人,酒酣之际,从容问他四人底下来的打算。四人中,只有王德仁打算西还魏郡,其余三人都欲留下。 李善道便将话题落到军纪方面,不算很正式的,向李文相等三人提出了要求。 要求不高,三条罢了。 学的是刘邦在关中时的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一则,李善道对李文相等人,自相识到今,一直都很尊重;二则,打下黎阳仓后,李善道行事公道,赏赐丰厚,除掉王德仁,李文相等皆很满意。 故对他提出的此个要求,李文相三人酒劲之下,满口答应。 ——答应是答应了,能不能按此执行,尚需以观后效。 且亦无须多说。 又於第二天,李善道、刘黑闼往见郭孝恪,将“卫县、汲县须得攻取”的说辞,与他说了一通。卫县、汲县阻在黎阳与兴洛间,即便是愚钝之士,也能知道,这两个县那必须是要打下来的,郭孝恪对此,自无异议,并主动提出,他可以就此上书徐世绩、李密,请示李密旨意。 三件事,两件事已经办妥。 另外的备战这件事,在给郭孝恪打过预防针后,也可光明正大、大张旗鼓地进行了。 剩下来的,就等赵君德,看他何时派人还清河,去接他的部曲家眷! 未等过久。 三天后,赵君德求见李善道,当面向李善道禀请了他想要派兵还清河接家眷。 李善道关心地说道:“此至清河,需过武阳。黎阳下后,闻武阳郡而今防范颇严,武阳郡丞元宝藏小有知兵之名。不知兄意遣多少部曲,还清河,接贵部家眷?” “将军从哪里听来的武阳郡防范颇严?元宝藏有知兵之名?” 李善道说道:“斥候探知得来的。” “哈哈,哈哈。将军,俺是直爽人,恕俺直言,你怕是被你的斥候哄了。” 李善道问道:“此话怎讲?” “半个月前,来黎阳助战时,俺就是从武阳郡过的境。武阳郡的府兵、郡兵、县兵,一个个的,连个屁都没敢放!元宝藏这厮,虽胡儿,不识弓马,手无缚鸡之力,让他写俩字还成,让他上阵打仗?毛都不是!将军,放心吧。俺这回派兵还清河,打算遣精卒五百,足已够用!” 元宝藏,是鲜卑人。北魏时,孝文帝推行汉化,改胡姓为汉姓,以“北人谓土为拓,后为拔,魏之先出於黄帝,以土徳王,故为拓拔氏。夫土者,黄中之生、万物之元也”为由,将国姓拓跋,改为了“元”姓。这位元宝藏,追溯其先,却实乃是北魏皇室之苗裔。 李善道笑道:“也许是被斥候给哄了!兄既有把握,愚弟就不再多说。贤兄,意下何时去接家眷?” “明天就走!” 李善道说道:“好!且等兄将家眷接来,弟亲置宴,为兄家眷接风洗尘!”令堂下侍从的李良,“把前两天王三郎送来的那匣珍珠拿来。” 李良很快捧了一匣珍珠奉上。 李善道示意他呈与赵君德,笑道:“贤兄,这是王三郎昨天送给我的。贤兄知我,不好这些物事,便转送贤兄。兄遣部还清河时,可将此匣珍珠带上,算是我送给兄家眷的见面礼吧。” “哎呀、哎呀!这、这……,怎生使得?”一匣珍珠,摆放得整整齐齐,光芒莹润,色泽柔美,价值少说百金,赵君德喜笑颜开,慌忙接住,嘴上推辞,说道。 李善道说道:“兄是直爽人,我也是直爽人。实与兄说,兄等此来助我攻黎阳仓,固然兄等无不河北豪杰,弟皆敬佩,却唯独兄,弟觉得最为投契!些许微物,尚敢乞兄勿嫌!” “不嫌、不嫌!哎呀,哎呀,在清河这么多年,俺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宝物!贤弟,你这出手……”赵君德翘起拇指,赞道,“大方!豪气!果然不愧仁义李二郎之名!将军,郭长史也是个豪侠之士,刘将军与俺郡里人,可不知怎的,俺也说实话,却亦只有将军,俺最觉脾气相投!” “贤兄,这可不就是缘分么?你我有这般缘分,这点微薄之物,贤兄就莫辞让了。” 赵君德笑得合不拢嘴,说道:“那将军馈赠,俺就厚颜收下了。” “敢问贤兄,在家行几?” 赵君德说道:“行四。” “愚弟冒昧,斗胆往后便以四郎称兄,兄即以二郎呼我,未知兄意可否?” 如前所述,互以行辈称对方,这是亲密的朋友才能为的事情。李善道提出这个建议,内中蕴含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不但与赵君德是上下级的关系,还希望能与赵君德成为亲密的朋友。 打黎阳时,赵君德亲自上阵;现在,他又决定投身徐世绩,所为者何?“乱世取富贵”罢了。 李善道而下是何身份? 瓦岗本系的翟让亲信,徐世绩帐下的重将,且又新得了黎阳留守的重任。 这三个身份,无论哪一个,都已足够赵君德接受他的示好,况乎他现是三个身份共有? 赵君德毫不犹豫地欢喜应道:“君德粗鲁人,蒙将军不弃,以友论交,君德祖上真是烧了高香!敢有不愿?君德没别的能耐,只这一身勇力,自今而后,唯将军马首是瞻!” “四郎,还称愚弟将军?” 赵君德顺着李善道的话,立刻改了称呼,说道:“二郎!” 两人相对,一个抚须,一个摸短髭,俱是欢笑。 送走了赵君德后,却有一段小小插曲。 李良逡巡案前,转过来,转过去,几次三番地偷看李善道。 李善道趁着等刘黑闼来的空当,在看高曦上午送来的有关昨天新兵招募情况的汇报,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丢下了汇报,问他说道:“是不是有话说?” “阿耶,俺有点担心。” 李善道问道:“担心什么?” “昨天张将军谒见阿耶,阿耶便与他说,与他最觉投契,今又以此语,说与赵将军。阿耶,万一他俩下边对上话头,那岂不是?” 原来昨天,张升曾有求见李善道,也没甚事,就是说些闲话。 李善道就与张升说了,觉得和他最为投契。 李良当时,也在旁边。 不意李良为此,却替李善道担起心来,生怕张升、赵君德话一对上,发现李善道是在说假话。 李善道瞅了李良几眼,问道:“阿奴,你多大了?” “回阿耶的话,再过几个月,就十六了。” 李善道笑道:“天真烂漫的好年龄啊!阿奴,你有空时,可多向崇吾讨教一下。” “侯公?” 李善道收回了视线,继续看高曦送来的汇报,说道:“我尝与崇吾议论汉末群雄,崇吾对曹操、刘备、孙权的评论,颇为中肯。你可多听听。” 李良一头雾水,不知李善道此话何意,然见李善道不再多说,也没敢再问,遂恭谨地应了诺。 小半时辰后,刘黑闼风风火火的来到。 将赵君德明天就要遣部回清河郡的事,与刘黑闼说过。 李善道目光有神,说道:“贤兄,几日备战下来,你我两部都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先召你我心腹部将,将北取武阳此谋,说与他们知,及着手做北上之备矣!” 第六十二章 策唯玄成数称意 出黎阳,沿黄河东北向行,过临河、澶渊、内黄三县,便入武阳郡界。 路程大约百里上下。 急行军,一日可到,赵君德此遣还清河接家眷的部曲,自是不需急行军,得行两天。 而就在三天后,李善道、刘黑闼等待的“借口”就来了。 赵君德气急败坏地来找李善道,说道:“入他娘娘的!顿丘的龚老狗坏了俺几个部曲的性命,俺从弟也受了伤!二郎,一个土地主,就敢这等嚣张?不能忍!俺要亲率兵马,去宰了他!” “贤兄莫急,慢慢来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君德气咻咻地说道:“龚老狗,贤弟知是谁吧?顿丘的一个大户。俺从弟他们,昨天进了武阳郡,到了顿丘县。路上辛苦了两天,俺从弟便派人去令这龚老狗献些酒肉,却哪知,这龚老狗非只酒肉不献,更还带着他庄中的宗兵,打上门来!俺从弟无有防备,吃了这个大亏!” “龚老狗这般胆大?不献酒肉,还打上门来?” 赵君德怒道:“可不是么?二郎!他这何止是不给俺脸面,也是不给你脸面!断然不能轻饶了他。俺来给你打个招呼,今天俺就带兵出发,待至顿丘,必要将这老狗满族尽诛!” 李善道不相信,姓龚的这个顿丘大户,会这么的胆大包天,料之,姓龚此人之所以会“打上门来”,肯定内里另有缘故。不过,有没有别的缘故,当然是半点也不重要! “且慢,贤兄。” 赵君德问道:“怎么?” 李善道面色严肃,说道:“贤兄说错了。龚老狗不献酒肉,还敢打上门来,这不是不给你我脸面,是不给魏公、不给司徒公脸面!已不仅是贤兄一部的事,这已是关乎到我大魏的脸面的事!……这样吧,贤兄今日不要着急出兵,我这就去见郭长史,明天我与贤兄一道北上!” “……二郎,你要跟俺一道去顿丘?” 李善道说道:“这几天,我与刘阿兄两营,正在做攻卫县、汲县的准备,正好,趁这个机会,权且也算是先练一练兵!怎么?贤兄不欢迎我与兄一道北攻顿丘,报此大耻?” 如果只是赵君德一部北上顿丘,最多也就是杀了姓龚的这人,可若是李善道点起主力,与他通往,就不但姓龚此人可杀,如李善道所言,“北攻顿丘”,顿丘县城也可取之了,赵君德焉会拒绝李善道的主动加入?赶忙说道:“这叫啥话!二郎,你若与俺一道联兵,俺求之不得!” “贤兄,你我这便去谒郭长史,将此事告与他知!” …… 郭孝恪住处。 听完李善道、赵君德的话,郭孝恪微蹙眉头,说道:“将军欲与赵将军同往顿丘?” “黎阳大仓,长史,自我等将此仓攻下后,根据斥候探报,四边郡县,颇有觊觎之辈。今在得到魏公令旨,攻打卫县、汲县之前,先借着龚老狗的人头,宣示一下我大魏的雄威,在下愚见,既是可以此报赵贤兄部此番所受之辱,同时对稳固黎阳仓,亦有好处。” 郭孝恪斟酌稍顷,点头说道:“将军此言倒是。” “有道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长史,我意叫上刘将军,我两营合兵,连赵贤兄部,齐齐出动,共往讨龚老狗!如此,或许顺手能将顿丘也打下来,此其一;能够以此更好地宣魏公的威德,此其二。至若黎阳仓的留守,就暂劳长史、刘兄主责。长史以为何如?” 郭孝恪转到地图前,细细看了会儿,说道:“昏主不会坐视黎阳仓被我等占据,他可能会调武阳、魏郡等周边诸郡的兵马,前来进讨我等。你我先下手为强,先将顿丘占下,亦非不可。” “长史若无异议,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郭孝恪略作沉吟,说道:“俺今日就向魏公上书,向魏公奏报此事。” “……长史的意思是,等魏公降旨,再做取顿丘之议?” 郭孝恪瞧了眼怒气冲冲的赵君德,笑道:“亦无须等魏公旨到。大丈夫、好汉子,讲究的是仇不过夜。姓龚的这老狗这等不给你我脸面,辱羞赵将军,是可忍,孰不可忍,此仇,咱当然是立刻就得报了!唯用兵乃大事,不可不奏报魏公知。将军,俺这厢奏报归奏报,明天你们出兵归出兵,最多大不了,魏公来日如是追究,‘先斩后奏’之责,俺来承担便是!” 换作寻常文士,这份责任,还真不敢当。 郭孝恪豪杰之士,却有豪气,敢於担责。 李善道大喜,说道:“魏公若有责罚,我与长史一同担责!”起身到赵君德席前,拔刀在手,杀气腾腾,说道,“贤兄!便明日出兵,先灭了龚老狗一族,再顺势攻下顿丘,为兄雪恨!” …… 五月初四,也就是翌日。 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尽起三部精锐,共计万余之众,旌旗招扬,矛戈如林,出营北上! 郭孝恪、刘胡儿、李文相、张升和尚未还寨的王德仁等,相送出十余里方还。 “贤弟,入了武阳,只打下个顿丘?”刘黑闼驰到李善道军中,问他说道。 李善道笑道:“贤兄,今日出兵,好比飞鸟出林,到了武阳,怎么打,还不是你我说了算了?” “具体怎么打?” 李善道昨晚一夜没睡好,与侯友怀、高曦等商量到大半夜,已有定计,说道:“到了顿丘,先将顿丘打下,然后寻个借口,贤兄,咱们直取贵乡!” 贵乡,是武阳郡的郡治所在。 ——此县是十六国时才析置的县,其县之地,本属元城。“贵乡”也者,得名系出前汉末的元城王氏家族,即王莽的家族,其族在前汉末时“家凡九侯五大司马”,此地因以贵乡称之。 对贵乡此县之得名源出,刘黑闼是不知道的。 读史可以明智,李善道受李密的影响,现对史书也很感兴趣,尤对汉史兴趣很足,《汉书》、《后汉书》这两本史书,他已大致翻过一遍,因贵乡此地之得名缘由,他稍有所知。 史书中所记载的王莽和其家族的故事,栩栩如生,仿似还在眼前,而沧海桑田,这片广袤、肥沃、古老而又年轻的土地上,却历经变迁,离前汉末的时代,已过去了四五百年之久! 经过了西晋的短暂一统,五王渡江,又经过了东晋的偏安、北地的十六国,再又经过了宋齐梁陈的南朝鼎易,北魏、西魏、东魏、北齐、北周等的北朝变代,城头变幻大王旗,多少的汉胡英杰争雄逐鹿,金戈交错之间,现今重新步入进了新的大一统时代。 但隋,这个新的大一统王朝,却亦是个短命的王朝。 建国不到四十年,而今天下就又已陷入燎原的战火、纷纷的战乱! 贵乡、贵乡。 隋之亡,是已不可挽回之事。 然隋亡后,代之而起的新的帝国,大破即大立,挟以因这五百年战乱、汉胡融合而在这片土地上再次迸发出的勃勃生机,以渴望天下安定的民心为基,却必将会是一个崭新的空前时代! 这个崭新的、空前的时代,在他来之前,是肇建在了另一个李二的手中。 可是现在呢? 李善道不敢多想,他现也没有资本多想。 可资本再少,也已有了精卒万众,待取下武阳,也将会拥有真正属於他自己的一块地盘。 反观另一个李二,直到当下,还不闻他起兵之事。 “秦失其鹿,天下逐之。他是李二,老子也是李二。” 敢想、又不敢想的念头,就像顽强的小草,在不可能的压力下,一点点的,在他心头探出。 野心,多是从无到有,随着环境、实力的变化,从而一点点滋生出来的。 哪里是“飞鸟出林”? 迎着上午正好的阳光,放目远近葱茏的林木、田野,左是永济渠、右是黄河,俱如浩荡的巨龙,不停息地涛涛奔涌!万众军前,李善道打马一鞭,他此刻的心情,分明是“飞龙出海”! …… 贵乡县,郡府。 在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兵马前脚入进武阳郡当日的下午,急报送到了元宝藏的案头。 元宝藏从头到尾,仔细看罢,抬起头来,满脸的诧异。 “怪哉!是我的降书,魏公尚未收到?” 坐下数人,俱是他的门客。 一人问道:“明公,怎么了?” 元宝藏令侍婢将这道急报,转给此人观看,说道:“玄成,顿丘军报,报称李善道统兵犯境。” “玄成”是字,字为“玄成”这人,年有三十七八,不到四十,头戴软脚幞头,身着圆领长袍,面白无须,丹凤眼,颧骨稍高,嘴不大,乍看之下,有点妇人模样。 此人却便是陈法行口中,於元宝藏一干的门下清客中,最得元宝藏用的魏征。 魏征低头来看军报,说道:“李善道?” “就是打下黎阳仓的那个魏公部将。” 魏征说道:“明公,俺知道他,他是卫南人,魏公帐下右武侯大将军徐世绩的乡人,系瓦岗旧将,深得徐世绩、司徒翟公的信用,现为魏公右武候卫的两位右武候将军之一。” “对,对,玄成是有心人,你知道的比我知道的还要多。” 魏征三两眼,看罢了军报,将之放下,举首沉思。 “玄成,我已献降书与魏公,魏公的旨意还没有来,李善道先统兵犯境,是不是我的降书,魏公还未收到?……总不该会,李善道的这次统兵犯境,竟是奉的魏公之令?” 魏征摇了摇头,说道:“魏公大业新立,求贤若渴,明公主动以郡请降,料魏公知后,必然欢喜。参照孟让等人例子,一个郡公之封,肯定是少不了明公的。又岂会令李善道犯境?” “这样说来,李善道犯境,不是魏公的令了?” 魏征肯定地说道:“必定不是。” “那就怪了。玄成,我与李善道素不相识,并无仇怨,他忽然率众犯境,是为何故?” 魏征猜测说道:“明公,在下愚见,无非是为财货。” “你是说,他忽然犯境,是为掳掠而来?” 魏征说道:“十之八九,应是为此。” “若为掳掠?何以应对?玄成,我已降魏公,派兵阻击,不妥;我有守土安民之责,如是由他掳掠不管,似亦不妥。”元宝藏犯起了难。 魏征说道:“在下愚见,一策应之即可。” “何策?” 魏征说道:“即择心腹赶去顿丘,谒见李善道,私告之,明公已降魏公,正在等待魏公的令旨,同时,送给他一笔财货,便就可也。料之,李善道闻知后,当即会收兵还黎阳矣。” 这确是个不伤和气的上好办法。 元宝藏深觉合意,接受了魏征此策,问堂中诸门客:“君等谁人,愿为我走这一遭?” 目光先落在了魏征的身上。 魏征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抿起茶水,半个字,也不再说了。 第六十三章 刘贤兄杀客得计 当人头被另个黑脸汉子呼为“十善”的魏将砍下时,为与魏征争宠,主动请缨,来求见李善道的那个元宝藏的门客,也不知懊悔了没有?人头砍下的太快,也许懊悔,他都没有来得及。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分析得再是头头是道,进犯顿丘的毕竟是“贼”,元宝藏的脸面会不会给?谁知道! 这道理,魏征知道,他不知道。 但在令刘十善杀了这个门客后,刘黑闼后知后觉,倒是蓦然懊悔起来。 “杀了?” 刘十善攥着发髻,提着这门客血淋淋的首级,说道:“阿兄,人头在此。” “杀得太快了!” 刘十善茫然不解,问道:“怎么了,阿兄?” “他说他是奉元宝藏的令来的,阿奴,快去搜搜,看他带的有无元宝藏的书信。” 刘十善令将这门客的无头尸体搬来,蹲将下去,亲自搜了一搜,还真被他搜出了一封信。他不认字,捧给刘黑闼看。刘黑闼定睛看罢,改悔为喜,哈哈笑道:“好也,好也,顿丘下了!” “阿兄,你在说什么?” 刘黑闼没空与他解释,说道:“快随俺去见二郎!” “这厮呢?要不要人头也插到杆上?” 兄弟两人所站的地方,是临时筑成的营地外头,北边是顿丘县城。就在营垒西边与县城间的官道上,一溜竖着十几根高高的竹竿,每个竹竿上头,现各插着人头一个。这十几个人头,非是别人的人头,正是顿丘县杀伤了赵君德部曲的那位姓龚的大户一家的脑袋。 刘黑闼笑道:“这厮是郡丞公的门客,该当给以礼重,人头焉可乱插?丢到野地喂狗吧。” 刘十善擦去刀上血迹,便将人头给了随从,由他们将这门客的人头、尸体,丢去远处的野间。 兄弟两个还入营中。 共筑了两个营。 一个营是赵君德部的驻营,一个营即是此营,李善道部、刘黑闼部俱在此营。 刘黑闼部在东营,李善道部在西营。 他两人现是在东营。 沿着营内的主干道,兄弟二人一路西行,穿过东营区,入进西营区。 比之东营区的颇为乱糟糟,西营区明显的整洁、安静。营内帐篷、窝棚之间的空地上,几乎没有李善道部的兵卒闲坐、散走,也没有猪、羊乱窜,时不时会遇到十人一队的巡营队伍。 “俺贤弟部的高沐阳,端得是个治军的良才。听俺贤弟说,他部中平时的操练、军纪、驻营等等军务,主要用的就都是高沐阳列出的条程。却等打下武阳,这条程,俺得借来用用。”同是一营,己部所驻之东营和李善道部所驻之西营,差别却这么大,刘黑闼艳羡地心道。 李善道带来的部曲,比刘黑闼带来的部曲为多。 西营占的面积,因也就比东营为大。 走了好一会儿,连着和碰见的巡营队伍对了好几次的口令,刘黑闼兄弟这才到至李善道帐外。 闻报刘黑闼来到,李善道放下手头的军务,赶忙出帐相迎。 “贤兄,你这才刚还东营多久?怎么又来了?”李善道笑道,“是仍不放心攻顿丘此战么?” 这会儿是下午。 上午的时候,刘黑闼就来找过李善道了,与李善道计议攻顿丘的战法,中午吃过饭后才走。 “贤弟,顿丘怎么打,你我上午议的那些,好是好,太慢了,俺已有了更快、更好的妙计!” 李善道说道:“贤兄思得了更好之计?敢问其详?” “你我进帐中说话。” 李善道侧身肃手,请他先入。 前后进到帐中,分宾主落座,看茶过后,李善道说道:“贤兄,可以说了吧?是何妙计?” “贤弟请看,这是甚么?”刘黑闼怀中掏出刘十善搜出的那封书信,朝李善道晃了晃。 早有李良有眼力,接住了信,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只往信封上看了一眼,猛然抬头,惊讶地说道:“元宝藏的信?” “中午在贤弟这儿吃过饭,俺回到东营,闲来无事,便想着再去顿丘城下,瞧瞧顿丘城的防守,好巧不巧,贤弟,就在俺来找你前,还没到顿丘城下,你猜俺在营外撞见了谁?” 不等李善道询问,刘黑闼自问自答,笑道,“撞见了元宝藏的一个门客。这厮自称是奉元宝藏之令,前来拜见你我兄弟。他一张嘴,俺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你我兄弟,有甚好拜见的?必为元宝藏做说客而来。一点小事,值不得贤弟再劳心,俺就叫把他宰了。宰了后,俺回过味来,这厮既为做说客来,想当是携有元宝藏的书信吧?便令十善搜了一搜,果就得了此信!” 李善道耐心地听他说完得此信的经过,说道:“贤兄,元宝藏那门客?” “俺叫丢到野地里去了。” 李善道问道:“姓名,贤兄问了么?” “问了,姓王。” 不是姓魏就好! 元宝藏缘何派这门客来,原因,李善道亦能猜出。只能是为来告诉李善道、刘黑闼,元宝藏已向李密送去降书。刘黑闼令将他杀了,处置得很对。杀了也就杀了,没甚可再说的。 “贤兄说得了一条妙计,……弟若猜得不错,定是与此书信有关?” 刘黑闼摸着肚子,笑道:“知俺者,贤弟也!正是与此信有关!”身子往前略倾,说道,“贤弟,这信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元宝藏的名,印泥上落着他的印。贤弟,则若你我择选死士若干,持此信,夜至顿丘城下求入,贤弟你说,顿丘城会不会开城门,放咱死士入城?” “要想顿丘城敢开城门,有一点,贤兄,你我得先做到。” 刘黑闼坐回了身子,抚肚笑道:“贤弟所说,必是你我得先将顿丘城外的兵马撤回。” 李善道起身,下到帐中,负手踱步,琢磨了会儿,说道:“贤兄,好在你我昨日刚到顿丘,现派在顿丘城外的兵马不多,不到千人,只是起个警戒的用处。现将这不到千人的部曲撤回,应是不会引起城内的疑心。……不过,死士持信,却也不可今晚便扣城门。” “不错!今晚若便扣成,未免太巧。明晚,何如?” 天气热,李善道拿了个蒲扇,用扇柄击了下手心,做出了决定,说道:“就明晚!” 刘黑闼往仰身子,抚摸胡须,笑道:“贤弟,愚兄这一妙计怎样?” “贤兄这一计,岂止胜过你我上午与赵将军所议,胜过千军万马!” 得了李善道的夸赞,又妙计已有,迅速克城在望,刘黑闼心满意足,哈哈大笑。 果决的人商议事情,就是快,刘十善、李良等旁听者,脑子才转过弯,他俩已经将此事商定。 事不宜迟,李善道即令请赵君德来见。 等赵君德到后,将刘黑闼此计与他说了一说。 赵君德闻之大喜,无有意见,只多嘴问了句:“元宝藏这逑囊,怎会遣个门客来求见二郎与刘兄?莫非,他竟是以为,只靠门客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将咱说走?不是昏了头么!” 李善道、刘黑闼对视一眼。 两人俱是呵呵的笑。 刘黑闼骂了一句“狗日的”,笑道:“当官的,作威作福惯了,也许以为,吓咱几句,就能将咱吓走!”含糊将这话题带过,转入正题,商量说道,“贤弟、赵兄,这死士怎么选?” 赵君德讲义气,说道:“今来打顿丘,二郎与刘兄是为俺出气,助战来的,这死士,便都从俺部出!二郎,……百人够不够使?俺今天就可将这百人挑出。” “用不了百人,人太多,反会使城内起疑。依我之见,数人足矣。贤兄,你以为呢?” 刘黑闼点头说道:“可托以‘元宝藏闻讯咱们攻城,故特遣门客夤夜传令,告与城中援兵将至’为由,骗开城门。这样的话,死士确不宜多,十余即可。” 赵君德蹙起了眉头,说道:“十余?要只十余人,那可得都是一当百的壮士才成。” “这十余人,不能只从四郎部中出。贤兄,咱们三部各选本部壮士,一起将之出了!”赵君德说得很对,只十余人的话,这十余人每个都得是一当百的勇士,李善道考虑了下,吩咐李良,“去把延霸、法律、豹头、智果叫来。” 不多时,高延霸、董法律、刘豹头、郑智果四人来到。 李善道令他三人在帐中站定,顾与赵君德、刘黑闼说道:“四郎、贤兄,我部出此四人,你俩看行是不行?” 四人都没披甲,但分作前后两排而立,高低虽有不同,壮瘦亦有别,一股盈然的虎狼之气,却是相同。 高延霸无须多说,除掉高延霸以外,董法律、刘豹头两人可算是李善道部中最骁悍的两将,至若郑智果,骁悍稍逊董法律、刘豹头,但他擅长近身肉搏,很适合这次的夜袭。 这等於是给刘黑闼、赵君德打了个样,该选什么样的人做此次夜袭的死士才可。 瞅了眼高延霸,刘黑闼喝令刘十善,说道:“阿奴,站过去!” 高延霸四人尚不知李善道叫他们来是为何事,刘十善已是知道的了,然他却丝毫无有迟疑,跃起身形,去到帐下,昂首叉腰,跃跃欲试地站在了高延霸四人的身后。 “贤弟,我部也出四人,便由阿奴带头。” 赵君德一抹下巴,自起来到高延霸等前站下,豪气笑道:“我部也出四人,二郎,俺来领头!” 刘黑闼睁大了怪眼,几疑听错,吃惊地看视赵君德。 第六十四章 赵将军夜袭取城 大约三更前后,夜色下,十余人奔到顿丘城的南城门外。 夜风轻柔,云层遮月,黑黑的夜中,远近乡村寂静,城头、城内也没甚喧哗之声,唯一较大的动静,是来自北边数里外的贼军营中,——那是贼营里的贼兵们饮酒作乐的动静。 这十余人中,有几人操着本地的口音,大声叫道:“快开城门!王君奉郡丞之令,送信尔等!” 城头上值守的县尉得报,从城楼中,探出头来,向下打望。 ——不消说,这十余人自然就是赵君德、高延霸等了。 喊话的那几人是赵君德部的勇士,他们是清河郡人,清河与武阳接壤,两地口音相似。 趁着县尉打望的空儿,高延霸紧从在赵君德的身边,扭着脸,也在看他。 赵君德、高延霸、刘十善等身形魁梧,扮不了元宝藏的门客,门客系由郑智果假扮,他们都扮的是门客的随从。从营中出来起时,高延霸就一会儿一瞅他,赵君德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回过脸来,抬起头,迎上了高延霸的目光,问道:“高将军,你一直瞅俺作甚?” “赵将军,俺是纳闷。” 赵君德问道:“纳闷什么?” 高延霸瓮声瓮气地说道:“十余人夜袭顿丘,相当危险,俺慨然受令,是为俺家郎君效命。却将军?已身为一部之将,怎也愿冒险?将军就不怕,万一夜袭不成,折於此地?” 搞了半天,却原来是吃惊赵君德自告奋勇,愿来夜袭的,不仅刘黑闼,还有高延霸! “俺怕个逑!” 已到了城下,在喊城门,激烈的战斗可能已然在即,当此关头,高延霸居然尚有闲心,问赵君德这等闲话,已是一奇。 赵君德同样地没把可能已经在即的战斗看在眼里,亦有闲心回答高延霸,也是一奇! 他拍了下腰边的横刀,满不在乎地接着笑道:“高将军,你可能不知,俺家穷,打小饭都吃不饱,俺是怎有今日,成了一部头领的?靠的全是俺一刀一刀杀出来的!高将军,只要有俺这刀在,这天底下,就没有俺怕的人、怕的事!操他娘的!再说了,要想享福,不拼命岂成?” “赵将军。” 赵君德仰着脸,问道:“怎么?” “俺老高佩服的人不多,俺家郎君当然是一个,赵将军,你也是一个!你的胆勇,俺佩服。” 赵君德正待说话,城头上那县尉的回答,随风传了过来:“你们说你们是谁?” 那几个赵君德的部曲按李善道吩咐好的话,高声答道:“俺们是王君的随从,郡府的吏卒,王君在此,专为给尔等送郡丞的书信犯险而来!援兵快到了,信中有详说。快开城门!” “你们是怎么来的?” 赵君德的这几个部曲答道:“还能怎么来?贵乡来的!昨天离的县,早上就到了!怕被贼兵发觉,没敢就来城下,先在南边野地里藏了一天,趁着夜黑,乃来入城。莫再耽搁,快些的,城门打开!别叫给贼兵发现了,俺们马快,是能走,援兵之事,就没法告你们知了!” “请王君答话。” 郑智果拍着马,往前行了点,便骑在马上,叉个手,文绉绉地说道:“仆王敏,郡丞元公之门下客也,见过将军。” “果是郡丞来书?” 郑智果取书信在手,说道:“将军谨慎,亦是应当,可先遣一吏,取信入城,将军看过之后,再开城门,也无不可。唯是诚然不可再做耽误,若被贼兵察觉,仆只能转走还郡矣。” 这是个好建议。 县尉便遣了一吏,坐垂篮下城。 等这吏到了近前,郑智果把信与他。 高延霸个头太高,为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倒机灵,在人堆中,故意地往下蹲了蹲身子。 李善道毕竟是“贼”的身份,在成功地举郡以降李密之前,元宝藏不敢让人知道他与“贼将”联系,故而这封写给李善道的信,信封上有他的署名、印泥上有他的章印不假,却没有收信一方的消息。——按理说,这本该是一个破绽。可当信被呈递到县尉的手中时,万余贼众来犯,这县尉早已惊慌,失了分寸,却竟是心神不宁之下,未有发现这个破绽! 郑智果已叫取信的那吏转告县尉,信,是元宝藏写给县令的。 县尉没资格打开看,但信封上署名的字迹,县尉认得,是元宝藏的字迹无疑,印泥上的章印,也是元宝藏的章印不错!不过不是公章,是元宝藏的私章。怎么用了私章?必当是闻得万余贼众来寇,元宝藏亦难免慌张,因此用错了章罢!这县尉疑心尽去,赶忙一边令取信这吏,拿着这信去县寺求见县令,一边下令,命令打开城门,在贼兵发觉前,放元宝藏的信使进城。 终於等来了援兵的消息! 县尉紧张了两三天的心情,略微得以放松,收拾了下衣袍,他亲自下城楼,前去候迎。 顿丘城外本有护城河,黄河大水,顿丘也受了灾,城都被灌了,护城河因也被大水带来的泥沙给湮了,到现在还没再疏通。遂城门打开后,郑智果等毫无阻拦,便到了城门外头。 县尉竖着耳朵,尽力倾听着北边贼营中隐约的乱声,穿过门洞,快步迎上。 两下相近。 入眼先是当头的郑智果,黑幞头、青袍衫,腰佩宝剑,却也罢了,继而入眼的是赵君德、刘十善、刘豹头、高延霸等,虽也多是布衣,可俱皆魁壮,人人相貌狰狞,尤其是高延霸,这会儿没再蹲身,七尺高的个头,膀大腰圆,真如头熊罴也似!县尉心头不觉一怔。 下意识的,顺着动作,县尉下揖行礼,说道:“仆顿丘县尉也。王君是元公……” 郑智果从马上跳下,做出搀扶县尉的举动,手刚碰到县尉的胳臂,猛然反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另一手的手肘往前一顶,同时左腿下扫,使了个相扑的捕雀式,将这县尉掀翻在地! 县尉嘴里还在说着:“的门下客……哎哟!哎哟!王君,这是作甚?” 郑智果笑道:“俺不是甚么王君,是你的郑阿耶!”抽剑在手,将这县尉一剑刺死了。 跟着县尉出迎的几个县兵军将尚未还过神来。 城外的夜色下、城头上的火把光映照中。 赵君德、刘十善、刘豹头、高延霸等齐齐叱咤,各抽刀在手,——高延霸则是从马上摘下了他的双铁鞭,一起向前,眨眼间,刀砍鞭打,就将这几个军将尽皆杀了! 另又有从出的县兵三二十人。 县尉身死、几个军将也都死了,变起骤然,这几十个县兵反应快的,发一声喊,掉头就往门洞里跑,边跑边叫:“不是郡丞的信使!是贼兵!贼兵!”反应慢的,兀自站在原地发愣。 赵君德、刘十善、刘豹头、郑智果等不理会原地发愣的那些,紧追逃跑的,跟着杀进了门洞。 高延霸割下了县尉的人头,高高举起,冲着城头大呼:“俺乃魏公座下右武候将军李二郎帐下心腹爱将大都督双铁鞭高延霸是也!尔等主将已死,还不速降!二郎军令:降者不杀!” 大都督等军职,与上柱国相同,都是已被杨广裁汰的,然被李密重拾了起来。大都督,是正六品上阶的军职,打下黎阳仓后,李密对李善道等又有封赏,高延霸得了此职之封。 伴随着高延霸的呼声,是震耳的喊杀声! 喊杀声从城外四周的野地中响起。 寂静的仲夏深夜,顿时被杀声撕裂。 城头上的守卒惊骇顾之,但见四面八方,不知多少的贼兵,从远处、近处的野地、林间冲出,有的打着火把,有的没打火把,但不管打没打火把,却都可以看到!遍布四野,如潮涌来。 百余骑兵,冲驰的最快。 赵君德等才刚追杀入门洞,这百余骑兵已从城南几里外的丘陵外转出,驰到了城下。 百余骑兵,大都举着火把。 南城头的守卒瞧见,被簇拥最前的是一个贼将,披精甲,乘黄马,未有持槊,佩刀在腰,没戴兜鍪,露出发髻在外,浓眉大眼,年纪轻轻,颔下短髭,增了他三分英武! 守卒不认得他是谁人,高延霸焉会不认得? 正是李善道。 忙提着县尉的人头,高延霸赶到李善道马前,挺起胸膛,大声禀报:“郎君!城门骗开了!守将也被俺杀了!这是首级,献给郎君。” “赵将军他们呢?” 高延霸说道:“追入城中去了。小奴在这里,正在吓唬守卒,为郎君招降。” “你这厮!赵将军已入城,你还在城外为我招降?”李善道骂他了一句,喝令从骑,“跟着延霸,杀进城去!别处先不用占,先将南城门守住,把县寺打下!”令高延霸,“你前头领路!” 高延霸抖擞精神,高声应诺。 高曦、陈敬儿皆在从骑中。 便高延霸提铁鞭在前,百余骑中,分出数十骑,高曦亲率,随他冲进城内。 剩下诸骑,下马改步,由陈敬儿引领,把守南城门。 李善道坐在马上,举目瞧了眼城头上已然陷入惊乱的守卒,随之眺目顾盼四方。 一队队的三营战士,在三营将校的率领下,分别已都杀近到了四面城下。 秦敬嗣引着本部的数百步卒,越过田野,上到南城门正对着的官道,飞快地奔了过来。 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善道马前,秦敬嗣请令说道:“二郎,进城么?” “沐阳已率骑进城,去攻县寺。你引你部,即刻入城,杀上城头,将南城墙夺下!” 秦敬嗣接令,马不停蹄,乃率众亦杀入城中。 侧耳听之,城内也已然是杀声四起。 原先安静的顿丘县城,被战火惊醒。 孩子的哭声、犬吠、妇人的惊叫等声,夹杂在杀声里,亦入耳中。 秦敬嗣部进城的队伍,出现了一点混乱。 李善道皱眉去看,见是数人逆着他们,从门洞中挤将了出来。 这数人,居前之人,一身布袍,血迹斑斑,右手提刀,左手提个首级。一眼看见了坐在马上的李善道,此人大步流星,到李善道马前,丢下人头,说道:“二郎,县令人头在此!” 远处,鸟雀惊飞。 云层透出月晕,沉沉夜深,四野火光冲天,偌大的顿丘县城巍立在此人身后,李善道面前。 第六十五章 军纪兵心两难得 杀了县令之人,正是赵君德。 河北虽也有贼乱,但大贼头都不在武阳,如那窦建德,在北边平原等郡,部曲数万的王德仁,主要活动在西边魏郡,又如那已被歼灭的张金称贼部,此前也是活动在北边,势力范围主要是与武阳接壤的清河郡,因而武阳郡诸县,在城防这块,措施是有,然本就称不上十分充足。 再加上,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三部来得十分突然。 顿丘县的城防,就更是仓促了。 於是城门一被哄开,赵君德等几人,长驱直入,竟是顺利地杀进了县寺,将这县令宰了。 城门已开,县尉、县令又先后已死,城中守卒没了首领,接下来的战事就不用再多说,先是秦敬嗣等攻占下了南城墙,随后进城的部队打开了别的城门,诸部争相抢入,顿丘遂下。 到天亮时分,整个的顿丘县城,四面城墙、城内各里、兵营县寺,皆已被李善道等各部掌控。 从投瓦岗以今,大仗、硬仗打了不少,数这一仗打的最为轻易。 只用了赵君德、高延霸等十余壮士,就攻下了一座县城! 而且攻下来的这座顿丘县城,极大的可能,还将会成为李善道以后独自占领的第一座县城。 李善道心情激动,要来笔墨,泼墨挥毫,想要写上几句,却文思不佳,只写了一句就卡壳了。 高延霸探头来看,称赞说道:“郎君的字,越写越好看了!” 高曦识字,将李善道写的这句读了出来:“十二猛士夜袭城……,郎君,底下呢?” “底下……,哈哈,哈哈。”李善道尴尬地笑了笑,骂了句,“他妈的,倚马千言之才,老子到底是无有之也!这底下嘛,得了佳句再写吧。”将笔丢给高延霸,说道,“走,去找刘将军!” 刘黑闼在城北。 踏着晨光,沐着掺有血腥味的空气,一行人驰马到了城北。 城北的情形和城南没甚区别。 城门大开着,一股股的刘黑闼部的战士,或是从刚从营中赶来,在拥挤进城,或带着战后的疲惫,喜笑颜开地坐在城墙边,给战友看自己在此战中的缴获,与战友吹牛。 刘黑闼的将旗竖在北边官道边上的田畔。 到了旗下,却不见刘黑闼。 “刘将军呢?”高延霸代李善道,问迎上来的刘十善。 跟着赵君德杀了县令后,刘十善便转来城北,归回本部了。 刘十善答道:“俺阿兄进城了。” “进城作甚?” 刘十善嘿嘿的笑,没有回答。 “你笑什么?” 刘十善与李善道说道:“将军,俺阿兄应是很快就能回来,要不将军稍等片刻?” 李善道下了马,说道:“那就等一会儿!”叉腰而立,时望向城中,时回顾北边的营垒。 营垒与城之间的野地上,漫是三部的兵士,人头簇拥,嚷叫喧乱,你奔我跑,都是在往城里来的。昨晚这这一仗,动用上阵的兵马,三部总计不到四千人,其余的都被留在了营里。 “夜袭此谋,得之匆促。战前,未得空约束进城的军纪。我三部兵马,万余之众,怎可尽数进城?若全都进了城,不得闹翻了天?亦不利下步进战。沐阳,你带人速往各城门,传我将令,三部将士,无我令者,悉不许擅自入城。五郎,你领上你本部兵,现则进城,一来,约束已在城中的各部部曲的军纪,二来,亦传我将令,令城中各部在两个时辰内,退出城外。” 高曦领命。 陈敬儿问道:“郎君,全都退出城?那城中守备?” “城墙上有咱的部曲守着就足够了。至於城内的治安,你告诉敬嗣,令他组织巡逻队伍,巡逻县中街道、各里,不许扰民,如有敢作乱者,就地正法。县吏不是有几个降的么?都带去给崇吾,请崇吾与他们商量商量,安定城中民心的办法,商量好后,报与我知。” 陈敬儿应诺。 两人就按李善道的命令,各去行事,不需多提。 城内的纷乱,乃至压倒了城外奔向城中的那数千三部部曲的喧嚷。 不用仔细分辨,就能从中听出妇孺的泣叫、入城各部兵士们的笑喊等声。 掌兵已久,李善道已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军纪,自然是需要约束的,不能真的自己的部队,变成了他之前担忧的“兽兵”,可一座城打下来后,当下的部队肯定没法和后世的那支英雄部队相比,要想彻底杜绝抢掠等事,也是不可能的。至多,能约束多少,约束多少罢了。 ——整治军纪的事情,徐世绩以前也是有过考虑,可就连徐世绩这样的人杰,於今不也是不提此事了么?甚而,当打完一场胜仗后,他如今还会主动地纵兵掳掠,任由兵士快活。 任由兵士快活的事,李善道有他的底线,他做不到。 但话说回来,他能做到的,也只有刚才命令高曦、陈敬儿的那些了。 热血的少年,总归会被社会抹平棱角,很多时,为了生存,再高尚的理想,也得向现实低头。 低一回头,可能还不够。 当刘黑闼从城中出来时,李善道发现,他还得再低一次头。 等了多时,刘黑闼终於从城中出来了。 不是一个人出来的,除掉随从的亲兵,他的马上横放了一个妇人。 见李善道在等他,刘黑闼赶忙下马,随手将那妇人拽了下来,指着她,喜滋滋地说道:“贤弟,你看这是谁?”抓住这妇人的头发,强迫她抬起了脸,请李善道观瞧。 李善道怎会认得! 只见这妇人二十来岁的年纪,蛾眉螓首,齿白唇红,身段娇美,长得不错。 “贤兄,她是谁?” 刘黑闼笑道:“还记不记得,咱攻破龚老狗的庄子,杀他时,人说他有个女儿,嫁在了县里,生得貌比西施,沉甚么雁,就是这位小娘子了!贤弟,俺专去城里,把她抓来,送给你的!” “……她已婚配,贤兄,这怎使得!” 刘黑闼不在乎地笑道:“婚什么配?她丈夫却识趣,一见到俺,就把她献给了俺!贤弟,她已是无主的了!怎样?”掐了下这妇人的脸,“这脸蛋?这身段?水灵灵的,果是个美人儿。” 这妇人不敢躲避,泪水含在眼中,楚楚可怜之状。 想当年,隋灭陈时,就连陈之公主,也逃不掉夫妻离散、被掳为婢的悲惨,何况龚家的这个妇人?尽管已向现实低头,尽管已知战乱年间,此等事不可避免,却心中怜悯之感触难抑! 李善道不忍睹之,强笑说道:“贤兄,俺比不得贤兄,无此雅兴。不敢受之。” “你真不要?” 李善道摆了摆手。 “你如不要,俺就不客气了!这可是上等好货!含珠正少个好姐妹!”刘黑闼大喜,又捏了下这妇人的脸蛋,示意刘十善将她带走,目光还离不开,搓着手,在这妇人的背影上流连了片刻,然后才转看李善道,笑道,“贤弟,城下了,你不进城快活,却怎来了俺这儿?” 必须得立即进行下一步的进战了! 要不然,就算是约束军纪的命令下达,这顿丘县城内的百姓,却也还不知会遭多少的蹂躏。 李善道没了心情多说,干脆直接话入正题,说道:“贤兄,我来找你,是为计议下步进战。” “下步进战?贤弟,顿丘才下啊。” 李善道说道:“贤兄,正是顿丘才下,是以你我才该立刻继续用兵。有道是‘出其不意’,又有道‘兵贵神速’。顿丘被你我攻下的消息,一旦传开,可想而知,上到郡府的元宝藏,下到武阳各县,势必都会震骇,一定都会赶紧地加强城防。到那时,底下的进战,咱恐怕就不好打了。为防止这种局面出现,最好的办法即是,你我至迟明日,便挥军再进,以速战速决!” “贤弟此话在理。那下步进战,贤弟可已有腹案?” 李善道拿着铁制的直马鞭,在地上画了个简单的武阳郡的形势地图。 指着最南一点,说道:“此处是顿丘。”顺着顿丘往西北方向,指向了另外两点,说道,“这两处是繁水、魏县。”又往顿丘东北方向的几个点,点了下,说道,“此处是临黄、元城等县。”末了在魏县、元城县北边,离魏县较近的一个点上,点了下,说道,“此处是郡治贵乡。” “不错,然后呢?” 李善道说道:“贤兄,我意接下来的进战,为最大的起到‘兵贵神速’的效用,不给武阳郡郡府、各县反应的时间,我等可兵分三路。” “怎么兵分三路?” 李善道说道:“分兵一部,攻繁水、魏县;再分兵一部,攻元城等县;以主力,我亲率之,直趋贵乡!”收起直马鞭,横放在手心上,轻轻拍着,举目问刘黑闼,“兄意可否?” “谁攻繁水?谁取元城?” 李善道说道:“繁水、魏县只两县之地,一部偏师即可;元城等地,属武阳西部,数县地也,并有部分府兵驻扎,往攻的兵马不可少之。我之愚见,元城等地,兄若愿意,即劳贤兄往攻;繁水、魏县,从你我三部中,择一智勇堪用的偏裨之将便可。” 武阳郡从北到南、从东到西的距离,大致相近。顿丘正好处在郡东、郡西之间的中轴线的南部末端。以顿丘所在的这条中轴线为基,整个郡可被分为面积基本相当的两个部分。 贵乡、魏县、繁水都属西边部分。 元城等县属东边部分。 东边北起聊城,西南到观城,沿着黄河西岸,一字排开,总计是七个县,恰好是武阳总辖县数的一半。这七个县中,虽无郡治,但七个县,不少了,把攻此七县之任,交给刘黑闼,既是对他的信任,如果刘黑闼能够将此七县,悉数成功打下,也是一份大大的油水。 刘黑闼俯首,熟视李善道画的这幅简易地图,拍了下大腿,说道:“贤弟,敢不敢来打个赌?” “打什么赌?” 刘黑闼说道:“赌一赌,是你先将贵乡打下,还是愚兄先将元城攻克!” 李善道一笑,说道:“贤兄,这个赌,你怕是要输。” “俺若输了,含珠送你!你若输了,嘿嘿,贤弟,徐大郎赠你的一丈威不赖,可舍得给俺?” 第六十六章 谋勇应变一人唯 “一丈威”,即矛。 此名,系杨广所取。 当日为李善道新组建的陌刀兵而打造陌刀时,顺带手的,匠营打造了一批长矛。其中最精良的数十支长矛,翟让拿来,分给了徐世绩、单雄信等。徐世绩转赠李善道了几支。 矛长一丈,槊长丈八,矛比槊短,是步卒所用。 李善道身为主将,就不说通常的战斗不需要上阵,便是上阵,亦怎能如步卒那样,徒步进斗? 这一丈威,他用不上,大都又转赏给了秦敬嗣、季伯常等,自己只留下了一支,算做个留藏。 不意,这支留下收藏的矛,被刘黑闼相中了。 一支矛而已,李善道当然不会可惜,痛快说道:“好!贤兄,一言为定!” “那分兵三路,接着进战此事?” 李善道说道:“兄若无异议,明日便行?” “今天让儿郎们快活一日,明日便行!” …… 顿丘已下,不能没有留守。 帐下将吏,唯侯友怀做过县吏,有治县经验,李善道就把侯友怀留在了顿丘,并令张怀吉引其本部,亦留将下来,佐助侯友怀。——张怀吉部现的兵力不很多,数百人,然驻守足够了。 三部将士,快活了一天。 第二天,安排好了侯友怀、张怀吉的留守事宜。 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等便兵分三路,依照李善道的计划,开始接下来的进战。 一路为刘黑闼及其部曲,东北而去,往攻元城等县;一路以高曦为将,李善道分兵千余给他,往攻魏县、繁水;一路是李善道、赵君德两部的主力,由李善道亲引,直奔贵乡。 “兵贵神速”、“出其不意”,的确是做到了。 开往贵乡的路上,须先经过繁水、魏县。到繁水、魏县城外时,两县才刚得知顿丘已陷,远远的在城外望之,即能通过两县城上的守卒情况,看出两县而下的慌乱! 高曦是沙场宿将了,征高句丽那等的大战役,他都参加过,如今独领一部,攻打两座小小县城,自是不在话下。 李善道亦没什么可交代他的,只叮嘱了他一下,如果两县反抗激励,难以速下,那就不要强攻,只先把这两县围住,使之不能援助贵乡,并守住李善道、赵君德两部主力的后路即可。 高曦接令不提。 留下了高曦率兵千余,围攻两县,李善道、赵君德率主力,未多停驻,继续北上。 过了魏县,就是贵乡县。 两座县城相距,三四十里而已。 上午离的魏县界,后世时间,下午四五点钟时,四千多的两部主力兵马已到贵乡城外。 …… 郡府。 暮色压头,凉风阵阵。 天光尚未十分黯淡,堂中烛火早已点上。 亮如白昼的堂里,元宝藏连正经的袍服都没赶得及穿,身着便服,神色紧张。 “怎么回事?玄成,这是怎么回事?” 魏征倒还沉稳,稳稳当当地坐在席上,沉吟说道:“是有点古怪。” “子方没有把我的信送到李善道处?还是魏公下了令,不接受我的请降?” 魏征说道:“不接受请降,不太可能。” “那就是子方未有把信送到?子方平时办事,也颇稳妥,这回是怎么回事么?一去几天,半点回信也没有!而下可好,李善道的兵马,居然已杀到了贵乡城下!玄成,计将安出?” 魏征温声说道:“明公切勿慌张,从长计议。” “贼兵……,不,魏兵已杀到了城下,还怎生从长计议?玄成,要不你来卜上一卦,卜卜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魏征早年出家当过道士,学过些道法,元宝藏此亦急病乱投医。 魏征虽然学过道法,却不信这一套,说道:“明公,临敌问卜,此清谈士所为也。明公才略超群,见机知事,素有应变之能,远非清谈士可比,今事虽急,何必祷乞鬼神?” 元宝藏渴望地看着魏征,问道:“玄成,你是不是已有对策?” “可择一吏,出城往谒李善道,面问之,子方所送之信,他可有收到?若没收到,便再将明公已向魏公请降之事,告禀与他。” 元宝藏说道:“玄成,你是说,子方也许没能把我的信给李善道送到?” “於今兵荒马乱,明公虽兼具文武,治郡极为得力,然武阳郡中,不免亦有盗贼。子方前时送信,不排除存在半路上遭贼,受了贼害的可能。” 元宝藏说道:“对,对,有此可能!”转过念头,又问道,“但是玄成,如果信,子方是送到了呢?李善道他会不会尽管收到了我的信,知了我已向魏公请降,却为贪货利,仍来犯我?” “李善道本瓦岗贼也,贪图货利,也有可能。” 元宝藏问道:“那若如此,如何是好?” “也不难解决。若是如此,便明言说与他知,明公族为洛阳清贵,世代簪缨,著名海内,魏公获明公降书后,定会欣喜万分,倒履相迎,深为重用,李善道如为些许货利,竟不肯退,则来日之间,不虑魏公之责乎?倘其执意犯城,今我城中,精兵两千,愿与会猎,较以高下。” 洛阳是北魏后期的都城,孝文帝时迁都於此,北魏皇室,亦即改姓前的拓跋、改姓后的元氏,从那时起,就大批的迁居洛阳。以至於今,洛阳依然是鲜卑元氏最为聚居的地方。 元宝藏之所以隔着大老远,主动向李密请降,他家在洛阳,是缘故之一。 根据李密、翟让大败刘长恭此战,元宝藏断定,洛阳迟早会被李密打下。而洛阳,是隋室的东都,洛阳一下,李密等若就抢下了隋室的三分王统之一,大业可期。——王统,说白了,就是政治号召,隋室的三分王统,现下一在长安,一在洛阳,一随着杨广本身,现在江都。是以,元宝藏认为,他如能在此际投降到李密帐下,不仅可保洛阳克后,他的家族安然无恙,且以他对洛阳的了解,他还可凭此,为李密攻打洛阳出谋划策,从而再借此得到李密的重视。 也不必多说。 且说元宝藏品咂了下魏征之策,说道:“好,好,玄成,你这番说辞好!软硬兼施也。”抚摸着稀疏的胡须,视线在陪坐的诸门客身上一一扫过,略显出了为难之态。 魏征端起茶水,慢悠悠的,又开始品茶。 元宝藏目落在了他的身上,说道:“玄成,唯是此出谒李善道之士,择何人为是?” “明公知士、善用士,当已有人选,征焉敢置喙。” 元宝藏说道:“可托此任之士,须当有谋有勇,有临机应变之才,却我正为此为难。” “智达兄机敏,以此任付之,必不负使命。” 元宝藏看了看座中一人,摇了摇头。 “敬武兄胆雄之士,尝为明公招降郡中群盗,此出往谒,定能功成。” 元宝藏说道:“玄成,你就不要推荐别人了!智勇兼备、临机应变,非你不可!”见魏征似犹有推脱之意,起身下揖,说道,“玄成,事关全城父老,你就不要推辞了!我代郡府上下、全城父老,请劳你一趟,出城为我面谒李善道。事成后,必重赏於卿!” “明公,不是仆不肯去。彼等贼类,贵壮贱弱,仆一文弱书生耳,恐失明公之威。” 元宝藏说道:“我请敬武,再拨甲士一队,与你同往!” 话说到这份儿上,魏征实在是没法再推辞了,只好离席,行礼接令,但拒绝了元宝藏“拨甲士一队”的补充,说道:“明公,甲士不用拨了,羊、酒拨给一些最好。” “对,对,得有羊、酒!玄成,还是你思虑的周全。” 李善道、赵君德的兵马已在城外,城中固是确有两千守卒,可这两千守卒,远非精卒可称,元宝藏担心李善道现在就展开攻城,不敢多做迟延,便请魏征赶紧出城。 辞别元宝藏,魏征下堂出院,在郡府门外等了会儿,等元宝藏调来的羊、酒到后,与随他出来的一人说道:“敬武兄,你我这便去吧?” “敬武”是字,这人名叫盛志,是元宝藏门客中最有武力,长得最为雄壮之一人。 他和魏征是馆陶老乡。 两人很熟,他对魏征相当了解,数觑魏征,说道:“玄成,俺见你有不愿之意,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觉得奉令出城,往谒李善道,存有危险?” 还有说么? 肯定有危险! 危险还不小! 先是陈法行失去了联系,继之“子方”也没了消息,而李善道的兵马而下已到。以魏征之智,怎会瞧不出,这里边必定是存在着他有所不知的内情?这一去,是生是死,孰难料知! 可食人禄,忠人事,元宝藏非要他出城,他也只能冒险出城。 为免得盛志因为生忧,在见到李善道后闹出什么乱子,魏征没把担忧说与他听,只风轻云淡地说道:“敬武,俺还是那句话,当下兵荒马乱,干什么事,能没风险?不过,你也无须担心,只管把你为元公招降郡中群盗时的胆气拿出来,到了营后,切勿多言,便即可矣。” 怀着惴惴的心情,盛志陪着魏征,带着牵羊抬酒的仆隶,经过县中街道,由南城门,出了城。 南行数里,前边旌旗招展,人声马嘶,魏征、盛志等放眼望去,官道、野地上遍是贼兵,一眼望不到边,已是到了李善道、赵君德两部主力的暂时驻兵之处。 四五个骑士,策马近前,上下打量他们。 为首者问道:“尔等何人?” 魏征恭谨地回答,说道:“仆魏征,武阳郡丞元公门下客也。从元公令,敬送羊酒与贵军,以劳兵士;并求谒李武侯将军,有元公书信一封,敢伏拜敬奉。” 瞧了眼魏征后头仆隶们牵着的几头羊,肩着的几坛酒,为首的这骑士笑道:“元宝藏这厮,还算知事识趣。只是,就这么几头羊,几坛酒,够谁吃的、喝的?” 魏征出身贫寒,又做过道士,深知能屈能伸之理,面对这一小小贼兵骑士,他亦能以礼相待,赔笑说道:“敢启将军,这只是头批送来的,后头还有更多。” 这骑士令魏征等:“罢了,你在这儿等着,俺去给你通报。” 来往的贼兵骑士不少,一会儿便有数骑经过。有的是巡逻的骑士,有的是探查贵县城外远近虚实的骑士。只要是路过魏征等边上,无不多看他们几眼。 盛志饶有胆气,亦不觉如芒在背,汗水滴滴答答地流下,出了满头的大汗。 那牵羊抬酒的仆隶们,更已是吓得魂不守舍,尽皆面色苍白。 等了不知多长时间,在盛志觉得,比一天还要漫长,然魏征却知,其实只过去了半个时辰。 数骑沿着适才那骑士去的道路,从南边纵马驰来。 魏征看见,适才的那个骑士,正在这数骑之中,跟从在一个年轻人身边。 这个年轻人,穿着圆领袍,腰带横刀,骑一黄马,人尚未近,一双亮晶晶的眼,早看向魏征。 适才那个骑士,抢先奔到,喝令说道:“我家将军在此,尔等还不下拜见礼!” “此个年轻人,就是李善道?这般年轻!”念头在魏征脑中一转掠过,虽然诧异李善道的年轻和衣着的简朴,他哪有时间再做多想?忙不迭的,和盛志等赶紧下拜。 听见战马勒停的声音,接着听见骑士们络绎下马的声响。 穿着短腰皮靴的两只脚,走到了魏征的眼前头,两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的胳臂,一把将他扯了起来,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再次入目,这个年轻人展开笑颜,说道:“先生便是魏征?我久慕先生大名了,没想到今日在此,与先生相见。地上脏,先生快请起。鄙人李善道。” 第六十七章 帐中敬重魏玄成 方才骑兵们来回驰骋,荡起了尘土,有的飘沾在了魏征的脸上。 其人肤白,灰尘合以微汗,略嫌脏污。 李善道揪着衣袖,贴心地替他把灰尘拂去。 头次见面,就做出这样亲热的动作,魏征既惊且讶,勉强止住了后退的下意识举动,恭恭敬敬地说道:“仆山野之民,贱名何足为将军知?将军亦知仆名乎?将军拔濮阳、败贾务本、大海寺破杀张须陀、石子河一战,尽歼刘长恭数万之师,威名远扬,播於四海,仆实久仰。” “先生,你说的这几仗,除了濮阳是我打的,守封丘,是右武候大将军徐公坐镇,破张须陀、歼刘长恭,系魏公、司徒翟公亲临指挥,善道无非受令行事,岂敢领此大功?先生谬赞,不敢当也。”李善道笑吟吟地说道,魏征未退,他退了两步,抚摸短髭,细视魏征。 魏征形貌羸弱,个头不高,按后世计长的单位,大概一米六多点,他自言他的体貌不够威风,此话倒是不错,戴着黑色的软脚幞头,一袭白袍,腰围革带,佩剑,足着软履,迎对李善道,还有跟从李善道来的那几个如虎似狼的骑士们注视,然他却虽态度谦恭,有不卑不亢之仪。 “先生风度,果然不寻常!”李善道赞不绝口,招呼随从的高延霸、焦彦郎等,“尚愣着作甚?这位便是我常与你们提起的,馆陶名士、今代名贤魏玄成先生也,还不速来见礼?” 焦彦郎一脸茫然,李善道甚么时候,“常与他们提起”这位“魏玄成先生”了? 高延霸麻利地叉手作礼,憨着脸,瓮声说道:“原来先生就是魏玄成先生!我家郎君不知几次向俺们提过先生的大名,俺的耳朵都被磨出茧子了,终得一见先生尊容!” 焦彦郎等糊里糊涂的,跟着高延霸也都行了个礼,参差不齐地,各自嘟哝了几句。 高延霸两米多,魏征一米六多,俩人比个子的话,他只到高延霸的腰。魏征的经历很丰富,当过道士、追随大学问家薛收求过学,现又是元宝藏的门客,见过的人多了去了,如高延霸雄硕者,这么多年,一个没见过,由衷地称赞说道:“将军麾下此君,真壮士也!” “十个这样的壮士,不如得与先生一会,使我欢喜。我主魏公,尝有诗云,‘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先生,你我今日相会,於我而言,便如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纵见多识广,有应变之能,面对李善道这来的莫名其妙、太过热情的态度,魏征一时也是迷茫,摸不着头脑,猜不出李善道为何如此,不知何以作答了,再次行礼,连道“不敢”而已。 “先生,此处非叙话之所,敢请先生与我到帐中叙话。” 魏征应道:“谨从将军之令。” 李善道这时,才注意到了魏征身边的盛志,问了句:“先生,此公谁也?” 魏征介绍了下盛志。 李善道点点头,随口说道:“观公形貌,亦秀士也。一并请到帐中说话。” 单论形貌,盛志比魏征威风多了,以魏征以为李善道等应是“贵壮贱弱”的猜测,李善道应是更对盛志感兴趣才对,却明显的,李善道的兴趣,全在魏征身上。 魏征有自知之明,才华,他自是有的,可现在的他,就像是藏在匣中的明珠,苦於族声不显,蹉跎到今,已三十多,快四十岁了,还只能屈身在元宝藏门下为客,又何来的“大名”,让李善道“久慕”?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李善道的态度,又不像对他不怀好意。 到了这时,魏征心中不自禁的,也是七上八下了起来。 “此位李将军,没有由头的,缘何待俺这般亲热?是魏公知了元公的降书,乃俺所写,故令他礼重於俺?……不对呀,元公降书,俺虽卖足了力气,可除非陈法行主动禀与魏公,否则,魏公断然不可能知是俺所写。又若魏公见到了降书,欣赏俺的才能,这位李将军也不可能会再领兵来打。那么,要非为此,他这般热情,又是为何?倒有一点,俺此前猜错了。不论这位李将军缘何热情,从他言谈来看,他却非粗鲁之辈,俨然知书达礼之士。” 坐上李善道叫来的软轿,跟着李善道去帐中的路上,魏征望着他挺拔的身姿,这样胡乱想道。 兵马才到,营尚未筑。 不过,议事用的大帐已经搭好。 行三四里,众军环绕中,李善道领着魏征等,到了帐外。 这一路行来,经过了好几部的兵马,每部兵马的将士,见到李善道,俱尊敬行礼,有的可能与李善道较熟,李善道还与之说笑几句。能够瞧出,李善道在这支兵马中的威望,非常的高。 “先生,请下肩舆吧,已到帐了。” 软轿落地,李善道下了马,亲扶魏征起身。 魏征免不了,又是连道“不敢”。 同样坐轿子的盛志就没这待遇了,自己下了轿。 李善道引诸人到帐前,亲手掀开帐幕,请魏征进帐。 “仆卑贱之躯,岂敢先入?将军请先入。”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有道是,‘英雄莫问出身’。大丈夫在世,唯重真才,甚么卑贱不卑贱的?不足一哂。况以先生之能,若欲富贵,今日便可!先生莫辞矣,请先入。” 魏征心中一动,遂不再辞让,行了个礼,告了个罪,便先入进帐内。 李善道令高延霸、焦彦郎等留在帐外,命请赵君德过来,然后自也入帐。 盛志跟在他的屁股后头,亦进了帐中。 帐篷占地不小,陈设不多,只几张席,十余张马扎,主位前一张案几,帐门口一架放兵器的兰锜,帐璧挂着一张弓,悬挂着两张地图。除此以外,再无别物。 “军中简陋,先生勿怪。坐,先生请坐。”等魏征、盛志坐下,李善道也坐了下来。 没坐主位,坐在了魏征就坐的对面。 再一次地仔细打量魏征,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先生就是魏玄成!我对先生,真的是闻名已久!不瞒先生,今日得与先生相见,我是如在梦中。”一拍额头,“茶水都忘了给先生舀。” 亦不令侍在帐下的李良、王宣德、王湛德等来倒,他自给魏征、盛志各舀了杯茶,重落入坐,笑道:“这茶汤,是我去接先生前令煮下的,刚煮好。此第一碗也,先生尝尝。” 茶汤最好喝的是前三碗,五碗以后,“非渴其莫之饮”,味道就很差了。 魏征左手扶袖,右手端茶,饮了一口,说道:“汤色嫩绿,滋味鲜嫩,好茶也。品嗅其味,少蜀茶之醇,乏北茶之酽,而含轻柔,可是江南之茶?” “先生当真了得!一嘴就尝出了此茶的出处。确乎是江南之茶。齐郡公孟总管月前来投附魏公时,从江南带了些上好的茶饼,献与了魏公。魏公赐我了稍许。平时我不舍得喝,今天是闻先生来了,特地令取出煮之。宝剑赠烈士,这好茶嘛,就得识货之士来品,先生正斯人也。” 从小到大,魏征听过的奉承话,可能还没今天一日听得多。 他轻轻地咳嗽了声,放下茶碗,手收膝上,换以正襟危坐的姿势,说道:“敢禀将军,仆今日与敬武出城,求谒将军,是奉鄙郡郡丞元公之令。” “我知道。”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口,笑道。 魏征继续说,说道:“元公遣仆与敬武出城,是有件事,敢请问将军。” “什么事,先生请说。” 魏征迟疑了下,转看盛志,盛志低着头坐着,没有打算说话的样子,知道话还是得由他来说,便说道:“便是前几日,元公令人往顿丘,送书信与将军。敢问将军,元公书信,可有收到?” 李善道惊讶地说道:“贵郡郡丞派人给我送书信?甚么书信?我没有见着啊。” “元公书信,将军未有见着?” 李善道问帐下侍立的李良等:“可有收到郡丞书信?” 李良都纷纷摇头,都道:“回将军的话,不曾有见。” “先生,不曾有见。” 魏征辨不出真假,只有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说道:“将军若是未见,也许是信使路上出了变故。亦无妨。再敢问将军,近日可有接到魏公的令旨?” “魏公令旨?先生真是神了!怎知我兵入贵郡前,向魏公上了道奏书?不过先生,魏公的回旨,尚未下到。我还没接到。……先生问此为甚?” 魏征看了下李良等,踌躇稍顷,说道:“仆斗胆敢禀将军,有一事,将军可能不知。” “何事也?” 魏征神色凝重地说道:“早在将军兵入鄙郡前,元公就已遣使,赶赴兴洛,求见魏公。” “哦?竟有此事?贵郡郡丞遣使拜见魏公?拜见魏公做什么?” 魏征说道:“敢请将军知,魏公与司徒翟公顺天应命,起义兵於河南道,吊民伐罪,为生民请命,讨伐无道,义旗所至,英杰奔投,兵锋到处,雄豪影从,鄙郡元公深仰魏公英德,因决意弃暗投明,拨乱反正,所以遣使求拜魏公者,正是为献郡以从,请受魏公驱使也。” “先生,你是说贵郡郡丞,遣使拜见魏公,是为降附?” 魏征顿了下,说道:“回将军的话,是。” “哎呀,竟有此事?先生,魏公却无相关的令旨,下与我呀。” 魏征说道:“使者到兴洛,路途需时,也许是到兴洛得晚了?魏公的令旨,也许即将便下?” 李善道站起身,搓着手,在帐中踱步,说道:“可於今我兵马已到,先生,如何是好?” “鄙郡元公,素有高名在外,魏公得元公降书,必然欢喜。” 李善道说道:“是,是,先生所言甚是。但是我兵马已到,总也不好无功而返。” 帐幕掀开后,没有放下。 一人大步撞进帐中,乜视魏征,冷笑说道:“你这贼厮鸟,俺家郎君这等高看於你,崇礼於你,你却用些瞎话,糊弄俺家郎君?甚么元狗官,已献降书?降书在何处?为何魏公未有旨意?分明胡言!郎君,莫再与这厮多说,这厮不是个好人,俺将他拉出去,砍了了事!” 一面说,这人抽铁鞭在手,虎视眈眈,只待李善道令下,就要拉魏征、盛志出帐。 此人可不就是壮如熊罴的高延霸! 他的倒影,遮住了魏征、盛志。 两条黑黝黝的铁鞭晃在席前,盛志惊骇色变,按地侧身。 魏征安坐不动,急声说道:“将军,仆有几个胆子,敢在将军座前胡言?” 李善道皱着眉头,瞧瞧高延霸,看看魏征,像是已听信了高延霸的话,又像是陷入思索。 第六十八章 堂上仓皇元宝藏 “延霸,不可无礼,把你的铁鞭收起来。” 高延霸叫嚷说道:“郎君,这姓魏的,枉郎君如此高抬他,他却这般地糊弄郎君!元狗官若是已降魏公,魏公岂会无令旨下到?现无魏公令旨,这姓魏的,明明就是在拿这话吓唬郎君!指望他三言两语,就把咱吓走退兵!把郎君作三岁小儿来哄,辱之甚之,岂有此理!郎君,这若不杀,没得惹天下英雄笑话!敢请郎君把他给俺,俺一鞭砸碎了他的天灵盖!” 李善道沉下脸,说道:“我的话,你不听了?” “郎君之令,怎敢不遵?” 李善道说道:“收起你的铁鞭,退出去!” “郎君!俺可是一片忠心哩!” 李善道挥手说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下去。” 高延霸恶狠狠地瞪了瞪魏征,哼了声,提着他的两根铁鞭,退出了帐外。 盛志悄悄地抹了把汗,求救似地偷看魏征。 魏征坐的虽然稳当,后背上汗水亦出,他稳住声调,不急不忙地说道:“将军,鄙郡元公有无献降书与魏公,是关乎到鄙郡一郡生民的大事,仆焉敢说谎?此事确有。至於魏公为何至今未有令旨下与将军,仆窃猜度,魏公日理万机,或许是令旨下得稍晚,但十之八九,令旨已在路上。”起身下揖,说道,“将军,仆今日求见,并不是请将军退兵。” “哦?不是请我退兵?那是为甚?” 魏征说道:“将军如是仍然存疑,到底鄙郡元公有没有献降书与魏公,仆斗胆,敢进一言,将军何不上书一道,询问一下魏公?又或者,暂且顿兵,等一等魏公的令旨?” “先生的意思是,我暂驻兵在此,等搞清楚了这件事的真假,再做计议?” 魏征说道:“敬禀将军,此仆之愚见也。这样做的话,一举两得,既不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自己打起,也使贵乡不致遭兵灾之害,此皆将军之功德也!堪否能用,惟将军之意!” 李善道摸着短髭,踱步稍顷,立定下来,笑道:“先生的话,我是相信的。先生何等人也?说话能当钱使,一诺千金之士也,必是不会拿假话哄我。先生说贵郡郡丞已向魏公上降书,那肯定就是已上降书,我并无疑心。只是先生之此建议,我不赞同。” “敢问将军,是何意也?” 李善道亲热地看着魏征,诚恳地说道:“先生,今入贵郡者,非只是我一部之兵。我刚才迎先生进帐时,吩咐了从吏,去请赵将军来。这位赵将军,就是同我一起入贵郡的另一部兵的主将。此外,还有一部兵,在一位刘将军的率领下,已经开赴元城等地。既是三部合兵,先生当能理解,有些事,就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 “三部联兵?”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对呀。刘将军那厢还好说,我与他是结义兄弟,可这位赵将军,就不好办了啊。先生可知,我等三部本在黎阳,待得好好的,好酒好肉,日日快活,为何忽然领兵北来?先生,我实话告诉你,就是因为赵将军的部曲在贵郡受了欺负! “贵郡顿丘,有个姓龚的狗大户,欺男霸女,为富不仁,平日鱼肉乡曲也就不说了,威风还使在了赵将军部曲的头上!赵将军是清河人,遣部还清河接其家眷,结果可好嘛,在顿丘,被姓龚的这狗大户家的宗兵偷袭,死伤了好几人。赵将军是憋了一肚子的火,是要来报仇的! “先生请想,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去劝赵将军,兵已到贵乡,却先不进攻,而竟驻兵?” 魏征这也是才知道李善道等为何兵侵武阳的原因! 他说道:“原来将军等兵入鄙郡,是因为此。” “对呀,就是为此,是为赵将军报仇而来。先生,我实是不好现反劝赵将军顿兵不进。” 魏征问道:“则敢问将军,将军何意?” “先生刚说,先不攻城,且等魏公令旨,是一举两得之策,先生此策,固然是也,只原因我已说了,恐难实行。不过,先生,我另有一策,却可称‘三全其美’,愿闻先生之意。” 魏征说道:“将军之策,定然高明,仆敢闻之。” “便是,既然贵郡元公已经献降,如先生之言,我与元公、与先生已经是一家人!既然如此,何不就先生还城,请元公打开城门,我与他相欢一见?这样的话,不仅可使贵乡父老,不受兵灾之害,并且,我也有说辞,劝说赵将军不要再攻城屠乡了,又再一条,并我可立即去书刘将军,请他也不要再攻打元城。先生,此岂不三全其美?先生以为,我此策何如?” 魏征已经料到李善道可能会提出这个办法,他犹豫了下,说道:“不敢以虚言欺哄将军。仆只是元公门下一客,开城门此事,仆做不了主,只能回城后,如实禀与元公,请元公作主。” “我若是元公,已劳先生为使,这等小事,肯定一并也都任由先生作主了。”李善道笑呵呵地说道,“以先生之明智,难不成,还怕先生做出错误的选择?” “仆,清客耳,奉命奔走,为主解忧,是为本分,至若定夺决策,自非主不可。” 李善道哈哈笑道:“以先生之名、先生之才,屈居门客,真是屈居了!以先生之名能,治理一郡,如烹小鲜!恨我非贵郡元公,我若是,南阳成瑨何妨为之?” “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这是汉末时流传在南阳的一首童谣。弘农人成瑨是南阳太守,岑晊是南阳功曹,成瑨把一郡的军政公务都交给岑晊来办,他本人“坐啸”而已。 汉时的功曹、主簿等郡县吏职,都是长吏自己辟除的,俸禄由长吏出,从这个方面说,倒是与魏征而下“元宝藏门下客”的身份,有些相像。 李善道以此为例,表示对魏征的欣赏,也算恰当。 多读点书,就是有好处。 这首童谣,是李善道不久前读《后汉书》时看到的,现学现卖,就用在了此处。 魏征第三次的,连道起了“不敢”。 话题告一段落,他出城来的使命已经完成,剩下来的,便是李善道的提议,看元宝藏肯不肯接受了。被高延霸适才那么一闹,魏征亦怕再起波折,不敢多耽,即起身告辞。 “先生既然来了,我久慕先生,先生不吃顿饭就走,岂不我待客不周,失礼至极?” 魏征说道:“鄙郡元公,或已等得急了,仆不敢累主上久候。将军此三全其美之策,元公若是同意,将军与仆再会之日,很快就到。到时,将军如不弃,仆敢请一尽地主之谊。” “好!就这么说定了!先生愿做我的北道主人,我求之不得。” 却“北道主人”四字入耳,魏征怔了下,然未多说,再又一次地权道了声“不敢”罢了。 魏征来时,为表明谦卑的态度,是步行来的。 李善道送他和盛志出帐后,执意请他坐回软轿,轿夫换成抬羊酒的那几个仆隶,就送他回城。 已然入夜,火把打起。 陪从轿边,李善道将他送出了四五里,快到城外了,才止下坐骑,与他暂别。 仍未就还帐,目送着他和盛志等远去,到了护城河边,过了吊桥,进到城中,这才回行。 高延霸搞不懂,挠着头问道:“郎君,姓魏的此人,貌不惊人,之前也没听过他的名号,郎君对他却怎此般客气?” “这位魏先生,可不是一般人。” 高延霸问道:“不一般在哪里了?郎君,俺瞧他平平无奇。” “你不见那个叫盛志的,相貌魁壮,却出帐之际,腿都被吓得软了,而这位魏先生,你有见他腿软?” 高延霸回想了下,摇头说道:“这倒未见。” “只身入敌营,生死莫测,而夷然不畏,言辞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延霸,这还不够不一般?” 高延霸以为然,说道:“郎君这么说的话,确是不太一般了。……嘿嘿,嘿嘿。” “嘿甚么?” 高延霸扭脸,望了下夜下的北边的贵乡县城,说道:“矮瘦如个小鸡,脸白白的,一根胡须无有,长得像是阿婆,没想到,被郎君这么一说,姓魏的这厮,还是个有胆子的好汉!” “延霸,不可无礼。” 高延霸应道:“是,是。”改了口,“魏先生。”又往贵乡县城望了两望,问道,“郎君,叫他献城此令,郎君估摸着,那个元狗官,会不会接受?” “如肯献城,当然最好,省了咱们再打;如不肯,也不要紧,咱兵马已到,攻就是了。” 高延霸琢磨了会儿,觉得元宝藏献城的可能性还是有的,而且不小。 反正他已打算投降李密,那一来,他定然就不敢与李善道兵戈相见,二者,李善道是李密的部将,把城献给李善道,尽管比不上直接献给李密,可效果也差不多,都是一样。 蓦地想起了李善道与刘黑闼的打赌。 高延霸觑李善道了两眼,不由说道:“郎君,在和刘将军打赌时,郎君是不是就想到了这点?” “想到了哪点?” 高延霸说道:“可令元狗官献城。” 李善道板起脸,正色说道:“净胡说!元宝藏会遣魏先生来谒见我,我怎能会提前料到?” 这句回答是真是假,高延霸一时间,也分辨不清了。 驰马还到议事帐,赵君德已在帐中等候。 出迎到帐外,赵君德问道:“二郎,你召俺来见?” “四郎,我与我阿兄打的赌,於今看之,我是要赢了!” …… 回到城中,魏征与盛志下了软轿,径往郡府。 进到府中,烛火亮如白昼。 元宝藏不知是一直都在堂上待着,还是吃过饭后又来的,仍在堂中。 魏征急於向他禀报出谒李善道的情况,也没工夫问他吃过饭没有,元宝藏比魏征还急,更是不等魏征行礼,就急劳劳问道:“玄成,怎么样?我的降书,魏公收到没有?李善道知不知?” “回明公的话,李将军提出了一个建议。” 元宝藏问道:“什么建议?” “李将军的此议,窃以为,明公不妨可以一听。” 第六十九章 醋芹可见重贤情 想当初她第一次进花楼,主子没有脸红,她却脸红了一整天,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进进出出适应,现在,她已经应对自如了。 “这莫非是我的过去,而我的意识进入了我过去的体内?”他做出这般猜测,都说悟道境神秘无比,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万般奇特的场景都有几率显现,现在看来果真不错。 爱莉雅试图地用比较沙哑的声音说话,因为这会显得更加的成熟,即使这听起来还是奶声奶气,软绵绵的声音,可是她已经是尽力了,只是每一次结果同样地也是令人感觉到非常的痛心,这都是天生的,她也是难以去改变。 “她是这样说的,可是我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楚律将自己的背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面,反常必是要有妖,宋婉这样,明显的就是与她平日不同,可能真的是出了什么事了。 “有他在,我至少有九成的把握。”摩诃指着林云,一脸自信的说道。 后来军演开始,排兵布阵之类的事情让众人忙得焦头烂额,再然后便是浩劫降临,此事也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黎凤进入丘原森林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不得不怀疑九黎殿之前就留了后手在丘原森林里面。 当然,这说法是他愿意说也愿意听的。实际,他最紧张的也正是这个。要不然,他也不会一觉察不对便丢下一切亲身前来一趟了。 通过太那里,叶雏也得知在这一个元会当中,天、地、人三珠已经成为了洪荒里的主要货币之一,只不过统称为‘源珠’。 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还将自己大队的兵力,给直接损失了三分之二还多。 他们之间的交易已经不只一次,有不少学生就这样被迫接受屈辱,只为了换取一份好的工作。 高飞听到一个很诡异的声音……确切的说,是有一股意念闯入高飞的脑海中,向高飞打招呼,把高飞吓的不轻。 殊不知许天因为这个念头使得他以后真的成就了震古烁今的第一圣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如果陈孟真的一意往西边的死亡沙漠而行,那么他只要能够避开那么少数极为妖帅级别的存在,那一路上的安危自然不用太过担心。 在怀疑当中,不少的生灵想到了这点,却立马驱散自己的想法,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后背被大巴掌,大手印子拍着,感觉有些内伤的白马俊,心想胜洙哥这么开心吗? 管权看着这些人,心中鄙视不已。不过,事情还是要说的。既然他们都不愿说话,那就自己来领头了。不然的话,到时候事情越来越严重,那就不好了。 到了现在,则是对陆野更为信任一些,反而停了下来,觉得能够欣赏这两个高手切磋,也算是非常不错的事情了。 虽然她的师父常年就是一副表情,但是她师父周边的气场在告诉她,最好别拒绝师父。 到了门口处,他的脚步又停下了,回过头,他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 下班的时候,我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离医院门口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等杨可儿。 刘馨握拳道:贺常,杀人是会折寿的!你以为神仙们为什么要做好事,你以为神仙为什么要设庙堂,让人们用香火祭拜自己?杀人会招来怨恨,怨恨是负能量,换句话说,这种能量会吸走你的法力,你没有法力是活不长的。 而太月湖也是南荒的顶尖大势力,其实力不弱于长生剑堂,其门人众多,而太月湖与长生剑宗之间历代就是恩怨,两大势力的传人见面绝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睁,不打起来才怪。 易寒穿着西装,外面套着风衣,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身姿挺拔卓越,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他散发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光芒。 见张志方手上的血太极经我加敕后竟然泛着红光,说明是有效果了,于是我连忙又教他一道口诀,让他大声念出后,我如法炮制地在他身体里加敕。 杨可儿说的很肯定,我只当她是安慰我,点了点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眼看我就要浮出水面,脚下忽然伸出来一双手,那双手抓住了我的脚,死命的把我往下面拽。 黄毛狗仔算是明白了,这人肯定是龙行的粉丝,经历一番打探找到此地,跑过来想见偶像的。 “那好,在下还得将这十三名恶贼押回衙门,那在下就失陪了,史某就此别过。”史刚向着众人拱了拱手,既然没事儿了,那他也就得赶紧回衙门。 这次意外终于平息了,但桃复生元灵可是元气大伤,本体也好不到哪去。若没老和尚的提前布置,这次可就悬了。 第七十章 喟叹自显爱民意 不说大平台有更高的提升空间,单单是薪资也比这里不知道好多少倍。 杨正连不觉得宫铂是个威胁,便也就愿意陪着厉薇薇和他玩,在他眼里,宫铂不过就是一直爪牙锋利,却未长成的幼兽。 当然按照道理来说,全场最佳的那一块鳄鱼皮,绝对是那头十几米长巨鳄的皮。 自己的男人死得早了,还只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独苗,要是养不大或是养废了。自己的未来,就全没了。但是,商老夫人却成了最后的赢家。 张家家大业大,手底下各行各业的人才都有,连专业的战机飞行员都雇了两个,轮流开飞机。 只是这种对于野人们明智的选择,对于宋勇来说却是一个大大的坏消息。 “拉斐尔,确定消息了吗?”身披金边白袍的教皇向一位身姿英挺的金发中年男子问道。 除非你主动把这件事情告诉我把所有的来龙去脉都和我讲的清清楚楚的,这样的话可能我还会放心一点,不然的话我就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的,就算是现在你不告诉我,当然我也会用我的方法知道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锦阳长公主不许李静宜回自己院子,李静宜索性叫结香跟含笑将自己的衣裳抱来,直接在咸安院里梳洗了,出来继续陪母亲说话。 话还没说完嘴就被甘青司封住,本是拒绝的席若白一下又被他搅乱了思绪,逐渐沉迷在彼此的吻中。 “我也喜欢夫君大人这样……”枫依偎在秦川怀里有些羞怯的笑道。 只是刚来到这条百宝路上,就因为得罪人然后尸骨无存的是在这里吧。 “一定会的。”展英点头,将赤霄剑背上,化作一道黑影,窜上了锁链,不过瞬间已经落入那生死台中。 “每夜都会如此吗?”甘青司觉得稀奇,两国来人不见得拿不下一个邪祟,其中必有什么原因使得他们退却。 别人都在对苟使好奇,但也仅仅限于好奇而已,真正吸引目光的依旧是常生这位曾经的斩天骄。 现在,随江的几大势力相比,木槿花这一系无疑是最强大的,而这最强大的内部,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各种勾心斗角层出不穷,谁都不想让别人专享木老板的恩宠。 “虹云党?”孙老头仔细在脑中搜索着这个名字,显然是没有找到相应的队伍。 尤其是那澎湃的剑意,更是挣脱了破碎的虚空,化为漫天的剑雨落下,连空间都要有些承受不住。 而且它已经感觉到她们的靠近了,却没有露面动手,只是用威严无声将她们逼离,这又是何意? 早上九点的时候,白解和千叶语在酒店的大厅里汇合,豪华的西式三轮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俩。 连动都不敢动,他们浑身止不住的打冷颤,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在打架。 真要论刀法,千影幻刀并不能算顶尖的刀法,只能算半步顶尖,但在徐凡的手中,这部半步顶尖的刀法,发挥出了顶尖刀法都不具备的威力。 短短数分钟,队伍已经损失了五分之一的队员,就连白解的身上,也留下了血肉模糊的伤痕。 三个点过后,叶风已经拿到了18分,超过了佩贾,和莱纳德持平。 “你的衣裳都旧了,陪你去买件像样点的来!”墨靖离的心情大好,更注意到她身上穿的有些粗陋。 他们从前对他的要求,他一一做到了,如今他已是仙尊,连自己想娶谁都不能做决定吗?这是什么道理? “你以为我不敢呀!只要子幽不怕,我就敢亲。”赵倾城环抱双臂哼道。 为不伤及月下宫的人,她只匆匆跟罚善和苍冥交代了一句,就一人离开了。 陆惟先去凡思院接章毓卿,听伺候的人说章毓卿昨日就走了,要去慈悲庵探望端淑郡主,他心里立刻就慌了,马不停蹄的赶去了慈悲庵。 但这酒中庭的上限并非如此,正是有着无限的可能这才让林曦觉得这套剑术野劲很强。 这一大逼斗抽的美国很没面子,美国必须展示出自己强硬的一面,随后,苏·丹开始内乱。 得出结论是:卢安看起来不像个高中生,现实的很,如果不拿出点实际性的好处,似乎根本打动不了他。 他们不是第一个发现这里有问题的修士,而是之前发现的修士都已经死在这儿了。 而且这种剧的造星能力很强,一部剧大概率可以捧红好几个演员,然后这些演员便可以为公司赚钱了,省时省力。 眼下比克大魔王的名字还挂在热搜,相片发出之后立即吸引了众多网友的关注。 在座都是罗夫诺帮核心,对于西蒙属意在罗夫诺地区打造香港经济模式的想法并不陌生。 这种大人物,连甄家都敢一锅端,没听过他们周家很正常。他这么介绍也不是刻意炫耀,就是打个眼熟。 胡启此刻完全颠覆了他在徐铮心中的形象,徐铮忍不住赞叹一声,不过自古以来不都是心机深沉,奸诈之人才能称王作帝么?胡启倒也很符合。 当然,语法是否正确他已经顾不上了,对他来说能把这几个词语凑到一块儿那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第七十一章 惊闻黑闼遣将追 接下来的几天,李善道放粮赈民,与投降的郡吏、县吏彼此熟悉,收编降卒,循抚各乡。 任命了魏征暂掌县事。 当然,告知刘黑闼贵乡已得的信,也写出去了,且是在得到贵乡的当天就送去给了他。 五月中旬,在不战而得贵乡后的数天后,一辎车、一手信自元城方向来。 辎车停在了郡府门外。 手信送进了郡府堂上,是刘黑闼亲笔所写。 打开信,信笺上简直是一个个墨蛋子,不错,正是刘黑闼的手笔。 信不长,写的不是文言,都是大白话。 将信看完,李善道震惊之余,却也有那么点放松泛上。 却刘黑闼信中写的是:“贤弟糊涂了!元宝藏怎能放走?到了兴洛,魏公岂不起疑?又若魏公遣将来接收武阳,你我兄弟白辛苦一回!俺已令十善急追,伪为盗贼杀之。另外,元城怎还不献城?入他娘娘的,再不献城,老子可要攻它了!” 有的字,刘黑闼不会写,干脆就点一个点,——真的是个墨蛋子了。 但联系上下文,能够猜出他点出的那几个点,各是何字。 “我这位刘贤兄……”李善道将信叠起,自言自语了一句。 魏征、赵君德等皆在堂中。 赵君德问道:“刘将军怎么了?二郎,信里写了啥?” 李善道没去看魏征,信叠好,放入匣中,调整好了情绪,这才抬眼来看他两人,摸了摸短髭,说道:“我这位刘贤兄,豪侠之士,性急得很。四郎、玄成,信中问我,元城县为何仍不降?” 他沉吟了稍顷,说道,“不仅元城,魏县、繁水那厢,也是咱的令下以后,至今毫无动静。”问魏征,“先生,是不是元城、魏县等地,竟没把咱以郡府之名,下给它们的令,看在眼里!” 前天,即得下贵乡县的翌日,以郡府的名义,给元城等县下了一道令,命向刘黑闼、高曦投降;郡中其余诸县,也都去了令,亦是令投降,叫诸县的县令长,都来郡府拜见李善道。 到现在为止,只有魏征的家乡馆陶县来了一封回信,表示愿意投降,县令不日就来贵乡拜见,其余各县,包括元城、魏县、繁水等在内,皆是令下之后,如石沉大海,迟迟未见回讯。 从李善道的语气中,听出了不满和严厉。 魏征说道:“将军,献降是大事,须得给各县考虑、商量的时间。郡令是前几天刚下的,路程较远的县,比如元城,可能郡令刚刚送到。仆之愚见,何妨再等两天?” “沐阳处可以等,刘将军性急,信里写了,再不降,他就要攻城了。” 魏征说道:“这样吧,将军,仆再给元城去道书,为其剖明形势,促其知暗投明,不可自误。” “也好,那就劳烦先生了。” 魏征想了下,问道:“将军,昨日将军言道,馆陶既降,当一视同仁,也放粮赈民,敢问将军,打算何时运粮到馆陶,赈济饥民?” “我随军带来的粮食有限,已经传令,叫黎阳仓再送粮过来了。” 魏征说道:“郡府库中,小有储粮,仆之愚见,何不先运库粮至馆陶?” “……先生的意思,是想用我放粮赈民,来收拢元城等县的士民之心,从而促其献城?” 魏征说道:“各县令长,俱外地人也,然各县士民,皆本地土著。令长或有仍不明形势,愚忠昏主者,而只要将军将士民之心尽收,元城等县,纵令长顽固,县亦可轻易而为将军有矣。” “若能得一郡民心,莫说库粮,便是散尽黎阳之粮,我有何惜!”李善道慷慨地说道。 新得贵乡,事情很多,放粮馆陶这件事,确实一时顾不上,但现在,可把之提前,列入急办的事宜中了。李善道做事果断,决定既下,便不耽延,当即就传令下去,命开粮库,出库存之粮,今天就运去馆陶,给馆陶的百姓分粮,——特地叮嘱,分粮时要敲锣打鼓,场面搞大。 魏征没去过黎阳仓,只听说过黎阳仓的粮有上千万石。 听说的是一回事,亲眼见的,则是另一回事。 武阳郡府库存的粮食,他是亲眼有见过的,尽管远不能与黎阳仓的储粮比,可亦有十余万石,依后世计重单位,一千多万斤,一郡之储,李善道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允了自己的建议,端得是堪称豪迈!不禁想起了李善道请他“斧正”的那首诗,魏征再看李善道,观感再有所变。 命令下后,李善道笑与魏征说道:“先生,库粮今日出仓开运,至迟明天傍晚,就能在馆陶放粮了。如何?” “将军先已赈贵乡之民,今又赈馆陶之民,将军之仁人爱民,鄙郡士民必皆信矣。仆在元城有相熟的士子数人,给元城县令的郡令以外,仆可再与此数士各去书一道,以备述将军的爱民之仁。如此双管齐下,元城之降,料当不远。” 李善道说道:“好呀!那我就等先生去书建功,等先生的好消息了。” 赵君德“呵”了声,说道:“二郎,俺听郭长史说过,为将者,该‘恩威并施’,对部曲既要赏,也要打。对部曲是这样,对县,俺觉着,也得是这样。只放粮,显示你的仁义,恐怕不足。照俺看,元城若是仍不肯降,也是好事,便请刘将军攻之就是!打下来,屠了城,把咱的‘威’也显一显!听话的,给粮吃,不听话的,砍脑壳,看谁还敢不听话,不投降!” 一番话,杀气腾腾。 李善道一笑,说道:“我很早前,和徐大郎闲聊,聊到过曹孟德的一句诗,‘天地间,人为贵’。上天有好生之德。贤兄,你我於今起义,为的是拯民出水火,能少杀的,还是少杀为好。” 听来像是在劝赵君德,可细品话意,“能少杀就少杀”,亦“恩威并施”之意也! 便就当日,运库粮去馆陶,同时,魏征又给元城去了一道令,以及给他的朋友写去了书信。 却在送魏征、赵君德出堂的时候,李善道扶着门框,直目送到他俩出了院子,才收回目光。 犹立在门口,未有还堂上。 李良等了会儿,见他站着不动,问道:“阿耶?” “啊?” 李良说道:“魏先生和赵将军已经出府了。阿耶是又有事么?俺再把他俩请回来?” “哎哟,你可千万别请魏先生回来。他要是再回来……” 李良不解,问道:“阿耶,怎么了?” 李善道摇着头,回到堂上坐下,拈出刘黑闼的来信,示与李良看了一看,苦笑说道:“阿奴,我这位刘贤兄信中,还写了另一件事。”把刘黑闼派刘十善追杀元宝藏之事,说与了他听。 李良先是楞了下,随即笑道:“阿耶,放元宝藏走时,俺其实就在想,不如杀了。刘将军今遣小刘将军追杀之,这不是正好么?刘将军所言甚是,若放走了他,必有后患。” 元宝藏献降书与李密的事,李善道帐下知道的人不多,李良是他的从子,却是知晓。 “元宝藏是魏先生的故主啊,魏先生一旦知道元宝藏死了,阿奴,我怎么向他解释?” 李良满不在乎地说道:“阿耶便作不知,只当是被盗贼害了,不就行了?” “你忘了我与延霸说过的?魏先生不是一般人。这话,哄不住他。” 李良说道:“哄不住就哄不住,阿耶,他还能造反不成?” “魏先生有宰相之才,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阿奴,我想收其心,为我所用也。”李善道落目刘黑闼的信上,又略看了一遍,再次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位刘兄,做事狠厉啊!” 放走元宝藏,送他去李密处,或会有后患,李善道焉会不知? 所以未杀元宝藏,仍是送他走了,李善道为的正是魏征。 如他所说,元宝藏是魏征的故主,士人是讲究节操、义气的,若把元宝藏杀了,魏征可能就不好收用了。——你把人家的故主杀了,人家再为你效力,这怎么想,都不太容易实现。 而如果把元宝藏送到李密处,后患固有,但李密的结局,李善道是清楚知道的,杀了翟让后,他没多久就覆败了,也就是说,这个“后患”,应该不会太大,不会太“后”。 两下权衡之后,李善道於是最终还是做出了放元宝藏走的决定。 却不意,他是把元宝藏放走了,刘黑闼不肯放元宝藏去见李密! 这下可好,等元宝藏遇害身死的消息传到,魏征这里,可怎么办才好? 初见到魏征时,李善道重他,是因前世对他的所知。 这几天接触下来,无论是他处理县事、郡务,又或者是就一些时事征询他的意见,魏征都是井井有条、常有灼见,对他的能力,李善道现已有亲身了解,现在重他,重的全然是其能矣。 ——绝非如前世所知,魏征仅一个敢谏之臣,李善道现已发现,他的能力还包括了其它很多! 李善道而下最缺的是甚么? 黎阳仓在手,粮不缺。粮不缺,兵就也不缺。兵不缺,猛将勇士也就不缺。 他最缺的,就是魏征这样有才能、有见识、有谋略的优秀的政治人才! 一个元宝藏,一点影响不是会很大、很长远的“后患”,与得到魏征比,真是可以不值一提。 现在,刘黑闼却派刘十善去杀元宝藏了! 已到午饭时分,饭菜送上,李善道没有一点胃口。 刘十善引骑追赶,是肯定能追上元宝藏,元宝藏现下尚不知是死是活,然可确定的是,他已经是个死人了,问李良的话,不是在问李良,是在问他自己:“我怎么向魏征解释?” ……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 魏征,竟是不需他解释。 两天后,当在馆陶县的放粮赈民,进行得如火如荼,场面盛大之际,一道捷报从兴洛传来,元宝藏遭贼身死的消息,前后脚地也传到了贵乡。 第七十二章 静与盛志析势明 左手边,是李密方面的捷报;右手边,是元宝藏赴兴洛途中,於顿丘附近遭遇贼害的消息。 魏征怔怔地坐在席上,半晌未有言语。 盛志数窥其容,只觉室内好似凝滞的空气,十分压抑,他端了杯茶汤,放到魏征案上,说道:“玄成,元公不幸遭遇贼害,令人震惊。我亦哀痛。但是玄成,可莫因哀伤,坏了身子啊。” 魏征慢慢地抬起头,说道:“敬武兄,你是实在人。” “这话怎么说?” 魏征握住装茶汤的陶杯,杯身温热,触及手掌,很舒服,然他的神色却绝称不上“舒服”二字,他说道:“敬武兄,元公遇害,你觉得真是如消息中所言,是为贼所害么?” “……玄成,此话何意?” 魏征说道:“顿丘现有李将军部的兵马驻扎,境内盗贼,或逃或投,又哪里还会有甚么盗贼?便是有,李将军派了一队部曲,护从元公南下,见到李将军的旗号,那盗贼还不也就逃之夭夭了?又怎敢会有胆子,再去杀元公?敬武兄,元公,十之八九不是死於盗贼。” “你、你……,玄成,你难道怀疑,元公是被李将军杀的?”盛志大吃一惊,话音都变了。 魏征说道:“是不是李将军杀的,俺亦不知。” “不会吧!玄成,李将军若欲杀元公,何须等到再送他走?元公献城当时,便可杀之啊!再且说了,这些天,李将军忙着安抚贵乡,分粮与民,招降诸县,他也不可能再派人去杀元公!” 魏征说道:“也许不是李将军派人杀的,但顿丘现可是有着李将军的部曲驻守。” 刘黑闼会遣人去杀元宝藏,这的确是出人意料的事,连李善道都没想到,况乎魏征?他和刘黑闼还没见过面,更猜不到是刘黑闼干的。却其人果然机敏,亦出看出了其中必有问题。 “没有李将军的令,顿丘的李将军部曲,会敢擅自杀之?” 魏征说道:“总之,元公一定不是为贼所害。” “玄成,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不用盛志明说,魏征也知其意。如果元宝藏真的是死在了李善道或者李善道部曲的手上,那盛志和魏征怎么办?作为元宝藏的故吏,他俩何去何从?底下该如何选择? 是装糊涂,装作没有猜到元宝藏的真正死因,依旧留在李善道帐下办事。 还是出於主臣之义,想办法为元宝藏报仇,抑或是不辞而走? “敬武兄,俺且问你,你当初为何做了元公的门客?” 盛志答道:“玄成,俺与你一样,出身寒微,当初投身元公门下者,为的自是一展胸中抱负。” “俺再问你,你觉着李将军其人何如?” 盛志想了想,说道:“李将军虽然年轻,出於瓦岗,闻其言辞,博学经史,观其举止,慨然有英雄之风,非贼之属也。” “他对你我如何?” 盛志说道:“对你玄成,不用说的了,礼重得很,对俺,也颇是厚待。” 魏征端起陶杯,抿了点茶汤,握杯在手,目视盛志,缓道:“既如此,卿何须再问仆怎么办?” “……你我只当元公真的是为贼所害?” 魏征放下了陶杯,取出了一页纸,给盛志观看,说道:“敬武,你看看。” 盛志看之,纸上四句七言,是李善道请魏征斧正的那一首诗,说道:“李将军此诗,你已让俺看过。” “你再读读。” 盛志接过纸,读道:“‘十二猛士夜袭城,恍若九霄降天兵。无心魏武二乔叹,却思萧王铜马征。’玄成,李将军此诗,稍欠平仄,语近浅白。不能算是好诗,差可亦堪览也。” 魏征的文辞是一流的,元宝藏辟他为门客后,给了他掌书记一任,公文也好、个人的书信也好,一应都由魏征代笔,——如前所述,上与李密的那道降书,也是魏征写的。 李善道这首诗的文辞好不好,魏征自是清楚。 他说道:“敬武兄,不谈文辞,你只说,这首诗的意思怎样?” “前两句,写的是夜袭顿丘这件事,‘十二猛士’,诚然豪壮,‘天兵’,李将军这是自比王师了。‘无心魏武’之句,……玄成,‘二乔叹’,指的应是魏武攻东吴,败於赤壁此事?‘萧王’也者,后汉光武是也。因灭铜马,得铜马贼数十万为用,光武势力遂成,乃有中兴汉室。” 魏征说道:“魏武定都在邺,光武成於河北。观李将军此诗之意,以取顿丘为引,继述魏武、光武,敬武兄,李将军今自黎阳北上,其意分明不仅是在我武阳一郡!又,魏武雄才大略,惜乎终未三分一统,李将军‘无心其叹’。敬武兄,李将军之志,由此约略可以知矣。” 盛志又将李善道此诗看了一看,说道:“玄成,李将军之志,纵如卿言,由此可知,然他如今,只魏公帐下一将军耳,兵不过万人,地不过数县,再有大志,复有何用?” “人,欲成事,先立志。敬武兄,李将军缘何‘慨然有英雄之风’?正是因他心存大志啊。” 盛志挠了挠头,说道:“玄成,你究竟是何意?” 魏征给自己的话做了总结,——盛志是他同乡,两人关系很好,讲话不必遮遮掩掩,说道:“敬武兄,你说的也对。李将军目下,兵不过万人,地不过数县,只魏公帐下一将耳。将来,李将军能否成就事业,你我尚不能知。可是,敬武,李将军有他的大志,你我亦有你我的胸中抱负,为展抱负,至少眼前来说,李将军不失你我可从附的明主。……元公。” “元公?” 魏征叹了口气,说道:“你我也只能真当他是为贼所害矣。” 数百年间,天下战乱不已,一个个的政权,兴亡接替,在给百姓造成了极大的祸害之余,也造就出了一大批的现实主义者。徐世绩是一个,魏征亦一个。 元宝藏是故主不假,可元宝藏已经死了。 李善道尽管才相识不久,但一则,对魏征极其礼重,二则,观其行事,也是个像样子的,则在暂时没有别的更好的“明主”可投的情况下,——比如李密,李密当然是个更好的投奔对象,可元宝藏死了,与李密的线就断了,只凭魏征孤寒民家的出身,他靠什么自己再去投奔李密?那么,这个时候,暂时仍旧跟着李善道,一边给他办事,看看他究竟能不能成就事业,一边再观望时机,他若不能,时机到了,再投别主,对魏征而言,也就是最好的选择了。 “玄成啊!” 魏征不动声色地察盛志神情,说道:“怎么?敬武兄,莫不是故主情深,因以为吾言大谬?” “玄成,你是知俺的,俺平生少服人,最服气的,就是你!” 魏征说道:“那兄之意?” “听你的!只当元公是为贼所害!……玄成,要非你说,俺本就没怀疑元公是为贼所害啊!” 魏征说道:“今日你我这番对话,敬武兄,你知我知矣。” “何用交代!出了这个门,刚才你我说的甚么,俺就忘了。” 魏征说道:“说到出门,你我是得出门了。” “出门作甚?” 魏征又喝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小心地收好了李善道的诗,把李密方面的那道捷报拿在手里,离席站起,说道:“魏公新大胜段达,将军或会欲与你我议议此胜,你我去谒见将军吧。” 两人出了魏征住宅,乘车往去郡府。 魏征的住处,离郡府原本较远。 李善道进了贵乡县城后,专门给他换了个挨着郡府的宅子。 出行不远,即到了郡府。 两人下车,步入府中。 ——李善道有令交代,只要是魏征来谒,不用通报,郡府任其进出。 说是不用通报,其实是不用拦他,该通报的,门吏自然还是要通报。 魏征、盛志到堂下时,李善道已得通报,亲自迎出在了堂外廊上。 “先生、敬武,你俩来了。来的正好!我正准备请你两人来。”李善道满脸笑容,说道。 魏征、盛志叉手行礼。 “先生,说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用虚礼。快请上来吧。” 魏征与盛志登上走廊。 李善道笑道:“先生可知,我准备请你俩来,是为何事?” 魏征捧着李密方面的那道捷报,恭敬地回答说道:“仆若猜之不错,将军当是为此捷报?” “知我者,先生也!一点不错,就是因为这道捷报!先生,捷报看过了?” 这道捷报,是李善道令人送去给魏征的。 魏征说道:“已看过了。知将军可能会为此召仆与敬武相见,不敢怠慢,便赶来求谒将军了。” “魏公英武,天纵之能,真是用兵的奇才!三万对七万,一战克胜,又是以少胜多。这一仗,大捷是也。看完这道捷报,我提气得很!先生、敬武,快请升堂。我有几事与你二人商议。” 李善道似待要转身侧手,请魏征、盛志登堂,却又止住,他摸了下短髭,色转低沉,说道,“对了,还有元公遭贼所害这个消息,先生、敬武,你俩也看到了吧?” 元宝藏被贼所害的消息,亦是李善道派人送去给的魏征。 第七十三章 回洛大胜威望定 盛志脚下踉跄,差点踩住魏征的袍子。 魏征答道:“回将军的话,看到了。” “先生,接到这个消息,我也是十分惋惜!我送元公去兴洛,本出於一片好心,不料他遭了贼,反使他受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说到底,是我的过错。先生,我知元公待你一向甚厚,今其遭害,先生料必伤恸。我没别的可做,只有一事,我可为之!我已传令顿丘,令留守在顿丘的部属,接令之后,即起兵马,务要将杀害元公的贼寇抓到,明正典刑!” 魏征无须的白脸上,瞧不出他的想法,唯见其面色哀伤,他默然了片刻,说道:“自大业七年,王薄首乱於长白山以今,海内汹汹,群起而为盗贼者多矣。鄙郡不能例外。尤其这两年,鄙郡贼盗横行,民深受其害。於今,就连元公也遭了贼杀。此固元公之不幸,贼害愈烈,亦鄙郡百万生民之不幸也!前日赵将军言‘恩威并施’,窃以为,甚是也。赈济百姓,此将军之恩;仆敢进言,待郡中定后,请将军便筹划剿贼之务,但能将郡贼尽剿,不亦将军之威乎!” “好,好!一切都由先生作主!待郡中定后,就劳先生为我谋划尽剿郡贼。”从魏征的脸上,实在是看不出他真实的想法,但魏征的这个回答,让李善道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自己猜错了?魏征没瞧出元宝藏的真正死因是甚么?还是魏征打算对此装糊涂? 不论是哪一个,有一点已可以明确,“元宝藏遭兵害”这事,魏征默认了! 这就好啊! 李善道稳住心神,将此话题揭过,不再言提,请魏征、盛志进堂。 诸人进到堂中。 分主臣落座。 李善道不再言提元宝藏,魏征也不再提及,他整了下衣袍,将手持的捷报放正在案,端坐好后,从容问道:“将军说有几句话与仆和敬武商议,敢问将军,何事?” “回洛仓此战,魏公以三万大胜七万,一扫攻偃师、金墉不克的一时失利,不仅我是大大提气,遥想洛口城内、城外的诸军、百营,百万将士,现必亦是欢欣鼓舞,士气大振!有三件事,想听听先生和敬武的意见。” …… 却是近段时日,李善道这边忙着“瞒着李密”,攻略武阳郡,李密那边,却更是忙。寻常的军务、政务不提,在决定了总攻洛阳后,只与洛阳驻兵间的大小战斗,就已打了好几场。 第一场仗,自便是孟让引两千部曲,攻入丰都市,烧掠而还的这一仗。 这一场仗,还只是一次的试探性的进攻,动用的兵力不多。 第二场仗,发生在李善道、刘黑闼决定北取武阳时,这一场仗的规模就大得多了。 裴仁基那时已经降附了李密,李密令孟让与裴仁基两部联兵,共计两万余众,出袭回洛仓。 回洛仓是隋室建造的另一个大粮仓。 置於大业二年十二月,位置在洛阳北七里,仓城周回十里,穿三百窖,储粮的规模大致是兴洛仓的十分之一。洛阳的人口本来就不少,杨广以洛阳为东都,大力营建,迁诸郡富户填充后,人口更多了,达到了五十余万,这个仓的储粮,主要是备於紧急之时,供洛阳士民食用。 裴仁基部多精卒,合以孟让部,此战动用的兵力又达两万余之多,回洛仓虽有洛阳驻兵防守,不是对手,不过裴仁基、孟让也没能将此仓完全攻下,只是攻破了东仓。 这第二场仗,兴师动众,然只能算是个小胜。 洛阳与“洛口城”之间,隔着偃师县和金镛城,要想大举进攻洛阳,这两个隋室的据点非得先拔掉不可。於是,在裴仁基、孟让此战之后,李密见难以速下洛阳,就转打偃师和金镛。 ——兴洛仓又名洛口仓,洛口城,即李密打下兴洛仓后,於前时绕着仓所修的那座城。 这便是第三场仗了。 却出人意料,偃师县城与金镛城的隋军守将抵抗得极其顽强,攻了好几回,硬是没攻下。 这两块硬骨头,现还在那里摆着,在李密部队的重重围困下,依然顽抗着。 从大海寺之战开始,到而下,偃师、金镛屡攻不克,算是李密在军事上遇到的头个挫折。 尤其这个挫折,还是在於今兵强马壮、号称已拥众百万的背景下。 李密可能还则罢了,打仗,哪里有百战百胜的?偶尔碰到个硬骨头,亦不足为奇。难打,慢慢打就是了。可对新投李密的那些义军首领、对翟宽和王儒信等瓦岗本系那些本就不服李密的将领来说,偃师、金镛之不克,却不免地就会损害李密在军中好不容易竖立起来的威望。 当是出於此虑,李密乃打响了第四场大仗。 就是李善道所说的“回洛仓此战”。 这场大仗,是李密亲自指挥。 上次裴仁基、孟让攻破回洛仓的东仓后,没有驻留,放了把火,将东仓烧了,随后就退兵了。 李密这回,亲自率众三万,先是又杀回到了回洛仓,继而大修营堑,以逼洛阳。兴洛仓距洛阳只有七里远,李密修的营垒、挖的壕沟,很快就逼近到了洛阳外围。洛阳群臣的主事人段达,遂遣兵七万出击。结果,一场仗打下来,三万胜七万,隋兵丢盔弃甲,败回城中。 这一场大仗的获胜,可以说适得其时。 不仅是如李善道又所言之,“一扫失利,必士气大振”,最关键的是,通过这又一场的“以少胜多”的大胜,李密扭转了偃师、金镛不克所给他带来的不利影响,坚实了他在军中的根基。 李密高兴的心情,在下给李善道的这道捷报中,就可看出。 捷报中,甚至提到了战场上的一个细节:“隋军西阵已却,东阵犹坚,魏公亲引骠骑,秦琼、程咬金诸将从之,再冲东阵,箭无虚发,连中隋官兵。隋军东阵遂溃。” 若不是高兴,若不是希望借此彰显自己的武德,加强自己的威望,通常只需简要述说战况的捷报,何必加上这个细节? 还将“箭无虚发”与“东阵遂溃”联系到一起,搞得好像是靠着李密的一人之力,将隋军“犹坚”的东阵给冲溃了似的。——此战打在回洛仓北,是以隋军之阵,系东西列阵。 且不必多说。 …… 听了李善道的话,魏征说道:“敢请将军指示。” “现还只是得了捷报,魏公尚无具体令旨下来。但我等为人臣者,主动地为君分忧,是臣子本分。所以,我琢磨着,一场大仗打下来,魏公军中现下会不会缺些兵械的补充?缺些兵源的补充?我在想,要不要先给魏公送去一批军械、一批新兵。先生、敬武以为可否?” 魏征还在考虑。 盛志开了口,说道:“将军勤於王事,此虑甚妥。但军械、新兵,皆非在下与玄成所掌,以此垂问在下与玄成,在下虽欲敢献芹见,不知何以答也。” 李善道摸着短髭,瞅了他眼。 人长得魁壮,一部大胡子,似个军汉,说起话来,也似个粗莽的军汉! 李善道不知道军械、新兵,都不是魏征、盛志而下之所掌么?以此来问魏征,那是为了表示亲近、信任。好嘛,盛志这一开口,却给来了这,弄得李善道都不知道该再怎么说了。 亏得魏征不似盛志! 魏征咳嗽了声,说道:“将军,为人臣者,当主动为君分忧,此言极是!仆之愚见,将军之此虑,可以行之。唯军械、新兵,从何而出?” “军械,我也缺,但谁叫咱是魏公的臣子呢?宁可咱缺,先生,不可使魏公缺。我打算便将武阳郡府得来的军械,取出部分,献给魏公。新兵这块儿,却是不缺。先生,我知你怜民,你是不是担心我会征武阳郡的郡民?实不需也。现在黎阳仓外,已得的新兵一二十万众。这些新兵,我本就是要将之献给魏公的,趁此机会,先选出万人,送去洛口城。怎样?” 魏征点了点头,说道:“甚好,将军之此两条,都甚好!将军,仆之愚见,军械、新兵之外,何不再添上一物,献与魏公?” “添上何物?” 魏征说道:“粮。” “粮?”李善道不解其意,笑道,“魏公最不缺的,就是粮了。我再送粮与魏公……”话到此处,顿了下来,摸着下巴,想了一想,竖起拇指,赞道,“好呀,好呀!先生此议大好!”做出了决定,笑道,“便从先生之意,把粮也加进来,军械、新兵外,再给魏公献些粮去!” 不错,李密是不缺粮。 可送粮与李密,与李密缺不缺粮,没有关系。 有关系的是,李善道可以此表示忠诚。 以此向李密表示:黎阳仓,虽是李善道打下的,但还是李密的。 “只献与魏公,恐有不足。”魏征说道。 李善道已知其意,笑道:“这是自然,司徒公、徐大郎、单公等处,一起送到!” 这件事就此议定。 魏征问道:“敢问将军,将军言有三事垂询,这是一件事,还有两件是甚么?” “军械是一件、新兵是一件,这是两件事。还有一件,就与魏公无关了。”李善道拿起案上的一道来书,说道,“我兄今日书到,先生,元城仍未降。另及魏县,繁水是降了,魏县至今也还没有开城。先生,我兄和沐阳俱已请令,要攻城。先生,这城,你说是攻,还是不攻?” 盛志和魏征是老乡,他也是馆陶人。 馆陶与元城、繁水同属一郡,元城、繁水各有他的亲朋好友。 他闻言,面色微变,急声说道:“将军,窃以为,不宜急攻!” “哦?” 盛志说道:“一旦攻城,民势必被害,若是死伤过多,恐民心就不好收拾了,将不利将军日后治郡。” 李善道不置可否,问魏征,说道:“先生,你说呢?” 第七十四章 魏元当下攻议确 魏征思虑多时,说道:“郡统县十四,今从郡令降者,才三四之数。元城、繁水不下,余县尽皆观望。将军之忧,仆深知矣。唯敬武所言亦甚是,城破之后,若杀伤过多,有伤天和,不利民心,将会不利於将军其后治郡,并对将军的仁义之名也会有损害。” “则这城,攻是不攻?” 魏征说道:“为促余下诸县速降,攻之亦非不可,却只破城以后,仆之愚见,切勿杀伤过多!” “好!”李善道拍了下案几,大喜笑道,“有先生这句话,两座城,我就敢攻了!” “将军言重了。” 李善道摆了摆手,笑道:“一点也不言重。先生,不但因为你是本郡名士,在郡中德高望重,并且也是因为我深重先生之才,膺服先生之能,所以,没有先生你这话,城,我还真不敢攻!” 这已不是抬重,简直是抬举了。 饶以魏征,也受宠若惊,再三谦虚,又是连道“不敢”。 “先生,那我现就传令繁水、元城,叫沐阳、我兄可以攻城。至若城破后事,我自会令中交代,禁止杀伤百姓。”李善道令李良上前,铺开纸,提起笔,将要落墨,举目看向魏征,笑道,“先生文采飞扬,这道军令,要不便劳先生为我代写?” “谨受诺。”魏征半点也无推辞。 李良便将纸墨笔砚,搬到魏征的案上。 魏征提笔在手,不假思索,倏忽间,两道军令已经写毕。 李善道看时,见字迹端肃,用词典雅,大为赞赏了一通,亲将印章落上,即令李良遣人送出。 …… 快马驰出贵乡县城。 分为两路。 一路奔赴西南方向,三四十里外的魏县县城;一路奔赴东南方向,百余里外的元城县城。 魏县和元城,都和贵乡接壤,但两座县城与贵乡县城间的距离,远近不同。 …… 魏县县城近,下给高曦的军令,当天就送到了。 接到军令,高曦立即召部中将校来会。 其部共有两千余兵。 其中千人是他的本部,剩余的千余兵是李善道暂拨给他的,分是程跛蹄与刘豹头两部。 待程跛蹄、刘豹头等络绎来到,高曦站起来,将李善道的军令与诸将读了一遍,坐还回去,说道:“将军军令已下,令我等攻城。请诸君来,便是为与君等议一下攻城的战法。” 程跛蹄笑道:“二郎行事,素来果决,从不婆婆妈妈,这回却真是拖沓!一座鸟城,拖了这么久,不肯降,早就该打了!秦三郎他们跟着二郎在贵乡吃香喝辣,累得咱门兄弟在这城外野地,吃了几天的风!攻城的令总算是下来了!……沐阳兄,依俺看,最好速战速决。” 几个将领中,数他的资历老,与李善道的关系最亲,在李善道、秦敬嗣等脸前头的时候,他大概不敢这么说话,然在高曦、刘豹头等面前,他不仅敢这么说,且还是故意这么说。 ——不故意这么说,怎显出他的不一般? 高曦不以他称己为“兄”,而不称自己“大都督”的军职在意,问他说道:“程都督,怎么速战速决?君可是已有良策?” “嗐,良策不敢称,这几天闲着,思量出了个省事的小办法。沐阳兄,前日俺往永济渠转了一转,春夏雨多,水涨得很满,都快漫出来了。俺的愚见,干脆在永济渠岸边挖条沟,将水引出来,渠离魏县城,最近处只几里远,把水引过来,将这魏县城灌了去逑!岂不最是省事?” 帐中诸将,齐齐瞩目於他。 这叫“省事”?“良策不敢称”,程跛蹄的这句自谦,倒是有自知之明。 然看在他是李善道“十三元从”,资历深厚的份上,诸将都忍住了,没有吱声。 只有一人,没有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程跛蹄看去,见发笑之人是个矮壮的大头汉子,非是别人,即刘豹头。 刘豹头投李善道的晚,是李善道在兴洛仓时收得的部曲,因其勇悍,得到了李善道的重用。 “豹头兄,你笑甚么?” 刘豹头粗声粗气地说道:“程都督,你的这条计策,还是麻烦。” “还是麻烦?” 刘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永济渠离魏县城再近,要想引水过来,沟得挖吧?几里地的沟,挖起来还不麻烦?俺有个更省事的办法。” 程跛蹄认真求教:“敢问豹头兄,甚么办法?” “沟亦不用挖,咱把咱的部曲调到永济渠的对岸,一同往魏县城吹起,把水给它吹过来!” 帐中诸将再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程跛蹄听出了刘豹头是在开他的玩笑,脸皮涨红了,说道:“豹头兄,俺真心求教,你、你,你这叫啥话?拿俺逗乐不成?”从马扎上起身,两手攥拳,按在腰上。 “程都督,俺怎敢拿你取笑?你说的这办法,本就不成嘛!大都督,你说是不是?” 高曦往下按了按,止住了大家的笑声,温声说道:“程都督,你先落座。”等程跛蹄坐下,与刘豹头说道,“刘都督,程都督热心建策,你却来作笑,这是你的不对。给程都督道个歉吧。” 对高曦,刘豹头还是服气的,便也没站起,冲着程跛蹄拱了拱手,说道:“程都督,自家兄弟,开个玩笑,你莫见怪。不过,你的这条良策……。”没再往下说,抹嘴而笑。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诸君,咱们话回正题,魏县城,怎么打,君等都有何策?” 刘豹头停下笑,说道:“大都督,俺有一策。” “都督请说。” 刘豹头说道:“这几天,俺没去永济渠转,但在魏县城外转了好几遭。城上守备的虚实,俺瞧的清清楚楚。守卒不算多,拍杆、擂木等械也不多,咱们若是全力攻之,两天之内,此城必下。唯一有点麻烦的是,俺瞧那城上,弓弩颇具。大都督,咱部的甲士不多,城上如是乱射,不好遮掩。为减少往城下冲时,部曲中箭的伤亡,俺有一策,敢献大都督。” “何策?” 刘豹头说道:“大都督,何不攻城之前,先掳些乡中百姓?待攻之时,驱百姓於前。这样,城上箭矢的威胁,不就小得多了么?” 诸将七嘴八舌,议论了几句,都道:“刘都督此策大妙。” 高曦微蹙眉头,环顾诸将,说道:“方才俺念将军军令的时候,君等未有听到么?将军令中明言,禁止杀伤百姓。杀伤尚不可,况乎驱民挡箭?刘都督此策,不可用也。” “大都督,将军军令是令我等城破后,不可杀伤百姓,俺说的是攻城时驱民啊。” 高曦说道:“攻城时和城破后,有何区别?禁止杀伤,就是禁止杀伤。况且,不仅是将军军令的事,为何将军会下此令?自是为免失民心之故。刘都督,如用你此策,魏县百姓的民心,将军恐将失矣!都督此策,断不可用。” “好吧,大都督既觉不可用,那就算了。然敢问大都督,有何破城良策?” 高曦说道:“都督所说的城上弓弩颇具这一点,俺也注意到了。都督担忧,会因此而使咱部部曲出现不必要的伤亡,此忧甚是。对此,俺已有计议。可令营中,赶制半截船等物。攻城的时候,举此物以作凭护,足可遮蔽城头箭矢矣。” 顿了下,又道,“此外,俺察看城中守备时,注意到因为守卒不足的缘故,魏县城四面城上布置的守卒有多有寡,临着永济渠的城西,守卒最少;正对着咱的城东,守卒最多。俺意,於攻城时,我等就可从这方面着手,制定战策。” 高曦没用刘豹头的献策,程跛蹄心中受用,这时就问他,说道:“沐阳兄,如何从这里着手?” “我等可佯攻东城墙,实攻西城墙!” 刘豹头眉头皱起,说道:“西城的守卒少,是因为离永济渠太近。大都督,西城墙距永济渠才三四里地,这么点地界,怕是不好展开攻城的队伍吧?” “兵马太多的话,展不开,少的话,就能展开了。” 刘豹头问道:“大都督打算用多少部曲,主攻西城墙?” 高曦伸出了三根手指:“三百人。” 帐中诸将彼此相顾。 刘豹头大是怀疑,说道:“三百部曲,够么?” “魏县城不降,不肯降的是魏县的县令,不是守卒。我昨晚还出营,抵近城下,细察城防。时当两更,城上守卒多东倒西歪,夜深人静,俺遥遥闻得数有军吏斥兵士之声,斥过后,遥见有守卒立起,而军吏行过,守卒依然倒下。诸君,守卒士气,可见一斑。如果城上士气高昂,三百人主攻西城墙,固然不够,但城上守卒士气至此,三百精锐,绰绰有余!” 刘豹头说道:“昨夜大都督又出营,去观望城防了?” “你们都睡下了,因没有叫你们。” 刘豹头抓着颔下的胡须,歪着大头,想了会儿,说道:“守卒士气若如大都督所讲,这般低落,三百精卒,确是够了。”跃起身来,行个军礼,大声说道,“大都督,末将愿领主攻之任!” “主攻之任,非同寻常,不可有失啊。” 刘豹头说道:“愿立军令状!西城墙不克,提头来见大都督!” “刘都督,军法无情。” 刘豹头说道:“若是有违,甘受军法!” 高曦起身,取令箭与之,肃然说道:“便付主攻此任与都督!” 刘豹头弯腰接下令箭,急不可耐,问道:“大都督,何时攻城?今天攻么?” “先礼后兵,亦是为进一步瓦解守卒士气,且候俺先射箭书与城中,明日一早攻城!” 箭书作了数十道,写了些降者不杀,后降者诛的惯例言语,并写上了李善道在贵乡、馆陶等县放粮赈民的事情,许诺献城以后,不犯县中士民,分从四面射入城内。 城内有回书射出。 军吏拾起,飞送高曦。 取下来看,全是詈骂之辞。 刘豹头、程跛蹄诸将无不大怒,同仇敌忾,上下一心,必定要克取魏县! 第七十六章 用士揽民成事策 细细看过捷报,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道:“我兄黑闼,真机谋之士!诈城中以南下,而夜半转还,以十善引精卒攻之,城内无备,鸡鸣时分,元城已下!克取之速,尤胜沐阳。” 魏征应道:“高大都督以堂堂之阵,攻克魏县,刘将军则以计拔元城,可谓各擅胜场。” “玄成,魏县、元城已得,武阳县也投降了。我意,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再去一道令,给余下仍旧未降的诸县,晓喻利害,令各献城。你以为何如?” 不知不觉间,“先生”变成了“玄成”。 魏征对李善道称呼上的这个改变,全然默认的态度。 他取出一份上书,呈与李善道,回答说道:“敢禀将军,这是仆针对眼前郡中形势,经过考虑,和与敬武的商议,写就的‘安郡四策’。能否得用,尚不知也。唯请将军决断。” “哦?先生有美策献上?”李善道不等李良转呈,急忙自下堂中,亲手接下。 也不回席上落座,就这么站着,李善道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前边的场面话,掠过未看,直奔主题,看这四策都是甚么。 第一策,写的是:出於爱民之心,已接二连三地下了数道郡令,命各县投降了,李善道已是“尽显仁心”,那么接下来,可再下令一次,之后,还不愿降的县,也就只能以武力攻取了。 这是对至今未降的诸县,底下该怎么办的建议。 却此条,正与李善道刚说的话,意思一致。 第二策,写的是:在再一次下给诸县的郡令中,可告诉诸县吏员,城献以后,去留随意。承诺他们,想还乡的,任其自去;愿留下继续当官的,或留为原任,中有卓异者,亦不吝擢拔。 这是就政府机构方面的建议。 第三策,写的是:并告示各县士绅,可以看看贵乡、馆陶等县的例子,城献以后,李善道的部曲绝不会任意掳掠,不会有残民、虐民之举;及诸县士绅,有才能者,会给以重用。 这是就地方士绅方面的建议。 第四策,写的是:李善道知道连年兵乱,加上水害,郡县百姓生计困难,饥馑者众,因此会在献城后,一如贵乡、馆陶之例,取千万石之黎阳储粮,在各县分发粮食,赈济贫寒。 这是就民心方面的建议。 四条建议,有条不紊,层层递进,不仅是提出了底下来,对於那些还没有投降的诸县,该怎么处理的解决办法,而且还包含了得到这些县后,如何治理这些县的内容,——第二条到第四条,都不仅仅是进一步促使各县投降的办法,更是各县投降后,对这些县的治理办法。 一口气看完了魏征的这四条建议。 李善道将之转给在座的赵君德,请他也看一看,拍手笑道:“玄成,你这四策,策策都说到我的心窝里!有道是,‘英雄所见略同’。玄成,你与我,正即此也!……四郎,你快看看。” 赵君德说道:“二郎,这四策,它认得俺,俺不认得它。都是什么四策,你说与俺听听便是。” 一时高兴,忘了赵君德和刘黑闼一样,认字不多。 李善道就把魏征的“四议”,详实地与赵君德转述了一遍。 赵君德皱起眉头,大手抚摸颔下胡须,说道:“头、尾两策都挺好,就这第二策、第三策,四郎,咱本良家子,好人家的男儿,缘何造反?不就是因为受不了狗官的贪剥、狗大户的欺辱?怎么?得了县后,反而狗官、狗大户不杀,任他们走亦就罢了,还留任、重用?” “四郎,你说的不错,咱举义造反,的确是因狗官贪剥无厌,狗大户横行乡曲,可是四郎,也不是所有的官儿都是狗官,所有的大户都是狗大户。我举个可能不恰当的例子,徐大郎家在鄙县卫南,田产万亩,粮积数仓,实鄙县之头等大户也,然徐大郎与徐公,素来乐善好施,不分亲疏,在鄙县美名外扬,四郎,你能说徐大郎家是狗大户么?玄成的建议,我以为很对,像徐大郎家这样的大户,理当宽抚,若愿为我所用,亦理当重用!……四郎,你说是不是?” 赵君德语塞。 徐世绩都搬出来了,他无话可说,唯点头应道:“是,二郎说得是。” 赵君德朴素的感情,李善道可以理解,——河北、山东等海内各地的义军,在起事后,实际上也大都是这么干的,出於起事前被贪官、恶霸百般侵凌的痛恨,所过处,几乎是大户不留,隋官吏尽杀,李善道完全能够理解这种做法,但换到他自己时,他不能这么做。 因为时代的局限,他早已明白,要想在这个时代成就一番事业,官绅、豪强,是他必须要借重的力量!或者更加直白点说,只有得到了官僚士绅、豪强大户的支持,他才有成事的可能。 赵君德现尚未转变观念,亦不要紧,慢慢的,随着势力的发展,他应是自己就能转变。 ——又或者说,也许他自己,到势力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他本身就已变成官绅的一员了! 李善道和赵君德这简短的一段对话,说服了赵君德。 同时,听入魏征、盛志的耳朵里,两人互相看了眼,俱看出了对方对李善道此番话的欣慰之情。魏征没有看错人,李善道心怀大志,确实是一般的盗贼不能与他相比! 李善道取回魏征的这四条建议,回到席上坐下,又把此四议细细看了一遍,笑与魏征说道:“玄成,此四议,系你所献,一事不劳二主,再下给诸县的令,就仍劳你代笔吧!把你这四条建议,……不,后三条建议,你皆写入令中,告未降之诸县知晓!” 顿了下,沉吟稍顷,又说道,“不仅告知未降之诸县;已降诸县,玄成,你亦以郡府名义,将你这后三条之议,写成公文,遣得力吏员,即日送至,令已降诸县按此三议行之。第一,愿留任之诸官吏,详其姓名、资历、年岁、籍贯等,汇总报来贵乡;第二,各县士绅,凡知名者,也报来贵乡;第三,黎阳仓的粮,我已在调,数日后当到,粮到后,即赈魏县等县民!” 魏征、盛志起身,两人叉手为礼,恭敬地说道:“将军英明!” 一句话冒到嘴边,李善道说道:“再英明之主,亦需忠直之臣。玄成,我知你是骨鲠敢谏之士,自今而后,容我有错处、不足处,望先生秉直而言。” 魏征的能力很强,擅长的东西不少,文辞好、史学好、通经书、有谋略,书法也不错,唯这“骨鲠敢谏”,饶以盛志与他同乡,老交情了,“性子直”知他确有,然“敢谏”二字,在他身上,盛志却也是少见,——最起码,在元宝藏门下掌书记为客这段时日,魏征是不以“敢谏”著名的。怎么李善道忽然道出了这么一句?盛志心中发奇,亦不敢问,扭视魏征而已。 好个魏征,眉毛微动,肃容答道:“征以孤寒之门,蒲柳之姿,绵薄之才,幸蒙将军不弃,以殊礼遇之,以厚恩待之,以股肱用之,敢不竭尽所能,为将军效命!” “玄成,你我相识说来不久,却越来越投契,我忍不住又想写一首诗,以赠先生矣!” 苦无诗才,李善道提笔,将“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此句,写将下来,吹干了墨,亲手捧着,下到堂上,到魏征身前,送给了他。 魏征弯下腰,连道着“不敢”,恭恭敬敬地接住了。 像魏征这样的“政治人士”,厚待以收其心,固是必不可少,但比起表面文章,能够给他充分施展才能、得展抱负的机会,对魏征言之,却最为重要。相比李善道的礼重、厚待,今日初次献上四策,就被李善道痛快地完全采用,这实际上,才更令魏征欣喜。——也无须多言。 …… 再一次给未降诸县的郡令,於次日分道送出。 下给魏县等已降诸县的郡令,亦於同时送出。 放粮赈民,充分地显示了李善道的“仁义”;先后两天,接连就把不降的魏县、元城攻克,充分显示了李善道部兵士的“善战”。这才是真正的“恩威并施”。 “恩威并施”已足,魏征那四条建议中的后三条,又给了各县官吏、士绅、豪强优越的条件,这再又一道的郡令下到,未降的各县,俱不再做观望了,纷纷投降。 一个又一个的好消息,不断地传报送来。 聊城降了、武水降了、临黄降了、冠氏降了、堂邑降了、莘县降了。 四五日间,未降诸县,尽皆投降。 并依郡令,新降或此前已降之各县,将本县愿留任的官吏的名单、本县知名士绅的名单,等等,悉数奉送了来。愿意留任的各县的县令长,随着这些名单,也都来到了贵乡拜见李善道。 连着几天,李善道接见这些降官,好言抚慰,各给赏赐。 这日下午,堂邑县长进见来到,李善道照例,请魏征过来陪坐。 李良去了多时,回来禀报:“阿耶,玄成先生不在官廨,也不在宅里,其家仆说他出城了。” “出城了?何时出城了?我怎不知。” 李良说道:“玄成先生家仆说,他昨天就出城了,出城得很匆忙。” “去把敬武请来。” 等盛志赶到,李善道问他:“玄成先生昨日出城,卿可知道?” “回将军的话,玄成昨天出城了?俺不知道啊!他未与俺说。” 李善道纳了闷了,一声不响,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出城去了? 不免疑神疑鬼,肚皮里嘀咕起来:“难不成,这魏征实瞧不上我,不愿从我,这些时都是在敷衍我?今得着机会,於是弃我而去?……当不至於!通过这些天接触,我虽尚未见着他敢谏的强项令风采,然察其性情,绝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怪了,他却出城作甚?” 郡才新得,治安未稳。 担心魏征可别和元宝藏、陈法行等一样,也遭了“贼害”,李善道坐立不定,勉强压着心思,接见了堂邑县长。直到晚上置宴,招待堂邑县长时,仍不见魏征消息。李善道心神不属,酒也没什么兴致多喝,正等得着急,打算令高延霸领众出去找的时候,魏征总算是回来了! 不是一个人回来了,他还带了个人。 进到堂上,魏征拜倒在地,说道:“启禀将军,仆奔走两日,为将军留一贤士在此!” 第七十八章 骨鲠良臣鉴铜镜 魏征大吃一惊,说道:“长史,诸属僚之首。仆,何德何能,怎敢受任?”观其辞色,是真心推辞,他接着说道,“于君远有识略,司马以任于君,窃以为,却是合宜。” “玄成,如以你的德、能,还不能任长史,那我帐下实在是没有人可以担任此职了!” 魏征固辞。 他越推辞,李善道越坚持己见。 魏征没办法了,只好说道:“于君贵胄之苗裔,牧民冠氏,路不拾遗,才绩兼优,将军若一定要超擢仆为长史,仆敢向将军建议,不如以长史之任,任与于君。” “玄成,堂中只有你我两人,我就实话说吧。于君得你推崇,才干肯定是有,但再有才干,在我看来,也比不上卿啊!我与卿已然很熟,对卿极是了解了。长史此任,非卿不可。玄成,你当也已经了解我了,我绝非任人唯亲之人。长史这个职务,我是因为认为你足可胜任,我才要任给你的。你若不能胜任,……玄成,我虽与你一见如故,此任,我也不可能任给你的!” 后一句话,带点开玩笑,但李善道神色诚恳,也是实话。 话都说到这个程度了,魏征知道,“长史”此任,他是推辞不掉了。才与李善道相识多久?李善道居然就要把“长史”这等的重任,委付给自己,——元宝藏的死,是一根刺,扎在魏征的心中,可李善道明确表露出的这份对自己的“偏爱”,亦使魏征不由自主升起感动之情。 他将身起来,撩开衣摆,下拜说道:“仆以微末,斗筲之才,将军不弃,竟以长史亲授。仆诚惶诚恐,唯竭忠尽智,夙夜不懈,为将军效力矣。” 李善道下到堂上,把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膊,哈哈笑道:“夙夜不懈可不行。玄成,身体,是干事的本钱。该休息,还是得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更有精力干事嘛!” “是,谨遵将军吩咐。” 李善道请他坐下,自也还席。 坐定后,李善道说道:“玄成,屈卿长史,屈于君司马,便就这么定下了!”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摸着短髭,看了魏征两眼,笑道,“说到于君,玄成,昨天你把于君追回来,带来与我见时,倒亦罢了,刚才听你细说完于君的身家,我却就有一点疑惑了。卿可为我解疑?” “敢问将军,有何疑也?” 李善道说道:“此前,我听你谈到于君,但你没多提他的家世,今闻你说,我乃才知,其乃于谨之曾孙,其族为关陇之名族也。玄成,他这等出身,且已决定还乡,却怎么被你一追,就改变主意,愿意转来从我了?……玄成,你可别说是因我英明神武,这话哄不得我!” “仆焉敢欺哄将军。将军既问,仆便直言。于君确是已决定还乡,而且昨日仆追上于君后,听他说,他其实是早就想还乡了。只不过,道路不宁,所以他迟到今时,方才起行。仆因便劝他,现下,他还乡的路仍不太平,此距关中,几千里远,中有魏刀儿等群盗肆虐,若是碰上,何以应对?仆劝说他,君子不可不通权变,不如暂且留下,将军爱士,必会亲厚与他。大可先在将军帐下,效命将军,且待日后,还乡之思再议不迟。他遂被仆说服,从仆来谒。”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就说嘛! 于志宁的曾祖是西魏的八柱国之一,尽管传到他这一代,他是没办法和李渊、李密在社会上的地位、名望相比了,但好歹其族也是一等一的关陇贵族,他怎么可能会瞧得上李善道? 魏征的家庭情况,李善道现已是摸得透透的了。 其家尽管对外宣称,是巨鹿魏氏之后,但实际上,魏征家与巨鹿魏氏没甚关系。魏征家在馆陶,他家根本不是巨鹿魏氏的分支,就是馆陶魏氏。——“世重高门,人轻寒族,竞以姓望所出,邑里相矜”,是现今的社会风气,因此,“若乃称袁则饰之陈郡,言杜则系之京邑,姓卯金者咸曰彭城,氏女者皆云巨鹿”,“氏女”即魏,在魏氏郡望的影响力上,馆陶魏氏远不如“后魏、北齐贵族诸魏,皆此邑人也”的巨鹿魏氏,故而,魏征家对外,却与李善道家对外,李善仁自称是“赵郡李”的后代相同无异,也向来都自言其家是“巨鹿魏氏”之后。 其家本非上等名族,魏征的父祖,倒是一直都有仕宦。 他的曾祖在北魏官至义阳太守、建忠将军;他的祖父亦仕北魏,官至光州刺史;他的父亲出仕北齐,因为去世得早,官做得不大,只官至上党屯留县令。魏征小时,他父亲就去世了,适又逢上时代激烈的变革,周灭齐、隋代周,他家遂也就至此衰落。 再到魏征这个时候,已经是找不到仕宦的门路,他尽管“落拓有大志”,志向不得展,乃至有段时间,选择了“诡为道士”,再后来,虽说得到了本郡郡丞元宝藏的揽用,可也只是为元宝藏之一客,掌书记而已,也就是为元宝藏作一些表奏书檄、应对酬答的文案工作。 这样的家声、这样现实的窘状,又在已年近四旬的岁月相迫下,魏征在没有更好的选择时,暂屈身李善道帐下,——至少李善道虽也非出自名族,可李善道而下在李密军中的地位却已不低,是六卫十二将军之一,又打下了黎阳仓,并是翟让心腹徐世绩的亲信,那暂时跟着李善道,对魏征来说,亦不是不成,对此,李善道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对于志宁,在听完他的家世后,李善道就不能理解了。 凭什么,自己既无族望,现亦没有充足实力,而居然能让于志宁改变回乡的决定,转从於己? 他现在,可是连个“草头王”都还称不上,顶多只能算是“草头王”帐下一将! 这时听罢了魏征的如实解释,李善道的疑惑尽消。 他抚摸着短髭,歪着头,瞅着魏征,笑吟吟地说道:“玄成,你可真是个耿直之士!” 魏征的耿直,李善道认识这么些天来,今天,这番话,算是头回见到了。 当真是直言不讳,毫无遮掩。 换个人,李善道再有“你别哄我”的话,可能也不会就这么直白地把怎么劝动了于志宁的缘故,就这般半点不加掩饰地禀出。魏征劝动于志宁的那番话,意思很明白,即是:你现在回乡太危险了,不如你先委屈下自己,跟着李善道干干,如果不合意,机会又有了,你再还乡。试想之,但凡圆滑些的人,怎敢就这么直白地回答主公的询问?就不怕主公羞恼大怒? 可魏征,就敢这么说了。 魏征妇人也似的白皙脸上,没甚惶恐,也没甚不安,恍若无事地应道:“谄媚曲事,非仆之性。将军有咨,仆唯直言以禀。” “玄成,我就喜欢你这个‘直言有禀’!我读书不多,今卿既已为我长史,往后,我有哪里做得不足,我望卿都能如今日,秉直而言,不加曲饰。”李善道拿起案上提前备下的一面铜镜,亲手交给魏征,说道,“玄成,此镜赠卿。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欲卿能为我镜,使我时刻警惕,晓明得失!” 魏征面色微变,显是被李善道的“以铜为镜”等语给震动到了,恭敬地捧着镜子在手,说道:“将军以此厚望寄仆,仆敢不尽心尽力,尽忠秉直,鞠躬尽瘁!” 主臣两人,相谈投机,叙话多时。 捧着铜镜,辞出郡府,回到家中后,魏征把铜镜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案上,肃立其前,端详了好一会儿。正好盛志闻他从郡府回来了,赶来找他,看到了这一幕。 盛志不知他在作甚,笑道:“玄成,你素不好修饰,怎却对着镜子,看个不住?” “敬武,此镜,将军所赐。”魏征把李善道“以铜为镜”的话,与盛志说了一遍,喟然长叹,说道,“将军虽起於草莽,弱冠之龄,观其气度,非常人矣!”打开匣子,取出李善道“十二猛士”的那首诗,落目诗之末后两句,吟道,“‘无心魏武,却思萧王’。壮哉!壮哉!” 魏征擅长治史,原本的历史中,唐初所修八史,其中五史,都是他负责监修总撰的,其人又性质直,“以史为镜”、“以人为镜”云云,可以说是正合他的观念、主张,正中其心。 此句话,比再多的礼重,比一碗酸辣汤的体贴,比一个长史的重任,更能打心底里触动於他! …… 任魏征为长史、于志宁为司马、盛志行参军事的命令,次日下达。 一并下达的,还有另外几道任命。 这几道任命的对象,俱是武阳郡的降官降吏、武阳各县应前时之“招贤令”而愿从投的士人,所任命的职位,亦都是将军府,换言之,亦即李善道军中帐下吏的职务。 各卫将军能够辟除的属吏数目不多,只长史、司马、录事,及仓、兵二曹参军事,铠曹行参军事等员而已。与魏晋时期,将军幕府能够自辟的掾属人数动辄数十、上百相较,远不能比。 这么点职位,录事等职,李善道又都已任出。录事,任给了侯友怀;仓、兵、铠曹等任,任给了王宣德、王湛德等。长史、司马,也已经任出,任给了魏征、于志宁。 现他可再任的职位,仅就将军府的文职来说,实已无之。 不过,也没关系,“有编制”的职位是没有了,“没有编制”的职位,随便任用。 这几个综合了魏征的意见、自身的观察而挑出来,给以任用的降官降吏、各县士人,李善道分别给以了“书记”、“行参军事”等虚而化之,类同后世秘书、见习参谋等此类的职位。 别的任命,被任命的对象都接受了。 唯独司马的任命,于志宁执意推辞不受。 他之所以改变回乡的念头,暂肯留下,是因为魏征的劝说。魏征说得不错,而下回乡是挺危险。那就听魏征的话,且先在李善道军中待上一阵,也无不可,随后他再寻机回乡便是。 而若现下接受了李善道的任命,他岂不就真的成了李善道的部属了? 好在仍是魏征出马,再次以“权宜之计”为辞,劝动了他。 最终,于志宁还是勉勉强强地接受了李善道给他的司马之任。 要说这位于志宁,也是个讲究人,不是李善道部属的时候,该不到他进言献策,现是了李善道的部属了,作为部属,他就得给李善道进献谋策了,因他上书李善道,提出了个建议。 便是,海内动荡,武阳郡中,於今盗贼颇有,害民扰民之事常有,要想安宁郡中,只给百姓赈济放粮,尚不足已,还得需要将郡贼剿灭,他建言李善道,宜可择选良将,出兵剿贼。 第七十九章 掌郡须当四措行 “谢谢陈局长的信任,不知道陈平这是打算去哪里视察工作呢?”于大江问。 而此刻的萧一默在刚才感受的一刹,正是顺利捉摸到了契机,现在也就只差时间了。 当联盟重建艾泽拉斯联邦的消息传回幽暗城的时候,纳萨诺斯就知道自己的悠闲日子到头了。 有些惊讶,但是这却是理所当然的,因为黛也在这一周的时间里,和她强调了,当她变成另一个自己的时候,就是另一个自己对她道歉的时候。 和特别的人一起,自己也会变得不一样。如果是和别人请吃饭的话,好比是刘悦君,方逸尘都会不管面子不面子,至少要让人吃饱再说。可是现,面对着王语晨,他反而不能够像面对别人那么坦然了。 “好啦好啦,咲夜,别生气,漂亮的脸蛋会浪费的。”一面苦笑着安抚工作压力剧增的咲夜,一面苦笑连连的望着绕着手指的露米娅,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低声问道。 不过思密达人的强制服役依然十分有效,这也是没有开战的最重要原因,因为时间越久,思密达人可以拥有大约一千万军队,包括四百万东南亚人,自然全都是概念上的“超人力量”。 不过八坂神奈子可不觉得掌握【神格】就真正无敌了,就像人有三六九等,神灵级的大妖怪也同样。 那紫衣人身后的年轻黑衣修士,看着那古朴长剑好像要劈开红日的惊天动地一击,眼神中精光闪烁,刀削斧砍的面上,也闪出一丝渴望的眼神。 只是他没有说什么,直接找上了自己的师尊,然后拿着擎天令,便二话不说离开了责天峰,也无人知道他将要去何方。 严重颤危危的哀号着“开门。”全族剩余的三百余老幼人等全部出堡,跪伏在何白的马前伏罪。 友情提醒:入住酒店,租房子,拉上窗帘关掉灯,用手机录像拍一下,有红点闪烁的话,最好检查一下。 另一边,岳妍在听到这样的话之后,稍微愣了一下,不明白究竟是在说什么。 “咳……”杜彦航差点因为这一句话给呛到,连忙止住了自己的咳嗽,缓缓地将自己口中的红酒咽了进去。 听到“正事”两个字,天王寺瑚太郎也严肃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这件事也是自己非常想要知道的事情。 就在你攻我闪之间,钟亦谷忽然一个翻身血枪化刺为劈,攻向长空的腰身。 如果面前说话的这个不是自己的亲儿子的话,换作是其它的人他就不这么生气了。 而劳长老等人看向易峰的目光完全变了味,如此妖孽弟子被这个懒货抢走,简直是暴殄天物。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看神色就知道他心里根本丝毫嫉妒都没有,能多一份力量护着妹妹他自然也是乐意的。 之所以目前威力不如莲花剑阵,只因他参悟尚浅。须知,关于道的应用,那可是不朽境极道强者的手段。能在虚空境便可施展到这一步,已是不凡。 0517甚至已经看到那手里捏着硫酸瓶,一步步的朝着他们靠近的黑粉眼底露出疯狂凶光。 心里不断祈祷,墨希尔那边没有出面回应,或许是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设计图的原创。 自从与江凡合作,她就预料到会有势力找到自己,询问魂师一事。 若是江生手中的那株百年朱果真被沈天雄吃了,那他可能等不到下一颗百年朱果现世,就死翘翘了。 当日许悠然在山上遇到了三个血蝠宫的人绑架,他们便说过,是陆争欠了他们钱。 等她缓过气来,心头一凛,刚才没看到是怎么回事,会不会是坟发挥威力了? 她一身紫色罗裳,皮肤光滑红润,头发乌黑,和朱见深站在一起,根本大不了几岁。 秦铭想了想,心念一动,连续使用掉了两道【催熟】词条,将那三朵紫色妖花催熟至完全绽开的状态。 当然,眼光一定要准,大热剧,爆火的电影,才能得到更好的效果。 此兽一声嘶吼,众人只觉内脏好似被震得移了位般的生疼,不过也因此彻底惊醒,连忙调动法力,并纷纷祭出法宝法器,准备应敌。 这就是通讯集团的特色,或者说所有公司的特色,毕竟要恰饭的嘛。 中年男子与邺阳城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可是当他距离邺阳城只余二三十里时,其面色微微一变,身形猛的顿在空中,并且抬起右手,向着头顶空中撑去。 就好像有什么久远又强大的存在,在那时跨越了千万年的光阴,降临在她的身上。 阿迷兔佛眯着如同红宝石般的眼睛,手中一道佛光波法术迅速凝聚。 普渡灰色的僧衣爆裂成无数碎片,赤裸着上半身,凌空而起,原本坚毅的五官上透出阵阵黑气,嘴唇渐渐发黑,衬着森白的牙齿,显得越发狰狞。光秃秃的头上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无数黑发,长及腰身。 廖氏早不对萧瑧抱有期待了,现在的她一心依附胡氏,只想安生带着姐儿长大。 “那是一定的。婷姐儿能得公主看重,是她的福气。”宸妃本也是得了嫂子定安侯夫人的嘱托,要好好带带邓婷的。 天绝剑阵周遭绿光摇曳不停,映得漆黑的官道犹如森罗鬼府,十里开外都能看到绿芒闪耀,彷如天降鬼火。 第八十章 牵利引惹两心忧 比之赵君德,刘黑闼的确是更见识。 她抬头,就见凌厉刀光迅疾无比地砍下来,伴随的还有从四面八方突如其来的黑衣蒙面人。 曲潇潇捧着水杯喝了一口,穆厉延坐在沙发里,也知道曲潇潇对自己有怨言,但不知道怎么开口,曲潇潇昨晚去救了舒凝,他该感谢一声,可也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该去提起,所以只好沉默着。 两人走进团部,雷策的警卫员余康平紧随其后,而柳长青的警卫员则开着车跟在二人身后。 可能真的是饿了,她觉得今天这碗面条比他之前做的还要好吃,刚刚喝了一口汤,抬眸的瞬间却看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并没有吃,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她把洗好的碗碟放在琉璃台上,而旁边的淩宇航很有默契的挽起衣袖,拿起干净的毛巾帮她擦干碗碟的水渍。 这一下,苏浩,韩玲,木晨和王语琪他们却是很迷茫了,这人的法术到底是什么?怎么又会冷又会热的?这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对付他呢? 唐淼歪着脑袋想,面前这位仁兄似乎并没有什么亲戚和他这般要好吧,季家可以交往的亲戚,这些年,似乎都被季氏迫害的差不多了吧,哪里还有什么可以这般走动的亲戚,看着就十分的古怪。 舒凝知道舒宝贝这一切都是在给穆厉延找借口,舒宝贝喜欢穆厉延的程度,真的有时候让她很是费解。 “江老爷子,是不是江家人都不知道对人最起码的尊重!”我极力的让自己的声音冷静,夹杂着失控下的重压,语音隐隐颤抖。 楚天意把婴儿车放在床边,将行李包中的洗漱用品拿出来放到窗台上;行李包塞进床底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推着婴儿车出了宿舍楼。 而这一点顾江州也已经意识到了,所以在交代完陈明轩之后,顾江州便直接驱车回到了顾家大宅。 我直接踏进了剑圣的屋中,对于剑圣,并不需要什么礼节之类,战士,信仰的是实力,尤其是剑圣这幻灵十大BOSS之一,光拼武力,对战斗的疯狂,谁能比的上剑圣? “我们别跟他多说了,既然他说我们没有多少真气了,估计他也不会有多少。”此时,猴子闻言大声道。说完就动,身形已消失了。 雷勒的眼中露出一线凶狠,这名比利亚斯山区出来的凶悍盗匪心里的火气已经窜升,他正在犹豫自己是否应该立刻把眼前的讨厌鬼揍一顿,他耳朵上的吊坠却轻微震动了几下。 酒井敏夫颤抖着,向枯骨们扫了一眼,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难逃了,惊恐的同时,不免也落下一行泪水。 “婉怡宝贝,你这是故意找茬,我哪有那个意思。”顾江洲狂汗。 “喂,杨风,来了?”想起两年未见的兄弟,邵健心中激起一番涟漪。 “清梦云,你是不是再想路西法了。”说着,天梦仙人用右手拍了拍清梦云面颊,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眼神则紧紧的盯着她。 第八十二章 或喜或虑唐公反 这道急报一禀,台上诸人,纷纷视线投了过去。 唐国公,便是李渊。 已有从吏取住急报,呈与李密。 李密展开来看,急报上寥寥数行,写道:“唐国公日前诈为敕书,发太原、西河、雁门、马邑民年二十已上五十已下悉为兵,期岁暮集涿郡,击高丽。民大恐。复令其子李世民等私募兵近万。乃因开阳府司马胙城刘政会之诬,斩其副虎贲郎将王威、虎牙郎将高君雅,遂反。 “突厥数万众寇晋阳,唐国公悉开诸城门,突厥不能测,莫敢进。部将王康达将千...... 不过,雷欧很清楚如果他真的遵循本能沉睡过去的话,那么等他醒来的话,不知道会被深渊之力改造成什么样的怪物,所幸以雷欧九级灵能者的意志力足以压制住这种冲动。 赵学飞适时的走了进去,里边的官总算找到一个发泄的对象,纷纷围了上来,责难赵学飞就是如此对待他们的? 在离去之际,无人机独自留在营地之地,照着贾珑那蹒跚背影缓缓离开,然后再慢慢升高。 “下不为例。”这话不仅是对欧阳克说的同时也是对欧阳锋所说,欧阳锋所做虽然看似是在责怪欧阳克,但也是在保护他,让刘锋不好直接出手杀了欧阳克。 “真美,每一次看到,都感觉到它是世界上最美的机械。”看着飞艇尾部从山顶消失,尼尔森不由得长长吐了一口气,感叹道。 然后,她居然放弃了第一次预赛的随意起步法,而是同样蹲下地来,极其娴熟的摆出蹲踞式起跑姿式。 “好手段!好手段!只是不知您是否承受的住凯丽和幽幽子大人的责难了!”和珅冷笑道。 皇上不可能平白无故把国子监里的官员全换了!如此无法服众,国子监里的官员不答应,朝廷上的官员不答应,天下的所有官员都不答应。 在半路上,得知路飞想要一个厨师,就找到了海上餐厅,邀请了山治,并且击败了克利克。 她花了那么多钱培养他们,本都没有捞回来,就这么轻意的被人弄死,绝对气得吐血。 “沃~~~又见花木兰,难道说余梓涵是在挑战韩军吗,要证明他才是第一上单,安坛城第一花木兰吗?”主持人刘志杰说道。 过往的经历表明,他是无意中穿越了一个空间壁垒而不是空间屏障,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经来到另外一个星域,他还试图想连上金石宗或者土月星的传送坐标,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到最后黄奇蓦然回过神,场中已剩下他一人端坐首位,前方云秀正舞动着婀娜的舞姿,身上原本严严实实的衣服不知何时只剩下一层薄纱,曼妙的体态若隐若现,在云秀的舞动下不断展示着各处的美好。 这也算是三盟联席会议为低阶水火两系修士做的好事,毕竟高阶修士也从低阶修炼而来,因而三盟联席会议广施恩泽,做出一项影响深远、分蛋糕式的动议。 “那也是,其实跟着你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开心的时候。喜欢和你聊天,喜欢看着你笑的样子,真的很好看。”陈昊天道。 不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西格这个时候大摇大摆的过来参加盛典了。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能把你送到蜀山。”令狐离头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李木盾。 塞壬的脸再次放大在他眼前,叶闻风心头一惊。她该不会还想和自己kiss吧……任由他脑洞大开,一个坚硬但却又薄又冰冷的东西被塞壬塞进了他的嘴里。 林雨察觉到就在颜夕将那份化灵草投入药鼎的瞬间,一丝火元素从化灵草中溢了出来,如果不是林雨一心在那份化灵草之上,并且修炼“炼神”也有些时日,对元素敏感异常,否则绝难察觉出有什么不妥之处。 见此症状,晴空亚雅彼岸也都迅速地冲上天空练手加强妖族结界的防御。 “至今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您的诚意,所以,很抱歉,我无法表达我的诚意。”柏舟缓缓开口道,目光同样盯着这位老者。 燕赤霞瞬间点了手臂上几个穴道,让血液流动减缓,顺手自怀中掏出一瓶丹药,往口子倒入一颗,咽了下去,仅仅片刻不到,那流出来的鲜血就变回了淡红之色。 “他派蛮族的高手杀我们一次,我们也杀他一次,灭了蛮族的高手,再灭了凌霄天庭的高手,不知道玉皇大帝会有怎么样的感受,会不会被气的七窍生烟。”孙不语说道。 他们实在无法理解,眼前这位强大的英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是活了千年的萨格鲁斯强者,还是一座真正的雕像。 “嘿嘿嘿嘿……!”围巾下星阳一脸疯狂的劣笑,背上自己的收刮来的几柄名刀就向外走去,顺便将给这家店的电灯来几发子弹,然后一边开枪一边座上了抢来的汽车逃去。 领头的是一个黑脸的大汉,个子不高,可是气势犹如山岳,一看就是这些人中的最高手,他站定了身形,向着那卧街虎大声地喝问道。 甚至有准圣高手落入其中,在挣扎了一番之后也未能从中走出,彻底的陨落,这一幕震撼了所有人,让无数修士惊恐的奔逃。 虽说是考核,实际上是一次变相的测试,谁能够在考核中取得好的名次,也可以得到大量的贡献点甚至直接奖励元气。正因为如此,所有羽化mn弟子对一月一次的考核不遗余力,参加的热情极为积极。 突然,积雷山上空一个声线柔美,却充满怒火的声音传来,顿时整个积雷山乱作一团。 第八十三章 腹心武阳宜贤领 “亏自己还同情过他,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恶之处!”秦洛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家伙跟狗皮膏药一样,看来怎么甩都甩不掉了。 君宸傲立在虚空中,俯视着康陆离,眼睛余光却扫向一个方向,在幻象破碎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七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沐盈在一边跟陈淑兰说话,听到宁晴的话,她不由自主的抬头看秦苒。 当年因为犯了事儿被处死,之后,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她虽是玩笑的语气,但苏沐凡却也听出,她的确是希望两人走在一起。 长安现在是一座围城,长安的玩家知道年兽真身凶残,都想跑出去,其他主城的玩家没见过过年兽真身,不知道深浅,则都想来捡BOSS便宜。 林浅儿忽然如失心疯的大笑,让苏沐凡觉得,这其中,应有隐情。 再加上允许试吃,有便宜大家都想沾一沾,可吃过之后就觉得买一块回去也挺划算,二月二嘛,谁家不吃点猪头肉。 无奈之下,最后也只好是将这两辆坦克放在这里,任由灰尘布满坦克的全身。 “呜呜呜,好吃!”炸得酥脆爽口的肉条筋道中带着浓浓的鲜香,让沈韵欲罢不能。 或许在他的眼里,叶轩即将成为了一个在也没有办法耀武扬威的废物,已经对自己构成不了任何的威胁。 居然还能活着!张鼎丞半点怨恨都不敢有,他把妻儿送回老家,自己却在外到处走着,当个游方郎中,他不敢在一处待得太久,就怕谁把他认出来,再对皇帝提他的名字,万一皇帝又不想放过他怎么办? 城卫军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那些在城内等候的家长,只是告诉他们没有找到,然后上报了上去,因为事态很严重,能进城卫军的都不是白痴,这不可能是变异兽做的,那往深一点联想下去,就很恐怖。 她没有那么多的正义感,也没有那么多善良人的道德包袱。虽然她人跟在聂他仁的后面,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他的同伙,只是其他不知情的人当她是而已。 还是曹向明夫妻的事最吸引人,看十里红妆的人们从议论蔡家夏家,不由得就歪楼了,说曹家卢家尹家说不够,又开始说身边认识的人哪家曾出过疯子,说起来没完没了的,等嫁妆都进公主府了,看热闹的人还扎堆不散。 欣彤注意到沃利的脸变绿了,她知道自己猜对了,这贾约确实是把阿布勒政府给惹了。 现在,星盟第三舰队就守在梅丽斯边境的各个要道上,只要找到蛛丝马迹,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它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是借用了远古意志的力量,持续不了多久,说不好在下一秒就消失了。 欣彤想,没有了拼星做联系,也不知道诚允能不能知道她是被关在副本十二神殿之一中。 昨日听说被劫走了,原本皇帝在官员面前是震怒的,怎么现在,居然好像是早有勾结? 咔拉一声,不是?这树有点脆,咋压一下就断了,换一根,看着长这么直溜,中看不中用。 各色路灯景观灯早早就亮起,点亮着每一个角落。就连夜空,也不是黑色的,而是一片昏黄。像是不甘心的夕阳一直被拖曳出残留的影子。 他迈入桃花林中,就发现桃花林内还藏了一些巧妙的阵法,其内要更加宽阔。 摇摇头不再多想,叶武从储物戒指中拿出寻灵盘,灌注法力到自身几乎虚弱之时,寻灵盘终于绽放出璀璨的亮芒。 凌家虽是名动江北的豪门,但事实上,凌云只是凌家一个没落旁系之中,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凌家老辈的私生子而已。 明高贸易,初期以北平的商人们为主,随着上海县的兴起,江浙一带的商人们有来竞争。 深夜的灯光把人影拉得很长,昏黄色的光晕在脸上,让人眉眼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季大夫听闻,将内碗拿了出来,嗅着夹层中的温水,这个水是他加进去的。 起身出了修炼室,王晓打算去找韦亦校长问问恐怖王座的事情,如果能用恐怖王座来修炼,估计能在极短的时间将鬼族分身冲进四阶初期,毕竟王晓手中鬼族分身修炼的资源极为丰富。 抬头望去,果然看到白薇命驾驭灵力从高空降落下来,面容清丽冰冷,心脏顿时“咯噔”一下,赶紧推开张永夜的怀抱,手忙脚乱整理裙摆。 就像唐风雅一样,虽然她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觉得被人抱着,才能睡得安心踏实一些。 如果龙昀的二伯真的是因为五灵所以才允许她进来的话,那龙昀不也是吗? 柳炎面色狰狞,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一颗手榴弹,拉掉拉环,扑向蔺浩。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人在看了徐秋浅之后明明很满意却并没有将她带走。 于是买车就成了首选,毕竟这是能开着到处跑,而且这么大一辆车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见。 要不是因为他们的剧刚刚播完没多久,这两人只怕也不会在和她维持表面上的平静和气。 也就是说,余界合体之上的修士们,很有可能大部分都感应到了。 看到雷磊的表现满意的点点头,感觉选中雷磊,让雷磊当建队核心,可能是自己弟弟唯一干的一件正确的事情。 大队人马都冲下去了。果毅将军才领略了窑岗人火器的厉害,可是已经晚了。头脑清醒他,没等骑兵们都被打死,带着身边两百名骑兵向西逃去。 刘高阳则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示威性扫了我们一眼,然后得意转身朝相反方向而去。 5条凯门鳄是真饿坏了,一个个狼吞虎咽,眼看着这头野猪就要被它们活活瓜分殆尽,这还了得? 第八十四章 议袭长安传檄定 有时候想想,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之中,生存下来苏宇这样的人,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给他的另一条生路,还是他的本性本来就是这样的善良。 李都司一见协标的人赶到,眼里登时流出泪來。只可惜口里提早咬了木棍,有心说上几句话,却发声不出。 在最后一个红绿灯前等着信号,看了眼时间,四点三十八。虽然说不上多早,但是也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因为一路堵车还有刚才大客车的“骚扰”,本以为四十之前赶不到。 在这些人的想法里,以楚晨的年纪,修为最多也就肉身两重境,面对四只凶残的的铁毛藏獒的撕咬,纵然不死,也得血肉淋漓。 “生命之水”仅仅是存在于传说中的东西,得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传说第九使徒“暴龙王”巴卡尔甚至为此发动了可怕战争。 “你舍得来带我走了?”语带嗔怨,那娇憨的神色却让他心神无端一荡。 一个缠绵细腻的亲吻过后,她惊见自己的白裳上沾去了他衣襟的一半泥污,不知该是生气还是羞赧。 国公府的水榭里,徐静和正抱着正哥儿坐在鹅颈栏边,看着丫鬟们拿碎馒头屑或是干饭粒儿喂饲池中的红鲤。 馨姐儿正在背方子,辨识草药,静和虽教她诊脉,却只是教教而已,毕竟馨姐儿才五六岁,把不准脉。 紫瑛性子沉稳,虑事周详,如今紫瑛陪着他一道去,有她在李焕身边盯着,倒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季大郎用脚踢了踢,尸体已经硬邦邦的了,看样子已经死了有一两天了。 有人爱,有事做;有所期待,这就是最好的生活。而梁夜现在的生活挺好的,真的挺好的。 在修行上,东方的人的身体则是比较的符合天道的要求。而且在潜力上西方的修士也是远远的不及东方的修士,想当年在修真鼎盛的时期。东方强大的修士都是可以只手遮天,而西方就没有听说出来过什么比较强大的修士。 “老大,你的手机来电话了。”然而就在这时,秦乎的房内传出了一道手机铃声,秦乎赶忙走了进去,就看到自己放在桌子上的水果手机正有电话打来,毕竟之前他知道自己要下水,所以没带着手机去。 一行人缓缓的来到山脚下,看着那些四处都是的鬼兰花,秦乎伸出了手,那些鬼兰花一感受到千年火莲的气息就缩了回去。 李唧唧干咳了两声,从顾远木怀里抽身,顾远木笑了笑,搂住她的腰。 我现在发觉好像这个玉镯子也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好像是被人做了什么手脚那样。她好像总是喜欢误导我,而且总是那么烫。好像是想要置我于死地那样。 “奈何桥。”秦乎震惊住了,他毕竟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奈何桥和血河,难免有着震惊。 叶浩把他桌子上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包括桌子上的灰尘以及试卷上的字迹。 慕语冷声嘲讽,又余光瞟向帝无忧,又作出柔弱不能自理的可怜样。 “演练的不错,不过也有几处不对”墨客一边说着,一边伸手纠正浩天的错误。 时间慢慢过去,昊阳变得越来越虚弱,此刻的他能够施展出来的实力只有鬼王初期,看样子用不了多久就连鬼王的力量都使用不出来。 虽然老大婆娘一直瞧不起她,平时见了面总是冷嘲热讽的,她也不去老大家,这左右都让她为难。 曹瑞从整个训练营晨练完被陈振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开始,他就想问陈振兴昨晚是不是落枕了,这脾气是越来越暴躁了,不仅如此,还阴晴不定,让人摸不着北,为此部队的人都在底下议论。 呀?这两句诗莫非是你们温家的家训?主子家仆每天早晨都得背诵一遍? 一家人吃过晚饭,安迪哥打来电话,说是今晚要玩个通宵,不用给他留门。安然忍不住在电话里揶揄了几句。 挽留吗?她没有资格,无论她对那个男人有多失望,她也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是臻国的皇后,更是夜哥哥的侄媳,即使自己与夜哥哥是很纯粹的朋友兼兄妹的感情,可在外人看来,那依旧是有伤风俗的事情。 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唯有方超同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靠。”宋如玉张了张嘴,只迸出这一个字之后就憋回去了,面色很是不好。她能说什么?林思贤为什么避出京,宋家不知道,她却是知情的!总不能说他是为了避男祸保住菊花才走的吧? 不过在看到她的时候,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怒气,身子立刻一闪,直接瞬移离开。 司马倩也看出来了,当我没有让她说话,而是带头找了位置坐了下来。 等饭菜都上桌了之后,张飞就吵吵着赶紧动筷子,我见状皱了皱眉头,瞪了他一眼,开口说道:“张飞,你低调点行不行,人家主人还没落座呢,等会再吃。”被我这么一顿说之后,张飞只能生着闷气的安静了下来。 “嘿嘿,接招,极点冰杀!”看到陆易平似乎行动有些迟缓了,颜冰认为时机成熟了,不由的嘿嘿一笑,然后纵身而起,随即凌空落下,张腿就是一记大披挂腿,带着浓浓的寒气直接踢向了陆易平的肩膀。 至于什么土地兼并什么的都不太要紧,大片的土地归于国家,集体利用,才是良策。至于百姓么,再不用为什么自家土地而担忧,自有一份活计。 第八十四章 议袭长安传檄定 柴孝和虽在投李密前,只是巩县县长,如于志宁此前也只是个县长,其族却也是簪缨世族,加上他本人颇有才干,有卓识远见,能骑射,因自投到李密帐下后,甚得李密信用。 李密端正了下坐姿,温言笑道:“卿之议,必高妙之议,敢闻之。” 柴孝和说道:“今洛阳城中,段达诸辈,虽无谋也,然洛阳城坚,守卒众多,明公亲麾众军,已连攻多时,至今犹不能下之。又且,元善达奔江都求援,尽管反而枉送了性命,庞玉、霍世举所将之关中兵,驰援将至。臣之愚见,候庞玉、霍世举援兵到后,洛阳恐怕就更难攻了。因以臣之见,明公何不改弦易张,暂舍洛阳,且取别处?” ——“元善达奔江都求援”云云,说的是前些时发生的一件事。 因见李密攻势极猛,越王杨侗、段达等深怕洛阳真的被他攻下了,杨侗乃遣太常丞元善达,乔装打扮,潜出洛阳,赴诣江都,乞求杨广别在江都待着了,请他赶紧亲自回洛阳坐镇,奏称:“李密有众百万,围逼东都,据洛口仓,城内无食。若陛下速还,乌合必散;不然者,东都决没。”元善达从洛阳来的,知洛阳情况之紧急,说着,乃至哭泣起来。 在皇帝面前哭泣,这是失礼,也是真情的流露。 杨广为之改容。 可其宠臣虞世基却进奏说:“越王年少,此辈诳之。若如所言,善达何缘来至!” 杨广一听,也是这么回事,洛阳的情形如果已是这般危急,你元善达是怎么从洛阳城里出来的?他本就不想回洛阳,因乃勃然发怒:“善达小人,敢廷辱我!”便专门给元善达了个差事,派他去李密部曲占据的郡县催运粮食,结果自不必说,元善达遂被李密的部曲所杀。 这件事,是杀了元善达的李密的部曲,从元善达处获知,报与李密的。 此题外话,不需多言。 只说听得柴孝和的此话,李密问柴孝和,说道:“‘且取别处’?卿意是指?” 柴孝和说道:“关中,山川之固,秦、汉所凭以成王业者也。庞玉、霍世举既引关中兵来援洛阳,关中现定空虚。今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明公自简精锐,西袭长安。打下了长安以后,兵强马壮,然后东向以平河、洛,传檄而天下定矣。明公,方今隋失其鹿,豪杰竞逐,海内所重,唯在长安,不早为之,必有先我者,悔无及矣!” 却原来是建议李密,洛阳既久攻不下,那干脆就先不打洛阳,改取长安。 李密怔了下,看向柴孝和的目光中,含带的欣赏愈多了,但对柴孝和的这条建议,他没有立即表态,而是按住案几,起将身来,下到堂上,负着手,缓缓踱步。 “明公,莫不是臣之此议,明公以为荒谬?” 堂上在座诸臣,杨得方、祖君彦、邢义期等,俱是李密的心腹之臣。 对这些人,李密不需要隐瞒自己的想法。 他踱步片刻,望向堂外,喟然长叹,说道:“卿之此议,诚然上策!” 公允来讲,柴孝和的这条献策,在当下的这个政治、军事之背景下,的确是个非常好的建议。 隋室王统,尽管而今三分,洛阳、长安看似平分秋色,可若将两者比之,长安的重要性更胜过洛阳。一是胜在柴孝和所说的“山川形势”;二是胜在关中系关陇贵族集团的根基所在,李密本身便是关陇贵族集团中的一员,如能得下长安,对他当然是会好处大大。 李密乃一时之人杰,军事能力、战略眼光都是顶尖,怎可能会看不到这点? 唯是,理想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计策是好计策,落到实处,以李密现在面临的处境言之,难以实行。 他说道:“孝和,数年前,我从杨公举义,你可能不知,那时,我其实就向杨公提出了和你刚才所提之此议一模一样的策略!杨公迫於那时的形势,不能用我此策。今我亦迫於形势,虽然此策上策,不能用此策也!” “敢问明公,甚么形势?” 李密说道:“方今海内,如卿所言,诚是豪杰竞起,但昏主尚存,从兵犹众!我所部皆山东人,若不能先将洛阳攻克,则诸将,谁肯从我西入!此其一。卿言,‘不若使翟司徒守洛口,裴柱国守回洛’,而我‘自简精锐,西袭长安’,孝和!我不是不可以‘自简精锐,西袭长安’,问题是,我如果一离开,以何人总镇山东、河南?使翟司徒镇之,裴柱国不一定会服;使裴柱国镇之,翟司徒必怒。只恐我前脚才走,洛口、回洛后脚已乱。如此,则大业隳矣。” 柴孝和闻言,默然无声了。 很多时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明知道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可就是没法去做。 李密的无奈,柴孝和从他的神色、语气中,深深地感觉到了。 适有几只鸟,叽叽喳喳的从堂外的天空飞过。 李密背着手,步到堂前,目光随着这几只鸟移动,直到它们飞出视野之外,才收回了视线。 然后,又望了下深邃蔚蓝、辽阔无垠的天空,他这才把身转回。 看到柴孝和还站着,李密怅然的神情略微收敛,温和地笑道:“孝和,你坐下吧。” “明公,唐国公举兵的急报,明公当是已知?” 李密点点头,说道:“知道了。” “自晋阳而至长安,近在咫尺。唐公家亦在长安,若被唐公抢先入关,先机失矣。现下,既然大军未可西上,臣斗胆,敢请明公俯允,遣臣间行观衅。”关中实在是太重要了,李密不以自己是后降之臣,而对自己亲信宠用,这份恩情,只能以尽忠效死报答,不是不知道在没有大军跟从的情形下,间赴关中,会有多大的危险,然为尽忠报恩,柴孝和毅然地请求说道。 座中诸人,杨得方、祖君彦、邢义期等都惊奇地看朝柴孝和。 李密也楞了一楞,说道:“卿欲间行赴关中?” “不需明公遣与臣多少兵马,数骑足矣。” 李密问道:“孝和,仅以数骑,卿赴关中,有何用处?” “臣可为明公探窥沿途郡县之虚实、人心,若有慕明公之威名而从附者,臣亦可为明公招揽。” 李密说道:“孝和,此距关中,道路不近,盗贼丛生,遍地兵匪,你可知你若果西去,路上危险重重?” “臣惟知尽忠报恩,百死何辞!” 李密大为感动,握住了柴孝和的手,说道:“孝和,你有这份忠义,我已知足。西去长安,太危险了,就不必去了!” “臣留在洛口,无用於明公,而西行长安,或稍有裨益於公业。敢乞明公,允臣之请。” 李密用力地晃着他的手,感动地说道:“卿意若决,那我即便不舍,也只好依卿之意了!” 柴孝和的态度很坚决,李密只好答应。 但“数骑”相从,太少了,李密决定拨百骑给他。不料柴孝和执意不肯,说百骑太多,不利於“间行”。拗不过他,李密又只好减少了拨给他的从骑的数目,最终定在了四十骑。 长安,虽说现在没法去打,然有了柴孝和的自告奋勇,主动请缨,愿“间行观衅”,也就是先去打探打探情况,至少聊胜於无,——而且柴孝和提出的“晋阳离关中近在咫尺”,担心李渊会抢占一步的这个可能性,李密其实也有忧虑,现有了柴孝和西行,李渊那边的情况,顺道也能摸一摸,亦算一举两得,由是,李渊起事带来的压力、不得不将武阳郡暂任给李善道的不情愿,因为柴孝和的忠义此举,略微地得到了些许的驱散,李密的心情高兴了一点。 他笑道:“明天,我就去洛阳了。孝和,今晚,我置酒设宴,你我君臣不醉不欢,权当是我为卿践行!孝和,你此西去,可一定要注意安全,消息可以不打探,人你得给我平安归来!” 柴孝和恭谨应道:“明公此还洛阳,臣就不陪同了。臣亦明日便起行,西向长安。臣预祝明公,此还洛阳,马到成功!及早将洛阳攻克,臣将长安虚实摸清,明公转师关中,麾定天下!” 李密抚须笑道:“承卿吉言,候洛阳克,取长安日,愿与卿并骑而前,劳卿为我军师先导。” 是夜,李密设宴,与群臣欢饮。 席间,祖君彦趁其酒酣,献上檄文一道,乃是李密日前令他所作,他才写就。 李密展开瞧看,端得雄文一篇,读来言辞精巧,气势如虹。 趁着酒意,李密自大言读与群臣听,群臣侧耳,无不注目。 由“自元气肇辟”而起,述隋之大罪十桩,读至“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满堂惊叹!读罢,李密豪气充塞满胸,当即下令,誊写此檄,传送天下郡县! 翌日,李密率众臣、秦琼等内卫骠骑还洛阳战场,柴孝和引四十从骑西行,且皆毋庸多提, …… 几天后,李密的令旨,下到了武阳郡。 随着到来的,还有一篇檄文,即李密那晚酒宴上所读,祖君彦所作之此檄。 第八十五章 身在史中感有责 一篇檄文,挥挥洒洒,两三千字,引经据典,骈四俪六。 气势是很宏伟,风格十分雄放,唯其所用的一些典故,莫说刘黑闼等,李善道亦是半知不解。 不解之处,他并不“不懂装懂”,很坦率地承认,就问魏征,请魏征解释。 “罄南山之竹”云云,亦引得了魏征、于志宁、侯友怀等的击节赞叹。 读过檄文的将近末段之时,李善道意外地读到了自己和王德仁的名字:“封民赡取平原之境,李善道据黎阳之仓;李士雄虎视於长平,王德仁鹰扬於上党。” ——却是祖君彦写这篇檄文时,李善道已经打下了黎阳仓。 李善道那可是知道,祖君彦的这篇檄文,在后世的著名程度的! 他又惊又喜,多看了这句两遍,嘿然心道:“没想到祖君彦把我也写进了檄文!嘿嘿,嘿嘿,他妈的,不论老子日后如何,这也算已是留名青史了!” 檄文中,有关黎阳仓的地方,还有一处,是在这一段前头,写的是:“然兴洛、虎牢,国家储积,我已先据,为日久矣。既得回洛,又取黎阳,天下之仓,尽非隋有。” 两段加到一块儿,日后史家观之,即便退一万步说,李善道以后干不成什么事业,他在“反隋”这段激烈的时代变革的历史中,所作出的贡献,也确是足以为后世所知。黎阳仓这么重要的地方,重要到值得祖君彦在檄文中大书特书、着重指出的地方,是他李善道打下来的! 要说这李善道,从决定投瓦岗开始,他满门心思,想的都是求活,纵使后因实力渐长,起了点作出自己的一番事业的心思,可也多只是着目於当下,未尝想过后世史评。 突然间,檄文中看见自己的名字、看见自己已经做下的“打黎阳仓”此事,蓦然间,前世时他看剧集时,曾看到的一句话浮上了他的心头:“我等现身在历史洪流中,要为历史负责!” 原话忘了,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第一次的,一种“身在历史中”、“自己正在参与创造历史”的神圣感、责任感,他油然而发。 魏征、刘黑闼诸人等了会儿,见他不再往下读,魏征说道:“明公,底下呢?” 李善道回过神来,摸了摸短髭,笑道:“忽有所感,忽有感生!” 他没说自己起了什么样的感触,便接着往下读,“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灵绎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变鹊起,今也其时……;若隋代官人,同吠尧之犬,尚荷王莽之恩,仍怀蒯聩之禄,审配死於袁氏,不如张郃归曹,范增困於项王,未若陈平从汉,魏公推以赤心,当加好爵,择木而处,令不自疑……。” “若隋代官人”这一段是这篇檄文的最后一段了,顺着一路读下,直到末尾两句:“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布告海内,咸使闻知。” “黄河带地,明余旦旦之言;皎日丽天,知我勤勤之意。”李善道将此语又吟诵一遍,放下了檄文,赞叹说道,“好文字!好文字啊!祖记室不愧负天下才名,如椽大笔!一篇檄文读下来,荡气回肠,振奋人心,使我气畅神扬,恨不得现就披甲驰马,直趋江都!” 刘黑闼笑道:“贤弟,那笔头子,俺也会使,却怎会有像船那么大的笔?你此语,不妥不妥!” 李善道哈哈一笑,虚心地请教魏征、于志宁,说道:“玄成、仲谧,审配、范增等之故事,我大略皆知,唯此‘蒯聩之禄’,我思之再三,记不起来蒯聩是谁?敢请二君教我。” 魏征答道:“明公,蒯聩即卫灵公之子也,‘蒯聩’是他的名。其在位间,欲弑灵公夫人南子,后又逐其子出公,自为国君,昏庸无道,为人荒唐,在位仅三年,即国乱身死。” “要非玄成指教,我还以为这位蒯聩,蒯是其姓!卿渊博,学贯经史,祖记室固海内大才,卿不逊色!”李善道看了下于志宁,补充笑道,“仲谧雍容文雅,亦是大才!” 于志宁淡淡一笑,未有应答。 魏征说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此圣人之教。而知此语者实多,能行之者寡矣。尤以将军,以主君之身,垂询下僚,愈为稀矣。孔文子,蒯聩之姊夫,圣人评价其人云,‘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若将军者,亦可谓‘文质彬彬’也哉!” 便是于志宁,听了魏征这话后,也不禁地点了点头。 为上位者,能不耻下问,这确是少见。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呵呵笑道:“‘不知为不知’,这句话说得太对了。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知道的,装作知道,除了哄自己,还能哄住谁?得了面子,失了里子。只有傻子,才这么干!玄成、仲谧,傻子,我可是不当的!玄成,我多次与你说了,我读书少,自知不足,今卿虽为我长史,实际上,我敬卿如师。以后,向卿请教的时候多了去了,希望卿都能如今日,不吝教我。……仲谧,往后向君讨教的地方也会不少,请君亦不吝赐解。” 魏征应诺。 于志宁也应了声。 陪坐在侧的侯友怀,拈着稀疏的山羊须,看眼魏征,看眼于志宁,问李善道,说道:“明公,祖记室的这篇檄文,诚然雄文。魏公令传示各县,敢问明公,何时传下?” “魏公的令旨,咱们得立即就办。崇吾,你找人把这篇檄文多抄几份,不仅咱们武阳郡各县,即送去一份,北边的清河郡、西边的魏郡,也都派人各送去一些。” 侯友怀起身应诺。 “坐下,坐下。崇吾,勿要拘礼。”李善道拾起和檄文一起送来的李密的那道令旨,沉吟了稍顷,顾与刘黑闼、赵君德,笑道,“贤兄、四郎,恭喜二兄啊。贤兄得了‘上仪同三司’之封,四郎得了‘车骑将军’之拜。魏公不吝封赏,咱兄弟须当再接再厉,为魏公尽忠效劳。” 赵君德笑得合不拢嘴,车骑将军的印绶、官衣也都送来了,现就摆在他面前的案上,他拿起车骑将军印,——印章不大,拿在手中,却是沉甸甸的,心满意足,他咧嘴笑道:“一点微末功劳,就得魏公‘车骑将军’之授,哎呀!魏公真是大方!叫俺不知怎么感激才是!” 刘黑闼应和说道:“不错,不错,魏公委实大方。不但给咱加了勋、升了官,还有重赏下来。” 尽管亦是“吹捧”李密,李善道能够听出,刘黑闼对李密的所谓封赏,其实兴趣不大。 李善道能理解他,因为李善道对“大将军”的这个勋官封拜,也不感多大兴趣。 关键的是,“兼领武阳太守”的这个任命,才最要紧! 心,终於可以放下了,武阳郡属於自己了! 当着一干属吏的面,李善道隔空向李密表过感恩、忠心,也算是已尽过“臣子的义务”,便不在封赏的这个话题上多说,转开了话头,说道:“令旨中,魏公还同意了咱请求给武阳郡减免赋税一年的提请。贤兄、四郎,此是魏公的仁德,对武阳郡的百姓言之,也是一件大好事。魏公此令,我看咱们可以应如下传檄文一样,亦不能耽误,得尽快告示与诸县知。” 刘黑闼、赵君德称是。 “玄成,你说呢?” 魏征应道:“‘减免一年赋税’之此旨一下,将会大有利於安定郡中、收揽民心。明公此议甚是,是应该尽快传达给各县知道。仆今天就令吏拟写成榜文,明天就下与各县!” “好,此事就交与卿了。” 魏征见李善道摸着短髭,似有踌躇之态,问道:“敢问明公,是不是另外还有令下?” “我在想啊,玄成,,我原是奏请魏公,请魏公择贤臣临郡,接掌武阳,但魏公不仅没有另择贤臣,将治武阳之此重任,委给了我,而且就连郡府和各县的人事,魏公亦无有一句指示,也全然委任给了我来做主。 “武阳郡民口百万,辖县十四,今又值乱世,要想治好不易。有道是,‘人、财、物’,理政首要一条,就是得先有人可用。魏公这么信任我,既将这重任给了我,我得尽心尽力办好。我想,……贤兄、四郎,要不咱们就先‘人’这方面下手?” 刘黑闼说道:“人?” “对呀。玄成,你何意也?” 魏征说道:“‘人、财、物’,明公总结得甚是。有了合适的人,才能政通令行,没有人,再好的政策也落实不了。敢问明公,打算如何先从这方面下手?” “先已许诺诸县,凡献城降,又愿留任者,一概依其本职留任。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但是留用的这些官吏,是否与咱已真的‘同心’?用之能否得心应手?说实话,玄成,哪怕是你,也不敢打包票的吧?在两可之间,尚需时间观察。故而,我想出了一条权宜之策。” 刘黑闼拍着大腿,说道:“不错!好汉子,吐口唾沫,当钉子使,但这一干降官降吏,咱又不识得他们都是什么人,若便就深信不疑,也不成!” 魏征问道:“敢问明公,是何策也?” “贤兄说得对,好汉子,吐口唾沫,当钉子使。贤兄、四郎,你们是知道愚弟的。说话,我向来一诺千金,自是要算数的!说了留用彼辈,就留用。然在留用之外,贤兄说不宜便深信不疑,亦固然也。 “因我意暂将武阳郡,分成东、西两区。在此两区,各任巡检一人。各县吏员,理办本县之政;两区巡检,分巡本区之境。本区之诸县,政有优者,给以褒扬;政贪弊者,给以斥褫。贤兄、四郎、玄成,何如?” 刘黑闼想了想,说道:“任俩巡检,贤弟是要用这两个巡检,巡行监督,是么?俺看成!” 魏征考虑了下,说道:“隋之初年,郡有督邮,后改郡为州,其职乃废。明公所言之此巡检,仆愚以为,似差可与督邮比类。” “玄成,你觉得成不成?” 魏征征求于志宁的意见,问道:“于君,君以为何如?” 于志宁不想开口的,被魏征问了,只能开口,淡淡说道:“将军此议颇当,愚意可用。” 魏征也是这个意见,就说道:“将军此措,既不失信於降者,又收郡政於府中,且有故事且依,也不会引人非议,使有心者私散谣言,毁将军清名,确然良措。” “毁我清名?毁我什么清名?” 魏征说道:“若无旧例可依,也许就会有居心叵测者,私下宣扬,说明公看似守信诺,留用了降者,可对降者其实并不信任,因此乃会再设巡检,以寻彼等麻烦。” 这一点,还真是李善道没想到的,他笑道:“玄成,人心之险,竟至於此?” “武阳新定,民心尚未尽附,不乏或犹有险恶之贼,隐蔽乡野,窥机而动。” 还真别说,难怪能成为后世留名的大名臣,魏征的政治警觉性,还真是挺高。 刘黑闼亦没想到这点,对面白无须,貌不过中人的魏征,刮目相看。 李善道点头说道:“卿此语有理。……那我此意,卿以为是可行的了?” “仆愚见,可行。只是要想借此以此收郡中之政、监各县之吏,这两路巡检,非得拣选精明强干之士不可!敢问明公,意任谁人?” 刘黑闼、赵君德,与魏征等相同,视线都落在了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转目,看向了堂中两人。 第八十七章 编新兵凯旋黎阳 “贤弟回黎阳,是要从投附之众中,选拣精壮,编练部曲?”刘黑闼问道。 李善道说道:“正是。前两天,郭长史给我来了道书信。咱兄弟献给魏公的新兵、粮食,都已经选好、取出,问我何时发送兴洛。我给他回书,现即可发送。粮食不说,新兵方面,郭长史选出了精壮万人。但是,两位兄长皆知,为求食而投黎阳之民,早足有一二十万众之多!” 刘黑闼、赵君德点点头。 李善道继续说,说道:“郭长史选出的这万人,只是其中的很少一部分。剩下的,仍还有一二十万之数!一二十万众,短期聚留,尚且无妨,我担心时日一久,或会生乱。……其实,我是早就想把这些投附之民,给正儿八经地给整编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整编,就出了武阳的事。现如今,武阳已定,因我就想着,腾出手来,将这一二十万众,给它彻底地整顿一下。取其壮者,汰其弱者。收壮者以成编伍,集弱者充作劳役。这样既去芜存菁,编成之新兵,可用於来日攻略清河;把壮、弱分别管理,也能省去好多的麻烦,避免生出什么事来。” 刘黑闼以为然,说道:“贤弟思虑周到。”问道,“贤弟打算一人还黎阳么?” “兄和四郎,若是愿意和我同还,便与我一同还去。” 刘黑闼佯笑说道:“要说也是怪了!黎阳又不是俺家乡,偏偏离开这一段时日,俺竟是颇为想念。贤弟,那俺就跟你一块儿回黎阳吧。” 赵君德咧嘴笑道:“二郎,俺也很想黎阳,黎阳仓的粮,瞅瞅俺就心安。俺也跟你回黎阳!” “两位兄长若是都跟我回黎阳,武阳新定,郡府不可没有得力的人手驻留。” 刘黑闼说道:“政务有魏长史料理,元城、堂邑、顿丘三县又各已有我等兵马驻守,军政两全,俱已齐备,足够了!贤弟要还不放心,再留一员大将驻守贵乡便是。” “兄有何人举荐?” 刘黑闼的弟弟刘十善,已在元城屯驻,他帐下的别的将领,则都没有有资格留驻贵乡的威望,他干脆卖个人情,将最得李善道用的高曦给举荐了出来,笑道:“高沐阳就行。” “沐阳不行。他得跟我一同回黎阳,若论选卒、编伍诸事,我部中无人得与他比,这次回黎阳编伍,尚需用他主持。” 李善道已经预料到,刘黑闼、赵君德必定会要求跟他一起回黎阳,因而留驻贵乡,暂时总揽一郡军事的人选,他实际上已是选定,便就道出,说道,“就敬嗣吧,我令他暂留贵乡。” 秦敬嗣是“十三元从”之首,军事上的能力可能不拔尖,资历、威望足够。 刘黑闼、赵君德皆无异议。 赵君德问道:“四郎,那咱啥时候回黎阳?” “准备一下,后天出发!两位兄长,此番回到黎阳,二十万众,咱们至少可料拣出两三万堪用的精壮。候将此数万精壮,编练成伍,稍加操练过后,即可与窦公相约,北取清河矣!四郎、贤兄,到时,若能顺利得取清河,衣锦还乡的可就不是只贤兄,四郎也可衣锦还乡了啊!” 不辞路远,南下投附李密,并得与李善道交好,刘黑闼现在回头来看,真是他作出的两个最英明的决策。这才投到兴洛多久,就已是一个崭新的前景,铺展在了他的面前!平原郡随着郝孝德时,抢掠固是抢掠得恣肆,然那时乃是“流寇”,动荡不安,哪有於今的前途光明? 同样的感触,亦在赵君德的心间。 有奔头,人就有干劲,两个人俱是斗志昂扬,齐声欢笑。 相比刘黑闼、赵君德的干劲十足,李善道也很有干劲的表面下,却有一层他两人没有的隐忧。 李渊在晋阳起兵造反的消息,李善道也已收到。 这李渊一举兵,李密而今一时无两的风头,可渐渐的就没有了,李渊将会成为瓦岗最强大的敌人,这是其一;而又晋阳,也就是后世的太原,与李善道现据的黎阳、武阳郡,只隔着一个魏郡和太行山,李渊的起事影响,会不会波及到这里?这是其二。此为第一层忧。 李渊都已经起事了,离李密刺杀翟让这件事情的发生,还会远么?此为第二层忧。 …… 怀着忧虑,处理完任命侯友怀与刘林甫为两路巡检、任命盛志为副都尉,并令他着手剿郡贼事、留秦敬嗣驻守贵乡、劳请魏征总理郡政等几项军政事务,两天后,踏上了回黎阳的路程。 北上来攻武阳郡时,李善道等三人共领了万余兵马。 此回还黎阳,跟从三人回去的兵马,只有五千余人了。 其余的兵马,都留在了武阳郡。 出贵乡,过魏县、繁水,行约二百里,至顿丘。 已进驻此县的陈敬儿、季伯常出迎在县界。这天晚上,在顿丘休息了一晚。 次日开拔,转往西行,行三二十里,已入汲郡郡界。 内黄县在北,澶渊县在南,前为临河县。内黄稍远,也就罢了,临河、澶渊的城上,竖着魏军的旗号。乃是郭孝恪这段时间也没闲着,由刘胡儿、李文相等领兵,打下了这两个县。 临河与黎阳接壤,在黎阳的北边。打下此县,自是为进一步保障黎阳的安全。 澶渊临黄河,对岸就是东郡的卫南、濮阳,打下此县,则是为进步加强与东郡瓦岗军的联系。 黎阳南边是卫县。卫县,郭孝恪也试着打过。但卫县是汲郡的郡治,李善道、郭孝恪从洛兴洛仓来时,卫县尽管不敢拦阻,他们打黎阳时,卫县也不敢救援,可单只守城的话,城墙坚固,守卒颇有,粮亦不缺,还是不太好打的。刘胡儿、李文相攻了两次没攻下,向郭孝恪请求增兵,黎阳仓外聚留了一二十万众,郭孝恪得留兵马弹压,没兵可再调,暂也就没再打了。 过了澶渊、临河,再往前行,就是黎阳县了。 六月初这日,李善道等回到了黎阳县境。 在澶渊、临河境的时候,路上、野间就很多仍在奔来黎阳求食的饥民,一入黎阳县境,饥民更多了。触目所及,道上尽是!才刚收过麦子,麦田里,也散布的尽是饥民。 男女老弱,携家带口。 远处看,乌泱泱的如群群黑羊、簇簇蚂蚁缓移,近处看,一张张枯瘦、麻木的脸。 李善道约束军纪,令骑兵下马,禁止步卒出行军的队伍,以尽量不冲撞到饥民。 五千多兵士行军,行军的队伍不短,加上辎重等,数里之长,旗帜鲜明、甲械耀眼,鼓声、马嘶声、步伐声,仿如雷动,掀起尘土漫扬。 虽是李善道不愿吓到饥民,饥民们仍是惊慌失措,纷纷躲避。 李善道也下了马,看见路边不远处的野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弓着腰,抓着个小孩子的手,杂在奔逃的饥民人群中,被人给拥挤摔倒。这老妪爬起来后,头件事不是去抱孩子,是去抢掉在地上的一口烂饼,抓住后,赶紧又塞回怀里,然后这才去看孩子。 这小孩子,应不是她的儿子,也许是她的孙子。 儿子已经很亲了,隔代亲,小孙子更亲。可在这时,小孙子也比不上一口烂饼! 李善道指了下这老妪,令焦彦郎:“拿几个饼给她。” 焦彦郎没动。 “没听见?” 焦彦郎说道:“二郎,你瞧这满谷满野,多少饥民?几张饼,给了这老妪,别的呢?别的饥民给不给?咱若不给,这老妪这般老弱,几张饼给了她,岂不反是害死了她?” 李善道怔了下,为之语塞。 焦彦郎说得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饥民来说,几张饼,比璧还珍贵。饼纵是给了老妪,这老妪也保不住。还有可能,会因为保这几个饼挨揍。她这等老弱,挨顿揍,命或就不保了。 这世道,竟是虽有善心,可也只能狠下心了? 高延霸东张西望,看着远近饥民如潮的情形,纳闷地说道:“这儿离黎阳仓不远了啊。他们怎不去黎阳仓取粮?半张烂饼,那老妪还如同宝贝。去到黎阳仓,多少粮,她取不得?” 一句话,提醒了李善道。 对呀,黎阳仓已很近了,这老妪为何不赶去黎阳仓取粮? 焦彦郎说道:“二郎,是不是这老妪尚不知,黎阳仓的粮,咱任民取之?” 李善道令道:“选出百十个大嗓门的兵士,沿途喊叫,告诉饥民,黎阳仓粮,任其取之!” 焦彦郎领令,自去办理此事。 不多时,兵士选出,果是随着前行,沿路呼叫,叫饥民去黎阳仓取粮。 可奇怪的是,饥民听到了这喊叫声,仍是无动於衷,最多抬头往这边瞧瞧,几乎没人拔开腿,就往黎阳仓去跑。这太反常了。李善道疑窦顿生,遂又令焦彦郎去饥民中打问。 下到道边的野地上,焦彦郎等抓住了几个逃跑的饥民,一一地问过,回来向李善道禀报。 焦彦郎骂骂咧咧,骂道:“二郎,入他娘娘的,说是仓城下了令,已经不准饥民入仓自取粮。” 李善道皱起眉头,问道:“谁下的令?” “饥民哪里知道!二郎,不过以俺猜,还有谁敢下此令?” 李善道不在黎阳,主事的是郭孝恪。 莫非,此令是郭孝恪所下? 李善道催促兵马快行,下午时分,到了黎阳县外。 一群人在道上迎接,领头之人,正是郭孝恪。 第八十八章 让骏马贤闻两岸 两下见着。 郭孝恪叉手为礼,笑道:“将军凯旋,俺们恭候已久。县寺已备下酒宴,为将军庆功洗尘。” 李善道还了一礼。 却李善道尚未答话,高延霸哼了声,扭过脸去,嘟哝说道:“当面笑嘻嘻,背后掏刀子!” 声音不小,郭孝恪听得清清楚楚,楞了下,说道:“高大都督,此话何出?” 高延霸又哼了声,说道:“俺又不是说长史!长史问个甚?” 这明确无疑,必定是在说郭孝恪了。 郭孝恪满头雾水,问李善道,说道:“将军,莫不是俺哪里得罪了将军?” 跟着郭孝恪出迎的官吏、将校挺多,留驻在黎阳的一干文武,基本都来了,好几十人,李善道原不想当着这么多的面,问郭孝恪为何改了之前自己与他定下的“任民取粮”,而现下“不准饥民入仓自取粮”这事,但高延霸既然已经表现出了不满,他索性也便就着高延霸的讽刺,将疑窦问了出来,问道:“长史,路上听饥民说,仓城现不准饥民入仓取粮,此事可有?” 郭孝恪恍然大悟,说道:“高大都督不快,原来是为此事。敢禀将军,此事是有。但这件事,不是俺的决定,是魏公叫右武侯大将军给俺下的令。俺只是依令行事。” “魏公的令?” 郭孝恪说道:“是啊。” “何时下的?” 郭孝恪说道:“下到黎阳,有个四五天了。” “魏公缘何忽叫大郎下此令?” 郭孝恪迟疑了下,说道:“将军,说来话长。不如且请将军进城,到了县寺再说?” 李善道就传令下去,命各部兵马,自还营中,随后,等刘黑闼、赵君德从后边他们两人的部中赶来,乃一并与郭孝恪等进往城中。 往城里去的路上,李善道注意到迎接他的人中,有几个面生的,因问郭孝恪。 郭孝恪将这几人召到近前,一一向李善道介绍,俱是近期来投的豪杰、士人。郭孝恪着重介绍了其内一人,此人是个士人,年岁不很大,二三十岁,头戴黑幞头,一袭白衣,腰束革带,佩剑,短腰皮靴,相貌称不上英俊,个头也颇寻常,然一眼看去,自有温雅之润。 “将军,此君便是洹水杜知仁。”尽管是着重介绍,郭孝恪却没多言,只介绍了此人的名字。 李善道感到了郭孝恪的“着重”之意,可不明白他为何着重,说道:“洹水杜君?” “将军,知仁,是杜君的字,其名正伦。” 李善道说道:“名讳正伦?”杜正伦,这名字就有点熟了,猛然想起,听魏征提过,赶忙再细看此人,摸着短髭,问道,“敢问足下,可即是一门兄弟三人,俱中秀才的洹水杜君?” 名叫杜正伦的此士,很客气,身在马上,叉手礼道:“回将军的话,即鄙人也。” 杨坚为加强中央集权,打击门阀贵族势力,於开皇七年,命各州“岁贡”三人,按“秀才”、“明经”两科,入朝考试,——此实是科举制的源起。秀才的考试难一点,而且也不是每年都考,从开皇七年到现在,总共也只考了四五次,考中秀才的士人总计才有十余人。 而杜正伦和他的两个兄长,却是先后俱中秀才。 在时下的士人中,他兄弟三人的名头很响。 要论智略、知兵、勇猛的话,杜正伦可能排不上号,但他“隋之秀才”,且是“兄弟三人俱秀才”的这个极其稀缺的身份,那就很有点价值了。 李善道立刻认识到了他的价值,手挽缰绳,将坐骑停下,从马上下来,向着杜正伦行了个礼,说道:“刚才不知是君,有所失礼,君勿怪。君此马,驽马也,驽马焉配秀才?请君下马,骑我的马!”说着,亲手上前,揽住了杜正伦坐骑的辔头,等他下马,竟是真的要与他换马! 杜正伦一下没反应过来,兀自坐在马上没动。 一腔赤心、忠心耿耿的高延霸看不过去了,跳下马,三两步到杜正伦骑边,托住他的腿,抓住他的手,把他给抱下,又到李善道的马边,将他放了上去,瓮声说道:“书生,可坐稳了!” 杜正伦手足无措,连声说道:“这怎么敢!这怎么敢!” 李善道已换上了高延霸的马骑上,笑道:“杜君,你放心,我这匹马,通人性,你只且骑,跌不得你。” 这一幕场景,众目睽睽,郭孝恪等数十人,皆看得清楚,听得清楚。 众人无不惊诧。 新投到黎阳的另几个士人,再看李善道时,眼神已是大不一样。 郭孝恪亦惊讶之色,笑道:“将军爱贤,至於斯乎!比之将军,往日俺却是薄待杜君矣。” 其实,郭孝恪对杜正伦也很器重,要不然,不会今日带着他一块儿迎接李善道。只是和李善道刚才的这番作态比起来,郭孝恪的确是大有不足,差得远了。 李善道朗声说道:“长史知我,虽读书少,最重贤士、最爱贤士。杜君之名,我亦久仰,到黎阳后,我实就想遣人往谒杜君。奈何惜乎,无人引荐,不敢冒昧。不意今在此,得遇杜君,欢喜无限!长史,你要早与我说,杜君来了黎阳,我早就回来了,何还等到今时!” 杜正伦感动地无以复加,叉手礼道:“将军错爱,正伦惶恐无已!” 他感动也是对的。 杨坚虽开了科举制的源头,到杨广时,更於大业三年,增设了“进士科”,正式拉开了科举制的序幕,但一则,有隋至今,科考尚非定制,秀才、进士中的不多;二则,便是中了秀才、进士,在杨坚时,大多也没得到重用,至於杨广,现天下已乱,他就算想用,也难用了。 是以,杜正伦尽管早在杨坚时,年纪轻轻地就中了秀才,但在杨坚朝一直不得重用,直到他辞官还乡,也仍还只是个从九品的羽骑尉散官而已。 再有学识,文名再盛,仕途蹉跎,也是白搭。 辞官还乡后,他在乡中,已然是闲居十来年了。 十来年的光景,更是将壮志消磨。而在今日,在黎阳,一个素未谋面,初次相见的右武候将军、黎阳留守李善道,却万般也想不到,居然会这般地礼重於他!简直是崇礼了! 试问之,学成了文武艺,无处可售卖,惆怅了已经十几年的杜正伦怎能不感动? 杜正伦今来黎阳,原意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机会,使李密礼辟自己。 他虽久居乡中,关心天下事,李密、翟让先败张须陀、继取兴洛仓、又败刘长恭等事,他已有闻知,本此前就已动了投李密的心思,唯兴洛离魏郡太远,他不便去,因才迟迟未有将心思付诸行动,而黎阳仓就在他家门口,於是一听说黎阳仓被李密的部将打下了,他就来了。 李密的线,尚未搭上,郭孝恪待他虽说不错,然观郭孝恪,也无重用他的意思,而现如今,李善道却这等地礼重於他,杜正伦一面感动,一面心思不禁地稍稍活泛。 这位李将军,闻之是翟让、徐世绩的亲信,位居李密部下六卫十二将军之一,标准的实权派,又闻他近日取下了武阳郡,兼领了武阳郡守的职位,——那这位李将军是否暂且可投之主? “亦无须急,且再察之。”他如此想道。 人与人不同,像于志宁,李善道重用他,他还不乐意;像杜正伦,则闲居多年,逢此世变,一受李善道礼重,则即心有所感!若究其缘故,盖亦人之出身、经历、脾性之不同的原因。 也无须多说。 拥万众之军,方攻破一郡,得加封“大将军”,正三品之贵职,而却当众让马与一白衣士子。 李善道的此举,给在场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件事,也在不久之后不胫而走,河之两岸,诸郡士人,颇多闻知。 进到城中,到了县寺。 堂上坐定。 官婢捧上茶汤、蜜水,天气渐热,捧上的还有一种名叫酥山,类似后世冰激凌的甜点。 又有各色小吃、果子,人人案上都是摆了一片。 郭孝恪坐在左首上座,说道:“时辰还早,将军才刚到城,风尘仆仆,想亦疲累,先请稍歇些许,去去暑热,晚些,俺再令上酒菜,为将军接风庆功!” 主位自是李善道坐,他抿了口茶汤,说道:“长史,你且来与我说说,魏公缘何忽叫徐大郎下令,命不准饥民入仓城自取粮?” 从行往接李善道的数十人,多数没有进堂,此际堂上坐着的,加上李善道等,十余人。 郭孝恪回答说道:“好请将军知,魏公所以忽叫徐公下此令,是因贾参军之谏言也。” “贾参军?你是说贾润甫?” 郭孝恪说道:“正是。将军,贾参军进言魏公,言说,‘今虽得兴洛、黎阳诸仓,然无典掌,又无文券,由民自取,取之过多,力不能支,便随意丢弃,糟蹋过甚,一旦米尽民散,公孰与成大业哉?’魏公於是令不得再任由饥民自取粮。不仅是黎阳仓不准了,兴洛仓也已不准。” 一人大怒拍案,说道:“贾参军此议,岂有此理!” 众人看之,是赵君德。 郭孝恪待再解释。 李善道手往下按了按,示意赵君德不要急着发火,色转沉吟,说道:“四郎,且慢。” 第八十九章 措安饥民鱼水喻 身高十五米左右的寒冰巨人出现后,所有负责抵抗不死军团的士兵,都不自觉的向后退去,毕竟谁也不想跟这种恐怖的家伙有什么接触。 同一时间,鲁肃那里正拿着从天眼成员调集来的新资料。从中他果然就看还到了另一项他之前并不知道的调查报告。 金轮法王同样开始运转真气,他背后背负的那几个金轮在真气的催动下也开始微微转动,发出咔嗤咔嗤的声音,对面强大的对手,双方都不敢有任何的放松,大战一触即发。 “谁知道呢,也不知这是想恶作剧还是怎么回事。”那个被叫大哥的举着石头让他看上面的字。 “那如果曹操、张扬等人不给呢?咱们要去攻打他们吗?”袁绍没等沮授把话说完,便提出了他的疑问。 现在大蛇丸拿到了死神面具,缺的只是一具完美的身体,比如白绝的身体。 “少废话!”纲手可不想和大蛇丸叙旧,她现在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大蛇丸赶出木叶村,把战场转移到外面。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到时候,我们在趁机近身攻击,就不信弄不死它。”樱雪贼贼的笑了笑。 侯雯君生出了强烈的无力感,她感觉自己如同一个任人操控的傀儡,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算计里,偏偏她却无法反抗,不能反抗。 肥龙面前的那碗拉条子一口都没动,瞅着我直憋笑,气得我差点没把一肚子的拉条子喷到他的脸上,心说他娘的吃你个扑了蛾子,看老子怎么跟你俩搅局。 可是,你踏马的竟然是趴着,而且还想狗一样趴着,还是经典无比的狗爬式。 苏妲己和上官修罗,在蛊虫打破周围空间的数术算法后,重新恢复了自由,但仍然要靠蛊虫对峙周绾甯的威压。 而他的这个保证,无疑让众人吃了颗定心丸,事实上他们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就没打算还将自己的力量要回,但项羽却给出了这样的承诺,可想而知对他们绝对是意外之喜了。 耳皇说的极为急促,几息之间,便将有关“神罪诏令”的事情,全部解释给了楚炎听。 但就是这样的五人,比先前的五位老者更为恐怖,这是项羽的直觉。 听到任尽忠如此说,引领者们相互对视,都觉得任尽忠的话颇有些道理,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了起来。 “紫薇,希瑶,你们好好想一想,如果今天是我被段家人打败,你觉得这个段宏胜,他会不会放过我,还有你们。”李长林转头,低沉地说道。 不管了,反正自己能够占到便宜就好,至于其他神仙会有怎样的遭遇,可不管他的事。 如果不是最后林晨体内的莲花和他的身体融合,吞噬掉了大部分灵火的能量,恐怕现在林晨早已经被这强悍的烈焰所吞噬。 “爷们,抽根烟?”船舱里,贾老汉脸色阴沉,依旧没有忘却刚才的怪事,精神有些恍惚。 越往海洋下面,海水的压力越大,刚开始,李清风还能承受海洋的压力。 于是,李云龙二话不说,将手中的酒瓶丢给了鲁智深,然后带着他往军营赶去。 但随着林晨的轻轻一动,心神松驰之中,其剑上的灵气又发散了出来,他不得再度沉下一口气,继续如此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只看到柳邪猛地挡在了他的面前,愤怒的嘶吼起来。 要不是金莲的提议,要不是西门狂最后置死地而后生的冒险想法。 刚进去,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物,李八月的父亲:李余量。 关注此间战局的观众看的目瞪口呆,一些懂行之人深知这看似简单的方式中蕴藏着多少复杂的运算,更是惊叹不已。 以他现在的实力,除非玲珑大国出动武圣强者,否则的话,根本不可能击败他。 不是说他多么伟大,他是不想见了几面,互相了解的浅浅的,就急急忙忙住在一起。 “没……没什么,你就要离开我了,我怕我会想你,所以我想多看你几眼。”龙羽吞吞吐吐的掩饰道。 而水里的嫌犯也不吃他们这一套,三蹭两不蹭,终于挣脱急急慌慌向水外跑去。后面的人在紧紧追赶,一跑一追来到更衣室。 商量了家里的人,郑家的人都同意,原本郑家就有三四百人的护院,乱世里没有个护院,根本就难以生存,说是护院,其实跟私兵差不多了,然后又去外面找了一百多人,好容易筹齐了五百人。 “你的意思之前从吊坠上那个‘光’字射出的一束光线恰好是被强行压缩到一米的阳光?”我回想起之前的经过,恍然大悟的说道。 第九十章 弃还洛口权宜举 急报是徐世绩派人送来的。 “将军,那些受伤的建奴怎么办?将他们砍了吗?”一名将士来到贺世贤的身边询问道。 向波是毛遂自荐的。当初,向波神采奕奕地对袁紫说,在新开的酒吧上班比较有干劲。她有着可爱的圆脸和水汪汪的大眼。 吓得她立马把手上的衣服放回了原位,拉着程海诺就往外跑,一副逃离龙潭虎穴的模样。 保镖浑身一颤,他知道,他的职业生涯就要到头了,虽然如此,但内心还是松了一口气。人活着,都没有想死的勇气,魔化病毒不是人类能够抵挡的。 康纳知道,如果不想让自己暴露出来的话,那么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想办法通过各种方法让教授们知道那只臭老鼠的事情了。 只看他这怂样,哪里能与传说中勾魂索魄、教人闻风丧胆的阴间鬼差联系到一块儿? 苗莉没有马上回答,她想,你白海燕真敢狮子大开口呀,要分两成收入,一年就是五十万,还要长久分下去。你还要把徐海涛夺过去,这样你们俩的分成就达到了七成,我的店差不多就成了你们的店了。 此话不假,任何人被证实了和李谨行的关系后都会被打入地狱,不管他是天生道种还是先天无形剑体。 昨天她是被时凌下了蛊吗?光记着他主动来找自己了,忘了正事了。 骥远没有回话,保和也没生气,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扯出一抹笑。 万俟阳先是点上了香蜡然后烧完了纸钱,这一切都是万俟阳一人在做,而司琪儿在万俟阳上好了香就一直跪在她父亲的坟前,万俟阳烧完了钱纸也跟着司琪儿并排跪在一起,先是磕了三个头,口中自然是要与亡者通白一下。 “有,有”大壮赶紧点了点头,兴奋得说“去年,我们几个曾经偷偷的溜到深山里去探险,从那个溪水里摸上来那么长的一条鱼,差不多有一尺长呢。”大壮说着,还伸手比了比。 一抬头,他又看到了正满脸惊喜的克丽斯汀娜,微笑着点了点头但并未放开怀中的太虚如月,反是太虚如月主动挣脱了开来。 只见羽萧像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腰背猫在山地车上,车轮飞速旋转。蓝蕊似乎感觉耳边的风在呼啦啦的吹,她双手捂着她的耳朵。 包括刘寿光在内。孙大圣幻化为一件金刺绫罗裙,罩在了观音的身上。 万俟阳听到这个消息也没什么头绪,只好吩咐隔三差五地去看看,暂时不放在重点观察之中。特别是今天晚上要注意隔壁秋景院子里的动静,若有异常就立即汇报。而关于通道扩建现在还不能进行,但加固已经做好了。 “真的吗?我愿意!”安儿没想到万俟阳对她这么信任,同时也是她所期望的结果。 马车越来越近,可以清楚的看到坐在前面的车夫,身子随着马车的跑动有序的晃动着,一身黑色的粗布衣服上面还穿了厚厚的蓑衣,头戴斗笠,遮住了他整张脸。 第九十一章 新兵编前先选吏 慢慢的,所有人都进入听课的状态中,有一种来得值,听得更值的感觉。甚至于有些人听一次不过瘾,连着旁听三次直到能背出来为止。 夏安芷忍不住笑了笑,看着这一老一少,刚回来就担心她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要帮她报仇。 俄何烧戈灵机一动,呵呵笑道:“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南羌王手下,早已是人才辈出了。你们雅丹丞相手下那几块料,还梦想统一羌胡戎狄?做你们的千秋大梦吧。”说罢钢刀挥舞,作势就要砍断越吉咽喉。 天有不测风云,为什么别人头上是太阳,自己头上就是云。怎么想怎么窝火,一路踢踢花,踩踩蚂蚁的往回走。 墙头的喊话一阵打过一阵,民团里有不少士兵都开始犹豫,几个胆子大的开始向自己的班排长咬耳朵。 魔千殇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把目光放在陌君漓的身上,此刻,对于这两人的投诚,魔千殇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就好像这修罗战场,与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下面如何的肃杀血腥,也影响不到魔千殇分毫。 队伍上吃穿不愁,一个月发三个半开的零花钱,天天热闹的相识过年。别人拿到了钱都买了零嘴,黑山的零花钱都攒着,等有机会的时候带回家里。 郝昭惊魂未定,陈龙一招得手,长剑经受巨力而不退却,毒蛇般再进了一寸,堪堪抵在郝昭咽喉之上,陈龙内力吞而不吐,笑嘻嘻看着一脸惊诧的郝昭。 霄云每日都会去探望她一次,心底过意不去,觉得这样下去,鸽七肯定会撑不住。 司凉嘴角轻轻抽搐,听到阮绵绵说她要嫁给夜策的话,司凉心底就拔凉拔凉的。 也知他近日辛苦, 所以她今儿特意把家里最大的那辆马车带了出来。 可是齐天成做的却是那种人神共愤的事情,凌墨怎么能忍心自己的外孙今后也做那样的生气? 不说裘可就连她的梦妖魔都被吓了一跳,炎帝不仅发出吼声,还将自己的气息释放出来,让梦妖魔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息朝着自己压、来,显得无比警惕,担心炎帝忽然发出攻击。 谢茂是个极其会妥协的人,只要能办事的官吏,走走关系,他没觉得哪里不对。 “先生,不顺利吗?”衣飞石问得很直接。如果从他的识海回到现实需要十多分钟是正常情况,以谢茂的细心,肯定会提前告诉他。 秦凤仪就藩三年多,便将南夷彻底平叛,这绝不是寻常的战功。何况,此次还有凤凰城的保卫战。朝廷对于此次征桂地之战也颇为看重,这也象征着,自太、祖立国始便只是名义归顺朝廷的南夷半壁,如今彻底的归顺了朝廷。 他自己也简单的擦拭了身子之后才抱着雨露一起进入了梦乡之中。 苏沐秋带着杜苼从皇宫离开,其他人帮他吸引守卫的视线,杜苼武功本来也不弱,一路上帮了不少忙。 政治博弈的血雨腥风不仅牵连到边境两国的居民,延绵十里的城镇同样饱受战火的摧残。军队大量的物资供给榨干了百姓的心血, 四下流离失所, 生无可栖。 便是张羿的眼睛在秦凤仪颈间血线上停留片刻,看他那伤并无大碍,也便没有多言。 “真是您老?久仰大名,多谢老先生救曹某一命。”曹操说道,起身弯腰行礼。 3、如果选择放走逃犯,可以得到对方的贿赂,但会因此损失5点的人气。 这时,苍井恭子跟钱大元说了几句英语,许三少等人都听得懂,意思是陈巨虎和杨铁的伤势不能拖,必须转到医院里去。 “不好了,婷郡主被人掳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侍卫迎面奔来,身子摇摇晃晃,嘴中大喊。 此人在九海州一众少年中,素有天才之名,才十七岁,便已经觉醒了星魂,成为莽牛宗宗主最看好的继承人。 众妖魔心中自是偷喜,却也有几个脑袋灵光的妖魔,立即发声响应王昊。 “不信,那咱们两打赌,连少侠最后要是保护咱们平安不死,你把你全部家当给我。要是这两天死了,我给你这个月的十两银子,怎么样?赌不赌?敢赌不敢?”那个叫蛋哥的一脸认真的说着。 孙悟空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他本是个最直爽的人,但是此刻不愿多说,只因他在心里便对佛界的人没有好感。 但吕克没料到的时,他的头刚侧到一边,就被易鸣一脚狠狠地轰在脸庞上。 只不过却是刚好碰到药老这件事情,一方面能够免费的学习一些炼药方面的知识,更是有机会在其指导下亲自炼丹,另一方面如果成功,还能救得药老一命,结下一份善缘,也是一份工得,可谓一举两得之事。 第九十二章 豪杰礼重后大用 即便是身不在兴洛,李善道也能猜出,李密这次兵败,回到洛口城后,对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必然是越发笼络,这才是他笃定李密不会不同意他一下编练两三万新兵的原因。 李善仁想当然的那个原因,自就是南辕北辙、离题万里了。 至於李善仁从乡人中选人,任为“新兵军吏”,会否合用此一疑,其实解决起来也不难。新兵嘛,吏是新的,兵也是新的,先练练看,合用就留,不合用就换;这是第一;从乡人中选出的“新吏”,李善道亦不可能直接就给以重用,把郎将、校尉这样的重要军职任与,他打算先以旅帅此类的中下级军职,任给选出来的乡人,校尉以上则任给从老部曲中选出来的“老吏”,这是第二。两个办法一起用,李善仁的这一疑惑,就解决了。此即李善道之计议。 多且不必赘述。 即从这天起,李善仁果是下了心思,在投到黎阳的卫南乡人中,开始了仔细地为李善道挑拣合适的人选。投到黎阳来的卫南乡人,着实不少,只与李善仁、李善道拐弯摸角,能拉上点关系的,就一大群,再加上秦敬嗣等“元从十三人”的亲朋故友,仅这些就是百余人了,再把其它的,不论是家在县里、还是各乡,凡卫南籍贯者都算上,大几百号了。 李善仁是个本分人,不会因为李善道给了他这个权力,就索贿纳贿,并且这事儿是给李善道办的,他亦端得是尽心尽力,故而,在选人上,他倒却是足能称得上“大公无私”四字矣。 每选出一批,或一二十人、或二三十人,李善仁就领来,让李善道看,——也没告诉这些乡人,领他们来见李善道的真实原因是甚么,只说是李善道专门抽出暇余,见见老乡。 李善仁每一批人领到,李善道都是相同的套路接待。 先坐谈,五花八门,乱聊一通;继而“兴起”,命置箭靶,自己先射三箭,然后让这些来的人依次射箭,若有不会射者,不要求,又若有自称会刀、会矛、会槊者,也让练练;最后,安排酒宴,李善道不一定每次都参加,但高延霸每次都参加,一定喝到众人尽皆大醉才罢。 一整套下来,谈天试其见识、演武试其能力、喝酒试其品性,李善仁带来的这些人,到底哪个可用,哪个不可用,尽管不很准确,大致也就能得出个结论了。 前前后后,四五天中,李善仁每天领来一批人,李善道从中已是选出了百数堪用者。 “堪用”的意思,就是其字面上的意思,堪堪能用。 这李善道选定的百数人中,出色者不多,大部分都只是勉强能用。 还能有多高的要求呢?勉强够用,也就成了。 仍是李善道的那个计议,等新兵编成后,权且将就着先用之,能用就能,真不合用,便再换就是。——一支部队,在用人上,其实最难办的,就是草创的时候,真到这支部队成型了,开始打仗了,在用人方面,实际上就没有草创时难了。猛将起於卒伍,只要基数够大,总会有具备一定、或者出色军事能力的人才,不用主将费心去找,他自己就会於战斗中脱颖而出。 …… 眼见着李善仁领来让自己挑的乡人,一天比一天少了,李善道知道,这肯定是合适的人选越来越少了,乃在这天下午,他请来李善仁,问他说道:“阿兄,我听延霸告诉我,咱乡中有几个豪杰也来投在黎阳了,我等了这几天了,怎不见兄领来我见?” 李善仁莫名其妙,说道:“什么豪杰?阿奴,乡人中俺觉着合适的,都给你领来了。” “城西小霸王顾三郎,不也来在黎阳么?还有王夜叉,不也在黎阳?阿兄怎未领来?” 李善仁楞了下,说道:“顾三郎、王夜叉?阿奴,这俩贼厮鸟可不是好货!在咱乡里时就欺辱良善,多少好人家被他俩欺辱过?来了黎阳后,恶行不改,仗着是咱乡人,打骂饥民、横行霸道,俺听说还强抢民妇!这类恶贼,把之打杀了都不冤他们!你、你还要用之?” “阿兄,你不要以老眼光看人。顾三郎、王夜叉,恶行是有之的,但骁悍。就你给我挑来的这些乡人,两三个都不一定能打过他一个吧?军中正适用此类勇士。阿兄,不但要把顾三郎、王夜叉,你给我带来,凡咱乡人,现在黎阳者,如顾三郎、王夜叉一般的,你也都给我带来。” 李善仁皱着眉头,看了李善道好一会儿,起身来,丢了下句:“你阿兄俺亦良家子也,这类恶贼,俺丢不下脸面,去与交道。你要想用,你自遣人去召。”甩开袖子,气咻咻地去了。 李善道哑然失笑,自语了句:“我这位兄长,还真是个实在厚道人。”罢了,李善仁不肯带顾三郎、王夜叉来见,就如李善仁所说,自令人去召亦可,便令焦彦郎、李良,“你俩去,把顾三郎、王夜叉找来,……不,请来,另在黎阳的咱乡人中,凡类他两人者,也都给我请来!” 要说起来,这个顾三郎、这个王夜叉,的确不是东西,焦彦郎早前在县中时,还挨过王夜叉的揍,他一直跟着李善道,是不知道王夜叉在黎阳,若是知道,只怕他早带人寻王夜叉报仇去也,现而下,却闻得了李善道此令,他也不理解,说道:“二郎,昔在县中时,咱就……” 李善道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他们的人性,我不知么?你两个只去把他们给我请来就行了!” “还请来?”焦彦郎说道。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呵呵地说道:“顾三郎、王夜叉诸兄,将会有大功於我,你俩当然是得把好言好语地他们给我请来了!记住,请他们时,别的不要说,只说我欲擢用他们。” 焦彦郎跟李善道了这么长时间了,对他的脾性颇有了解,视其神色、闻其语气,略有所悟,说道:“二郎,你不会是想……?”举起手来,往下一劈,接着说道,“将他们找来,若是为了……”手又往下一劈,“的话,二郎,何必这等麻烦?俺领一火兵去,自就把这事办了。” “休得胡说!我寻他们来,当真是有大用。十三郎、阿奴,你俩速去,为我寻他们来。切记,十三郎,万万不可把你这……”李善道手也往下一劈,说道,“露出半点意思,让他们知!” 焦彦郎弄不准李善道的意图,但至少搞明白了,李善道不是真的为重用顾三郎、王夜叉,便亦就没了抵触,应了声诺,就与李良结伴,出将军府,往黎阳乡人聚居之处,寻彼等去也。 顾三郎、王夜叉所以奔来黎阳,为的也是图能投到李善道手下,能以乡人的身份,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只是他俩的名声太坏,来到了黎阳后,几次求见李善仁和王娇娇的父亲王行德,李善仁、王行德都没见他俩;想要再去求见秦敬嗣等,秦敬嗣等前时从着李善道在武阳,他们更不见着,是以在黎阳待到现下,还没找着门路。各皆正在发愁,李良、焦彦郎主动上门! 一听是李善道“重其勇武”,特地召见,顾三郎、王夜叉喜不自胜,赶忙打扮一番,提上礼物,就跟着李良、焦彦郎前往拜见李善道。 李善道一点架子没有,和颜悦色地接待了他们,比之李善仁领来的那些乡人,接待的规格明显提高,接待完后,还各给他俩了一些赏赐,给了他俩准确的承诺,很快就会擢用他俩。 这一下子,顾三郎、王夜叉心花怒放,拜谢不已。 此些,且也毋庸多讲。 为新兵预备的军吏,大致已齐全,——老部曲中已经选出了百余人,乡人中也选出了百余人,剩下还有百余的缺口,就在新兵中挑选;顾三郎、王夜叉等也都挑下;趁着这几天时间,高曦等遍巡投附的饥民,也已从中大略选好了可编入新兵的丁壮,剩下的,就只等徐世绩回书。 又等了两三天,徐世绩的回书下到。 比李善道预计的回书时间,晚了几天,应是李密这些时日,必在积极地整顿军马,重振士气,是以向李密进禀“李善道请编新兵”这件事的机会,徐世绩不太好找之故。 无论怎样,回书终於到了! 李善道打开回书,看不数眼,将回书放下,大喜顾与刘黑闼、赵君德等人说道:“魏公已允!” 刘黑闼、赵君德等了这么些天,早是等得焦急,顿时亦俱欢喜。 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刘黑闼笑道:“魏公的允令,可算下了!”问李善道,“贤弟,允了咱编练多少新兵?” “三万之数,魏公一个没给咱少,而且咱请求在黎阳,也组建一个匠营的请求,魏公亦允了。” 新兵,不能只有兵源,还得有兵器。兵源不成问题,李善道、刘黑闼等所有的多余兵器,没那么多,不足以三万人用。故此,在请允编伍新兵时,李善道把组建匠营的请求也报了上去。 ——数十万饥民,会打铁、有手艺的人不会少,足以能够组建个匠营。 当然,要想打造兵器,只有匠人还不成,得有铁。铁的来源亦不缺。王德仁占据的林虑山,其山中就产铁,隋室在其县,置有铁官。林虑到黎阳不远,一二百里地,中间只需经过魏郡的灵泉、汲郡的汤阴两县。这两县若识趣则罢,若不识趣,胆敢出拦,反正汤阴,李善道是已有意要打,魏郡,李善道早晚也是要打,那就提前先把这两县取之,也不是麻烦。 刘黑闼喜道:“太好了!”迫不及待地问道,“贤弟,那咱何时开始编伍?” “明天就可开始!新兵的编伍、匠营的组建,同时进行。此外,我今天就去书王将军,与他商议,劳他组织人手在林虑取铁,咱们以粮换购,运来黎阳此事。” 刘黑闼、赵君德精神抖擞,齐声应道:“好!全按贤弟的意思来办!” 李善道“按券给粮、迁置饥民到武阳郡”这两条关於饥民的建议请求,李密也批准了。 与郭孝恪通过气后,关於饥民的两个措置,暂且不说,只说次日,选兵编伍、组建匠营,有条不紊地开始办起。 刘黑闼得了六千的新兵兵额,赵君德得了四千的新兵兵额,他俩的新兵,他俩自选。 李善道置了个“选兵编伍办”的临时机构,以高曦、李善仁为负责人,王须达、王宣德、王湛德等为佐助,专门问郭孝恪要来了杜正伦,任为典书记,由此临时机构,全面负责其本部两万新兵兵额的选挑、编伍诸务。 饥民聚集一地,新兵的合适人选,高曦又都已心中有数,等李密的令旨时间长,真到办起来时,颇是快速。三天时间,两万新兵就已挑足。 编伍费了点时间,大部分是用在了基层军吏的挑选和任命上。李善道选定的这些军吏人选,任的都是新兵中旅帅以上的职务,火长、队正、队副这些基层军吏,多需新兵自己推选,不免就会稍慢点。包括旅帅以上,主要是旅帅这一级的军吏缺口,也由新兵推选出来了。 慢是慢了点,终亦是顺利完成。 顾三郎、魏夜叉,分别得到了显赫的重用,两人是唯二被李善道任为郎将这一级别的乡人。 把李善仁气的,两天没见李善道! 有人生气,有人巴结。 听说了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在黎阳编伍新兵,驻兵在临河的李文相和驻兵在黎阳、卫县间的张升,特地赶回了黎阳,睹此盛况,一群群的丁壮被从饥民中选出,编入伍中;一队队的编伍举着各色的旗帜,出入新兵营,着实把他俩看得眼馋心热。 第九十四章 李相求结彰威望 “确实提到有口诀,但是口诀早就已经失传了。”徐天放黯然的说道。 托塔天王现在当然是顾不上这个了,带着和他一样黑的巨灵神急匆匆的走了。至于在这受的闲气,等以后再找他们算账。 甲吾无奈,只好作罢,紧接着,便赶忙将这几日巴图鲁召集他们四位族长议事的内容,全部事无巨细的叙述给了百里登风。 “凝血兽”的任务都完不成,这次更像是刻意跟百里登风对着干似的,你不是想放弃吗? “那驻守各个店铺的人呢?也撤吗?那些店铺如果不要的话,我们的实力,恐怕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另一个武者说道。 他绿色的眼眸,正冷冷地盯着欧阳晴雪,就仿佛在看一头待宰的猎物。 眼前这个年轻人叫做陈良辰,是陈悦菲的双胞胎弟弟。喜欢唱歌跳舞,一心想要选秀成为一名大明星,同时也是大明星可欣的粉丝。 “哈迪斯庇佑!”塔皮鲁斯忍不住向冥王祈祷,引得周围士兵也跟着叫喊,有的士兵甚至畏惧的闭上了双眼,只是双手本能的将长矛拽得更紧,这是在这可怕的、无法脱逃的战场上能保护他、给予他心理慰藉的武器。 想罢,红胭脂的目光不由朝百里登风看了过去,只见此时此刻,百里登风依旧如往常一样,风轻云淡,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意,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如今,这些神魔秘境,有许多已经被域外势力占为己有,就连里边的宝藏,也被他们所瓜分。 连云寨一方,田茂与周进面面相觑,眼中惊讶一闪而没,却是没有开口。 孟谦已经从谈话中弄明白了情况:这俩家伙都是飞行爱好者,在这里还有家规模庞大的飞行俱乐部“火烈鸟”。 “兄弟,今天还真是个好日子呢,你的麻烦又來了。”冬雨幸灾乐祸的笑道。 看见我就想吐,看见他就笑成了一朵花,又是喂东西又是擦嘴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大秀恩爱么? 虽然没言明原由,殷以霆的这股邪火却发的按不住。罗青跟云鹰一赶来,直接吓了一跳。 当天下午傅尉衍就把傅绍霏送去了飞往美国的航班,回到尉家老宅后,傅尉衍走去宠物室,那只睡在自己床上的折耳猫听到动静后,腾地跳起来就往傅尉衍身上扑。 凌风这才明白,原来那个面目和善的摊主,就是他们的目标,从刚才那架势来看,摊主一定是延安方面的叛徒,他也许就是利用面摊引诱接头的人上钩,没想到却被贾秀丽和李虎他们活捉。 过了一阵,议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来,众人算是默认了铁血的安排。 说罢,松元散人转身离开,飞向第二座石台,走得异常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这么说着,慧觉像是察觉到什么,他忙不迭的朝着中年人拱手抱拳一礼。 身为剑神教会的天才,艾叶莎也是有自尊的,如果成为一个什么事也不干,光拿好处的人,她是绝对做不到了,除非有人给她萌物,那么,她可以放弃自尊。 不过想想,他们现在可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如果她这次去贺府找贺兰宝,顺便在她那里取经,看看应该怎么做才能够章她一样生一对龙凤胎。 接过筷子,徐卿很随意地从碗里面捞出了几条方便面,看着这波浪卷一样奇怪的面条,犹豫了一下,便张嘴滋溜一下咬了下去。 她这么一说周白就了解了,李绍红的老公叫曾念评,是个摄影师也是个导演,这一次负责投资的是纵横国际,李绍红对这部戏的质量应该是非常看好,所以一定要周讯接下来。 “没有,就是两字,飞冲。除了这个办法,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么?吴凡,你告诉我不可胆怯,现在是你胆怯。飞冲一亿里,对胖爷我来说,可不是什么难事。”狄浩拍拍胸膛道。 姬荣的演技并不高明,她嘴上说担心贺兰宝,其实心里是几个意思,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了。 洛神挥动神杖,划破星空,那一片星空几十颗星球全数爆裂开来。 “大哥,您轻点。”由于汪海的冲击,本来刘炳添已经回复血色的脸又再一次变成煞白。 她捂着唇瓣低声笑,肩膀微微颤抖,眼睛弯弯,笑的泪水差点流出来。 说着,他直接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印有秦氏家族LOGO的金色卡片。 户台绫子认出这就是他们所追击的妖怪,没想到不仅没杀掉对方反而让她陷入了狂暴状态吗? 他们聊天时,徐安茹放在桌上的手死死的收着,她低垂着头,神色难以看清。 虽然他不是很积极,但是在浅野优弥这位爷爷兼神主的积威面前,还是同意了下来。 而身后司盛香,手中龙吟枪在背后转了一圈,换到右手,朝一妖人一挑,一股庞大的龙力从枪刃爆发出来,直接把那妖人挑飞起来。 南沐枝自幼跟南朝峰练习功夫,不敢说以一打十,一对一还是能把对方按在地上摩擦的。 萧天策抬头,就瞅见身穿性感礼服的洛丽莎满脸堆笑的朝着他走来。 反倒是吴婆婆表情很平静,她只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夏橙,什么话都没说。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身为这次任务的执行者,他居然到现在都没有搞明白那些事情。 第九十四章 唐公破局立新君 “走吧,我带你去那件【皇帝的新衣】所在的众生意念集合界域里。”莫尔甘娜又道。 “混账。”赤面鬼宗简直气疯了,自己好心好意招揽戴继登,而戴继登竟然要谋害他。 但市场上,满怀期待却折戟沉沙的电视剧实在是太多了,没有经过市场考验一切看法都是虚的。 千子杰和龙云凌与白菱灵擦肩而过时,嘴角不由自主的露出了一丝阴险的笑意,不过千子杰什么都没有做。 云影四肢的微微张开,形成外八的样子,爪子无意识出鞘,划过被火焰映的橘红的藤条。 “那倒不是,我们只是最高收视率破四,购片款是按照平均收视来算的。”许长歌解释道。 纸鸢拿出那本记录册,将上面所有人的名字挨个念了一遍,所有被念到名字的学员也都向前一步,独立于其余学员之外。 正在楼板之中拼命灌注自己力量的梅林在脑海之中飞速计算着战斗的情况。 “诸位,这金叉我就先收着了!”三枪魔将抢先一步伸手,想要占有此柄金叉。 叶倾闻言慌了起来,他没有想到大蜜会这么敏感,而且还要追根究底,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到什么好的借口,看到大蜜一副怀疑的表情,他知道如果自己回答得慢一点会让她更加怀疑。 “浮云,会骑单车么?”看他这么诚心,郭佳佳柳眉一挑,顺势揽着他那结实的手臂,问他会不会骑车。 抬起手握着两枚宝贝球将凯门和达克依次收回,梅林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视线不过多的在那座临近看更显巨大、压迫和格外诡异的城堡上逗留。 黑战骑士这货虽然智商不高,但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那么一些的,而且他一向说话不藏着掖着,就这么简单直接的戳心窝子,这一点,他和陈狗剩有着三分相似。 “哎,同学,节哀顺便吧,既然来到这里,那就要有随时牺牲的准备!”子源宇好心安慰着,丝毫也不提自己的事情。 叶倾冲出去便直接朝着左侧的阶梯下面点了几枪,那人抬着枪口进行扫射,却被叶倾给爆了头。 就这样梅林带着对爷爷的愧疚离开了那个“家”。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会梦回那里,不为了别的,只为了在梦中再看看爷爷那渐渐模糊的虚弱脸庞。 “队长,下半场我们打得太憋屈了。要不我们干脆直接从中路杀出去,跟他们真刀真枪地正面对攻,我们拼了,输也输得壮烈一些!守在爆破点里面被他们围剿实在太窝囊了!”一个队员提议道。 千山脸皮子抽了抽,看来是赵菲飞说自己会瑜伽来着,自己都已经和她说了不会瑜伽,真是无力。 第二天张三等人在世面上随便买了一点礼物,找人打听了一下就往东溪村而去,来到村口自然要瞻仰一下村口的青石宝塔了,张三围着塔转转,这他有一人多高,虽然里面镂空雕塑,但是整个塔怕是也有两三千斤。 楚青松看着妻子现在这幅咄咄逼人的样子,只能耐下来性子,毕竟儿子这件事情他也知道,夫人心里多有不满,所以得安抚好夫人的情绪才可以。 “赶紧从我床上起来,再不抓紧就好迟到了!”宋孤烟和周游说道。 也不知道宋孤烟梦到了什么,翻了个身,吓得周游赶紧停下了动作。 盛田厚下了车,乘电梯抵达兵马俑娱乐的门口,秦汉亲自来迎接他。 同年,绿林军攻入长安,王莽在王揖等护卫下逃往渐台,公卿大夫、宦官、随从还有千余人。守城的王邑日夜搏斗,部下死伤略尽,也退至渐台。这时他的儿子、侍中王睦正想脱掉官服逃命。 未曾想,这么多日子以来,自己难得睡了个安稳觉,竟然还睡出这些是非来。 胖白来到公司以后,那熬了一夜的憔悴样子,立即引起了同事们的注意。 “没,我们一直在关注周围的情况,看起来应该安全,不过还是需要试探一下才行。”绍安白点头。 吕灵云说看着杜傲白带来的男子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很不好相处一样。脸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和初见时的那个晚上一样,走到顾西月前面停下脚步转身朝她张开怀抱。 吕涛冷冷的瞪着陈梦明,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他见得多了,他跑车的时候,就经常遇见很多大老板在他的车里面吹牛逼,说什么如果不是喝多了的话,根本就不会坐吕涛这样的破车。 到了厕所外面,那个佝偻着身子的人跟自己的老板低声讲话,萧央终于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声中,一个颧骨高耸,面如淡金,目光如睥睨鹰的独臂老人,已大步自左面的雪林中走了出来。 看上去,他都懒得解释,就好像,尤五问的这个问题根本就不应该问。 当初,太子打着她的名号开店,胭脂水粉上头,没少听他的建议。 而公寓那边正好也改造完成了,所以顾西月和凌初十两人又马不停蹄地搬出了宿舍。 事情已经结束,她也不想拘着冯嬷嬷,厉隋那里更不适合她继续留下去,她的去处,的确需要好好商量一下。 撸下了校长,踹了马娟,敲打了黄健,剩下的人骆苍岐也没打算赶尽杀绝。 第九十五章 翟司徒失言兄弟 另外,天行健保镖公司是很强大,比天和泰大了不少,但现在不是比拼单个某家公司的时候。他的老板詹自强只是东海会的一位理事,如今这么陈锋相对地遭到陈琳的反击,他当然心慌。 “那你觉得旅游不好么?如果我们做旅游……你觉得有问题么?”赵红兵继续询问着张晓的底线。 原来在巨人的灵魂遭受到齐天猖的攻击的时候,他的本体的灵魂也受到了牵连,所以他对朱彩裳的控制便弱了很多,几乎已经到了无法再控制的地步。 郭成苦笑一声,这事情就是发生在他的身上,一点水份都没有,最后请来的那几点教授,在华夏同样是鼎鼎有名的,一共只花了不到两百万,可是,如果吕飞愿意,他是宁愿付出一千万,问题是,真的是有钱也没有用。 上官石心猛地一跳,他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太对,刚才吕飞让王天写字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结果王天写出的字让自己无语只能承认失败,现在这个时候再来一次的,实在是让人有一点胆战心惊。 “人难道没有失败么?”迈克顿时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太狂妄了,即便是历史上所有著名的人物,都在做大事之前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不受控制的人也越来越多起来,只见统妖盟的上空,密密麻麻的飞起了好多人。 马青云一出门,周峨马上打开了礼盒。当他第一眼看到这方砚台,脸色就变了,对着关鸠就发起火来。 赵柳蕠非常得意,她知道如果今天晚上郭采不来,接受吕飞和范水青探究目光的可是自己,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毫无准备的郭采一下就让自己给坑了。 尼奥闻言闭上眼试了一下,但是依旧不得要领,没有办法成功,随后便睁开眼将情况告诉了齐天猖。 中都拍卖场,有着内外之分,外部面积虽说最大,但交易的东西算不得太过的珍惜,因为大多数的好东西,都是在内部进行拍卖,当然,想要在那里拍买到称心的东西,手中的资金,那可不能少。 三人领了饭菜,在角落里找个地方坐下,乌风吃了一口看起来颜色不错的菜,顿时就变了脸色,他想吐,却给虎麟在他的喉咙上一顺,咽了下去。 “大爷,大妈,你们是这附近的居民吧?”秦沧难得态度还算平和,虽然远远谈不上亲切,但对于他来说,淡然的态度恐怕就是最温柔的状态了。 “哈哈!将军的善意我领了,放心,我实在撑不下去会提前向你说的。”赵王对我那是一百个放心。 而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返回洪家,唤醒那些冲击更强至圣的老古董,反正碎空塔就在这里,只有他洪家才有办法掌控。 而且杨奇从没有在同阶之中遇到过对手,就像当时遇到同境界的朱军,对方连他的一剑都接不住,若不是杨奇故意放水,那么朱军早已经是他的手下亡魂。 “我们不找她,找你们。”秦沧回答说,顺便朝唐果递了一个眼色。 粉碎本源长河似是化为了陆峰身体一样,朝前击杀,把骨族生灵的手臂都给粉碎为了骨屑,整个身体都几乎要散架了。 水面鼓起一个大包,真龙噬破开浪涛飞上天空,身上像是附着了一层油脂,放射着光亮。 这道光芒直接往夏子轩灵台而去,携带着他的真元、血气,混在在一块,连连冲进他的元神中,要滋养他的元神变得强大,得以冲开外面的那层阻碍。 “去你的,就你还哭穷,那那些富豪们岂不都是穷光蛋!”柳清寒咯咯直笑,给了陈御风一个白眼。 在没有凌风一样背景的情况下,冷世东觉得就算投靠日本人,也应该拿出一点个性出来,否则不仅会被日本人瞧不起,而且一辈子也没有出头之日。 听到这话,李青顿时也是觉得心烦无比,连忙对着永航等人摆摆手。 江氏越想心越慌,只道:“我去跟你父亲说说去。”说着便起身急匆匆的走了。 然而就在周青准备行动之际,他却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坏消息。 马车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进,却不知外面又发生了何时,马车忽然颠簸一下。躺在软垫上的陶晚烟身体随之一晃,“啪”地一声掉了下来。 但我很想很想再看一眼她的墓碑,浅淡的刻字,没有立碑人的空白,我想躺在冰冷的石块上,仰望漫天的繁星。 久味酒楼外面的玩家更是火爆起来,龙行云和傲战几句话就将价格提到了三千万,这让他们许多人都无法接受。 第二天一早,千悦醒来的时候,就见他盖着大衣在沙发上,样子很是憔悴。 第九十六章 李元帅委屈揽过 暗自色变的是房彦藻、郑颋、郑乾象诸人。 ——郑颋、郑乾象,是李密新任的左、右司马。 房彦藻深深地看了翟让一眼,摸着胡须,神色阴晴不定。 翟让没有注意他们,包括李密在内,“座中都是自家兄弟”一语,在他看来,本就是实话,自是想不到会引得房彦藻等人的色变,却其视线,只在徐世绩身上。 徐世绩说道:“是,司徒。”回答翟让的询问,“世绩愚见,房长史与善道提议的‘宜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似可行之。” 翟让位下,一人说道:“兵才新败,魏公贸然领出迎战的部曲伤亡泰半,乃至杨得方、郑德韬双双阵亡,军心尚未提振,现怎可便还攻洛阳?茂公,你是咋想的?”说话这人,是翟宽。 李密听出来了,翟宽这话,有指责自己“用兵不当”的意思。 房彦藻清了下嗓子,说道:“荥阳公,日前那一战,俺虽没有参与,但是魏公决不能说是‘贸然’出战。值其时也,段达、庞玉、霍世举已夤夜率精骑、精兵出城,列阵仓之西北,面对这种形势,我军难道竟龟缩,不出战?荥阳公,换了是你,你也一定是会迎战的吧?左右无非是没料到庞玉、霍世举部的兵马,千里而自关中至洛阳,长途跋涉之后,居然还有余力再战,因是吃了一场败仗。胜败兵家常事。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等再与之战,不就是了么?” “哼,左右无非是没有料到?那日魏公坚持迎战的时候,俺就说了,庞玉、霍世举部系关中精锐,我军最好是暂避其锋,先不要和他打,等他们的劲头过去了,再战不迟!” 房彦藻说道:“荥阳公,你之此所想,可有进言与魏公?” “……,还没等俺进言,魏公就已与裴公率部出营,迎战去了!” 房彦藻笑了一笑,正要再接着说,被李密打断了。 李密摆摆手,说道:“这些,都不要再说了。仗已经打了,败仗也已吃了,再说这些,又有何用?荥阳公说的是,这一仗,是我欠考虑了些,没有料到庞玉、霍世举部经千里行军,到了洛阳,未怎么休整,而竟尚有不俗的战力。遂致吃了一场败仗。还使得方、德韬两卿不幸亡在战中,此皆我之过也!我之过也!”说着,话音低落,语气伤痛,眼圈都有点红了。 荥阳挨着洛阳,又是李密最早单独用兵的地方,荥阳郑氏,系天下一等一的名门,其族人於今投附李密者颇多,郑德韬是一个,郑颋、郑乾象也都是出自荥阳郑家。 郑颋的资历老些,便出言相劝,说道:“明公,日前那一仗,所以败者,不是明公的责任!杨君、德韬之亡,更非公过。恳请明公,不要太过自责,太过伤心了。” 翟宽猛地头转过去,瞪着郑颋,薄怒上脸,却是对他劝李密的话不满意了,质问说道:“你这屙囊,你说不是魏公的责任,甚么意思?不是魏公的责任,这场败仗,谁的责任?俺的责任么?俺阿弟的责任么?还是齐郡公、平原公他们的责任?” 齐郡公孟让、平原公郝孝德。 其实说来,回洛仓西北吃的这场败仗,严格追究的话,还真有翟让、翟宽、郝孝德等的责任。 翟让等多没有跟着李密参加这一仗,随着李密出战的,主要是李密和裴仁基的部曲。 当李密、裴仁基部落入下风之时,如果翟让等能够及时地领部赶到相助,也许战场的形势还能得到扭转,此其一;又当李密、裴仁基部败走之时,若翟让等能够及时地出兵接应,则后来李密、裴仁基所率之出战部曲伤亡泰半的这一惨烈结局,亦有可能不会这么惨烈,此其二。 所以,翟宽才会这么敏感。 “荥阳公,请息怒,息怒!郑司马断非此意!”慌忙一人起身,冲着翟宽行礼,为郑颋的话打圆场。非是别人,可不就是王伯当。 李密抹掉了眼角的泪花,赶在了郑颋回应翟宽之前出声,说道:“荥阳公,此战失利之过,都在於我。是我轻视了庞玉、霍世举,将他俩当做了张须陀、刘长恭,因是掉以轻心,如公之责,‘贸然出战’,从而吃了这一场败仗!还使得方、德韬两卿亡没战中,自此阴阳两隔,不得见矣!我心实痛!我心实痛!……司马、荥阳公,这些都不要再说了。” 王伯当赔笑说道:“荥阳公,即便再说,败仗咱也已经吃了,多说无益。”劝慰李密,说道,“明公,事已发生,人死不能复生。明公的情意,杨君、郑君纵九泉之下,亦必可知。明公是我军之主,敢乞明公,以贵体为重,切勿因过度伤痛,坏了身子!明公,臣之愚见,当下要紧的是,不是谈论咱们上次吃的败仗,而应是我军怎么卷土重来!”——把话头拉了回来。 见到李密真情流露,翟让止住了翟宽的尚欲再说,说道:“伯当兄说得对,败仗已经吃了,别的话再说也已无用。房长史说得也对,胜败兵家常事,一场败仗算什么?不打紧的。”摸着胡须,说道,“唯‘宜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茂公,你仔细说说,你为何以为可行?” 徐世绩应了声“是”,说道:“愚见可行,出於三点。 “庞玉、霍世举侥幸一胜,洋洋自得,遂追蹑我军,进至偃师,现驻其城,以图与洛阳守卒成掎角之势,夹攻我军。此固庞玉、段达的如意算盘,可这么一来,诚如房长史适之所言,洛阳那边,现之守卒可又只剩洛阳本有之守卒了。洛阳本有之守卒,多乌合之众,非我军之敌。则趁此机,我军还回洛阳,必可反败为胜。这是第一点。 “前战一时不慎,我军失利,料洛阳之守卒、庞玉及霍世举等部,现必骄慢,‘骄兵必败’;而反观我军,通过近日以来魏公、司徒的诸般励士之措,士气已有恢复,是若现还洛阳,士气方面,我军亦占优势。这是第二点。 “而如果延宕不战,军报报之,段达现已在令洛阳守卒搬运回洛仓的储粮进城,回洛仓的储粮,足够洛阳城内食用数年!一旦被他将粮尽搬入城。粮既已足,城内民口数十万,兵又不缺,外且有庞玉、霍世举等部为其犄角,那这洛阳城,我军恐怕就很难攻下了。这是第三点。” 说完了三点“宜及早回攻洛阳、重据回洛仓”的原因,徐世绩很谦谨,先是向翟让又行了个礼,继而向李密也行了个礼,最后总结说道,“司徒、魏公,此世绩之愚见也,说得对不对,世绩自也不知,是否可用,唯任由魏公、司徒决断。” 翟让一身大红袍,坐左边上首,抚摸着胡须,思酌了会儿,说道:“茂公所言……”侧身去看翟宽、单雄信、郝孝德等,说道,“也有道理啊。特别他说的第三点。确是这个道理。洛阳城里四五十万民口,粮食再要被它充足,外又有庞玉等贼厮鸟呼应,咱再攻时,确不易了!” 投李密、翟让的诸部义军首领中,和李密走的最近、最得李密重用的是孟让。 孟让起身,说道:“明公,及早还攻洛阳此议,俺赞成!徐大将军说得一点不错,回洛仓的粮,咱决不能坐视被段达搬运进城。不但要及早还攻,依俺看,士气已复,最好是现就还攻!” 位在右边上座的裴仁基,也站起身来,说道:“前战败后,俺部中上下,尽皆愤恨,无不思欲雪恨!明公,请下还攻洛阳的军令吧!俺愿引率本部,为明公先锋!” 王伯当刚才已经坐下,这会儿也重新起身,与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常何、李君羡等一众纷纷起身而来的李密嫡系的将领,随着孟让、裴仁基的表态,齐行军礼,同声说道:“敢请明公,即下还攻洛阳之令!臣(末将)等愿为明公先锋!势破洛阳!斩庞玉、霍世举!” 翟宽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怎么?比人多是不是?” 他的声音被王伯当等人慷慨奋扬的请战声音给压下去了。 翟宽愈怒,便要离席跃起。 他的座位挨着单雄信,收到了徐世绩目光的紧急示意,单雄信探手,把他拽住了。 “雄信,你干什么?” 单雄信朝翟让努了努嘴,说道:“大兄,且待司徒公说话。” 翟宽挣脱不开,只好气恼恼地由着单雄信抓着自己,坐回席上。 孟让、裴仁基、王伯当等请战过后,应李密之令,相继落座。 李密再次看向翟让,说道:“司徒,回攻洛阳此议,公可已有定见?” 徐世绩提出的那三点,前两点也就罢了,的的确确,第三点最为重要。 翟让不是昏庸之人,没得徐世绩提醒前,他没想到这点,现得了徐世绩这第三点的提醒,他醒悟过来,也是已看出了“及早还攻洛阳、重据回洛仓”的必要性,但是他仍有所疑。 “魏公,庞玉、霍世举现入驻在了偃师。我军还攻洛阳,不是不可,然若当我军还攻之时,庞玉、霍世举趁机来攻洛口城,如何应对?” 洛口城,也就是兴洛仓,位处洛阳、偃师之间。庞玉、霍世举为何移兵偃师?为的就是与洛阳行成犄角,南北响应。则李密的主力一出,庞玉、霍世举确是有可能便会趁机来攻洛口。 李密数言道出,已是将翟让此疑消解。 第九十七章 战平乐千鼓破阵 却庞玉、霍世举部骑多步少,野战是其所长,攻坚能力有缺,又环兴洛仓多丘陵、谷地,洛口城系是依险而建,则只要把几个重要的隘口守住,庞玉、霍世举纵然来犯,也必无功。 这就是李密解决翟让此忧的答复。 有理有据,翟让认可了他的解答。 於是,尽管翟宽等少数人,还是将前战失利的责任归咎李密,反对这么快就还攻洛阳,李密、翟让的意见已然一致,此事便就定下。李密大喜,当即下令,除留下必要的兵马守洛口城外,给其余各部主力三天时间备战,三天后,便由他和翟让亲自率领,出洛口城,返还洛阳,再攻洛阳,第一步先重据回洛仓,以打破段达试图搬运仓粮进城,加强洛阳城中守备的幻想! 军令下达,各部紧张备战。 三天后,李密、翟让引率诸营,合计兵马号称五十万,浩浩荡荡,出了洛口,再次杀向洛阳。 西南远处,如带的洛水所经之畔,洛阳城雄矗大地。 在旌旗如林、头尾延伸出十余里的魏军兵马行军的身后,周回四十里的洛口城,凭高据险。 从四月上旬那晚,孟让率步骑两千,夜入洛阳外郭,烧掠丰都市,掀开了李密围攻洛阳此战的序幕,到现在为止,这场仗,——或可称之为战役了,已经打了一个多月。 仅只敌我动用兵力各在万人以上的大的战斗,就已打了好几场,小的战斗更几乎是每天都有。在这些战斗中,李密虽说是胜多败少,然却这洛阳城,至今尚未能够速克的迹象。 也不知,这场仗,还要再打多久? 行在中军,骑在马上的李密,回头顾眺西北。 西北,是太原郡,是晋阳所在的地方。 李渊“尊天子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帝”此事,李密也已获悉。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李渊此举中所蕴含的政治上的老练、成熟,固已是让李密吃惊,“代王现在长安”的这个现实,更是让李密为之狐疑,忐忑不定。——李渊立代王为帝?然后呢?他想干什么?他接下来,不会是在稳住了河东以后,即向长安大举进兵吧? 长安的重要性,李密比谁都清楚! 如果真是李渊下一步打算要向长安用兵,而又万一,长安被他打下?已据关中之地,尽收关陇之士以虎视向东,又有代王这个傀儡在手,——纵李密很有自信,得天下者非他莫属,可真到了那个时候?鹿死谁手,这大隋的天下,会被谁夺取,他却实亦无必非他不可的把握了。 无论如何,也要赶在李渊兵进长安之前,打下洛阳! 李密收回顾眺西北的目光,展目於前。 前边,就是洛阳。 时当上午,万里无云,暮夏的阳光明媚灿烂,沿途两侧绿树连绵,右手远处,洛水奔腾如龙。 …… 七月初,捷报传到黎阳。 李密、翟让率部,还回到洛阳城外后,与洛阳守卒大战於洛阳城东的平乐园。李密、翟让部左骑、右步、中列强弩,鸣千鼓以冲之,洛阳兵大败。李密遂复取回洛仓。 “平乐园,本后汉之平乐观也。后汉明帝取长安飞廉、铜马,移洛阳外,置平乐观。孝和帝时人李尤作《平乐观赋》,云‘大厦累而鳞次,承岧峣之翠楼’。壮哉、伟哉!曹植在记京洛少年游戏饮宴之作《名都篇》中,亦有云及此观,‘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欢哉、快哉!汉末时,何进尝进言灵帝,大发兵讲武於此。后毁於董卓之乱,而魏明帝重建之也。历经战乱、历代兴亡,入於今代,至尊……,不,昏主多年前营造东都时,又将此园再次兴建。” 杜正伦不失时机地侃侃而谈,向李善道展现他的博学。 李善道连连点头,赞许不已,与左右从吏笑道:“知仁学贯古今,一个平乐园,就能说出这么多的故事来。从东汉初到现下,此园其间之变迁,尽在知仁腹中矣!……知仁,你说灵帝时,何进曾请灵帝在此园讲武?那时是不是汉政已衰,天下已乱?却与今日,何其像也!” “回将军的话,其时汉道凌迟,天下确乎已乱。是以有何进之属吏进禀何进,上言‘《太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厌四方’。故而何进乃有上奏灵帝,请耀兵於平乐观之举言也。” 李善道有了点印象,这应该是《后汉书》中有记载的内容。 他喟叹说道:“执政的是人,失掉的是民心,不求诸於己,弃恶归正,以复得人心,却反而求诸於天,冀望以厌胜之术,重新安定天下,岂不荒谬!失政之君,天岂顾之!天命垂青,在民心耳!察何进、灵帝之为,与今之虞世基、昏君之为,又是何其类也!我尝与长史玄成论过,‘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只从汉末与如今隋室的相像处,即可知,隋之亡也必乎!” 杜正伦等从吏,对李善道的这番议论大为佩服,俱皆应道:“将军以古为鉴,灼然高见!” 李善道哈哈一笑,再又将捷报瞧了瞧,越发高兴了,说道:“前闻魏公、司徒公引兵出洛口,还攻洛阳时,我就说了,魏公、司徒公定能大胜!我这话说过去,才几天?君等,捷报就来了啊!这一仗,魏公、司徒公是大胜啊!知仁,你即刻为我拟贺表,我要呈奏魏公、司徒公!” 杜正伦已得了李善道的正式任用,被李善道辟为了掌书记。 闻得李善道此令,杜正伦恭谨应诺。 这时,他们不在将军府,刚出城,正在往城南的大伾山北麓去。 杜正伦没法立即就开始写这道贺表,但也没有关系,他可以先做构思。——某种程度上来说,这其实反而更好,因为更能助於他在李善道面前表现他的才能,倚马千言,这可是大才之能! 他自托着下巴,信马由缰,渐渐地从落於后,构思贺表,不需多说。 今日李善道出城,是为了一件重要的事。 便是林虑山的头批铁,昨晚运到了。组建成已有段日子的匠营,今天总算是可以开工了。 应主掌匠营的王宣德之请,李善道今个儿是专门去匠营“视察工作”的。 匠营,需要打铁,烟熏火燎,响声不绝,不好安置在城近处,因就安置在了城南、大伾山的北麓。安置在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好处,即是山中林木茂盛,取木烧炭,以为燃料也方便。 李密在洛口城,与翟让等计议“及早还攻洛阳”,以及兵马还到洛阳,与段达等洛阳守兵交战,取得了捷报中的这一场大胜,进而取回了洛仓这一段期间,李善道在黎阳一天没闲着。 一方面,粮仓放粮这块儿,“按券领粮”之改革此措的落实、开展,他密切关注。 在落实的初始阶段,开头那几天,出现了一些问题。 管理上的人手还是有些紧张、有的饥民拥挤争抢,险些发生踩踏事件、有狡诈心黑的商人私下收购或者抢夺发出来的领粮券,等等。好在这些问题都得到了及时地发现、解决。 “按券领粮”此措,现已逐渐步入了正轨。 一方面,迁徙饥民到武阳郡这块儿,因第一批迁移的饥民是新兵家眷,李善道更是十分关注。 说是“第一批”迁移,两三万的新兵,家眷好几万人,不可能同时同批的就全部都开始迁移,在具体的迁移上,也还是把之又分成了几批,依次进行迁移。 在李善道的再三指示下,迁移前的准备,做得比较充分,武阳郡当地的接手工作,魏征亲手抓的,接手的工作也准备得比较充分。到而下为止,已经迁移两批,计万余新兵的家眷了。大体言之,不论是路上的迁移、还是到了武阳郡各县后的落户分地等,进行得都颇顺利。 这两个方面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便是高曦主责的新兵操练,对这件事,李善道可以说是最为上心,从数日前,新兵营地操练正式开始,李善道每天都会去看一看。 不忙的时候,十个新兵营,他能一气连着看四五个;就算忙时,他至少也要看一到两三个。 而且,不是走马观花地一看,他是深入其中地检查。 认认真真地旁观操练;随机抽选新兵中的战士,亲切地与之谈话,问他们对操练的感想,以从中发现新兵战士对操练真正的态度;并且,还会在巡查完后,召见该营的营将、旅帅以上的军官,操练好的旅、团,给以奖赏;操练的不好的旅、团,给以训斥。 刘黑闼、赵君德分得了六千、四千的新兵,他两人也在操练他俩的部曲。 可与李善道这边的操练一比起来,他俩的操练明显的就差得多了。 “教官团”的实力,远不如李善道这边;对操练的上心程度,他俩也远不如李善道。 不过刘黑闼、赵君德部中的新兵、新任的新兵将校,对此却多是满意。至少,不用像李善道部的新兵、新兵将校那样,从早到晚,练个不停,个个灰头土脸,累得晚上一沾到床,就一点不想再动。连带及李善道部的这些新兵将校,亦有少许人,私下里不禁怨言载道! 抱怨的都有谁? 旅帅以上的新兵将校,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老部曲,——能被选来新兵营做将校,这些老部曲不必说,当然对李善道尽是忠心耿耿;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乡人,——这些乡人,李善道有原本不认识、不熟的,可在军中,李善道是他的这些乡人最大的靠山,他们对李善道的忠诚亦毋庸讳言,由是,新兵将校中,都有谁私下抱怨了?李善道早获报知。 获知归获知,天天操练得人家爬不起,还不准抱怨几句了?李善道暂尚无惩处他们的打算。 这阵子,李善道主要忙的,就是这三个方面。 再一个,便是匠营了。 等林虑山的铁,那真是等的李善道都有点急了。王德仁不肯先把铁送来,好,就先送粮给他,粮送到了,铁还不是到!等来等去,直等到现下,铁才算是运到! 工欲善其事,必先善其器。 铁打造成的兵械,就是打仗这件事的器。 便是王宣德不请他来看,今天,李善道也必会是要来匠营巡视的。 行不到十里地,一片临水的平坦高地,跃入眼帘。 其上以南北为分,分成了两大片区域。北边,搭建了大大小小的茅屋百余间;南为离火,南边修筑了冶室数十间。远远的,就有打铁声随风传来,南边冶室这一区中,一道道的黑烟袅袅升空。高地外围,是两团警戒的兵士驻扎。这里,就是李善道新建成的匠营所在之处了。 第九十八章 下西河九日功还 林虑山,本名隆虑山,后因避讳东汉殇帝刘隆讳,改名林虑。隆,有盛大之意;林,引申有众多纷繁之意,两个字的字意有相通之处。早在两汉,林虑还叫隆虑时,此地就置有铁官。开采至今,山中的铁犹未采尽。——事实上,即使李善道来的那个时代,这个地方依然产铁。 王德仁尽管“不见兔子不撒鹰”,没见到李善道送去的粮食前,他不肯就给李善道送铁,但在粮食给他送到、又闻李善道新编伍部曲两三万众之后,他还是算是不错,干了件说得过去的事,即是随着这头批铁的运来,他还把本是隋在林虑铁官的工匠,给李善道押送来了些。 押送来的不很多,也有十余人。 这十余人不是一般的冶铁工匠,俱是会打造兵器的,甚至其中还有几人会打造铠甲、制槊。 押送到时,这十余人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亦不知在王德仁手底下吃了多少的苦头。 李善道专门召见了他们一下。他们当时一个个的,头不敢抬,话不敢说,伏拜在地,唯唯诺诺而已。李善道好言好语,甚是抚慰,赏给他们每人了新衣服几套,财货若干,知道了他们中一些,有家眷同行,即又令在县中,给他们置办宅院;并且当着他们的面,命令王宣德,务必要善待优抚他们和他们的家眷。由此收得了这十余人的人心,令此十余人感恩涕零。 於今,正式冶铁、打造兵器开始了,这十余人与匠营中的冶铁老师傅们一起,都已成为骨干。 所谓“冶铁老师傅”,王宣德奉令组建的这个匠营,所招募之人,并不全是铁匠,制衣、编制、木匠、泥瓦匠、金银匠等等,都有。各类匠人合在一处,总计得有个四五百人。 其中,具体到冶铁、打造兵器方面的,约近百人。 也所以,这片高地北边,住宅区内供用为住宅的茅屋,现只搭建了百十间。 ——准确点说,其实这片高地,不能以“匠营所在之处”来形容,更准确点的定义,应该是:这片高地系是“匠营中的冶铁分营”的所在之处。 只新兵,这次就编伍了两万人,大部分的新兵,现都还没正经的兵器,这么多的兵器需求,仅才百十人的铁匠,肯定不太够用。但万事开头难嘛,只要先把“兵工厂”的架子搭起来,匠人,随后可以慢慢补充,既可以再招募,也可以从饥民中选学徒。且也不必多说。 过了警戒线,上到高地。 来到南边的冶炼区。 时当六月底,——这是阴历,按后世西历,七月底了,正热的时候,本即汗水涔涔,刚步入冶炼区,还没进到冶室中,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李善道等只觉越发得热了,好像连风里都带着火,迎面吹来,整个人如是被包裹在了火热中,汗珠顺着鬓角,不住地往下流。 王宣德在前引路,引李善道等到了近处的一个冶室外。 门大开着,李善道等往内视之。 冶室面积不小,大而且高,室内分布着两座椭圆形的高大铸炉,炉边各有用以鼓风的设备。此时,正有十几个匠人分作两部,一部分在监督炉中铁的冶炼情况,一部分在奋力鼓风加温。 不用进到冶室中,就已能感觉到冶室的高温环境。 那十几个匠人,皆是光着膀子,只穿个犊鼻裤,皮肤都被烤得黑红,须发卷曲,汗如雨下。 觉着室内的空气,就像是火苗似的,从内扑出,燎烧眉眼,从护在李善道身侧的焦彦郎下意识地在眼前挥了下手,似乎这样就能把热空气挥走也似,他说道:“贼厮鸟!这般热!王四郎,怎的不在野地冶炼?还在室内冶炼个甚?把这炉子建在野地,最起码不就没这么热了?” 王宣德说道:“建在室外,凉快是能凉快些,可如果下雨呢?冬天下雪呢?” 焦彦郎哑然,拍了下额头,说道:“倒是没想到这儿!”瞧着冶室内那十几个匠人的辛苦模样,说道,“俺瞧他们,比俺在家时,顶着日头种地还要受罪啊!” 不止按照李善道的要求,如期将匠营组成,并在这片高地上,建好了冶炼的场所,而且从李善道到后的表情来看,李善道对此应该亦是比较满意,王宣德心情比较放松,他笑道:“十三郎,其实这个冶区,若你来管的话,比俺更合适。要不俺就请二郎,改令你主掌此处?” “你这话怎么说?” 王宣德笑道:“不闻‘烧焦’、‘烧焦’?十三郎,你姓甚么?你来掌此处,岂不正合你姓!” 焦彦郎乃知他在说笑,大怒说道:“入你娘娘,你才烧焦!” 也就他们这元从十三人,才敢在李善道面前开这类玩笑,出言骂人。 王宣德笑道:“说笑而已,十三郎,生甚么气?自你做了二郎的亲卫都督,俺看你的脾气,越来越大了。高仪同莫说此前为二郎亲卫时,就是於下,已贵为仪同,也不见有你这等脾气。” ——武阳郡一战下来,李善道、刘黑闼、赵君德的部将,得封赏者颇众。高延霸、高曦等少数人得了“仪同三司”的封拜。仪同三司等官,如前所述,杨广把这一套都已给废止了,却依杨坚时期的旧制,“仪同三司”是正五品,其下为散号将军,散号将军是“以加泛授”,得之不难,仪同三司以上,是“以酬勤劳”,须有一定的功劳,才会授给,想得之就比较难了。之前,高延霸、高曦等被授封的悉是散号将军,而今,得了“仪同三司”,确是可称为贵了。 “匠人在冶室内辛劳铸冶,你们不要在外说笑。”李善道微蹙眉头,止住了他俩的说笑闹腾。 王宣德赶紧收起笑脸,躬身应道:“是。” “四郎,匠人很辛苦,你一定得保障好他们的生活。饮食、日用,不许克扣;每月工钱,也要足量给之。若被我知道,你竟敢盘剥匠人,我可是军法无情!” 王宣德保证说道:“郎君放心吧!一个钱,俺也不敢克扣。” 冶区又分成了两片。 一片是冶炼,就是现在这个位置。 西为兑泽,属金,另一片是打造兵器的区域,位置在靠西一点。 巡视过了冶炼区,在王宣德等的随从下,李善道又去巡视打造兵器的区域。 王德仁这次给送来的铁,有铁矿石,也有得自林虑铁官的已经锻炼好的铁,是以,兵器之打造,现也已开始,不必再等冶炼区把铁冶出来。 兵器打造,也是在室内。室内亦是烈火腾腾的炉子,一样的热气逼人。每个室内,各有匠人十人,给他们打下手的小匠、学徒等若干。叮叮当当、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於耳。因太过投入,——打造兵器也必须得全神贯注才成,这些匠人连李善道的到来都没有注意到。 李善道亦不打扰他们,细细地巡视了一圈,令王宣德取了刚打造出来的横刀、长矛各一,叫焦彦郎拿着,便不再多留,下高地,回城而去。 回城路上,李善道再三交代王宣德。 一个是匠人的生活待遇,一个是学徒的招募,命令王宣德务必要将这两件事着重办好。 王宣德应诺不提。 …… 出城、巡视、回城,半天时间。 冒着大太阳,热得不轻,驰马山路,土亦吃了不少,但李善道心情愉悦。 今天是匠营开冶、开造兵器的头一天,必须得承认,现在的规模还比较小,每日能够造出的兵器不会太多,但只要坚持下去,一段时日过后,可以料见得到,当一批批的学徒学成,匠人的规模就会得以足够的扩大,则到那时,只要铁的供给能跟得上,兵器就不用愁了。 “李密领着大军,在洛阳打仗,翟让组建的匠营,不知还没有正常运转?给徐世绩去封书信,问他讨要些得力的匠人过来?”李善道琢磨想道,但旋即,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念头,“洛阳那厢苦战不已,我未参战也就罢了,不好再於此际,在匠人这种‘小事’上去书信。” 入进城中,快到将军府时,前头开路的亲兵,略微停了一下。 因为停的时间短,心里又在琢磨事儿,李善道也就没怎么注意。 於前、后百余骑亲兵,王宣德、杜正伦等一干吏员的簇拥下,李善道驰马进了将军府。 却是停在府门外街上的一辆辎车,当李善道威风凛凛地经过之时,那偷偷掀开车帘,朝外悄窥他的王娇娇,李善道分毫未有瞧见。 已过午时,李善道觉得饿了,回到将军府,吩咐王宣德等各回官廨,下了马,自往后宅。 焦彦郎挟着从匠营带回来的横刀、矛,跟在他的后头。 步入后宅院中,一眼看见,穿着绿裙的裹儿,正指挥几个捧着食盒的小婢,往厨下去。 “裹儿,你这是在作甚?” 裹儿扭头,看见是李善道回来了,忙迎上前,娇滴滴地行了个礼,说道:“郎君,王家小娘子刚来了,给郎君献上了一些吃食。贱婢估摸着郎君当是快回来了,便叫她们拿去厨下热热。” “王家小娘子?” 裹儿嘟起红唇,答道:“是呀,郎君。” “什么吃食?” 裹儿便叫那几个小婢,先把王娇娇送来的吃食端来,呈与李善道看。 李善道正待来看,院外脚步匆匆,两人一前一后奔进院中。 转头去看,奔进来的是杨粉堆和康三藏。 “什么事,慌慌乱乱的?” 杨粉堆抹了下汗水,将一道急报呈上,说道:“二郎不是令俺,只要是有关洛阳和晋阳的消息,不论是何时得之,都要第一时间呈与二郎么?” 康三藏却不擦汗,任汗流下,点头哈腰,谄笑说道:“是呀,是呀。” “洛阳的消息,还是晋阳的消息?” 杨粉堆禀道:“禀二郎,晋阳的消息,刚刚送到。” 急报内容不多,几句话,李善道很快看罢。 看了之后,他嘿然无语。 焦彦郎问道:“二郎,啥事?唐公又干什么大事了?”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嘿嘿,初出茅庐第一功啊。” 焦彦郎莫名其妙,问道:“二郎,你在说什么?” “唐公的长子建成、次子世民,将兵击西河郡,五日而下;从出兵到还晋阳,往返九日。” 第九十九章 叹天纵真有其才 焦彦郎说道:“西河?”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西河郡。”拈着这道急报,问康三藏,“粉堆有急报呈我,怎么?你也有急报么?” 康三藏赔笑说道:“回将军的话,小奴也有一道急报,报的亦是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下西河郡此事。”弯下腰,两手伸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将他的急报,也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随手接过,然未打开,笑道:“粉堆的急报我已看过,这件事,我已知了。” “将军不妨可再看看小奴的急报。” 李善道“哦”了声,瞅了康三藏一眼,说道:“你这老奴,你的急报,难不成与粉堆的急报还有甚不同?”打开了他的急报,落目来看,却还真有不同。 比之杨粉堆呈递的急报,康三藏的这道急报,内容丰富了许多,详实了不少。 杨粉堆的急报,只简单地禀报了一下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打下了西河郡;康三藏的这道急报,却是连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是怎么打下的西河郡,以至他们进兵途中的事,都报在了其中。 密密麻麻,一页纸上,写了一大片。 李善道从不经意的落目,很快就变成了目不转睛,就立在院中,将这道急报细细看了一遍。 刚才是看完之后,嘿然无语,这个时候,看完这道急报,愈是嘿然无语了。 杨粉堆不敢自己问,趁李善道嘿然之际,悄咪咪地捣了下焦彦郎。 焦彦郎领会其意,就代他问道:“二郎,康老胡的这道急报,与粉堆的有啥不同?” “哼,哼哼。” 焦彦郎疑惑说道:“二郎?” “英武不凡,英武不凡啊!老康,李世民今年是不是还没我大?” 康三藏恭谨地说道:“回将军的话,据探知,李世民是开皇十八年十二月生人,到今年年底,他满二十岁。比之将军,小不了几岁。”好的臣子,须当问一答三,捎带着,他把李建成的年纪也禀了出来,说道,“其长兄李建成是开皇九年生人,比李世民大九岁,今年二十九了。” ——却这康三藏,说的年龄俱是虚岁,按实岁,李世民现还不到十九。 “哼,哼哼。” 焦彦郎、杨粉堆面面相觑。 实在是没法忍,焦彦郎问道:“二郎,你一直哼哼个甚么?” “十三郎,你今年二十三了吧?你二十的时候,你在干什么?是了,我想起来了,三年前,你二十生日那天,为了招待兄弟们喝酒,你去赌了一场,裤子都输掉了,爬去陈四郎家,你偷了两只鸡。结果,还被陈四郎发现了,追着你,撵了两条街。是也不是?” 伺候在边的裹儿,“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焦彦郎脸皮涨的通红,又急又羞,说道:“二郎!几年前的事了,提它作甚!” “你二十时,你在偷鸡摸狗;瞧人家李世民,还不到二十,与其兄五天打下西河郡!”李善道抖了抖康三藏的这道急报,说道,“且无论战前、行军途中,抑或攻城时,表现尽皆出彩。” 杨粉堆不知康三藏的急报中,都是什么内容,按捺不住,问道:“二郎,他怎么出彩了?” “你看老康这急报中所禀:战前,因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所率之兵,皆是新招募的部曲,尚未操练,他两人担心部曲会不听号令,到打仗时不敢打,遂先与部曲约定军法,三军由乃整肃。……十三郎,粉堆,这叫甚么?” 焦彦郎、杨粉堆茫然不知李善道此问之意,两人答道:“敢问二郎,这叫甚么?” “‘不教而诛谓之虐’,兵法云,‘三令五申’。只有先将军法,告与部曲悉知,然后为将者,才可行刑赏之事。建成、世民兄弟此举,即‘三令五申’。他兄弟两人可谓得知军法之道。”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李善道略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此举所含的深意,给焦彦郎、杨粉堆等解释过后,接着就康三藏所呈这道军报上的内容往下说,说道,“行军途中,兄弟两个与部曲同甘共苦,沿途有百姓奉果菜者,非买不食,所得之物,一概与部曲同分;而部曲有窃取者,就找到丢东西的人,原价补偿,同时也不责备偷盗的部曲。……哼哼,哼哼。” 焦彦郎挠头说道:“二郎,你咋又哼哼起来了?” “妙招,妙招啊!十三郎、粉堆,建成、世民兄弟的这几个举措,实是收买民心、收买士心的妙策高招啊!尤其是原价赔偿,但又不责盗者,端得妙招!既收了民心,部曲新募,若就按军法惩之,恐会失了军心,这么做的话,又不伤军心,且使部曲咸感其恩,是又收了士心。” 焦彦郎、杨粉堆品味了下,俱皆应道:“不错,二郎说得是,这招确是高明。” 李善道继续往下说,说道:“你们再看他兄弟俩的这一举为,百姓献果菜者,兄弟俩以钱购之,却献牛酒、香案、车舆者,兄弟俩不受,劳而遣之,云,‘此隋法也,吾不敢’。嘿嘿,嘿嘿。……十三郎、粉堆,这是在搞政治宣传啊,在向西河郡的百姓们表明,他们是义兵。 “你们再看这里,甚至因为考虑到给他们献东西的人,可能也不富裕,家产有限,他兄弟两个居然用‘终日不食以谢之’!”自权位日重,李善道很少再说脏话,这会儿忍不住了,骂了句“他妈的”,带着极是赞赏的语气,用贬义的词来形容,说道,“处心积虑!处心积虑!竟能做到这种程度!”凭着前世对李世民的一些了解,猜测说道,“这招,或应是李世民的主意!” “二郎,为何可能是李世民的主意?” 李善道含糊地说了句“猜的”,一语带过,继续说急报上记述的内容,说道:“兵至郡治,攻城时,兄弟两人不披甲,亲到城外招降,城外百姓有欲逃入城中者,人无问男女小大,并皆放入。……此攻心计也,是在向城中宣示宽容。郡丞高德儒不降,於是攻城。 “飞梯才架上城墙,部曲俱皆争上。……十三郎、粉堆,收买士心之策,此时出了效果啊。郡司法书佐朱知谨等引兵於城上响应,此是攻心之计亦得用矣。郡治遂破。破城以后,只杀了高德儒,自外不戮一人,秋毫无犯!……十三郎、粉堆?” 焦彦郎、杨粉堆应道:“在。” “这世上真有天纵奇才乎?” 李建成、李世民是不是天纵奇才,焦彦郎、杨粉堆不知道,可在他俩眼中,李善道绝对是一个寻常人不能用之相比的人物。 焦彦郎撇了下嘴,不以李善道对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的称赞为然,说道:“五天打下西河,也不算什么吧?二郎,俺前两天听你说了,西河郡总才五六个县,屁大点地儿,何能与武阳郡比?郎君只用了短短时日,才打了两仗,就得了武阳十四县,不比他兄弟俩强得太多?” 杨粉堆点头不止,说道:“可不是么?还有黎阳仓!上千石储粮,郎君半天就打下了!换他兄弟俩来试试?给他十天半月,他兄弟俩也不见得能打下!”瞟了康三藏一眼。 嘴里说着“他兄弟俩”,瞧其眼神,倒像是在向康三藏示威。 康三藏依旧卑躬屈膝,满脸谄媚笑容,对杨粉堆的示威,似若未见,一双眼里只有李善道。 李善道把两道急报给了裹儿拿住,直到这时,才觉到了自己是在太阳底下站,遮了下毒辣的阳光,知道自己现在的感喟和心态,焦彦郎、杨粉堆万万是难以了解,遂便不再多说,问杨粉堆,说道:“吃饭了没?没吃的话,留下一块儿吃吧。” “回二郎的话,这道急报到时,俺正在吃饭,已吃过了。” 李善道说道:“行吧,既吃过了,大中午头的,你就先回去吧。晋阳、洛阳再有急报,就算是半夜,你也第一时间给我送来。” “诺!”杨粉堆行了个礼,却未就走。 李善道问道:“怎么?” 杨粉堆指了下康三藏,说道:“二郎,俺跟他一块儿走。” “你先走吧,我还有事问老康。” 杨粉堆顿时懊悔,早知道,就说没吃饭了!可话已出口,没办法,只好再行了个礼,退将了出院。到得院外,顿了一顿,瞧着李善道、康三藏向堂上行去,他暗骂道:“狗日的,咋打探消息的?怎比俺派在晋阳的斥候打探到的还要详实?”发狠想道,“得给晋阳的斥候下令,都给老子睁大眼,竖起耳朵来!再有消息不如老胡奴详实的,必予重惩!”想着,自去了。 …… 到堂中坐下,李善道见焦彦郎侍立在了廊上,提高了嗓音,说道:“十三郎,没有外人,你别在廊上晒日头的,跟着我上午转了半天,累了吧?去吃点饭,歇歇。” 焦彦郎应了声,却不肯走。 李善道也就由他,端起茶汤,喝了口茶,示意仍恭顺弯腰站着的康三藏也坐。 等他坐下,李善道说道:“老康,两件事问你。” 康三藏屁股离席,叉手礼道:“敢请将军训示。” “头一件,就是你这道急报,你是怎的打探的这么详细?” 康三藏面色微变,急切地说出句话来,反惹得李善道哈哈大笑。 第一百章 思良马敢用佞胡 “将军,小奴所呈的禀报,字字实言,绝无半句虚言!十足真金!”康三藏急急地说道。 李善道笑道:“老康,我不是怀疑你这道禀报的真假,我是好奇,你是怎么探得这般清楚?” 点了下裹儿拿着的康三藏的此道急报,说道,“不仅李世民攻下西河郡的经过,探得清清楚楚,就连他兄弟出兵前与唐公的对话,还回西河郡后,唐公又说的话,竟也探查得如此清楚?” 却这道急报中,还有两段内容,李善道适才在与焦彦郎、杨粉堆读时,未有读出。 一个是出兵前,因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尚未得任职务,军中乃以次第称呼他两人,呼李建成大郎、呼李世民二郎,临行时,李渊调了太原令温大有,与建成、世民兄弟一道往攻西河,参谋军事,叮嘱建成、世民兄弟他俩:“尔等少年,未之更事,先以此郡,观尔所为。尔等我子,大家都在看你俩,你俩要勉力!”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向李渊做出了好好干的保证。 一个是打下了西河郡,回到了晋阳后,李渊大喜,只九天就打下了西河郡,他既是高兴,也必是出於振奋士气的缘故,与臣属们说道:“以此用兵,天下横行可也!” 也不怪李善道奇怪,李建成、李世民攻打西河郡的经过,是摆在桌面上的事,只要多下点功夫,不难探清,可李渊与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所说的话,居然也能探到?这就使人诧异了。 康三藏松了口气,忙便解释,带着两分自得,保持着谦恭的姿态,说道:“将军有所不知。唐公举义以后,兵、粮、械、马,无不缺之。因对小奴奉将军之令,遣去到太原行商的商贾,相当笼络,其手下有专门的人负责接待。这道急报中的消息,就是商贾从接待人处探得知的。” 后勤、粮草的补充,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也是肥差,能得任此职者,非李渊信用的人不可。 那既然是李渊信用的人,李渊战前、战后都说了什么话,他们自也就能知道了。 “原来如此!”天热,刚又出汗太多,李善道又端起茶碗,抿了两口,上下打量康三藏。 康三藏扭了下屁股,赔笑说道:“敢问将军,可是小奴哪里做得不对?” “非但没有不对,老康,你使我对你刮目相看。粉堆遣去太原的都是经过训练的斥候,你派去太原的,商贾而已,却就此李渊攻西河事,你打探到的情报却比粉堆还多。了不得啊!” 康三藏说道:“敢禀将军,此非小奴之功,实俱是将军之功!” “哦?怎么是我的功劳了?” 康三藏理所应当地说道:“如果没有将军恩赐的粮,小奴派去晋阳的商贾,就断难得到唐……,李渊手下的人的笼络;得不到李渊手下的笼络,与李渊手下的人不能熟悉,那这些情报,那几个商贾自然也就打探不出来,小奴亦就无能报与将军。归根究底,岂不将军之功?” “老康!” 康三藏恭谨应道:“小奴在。” “你这一张嘴呀,让我想起了一个字。” 康三藏请教说道:“敢问将军,是哪个字?可是忠心耿耿的忠字?” “佞!” 却此佞字,本义指用花言巧语谄媚,倒还真是符合康三藏刚才那些话的表现。 康三藏叫冤叫屈,凛凛正气,说道:“将军!小奴一腔赤心……” “罢了,罢了。”此语耳熟,类似的话,李善道记得他好像也与李密、翟让、徐世绩说过,止住了康三藏再说,李善道不再戏谑於他,将话头拉回,说道,“老康,咱来说第二件事吧。” “是,是,请将军示下。” 李善道说道:“我留下你的,这第二件事,就是马的事。你派去晋阳的那几个商贾回信了没有?在晋阳那边,能不能买来马?” 康三藏略显为难之态,说道:“将军,适才小奴已禀将军,唐……,李渊刚刚起事,粮、马皆缺。太原虽然有马,但商贾回信,多已被李渊搜刮而走。目前来看,要想在太原及其周边诸郡,买来合用的良驹好马,怕是不太容易。”觑了下李善道的神色,接着说道,“不过,既然是将军的令下,小奴自是排除万难,务必要为将军办好买马此事。因小奴就寻思……” “寻思什么?有话就说。” 康三藏应了声是,说道:“太原的马不好买到,那小奴就寻思,是不是可北入突厥去买?” “北入突厥?” 康三藏说道:“敢请将军知晓,小奴当年走商,大江南北无处不至,远至北漠突厥,小奴亦尝去过。将军若是觉得可行,小奴敢自告奋勇,北赴突厥,为将军搜购上等良马!” “突厥?” 康三藏偷窥李善道神情,说道:“当然,将军若是觉得不行,小奴就再想别的办法。” “你怎么去?” 康三藏“啊”了声,说道:“怎么去?” “突厥,你怎么去?” 康三藏急忙答道:“道路,小奴都熟,或经河北,或经河东,皆有路途可入突厥。” “河东,也就是太原了,走那边是不是远了些?” 康三藏说道:“回将军的话,走河东是远了些,不过相较起来,比走河北也远不了多少。” “去时好去,你带着一群马,若走河东,回来,路就不太好走了吧?” 康三藏说道:“将军所虑甚是,如走河东的话,回来不免就要再经过太原,又要穿越太行,太原、太行周边,而今听商贾们回报,多贼寇盘踞,路是有点不太好走。” “那你觉得走河北好,还是走河东好?” 康三藏说道:“其实,以小奴愚见,走河北的话,回来时,路也不是会太好走。毕竟,即便是走河北,从突厥处还回,沿途也还要经过罗艺、窦建德等现下所据之地。但是……”他挺起了胸脯,做出忠心之状,说道,“就算危险重重,只要能为将军把马买来,小奴虽死不辞!” 李善道握着茶杯,想了想,说道:“老康,听你话里意思,若是往突厥买马的话,你要亲去?” “回将军的话,现聚在黎阳仓的这么些商贾,小奴和他们都聊过了,去过突厥的少之又少。他们路不熟,胆也小,遣他们去,他们估计都不敢。只有小奴,忠字当头,甘愿为将军往之!” 康三藏这厮,奸猾奸猾,他到底是真的愿意为自己冒险,往突厥买马?还是他实际上,是想趁此机会,远走高飞,逃离自己?瞧着康三藏现这一幅忠心的模样,李善道有点拿捏不准。 不过,转念一想。 现在,自己确实是缺少战马,新兵部曲就不说了,两万新兵,全是步卒,便是老部曲,也没多少骑兵部队。骑兵的重要性,李善道焉会不知?他是早就想建立起来一支规模足够大、足够使用的骑兵部队了。所苦於的就是,手上没有战马! 则相比可以从突厥处买来马的可能性,康三藏也许会趁机逃走的这个可能,也就毫不要紧了。 他如真是打通了与突厥的商道,买来了马,且后续能不断地买来马,这对自己这支部队往后的骑兵建设来说,会是多么重要的一件好事,无须多言。 而如他真的竟是趁机逃走了,一个胡商而已,逃了,也就逃了吧! 李善道做出了选择和决定,放下茶杯,摸着短髭,注视康三藏,微笑道:“老康,你的忠心,我知道。你历来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心中有数。这样吧,购马此事,虽然重要,但正因很重要,不能仓促。容我思酌两日,看看到底是走河东,还是走河北,定下后,再与你议。” “将军这是要将此入突厥购马的重任,付与小奴了?” 李善道笑道:“就像你说的,其他商贾或不知道路,或胆子小,知路而又胆雄者,唯你而已。我虽舍不得你,不愿你冒险,可这件重任,不交给你老康,我还能交给谁?” 康三藏离席起身,拜倒堂上,屁股撅得老高,大声说道:“将军放心!此任交给小奴,再是凶险,小奴也一定为将军办好此事,完成购马之此重任!” “你起来。老康,趁我思酌这两日,你把入突厥购马此事,你打算怎么购,是买,还是用货换购,若货物换购,又需什么货物,及需多少随从,等等,一应事宜,写成章程,报与我看。” 康三藏恭声应诺。 裹儿一直在李善道的案边伺候,李善道想起她说王娇娇送来了些吃食,便令她说道:“去把王家小娘子送来的东西,拿过来。……老康,你吃饭没?咱俩边吃,便再聊会儿。” 康三藏坐回席上,仍是欠起屁股,恭恭敬敬地应道:“是。” “老康,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往攻西河,带了多少部曲、步骑各有多少,情报中没说啊。” 康三藏说道:“是,回将军的话,小奴也发现这个问题了。那几个商贾,到底是商人,不是军士,这么重要的问题,他们居然没在急报上写清!小奴这就去书彼曹,训斥他们!” “老康,你早年走商,见多识广,人又活泛,能屈能伸,我对你是很看重的。” 康三藏感动说道:“将军仁义,一向对小奴恩重情深,小奴铭记在心,唯思为将军尽忠效力。” 食盒里的吃食被取出来,放在盘中,裹儿领着小婢,捧呈进来。 李善道饿坏了,拿起就吃,招呼康三藏也吃。 边吃边聊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贤弟在么?”随着声音,一人昂首阔步,入进院中。 第一百零一章 黑闼喜呈回书来 院外进来这人,戴黑幞头,穿红色圆领衫,腰围蹀躞带,挂着荷包诸物,佩横刀,足着皮靴,观其体量,身材魁梧,而视其相貌,肤色黝黑,虎头燕颔,固可称雄武,左脸颊一道疤痕,添了三分杀气。还能是谁!正是李善道的贤兄,现居官上仪同三司,拥众万人的刘黑闼。 李善道忙不迭起身,亲到廊上相迎。 刘黑闼人尚未近,他郎朗的笑声已出,笑道:“贤兄,愚弟在此!” “贤弟!着实让俺好找。先去派人去匠营问了问你回来没,又到前院堂上寻你。” 接住裹儿呈上的湿巾,等刘黑闼上到走廊,李善道递给他,笑道:“贤兄,刚从匠营回来,饭还没吃上两口。贤兄寻我,有什么事么?天热,兄请先擦把汗。” 刘黑闼胡乱擦了擦,将湿巾丢回给裹儿,瞧见了康三藏在堂中,——康三藏这会儿已经站起,躬身垂手,毕恭毕敬地立在案后,便学着李善道对康三藏的称呼,说道:“老康也在啊。” “三藏给我送来了一道西河方面的情报。贤兄,入堂说话。” 康三藏最是识趣,叉手为礼,迎了刘黑闼登堂,即提请告辞,说道:“将军,刘将军必有要事与将军商量,小奴不敢耽扰,敢请拜辞。” “你吃饱了?” 康三藏本就不饿,适才吃,是陪着李善道勉强的吃,答道:“多谢将军赐食,小奴已然腹饱。” “好吧,那你要走,就去吧。我给你说的事,你记着,章程尽早给我上来。” 康三藏应诺,再分向李善道、刘黑闼行个礼,就倒退着,出了堂,直到下了台阶,又倒退着走了好几步,这才转过身,犹不敢背对着李善道,侧着身,从院中出了去。 “贤弟,这胡儿,论察言观色、阿谀奉承,没的说,真是把好手。”刘黑闼目送着康三藏出了院子,与李善道各自落座,摇了摇头,笑着说道。 裹儿将茶汤倒上,然后将王娇娇送来的吃食,给刘黑闼也端上来了些。 刘黑闼看之,一盘乳酪饼,一盘干鲙,一盘脱骨白鳝,俱是既费功夫,又需一定烹饪技巧的吃食,还有一样,他不识得是何物。应该是米饭,盛在碗中,所用的米晶莹白净,一看就是上等好米,但有酪香散发,且米是冷透的。刘黑闼指之问道:“贤弟,怎么冷米也端上来了?” 裹儿抿嘴一笑,代李善道解释,说道:“好请将军知,这米,本就是凉的。此饭名叫清风饭,选上等水晶米,掺入龙睛粉、龙脑末,用牛酪浆调和,置入缸中,垂进冰池,待冷透后方可食用。盛夏暑季,一口清风饭吃下去,浑身凉爽,如清风拂面,是得此名。” “哎哟,哎哟,一碗饭,做的这么费劲啊!贤弟,俺今日算是在你这儿开了眼界了。”刘黑闼舀了一勺清风饭,吃到嘴中,只觉粒粒分明,香甜滑润,下到肚里,果是暑热略消。 事实上,莫说刘黑闼不知此饭是甚么,李善道他也是不知道的! 刚才他吃的时候,的确是觉到了这是冷米,但他只以为是放凉了,天热,凉了一样吃,因也就没问裹儿,没想到此饭本就是应当凉着吃的!又什么“龙睛粉、龙脑末”,都是何物?他亦压根不知。听裹儿介绍了,李善道也重舀起一勺,又尝了尝,说道:“确是凉爽。”肚皮里却不禁寻思,“此饭,我闻所未闻,王家昔在卫南时,当是也没有吃过,却如今?” 却如今,王家连这等一听就造价颇为昂贵的饭,也吃得起了! 他们家哪儿来的钱?不用说,只能是靠着与李善道的关系,别人送给他们的。 “罢了,水至清则无鱼,况我阿兄与王家走得近,有些事,我就睁一眼闭一眼吧!”李善道将米咽下,心中这样想道。 刘黑闼贪新鲜,多吃了几口,将勺放下,抹了把嘴,喝了口茶汤,说道:“贤弟,说正事吧。” “大中午的,贤兄一来,我就知道贤兄肯定有事。什么事?” 刘黑闼说道:“一个是俺今天原想着跟你一块儿去匠营看看的,营里不是出了点事儿么?没能去成。俺来问问你,匠营咋样?兵器能不能造?再一个嘛……”他手好像想往怀里掏,又止住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摸了摸胡须,笑道,“先说匠营吧!贤弟,怎样啊?” 李善道起将身,亲将放在门口兰锜上的那支从匠营带回来的矛和那柄横刀,拿给刘黑闼看,说道:“贤兄,兵器已经造出来些了。你看,这就是我带回来的矛、刀,专就是给贤兄看的。” 刘黑闼也起身来,先拿住矛,手里掂了掂,夹在腋下,往前刺了一刺,颇有意外之喜,说道:“不错呀!重量合适,也无头轻尾重,或尾轻头重。”摸了摸矛尖,刚打造出来的,泛着锋锐的光芒,“好呀,好呀!也够锋利!”接着,又换了横刀在手,一样地试了试,亦是夸赞,说道,“不错,真不错!非是经验丰富的老匠,断难打造出这么合手的矛、刀!” 把矛、刀放回兰锜,他说道,“贤弟,这件差事,王四郎干得不错,你得赏他!” “赏,贤兄发话,能不赏么?” 刘黑闼哈哈一笑,问道:“贤弟,一天能打造出来多少的矛、刀?槊、弓弩、铠甲可能打造?” “才刚开始打造,暂无统计数字出来。今天我去到时,打造出来的都是矛、刀,槊、弓弩、铠甲尚未开造。槊、弓弩耗时长,需要的原材料也多,非是只铁即可,现下肯定是打造不出来的。但箭矢、弩矢,可以制作。至於铠甲,我的意思是,先紧着刀、矛打造,你我而下两三万新兵,把新兵装备起后,再造铠甲。皮甲也能制。回头,我看不如干脆就再专立一甲坊。” 刘黑闼连连点头,说道:“好,好!贤弟的这番算计好。是得先把新兵至少大部分装备起来,随后才好再造铠甲等物。……贤弟,匠营的工匠现在还是太少,俺有个主意,不知可否?” “贤兄请说。” 刘黑闼说道:“据俺打听,不仅林虑产铁,荥阳、颍川、汝南都产铁,北边,河间郡西的博陵郡也产铁,而且这几个地方,不仅有冶铁的铁官,还有少府监所掌的弩坊、甲坊等兵械坊。贤弟,是不是可以派些人手去这些地方?一方面,增加咱们买铁的来源,一方面,若能寻得本弩坊、甲坊等兵械坊的兵器匠人,咱就把他们弄来,咱缺匠人的现状不就也可得以改观?” “荥阳等地产铁此事,我早已知。贤兄,比起林虑,荥阳等地的铁,不好搞来啊。” 刘黑闼问道:“为何?” “翟公、魏公各皆已设匠营,荥阳等地的铁,包括匠人在内,可能还不足翟公、魏公用。你我身为臣属,不在这方面为翟公、魏公解忧,已颇失为臣本分,又怎好反遣人去购铁、寻匠?” 刘黑闼怔了下,说道:“这倒也是。”又说道,“可是博陵呢?贤弟,博陵咱总可遣人去吧?” 博陵郡在河北中部靠北,东边是恒山郡,过了恒山就是河东;西边是河间郡;南边是赵郡、信都郡,过了信都郡,即清河郡。这里,不但不是瓦岗的势力范围,离李善道现有之武阳郡,还隔了好几百里。此郡,显然和林虑也不能比。几百里地,去时运粮,还时运铁,根本不用想就知道了,太危险了。刘黑闼不是愚蠢的人,怎会提出这么个建议? 李善道闻弦歌而知雅意,联系到他刚才神神秘秘的样子,一下就猜出了他提出此议的真正原因,摸了摸短髭,笑道:“贤兄,你老实说,是不是窦公有回书到了?” 刘黑闼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由裹儿转呈李善道,抚须笑道:“贤弟聪敏,一下就猜对了!半个时辰前,刚刚送到俺手上。一接到这封回书,俺马不停蹄,就赶紧地到处找你了!” 李善道大喜,三两下打开窦建德的回书,一目十行,很快看完。 看罢了,李善道满面喜色,说道:“贤兄,窦公回书中说,他也正有意还乡,这可不就与你我想到一起去了?” “是啊!察窦公回书中意,他显是也有取清河的打算。贤弟,则就窦公的这封来书,你说,俺怎么回复为好?” 李善道问道:“贤兄打算怎么写?” “窦公既然也已有意取清河,那俺便将你我的意思与他挑明,告与他说,你我也想打清河,然后直接与他相约用兵的时间,南北夹击,共取清河,何如?” 李善道沉吟片刻,说道:“贤兄,这么回书,当然好。唯以愚弟愚见,换个说辞,会否更好?” “换何说辞?” 李善道说道:“清河一郡太小,何足显你我兄弟豪气?便与窦公相约,你我愿与窦公南北联兵,共取河北!” “共取河北?” 若只是为一个小小的清河郡,李善道值得费这么多功夫,去和窦建德取得联系?他请刘黑闼与窦建德去书,本来为的就不是与窦建德共分清河,而是要与窦建德结盟,共图河北! 何况,窦建德是什么样的人? 某种程度言之,李善道可能比刘黑闼还要了解。 一个清河郡,满足不了他李善道的胃口,也断然满足不了窦建德的胃口。 李善道说道:“贤兄以为何如?” 刘黑闼猛地拍了下案几,意气飞扬,说道:“好也!好也!共取河北,好也!确比共取清河豪气太多。和贤弟一相比,哈哈,哈哈,愚兄小家子气了。那俺就这么回书!共取河北!” “贤兄,回书可及早送出。你我这段时日,宜当练新兵不辍。且候窦公之意,只要他愿与你我兄弟先取清河,再共图河北的回书送到,咱们就挥师北上,与窦公联兵,先下清河!” 第一百零二章 世雄统领万军下 练兵、迁徙饥民、打造兵器。 诸般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 当众让马与杜正伦的事情,四散传开以后,汲郡、武阳郡,以及西之魏郡、黄河东岸的东郡等地,络绎皆有士人来投,却是可用的文士,渐亦充足。 自刘黑闼呈过窦建德的来书,并与窦建德回过书信,与窦建德相约共取河北以后,在等窦建德再次回书的这段时日里,李善道每日,或到各新兵营,检查新兵操练,或视察城外冶坊,又或关注下按券放粮这块儿的最新情况,要么处理些饥民迁移事,又每当有士子来投,无论其名气大小,总亲自接见,试过其能之后,量才使用,亲授给职务,每天忙得都是不可开交。 倏忽间,已是半个多月过去。 王德仁那厢的铁,源源不断地运来,通过继续招募工匠、锻炼学徒等法,冶坊於日前得到了扩大,每日所能造出的兵器,日渐增多,已是达到每天可打造矛、横刀一二百数的产出。 凡造出之矛、横刀,皆当天造出,次日就下发到新兵营。 为示公平,十个新兵营,轮着发放,不偏不倚。 新兵营的操练,依照李善道的意思,高曦等把之分成了两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初操,主要是使新兵学会列队、能辨旗鼓、知晓军法等。 第二阶段是实操,也就是进一步的,在兵器的使用、阵型的组列等方面进行操练。 六月下旬这天,十个新兵营,两万新兵的第一个阶段的操练宣告完成。 李善道检阅完了,见各营新兵俱队伍整齐,已都能按旗鼓进退,又军法各条,亦多已知,相当满意,特赏给了高曦等教官,每人财货若干;又两万新兵将士,亦悉各给赏赐,营将、副将赏兵书,以示对他们的厚望,旅帅以上军将,赏好刀,旅帅以下军吏与一般兵卒,皆赏粮。 且令于志宁负责,调来牛、羊,当晚犒赏新兵各营。 ——让于志宁负责此事,不是在给他找麻烦,他是司马,主掌兵事,此乃他职责内的事。 辛苦操练了十几天,煮好的牛肉、羊肉,香气腾腾,大桶大桶地提过来,十个新兵营的将士无不欢声雷动。跟着李二郎干,真是没选错、没跟错!自当了李二郎的兵,被正式编伍后,每天的操练是辛苦了点,可顿顿饭管饱,时不时的还有点油水,又自己的家属,亦都被李二郎体贴周到地安置到了武阳郡,——居然是真的分给了田地!两万新兵,现对李善道,不敢说已人人忠心,却也最起码,大都已是对李善道感激不尽,言及仁义李二郎,尽是夸好之声。 但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便是李善道在各新兵营,都置了刺奸,——亦即军法官,在这十几天的初操中,各营的兵士、基层军吏不说,刺奸报上来的,只各营旅帅以上军将,违犯军纪,如存在聚众赌博、偷摸喝酒、克扣部曲口粮,以至强迫对部曲行那苟且之事等现象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十个营合计下来,亦有个十数人。其中,有两人的恶行最是尤著。一个顾三郎,另个即是王夜叉。 对刺奸们送上来的这些禀报,李善道暂时没有处理。 于志宁掌领兵事,李善道将军府各类和兵事有关的,他都得掌。当李善道忙时,各营刺奸呈上来的这些禀报,有的他就先看到了。便有一次,他问李善道,为何“竟不惩处”? 李善道文绉绉地回答了他一句:“君学通典籍,不闻‘将欲去之,必固举之’乎?”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李善道现在读书颇杂,史书读之,兵法读之,《道德经》则系是魏征向他推荐的,魏征当过道士,却不仅儒家的经典熟,道家的经典也熟,儒家的经典讲的是治国平天下,方今乱世,儒家的道理很多用不上,是以魏征向他推荐了《道德经》。 于志宁琢磨了琢磨他这句回答的意思,也就不再问了。 初操圆满结束,底下就是实操了。 如果说初操是基础,实操就是接近实战的操练了。 李善道对实操,当然是更加上心。 越发是一有空,就去各个新兵营,细细巡查。 …… 不知不觉,暑夏逝去,初秋到来。 七月初,新兵的家眷已尽数安置在了武阳郡,黎阳仓城外的其余数十万饥民,也有部分已被迁至武阳,在这川流不息的饥民大队迁往武阳的期间,接连两个消息从武阳郡送到。 说是两个消息,其实这两个消息是相同的内容,无非是牵涉到了两个不同的人。 一个叫李育德,一个叫高季辅。 这两人都是河北人,并且同时,也都是官宦子弟。 李育德的祖父李谔,初仕北齐,继仕北周,入隋后,官至通州刺史,其父仕隋,为尚书郎。高季辅系北齐宰相高德政的族裔,其祖仕北魏,为安德太守,其父仕隋,官至万年县令。 海内乱后,南北不宁,他两人的家乡亦是盗贼群起,遂他两人各聚壮勇,以保乡里。 发展至今,两人各有部曲数千。却不约而同,两人相继带兵离乡,远来投奔李密。 李育德是赵郡南和人,高季辅是渤海郡蓚县人,如前所述,赵郡在新都郡的西边;渤海郡则是在平原郡的东边,因他两人欲至洛阳,就必须要先经武阳郡、黎阳仓。 魏征送来的这两道呈报,就是他两人先后率部到了武阳郡界,请求过境,以南赴洛阳。 却这赵郡、渤海郡,是离洛阳近,还是离涿郡之罗艺、河间等地之窦建德近?不言而喻。 而李育德、高季辅两人,不去投罗艺、窦建德,反而舍近求远,要南下洛阳,去投李密。他两人的心思,亦是不言而喻,明显的是看不上罗艺、窦建德。 他俩的心思这般昭然若揭,因虽魏征呈来的上书中,颇是推许他两人,尤其高季辅,誉他是“以孝扬名,文武之才”,建议李善道不如想办法,值此欲谋清河郡之际,看能不能将他两人暂留在武阳郡,或能有相助,——欲谋清河此事,李善道没瞒魏征,已告诉他知了,但李善道对魏征的此个建议,却仍是一笑置之,未有实行的打算。 罗艺、窦建德,李育德和高季辅都看不上,他李善道,李育德和高季辅就能看上了?白费这劲儿作甚!李善道只回魏征了一道书,叫魏征可放李育德、高季辅两部入境,不要吝啬,好酒好肉地招待之,等他们的部曲休养好了,就由他们过境。 这两个消息,却也无须多说。 七月上旬,杨粉堆、康三藏又给李善道送来了两道有关晋阳的消息。 一道消息是关於李渊招兵买马、建大将军府的内容。 打下西河郡后,李渊开仓放粮,招募丁壮,部曲日益增多。 李渊将之命为三军,分左右,通谓之义士。 又在裴寂等的请求下,李渊正式自号大将军,建立了他的大将军府。 以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唐俭及前长安尉温大雅为记室,——这个温大雅,即辅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下西河郡的太原令温大有的长兄,又以武士彟、刘政会、崔善为、张道源、姜謩、殷开山等一干人众为将军府的各曹掾吏;又以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及鹰扬郎将王长谐、姜宝谊、阳屯为左、右统军;又以世子李建成为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统左三军,以李世民为敦煌公,统右三军;又以女婿柴绍为右领军府长史;任刘赡领西河通守。等等。 送报来的这些名字,李善道有的陌生,有的眼熟。 他的目光在“刘政会”的名字多留了片刻,忽然想到了刘政会的儿子,胙城的那位刘玄意刘大郎。听说刘玄意现已投在了翟让帐下。父从李渊、子附李密,也还真是有趣。 另一道消息,和突厥有关。 在李渊举兵造反之初,也就是上个月月初的时候,李渊就遣刘文静出使突厥,与突厥搭上了关系。至此时,突厥送马千匹,到了太原,请与李渊互市。 根据康三藏呈的密报中言,李渊对突厥似也是颇有警惕,为避免刺激得突厥胃口大开,故意“示贫”,以及故示“不以为急”,只买了千匹马中的半数,亦即五百匹。 买下了这五百匹马后,李渊再次遣刘文静往使突厥,向突厥请兵。 李渊因为实力不足,曾经向突厥请求过兵马相助,并与突厥相约,“若入长安,民众土地入唐公,金玉缯帛归突厥”这件事,李善道前世时,有所闻知。 看罢这道密报,他掩报深思。 看来,距离李渊进兵长安的时间,已是近了! 却洛阳城,李密从夺回回洛仓到今,又已是攻了快一个月了,而洛阳城,他依旧还没能攻入。 以前,在洛阳西面,没有强大的竞争对手,洛阳,李密可以慢慢地打。 现於今,李渊已起於河东,且将要兵入关中! 可以说,李密围攻洛阳此战,现已成为决定李密、李渊将来命运的转折关键。 李渊若是先入关中,打下长安,李密一枝独秀的局面就将被打破,而且因为关中的重要性,他的颓势也将会慢慢呈现。 而如李密能抢在李渊得到突厥的支持,有了足够的兵马入关中前,抢先打下洛阳,那么,时局就出现另一番变化,李密就将能阻止李渊向关中进兵,并在已得洛阳、士气振奋的背景下,进而与李渊争夺关中!李密兵不缺、粮不缺,洛阳一下,三军士气又势必高昂,李渊还真不一定能争过他,则到那个时候,将现颓势的,很有可能就会变成李渊。 可是,李密能够抢在李渊之前,打下洛阳么? 这个答案,李密现在不知,李渊也不知,海内群雄无人能知,李善道却知。 李密之败,败在洛阳啊。 若是他采用了柴孝和的建议,孤注一掷,引率精锐,奔袭关中,一举将长安攻克,他的结局会不会有所改变?李善道不知道。但李善道知道的是,历史的天平,在李渊派刘文静再使突厥,以重利诱之,向突厥请求遣兵相助的这一刻起,已经悄悄地出现了变化。 洛阳,怎么会这么难打? 李善道到现下为止,还没有参与过攻洛阳此役,可从李密之前用兵的能力上看,洛阳再是坚城,也不至於这么难打吧?——也许是李密更擅长野战,对於攻坚,他不是很擅长?联系到偃师和金镛城,李密也是攻到於今,也还没攻下,或许,这的确是洛阳至今未下的一个可能? 这个猜测,李善道不知道对不对。 数日后,当又几个消息,分从各地传到,李善道却在一件事上,已是可更确凿无疑地确信了。 这件事就是,洛阳,李密是真的打不下来了。 分从各地传来的这几个消息分别是:杨广遣江都通守王世充将江淮劲卒、将军王隆率邛黄蛮、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等各帅所领同赴洛阳,相知讨李密;又诏左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世雄将燕地精兵三万,亦北下洛阳讨李密,命王世充等诸将皆受薛世雄节度,领薛世雄部,军所过处,盗贼随便诛剪。 军报如飞,警情四起,南之王世充等部,河南道之王辩等部,河北道之韦霁、薛世雄等部,驰援洛阳的兵马,旗帜招展、甲械鲜明,或以数万,少亦数千、万众,从四面八方开来! 身在洛阳的李密,面对这突变的敌情,犹尚在与翟让、王伯当、房彦藻等重臣计议对策,北边河间郡,乐寿县,先有一人,已是大惊失措,传檄南下,急书送与刘黑闼。 第一百零三章 应求得令援河间 急书送与刘黑闼的,正是窦建德。 刘黑闼收到急书的时候,是在傍晚,他正光着膀子在吃饭,看没两眼,第四碗刚端上来的清风饭,他也顾不上吃了,袖子一抹嘴,跳将起身,随便裹了件袍子,就急匆匆地往见李善道。 李善道没在将军府,下午去了新兵营,还没回来。 刘黑闼等不及,便决定去新兵营找他,刚出到将军府门口,碰见了李善道。 “贤弟,快,快进堂来,有大事与你说。”刘黑闼抢下缰绳,扔给焦彦郎,扯着李善道登堂。 李善道极少见刘黑闼这般模样,不觉笑道:“贤兄,甚么大事,着急忙慌?” “你边走边看。”刘黑闼将窦建德的来书,递给李善道。 李善道展开来看,亦是看没两行,神色微变,脚下一顿,猛抬头来,说道:“薛世雄……?” “进堂说,进堂说。” 两人脚步加快,到了堂中。 堂吏将烛火掌上。 李善道打发了堂吏出去,稳了下心神,重新细看窦建德的来书,看罢之后,将来书慢慢放到案上,转目刘黑闼,面上神色已是镇静许多,他说道:“薛世雄统军三万,兵向河间。” “是呀!贤弟。这薛世雄可不是寻常隋将!其帐下兵马,更俱燕赵精锐。勇猛如罗艺,英雄如窦公,往日来,亦都是避让他三分。今其却将往河间,气势汹汹!窦公信中言道,其部将士惊骇。贤弟,窦公怕将遇危!他於信中所提之,望请你我北上相助於他,贤弟,你是何意?”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茶汤,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徐徐说道:“贤兄莫急。这个薛世雄,贤兄了解他么?” “俺怎不了解!此人河东汾阴人也。其父薛回,周之泾州刺史,仕隋得拜舞阴郡公。其本人,也是先仕在周,年十七,即从周武帝伐齐,以军功授任帅都督。先帝时,他屡立战功,官已至仪同三司、右亲卫军骑将!昏主继位后,大业四年,他以玉门道行大将军,西击伊吾,伊吾自以为大漠相隔,谓其不能至,未设备,而忽然闻其军已越大漠而至,大惧乃降。昏主征高句丽,白石山一战,高句丽军追围其部,他奋勇进斗,反将高句丽军大败。昏主三征高句丽无功,大业十年,第三次征还,因授他右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他自此留屯在涿。” 李善道倒是诧异了,说道:“贤兄,你对此人,这么了解的啊?” “贤弟!俺怎能不了解?大业十年起,他就已留屯在涿郡,说句实话,他也就是此前没得昏主的诏令,昏主要是早给他下了用兵的诏令,俺与平原公,也许早就没法在平原安身了!贤弟,你没去过北边,你是不知薛世雄在平原、河间、涿郡等地的威名。” 却有一疑上了心头,李善道说道:“薛世雄其人之名,他驻兵在涿此事,我也有所闻知。但他若是像贤兄说的这等能战,年前罗艺何以得据涿郡?” “贤弟,罗艺也不是占下了整个涿郡,他只是占下了蓟县等地。而之所以罗艺得占据蓟县,也是因为薛世雄未得昏主令旨,他不敢擅自发兵,由是,只能坐视罗艺据下了蓟县等地。但即便如此,罗艺对他也是既礼且敬,凡薛世雄兵马所驻、所至之地,罗艺皆不敢觊觎、染指。”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已经听明白了。 河北北部,现大致是共有三方大的势力。 最北边的,是占据了涿郡之蓟县,也就是后世北京等地的罗艺;最南边的,是占据了河间郡南部乐寿等地的窦建德;在窦建德、罗艺之间,涿郡的东南部一带,现则便是薛世雄兵马所驻,以及其影响力能够辐射到的地区,——河间与涿郡是接壤的,涿郡在北,河间在南。 起身离席,背着手到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前,看了片刻,李善道摇了摇头。 “贤弟,摇头作甚?可是窦公请援,贤弟不欲相助?贤弟,可使不得啊!”刘黑闼焦急说道。 李善道又摇了摇头,说道:“非也,非也。贤兄,我摇头,我是在想,河北北部诸郡,於今观之,隋室所以尚能有立足之地者,原是悉赖薛世雄之力啊!若无薛世雄,窦公只怕是早就得了河间全郡,罗艺也早得了涿郡全郡!”望着地图,琢磨了会儿,又说道,“倒也是好事儿。” “好事儿?贤弟,你在说什么?什么好事?” 李善道回到席上坐下,目光炯炯,与刘黑闼说道:“贤兄,如我所言,窦公所以至今未得河间全郡,主要是因薛世雄驻兵在涿之部!那如今薛世雄既然率部南下,此岂非天赐之机?” “……贤弟是说?” 李善道拍了下案几,说道:“他若守在城中,窦公还不好打,今他既倾巢而出,那只要你我与窦公联兵,将其一战歼灭,河北北部就再无隋之强兵!河间郡,窦公不就轻易可尽得之了?” 刘黑闼又惊又喜,说道:“贤弟同意往助窦公了?” “贤兄,我不用再问你,你的心意,你已然展现得明明白白。窦公,贤兄是一定要去相助的,对吧?贤兄义气深重,愚弟怎敢落后?自唯贤兄之意是从!”李善道顿了下,微微一笑,接着又悠悠地说了句,“更何况,贤兄,你我兄弟,我就直言了,此战是助窦公,也是助你我。” 刘黑闼目光一转,呲牙笑了起来,说道:“贤弟,你这话是怎个意思?” “贤兄是真没听懂么?” 刘黑闼试探地问道:“贤弟,你的意思是,你想先打薛世雄,再顺势而取清河郡?” “贤兄也是此意吧?” 刘黑闼大手摸着颔下的胡须,呵呵笑道:“贤弟,顺势而取清河郡,不瞒你说,俺也想到了,但前提是,咱兄弟得先帮窦公,将薛世雄给打掉!” 说着,他笑容收起,面色略显凝重,说道,“贤弟,薛世雄其人,刚俺已给贤弟介绍过,其人既是沙场老将,从后周到今,三四十年,大仗、恶仗不知打过多少,他还有两个儿子,现从在他的军中,一个叫薛万均、一个叫薛万彻,又悉万人敌也!今若果是北援窦公,顺势取清河,是之后的事,只这场仗,你我兄弟,可万万不能轻敌,能不能打赢,现在还不好说啊!” “薛万彻?” 刘黑闼点点头,说道:“听说薛世雄有七子,现从在军中,跟在他身边的是万均、万彻二子。” 薛万彻,这个名字很熟悉,虽然说这个人在历史上的事迹,李善道一下子具体想不起来,但此人是原本历史中的唐初名将,出了名的勇武这一点,李善道是可以确定的。 “沙场宿将、将门虎子,……哼哼,要非沙场宿将,昏君也不会用他节制援洛阳之诸路兵马,窦公信中,又言他此番是统步骑三万,兵马亦众,贤兄说的得是,这一场仗,咱们是不能大意。” 刘黑闼问道:“贤弟,你可已有计议?” “第一件事,你我得赶紧先上书魏公,请求魏公允可你我率部北上,相助窦公!” 先请求李密的允可,这是肯定需要先做的事。 唯是,李密会同意么? 李善道、刘黑闼对此却是并无担忧。 原因很简单:薛世雄统三万兵马南下,不是为的攻灭窦建德,他主要是为援助洛阳。进攻窦建德,不过是因杨广下的令旨中,有“军所过盗贼随便诛剪”这么一句,所以顺道而为。 兼以,薛世雄又是援洛阳之诸路隋兵的节制,等於是援洛阳隋兵的主将,则李善道请令北上,借窦建德求助的机会,先把薛世雄部歼灭,至不济,拦住他,使他不得以到洛阳,这对李密是有大有帮助的事,李密怎可能会不允可? 不但不会不允可,允可的令书,依李善道的估计,还有可能会回复得很快。 李善道的估计半点没错。 当晚,由杜正伦起草,李善道写好了给李密的上书,连夜送走,十万火急送去洛阳外。 才只三天,李密的回令已到。 不止是允可了李善道的“北上援助窦建德,以阻薛世雄部赴洛阳”之此请,且因虑及李善道部的骑兵少,薛世雄部骑兵多,担心他挡不住薛世雄,还又调了千骑给他,以加强他的实力。 调的这千骑,随着回令,一并到的黎阳仓城。 统带此千骑的主将,是李善道的熟人,即本张须陀之部将,后降附徐世绩的萧裕。 等待李密回令的这三天中,李善道、刘黑闼没有空等。 他俩已经判定李密不会不同意,而又河间那边军情如火,那当然就会事先开始做北上的战备。 三天时间,两人,加上赵君德,已把准备带往河间驰援窦建德的兵马给挑选了出来。 李善道认为,兵在精,不在多,三人总共选出了精卒万人。 这精卒万人,皆是三人的老部曲。此外,出於在实战中练兵的目的,三人分从各自的新兵营中,也各选出了部分的兵马。刘黑闼、赵君德都是选出了千人,李善道是选出了两千人,他的十个新兵营,每营各选两百人,亦随军北上;又李善道新兵营中,旅帅以上军将,俱随军往。 又以外,李文相、张升、刘胡儿三部,也各出了一些兵马,三部合计四五千众。 算在一起,再把萧裕的千骑加上,计拢两万步骑。 守着黎阳仓,打仗有个好处,那就是粮秣这块儿,不用再筹备、调集;黎阳仓外数十万饥民,民夫这块儿,也不用再征募、调集。北上援助窦建德的兵既已齐备,李密允可李善道北上进战的令旨也已下到,就没甚么可再做耽搁的了,接到李密令旨翌日,李善道等即率部北上。 第一百零四章 出汲入武肃军心 行百十里,入武阳郡郡界,驻在顿丘的秦敬嗣、季伯常迎住。 在此地休整了半日。 复行一二百里,过繁水、魏县,到了贵乡,魏征等早迎候在县界。 与魏征同在迎候的,有两个陌生人。 魏征介绍,分为高季辅、李育德。 乃他两人及其部曲,却是现尚驻留在武阳。 起先,他俩本是前几天就打算去洛阳的,恰好听说了杨广调集各路兵马往援洛阳的消息,他两人出於显而易见的原因,——前有坚城,迟迟不下,后已又有各路隋兵星夜驰援,李密攻洛阳这一仗,还能再打下去么?怕是说不好了,因两人俱起了观望之念,遂滞留武阳至今。 洛阳可以先不去,但是已经打出了投奔李密的旗号,现下李善道奉李密之令,北上河间,联兵窦建德,以阻薛世雄,高季辅、李育德两人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与李善道相见罢了,两人主动提出,愿率本部,随从李善道,共阻薛世雄。 李育德倒也罢了,原本时空中,先从李密,后以武陟降李唐,得拜为陟州刺史,再后来,其名在史书中就不再显;而此高季辅,“季辅”是他的字,其名冯(ping),在原本时空中,却也是唐初时期一个较有名气的人物,历仕李渊、李世民、李治三朝,在李世民当皇帝时,曾仕太子右庶子、吏部侍郎,到了李治时,晋中书令、检校吏部尚书,居官已至宰相之位。 唯只是,比之房玄龄、杜如晦等,高季辅的名气毕竟是没那么大,故而李善道竟是对他不知。 他俩前阵子,刚到武阳郡时,李善道没想着留下他俩,为自己所用;现在,他俩愿意跟着李善道去打薛世雄,李善道也没多少高兴,——当然了,表现出来的样子,还是挺高兴的。 李育德的年纪较大点,二三十岁了,高季辅的年纪很轻,才刚二十出头。 听了他俩的主动请缨,李善道亲手把他俩扶起,满脸欢笑地说道:“好啊,好啊!君两人之名,我久仰得很了!我知君二人,俱是身出名族,簪缨世家,两位都是文武兼备,前闻二君引部到武阳,我实是就想与二君一会,以睹二君之英俊,奈何军务倥偬,不得抽闲。今与二君一见,当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也!此讨薛世雄,有两君相助,胜算可谓又多三分。” 魏征说道:“明公,有一件事,可能明公尚不知晓。” “什么事呀?玄成。” 魏征说道:“仆亦是在与季辅闲聊时,乃才得悉。明公,汲郡卫县之令,明公猜是何人?” “卫县令?”如前所述,卫县是汲郡的郡治,就在黎阳的南边,与黎阳接壤,郭孝恪曾经遣兵攻过卫县,没攻下来,李善道前时回到黎阳后,原是打算再攻一攻卫县,但如他自言,确实是忙,这个打算就先放到一边了,没有实施,不过李善道记得,郭孝恪与他提过一嘴,说过卫县县令的名字,他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其姓,好像也是姓高,——知道魏征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位卫县下令,李善道心中一动,目重落高季辅,说道,“莫不是卫县令与高君?” 魏征说道:“敢禀明公知,这位卫县令,即是季辅的长兄。” “伯仲叔季”,只看高季辅字中的“季”,就知道他上头有三个哥哥。 李善道怔了下,再看高季辅时,就不太一样了,多了两分真心的亲热,——倒不是为图让他为自己劝卫县投降之故,卫县,一县而已,不用他帮忙劝降,李善道也能将此县打下,而是他大哥能在郭孝恪、刘胡儿等的围攻下,将卫县城暂时守住,这份能力有点说道,也就是说白了,这因此而多的两分真心亲热,是因他大哥守城的能力而出,此系是因兄敬弟;另外再则,大哥能有这样的守城能力,那么作为亲兄弟的高季辅,虽尚年轻,想来也应不是庸人。 高季辅叉手礼道:“启禀将军,冯已与家兄去过书信,家兄已明昨日之非,懊悔不该助纣为虐,居然顽抗将军义军,本是已是约定,只等冯到了黎阳,便向将军献城。却不意,冯尚未到黎阳,拜谒将军,将军领率大军,已先北上,到至武阳。” 李善道心里有数,甚么“到了黎阳,便向将军献城”?却既是已有献城之意,为何不早点献城?还非要等到高季辅到了黎阳再献?很明白的事情,这兄弟俩,其实是就没准备向李善道献城。他俩必定打的主意是,直接向李密献城。大哥献城投降、四弟带兵投附,又有城、又有兵,这份“投名状”不算小了,他兄弟俩的这番谋算若能顺利得行,李密势会对他俩重用。 无奈人算不天算,洛阳的形势而下有点危急了。 到底还要不要去洛阳,高季辅现下是已生迟疑观望之念,可却他大哥在卫县,是卫县令这件事,魏征已知,他则又已是瞒不下来,是故,他只能当着李善道的面,说出这么一通漂亮话。 李善道对他兄弟的这点小心思,只当不知,又说了两声“好啊”,握住高季辅的手,用力晃了晃,笑道:“高君,我看你年纪亦不大,咱俩应是差不多。不必这般见外,你呼我‘二郎’就是,我便唤你的字,可好?” “敢不从将军之意?” 李善道就改呼他的字,说道:“季辅,卫县献城此事,不着急。而下的重中之重,是先把薛世雄给消灭了。卫县的事嘛,等打完薛世雄,凯旋再说。不过话说回来,你兄便是卫县令此事,我知道的也算及时。我本是打算,灭掉薛世雄后,还兵到黎阳,接下来就要把卫县拔掉!此县邻着黎阳,我是早欲取之了。现在好了,已经知了,都是自家人,卫县这场仗,不用再打了!……季辅,育德兄,你俩今愿从我北讨薛世雄,很好,只不知你俩部曲各有几何?” 高季辅禀道:“前在乡中,冯蒙乡里信重,得众四千余,今南下来投魏公,老弱尽已沙汰,现部中计有精壮两千余。” 李育德等现下所处之地,是县界,与李善道说话的这个位置,是官道边上。 就在他们说话的此时,李善道、刘黑闼等部的步骑兵马,络绎不绝地正沿着官道,自南向北,开向贵乡城外的兵营。 只见得路上,旌旗如林,各营不同颜色的各色彩旗迎风飘飘,又步卒所组的行军队列,伴随着鼓声前进,整整齐齐,甲械耀眼,并有一两千数的骑兵,驰行扬威,整个队伍,前已出两三里,后头的步骑兵士,尚还源源不断,尘烟滚滚,真也不知是兵马多少,端得是威武雄壮! 这和李育德、高季辅原先对李善道部的想象,截然不同。 李善道仅是李密帐下诸多将领之一,地位确是不低,然亦只是六卫十二将军中的一个而已,按他俩的想象,哪怕是打下了黎阳仓、打下了武阳郡,李善道的部曲应该也不致太多,或者退一步说,就算不少,也应当多是“乌合之众”。 万未料到,李善道的部曲不仅足够的多,军容还相当得好,——且观骑兵,虽然行军途中,人马皆未披甲,但从跟在骑兵队中的辎重可以看出,辎重车上载有马铠,亦即他竟还有甲骑! 这一些,完全是他俩没有想到的! 已被李善道部的军容震惊,再瞅着李善道和高季辅谈笑甚欢,李育德不免得,心中生羡,紧跟着高季辅回答完后,他赶忙也恭恭敬敬地禀道:“敢禀将军,仆部亦一两千众,皆精壮也。” “薛世雄部共三万步骑,今我率两万步骑北上,窦公处亦兵马数万,再合以季辅、育德兄你俩之部曲,咱们这一仗,以多打少,只要我等不掉以轻心,此战胜之必矣!”李善道顾盼他两人,说道,“唯有一点,我须话在前头。” 李育德、高季辅躬身应道:“请将军指示。” “兵法云之,‘天时、地利、人和’。昏主无道,民心在我,是此战,天时在我;河间乃窦公久居之地,是地利亦在我;但这‘人和’,却不是只人多势众,就可称‘人和’。行军打仗,无令不可,‘先以令行,然后进战’,此亦兵法所教,故要得人和,首要一条,就得军纪肃然。” 李育德、高季辅凛然应道:“今从将军征讨薛世雄,唯以将军令是从!将军军法,断不敢违。” 不错,硬仗、大仗,李善道是打过好几场了。 如打张须陀、打刘长恭,都是硬仗、大仗,可这两场仗,俱是在李密、翟让指挥下打的,他尽管参与其中,指挥作战的人不是他。这一回援助窦建德,实才是他亲自指挥的头一场大仗。 ——至於打黎阳仓、打武阳郡,这都不算大仗,更谈不上硬仗。 更且别说,不论是比名气、抑或是比部曲之精、之众,薛世雄和其部,皆是一点不比张须陀、刘长恭两将及两将之部差。 薛世雄,隋之宿将,征过西域,打过高句丽,战功赫赫;其子薛万均、薛万彻,勇冠三军,连刘黑闼都称赞他哥儿俩的武勇;其部三万步骑之众,多是征过高句丽的悍卒,悉燕赵精锐。 哪一点,比张须陀、刘长恭差了? 乃至,某种程度上,还要比张须陀、刘长恭两将及其部为强! 兵力上,薛世雄部比张须陀部多,精锐上,薛世雄部则比刘长恭部强。 是以,对此次援窦建德之此战,实打实地说,李善道何止不可能掉以轻心?他是打足了精神! 闻得李育德、高季辅凛然应诺,言说不敢违他军令罢了,李善道按剑扬眉,转视魏征,下令说道:“玄成,我在贵乡只留一日,明天就继续北上。但在我继续北上前,有一事,须得先做,要劳烦你,为我做个准备。” 魏征受李善道的杀伐之气感染,肃容行礼,恭谨问道:“敢请将军示下,何事也?” “为我在营前,搭建高台一座。” 魏征问道:“敢问将军,筑此台何用?” “我要行军法,肃军纪。” 当天,诸部入营休整,魏征亲自督监,在营外将一座高台筑起。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一声令下,休整了一夜的各部出营,在营外空地上列队。 李育德、高季辅两部,也被他两人带了来,列於外侧。 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张升、高延霸、萧裕等等诸将,俱在台下,悉立本部之前。 李善道披盔贯甲,腰佩横刀,后系红色披风,登上高台,巡视台下众军,令道:“押犯将!” 焦彦郎等亲兵押着两人,上到台面。 台下两万余将士望之,大多认得这两人是谁,可不就是李善道的乡人,颇得李善道重用的,现俱任新兵副将此职的顾三郎、王夜叉?将士们虽多疑惑,不敢作声,静静关注。 高曦步前,到高台边沿,提高音调,大声说道:“顾忠、王狗儿,既得将军授任营副将,不思尽忠恪守,勤谨军事,反屡触营规、违犯军法,依军律,当斩!其罪名如下……” 台下周边站着的有百十大嗓门的兵士,高曦说一句,他们大声地重复一句。 顾忠、王狗儿,即顾三郎、王夜叉的名字,他俩触犯的营规、军法足足十几条,好一会儿才说完。说完了,高曦退至李善道身前,行军礼,请示说道:“敢请将军令,斩此二犯将,以明军法!” 李善道言简意赅,一个字道出:“斩!” 即有刀斧手,推顾忠、王狗儿到台边,哪里顾他两人涕泗横流,求饶不已?手起刀落,两颗脑袋落地,鲜血喷涌,溅落台下满地。 两万余将士,谁不知顾三郎、王夜叉是李善道的重用乡人?见到此状,尽皆惕悚。 却此两颗人头,换来了大战之前的军心整肃。 “开拔,北上河间!” 第一百零五章 郡县凋敝示亲近 贵乡邻永济渠。 顺着永济渠,一路向北,过馆陶,入进清河郡界。 清河通守杨善会,因李善道部兵马强盛,且是沿渠而前,乃不敢贸然阻击,只派出了些兵马,远远地监视随行。 沿渠而行,有两个好处。 一个是随军的辎重多在渠上,由船只运输,这就减少了行军队伍的负担。 一个是永济渠在李善道部的西边,也就是左边,这样,较於在旷野中行军,最起码,某种程度来说,他的左翼就比较安全,不论是行军时,还是夜晚筑营时,只需要着重防范前、右、后三面即可,又再加上队伍中没有太多的辎重这块儿的负担,敌若来袭时,应对亦能快速。 杨善会不敢贸然阻击,却这杨善会亦知兵能战之士,他本鄃县令,因先后数次击败张金称等部,得迁清河郡丞,去年太仆杨义臣接替段达,大败了高士达、张金称,又在这几仗,尤其彻底歼灭张金称部的这一仗中,杨善会功最大,遂再得升迁,乃迁至他现任的“通守”此职。 清河郡,李善道早有意打,一直没打,一方面固然他是希望能通过打清河,与窦建德达成“同盟”的关系;另一方面,实际上也有杨善会的原因,此人能战,得做足准备,才好进攻清河。 因是,既然杨善会不敢贸然阻击,李善道也便不去招惹他。 毕竟,当下的作战目标不是清河郡,是援助窦建德,会战薛世雄。 就在彼此互相提防,而两边又都不主动进战的情况下,李善道部先过临清,再过清河,又过武城、历亭,沿着永济渠,安然地通过了清河郡界,再往前,就是平原郡的长河了。 ——过临清等县时,无惊无险,唯在过清河县时,李善道、刘黑闼等略微紧张了一点,因为清河县是清河郡的郡治。清河县城在永济渠的西面,从渠道东边经过时,李善道令各部将士保持警惕,为防杨善会突袭,还令了高曦、萧裕分领步、骑精锐,阵於永济渠岸边,为整个的行军部队压阵。好在杨善会并没有派兵出击。李善道遥遥地望了望清河县城,初秋的上午,阳光明媚,见那城头上旗帜飒飒,各类守城器械充足,一点点小如黄蚂蚁的守卒遍布城上。 因为已经计划好,帮助窦建德打完薛世雄后,就回师来取清河郡,是以,在过临清等县时,李善道都遣了斥候,迫近城外近处,查探城中防备的虚实,唯此清河县,系杨善会坐镇之地,城里的守卒也最多,为避免引起杨善会的误会,别生不必要的枝节,李善道未有遣斥候去探。 但只这远远的一掠,对清河县城的城防状况,李善道已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果然是知兵名将,城防戒备森严,来日若来攻时,恐怕不会易打。 也就罢了,清河郡,是打完薛世雄后的事儿了,当前之要,是先心无旁骛,先搞掉薛世雄。 …… 出得清河郡,兵马到了平原郡的长河县。 此地,离窦建德现下身在的河间郡乐寿县,已不很远了。 直线距离,两百里上下。 窦建德是继承的高士达部的余部,高士达部最早是起於高鸡泊、豆子?(gang)。 高鸡泊位在清河郡西北部,邻信都郡;豆子?则位在平原郡东南至渤海郡西南一带。 亦即,平原郡,本来就是高士达、窦建德这一部义军的发源地之一。 高士达兵败身死后,窦建德最先逃回的就是平原郡的平原县,——平原县与清河郡的历亭接壤,在历亭的东边,北与李善道部现下所至的长河县接壤,东为黄河,河对岸便是齐郡。 窦建德继掌了高士达的余部后,经过恢复、发展,於今其部的声势已然重振,平原郡、清河及高鸡泊辐射到的信都郡作为他这一部义军的两个起源地,他自然是要重占,现而下平原、信都两郡之大部,都已被他再次占据。 话说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窦建德之所以选择在河间郡的乐寿称王,正是与清河及信都、平原三郡是他这部义军的两个发源地这一点,有着重要的关系。如前所述,河间、信都、平原三郡互接,河间郡在北,信都郡在河间郡的西南,平原郡在河间郡的东南,而乐寿县,则位处在河间郡的最南端。 亦即是,乐寿县的西南就是高鸡泊势力所辐射到的信都郡、乐寿县的东南就是豆子?所在的平原郡。 选择在乐寿称王,把乐寿作为他的“王都”,既可使高鸡泊、豆子?成为他后方的牢靠两翼,并且北向河间郡的腹地,西向河北西北部的博陵等郡,东向渤海郡,同时利於他开疆拓土。 且也不必多说。 平原郡既大部已被窦建德部重占,长河县离乐寿又不远,此处当然便亦是已被窦建德部重占的平原郡诸县之一。 并因此县南邻清河郡之故,驻在此县的还是窦建德帐下的一员重将。 此将名叫张青特。 李善道出兵前,在向李密请令的时候,也给窦建德来了回书。窦建德已知他率兵北上,前来相助於己,早给张青特下了迎接的命令。张青特兴师动众,在城外隆重相迎。 张青特也是漳南县人,是窦建德的同乡,与刘黑闼也是老乡。 彼此系是旧识。军中相见,故人重逢,彼此俱是十分欢喜。 窦建德另派有两人,从乐寿赶来长河,专为迎接李善道,以及充作随后李善道部行军的前导。这两人一个文臣,一个武将。文臣名叫齐善行,是窦建德的妹婿;武将名叫曹旦,是窦建德的妻兄。窦建德称王后,这个齐善行和这个曹旦,在他王府中,都是位居高位,手握掌权。 齐善行、曹旦和刘黑闼的关系没那么熟,但也认识。 是日在长河县驻兵休整,张青特捶牛宰羊,好生地招待。 长河县与清河郡的两个县接壤,一个是南边的历亭,一个是西南边的漳南。 相较之下,漳南离长河更近,两座县城相距几十里地。 李善道问了下刘黑闼,要不要顺道回家去看看?相距再近,几十里地,就算马不停蹄,来回也得一两天,大战在即,刘黑闼自不会在回家上浪费时间。李善道这一问,亦是出於人情,本知他不会回去的,因亦就算了,只与刘黑闼笑言,且待歼灭薛世雄部,回攻清河际,第一仗肯定是要打漳南,待至其时,打下了漳南,再亲与刘黑闼一道,让刘黑闼风风光光地还乡。 没有休整太长的时间,只休整了一日,李善道便领兵继续启行。 两条道路选择,一条是继续沿永济渠前行,行一二百里,在东光、南皮间,渡过永济渠,转而向西南,经弓高,出平原郡界,总行百余里,到乐寿;一条是在长河县此处便渡永济渠,这一条路,就是长河到乐寿的直线距离的那条路。 李善道选择了后者,这里已经是窦建德的地盘,行军路上不必担心有敌人突袭,因不用再沿着永济渠走了,选这条路的话,能少走百十里地。 在齐善行、曹旦的前引下,渡过永济渠,走水路的辎重,从船上搬下,改用辎重车载运。 一边接着向乐寿方向前行,李善道一边观察行军所过之处的地方民情。 沿途所见,田地颇多荒芜,乡里人烟稀少,路上不时遇到流民,道边饿殍,白骨露野,还碰见了几伙闻风窜逃的盗贼。——一应所见,甚是凋敝,但比起在清河郡的所见,已是强过一些。清河郡之前的张金称部,於各部义军中最为残虐,其部所至,民无孑遗,后来杨义臣、杨善会又在清河郡和张金称等部打了好几仗,清河郡当下的地方情况,比平原郡等地还要凋残。 军行一日多,约百余里,到了弓高县城外,於此县又略作休整。 弓高县的驻将姓赖,是窦建德的一个养子,年纪比李善道还大点,然却对李善道执子侄之礼,倒是弄得李善道不大适应。 魏征被李善道留在了武阳郡,大军北上,黎阳有郭孝恪坐镇,武阳亦不能没有具备足够能力的重臣留守。于志宁、杜正伦等皆从在军中。 杜正伦目睹姓赖这窦建德的养子,不以客礼对待李善道,而竟以子侄礼自居,私下遂与李善道分析说道:“足见窦公颇畏薛世雄,对明公之率大军来援,定是喜出望外,故其乃方先遣妹婿、妻兄远迎,复今其养子又以子侄礼而拜明公,意在向明公示亲近耳。”李善道以为然。 前为漳水,水上有桥,李善道部的两万多部曲、数千民夫,数百辆辎重车,依次经桥渡过。 接着前行,又行三四十里,乐寿县城已近。 齐善行先在十余骑的随从下,赶回了乐寿县城禀报。 时当下午,距离乐寿县城还有十来里地时候,百余车、骑,自西南,行官道,旗鼓而到。齐善行驰马还回李善道军中,下马行礼,恭敬地向李善道进道:“敢禀将军,我主亲迎已至。” 李善道急忙下令,命各部暂停行军,张望来者,车骑不多,就没有带太多的将领,只叫上了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张升四人,便出队伍,以三二十骑护从,前往与窦建德相见。 窦建德已经称王,但很明显,他并没有为“王”的架子。 不仅亲自出城十来里,迎接李善道部,而且随行车骑只有百余,亦是轻车简从,并又且,他本人没有乘车,随行的车是给两个文臣坐的,他也是骑马。 又且,他更没有穿“王袍”,戴黑幞头,穿了一袭黄色的圆领衫,束革带,配了一柄剑,简简单单,如此而已。以致李善道在与他见到后,猛地一下,都有点没搞清楚,到底哪个是窦建德?跟着窦建德一起出迎的那些他手下的文武们,有的比窦建德穿得都好,打扮得都奢华。 没等齐善行介绍,刘黑闼一步跃上,已然是扑身在地,纳头就拜,口中大声说道:“窦公!黑闼这厢有礼,拜见窦公!与公上次分别,转眼已是年余。黑闼无日无夜,不在想公念公!今日,终於能得再拜公颜,黑闼满心喜悦,不知何以表达!窦公、窦公,黑闼想煞公了!” 李善道通过刘黑闼行礼所冲着的人,这才知道了谁是窦建德。 齐善行恭谨相介,说道:“将军,这位便是我主。” 刘黑闼行礼所冲之人、齐善行所介之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紫棠色脸皮,面圆耳大,唇阔口方,三捋掩口髭须,年已过不惑,体态健壮,露出在袖外的小臂,肌肉虬结。 这中年人先上前,把刘黑闼扶起,面带微笑,拍了拍刘黑闼的胳臂,随即抬脸,迎向李善道。 一双眼,精光四射。 第一百零六章 文武济济确宽仁 “前接魏公致书,知劳将军引众北来,援俺抗击薛世雄,不胜之喜!本当远迎,奈何薛世雄部日前已入河间,现今驻在河间城南七里井,距乐寿百里远耳,故俺不敢稍离,因竟未有远迎将军,失礼之处,尚请将军勿怪。”窦建德拱手,客客气气地朝着李善道行个礼,说道。 他这番话里,说到了两个“河间”,意思不同。 头一个“河间”,指的是河间郡;第二个“河间”,指的是河间县。 河间县是河间郡的郡治,西邻滹沱河,南与乐寿县接壤,两县的县城相隔百里远近。 “七里井”,在河间县城的南边,“七里”也者,距离河间县城七里地远。 薛世雄部是在五天前,进到的河间郡,又在三天前,到达的七里井。 这些情况,李善道在来乐寿的路上已经知道了。 李善道不及细看窦建德,——礼节上,也不允许他细看,听得窦建德话后,便忙叉手为礼,敬重中带着热情,回答说道:“公太客气了!从至长河起,这一路上,悉有公部接迎,又烦劳齐公、曹公引导,已是令善道不安,岂敢再劳公亲迎?没得折煞善道也。” ——关於见到窦建德后,怎么称呼他,这个问题,李善道和于志宁、杜正伦、刘黑闼等商议过,一致的意见都是,只称“公”就是。他和李密没甚关系,互不统属,总不能以“大王”称他;再则,李密才自称“魏公”了,窦建德就已称王,真要以大王称他,比李密还高一头。 看来,窦建德在称呼此一问题上,肯定是也已有考虑,对李善道,没有自称“本王”、亦未称孤道寡,而是径以“俺”来做为自称。这样挺好,也算是少了李善道这边的麻烦。 窦建德多看了李善道几眼,移目到赵君德等人身上,笑问道:“将军,这几位是?” 李善道一一给他介绍。 赵君德、李文相、张升俱是河北地界的义军首领,赵君德且此前主要是活跃在清河郡,窦建德虽与他们都没有见过,但他们三人的名号,都听说过,当下互相又是一番见礼。 窦建德然后亦给李善道介绍从他出迎的这一干文武军将。 名字大多比较陌生。 几个文吏,分叫宋正本、凌敬、孔德绍、张玄素、王斌等;一众武将,分名董康买、曹湛、高雅贤、王小胡等。众人中,窦建德着重介绍的是文吏,又以宋正本、孔德绍,他最为介绍。 宋正本之名,李善道早前听说过,知他本是清河郡饶阳县的县长。高士达兵败身死之后,窦建德引百余骑亡去,行至饶阳,将其打了下来,擒得了宋正本,甚是礼敬,宋正本於是便降从了他。现在窦建德帐下,或说是窦建德的“长乐王府”中,宋正本於文吏中最得其重用。 孔德绍,李善道不熟悉。窦建德介绍说,此人本景城丞,孔子之苗裔,系孔子三十四世孙,也是在其县被窦建德攻下,自身成了窦建德的俘虏后,投降的窦建德。听窦建德介绍的重点,是在“孔子后裔”上头。观瞧此人,个头不低,额头高,似确与相传中孔子的体貌有点相类。 ——饶阳县,在乐寿的西边;景城县,在乐寿的东边。此二县俱与乐寿接壤。 此外诸文吏,在介绍时,窦建德也都一一地说了他们的来历,却居然基本上都是“降人”,原本都是隋室的郡县官吏!如张玄素,本是景城户曹;王斌,本是信都司功书佐,等等。 宋正本等年岁不一,高低有别,俊丑不同,但有两个共同点,一个是衣装都很合体,一个是或多或少,都透着文雅之气,随着窦建德的介绍,一一向李善道恭谨地行礼。 李善道一边与他们见礼,一边肚皮里不禁想道:“传言无虚!早就听说窦建德与大多数的义军渠帅不同,每获隋官吏、士人,绝不杀戮,必加恩遇,以得为己用。今以此观之,一点不假啊。他领来出迎的这几个文吏,必皆是得他信用者,而多为降吏之身。” 董康买等武将,窦建德介绍的就简单很多,只是介绍了他们的名字。 其中,有一两人,如董康买,或须髯满面,或深目高鼻,与汉人相貌略异,河北,尤其北部,有不少包括西域胡在内的各族胡人与汉人杂居,彼等应是有胡人的血统。 这几位无不是窦建德手下的重将,一个个披挂铠甲,身材魁硕,见礼时声音洪亮。 却有一员小将,年纪不大,当在十七八上下,然已长得熊腰虎背,着精甲,跨刀持弓,赳赳然地随在高雅贤的身后,窦建德把他也介绍了,说他是高雅贤的养子。 这员小将,比之董康买、高雅贤等将,更引起了李善道的注目,其人姓苏名烈,字定方。 前几天,听到了薛万彻之名,今日又闻得苏定方之名! 这个叫苏定方的小将,可就是那个原本时空中,於唐初,东救新罗、西灭突厥、开拓西域、夷灭百济、南镇吐蕃,“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后於宋时名入武庙七十二将的苏定方么?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高雅贤的养子? 李善道大是惊奇! 窦建德注意到了李善道的神色微变,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看见了苏定方,转回视线,抚须微笑,说道:“将军与定方可是故识?” 已经很克制情绪了,没想到还是被窦建德瞧出来了。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从容笑道:“今日之前,我从未来过河间,与苏小郎并不相识。只是见苏小郎年纪虽少,形貌魁雄,非同寻常,不自觉间,多看了两眼。” “定方,不闻李将军言乎?李将军甚喜爱你,你还不近前来,拜见将军?”窦建德吩咐说道。 苏定方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入了李善道的眼,要说“形貌魁雄、非同寻常”,董康买、高雅贤诸将,俱是血海尸山里杀出来,一刀一枪乃才拼得了今日之地位,哪个不是雄健魁梧?且董康买等带兵已久,就是苏定方自家来看,也得承认,他们都比自己多出了许多的威重。一众猛将、大将在前,却这李善道,单单对自己多看多瞧,倒也是古怪! 心中嘀咕着,苏定方从高雅贤身后转出,到李善道近处,放下雕弓,就要下拜。 李善道一把拽住了他,笑道:“窦公说得不错,真可谓知我者,窦公也。苏小郎,你我今虽初见,却你不仅是雄壮威武,真是英雄少年,令我喜爱,且小郎,你的相貌……” 窦建德在旁,见李善道话到此处,神态转入深邃,似在回忆什么人似的,便问道:“将军,定方的相貌怎么了?” “诶,不瞒窦公,我多年前,昔在卫南乡中时,有一知交好友,相貌与定方颇有几分相似。” 窦建德笑问说道:“将军的这位好友,随将军来了么?可在军中?若在,敢请来一见。也好看看,与定方究竟有几分相像?”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窦公,昏君伐高句丽时,我这位知交好友被征入伍,却是从军而去,一去不还。自此,分毫消息也没有。料应是战亡在高句丽了。”伤感地说道,“常使我思之啊!”握住了苏定方的手,仔细看苏定方的容貌,连声说道,“像,像,窦公,真是像!” 苏定方被他看得稍不自在,又不好抽手出来,只好低下头,任由他看。 “苏小郎,你把头抬起来。……像,太像了,窦公,越看越像。” 窦建德慷慨说道:“昏主无道,三征高句丽,不知多少好人家的子弟,因是枉送了性命,成了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将军,俺亦有好几个好朋友,也是因从征高句丽,命丧异土。亦是因是,我等好男儿,为民请命,才不得已甘冒大险,聚众举义!将军,故交已逝,幸勿过伤。” “是啊,是啊,窦公所言甚是。我等举义,实是为民请命,如今天下未靖,民犹处水火,故交之思,是应当稍做克缓,而当先以推翻隋室,还海内万民以太平为要为务!只是……” 窦建德说道:“怎么?” “像啊,真是太像了。” 窦建德笑道:“将军,定方从投我军,到今也有一段时日了,乐寿内外、我军中上下,他大都已熟。他与将军故交相像,说来也是与将军的缘分,这样吧,将军若不嫌他年少愚钝,俺就叫他暂从将军,在将军马前做个驱使所用,亦算兼为个地主侍陪,将军意下可否?” 苏定方虽是高雅贤的养子,窦建德是主公,不需问高雅贤意见,对苏定方,窦建德自可安排。 而至於怎么李善道几句话,窦建德就主动提出,叫苏定方暂去李善道帐下听使唤? 原因也很简单。 却是薛世雄三万步骑来犯,窦建德军中尽骇,乃至前已有将领提议,要不干脆放弃乐寿,逃回豆子?去吧。李善道之援到,实打实地是帮了窦建德的大忙。如此,便莫说一个高雅贤的养子,就是李善道指着高雅贤说,说他像其故交,窦建德实也不介意暂令高雅贤侍陪李善道。 李善道大喜,说道:“这?窦公,这合适么?” “将军喜爱他,是他的福分。定方,还不快快拜见将军?” 李善道再次拽住了苏定方,说道:“窦公,我与公相同,亦不好繁文缛节。礼,就让他免了!”拉着苏定方,把他拉到了自己的身边,示意焦彦郎去将他放在地上的弓捡来,又亲手还给了苏定方,——扯着他的手,犹且未放,转过脸,笑与窦建德说道,“宋、凌诸公,皆仪表堂堂,文儒智士;董、高诸公,尽威风凛凛,当代名将,公之帐下,文武济济矣!” “已在城中略备薄酒,敢请将军进城,一洗征尘。” 李善道说道:“薛世雄已驻七里井,距此百里,敌情甚急,事不宜迟,正欲与公计议战策!” 乃传下令,命各部将士到窦建德已提前给他们筑好的营中休整,李善道自扯着苏定方,与刘黑闼等,和窦建德等进城。 于志宁、杜正伦几个文吏,和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将奉令,把安置部队的事宜交给了各营将等负责,也从军中赶了来,一并入城。却在见得紧跟在李善道马后的苏定方,闻李文相说了他的来处,高延霸挠着头,犯起了迷糊,怎也想不起,李善道何时有这么个知交故友了? 入进城中,一场酒宴,宾主皆欢,不必多言。 次日上午,在窦建德王府中,众人正式开始计议迎战薛世雄的方略。 而计议才刚起始,窦建德帐下一人之言,就使李善道不禁讶异,有点不知何以接腔。 第一百零七章 窦建德坐调争议 说话之人是窦建德的妻兄曹旦。 陪着李善道走了这几天的路,李善道与他已是较为熟悉了。 路上走的时候,李善道就觉得这个曹旦好像没甚能力,颇有点小家子气,言语粗俗,且贪爱财货,因见他数觑自己用来镇纸的玉虎,自己便把这镇纸送给了他,他就高兴地合不拢嘴。 这会儿闻得他之所言,愈是映衬了李善道对他判断的正确。 只闻得,他说的是:“阿弟,薛世雄这老狗,威名在外,其部三万步骑,多是打过高句丽的狗官兵精锐!於今,虽有李大将军、黑闼领着兵马,来帮咱了,可李大将军和黑闼领的兵马也不很多,只两万多,加上咱现可用的部曲,才四五万人众。这仗,难打!照俺看,阿弟,还是俺此前给你说的,赶紧请刘神婆,让她给咱算上一卦!……阿弟,你派人请刘神婆了么?” 窦建德摇了摇头,说道:“尚未见。” 曹旦拍着大腿,说道:“阿弟!俺去接李大将军时,就与你说了,让你抓紧去请刘神婆,给咱算一算吉凶好赖。你是咋搞的!这都几天了?薛世雄兵马已到七里井,你还没去请她!” 这位“刘神婆”,是乐寿乡间一个颇有名气的巫婆,早在奉窦建德的令,去长河县等迎李善道之前,曹旦就向窦建德提出了此个建议。窦建德是甚么人物?他怎会相信神婆所言?故此,曹旦这建议提时,他是权当听听,提过以后,就把之抛到一边去了。 宋正本略蹙了眉头,说道:“大将军,薛世雄兵入河间、又到七里井后,各项军务十分繁急,是故大王无暇,遣人往寻刘神婆。当务之要,大王,臣之愚见,不在刘神婆……” 曹旦大怒,打断了宋正本的话,说道:“甚么叫‘不在刘神婆’?刘神婆是九天仙子下凡,能掐会算,算吉凶、卜好赖,准得很!这场仗能不能打,怎么打,能不能打得赢,咱在这儿瞎胡扯咧得再多,也是白搭!阿弟,你听俺的,你赶紧地派人去把她请来,让她给咱一算,是按老宋的意思,迎战打,还是按俺的意思,咱先避让他,退回豆子?,啥不都知道了?” 宋正本咳嗽了声,说道:“大将军,刘神婆卜算得或许很准,但现在我军的形势,与之前已有大不同。李将军、刘将军等领两万余精兵,星夜来助,已到乐寿。於今我军可用之兵力,如大将军适才所说,已足足四五万众!是薛世雄的部将近两倍。就别说我等尚有城池可依,便是寻机出城,与其野战,我军也不是没有胜算。当下之计,宜当妥议进守之方略,而不……” “而不啥?而不是请刘神婆给咱卜算?”曹旦怒极,奋力起身,怒视宋正本,说道,“你这个老宋,李大将军、黑闼领兵到前,你就撺掇俺阿弟迎战,於下李大将军、黑闼到了,你还是撺掇!撺掇得还更起劲了!各营将士私下里都是怎么说的,你是不知道么?” 训斥了宋正本一通,曹旦转向窦建德,苦口婆心地说道,“阿弟,三军将士私下之议,你是清楚的!凡俺所听到、所知的,俺一五一十都与你说了啊!阿弟,三军各营,诸将士,於今私议,薛世雄兵马强壮,咱们断非其敌手,因以为,不如且还豆子?者,比比皆是!阿弟,将士们都不愿打这一仗,你还要非听老宋的,打这一仗么?好,你要打,愚兄陪你打!可是,至不济,打之前,你听愚兄的好不好?你先把刘神婆请来,请她给咱算一算,行不行?” 李善道、刘黑闼等是来援的“友军”,刘黑闼,窦建德当然是很熟,可李善道他不熟,昨天才刚见面,并且李善道才是来援的这支友军的主将,今天是两边头一次坐下来商议迎战薛世雄的方略,而曹旦作为窦建德的妻兄,却在商议刚开始,就把本军内部就“这一仗要不要打”的激烈矛盾,直白无隐地暴露在了李善道、刘黑闼等的面前,窦建德再是英雄,也不免尴尬。 他摸着胡须,看了下李善道,与曹旦说道:“阿兄,俺知道你是为俺着想。” “这还用说么?阿弟!俺要不是为你着想,薛世雄兵马未入河间,俺就率俺部曲回豆子?了!阿弟,俺为啥未走?还不都是因为你是俺的妻弟,俺是你的妻兄?是死是活,你阿兄俺都不能舍下你,得陪着你!你就听俺一次,行不行?你去把刘神婆请来,请她算算,看她咋说!” 窦建德不得不把心里话与曹旦说出来了,说道:“阿兄,刘神婆若果真如你所说,神机妙算,算的恁地准,她到如今,还会居乡间之陋室,诸子孙皆在乡间务农?她家不早该富贵了么?” “阿弟,你又不是不知,卜算之人,能算别人,算不得自己!这就像好医士一样,能医别人,不能医己!再则说了,阿弟,刘神婆家有良田几百亩,她的几个儿子也从未下地干过活啊!” 被曹旦搅和的,眼看这议事是没法再议下去了。 窦建德正不知如何是好,李善道笑着开了口。 他说道:“窦公,曹公所言,以我拙见,确乎良言。” 窦建德怔了下,说道:“良言?” “窦公,既然按曹公所说的,这位刘神婆算得这般准,那窦公,何不就把她请来,请她算算?” 窦建德说道:“请她算算?” 宋正本等几个文吏,登时急了。 众文吏中,论地位,宋正本最高,论亲近,作为窦建德的妹婿,齐善行与窦建德最亲,但论直言敢谏,首数主簿凌敬。凌敬忍曹旦好半天了,但因知窦建德不会听他的建议,所以一直没有发言,此际突闻李善道居然也这么说,好似是赞同了曹旦的意见,他终於忍不住了。 却见凌敬振袂起身,说道:“大王,恕臣直言,李将军此议,有可商榷之处!” 李善道、刘黑闼等目落其身。 窦建德说道:“主簿何意?” “大王……”凌敬向着李善道也行了个礼,说道,“将军……”然后发表他的意见,凛然正色,说道,“诚然用兵之道,含阴阳五行之术,然此阴阳五行,绝非民间巫者之谰言。巫者所言,诬妄不实,妄生穿凿,智者所鄙也,焉可取信?今我军与薛世雄部对阵,乐寿等诸县之得失,联李将军、刘将军等部,数万将士性命,尽是系於大王一手,当此之时,理当众志成城,谋者献策,勇者献力,然后唯大王之令既下,三军将士,勇往直前,决生死於疆场,分胜负欲谋定,却若此时,竟车载巫入宫,诸县之地、数万将士之性命,悉托巫之一语,下伤三军之气,上堕大王英名,臣耿直敢谏,不可取也!断不可取!若竟取之,败亡之道也!” 先是曹旦搞了这么一出,凌敬的这番直言进谏,道理是对的,也很合窦建德之意,可凌敬话里的意思,分明是把李善道也给“批评”了,窦建德这会儿的心情,不好形容。 却也亏得他确有雄主之姿,待凌敬进言过后,没就凌敬的话表达自己的意见,抚摸胡须,笑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俺这个主簿,与俺阿兄一样,都是心直口快的人。薛世雄统三万精锐而来,来势汹汹。说实话,这一仗能不能打赢,俺心里是没有底的。幸赖二郎与俺素未谋面,义气为重,率黑闼等诸君,兼驰赶来相助於俺,感谢的话,俺不多说了,这份情意,俺铭记在心。俺久闻二郎智勇兼备,这一仗怎么打,尚多依仗二郎。主簿所言,不知二郎怎看?” 昨晚一顿酒宴,窦建德亦是主动与李善道亲近,已是以行第呼他。 李善道坐在席上,向着凌敬拱了拱手,说道:“主簿骨鲠之士,勇於敢谏,真公之良臣也。主簿,你先请坐。”候凌敬坐下,对窦建德说道,“窦公,我还是那个意见。” “还是那个意见?二郎是说,请刘神婆来算上一算?” 李善道说道:“曹公既这般推信刘神婆,请她来一算,并无坏处。再一个,窦公,我昨天才到,薛世雄部的敌情何如,只听窦公为我说了下,尚未亲眼得见,我意,要不今天的议事就先到此为止。窦公去接请刘神婆来算上一算,我亲自去瞧瞧薛世雄部的兵马到底有多精壮!” “二郎,你要亲自去打望薛世雄部?”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窦建德皱起了眉头,劝阻说道:“二郎,此去七里井,百里之遥,道路不近,且则,薛世雄,宿将也,在其营外周边,必有游骑、巡逻,二郎亲身往去打看,万一若是遇险,如何是好?” 李善道摸着颔下短髭,从容笑道:“窦公,正是因其宿将,其部兵众,乃是大敌,我才要去亲自去瞧瞧,看看他威风的。如果只是小猫小狗三两只,我还没必要去瞧了呢!” “二郎,主意已定?” 李善道说道:“百里地,也不算甚远,我等下就出城,现在是上午,至迟明天傍晚前,就能回来。窦公,那个刘神婆家在何处?离乐寿县城远么?” “远是不远,半天就能把她接来。” 李善道起身,说道:“好!窦公,公若无有异议,就这么说定了。公遣人去接刘神婆,我这就准备一下,出城往觇薛世雄部虚实。等到明天傍晚我回来后,刘神婆的卦,也已给窦公你算过了,薛世雄部的底细,我也已经看过了,到那时,咱们再具体计议进战方略,何如?” 窦建德见他心意已定,他是援军主将,做不了他的主,也就只好同意。 确实是担心李善道这一去,可别遇到危险,窦建德问他,说道:“二郎,你打算随行带几多人马去探?” 李善道笑道:“我去瞧一眼就回,值当带几多人马?百骑足矣。” 窦建德说道:“百骑怎么能够?二郎,你地理不熟,俺再调俺亲卫百骑与你。”令侍立在李善道身后的苏定方,说道:“定方,俺这亲卫百骑,你来统带,你必须要保护好二郎。” 苏定方躬身抱拳,大声应诺。 便即就此定下,李善道亲去探视薛世雄部虚实,窦建德派人去接刘神婆来卜算。 窦建德亲自送李善道出府,却在出府之后,李善道没有立刻就回营准备动身,而是说道:“窦公,请借一步说话。”与窦建德走到边上,与他低语了两句。曹旦、宋正本等,看见窦建德在听完了李善道的话后,很明显的,最先是呆了一呆,但旋即他露出了恍然之色,点了下头。 李善道与窦建德说了甚么? 这个疑惑在曹旦、宋正本等人心头升起。 第一百零八章 李善道还定战策 第二天傍晚,李善道观罢薛世雄营的情况,回到乐寿。 去时除李善道、刘黑闼、高曦、高延霸、焦彦郎、苏定方等外,共两百骑,回来时,却多了几人。这几人鼻青脸肿,手脚被绑,横置在焦彦郎等的马鞍前,是顺手擒下的薛部军吏。 窦建德闻讯,又是亲出城外迎接。 看到这几个俘虏,问得知了来历,窦建德发自真心的佩服,说道:“二郎英武不凡!一日夜间,往返二百里,觇完敌情,安然归来不说,还擒到了几个薛部贼将,当真了得!” “窦公,敌情我已瞧罢,刘神婆窦公接来了么?” 窦建德说道:“昨日已经接来。” “可已有叫她卜算?” 窦建德抚须笑道:“当着大家伙的面,俺令她卜算的,卜算出的结果,俺正要与二郎分说。” “甚么结果?” 窦建德说道:“俺问她欲走避之,如何?她答说,‘不能免’。俺又问她,欲降之如何?她答说,‘亦不吉’。因俺又问她,则迎战如何?她说,‘大吉’!二郎,这场仗,看来咱是可打了!” “果是如此说?” 窦建德呵呵笑道:“俺是在正殿问的她,问她时,长史、主簿,俺阿兄等人俱在,大家伙俱是听得清清楚楚。刘神婆就是这么说的!……阿兄,是不是?” 比之昨天,曹旦的精气神有了明显地提振,说话的声音也振奋了不少,他叉着腰,挺着肚子,振作地说道:“不错,大将军,刘神婆便是这么说的!这场仗,咱们可以打!” “这么说来的话,窦公,倒是正好!” 窦建德问道:“哦?” “看了薛世雄营,我回来路上,思得了一个进战的方略,敢请与公计议。” 窦建德大喜,说道:“好,好!二郎,先进城,到俺府中,你我再议。” 几个俘虏,丢给了窦建德的亲兵看押,李善道令高曦、高延霸等引从自己去打探敌情的那百骑暂先还营,自与刘黑闼,在焦彦郎、苏定方的随扈下,和窦建德等人回城。 踏着暮色,回入城中,沿街奔行,到窦建德的王府,一众人下马,步入府中。 堂上已掌烛火。 分宾主坐定。 窦建德说道:“二郎,两百里地,一日夜你就赶回来,昨晚一定是没有休息吧?必是又累又饿。厨下已把饭菜做好,要不先吃饭?等吃完饭后,二郎你去休息下,随后你我再议,何如?” “窦公,战机不可稍纵,吃饭、睡觉都是小事,抓住战机才是要紧。我在路上已吃过干粮,不饿。咱先计议军事吧。”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两口茶汤,润了润冒烟的嗓子,说道。 窦建德自无不可,说道:“好,二郎你若不累,咱就先议军事。你说你已得了一策,何策也?” “薛世雄枉为宿将,号称知兵,今我观其营地,却不过如此,至少存在两个致命的短处!” 窦建德也去看过薛世雄的营地,闻得李善道此言,神色略略动了下,说道:“哪两个?” 李善道将茶碗放在案上,又在茶碗边上点了两点,说道:“整整三万兵马,若我为主将,让我来筑营,我最少要筑五到十营,且营与营之间,还要有不远不近的合适间隔。唯有此般,一旦遇急,有敌人来袭,才能既迎战迅速,又可互为响应,不致仓促大乱。可是薛世雄,却居然只筑了一营!三万步骑,蹙集一营之地,此其一之致命处。” 领兵在外,不是说不论带了多少兵马,都全都驻在一营中的。 如果只是带了两三千兵马,或再多点,四五千,则筑一营是可以的。 但如果兵马较多,就不适宜只筑一营了。 一则,兵马较多的时候,如果把所有的兵马全都安置在一个营中,无事尚好,可一旦敌人来袭,兵马太多,仓促间就不好调动,腾挪不开。 二则,就算是调动了,营墙只有一圈,无论你手底下有再多的兵马,能上到营墙上接敌打仗的,却只能是那么多,也就是,能投入作战的兵士的数量是有限的,这就会把很多的兵力白白地浪费掉。前线打得不可开交,手头上空自还有很多的兵力,可干着急,投不进去。 三则,人一多,上万、几万人聚在一营,管理起来也麻烦,并且更要命的是,还是一旦遇到敌袭,如果能打的赢,尚好说,权且罢了,而一旦又落在了下风,或者说被敌人突进了营中,那情况便就要大大不妙了,上万人、几万人聚在一块儿,非要大乱不可。 所以,通常来说,就也别说手下是带来了万人、数万人兵马了,哪怕仅只数千,最好也是把之分成两到多个营地驻扎,才是最为适当。 分成多营驻扎,一则出战时,出兵快;二则敌人来袭时,应对的也快;三则,不会出现兵力极大浪费的情况;四则,如李善道之言,“又可互为响应”,一营受到攻击,别的营能够驰援。 薛世雄现在河间城南七里井的这个营地,却违背了军事上的这个筑营方面的惯例,李善道也是去了一看,才发现还真是像苏定方说的,竟然是三万步骑,尽驻一营! 那么说了,是薛世雄不会筑营么? 显然不是。 他为何这么筑营,李善道倒能猜出几分原因。 不外乎两个缘故。南北七里外就是河间城,背靠自己这一方的城池,安全上相对很有保证,此其一;薛世雄南征北战,沙场老将,帐下又悉精锐,因此没把窦建德放在眼里,压根就没想到窦建德会有袭击他营地的可能,在他想来,窦建德肯定是怕得不行,缩在城中,半步不敢出来,那窦建德就在城里,等着他去进攻便是了,是“只准备攻,未想到守”,此其二。 李善道率部来前,窦建德也许是没想到主动进攻,或想到了但决定不好下,——他也确是不容易下主动进攻的决定,只从曹旦等人对薛世雄的惧怕,并及以曹旦等为代表的其军中不少将士提出的“退还豆子?”,就可看出这一点,但而下,李善道率部到了,情况就不同了。 不同主要出於两点。 并不单单只是他带来了两万多的援兵,这只是不同之一点,是客观上的不同,出现的变化。 还有一个主观上的不同。 即是:李善道和他帐下的这一群将校、老兵,是跟着谁打过仗的?是跟着李密、翟让打过仗的!他们是跟着李密、翟让,先后大败过张须陀、刘长恭两部的!且则,大败张须陀、刘长恭的这两仗,还都是以少胜多!不要小看过往的战斗经历,过往的胜利的战斗经历,往往会给将士们以自信,比之曹旦等,李善道和他帐下的这一帮子悍将、万余虎狼老卒,他们是不怕薛世雄的,以少打多,没准儿就敢打,而下李善道、窦建德两部联兵,四五万众了,比薛世雄部多了将近一倍,他们自然是就更敢打了!比之曹旦等,他们就敢於主动出击! 主观上的变化,当然是更加重要。 故是,李善道一去看完薛世雄的营地,回来见到窦建德,马都还没下,就与他说“已有方略”! 却说窦建德听了李善道指出的薛世雄营的第一个不足,频频点头,说道:“二郎,第二个致命处呢?” “而且薛世雄营的营防甚是简陋,很多区段莫说营壕了,连营墙都没有筑,扎了些栅栏而已。窦公,其营防之简陋,出乎我之意料。此即其营的第二个致命缺陷。” 窦建德带着点喜悦,带着点欣赏,又带着点不明意味的含义,抚摸着胡须,看着李善道,又是点了点头,说道:“二郎,你说得不错。薛世雄的营,俺前两天也亲去看了。……便是定方他们跟着俺去的,这两个致命的短处,俺也发现了!二郎,你快说你思得了何进战之策吧?” “窦公,薛世雄营既存在这两个致命的短处,我思得之此策,就是你我何不主动进击?” 一言方出,刘黑闼等面色无异,——这个进战方略,不是李善道一人的意见,是李善道在和刘黑闼等於回来的路上,经过商讨之后,已得了刘黑闼等俱皆赞成的意见,然却对面坐着的窦建德帐下的众文武军将,其间的曹旦等,尽皆色变! 听了刘神婆说“迎战则吉”后,曹旦等的心思算是稳下来了,不再说逃回豆子?,但“迎战”何意?迎是迎接,在曹旦等理解,迎战的意思就是守城。却绝不是主动出击! 薛世雄所部,足足三万步骑精锐,他在涿郡东南部、河间郡北屯驻之时,窦建德不敢去招惹他,罗艺勇名在外,是出了名的猛将,也不敢招惹他!如今他来打窦建德了,既然刘神婆已算出来“迎战则吉”,好嘛,就守城迎战,不就行了?怎么竟然还敢要出城,主动去找他打? 曹旦急得不等窦建德说话,就窜起了身,急声说道:“大将军!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哦?”李善道举目看他。 曹旦急得脸都涨红了,说道:“大将军,他再是营防简陋,三万步骑啊!咱若守城,或尚可一战,若竟寻他野战,咱们何有其部精锐?大将军,俺说话直,你这是以咱之短,击他之长!” 李善道笑了笑,问窦建德,说道:“敢问窦公,未知公就此是何意?” 窦建德摸着胡须,沉吟了会儿,目光从曹旦等将领脸上收回,尽将他们各人对李善道此策的反应收於眼底,然后落在李善道身上,两人对视了下,他说道:“二郎,何不再问问刘神婆?”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嘴角带点微笑,说道:“若曹公言,刘神婆九天仙子下凡,正应一问。” 不多时,刘神婆被带到堂上。 窦建德似看不看地看着她,从容不迫地问道:“刘妪,请你来,还是俺昨天问你的事。昨天你说‘迎战则吉’,可你没说怎么迎战,俺想再问问你,具体何以迎战为是?” 刘神婆茫然地说道:“何以迎战为是?” “对呀。俺欲守城以待,等薛世雄来攻我城,如何?” 刘神婆半眯起眼,偷窥窦建德神色,努力地分辨他有没有眨眼,答道:“城将陷。” 窦建德眨了下眼,又再慢慢地问道:“欲掩其不备击者,如何?” 曹旦等人屏息凝神,以至有的人紧张地攥紧了拳头,等待刘神婆给窦建德的答复。 第一百零九章 妙计得振诸将心 对于一个年纪即近甲子,又且是身无长物的怕死老鬼而言,这辈子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比平平安安、舒舒服服地苟活到躺进棺材板里更为重要。 勇敢的战士带走了未达成的遗憾,留下了郑虎手中刻着的八一五身份铭牌。 夏羽下意识看了眼边上的林鹿溪,她希望对方出手帮助自己,可想到自己之前对待她的态度,人家凭什么呢? 林海点盐政,也是贾敏死的头一年。真的是成亲二十多年,贾敏真的跟着一路奔波,他的升官之路上,也都是代善,或者金陵四大家射程之内。 如果这是真的,则代表着六尸神殿对金鸡神殿的一次胜利,往高了点说,这是邪神的意志压过老牌神官。 自从那天在二楼窗后,目睹了学渣三人组翻脸的全过程,他就大概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 “曲摇摇,老娘跟你说话呢,你当耳旁风是不是?”曲妈气的上前来要揪曲摇摇的耳朵,但她的手还没碰到曲摇摇,曲摇摇已经哭了起来。 这两丈多长的巨棺一头莫名消失在望远体内,一头在原地纹丝不动。 相较于商场买的东西,他更喜欢这种街坊邻居,或者亲人做的鞋子,可能不是那么精致,但是绝对耐穿。 “是是是,恩公留下的手段我自然是放心的。”金白一也没多说什么,宁拂尘本来也不是这里的人。 “丁日欢这几年进境神速,赵天岳倒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强。这两人都是我的生死之敌,只怕以后很不好对付!”周浩心中暗道。 对于旦来说,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而已,在他那里看来,什么境界高低,什么三个两个都是白扯,完全不在意就能够说出口了。 他也全力一掌迎了上去,两掌交接,发出巨大的震响,如晴空打雷,恐怖的掌力彼此疯狂撞击着,但周浩的掌劲明显更胜一筹,一路破开对方的掌力,然后狠狠将他震伤击飞出去。 泷晴看着开心的月妃,低下头,不知道想些什么。不过等到月妃再看过来之前,泷晴就抬起头恢复了对月妃的笑容。 那之后就很明明白白的看见了僵直在地上的苏梅,于是姜欣雨妹子就不顾及的使用了自己的大力,反正这个时候能够在这个地方,一定是荣王的人,最后是一定会被除去的,也就不担心其他的问题了。 感觉到神清气爽,晨风不禁再次赞叹神秘能量的作用,想不到只是将它在体内的四肢百骸游走一遍,便能够这样的清爽。 当然也是因为这些行为才让地下世界动荡,他们展开的针对行动的时候,实际上已经有点晚了。 心意一动,精纯的命运神力,还有磅礴的意志威能都开始作用在神剑之上。 “那就太好了,万事开头难,我就怕一开张没有事情可做。等过完年,公司正式开起来了,我马上来你们集团拜访一次。”徐连山非常高兴。 直到监督导师的声音响起,听得出来这位监督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不如平时稳定。 一招就把木雨轰下擂台,他觉得那也太便宜木雨了,所以才会说木雨想得美。 与秦陌一样,对于李振的想念,让毕萝也有一种急切想要见到李振的冲动。至于秦陌,也是如此。 眼下金蟾仙童已然形神俱消,在其临死前,彩衣真正知晓了域外天魔的秘密,所以她才会不惜以身犯险,帮助吕光营救许人山和道林和尚。 而这样的结果便导致,除了苍夜之外,还有一个佣兵团在追踪铁龙。 阿修罗的世界,胜利者有资格得到失败者身上所有的东西,而战利品的定义有时可以扩张到失败者本身,如果在战斗结束后还没死的话。 系统赶紧配合着拍了几个马屁,林凡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点下抽奖。 虽然李振此时不在这里,他们也不清楚,这三个月消失不见的李振在什么地方。有李振在,他们相对安心了不少。特别是卡罗拉,对于李振那是有着百分百的信心。 轰隆隆连绵不绝的炸雷,漫天纵横交错的闪电,傀界各地,都能听到、看到。 唐棠最近工作忙总加班,一回家就喊饿,他担心她饿出胃病,叮嘱她几次注意作息,她又不肯听,他这才跑来送饭。 不,他是柳时初!他是那个自幼便双腿残废,只会点医术的柳时初。 如果不是因为沈炎萧此时带着弓手分院的徽章,打死万利也不会将她和弓手练习在一起。 羊献蓉这才反应过来,她……现在应该算是他的后娘了。可刘阐那一脸的警惕,似乎已经遗忘了,她曾经照顾过他。 完这话,他便起了身,却没直接走,反而行至她身边,微低下了身子,靠她有些近,她避了过去。 等到第二天一早集合的时候,林清致平日里深邃的眸子却染上了几分困顿,显得比平日里柔和了许多。 “你看,作为你的主人,我当然要体谅你对马车的不适应,但是,未免回去的路途遥远,不如你直接幻化成兽型,我们飞回去如何?”沈炎萧眨巴眨巴眼睛,一副诱哄的口气。 两人的第一道雷劫几乎是同时落下的。那巨大的闪电伴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直接便降落在两人的头顶。这两个家伙也是准备的非常充分。直接便运功抵抗了。 第一百一十章 谋划尽歼一营敌 这是一个好像很低级的人交流场所,不过,他们身上有很多D级卡片无疑。 一想到两人的共同爱好,刘斌嘴角就是微微一翘,立马就想起一个来。 近午时分,丽阳高照,暖风拂来,几树桃花余芳纷飞,散落在延州府衙的堂前屋后。大堂内,延州驻军的将领们齐聚一处,在军帅柴绍面前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或攻或守,莫衷一是。 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苏阳定睛一看,一位穿着火焰法袍的中年人走了过来。 “就算逃到天边,我也要抓住他,生见人,死见尸!”李三娘咬牙切齿地说道。 这个时候,白山手里拿着一块已经因为爆炸燃烧而发焦的爆破装置的碎片走了上来,面部阴沉地看着周围,然后朝着秦煌看去。 他趁着夜色找到城墙一偏僻的地方,通过绳索偷偷地潜入城内。两腮贴了一大把的假胡子扮装一粗汉找了个客店去休息。 一万年,十万年,百万年这样过去。心中产生了一种殇。脑中回荡,不散,要将自己的内心侵蚀。寂寞这个难懂的状态,让他心态变得狂躁不堪。 回府后,周壹航再次叫来两个堂弟,询问迁葬之事;他们二人的回复就是明天可以顺利出发。壹航遂排人告诉无痕,说明天就可以出发。 “晚上7点之前必须回来,因为那个时候他正好该吃药了,药效不能断的,还有不能喝酒吃辛辣的东西。”姜医生看着我特意嘱咐道。 秦启佑的话没有说完,那边似乎发生了什么突然的事突然叫走了他,他只留下一句我明天跟你细说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奉劝你们立刻滚,否则就永远的留在这里吧。”林凡声音平淡,但声音中却带着一股强硬。 “我刚出电梯,正准备去停车场呢,怎么了?”我一边往停车场赶一边继续说着。 而更让古锋吃惊的就是,这片金色光点所过之处,那一道道裂缝既然瞬间愈合。虽说刚开始古锋有些蒙!但是他略一沉思就明白了,这应该是那条金龙。那条金龙可以修复他的身体,此事作实让他高兴。 “这衣服换起来容易。”夏龙打了个哈哈,模仿大师可是自己为数不多的底牌,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 碰!古锋见此,一拳猛地轰出。他这一拳,不过只是简单的一拳。但是就算如此,也是直接将那金色手指一拳轰碎。而就在此刻,那与白龙轰杀的剑气也终于消失了!在那道剑气溃散之时,那条白龙已经只剩下半丈长了。 悲伤绝望的吟道:若问前路路哪条,条条不通;心生结结生结,恨恨叠生。痴心交付难得心,片片心伤;此刻为何死念绝,哀莫大于心死。 当年的玉皇大天尊能够在西番将轮回抢来,现在镇压一个摩诃迦叶,地藏王菩萨,外加转轮王和东岳帝君应该都不成问题。 进入到了院落之中,宋焘产生了许多的疑问,现在位于房中,左右也没有什么外人,宋焘先问此句释疑。 而对面的白酒厂商联盟,还有券商联盟,明显是对他们这样的动作,毫无准备,甚至可以说,好像是被他们这当头一棍给打蒙了。 雨林的兴奋让其余的粉丝团体灰溜溜的,是的,在奥斯卡面前其余什么辩解都是苍白无力的。什么玉米、星星、v迷、蜜蜂、仙后、妖精等等都只能够停声,只有菲迷、亦家人、古月哥欠等少数团队一起欢乐。 阿诺和雷尔夫亲自前来,可不仅仅只是想要一双手套,两人一打手势,双方的手下立刻冲出,将安娜等人给围住了。 曹操的眼底闪过一抹异色,眉头微微跳动。刚刚眉宇间清晰可见的喜色瞬间消失殆尽,目光再次变得深邃晦暗。让人无法揣摩心意,不知他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不光人长得漂亮,而且还会做的一手好菜,这一点令李逸帆感觉是非常满足。 一处奢华绚丽的院子里,奇花异草种满花圃,玉石铺地,烙印诸多法印,流转强横的法力,形成阵法,将一座座红墙金瓦的房屋护住,流光溢彩。 这一次会稽山的寻宝活动吴家也是很看重,所以,吴家才会直接派遣了家里面的吴二少和吴四少来到会稽县。 方逸听了笑了笑,让两个朋友进来。大家一起聊了聊。至于得奖本来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不过现在结果都出来了,想也没的想了!不过旗号己经打出来了,得不得奖也就显得并不是那么太过于重要了。 事已至此,叶默猜测,很可能就是夏侯渊故意为之,不让自己躲开。 另外,那一些生化作战部队,能够释放出化学攻击武器,对任何的作战目标,都能够造成相当程度的腐蚀。这种服饰,能够最大限度地,腐蚀掉目标的生命值,让他们变得不堪一击。 这银白色的法力,赫然就是当日他在天音寺的无字玉璧前,参照那神秘法诀残篇将太极真元、九天紫气与天地煞气融合而成的产物,可惜自成形至今,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有过些许异动之外,之后就一直沉寂在龙玄的丹田之中。 也因此,待到最后,君昊不得不发动秘法,强行突破到了元婴境,这才好不容易将那金人给拿了下来。而他自己,先不说强行突破造成的境界倒退,仅止身上的伤势,显然就不是轻易能够恢复的。 一片断瓦残垣前,陈昊显得有些尴尬疑惑,他鼻翼翕动,淡淡的紫雾缓缓吸入体内,将他的脸色照映得明暗不定。 “羽,你你怎么样?没事吧?”来的羽皇的身边之后,月颜立刻开口了,满脸的关切之色。 三千里路程,若是龙玄用出“灵光剑遁”的话,怕是要不了一天,就能到达。可是现下身边跟着四个同门,总不好抛开他们自己独自上路吧?于是龙玄只得老老实实御使剑光,与四人结伴而行,这一飞,便花去了六日光景。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刘黑闼奋勇先登 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了那名逃跑的恶魔了,沙琳·冥使用圣光魔法保护段秋,毕竟还在战场中。 这玩意儿对他们定然有大用!恩,对敌人有用的那就肯定的是对自己不利的!不行,一定要破坏掉才好!不管他们有啥用处,总之变成没用的龙天威才会放心。 而就是这样情况,却是使得嬴泗更加确定,这件事就是诚龙干的。 对方在很久之前就遇见了自己会来到这里,所以提前在这里设置好了一切。 段秋听到冷思的提醒也停了下来,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惊人的一幕。 政纪眼界本来算是宽阔的了,可是在航天中心的检测中心,依旧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很多仪器设备和方法都是他前所未见的。 其实嬴泗根本就没有想到,诚龙最后的暗示根本就没有想过要瞒过嬴泗,诚龙要的就是一块遮羞布而已,如果在未来,两人再次遇见,诚龙就能坦然的面对嬴泗,因为遮羞布已经盖好了。 时间慢慢流逝,如此又过了一个时辰,此处拍卖场已存在了接近万人之时,一声钟鸣蓦然回荡,直接压制了四周熙熙攘攘的吵闹声,使得所有人浑身一震,注意力逐渐凝聚到了拍卖场中央的高台之上。 “散了吧,各位,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西服中年望着几人走出剧场,对着依旧围绕着四周地观众,劝声说道。 在玄华给嬴泗打电话的那时,其实嬴泗已经挂了和程逸的通话,但是在稍微考虑了一番之后,嬴泗拨打了李亚男的手机号。 “不用,让外面的人接应!其余人也动起来,我们这次200人出击,一定不能有失!”耳麦里,立刻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声音。 在那之后,就是一阵哆哆哆的声音,那当然是投矛几种靶子的声音。 一道锋利无比的剑气从侧面激射而来,直接将罗浪锁定在云烟身上的那股束缚之力给打破了,同时在罗浪左手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短短的剑痕。 “姐姐。”连烁皱了皱眉头,柔声低唤着,他慢慢的蹲下身子,视线与她的平行,深情款款的看着她。 “阿桑叔,我兄弟暂时想出去闯荡一番,所以他想带着阿秀走,不知道您能不能同意?”这姿态,放的够低,也给足了阿桑面子。 很多战士看到了这个残酷的场景也是于心不忍,他们开枪射杀在地上蠕动的叛军,早早的结束他们的痛苦。 而除了那条说明之外,兰登也终于领到了自从远望镇建成以来的第一个任务,居然也是和那些奴隶有关的。 齐鸣身体大步往前迈出,身上的气势迅速崛起,如同一道光芒冲天而起,整个中灵城的天空都被搅动了,风云变幻,大地颤抖。 他紧了紧手中的武器,看了一眼左右,发现他身边还剩下一百多人的样子,原本因为这一连串骤然发生的事情而变得有些呆滞的脸瞬间再次狰狞。 周时越说情绪就越是激动,说到最后,他脸上的表情都抽搐了,他捏住我下巴的手都爆青筋了。 身边的琳达跟伊璇雅皱了皱眉头,对于这样的冷殿宸他们,实在是太可怕了。 “呵呵,你也喜欢吧!那,这条裙子你帮我包起来吧。“紫妍笑嘻嘻的看着叶空,眼眸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刚才那一下,张远只是击退娜娜,但过上不久,一个战斗经验更加丰富的娜娜就会卷土重来。 想到自己还没有去离开过酒店,这对于爱凑热闹的莫羽蓁来说,完全就是个奇迹。 “……”莫靖远再怎么正人君子,此刻觉得喉咙干的像是被火烧了似的,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乔安明喊了一声,她不答,他便也不再多问,只是心里总算松了口气,照她这反应,晚上的事任佩茵应该没有跟她提。 毕竟,他的家庭背景实在太差了,如果琪琳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或许连自己都会鄙视自己吧? 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烦躁,本身他就是个怕麻烦的人,一想到接下来还会有很多麻烦事,这让他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在武道超凡还未全面普及之前,就已修习武道,修为远超常人,加入超凡管理局之后,在不到一年时间,武道修为便已达到的武者后期,天才之名远扬,堪称平民逆袭的典型。 他用一片布包扎自己的脚,这时需要一双布鞋,看那高挑美男蓝色布鞋似乎不错。 如果宋晴天说的是实话,那么朱玲玲也可能利用过这个旧日的情人。 “好!”景辞说了好,眸子一闪而过一丝温和。然后对着众位开口“散会!我明天要看到成品!”话落,就真的离开了会议室,扬长而去。 她是在林海混的,龙强的狠她是有耳闻的,想当大佬者必心狠手辣。否则只能当上鸡毛。 不过还好,定力也不差,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司徒军树也就清醒了过来,在心里面暗暗道:这个事情要牢记在心头,下次可不能够再发生了。。 这家伙说的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先过去看一下情况再说。随后他们就动身打算过去了,这个时候的夜总会。 这青年怎见过这般场面,尚未习武的他面对着这么多强者,竟然浑身一哆嗦,双脚一瞬间脱力,直接栽倒跪了下来。 “陈凡,你们欧洲陈家是做什么生意的,怎么他们都这么激动了?”林楠在问着。 “你跟一个男的出去喝酒,你不觉得。不妥吗?”他斜着眼看她,语气带着浓浓的戾气。 第一百一十二章 高延霸扭打擒将 薛世雄六十多岁了,精力不比年轻人,大半夜的,正在睡觉,忽然被叫醒,脑子还有点迷糊,帐门被打开了,凌晨时分的凉风吹进来,又加上远处听到的动静,他睡意顿消。 急忙掀开暖被,鞋都没空穿了,他赤足下到地上,踩着羊毛软毯,快步到了帐门口。 大雾掩住了营中,帅帐前空地上竖着的他丈余高的大旗,都看不清爽。 除了白茫茫的大雾,漆黑的夜色,他甚么也看不见。 “贼兵夜袭?” 仿佛是应证他的疑问,数人急匆匆飞奔到帐外,一个声音叫道:“阿耶!阿耶!贼兵来袭了!” 是他的三子薛万均。 薛世雄吃惊不小,却犹有怀疑,说道:“确是贼兵来袭?” “贼兵已在攻我营辕门!” 薛世雄稳住心神,问道:“多少贼兵?” “大雾茫茫,不知多少,只四弟急报,贼兵悍勇,趁着夜雾,摸近了辕门,骤起猛攻!” 如前窦建德所言,薛世雄的儿子好几个,其中跟在他军中的是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俩。薛世雄的营防,尽管不太严备,但辕门乃是一营之重地,轮值的守将以外,薛世雄专门令薛万彻领其部兵,驻在离辕门较近的营区。为的就是万一生变,不致营门立便有失,也算其慎处。 薛世雄喃喃说道:“窦贼怎敢出兵袭我?我军入河间至今,他只敢派过几次些许游骑,在我营外遥望,近我营半步,他都不敢,且斥候不是早已探知,他把他的各部部曲,多已调在乐寿,他分明是欲守城顽抗;又闻其部贼将,不乏有要求逃回豆子?者,他怎、他怎突敢夜袭?” “阿耶,或是因密贼部贼将李贼之故?” 薛世雄说道:“便是李贼相援,李贼前日才刚率部到了乐寿,不做休整,就来犯我?” 薛万均焦急地说道:“阿耶,不论到底窦贼为何敢夜袭我营,其贼兵已来,快调兵阻战吧!” 究竟为什么窦建德一反此前之态,敢於突然遣兵袭营,薛世雄一时间,想不明白。搞不明白,暂时也只能搞不明白了。薛万均说得没错,既其部贼已趁夜来攻,当下首先是调兵迎战。 因为窦建德部来得太过突然,薛世雄此刻,惊疑是有之,不过要说骇恐,却是并无。他营中三万兵马,即便是窦建德部贼的夜袭出乎了他的意料,可天已快亮,守住营总是可以的。 向着帐外望了下,唯一有点麻烦的是,这雾是不是有点大? 但也没关系! 天亮以后,太阳一出,这雾当就会散了,应该不会对守营造成多大影响。 薛世雄久经沙场,越是遇到险急,他知道,他越是需要在部属们面前显出镇静之态,以安军心,便先没着急下令,回身稳稳当当地步到案后坐下,这才抬眼,看向随他进帐的诸将。 “令:薛万彻即率其部,急援辕门。辕门断然不可有失,若有失,军法处置!” 他下达了第一道应急变的命令。 …… 将有临机自择之权。 薛万彻又是薛世雄的儿子,遇到紧急情况时,他自作决定的权力就更大一些。 薛世雄的军令还没下到薛万彻部中,不及尽起本部兵马,他已点起精卒百余,奔援到了辕门。 辕门紧闭着,外头没有传来撞击的声响。 薛万彻迅速判断得出:来袭的这部贼兵,应该是贼兵的先锋,人数当是不多,没有带撞车等攻营的器械,故是他们没有直接进攻辕门。 叫喊之声从前边半空中传进耳朵,薛万彻仰头朝辕门上的门楼、角楼和临近的营墙上望去。 他看到:雾气、火光、朦胧的敌我战士的身影在互相地撞击、厮杀! “贼兵只是小股先锋,跟俺杀上去!先将他们打退。”薛万彻厉声令道。 百余精卒应诺,持矛攥刀,跟着他便往通向门楼、营墙的坡道上去。 雾气湿漉漉的,沾湿了薛万彻的鬓角、脸颊,费力地辨别着道路,他尽快地冲向坡道。 十余人在一个高大汉子的领头下,从坡道上往下奔来。 两边正在坡道边缘会遇。 薛万彻初不能辨,不知从坡道上下来的是谁,大喊着问了好几遍,没人理他,他已心知不妙,预下达了作战的命令。值此两下相遇,果如他猜测,杀下来的这些人非是本军戎装,是贼兵! 当头的那个高大汉子,好生高大健壮,披挂着大号的铠甲,提着两根铁鞭,奔动如熊! 薛万彻叱咤喝道:“来贼何人?俺薛万彻也!缴械投降,给尔等一个全尸!” 还能是谁?这般高大健硕,提的复是铁鞭,当然就是高延霸。 高延霸闻言大喜,瓮声叫道:“薛万彻么?可惜,不是薛世雄!”大步奔近,提鞭便打。 其出言语气,已然不逊,当其子面,唤其父名,越发辱人! 薛万彻才一二十岁,血气方刚之龄,勃然大怒,挟起长矛,冲高延霸胸腹刺去。 高延霸冲势不减,起手将他长矛打开,已抢入薛万彻两三步前,另一手的铁鞭,带着风声,砸向薛万彻的脑袋。点滴血水,从鞭上甩到了薛万彻的脸上。虽是带着兜鍪,这铁鞭也断然不敢容其打在头上。薛万彻丢掉长矛,忙往后避让。高延霸得势不让人,急步逼追。 薛万彻叫了声:“老子没锏么?”摸住腰边铁锏,抽将出,招架高延霸砸来的铁鞭。 铁锏对铁鞭。 撞击之下,发出刺耳的声响。 薛万彻是自下而上的招架,力气上吃亏,只觉虎口生疼,血已崩出。 他叫道:“贼厮鸟!人呢?” 七八个近在他身边的精卒一拥而上,试图拦下高延霸。 高延霸两根铁鞭挥舞,这七八个精卒持矛的尚好,被他荡开,用刀的几个需要近身进斗,闪躲不及,被他一鞭一个,沾着胳膊的,骨头折断;打到脑袋上的,当即栽倒。 呼吸间,这七八个精卒已被尽皆杀伤。 其余的薛万彻的精卒,再冲奔往前,拦高延霸时,高延霸身后跟着的那十余人却已杀到,并有更多的高延霸队的战士亦从坡道上冲下。如似激潮涌来,薛万彻带来的其余精卒,一下顾不上去拦高延霸了,陷入进了与杀至的高延霸队义军勇士们的乱战。 高延霸再打伤、打杀了两三个薛万彻部的精卒,追到了薛万彻的身边。 薛万彻趁这短暂的时间,已恢复过来,高延霸虽猛,他在薛世雄部的三万步骑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悍勇,却又岂会便怕了高延霸?双手紧握锏柄,他气沉丹田,叫道:“狗贼来!” “你家老公……”高延霸铁鞭下砸,刺耳声又起,两人对招一合,“右武候将军卫南李二郎……”薛万彻嘿了声,两人对招两合,“帐下爱将……”铁鞭再落,薛万彻退了半步,两人对招三合,“高延霸也!”四度铁鞭猛砸,薛万彻虎口献血如注,两人硬碰硬,对招第四合! 薛万彻嘶声叫道:“贼厮鸟!”丢下铁锏,弯腰急赴前趋。 他个头没有高延霸高,一下抱住了高延霸的腰,脚下扎稳,腰杆挪运,用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将高延霸扳倒了在地!尘土四起,两声闷响,高延霸的铁鞭拿不稳,掉在了边上。 “狗日的,偷袭老子!”高延霸大怒,挥拳打薛万彻的后背。 薛万彻一身是甲,打上去,反倒使他拳头生疼。高延霸再又骂了声,弯起右臂,以肘击薛万彻的肩背,并用左臂,支撑地面,想要把薛万彻挣开,起得身来。薛万彻紧紧地抱着他的腰,肩膀侧下用力,身子压在他的胸上,两条腿缠住高延霸的腿,如何肯会松手? “入你娘娘!贼汉子,把老子放开!”高延霸察出了薛万彻用的这是角抵的手段,这个手段,他跟王须达学过,可他觉得角抵打人不痛快,兴趣不大,没学精,再三挣扎不脱,怒不可遏。 这个时候,周边若是有薛万彻部的精卒,高延霸可能就危险了。 但薛万彻带来的精卒,已都在与高延霸队的战士激烈拼杀,虽然是有人看到了这幕,腾不出手来帮薛万彻。高延霸的情况也是一样,他队的战士也没有人能来帮他。 两人便就这么抱着,在地上挣、压扭打。 薛万彻拼尽气力,总算是把高延霸勉强制住,抽出了一只手来,拔出短刀,向高延霸兜鍪下露出来的脖颈刺去。高延霸蜷着手臂,把他的短刀挡在外头,又叫了声:“狗贼!暗算老子!” 他不再去打薛万彻的背部,自也朝腰下去摸,抽出了他随身佩戴的短刀,捅向薛万彻腰窝。 薛万彻穿的甲,是一等一的精甲,短刀焉能插入? 捅了两下,捅不进去,高延霸气急败坏,力气陡生,刀子扔掉,仗着个头手臂长,拽住薛万彻的大腿,奋力往上来掰。这一下,可算是使对了路子了。薛万彻吃痛,再也抱不住高延霸,松开了手,叫疼声中,另一只腿用力,挣开了高延霸的手,滚向边去。 高延霸没了困缚,浑身轻松,一跃而起,揪住薛万彻的兜鍪,将其兜鍪拽下,打了两拳,又恼又喜,再复骂了声“狗汉子”,记起李善道的命令,“不得杀伤薛世雄父子,最好生擒”,见薛万彻被他两拳打得鼻血长流,好似昏过去了,不敢再打,提他起来,大呼道:“薛万彻已被老子生擒!尔等小贼,还不速降!我家大将军李二郎令,降者不杀,后降尽诛!” 一个人头从辕门上的门楼上抛下,刘黑闼露出脸来,叫道:“贼守将已死,我军主力已将到,……听到了鼓声、杀声了么?延霸兄,快快打开辕门!” 激昂的战鼓声,铺天盖地,刺破夜空、大雾的喊杀声,从辕门外喷涌而入。 不,高延霸听得分明,不仅是从辕门外的南边,东边、西边也都有喊杀传来! 熊熊燃起的火光,跃入眼帘。 是也杀上营墙、并也冲下来了的王小胡,带人在四下放火。 …… 杀声四面,透过夜色、穿越大雾,亦传到了薛世雄的帅帐。 一抹骇恐之色,难以自抑的,浮现薛世雄面上。 “大将军!贼兵已攻下辕门,四处放火,贼兵主力已到,分从三面趁机鼓噪开攻!” 薛世雄呆了稍顷,说道:“贼主力几何?” “末将刚在望楼远眺,但见南、西、东三面营外,火光如星,遍漫远夜雾中,不知其数!” 薛世雄问道:“何处为贼主攻?” “营南火光最多,当是营南。” 薛世雄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大将军,五更将近一刻了。” 薛世雄说道:“雾何时能散?” 这问题,谁也回答不了。 他急命营区外围各部诸将,集合兵马,以待迎战,营内各部诸将,安抚本部,不准营内生乱的第二道军令,才传出未久。他问道:“外围、营内各部,可有回禀?” 帐下司马答道:“回大将军,尚无回禀。” 薛世雄按案起身,唤道:“吾儿何在?” 适才来到帐中的将领只有几个,这会儿已是满满堂堂,聚了三二十将校! 薛万均昂首踏出,应道:“儿万均在!” “营南为贼主攻,点精锐千人,速往营南辕门,先将辕门夺回,然后出击,延阻贼展开阵型,大举攻我。支援你的兵马,为父尽快给你调到。”薛世雄下达了他的第三道命令。 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当此危险之际,只有他的儿子,他最能信任。 第一百一十四章 驱马仓惶催耶帅 总预备队两千人,千人是李善道本部的部曲,其余千人,各是从刘黑闼、李文相、张升等部中抽调出来的,皆各部之精锐。奉令来援王须达的这个旅帅,名赖思仁,是李文相部的勇将。 李文相也是汲郡人,与王须达是同郡老乡,所以高曦把赖思仁及其部给派来了。 唯是高曦不知道的,王须达与李文相系汲郡同乡不假,可他与李文相的关系绝不称上好,相反,去年他之所以投奔王伯当,后又被王伯当送到瓦岗,直接的原因就是他和他这一小部的“贼伙”,经常被李文相部的部曲欺负,欺负得不行了,实在没地立足了,他才投的王伯当。 是以,早在两三月前,打黎阳仓的时候,一见到李文相,他就怨愤登生。 奈何李善道颇是重视李文相,他不得报仇而已。 这其中的曲折,高曦怎能得知?倒把赖思仁派来给王须达做援兵了。 不过话说回来,王须达受欺负这事儿,实际上李文相也不知道,他那时部曲就数千之多了,打家劫舍、黑吃黑、大吃小,是绿林好汉们的惯常作为,汲郡的那些个小股贼伙,莫说被他手底下的人欺负,被火拼、吞并的就不知多少!哪里又会知道,这其中,曾经有个王须达? 李文相不知这回事,赖思仁也不知这回事。 这时,远近、前后到处都有敌我兵士正在厮杀、搏斗,白雾茫茫,夜尚未亮,具体的战斗情况,看是看不清,然喊杀之声,震耳欲聋,足便可知薛营西段营墙此处敌我战斗的激烈程度。 赖思仁提着劲,是要来立功的,他精神昂然地行了个军礼,说道:“大都督,末将赖思仁,奉命来援,请大都督下令吧!”已然瞧见王须达皱起的眉头,没往自己身上想,误以为王须达是在为攻不进寅区烦躁,便又接着说道,“末将来前,高仪同面授机宜,敢禀大都督。” “甚么机宜?”王须达没有回军礼,勉强问道。 赖思仁说道:“高仪同与俺说,如果不好迅速冲破敌防,不妨可抽勇士,组成几支突击小队,由将吏亲领,向敌发起突击。待将敌据守的阵线撕开,主力跟进。或即能将范德昭部击溃,夺下寅区。”补充了句,“高仪同说,这只是他的建议,能否可用,请大都督决定。” “突击小队?” 赖思仁说道:“高仪同建议,小队的数量可视情况而组,少则四五队,多则十余队,都可以。每队的人数以一火或两火组成皆可。对了,还有兵器,高仪同建议,兵器方面,以一火,也就是十人为一队举例,可按三二五配置,即矛兵三人,箭手两人,刀兵五人。” 王须达盯着赖思仁看了看,问道:“你带来了多少援兵?” “回大都督的话,一旅,百人。” 王须达当即下令:“就以你旅,组成十个突击小队,你为队首。你旅的人在哪里?” 赖思仁立功心切,闻得此令,不惊反喜,痛快地接下了命令,答道:“在营墙外。” “给你一刻钟,全旅到此集合。你如能突破范狗的防线,俺如实给你报功,你若不能突破,耽搁了俺攻下寅区的时间,使俺被二郎治罪,二郎取俺人头,俺先砍你的脑袋!” 赖思仁浑身振奋,应道:“大都督放心!不破范德昭的防线,不用大都督砍,俺自抹了脖子!”行个军礼,掉转头,飞奔向营墙外。 没用一刻钟,其旅百人,悉数已至。 王须达已把本部部曲的大部分兵士收拢了回来,或蹲或坐在附近的帐篷边上,见赖思仁率领其旅,在限定的期限内如数集合到达,没有更多的话说,往前一指,令道:“编好队,上吧!” 依照高曦的建议,赖思仁把他的百人部曲,分成了十个小队,各十人一队,每队矛兵三人居前,箭手两人居后,刀兵五人居中。迅速地将小队分成,他将兜鍪上的面甲合上,左臂挟矛,右手提刀,向着王须达说了声“大都督,俺先上了”,一声令下,身先士卒,引此十队即出。 赖思仁亲自带的这一小队,位处在十支小队的最前边。 其余九支小队,如似梅花点点,或落在其后,或分布在其之左后、右后。 百来人迈开步子,随着赖思仁同声叫着“杀”,冲向了前面薛营寅区,范部将士组成的防线。 王须达目视着他们在雾中迅捷地前进,——从王须达这个位置,靠着周遭的火光,将将能够模糊地望到数十步外,范德昭部防线的前沿。 防线的前沿是用倒下的帐篷、搬来的杂物组成的障碍。 王须达看到,赖思仁等尚未冲到前沿,伏在障碍后的范部弓箭手,齐齐挽弓,已是箭如雨射。 范德昭部的弓手多,他纠集起来、负隅顽抗的数百部曲中,弓手占了一大半,其内还有强弩。一波弓弩齐射,就是三二百支箭矢、弩矢,在缺少足够的甲士,王须达部为加快推进,又没有带多少笨重的盾牌的情势下,只这一个范部防线的前沿,王须达加上刚才那次,便已连着攻了三次,还没有能攻破,反是接连阵亡了四五个部曲,伤了一二十个。 姓赖的能攻破么? 王须达将自己的视线,尽力地跟着赖思仁。 赖思仁的个子不很高,但也因此,甚是灵活,尽管披着铠甲,奔跑如兔,在其甲上连中了三四支箭矢后,他已冲近到了范部防线的前沿!长矛横着一扫,打开了几支刺向他来的敌矛,随后,王须达瞧见,他扔下了矛,换用横刀,趁势跃过了一团帐篷,杀进了范部防线! 这一点,不难做到。 刚才的三次进攻中,王须达部的勇将,也能仗着铠甲不畏箭矢,杀进范部的防线,可关键的问题是,一两个勇将、或几个勇士的杀入,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是万难就将数百人的敌人防线给冲破之的!是以,能不能打破范部防线,还是得看赖思仁旅的部曲,能不能也杀进去。 杀进了范部防线的赖思仁,被雾气隐住,王须达已经看不清了。 他改而转视赖思仁亲率这队的兵士,亦即另外九队的突击兵士。 赖队的十个兵士,少了一个,可能是中箭,倒在半途了,剩余的九个,既是靠赖思仁在最前吸引火力,也是靠队尾的两个弓手乱射掩护,作为突击主力的矛手和刀手,紧跟在赖思仁身后,相继地也突入进了范部防线的前沿! 另外九队的突击兵士,因为一则,队形分得很开,二则,都是李文相部精选出来的精卒,体力充沛,跑得也很快,三则,在飞跑前进时,又尽量地保持了一条线的队形,——这三条结合,就大大减少了敌人箭矢、弩矢的威胁,并还有四则,这九队兵且皆胆勇之士,或者说亡命之徒,根本就不怕伤亡,便有队友负伤、被箭射死,他们也丝毫不惧,脚下半点不停。 由而竟是大出王须达的意料,他们在付出了几个主要是领头兵士的伤亡之代价下,也都先后跨过障碍,突进了范部防线的前沿! 侧耳倾听,矛、刀相击之声、敌我兵士叫骂喊杀之声,随着赖思仁等杀进范部防线,随着潮湿的夜风,入进王须达其耳。眯眼再去看时,雾茫茫,赖思仁等与敌拼杀的战况不能见之。 “大都督,赖思仁杀进去了!咱要不要立即跟上?” 王须达阴晴不定,望着数十步前、已陷入敌我殊死搏杀的范德昭部防线,求援吏卒给他带回来的李善道“半个时辰,还攻不下,军法处置”的军令,不期然地回荡耳边,距离李善道要求的半个时辰,只剩下一刻多钟了。他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抽刀在手,令道:“杀上去!” 等候在旁的其部部曲,纷纷起身,在火长、队率的引领下,第四次开始冲锋。 有了赖思仁等的已突进范部防线,范部的弓箭手自顾不暇,已然是没法再齐射阻击,这一次的冲锋,王须达知道,必定是能成功的了。 “即向二郎禀报,援兵到后,在俺亲自的部署,亲临前线的指挥下,重新发起进攻,成功突破了范狗的防线,寅区很快就能尽将攻占!”王须达令道,望着杀向范部防线的本部兵士,心中想道,“组成突击小队,按三二五配置兵器,进行突击,高沐阳这招,有点用处!” 隐隐约约,有点嫉妒在内心中泛起。 是嫉妒高曦的临阵之术?是嫉妒高曦现在李善道帐下的地位,已跃居其上? 且等打完了这一仗! 王须达想着,不说就再反超高曦,至不济,也能靠相继攻下营墙申段、薛营寅区的功劳,与现也已居其上,已能自率一部,担任今夜袭营的西面夹攻任务的陈敬儿,再度平起平坐了吧? …… 薛营,西面营区。 朦朦的红晕在东天向外蔓延,朝阳将升,好像略开始有些消散的雾中。 陈敬儿纵马挥矛,一马当先,冲入进了被拔掉栅栏的薛营西营墙的缺口! 他的身后,是举着火把、举着兵器,呐喊如浪,从他向薛营杀进的其部数千悍卒。 …… 薛营,南面营区。 辕门。 刘黑闼从负伤的战马上跳下,随手拽了匹别的战马,翻身跳上,举刀喝道:“追!” 他的马前,是溃败散逃的千余薛部兵士。 这千余兵,正是薛万均带来支援辕门的那些兵马。 但是,无需多言,他们现已被刘黑闼给亲自率众击败了。 薛万均马快,已逃离了辕门,呼啸的风声向后掠,他犹只恨马慢! 快一点,再快一点! 刘黑闼等追赶的喊声渐被抛后,渐不可闻,而前边的营路上,没头苍蝇一般,仓皇乱窜的本部将士渐渐变多。薛万均长槊在前,有挡住路者,或直接马撞过去,或用槊挑开。 再快一点,快一点! 帅帐入了眼中。 帅帐外的空地上,黑压压的一片、一片,人声、马嘶,聚满了将校、薛世雄的亲兵。 勒住了马,薛万均跃下,槊都忘了扔,便就提着槊,顺着将校、亲兵们让开的道路,奔进了帐内。薛世雄在主位上坐着。他下拜在地,叫道:“阿耶,挡不住了!快,儿护阿耶突围!”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且返河间召兵还 薛世雄已经披上了铠甲,未再坐榻席,坐在个胡坐上。 他暂止住与帐中长史、司马等的计议,问薛万均,说道:“辕门没能夺回?” “阿耶!辕门实是夺将不回。有个自称刘黑闼的贼将,着实骁勇,悍不畏死,儿与他骑斗了十余合,不能将其斩落。却今夜来袭我营的是窦建德与李善道两贼合兵,李贼、窦贼的后援贼兵源源不绝,儿只带了千余人马,不是对手,遂撤退回来。阿耶,快请起身,突围吧!” 薛世雄却哪里起身?斥道:“休得胡言!你虽我儿,若乱我军心,斩之不疑!”问道,“万彻呢?在辕门没见着他么?” “阿耶,闻得贼兵叫嚷,说是阿弟万彻已被个姓高的贼将擒下,现不知被押去了何处!” 薛万均见薛世雄不肯起身,自起身来,将无关的将校从帐中赶出,复又拜倒,哀求说道,“阿耶!事已不可为矣!不但辕门已失,不能夺回,南营墙东西两段,现也已被窦、李两贼部贼兵攻陷了多处,贼兵正大举冲进我营!驰回帅帐路上,儿远望东、西,遥见东、西两片营区,此际亦是火光冲天,杀声盈耳,已然被贼兵攻入。又沿营道所见,我营中诸部尽皆大乱!阿耶,你听,……满营都是乱声。乱情已经是压制不住,我营将溃矣!阿耶,快突围吧!” “你再胡言,看为父军法斩不斩得你!”薛世雄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 薛万均是亲自到辕门,刚打过阻击仗,亲眼见到有多少的贼兵已经冲进营中,又回来沿道,亲眼看见本营的诸部将士现下已是乱成什么样子的了。 他知道,这个营是万万不能再守了,全营溃乱,只怕已是转眼间的事! 他重又起身,不再劝说薛世雄,喝令帐下吏卒:“扶起大将军,备马,随俺护大将军出营!” 薛世雄怒道:“你敢不听将令,违逆父令?”须发皆张,瞋目喝道,“俺看谁敢听这逆子之令!” 吏卒张皇相顾,不敢听从薛万均的命令。 薛万均急得跳脚,向长史、司马求助:“长史?司马?” 长史、司马心中有数,这个营,的确是没法守了,而薛世雄不肯突围者,料之,一个是因脸面问题,再一个怕是则因之后被杨广治罪。 两人犹豫了稍顷,俱是心道:“张须陀先已败亡,刘长恭接踵大败,闻裴仁基已降附李密,深得李密信用,及唐公李渊也已反於晋阳。大隋的天下指日可亡,我等却不必葬身此地!” 长史便出言进劝,委婉说道:“明公,事并非已不可为,在下愚见,还有一线反败为胜之机。” 薛世雄急忙问道:“机为何也?” 长史说道:“便是河间城。河间城中,驻兵数千。在下愚见,明公若是现能突围出营,到至河间城,召聚城中守卒,然后返身回战,……贼入我营后,必会四下杀掠,趁此贼自相乱的机会而作进战,定能反败为胜,一举将窦、李两部贼尽数歼灭,擒杀窦贼、李贼,亦非不可!” 薛万均得了此话的提醒,连忙随声应和,说道:“对,对!阿耶,河间城有几千守卒,咱赶紧去,把他们调来,便对贼兵发起反攻!河间城离此,只七里远,现在突围,最多一个多时辰,咱就能杀回来!阿耶,事不宜迟,快些请起吧!再耽误些,可就真没办法了!” “我遣去河间县城,调守卒来援我营的檄令,尚无河间城的回报送到么?” 原来是在薛万均赶去辕门的时候,薛世雄已经派人去给河间城传令,调其守卒来援了。 司马答道:“明公,尚无回报送来。长史、薛郎所言甚是,当下反败为胜的仅存机会,就是赶紧调河间的守卒来援。既然明公的军令到现在尚无河间的回报,当下上策,自是明公亲到河间调集兵马。明公,下吏等愿与薛郎共护送明公突围出营,赴河间调兵。” 薛世雄默然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拍着大腿,痛心地说道:“蒙圣上天恩,我得为留守涿郡的三万兵马之将,今奉旨南下援洛,本欲顺道削平窦贼,却不意在此,反遭此一败!我对不起圣上啊!”按住膝盖,慢慢地站起了身,说道,“败军之将,我身可死,但这三万精锐是圣上的精锐,却不能白白地尽丧於此!也罢,便先突围,至河间,调守卒还回,来救各部将士!” 薛万均等见他终於松口,尽是松了口气,各胡乱地应着,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就出帐去。 吏卒早就把薛世雄的马备好了。 长史、司马等的坐骑也都已经备好。 搀着薛世雄上了马,薛万均、长史、司马等也都上马。 薛万均举首,望了下营之四面。 南、西、东皆有火光、杀声,唯有北边较为安静,除了营内北区本部兵的乱声外,营外并无贼兵的动静,——“围三阙一”,是人人皆知的围城、攻营之法,北边是真没有贼兵,还是贼兵在北边有伏?薛万均不知道,也猜不出,但眼下情景,不论是从营外的动静来做决定,抑或是从距离河间城的远近来做决定,却也都是只有北边可以选为突围的方向。 “阿耶,咱们往北突围!” 薛世雄没有说话,默认了薛万均的选择。 整个营都乱了,没可靠的兵马可调,能用的突围兵马,只帅帐前空地上而下聚集着的这数百人骑。不用薛万均多的话说,这个当口,谁会蠢到不肯跟着薛世雄逃命?这数百人骑,麻利地列成了队伍,前边百余骑开道,后边三四百骑扈从,便护着薛世雄,转上营路,奔向北营。 亲眼目睹了驻在北营营区的各部将士的混乱局面后,薛世雄当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有对自己听了薛万均建议的庆幸,有对自己一世英名,毁於一旦的悔恨,有日后杨广追究起来的话,自己今夜纵是逃出生天,到那个时候,只怕也要人头落地的恐惧。 前边开路的百余骑,手下不容情,凡是挡住路的,本部的兵士也好,将校也罢,槊刺刀砍,悉数杀散。从帅帐到北营墙的辕门,大约不到两里,不算长的这一段距离,开路的百余骑,少说刺死、砍伤了上百个北营营区的将士。踏着一路的血,薛世雄等驰近了北辕门。 司马先到,已将辕门打开。 薛万均等稍稍驻马,往辕门外望了一望。 红日已经升起,雾气慢慢地在退散,视野好了很多,众人望见,辕门外的原野上,树、草杂生,河流潺潺,不见人影;东边通向河间城的官道上,亦是空落落的,半个人踪不见。 “北营近邻河间县城,贼兵也许是担心若在北营外置兵,则可能会受到河间城来援兵马的夹击,故此未在北营边置兵吧?将军,此贼之误,而天赐将军反败之机!”长史分析说道。 薛世雄令道:“长史,你前头引路,我等还回河间,招聚兵马,再来还歼窦贼、李贼两贼部!” 长史应令,拍马驱前,便引着那开路的百余骑兵,率先出了北辕门。 薛世雄、薛万均、司马和余下的数三四百骑跟着,也都出了辕门。 转向东行,上到官道,众人拼命鞭马,只望能越早到河间城越好! 却行未两里,猛地里,鼓声大作,几面彩旗一从道左边的野树林中,一从道右边的河谷下,转将出来,旗帜前引,两队骑兵随在其后,也驰奔而出。呼吸功夫,两队骑兵的前队,已驰到官道上。左队、右队,分有一将率领。左队将兜马略前,拦在了薛世雄等骑前。 “薛大将军何在?在下萧裕,敢请大将军一叙。”这将横槊马上,推开面甲,高声说道。 两边驰出的骑兵不少,共得有一两千骑,掀起的尘烟漫天,遮掩野地,甚过渐已消退的雾气。 长史早勒住了马,不敢进迫,回禀薛世雄。 薛世雄望前边拦路敌骑的声势,知是突不过去,回头望了下北营,还没下回转的命令,已有一将挺槊驰马,冲了出去!是薛万均。薛世雄拦阻不及,只得急声下令:“杀过去!” 数百骑重新催马,紧随薛万均,挺槊前冲。 拦在道上的萧裕哈哈一笑,兜马回转,长槊高举,令道:“二郎军令:务必生擒薛世雄!” 却那右队骑将,乃是萧德,便引两队骑兵,迎着薛万均等杀将过去。 将斗未战,两下还没接近,鼓声再起,又一队较少,不到千骑的骑兵,现於薛世雄等身后。 领头的是一员小将,锦袍黑甲,系黑色披风,手中银丝槊,胯下如龙驹,可不就是苏定方! 集李善道、窦建德两部精锐,夜攻薛世雄营三万兵马,这是必将震动河北、以至海内的大战,苏定方年轻气盛,自负勇力,如何肯只做旁观?百般乞求下,得了李善道的允可,同意了他参战。既准了其参战,李善道就要给他重用,使他充当了萧裕副手,营北伏兵的裨将之任。 前是萧德,后是苏定方。 合计两三千骑,从四面八方,卷起的尘土蔽空,挺直的长槊如林,围杀向薛世雄、薛万均等。 “二郎军令:生擒薛世雄”的呼声,响彻了旷野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且返河间召兵还 薛世雄已经披上了铠甲,未再坐榻席,坐在个胡坐上。 他暂止住与帐中长史、司马等的计议,问薛万均,说道:“辕门没能夺回?” “阿耶!辕门实是夺将不回。有个自称刘黑闼的贼将,着实骁勇,悍不畏死,儿与他骑斗了十余合,不能将其斩落。却今夜来袭我营的是窦建德与李善道两贼合兵,李贼、窦贼的后援贼兵源源不绝,儿只带了千余人马,不是对手,遂撤退回来。阿耶,快请起身,突围吧!” 薛世雄却哪里起身?斥道:“休得胡言!你虽我儿,若乱我军心,斩之不疑!”问道,“万彻呢?在辕门没见着他么?” “阿耶,闻得贼兵叫嚷,说是阿弟万彻已被个姓高的贼将擒下,现不知被押去了何处!” 薛万均见薛世雄不肯起身,自起身来,将无关的将校从帐中赶出,复又拜倒,哀求说道,“阿耶!事已不可为矣!不但辕门已失,不能夺回,南营墙东西两段,现也已被窦、李两贼部贼兵攻陷了多处,贼兵正大举冲进我营!驰回帅帐路上,儿远望东、西,遥见东、西两片营区,此际亦是火光冲天,杀声盈耳,已然被贼兵攻入。又沿营道所见,我营中诸部尽皆大乱!阿耶,你听,……满营都是乱声。乱情已经是压制不住,我营将溃矣!阿耶,快突围吧!” “你再胡言,看为父军法斩不斩得你!”薛世雄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 薛万均是亲自到辕门,刚打过阻击仗,亲眼见到有多少的贼兵已经冲进营中,又回来沿道,亲眼看见本营的诸部将士现下已是乱成什么样子的了。 他知道,这个营是万万不能再守了,全营溃乱,只怕已是转眼间的事! 他重又起身,不再劝说薛世雄,喝令帐下吏卒:“扶起大将军,备马,随俺护大将军出营!” 薛世雄怒道:“你敢不听将令,违逆父令?”须发皆张,瞋目喝道,“俺看谁敢听这逆子之令!” 吏卒张皇相顾,不敢听从薛万均的命令。 薛万均急得跳脚,向长史、司马求助:“长史?司马?” 长史、司马心中有数,这个营,的确是没法守了,而薛世雄不肯突围者,料之,一个是因脸面问题,再一个怕是则因之后被杨广治罪。 两人犹豫了稍顷,俱是心道:“张须陀先已败亡,刘长恭接踵大败,闻裴仁基已降附李密,深得李密信用,及唐公李渊也已反於晋阳。大隋的天下指日可亡,我等却不必葬身此地!” 长史便出言进劝,委婉说道:“明公,事并非已不可为,在下愚见,还有一线反败为胜之机。” 薛世雄急忙问道:“机为何也?” 长史说道:“便是河间城。河间城中,驻兵数千。在下愚见,明公若是现能突围出营,到至河间城,召聚城中守卒,然后返身回战,……贼入我营后,必会四下杀掠,趁此贼自相乱的机会而作进战,定能反败为胜,一举将窦、李两部贼尽数歼灭,擒杀窦贼、李贼,亦非不可!” 薛万均得了此话的提醒,连忙随声应和,说道:“对,对!阿耶,河间城有几千守卒,咱赶紧去,把他们调来,便对贼兵发起反攻!河间城离此,只七里远,现在突围,最多一个多时辰,咱就能杀回来!阿耶,事不宜迟,快些请起吧!再耽误些,可就真没办法了!” “我遣去河间县城,调守卒来援我营的檄令,尚无河间城的回报送到么?” 原来是在薛万均赶去辕门的时候,薛世雄已经派人去给河间城传令,调其守卒来援了。 司马答道:“明公,尚无回报送来。长史、薛郎所言甚是,当下反败为胜的仅存机会,就是赶紧调河间的守卒来援。既然明公的军令到现在尚无河间的回报,当下上策,自是明公亲到河间调集兵马。明公,下吏等愿与薛郎共护送明公突围出营,赴河间调兵。” 薛世雄默然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拍着大腿,痛心地说道:“蒙圣上天恩,我得为留守涿郡的三万兵马之将,今奉旨南下援洛,本欲顺道削平窦贼,却不意在此,反遭此一败!我对不起圣上啊!”按住膝盖,慢慢地站起了身,说道,“败军之将,我身可死,但这三万精锐是圣上的精锐,却不能白白地尽丧於此!也罢,便先突围,至河间,调守卒还回,来救各部将士!” 薛万均等见他终於松口,尽是松了口气,各胡乱地应着,七手八脚地扶住他,就出帐去。 吏卒早就把薛世雄的马备好了。 长史、司马等的坐骑也都已经备好。 搀着薛世雄上了马,薛万均、长史、司马等也都上马。 薛万均举首,望了下营之四面。 南、西、东皆有火光、杀声,唯有北边较为安静,除了营内北区本部兵的乱声外,营外并无贼兵的动静,——“围三阙一”,是人人皆知的围城、攻营之法,北边是真没有贼兵,还是贼兵在北边有伏?薛万均不知道,也猜不出,但眼下情景,不论是从营外的动静来做决定,抑或是从距离河间城的远近来做决定,却也都是只有北边可以选为突围的方向。 “阿耶,咱们往北突围!” 薛世雄没有说话,默认了薛万均的选择。 整个营都乱了,没可靠的兵马可调,能用的突围兵马,只帅帐前空地上而下聚集着的这数百人骑。不用薛万均多的话说,这个当口,谁会蠢到不肯跟着薛世雄逃命?这数百人骑,麻利地列成了队伍,前边百余骑开道,后边三四百骑扈从,便护着薛世雄,转上营路,奔向北营。 亲眼目睹了驻在北营营区的各部将士的混乱局面后,薛世雄当真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有对自己听了薛万均建议的庆幸,有对自己一世英名,毁於一旦的悔恨,有日后杨广追究起来的话,自己今夜纵是逃出生天,到那个时候,只怕也要人头落地的恐惧。 前边开路的百余骑,手下不容情,凡是挡住路的,本部的兵士也好,将校也罢,槊刺刀砍,悉数杀散。从帅帐到北营墙的辕门,大约不到两里,不算长的这一段距离,开路的百余骑,少说刺死、砍伤了上百个北营营区的将士。踏着一路的血,薛世雄等驰近了北辕门。 司马先到,已将辕门打开。 薛万均等稍稍驻马,往辕门外望了一望。 红日已经升起,雾气慢慢地在退散,视野好了很多,众人望见,辕门外的原野上,树、草杂生,河流潺潺,不见人影;东边通向河间城的官道上,亦是空落落的,半个人踪不见。 “北营近邻河间县城,贼兵也许是担心若在北营外置兵,则可能会受到河间城来援兵马的夹击,故此未在北营边置兵吧?将军,此贼之误,而天赐将军反败之机!”长史分析说道。 薛世雄令道:“长史,你前头引路,我等还回河间,招聚兵马,再来还歼窦贼、李贼两贼部!” 长史应令,拍马驱前,便引着那开路的百余骑兵,率先出了北辕门。 薛世雄、薛万均、司马和余下的数三四百骑跟着,也都出了辕门。 转向东行,上到官道,众人拼命鞭马,只望能越早到河间城越好! 却行未两里,猛地里,鼓声大作,几面彩旗一从道左边的野树林中,一从道右边的河谷下,转将出来,旗帜前引,两队骑兵随在其后,也驰奔而出。呼吸功夫,两队骑兵的前队,已驰到官道上。左队、右队,分有一将率领。左队将兜马略前,拦在了薛世雄等骑前。 “薛大将军何在?在下萧裕,敢请大将军一叙。”这将横槊马上,推开面甲,高声说道。 两边驰出的骑兵不少,共得有一两千骑,掀起的尘烟漫天,遮掩野地,甚过渐已消退的雾气。 长史早勒住了马,不敢进迫,回禀薛世雄。 薛世雄望前边拦路敌骑的声势,知是突不过去,回头望了下北营,还没下回转的命令,已有一将挺槊驰马,冲了出去!是薛万均。薛世雄拦阻不及,只得急声下令:“杀过去!” 数百骑重新催马,紧随薛万均,挺槊前冲。 拦在道上的萧裕哈哈一笑,兜马回转,长槊高举,令道:“二郎军令:务必生擒薛世雄!” 却那右队骑将,乃是萧德,便引两队骑兵,迎着薛万均等杀将过去。 将斗未战,两下还没接近,鼓声再起,又一队较少,不到千骑的骑兵,现於薛世雄等身后。 领头的是一员小将,锦袍黑甲,系黑色披风,手中银丝槊,胯下如龙驹,可不就是苏定方! 集李善道、窦建德两部精锐,夜攻薛世雄营三万兵马,这是必将震动河北、以至海内的大战,苏定方年轻气盛,自负勇力,如何肯只做旁观?百般乞求下,得了李善道的允可,同意了他参战。既准了其参战,李善道就要给他重用,使他充当了萧裕副手,营北伏兵的裨将之任。 前是萧德,后是苏定方。 合计两三千骑,从四面八方,卷起的尘土蔽空,挺直的长槊如林,围杀向薛世雄、薛万均等。 “二郎军令:生擒薛世雄”的呼声,响彻了旷野上。 第一百一十六章 欲越薛营趁胜战 红日喷薄而出,驱散了大雾。 天光大亮, 已是后世时间,上午十来点钟。 前天晚上就没怎么睡,薛世雄部三万兵马,正如李善道自己所说,“战略上蔑视他,战术上重视他”,前晚,他和窦建德等进一步完善了一下作战计划;昨天白天,巡视本部诸营,一则将作战的计划详细地告知校尉以上的军将,二则是鼓励士气;昨天傍晚开始行的军,一直到现在,连着两天两夜了,眼几乎没有合过一下,李善道现在却是精神抖擞。 各部的军报如雪片似地送来。 他所负责的薛营南之西区和西区,基本都已被攻下,各部军将大致都已完成了各自的作战任务。接下来,就是清剿极少数的还在负隅顽抗的薛部将士,以及打扫战场了。 临战前的作战侦探、部署,紧张了两天,昨夜更是高度紧张了一夜。 李善道这时,既是紧张过后的放松,又是胜利已经获得的喜悦! 吹面而来的清风,带着血腥、烟气的味道,说实话,不怎么好闻,可也不禁令人竟觉惬意。 一阕词浮上心头,李善道待要吟时,及时察觉,这阕词和眼下的季节还不太相符,忙将这词又咽了下去,但放松、喜悦、惬意的情绪,充满心胸,不说点什么,又宣泄不了。 末了,他将这阕词略改了下,拈着直鞭,从胡坐上站起,背起手来,望着数百步外,此际已是可以清楚看到、占地甚广、营墙多段塌陷,其营内己军红旗遍布招摇的薛世雄大营,——营外入目,尽是进营加入战斗、或押着俘虏出营的己军的战士,将这阕改过的词吟诵了出口。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又近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一年一度秋风劲,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吟罢,吩咐说道:“取纸笔来!” 王宣德奉纸笔到。 李善道亲将此词写下,令道:“将我此曲子词,快马送贵乡,与我长史一看,请长史润色。” 自有杨粉堆接令,去办此事。 三四骑绕过薛世雄营,从营西奔驰而至,领头的是萧裕的弟弟萧德,急报:“禀将军!薛世雄果出营北辕门,欲逃还河间县城,被我部拦下。薛世雄、薛万均等,尽已得擒。” 李善道愈是大喜,问道:“人在哪里?” “苏定方押解着他们,正往将军处来。末将是先来向将军呈禀捷报的。” 李善道令道:“押过来后,就地看押,好生照管,不准打骂,等我命令。”顾视王宣德等,笑道,“薛营已陷,薛世雄也已被擒,走吧,咱们去寻寻窦公!看看窦公那边斩获何如。” 焦彦郎将坐骑牵来,李善道上马,打马一鞭,便在诸将士前呼后拥下,东去找见窦建德。 …… 北边,薛世雄营中,杀声犹响。 高曦领率的预备队,半数投进了营内的战场,半数在营外追截从营中溃逃出来的薛部败卒。 追击败卒的,不止有预备队的战士,还有从营中追杀出来的各部战士。 营外广阔的野地上,展目眺看,一堆堆、一簇簇的,到处都是逃跑的薛兵、追杀或截击的义军战士。像是在与营内犹响的杀声呼应,可望见的营西、营南外,亦是杀声起伏。 官道边上,碰见了王须达、郑智果等几部的部分将士,他们是第一批上阵的,刚撤下来没多久,有的疲惫不堪,靠着树在歇息,有的负了伤,被集中在一起,等着军医来给他们裹创。 但在他们这几部撤下来的人中,没有见到王须达、郑智果等的影子。 焦彦郎去问了乃知,王须达、郑智果等都还在营中,在领着他们尚有力气的部曲,在继续战斗,没有撤下休息。——营中战场,而下大局已定,其实已没多少战斗可再打了,王须达、郑智果等不肯撤出来,其原因李善道当然很清楚,显不是为“继续战斗”,而是为搜找缴获。 李善道平时,经常下营,他军中的部曲大都见过他,认得他,有很多还和他说过话。 王须达、郑智果等部这些撤下来的将士,见他骑马经过,不论是疲累的,还是负伤的,只要还起身的,都慌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军礼。 李善道驻马,问了几个看起来伤势较重的伤员的情况,命令王宣德立刻派人去找军医;又下马来,不顾那几个重伤员身上的血污,亲手将裹住他们伤处的粗布,又给他们包扎了下。 并问他们,这粗布是不是用开水烫过的?却是当下的医疗技术,硬件方面,李善道没法给提高,但软件方面,比如裹伤的布,需要先用开水烫下等等,他则是已制成纪律,令部曲遵守。 伤员和看到这一幕的战士,无不感动,俱皆回答,李善道定的纪律不敢违,已经烫过。 留下了两个亲兵,暂时照管伤员,等候军医过来,李善道继续向东行去。 行才过辕门遥对着的位置,又向东不太远,百十骑驰骋迎来。 那为首之人,披挂精甲,后系黑色披风,腰佩横刀,下骑黄马,正是窦建德! …… 两人相遇,皆勒马停下。 李善道拱手笑道:“窦公,恭喜恭喜。” “哈哈,哈哈,二郎,同喜同喜。”窦建德的心情,可要比李善道更高兴痛快,毕竟薛世雄是来打他的,乐寿是他的地盘,今将薛世雄一战歼灭,他怎能不如释重负?他大笑说道。 李善道说道:“一夜功夫,大败薛世雄,尽歼其三万部曲,河北之英雄,自后唯窦公也!” “要非二郎援俺,又要非二郎定策进战,部署得当,这场仗,俺纵想赢,恐也不易。若说威震河北,非二郎谁人?” 李善道一笑,说道:“窦公,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薛世雄已被萧仪同擒下,可能很快就能送过来。” 窦建德闻言大喜,拍了下大腿,说道:“薛世雄被擒下了?好啊!好啊!实在是太好了!这薛老狗,二郎你务必让俺一见,俺要当面问问他,还敢来犯俺不敢?”扭头张望北边的薛世雄大营,说道,“二郎,俺这边的战斗基本已打完,你那边呢?刚才俺遥望之,你那边的战斗像是也已打得差不多了?” “薛营的西营区、南营的西区,大都已被我部攻占,剩下的只是零星的小战斗了。” 窦建德说道:“也就是说薛营已下,薛世雄又已生擒。这场仗,忙乎了两三天,打了一大夜,算是大功告成!” “至多中午前后,就可打扫战场,清点斩获。” 窦建德目光越过薛世雄部的营地,朝向更北边望了一望。 他回过脸来,与李善道说道:“二郎,与你我战前的预计一样,河间城内的守卒,因夜晚不辨情况,确然是没敢贸然出城。底下来,二郎,这场仗你想怎么打?” “听公话意,公是打算再接再厉,趁胜进围河间城?”李善道心中一动,沉吟了下,没有回答,反问说道。 窦建德抚须说道:“二郎,这河间县城,俺是早就想要打下了。一个是王琮颇知兵事,俺先前试着攻了两次,没占着便宜;再一个,就是因为薛世雄,如果不能将河间县城速克,薛世雄的援兵可能就会到达。故此,这河间县城,到今俺亦还没能将之取下。於今,既然薛世雄部已经大败,河间县城已是外无强援,那俺就寻思着,不然就你我两部趁胜再进,一举将此城也打掉?” 却窦建德话里提到的“王琮”,是河间郡丞,现就在河间城中。 杨广尽管无道,但是海内州郡的地方官员中,不乏能干之士。如清河郡之前被擢迁为通守的杨善会,如河间郡的这一个郡丞王琮,便都不是庸人,各有不俗的知兵、安民的能力。 王琮其人,李善道听魏征给他说过,知此人也算是个人才。 李善道迟疑了下,亦回望了下北边河间县城的方向,摸着短髭,说道:“窦公,趁胜再进,一举将河间县城再也拔克,固然上策,可是有两个难处,公不知有无所虑?” “哦?有两个难处么?什么难处?”窦建德立即虚心请教。 李善道说道:“今下虽然歼灭薛世雄部这场仗已算打完,可是一夜鏖战,部曲伤亡不小,而且疲惫不堪,已是‘疲兵’,再有大胜的喜悦支撑,恐亦不堪再做攻城之战,此难处之一;前闻公言,魏刀儿代领王须拔部后,众至计十余万,现据深泽,公已有他也许会入掠河间之忧,则在与他达成盟好,或者至少探清其部动向以前,窃以为,若便再攻河间,亦为难也。” “魏刀儿”,即前文所述,曾打过太原,在鼠雀谷围困过李渊的那一部义军的首领。 他这部义军,与“王须拔”部义军是盟友、联兵,主要活动在太行山的中北部两麓。前些时,王须拔率众入掠幽州,中流矢而死,其众遂归了魏刀儿。魏刀儿声势大涨,部曲号称十余万。 现下,其部驻在高阳郡的深泽县。 高阳郡,即博陵郡,高阳是杨广在大业九年改的郡名。此郡与河间郡接壤,在河间郡的西边。深泽位在该郡的南部,从地图上看,几与乐寿呈一条直线,两县间隔着河间的饶阳、博陵的安平两县,和一条滹沱河,两座县城相距只有两百来里地。 魏刀儿部是才到深泽县,还没多久。 忽然来了这么一支十余万的部队,入驻进了离自己老巢只有两百来里地的地方,首先,虽然魏刀儿部也是义军,可窦建德与魏刀儿却是从来没有联系、来往过的,两下非常陌生;其次,便是义军,大吃小的事,发生的少么?再次,魏刀儿部十余万众,仅只深泽县及周边地区,短时还行,长时间的话,肯定不够其部吃喝,而河间郡与深泽又是接壤! 乃对魏刀儿部来驻此地的意图,窦建德怎么可能会不产生担忧? 魏刀儿部而下十余万众,他又素有剽悍之名,谁知道他底下会干什么?会不会入掠河间? 这些事情,在与李善道闲聊时,窦建德曾与李善道说过。 ——尽管魏刀儿不是隋官兵,但其意图不明,也算“敌情”的一种了,是须要告知李善道的。 此时,窦建德曾与李善道提及的此个担忧,被李善道拿出,当做了不可现就再攻河间城的第二个为难之处。 听完李善道的话,窦建德抚摸着胡须,似颇以为然的样子,说道:“甚是,甚是!二郎所言甚是。是俺思虑不周,没有虑到这两个难处。这般说,河间县城,还不好趁胜即取了啊。” “窦公,薛世雄部已亡,只一个河间城,公若欲取之,有何难哉?且先旋师乐寿,待公与魏刀儿定下盟好,然后公再遣兵来取,何用公再亲征,一偏将即可拔此城矣!”李善道笑道。 窦建德连连点头,说道:“正是,正是。” 嘴上呵呵的笑着,应和着李善道之言,窦建德骑坐爱骑上,抚着胡须,妹婿齐善行於战前私下里,向他提过的一个醒,重现脑海:“在长河县迎到李将军与黑闼后,他俩数言及漳南。辨察黑闼语态,似有助兄击退薛世雄部后,顺势还取清河郡之意。兄就此,宜早做应对之预备。” 第一百一十七章 缴获无数求良将 负隅顽抗的薛部兵士,渐次被消灭。 如李善道所料,至中午前后,整个的战场平静下来,已经不再有反抗的敌人。 打扫战场、清理缴获、掩埋阵亡敌我战士尸体、将俘虏收拢,用了小半天的功夫。 在打扫战场、清理缴获时,发生了一些小插曲。 便是李善道部的将士和窦建德部的将士,为争夺缴获,发生了几次冲突。 有两次,两边甚至把刀都抽出来了,但好在李善道、窦建德派出巡查战场、维持秩序的将吏及时赶到制止,没有出现更严重的后果。 报到李善道、窦建德处,两人的处理方式一模一样,都是令本部将士将缴获让给对方。 也别说是“友军”联兵战斗了,纵是同一部的兵马,不同的营头之间,往往在战后也会因为缴获的问题而发生冲突,李善道、窦建德见得多了,一点小事,两人自是都没放在心上。 又掩埋敌我阵亡战士尸体此一战场善后事宜,己军阵亡将士的尸体,不用说,窦部、李部都会掩埋,唯薛部阵亡将士的尸体,窦建德部的将士懒得掩埋,李善道却则严令部曲,必须要把所能找见的薛部阵亡将士的尸体,悉数妥善掩埋。他这么命令,主要是出於防止疫情之缘故。——但其部将士的这番举动,在被俘虏看到后,倒是俘虏们惊惶的情绪,因而得以稍抑。 这些,且也都无须多说。 是夜,在薛世雄营内外休整了一晚。 ——为防河间城中的王琮出兵偷袭,窦建德、李善道各遣了精锐一部戒备。不过,或许是薛世雄的全军覆灭,震动了河间城中,王琮到底是没敢学李善道、窦建德,也给他俩来个夜袭。 整一个晚上,在遍起远近的酣睡将士们的鼾声中,无惊无险地渡过。 翌日上午,李善道、窦建德两部兵马,还向乐寿。 两部共计两万余的出战部队,明亮的阳光下,沿着官道,踩着欢快的行军鼓点,昂扬凯旋。 整个的队伍拉出了十几里远。 随军被带还乐寿的缴获,装满了几千辆辎重车! 因缴获太多,得自薛营的辎重车不够拉,周边乡里的板车等等,也都被弄来用上了。 半数辎重车中,载的是粮食;余下的辎重车中,或载铠甲、兵器,或载财货。 还有十几架的云梯、数十架的壕车、撞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被俘虏们推着,亦杂行队伍中。 行军队伍的末尾,是俘虏队。两部合计所得的俘虏,共万余。相比窦建德部现押去乐寿的俘虏人数,李善道部所押的俘虏人数要少一点,但这不是因为李善道部俘虏到的敌兵人少,而是昨晚休整的时候,李善道令王宣德、高曦负责,将本部所得之俘虏中的老弱尽淘汰了下去,全都给放走了,现所留者,是沙汰过后的精壮,是以人数就少了点,然亦三四千之数。 另外还有战马,薛世雄部本就骑兵颇多,其部又久驻涿郡,此地水草丰富,素产良马,故他随军的战马着实不少。窦建德部缴获到了战马近千;因萧裕擒薛世雄时,随行薛世雄的数百将士尽为骑兵,是以李善道部缴获的战马比窦建德部缴获到的为多,有个一千四五百匹。 ——事实上,薛世雄部的战马不止此数,但在昨晚的混战中,一来,好多的战马被砍死、砍伤了,二则,薛世雄部的将士也不是尽被歼灭了,逃走的也有,逃走的可能有个数千人,这些逃走的将士,骑走了好些的马,所以李善道、窦建德两人就各得到了这么些的战马缴获。 总言之,从任何一个角度来看,破敌的迅速也好,歼敌的人数也好,缴获到的粮饷军械之多也好,俘虏到的敌兵与战马之多也好,以及通过这一仗,消灭了隋室在河北所存的最大的一支机动作战力量,对河北日后形势之影响也好,此战,都是不折不扣的一场大胜! 跟着李密、翟让打过这么些仗了,大胜仗当然是打过,打的还不少,可这一战,是自己亲自指挥打赢的第一场大仗,并且更重要的是,战后得到了这么多的缴获,——不像打张须陀、打刘长恭,那些仗打完后,得到的缴获,自己只能分到稍许,这一战后的缴获,可最起码一半都是自己的!本部军械、战马的缺少,通过这一仗,已是足可以得到不小的缓解。 昨夜,后半夜时,李善道眯了会儿,睡着了都是笑得咧嘴! 睡着了都高兴,醒着时可想而知了,李善道只能会是更高兴。 为了主将的威严,李善道已经是尽力地克制喜悦的心情了,但还是忍不住的,一会儿就扭头望上一眼,——他望的不是辎重车的队伍,也不是俘虏的队伍,是俘获到的战马的队伍。 “沐阳,一直发愁,咱战马不多。这下好了,一战克胜,一千多匹战马!我之帐下,亦可正式设越骑校尉了!回到黎阳,便着手此事!”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呵呵地说道。 很少见李善道这么高兴的样子,高曦也很高兴,恭谨地说道:“是,加上军中本有之战马,今军中战马计已三千来匹,足堪可组越骑十团,临战,亦可得组行军之两团。” 如前所述,“越骑校尉”,是府兵中的骑兵将领。府兵各府的主将是鹰扬郎将,副将是鹰击郎将,其下是团校尉,领步兵的校尉名步兵校尉,领骑兵的名越骑校尉。 李善道部,到今为止,限於战马数量的不足,还没有正式地置越骑校尉。经此一战,得到了一千多匹的上等战马,确是可以在他军中,开始正式地置越骑校尉这种骑兵的编制了。 而至若高曦所说的“越骑十团”、“行军之两团”。 “越骑十团”指的就是府兵中的“越骑校尉”,“行军之两团”指的是通常作战时的战时编制。 战时的部队编制,和府兵的编制不尽相同。 府兵的“越骑校尉”,一团最多二百骑,放到大的战场上,充当不了一个作战单位,因此,当大规模的作战时,主将常会把数量不一的“府兵编制”下的“团”,合并成一个“大团”。 就比如杨广征高句丽,参战之各军,在步兵方面的编制,是“步卒八十队,分为四团”,亦即,每两千步卒,编为一大团;骑兵方面的编制,则是“骑兵四十队,队百人,十队为团”,每千骑编为一个“大团”。高曦参加过征高句丽之战,故补充了句“亦可得组行军之两团”。 ——又如前文所述,这个“行军”,不是路上行军的意思,便是后世“野战军”此词的意思。 却话说回来,战马计已有三千来匹,十个越骑团、两个行军团,是两千骑兵,那还有一千来匹战马呢?跑哪里去了? 却是首先,得有备用的战马,不能一个骑兵一匹马,一个萝卜一个坑,这明显不成,就不说唯有一骑多马,才能长途连续行军,就只说如果战马在战场上死了、伤了,或上战场前病了,怎么办?总得有备用的战马才成;其次,李善道的亲兵、军中各营的中高级将领及他们的亲兵,也都需要有战马可乘。没有被计算入内的千来匹战马,就是充做这两个用处的。 这也是为何李善道军中现虽已有战马千余匹,可他却还没有正式组建骑兵队伍的主要原因。 只他的亲兵和各营中高级将领所乘的战马,就已占了他军中所有战马的近半了,剩下的那几百匹,再去掉备用的部分和给杨粉堆手下的斥候、传令兵们所骑的部分,能用来供骑兵作战乘用的已是不多,所以没有正式组建骑兵营的必要性。 当然,这已是之前的情况了,现在已是大为不同,已是完全可以正式组建骑兵部队! “唯是,沐阳,欲待设越骑校尉,组建骑兵营,还有个麻烦,摆在前头,你可能助我?” 高曦问道:“敢请将军示下,但凡末将力所能及,焉敢不尽忠效命?” “就是操练此务。步卒操练,我还能知些,骑兵操练,我却不通。你擅操步卒,骑兵何如?” 高曦迟疑了下,说道:“敢禀将军,末将昔在府兵,获罪之前,任过步兵校尉,越骑校尉未尝有任。骑兵操练之术,末将亦不精通。不过,却有一人,定能胜任,将军何不用之?” “你是说?”李善道往后边张了眼。 后边押送俘虏的,是郑智果、罗忠两部的步卒和萧裕所率的骑兵。 高曦说道:“正是萧仪同。萧仪同,本张须陀帐下之骑将也,擅骑战,若用他,适得其人。” 李善道有点为难。 要用萧裕的话,胜任,他自能够胜任,只是他并非是自己的部将,这一次参战,是李密令徐世绩把他拨调过来的。常理计之,这仗打完,他估计就要重新返回洛阳战场,徐世绩麾下了。 寻个什么借口,才能把萧裕留下? 高曦看出了李善道的为难,说道:“将军,除萧仪同外,还有几人可用。” “谁人?” 高曦向着跟在后头不远的一支队伍瞅了眼,说道:“薛世雄,隋之宿将,其两子皆长於骑战之勇将,若能得其父子降附,莫说操练骑兵,纵是俘虏中之骑将、骑兵,亦皆可为将军用矣!” 薛世雄父子三人,和被李善道部俘虏到的薛部的中高级将领、文吏,都在那支队伍中。 李善道特地给了薛世雄及其长史、司马等几个文吏优待,给了他们辎车坐。 “薛世雄……,沐阳,昨晚我见了见他,他一句话不搭理我,我正琢磨,怎生才能使他降我。沐阳,你可有办法?” 高曦还真有办法,出了个主意,李善道听罢,不由道好,便说道:“就用你这法子试试。” 出的甚么主意? 仍是落在了萧裕头上。 却萧裕本系张须陀部旧将,且在张须陀部中,和高曦原在府兵中只是个中高级军官不同,他还是张须陀帐下的高级将领之一,则若是请萧裕去给薛世雄做做思想工作,是否有用? 此即高曦之建议。 事不宜迟,李善道即就下令,找后边的萧裕来,将此请说与了他听。 萧裕并无推托,爽快答应,说干就干,下了马,就到薛世雄车边,边随着辎车前行,边与车中的薛世雄说话。李善道瞧了几瞧,不知他与薛世雄在说些什么,但辎车不见停下,辎车的门也不见打开,或许薛世雄是与昨晚一样,依旧是一言不发,压根没有接萧裕的腔? 亦不知萧裕之此劝降,到底能否得成? 李善道这厢猜测不已,窦建德的部队行在前头,却窦建德那边,正在言及到他。 第一百一十八章 暂由稍微美义名 窦建德在的行军队伍的位置,离李善道有七八里远。 但在他的位置,回顾的话,能够望见李善道红色的大旗。 上午的阳光照耀里,蓝天白云下,那鲜艳的旗帜,在一两万还师部队、万余俘虏、几千辆辎车、两千多匹战马组成的迤逦队伍中,最是高大,也最是显眼。 乃至,旗帜上,“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的字眼,窦建德恍惚都可望见。 却是当然,“恍惚”就是恍惚,这只是他的幻觉,相隔较远,旗能望到,字必是看不见的。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感慨。 发自由衷的,他叹与随从的诸将、诸文吏说道:“李将军年才二十余,智足以决疑定策,谋足以拔营破敌,威服三军,临阵令下,无敢违者,而言礼谦逊,退不居功,真人杰也!此般英杰,却仅李法主部中六卫十二将之一,李法主帐下,人才就这么多么?” 宋正本、齐善行都没有从军,他们留在了乐寿,为窦建德保证后方的安全。 从窦建德参与此战的文吏,主簿凌敬居首。 凌敬说道:“大王,李法主帐下可能的确是人才济济,然能若李将军者,料亦稀矣。如果他的六卫十二将,皆有李将军之智勇,又何至他攻洛阳已然数月,至今不下?” 窦建德点了点头,带点遗憾地说道:“可惜,二郎是李法主的部将!” 言外之意,众人都听了出来。 不外乎李善道是李密的部将,不是他的部将,此其一;若是他的部将,他一定不会只以六卫十二将之一来任用李善道,定然会给李善道以大用、重用,此其二。 范愿、董康买俱从在窦建德的边上。 董康买不大乐意了,说道:“大王,李善道诚然能战,可今次大破薛世雄,尽歼其部,难道是他一部之功!末将等前晚,谁不是奋勇进战?薛世雄,咱是没擒着,他军中的郎将、校尉,咱擒杀得少了?光俺一人,就擒杀其郎将、校尉十余!大王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 窦建德摸着胡须,哈哈笑了起来,笑了几声,说道:“俺不是此意,无非就是一句感叹罢了。这回尽歼薛世雄部,卿等俱有大功!待回到乐寿,论功行赏!”顿了下,与凌敬说道,“主簿,李将军来援俺时,有李法主的一道来信,俺尚未回复。回到乐寿后,你先代俺将给李法主的回信写下,表示一下俺对他遣李将军来援的谢意,再择些礼物,随信送往洛阳。” 凌敬问道:“敢问大王,是欲借此机会,与李法主通好?” “俺正此意,主簿意下何如?” 李密在河南,窦建德在河北。 窦建德原本想的是,李密自攻他的洛阳,自己呢,便立足乐寿,自在河北发展便是。 对李密,他本是没有相通的打算的。 然而於今看之,李密却不仅是声势强大,部下亦人才颇有,因他改变了此前的想法。 凌敬没有异议,说道:“李法主在河南,搞出偌大的声势,便连咱河北的豪杰,如郝孝德、王德仁诸辈,及前时从渤海南下、而又从李将军兵援我军的高季辅等,也都络绎前往投他。现他固然是洛阳还没打下,与大王无涉,可往后却说不好,先与他论些交情,自无坏处。” “这封回书,主簿可知如何措辞么?” 凌敬笑道:“大王放心,臣晓得。” “要把感谢之意写出来,但是也不能掉了咱的身价!” 这就是窦建德的雄豪之处了。 真要论“身价”的话,他哪里能与李密相比?并且又岂止是他,他帐下现所揽得这些隋之降官降吏,亦是分毫不能与投附李密的那些隋之旧臣相比!投李密的都是什么人?武如裴仁基,文如杨得方、房彦藻等,个个身出名门;降他窦建德的又都是什么人?宋正本,原为饶阳县长;孔德绍,原为景城县丞;刘斌,信都郡的一个郡司功书佐,何止是差了一两个档次! 可是,窦建德绝不妄自菲薄,之前的时候,他没有抱李密大腿的打算,现在他也仅仅是想与李密提前处个关系,彼此有个消息互通,即就够了,因而己方的“身价”就一定不能掉! 凌敬应了声诺,顿了一顿,说道:“大王,臣之愚见,洛阳城坚,守卒也多,李法主究竟何时能把洛阳打下,现於今还不能确知。大王未雨绸缪,欲先与他通好,自为远见,然当务之切要,臣以为,却似不在李法主。” “哦?” 凌敬说道:“臣以为,是在李将军!” “你是说二郎?” 凌敬说道:“然也。” “主簿此话怎讲?” 凌敬说道:“臣敢请从远近两方面,进禀大王。” “你说,仔细说说。”窦建德扯住缰绳,放慢了马速。 凌敬也将马速放慢,说道:“大王,李法主声势虽盛,身在洛阳,而李将军却驻兵黎阳,武阳郡又已为他所得,长远以视,大王日后怕是少不了与他打交道,此是远这一方面。近这一方面,则是齐公数日前私下与大王之所言,大王定还记得吧?齐公说,察李将军与刘将军,像是有打完薛世雄后,顺势回师攻取清河之意。清河郡,与信都、平原两郡悉接壤,此郡若为李将军得,臣忧之,恐会与大王不利。因臣之见,当务之切要,不在李法主,实在李将军!” 窦建德倾耳细听,听完了凌敬的话,他犹豫了下,转顾左近,见悉自己信用的臣属,便亦就干脆实话实话了出来,说道:“主簿,俺不瞒你,就善行向俺所进之此言,李二郎那边,俺其实是已经试过他一次了。” “就齐公之进言,大王已经试过李将军一次了?”凌敬不解其意。 窦建德说道:“就在昨天上午,战斗大致结束的时候,俺与他见了一面。俺当时提出,想要趁胜再进,再接再厉,将河间县城一并打下。以此试他。主簿可知,李将军怎么回答俺的?” “敢问大王,李将军怎么回答的?” 窦建德说道:“他与俺说,有两个难处,一则兵疲,二则是魏刀儿不可不虑。” “大王,此两难处,明显是借口!” 窦建德抚摸胡须,点了点头,说道:“可不是么?一场大战刚打完,兵士当然是会疲惫,可再进围河间县城的话,又不是当天围,当天就打,围上以后,休整个一两日,兵士疲惫的问题不就解决了么?再又至於魏刀儿部,就不说咱们刚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精兵,他敢不敢入掠河间?纵是他果然入掠,俺与李将军在乐寿,皆留的有兵马,合计两三万众,复有何虑? “主簿,你说的很对,李将军答复以俺的此两难,确实是他的借口。可由此却亦就可以看出,善行给俺提的这个醒,不是无中生有,相反,李将军与黑闼极有可能,真是这个打算!” 为何这么说? 首先,薛世雄部三万兵马,已被歼灭了,可以想见,离薛营只七里之遥的河间城内现必人心惶惶,此际若去打的话,会很难打么?不但不会难打,而且说不定兵马一到,其城就会投降。 其次,而城若一降,满城的子女金帛,便又将会是一份丰厚的收获! 也就是说,这个时候如果去打河间城,对李善道部言之,应该是不用再付出什么,就又能得到一份大的收获。这么大的诱惑力,可结果窦建德一提出来,李善道居然拒绝了。 这说明什么?这也就又是说,李善道心里边,必然是有更大的企图。 能是什么更大的企图?能是什么东西,能强过一座县城所有的子女、财货的诱惑? 只能是一个比一座县城更多的城。 昨日以此试探过李善道后,窦建德已可确定齐善行对李善道、刘黑闼心思的猜料,看来十之八九还真是料对了!李善道、刘黑闼还真是存着打完薛世雄,然后回师攻下清河的谋图! 凌敬皱起眉头,还没再开口。 范愿焦急了起来,说道:“大王,清河郡可不能任由李将军去占啊!” 董康买亦变色说道:“大王,咱们早就议好的,先打下河间县城,保证了乐寿北边的安稳,之后我军就便南取信都全郡和清河郡,东取渤海全郡。李将军若真欲得清河,不可由之!” “卿等所言,俺岂不知?清河郡,俺又怎愿他得?可问题是……”窦建德说道。 范愿问道:“大王,问题是什么?” 凌敬知窦建德所虑,说道:“大王所虑,是不是李将军才帮我军尽歼薛世雄部,则若阻他取清河郡,一个话难说出口,再一个传将出去,有损大王义名?” “俺正此虑!李将军和黑闼不辞路远,帮咱收拾了薛世雄部,黑闼还好说,与俺有旧;特别李将军,他与俺素昧平生,却义气为先,肯来助俺,今他若还攻清河,俺何以阻之!” 窦建德现下正处在创业前期的阶段,义气的名声一旦坏了,轻则,谁还会再来投他?重则,帮他的人,他都不知恩图报,再打郡县时,也难以再让守将、守官相信他的承诺,难再招降。 凌敬思忖片刻,说道:“将军此虑,惟今之计,只有一法可解。” 窦建德喜道:“主簿有解俺此虑之法?何法?主簿快说!” “李将军有助大王之义,确是不便即阻他取清河,他若真攻之,大王不妨暂可任由。” 话没说完,董康买急了,说道:“主簿,你这叫啥主意!” 窦建德止住董康买,说道:“听主簿把话说完。主簿,你继续说。” “清河郡通守杨善会,知兵能战,料李将军、刘将军即使攻清河,也难速下。而薛世雄部,亡覆於河间县城外,河间县城内必定大恐,却取之易也。大王可先遣一偏师,取河间县城,以示无与李将军争清河之意,候河间县城已下,我乐寿之北既已安稳,大王无争清河之意也已彰显,却李将军、刘将军顿兵清河,难以寸进,值此时也,大王可传书信与之,言愿相助。如此,大王之虑不仅可解,事闻传出,海内英雄,亦只会称赞大王以德报恩,焉不两全之美?” 窦建德大喜过望,说道:“主簿高明之策!” 范愿、董康买等相顾对视,皆翘起了大拇指,也都赞道:“主簿高明!” 便就定下,即用凌敬此策。 解决了李善道、刘黑闼意图攻取清河,而自己又没法阻拦的难题,窦建德心情欢畅。 再前望后眺,眺望到浩荡威武的行军队伍、不计其算的缴获、俘虏、战马时,全歼薛世雄部的大胜之喜,直到此际,却是才真正地占满了他的胸怀! 一战克胜,得到了这么多的甲械、俘虏、战马,他的实力将会得以大涨。待再收得河间县城、兵入进清河,其后再想办法将魏刀儿部解决掉,河北之地,就唯他独大了!——涿郡虽然还有罗艺,罗艺占的地盘不很大,且地处北疆,地广人稀,窦建德并未把他看作劲敌。 再其后,坐据河北,拥数百万之民,良马不缺、勇士不乏,就足可瞰视天下,待机而动矣! 行军两日,还至了乐寿。 窦建德人到王府,为显现对李善道的感谢和重视,竟依李善道之戏言,下的第一道令,即是对外明言,这是听从的李善道的建议,重赏刘神婆! 第一百一十九章 闻渊扣关乡情起 刘神婆懵懵懂懂,被带到窦建德的王府,屁股尿流,又被窦建德吓得唯唯诺诺,几句应承下来,结果得到了不菲的赏赐,稀里糊涂地又被送回了乡中,名声且因此而大了,整个过程如在梦中,也算是无心插柳。回到家中,她真心信了她所谓的九天仙子三分不说。 只说接连几天,李善道、窦建德两部兵马休整,窦建德日日设宴,与李善道等庆贺欢饮。 薛世雄部已被歼灭,但是王世充等援洛阳的兵马还在向洛阳开进,李善道饮宴之余,密切关注王世充等部兵马的进军情况,以及李密攻打洛阳的进展。 王世充等和洛阳的近况消息,尚未确切得报,一个急报,从西边加急传来。 却是李渊打着尊立身在长安的代王为帝的旗号,任命了其四子李元吉为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后事悉委之,他自己则亲帅甲士三万,誓众过后,已离开晋阳,传檄郡县,向长安挺进! 急报送来前,他已经兵到西河郡。计从李渊举兵,到现在为止,总共只不过才过了一个多月,他居然就已开始向长安进兵,并且兵马已到西河郡了,其速之快,令人目不旋接。 速度快,为招揽人心,出手也慷慨大方。急报中说,他在西河慰劳吏民,赈赡穷乏,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其余豪俊,随才授任,口询其能,手注官秩,一日之间,任官千余!授的官太多了,告身都没有,得官者取其手书之官名以为证明而已。——简直比李密还要过甚。 李密自称魏公后,在任官授爵上也很大方,但他所授的多是爵、散官,比如郡公、县公、仪同以上的武散官、散号将军等等,而在正儿八经的实授官职上,他远没有一日授千余这么多。 “这是在撒米喂鸡么?”李善道能够理解李渊为何这么干,但只西河一郡的士人、豪强,一日间就授了千余官?这也未免有点夸张。 刘黑闼对李渊的疯狂授官,没有甚么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李渊去打长安,挠着胡须,歪着头瞅着李善道拿着的急报,说道:“贤弟,李渊这厮只带了三万兵,这三万兵说不得还是虚数,实际能用之兵可能三万不到,他就敢去打长安?俺可听说,关中四塞之固,他能打进去么?” 李善道当然知道,李渊的确是打进去了。 “历史的齿轮,在这一刻,缓缓地开始运转了么?”李善道肚皮里嘀咕着,嘴上答道,“庞玉、霍世举引关中精锐,已在洛阳,关中现或颇空虚,李渊既然敢打,他当是就有一定把握。”一种迫急之感,翻在胸中,他放下急报,目视刘黑闼,说道,“贤兄,我有个事想问问你。” “贤弟,什么事?” 李善道缓缓问道:“薛世雄部已被歼灭,敢问贤兄,可起还乡之思了么?” 刘黑闼怔了下,旋即明了其意,一拍案几,哈哈笑道:“就等贤弟的这句问了!打完薛世雄当日,俺就思乡之情,不可抑制!无奈窦公实在热情,连日饮宴,使俺不好开口。” “贤兄现在好开口了么?” 刘黑闼说道:“今日就向窦公辞行,贤弟以为何如?” “数日休整,你我部曲皆已精满锐足;所得甲械之缴获,也悉已分与诸部各营;所得战马,你我也已抽够了能骑之士;而下唯一需安排的,是伤员,我检点过了,除掉轻伤可随军者,重伤员,各营合计,共二百一十四人,这部分重伤员,可先安置在乐寿;又,并已传檄郭长史,请他一面受卫县之降,一面调兵北至堂邑,且也已令下玄成、敬嗣,令他们亦到堂邑,准备接收俘虏,贤兄,万事俱备,於下是只等兄泛起思乡之情,你我即可挥师南下清河!” 还师到乐寿后的这几天,李善道、刘黑闼不是只每天吃酒,两人也做了很多事情的。 主要就是李善道说的这些。 别的无须多言,“传檄郭长史”、“已令下玄成、敬嗣”云云,具体指的是三件事。 两件与郭孝恪有关,一个是,高季辅已给他在卫县为卫县令的兄长去了封信,让他的兄长不用再等着投降李密,现即可以向李善道献城投降了,是所谓“受卫县之降”;一个是杨善会能战的名声,李善道、刘黑闼也知,为保证更大的胜算,两人经过计议,决定采取两路夹攻的战术,一路便是他们这一路,是主力,另一路,打算从武阳郡最北边的堂邑出兵,作为偏师,因这就需郭孝恪调部分现在黎阳的驻兵,北上到堂邑集合待战,是所谓“调兵北至堂邑”。 一件需要魏征、秦敬嗣来办,就是俘虏这件事了。四五千俘虏,不经整编,没法用,李善道、刘黑闼这下清河,是要去打仗的,这么多的俘虏没法跟着,不像重伤员,人数太多,也不好留在乐寿,所以就需先送到武阳郡安置,即便是令魏征、秦敬嗣也去堂邑,“准备接收俘虏”。 “俺这思乡之情,贤弟,已是如决堤之水,快要喷涌而出!”刘黑闼笑着起身,说道,“那就这么说!贤弟,要不你我现就去谒窦公,向他提出辞行?明天,你我就率部南下!” “贤兄想好怎么与窦公说了么?” 刘黑闼说道:“俺就实话实说。” “哦?” “俺就说……”刘黑闼挠着胡须,狡黠一笑,“俺想念家乡了,打算回家乡看看。” 要说起来,李善道、刘黑闼欲打清河,好像是没有必要与窦建德说,其实不然。 两个原因,一则,清河北与平原、信都接壤,至少其接壤地区,是窦建德的势力范围;二则,漳南又也是窦建德的家乡。於情於理,打漳南、打清河之前,都得先给窦建德打个招呼。 这也是为何早前就打清河此事,李善道原本的计划是与窦建德联兵。 现在自是已经不需要联兵了,窦建德系是在李善道的援助下,才歼灭的薛世雄部,那李善道凭此得些好处,自取清河,在李善道、刘黑闼想来,窦建德当也是无话可说。 ——话到此处,不妨再多说一句,刘黑闼的确是昔年在乡中时,每当赌输之后,不少受窦建德的救济,救济之恩,他是要报,故打薛世雄时,他以李善道军中“亚将”的身份,主动愿为先锋,领突击队去打辕门,可清河郡这么大的一个利益,能自得时,他当然亦是宁愿自得。 便李善道、刘黑闼两人,前去见窦建德。 一如两人之料。 窦建德明显听懂了刘黑闼“打算回家乡看看”这话的话外之意,然却非但没有半句不愿、或者想要插手的话说,反而在再三挽留他俩多在乐寿待些时日不成以后,还豪爽地从其军得自薛世雄营的缴获中,拨出了若干甲械、百匹战马,送给了他两人,又向他俩保证,一定会用最好的医生,照料他俩暂留在乐寿的军中之重伤员,又并还问他俩,需不需要自己派兵相助。 甲械、战马推辞不掉,可以收下,尽心照料重伤员之情,可以多谢,派兵相助,就不必了。 当晚,又是半夜酒宴。 第二天,李善道军令传下,各部拔营,便辞别了窦建德,南下清河。 窦建德领着他的一干文武,送出十余里之远,方才折回。 回到长乐王府,窦建德立刻军令亦下:命令董康买为将,引休养好的精兵五千,往取河间县城!同时,令驻在长河县的张青特,送李善道部出了长河后,时刻打探李善道部的进战状况。 …… 依旧是曹旦、齐善行两人作的礼宾随行,到了长河,停了一日,先令张升引卒千人,乘坐船只,走永济渠水路,送俘虏去武阳郡,随之,李善道、刘黑闼就再与曹旦、齐善行、张青特等相辞,两人引部,即出长河,从永济渠的东边渡过永济渠,径直杀向漳南。 离漳南,只有四五十里地远。 行军一日,已到漳南城外。 李善道选下筑营地点,令各部筑营,然后与刘黑闼、李文相等将,往视漳南城防。 却一众人骑马才到漳南城东,正要观望之时,两三骑从筑营的方向,疾驰而来。 马蹄清脆的声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俱皆转头去看。 来的是于志宁和两个从骑。 李善道没带于志宁同来,把他留在了军中,负责辎重等的安顿等务。 “司马?你怎么过来了?” 于志宁勒马止下,将一道书信,呈给李善道,说道:“将军,洛阳的檄令。” 李善道能感觉得出,打完薛世雄这一仗后,于志宁对他的态度似有改变,没再像以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了,和他再说什么事的时候,就比如适才令他负责辎重等的安置时,他不再只是像以前那般,只是不轻不重的,“淡淡的哼唧两声”,而是颇有点了恭谨从令的意思。 不论干什么,要想使人服气,还是得靠实力! 却对于志宁态度的转变,李善道知道,如果他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像于志宁这种“淡淡的”士人,有可能反会尴尬,未免不美,因是这几天来,他一直只当未有察觉。 这时亦然如此,他接住檄令,没多说什么,只在看见封泥完好后,依旧是像此前对待于志宁一般相同,以礼敬、不失亲热的语气,随口笑与他说了句:“往后再有檄令、军报,我不在时,司马但可先打开一阅,以免若有急事被耽搁。”打开檄令,看不几行,面现沉吟。 刘黑闼问道:“贤弟,是翟公、徐大将军的令,还是魏公的令?” “魏公的令。” 刘黑闼笑道:“是不是接到咱们的捷报了?贤弟,檄令中给咱什么奖赏了?” “咱们的捷报,魏公在下此檄令给咱们时,还没收到。檄令中说的非是此事。” 刘黑闼问道:“那是何事?” 李善道把檄令递与刘黑闼,摸了摸短髭,顾看李文相等,说道:“魏公令我等,薛世雄部精锐三万,破之估计不易,若一时难破,亦不必心急,阻之使其不得南至洛阳即可;而若有战机得之,竟将之击退,便还黎阳,用兵魏郡。” 这道檄令的内容虽然分两个部分,一个是打不过怎么办,一个是打过了怎么办,然其内之重点,众人却都能听懂,不在前半部分,而是在后半部分,亦即,是在“用兵魏郡”这个部分。 什么意思? 李密怎么洛阳还没打下,就操心起魏郡的事儿了? 李文相、刘黑闼等彼此相顾,俱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 李善道却很快就想到了李密下此令的原因。 第一百二十章 察密檄令巧言违 不会是有别的缘故。 李密之所以在洛阳未克的情况下,突然令李善道打完薛世雄后,攻魏郡,只能出於一个原因。 必是与李渊率众向长安进发有关。 关中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打进去的,可在庞玉、霍世举带了部分关中精锐,东已到洛阳,关中目下较为空虚的背景下,也不能不先就此,做一手预防的准备。万一,长安被李渊打下了呢? 长安的重要性,如前所述,李密比谁都清楚。 所以,他才会在洛阳尚且未拔的当下,给李善道紧急地下了这道命令。 魏郡西邻河东道的上党郡,上党的北边即太原郡。 太行山横亘在河东、河北,也就是后世的山西、河北之间。自古以今,两地若想来往相通,主要靠的八条峡谷道路,便是“太行八陉”。陉,意为山脉中段的地方。 这八条通道,便有一条的东端出入口,位在魏郡境内,就是第四陉,滏口陉的东端出入口。 其位处在魏郡北部滏阳县境内,滏山的山谷内。经由此陉,可从魏郡进入上党郡。 料之,李密令李善道取下魏郡的目的,为的就是将此陉的东端出入口控在手中。换言之,为的便是万一关中真的被李渊打进去了,他能够从河北方向,对李渊起兵的老巢太原做个威胁。 当然,只把这么一个向西进入上党郡的陉道的出入口控在手中,而且这个口通向的还不是太原,是上党,则对太原郡,可能是难以起到多大的具体威胁,但不要紧。 这个入口,可以只是第一个控制到的入口。 汲郡西为河内郡,河内郡与汲郡离得最近的属县共城县境内亦有一陉东端的出入口;魏郡北边的武安郡、襄国郡,也有一陉的入口,这些入口大可李善道在打下魏郡以后,李密或亲遣兵马,或再令他随之夺取。这样的话,数个皆可西入河东的入口在手,对太原的威胁就大了。 想来想去,李密这个时候,下此军令,只能是出於这一个原因。 见李文相、刘黑闼、高曦、高延霸、陈敬儿、王须达、高季辅、李育德等这一帮跟着自己来察看漳南城防的诸将,无不是大眼瞪小眼,没人能够理解李密此际下此令的缘故,李善道就将自己的料想,简单与他们说了一说,说完,接下刘黑闼递回的檄令,摸着短髭,忖思起来。 高季辅、李育德是宦官子弟,他们的眼界比高延霸、陈敬儿、王须达等高些。 便见李育德抚摸胡须,点头说道:“将军灼见,若非将军晓示,末将还真是不解魏公此令何图。听了将军开譬,末将乃恍然大悟。当此之时,魏公忽下此令,确是只有这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唐公李渊,柱国之后,世袭国公,隋主之中表,素有仁厚之名於世,今其起兵,非同小可,绝非窦公等等可比,且其今以尊立代王为号,直趋长安,其志尤不可测!设若洛阳未下,长安已克,天下局势,或将有损於魏公矣。先做一手预备,以胁太原,诚然有备无患。” 高季辅蹙着眉头,说道:“将军,於今我军已围漳南,将取清河,魏公此令却骤至,那底下来,该当如何是好?是接着打漳南、取清河,还是便就罢兵,先回黎阳,筹划攻魏?” 刘黑闼挠着胡须,瞧了眼李育德、高季辅,看向李善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善道知其心意,他这模样,一看就是不愿意这便撤兵还黎阳。 也是,漳南是他家乡,“衣锦还乡”的话都说了多少回了,现在终於兵马开到他家门口了,可以用兵清河,而且不再是与窦建德共分清河,是他与李善道两人独取清河,他又怎肯甘心便这么放弃,只因为李密的一道军令,就撤兵回黎阳,改而谋划打魏郡? 魏郡,刘黑闼也想占,可比起魏郡,他现在更急切想打的,是清河郡! 李善道沉吟了下,问于志宁、高曦、陈敬儿、杜正伦等人,说道:“卿等怎么看?” 高曦是个本分军人,下意识地答道:“兵虽已围漳南,可魏公军令既下……?” 主上有令,在他看来,理当遵从,可若是遵从,来援窦建德前,李善道就已定下的“先打薛世雄,再取清河郡”的计划,势必就不能实现。李密是主上,李善道也是主上。两个主上的意图出现了冲突,高曦也是为难起来,话到半截,回过神来,不再往下说,停将下来。 陈敬儿呲牙一笑,说道:“郎君,魏郡挨着汲郡、武阳郡,什么时候打不是打?且王仪同兵在林虑,有他响应,魏郡也不难打。清河就不同了,这回要不顺道把清河打下来的话,再来打时,又得兴师动众,岂不劳烦?俺的愚见,不如先把清河打下,再按魏公的令,去打魏郡。” 高曦本分是本分,不傻,已经转过弯来,不复再有为难之态,接腔应道:“陈仪同所言甚是!将军,魏公之令,固不可违,然我军已在清河,若就退兵回撤,不免纵失战机,似应先取清河为宜。” 李善道问李文相、于志宁、杜正伦,说道:“贤兄、司马、知仁,你们说呢?” 李文相、杜正伦自然是应和陈敬儿、高曦的话。 于志宁先说了一句:“魏公之令,不可不从。”一言既出,刘黑闼等尽皆投目於他,他却不慌不忙,接着悠悠说道,“然唯,今我军挟尽歼薛世雄部之威,方下清河,尚未进战,若便撤还,取清河之良机恐纵事小,挫了我军士气,亦不利於攻魏郡事大。因仆拙见,当先取清河!” 也算是一点试探,通过询问诸人对李密此檄的意见,摸一摸众人对李密命令的“态度”。高曦、陈敬儿的反应在意料中,李文相、于志宁、杜正伦的表态,颇使人满意。 众人的态度,已尽皆知,李善道拍板决定,说道:“司马所言,正合我心。知仁,便按司马此意,写一道给魏公的上书,备述恐伤士气之由,进禀魏公,旬日之内,候取清河,我便亲攻魏郡!” 杜正伦心领神会,显然,“正合”李善道“心”的,不是“先取清河”,而是于志宁给出的先取清河的理由,他恭敬领命,心里已开始打腹稿,怎么才能把于志宁“恐失士气”的这个理由,给它展开,帮李善道编得圆乎一点,使李密看了以后不致不相信。却也不必多说。 李密“打魏郡”的命令,李善道本就没打算听,不好办的是用什么借口拒绝,现下借口有了,这件事,他也就把之丢到一边去了,将李密檄令给了于志宁收好,继续与众人察看漳南城防。 …… 漳南之得名,系出漳水。 县在漳水之南,故得名漳南。 漳水有两个源头,一个出自太原郡的清漳水,一个出自上党郡的浊漳水。 清、浊两条漳水在太行山汇成一股,是为漳水。 此水向东,流入魏郡,在邺县转而北流,至魏郡东北郡界处,又分成了两个支流。 一个向北,流经武安、襄国两郡,折向东北,又过信都郡,入到河间郡,在河间郡的东部,最终被引入大业四年开凿的永济渠中。 另一个支流向东北,从武阳郡与武安郡两郡的接壤处流过,进入清河郡,与东南边不远的永济渠大致成并流的状态,过清河、漳南等县之北,末段在平原郡的东光也被引入进了永济渠。 漳水的下游,是李善道、刘黑闼率部去乐寿时,曾在平原郡渡过的;它的上游魏郡,是李密令李善道去打的;它再上游的清漳、浊漳两水起源、流经的太原、上党,是李密想要得到的;而它中游所过的清河郡,则又是李善道现在主动要打的。 这条水算上清漳、浊漳,自河东的太原、上党,穿过太行山而到河北的平原、河间,长上千里,委实是一条沿岸尽多要地、战国时赵韩魏曾长期在此拉锯、流通河东与河北的重要河流。 河流比较重要,由此河延伸出来的一大片沼泽,也很重要。 这片沼泽便是高鸡泊,如前所述,位置在漳南县县城西南的几十里处,跨在信都、清河两郡的郡界上。高鸡泊,李善道还没去看,但听窦建德给他说过,广袤数百里,葭苇茂密。 直到而下,这片高鸡泊中,仍还有盗贼藏伏。 上次从清河郡过境北上乐寿时,刘黑闼没有余暇,所以没有派人去高鸡泊,这一回,有了充足的时间,他在入漳南县境时,已派了亲信赶赴高鸡泊,去招揽这些仍藏身高鸡泊中的群盗。 漳南县的地势是四面平坦,中间高地,县城就建在高处,城外河流环绕。 这一带河流多,又是平原,土地肥沃。 只是海内大乱以今,已经多年,虽然漳南是窦建德的家乡,高士达、张金称等部此前在清河活跃时,多避其乡里,不入抢掠,可避开的只是他家在所在的村子,并不是漳南全县,该遭的兵灾,漳南县的大部分地区也是逃不掉,多年的战乱下来,亦已是人烟凋敝,土地多荒废。 两个年轻后生,穿着粗弊的衣袍,带着兴奋,抢着指向漳南县城,争着说话。 两人相争,话听不清说的是甚么。 刘黑闼举起马鞭,轻轻地抽了他俩一下,笑骂说道:“狗日的,抢什么?一个一个说!” 这俩后生缩了下脖子,摸了摸挨打的肩膀,赶忙都止住了抢嚷,不好意思地冲着刘黑闼一咧嘴,又怯生生地看了看李善道,没敢再抢着说话,可也没人出声了,反倒又嗫嚅起来。 刘黑闼骂道:“狗肉上不得台面!”笑与李善道说道,“贤弟,乡野小子,从没见过贤弟这等的贵人,把他俩给吓着了。”令两人之一,“猪儿,你先说。” 却这两人,俱是刘黑闼的乡人。 听说刘黑闼带着数万兵马回乡,来打漳南,其旧在乡中的相识,从李善道、刘黑闼兵进漳南县境起,络绎不断的,已有不少前来投他。这两个后生,是来投人中,与刘黑闼关系最亲者,俩人都是刘黑闼的族人。叫猪儿的这个,是他的族弟;另个叫狗儿,也是他的族弟。 刘猪儿就大起胆子,继续他的话,说道:“大兄,这城里头现就没多少守卒!原先还有些,有个千余吧,但好些是王辩的兵,自王辩领着他的人马渡河,听说是去了东平郡后,这漳南县城里,现有的守卒,顶多也就千把人!胆子小得很,平时乡里遭贼,他们都不敢露头!” 刘狗儿等他说完,说道:“大兄,四哥说的没错。城里头现在是没有多少守卒!大兄你带来了这么多的兵马,打一通鼓,这城就攻下来了!大兄,给俺一队兵吧!俺打先头!” “什么先头?那叫先锋!” 刘狗儿嘿嘿笑道:“是,是,先锋。大兄,俺打先锋!” “先锋,轮不到你打。”刘黑闼望着三四里外的漳南城墙,想了下,问道,“守卒里边,有没咱的乡人?” 刘猪儿说道:“咋没有!大兄,就俺邻家高翁家的老三,就在城里为守卒。” 刘狗儿说道:“是呀,有的!大兄,咱乡里被募到城里当守卒的还不少哩,得有个好几十。” 刘黑闼挠着胡须,见那城墙上守卒虽有,大型的守城器械没多少,便与李善道说道,“贤弟,城里的情况,如果真像他俩所说,那这城,确实好打。不然的话,明天就试着攻一攻?” 李善道眺看漳南县城,说道:“贤兄,漳南城可能容易攻,但是清河城,前时路经时,你我都是亲眼见到的,其城颇坚,戒备森严,却怕是不好攻啊。” “……清河城?贤弟何意?” 第一百二十一章 黑闼怒斥漳南耻 忽然,这个时候,百米外的一座别院之中传出来了一阵剧烈的波动之声。 已经深夜,林枫坐在屋檐上,手持着酒坛,望着明月,饮下美酒。 人类那个时期的发展,80%的重点城市都是在其毁灭覆盖范围之内,要不是深海无法登陆作战,估计全球人类就不是直接减员60%这么简单了。 后来,四位化神期圣祖布下陷阱,利用圣级阵法天罡奇门圣阵,终于将血月地妖围困在阵法内,四位化神期圣祖与血月地妖足足斗法了一个多月,双方尽皆法力耗尽,但依然不分胜负。 “安心啦~本宫麾下的懒海豹虽然很多地方都不靠谱,但是作战能力还有战争后勤的能力却还是让本宫很欣慰的。 慕容澈见她一直不敢睁开眼睛,黑眸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她,他怎么会看不出,她此刻内心的焦虑和恐慌。 在这些尸体的上面,西魔都感觉到了纯正的魔门力量,这就让众人更加确定,魔门之主肯定便是葬在这个地方了。 “你……你这是干什么?”胖子诧异看着那个干扰器,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说三妹妹善良那也只是赤由敢保证三妹妹会听他的话不胡乱杀戮人类罢了,总不能直接告诉别人三妹妹其实是比死体还恐怖的超级大魔头吧? 这风黎皮本身就有强大的防御力,而且上面的鳞甲还有强大的卸力和散力作用,任何攻击打在上面都要被卸掉一半以上,剩下的攻击力还会被分散到全身。 撰写私史的风气,江左最为浓郁,但是北地,包括陇州也有此风。 而他一旦迎向刀芒,只要被耽搁一瞬间,苏老就能反应过来,将漫天的虎爪再次攻向他,这看上去是一个必困之局。 黎飞眼神一变,急忙身子朝后退去,然后再度朝沈传星打出一掌。 这是蒙铃唯一想到了办法了,在和萧博翰多次前来钓鱼中,蒙铃对柳林河的地形早就熟悉了。 就在这个时候,街上再次传来一阵喧哗,拖拉机的声音跟坦克一样轰隆隆的传来,众人扭头望去,却见到从远处又来了一个拖拉机车队,数量更多,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萧博翰疑惑的看了着唐可可,他不明白自己答应过华子建什么?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对华子建再有过什么承诺。 黎擎强忍着那股强烈的冲动。此刻只要一个念头就可以给金蛇劲注入自己的意识,以燃烧意识为动力让金蛇劲去轰击魂胎空间。 “萧总不至于如此谦虚吧,你恒道虽然没落了不少,不过我看还能在撑个三两年的,哈哈哈。”潘飞瑞有点狂傲的笑了起来,按目前的格局,自己的推断并不是全无道理。 就算是苏铮他们三个偶尔下去,下面的那些魔修不但不记恨,反而还凑上来打招呼,变的就像是认可了苏铮他们一样,态度都还很热情。 心中更是在琢磨,那间餐厅的食物色香味美,环境也是清幽、而又高端大气上档次。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品位、有情调。 李师兄使劲的点了点头,但尽管李师兄面容表露的如此诚恳,但赤炎还是有些迟疑,故未松开抵在他脖间的手。 尤其是看着那足有几十双高矮颜色各不相同的鞋子,叶尘就有些头疼。 三道光束出现的十分的突然,其威力丝毫不逊色于天麟施展的摘星手。 不过随着道行越深,寇立也就明白,修行的道理玄奥复杂,远超自己想象,就好比九天都罗结界,便能融入自己拳术中,而且到了玄功一层,更是能对修行法门产生某种促进作用。 他们正在找的花轻言,却和兰姨坐在墨家子弟席位的最后面的位置,也做的最高,大家不转头是看不见的。 武道世界,这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世界,有人生,有人死。这是命中已经注定,要想活的更久,只有不断攀登武道高峰,踏足那传说的武道至境。 古族千金的身份在这,只怕也起不了什么用,毕竟不提其他几族和魔兽三族,就连华夏本土都来了不少强者参加拍卖。 半晌之后,泽荒将自己知道的同夜沙讲了一遍。然而,晓得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夜沙未有过多的震惊之状,或许那应该有的震惊早已在白华摧毁怨念黑雾之时给用光了。 这里可是在龙牙国的皇宫里,她当着殷玉仁的面,竟然敢这么奚落殷水月,而且花轻言前几天打了殷水月?花轻言这样还敢若无其事的出现? 伙计十分热情,倒是出乎潘金莲的意料,她一直担心里面的人会很凶恶,想不到会如此的有礼貌,她自然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为银子做事,你是来送银子的,自然是对你笑脸相迎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二郎再诱清河敌 最后民众的声音越来越大之时,林若枫才悠悠的在微博上更新一句话:你且看他。 结束了新品发布会后,康柏公司在这里安排了一场酒会,算是为了发布会成功举办而庆贺。 他本来就陪在局长身边,一直在病房里等候林天过去,正等的心急的时候,却收到了林天的短信,就立马赶过来了。 “娜塔莎出击了,那么你准备好了么?”乔一愣,他不知道超人在说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超人会单独来找他。但并不重要,他已经被肯特拎起来了。 往常他们斗兽,都十分紧张,拼命的嘶吼,为自己压中的斗兽加油,但是今天,他们真的很轻松。 那位武神心惊卓一剑的实力。话还没说完,身体已经被卓一剑劈为两半。 到底要巧合到什么程度,才会让两个原本是相互敌对阵营中的人,相互爱上彼此? “没想到传说中的应龙公司老板这么年轻,你好我是黄席何。”黄席何同叶淳握手道。 “有必要挖掘。”楚轩斩钉截铁,他的话通过心灵链接传到了其他队员脑海里。 叶淳看着放在茶几上的作业本,熟悉的纸张颜色,叶淳这才亿起自己多久没摸过这种纸张了。 而且那里虽然是角落,但是却是进门就能够看到的角落,只要有一点点异样,那么肯定进门第一眼就能够看到,她不会是想让那些革/委/会第一眼看到这个吧。 这句话就把鄢荷姌逗得笑出声,令晓棠看到她的笑容,有些恍惚起来。这几日,她都没有笑过。 “参见皇后,外面所有的乱党已经全部清除完毕,请皇后吩咐!”为首之人恭敬地说道。 “奴婢既在养心殿侍奉皇上,将皇上照顾周到便是奴婢的职责,又何来操劳呢?珍主子放心,奴婢定会好好伺候皇上。”她面带笑意的说。 布蕾尼亚心中一惊,大地法术流转,她的整个身体陷入在大地之中半尺,硬生生躲过这毒蛇一刺。 迈入门槛,储秀宫里头周遭安静无比,只是我的身份全然已变。我低着头走进去,步履不急不慢,但若说心里头也如外里的这般平静却是不切实际的。 周羡被她的样子气乐了,转念一想,池时没有否定他们的亲事,复又高兴了起来。 “方才见屋子里谈得喜庆,璃儿可不想坏了气氛,福晋,你们继续谈论不必拿璃儿当外人。”我坐下来却见她们一时都陷入沉默,便笑着打破尴尬。 马车颠簸,外面的月色光卓如华,随着哒哒的马蹄声我的兴奋劲头一过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古代交通果然不便,若是乘地铁估计早早就到了,我想着不知何时合上了眼。 池时目光幽深地看了周羡一眼,周羡一瞧,又咳嗽了几声,拿着扇子拼命地摇了起来。 莫樊有些惊讶的看了眼杨半夏,他刚才愣是没看出来,只以为那孩子不愿意说话。 “我叫你臭嘴瞎嘞嘞,我叫你臭嘴瞎嘞嘞,这是你应得的下场。”张丽华的行动引起大家一阵笑声。大家没有一点累了的样子,吃着野餐说笑着依然展露着青春活力。 其实,他并不喜欢把“救命之恩”挂在嘴边,但其深知冥武宗是个好醋之人,为了避免他犯疑心之病,故他时时刻刻用这句话来提醒他,希望他不要放在心上。 我为大靖征战了这么多年,家人朋友都在这里,暂时还没有挪家或者造反的打算。”顾汐宁回过神来,有些无语的看着灰鸽。 而看见凌云剑仙出手攻击青云子,另外五个渡劫境色未变,显然他们早就知道这种情况,也就是说,他们早就有所勾结。 一阵尴尬的声音响起,两人的目光集中在了苍术的肚子上面,苍术微微不好意思的摸了下自己的肚子。 “一切从简就是了,他们大概是害怕礼数太多会将我给吓跑,我还没说什么呢,就先将繁琐的事情给简化了。”说起这个,倒是另一件搞笑的事情。 但是让她惊诧的是杜变在战场上竟然如此凶猛,简直就是一个杀神一般的存在。 敖海绝对不会说谎话骗他,但是徐川也不相信,这些龙族会是真的,而且还能伤人,这样想着,他也没有太多的警戒心,也就在这时,一条青龙扑了过来。 “没有我漂亮,那个狐狸精是凭什么受到王爷的宠爱的?”突然想起那个狐狸精,比她受宠,若是长得不如她,那又是为什么? 要是在给他们一段时间,周围所有的星域,都会听从机械种族的,多么可怕? 王某人迎上对方的眸光后,俊脸一热,扭过头去,不敢与对方直视,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叶天没办法了,这巨大的星球想要了解,太花费时间了,还不如让红龙一会给他分析出来就好了。 战士没有给他任何的喘息时间,直接抬脚狠狠的蹋向血神成员的脑袋。 刘程在岸上抓人抓得可爽了,一个个就好像是在捡人一样,哪里是在抓人,刘程带着人在岸上,直接用绳索把人一个接一个的捆帮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反抗的力量,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意识。 然后在她们的帮助下,王振终于脱离了这个该死的泥坑,远离了那支插在泥坑中的冰箭。 听到袁英的声音,爱丽丝猛然一惊!随即惊喜的回过头,确认是袁英后,一下就扑了上去。 可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她在等着倪思裳下一步狠棋,自己作茧自缚。 对于那四名伤势较轻的普通人来说,一人一瓶足矣,何况那四人都在治疗术的覆盖范围,想必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不以破贼为功劳 不过,贞娘还是有些不放心,正好,正平的事情,她还得请姑父帮她参谋一下,到时可以问问姑父去年生丝的情况。 知州正想着如何劝王夫人大义救人,却不想,宝船靠岸后,王绮芳亲自送着裹着厚厚棉被的武管家跟杨知县走了下来。 宁雨儿立刻走到白夜身边,紧紧的跟着他,生怕这些再把她丢出去。 但是放松也不过一分钟,她便紧张了起来,这样的日子以后她每天都要面对,就算昨天她哭了可以让他停手,难道以后自己每次都要哭吗? “我家水管有点漏水,你顺便来帮我看看。”朵儿很机智的说道。 制墨世家出身,那看墨的眼力自然是一等一的,七老夫人看了看那字迹,想了想,将茶水泼在那纸上,茶水湿透了纸,但那纸上的字迹却没有化开的迹象。 “金雕攻击失败,主犯逃离!”军官向上汇报着,然后得到了追杀的命令。 撩开门帘,王绮芳探出半个身子,车夫连忙放下条凳,搀扶着里面的人下来。 我们坐在西屋之中,静静地等着子时的到来,现在的心情几乎比过年的时候等半夜十二点的钟声还要激动。大黄能否复活,成败在此一举。老猫抽了差不多有半包烟,显然已经很不淡定了。 尹君天也是心急如焚,可是妻子都这么难过了,他也不能再说什么刺激她了。 见木紫过来后,萧空又是急忙回去了,那里的其他冰块还需要他解决,而这些冰块不是他一个空间异能的人能解决的,难道要让他搬走整个地方? 章成功对我说道:“让你受委屈了。”回到办公室,严守正让人调查的结果出来了。 叶晓武喘着粗气,从表面看过去他的身子站不直,腰也弯着,证明在刚刚短兵相接的时候被打成一定程度的内伤了。 此时在星辰科技的总部,这一栋商业大侠正一层都被租下来了。在张天成的办公室,罗辰看到这一系列的数据,也是忍不住惊叹。 此刻,俞桑婉蓦地看向陆谨轩,什么话都没说,先是扬起桌上的杯子,狠狠砸在了地上。 白余寒一直注意着叶荒楚的表情,当看到叶荒楚那一副如遭雷击,脸色苍白的模样时,她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两人抱着多日未见的儿子被妻主揽住,红着眼圈摇头,喉咙发哽,说不出话来。 哼,劳资对你们和颜悦色,想不到你们两孙子,还真不当自己很牛叉了,在我面前,装什么大尾巴狼,惹毛了劳资,劳资照样将你们赶走。 现在最关键是她们现在要怎么回去?早知如此她们就因该叫早上顾的马车等她们,在多顾他一个下午。如今这样?算不算自作自受?京城这么大?回去的路好渺茫。 那八个保镖反应过来,此刻一个个感觉到自己的尊严被严重的践踏,此刻一个个怒吼着冲上来。 吸了吸鼻子,宝儿很是讨厌这个味道,连带着也开始讨厌面前的人,甚至不想要去看他一眼,更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抬脚便要绕过他。 林沉没等林云的话说完,自己肯定的总结道。而且此话也不单单是他猜测,林沉发现周围的杂草和树木已经越来越茂盛,颜色也比三天前看见的深厚了许多。 “公主,公主,你弄疼我了……轻一点!”只听武崇训突然皱着眉头,双手赶紧制止安乐公主的挑逗行为。 韦皇后成功地把三名反贼一一地用毒针射死,显得非常的得意,只见她不慌不忙地收回手中的盒子,露出了一抹邪恶的笑容。 丁羽虽然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但是,此时看见对方有了试探之心,刚刚修成神罗业位的丁羽,当然也不会放弃这个一试身手的机会,当下也是神罗之力尽出,化成一柄神罗之剑,直直的刺了过去。 凤姨不悦地一挥手,两个杂役便将宝儿带下去了。看着高大人欢欢喜喜地走了,凤姨朝着那背影丢了几个白眼,继续张罗她的生意。 “东方寂。你不要开玩笑了。今天可是你和萱萱结婚的日子。你不要玩了。”夏琳忙说道。 终于,王天下定决心要将其吃掉!毕竟,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王天现在的实力,还不足以保护这样的重宝,将其吃掉,可以说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现如今,已经死了那么的人,韦晓宝不过是受人利用罢了,他也是自身难保,如果韦晓宝从此销声匿迹,我也不会置他于死地。”太平公主认真地回答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宁可断腕重全局 求援急报的内容基本相同。 将领浑身一哆嗦,他没有叫嚷,却想扭头看看后面到底怎么回事。 阿九也在打量赵律,这个间接造成了前身死亡自己新生的男人,虽然他是她名义上的丈夫,然后她却是第一次看到他。 随着拳赛不断的进行,双方的攻防,变得越来越激烈,让人肾上腺素飙升。 而三天时间足够胖子把建材弄到了,在这期间,有300万方可以在四阶之前进行提前布置。 从李光华那里,余长已经掌握了一些基本的信息,但更深入的信息未能掌握,那么有些信息是否可以从竞争对手那里获知呢? 在灰袍巫师的押解下,林维等人被按照实力安排到了不同的围绕栅栏的房间内。 眼看着商队距离人类城池越来越近了,因此狼骑首领当机立断,今晚动手。 只见王浩东慢条斯理的起身,又拿起了一酒瓶子,倒立,把里边的啤酒瓶倒光。 见到周泽楷,作为一个母亲的控制就出现了,她几乎是无视了在场其他让她害怕的人,直接就开怼周泽楷,怼完之后又看到了自己宠爱的大儿子,立马高声命令道。 金发光一脸茫然地说,“贵不贵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又不会支付他们的医药费。”发哥打伤别人还要支付医药费,这不是笑话吗?发哥通常打伤了别人,别人还要给他赔礼道歉。 不多时,晏长澜一身水气走出来,接过涅金蜂蜜便喝了几口,随即一股热流自丹田处涌起,他立时坐下,将这股力量化开,融入自己的紫丹之内。 万气珠就悬在崖顶上。不断吞噬太幽魔火转化成本源之气,输入万圣崖碎片内。 “我道你为何不急,居然是在等铮哥儿,这不像你行事。”杨缱道。 孩子们忙应了听到可以用晚膳,一哄而散,只胤禛还窝在石慧怀里,羞愧不肯起身。 这般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月底,石慧才想起来,白明敏姐妹竟然走了十多天了。虽然通讯信号不好,不过白明敏姐妹也时常给她发消息,比如他们路上遇到了什么变异动物之类。中间有两日断了消息,后来却是舒子轩发来的。 原先在执法堂时,胖子罗尚有顾忌,内门执法堂就在正院,虽然这两天人不多,可执法堂外也时不时会有教习、护院路过,谢青云如果闹将开来,容易惹来麻烦。 许问落入化龙池的瞬间,仿佛打破了另一个空间的禁锢,没有激起一滴池水,身影骤然消失在化龙池中。 翌日, 天还未亮,凤栖山上上下下便都忙碌起来,季景西肩担重任, 前一晚大约只合了一个时辰的眼,人何时走的杨缱都不知,直到上午的仪程即将开始, 她才远远在皇帝身边瞧见熟悉的身影。 从生死线上走一遭回来的东门庆、汪金莲两人,则紧紧地相拥在一起,享受劫后余生的温情。 他忐忑不安的听这年轻人回答道“那些任务大都是些炼丹士发布的,主要是让人帮助他们寻找一些稀世灵药,又或者扑捉一些罕见的动物,而这些炼丹士则用能够增加内劲修为的丹药来做报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满座俊彦候一人 “足下便是崔公?”在帐门口等了有一会儿的李善道,瞧见于志宁领着数人来到,不等他们到得近前,主动前迎,略微打量了下跟在于志宁最近处的这人,先叉手为礼,热情笑道。 这人三十多岁,白面蓄须,黑幞头,圆领袍,腰围革带,玉佩叮当,佩剑,足着软底靴。 像是被李善道的年轻给惊奇住了,这人楞了下,才慌忙还礼,说道:“仆崔义玄,谒见将军。” 客套词,李善道说得已是相当熟了,顺嘴就来:“远远望之,公气度不凡,便知必是崔公无疑了。公之清名,善道久仰。上次途径贵郡,往乐寿去时,便思与公一见,奈何军务倥偬,不得机会。今日终得在此相见,幸甚幸甚!”转视另外几人,笑道,“却不知这几位是?” 于志宁介绍说道:“敢禀将军,此数君皆是与崔公共襄义举,劝定武城令献城的县内名士。此两位是义玄公的族兄弟,崔氏大房之苗裔,名讳龙藏、智藏;此位张君,名讳文焕,其族父便是拾囊不昧、慎数马足之张大夫也;此位房君,故魏之平东将军房公苗裔,讳易从。” 清河郡的著名士族不少,其中又以武城的名族为多。 而武城最有名的士族,主要就是崔、张、房三族。 于志宁领来的这几人,人数不多,可是武城的这三姓名族,却都包括在内了。 却原来,武城县和漳南县一样,又是不攻自降。 不过献城的过程与漳南不太相同,比之漳南投降的干脆利索,武城的投降稍微有点波折。 原本,武城令是没打算投降的。 通守杨善会能征善战,武城令对杨善会抱了很大的希望,认为武城是清河县城北边的藩篱,杨善会肯定是不会不救,而杨善会只要来救,武城的危险局面自然也就解了。 结果,却在昨天傍晚,崔义玄等联袂求见於他,给他看了一封私信。 信是范郡丞亲笔所写,信里明明白白地说了,虽然他是百般请求,杨善会执意不肯发兵援武城县,在信中,他建议收信人趁着“李贼”尚未正式围攻武城,不如赶紧逃来清河县城。 看完这封信,武城令如遭雷击。 崔义玄等趁机劝他,薛世雄三万精锐,都不是李善道的对手,况乎武城一城?如果杨善会来救,也许城还能守住,可杨善会压根不肯来救,如此,外无援兵,强敌临城,只怕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与其城陷成擒,闻李善道有仁义之名,非张金称此类残贼,何不献城以降? 一边是郡中不救,一边是县中的右姓士人愿降,再加上,李善道在武阳郡赈济百姓、揽用士人、重用武阳丞元宝藏的门客魏征、盛志等,还有冠氏长于志宁等一干武阳郡的降官降吏的宽仁行为,他亦有风闻,於是,彷徨了阵后,索性就听了崔义玄等的进劝,乃献城投降。 简言之,武城之降,范郡丞的信是首功,崔义玄等的推动是大功。 听罢于志宁的介绍,李善道给足了崔龙藏等面子,一一的与他们叉手见礼。 崔龙藏等还礼不迭。 李善道笑道:“帐外非叙话之所,公等请入帐中坐。” 不先入帐,亲手掀开帐幕,请崔义玄等先入。 崔义玄等人哪敢先进?推让不已。 末了,还是李善道先进了帐中,于志宁与崔义玄等鱼贯跟入。 帐中坐定,王宣德指挥吏卒奉上汤水,侍候在下。 李善道再次打量崔义玄等,见他几人多是白白胖胖,纵有不显胖者,也是皮肤白皙,一看就都是养尊处优,即便於今已然乱世,也是从未吃过什么苦头的,——与黎阳仓城外、行军道路上所见到的那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饥民们相比,简直两个世界的人! 可世道便是如此,两个世界,又有什么办法? 而且,虽然感情上,李善道更倾向的是那些受苦受害的饥民,但在而今的这个时代背景下,他理智上很明白,对他事业上发展,更有帮助的却是这些养尊处优的士人们! 因而,表现出来的态度,就更加热情和敬重了。 武城崔、张、房诸姓,又以崔氏最为知名。 这个崔氏,就是有名於世的清河崔氏了。清河崔氏共有六个房支,分是大房、小房、青州房、鄢陵房、郑州房、南祖房。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于志宁介绍过了,是大房的族裔;崔义玄是南祖的族裔,族兄弟三个,俱是汉末被曹操赐死的大名士崔琰的子孙。 崔琰,李善道当然是知道的,在闲聊中,听到说他们族兄弟三人居然均是崔琰之后,李善道就有点奇怪了。他不是不相信崔义玄兄弟的话,崔琰就是武城人,他们这一族,几百年都在这儿住,说他们是崔琰的后代,李善道不疑;但于志宁明明介绍过了,崔龙藏、崔智藏是清河崔氏大房的后代,与崔义玄不属一支,怎么却全都是崔琰的子孙?便将此疑问了出来。 这一疑不问还好,一问出来,崔龙藏兄弟面色登时略变。 兄弟两个互相看了眼,没人出声。 崔义玄没什么变化,依旧是语气恭谨,给李善道解释了一下。 却崔琰的四世孙崔逞,历仕前燕、前秦、翟魏、后燕、北魏五朝,苻坚败亡后,还曾受过东晋的任职,有好几个儿子,崔义玄这一支,是他长子崔祎的后裔;崔龙藏、崔智藏兄弟是他幼子崔諲的后裔。 崔祎的四世孙名崔溉,即崔义玄之父;崔諲有两个曾孙,一个叫崔休,一个叫崔寅,崔休之后,号崔氏大房;崔寅之后,号崔氏小房。崔龙藏兄弟是崔休的曾孙。 这简直把李善道听的,如坠云雾,这传承谱系,实在复杂。 不过有两点,他听明白了,一个是,按崔义玄的谱系说法,他是崔琰的十世孙;再一个是,崔氏的南祖房、大房、小房这三房,都与崔逞有关系。 正好,对崔义玄兄弟的祖辈们,他所知道些事迹的,也就是崔琰、崔逞两人。 便顺着此个话题,就崔琰、崔逞两人,把自己所知的有关他俩的一些事,略作了些谈论,好生地抬举了下崔琰、崔逞,借此二人,赞誉清河崔氏当真是世代清正,士林之楷模也。 崔琰无须多说,因清高被冤杀,至当下之际,每当被人提起,还令士人痛惜。 崔逞和崔琰相同,也是被赐死的。崔逞投北魏时,北魏刚建国,皇帝是道武帝拓跋珪。赐死他的原因是当时东晋的郗恢给拓跋珪的弟弟写了封信,说“贤兄虎步中原”,拓跋珪以为此言悖君臣之体,便令崔逞等在回书中,贬称东晋皇帝,以做报复。崔逞给用了“贵主”的尊称。拓跋珪大怒,说“使汝贬其主以答,乃称贵主,还不如称贤兄”!就把崔逞赐死了。 却这崔逞历仕诸国,名声很大,他之被赐死,与崔琰之死一样,在当时也是一件大事,导致了原想投奔北魏的东晋宗室司马休之等数十人转投别国。拓跋珪为此,后来是十分的悔恨。 崔逞的故事,李善道不是前世知道的,是不久前,在和魏征聊天时,听魏征说及的。 现听现卖,这个时候就用上了。 武城张氏、房氏的名气不如崔氏,比较有逸闻的也就是于志宁介绍张文焕时提到的“张大夫”。 “张大夫”,名张虔威,仕隋官至谒者大夫。 “拾囊不昧”者,有次他在路上捡到了囊,恐其主人求失,因令左右负之而行,之后数日,物主来认,他就把囊还给人家了。“慎数马足”者,一次十几个地方上的官吏同时谒见杨广,杨广问他,“其首立者为谁?”谒者大夫,掌传达等事,进谒的官吏,都已先见过,但张虔威仍是下殿,近处看了看,才回答是谁。杨广便说,“卿为谒者大夫,而乃不识参见人,何也”?他回答说,“臣非不识,但虑不审,所以不敢轻对。石建数马足,盖慎之至也”。 张虔威的这两个故事,李善道就不曾闻知了,与崔义玄等夸过他崔氏一族后,乃问于志宁,他适所言之“拾囊不昧”云云,是何意思?听于志宁禀完这两个故事,少不得的,又大大地夸赞了下张文焕一族的历代簪缨,海内之望。 对房易从,可聊的话题就更多了,而且态度上,李善道也更亲近。毕竟,李密的左长史房彦藻,家虽然在齐郡历城,但其族也是出自清河房氏。就问了下房易从和房彦藻是何关系? 清河房氏从西汉成帝时开始定居武城,至今已五六百年。汉末时有位名士叫房植,字伯武,号“天下规矩房伯武”,即其族裔。如前所述,后北魏、南燕时期,大约两百多年前,有一支迁到了山东,是为房彦藻他们这一分支。两下分开已久,房易从也有点说不明白。 李善道再又问了他,自己其实最为关心的房氏一人,便是房玄龄,问他认不认识。 认识,自然是不认识的,但房玄龄与房易从到底祖上同源,且房玄龄的父亲,包括房玄龄自己都挺有名气,他却是知晓此人,恭谨回答李善道,说道:“玄龄其人,仆未尝有见,然知其人也。其年十八,即举进士,授羽骑尉,吏部侍郎高孝基能知人,尝谓裴矩:‘仆观人多矣,未有如此郎者,当为国器,但恨不见其耸壑昂霄云。’后补隰城尉。仁寿四年,先皇驾崩,汉王谅反,隰城在谅封地,玄龄坐累,徙上郡。至於而下,已十余载矣!” 房玄龄的消息,李善道早想打听了,可无人可问。 房彦藻是李密的心腹,俩人还曾因争道,差点闹出过不愉快,关系不熟,没法问他。 却在这时,总算是从房玄龄同族的房易处,问知了房玄龄现在何处! 上郡,这就难怪他会投李渊了。上郡位处关中,关中将为李渊所得,他投李渊可不方便得很! 罢了,本还寻思,若是房玄龄在齐郡的话,齐郡与清河郡隔黄河相望,等打下清河,就派人去齐郡找找他。这下行了,也不必去找了。这等的一个好人才,只好由之归了李渊父子。 谈谈说说,不觉已是暮色渐临。 李善道吩咐王宣德,从帐边的架子上,取下一个大食盒,打开了,他亲自到其前,取出了些吃食,分在诸人案上,笑道:“已令膳房置办酒菜,尚未置好。时辰不早,公等或都饿了,此我一故人专程从黎阳给我送来的,且先将就吃些。等酒菜置好,另外还有一位贵郡的贤士,现在我营中,我已令人去请,再等他到来,今晚与公等畅饮尽欢。” 众人看之,是乳酪饼。 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赶忙感谢,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帐外脚步声响,在帐门口停下,焦彦郎的声音响起:“郎君,马小郎请到了。” 李善道喜道:“马郎来了?说曹操,曹操到!快请进来。” 一个年轻人,迈步入来,叉手行礼,说道:“仆马周,拜见将军。” 崔义玄等人顾视之,见这年轻人,年方十七八,裹帻、粗衣,虽在帐门口,一股酒气扑鼻而来,再看其脸上,还带着惺忪的睡意,不必说亦能猜出,这肯定是宿醉过后刚醒。 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再变。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刘仪同十日拔城 迅捷如电,掠过营壕,四五支箭矢,射向苏定方! 身上穿着铠甲,兜鍪已经除去,而这四五箭,俱是朝他脸上射之。 好个苏定方,电光火石之间,反应敏捷,急往后仰。 那四五支箭矢几乎是擦着他的脸射过去了。 带起来的劲风,把他的脸皮都擦得生疼。 苏定方起身之际,反手已把自己的弓抄起,另一手摸出了箭矢。身子在马鞍上重新坐正,箭矢搭在了弓上,他叱了声“好奸贼,偷袭”!开弓放箭,箭奔张竖眼而去。 张竖眼挥动劲弓,把苏定方射来的箭矢拨开,哈哈笑道:“好小贼,倒是躲得快。” 偷袭失败,张竖眼自知此事,自己做得不地道,再留下只会挨骂,又见苏定方的那百骑从者皆已拨马往这边赶,便一夹马腹,带着他的从骑,留下几道尘土,泼剌剌地驰还营去了。 隔着营壕,追肯定是没法追,苏定方大骂了几句,也只能看着张竖眼等还营罢了。 城墙靠不近,张竖眼又还去营了,带来的劝降书信如何是好? 苏定方止下骂声,寻思了下,将那十来封劝降的书信取出,分与从骑,令绑在箭上,射到营壕对岸,权且算是完成了李善道交给他的任务。除此以外,也确是没别的办法可用。 瞧着箭书全都安然地落在了营壕对岸,苏定方不再多留,率引从骑,即还武城。 他和从骑离开后,张竖眼又出营来,将箭书拾起,派人送去城中,毋庸多言。 只说连夜行路,途中让坐骑休息了半个时辰,次日上午,回至了武城外的大营。 离营还有数里地,就听见喧乱之声。 到营近处,望见大营西边的几座小营辕门处,一队队的兵士各随着本团的军旗,鱼贯而出。 东边骑营外平坦的野地上,几个骑团校尉的将旗,参差的招摇风中,每旗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亦有营中的骑兵牵着马,从营里出来,分别到本骑团的旗下集合。 侧后的辎重营里,一辆辆的粮车被从营中推出,又有云梯、专车、填壕车、虾蟆车、投石车等也都推将出来,整整齐齐地列於道边。 在大营辕门口,验过将令,进到营内,苏定方等放眼四顾,偌大的大营中,亦一片忙碌景象。 苏定方令随从百骑自还,牵着马,避让着营道上来往的兵士、辎车,带着满心的狐疑,赶去李善道的帅帐缴令。到了帅帐外,百余亲兵环帅帐警戒,十余个将校披挂铠甲,列於帐前。 正待近前,苏定方瞧见帐幕打开,李善道、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张升等从帐中步出。 像是有军令要下的样子。 苏定方就停下了脚,拉着马,且在警戒线外等候。 …… 时已七月下旬,按后世西历,八月底、九月初时。 上午的阳光晒在李善道的身上,清凉中带着点惬意的温暖。 他略举目,望了下蔚蓝的天空,见那白云朵朵,随风悠然,却秋高马肥,正是打仗的好时候! 昨天刘黑闼进言,建议既然杨善会要做乌龟,已是三次用计,俱皆不成,那就干脆别再想着用计,直接开干吧。 考虑到一则,不知李密的回令会是甚么,会不会仍然要求本部转攻魏郡;二则,打薛世雄营这一仗出现的伤员,现已都送到了武阳;三则,趁着这段“用计”的时间,并也已赶制出了一定的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必须的大型攻城器械,加上原本已有的,攻城的战前准备基本亦已完妥;四则,黎阳的主力兵马,大致也都已在郭孝恪的亲率下,到了堂邑,随时可以北上参战,於是李善道从谏如流,就接受了刘黑闼的建议,决定了今天即开始向清河城进军。 此援窦建德,从黎阳带出来的兵马共两万四五千数,去掉伤亡,现可用的约两万三四千。 又这两万三四千步骑中,约有三四千兵,现分散在永济渠以东的各县,由王须达统一指挥,这三四千兵暂不用到清河县城参战,李善道昨日做出今日进军清河的决定后,已给王须达去令,命他只需把永济渠以东的各县看住,使尚未投降的那几个县,不能来援助清河城就行。 再去掉留守漳南、武城两县的各三四百人,李善道准备投入到攻清河城此战的兵力,也就是总共两万人上下,——当然,这是没把郭孝恪所带之黎阳新兵算在内的情况下。 这么多的兵马,加上大量的辎重,不好同时进军。 武城县城离清河县城才百来里远,官道只有一条,如果同时进军的话,可能前部已到清河,后部还没出发,所以最好的进军方式是分为至少两到三部,相次进军。 李善道昨天已经选好了先行出发的部队,由刘黑闼、陈敬儿率领,共五千步骑,今日出发,——就是苏定方适才在大营外时看到的那些出营集合的步卒、骑兵;刘黑闼这一部兵马之后,是辎重部队,由张升、罗忠率领,也今日出发;余下的一万五千人,他自领之,明早出发。 如前所述,在驻地(军府)时的层级编制,和行军作战时的层级编制是是不同的。 在驻地(军府)时,是以团为骨干编制;一个团才两百人,还没有后世的两个普通连的兵员数多,单只驻扎、日常操练时,固是已足以起到管理兵士之用,然若当战时,显然就不足以做为一个“作战单位”使用了,是以,行军作战时,就需在团以上,再编一个行军“大团”。 这个“行军团”的人数,没有固定之数,属於临时的作战编制,通常都是根据实际情况来编。 比如杨广征高句丽时,兵马众多,打的又是灭国之战,所以他编的“行军团”就大,骑兵两千人一团,步卒八千人一团。 李善道这一回打清河,不算郭孝恪部和王须达统领在外之部,共计打算动用的兵马才两万人,而且打的也不是灭国之战,只是一个清河县城,是以,他当然就没必要编这么大的行军团了。 上次攻薛世雄营时也编行军团了。 打薛世雄营这一仗,共编了大小十好几个行军团。 最大的团是陈敬儿所率攻其西营之团;次则是萧裕所率,截於营北之团和高曦所率之两千人的预备队团;其余的多是两团四百人编以成为的一个行军团,如董法律、王须达所领的都是这样的团,专门负责某段营墙、某片营区的进攻。 这一次,根据攻清河城和攻薛营,作战环境上的稍有不同,在行军团的编制上也做了些变化。 决定不再编陈敬儿所率的那样,担负了某个方面的进攻之任的数千人之大团,因为用不上。 但同时,也不再编只以两个团为一组的行军团,因为清河城的城防远远比薛世雄营坚固,如果仍然只以四百人为一行军团,李善道担心可能兵数会有些不足,当调某行军团上阵,把之投入战场后,也许会伤亡太快,不太好能够在相对较长时间内,一直保持猛烈的攻势。 故此,经与刘黑闼等的商议,李善道决定,这次打清河县城,按三种标准来编行军团。 一种是,少数团,如预备队团,仍以两千人的规模来编;一种是,多数团,或者说,就是用於攻城的主力部队,按五个团,即千人的规模来编为一行军团。 以上两种是步卒团,再一种是骑兵团了,李善道部的骑兵缺乏训练,这一仗也没打算用他们,便仍保持他们原本两百人一团的编制;另外还有萧裕部,也保持他原本千骑的行军团编制。 此际肃立於李善道帅帐前的这十余将校。 便是已任命下去的今日出发的这五千步骑中的各个行军团的团将,以及辎重部队的主要军将。 陈敬儿、罗忠这两位副将,也在其内。 今日出发的这五千步骑,以刘黑闼的部曲为主,故这几个行军团的团将,多是刘黑闼部的部将;辎重部队的护卫人马,以张升部曲的为主,因则多是张升部的部将。 但李善道与他们早就很熟悉了,李善道处事公正,赏罚严明,无论本是谁的部曲,只要在他手下立了功,他不分远近,一概论功行赏;又或不论是谁触犯了军纪,他亦一概明察秋毫,绝无徇私,是故,刘黑闼、张升等的部将,於今对他也早是敬畏服气。 见李善道在刘黑闼、李文相等是随从下出来,陈敬儿、罗忠和这十余军将不约而同,把原就笔直的背脊,又挺了一挺,继而行军礼,齐声说道:“末将等拜见大将军、诸将军。” 李善道摆了摆手,叫他们免礼,环顾了下这十余军将,言简意赅,开门见山地说道:“诸位将军皆我军中勇将,今劳我刘贤兄统你们各部,先行赴清河。到了城外后,不必进攻,做好戒备,先先择地筑营即可。候我率主力到后,咱再攻城。杨善会号称能战,然薛世雄部已被我军和窦公部联兵,一战歼灭,他杨善会凭一个清河城,难道就能把我等挡住?君等勉力!” 陈敬儿、罗忠和这十余军将无不斗志昂扬,同声应道:“敢不竭勇,攻陷清河!” “四郎、五郎,悉心佐助我刘贤兄和张将军,一切悉从刘贤兄与张将军之令。” 陈敬儿、罗忠恭声应诺。 李善道转身,向刘黑闼、张升拱了拱手,笑道:“贤兄、张将军,就劳你两位先行一步了?” 张升应了声是,说道:“将军,还有就是民夫的事,现辎重营的民夫仅够推运粮车、投石车等使用,筑营、仗打开后的搬运伤亡等务,需要更多的民夫才成,漳南的民夫,请务要催促。” 昨天做出今日进军的决定后,李善道给武城令下了命令,命令他紧急征募民夫。征了多半天、一夜,征募到了数百人,勉强够暂时所用。不过,命漳南也征募民夫的军令已给漳南传去。 李善道笑道:“将军放心吧,民夫,一个也不会少你的!” 刘黑闼重重地拍了下张升的肩膀,说道:“老张,你没别的毛病,就是好操闲心!有我贤弟安排,你还怕民夫不够你用?就你这份好操心,我贤弟任你掌领辎重,真是没任错人。” 张升吃痛,肩膀往下低了低,没甚可说,摸了摸胡须,笑了笑而已。 刘黑闼说道:“贤弟,快中午了,各部都集合差不多了,俺与老张这便启程吧。” 遂把刘黑闼、张升和陈敬儿、罗忠,并一干先行的团将等,李善道亲送出营外,直到看着他们登上临时搭起的行军令台,一道道命令下去,已集合完毕的各部陆续开拔,才返将身回营。 刚入辕门,瞧见了苏定方。 苏定方赶紧上前,把自己去清河送降书的经过,细细地禀与了李善道。 听他说完,李善道嘿然稍顷,说道:“‘言降者斩’,杨善会守城的决心不小啊。这张竖眼,却也狡诈,险些伤了你!不过不要紧,明天咱主力就南下,定方,到时给你报仇的机会!” “将军,已决定要攻清河了么?俺到清河城外后,仔细看了城防,这清河的城防……” 李善道说道:“怎么了?” “诚如将军所言,当真是固若金汤。今往攻之,怕不易拔!”苏定方年轻的脸上,满面忧色。 李善道笑了起来,说道:“定方,你年纪轻轻的,将门虎子,怎还无我黑闼兄胆勇气壮?” 苏定方不解李善道的意思,问道:“刘仪同?” “攻清河的决定,是昨天做出的,我刘贤兄与我说了甚么话,你可知道?” 苏定方怎会知道,问道:“敢问将军,刘仪同说了甚么?” “他说,挟大胜之威,以偏师而便席卷清河诸县之势,有把握十天之内,必下清河!” 第一百三十一章 小施谋策设伏待 “此话怎说?”杨得道问道。 杨善会笑道:“李贼部所携的投石车,俺细细望过了,其最大之砲车,最多也就是抛掷二百步。二百步,只能抛掷过营壕,根本摸不到张五郎的营栅。他之此动用砲车,无非泄愤罢了。” “砲车”,就是投石车,系投石车的别称。 二百步,折合后世的计长单位,将近三百米。 张竖眼营的营壕前的三层防御区域就有两百步宽了,也确实是投掷不到张竖眼营里。 “这么说,我等亦不用折回城楼去看了?” 杨善会晏然地说道:“不必再看。明府,我等仍回郡府,计议下边的守城吧。” 杨得道心里给杨善会竖了个大拇指,知他这番言语、神情,实际上必都是做给卢郡丞等看的,是为进一步地安抚他们的不安,便顺着他的话,也拿出从容的样子,笑道:“便回郡府!” 杨善会令那个亲信的郡吏,回去城头,把自己的话,转与城头上的守将、守卒听知,在隐隐传来的投石坠地的声响中,与卢郡丞等乃继续随着杨得道去郡府。 行不多远,投石坠地的声响已被抛在身后,不可闻之。 …… 最起码有一点,杨善会说对了。 调投石车往张竖眼营投石,的确是李善道的“泄愤”之举。 只是他的“泄愤”,非是为自己“泄愤”,是为看到董法律部小败此幕的本军将士们“泄愤”。 董法律部的这一场失利,伤亡不多,几可忽略不计,但毕竟是一场失利,作为主将,不做些什么,以做反击的话,会有损本军将士的士气,可现在别的也做不了,亦只能投些石头罢了。 原先打算的是,等各营的营垒筑成,再开始正式地攻城。 随着张竖眼的这一次出击,董法律部的这一次小受挫,李善道改变了主意,他在命令王宣德赶去董法律部,询问伤亡的情况之后,与刘黑闼等说道:“明天就开始清楚阻障!” 于志宁说道:“明天?将军,明天各营不一定能筑成。” “张竖眼之此出袭,是为挫我军的锐气。咱不能只挨打,不还手。明天,营没筑成的接着筑,调出来一部兵,同时着手清理阻障。”野战也好、攻城也好,最重要的就是士气,——特别攻城的时候,野战可能一场仗打得很快,攻城却有可能旷日持久,士气就更需时刻注意保持。 这么多的仗不是白打,一有空就看的那么多兵书,李善道也不是白看。 刘黑闼等以为然,皆无异议,俱道:“那就明天就开始清理阻障。” 李文相自与李善道结拜为兄弟后,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飞升很快,於下隐然已是仅次刘黑闼。不能只得好处,没有付出。他母亲霍总管教他,要想“名符其实”,就得有实打实的战功。对他母亲的教诲,他牢记在心,这时就主动请缨,说道:“二郎,明天清障,俺部上吧!” “也好。贤兄打算调多少部曲上阵?” 李文相说道:“悉从二郎之意!” “清河的城防情况,咱是已经察看得清楚,但这只是看到的,具体打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咱尚不知。明天清障,亦算是对其城防能力的一个试探。上阵的部曲不宜太多。”李善道稍做斟酌,说道,“就调千人吧!五百人清障,五百人戒备。贤兄,何如?” 李文相爽快地说道:“二郎说调多少,愚兄就调多少!” “司马,从辎重营多拨些半截船等物与我兄部。张将军、四郎,明天清障时,投石车等也要多推些过来,以防城中出兵,临城壕射弩。萧仪同,你部精骑亦要调一团备战。” 于志宁、张升、罗忠、萧裕凛然应令。 李文相回味了下李善道的命令,发现他只是令本部清理城外的阻碍,没有提张竖眼营外的阻碍,便追问了句,说道:“二郎,竖眼狗营外的阻障,明天不清么?” “明天不能清。” 李文相愕然:“不能清?” 李善道目光落回萧裕身上,令他说道:“另再调精骑百数,配给董法律。今天董法律部小挫,亦是我考虑不周,没料到张竖眼这厮居然此等精擅骑战。明日咱们开始清障后,张竖眼也许还会出袭。他若再出袭,咱可不能只任他骑马了!……萧仪同,配给董法律的这百骑,你等入夜后再调,悄悄地进到董法律营中。明天张竖眼若果出袭,就给他个迎头痛击!他若不出袭,便藏在董法律营中,不要露面。”说着,忍不住骂了句,“他妈的!小小一营,也敢猖狂!” 尽管对攻清河城此战,给予了高度重视,但李善道好歹也是跟着李密、翟让打过张须陀、打过刘长恭,自取武阳郡,并且就在不久前,且是靠他自己之力,独立指挥,又和窦建德联兵,一举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的!他再是慎重的态度,该有的自信和傲气,他也是有之的! 张竖眼胆大妄为,简直无法无天,二三百步卒就敢出袭,他焉会无动於衷,坐视不理? 这个场子,他妈的,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李文相等明白了李善道为何明天不清理张竖眼营外阻障的缘由,他这是在给张竖眼设埋伏,是在故意诱他出营。——若是也清张竖眼营外阻障的话,他可能仍会出袭,但就会小心很多。 萧裕也是沙场老将,懂李善道此刻心情,大声地应了个诺,说道:“俺叫萧德亲带百骑埋伏!” 一员小将踏出一步,请战说道:“将军,让俺也埋伏吧!” 可不就是苏定方? 李善道转颜含笑,说道:“定方,你别着急,还不到你报仇的时候。” 便就在望楼上,定下了明天的攻城计划。 …… 一夜紧张的筑营,到翌日天亮,前哨四营、主力八营、辎重三营,多半已将外围的营墙筑成,剩下的工程量还有很多,估计还得再干半天到一天。 依照昨天定下的计划,筑营的,继续筑营;李文相部昨晚选出的千人敢战之士,饱餐过后,分出五百警戒,剩下的五百,举着半截船等物,以备防范城上的矢石,於后世时间,上午八点来钟时,开始持着铲、锹、锥、斧等各类工具,向护城河外的三层防御区域之最外围前进。 李善道本营的望楼已经搭好。 没再在刘黑闼营中观望,刘黑闼等都来了他营,众人登上新建成的望楼眺看。 这个望楼比刘黑闼营的望楼高了不少,城北墙内近侧的情况已可看清。望楼是昨晚建好的,早上时,李善道就已登上,望过城北墙近侧了,和他预想的一样,与城南墙内侧的所见一样。 先是朝城里、城头上望了望。 城内依然静悄悄的,没甚动静,但主干道上多了几队壮丁。抬着筐、桶等物,他们是给守卒送饭、送水的。城头上的守卒是新上来的,昨天的那些守卒已经下去休息了。 接着,众人的视线,便落在了向着敌铁蒺藜防区前进的兵士们身上。 前哨营距离营壕有三四里地。 铁蒺藜区,距离营壕则不远不近,约两百步左右。 从前哨营到铁蒺藜区这片的野地是很安全的,不会受到城上的任何打击。 所以,领了清理阻障任务的这五百李文相部的兵士,眼下前进的速度挺快。 “半截船”,是一种形似船底朝长的半条船的攻城防护战具,主体用木板制作,下有四个撑杆,能够容五人在下。前进时,四人持杆前进,一人居中,指挥方向、观察敌情;停下时,以杆撑地,掩护船下的五个人进行填壕、掘墙、清障等作业。 五百人,遵照李善道的命令,依按满额配置,于志宁拨给他们了一百个半条船。 从望楼上俯瞰之,但见这一百个半条船,——打个不太好听的比喻,就像是一百只灰扑扑的大乌龟,在撑杆战士们的举撑下,散於四个前哨营的前方,起伏着飞快推进。 李善道部还没有统一的戎装,这五百兵士多穿的是灰色、白色的袍子,有一些穿的是抢来的锦衣,还有两三个穿的红红绿绿的,是妇人的襦衣。偶尔当半截船起伏,能够望到船下的战士时,灰、白两色的姑且不提,艳色的锦衣、红绿的妇襦,在灰船下,褐土地上,颇是显眼。 李文相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胡须,骂道:“丢人现眼的玩意!妇襦也穿!” 大为懊悔,早知道昨天选兵的时候,他就一个个地亲自挑选了。 “那是啥?”众人没有人接他的话,视线都被北城门吸引住了,北城门缓缓打开,从黑乎乎的门洞里,有高大的物事被推出,罗忠年纪大,眼神不太好,一下没瞧清是甚么,问道。 陈敬儿眼尖,已是看清,惊道:“投石车!” 共是三辆投石车,被壮丁从城里推了出来。 紧随着投石车,又有两队守卒跟出。 这两队守卒,一队抬持蹶张弩,一队推着好几辆弩车。 李文相再也顾不上嫌他的部曲给他丢脸,变了颜色,骇然说道:“砲车、大弩?”急忙视向李善道,脱口而出,“二郎,半截船顶不住啊!是不是先撤下来?” 一群受惊的飞鸟,鸣叫着从半空飞过,向北边飞去。 李善道抬眼,望了一望。 …… 顺着飞鸟飞向的方向,清河县城北,三四百里外,略东一点,滔滔的滹沱河东岸,河间城下。 几近同样的话,在几近同时,从一个浑身血污的军将嘴中哀求着道出:“将军,先撤下来吧?” 在他身后,数百步外,河间城的南城墙上,一场攻守城战正激烈地进行。 靠着城墙,搭着数架云梯,其上,攀爬着队队附城的兵士。 城头上的守卒,向着攀附的兵士射箭、往下泼倒烧开的金汁等,或搬来滚木、石头,从云梯的顶端滚下。又有巨大的拍杆横扫而过,云梯上的兵士只要被扫到,便如个玩具似的,被击向空中;铁链吊着的擂木从上呼啸着砸落,云梯基座周边的攻城兵士只要被砸到,尽成肉泥! 满城杀声,数百步外,犹震耳欲聋。 攀爬云梯的兵士们不断地被守卒射到、泼到、被滚木等打到,或被拍杆扫到,接连不绝地从云梯上带着凄厉的惨叫掉下;云梯基坐周围,横尸一片,到处是断肢残躯,血流成河。 排队等着上云梯的攻城兵士们,无不心惊肉跳,两股战栗,可在督战队的迫使下,只能前赴后继,随着云梯上兵士的坠落,不间歇地爬上云梯,继续向好像永远不可能达到的城头攀附! 这已经是连董康买自己都记不清楚的第几次大举攻城了,他早已经杀红了眼。 一脚踹倒了乞求撤下本部部曲的这个军将,董康买狰狞地逼视他,说道:“老子的军令是甚么?敢言退者,斩!”令左右,“推下去,砍了!脑袋竹竿子上挂起来,示众!” 四五个亲兵拥上,将这军将按押到边上,摘去他的兜鍪,手起刀下,人头已落。 挂在了竹竿上,血滴往下淌,举着奔到城下的云梯边,大喊着让攻城的兵士们来看! 原以为挟歼灭薛世雄部之威,河间县城还不是一鼓即克?万没想到,攻了快十天了,连城头都还没攻上去一次。窦建德已经给他增了一次兵了,若再打不下来,董康买自问之,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窦建德?去见军中的一众将校?他咬牙切齿,怒视城头,今天,今天,定要打下! …… 李善道收回了望飞鸟的目光,没有去看李文相,令道:“张将军、四郎,加快将投石车推过去。”又令杨粉堆,“须防竖眼贼趁机袭出,传令董法律、萧德,做好备战。” 第一百三十三章 郭孝恪轻言驱民 于志宁遣从吏先还营禀报,已将郭孝恪接到。 李善道等出帐迎接。 接下郭孝恪,还进帐中。 行军路上,郭孝恪俱是乘辎车,未染一丝风尘,衣袍整洁,面色红润,精神抖擞。 “将军,俺率来的兵马计一万三千众,粮百余船,并及匠营近期打造出的刀、矛、盾、甲、箭等军械,各若干,——这是清单,都给将军带来了。”郭孝恪中气十足,笑道。 他的从吏将军械清单,呈与李善道。 李善道略看了下,把之搁置到案上,未言军事,先问魏征,说道:“玄成的病怎么样了?” 本是令魏征和郭孝恪一块儿来的,魏征不巧前时病了。 郭孝恪答道:“回将军的话,兵经贵乡时候,俺去看了看他。是近日太过操劳,给累倒了。好在郡有良医,也多亏将军遣人送去的上好山参,调养有当,已有好转。” “闻玄成染疾,我心颇忧。天渐转凉,长史自黎阳而至清河,数百里远,路上也是辛苦了!” 郭孝恪笑道:“俺比不上将军,日日打熬力气不辍,亦常骑射以健体,几百里地,不算甚么。”问道,“将军,刚听赵将军、于长史给俺略说了些昨日清障的情况,战事进展似小遇阻?” 李善道点头说道:“长史,你到的正是时候。”话入正题,亲自给他大略讲述了下昨天、今天的这两场小挫,说完后,说道,“连受两次小挫,士气恐已有稍落。我正盘算打个反击战,振作振作士气。思得了一措,适不适用,想听听长史的高见。” 郭孝恪收起了笑容,说道:“刚才俺来将军营时,系从城西绕过,顺道察看了下清河的城防。不说金汤之固,也确是戒备严密。昨日、今日这两场小挫,总计伤亡不过数十,两场不值一提的小小失利罢了。不过,将军言及士气,这倒的确是个问题。敢问将军,是何应措?” 李善道下到帐中,拈起直鞭,点在了清河城城防图上的一处。 众人看之,可不就是张竖眼营! “原先,采用的是我刘贤兄的计议,计划的是一边清理城外的阻障,同时一边拔掉张竖眼营这个钉子。现下来看,贤兄,你的此议,咱得做个变动调整了。 “守贼投石车、弩车、蹶张弩的射程都相当的远,如果冒着他们矢石的打击,等咱把他城壕外的阻障都清完的时候,我军的士气也必然会颇是低落了,不利於接下来的攻城。是以,我以为,目前的关键,不是继续清理阻障了,而是要先把张竖眼营这个钉子给他拔掉! “先集中力量,拔掉张竖眼营,有三个好处,第一,取得这场胜利后,能够大为地振作我军的士气;第二,可以沉重打击守卒的嚣张气焰;第三,拔掉了这个钉子以后,咱再清理阻障之时,亦能全力以赴,不用再顾虑张竖眼会不会出营偷袭。”李善道阐述完自己寻思出来的对策,丢下直鞭,环顾诸人,说道,“长史,诸兄,我想到的应对之措即此,大家觉得如何?” 简言之,是随着战局、敌情的变化,把本先定下的“同时清障和打下张竖眼营”之此计划,调整变化为,暂时地先停下清理城壕外的阻障,而集中兵力,将张竖眼营先给他打掉! 刘黑闼说道:“贤弟,你说你已有计,能不费吹灰之力,扫平阻障,攻到城下,就是此计?” “等拔下张竖眼营,我军士气如虹,守贼夺胆气沮,再来清障,岂不就容易许多?” 李文相拍了下案几,说道:“二郎说得是!入他娘娘,张竖眼这厮着实骄狂!昨天三二百人马,他就敢出袭我军两万之众。是得先腾出手来,把这贼厮鸟给拾掇了!出出咱昨日的闲气!” “他越骄狂,咱把他打掉以后,咱的士气就会越高,反之,守贼的士气就会越受打击!” 确也是没有的好对策了,刘黑闼等商议一阵,都同意了李善道的此应对之措。 可就又有问题出来了。 张升迟疑说道:“将军,张竖眼营外也有阻障,他营中亦见有投石车、弩车。清其营外阻障时,岂不还是得用兵士的命去填?” 郭孝恪笑道:“俺有一计,可不需我军兵士前去清障。” 李文相赶忙问道:“长史何计?” “敢问将军营中,民夫多少?俺随军带来了民夫两千。将军,何不从这些民夫中,抽选些出来,驱之清障?” 李善道还真是没想到,郭孝恪能想出此策,摆手说道:“长史此计,不可用也!长史随军的民夫,是黎阳仓城的流民吧?我随军的民夫,悉是漳南、武城两县的百姓。漳南、武城两县新附,民心不可坏之;黎阳仓城外的流民,日后我等还要从中继续募兵,亦不可致其离心。” 郭孝恪一议不成,尚有二议,笑道:“将军谋料深远,言之甚是。那咱们随军的民夫若不可用,清河乡里的百姓怎样?遣兵出营,掳掠些回来,驱彼等清障,可乎?” 李善道还没就此再做表态,于志宁已是明确的反对,说道:“长史此策,愚见亦不可也。清河城中的守卒中,想必有许多是清河本县人,目睹他们的乡里人被我军驱赶残害,焉不愤慨?而且,也许还会忧及他们自身,担心城破后被我军屠杀,这只会刺激得他们更加坚决地守城。” “仁者爱民”的大道理,于志宁料像郭孝恪这类的“豪桀悍夫”,十之八九不会听,便索性亦不说,只从这么做的话,可能会增加攻城难度的角度来反对他的此议。 郭孝恪尽管对黎民黔首的死活不大在意,可要说他是个“穷凶极恶”之徒,他也还真不是,特别对正确的批评意见,他能虚怀若谷地接受,想了一下,于志宁这话有道理,便抚摸着胡须,笑道:“有其主,必有其臣。将军渊图远算,于司马亦思虑周详。是俺考虑不到。 “也罢,既然民夫、周近乡里的乡人都用不得,无可奈何,只好仍用兵士来清阻障了。不过,张竖眼营小,比不得清河县城,他营外的阻障,俺虽尚未亲看,料不会太多。清理起来,肯定比清理城壕外的阻障快,应该也死不了多少兵士,不会有太大伤亡。将军,你所率部,多是老卒,死在清障上太可惜了。何时打算清张竖眼营外障?俺调俺带来的新卒来清!” 李文相大喜,忙看向李善道。 新卒的命就不是命了? 但从理性上讲,郭孝恪用其带来的新卒来清理阻障的提请,是正确的选择。 有道是“慈不掌兵”,战场上,最忌讳的是感性,最需要的是理性。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就依长史之意,调长史部新卒来清理张营外的阻障。明天就开始清!长史可多调些兵来,争取一天内,把其营壕外的阻障尽数清掉,后天咱便开始攻营。” “俺调两千兵来,够用么?” 李善道说道:“足够用了!” 总共就带来了一万三千兵,一出手,就是投入两千兵,来执行这样危险的任务,不得不说,郭孝恪看似“冷血”,可又同时,很有大局观,绝不小家子气,出手很是大方。 今天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之所以被打得狼狈不堪,一个是因为守卒的“火力”比较强大,再一个是因为李善道令调上去充作掩护的投石车等,没有能够及时地到达战场,这就造成了那五百兵士,一边打挨打的被动局面。 限於此,定下了明天清张竖眼营外阻障的兵数后,李善道令张升、罗忠:“明天,砲车不可再晚到,须当在清障前就布置好。另外,将咱缴获自薛世雄营的弩车也拉出来!只他杨善会有矢石俱发?明天,咱给张竖眼营也来个矢石俱下!”又令高曦、陈敬儿等,“从各营选善强弩者百人,於明日清障之前,亦集合阵於张竖眼营外,共为清障兵士的掩护。” 张升、罗忠、高曦、陈敬儿起身接令。 刘黑闼说道:“贤弟,攻张竖眼营,你欲择谁为将?” “贤兄可有人选?” 刘黑闼一跃而起,说道:“俺怎样?贤弟,不需兵多,五百精锐,足保为贤弟取张竖眼人头!” 两场小挫,憋着一股劲的,不止李善道。 李善道笑道:“贤兄,我军之亚将也,一座小营,哪里需着贤兄?定方何在!” 帐中有资格坐的都是重要将领,帐下另站着几排军将。苏定方在刘黑闼请战的时候就着急了,听到李善道叫他,大喜不已,连忙跨出队外,行军礼,高声叫道:“末将在!” “候清完阻障,着你与董法律,引精卒千人,攻张竖眼营!可有取胜之信心?” 苏定方慨声说道:“必为将军生擒张竖眼以献!” 刘黑闼说的是取张竖眼的人头,苏定方就来个生擒张竖眼。 一个是杀,一个是擒,显然后者难度更高。 此亦是苏定方年轻气盛,即便刘黑闼是李善道的结拜兄弟、军中副将,他也要争过与他! …… 第二天,一早。 郭孝恪就带着两千新卒,从西城外绕过,来到了北城前数里外的李善道部营区。 投石车、弩车、弩手,俱是昨晚已经调好,已在张竖眼营外摆开了阵势。 郭孝恪除了两千新卒外,不需李善道安排,自还另带来了五百人的督战队。 此五百人,皆是他的本部嫡系,由他的一个族弟统带。 乃等李善道一声令下,郭孝恪亲在前线坐镇,他族弟领着这五百督战队,便逼着两千新卒,组成散漫的阵线,向张竖眼营壕外的方三层阻障区域开始前进。 一如昨天杨善会的应对,张竖眼将其营中的投石车、弩车和一队强弩手,派到了营壕内侧,朝外施放,抛石、射弩,企图阻止这两千新卒的清理阻障。 唯只是,一则,张竖眼营的投石车、弩车、弩手,均没有城中多,投石车只两辆,弩车只三架,弓弩手只五十人,“火力”不如昨天城中守卒的火力强大;二则,李善道部这边,投石车等战具今天是都已预先布置妥当,能够迅速反击;三则,因其营占地面积小,其营壕外的阻碍区相对的也就面积不很大,而今天来清理其营外障碍的李善道部新卒,却又超昨日李文相部的五百士兵,遂三者结合,张竖眼营的阻止行动,没有起到太大的效用。 饶是如此,被赶到障碍区的新卒,仍是接连出现伤亡。 铁蒺藜区才清理了不到一半,已伤亡数十。 敌我的投石车、弩车、强弩,相对投、射。 一块块轻则十余斤、重则数十斤的石头,呼啸着在空中相向而飞,猛烈地砸落到敌人的阵地上。一支支粗大的弩矢,带着铁链,宛若迅猛扑击的长蛇,掠过壕水,直射对面的敌人。强弩射出的弩矢迅捷无比,有的半空中相撞,大多数准确地射入敌阵。 张竖眼营的营壕内外,一时之间,砂石横飞,烟尘弥漫,遮蔽了天空,石头坠地声、弩矢发出的尖锐破空声,与敌我兵士的惨叫声交织,血肉横飞,尘土与鲜血混合,化为一片糊状。 有新卒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转身回逃,无一例外,尽被郭孝恪的督战队当场斩杀。 …… 望楼上。 观战的李善道等人。 时而有人低声地议论两句,时而有人望望南边的清河县城。 于志宁、杜正伦等少数人,露出不忍之色。 可是打仗就是这样,再加上今天投入的是新卒,不是诸将的部曲,故今日之场景,虽与昨日一般惨烈,却没有人再像李文相昨天那样,提出撤退之议。 默默地用清理阻障的新卒们的进展,对比时间的流逝,计算了会儿,张升说道:“将军,进展不慢。按此进展,用不了一天,就能清完张竖眼营外的阻障了!” …… 张升的计算没错。 到下午,后世时间,三四点钟时,在付出了两三百伤亡的代价下,郭孝恪亲督下的那两千新卒,提前清理完了张竖眼营外的三层阻障。 一直在戒备着,城里会不会出兵援助张竖眼,但一直没有兵出来。 数里外的张竖眼营壕前,飞扬的尘土渐渐落下,露出满地的尸首、血泊,和砍断拔出,已被移走的拒马、鹿砦的残骸,几条壕沟也都已被填平。完成了艰巨任务的新卒,零乱地退回后方,他们所属各团的军将,竖起旗帜,将他们集结,随后抬着死伤新卒,一队队地离开战场。 为防张竖眼出袭,出於掩护新卒撤退之目的,投石车、弩车、弩手没有立刻就撤。 郭孝恪乘坐肩舆,返了回来。 在望楼下,碰上了才从望楼上下来的李善道等。 郭孝恪拍了拍舆夫,示意停下,人未即刻下舆,拱手笑道:“将军,幸不辱命!张竖眼营壕外的障碍已清除完毕。将军可用兵攻拔其营矣!” “将军!天色尚早,末将敢请军令,现即展开进攻!”请战的却非苏定方,是跟着郭孝恪同来的董法律。 第一百三十四章 苏定方厚遇知恩 现下天光虽还不太晚,但攻张竖眼营将会是场硬仗,难以短时内结束,今天肯定是攻不成了。 董法律斗志可嘉,李善道褒奖了他一番,携诸将、郭孝恪等回到帅帐。 於主位坐定,李善道抽出一支令箭,令道:“董法律、苏烈听令。” 董法律、苏定方出列并立,军礼行罢,赳赳然应道:“末将在!” “张贼营外障已清,其营壕宽度,我已看过,填壕车足以架上,其营壕已无须再填。明日攻打其营。拨你两人精卒千人。董法律,你为正将,苏烈,你为偏将。先陷营者,不吝重赏!” 两将应道:“明日攻营,必舍身效死!” “营是要攻下来的,舍身效死却可不必。我还要留你两人之身,将来留待大用。”李善道摸着短髭,笑着说了句,继而笑容收起,正色令道,“明天攻营时,我有军纪两条,决不可违!” 董法律、苏定方应道:“敢请将军下令。” “营破后,凡获俘虏,一概不许杀伤,此军纪之一。若得生擒张竖眼,亦不许伤害,此之二。” 却这董法律,前日吃了张竖眼个亏,正是提足了心劲,想要明日破营后报仇。张竖眼是守军的重将,如能生擒,不杀,献给李善道也就罢了,却怎么连俘虏也不许杀? 他瞪大了眼,说道:“将军,张竖眼若得生擒,自当献与将军。前日一战,末将部小有伤亡,部曲上下无不深以为耻,思欲复仇,却怎降俘,不许杀伤?” “我自有用,从令即是。” 董法律不敢多说了,只好接令,应道:“诺。” “萧仪同,明日攻营时,仍调萧德引百骑,驻步卒阵侧翼,以备张竖眼引骑突杀。” 萧裕出列,接令应诺。 “延霸、沐阳。” 高延霸、高曦出列,应道:“末将在!” “城中或会出援,你两人各引部曲,伏於前哨营。城中援兵若出,即截击之。” 高延霸、高曦应诺接令。 “郭长史、张将军、四郎。” 郭孝恪、张升、罗忠起身应道:“仆(末将)在。” “张营营壕内,犹有些许阻障,明日填壕车搭上营壕后,长史,还是先遣你部新卒过到对岸,以最快的速度将阻障大致清掉。张将军、四郎,新卒清障时,亦依旧是以投石车等为掩护。” 郭孝恪、张升、罗忠接令。 李善道各项需下的命令已经下完,他问刘黑闼、李文相等:“兄弟可还有补充?” 刘黑闼、李文相等皆无补充。 李善道按住案几,站起身,顾盼诸将,身形笔直,如岳峙渊渟,说道:“那就按我诸令行事!明天,我亲登望楼,法律、定方,观你两人为我破张营、擒竖眼,大挫守贼之骄狂!” 董法律、苏定方抬臂抱拳,再行军礼,身上的衣甲随他俩的动作,簌簌作响,齐声应道:“明日誓必为将军踏破张竖眼营,生擒此贼,献与将军马前!” …… 翌日。 天没亮,李善道就起来了。 张升、罗忠等起来得更早,三更前后就已在张竖眼营外布置投石车、弩车等,这时,已经布置完毕。等李善道洗漱过后,他俩进帐来,向李善道汇报。 李善道又拿出还没吃完的乳酪饼,叫他们也都吃点。 边吃边说间,刘黑闼等络绎俱到。 望了望帐外,刚蒙蒙亮,李善道问道:“甚么时辰了?” “将军,卯时末了。”王宣德答道。 后世时间,已是早上六点多了。按理说,天光应该已经比较亮了,却外头还颇幽暗。李善道有点奇怪。在他问出之前,刘黑闼解开了他的疑惑,说道:“贤弟,下雨了。” 李善道怔了下,丢掉吃了两口的乳酪饼,起身去到帐外,抬脸、伸手,感受了下。 清晨的天空阴沉沉的,风中带着湿意,但雨下得很小,牛毛也似,落在脸和手上,微微生凉。 众人随着他,也都出了帐。 几人从西边急匆匆地来至,为首的是董法律、苏定方。 “将军,下雨了,今天还攻不攻?”董法律担心地问道。 李善道问道:“兵士集合好了么?” 董法律答道:“回将军的话,四更天时就集合好了,五更吃的朝食,现正在末将营中坐地。” 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知天文的重要性,在这一刻就显现出来了。 李善道对天文不精通,他问刘黑闼、张升,王宣德等:“这雨,你们觉得会下大么?” 刘黑闼抹了把胡须,说道:“已准备停当,不论下大不下大,今天这场仗,依俺看,都要打!” 李善道做出了决定,命令说道:“攻!你俩现就回去,整顿兵士,预备出营进战。” 董法律心上一块石头落地,欢喜应道:“诺!”就和苏定方回他营去,准备开攻。 “郭长史怎么还没来?” 罗忠往前一指,说道:“二郎,郭长史那不是来了?” …… 后世时间,上午八点钟的时候。 砲手、弩手纷纷在投石车、弩车等后边就位。 两千新卒、千人精卒、百骑,悉数到达战斗位置。 高延霸、高曦各领一支伏兵,伏在相邻两座扼住了城中救援张竖眼营的必经之路的前哨营中,也已回报,做好了截击准备。 李善道在刘黑闼等诸将的从扈下,登上望楼。 董法律遣来请求进战的军吏,赶来请战。 李善道眺望了下己军摆开的进攻阵势,又望了下张竖眼营。 张竖眼营营门紧闭,守卒守在营墙上,未再像昨日,将投石车、弩车、弩车派遣到营壕内侧。 刘黑闼笑骂说道:“这贼厮鸟,心里头一定已经发慌了!是以不敢再露头出来。” “此贼狡诈,不可大意。”李善道令董法律遣来的这军吏,说道,“回到阵中,告诉董法律、苏烈、萧德,务必要警惕张竖眼示弱诱我,杀出突袭!两刻钟后,我鼓声响,攻营开始!” 这军吏接令,赶紧下望楼,去向董法律等转达命令。 …… 比之早上时,天没有阴沉得更厉害。 除了风变大了点,雨也还是毛毛细雨,没有下大。 叉着腿,坐在地上,等来了李善道命令的董法律,猛地跃起,先是立即下令:“全都给老子站起来,活动活动,热热身子!准备进攻。” 接着指点张竖眼营,当仁不让,给苏定方分配作战任务,说道,“瞧见营门了么?张竖眼若不敢出,闭营固守,我带六百人,分攻营门左、右;你带四百人,留壕边,作为预备队。张竖眼若敢出来,被郎君料对了,他现闭营门不出,是在示弱诱咱,便俺来迎战,你为俺掠阵!” 苏定方诧异地瞧了他眼,说道:“大都督,你这任务分配得不对吧?” “咋不对了?” 苏定方说道:“将军的命令是,你我并攻张营,怎么俺听你这意思,你是要俺在边上干看?” “老子是正将,你是副将,对不对?老子自引六百兵,分给你四百兵,有错没有?” 苏定方怎生肯依!说道:“大都督,你这分配给俺的任务,俺可不领!要不然,你我拜见将军,再请将军下令?” “你这孺子!将军的令已下,仗都要开始打了,还再去请将军下令?耽误战机的违令之罪,你再得将军喜爱,将军素来奖罚严明,从不徇私,你可吃受得起?”董法律吓唬他,说道。 苏定方说道:“反正大都督你的这任务,俺不领!” “你这孺子,罢了罢了,张竖眼若不出,攻营时,俺攻左边和营门,你攻右边;他若出时,俺正面敌他,你绕后包抄。这总行了吧?”李善道军纪严明,不徇私情,这是一点没错的,就连他甚为看重的那两个乡人,犯了军纪,也是说杀就杀,莫说苏定方吃受不起违令的结果,董法律也吃受不起,看苏定方这般坚决,不肯从遵己意,只好退了一步,分块肉给他吃。 鼓声、号角声响起。 李善道中军,专有一个五百人组成的鼓乐团。 打张竖眼不是大仗,今天,他只调出了鼓手、号角声百人。 阴沉的天气,蒙蒙的小雨,回望之,十余营地连绵,衬托得鼓声越发雄浑、号角声越发苍茫。 董法律没空再与苏定方多纠缠了,一锤定音,说道:“就这么说了!右一旅到右四旅拨给你统带。你现速去四旅队前,约束列阵!只等新卒过壕,清掉壕内阻障,便从俺杀将过去!” …… 郭孝恪今日没再亲督新卒清障。 驱赶新卒清障的任务,由昨日督战的他的那个族弟负责。 当新卒推着填壕车往壕沟边进发后,和昨天相同的场景又一次出现。 营内的投石车、弩车没有移到壕边,但都被运到了营墙上。营墙到营壕也就是两百步上下,射程都能打到。张升、罗忠布置的己军的投石车、弩车阵地,亦近临营壕,射程也能打到。 滚石落地、弩矢劲射! 新卒不时有被打到、滚到、射到的,以混乱的队形,推着十来辆填壕车,冲到了营壕外侧。 填壕车,可以理解成平的云梯,通过机关,可以展出长板,铺在壕沟上,充当临时的桥面。 十来辆填壕车相继展开。 有一辆才刚展开,恰好营头投掷的一块石头,砸落其上,登时木板崩裂。 推车的新卒或被溅起的壕水浇了满身,或被飞溅的碎木板打到了脸上、眼角,血流满面。他们下意识地回身后逃,望见了虎视眈眈的督战队,昨天被督战队杀的新卒不下三四十,血淋淋的一幕,好像还在眼前,哪怕是受伤的,也都不敢再退了,转去别的填壕车后。 又有新的填壕车被从后边推来。 ——却怎么不一次性的多投入些填壕车?乃是因为营壕的长度有限。 冒着张营的矢石打击,在己军矢石的掩护下,千余新卒通过填壕车,奔到了对岸。今日清障的新卒,主要仍还是昨天的那批,有了昨天清障的经验,清理起对岸的阻障,速度快了很多。 也不能不快,这是在和死神比赛速度。 早一刻清理完,就能早一刻离开这块要命的地方! 使用着铲、锹、斧、锥等各类工具,有的新卒抛掉杂念,眼只盯着铁蒺藜、鹿砦、拒马等,手不停歇,拼命铲、砍;有的一边干,一边胆战心惊地提防营墙上的矢石;也有胆小的,趴在地上,捂着头,试图将矢石带起的声响、负伤战友的哀嚎挡在耳边,就像个鸵鸟。 一里多地外,营壕的外岸,董法律、苏定方已各披甲,将千人精卒列阵完成,萧德率的百骑,亦已牵马到至他们阵型的侧翼,万事俱备了,就等新卒将营壕内的阻障清掉! 苏定方望了望天色。 阴云密布,风更大了些,不过雨还是挺小。 千人阵中的几面军旗,被风吹得呼呼作响。苏定方身后系的披风,也被风吹得乱舞。他索性将披风解下,扔到了边上。湿湿的风夹着小雨,吹到脸上,凉爽宜人,他精神振奋。 回想自被窦建德把自己“送给”李善道,一至於今,他有时候还恍如在梦中。 对李善道说的,自己长得像他的一个故人,说实话,苏定方早前也是有些怀疑,能有这么巧合的事么?可李善道待他实在太好了!高雅贤尽管收他为了养子,但李善道待他的好,高雅贤也比不上。出则必让他从行,食则,只要有时间,必与他同食,乃至入寝,有时也与他同榻,谈天说地,无所不聊,对他的态度亲热又关心,简直比亲兄长还要亲! 最初,窦建德把他给李善道时,他尚不大情愿,现在,则就是让他再回去,他还不乐意了。 得恩遇至斯,无它可报,只这一躯、这一身勇力,可做回报! 今日攻张竖眼营,报张竖眼暗箭伤人之仇,且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博得李善道开怀!自围清河,苏定方是日夜从侍在李善道左近的,最知道他承受的压力多大。他甚至觉得,李善道承受的压力,较打薛世雄营时的压力还要大!也是,打薛世雄营时,只是一战;今围攻清河,却非是一战可以解决。无论怎么说,今天,必定要生擒张竖眼,献给李善道! 已巳时中了,怎还没清理完壕内的阻障? 苏定方怀着急於生擒张竖眼的心情,焦急地投望前方壕内的清障进展。 百十个新卒倒在地上,有的已经死了,有的重伤,散乱地满布在壕内的地面上。 在他们的尸体、身体和漫流的血水中,障碍,已被清理大半! …… 可以进战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风雨擒将摧坚营 郭孝恪带来的也有鼓手,鼓声击响,新卒如似退潮的潮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从壕内涌退了出来。死掉的新卒不说了,重伤员,他们大部分都没有管。这已不重要了。 董法律、苏定方阵中,鼓角齐鸣! “杀!”董法律攥长矛在手,一马当先,迎冒矢石,大步迈向填壕车。 …… 张竖眼营只有五百人,能有多大? 若被这千人贼兵迫到营下,即便这千人攻不下他营,投石车调上来,砸也把他这营砸塌了,却是决不能容这千人贼兵近他营下!昨晚原想夜袭,扳回局面,却董法律等昨晚戒备甚严,没有机会。又今日从早上等到现下,没等来城中的兵马出来援助,张竖眼知道已没别的选项,只能出营突袭了!如能将这千人贼兵打退,沮丧贼兵的士气,则他这一营,就还能再守下去! 同时,他也相信杨善会一定不会见死不救,定然是会在见他出袭后,点兵出战。 张竖眼当机决断,从守卒中挑出了百人勇士,喝道:“敢否从俺出营一战?” 能被派在城外守营的,都是勇敢之士,这百人悉是跟从杨善会剿贼多年的老卒,谁个手上没十几条贼命?无人畏惧,轰然应道:“愿从将军杀贼!” “今日此战,与贼搏杀,勇者胜,怯者死,不需矛,公等请皆持刀。” 营门打开,百人持刀,疾冲而出! …… 董法律大喜过望,叫道:“好贼!还敢出营!”令道,“前日不慎,被竖眼贼小挫,报仇雪恨,机在当前!大将军令,陷营者,不吝重赏!魏三,你引百人趋左;杨五,你引百人趋右,两下包抄。刘二,你引百人掠阵。余下的,跟俺当面迎上!杀他个砍瓜切菜!拿人头换赏!” 如何还理会苏定方那一队? 却是眼中只有出营之敌,务要夺下这场头功。 …… 苏定方所率四百人,出阵的晚,落在了董法律及其所率的这六百人后。 眼见到张竖眼部兵出营,苏定方大急,骑在马上,一叠声催促兵士快进。 这份头功,不能让人! …… 两支队伍。 董法律队在徒步的董法律领下,正对出营的张部百人,当头迎上;苏定方队在右,在驱马的苏定方的领下,急追绕向。 东北边,望楼上。 刘黑闼等不约而同,尽离胡坐,按住望楼的栏杆,身向外倾,目不转睛地细细眺看。 几个眨眼的功夫,敌我两下相会! 出营袭战的张竖眼部兵士虽少,却以一当十,分毫无有退缩! 冲在最前的两火,就像是尖刀,狠狠插入进了正面迎击的董部那三百兵中!剩下的八火紧随其后,竟是对左右夹击过来的魏三、杨五两队视若不见,摆明了架势,要先将董法律等击溃! 刘黑闼“哎哟”了声,拍了下栏杆,骂道:“好狗胆!” 是在骂人,可语气中带着激赏。 …… 受最前面两火张部兵的冲击,董法律队的前部陷入短暂的混乱。 董法律举矛下打,打在了一个张兵的头上。鲜血立即顺着这张兵的额头流下,这张兵却如疯似狂,踉跄之后,扬起横刀,朝董法律猛扑过来。长矛已无用武之地。董法律忙急丢掉长矛,也抽出了横刀。两人刀身相击,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这张兵又挥刀向董法律的腰部砍去! 间不容发之际,董法律收起胸腹,躲开了这个张兵的这一刀,——虽然披着铠甲,不怕刀伤,可一两斤的刀,大力地砍到身上,不免也会疼痛,战场上,有时候一点因疼痛引起的分神,就有可能会导致丧命。“贼厮鸟,好凶!”董法律骂道。 这个张兵挥刀再砍,董法律已稳住了阵脚,再次躲开他这一刀,觑准他露出的空挡,挺刀跃进,捅入进了这个张兵的小腹。这个张兵吃痛,却还不退,一手抓住了董法律的横刀,刀刃划开了他的手掌,血往下涌,另手的横刀斜砍向董法律的脑袋。 这一刀,董法律避开不及了,被砍了正着。 要非戴有兜鍪,他的命就已交代,饶是如此,打得他昏头涨脑。 董法律摇了摇头,恢复了清醒,又骂了句:“好凶的狗贼!”横刀一转,割断了这个张兵的几根手指,顺势抽出,再劈砍下去,将这张兵的脖子砍断了一半。 这个张兵栽倒在地。 周遭远近,惊呼、惨叫不绝於耳。 杀出营的这百人张兵,已是和董法律队的三百人,厮杀在了一处! 寒光闪闪,血肉横飞,不断有人被砍倒在地。 …… 近身肉搏,最为残酷。 望楼上,刘黑闼等人尽管听不到敌我鏖战的震天响动,然只从所看到的混战一团的敌我兵士,不断有人倒地,就能想象得到那片战场上的残酷情状,恍惚可闻横刀断骨的喀喀声! 于志宁、杜正伦,乃至王宣德等,无不觉森森可畏,遍体生寒。 北边远处,号角声响,於阴云之下,透过细雨,传到望楼此处。 众人转目,遥见城门打开,一彪兵马自城中杀出。 是杨善会救助张竖眼的援兵! 李善道略瞧了下出城的守卒,约数百人,不到千人,继而目光落在了四个前哨营中的两个上。 …… 左侧前哨营辕门内。 高延霸抄起铁鞭,两条铁鞭交叉打了一下,哈哈笑道:“俺家郎君当真神机妙算,料杨善会这厮会遣兵出援,他果遣兵出援!老子这两条大鞭,早饥渴难耐!”威风凛凛,大声叫道:“还等甚么?快些起来!快些起来!” 地上坐着的千人精卒,纷纷起身。 “列队!等狗日的近前,再跟着俺悄咪咪地杀出去,给狗日的一个惊喜交加!” 右侧前哨营辕门内。 高曦整了下衣甲,翻身上马,抄住长槊,颜色肃穆,沉声令道:“军令:诸团起身,整队。” 也是在地上坐着的千人精卒,闻令而起。 “军令:禁出杂声,候出城守卒过营外,再从本将杀出。”高曦兜马,从整队的这千人精卒前检阅行过,并又令道,“望君等俱能奋勇杀敌,敢有临战不进、畏缩退逃者,军法不容情!” …… “贤弟,出城的贼守卒不算多,有延霸兄和高仪同两支精兵阻截,别说来援助张竖眼了,出城的这些贼守卒,只怕城,彼等也是回不得了!无须多眺。”刘黑闼神采飞扬地说道。 围城三天,憋屈了三天。 战前自己建议的攻城方略,也因此而改。 总算今日,可得扬眉吐气! 望楼上的风,吹得比平地上大,卷动诸人衣袍飒飒。 凉丝丝的雨水被风带进楼里。 雨渐变大了。 …… 阴云,风雨。 东边张竖眼营前的战场上,战事正酣,白刃肉搏已到白热化! 董法律及其所率的贼兵的勇悍,出乎了张竖眼的意料。亦不怪他,两天前的那场胜仗,使他有些大意。张竖眼尚未出营,他在营墙上,望见了西边清河城中出来的那支援兵。 有两种可能性摆在了前头,一种是援兵顺利地救援来到;一种是援兵半路被贼兵截击。相比之下,后者的可能性会更大。那么,自己该相应地做出什么应对之策? 张竖眼迅速地做出了决定:有点小看了贼兵,营於今观之,不好守了,则而下最好的对策是,先击溃攻营的这部贼兵,然后带着部曲,且战且走,与出城来援的兵马会合,杀回城中去! 抓住靠着营墙放的长槊,张竖眼便即令道:“杨公的援兵已然出城。全体到营门集合,待俺杀散这股贼兵,我等便赶与援兵会合,杀还城内。”命令传下,他下了营墙,上得青骢马,打个唿哨,七八骑驰到了他的身边,他将兜鍪戴上,喝道,“到公等扬威的时候了!” 没有多的话再说了,拨马率先,他挺着长槊,驰奔出了营门。 那七八骑,紧从其后。 雨滴随风打来,张竖眼和诸骑士身上的铠甲,被打得噼噼啪啪响。 但在这个时刻,谁还会在意这一点风雨? 风越大、雨越大,越是好汉杀人的好天气! 张竖眼早就在战团中找到了董法律。 驰出营来,他催马疾进,呼喝着本部兵士让开道路,直冲向正与两个本部兵厮杀的董法律! 董法律听到马蹄声时,抬眼来处,青骢马跃入眼帘,长槊已咫尺之遥。 …… 营壕外。 张竖眼等数骑出营门时,萧德已令部曲上马。 可他们是在营壕外头,短时间是赶不过去的。 …… 长槊半尺长的槊刃,雨滴落上,迸成两瓣。 阴雨天气里,这槊刃少了光芒,多了阴险,如似噬人的毒蛇,刺向董法律的面门! 与董法律厮斗的那两个张部兵,一个舍了刀,滚地而前,抱住了他的腿;一个转身挡住了来救董法律的两三个董法律队的战士。张竖眼大笑如雷,马奔如风,长槊已至。 董法律躲无可躲,横刀横砍,试图将槊打开,奋力大呼:“来杀!来杀!” 横刀没有打到长槊。 轰然一声巨响。 一匹黄马跃出董法律的眼角,马上骑将披挂精甲,后边没系披风,手里长槊刺中了张竖眼的腰杆。锐利细长的槊刃,破开铠甲,透进了他的体内。鲜血溅出,与雨滴相混。 猛烈的冲撞力,使得张竖眼的坐骑摔倒在地,张竖眼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这救下了董法律的骑将,扔下长槊,兜马转过侧倒下的青骢马,俯身拽住张竖眼的腰带,把他扯到了马上,横放鞍前,摘掉他的兜鍪,挥拳往他头上打了几拳,把他打得晕了过去,回顾站着发楞的董法律,问道:“董大都督,伤着没?” “入你娘娘,老子拼杀半晌,头功被你夺去!”董法律骂了声,回刀下砍,砍死了抱住他腿的这张部兵士,将之踢开,说道,“老子多谢你救命之恩!” 也是一报还一抱,突袭杀来,趁张竖眼无备,将他刺落的,正是苏定方! 将是一军之胆。 再悍勇的兵士,在主将被擒的状况下,也难再有多强的斗志。 与董法律队等死战的百人出营的张部兵士,此际且也已经死伤近半。 遂当“张竖眼被擒”的喊叫,响彻战场上之后未久,出营的剩下的张部兵士,相继弃械投降。 张竖眼营随之亦破。 已过午时,雨已如倾盆。 泼在尸体横陈的战场上,合与敌我伤亡将士的血水,形成了一条条红色的溪流,四处流淌。 第一百三十六章 虚实攻心屈人兵 高曦、高延霸截击出城守卒的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在望到张竖眼营已被攻陷后,出城救援的守卒就赶紧后撤。 高曦、高延霸率部冒雨追杀到城壕近处,遭到城头矢石的猛烈打击,只好停止追击。 两部斩获到的敌数,分各数十。 数十斩获听来不多,但像二高这样的阻击战,在完全包围敌人、或者两边展开近战之前,本就是难在短时间内就给敌人以惨重杀伤,而且,就算是弓弩之类伤到了敌人,在敌人尚能保持建制的时候,轻伤员不必说,即使重伤员,也大都能被敌人带走,是以数十斩获已不为少。 ——这各数十的斩获,有部分还是在雨下大后,一些出城的守卒撤退途中摔跤了,乃得擒获。 这与张竖眼营前爆发的那场白刃肉搏战,是不相同的。 为何说白刃肉搏战最残酷,就是因其不但最考验战士勇气,相比其他战斗形式,伤亡也最大。 张竖眼营出战的百人兵士,只战死的就占了三分之一,半,加上重伤,一看就治不好的,伤亡已近半数,剩余活下来投降的,也是人人挂伤。董法律、苏定方两队,尽管兵力是出营的张部兵的十倍,可不是所有兵力都参与了这场白刃战,主要参与此战的是董法律亲带的那三百人,战后检点伤亡,伤亡之数,比张竖眼营出营的这百人的伤亡还要多一点。 董法律、苏定方两人也都负了点轻伤。 李善道营。 帅帐。 距离张竖眼营外那场惨烈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清点完了斩获、本部伤亡的董法律、苏定方刚到李善道帐中,才向他禀报过战果。 李善道拍案说道:“打得好!”好几天没见到李善道这么容光焕发的样子了,他离席起身,快步到帐下,拍了拍董法律、苏定方的胳膊,又说了一遍,“打得好!我在望楼上观你两人进战,看得是痛快至极!快把甲卸下来,让我看看都伤在哪里了?要紧不要紧?” 两人都还披挂着铠甲。 便有亲兵进来,帮他二人卸甲。 铠甲除去,里边穿的衬衣也脱下,显露出两人健硕的上半身,两个人一个青年、一个壮年,尽管年龄和身高各异,但肌肉同样结实,体魄同样强健。帐中众人亦都投目望去,见董法律的左臂、腰部、后背,俱有新伤,或是受到重击后的淤青;苏定方的新伤少点,也有两处。 新伤之外,两人身上的旧伤更多。 道道旧的伤疤,宛如蜿蜒的蛇一般,看到这些的刘黑闼等武将,眼中流露出赞赏,郭孝恪、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文吏,则多半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李善道深深地看了看他俩身上的旧伤、新伤,喝令说道:“酒!” 王宣德提起提前备好的酒,倒满了两碗,捧呈上前。 李善道亲将两碗酒端给董法律和苏定方,说道:“两位将军肤如刻画,且旧伤多在胸腹之间,足见英勇。今日攻张竖眼营此战,我於望楼上远望观之,见将军二人战如熊虎,不惜性命,当敌蜂拥之悍进也,悉身先士卒,与敌搏杀,於是竖眼兵卒虽不畏死,尽为两位将军所歼,张竖眼亦得成擒,其营乃破!自围清河至今日,你两人立下头功!两位将军,请饮酒。” 一碗热酒下肚,两人被李善道这番话给夸奖和激励的,热血冲头,心怀激荡,恨不得再有一个张竖眼出来,他俩好再去厮杀一番,给李善道再擒来一个敌人悍将! 董法律揪住被按在边上的张竖眼的发髻,大声说道:“将军!张竖眼获擒在此,如何发落,请将军令下!这一仗,从俺与苏烈出斗的精卒伤亡甚重,请将军允俺杀了他,以慰死伤战士!” 李善道转目,落下视线,去看张竖眼。 张竖眼被捆得五花大绑,嘴里堵着破布,两个亲兵用力地按着他,迫使他跪在地上。 虽已成了俘虏,且被苏定方打在头上的几拳打得不轻,给打了个乌眼圈,鼻梁塌陷,十分狼狈,张竖眼却满脸的倨傲,一双眼紧盯着李善道,嘴里呜呜囔囔,不知在说些甚么。 他腰上中了苏定方一槊,亏他甲精,槊刃刺入得不是特别深。李善道的亲兵草草地给他裹了下伤处,原就裹得不严实,他又没少挣扎,鲜血早把裹创的布染红,滴到了地上。 李善道示意亲兵将堵他的嘴破布掏出,问他说道:“张竖眼,今为我擒,服气不服气?” “呸!”张竖眼一口血痰吐出,骂道,“老子服你娘娘!仗多打少,算甚英雄?有能耐,把老子放了,你要有胆,来与老子斗上一斗?就你这贼厮鸟,老子杀之如杀猪狗!” 董法律、苏定方大怒。 “直娘贼,还敢嘴硬!”董法律踹了他一脚。 苏定方绕过去,骂道:“阶下囚贼,还敢辱骂将军?”压住他的肩膀,提拳就要再打。 李善道止住了苏定方。 张竖眼冲着苏定方又吐了口血痰,骂道:“从贼之徒,有何面目在乃公面前言语?偷袭伤人,你个小贼胜之不武!敢放开俺,你我明刀明枪,斗上两合么?杀你小贼,如杀猪狗!” 苏定方怒道:“你暗箭伤人,怎的不说?” 张竖眼仰起脸,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这叫计谋多端!”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 猖狂,而且狡辩。 刘黑闼等都看不下去了。 李文相说道:“贤弟,此贼狡而悍,招降,他料必是不降的。与其白磨嘴皮子,索性杀了吧!” 杜正伦亦建议说道:“明公,此贼系是杨善会帐下有名的悍将,与牛大眼号为杨善会之“双目”,今既其怙恶不悛,不知弃暗投明,杀之似亦可也。悬其首示城中,以挫士守卒士气。” 李善道抽出腰剑,横在了张竖眼的脖子上,说道:“你说杀我如杀猪狗,杀定方如杀猪狗,今尔为我阶下囚,我杀你,却真如杀鸡!本惜你稍有勇健,你若降之,可饶你不杀,然你既甘为助桀之犬,你之人头,我早晚取之!”将剑在张竖眼的脖下划了一划,收剑回鞘,顾与李文相、杜正伦等说道,“不过而下,他这颗人头,暂还不到取的时候,且留时日。” 李文相、杜正伦等不明白他的意思。 郭孝恪若有所思,拈着胡须,说道:“将军莫不是想用他瓦解城中士心?” “知我者,长史也!知仁所言固不错,杀了他,悬其首示城内,诚可挫守卒士气,然以我度之,一个死竖眼,顶多也就是挫些守卒士气,一个活竖眼,用之得当,却足可瓦解守卒军心!” 杜正伦虚心求教,问道:“敢问将军,打算怎么用这贼厮瓦解守卒军心?” 李善道问董法律、苏定方:“他的坐骑还活着么?” 苏定方禀道:“活着,但是腿折了。” “从军中找一匹他坐骑相似的马来。” 刘黑闼眼前一亮,约莫猜出了李善道的打算,问道:“贤弟,你可是想用他绕行城下,示与城中,让守卒误以为,他降了?” “我正此意,贤兄以为怎样?” 刘黑闼摸着下巴,说道:“主意是个好主意。砍了他脑袋示城中,较与哄城中,让守卒以为他已投降,——他是杨善会的两只眼之一,他若是都降了咱,那对守卒士心的打击,显然更大。可是,问题却是,贤弟,他不肯降啊,怎能让他骑马绕行城下?” “贤兄,坐骑可找来相似,人找不来相似的么?只需找一与他体态相仿之人,穿上他的铠甲,不就行了?” 刘黑闼怔了下,拍着大腿,笑道:“妙也,妙也!可不就是么?绕行城外,离城墙颇远,守卒定是难以辨出,这马上坐着的,究竟是真竖眼,抑或假竖眼。也许会有不信的,但不管信的、不信的,怀疑肯定都是少不了的。而只要起了怀疑,守卒士气自就大受打击!” 张竖眼瞪着眼,听李善道不把他当“外人”的,将这个打算道出,听罢了,勃然大怒,一口血痰再又一次喷出,骂道:“奸诈小贼!老子深受杨公厚恩,焉会降你小贼!你却休得用此奸计,坏老子忠义英名!你若竟敢使此奸计、敢使此此奸计……” 苏定方代李善道问出:“怎么样?” 张竖眼瞠目结舌,无话可再说了。 他已是阶下囚,还能怎么威胁李善道? 李善道挥了下手,令道:“将他押下去吧,好生看押。找个军医给他治治伤,饮食勿缺。” 营中有专门关押俘虏的地方,亲兵接令,就把张竖眼押了出去,自将他送去俘营。 随着被押出帐外,张竖眼大骂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渐渐变小,远去。 李善道叫董法律、苏定方穿回衣甲就坐,自己到主位上坐下,沉吟了稍顷,说道:“只一个假竖眼,瓦解守卒士心,瓦解得有限,须得三管齐下,方才可以。” 于志宁对李善道用假竖眼瓦解守卒士心此策,颇是佩服,问道:“敢问将军,另两管是什么?” 李善道没有先说,摸着短髭,笑问郭孝恪,说道:“长史应是已经猜到了吧?” “猜是猜出了点,然俺只猜出了一管,且也不知这一管,俺猜的对不对。” 李善道说道:“长史请说。” “将军,另两管之中的一管,是不是将军欲在俘虏到的兵卒身上,再作些文章?” 李善道赞道:“果然知我者,长史也。法律、定方,可知战前我为何令你两人,不得杀伤俘虏?我所为者,正在於此。……,贤兄、长史、司马,诸位,我打算等雨停后,便把俘虏到的张竖眼营兵士,尽数集中在城外,当着城上守卒的面,愿降我者,即与赏赐,不愿降者,给予些钱粮,释之而去,纵其还家,何如?” 刘黑闼拍手笑道:“好计策!好计策!” 于志宁十分赞同李善道的这第二管之策,抚须说道:“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军此策是也。将军此策,既可收瓦解守卒士心之效,且深合圣人仁民之道,不伤天和。” 郭孝恪说道:“将军,第三管为何?俺却是思之再三,猜不出来了。” “这第三管,就是晓喻利害,与城中守卒、百姓知。战前,定方送给来杨善会的劝降书,石沉大海,毫无动静,此不足为奇。料之,这些劝降书,城上守卒、百姓一定都是不知道的。如今,张竖眼营已被我军拔掉,正可借此战之胜,再次向城中劝降。只不过,这次劝降,重点就不是在杨得道、杨善会,是在守卒和城内的百姓了。” 郭孝恪问道:“哦,原来是劝降!将军意欲如何劝降?” 李善道看向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笑道:“具体如何劝降,这就看诸位君子怎么写这道劝降书了。我有三个建议,请诸君参考。” 劝降书是文字工作,那肯定是于志宁等这些文吏的活儿了。 ——一般的文字工作,杜正伦为掌书记,他一个人干就够了,劝降书同时也是一项政治工作,所以就得于志宁等也最好参与进去。这些,不用李善道说,于志宁等也都明白他的考虑。 便于志宁代表杜正伦等,说道:“敢请将军示下。” “第一,这道劝降书,不是写给杨得道、杨善会的,是写给守卒将士、百姓们看、听的,不要搞得文绉绉的,遣词造句上,越浅显易懂越好,典故什么,一概不要用,大白话最好不过。 “第二,不要太长,太长的话,用纸过大,守卒、百姓拾得之后,不宜私藏、传播;读给城头守卒听的时候,也太费劲。 “第三,主要内容可包括四个方面。我军新歼薛世雄部三万精锐,一夜之间,就取得了大胜,清河城池再坚,守卒有薛世雄部的三万精锐多么?此其一;清河郡十余县,大部分已尽降我军,薛世雄部又已被我军歼灭,清河城已是外无援兵,成为孤城,此其二;我军围城之兵马十万之众,黎阳仓在我军手中,黎阳仓到清河县的路,也都全在我军的掌控中,粮草充盈,听说城中的粮食则只够短日之用,便是不攻,我军只围,也能把清河城给围降了,与其晚降,成天的担惊受怕,何不早降?此其三;城降后,一如释放张竖眼部曲之例,俘虏一个也不会残害,我军更不会进城抢掠,——这一点,崔公,你们可在招降书中现身说法,此其四。” 三条指示,四方面的内容,于志宁、郭孝恪、刘黑闼等聚精会神,仔细听罢。 崔义玄由衷地赞叹说道:“将军思虑周详,所指之此三点、四面,把各个方面都考虑进去了,而且将军所指示的招降书需写之内容,所言尽是实情,实令仆佩服无比。民者,守卒士气之本。将军此招降书一出,城中士民,势将心生疑虑。民心不定,守卒自也就会跟着动摇。” 于志宁亦连连点头,不绝口地称赞,说道:“将军高明,此招降书一下,守卒士气必减,纵杨得道、杨善会等犹不肯降,我军攻城之日,也定能事半功倍。” 郭孝恪实话实说,笑道:“刚才只听将军说第三管是劝降时,还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听将军详细地示下了劝降的内容,才觉将军的这第三管,可不是寻常的管啊!此招降书一示与城中,威力必然是大得很!城中民心、士气必然大乱,欲降者一定不少!足可比精兵万人!” 李善道说道:“有道是,‘攻心为上’,我的这三管其下,就是攻心之策。但诸位,攻心,说到底是虚的,只靠虚的,还不太够,因我以为,为能使这三管的攻心,取得最大效果,咱们还得再给城里守卒,露点实的!” 刘黑闼问道:“怎么露?” “雨停之后,先释放俘虏、示招降书,然后集中全力,再拔掉城南牛大眼营!” 于志宁不禁拍案叫绝,说道:“好一个虚实相合!张竖眼营已下,再打掉牛大眼营,是即挖了杨善会的两只眼,城中守卒、士民焉不恐慌?对将军这个三管齐下的攻心之策,委实有推波助澜之良效!将军洞察人心,高明至极!” 帐中诸将、诸吏,无不点头称是,个个都是对李善道的谋略有了新的认识。 董法律、苏定方,以及也凯旋汇报,现在帐中的高曦、高延霸等将,争相起身,抢着请战:“末将等敢请为将军,再拔牛大眼营!” “君等且请落座,牛大眼营须待雨停才好打,暂尚是打不了的。”只从诸将的表现,就可看出,今天打下张竖眼营,对军中将士的士气诚是有极大的鼓舞,李善道很满意,笑着说道。 诸将坐回。 刘黑闼呵呵笑道:“贤弟,你的这三根管的确高明,但听你意思,都是得等雨停后才好施用。这场雨下得好生大,也不知何时会停。若三两日都不停,我等总亦不好便干坐营中吧?” 帐外的雨声如同瓢泼,尽管是下午时分,帐内却显得昏暗,已经点燃了烛火。 命令王宣德将帐幕掀开,凉风随即涌入,烛光摇曳不定。 李善道望了望外边天空黑压压的云层、帐门外密集的雨幕,也是不觉有点发愁,是呀,刚打了一场胜仗,该当趁着胜利,再接再厉,却这场大雨下将起来!看那云层,察这雨势,不像一时半会儿就会停下,听出刘黑闼似是有些想法,遂询问说道:“贤兄何意?” …… 雨下如泼。 为大雨发愁的,不止李善道一人。 清河城北,三四百里外。 乐寿城内,长乐王府。 窦建德负手堂门口,观望外边连天的雨势,他比李善道更愁。 实在是想不到,河间县城的抵抗居然这般顽强,打了十几天,还没打下来,昨天给董康买又调去了一部援兵,可好巧不巧,今天就下起了大雨,这河间县城,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下? 不过还好一点的是,军报得知,清河郡的诸县,虽颇有降李善道者,清河县城,李善道是刚刚围上,最新的情报,他还没有开始正式地攻城。只希望,这清河县城,可别被李善道轻易打下!若被李善道轻取,凌敬所献之谋就将落空,清河郡,自己就染指不得矣。 “杨善会能战之士,应该是能顶住一阵的吧?”他这样想道。 一声滚雷,在天边响起! …… 乐寿城西南,千余里外。 西河郡西南,贾胡堡,李渊大营。 响起的滚雷声,吓了帐中正在听部将禀事的李渊一跳。 他抬眼瞧了下帐外,旋即收回视线,继续听部将禀报。 日前在晋阳誓师过后,他统领三万部曲南出太原,兵向长安,可还没出西河郡,隋将宋老生已奉长安的代王之令,统两万精兵入驻进了霍邑;又左武候大将军屈突通率骁果数万,也入屯到了河东县。 河东在黄河东边,进入关中,需要渡过黄河,渡河的重要渡口蒲坂渡,就在河东县境内。 而霍邑,亦是一处战略要地,在西河郡的南边,汾水北岸。 现而下,宋老生部,距离他的营地,只五十里远。 眼前这个部将,正向他禀报的,即是才刚打探到的宋老生部的一些情况。 李渊依坐在榻上,摸着胡须,耐心地听完以后,赏了这将些财货,叫他下去休息,忖思了会儿,令道:“唤大郎、二郎来见。”重举望帐外雨帘,相距甚远,彼此也根本都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他却一点烦愁升起,与窦建德、李善道近类,心道,“怎的下起大雨?师已誓过,众亦已励罢,西河士民之心,我也揽之了,正待鼓勇进战,却遇此雨!不知甚时,这雨能停?” …… 雷声适才响时,贾胡堡西北,数百里外。 黄河之西,关陇道上。 一个年近五十的汉子,穿着赭色囚衣,锁链锁着,在几个吏卒押送下,冒雨不停,踩着泥泞的道路,在往长安方向而行。 这汉子身形高大,观其相貌,威严中带着几分文雅,唯眉头此际微蹙,似亦有愁虑在胸。 雷声来得突然,很响,几个吏卒都被惊到,这汉子却镇定自若。 “郎君,雨不见小,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避雨?”吏卒中一人问道。 他问的却是穿着囚衣的这汉子。 雨声掩不住这汉子清朗的话音:“为避李渊叛军,咱从马邑西渡河,绕经关中,赶赴江都,已是绕了道的!於下长安未到,李渊果是已反。李渊其人,我深知之,人杰是也。今其作乱,关中危矣!我等需及早赶到长安。”望了望四周、远方,大雨如注,倾泻而下,将天地笼罩其间,模糊了视线,并不能望到太远的地方,他说道,“再往前行些路程,临暮了再做歇息。” 一行人,冒着大雨,艰难地接着前行。 很快,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瀑布似的的雨幕之中。 …… 雨如瀑布倾斜,在地上汇成溪流。 帐外空地竖着的大旗,於阴沉的云下,於风中鲜艳翻卷。 刘黑闼被骤起的雷声打断了要说的话,朝外瞅了眼,等雷声过去,他摸着须,答李善道所问。 第一百三十七章 卢郡丞随方就圆 “贤弟,下着大雨,牛大眼营是不太好攻,然其营外和清河城壕外的阻障,却不妨碍咱清!俺的意思是,几万大军在营,不宜闲等雨停,何不如先将大眼营外和城壕外的阻障清掉?” 刘黑闼这话说的是。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敌营和敌城不好攻,敌营外和敌城外的阻障,的确是可以清理。 诸将、诸吏俱皆赞同。 郭孝恪笑道:“大雨不利攻营,然有风雨掩护,砲车、弩车推行不便,准头也会有失,倒是利於清障。刘仪同此议很不错。”并请令,“将军若亦以为可,清障此任,就还交给俺来办吧!” 这个郭孝恪,清障清上瘾了。 不过他为何会请求把牛大眼营外、清河城壕外的阻障清理任务仍交给他,其原因,李善道却皆知晓。他带来的是新兵,攻营、攻城难为主力,而清障这差事,新卒则力所能及。 这差事,没人跟他抢。 李善道就允了他之此请,定下今日休息一天,明天开始,先清理牛大眼营外的阻障,如果清理完后,雨还没停,就接着再依次清理清河城北、城南、城西城壕外的阻障。 至此,有关打掉张竖眼营此场胜仗之后,底下这个城,该怎么继续攻的计议,告一段落。 把李善道、刘黑闼、郭孝恪等的讨论结果简单总结一下。 就是分为三个步骤。 第一是下雨期间,由郭孝恪组织新兵,清理阻障。第二是雨停后,先把李善道攻心、瓦解守卒士气的三个管给施行出来,继而再把牛大眼营攻下。第三是再之后,便可以总攻清河县城。 相比此前刘黑闼建议的三步走,这个新的三步计划,明显是有条理,策略也更丰富了很多。 打仗,和做别的事情一样,都有一个学习的过程。特别像攻城这类的战斗,李善道等本来比较缺乏经验,更是需要从实践中摸索,出於各种原因,经历点挫折,走点弯路不怕,关键在於得能善於思考,能够从失败中吸取教训,总结经验,这样,慢慢地就能得到提高。 拔掉张竖眼营,这是实际上的胜利;新的三步攻城方略,是策略上的成熟。 帐外的雨尽管暂时阻滞了攻城的进程。 帐内众人的精神状态,却比前两三天有了显著的提高,尽是心里踏实,干劲十足。 议定了诸事后,与众人就下雨期间,在军营、战士的管理方面都需要注意些什么等方面又谈论了会儿,刘黑闼、郭孝恪等辞拜而去,李善道令焦彦郎取来油衣,带上于志宁等,在董法律等的陪从下,则冒着大雨,前往伤营,去抚慰今日战中的伤员。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起,就在郭孝恪的组织和指挥下,新卒开始清理牛大眼营外的阻障。 两天清理完毕。 雨还在下,雨势未有变小,按照计划,遂接着清理清河城北城壕外的阻障。 一如郭孝恪的判断,风雨确然是成为了新卒清障的最好掩护,牛大眼营和城内的守卒,虽尽力进行阻拦、干扰,可投石车投出的石头、弩车射出的大弩,受风雨影响,威力都小了很多。 …… 眼睁睁瞧着牛大眼营外的阻障先被清理干净,继而城北城壕外的阻障亦被贼兵渐次清掉。 杨得道一天比一天犯愁起来。 城北城壕外阻障开始被清理的当天,他终於耐不住了,请来了杨善会,向他问计。 “杨公,贼兵冒雨清障,我之砲车、弩车等大失威力,牛将军营壕外的阻障已被清尽,眼瞅着最多两三天,我北城城壕外的阻障,只怕也会被贼兵清理干净,这可如何是好?” 卢郡丞也在,他更加地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说道:“是呀,是呀。哎呀,张将军是丞公的爱将,在我郡兵中,那是号称勇冠三军的虎将!一天不到,营就被贼兵攻陷,张将军本人也生死不知,估料着凶多吉少了。城中军心已经震骇。这贼兵,不怕大雨,居然却又冒着大风大雨,清除起我县兵民辛辛苦苦设下的阻障!我等还无法阻拦。这般下去,士气恐会越低了!” 张竖眼是清河郡兵中的虎将,亦是杨善会的爱将。 亲眼目睹了张竖眼的营地被攻破,张竖眼目前死活未卜,杨善会既感到守城的压力愈发沉重,同时也为张竖眼的安危忧心。自张竖眼营被破以来,他未睡过一个安稳觉,眼中布满了血丝。 “张五郎营之被破,其过在仆。俺料到了李贼会设伏阻我援兵,没有料到攻五郎营之贼兵恁地凶悍,由是援兵,俺派出得晚了些!若早点派出,也许五郎营尚能保全。”杨善会自责道。 张竖眼营的被攻陷的经过,北城的守卒尽皆看到,对守卒士气的打击不小。可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随后的守城还得依仗杨善会,杨得道因按下遗憾,安慰他,说道:“调兵出援、何时出援的事儿,是你我一起决定的。杨公,过不在你。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此事,你我不说了。目前紧要的是,贼兵趁雨清障,我等不可坐视不管!公可有计策应对?” “回明府问话,仆就此事,反复斟酌,应对之策,无非一条。” 杨得道问道:“何策?” “选以精卒,出城袭之。” 杨得道尚未反应。 卢郡丞倒抽一口凉气,撑圆了小眼,摸着胡须,吃惊到身子后仰,说道:“出城袭之?” “正是。”杨善会答道,旋即解释他为何会提出此策,说道,“贼兵才胜了一场,志必骄满,急於求胜,所以才会冒雨清障。兵法云之,‘骄兵必败’。此正我宜突袭之时也。又大雨倾盆,我先已坐视贼清毕大眼营外障,无有举动,贼亦定不意我会於此际出袭,此又是攻其不备。且连日大雨,道路泥泞,田野愈是不堪行走,贼兵调援必然迟缓,此时出袭,亦利我也。” 卢郡丞说道:“可是杨公!贼兵人多势众!俺登城楼望了,就不说我郡兵出袭后,贼会有援兵,只在城北清障的贼兵,加上在旁警戒的贼兵,就不下一两千数!我城中守卒现才三千余,算上征募的丁壮,五千上下。敢问丞公,若遣兵出袭,你打算遣多少兵?多,则战有不利,我城危矣;少,则不足以将清障的贼兵消灭!丞公,你此策……”摇手说道,“恐非良策!” “明府、丞公,俺不是今日才望清障的贼兵,前几天,贼兵清张五郎营外障时,俺就远眺望了;清大眼营外障时,俺也望了。清障的贼兵俱是从城南郭贼营中调出,郭贼所部,悉新被贼所裹挟之黎阳流民,不是积年悍贼,战斗力必定很弱。贼既已弱,我再选精锐,以我百战之精卒,击其怯弱之新贼,其纵众,胜何易也?不需遣太多兵马出城,五百足矣!” 卢郡丞大摇其手,说道:“险,险,杨公,你之此策太险了!如能取胜,当然好,可若败了呢?张竖眼营之失,士气已落;要再败上一阵,士气可就不可收拾矣!”向杨得道建议说道,“明府,仆之拙见,杨公此策,万不可用。唯今上策,莫过於婴城固守。” 杨善会说道:“丞公,出城袭之,阻其清障,正是为固守我城。” 杨得道犹豫不定,起身下到堂中,负手来回踱步,一时望望外头的雨幕,一时看看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哗哗的雨声和卢郡丞极力反对的话语声中,他终是做出了决定,示意卢郡丞先不要再说,他说道:“杨公此计,险是险了些,但若能获胜,不仅可阻贼兵清障,且能恢复我城中军民士气。可以一用!只是,杨公,此回出袭,关系重大,可千万不能再有失利!” “明府放心,仆定当谨慎行事。” 杨得道问道:“公意何时遣兵出袭?” “今天是贼兵第一天刚开始清理我城外障,或许会有些戒备警惕,今天不出袭。等到明天傍晚,贼兵将还营时,再出兵急袭!”杨善会就此策,已是再三考虑,腹案已有,回答说道。 杨得道也知些兵事,立刻领会到了杨善会为何明天傍晚出袭的缘故,颔首说道:“此是‘击其惰归’。好!就按杨公之意,明天傍晚发起突袭!……五百精卒,杨公欲怎选拣?” “仆亲到营中挑选。” “公亲自挑选,则此战获胜的把握,更多几分了!”杨得道同意了杨善会亲去营中选兵,顾问卢郡丞,说道,“卢公,杨公此策,吾意可用,你说呢?” 二把手提的建议,一把手同意了,还问什么三把手? 卢郡丞清了清嗓子,说道:“明府谙熟兵法,‘击其惰归’四字,一针见血。如果是明天傍晚出击的话,杨公此策,诚然可以一试。唯是有一点,仆敢进言,此次出袭,若能获胜,自是最好,可万一小有失利?这接应之法,可也得早些预备,不可到时乱了手脚。” 说的尽是废话。 杨善会怎么可能会没虑到接应之事?便答道:“除此五百出袭之精卒,另以五百兵卒候於城门,多备强弩;城上的砲车、弩车,也提前备好。一旦失利,足可接应。” 卢郡丞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连连点头,说道:“好,好。杨公已有周全之策,好得很!既然这样,明府,俺就没甚别的补充建议了。预祝杨公此策明日得用,出袭之兵大胜归城!” 就此定下,明日傍晚,出城袭击。 某种程度上说,这将是一场决定其后守城成败的突袭,胜则可拖延贼兵攻城的时间,可以重振士气,败则士气将会再次受挫。策,是杨善会提出的,得到了杨得道的批准,而杨善会的脸上,却没有如卢郡丞那般的笑容,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出忧虑和坚定并存的复杂情绪。 第一百三十八章 杨善会竭智尽能 夜半时分,雨势略有减弱。 杨善会尚未睡下,在核算城内所存的粮草、弩矢、投石等军资还有多少,以及在不同的战斗情况下,分别能支持城中用多长时间,闻得家仆禀报,披衣外看,院中没打火把,雨夜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冰凉的风卷动鹤氅,借助室内透出的微弱灯光辨之,雨好像确是小了一点。 如果雨就此停下,那明天出袭的计划,就需要再商议了。 但并未使他踌躇太久,没多久,雨势复又变大。 一直下到天亮,大雨依旧滂沱。 匆匆吃了几口饭,快天亮时才睡的杨善会,将昨日选定的那五百今天出袭之五百精卒中,队正以上的军将悉数召将过来,没有乘车,与他们一同冒雨步行,带着他们前去北城墙。 抵达城墙,登上城楼,杨善会指点地形,亲自再次与他们实地讲说,等到傍晚,出城以后,他们应该走的路线、进击的方向,及若进战不利时撤退的路径。 正说间,两千上下的贼兵,从西城墙外经过,来到了城北的城壕外。 是郭贼部的贼兵,又来开始清理城外的阻障了。 这倒是更方便杨善会给军将们具体地安排,等他们出城后的进战细节。 不厌其烦,哪怕是没有必要说的东西,杨善会也都详尽地与这些军将们再三交代。足交代了半个多时辰,才算交代完毕。 杨善会转过身,面对这些军将,视线缓缓扫过他们的面庞,每一张脸上都稍作停留,殷切地说道:“贼因利而聚,今李贼其众虽盛,然只要我城固守,待到其众因见在我城无利可图,苦耗时力,而俱思还之际,我城就得安矣!今日出袭,如得克胜,将大振我城士气,挫贼骄气,有利於我城之后的守卫。公等身系我城之安危,此战,可不奋乎?功成重赏!” 这些军将多和张竖眼、牛大眼一样,都是跟从他剿贼已久的,有好几个还是杨善会为鄃县令时,就已是他帐下的部曲,对他皆是敬重佩服,闻得此言,齐声应道:“为公效死而已!” “勿要为仆效死,在公等身后,是我满城生民!张金称之残虐,公等之所亲见。李善道,瓦岗之巨贼,残暴必尤甚金称,城若为贼所陷,士民势必尽遭荼毒!公等,为生民计,勉励!” 这些军将回忆起张金称部的残虐,那真是其部所过之处,惨不忍睹,城里不仅有万余百姓,也有他们中不少人的妻、子亲属,绝不能让自己的妻子亲属落到那等悲惨下场,俱皆慨然应道:“谨从公令,末将等唯勠力杀贼,保全我城,不令士民遭荼毒之害!” “仆已令郡曹捶牛宰羊,送去营中。公等可先还营,与将今暮出袭的壮士会餐。等到下午,仆会再去营中,亲自巡慰,以励士气。” 军将们行罢军礼,倒退数步,乃才转身下城楼而去。 杨善会留在城楼上,细细地又看了半天清障的贼兵,一再地眺望数里外的贼营,直到确定了敌情没有甚么变化,还是和昨天相同,这才也下了城楼,去郡府与杨得道见面。又商量了半晌傍晚出兵的事,午时后,他赶到营中,将那五百精卒集合起来,果是又亲自励士一番。 出袭的军将们率领这五百精卒,与另外五百负责接应他们撤回的兵士,在申时,也就是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时,离开营地,奔北城门。 杨善会则重返城楼,与已在城楼上的杨得道、卢郡丞等碰头。 “杨公,兵马就位了?” 杨善会回答说道:“已在城门内等候。只待明府令下,即可出袭。” “已申时三刻。雨天,黑得早,昨天清障的贼兵是酉时中就撤了。俺意不可出袭过晚。”杨得道张了张城外雨中清障的贼兵,忖思了下,征求杨善会的意见,“要不现就传令出袭?” “悉从明府之令。” “好!”杨得道精神一振,随即下令,“传本府将令,即刻出袭!” 这次出袭,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在兵马出城前,却是不能击鼓鸣角,便有郡吏接令,急奔下城楼,向城门内的出袭将士传下了杨得道此令! 城门缓缓打开。 黑洞洞的城门洞外头,雨水若浇,朦胧的雨幕中,越过城门、城壕间的郊地,散乱於雨中,正於因为准头大失而威胁性大降的城头矢石的干扰下,埋头清障的千余贼兵的身影入眼。 五百出袭的精卒,其内有一队是骑兵,余下的都是步卒。 骑兵先出,步卒随后,冲过城门洞,践踏着泥泞,冲入进了城外的雨中! 城楼上。 杨得道、杨善会不顾雨水,紧临城楼栏杆而立,目送他们冲过郊地,贴着羊马墙,冲到吊桥内端,放下吊桥,仍骑兵居前,步卒在后,呐喊着杀向了最近离他们只有数百步的清障贼兵! “明府,可暂止矢石,击鼓鸣角矣!” 杨善会大声下令:“矢石暂止,鸣鼓角,为我健儿助威!” 鼓声隆隆,号角声声,与雨声交织成一首激昂的战歌。 即使是在下命令时,杨得道也没回一下脸,他紧张又期待地紧盯着冲过吊桥的五百精锐! 清障的贼兵好像确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打了个措手不及。 离出城步骑最近的三四十个贼兵,茫然地看着冲过来的守卒步骑,大概是懵了,没有任何的反应。有几个站起了身,余下的乃至仍还蹲在地上,手还扶着拒马。 伴随着溅射的泥水,出城步骑中的那队骑兵,已经疾驰到了这三四十贼兵的近前! “成了!”杨得道喜色满面,拍在栏杆上的手心,用力太大,都拍红了,可他毫无疼感。 杨善会未有应声,沉稳地观看战况的进展。 那三四十贼兵终於回过神来,但为时已晚,当是一个贼兵的头目,抽出了佩刀,瞧其架势,似是在喝令贼兵迎战,可守卒的百骑已至眼前,又如何还能组织起防御? 骑兵们如同雷霆万钧,马蹄溅起的泥水,四下迸扬,锐利的长槊穿过雨帘,向前刺出。 舞刀指挥的那个贼兵头目,被一槊刺中! 这三四十贼兵,丢下斧头、铲子等工具,掉头便逃。两条腿,怎跑得过四条腿? 杨善会、杨得道在城楼上望得清楚,几乎转瞬之间,这三四十贼兵中的少半,就已死在了守卒骑兵的槊下、马下。骑兵们分散开来,纵马雨下,或追逃走的贼兵,或杀向较远处的贼兵! 鼓声、号角声中,爆发出了如雷的欢呼声,是城楼两边城墙上的守卒见此情景,欢呼雀跃。 杨得道更是兴奋地连连拍打栏杆,给骑兵们鼓劲似地说道:“杀!杀!” 杨善会没有像杨得道这么激动,但眉头亦得以了稍微的舒展。 骑兵们追风逐电,马快槊长,灵活地躲开拒马、鹿砦等物,杀入进清障的散乱贼兵中。远以槊刺,近则刀砍,如同一阵狂风扫过,留下横七竖八的贼兵尸体躺在泥泞的地上。 四百多的步卒也已杀入。 骑兵速度快,杀伤之余,起到的更大效用是将贼兵的阵线搅得更乱。 贼兵的阵线更乱以后,及时杀到的步卒,迅速填补了骑兵留下的空隙,他们以队为单位,矛、刀并用,如猛虎下山,将溃乱的贼兵进一步地分隔包围,相继围杀,正与骑兵形成互补。 清障的千余贼兵四散逃窜,大雨加上惊恐,不辨方向,有的居然慌不择路到往城墙这边逃! 杨得道心情快活,笑道:“真贼也!杨公,愚至於斯!” 卢郡丞瞟了杨善会眼,凑趣似地说道:“明府,这话错了。今日出袭得胜,全亏杨公谋划、调度,杨公怎会愚至於斯?愚的,非杨公也,贼也。” “哈哈,杨公,一时失言,公幸勿怪。”杨得道见胜局已定,放下心来,转看杨善会,笑道,却在看到杨善会的表情后,笑声停滞,诧异说道,“杨公,此战已胜,怎反有疑色?” 杨善会抓住栏杆,眯着眼,尽力地往雨幕中望,说道:“不太对。” “怎么不对?” 杨善会说道:“贼置的有警戒贼兵,却警戒之贼兵怎不上前阻我,而亦撤后?” “这有何奇怪?只能是公之此策,大出彼辈所料,警戒的贼兵也吓破了胆子,故不进而退。” 杨善会仔细观察着大雨下,他所能望到的战场上的每一个细节,喃喃说道:“不对。” “又怎么不对了?” 杨善会说道:“明府请看,贼兵越逃越远。” “越逃越远?哈哈,杨公,他不逃远,他能活命么?为了活命,只怕彼辈是只恨娘耶给他们少生了一条腿。杨公,这又有甚么可值得奇怪?”杨得道抚须笑道。 杨善会说道:“可是逃得太远了。” “太远了?”杨得道扭回头,望向战场,大雨遮短了视野,说话的功夫,追在最前的出城步骑,已约略望不清楚,他神色顿变,笑容消失,说道,“……公是虑贼有伏兵?” 是不是有伏兵,杨善会不能确定,可他能确定的是,不能再追了! 他当机立断,说道:“明府,不可再追,可速鸣金,遣接应兵卒出城,接应出袭将士归城!” “鸣金!”杨得道立刻下令。 已经来不及了。 透过深深的雨幕,对面战场的南边,传来了贼兵的鼓声和号角声! 杨得道大惊失色。 “小瞧了李贼!”杨善会勉强保持镇定,霍然转身,大步往楼梯口行去,说道:“仆亲组织接应!” 一句嘟哝落入杨得道、杨善会耳中:“俺就说,不能出袭,婴城固守才是上策!”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两胜气高久雨急 杨善会蓑衣没有穿,伞也没空打,淋得落汤鸡似的,赶到城门内时,接应已经来不及了。 依稀地望见,仿佛泼水般的雨下,泛滥的城壕水面外,点点的拒马和鹿砦远处,两支贼兵分从左右,从雨幕中杀出,抄住了出城的那五百步骑的后路。 左边那支贼兵,居首者驰马挥槊。 右边那支贼兵,居首者也骑着马,但用的不是槊,像是两条铁锏或铁鞭。 两贼将所率的贼兵各有千数,少数乘马,大多徒步。 乘马者先已迅速驰冲到己部那五百步骑之中,瞬间就将本即处在分散状态的己部步骑冲得七零八落,紧接着,贼兵步卒奔到,——两边贼兵加起来,总计近两千人,比之己部的五百步骑,占据压倒性的兵力优势,雪上加霜的是,原在后逃的清障贼兵中,亦有数百於此际掉头杀回,却是三面围击!己部的那五百步骑在贼兵的包围下,已然是后路断绝,陷入重围。 杨善会看到:两队相邻较近的本部步卒,好不容易会合在了一起,然在试图合力向城门方向突围的时候,却被使槊的那个贼将,引四五骑,一个冲锋,就不但阻止了他们突围的企图,并且再次地将他们冲散。贼兵步卒中的一部,将本部的这两队兵士重新包围,向内压杀。 城头上的鼓声、号角声,不复激昂,声音变小了,也杂乱了;守卒的欢呼声也消失了。 担负接应任务的五百守卒的军将,心急如焚地向杨善会请战:“杨公!俺们杀出去吧!” 连着下了几天的大雨了,地上非常的泥泞。 刚才守卒出袭,追杀清障贼兵的时候,就时见有守卒、抑或清障贼兵摔倒。 这时两千多贼兵三面围杀五百守卒,比之刚才的追击战,变成了围歼近战,战斗中摔倒的敌我兵士更多了。杨善会的视野中,但见摔倒的不论是己部步骑,还是贼兵,无不是摔倒后,立刻爬起,继续投入战斗,奋力搏杀。他知道,围攻己部步骑的贼兵,必是李贼部的精锐。 大雨模糊了视野,杨善会转望门洞对着的这片远处战场的两侧,除了雨,他甚么也看不到。 出袭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上头,不能追杀太远,却怎么出城的这五百步骑,还是追出了这么远?也是因为雨太大的缘故么?让他们不能准确地判断他们追到了什么位置? 结果中了李贼的诱敌之计!有一诱,不排除就会还有二诱,这个时候,怎么还能再派兵出救?添油战术,兵家大忌!可这出袭的五百步骑,泰半是跟着自己厮杀多年的老兵、精锐! 救,是没法救了。 而若不救,五百精锐将尽丧贼手。 不可不救!这五百精锐若是尽丧贼手,受损的不止是守城的力量,士气且还会再受打击。必须得救!杨善会心痛如绞,紧按胸口,哑着嗓子,说道:“持弓弩出至吊桥,以作接应。” 救,是必须得救。 可这个救,也只能是装装样子罢了。 “杨公,快看!那贼将?”一个从吏叫道。 杨善会瞥见,是持锏或鞭的那个贼将,不知是因泥泞,还是被己部兵士打到了,他的马摔倒在地,他也滚落到了地上。贼兵已完成了包围,一个贼将摔倒不摔倒,已影响不了战场上的整体上的走向。杨善会未有多看,回身上城,低声说道:“从仆还谒明府,请此战失利之罪。” …… 高延霸一骨碌,从地上爬起。 呸呸连着几声,吐出吃到嘴里的泥,骂道:“关键时刻,你给你家老公马失前蹄!”他个子高,寻常的马不好骑,这匹坐骑是难得选出的一匹,颇为高大,到底不舍得踢,收回了踢一半的脚,令道,“去看看!把老子的心肝摔坏了没有?”索性不再乘马,舞起铁鞭,接着追杀。 追杀的是他刚才觑准的一敌,这敌穿着铠甲,甚是悍勇,已是连杀伤了四五个己部的精兵,显是出城守卒的一个骁悍军将。身高体长,兼以那军将正被一火己部兵士围攻,走脱不掉,高延霸三两步追到,大喝一声:“你家老公来也!儿郎们闪开,且看老公杀贼!” 这伙己部兵士闪避开去。 那敌将抬头来看,见这高延霸七尺身高,提着双鞭,飞奔之势,若似熊罴,脚踩在泥上,泥水乱溅,直仿佛地动山摇。好个敌将,却不惊慌,知如是被他杀到身前,怕将招架不易,遂双手握紧刀柄,来个先发制人!不退反趋,冲着高延霸的来势,迎杀上去! 高延霸大喜,大喝一声,声震远近,叫道:“好头!” 两下对冲接近,他举起铁鞭,一鞭荡开着敌将砍来的横刀,一鞭宛若雷霆,砸将下去。 敌将侧身躲开,叫了声:“好蛮汉!”横刀被铁鞭荡这一下,荡得险些脱手,心中明白,自己不是这贼将的对手,一个名字浮上心头,边往旁逃开,边喝骂道,“可是李贼家奴高贼丑奴!” 没逃开两步,已被高延霸赶上。 高延霸铁鞭二次下砸,这敌将横刀上挡,被铁鞭砸掉,铁鞭顺势下砸,砸在了他的头上。 这敌将应鞭栽倒。 高延霸威风凛凛,喝令道:“取了首级,虽不堪伐挞,姑且算个战功。”带着没吐干净的泥水,朝这敌将的尸体啐了口,骂道,“贼你娘!无名鼠辈,也配知你家老公的尊姓大名?” 却是跟着李善道征战,杀的敌将、敌军勇士多了,高延霸已不似以前,逢着个敌人,不分荤素,便大呼喊叫,自报门户。现於今,他好歹已是高仪同,非敌上将,不配知他名号。 抹掉脸上雨水,举目四顾,如瓢泼的雨中,出城的五百守卒,已是突围无路,后逃无门,在己军两千多步骑的包围攻杀下,纷纷倒下,血水混着雨水,将泥泞的野地染成了猩红。 遥见得,高曦驱马槊挥,追敌逐杀,身姿在雨幕中颇是雄武,高延霸回看了下自己那匹还倒在地上的坐骑,暗自艳羡,琢磨心道:“改日须央求郎君,给俺再寻匹好马。得空闲时,亦当好生向沐阳、萧仪同求教,将俺骑术再学一学!” 战场上局面已定,也已没了他看得上“好头”,高延霸记起李善道在战前的命令,“如有机会,取胜之后,可趁势夺下城门”,便又往南边的清河北城门眺去,却见那出到吊桥内端的守卒,已然收起吊桥,撤向城中。他稍微憾然,不能再立下夺城门之功。 也就罢了! 今日一战,再挫守卒,单他一人,就杀了贼将两三,亦算又小立功劳矣。 高延霸便传下令去:“天快黑了,赶紧将余下守卒围歼,回营献功,若有降者,不许杀伤。” 清河城北、李善道营南。 大雨下的这片战场上,喊杀震耳,压倒了雨声,出城的五百守卒尽被杀俘。 …… “将军之计奏效,张竖眼营被拔,今又尽歼出城守卒,城内接连受挫,士气肯定已经落到无可复加,候雨停后攻城,必可一鼓而下矣!”听完高曦、高延霸的献功禀报,崔义玄笑道。 战斗已结束,时已入夜。 李善道尽管也很高兴,谦虚的姿态时刻不能忘有,微微笑道:“我之此计,算不得高明,郭长史、刘贤兄不也都想到此计了么?不过话说回来,此计所以得成,首功不在你我,也不在延霸、沐阳,今日示不备诱敌此战之胜,却是得感谢杨善会。” 崔义玄等对视了下。 房易从问道:“将军,为何要感谢杨善会?” “设若城中是个庸将,我数万大军围城,他一定吓得魂不附体,守城也许都勉强,又焉敢遣兵出袭?则此诱敌之计,自不能得成。却唯杨善会这等常胜将军,才有胆气,敢於出袭。” 崔义玄、房易从、张文焕等豁然大悟,俱是大笑。 李善道不让崔义玄、杜正伦、于志宁等文绉绉地去写招降书,他这会儿倒是文绉绉起来,摸着短髭,吟道:“老子云‘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又云,‘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又云,‘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诸君,诚不我欺,诚哉此理。” 多读书的好处,李善道越来越能体会得到。比如像现在,和崔义玄等这些文士说话时,偶尔引经据典地抛出一句,便十分有利塑造自己在他们眼中的形象。 高延霸、刘黑闼、李文相等浑然听不懂李善道在说甚么。 崔义玄等已是纷纷赞叹。 于志宁说道:“兵家之法,与老子之道一脉相通。然唯强弱之变换,老子之说,知者固多,能用於实际者,寡矣!只由此,即可见杨善会枉有能战之名,不如将军多哉!” “长史盛赞,岂敢当之!”于志宁、崔义玄等的神色,收入眼中,李善道晓得自己适时的这句“拽文”,取得了不错的效果,心满意足,毕竟《老子》此书,因魏征之故,他才刚开始看,如果说多了,怕会露怯,便见好就收,不再就此话题多说,改看向帐下站着的一身泥泞、血污的高延霸、高曦等,呵呵笑道,“今日诱敌此战之胜,沐阳、延霸,你俩冒雨杀敌,大大辛苦!你二人之斩获、战功,且先计入功劳簿,待至雨停,将清河城攻下,一并行赏!” 高延霸说道:“可惜没能趁胜夺下城门,献给郎君!” “杨善会不是庸人,既已中我计策,断腕的狠心,他至少能下。城门未能趁机夺下,在我意料之中。守卒士气被我接连重挫,於今攻守之形势,已对我有利,且待来日攻城,他这城门,已是我军掌中之物,迟早可取。”李善道沉吟了下,与郭孝恪说道,“长史,杨善会今日一败,料是不会敢再遣兵出袭。明天起可加快清障,尽快先将城北阻障清完,雨一停,就展开攻城!” 连着胜了两场,本军将士的士气已经高昂到相当程度。 如果两三天内,雨能停下,然后借此高涨的士气,便发起攻城,那是最好不过。 杨善会果然是不敢再派兵出袭,清理阻障之务,在随后的两天中,进展挺快。 到第三天上午,城北城壕外的阻障,已被清理干净。 可是,雨还没有停。 这场大雨,居然连着下了这么多天,还不见停? 刘黑闼等不由都心情从两场获胜的喜悦,渐变成了焦躁不耐。 到的郭孝恪组织新卒,转到城南,改而接着清理城南的阻障,将城南的阻障也清理了多半,却这雨还不见停时,李善道终於也是耐不住性子,有点焦急了。 这期间,虽然雨势变小过几次,可都是很快就又变大。 东边永济渠的渠水,已经涨过堤岸,漫出来了。 李善道部的各营,选择筑营地点的时候,选的尽管俱是高处,各营中如今却也是都已积水不少,一些战士的窝棚、帐篷都被淹了;辎重营的粮食,有些亦已泡在水中。弓、弩、盾牌,包括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器械,部分也都被潮湿的空气给浸透得将要开胶。 这要再下下去,就不是趁着士气高昂的攻城的事,是需要考虑还围不围城的事了! “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这句拽文的话中所蕴含的哲理,轮到李善道军这边切身体会了。两场胜利,攻守形势确是已转为有利於李善道军;大雨不止,这有利的形势,於下却又分明地在反向着城中守卒一方转变。雨水对守卒也有影响,可他们是在高处,影响有限。 李善道坐不住了,连着巡视各营。 眼看着高涨的士气,被这连绵不绝的雨水,一点点地给消磨下去! 打过的仗不为好了,为久雨所困的情况,此乃头次碰上。 却正在他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留守帅帐的李良赶来相报:“阿耶,魏长史到营中了!” 第一百四十章 兼程驰到良策献 “连日大雨,玄成,我刚才去巡营,视察各营的情况去了。”李善道提前结束了巡营,回到帅帐,扶起下拜的魏征,向他解释自己不在帅帐的原因,待他起来,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见他气色不错,笑道,“病都好了?怎不多养几日?大雨路滑,何必急来!” 魏征说道:“自明公出征薛世雄部,至今已两旬有余,既歼薛世雄部,现又围攻清河。杨善会有能战之名,闻清河城防颇坚,大军连战,或已稍疲,军情要紧,仆怎能安心在贵乡?况贵武阳、清河接壤,郡界到清河县城,百余里而已,不为远也。” 李善道招呼魏征入座,自到主位坐下,叹了口气,说道:“围清河以今,连胜了两仗,将士的士气还好,称不上老疲。只是雨已连下多日,不见稍停。玄成,不瞒你,我实已小有忧急。这几天我巡营,包括刚才,各营所见,多有积水,水深处已近膝盖。粮秣被泡坏了,弓弩有的也快不能用了,有些兵士晚上睡觉都没地方睡,因凉潮之故,患病者亦渐增多。虽然已令各营增挖排水渠,聊胜於无耳。这雨,再要不住?”他摇了摇头,“这清河城,就不好攻了!” “敢禀明公,仆在来的路上,察望雨情,思得了破城的计策两个,就是不知当用不当?”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玄成,你已有破城之计?” “想是想到了两个,能不能用,尚得请明公斟酌。” 李善道忙放下茶汤,说道:“都是何计,快快说来!” “清河县城西近漳水,东临永济渠,仆来清河城的路上,沿途所见,漳水也好、永济渠也好,俱是河水满溢,那是不是可以效关云长威震华夏,引水以灌清河县城?此仆想到的计策之一。仆来,是乘车来的,如明公所言,道路泥滑,车轮动辄陷入泥中,道路如此,想那清河城墙下的地面,必当也是如此,则若趁此久雨浸淫之下,土壤松软,可否掘城,以倾其垣?此计策之二。”入秋本已转凉,久雨之际,风入帐中,越发是凉,魏征说罢两策,喝了口热茶汤。 李善道听过魏征的这两策,有一小会儿没出声,猛地一拍案几,大笑开来。 魏征握着杯子暖手,说道:“明公思虑已定?不知仆此两策,得用与否?” “玄成啊,方才我说你不必急来,现在我改主意了,你应该早来!你这两策,好啊,好啊!” 魏征说道:“则敢问明公,两策欲用何策?” “这两策是你想到的,玄成,你说,何策为上?” 魏征说道:“仆之愚见,各有利弊。设用灌城此策,可省攻城,能减少将士的伤亡,然引水、筑渠,工量不小,较耗时日,且水灌入城中之后,满城皆成水泽,城内士民受害会很大;设用掘倒城墙此策,则城内受害会比较小,但将士出现一定的伤亡,仍是避不可免。” “则两策何以为上?” 魏征说道:“仆之拙见,灌城此策,尽管可减少伤亡,却或损明公仁名,掘城此策似更为好。” “正合我意!”李善道又拍了下案几,顿了下,又说道,“我今起义兵,乃是为解民倒悬,若反引水灌城,视生民如鱼鳖,非我所愿。玄成,便用你的这第二策!”顾盼跟着他进帐的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说道,“卿等以为何如?” 于志宁等俱皆应道:“将军仁人爱民,此乃清河百姓之福。掘城之策,虽不免伤亡,但可减少对城内士民的伤害,仁义之举也!” 李善道很满意于志宁等的答复,大手一挥,令道:“请我两位贤兄、长史、诸位将军来见!” 不多时,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等络绎到至,郭孝恪在城南,到得稍晚。 待众人到齐,李善道把魏征的掘城之策,与他们说了一遍,说完,再又征求他们的意见。自是无人反对,刘黑闼等尽皆大喜,都说魏征此策,真是发人之未想,陷城之良策是也。 於是,因着魏征此策,仔细的计议过后,再次地调整了一下攻清河县城的方略步骤。 上次调整过后的步骤是:先清阻障;继攻牛大眼营;最后攻城。 经诸人此时商议,把这三个步骤,调整成为了两个。 去掉了攻牛大眼营这一步骤,简化成了清障、攻城。 具体来说,即首先,把清障的重点,重新放回到城北,接着把城北护城河内到城墙下的阻障继续清理;等到清理干净后,不论雨停没有停,都开始第二步,便是其次,开始试着掘城。 如果雨停了不说,如果雨没停,但试过以后,发现也能掘城,——毕竟,掘城不需要攀爬城墙,则就不论雨停不停了,夜以继日的,便大举掘城! 商议定下,李善道下令:“城南的清障不要停,也要继续地清,以迷惑城中,免得被杨善会诸辈猜出了咱的打算,生些没必要的波折。长史,城北接下来继续的清障,和清障之前,护城河的先做填塞,仍都由你全权负责。你若有什么需要,可直接来找我说。” 郭孝恪现在就有需求,说道:“将军,城壕内侧有守卒的羊马墙,不先把羊马墙毁掉,那城壕就不好填塞。守卒往羊马墙后一躲,弓弩齐射,填壕的兵士恐怕便就会连城壕都靠不近。” 李善道往帐中诸将身上看了看,点出了一人,令道:“五郎,给你一天时间,把羊马墙毁掉,能不能做到?” 却是陈敬儿。 陈敬儿起身应诺:“明天暮前,必将城北羊马墙尽数催坏!” “高将军、李将军,你俩配合五郎。” 高季辅、李育德赶紧亦起身接令,应道:“诺!” 李善道之前不太了解他两部部曲的战斗力,打薛世雄部的时候,用他两部做的二线部队。也就是,他俩自投到李善道帐下到今,还没立下过什么正经的战功。 摧毁护城河对岸的羊马墙此任,说轻不轻,可以预见得到,守卒必会阻止,但也说不上是甚么很危险的任务,两人有心通过此任,以获功劳,回答的声音都是很慷慨洪亮。 已是下午,明天一早出战,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领令之后,先做辞出,回营备战。 又讨论了多时继续清城北壕内阻障时须当注意什么、挖掘城墙时需当注意什么的事,暮色悄然而至,李善道留诸人用了晚饭,刘黑闼、于志宁等知他与魏征也许有话说,相继告辞。 …… 因见魏征有点冷,帐幕早已放下。 掌起了烛火,映得帐中红彤彤。 李善道离开主位,坐到了魏征边上,关心问道:“玄成,议事了半天,没累着吧?” “明公,仆的病已经好了,不觉得累。”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还没来得及问你,连着下雨,郡里也受影响了吧?新迁到郡中的将士家属、黎阳流民,情况何如?没什么问题吧?” “各县民居,有被大雨坏者;亦有因外出难行,乏粮於家者。不过幸赖侯、刘两位巡检,冒雨巡行各县不歇,凡有此类,皆能得到及时解决。至於新迁的将士家属、黎阳流民,仆已请盛志亲自负责,确保他们有屋可住,有粮可食,不致受淫雨影响。明公就此,但请宽心。” 李善道点头说道:“有你玄成在郡中主持,我当然放心。”把果盘往魏征面前推了推,示意他吃,接着问道,“薛世雄父子呢?还有送到郡中的薛部俘虏,都安排如何?没甚异常吧?” 薛世雄父子,和薛部的俘虏,一起都被送到了武阳。 魏征说道:“俘虏都没甚么,遵明公之令,现由秦仪同部看管。薛世雄父子,薛万均、薛万彻还好,薛世雄却是又懊又气,心情不好得很。仆离贵乡前,探视他了几次,向他剖析了天下大势,对他好生地劝解开导,到仆动身赶来清河日时,他的心情算是好了些。” “沙场老将,一朝成擒,心情不好,也是自然。”李善道笑道。 魏征怀中取出了一封书信,呈给李善道,说道:“明公,此公兄之信。仆离贵乡时,信刚好到县中。仆便给明公带来了。……还有两匣吃食,仆进帐时,已由李都督收下。” 是李善仁的信。 吃食,李良还没给自己说,但不用问,定还是王娇娇送的。这小娘子,从上次送了些吃食与自己后,便三天两头的,遣人送吃食而来,回头得给她去封信了,用不着大老远只送些吃的。 打开李善仁的信,李善道很快看完。 魏征见他拈着信,有沉吟之态,问道:“明公,可是黎阳有事?粮亦受大雨影响?” 如前所述,李善仁现是黎阳丞,这封书信是从黎阳送出的。 “黎阳没甚事。黎阳仓有充足的防水措施,大水都不怕,莫说雨了。是洛阳那边,有些消息。” 魏征“哦”了声,说道:“是王世充等已领兵将至洛阳的消息吧?明公,这消息,仆亦有闻。” “这是一个消息,此外还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大雨连日,也耽误了魏公对洛阳的进攻,已经是歇战多日。原本持续地猛攻之下,单大将军、徐大郎、琅琊公、齐郡公、平原公等已拔掉了洛阳城东的数座营垒,将攻至城下,这却一歇战,有前功尽弃之忧。再一个是,听徐大郎说,魏公将有意,授我以平棘县公,以酬我歼灭薛世雄部之功,并我此前请求先攻清河之奏,魏公已知,准备令我清河若能月内速下,便就取之;若不易下,就回师黎阳,仍是转攻魏郡。” 却李善道在徐世绩那边,派的有人,彼此之间,消息互通。 李善仁信中报来的洛阳的这几个消息,就是李善道在徐世绩那边的人传送到黎阳的。 ——平棘县,是赵郡的一个县。赵郡李氏出自战国时赵将李牧,是李牧的孙子广武君李左车之后,西晋时,李左车的十七世孙李楷为躲避战乱,携家迁至赵郡平棘县南,乃有了赵郡李氏这一支。李善道的父兄,自称是赵郡李氏的旁支,故此李密打算以平棘县公之封来酬赏他歼灭了薛世雄部的功劳。此却是与拜王伯当为琅琊公,走的是同一条路子。既酬了功劳,又默认了其族真是出自名族,不是冒充,拔高了其族之门第,可谓“体贴周到”,一举两得。 魏征慌忙起身,下拜贺喜:“恭喜明公,将得县公之拜。” “玄成,你还不知我么?虚名而已,不在我意。你且坐下。” 魏征见李善道确是没甚因此高兴的模样,知他此话是真心话,少不得对李善道更生出了几分佩服,——李密的“魏公政权”,虽然到现在为止,还只能算是个草台班子,可县公,也不是任谁都能得的,且如果以后李密真的成了事的话,那这个县公的含金量就更高了,魏征自问之,若是他得了县公之拜,他能像李善道这般淡然么?他恐怕就做不到! 便应了声是,回席坐下,他没有蓄须,摸了摸下巴,不再说拜县公此事,转到了关於李密的另个消息上,说道:“若能月内速下,便就取之?明公,这离月底已没多久了啊。” “不错。所以玄成你来的及时啊!明日,我亲督催羊马墙,两天内填塞城壕、清净阻障,即掘垣攻城!” 魏征说道:“适才用饭时,听司马等说了明公的几条攻心之策,委实高明。仆受启发,另思得一策,似亦能起些微瓦解城中士气之用,敢献明公。”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千众奋清障填壕 黎明时,雨小了点。 天亮后,又下大起来。 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三人,虽然是今日摧坏守军羊马墙此作战任务的正副三将,但用来摧坏对岸羊马墙的部队,主要依然是从郭孝恪所带来的新卒中挑选出来的。 只不过是在此之外,他三人也各从本部选了些精锐参与这个任务。 郭孝恪给他三人的新卒,共两千人。 饱餐过后,冒着大雨,开到城北护城河外。 首先,在左右两翼,各置两团四百人护卫警戒,——这四个警戒团,便是陈敬儿等三部的精锐。继之,陈敬儿把郭孝恪拨给他们的新兵两千人,分成了四个行军大团,每大团皆五百人。最后,又以一个团充作预备队,这个团,也是陈敬儿三部的部曲。 部署停当,三将至李善道所在处,请求进战。 临时搭了个能容数十人的大棚子。 搭建的仓促,没功夫搞防水的设施,也不怎么遮雨。 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棚内的地面泥泞不堪。 “砲车、弩车,就位与否?”李善道披着油衣,坐在泥地上的胡坐上,问道。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张升、罗忠禀道:“敢禀将军,砲车十架,弩车十二架,已经分别部署在吊桥的左右两侧;并及,拽砲手、定放手,和上弩、张弩等弩手,俱是精选出来的有经验的老手。” 上弩、张弩不需多说,拽砲手也不必多说。 “定放手”,大约如后世的炮兵观察员,其职责是确定打击目标。 相比弩车的直线射击,投石车是用抛物线的方式打击敌人,这就需要有专业之士计算、指挥。正常天气下,对於投石车来说,定放手就很重要,当如而下的大风大雨天气时,定放手就更重要了,需要根据风力、雨势,不断地指挥拽砲手,调整投石车施放的角度、需用的力气等。 “弓弩手就位没有?” 李善道军中专有一个弓弩营,营将是宋金刚,他出列应道:“禀将军,两百弓弩手,亦分列吊桥左右,已备战完毕,只等将军令下,即可掩护陈仪同与高、李二将军阵中兵过壕!” 李善道下令说道:“五郎、高将军、李将军,可麾众过壕了!” 陈敬儿、高季辅、李育德接令,三人行个军礼,转过身,回返前线。 在刘黑闼、魏征等文武的从扈下,李善道胡坐上起身,移步到棚前,叉手观战。 …… 清河城,北城楼。 半个时辰前,闻报贼兵开到了北城城壕外时,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就紧忙来城楼上了。 他们望了半晌了。 先见贼兵将一些投石车、弩车推拉到壕外,又一些弓弩手居投石车、弩车前,都分左右立定。 接着见先期开到的两千多贼兵,分出两翼,中间主力摆出四层阵型。 又见在推拉投石车、弩车时,於离城壕大约两三里地处,所搭建的大棚子后边,陆续又开到了一两千的步骑,接着,数十贼将、贼吏拥着一人进了棚下。 直到现下,再又望见十余骑从列好了阵势的那两千多贼兵阵中,北行一里多地,进了大棚子,旋后出来,重回到阵中。 诸郡吏、军将大多面面相觑。 卢郡丞挠着鬓角,诧异说道:“贼兵这是在搞甚么名堂?” 杨得道说道:“没有虾蟆车,也没有土袋,不像填壕,俺瞅着,像是要坏咱的羊马墙。” “无缘无故的,怎突然来坏咱羊马墙?” 无缘无故这词,用的才是“无缘无故”,贼来攻城,坏羊马墙是必要的攻城程序,怎能说是“无缘无故”?但为何这个时候来坏羊马墙,杨得道也觉纳闷。 他轻抚着胡须,沉思着说道:“确实有点古怪。前天,那些清我城北阻障的贼兵,已转移到了城南;如今城南壕外的阻障,他们才刚清理半数,——虽然他们还在继续清理,可怎突然决定同时来坏咱的羊马墙?那个大棚子下头的,是谁人?数十贼将随从,莫不是李贼善道?” “那么大的排场,估摸就是李善道了。” 杨得道更加纳闷了,说道:“前几天贼兵清障,包括……”顿了下,顾及杨善会的脸面,将前两天的那场败仗含糊带过,说道,“前几天那场仗的时候,李贼都未露面。今那棚下,若果是他,那就更古怪了。就算是贼突然决定同时坏我羊马墙,也没必要他亲自来督战吧?” 左思右想,想不明白,他问杨善会,“杨公,贼究竟是何意图,公可能度出?” 连日雨水,空气润湿,杨善会这两天却上火。 他喉咙干涩,嗓音嘶哑,回答说道:“明府所料极是,仆亦以为,贼今日集兵壕外,当是为坏我羊马墙。至若坏羊马墙后,李贼是何意图,无非填壕、攻城。” 卢郡丞说道:“下着大雨,他能攻城?” 杨善会揣摩李善道的心思,猜测说道:“大雨已经多日不止。仆这两日远眺贼营,见贼兵忙忙碌碌,好几个贼营都在开挖排水渠道。可以想见,贼营里边,现必已是积水成河。也许是因见贼兵士气因此而日渐低落,所以李贼耐不住性子,没法再等雨停了,故决定冒雨攻城?” 这么大的雨,平地上走都费劲,别说附城攀爬了。 云梯被雨一浇,爬起来会比较滑;大雨倾盆而落,也影响抬头往上看的视野。 卢郡丞大摇其头,对杨善会的猜测不以为然,说道:“杨公,不可能吧?李贼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他绝不敢冒雨攻城!他若真敢冒着这么大的雨攻城,明府,岂不自寻死路?” 杨得道也不相信李善道会有冒雨攻城的胆子,迟疑了下,说道:“冒雨攻城,确是有点……,不过也有可能,李贼这是把希望放在了几天内雨会停上。这样,他先把羊马墙坏掉、城壕填塞,雨一停,他就能攻我城了。罢了,这些先不作多议。杨公,贼将进攻,请公安排对措吧!” 杨善会应道:“砲车、弩车,已调整好合适的位置;弓弩手百人、手抛手三百,亦俱已集合完毕。明府一令下,便可阻贼过壕。”稍作犹豫,说道,“明府,如果只从城头上打击阻拦,只怕最终是难以阻止贼兵坏掉我羊马墙。仆之愚见,似宜还是应当遣兵出城,进行阻击。” 卢郡丞瞪大了眼,说道:“杨公,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公明智,前日之败,已然忘乎?” 杨善会恳切地看着杨得道,说道:“明府?” “……,杨公,贼今日出兵,前后两部统计,近五千众。我城中若是遣兵出袭,派的兵多了,一旦失利,撤退不及,可能会被贼众趁势掩杀入城;派的兵少了,不足阻击用也,徒增伤亡。公遣兵出城阻击此策,自是上佳之策,奈何我守卒现已稍乏,愚意还是只从城头阻击吧。” 清河城的守卒总共四五千,分出去了两个营,是千人,前日又战死了五百人,是一千五百人,城中所有之守卒,现只三千多了,的确是不敢再有无谓的伤亡。 事实上,就在这两天中,杨得道已经着手,再从县民中征募协防的丁壮了。 那三百手抛手的一些,即是这两天刚征募到的。却何谓“手抛”?即投石杆,可以理解成是大号的弹弓,小一点的可以一个人操作,大一点的得两个人操作,能够投掷重达半斤的石头。 杨善会默然了稍顷,应道:“是,明府所虑甚是,仆谨从明府之意。” 城壕对岸,雨声中,贼兵的鼓声、号角声响起。 诸人去看,前部贼兵阵中,第一阵中的数百贼兵,举着半截船等物,开始向前移动。 杨得道令道:“传本府军令,砲车、弩车先发;候贼兵下到城壕,弓弩齐射!贼兵若仍不退,再进至羊马墙后,手抛亦一并投掷。令,击鼓、鸣角,壮我军威士气!” 手抛的射程近一点,离得太远的话,投掷不到。 命令传到,城头上的鼓声、号角声也响了起来。 …… 陈敬儿亲临前线。 四阵中第一阵的兵士最先上阵。 其中不少兵士,已是接连清理了好几天的守军的阻障,不仅胆量有所增加,对怎么做才能最好地躲避守军的投石、弩矢,也已有了较为丰富的经验。一定程度说,已算是老兵了。 陈敬儿把他们中前几天清障任务完成最好的,全都选出,报经李善道批准,分擢为各队的队正、队副,或火长,——有本就是队正、队副、火长的,仍居其职,以用他们的经验,带领余下的兵士,能够更快、更好地穿过敌人的“火力封锁线”和完成摧坏羊马墙的任务。 在这些有经验的队正、队副、火长的带领下,第一阵的五百兵士,为防备城头的投石车、弩车,组成了松散的前进阵型,举起半截船,做好了冲刺的准备。 但是,还不到他们冲刺的时候。 城壕很宽,填壕车没法架桥,唯一通过的办法就是游过去。 然也不能像游泳似地游,那么游的话就慢了。 采取的办法是先以水性好的勇士,带着一根长绳,泳到对岸,然后在对岸插下桩子,把绳子的那一端绑上。事先,绳子的这一端已绑在城壕的这边岸上。 接着,摧坏羊马墙的主力各团的战士,拽着绳子游将过去。有绳子助力,游的就会快多了。 一个队,一个绳子。 第一阵五百人,共是五个旅、十个队。 一条绳子,四个勇士;每两个勇士负责绳子的一端。 这就是总共需要四十个勇士。 这四十个勇士不是新卒,也都是陈敬儿三部中选出来的。 四十个勇士先行出发! 冒着大雨,他们迅速地向城壕靠近,离城壕还有百余步时,进入到了城头投石车、弩车的射程。破开雨幕,矢石呼啸!四十个勇士不顾不管,闷着头,直向前冲。 到了城壕外,负责绳子另一端的二十个勇士,相继跃入水中。奋力向对岸游去。 城头的弓弩开始施射,嗖嗖的响声不断於耳。 好像是漫长的一段水路,又似乎很快,勇士们游到了城壕的对岸!从背上解下两臂粗、一头尖的桩子,挥起锤子,用力下砸。两个人都没受伤的,两个人一起砸;受伤或死在了城壕中一人的,一个人砸。有先把自己负责的桩子砸好的,冒着矢石,赶去帮助还没砸好的。 陈敬儿在城壕外岸,紧张地注视着他们的进展。 十根桩子,全砸好了! 城壕这边的桩子,也被留在这边岸上的二十个勇士砸好了。 “渡壕!”陈敬儿令道,同时下令,“快把伤员救过来!” 四十个先行的勇士,承受了城头第一波密集的打击,死伤了十余。 第一阵五百人,十个队的兵士,以有经验的队正等军吏带头,在督战队的催促下,顶着只能起个心理安慰作用的半截船,呐喊着,以减少内心中的恐惧,拼命快地向城壕冲去! …… 从上午贼兵开始过壕,杨得道等,一直在城楼待到羊马墙被彻底摧坏。 贼兵相继换了四个阵的贼兵上阵,付出了至少百余的伤亡。 已快到傍晚时候。 在最后一批贼兵回到对岸,撤向城南后,杨得道等又等了一会儿,不见贼兵将投石车、弩车等撤走,反而有新的贼兵、民夫来到,在他们的投石车、弩车阵地周围,竖立栅栏、置下鹿砦与拒马等防护,——很显然,贼兵是不准备将投石车、弩车和那些退走的贼兵一起撤走了。 杨得道嘿然,说道:“李贼果然狡诈。杨公,看来他是猜到了你的谋议,不给我城中趁夜再将羊马墙垒起来些的机会。” 伤员和死掉贼兵的尸体,贼兵都带走了,但血迹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 卢郡丞望着残留下来的血迹,心有余悸,说道:“李贼莫不真是失心疯了?城,他现又攻不了,却竟肯以百余伤亡的代价,坏我羊马墙?” 杨得道惋惜地说道:“他失心疯也好,没失心疯也好,唯是可惜了,连日雨水,土地湿软,羊马墙的墙基被浸得不够牢稳了,被贼兵只用了半天多就尽数摧坏。若没这场雨,贼兵想坏我羊马墙,少说得再付出二三百伤亡!” 百余伤亡的代价并不多。 最起码比起第二天开始的填壕来说,确实不多。 第二天起,贼兵开始填壕。 填壕原本就是不容易的事情,大雨,加上壕水的溢漫,更增加了填壕的难度。 前几天清障和昨天的摧坏羊马墙,贼兵都是动用了两千左右的兵力。 填壕,贼兵动用了四五千的兵力。 一波波的贼兵顶着城头矢石的打击,将一袋袋从壕外安全的区域挖出的泥土,装入到虾蟆车中,拉到城壕边,杂合木头、石头等,倒入壕中。——虾蟆车是一种形似蛤蟆的攻城器械,底部装有轮子,上能载土石或重物,专门用於填平护城河或摧毁城墙下的障碍。 起初,毫无成效可见。 夜以继日,贼兵一连填了三天。 三天中,即便有虾蟆车为凭护,贼兵也付出了数百的伤亡。 伤亡很大,但到第三天时,效果渐显,北城外的城壕已经将被填平。 杨善会坐不住了,再次向杨得道建议,不能坐视贼兵填壕,须当遣兵出击。却卢郡丞的几句冷言冷语之后,杨得道犹疑再四,到底还是不敢再冒增加伤亡的风险,未有同意他的请求。 第四天,北城外的城壕被填平了。 城壕既平,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清掉了城墙外的大部分阻障。 至此,通往城下的道路,对於贼兵言之,已是坦途,不再有任何的阻碍。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这天没有下城,在城楼待了一夜。 没人能够睡得着,反复地议论过后,杨得道、卢郡丞尽管仍是不太敢相信,可贼兵这几天不计代价的事实摆在面前,他两人却也只能一致认为,或许李善道真的是疯了。 他这么急着填壕等等,可能原因真是如杨善会所猜,连日大雨,使他帐下的贼众士气日落,所以他宁肯冒着大雨,也要尽快展开攻城。而既然如此,若果真是这样,那贼兵付出了这么大的伤亡,总算是把所有阻碍攻城的障碍都清除掉了,他就又可能明天便会展开攻城。 杨得道、杨善会当晚巡视城墙,抚慰守卒,尽力地鼓舞士气,又由卢郡丞亲自负责,再一次地在县中征募民夫,以增强开始守城后的后援力量。 郡府、县寺的粮食,节约着用,还够支撑一段时日,但贼兵这一开始攻城,会攻到何时就不好说了,令城中大户献粮的命令,也於当夜下达。 种种类类的守城准备,已做充分。 可次日,李善道并没有展开攻城。 而是在城外做起了几件事。 杨得道等初时不解何意,明白其意之后,杨得道与卢郡丞相顾愕然,就算是前些天张竖眼营被拔、出袭精锐失利之时,也仍能对外保持镇静的杨善会,则登时大惊失色。 第一百四十二章 诸士叹仁怀英略 却见已经填平的城壕外边,在离城墙一两里外。 先是开来了两个行军团的贼兵,左右各两千人上下,分列在城门对着处的两边,列好了阵型。继而,数百贼兵择一平地,冒着雨,搭起了一个台子,竖上了“右武候将军李”的将旗,并在台子上堆了些粮食、金帛。再接着,又千余贼兵押着数百俘虏,来到了台子的下边。 列阵、搭台的时候,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还没搞懂贼兵这是要干什么。 俘虏押到后,却便是卢郡丞,也已猜出贼兵这是打算作甚了。 卢郡丞指着被押到台下的数百贼兵俘虏,愕然说道:“被带到台边的,是不是张将军的部曲?还有,还有那个牵着青骢马,披挂着铠甲的,是不是张将军?他、他没死么?李贼这是意欲何为?台子上还放了粮、钱,他、他竟是要释放俘虏?那张将军呢?张、张将军降了?” 大胆地说出了个这个猜测,卢郡丞扭脸去看杨得道、杨善会。 杨得道亦已是一副愕然之状,放在胡须上的手,忘了往下抚,喃喃说道:“释放俘虏,张将军已降?”目光亦转向了杨善会,说道,“杨公,张将军,公一向赞他是义士,当不会降吧?” 释放俘虏还好一点,虽然对守卒的士气会有影响,但从行为上来说,“释俘”,是贼兵的主动行为,不是俘虏的主动行为,俘虏只是被动接受;而如果张竖眼竟然真的是降了,那性质就不同了,投降肯定不是被动行为了,是主动的行为,且则张竖眼勇冠三军,是杨善会的爱将,则这么一个守卒无人不知的杨善会的爱将,若是竟主动投降贼兵,对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杨善会按住内心的震动,努力地远望,那个台子离城有一两里地远,兼以雨又影响了视野,并且那个牵着青骢马的贼兵俘虏,身披铠甲、头戴兜鍪,他又如何能分辨得出,到底是否真的张竖眼?不错,从个头、体形来看,很像张竖眼,可杨善会与张竖眼相识多年,对他甚为了解,要说他会主动投降贼兵?杨善会坚决不信!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此必李贼奸计!” “李贼奸计?” 杨善会说道:“仆深知张五郎其人,五郎尚气轻生之士,焉会叛我城而从贼也?牵马此人,一定是李贼从贼兵中选出来的体态似五郎者,假五郎也!所为,不外乎欲以此动我军心!” 卢郡丞幽幽地说道:“就算是假张将军,明府,满城守卒亲眼所见,信者必是不少。唉,只怕很快‘张将军降了贼’的消息,就会传遍军中、城中了。这可如何是好!” 杨善会张了张嘴,无话可说。 这正是李善道策略的毒辣所在,即使你确定投降的张竖眼是个冒牌货,那又如何?原本的目的就并非是为让杨善会等相信,而是要让城内的守军和百姓信以为真。 三人沉默下来,一时间无人再开口,凝视着城外的台子和俘虏,静待着贼兵接下来的行动。 没等太久,百余骑护从着一骑,从北边的贼兵大营而来,驰马到了台侧。 百余骑没有下马,环台而立,被他们簇拥的这骑下了马,登上了高台。 卢郡丞低声说道:“此贼定然便是李贼了。” …… 李善道登上高台,命令董法律、苏定方等将俘虏押到台下近处。 俘虏不止是张竖眼的部曲,还有那五百出袭守卒中的一些,共计七八百人。 分成了两列,这些俘虏络绎站到了台下。 李善道环顾他们了一圈,大声说道:“你们被俘以后,我亲去俘营,见过你们。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我义军待你们宽厚不宽厚,是不是与张金称诸辈贼寇迥然不同,你们也亲身感受过了;愿意弃暗投明,降我义军的,也已经降了。在这里,我就不多说了。已愿降从我者,出列,站在左边;本尚未降,现在愿降的,也站去左边;仍不降者,留在原地。” 对於这些俘虏,李善道再三严令,执行的乃是“优待俘虏”的政策。 这几天,在俘虏营中,这些俘虏都受到了良好的待遇。李善道军中不缺粮,顿顿让他们吃饱;俘营被雨水淹了,李善道调集民夫给他们挖排水渠;有俘虏受凉生病了,李善道派军医给他们治疗,各种的优待措施,简言之,与对待自己的部曲相同,没有差别。 因此,这数百俘虏,现其实已有大部分都表过态了,愿意降从李善道。 剩下还没降的,数量不多,要么是张竖眼等的心腹,要么是有兄弟、交好的战友死在了战中。 遂大多的俘虏,皆移到了左边站立;留在原地的大约只有几十人。 李善道倒还真是有点欣赏这几十人,数千敌兵的虎视眈眈之下,敌军主将当面再问降不降的这种情况下,还敢不肯降的,那都是有胆子壮士!不愧是杨善会的老部曲、守卒中的精锐。 等投降的俘虏们纷纷站到了左边,李善道稍作停顿,见留在原地的数十人态度坚定,无人肯动,甚至有几人傲慢地抬头,挑衅般地盯着自己。 他不再等待,也没有理会那些挑衅的俘虏,便继续说道:“我原本与你们一样,也是良家子弟。如今跟随魏公、翟公起兵,实在是因为昏君无道,残虐百姓,为了讨伐不义,拯救万民,不得已才起兵反抗。天地之间,人为贵。拯救百姓是我起兵的初衷,杀戮非我所愿。因此,仍不肯降我之汝等,虽汝等戆愚,我亦不杀,将尽释汝等回家!” 转而,带着亲切的笑容,望向左边愿降的俘虏,说道,“君等此前,从杨通守进战,我知君等所为,亦是为保全乡里,爱护百姓,这正与我起义兵的初衷是一样的! “杨通守其人,我略知之,良将也,亦爱百姓,唯可惜的是,他搞错了而今海内大乱、民不聊生的缘故,他以为民不聊生是因为张金称等这样的恶贼,他错了,民不聊生是因为昏君无道!试问之,君若有道,天下清明,有谁个良家子弟,如君等、如我辈,愿意从贼、为贼?谁个不愿安居乐业?所以,民不聊生的根本原因,不在张金称等贼,而在昏君! “先有昏君无道,乃有张金称诸贼趁机窜起。既已昏君虐民,复又金称诸贼又残民,民之无活路矣,乃复有我义军之起!谶纬有断,童谣四歌,隋命已绝,天已厌之,诛昏君如汉高祖之伐暴秦,杀恶贼如我剿武阳强盗,以近安我河北之良善,远则安抚海内我亿兆生民! “杨通守不识民苦之真正根源,故面对我义军之来讨,他现犹顽抗,自以为忠,诚然昏聩!但也不打紧,我相信,他早晚会能明白,民不聊生的真正根源是在哪里!君等比杨通守强,能辨形势,知晓善恶,现愿降我,从我义军行安民之义举伟业,我有三条,愿向君等承诺。 “前为敌我,今为同袍,将待诸君与老卒无别,此其一;仍以诸君原本隶属,编为团旅,不将君等打散,及团旅队伍将吏之任,从君等中抽拣,此其二;君等皆义士,杨通守系君等之故将,底下来的攻城,不令君等参与,以全君等义名,此其三。” 聚在左边的数百降俘听完,心动神摇,感恩满怀,不顾地上泥泞,尽伏拜在地,三呼“万岁”! ——“万岁”此词,现尚非帝王专用,人们表达激动的心情时,都可用之。 刘黑闼诸将、魏征诸吏,也都来了,从侍台边。 李善道的这一通言论,义正言辞,慷慨激昂,话落之后,他们亦是各心怀激荡。 有的如李文相、赵君德等,还只是“浅层次”的激荡,没有意识到李善道这通话所蕴含的真正意义;而如魏征、于志宁等,却是敏锐地意识到了李善道这通话中所包含的真正价值! 除掉最后对俘虏们的具体安置这块儿的内容,上边说的那些,不啻是一篇重磅的政治宣言。 从根源上,指出了义军在政治上、甚至天命上的正义性。 人,皆有辨识力,有些东西,也许大多数人限於眼界、世俗的藩篱,自身不能想到,可一旦有人向他们指出,大多数人经过一番思考,大都就能豁然开朗,转变原有的观念。 就比如李善道这支义军,像杨善会等这类抱着“忠君”思想的人,会把他们视为叛贼,会把他们与张金称等这类的残贼混淆,但在把究竟谁是“贼”的道理讲透,把本部义军与张金称这样民怨极大的群盗区别开后,可能大部分原本受杨善会等这样的人影响的兵士、百姓就能明白了,李善道部的义军其实不但与张金称部这类的残贼不是一回事,并且相比顽固地甘愿仍为残民、虐民之昏主爪牙的隋官、隋将,他们才是顺应天心、真为救民、才是正义的。 如此,对李善道部义军往后在河北,乃至更广泛区域的活动,都将会产生积极而深远的影响! 魏征凝视着高台之上,在瓢泼大雨之中,昂首挺立的李善道,不禁回想起了此前自己曾经劝说元宝藏投降李密的事,又想起了自己煞费苦心,由李善道转呈给李密的那道献策,却在自己苦等之下,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事,不觉暗自思忖:“将军其虽年轻,英武绝伦,爱民敬士,能得人效死。今闻将军此论,又振聋发聩。纵魏公之盛名,以将军材略,恐不逊矣。” 忖思到这里,他不禁又回想起他刚得到李善道重用时,李善道与他的一次对话,李善道诚恳地与他说:“天下大乱,非一人之力所能挽。欲要除暴诛贼,消弭糜乱,还百姓以朗朗乾坤,非仁人志士,共襄义举,同心协力不可。公,德才兼备,善道也不才,愿与公共携手勠力!” 魏征当时虽未有热烈的回应,但李善道谦虚下士的姿态,已使他稍有触动。 此时此际,李善道振聋发聩的言论,在耳边回荡,谦虚下士的举为,犹且历历在目,望着雨下英姿飒爽的李善道,魏征心潮翻涌,他缓缓转过头,与于志宁等说道:“将军真英仁主也!” 于志宁也在望着李善道,完全赞同,叹佩地说道:“三诺,足见将军之仁德;晓喻孰为天下之贼,足见将军之英明。玄成兄,‘英仁’之誉,实至名归。” 崔义玄连连叹气。 于志宁问道:“崔公,缘何叹气?长史与仆所言,有所不对么?” “非也。只是比之将军适才所论,我等所写之招降书,不如矣。” 诸人相对而笑。 …… 清河城,北城楼。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望见分去到台左的数百俘虏,居然在雨下、泥泞中向着李善道拜倒,尽管他们呼的“万岁”之声,杨得道等听不到,可只这一幕,已使他们的脸色越发难看。 卢郡丞嘟囔说道:“不都是杨公帐下久抚厚养的精卒么?怎却竟甘愿拜贼了?” 杨善会忍住恚怒,没有搭理他。 杨得道说道:“台右尚立有数十我兵,贪生惧死,固人之常情,忠义之士,却也不是无有!” 台左拜倒的俘虏,相继起身后,杨得道等看到,一队贼兵上到台子,开始取粮、钱分发。 首先是分给了台左的俘虏,随之台右的俘虏也都分给了些。再其后,他们又看到,台左的俘虏退到较远处,整顿队形,站立不动了。台右的数十俘虏站了片刻,有的扔掉了分给他们的钱粮,有的拿着,然后便就在数千贼兵的观视下,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台边,散之而去了。 望着这离去数十俘虏,直在大雨下,出了视线,也没有贼兵去追,杨得道若有所失,怅然地说道:“真是释放了?任我被俘兵士随意自去?” 卢郡丞说道:“说不得,远处伏有贼兵,尽将我自去的被俘兵士,截下杀了呢!” 是不是这样?众人没人知道。 就算是这样,被俘的兵士,不降的尽释;降了的,甘愿拜贼,这些却是守卒尽所看见的了。 自去的被俘兵士,散乱的身影消失在雨中之后,那个形貌如似张竖眼的人,翻身上了青骢马,亦没人跟着,他就独自一人,驰马到了填平的城壕外边,一边沿着城外奔跑,一边举着槊,高声地反复喊叫:“俺是张竖眼!城上的弟兄们,李将军像待兄弟似地待俺,俺已降了!” 因为雨声和距离并不太近的缘故,他的声音,城头只能隐约听到。 杨得道竖起耳朵,辨来辨去,也辨不出是张竖眼的声音。 可就像自去的被俘守卒,会不会真的是被李善道部远处截杀一样,是不是张竖眼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一点都不重要。杨得道令道:“射弩!将这贼厮赶走!” “明府,不可射弩。”杨善会说道。 杨得道不解他的意思,说道“哦?” “若是射弩以逐,只怕守卒更会信他是张五郎了。” 杨得道说道:“那怎办?总也不能任他在我城外大呼小叫吧?” 弩,到底还是射了出去。 骑青骢马的这人,遂不再沿城而行,兜马回到了北边的台边。 俘虏已经处理完毕,“张竖眼”也已叫喊过了,杨得道等以为,李善道接下来应该是要么撤军回营,要么是试探地先发起一次对清河县城的攻击,可他们判断错了。 遥遥见得,百十人,赶着牛、抬着酒,从北边远处的雨幕中,向着李善道所在的台子行去。 杨得道、卢郡丞还没反应过来。 杨善会急火攻心,险些一口血吐出来,拍着栏杆,骂道:“何其毒也!” 第一百四十三章 招降先动丞公意 那百余赶牛、抬酒之人有老有幼,有男有妇,都是邻近各乡的乡民。 他们所来为何,不言自明,当然是献牛酒与李善道部,以示对李善道的义军欢迎、拥护。 这些乡民和“假张竖眼”不同,货真价实,全是真的。 一方面,自率部抵达清河县城以来,因为李善道对各营的严加约束,加以围清河县城未久,就下起了大雨,各营士兵也很少有外出的机会,故在围清河县城期间,——到现下为止,已经十几天了,不敢说对周边乡里秋毫无犯,但亦确实是极少有扰民之事。 再一方面,不仅极少有扰民之事,且因军中粮草充足,李善道为赢得民心,还在刚到清河县城时,有令于志宁遣派吏卒,分粮与周边百姓。 两个方面的原因综合。 清河周边乡里的乡民,对李善道部观感,自然而然的也就从刚开始的感到恐惧,担心他们会像张金称等贼寇一样,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慢慢地转变成了现在的对其部逐渐已放下戒备。 戒备已不怎么有,那再派人去给他们送些粮食,然后找他们中的父老们说一说,让这些父老们组织些乡民出来,主动地来向李善道献牛酒,这也就当然的并不难办了。 此正魏征所补充又献的瓦解城内士心之策。 来的这百余乡民,清河各乡的都有,领头的十数人,俱是各乡的头面人物。 到了台下,他们将牛、酒献给李善道以后,为了让城内的守卒确认,的确是真的各乡乡民,不是李善道自己搞的把戏,这些乡民中的部分又到城外的城壕近处,向着城内喊话。 守卒中有本县人,有的认出了喊话的人是谁。 听着喊话的人说,李善道部何止没有掳掠各乡,更且还给各乡的百姓分粮,守卒们简直不可置信。这与杨得道、杨善会与他们说的,“李贼部残甚张金称部”,可是截然不同!但喊话的人,已有认出他们的守卒确定,是各乡父老无疑。这一下,整个城头上的守卒无不窃窃私语。 杨善会按住胸口,恨声骂道:“贼也!贼也!何其狡诈,何其毒狠!哄我良民,胁我百姓!” “张竖眼”犹可射之,这些喊话的父老百姓,都是本县的土著,张弩射之,将他们赶走的命令,杨得道却是没法再下了。如果杀到、伤到他们,城中的士气只会掉得更快。 杨得道、卢郡丞大眼瞪小眼,由着这些父老百姓喊了好一会儿,终是觉得不是个事儿,杨得道灵机一动,想到了个解决的办法,便令鼓手击鼓、号角吹动,以鼓角声压住了他们的喊声。 这些父老百姓又喊了阵子,数贼骑驰来,把他们叫了回去。 杨善会骂李善道此策毒辣的缘故,杨得道、卢郡丞尽皆明晓。 不是每个人都“忠君不二”的。 像守卒、像城里的士民,在面对贼兵围攻之际,之所以会肯听从命令,守卫城池,更主要的无非是为活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县中的亲人,至於“忠君”不“忠君”,有几个老百姓会有这种考虑?是以,当这些周边乡里的父老百姓现身说法之后,守卒、城中士民知道了李善道部并不残虐,相反,还颇爱民,那这对守城的军心、民心的动摇程度会有多大,可以想象! 鼓声和号角声,能够压住父老的喊声。 可是,能够把必定已在开始动摇的军心、民心再稳固下来么? “若张金称之辈,残害百姓,小贼是也;如李善道者,才是巨贼!”杨得道捋着胡须,面对李善道的释俘、乡民献牛酒等招,明知是攻心之策,心中五味杂陈,喃喃说道。 大雨哗哗,仿佛是在映衬他当下的心情。 各乡父老被贼兵送走了。 贼兵今日出列的主力,却列在原处,仍没有动。 李善道,还有什么名堂要搞? 数百贼兵弓手被集合起来,又数百个贼兵也被集合起来。 跟着,这两部贼兵,在千余贼兵步骑的护卫下,向城下移动。 没过城壕,前进到城头投石车、弩车的射程范围之外处,这些贼兵停下了移动。 数百贼兵那一部,每个人拿起了个铁皮卷起的大喇叭,向着城中齐声地再次喊起话来。 杨得道、杨善会、卢郡丞等倾耳听之。 ——事实上,也不用倾耳听,尽管城头的鼓角声,因为杨得道忘了下停止的命令,这会儿还在击、吹,可这数百贼兵都是大嗓门,又有大喇叭的扩音,鼓角声不能遮盖,听得很清楚。 他们听见,这数百贼兵喊的是:“杨郡守、杨通守、卢郡丞和守军全体将士、及郡县吏与城内全体士民:你们现在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薛世雄部三万步骑精锐,已被我军尽歼,贵郡的其余别县,漳南、武城等等,也都已经投降我军,你们已经没有援兵了! “你们想负隅顽抗么?今围攻你城之我军,十万之众,你们怎么守得住呢?张竖眼,是杨通守帐下的头号勇将,他的营被我军一日攻破,他也幡然醒悟,已经降从我军。我军有黎阳仓在手,粮食充足,就是不攻你城,围,也能把你们围到粮尽。你们还有多少粮食可以吃呢? “二位杨公、卢公、守军的诸位校尉、旅帅们,劝你们多体惜体惜你们的部下和家属,爱惜他们的性命,早一点为他们,也是为你们找一条生路,别再叫他们作无谓的牺牲了。 “我军是仁义之师,是怎么对待俘虏的,你们刚才已经看到。愿意投降的,宽厚地抚待;想还乡的,给钱粮,任之还乡。天地之间,人为贵。你们应该立即下令,停止抵抗,打开城门,欢迎我军进城。我军可以保证你们和你们全军将士、城中所有士民的安全。只有这样,才是你们唯一的生路。你们可以想一想,如果觉得这样办好,就这样办。 “如果杨郡守、杨通守、卢郡丞,你们不爱惜守军将士的性命,还想打一下,那就再打一下。总归,城是会被我军拿下,顽抗到底者是会被解决的。给你们一天考虑,明日我军发起攻城。” 连着朝着城上喊了三遍。 数百贼兵的弓手,快速地越过城壕,进至北城下近处,在城上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朝着城头各射了一箭,随即,迅速地退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杨得道犹在回味贼兵的这道招降书。 杨善会已经急声下令:“是箭书。立即传令,凡拾到箭书者,不许打开,尽数上交过来。” 有军吏领令,忙去传令。 一声幽幽,在旁嘟哝而起:“念了三遍,哪个不是听得清清楚楚,再收缴箭书,何用之有!” 说话之人,自是卢郡丞。 为了能够做到精诚团结,齐心协力地守城,对这贼厮,自认为已是百般忍让,这贼厮,却冷言冷语,怪话不断,说个没完没了!杨善会勃然大怒,奋力一拍栏杆,瞋目怒视卢郡丞,怒道:“即便无用,丞公,难道就能坐视将士私藏劝降之书?坏我守城士气?” 卢郡丞不与他吵,脸扭向一边,嘟噜说道:“坏我守城士气?杨公啊,你下城楼,去两边城墙上巡巡,李贼这几个攻心之策下来,我城守卒的士气,现而下是不是还有!哼。” “你哼什么?” 卢郡丞没吱声了,只心中暗道:“事已至此,还怕坏守城士气。早在张竖眼营被破时,士气就在掉了!‘多体惜体惜部下和家属,爱惜他们性命,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李贼的这几句话一出来,莫说士气了,便是再欲令使守卒坚守,只怕都要会激起守卒的不满和怨恨了!” 杨得道神情复杂,劝慰杨善会,说道:“杨公,勿要动怒。贼已明言,明日攻城。虽然大雨尚未停,守城对我有利,贼之所谓‘十万众’亦恐吓我城中的虚言,然贼众也至少是我守卒的十倍之多,其势甚众。这城,怎么守,我等急需详细计议!” 杨善会按下怒气,目眺城外,见喊话的贼兵、射箭的贼兵等陆续回去了本阵,说道:“且再稍等,看看贼兵是不是真要回营。若果回营,愿从明府还郡府,细议守城事。” 三个人在城楼上等了小半刻钟,贼兵真是开始回营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只等贼兵确实是都已经回去营中,三人才离开城楼,去郡府商议守城之事。 定下的第一件事,是今晚须当严加戒备,以防贼兵使诈,说是明天开始攻城,今晚先来个夜袭。第二件事,仍是杨善会的建议,即夜起,加强对守卒和城中士民的控制,以防生变。第三件事,三人从明天开始,每天至少两个人在北城墙,以临阵指挥守城。第四件事,派遣吏卒沿街喊话,告诉士民张竖眼没降,献牛酒的乡民是被迫的等等,再告诉士民,援兵是有的,之前在清河与杨善会一同剿贼的本朝名将王辩,将率其部渡河来援,以安定、凝聚民心。 ——在杨义臣率部来清河剿贼前,王辩尝与杨善会共剿张金称、高士达等贼,张须陀死后,王辩被杨广任为了河南大使,移部去了河南道,又於前时,奉杨广诏令,和王世充、薛世雄等一并,分各率部往援东都。他现在其实已快到洛阳了,渡河来援云云,才是杨善会的假话。 这四条之外,杨得道、杨善会反复商量,又拟了守城时的细则若干。 等等,无须赘述。 大致商议定下后,杨善会马不停蹄,回了城上。 已经入夜,他巡视城头守卒,命令杀羊煮肉,分与守卒吃用,尽己所能,鼓舞士气。 贼兵看来说话是算数的,这天晚上,没有夜袭。 杨善会不仅巡了北城头,南城头、西城头,他也巡了,一夜没有合眼,所见到的各城头上守卒的表现,使他的心情越来越沉重。熟悉的军吏、兵士,在与他说话时,颇有眼神闪烁,不敢看他者;不熟的军吏、兵士,看到他到来,不乏躲走,不与他照面者。贼兵的攻心计,这么快就起到效果了!那等到残酷的守城战打响之后,守卒的士气、军心又会成什么样子? 漫长的一夜,杨善会在焦虑中度过。 第二天天没亮。 贼兵的鼓声、号角声就穿透雨幕,从北边遥遥地传到了城头。 这些天一直大雨,城墙上挂着的铁笼炭,形同虚设,自下雨始,一次没用上过。 杨善会在城楼上,极目远眺,只见无边无际的雨下,唯能望到远处点点朦胧的红光,应是贼兵的火把,除此外,一片漆黑,甚么也望不到。杨得道、卢郡丞等先后也来到了城楼。诸人在黑暗、雨中,贼兵几无停歇的鼓角声里,提着心,惶恐地等了好长时间,天光终於渐亮。 北城外,北边,被填平的城壕外。 成千上万的贼兵,列以左、中、右,三个大阵,如林的旌旗招展风雨下,已经完成了集合。 数骑在贼兵的三个阵前策马驰骋,那当是贼将李善道在做战前的检阅、动员、激励。 一个军吏冲上城楼,仓皇进禀:“禀公等,数千贼兵,阵於城南,推虾蟆车,将欲填壕攻之!” 第一百四十四章 坚守后察贼兵图 贼兵势众,当然不会只攻一面。 城南的攻势,显是贼兵的策应、牵制。 但城南也不能不理,杨得道便请了卢郡丞去城南坐镇。 卢郡丞去后,再等了会儿,天光大亮,列在贼阵前的投石车、弩车等后,上来了群群的贼兵。 是贼兵的操砲手、操弩手。 大的投石车,一架需要二三百人操作,但贼兵的投石车都不是特别大的那种,大一点的,每辆投石车后大概上去了有百十贼兵,小一点的,上去了数十贼兵。 贼兵的弩车有大有小,上去的贼兵分别各十来人或数人。 城头的守卒四更时就吃过了饭,早就做好了备战。 杨善会立即下令,命令城头的投石车、弩车做好投、射的准备,只等贼兵的投石车、弩车推进到射程范围之内,就猛烈地给以打击! 但贼兵的投石车,有一部分比城头的投石车大,却是射程也远,结果,贼兵的投石车、弩车并未这就开始向前推进,而是那部分大的、射程远的投石车,先向城头展开投掷。 很快,一颗颗沉重的石头呼啸着砸向城头。投石车有个别名,唤做“霹雳车”,取声如霹雳之意。名字可能有起错的,外号通常不会有错。“霹雳”之名,名不虚传。於半空中的呼啸之声,已是动人心魄;砸到城墙、城头上后,发出的巨大声响愈是震动得令人几欲耳聋。 比之前几次掩护贼兵清障、填壕时,今日,贼兵应是将他们全部的投石车都推出来了,好几十架,大小夹杂,前后错开,从北城的东城角,每隔四十步置一架,一直排到北城的西城角。 第一波的投石打击,有的没有打中城墙,或者打的超过了城墙。随着贼兵定放手对投石角度、力度的调整,紧随而来的第二拨投石打击,绝大部分就都打在城墙、城头上了。 城楼两边,城墙上守卒的惊呼、惨叫之声,伴随着石头的轰然砸到,响遍了城头。 借着远程投石车的掩护,射程较近的贼兵的投石车,乃趁机向前移动,也跟着开始了投石。 弩车亦纷纷射出粗大的劲矢。 矢石如雨,不但是城头守卒在守城时可以做到,攻城一方在本部兵卒附城之前,也能做到。 …… 魏征、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等士,皆从在李善道边上。 哪里见到过这般声势的攻城战斗? 大雨如注,矢石齐射。 近望之,每台砲车、弩车后多则百余,少则数人的操作兵士,在指挥军吏的命令下,冒着大雨,紧张忙碌地上石、上弩,挽绳、开弩,随之大石投出、强弩射出;远望之,数里外的清河城墙在大石、强弩的打击下,尘土漫扬,虽大雨不能冲刷,整面的城墙都好像在震动! 更且别说,参与今日攻城的上万将士,每当矢石打到敌城上,欢呼雷动;而对面城墙上守卒的情势尽管望不清楚,小如蚂蚁,依稀亦可望到在己军矢石的打击下,东躲西藏,狼狈不看。 众士无不心潮澎湃,只觉有一种,——用后世的话说,浪漫主义的战场情怀油然而生。 张文焕叹道:“壮哉!盛哉!” 却有一年轻人扭脸看了眼他,不以为然,说道:“大石如雷、劲弩如电,破雨幕而摧敌城,以我辈望之,固然壮、盛。但城上就没有砲车、弩车么?等到我军将士攻城到近处时,城头矢石齐发,却有多少我军将士将会受其杀害?参军壮、盛之言,仆也鄙矣,不敢闻也!” 乃是马周。 张文焕怔了下,面皮微红,说道:“马参军,仆非此意。” 魏征打断了他们的交谈,指着城头:“看,守卒要放砲车、弩车了。” …… 投石车是城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人手较为充足、备战较为妥善的条件下,通常来说,当下守城,多按的是每六十步,用后世的计长单位,即大约百米左右置一架投石车,来作为一个标准。 ——毕竟守城,靠的主要还是守卒,投石车如果布置得太密集了,不像城外,即使投石车之间的间距不是很大,攻城的兵卒也能从中穿过,不会受很大的影响,但城上如果太密集了,守卒不免就会腾挪不开,这就会影响到当敌人附城进攻时的防御,所以百米是个合适的距离。 杨善会按的即此标准。 清河城是郡治,面积比一般的县城大点,北城墙总共置放了十几架的投石车。 城上的空间有限,还要让出给守卒、民夫通过的道路,故此城上能够放置的投石车都比较小,每架投石车只需一二十人就能操作。 小,射程就近,就算加上城墙的高度,石头抛掷出去后,也难砸到距离太远的位置。 遂当清河城头的投石车、弩车开始回击以后,投射出去的石、矢,大都只能打到李善道部前排的小号投石车处,后头的大投石车,并不能打到。仅有少数的弩车射出的弩矢,可以射到。 弩矢的伤害力也很大,然比起几十斤的重石从空而落,打击的范围较小。 城外、城上的这轮对射,城上处在了极大的下风。 不断的有禀报传到杨得道、杨善会这里。 “左三旅兵卒又伤两人!” “右二砲车被贼砲石击中!” “有贼砲石滚到了城内,打毁民宅几处。” 守卒的叫声、石头砸到的轰鸣声以外,这个时候,又加入了城内士民的叫嚷等声。 北城楼内,被四面八方传来的各种声响充满。 杨得道的耳朵都快听不清军吏的禀报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城楼现下都在晃动。 一颗贼兵投石车投来的石头,打在了城楼的外檐上,“咔嚓”的大响声中,城楼歪掉了一角。 木屑飞溅进来,打在了杨得道的脸上,划出了一道血口。几个亲兵飞身扑到,把他压在了身下。血口并不疼,亲兵皆披有甲,压的这一下,使杨得道疼得不轻。推开亲兵,他爬起来,怒道:“乱扑甚么!”与杨善会说道,“杨公,城楼危险,不能多待,你我下城吧!” “贼投石过后,必就将展开攻城。明府,公为我一郡之主,满县兵民的主心骨,城上险地,断乎不可留也。公请还郡府,居中指挥调度。仆留在城上,督率守卒,预备迎击贼之附城。” 杨得道犹豫了下,说道:“杨公,你要留下来亲自指挥?” “今日系贼首日附城,其攻势一定猛烈,城上不可无仆坐镇。” 又一颗飞石打在了城楼的下面,城楼这次是真的晃了一晃,楼顶板上的灰尘纷纷扬扬。杨得道随手挥了下,令亲兵:“留下一火,护卫通守。通守倘若有事,本府取尔等首级!”便与杨善会说道,“卢丞去了南墙,郡府的确是不可无人,仆回郡府,为公调度援兵、民夫、战具。” “请明府安心指挥调度,安抚城内,城上有仆,万无一失。” 杨得道与杨善会暂揖而别,匆匆地下了城楼,赶回郡府。 县内昨晚就已戒严,街道上没有百姓。各个里坊门口,俱有守卒值岗,与搭树在各个街头巷口的望楼上的值守守卒上下呼应,把守监视。三四十个丁壮,抬着几大筐石头,在一个郡吏和几个吏卒的催促下,绕出一巷,上到了县中主街,往北城头去,——他们是往城头补充投石的。正好碰上了杨得道的坐车,郡吏赶忙命令丁壮让路行礼。杨得道看是看到他们了,但没有停车,也没有与他们说话,却杨得道的注意力,现都还在已被落在车后颇远的北城头上! 贼兵的投石打击,已经持续快半个时辰了。 遥遥听得,此际石头打在城上的声响,好像是渐渐变小。 当是贼兵准备要发起正式的攻城攻势了。 杨得道坐在车中,侧转身,耳冲向北城墙的方位,仔细地倾听,等待贼兵攻城的呐喊。 然而,直到他的坐车驶入了郡府,他也还没有听到贼兵攻城的喊声。 贼兵怎还不攻城? …… “贼兵怎还不攻城?”相同的疑惑,浮现杨善会心头。 在明知道一件事,肯定且即将发生的时候,却这件事迟迟不发生,最是难熬。 杨善会也已经离开了城楼,西段城上遭受的打击最大,城墙虽无甚么损坏,但西段城上的守卒伤亡颇多,被贼兵的石头、弩矢打死、打伤了十余,或脑浆迸裂、或肚肠流出,相当惨状,他这时就在西段城上。循抚着守卒、鼓励着士气,指挥着胆战心惊的民夫将伤亡的守卒运下城,他一边不时眺望向北边的贼兵大阵。雨幕里,贼兵的砲车、弩车已停,然步卒却尚未动。 “不趁矢石的杀伤过后发起攻城,贼兵缘何犹排列阵势?难道……,是在等什么?” 十数辆形状奇怪的巨大车子,穿过贼兵阵间的空隙,被推到了贼兵的阵前。 杨善会止下了鼓励守卒士气的话语,微微愣神了下,紧忙转过身子,一手按在垛口上,倾身而出,一手遮住落在眼前的雨线,仔细地辨认这十数辆车子。 辨认出来了。 是尖头木驴! “惜乎连雨,羊马墙的墙基被浸得不牢,被贼兵只半天多即催坏”的杨得道前两天,在城外羊马墙被贼兵催坏后所说的这句话,蓦地跃上脑海!那天,听到杨得道的这句话时,杨善会就有隐隐约约的好像哪里不对的感觉,但那时他没想到到底是什么不对,现在他知道了! 尖头木驴,是一种用来抵御守卒矢石,迫城挖掘地道的攻城器械! 贼兵,这是打算趁着淫雨不休,不但浸得羊马墙墙基不牢,城墙的墙基也可能已被浸得松软的机会,挖掘地道,以图催垮城墙!杨善会神色大变,急声令下:“速请明府还回城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并攻似潮凶悍骇 遮不了多少雨的大棚子下。 十余个李善道军中的重要营将,悉披铠甲,列於李善道身前,等待他的命令。 李善道一一看过他们,开始下达命令,先令刘黑闼:“黑闼贤兄,攻城和城根的地道挖掘,由你指挥,切记,特别是务必要安排好轮替的尖头木驴和掘城的各部部曲,此掘城一起,就夜以继日,不到掘倒城墙,决不罢休,另外,城中可能会出袭,警备的部队也要安排停当。” 刘黑闼应道:“贤弟放心,愚兄自晓得怎生部署。” “五郎、高将军,你两人为我贤兄副将,一应前线事宜,悉从我贤兄之令。” 陈敬儿、高季辅两人接令。 “文相贤兄,城壕外地道的挖掘,由你指挥。一样也是切记,要安排好轮替、警备。” 李文相应了声诺,说道:“俺会亲自督促,一定尽量在最短时日内,将地道挖成!” “四郎、李将军,你两人为我文相兄之副,一应事宜,从文相兄之令。” 张伏生、李育德两人接令。 “萧仪同、萧将军、沐阳、延霸,你四人分统你四部,分成两组,轮换在城外警戒,看护砲车、弩车等,以及守卒若大股杀出,及时赶上支援我黑闼兄与文相兄。” 萧裕、萧德、高曦、高延霸四人接令。 却是今日正式攻城,定下的攻城的具体战法是:两路并掘、上下齐攻。 所谓“上下齐攻”,即城墙处的战斗,攀城仰攻与挖掘城墙一起进行。 暂定以掘城为主,但如果攀城仰攻取得了重大进展的话,那就转变重点,改以攀城仰攻为主。 “两路并掘”,则专门指的是“掘城”这一块儿。 因为之前没有“掘城”的经验,能不能成功,或者说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成功,李善道等心里没有底,所以不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只放在城根处的掘城上。 反正兵力充足,索性就采用了刘黑闼的建议,在城根处的挖掘之外,再在城壕附近开一条地道。这条地道,不以掘倒城墙为目的,而以掘入城内为意图。如果能够成功地掘入城内,对攻城自是会大有帮助不说,并且在挖掘的过程中,也能起到分散守卒“防守火力”的作用。 攻城,不能只有担负攻城任务的部队上,还得有担负警戒、预备队等任务的部队,萧裕四人担负的就是警戒的任务。萧裕兄弟领骑,二高领步,每轮一骑、一步负责警戒。 而至於预备队,也分成了两个班次,分由赵君德、王须达指挥。 又有搬运战场伤亡人员、后勤、补给等任务,李善道亦一一命令下去,由张升、罗忠等负责。 记功、执行战场纪律的任务,任给了王湛德等。 诸令下毕。 李善道再次环顾诸将,问诸将可有不清楚的地方。 刘黑闼、李文相等齐声答道:“将军之令,俱已清楚!” 李善道言简意赅地下达了总攻的命令,说道:“开始攻城吧!” 领负了不同任务的众将,齐刷刷行个军礼,后排的让开,等刘黑闼、李文相带头先出去,余下的鱼贯跟出。李善道步到棚口,目送他们离开,抬起眼,望了一望远处雨下的清河城头。 坚城、良将。 这样的攻坚战是第一次打。 只拔、除其城外的营垒、阻障、填壕,就用了这么多天的时日,现在正式的攻城开始了。 又需要多久,才能将城攻破? 鼓声、号角声浑沉地响在雨中。 随着刘黑闼、李文相等的到达,头轮出战的将士们开始络绎出阵。数千的战士分成了两个大队,人数较多的大队,紧从刘黑闼的将旗,举着半截船,推着云梯、尖头木驴等,向着北城墙下前进;人数较少的大队,跟从李文相的将旗,推着尖头木驴,向着西段的城壕内侧前进。 出阵的战士,俱是正中主阵前部的战士。 左、右阵中和主阵后部的战士,则各有部分步骑在萧裕、高曦和赵君德的率领下,从阵中退出,转向北边大营行去。这些战士,是担负下一轮警戒、预备任务和下午的攻城任务的。 下着雨,不到出任务的时候,当然还是回到营中,才能得到较好的休息。 韩信曾言刘邦能“统率十万大军”,而他本人则“越多越好”。随着自己麾下部队的不断壮大,李善道如今已能深刻领悟韩信此话之意。 这句话,说的不单单是指挥作战的能力,更指的是作为将领的组织和协调能力。大兵团作战,要想取胜,使部曲能够如臂使指,指挥的艺术只是一个方面,组织和协调能力也是至关重要。 就比如眼前这场仗,战前能用的攻心等策都已用过,具体的进战战法也已确定,那么接下来就是什么呢?很大程度上,就是考验组织和协调作战部队的能力如何了。 …… 清河城,北城墙。 杨得道屁股还没在郡府坐稳,就因杨善会之请,赶紧地返还了城上。 望着分为两路,向着城下、西段壕边推进的两路贼兵中的尖头木驴,杨得道眉头紧蹙,说道:“杨公,去年夏天,加高城墙时,是公亲自主持的。我城城墙的墙基,应该没有问题吧?” “明府,现不是墙基牢固不牢固的问题,贼既要掘,那你我就得做两手准备。” 杨得道问道:“公何意也?” “两个对策。一个是针对贼近城的掘墙,当赶制木女墙、木城,同时需要在城墙内侧,增挖深壕,以免城墙竟被贼兵掘塌;一个针对贼兵在壕边的挖掘地道,需设地听,探明其地道之走向,然后或在城内预先於其出口做伏击准备,或也挖一条地道通出去,将其在地下拦截。” 女墙,是一种墙类的名字,以“女”为名,“言其卑小,比之於城,若女子之於丈夫”,简言之,就是一种矮墙。木女墙,顾名思义,是用木头制的这种矮墙,可以移动,乃是一种守营或守城所用的防守器械。当城墙受到损毁时,守卒可以使用这种防守器械,临时地堵塞缺口。 木城,与木女墙类似,也是一种可移动、可临时堵塞城墙缺口的防守器具。比之木女墙,木城稍微小点。单个的木女墙,得用轮子推动而行,单个的木城,不用推,一个人就可以背动。 地听,又叫瓮听,是一种用来监听地下情况的技术手段。挖个深洞,放进去个大缸,人在缸中,倾听城外地下的动静。有经验的监听人员,能够以此确定敌人是在什么位置挖掘地道。 杨得道考虑了片刻,说道:“木城、木女墙、城内侧挖掘深壕、地听诸策,皆可用之;唯挖地道出城,地下截击贼兵此策,杨公,仆以为,似没法使用。赶制木城与木女墙、挖掘深壕,已经需用到大量的民夫,再挖掘出城的地道?县中人手不足用也!” “截击贼兵於城外的地道,不挖掘也可,但地听,必须要多做设置!” 杨得道点点头,说道:“仆这就令县中各里坊里魁选本里耳力好、心细之民,尽募为地听!” 说着,就命从吏立即赶去各里,转达此令。 另外还有再出民夫,以赶制木城、木女墙和挖掘深壕的命令,同时也一并下给各里坊里魁。 安排好了对策,杨得道的心神略定了定,重新望向城外。 雨下,另一路开向壕侧的贼兵,应是已经到达了李贼给他们指定的开挖位置,已然停下,正在整顿队形,将尖头木驴展开,做为防护的屏障,准备开挖;而开向城下的两千多贼兵,冒着城头矢石,推着尖头木驴、云梯,在泥泞的地面上吃力地碾过,也已逼近到了城墙的近处。 辨向城墙攻来的这部贼兵,又共是分成了四五部。 三部向东段城墙;两部向西段城墙。 向着西段城墙的贼兵,约七八百人,以前后两阵的队形,推着两架云梯。向着东段城墙的贼兵,约千余人,亦前后两阵之队形,也推着两架云梯,但此外还有一队尖头木驴。 很显然了,攻西段城墙的贼兵,将是只做附城之攻;攻东段城墙的贼兵,却将是附城进攻和挖掘城墙同时进行。至於前后两阵,前阵自是主攻,后阵当是负责担负防范城中出袭任务者。 从进入到城头矢石打击射程,至前进到城下,这段距离,贼兵是在一点没有他们那边的矢石掩护,完全暴露在了城头的矢石打击下前进的,不算很长的这段道路,已被打出了数十伤亡。 清河这样的坚城,李善道部是第一次攻打。 但对於杨得道、杨善会来说,他们不是第一次守城。 张金称、高士达、杨公卿等部,此前都打过清河县城。 不仅这几个贼部没一个能将清河县城打下的,并全都是最多清完阻障,进到城下近处后,——就如李善道部的攻城部队现所处的情形一样,城头的矢石一对他们进行猛烈的打击,他们根本就坚持不住再继续前进,便就掉头溃散了。此亦杨善会之前与卢郡丞、将吏等所说之“贼因利而聚,只要让他们发现无利可图,他们就会撤退”这话的原由和他说这话时的底气。 却李善道部,此时此际,没有溃散,仍在奋勇前进! 杨得道紧张地心怦怦跳,掐着胡须,咽了口唾沫,说道:“李贼之众,悍过金称等群盗之凶!” 杨善会没有出声。 杨得道又说道:“杨公,贼将要近城了!” 杨善会以尽量沉稳的语调,说道:“明府,仆在此指挥御贼即可,明府请仍还郡府吧。” 杨得道向杨善会拱了拱手,说道:“仆还郡府,催促各里民夫之调募。” 将走之时,贼兵的大呼入耳,他顿足回顾,系攻城的贼兵终於冲到了城下! 十几个魁壮的贼兵,将一面绣着“上仪同三司、武贲郎将刘”字的黑旗,插在了距城门百余步的地方。两面分别绣着“陈”、“高”字样的将旗,插在了距西、东城墙外各百步的位置。 后阵的贼兵在“刘”字将旗附近止住前进,散开队伍,列成了松散的警戒阵型。 前阵的贼兵如似潮水,从“陈”、“高”将旗边冲过,呐喊着冲向城门两边的城墙,各将两架云梯,架在了城墙的西段、东段,接着便每架云梯前都迅速出列了一队贼兵,开始冒雨攀附。 一丈多长、八尺高的十数辆尖头木驴被推到了西段城墙的城角,前后、并列连接置定,外有贼兵护卫,上百个提着铁铲、铁锄、铁钻、铁锤等挖掘、碎土石工具的贼兵钻了进去。 杨善会已经不在身边,杨得道视线从杀到城下的贼兵处收回,来找他时,才发现他已经奔去在了城墙西段的比较中间的地方。他清瘦的体形,在大雨中显得有点单薄,但腰杆挺得很直。 杨得道看到,杨善会在雨里挥舞着胳膊,左右指点,知他必是在部署守卒迎战了。 东段城墙的负责军将,也已在部署守卒迎战。 杨得道两边顾望,但见东段城墙上、西段城墙上。 矢石,在继续地投、射! 发动擂木、拍杆等大型防守器械的铰链,在守卒的操作下,吱哑哑地缓缓转起! 队正、队副、火长等基层军吏,一叠声地催骂着,组织本队、本火的守卒操起长矛、挽起弓箭、拿起石灰瓶、抬起石头、举起盛着金汁等液体的桶,对准攀上云梯的贼兵,准备释放!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登相继争旗喧 箭矢如雨点般地飞向城下。 从半截船下出来,往云梯冲去的贼兵,相继有人中箭,倒在或是已先中箭死掉、或是从云梯掉下摔死的贼兵的尸体上,地上已血水成泊,但其余的仍然不顾一切地冲近云梯、攀上云梯。 这已是贼兵展开攻城后的第三天。 接连三天,贼兵攻城不停。 白天时,攀城和掘城的贼兵,一起进战;入夜后,因为没法生火,难以持续的夜攻,攀城的贼兵稍退,掘城的贼兵则在警卫部队的保护下,并不停歇,却是夜以继日地挖掘城根。 贼兵攻了三天,杨善会也在城头待了三天。 三天中,他除掉在贼兵轮换攻城部队的间歇时候,略微地休息会儿,一直都不曾睡过。 从扈的吏卒劝了他好几次,让他好好的睡会儿,杨善会总是置之不理。 听到城墙西段百步外那面“陈”字旗处,再一次地击响了激昂的鼓声,杨善会知道,这是进攻城墙西段的贼兵又要发动一拨新的猛烈攻势。他撑着身子,离开城墙东段,——刚刚在这里,击退了进攻城墙东段的贼兵的一轮攻势,踩着掩过脚踝的积水,急步去往城墙西段。 过了城楼。 杨善会一眼看见,垛口后边,对着城墙西段东边这架云梯上贼兵射箭的一个守卒,弓才张开了不到一半,弓弦就重落了回去,知道这个守卒定是因为开弓的此数太多,已经没有了臂力,便随便点了一个随从的吏卒:“去,把那个守卒替下来,你去射箭,让他歇息!” 被点到的吏卒应令,跑过去,接下了这个守卒的弓。 这守卒茫然地扭脸,往杨善会这边看来。杨善会勉强露出点微笑,向他点点头,但没有时间与他说话了,从这守卒后边经过,一双眼在西段城墙的众多垛口后,寻找轮值校尉的身影。 轮值校尉的身影还没找到,一声巨响,从西段城墙的西角下传来! 随着目光投望过去,轮值校尉的身影出现在杨善会的眼帘。 “杨公!杨公!又打塌了贼兵的一架尖头木驴!”校尉飞快地从巨响传出的上方城墙奔来。 杨善会快步赶到西段城墙的最西边,避开两支底下贼兵射上的箭矢,探头往下看了看。 前后、并列安置的十几辆尖头木驴中的一架,顶棚被石头给砸塌了。几个贼兵浑身脏污地从塌陷的棚下钻出,连滚带爬地向外窜逃。一架尖头木驴都容纳十个贼兵在内作业,逃出的贼兵只五六个,余下的三四个,应该是被砸死在棚下了。也不知有没有把贼兵挖的地道砸塌?杨善会想道。但他也知道,这只是他的幻想罢了。能砸塌一架尖头木驴,已是连续不断地砸掷石头后的难得的战果,贼兵挖掘的地道,内有架构支撑,必然是难以这般轻易的就能砸塌。 “干得好!”杨善会勉力这个校尉。 校尉脸上忧喜参半,喜色是有,忧色更多,骂了声,说道:“就是狗日的贼兵的尖头木驴太多了,砸塌一架,又上一架!杨公,带上这架,砸塌四五架了,可贼兵的尖头木驴源源不绝!” 守城,最无力的就是摧毁了敌人一架战具,敌人换来一架新的;打退了敌人一拨攻势,敌人又发起新的攻势。可是,虽然无力,又能怎么办呢?这个时候,需要比拼的就是顽强了! 杨善会鼓励这校尉:“砸塌一架,是小胜利,把贼兵的尖头木驴全部砸塌,是大胜利!我等只费些力气,丢些石头,贼等却有贼死在里头,我等还能坚持不过贼等?撑住我城就能得守!” 说话间,杨善会瞧见,西段城墙角外,涌上了两队贼兵,已经开始在撤被砸塌的尖头木驴,并有两三个贼兵小率,奔向百步外的“陈”字旗,——是贼兵在请求调拨新的尖头木驴了。 …… 尽管只百十步远近,陈虫儿跑得太快了,跑到陈敬儿将旗下时,已经气喘吁吁。 他喘了两口气,说道:“阿哥,又塌了一架!快调新的吧。” 西城墙段的两架云梯和尖头木驴都归陈敬儿管,他视线离开东边的那架云梯,掠扫了眼城西角的尖头木驴队阵,令道:“推上新的!另再调一队掘城的兵士上去。” “阿哥,挖了两天两夜了,城根太硬了,底下都是石头,挖不动。” 陈敬儿不动声色,说道:“行,你带你部曲下来吧,俺换别团去挖。” “阿哥!俺不是这意思。”陈虫儿急了,赶忙说道。 陈敬儿问道:“那你啥意思?” “……俺接着去挖!入他娘,是石头,也给它挖空了!” 陈敬儿呲牙一笑,露出白牙,说道:“不悬!这才是俺的好阿弟,去吧!” 陈虫儿等新的尖头木驴推到,与这尖头木驴和补充给他的那队兵士一同,奔回西城角。 陈敬儿正看他离去,几声凄厉的惨叫响起在东边半空。 这几声惨叫之凄厉,乃至在敌我的喊杀声中,都可听到。 陈敬儿忙转目去望。 是东边那架云梯上的一个战士被横扫而过的拍杆打到,拍杆上密密麻麻的铁矛刺穿了他的身体,挂着他脱离了云梯,在半空中摇摆,鲜血瀑布般流下,灌了云梯下的好些战士满头一身。 趁着攀附这架云梯的其他战士,因此惨状而分神的机会,守卒从垛口处倒下了一大桶滚烫的桐油。桐油洒在了几个攀於云梯上的战士的身上,几支火箭射中了他们。这几个战士登时浑身起火。桐油的烫、火的炽,是个金刚也受不了!这几个成了火人的战士,手舞足蹈地从云梯上坠落。他们燃烧的身影,在大雨中极是显眼。掉在了地上后,雨水暂也难将火势浇灭。 惨叫声,就是被挂在半空和烧成火人的这几个战士叫出的。 “传俺令,继续攀梯!将着火的兵士立即送去伤营!”陈敬儿笑容收起,冷静地下达命令。 这几个战士的惨叫渐渐变小,消失在了大雨、敌我的喊杀声中。 浓郁的血腥气,随着风,从两架云梯处、从城头,吹到了陈敬儿的身边。 雨也冲不净这血腥的气味,风也吹不走这血腥的气味。 …… 不知道是不是几天没睡好的缘故,在浓郁到不可消散的血腥味中,杨善会口焦舌燥,窒闷欲呕。他也看到了被挂在半空的那个贼兵,以及被烧成火人的那几个贼兵。 真是太可惜了! 雨到现在不停,导致战前准备好的大批柴草、油膏等火攻用具,不能使用。 如果能用的话,昨晚的出城夜袭,也许就不会失败! 贼兵的攻势太紧了。杨善会认为,不能只一味防守,必须要发起适当的反击,以挫贼兵之锐,振作守卒之气,故而昨晚,他再次坚持要求遣精锐出袭。 杨得道被贼兵的攻城之猛所震惊,亦因此认为,确实是不能只被动挨打,如果只被动挨打,只怕守卒再守不了两天,士气就要崩溃了,此际确是需要适当的反击,又攀城的贼兵主力在入夜后不久,便大都撤下了,城外只余掘城的贼兵与警卫的贼兵部队,因赞成了他的提议。 以吊车、软梯为工具,昨晚三更时,杨善会精选了精锐百人下城,突袭掘城的贼兵。可贼兵有备,激烈的厮杀后,下城的百人精锐折损了近半,还好余下的得以撤回了城上。 如果昨晚没有下雨,可以使用火攻作为配合,杨善会有极大把握,昨夜这一场突袭战,定能取得胜利!当下城的精锐突袭时,城头的守卒往尖头木驴上倒油脂、扔柴草,只要把贼兵的尖头木驴队阵点燃,熊熊的大火下,贼兵岂会还有战斗的意志?势必尽皆逃散! 火攻用不上,多日的睡眠不足、精神焦虑,却致使杨善会起了满嘴的火泡。 先是砸塌了贼兵的一架尖头木驴,继又刚打退了西段城墙东边云梯上贼兵的一波攻势,西段城墙一时应该不会再有危急的情况出现了。杨善会接过从吏递来的水囊,抽空喝了口水。 嘴和喉咙太干了,水往下咽时,都觉得疼。 尚未咽下,东段城墙猛然惊叫大作! 杨善会仓促地把水囊从嘴边拿走,水洒了他半身,——不过也无所谓了,身上早就被雨淋透,水囊犹没递给从吏,他的脸已经转向了东段城墙,视线才落,面色骤变。 不好! 是贼兵突上城头了! …… 罗龙驹咬着横刀,头个跳过垛口! 脚踩在城墙面上的同时,他摘刀在手。左手边最近处的一个守卒,长矛刺来。他才刚立住足,来不及躲闪,却也没有躲闪!由着这一矛刺上了他左胸的铠甲,反手一刀,将矛柄砍断,横刀往前一个横扫,逼退了围杀到至的另外三四个守卒,他叱喝叫道:“贼厮鸟!谁来谁死!” 守卒们受他气势所迫,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这次攻清河之战,李善道原本没有调罗龙驹参加,而是令他跟着他的从父罗忠,负责后勤方面的事务。罗龙驹与罗忠不一样,他年轻悍勇,渴望荣誉,哪里肯干后勤这等无聊繁琐的勾当?再三乞求之下,罗忠只好代他求战,李善道便允了他的所请,将他及其部曲拨到了东段城墙这边,协助高季辅及其部共攻此段城墙。他也算是李善道部的老人了,现已任大都督,亦即团校尉之职,然却以此中高等的军职,他到了东段城墙后,亲自率众攀梯! 於是,有了此刻的他登上城头! 尽管这已不是“先登”,在此之前,昨天和今天上午,西城墙段、东城墙段已先后登上城头三次,但那三次都被打退了,这一次!罗龙驹暴喝罢了,守卒虽退,他反不依不饶起来,提刀前追,便来厮杀,他热血冲头,这一次上城头的是他,老子不是先登,老子要头个破城! “谁敢来与俺扠一扠!”罗龙驹再暴一喝。 几个守卒的军吏领着三二十守卒,从边上冲过来,为首者是个旅帅。这旅帅催撵守卒挡住罗龙驹,叫骂道:“入你娘娘!谁敢退?通守严令:贼登城头,退半步斩!”令弓手,“射箭!” 十余支箭朝着罗龙驹和从跟着爬到垛口的罗龙驹的部曲射去! 噼啪几声响,罗龙驹甲上已中数箭。 他瞧也不瞧一眼,仗刀已杀到一个后退守卒的近前,抬起左臂,挡住侧边刺来的两支矛,横刀对准这个守卒的脸就砍了下去。这守卒只躲开了一半,躲开了脸,刀砍在了他的肩上。 鲜血飞溅,落在地面的积水上,这守卒痛呼了声,踉跄退走。 却那支援的旅帅已到,一刀砍在了这守卒的脖上。更多的鲜血喷出,这守卒的脖子被砍开了大半,痛呼顿止,栽倒地上。这旅帅厉声叫道:“通守严令:贼登城头,退半步斩!” 后退的守卒嘶叫着,与这旅帅带来的援兵合为一股,组成了半圆的阵型,攥着矛、举着刀,向罗龙驹和他身后的垛口围攻而上!一个接一个的罗龙驹部曲,跃过垛口,跳到了他的身后。 两个悍勇的守卒军吏,没有用矛,也是持刀,带头杀了上来! 守卒前为刀兵、后为矛兵,三十余人;加上罗龙驹,上到了城头的罗部战士,不到十人,——云梯上还有战士,但垛口内的空间有限,他们已经上不来了。 “杀!”是守卒旅帅的叫声,也是罗龙驹的叫声。 守卒的兵力占据优势,但上到城头的俱是罗龙驹部的悍卒,杀声震耳,两下相撞,搏杀立起! 锐利的矛尖刺透了雨帘,劈砍的横刀砍断了雨幕。 敌我的鲜血,飞扬雨中,溅过垛口,洒在了焦急等待於云梯上的战士们甲衣上,洒向了城外! …… 东段城墙城下,百步外,“高”字旗下。 高季辅大喜至极! “好个罗大郎,上了城头!令弓手往东云梯两边射箭,西云梯加紧攻势,以做策应!再调俺亲兵一队速速赶去东云梯,加入攀附。”他紧盯着东云梯搭着的那个垛口,隐约可见罗龙驹等人与守卒正进行着激烈的战斗,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镇定地发出策应和支援的命令。 数骑在大雨中,从不远处的刘黑闼将旗下驰至。 居中之骑高举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上绣着“清河团”三个夺目的大字,大声喊道:“刘将军令:西段城墙若得以陷,大将军亲书、亲令制的这面旗,就是先打下西城墙此团的了!” 高季辅令道:“告诉城上罗大郎!” 这面旗,已经随着之前三次的登城,分别送到东段城墙外、西段城墙外三次了。 但是,还没有一个团能把这面旗拿走。 数百备战的将士向着城头奋声呼叫:“打下来,大将军亲书的‘清河团’旗就是你们的了!” 备战将士中的团校尉、旅帅蜂拥至高季辅前,争相请战。 有的叫喊:“将军!调俺部也上吧!大将军亲书的这面旗,俺也想摸一摸边!” 有的挤开前边的军将,嚷叫:“将军!俺早就保证过,清河团旗只能是俺团的!调俺团上吧!” 有的挤不到跟前,跳着脚,在后边着急大叫:“俺旅还能打!将军,调俺旅上啊!” 连攻了三天,虽然中间有轮换,但本部部曲也已经攻了三轮城了,士气还能这般高昂,全得益於李善道各种激励士气的手段太有效果。说实话,即便是高季辅自己,也未曾料到他的部曲,有朝一日能如此英勇善战。他心情痛快,正待便要再从备战部队中挑上一部加入战斗。 他的几个亲兵指着城头,叫道:“将军!杨老狗!” 高季辅举目望去,一队甲士跟从着杨善会,经过城楼,快速地在奔向罗龙驹等所激烈战斗处。 第一百四十七章 城拔遍野万岁声 罗龙驹所用横刀,系上等好刀,能连砍铜板不卷刃,在反复的搏杀中,刀刃却卷了。 守卒的长矛,一再地刺到罗龙驹的铠甲上,大多已被捅弯。 杀死的守卒,尸体堆积得快要高过垛口;没到脚踝的积水,早已尽被鲜血染红。 跟着他上来的战士接连伤亡,轻伤的,仍跟着他在鏖战,护住云梯的出口端,可战死和重伤的倒在水中,已使后续的战士就算是登上了城头,也已经没有落足之处。 “杀!”罗龙驹抬刀挡住一个守卒火长砍来的刀,火光迸溅,他的刀刃被击出了个缺口,手腕一软,刀险些脱手,在不间断的拼杀和数十斤重的铠甲的负担下,他的力气渐不足了。 一个战士大声叫道:“大郎!弟兄们上不来,没地方站了,先撤下去吧!” 城下“打下来,大将军亲书的‘清河团’旗就是你们的了”的大喊声,遥遥入耳。罗龙驹哪里肯撤?他仗着铠甲,再硬生生接下了守卒砍向他左臂的一刀,叫道:“顶住!把死了的兄弟丢下城,老子城打下来给他们磕头,空出地方来!大将军亲书的这面旗,老子得定了!”叱咤三面守卒,“来,来,与老子扠一扠!”不但半步没有撤退的意思,倒向前又杀进了几步! 便有战士,搬动战死同袍的尸体,往城下丢,一边丢,一边喊着重复罗龙驹的话:“弟兄们,对不住了,城打下来,给你们磕头!”以给云梯上干着急、上不来的同袍腾出地方。 阵亡同袍的尸体一具接一具地从高空被抛下,坠落地面,摔得头破身离。 城头战士丢尸体时的喊声,随之传落。 云梯上的战士们、云梯下的战士们,没有人因为罗龙驹的这道命令,觉得他冷血无情,都能理解他,齐声大叫:“城打下来,弟兄们,给你们磕头!冲啊、冲啊、杀!杀啊!杀上去!” 可是,却难再杀上去了。 杨善会引甲士一队,及时赶到! 抽出了佩剑在手,杨善会高声命令:“登城的贼只剩四五,杀一贼,赏钱五万!擒杀那贼小率者,倍赏!”他亲立在距离这片战团仅几步之遥的位置,督促自己的亲兵队正先上。 守卒的兵力本就占据优势,这队甲士加入后,兵力更是罗龙驹等剩下的人的十倍。这队甲士之杨善会专门留在城楼附近的救火队,人人披甲,无不是勇士。遂罗龙驹等难以再作抵挡。 加上罗龙驹在内,仅剩在城头上的四五个人,在对守卒造成了十余的杀伤后,又阵亡了三人,另一人也身负重伤,他拼命地挡住守卒刀、矛并下的进攻,推着罗龙驹,把他推到了云梯口,已不是请求,而是命令的语气:“下去!下去!活下去,再攻上来,为俺们报仇!” 满地的尸体,敌人的尸体和罗龙驹部曲的尸体,夹杂地堆积一起,不知有多少!血水弥漫。 知道这一次的登城,已然是又失败了。 战死的部曲,每一个都是他部中的精锐,每一个他都很熟悉。就在昨天,终於得到李善道允可他们可以参战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畅想,要在此战中一鸣惊人,夺下克城的头功!夺下李善道亲书的“清河团”这面荣誉团旗!可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死在了城头。 罗龙驹眼眶湿润,面甲遮掩住了他的泪水。 他深深地盯了几步外、众多守卒身后、持着利剑的杨善会一眼,按住垛口,下到了云梯上。云梯上等待进战的战士,慌忙向下爬撤。罗龙驹快下爬到云梯一半的时候,垛口上出现了几个守卒,他们张弓搭箭,向着罗龙驹等射来。罗龙驹知道,掩护他撤下的那个部曲也死了。 下到了地上,罗龙驹到被从城上丢下的那几具阵亡部曲的尸体边上,雨水中,跪下来,重重地给他们磕了几个头,爬起来,直奔高季辅的旗处:“高将军,下轮攀梯,还是俺部上!” 刘黑闼遣来的那几骑,在罗龙驹往下撤时,已经拨马转头,回了刘黑闼处。 “罗将军,虽然没有一鼓作气,打下城头,但再得登城,已是大励我士气。将军何不稍歇?” 罗龙驹抬头,死死地望向城上,因为垛口的遮拦,已看不见杨善会等。 …… 杨善会一边令守卒清理阵亡的敌我兵士的尸体,一边令甲士先不要撤,以防贼兵羞恼成怒,再在此处发起猛烈的攻势,同时振作守卒们的士气,说道:“贼兵攻了三天了,上到我城城头的次数,带上这回,第四次了。可是每次,都被我将士齐心,打下去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贼兵的士气定已将近衰竭。君等、公等,再坚持一下。顶多再三天,贼兵必退!” 疲惫的守卒麻木地清理着尸体,扶着伤员去到旁边,没有人回应杨善会。 杨善会看向一个军官,即是那个督战的旅帅,勉励他说道:“俺看见了,贼兵上来后,是你督率部曲,支援及时!你的功劳,俺给你记下。等到战后,打退了贼兵,俺对你重重有赏!” 这旅帅行了个军礼,低声地说道:“愿为公效死。” 罗龙驹等的凶悍,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造成了深刻的影响。 城门! 撞击的巨响声中,贼兵们在欢呼! 杨善会顾不上再振奋这旅帅、这部守卒的士气,连忙冒着贼兵箭矢的危险,侧身出垛,眺望城门。狰狞如猛兽的撞车,正重重地撞击着城门。百余步外,“刘”字贼旗下,本或坐或站,在雨中观战的贼预备队的贼兵,大声地欢呼叫着,坐着赶紧起来,站着的则纷纷往旗下涌去! 是城门将要被撞开了? 杨善会心头一沉,匆匆地又交代了这旅帅两声,带着亲兵,急忙赶去城门的上边。 …… 城门没有被撞开,但被撞出了裂缝。 黑色的“刘”字将旗下边。 刘黑闼从胡坐上一跃起身,喜不自胜,说道:“先攻入城的功劳,没想到,要被老子得了!”撞城门的是他的部曲,叉着腰,顾视左近诸将,“二郎亲书的‘清河团’旗,你们谁个想得?” 反应快的三四将已抢至他的面前,你推我、我推你,争抢叫道:“俺!俺!俺!” 制一面写上“清河团”字眼的团旗,明令军中,哪个团先杀进城中,这面团旗就是哪个团的。 说实话,这种激励士气的办法,刘黑闼早前还不怎么以为意。 各营的营将、军将也都没怎么在意。 但随着至今为止,已经三天的激烈攻城,清河县城还没被攻下,两路的挖掘地道迟迟不见成效,接连三四次的凶猛登城,也始终没能在城上站稳脚跟,——每次登上城的,可都是全军中闻名的勇将,於是,到了现在,这面“清河团”旗的含金量,刘黑闼也好、各营将士也好,却是全都已然知道了!这么多骄兵悍将打不进城,若是本团打进去了,这旗被本团得了,那等打完这场仗,以后不论是驻营、行军、打仗等等都好,这面旗一展出来,得将会是多大的荣耀!甚至在诸将见面、聚餐、开会时,有这面旗在后边为后盾,那不也得多硬气? 更且别说,这面“清河团”旗上,“清河团”三个字,还是李善道亲自书写的。 这荣誉就更大了! 刘黑闼哈哈大笑,指了两将,说道:“你两团先上!城门一撞开,就给老子杀进去!” 这两将是刘黑闼部最勇悍的两将,两人行个军礼,高兴地大声应诺。 “传俺军令,调后阵的预备队也上来!飞禀俺贤弟,请调萧、高两仪同部,亦预备进战!”安排好了城破后的后续进城部队,刘黑闼神采飞扬,令这两将,“狗日的,赶紧集合准备!” 两将很快集合好了本团部曲,列阵在了城门前近处,做好了杀入进城的备战。 撞车,一下下地猛烈撞击城门! 雨点激起的涟漪与撞车激起的水花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幅紧张而激烈的画面。 …… 撞车撞击的沉闷声响,回荡在黑乎乎的城门洞中。 问清楚了城门情况的杨善会,刚从城头下来,来到城门洞。 城门洞的守卒慌乱失措地给他让出路。 杨善会到城门后边,借助火把的光芒,看见城门的背面已经出现了裂隙,他摸了摸,耳朵伏在其上,向外边听了听。贼兵的撞车又撞上了城门!尘土飞溅。震得他耳朵嗡嗡响。 “怎么办?明公?”城门守将面色苍白,问道。 虽然觉着城门不可能就这么被贼兵撞开,但杨善会不敢冒任何的危险,他令道:“放插板!” 插板,就是俗称的千斤闸。 用铰链挂装在城门的后面,城门有失、遇到危险时,可将其放下,堵住城门。 不像城门,可以任意地开启,千斤闸一放下来,其系用铁皮包实木所制,上面布满了用於加固的铁钉,重量何止千斤,清河城门的这千斤闸,两三千斤重,纵有铰盘,也不易再拉起。 或言之,这千斤闸一落,想再从北城门进出,就不容易了。 固然,敌在城外攻城,也不会有谁想出去,可这是心理上的一个作用。等於是把自己关在了城里边,真的就等若困兽了。守将因是迟疑,说道:“明公,落插板么?” “城门若碎,贼兵进城,满城妇孺将尽受荼害!放插板!”杨善会坚定地说道。 就打开了机关,城门守卒分成两队,绞动铁链,吱吱呀呀地响着刺耳摩擦声,落下了千斤闸。 几千斤重的闸门轰然坠地,在门洞中回响阵阵,地面也为之震动。外面贼兵撞车撞击城门的响声和贼兵的呼喊声,被这厚重的障碍物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然而,黑洞洞的城门洞里,目睹千斤闸的落下,城门守将和守卒们的心情好像也随之落入了黑暗,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插板既落,城门纵碎,贼兵也进不了城门了!汝等好生在此守卫。”杨善会有心多说几句,然在见到城门守将、守卒的表情后,却知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便简单地令后,即出了城门洞。 入眼天光阴暗。 不知不觉,一天过去了,已是傍晚时分。 根据前两天的贼兵攻势情况,傍晚后不久,攻城的贼兵大多就会撤走了。 奔波城上一日,总算是又守住了一天! 城外,贼兵的喧嚣和杀声,果然如前两天一般,已经在逐渐地减弱。 杨善会一天下来,只吃了半张胡饼,紧张时不举到饿,这时贼兵渐已在撤退,忽然强烈的饥饿感袭来,饿得心慌,头晕眼黑,他扶着城门边的墙,蹲下了身子,抖着手从怀里摸出了剩下的半张饼,被雨水浸得湿透了,轻轻一触,就碎落了一块,撕下了两块,赶忙地塞入口中。 血腥味满嘴,他忍不住咳了几声。 “明公,水。”一个吏卒把水囊递给他。 杨善会没把饼吐出,咽了下去,喝了口水。 慢慢的把这半张饼吃完,他又蹲了片刻,感觉体力有所恢复,在吏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明公,攻城的贼兵退了。回通守府歇息歇息吧。”一个亲信吏员说道。 杨善会回望了城门洞,说道:“贼攻三日不止,伤亡很大,士气日渐衰落。没空歇啊,随俺回城上。请杨公令民夫煮些肉,送到城上。俺得再循抚循抚伤员,激励激励士气。” 这个亲信吏员忍不住劝说他,说道:“明公,这又是何苦呢?” “甚么何苦?”杨善会警觉地转顾这个吏员。 这吏员张了张嘴,说道:“明公,下吏的意思是,明公须当保重贵体,切勿身体垮了!” “吾上报君恩,下护百姓,莫说身体垮了,就是为此而死,不为悔也!” 这吏员说道:“明公!” “不要说了,从俺回城上。” 迈步将走,两三个吏员从郡府方向,沿着街道驰马而来。 勒马停在了今天早上刚挖成的壕沟外,他们看见了杨善会,叫道:“杨公,府君相请!” “何事?” 这几个吏员神情紧迫,答道:“急事!” 通过板子,过了壕沟,这几个吏员中一人把马让了出来,杨善会骑上,赶往郡府。 …… 郡府堂上。 杨得道搓着手,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杨善会。 堂上两侧,坐着十余郡府的大吏和两个守军预备队的军将,皆只互相对视,没人出声。 清脆的马蹄声,在安静的县中远传,传进了郡府堂上。不多时,杨善会的身影出现郡府院中。杨得道赶紧下堂,冒着雨,在院中迎上了他,不等他问,说道:“北三坊巡吏抓到了个逆贼!” “甚么逆贼?” 杨得道说道:“便是魏四这厮。他私下串联,欲於县内作乱!” “魏四?人呢?” 杨得道说道:“其持械顽抗,已经杀了。” “他的党羽呢?” 杨得道说道:“所以才急忙请公来见啊!他人已被杀死了,他的党羽,不知都有谁人!” “可速下令,封锁北三坊,不许任何人出入!” 杨得道说道:“令已下了。可是杨公,北三坊百余户民,几百口,怎么查?又则,有没有其它里坊的住民,亦魏四党羽?”打着手心,焦头烂额,说道,“杨公,如何是好!” 杨善会想了会儿,说道:“魏四已死,他便是还有党羽,也一定因为恐惧,不会敢轻举妄动。”止步廊上,看了下聚在廊上,跟着杨得道出迎他的郡吏、军将,说道,“明府,县内有魏四此等逆贼出现,是因贼连攻城三日所致。当此之际,须当设法振奋城中士心!仆已思得一策。” “何策?” 杨善会说道:“今夜再遣精卒夜袭掘城的贼兵!今晚这一夜袭,仆可亲率。” 杨得道吃惊说道:“杨公,你是我守军主将,怎可犯险?” “非仆亲率,不能振士气!”杨善会视向那两个守军预备队的军将,“这三天,君两人与君两部,都没有怎么上阵。今晚夜袭,君两人可愿引你两部精兵,从仆出战?” 这两个军将避开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回答了些甚么。 杨得道岔开话题,说道:“杨公,你袍服都湿了,这怎么能行?快,快先换身衣袍。”令仆隶去给杨善会取衣服,拉着杨善会进了堂中,又叫仆隶点火盆,给他烤火取暖。 等杨善会失望的神情,没刚才那么明显了,杨得道接着这才说道:“杨公,今晚出袭此议,我等不妨再议。”手往下按了按,不让杨善会说话,说道,“即便是出袭,今晚也不行。杨公,三天你没下城了,今晚,无论如何,你好好的歇歇!别的事,明天再议!” 杨善会无可奈何,只好罢了,改而问道:“明府,地听可有收获?” “正要与公说!地听有好消息!已经大致辨出了贼兵地道的走向。仆安排了人手,昼夜接替,继续侦听;承诺了重赏,只要听出贼兵地道的确定方位,金帛赏之!” 杨善会稍微露出了点笑容,说道:“这的确是个好消息!明府,可公布城中,使士民知。” “好,好。仆今晚就安排。” 堂内暖和,换上干爽的衣服,热的汤水下肚,不仅只是三天没怎么睡的杨善会,终於也是再也压不下困意,他的眼皮沉重,垂下了头。杨得道与他说话,没有了回复。众人乃才发觉,他坐着睡着了。杨得道复杂地看了他会儿,令仆隶小心地抬着他,将他抬到侧塾去睡。 郡吏和军将和杨得道又商议了会儿守城的事,众人皆很沮丧低落,有一句,没一句的,且不少人神色闪烁。杨得道也是实在没法再和他们议下去了,索性就罢了商议,打发了他们离去。 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杨得道独立堂门口,眺望北边的城头,夜雨下,火光点点。 听说武阳郡在被李善道得了后,武阳郡的郡丞等,都被他放走了? 不知何故,这个不该有的念头,冒出了他的脑海。 …… 夜深了。 时有守卒掷砸尖头木驴的动静,与贼兵响起的惊扰城中的鼓角声,从北城上随风飘来。 除此之外,只听得偶尔的雷声,似乎无休无止的雨声,四周一片寂静。 时间一点点的流逝,天快亮了。 急促的新的马蹄声击碎了寂静,一个军将从马上跳下,屁滚尿流地冲进了郡府,根本来不及再去找问杨得道在哪里,惊慌的叫声响在了府中:“明府!明府!明府!卢郡丞要降贼了!” 堂边的侧塾门猛然打开,杨善会鞋履没穿,奔了出来:“甚么?” “杨公!卢郡丞聚吏卒数十,逼迫南城门守将开城门!” 杨善会大骇变色,赤足奔下,夺了这军将的坐骑,索了他的佩刀在手,打马一鞭,冒着大雨,急赴南城门!天尚未亮,看不清路。好在马是老马,识得道途。风卷电掣,赶到了南城门! 南城门内外,火光通亮,挤满了守卒将士。闻得马蹄声,将士们扭脸张望。 瞧见了是杨善会单人匹马。 杨善会驱马不停,喝道:“让开!” 将士们下意识地向两边让开,让出了一条路。杨善会催马疾行,冲入城门洞,一眼看到了卢郡丞,喝问道:“你要降贼?”卢郡丞说道:“贼众势大,再守,只是叫将士们白白送死。俺不是降,俺是要为将士们找一条活的出路!”杨善会兜马挥刀,劈在了他的头上。 卢郡丞应刀扑倒。 杨善会瞋视诸多的将士,三度喝道:“谁敢降贼?” 众将士大惧,齐齐向后躲避,没人敢迎对他的视线。 北城墙处,震天的巨响响起,远到南城门这边,地面都在颤动。几乎是紧随着这地动山摇,摇动屋瓦的响动,贼兵们充满狂喜的呼喊声,也传了过来。杨善会急向城北望去。 “城墙塌了!城墙塌了!”北城墙外,贼兵们的喊声,隐约入耳。 …… 陈虫儿飞马,从城外较近处的高延霸、董法律等夜值部队,一路急报到了数里外的大营。 不必再等李善道的命令,李善道早就安排好了城墙如果被掘倒后的进攻部队。 高延霸、董法律等在城外值夜的部队是先头部队。 今晚轮到在营中值夜的部队是后续部队。 当李善道起得床来,不慌不忙地洗漱过了,披挂好铠甲,步出帐时,捷报已经接踵传到。 “高延霸报:已攻入城中!” “董法律报:夺下了城门!” “高延霸报:越过了城内壕沟!” “萧裕部:骑兵进城!” “李文相报:其部掘地道之各部,也已杀入城内!” “刘黑闼、赵君德报:已亲到城外督战。” “罗龙驹、苏定方报:突进了城内,守卒溃不成军!” 魏征、于志宁、杜正伦、崔义玄、马周、王宣德等文吏,络绎的全都来了。 众人尽皆喜笑颜开。 杜正伦行礼贺喜:“恭贺将军,三日即拔清河坚城!” 李善道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令焦彦郎把他的坐骑牵来,翻身上去,摸了摸短髭,与诸文吏笑道:“卿等在营中稍候,待我指挥诸部,清理干净了城内,再接卿等进城。” 打马一鞭,却是违反了自己的军纪,驰马营中,由焦彦郎等扈从着,驰向清河县城。 暴雨如注,清晨的风带着凉意,然而,内心的兴奋与喜悦却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炽热! 驰过一队队、一部部跋涉在雨泥中,你争我抢杀向清河县城的步骑战士。 数里地,转瞬即过。 清河的北城墙,出现眼前。 刘黑闼、赵君德迎上,两人也都是笑逐颜开。一个说道:“已有数千步骑进城,这城咱打下了!”一个说道:“入他娘娘的,招降还不肯降,怎样?一样被咱痛痛快快地打下!” “从我上城楼,观将士进城杀敌!” 刘黑闼、赵君德等应诺,随从李善道,由城门而进,转上城头,步入城楼。 李善道身披玄色精甲,后系红色披风,诸将从护,一上城楼,就引正往城中杀来的漫野的本部部曲瞩目;城内各坊里的士民惊恐万状,有些爬在树上、趴在房顶窥探,也看到了他。 “是攻城贼兵的主将么?”士民们猜测想道。 一面“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的红色将旗,树立在了望楼边上。 就在这一刻,突然之间,东方天空爆发出一声巨大的雷鸣!这雷声之巨,宛如龙吟响彻云霄,又如惊天动地的天鼓擂响。漫天的雨幕,不知是否人们的错觉,似都亦为之滞了一滞。 北城墙近处的数千将士最先拜倒,奔向北城墙来遍野的上万将士随之拜倒。 “万岁!”这一壮观的场面震撼了将士们的心神,三呼万岁,大呼如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县进沿路连令下 下午时候,县内逐次安静下来。 进城的各部,歼灭了少数顽抗的守卒,已经完全地控制住了县中。 郡府、县寺、郡县的重要仓库、各里坊,皆已有部队进驻。 高延霸、萧裕等入城诸将纷纷还到北城墙下,登上城楼,请李善道入城。 李善道没有立就入城,他顾视了下身边诸将,挑出了一人,令道:“沐阳,分遣你部入各坊里,接替暂驻之任。”又令一人,“阿奴,引吏卒巡行城中,有违我令,扰掠士民者,斩。”又令一人,“牛大眼营,郭长史尚未攻下。君德兄,你遣兵去相助一下郭长史。” 高曦、李良、赵君德应诺。 当即就按李善道命令,各自行事去了。 李善道再令高延霸等:“进城各部,力战辛苦,即可调出还营休整。各部将士所立功劳,悉详报司马、王宣德等。汇总、确认过后,论功行赏。”问高延霸,“最先进城者是你部么?” 高延霸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连连点头,大声应道:“禀郎君,正是小奴部!” “今次破城,首功是陈虫儿部,挖倒了城墙。”李善道说着,往西边望了眼,北城墙西段,与西城墙相接的地方,倒塌了数丈宽,雨水已把坍陷在地的夯土等冲刷成了泥,那片区域现遍地泥淖,净是泥水,接着说道,“延霸,你部先杀入城中,亦有大功,你两部皆重赏。” 高延霸嘿嘿的笑着,说道:“郎君,‘清河团’的旗?” 这面旗,其实不应该给高延霸部。他只是捡了个漏,在城墙塌陷时,其部离城墙塌陷处最近,所以是冲进城中的第一部。这面旗若是授给了他部,像罗龙驹等这样曾经拼死进战的部队,可能就不会服气。但是不给他的话,李善道又已下过军令,哪个团先进城,这面旗就授给哪个团,若不给他,那以后他的军令谁还会信?为将带兵,“信”是非常重要的一条。 那到底授不授给他? 在魏征、于志宁等的建议下,李善道倒是已有了解决的办法,说道:“战前明令,先进城者,授与此旗,你部既先入,焉能不授?且待明日行赏时,与别旗一并授下。” 高延霸愣了下,说道:“别旗?” 李善道未再多说,笑顾刘黑闼、李文相、魏征等,说道:“两位贤兄、诸君,进城吧!” 城中处在戒严的状态,街上没有百姓。 过城内壕沟时,李善道吩咐了声:“尽快把这壕沟填上。” 有从吏接令。 经由壕桥,进入城内,他打眼四望,目光所及之处,无论远近,里坊的入口均有本部的兵士警戒,街口的角楼等建筑上,现也已有本部的兵士在上守卫。 另有兵士出入各里坊,从各里坊内,时而传出惊恐的尖叫、求饶、哭泣和欢笑声。然而,最嘈杂的乱声,并非来自里坊,而是来自东边的“市”,即便隔着挺远,市场的喧闹声依旧清晰可闻。不用说也知,这肯定是有些进城的将士,正在“市”中争抢各个店铺的财货。 市里的财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各个里坊的居民却不能任由各部部曲糟蹋。 李善道皱着眉头,担心李良不能弹压住进城的这些骄兵悍将,就又令焦彦郎:“十一郎,你也带上些吏卒,巡行城中,执行我战前定下的军纪,严禁掳掠百姓,杀害妇弱。”问刘黑闼、李文相等,说道,“我战前定下的军纪,兄等都已转令给你们的部曲了吧?” 刘黑闼等皆应道:“传下了!” 李善道乃补充令焦彦郎,说道:“不论何部,但违我军纪,一概斩之!” 焦彦郎应诺,点上一队亲兵,自也巡城,执行军纪去也。 刘黑闼、李文相等对视了下,不敢怠慢,赶紧悄悄地命令从将,叫他们提前赶去本部部曲所在的区域,约束他们各自本部的部曲,千万不要被焦彦郎抓住了他们违纪。——李良年轻,军功不多,刘黑闼等对他还不怎么在意;焦彦郎就不同了,资格又老、人也勇悍,现还是李善道的亲兵大都督,这厮一去执行李善道检查军纪的命令,真有谁撞他手上,他非杀不可! 却将领的威严,某种程度说,是通过一场场胜仗打出来的。 胜仗打得越多,战后不吝赏赐,威望就会越高。凡所下的命令,部曲们也就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李善道在其军中的威望情况,即是如此。大家伙跟着他,能打胜仗,占的地盘越来越大,李善道又公正,不徇私,那大家伙当然干劲就越来越足,对他的命令就不会产生抵触心理。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在前往郡府的沿途,时或见有躺着、趴着的守卒,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受了重伤,还没死,李善道因此又命令:“把守卒的尸体也都掩埋,伤员送到伤营,能治的,尽力治好。” 亦无需多言。 …… 清河县城虽比一般的县城大些,面积也不是特别大。 街上除了各部的部曲,又没有甚么行人,不多时,众人就从着李善道到了郡府。 把守郡府的军将迎了李善道等入内。 坐入堂上,茶汤才刚奉上,三个俘虏,两个走着,一个抬着,就被带上了堂中。 两个走着的,便是二杨,杨得道与杨善会;被抬着的,是卢郡丞。 押他们上来的军将禀报说道:“将军,这个就是杨得道,这个就是杨善会这贼厮;这位是郡丞卢承道。末将等问知,卢承道本来是要献南城与将军,却被杨善会阻止,挨了一剑。” 李善道怔了下,没想到在攻城期间,会有个清河郡丞,曾经打算献城,便当即离席,快步下到堂上,俯身察看卢承道的伤情。 见他头上裹着白布,布被鲜血浸透了不少,但在听到李善道下来后,眼却是睁开了的。 “足下便是卢公?善道久仰公之大名!却公既欲献城与我,怎不先与我取得联系?啊呀,啊呀,伤成这个样子!怎么搞得!卢公,伤得重么?”李善道不知道卢承道这么重的伤下,还能不能说话,就问过后,没等卢承道回答,又问押他来的军将,“卢公伤势何如?” 军将尚未回答,李善道的袖子被卢承道拽住了。 原来卢承道还能说话。 李善道忙重俯身,握住卢承道的手,说道:“卢公,怎么了?有话与我说了么?” 卢承道嘴张了张。 李善道把耳朵放近,听见他在说的是:“将军,仆慕将军威德,早欲献城,惜乎为贼所阻!”吃力地握紧了下李善道的手,他不敢乱动头,斜眼瞥了下杨善会,说道,“请将军为仆报仇!” “报!报!公义士也,却遭此害,令人心痛!这个仇,一定为公报!”李善道喝令王宣德等,“速将军中良医带来,为卢公疗伤!不惜代价,把卢公给我治好!” 王宣德接令,即出堂外,去寻军医。 卢承道又张了张嘴。 李善道附耳倾听,他又说的是:“县有良医韦氏,最擅疗治金创,十日八日必好。” “好,好,好!我知道了!”李善道又令一从吏,“去寻县中韦医,请来与卢公治伤。” 卢承道又再一次张了张嘴。 李善道便又来倾听,他这回又说的是:“仆有一婢,最是体贴,愿召她来伺候。” “好,好,好!”李善道乃又令一从吏,“去卢公宅,将他的婢女带来,伺候卢公。” 接令的两吏相继下堂而去。 卢承道又张了张嘴。 李善道都有点惊奇了,这卢承道受的伤看来不轻啊,怎么竟然不但能说话,且他还这等这能说?问道:“公还有话说?” “善会、善会……” 李善道说道:“善会?” “贼厮鸟,劈头砍仆,必杀之!必杀之!”卢承道斜瞥杨善会,微弱地咬牙说道。 李善道说道:“好,好,好!必为公杀之。公先静心养伤。伤愈之后,再与公畅叙。”见卢承道又又再张嘴,只好又附耳,听他这又说的是,“将军威德,仆深慕之”,就握了下他的手,说道,“公之贤名,我亦久闻,可谓与公神交已久。公放心,伤愈后,必谢君献城义举。” 总算是卢承道不再说话了。 李善道令抬他进来的吏卒,把他抬回去,好生照料。 目送着卢承道被抬出,——被抬到门槛时,卢承道微微地抬起手,冲着李善道等摆了摆。 李善道看着他被抬走离去,与刘黑闼等感叹地说道:“如卢公者,真明义之士也!”转身回到席上坐下,目落杨得道、杨善会,摸着短髭,哼了声,轻蔑地说道,“就是你俩负隅顽抗?” 杨得道不敢与他对视,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杨善会怒目而视,骂道:“贼也!” 两人神态入眼,李善道心中已经有了数,先没理会杨善会,盯着杨得道,说道:“你是郡守,顽抗我义师的首恶,就是你吧?攻你城前,我已讲得明明白白,顽抗者杀!你为首恶,今为我擒,你还有何话要说?”略等片刻,令道,“彼既无话,扯出去砍了!为卢郡丞报仇。” 杨得道大惊,惶遽抬脸,分辩说道:“伤卢郡丞者,非仆也!” 李善道哈哈大笑,问道:“可愿降我?” 杨得道脸颊涨红,转头看了看杨善会,又低下了头,没有言语了。 李善道笑道:“杨郡守,公之贤名,我亦久闻。公,贤德之士,我怎忍杀之?适才所言,戏言耳。公今既已心愿弃暗投明,降从於我,往后,我必厚待公也。”令道,“我观杨公精神不振,定是守城多日,颇为疲劳了,且先请杨公下去,安置后宅,请杨公休息。” “心愿降从”云云,杨得道当然是听得清楚,但却未如分辨卢承道非他所伤那样,再作争辩之语,只头低得更低了些。便李文相等也瞧出了,他对愿意投降李善道这事儿,算是默认了。 于志宁亲自带着杨得道出了堂去,安置他休息,并及陪他聊聊天,以作安抚。 三个最重要的俘虏,只剩下了杨善会一人。 他是清河郡的通守。通守主掌一郡军事。李善道自是明了,清河县城这些天的守城,各种具体的守御措施等等,肯定是杨善会的主持。卢承道城没破时就想投降了,杨得道刚才也默认降了,则又清河县城之所以会能够顽抗了这么十几天,也当即主要是因为杨善会的缘故。 对杨善会的军事才能,李善道很欣赏,但也已然料到,他势必不会像卢承道、杨得道那般轻易投降,因踌躇了稍顷,决定干脆先直言询问,试试他的态度,就威严地与他说道:“杨通守,你有两大罪过,你可知也?顽抗义军,此一罪过;残害义士,此二罪过。我已答应卢公,杀了你,为他报仇。现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肯降,饶你不杀;你若怙恶不悛,推出斩矣!” 杨善会昂着头,骂道:“贼何敢辱国士!恨吾力劣,不能擒你。俺岂你屠酤儿辈,能得吏邪?” 李善道拍案喝道:“推出去,砍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还师武阳魏总管 杀,只是吓唬一下杨善会。 其本身的能力是一;多年来,他力抗张金称、高士达、杨公卿等河北群盗,在河北很有些名气是二,自是不好一言不合,就把他杀了。 却见在闻得砍头后,杨善会夷然不畏,李善道止住了拉他出去的吏卒,赞道:“虽是个不辨形势的愚戆之徒,胆气倒有三分。你瞧不起我,说我是屠酤儿辈,你却须知,我还瞧不起你哩!你助纣为虐,自以为忠,实则独夫残民之犬。我若屠辈,今起义兵,所为者,正为尽杀如你这样的贼犬!我若酤辈,今起义兵,所为酤者,正为待贺天下百姓尽开欢颜!你可知么?” 杨善会骂道:“不忠不义,有何面目再俺面前巧舌如簧?” 被骂几声,掉不了半块肉,李善道一点也不在乎,哈哈一笑,令道:“押他下去,严加看管。” 吏卒将杨善会押下。 魏征说道:“明公,正如公言,杨善会不辨形势,愚忠之辈,然小有才略,薄有虚名,若就杀之,不免有失明公礼贤重士之名。仆之愚见,不妨可且看押,留待日后,或其能幡然悔悟。” “那就有劳玄成了。闲来无事时,可多寻他聊聊,开导开导他这个愚士。如能得其从附,玄成之功。”欣赏杨善会的军事才能是一回事,但要让李善道亲自下功夫,天天去给他思想工作,李善道也没这个闲心,既然魏征进了如此一言,顺手,李善道就把劝降的此任给了魏征。 魏征应诺。 高延霸等将从郡府、县寺搜拣到的有关清河郡、清河县的民户、库藏等等簿籍,捧了几大摞,呈将上来;又有那数十被俘的郡县吏员,也被带到了院中跪於雨地,等候李善道的发落。 李善道翻了翻摆在最上头的簿籍,令将这几摞簿籍搬到魏征、崔义玄等座前,笑道:“玄成,这些东西,也劳烦你过目。”重新起身,到堂门口,问院中的俘吏,“可有愿降我者?” 被俘的郡县吏员们伏拜在地上,又是害怕,又是被雨浇得冷,大多抖得筛子似的。 “降者出列,到左边来;要为昏君效忠的,留在原地,千万不要动。” 片刻后,先是两三个俘吏爬起,挪到了左边跪下;继而,数十俘吏大部分都挪到了左边。 “玄成,此辈愿降俘吏,你挑一下,能用的就留任,没甚本事的,就逐之还家。”等魏征接下此令,李善道摸着短髭,瞅了瞅原地没动的几个,令道,“带下去,细细看押。” 刘黑闼看不懂了,诧异说道:“贤弟,杨善会这贼厮暂且不杀,也就罢了;这几个贼厮鸟,斗升小吏,却又自视颇高,不知自家几斤几两,留下何用?彼辈既然头硬,杀了岂不干净!” “贤兄,忘了我的话了么?天地之间,人为贵。好歹是几条性命,对他们,我有别处安置。” 刘黑闼追问之。 李善道不说了,回到主位坐下,摸着短髭笑道:“贤兄,些许不识时务的愚吏,不必多说。咱说正事吧。清河城已下,清河郡中已没有什么可抵抗我军的了。余下还有几个县未降,我意先叫杨得道去封书信,为咱招降;若仍不降,贤兄,便劳你领部,将之取下,如何?” 这是在送功劳与刘黑闼,他自是满口应下。 李善道又环顾堂上诸人,笑道:“今破清河坚城,卿等皆有功劳。明日行赏,一概论功酬之。知仁,你起草捷报一道,今天便送出,急呈魏公。魏公对卿等的封赏,不日必也能到。” 堂上席位较为靠后的李育德,听得此言,却是说道:“我等从将军征战,薛世雄部之灭、清河坚城之下,悉是将军运筹帷幄,我等焉敢居功?魏公之赏,我等岂敢受之!” 表面上像是在说,歼灭薛世雄部、打下清河县城,都是李善道的功劳,不敢领李密的封赏,然若细品此话之意,却又好像是有点别的意味。 刘黑闼、李文相等应声,随和李育德之语,亦纷纷说道:“不敢居功受赏!” 李善道笑道:“罢了,这些也先不说了。玄成、两位贤兄、卿等,咱来议议安抚城中诸事吧。” 安抚城中,重点是安抚民心。 众人议了多时,议出了措施七条。 第一是,派遣精干将士,巡视城中,维持治安,严防有奸贼趁乱作恶,及搜查有无不轨之徒藏伏城中。 第二是,民宅有被毁坏的,帮助重建;县中的郡县仓库的储粮,已经检点过,没多少剩余的粮食了,运部分军粮进城,赈给县中百姓,以保障粮食的不缺。 第三是,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马周等本郡人,分往各个里坊,与各里坊的士民见面,以面对面地安定其心。 第四是,那些愿降的吏员,在经过甄别后,明天就让他们返岗,协助处理城内的一应民事等;各里坊的里魁等基层吏员,也由魏征负责甄别,能用的继续用,不能用的替换。 第五是,在县内街上、各里坊,广布告示,安抚民心,明确我军是义军,保证不会侵害百姓。 第六是,清查城中所有的商铺和作坊,尽量保证城中百姓日常必需用品的供给。 第七是,修复城墙,填平城内壕沟等。 这几条,有的是李善道提出的,有的是魏征等建议的,每条下头又各有一些细则,毋庸赘言。 已到傍晚。 李善道没有留在城中,令李文相在城中坐镇,他自便与魏征等还城外大营。一干的降吏,也都被随着带出,今晚,魏征将在营中挑选他们中仍可用者。杨得道等也被带到营去。 前脚刚回到营中,后脚郭孝恪、赵君德就押着一将来禀,牛大眼营已被攻克。 被押此将,即是牛大眼。比之杨善会、张竖眼,牛大眼却识时务得多,李善道部接连三天的攻城,他在他营中的望楼望得一清二楚,对李善道部的战斗力,服服帖帖,主动愿降。 到第二天中午,各部的战果、斩获相继报上。 就在下午,除掉驻守城内的以外,集合起各营部曲,李善道当众,发下了给有功将士的赏赐。是李善道一向的作风,赏赐很丰厚。因而尽管还下着雨,各部的将士无不欢欣雀跃,少不的了,又是“万岁”频呼。“清河团”旗,授给了高延霸部。——李善道又制了面“清河攻坚团”和“清河尖刀团”的团旗,分别授给了陈虫儿部和罗龙驹部。也算各部俱无怨言。 全军休整了五天。 八月初一,雨停了。 李善道暂任李文相为清河郡通守,随后,便刘黑闼为主将,李文相为副将,两人统率其两部,前往进攻还没有投降的几个县。 杨得道已经给这几个县去过书信。 这几个县仍还未有投降,不外乎两种可能。 一个是在犹豫,毕竟“降贼”的名头不大好听,不是每个隋官隋吏都像卢丞公,不用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就肯愿投降;一个是也许是像杨善会,“忠字当头”。不论是两种可能性的哪一个,刘黑闼、李文相两人既能战,又其两部合计四五千众,将之拿下,都不成问题。 经过这五天的安抚,清河县城基本上已得到了安定。 数万兵马,人吃马嚼,日耗甚大,李善道见雨停住,遂起了还师武阳、黎阳之意。 便又暂任崔义玄为清河郡丞,将清河政务暂且地委任与他,自则就在刘黑闼、李文相兵马出后,亦统兵南还。——李文相和崔义玄能不能坐稳通守、郡丞的位置,还得等李密的令旨下来才知,不过以武阳郡官员任命的旧例来看,应是没啥问题。 回武阳的路,依旧走的是水路并进。 沿着永济渠,步骑走陆路,装着粮食、军械、缴获等物的船走水路。 出了清河县界,是临清县。 前时被杨善会消灭的王安部,原本就是活动在临清县境内。王安死在了杨善会亲自率部的那次突袭中,他的部曲被杀了很多,剩下的逃散乡野。听说李善道打下了清河县城,擒获了杨善会,王安这些逃藏的旧部,有些赶来,投附李善道。李善道善加抚遇,择其勇壮者留之。 临清县再南边是清泉县。 出清泉县,即武阳郡的馆陶县。 馆陶,是魏征的家乡。 兵行到此地,停驻了两天。 李善道特去魏征家里看了看。在漳南县时,刘黑闼衣锦还乡,大大的得意了一番,同时收用了好些投附他的其族的子弟;魏征其族仍在乡中的子弟、亲戚颇有之,李善道令魏征可从其内择优异、亲近者,尽报上来,会一一给以任用。魏征没报太多,只选报了三四人。李善道将此三四人,根据魏征的建议,悉辟为了清河郡的郡县吏。——李善道本是打算把这几人辟为武阳郡的郡县吏,魏征说他现兼武阳郡丞,其族人不宜在他手下为吏,便改到了清河郡去。 从馆陶再启程时,李密的令旨下到。正是徐世绩已与李善道通过风的那道令旨:拜李善道为平棘县公,令他清河若不易下,便不要再打清河,转攻魏郡。 ——却这道令旨,为何拖到而下才下到?无它缘由,自是因前些天的那场大雨不停之故。 馆陶县与贵乡县接壤,出得馆陶,入贵乡县,还有半日行程到贵乡县城的时候,李密的又一道令旨下到:授李善道为魏州总管,督魏、卫、贝三州军事;令李善道攻略魏郡。 入夜前,进了贵乡县城。 又一军报呈至,是从清河县城送来的,报的是窦建德的事,其部攻下了河间县城。 第一百五十章 听说三州举郡守 一夜花香月明。 次日起来,李善道神清气爽。 裹儿勉强支撑着身子,跪坐床边,伺候着他穿好衣服。捏了下裹儿的小脸蛋,把她抱回床上,李善道调笑说道:“昨晚如我此回凯旋,水陆并进,苦了你了。时辰还早,你再多歇会儿。” 不歇也不行,裹儿两腿发软,便适才跪坐,已摇摇晃晃,红扑扑的脸蛋含着羞意,应了声诺。 出得门外,天高云淡。 早有奴婢将饭食盛上,就在堂上,略吃了些,李善道令请魏征等来见。 奴婢们收拾好,退出去后,一边等魏征等来,李善道一边随手拈起昨天收到的李密的那道令旨。便是“授李善道为魏州总管,督魏、卫、贝三州军事;令李善道攻略魏郡”此旨。 …… 这道令旨中所言到的“魏、卫、贝”三州,皆系杨坚在位时的行政地区之旧名。 魏州,大致即武阳郡;卫州,大致是汲郡;贝州,大致是清河郡。 如前所述,隋至今虽才建国三十多年,在行政区划上,却已有过两次重大的变化。 一次是杨坚时。 东汉之后,到隋的历朝各代,主要沿袭的俱是汉的“州郡县”三级之行政区划制度。 但东汉时,全国只有十三州,百余郡国,却在隋代周、灭陈,重新一统海内后,几百年的战乱动荡下来,天下已被划分出了了两百四十多个州、六百八十多个郡,而县只有一千五百多个,有的郡甚至只辖一县。这种情况下,郡这一级就相当於是形同虚设了。 於是,杨坚肇建隋后,废天下诸郡,将存在了近六百年的州郡县三级,简化为了州县两级。 再一次是杨广继位后。 杨广先是并省了部分的州,接着出於既是恢复古制,亦是借此排除异己、打压地方士族门阀、加强中央集权之目的,复改州为郡,恢复了秦时的郡县两级制度。 杨广的这个改革,是在大业二年时开始推行,大业三年干成的,今年是大业十三年,也就是说,杨广“改州为郡”的此一改革,实行了才刚十年。——很多的士民,包括一些的官吏在内,现在说起某郡时,时常还会习惯性地说起该郡的旧名,称之为某州。这些且也不必多言。 只说杨广在政治、军事上的诸项改制,皆是为了加强皇权,他的改制,不大适合在战乱时用。 故而,李密此前在一些方面,如爵位、武散官等的授拜,就仍沿用的还是杨坚时的那一套;而下到了需大力笼络李善道,给他封官的时候,他就也仍是把杨坚时的那一套给拿出来了。 事实上,也不但是只把这一套拿来笼络李善道,给别的实力派,李密亦如此。 魏州等称,是杨坚时的那一套;总管,也是杨坚时的那一套。 总管府制,和州名一样,也已被杨广废止,且废止的比改州为郡还早,大业元年就废止了。 却此总管府制,是隋继承的北周之制。 从根本上讲,之所以会有这一制度之出现,主要正是因为“州”的数量过多。 不算南陈,北周的州就有二百多个,这么多的州,比东汉的郡国还多,中央怎么管理?很不好进行有效地管理,不易驾驭。尤其边疆、战略要地等这些地方,就更需有一个能够统一管理这片区域的军政机构。因是就需要在“州”上边,再加一级,便即有了总管府此制之设了。 总管府的权力很大,上承中央之令,下统数州、数十州的军、民之政,类如东汉末年的州牧。 关於总管府的命名,相比州、郡、县,虽然有一部分的总管府乃是较长时期的设置,但毕竟这个军政机构,不是“州郡县”这三级行政区域划分中的一级,算是临时设置的。 所以,总管府不像东汉时的十三州,各有固定的命名,一般来说,都是以总管府所驻在州的名字作为该总管府的专名;同时,任该总管府总管者,兼任驻在州的刺史。 也所以,李密在任李善道为“总管”的这道令旨中,任命给李善道的这个总管的“总管名”,是为“魏州总管”。如上所述,魏州即武阳郡之旧称,亦即,指定了以武阳郡为其总管府所驻之地。至若“督魏、卫、贝三州军事”,也无须多言了,把这三个州都给了他来进行统辖。 令旨除了这两方面的重要内容外,还有几个别的内容。 一个自然便是遵照惯例,任李善道兼魏州刺史。 一个是给了李善道“便宜行事”的权力。 再一个是让李善道推荐合适的卫、贝两州之刺史人选,和三州下辖之诸郡的郡守人选。 …… 又看了一遍李密的这道令旨,李善道摸着短髭,正琢磨着,魏征等到了。 赶忙起身,李善道亲到堂外迎接。 接住诸人,进到堂内,请阿他们落座,亲手给他们倒上茶汤,李善道随后自亦到主位坐下。 马周年纪小,胆子不小,呲着牙开玩笑,说道:“怎敢劳平棘县公、魏州总管为仆等斟茶!” “宾王,休得说笑。”李善道一笑置之,端起茶汤,抿了口,拿起李密的令旨,给他们看了看,说道,“不过卿等到前,我却的确正是在又看魏公之此令旨。玄成,可知我在想什么?” 魏征应声答道:“明公既然是正在看魏公此令,则明公所思,不外乎两件事。两州、各郡之刺史、郡守之任,宜择谁人推荐,此其一;魏公令明公转攻魏郡,魏郡何时取,此其二。” “知我者,玄成也!玄成,诸卿,咱先来说说第一件事吧。武阳等郡旧为魏州等州,此事我当然是知的,然先帝废郡之政,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尚未有我,三州之下,原本分有何郡,我却不太清楚。玄成,你来给我说说,这三个州底下,原本是几个郡的?” 魏征是本地人,又博学多览,因在杨坚废郡,改“州郡县”三级为“州县”两级前,武阳三郡原为州时,下各有何郡,他当然一清二楚,便答道:“回明公的话,废郡前,魏州下辖三郡,分为昌乐、阳平、武阳;贝州下辖两郡,分是清河、广宗;卫州,亦下辖两郡,分是汲、修武。不过相比而下的武阳、清河、汲三郡,那个时候三州诸郡之所辖县,与今略有不同。” “有何不同?” 魏征就把他所知道的不同详细道出。 不同的地方,还不算太少。 不过李善道听了,却不以为意,笑道:“虽有些微不同,不足紧要。” 确是不足紧要。“武阳等三郡”,现都已是李善道的地盘,那魏等三州底下的郡怎么设置,每个郡各辖什么县,李善道自然也就完全可以在依循旧制的同时,随着变化做个改变。 魏征说道:“是,枝末细节,如明公所言,确乎无关紧要。” 李善道摸着短髭,寻思说道:“这样说来,三个郡……,不,三个州,总共就是七个郡了。两个州刺史的人选,我已有之;一下子七个郡守的人选?玄成,你们都有谁可做举荐?” 马周提出了他的意见,说道:“明公,三州辖县,总计不过二三十,何须七郡郡守之多?以仆拙见,何不便仅置两刺史,即就可矣?” 人才也是需要成长的,马周年纪还小,他之此观点当然不能说错,可不符合当下战乱的背景。 于志宁瞧了他眼,说道:“三二十县,何须七郡分辖,魏公焉不知此理?缘何仍令明公举七郡郡守之人选?实因将士所以奋死,士人所以从附者,多为图富贵故耳。郡辖县虽少,长吏郡守也,论以与县令长较,孰尊孰贵?此是所以故周之际,州、郡多如牛毛之故也!” 马周挺善於学习,立刻意识到了自己适才建议的错误,连连点头,说道:“仆齿不及司马齿老壮,智识亦果不及司马长远。司马说的是!明公,是仆见识浅陋了。” “司马”中带个马字,马和齿连到一块儿说,于志宁咋听咋别扭,可马周态度很恳切,他这话只从表面挑不出毛病,他不禁地又旁顾马周了几眼,终究却是亦无话可再说矣。 瞧一瞧马周诚恳认错的模样,瞧一瞧于志宁吃瘪的模样,李善道心情不错。 他呵呵地笑着说道:“宾王,司马所论,乃是正论。如卿等者,今从义军,是胸怀天下,为拯百姓出水火者,不能说少,可也不多。怎么才能得到更多士人、豪杰的投附?设富贵为饵,就是一个不得不行的法子了。二三十个县,置七个郡,是未免叠床架屋,但亦无妨,郡上不是还有州刺史的么?只要州刺史任人得当,於军民治理之上,应亦就不会有什么大的问题。” 马周应了声是,问道:“如此,敢问明公,不知卫、贝两州刺史,意已属何公?” “我在问卿等郡守的人选,你倒反问起我来了。”李善道说着,目落在了堂中一人身上。 第一百五十一章 议定休募豪杰投 这人的年纪比马周还小,才十四五,是个少年郎君。 但是他的年龄虽然小,坐次挺靠上,其坐席仅次魏征、于志宁。 可不即是徐世绩的幼弟徐世感! 徐世感是昨天和李密的第二道令旨一起到的贵乡县。 他随行带来了一封徐世绩的书信。 书信中,徐世绩说,援洛阳的各路隋兵已有至者,围攻洛阳的战斗一天比一天激烈,有的时候,一天大小战斗数次,他常在前线忙於军务,留在洛口城的他的父亲,他就没法悉心照顾,故此,想把其父送来武阳,暂在贵乡住些时日,不知道行不行?先遣徐世感来问问李善道。 这有什么不行的? 李善道昨天收到徐世绩这封信的当时,就给他回信了,热烈欢迎徐老爷子来。 回信,没有再用徐世感亲自送回去,徐世感因就先在贵乡留下来了。 感受到李善道的视线时,徐世感原正在瞅马周,——他也听出来了马周刚才“司马齿”云云之用语,好像是别有点意思在内,觉得马周挺有趣的,却忽觉到了李善道的视线,他忙把脸扭回,迎上李善道的注视,小大人似地说道:“二兄,可是有事吩咐小弟?” “二兄”的称呼,是徐世感这次再见到李善道后,改的称呼。此前,他多是直呼“李二郎”。 徐世绩兄弟三人,徐世感是老小。 李善道以行第呼他,笑道:“三郎,无别事吩咐,唯有一任,欲托三郎,就是不知三郎能不能领得起?有没有信心,将此任办好?” 徐世感呆了呆。 李善道此话,配上马周“不知卫、贝两州刺史,意已属何公”之此问,徐世感已猜到了李善道要给他何任,他瞪大了眼,说道:“敢是二兄欲任小弟为一州刺史?” “你做不做得?” 徐世感张了张嘴,挠了两下脸,笑道:“二兄莫拿小弟作笑。” “昔甘罗十二岁而为秦上卿,三郎今年已经十五了吧?一州刺史不能做得么?我怎是说笑!三郎,我是真有意举你出任一州刺史。贝州、卫州,这两个州,你想任哪一州的刺史?” 居然打算任徐世感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为贝、卫两州之一的刺史! 李善道的这一决定,出乎了魏征、于志宁等的意料。 众人互相对视了下。 但转念一想,这一决定又在情理之中。 李善道、徐世绩两人,实际上,就算不提他俩同乡和此前的情谊,现也已是形成了密不可分的“互补”关系。两人一在“朝内”,一在“地方”,目前来说,都很需要对方。 李善道需要徐世绩为他传递“朝内”的消息,为他在“朝内”说话。 徐世绩则可靠着李善道在“地方”上的实力,提高他在“朝中”的分量。 则既如此,何不就借此机会,再把两人的关系加深一下? 更且勿论,徐世绩早不派、晚不派,偏偏这个时候把徐世感给派来了,名义上是叫他来给李善道送信,可实际上呢?徐世绩会不会是本来就有别的试探意图在内?不好说。毕竟,清河郡一下,加上黎阳仓在手,李善道的实力已是稳居李密帐下诸多地方实力派的头名交椅。 不好说,那就干脆直来直去,就把两州刺史之一,任给徐世感,不就行了?就李善道这边来说,卫州的实权还是在李善道的手中;就徐世绩那边来说,徐世感一到贵乡,一州刺史的举荐就报上来了,不管他究竟存有没有存别的试探意图,他也必定满意。 至於徐世感的年龄,小是小了点,但相比他徐世绩少弟的身份,年龄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因李善道的此一决定,一句话可以概括之,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 徐世感到底年少,没这么多绕绕肠子,他来时,徐世绩也啥都没与他说,故而一见李善道是当真有意要任他为一州刺史,他赶忙的便连连摇头,推辞说道:“二兄,别说一州刺史了,小弟从未仕过吏职,便是一郡、一县,小弟也治理不了啊!兄之厚爱,小弟心领,不敢受之。” “三郎,举荐之权,魏公已给了我。这个州刺史,可不是你不想任,你就能不任的!你既不愿自选,我便帮你选吧。贝州比卫州大,辖县多,就贝州刺史,授任与你!”李善道笑道。 徐世感还要辞让。 李善道的命令已下:“知仁,举三郎为贝州刺史的荐书,你今天就写下,明天便送出。” 杜正伦羡慕地看了眼徐世感,恭谨地应道:“诺。” “二兄,俺真的不成!”徐世感急得都站将了起来。 李善道笑道:“成不成,且候魏公回令。三郎,你坐下,咱们接着议。”等得徐世感无奈坐回,转而说自己属意的卫州刺史人选,说道,“魏公令我军休整后,攻略魏郡。卫州与魏郡南部接壤,到时,将会是一路重要的出兵方向。此州刺史之任,非我刘贤兄不能为。卿等以为呢?” 比之徐世感的出任贝州刺史,刘黑闼出任两州之一的刺史,这是在诸人的意料中的。 诸人皆无异议。 两州刺史既定,七郡太守继议。说是商议,主要还是李善道的择的人选。 魏州三郡,定以秦敬嗣出任武阳郡的郡守,侯友怀巡检有功,出任昌乐郡守,盛志代表一干原武阳郡的降官降吏,出任阳平郡守。 贝州的两个郡,暂分以李文相、崔义玄为郡守。 卫州的两个郡,原修武郡的辖地已属河内,李善道做主,因黎阳仓的重要性,增了个黎阳郡,——也不算增,黎阳早前本就是个郡,且不止是个郡,此县在北周时还是个州,名为黎州,下所辖的就只一个黎阳郡、一个黎阳县,李善道给新增的黎阳郡加了三个县,便是其南的卫、汲、隋兴三县,以李善仁出任郡守;如上所述,另一郡仍名汲郡,以新降的杨得道为郡守。 两个州刺史、七个郡太守,包含了李善道帐下各方面的人物。 有元从之士、有刘黑闼这样的实力派、有其亲属、有上官亲属、有投从士人、有降附的官吏。也可说是面面俱到了;而且最关键的位置,如武阳郡、黎阳郡,都是他最为亲信的人所任。 武阳郡之重要,重要在此郡将是魏州总管府的所驻在之郡。 魏州总管府,李善道打算就将之开府在贵乡。 贵乡是之前的武阳郡的郡治,亦是分为三郡后的武阳郡的郡治。 两州刺史、七郡太守的选任,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事情。 不仅仅是只有选对了人,才能治理好李善道现有的这些地盘,且选出的人,还得具有政治上的代表意义。选任下以后,得能更进一步的凝聚内部,及给外部的各方势力起一个示范作用。 …… 九个人选定下,李善道令杜正伦将对刘黑闼等的推荐,也都一并写入给李密的荐书中。 和诸人就此略又聊了稍顷,李善道将话头转入到了今天召诸人来所为的第二件事。 也就是魏征猜的他所在思考的“魏郡何时取”此事。 这件事,议论的就比第一件事快得多了。 刚打完一场大仗,或准确说,加上歼灭薛世雄部这一仗,是两场大仗,军队不间断地行军、征战,又再行军了一个月了,中间还碰上十几天的大雨,将士们不少现在伤、病还没好的,攻略魏郡这一场仗,短日内肯定没法打。按魏征等的估计,少说得休整半个月,也许才能打。 便就顺势,把对“魏郡何时取”的讨论,转变成了对底下来的休整、补充兵员等方面的讨论。 休整这块儿,定了两个大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战士们的休整方面。 即日起,全军先休整五天。五天休整过后,视部队士气的情况再决定,是接着再休整几天,抑或是就转入练兵。五天的休整期间,严令禁止出营的兵士不得扰民。关於军中现有未愈之伤员、病号的问题,由于志宁主抓负责,凡所不足之药物,从郡县调取。 一个是旅帅以上军官的休整方面。 首先,休整期间,各营都要有值勤的军官。其次,各营旅帅以上军官,在休整的这五天中,不能每天只是吃喝玩乐,只营为单位,须组织战后总结讨论会,总结一下分别从打薛世雄部此战和打清河县城此战中,得到了什么经验、教训,汇总后,各营报与魏征。 补充兵员这块儿,定下了三个兵员补充的来源。 一个是郭孝恪这回带到清河的新卒,经过清河攻城这一战,此万余新兵,尽管多干的只是清除阻障的事,但亦算是大都已上过阵,也是老兵了,胆气都足了,可以补充进部队。 一个仍是黎阳仓城外的丁壮流民,依旧委派高曦,由他带上足够的吏卒,这两天就去黎阳仓城挑选合适的流民,再组新兵营。具体的新兵数额,在精不在多,万人即可。 一个是得自薛世雄部的俘虏,这部分俘虏有四五千众,别看他们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被打垮了,但那是为将者之责,与他们干系不大,这四五千俘虏却俱是久经操练,他们现已被押送到武阳多时,可以开始动手改编了。改编这四五千俘虏的任务,李善道亲自主抓。 准备再招募的新兵万人不说,郭孝恪带的原新卒、现老卒,和薛世雄部的俘虏,这两部分的兵员补充、改编过后,李善道帐下可直接投入战斗的兵力,比歼薛世雄部、打清河县城这两战前的兵力,却是不少反增,且增加的兵数还不为少,粗略计算,已达三四万众。 这三四万众,还没算上留驻在黎阳的数千兵马,以及准备留驻贝州两郡的兵马。 讨论定下,李善道也不用杜正伦代他写了,自提笔展纸,便给刘黑闼、李文相写了封书信,将举刘黑闼为卫州刺史、李文相为清河郡守,和打下贝州余下未降几县后,李文相暂留在贝州,刘黑闼可率部即还等事,一一与他们写清,交代明白。这些,且无须多言。 顺带手的,又给窦建德写了封书信,祝贺窦建德打下了河间县城。也不必多说。 却不觉间,已过午时。 李善道留众人吃了午饭,部队休整、兵员补充这两大件议定的事务,诸人需要立即着手执行,于志宁等相继告辞,魏征没有走,他留了下来。 送走了于志宁等,堂上安静下来后。 李善道笑道:“玄成,是不是还有事要说?” “明公,有两件事,适才不好当众询问明公之意,因仆留下来,想着私下问问明公。” 李善道问道:“哦?哪两件事?” “一件是如攻略魏郡,有一人不可轻视,即王德仁,不知明公准备怎么对待他?一件是杨得道固已降从,然杨善会,还有先已被带到武阳的薛世雄父子等,却未知明公打算何以处置?” 李善道点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两件事。玄成,你纵不问,我也正欲与你商议。你是……” 一人进到院中,高兴地奔到堂外,人没进到堂中,话就嚷嚷出了:“明公!喜讯敢禀!有豪杰率部数千,不远千里来投!” 第一百五十二章 倾闻原委威名震 兴高采烈来禀报的是今日轮值北城门的刘豹头。 李善道便与魏征停下话头,问他说道:“何人来投?” “好禀明公知晓,来人自称名唤李孟尝,族出赵郡,与明公是为本家,其主即王君廓是也。王君廓现领兵数千,已至武阳西北界,暂且驻军,令李孟尝先来晋见明公。”刘豹头禀道。 却刘豹头这短短的几句话,李善道的心情随之变了三变。 听到“李孟尝”名字时,他不觉是一疑。这个名字很陌生,他前世也好,起兵以后也罢,都没听说过这个名字,疑为何刘豹头赞此人是“豪杰”。听到“与明公是为本家”时,他的这一疑,顿变为稍觉惭愧。再到听至“王君廓”之名,惭愧登失,他大吃一惊! 这老阴比,怎来相投了? 好巧不巧,王君廓在这个时代不算很有名的一人,可他其名其人,李善道前世却是曾知! 知道此人的缘由是在看一遍讲说水浒的文章中,提及到过他,说他是吴用绝户计的鼻祖。 隋末之际,也就是现在,为了聚众成盗,他对他的亲叔父使出了绝户计的招术。他叔父本是不愿和他一块儿为盗的,但他叔父年长,在乡中威望高过於他,於是他就诬陷邻居与他婶子私通,与他叔父一同杀死了这个邻居,遂其叔父不得不与他一块儿沦为群盗了。 因此篇文章,李善道对他起了点兴趣,就找了下他的资料看,不看不打紧,这家伙当真是如史书所评,“无行”,没一点的道德品格可言!实打实的阴诈狡悍之徒一个。 “我的名头都这么大了?王君廓这等素无交往的老阴比,都主动前来投我?”李善道又惊诧,又情不自禁地觉着点欣慰,看来歼灭薛世雄部和打下清河城,生擒杨善会这两战没有白打! 王君廓这贼厮,虽是个老阴比,前世查他资料时,却也必须得承认,这厮悍勇能战,不论品行,只论能力的话,倒也是个人才。且严格说来,他算是主动来投自己的较有名气的义军首领之一,因尽管对他人尚未见到,就已颇是心里膈应,李善道还是做出欢喜之状,便就令道:“王君君廓之名,我亦小有闻之,确乎豪杰之士。李君孟尝何在?请过来,我与一见。” 李孟尝跟着刘豹头,已经来了,在郡府外头等待。 很快,他就被带了进府,到了堂上。 李善道观之,见他年纪轻轻,应是与自己的年岁相差不大,身形魁壮,健硕有力,一看就是个武勇之士,乃离席起身,下到堂中,止住了他的行礼,握手笑道:“君族亦出赵郡也?” 李孟尝没想到李善道这么年轻,他城府不深,惊讶的神色已在眼中有所流露,同时他也没想到李善道会这般的平易近人,一见面就下来握住了他的手,受宠若惊的模样亦在他脸上表现出来,好端端的一条年轻大汉,竟是因此局促不安,挣脱李善道的手也不是,由他握着,初次见面,李善道又是上位,似也不妥,对李善道的询问,一时居然是没有顾上回答。 李善道瞧出了他的局促,拍了拍他的手,主动松了开,也不再问他是不是真的出自赵郡李氏,——说实话,李善道对此是有怀疑的,赵郡李氏是当今的一流高门,若真是赵郡李氏的子弟,怎会与王君廓同为盗贼?笑道:“适闻君与王将军千里远来,不胜欣喜。王将军现在何处?” 李孟尝终於是稳住了神,赶忙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启禀大将军,王公现领我部兵,屯在平恩东界。未得大将军允可,不敢擅入大将军郡地。故王公令小人先驰来晋见大将军!”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今年多大了?” 李孟尝恭谨答道:“回大将军的话,二十四了。” “与我差不多啊,你我又是本家,你这‘小人’之自称,我就不乐意听了!你我初见,你还还不了解我,我这个人,最好年轻英俊!按理说,你我既本同族,当该论轮家谱,排排辈分,今在军中,不太便宜,也就罢了!然‘小人’之谦,切勿再提!你若不嫌,称我声阿兄即可。” 李孟尝这下真的是受宠若惊十分,连连说道:“小人岂敢!小人岂敢!” “你看看,说了不准再自谦‘小人’,你又‘小人’起来了!这世间,有哪个天生便是‘小人’的?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此陈王不刊之论也,卿不闻之?纵出身草芥,只要奋发图强,亦终将得立高山之巅,为一‘大人’矣!……你可有字?行第为几?” 李孟尝这个年纪,正是容易被振奋的时候,几句简单的话听得,他就热血沸腾,慌忙答道:“敢禀大将军,小、小……” “称弟可也!” 李孟尝一咬牙,大起胆子,说道:“是,是,谨遵大将军之令。小弟贱字待宾,行大。” “名以‘孟尝’,字以‘待宾’,好啊,你的名字就很有豪杰之气!足见令尊对你期冀之高。我便以大郎呼你吧。大郎,你且入座。”李善道挽住他的胳膊,把他的带到席前,按住他坐下,退了半步,又打量了他几眼,顾与魏征、刘豹头赞道,“真雄壮士也!不愧是我赵郡李家子弟!”问他说道,“你说王将军现驻兵在平恩?你部兵马几何?何时到的平恩?” 李孟尝已快被李善道的亲热给热迷糊了,回答说道:“敢禀大将军,我部兵马总计四千余,两天前到的平恩。小人、小弟是昨天奉王公之令,入的贵郡,来的贵乡。” “我月前亲率兵北援窦公,迎击薛世雄时,有闻窦公说过,你部原是驻在恒山的,对么?” 恒山郡在河间郡的西边,与河间郡间只隔着一个博陵郡。 李孟尝应道:“回大将军的话,我部原本的确是驻在恒山。” 他又稳了稳心神,措了下辞,於是乃把王君廓为何率部从恒山南下,不远数百里地,过赵郡、襄国、武安三郡来投李善道的缘由,原原本本地与李善道说了一遍。 ——“不远千里来投”,是刘豹头的夸张之辞,王君廓部这一路来,算上绕的路,总共也没千里,也就是个七八百里地。直线距离的话就更短了,五百来里。 李孟尝既因年轻实在,也是被李善道亲热得给迷糊了,第一句话,就把王君廓之所以来投李善道的真正原因给说出来了。却是,李善道刚才的“欣慰”,实际上是有点早了。王君廓之所来投,最根本的原因不是因他近期的威名大震,而是因为李密的去书招揽。 …… 王君廓是太原郡石艾县人。 聚众为盗后,他早先一直在河东道诸郡劫掠,后被宋老生打败,河东道没法待了,他便越过太行山,转掠河北的太行山东麓诸郡。 在劫掠武安郡的邯郸时,王君廓遇上了一个名字看起来像是他兄弟的人,这人名叫王君愕。 王君愕是个有些才略的人,给他出主意,建议他不要再乱七八糟地到处游荡劫掠了,而应该选一处形胜之地占据,然后“按甲以观时变,拥众而归真主,此富贵可图也”,从而又建议他不如占据井陉,说动了他。王君廓从其言,乃屯井陉山。王君愕的建议确实好。屯井陉山之后,起初,还没有甚么,但就在不久之前,有两个大人物的招揽之书,相继送到了他处。 一个是李渊的召书,一个是李密的召书。 和王君愕商量过后,王君廓决定接受李密的招揽。 决定接受李密的招揽,是出於两个原因。 一个是,李渊的召书到他处时,李渊尚还屯兵在西河郡,为宋老生所阻,不得南下,而反观李密,早就已是名震海内,占据了洛口、回洛、黎阳等巨仓,粮草不缺,又中原、河北、河东的豪杰们蜂拥相投,号称投他的义军有百营之众,两者相比之下,自是李密宜投。 一个是,李渊与李密两人为何同时看上了他,争相召他?自二李俱是为了井陉此一要地。这一点是相同的,不同的是,李渊离井陉近,一旦接受了李渊的招揽,李渊就可能会换人来守井陉,那他的这个地盘就没有了;但李密离得远,李密在召书中明白地与他说了,他如愿意从附,便守好井陉,待李密大军来日之至,亦即,接受李密招揽的话,他不用离开他的地盘。 两个原因结合,不论怎么选,都是接受李密的招揽是上策,最利於他。 唯却算盘打得很响,现实不如王君廓之意。 另有两部义军,系是与王君廓合兵屯驻。这两部义军的头领则欲投李渊。王君廓见说不通,就起了火拼之念。他假装同意了投李渊,趁其不备,袭击之,他原是想着以此偷袭,一举将此两部义军尽数吞并,但在打起来后,没能打好,只将这两部义军攻破了,没能将之重创,这下没办法了,他只好抢走了这两部义军的辎重,随之即南下而来。 而在南下途中,他们先是听说了李善道联兵窦建德,歼灭了薛世雄部三万步骑之此事,后被大雨所阻,路上停了十几天,旋又闻知了李善道攻破清河县城,擒得了杨善会此事。 王君廓的心思就动了,便又与王君愕商量。 李密虽然势大,可他正在打洛阳,洛阳听说他打了半年了,还没打下,可见洛阳此战是场硬仗,又闻王世充等已率援兵往援洛阳,那这洛阳必定更是硬仗了,此其一;李密所以招揽他者,图的是井陉这个要地,而今他们已经离开了井陉,那即便是到了洛阳,李密可能也不会再重用他们,此其二;既然是这样,李善道先后击败、擒获了薛世雄、杨善会,他手里且有一个黎阳仓,现在的风头很盛,隐然已成河北之一霸也,那何不就先在李善道这儿待上一待? 就又把去投李密的主意,改为了先来投投李善道。 ——当然,王君廓、王君愕商议改变主意的事,李孟尝虽然知道,其人也确是年轻实在,可也没有实在到愚蠢的份儿上,故这期间的曲折,他当然是没与李善道说。 说不说都没关系。 李善道、魏征何等人也? 不用他说,只一听他说王君廓原先接受的是李密的招揽,稍加忖思,李善道、魏征就八九不离十地猜出了王君廓为什么接受的是李密的招揽,现却来投李善道这底下所隐藏的缘故了! 两人相顾了下。 魏征提醒李善道似的,笑道:“明公,王将军并州豪杰,名闻太行山两麓;王君愕之名,仆昔日亦有稍闻,沉毅有谋士也,名显於武安。今他两人率部自井陉,过四郡而来投之,实新欣喜之事也,足见明公之声威,日隆於河北矣!王将军既兵已驻平恩,不妨可请其入境。” 武安郡与武阳郡接壤,邯郸与馆陶相距不远,只二百里远近,王君愕的名字,魏征确是听过。 魏征提醒的不错。 王君廓、王君愕之此来投,固根本原因是出於李密的招揽,可他两人半道改变主意,决定暂先转投李善道,亦确然是与李善道近来的名声大震有关,——从这一点再来说的话,李善道刚才的“欣慰”,倒也不能算是完全的错了。 因是,对王君廓、王君愕是得有很欢迎的态度拿出才行。 ——且还有一点,魏征话里另还有一处提醒的意思。即王君愕“名显於武安”此句。武安在清河之西,魏郡之北,有了王君愕这个熟悉本地情况、在武安当地有些名声的武安人投在帐下,对以后的用兵武安,乃至用兵魏郡都会有所帮助。 李善道亲给李孟尝倒了碗茶汤,笑与他说道:“贤弟,说了半晌,口渴了吧?快喝些水。”令刘豹头,“传我令,请司马回来郡府。”又与李孟尝说道,“本当亲自往迎王将军,刚从清河还师,又才得魏公魏州总管之授,军政诸务这几天太忙,委实是抽不出时间。贤弟,你休息一天。明天,我劳我之司马与我从子,与贤弟一道去平恩,迎接王将军入境,可好?” 相见到今,不到半个时辰,仅是一番对王君廓和本部的介绍过后,怎就又更进一步,从“大郎”荣升“贤弟”了?李孟尝又是惶恐,又是心热不已,拜倒行礼,说道:“久闻大将军折节下士,果不虚言!只却是小弟愚钝贱躯,万万不敢当得大将军‘贤弟’之唤!” “还是那句话,你我同族,本是兄弟。不呼你贤弟,难不成,呼你贤兄?” 李孟尝慌忙解释,说道:“小弟断非此意,此称,更不敢当得!” 李善道一把将他挽起,笑道,“那不就是了?贤弟,我与你一见如故,你就不要妄自菲薄了。贤弟,你昨天离的平恩,百十里地,想必累了,先下去休息。今晚,我置个家宴,你我痛饮。” 亲把李孟尝送出堂门,令焦彦郎把他带下休息,打发了刘豹头仍去北城门值守,回到堂中,重新坐下后,李善道摸着短髭,不知想到了什么,摇了摇头,哼哼的笑了两声。 “明公,笑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魏征盛佩公气魄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当时他们接下这档节目是为了支持她,让她不要有压力,报价都是很低的,如果这档节目真的亏损了,何矜夏也肯定会记下她们的人情。 乔宏军抽完最后一口烟,哈哈大笑的拍了拍韩夜飞的肩膀,这种事情,急不来,得让两个孩子慢慢培养感情。 沈老夫人闻言也有些犹豫,就是害怕到时候华蓁找了什么旁的理由叫她翻身了,最后吃亏的只是自己。 车门打开,两名工作人员押制着一名浑身古铜色的泰籍男子,直接朝着所内走去。 血族和教廷的人见状也缩在一起,不过他们要比奥丁人好一些,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闻言昭阳见着萧怀瑾对华蓁的维护,难以置信的手捂着心口,朝着后面退了两步。 与自己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的室友,就这么在一夜之间被证明“从未存在过”,那么之前与自己住在一起的,到底是人?是鬼?还是说……是自己脑袋里的妄想? 这里的一幕幕太过于惨绝人寰,蛮荒之地,果然荒芜,与名字确实完全符合。 秦军水攻大梁,大部分时间跟随水攻郑国修建渠道,没有经历激烈的战事,钟赤等人顺势捞到了参加灭国之战的功劳。 因此现在叶冰对铸器一道的了解,远远不是于雪所能比的,这二次淬火在别人看来极为叛逆,但在叶冰看来也就稀松平常罢了。 刚跟出来,手机就响了,不用说有人想试试,老大临走前留下的“锦囊号码”是谁。 “艹!老卫,老子平时看错你啦!竟然在背地里说老子的坏话。”这时候邱振海接到消息,正赶来营部,正好听到卫强的话,立马怒气冲冲的冲了过来,指着卫强的鼻子大声吼道。 军官连忙将光屏打开,上面出现了两种纯黑色涂装的怪异星舰,陈灵也好奇地看了过去,发现果然在印象里没有见过这两种星舰,难道是天南民主国的星舰? 首先,泰虎知道自己,这个并不奇怪,道上的李道士,老道,还算有点名气,虎佛也是江湖人,认识自己不足为奇。另外,他知道老歪要搞自己,这个就有点引人深思了。 只是,暗元逆掌控铁铮的身体,此刻展露了难以想象的速度,仅仅半柱香时间,已经截住了摩罗百岐。 疯了!这老家伙彻底疯了!那鬼子军官心中忍不住涌出这样的念头,吓得两腿发软,哪里还敢违抗命令,连忙恭敬的应道:“哈伊!卑职这就去传达命令!”说着连滚带爬的跑着离开了。 不久,有关注此事的修士壮着胆子靠近了圣武门山门,一番试探之后发现没有动静,这才壮着胆子掠入山门之内,立刻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一连窜突如其来的功法大放送,以及最后的养眼福利。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变化,就像是一张黑白照片忽然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暖色一样,虽然不深不明显,但是对于习惯看黑白照的人来说,还是十分特别的。 银雪陷入了沉默,任由胡嬷嬷替自己伪装假腹,眉宇里悲意渐淡,一抹冷峻从眼眸里呈现出来。帝王的凉薄与喜怒无常,将银雪心中对他的爱,一点点的剥离掉。原本满腔的蜜意柔情,再也胜不过心中对皇上越发浓重的失望。 何羽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了一丝清明,但是转眼之前他又露出了一丝否定的笑容。 “阿南,你和天宝留在这儿。”顾照光安排道,他和夏侯雍去处理善后。 挂了电话后,龙翔的心里很乱,因此,他并没有马上就给家里打电话,他打算冷静下来,好好的屡屡思绪,再做决定。 众将斗志昂扬,被俞贺一番话说的气势蓬勃,恨不得立时出去与风妖殊死搏斗,纷纷齐声大喝。到得后来,声音整齐划一,杀气震天,吼声如雷,在偌大的冰宫中滚滚回荡,兵戈林立,举天咆哮。 但是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些考生穿的都不是很好,看样子应该是穷苦人家出身,不可能有钱给监考老师送贿赂。 那么若离一再说他哥哥没了血会疯狂等等,甚至面对各种困难都要弄到血,这就奇怪了。 此战仓促,还不清楚能不能一股作气干掉那些敌军们,他们的阵营中有天兵天将,看来都挺厉害的。 只是现在还是以看毛料为主,那些令她好奇的事,以后会有机会解开的。 “不退,既然买了,就不能退,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了。”王念在一边冷冷的开口。 听到司马子夏问话,陈霜降也是愣了愣,看了看才是知道刚才何金宝怕她饿给她拿了个红鸡蛋,在手上捏了捏,就染了些红颜料的。 不过到了日落十分,本来应该是高高兴兴的回村子,三人却感受到了一股奇怪的气氛,在关西村竟然有白色的东西漂浮,薛清照一眼就认出了是鬼魂。 第一百五十四章 王廓狡诡将军威 赵青萝突然这么问,顾瑞林甚至有些想笑出声,但是顿时又觉得有些心酸,笑不出来。 “为什么是我?”冷情看着他俊美邪气的面容,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独孤萧逸深深的,吸了口气,而后艰涩抬头,将眼底的润色逼回,伸手握住她不停朝着自己抡动的拳头,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见沈凝暄淡笑依旧的朝着自己颔首,他无奈轻叹一声,复又回眸,仔细观察起沈洪涛的面相来。 但如今这大宛公主……她并不是陛下的嫔妃,她依然还是别国公主,只是暂住在宫中。就连御林军都要礼让三分,免得激起两国矛盾,可不好处理。 茱萸心下一惊,方才还说只怕醒不过来的人,怎么这会又如此有了生机,怕不是在诈她吧? 如果有太子倒罢了,可是没有中宫嫡子,他们这些个兄弟哪个不想争一回? “妹妹说笑了。”闵氏边说,边下意识地往后退,才到了殿门口,却见着阿德挡着了去路。 他不再阳光、纯粹,在他那如玉般的面容下,而是一个浑身带着阴戾气息的人。他的眼中,也再也看不见其他,有的……很可能也只是永恒的黑暗和仇恨吧? 只是当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她又有些后悔,万一……万一他要是真的……那该怎么办? 风麟轻轻的抬起手臂,只觉手臂一轻,重剑就被拿了起来,脚一点地,风麟腾空跃起,双手握住重剑直往面前的石台砍去,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就那么硬生生的一劈,“轰”凌厉的剑锋破开石台,劈成了两半。 “老大,有情况,四城盟主老狼的黑白使者来了,要求见你,带来了老狼的邀请函。”手机里传来了大熊的声音。 趁着这个机会,陆临右手一用力,接着拐杖,扑到了汉子的身上,然后接着拐杖的头部,狠狠击打了汉子的后脑勺。 各个学生马上拿出手机把店铺找出来,关注置顶,各种操作后,警局的人跟几家家长前后脚到了。 随着一声怒吼,苍穹仿佛也被震裂,比之前更为强大的气息陡然在巨型魔猿身上传开,掀起阵阵狂风,令幽暗原中地动山摇。 孟夕然想要咬牙坚持一会儿,可肚子又咕咕叫了起来,这回的声音更大了,周围都有人看她。 “王邵枫,就是那个富二代,王氏集团的王邵枫,他居然回来了。”秦峰很是意外的说道,而且他想到了大熊曾经说过的邵枫集团,难道也是王邵枫的。 越邈握着车钥匙,看着朱沿紧拉着涂临就走出了大厅,自己敛了敛心神的便跟了上去。 云道生抬眼去看寇谦之,见寇谦之只是云淡风轻地冲他笑着,丝毫没有提示他该要什么宝物的意思。 而在双方对峙都打算捏瞬炸雷的时候,只有先丢雷的一方才能占据主动权,因为先丢雷了,就可以腾出手做别的动作,而那边捏瞬炸雷的敌人,要么取消手雷跑出来,如果还掐时间,那么他丢出瞬炸雷后,也会被炸死。 武胜男恨铁不成钢的狠狠的踹了程天浪一脚,这才把这厮踹醒,自觉失态,赶紧转身用手抹去溜出好多的哈喇子。 刘风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解开衬衣的第一个扣子,绷得太紧,有点影响他等会抽人。 安德莱斯的确是来找韦恩老师的,有个丹药配方他失败很多次了,他找韦恩老师寻求帮助,虽然他们都是高级炼药师,但韦恩老师的炼药经验是他不能比拟的。 “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酒会吗?”龚雨竹内心翻涌,不解的问建仁到。 黑蛇打量着四周,四周光线暗淡,但是可以明确,这里是一处洞穴之内,四周漆黑的岩石,是最好的证明。 当气息开始运转,自丹田汹涌而出的气息河流布满全身,按照御天的路数开始配合炼体液蕴养自己的肉体时。 “我还有事,就先走了”,说罢,便大步向着门口走去,然后变成用跑的。 陈澈戒备心起,缓缓后退,冷风刮过,红伞“吱吱”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大,一股腥味随风飘来,这气味十分难闻,陈澈胃中一苦,不由自主的捂住了鼻子。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怀真心情郁闷的回到西福宫,一回来,就被霍贵妃请了去。 刘显,好吧,她认识一个叫刘产的,那个害得她命丧黄泉的贱男。 景王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但是,现在确实不是解释的好时机,距离子时,时间所剩无多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十营虎狼编制成 从便利店里搜刮来的十几包方便面已经干净了,还剩下两个真空包装的猪蹄和三匝挂面,以及李南尸口夺回来的一瓶老干妈。现在所有的物资只剩下这些了。 “孤雨兄弟,你没事吧?听说鸟人帮的纠集数百人在南门杀你,我们就敢来了”天聪微笑的对着孤雨说道。 平时你的良心的东西都不能只为自己而受了更多人的人,同行的人都不认识的人。 可现在,她是在西苑,九凰住着的院子中,如果被发现,那么定会影响九凰的声誉,还可能连她的身份也会被拆穿。 他们现在如果不能留下点好都没有,根本就没让他结了,这几天都没人聊的时候,我说谁呢?随便让人恶心的事,我想弄一下,你还能不能有这样的生物,我说呢,给他们吃吗?你会不会说话你们好能不能不惹我呢。 无数的利剑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而孤雨旋转的速度却依旧不减,瞬间上百把剑被风刃撕裂,无数的剑刃碎片在天空中散开,阳光的照耀银光闪闪。 “好……”虽然凌雨清对隐神宗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但是事关苍渊的性命。 韩百林这一闹,望江楼的生意一落千丈,而源祥记却如阿九所预料的那般,红火了起来。 “等一会我……”北邙说,洛辰听完眼睛闪过一丝光芒,随即又暗淡下来。 这不是废话吗?内门里面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半两金都请丹青妙手给画上像了,所有的伙计想上岗,都要要仔细的把这些大人物的样子记清楚。 司马曙继续说:”后来,我看那一块黄翡能雕两颗一模一样的星星,因此就做了一对星月“。 许朵笑了,而姜宁因为这一句话而变了脸色,就这么定定的躲在了最后面,连宁薇薇也是,一声不吭的躲在了后头,努着嘴显得十分的尴尬,又想打自己的嘴。 “一定要记住我给你说的秘诀,按照秘诀摆放不能有任何差错,否则就会传入到未知的空间之中。”狰再次警戒。 “好,我知道了,万针穿线,这件事你跟你提起过没有?”覃轻巧问。 猪笼草如同来时的那么诡异,此刻渐渐地沉入了地底,片刻之间,绝的气息彻底消失不见。 在熊猫看来,被安排到这里的轮回者,这次可真是超级加倍,闷声发大财。 大唐道路畅通之下几天的时间就完全集结了兵力,并且有了张仲坚这个扶余国主的支持,连运兵用的船只也都准备好了。 “所以这个身份的牌子不能完全相信,江陵的萧家红牡丹早就做过调查现在所有的证据说说明是萧家在针对咱们,不管是不是要是不做点什么岂不是无法配合背后算计之人的苦心。”李德道。 兰陵是想听到李德的解释,哪成想一见面就问自己吃什么,心说难道是抹不开面子,昨天如此大胆,今天是怎么了。 情况明了,我确实是在葛斯特监狱中。那个声音明显是人工的警告,那么我正被人监视着毋庸置疑。 “切,我还以为你要问什么呢?”云飞羽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哪有什么秘密。是吧?”云飞羽又看着叶凤兰问道。 现在还没大祸临头,家里难道就乱套了?这些下人未免也太没规矩了。 而唐府却是早就知道了一般,大门完全敞开,任凭花将军带着她的狼卫娘子军进入。 当然了,这种时候,那些修为稍弱的修士,没人会真正拿出自己的本命法宝,至多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哈哈,这个没关系,这位大叔是大款”云浪无所谓地道,“大款?”锦娘疑惑地道,“就是很有钱的意思”云浪很不负责任地道,“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您来我们总台一下,这个用料定制我没有权限发出”锦娘客气微笑道。 “皇兄,我们需要去沧海国,如果你们不去的话,我们可以在前面放你下来。”千雪对着千墨说道。 既然张炎失去了价值,那么吴铁只能让他去死,这样也能报自己的仇,毕竟这一切都是张炎造成的。 “我觉得,就算你现在不做掩饰的出现在你粉丝面前,他们也不敢认你。”千雪感慨道。 纪老将军见状,心里更加笃定了,这个道不明道长肯定是一个水货,就算真的会点道术,并不能明任何问题。 程饮涅的眼神逐渐变的空洞起来:“也不尽然,有些人做坏事纯粹就是为了做坏事。他们是真的没有良心,也不值得同情。 “它本身是黑铁时期的某个异物的后代,只是很可惜它为了早点能突破,让天地至理现了它的存在,而天地是绝不允许黑铁时期的生物存在的。”那道身影解释道。 两世为人,加上大脑被强行升级,龙刺对人性二字已经了解得非常透彻。 钟馗?什么情况,还有人取这名字?难道这家房产公司的老板请他做副总主要的目的是辟邪抓鬼,很有可能。 等主持人啰嗦完了,就到了刷卡的环节,只要付了钱,拍品就可以拿走了。 “你坏死了。”欧阳晴在林宇胸口锤了一下,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 顿时柳如雪不由紧张了起来,正在思考待会该怎么跟林宇撇清关系。 “密码错误,你还有一次机会。”四周出现一个机械音,龙刺开始头皮冒汗。 不仅如此,蒙面杀手,一扬手,顺势往庹老爷子的手腕上猛削,庹老爷子躲闪不及,只听“噗嗤”一声异响,鲜血飞溅。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两阵兄弟呼应克 八月初三,也就是前时那场大雨停后的第三天。 李渊率部出贾胡堡,经山脚小路,进向霍邑。 起初,李渊担心宋老生固守不出。李渊军中没有攻具,如果宋老生固守城中,那这仗就没法打了。但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却以为:“宋老生勇而无谋,我以轻骑挑之,他必会因怒而出。” 李渊以为然,於是就与李建成、李世民兄弟率领前部骑兵数百,首先到达了霍邑城外。到达之后,李渊一边带着骑兵大队,暂停於霍邑城东外数里,等待后续的主力步兵到达;一边即使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将数十骑至城下,举鞭指麾,若将围城之状,并且同时辱骂宋老生。 一如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所料,宋老生果然被激怒,其乃引兵三万,自东门、南门分道而出。 见计得售,李建成、李世民兄弟驰还回到了李渊处。李渊已遣殷开山传令后边的主力步兵,令之加快行速,速速赶来。当主力步兵赶到战场时,宋老生带出的部队才刚组成阵地。 李渊打算先令军士吃饭,吃饱后再进战。李世民进言说:“时不可失!” 宋老生部是三万人,李渊带来的兵马也是三万人,双方在兵数上势均力敌,但宋老生部的军械装备等,要比李渊部好,加上宋老生部后有城池可依,如果不立即展开进攻,而竟等宋老生部扎稳阵脚,再做进攻的话,胜败就难说了。 李渊立刻醒悟过来,便改变了主意,即自与李建成引一部兵,阵於城东;使李世民和他的女婿柴绍引一部兵,阵於城南高处。 宋老生是员悍将,认准了李渊的所在位置,麾兵疾进,率先发起了进攻,先攻李渊、李建成阵。激战中,李建成坠马。宋老生趁势加强攻击。李渊、李建成阵抵抗不住,被迫后退。 而就在此际,李世民率军头段志玄等,自城南高处引骑兵两千驰下,冲击宋老生阵。一举将宋老生阵从中截断,出其背。继去鼠雀谷救援李渊的那一仗之后,李世民再次展现出了他的英武风姿,在冲战的过程中,他手杀了数十敌人,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 李渊兵借此复振,因传呼道:“已获宋老生!” 宋老生部的将士哪里知道这是李渊的诈计?回顾望之,能见到的只有李世民及其部曲的来回冲杀,势不可挡,便宋老生部将士,当真以为宋老生被俘了,由乃大败。 李渊部的将士抢在宋老生部之前,杀向霍邑的城门。霍邑城门因此紧急地放下了千斤闸。 宋老生逃回城门下,引绳欲上,却被刘弘基引兵追上,死在了刘弘基的刀下。 主将死了,城门又关了,宋老生部逃溃无路,被渊兵追逐砍杀,战死的将士陈尸数里。时已暮时,李渊趁胜,即命登城。如上所述,其军中没有攻具,将士皆是肉薄而登,遂克霍邑。 太原送回的这道有关李渊大败宋老生的情报,将李渊整一个击败宋老生、夺下霍邑的战斗经过,讲述得相当详细。并且除此以外,在这道情报的末尾,还提到了另一件与此相关的事。 就是在前阵子的那场大雨期间,李渊曾因缺粮和当时又有个“突厥与刘武周将趁虚袭击太原”的传言在军中流传的缘故,一度起过还师太原的心思,但被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主要是李世民给劝住了。李世民那时为劝李渊不可还师太原,甚至於大雨中,跪在李渊的帐外大哭。 情报的最末一句话,是对李渊此战做的总结:渊之歼老生、拔霍邑,半悉建成、世民之功也。 …… 看完了这道情报,李善道喟然良久。 于志宁问他说道:“明公,缘何感叹?” “司马,你看这则情报中所言,先是李渊欲退兵,而李世民劝之;又战於霍邑城外时,进言李渊,‘机不可失’,复值战危之时,其又亲引段志玄等骑军部众,居高临下,冲断宋老生阵,手刃数十敌。我闻李世民年不过弱冠,智勇及此,英杰可称也!” 于志宁说道:“世民之名,仆尝有闻。与其兄建成,确俱可称英杰。虎父无犬子,诚不虚言。” 李善道瞧了他两眼,摸着短髭,面带笑意,故意问道:“司马,你觉得世民与我比何如?” “自是不如明公。” 李善道问道:“哦?此话怎讲?” “霍邑此战,唐公李渊是为主将,建成、世民兄弟皆从令而已,此一不足与明公比;激战之际,建成坠马、世民亲引骑犯险,此皆匹夫勇耳,非为将者当为,此二不足与明公比也。” 李善道问道:“司马,还有三么?” “明公,已两不足,尚不足乎?” 李善道哈哈大笑,掂着太原送来的这道情报,朝着于志宁点了两点,顾与魏征笑道:“玄成,司马本与卿同,是耿直之士,今却也会避重就轻了啊!” 却这于志宁找出的这两个李世民不如李善道的地方,听来有理,但不耐咂摸。 不过李善道也能理解于志宁,李世民在霍邑这一战中,表现得的确出彩,智、勇两条都得到了很好的表现,纵欲贬压他,也不好贬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于志宁正色说道:“敢禀明公,实非是仆避重就轻,而是明公此问,本就不当。” “不当?司马这话何意,我问的哪里不当了?” 于志宁说道:“明公今是我一军主将,已拥三郡之地,世民也者,从其父起兵而已,一为主、一为从,世民又怎能与明公比较?明公要比,也是与唐公比较!” “好,好,好,是我问错了,司马批评得对!”李善道怔了下后,必须得承认,于志宁的这番批评,批评得对,李世民再是盛名於后世,毕竟现在,他还没有后世的盛名,在时人眼中,他目前暂还只是“虎父无犬子”,他们这部义军的主将是李渊,也的确李善道要比的话,不能自落身份,去与李世民比,得与李渊相比,才是正论,他於是就从谏如流,笑着承认错误。 将情报放下,李善道又默念了遍“李世民”的名字,不再说此事了,拿起王德仁的回书,沉吟稍顷,改而说起王德仁的这封回书,说道:“玄成、司马,王德仁此封回书,你们怎么看?” 王德仁的回书,魏征、于志宁等也都已经看过。 回书的内容很简单,概而言之,两句话:第一句是李密命李善道攻魏郡这事儿,他知道了;第二句是询问李善道打算怎么执行李密的这道命令,准备怎么攻魏郡。 这两句话之外,没有别的话了。 魏征说道:“细察王德仁此封回书,似并无意违逆魏公命明公攻取魏郡此令,然实意思模糊。” 于志宁赞同魏征的判断,说道:“不错。他在这封回书中,只是说知道了魏公此令,然后又问明公打算怎么攻打魏郡,而就他本人对‘魏公令明公攻魏郡’这件事的态度到底如何,是愿意协助明公,又或是不愿意协助明公,却一个字没说。他的这封回书,和没回复明公一样。” “意思模糊……。为何意思模糊?玄成、司马,我看恐怕是被咱们料对了。” 魏征说道:“明公的意思是?” “王德仁只怕是不欢迎我军入魏郡啊。” 魏征点头说道:“是不排除这个可能,而且这个可能的可能性还很大。明公,则若他果是不欢迎我军入魏郡,那魏郡,就不好打了。敢问明公,事若如此,意欲何以应对?” 李善道正要问魏征和于志宁的对策,魏征先问出来了,便不答反问:“卿等可有对策?” 于志宁在谋略上不很擅长。 魏征已经想到了两个对策,说道:“敢禀明公,仆之愚见,不妨可以两策应对。上书魏公,请魏公给王德仁下一道令旨,令王德仁协助我军攻取魏郡,此一策也;再去一封书信与王德仁,在信中直言提出,将来打魏郡的时候,希望他能够给与我军协助,此二策也。” “司马,你说呢?” 于志宁想了想,答道:“回明公的话,长史的这两策,如堂堂之阵,上策是也。” “说得好啊!‘堂堂之阵’。我这人平生最是直爽,不好拐弯抹角。王德仁给我云山雾罩,搞得咱们看他回书,像猜谜语,我却没闲心与他猜来猜去。便用长史此之两策,上书魏公,请令王德仁协助我军;我再亲自给王德仁去封书信,就直接地问他,他欢不欢迎我军入魏!” 部队的改编已经完成,再等视察过民情,以及新任的刺史、郡守等都上任以后,接下来,李善道就打算“遵奉”李密的命令,用兵魏郡了。猜来猜去的,徒然浪费他的时间! ——却为何李善道这么急於就打魏郡? 两个原因。“李密杀翟让”此事,就像一块大石头,挂在头顶,不知何时会掉下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块石头现已是越来越有掉下来的可能,必须得赶在这块石头掉下来以前,把自己的地盘尽量地扩大,这是第一。李渊已经消灭宋老生部,打下了霍邑,依照自己依稀的印象,他应该再用不了多久,就能兵进长安了,魏郡是块战略要地,不仅西可入河东道,南下且可进军河内,从而再进兵弘农等郡,挡住或威胁关中东出的道路,这是第二。 给王德仁的去书,李善道亲自写;给李密的上书,依旧由杜正伦代笔。 …… 数日后。 洛阳城外,李密大营。 李善道的上书到了李密的案上。 「颈椎疼了一个多月了,天天疼,胳膊肘也天天疼,指头也开始疼了,怀疑是不是颈椎压迫的原因。寻思去医院检查检查,今天大概就一更了。明天恢复继续三更。」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五十七章 李密忧急龙困滩 李密看过李善道的上书,令从吏转给房彦藻、祖君彦、柴孝和等看。 洛阳城占地很大,只城区,也就是宫城、皇城加上外郭的面积,用后世的计面积单位,就达到了四十七平方公里,外城周长五十六里;加上西苑的面积,总面积达到了四百多平方公里。 西苑位处洛阳宫城以西,北背邙山,东北隅与东周王城为界,周长二百九十多里。 苑分为宫苑区和苑囿区两个部分。 宫苑区毗邻宫城之西,与皇城相连,设了明彩、丽景等十六院,每院置一名四品夫人管理,其中渠架飞桥,殿筑水中。又聚石土为山、凿地为湖海,每湖方十里,湖中各积土为山;面积最大的湖海,名叫“大海”,方圆四十里,在海内堆筑了以蓬莱、方丈、瀛洲等命名的仙山,俱高百余尺,山上各建了宫殿等。苑囿区种植了大片的果木,挖的还有引水的渠道,有高地、有丘陵,谷水、洛水自苑西入而东出注於洛水;并且,设置的还有驻兵的军营。 简而言之,这个西苑不但大,而且地形复杂。 作为玩乐来说,当然是一个皇帝玩乐的上佳去处;可如果把之转为军用,俨然也是一个搭配本有之地貌而人工添增建成的上好的足够数万兵马交战演习的大型野战训练基地。 也因此,李密军到目前为止,与洛阳守军的交战主要还是围绕西苑的争夺作战。 从春打到秋,一个西苑,打了半年了,进攻最猛烈的时候,无日不战,至一日数战,乃至李密本人也在攻打西苑的一次战斗中,——亦即月前,受了伤,还因此被段达和庞玉、霍世举联兵,趁机将他大败了一次,可直到现在!莫说洛阳城了,就是西苑,都还没有打下占据! 李密其实,早就是对此心急如焚。 有回洛仓在手,军粮诚然不缺;投附他的各部义军达数十部,到回洛仓求食就粮的流民源源不断,兵源上也不缺,可洛阳这场仗也打得实在未免太久了! 天下的形势,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攻坚大战中,却渐渐地已是在起重大的变化! 如那李渊,不就趁着他埋头苦攻洛阳、吸引走了大部分的隋兵机动兵力的良机,开始已向长安进兵了么?还有薛举,一个原金城府的府兵校尉罢了,据闻上个月,他居然已敢自称秦帝! 更要紧的是,尽管薛世雄部被李善道消灭了,可王世充、王辩等援洛阳的各路隋兵却已有到达洛阳城外者,而剩下尚未到的也多已快进至洛阳!也就是,敌之大批援兵已经将至! 坚城未下,多路敌援将至,而李渊诸辈趁着这大好的机会,纷纷迅速地发展他们的实力。 这就是如今摆在李密面前的局面。 洛阳,是真的打错了么? 以李密的自信,他现在半夜睡不着的时候,亦时或会有这样的念头冒上脑海。 可他已是骑虎难下。 打了半年了,总不能撤兵不打了吧?这样做的话,对部队士气的损害会有多么大,不言自喻;以及对他在军中的威望的损害也会很大,说不定,还会由是导致一些投附义军的离开。 则底下该怎么办? 李密与王伯当、房彦藻、祖君彦、柴孝和等,就攻洛阳此事,近来没少商议。 众人的一致意见,仗都已打到这种程度了,现在撤围退兵,肯定不现实。 别的不说,士气、威望都不考虑,就只洛阳城里的段达、将要援到的王世充等,他们会坐视李密撤军不理么?李密只要敢撤,他们就必定会衔尾追之!此是其一。 如果撤的话,撤到哪里去?洛阳不打了,底下打哪里?打长安么?打江都么?都打不了,没有别的战略进攻方向可选,此是其二。 故此,商议来,商议去,明看着天下形势已在渐起变化,洛阳还是只能接着打! …… 却也正是在这种“骑虎难下”的状态下,上个月时,李密给李渊回了封试探李渊之意的书信。 ——李渊起兵后,为稳住李密,主动地先给李密送来了一封书信示好。 回复李渊的这封信出自祖君彦的手笔,主要内容是:“与兄派流虽异,根系本同。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执子婴於咸阳,殪商辛於牧野,岂不盛哉!” 未有直接明言,但暗含了两个试探。 一个是“自唯虚薄,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这一句,这句是在试探李渊,看他愿不愿意拥自己为盟主。一个是“执子婴於咸阳”,这句则是试探李渊接下来的战略意图,看他是不是打算进攻长安。并於信末,李密邀请李渊引数千步骑到河内,来与自己面结盟约。 李渊给李密去信,只是为了稳住他,让他继续攻洛阳,以免其分一部兵马西进,来与自己争关中、争长安,因在收到李密的这道回书后,他怎可能会接受李密“面结盟约”的邀请? 但李密此回信中所暗含的两个试探,李渊五六十岁了,搞了大半辈子政治,却还能看不出来?一眼就全都瞧出了,因在由温大雅代笔的复书中,他就这样答复李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先以“天生烝民,必有司牧。当今为牧,非子而谁!老夫年逾知命,愿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鳞附翼,唯弟早膺图箓,以宁兆民”之语,姿态放得很低,表示出了愿拥李密盟主的意思。 继又用“殪商辛於牧野,所不忍言;执子婴於咸阳,未敢闻命”之语,表示出了他没有用兵关中、进攻长安的意图。而在信末,则以“汾晋左右,尚须安辑”,所以,“盟津之会,未暇卜期”为由,委婉地拒绝了李密邀他亲到河内,两人当面结盟的邀请。 ——李密邀李渊到河内当面结盟的这一个邀请,实际上也是含了两层意思。 一层意思是,孟津就在河内境内,效仿周武王孟津会盟,两边当着黄河发誓,盟约定下,这对双方就都很有政治、名义上的约束力了;一层意思是,如果李渊肯来河内会盟的话,李渊是其军的主心骨,他人到了河内,那么其军当然也就难以进取关中、进攻长安了。 唯李密的这些小手段,在老练圆滑的李渊面前,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虽然如此,到底得到了李渊愿拥他为盟主的回复,因在收到李渊的此回书后,至少对外,李密表现得是很开心,还专把李渊的这封回书出示给诸将看,说“唐公见推,天下不足定矣”!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李密是真的高兴么?他就这么天真么?李渊的几句忽悠,他就信以为真了?且还好像丝毫城府都没有一样,跟小孩子炫耀甚么好的东西似的,把李渊的回书,洋洋自得地给诸将来看? 当然不是这样! 对於李渊书信中的回复内容,坦白讲,李密是半点也不信的。 你李渊如真的愿意拥我李密为盟主,没有进兵长安的意图,你就来河内与我李密面盟呀!你却不来,只以这么封回书作为回复,口惠而实不至,你李渊这是在搞什么?岂不是把他李密当做个三岁的孺子在糊弄了么?可是,再不信,李密对此,现也是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作对策。 李渊不来,他目前又不能撤围洛阳,改攻长安,则他还能怎么办?他只能装作相信了。 他总不能再给李渊回书,大骂李渊不老实,说李渊是在忽悠他?这才是天真的应对! 而且,李密的装作相信,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他这么做,亦是为安抚军中诸将之心。 李渊这一在太原起兵,距离关中几乎近在咫尺,那李渊一旦进攻关中?长安的重要性,便是翟让等也是知道的!因此,为安抚诸将之心,好能使诸将继续安心围攻洛阳,李密也就只能对外装作相信了李渊的答复,并“炫耀”似的,将李渊的回书,给翟让、孟让、郝孝德等看。 是所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句话,恰正是李密当下心态、状态的一个真实写照。 声势明明很好,声威明明很大,粮足兵多,可局面就是推进不了,就是打不开! 这洛阳城的难打,属实是大大出乎了李密的预料。 困於洛阳城下,於今就如飞龙被困在泥淖之中,令他拔不起腿,迈不开步! 一边是久攻不下、各路敌援将至的洛阳,一边是嘴里甜蜜蜜,背后掏刀子,已打下霍邑,在向关中进军的李渊,试问之,当时当前,此时此际,李密怎能不心急如焚? …… 破局之策有没有? 也不能说没有,还是有一个的。 即是打下魏郡,接着占下河内,一则威胁李渊的大后方太原,一则插入弘农等郡,另以一路兵马进逼关中,就算打不进关中,至少牵制李渊的行动。 也所以,李密近期才会接连去书李善道,令他赶紧的进攻魏郡。 ——却是说了,围攻洛阳的兵马这么做,难道李密就不能从围攻洛阳的兵马中调出一部,西迫关中?李密已经试过翟让等的意思了,翟让等没有一个愿意领兵西进的!如果有人愿意,当初柴孝和西向关中去的时候,也不至於李密能给他的从骑只数十而已了! 这些,且不必再做多说。 只说李善道终於是打下了清河,“进攻魏郡”此战,提上了李善道的日程,写入了他最新上奏的这道上书之中。李密在令从吏将李善道此上书转与房彦藻等看时,心中是又喜又忧。 喜则,是魏郡,李善道总算是准备打了。 忧则,是李善道非其嫡系,是翟让、徐世绩的人,而最近以来,李密与翟让间颇有矛盾出现。 等房彦藻等看了李善道的这道上书,李密抚须问道:“善道请俺下令旨与王德仁,命德仁助其攻魏郡,又言军械稍缺,请俺拨些军械与他,就他之此两请,卿等各是何见?” 「6.1.」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五十八章 房藻愤慨司徒违 “下道令旨,给王德仁,令其协助攻魏,自是可以同意。王德仁部驻在林虑,明公本是已有此意。索要军械,就有点过分了。”房彦藻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 祖君彦说道:“不错。李善道才尽歼薛世雄、杨善会两部,听说他只歼薛世雄部这一场仗,所得缴获就堆积如山,他现在岂会还缺军械?他之此请,分明是借故向明公索要好处。” 柴孝和抚摸着胡须,沉吟不语。 “孝和,卿为何意?” 柴孝和说道:“李善道索要军械,如记室所言,确有借故讨要好处之嫌,可是,就取魏郡此事来说,明公现暂无别部兵马可用,唯李善道部可使,则他之此请,臣之愚见,似允之为宜。” 一人拍了下案几,说道:“明公、诸公,现今的当务之急,窃以为不是李善道索要军械,而是司徒!李善道只要肯打魏郡,他索要军械,给他些便是,值当甚么?但司徒再三违逆明公军令,不肯驱其精锐,投入西苑战场,致我军迟迟不能克取洛阳,这才是当前最需解决的事!” 诸人看之,说话之人是继任的左司马郑颋。 ——如前所述,在被段达、庞玉、霍世举联兵大败的那一仗中,原本的左、右两位司马,杨得方、郑德韬都死在了乱中。他俩死后,郑颋乃被李密委任为了新的左司马。 时下以左为尊。 左长史、右长史,底下就是左司马了。 郑颋现是李密大元帅府诸多臣僚中的三把手,所以他对李密近月以来的心忧、着急非常清楚。 李善道要些军械,这算什么事?他要,给他点就是。眼下的关键问题,哪里是在李善道,而是在洛阳久攻不下!说到洛阳久攻不下,在郑颋看来,第一个阻绊就是翟让这厮! 如果翟让肯用命尽忠,肯把他的精锐、主力全都投到西苑战场,不惜代价地发动进攻,那西苑怎么可能打到现在,还没有打下?那洛阳城,又怎可能至今还不能倾力猛攻? 郑颋继续对李密说道:“明公,从上个月开始下雨时候算起,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部,已从西苑撤下来,休整了多个半月了!却明公这几天,接连两次下令给司徒,令他速调单雄信等部上阵,他却竟迟迟不肯从令,一再地找借口推诿,至今为止,也仅仅只是调了黄君汉等,重投入进了西苑的战场,单雄信等部,数万部曲则都还在营中待着,简直不可忍也!” 这话头一打开,房彦藻等一个个也都是不满的情绪登时上来。 於是李善道索要兵械的事,竟被放置到了一边。 诸人就着郑颋打开的这个话头,纷纷发言,无不转而愤慨地指责翟让。 要说对翟让两次不从自己调令,单雄信、徐世绩等部数万步骑,已然休整半个多月,还不重上战场这件事,最为恼火的是谁?实则当然是非属李密不可。 可李密是一军之主,即便现下帐中坐着的,俱是他的亲信心腹,他也不好把他的真实情感完全地暴露出来,因他抚摸着胡须,缓缓开口,说道:“司徒以单雄信、徐世绩诸部累战疲惫,伤亡颇大,需要好生休整为由,两不奉吾令,其之所为,确实有失妥当。但当前局面复杂,俺却亦不好仅凭一时之气,做出决断。这样吧,俺这两日请他来见上一面,当面再与他分说。” 房彦藻说道:“明公,甚么‘累战疲惫、伤亡颇大’?就只单雄信等部疲惫么?琅琊公等各部,难道就不疲惫?上个月,那么大的雨,连着下十几天,琅琊公还在前线亲自督战!也不说琅琊公了,明公,就是齐公,打起仗来,也比司徒卖力!郑公言之甚是,西苑到现在还没能占下,洛阳到今日还没能攻下,一大半的责任,就在司徒身上!明公,仆以为,须当严惩!” “孝和,司徒这几天两违我令,迟迟不调单雄信等部再上战场,的确有点麻烦,卿可有对策?” 柴孝和拈着胡须,沉思了会儿,说道:“明公,单、徐两位大将军的营,臣前日借着传明公犒赏其部之令,顺道仔细地看了一看。所见之情况,已经如实禀与了明公。实话实说,他两部的部曲在此前的战斗中,的确是伤亡不小,要说疲惫的话呢,部曲也确实疲惫。从这方面讲,司徒奏禀与明公的话,倒也不算假话。不过,话说回来,长史之言极是,若论疲惫、伤亡,琅琊公等部难道就不疲惫、伤亡就小么?也是一样的疲惫、伤亡一样的不小! “故臣之愚见,欲待解决司徒两不奉令之事,无非两个对策。 “再多给其部一些赏赐,允其进战所得,尽归其本部所有,以激励其部士气,此是对策之一;命从聚在洛口仓城的流民,多选出些丁壮,补充给其部,此是对策之二。当然,明公适才言道,打算这两日召司徒一见,当面与他分说,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应对办法。司徒其人,贪纵固有,然是个好脸面的,只要明公当面给以勉励,明公之令,他当就会欣然而从矣。”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郑颋甚为不满,说道:“柴公,你献给明公的这些对策,岂不是在骄纵司徒?” 柴孝和说道:“诚如房公指出,於今之急,唯在洛阳久攻不下。只要能尽快地将洛阳打下,纵是稍逞司徒之意,对其略有放纵,仆窃以为,似亦无不可,是权宜之计耳。” 李密斟酌了稍顷,说道:“孝和所言甚是。只要能把洛阳尽快攻取,放纵,就放纵吧!” “翟司徒向来无利不起早。打张须陀时、打回洛仓时、打刘长恭时,莫不如此!今攻洛阳,他还是如此!一见洛阳难下,他就保全实力,不肯尽心尽力。明公,即是洛阳日后打下,翟司徒这个人,哼!臣恐他也早晚必为明公之后患。”郑颋又拍了下案几,气愤愤地说道。 李密脸色微变,忙阻止他再往下说,故以从容之态,笑道:“郑公,何至於此!”不给郑颋等再说话的机会了,将话头重新扯回到了李善道的这道上书上,说道,“司徒不奉令的事,我这两日请他到营,亲自当面与他再说。无须再议。诸卿,还是接着来说李善道之此上书吧。” 倒是由翟让不奉令,引出了房彦藻的一个新想法。 他说道:“明公,便允其所请,拨些军械给他,也不是不成,然以臣愚见,是不是也不能只答应他的请求?” “长史此话何意?” 房彦藻说道:“李善道和单雄信、徐世绩等一样,亦翟司徒之爪牙。今令他攻取魏郡,已实是不得已而令之,若再只答应他的所请,给他好处,但却半点制约也不给他,臣忧之,他现虽表面上看来对明公恭恭敬敬,可日后恐怕就说不好了!可别再弄出一个翟司徒来!” 祖君彦以为然,说道:“不错,不错!明公,李善道本非明公心腹,司徒之党羽也,他现已据三州之地,拥众数万,黎阳仓为其所控,而他又在河北,明公暂时难以直接地约束他,那如他再将魏郡打下以后,他会不会便即与司徒内外响应?又乃至竟生异心?确是不可不妨。” 房彦藻叹道:“也是当初行差了一步!早知道黎阳仓这么好打,当初李善道请求去打黎阳仓的时候,就不该同意他;或者在他提出此请之前,就该分出一部兵马,去打黎阳仓!这样,至少在河北方面,於今就不会陷入这等除掉李善道之外,竟是无有别部可用的被动境地!” ——这话却是马后炮了。 李善道提出打黎阳仓时,李密的地位还不稳固,他没有多的兵力派出是一,翟让、徐世绩的要求,他只有同意是二。所以,实际上李密那个时候,是压根就没有染指黎阳仓的机会。 当然了,李善道打黎阳仓的时候,居然只用了半天就打下了黎阳仓,这一点也确是出乎了李密等的意料;又之后,一个不留神,不知道怎么打的,李善道就又打下了武阳郡,这一点更出乎了李密等意料。事实上,在李善道打下武阳郡后,李密实就已暗起了制约李善道的心思。 唯是接着,又冒出来了薛世雄部。 薛世雄是要来支援洛阳守军的,李善道提出了要去打他、阻他,李密那肯定是不能反对。不仅不能反对,还得提供大力的帮助。於是紧跟着,就又有了李善道大败薛世雄这一仗。 打完了薛世雄,是不是可以制约一下李善道在河北的发展了? 李渊又在此际起兵於太原!怎么办?就只能不但仍是不能制约,还得再令他去打魏郡。 短短几个月功夫,李密还在苦打洛阳,李善道在河北,却如李渊等相类,已是发展得如火如荼,至於今时,坐拥三郡,兵多粮足,早非是去年和李密一同伏兵大海寺北林中,部曲那时才只敢战士千余的李善道了!要说李密对此无有警惕?显是不可能的! 可警惕又能怎么样? 只凭警惕,是改变不了河北、改变不了李渊,也只有继续用他。 对房彦藻的“制约”李善道的建议,李密在听到之当时,内心就已否定,缓了一缓,等祖君彦也发表过意见,见柴孝和等无意见说,便就说道:“用人不疑,疑问不用。以孟德之狡诈,尚晓此理。况乎孤与卿等乎?善道虽翟公之党羽,俺与他也是识之已久,他是个重义之士,绝非反复之徒。魏郡之得,关系重大,今既欲使他为孤取下魏郡,制约云云,便不宜用。” 房彦藻说道:“明公,魏郡再被他得,他可就有四州地了!河北之南,大河以北,尽为其有!” “善道者,孤之右武候将军也,他有,不就是孤有么?复有何虑!”李密很放心似地微笑说道,只一双明亮的眼中,忧心隐存,他做出了决心,说道,“就允善道所请,调可供三千步骑所用之军械,拨与给他!并今日就下令旨与王德仁,令王德仁倾力配合善道,攻取魏郡!” 柴孝和问道:“明公,前几天,王君廓不是呈来了一道上书?” “对!还有王君廓自请暂留魏州,佐助李善道攻打魏郡此事,也回令旨与他,允了!令其受善道节制。……祖卿,给李善道奏报上来的两州刺史、七郡郡守的人选的任命,写好了没?” 祖君彦应道:“回明公的话,写好了。” “一并下给李善道!并令他,秋高马肥,最好是本月就可开始用兵魏郡。” …… 李密的几道令旨,几天后,与两个人一起到了贵乡。 「6.2. 下午去做了个理疗。时间可能不太够三更了啊,明天再开始恢复三更吧。」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五十九章 巧施制衡待战后 在给李密上书的同时,李善道给翟让、徐世绩也各去了封问候的书信,并按惯例,给他俩各献了一份厚礼。又在给徐世绩的书信中,表示已给徐世绩的父亲徐盖、徐兰等置办好了住宅,徐盖、徐兰随时都可来贵乡。这随着李密令旨一块儿到贵乡的两人,便是徐盖、徐兰父女。 却徐盖、徐兰到时,李善道没在贵乡。 他还在巡县。 接到报讯后,李善道一边令贵乡郡府好生招待徐盖父女,一边接着巡县,四天后回到了贵乡。 到贵乡的前一天下午,另有一封回书也送到了贵乡郡府,即王德仁的回书。 王德仁的这道回书,却不仅是回复李善道的去书了,亦是对李密令旨的一个回复,——李密下与王德仁,令王德仁配合李善道攻取魏郡的令旨,系与给李善道的那几道令旨一同下达过去的,在这道回书中,王德仁不再含糊其辞,表了态,说“愿从总管取魏,唯总管之令是从”。 李善道被李密任命为魏州总管的事情,王德仁已经知道。 且在下给王德仁的令旨中,李密给了王德仁一个新的封拜,拜他为了安阳县公。 安阳,是魏郡现在的郡治所在。 拜王德仁为安阳县公的事情,在李密下给李善道的令旨中有言及。按令旨中前后文的意思,拜王德仁为“安阳县公”,是为了调动王德仁协助李善道攻打魏郡的积极性,以使他能更好、更主动地协助李善道。——毕竟,只有把安阳打下来后,他的这个“安阳县公”才名副其实。 王德仁在他的回书中,已是以“安阳县公”开始自居了。 看完了王德仁的回书,李善道的视线在“安阳县公”的他的自称上多留了片刻,笑了一笑,把其回书给魏征等看,说道:“自邺被毁,安阳民口今盛,得此县为封,德仁想必欢喜。” ——“自邺被毁”云云,说的是杨坚令毁邺城此事。邺城,是汉末以来的河北重镇,从曹魏始起,直到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北方各个割据势力,如后赵、冉魏、前燕、东魏、北齐等,均先后曾经建都於此,是所谓“三国故地,六朝古都”,地理位置重要,城又高大坚固,是以杨坚为解决后患,在平定了尉迟迥的叛乱后,便下令将邺城毁掉了,移其民迁安阳等地。 事实上,杨坚毁掉的名都,不止邺城一个。毁邺城时,杨坚还没代周肇隋,待隋建立,南下江南,平定了南陈之后,杨坚故技重施,又毁了一座名都,就是孙吴至南陈的六代名都建康。 大乱久后,欲图大治,确是非需有大手笔不可,连堕南北两座数百年之繁华名都,杨坚虽不像他儿子,大修运河等等,然亦可谓大手笔矣。从军事、政治角度来看,他这两件事做得不为错,只是苦了邺城、建康两座名都一两百万的土着士民,不得不离乡背井,迁徙异处。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邺城在曹魏时,还不算很大,到东魏、北齐时,已是“周回二十五里”。东魏曾将当时洛阳的四十万户士民,迁徙至此;至北齐时,邺城民口已达二百余万。虽然杨坚毁掉了邺城后,并非是全部的邺城士民都迁到了安阳,但安阳的民口也的确是因此得到了极大的**。 故若只从县民多寡言之,王德仁的此个“安阳县公”,实是李善道的“平棘县公”不能与比! 但魏征、于志宁等俱非庸才,自然不会把李善道“安阳民口今多”这句话,真就当做了是李善道含酸拈醋,在羡慕王德仁所得的“安阳县公”之封,比他的“平棘县公”更为美封。 他们都听出了李善道话里的未尽之意。 马周年轻,说话直接,便就说道:“就算是为促王德仁肯愿从明公之令,助攻魏郡,魏公也没必要封他‘安阳县公’吧?从投魏公以今,他都立下过甚么功劳?只相助明公打过黎阳仓!而黎阳仓,就是没他相助,明公也一样是能打下的。魏公此封,哼,俺看其中是别有玄虚。” 魏征、于志宁等相顾一眼。 于志宁迟疑说道:“安阳是魏郡郡治,今魏郡尚未拔取,魏公就先以‘安阳县公’授封王德仁。难道说,魏公是……”又看了看魏征,然后再看了看李善道,没往下底下再说了。 李密还能是甚么? 魏郡还没打,就先把安阳封给王德仁做封邑,其之意图,十之八九,是为以此制衡李善道。 必须得说,李密的这个“制衡”还是比较巧妙的。 “安阳县公”是爵位,不是实职,即便给了王德仁这么一个爵位,在实际的权力上,没有威胁到李善道;而同时,“安阳县公”和“平棘县公”是平级,王德仁在军事上听从李善道的指挥,可在政治地位上不比他低,又且得了“安阳县公”的封拜后,王德仁不免的就会产生期待,打下魏郡后,他会不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新的魏郡太守?自也就又因此而效忠李密。 简言之,一方面没威胁到李善道现有的权位;一方面则又不动声色地拉拢了王德仁。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魏征将众人传看完的王德仁的回书,还与李善道,说道:“明公,不论魏公是何心意,今既魏公亲下令旨与了王德仁,王德仁这也已回书呈到,不复模棱两可,愿从明公之令,共取魏郡,总之是件好事。其余种种,且等打下魏郡之后,再做计议不迟。” “玄成,卿之所言,正合我心。” 魏郡的守军中,没有甚么名将,对於攻打魏郡此战,李善道并不担忧守军的战斗力会很强,唯一他所重视的,只有王德仁而已。王德仁拥众数万,据在林虑,他如果从中作梗,不免是个麻烦。现下王德仁既已接受了李密的令旨,表态愿从李善道之令,那就等於说是,打魏郡最大的阻碍便算是排除了。则魏郡,就可准备去打了。至於打下后的事,打下再说就是! 将王德仁的回书给王宣德收下,李善道张了下外头的天色,快到傍晚时分了,——他是刚回到郡府,就吩咐从吏:“取水来。” 很快,清水奉上。 李善道洗了把脸,瞧了瞧身上衣袍,挺干净的,便衣袍不再换了,即令道:“玄成、司马,徐公到郡已有数日,你们跟我去谒见徐公。等谒见完徐公,今晚咱们就议议攻魏郡此战!” 「三更是真的想今天就恢复,太不舒服了,兄弟们。这看来还得再歇一两天。前几天头胀疼以为是血压高,也是颈椎压迫的。这理疗还不如不做,做了之后更不舒服了。额头、眼、胳膊、手指都是不舒服的。勉强撑着写了算是一章吧。明天看看回复得怎么样,估计这一两天都只能一到两更了。」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章 畅饮醉言觅良婿 给徐盖、徐兰置下的宅院,位处在贵乡县城里,紧邻郡府的一个里坊中。 这里本来是贵乡一户大姓的家宅。 郡府里出来,行不多远,便至此里。 里坊门口,有一火兵卒站岗。这一火兵卒却非是李善道派去的,乃徐盖父女来时,随行带的护卫中的士兵。徐世绩拨了精卒步骑五百,专做徐盖父女来贵乡的路上护卫。这五百护卫,另外安置在了城中兵营驻下,徐盖父女不出城时,每日各有一队兵轮换前来听候差遣。 火长与李善道相识,也是卫南县人。 见着李善道来到,这火人忙一边令本火的兵士让开路,一边上来向李善道见礼。 “哟,成三郎?你怎么在这人?哦,是了,你跟着徐公一起来的。”尽管李善道现下的地位与这位“成三郎”早已是云泥之别,但李善道毫无拿大的架子,从马上下来,笑吟吟说道。 成三郎恭谨行礼,说道:“是。回大将军的话,小人等奉大郎之令,今已拨与徐公为亲兵。” 李善道点了他两点,笑道:“你小子,好福分啊!徐公最为宽仁,跟了徐公,少不了你好处!” “可不是么!徐公待小人等没的说,宽厚仁义。本来小人等该是每天都来站值,听候徐公使唤,徐公特别恩令,令小人等无须每天都来,只每天轮换来一队即可。” 李善道点点头,往里中看了眼,问道:“徐公在么?” “在的,在的。” 守里门的兵士已经让开了道路,李善道却不骑马进里,将缰绳给了成三郎,说道:“有劳三郎,把我这马栓个地方。我入里去拜见徐公。早应来拜见了,我今天才刚回城。” “小人等已经听说,大将军下去巡县了。” 李善道迈步往里中坐,经过成三郎身边时,顺手拍了拍他,笑道:“等有暇时吧,喊你喝酒!” 恭恭敬敬地行着礼,目送李善道在魏征等的簇拥下,步行进了里中,成三郎直起身子,感慨地摇了摇头,说道:“早年在县里时,俺就瞧出来了,县里恁多的甚么‘大侠’、‘好汉’,要说最了不得的,还得数是徐大郎和李二郎!於今怎样?老子这双眼,看人毒得很,一点没错!” 早有他火的兵士拥上来,七嘴八舌,问他怎会认识李善道。 李善道人虽在河北,他的名头,现却已是很响亮於徐世绩、翟让等部的军中。之前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时的战绩不提,只论他到河北后所打的半日攻得黎阳仓、一夜歼灭薛世雄部三万兵马、一举擒获河北最有名的郡将杨善会等等诸战,不论哪一个掂出来,那都是充满传奇色彩。 成三郎吊足了部曲们的胃口,才矜持地与他们讲说他与李善道早年在县中时的一些交往。 其实,他和李善道早前也不算熟,点头之交。可到了他而下的嘴中,俩人却竟如多年故交!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进到里中,就算是之前没有来过徐盖父女住的这个宅子,抬头只需一望,也就能找到了。一则,他父女住的这宅子,在里中最大,门头最阔气;二则,也只有这个宅子门外,或坐或立的,和里坊门口相同,亦有些跨刀、持矛的兵士站岗值守,——其内甚至还有披甲之士。 徐世绩拨给徐盖父女的这五百亲兵,火长以上军吏,全都是卫南县人。 宅门值岗的这些兵士的头领,即是今日轮值的此队兵士的队正。 这队正远远地就迎接上来。 李善道与他更是认得了,是徐盖的一个远房子侄。 叙话数句,这队正前头引路,到了宅门前,亲手把门打开,恭送李善道等入宅。 宅门两边,李善道等却见得,分列了两个两层戟架,各置有木制画戟五柄,那画戟色为赤,画兽头,幡下垂旒,带末系缀铜铃。这些戟,叫做“门戟”,是三品以上高官经过申请、审核、制作、下赐等程序后,可在自家的住宅门前置列的。置有门戟的住宅大门,因又别名“戟门”,或“画戟门”。这十支门戟,倒非徐盖自所带来,是这处住宅门外本来就有之的。 这处住宅的原先主人,正是隋的一位三品官员。 不过在贵乡县城被李善道得到之前,这个官员留在家里的家眷就从贵乡逃走了。 逃得很匆忙,门戟大,不易携带,就被留下来了,没被他们带走。 列戟制度,始於周代,到入北朝,此制复兴。徐盖的父亲、祖父分曾出仕南齐、北魏,皆官至郡守,依照品级,是不能列戟的,但徐盖见过门外列戟的贵人家宅,那个时候,他就挺羡慕,觉得很威风。如下,他的儿子徐世绩已官居李密“魏公政权”的“右武侯大将军”,正三品的官职,可以列戟了,故在瞧见这户住宅外留下的门戟后,他也就没让把这些门戟撤下。 在乡里时,徐盖的确仗义疏财,绝非守财奴,但不把钱财当回事,却不代表亦能不把“权贵”当回事,真要一个人可以同时做到“富、贵於我如浮云”,那可就真的是隐士一流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得了门卒进禀,徐盖已从后宅出来,来到前院。 李善道入进门内,正碰上徐盖、徐兰刚到前院院中,赶忙叉手为礼,说道:“徐公、徐娘子,公与娘子已到县多日,善道今却才来拜谒,迎驾来迟,怠慢有罪,敢请公与娘子见责!” “说甚么呢!俺知你下县去了。公务是正经事,你便再晚来几日,俺也不罪。”徐盖很亲热,呵呵笑着,几步上前,扶起了李善道,退后半步,上下打量,笑道,“黑了,瘦了!” 李善道笑道:“徐公,善道也想白点、胖点,唯是到河北以今,几乎没有歇的日子!就拿这次下到各县巡视来说吧,前前后后,十来天,不说风餐露宿,亦跋涉兼程!闻得公与娘子到县那日,善道还在临黄县,紧赶慢赶,直到今天下午,才刚还回县中。” 徐兰已万福礼过,立在徐盖身侧,抿着嘴,微笑着瞧着他,听他说话。 徐盖说道:“二郎,你在河北这段时日,南征北战,打了不少大仗。这些,俺都听大郎与俺说了。原本,俺是不想来的,你这么忙,俺来不是给你添乱么?拗不过大郎啊,非让俺来。” “大郎也是出於一片孝心。徐公,大郎在前线,随从魏公攻打洛阳,确是没有太多的时间能够照顾到公,在公膝前尽孝。比之洛口城,我这贵乡城虽非大县名邑,各方面的条件好歹好些。我深受大郎与公厚恩,今公既到了贵乡,若公不弃,便暂由善道代大郎尽孝於公膝前吧!” 徐盖呵呵笑道:“大郎从着魏公围攻洛阳,是忙,你也不闲!今天你来,俺不拦你,好些月没见了,俺也想你,今晚留下来,咱们吃个家常便饭,好生地说说话。但明天开始,你该忙你的,就忙去,可不要三天两头的跑来俺这儿!要因为俺,耽误了你的正事,俺也住不踏实。” “好,好!一切都听公的!”李善道笑道。 徐盖转目魏征等人,问道:“二郎,这几位君子仪表不凡,一看就是人杰,未知都是哪位?” 李善道将魏征、于志宁等一一介绍与徐盖。 魏征也就罢了,于志宁、崔义玄等各出身高门,徐盖顿时肃然起敬,连带着,对李善道也有了新的认识,——要知,就是徐世绩帐下,现也还没有于志宁、崔义玄这等名族出身的子弟为其属僚!和与李善道交谈时的亲热迥然不同,对于志宁等,徐盖甚至连用语都文绉绉了。 彼此见过。 徐盖一挥手,说道:“走吧,二郎,咱们请诸君登堂。俺已令备酒菜,很快就好。不意今日不仅得与二郎久别再见,而且群贤毕至,诚然蓬荜生辉,今晚酒宴,必得不欢不散!……二郎,俺可知道,你小子好酒量,今晚,你可别把你徐老丈给灌醉了!” “老丈”两字入耳,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李善道下意识地往徐兰处瞅了眼。 几个月不见,徐兰没甚变化,仍是清秀如兰。 此时暮色下观之,虽淡扫脂粉,娥眉秀目,琼鼻樱唇,一身黄色衣裙,自有出水之美。 迎着李善道的目光,徐兰又是抿嘴一笑。 便随着徐盖,李善道与魏征等登堂。 往堂上走路上,李善道问徐盖:“徐公,怎不见三郎?” 李善道在巡县前,特地把徐世感留在了贵乡,让他等迎徐盖。 徐盖“嗐”了声,说道:“迎俺到县后,他说甚么‘忠孝不能两全’,说贝州刺史府正等他开张,只陪俺待了一天,次日就去贝州了。他说给二郎你去书了呀?二郎没收到他的呈书么?” 这徐世感,年纪不大,责任心还挺强。 他的呈书,李善道还真是没收到,可能在路上错过了。 李善道笑道:“三郎虽少,年少有为。‘忠孝不能两全’之语,已足见其不凡!” “他才多大年岁?有甚有为、不凡!要非二郎厚爱,莫说贝州刺史,一个小小令长他也当不得!就这,俺还生怕他不知事,骤迁大位,千万可别误了二郎的事。”又有哪个父亲不想见儿子出人头地?嘴里说着担心,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担心,只见他笑呵呵的,一副高兴的模样。 徐世绩於今固是翟让心腹,论其现在的居官,也的确是“六卫”之一的主将,但把范围扩大,放到整个的李密现有之臣属中来看,他的地位却其实并不算特别的高,不和王伯当、房彦藻等比,只与孟让、郝孝德等比,他当前也已逐渐是有所不如,——为打压翟让的势力,李密现是日渐重用孟让、郝孝德等这些拥众较多、名气较大的别部义军首领,因而,要非李善道的缘故,徐世感十几岁个少年,再是徐世绩的亲弟弟,他也必定出任不了一州刺史! 从这个方面讲,徐盖所言的“厚爱举荐”,是他的真心话,半点也不是客气之言。 “徐公,咱们都是一家人,说这些话,岂不见外了?再说,若无大郎,又哪有我李二郎?” 李善道的这句回答,徐盖满意得很。 两人相对,哈哈一笑。 党内无派,千奇百怪。 不知不觉间,随着李善道在河北的开疆拓土,兵粮日盛,却不仅瓦岗系在李密帐下自成一派,李善道与徐世绩两人联合之下,他两个在瓦岗系中,隐然也是已成一重要的派别。 是夜酒宴,果然是尽兴方散。 扶醉回到后宅,由婢女们伺候着躺下后,徐盖醉眼朦胧地看见徐兰也来了屋中,招手唤她近前,握住了她的手,满嘴酒气地嘟哝了句什么。徐兰初未听清,再问时,徐盖鼾声大起,已是睡着。徐兰就没再问,而在回到自己屋后,忽然回味到了徐盖的那句话说的大概是甚么! 一时之间,摇曳的红烛影下,不知是烛影,抑或是羞意,她腻洁如玉的面颊染上一抹绯红。 却徐盖嘟嘟哝哝的那句话,说的好像是:“如莲花,你守寡已久,阿耶将为你觅一良婿!” 如莲花,是徐兰的小字。 …… 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召来魏征等,计议攻魏此战! 「一天不写就手生。今天还是一更。状态略有恢复。明日可两更,状态如果恢复得更好点,就三更。」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一章 议得两策应德仁 魏郡及其周边沿郡的地图,展开在支架上。 支架放在堂门边上的左侧。 大堂正中,摆放着一个很大的沙盘。 沙盘上河流道道,山峦点点,一个又一个的县城分布其间。 这沙盘上所置的也是魏郡及其周边各郡的地理形势。 李善道主位上坐着,魏征、刘黑闼等分以左右,坐在沙盘的两边。李文相前日刚从清河赶回了贵乡,也在座中。整个堂上,李善道帐下的文武重将,齐齐俱在,足坐了一二十人。 杜正伦先把李密的令旨给大家读了一读。 读完以后,李善道示意他落座,环顾了下诸人,说道:“魏公的旨意,你们都听到了。令我军最好是於接到令旨后的旬日之内,用兵魏郡。打魏郡这个事儿,魏公这已不是第一道令旨了。早在咱们打清河时,魏公就已有令我军攻魏郡的令旨下到。对於这件事,大家应是都早有心理准备。於今,清河已经大致平定,我军主力也已经休整了有半个月了。魏公令咱打魏郡的令旨,现又下到。并且,魏公给王德仁也去令了,令王德仁配合我军。 “因我之见,攻魏郡此事,已是可提上日程了。我意,咱们今天就把攻魏郡的具体方略定下,然后我给王德仁去封书信,邀请他来贵乡,再与他当面的商议商议,看看他有什么意见,之后,方略确定,攻魏此战即可打响了。公等以为何如?” 刘黑闼笑道:“贤弟,重编八营以后,兵额、军械,分别皆已补足,又已休整了半个月,现如今,咱是兵强马壮,各营部曲无不嗷嗷叫,急着再打仗立功。魏郡,今天开攻都没问题!” “八营”,刘黑闼指的是整编过后的步卒左右八营。 骑兵两营的两位营将萧裕、达奚神秀也在座。 萧裕抚须笑道:“将军,我营骑兵也已是随时可战。” 达奚神秀是降将,不好先说话,等萧裕说完,乃站起身,弯下腰,叉手为礼,恭谨地亦禀道:“末将营两千骑士,老骑千数,经过这半个月的磨合,也已然可战;新骑千数,则不论是骑术、用槊、骑战队形等,现都已颇有长进,寻常的战阵的话,也都已可用之。” 这半个来月的休整时间中,诸将中谁最辛苦?当属萧裕、达奚神秀。 整编过后的八营步卒,尽管也有新兵补充,但大都是老卒,操练上不很费劲。 唯这两营骑兵,各有半数之多都是新骑,这些新骑,大部分只会骑马而已,槊什么的多不会用,射术很多也不很精通,要想把他们操练出一定的战斗力,需要很大的精力投入。 达奚神秀作为降将,这半个月来,他甚至比萧裕还更辛苦,每天吃住都在营中,睁开眼就是集合操练,一操练,就是到夜深方止。而且为了能尽快得操练出成绩,他在操练新骑时,也比萧裕严格。凡屡次教习,依然不能达到他要求者,他动辄就是鞭笞。已有好几个其营新骑的军将,受不了他的苛刻,偷摸找李善道告过他的状了。李善道了解了情况后,当然不会因此处罚达奚神秀,反是把那几个告状的军将狠狠地训斥了一顿,却是很给达奚神秀撑腰。 李善道赞赏地冲着达奚神秀点点头,笑道:“将军近来辛苦了!连着半个月,日夜操练你营的新老骑不辍。前两天,玄成还与我说,城里的士民现在都知道了,咱军中有一位达奚将军,操练起来不要命,鸡尚未鸣,已是领着部曲出营,夜已三更,有时还有骑兵驰骋之声传入城内。城里的士民不乏有说,谁要是做了你达奚将军的部曲,那当真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骑兵操练,营里肯定是练不成。萧裕、达奚神秀两营骑兵的日常操练,俱是在城外的野地上。夜深之际,万籁无声,数百匹、千余匹战马的奔腾声响,远远地都能够传入城中。 达奚神秀恭声说道:“回将军的话,末将愚见,将军令在步骑各营所刷写的那句指示,‘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委实是至理名言。平时多吃些苦头,总胜过打仗时,在战场上吃苦头为好。末将朝夕操练本营将士,虽稍严苛,然论本心,实既是为报效将军的厚恩,也是为践行将军之此指示,为本营将士着想,希望他们将来上了战场之后,能够尽量地少些伤亡。” 李善道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微笑说道:“将军不必拘礼,请坐下说话。” 达奚神秀恭恭敬敬地应了声诺,坐将回去。 再次地环顾诸文武,李善道说道:“那就攻魏郡的方略此事,大家都说说吧,各是何见?” 李文相拍了下案几,说道:“贤弟,黑闼兄说的没错,我军现是兵强马壮,士气旺盛,可用的兵力也好、各营的士气也好,皆是强过打薛世雄部、攻清河郡时,一个小小魏郡,还没有清河郡大,郡兵守卒也没有薛世雄部多,只咱一军就能将之攻取,又何必再与王德仁联兵?” 早前打黎阳仓的时候,王德仁仗其势众,部曲多过李文相、赵君德、张升,对他三人因总是有点拿捏架子,打下黎阳仓后,又只王德仁不肯留下,率其部还了林虑山中。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文相、赵君德、张升故此对他都没多少好印象。 “文相兄,你这话就是只看到了其一,没看到其二。”李善道尚未开口,刘黑闼就先来回答李文相了,说道,“不错,只靠咱一军,确然是便足可打下魏郡,但王德仁据在林虑,其部号称数万之众,咱若不与他联兵,万一他不愿意魏郡为咱军所得,岂不就未免会有些麻烦?” 李文相哼了声,说道:“难不成,王德仁他还敢与我军作对?” 王君廓、王君愕、王实谨三人也参加了今天的军议,亦在堂上。 便王君廓接住李文相的话,跃起身来,大声说道:“将军,小人在井陉时,只闻将军威名,可没听说过甚么王德仁!他若竟敢与将军作对,入他娘娘,小人愿为将军取其人头来献!” 此话一听就是拍马逢迎之话。 王德仁拥众数万,系是河北北部的一大势力,王君廓怎可能没听说过他? “君廓兄,不可乱言。王德仁今已得魏公‘安阳县公’之封授,与咱一样,俱是魏公臣属。同殿称臣,理应**协力,共为魏公效忠。喊打喊杀之语,以后不可再提。”李善道说道。 王君廓应了声诺,忠心耿耿地说道:“是,谨遵将军之令。但是将军,不管他王德仁得了魏公的什么封授,在小人心里,却是只知将军,不知他甚么王德仁、王仁德的!” “你也坐下说话。” 王君廓应诺坐下。 李善道沉吟了稍顷,摸着短髭,与李文相说道:“贤兄,魏公令我军攻取魏郡,为的不是魏郡这块地盘,为的而是打通西逾太行、进入河东的通道。这条通道越早打通越好。只我一军之力,固然亦可取魏郡,但如果再加上王德仁部,魏郡咱就能更快一点的打下,西逾太行的通道,咱也就能更快地掌握在手中。故而,今攻魏郡,与王德仁部联兵,是非联不行。” 不大愿意与王德仁联兵的,不止李文相,赵君德、张升也不很情愿。 赵君德还好,他的不很情愿,主要是不情愿分魏郡的好处给王德仁,李善道真要是已经决定,打魏郡这一仗,要与王德仁联兵的话,他也能接受。 张升就有所不同了。 他的顾虑主要是在王德仁这个人的品行上。 张升部活动的地盘,在打黎阳仓之前,主要是在洹水。洹水与武阳郡接壤,属魏郡。此县与王德仁盘踞的林虑山,一在魏郡东,一在魏郡西。他两人此前没有打过多少直接的交道,然王德仁的行事作风,张升却是听过很多,对王德仁这个人的品行,算是比较的了解。 迟疑了下,张升决定还是得把自己的顾虑道出,他说道:“明公,为能最快地打下魏郡,与王德仁联兵,自是无有不可。但是却有两点,窃以为,不可不虑。” 李善道问道:“哪两点?” “明公,王德仁这贼厮鸟是个甚样的货色,末将一清二楚。这贼厮鸟一则奸猾,二则狠辣,三则无信,今攻魏郡,如果与他联兵,他本心到底愿不愿意我军进入魏郡?此其一需虑之处;他本心若不愿意,则就算表面上愿助明公,背地里会不会使绊子?此为其二。” 这两点,也正是李善道与魏征等就“联兵王德仁”这件事而一直以来存有的疑虑。 李善道便问道:“兄既知王德仁其人其性,则就此二虑,兄有何高见可解?” “先说这第一虑,明公,窃以为,王德仁久据林虑,早把魏郡视为了他随意掳掠的地盘,今明公若取魏,他即便慑於明公之威、魏公之令,不敢明着阻拦,可绝对也是不会甘心魏郡就被明公得之。亦即,‘他本心愿不愿我军进入魏郡’此虑,愚见他十之八九,定是不愿的! “既然如此,而又此攻魏郡,诚如明公所云,为能尽快地打下魏郡,上策只有与王德仁联兵,以减少其之阻力,则他‘表面上愿助明公,背地里会不会使绊子’此虑,以末将拙见,要想解决,恐怕便只有两个对策可用了。” 李善道问道:“哪两个对策?” “攻魏郡之主力,必得我军不可,不可指望王德仁,此其一。是不是可择得力将吏一人,去王德仁军中,以为监军之用?此其二。” 李善道斟酌了下,顾问魏征,说道:“玄成,张公之此两策,卿意何如?” 魏征想了想,说道:“第一策,自是上策。第二个对策,仆愚以为,可用是可用,但可能效果不会很好。想这王德仁既是奸狠之人,那便是遣个监军过去,怕是也不会有多大用处。” 于志宁不大同意魏征的观点,说道:“即便用处不大,起不到多少的监督之用,遣一得力将吏至其军中,至少其部动向,可以探知一二。明公,窃以为,张将军之此第二策,亦可用之。” 李善道做出决定,说道:“张公的这两策,都是好办法。便待兵入魏郡之时,此两策俱皆用之!”问魏征、于志宁等文吏与刘黑闼等诸将,“就联兵王德仁,公等还有什么意见?” 堂中众人都没别的意见了。 李善道笑道:“今天召大家来,为的是计议用兵魏郡的方略。方略尚未计议,先就联兵王德仁此事,咱们大伙议了这么半晌。不过议得很好,王德仁,咱是不能不与联兵;可他的态度,将来开战之后,他愿不愿尽力地协助我军,这也的确是个问题。张公两策,算是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联兵王德仁此事,公等既无别的话说了,下边咱就进入正题,议攻魏郡方略!” 王君廓又跳起身来,昂着头,挺着胸膛,说道:“将军!小人愿领本部,先为将军打下邯郸!” ——却仍是他上次请战时的内容。 “公等可能还都不知,君廓兄多日前,就已向我请过战了。君愕兄是邯郸人,对邯郸熟,因君廓兄自告奋勇,愿为别部,为我攻取邯郸,以从北边包围魏郡。公等对此以为何如?” 王君廓的此请,李善道当时也就是听听,后来不曾与别人说过,刘黑闼等因原本皆不知。 刘黑闼瞅了王君廓眼,说道:“打邯郸?邯郸是武安重镇,没那么好打吧?” 王君廓赳赳然地说道:“为大将军效命,刀山火海,犹且不畏,何况邯郸一城!”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二章 兵分三路略魏地 “好,好,君廓兄有这份心,很好。你先坐下,坐下说话。” 等王君廓坐下,李善道接着说道,“不过,黑闼贤兄说得对,邯郸是武安的重镇,攻之怕是不易。并且,若攻邯郸,武安郡府一定不会坐视不顾,必然是会遣兵救援的。我军这次打的是魏郡,不是武安,没有必要再另起波折,惹来武安的郡兵。 “因我之意,君廓兄,你‘从北包围魏郡’的这个想法不错,可用,但无须去打邯郸。毕竟从北边包围魏郡,不是只有从邯郸北下这一办法,你说是不是?” 郡守、通守的职责是保护本郡,在没有朝廷令旨的情况下,不能擅自派兵出郡,所以,李善道乃有“我军这次打的是魏郡,没有必要再另起波折,惹来武安郡兵”云云此语。 王君廓与王君愕、王实谨对视了眼,他连连点头,应道:“是,将军说的是!”试探地问道,“但将军,不打邯郸的话,怎么从北边包围魏郡?将军之意,是攻成安、滏阳?” …… 不算邺县,魏郡辖县总计九个。 郡北共有三县,从西到东分别是:临水、滏阳、成安。 ——李密这次命令李善道用兵魏郡的主要目标,太行八陉中,位处魏郡的“滏口陉”这一陉的东边入口,即位处在临水县北边滏山的滏口。 魏郡境内共有三条大的河流。三条河流俱东西流向。北为漳水,南为洹水,最南边为淇水。 郡北三县皆在漳水北岸。 由三县南下,渡过漳水,成安县对应着的,自北而南分是临漳、洹水、尧城两县。 洹水县城处在永济渠的东边、南边。为何此县县城既在南、又在东?系因永济渠在洹水县城这里拐了个弯。武阳郡内的永济渠大致呈从北到西的弧形走向,到了洹水县城此处,几以九十度的拐角,在洹水县城的北边,转而南下。故此县县城,既在永济渠南,又在永济渠在东。 临漳县处在洹水县的西边。临漳、洹水、成安三座县城呈一个三角的形状。临漳、洹水两县也是魏郡境内唯二处在漳水、洹水之间的县。临漳县,之前其实就是邺县。西晋时,为避晋愍帝司马邺之讳,邺县曾在一段时间内改称临漳。后来,就在邺县之外,又单独置了个临漳县。——被毁掉的邺城,就在现在的这个临漳县的西边。临漳因原即邺县,而成安县在东齐时曾被并入过临漳县,因而,临漳、邺、成安三县之县治,早前都在邺县境内。成安县治移走的早一点,临漳县的新城却是才建未久,三年前,大业十年,才刚筑了一个新县城。 尧城县原名长乐,本汉时的内黄县地,北齐时曾被废入临漳,开皇十年时,杨坚分临漳、洹水县地,复置了此县,将其县治向南移到了故尧城,其后,又在开皇十八年,改县名为尧城。 滏阳县南下,自北而南分对应着的是邺县的废城和魏郡现下的郡治安阳。邺县的废城处在整个魏郡的中心位置,亦是在漳水、洹水间。安阳的县城处在洹水的南岸,其城紧邻洹水。 临水县南下,对应着的是灵泉县。灵泉县又名零泉,其地本邺县地。距今三四十年前,北周建德六年,周武帝攻灭了北齐,打下了邺县,邺县是北齐的国都,为加强对其的控制,分析其地,置了些新的郡县,灵泉是其一。此县的县城也在洹水的南岸,距安阳县城四五十里远。 安阳与灵泉县之间,本还有个县,名为相县,是杨坚在开皇十年时所置,到杨广继位后,在杨广重新搞起的州县改革中,於大业三年,相县被废,其地重被划还安阳。 灵泉县向西,与林虑县接壤,两座县城相距将近百里。 林虑即后世的安阳林州,李善道所来的那个时空中,大大有名的红旗渠就建在这里。这一带因挨着太行山,故多山,是山区地带,境内十之八九的地方,都是山地、丘陵。 王德仁及其部所盘踞的林虑山,便是在此县。“林虑山”,泛义来讲,也不单指一座山,林虑县的所有山地,都可称为“林虑山”。也正是因了林虑多山,王德仁才能在此盘踞这么多年,魏郡的郡兵一直拿他没办法,而且他还借此得以了不断的发展,直到於今已拥众数万之多。 林虑往南,原本还有个县,名临淇,但和相县相同,现也已被杨广在大业初年的州改郡中被废掉了,和另外的一个旧县淇阳县同被并还林虑。不过临淇、淇阳的旧县城都还存在,两座旧县城皆处在淇水北岸,临淇的旧县城基本对着林虑县城,其西十几里外是淇阳的旧县城。 …… 李善道说道:“是,也不是。” 王君廓不解其意,问道:“将军,何为‘是也不是’?” “也罢,干脆我先与公等说说我就这次攻取魏郡此战的考虑罢。”李善道起身,到堂中的沙盘边上,拿起直鞭,点了下洹水南岸的安阳县城,又点了下安阳县城东北边,位在漳水、洹水两水之间的临漳县城,说道,“根据先前遣到魏郡的斥候的打探,魏郡的郡兵主力现主要集中在安阳和临漳两县。也就是说,此回攻魏,这两个县,将会是我军的重点进攻方向。”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魏征跟着李善道,也来到了沙盘边上。 他补充地向诸人介绍说道:“魏郡的守御兵马,主要分为三个部分。一个是郡兵,一个是各县的县兵,再又一个,就是各县豪强的宗兵、乡兵等。 “宗兵、乡兵这块儿,因王德仁部经常出山,四下掳掠之故,只论总数的话,其数不少,合拢得有上万了。但彼等散布在魏郡各县的各乡,甚是分散,没有统一的指挥,因此无须多提。 “县兵这块儿,各县的县兵兵数基本相当,都在数百到千余间。郡兵这块儿,魏郡近期以来,特别是在我军攻下清河郡后,招募了不少新兵,根据探查,魏郡郡兵总数,现约有七八千众。这七八千众的郡兵,多半驻在安阳,余下之主力,约两千左右,则便是驻在临漳。 “驻安阳的郡兵,由魏郡通守亲督,又分两处,主力在安阳城内外,另有别部驻在西边相县废县的城中;驻临漳的郡兵的主将名叫李大黄,是魏郡通守帐下的一员勇将,向有骁悍之名。” 张升对魏郡通守、李大黄都很了解,说道:“魏郡通守名叫裴叔仁,小有用兵之能;李大黄这贼厮鸟,确实勇悍,俺早前尚在洹水时,与他交过两次手,这贼厮临战,往往亲率精骑突袭,悍不畏死。入他娘的,俺连着两回都没能打过他,损兵折将,反是俺的部曲损失不小。” 如上所述,洹水与临漳接壤,在临漳的东边。 张升部之前在洹水活动的时候,他虽然没有主动地入掠过临漳,但李大黄却主动地进攻过他。他所说的他吃过的这两场败仗,就都是李大黄主动地进攻的他。——事实上,李大黄打他的次数不止两次,前前后后,大大小小,得有十来次,他吃亏最大的是这两次。 想那王德仁拥众已数万之多,可居然还没有占下魏郡,仍以活动在林虑的山中为主,这其中,固然是有王德仁部的战力不是很强之故,但此外,却也有李大黄勇悍、裴叔仁等一干魏郡的守将大都亦非是庸士之故。比之杨善会的善战,他们不如,可守住城,他们还是能做到的。 李善道点了点头,与诸人说道:“玄成、张公补充得很好,魏郡目前的守备虚实,以及其主要将校之能,大致即是如此。是以说,这次打魏郡,安阳、临漳两县,又实际上不仅仅只是我军这次打魏郡的主要进攻方向,并且,这两个县,我军可能还得费些功夫,才能将之攻克。 “那么,采用什么样的进战方略,我军才能尽快地将此两县攻克,从而得取魏郡全郡呢?我思之再三,最好的对策应当不外乎即是‘分割包围’。” 刘黑闼等在魏征随着李善道到沙盘边上时,也都已经起身,纷纷来到了沙盘的两边。 闻得李善道此语,刘黑闼的视线在安阳、临漳,还有沙盘上的漳水、洹水这两条河流上来回巡视,挠着胡须,若有所思地说道:“贤弟,你所谓之‘分割包围’,你是想以漳、洹两水?” “知我者,贤兄也。诸位,我所谓的‘分割’,意即以漳、洹两水为线,将魏郡分割成三个战场。漳水以北是一个战场,此是为北战场;漳、洹之间是一个战场,此是为中战场;洹水以南是一个战场,此是为南战场。三个战场之中,北战场与中战场,是策应战场,起一个牵制、配合的作用;南战场,也可以说即安阳战场,则是我军的主攻战场。 “‘分割包围’,虽然是一个词,但实际上是两步。第一步,是‘分割’;分割完后,便是第二步,‘包围’了。这个‘包围’,指的是什么呢?指的即是对安阳城的包围!” 李善道说着,把掂着的直鞭,再一次地落在了安阳县城的上边。 赵君德探着头,朝安阳的位置张了眼,问道:“将军,对安阳城的包围,怎么包围?” “把魏郡分割成三个战场后,三路兵马同时开进,一路攻成安、取滏阳;一路下洹水、拔临漳;一路分从汲郡、林虑县出,拿下安阳东、西两面的尧城、灵泉。”李善道的直鞭随着他说出的一个个地名,在成安等县上依次点过,最终又落在了安阳县城上边,他抬起头,环顾聚在沙盘周围的诸将,说道,“然后,诸路兵马齐会安阳城下,对安阳形成包围,发起总攻!” 刘黑闼拍手笑道:“妙也!贤弟,你的这个‘分割包围’,上佳好策。不但是把魏郡分成三个战场,三路推进,使魏郡各县彼此不能相救,减少了我军可能会遇到的阻力;且则,还能在三路推进的过程中,安阳的郡兵如敢出援,我军就可寻机围城打援!” “我正此意。贤兄、诸位,我之‘分割包围’此策,大家以为可用与否?” 刘黑闼说道:“可用!可用!何止是何用,简直是大大可用!”问道,“贤弟,唯此三路齐进,不知北战场、中战场、南战场,贤弟都是打算调用何部,分别动用多少兵力?” “这第一路,攻北战场者。”李善道看向了王君廓,说道,“君廓兄,我刚给你说,‘从北边包围魏郡,不是只有打邯郸这一办法’,你现在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王君廓佩服地答道:“将军高明之策,小人拍马不及。将军的意思,小人明白了。” “成安、滏阳三县,皆邻邯郸,君愕兄对此三县也颇熟悉,则这第一路,攻北战场的作战任务,就交给你部负责,何如?” 北、中、南三个战场,北战场的作战任务最轻,成安、滏阳、临水三县皆无郡兵驻扎,三个县都只有本县县卒为守。王君廓对此,也是已知,故李善道的这道命令,虽非是如他所愿,叫他去打邯郸,他却亦无异议,与王君愕、王实谨对了个眼神,便慷慨应道:“将军放心!成安三县,小人豁出命去,也入他娘娘的定要为将军打下!三县令长的狗头,献与将军!” “君廓兄,不要动不动的就献人头给我。我要恁多的人头有何用?”李善道笑道,“此劳你部攻成安三县,我也不要求你攻下此三县,只有一个要求给你,便是将漳水沿岸看住!只要能把成安三县的县兵挡在漳水以北,使他们不能援助中战场、南战场,就是你部的大功一件。” 王君廓拍着胸脯说道:“将军尽请放宽了心吧!三县的贼县兵,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漳水!” 李善道点了下头,目光转向赵君德,说道:“君德兄,南战场,前期就由你来负责,何如?” “前期?将军,甚么是前期?这话怎讲?” 李善道说道:“我刚不是说了么,为达成对安阳的包围之目的,安阳东、西两面的尧城、灵泉需要先行攻下。这两战,即是南战场的前期作战。灵泉不用兄攻,我打算劳王德仁部攻之;兄如愿肯,攻尧城此战,便辛苦贤兄率兄营负责,贤兄可愿领受此任?” 赵君德笑道:“将军令下,怎敢不遵?尧城,就交给俺了!必为将军攻取。” “君德兄,尧城邻安阳,攻尧城的时候,安阳可能会遣派援兵。兄万万不可大意。” 赵君德笑道:“俺伏兵一部,设在安阳到尧城的必经之地就是。安阳若来援,就打他狗日的!” “安阳郡兵不为少,兄营四千部曲,攻城之余,另可用作伏兵的,为数不会太多。只设伏兵,恐尚不足完全之计。君德兄,我有一个解决此忧的办法与你。” 赵君德忙道:“将军之策,自是高明,敢请将军教之。” “兄可与王德仁部约定攻城的时间,你两部同时向尧城、灵泉发起围攻。两城告急,则即便安阳再出援兵,单独支援尧城的这一路援兵,其数也必然就会少了,兄以伏兵则即足可应之。” 赵君德大喜,说道:“将军之策,果然高明!好!俺就听将军的,到时先与王德仁约好。” 李善道的直鞭点向了洹水、临漳,讲出了他计划中的第三路兵马的安置,说道:“此攻魏郡,我决定动用八营步骑之兵力。步卒左右八营,各留一营驻守魏州,文相贤兄,贝州新定,你与你营不必参与此战,仍留驻贝州,其余五营与中军两营皆出战;骑兵方面,达奚将军,你营骑兵也暂留驻在魏州,萧兄,你营骑兵从战。除去君德兄一营攻尧城外,凡出战之各步营,及萧兄所领之骑营,由我亲率,攻三个战场中的中战场!也即洹水、临漳两县。” 李文相先应了声诺,继而诧异说道:“贤弟,以七营步卒、一营骑兵之力,攻此两县?你刚不是说,南战场才是这次攻魏郡的主攻战场么?” “主攻战场指的是此战最后的围攻安阳此战。但在此之前,中战场当需迅速拿下!” 刘黑闼深以为然,说道:“不错,中战场是三个战场的腰杆,只要中战场迅速拿下,一则,北战场的郡北三县,就不足为虑;二则,安阳便亦就成了瓮中之鳖。” 张升恭恭敬敬地向着刘黑闼行个礼,说道:“刘将军,窃以为,还有个第三。即李大黄和驻在临漳的两千郡兵。如果能以雷霆之势,将李大黄及此两千魏郡郡兵,一举歼灭在临漳,对安阳郡兵的士气肯定能造成不小的打击,这对之后的围攻安阳,亦将会十分有利。” “对,正是此理!” 李善道丢下直鞭,环顾问道:“此即我构想的‘分割包围’,三路并进之此攻魏郡之方略。公等都是什么意见?反对,或者补充,畅所欲言,都说说看。” 却是诸人讨论了会儿,没人反对,皆是赞成。 就一些细节,有人提了点建议。 凡可用者,李善道尽数采用。 当日,给王德仁的去信写就,遣人送出。 …… 四五天后,王德仁的回书来到。 他婉拒了李善道邀他来贵乡一见的邀请,但对李善道三路攻魏郡的方略表示同意。 李善道就又去信与他,再把三路魏的具体方案,并及王德仁负责的方面,与他说了一说。来回书信,浪费了十来天的时日,双方约下了攻魏郡的日期。 时已到八月底。 这日,李善道点起兵马,三路并进,打响了攻魏郡此战。 北战场、南战场两个战场,且毋庸多言,中路战场,第一战是洹水县城! 而李善道所亲率的主力三万步骑,方出武阳郡地界,尚未开至到洹水城下。 魏郡北,武安郡邯郸城中,一士急赴县寺,求谒邯郸县令。 「11.1. 一大章,为不影响大家阅读,不分两章了。」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三章 刘之才献策救魏 邯郸县令姓氏萧,名澄,四十多岁年纪。 今日风轻日丽,好好的正在堂中悠闲读书,忽从吏进禀:“刘之才求谒明府。” 萧澄顿时没了看书的兴致,眉头微蹙,说道:“怎么又来了!” 这从吏紧张地禀道:“敢禀明府,刘之才说他闻讯武阳贼李善道尽起其众,步骑数万,兵分几路,已攻入魏郡!最北一路是前时入我郡境的王君廓贼部;李贼善道亲率主力,攻打洹水。” “他从哪听来的风闻?本府怎尚未闻报?” 这从吏回答说道:“明府,刘之才说他有友在贵乡,故李贼善道兵马一动,他就很快获悉了。” 萧澄放下书卷,皱着眉头,思忖了会儿,说道:“叫他进来吧。” 这从吏应诺,倒退而出。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小,尖嘴猴腮,三十上下的士人,随着这从吏入进县寺院中,到至堂前。这从吏在下禀报了声,萧澄举目望了眼,朝内招了招手,示意被从吏带来的此人登堂。 这人略整了下幞头、衣袍,迈开步子,登上阶梯,到入堂中,叉手行礼:“拜见明府。” “刘公,俺这是县寺,不是你家。你三天两头的求见,也没甚正经事禀,你说你是为何呀?” 却入堂此士,便是那位在听闻李善道麾军入魏后,急来求见邯郸令萧澄的那位士人,亦便是代他进禀的那个从吏口中的“刘之才”。刘之才没等来萧澄请他起身的吩咐,自将身子站起,背着手,昂昂然地站立着,面向萧澄,正色说道:“明府此训,仆不敢听。仆近日求见明府的次数是多了点,但每次求见都是有要事进禀明府的啊!怎能说是没甚正经事?” 萧澄叹了口气,说道:“刘公,你这几次求见,每次来,说的都是请俺上书郡守、通守,请求调郡兵增援我邯郸这事儿。俺也已对你说过,上书,俺已经上了,可郡兵不来,俺有何法?” “明府,缘何仆恳请明府上书郡府、通守府,请调郡兵增援鄙县?仆所忧者,正是一忧李贼善道已陷清河,接下来,他有可能会进犯我郡;二则,便是忧李贼善道亦有可能会进犯魏郡。不论李贼善道犯我郡也好,犯魏郡也好,鄙县邯郸地处要津,俱是重镇,非得有重兵屯驻不可也!明府,仆之所忧何如?李贼善道现而今,是不是果真尽起其众,进犯魏郡了?” 萧澄说道:“刘公,李善道进犯魏郡的消息,俺还没收到。退一步说,就算你的消息是真的,李善道他现进犯的也是魏郡啊,与我郡何干?与邯郸何干?你今又来求见,是为何事?” “明府!岂能说与我郡无关,与邯郸无关?唇亡齿寒的道理,以明府之智,难道不知么?” 萧澄说道:“刘公,唇亡齿寒的道理,本府自然是知。” “明府既知,又怎说与我郡、与我邯郸无关?试想之,魏郡若再被李贼善道攻陷,那李贼善道下一个要进犯的会是何郡?只能是我武安郡!而我县邯郸首当其冲。明府,事已急矣!” 萧澄又叹了口气,说道:“刘公,要不俺这个邯郸令,让给你来做?” 刘之才愕然说道;“明府此话何意?” 萧澄扒扒拣拣,从堆在案上的一堆公文中,找出了一个,示意刘之才近前,把这道公文递给了他,说道:“你上次,……不,是上上次,五天前,对吧?你来求见过俺后,俺完全是按你的请求,给郡府又上了一道请求增援的书。这是郡府给俺的回文,你且看看。” 刘之才一目十行,将回文看罢,怒色上脸,恚怒说道:“怎能说无兵可调?郡治永年城,现驻有郡兵三四千,郡中人士对此谁人不知?三四千郡兵,怎么是无兵可调?” “这道回书,刘公,你仔细看了没有?永年驻的虽有数千郡兵,然北边襄国,主要是东边清河,现已为贼域,由清河西入,过洺水,即是永年。郡府而下是自保不暇,又何来余兵与我?” 刘之才说道:“明府,之前郡府可以用这个理由不给明府调兵,现在呢?李贼善道亲率其部主力,已经攻入魏郡,对永年来说,清河方面的威胁已然无有!现在可以调兵给明府了吧?” “你先把郡府的回文给俺。”萧澄收回回文,展了下被刘之才捏皱的地方,说道,“毛手毛脚,这是郡府的回文,要归档的,瞅瞅,就看这一小会儿,你把它捏成什么样子了!” 刘之才又急又怒,说道:“明府!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点小事。” “这是小事么?将来郡府查起,发现公文损害,治罪起来,谁担此责?刘公,你来担么?” 真是急惊风遇着慢郎中。 刘之才怒道:“仆敢问明府,是公文被损害的罪责大,还是邯郸县为贼所陷的罪责大?” “唇亡齿寒的道理,刘公你说的不错,但这个‘唇’,没那么快就会亡的!王德仁拥众数万,肆虐魏郡至今,已有多久了?魏郡诸城不仍是固若金汤?李大黄,骁悍之将;魏郡通守裴公,知兵之士,王德仁陷不了魏郡,李善道来势再汹,也不见得就能将魏郡攻陷。刘公,不必太过着急。”不慌不忙地把公文平展好,将之重新仍回案上的那堆公文中,萧澄说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刘之才瞪大了眼,好像是听到了不敢相信的愚蠢之言,说道:“明府,王贼德仁能与李贼善道相提并论么?薛世雄部三万步骑,只一个晚上的功夫,就被李贼善道与窦贼建德两部全歼;清河通守杨善会,我河北名将也,亦非李贼善道之敌,清河县城被他十余日冒雨攻克!於今,他尽起其众,数万步骑之多,数路并进而进犯魏郡,裴公、李将军纵然知兵、骁悍,怕必也不是李贼善道的对手!明府啊,明府,魏郡的陷落,只在朝夕之间矣!明府怎尚能这般安稳?” 萧澄与他讲道理,说道:“刘公,魏郡之陷落,恐在朝夕之间,此是公之判断。公有公的判断,本府是不是也可以有本府的判断?‘唇’未必很快即亡,此即本府之判断也。” 刘之才楞着站了会儿,决定不再与萧澄争辩他两人的判断到底谁对,话直接进入正题,道出了他今日求见所为的目的,说道:“明府,仆与明府就魏郡失陷之早晚的不同判断,姑且先不多说,但至少有一点,明府总该是同意的吧?便是我邯郸南与魏郡接壤,则李贼善道的贼众一进入魏郡,我邯郸就极有可能会再遭兵灾!尤其是在攻成安的贼众,系王贼君廓所部的这一个情况下。王贼君廓此前就已攻过我邯郸了!而下还更多了王君愕相助於他。” “这一点,倒有些可能。” 刘之才说道:“既然明府也有此忧,同意仆之此虑,又清河方面对永年已没有威胁,明府,那是不是明府可以再上书一道与郡守、通守,再次请求调郡兵增援鄙县?” “这道上书,本府可以上是可以上,不过在上之前,本府得先做一件事。” 刘之才问道:“敢问明府,何事?” “且待本府打探清楚,确定是李贼善道已数路进犯魏郡,之后,本府才可向郡府上此书。” 刘之才怒道:“明府,仆适才已向明府禀得清清楚楚,李贼善道数路并进,已入魏郡,怎么?明府不相信仆?” “本府不是不信你,刘公,事关重大,本府得亲自派人,打探清楚,这才可以。” 如果萧澄不是邯郸令,刘之才可能都要骂起来了,可萧澄是邯郸令,还得求着他办事,没办法,刘之才只好忍住气,说道:“明府若非要亲自派人打探,那就敢请明府尽快派人吧!最好是今天就派。另外,就上书郡府此事,明府,仆有一个既救魏郡、亦是自救我郡之策敢献。” “何策?” 刘之才说道:“明府,仍是‘唇亡齿寒’此理,魏郡若陷,我郡必是李贼善道下一个的进犯目标。那该怎么做,才能保住我郡安全?唯一之策,仆窃以为,只有急援魏郡!合我两郡之兵,共敌李贼善道。若能将李贼善道击败於魏郡,则岂不就不但魏郡可救,我郡亦因之得安?” “刘公,只把俺邯郸令此职让给你做,看来还不够,本府干脆给郡府提议,将通守此任,也让与你做吧?” 刘之才听出了萧澄的阴阳怪气,怒道:“明府,仆诚心献策,明府何必一再讥讽?” “刘公,郡兵不得出本郡的律令,你是不知么?不得朝廷旨意,谁敢遣郡兵出郡?合魏郡郡兵共敌李贼善道,你说的轻巧,却是可知,朝廷一旦追究下来,将要掉的是谁的脑袋?” 刘之才说道:“明府,事急从权!总不能就眼睁睁地坐视魏郡失陷,然后危及我郡吧?” “你的此策,本府是不会向郡府提的。不过,你若执意此策,本府可以给你出个主意。” 刘之才说道:“敢问明府,是何主意?敢请明府示之。” “你,别再来求见本府了,今天,你就启程,往永年去。永年县城离邯郸县城也不远,几十里地,现下时辰尚早,你最晚明天就能到的永年。到了永年后,你自到郡府求见郡守、通守,将你此策,当面献与郡守、通守,岂不为好?也省的你难免本府这个小小的邯郸令矣。” 刘之才甩袖怒道:“明府莫不是以为仆没有这个胆子,求谒郡守、通守么?” “你的胆子,本府是知的,你当然是断不会没有此胆。” 刘之才说道:“仆今日就往永年!”叉手礼也不行了,随便一揖,转身大步出堂。 看着刘之才下了堂,从县寺院中出去,萧澄松了口气,总算是把这个扰人的家伙打发走了。 自在堂上思忖了会儿,萧澄乃令引刘之才来见的那个从吏择选吏卒,去成安打探,瞧瞧究竟李善道派了多少兵马,往攻魏郡。——刘之才进禀的李善道部已入魏郡的这个消息,萧澄并非不信,但李善道到底派了多少兵马进犯魏郡,这件事,萧澄却是需要再亲自派人打探打探。 三日后,派去打探的吏卒风尘仆仆的回来,带回了个令萧澄大吃一惊的消息。 这个到成安打探的吏卒惊慌失措地禀报:“明府,成安县城正被王君廓部围攻,闻之,洹水县城已为李善道所陷!李善道领率步骑数万,已在向临漳进兵!” “三天前,刘之才来禀,李善道那时兵马刚到洹水县,才只三天,洹水县城就失陷了?李大黄呢?还有裴通守呢?他俩没有遣兵救援洹水么?”萧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问道。 这吏卒禀道:“据小人探问,李将军有援洹水,且是李将军亲率精兵往援,但是李将军及其所率之部,尚未至洹水,洹水县城已陷。” “怎么陷的?” 这吏卒说道:“此前的洹水贼率张升,现在李善道帐下。小人听说是早在李善道率部出武阳郡前,张升就已提前派人潜进了洹水城中,待李善道兵到,内外响应,遂洹水县城陷落。” “出武阳郡前,已遣贼潜入洹水城中?” 这吏卒应道:“是,小人打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 萧澄怔了片刻,令这吏卒退下,负手在堂内踱了会儿步,唤心腹吏员进来,连着吩咐了两件事下去。一件是,上书郡府,把打探来的情况汇报上去,请郡府调兵增援邯郸;一件是,命令偷偷地收拾行礼,做好如果魏郡失陷,李善道部北上来攻邯郸的准备。 …… 临漳县城,东二三十里。 一支数万步骑的兵马,正在向临漳县城开进。 数骑从行军队伍的前部驰出,顺着官道的边沿,奔向后边的中军位置。 「11.2」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四章 王德仁失期攻灵 步卒左右八营,秦敬嗣的左二营和王须达的右四营留驻在了武阳,李文相的右一营留驻在了清河,不算攻尧城的赵君德的左三营,余下跟从李善道参与攻魏郡此战的四营,分别是刘黑闼、高曦、陈敬儿、高延霸四营;连带上中军两营、萧裕的左一骑营,合计两万六千余步骑。 这是主战部队。 再加上张升、罗忠、冯金刚等所领的辎重、炮车、弩等营,出征的人马达到了三万多。 三万多人马,带上辎重车、炮车等等,如果只以一路行军的话,那只行军队伍拉出的长度就得有一二十里地,乃至二三十里地,故是,李善道采取的是两路并进的行军方法。 刘黑闼、高曦、陈敬儿、高延霸四营为一路,在官道左侧靠前的位置行军。 中军两营、萧裕营骑兵、辎重等营为一路,在官道上行军。 现下从前部驰出的这数骑,即是从左侧行军队伍中最前一营陈敬儿部中驰出来的。 不过驰来的并非是陈敬儿的部曲,而是随在陈敬儿部中的杨粉堆和他的从骑。 到了中军,在李善道的大旗下,找到了骑在马上的李善道,杨粉堆也没下马,兜马随着李善道前行,大声地禀报说道:“将军,刚得到的南战场的消息。赵将军部已对尧城展开围攻!” “尧城城防何如?” 杨粉堆禀道:“禀将军,据报,尧城城防颇坚,赵将军部今日只是试探性地进攻。” “安阳方面和王德仁部可有最新的消息?” 杨粉堆禀道:“安阳的情况和上次禀时一样,暂仍尚未遣兵出城;王德仁部尚无最新消息。” 跟在李善道马边的魏征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按照约定,昨天,王德仁部就应已经抵至灵泉城下了。却昨天其部未到,今日赵将军部已展开对尧城的试探进攻,其部怎仍无消息?” 李善道令道:“再探。重点是安阳方面和王德仁部的最新情况,一有探知,即刻来报。” 杨粉堆应诺,行个军礼,领着从骑,便还前部,继续安排安阳和王德仁方面的情报探查去了。 对王德仁不满意的,并非只魏征一人,王宣德等也很不满。 王宣德往安阳、灵泉所在的西南方向望了望,日光明媚,他当然望不见安阳、灵泉,目之所及,唯一望无尽的原野,他大为不满地说道:“郎君,王德仁怎么回事?约好的时间,他答应的也是好好的,现如今,赵将军已在围攻尧城,我部也已攻下洹水,其部却仍然未至灵泉!” 杜正伦说道:“将军,王德仁此系‘失期不至’,依按军法,此死罪也!” 魏征蹙眉说道:“死罪不死罪的,且不说。明公,最大的问题是,王德仁至今还没到灵泉,而赵将军部已对尧城发起进攻,那如这时安阳遣郡兵往援尧城,赵将军部可就有点危险了。” 依照原先的计划,是同时对尧城、灵泉发起进攻,以使安阳顾此失彼,不好出援,——就算出援,其能分别援尧城、灵泉的兵马也必会少,从而不会对赵、王两部产生太大威胁。 可是现在,赵君德部已对尧城展开进攻,王德仁部还迟迟未至灵泉。确如魏征所虑,一旦这个时候,安阳倾力出援尧城,赵君德前有坚城,后有敌援,的确是就会面临一定的危险。 李善道考虑了一下,命令说道:“给赵君德传令,今日试探性的进攻打完,明天不要急於便就大举攻城。等王德仁部到了灵泉以后,再视情形,对尧城展开攻势。” 王宣德应诺,赶紧选了个吏卒,即令前去尧城,给赵君德传达此令。 马周不太会骑马,但他年轻,不乐意坐车,也骑了匹马。骑了几天下来,两条大腿内侧,磨的生疼。他别扭着向外分着大腿,以一种怪异的姿势坐在马鞍上,尽量地维持着自己的平衡,接住王宣德、魏征等的话,说道:“明公,赵将军也真是的!明公分明军令与他,与王德仁部同时对尧城和灵泉展开进攻,王德仁部未至,他却怎就独自一部,先攻起了尧城!” 赵君德为何不等王德仁,李善道倒是能猜出其中原因。 一则,李善道令赵君德、王德仁两部攻尧城、灵泉的时间,就是今天,王德仁部到今天还没到灵泉,此是计划外,或者可以说是意料外的情况;二则,打黎阳仓、打武阳郡、打薛世雄部、打清河郡,自跟着李善道以今,可谓是战无不胜,赵君德不免的也就会有点“骄兵”的劲头,因而虽然王德仁部尚未到灵泉,他却也敢独自一部,就对尧城展开进攻。 李善道挥了下手,说道:“这是我的过错。昨天接报王德仁部犹未至灵泉时,我就应给君德再下道令,令他今天不要发起攻势。这道令,我昨天没下。他今日攻城,亦是遵我此前之令。” 魏征建议说道:“明公,王德仁部现具体进至到了哪个位置,又究竟何时能够到达灵泉,只以斥候往探,不太足够。愚见,明公何不遣一帐下吏,急往去寻王德仁部,找到其部,见到王德仁后,当面再传军令,令他务必尽快赶到灵泉,不可再有耽搁?”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宣德,长史的话你听到了?择一得力掾吏,即往去寻王德仁部,传达此令。” 王宣德应诺,便又选了吏卒一人,拨与了从骑一队,令西南而去,渡洹水,寻王德仁部。 …… 八月底的天气,秋高气爽。 沿途道边,树木开始换上了斑斓的秋装,红叶与黄叶交织在一起,枝叶间蝉鸣声此起彼伏,时有鸟儿被行军的步骑惊扰,从枝头飞起,掠过天空。田野多有荒芜,杂草丛生,荆棘遍布,偶尔窜出的狐、兔,似如那鸟儿,也被行军的肃杀惊吓,慌忙地四下逃窜。 洹水、临漳一带,大多是平原的地形。 放眼眺之,一马平川,远远近近的,有些乡村布落。暮色渐至,那些乡村里头,却见有炊烟升起的不多。或许是那些乡村里,本就已住民不多了;也有可能是因闻李善道部入境,他们担心李善道部会如王德仁等部一样,也是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因而从乡中逃离了。 “离临漳县城还有多远?”李善道问道。 王宣德回答说道:“禀郎君,不太远了,还有二十多里地。” “传令下去,各部自寻合适的地方,就地筑营休憩。” 还有二十多里,那即便是继续行军,到临漳城下时,也已入夜。李大黄是个勇将,不排除他会有趁夜出袭的可能。因此,最好的选择无过於今天的行军到此告一段落,明天再至临漳。 军令很快传下,前边的陈敬儿等部相继停下了行军。 以李善道的中军为核心,诸部步骑遂就地筑营。 布置下警戒等部队,等议事帐搭起,李善道与魏征等进到帐内,又传一令下去,命各营营将前来议事。议甚么事?自是明天到了临漳城下后的进战攻城事宜。 夜色降临后不久,安排好了本部筑营等事宜的刘黑闼等,络绎来至。 帐中早点起了烛火。 李善道和魏征等一边看地图,一边将就着吃些饭食。 每有一营将来到,李善道就招呼其过来同吃、同看地图议论。 待至步骑七营和辎重等营的营将尽数到了,明天的进战、攻城,也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 李善道站起身,将地图从地上拿起,放回到支架上,操起直鞭,看了看众将,先在地图上的洹水县城上点了点,说道:“洹水这一仗,张将军功劳最大。内应派得好,不到半天,咱就打下了洹水县城。”直鞭移到临漳县城上,接着说道,“但是临漳这一仗,估计就没这么好打了。不好打在二,一个是李大黄有勇悍之名,是个勇将;再一个是……” 帐幕掀开,一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诸人皆扭脸去看。 却见来者是杨粉堆。 李善道止下话头,说道:“粉堆,有什么事?你这慌的,成什么个样子!” 杨粉堆气喘吁吁,喘了两口气,说道:“郎君,才刚探到的情报,李大黄率部出城了!” “……,李大黄率部出城了?” 杨粉堆抹掉额头的汗,说道:“是啊,郎君。他引率步骑一两千众,出城以后,往西南而去。” 帐中诸人面面相觑。 中军两营的营将分是焦彦郎、董法律。焦彦郎是中军左一营营将;董法律是中军右一营营将。焦彦郎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叫道:“这贼厮鸟,是不是怕了郎君了?所以弃城而逃!” 董法律也是个急性子,一拍大腿,跳起请战:“将军,可不能逃了他!他带了一两千步骑出逃,若被他逃入安阳,那将来打安阳的时候,可就要多费些手脚了!末将敢请引本营截他!” 高延霸抢起身,亦急忙请战:“是呀!郎君,安阳在临漳的西南边,这贼厮鸟率部出城,往西南而去,他说不定,还真是想要逃回安阳!不能让他逃回去!郎君,让小奴去截他吧!” “你俩先坐下。”待董法律、高延霸坐下,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一下,问魏征、刘黑闼、高曦、萧裕等,说道,“玄成、贤兄、沐阳、萧公,你们就此何见?” 萧裕慢慢地摇了摇头,说道:“将军,窃以为,追之不可。” 高延霸急了,说道:“萧仪同,怎不可追?” “我军现离临漳县城还有二十里远,又已入夜,莫说步卒,就是末将引本营骑兵,现就开拔去追,也已难是将李大黄追上,此其一;夜黑难辨,我等对临漳周边的地形、道路多不熟悉,万一李大黄此竟诱兵计,他装作是西南逃遁,而实设伏兵於道,则我若贸然追之,反恐将不利,此其二。故末将愚见,不论李大黄此率部出城,是不是打算逃回安阳,皆不宜贸然追击。” 高延霸瞪着眼,说道:“那就这么由着这贼厮鸟率部逃回安阳?” 李善道目光转向地图,仔细地看了会儿,问刘黑闼、魏征、高曦,说道:“贤兄、玄成、沐阳,萧公的意见,你们怎么看?”又专门问了一问张升,“张公,你呢?又是何见?” 高曦等了下,见刘黑闼、魏征暂皆无开口之意,都还在思索,便答道:“明公,萧仪同所言,亦末将所虑。正如萧仪同所说,现在追的话,一则追不上,二则,有中伏的危险。因尽管若真被李大黄逃回安阳的话,再攻安阳,我军会费些劲,然眼下之计,末将愚见,也唯有不追。” 刘黑闼挠着胡须,视线也在地图上,喃喃地说道:“倒是古怪。” “贤兄,哪里怪了?” 刘黑闼说道:“李大黄这厮,不是个胆小之辈啊。我军攻洹水城的时候,他还曾有亲自率兵出临漳,试图往救洹水之举。却怎么现下我军还没到临漳,他就弃城而逃了?” 魏征亦是带着疑色,说道:“不错,李大黄的举动确实出人意料。他敢出援洹水,今我军尚未至临漳,他却未战先逃,实在前后矛盾,……也许?” “玄成,也许什么?” 魏征不确定地说道:“也许他并不是要逃回安阳?” 焦彦郎插嘴说道:“长史,他不是逃回安阳,他率部出城作甚?难不成,这厮害了失心疯,他居然还敢以他的那区区一两千步骑,与我大军野战?” “野战?”魏征站起身子,到地图前,俯身细看片刻,视线定在了临漳县城西南、洹水北岸的一个地方,他瞧着这个地方,连瞧了好几眼,手指虚虚地在其上点了一点,转看李善道,说道,“明公,李大黄率部出城,往西南去,他的目的地,会不会是此处?” 李善道视之,魏征点的是个山岗,地图上标有其名:韩陵山。 「12.1」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五章 敌情一再变如水 八十六年前,时当北魏永熙元年。 那一年的闰三月二十九日,在韩陵山下发生了一场双方兵力达到二十余万的激烈战斗。 战斗的一方是时为北魏大丞相、柱国大将军、太师的高欢,一方是掌握着北魏实际统治权的尔朱兆等尔朱氏联军。高欢的兵力只有三万步骑;尔朱氏联军,兵力号称二十万步骑。 高欢当时刚打下邺城,在众寡悬殊的情况下,他没有选择在邺城固守,而是率部出到韩陵山附近,列以圆阵,迎击尔朱氏的联军,最终在步兵与骑兵的配合下,大败了尔朱氏联军。 这一场战斗,对高欢也好、对尔朱氏也好,都具有着重大的意义。 高欢以此掌握了北魏的实权,并在两年后,北魏分裂成了东魏和西魏;至於尔朱兆等尔朱氏,有的在此战后未久便被擒杀,有的投降了南梁,尔朱兆则在次年走投无路之下,自缢而死。 对於这一场决定了北魏命运、并奠基高欢后来所肇建之北齐政权的战斗,魏征是相当熟悉的。 十六国、北朝时期的大小战斗,不知发生过多少!但韩陵山此战,却绝对是其中最为着名的以少胜多的战例之一。三万对二十万,取得了大胜。高欢出众的胆略与高超的军事才能在这一战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李善道对这一场战斗,曾经做过详细的了解和复盘,以作学习。 因对此战,他也很熟悉。 “韩陵山?玄成,你说李大黄的目的地可能是韩陵山?你是说?”李善道愕然说道。 魏征说道:“刘将军言之甚是。李大黄非胆怯之徒,而今我军尚未至临漳,他却就领众出城,西南而行,这确是有些古怪。西南方向,只有两个地方可为他的目的地。一个是安阳,一个就是韩陵山。他若不是撤回安阳的话,则唯一剩下的可能,也许其目的地就是韩陵山了?” 刘黑闼、高延霸等都不知道在韩陵山这里,曾发生过那么一场激烈的大战,故而,对李善道、魏征的对话,他们皆茫然不解。 高曦、萧裕却都知道这场战斗。 萧裕已经听明白了魏征的话意,他不敢置信地说道:“长史的意思是,李大黄这厮竟然有意想要效仿高欢,在韩陵山布阵,与我军野战?这、这……,这不太可能吧!” 高曦也不敢置信,说道:“虽说我军与李大黄部众寡悬殊的形势,与高欢迎击尔朱兆等时的形势相同,可他李大黄,难不成居然认为他可和高欢相比?退一步说,他即便是能与高欢相比,将军却绝非尔朱兆!他要真敢是此打算,将军,李大黄这是在自寻死路!” 刘黑闼忍不住了,问道:“贤弟,你与长史、萧高两位将军,到底在说甚么?什么韩陵山?” 就由魏征代李善道,把高欢与尔朱兆等的韩陵山此战,简略地给刘黑闼等讲说了一下。 刘黑闼听完,哈哈大笑,说道:“贤弟,原来是这么回事。要非听长史说,俺还真不知韩陵山此处,曾打过这么一场鏖战。韩陵山此地,莫不是极为险峻?” 张升来过韩陵山,与刘黑闼介绍说道:“此山背洹水,平地突兀而起,远眺望之,郁郁葱葱,气象略有,但要说险峻的话,此山并不高,占地也不大,称不上险峻。” “既不险峻,一座小山罢了,李大黄带出城的又只一两千步骑,以俺料之,他的目的地必非此山。”刘黑闼根据张升所说,做出了他的判断,断言说道。 李善道沉吟说道:“若非此山,那李大黄率部出城的仅存可能,就是他的确是要撤回安阳。” 刘黑闼又想了想,说道:“俺虽觉得他不是胆怯之辈,如果他是要撤回安阳的话,未免古怪。可於今观之,西南方向也确是唯剩安阳一地,可为他的目的地。贤弟,也许他真是怕了咱了?” 陈敬儿一直没怎么说话,主要在听诸人说。 就李大黄为何会於此际率部出城这件事,诸人讨论到现在,也讨论得差不多了。 他已得出了他的判断,这时便呲牙一笑,说道:“怕了郎君,亦不足为奇。前几天,李大黄欲援洹水时,还没见识到郎君的用兵之能;现下不然了,我军不到半日,在郎君的指挥下,就攻下了洹水,料之消息传到临漳,这厮焉会不惊?惊而生惧,因弃城遁走,好像也很正常。” 李善道将手中直鞭,在安阳、临漳两县上边点了一点,将直鞭丢回到框中,嘿了声,骂了句脏话,说道:“他妈的,这贼厮鸟,早不出城,晚不出城,咱们才刚议好明日攻临漳的战法,他率部出城,西南而遁了!咱们刚才这半晌的议论,算是白议了。……粉堆!” 位在诸营将末尾的杨粉堆连忙起身,应道:“末将在。” “多派斥候,将李大黄部离开临漳县城后的动向,探查清楚!看看他究竟是不是要撤回安阳。” 杨粉堆应诺,立刻出帐,执行此令去了。 陈敬儿问道:“郎君,李大黄若果真是撤还安阳,那接下来,我军是不是就直接渡洹南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贼厮鸟,若真是逃还安阳,得了他这两千步骑的补充,安阳,咱们可确是就得要费点劲,才能打下了。”李善道摸着短髭,思索着说道,“待探明了这贼厮的去向之后吧,咱们再做决定。临漳县城现已是空城一座,明天,我军仍向临漳开进,先把临漳占下。” 李大黄部总共也就两千步骑,他带出城的也是一两千步骑,这也就是说,临漳城内,而下必是已无守军。那么无论李大黄出城,其意究竟为何,顺势先把临漳占下,自乃是正理。 诸将起身,齐齐应诺。 关於临漳县城怎么打为好此事,明显是已经没有必要再议。 李善道与诸人不再计议此事,话题转开,说了些前日打洹水时的事,又说了些若是李大黄当真撤回了安阳,那接下来安阳怎么打的事,等等,闲聊到两更时分,诸将纷纷拜辞。 送走了诸将,魏征等也各回帐休息了,李善道独在议事帐中,对着架子上的地图,重新开始看来看去。他现在已是相当地明白,为何后世的那些将帅喜欢看地图的原因。地图就是主将指挥作战的重要依据,不把地图上的东西搞明白,烂熟於心,战斗就没法指挥。 固然,当下的地图与后世的地图,在精确度等方面是不能比的,但县邑、乡村、山峦、河流、道路等等,该有的基本的东西,当下的地图上却也都有。多看看,总是有所帮助。 一面看地图,一面通过地图上直观的内容,设想底下来的进战。 不知觉间,已近三更。 焦彦郎升任了中军左一营的营将后,苏定方被李善道擢为了亲兵营的营将。守在帐门外,苏定方见着夜色越来越深,而一直不见李善道出来,他担心李善道的睡眠,数入帐中,想要请求李善道回帐休息,但李善道正沉浸於琢磨底下来的战事中,每次都只是点点头而已。 沙漏上的时刻,已到三更。 再有两个时辰,各部兵马就要睡起、朝食,准备拔营了,苏定方一咬牙,决定再入帐中,无论如何,也要催促李善道睡上一会儿。却就在此时,匆匆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他举目望之,见是杨粉堆举着个火把,在夜色中跑来。 “郎君还在帐中?” 苏定方应道:“是,将军还在帐中。” “俺有紧急军情进禀。” 苏定方掀开帘幕,先通报了声,得到李善道的允可,放了杨粉堆入帐。 “郎君!王君廓遣人,送来了一道急报。”杨粉堆说着,将急报呈上。 李善道从地图上移开视线,接住了急报,打开来看。 急报不长,很快看完。 他面色微变。 这道急报,印泥封着口的,杨粉堆没有看,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觑见了李善道的脸色,杨粉堆问道:“郎君,可是王君廓部攻成安不利?” “王君愕在邯郸的旧友,报讯与王君愕,说是数千武安郡兵自永年而赴邯郸,不日即至。” 杨粉堆猛一下还有点糊涂,说道:“永年?武安的郡治么?” “正是。” 杨粉堆说道:“永年的数千郡兵南往邯郸?”反应了过来,面色顿时大变,说道,“郎君,武安的郡兵这是要搞什么?是为防我军北入武安,还是打算南下来援魏郡?” 等了会儿,没等来李善道的回答。 杨粉堆抬头,瞧见李善道一手拿着这道急报,一手抚摸着短髭,目转地图上,状若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便稍微提高了声音,又问了李善道一遍。 李善道回过神来,说道:“暂时还不清楚。” 他的目光还在地图上游移。 “郎君,若只是为防我军北入武安还好,若是欲南下来援魏郡,怎么应对?” 李善道过了片刻,视线离开了地图,透过掀开的帘幕,往外头望了眼,没有回答杨粉堆的此问,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郎君的话,三更天了。” 李善道说道:“已经三更了?你赶紧回帐睡会儿。明天一早,遣得力斥候北探武安郡兵动静。” 杨粉堆恭敬应诺,见李善道别无话吩咐,悄悄地退出了帐外去。 苏定方拦了他下,问道:“大都督,甚么急报?” “王君廓的急报,郎君没与俺说,俺也不知。” 苏定方不是为问急报的内容,他是关心李善道何时能睡,因又问道:“将军说没说何时就寝?” “将军只是令俺赶紧睡会儿。苏小郎,俺看将军,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睡的。你若困了,不妨可眯一会儿。”拍了下苏定方,杨粉堆取回来时举着的火把,便自去了。 这一夜,李善道不曾合眼。 苏定方与轮值的亲兵,在帐外守卫了一夜,也都不曾合眼。 天蒙蒙亮时,李善道从帐中传出了命令,令苏定方去请魏征、刘黑闼来见。 魏征就在本营,刘黑闼在他的营中。 等他两人到齐,帐幕放下,李善道与他两人在帐中直待到营中将士俱起、吃过朝食,方才三人出帐。李善道下令说道:“全军开拔,中午前,抵至临漳城下!” …… 离临漳县城还有十来里地时,杨粉堆又驰马送来了一道急报。 是有关李大黄部去向的情报。 李大黄部并没有在韩陵山屯驻列阵,其部绕过韩陵山,已经将要进至到洹水北岸。 过去洹水,就是安阳县城了。 「12.2.」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六章 集思接连议应对 快中午时,前部的陈敬儿营抵达了临漳城下。 身在中军的李善道,离临漳县城还有几里地,陈敬儿带着几个陌生人,亲从前边的本部中赶回,来向他禀报:“郎君,临漳令献城投降了。这位就是临漳令。” 他指着的是陌生人中的一个中年男子。 李善道将此人扶起,打量了下他,笑道:“足下便是临漳县令?足下清名,我久仰之。今得与足下在此相会,幸甚至哉。足下不必多礼。” 这人惶恐应道:“本应出城远迎,却不意将军天兵来的如此之速!尚未远迎,将军大驾已至。” 此话和李善道的客套话说的同样不真。 临漳县如果是真的想降,定然不会等到兵临城下才降。这肯定是昨天李大黄率引其部,从临漳离开后,城中的一干官吏惊慌无措,委实是没有半点办法了,所以今天才只好开城门投降。 李善道宽慰他说道:“我军是义军,绝非贼寇之类。足下尽可放心,我已传过军令,贵城如降,秋毫无犯。我可在此向足下保证,我部数万步骑,除掉接防的部曲外,一兵一卒,都不会进你城中。贵城士民、父老,一个也都不会扰掠。”问道,“这几位是?” 这临漳令便将另几个陌生人,一一向李善道做了介绍。 或是县丞、或是大曹的曹掾,俱是临漳县寺的实权人物。 李善道点了点头,令取来告身,将这几人的名字写上,仍以他们现任的官职,委任与之,写好后,把这几份告身分别给了他们,说道:“我军虽然是义军,不会扰掠贵城百姓,然恐贵城百姓现还不知我军之义,犹会恐慌,君等无须在此多留,便请回城去吧,为我军安抚民心。”又令陈敬儿,说道,“五郎,择你营千人,入城接管城防,维持治安。” 拿到了告身这几个临漳官吏彼此相顾,人人脸上皆是惊喜。 陈敬儿应了诺,就笑与这几人说道:“君等便请随俺回城吧。” 此数人赶忙向李善道行礼不迭,礼罢,就跟着陈敬儿转回临漳县城去也。 李善道先又传令,命各营部曲到了临漳城外后,不许进城,择地驻扎,然后转顾被单独留下的临漳令,笑道:“足下不必担心,把你留下,是我有一事,询问足下。” 这临漳令勉强露出笑容,恭谨地说道:“未知将军何事询问?敢请将军垂询。” “昨天下午,李大黄率其部出城,往西南而去,他为何弃城不守,原因足下可知?” 临漳令答道:“敢禀将军,昨天上午,李大黄收到了鄙郡通守……,不,不是鄙郡通守,是贼通守裴叔仁的命令,令他率部撤还安阳,故此李大黄乃於昨天下午离城,西南而下。” “原来如此。”李善道扭脸,与魏征等对视了眼,笑与临漳令说道,“我说呢,前几天,他还有胆子引兵往援洹水,却怎么转眼功夫,就成了无胆鼠辈,弃临漳不守。搞了半天,是裴叔仁给他下了撤还的令。不瞒足下,昨晚知了李大黄出城的消息后,我还糊涂了好一阵!” 临漳令咬牙切齿,说道:“将军,李大黄这贼厮,确是个无胆鼠辈!” 话头听着不太对,护从在李善道马边苏定方哼了声,乜视这临漳令,说道:“怎么?听足下这意思,非得李大黄守在临漳,顽抗我军,才不是无胆鼠辈?” 李大黄的突然率部撤走,委实是给临漳令来了个措手不及,你要守,就好好守,你要不守,你就早点撤,贼兵打到门前了,你却忽然要撤,弄的临漳城中守也不是、降也来不及,这算甚么?他心中岂会没有对李大黄的怨气?却是一时失言,把这份怨气在话里给带出来了。 然被苏定方这一质问,临漳令冷汗冒出,怨气登消,急忙地下拜行礼,口中连连说道:“小人断非此意!敢禀将军知晓,日前李大黄执意要出援洹水时,小人就力阻他不可。将军天威,焉是他李大黄能够螳臂可挡的?奈何李大黄不从小人之劝!” 又没胆色,又没城府,这临漳令不是个可用之人。 但为能尽快地安抚城内,暂时还得用他。 李善道刚才也已写好了给他的告身,就亲切地叫他起身,把告身给了他,吩咐王宣德:“送他去追上五郎,让五郎带着他一起进城。”与临漳令说道,“城中安抚诸事,便有劳足下矣。” 临漳令爬将起来,连声应诺。 王宣德就带着他,赶紧去追陈敬儿。 ——却这告身,是李密赐给李善道的。总管的权力有大有小,依照惯例,权力大的总管不仅有便宜之权,而且有一定的任命辖区内部分官吏的权力。李善道的这个总管,当然是权力最大的那种。而至於魏郡现不是他的辖区这一条,却亦无须多言,毕竟现在打魏郡的是他。 等王宣德将临漳令带走,李善道马鞭在手心上打了两下,寻思片刻,与魏征说道:“玄成,李大黄为何弃城而走的事,总算是搞清楚了。那现就只剩下武安郡兵的事,需再做商议了。”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魏征颔首应道:“是。” 李善道便即令道:“请各部营将安顿下本部的筑营事后,来议事帐议事。” …… 罗忠是最后一个赶到议事帐的。 进到帐中,见各营的营将都已经到了,单等他一个,罗忠忙做解释,说道:“郎君,俺正要来时,有两拨民夫打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没办法,俺只好先把他们止住,是以来得晚了。” “也不算晚,都是刚到。坐吧,四郎。”李善道示意他坐下,自则站起身来,到帐中架上的地图前,在邯郸的位置上点了下,顾盼诸将,说道,“入魏郡以来,洹水、临漳,连着两城,得的都比较轻松,但咱们却不能因此掉以轻心。有道是,‘倒吃甘蔗,后头甜’。魏郡这场仗,於今看来,咱们却是反过来了,是顺着吃甘蔗,前头甜。前头的仗打得太轻易,连着两城,俱未能歼灭魏郡郡兵的有生力量,后头的仗,也就是攻安阳这场仗,只怕就不会好打了。 “不过,今天请你们来,为的不是攻安阳此战,而是为的昨天深夜获知的一个消息。即昨夜,王君廓的一道急报送至,他报称,武安数千郡兵现正自永年南往邯郸。” 这件事,只刘黑闼、魏征知道了,别的人还不知道。 萧裕楞了下,说道:“武安数千郡兵自永年往邯郸去了?” “对。昨天到现在,敌情接连出现了两次变化。一个是李大黄部的异常行为;一个就是昨晚深夜得知的这个武安数千郡兵南赴邯郸。陈五郎刚带着临漳令等来见我,我已问过临漳令,李大黄昨天率部离开临漳,是因裴叔仁命他撤回安阳之令,亦即,李大黄部的异常行为,现已可确定其原委。但是,武安郡兵南下邯郸的意图,现还不能确定。叫大家来,就是为议议此事。诸位对此,都怎么看,有何高见?尽请言来。”李善道提着直鞭,向帐中的众人说道。 萧裕猜测说道:“依律令,郡兵不得擅自出境。武安的这数千郡兵,会不会是为防我军北上?” 李善道点头说道:“这是一种可能。” 萧裕说道:“将军莫不是认为,这数千武安郡兵,也有可能不仅是为防我军北上?” “这个事儿,我今早先与长史和黑闼贤兄商议了一下。我们三个一致的意见,其中当是存在两种的可能。一个就是,这数千武安郡兵是为加强邯郸的守备,防我军北入武安;再一个的可能,诸位,会不会也有这数千武安郡兵,其实是欲南下来援魏郡这种可能?” 萧裕摸着下巴,思索起来。 高延霸和高曦的坐席挨着,他捅了下高曦,低声说道:“沐阳老兄,你说有没这种可能?” 高曦却亦不能确定,说道:“依按律令,郡兵是不能出境,但出於‘唇亡齿寒’的考虑,武安倒也不是没有出兵救援魏郡的可能性。这得看……” 高延霸问道:“得看什么?” 高曦说道:“得看武安郡守、通守的胆色何如了。” “还得是沐阳老兄,一句话就说到俺心窝里了!”高延霸眉头一挑,忙转向李善道,说道,“郎君,沐阳老兄所言,正合小奴之意!此即英雄所见略同!小奴也是这么想的。这数千武安郡兵,究竟是为防我军北上,抑或是吃了豹子胆,将欲来援魏郡,归根结底,都还得看武安郡守、通守的胆色何如。他俩的胆子如小,那肯定就是前者;胆子若大,没准儿就是后者!” 帐中诸人,纷纷侧目。 好嘛,见过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没见过像高延霸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 李善道笑了笑,说道:“沐阳、延霸的分析,正和长史的分析相同。所以,这部武安郡兵,到底会不会南下来救援魏郡,虽有郡兵不得出郡的律令在,但咱们暂时仍是不能确定。那针对这种尚不明确的情况,公等以为,我军何以应对为是?” 高延霸抢先发言,说道:“郎君!小奴有一对策。” “哦?你说。” 高延霸说道:“这数千武安郡兵如果真的是打算南下救援魏郡,出了邯郸,必要先至滏阳等漳水以北的魏郡北部三县。现下,北三县,亦即郎君划出的北战场,只有王君廓一部兵马在。其部兵马恐是难以阻住这数千武安郡兵。因小奴之见,宜当从我军中调一部北上,与王君廓部合兵。如此,应该就足能将此数千武安郡兵挡在漳水以北,不致影响我军攻安阳了!” “萧公、沐阳,你们说呢?延霸此策何如?” 萧裕、高曦等望着架子上的地图,各自琢磨了会儿。 高曦说道:“高将军此策,末将愚见,可以一用。” 萧裕迟疑说道:“安阳原已有守卒三四千众,李大黄部撤回安阳后,安阳的守卒更会达五六千之数。加上赵将军、王将军部,我军可用来攻安阳的部曲,总计四万上下。兵法云,‘十则围之’。以此四万之众,攻五六千守卒之坚城,本就不太够用,若再分出一部与王将军部合兵,则我军可用来攻安阳的部众,就连四万都不到了。这安阳城,怕就更难攻下了吧?”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高延霸问道:“萧仪同,则你是何意?” 萧裕摸着下巴,又想了会儿,提出了个大胆的假设建议,说道:“将军,如果这数千武安郡兵果是南来救援魏郡,我军是不是可以先集中主力,将其歼灭?” 高延霸偷觑李善道,要说在场的诸人谁最了解李善道?当然非高延霸莫属,只从李善道的眼神,高延霸就辨别出来,对萧裕之此议,李善道似乎是比对自己的献策更为赞成! 赶忙的,趁着还没有人随着萧裕的话开口,他便猛地一拍大腿,接腔说道:“英雄所见略同!郎君,小奴方才没有想好,所献之策不够上佳。小奴献策时候,心中就隐隐觉得,好像是另有更好之策。还得是萧仪同,一句话就戳到了小奴的心肝上!萧仪同此策,正是小奴隐觉着的另一更好之策!与其只是派兵拦阻,其只要敢南下,自是不如索性先将之歼灭为上!” 又一声拍大腿的声音响起。 诸人看去,是马周。 马周竖起大拇指,冲着高延霸,学他的话,赞道:“还得是高将军!” “马小郎,你这话啥意思?” 马周啧啧赞道:“人如其姓,高明之至。” 帐中好几人,忍不住笑将出声。 高延霸哈哈一笑,拱手说道:“过奖、过奖!” 轻松的笑声,略冲淡了帐中严肃的气氛。 马周不忍多看高延霸得意的嘴脸,便问李善道:“明公,高将军与萧仪同的这两策,敢问明公意下,以为何策可用?” 「13.1」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七章 谏言长史谏将军 “要干,咱就干场大的!武安郡兵如果当真敢南下来援魏郡,我的意思,咱就先把武安郡兵歼灭!”李善道说出了他的选择,昂昂然坐在马扎上,环顾众将,说道。 这是李善道、魏征、刘黑闼三人今早计议过后的一致决定。 刘黑闼说道:“正是!他妈的,我军没去惹武安,武安若竟来惹咱,那咱就让他来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先他娘的把武安郡兵歼灭,然后我军再安安心心地攻打安阳。” 李善道问众将:“公等以为如何?” 萧裕、高曦等或彼此顾视,或沉吟思索。 不多时,众将相继表态,俱是言道:“好!便从将军之意,武安郡兵若来,就先把它歼了!也好借此扬扬我军的威风,让武安、魏郡的贼官贼将,知知将军的威名!” 还是那句话,薛世雄部、清河坚城这样的大仗都打过了,一个武安郡兵算的甚么?诸将对之却是皆无畏惧之心,且因李善道、刘黑闼的话,反而无不被鼓舞起了更加高涨的斗志。 斗志是鼓舞起来了。 但“武安郡兵如果南下,就先把武安郡兵歼灭”这一决策后头所含着的两个重要意义,李善道、刘黑闼却尚未与诸将讲说清楚。 魏征因就做了个补充的发言,将这两个重要的意义讲与诸将来听,说道:“武安郡兵若南下,便先歼武安郡兵,不仅只是扬我军威名的事,对我军底下的攻战来说,还会有两个很大的好处。一个,兵法云之,外无必救之兵,内则无必守之城,即刘仪同刚刚所言,只有把武安郡兵先歼灭,才能彻底断绝安阳的外援,我军也才能安安生生地围攻安阳;另一个则是,如能将武安郡兵歼灭,武安郡的守备势必就将空虚,那攻下安阳以后,我军便可顺势北取武安矣!” 诸将悉以为然。 便就此定下,武安郡兵倘使南下,便先歼灭武安郡兵。 决定既下,就又有一个问题出来了。 怎么歼灭? 马周提出了这个问题。 李善道已有定计,说道:“武安郡兵到底会不会南下,咱现下还不确定,这是第一;如果它确实是要南下,也只会在我军开始围攻安阳之后,才会南下,这是第二。是以,具体到怎么歼灭它的问题上,我意是我军可仍按原计划,往攻安阳,若其果真因此南下,咱再急还歼之!” 众将的目光齐刷刷,转向了地图上。 从邯郸南下,进入魏郡后,正对着的第一个县城是滏阳城。 安阳与滏阳两座县城之间,虽然隔着洹水、漳水两条河流,但距离并不为远,直线不到百里。 这也就是说,急行军的话,加上渡河的时间,最多一夜半天,就能从安阳疾行到滏阳。 李善道“先佯攻安阳,待武安郡兵南下入魏郡之后,再旋师歼之”的计策,完全可用。 众将轰然应诺,齐声答道:“谨从将军之令!” “早上拔营时,接到了赵将军的最新军报。昨天,他试着攻了尧城一回,尧城是个才筑了没两三年的新城,城墙坚固,守卒约有千人,反抗较为顽强。只靠赵将军一部,短日内难将此城攻克。今天和今晚,你们各部的将士好生休整,明天一早,咱们就南渡洹水,先与赵将军合兵,将尧城拔掉,随后,即转攻安阳!”李善道站起身来,叉着腰,沉声下达将令。 …… 张升是洹水县人。他的部曲,也多是洹水人。从其部将中,择了稳重一人,领率其部,替换下陈敬儿部先行入城的千人,李善道令之留守临漳。其余主力,次日上午拔营,南往尧城。 临漳南与尧城接壤。 尧城县城在临漳县城的基本正南位置,两座县城相距四五十里。 却尧城县城与安阳县城相同,亦是在洹水南岸,并且是紧邻洹水。 行军三十多里,离洹水还有二十来里地之际,忽有一道紧急的军报从尧城县城方向呈来。 李善道坐在马上,一手揽缰,一手拿这军报来看。 看未两行,他神色骤变。 魏征在旁问道:“明公,怎么了?” “今天早上,即我军从临漳拔营时候,赵将军营遭到了李大黄的突袭。” 魏征怔了下,说道:“李大黄?” 李善道把军报递给魏征,让他自己看。 魏征两腿夹紧马腹,侧身接过军报,飞快地将之看罢。 却原来是今日一早,李大黄引率骑兵千人,忽然出现在了尧城城下的赵君德营外。当时,赵君德部的部曲刚吃过朝食,正在列队出营,毫无防备,遂被李大黄引骑突击冲杀,伤亡颇是不小,只战死的就近百十。亏得赵君德领着他的亲兵,亲自压阵,才算没被李大黄冲进营中。 急报的末尾写道:赵君德收拢出营兵士,还入营中之后,李大黄犹在营外耀武扬威,詈骂不止,还令他的随从骑兵下马,对着营门撒尿,嚣张至极。赵君德有心整军出营再战,但李大黄骂辱了会儿后,没等他再率兵出营,却亦未入尧城县城,而就引骑西走,不知何处去了。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把急报还给李善道,魏征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不会因为李大黄的嚣张行径就生气,他眉头略微皱起,沉吟着说道:“明公,李大黄今早突袭赵将军营,若仆料之不错,这一定奉的是魏郡通守裴叔仁的令。裴叔仁把他从临漳召回,却没想到,紧接着就令他去攻赵将军营了!” “玄成,你说这李大黄偷袭得手,引骑西走,他会是去了哪里?” 魏征揣测说道:“不外乎两个可能,要么是西还安阳了,要么是仍潜在尧城地界,窥寻战机。” 打了这么多仗了,李善道这还是头一次吃敌人偷袭的亏,他将恼怒的情绪平复下来,琢磨了稍顷,令道:“知仁,代我起草,传令赵君德,我军至迟傍晚时分,便可抵达尧城城外,令他在我军抵达前,今日不要再遣兵出营,同时,择派斥候,寻找李大黄部现在的位置。” 杜正伦笔走龙蛇,将这道军令写好,落了将印,便由王宣德选派吏卒,即刻送去赵君德营。 军令送走后,杜正伦忍不住愤愤地说道:“明公,赵将军营此被李大黄突袭得手,却一大半的罪过,都在王德仁!其部到今才刚过龙山,离灵泉还有三二十里!他部如是能够遵照明公的军令,已在灵泉城外,裴叔仁必定左右为难,又怎会还敢遣李大黄引骑突袭赵将军营?” 人烟密集之处,县邑就多。 县邑一多,有好处,好处是人口多;也有坏处,坏处就是县城与县城之间的距离太近。 比如安阳到邯郸,两个县分属两郡,相距才不到百里;又比如安阳到尧城,两座县城间的距离就更近了,和从临漳县城到尧城县城的距离相似,也是只四五十里远。 那对於骑兵来说,这短短的四五十里地远近,乃至用不着朝发夕至,无非就是半天的路程。 换言之,亦即如果一个县遭遇到敌人的进攻的话,邻县的支援速度会很快。 李善道其实也正是基於这点考虑,所以才会在制定攻打魏郡的方略时,针对南战场的前期作战,故此定下了“王德仁、赵君德两部同时对灵泉、尧城展开进攻”的这一计划,但是因为王德仁部的迟迟未至,赵君德部今天因乃吃了这么一个大亏。 “其部到今才刚过龙山”,杜正伦指的是今天上午,行军途中,接到的前日派去找寻王德仁部现今位置的斥候的回报。龙山,是位於灵泉县城与林虑县城间的一座山。王德仁部直到现下为止,居然是才刚过了龙山,距离灵泉县城还有三十里地上下。 李善道心里对此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杜正伦、魏征等看到的是,他在听了杜正伦此话后,只是摆了摆手,简单地说了句:“赵君德营遭袭,有我之过。李大黄前日撤回安阳的时候,我就应该预先考虑到,他有可能会突袭赵君德营。我未能虑到此点,没有能够提前提醒君德,此我之过。李大黄今已然突袭得手,这件事不必再说了。”令道,“传令各部,加快行速!” 将赵君德的那道军报给杜正伦收好,他打马一鞭,奔往前行。 魏征、杜正伦等互相看了眼。 杜正伦说道:“长史,王德仁消极怠战之意,已是暴露无遗。於今安阳守军得了李大黄部的补充,来日围攻安阳,定是一场硬仗不说,武安郡兵现也有南下来援安阳的可能,接下来的仗都不好打。王德仁若一直都是这般消极怠慢,那他就不但帮不上我军,只怕还会像这次一样,拖我军后腿。长史素得明公亲敬,对此不宜不发一言!愚见,宜向明公进谏,劝说明公,当找个机会,狠狠地责罚王德仁一下,以使他不敢再消极怠战!免误明公取魏大事。” 进谏这事儿,还用杜正伦来建议? 魏征自是自有主意,点了点头,没多再说。 见李善道驱马行得已远,两人紧忙催马追赶,且也不必多提。 …… 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到了洹水北岸。 渡过洹水,再前行不远,已至尧城城北。 从东边绕过尧城,李善道传下命令,令各部分在尧城东、西两边筑营,自与魏征等,在出迎的赵君德的开道下,先去了城南的赵君德营。 辕门外,早上那一仗留下的将士们的血迹,还残留在地。 一些箭矢也还没有清理干净,杂乱地掩在尘土中。 李善道略微驻马,望了望远近残留的血迹、箭矢等,问赵君德:“总计伤亡了多少部曲?” “回将军的话,当时俺部兵马正在出营,前部兵马刚出,后部兵马还在营中,一点防备也没有,李大黄突然就引骑冲了过来,战死了八九十个,伤了一二百个。”赵君德恼恨地说道。 李善道问道:“李大黄及其所率骑兵的踪迹,探查到没有?” “在西边十几里外的一片稀疏林中,找到了些马粪,还有马蹄的印迹。顺着马蹄的印迹,追查到官道上,见这马蹄印,一路往西边的安阳方向去了。这狗日的应是已经还回安阳。” 李善道抬头,张了眼北边的尧城县城,问道:“李大黄袭你营时,尧城县兵未有出战?” “有出战,但是尧城县兵出城时,俺已将营外的部曲收拢进了营中。尧城县兵因又退回去了。” 李善道说道:“君德兄,你这场败仗,有我的责任,也有你的责任。我的责任,已与你说过。你驻营在此,为何不多遣游骑,巡查周边,而致使李大黄引骑掩伏在了只距你营才十几里外的林中,你竟都不知?大意至此,这是你的责任!君德兄,没有百战百胜的将领,吃一次亏不算甚么,要紧的是,你须将此教训牢记!这回,就不处罚你了,再有下次,军法不容情矣。” 赵君德既恼又愧,脸膛涨的黑红,说道:“是!大意轻敌,是俺过错!郎君放心,绝不会再有下次!再驻营时,二十里方圆,俺都尽放游骑!”着实懊恼因为大意而吃的这次亏,他请战说道,“郎君,李大黄这贼厮若敢再来,敢请郎君令俺迎战,必将他宰了,以出这口恶气!” “今我大军已至,料他胆子再大,也定是不敢再来了。进营吧,议议底下的攻尧城此战。” 计议到入夜,商定了攻尧城的办法。 次日上午,攻城部队络绎出营,开到尧城城外列阵。 「13.2 求月票!求推荐!」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八章 既下尧城向安阳 一则,在经过攻打清河县城这一战的艰苦锻炼之后,上到李善道,下到参与过清河此攻坚战的各营将士,皆已有了较为充足的攻坚经验。 二来,尧城尽管是座新城,也的确颇为坚固,但比之清河县城,仍是不如。一方面,占地面积比清河县城小;再一方面,城上的投石车、弩车等防守军械也没清河多。 遂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在李善道的指挥下,其军兵士就有条不紊地,尽数清除掉了守卒设在城外的鹿砦、拒马等阻碍,并且护城河也顺利地填上了。——比之攻清河县城时,不仅在用时上短了很多,因有清理清河县城外阻障的经验在,兵士们在清理过程中的伤亡也少了很多。 第三天起,正式的攻城展开。 尧城北边离洹水太近,布不开阵势,便北边未攻,为降低城内守卒的斗志,又空出了可以通向安阳的西边,也没有进攻,李善道将加上赵君德营在内的近三万之众的步卒总兵力,分成三部,轮换猛攻东、南两面。因为兵力充足,却是攻势一起,便日夜不停。 连着两天两夜,尧城上下,矢石如雨,杀声不绝。 攻城的义军战士前仆后继,守城的守卒目不交睫,城内的士民惶恐骇惧。 两百人一团,近三万众的攻城兵力,总计为一百四五十个团。 在这些轮替参战的众多团中,最为显眼的当数三团兵马。一团是高举着“清河团”旗的高延霸营的一团;一团是高举着“清河攻坚团”旗的陈敬儿营的陈虫儿团;一团是高举着“清河尖刀团”旗的焦彦郎营的一团,——这团即是攻清河时,跟着罗龙驹冲上城头的那个团。罗龙驹因其在清河一战中的战功,现已於前时的整编中,被李善道擢迁为了焦彦郎营的副将。 每当轮到这三团上阵的时候,那当真可以说是万众瞩目。 这三面荣誉团旗,不但比一般的团旗高大,而且是红色的旗面。红的旗底上,绣着黑色的大字,当再被壮勇的猛士高高擎起,旗帜飒飒地飘扬於战场上之时,实在是极其的夺人眼目。 就连在后方观战的李善道等,亦能远远地在鏖战的战场上,望见这三面旗帜。 每当战鼓擂动,号角吹响,这三面高大鲜艳的荣誉团旗,只要是在战场上,每次总是率先发起进攻,引领着其团的将士奋勇而上,迎着箭矢和滚石,攀附云梯,纵有伤亡,死战不下。 “这就是荣誉感啊!”李善道摸着短髭,远眺着将士们的勇敢进战,欣慰地想道。 唯有当一支部队产生了荣誉感的时候,这支部队,才不再是乌合,才算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攻城第三日下午,又是罗龙驹的那个“清河尖刀团”,第一个杀上了城头。 两天两夜,外加半日的不间歇猛攻,已将尧城守卒的士气打垮,却没再像清河城的城头那么难夺,一个冲锋,杀上城头的清河尖刀团就在城头上站稳了脚。紧接着,后续的部队源源不断,一个又一个的队、旅、团,经由这个缺口,攀到了城上。战果迅速扩大,不到半个时辰,这面城墙就被彻底地占领。守卒溃败逃窜,守将连杀数人,也难以再挽回局面。 暮色笼罩了四野和城上时,城门被冲进城中的战士从内打开,尧城县城宣告攻陷。 …… 尧城令名叫崔信明,其身出自清河崔氏青州房。 青州房是清河崔氏的定着六房之一,从其始祖崔琼到崔信明,由南燕而至於今,已是第八代。 毕竟祖上为同一个祖宗,俱是清河崔氏的族裔,崔义玄和崔信明虽不认识,谱系一论,两人却也就攀上宗族关系了。崔信明自恃出身高门,尽管已成俘虏,被罗龙驹押来见李善道时,颇为倨傲。李善道现没功夫多理会他,就把他交给了崔义玄,其若肯降,便留用之;若不肯降,看在崔义玄的脸面上,李善道交代,那就把他礼送出境就是。这些,且也无须多说。 却说攻尧城期间,斥候两次探到,有一支从安阳出来的骑兵,打着“李”字旗,徘徊在攻城战场的一二十里外。这支骑兵,肯定仍是李大黄所率的偷袭赵君德的那支部队。赵君德营只有四千步卒,李大黄还能突袭一下,李善道这一率主力到达,兵马已达三万,且李善道攻城之外,警备森严,借给李大黄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再来突袭了,因自始至终,他亦只是领着他那千数骑兵,在战场外晃悠而已。到尧城被打下以后,斥候再探,他已率部西还安阳。 刘黑闼甚是惋惜:“贤弟,可惜没把右一骑营也带来。若是右一骑营也在,合萧仪同营,四千骑,足能把李大黄这贼厮给兜住,包围歼灭掉了!却今只能任其遁走。” 打魏郡,主要是攻坚战,骑兵基本用不上,故此李善道此回只带了萧裕一营。达奚神秀营与其也带来,还不如把之留在武阳,多给其营些操练的时间,以尽可能快地提升其营的战斗力。 “尧城已下,王德仁部前日也总算已到灵泉城外,接下来,我军即是围攻安阳。贤兄,李大黄及其所率之骑,咱们有的是机会将之歼灭,以为君德兄报仇。”李善道看着军报,说道。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军报是王君廓派人送来的。 定下了“如果武安郡兵南下,就以佯攻安阳,诱其深入之策,以先将其部歼灭”的战法后,李善道这几天,与王君廓之间书信来往不断。王君廓往武安郡内遣了大量的斥候,加上王君愕在邯郸的朋友的通风报讯,这支自永年出来的武安郡兵的动向,却是被侦查得清清楚楚。 三天前,这支武安郡兵到达了邯郸。 已经查探明白,其兵数共约四千,多是步卒,骑兵约近千骑,其主将系是武安通守袁子干。 又据王君愕在邯郸的朋友的来书中言,袁子干的此率部出永年、至邯郸,好像是因为一个叫刘之才的邯郸士人的建议。王君愕倒是知道刘之才这个人,称他是个“稍有智谋之士”。 刘黑闼问道:“贤弟,王君廓又报来了甚么消息?袁子干有没有率部再南下?”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暂时尚未再有南下,袁子干及其部,现还仍驻在邯郸。”将王君廓的来书给刘黑闼看,说道,“王君廓此道来书中禀报的是,袁子干在邯郸张贴榜文,招募壮勇,并请了武安军府的鹰扬郎将到邯郸与他见面,又遣吏下乡,募集粮秣。” 刘黑闼大略扫了眼王君廓的来书,抬起头,说道:“招募壮勇、邀见武安军府郎将、募集粮秣?哎哟,贤弟,瞧袁子干在邯郸闹出的这番动静,这厮还真是有南下来救安阳的打算?” 李善道命令帐下的杨粉堆:“再往安阳方向、洹水两岸遣些得力精干的逻骑、斥候,务要将洹水两岸控在手中。如擒获到有袁子干遣来安阳的信使,速带来我见。” 袁子干若是果真打算南下救援安阳,常理计之,他必定会先遣吏人与安阳城内取得联系。李善道早是已虑到此点,因在攻尧城之前,他就已令杨粉堆多安排人手,潜伏在安阳城外一带。 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袁子干遣来与安阳城中联络的吏员。 杨粉堆应诺,立刻出帐,去安排此事。 前脚杨粉堆出帐,后脚魏征、崔义玄等进来。 魏征禀道:“明公,城内安抚诸务,都已布置停当;明公‘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凡县之豪杰、俊秀,愿肯从附者,一概量才任用’的命令,也安排下去了。” 却“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县之豪俊,愿从附者,一概任用”的此令,看起来似是有些眼熟?也的确是眼熟。这一条正是李渊一两个月前在西河时曾经用过的那条举措! 李善道这是在学李渊。 攻下洹水县城后,他就照搬了李渊此措,在洹水已用过一次,效果颇为不错。 乃在临漳和这次又刚打下的尧城,他再次使用。 且他已决定,将此措确定为以后每攻下一座城、一个郡后的固定政策。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却是说了,“凡县之豪杰、俊秀,愿从附者,一概任用”,这一条有什么可学李渊的?以前每打下一座城后,李善道不就已是在这么做了么? 却实际上,李善道之前的“豪俊愿从附者,一概任用”,与李渊在西河郡的“一概任用”,往深里分析,两者只是在表面上看着相同而已,本质上,其实则还是存在着显着的差异的。 李善道之前的“一概任用”,所针对的对象,是真正的“豪俊”,换言之,他以前的这个做法,论起本质的话,还仅只是一个“招贤纳士”之策;而李渊的这个“一概任用”,就不然了,他是不论贤愚,哪怕你只是个小地主、市井轻侠,只要你愿从附,就统统授给官职。 用后世的话说,即李渊的这个“一概任用”,他的本质并不是在为他“招贤纳士”,而其实是一个“统战”的政策,他是在通过此措,对社会上各个阶层的人,进行大范围的“统战”。 贤士,当然还得在招,但统战的威力,李善道作为一个后世来人,他岂不清楚? 所以,在琢磨明白了李渊在西河郡“一日授官千余”此举背后,所蕴含的“统战”真意之后,李善道从善如流,便趁着李密给了他授官之权的机会,将李渊这一举措,拿来学习效仿之了。 又至於“民年七十已上,皆除散官”,这一条也是统战。 如果说“豪俊任用”针对的统战对象是有些地位的人的话,这一条的统战对象则便是平头百姓了。同时,尊老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早在汉时,民年七十以上,就赐鸠杖,见官不拜,时不时的朝廷还会赐酒肉与之,这一条也算是继承了这种优良传统,显出了李善道的爱民之心。 还是那句话,军事是为政治服务的。 打仗的目的绝不为的是只把一座城打下,城打下后,怎么才能尽得此地之民心,才是目的。 每得下一城、一地后,在对当地百姓的安抚、贤人的招揽方面,李善道大多数时候,费的心力,比打这座城时还要多!好在他现今帐下的政治这块儿的人才,慢慢的在增多,比如魏征、于志宁,包括新投的崔义玄等,在政治这块儿都有一定的能力,如今已能帮他分担不少。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善道点点头,请魏征、崔义玄等入座,说道:“辛苦长史、参军了。” 崔义玄迟疑了下,说道:“明公,仆再三劝说崔信明,他是个榆木脑袋,却就是不肯降从。仆现下也是已无别的办法。敢问明公,崔信明如何安置?是仍囚他在军中?” “不肯降,就随他吧。我不是已与公说过了么?他若不降,就放他还乡。” 崔义玄松了口气,赶忙应道:“诺。那仆明天就给些路费与之,放他还青州。” “我听说从县寺后宅搜出了不少财货?都是崔信明的吧?全都还给他。” 崔义玄敬佩地说道:“明公大度,今世之萧王也!” 李善道一笑,说道:“萧王,我怎能比?若比,那也是魏公才如萧王。参军此言误矣。” “是,是,仆比拟不当,敢乞治罪。” “罢了,这个就不多说了。”李善道摸着短髭,思忖了片刻,说道,“尧城已下,各项安抚事宜,也已经布置妥当。我意休整一日,便兵向安阳。贤兄、长史,如何?” 魏征说道:“各营伤亡的统计数字已然汇总,数日攻城,各营部曲共计伤亡四五百。伤亡不大。得了城中缴获的补充后,箭矢等物现亦充足。休整一日便向安阳,仆以为可也。” 刘黑闼说道:“贤弟,王德仁部刚对灵泉展开围攻,灵泉还没打下。咱们要不要先再遣兵相助王德仁,将灵泉打下,然后再围攻安阳?” “且先到安阳,我召王德仁一见,问问他的意见,再定要不要助他攻灵泉此事吧。” 王德仁说到底不是李善道的部属,他现又有“安阳县公”的封爵,政治上的地位不比李善道低,固然按照李善道原定的计划,是先分别拔掉尧城、灵泉,然后再合攻安阳,但王德仁想不想李善道帮他,这却的确也是得问问他的意思,之后才能决定。 刘黑闼便也就不再多说。 余下诸人皆无异议。 就当日向各营传下了休整一日,转向安阳的军令。 休整一天过后,已是九月初,这日早上,除留赵君德营一部留守尧城,主力开拔,便向安阳。 行军一日多,到达安阳城外。 安阳城北临洹水,不宜筑营,分在东、南两面择地筑营。 李善道令传西边数十里外的灵泉城外之王德仁营,召王德仁来安阳见面,以商议底下的作战。 …… 召令当天晚上被加急送到了王德仁营中。 看罢,王德仁随手把之丢到了案上。 「14.1.」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疾为辞惹众怒 帐中人不多,只四五个王德仁的心腹在。 一人问道:“阿耶,李善道又聒噪什么了?还是催促咱们快些打下灵泉么?” 这人二十多岁,膀大腰圆,魁梧健硕,是王德仁的从子,名叫王大豹。 王德仁说道:“倒没再催咱打灵泉,他已打下尧城,兵到安阳,请俺去安阳与他一会。” “安阳?安阳有甚可去的!……阿耶,他莫不是想调咱与他一同围攻安阳?” 王德仁说道:“他这封来信里,只说了请俺去安阳,没提别的。” 又一人说道:“将军,末将愚见,安阳不能去。李善道兵进魏郡以来,真是没想到,这厮居然连战连胜。洹水、临漳相继已被他得,尧城现也已被他打下。咱若是再去安阳,与他合攻,安阳这城,没准还真能又被他打下!到那时候,魏郡可不就要落到他的手中了?” 这人三十来岁,名叫孙朗,原也是一支义军渠率,后附了王德仁,现是王德仁帐下的勇将。 坐在帐中众人下首的一人,看了看孙朗、王大豹,起身来,与王德仁说道:“明公,李将军此攻魏郡,上是奉的魏公之令。魏公亦有令旨下与明公,令我军听受李将军节制。既然如此,那今李将军来书相请,末将愚见,明公是不是最好还是去安阳一趟,和他见上一面为是?” 这人也是三十来岁年纪,名叫慕容孝德,坐着的时候已显高大,这一站起来,更是了不得,足得有近八尺之高,他却不是汉人,是鲜卑人,系东魏、北齐时名将慕容俨的族裔,其家在成安县,——也就是王君廓现正在攻打的那个县。海内大乱以后,他聚了些乡兵,以保全乡里,但后来被王德仁打败,王德仁喜其雄伟,又重他出於名族,因招降了他,对他颇为重用。 王德仁尚未答话,又一人说道:“见甚么?见个鸟!入他娘的,咱老子们在魏郡待得好好的,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他李善道不在他武阳待着,没来由的,却打着魏公的旗号,忽然来侵我郡。甚么‘上奉魏公之令’?俺早就说了,魏公忙着打洛阳,怎会有功夫顾咱魏郡?这贼厮分明是不知用甚么言语,哄住了魏公,无非借着魏公来压阿耶,贪咱魏郡的必实是他这贼厮!” 这人亦是王德仁的从子,名叫王大熊。 王大豹接住王大熊的话,说道:“阿熊说得没错!阿耶给魏公脸面,今率我等出林虑山中,来帮帮他李善道,打打灵泉城,已是仁至义尽!还再帮他攻安阳?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孙朗说道:“不错。将军,安阳,咱绝不能帮李善道去攻。军报言说,李大黄前时不是从临漳率部撤回了安阳么?加上李大黄部,安阳守卒现已五六千之众,裴叔仁又是个知兵能打的,只要咱不去帮他,单靠李善道那两三万兵马,末将愚见,他恐怕是很难将安阳打下! “将军,咱就在灵泉不动,跟他耗!耗到他打不动、受不了时,他自然就会撤兵,回去他的武阳了。则至彼时,这魏郡,就还是咱们的!” 王大豹哼了声,说道:“裴叔仁是好欺负的么?安阳城,咱也不是没打过,打了两三次了,打得下来么?李善道别觉得他攻下了清河城,就能来打安阳了?阿耶,就让他打!莫说两三万兵马了,再给他两三万兵马,这安阳城,他也打不下来!咱就等着他灰溜溜地退兵便是!” 慕容孝德迟疑了下,说道:“明公,话虽如此说,可是……” “孝德,不必多说了。”王德仁止住慕容孝德,说道,“五郎、大熊、大豹说得对。魏郡是咱兄弟们的立身之基啊。这魏郡,若竟被李善道得去了,咱兄弟们何处安身?魏公虽给了俺一个‘安阳县公’的封爵,县公,又不是总管!这安阳,无论如何,咱是不能帮李善道打的。就让他自己打去吧!俺这就回书一封与他,便说俺偶染风疾,正在养病,没法去与他见!” 孙朗笑道:“‘偶染风疾’,将军的这个借口妙啊!不仅可以此不去安阳,且则接下来对灵泉城的攻战也可暂停。妙得很!将军,就以此回复李善道!” “孝德,这封回书,你代俺写。” …… 将王德仁的回书连着看了两遍,李善道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确定没有看错。 李善道瞧着这回书,笑了起来。 呈回书进来的是王宣德,他问道:“郎君,回书里有何可笑之处?” 李善道没有回答他,收起笑声,忖思了会儿,令道:“给王德仁回书……” 王宣德应诺,说道:“郎君稍待,俺这就去请杜记室来。” “不,回书你来写就行。告诉王德仁,闻其感染风疾,我很担心,正好我营中有治风疾的良药,特遣吏与他送去,希望他好好养病。另外,再告诉他,最多三天,我军就能将安阳城外的阻障清理干净,护城河填平,三天后,我军就会对安阳县城展开围攻。灵泉,小城耳,其现以万人围城,令他五日内,务必将灵泉拔取,然后引率其部,来安阳与我军会师。”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王宣德飞快地将李善道命令的内容先记在纸上,记完,见李善道没有别的说的了,问道:“郎君,王德仁感染风疾了?怎么这么巧?郎君的召书刚到,他就生病了?是不是托辞?” “记下了么?”李善道指了指王宣德刚记他命令内容的纸,问他说道。 王宣德答道:“回郎君的话,记下了。俺再作些润色,请郎君审阅。” “不用润色了,落印、封口,找些治风寒的药,一并送与王德仁。” 王宣德楞了下,他方才是速记,没有润色不说,字也写得潦草,但李善道既令下了,他便恭谨应诺,就落了右武候将军的印章上去,封好了口,乃又问道:“郎君,遣谁送信与药?” “你带上一团兵,亲自去。到了王德仁营,将此信与药,当面交给王德仁。并将我命他五日内攻下灵泉之此令,再当面地给他下一遍!其后,你别急着回来,便暂留王德仁营,看看他是怎么攻灵泉县城的!”李善道说话的语气没甚异常,然王宣德听出了内似含有的怒气。 泥菩萨还有三分气性,何况李善道! 再为攻魏郡的大局起见,对王德仁可以一再迁就,你王德仁行动迟缓,间接导致赵君德部被李大黄偷袭得手,因赵君德之此败,其中也有李善道、赵君德自身的原因,可以迁就;你王德仁终於是到了灵泉,却不肯好好攻城,反正原先也没指望你来帮着打安阳,也可以迁就。 但现在,只是召你来安阳一见,商议一下底下的作战怎么打,你这贼厮却竟也不肯来!不肯来的原因,还是个一看就是假话,很敷衍的“偶染风疾”,这太不把李善道放在眼里了! 李善道好歹也是大仗、硬仗不知打过多少,於今已是名震河北,坐拥数万强兵的一方诸侯,连李密、徐世绩对他,现亦俱甚为拉拢,你王德仁是个什么东西,敢这般拿大骄慢? 如果不是安阳还没有打下来,如果不是武安郡兵可能将要南下来救安阳。 李善道只怕怒气早就压抑不住,现在就要拾掇拾掇他王德仁了! 但还是那句话,为了大局起见,——至少不能把王德仁推到敌对的一方,从而加大自己攻魏郡的难度,现却还是得忍住气,不能拾掇他,可却也决不能再由任他这般的拿大骄慢,不知他几斤几两重了,是以,先派个得力吏员过去,敲打敲打他,已然是势在必行,非做不可了。 遣一吏到王德仁军中,既作为双方的联络员,也作为监军的角色,这其实是魏征等早前就已向李善道提出过的建议。李善道出於各种考虑,一直尚未把这件事落实。现也算是借此落实。 王宣德对魏征等之前的那个建议,当然知道,这时一听李善道的命令,即知了李善道派他去送信的目的,就凛然领命,应道:“请郎君放心,到了其营后,俺定首先看看,他王德仁是不是真的病了,其次,也定会加紧督促他攻打灵泉,务必五天之内,为郎君攻下灵泉城!” “你现就去寻董法律,从其营调兵,兵调好后,就去其营。” 王宣德应诺,便接住调兵的虎符,捧着李善道给王德仁的回书,退出帐外,调兵去了。 等将随他去灵泉的那团兵马调毕,他又回来,向李善道辞行过,自就率兵出营,灵泉去也。 这是李善道兵到安阳城下的第二天,围城各部的营垒还没有全都筑好,一团兵马西向而去,颇是引人注目,很快,魏征等和刘黑闼、高曦、萧裕、高延霸等各营营将赶来了李善道中军。 入帐内,见到李善道。 刘黑闼问道:“贤弟,适闻报,一团兵向西边灵泉的方向而往,是贤弟差遣去的么?可是王德仁已有回信?他回信中怎么说的?何时能到安阳?” “贤兄请自己看吧。” 刘黑闼打开李善道帐下吏取来的王德仁的回书,略略看了,勃然大怒,拍案骂道:“将贤弟当三岁孺子来哄的么?‘偶染风疾’?染他娘娘!显是不肯应召来谒贤弟的拙劣借口!” “他不肯来见我,所以我就令宣德去见他。” 刘黑闼怒道:“这贼厮鸟,仗着手下有几万部曲,就敢这等的骄狂?” 高延霸窜起身来,大声说道:“郎君,怎不令小奴去见这贼厮鸟?若令了小奴去,必将他猪狗一般的捆了带回,任由郎君治其不恭之罪!”义愤填膺,满脸都是主辱臣死的赤诚忠心。 魏征倒是很赞同派王宣德去,说道:“王参军智虑周详,胆气壮勇,明公使他往见王德仁,可谓择人善用。王德仁的确很不像话,也只有如王参军这样的沉毅壮士,或可能稍遏其骄纵。” 高曦问道:“将军,王德仁不肯来谒见将军,那底下来的战事,灵泉那边,我军还帮不帮王德仁打了?不帮他的话,诸部营地,今晚就能尽数筑好,则便明日即开攻安阳城?” 萧裕皱眉说道:“王德仁都不肯来谒见将军,我军还怎么帮他先将灵泉攻下?眼下来看,怕是只有暂丢下灵泉不管,先对安阳展开攻势了。”顿了下,又说道,“反正好在不论灵泉有没有先行打下,现有王德仁部围在灵泉,至少灵泉的守卒出不得城,干扰不了我军围攻安阳。只是唯有一点,王德仁率来助战的万人部曲,攻安阳此战,我军想来是指用不上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用不上就用不上!清河坚城,咱能打下,一个安阳,我军还攻不下了?”高延霸哼唧说道。 刘黑闼以为然,说道:“正是!一个安阳城,便不用他王德仁,咱一样也能攻下!”又再重重地拍了下案几,说道,“且待打下安阳,入他娘娘的,再寻王德仁这贼厮,治他的罪!” 魏征说道:“明公,如果不先打灵泉,明日就开攻安阳的话,此外还有个问题,就是武安郡兵。到现在为止,仍是只闻报袁子干在邯郸招兵募粮,他到底是不是要南下,至今尚不能确定。那明天若开攻安阳,是按依明公的原定计划,只先作佯攻,抑或是改变前意,换成真攻?” 自兵入魏郡以后,王德仁种种的消极、不配合,着实是激起了众怒。 大家伙你一句,说一句,说了半晌。 话到此处,闻得魏征此问,众人都停下了话头,看向李善道,等其决定。 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王德仁骄纵不骄纵,不必多说。公等适才所言,我总结一下,总共提到了三个内容。一个是灵泉,一个安阳,还有就是安阳是佯攻,还是真攻。先说灵泉吧,我已给王德仁下令,命他五天之内,攻下灵泉县城。咱不去帮他了,让他自己打!再说安阳,便明天就开始攻城!至於真攻、佯攻,我的意思是,袁子干尽管仍还在邯郸,他的真实意图,咱们现确然是还不能搞清楚,但也正因尚未搞清楚,是以,明日攻安阳,仍还是按计划,佯攻!佯攻上个两三天,再看看袁子干的动静,他如仍滞留邯郸,我军就再改佯攻为真攻。” 王德仁的拒绝来见,说实话,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 真是没有想到,见,这厮都不肯来见一面。 但却不能因此,影响底下的作战。 底下的仗该怎么打,还是得怎么打。 三言两语,李善道捋清了底下的战事怎么打的问题,魏征、刘黑闼等又就此略微讨论了会儿,俱皆赞成他的决定。便就定下,明天开始对安阳展开佯攻,同时,密切关注袁子干部的动向。 却次日凌晨,头晚已得军令,将对安阳开始佯攻的各部将士还没睡起,城南忽有喊杀响起! 天还没亮,帐外黑漆漆的一片。 数吏奔进帐中,急报李善道:“一部贼兵自城南贼营出,袭击赵将军营!”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章 武援传信安群心 王君廓被从梦中叫醒以后,随手擦掉口水,癔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问道:“甚么?” “贼官兵夜袭!”赶来报讯的是李孟尝,仓急地叫道。 王君廓按住床头,赤足跳到地上,一手扯衣袍来穿,一边惊异问道:“哪来的贼官兵?” “从北边杀来的!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王君廓营筑在成安县城的东边,敌人从北面而来,那应该就不是成安县城的守卒。 好个王君廓,脑子转得快,一下就猜出了这路夜袭敌兵的来路,骂道:“狗日的,武安郡兵真的南下了?”问道,“来了多少贼官兵,现距咱营还有多远?” “夜深难辨,不知来了多少。游骑刚才奔回来报时,说距营最多还有三四里地!” 王君廓问道:“是只朝咱中军营来了,还是怎么样?” “游骑没有探清,一见有贼官兵袭来,就赶忙回来禀报了。” 王君廓骂道:“入他娘的,废物!”衣袍已经穿好,喝令说道,“甲、甲!老子的甲呢?” 几个亲兵从甲架上,将他甲内的衬衣、铠甲、兜鍪拿来,七手八脚地帮他穿戴。 “你还在此作甚?赶紧去令君愕和我阿耶击鼓召兵,守营迎战!”王君廓推了李孟尝一把。 王君廓带来打成安的部曲共三四千人,分成了三营。王君愕、王实谨各领一营,分置在他中军此营的南、北两处。三营一字排开,王君愕、王实谨两营距中军营各约相距两三里地远。 李孟尝答道:“适来急报将军时,闻得老王将军和王将军两营都已鼓声响起,应是也已获报。” 王君廓侧耳向外听之,果隐约听到了从北边、南边传来的鼓声,并及其本营将士因受惊扰而起的嘈杂声,也一起传到了他的耳中,他紧忙再下令道:“咱营也把鼓击起,召兵士登营墙!” 李孟尝接令,掉头就往帐外跑。 “派人去给君愕和俺阿耶传令,无论贼官兵来袭的是谁营,哪怕是老子的中军营,未受袭的营也不准贸然出营往救!一切等到天亮再说!”在李孟尝奔出帐前,王君廓补充了一道追令。 李孟尝高声应着诺,掀开帐幕,冲出去了。 趁着帐幕掀开的这一瞬,王君廓往外望了眼,见帐外夜色犹深,问道:“甚么时辰了?” 帮他穿铠甲的亲兵中一人答道:“回将军的话,将近五更天了。” “入他娘!睡个觉也不让老子安生。”披挂好了铠甲,王君愕大步外出,将到帐门,想起了一物尚未取,略顿足,将亲兵从兰锜上取来奉上的长槊操住,喝道,“登营墙,从老子杀敌!” 漆黑的夜下。 营内惊起的将士们,有的光着膀子,惊疑於帐前;随着鼓声的响起,有的开始在找本队的队正集合,骂声、喝声、询问发生了何事的声,混杂一处,乱糟糟的;火把、篝火渐次升起。 营北,一支官兵,趁着夜色,步骑两三千人,则已杀至王君廓中军营前,不到两里之外! 又各有两支官兵,人数较这路兵马为少,约俱五百人上下,位置在这路官兵的后边,一居左、一居右,却是悄然地向着王君愕、王实谨两营通向王君廓营的必经之地潜行疾进。 营西,成安县城东城头,火把通明,亮如白昼,激昂的鼓声也已敲响,城门缓缓打开。 …… 成安县城向西南。 掠过漳水、过临漳县城、掠过洹水。 百十里外,安阳县城。 筑在城南的李善道部营,共有三营,一个是刘黑闼营,一个是赵君德营,一个是陈敬儿营。刘黑闼营在中,赵君德营在西,陈敬儿营在东。赵、陈两营与刘黑闼营皆相距数里。 从安阳城南外近处营中出来的这支守卒,人数不多,才有百人,当是一旅。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摸到了赵君德营外,但没能突袭成功,地被赵营的巡逻兵士发现了。 昨日定下了今日攻城,赵君德在接报时已经睡起,他登时勃然大怒:“狗日的!把老子当软柿子捏了么?李大黄这贼厮,袭老子一回还不够,於今郎君主力已在,他还敢来偷袭老子?还只用百人来袭?入他娘,瞧不起谁呢?点兵,从俺出营,休叫这这股贼守卒逃走了!” 披上铠甲,赵君德赶到辕门时,那来袭的百人守卒居然尚未撤逃,远远地散在营前的壕沟外,或挽弓向着营墙上射,或将擒获到的一个巡逻兵士按在地上,几个人朝着这兵士撒尿。 赵君德怒火冲头,厉声令打开辕门,引仓促集结好的数百部曲,便亲率之,驰马杀将出来! 那百人守卒不慌不忙,在其军将的指挥下,犹齐声笑骂:“来者可是赵贼君德?我家李将军令俺们特来问你:日前尧城一战,杀得你痛快不痛快?要是怕了,跪下磕三个头,饶你不死!” 骂了一通,直等到营壕上的吊桥放下,见得赵君德引众已出,将过吊桥,这百人守卒方才把擒获到的这个巡逻兵士杀了,发一声喊,向后退走。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却这赵君德,那也是骁将一员,他以前在清河,能聚得数千部众追随於他,只由此就足可见他的悍勇,前时在尧城城外,一个不小心,吃了李大黄偷袭的那么一个大亏,他已是以为耻辱,却现下,刘黑闼、陈敬儿两营就在边上,城东更是李善道的中军所驻之所在,而李大黄却不仅只用了百人,就试图来再偷袭其营,而且这百人还当众揭他伤疤,他当真是忍无可忍! 乃虽有部将进言“将军,不如先报禀总管,候总管之令,再作追击进战”,他怎生肯听!只管一叠声催促从他出营的部曲,叱咤喝令:“追上去!全给老子宰了!一个不留!” 他驰马最前,几个亲兵骑着马,紧跟在他的身边,余下出营的数百部曲皆是步卒,徒步追从。 那百人守卒退地挺快,壕沟外又有鹿砦、拒马,反拖延了赵君德等的追击速度。 待过了鹿砦、拒马区,赵君德看之,却这百人守卒已经退出得远了。赵君德不肯放他们走,打马提速,继续追赶。其营距离城南外的李大黄营,不到十里地远。守卒前跑,他在后追,不知觉间,渐蒙蒙亮的夜色中,李大黄营遥遥已可入眼。猛然间,赵君德心头忽觉不妙。胯下战马还在往前奔行,他正犹豫,还要不要再追,鼓声猛然响起,一拨骑兵自道边野间冲上! “老子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像你这么蠢的,头回见!蟊贼,授命来吧!”这拨骑兵当头之将,黑马大槊,身披精甲,后悬黄色披风,可不就是李大黄,却他哈哈大笑,马已至、槊急刺! 赵君德险之又险地侧身避过,勒马回转,往后头张了眼,跟他出营的数百步卒,现被落在一两里多地外,在他身边,而下只有他的那几个亲兵从骑,而望杀上来的守骑,少说一二百骑! 心往下沉、胆往上升! 赵君德生死存亡之际,勇气却是倍增,暴喝如雷,非但未有后逃,反而挺起手中槊,催动胯下马,并有一抹急智掠过脑海,口中叫道:“贼厮鸟!却中老子计也!”荡开李大黄刺来的第二槊,随之奋起力气,将手中槊使如大棍,直奔李大黄的头上甩打而去。 “计你娘!死到临头,还哄老子?”李大黄哪里会被他骗住?哈哈笑着,夹住马腹,闪开了他这一槊,命令从骑,“不需助俺,速往截杀跟着赵贼出营的那些贼兵!” 他身后的一二百骑守卒应令,分出了大半,便往南边一两里处的那数百赵营步卒杀去。 这要被这百余骑守卒杀到,前几天尧城城外吃的那个大亏,必然就要重现! 赵君德又急又怒,待要抛下李大黄,想要挡住那百余骑守卒,就不说加上他的亲兵从骑,他也就才几骑的兵力,又如何挡得住?单只眼前的李大黄,他就甩脱不掉。百余骑守卒纵马奔腾,急促的马蹄声,声声如敲打在赵君德的心上;百余骑守卒的喊杀之声令他睚眦欲裂! “李大黄!狗日的!有能耐,尽冲老子来使!欺俺步卒,算甚好汉?”与李大黄错马而过,两人长槊在半空交汇,交手第三合,赵君德急怒交际,大骂喝道。 北边不远,安阳的南城头上。 十余人立在城楼。 “李大黄部那百余骑杀向赵君德部出营的那数百贼兵,以及原在北走、现已掉回头来,也已在向那数百贼兵杀去的那百十守卒”的这幅场景,约略被他们眺见望到。 被簇拥正中的一人,遥指此场景,说道:“贼无智至此,一个诱兵之计,便入俺彀中。” 此人正是魏郡通守裴叔仁。 边上一人惋惜地说道:“公之智谋,固非贼可比,唯是出营的贼兵不多,未免稍稍可惜!” 裴叔仁说道:“贼昨日筑营已毕,料今日或便会开攻我城。此诱其出营,先胜一仗,不过是为先挫挫贼兵的锐气。至若具体通过此战,能歼灭其多少贼兵,并不重要。另则,武安袁通守前日送到城内的密信,公等尽皆已知,袁通守已率部出邯郸,南下我郡。大概这一两天间,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当就能将王贼君廓部歼灭,然后他即会来援我城。只需其部到达,我内为坚城,外有强援,李贼善道到那个时候,其再骄狂,亦唯有撤兵一途矣!” 边上一人抚须笑道:“我守卒六千余,袁通守部的援兵五千之众,合我两部兵马,计共万余劲卒!等袁通守灭掉王君廓部,兵到我城下之后,以在下愚见,却恐怕是不止我城之围可以得解,倘使能寻到合适战机,趁李贼撤围退兵之机,我两部内外夹击,获一大胜亦不为难也!” 又一人说道:“不错。原本获悉,李贼此次犯我魏郡,系与王贼德仁联兵,他两下如果然联兵,咱这安阳城,也许还真就会有点不太好守;然今已探查清楚,王贼却显是消极怠战。只李贼一部,纵无袁通守来援,我安阳也能守住,今再多了袁通守部,寻机取一大胜确非不能。” 裴叔仁眺望着城外李大黄部与赵君德部的交战场景,说道:“贼皆无义之徒,最早获悉李贼与王贼联兵之此消息时,俺就已料定,李贼与王贼必是难以真的联兵!结果如何?果如俺料!” 这十余人同声而笑,俱是言道:“裴公远见,料贼如神。” 裴叔仁目光一紧,面色却微微一变,他按住栏杆,向前倾身,极力眺视,说道:“那是甚么?” 诸人随他指向,望见又一支骑兵,打着火把,从城东南角方位驰骋而来! …… “萧”字旗,在前招展。 这支从东南方向驰来的骑兵,约四五百骑数。 从骚乱的陈敬儿、刘黑闼两营前驰过,转而向北,直向赵君德、李大黄两部交战的位置而去。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一章 抚士振气卷尘扬 却这数百骑兵,为首之将正是萧裕,乃是奉李善道之令,赶往来援。 赵君德带出营的那数百步卒,已与敌骑接战。仓急之下,步卒没时间列阵,却哪里是敌骑的对手?百余敌骑冲杀其中,呼喝大叫,所向无前。赵营的这数百步卒四下溃逃,逃之不及,被这百余敌追逐砍杀。要非萧裕及时率骑援到,只怕这数百步卒将会死伤殆尽。 见得萧裕等杀至,这百余敌骑中的军将打个唿哨,舍了赵营的这数百步卒,未再继续追赶,转还李大黄与赵君德的战团处。 李大黄也望见了萧裕等骑的到来,有心赶在萧裕前到前,先将赵君德斩落马下,奈何赵君德亦有骁勇,且因见萧裕等到,大喜之下,精神越加抖擞,两人交马又斗一合,依然不分胜负。 随后,在亲兵从骑“贼官兵骑还回来了,将军,快些先避一下”的焦急提醒和拼死护卫下,赵君德转马向西奔走。打着萧字旗的贼骑眼看将至,李大黄知道已是没法再去追他,遂大骂一声:“狗贼!且留你狗命,今晚你等着,俺再来袭你贼营!”会合了还回的众骑,撤往营中。 萧裕引骑驰到。 赵君德拨马,从西边野间重新上回官道。 两人相见,萧裕问道:“将军无恙乎?” 赵君德羞愧不已,说道:“一时不慎,中了李大黄贼计!竟劳仪同来助。” “闻报李大黄只遣了百人偷营,总管便就料定,此必是李大黄的诱将军之计,因令俺引骑速来相助。却俺虽是紧赶慢赶,仍晚到了一步,被这李大黄走脱,没能将之擒下!”萧裕往前张了张,这时天色渐亮,可以望见李大黄与那百余敌骑已还回到其营的营壕前,正在过吊桥,纵是再追,也肯定已是追不上了,便就说道,顿了下,又道,“总管召将军往见。” 赵君德带出营的数百步卒,死伤数十,阵亡的不多,多是负了伤。 入耳尽是伤者的呻吟,入眼尽是余者心有余悸的惊吓,赵君德羞而且恼,叫抬起亡者,扶着伤者,令这数百步卒还营,自与萧裕并骑,去城东李善道所在的中军营,拜见李善道。 进得帐中,赵君德头也不敢抬,伏拜在地,请罪说道:“将军,末将轻忽大意,中了贼计!” 脚步声中,李善道下到他的身前,亲手把他的扶起,上下打量两眼,说道:“兄有无伤到?” “回将军的话,不曾伤到。” 李善道说道:“没有受伤,那就好。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贤兄,李大黄小有智谋,接下来再与他对战,贤兄可务必要多加谨慎。以后不要再上他的当,就行了!” “这狗贼适才狂言,今晚还要袭俺营。他今晚若是真敢再来偷袭,一定将他擒下,献与将军!” 李善道笑道:“兵不厌诈。贤兄,他这话或许只是在哄你,无须当真。当然,也有可能他会再袭你营,然今晚不管他袭不袭你的营,你只管在营中守好,不要理会他即可。” “连着被他偷袭了两回,将军,这口气不出,俺还怎配带兵!” 李善道说道:“今天便开始攻城,等城攻下,这口气,随便贤兄你来出!” 赵君德挣开李善道的手,再次下拜,说道:“今日攻城,敢请将军令俺营先攻!” 李善道又把他扶起,请他坐下,回到主位,自也坐下:“也好,今日攻城,就由兄部主攻。” 魏征、杜正伦等已在帐中。 杜正伦略带迟疑,说道:“明公,赵将军营既已小受挫,恐伤士气,今日攻城,还继续攻么?” “君德兄,你说今日攻城还攻不攻了?” 赵君德怒视杜正伦,要非因杜正伦颇得李善道重用,他的脏话都要骂出来了,奋声回答李善道,说道:“将军,为甚不攻!连吃了李大黄两次亏,俺营将士,无不思求报仇雪恨!今日攻城,俺敢请将军移驾,到俺营中观战,且看俺营将士,是怎么登上城头,为将军拔城!” “好!”李善道即传下令,“击鼓,召各营营将,议今日攻城事宜!” 三通召将鼓未毕,各营营将俱至。 具体的今日攻城办法,昨天就已经商量好。 等诸将到至,略做了下调整。 原本定下的今日的主攻部队是高曦、高延霸两营,现则把赵君德营也加入了主攻队伍。 议定,各营朝食。 按后世时间,早上八点钟时,各营朝食罢了,纷纷擂响战鼓,推着云梯等鱼贯出营。 李善道还真是来到了赵君德营,亲自坐镇,观看其营攻城。 九点来钟时,战斗打响。城上、城下矢石来往,战士们冒矢石,清除阻障。赵君德知辱而后勇,亲临前线,督促部曲,却其营将士的排除阻障的速度,竟是大为领先於了二高的部曲。 下午,李大黄率骑再次出袭,试图阻滞赵君德营的清障。但李善道早有防备。他们还没冲到清障的赵营兵士阵前,就被两边负责掩护的刘黑闼、陈敬儿两营的精卒击退。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城东方面,守卒也发起了一次突袭,然同样被负责掩护的焦彦郎、董法律两营兵士阻击挡住。 日头西落。 傍晚时分,李善道鸣金收兵。 尽管今日的攻城仅是一次佯攻,并未投入大量兵力进行清障作业,但得益於将士们日益丰富的清障经验,一天的作业下来,进展颇为顺利,安阳城南和城东的大部分障碍已被清除。 这天晚上,李善道在赵君德营中吃的饭。 刘黑闼、陈敬儿、萧裕、高曦、高延霸等营将,大都也被李善道叫了来。 饭后,李善道搞了个小议事,当众对赵君德营在今日清障作业中的表现,给予了高度评价。并将参与了今日清障作业的赵营部曲中的团校尉以上军官,悉数召聚,特别表彰了几个在今日清障中组织得力、其团进展最快、表现最为突出的团校尉。 议事的最后,他强调了两条命令,一条是进一步加强夜间守备;一条是令各营根据今天的清障情况,针对不足的地方,多想些办法进行改进,如有更好的办法想出者,给以重赏。 又在赵君德的引路下,李善道亲自循抚了下赵营的伤员。其中有黎明那场败仗中的伤员,也有今日清障时的伤员。他细细询问每个伤员的伤势,并不顾血污,亲手给几个重伤员换药裹创,嘱咐他们安心养伤,令负责后勤的张升、罗忠务必要将他们的伤药供足、饮食照顾好。 临阵打仗,一支部队最怕的就是士气消沉。 而又某种程度来说,士气是甚么?其实就是心劲儿。 高度评价、特别表彰、循抚伤员,李善道这一整套下来,因为受凌晨时那场败仗影响而确实是有些低落的赵君德营将士的士气,不觉间,已是得以了重新的振作! 临离开赵君德营前,李善道再次交代赵君德,不论今晚李大黄有无再来袭营,他都只需把营守住就行,务必不可再贸然遣兵出营。 赵君德因为大意,接连吃了李大黄两次亏,原以为李善道第一次不责罚他,这一次必会严惩於他,可没想到李善道这一次也没惩治他,而且非但没有惩治他,还亲自出面为他提振其营将士的士气,此刻此际,他端得满心俱是对李善道的感恩戴德,因尽管对李大黄的恼恨不可避免的仍会有,却对李善道的交代此令,他恭恭敬敬的应诺凛遵,保证绝不会再贸然轻率了。 所谓“恩威并施”。 须威的时候,当威;须恩的时候,得恩。 李善道掌兵已久,现对这其间的火候,已是甚为把握。 是夜,李大黄并未再偷袭赵君德营,他凌晨时的话,果然只是在诈赵君德,却也不需多言。 …… 出了赵君德营,还回城东的中军本营,夜已二更。 进辕门时,李善道略勒马停驻,回顾了眼西边的安阳县城。 城头上火光明亮,遥遥望之,隐见夜巡的守卒成队来往,各色的旗帜在夜风中飘扬。 裴叔仁的名气虽然不及杨善会,可他及时将李大黄部从临漳调了回来,从而大大充实了安阳守卒的兵力,只此一点,这安阳县城,强攻之的话,难度恐怕就不会比打清河县城低。 况且,比之攻清河县城此战,这回攻打安阳,还有两个不能确定的战场情况变化。 一个是王德仁部,王宣德固已被派去,可王德仁底下来,会不会再出什么状况,拖己军攻安阳的后腿?这是一个不能确定。一个是武安的郡兵,究竟是不是要南下?这是第二个不确定。 怀着满腹的忧虑,李善道下了马,牵着缰绳,步入营内。 杨粉堆在议事帐外等他。 “郎君!”看见李善道回来,杨粉堆远远地小跑迎上,呈上急报一道,“王君廓的军报!” 李善道丢下缰绳,一把接过军报,打开来,飞快看完,面露喜色。 随从在侧的魏征问道:“明公,王将军所报何事?” “好事啊!武安郡兵南下了,已到成安。” 崔义玄、杜正伦等愕然相顾。 杜正伦说道:“明公,武安郡兵已到成安,怎么会是好事?” 李善道喜色满面,没有功夫回答他的问话,简单令道:“速召诸营营将来我帐中计议!”拿着王君廓的这道军报,不等苏定方,自将议事帐的帐幕掀开,大步进了帐中。 魏征代李善道向杜正伦解释,边也往帐中进,边低声地说道:“知仁,我军为何佯攻安阳,不真攻安阳,等的不就是武安郡兵南来么?於今武安郡兵真的来了,这不就是好事?” “我军是在佯攻等它,可它这一来,安阳暂不就打不了了?纵非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吧?” 魏征说道:“安阳城坚兵多,如要强攻,恐将不易。此时武安郡兵南来,那如果我军能先将武安郡兵歼灭,知仁,你想一想,这对安阳城内的守卒士气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若能一举将武安郡兵歼灭,安阳守卒士气势必会因此受到沉重打击!”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魏征说道:“对呀。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武安郡兵之此果竟南下来援安阳,看起来是增加了我军攻打安阳的难度,但只要能先把它歼灭,反将会有利於我军接着的攻打安阳!此是所以明公言说,这是一件好事。明公召诸来,定是为议歼武安兵事,快跟我进帐吧。” 杜正伦恍然大悟,赶紧与崔义玄等跟着魏征,亦进了帐内。 不多时,刘黑闼等将络绎到至。 趁这段时间,李善道将王君廓的军报给魏征等传看了一遭,及将早前初步已经定下的“武安郡兵如果真的南援安阳,那就怎么将其歼灭”的方略,又自思虑了一遍。 等到诸将到齐,李善道起身,操起直鞭,点在沙盘上的成安县城位置,眼光明亮,环顾众人,说道:“王君廓急报,今天凌晨,大概就是赵将军营遭李大黄部袭击的时候,其营也遭到了敌人的袭攻。他固营不出,守到天亮后,攻营的敌人撤走。已经探查清楚,攻其营之敌,是武安的郡兵!步骑共约四五千。退走之后,现驻於成安县北十几里处的野上。主将是袁子干。” 刘黑闼等交头接耳,议论了稍顷。 高延霸跳将起身,嚷嚷说道:“狗日的,真敢南下!郎君料事如神,却是都被郎君料到。既然武安郡兵已入魏郡境,到了成安,郎君,还等甚么?赶紧急袭北上,先把他们拾掇了吧!” “延霸此言,正合我意!”李善道目光炯炯,与诸将说道,“我意,今晚就择精锐拔营北上!” 今晚就拔营北上! 李善道的声音在帐中回荡,充满了决断与信心。 陈敬儿迟疑说道:“将军,刚攻一天城,部曲尚未休整,今晚若就拔营,体力怕会有所不支。” “武安郡兵应是昨天才刚入的魏郡北境,也应是已经接报,知悉我军今日对安阳县城展开了头一天的攻势,故我料之,袁子干必是预料不到,我军今晚就会北上去打他!此距成安,百十里远而已,至迟明天下午,我军就能抵至成安城外,足能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此是兵贵神速,机不可失。至於‘部曲未得休整’,今晚北上之部,只从没有参与今日攻城的各营精锐中选拣!兵在精,不在多,四千精卒,加上萧公骑营再选出千骑,合以王君廓部,足矣!” 众将面面相顾。 没说具体打算调多少兵马北上去打武安郡兵时还好,这一把打算调用的兵额数量说出,胆壮如刘黑闼,不禁的也是有点犹疑了,他挠着胡须,说道:“王君廓军报中称,南下到成安的武安郡兵四五千众,贤弟,却只调步骑五千往去击之?就算加上王君廓部,兵力上,我军也不占太大优势啊。万一不能一战将武安郡兵歼灭,那岂不是……,岂不是就将陷入相持?” 崔义玄渐渐地和刘黑闼等已经熟悉,也敢於在这样的军议上发表他的意见了,他赞同刘黑闼的疑问,说道:“是呀,明公。只以五千部曲北上,好像在兵力上的确是少了点。如果不能一战将武安郡兵歼灭,陷入相持,那反而会影响到对安阳城的围攻啊!有可能会两面皆失啊!” “安阳城内守卒五六千,必须要留下足够的兵力,才能将安阳看住,此其一;调之北上的兵马若过多,会影响急行军的速度,起不到兵贵神速的效果,此其二,是以,北上歼灭武安郡兵的兵马,我反复再三,已是思定,只能是五千步骑,不能再多。” 李善道语气坚定地说道,“五千步骑,尽管在兵力上,如黑闼贤兄所忧,与武安郡兵相比,确是不占优势,但有两胜在我,一即我刚说的‘兵贵神速’,二则是武安郡兵虽四五千众,然论及战力,何能与我军精锐相比?百里急趋,迅猛进战,只要将士勠力,此战必胜!” 众将都听出来了,李善道这是决心已下。 刘黑闼紧握拳头,犹疑尽消,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说道:“贤弟所言极是!那么贤弟,此战就俺来打吧!今晚就拔营启程,明天入夜前后,捷报定为贤弟献来!” “不,劳贤兄留在安阳,指挥各部围城,这一场仗,我亲自率部往打!” 刘黑闼讶道:“贤弟,你是一军主将,怎可犯险?” 实际上,原本定下的“武安郡兵如果南下,则歼灭其军的主将人选”就是刘黑闼。 但在相继看到王德仁的不服命令、李大黄和安阳城内守卒的嚣张气焰后,李善道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歼灭武安郡兵这仗,他亲自指挥。 直鞭往成安县城的方位上再点了一点,李善道摸着短髭,从容笑道:“将不及薛世雄、杨善会为智,兵不足薛世雄部为众,何谈有险?无非鼓风卷尘,歼之如反掌之易!” 烛火摇曳的光芒下,众人看之,觉此刻的李善道态虽晏然,甚有睥睨之态。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二章 疾行相诱千骑至 繁星如钻,点缀在无边的秋夜苍穹。 在安阳通往成安的大道上,一支数千人的步骑队伍穿过黑暗,向成安方向疾驰。 以十人为一队的骑马小队,共有十来个,行在这支队伍的前边。每过十里地,就停下一队;余下的继续前行。这十来支骑马小队,既是这支队伍的开路前引,也是用来收容掉队战士的收容队。毕竟夜间行军,又是急行军,难免会有战士在行军的过程中因种种原因掉队。 通过石桥,渡过洹水。 这支队伍一路向东北方向前行。到天亮时,打着“萧”字旗的骑兵部队,已经到了临漳县城。又约半个多时辰,步兵主力也赶到了临漳县城。预先已得军令的临漳守军,早备好了热水、饭食。队伍在这里吃了些饭,喝了些水,经过短暂的休整,重新踏上路程。 目标仍是朝向东北! 距离目的地成安县城,已经走了一半的路程。 这支队伍,可不就是李善道亲自率领的奔袭武安郡兵的精兵五千! 总计五千的步骑兵马,骑兵千人,皆是萧裕营的老骑;步卒四千,分是从高曦、高延霸、焦彦郎、董法律四营各调出的精锐老卒千人。萧裕、高曦等将,俱是亲率本部,从在军中。 杨粉堆领着其手下的斥候、逻骑,一拨拨地乘着马,在行军队伍的边上来回驰骋,不断地大声传达李善道的军令:“离成安只有四十里地了!将军军令:再加把劲,中午前争取杀到!” 队伍中的旅帅、队正、火长等基层军吏,随着杨粉堆等的大呼,各自催促本火、本队、本旅的兵士。“再加把劲,中午前杀到成安”的鼓劲喊声,在数里长的疾行队伍中此起彼伏。 骑兵不说,这四千步卒,悉为久经沙场的老卒,不仅作战经验丰富,行军的经验也丰富,能够适应长途疾行。因尽管已行军了大半个晚上,刚才短暂的休整过后,疾行的势头分毫未弱。 …… 如果从高空中向下望。 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在这支行军队伍的东北前方,不是很远,大约只有二三十里的位置,有一条河流呈西南、东北的走向,滔滔奔涌,这条河流即是漳水了。 漳水再北边,一座占地不是很大的县城矗立北岸,则即是成安县城! 在县城的东边、北边,现而下,各有几座营垒,遥相对峙。城东的营垒,自就是王君廓部的驻营;城北的营,便是袁子干所率南下到魏郡的成安郡兵的营地! 有隐约的鼓声、号角声从城东的三座王君廓部的营中传出,飈扬上高空。伴随着鼓角声,三支兵马分从三营中开出。在三座营前的野地上,这三支兵马汇成了一部。紧接着,一面“王”字大旗居前招展,这汇成了一部的三支兵马,踩着进军的鼓点,开始向城北的袁子干营前进! 城北的袁子干营内。 俯瞰可见,先是骚动了一阵,三三两两、穿着黄色戎装的兵士被城东的王君廓部的鼓声惊动,从帐中出来;随之,鼓声、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十余披甲将校簇拥着一人大步由将帐奔出。 很快,一道道的命令传下。 偌大营中的各部兵士们,分在本部军将的指挥下,匆忙地集合、列队。 辕门打开,一队队如似黄蚂蚁的兵士从营中涌出,到营前列阵。 成安县城的东城头上,从县寺中赶来的三四个绿袍官吏,冲上了城楼,向城东、城北张望。 掠过这几个绿袍官吏惊诧的面容,掠过城外波光粼的城壕。 迎风飒飒的“王”字黄旗下边,骑在马上的王君廓的脸孔扑入眼中。 “老子再说一遍,都给老子记清楚了!李总管给咱下的命令,是令咱将武安郡兵於午前引出营外。咱把它引出来,并看好了,不让它还营,任务就算完成,谁也不准给老子进战!”王君廓命令随在他马边的一干军将,扭头往南边望了望,说道,“剩下的,就等总管到后再说!” 一干军将齐声应诺。 一人问道:“可问题是,大郎,总管今天能在中午前赶到么?” 又一人说道:“即便赶到了,一夜半天的行军,总管带的兵马还有进战之力么?” 王君廓哼了声,说道:“你俩咋这么好操心呢?咱只要把总管吩咐下的任务完成,不就成了么?能不能中午前赶到,又或赶到后还有没有一战之力,这都是总管的事,与咱何干!”说着,多瞅了两眼第二个提问的军将,——却这军将正是李孟尝,他年轻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 李孟尝等遂不敢再多说,应诺而已。 遣出的逻骑回报:“将军,袁子干部已在出营列阵!” “狗日的,昨天偷袭咱,今天咱也让他闹腾闹腾!”王君廓打马一鞭,驰往前行。 一只路边树上的鸟儿,被他部曲前进的动静惊起,振翅高飞,冲上云霄,鸣叫着掠向南去。 掠过成安县城,掠过奔涌的漳水。 …… 前锋的萧裕部遣吏来报:“将军,我部已至漳水,桥梁还在!已遣百骑到对岸,守住了桥头。”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令萧仪同立即指挥你部余下骑兵渡水。渡到对岸后,抓紧时间,休养马力。” 这吏应诺,驰马而还,急去向萧裕转禀李善道此令。 高曦从其部的行军队伍中,赶来了李善道所在的焦彦郎部中,进言说道:“明公,再前十数里就是漳水了,过了漳水,离成安就很近了。我军是先在这里歇一歇,还是不歇息?” “你部将士累了么?若是不歇,过了漳水,直接进战,可尚能进斗?” 高曦禀道:“不歇的话,也能进斗,但若能歇上半个时辰,气力更足。” “咱这一仗打的就是急袭,如果因为在这儿多歇了半个时辰,而使战机错失,叫袁子干知道了我军已至,缩回营中,那这一仗,咱就打不成了!既然不歇也还能进斗,那就不歇息了!” 高曦犹豫说道:“急行军了百十里地,如不略作休整,便就进斗,虽部曲尚有进战之力,可武安郡兵系以逸待劳,其若与成安城中的守卒,犄角相应,拼力抵抗的话,——王君廓部不知能否当得大用,末将忧之,恐会陷入久战,而一旦久战,我军长途奔袭,或就会耐力不足!” “沐阳,我精卒突然杀到,武安郡兵的第一反应会是甚么?因为他们完全不知道我军的到来,不知我军虚实,他们的第一反应因此必定只会是惊慌失措!趁其惊乱,先以骑冲之,继以步卒掩杀,只需一两个冲锋,我可断言,就一定能将武安郡兵冲垮!却是此战,亦不需久战矣!” 李善道智珠在握,笃定地说道。 却别看他现在表现出得这个“笃定”,看似轻松,实则这份“笃定”的背后,是他自去年以来所打过的一系列大大小小的战斗。是这些战斗的经验,赋予了他做出“武安郡兵必将惊慌失措”的判断的勇气,由而也才赋予了他这份“笃定”。 如果换是初上瓦岗之时,此战之胜负,不但关系到数千部曲的生死,且关系到接下来的安阳战事的成败,他肯定是不敢,或很难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判断,也不会拥有这份笃定的自信的。 高曦被他说服了,应道:“是,明公真知灼见,所言甚是,是末将过虑了。” “叫延霸、法律都过来。” 高延霸、董法律各从本部队中奔来,焦彦郎也被叫了过来。 一边行军,李善道一边与他们开了个战前短会,再次明确了一下到了战场后,他们四部兵马各自的任务:“武安郡兵营东边是漳水,南边是王君廓部,东、南两面他们都走不掉,截击的重点方位是北面。沐阳,开战以后,你部不要参与战斗,任务是绕到其营北面,在北阻截。” 高曦应诺。 “延霸,你率你部紧随萧仪同部骑进战。萧仪同部骑兵将武安郡兵阵型冲散以后,你部跟上,进一步地将他们分割包围。以及将他们尽量地向北边的沐阳阵、东边的漳水驱赶。” 高延霸拍着胸脯,高声应诺。 “彦郎,法律,你两部分从在延霸部之左右两翼侧后,彦郎,你部从左侧对武安郡兵进行夹击;法律,你部的任务是护住延霸部的右侧翼,配合王君廓部,阻击成安守卒。” 焦彦郎、董法律应诺。 李善道顾视四将外头的苏定方,笑道:“定方,到了战场,展开我的将旗后,我的将旗就由你来负责守护。我令将旗往何方,你就将将旗指向何方!” 苏定方应诺。 “诸君,安阳能否打下,打完魏郡以后,能否顺势再取武安,就看今日此战了!” 高延霸带头,诸将尽皆斗志昂扬,异口同声,响亮应道:“必将此武安郡兵尽歼在成安,生擒袁子干以献!” “各回本部,加速行军,前渡漳水,一个时辰内赶到战场!” …… 日头高升,到了正空。 已是到了中午。 成安城北,袁子干营南面。 倾营而出的武安郡兵,在野地上列以长约一里多地的方形阵地,已是列阵半晌。 而对面的王君廓部所列的阵中,尽管鼓声时或传出,可直到而下,尚未发起一次进攻。并且对从城北城门出来,在其左侧亦已列就阵型的成安守卒,王君廓也是没有任何的进攻倾向。 武安郡兵阵中的袁子干渐渐疑窦升起。 王君廓这是在搞甚么名堂? 一个身形短小的士人,在袁子干身后,翘起足尖,费力地向数里外的王君廓阵中眺望,此人脸上,也是颇有疑惑,他说道:“既率部出营,逼近至我军营前,却迟迟不来进战。明公,王贼举止,似有可疑。仆瞧其阵势,似动不动,怎么好像是在等待甚么呢?” 这士人,便是刘之才。 “在等待什么?” 刘之才猜不出来,说道:“无论他是在等待甚么,明公,仆之愚见,都不能与他相持了。成安守卒已然出城,在其阵左侧翼列毕了阵型,则他不来进攻,我军就发起进攻吧!” “先生言之甚是。我军出营列阵在此,已一两个时辰,再不进战,兵卒将疲。传俺将令,令各部将士吃些干粮,热下身,半个时辰后,听俺号令,与成安兵共击王贼部阵!” 地面微微震动。 袁子干初时不觉,还是在刘之才的提醒下,才感觉到了地面的异常。 尚未反应过来,他刚下的军令犹在被传令兵,奔跑在阵间的小道上,向着各部传达,其阵之西侧,首先起了骚乱!骚乱如似波纹,转眼功夫,传遍了其部整个一里多长的阵地! 惊乱的叫声在他耳边争相响起。 “骑兵!” 袁子干转头西顾,漫扬起的尘土中,不知多少的骑兵出现在地平线上,挺着长槊,打着尖锐的唿哨,风驰电掣也似,成群结队地向着他的阵地杀来!群马奔腾,蹄声如雷滚响! 「18.1.」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威君廓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 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 “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 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 “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 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 “怎么?” 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 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 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 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 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 …… 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 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 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 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 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 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 …… 萧德一马当先。 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 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 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 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 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 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 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 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 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 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 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 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 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 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 ——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 …… 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 西阵、中军和东阵。 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 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 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 “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 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 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 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 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 “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 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 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 …… 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 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 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 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 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 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 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 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 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 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 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 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 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 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 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 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 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 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 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 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 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 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18.2.」 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四章 旋师还攻玄成夸 出城的成安守卒,后路被断,一个也没能撤回城中。 向北溃逃的武安郡兵在高曦营的陌刀队的阻击下,大部分也都没能逃掉,综合各部报上来的战果,除掉仅有数百的武安郡兵和袁子干等几个军将得以逃脱外,共计斩获武安郡兵三千余。 夜色已至。 李善道令各部打起火把,再接再厉,改而转攻成安县城。 成安守卒的主力已被歼灭,城中所存之守卒三二百数而已,何能再将城守住? 攻未多时,城池已陷。 成安令等一干县中官吏尽皆被俘,与县中的慕容氏等大姓族长,被押到李善道马前。 李善道秉持他一贯的厚待俘虏的作风,没有为难他们,在问过他们愿不愿降之后,即凡降者,一概留任,或者当场给以擢用;默不作声,不愿降者,亦不杀戮,悉放之而还。 成安令没有降,成安县丞降了,就以成安县丞暂领成安县事。 又暂以王君廓一部入城驻守,接管城防。 其余兵马,李善道严下军令,不准进城,但搬出了从县寺府库中得到的缴获,分赏给了他们。 一道道的命令,井然有序;安抚城内、恢复城中正常秩序等等的诸多战后事宜,有条不紊。 原本料想中的“贼兵蜂拥入城,奸杀掳掠”、“县吏与县中右姓惨遭屠戮”的场景,均未出现,相反,不仅县吏和县中右姓得到了厚待,并且“贼兵”也没有进城杀掠,又并有“贼兵”吏卒巡城大呼,安抚士民,到天亮时,恐慌不安的成安城里,恐慌的气氛已是渐渐平息。 从头到尾,一直在观察李善道各项安抚城中举措的王君愕,打自心底,产生了深深的佩服。 “将军,李将军真英主也!你我未去洛阳,改投李将军帐下,选择对了!”他对王君廓说道。 王君廓拍着大腿,说道:“入他娘的,四五千的武安郡兵、千余的成安郡兵,加上一座成安县城,半天的功夫,就全拿下了!之前最早见到李总管时,俺还觉得他是不是太年轻了?大郎,与你好像差不多!却真是入他娘的没有想到,李总管居然这般智勇绝伦!老子是服气了!” ——王君愕是开皇十五年生人,今年虚岁二十四岁。 说着话,王君廓又去瞅李孟尝,又说道,“待宾,你与李总管同宗,俺瞧李总管待你也甚是亲厚,你这狗日的,以后可得在李总管面前多帮老子说些好话,莫只图你富贵,忘了俺们!” 自与李善道见过以后,因为李善道对自己的与众不同的亲厚,李孟尝早已敏感地察觉到,王君廓对待他的态度,与早前有了些不同,隐隐约约中,总感觉待他似是多了点忌惮、防范,李孟尝颇是为此感到不自在,却终於今时,王君廓对待他的态度,又重新回到了从前那样。 李孟尝赶忙应道:“李总管待末将虽然亲厚,将军是末将之主。末将岂不知忠义之徒!” “好,好,好。老子就知道,你是个忠义之士!”王君廓很满意李孟尝的回答,抹了把胡须,顾盼王君愕、王实谨等这些本部大将,说道,“成安已下,总管接下来是打算令咱继续西进,接着打滏阳、临水,还是打算带着咱回安阳,打安阳城,总管还没与俺说。但俺已经决定了,滏阳、临水就算打下,有多大功劳?俺决定跟着总管去安阳,打安阳城!你们何意?” 王实谨首先赞成,说道:“阿奴,你这话对!早前你与君愕商量着打邯郸的时候,俺就说了,打甚么邯郸?要想立功,就得跟着李总管,去打大仗,打安阳。你不听俺的。现下你总算是想通了!你既已决定,那就事不宜迟,现在我等便去求谒总管,请求随从总管南攻安阳吧!” 王君愕也改变了之前的意见,赞同地说道:“武安郡兵主力已半天之内,就被总管天兵神降,一举歼灭,底下来,也不必再担心武安郡兵援救安阳的问题了。只要再把安阳打下,滏阳、临水两城,随便一部往攻,即可攻下。於今欲立大功,确是唯从总管攻打安阳!” 众人意见一致,王君廓倒是行动派,便跃起身,果是听了王实谨的话,就引诸人往谒李善道。 这会儿天色已经大亮,是第二天的上午了。 李善道带来的五千步骑,昨晚乃是驻在武安郡兵的营中歇息。 王君廓等进了营中,帐中见到李善道,俱皆伏拜在地,提出了随从李善道南攻安阳的请求。 此前王君廓等自告奋勇,愿打邯郸,那显是为保存他们本部的实力计;现却改以主动请求随从南攻安阳,为何一战之后,他们会出现这样的变化?李善道心知肚明。 看破,不说透。 李善道一如之前对待他们的亲重态度,亲将他们一一扶起,接受了他们的请求。 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又休整了一日,处理好了此战中将士的伤亡情况,遣令一部兵马押送所得的武安郡兵、成安县卒的俘虏,先东归武阳郡,李善道便引领余下各部及王君廓部,拔营还程,南还安阳。 …… 回安阳的路,不必再急行军。 但因为各部的辎重不多,行速也还是比较快。 第二天下午,就回到了安阳城外。 刘黑闼、魏征等俱在洹水岸边相迎。 一队队凯旋的将士,举着各部、各团的旗帜,步卒整齐,骑兵骄驰,沿着官道,唱着李善道教给他们的行军歌,伴着雄浑的行军鼓点,士气昂然地向南边已是不远的各部营地开进。 刘黑闼等,候在道边,等候了不多时,见到李善道驰马而至。 众将亦都骑着马,急忙拍马迎上。 两下在行军队伍边上的泛黄草地上相会。 刘黑闼欢喜大笑,说道:“贤弟,此战尽歼武安郡兵,捷报早传遍军中,将士无不欢欣鼓舞!” “一场小胜,何足一提!却是不如贤兄和君德兄,两挫李大黄,才是振我军威!”李善道摸着短髭,满脸轻松,浑然不把歼灭武安郡兵这仗放在心中的样子,呵呵地谦虚说道。 暗给李善道的这幅谦虚作态伸了个大拇指,刘黑闼与他相视而笑。 “两挫李大黄”,这说的系是在李善道引精锐北袭的这几天中,安阳的守卒没有闲着,李大黄故技重施,分别在李善道率部离开的当天和前天晚上,又两次出兵,偷袭赵君德营。 一来,赵君德遵从李善道的命令,加强了其营的防御,并打死也不肯再带兵出营追击李大黄部;二者,刘黑闼已有防备,李大黄两次出袭,他都第一时间做出了援助赵君德营的反应,故是李大黄的这两次出袭,俱非单没有取得任何的战果,还两次都吃了点小亏。 听李善道提起这两仗,赵君德却没甚高兴的表现,他反是愈加恼恨,咬牙切齿地说道:“将军,俺算是发现了,这狗日的李大黄,咋像是在针对俺?入他娘的!一时不察,在尧城吃了他一次亏,这狗日的就觉得俺好欺负,盯上俺不放了?三番两次,每次都是夜袭俺营!” 他问李善道,“将军,武安郡兵已被歼灭,安阳已无外援,且因将军‘尽歼武安郡兵’此战之大胜,城内士气现必惶恐,下边的仗,将军意下怎么打?是不是可总攻安阳了!”向李善道请战,“李大黄这狗日的欺俺太甚,将军下边若即总攻安阳,俺愿请为将军先拔李大黄营!” 连着被李大黄针对,吃亏固然是吃了,但也有个好处,却是赵君德的斗志被彻底激发出来。 李善道笑道:“有道是,‘打铁趁热’。君德兄所言正是,底下来,便已到我军总攻安阳县城的时候。不过,总攻打响之前,还有两件事,须当先做一做。” “敢问将军,何事?” 李善道竖起一根手指,说道:“所俘获的武安郡兵,其中的寻常兵士,我都已令先押送还贵乡,但俘获到的团校尉以上军将,我都带来安阳了。先押着他们在安阳城下转一圈,此是其一。”竖起第二根手指,说道,“打清河县城时,咱们先礼后兵,成效不错。今攻安阳,在清河县城用过的那几个攻心之计,可以采取照用,此是其二。这两件事做罢,便开始总攻!” 魏征适时接口,应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明公用兵,可谓深得兵法之真谛矣。” 与魏征相识以今,其“直言进谏”的风采,李善道见得不多,但其度势捭阖、因事谋策的这一面,与适当的时候,以适当言辞,体面地夸奖李善道几句的这面,李善道如今却时或可见。 这也不知是证明了人性的复杂,抑或是因魏征原本就不是以“谏臣”自居。 却亦无须多言。 李善道哈哈一笑,望了下天色,挥手说道:“先还营中吧!玄成,打清河时用的攻心之计中,本有你所献之策。现攻安阳县城之前,需要先做的这两件事,就交你负责操办!” 魏征恭谨应诺。 第一百七十五章 狡施计以友为饵 安阳城外的阻障,已在李善道亲率精锐北上歼灭武安郡兵的期间,被刘黑闼驱众清除干净。 先是一二十个武安郡兵团校尉以上的俘虏,被押着绕着城转了一圈。 接着,是县城周边乡里的父老居然给贼兵奉献羊酒。 又随后,是百十个大嗓门的贼兵开始向城内大喊劝降书的内容。 南城楼上站着的裴叔仁等,大都相顾变色。 却这裴叔仁,却尚能保持镇定,遥指城下李善道的大纛,说道:“李贼确有些计谋,然又能如何?我城中兵多粮足,随便他攻,三月半年,他也攻不下来,此其一;武安郡兵也许是真的吃了败仗,可袁通守并不见在俘中,则足见武安郡兵一定没有伤筋动骨,稍待休整之后,袁通守必然就会再来驰援我城,此其二。所以,公等不必慌张,我安阳城犹稳如泰山!” “贼兵底下来,恐怕就要攻城了。裴公,何策应对?”一人问道。 裴叔仁说道:“吾早已思虑周详,有足保我安阳不失之御贼三策在此。” “敢问裴公,是何三策?” 裴叔仁说道:“贼若攻城,首先定是先攻我城外两营。‘守城先守野’。当下之计,需先保住我城外两营不失。贼攻李大黄等两营时,我城中务当援兵出战。此策之一也。李大黄等皆我郡兵勇将,城外两营且俱坚固,内有他们坚守,外有我城中援助。”他说到这里,哼了一声。 又一人问道:“敢问通守,哼什么?” “休说我安阳城矣,便我城外两营,谅李贼就难以攻拔!” 又一人说道:“明公言之极是。敢问明公,第二策是何?” “守城之术,要在於二。‘守野’是第一,‘攻守兼备’是第二。要想把我安阳城守住,只一味的防守抵御,是不成的。我等在与城外两营成犄角之势,彼此配合守战之同时,还须得积极筹备反击。此策之二也。等到贼兵数攻李大黄等两营而不下,其攻势已钝之时,我军便要抓住时机,调精卒出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猛烈之反击。如此一来,贼兵势必会自乱阵脚。至斯时也,何止能将我城守住了,乘势掩杀,一举将其击溃,亦非不能也!” 又一人问道:“裴公,此两策都是高明之策。敢问裴公,第三策又是什么?” 裴叔仁往城外大声喊叫招降的那百十个贼兵处看了看,说道:“李贼善道小知兵法,使武安郡兵俘虏绕城、劝降等等,这都是他在对我城中使攻心之计。为保我士气不坠,即日起,要对各部守卒不吝赏赐,勤加勉励,并召聚城中士绅,共议御贼之法,此对策之三。” 裴叔仁的名气没有杨善会大,在用兵野战的能力,也不如杨善会,然这几年间,在郡中有王德仁、张升等各部贼兵横行的情况下,他能把安阳县城和郡中大多数的县城守住,却也足已可证明,他绝非一般的庸将可比。必须得承认,他的这三条应对之策,都是不错的守城办法。 众吏听完,交头接耳片刻,俱皆以为然。 因为“武安郡兵大败”,可能安阳县城再无外援而产生的阴影,遂略被扫去。 裴叔仁注意到了众吏情绪上的变化,进一步地鼓舞众吏的信心,慨然地说道:“诸公!我安阳城,不是没有被贼兵围攻过。远的不说,就近一两年来,那王德仁已攻过我安阳几次了?两三次了吧?他所率贼众最多的那一回,亦是引众数万,围攻我安阳长达旬日之久,结果何如?他损兵折将,铩羽而归!王德仁打不下我安阳城,李善道也一样不可能将我安阳城打下!” 王德仁的这个例子举得好。 众吏都是经历过王德仁那几次攻城的,纷纷接腔,皆道:“不错!王贼打不下我城,李贼一样也必不能!” 阴影被扫去了更多,众吏心中,各都因此生起了能够将安阳县城守住的希望。 …… 一如裴叔仁的预料。 各项攻心的措施使用过后。 李善道率部还回安阳城外的第二天,贼兵发起了对李大黄等城外两营的攻势。 城东的贼兵多,李善道的大纛也在城东,裴叔仁先登上了东城楼,观望贼兵对城东营的进攻态势,继而转到南城楼,再观望贼兵对城南的李大黄营的进攻态势。 很快,他得出了判断。 贼兵的主攻方向是李大黄营。 便请了郡守在城东坐镇,他自留在城南。 李大黄部的营地在城南护城河外靠西一点的位置,距离护城河大约两里多地。 城外近郊的民宅、树木等等,一切遮掩视线、或有可能会被贼兵利用的东西,早被毁掉、砍净,站在南城楼上,举目向南望之,几十里远近,一览无遗。 但见到:李大黄营再往南,约十来里上下,是一字排开的贼兵城南部队的三座大营,三营的不远处是条溪水潺潺而流;此际,三座贼营前,俱有贼兵兵马列阵,而又在列阵的诸贼营兵马之前,也就是北边,又有两部贼兵,各约千人,都是列以方阵,分处於李大黄营的西、南两面,推着云梯、投石车等攻城器械,对李大黄营形成了夹击之势。 并又在这两部贼兵的北边,李大黄营的东边,又有一部贼兵,此部贼兵的人数较多,大概得有一千四五百人,也是列以方阵,但这个方阵不是完全地面向李大黄营,而是约五百人上下,是向西,面朝李大黄营,余下的则是面向安阳城的南城门。——不用多说,这部贼兵的任务,明显不是进攻李大黄营,而是一则堵截李大黄部从东突围,二则为拦阻城中出兵援李大黄营。 对李大黄营成夹击之势的那两阵贼兵,西边的那阵贼兵,打着的是面“赵”字旗;南边的那阵贼兵,打的是面“王”字旗;李大黄营东的这阵贼兵,打的是面“高”字旗。 李善道驰骋河北,至今已近半年,大仗、硬仗不少打,其帐下各部勇将的名号,裴叔仁稍知。 姓赵的只有一个,是赵君德;姓王的,裴叔仁只知道个王须达,打“王”字旗的此部贼兵,或是王须达的部曲?姓高的有两个,却也不知李大黄营东的这部贼兵是哪个高的部曲? 细看这三阵贼兵的军械装备,别的两部也就罢了,独这“高”字旗阵中的贼兵,所持的兵械与众不同,不是惯见的长矛,全都是一丈长的大刀,裴叔仁的视线正被吸引住时,两个吏员急匆匆地奔上城楼,向他禀报:“明公,贼骑约千数,出城东贼营,绕至到了城西!” 城西面,李善道没有派兵围守。 这千数贼骑为何於这时去到城西? 原因却也无须多言,只能是为防范守卒从城西出来援城南的李大黄营。 “令城西守卒:贼骑若逼近城下,便投石、射弩;若不近城,便且不理。”裴叔仁一边下着命令,一边视线仍在“高”字旗阵中那些贼兵所持的大刀上,蓦然想起了一件兵器,他寻思心道,“闻现肆虐江南的齐州贼杜伏威,善使丈长大刀,号为陌刀,此械或即是此?” 陌刀固是野战的利器,但李善道自到河北以今,打的仗多是攻城、攻营之仗,高曦辛辛苦苦操练出来的陌刀部队,因而直到现在,还没怎么成建制的在战场上显露威力。日前袭歼武安郡兵这一战中,他率其营之陌刀手,在北阻截武安郡兵向北逃窜,算是他练出来的这些陌刀手头一次参与较大规模的野战。故此,裴叔仁却猛然一下子,没有认出他们使用的是何兵器。 却仲秋温暖的阳光,洒在那列阵而举、如似高林的丈长陌刀上,占了将近一半刀身长度的锋利刀刃,反射出凛冽的光芒。这光芒跃入裴叔仁的眼中,也许是下意识的,他眯了一眯眼。 “吾若以矛手出城进战,何以破此大刀贼阵?”他不自禁地想道。 …… 李大黄营东列阵的,自便是高曦营的部曲。 打着“赵”字旗的这部兵马,也的确是赵君德的部曲;但打着“王”字旗的这部兵马,不是王须达的部曲,王须达及其营这一回都没有跟着来魏郡,而乃是王君廓的部曲。 原先是没计划用王君廓部打李大黄营的,和赵君德相同,亦是因了王君廓一反往态的强烈求战,李善道这才调用其部,与赵君德部一起,今日一同攻打李大黄营。 踞坐马上,身在阵前,稍微瞅了几眼对面的李大黄营,随之乜视西边的赵君德部阵,王君廓翘起嘴角,拿着马鞭,拍打着手心,与王君愕、李孟尝说道:“咱老子们不打则已,一打,就要给总管打个眼前一亮!”放低了点声音,“赵君德?连着被李大黄拾掇了两次了!总管也是心大,还敢遣他部先攻李大黄营!呵呵,大郎、待宾,也正好,就让他赵君德给咱老子们当个陪衬!让总管瞧瞧,到底谁才是敢战能打的骁将精兵!今日此战,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 王君愕说道:“赵将军虽然不慎吃过李大黄的两次亏,然俺闻之,赵将军诚然勇将。他随从总管歼薛世雄部、攻清河县城时,都立下了不小的战功。今攻李大黄营,他为一雪前耻,料之必会催兵奋进。将军,我等若欲显功於总管驾前,今日此战,不可掉以轻心。” “俺自有妙计,将他赵君德比下。” 王君愕问道:“将军何计?” “正如大郎你所说,赵君德今日是急於一雪前耻,那咱老子们就给他这个机会。等会儿总管令到,发起攻势之后,咱们先不急着猛攻,让他赵君德猛攻!赵君德一猛攻,李大黄势必就会往他那边增兵,这样,咱这边抵抗咱的营中守卒不就少了?然后咱再发起猛攻!入他娘的,一个冲锋,说不准,咱就打进去了!哈哈,大郎、待宾,老子此策何如?”王君廓洋洋得意。 王君愕、李孟尝面面相觑。 李孟尝迟疑说道:“将军,此计当然是好计,可万一将军的心思被总管看出?” “看出又怎样?咱又不是偷奸耍滑,不肯卖力,这叫先诈示弱,以计克营,有何不可?” 王君愕、李孟尝只好应道:“是,谨从将军之令。” “大郎,等会儿开攻以后,你先督率两团兵进攻,切记,攻势要疲软无力,但又决不能被守卒看出破绽;待宾,等到咱对面之守卒被调去赵君德那面一些后,你便引精锐两团,立即展开猛攻!老子在这儿,亲给你们鼓气!今日定要让总管知道,俺王君廓有勇有谋的手段!” 王君愕、李孟尝应诺。 赵君德是个直性人,哪里知道他已被王君廓当做了今日攻李大黄营的诱饵? 却在本阵,王君愕算计他的时候,他正提足了一雪前耻的劲头,瞋目切齿地在向本部参战诸将下派攻营开始后的他们各自的作战任务:“三弟,你率一团人为先攻,开攻后,给你两刻钟的时间,将两架云梯架到李狗营的西墙上!阿奴,你领一团人留在原地,为后备兵马。俺亲率余下主力攻营!入他娘的,今日此战,咱们必要报仇雪恨,老子要手刃李大黄!” 临战击敌,赵君德一向是身先士卒。 其部诸将知道,主攻的任务,他们是从赵君德手里抢不走的,他命令既下,便俱凛然应诺。 …… 城东。 李善道没有出营,和刘黑闼等一同登在望楼上,向东可以眺见进攻城东敌营的部队,向南也可眺到进攻城南李大黄营的赵君德、王君廓两部。 按后世时间,上午九点来钟时,赵君德、王君廓、高曦、萧裕和攻城东敌营的高延霸、焦彦郎等部,相继遣吏来报,各部俱已至进攻、阻击位置。 “击鼓,展开进攻!”李善道从马扎上起身,到望楼边上,抚栏顾眺,简短地下令说道。 …… “裴公,城东贼兵已对我城东外营展开攻势!”一吏从城东赶来,急报裴叔仁。 裴叔仁目落城南西边的李大黄营。 这吏随着他的视线望去,李大黄营南、营西的两支贼兵,也已经开始了进攻! 鼓声从城东和城南后边的贼兵阵中传出,震天动地,响彻云霄。 列於李大黄营南、营西的这两支贼兵后的投石车,猛烈地向李大黄营投掷石块。砸在营墙、角楼上,打击的声响,南城楼上清晰可闻,真如霹雳之声。不多时,投石车停下投掷,营南、营西之贼兵,各有一部先出,推着云梯,冒着营头打出的矢石,向营墙下快速推进。 能够望见,推云梯的贼兵,时有被矢石击中者,但并未影响云梯推进的速度。 云梯肯定是相当坚固,有营头投石车投出的石头砸到了上边,可没能将之砸坏。 李大黄营外的营壕等阻障,也都已在前两日被清理、填平。 在各付出了约一二十的伤亡之后,李大黄营西、营南贼兵的云梯,先后架到了营墙上。 如似潮水的贼兵,涌出西边贼阵,在数个披甲贼将的率领下,冲向云梯!相比之下,南边贼阵中冲出来的贼兵,却是较西边贼阵为少,队形稀疏了很多。 报讯此吏心提在口,紧张地说道:“明公,才是初攻,李将军营西的贼兵就蜂拥而出!看来,贼对李将军营的主攻方位,当是营西了。敢问明公,何时调遣援兵出城,援助李将军营?” “贼攻势才起,不必着急援助。”裴叔仁稍作思忖,已经猜出为何李大黄营营西贼兵的攻势最猛之缘故,抚须说道,“营西贼兵是赵君德部。赵君德数为李将军所败,恼羞成怒,在所难免。因李将军营之西营,还真或即是贼兵此攻的主攻方向。击鼓,挥旗,提醒李将军!” …… “这老狗,狗急跳墙了啊。”何用裴叔仁提醒,李大黄早是心中有数,他自身现就在西营墙上亲自指挥守御,望着迎冒矢石,奋不顾身涌来的赵君德部贼兵,身为主将,他必须镇定,冷笑着说道,下令与边上诸将,“传令,弓弩手向贼众密集处攒射,滚木礌石预备!” 西营墙上的弓弩手迅速就位,弓弦紧绷,箭矢如雨般射向冲近营下的贼兵。 不断的贼兵在冲锋的路上倒下。 但那几个带头的贼将,仗着铠甲的精良,却是不避箭矢,依然率众猛冲。 李大黄见状,令道:“俺瞧那个穿黑甲,冲在最前的贼将,怎越看越像就是赵君德这贼厮?令强弩射之!”见得这几个贼将已经冲过营壕,又令道,“取俺弓来!” 亲兵将他的弓箭奉上。 选了特质的穿甲铁箭一枚,李大黄挽弓搭箭,觑准那个黑甲的贼将,箭如流星,射将而去! …… 这黑甲将,正是赵君德! 赵君德急侧身,箭擦甲而过,尽管险之又险,他却分毫惧意未有,相反更激起悍然之气,怒目圆睁,矫捷如风,一面继续前冲,一面挥刀大呼:“随俺杀!今日必破李狗营!” 主将身当前驱,冲锋陷阵,其部兵士士气大振,在营上的矢石中,前赴后继,直扑营墙。 喊杀声震动四野! 赵君德当先冲到了一架云梯下,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有没有将士跟着他冲到,将横刀咬在口中,便手足并用,攀援如猿,向着云梯上边攀爬开去! 李大黄前时诱袭赵君德营时,与赵君德交过手,稍远处时,尚不能细辨,这时已经认出来了,他就是赵君德!见他这般凶悍,李大黄不惊而喜,急令道:“丢石、浇火油!” 石头顺着云梯的顶端滚落,滚烫的桐油成桶地照着赵君德泼下。 赵君德反应敏捷,拽住云梯的踏板,身往边侧避闪,将石头躲了过去,桐油却溅洒满身,紧接着,营头的四五支火箭射下,射到了他的甲上。箭没能射透他的铠甲,可桐油被引燃了,火苗瞬间窜起。好个赵君德,强忍住火烧之炽,从云梯上跃下,在地上一滚,压灭了火焰,挺起身来,刀直指营墙,喝令说道:“今日不破此营,誓不罢休!”抓住云梯,再度上攀。 其部的将士,多已冲到了两架云梯的下边。 这些将士,本都是赵君德部的悍卒,此刻又被赵君德的悍勇鼓舞,斗志越发高昂,在军将们的纷纷身先士卒下,遂不顾烈火滚石,无不奋勇攀登! 箭雨、滚石、桐油交织,赵君德部下如狼似虎,两架云梯上已不知有多少将士攀上。 李大黄占过赵君德部两次便宜不假,可那两次便宜,他都是凭借计策占得的,并非是硬碰硬的较量取得,眼下见赵君德和他的部曲竟如此凶悍,饶以他轻视赵君德,亦不禁转喜为惊! 其营守卒,总计不到千人,其中还有一二百是骑兵,用不到守营上,西营墙上的守卒,现只三百,——照赵君德部这般凶悍的攻势,怕不好将之击退,张了下营南方面,那边贼兵的杀声不大,攻势明显不如西边凶猛,他乃令左右:“调预备队来西墙下,预备增援。”望了望从南边贼阵中刚调到赵君德阵边上的数百贼骑,又令道,“令骑兵在西营门内集结,预备出袭!” …… 李大黄营营南。 王君廓部的两架云梯也已经架在了营墙上。 依照他战前的部署命令,王君愕督率两团兵士,分别顺着两架云梯向上攀爬。 相比赵君德那边的攻势,王君廓投入的兵力既少,兵士们的进攻也不如赵君德部的悍不畏死。 却是达成了他“疲软无力”的要求。 李孟尝频频移目营西,营西赵君德部的喊杀声,此起彼伏,不绝於耳,尽管望不到赵君德部的进攻情形,然而,只从喊杀声就能判断出其攻势之猛。 他心中焦急,一再向王君廓询问:“将军,到咱猛攻的时候了么?” 每一次,王君廓的回答都是:“再等等。” “将军,不能再等了吧?总管虽在城东,但在望楼上是能望到咱这边攻势的!赵将军那厢攻势如潮,我部若迟迟进战不力,被总管发觉,怕是责令很快就至!将军,俺率部上吧!” 王君廓鄙夷地说道:“待宾,你亦猛士,瞧瞧你的胆子?怎变得这般小了?还是那句话,咱又不是偷奸耍滑,不肯卖力,只不过是在等待最佳的猛攻时机,总管何来怪罪?” …… 城东,李善道营。 望楼上。 刘黑闼皱着眉头,俯瞰着西边赵君德、王君廓两部攻李大黄营的战况,说道:“君德兄身先士卒,果然勇猛!却这王君廓,怎么回事?只以两团攀梯!贤弟,要不俺亲去督战吧!” 魏征猜度说道:“今日攻李大黄营,袭王君廓主动请战。他既是主动请战,当不致於这等消极。明公、刘仪同,王君廓莫不是别有主意?” 李善道已经瞧出,王君廓肯定是另有主意,正如魏征猜测,今日攻李大黄营是王君廓主动请求的,於情於理,他都不应这般的消极进攻,唯一的可能,只能是这厮欲以赵君德部为饵,吸引李大黄营的主力西移,待其南营的兵力空虚后,再行全力猛攻,以期得获拔营之功。 此策虽很有点不要脸,但确是有成功的可能性。 望楼高过李大黄营的营墙,能够望见其营中的调兵举动。 李善道望到李大黄将预备队、骑兵调到了西营,便即下令,说道:“令城南骑兵,做好截击李大黄部骑出袭之备;令王君廓,李大黄营预备队已被赵将军部吸引到了西营,其可猛攻矣!” …… 军令传到。 李孟尝出了一头冷汗,王君廓的“以赵君德部为诱饵”的计谋,被李善道看出来了! 王君廓却面不改色,哈哈一笑,说道:“总管当真神明慧眼,已知俺计谋!知俺者,总管也!”令与李孟尝,“待宾,南营既然已经空虚,到你引俺主力,进斗拔营的时候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临阵决对敌扬奋 李孟尝披两层重甲,挟短矛、配横刀,除留一团给王君廓为预备队,尽引余下精锐,应令而出,迅猛地冲向靠在营墙上的云梯,甲片铿锵作响,健步如飞。 冲到云梯下边,他大声喝令,令已在云梯上的兵士迅速攀爬,不得后撤,自则随在其后,也攀上了云梯。跟着杀过来的数百精锐中的甲士,紧随着他,也都接连当先攀梯。 营头上的守卒,在军将的指挥下,往下投掷滚木、石头,弓弩手朝着他们夹射,又有桐油、金汁等物,倾斜泼倒。攀在前头的兵士,或被滚木、石头打到,或被箭矢射中,或被桐油、金汁泼住,惨叫连连,不停地有人坠落下来。李孟尝却毫不退缩,仗着甲坚,对那箭矢视若无物,只在滚木、石头落下时,稍作闪避,但稳住身形后,便继续向上攀登。 不是每个兵士都能像他这般灵活敏捷,跟在他后头的披甲士中,接连数人被滚木、石头砸中,从空中坠下。穿的有铠甲,分量沉重,摔落时声响沉闷,砸得地面尘土飞扬。 李孟尝听着身下惨叫,知道每声惨叫都是一个部曲的坠落,换个胆小的人,这个时候早已心生畏惧,必是不敢再往上攀爬,他却压根就不下顾,眼只往上盯,攀援的速度愈发得快! 云梯的踏板共有四十多级,他每攀一级,心中便默数一声。 二十五、三十……。 眼前豁然开朗,是攀在他前头的那些兵士,已然全都在守卒的防守打击下,掉下了云梯。 距离营头已经只剩下十余级了! …… 一里多地外。 飘扬的“王”字旗下。 王君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攀在云梯上,悬於半空的李孟尝。 他身在局外,能够看得更加清楚。 李大黄营的营墙算是较高的,有三丈高,李孟尝此际已攀至两丈多高,距顶端仅咫尺之遥! “入你娘的!加把劲!冲上去!”刚才被李善道瞧出他的小心思时,王君廓未有像李孟尝那样,冷汗顿出,但是这时,他却手心冒出了汗,紧握刀柄,令道,“喊起来,给李郎助阵!” 已不再坐地,而是站立起身,做好了进战准备的预备队兵士,齐声呐喊:“李郎君,杀上去!” …… 助战的呐喊声,短暂地压倒了战场上敌我的呼声与惨叫,传入到了李孟尝的耳中。 若论家世,李孟尝家也曾是仕宦之家。他的曾祖出仕过北齐的颍川太守,他的祖父,任过赵州主簿,但在北周攻灭北齐后,其家的家道中落,到他父亲时,已然是不仅成为民家,甚至食不果腹,沦为饥民。要非如此,他以本赵郡李氏的出身,又怎会舍身投入王君廓帐下? 今天下大乱,又是战乱之世。 战乱之际,固是会有如他家之前那般,原为簪缨,一朝倾覆者,可同时也会有趁机崛起之士! 他家的荣耀是在战乱时失去的,他便要靠他的武勇,在战乱中重新夺回! 李善道因“同宗”之亲,不以他名微位贱,极是亲厚,这是上天赐给他的大好机会,他岂能辜负?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效死以报,以军功换取封赏,便是他而下只能有的唯一的选择! 人,谁不爱惜自己的生命? 唯有在存在一种坚定的信念或有渴望所求时,才会舍生忘死,勇往直前。 李孟尝现即如是! 再次躲开一块飞石,他手如铁钳,抓着梯梁,身子荡回,心中默念:“三丈高墙,已过其二!” 他深知,这个时候,稍有迟疑便是前功尽弃,已到了冲锋的时刻! 力气不再保留,他猛然发力,手攀脚踏,迅速攀升。 汗水含糊了他的视线,哪里有功夫去擦? 三十、三十五……。 他不慌、不惧、不退,攀援迅捷,如履平地,随着他逼近到营头,慌的、乱的就是守卒了。 守卒已没时间再去搬滚木等,恶臭的金汁倒下、滚烫的桐油泼下、箭矢噼啪地射在他的甲上。 四十、四十一……。 守卒惊慌的喊叫声逐渐变得尖锐,李孟尝却如未闻,眼中只有那最后的几尺距离。甲胄上沾满了金汁与桐油,灼热难耐、臭气熏鼻。 “先登者,李孟尝也!”甲片摩擦声与急促的心跳声中,他奋力一跃,上了墙头! 战友们的呐喊声愈发激昂,回荡耳边,他落地瞬间,短矛刺出。 …… “狗日的!真是老子的好李郎!” 王君廓目睹此景,大喜过望。 他知李孟尝勇悍,可实打实地说,却也没有料到李孟尝竟然能够一次就攀到了营头。 “入他娘的,都是老子计谋得当!”他偷空往营西张望了一眼,赵君德和其部攻营的兵士还都在云梯上待着,爬得最高的赵君德,离营头也还有丈余远,高兴得乐开了花,哈哈大笑,“头功是老子的了!”擦掉手心的汗,抽刀在手,催令预备队的部曲,“分出百人,防备守卒出袭;余下的随老子登营,必将李大黄营,一击拨克!李总管慷慨仁厚,少不了咱们的重赏!” 亲引一旅预备队,奔向营墙下。 …… 短矛刺中了最近的一个守卒,鲜血四溅,这守卒踉跄后退。 守卒们使的俱是长矛,不适合近战。 李孟尝如出山之猛虎,短矛连挥,所向披靡。守卒们仓皇退避,阵脚大乱。李孟尝趁势突进,连杀伤数人,气势如虹。一名敌将弃了长矛,挥刀迎战。李孟尝短矛格挡,被这敌将的横刀将矛柄砍裂。他遂弃矛抽刀,刀光如雪,架住了这敌将又再砍来的一刀。 刀锋相撞,火花四溅。这敌将膂力不及李孟尝,虎口被震得生疼,刀柄有点握不住了。 李孟尝得势不饶人,靠着铠甲,硬抗住了三四支刺来的敌矛,紧追上去,一刀砍中了这敌将的头盔。尽管没有砍到他的要害,然刀与头盔相撞,发出巨响,这敌将头晕目眩,趔趔趄趄,站不稳当。李孟尝抬脚,一脚踹中他的胸口,利刃横削,砍伤了这敌将的腿,血如泉涌。 这敌将被铠甲保护着,要想杀他,费点事,李孟尝不再理会他,转身杀向别的守卒。 刀锋所指,他如入无人之境,守卒无不辟易。 跟在他后头的攀梯甲士,接连跃上墙头,迅速占领有利位置,巩固阵地。 一时间,西营墙上刀光矛影,喊杀声如雷贯耳。 西营墙下,王君廓率引那一旅预备队,已经冲到了云梯的梯脚。 …… 城东,李善道营。 望楼上。 刘黑闼猛一击掌,大喜说道:“好个李孟尝,真乃虎将!若能因此拔营,贤弟,当记他首功!” 李善道亦是惊喜。 他前世时没有听说过李孟尝之名,此前之所以亲厚李孟尝,不过是一贯为之的“礼贤下士”的作风表态而已,今见其如此勇猛,忍不住暗赞:“孟尝之勇,竟不在赵君德、董法律之下!” ——他却不知,原本时空中,后来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时,李世民当时总计是带了九将埋伏在此变的主战场临湖殿附近,此九将无不是李世民帐下的一等猛将,有尉迟敬德、侯君集等,而李孟尝也是其中之一。在军略上,李孟尝诚不及侯君集等,可论勇猛,却亦悍将一员。 不仅是王君廓未有料到李孟尝一举就能攀上营头,李善道也没料到。 今日攻李大黄营,李善道其实只是打算试着先攻一下,探探李大黄营的虚实,至於将李大黄营攻克,依他的原先的设想,李大黄既是魏郡勇将,总得攻个一两天,然后也许才能攻下。 实不曾料到,李孟尝这一下就攀上营头了! 李善道当机立断,立刻下令:“传令城南主阵,调援兵支援李孟尝,争取今日一战将李大黄拔掉!令城西萧裕部骑、城南高曦部阵,城内守卒若是出援,务必挡下,不得放过一敌!” 顿了下,他又令道,“令城东高延霸、焦彦郎攻城东敌营所部,加强攻势,牵制城内守卒!” 军令被传令兵飞快地传去城南、城东战场。 …… 李大黄营。 西营墙上,南营墙求援的急报呈到。 “贼将已登上南营墙,将军,事已急矣!可速调预备队改援南墙。”从将惊骇说道。 南营墙是已危急,但西营墙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这赵君德跟不要命似的,他已从云梯上下去两回了,每次都再重新攀援。其部的贼兵在他的示范带领下,越加凶猛,西营墙的守军推木、丢石、射箭等,无有停歇,已渐显疲态。 李大黄做出决定,狠声说道:“分一半预备队,回援南墙;余下的上西墙;俺率骑兵出袭!” 从将大惊,说道:“出袭?” “正是!” 从将大骇,赶紧相劝,说道:“将军,贼攻正猛,出袭风险太大,不如坚守,且待城中之援!” “贼两面猛攻,要想将营守住,非得先破一路贼不可!你在这儿守御,俺先将赵贼部击溃!”李大黄令道,回望了下城头,说道,“击鼓,向城中求援!” 不再给从将进劝的机会,他转身大步,下了营墙。 亲兵牵来他的战马,李大黄翻身上马,操槊在手,令候在营门内已久的骑兵:“从俺杀出去!” 营门打开,李大黄率先,一二百铁骑奔涌而出。 赵君德后阵边上的数百骑兵,见李大黄骑兵冲出,忙在军将的命令下,俱皆上马,驰来迎斗。 李大黄分出了大多数的骑兵往阻,自引其余的数十骑,直扑两架云梯下的赵君德部战士。 铁蹄翻飞,槊影闪烁。 云梯下的赵君德部战士都是步卒,面对铁骑的冲击,难以招架,登时大乱。 李大黄驰马挥槊,兜转如风,瞬间刺死数人。 底下部曲们的大喊大叫,传到了云梯上。赵君德低头下望,正看到李大黄挥槊冲杀的威猛场景,只见李大黄等数十敌骑奔腾踩踏,卷起尘土飞扬,己部的战士被他们追杀得狼狈四逃。 他攀爬在云梯的最上边,这一低头,剩下那些身在云梯上的本部部曲的情况,尽皆入目。分明瞧见,这些在云梯上的部曲,因李大黄的率骑袭出,一个个的乱了心神,有的乃至失手坠下!赵君德大吼一声,喝道:“不见我骑已来?勿往下顾,继续从俺往上攀!杀上去,夺营!” 竟是对下边的李大黄等骑,不管不顾。 不得不说,赵君德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即便是他现在下去了云梯,靠他和他的数百步卒,也是挡不住李大黄的,於今的最好对策,只有是继续往上攀爬,趁着李大黄出到营外的机会,冲上营墙,从而扭转局势。 一场战斗能否获胜,战前的庙算当然重要,但在一些关键时刻,临阵的应变与决断同样重要。 两次在赵君德身上用计得手,使李大黄对赵君德产生了一个“其人卤莽”的印象,本以为自己引骑杀出之后,必定会令赵君德慌乱失措,上下不得,从而让他能够得以先迅速地将其部击溃,不意赵君德在此关头,却作出了继续攀爬的决定,这反而就叫李大黄失策了! 驰杀在云梯脚下的赵君德部中,李大黄的注意力主要在云梯上的赵君德处。 见得赵君德不但没有因此下来,反是加速向上攀援,李大黄心头一沉,已知自己失策!待要还回营中,那从赵君德预备队处冲出的数百骑已与己方骑兵混战一处,难以脱身! 赵君德没有上下不得,李大黄倒是被他自己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 当下可以破局的,唯城内援兵矣! 李大黄一边急令传讯,命迎战贼骑的骑兵且战且退,一边往西边望去。 西边,是城南门。 但被他的营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城内守卒杀出来了么? 遥有鼓声、呼声隔着他的营地,自城南门处传来。 “城内兵马若能突破贼兵拦截,与俺内外夹击,尚有机会击溃贼兵,转获大胜!” …… 在李大黄命令向城中求援之前,南城楼上的裴叔仁就已经在调出城的兵马。 故此,李大黄求援的鼓声才响,南城门洞开,援助他的守卒便从城内出来了。 共调出了步卒千人,骑兵百人。 为首之骑将是魏郡府兵中的骑兵校尉,名唤霍铁山,素以勇猛著称。 以骑冲步,是骑兵基本的作战修养。 面对拦在城壕外,箭矢不及之地的那千人贼兵步卒之阻阵,霍铁山如何会将之看在眼中! 出了门洞,他便驱马疾驰,挟槊直向冲之。预想到的贼阵的弓弩齐发,并未出现。马速太快,倏忽之间,他距贼阵已只有数十步远近。劲风迎着他的脸,呼啸而过,“为何贼兵不射弓弩”的疑问,大概才是刚浮现在他的脑海,对面贼阵整齐排列的丈长陌刀已闪耀在他眼前! 一个贼将披重铠,双手持陌刀刀柄,处贼阵之正中靠前,他下了一道命令。 霍铁山未能听清他下的是何令,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贼阵千人,迎对他和他所率百骑的冲来,无有退者,齐齐大呼:“进!” 一丈长的陌刀白刃如雪,排次如鳞,寒光凛冽,随着“进”声,如墙而前。 霍铁山的坐骑嘶鸣恢恢,受惊扬蹄,奔速顿慢。霍铁山夹紧马腹,喝催坐骑提速。却在其坐骑的这一滞之间,当前的那个贼将引率贼阵的刀手急趋已到,如林的陌刀齐刷刷地砍下! 尚未来得及挥槊抵挡,寒风扑面,刀如墙落,霍铁山眼前一黑,已从马上掉落在地。他昏头昏脑地挣扎欲起,手按到处,黏糊糊的,全是温热的血,才知他的坐骑已被斩杀。 “射!”贼将的这声军令,霍铁山听清了。 贼阵后的弓弩手闻令而动,箭如飞蝗般射出。 射的不是倒地的霍铁山,是他身后的百骑和百骑再后边的千人守军步卒。 箭雨倾泻,百骑颇有中箭者,冲刺的势头立被阻遏。 “杀!”千人贼兵再次随着贼将的命令大呼,同时迈步急奔,杀向了出城守卒的大队! 却这陌刀,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兵士就能驾驭的兵器。 首先,陌刀的长度虽然和矛差不多,但陌刀属於劈砍类的兵器,和矛的刺击截然不同,矛杀敌,靠的是数寸长的矛尖,算“远身”作战的兵器;陌刀杀敌,靠的是双面开刃、长三尺的刀锋,却某种程度是近身肉搏的兵器,所以陌刀手的身高需要足够,不够高的话,臂长不足,上下活动的范围受限,一丈或至少将近一丈长的陌刀,便很难施展得开,没法用以近战肉搏。 其次,陌刀的重量也比矛重,十几斤重,且需劈砍,因而力气也要出众,方能挥砍自如。 故是,高曦所选出的陌刀手,无一不是高大精壮的勇士。 这千人陌刀手,本身已俱是高壮的大汉,加上陌刀的威力,趁着守卒百骑受挫之机,应着高曦的命令,这一冲到近前,杀入敌中,真如破竹之势,所向披靡。凡敢挡者,一刀下去,无论人、马,悉被截为两段。有力气尤其大的陌刀手,一刀挥出,以至杀伤数敌! 却见这出城的百骑、千卒,人仰马翻、血肉横飞,惨叫之声,不绝於耳。 霍铁山适才的勇气尽消,心胆俱裂,起身都不敢起身了,爬着试图往边上逃生,被两个高曦阵的陌刀手踩在了他的身上。两杆陌刀下劈,十几斤的重量、配合刀身的锋利,霍铁山顿感剧痛,臂骨断裂,又一刀从他的脖间横扫而过,鲜血喷溅,他的意识渐渐模糊,陷入黑暗。 南城楼上。 裴叔仁目睹这惨烈战况,见这使陌刀的千人贼兵如狼似虎,杀戮本军如似杀鸡,震骇失色! 一吏颤声说道:“明府,这是什么大刀?这般威力?” 又一吏还能较为冷静,说道:“明府,打不过了,快些收兵回城吧,切勿被贼兵顺势入城!” …… 感觉城内守卒只出城了不到两刻钟,城头上鸣金收兵的声响,已接踵传来。 李大黄不知城南门外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他知道,这城内收兵的号令意味着,不会再有城援来助他了,他这边的战局已入绝境。 抬头去看,赵君德刚踏上西城头;回头去望,何止是那数百贼骑,更多的贼兵主力正在离开南边的贼兵主阵,向着他的营地蜂拥杀来。前些天,两次获胜的喜悦,烟消云散,李大黄心中涌起绝望,深知此战已无力回天。“竟营失於贼!”他拨马转走,喝令从骑,“突围回城!” 不再恋战,放弃了营地,李大黄率引跟上来的三二十骑先往北行,从营北绕过,转向城南门驰去。一副景象映入眼帘:城南城壕前,断肢残体遍布,尸骸枕藉,血水染红了泥土,残破的旗帜落在尘中;方才出城的守卒还没有全数撤还城内,但追击的贼兵已近,城门已在关闭! 城南到底发生了什么? 片刻功夫,伤亡就这么的大? 城门关了也不打紧,只要冲到城下,坐入吊篮,一样能入城。 李大黄拍马急奔,挺槊杀向追击出城守卒的贼兵背后,期望能够杀出一条回到城下的血路。约数十个贼兵转过身来,迎面截击。李大黄长槊前刺,喝道:“挡者死!”数柄大刀砍下,他的长槊被砍断成了几截。几个贼兵滚身在地,陌刀横掠,斩断了李大黄坐骑的马腿。 战马哀鸣,向前扑倒。 李大黄掉落在地,往前滚了一滚,待要起身,又数刀砍来,已是躲闪不及。 身中数刀,人头飞起。 …… 城东,李善道营。 望楼上。 李大黄的被杀,并没有引起李善道的注意。他正全神贯注地在观望赵君德、李孟尝等对李大黄营的进攻。赵君德也攀上了营头!西墙、南墙,两面猛攻,守卒已然节节败退。 南边主阵支援赶来的兵马,冲散了李大黄留下的那百十骑,有的奔向营门,有的加入攀附云梯的行列。震动云天的喊杀声,隔着大老远,也能清晰地传到望楼上! 刘黑闼笑道:“贤弟,李大黄营一日乃拔!” 李善道压住喜意,令道:“传令高延霸、焦彦郎,李大黄营已拔,问一问,东敌营何时得取?” 后世时间,下午两点钟前后,李大黄营被彻底攻下。 半个多时辰后,城东敌营亦被攻克。 赏罢有功,休整一日,李善道亲督东城、刘黑闼负责南城,三万部曲打响了攻安阳城之战! …… 消息传到西边数十里外的灵泉城外。 王德仁召诸将聚议。 慕容孝德进言:“李总管数日之内,先歼武安郡兵,克成安城,复拔李大黄等两营,攻势猛锐,借此士气,安阳城或不日亦可拔取!将军,我部不可再顿兵灵泉,当亦挥师攻城了!否则,若安阳城已下,灵泉犹未克之,总管势必责令严惩,我等难逃其咎。将军宜早决断!” 乃是尽管王宣德被派来了王德仁军中,王德仁对灵泉县城依然消极怠攻。他这次共是带了约万人出山,以此万人兵力,攻一灵泉县城,因攻至当下,连灵泉城外的守营,都还没有攻克。 慕容孝德说得对。 如果李善道被阻於安阳城下,仗打得不顺利,则他即便消极,李善道也不好追究其责,可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李善道的仗却是打得相当迅猛,连战连捷,再这么打下去,安阳县城还真可能会被他在不久后打下,等到那个时候,灵泉如还未下,他的确是就没法交代了。 王德仁被迫无奈,只好听从了慕容孝德的建议,下达命令,令各部兵马即日正式开攻灵泉。又遣心腹,去安阳城外拜见李善道,以试李善道而下对他的态度是何。 五天后,又一道消息传来。 赵君德先登,安阳城克。 王德仁闻报,大吃一惊! 已没有消极怠战,而是正儿八经地打了灵泉五天,却灵泉仍还没打下,安阳已被李善道攻下?翻来覆去,看了这道军报好几遍,王德仁尚不敢置信。安阳城,他是打过的。其城之坚,他会不知道?他屡攻不下,可李善道竟如此神速破城?惊疑、忌惮,五味杂陈,泛在心头。 王德仁深吸一口气,紧忙下令全军:“加大攻势,尽快拿下灵泉!” 李善道会不会率部转来灵泉?又会否仗他克胜之威,果然责罚自己?王德仁再遣一吏,前往安阳,再次试探李善道之意。遣出之吏才出,一骑从攻城战场飞报至:王宣德中箭重伤。 …… 王宣德负伤的消息,当天传到了李善道营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是可忍宜斩德仁 却是王宣德为何会中箭负伤? 军报中讲说得清楚:五天前,王德仁正式开始攻打灵泉县城后,王宣德亲领他带去的那团兵马,主动要求参加攻战。王德仁倒是没有同意他上阵,但同意了他在前线督战。他这次的中箭负伤,便是因他在督战的时候,位置太过靠前,被守卒的劲弩射中。 伤势不轻,穿透了他的铠甲,箭镞深嵌入左胸口,被救回去后,虽保住性命,已是陷入昏迷。 这道军报是王德仁派人送来的。 军报的末尾,王德仁写道:“宣德之勇,令人叹佩。其所伤者,末将之过。敢乞总管勿罪。” 读罢军报,李善道勃然大怒,奋然拍案,怒斥道:“宣德也者,我之爱将,军中栋梁,昔从我大小战何止数十,未尝有伤,今赴王德仁营无非数日,伤重至斯!王德仁何其无状,竟令宣德身陷险境!久攻灵泉不下,复使我重将受创,其罪难恕!”言罢,令道,“召萧、高诸将!” 送军报来的王德仁的帐下吏颤栗伏拜,汗出如雨,说道:“万请总管息怒!总管息怒!” “此非你之罪过,我不会杀你,然暂也不能放你还回。带将出去,暂押营中。” 苏定方引亲兵数人,押着这王德仁的帐下吏,退出帐外。 刘黑闼、魏征、崔义玄等都在帐中。 这几位哪个不是人精?都从李善道的话里听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几人相顾一眼。 魏征说道:“宣德为敌弩所伤,诚令人痛惜,虽幸未丧命,尚有恢复之望,然王德仁数得明公之召,不来晋见,又久攻灵泉不下,今又使宣德重伤,也确乎是罪责深重,明公震怒,亦情理之中。唯闻明公话意,不杀其吏,而召萧、高诸将,莫非欲有所举动?” 他话说得婉转。 刘黑闼直言说道:“贤弟,你是不是打算要拾掇拾掇王德仁了?” 李善道嘴角微扬,挤出一抹笑,——这抹笑,落入诸人眼中,竟好似狞笑的感觉。 他将刚看过的王德仁的那道军报揉成一团,掷於地上,好久没怎么骂的脏话,骂将了出来,他骂道:“他妈的!这狗日的王德仁,不瞒贤兄,老子忍他好久了!有道是,‘泥菩萨还有三分土性’,这贼厮把老子当成什么了?数召不至,视我如无物!五千武安郡兵,咱们歼灭了;安阳城,咱们打下了,可他却至今连个灵泉尚未攻克!还累致宣德重伤,他妈的,非得将他拿下不可!不然,贤兄,我等之军威,还有谁会服气?土鸡瓦狗的,也敢与咱们瞪眼了!” “拿下?贤弟,你该不会是想?” 李善道断然说道:“灵泉距此,三四十里而已,今晚夜深启程,明晨可至,我要亲手宰了他!” 魏征、崔义玄等面色骤变。 崔义玄脱口而出:“将军,不可!” “为何不可?” 崔义玄说道:“将军,王德仁虽罪不可恕,但毕竟其部曲众多,闻他今领在灵泉的部曲有万人之众。将军如贸然往击,恐怕是难以一战将其尽歼,若有所失,恐非上策。况将军身系全军安危,怎可以身冒险?仆之愚见,不如暂忍雷霆之怒,且先催令他攻拔灵泉,徐图后策。” “莫说万众,便十万众在,老子杀他,如杀一土鸡!崔公,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魏征起身,说道:“敢请将军,三思而行。窃以为,崔公言之有理。王德仁罪固不可免,然一则,其所带来在灵泉的部曲甚众,二则,他久据林虑,现今其散在山中的部曲亦非少数,一旦不能一举将之歼灭,被他逃走,其人或隐匿山林,纵其党羽,袭扰郡中,则后患无穷。明公英明,当以大局为重,何不先稳其心,从长计议?切勿因一时之怒,致生遗患之变。” “玄成,你所言极是,但此贼辱我太甚,我不可忍!” 魏征见李善道的态度这等坚决,知再劝无益,便退了一步,说道:“明公,敢请再听仆一言。” “何言?” 魏征说道:“明公今若是必取王德仁性命,仆愚以为,最好亦宜当是以计取之。” “哦?玄成,你有何计?” 魏征说道:“明公可遣一使,以安阳得取、将大宴将士为由,将他诱来,待其入彀,再於席间将他擒杀,不亦可乎?如此,既可避免明公身犯险,又能确保万无一失。明公以为如何?” “玄成,你此计虽佳,可若王德仁仍旧是不奉召,你如奈何?” 魏征焉会想不到这一点,他之所以出此计策,只不过是为了劝阻李善道犯险,这时闻得李善道此问,他无话可说,说道:“这……” 李善道笑道:“况且,玄成,我适才说的甚么?” “明公适才说的甚么?” 李善道说道:“我适才说,我若杀他,如杀一土鸡!况且杀只土鸡而已,还需用计么?” “明公,将不可因怒兴兵,此兵法之教,恳请明公三思啊!”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也起身来,请魏征坐下,笑道:“玄成,你看我是莽撞之徒么?” “明公素来谋而后动,绝非莽夫。” 李善道呵呵笑道:“玄成,你亦不必拍我马屁,哄我不气。我自有妙计,既能解心头之恼,又不致生乱。你且听我说。”便顾盼魏征、刘黑闼、崔义玄等,将他的办法说出。 诸人听罢,不由地再次相顾。 魏征、崔义玄依然面带虑色。 刘黑闼拍手笑道:“贤弟胆勇过人,此策上佳!”亦拍了下案几,说道,“王德仁这贼厮,何止贤弟你忍不了他,俺也是早忍不了了。一如贤弟所言,若不将他除之,你我军威,怕这河北地界,便无人再服!此其一。且则,又如长史所言,王德仁久据林虑,他在魏郡颇有势力,为安稳魏郡起见,亦需及早将他除掉!此其二。只是有一点,贤弟,你之此策,俺有异议。” “贤兄请说。” 刘黑闼说道:“贤弟是我一军之主,的确是不能亲身犯险。引兵往其营此任,便交给愚兄吧!” “贤兄,正因我是一军之主,才只能我去。” 帐幕打开,苏定方进来禀报:“萧仪同、高将军等到。” 李善道止下话,对苏定方道:“请他们进来。”然后接着与刘黑闼说道,“贤兄心意我领,但此行非我不可。”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刘黑闼见状,只得点头应是。 苏定方引萧裕、高延霸、高曦等将入帐。 众将见礼毕,李善道便将方说与刘黑闼等听的杀王德仁之法,与他们又说一遍。 萧裕等甚是吃惊,亦有出言劝者。 李善道摆手止住众人异议,说道:“召君等来,非询君等之意,乃我要下军令!” 萧裕等不敢再劝,赶忙肃然,俱行军礼,齐声说道:“敢请将军令下!” “萧公,你选两团精骑;延霸、沐阳,你两人各选精卒千人,夜半时分,从我出营!” 简短的军令下达,萧裕等凛然接令。 “贤兄、玄成,为保密起见,其余诸将,暂不告知此事。公等便请留营中。待明日天亮后,贤兄,你率你本营,并及中军两营往王德仁营,接替营防;玄成,你督余营,仍驻安阳。” 布置妥当。 诸将、诸人各自领令。 萧裕、高延霸、高曦三将分别还回本营,便选拣从李善道出袭王德仁营的兵马。 两更前后,三部兵马选定。 饱食一顿,养精蓄锐到三更时分,李善道在苏定方等亲兵营百骑的护从下,出中军大营,三部精兵也尽都悄然出营。李善道引苏定方、萧裕等五百骑先行,二高引步卒两千追随。 月光如水,洒满道路。 共两千五百步骑,夜半的凉风中,疾行向西边三四十里外的王德仁营! 马蹄如雷,奔行如风。 天将亮时,前边乌压压的一片,灵泉县城南边十余里处,王德仁部的连营已然可见。 李善道勒马略驻,辨出王德仁的中军营所在,令道:“定方,先去叫开辕门!” 苏定方大声应诺,引三四从骑,疾驰出队,直奔辕门而去。 清脆的马蹄声,惊动了辕门守将。 苏定方骑已至近,高声叫道:“平棘县公、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督三州军事、魏州刺史、奉旨节制攻魏郡诸部李公特来拜会王将军,有要事相商,速开辕门!” 守将闻声一楞,却见苏定方身后的那几骑,果是打着李善道的旗帜,又见苏定方举着一块令牌,他辨别不出是甚么,但瞧这架势,肯定不会是假的,尚在迟疑要不要打开辕门。 李善道引萧裕等骑已到。 萧裕兜马营下,大呼叫道:“李公亲至,缘何辕门不开?怠慢之罪,尔等可能担待?” 守将被萧裕的气势所迫,不敢再做犹豫,赶紧一边令打开辕门,一边派人去通报王德仁。 李善道率诸骑驰行而入。 苏定方喝问说道:“王将军何在?” 守将下意识地答道:“当是在寝帐。” “你头前带路。” 在辕门内两边守卒们的诧异侧目下,苏定方拽住这将上了他的坐骑,由他在前领路,一众骑紧从李善道,踏上营中主干道,遂蒙蒙天光下,径奔王德仁寝帐。帐内灯火微明,王德仁闻报,披衣方起,马蹄声在他帐外响起。他慌忙出帐,只见李善道一行人马已至帐前。 “李总管?”王德仁揉了揉眼,愣神说道。 李善道没有下马,驰到其前,说道:“王将军,我今晨来,有三件事问你。” “三件事?” 李善道说道:“其一,此攻魏郡前,与你约定了会战之期,你却迟延后到,此是为何?其二,今攻魏郡,我奉魏公令旨,节制你部,而我数次召你,你不与我见,此是为何?其三,我五千武安郡兵已歼,安阳坚城已拔,你拥万军之众,灵泉小城,却尚未下,又是为何?” “……总管,这三件事……” 李善道打断了他,说道:“你不必说了。失期不至,依照军法,死罪也;拒召不见,依照军法,死罪也;怠慢进斗,依照军法,死罪也。你今三罪俱犯,不可恕免,你可认罪?” “总管!这话从何说起?”王德仁觉出不妙,身往后退。 苏定方丢下辕门守将,抽刀在手,拍马追至,一刀砍去,王德仁身首异处。 被推落下马的辕门守将、王德仁帐外的亲兵护卫,惊见此状,皆呆在原地。 “扑通”一声,王德仁的躯干倒地,血如喷涌,瞬间将地面染红。 血腥气弥漫,没人敢出一声。 李善道喝问辕门守将:“议事帐何在?” 辕门守将话都说不出来了,颤抖着往边上指了指。 李善道令苏定方将王德仁的人头取之,带上这守将,转驰向议事帐。 到了帐外,苏定方将王德仁的首级高悬帐门,令辕门守将:“击召将鼓,召诸营军将进拜。” 诸从骑分护在帐边,萧裕、苏定方跟从李善道下马,步入帐中。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不责众宽抚余将 这次来打灵泉,王德仁总计带来了部曲万人。 除他中军营外,另外还筑了四个营,分便是他的两个从子王大熊、王大豹,及别部率孙朗、慕容孝德部。五个营的驻兵人数大致相当,各约两千。五营俱是在灵泉城南,间距不远。 李善道杀王德仁,杀得太干净利索。 以至於便是王德仁本营,现知此事的还很少,更别说是王大熊等营了。 召将鼓击起之后,鼓声在黎明的天色中回荡,中军营的兵士纷纷惊醒,先是中军的军将慌忙地赶来了议事帐;继而由萧裕部...... 强大的属性让卓一帆一阵目眩,他相信以自己现在的属性要是再面对铁血傲天一伙人一定不足畏惧。 “头他怎么了?”吕龙翔脑袋有点转不过弯来了,包括一旁的陆明也是一脸疑惑。 昨天还想要出府,今天就要被人软禁起来,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当最终,楚隽被迫着进入到陆知曼身体内的时候,那种超紧的舒适感,直接让他大喊了出来,随后就是条件反射的上下起伏,犹如惊天骇浪般,发出拍打在海岸般的声响。 当然,这件事情,也只有孙家兄弟知道,其余的天罚帮成员,也不知道。 虽然说大半的劲道被水慕霞以掌风卸去,可依然把钱天佑打得滚落到一边去,脸马上就红肿起来。 刘海龙现在就手忙脚乱,松软的沙滩使他步伐沉重。进退脚步都陷入沙中,使他本来的功力更减了三成,此消彼长,刘海龙立感不支。 “不知各为目的何在?”卓一帆客气的问候着,想要从对方的口中得到些什么。 所有人都在猜测着,猜测着雄枫帮,到底是惹到哪个势力了。现在的雄枫帮,在万海市可谓是只手遮天,当初秦雄,没被王碧水关起来的时候,号称万海市老大,其实秦雄当时的势力,和现在的雄枫帮差不多。 说到这个的时候,聂振邦的脸色却也是愈发的凝重起来,聂振邦是实在没有想到。在陇西,竟然还会有这么丰富的煤炭资源。这是聂振邦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谷子虚闻言一惊!难道这玉镯真的是自己观内传说中的那件宝器?自己祖师爷机缘得来的九重炼狱之地滋养成而成的血玄玉打造而成的血玉镯? 那么整个拒马河段能战之匪也就是一二百人,这是平摊到整个河段的,黑泥湾段能有几十人就不错了。 那么这个幕后黑手一定对他非常了解,甚至知道他身上到底有什么,也知道他是如何升级的。 李弦一曾感叹他自己在吕树这个年纪的时候还会偷懒,李一笑也曾因为贪玩被逐出师门,然而吕树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贪图享受的权力。 莫非这几个教会骑士和守夜人都是假货!我看到的都是假的表演? 洪荒世界一下又变得安静起来,江萧这个最大的BUG级存在在修炼,他的妹子们同样不出圣雷宫,妖族退避,巫族高层也在准备决战,而其它强者们更是各自闭关,等候着第三次鸿钧讲道的开始。 只是他也听说过诏狱的可怖,一想到自己就要受刑,眼泪便汪汪的淌了出来。 皮鞋的声音踏在地板上,那清脆又沉重的声音,在冷寂的黑夜中显得格外的清晰。郑琛珩一步一步的来到大门边,推开门看到的是一身劲装的保镖,排成排的守在门外。 时空原始法则是前进和空间中心,永远向前和永恒终点,但是在原始法则之后,一切事物都有轮回,世界,生命,万物,哪怕是至强的生命,只要没有超脱就总归有轮回一天。 南宫云遥见状,也是笑了笑,并没有回话,脑海中又想起了上次观看的信息,说这花儿仙岛上面有着不下三个灵师境,而这符家的家主正就是其中之一。 沈方微微一笑,两神惊觉方才的力量竟然是没有一点留在了沈方身上。 可大约是她此刻显得太过镇定,大约是他终于发现她也喝过可是竟然没出问题,当眩晕感铺天盖地的涌上来,权倾九素来沉稳自若的眸底终于流转出几分震错。 要搁在平时,他易公子可也不是吃亏的性子。一定十倍百倍报还,被抽一鞭子,他便抽对方十鞭子。 唐逝水看的真真切切的看着唐寻疾,那个十几年都不曾说过话的人。 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总比那些看似衣冠楚楚,实则是喂不饱的狼好。 某些字眼总是格外清晰的呈现在他的意识里,一次又一次,被一个又一个的人提起。 其实,这就是刘飞在杨风身上做手脚呢!他刚才就是把手掌放在杨风的肩膀上,然后把少量的真气直接输入到了杨风的体内。当然,他只是输入了一点点。要是输入的多的话。那杨风的成绩可就有可能超过赵伟了。 唯一的共同点是脸上都带着面具,一者是狰狞雄壮的云中兽、一者是神采飞扬的麒麟星。 华赢天禾目光放在了主席台上、那个丰神如玉,正在款款而谈的冷玉身上,在思索冷玉的计划,在绞尽脑汁思考冷玉准备做什么。 古代遗迹的入口与灵魂结晶有关,现在,血腥营地集齐了大部分的灵魂结晶,卫兵们将开启地下遗迹的入口,但是,入口位置在于灰白营地的总部。 自从进入天域之都的领域,陆奇手中的古神之戒就一直不停的吸收着笼罩都城的能量,并不停往陆奇体内灌注。 “怎么消失了?师父,怎么不继续使用融力打开它?”陆奇问道。 从古木参天的原始山脉中走出,看着眼前的平原,李玉芸有一种被解放的感觉。 叶空轻轻吐出了一个词语,正是名声的缘故,让战歌殿堂对他们下手了。 “来得好!”尚师徒提庐枪往地下一插,身子往后一仰,堪堪躲过了赵云的致命一枪。 伊乐顿了顿,他倒不是不确定,而是有些尴尬,刚想和加藤惠说些什么,但又听到游戏主持人的催促声,也只好放弃,转身走回队列中。 “这次炼丹极为成功,龙骨龙血精华尽数凝结成一百零八颗丹药。按照约定,你我各能分到五十四颗。”弄玄虚颇为得意的道。 夜色已深,柳家庄一片寂静。薛仁贵知道,明天定是一番恶战,早已早早睡下,众人也都是各怀心事,却想到明天的还要有一场恶战,也只好逼迫自己赶紧入睡。 第一百七十九章 徐世绩恳请严惩 “……,因其此之数罪,善道不得已而行便宜驰斩,以正视听。善道深知此举或专杀之罪,然实属无奈,乞公明察秋毫,体恤苦衷,倘能得以宽宥一二,善道愿以赤诚,戴罪立功,效犬马之劳,以报明公厚恩。於今魏郡已下,郡将宜择何人,伏请明公裁夺任用。”看完李善道遣吏呈来的这道请罪上书,李密嘿然,脸上透出复杂的神色。他缓缓起身,踱至帐前,越过层迭连绵的大营,投望向北边远方的洛阳雄城,思忖良久,令道:“请左长史等来见。”传令吏卒待走,他又令道,“把右武候大将军也请来。”房彦藻等亲近吏员都在他的中军营中,来得比较快,徐世绩在自己的营中,来的比较慢。徐世绩到时,房彦藻等已在帐中多时。一入帐中,徐世绩就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气氛为何不对?缘故他自清楚。却是李善道也给他去了一封上书。杀王德仁的原因和经过,李善道已在书信中向他详述无遗。“明公,李善道不得明公令旨,擅杀大将,僭越之罪也!敢请明公,即槛他来洛,依法收斩,以儆效尤!”徐世绩二话不说,撩起衣袖,就拜倒在地,牙缝里钻出寒气,厉声说道。李密说道:“茂公,你先起身。”徐世绩拜在地上,不肯起来,说道:“李善道为臣部将,臣管束不约,致其擅行妄为,臣难辞其咎。敢请明公,连臣一起治罪!”他是穿着袍服来的,说着,将冠带取下,放到了身边。“茂公,你先起来,起来说话。”徐世绩痛心疾首地说道:“明公,臣以前觉得李善道智勇兼备,心怀忠义,是个堪用之士,而下观之,却是臣看走了眼!他居然擅杀大将,目无法纪,实乃狂悖之徒。须当严惩,才可明明公军法。明公英明,臣敢再乞,务当严惩李善道,以免军心涣散。臣之罪过,亦甘领罚。”“茂公,要说起来,李二郎也不算是擅杀大将。”徐世绩问道:“明公此话怎讲?”“你忘了么?茂公,我曾许他便宜之权,以应急变。他杀王德仁,虽未事先请示,然王德仁素行不检,屡犯军规,二郎此举,也是为整肃军纪,有可原之处。你且请先起,我自有主张。”徐世绩眉头微蹙,沉吟片刻,终是站起身来,但仍面带恚忧,恳切地说道:“尽管如此,虽然明公曾许他便宜行事之权,但王德仁毕竟是大将,未先禀请明公令旨,他便即杀之,终究有失妥当。军中法纪为重,若轻纵此例,众恐不服。还望明公三思,严厉处置,以维军心。”“茂公,你来前,我已与左长史等商讨过此事,现商议出了一个方案,你看看行不行?李二郎诚有过失,但念其初衷为整肃军纪,并斩王德仁后,一日之内,就拔取了王德仁旬日不能攻取的灵泉城,此亦可足证王德仁之怠慢军机,故不妨将功抵过,以其功绩赎其罪责,何如?”徐世绩听罢,说道:“明公英明,将功抵罪未尝不可,然臣之愚见,其杀王德仁之过,仍当严惩,否则难以服众。宜当功是功,过是过。以外,对其奉明公令旨,攻拔魏郡的功劳另行赏赐,如此,似方能以示明公之公允。”“茂公啊,允李二郎将功抵过,非但是我之意,亦左长史等之意也。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吧!茂公啊,我知你极重军纪,但凡有触你法者,无论远近亲疏,你一概执法公正,从不姑息。这当然很好。然李二郎其虽有过,战功更大,以其功勋足可抵过。此事无须再言。”徐世绩转看了下两边就坐的房彦藻等,见房彦藻等不乏有面现不忿者,可随着他视线的扫过,房彦藻等俱是默不作声,他心中知晓,这件事,看来李密适才所言不是假话,而是李密确实已与房彦藻等商量定了,这才不再坚持要求处置李善道,说道:“明公之宽仁,虽古之明君,何能及也?臣深感服佩。明公召臣来时,臣才接李善道上禀,尚未回书与之,候臣还营,即回书给他,既具言明公之宽仁,使其深愧罪责,并严词以责,断然不许他再为类似之事!”“你坐下吧,茂公。我请你来,是为与你商量两件事。”徐世绩入座坐下,问道:“请明公示下。”“魏郡全郡,已为李二郎攻取。李二郎此道上书中,请我择选干才,以镇魏郡。茂公,你以为择何人为宜?”徐世绩迟疑了下,说道:“臣焉敢置喙,明公慧眼识人,自有权衡。”“我所以令李二郎攻魏郡的缘由,茂公,你是清楚的,很大一方面是为了夺取滏口陉,西以窥图河东。於今魏郡已下,接下来,我就打算用兵滏口陉。此任非知兵敢战者,不可担之。故我意便以李君羡为其郡将,而归李二郎督率,如何?”李密抚摸着胡须,细细地说道。徐世绩立即应道:“李将军勇猛善战,且其家在武安,人地相熟,确是合适人选,臣无异议。”李密微笑着说道:“既如此,明日就令李君羡统率其部,北上赴魏。同时,遣使传旨李二郎,告知他这件事,等李君羡到后,具体的攻入滏口陉此战,由他统筹指挥,勉其再接再厉!”徐世绩应道:“臣亦会下令与李善道,令他一定要戴罪立功,不可再误再错!”“第二件事,茂公,我请你来议的,就不是魏郡的事,是洛阳的事了。”徐世绩说道:“敢请明公垂示。”“近日的军报,你都知道。王世充、韦霁、王辩、孟善谊、独孤武都等所率之各部隋兵,近来多已抵至洛阳。昏主诏令以王世充代替薛世雄,节度各军。洛阳犹尚负隅顽抗,隋兵援兵相继俱至,形势愈发严峻。茂公,我想问问你,就此可有对策?”徐世绩目光再次转向房彦藻等,说道:“臣智短谋浅,事关大局,不敢妄言。”“我知卿向来足智多谋,不必自谦过甚,可有良策,尽管言来。”王世充等相继率部抵至,与城中守卒已成呼应之势,当前洛阳城外的形势对义军已相当不利。底下来该怎么办?徐世绩与翟让、单雄信等这些时日以来,私下没少计议。因为对洛阳的久攻不下,翟让等大部分现对李密“先下洛阳”的此一方略,已都是颇有不满。意见最激烈的是王儒信,他乃至已是在公开质疑李密的决策,认为李密非要先把洛阳攻下,委实不智,而下坚城未下,敌援已到,李密已是将义军陷入进将要遭受敌人内外夹击的险境。翟让、翟宽、单雄信等的意见,没有王儒信这么激烈,可话里话外,他们对李密把主力各部全都集中在洛阳,执着於必得“先下洛阳”的此略,也是已各有微词。翟宽数次在他们私下的聚会中大发牢骚,说李密把分略周边郡县的肥差,都给了房彦藻等他的亲信,而瓦岗系的数万部曲却只能被困在洛阳城下,受其驱用,日日苦战,简直岂有此理!翟让的长史,也是他的侄子,即翟宽之子翟摩侯,前两天向翟让提了个建议。他建议翟让这个时候,不可再只顺从地听从李密的命令,而是应坚决地向李密进言,绝不能再固执地非要先把打下洛阳不可了,而是当此形势之下,应暂缓攻城,改以瓦岗军等各部义军分兵攻略别的郡县,——就像李善道在河北攻城略地一样,待时机成熟再图洛阳。翟让当时听后,虽未立即表态,但徐世绩能够看出,他已有点被翟摩侯劝动。究徐世绩本人之意,他倒能够理解李密为何非要先把洛阳打下的战略意图,可洛阳的难打程度远超预期,於今的形势也确是已在变得对义军不利,因在这几次的私下议论中,他虽然没怎么发言,没有表露他自己的态度,但实际上,对要不要还继续打洛阳,他也已是有所疑虑。就在翟摩侯向翟让提出“效仿李善道,分取别的郡县”这个建议的那次议论后,徐世绩回到他自己的营中,辗转反侧,长吁短叹,整整大半宿没睡着。回头看看,李善道早在几个月前,就主动提请北渡黄河,攻略河北,现今看来,当真是明智之举!早知洛阳这么难打,他当初就不该只让李善道去打黎阳仓,而是应当他亲自率部去打黎阳仓!可是悔之已晚。汲郡、武阳、清河、魏郡,现都已被李善道得之,他的部曲兵马得到了大量的扩充,则即便现在他去,只一个和李善道的关系怎么处,只怕就是个难题。与翟让、单雄信等所计议的这些内容,自是不能与李密明言。徐世绩把思绪拉回,恭谨端坐,回答李密,说道:“明公,臣之愚见,当前应对之策,无非两个。一是寻找机会,趁王世充等各军立足尚未稳固,猛往袭之,倘能将彼等击溃,可趁势再攻洛阳;二是暂缓攻城,且先撤回洛口,洛阳粮秣不足,待且粮乏自乱,再图进取。”李密顾视了下房彦藻等,说道:“茂公,你此两策,正合我意!却有一事,我想问你。”“敢请明公垂询。”李密沉吟稍顷,目视徐世绩,说道:“前日我请司徒议论军事,亦尝请教司徒高见。司徒未尝多说。茂公,翟公就当前局面,到底何意,你可知晓?”“敢禀明公,翟公是何意,臣实不知。但翟公一向膺服明公之略,只要明公策略已定,命令下达,翟公必然领从。”李密点了点头,说道:“茂公,我实话与你说,你的这两条对策俱合我意,都是应对当前局势的上策,但就第二条对策来说,如果不先打上一仗,隋兵的援兵一到,我大军便撤还洛口,恐会致使士气大挫,难以再振,故我意先用你之第一策,趁王世充等各军未稳,先发制人,我军集中精锐,先打他一打!如可将之击溃,便继攻洛阳,若不可,再还洛口,你意何如?”“臣谨从明公之令!”李密说道:“茂公,你等下回去后,可将我此意,转司徒知晓。司徒若有异议,就再做商议。”徐世绩恭敬应诺而已。正事谈完,又说了会儿这几天攻城的成果,和各营中发生的一些事,徐世绩即告辞而去。李密亲把他送出帐外。目送他去远,李密还回帐中。刚才没怎么说话的房彦藻等人,一下就炸开了锅,又纷纷地争相发言起来。有的说:“王德仁才被明公封授为安阳县公,李善道仗着翟司徒等为其依仗,一个奏禀没有,就敢把他杀了!真是目无尊上,胆大妄为!明公实是应当将其严惩,今却怎将他轻易放过!”有的说:“李善道这贼厮,以往一副忠恭模样,今却无令旨而擅杀王德仁,显见骄横悖逆才是其本态,其人原非良善!明公,这且罢了,而要在李善道无非是借翟司徒之势,已此等骄狂,明公释其罪而不究,固显明公之宽仁,却只恐翟司徒等会因此,日后愈加骄纵难制。”有的说:“初得黎阳仓时,李善道诚然颇为忠谨,如今他攻占了河北四郡之地,乃狂悖之态毕露。他擅杀王德仁的背后,仆窃以为,怕不仅是仗翟司徒的势,还有他现据四郡的原因!明公,自其北渡河而今,河北一直都是唯独以他为主,愚见为防其尾大难掉,明公宜早谋之。”诸人众说纷纭。李密静听多时,手往下按了按,止住了众人对李善道的声讨,说道:“卿等所虑,皆有理。然今洛阳未克,敌援已到,我军当务之急是应对王世充等敌军。不管是歼破王世充等军,抑或是随后的再攻洛阳,均需我军中上下齐心,方能成事。李善道之事,可待取洛阳后再议。”房彦藻等还有人想要再进劝。李密说道:“攻取洛阳为我军之首要,其余事皆可暂缓。若此时内乱,反会为敌所乘。卿等毋庸多言矣。况王德仁虽死,我已择任李君羡为魏郡军将,对河北情势,也算已略有小补。”房彦藻等人听罢,虽心有不甘,却也知李密所言极是,遂不再多言。帐内气氛渐趋平静,众人转而商议如何先应对王世充等的援军等事,且也无须多说。……三天后,李密和徐世绩的来书,先后到了贵乡。这两道来书的送达,却是解了李善道的正处尴尬之围。 第一百八十章 卢承道斗胆分忧 “卢公深情,我心领之,但是婚嫁大事,不可仓促而定,况於今天下未定,我实无娶亲之念。”李善道接过王湛德呈来的徐世绩的来书,把之与刚收到的李密来书放在一块,说道。座中一人,脖子上裹着绢布,硬着脖子,直勾勾地坐着,不太敢随意扭头的样子,戴着黑幞头,相貌清瘦,颔下蓄须,须发都打理得油光发亮,可不就是故任清河郡丞的卢承道!卢承道闻言,眉头微蹙,轻叹一声,说道:“明公心怀天下,有吞吐宇宙之志,这真是令在下钦佩得五体投地!然而明公,在下有一言,敢进献明公,所谓‘家国大事’,天下事固然为重,但家室之安,亦稳固根基之要。明公若能兼顾,岂不两全其美?况且家妹才貌双全,性情温婉,——明公,你看看仆,仆之嘴脸如此,可知家妹之貌矣!明公,仆今厚颜斗胆……”“卢公!公之错爱,善道诚惶诚恐。令妹才貌兼备,确乎佳人,我也有所闻知。只是方今海内,战乱犹烈,我之所以起义兵者,为解民之倒悬,民悬尚未解,何以家为!”卢承道正色说道:“明公解民倒悬之苦的壮志,仆自深知,并感佩万分。但明公,仆有一句话,也不知明公爱听不爱听,出於对明公的一番忠心,仆敢直言!明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明公若能及早地成家立室,延续香火,亦是尽孝之道。”“卢公,这件事,你我以后再说,好不好?公伤体未愈,先请公把伤养好,我待公尚有大用!”卢承道说道:“贱躯无能,恐是担不起明公的大用,但有驱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好,好。卢公,你看,魏公和徐大郎有令书传到,公务要紧,我就不多留公坐了。”卢承道说道:“明公,仆虽不敢自称才识之士,处理公文上小有心得,明公如是不弃,仆自不量力,敢愿为明公分忧,以尽绵薄之力。”说着,别扭着略扬起点头,去瞧那两道来书。“卢公,你伤体未愈,怎敢劳烦?”李善道喝令堂外窃笑的苏定方等,“代我送卢公出院。”苏定方等应了声诺,便进入堂中,扶起卢承道,小心翼翼地搀他出门。卢承道尽管扭头不便,却仍强自地连带上半身一起,回望李善道,眼中满是坚定与期盼,说道:“明公关怀,仆感激涕零!明公,舍妹才貌双绝,乞恳明公再多考虑一二,考虑一二啊!”“好,好,好。我会考虑的。”总算送走了卢承道。他的背影才出院子,堂中便响起了一片低低的笑声,却乃是魏征、于志宁等俱皆在坐。马周俏皮地说道:“明公,卢公一番美意,他的妹妹,仆亦有略闻,果然是个佳丽,既然如此,明公何不趁此良机,便遂了卢公之愿,添得一门佳亲?却仆怎闻明公言语,如有推辞?”“宾王,休得取笑。”李善道摆了摆手,拿起李密、徐世绩的两道来书,打开来,低头来看。两道来书的内容都不很长,很快就看完了。李善道沉吟着,示意堂下从吏将这两道来书持去给魏征等看,摸着短髭,自先作琢磨。魏征接过书信,细细览毕,传给于志宁。在于志宁看的时候,他说道:“魏公未有责备明公诛杀王德仁,此在料中,然魏公以‘取滏口陉’为由,任李君羡为魏郡郡将,却出乎了我等意料。明公,李君羡其人,明公与他可熟?”择李君羡出任魏郡郡将,是李密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首先,李君羡家与李善道家都号称是赵郡李氏的支脉,相比李密帐下的其它诸将,他与李善道见得最多,最熟;其次,李君羡家其实是在武安郡的武安县,武安县与魏郡接壤,其位置就正处在滏口陉的北边不远,——滏口陉位属於魏郡的临水县北部,对滏口陉周边的地理、人情,李君羡都很了解,可谓人地两熟;再次,李君羡骁悍敢战,还是个勇将。三者结合,在取“滏口陉”的理由下,李君羡的确是出任魏郡郡将的最佳人选。必须得说,这个人选,李密挑选得很合适。而且不单单是人选合适,借着李善道“擅杀”王德仁之机,这个时候,把李君羡任为魏郡郡将,李善道即便有所不愿,他也没法反对。毕竟,你杀了王德仁这么大一件事,李密都没追究你的责任,那么任一个李君羡来当魏郡郡将,难不成你还能坚决反对?“玄成,李君羡,我还算了解。其家与我家一样,本也是出自赵郡李氏。虽非至亲,族谊尚存。我此前在荥阳、洛口时,与他见过不少回。其人勇悍,并好读书,亦有识见。”却对“赵郡李氏”这个招牌,李善道起先是不甚在意的,然随着他攻城略地,所占之郡县越来越多,所见之隋官隋将、地方士人越来越多,他却於今是不得不借重起此个招牌了。于志宁没跟着李善道去打魏郡,留在了贵乡,负责料理后方事宜,此际李善道已是从魏郡还回,因他也陪坐在侧,他也把两道来书看完了,传给杜正伦、崔义玄等,说道:“明公,魏公自择人,出任魏郡,此虽确是有些出乎意料,然也不算十分意外。李君羡既然与明公同宗,又熟悉滏口陉周边的地理人情,且又是魏公帐下勇将,则魏公任他为魏郡郡将,细究之下,可能还真仅仅只是为了攻入滏口陉。仆之愚见,等李君羡到后,明公不妨可以族谊结之便是。”魏征赞同于志宁的判断,说道:“明公,魏公既然令旨中已经明言,任李君羡为魏郡郡将,是为攻取滏口陉,那等他到了贵乡,晋见明公时,明公就与他专谈攻滏口陉此事即可。至於魏郡别的诸务,可一应皆按明公目前之任命、部署,继续办理。”“对,明公,长史所言甚是。李君羡既是被任为了‘郡将’,专为攻滏口陉而来,那就把攻滏口陉此务,委付与他。魏郡的别的事务,理当仍按明公的部署、任命操办。”实际上,“郡将”这个词,是有点说不明白的。字面上看,是一个郡的领兵将军之意,而放到惯用此词的语境中的话,这个词的意思,其实指的是“一郡太守”。李密在令旨中,可能是有意的,也可能是疏忽的,没有给李君羡确切具体的职位任命,只是写了任他为“郡将”。那在这个情况下,到底该以何样的职务看待他?一定程度上来说,这就得看李善道的心意了。李善道有两个选择。可以把李君羡看作是正式的魏郡太守,也可以把他只看做是负责攻打滏口陉的将领。则李善道该怎么看为好?于志宁、魏征给出了他俩的意见,皆是以为,便干脆只把李君羡看作是打滏口陉的将领。他两人的意见,与李善道不谋而合。如果不知道李密将来的下场,作为李密派来的人,李善道大概就算是心不甘,情不愿,表面上也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可李密将来的结局,李善道是知道的,则该怎么看待李君羡为好?选择自亦就不言而喻。当然是不可能把他辛苦打下的魏郡,就这么双手奉给李密!“玄成、司马,卿二人之意,正与我同。李君羡到后,我就专以攻滏口陉此事,与他谈之。别的诸务,依旧按咱已议定的来办。……崔公,原本是想等着魏公再问我,有无合适人选推举出任魏郡太守,魏公既没问我,我这两天便把对你的举任上禀魏公,你即可赴魏郡上任了。”谦顺恭敬的姿态,既然李密不给机会让他来当,反正四郡在手,羽翼已然渐丰,而又明知李密将来必败,且直到他失败,他都还自困在洛阳,根本顾及不到河北,便不当就是。随着地盘的扩大,部曲的日盛,势力的增强,李善道的心态也在悄然转变。崔义玄恭谨应诺。李君羡到了后,怎么对待他、安排他的事,就此定下。滏口陉,确实是需要夺下,李君羡来了后,如不争权夺利,踏踏实实地去打滏口陉,对李善道而言,倒也是件好事。李善道暗自斟酌,只要李君羡老实,则打滏口陉,他可以全力支持。“明公,李君羡到魏郡后,刘仪同怎么办?是把他召回来么?”杜正伦问道。打下了灵泉县城后,李善道分兵一部,北上又打下了滏阳、临水两县,至此,魏郡全郡已得。考虑到一则,魏郡这场战役,已打了多半个月,各部将士大都疲惫,需要休整;二则,王德仁虽然死了,他在林虑等山中尚有不少余部,这些他的余部亟需清理,以免后患;三则,收编的孙朗、慕容孝德等王德仁部的万人部曲,也需要时间再做深入地整编,故此李善道放弃了乘胜北进,再取武安的考量,决定主力先还魏郡休整,对孙朗等部进行整编,而留下了刘黑闼、王君廓两部,以慕容孝德为配合,展开对林虑等山中的王德仁余部的招抚、清剿等务。刘黑闼、王君廓的任务,执行得颇为顺利,王德仁的余部颇有出山降从者,不肯出降的也有,有慕容孝德这个深悉王德仁各部虚实内情的人在,对不肯出降者的进剿进行的也是很顺利。“王德仁余部的抚剿尚未完成,我贤兄就先留在魏郡吧。”于志宁笑道:“李君羡此来,是为攻滏口陉,刘仪同等留驻魏郡,并不与之相扰。”“说起我贤兄留驻魏郡,玄成、司马,我近日在考虑一件事。”李善道思路转开,起身到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前,目光先是落在武安,继落在魏郡南边的河内,说道,“想听听卿等之见。” 一百八十一章 急取河内意何图 魏征等聚到李善道身边。李善道指了下武安郡,又指了下河内郡,说道:“我在考虑,咱们接下来,是单独用兵武安,还是分兵两路,一路北取武安,一路南取河内?”“明公,从魏郡还贵乡的时候,不是已经决定,接下来用兵武安了么?”魏征说道。李善道说道:“不错。但武安的郡兵主力已被我军歼灭,根据情报打探得知,武安而下已没有甚么可供机动的野战兵力,那么如果打武安的话,我军若现仍在魏郡,当然固可全军北上,一举将武安荡平,唯於今我军主力已还武安,则再打武安,我便考虑,是不是一支偏师足矣?”魏征注视地图,看了稍顷,认同李善道新的考虑,说道:“武安郡的地界不大,地形也不复杂,城防较坚的只有邯郸和武安的郡治永年两县,在其郡郡兵已被明公全歼之情况下,确实也不需要我军再主力尽出,两到三营兵力,一万步骑上下,应该就足能将此郡攻占了。”于志宁提出了个担心,说道:“话虽如此说,只按武安郡现有的守卒兵数,以及武安郡兵五千尽被明公所歼,其郡守卒士气也定低落的情况,一支偏师往取固然足矣,然有一点不可不虑,便是若武安北边的襄国,如武安援安阳一样,也南下援武安?万人步骑恐就不足了吧?”魏征虚虚地点了下襄国郡东边的清河郡,说道:“至时可令李刺史调兵屯驻襄国东界,以胁襄国,如此,料襄国郡必就不敢贸然遣兵南下援助武安矣。”——襄国、清河等这几个郡,总体上的地理形状,大致呈一个倒置的锥形。锥形的西部,从北到南,是襄国、武安、魏郡;东部从北到南,是清河、武阳;魏郡与武阳都与汲郡接壤,汲郡在最南边,即这个“倒置的锥形”的锥尖。其中,清河郡西与襄国、武安两郡接壤。于志宁沉吟说道:“若令李刺史屯兵襄国西界,襄国之虑,确乎可解。”迟疑了下,说道,“明公,只以一支偏师攻取武安郡,这样看的话,倒是可行,但问题是,明公为何忽有此念?”他问得不太清楚,但他的意思,诸人皆知。却他说的这个“此念”,不仅指的是“偏师取武安”,同时指的也是“主力取河内”。他这句话,是在问李善道,为何会忽然急於向河内进军,想把河内也同时取下。崔义玄说道:“是呀,明公。如果两路并进,同取武安、河内,粮食上,我军是不缺,可在兵力上,会不会有所不足?”李善道现有的主力野战部队,共三万多步骑。分去一万打武安,剩下还有两万多。但这两万多不能全都带走去打河内,后方得留一部分。满打满算,如果同时打河内的话,能带去打河内的部队,估计也就是一万多到两万步骑。河内郡也不大,但此郡紧邻太行山、王屋山,郡内多山,有些地方的地形比较复杂,有的城易守难攻,并境内有着像轵关这样号称“封门天险”的关卡,可能会不太好打。一万多到两万步骑,只能说是够用。李善道说道:“兵力上,不能说充足,但河内的隋兵驻军兵力,现在也不充足。咱们日前不是接报,说河内通守孟善谊、河阳郡尉独孤武都,奉昏君之旨,分率河内郡兵大部、河阳驻兵,现俱已离开河内,援到洛阳了?是河内隋兵驻军的兵力,现已大为减少。”他环顾诸人,说道,“诸位,就河内守卒兵力大为减少这一点来说,现下是我军取河内的大好时机啊!”魏征已经是相当了解李善道,却是知道,他忽然想同时打河内,肯定绝不只是因为“河内守卒减少”这一个原因,便再三去看李善道的面色,终是将疑问提出。他问道:“明公,魏公统部曲数十万围攻洛阳,孟善谊、独孤武都此率兵南援洛阳,短期内势必是难以返回河内的,若打河内,何时不可?缘何明公欲於此际图之?”“现取河内,对咱有一利,即我刚才所言,河内守卒目前大为减少,而且同时,也有一急。”魏征问道:“一急?敢问明公,此话何意?”李善道的视线下移,落在了地图上的洛阳位置,拿手指头点了点,与魏征等人说道:“玄成,在回答你此问之前,我有一问,且先问问卿等。你们说,这洛阳城,魏公什么时候能够攻下?”魏征答道:“魏公引率本部主力、百营部曲,攻洛阳至今,已经攻了几个月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攻下,而王世充等隋兵的援军已到,这洛阳城,以仆愚见,魏公暂时怕是难以攻下。”“如果洛阳暂时攻不下来,玄成,如你所说,王世充等部援兵又已到,那接下来,依你们的度料,魏公面对如此局面,会怎么办?”魏征说道:“不外乎两策。一则先击王世充等部援兵,若能取胜,便继续再攻洛阳;一则,还兵洛口,先与王世充等部援兵相持,随后再寻机进战。”“不错。玄成,那我就再问卿等,魏公退兵回洛口以后,在与王世充等部相持阶段,你们说,他会不会有可能遣兵一部,北渡大河,取下河内?”河内郡的战略地位很重要。由此郡向北,越过郡东北界的太行山、或郡西北界的王屋等山,可以进入河东,也就是后世的山西;向东,然后转而北上,则便是河北;向南,渡过黄河,即是洛阳、偃师等地。换言之,即便是不为河东、河北计,只为消灭王世充等部援兵,李密确实也是有可能会分兵一部,趁河内现下空虚的良机,先将河内夺取,——然后,他就可以主力在洛口,一部在河内,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援兵也好、对洛阳也好,从而形成南北夹击之势。魏征、于志宁等细看地图。过了会儿,诸人纷纷点头,俱是说道:“有这个可能。”“玄成、司马,诸位,这就是我说的‘一急’了!”魏征、于志宁等闻言,彼此相顾。崔义玄惊讶地说道:“明公这是想要抢在魏公之前,先得河内?”“为人臣者,当忠君之事。河内的位置这般关键,不论是对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军援兵来说,还是对在歼灭了王世充等部后,继续围攻洛阳来说,都具有着甚为重要的意义,则我等作为魏公的臣属,当然就得急主公之所急,为主公分忧。是以,攻河内,从这方面说,现亦是非攻不可矣!”李善道摸着短髭,慨然地说道,旋而顾盼诸人,“玄成,你们说是不是?”魏征、于志宁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众人都不是傻子,李善道话说得再好听,他正气凛然的这一通话下来,归根结底,究其本意,实际上不还便是崔义玄脱口而出的那句“想要抢在李密之前,先得河内”的意思!堂中安静了片刻。马周率先接住了李善道的腔,说道:“明公所言极是。河内南瞰洛阳,确乎要地。为人臣者,忠君之事,理所应当。趁昏主昏聩,竟将孟善谊、独孤武都调出河内之机,及时地把河内占取,以助魏公歼灭王世充等部,并及其后的继攻洛阳,诚乃为君分忧之上策!”魏征咳嗽了声,随着马周,也表示赞同,说道:“王世充等各部兵马甚众,魏公若退回洛口,其主要精力必要是在应付王世充等部上,对於河内,也许会一时分不出兵马往占,这个时候,亦确实是需要我军南下,先为魏公把河内占据!原来明公取河内之所虑在此,适才仆却是未能领会明公之深意,现在仆领会到了,则明公两路并进,同时取河内之意,确是高瞻远瞩。”李善道点了点头,对马周、魏征的表态,显是颇为赞许,笑问于志宁、崔义玄、杜正伦等,说道:“长史、宾王既也已经赞同,司马、崔公,君等何见?”于志宁、崔义玄、杜正伦等终於是反应过来,纷纷出声,皆亦是赞同之言。“好!卿等意见一致,那这件事,便就这么定了!且使三军再休整数日,及将河内郡中眼下的情况也再做个查探,探查得都清楚之后,就我亲率军马,往取河内!为魏公奠定胜局。”……出了郡府,回到住宅。于志宁心神不定,干脆又从家中出来,去寻魏征。方才于志宁等辞离郡府时,魏征单独被李善道留下了,于志宁到了魏征家,魏征还没回来。等了半晌,总算魏征回来了。“仲谧,劳你久候了。”魏征好像是半点也不奇怪于志宁为何他会他家等他。于志宁与魏征见礼罢了,说道:“玄成,明公留你到现在?”魏征请他入座,自也坐下,喝了口茶汤,说道:“除了攻河内、武安的军事外,明公又与仆说了点别的杂事。一个是郭长史,一个是匠营。打完清河,回到黎阳未久,郭长史不就因雨生病了么?他病刚好,明公有意请他来贵乡。还有就是匠营,匠营用的铁都是从林虑运来的,现於今魏郡已为我有,明公想把匠营一则迁到安阳,二则做个扩大。不知觉间,就议到方才。”“匠营是该当迁到安阳为好。郭长史?明公请他来贵乡作甚?”魏征说道:“郭长史是徐大将军的幕府长史,此前只占下武阳郡的时候,请他留镇黎阳,自无不可,如今明公已得四郡,再留郭长史在黎阳就不太合适了,故明公想把他请来贵乡,以便能更好地借助其才,协助明公处理军务。再一个,徐大将军、魏公那边,也好能使之安心。”郭孝恪是李密任给徐世绩的长史。现今李善道已有四郡之地,於情於理,也确实是需要主动地把郭孝恪从黎阳请到贵乡来了。“明公思虑周详,此虑甚是。”魏征笑着问道:“仲谧,你我刚在总管府分别,你就又来寒舍,是不是有话与仆说?”“玄成,那我就直话直说了,明公虽已决意攻取河内,但我心中仍有些许疑虑。”魏征问道:“什么疑虑?可是担忧河内不易取么?”“非是忧此。明公用兵如神,行事素来稳健,既已决定要取河内,则对攻下河内,当即有成算在胸。玄成,我所忧者,察明公今急於取河内之意,恐非仅为取河内,或另有所图啊!”魏征“哦”了声,说道:“什么所图?”“玄成!你我之间,座中又无旁人,你就不要装糊涂了!为何非要在此时往取河内,明公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啊,明公这分明是要与魏公争河内啊!玄成,明公他、他,他究竟何图?”魏征默然了稍顷,说道:“明公究竟何图,明公亦未曾与仆说过,仆也不知。但是仲谧,明公今日在堂上说的一句话,或许可从中一窥其意。”“何话?”魏征说道:“明公问我等,这洛阳城,魏公何时能够打下。仲谧,这句问话,你还记得吧?”“我当然记得。玄成,怎么说从这句问话中,可窥明公之意?”魏征说道:“明公问这话时,仆回答的是,‘魏公暂时怕是难以攻下’。仲谧,你怎么看?”“确实是暂时难以攻下,……而且玄成,以我愚见,之前在只有庞玉、霍世举等援兵的情况下,魏公已久攻洛阳不克,现又王世充等隋军援兵各部,也都陆续已达洛阳城外,不乐观地说,只怕还不仅仅是‘暂时’,这洛阳城,魏公十之八九,在今年年内都是打不下来了!”魏征说道:“仲谧,因洛阳之役,隋之关内精兵、河北精兵、河南精兵、江淮精兵,纷至洛阳,於今天下之形势,是隋之兵马,半集洛阳!王世充虽非如薛世雄,乃隋之宿将,然其人机诈多谋,堪为魏公强敌。莫说今年年内了,仲谧,依仆看,打到明年,洛阳,魏公也不见得能攻下。而趁此隋兵半集洛阳之机,所以明公得以驰骋武阳、魏郡诸郡,窦建德、罗艺得以得志於河北北部,杜伏威诸辈遂耀武於江淮,唐公李渊起於晋阳,现已在向长安进兵。“仲谧,若把魏公部、洛阳和王世充等隋军,比作两头猛虎的话,两虎相争,势必两伤。而又若把魏公部、洛阳和王世充等隋军比作是河与蚌的话,则其余的各地义军便俱为渔翁,坐收其利。秦失其鹿,群雄竞逐。先起者何人?后霸者何人?终究到底,得天下者又何人?”先起的陈胜,后霸的项羽,得天下的刘邦。于志宁听出了魏征话里没有明言的意思,大吃一惊,茶碗差点打翻,说道:“玄成,你何意!” 第一百八十二章 得占冀州鼎可分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明白。大家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魏征不肯再多说了。他虽然不肯再多说,于志宁心中李善道“究竟何图”的疑惑,不过却也算是得到了解答。对李善道,于志宁产生了一个新的认识。实际上,对李善道的认识,截止眼下为止,于志宁已是产生过好几个变化。最开始认识李善道时,于志宁对李善道的印象只能说是一般,一个冒姓赵郡李氏的“群盗渠率”而已。随着与李善道相识的日久,他对李善道的印象慢慢改观。他发现李善道这个人,年轻是年轻,出身寒门也不假,但首先,他礼贤下士,对待有才能的士人,极是礼重厚待,并能够从善如流。其次,李善道在军政两方面,皆具有相当出色的才能,于志宁在军事上并不见长,因此,相比在军事上的能力,李善道在政治上所表现出的爱重视民心、重视大义等等各方面,更得于志宁的认可,甚是合乎于志宁对“明主”的要求。再次,通过打薛世雄、打清河城,他又发现,李善道很有胆气,在敌强我弱的情势下,敢於主动向薛世雄部发起进攻,而又在面对清河坚城时,有足够的毅力和韧性;又再次,又通过不久前李善道驰骑斩杀王德仁此举,他又发现了李善道的另一个性格特点,就是果断。现在,一个新的李善道的性格特点,又被于志宁认识到了。两个字,雄心,或者说野心。如果最终能够成就大事,那便是雄心;若是最终没能成就大事,那就只是止步於野心。那么,李善道现下表露出来的,——说白了吧,也不用像魏征那样隐晦含糊地讲,直接点说,就是已对李密产生了“不忠”之心,欲自成就一番事业的这个意图,他到底最终能否实现?最终,他是野心,还是雄心?于志宁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酌,直到他回到家,他也还没能得出判断。於今海内的形势,还处在群雄竞起,共逐隋鹿的阶段,这头鹿,最终会被谁得到,于志宁且尚不能看得清楚。不过魏征说得对,要论以前的话,谁最有可能得到这头鹿?非李密莫属。可攻打洛阳的战役出乎了李密、也出乎了几乎所有人的意料,谁也没有想到洛阳会这般难打!李密居然到现在还没有把洛阳打下。海内的形势,於今因是已渐渐地在起变化。这头鹿终归谁人之手,已不能说是只李密有最大的机会了。现正兵向长安的李渊,也已经有了机会;江淮的杜伏威等若能攻下江都,他们也有机会;除此之外,还有谁有机会?河北是刘秀的起家之地,现活动在河北的窦建德、罗艺,当然,还有李善道,主要是窦建德和李善道,如他两人中之一,能将河北尽占,也有机会!自古以今,由南取北,难之又难。若是再缩小一下范围的话,江淮的杜伏威等就算是打下了江都,他们的机会估计也是最小,这也就是说,天下大势之走向,隋失去的这头鹿最终最有可能会被谁夺到,实是三家。围攻洛阳的李密、如能顺利进入关中后的李渊,再有就是河北的李善道或窦建德。“若可尽取河北,与中原、关中成鼎足之势,则问鼎天下,亦非不能!”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场景,浮现在于志宁的眼前。他说不来他此刻的心情是甚么样的,胸口怦怦跳,激动、期待,但也有担忧。“阿郎,已到家了,请下车吧。”仆人打开车门,在车边说道。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住心神,于志宁弯腰从车中下来。秋季的凉爽顿将他包围,他精神为之一振。这是千秋的功业!即便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谁在争天下的时候,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呢?便已可一试!他踩了踩坚实的土地,心中这样想道。对李善道“似生不忠之心”的狐疑和因此产生的万一李密恚怒的担心,被秋风吹散。……一些事,一些话,不仅是不能说得太明白。放到李善道的位置上来说,他而且是不好说。这时,就需要有人代他去说,代他去试探、转化于志宁等的心意。代他去说的此人的人选,自是魏征最为合适。这也是为什么,李善道把魏征单独留下后,和他又说了那么长时间话的原因。郭孝恪、匠营等这些,都只是捎带与魏征说的,李善道其实重点与魏征说的,就是魏征与于志宁说的那些。魏征当场就完全接受了李善道对而后天下时局走向的判断,并对李善道为此欲抢在李密之前,先取河内,从原本的虽亦支持,然也有一定的存疑,改以为了坚决的支持。从是李密的部属,到隐然脱离李密,进而自立,这是战略上根本的转变,是一件大事。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等,李善道不怎么担心。刘黑闼对李密原就没甚忠诚,李文相和李密也没甚勾连,且他两人是李善道的结拜兄弟,一损共损,一荣共荣,李善道如能成事,他俩好处大大;赵君德是个直性子的汉子,只要给他足够的厚待,他就会跟着你干。唯一就是于志宁等这些文士,他们尽管是投在了李善道的帐下,可李善道在招揽时,打的毕竟是李密的旗号。李善道出身寒门,比不上李密的门阀号召,实力方面,李善道现也不如李密,那这些文士,有没有胆略跟着李善道自立?李善道不太能确定。他们的想法和思想工作,李善道已与魏征说定,将会都交给魏征来试探与说服。于志宁,算是第一个被魏征说服的,接下来,就是崔义玄等了。具体怎么试探、怎么说服,之后便全看魏征的了。且不必多说。……只说这晚,卢承道请嫁其妹与李善道此事,随着马周等的传扬,传到了徐盖、徐兰父女耳中。徐盖在贵乡没事干,整天好吃好喝。这消息是他的家仆告诉他的,告诉他时,他正在吃饭,自斟自饮,已是喝了个微醺。听完后,他拍案称奇,说道:“这一位卢公,俺也见过,闻他是范阳卢氏子弟,也是身出望族,却怎这般不顾脸面,也不请个媒介,自便去向二郎提出此请?岂不唐突冒昧!”禀报他此事的此仆,系是其家的老仆,给徐盖填满了酒,笑道:“阿郎,谁说不是呢?”“还好,二郎是个顾念脸面的,没有答应他。”老仆说道:“是呀,阿郎。不过阿郎,老奴倒是有点忧虑。”“你忧虑什么?”这老仆深得徐盖的宠信,晓得徐盖近月来的心事,说道:“阿郎,卢公之妹据说才貌双全,其家又系北地冠族,李二郎这回婉拒了他,可卢公若下次再提呢?二郎他会不会就同意了?”“会不会就同意了?”老仆说道:“阿郎近时的心事,老奴略有所知。要论起来的话,李二郎与我家同乡,知根知底,李二郎其人,年轻英俊,又真是了不得的英雄豪杰,才来河北几个月,就打下了这么大的地盘,前途不可限量,与二娘子正是良配,可以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门亲事若能结成,何止阿郎高兴,二娘子也一定称心如意。老奴所忧虑者,即是万一卢公再不顾脸面,二次提请,而又李二郎一时糊涂,居然答应了他,哎呀,那阿郎的心事,不就落了空了么?”徐盖“嗯”了一声,原是半卧的身子登时坐直了,放下酒杯,说道:“一时糊涂?”“阿郎,二郎也二十多岁了,已到婚配年龄,卢家又是北地名门,卢公如果狗皮膏药,缠住阿郎不放,老仆深忧,二郎还真便有可能会一时糊涂啊!”徐盖寻思了会儿,想的比这老仆更深一步了,说道:“二郎今一意用兵河北,河北南部,二郎已然尽得,接下来,二郎估摸着会向河北北部用兵了。卢氏家在范阳,范阳正处河北之北!你的忧虑不无道理。这卢承道若是再向二郎提请结姻的话,二郎纵然是本无此意,为利於他继而的北取河北北部诸郡,也还确是有可能,就会答应卢承道之请了!……不成、不成!”“不成什么?阿郎。”徐盖令道:“取纸笔来,俺要给大郎去书!”给徐世绩去信干什么?不用说,自是为征求一下徐世绩的意见,看他同不同意把他的二姊嫁给李善道。却是将徐兰嫁给李善道,如这老仆所说,确非是徐盖的一时起意。是徐盖这阵子以来,一直在琢磨的事。又正如这老仆所说,李善道与徐盖家是同县人,现而今,李善道又已在河北打下了一片好大的事业,在整个“魏公政权”中的地位,实际上已与徐世绩不相上下,乃至若只论实力,比徐世绩还更强了,而徐兰守寡已久,到现在还没有再婚配,确实李善道是个很不错的对象。只不过究竟把徐兰许配给李善道,这件事成不成,徐世绩的意见很重要,徐盖不能不考虑,而又现下徐盖身在贵乡,没法当面征询徐世绩的意见,所以此事,他虽已然有心,还没有落到实处。现下看来,这个事儿得抓紧办了,可千万不能被卢承道抢了先!详细地把自己的考虑和对徐世绩意见的问询写入信中,次早,徐盖即遣人将信送往徐世绩营。这且也不必多说。两天后,一支数千的步骑过汲郡,北上入武阳郡,到了贵乡县境。正是李君羡所率之部。杜正伦代表李善道,在城外接住李君羡,安置下他的部曲,领他入城,谒见李善道。李善道亲出堂迎接,在廊上一把握住李君羡的手,亲热地说道:“五姑娘,等得我望眼欲穿!”李君羡闻言入耳,呆了一呆。 第一百八十三章 如沐春风释君疑 “路上累不累?快进堂中说话。”李善道握住他的手,与他登堂。两人入到堂中,分宾主落座。茶汤、点心、水果等物端上。李善道笑道:“五姑娘,好些天没下雨了,秋高气燥,你这一路风尘仆仆,必是累坏了。我瞧你嘴角都皴得裂皮了。快些喝点茶汤,润润嘴唇。这茶汤可不是一般茶汤,阳羡紫笋也,我帐下有一个老胡,惯常走商,他特地献与我的。等闲人,我是不拿出来招待的!”却见这茶汤,色泽鲜亮,兰香扑鼻,李君羡端起喝了口,入口温和,确是滋味甘醇。将茶碗放下,李君羡决定还是要纠正一下李善道的错误,陪笑说道:“总管亲迎末将,拨冗接见,委实令末将诚惶诚恐,感激不已,唯是敢禀总管,末将小字不叫五姑娘,是乃五娘子。”李善道一拍脑门,说道:“对,对,五娘子!哈哈,哈哈,是我记错了。我说呢,怎么叫着这么别扭?遵礼,竟是把你小字唤错,我之过也!失礼之处,你可千万不要见怪。”“是,是。敢禀总管,末将的小字颇有人叫错,末将其实也是早已习惯了。”这话一听就不是真话。李善道是因他前世的原因,所以把五娘子错叫成了五姑娘,却时下的“姑娘”之意,与后世并不相同,系是有姑母之意,别的人,又岂会把“姑娘”和“娘子”搞混叫错?但这个“叫错”,於今看来,倒是起到了某种微妙的效果。一来,从李君羡为免得李善道尴尬,顺势应承,假话说别人也有叫错,可以看出他之今来魏郡上任,对李善道颇存恭谨之心;二来,也借李君羡的纠错,两人拉近了彼此的关系。李善道哈哈笑了两声,又殷勤地请李君羡吃点心、水果,说道:“五娘子,这干枣也是我帐下那老胡献给我的,他说是河东蒲州的特产,在晋阳买得的。我是吃不出好坏来,你尝尝看。”李君羡吃了一粒,果肉饱满,甘甜如蜜,不禁赞叹:“果然是上品。”忍不住又吃了一粒,感慨地说道,“末将离家日久,久不尝此味矣。没想到今日在总管处,又得尝此物。”“对了,五娘子你家在武安,与河东只一太行山相隔。河东风物,你当是多有熟知。”李君羡说道:“是呀,敢禀总管,往常天下尚安宁时,经由滏口陉,常有行商来往於河东、河北两地,末将家南正临滏口陉,故对河东风物,略知一二。每逢佳节,家中亦常备河东特产,以飨亲友。今在此地,重逢故味,实感亲切。总管厚待,末将铭感五内。”李善道笑道:“五娘子,你我同宗,自家人,客气什么?这此前,你在洛阳魏公帐下,算来你我已是数月未见,我实话与你说,时不时地,我都会想起你来!现在好了,你奉魏公令旨,来了河北,往后你我又能经常相会,实人生一大快事。”李君羡慌忙说道:“总管抬爱,末将愧不敢当。”李善道抿了口茶汤,看了看李君羡,便顺着他“滏口陉”的话头,将话题转入了正题,说道:“五娘子,魏公以魏郡郡将之此要职授你,将攻入滏口陉之此重任,托付与你,既是魏公知人善用,也由此足见你之大才。接到魏公告知我此事的令旨之时,我就与左右言说,遵礼其人,我之宗亲,我深识矣!知兵善战,勇於任事,攻入滏口陉此任,也只有遵礼你才可担当!”“总管谬赞,君羡一武夫耳,何敢担之!”李善道摆手笑道:“五娘子,不必过谦,魏公慧眼识珠,我亦信你必能胜任。滏口陉乃兵家要地,掌控此陉,便能西窥河东,意义重大。魏公令你攻入此关,着实深谋远虑。魏公在与我的令旨中,令我务必要配合你攻夺此陉。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拖你的后腿,此是一;但凡你有何需,粮秣、军械、兵马,只要你提出来,我必全力支援你,此是二。”李君羡赶紧起身,叉手为礼,说道:“总管如此鼎力相助,末将感激不尽!”“五娘子,你来河北前,魏公对你可有什么别的交代?有没有什么转令於我的令旨?”李君羡答道:“末将离洛阳营时,魏公令嘱末将了两件事,一个是尽快夺下滏口陉;一个是到了河北后,一切唯总管之令是从。对总管,魏公没有别的转令。”“坐下,五娘子,你我同宗,不必这般客气,坐下说话。”等李君羡坐回席上,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下,问他说道,“五娘子,你今来河北,带来了多少兵马?”李君羡答道:“回总管的话,计带来了步卒三千,骑兵千人。”“四千步骑,以此攻夺滏口陉,你觉得够么?”李君羡说道:“滏口陉东由临水之滏口,西穿太行,而至河东上党郡之涉县。上党通守陈叔卿,故陈宣帝之子也,陈后主陈叔宝之五弟,斯人虽有才器之称,然河东地界,现唐公李渊叛於晋阳,太原、西河皆已为李渊所有,上党现下可谓是内忧外患。若以奇兵一支,疾行过滏口陉,急袭涉县,末将不敢说有十成十的把握,然七八分一举夺下涉县的把握还是有的。”上党郡的北边是太原郡,西边是西河、临汾两郡,南边是长平郡。长平郡再南,即是河内郡。看来李君羡对滏口陉西边出口涉县、以及涉县所隶属的上党郡的情况,已是有相当研究。“七八的把握?”李君羡肯定地说道:“正是。”“兵者,凶事也,凡战,立尸之地,当以慎重为要,五分把握,非不得已,不可用兵;然七八分把握,已足可一为!五娘子,你既已有七八分把握,这滏口陉,你是势在必得之了啊!”李君羡谦虚说道:“总管,仗还没打,末将现也只是纸上论兵。”“纸上用兵的赵括,在上党南边的长平毁掉了赵国的四十万丁壮,五娘子,你可不能纸上用兵,在上党重蹈覆辙!”李善道知李君羡这是自谦之辞,与他开玩笑说道。李君羡听出了李善道的调笑之意,笑道:“是,总管请放心吧。总管‘用兵当以慎重’的教诲,至理名言。这一仗,末将定会谨慎从事,绝不会轻敌大意。”“五娘子,上党现在的情况,确是如你所说,内忧外患,外有太原、西河为敌,内则盗贼趁隙蜂起。你若是以奇兵急袭,一举将涉县攻克的可能,也诚你所言,在这种情况下,当是把握不小。但是,五娘子,有一点,不知道你有没有考虑到?”李君羡说道:“敢请总管垂示。”“若是你果能一举将涉县攻下,自是最好,但万一呢?万一你没有能将涉县攻下,如何是好?於今,上党自顾不暇,对涉县可能是暂时顾及不到。可一旦你奇兵往袭,可又没能一战将涉县打下的话,这是不是就给了陈叔卿反应的机会?他会不会就调集兵马,以扼滏口陉在涉县之出口?如果是出现了这种情况,再打涉县的话,五娘子,又是不是就会不太容易了?”李君羡聚精会神地听李善道说完,应道:“总管所虑甚是,末将亦有此虑。则敢问总管,可是有良策,以解决此虑?”李善道指了指李君羡案上的干果,说道:“五娘子,解决之法,我倒是有一个,便是这干枣。”“干枣?”李君羡隐隐猜到了一点什么。李善道笑道:“这干枣是从哪里来的?五娘子,我刚与你说了,是我帐下一个老胡献给我的。我帐下的这个老胡,现主管着一个商队,北上幽州通商的有之,西至河东通商的也有之。你看这样可不可以,你先不要急着便攻袭涉县,等些时日,看看我帐下这个老胡,能不能在涉县给你找个内应。如能得找到一个可靠合适的内应,你攻涉县的把握是不是就会更大?“争取把你的七八分把握,变成九十分把握,争取你能够做到确保无失的一举攻下涉县!这样,你我刚才之所虑,不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么?五娘子,你说行不行?”李君羡大喜过望,再次起身,行礼说道:“若能得在涉县找到一个可靠合适的内应,末将攻下涉县之把握,至少可达九成以上。末将奇袭而至,城内响应,内外夹击,涉县指日可下!”“你坐下,坐下说话。我不说了么,你我同宗,无须这些虚礼。”待李君羡再次落座,李善道笑道,“只不过,五娘子,你若愿用我此法的话,可能就得多等些时日,才能再攻涉县矣。”李君羡说道:“末将来时,魏公并未给末将限定攻入滏口陉的时间,多等些时日无妨。”“好!你若没有异议,此事就这般说了。我今天就令那老胡,给你在涉县寻找内应。”李君羡大喜,深知此举不仅能增加胜算,还能避免无谓的牺牲。原先来河北时,他还有点七上八下,不知道他到了河北后,李善道会怎么对待他。魏郡是李善道打下来的,结果他被李密任为了“魏郡郡将”,尽管名义上的原因,是要他来打滏口陉,可李密真实的意图,就算李密没有明着告诉他,他也是能够猜到几分。很明显,他是被李密派来在魏郡当钉子,掺沙子的。他和李善道是“联过宗谊”没错,与李善道因为见面得比较多,也比较熟亦没错,可说到底,他是李密的人,不是瓦岗系的人,那他这到了河北以后,涉及到李善道在魏郡的切实利益,李善道还会肯以“宗亲”来对待他么?又或是冷淡於他?处处为难於他?他难免忐忑。但是,如今以看,李善道不仅待他如故,更在关键时刻,愿主动地给予他有力支持。李君羡的忐忑不安,如冰雪消融,再看李善道时,也还真是怪了,就觉得比方才更加亲近!他第三次起身,深施一礼,说道:“总管费心为末将谋划,末将深感厚恩,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誓死攻下涉县,上报魏公,下报总管!”“坐下,坐下,五娘子,你坐的这席也是晋阳的特产,龙须席也。这席,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席,你却怎坐在上边,如坐针毡?动不动就起身来啊?”李善道又调笑他说道。李君羡抹了下胡须,不禁也是一笑,便再又落座。“五娘子,攻入滏口陉,袭拔涉县之事,你我就先这么说。内应一有眉目,我就立刻告诉你知。另外还有件事,我想问问你。”李君羡恭谨应道:“敢请总管垂询。”“你是打算在贵乡先待一段时间,等到内应之事有了眉目,再赴魏郡,还是打算直接前往魏郡,边等消息边做些准备?”李君羡答道:“末将既领魏郡郡将之职,愚见自当先赴魏郡,待内应事有成,便可即刻进军。”“也好。你如是先赴魏郡,我便有三件事,与你分说。”李君羡说道:“敢请总管指示。”“一个是政务,一个是军务,一个是武安。” 第一百八十四章 推心入腹感公恩 李君羡来河北之前,李密其实不仅只是嘱咐了他那两件事,对他另外还有话说。听得李善道此言,他心中一动,恭敬地说道:“敢请总管垂示。”“五娘子,我先问问你,你此去魏郡,是想暂留驻安阳,还是进驻临水?”李君羡迟疑了下,说道:“敢禀总管,末将就此尚无定见,悉从总管之令。”“虽然隔着一座太行山,你若领兵便进驻临水,亦有风声走漏,被涉县、上党提早知悉你欲用兵滏口陉之虞。故我之见,你最好还是不要先便进驻临水,而是先在安阳驻扎。如何?”李君羡松了口气,说道:“总管远见高明,末将便遵总管之令,先驻安阳。”李善道说话时,注意着李君羡的神色变化,瞧将了出来他从略微紧张到放松的转变,於是心中有数,已是猜出,看来这李密,私下对李君羡果是另有交代。有交代,才是正常;没有交代,反而不正常。但不论李密有何交代吧,李君羡只引了四千步骑来河北,带的部队并不多,这就说明李密对他另外的私下交代,最多也就是让他多注意一下自己在河北的动静,却也不算的甚么。就顺着自己的话,李善道继续说道:“五娘子,魏郡新得,为便於能够尽快地安抚百姓,稳定地方,大多县的令长,我都是留用的其县之旧官吏。有的是其县原先的旧令长,有的是其县的曹主。他们或是颇得本县士民之心,或是熟悉本县的政事。我的意思是,先试试他们是否合用,如果合用,我再上禀魏公,请魏公给以他们授任;如不合用,再择贤才。“具体到安阳的县令,安阳的旧令不肯降我,我已释之还乡,现下安阳之令,系其县原户曹之曹主。此人清正,有才干。你入驻安阳后,有何所需,可径向他索取,不必有所顾忌。我会传书与他,叫他配合与你。此外,安阳是魏郡的郡治,郡府在安阳。我已上书魏公,保举崔义玄为魏郡太守,他昨日刚启程往去安阳。崔义玄是清河崔氏的族裔,然其人并不甚以门望自居,做事干练,我也会给他去书一道,如有安阳令帮你解决不了的事,你可请崔公帮你。”李君羡细细听了,应道:“是,多谢总管照顾周到,末将到安阳后,定约束部曲,不扰百姓。”“这是政务方面的事。我啰里啰嗦说了半晌,其实简言之,亦即一句话。魏郡新得,为能得以尽快地安定百姓,政务方面委实是事务繁杂,但你不用担心,郡守、县令长,我大致已安置妥当,都会配合你的,你只需专注军务,政务方面的事不会影响到你攻入滏口陉这件大事。”李君羡没多说甚么,恭谨应诺。“再有,就是军务。魏郡现在的我军驻兵,共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各县的驻兵,一个是我贤兄、王君廓两部的兵马。各县的驻兵,没什么可说的。“我贤兄与王君廓两部的兵马,现分驻在安阳、灵泉、林虑三县,他两部之所以现仍留驻在魏郡,未有回贵乡,是因为尚有一些王德仁的残部,犹遁散在林虑至安阳一线的众山中,王德仁的这些残部,俱是久为盗贼,若不尽之消灭,终是隐患,故需抚剿并用,务必清除。我贤兄和王君廓两部留驻魏郡的任务,即是此也。你到了安阳后,剿贼的事,也不必劳你。“王君廓帐下有一将,名王君愕,邯郸人,与你却是武安同乡。君愕骁勇之士,有识度谋略,你若与他得见,可与他深谈。将来你攻入滏口陉的时候,说不得,他也许还能有助於你。”李君羡应诺。“政务、军务,我须得与你分说的,就是这些了。还有武安。五娘子,攻安阳期间,武安郡兵南下来援,被我一举歼灭,这件事,你知道么?”李君羡说道:“此事末将已听魏公说过。总管百里奇袭,全歼五千武安郡兵,诚乃出其不意,一场大胜!末将听时,满心佩服。”“称不上大胜,区区五千武安郡兵,至多算得一场小胜,不值一提,但是武安郡兵的主力,因此一战,却已被我歼灭。因我接下来,便思用兵武安。五娘子,你是武安郡人,武安的地理、人物,你无不熟悉了解,那我就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征求你的意见。”李君羡说道:“总管请说,只要是末将力所能及,必不敢辞。”“你来魏郡,是奉魏公令旨,来打滏口陉,责任重大,若是涉县的内应,能够及早找到,那我这一请,就不必再说。而若是涉县内应暂未找到,我又已兵向武安,五娘子,你能不能先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军向导,助我先取下武安?”李善道端着茶碗,笑问李君羡。李君羡的祖父官至北周的武牙将军,其父仕隋,官至泗州刺史。武牙将军是九品官,品级不高,泗州刺史的官品就不很低了,四品官。李君羡其家在武安县,乃至武安郡,都有些声望。而相比之下,同是武安郡人的王君愕,尽管也是官僚家庭出身,然王君愕的祖父,官至北齐的冀州司功参军,其父则仅官至行唐县主簿,王君愕家在武安郡的声望,却是不及李君羡家。因此,李善道这时提出的这个请求,确实是他真心的请求,与别的事并无关系。李君羡稍稍迟疑了下,说道:“总管有令,君羡岂敢不遵?况武安乃末将故乡,末将理当尽力。待末将上书魏公,禀明此事之后,总管一令之下,末将甘效犬马之劳。”“好,好!五娘子啊,有你相助,武安势将得如探囊之易了啊!将来武安攻得,我会向魏公上书,为你请功,以彰你之功绩!”李善道抿口茶汤,将茶碗放下,往堂外望了望,见渐已至暮,说道,“五娘子,军政两务,还有武安,这三件事,你我都已说毕。知你今日到贵乡,我一早便已吩咐下去,整治酒宴,为你接风。今晚,你我尽情欢饮,一叙数月不见之思情。”李君羡恭谨应道:“多谢总管盛情,君羡不胜荣幸。”“你带来的部曲,当已安置妥当。你军中将校,可一并召来。我将延霸等也都召来共饮。”高延霸等与李君羡也都熟悉。李君羡应诺,便令堂外亲兵,去城外召其部军将入城。高延霸等也相继到至。李君羡却见高延霸额头青肿,脸颊淤血,嘴上有伤,不觉吃惊,这高延霸是一等一的猛士,怎这般狼狈?莫不是攻魏郡时旧伤未愈?便关切地问道:“高将军,你这是怎么了?”高延霸支支吾吾,不肯解说脸上带伤的缘故。李君羡不好追问,只好也就罢了。待得李君羡部的军将来到,其中有李善道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李君羡把他不认识的,一一与他介绍。无论认识的、不认识的,李善道端得是礼贤下士,毫无半点架子,对每位将校都亲切问候,在场众人尽是如坐春风。带连着李君羡,亦是由此深感脸面有光。酒菜奉上,李善道举杯邀饮,诸将校齐声答应,气氛热烈。杯筹交错间,李善道与李君羡谈论起在大伾山上、在荥阳、在兴洛仓时旧事,欢声笑语,不觉夜色已深。酒宴终了,李善道留李君羡在郡府住下,是夜与他同塌再叙,直至天明方歇。次日,李君羡醒来已是下午,李善道早已起床,不在了室内。问得伺候的婢女乃知,李善道去了城外营中,巡视才刚整编完成的王德仁的旧部,留下话来,李君羡醒来后,如是没有别的事情,可在郡府等他。李君羡却怎还好在郡府叨扰?梳洗过后,便也出城,去他营中,检视其部将士的驻扎情形。将出后院,两婢各提着个篮子,追了上来,万福行了个礼,把篮子给他,说是李善道的大婢裹儿令叫给他的,是李善道专门送给他的礼物。打开来看,盛的是干枣等物。如似一股暖流,淌过李君羡心头。礼物,也得看是谁送的,越是地位尊贵之人所送之礼,尤其是情深意重之礼,越使人感动。提着两篮子枣,李君羡出了城去,到了其营。——其部所驻之营,非是其部兵士昨天自筑,而是李善道拨给他部兵马驻扎的。巡查了一圈,营地设施齐全,干净整洁。百十头猪羊,被圈在营角栏中。其部司马禀与他知,也是李善道派人送来与他的。李君羡慨叹万分,李善道的周到安排和细心关怀,诚然是完全出乎了他来之前的意料!曾在军中听过的别人的一句对李善道的评价,“李二郎待人,推赤心入人腹中”,诚然不虚。在贵乡休整了三日,李君羡辞别李善道,率部西行,前去安阳。李善道亲自送出数里,依依不舍之情,溢於言表。往安阳路上,李君羡写就上书一道,备述李善道对他攻入滏口陉此任的支持,把李善道请求他相助自己攻打武安的事,也写在其中,遣人快马送往洛阳,面呈李密。他呈送李密的这道上书,与徐世绩的两封来书在道上交错而过。徐世绩的两封来书,一封是给徐盖的,一封是给李善道的。便在送走了李君羡的次日,李善道收到了徐世绩之此来书。将信看过,他神色略变。 第一百八十五章 密渊俱困善道迫 数日前,也就是李君羡率部离开洛阳营,来河北的第二天。李密发起了对王世充部的一次攻击。但这次进攻并未取得预期效果,王世充早有防备,打了半天,王辨等部的隋兵开往支援,李密不得不下令撤退。退回营中之后,李密召集诸将商议对策,翟让、郝孝德等俱皆提出,按眼下的形势来看,洛阳暂时是攻不了了,当前之计,唯有先撤还洛口城,以积蓄力量,待时而动。他们认为,洛口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粮草充足,可为久战之基。如此方能稳住阵脚,徐图再战之机。这本来也是李密的方略之一。於是,李密采纳众议,下令全军撤回洛口城。徐世绩写给李善道的这封来书,主要讲说的就是这件事情。以外,在来书的后半部分,又提到了几件看似不大,但细细琢磨下来,却都是别有深意的事。一个是现活动於荆襄一带,自称“迦楼罗王”的朱粲,派了个使者拜见李密,表示愿意归附,李密任他为扬州总管,拜为邓公。一个是窦建德也遣使来拜见了李密,表达了结盟之请。再一个是,有个叫徐洪客的泰山道士,献书与李密,向李密进献计策,以为“大众久聚,恐米尽人散,师老厌战,难可成功”,劝李密“乘进取之机,因士马之锐,沿流东指,直向江都,执取独夫,号令天下”。却乃是在进劝李密不要再打洛阳了,可把战略目标改为江都。徐洪客的上书,是通过李密的府吏转呈的,李密看了他的上书后,用不用他的建议是一回事,但觉得这个道士颇有战略眼光,就召他来见,可是徐洪客已经不知跑去了哪里,没能见成。再又一个是,翟让杀了一个李密放走的人。这个人名叫冯慈明,北齐尚书右仆射、昌黎郡公冯子琮之子,现仕隋为摄江都郡丞,他奉杨广之令,召集瀍、洛之兵,以击李密,却在鄢陵被李密的部将所获。李密素闻其名,延坐劳问,礼意甚厚,欲图招降於他,然他坚拒不肯,言辞激烈,用王莽、董卓、王敦、桓玄等乱臣贼子来比李密,李密大怒,就把他关押了起来。冯慈明倒会做思想工作,反倒是说服了看押他的人,将他给放走了。但逃至雍丘时,他又被李公逸擒获,再次被送到了李密这里。李密见其不屈,心生敬意,遂义而释之,没再囚押他。却不意冯慈明刚出至营门,翟让杀之。李密打不下洛阳,王世充等部隋军援兵到后,他最大的可能就是撤回洛口城,这一点,李善道早有料知,故徐世绩这封来书前半部分所讲述的这方面的内容,李善道扫视掠过而已。后半部分的这几件事,李善道却是手持细读,反复再三,眉宇间渐露深思。魏征、于志宁各有军政事务需要操办,都不在堂中。杜正伦、马周等在。马周问道:“仆观明公,面有思色,敢问明公,可是洛阳出现了变故?”“魏公督军攻王世充部,战之不利,今已率诸营兵马还回洛口。”马周说道:“这不是已在明公料中么?”“大郎信中,还言及到了几件事,却不在我意料中啊。”李善道便把这几件事与马周、杜正伦等简单地述说了一遍。马周、杜正伦等听后,相顾而看。杜正伦说道:“朱粲其人,仆尝有闻,其性狡诈多变,嗜血残暴,所至杀戮,噍类无遗,士民怨恨,今却投附魏公,而魏公竟亦授其为扬州总管,拜为邓公。魏公此举,未免失当。”马周有不同的意见,说道:“此必权宜之计也。朱粲虽残暴,然号称拥众十余万,兵强马壮,他今既愿从附,魏公当此王世充等隋援已至,洛阳未下的局势下,自无拒绝之理。”“宾王说得对。从朱粲遣使请附此事可以看出,尽管王世充等部隋兵已到洛阳,可魏公在海内的声望依旧是很高啊。”李善道摸着短髭,嘿嘿说道,“且又何止朱粲,窦公也遣使求盟矣。”杜正伦说道:“明公,窦公求与魏公盟此举,仆之愚见,似有玄虚。”“哦?”杜正伦说道:“自明公相助窦公,歼灭薛世雄部后,窦公与明公常有书信来往,可却在与明公来往的这么多书信中,他对此事竟是半字没言!……窦公这么干,他是在想什么?”马周快言快语,讥讽地说道:“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无非是因见明公连战连捷,歼灭掉薛世雄部后,先是旋师而下清河,继今又西克魏郡,声威大震,他故是担心明公会再趁胜北上,与他争夺河北之北,因乃思求与魏公结盟,意图借魏公之势,以遏明公而已!”“明公,宾王所言,不无道理。”李善道摸着短髭,嘿然稍顷,叹道:“知仁、宾王,前在乐寿,我与窦公一见,虽当时是初见,却深觉窦公豪雄之士,气度非凡,实在是没想到啊,窦公对我竟是起了戒备之心!所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岂不正是此乎?”“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杜正伦品咂了下这句诗的含义,说道,“明公,此语大妙。窦公虽豪雄,於今看之,诚然是难测其心。明公宽仁,待人赤诚,朗朗如春夏之月,毫无纤毫之隐,未料其竟生疑虑。既已如此,敢问明公,下边对窦公,打算何以态度相对?”窦建德这个事儿,确实是得妥善应对。李善道琢磨了会儿,说道:“明人不做暗事。窦公求与魏公盟这件事,我不知也就罢了,今既已知,就不能装作不知。待我与长史、司马议后,便择一得力行人,北赴乐寿,往见窦公,把我接下来欲取河内之意,告与他知,并问一问他,与魏公盟此事,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很多事情,遮遮掩掩的,不如当面挑明。挑明了后,对方的小动作可能便会收敛,反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能增进彼此的诚信。马周赞道:“明公光风霁月,胸襟坦荡,纵不能令窦公自惭生愧,亦足以使其心有所忌,不敢再在背后耍些什么小手段、小伎俩,有害明公与他之间现有的良好交情了。”在堂上处理军政诸务,已经坐了半晌,李善道从席上起身,捶着腰,踱步堂中,不再说窦建德的这个问题,问杜正伦等,说道:“徐洪客,知仁、宾王,卿等可有听说过此道之名?”杜正伦、马周等都没有听说过。“这个道士,确有几分眼光见识。”李善道步到堂门口,叉着腰,举目望向天空,秋季下午的蓝天,万里无云,日光灿烂,晒在身上,微微觉暖,让人心旷神怡,但他的心情这会儿却是颇为感慨,接着说道,“洛阳,魏公打了几个月了,有洛口仓的粮,‘米尽’不至於,但‘师老’,而下恐已有之。”回过身来,甚有感叹地说,“魏公於今,已是陷进退两难之境!”杜正伦说道:“洛阳之坚,也诚是出乎了意料,怎么也不会想到,数十万兵马围攻了几个月,居然还打不下来。王世充等部隋援现已抵达,这洛阳城,魏公只怕是更难打下了。”猜度说道,“明公,如果洛阳真的持久不下,明公以为,魏公会不会采用徐洪客此策,改取江都?”李善道还没开口,马周摇了摇头,先来回答杜正伦的的此问,说道:“先有巩县令柴孝和进言魏公,不如先取长安,魏公那时就没采纳;如今徐洪客再提江都之策,魏公恐仍难心动。”杜正伦说道:“柴孝和进策之时,魏公是才围洛阳,现下的情况已经不同,洛阳已经围攻了数月,依然未克。这种情况下,不能排除魏公会有改变策略,改取江都的可能吧?”马周侃侃而谈,说道:“有三点,决定了魏公不可能现在改变策略,改取江都。“昏主虽在江都,江都却属偏安之地,远不能与洛阳处天下腹心之战略地位相比,魏公志在天下,焉会舍洛阳而改取江都?且江都路远,变数更多,此其一。王世充等敌援已到,这个时候,魏公又怎么敢从洛阳撤兵,改攻江都?如果一撤,大军的士气必衰,而又王世充等隋军诸部必然尾追,莫说改取江都了,只怕河南诸郡也将失陷,此其二。魏公今统在洛阳之诸部、各营,多河南、山东人,洛阳打到现在没能打下,如果再改取江都,众必尽散,此其三。”杜正伦有文采,缺军略,听马周此言,颇觉有理,沉吟片刻,叹道:“魏公当下所面临之局,确是进退维谷,如明公所论,已陷入进退两难之境。”“为王前驱”这四个字,浮现李善道脑海。只因战略上的一个错误选择,又或者说,一个被迫、不得不这么选的选择,李密把他自己陷入到了洛阳这个泥潭之中,进退不得,他现在干的这些,不就正是为王前驱的事么?李善道暗自警惕。战略上的每一步重大决策,当真俱是关乎全局,稍有差池,关键时刻,落错一个子,便可能导致满盘皆输。就像眼下的李密所受之困,便是前车之鉴。以后凡关系到战略层面的决定,务必要多与魏征、刘黑闼等商议,多在自己前世所知的基础上,辨别采用众人的意见。他回到席上坐下,说道:“宾王所言甚是。魏公若此际改弦更张,不仅前功尽弃,更易引发军心涣散。洛阳此战,打到现在,说是进退两难,摆在魏公面前的,其实是有进无退。“我等身在河北,对此所能做的,只有两件事罢了。一件是,期望魏公能够早日攻下洛阳,解此困局;再一件便是,一则稳固河北根基,随时以备驰援魏公,并同时抓紧时间南下,打下河内,以牵制洛阳守卒、王世充等部隋援,也算为魏公分忧,减轻其压力了吧!”杜正伦问道:“敢问明公,计议何时南取河内?”“玄成、司马,现正调集粮秣、征募民夫,又康三藏禀与我说,从幽州买来的第一批马,再有几天就能入境清河,我意,便等粮秣、民夫等战备做好,并待马匹抵达后,即南取河内!”……徐世绩信中后半部分说的那几件事,只有翟让杀冯慈明这事,李善道没有与杜正伦、马周等讨论,但在杜正伦、马周离开后,他自坐堂上,却拿起徐世绩的来书,目光落在了此事上。翟让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落李密的脸面了。此前,有个投降了李密的隋朝官吏,名叫崔世枢,降了李密后,却被翟让给当做肉票给抓了起来。翟让强迫他交出财物,以充当赎金。把投降李密的人抓起来,索取钱财,已无疑是在打李密的脸。这一次更加过分,已不是索取财物,而是公然地杀掉了冯慈明,杀他的位置还是在营门外,众目睽睽之下,肯定很快就会传遍军中,无疑是再次挑衅李密的权威,且是更严重的挑衅。李善道手指敲打着案几,忖思心道:“之前只知道李密杀了翟让,坏了义气,但对李密为何杀翟让,其中之原委,不是特别清楚。现今来看,李密杀翟让,固是李密的失策,可翟让缺乏政治头脑,屡次挑衅李密在军中的权威,亦有其过失之处,也难怪李密最终忍无可忍。”一个政权,只能有一个声音。翟让自恃曾经收留过李密,李密之起家,主要靠的是瓦岗军的力量,而所以有意无意中,一再触犯李密的权威,从这个方面说,他的确也有不智之处。既已数触李密权威,现下,李密对洛阳的攻战又渐陷入困境,李密对翟让的容忍只怕是已达极限。无论是为他在军中的权威,抑或是为在这进退两难之际,稳固军心,李善道心中酌道:“李密杀翟让这件事,恐已是近在眼前!弄不好,这一两个月间,就会发生!”还是那句话,“李密杀翟让”这件事,就像是一块石头,悬在李善道的心头。把自己设身处地,代入到李密的位置,李善道现已是可以确切的判定,这件事情,估计再要不了多久,可能就会发生了!翟让之死,对李密军而言之,绝对是一个转折意义的大事。杀了翟让后,李密表面上加强了他在军中的权威,然他的这个权威,从此之后,却是只建立在“胜利”的基础上,一旦遇到挫折,内部的分崩离析就将会是不可避免之事。则在“李密杀翟让”这件大事,即将要爆发之前夕,李善道这时的心境,除掉为翟让感到可惜之外,更要紧的是,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强烈地向他袭来!必须要赶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将他在河北的初步布局,大致完成!因为只有当翟让还活着的时候,出於对翟让的忌惮、忍让,李密才会对他也因此而多加容忍。当天晚上,一道情报从河东送来。这道情报看后,愈发加强了李善道“时不我待”的急迫感。却是李渊兵马已进河东郡,兵围河东郡的郡治河东城,但数攻不下,遂其军中现产生了两种意见。一种是以裴寂为代表的“先下河东,再取长安”的稳健意见;一种是以李世民为代表的“河东既难下,便先取长安”的兵贵神速意见。现如下,据情报,李渊正处两难的抉择中。因为杨粉堆所遣在河东的斥候,以及康三藏所派往河东的商队的广泛打探,对於河东、太原目前的情况,李善道现是相当清楚。李渊而下面对裴寂、李世民所分别提出的这两种意见,为何会陷入为难的抉择之中,其缘故,李善道因此也能够理解。李渊其军,当下所处的处境,其实与李密当下所处的处境相仿,也是十分困窘。甚而,比李密现下的处境,李渊其军的处境还更要危险。不仅仅是河东城一再猛攻,打不下来,而又若弃河东不打,便入关中的话,即极有可能会出现裴寂所言之的“屈突通拥大众,凭坚城,吾舍之而去,若进攻长安不克,退为河东所踵,腹背受敌,此危道也”的这种危险情况;并且还有太原那边的麻烦。太原北边的刘武周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会大举南下进攻太原。却这太原,是李渊军的大本营,那么如果河东未下,又或者绕过河东,进入关中后,刘武周抄其老巢,李渊军所面临的局势,就必将会陷入更加危险的危境!那么,当此两难之境,李渊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就刚收到的这道情报来说,情报中并没有说李渊做出了什么选择,他现下还在抉择中。但李善道根据他前世的所知,他已经是可以判断得出,李渊肯定是做出了先取长安的选择!这也就是说,李渊得长安的时间,与李密杀翟让的时间相同,也已是近在眼前。长安一下,坐拥关中、河东,李渊的声势基本就已成了。再接下来,等稳定住了关中、河东,李渊必然就会加入进争夺中原的群雄逐鹿战争中!一边是李密将杀翟让;一边是李渊将入关中。两下相催,从来没有过的这么强烈的急迫感,将李善道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间。这一天晚上,他迟迟未能入眠。秉着烛火,他细细看了大半夜的地图!在河北的初步布局,必须要抓紧时间、全力以赴,务要争取尽快完成!……那么,却是说了,具体来讲,李善道心中的“河北的初步布局”到底是甚么?简而言之,就是他已经定下的北取武安,南取河内之此接下来的进战之策。北取武安,还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攻城略地,扩充实力;最要紧的,是南取河内。河内郡的地理位置,实在是太重要了。如前所述,此郡向北,可入河东;向南渡过黄河,南下是洛阳,转向西去,是弘农等郡,可直扣关中,转向东去,是荥阳等河南腹地。这个郡,如果能够得占在手,那在之后不论是对关中的李渊,或者是对洛阳的隋军和李密,李善道就都可得立於进退自如之境。……次日一早,李善道召来魏征、于志宁。询问他两人,为进攻武安、河内所在做的战备,做得如何了。才刚问起,王宣德进禀,卢承道求见。 第一百八十六章 薛杨不类魏征诱 王宣德的箭伤还没痊愈,不过已不影响行动。贵乡内外,现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势头,他不乐意在病床上待着,便重回到了他的岗位上。却王宣德引着卢承道登堂的时候,俩人尽管负伤的原因不同,俱是伤势未愈,亦堪称“伤友”。却也不必多说。只说卢承道今日求见,不为别的事,仍是大力向李善道推荐他的妹妹。比之上次,他这回还拿来了他妹妹写的一些诗,以证明“才貌双绝”之辞,绝非是他信口雌黄。李善道现在的满腔心思,都是赶紧打下河内,如何会有心情谈论婚嫁?敷衍几句,依旧如是上回,把卢承道打发了回去。于志宁从没见过卢承道这等人,好歹也是出身名门,降到李善道帐下后,别的甚么也没还干,却只不顾其族声价,专一心要把妹妹嫁给李善道,亦是可笑可叹,他抚着胡须,摇头不已。上回卢承道推销他妹妹时,魏征和于志宁等都是为之轻笑。这一次,卢承道离开后,魏征没有笑,反是沉吟了会儿,暂停住接着汇报备战进展,与李善道说道:“明公,仆反复考虑了一下,卢公渴求与明公结为姻亲,这件事,明公倒不妨可虑。”“哦?玄成,你怎忽有此言?”魏征说道:“卢公此举,虽然冒昧,然细思之下,其族为北地簪缨名族,在河北的声望甚是显赫,则明公若肯允与之联姻,不仅对明公稳固现有之四郡大有裨益,且能借此笼络河北北部诸郡之士心。昨天,听明公与仆等说过窦公私求与魏公盟此事后,仆就在想,窦公此举诚失磊落,然他警惕明公之心,已是昭然若揭。那么底下来,就河北北部诸郡而言,无论是战、是和,明公若能与卢公联姻,无疑都可增添一份助力。此仆拙见,明公不妨深思。”李善道有意“自立”的心思,魏征、于志宁现都已知。那李善道既然已图自立,河北这块地方,卧榻之侧,自就不能容他人酣睡。因而,虽还没有就此仔细商议,但诸人都已心知肚明,打完河内以后,如果战事顺利,李善道定然便会着手整合河北诸郡,则就如魏征“无论是战是和”之此言,如能在这时与范阳卢氏联姻,确实能为李善道在河北的势力扩张提供一定的帮助,收揽士心,减少阻力,实乃一条可取之策。李善道想了一想,一个清秀温婉的面孔,浮现他的眼前。如能与卢氏联姻,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他焉会没有想过?但如能与另一人成亲,从利益上来讲,却也能给他带来很大好处,从感情上讲,他与这个人也更熟悉,对此人更有好感。权衡再三,李善道说道:“玄成,你所言极是,不过现在咱还是以打武安、河内为要。等全力把武安、河内,重点是河内打下来后,这些事,再议不迟。”魏征应道:“是。”“咱接着说。玄成、司马,粮秣、民夫、军械等方面,都准备的怎么样了?”魏征答道:“粮秣最好办,可供刘仪同等部食用两个月的粮秣,已调到贵乡;供取河内之部所用的粮秣,也已经备好船只。民夫这块儿,主要是在魏州招募,武阳、昌乐、阳平三郡共已招募得民夫五千余人,部分已至贵乡,余下没到的,三五天内即能陆续抵达。军械方面,也已大体上筹备妥当,匠营近期打造的刀、矛、槊、弓、铠等,均已分发至各军,加上原有的库存、缴获,足已够这两仗所用。”于志宁补充说道:“明公,另外还有就是伤药、军医。遵明公之令,已最大限度地调配各州药材,以尽量确保伤药充足;军医方面,也已从各州新又征召了数十名金创医。”“伤药、军医很重要啊。打清河、打魏郡这两场仗,尤其是攻清河城时,有不少的伤员,本是可以医治的,但就因为伤药、军医不足,耽误了医治,白白地送掉了性命。司马,伤药、军医,要尽最大能力地去搜集。不但是为了武安、河内这两场仗搜集,以后也要持续不断地搜集。只有伤药、军医充足了,治疗及时了,才能既减少不必要的伤亡,又提升士气。”于志宁应道:“明公宅心仁厚,爱兵如子,此三军将士之幸。仆谨从明公之令。”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这无关宅心仁厚,此是为将者必须负起的责任。将士们跟着我打仗,拼死拼活,我怎能不关心他们的生死?再则,也只有确保将士们受伤时能得到及时救治,才能让他们安心作战。并及,每一个伤员,只要能救治回来,就都有可能会是将来的精卒。”“是,明公思虑深远,仆之不及。”李善道抿了口茶汤,问魏征,说道:“粮秣等战备诸项,既已大体完毕,玄成,分给在攻略魏郡此战中有功将士的田地,则分得怎么样了?”魏征答道:“回明公的话,这件事,仆是亲自抓的。魏州三郡的无主之地,基本已都分给了在打薛世雄部、打清河郡之此两役中立功的将士,已是没有太多的田地可分,故依明公之令,这一批分给魏郡此战中有功将士的田地,便选在了相州的清泉、临清和卫州的内黄、澶渊、汤阴等这几个分与魏州接壤的县中。依照明公定下的分赏标准,已逐一丈量登记,俱是肥沃之田,不过田契还没有缮写完毕,仆已催令此数县之令长,加紧办理。”“要尽快办理,如能赶在用兵武安、河内之前,办理完成,当是最好。”魏征应道:“是,请明公放心,仆今天就再传书,再催促一下诸县。”“地分下去,不能荒着。一如分地赏与打薛世雄部、打清河郡之此两役中立功将士之故例,凡得地之将士,有家眷者,可从老营迁出,先送到分给他们地的县乡,落户安置;没有家眷者,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愿意募佃农的,就由地方出面,帮他们募佃农。”魏征应诺。备战的事情,议到这里,已告一段落。几次提起了“薛世雄”,却勾起了李善道的另一桩心事。他问道:“玄成,薛世雄父子、杨善会等,我这阵子忙,也没怎么见他们,他们近况何如?”“回明公的话,杨善会仍是老样子,给他吃,他就吃,给他喝,他就喝,可一言及劝降,他就闭口不谈。……也不能说仍老样子吧,以前他是破口大骂,於今他只冷眼相对,不置一词。“薛世雄父子的情况,比杨善会要好得多了。打魏郡前,明公不是令仆,遣人带他父子在魏州转上一转,让他父子亲眼看看我魏州百姓於下的安居乐业么?此举果然有效!薛世雄父子亲眼所见,见到了魏州士民对明公的拥戴,心生触动,态度已有渐缓。“又在明公打下魏郡,凯旋贵乡以后,也就是这几天间,仆再去探视他父子时,发现薛世雄亦就罢了,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俩,却明显是对明公攻克魏郡的经过很感兴趣,追问仆了很多细节,还问到了已降从明公的薛世雄的那些故将的情况。在听说这些故将,有数人在攻魏郡此战中立下战功,得到了明公的赏赐以后,仆瞧他兄弟俩好像是颇有点无用武之地的遗憾。“仆以为,或可借此之机,再加劝诱,薛世雄不好说,然或就能使其兄弟俩归心矣。”薛万均、薛万彻兄弟都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不像他俩的父亲薛世雄,薛世雄五六十岁了,年已老迈,他兄弟俩现却皆是血气方刚,而且俱有勇力,那如果让他俩久困於牢笼之中,他俩必然就会心生躁动。那对李善道来说,确实也就是有了对他俩再作劝诱,以使归顺的机会。“玄成,你还不是已有策,对他兄弟俩再作劝诱?”魏征答道:“明公,仆愚以为,何不把薛世雄的那几个在攻魏此战中立下战功的旧部召齐,让他们与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见见面?别的无须多说,就只就攻魏此战中,他们的勇猛表现和军中将士对他们的佩服,与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细细道来,说得越天花乱坠越好。”李善道心领神会,含笑应道:“卿此激将法,妙策是也。好,此事就你来办,明天就办。”于志宁抚须笑道:“万均、万彻兄弟,有万夫不当之勇,如能在攻河内之前,将他俩收服,当会对明公攻河内此役,不无小助。”问李善道,说道,“明公,各项战备、物资调配,均已大致完成,敢问明公,打算何时对武安、河内发起攻势?”“我给魏公的上书已送去数日,料魏公回旨,近日应至。且待魏公令到,便挥师分取此两郡!”李密毕竟是名义上的主公,用兵的事情,至少面子上,还需他首肯。有没有李密不同意李善道打武安、河内的可能性?李善道对此都是已有预料,李密定然是不会反对的。武安且不说,仍如前文所述,河内地处要冲,战略地位甚是要紧,特别对眼下已经撤回洛口城的李密而言之,河内如能被李善道打下,李善道就可从北边策应他,与他配合,对洛阳、王世充等部形成南北夹击之势,这对李密是有利的,他断然不会不允。……这天晚上,贵乡城外热闹十分。灯火通明,人声马嘶,动静吵得城中士民难以入眠。却乃是第一批从幽州买来的马,终於经由清河郡,到达贵乡了。李善道闻讯,亲自出城来观看,但见成群的各色骏马,散於城外的野地上,或奔腾或静立,皆是膘肥体壮,毛色光亮,蹄声铿锵有力。同样是闻讯赶来瞧看的将士们,尽是兴高采烈。鼻青脸肿的一人,兴奋而恳求地拽住了李善道:“阿郎,求让小奴先选一匹!” 第一百八十七章 分兵两路向河内 请求先挑一匹马此人,正是高延霸。李善道瞧了瞧他,说道:“延霸,你的伤不打紧吧?我听说你今天又摔了一跤?”“嗐!没啥大碍。郎君是知道小奴的,小奴皮糙肉厚,再摔个十回八回也不打紧!”高延霸脸上的伤,比见李君羡那晚,又多了几处,却是旧伤未愈,新伤又来,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李善道说道:“过几天,就要用兵河内了,延霸,你摔住脸还没关系,可别把你的胳膊、腿摔坏了。如是摔坏,这次打河内,就带不得你了。”“是,是。郎君请放心吧,胳膊、腿摔不坏的!唯是咱军中的战马,合适小奴骑乘的,小奴实是挑来选去,委实没有。郎君,幽州的马,小奴听说,是海内有名的良马,其中也许有适合小奴骑乘者,敢乞郎君,便让小奴先去挑上一匹?如能得一好马,小奴练骑必能事半功倍!”却原来高延霸脸上的伤,是他近日来跟着萧裕学习骑战之术而造成的。在歼灭武安郡兵这一仗中,萧裕部的骑兵大显神威,着实把高延霸看得羡慕不已。加上他原先就有想学骑槊的渴望,遂於还回贵乡以后,他就缠着萧裕,非要萧裕教他。萧裕的骑术没得说,教他也教得很用心,他学的也很下功夫,就是一点,从马上摔下来不怕,的确是军中缺少适合他骑乘的良马。他个头高,寻常的战马,他骑上去,不免显得过於矮小,别说威风凛凛了,便是他自己,亦觉得不成体统,而被他骑过的那几匹马,也受不了他本身体重再加上铠甲的重量,到后来,一瞅见他,那几匹马就往边上逃,搞得他十分无趣。是以,一听说从幽州买的马到贵乡了,他立刻就从营里,赶将了过来。“延霸,你想学骑槊,这是好事,但骑槊之术,绝非一蹴而就,你像萧仪同,是打小就学、就练的,学练到至今,才有这般成就。你若是真心想学,就要耐住性子。”高延霸嘴里应着“是,是”,眼一个劲儿地往群群的战马处瞟,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李善道笑道:“去吧,允你先挑!而且只要是合适你骑的,允你多挑两匹。”高延霸大喜过望,应了个诺,迈开两条腿,就往马群奔去了。李善道放眼四望,约略估算着这一批马的数目,随口问随他出城的康三藏:“老康,你禀与我说,这回总计是买到了五百匹马,我怎看着没有五百匹这么多?”“敢禀明公,小奴也是才知,原本是买了五百匹马,但在过涿郡时,被罗艺的部将勒索走了数十匹,随后又在南来贵乡的途中,病死了十来匹,因是抵达贵乡的共剩下了四百余匹。”李善道皱眉说道:“怎被罗艺的部将勒索了?我令商队带给罗艺的书信、礼物,罗艺不是都收下了么?”“是,明公的书信、礼物,罗艺都收下了,也所以,此回买来的这五百匹马,过涿郡境时,他没有阻拦。但是明公,却挡不住他的部将从中使绊子啊!”康三藏小心翼翼地说道。天高皇帝远,涿郡那厢,与李善道现有的地盘之间,隔着窦建德的势力,李善道的手伸不过去,罗艺的部将趁机勒索,亦是无可奈何之事。李善道虽是不满,这口气也只能忍下。倒是卢承道,不禁的因是被李善道想起。“范阳卢氏”,这个“范阳”是古之地名,曹魏时期,曾在涿县一带置范阳郡,范阳郡现已无之,所谓“范阳卢氏”,其实这一家族长久以来,所居之乡便是涿郡的涿县。“买下批马时,却可令卢承道给他族中去封书信,也许会能有所帮助。”李善道寻思心道。康三藏偷觑李善道,见他似乎是没有因被罗艺部将勒索而发怒的倾向,这才将心放回了肚里,直起腰杆,变了颜色,威严地喝令卑躬屈膝於侧的一个戴着胡帽的汉子:“罗艺的回信,你还不拿出呈给总管?还有,你在过河间等郡时的所见所闻,也还不速禀与总管?”这汉子便是这次买马的主持人,他赶忙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李善道,恭恭敬敬地禀道:“敢禀总管,此即罗艺写给总管的回书,另有他的回礼,小人等下亲为总管送到府上。”李善道和颜悦色地慰劳了这汉子几句辛苦,接过罗艺的回书,打开来看。回书中没甚值得一谈的内容。李善道给罗艺的去书,因为是头次打交道,没有深谈,只是表达了示好之意,以及提出了向罗艺借道的请求。罗艺的这封回书,便也只是示好而已。李善道看完,没说甚么,问这汉子,说道:“在河间郡等地,有何见闻?”“回总管的话,在河间郡听闻到的大事,计有两件。一件是窦公打下了河间城后,河间郡丞王琮起初坚意不降,且因在攻河间城期间,窦公军中部曲伤亡惨重,乃有军将请窦公将其烹之,但窦公没有听从军将的请求,反是优待王琮,王琮遂於日前降了窦公。一件是窦公帐下大将王伏宝,在半个月前,和屯据深泽的魏刀儿部打了一仗,魏刀儿部听说吃了不小的亏。”王伏宝,是窦建德帐下唯一一个,李善道没有见过的大将。上次李善道到乐寿时,王伏宝便已领兵驻在乐寿西边的饶阳等地,以防魏刀儿部。饶阳再往西,过了安平,就是深泽。安平、深泽皆属博陵郡。李善道问道:“我闻窦公近来遣兵分掠信都、渤海、上谷等郡,其进战之况,现下何如?”“回总管的话,多的小人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这几个郡的大部或部分,都已被窦公占据。”李善道点了点头,又问他说道:“你过河间郡时,窦公的部将没有为难你吧?”这汉子笑道:“非但没有为难,窦公还专门派了一部兵马,护送小人等过河间、平原郡地。”“这趟差事,你办得不错。本该让你多歇息歇息,但而下军中缺马,你好好休息几天,休息过来劲儿后,便劳你再北上,再去幽州买马吧。这次买马,可酌量多买一点。”这汉子应道:“为总管效力,怎敢怕苦!小人休息两天,便就再北上幽州。”“此次你再去买马,可多带上几个行商同行,你把道路等等都教会与他们。这样,往后买马,就不必只辛苦你一人了。”李善道顿了下,顾令康三藏,“与他同行的行商,你来择选。”这汉子与康三藏同声应诺。此回买马,只买了五百匹,抵达贵乡的而且还不到五百匹,数量是少了点,但万事开头难,只要道路摸熟,买马的途径打通,那以后上等的良马就能源源不绝。高延霸在马群里挑了半晌,一匹适合他骑的马都没找到。对比围观群马的诸多将士的欢喜高兴,他就有点垂头丧气了。且也不必多说。只说这四百多匹马,李善道次日拨给了萧裕、达奚神秀,令他两人从中选合适做战马之用的,这批马的质量不错,共选出了三百来匹。选定后,没有再选骑士,这三百来匹战马,尽数拨给了萧裕,让萧裕分给他营中的精锐,从而可以达到一个精锐两到三匹马,这样,更便於将来有可能的长途奔袭。至於不合适的百余匹,李善道早选下了牧马地,便放入其中,先做畜牧。不合适做战马的马,并非全无用处,李善道打算等凑够一定数目后,将这些马拨给步卒营,长期的计划是,将一营到数营的步卒转变成骑马步兵。这些也不必多说。两天后,李密的令旨从洛口城传到。果如李善道等所预料,对李善道进取武安、河内此事,李密没有反对。不过也有李善道没有料到的,即是李密虽然没有发对,但在打河内这一仗上,李密调了两部兵马,说是“为卿佐助”,一部是刘德威部,一部是黄君汉部。黄君汉毋庸多言,这个刘德威,是裴仁基的部将。瞧了这两个名字稍顷,李善道品咂出了点这两个名字背后的事情。一个是翟让的人,一个是李密的人。这两个人选之选定,背后必定是经过了李密与翟让的一番权衡与妥协。李善道对李密加进来的这两个人,不能说是很情愿,但退一步说,也还算可以接受。最起码一则,黄君汉是老熟人了,李善道和他的关系还不错;二则,刘德威虽是李密的人,可他不是李密的嫡系,是裴仁基的部将,是降从李密的隋将;三则,刘德威颇以干略见称,有勇武,早前他跟着裴仁基讨伐淮左群盗时,曾手斩一部贼帅李青珪,李善道本有一点本部兵马可能不太足够的忧虑,现得他与黄君汉相助,对在短时间内攻克河内的把握,就能更大。等待李密回旨的这两天,之前没有到贵乡的民夫,相继已到。各项的战前准备已经充足,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下,李善道便没再延耽,即传书召了刘黑闼、王君廓、慕容孝德、李君羡等从魏郡还回贵乡,正式召开底下来的两路用兵之军议。李君羡也已得了李密的回旨,允许他先相助李善道攻下武安。定下,依照已定之策,兵分两路,一路由刘黑闼为主将,王君廓、慕容萧德、李君羡等从之,北攻武安;李善道自率主力步骑两万,南攻河内郡。又上书李密,约定了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北上河内的日期。遂於这日,刘黑闼率其路兵马,先攻入了武安;随之,李善道亦统兵西南而行,进军河内。 第一百八十八章 别部三郎击临清 从贵乡往河内,有两条道路可以选择。一条是先西入魏郡,再从魏郡的南界,南下进入河内。一条是先入汲郡,再从汲郡最西南方位的隋兴、汲县一带,西南而前,进入河内。出於三个原因,一个是从魏郡入河内境的话,临太行山东麓,山比较多,路不太好走;一个是河内最东边的县共有两个,一个共城县、一个新乡县,这两个县皆是与汲郡接壤;一个是新乡县邻着永济渠,在黎阳的粮食可以直接通过永济渠运入河内,节省民力、时间,故而,此攻河内,李善道选择了第二条路为其之行军路线。简单来说,就是沿着永济渠一线前行。兵马自贵乡出,行军两三日,先入进了汲郡境。又行两日,到得黎阳。早已从黎阳仓搬出来的粮食,已经提前装上了船,李善道与现为黎阳郡守的李善仁见了个面,但没有多停,检查完粮食后,当天就带上粮食,并把些随军的辎重也放入船中,继续行军。这运粮的船只一加入进来,行军的队伍就变成了水陆并进。跟从李善道参与攻河内此战的步骑兵马,共计步卒六营,骑兵一营。步卒六营分是秦敬嗣、高曦、高延霸、王须达、焦彦郎、孙朗等营;骑兵营仍是萧裕骑营。合计步骑两万六千余。——刘黑闼率之攻武安的共有三营步卒,半营骑兵,分是刘黑闼本营和王君廓、慕容孝德两营,及达奚神秀营的半营骑兵。赵君德营留驻在了魏郡;陈敬儿、董法律两营留在了贵乡。百余艘大小船只,前后相望,迤逦行於永济渠上、两万多步骑兵马,加上数千民夫,三万余人,旌旗蔽日,辎车扬尘,连绵十余里。军容之盛,引得沿途所经之县乡的百姓,远望而惊叹。行百余里,过了卫县、隋兴,兵到汲县。高季辅的兄长高元道出城远迎。高元道因高季辅的书信,投降了李善道后,现下仍是任其原官,依然为汲县的县令。这是李善道第一次见高元道。“伯仲叔季”,兄弟行的老大,有时也称“元”、“孟”。高元道是高季辅的大哥,年龄比高季辅大不少。高季辅今年二十三岁,高元道则已年近四旬。不过兄弟俩的相貌倒是挺像。却说到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不妨多说一句。李善道原先是不知道的,后来与高季辅相熟了,乃才从高季辅口中得知,原来他们这一脉渤海蓨县高氏,往上溯源的话,居然与北齐神武帝高欢系是同族。高季辅的八世祖高隐,是高欢的六世祖。亦即,高欢是高季辅兄弟的族祖。也就难怪高季辅年纪轻轻的,此前就能在他家乡拉起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到了汲县,离河内就很近了,再行一二十里,即河内郡界。距河内郡最东边的共城、新乡两县也已不远。共城在西北方向,县城距汲县四五十里;新乡在汲县的西边靠南一点,远近亦是四五十里。……入了城中,当天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李善道召集诸吏、诸将,计议攻打新乡、共城两县之法。因为这次用兵,是兵分两路,同时对河内、武安展开进攻,而且河内与武阳之间还隔着一个汲郡,作为李善道大后方的武阳郡的安稳就显得相当重要,因李善道这一回没有带魏征同行,于志宁也没有带,他俩都被李善道留在了贵乡;随军的军吏中,地位最高的是郭孝恪。郭孝恪奉李善道之召,於出兵前已到贵乡。通过清河此战,李善道了解到了他有些军略之能,再一个,亦是为让李密“放心”,和方便与刘德威联系,便此次攻打河内,把他带在了军中。实际上,关於打新乡、共城两县的办法,在出兵时,李善道就已与郭孝恪、魏征等议定。今天的再次计议,无非是看看新乡、共城的敌情有无变化,如有变化,就作些调整。根据高元道的汇报,以及斥候的打探,新乡、共城两县的敌情,暂时尚且没有太大的变化。高元道说道:“相比明公出兵之前,新乡、共城两县敌情之变化,只有两点。一是两县各招募了些丁壮,充补守城之用;一是侦闻河内县在议援兵之事,但援兵尚未遣出。”杨粉堆说道:“末将所部斥候所打探到的情报,也是如此。自明公领部南下以来,新乡、共城确是已数次向河内求援,然因河内郡兵主力已经南至洛阳,其郡中兵乏,故援兵迟迟难遣。”李善道征求郭孝恪的意见:“长史,既然敌情没有大的变化,那就按咱原定计划行事?”郭孝恪没有异议,笑顾对面上首坐着的秦敬嗣和秦敬嗣下边的王须达,说道:“临清关虽号称为险,有秦将军出马,必一战可下!王将军,明公帐下之上将也,共城也定可一鼓而拔!”……却李善道、郭孝恪、魏征等议定的攻新乡、共城之法,乃是李善道率领主力,长驱直入,径向新乡县城;分兵两部,一部为秦敬嗣部,攻临清关;一部为王须达部,攻共城县城。临清关,是位处在河内郡与汲郡交界处,永济渠岸边的一座关卡。河内郡东部,最大的一条河流名叫清水。这条河发源自北边的太行山南麓。由北向南,从新乡县城的北边数里外流过,转而向西,流入汲郡境,在汲县城南被引入永济渠中。永济渠由汲县进入河内郡后,则是从新乡县城的南边数里外而过。亦即,新乡县城是被夹在清水、永济渠之间。而这个临清关,也是被夹在清水、永济渠之间,位置在新乡县城的东北处十余里外。从汲县向新乡县城进兵的话,又有两条或者说是三条路可走。最短距离,也最方便的路,就是走清水、永济渠之间这条路,过了临清关,就是新乡县城。此外,亦可沿着清水的北岸,或永济渠的南岸开向新乡县城,但如果选这两条路,就不能直接抵至新乡县城下,到了新乡县城附近后,还得分别南渡清水或北过永济渠,才能至其城下。那么,三条路,选哪一条呢?永济渠南岸这条路,离黄河太近,不宜选。也就是剩下可选的,无非即是或过临清关,而至新乡城下;或走清水北岸,到了新乡城附近后,再渡清水而至新乡城下这两者之一了。而又这两条路,可以说是有利有弊。先就走清水北岸这条路来说,利在何处?没有关卡阻拦。弊在何处?首先,粮秣走的是永济渠,如果选择了走清水北岸,将士们可以走,粮秣怎么办?总不好把之留在临清关前。其次,清水也算是条不小的河流,如果选走这条路,到了新乡城附近后,渡河可能会遇到点麻烦。再说选走临清关这条路,利在路近,且到了新乡城下后,不必再有渡水的麻烦;可它也有弊,弊就在这个临清关,临清关处在清水、永济渠之间,不但西边还有万虎山,并且清水、永济渠离得很近,两水相隔之最宽处也才十来里地,显然是不利於大军行动,也不利於攻打此关。於是在反复的仔细商议过后,李善道采纳了萧裕、高曦献上的一条建议。便是:他率主力走清河北岸,向新乡县城;分兵一路,夺取临清关。这个办法,可以说是既解决了粮秣的问题,也解决了临清关周遭不便於大军行进的问题。并且同时,秦敬嗣如果操作得当的话,还能解决临清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的问题!却此话怎讲?李善道大军行於清河北岸,势必会吸引走新乡城中守卒的注意力,临清关的守卒也可能会因此从紧张的状态,变为松了一口气的状态,秦敬嗣这时若是突袭,自然是就对他有利!……“两位三郎,可有夺关、克城之把握?”李善道笑问秦敬嗣、王须达。攻魏郡此战,秦敬嗣、王须达都没参与。秦敬嗣还好点,眼瞧到在攻魏郡此战立下功劳的萧裕、高曦、高延霸等将,在战后都得到了李善道的丰厚赏赐,王须达那是真得眼热不已!争在秦敬嗣前,王须达起身,弯腰行礼,大声说道:“必为总管一举拔克共城!献百门陂米。”——百门陂,是共城境内的一个陂塘,当地百姓引以溉稻田,所产之米明白香洁,异於他稻,魏、齐以来,常以荐御。兵出贵乡前,将校们私下谈论这次的攻河内此战的时候,有人听说过百门陂米,笑言打下共城后,也要尝尝百门陂的米,到底多好吃。王须达却是记下了此事。秦敬嗣也起身来,行个礼,慨然地说道:“既已郎君付此重任与俺,又得源大师之计,临清关若犹不能一战而克,俺诚是没有面目向郎君缴令!敢立军令状,必为郎君夺下临清关!”吃过早饭,诸部拔营,继续向河内开进。因清水、永济渠汇在汲县县城的南边,主力部队和水路的粮秣在此暂且分开。李善道引步骑主力,沿清水北岸而行;粮船和秦敬嗣所亲率的其营之数百精锐,行永济渠上。此到临清关,只一二十里的水路,行未到中午,粮船和秦敬嗣等已入汲郡境,将至临清关。凉风拂面,阴云渐布,下起了零碎小雨。 第一百八十九章 谋精将勇捷报呈 临清关中守将,已得探报,知了李善道离开汲县后,系是领率主力,走的清河北岸,行永济渠上的只是李善道部的辎重部队和秦敬嗣所部的一些兵马。正自疑惑,李善道为何不顾粮船,而走清河北岸?难不成,他有强渡清水,一举将新乡县城在短日内攻克的把握?又或者是以为,只凭秦敬嗣部的这点部曲就能打下临清雄关?浩浩荡荡的李善道部的运粮船队,已到关外。细碎雨中,几只船先行到岸边,其中一艘船上,竖着“秦”字将旗。靠岸后,便有数百人从船上登岸,略作队形的收拢,随后即推着云梯,举着半截船,向着临清关呐喊杀来。这守将莫名其妙,闻道是李善道颇知兵能战,怎么其部今日来攻临清关,却这般的可笑?好歹临清关也是一座高大的关卡,驻兵千余,只以此数百贼兵,何能攻得?如他所料。这数百贼兵尚未到及关前,关上守卒弓弩齐发,就将之击溃。眼见得这数百贼兵丢下了几具尸体,云梯也丢下了,扶着伤员,仓皇地退回岸边。守关副将大喜,急向守将请命:“将军,贼骄狂,竟以数百卒来袭我关,今落败而退,可追击也!”守将谨慎,没有接受副将的请求。这数百贼兵退回到岸边之后,坐地休息了会儿,从后边的船上又下来了些贼兵,两下汇合,推着新的云梯,在“秦”字贼旗的督战下,重新向关下杀来。关上弓弩再射,贼兵二度退却。如此再三,直到入夜之前,贼兵共向临清关发起了三次攻势,然俱连临清关的关墙都没摸着。入夜后,贼兵未有还船,岸边篝火簇簇,火光通亮。守将临高而望,望见有几个贼兵,被推到边上跪地,贼中有一将,持刀行於其后,手起刀落,将这几个贼兵尽都杀了。初时,守将尚不知这贼将为何杀人,但很快就猜出了缘由,此必是因下午攻关时,这几个被杀的贼兵没有卖力,或率先退却了,故被这贼将杀之。副将在旁也看到了这一幕,说道:“白天时,末将请求追击,将军因虑贼兵也许是诈退诱我,故未允可。现以观之,白天贼兵的三次攻关,却显非诱我之计,而确是其进攻不利!将军,明日贼兵再攻关时,若依然败绩,末将敢请,便不可再任由其退,可以追击以歼矣!”情报打探得真真切切,李善道的确是率引其主力,选了清水北岸这条路行军,随贼粮船的贼兵,只秦敬嗣部的一些,也就是说,走永济渠这条路的贼兵并不多。那在这个背景下,又如果贼兵真的是对攻临清关束手无策,进战不利,诚乎是可以大胆地出关追击了。展望南边的永济渠河面,百余艘大小船只,一字排开,靠在岸边。这么多的运粮船,真也不知总计是运了多少的粮秣、多少的钱布财货!临清关这守将不禁怦然心动。却出击的机会,提前来到!小雨下个不停。可能是因岸边的地面越来越潮湿,没法将息,三更前后,岸边的贼兵没继续在岸边待着,上了船。刚刚睡下的守将被副将叫醒,副将满脸兴奋:“将军,歼敌不必等到明日,机会已至!贼兵上了船,划向数里外的船队时,有两艘贼船都翻了!贼兵现正乱成一团!”守将赶忙起身,从关墙内侧的窝棚里钻出来,三两步赶到关墙外侧,向远处打望。小雨天气,夜色阴暗,难以辨物,然贼兵之前在岸边生的篝火没灭。借着篝火的火光,果见两艘贼船翻覆在永济渠上,落水的贼兵狼狈不堪地游向堤岸。余下那两艘没翻的船,正在一边搭救水中的贼兵,一边慌乱地往岸边靠拢。临清关距离永济渠只有十来里远,守将揉了揉眼,多瞧了没翻的两只船中一只上挂着的“秦”字贼旗几眼,盘算了稍顷,当机立断,下令说道:“贼将秦敬嗣或许就在其内!你亲率精卒二百出关,急袭往击!若能擒杀得秦贼,俺为你向郡守请大大的军功!”副将兴奋地接令,下了关墙,点起守卒两百,就打开关门,健步冲出。冲出未远,忽十余骑自关前西边不远的黑地里,忽剌剌地驰将出来,分出两骑,撞向这副将所率的守卒,余下几骑,电光火石之间,已然闯入进了临清关中!副将愕然,方回首时,撞向他们这边的两骑,带头之骑已杀入他所率的二百步卒队中,叱咤如雷,铁马撞踏,长槊刺打,二百守卒哪里是他对手?纷纷退散。这骑已到副将身前,副将急忙举刀格挡,刀短槊长,被来骑一击即中,惨叫一声,仰面倒地。余下守卒见状,心惊胆战,四散逃窜。此时,闯入临清关中的那几骑,已迅速控制住关门。一时间,关内叫声大作,慌乱不堪。守将大惊失色,赶紧亲领守卒冲下,试图夺回关门。但那几名杀入关中的贼骑,甚是骁悍,特别是一个披玄色重甲的骑士,兜马周转,远以槊刺,近以锏打,勇不可当,宛如虎入羊群,横冲直撞,过处血流成河,使得守军无法靠近。远处永济渠上,鼓声响起,一队队的贼兵从贼船中跳下,踏水而来。守将心知若不迅速夺回关门,将危在旦夕。他挥刀疾呼,激励守军:“跟老子冲,夺回关门!”然而,披玄色重甲的骑士勇猛异常,仗着他的甲精,横驰在关门内,如似一座移动的铁塔,箭矢难入,矛难刺伤,随着围攻上的守卒渐多,他弃了长槊,改以铁锏猛砸,每一次挥动长锏,带着呼啸风声,都有数名守兵倒下。血肉横飞,守卒心生畏惧,无人再敢上了!出关的那两百守卒,在副将死后,非但不能来救关内,反被那两个贼骑,追得溃逃奔走。上岸的贼兵大众,奔跑如飞,挟着震地的喊杀,已将杀到关前。守将急怒交加,令牵来他的战马,来不及披甲了,挺槊来斗那玄甲骑士。嘶鸣的战马声中,两马交错,玄甲骑士俯身躲开了他刺来的槊,铁锏横扫,打在了他的腰上。守将吐出一口血,眼前发黑,摇摇晃晃,险些坠马。然他咬紧牙关,再次挺起长塑,与那骑士再次交锋。那骑士一锏没能将守将打落马下,倒是起了两分诧异,笑道:“好贼厮,恁地耐打!”觑准他长槊来向,舒展猿臂,抓住长塑,猛力一拽,将守将扯下马背。守将重重摔在地上,痛得几乎昏厥,却仍紧握着长塑,不肯松手。这骑士夹马进到,铁锏下砸,砸在了他的头上。血花四溅,脑浆迸裂,这守将惨死在了血泊中。蒙蒙细雨里,从船上下来,杀向临清关的秦敬嗣部大队,汹涌地已经杀到了关前!让开道路,在成群的秦敬嗣部部曲高兴地叫喊着,奔入关内,开始冲击、追杀关内守卒之后,这玄甲骑士,引领那几个骑兵,出到关前,径驰到一将身前。他从马上跳下,行军礼,禀报说道:“将军,关已破!”追杀出关守卒的那两骑舍了追杀,也驰到此处,带头那骑亦禀道:“将军,关已破!”此将,可不就是秦敬嗣。秦敬嗣忙上前,把他俩扶住,笑道:“一战克关,悉源公献策、两位薛将军力战之功也!”说着,转身握住了身边一人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两位薛将军”,说道,“俺今晚就向郎君报捷!”却玄甲骑士和另外两骑中带头那骑,正是薛万均、薛万彻兄弟。而被秦敬嗣握住的手这个中年人,则即是他昨天早上,在向李善道表达攻下临清关的决心时,所说的“又得源大师之计”的这位源大师。“先诈作功关不力,以惰守卒之气,旋以覆船为诱,而先伏薛万均、薛万彻等骑趁夜潜在关外,候守卒出,便趁机夺关”之此破临清关之计,就是这位源大师献给秦敬嗣的。源大师的这条计策确实不错。秦敬嗣的赞扬之声中,源大师却叉手为礼,微微笑着,谦逊地说道:“临清关得下,皆因将军英明,大薛、小薛两位将军勇过贲、育,将士用命,非俺之功也。”这位源大师,是新投李善道帐下的一位士人。其家在魏郡临漳,本鲜卑秃发氏,因秃发鲜卑与拓跋鲜卑源出同祖,遂於北魏时,其族被太武帝拓跋焘赐姓为源。李善道得了临漳以后,和得其它县后一样,广纳贤才。源大师便是那时投到的李善道帐下。李善道察其有谋略,知兵法,於是便把他配给了秦敬嗣,任他做了秦敬嗣营的谋佐。——却李善道帐下,现能独当一面的将领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个刘黑闼,除此外,高曦、萧裕各算半个,秦敬嗣既是元从十三人之首,又性格沉稳,可堪大用,是李善道着力培养的冀望往后可独当一面的将领之一,故在属将、兵员、谋佐各方面,李善道都给予他大力扶持。至於薛万均、薛万彻兄弟,日前用了魏征之计后,果是得效,他两人因自愿降从了李善道。他俩的父亲薛世雄尽管仍然不肯降,不过对他兄弟俩的选择,也没有干涉。李善道暂将他兄弟俩留在了身边,任为内卫。这一次,是专门拨给秦敬嗣,助秦敬嗣夺临清关的。秦敬嗣与源大师、薛万均、薛万彻说话的这空当,临清关内火光腾腾,厮杀声逐渐平息,关已是被杀人关中的部曲夺下!关内没有百姓,全是守卒。投降、被俘虏的守卒被从关内押出,出关的那两百守卒逃掉了些许,余下大部也都尽被擒获。这场仗,胜得是迅捷利索!捷报次日一早,呈送到了率领主力已到新乡城北,清水北岸的李善道手中。同时送来的,还有刘黑闼的一道急报。 第一百九十章 势众威壮候援军 刘黑闼进兵武安的时间,比李善道早。他所率的这路兵马已经进到武安郡中,至邯郸城下。所来军报中,进禀之事,便是其已围邯郸,及分遣李君羡往去邯郸西北的武安招降。——这个武安,指的是武安县,即李君羡的家乡。军报中,提了句李君羡的表现,他很积极,不仅此从刘黑闼攻武安郡,把他带来魏郡的部曲全都带上了,而且刘黑闼一给他说,想要请他去招降武安县,他半点不耽搁,当天就启程了。看罢秦敬嗣的捷报、刘黑闼的军报,李善道心情不错,笑与郭孝恪、张怀吉等说道:“源大师之计,得以成矣。薛家兄弟以十余骑而夺下关门,临清关已被秦三郎夺下。我贤兄率部到了邯郸,也已开始攻城。李君羡前去武安招降。李君羡家在武安颇有声望,我军又才得魏郡,武安郡兵主力尽被我军歼灭,趁我军之此胜威,这武安县城,倒是有可能不战而下。”郭孝恪说道:“不仅是武安县城。王君愕是邯郸人,武安郡兵主力尽被总管歼灭,邯郸虽然坚城,可已是外无援兵,王君愕如能在城中勾连到内应,邯郸城亦有不战而拔之可能。”李善道望了望帐外零星的小雨,摸了摸短髭,笑道:“我贤兄所率,只是偏师,咱们两万多步骑主力,可不能反被我贤兄落在后头!等三郎护粮船开到,在对岸接应,咱们便渡清水!”诸人应诺。张怀吉掐着胡须,说道:“明公,新乡一是新建之城,堪称坚固,二则其城被夹於清水、永济渠间,其城北、城南皆是紧邻与水,展不开攻城的阵型,可用来进攻的只有其城之西、东两面。此城,如果强攻的话,只怕是不会很好打。”隋肇建后,取消了一大批郡县,同时,也新置了一些郡县,新乡,即新置的县中的一个。此县是开皇六年,杨坚划汲县、获嘉两县之地而所设之县。其建县的历史,到今才三十一二年。——获嘉县位处在设立后的新乡县的西边。获嘉这个县,县之得建是在西汉武帝时,当时有个叫吕嘉的人,是南越国的丞相,杀掉了主张归汉的南越王赵兴,从而引发了汉平南越之战,汉武帝巡视海内,至新中乡时,得到了斩获吕嘉首级的消息,便将新中乡升格,置为了获嘉县。新乡之得名,也与新中乡有关,便正是取的此乡之首尾二字,作为的县名。新乡建县才三十来年,城墙什么的,都还算是新的,的确颇是坚固。又其城处在两水之间,地利也确是在城中。如若强攻,张怀吉的所虑不无道理,这座城是不会太好打。却这张怀吉,之前一直被李善道派驻在地方,武安等郡为李善道得之渐久,地方上的形势已经安定,张怀吉尽管是个道士,有着强烈的进取功名之心,遂不安於仍待在地方,这次李善道攻河内郡,他就连着上了几道书,请求从军而行。李善道便就把他召到贵乡,带在了军中。“道长所言甚是。新乡如能招降得之,自是最好。”关於新乡县城怎么得取,李善道已有定计,不外乎还是打清河县城以来,已经总结出来的“先攻心,其若不降,再攻之”的老办法。便传下军令,令王湛德等率领兵士,搜寻沿岸船只,做好渡清水的预备。从临清关到新乡县城,三四十里远近。中午时,秦敬嗣等和百余艘粮船,已到新乡县城南边的永济渠河段上。两边信使来往,秦敬嗣接到李善道令他率部到清水南岸,接应主力渡清水的命令后,即引部曲,下了船,以行军队列,绕过新乡县城,进至到了清水的南岸,扎下阵脚。城中的守将、守卒在城头上观望,眼睁睁看着秦敬嗣部从城外而过,到至清水岸边,却是没有出城扰袭。他们没有出城扰袭,秦敬嗣部队中,却有数骑直驰到城下近处,耀武扬威!清水沿岸的船,多已被新乡城的守卒烧毁、凿沉。王湛德寻了半晌,只寻到了几条小船。这点小船,当然不够两多万步骑渡水。没别的办法可用了,李善道只得令调兵数千,打造浮桥。好在人多力量大,因秦敬嗣部列阵在清水南岸,新乡守卒也不敢出扰,到傍晚时,浮桥已成。高延霸营率先过桥,其余诸营相继过之。李善道和郭孝恪、张怀吉,并及苏定方等亲兵,乘船而渡。顺利地到了南岸,李善道望向东南数里外的新乡县城,指着下午驰威城外,现则已经下马,大摇大摆地坐在城壕外,箭矢不及之处的那几个骑兵,问道:“是不是万均兄弟?”秦敬嗣禀道:“郎君眼力真好,正是万均兄弟。他们故意挑衅,意在激怒守军,以诱其出城。”“你的捷报,我看了。所以得以奇袭夺下临清关,除源君计谋,万均兄弟功不可没。”秦敬嗣应道:“是啊,郎君。若非万均、万彻兄弟身具万夫不当之勇,竟是仅仅以十余骑,便夺下了关门,且先后斩杀了临清关的守将、副将,临清关一战,断然难以如此顺利。”“天将入夜,下着雨,召万均、万彻兄弟回来吧。”命令很快传到,薛万均、薛万彻领命而归,雨中驱马,不多时到了李善道、秦敬嗣、郭孝恪等近前。他兄弟两人下马,快步近至,向李善道行礼。两人铠甲,已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李善道解下披风,亲手递给薛万均,又令苏定方另取披风一领,给了薛万彻,笑道:“正与三郎说起,临清关之拔,贤兄弟居功至伟。已将入夜,雨下颇凉,却需注意保暖。快把你俩甲上的雨水擦擦,将披风披上。接下来新乡如是不降,还要依仗贤兄弟之力,破此城也。”薛万均、薛万彻应诺,稍擦了下甲上的雨水,把披风便即戴上,齐行军礼,应道:“仰仗二字,着实折煞末将等。末将等定不负将军厚望,愿为将军效死,誓破新乡,以报将军深恩!”高延霸、高曦等将也是乘着船过的清水,此时亦已抵达南岸,陆续到了李善道这里。——王须达没在,他已经率其营部曲,与李善道所率的主力暂分两路,去往打西北方向的共城了。李善道点点头,环视众将,说道:“我以数万之众,众志成城,新乡其城虽有地利,若不降者,亦破之只在朝夕!今夜兵马渡过来后,先作休整,明日便先招降,若不降,全力攻城!”夜幕低垂,牛毛也似的小雨纷落,悄无声息。两更时,部队尽数过了清水。就地驻扎,点燃起堆堆的篝火。从新乡城头眺之,如似繁星落满大地。篝火映照下,有的将士困倦,帐篷搭起,和衣而眠;有的将士精神头好,围坐火堆旁,或擦拭兵器,或低声交谈,临清关一战而克的捷报,使得诸部将士无不士气高昂。李善道巡视各部,勉励再三,确保备战无虞。阴云密布,细雨下的新乡县城上,也是灯火通亮,城内尽管沉寂,难掩即将到来的战火硝烟。……城头。新乡令、县尉等数人,彷徨远望。李善道部没有筑营,将士们直接搭起的帐篷,加上部分没有随船的民夫,两三万人马,密密麻麻地驻在清水南岸一线,帐篷连绵出了不知多远,篝火点点,简直是望之不尽。县尉抓紧扶栏,好像这举动能够给他些安心的力量,尽量地把颤声压下,问新乡令,说道:“贼兵势众,临清关一天都没守住,已是丢失。明府,我城该如何守之?”新乡令哪有什么对策?他恼恨地说道:“孟通守、独孤郡尉领我郡兵南下洛阳时候,俺就上书郡守,力谏不可!可郡守等以皇命难违,终究未听俺言。於今李贼兵临城下,我城中守卒虽紧急招募到了千余丁壮补充,总也不过两千余众。两千余众,如何敌得过数万虎狼之师?方今之计,只有一个了!”“敢问明府,是何计也?”新乡令说道:“好在我城南、北悉临水,贼攻之不易。已向获嘉、修武、武陟等县,还有郡治河内求援,现於下,我等只有坚守待援!诸县和郡中援兵如能及早抵至,城还有守住之望。”县尉闻言,说道:“明府,求援之报虽已送出,获嘉等县会不会敢来援我,尚在两可;又郡兵大都已从孟通守、孤独郡尉南去洛阳,郡府现兵力空虚,即便郡府有心援,怕亦力不从心!”杨广令孟善谊、独孤武都领河内兵援助洛阳时,李善道尚未用兵魏郡。那个时候,李善道部对河内的威胁还不大,河内郡兵固是可以南下援洛。但后来不久,也就是不久前,李善道的兵马就攻进了魏郡。新乡地处河内的最东部,面临的李善道部的威胁最大,新乡令於是就给河内郡府上书,请求郡府不要再派兵南援洛阳了,而是最好改以加强郡东界的守备。奈何有杨广的令旨在,河内郡府不敢违旨,新乡令的这道上书便泥牛入海,没被郡府接受。若是郡府接受了他的建议,则当下之际,即使获嘉等县可能不敢来援,但郡府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县尉所言之的“力不从心”的局面?越想,新乡令越发的懊恼和无奈!他沉默了会儿,突然发起脾气,怒道:“那怎么办?总不能开城降贼吧?”县尉等吏吓了一跳,面面相看,没人再敢说话了。小雨和凉风中,众人的视线再度投向了城西十来里外,李善道部曲驻扎之处。篝火的光中,连绵的帐篷无边无际,隐约可见旌旗猎猎,一派的森然气象,令人心悸,又有马嘶、人声随着风,飘到城头,入进诸吏耳中,互相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了彼此的惶惶。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定国名刹示宽仁 原以为李善道部天亮后就会展开攻城。但次日,直到中午,犹不见李善道开始攻城。新乡令等不知李善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尽是疑惑,也因此而更加地惶恐不安。守卒们不敢懈怠,瞪大眼睛,盯着西边李善道部驻处的数万兵马,连风似都带着紧张的气息。李善道现下,却是并不在其部兵马的驻地。一大早,他就在苏定方、薛万均、薛万彻等百余骑亲兵的护从下,去了南边的一座寺庙。这寺庙名叫定国寺,建於北魏,已有近百年历史,是远近有名的一座名刹。方丈等僧人,事先得到了通知,早已备好香茗,恭候李善道一行人的到来。在寺庙门外。方丈等迎上了李善道,双手合十,鞠躬行礼,诚惶诚恐地说道:“将军莅临,鄙寺蓬荜生辉。”李善道微微颔首,微笑回应:“久闻贵寺盛名在外,今日特来拜谒。”方丈在前引领,一行人入进寺中。寺为两进院落,从南至北依次坐落着照壁、山门、大雄宝殿,以及大佛殿等殿堂。院子里古木参天,佛塔巍峨,大雄宝殿等建筑飞檐翘角。步入大雄宝殿,殿内佛像庄严,香烟缭绕,檀香味道弥漫,使人肃然起敬。李善道点上三炷香,插在香炉中,闭目默祷了片刻,睁开眼来,随后,转身自把默祷的内容道出,笑与方丈说道:“此番前来,不仅为敬佛,亦为祈海内大乱早安,烽火早定,百姓可早得安宁。”方丈忙合什应道:“将军心系苍生,慈悲为怀。佛祖定会听到将军祈愿,愿天下重归太平。”这定国寺确是当地的名刹,这会儿已有不少的信男信女,也在寺中礼佛。李善道来时,他们惊恐不已,各都伏拜在了院中或殿角的地上。李善道与方丈的对话,他们悉都清楚听见。李善道看了看他们,略提高声音,说道:“我非贼寇,魏公义军之魏州总管,便我也。你们无须惊慌。我今日来一是为礼佛,再另是我请了周边各乡的乡官、大姓,在此一见。你们要想留下,我很欢迎;如想还家,我也不拦。我随行带来了些酒肉,你们若还家,可各领些去。”这些百姓们怎敢留下?得了李善道允他们还家的话,院中伏拜的那些,爬将起身,头不敢抬,弯着腰向寺庙外去;殿角的这些身都没敢起,竟是爬着出去了殿外,然后慌张地也出寺去。在寺外警戒的李善道的亲兵,取随行带来的筐中酒肉,分了些给他们。这些百姓不敢要,可因怕起波折,也不敢推辞,接住酒肉,一直到离开寺庙好远,尚未缓过神,一个个如在梦中。回到家中后,这些百姓与家人、邻居说起这件事,他们的家人为他们后怕自是当然,可看着他们带回来的酒肉,后怕过后,却也不是不禁与邻居们一起啧啧称奇。却不必多说。只说这些百姓从寺中散去未久,络绎又有人来到寺外。所来此些,跟着的都有李善道部的军吏,即正是李善道邀请来此一见的各乡乡官、大姓。来的路上,此些乡官、各乡大姓,有与从寺中离去的百姓碰上的,有的已知了李善道赏酒肉与之此事,倒是来之前的惶恐,稍得以了减却。饶以如是,见到李善道后,彼辈仍是不由自主,就拜倒在地,胆小者,乃至颤栗如筛,李善道再三请之起身,也还是起不得也。没办法,李善道干脆亲上去,一一把他们扶起。退后两步,李善道负手,环视了下,笑道:“我又不是吃人的猛兽,这般惊吓何必?我知道,李某人的名字,在贵郡中可能不是很好,是不是有郡县吏,或者传闻说我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是不是还说我青面獠牙,奸邪之徒?所以,我才今天请君等在此一会。”指了指天空,指了指身后的大雄宝殿,又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佛祖像前,我若真是青面獠牙,奸邪之徒,佛祖也不会容我站在此地。今日请各位来,正是要澄清误会。李某人虽一武人,少小尝习圣人之言,今所以起义兵者,吊民伐罪是也,绝无害民、虐民之心。”来的乡官、各乡大姓约三二十人,列成前后数排,俱低眉垂目,束手悚立,没人敢接腔搭话。这种情况,李善道见得多了。最早是在清河县城外,之后为魏郡安阳城外,类似的情况,他都见过。因而李善道却不尴尬,自顺着自己的话,和蔼可亲的,继续温声说道:“黎阳仓早为我有,黎阳仓里有多少储粮,君等当也有所闻知,粮秣,我不仅不缺,还很充足。今我率部,来入贵郡,绝非是为掳掠而来,仍是刚才我的这句话,是为吊民伐罪,解民出於水火而来!“今愿在佛祖像前,与君等约法三章,显我真心。我军素来军纪严明,凡我军到处,定不扰君等乡里,而若有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君等,我之此话,可有听到?”这干乡官、各乡大姓见李善道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偷偷地互相对视,终於有那胆大点的,带头应道:“回将军的话,听到了。”其他人壮起胆子,陆续跟着应声:“是,是,听到了。”李善道满意地点点头,示意苏定方过来。苏定方捧着一叠告身,奉给李善道。李善道接过告身,示与众人,说道:“此我亲书之告身,皆你各乡乡官之任也,及散官武勋,君等可上前来,领取对应职衔。坚如清河、安阳,我军一鼓而拔,况乎新乡?城既非坚,守亦非固,贵郡郡兵现悉在洛阳,外复无援,我若取之,何须多费周章?今之所以我未有大军到日,即急攻城,是为念百姓何辜,受战火之苦?故先与君等相会,以表我心!且待下午,我还回军中,便劝降城中,其若不降,城克之日,县之诸乡百姓之安,至时皆仍赖君等矣。”这些乡官、大姓听罢,目光落在李善道拿着的那厚厚一叠告身上,神色各异。但皆知形势比人强,且李善道所说的也不错,郡兵南下洛阳的事,这些乡官、大姓消息灵通,都是已知,新乡县城而下确乎是已外无援兵可言,则这新乡县城被李善道攻下,恐怕也还真是早晚的事情,那么如能有李善道的告身在手,最起码在新乡城破后,这是个保障。遂乃依旧是在胆大之人的带头下,众人纷纷上前,各领告身。告身上还没有落名,寺庙方丈献上笔墨,李善道一一问过诸人之名,亲手填写,写毕,又亲给诸人。先接住填好告身之人,退到边上,低头来看,却本是乡官者各有两份告身,一为乡官本职,一为新授的九品散官;只是本乡大姓者,没有乡官告身,都是一份九品散官的告身。乡官告身也就罢了,这九品散官的告身,却是令诸人眼前一亮。毕竟,便是他们这些人,有散官在身者,亦是几无!方今天下大乱,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李善道,或者听说是他的“主公”的李密最终会否能够成事,固然谁也说不好,可就算李密成不了事,这份散官的告身,也可日后可资炫耀矣。不多时,告身分罢。这一拿到李善道给的告身,无形中,心理上有了暗示,再看李善道时,众人已不如先前畏惧。人数太多,殿内不好坐,就在殿外院中,和尚们铺下坐席,李善道请诸人落座。借着询问诸人他们各乡的风物为引,打开了话题,时而说些新乡本地的事,李善道时而与他们说些自起兵以今的在各地的见闻。诸人渐渐地放开了拘束,说到后头,已是颇有谈笑风生之感。话到中午,寺中置了菜肴,呈端上来,李善道请诸人吃饭。饭毕,喝了点茶,李善道从席上起身,顾盼众人,笑道:“与君等今日畅谈,获益良多。虽然想与君等再多聊会儿,然已过午时,我军中事务多,却是不得不还回军中了。就与君等暂相作别。我带了些酒肉来,这些酒肉不是送给君等的,是赏给君等各项年七十以上之老者的,君等等下可以自己分一下。新乡县城打下来后,我另有赏赐君等之物颁下。“有一事,我与君等说一说。今天下午,我不会攻城,城外我也不会派兵围困,君等若有亲友在城中而欲出者,君等可请他们放心出城。新乡县城今日如不肯降,明天,我将围攻!”众人在城里有亲友的,还确实不少,听得此言,俱是下拜,感谢李善道的仁心。便将酒肉留下,又给了寺中些香火钱,在苏定方等护从下,李善道上马,还回新乡城外军中。这方丈少不了,将李善道刚到寺内时,拜佛默祷,祈海内可得早安之事,与众乡官、大姓等讲说了一下。诸乡官、大姓尽皆惊奇,却对李善道与他们所言之的“起兵是为解民倒悬之苦”这话,不由自主的各都是多了几分相信。分了酒肉,众人各还乡里,果是紧接着,就遣人去城中,给他们在城中的亲友报讯,转达李善道之诺,让他们想出城的抓紧出城。这些且也不必多言。只说李善道回到军中后,就令人到城外,劝降城中。新乡令等没人敢於作主,对李善道的劝降,只能搁置一边,只当不知。劝降可以不知,旋而未久,城中发生的另一件事,新乡令却无法只当不知了。便是李善道允许城内士民今天离开之诺,随着坐着垂篮进到城内的各乡乡官所遣之人的告知,在城内不胫而走,敌人的兵马临城,眼看城中就要受困,谁肯还留在城内?甚多的士民扶老携幼,分从家中、里中出来,拥挤到了城门之下,喧杂吵嚷,要求打开城门,以至不少被新近招募的丁壮也都聚在其间。门将束手无策,只好急报新乡令等。新乡令、县尉诸人闻报,面面相看,俱是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第一百九十二章 河东雄城斟疑虑 黄河滚滚,波涛汹涌,自古以今,以其雄浑之姿,滋养着北方辽阔的土地,不知孕育了无数英雄豪杰。其源自青藏高原,经关中南下,奔腾南流,穿越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到河东这里,转而向东。就在这个转折口的地带,矗立着一座千年雄城,便是河东郡的郡治河东县城。此城,本蒲坂县城,开皇十六年,蒲坂县移治城东,在蒲坂县城的故城,置河东县。又在大业三年,废蒲坂县,并入河东。论县之建置,河东县是个新县,然若论城之久远,则可追溯到上古之时,舜曾以蒲坂为都。历经数千年沧桑,变换的是人间苍狗,不变的是大河涛涛。历史的风霜在其城墙上,留下了斑驳的痕迹,护城河深邃宽阔,秋季的阳光下,波光粼粼。数万的李渊部兵马,此际正屯於城东,各色彩旗招展,鼓角连营。复於黄河对岸,又有其将王长谐、刘弘基、陈演寿、史大柰等所统之数千步骑,及不久前刚降从了李渊的义军孙华部屯驻。两军夹河而向,对河东县城形成了夹击之势。李渊亲率之主力此部,与王长谐等率之对岸别部,屯驻在此,已经多时。其间,城中守将屈突通尝遣虎牙郎将桑显和将兵数千人夜袭王长谐等营,但被孙华、史大柰以游骑自后援击,败了一仗。趁此获胜,李渊督各部,猛攻河东县城,攻之至今,却犹未取。就在河内的新乡令等因县内士民吵嚷出城,不知所措之际,李渊帐中,裴寂正向他进言。“唐公,如不先将河东攻克,而就渡河入关,仆还是老话,一旦进战不利,可便是进退两难了啊!”连日计议,李渊渐已有被李世民等说服的迹象,裴寂心急如焚,於是又来私下进劝。李渊摸了摸胡须,笑呵呵地请裴寂坐下,说道:“裴监,你勿急也。到底是先下河东,还是舍河东而径入关中,这件事不还没定下么?我也仍在斟酌之中。”跟着李渊起事前,裴寂的任官是晋阳宫副监,因李渊以“裴监”尊称他。裴寂比李渊小七岁,今年四十五六岁,他是蒲州桑泉县人,即后世山西之临猗,其家系河东望族裴氏一族的“西眷裴房”,历仕北朝之诸代,簪缨之名门也。他和李渊年龄相仿,出身相仿,两个人都是世胄右姓的出身,喜好近似,有共同话题,裴寂人长得也好看,疏眉目,伟姿容,再加上裴寂颇能察言观色,遂在李渊被杨广转任为晋阳宫监,两人成为了上下级的同事后,两个人就交往日密,彼此的关系发展得非常得好。李渊虽是“正监”,但“晋阳宫监”只是李渊的一个兼职,李渊当时还任着山西河东慰抚大使、太原留守的职务,是以晋阳宫的具体事务,都是裴寂在负责。裴寂投其所好,便时常陪李渊饮酒作乐,选晋阳宫的宫人侍寝李渊。二人到后来,处得简直如似自家的亲兄弟一般了。也正是因他和李渊的关系非常好的缘故,李世民之前谋划起事时,如前文所述,也还听从刘文静的建议,专门通过一个叫高斌廉的人,以赌钱为手段,送给裴寂了钱数百万,请他代为说服李渊。就李渊起兵此事,裴寂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李渊起兵后,他又进献李渊了五百个晋阳宫的宫女,并将晋阳宫所储的九万石粮草、五万段杂彩、四十万领甲胄也献给了李渊,充作军用。李渊起兵,自称大将军,就把裴寂任为了长史,赐爵闻喜县公。——亦如前所述,长史是幕府诸吏之首吏,李渊对他的亲厚由此可见。亲厚,还表现在李渊对他的称呼上。现下裴寂尽管已是李渊大将军府的长史,可李渊依然是以“裴监”之此旧称,尊称於他。“唐公,屈突通绝非宋老生之属可比!其人系隋之两朝重臣、当代名将。前杨玄感乱时,他与宇文述等进击,且进且战,一日三胜;又三年前,稽胡刘迦论据雕阴,作乱关中,自号皇王,众达十万,与稽胡刘鹞子部遥相呼应,而一朝被屈突通尽灭,斩杀万余,俘获数万!“屈突通其人,仆颇知之。他治军严整,赏罚严明,岂不闻民间传言乎,民云之‘宁食三斗艾,不见屈突盖,宁服三斗葱,不逢屈突通’!於今他统骁果数万,固守河东坚城,此我强敌也,焉可不顾而竟绕城西进?”屈突盖是屈突通的弟弟,兄弟两个皆以严整为称。李渊起身,搀住裴寂的胳膊,亲把他按在席上坐下,回到主位,自也重新坐下,抚须说道:“裴监,你之所虑,亦我之所虑。可二郎、薛大鼎、任瑰等所进言,我细思之,亦不无道理。”“唐公,三娘子等固是在关中已聚兵数万,占地数县,可所聚之兵,不外乎乌合之众,而反观关中,尽管於下兵力稍微空虚,依然精兵颇众,且分据坚城。今若舍河东不取,贸然而即渡河西进,事若顺捷,自然最好,倘有不利,屈突通扼以河东,我军可便是连退,都退不了了啊!况且,除了一旦进战不利,就将腹背受敌,河内那厢的近况,公亦不可不虑啊!”……却“三娘子”,指的是李渊的三女儿,即柴绍的妻子。数月前,李渊决定起兵时,秘召他们夫妻离开长安,往去晋阳相聚。夫妻两个一块儿行动的话,目标太大,走不掉。三娘子豪气出众,就叫柴绍自去,说:“我一个妇人好躲藏,如遇危险,我会想办法解决”。柴绍因便走小路,自去了晋阳。李家在鄠县有庄园,三娘子随后也离开长安,归鄠县庄所,遂散家资,以招引山中亡命。最初得了数百人,不得不说,这位三娘子诚是女中巾帼,胆识过人,她的马僮马三宝也是颇有勇略,虽为奴辈,有口才,有勇气,没两三个月,她居然就用马三宝招揽到了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分别为首的数支关中义军,屡次打退长安朝廷所遣来讨伐她的部队,攻城略地,所向克捷,连续攻占了鄠县、户县、周至、武功、始平等县。每下一县,她皆申明法令,禁兵士,无得侵掠,因而远近奔赴者甚众,发展以今,部曲已达七万之众,号为“娘子军”,在关中端得是搅起了一番浩大的声势。李世民建言李渊舍河东坚城,先入关中,一个方面,便即是因这位三娘子。不但是因这位三娘子在关中现已有部曲数万,占了数县之地,更重要的是从三娘子只以数万裴寂所言的“乌合之众”,而竟就驰骋关中诸县,关中隋兵不能制,李世民判断出了关中现今的形势,已然是人心大乱,隋之守军无力,故对唐军言之,此是入关之大好良机!年轻人,充满热血,有激情,干劲总是足的,也敢於冒险。关中目前的形势,从表面来看,确乎是有利於唐军抓紧入关。对这一点,裴寂也承认。可年龄大点的人,尤其像裴寂这样,出身簪缨世族,十四岁便被补为并州主簿,从小锦衣玉食,一点苦没吃过的,可能便会缺乏足够的冒险精神,即便表面有利,也不免左思右想,力求稳健。因是裴寂,对李世民、薛大鼎、任瑰的建议,他实在是前怕狼、后怕虎,难以赞同。——薛大鼎、任瑰也者,他两人的意见和李世民的建议相类,并且,他两人的建议,比李世民提出的还早。李渊歼灭宋老生部,打下霍邑,兵刚到龙门,离南边的河东县城还有两百来里地,尚未进攻河东时,薛大鼎、任瑰就先后进言李渊,不妨可从龙门渡河,无须去打河东。薛大鼎是汾阴人,族为与裴氏、柳氏并称为河东三姓的河东薛氏,他劝李渊说:“请勿攻河东,自龙门直济河,据永丰仓,传檄远近,关中可坐取也。”任瑰是河东县的户曹,他劝李渊说:“关中豪杰皆企踵以待义兵。瑰在冯翊积年,知其豪杰,请往谕之,必从风而靡。义师自梁山济河,指韩城,逼郃阳。萧造文吏,必望尘请服。孙华之徒,皆当远迎,然后鼓行而进,直据永丰。虽未得长安,关中固已定矣。”“梁山济河”,梁山位处在韩城县的东南边,是从龙门渡黄河西入关中的必由之道。韩城县在黄河西岸,与东岸的龙门、汾阴隔河相望。“永丰仓”,本名广通仓,始置於开皇三年,是隋在长安附近置的一座重要粮仓,位在华阴县东北渭水南岸的广通渠口。“萧造”,是冯翊郡的郡守,“孙华”,是活动在关中的诸多义军中,部曲最众的一部的首领。——任瑰向李渊献此策的时候,萧造、孙华都还没有从附李渊。现下,孙华已经投了李渊,萧造也以冯翊降了李渊。还有“韩城”,也已被任瑰渡河过去,为李渊说降。……听得裴寂说及河内,李渊收起了笑容,摸着胡须,沉吟说道:“河内倒的确是不可不虑。”“对呀!唐公。河内距河东咫尺之遥,新得军报,现今李密将李善道引数万兵马,已攻入河内。李善道此人,是翟让旧将,而今是李密帐下有数的善战之将。自其渡河到河北,连战连胜,兵盛如薛世雄、城坚如清河,皆非其敌手。於下他既已新得魏郡,并入河内,而河内郡兵多已南下在洛,郡内空虚,仆可断言,至迟旬月,河内必就会为他所得!“河内与河东郡之间,只隔着一个绛郡,百里远耳;北与太原,也只隔着长平、上党两郡,数百里可至。唐公,我军若不先将河东城拔下,而就贸然入关的话,至其时也,既有屈突通扼守河东城,阻我退路;又若李善道奉李密之令,挥军而前,不论是他或西进河东、或北侵太原,於公而言,俱大不利也!又刘武周蠢蠢欲动,也随时会南犯太原。唐公,可不三思乎?”李渊闻言,眉头紧锁,深知裴寂所言非虚。在太原北边刘武周部,已对太原造成了一定威胁的情况下,李密帐下的重将李善道,於此际忽攻入河内,确实是一个新的重大的形势变化。河内郡如果真的被李善道打下,河东、太原就会俱受威胁,则他在战略全局上将陷被动。李渊说道:“裴监,你所言极是。稳妥起见,当前局势,我军确是宜当先拔掉河东城,稳固住河东以后,方能无忧入关。可是,河东城坚兵众,非一日可下。二郎、重臣等之进言,亦非无理。吾观关内现下之情势,诚如二郎所析,人情震动,蜂起之将,未有所属,我军若趁此机,鼓行而西,号召群起之义军诸将,长安或亦非不能迅速夺占。长安既有,大势可定矣。”——“重臣”,是薛大鼎的字。“唐公,事若顺遂,孰不愿之?人无远忧,必有近虑,此乡闾之愚妇尚且知也,况乎於公?今公举义兵,干大事,岂可不慎之又慎,怎能轻率冒进?河东为我退路所系,若不先取,即便长安得手,亦难保长久。且李密、刘武周虎视眈眈,稍有不慎,便全局皆输。公宜深思!”关於到底是先打下河东城,抑或是绕过河东,先入关中,这两者间的争论,已是争之连日,日愈激烈。持先入关中之见的,只李世民、薛大鼎等数人;而更多数的臣属,包括大部分的将领,则都是赞成先打下河东城。李渊作为主将,在这个关键的抉择时刻,他怎可能不知,他最终作出的选择,将关乎到他全军的生死存亡?也所以,他迟迟未决,一再权衡。“裴监,你说得是。关乎我等前程,我数万大军生死,此事,且容我再作斟酌!”说着,可能是裴寂刚提到河内的缘故,李渊摸着胡须,不自觉地把视线投向了帐中沙盘上河内的位置。虽然通过放低姿态,把李密请他在孟津会面的请求给糊弄了过去,且则李密对洛阳的攻势,现在也转变得对李密相当不利,可长安的重要性,李密一定是知道的。经由刘文静的出使,与突厥的关系,现今还算不错,刘武周主要靠的是突厥的支持,没有突厥的帮助,他就算是南犯太原,危险性也不很大。关键是李密!李善道如果能在短日内将河内攻得,李密会不会令他西取河东,以阻断自己与太原的联系,又或是直接令他进攻太原?这才是究竟可不可以暂舍河东,西渡黄河,直扑长安的须当所虑!……李善道自是不知,他的攻入河内,对李渊就下步的用兵考虑方面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闻报得知,新乡城内乱成一团,县中士民争吵着要求打开城门,以出城避战的情形后,李善道从帐中出来,登上望楼,居高而向新乡城中瞰望。果是约略见得,新乡城的几个城门内,悉是人头簇拥,街上挤满了士民。郭孝恪笑道:“将军定国寺一行,轻轻松松,就不单得了诸乡民心,县中的民心也都已瓦解!”张怀吉捋着胡须,痛快地笑道:“明公,新乡县城看来可以不战下之矣。”马周进言说道:“张道长所言甚是,明公,何不趁城中民乱之机,急调精锐往袭攻之?”“诶,不可!”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我已承诺县内外的士民,今日不攻城,放县中士民出城,岂可出尔反尔?不守信义。”考虑了下,令薛万均、薛万彻兄弟,“三郎、四郎,劳你俩引骑一队,赴新乡城外,一则再招降城内;二则令城中顺应民心,打开城门,放士民出城,并向城中再代我作诺,明天之前,我是绝不会派兵攻城,叫新乡令只管放心就是。”薛万均、薛万彻领命应诺,下了望楼,便领骑兵数十,出了驻地,驰奔新乡县城。跟着薛世雄也打过不少仗了,这样的仗,兄弟俩还是头次打。他俩的马好,速度快,将其余的骑兵甩在了后头。迎着扑面的劲风,薛万彻啧啧称奇,说道:“阿兄,今早将军去定国寺,召见各乡乡官、大姓时,俺还不以为然。一个新乡城罢了,外无援兵,孤城难守,我数万胜兵,尚不好打下么?径便攻城,不就成了,还召见甚么各乡的乡官、大姓?却不意,将军此策,出奇制胜!”“可不是么!前在魏郡,你我兄弟被带着,行看魏郡诸县,诸县士民对将军无不是歌功颂德,那个时候,俺其实就已觉出,将军非比常人。今而观之,‘心战为上’,将军可谓是也!”说话间,兄弟两人驰马已到新乡县城城西。艺高人胆大,却这兄弟俩也不等从骑赶上,便双骑争驰,抢到了护城河外近处。即按李善道之令,两人驰马,沿着护城河奔行,齐向城头大呼:“右武候将军李将军令:我义军今至,为安生民,非图掳掠!昏主无道,虐尔百姓不深刻乎?何苦为昏主守城?尔城如迷途知返,开城归降,我军必秋毫无犯,若不降者,明日大军围攻,拨你此城,如摧枯拉朽!速速开城,方为明智之举!将军怜民,不欲百姓受战火之苦,又令尔城中守令,士民既欲出,当体将军苦心,打开城门,放由士民出城。将军承诺,明日之前绝不攻城,望尔等勿忧勿惧。”不多时,余下数十骑驰到。这数十骑跟着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结队驰行,高声呼和,声震城楼。内是士民之呼,外是义军之威,内外呼应,守卒人心动摇。新乡令等赶到了西城上,目睹此状,胆小者面色苍白,稍强者亦心惊胆战。城门守将满头大汗,请示新乡令:“明府,怎么办?城门开不开?”新乡令去看县尉等人。县尉等没人与他对视,或彷徨四顾,或低头不语。上书郡府,请求不要再派郡兵南下,建议未被郡府接受;贼兵果来攻城,一干同僚又都束手无计。更不曾料到,李善道狡诈多谋,以攻心之计用之,满城士民现是吵闹求出!新乡令又是灰心失望,又是怒不可遏,痛斥说道:“如君等者,也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食民之膏,平时出入,前呼后拥,高居人上,一旦有事,却个个畏缩懦弱,只字无有!仆,怎会与尔辈同僚!罢了,尔等既不言语,俺就作主了!贼将尚知爱民,俺为本县长吏,岂无爱民之心?开城门,迎义军!但愿此举能保全城百姓,免受战火荼毒。”言罢,令守门守将开城门,自回袖下城楼。县尉等人愣了片刻,无人提出异议。一吏急忙追上新乡令,问道:“明府何处去?”“民心所向,大势已去,不得不开城门,然吾朝廷之命官,却不得玷污於贼,吾还乡去也!”……城门缓缓开启。士民如潮水般涌出。薛万均、薛万彻见状,大喜过望,为防再生变局,兄弟两人分出一骑,急禀李善道,待吊桥落下,引余众骑,分开百姓,一边呼着““义军入城,秋毫无犯”,一边策马,先以入城!新乡县城,不战而下。诸营之中,秦敬嗣、高曦两营的军纪最好,李善道接报后,调了秦敬嗣营的一部兵马入城接防。在城外驻地,县尉等膝行晋见李善道。从他们口中,听知了新乡令在下令开城门前后的那些话,李善道立刻派人去追,追出十余里,追上了他。李善道亲迎接之,握住其手,礼遇甚隆,交谈的态度,恳切而又亲热,如多年故友之见,遂得其转念愿附,暂以参军任之。次日下午,从共城方向,百余辆大车,骡马拉着,到至了城外驻地。 第一百九十三章 长驱直向河内城 共城县孤悬在河东郡之最东北角。这个县,北边、西边多山地,距离武陟、获嘉的距离,比新乡远,而且其间还有清水、百门陂等为阻,或言之,也就是说,相比新乡,它更处於孤城无援的状态。所以,王须达部到了以后,用高季辅之计,效仿李善道,也是先对城内做了个招降,告知城内,如降,不犯百姓,继而攻城,乃将此城已是攻拔。——高季辅,是王须达营的副将。被送到新乡城外,李善道部驻地的那百余辆大车,车中所载,便系百门陂之米。也算是王须达完成了在去攻共城县前,对李善道的保证。有道是,“万事开头难”。刚开始起兵的时候,发展会比较慢,遇到的困难会比较多,但随着地盘的扩大、名声的增强,再攻城略地起来,相对的就会容易一点。比如新乡、共城,便都是较为轻易的就得到了。当然,较以轻易的得到也不仅是因李善道爱民、礼士的名声现已鹊起,亦是因为李善道选择的此个攻入河内的时机不错。河内郡现兵力不足,他再挟累胜之势,自就河内守吏望风披靡。看过随百门陂米一起呈到的王须达、高季辅的捷报,李善道很是高兴,令杜正伦代笔,给王须达、高季辅去了道嘉奖令,命令其营留兵一部,且驻共城,余则即还新乡。既得新乡,李善道践行其诺,约束部曲,除秦敬嗣一部外,悉禁入城,市不易肆,非但不扰百姓,更将随军的粮食取了些,赈与城乡饥民;县寺本之吏员,尽皆留任,又凡城乡俊士,只要肯愿归附者,一概加以官职、散官之任。前后才只两天功夫,新乡县已然粗定。新乡令名萧绣,萧梁宗室之苗裔,年三十余,白面长须,形貌清雅。旁观了李善道安民的种种措施,萧绣从本初的“被迫接受李善道的辟用”,转变为了对李善道的刮目相看,心底里也算是开始渐渐地接受李善道,於是在这日,李善道从容问他,就接下来的对河内的用兵,他有何建议之时,他便没有敷衍,尽心尽力地献上了自己的意见。“方今郡兵南下,郡中空虚,将军挥义师东来,整郡骇动,守令失色,士民恐乱。以将军连克清河、魏郡之威,士马之锐,卷而西进,取河内势如反掌之易。唯今所虑,闻将军统大军入境,郡府或会急檄以召孟善谊、独孤武都引部还郡。因仆愚见,眼前之计,上策无过於将军急引主力,攻袭河内;同时,别遣一部,至河阳,以止孟善谊、独孤武都部还郡。”萧绣这番话里,后边的这个“河内”,指的当然是郡治所在的河内县城。河阳,是河内县南边的一个县,此县南邻黄河,西边不远就是孟津等渡口所在地。李善道听罢其言,拊掌大喜,赞叹说道:“不怪我与公一见如故,公之所意,正与我合!”在问萧绣的意见之前,李善道已和郭孝恪、张怀吉等就此计议过,诸人的意见一致,都认为新乡既然已经得取,粮船再往前去,沿途已无关卡、城池为阻,便宜以急取河内为上!从新乡往西,分是获嘉、武陟、修武三县,再过此三县,就是河内县城。新乡县城距离河内县城,直接距离,只有两百来里地。那么,以河内郡当前兵力空虚的形势,又以获嘉等三县的县城,都不邻永济渠,不像新乡县城,紧邻着永济渠,不先把新乡打下,粮秣的运输安全就不能得到保证而言之,武陟、获嘉、修武三县,的确是就不必先着急打下。於今河内郡已没有甚么机动兵力,这三个县所有者,只是本县的守卒而已,这种情况下,大可分兵看住此三县即可,主力完全可以直向河内县城!於是,下一步的进战战策,李善道便就此定下。当天召集诸营将领,李善道给他们分派任务。孙朗营分作两部,一往获嘉、一往武陟,任务是看住这两座城内的守卒;令高曦引其营南往河阳,任务是夺下孟津,若能将河阳县城也打下最好,断掉孟善谊、独孤武都等北还河内之路;又令杜正伦,再代笔去令还在来新乡路上的王须达、高季辅营,令高季辅领兵千人,不用再来新乡,改道西行,前往修武,任务和孙朗相同,亦是将修武的守卒看住。又令杨粉堆遣派信使,南渡河,去寻黄君汉、刘德威两部,看看他两部兵马现有无已至荥泽,如果已至,就请他两部兵马渡河入进河内郡后,沿温县、安昌前进,与李善道在河内县会合。温县,位在河阳县的东边,获嘉等三县的西边,亦邻黄河,与荥阳郡的荥泽对岸而望。这里,是预定的黄君汉、刘德威两部渡河进入河内郡的地方。从此县向西北,过安昌,即至河内。部署停当,军令下毕,再又休整一日,次日,各部便按李善道的命令行事。高曦、孙朗两营,与李善道亲率的主力分开,一个南下,一个分赴获嘉、武陟。李善道则引秦敬嗣、高延霸、焦彦郎三营步卒,与萧裕部骑兵,仍是沿永济渠而前,开向河内县城!……行军一日多后,刚出获嘉县界,进入武陟县界,王须达率其部剩余之两千余兵,追赶来到。又行一日多,将出武陟县界,距离河内县城已只有数十里地远了。杨粉堆遣出的信使星夜兼驰,赶回来向李善道禀报: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已到荥泽,即将渡河。温县没多少守卒,自保不暇,不敢阻拦他们横渡。估计四五天内,其两部兵就能到河内。分兵之后,李善道现统之往袭河内的步卒,只剩下了一万三四千众,河内县城是河内的郡治,城池比较坚固,虽然郡兵大多已经南下了洛阳,县内的守卒也还算不少,只以此万余众攻城的话,短日内攻下的把握不是很大,但再加上黄君汉、刘德威两部,把握就大得多了。李善道因令再传檄黄君汉、刘德威,请他两部不要以雨为虑,务必抓紧渡河,越早到达河内越好。——前几天开始下的小雨,这几天断断续续的,下下停停,不过一直没有下大。万余步骑长驱直进,与粮船水路并行。永济渠的最北段,通到涿郡,最南边则始於武陟境内。於此处,引沁水和南边的黄河水,灌入渠中。在永济渠的南口,部队停整了半日,等粮船从永济渠转入沁水,随后继续行军。必须得承认,杨广开凿的这几条大运河,在开凿时确是耗费了极大的民力,也因此造成了极大的民怨,而今海内之所以大乱,这几条大运河的开凿也是一个直接的原因,可这几条大运河,亦的确是大大地产生了便利的效果。别的不说,就这一条永济渠,李善道此前之援助窦建德和用兵清河郡时,就已经尝到了这条大运河带来的便利,现用兵河内,又深感其利。——若没有这条运河,黎阳离河内虽是不远,只这些随军的粮秣,就得征调更多的民夫,且运输粮秣的道路、所需之时间,也远不如走运河方便、快捷。在部队暂驻,等待粮船转入沁水之时,有三四人,先后冒着小雨而来,求谒李善道。这几人自报门户,有的武陟等县的士人,有的是武陟等县的县寺曹掾。他们的名字,李善道都没有听说过,然李善道不以此而轻视他们,亲热地接见了他们,依照他们自述的擅长才能,当场各给了他们相应的任命。却此数人,已不是第一批主动来投李善道的。前日在获嘉县境时,就已有获嘉县的县吏、乡吏、士人,因闻李善道得新乡后的一应爱民重士之举措,及萧绣也降了李善道,而来投他了。且也不必多说。只说兵马继行,改以沿着沁水,水陆行军,出了武陟县界,入安昌县界。安昌县城,在沁水的南岸。遥见南岸岸边,有隋将探窥,李善道知道,这必是安昌的守将。安昌也没多少守卒,又隔着沁水,不怕他们敢来袭扰。李善道故未理会与之,只令河上的粮船往南岸射箭,将之逐走。前再行三二十里,一水由北而下,与沁水交汇。此水名叫丹水,源出长平郡之最北部,穿太行山而至於此。河内县城,就处在丹水与沁水的交汇之地,在沁水的南岸。河内县,旧名野王,开皇十六年,改以现名。到河内县城外时,天已近暮。李善道传令三军,令就地驻扎,自引诸将到沁水北岸,眺视对岸的河内县城。河内县城在丹水的西边。李善道部现是处在沁水之北、丹水之东,从这一位置远眺,看不到河内城头的城防情况。然可望见,其城占地颇大,比新乡县城要大上许多,城墙高耸,雉堞林立,遥遥见得阴云小雨之下,本该是炊烟袅袅已起的城中,炊烟却并不多见。这肯定不是因为城中的住民少之故。河内到东边的济源县一带,早在秦汉时就因南临黄河,北则经太行八陉之第一陉轵关陉可通河东,而商旅辐辏,人口繁盛,已是繁华之地,号为天下名都。今之城中炊烟稀少,无它缘由,只能是因城中百姓已知李善道兵马开来,或人心惶惶,做饭都没心情了,或已出城避难。“萧公,你久在河内为官,郡府吏员和河内县的虚实,你当是熟悉的吧?”李善道问萧绣。萧绣颇有点咬牙切齿的样子,回答李善道,说道:“将军,仆对河内郡府之诸吏,上到郡守,下到各曹曹主,尽皆熟知!河内县城,仆尝来过数次,其城防之虚实,仆亦稍知!”“既如此,还请公详述,以便制攻城之策。”李善道略觉奇怪,不知萧绣为何有此衔齿之态。萧绣为何咬牙切齿?还能是何缘故!自是他仍在记恨郡府之前没有接受他“不要在让郡兵南下”之此建议的原因。萧绣深吸一口气,说道:“敢禀将军,河内县城北邻沁水,要论此城,亦堪称坚牢,然将军今攻之,却有三利在将军!郡兵南下之后,城中守卒城中守军不足三千,此利在将军之一;孟善谊、独孤武都率郡兵南下时,随军带走了大批的粮秣,城中粮草匮乏,此利在将军之二;郡守无谋胆小,将军麾劲旅卷趋而至,其必惊惧,且城中士心亦必动摇,此利在将军之三!”李善道顾郭孝恪等与秦敬嗣、高延霸、王须达、焦彦郎、萧裕诸将,问道:“萧公所言何如?”郭孝恪点头赞同:“萧公言之甚是,城中守备空虚,粮草不足,士气低落,正我军攻城良机。”秦敬嗣亦附和道:“郡守怯懦,我等士气正盛,一战可下。”“既如此,明日拂晓,全军渡沁水,围攻河内!”众将齐声应诺,士气高涨。是夜,河东方面的一则情报送至,李渊留兵一部围河东,自率军西渡黄河,兵入关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雨落回悸清河县 柴孝和、徐洪客之策,俱不能用,值此海内纷争,竞逐隋鹿之际,淹滞洛阳城数月之久,而随着王世充等援兵的到来,初所得之先机渐失,李密在洛阳面对的局势,已对他不利。李渊却在此时,起兵尽管才只一两个月,声势本远不如,然当断则断,却勇於舍了河东县城,亲率其军主力冒险进入了关中。此消彼长,天下之大势,在渐渐地变化。“时我不待”之感,再次强烈地袭来。但在第二天渡过沁水后,李善道没有能立即就挥兵攻城。一则,营地须得先筑;二则,下午起,小雨转大,淅淅沥沥的,亦不利於展开攻势。打清河时那场持续了十余日的大雨,重回郭孝恪的脑海,望着稀疏的雨帘,尽管这雨还称不上很大,至多是中雨,他却不禁担忧起来,与李善道说道:“将军,这几天一直阴云布集,前几日还好,雨时下时断,下的也不大,现却雨势渐大。可别再成攻清河时,大雨连日了啊!”“玄成前日的来书中与我说,他夜观天象,这雨不会下大的。长史放心就是。”魏征当过道士,学过点占候风角,也就是预测天气的本事。放心也好,不放心也罢,兵马已在河内城外,因为点雨就撤兵,肯定是不可能的。好在随军的粮秣带的充足,即便再遇到了大雨连绵的天气,至多攻城耽误些,粮草不会缺乏。郭孝恪因也就不再多言。当天,万余将士、数千民夫,冒着雨,在河内县城的东边、南边筑下营地。入夜以后,雨势不停,下了一整晚。到再次日早上,仍还在下。本就离沁水近,这几天,断断续续的又小雨不止,地面早是潮湿,这半天一夜的雨一下,地面登时泥泞不堪,看那南边的沁水,也有点了涨起之状。风挟水气,扑面潮凉。李善道召集诸将,就接下来的攻城,做了个商量。郭孝恪建议,有在清河城外时“冒雨清除阻障”的经验,而且现在这雨,下得还不如“清除清河城外阻障”时下得大,因此他认为,可以先冒雨清除阻障,并主动提出他可担负此任。却这郭孝恪本也是一部义军之首,这回来打河内,他把他的部曲也带来了些,只是他的部曲本就不很多,带来的更少,只千人上下,权且算是他的亲兵部队罢了,故“先冒雨清除阻障”的建议,经过大家的讨论,李善道是同意了,可清除阻障的任务,显是不能只有他一部来担。就调了王须达营的兵士,加上民夫中抽调出的两千人,给了郭孝恪暂时统一指挥。便投石车、弩车拉出,弓箭手遣出,矢石掩护下,数千兵民出营,开始清除河内城外的阻障。一边由着郭孝恪组织、指挥冒雨清障,李善道一边令其余各营的将士在营中避雨,自则引诸将,又往河内县城近处打望。昨天渡过沁水后,已经来看过一次了,并向城内也已劝过降,射了有箭书入城。城中截止目前,没有投降的意思。城头上一如昨日,守卒严阵以待,有郡县官吏分在东城楼、南城楼巡视,戒备颇严。李善道望了阵,说道:“萧公,你与城内郡县吏既熟,劳你以你名义再写劝降书一封,何如?”萧绣巴不得河内县城早克,他好当面羞辱下河内郡守等郡中长吏,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另外,我意召周边各乡的乡官、大姓一会,萧公,你与我一同接见他们吧。”萧绣脸皮一抖,这可是他吃过的大亏啊!此攻心之计的效用,他才刚亲身感受过,再清楚不过了,勉强笑了笑,说道:“上兵伐谋。将军此策之威,仆亲尝受过!既有令,仆敢不从?”李善道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萧公,有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战而胜有什么好处呢?能减少部曲不必要的伤亡,这还只是个小的好处;更大的好处是,能使百姓不受战火之累。方今天下大乱,罪在昏君,百姓何辜?我所以起义兵者,是为吊民伐罪,不是为使百姓受更多苦害。攻心之计,如能得成,岂不皆大欢喜?就如新乡,不就省去了你我一场刀兵相见,新乡士民不也因此未受战火之害?萧公,我以攻心而取你城,望你勿要介怀。”萧绣改容,叉手为礼,肃然说道:“敢禀将军,近年以来,海内兵连祸结,百姓流离失所,南北争起之群雄,仆尝多闻,多以杀掠为事,而如将军,怜民悲苦,以仁义为本者,实仅见矣!仆焉敢介怀将军以攻心而取新乡?将军此仁举,亦新乡士民之幸也!又仆敢纠将军一错。”“何错?”萧绣说道:“将军,新乡非仆之城,前为桀纣之地,今为仁义王土。”桀纣是谁,高延霸、王须达等不知,后听李善道说得多了,他们现也都知了桀纣是谁。闻得萧绣此言,高延霸、王须达等,不禁频频注目於他,各有心思生起。王须达心道:“听说这姓萧的弃城而走,本不愿降从将军,是被将军派人追回的。这才三五天功夫,倒拍起将军马屁,半点无为难之色。这读书人,就是不若我等粗人直爽、好汉子!”高延霸心道:“入他娘,读过些书就是不一样,马屁拍将起,一套一套的!老子不但要学骑槊,日后抽出闲时,字也要多识些,书也要学着念一念!”顺着萧绣的话,昂首挺胸,指向河内县城,大声说道,“郎君,只新乡成了王土可不够,这河内,也得把它搞成王土!”李善道瞧他了眼,笑道:“丑奴,我自姓李,何来王土?”“……啊?”高延霸张口结舌,不知何以作答。王须达心头一动,接口说道:“是,是,将军说的是,不是成为王土,是成为李土!”众人齐声大笑。看了多时河内县城,还回营中。吃罢午饭,王湛德等来禀报,周边各乡的乡官、大姓已经尽召。李善道便遣人去向仍在指挥王须达等部兵民在清理阻障的郭孝恪说了一声,带上萧绣,即出营而去河内县最有名的寺庙。——却他仍是选了寺庙为接见乡官等的地方。军中肃杀气重,不宜彰他的仁民之风,民信佛者众,佛又劝人向善,讲普度众生,寺庙是个合宜的选择。每逢乱世,宗教兴盛。十六国到隋肇建,几百年的乱世间,庙宇、道观早是遍布州郡。河内县也有有名的寺庙、道观。到了选定的这个寺中,各乡乡官、大姓络绎会至。接见的过程和在新乡接见当地乡官、大姓一般无二,且也无须赘述。李善道同样地承诺了这些乡官、大姓,今天不攻城,城内士民有想出者,可以随意出城。唯是,河内县是河内的郡治所在,不仅有县令,还有郡守,对县内的管束却是比新乡城严厉得多,回到营中后,李善道接到禀报,城内虽有士民恳求出城,但城门没有开。也不必多说。……雨下了两天,到第三天时,雨停了。李善道之此来攻河内,打河内郡守等了一个措手不及,河内城外的阻障是这几天才仓促临时所置,置得不多,兼以有清理清河、安阳等城外阻障的丰富经验,在这两天中,郭孝恪已经成功地完成了他自领的任务,将河内县城城东、城南的阻障清理干净了。这天下午,已等得焦急的李善道一声令下,开始对河内县城发起第一次的进攻。此回不是正式的攻城,哪里的城防坚、哪里的城防虚,得先摸清楚,算是试探性的进攻。李善道调了秦敬嗣、高延霸两营,令之分攻城东、城南。两营部队刚出营列阵,斥候疾驰进禀:“东南二十里外,开来了数千步骑,打着黄、刘字旗。”旋即,又有斥候领着几个军吏来禀:“所来兵马,系自荥泽来的黄君汉、刘德威部。”被领着来见李善道的这几个军吏,不是李善道部的军吏,其中有两人看着面熟,李善道记起,是黄君汉的亲信,却原来他们乃黄君汉、刘德威所遣前来与李善道军联系之吏。这两天雨下得不小,李善道原以为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可能会晚几天才能到了,不意今日已至。他甚是高兴,便令张怀吉、李良先往去迎,请黄君汉、刘德威来军中相见。却张怀吉、李良在十余骑兵的护从下,出了营,南行一二十里,碰上了黄、刘两部。军前见罢,黄君汉、刘德威就在他两个的引领下,来李善道军中晋见。雨是停了,地上泥泞。黄君汉、刘德威随行带了百余骑亲兵,一百多匹战马奔腾起来,践踏得泥水四溅。行不数里,鼓角声、石落城上的霹雳声、兵士的喊杀声等巨大的响动,随风从西边遥遥传来。黄君汉、刘德威踩住马镫,直起身子,於马上极目远望。望见到,波澜起伏的沁水南岸,耸矗的河内县城的城东、城南,约略隐见,总共筑了四五个大小营盘,星罗棋布,对河内县城形成了半包围的形势。如似蚂蚁的人群,现或阵於各营的近处,或突於前方,聚在河内县城的护城河外的旗旁。投石车等一字排开,正往城头投石。“已开始攻城了么?”黄君汉问道。 第一百九十五章 刘德威目睹连奇 李良笑着答道:“好请将军知晓,雨刚停,今天先是试着打一打。”黄君汉跟着李密、翟让打了这些时的仗,他虽不以勇武,也不以军略见长,可一场仗该怎么打,基本的过程是怎样,他亦已学了个七七八八,点头说道:“是。总得先试试城里的虚实,才好有的放矢,发起总攻。”问道,“李总管现在何处?是在阵前?”李良年纪不大,但他与黄君汉见过,黄君汉知他是李善道的族子,对他却颇尊敬。听得黄君汉此问,李良也往城南、城东的前线战场那里张了张,说道:“俺阿耶吩咐俺们,迎下了将军等后,请将军等往营中来。俺阿耶现是在营中,抑或在阵中,俺们尚且不知。”黄君汉、刘德威点了点头,坐下身形,策马与李良、张怀吉等继续前行。向着西走,再走数里地,离城就不到十里远了。城东、城南,尤其是城东的李善道部的攻城情形,可看得更加清楚。只见得,前边不太远处,左边是两座相距了一两里远的大营,——他们是沿着沁水岸边前行的,两座大营的营前,最近处各是一个由三千上下步骑兵卒列成的方阵;方阵再前,约隔两三里地,又各是一个由千人上下步卒列成的方阵;又在这个方阵的稍前,逼近已经填平的护城河外侧,冲着城头列着三二十架投石车,此外还有些床弩、弩车,也都是冲着城头而列。数百的砲手、弩手在成群民夫的协助下,操作着投石车、弩车,在定砲手等的指引下,忙碌而不断地在朝着城上投掷石头、射去粗弩。石、矢呼啸着打在城墙上、城头上,有的飞过城头,落到城中,带起尘烟弥漫,巨响如雷。另有许多弓手站在投石车、弩车的前边,向着城上射箭。城上守军在石头、弩矢、箭矢的打击下,黄君汉等眺见,多都避躲在了垛口后头。这幅攻城的场景,因为不是正式的总攻,比之打清河城等时,称不上十分壮观,可也算过得去。然张怀吉、李良却注意到黄君汉、刘德威并无甚么惊容,好像对这场景早司空见惯。想想也确是如此。李密统带数十万大军,攻打洛阳了已经数月,什么样的大场面,黄君汉、刘德威没有见过?张怀吉抚着胡须,笑道:“比之魏公挥师百万,围攻洛阳,这点小场面,令两位将军见笑了。”刘德威、黄君汉对视了眼,两人脸上都掠过一点异色。黄君汉叹了口气,说道:“洛阳这仗,打得实在……”没再说下去,视线落在了支小部队上。这支小部队大概一二百人,推着三四架云梯,每架云梯由十来个人推动,其后跟随三四十人,出了砲车、弩车阵地后的那支千人兵卒阵中,前进至了砲车、弩车阵地的边上,然后停下。黄君汉、刘德威知晓,当是投石车、弩车的打击已告一段落,李善道军将展开附城攻势。果然,那支千人步卒阵边上,一座临时的望楼上,摇动起了一面黑色的大旗。随即,投石车、弩车、弓手便相继停下了攻势,推着云梯的这些战士,重新移动,向着城下跑去。同时,又有一二百人,从千人阵中前出,进至到了投石车、弩车阵地边上,作以蓄势待发之状。黄君汉、刘德威了然,这新出的一二百人,是前边那一二百人的后续部队。——李善道军攻城的声势,未有引起黄君汉、刘德威两人的感叹,然在细细观过李善道军在进攻上的组织、配合等后,黄君汉尚且罢了,刘德威不觉浮起讶然。“近时来,常闻李总管在河北无往不胜,今观其攻河内,一应战措井井有条,名下诚无虚士!也就难怪薛世雄、杨善会这等宿将、名将,亦皆非其敌手。”他心中暗暗地想道。却这刘德威是裴仁基的部将,隋之正规军的高级军官出身。黄君汉再是已把打仗应怎么打,在实战中学了个七七八八,不论军事素养,还是眼光见识,仍不能与他相比。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刘德威只从眼前所见,一下就瞧出了李善道军与一般部队的不同。他乃不知,李善道军尽管也本是草莽之部,一则,李善道因前世的见闻,深知组织的重要性,二则,有高曦、萧裕等这些和刘德威相同出身的故隋军将帮他,故此其军才有今时之严整。……一面望着,他们一面向前驰行。接连碰上了两支外围巡逻的游骑,李良出示令牌,对上口令,游骑放他们过了警戒线。距离城东的两座大营已经很近了。数骑驰来,迎上了他们。为首之骑是苏定方。见过礼,他说道:“总管在营中望楼,望见了两位将军已到,令末将赶来相迎。请两位将军入营。”黄君汉、刘德威不识苏定方,听李良、张怀吉介绍,知了他是李善道的亲兵营将,遂亦未有拿大,还了半个礼给他。众人於是跟着苏定方等,转往城东右边的大营而去。这时,附城的进攻已经开始。投石车、弩车、弓手固是停下了对城上的打击,千人阵、三千人阵中的李善道部的战士们却开始呐喊助威,夹杂鼓声、号角声,河内城东这片战场,短暂的沉静过后,再次喧腾。推着云梯的战士,分成四路,两路向城东墙的南段,两路向城东墙的北段,以最快的速度奔去;又有数十人推着两架撞车,亦举着半截船、盾牌等为防护,向着城门也喊杀冲去。黄君汉、刘德威等到得东边营的辕门时,城东攻城部队的云梯已经架在了城头上。城南,也传来了震耳欲聋的杀声,是城南攻城部队的云梯,亦架将到了城南城头。两人回顾了眼,下了马,步行入营。他俩带来的亲兵留在了营外。沿着营中宽阔的主干道,行约里许,转到中军帐边上,即是营中望楼所在。苏定方、张怀吉、李良前引,黄君汉、刘德威进到望楼。登到楼顶,迎面一人等候。这人年二十多岁,未着甲,戴黑幞头,穿紫布袍,收拾得干净利索,英气外露,可不就是李善道!“黄老兄!洛口一别,多久不见?老兄着实把愚弟想坏了!前接魏公令旨,知魏公将劳老兄与刘将军,与我共取河内,老兄你不知,把我高兴成什么样子!今日本当出迎老兄,无奈闻老兄到时正整兵出战,因未能亲迎,兄幸勿罪!”李善道一把握住黄君汉的手,欢喜地笑道。李善道的地位,今非昔比,莫说他是因事不能出迎,他就是摆谱不出迎,黄君汉也无话可说。却见李善道这般亲热,往日在瓦岗时,俩人的关系原也不错,黄君汉心里暖和和的,笑道:“攻城事重,军务要紧,魏公令我与刘将军到了河内,从总管之令,亦理当先来拜谒。”李善道目转刘德威,说道:“这位想必即是刘将军了?”刘德威也没披甲,弯腰叉手,行礼说道:“末将刘德威,拜见总管。”李善道松开黄君汉的手,赶忙把他扶住,上下打量,笑道:“久闻将军大名。昔尚在瓦岗时,就曾闻将军从裴公讨淮左贼,手斩贼率李青珪,威名远震。今终得一见,幸甚至哉!”阵斩李青珪,是刘德威之前为隋将时,最为得意的一次战果,不过时转势移,他於今也已成为了他早前所骂为“盗”的“群盗”之一,但好在李青珪与瓦岗、李密都没甚么勾连,再则李密现已自称魏公,建立了政权,与“群盗”早已不同,此事提一提,无甚关系。刘德威恭谨地说道:“李青珪,无名之徒,纵杀之,不值一提。何能与总管尽歼薛世雄三万精兵,生获杨善会,兵锋所向,所至皆克,连下名都,席卷诸州,早已然是威震河北相比?”李善道夸奖刘德威,举的是他杀了一个“群盗”的战绩为例;刘德威颂赞李善道,举的是他连败隋将、连克隋郡的战绩为例。两人对对方的赞誉,较以两人原先之身份,倒是相映成趣。要说起来,歼灭薛世雄部、打下清河城这两场仗,尤其歼灭薛世雄部这场仗,的确是李善道至今为止,所打过的一场最大的野战方面的胜仗。可在听到刘德威的此誉后,李善道却极是谦虚,摆了摆手,笑道:“刘将军有所不知,清河之战,也就算了,河间一战,我实胜得侥幸,至今回思起来,犹后怕不已!这些,无须多言。”却原来是薛万彻、薛万均兄弟都在望楼上。李善道心细,不想他兄弟两人因为刘德威提及“薛世雄”之此话而别扭之故也。请了黄君汉、刘德威坐下,李善道正要再开口说话,一阵欢呼的大喊声从营外传来。众人举目,望向营西。遥遥望得,是架在城东南段的两架云梯中的一架上头,一个披甲的战士,攀援如飞,快已爬到城头!传来的欢呼大喊声,侧耳听之,是营外两阵数千将士在喊“杀上去,杀上去”!黄君汉一跃起身,到望楼边上,按住扶栏,紧张地眺望着,惊喜说道:“要攻上去了?”这个战士刚刚爬上城头,忽见一个守卒的军将跳起来,挥刀向他砍去。这战士用刀格开了这一刀,但冷不防另一个守卒向他长矛刺来。矛应是没有刺透铠甲,然被这冲力冲撞到,这战士手一松,从云梯上摔了下去。城墙上高数丈,这一摔下去,不死也得丢半条命。黄君汉“啊,啊”地叫了两声,惋惜地说道:“可惜,就差一点!”跟在这个战士后面的那个攀梯兵士,继续向上爬,但守卒已经反应过来,石头、滚木、桐油、金汁等纷纷向下打去。这架云梯上的战士遮拦不住,又好几个也掉了下去。数千将士的呐喊声,渐渐降低。黄君汉回到胡坐上坐下,拍着大腿,犹在为差一点就攻上城头而叹惜不止。张怀吉等刚也都起身,去到望楼边上去看了,这会儿亦各自归坐。李善道没起身,他往城东墙处眺望了几眼,安定地说道:“我先对城中已做招降,城中不降。其虽城内士气现当低落,但好歹河内也是郡治,一仗估计是打不下来的。适才得以突进城头,无非是因守卒慌张,一时得隙耳。本来今天亦没想将城打下,却也无甚可惜。”刘德威对他的镇静自若,不禁又感惊奇。黄君汉答道:“倒也是。方才已听李小郎、张道长说了,今天只是总管初攻,试城防虚实。且待随后总攻,以河内外已无援,总管胜兵之威,必能一举攻拔。总管,俺敢请也参与总攻。”“黄老兄,你以总管称我,不觉见外?我盼着老兄来,与老兄一叙多月别情,叙我相思之苦,老兄到了,却以此称我,未免冷冰冰矣!”李善道与黄君汉开玩笑,说道。黄君汉感其亲厚,便也笑道:“是,是俺不对。总管……,不,二郎勿要见怪。”“这就对了!以前在寨中时,老兄怎么称我,现还怎么称我就对了!”李善道请他与刘德威喝茶,自亦抿了口,由着城下攻城,换了个话题,问出了最关心的事,问道,“老兄、刘将军,魏公统领诸部,已还回洛口。我听说王世充等率部进追。现下不知洛口的情势何如?”黄君汉说道:“正要与二郎说,前不久,打了场胜仗,拔掉了一个多半年不下的顽敌!” 第一百九十六章 黄君汉含糊引诧 这“顽敌”,说的是张季珣。张季珣是张祥之子。张祥少即为杨坚所知,那时杨坚还是北周的丞相,杨坚后来任张祥为丞相参军事。开皇中,张祥累迁至并州司马;仁寿四年,杨坚驾崩,兼领并州刺史的汉王杨谅起兵造反。其兵至井陉,张祥勒兵拒守。叛兵纵火烧其郭下。百姓惊骇,其城侧有西王母庙,张祥登城望之再拜,号泣祷道:“百姓何罪,致此焚烧!神其有灵,可降雨相救。”言讫,庙上云起,须臾骤雨,其火遂灭。士卒感其至诚,莫不用命。遂乃张祥以孤兵守城月余,终是等到了援兵的到来。其父忠贞,子亦忠臣。张季珣是张祥的四子,今年才二十八岁,任官为箕山府鹰击郎将。箕山府,是他所掌的此个军府的名字,位在箕山,离洛口不远。是守卫兴洛仓的一个军府。三月份,李密打下兴洛仓后,以其寡弱,遣人招降。张季珣非但不降,还痛骂李密。李密大怒,遣兵攻之,却结果竟是连攻连战,打了几个月,还不能将其军府所据之小城攻拔。直到不久前,李密率攻洛阳之数十万兵马回到了洛口,再调精锐攻之,张季珣四面阻绝,所领不过数百人,守到而下,已是粮尽水竭,士卒羸病,尽管兵士无一离叛,可到底也是守不下去了,其小城遂陷。可在被擒到李密面前时,张季珣仍忠烈之气旺盛,不肯下拜,骂道:“天子爪牙,何容拜贼!”其父既有名於世,他以数百兵士守一小城,顶住了李密部数月之围攻,亦属人才,李密爱惜其才,犹欲降之,但诱谕终不属,最后没办法,李密敬其忠义,不愿玷污己名,就把他放了。黄君汉所言之“拔掉了一个多半年不下的顽敌”,即为此事。张季珣,李善道是知道的。李密最早分兵攻他的时候,李善道那会儿还在兴洛仓。但因为张季珣的部曲太少,虽然屡攻不下,他也出不了他的小城,对洛口没有威胁,所以后来,李善道到了河北后,对此人也就没再过多关注。现闻黄君汉讲说完了此事,李善道而今打过不少仗了,自知数百人守一孤城,会是多么难守,别的不说,就一个士气的保持,就是难事,大感佩服,说道:“张季珣居然守到了现在?兵微城小,孤军绝境,坚守至半年多之久,了不得啊!无怪魏公不忍杀之。可知否他去了何处?”黄君汉的神色变得有点古怪,挠了挠头,说道:“他、他……”“怎么了?”黄君汉含糊地说道:“魏公放走了他后,翟公愤其顽抗义师,把他杀了。”李善道愕然,目视黄君汉,“怎杀了”这话,差点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咽将下去。却从黄君汉神情、言语中,李善道心中已知,翟让杀张季珣的原因,恐怕不是黄君汉所说的“愤其顽抗义师”,根据翟让以往干的那些事,极大可能是向张季珣索要财货不得,才把他杀了的。毕竟,攻张季珣城的又不是瓦岗系的部队,他顽抗再久,翟让不至这般恼恨。而有关“索要财货”这勾当,便投李密的隋官,翟让也一样索要,那被李密放走的人,他不免更肆无忌惮。才杀了李密放走的冯慈明还没有太长时间,转眼就又杀了李密放走的张季珣。翟让这是在一再地挑战李密的底线啊!雨虽然停了,阴云未消,乌压压的云层,掩在望楼上,如千钧压顶之重。……李善道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微已寒凉的风中,端起茶碗,再次请黄君汉、刘德威喝茶。热乎乎的茶汤入腹,李善道将情绪调整好,张季珣的这个话题,没法再往下说了,他就不再谈论,改而说道:“张季珣城既被攻破,如兄所言,确乎是个值得庆祝的胜仗。不过,张季珣部曲寡少,本非魏公之患,前所以不下者,未以精锐猛攻之故也。王世充等部隋援,我闻之,合守在偃师的庞玉、霍世举等部,联兵数万,却乃大敌。王世充等现有何举动?”“隋兵已不止数万。杨侗使刘长恭引洛阳守兵,今已与王世充等会合,众号十余万众。现下,其军进屯洛水,与我军夹洛水对峙。俺与刘将军离营来前,大仗还没有打,小仗打了几仗。”李善道问道:“胜负何如?王世充等部战力何如?”“互有胜负吧。王世充本部兵马以江淮兵为主,与洛阳守卒同,也是多步卒,其军之骑兵只河北、山东来的兵中有些,没有我军多,比之战力的话,俺听翟公说,咱并不怕他。魏公、翟公、裴公、孟公、郝公等正在商议,看能不能将他们诱过水来,以骑践踏,从而胜之。”洛阳、洛口仓周边的地形,李善道颇为熟悉,脑子里想了一下,点头说道:“如能得将王世充等部诱渡洛水,我军胜之易矣。魏公、翟公、裴公等谋之此策,诚然上策。”“只是不知王世充会不会中计。”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兵法之道,虚虚实实。没有可以保证一定奏效的计策。不外乎就是看敌我的主将谁更高明。再进一步来说,甚至计策有时亦不重要,关键是看战斗打起后,敌我双方,谁的失误能更少些。失误越少的,就越可能取胜。……刘将军,你说是不是?”刘德威在旁坐着,没有说话的机会,李善道因此特地问他一句。察觉到了李善道问他这句话后边含着的体贴善意,刘德威忙起身,恭敬地答道:“回总管的话,总管此言,深得兵法之要。战前谋划,确是重要,但战中之临机应变,才克胜之关键。”“我呀,也就是从了翟公、魏公起事后,这才看过几本兵法。与将军谙熟兵法,万不能比。将军今既来在河内,日后少不了多向将军请教兵法之道。尚敢望将军不以我愚钝,不吝赐教。”刘德威叉手为礼,说道:“岂敢!岂敢!”“将军,你请坐下,不必拘束礼节。我知将军家出名门,我起兵之前,乡野一布衣也,在我这里,不讲恁多虚礼。”李善道亦起来身,还了一礼,请他落座,亲切地笑道。营外的战鼓声、喊杀声,随着他们的谈话,不知何时,稍微平息了下去。等刘德威坐下,李善道没有就坐,步到了望楼的栏杆边,向着城东、城南望去。见两面城墙下攻城的秦敬嗣、高延霸两部的将士,已有渐停攻城的趋势。正看间,橐橐的脚步声响,郭孝恪从下边上到了望楼。他是今天攻城此战的前线总指挥。“将军,天快黑了,城还攻么?”从众人中,目光寻到了李善道,郭孝恪问道。李善道抬眼,看了下天色,可不是已然傍晚!他问道:“城东墙的防备虚实,试出来了么?”郭孝恪答道:“整体而言,守卒的士气不是很高。城防器械方面,比之攻清河、安阳时,城头的砲车、弩车等也没有那么多,拍杆、擂木、滚木等也为少。守备之强弱方面,城东墙南段的守御,相比北段,感觉更为薄弱一些;城南墙这面,东段的守御相对薄弱。”“好,既然大致都已试出,那就鸣金收兵。”李善道传令罢了,牵起黄君汉、刘德威的手,笑与郭孝恪说道,“长史,我就不用给你介绍了吧?君汉兄、刘将军已到。”郭孝恪刚就看见他俩了,已互相点头示意过,这时就随着李善道的话,两下相顾行礼。李善道笑道:“军中尽管禁酒,君汉兄多月不见,刘将军则是初见,我高兴,今晚破例,饮上几杯!长史、道长、萧公、待宾,你们都作陪。”郭孝恪、张怀吉、萧绣、马周等俱皆应诺。临下望楼时,刘德威向着望楼西边再望了望。李善道的命令得到贯彻的很迅速,通过望楼上掌旗军吏的旗语,就这么片刻的功夫,就已传到了前线。鸣金的鼓角声响起,城下附梯的战士,转攻势为退却,或组成戒备之阵,以防城中趁机突袭;或鱼贯地从云梯上下来;或抬着死伤的战士先向后撤,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进攻的组织难,撤退的组织更难。这虽然不是难上加难的吃了败仗后的撤退,只是脱离战场的撤退,然窥斑知豹,从眼前所见,能如此自如地从攻变为退,并井然有序,分毫不乱,亦足可知李善道军的组织之得力。暗地里,纵以自己的部曲、裴仁基的部曲在撤退时的表现,与李善道部当下的表现所比,刘德威亦得承认,李善道部的表现毫不逊色。却是比李密帐下的其他义军诸营强得要多!……当晚,李善道置下酒宴,招待黄君汉、刘德威。因是在战区,秦敬嗣、高延霸等,李善道都没有召,叫他们自守各营,但请了萧裕参宴。这又是李善道的细心之处。萧裕本是张须陀部将,与刘德威出身相类,请他来是为陪刘德威。席上,黄君汉、刘德威皆请战,请求参与明天的正式攻城。李善道初未同意,说他两部远道才来,可先作休整。黄君汉、刘德威坚持请之,便同意了。黄、刘两部已开至城外。其两部步骑共计五千余,一个营安置不下,分成了四部,入驻进了城东、城南的四座营中。罗忠送了百十头猪羊与之,让其两部的将士饱餐一顿。次日,对河内城展开了正式的围攻。城东,仍以秦敬嗣部为攻,黄君汉部配合;城南,仍以高延霸部为攻,刘德威部配合。李善道自率焦彦郎、萧裕两部和王须达部的半营兵士为后援、警戒部队,以萧裕部的千骑至城西警备,分出两支各千人步卒、五百骑兵的队伍,等候在城东、城南的城壕外,只待城门一下,就杀入城中。郭孝恪部的千余部曲,则被派在了营东、营南,做为外围的巡弋。河内东、南两面城墙的防备虚实,一如郭孝恪之所禀。可是却攻势一起,连着打了两天,还没能攻上城头。李善道颇是纳闷。攻城未下的第二日入夜后,细雨蒙蒙,又下起小雨来,不知这雨会不会再转大?一转大,可就又要影响攻城了。他便召来萧绣,询问他道:“萧公,河内城中士气不高,外无援兵,按理说,不难攻也。怎连攻三日,城内犹抗守之?其中何故,公可能知?”萧绣也觉奇怪,明明河内郡兵的主力已南下洛阳,河内郡的别的县都没多少兵力,肯定没有敢援河内县的,外无援兵的情形下,郡守又非智略之士,河内县缘何还能坚守?这是个问题。突然心中一动,他沉吟说道:“将军,会不会是因为,其县内以为,它们不是没有援兵?” 第一百九十七章 转取河阳得城降 李善道说道:“萧公,你是说,在咱兵到河内城之前,城内已召孟善谊、独孤武都还郡?”“就城内眼下的顽抗情势而言,恐怕不排除这个可能。”李善道负手,在帐内转了几转,看了片刻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又到帐门口,眺了眺夜下的河内县城,夜风拂面,伸出手来,在帐外接了一接,蒙蒙的雨水落在他的手掌上。他作出了决定,令道:“请长史和黄、刘二位将军,并召诸将来见。”城南的高延霸等几个营将来得最晚。诸人到齐,李善道把萧绣的猜测与诸人讲说一遍,环顾诸人,说道:“萧公所虑,甚有道理。河内城负隅顽抗,怕确是在指望孟善谊、独孤武都回师来救。虽有沐阳营,现已驻在河阳、孟津,孟善谊、独孤武都必是难以渡河还郡,但这个事儿,咱们心里有数,河内城里不免却有侥幸。故我决定,河内县城,暂先不攻了!咱先把河阳拔下,已断其援,再取河内城!”说完,他问诸人意见,“长史、黄老兄、刘将军,君等以为何如?”郭孝恪表示赞同,说道:“河阳扼孟津等渡口,实河内郡之津要,此城,我军早晚是要把它拿下的。先把它攻克,再攻河内,此策可也。唯是又起雨来,若攻河阳,何时往攻?”“黄老兄、刘将军,你俩甚么意见?”黄君汉、刘德威对视了下,两人皆说道:“先断其求援之奢望,让其城中知道他们已成无援之孤城,再攻拔之,诚然上策!何时出兵,悉从二郎(总管)之令。”“那就趁雨不大,明天一早就出发!”郭孝恪问道:“将军,遣何部往攻河阳?”一个河阳县城而已,已有高曦部四千人在其附近,如果现在要攻打它的话,肯定是不需要全军转往,至多再派一营过去,兵力上就比较足够了。但李善道不打算只遣一营兵力,说道:“一则,孟善谊、独孤武都有回援的可能,攻河阳之同时,另得分兵看守渡口;二则,越快能把河阳打下,河内城援兵的幻想就能越快给它打掉,是以,我意调两部兵马往河阳。三郎,你营兵马是一部;刘将军,再劳你部兵马相助,何如?”秦敬嗣起身,恭谨应诺。刘德威无有异议,亦起身接令。“刘将军,孟津等渡口,沐阳已经给攻得。你部到了河阳后,不必参与攻城,守住渡口即可。”刘德威再次应诺。当夜,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做战前的准备。第二天一早,两部冒雨开拔,南下河阳。……对河内城的攻势,暂止下来。不过,物理上的进攻可以停下,攻心可以再使一使。李善道令人到河内城下,高声告知城中,已调精锐南攻河阳县城;又在城外搭建高台,复来了一手周边乡里父老献羊酒的仁民场景。城中的守卒、守将、郡县官吏等等,耳闻此言,眼见此幕,士气愈低,人心愈慌,不必多言。黄君汉佩服地说道:“二郎,这几个月,俺不仅经常听到你的捷报,私与翟公、徐大郎、单公等饮酒时,翟公等对你也尽皆赞不绝口。单公说以前没瞧出来,二郎你在用兵上这般的具有才能。单公、翟公等之所赞,当真半点不差!今次与二郎重见,你的部曲令行禁止,这两日攻城,无不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已然是令俺艳羡;计谋上,二郎你更出众,俺望尘莫及。”“雕虫小技,谈不上出众。至若令行禁止,其实无甚窍门,为将者只要赏罚严明、爱兵如子,将士们自就愿从令效力。”谁不喜欢听好听话呢?李善道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嘴上很谦虚。黄君汉也是带兵的,“赏罚严明”、“爱兵如子”,这两条说来很容易,他却知道,行之甚难,不觉叹道:“咱瓦岗军中,治军最严明的,当数徐大郎。然依俺看,徐大郎部也不如二郎部。”这可以理解。徐世绩部也许确如黄君汉所说,在令行禁止方面,不如李善道部,但这不代表徐世绩的治军之能不如李善道。是有客观原因的。徐世绩部系是与瓦岗系的诸多部队、其它外来投奔的诸多营头混合在一起的,其部将士难免会受到别部的影响。这在治理上,就会带来更多的麻烦。李善道军不然,其军现已是半独立状态,自入河北以今,一直都是李善道说了算,将士们不怎么受外部的影响,此其一;各营的营将如秦敬嗣、高曦、高延霸等等,也都是他的心腹爪牙,是他带出来的,当然亦甘愿听从他的命令,按他的指令治理本营,此其二。但话再说回来,就算徐世绩部真不如李善道部军纪严明,能战敢战,徐世绩以前是李善道的主将,现也还是他的上官,对黄君汉这话,李善道却因而立刻说道:“黄老兄,前几天初见刘将军时,我就说了,我本是个乡野村夫,我知甚么带兵之术?能凑凑合合地拉出现在这么一支部队来,第一个感谢的人是谁?便是徐大郎啊!我的第一本兵书,就是徐大郎赠与我的!”黄君汉是重义气的好汉子,——要不然翟让被抓进监牢后,他也不会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将其释走,这时见李善道已隐然“一方诸侯”,仍对徐世绩执部属之礼,愈是感慨了,说道:“早前在寨中时,就觉二郎重义,非比常人,恨当时负寨门之任,少得闲暇,未能与二郎多会。”荷包里摸出几颗金豆,笑道,“这是二郎赠俺的金豆,俺保存至今,物归原主吧?”“老兄!你莫与我说笑了。要说起来,当初我能投入寨中,我还得多感谢老兄!是老兄你放我进了寨。你老兄当时如是我把拒之寨外,愚弟今时,逢此世乱,恐是早成一饿殍矣。”两人相对而笑。黄君汉将金豆收回,摸着胡须,沉吟了下,问道:“二郎,河阳一下,河内城应就好打多了,就算其仍不肯降,再攻上几阵,当也就能攻下来了。河内陷后,未知二郎下步是何用兵之意?”“河内郡西的济源、王屋两县,北控轵口陉,由此北上,可北入长平、上党、太原等河东诸郡;过此两县向西,则通绛郡、河东郡;自此两县渡河,西南而行,过渑池,即弘农、上洛郡,可直扣长安。……黄老兄,我打河内前,在给魏公的上书中,已向魏公分析了济源、王屋两县的重要性。打下河内县城以后,下一步自是西进,趁胜再进,一鼓作气,取下此两县。”如前所述,河内东接河北、南向洛阳、北通河东、西近关中。东、南两面不说。“北通河东、西近关中”,只就这两面来说,关键之重点便是都落在济源、王屋两县。“北通河东”的轵口陉在济源境内。郡之最东边的王屋县,西与河东的绛郡接壤,由此亦可进入河东。而从王屋、济源渡河南下,正对着的是洛阳,西南方向则便是弘农、上洛两郡。上洛郡的郡治上洛,即后世之商县,直线距离长安,不过就是二三百里地远近了。李善道为何在打魏郡时,本来计划的是接着打武安,但很快改变计划,决定了武安、河内一起打,并且河内还是他亲自带主力来打?所为者,还不就是因为听闻到李渊将入关中,——现在李渊已不是“将入”,而是“已入”了,所以,他才急切地想要先把河内占住。换言之,他打河内的主要目标,不是在给李密的上书中,提及到的“打下河内后,就可对洛阳、王世充等部隋兵形成夹击之势”,而实际上,是在为下步威胁太原、威胁关中做准备!也就是说,他这次打河内,河内东部、中部、南部的县,某种程度上讲,捎带着打的而已,济源、王屋两县,才乃是他真正想要、也是他一定要得到的地方。那么,打完河内县以后,下一步的用兵目标,当然就不用多说了,自是顺势而取济源、王屋。黄君汉对此,亦是了然,点了点点头,说道:“河内城只要攻下,济源、王屋两县,偏蹙於郡之一角,取之势将不难,趁势将此两县亦取,此固然之事。“二郎,俺想问你的是,俺与刘将军这回北上河内时,魏公嘱令过俺两人,他说,河内如能顺利得取,俺与刘将军最好就不要在河内多留,应是尽快与你联兵渡河南下,以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兵。这两天,因河内城未下,这个事儿,俺与刘将军就还没问你。而下既已增兵去取河阳,河内城想来不日即可下也,俺便想起了魏公此令,因来问一问你。”“原来如此。”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着说道,“本来今攻河内,最重要的目的,为的就是夹击王世充等部隋兵。君汉兄,你就放心吧,魏公的军令,我等理当严从。且待打下河内,再取下济源、王屋,稍安郡中,我便可与老兄、刘将军两部联兵南下渡河!”——李密的结局,谁也没有李善道清楚。李密就是在洛阳打出狗脑子来,李善道也没兴趣去帮他。李善道的眼里,现下只有一个李渊。他如今是只一个心思,决不能容李渊好整以暇地在关中稳住脚。故此,打下济源、王屋后,尽管具体下一步怎么用兵为好,他当下也还没考虑定下,尚且在斟酌之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他根本无有渡河南下,助李密之意。但这话,不能与黄君汉说。虽然黄君汉也不是李密的嫡系,可李密说到底是他们的“主公”,黄君汉又刚赞过李善道“重义”,那“不忠”的话,李善道当然就得把之烂在肚子里。倒是因黄君汉此话,李善道又想起了翟让,便顿了下,问黄君汉:“君汉兄,你来河内时,翟公有无嘱令?”黄君汉呵呵笑道:“翟公没甚嘱令,只是吩咐俺,到了河内后,一应事宜,悉从二郎调度。”“翟公此话,折煞我也。君汉兄,军务上等的事,你我往后多多商议,调度绝不敢言。”李善道口中说着,心中叹道,“翟公啊翟公,真也不知该说你是重义气,还是不重义气!一边不时地落着李密的脸面,一边你却在军政大事上,又称得上没甚私心,行事如此,令人感慨!”对李密,李善道从认识他起,就向来是敬而远之。对翟让,毕竟昔在寨中时,受过翟让的恩惠,感其义气,李善道对他多多少少却是有些感情的。唯有些感情是一回事,纠正认为翟让做的不对的地方是另一回事。徐世绩多聪明、多现实的一个人?和翟让的关系,并亦比李善道与翟让的关系亲近得太多,然他身在翟让左右,都改变不了翟让,更就别说李善道了!就渐渐逼近翟让的翟让之命运,李善道也是无能为力。帐外小雨沙沙。蓦地里,李善道忽然想到,好像记得,李密上瓦岗那天,就是在下雨吧?……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兵马南赴河阳的第二天上午,高曦的一道军报送至。其呈来的这道军报的内容是:放在河阳城西、城南的逻骑向他禀报,眺望到河中的中潬城里,出来了些隋兵,沿桥去了对岸,怀疑是不是对岸有隋兵的兵马来到了?高曦接到这道禀报后,赶紧遣人渡河,去对岸打探。果然发现了一部隋兵在向对岸开来,打着的是独孤武都的旗号。“潬”,水中沙堆之意。中潬城,是黄河水中一块沙地上的小城。这座城始建於东魏,是河阳三城之一。所谓“河阳三城”,指的是北魏、东魏时期,先后在河阳这里,於黄河两岸及河中洲建的三座城。中潬城,是河中洲的城;高曦部现所看住的河阳城,是河北岸的城;在河南岸还有一座城。这三座城彼此相顾,城间分别系以河桥。自建造至今,常是兵家必争之地。将此军报,给萧绣、郭孝恪、黄君汉等看了,李善道拍着脑门,说道:“还好!得了萧公及时提醒。不然,即便有沐阳部阻在河阳桥头,独孤武都所部过不了河,一旦河阳守卒出袭,沐阳少不得与他们一场激战。这河内城,自恃有援,咱也还得再多攻些日!”令杜正伦起草军令,命令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到了河阳城后,无论雨停没有停,又或是下大没有下大,立刻对河阳展开围攻,务必要短日内将之攻克。……军令传走,三天后,秦敬嗣、高曦、刘德威联名的捷报呈至。河阳县城,已被冒雨拔取。在攻城期间,独孤武都引其部三千余兵,到了对岸。独孤武都的现任隋官是河阳都尉,河阳三城的驻兵都归其统辖,其合以中潬城的驻军,共计五千上下,试图分从桥上、河中,两路共进,强渡黄河,援助河阳县城,但被刘德威部击退。刘德威亲率精卒百数,且趁机攻入进了中潬城,将中潬城也给拔下了。中潬城处在黄河之中,一夫当关,万夫莫摧,隋兵再想通过河阳三城间的桥梁渡河,已是千难万难的事了。再加上孟津等渡口也已掌握在手;东边的荥泽、原武等河对岸之诸县,现则悉在义军的控制中,只从河内郡沿黄河一线的南部的防御这块说,现已是基本已无外患之虞。捷报览罢,李善道大喜。即又令下,以高曦部暂驻河阳、中潬两城,秦敬嗣、刘德威两部还回河内。两日后,秦敬嗣、刘德威两部回到了河内城外。随行押来了几个俘虏。一个是河阳县的县令,余者是在击退独孤武都部、夺下中潬城时擒获到的独孤武都部的军将。李善道令将这些俘虏,押到河内城下,让城中观之。又对城里做了一次招降,这回招降的语气比上次严厉得多了,令与城内:其援兵已绝,若是肯降,义军既往不咎,秋毫无犯,凡属官吏,一概不杀;而若仍是不降,城破屠之!仁义爱民,是攻心之计;不降屠之,亦是攻心之计。是乃为,菩萨有低眉,金刚有怒目,只一味的显以仁义,有时是不够的,还得加以雷霆之威。河内城内的郡县吏们,不知是渡过了怎样的一晚,翌日一早,开城门投降。细雨淅沥中,一众郡县大吏惶恐出城,守卒尽放下兵器,李善道特令黄君汉部入城接管城防。却说郡守等被带到营中,进到帐里,尚未来得及拜见李善道,一人已是转到面前,冷笑不已。“你这贼厮鸟,抬头看看,认得乃公是谁乎!” 第一百九十八章 意在陕东揽士心 郡守入帐以后,没敢抬头。听得说话这人声音有些耳熟,他大起胆子,抬眼看了一看,认得是新乡令萧绣。他又惊又喜,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萧君,你也在啊!”“你这贼厮鸟!俺再三劝你,……”萧绣话到此处,顿了下,具体劝他的甚么,却不好当着李善道等的面再说,便一语带过,指着他,冷笑着骂他说道,“你既不肯听,李公率义师到后,再三晓喻与你,你又不降!如尔辈者,愚蠢无能,不辨形势!竟亦堪得为一郡之守耶!隋之将亡,於此足见!非但是亡於昏主之苛酷,也是亡於尔等蠹吏之唯务剥削!”骂得痛快,总算把新乡城陷以来的满腹怨气,发泄了出来,他转身向李善道行礼,建议说道,“将军,郡守这贼厮,俺最了解不过,尸位素餐之徒,留之无用,不若杀之,以扬义师军威。”郡守怎也想不到,萧绣对他这么大的怨恨,汗出如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声求饶。其余降吏也纷纷拜倒。李善道笑道:“萧公,我已许诺城中,只要肯降,一概官吏,尽不杀也。他虽无用之徒,不可坏我信义。我知萧公你恼他前时不听你的建言,这样吧,我把他交你发落,你想骂,再骂骂;你想打,也无不可,只不可把他给打坏了,你消了气后,就释他还乡去罢。”萧绣自却也知,他对郡守的怨恨,严格来讲,是对李善道的一种“不忠”。他缘何怨恨郡守?因郡守没听他不要再由郡兵南下洛阳之故。而又如果郡守不是没有不听,改是听了他的此议,对李善道打新乡、打河内,明显就会不利。可李善道不仅没有因此生气,还这么大度,将郡守交与他发落,让他出气,萧绣念及於此,心下升起感动,端端正正地再向李善道行了个礼,说道:“明公大度,仆感激涕零。”“昔为敌我,卿亦是忠卿旧主之事,此间情理,我怎会不能理解?”李善道把他扶起,一笑置之,视线掠过郡守,转向了另一人,察其所拜倒的位置,问道,“此位可便是郡丞柳君?”郡守、郡丞,萧绣都认识,就答道:“回明公的话,正是昏主所任之检校河内郡丞柳燮。”“检校”,代理的意思。原先的河内郡丞因病故去,柳燮现暂代替郡丞此职,还没得到江都朝廷的正式任命。然相较郡守与其他的城内降吏,李善道最感兴趣的,却即此人。无它缘故,两个原因,一个因此人籍贯;一个因此人的五弟。籍贯这方面,柳燮出自河东柳氏一族,其家在虞乡县,也即之前的解县。此县属河东郡,与李渊刚於此前绕过的河东县接壤,位处河东县城的东北边,两座县城只相距数十里远。河东柳氏是河东名族,虞乡县又紧邻河东县,则柳燮对河东郡、河东县的地理、人物等等情况,当都很熟。世家大族之间,通婚联姻,甚而对整个河东道诸郡的情况,他也会比较熟悉。此人的五弟这块儿,其五弟名叫柳亨,现任王屋县长。确定了眼前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就是柳燮,李善道从马扎上起身,亲到其前,将他搀起,上下打量,满脸欢喜,顺嘴说道:“足下便是柳君!君之大名,我久仰之。今我义军到贵郡,不喜得贵郡之地,喜得君矣!有道是,‘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与君一见,恍有如故之感!”柳燮手足无措,挣开李善道的手也不是,不挣开也不是,惶惶应道:“贱名何足污将军清听。”“柳君,这几天攻城,有没有惊扰到你?若有惊扰,我之过也。我已令置下宴席,今晚为君压惊。”李善道越看他,越觉满意,亲热地拍了拍他胳膊,又握了握他的手,笑吟吟说道。一人趴在地上,低低地颤声叫道:“柳丞、柳丞!”叫柳燮的人是郡守。柳燮不知李善道为何待他这般热情,他出於河东柳氏一族不假,然他家这一支不算十分显赫,其祖西魏时官至民部尚书,北周时官至宜州刺史;其父仕隋,官至太常少卿,摄判黄门事,几年前卒之於官。他和他的兄弟们与其父、祖比起来,现下所任之隋官位更不高,多在郡县。惶惶不安中,他应郡守的叫喊,壮起胆子,勉强代郡守求情,说道:“敢禀将军,将军领义师而来,鄙郡本该上下捧帚奉迎,然因食君之禄,不敢不忠於事,又畏将军之明威,故两难之际,郡守与仆等竟尽惶恐无策,不知何以为宜是,遂顽抗义师,仆等已然知罪……”“诶!柳君,你不必多说了!我刚不是说过么?咱们之间,本是敌我,昏主虽悖乱,如君之言,君等之故主也,为他尽点忠,亦固然之理。我非不明事理之人,岂会以此见责君等?”李善道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瞧了眼郡守,与这郡守说道,“你亦无须求柳君为你说请。我说了不杀你,就不会杀你。然萧公也者,我之所爱重也,让萧公出出气,你却是跑不了。”郡守往边上爬了爬,抱住了萧绣的腿,哀求说道:“萧公,仆已知道昔日之罪,乞公饶恕。”还真是如萧绣说的,这个郡守胆小怯懦,没甚可用之处。李善道令道:“将他带出帐去,送到萧公帐中。”苏定方带了两个亲兵进来,就把这郡守拖了出去。帐中摆的都是胡坐,待将郡守带出,令王湛德等从吏取来了几领坐席,请柳燮坐下后,李善道又问了余下那降吏的名字、官职,也请他们都入席坐下,又请萧绣、郭孝恪等人入座。才得柳燮之降,不好就问他河东之事,王屋的事,李善道也没提,便只与柳燮等说些闲话。或谈些来入河内后的见闻;或提些军中轶事趣闻,柳燮等的不安稍去,气氛渐渐融洽。等到快中午时,王湛德禀报宴席已经备好。即令酒菜端上。李善道举杯说道:“今日得与君等把酒言欢,实是幸事。不谈干戈,只愿与君等尽欢。”众人应诺,齐齐饮了一杯。杯盏交错,李善道频频向柳燮举杯,言谈中满是赞赏。经过半天闲聊,柳燮对李善道已有些了解,发觉他与寻常的“群盗”渠率确是不同,谈吐不俗,眼界开阔,不经意的引经据典,时有灼见,引人深思,且待他们这些降者,甚有礼贤下士之风,卓然有英气毕露之姿,早上那会儿的惶惶,他现已是尽释,乃打起精神,应对周旋。一顿酒,柳燮不知不觉,喝得大醉。等他醒来时,已是夜深人静。两个熟悉的身影,伏在床边。是他的两个爱婢。柳燮惊奇地叫醒了她俩,问她俩怎会在这里?才知,是李善道派人去城里他的官廨后宅,将此两婢给带来的。他问了下这两个小婢,城内的情形而下何如。两个小婢揉着眼答之,进城的李善道部的部曲,才进城时,有扰民之事,但不久,随着李善道的军令传到,在一个姓黄的军将的约束下,就极少再有扰民之事了。真也不知,自己的名字怎会被李善道知晓,且李善道对自己还这么的重视。於今观之,李善道尽管是个守诺之人,可只怕却也不会放自己离开了。往后,——至少是一段时间内,便不得不屈身李善道军中。柳燮听着帐外雨声,思绪万千,不知此番际遇,到底是福是祸。不过好在一点,通过上午和中午酒席上的接触,李善道待人如春风沐面,好在非是残虐之主。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柳燮心道:“李将军此般待俺,莫不是为欲使俺劝降五郎献城?”……遂次日早上。柳燮主动求见李善道,提出愿写一封书信,为李善道招降柳亨。在他提出此事之前,进到议事帐中时,李善道正在看什么东西。柳燮注意到他脸上似带着一点忧色,说完此事,得了李善道的称赞允可以后,他不敢问李善道为何含忧,亦不敢再打扰他,便恭恭敬敬地告辞出帐,自给柳亨写信去了。李善道在看的,是魏征的一道来书。魏征来书中,说到了五件事。四件是军事,一件是杂事。军事这四件事。第一件是刘黑闼前在魏郡,只是把王德仁余部的主要部分给剿灭了,仍有王德仁的残部潜在林虑等山中,刘黑闼率主力离开魏郡,北攻武安以后,他们颇有出掠林虑等县者。赵君德引兵进剿,然因近日下雨,道路泥泞,不良於行,没能取得大的战果,只把彼等重赶回了山中。第二件是匠营已经搬迁到了安阳,已在广招原是林虑铁官的铁匠、铁官徒等,开始扩充规模。第三件是黄河水再度漫过东岸,东平、济阴等郡受到水害,不少的郡中百姓逃难,涌入了清河、武阳等郡;同时,有徐圆朗留在东平郡的千余部曲,入掠清河郡,被李文相率部击走了。第四件是有关新兵征募的事情。随着地盘的日增,更重要的是,打下河内以后,李善道接下来已有用兵河东之打算,他现有的兵力已是不够用,需要再招募新兵了,因此在此回攻入河内前,李善道给留守贵乡的魏征、于志宁了一个任务,即是令除掉新得之魏郡外,在武阳、清河、汲这三个郡招募新兵。为此,制定了一个政策,凡应募者,悉分露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这条政策,实际上就是自北魏而今,一直在施行的“均田制”的政策内容。永业田,是桑田,这二十亩桑田,不须归还;露田是耕田,在受田者死后要归还国家。不过与均田制不同的是,李善道特为募兵而在进攻河内郡前,与魏征、于志宁等商议后定下的这条新政策,不论受田者之前有没有田,只要来应募,就再给受田者这么多的田。魏征的来书中禀说,在此政策的激励下,应募者云集,现计已得新兵两万余,请示李善道,原定的新兵募集数额是两万人,已经超出,是不是可以这次的募兵暂停下来了?杂事一件,是向李善道汇报,王娇娇和她母亲从黎阳到了贵乡,魏征已代将她母女安置妥当。看完魏征的来书。李善道皱着眉头,在第一件和第三件军事上又看了一遍,寻思了稍顷,提笔给魏征回书。先写了河内县城已下,这两天就分兵去取济源、王屋和南部的温县与西部的武陟、修武、获嘉等地,告诉魏征,预计旬日之内,河内郡大体当即能够平定。继而,令魏征转令赵君德,王德仁的残部现已不多,遁在山中,不宜剿除,不必理会他们,只将安阳等诸县之各乡,各分些兵马驻守,以使彼等不得劫掠即可,彼辈既无掠,稍久自散。又令魏征,与徐圆朗留在东平的部曲间的关系,需嘱咐李文相,要处理好,其众若渡河来掠,狠狠打击,但不要杀戮过盛,所得俘虏可给些口粮,皆放归东平。告与他们,若再来犯,定杀不饶。且可告知他们,如果是因缺粮,可由他们的渠帅呈书贵乡,愿意送些粮食与他们。至於逃难入清水、武阳郡的山东流民,要选遣得力干吏负责处置,给以赈济,务不能使生乱。新兵此条,三郡新兵可以不用再招了,黎阳仓的流民如还有愿从募者,可以继续招之;并新入清水、武阳郡的山东流民,也可从中择丁壮,募入新兵。又令魏征,当遣吏巡视黄河西岸,检查西岸的堤岸,如有裂隙,即刻修砌。回书的末尾,提了下王娇娇母女,让魏征问问她俩,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却这王娇娇母女,是李善仁向李善道要求,把她母女迁到贵乡的。黎阳的条件,不如贵乡好。王娇娇的父亲现在黎阳有任职,离不开,但王娇娇母女可以搬到贵乡去住。且无须多言。给魏征的回书写毕,当天令人送去贵乡。并在这天,李善道调兵遣将,分出兵马两路,一为高延霸部,往西去,持郡守和柳燮等的劝降书,取济源、王屋;一为焦彦郎部,亦持郡守和柳燮的劝降书,往东南去,取安昌和温县。两路兵马才行,原计划等随后再取的武陟、修武、获嘉三县,先后已是奉了降书到营。这三个县的投降,在李善道的意料中。此三县之东的新乡、共城,李善道已得;其西之河内,李善道也已得,它这三县被夹在中间,又此三县之北是太行山,其南是黄河,已是陷入连逃都逃掉的窘境,不投降还能怎样!底下来的四五中,捷报频传,王屋长柳亨也投降了,济源跟着也降了;安昌也降了。只温县没焦彦郎部兵马到时就降,然焦彦郎部只攻了两天城,城内有豪强响应,城便亦就攻克。至此,河内全郡已得。各留了些兵马留驻诸县,收编了各县的县卒后,高延霸、焦彦郎两部兵马返还河内。高延霸兴致怏怏,本想着这次他单独领兵,好好地显显身手,谁知王屋、济源两县俱不攻而下,早知此般,他还不如和焦彦郎换换!焦彦郎部返回的晚了两天,然他也有点意犹未尽。就在焦彦郎部亦还之这日下午,两道消息一从北,一从西,到了李善道案上。北边来的消息,是刘黑闼攻下武安郡治永年的捷报。西边来的消息,与李渊有关。第一道消息,颇令李善道喜;第二道消息,则使李善道不禁眉又微蹙。 第一百九十九章 北进提议难长史 两道消息。李善道看过,将之并排放在案上,摸着短髭,低着头,又综合地看了会儿。忖思多时,他下令召郭孝恪来见。比之高延霸、焦彦郎的意犹未尽,郭孝恪的心情不错。此前李善道在河北的这几次大的用兵,打薛世雄、打武阳、打魏郡,他都没有参与,打清河他虽参与了,但到得晚,且只是前期指挥新兵清理了一下清河城外的阻障,没获多少战功。今回攻河内这一役就不同了。首先,他从头到尾,完整地参与了此战。其次,地位还不低,李善道是将他作为副手来用的,他这一回所获之战功,比打清河时要大。再次,打下河内县城后,所得之郡府的钱布缴获,李善道悉赏赐给了参战将士,以做不准他们入城劫掠的补偿,而就单个人来说,数赏赐给他的最多,又河内郡守、河内县令等一众降官为保全性命,争相献给他了大量的金银珠宝,——依他仆奴的话,把李善道赏给他的、河内郡守等献给他的合拢一处,三四辆大车都装不下!郭孝恪此人,性格豪爽,干事果毅,别的大毛病没有,唯有一点,就是好奢侈。前在黎阳时,他就锦衣玉食,仆妾器玩,务极鲜华,如今身在军中,亦是床帷器物,多用金玉装饰。这么一个好奢侈的人,河内一仗,得了这么多的财货、宝物,他焉会不高兴?进到帐中,行过礼,郭孝恪自坐下来,笑道:“将军,自入河内至今,半个多月而已,全郡已下。南至大河,北及太行,此等一形胜之地,尽入将军囊中。跟着将军打仗,就是痛快!”“长史,不能说尽入我的囊中。今得河内,是咱们大家伙共同的功劳和收获。”郭孝恪笑道:“我等因人成事,皆赖将军指挥有方。”“因人成事”四字入耳,听来有些耳熟,这不是自己常说的谦辞么?李善道怔了下,旋即明白,这是在郭孝恪在与他说笑,摸了摸短髭,哈哈一笑,说道:“要说因人成事,长史,你我俱是仗着魏公之威,可说你我俱因魏公而乃成今日得河内之事也。”说到李密,郭孝恪问道:“将军,给魏公的捷报呈去了么?”“捷报尚未呈递。长史,我请你来,是有两件事与你议一下。我想着等这两事议定,再呈捷报与魏公。”李善道说着,拿起了案上摆放着的刘黑闼的捷报与关於李渊的情报。郭孝恪看了一看,问道:“将军,若俺没有料错,可是这两事与呈递魏公的捷报有甚关联?”“不错。这两事,一是我贤兄报捷,连下邯郸、永年,武安通守袁子干降附,武安郡大抵已平,因他建言,请增兵与他,继续北进,接着用兵襄国、赵郡。一是李渊入了关中后,关中群雄响应,他已分兵略关中诸郡,将取长安。”李善道亲自起身,将此两报,递给了郭孝恪。郭孝恪略看了下,却心头疑惑,问道:“将军,刘仪同已下武安,可谓双喜临门;李渊兵入关中,前已获悉。这两件事诚然都是大事,可与呈递‘河内已拔’的捷报与魏公,有何干系?”“长史,呈递给魏公的捷报,难道说,你我只向魏公奏禀,河内已得?”郭孝恪很快品出了李善道此话背后的含义,恍然大悟,说道:“将军的意思是,在呈递给魏公的捷报中,宜当须将我军何时才可南下渡河,援魏公以击王世充等部,也一道奏禀魏公?”“正是如此啊。长史,今我军攻打河内,一个主要的目的,不就是为呼应魏公大军,对王世充等部隋兵形成夹击之势么?方今王世充等部隋兵已进至洛水南岸,与魏公大军,隔洛水对峙。则我等奏呈魏公之捷报,怎能只奏报河内已得,而不言何时可以南下渡河,相助魏公呢?”郭孝恪再来看刘黑闼的捷报和关於李渊的情报,这回是细看了,细看罢了,沉吟稍顷,说道:“将军,李渊入关中,对我军南下渡河,似无多大影响;唯一有影响的,是刘仪同所提出之‘增兵,继续进兵襄国、赵郡’此议。若是增兵与他,我军渡河南下之兵力,恐就不足矣。”李渊入关中此事,既然郭孝恪认为没有影响,李善道也就先不与他说,便先说刘黑闼此议。他负手在帐内踱步,边踱边说道:“长史一语中的。此正我请长史来,想与长史商议的。我贤兄此‘请求增兵,以继取襄国、赵郡’之议,长史以为可以用么?”……郭孝恪已将有关李渊的情报放在边上,拿着刘黑闼的捷报,再三看他在捷报中所提出的建议“继取襄国、赵郡”的几个原因,——换言之,也就是说,是刘黑闼认为的当下如果继取襄国、赵郡的话,对李善道这边有利的几个条件,以及最好是现在就打襄国、赵郡的缘故。有利条件,刘黑闼列出了三个。第一个是,武安郡这一仗,硬仗没怎么打,武安县是李君羡劝降的;邯郸县是因王君愕在城内找到了内应,内外响应打下的,只有在攻永年城时,攻了几天,其所率之各部兵马,现都还是斗志昂扬。从士气这块儿来说,可以继续北上用兵。第二个是,因为李君羡、王君愕都是武安郡人,在得了武安县、邯郸县后,得到了不少当地的豪杰、壮士投从,其内不乏有熟悉襄国、赵郡情势者,如果继续北进,也有足够多的向导。第三个是,襄国通守陈君宾,系南陈宗室之后,是个文弱书生,不擅军事,襄国境内的盗贼他都不能制之,而下仅能是勉强保住郡治龙岗等县而已,则凭本部旺盛之士气,攻之不难。最好是现在就打襄国、赵郡的缘故,刘黑闼列出了两个。一个是,李善道其家本源自赵郡李氏,李善道现又得李密“平棘县公”之封拜,则襄国如能顺利攻取,赵郡与襄国接壤,焉可不取?自当趁连胜之威,也一鼓而下!一个是,根据他在武安的所闻所知,近期来,窦建德分兵略地,向东已入渤海,向西北已入上谷,而向南已基本攻占下了信都郡。信都郡南与清河接壤,西与赵郡接壤,西南与襄国接壤。若不尽早将襄国、赵郡拔取,这两个郡,很有可能就会被窦建德进攻得之。当然,若是继续北上,接着用兵襄国、赵郡的话,也并非全都是有利条件,亦有需虑之处。关於所虑之处,刘黑闼也是列出了两个。一个便是窦建德,他担心,在获知他率部挺进襄国之后,窦建德一是有可能会派兵来与他争夺襄国,二是纵因李善道此前的救助之恩,他不争襄国,然亦有可能会派兵先攻赵郡。一个是现屯在博陵郡深泽县一带的魏刀儿部,博陵郡与赵郡接壤,在赵郡之北,深泽县则处在博陵郡的最南端,亦即此地紧紧邻着赵郡,即便窦建德在闻知他进兵襄国之后,限於兵力,也许不能立即地就来争襄国、先攻赵郡,但魏刀儿部却也是有可能会趁机先攻赵郡。针对这两个忧虑,刘黑闼提出了解决的办法,就是“速战速决”。赶在窦建德、魏刀儿作出反应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克襄国,继而兵入赵郡。只要兵马进了赵郡,就不怕窦建德、魏刀儿来抢了。但要想做到“速战速决”,有个先期的必备条件,即兵马首先得充裕。所以,他请求李善道,如果同意他继续北进,就尽快地调援兵给他。——此即刘黑闼在捷报中,提请李善道“增兵”与他之原委。这个增兵,说白了,不单是为打襄国、赵郡而增兵,而更是为与窦建德、魏刀儿抢时间而增兵。同时,往深里分析,刘黑闼还有个未言之因,李善道、郭孝恪皆能了知,增兵并亦是为震慑窦建德、魏刀儿,令他两人不敢来与刘黑闼部争抢襄国也好、赵郡也好。……将刘黑闼列出的这些打襄国、赵郡的原因,以及刘黑闼的所虑,郭孝恪看完,消化了,说道:“刘仪同所议在理。窦建德现在冀北攻城略地,各部兵马进展颇速。襄国、赵郡,我若不先得之,确是有可能会落入窦建德之手。从这个方面来讲,襄国、赵郡,我军是得先做攻取。”“我亦此念。可长史,我贤兄之所虑亦甚是啊。襄国、赵郡不打则已,为防窦公、魏刀儿争夺,一打,就得速决。这样的话,便非得增兵我贤兄不可。而又一旦增兵我贤兄,河内新得之地,且得留兵驻守,供你我可率之渡河南下之部,不免就少矣,少不堪用,我甚因此为难。”一边是刘黑闼所议在理,一边是南下渡河,助力李密。两者之间,何以抉择?郭孝恪抚须斟酌,面现难色,也陷入了为难之境。 第二百章 西南定策悦将军 为难了好。就怕郭孝恪不为难。目见他面现难色,李善道心头微喜。暂时放下这个话题,重新说起有关李渊的这道情报。到其案前,李善道拈起关於李渊的那道情报,说道:“长史,你适才说李渊得关中群雄响应,分兵略关中诸郡,将取长安,对我军南下渡河,援助魏公似无影响。我之愚见,不是这样。”“将军何意?”李善道说道:“洛阳东都,长安京师;李渊其家又关陇著族,李渊与昏君,中表之亲。长安如竟被李渊得之,长史,我所深忧者,他势将成为魏公之强敌也!”“李渊为隋唐国公,其家为关陇世胄,长安若被他得,的确可能成为魏公的劲敌。但是将军,蒲坂未下,他以孤军,便急入关中,即便得到了关中一些豪杰的响应,这道情报中言,屈突通引其部数万骁果,也已离了蒲坂,正援向长安。长安京都,焉会易下?犹未下之,屈突通部已至,这长安城,李渊何以得之?将军,以仆之见,李渊不先克蒲坂,而即孤军急入关中,实是冒进之下策也。不仅仅是长安,他得不到,只怕他还将会大败,后走无路,尽覆关中矣。”对李善道担忧“长安会被李渊得取”之此话,郭孝恪不以为然,摇头说道。“长史,我敢请为长史说一下我的分析。”郭孝恪说道:“将军莫不是以仆言谬乎?”“长史所言,固有道理,然以我愚见,却有三利在李渊。挟此三利,若我料之不差,短则一个多月,长亦不过一两个月,长安必定能被李渊得之!”李善道笃定地说道。见他这般笃定,郭孝恪颇是诧异,笑道:“将军,有何三利,能使李渊竟一两个月可得长安?”“第一,昏君置在长安的留守朝廷,主弱臣庸。杨侑,杨侗之弟,亦孺子耳,比杨侗还小一岁,才年十二三,区区孺子,何能担负坐镇关中之重任?“又至若卫玄、阴世师、骨议诸辅佐之臣,我听说卫玄其人,关中盗贼蜂起,百姓饥馑,他不能救恤,而唯颇以诡道弄权,致使长安官方败坏纷乱,货贿公行;阴世师、骨议诸辈,虽以忠厚、刚鲠有名,然与卫玄不能谐和,兼彼诸辈皆无军略长谋。主臣无能,此利李渊之一。”杨侑和杨侗俱是在大业二年已经病故的杨广的嫡长子杨昭之子。杨昭有三个儿子,老大杨倓,最得杨广喜爱,现跟着杨广在江都;杨侗是老二、杨侑是老三,则各分留守洛阳、长安。郭孝恪点头说道:“杨侑孺子诚然,卫玄弄权,不能救济百姓,俺亦有闻。”“第二,李渊在关中有内应。李渊之第三女,柴绍之妻,统合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各部,聚兵数万;李渊婿段纶,在蓝田亦聚众万余;又李渊从弟李神通,与长安大侠史万宝亦起兵应李渊,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众亦逾万。合彼诸军,不仅达近十万之众,且蓝田、鄠、盩厔、武功、始平等县,也已被他们分别占据。又及,关中大贼孙华,也已投附了李渊。以此内应群起之势,适才长史说李渊是孤军入关中,他又怎是孤军入长安!”郭孝恪抚须稍许,点了点头,说道:“依将军这么说,李渊倒也确不能说是孤军。”顿了下,叹道,“前柴孝和进言魏公,可与李仲文相应,试分兵入关中。惜乎魏公不能用之。”李密家在长安,其族人居在长安者甚多。这个“李仲文”就是其一,是李密的堂叔。李善道继续说道:“第三,屈突通尽管率其部主力,离了河东,欲援长安,可观此情报所禀,李渊留了李建成、刘文静率王长谐等诸军数万人屯永丰仓,守潼关,是已阻住了屈突通入援长安的道路。先前是屈突通守城,李渊攻之不克;於今守的一方换成了李建成、刘文静,潼关又是雄关,这屈突通啊,以我料之,他恐断难攻破此关!也即,长安必是等不来他的援兵。”郭孝恪向李善道要过关於李渊兵入关中的这道情报,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会儿,不得不赞同李善道的判断,说道:“若有数万众屯永丰仓、守潼关,屈突通或还真是难以进关。”“所以我说,早则一个多月,迟则一两个月,长安必为李渊得之!”郭孝恪被李善道说服了,认可了他的判断,说道:“然即便李渊可能将得长安,这对我军南下渡河,相助魏公,又有什么关系?”“李渊如得长安,势将成为魏公强敌。长史,你刚才对此也是认可了的。”郭孝恪说道:“李渊如得长安,的确将会成为魏公强敌,可我军远在河内,也没法阻他得长安啊?”也站起身,到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前,看了一看,说道,“倒是可径轵口陉、王屋县,兵入河东,作势进攻太原,以胁李渊之根本,然以我军现有之兵力,纵入河东,亦不足为胁。”“入河东,以我军现在河内的兵力,是不足胁太原。”李善道到他身边,顺着王屋、济源两县,往西南边划了一下,指在黄河南岸的渑池、弘农郡,说道,“可我军若西南而出呢?”郭孝恪落目渑池、弘农郡,说道:“西南而出,取渑池、弘农?”“洛阳被魏公围攻了好几个月了,现只差临门一脚,只待将王世充等部隋兵援军歼灭,回师复攻,洛阳定就可得。王世充等部隋兵,系昏主仓促拼凑而成,一定不是魏公的对手。这也就是说,王世充等部隋援、洛阳,现皆非是魏公之大患。魏公之大患,将来只有李渊耳!而长安既下,李渊下一步,必即是出关中,略上洛、弘农等郡,以与魏公争夺中原。“则我之意,既然王世充等部隋援,绝非魏公的对手,我军与其渡河南下,为魏公锦上添花,何不尽我等为臣属者之忠贞本分,急魏公之急,而兵向西南,先略渑池、弘农等地?”郭孝恪望着地图,沉吟良久,说道:“将军,渑池周边多山,与河内有大河为阻,不好打吧?”“正好相反。长史,渑池,我有八分把握,一战可下,且用兵不须太多。”郭孝恪问道:“将军为何有此把握?”“魏公统数十万众,现与王世充等隋兵对峙於洛水,渑池等地现正空虚,而且定然料不到当此魏公与王世充等部对峙之际,我军忽从河内而往取之。则我急袭而至,不易取乎?”渑池,在洛阳的西边,与洛阳接壤。等於是说,渑池位处在李密与王世充等隋兵会战的大后方。确是如李善道所言,如果这个时候,李善道军突然奔袭而至,将之一举攻克的把握的确很大。郭孝恪思考了会儿,李善道瞧其神态,已有意动之状。李善道便没有急着再说,容他看着地图寻思,自回主位坐下,一面关注他的神态变化,一边慢慢饮茶。等了多时,郭孝恪转过脸来,说出了李善道等他说的话:“将军‘与其锦上添花,不若急魏公之急’此语,说得好!若渑池果能一战克取,确乎是渡河南下,不如兵向西南!”“哦?”郭孝恪还想到了“兵向西南”的另一个好处,说道:“将军,如能得将渑池攻取,以仆拙见,却不止是可以接着用兵弘农,以遏李渊将来之出关中,对魏公与王世充等的对峙,也有好处。”李善道故意问道:“长史之意是?”郭孝恪说道:“渑池在洛阳之西,此县为我得后,再分兵南略宜阳、熊耳等地,对洛阳之西面,就能形成包围之势。洛阳城中必会因此震动。则东线之王世充等部,又怎能还安於与魏公对峙?势必会分兵还洛阳。这对魏公,不也是大有好处的么?”“长史此是赞成我军不必渡河南下,而可用兵渑池、弘农了么?”郭孝恪说道:“如果像将军说的,有把握兵马不须太多,即能攻下渑池,……将军,改以用兵渑池、弘农,却还有个好处,即是刘仪同那边的‘增兵’之请,将军亦能答应他了!我军可先占下渑池,以为据点,等刘仪同打下襄国、赵郡后,再谋划进兵弘农。”李善道大喜,起身到其边,握住了郭孝恪的手,说道:“长史!我有一心腹之言,愿述长史。”“将军请说。”李善道说道:“我与长史,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两人相对一笑。郭孝恪在李善道是类似监军的身份,固然不需要他的同意,李善道也可以不去帮李密,自分兵去援刘黑闼和用兵渑池,可如果不把郭孝恪说服,那郭孝恪肯定是会向李密告状的。而又因此一旦惹恼了李密,对李善道显然没好处。一则,李善道现是李密的部属,“主公”在前线打仗,你不帮忙,只顾趁机抢你的地盘,——并当初打河内前,你就已与李密说过,等打下河内,你可与李密对王世充等部形成夹击之势,为此李密还派了黄君汉、刘德威来帮你,结果你且是出尔反尔,这对李善道的名声不好。二则,李密虽最终没有成事,李善道记得,王世充在前期是被他打败了的,那他之后腾出手来,若来收拾李善道,李善道岂不是引祸上身?对李善道之后的发展也不利。故此,渡河南下去帮李密的这件事,尽管是不能干的,相比帮李密,还是增兵刘黑闼,同意他接着再打襄国、赵郡,以及趁着李密、王世充对峙在洛阳以东的有利局势,先打下渑池,做为日后用兵弘农的据点,更合乎李善道短期和长远的利益,可首先也得取得郭孝恪的赞同。先以刘黑闼之议,使郭孝恪为难。随之又以李渊得了长安后对李密的威胁,与取渑池的把握很大,引得郭孝恪动心。终於是令郭孝恪接受了自己的谋划,李善道松了一口气之余,心怀颇畅。两人各还位上坐下,李善道笑道:“长史,你我既已意同,给魏公的捷报就可写了。这道捷报,我想便劳长史代笔,你我联名,如何?”“敢不从将军之令?”这道捷报,郭孝恪也正是想由他来写。由他来写的话,他在攻河内这一战中所立的战功,他就能夸得大一点了。却从呈李密的捷报,郭孝恪又想到了刘黑闼的捷报,蓦地想起一人,说道:“将军,若允刘仪同继续北进,攻襄国郡的话,却有一人,是不是可用?” 第二百零一章 祖彦勃然斥反复 “长史所言谁人?”郭孝恪说道:“故温县令陈君范,襄国通守陈君宾之同产兄也。君范虽已迁任,他在温县的故吏却颇有之。是不是可以从其故吏中选三二人,令往刘仪同军中,到了襄国后,向陈君宾备述将军在河内的仁民爱士之风,或许可以劝降陈君宾?纵不能当即劝降,也可乱其心矣。”南陈灭亡以后,从后主陈叔宝到长安的其族宗室达百余人,起先,他们都被杨坚发配到了陇右和河西各州,各给田业以处之;但杨广继位后,因杨广绝爱幸陈后主的第六个女儿,此女名陈婤,是杨广在大业二年纳的贵妃,——再加上杨广亦有意起用山东、江南的士人,以制衡关陇贵族,遂杨广便召陈氏子弟尽还京师,随才叙用,由是陈氏子弟并为守宰,遍於天下。陈君范就是那时出任的温县令,陈君宾也是那时出任的地方,初亦为令长,后迁的襄国通守。陈君范如果现还在河内,让他去招降陈君宾,自最为合适。但陈君范已迁转别处,用不上他了,那换个思路,遣他以前在温县的亲近故吏,比如他的主簿甚么的,让去与陈君宾见上一见,也确实是个可以一试的办法。毕竟是陈君宾嫡亲兄长以前的亲信之人,陈君宾一则也许听陈君范在信中提到,二则说的话,他也相对的会容易相信。反正这不费些什么,既是郭孝恪提的建议,李善道就从善如流,笑道:“长史此策大佳!便令温县,举陈君范素所亲信吏数人,送往我贤兄军中,供我贤兄驱用。策若可成,长史之功。”就当天,郭孝恪亲写了呈递李密的捷报,向李密提出了“与其渡河南下,不如西南取渑池”的建言,写好后,李善道看罢,补充上了人事任命上的一条意见,“保举高曦为河内通守”,然后与他联名署之,落上两人的印章,即遣人送去洛口城。给温县的令,亦当天传下。令到温县,吏员选好,由驻军遣兵一伙送往武安,不必多言。只说把给李密的捷报送走之后,李善道又给刘黑闼回了一封书信。首先表示了自己的态度,赞成刘黑闼“接着用兵襄国、赵郡”的这个建议。继而,告诉刘黑闼,虽按他的估计,李密当是会能接受“用兵西南”此议,因为李密的兵力,比王世充等多,李善道即便支援过去,在正面战场亦起不到一锤定音的作用,还不如转攻渑池,既能调动王世充部回援洛阳,给李密以趁隙进击的机会,又能从而对洛阳形成东西夹击之势,长远来看,对其围攻洛阳也更有利,但毕竟李密会不会同意,现尚不能确定,是以,叫刘黑闼权先扫清武安余县,等李密回旨到后,看李密是甚么意思,再决定给他增不增兵。在信末,李善道写道,若李密竟执意令自己渡河南下的话,便退而求其次,调留驻武阳的陈敬儿部和清河的李文相部援他。总之,他的此议是一定要采用,襄国、赵郡,是一定要打的。外部的事务暂处理完毕,李善道安下心来,把心思转到了安抚河内和奖赏有功将士上边,同时,令杨粉堆另择得力斥候,於河东、长安以外,对渑池、弘农方向亦开始做重点打探。……奖赏有功将士这块儿,李善道军中现已形成了一个较为成熟的奖赏制度。通体而言,就是依照军功的不同,分给以不同的奖赏。细分而言,这个奖罚制度又可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是针对兵士,一个部分是针对军官。针对兵士的奖赏,主要是以所获之敌人首级论军功,一个人头赏多少钱。在此之上,当某个士兵斩获到的敌人首级,累计到了规定的数字后,除财货外,再给擢为军吏、分田的奖赏。针对军官的奖赏,军功就不只是以人头来论了,先登、陷阵等,也都是考定军功的重要方面。此外,李善道把日常操练、其部军纪等等,也都列入到了对军官赏罚的范畴之内。评定军功这差事,以往都是王宣德主要负责。王宣德伤势未愈,李善道打河内前,在贵乡时,他能出来值个勤,为他身体着想,尽管他强烈要求,但在离贵乡,进向河内的时候,李善道没有带他,把他留在了贵乡。所以,这一次打完河内后的评功,便暂由王湛德代理。担心王湛德业务不熟练,他评定好,报上来的功劳簿,李善道一一地细作了审核。果然发现了几个评功不当的地方,李善道给以了纠正。审核罢了,纠正过后,即按此给将士们酬功。财货、拔擢上的奖赏,在河内就可以完成,分田的奖赏,得等回去贵乡,再由魏征主持来办。却虽是田地暂还未分,成车的财货赏赐下去,一个个的新军吏擢拔上来,全军开颜!黄君汉、刘德威两部,只是听李善道节制,不算他的部曲,对他两部的酬功,李善道只按他两部报上来的斩获等,给了相应的财货方面的奖赏,由黄君汉、刘德威自转赏给他两部将士。听说了李善道部的将士,只要达到一定的军功,还有田地上的分赏,黄君汉部的部曲,除掉瓦岗时的旧部外,俱是得自投兴洛仓就食的流民,刘德威部的部曲原是军府的兵士,多良家子,他们对田地都有天然的渴望,大都羡慕不已。——跟着李密打仗,口粮不会短了他们,可李密这几个月一直在打洛阳,数十万大军屯此一地,田地上,李密却是没法分给他们。……安抚河内这块儿,亦即安抚新得之地,李善道对此,现也已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政策。一个政治方面。共有三点。其一,凡投降之原隋官吏,汰其贪劣,留其清正,仍为其原职之用,或作拔擢,或简选到李善道的总管府用之;其二,择本县、本郡之右姓子弟,任之以郡县之职,或亦简选到总管府用之;其三,辟当地有名的寒士,也任之为郡县之职,或简选入总管府。一个军事方面。亦是共有三点。其一,对其郡、其县的郡兵、县兵进行改编,裁其老弱,裁掉的部分,另再从良家子中招募。其二,郡兵、县兵火长以上的各级军吏,悉从有功之本军吏卒中挑选重任。其三,在郡治驻兵,在关键的县也驻兵,驻兵之多寡依其郡、其县的形势酌定。简单点讲,就是一句话:政治上多用原本的隋吏、地方的士人;军事上牢牢抓在手中。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只要其郡、其县的兵都在手里,那一般来说,最起码在没有外患的情况下,就出不了大乱子。事实上,这种安抚、治理新得之地的办法,亦不是只有李善道自己在用。李密、李渊,包括窦建德、杜伏威、刘武周这些,或多或少的也都是用的这个办法。谁的夹袋里也不可能会有那么多的政治方面的人才可用,尤其是地盘迅速扩充的情形下,那该怎么办?仅有的解决办法,当然就是第一选择把军权把控住;第二,尽量地任用降吏。——尽量任用降吏,不仅可解决政治人才不足之苦,还有个好处,能吸引未得之地的官吏投降。武阳、清河、汲郡、魏郡,李善道用的都是这一套安抚和巩固统治的办法。对河内,依然照用。前后用了三四天的时间,各县、郡府的诸项人事任命,一一颁下。郡守、通守、郡丞这三职没有任,等李密的回旨。——言及“通守”,李善道起初本是想延按李密任“州刺史”的任官风格,保举高曦为“怀州刺史”,后转念一想,打河内前说的是打完河内“渡河南下”,以对王世充部形成夹击之势,现给李密的捷报中,变成了“用兵西南”,李密也许不会高兴,则为避免李密越发恼怒,就改成了保举高曦为河内通守。又则为何保举高曦任此职,河内将会成为李善道下一步攻略河东、弘农等郡的后方基地,自是须有一个可靠的重将坐守才可。高曦严整、沉毅,正合此任。……却李善道相继给将士酬功、任命河内郡县官吏大致完成,告一段落之时,他和郭孝恪联名的捷报,送呈到了洛口城。李密等正与房彦藻、柴孝和、祖君彦等商议军事,看罢,果是面现不快。祖君彦察其神色不对,索捷报看了,登时勃然大怒,拍案说道:“岂有此理!先言取下河内,便渡河南下,夹击王世充等,明公因调刘德威、黄君汉两部往去助他,而今河内已下,反言用兵西南。李总管向颇以忠义为名,却不意反复至斯!其所前言,岂不是在哄弄明公?”柴孝和请得捷报,亦看了,意见与祖君彦不同,沉吟说道:“祖公,李总管此策,似亦不能说是哄弄明公。” 第二百零二章 柴和忧虑劝曲突 祖君彦怒道:“自食其言,焉还不是在哄弄明公?”柴孝和与李密进言说道,“王世充等部虽联兵十余万众,然系多部隋军临时拼凑而成,有自江淮、关中者、有自河南、河北者、有自山东者、有本洛阳之守卒者,彼此不熟,精劣不一,此不足为明公患者之一也;王世充以一胡儿,奸佞得昏主宠幸,今虽为隋军诸部之节制,诸将或隋之宿将、或高第贵胄,不见得对他心服,上下势不能协调,此不足为明公患者之二也。“又王世充等部今虽已逼至洛口,然明公所以从洛阳撤围而退还洛口者,却本即是为避其初到之锋锐,而骄惰其气也,则是王世充等部,如今其实是已落入明公彀中,是其非只不足为明公患者之三,彼辈朝夕即可为明公所灭,亦由此已然可见其兆也。“也就是说,当下言之,即便无有李总管率部南下来助,王世充等部也非明公敌。那在这种情势下,若李总管趁此机会,反用兵西南,竟夺渑池,长远观之,确如其言,更大利於明公。”祖君彦自负才华,族亦高贵,然因其父之故,长久不能得志,蹉跎下流,以至於今,年已五旬,才得李密之重用,他满腹都是对隋的怨愤,而对李密的忠心不二。故对李善道的前后反复,他甚为恼怒。听了柴孝和的话,他不满地说道:“如此,如君所言,李总管出尔反尔,反倒是忠君之事了?”“祖公,李总管出尔反尔,或确有其私心在,然不论他私心何如,渑池若得,诚然是对魏公有利的啊!既然如此,何不就顺势允之?反正他无论有没私心,他终了还敢违逆魏公不成?”李密沉吟不语。柴孝和将案上茶碗放在中间,三碟干果摆在东西,西边摆了两碟,东边摆了一碟,指着茶碗说道:“明公、祖公,此洛阳也。”指着东边一个碟干果,说道,“此洛口也。”指着西边两碟干果,说道,“此渑池与弘农,及关中也。”与李密说道,“明公,李总管奏报中所云,‘如下渑池,有三利在明公’,一则,可调王世充部回援洛阳;二则,可与我军对洛阳成东西夹击之势,此两利是近利。三则,闻李渊现已入关,关中从附者甚众,恐长安旬月之内,便将为他得,自渑池而向西南出,再进取弘农等郡,相当於是先落一子,可阻李渊纵使得了长安,也只能困於关中不得出,此利是远利。“明公,仆窃以为,李总管所言之此‘三利’,并非哄弄之言,确实是这样的啊!”顿了下,他面含忧虑地说道,“两条‘近利’,也就罢了;尤其这个‘远利’,敢请明公深思。方今海内,虽群雄并起,数天下英雄,唯明公耳。次则何人?李渊以隋贵胄,今已入关,长安若为其得,即唯李渊堪称。只有李渊,才是明公将来之大患啊!明公,王世充等部不难消灭,但歼灭了王世充部后,再攻洛阳,短时内只怕也难便取。而若那时,李渊已得长安,兵出潼关,略上洛、弘农之地,如之奈何?明公恐先机即失。焉可不未雨绸缪,早作预备?”房彦藻一直在听祖君彦、柴孝和说话,这时说道:“李渊确实可能会成为魏公的后患,但只以李总管一偏师,渑池一县,他或许能得,弘农郡地势险要,他难道也还真能打下?”柴孝和五月份的时候,刚去过西边的渑池、陕县等地,对当地的情况相当熟悉。他说道:“长史、明公,仆前奉公之令西循,虽至陕西而止,然弘农形势,仆已探明。弘农现亦义军蜂起而皆无主。若於此际,李总管引军先下渑池、陕县,取常平仓,继入弘农,明公亦别遣一部,绕过洛阳,与其相合,而以明公所信重之士为将。随后,以明公的名义,招揽彼等诸部义军,各给以厚赏爵禄,以常平仓之粮赈饥民,必从者如云集矣。弘农何愁不得?”李密抚摸胡须,陷入思索。抛开李善道的“出尔反尔”不说,柴孝和的这个建议,倒是一个不错的建议。弘农等地,现确如柴孝和所说,早也是“义军蜂起”。几个月前,柴孝和只以数十骑西行,甚至还没有到弘农,只刚到陕县,不长的时间内,就招揽到了山贼万余人。只是旋即,李密在洛阳败於庞玉、霍世举,柴孝和闻讯,不得不仓促返回,其所招揽之众乃亦散去。——陕县,即后世之三门峡,位在渑池之西,黄河南岸。其县东与渑池接壤,北与河东郡接壤,向南过桃林县,就是弘农郡。陕县境内有个粮仓,名太原仓,又叫常平仓。柴孝和当时去陕县,一个目的就是想把这个粮仓打下来,可还没打,李密就兵败了。李密起身,到地图前,背着手,细细看之。柴孝和、祖君彦、房彦藻等都停下了说话,给他思考的时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人撞进帐内。众人扭头去看,来者是李密的记室邢义期。房彦藻大吃一惊,说道:“四郎,你的脸怎么了?”只见邢义期鼻青脸肿,显是刚挨过揍的模样。扑倒在地,邢义期带着哭腔,悲愤地说道:“明公!明公!仆敢请明公为仆作主!”李密也已看见他的狼狈,赶忙上前,把他扶起,问道:“怎么回事?”“明公,适奉公之令,往司徒府传递公文,碰上了翟长史,翟长史又唤仆赌钱,仆因手头还有公务,委婉辞绝,却不意翟长史顿时作色,骂仆拿大,拳打脚踢,把仆打了一顿!”祖君彦怒不可遏,奋然拍案,怒道:“一辱再辱,邢君怎得罪他了?翟摩侯欺人过甚!”邢义期这已不是头回受翟营的侮辱。上回翟让喊他喝酒,他去得晚了,已被翟让收拾一顿。这回只送个公文,又挨了翟摩侯的打。何止祖君彦大怒,邢义期是李密的记室,相当於后世的秘书,是李密的亲近吏,先后在翟营受辱,挨打的是他,但折损的是李密的脸面。房彦藻等亦都大怒。李密也现出薄怒。祖君彦怒道:“有其奴,必有其主。奴儿反复,主亦无理。明公,四郎前已受辱,今复受辱!前次,明公以大局起见,未有责司徒之不敬;这一回,却不可再忍了,理当重责翟摩侯。”——反复之奴,自是李善道。无理之主,则是翟让。柴孝和急忙劝道:“明公,当此将与王世充等隋援决战之际,不宜内部生乱,且稍再忍之。”“忍?明公忍是忍了,可问题是,司徒、翟摩侯他们承情么?明公一忍再忍,彼辈却一犯再犯,一再地触犯明公之主威!四郎、崔世枢、冯慈明、张季珣,彼辈已是目无尊上多少次了?又围攻洛阳,缘何迟迟不克?其营诸军,常自懈怠!如是彼辈能如琅琊公等一般,奋勇精进,洛阳再坚,也早打下来了!明公,司徒专行贪虐,陵辱群僚,无复上下,实已不可再忍!”房彦藻也说道:“明公,公虽对司徒礼敬有加,多作容忍,然观司徒举态,却不念公之恩义,刚愎贪婪,有无君之心,以仆愚见,祖公所言极是,即便当前将与王世充等隋兵决战,不宜内乱,可司徒之此风,却也断然不可再长!明公就此,宜当早有谋虑。”帐中人多口杂,李密不欲就此多说,挥了挥手,按住恼怒,说道:“大敌当前,须当上下一心,卿等不要再多说了。”安慰了邢义期几句,吩咐帐下吏,“速引记室就医,好生敷治!”帐下吏便带了悲悲切切的邢义期出帐。……尽管止住了房彦藻等人,不让他们再多说,自己的秘书,自己都保不住,致其接连在翟营受辱,李密心中的怒气可想而知,他回到主位坐下,连喝了两碗茶汤,才略微平复心情。房彦藻说道:“明公,司徒……”“不要再说了。”李密再次止住了他,抬头看向柴孝和,说道,“孝和,你的谏言,我仔细考虑过了。你所言有理。调王世充等部回援洛阳、夹击洛阳尚且罢了,唐公之忧,诚须当虑。“唐公起事之初时,我请他来孟津会盟,他托辞不来,那时我就已知,他怀异志,别有所图。唯我本以为,蒲坂有屈突通领数万兵备御,他入关中不易。殊不料他居然蒲坂未下,就率兵入关!而他入关以后,关中的情势,如今确是对他有利,长安他是有可能得下。对此,我军也确实应当早作预备。李善道‘改以用兵西南,取渑池、弘农’此议,以此而言,可以用之。”李密是一军之主,其自身也有足够的战略眼光,谁将会是他争夺天下的大敌,他当然心中有数。王世充等部隋援、洛阳城,他都有信心拿下;唯这李渊这一入关,他委实是感到了危机。祖君彦还想再劝,说道:“明公,司徒已刚愎专行,目无尊上,李总管者,司徒之大将也,今若亦纵容之,仆窃深忧,日后或会将更损明公之主威,愈涨司徒之骄恣。”李密已有定见,说道:“用兵西南,取渑池、弘农,关系重大,此任自是不能只付与李善道。孝和,你前尝至渑池、陕县,於弘农形势,你亦熟知,我意便屈卿为陕虢抚慰使、虢州总管,劳你引一军,往河内,与李善道部合,共为我取渑池、弘农。何如?”“抚慰使”,顾名思义,安抚招慰之任;陕州,便是陕县一带,虢州,便是弘农。只从这个任职,就能看出李密让柴孝和去与李善道合兵的目的。一个是把招抚陕县、弘农郡的重任交给了他;一个是任他为虢州总管,虽不能说就可与李善道现任的魏州总管平起平坐,然也可起到制衡李善道的作用;再一个,虢州总管的职务一任下去,那就算是将来李善道和柴孝和打下了弘农,地方上的实权也将会是为柴孝和所有。却是房彦藻等人皆能由此品味得到,经过考虑之后,李善道“改以用兵西南”的建议,李密是接受了不错,但对李善道,不论是因翟让的缘故也好,抑或是仅仅因李善道现已据加上河内,整整河北五郡之地的原因也好,李密实是已起了戒备之心。攻入关中,是柴孝和早就向李密提出的建议,对李密现下的这个任命,他当然是不会不愿,遂他起身,向李密行礼,慨然领命,说道:“明公但请放心,陕县、弘农,仆必为明公取得!”祖君彦还有点不甘心,说道:“明公,则纵然是‘改以用兵西南’此议,可以用之,李总管在奏报中,举高曦为河内通守,他的这个保举,仆窃以为,却不肯听之了吧?河北三州,用的都是李总管保举的人,河内地势紧要,仆愚见,却不能再仍以他所保举之人掌之矣!”李密沉吟了会儿,说道:“王世充等隋部,尚未歼灭,我不能分太多兵与孝和,取渑池、陕州、虢州,尚得多需李善道出兵,河内之任,暂便用他保举之人,无有不可。”柴孝和建议说道:“明公,昔韩信自称假王,汉高以真王拜之。为促李总管愿出精兵,助仆取陕、虢,仆以为,何不索性便以刺史之任,授与高曦?”“卿之此言,正合我心。就授高曦怀州刺史。”李密顿了下,说道,“另授刘德威河阳都尉。”祖君彦、房彦藻等对视一眼,俱道:“明公此任高明。”河阳是河内通往黄河南岸的重要关城,只要河阳三城在控,黄河南岸的兵马就能迅速进入河内。这样的情况下,河内太守,即怀州刺史是谁所任,其实也不就重要了。李密问柴孝和,说道:“孝和,你此往河内,需太多兵马?”柴孝和想了下,回答说道:“五千步卒足矣。”渑池、陕西、弘农皆多山,骑兵用处不大,所以他只说了步卒。“今日便与卿虎符,由卿自择精锐取用。两天后,就劳卿引部北入河内,可乎?”两天后,柴孝和领下陕虢抚慰使、虢州刺史的正式任命,引步卒五千,开向河内。 第二百零三章 晏然应局择有利 十月底。这日,柴孝和领兵渡黄河,经温县、安昌,到至河内县。距他从洛口南来,已是过去了四五天时间。先已有李密的使者,与李善道传过李密的令旨。李善道在闻知柴孝和部入了河内县境后,亲引高曦、黄君汉、刘德威、柳燮、萧绣等人,在苏定方、薛万均、薛万彻等的护从下出迎。城南十余里处,迎上了柴孝和及其所率之部。李善道驻马道边,展目观之,见冷风路上,中午淡淡的日光下,数千兵卒以长队而行,前为数百骑兵,中为步卒大队,后为辎重,军旗招展,甲械颇精,察其行军的队伍,称得上齐整。一面“陕虢抚慰使、虢州刺史柴”的大旗,高举中军。前后骑兵、步卒的行军队中,分有几面“牛”、“吴”、“常”、“张”等字眼的将旗飘扬。李密帐下的各营部曲太多了,来源复杂,就不说瓦岗系的诸部,便既有他的旧臣、有张须陀部的降将、有裴行俨部的降将,又有号称百营之众的各部义军,这“牛”、“吴”、“常”、“张”是乃何人,因李密之前先到河内的令旨中没说,李善道等却暂也不知。在道边等未多时,柴孝和所领入河内的这支兵马,在离李善道等还有两三里地的地方,停下了行军。很快,李善道等见有数骑从中军的位置驰出,其之前后步骑各部也各有骑驰出,汇在一块儿,在一骑领头下,朝着李善道等所在处而来。李善道等知,这是柴孝和等来相见了。李善道不摆架子,在柴孝和等驰近前,先从马上下了来。高曦等跟着他都下了马。对面诸骑驰到,呼喝勒马之声,此起彼伏,一匹匹高大的战马嘶鸣。领头此骑率先下马,其余诸骑亦纷纷下马。众人急忙上前,在领头此人的带领下,向着李善道俱行军礼。却这领头之人,正是柴孝和,他说道:“李公,多月未见,风采依然。”“柴公,久别再见,不胜开怀!”李善道还礼说道。他俩早前见过,但不久李善道就北上河北,打黎阳仓去了,两下并不相熟。李善道说着,目光落在了跟在柴孝和身后的这些人,其内多是随从的亲兵,而有四人站位居前。李善道心知,这四位当即是牛、吴、张、常了,一见到真人,却四人俱皆认得。牛是牛进达、吴是吴黑闼,这两位是张须陀部的降将。张是张善相,许州襄城人,本为里长,后在李密略荥阳等地时,与郭孝恪前后脚地投从了李密。常是常何,李密帐下勇将。顺着李善道的视线,柴孝和回身,伸开手,虚揽了下这四将,笑道:“李公,对你所提议之‘用兵西南’,趁洛阳主力悉在东线之机,先把陕、虢二州夺下,以利日后此谋,魏公深以为然,与仆等盛赞总管,赞誉总管‘谋深虑远’。然因担心总管兵力不敷使用,故特令仆等领兵来助,所拣选之各部,均魏公帐下之精锐也。常将军等,公亦皆熟,仆就不多做介绍了。”李善道心里怎么想的,脸上看不出来,只能瞧出他满脸高兴,似是很开心。听罢柴孝和的话,李善道请仍在行军礼的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四人起身,顾笑与高曦、黄君汉、刘德威等人说道,“正为若取陕、虢,兵力或会不足而虑,魏公即以柴公率常将军等前来助阵,真是太令人欢喜了。魏公此般体恤下情,我等焉敢不为魏公尽力效死!”向前两步,一一与常何四将握手,拍着他们的胳臂,欢欣地笑道,“柴公智略,当世子房;公等诸位,今之关张。得柴公与公等相助,区区陕、虢之地,取如反掌!”扭脸笑与柴孝和,说道,“柴公,以我看,最多半个月,咱们就能将陕、虢两州尽数取下,献与魏公矣!”领常何等一干将士来入河内,说是助李善道取陕州、虢州,但陕虢抚慰使、虢州总管的官职,却任在柴孝和的身上,李密之意究竟何在?却是谁都可看出,李善道“用兵西南”的此谋,李密虽用了,但陕、虢他分明不打算给李善道占,而只是让李善道帮柴孝和等取陕州、虢州。则李善道对此会怎么想?柴孝和来的路上,心里并没有底。而下与李善道见着,却最起码表面看,李善道好像是没有意见。柴孝和暗暗地稍松了口气。常何四将齐声说道:“末将等从柴公离洛口营时,魏公严令,务要与总管齐心协力,以取陕、虢。何时用兵,但候两位总管一声令下,末将等当身先士卒,奋勇杀敌,誓夺二州。”李善道哈哈笑道:“好,好啊!柴公,我等上下齐心,陕、虢不足取也。”与常何四将笑道,“公等领部才至,陕、虢方向的虚实,现也还没打探清楚,可稍等时日,再出兵不晚。”请柴孝和等上马,说道,“我已在城中备下薄酒,为公等洗尘,柴公,诸公,请先进城吧。”柴孝和吩咐下去,令兵马重新开拔,继续前行,到河内城外择地筑营,他自则与常何四将随从李善道先往河内县城。到了城中郡府,酒宴已备,李善道殷勤劝酒,尽欢乃止,不必赘述。……李善道海量,张怀吉酒量也大。一顿酒从中午喝到傍晚,两人都没喝多。席散之后,张怀吉跟着李善道去了后宅。方才落座,到底是喝了酒的,情绪不好控制,他就一拍案几,大是不满地说了个祖君彦不久前刚对李密说过的词,说道:“岂有此理!”“道长何故发怒?”张怀吉瞪着眼,说道:“明公,你这不是在明知故问?柴孝和这贼厮鸟,口口声声,奉魏公之令,来助明公取陕、虢,哼!说的好听,怎地虢州总管的头衔在他的身上?”“道长,柴总管虽是今天才到,魏公的令旨可前天就到了啊。魏公任柴公为虢州总管此事,前天,你不就知道了么?”李善道接过裹儿奉上的湿毛巾,擦了把脸。张怀吉说道:“前天,俺就很不高兴了!明公,任他做了虢州总管也就罢了,这柴孝和今天见到明公,还却又说是来助明公取陕州、虢州,此岂不是睁眼说瞎话,岂有此理?”“原来道长是为此不快。”李善道坐下来,喝了口醒酒汤,笑道,“柴公此言,无非是为免我多心,不足为怪。道长,毕竟,‘用兵西南’此谋,是我献给魏公的,虢州总管却任给了他,则他总不能见了我的面就说,他是奉魏公令,令我助他取陕、虢的吧?”张怀吉说道:“明公,诚如你言,‘用兵西南’的谋,是明公你筹划给魏公的,但虢州总管魏公却任给了柴孝和。那这陕州、虢州,明公,咱还出不出兵?”“道长,你这叫甚么话!不能因为虢州总管,任给了柴公,我军就不奉魏公之令啊。况乎,若不用兵西南,我军可能就得渡河南下。道长,你是愿南下,还是愿西南?”张怀吉当然也知,南下的话,半点好处也没;西南的话,即便虢州总管任给了柴孝和,但只要兵马开到,或者招纳群盗,或者扩大影响,对李善道军肯定也是会有好处,唯犹不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忿忿地又说了句:“明公尽心尽力为魏公谋,魏公却这般对待明公,使人寒心!”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柴公领兵已至,此话无须再言了。”“还有一话,俺不得不说。”李善道问道:“什么?”“便是怀州刺史,魏公虽任与了高仪同,河阳都尉却任给了刘德威。明公,从魏公以虢州总管任柴孝和,又以刘德威任河阳都尉,约已可见,魏公现对明公恐是已起了猜忌之心。底下来,该怎么做,小道敢请明公,切要多思多虑。”堂内没外人,张怀吉借着酒意,直言说道。李善道嘿然,稍顷过后,说道:“猜忌不猜忌的,道长,咱只要干好咱们自己的事,就行了!”“用兵西南”的谋策,李密是用了,不用再渡河南下,去与王世充等隋部正面交战,这挺好;可李密将虢州总管任给了柴孝和,此是李善道未有料及的。然就像他与张怀吉说的一样,他却也不能因此就不“用兵西南”了。渑池、弘农,还是得谋划去打。说到底,打渑池,特别是弘农,他不是为李密去打的。为了遏制李渊出关,这个地方是非打不可!“且李密早晚将败,候其败后,只要在打下弘农后,我提前作些布局,此地我仍可得之。”他抿着醒酒汤,这样想道,念头转开,想到柴孝和、常何等的身上,又盘算想道,“柴孝和曾去过陕县一带,对陕县、弘农较为熟悉,常何诸将又确乎皆为勇将,有他们加入此回的‘用兵西南’,渑池、陕县、弘农,比我自己去打,实也能省力不少。柴孝和有谋之士,我若能借此与他处好关系,待李密亡后,非仅弘农仍可为我有,柴孝和、常何诸辈亦或能为我所用。”局面出现变化,不要紧。时势、局面总是在不断地变化中。要紧的是,如何才能从起了变化,哪怕是已变得对自己不太有利的局面、时势中,寻找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并将之抓住。李善道具有这个觉悟。单只从用兵的能力而言之,李密也有这个觉悟。柴孝和兵到河内县城的当天深夜,急报两道,接踵而至。李善道是被从睡梦中叫醒的,第一道急报看完,他大吃一惊,第二道急报看完,他感慨不已。 第二百零四章 镇静临变挽狂澜 两道急报,其实报的是同一件事。或言之,是同一场刚发生在洛口城附近的仗。只不过,这场仗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故而急报也就成了两道。这场仗便是李密、王世充两军,於十月二十六日,亦即前天围绕黑石、月城展开的一场激战。第一道军报报的是:二十五日夜,王世充率部夜渡洛水,在黑石筑营,次日,留下了部分兵力守营,他率领精兵还至洛水北岸列阵。李密闻之,立刻引兵渡洛逆战。黑石是个关,也是个渡口,其得名来自边上的一座山。此山,因多黑色岩石而名黑石山。山之海拔不高,后世计长单位,不到两百米,然山势陡立,“在巩县西南洛水东,与邙岭夹岸相对如门,洛水出其中”,黑石关,或者说黑石渡,就在山边的河岸上。这里是洛水中段的一个主要渡口,位处在洛口城的南边,离洛口城很近。王世充等隋兵部忽然夜渡水,筑营在此,李密肯定不能坐视不顾,自然是要进战。则是说了,进战没有问题,但李密为何不攻黑石渡,而选择了渡过洛水,进攻列阵在洛水北岸的王世充等精兵所部?要知,即便不通兵法者,亦当能知,敌在对岸,己军渡河,此显然是一非常冒险之举动。李善道对黑石一带的地势,相当了解,却能明白李密这么决策的原因。无它缘故,主要就是因黑石渡此地,狭窄松软,临河又临山,展不开进攻的阵型,易守难攻,不好进攻,是以与其吃力不讨好地攻黑石渡,而冒着王世充在洛北的精兵趁此机会,再度渡河,攻其后阵、或侧翼之危,不如仗着兵多,舍黑石渡不打,直接进攻洛北的王世充精兵部。——事实上,李善道的这个“明白”,对固然是对的,但李密之所以这么选择,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即李密原本就在与柴孝和、房彦藻等计议,怎么才能引诱王世充进战,王世充这一进战,虽然其夜渡洛水、筑营黑石,出乎了他的意料,然也算是正合了他的意。加上李密军数十万众,远比王世充等隋军的兵马多,故李密在进战的方略上,便选择了直接渡过洛水,攻击在洛水北岸列阵的王世充等隋军精兵部。进战方略上的选择没有错。可战事一打开,底下的战斗进展,又出乎了李密的意料。一因李密军在裴仁基降后,於野战方面,相比从附之各部义军的部曲来讲,更能打的是本属裴仁基、张须陀部的精锐骑兵,而王世充等隋军则步卒多,尤其参与此战的隋军主力,王世充从江淮带来的数万江淮兵,更主要是以步卒为主,却洛水北岸亦临山,北为邙岭、南为洛水,可供敌我交战的场地委实不够开阔,又颇多丘陵,不利於骑兵驰骋,利於步卒结阵进斗。二因王世充等隋兵部早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挖掘了壕沟,设置了防御的工事。三则因先期渡洛的翟让等部,进战不够坚决,未有严遵李密之令,死战向前。由是李密督军渡洛之后,尽管在渡河时,王世充亲率的隋军精兵部没有对其军发动进攻,而且进攻王世充等隋军精兵阵的李密军的部曲也人多势众,结果,还是被王世充部给击败了。不但被击败了,还是一场大败。各营义军惊慌溃逃,除掉被王世充部追杀歼灭者,自相践踏、溺死洛水中的就不计其数。这是第一道军报的内容。对这场仗,李善道前世是不知道的,所以在看完这第一道军报后,他大惊失色。既是为李密的大败而吃惊,同时,也是为他底下来“用兵西南”的计划还能不能得以顺利实行而吃惊。虽然李善道知道王世充前期不是李密的对手,但作为“当事人”的李密,对此却是不知道的,那这一场大败仗过后,李密会不会因此改变已允李善道“用兵西南”的决定,而改令李善道先暂止用兵西南,率部渡河南下,增援於他?——这是一个不可不虑的可能性。好在紧接着,在召郭孝恪、张怀吉等的命令才下,郭孝恪等尚未到时,第二道急报就到了。这第二道急报的内容,与第一道急报,便是两回事了。用后世的话说,简直是“冰火两重天”矣。这第二道急报报的是,洛北之战,失利以后,李密临危不乱,改变了战策,一边令翟让等部东走偃月城,引诱王世充部追击,他自则引精骑渡回洛水南岸,直趋在黑石渡的王世充部营。偃月城,因其形似偃月而命名,又名月城。此城是在李密得下兴洛仓后,为利於守御兴洛仓,所筑之小城。其位在洛口城,也就是兴洛仓的西边,与洛口城夹洛水呼应,成掎角之势。这个小城在此前,因李密军对洛阳一直是进攻的态势,没有起到多大的用处。现在,此城起到用处了。李密军逃溃的部曲太多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放眼望去,洛水岸边,一望无际,尽是其军争先恐后,向东逃走的部曲,王世充没有注意到李密悄悄地率精骑渡回到了洛水南岸,他也没有想到李密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在其军已然大败溃逃之际,竟还有胆略发起反击。——王世充夜渡洛水,筑营黑石,出乎了李密的意料,李密在这兵败之际,当机立断,趁王世充等部追击本军溃卒的机会,渡还洛水而攻其在黑石之部,也出乎了王世充的意料。黑石营中的隋军,亦是万万没有想到,李密会在此时扑袭他们,惊惧万分,连举六烽,接连升起了六次求救的烽火。烽火滚滚的黑烟,在洛水南岸冲天。此营若被李密夺下,王世充所亲率之诸部,就将被李密断掉后路。这种情形下,王世充还怎敢再追击翟让等部?王世充没办法,只好停下追击,收拢部曲,还师黑石,狼狈自救。形势於此,已然逆转。李密率部渡洛水,进击洛北的王世充部阵时,占据地利和主动的是王世充部;现下,占据地利和主动的变成了李密部。李密发挥骑兵的优势,迎头痛击。王世充部多步卒,占据地利、列阵以待的情况下,李密军不好打他;可现王世充部是回援的状态,没有阵型可言。被李密部的骑兵迎头痛击之下,遂转胜为败。翟让等部返身杀回,两下夹击,王世充部大败而走。亲被李密率领的裴行俨、秦琼、程知节、罗士信等骑将,无不万人敌,攻据地利之坚阵、打坚城,非他们骑将所长,野战驰骋,打的且是不成阵型的步卒,那就是无往不破了。一场反击战下来,计点战果,单只斩获的隋军首级就两千余,其余伤者、俘者,万余之多。看完这第二道急报,一个词浮上李善道脑海。荡气回肠。他忍不住拍案叫绝,所以感慨不已。这个时候,郭孝恪、张怀吉等匆匆地已经赶到。“明公,魏公那边出什么事了?”郭孝恪睡眼惺忪,一看就也是刚被叫醒。李善道将两道急报给他们看,满怀感慨地由衷说道:“魏公用兵,真如神也!”第一道急报看了,郭孝恪、张怀吉等亦是各面现震惊;第二道急报看过,诸人齐齐大喜。又将这两道急报统合地看了一遍,郭孝恪睡意尽消,想象了一下两天前这场激战的整个前后过程,和李善道一般无二,也情不自禁,连连击节赞叹:“高明、高明!魏公临危不惧,决断如神,这一手还攻黑石之隋营,当真高明之至。此反客为主、围魏救赵之计也!”黑石此战,敌我交战的场地不大,整场战斗持续的时间也不很长,不到一天就结束了,可通过两道急报中分别所报的内容,复盘此战,王世充、李密两人在战前、战中的各种决策,诚然是越品味,越有细节可足反复咂摸,就像两个高手过招,精彩纷呈。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王世充的位置,自己能做得比王世充更好么?又或把自己放在李密的位置,自己又能在前期作战失利,已经大败的情况下,比李密做得更好么?李善道细作忖思。从大局上分析,王世充、李密这场仗,实际上双方争夺的就是一个战场主动权的问题。大胆地奇兵夜渡洛筑营,迫使李密不得不应战,而用精兵在对岸选以有利己军的作战地形列阵,以逸待劳,从而占据到了此战前期的作战主动权,是王世充表现出的军事才能。反客为主、围魏救赵,以此夺回战场主动权,反败为胜,是李密展现出的军事才能。王世充前期抢占战场主动权的这一行为,李善道以为,他也能做到;但在前期大败的情况下,犹能镇定不慌,临机决断,反客为主,夺回战场的主动权,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李密的这一决策,李善道自以为,却当时的主将如果是他,他可能做不到这一点。张怀吉虽对李密“猜忌”李善道大为不满,可看完这两道急报,也不得不承认,李密在用兵上的确是有出众的天分,亦说道:“已败之时,敢於反击,魏公确乎胆识过人。”“长史、道长,魏公此战所以得能反败为胜,除你俩说的这些,还有一点也很关键。” 第二百零五章 军拔先招张士贵 张怀吉问道:“明公,哪一点?”两道急报已经还给了李善道,李善道拣起第二道急报,在“引精骑渡洛南”这几个字上边点了点,说道:“‘引精骑’,这一点很重要。”张怀吉在军事上并不精通,跟了李善道后,起先他虽有部曲,然其所好不在於此,后来部曲便转到别部了,他也没怎么指挥过作战,因是尚未能理解李善道之意,说道:“明公是说,魏公黑石此战后来所以得以转败为胜,是因其所率之精骑,王世充部不能抵挡之故么?”“王世充部多步卒,骑兵当然不能阻挡,但我说的不是这一点。”郭孝恪已明白李善道的意思,说道:“仆知矣。明公之意,是说当司徒等部大败之际,却此精骑犹能保持建制,是故魏公才能够率之还洛水南岸,这也才有了底下的‘反客为主’!”“长史所言然也,我正此意。”王世充在洛北的精兵,阵於险隘之地,可以设想李密所麾诸军当时的进攻场景。一定是翟让等部的步卒在前,而他,则是率秦琼、程知节等为将的骑兵精锐在后。由此,在翟让等部大败后,他才能率仍保持建制的精骑南渡洛水。如果那时骑兵也已混乱,反胜之机断然已无。再把两道急报看了一看,李善道接着自己的话,总结出了两条,一条是王世充反胜为败的教训,一条是李密反败为胜的要素:“没有将己军的后路看好,给了魏公可趁之机,此王世充所以功弃;尽管前线已然兵败,然犹有完整建制之骑,即预备队掌控在手,此魏公所以后胜。”黑石这场仗,双方打得确实都很漂亮。但对於李善道来说,试问一下自己,能不能做到王世充、李密这种程度,只是其一;这场仗既然敌我两边有来有回,打得这么漂亮,那他能从中学到什么?才是最为要紧。张怀吉佩服地说道:“明公,如小道此般夯货,看这场仗,也就是看个热闹而已;如明公者,才是看出门道啊!不错,明公总结的这两条极是,王世充与魏公胜败之转变,确乎正系於此!”李善道令递此两道急报给他的王湛德:“你把魏公大败王世充之此战的前后经过,依照这两道急报所禀,详细地记录下来,多誊写几份,凡诸营将,每个人都给他们一份,把我刚总结出的那两条也写进去,让他们好好地领教、感悟一下魏公用兵之如神。”王湛德了然其意,知他这是在借此战为例,以提升诸部营将的军事素养,——类似的事,李善道之前就没少做了,从打薛世雄部开始,每场仗打完,他都必让参战各部自做总结;而且,时不时的,他还摘些过往历代的精彩战斗、战役,自作评点后,颁与诸将学习,便即应诺。李善道前世读书时,读到过一个曹操的小故事,讲的是曹操曾自作兵书十万余言,即《孟德新书》,赐与诸将,令诸将征伐,皆以《新书》从事。前世的时候,他只能肤浅地明白曹操这么干的缘故,现今,他却是能切身地体会到曹操这么做的原因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是每个人都像韩信、李密,具有军事上的天赋,无须怎么学,就能用兵如神;大部分的人,还是得靠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实践,才能提高他们的军事能力。李善道没有曹操之才,他写不出《善道新书》,他手头上的军事人才不多,也搞不出后世的红军大学这样的专门的军政教育机构,他而下唯一能做的,就是通过战后总结、过往的优秀战例,来提高他帐下诸将,同时也是提高他自己军事方面的素养和能力。——事实上,曹操不说,后世的红军大学也不说,单就当下言之,南北群起之诸雄中,至少到目前为止,像李善道这么重视提高帐下部将的军事能力,想尽各种能做的办法,潜移默化地提高部将的军事能力者,只他独一份而已。李密没有这么干,窦建德等等,也没人这么干。这些且也不必多说。……第二天,见到柴孝和。柴孝和已也知了黑石此战。李善道知柴孝和有军略,虚心地向他请教他对此战的看法。柴孝和对此战的看法,却闻之才知,有的见解且不如李善道。此亦不足为奇,柴孝和在战略上有一定眼光,毕竟没学过兵法,也没指挥过实战,战术上并不擅长,故对此战,有一些李善道瞧出门道的东西,他没有瞧出。倒是在知了李善道已令将此战经过颁给部将看后,柴孝和一时没瞧出他的真实用意,只以为李善道这是意在用李密此战之胜,来鼓舞本军下一步“用兵西南”的士气。他笑与李善道说道:“总管,魏公黑石此胜,可谓险之又险矣。仆亦是昨晚知的此战。才览罢前部分军报,惊地仆满头大汗!复览后部分军报,大喜不已。此战,杀伤、斩获王世充等部隋兵上万,一大胜也。魏公‘先以撤围,堕敌锐气’之策,终是得以成用。“可以预见,再接下来,与王世充等隋军的交战,魏公必然就会占据上风。洛阳眼下的注意力,势必尽已都被吸引到了东线,也许还会再募丁壮,给王世充援兵。此我趁虚西南而下之良机已至。敢问总管,陕、虢等地的虚实,何时可以打探清楚,你我两军何时可以渡河?”李善道想了下,说道:“渡河西南而下的良机,的确是已经有了。这样吧,柴公,我今日就催一催往陕、虢方向打探的斥候,令他们早些回报。天已转寒,再冷些日,倘使下起雪来,也不利於你我两军进战。要不,就暂定十天之后,你我两军渡河?”“好!就十天!”柴孝和痛快应道。遂於即日起,柴孝和所领之五千步骑,营中休整;李善道令下黎阳,命再运粮河内,又令高曦征募民夫,并劳萧绣、张怀吉,去济源、王屋两县南的黄河渡口搜寻船只,开始积极备战。各项备战的命令下达次日,先有一部兵马坐上船,折回贵乡。这部兵马是孙朗部,乃是“用兵西南”此策既已被李密接受,“增兵刘黑闼”这件事就可办之。经过充足的休整后,孙朗部於今日开拔,先经永济渠还至贵乡,再去武安与刘黑闼会师。柴孝和闻有李善道部部曲离营,坐船东去,不知何为,赶来问了下李善道。知了缘故之后,当着李善道的面,他没说甚么,只回帐后,给李密写了一道上书。……四天后,派往渑池、弘农方向打探的斥候,络绎返回。一道道有关渑池、陕县、弘农的情报,——因为渑池、陕县北与河东郡接壤,特别陕县,县城就在黄河南岸,过了百梯山,西南两百多来里外即河东县县城,因捎带着还有河东郡、河东县的一些情报,军事、民情、群盗、风土,等等,五花八门,全都呈递到了李善道的案头。所有这些打探到的情报中,有两条情报,颇使李善道多留意了下。一条是河东县方面的情报。李渊、屈突通现都先后已不在河东县,但河东县城,当前依然是唐军、隋军对战的情形。李渊率主力从河东县城走时,留下了吕绍宗等将引兵继续围攻河东县城;而屈突通在离开河东县城,试图跟着李渊部主力入关,援长安时,则是临时署领了鹰击郎将尧君素为河东通守,令其率本部守城。唐、隋两军的主力尽管已都离去,河东城上城下仍是战火频仍,攻守甚酣。尧君素其名,李善道前世略有知,但对他的具体事迹不很清楚,原来现守河东县城的是此人。却这尧君素是汲郡汤阴人,李善道约略记得,这次用兵河内,兵到黎阳,与李善仁见面时,好像李善仁边上跟着的他最近辟除的诸吏中,就有个姓尧的,尧这姓太少见了,又是在汲郡黎阳见的,肯定便是这尧君素的族人,只不知与尧君素有何具体的关系?一条是弘农郡方面,有关其郡“群盗”这块儿的情报。渑池、陕县、弘农皆多山,山多,乱世时候,盗贼就多。这几个地方的盗贼都不少。其中较有名号的群盗渠帅,斥候都打探到了,尽在情报中有禀。这些群盗渠帅的名号,李善道绝大多数都不认识,只一部活动在弘农郡卢氏县周边的悍贼贼率的名字,李善道越看越眼熟。这部盗贼号为“忽峍贼”,其渠帅名张忽峍,又名张士贵。“莫不就是那个张士贵?”李善道在地图上找到卢氏县的位置,端详了多时。於下的弘农郡,和两汉时的弘农郡不能比,是个小郡,东西两百里地长,南北亦两百来里长,共只有四县。三县都在郡北,郡中、郡南主要是山地,仅卢氏一县。只要进兵神速,掩其不备,渑池、陕县不难打,可打完这两县,再用兵弘农的话,因奇兵天降的效果已没有,加上弘农多山的地形,或就会不太很好打了。但也不是没有解决这个麻烦的办法。李善道此前,其实就已考虑到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兵弘农郡前,先把卢氏拿下,然后一路自渑池由东而进,一路自卢氏由南而进,两路夹击,弘农郡北部弹丸之地,就取之不难了。本已有此念,现又知了活动在卢氏周边的贼率是张士贵,“先下卢氏”的念头,李善道就更强烈了。只是不知,这个张士贵,能否将之招降?能不能,总得试试才知道!李善道做出决定,便令召张怀吉来见。张怀吉性格豪爽,有胆色,有口才,也有些膂力,并且体貌五大三粗,亦像绿林好汉,兼以他是个道士,能从玄学方面忽悠人,对於招揽群盗这种事情,他最适合当说客。张怀吉很快即到,李善道上下瞅他了几眼,旋又想起一人,便下令,叫帐外侍从的薛万彻也进来。张士贵定是勇士,只一个张怀吉,仅用话语也许还不足以劝其归降,那就再加上个薛万彻。让张士贵看看,李善道帐下的万人敌是何猛将,再从实力上促其心动,对他双管齐下。文武两道并用,再把李密的旗号打出来,招降张士贵的把握可能就会大一些了。就把欲烦张士贵、薛万彻走上一遭,为己招揽张士贵的打算,与他两人说了一说。关系到其后取弘农的计量,张怀吉、薛万彻焉有不从之理?二人俱是昂然领命。取上盘缠,带上精卒百人,两人当日即启程,先期西南而往,奔卢氏招揽张士贵去也。渑池、陕县、弘农郡的情况,大致已知。结合柴孝和几个月前亲身在渑池、陕县等地的见闻,李善道接下来,便也柴孝和等细议攻渑池等地的进战之略。商议数天,各方面的进战办法基本定下。万事俱备,在李善道承诺的第十天头上,两军拔营起寨,开向济源、王屋两县之南的黄河。而在离黄河北岸还有几十里地处,留守河内的高曦遣吏,陪送两人追上了李善道所率之部。与这两人一见,李善道大是高兴。 第二百零六章 使到探问尉迟德 这两人都操着北地的口音,不是别人,系是魏刀儿、宋金刚派来谒见李善道的使者。魏刀儿如前所述,现盘踞在赵郡北边的博陵郡的深泽一带。宋金刚是上谷郡人,上谷郡又在博陵郡的北边,与博陵郡接壤。宋金刚其部现盘踞在易县一带。易县,是上谷郡的郡治。却魏刀儿、宋金刚,之前与李善道并无什么来往,刘黑闼前不久建议打完武安,接着北上打襄国、赵郡时,在给李善道的上书中,还专门提到了魏刀儿,担忧魏刀儿可能会抢占赵郡。则为何魏刀儿、宋金刚却於此际遣使来谒李善道?一听说这两人分是魏刀儿、宋金刚的使者,李善道实就已猜出了缘由。听他俩说过来意,果如李善道所料。客观上,是出於两个冀北当前形势之变化而带给他俩的推动;主观上,是为两个目的。两个推动分是窦建德、刘黑闼带给他俩的。首先窦建德,其近来攻势甚锐,尽管尚未直接与魏刀儿、宋金刚两部发生冲突,然魏刀儿、宋金刚已觉不安。特别宋金刚,博陵郡此处,因魏刀儿部曲十余万众,窦建德现还未有派兵往进;但上谷郡,宋金刚的部曲不如魏刀儿多,能战之士不到万人,窦建德已是分兵杀入。其次刘黑闼,便是其之“接着北打襄国、赵郡”此议。当李善道的势力范围在清河、魏郡时,离魏刀儿、宋金刚两部还稍远,这一若打到赵郡,与他两部就接壤了,——与宋部是犹隔着博陵郡,然为抵御窦建德,宋金刚已与魏刀儿结盟,那打到赵郡,等若和宋部也接壤了。在这两个客观上的形势变化之推动下,由是,他两人商量后,乃共同遣使南来求谒李善道。求谒李善道,所为之目的也在於二。李善道曾经帮过窦建德,那这次李善道进兵襄国、赵郡,他的目的何在?只是单纯地为攻城略地而进之兵,抑或竟是为与下一步和窦建德联手,消灭魏、宋两部而进之兵?魏刀儿、宋金刚搞不清楚,对此,他俩得遣使来打探一下。此是他俩之第一个目的。如果李善道这次进兵襄国、赵郡,打探清楚了,他不是为与窦建德联兵,窦建德歼薛世雄、拔河间后,其部声势大张,如今在冀北咄咄逼人,魏刀儿、宋金刚哪怕联兵,也不是窦建德的对手,则李善道做为冀南当前的霸主,是不是可以引以为援?这是他俩遣使的第二个目的。……也不能说窦建德不讲“信义”,背着李善道,去书李密,不同的割据势力之间争雄,本来就无信义可言。问题的关键是,李善道能不能找出相对应的,让窦建德难受的办法。事实上,就算魏刀儿、宋金刚不遣使来谒李善道,李善道本也打算腾出手后,就派人去见见魏刀儿、宋金刚,包括罗艺,也要派人再去见见,能把他们招揽到最好,暂时招揽不到,也要处好关系,总之反正是不能任由窦建德在冀北肆意扩张。他的人还没派去,魏刀儿、宋金刚的人先来了。这也可以理解。整个冀州来讲,李善道、窦建德两部是目前唯二处於积极发展、扩展地盘势头的两个割据势力,但又同时,两部一南一北,现是各发展各自的,还没有产生激烈的冲突。而魏刀儿、宋金刚、罗艺等部就不同了,他们现各皆只是处在能把已占地盘守住就不错的状态,面对窦建德部攻势,已感到强烈威胁,相比李善道,魏、宋自更着急搞清李善道的心意。李善道亲自接见了魏刀儿、宋金刚的使者。对於刘黑闼北上进兵襄国、赵郡的目的,他坦诚地告诉这两个使者:“赵郡邻魏将军部所驻地界,我担心引起魏将军的误会,赵郡我本不欲取,然我家本出赵郡李氏,赵郡实我家之乡梓之地也,我兄长和我族中的长辈们,都说今既起义兵诛暴,焉可只诛别郡之暴,而坐忍视家乡父老仍陷水火乎?我兄长与族中诸翁言此有理,复闻赵郡守张志昂残虐之贼,遂我乃意取赵郡。为者,解我乡梓士民倒悬之苦也。赵郡既下,绝无再用兵继续北上之意!”两个使者闻言,俱是欢喜。魏刀儿、宋金刚两部的结盟关系中,魏刀儿部曲远众於宋金刚部,占据主导的地位。便由魏刀儿的使者呈上了魏刀儿、宋金刚两人联名的书信一封,献与李善道。李善道接住,细细看之,见这书信中所言,无有别意,只有一个意思,期望能与李善道结为盟友。并且魏刀儿向李善道许诺,赵郡他不仅不会去抢,刘黑闼如有需要,他还可派兵相助。看罢,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不语。魏刀儿、宋金刚两人的使者,忐忑不安,等候他的答复。李善道先未作答,思考了稍顷后,而是亲切地询问宋金刚使者,说道:“我闻之,宋将军部下有一猛将,名尉迟敬德,其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尤善使槊,果有其人么?”宋金刚的使者怔了下,答道:“敢禀总管,尉迟敬德此人确有,然非鄙主部属,其人马邑善阳人也,闻之,现在定杨可汗帐下为大将,深得定杨可汗之爱重。”定杨可汗,就是刘武周。马邑郡与上谷郡,只隔着一个雁门郡和太行山的北段,并雁门郡也已被刘武周占据。宋金刚和刘武周那边时有来往,所以刘武周帐下部将的情况,宋金刚这边大都知道。李善道拍了下额头,笑道:“原来是在刘将军帐下,是我记错了!”又问道,“尉迟敬德在刘将军帐下,而君却知。则闻君之此言语,宋将军与刘将军像是很熟?”“敢禀总管,雁门与上谷只一太行相隔,而有飞狐、蒲阴两陉可以连通,鄙主与定杨可汗间偶有消息互通,礼物互馈。”宋金刚的使者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马邑、雁门两郡往南,就是太原郡。就算只是为遏窦建德在冀北的发展,魏刀儿、宋金刚两部,李善道也不会拒绝与之结盟,再加上宋金刚与刘武周比较熟,而李善道记得,刘武周、宋金刚后来曾南打过太原等地,那再加上对付李渊,这个盟,李善道更是一定要同意了!至若窦建德知悉后,会怎么想?一则窦建德先有绕过李善道,给李密去信的过往。再则,还是那话,割据势力间的争雄,从来靠的不是信义,信义是手段,归根结底,靠的是实力!以李善道现有的实力,加上魏刀儿、宋金刚两部部曲,窦建德纵因此恼恨,又有何妨!三则,若拘於所谓的“信义”,而竟不与魏、宋结盟,那底下会怎样?底下必定会按原本历史的发展,魏刀儿、宋金刚先后被窦建德歼灭、击败,此宋襄公“蠢猪式的仁义道德”是也。李善道遂不再多问,起身将两位使者扶起,慨然笑道:“久仰魏、宋两位将军,北地之英豪也,我亦久欲与两位将军通书信,唯不得闲暇耳。今蒙两位将军不弃,愿与我通好,我岂敢有逆?今我将南下,取陕、虢之地,待我军还,便修书备礼,谨遣使以代我往谒两位将军!”二使大喜至极,齐声应道:“总管威震河北,此取陕、虢,易如反掌。鄙主便静候总管佳音。”令取随军财货,权算为先给魏刀儿、宋金刚的回礼,又遣精卒一队,便礼送二使北还。送走了两位使者,李善道亲笔写了给刘黑闼的书信一封,亦即令人送去已攻入襄国的刘黑闼军中。……在接见这两位使者的时候,部队没有停下行军。李善道是在路边临时搭就的帐中,接见的这两人。将他俩送走,给刘黑闼的书信也送走后,李善道在苏定方等的护从下,驰马追赶部队。才追还至军,柴孝和已在李善道的中军,一边随军前行,一边等候於他。“柴公,你怎在此?”柴孝和窥视李善道神色,说道:“总管,仆适闻高刺史送了两人追谒总管。这两人不知何人?”魏刀儿、宋金刚所遣的这两个使者的身份,并没有保密,柴孝和既然已知此事,怎可能会不知这两人的身份。李善道便如实相告,笑道:“是魏刀儿、宋金刚派来谒见我的人。”“魏、宋两人,仆知其名,俱冀北之剧盗也。却怪了,他俩怎会不远数百里,遣使求谒总管?”李善道瞅他了一瞅,也不隐瞒,说道:“好叫柴公知晓,我贤兄刘仪同现将用兵襄国、赵郡,赵郡邻魏刀儿部所驻之地,魏刀儿、宋金刚不安,忧我继攻其地,是以遣使前来谒见与我。”“敢问总管,怎么答复他两人的?”李善道哈哈笑道:“赵郡,我本就不想打的,无奈此郡我之乡梓地也,我阿兄和族中长辈非请求我打,我是无可奈何,这才用兵襄国、赵郡。赵郡若能得之,当然没有继续北进之意。”“是,是。总管以英武忠烈之姿,极得魏公信爱,前得拜授平棘县公,不说赵郡是公乡梓,只为魏公所封名副其实,这赵郡也确是该当攻取。”柴孝和顺着李善道的话,颔首说道。李善道再又瞅了瞅他,笑道:“柴公,这只是旁杂小事。你我当下最重要的事,是漂亮地把魏公给你我‘用兵西南,夺取陕虢’的命令给完成、办好了!至迟明天就能到黄河渡口。今晚公若无事,不如请公来我帐中,你我等人再就攻夺陕、虢此战,做个进一步的计议?”“仆正有此意。陕、虢於今的情势,虽已探查清楚,了然於胸,但潼关附近,唐公所部正在与屈突通部对峙,总管与仆两军一过河,入进陕、虢,势就会惊动到他两部。他之此两部,或恐将是我等今番取陕、虢的最大变数。是应当就此再好好地商议一下。”柴孝和以为然。当晚宿营。柴孝和、郭孝恪等与诸将毕集议事帐,在李善道主持下,做渡河开战前的详细计议。 第二百零七章 要在潼关两军临 渑池西边的陕县,即后世的三门峡。两县县城间的直线距离,两百里上下。陕县再往西南,是桃林县县城。桃林之此地名,商周时就已有。秦统一六国后,始於此置桃林县。不过现在的这个桃林县,是开皇十六年又新置的。陕县、桃林两县的县城俱临着黄河的南岸,直线距离四五十里地。渑池、陕县、桃林,皆是河南郡的属县。由桃林南下,即入弘农郡境,首先是弘农郡的郡治弘农县。两县县城相距,直线距离也是四五十里地。这两个县在后世都属於灵宝县的辖地。大大有名的函谷关,就在两县间。……所谓“关中地区”,何谓“关中”?这个关,指的就是这块地方的四面各有一个关隘。北为萧关,南为武关,西为大散关,东即函谷关。四座关隘间,多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如果想从进出关中,最便捷的路,便是经过这四个关卡。——向东而出的话,通常就需要经过函谷关。但函谷关,在东汉的时候,却渐渐地被废弃了,直到曹操时,重在函谷关西边一百六十里处,黄河几字形拐弯的地方,风陵渡口的南边,修建了一座新的关卡,即乃潼关。这是因为,关中平原和河洛平原之间,也就是从关中通往洛阳之间,存在着大量的黄土高原,秦岭山脉在此蜿蜒盘延,是为崤山,没任何的路可走,本来只在一个名为“稠桑原”的地方,“原体”断裂,形成了一个长约三十里,最宽不过十米,最窄只有两到三米,“车不并辕,马不并列”的裂缝。这个裂缝於是便成为了连接东西的唯一通道。此通道即“崤函古道”。秦时的函谷关,就建在崤函古道的东出口。因为“关在谷中,深险如函”,故名“函谷关”。其关之北,黄河紧贴着稠桑原流过;其东,是弘农涧,河面宽六十米,从南向北,流入黄河,是函谷关的一个天然“护关河”,而且,函谷关关口与弘农涧之间,仅有数米距离;其南,是秦岭山脉和稠桑原,先秦时,此处是原始森林,且原璧陡峭,难以攀援,被称为是“桃林之塞”。——稠桑原,位置就在现之桃林县县城的西边,离县城很近,十来里地。秦汉之际,此关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末,刘邦奉楚怀王之令攻关中,在函谷关外久攻不下,最后实在是没办法,才只好改而选择了南下,攻武关以入关中。武关,在现之上洛郡境内的最东边,弘农郡的南边,此关是连接关中和南阳盆地的重要关隘。——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洛阳是个盆地,南阳也是个盆地,洛阳盆地小,用后世的计量单位,面积约四千多平方公里;南阳盆地大,包括了后世之湖北西北部的襄阳等地,面积约三万六千多平方公里,洛阳盆地在北,南阳盆地在南,两个盆地大致呈北南方向,相距不远,隔着伏牛山;而两个盆地向西,过函谷关、潼关或武关,即可进入关中;又从这两个盆地向东,便是黄河与长江之间的中原腹地、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的徐州等地。但到了东汉末年,自然环境发生了变化。第一个是,黄河由於长年累月的泥沙冲刷,河床下沉,在稠桑原的北侧,出现了一大片的滩地。这个滩地一出来,便等若是函谷关不再“一夫当关”了,这个关就被自然环境的变化给“破防”了,敌人可以不走函谷关,直接从滩地上绕过去。第二个是,经过持续的砍伐,函谷关南边原上的原始森林也消失了,并在泥水的冲刷下,稠桑原也不再陡峭,可以较为轻易地攀爬了,爬到原上,然后顺着原越过关口。这么一来,如果单纯是第一个问题,还好解决点,可第二个问题怎么办?由是,曹操就决定干脆再另择地重修个关,代替函谷关。新的此关,建於建安元年,如上所述,即是潼关。关之得名,系因“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潼关的地形和函谷关类似,也是以黄土高原为屏障,北为黄河,南为秦岭,西是潼河、禁沟,东为远望沟;但和函谷关不同的是,出入潼关,走的不是“裂缝”,是“原”,可通行的路,原先亦是只有一条,名为“黄巷坂”,较为狭窄,需经此路才能达到原上,进而经过潼关。——原,即塬,系指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四边陡,顶上平”高地。此类地形关中常见,别的地方也有,李密围绕兴洛仓所建之洛口城,就是建在的一个原上。潼关建成以后,就取代了原先的函谷关。并且因此,关中的地界区域也为之缩小,其东界,西移到了潼关,而至若从潼关到函谷关这片本属关中的区域则就被划分到了关外,由此成为了河南的地盘。却在自然的伟力下,人是渺小的。潼关建成后,在很长的时期内,发挥了它代替函谷关的作用,然又是在雨水的冲刷下,潼关以南,后来又形成了一条路,北可以到禁沟,南连接原体。若经此路而行,就如东汉末年的函谷关,入关中的人就又能把潼关也绕过去了。怎么办呢?只能再建个关卡,把这个漏洞给补上。遂於大业七年,杨广令在在禁沟和潼河交汇处筑城建关,新设了一座关口,名“潼关南城”,将原来的潼关改叫“潼关北城”。……当前,对峙在潼关的李建成、刘文静所督之王长谐等各部唐军和屈突通所率的骁果隋军,就分是屯在潼关南城,又唤为都尉南城,和潼关北城,又唤为都尉北城。潼关北城,是旧潼关,处於一个近似废弃的状态。所以,在这个潼关北城,之前没有多少隋兵把守。镇守潼关的隋将名叫刘纲,本是驻兵在潼关南城。屈突通率部往去潼关之时,最早是想与刘纲所部会师,但王长谐赶在屈突通部到前,先引兵袭斩了刘纲,将都尉南城给占据了,屈突通故此只能率部退保都尉北城。也就是说,屈突通及其部现是处在一个被王长谐及其部挡在潼关外,进不了关中的状态。进不了关中,屈突通就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唯有眼睁睁看着长安被李渊克取,而又在长安落入李渊手中后,他又能怎么办?便只有要么还河东县城,要么撤兵,东走前往洛阳。还河东县城,这肯定是不是个好的选项,就算还到河东县城又能怎样呢?一座孤城,困守而已。那亦即,又若是到了长安已下时,留给去屈突通的选项实际上就只一个了,便东走洛阳。则又东走洛阳的话,他有什么路可选择走呢?又如上所述,北边是崤山等山脉,南边是黄河,仅余给他可大军通行的道路,就只有东去,经秦函谷关、稠桑原、桃林与弘农县之间、过渑池的这条路,他能够走。这也就是为何柴孝和所言之“他两部或恐将是我等今番取陕、虢的最大变数”此话之来源。或者再具体点说,最大的变数也还不是唐军,主要是屈突通部。有屈突通及其部夹在陕县、桃林、弘农与潼关的唐军间,纵是李建成、刘文静等有意阻止李善道、柴孝和来取渑池、陕县、桃林、弘农郡等地,李建成、刘文静也鞭长莫及,顾不及。……帐中烛火通亮。李善道、柴孝和、郭孝恪等与两军的一干重要将领,围着沙盘而立。柴孝和指点潼关到渑池间这条约三百来里长的通道,说道:“一闻我军南渡黄河,攻打渑池、陕县等地,现驻都尉南城的屈突通,势必会大惊失色。因为这些地方一被我军占据,就等於是断了他东走洛阳的道路。他就会因此而陷入进不得、也将退不得的极大绝境。“则他会怎么应对呢?仆之窃见,无非两个选择。一个是北渡黄河,还蒲坂;一个便是,他很有可能就会放弃进入关中、援助长安的意图,而改以立即东走,以争在我军打下渑池等地前,他率其部骁果到至洛阳。两个选择之间,仆窃以为,他应是会选第二个选择。”郭孝恪赞同柴孝和的判断,说道:“北渡黄河,还蒲坂的话,一则蒲坂孤城,没有继续坚守的必要;二则他渡河时,李建成、刘文静部肯定会追击,这对其部也会产生很大的危险。将军,仆亦以为,还蒲坂、东走洛阳这两个选择,屈突通当是会选第二个。”柴孝和说道:“屈突通部骁果数万,他如果选了第二个选择,总管、郭长史、诸位,那如果在他率部东走洛阳的时候,渑池等地,我军还没打下,对我等来说,这就是个很大的麻烦了。”“对。其部数万骁果,兵力比我军要多得多。渑池等地,我军若是能够提前打下,借助城防,犹尚能将其阻在城下;可一旦他东走之际,渑池等地我军尚未攻得,说不得,我军就得与他野战了,他为突破我军,进至洛阳,攻势必然凶猛,则至其时,胜负实即难料矣。”柴孝和补充说道:“这只是麻烦之一。还有一个麻烦,就是李建成、刘文静所统之驻在潼关之唐军部。据报,这部分的唐军也有数万之众。屈突通部一旦东走,李建成、刘文静岂会不作追击?那若是到那个时候,渑池等县,我军尚未得之,就不仅是屈突通部,我军可能要被迫与之野战,李建成、刘文静等所统之唐军一到,渑池等县恐亦将顺势为他们所得!”萧裕仔细地察看沙盘上的地形、城邑等,接住他两人的话,说道:“屈突通部是一忧,唐军部是一忧。将军,那要想解决这两忧,末将愚见,只怕是便只有一法矣。”郭孝恪问道:“萧将军,何法?”萧裕指向桃林、弘农两县,说道:“渡河以后,我军暂舍渑池、陕县不打,直取桃林、弘农!如能以奔袭之急、雷霆之势,首先将此两县攻克,然后以精兵守之,那则便是屈突通东走洛阳,我军亦无忧矣;至於李建成、刘文静所统之唐军,两县已为我军得之,也不用再忧其部来与我争了。而至若渑池、陕县,及弘农郡,我军可应对过屈突通部、唐军后,再从容取之。”桃林在陕县、渑池的西边;弘农在弘农郡的最北边。这两个县如果能够先打下来,对再西边潼关一带的李建成等之唐军与屈突通部,打个比方,就好像是关上了他们向东的道路。的确是就可以在应对过他两军之后,再从容后取渑池等地。对萧裕此策,郭孝恪、柴孝和俱以为然。柴孝和看着沙盘上桃林、弘农两县的位置,思考着说道:“萧将军此策甚佳。桃林、陕县若能为我军先得之,屈突通部也好、潼关的唐军部也好,确是便不足为忧。但还有一个问题。”郭孝恪问道:“柴公,什么问题?”“即屈突通部。我军如能抢占下桃林、陕县,屈突通部就被包在了守驻潼关的唐军部与我军之间。则对屈突通部,……将军、郭长史、诸位,不知公等以为,我军怎么处理之好?”萧裕在提出先打下桃林、弘农的时候,就已经考虑到了底下来怎么处理屈突通部的问题,便答柴孝和此问,说道:“桃林、陕县既为我军得,屈突通进,不得入关中,那他为免被我军与唐军东西夹击,肯定就会立即撤退,——又如柴总管和郭长史方才所言,北还蒲坂他应该不会,那他定然就会经桃林、弘农,东向洛阳。其部骁果数万众,我军若截击之,恐不好赢。因以末将愚见,只要他不来攻桃林、弘农,我军便纵其过境,由之东还洛阳,不即可矣?”柴孝和看向了李善道,说道:“总管,潼关万夫莫摧,守驻潼关的唐军又数万之多,屈突通试图进关,已显是不能之事。可洛阳,仆愚见,我军却也不能放他过去,任他率部退至洛阳!”“哦?柴总管,你此话何意?”听了他之此语,郭孝恪先开了口,问道。 第二百零八章 分取陕虢四部分 “屈突通部骁果数万人,如被他们退至洛阳,不但我军攻占渑池,以胁洛阳之西翼的目的,便宣告落空,而且得了这数万骁果的支援,魏公在西线与王世充等隋兵的交战,恐怕也将会转为不利。所以,屈突通部,总管,仆以为断然不可如萧将军所言,其若东行,我军就把它放过去。”柴孝和说道,“上策当是我军在抢占下桃林、弘农等地后,将其阻歼在此诸县之西。”郭孝恪、萧裕等人互相看了下。高延霸略略变了面色,嘟囔说道:“数万骁果,将之阻歼在桃林、弘农之西?”他瞧了瞧柴孝和,摸着才蓄未久的胡须,呵呵笑道,“柴总管,咱兵力不够吧?咱们两军合兵,也才两万上下步骑。只此两万步骑,歼其数万,屈突通又是沙场老将,是不是有点困难?“另外再有,咱即便能把屈突通这贼厮鸟歼灭,后头可还有李建成部的数万唐军的啊!他们若趁咱两败俱伤,顺势打过来?……柴总管,底下怎么办?桃林、弘农咱还守不守了?渑池、陕县及弘农郡余县,咱还打不打了?”柴孝和说道:“高将来此虑甚是。总管,仆对此已有考虑。想到了两个解决高将军此虑的法子。一个是,歼屈突通部此战,我等两军可先与李建成去书相约,与其部唐军联手。“一个是,仆对陕县等地的群盗甚为熟悉,仆尝在於此招募到万余山贼。兵取桃林、弘农后,仆之前招募到的这些山贼,仆有把握再他们召回来,同时,仆还有把握能再多招一些。这样,总管与仆两军现虽只两万步骑,到那时候,兵力上却不止两万,料足能用矣。”顿了下,他又说道,“还有就是桃林、弘农这两县。总管,仆前在陕县一带所招募到的那万余山贼,其内有不少,即来自於桃林、弘农境内。萧将军所议之‘所取桃林、弘农’两县之此策,诚然妙计,可以用之。总管若同意采用,则奔袭桃林、弘农两县时,仆前所招募到的此两县之山贼,仆亦可先对他们再做招揽,想来对我等两军袭克两县,亦会有些帮助。”诸人的意见大概都已经说完。一直在静静倾听的李善道,没有立即表达自己的意见,而是转问尚未发言的黄君汉、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等将,摸着短髭,笑问说道:“黄老兄、诸公,何意也?”常何代表牛进达等三将,答道:“萧将军‘先取桃林、弘农’之策,末将愚见,确乎妙计,似可用之;柴总管‘断然不可纵屈突通部过境,东去洛阳,宜当将之阻歼於桃林、弘农等县以西’,也确乎上策,为减轻魏公於洛阳西线的压力言之,似亦当依此行之。”黄君汉注视着沙盘,迟疑了会儿,说道:“为防桃林、弘农被屈突通或李建成率先攻得,先取桃林、弘农,理当如此。但阻歼屈突通部数万骁果?”“黄老兄,阻歼屈突通部怎样?”黄君汉忧心地说道:“二郎,骁果是昏君新建之军,俺听说,所选入募的皆壮士也,因於隋之诸军中,现最得昏主信用,军械故也十分精良;且如高将军所说,屈突通此人又系隋之名将。俺却有忧,即使是与李建成部唐军联兵,又或柴总管在陕县、桃林、弘农等地,又果能招募到些山贼附我,欲待将其歼之,只怕亦不为易也!”——骁果军,是杨广在大业九年时,新建的一支军队。与府兵主要两个不同,一个是骁果不是“征”的,是“募”的。再一个,骁果虽不完全用以宿卫,但比之分散屯驻在诸郡的诸卫府兵,它相当於是杨广在“左右卫”所统之亲卫部队以外的又一支亲兵,现从扈杨广在江都的宿卫军中,其内的极大部分就是骁果。骁果的兵源多来自关中,其成军以后,多数跟随杨广,辗转关中、洛阳、江都,另外还有部分被留在了关中宿卫,屈突通所率的这数万骁果就是留在关中的骁果部队。因与府兵采用的“征兵制”不同,骁果采用的是“募兵制”,是拿钱粮招募的,故此能得入骁果者大都经过了精挑细选,多数身强力壮,再配上精良的甲械,再又加上屈突通知兵能战,要想将屈突通统领的这数万骁果歼灭,那的确是便与李建成等联军,估计也将会是相当困难。……柴孝和是李密的心腹。对李密,他忠心耿耿。故而,他考虑的不仅仅是打下桃林、弘农等地而已,屈突通部他也绝不愿意将之放到洛阳,从而对李密打王世充、打洛阳造成不利的影响。高延霸心里何曾有李密?他忠心的是李善道,自然怎么对李善道有利,他就怎么考虑,却哪里会管李密在洛阳会不会因屈突通部的到至,而出现进战不利的局面?所以,他是只想着打下桃林等地就可以了,屈突通部如果要去洛阳,就放之过境便是,没必要再冒险与之打一仗。而又至於黄君汉,一方面翟让也在洛阳西线,一方面李善道和他相同,亦是瓦岗系的人,则对他来说,是只打下桃林等地即可,还是屈突通部也不能放过去?不免他也就会两下为难。不放屈突通部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如果不放,打屈突通的话,可能就会比较难打。三个人的出发点不同,所考虑的东西不同,在面对同一问题时候,於是就出现了三种意见。……各种意见,诸人都已经表达完毕。李善道心里也有了数了。他俯身细察沙盘上的地图形势,又看了片刻,做出了决定,拍了下沙盘边上的案面,环顾诸人,说道:“柴公所言,是为正理!屈突通部数万之众,倘使将之放过桃林、弘农等地,由之退至洛阳,对魏公将会大为不利!这一仗,桃林、弘农两县,咱们要先将之夺下;夺下以后,屈突通部,咱也不能将之放过去!……便用柴公之议,我军先奔袭桃林、弘农两县,待此两县克取,便去书驻兵潼关的李建成,与其相约,东西夹击,共灭屈突通部!”秦敬嗣、王须达、焦彦郎三将,包括萧裕在内,其实都是赞成高延霸的意见的。他四个也不想和有数万骁果之众的屈突通再打上一仗。秦敬嗣说道:“二郎,如能顺利地将屈突通部歼灭,固是最好。可如果战之不利,延霸兄适才所忧,俺以为不无道理啊。就算桃林、弘农,我军还能守住;那底下来的陕县、渑池、弘农郡之余下诸县,我军万一已不再有余力再去攻打,如何是好?”王须达说道:“对呀!二郎,更退一步说,再万一甚至桃林、弘农两县,我军也守不住了,又该如何是好?那我军这一趟渡河南下,往取陕、虢,焉不就白跑一趟,而且损兵折将?”焦彦郎说道:“二郎,俺担心最坏的情况还不是桃林、弘农两县,我军也守不住了,而是如果我军元气大伤,再又万一竟被李建成等唐军所部趁此时机,摘了咱的桃子,桃林、弘农两县反被他们夺占。我军此往取陕、虢,是为两个目的。一个是牵制洛阳,从其西面对其形成夹击之势;一个就是为阻唐军出关之路。则到那时,这两个目的,我军就全都不能达成了啊!“二郎,俺以为,与其冒着两个目的都达不成的危险,还不如先顾住第二个,也就是扼住唐军出关之路这个目的。屈突通部,我军就暂先把之放过去,只要我军守住桃林、弘农,继而再进取攻下陕县、渑池和弘农郡之余县,至少这样,我军可将唐军自关中东出之路给挡住!”萧裕咳嗽了声,看了看李善道,又瞅了眼柴孝和,本来是想赞成秦敬嗣等的,到末了,却还是把话咽下了肚。——说到底,他是降将,当着柴孝和这个李密的心腹,很多话他不好再说。李善道却是心意已定,他挥了下手,慷慨地说道:“数万骁果,我等若居然是任之从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而东过,到至洛阳,诸位!莫说魏公必会因此重责我等,我亦无面目再见魏公矣!你们都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屈突通部,打到我军只剩下一个人,咱也不能放他去洛阳!”秦敬嗣等面面相顾,只好不再多言。郭孝恪皱着眉头,反复地察观沙盘上潼关与桃林、弘农等处之所在,并及互相间的通道,说道:“将军若已决定取桃林、弘农后,与李建成部唐军联兵,歼灭屈突通部,那绕过渑池,先攻取桃林、弘农之此战,就须得仔细谋划,务必做到万无一失。”顺着桃林往东、弘农往南,虚点了下渑池、陕县和弘农郡的余下诸县,他又说道,“而且最好的是,……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说着,他抬头来看李善道。李善道问道:“长史,什么可能?”“打下桃林、弘农两县后,我军兵以神速,在屈突通部和李建成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或最起码是做出相应的反应部署之前,就再又已将渑池、陕县和弘农郡的余县夺下?这样一来的话,就不单是屈突通东走洛阳的路,便会被我军彻底堵塞,我军通过守城就可把他挡住,无须再与他大规模的野战;且则,诸县悉已入手,也不必再忧李建成部唐军会与我军争抢。”李善道的目光随着郭孝恪的指划,移动在沙盘上,摸着短髭,说道:“如能在屈突通、李建成反应过来前,我军就将桃林、弘农、渑池、陕县及弘农余县尽皆占取,自是最好。可我军兵力有限,此地域又多山地,有的县恐怕攻取不易。长史有何妙策,可将诸地‘神速’尽取?”“将军,桃林、弘农两县以外,我军若能够同时再多取一个县,仆之此议也许就可得用了。”李善道的视线,落在了沙盘上的一个县上。郭孝恪的指头,正好也挪到了这个县上。众人看之,是卢氏县。如前所述,弘农郡共四个县。三个县在郡北,而郡中、郡南只有一个县。在郡北的三个县,是最北边的弘农、弘农西南较近的朱阳和弘农东南较远的长渊;郡中、郡南之县就是卢氏县。卢氏县的县城和朱阳、长渊两县的县城形成了一个大致呈等边的倒三角。卢氏和长渊两县皆临着洛水,两座县的县城都在洛水的北岸。如果能卢氏县也先打下来,卢氏与弘农两县就能南北呼应,从而对朱阳、长渊两县就能形成南北并攻的态势,这两个县,料之就会相对好打很多。——同样的道理,陕县、渑池被夹在北边的河内和西边的桃林之间,也会比较容易攻取。李善道背着手,弯着腰细细看之,看得多时,直起身子,顾问柴孝和等人意见,说道:“柴公、公等,就长史此议,俱是何见?长史此意,公等以为可用与否?”柴孝和说道:“郭长史此议,仆以为可用!卢氏周边虽多山,然洛水可通,走洛水水路也可,走河谷也行,疾行奔袭,皆可绕过长渊,直至其城下!只要我军迅捷,卢氏绝想不到我军会隔过长渊,先攻其城!且又总管不是已遣吏往卢氏,召其当地豪杰、群盗了么?如是可得将彼辈招附,奇袭而克卢氏的把握,就将会更大!”自告奋勇,“仆愿分兵一部,奇袭攻取卢氏!”“柴公,此策便是用之,卢氏道途艰辛,也无须劳总管亲往攻取。”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另一手往沙盘上的另一个县上点了点,接着说道,“倒有另一县,须劳柴公也。”柴孝和看之,是陕县。他对陕县确实熟,还是前文所说,他之前在陕县周边所招募到的那万余山贼,大多是陕县本地人。那万余山贼尽管当时因李密为庞玉、霍世举所败而散了,可李密的声势已然复振,不仅后来将庞玉、霍世举反而击败,且又刚大败了王世充等部,则柴孝和现若在陕县重举起旗来,此前投附他的那些陕县等地的山贼,如他自己之所保证,确是或都将再次投附於他。有这些熟悉本地情况的山贼加入,陕县给柴孝和去打,最合适不过。柴孝和即接令应诺。陕县,柴孝和可以打,——常平仓在陕县境内,并且陕县纵使李善道不说让他打,他也一定会打,可卢氏等县,柴孝和领了个“虢州刺史”的头衔,弘农郡就是虢州,他却亦当然不愿交给李善道的部曲去打,如果是李善道的部曲去打,打下来之后,算谁的?李善道不撤兵,不给他,他怎么办?故是,领下了打陕县之任后,他张了张嘴,犹欲再争打卢氏之此任。李善道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计议到此时,这回打陕、虢之地所要达成的战略目的,并及具体的用兵战术,已是计议完善。李善道回身到了主位坐下,开始下达渡河后的正式作战命令。“劳柴公部攻陕县。劳郭长史统本部与黄兄部,及王三郎部三千兵攻桃林县。我引秦、焦和萧公三部攻弘农县。延霸,你引你部,另以季辅率三郎营千人兵与你,绕过长渊,攻卢氏县!”柴孝和名为虢州总管,然此战,李密有令,受李善道节制。他与郭孝恪和王须达、秦敬嗣、焦彦郎、萧裕、高延霸、高季辅等诸将躬身帐中,恭谨接令。高季辅是王须达营的副将,因高季辅颇有谋略,故是李善道将他和王须达营的一千兵数暂拨给了高延霸,以加强高延霸部的兵力,并也算是给高延霸配个副将。“延霸,估算路程,张道长、万均等当是已在回程路上,等他俩与我军会合后,张士贵如是肯降从於我,你就与他合兵攻卢氏;他如不肯,就以张道长、薛万均为你向导。诸路之此先期进兵,唯你取卢氏最为道远,也比较不易,季辅干练多谋,张道长胆大心细,万彻娴熟兵法,遇事你须与他三人多作计议。”高延霸得领重任,欢喜至极,大声应诺:“郎君放心,小奴不取卢氏,自提人头向郎君请罪!”“诸位,陕县、桃林、弘农、卢氏四县拔后,接下来,咱们就视情况,看看是先再取余下之渑池、朱阳、长渊诸县;还是如屈突通已经率部东走,咱就与李建成等唐军联手先将之歼灭!”李善道转目杜正伦,说道,“给李建成的去信,等我军渡过了河,知仁,劳你代我书之。”柴孝和、郭孝恪、诸将、杜正伦等齐声应诺。当晚议定。次日一早,继续开拔,南渡黄河。 第二百零九章 会战议策王房争 十月倏忽而过,天气愈发寒冷。北风呼啸,草木凋零。李善道、柴孝和两部於十一月初这日,计拢两万余步骑,迎着寒风,到了黄河北岸。萧绣、王湛德等早把渡河的船只备好,搜寻到了大小船只数十艘,足够部队过河所用。驱马上到高地,眺看黄河两岸,四下无有拦阻,风带着河水的湿意,吹在脸上,刀子也似的疼。然望着那仲冬阳光下的宽阔河面,却宁静又壮丽,河水如一条金黄的巨龙,带着低声的轰鸣流淌。波光冷峻,两岸枯树萧瑟,群鸟掠飞,芦苇随风摇曳,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对岸的辽阔大地与天际相接,遥遥可见丘陵起伏,杂树簇簇,再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一派雄浑苍茫的景象。停靠在北岸边上的船只在浪水中摇摆,鼓声、号角声起伏不断,一队队的士兵们集合在各自营头的营将旗下,人声、马嘶混合一处,紧张地做着渡河前的准备。忽然有诗兴泛起,李善道扬鞭指向对岸,吟道:“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恰诸君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各营营将相继遣吏来禀:“渡河之备已毕,随时可以渡河,请将军令下。”“渡河吧!”李善道越过大河,远望对岸,言简意赅地令道。凛冽的风中,军令传到各营。依照预先定下的渡河次序,各营将士排以整齐的队伍,开始有序登船。船帆升起,缓缓驶向对岸。第一批渡河的船只破浪前行,渐行渐远,河风猎猎,旗帜高扬,阳光洒在甲板上,河面上映照出将士们的坚定身影,空气中净是繁忙而又肃穆的气氛。……肃穆的气氛,同样出现在李密的议事帐中。几与李善道部开始渡河的同一时间,洛口城外李密营的大议事帐里,其帐下的文武群臣云集。李密高坐主位。左手边,是翟让、孟让、裴行俨、郝孝德等等一干各大部的主将,与他们各大部的重要将领。右手边,是房彦藻、郑颋、祖君彦等一干李密幕府的重吏和王伯当、田茂广、张仁则等大将。或武、或文,数十人相对而坐。“黑石之战,我军大胜。王伯当等部隋兵伤亡颇重。当此之际,我军宜当再接再厉,再做进战,争取一举将彼辈歼灭!我已去书王世充,邀他再战。他今日给我回了书,接受了我的搦战。已经定下,十日后,石子河,我军与他一决生死!今召公等来,便是为计议此战!”李密开场明义,顾盼着诸将,道出了今日尽将他们召来的用意。其实不用他说,翟让等也都已经知道李密今天为何召他们来了。毕竟,李密去书王世充挑战此事,他们都是知道的;今天王世充回了书信与李密,接受了会战这件事,他们也都已知。打仗,有两个形式。一种,可以称之为“不宣而战”,就是偷袭此类,比如上次的黑石之战,王世充就是偷袭。一种,即是这回这样,双方的主将通过书信,选下地点,定下双方两军会战的日子,到时打上一场。那却是说了,兵法云,“掩其不备”,则既然“掩其不备”,为何还有这种方式的战斗?原因也很简单。有时候,双方的兵力各自都太多,只通过“偷袭”也好、“突袭”也好,即便打赢了,也是很难将敌人完全消灭掉的,那怎么才能把敌人完全消灭掉?或者说,使敌人失去战斗力?最好的办法,自就是双方约好地点、时间,全军出动,明刀明枪地干上一仗。李密为首的“魏军”和王世充为首的“隋军”,现在就是后者的这种状况。两边各自的部队都很多,李密部号称数十万众,去掉老弱等等,能战之精卒最少十几万,王世充等部也有十余万众,——特别是在王世充已经偷袭过一次,结果没有成功的这个背景下,那再接下来,两边的仗还能怎么打?唯有就是约下时间、地点,堂堂正正的会战一场罢了。当然,话再说回来。敌我双方约以时间、地点,进行会战,当然也不是无条件的,亦绝非是一方提出,另一方就会同意。两边都会同意的这种情形,只会出现在双方都是急於需要“决战”的此一前提条件下。当前,李密、王世充两部所面临的情况,又正好都是符合了这一个前提条件。李密,是急着打掉王世充等隋军援兵,然后他好继续攻打洛阳城。王世充,是限於军粮不足,十余万援兵现集驻於洛阳城外,只一天,就需要多少的粮秣?兴洛仓现在李密手中,洛阳城外的回洛仓现也被李密部烧得差不多了,洛阳城里供应不起这么多援兵所需要的粮秣。——王世充等部自带的是有些粮秣,可不多,支撑不了他们用太久。所以,李密的挑战书一送过去,王世充尽管是新才败了一场,可商议过后,也还就同意了。这些,且也不必多说。只说就这场会战是时间和地点,关於会战的时间选择还好说些,关於会战地点的选择,双方倒是有来有往,甚是做了好几个来回的争议。两边都想选一个对己军有利的场地。但争来争去,最终依然是定在了再之前庞玉、霍世举、刘长恭等隋联兵与李密部会战的石子河这个地方。之所以选定此处,一则此处在黑石与兴洛仓之间,离王世充等部和李密部的远近差不多;二则此处尽管是条河,河岸上的地形开阔,便於双方投入主力,进行决战。会战的日期、地点都已经在今天,通过王世充的回书,得到了最终的确定。由是便乃有了李密今日的尽召诸将,计议此战之此举为。翟让仍是穿着一身大红袍,大马金刀地坐在马扎上,听完李密的话,先是扭脸看了下坐在他下手的孟让、裴仁基、郝孝德等人,继又看了下坐在对面的房彦藻、郑颋、祖君彦等人,随后脸转向李密,摸着胡须,笑道:“蒲山公,这场会战怎么打,你想必已有定计,就请说吧!”“翟公,我也不敢说已有定计。请公等来,为的就是商议此战。敢问翟公,可否已有对策?”翟让笑呵呵地说道:“蒲山公,你知道的,俺是个粗人。上阵打仗,俺不慌不怕,唯这战前定策,——尤其王世充等贼厮鸟所率之贼隋兵,达有十余万众啊,具体怎么打合适,却就须得你来作主了。”复转顾孟让等,又复看王伯当等,笑道,“诸公,你们说,俺说的是不是?”孟让说道:“司徒所言甚是。要说打仗,俺以前也自诩善战,张须陀、周法尚、王世充这些狗日的,俺都与之交过手,也打过胜仗,可自投到魏公帐下以来,俺却才知,什么才叫作‘善战’。比之魏公,俺这点能耐,扔去给狗,狗都不吃!魏公,你当已有对策,便请明言吧。”这通话,孟让说的是心里话。孟让是齐郡人,曾任齐郡主簿,起事后,与王薄部联兵,一度称雄於齐郡之长白山周边,后来却正是被张须陀击败,被迫之下,才转战到了淮水南岸的盱眙。结果在盱眙,又被王世充击败。他最后走投无路,没地方可去了,这才不得不率领其残部,西北而来,投了李密。反观李密,把孟让打得南逃到淮水沿岸的张须陀,被李密给打败了,张须陀本人也死在了此战中;而王世充,盱眙的都梁山一战,孟让部被他斩首万余,俘获十余万,但黑石一战,李密凭借他的临机应断,反败为胜,却把王世充打了个抱头鼠窜。和李密的军事才能一比,孟让确是拍马不及。对李密,孟让而今诚然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李密帐下之诸部中,翟让、孟让两部的人马最多,他俩既都请李密直接说其谋划,——而此谋划,李密事实上事先又是已与王伯当、裴仁基等大将商议过的了,他便不再询问诸将,就将其谋划好的进战之策与诸将说出,说道:“用兵之道,在精不在多,又则宜当奇正相合。“这一回与王世充等部隋兵决战於石子河岸,我意便首先,无须诸营尽出,诸营各选精锐以参战即可,此是在精不在多也。其次,列阵部署上,翟公,你部以步卒为众,孟公,你曾与王世充部交过战,知其部进战之法,我意便劳公二人之部,列阵居前;伯当兄、裴公,劳你两人各率本部,分居右后、左后;我则自引中军,阵翟、孟二公阵后,此奇正相合也。何如?”诸将听罢,孟让、王伯当、裴仁基尚且无异,——孟让佩服李密,投到李密帐下后,李密为分翟让的权柄、威望,又对他极其重视,拜他为齐公,他现於李密军中地位,隐隐仅次翟让,对他的命令自不反对;李密之此谋划,是和王伯当、裴仁基商量后的谋划,他俩当然也不会反对,却翟让面色不禁登变,摸着胡须的手挺将下来,含着的笑容为之一滞!一人在座下已是猛然而起,高声说道:“魏公,公之此列阵部署,恐是不公吧?”众人看之,说话的是王儒信。翟让部中诸将中,就数两个人最被李密的属吏憎厌。一为翟摩侯,一为王儒信。翟摩侯性猜忌,待下苛刻,对待李密和李密的部属们也常是带着抵触的心理。王儒信对翟让忠心不假,可与翟让相似,亦是贪纵,稍有求财货不得,或者眼红别人得了财货,他就背后里说人坏话,向翟让进谗言。——却只李善道,人虽在外,每次给徐世绩、翟让送礼,都少不了翟宽、翟摩侯、黄君汉、王儒信等等的一份,对李善道,他没甚坏话说。房彦藻见说话之人是他,一向来积着对他的怒火,腾地就上来了,然因自重身份,他现是李密幕府的左长史,乃为李密幕府的群吏之首,因按下怒火,暂未作声,只看向了郑颋等吏。郑颋便接下了王儒信的话,问道:“王将军,仆敢问之,不公在何处?”“数日前,黑石一战,魏公,你用的便是我部为先锋,今之此战,又用我部为先锋?黑石这一仗,我部伤亡了上千部曲!魏公,今次此战,你就再用我部为先锋?我部部曲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么?自四五月间,开始围攻洛阳,魏公,你可知我部部曲已经伤亡了多少?”郑颋说道:“王将军,黑石之战,并非只是调了贵部为先锋啊。郝公部、张将军部、李将军部,不是与贵部一起参战的么?孟公部、王公等部,紧随贵部和郝公部等,也参战了的啊!怎能说是只用了贵部为先锋?贵部伤亡是不小,可张将军等部的伤亡也很大啊!”“郝公”,是郝孝德;“张将军”,是张仁则;“李将军”,是李士才;“王公”,是王伯当。黑石这一仗,前期李密军是战败了的,各部拥挤逃命,伤亡确实是都不小。——王世充此番肯接受李密的挑战,另外一个原因,实亦在此。王世充知道,黑石此战,他尽管是兵败了,但他前期的获胜不是白胜的,李密帐下各部的伤亡也很大。王儒信怒道:“还有,上次石子河边,迎击庞玉、刘长恭、霍世举等部贼隋兵时,列於前阵的是不是也是我部?魏公,围攻洛阳的诸战就不说了,但这些与贼隋兵的列阵会战,你不能每次都调我部居前吧?”房彦藻忍不住了,拍案说道:“王将军,你此话是不是颠倒黑白了?”“俺怎颠倒黑白了?”房彦藻说道:“上次石子河之战,贵部确是列於前队不错,但这是魏公调的贵部居前么?俺记得清清楚楚,分明是战前翟公执意要求,要把贵部列於前队!因此贵部才居了前,是不是?”“你……!”房彦藻问道:“俺说得不对么?上次石子河此战,翟公执意要求将贵部居前,乃才把贵部列在了前队。可仗一打开,怎么样?隋兵饿了半天了,饥乏无力,可贵部依然是不能把之击溃!到最后,这场仗怎么打赢的?还不是魏公亲督王公等部进战,方才将隋兵击溃的?“你刚又提到数日前的黑石一战,不错,这场仗,贵部仍是居前,可为何居的前?是因贵部在筑营时,非要选靠外疏阔地筑营,而贵部筑营之所处,位在各营之南,贵部兵马出营后,居处最南。王世充等隋兵部已在黑石筑营,军情如火,必须立即进击,这又才只好再以贵部为先锋,可魏公不也及时地调了郝公部、张将军部、李将军部追上了贵部,从而与贵部一道先迎击的王世充等隋兵部么?……王将军,你不提此战也就算了,俺没想到你还好意思提!”王儒信怒道:“俺就不好意思提此战?”房彦藻冷笑说道:“黑石此战,为何先败?还不就是因贵部自恃兵多,不听魏公号令,冒然轻进,由而被王世充抓住了机会,先将你部击溃,因才导致了诸部败溃?要非魏公临危之际,亲引精骑,奔袭黑石之隋兵营,从乃调动了王世充等部隋兵,使其狼狈自救,此战我军焉能转危为安,化败为胜?战后,魏公未有追究你部的罪责,已是格外恩典,你却还敢在此怨言!”王儒信勃然大怒,手按在了腰边的刀柄上,怒目而视房彦藻,骂道:“贼厮鸟!你再骂俺?”身是在李密的议事帐,房彦藻怎可能会怕王儒信,亦起身来,按住剑,蔑视说道:“又来颠倒黑白!王将军,你哪只耳朵听见俺骂你了?……孟公、裴公、郝公,公等听见仆骂他了么?”李密座前、一众军中文武重臣面前,两人剑拔弩张!“长史息怒、长史息怒!王公,你也请息怒。”一人笑着,站起了身,到房彦藻身边,按着他坐下,接着转到王儒信身前,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移开刀柄,也按着他坐将下去,随后,面向李密,行军礼,恭敬说道,“主公,要不与王世充等部的这一战,就由臣部居前,行么?” 第二百一十章 劲敌期胜魏公忍 又称“主公”,又自称“臣”,这位起身劝解之士,自就是琅琊公王伯当。这时,帐幕掀开,十数甲士涌进帐中。为首者身材健硕,虎背熊腰,披甲带刀,可不就是蔡建德。蔡建德行军礼,问李密:“敢问主公,帐中可是有事?”却是他们在帐外听到了帐内争吵的动静,故此进帐。李密抬起手来,摆了一摆,说道:“没什么事。”蹙眉训斥,“无我军令,谁让你们进来的?”厉声令道,“诸公俱在,我正在与诸公计议军机大事,尔等还不速速退出!再无令而进,斩!”蔡建德等应声诺,弯腰行礼,倒退着出了帐外。王儒信脸色铁青,不觉得也冷笑起来,说道:“房长史,你好大的威风,三言两语,几句话,就有帮手来助你了?却只你有帮手么?怎么,要靠刀子压人?那咱们就练上一练?”“王公!你这叫甚么话?恕俺直言,俺实在就得说你两句了。我等自家兄弟,义气为重,哪来的刀子说话?”王伯当赶忙再将身转回,笑着与王儒信说道。王儒信还待再说。翟让终於是开了口,说道:“儒信兄,你且归坐。伯当说得对,咱们义气深重,同一个炉子里插过香的,刀子不刀子的,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转面向李密,接着说道,“蒲山公,不过话说回来,也无怪儒信发些牢骚,这几场仗下来,我部确是损失不小啊。”王儒信忿忿地坐了回去。李密抚须,沉吟片刻,说道:“那要不这样吧。翟公,与王世充等部隋兵的这一会战,我亲率中军居前,公引余部居后。候我进战得利,公督余部跟进,何如?”让翟让部居前,别说王儒信不满,翟让也有点不愿意,可真到李密把“改由他居前,换翟让部居后”的话讲出来,当着满帐众人,翟让的脸面反倒又是挂不住了。李密是“主公”,他是“司徒”,於公,不论怎么说,也该不到身为“主公”的李密自居前阵,而他作为臣属却居於后,此其一;翟让素好义气,於私,亦不好便果然自居后阵,而由李密居前,这要传出去,莫说在全军中了,让外头的豪杰们听到,只怕也会说他翟让不重义气,此其二;李密的军事才能,翟让亦是服气的,那若是真的换了翟让率部在后,形同是“预备队”的位置,则前线如果出现什么状况,他也还真不能确定自己能否应对,此其三。三条综合下来,翟让矛盾了稍顷,起身站起,哈哈大笑,豪爽地说道:“魏公,你这话说到哪里去了?你是主将,岂有主将居前之理?儒信他是不懂事,只顾着心疼我部部曲近来折损稍多,俺怎是不识道理、不讲义气之人?魏公,无须再说了,便按你的部署,俺领众居前!”说着,他环顾帐中众人。瞧见孟让、裴仁基、郝孝德等等,皆是露出了既因帐中气氛缓和而略感轻松,并大概是因他主动愿意任领中军主将此位而稍显赞赏的神色。明显自己的重义,得到了众人的佩服,些许部曲的折损那就不算甚么了,翟让自觉脸面生光。他是脸面生光了,王儒信和也参加了会议的翟宽、翟摩侯诸人,却因此而各是变色。……事实上,究本心来讲,遣翟让部居前,倒也并非是出於李密的私心。关於和王世充此战的阵型部署方面,李密适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本军参与此战的主力,主要是要列成三阵,即中、左、右,——这也是敌我大规模会战时,双方通常都会列的阵型。中,是主阵,是主力作战部队;左、右,是两翼,战斗时的任务是保护主阵的两侧。而至於他所率之殿后之部,既是预备队,当主阵、两翼进战不利时,预备队要填上去,要挡住缺口;及又当主阵、两翼进战顺利时,则充当或扩大战果、或追击敌人的突击部队。那再关於这几个阵的分别的主将的任命,对李密而言,又该怎么任命?李密军中,除掉李密,现下地位最高的就是翟让,那主阵主将的任命,肯定就只有任给翟让了。总不能把主阵的任命任给王伯当、任给裴仁基?真要这么任命的话,翟让反而可能又会不高兴。唯一能和翟让换的任命位置,其实也就是他自所亲率的“预备队”了。可这一位置,虽然是居在中、左、右三军之后,实际上却是整个出战之本军诸部、诸阵的定海神针,——一个就是,此阵既是预备队,又是突击部队;另外还有一个,即是位在此阵的主将,因身居前边三阵之后,可以统观全局,因而在关键时刻,可以做到及时地临阵指挥、调整,如此关键之要位,李密也不可能放心任给翟让,亦是只能由他这个主将亲自担负。说实话,王儒信居然会因此而发难,这是李密完全没有想到的。随便有点军事素养的人,都能看出,李密的这一番战前部署,各阵主将之任命,那是一点问题没有的。王儒信难道连这点军事素养都没有么?再是之前没有军事素养,打了这么多仗了,这点军事素养,现在总该是有了吧?主位上坐着的李密,听完翟让表态,愿意领任中军主将此任以后,一边就由是忍不住地寻思心道:“王儒信这厮,今日於诸将前无缘无故地突然发难,责我不公,莫不是背后有人指使,意在当众落我威严?我方才观翟让神情,似无异样;然翟宽、翟摩侯父子,却各面色有异!”一边也起来了身,带着解释似地说道,“翟公,中阵此任,关系重大,中阵一旦不支,全军就可能崩溃。此任关系到三天后此战之胜负,我亦是思来想去,非公不可担负此任!公今愿领此任,我心开怀。有公在中阵坐镇,此战我军已胜了八分!……然王将军所虑,也确有道理,近来数战,我等各部皆损失不小。这样吧,翟公,我将田护军部也拨入中阵,由公督领!”心中再又想道,“与王世充此战,迫在眉睫。罢了,无论王儒信当众发难,是为何故,我今却也只能委曲求全。王世充不破,洛阳就打不下来,且待先破王世充,打下洛阳,再议其它。”“田护军”,是田茂广。田茂广和李善道算比较相熟。大海寺打张须陀那一仗,便是田茂广接引的李善道部入的埋伏的林中。这些,且也无须多说。总算是波折虽有,四阵主将定下。李密军中,现号称数十万众,依照在李密军中的地位高低来排列,这数十万众按照他们分别各属的营头,大致可如右排列:包括王伯当部和秦琼等所领之骑在内的李密本部嫡系、翟让部、裴仁基和孟让部、郝孝德和少数较大部的投附义军各部、其它部曲较少的投附义军诸部。四阵分别的参战营头,李密刚才所言的那些,仅是骨干的组成部分。随之,经过与诸将的商议,李密将本部、翟让、裴仁基、孟让和郝孝德几部以外,剩下的那些各部投附义军,又挑出了部分比较具有战斗力的,分别加入进了四阵。又令房彦藻等统率余下的各部部曲,留守洛口城。一直计议到午后,各项的战前安排,计议定下。李密以茶代酒,端起茶碗,示向诸将,说道:“黑石一战,王世充等部隋兵为我军大败,其士气大衰,已无彼等诸部初援到洛阳时的斗志,彼军中现又乏粮,将士势必惶惶,此正我军一鼓将其荡平之良机也!诸公,三日后此战,我军定然克胜!候胜之日,再与公等痛饮!”诸臣、诸将俱皆起身,——翟让看大家都起了身,他便也站了起来,一起端着茶碗,跟着王伯当,慨声应道:“此战,必大破贼隋兵!明公将旗所麾,我等唯尽死效命!”李密将茶汤一饮而尽,把茶碗掷在地上摔碎,说道:“先歼王世充诸部,再破洛阳城!诸公,城破之后,任诸军入城,十日不封刀,城中子女金帛,由随公等、诸军将士自取!”这个承诺,不但是为保持诸将的士气,好能继续攻打洛阳。也是为激励诸将,先将王世充等隋兵援军歼灭。诸将闻之,果是无不士气大振,俱用力摔碎了茶碗,不用王伯当再带头了,纷纷叫道:“誓歼王世充诸部,杀入洛阳城!”有那粗豪的,乃至骂将出声,“狗日的!杀他娘的!”或骂道,“贼厮鸟,挡老子们几个月,等到杀进城里,先砍了杨侗竖子,再抢个痛快,烧个痛快!”群情沸腾,众将斗志昂然。……日转西移。洛口城外李密大营,向北数十里至黄河,又沿黄河西行,约二百里上下,济源县南渡口。后世时间,下午三四点钟时。因船只足备,李善道、柴孝和两军,连带辎重,两万余兵马冒着冷风,已尽数南渡过河。由此南下,百余里便是谷水。洛阳称之为“五水绕洛邑”,又称“五水萃洛”,这五条河水,分指的是黄河、洛水、伊水、瀍(chan)水、谷水。谷水,又名涧水。涧水源出自渑池县城北边的墦冢,南流约数十里,至渑池县城,折而向东,南流的这一段名为涧水,向东后的河段名为谷水。自洛阳往关中,有两条官道可行。一条是北崤函路、一条是南崤函路。南崤函路是沿着南边的洛水河谷,经宜阳、长渊,转往西北上,通过弘农郡,到达陕县,然后再从陕县向西,入潼关,从而进到关中。这条路开凿得早,夏桀的祖父夏后皋的墓就在这条古道上,大概夏朝时就已有此路,因又称“周秦古道”。北崤函路则便是沿着谷水河谷,经渑池,到陕县,然后也是再从陕县向西,过潼关,进入关中。这条路开凿得晚,是在函谷关一带的地理风貌,如前所述,出现了变化后才开凿的,开通於东汉末年,是当时曹操为西征运粮方便,乃才开凿,因此道又称“曹魏古道”。如前所述,函谷关就在陕县、桃林境内,而又同时,这两条官道俱是蜿蜒穿行在崤山的深谷之中,故而,这两条官道就被称作“崤函道”。——这两条路是陆路,水路也有一条,即黄河漕运古道,西亦是起於陕县,也就是后世的三门峡谷,东出渑池与新安县的交界处,这条路是水运之路,其间两岸的悬壁上,修有栈道。黄河水路,李善道、柴孝和两军这么多的人马、辎重,当然不好走,更重要的是,北崤函路刚好是走的渑池、陕县这一线,甚便於李善道对陕县、桃林、弘农三县的用兵,因是,无须多加考虑,南渡过黄河后,李善道、柴孝和就选了这条路做为主力的底下的行军路线。高延霸、高季辅部,他们的任务是去打卢氏。亦如前所述,卢氏也在洛水岸边,是故,他们前期可以跟从主力一起南下行军,但到了谷水后,他们就得与主力分道了。他们需要继续南下,再行百十里,到洛水,其后沿着洛水谷地,再转往西行,在崤山与熊耳山间穿行而过,抵至卢氏。——洛水河谷的北边是崤山,南边是熊耳山。总而言之,南渡过黄河以后,接着再到谷水、洛水的路,因这一带尚属平原、丘陵地区,还较为好走,可等到李善道、柴孝和所领之主力与高延霸、高季辅所率之别部,分别转入进北、南两条崤函道后,之后的这两条进军道路,相比下,就会难走不少了。李善道对此,做了充分的准备。部队在河内拔营前,他就已令杨粉堆遣得力斥候,顺着北、南这两条崤函道路,走上过一遭,已大致摸清楚了这两条路的情况;又为保险起见,并令康三藏从归他统管的商贾中,选出了几个走过这两条道路的行商;并又从河内郡的吏士中,也又选了几个走过这两条道路的人,——有的官吏是关中人,或干脆就是陕县等地人,是故河内吏员中亦有知此两条道路者。这几个斥候、行商、吏士,李善道自留了些在中军,余者分给了柴孝和、高延霸等各部。向导之外,御寒的冬衣等物,李善道也准备得甚为充足,此次出征的将士们,除掉一些民夫,大多已经都换上了冬衣。再此外,天将深冬,这两条道走的又是山间谷路,可以想见,肯定冷得很,必会有将士会因风寒染病,还有治疗感冒、发烧等疾病的药物,济源、王屋因是山区,此两县的药材甚为丰富,也预备了很多,足够用了。种种总总,亦无须赘述。只说过了黄河,当晚在岸南筑营,休整了一晚,次日接着南下进军。行不一日,忽有散出在外的斥候,引着两骑到了中军,求见李善道。李善道见了他两人,闻得他两人言语,还没开口,随从中军,本在聆听李善道敦敦教诲,循循善诱地教他有关卢氏这一仗需要多注意什么的高延霸已是勃然大怒! 第二百一十一章 高将军妙策自得 被领到中军的这两骑,非是别人,便是张怀吉、薛万均。原来两人在卢氏县东的山中,寻到张士贵的寨头,见到张士贵后,张士贵听过他俩来意,对他两人尽管态度不错,好酒好肉,招待甚周,可说到李善道招揽他之事,张士贵却不肯愿从。高延霸大怒说道:“甚么阿猫阿狗,张士贵、张鸟贵的!郎君不嫌路远,大老远地劳道长、万均兄去招降他,他却倒好,拿捏起架子来了!”弯下腰杆,行了个礼,赳赳然地向李善道请令,说道,“郎君,别的休亦再说,且等俺率部到了卢氏,将这鸟贼擒来献与郎君发落!”本来对一个什么张士贵,李善道居然这等看重,特地遣张怀吉、薛万均不辞道艰的去招揽他,高延霸心里就吃味,不料这张士贵还这般拿大,居然不肯降从李善道,他不免自就愈发恼怒。外再又加上,这回打卢氏,李善道同样出於“锻炼大将”的目的,使高延霸头一次地真正独领了一部,也算是担负了“方面之任”,高延霸的心劲当下也提得正高。於是他就有了此言。“延霸,你可不许胡来。张士贵降不降我,暂非关要紧,你此往攻卢氏,要紧的是打下卢氏县城。从而配合我亲率的主力,南北夹击,再取下朱阳、长渊。你万不可因小失大!切记住了,你这一次打攻卢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你若因些小事,误了大事,我饶不得你。”高延霸悻悻然地应道:“郎君尽请宽心,卢氏城,俺拼了命,也定为郎君夺取。但是郎君,这张士贵,蔑视郎君之威,辛苦道长、万均白走一趟,俺却也放不过他。”李善道懒得与他多说,便把已经定下的,决定让张怀吉、薛万均跟从高延霸一起打卢氏这件事,与张、薛二人说了一说,说罢了,嘱咐他两人:“卢氏此战,关系到我军此取陕、虢的全局,实乃紧要,不可有半分的轻忽。卿两人刚从卢氏回来,道路熟悉,并及沿途山林中的诸股群盗,你两人也都已了解。当尽心尽力,为延霸参佐。务不可因别事,耽误了取卢氏。”才走了卢氏一遭,穿山而过,又天寒地冻,张怀吉、薛万均累是很累,可攻下卢氏的重要性,李善道已与他们说得清楚,两人重任在肩,却是疲累之下,精神更振,齐声慨然应诺。即从当天起,张怀吉、薛万均就带着随他俩去找张士贵的那百人精卒。编入进了高延霸营,与高延霸日则同行,夜则同宿。两人将往卢氏去的这一路的道路情况、沿途山林里的盗贼情况,俱详细地说与了高延霸知道。合与高季辅,四人并时常相聚,边行军,边讨论进战之法。行军两日。到了谷水北岸。李善道、柴孝和所统之主力,与高延霸、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所统之部在此分道。高延霸等继续南下,直到洛水,再转西行。李善道、柴孝和则率主力沿谷水北岸,由此便转往西去。且说驻军岸边,高延霸等送李善道等西去,送出了十几里地,才在李善道一再地催促下,停下相送,转回他们的兵马停驻之处。回驻兵处的路上时,高延霸兀自不断扭头,走不数步就扭头去看一回。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见他这般依依念主的形状,俱是感慨不已。张怀吉叹道:“忠义之士,世固不乏,然如高仪同此等忠主者,却亦罕矣!堪谓赤子之心。”不知道是因与李善道暂且分别,动了感情之故,抑或是因天冷,寒风吹的之故,——最大的可能,应是后者,高延霸的鼻子红扑扑的,他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满怀耿耿忠心地说道:“道长,你是不知!俺从小到大,几未曾与郎君分开过。这一回,俺单独领兵去打卢氏,俺是不怕,唯刀枪无眼,矢石无情,俺端得是担心没了俺的卫护,郎君的安全可怎么办呢!”张怀吉笑着宽慰他,说道:“高仪同,你这次虽然是独率一部,暂离了将军,但将军身边左右也并非无有亲兵扈从啊。苏定方对将军亦忠心耿耿,力可搏虎,今之恶来也;兼以又有薛四郎为将军亲卫,四郎那就更不用说了,古之虎痴也。将军的安全,必是不用担忧。”“恶来、虎痴?”张怀吉抚摸着胡须,笑道:“是呀。”“呵呵,呵呵。道长,苏小郎比起俺来,是不怎如,可道长你似亦不必贬他太多。”张怀吉问道:“贬他太多?”“是呀,道长,苏小郎好歹也有些勇力,你不能说是他‘饿出来’的。”张怀吉呆了一呆。“薛四郎嘛……”高延霸瞥了下薛万均,揉着胡子,含笑继续说道,“道长,你说人家‘胡痴’,这就更不对了。薛四郎明明机警得很,丁点也不糊涂,也不痴呆!薛三郎,你却勿要怪责张道长呀,俺知,他是为见俺因暂与郎君分别闷闷不乐,而故意地哄俺开心。”他敛起笑脸,正色说道,“三郎,你兄弟之勇,俺实打实地说,比苏小郎还更强些!俺对你兄弟俩,是相当敬重的!此攻卢氏,俺尚欲多依仗三郎之力。俺代张道长,向你赔不是了。”张怀吉转看薛万均、高季辅,见他两人也是呆呆的样子。却是三人,都因高延霸的这番话,不知该怎么接他的腔了。纠正他,他现是他们这一部的主将,好像不太合适;不纠正他,好像也不太对。到末了,应着高延霸代张怀吉道歉的诚恳眼神,薛万均只好含糊了两声,权算将此话题带过。驰马迎风,十余里地,很快而过。四人在亲兵的从护下,回到了本部驻兵的地方。高延霸等送李善道率部转往西行时,其部的部曲尚在谷水的北岸,这时已都渡对岸。便高延霸、高季辅两人军令传下,两部总计五千步卒,加上民夫、辎重,旌旗招展,接着南下而前。行一两日,到了洛水北岸。休整了小半日,全军沿洛水北岸的河谷,转向了西行。渐行不远,两边群峰夹峙,已是入进南崤函道中。但见展目向前,道路弯曲,颇为狭窄,不是羊肠,亦相差无几,洛水奔流在侧;举目两边,是布满了藤葛、蔓草、灌木的峭壁高崖,时近深冬,草木尽皆枯黄,山壁呈黄黑之色。风也不知是从何处刮来的,带着水腥味、带着山间的草木气,扑面冰冷,寒意透骨。战士们将矛扛在了肩头,尽量地少用手去触摸冰冷的矛杆。马蹄声、数千将士、民夫的行军步伐声,辎重车的推行声,在山谷间回荡,偶尔有碎石滚落,惊起几声猿啼鸟鸣,更显山间幽静。从这里起,张怀吉、薛万均,还有李善道拨给其部的几个向导,轮替着开始在前引路。高延霸牢记李善道的命令,未入南崤函道前,就已先往道中派出了十余擅长攀援的斥候,令他们先前行探查;率部队进了此一道中后,又遣出了大批的斥候,分在前后各面,细做打探。——赵君德在魏郡吃过的亏,李善道全军上下诸将俱是都已吸取教训。一整个白日的行军,高延霸都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打望沿途经过的山峦形势,时或问军中擅长攀援之士,这样的山壁能不能攀附上去。张怀吉、薛万均、高季辅来找他了几次,与他接着议打卢氏的事,他都仅是听,点头而已。却张怀吉三人疑心他是不是已从别谁处知他在“恶来”、“虎痴”上丢了脸面,系是因为不好意思,才一改平日话多的作风?——李善道现已有五郡之地,高门名族之士投奔他的还不是很多,然寒士投附他的已颇不少,李善道选其有才能者,配给了帐下各将,或参军机,或为书佐,或掌后勤、军法等务,配给高延霸的亦有。而却也不好问他。反正离卢氏还有两百里上下的路程,且等等,等他这不好意思的劲缓过去,再与他继续细作商议不迟。三人均这般想。但等到行军第二日晚上,高延霸把他三人叫到了自己的帐中。他三人这才知晓,高延霸这两天没再与他们议打卢氏的事,竟是系因了别的一件事!“他妈的,老子越想越气!甚么贼厮鸟,郎君招他,他却竟敢不从?原俺还以为,是甚名族贵公子,前日问了道长你,才知不过是个没面皮的白丁。俺老高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这等拿腔作势的小人!小高将军、道长、三郎,俺主意已定。这趟打卢氏,卢氏先不打,就先打这狗日的!”高延霸拍着案几,睥睨坐在他下边的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三人,说道。高季辅三人面面相觑。搞了半天,这两天高延霸不吭不响,还是在想这件事!高季辅急忙说道:“仪同,我部与将军分兵的时候,将军再三交代,万不可因张士贵而坏了攻卢氏的大事。仪同,这眼看着就要过长渊,再有一两日路程,便到卢氏了,怎又旧事重提?”“小高,你却不知。”高延霸哼了两声,——他也姓高,高季辅也姓高,他的年龄虽不见得比高季辅大上几岁,然论亲近,他比高季辅当然更与李善道亲近,论军中当前的地位,亦比高季辅为尊,是故他以“小高”来称高季辅,此乃其自居“大高”之意也,说道,“卢氏先不打,先打这狗日的,并非是俺因一时之气。这是俺,……那话咋说的?深思熟虑之结果也。”文绉绉的,掉了个“之乎者也”。高季辅问道:“敢问仪同,此话怎讲?”高延霸问张怀吉、薛万均,说道:“道长、三郎,你俩说张士贵的贼巢在卢氏县城的东边,他所盘踞的那座山,山下的路即是到卢氏县城的必经之路,对不对?”张怀吉、薛万均应道:“是。”“既是必经之路,亦即,我部要想打卢氏县城,就得先从这狗日的贼巢底下过,又是也不是?”张怀吉、薛万彻对视了眼,两人答道:“是。”回答完高延霸的这一问,张怀吉补充地解释说道:“可是仪同,尽管是必经张士贵及其部盘踞的那座山,但张士贵虽是不识体面,未肯从受将军招揽,然他与我军并无仇怨,相反,小道与三郎前时到他寨中日,他对小道与三郎且招待甚周,此其一;张士贵的部曲并不多,小道与三郎窥觇过了,精壮仅有数百,我部五千之众,料他也是不敢下山阻拦我部通行的,此其二。因是,仪同,小道愚见似是无须因此而不打卢氏,先取张士贵啊!”“这只是俺先打他的原因之一。”高延霸伸出了一根手指,晃了晃,接着又伸出一根手指,两根萝卜粗的手指并在一处,又晃了晃,说道,“俺先打他,还有第二个原因。此原因就是,俺听道长与三郎你俩说,张士贵这狗日的是卢氏县本地土著,对不对?卢氏及其周边的众多贼众,并又数他最有悍名,又对不对?入他娘娘的,既然如此,咱就先把他拾掇了!”张怀吉、高季辅、薛万均听到此处,约略猜出了高延霸的意思。高季辅说道:“仪同之意是,我部若可得先将张士贵擒获,对底下来的打卢氏县城会有所助?”“小高!你不愧姓高!”高延霸再次拍了下案几,说道,“知俺大高者,你也!如能将张士贵擒得,这厮既是盘踞在卢氏的积年老贼,为他通风报信也罢,为他销赃也罢,老子又不是没在瓦岗待过,这些勾当岂会不知?其在城内必有党羽。咱就可用其党羽内应,夺下卢氏县城!”高季辅、张怀吉、薛万均三人,不自禁地又对视了下。薛万均说道:“可是仪同,如果即便擒得了张士贵,他却不肯为我部内应,怎生是好?”“三郎,你未姓高,你就不如小高知俺。他若被擒,仍然嘴硬,充好汉,不肯为我部内应,也没关系。俺才不是说了么?你与道长言说,卢氏及其周边的众多贼众里头,数他最有悍名,号为甚么‘忽峍(lu)贼’。则我部将他拾掇了后,他如依然不降,就砍了他的脑壳,示卢氏城中,一来,吓唬吓唬城内,堕其士气;二来,咱便可趁机打出为民除害的旗号,夺城内民心。这对我部攻打卢氏县城,不亦有利?”高延霸摸着胡须,得意洋洋,扫视众人,说道。张怀吉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人半晌无言。高延霸问道:“道长、小高、三郎,怎样?俺的这个先打狗日的,再克卢氏,是不是妙策?”张怀吉说道:“仪同此策……”高延霸说道:“对了,还有一点,至若狗日的的贼巢是在山中,道长,你等如担忧山路难行,也大可不必再忧。俺这两日,已问得明白,部中善攀援的勇士都说,就咱路过的这些山,他们尽能攀上!……道长、三郎,狗日的贼巢所在之山,总不会比咱路过的这些山都更险峻吧?”张怀吉说道:“更险峻称不上,与我部这两日路经的这些山的险峻,大致相近。”“这不就成了么?以我五千之精卒,攻其数百贼壮所守之可攀之山,——我部如果再突袭的话,夺去贼巢,擒此狗日的,不是易如反掌?入他娘的,忽峍贼?老子非要干他个滚地葫芦!”细细斟酌下来,还真是得承认,高延霸的这套盘算,确是不仅在先打张士贵上可行,打完了张士贵后,对打卢氏县城也的确是会颇为有利。张怀吉、高季辅、薛万均被他说服了。张怀吉说道:“仪同深谋远虑,此果妙策。”“小高、三郎,你俩说呢?”高季辅、薛万均答道:“仪同此虑,我等不及,诚然妙策。”高延霸大喜,哈哈大笑,案几也不拍了,拍着大腿,得意地说道:“老子的谋略,与郎君比,那当然是拍马不及,可拾掇个狗日的,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你们既无异议,明天就加速行军,待兵到张士贵贼巢所在山下,咱们就径杀上山,给他来个措手不及,干他个狗日的!”山道崎岖,再是加快行军,也快不了多少去。又行军一日,绕过长渊县城。再行两日,卢氏县城已经在望,前有一山,耸矗洛水河谷边,便是张士贵寨子所在之处!时当上午,冬日正好。洒将阳光下来,笼罩那座山上。遥见得高出数十丈,山石棱角分明,灌木杂树丛丛,一条山路盘旋而上,山头寨影隐现。高延霸勒马眺看,令两部兵马在离山还有十几里外停下行军,召来高季辅等,计议攻山。……缘洛水而东,沿着高延霸等行军来到此处的路线,过长渊、宜阳,行一二百里,出南崤函道,豁然开朗,复行一二百里,占地极广的东都洛阳屹立在奔涌的诸水之间,黄河与邙山之南。洛阳城东。四五十里外,巩县境内。呈南北方向流淌的石子河两岸。各有十余万将士的两支部队,旗帜如林,甲械曜日,正在震动四野、连绵不绝的鼓角声中列阵。 第二百一十三章 王节度吃堑留备 石子河的西岸因为邻黑石山、邙岭,不够开阔。战场选在了东岸。黑石一战败后,王世充坚壁不出,但越王杨侗非但没有怪责他,还遣使慰劳。王世充因深感惭愧。加上他是杨广钦命的援洛之诸部隋军的节度,杨广其人是个猜忌凶杀之主,他也害怕杨广会因此战之败而治他的罪。故而,实际上就算没有李密的邀战,他也是已打算要向李密邀战的。——并且,他给李密的请战书,在李密向他挑战的时候,也是已经送去给李密的了。这场会战,对双方来说,亦算是不谋而合。参战的各部隋军除部分留在了西岸接应,其余主力络绎都已渡过石子河,於河之东岸列阵。王世充在亲信将领、一众亲兵的从扈下,也到了河东岸。他驻马高地,眺望前边的魏军阵型。北风凌冽,吹得甲衣生寒。他目光所及,望见到数里外的参战魏军分列成了大小四阵。其中阵的兵马最多,两侧靠后分是其之左右两翼。三阵南北展开,长达十余里。又在三阵之后,是上万步骑组成的预备队。上午的冬日阳光下,刀枪如林,精甲炫目,透出凛凛的杀气。遥见得,魏军中军的将旗,竖立着的是一面“东郡公、司徒翟”的黄色大旗;左右两翼的魏军阵中,分别竖立着的是“上柱国、琅琊公王”和“上柱国、河东郡公裴”的将旗,两面将旗一为青色,一为白色。三阵之后,那支万数步骑组成的预备队中,竖的则是“魏公”大纛。这四面主将的将旗之外,魏军各阵中,又参差林立着不知多少的诸色其余魏军别将的旗帜!寒风中,成百上千面的敌阵旗帜猎猎作响。还观己军阵,诸部隋援联兵现於河东岸所列的阵,与魏军所列的阵型一模一样。也是中阵的人马最多,居於最前,两翼略后;并有预备队位处在前线三阵之后。隋军的三阵与预备队阵中,右监门郎将庞玉、河北大使太常少卿韦霁、河南大使虎牙郎将王辩、虎贲郎将刘长恭、河内通守孟善谊、武牙郎将霍世举、河阳郡尉独孤武都等等各将的将旗,也同样是如魏军阵中的那些五颜六色的将旗一般,鳞次林比,在同样的寒风中招展飒飒。前三后一的阵型设置、不计其数的参战将士、五彩缤纷的众多将旗,还有鼓角声中,穿透云霄的战前杀气,这些是两军相同的地方。亦有不同处,便是双方兵士穿的戎装。隋军这边,戎装整齐划一,士兵们穿的全是黄色的戎装。魏军那厢,士兵们穿的衣服就五花八门了,只有一些精锐部队,如裴仁基所率的魏军左翼的将士,与李密所亲率的预备队,本多是隋军的降卒降骑,戎装尚能保持一致,余下的大部分魏军参战之将士,因为太冷,那简直就是穿什么的都有了,以至穿花花绿绿的妇袄者亦有。王世充看罢多时,操起冰凉的马鞭,向着魏军的主阵,也就是翟让所督的中阵指了指。他说道:“裴仁基部本我大隋精锐,王伯当系密逆心腹,小有治军之能,观彼两阵,兵虽少些,颇称严整,是少而精也。他们这两阵,以我两翼应之。彼两阵不动,我两翼就也不动。“诸君请观,唯其中阵,其众虽多,而贼各部旗帜於间杂立,最为杂乱,是众而散也。“翟让此贼,於贼众将中,其位甚尊,仅次密逆,而闻之,他与密逆颇不能相和,又其无谋,不能约束部曲,前番洛北一战,我军先溃者即翟贼;闻刘、庞、霍等将军言,再之前的那次石子河之战,先溃者亦翟让部。今回此战,我军就仍以翟贼所统之贼中阵为主攻方向!“只要将翟贼阵先击溃,贼众必大沮,再趁翟阵溃走,乱其余阵,我军急进掩杀,克胜易也!”从行诸将随着王世充的指点,观望魏军的前后四阵。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道:“阿耶所言固是。贼前三阵中,中阵的确虽众而散,翟贼在贼中位又仅次密逆,可以先击。可阿耶,密逆亲统之后阵步骑,遥观之,骑多步少,万人上下,此必密逆所置之左右八千骠骑亲卫。密逆尝自夸云,‘此八千人可当百万’。则纵是击溃了翟贼所统之中阵,密逆值其时也,势当提此八千骠骑亲卫救援,其悉勇悍士也,我军何以应对?”这个年轻人,相貌与王世充很像,穿的尽管是汉家衣裳,说的也是流利的长安官话,然亦是肤色白皙,碧目虬髯,一副西域胡的模样。此人是王世充的长子王玄应。……如前所述,王世充其族本是西域胡族,原本姓支,出自月氏,他的祖父支颓耨早逝,其父支收跟随改嫁到霸城王氏的母亲生活,因而就冒姓为了王。且也无须多说。在他祖父时,其家汉化的还不深。“霸城王氏”即京兆王氏,比不上太原王氏、琅琊王氏出名,可也是一个关中世族,隋初名将柱国、龙门郡公王长述即其族嫡裔。在王家的军事、政治、文化等方面家传熏陶下,王世充和他的兄弟儿子们现却早已是除掉长相外,与汉人无异。王世充张望了下远处李密的大纛,和望了一望大纛周近整齐列阵的那上万步骑魏军将士。因尚未开战,这上万魏军将士和前边三阵的将士一样,亦是步卒坐地,骑兵与坐骑也都正在坐地休息。却李密帐下的这八千“骠骑亲卫”,上次黑石战时,王世充已领教到他们厉害了。上次黑石一战,为何会先胜后败?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李密的这八千骠骑亲卫!想那当时,翟让、孟让、郝孝德,以至裴仁基等各部的魏军,大部分都已陷入混乱,争相逃命,而唯独就这八千骠骑亲卫在李密的亲自统领下,犹保持着完整的建制。从而李密方得以率以此八千骠骑亲卫为主力的部队,不退反进,奔袭黑石,抄其后路,才导致了他前功尽失。要没有李密的这八千骠骑亲卫,上一次黑石之战,他肯定大获全胜。李密说不得,都已被他给擒获或阵斩了!对此八千骠骑亲卫,王世充诚乃印象深刻,直到於今,还心存余悸。回想着黑石此战的败因,王世充望向李密大纛附近那上万步骑魏军的视线中,充满了忌惮。王玄应说的一点也不错,这上万魏军步骑,确是以李密的那八千骠骑亲卫为主。因为在其阵中,已望到了“左卫大将军秦”、“右卫大将军程”的将旗。黑石此战败后,王世充专门对李密的此八千骠骑亲卫做了个打探、了解。这八千骠骑,系李密简其全军各营中之勇士尤异者而所组成,初分四队,不久,又将四队以两队以一卫,组成了左右两个卫,两卫的大将军正分是秦琼、程知节。——“左右卫”,亦是隋府兵制中的两个卫府,杨广将之改名为了“左右翊卫”。在十六个中央层级中的卫府中,这两卫的主掌是统率亲卫,换言之,比之遥领外郡诸军府府兵的卫府,这两卫统领的是内军。“洛北一战,密逆胜之侥幸。今日此战,为父已然有备。”王世充收回了打望李密大纛下那上万魏军步骑的视线,回顾不远处自家大纛下列阵的己军预备队,“费”、“张”、“刘”、“杨”等各面将旗耸矗其中,说道,“他有八千骠骑,我就没有骁悍之将么?费青奴、张公瑾、刘师立、杨宝诸将,谁个不是万人敌也?他若故技重施,为父就杀他个有来无还!”吃一堑,长一智。李善道一个旁观者,犹能从李密、王世充黑石此战中学习到不少的用兵谋略、经验教训,况乎王世充是此战的亲身经历者,亲身感受到了先胜而后大败的惨痛?故今日石子河此战,王世充针对上一场仗的失败原因,总共是做了两个应对的部署。一个即是在石子河西岸留下了部分的兵马,以看好他的后路。一个即是专也从各部的隋兵援军中抽调出了数千精锐,以健将统领,作为由他亲自掌握的预备队,为的正是对付李密的八千骠骑亲卫。日头渐渐东升。按后世时间,已是上午八九点钟。夏天来说的话,这个时间就有点晚了,於今仲冬,日光才有点变暖,将士们的身体也活动开了,却正是到了敌我两军可以正式展开会战之际!再又一次地远望对面的魏军阵。魏军阵中,却迟迟没有响起进军的鼓角号令声。王世充耐心地等待着。王玄应等人已是等不及了,前边三阵的隋军将领们有的也已等得着急,不断地有军吏赶来王世充处,询问何时可以开始进击。王世充一概回令,命令各阵不要急躁,继续等待。此际如从高空望下。可以望到:南边的黑石山、邙岭以北,滚滚流过的石子河东岸,冬季的旷野上,隋、魏两军,总计多达得二十多万的步骑将士,分各列以呈南北走向的十余里长的前后四阵。如林也似的旗帜、如林也似的矛,在缓慢而坚定地升高的日光下,招展着、闪耀着。却两军皆按阵不动!远近周遭,唯寒风卷仆,狐兔不见,飞鸟不过。整个这一区域的空气,好像都凝滞了。敌我诸阵中将士时而发出的维持阵型的命令声、人声、马嘶声,却又将这凝滞刺透。山耸、水流,向东数十里是洛阳雄城,北上数十里是涛涛黄河!终於!王世充敏锐地望到了,较为长久的对峙下,翟让所统的魏军中阵,出现了一点的骚乱!正合乎了他之前的判断,魏军中阵的兵士虽然最多,可也最杂,良莠不齐,翟让又没有高明的治军之能,因此,魏军中阵的有些将士,在时间的流逝中,锐气已然消磨,心气已然散乱!进攻的时刻到了!王世充举起马鞭,令道:“击鼓,令中军先以精卒冲翟贼阵脚,等阵脚冲乱,全军出击!”鼓声响起,如冬日的滚雷,萧瑟寒凉的风里,继之而起的号角声苍凉而雄浑。随着他的命令,中军分出了步骑数千,步卒如猛虎下山,骑兵铁骑纵腾,直扑翟让中阵!……张士贵压根就没想到,李善道在招揽他的同时,就已兵马开向渑池、弘农郡。他更没想到,李善道会兵分四路,派了一部兵马,先入弘农郡,来夺卢氏县城。故此,当高延霸、高季辅所率之部,到了他山下的时候,他犹尚不知。而且前两天,他引众出山,才刚劫掠了卢氏县近郊的一个乡里,杀了个狗大户,抢了数十车的粮食、数百头牛羊,连带这狗大户的一干妻妾女婢,满载而归。这两天,他日日与部曲饮酒作乐。昨天晚上且还又是喝到夜半大醉。因直到被小喽啰惊慌叫醒,他才知山下来了敌人!“甚么敌人?何部的贼官兵?莫不是卢氏的县卒,狗胆包天,竟来犯俺?”小喽啰惊惶失措,叫道:“大总管,不是卢氏的县卒,小人们从山头下望,见打着的是两面‘高’字旗!弥漫山野,不知多少,已经沿着山路,杀向山上来也!……大总管你听?”张士贵偏过头,往外去听,果是隐约听见了从山下传来的杀声。——聚众起事后,张士贵实际上不像高延霸所说,是个寒门白丁的出身,其家亦是个世宦北朝历代,以至於隋的小官僚家族,他的祖父先后出仕北魏、北周,仕至北周的大都督,亦即校尉;其父张国也曾仕北周,后仕隋,官至历阳令;其叔父张开在开皇年间出仕过本州从事,因是张士贵并非一般的草头蟊贼,他倒是知些名分、大义的重要性,因自称大总管、怀义公。“两面‘高’字旗?”张士贵把脑袋浸进掳来的小婢捧来的水中,冷水登时将残余的酒意驱散,他抬起头,甩了甩头上的水,胡乱擦干了,纳闷说道,“郡里也没有姓高的将军啊?怎么一下还来了两个?入他娘娘的,何处冒出来的两个贼厮鸟?带俺去瞧瞧。”小喽啰慌得出屋子时,差点被门槛绊倒。张士贵顺手提起摆在屋门口兰锜上的横刀,挂好在腰,又拿起弓箭,喝令着亲兵取他的铠甲,自则先大步往寨门去,瞅见了报讯的这小喽啰的狼狈之状,皱眉说道:“慌什么?咱这寨子,俺已经营一两年,各道关卡无不易守难攻,固若金汤!便是贼官兵精锐来犯,亦无可畏。”“大总管,你是还没瞧见,来攻咱寨的这伙贼官兵,怕不得有好几千众!领头在前的那贼将,大呼小叫,仗着甲坚,分毫不惧咱的箭矢,已是将第一道关卡冲破,第二道关恐也守不住了。”张士贵盘踞的这座山不是很高。他选择此山筑寨,是因为两个缘故。一个,此山离卢氏县城不远,方便他掳掠;二则此山尽管不算很高,然颇险峻,上山的山路只有一条,如他自言,确乎易守难攻。但就又有个不足处了,也正是因为山不是很高,沿着山路设置的关卡也就不多。从山脚算起,到山顶寨前,总计只有四道关卡。从被叫醒到这会儿,才多大功夫?第一道关卡居然已破,第二道关卡也岌岌可危?张士贵本尚较为放松的心态,——卢氏县兵、弘农郡兵之前不是没有来打过他,但每次都打不上来,皆被他击退了,故他刚才称不上紧张,但在听得小喽啰此语后,他顿时诧异,变得重视起来,先立住了脚,喝催亲兵快将他铠甲取来,随之加快步伐,奔向寨门。到了寨门,上到寨墙。居高临下,张士贵探出头去,顺着从寨门口通到山脚的羊肠山路往下望之。见在林木、怪石掩映中的狭窄小径上,果是一前一后,两面“高”字旗飘舞,前约三二百,后约千余的敌人沿径仰攻,鼓声、喊杀声中,前边那面旗已将近要杀近山腰。再往山脚望去,洛水河谷岸边,沿着不宽的南崤函道,又还列着敌军的主力长队,密密麻麻,得有三四千数。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两角先动翟阵退 攻势这般凶悍。瞧前边那“高”字旗下,那个领头的敌将身高七尺,披挂双层重甲,持两根铁鞭,跃进在山路上,如履平地,冲得很快,显见力气过人,定然是个猛壮之士,张士贵心头愈发惊疑,暗自忖道:“未曾闻说卢氏或弘农郡兵中有此悍将也?洛阳那边打得热火朝天,唐公李渊的兵马也已杀进关中,朝廷亦不可能会为剿俺而专为卢氏调此悍将。怪哉!此究竟是谁来犯俺?”猜不出来,他喝问寨门守将,“可问的来犯咱寨的是何人?”大冷的天,守将满头大汗,因为被那攻山之敌的进展之速而惊到,结结巴巴地说道:“大、大总管,小人问了,这支贼人却不回应,只喊叫、喊叫……”“喊叫甚么?”守将不敢说,说道:“大总管,你请听,又在叫了。”张士贵听之。乱马交枪的敌我厮杀、叫嚷声中,分明听得有敌众在喊叫:“生擒张狗,献与总管!”甚么“总管”?张士贵当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守将说道:“大、大总管,贼众攻势甚锐,咱这第二道关卡怕也是拦不住他们。怎么办?”正说话间,下头山路上爆出一阵欢呼。张士贵等急转眼去望,以栅栏等组成的第二道关卡,已是被攻山的敌人攻破!持双铁鞭那敌将挥舞铁鞭,三两下将破口两边的栅栏打倒,足下不停,大呼小叫着,紧跟着开始追赶逃跑的守关寨兵。十余个可能是他亲兵的敌人,忙不迭地紧从其后。第二道关卡在山腰的位置,离山顶的寨子已经不很远了。守将说话的声音都在抖了,黄豆大的汗水顺着鬓角下淌,再次问道:“大、大总管,怎么办?”“怕甚么?前两道关本就好破,贼官兵攻咱寨子多次,为何咱寨坚不可摧?不就正是因为后两道关卡,纵其天兵天将,也休想打破!”张士贵稳住心神,指挥左右,选出了一二十个善射士,令道,“记得上次是怎么打走的卢氏县兵么?便照上次,尔等速赶去第三关两边高处埋伏,只等这支贼人到至,便趁彼等被我木城所阻之,即张弩挽弓,射他娘的!”这一二十个善射士领命,便要走,张士贵把他们叫住,又补充令道,“先射持鞭的那贼厮鸟!”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持铁鞭的这贼人,即便不是这支攻山敌众的主将,也必是这支敌众中最为骁悍的将领,只要能先将他射死,抑或射伤,这支敌众的士气自也就会大落。到时,趁机发起反攻,不仅寨子可以得守,对这支敌众也能造成重大的杀伤打击!……王世充帐下有名的大将,李密、翟让等皆知。那数千步骑出了王世充的中军阵后,步卒分成了左右两部,分攻翟让阵的左右两个阵脚。约数百的甲骑骑兵则暂时没有参与进攻,留在了翟让阵的正前方,来回盘旋。很明显,这数百甲骑是在等待攻翟让阵左右阵脚的这两部步卒,看哪一部步卒能够将翟让阵的阵脚催动,然后,这数百甲骑就会跟进杀入,以扩大战果。步骑三部隋军,悉王世充从江淮带来的本部精锐劲卒。三部隋军的统领将领,翟让、李密等只从他们各自举着的将旗,便都已能辨出分别是谁。率攻翟让阵左阵脚者,打的是“郭”字旗,系其悍将郭士衡;率攻翟让阵右阵脚者,打的是“许”字旗,系其悍将许罗汉;数百甲骑所打的是“达奚”字眼的旗,系其骁将达奚善定。又在三部隋军、隋将之后,约两千人的隋兵步骑也出了阵。这支隋兵步骑既是前三部隋兵的接应部队,同时和达奚善定部一般,也是一旦翟让阵出现破绽后,就随之进击的后援部队。这支隋兵打着的是面“张”字旗,其主将是王世充帐下有数的大将之一,名唤张镇周。如前所述,李密军的参战部队,从北到南,列阵长达十余里,去掉比较靠后的左右两翼,单只说位置最为靠前、翟让为主将的中阵,其长度就有近十里长。这么长的阵型,没有出众的组织能力,是不可能将之组织好的。又再翟让所主的这个中阵,并非只由瓦岗系的部队组成,还有孟让、郝孝德、田茂广等部,及投附李密的“百营”之多的其余众多别股义军之各部,五花八门,成分复杂,这在阵型的组织上,就更加增加难度了。老实说,能将这么一个分别来於不同营头的,众至数万人组成的,长达将近十里的阵型,在战斗还没打响之前,维持住不乱、不散的状态,已非简单之事,则在现下战斗打响之后,面对王世充部数千精锐的猛攻,再想把阵型维持住,那可就真的太难了。不仅对翟让来说难。其实,就是换了李密来做中阵的主将,他也不容易做到。一边是守众虽多,然阵线太长,又组成来源复杂,彼此少有协同作战,近似乌合。一边是攻者虽少,然将勇兵精,以雷霆之力而攻敌薄弱之一点,又此数千攻翟阵之隋兵,俱是跟从王世充作战多年的老部曲,配合默契,上下齐心。且更别说,於此数千隋兵发起进攻前,翟让阵中的魏军兵士已多是等得心浮气躁,阵脚已懈。却遂攻翟阵两边阵脚的各约千余的王世充部江淮精兵,在郭士衡、许罗汉两将的奋勇率引下,以盾牌为护,长槊攒刺,满是江淮口音的喊杀声中,只攻了两合,就将翟阵两侧的阵脚攻动!——持盾刺槊,此唤做排槊兵,又叫做排矟兵。排即盾,槊即矟。通常的步卒在战斗时用的是矛,矛比槊短,这类兵种在攻守战时,则是以盾为屏,而以槊为刺,是绝对的一等一精兵。翟让做为魏军中阵的主将,他身在的位置是中阵的中间部分。所以,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分率的瓦岗本系部队,也都跟从着他,被他安排在了中阵的中间部署;瓦岗本系的诸部两边,是李密拨给翟让的其本部的田茂广等部;再外两边是孟让、郝孝德部;再外则便即是其余的那些投附李密的各较小部的义军诸部。或言之,翟让此中军阵的两边,原本就是越靠外,凝聚力、战斗力越差。於中阵中间的望楼上,望见了两侧的阵脚被隋军攻动,翟让大惊,赶忙击鼓摇旗,调被他留为预备队的瓦岗系部队赶去相救;并命令中间较为靠外的孟让、郝孝德两部稳住阵脚,不许妄动。可长达近十里的阵线,预备队的将士尚未奔到,两侧阵脚已不是动了,而是转为大乱!等候多时的隋军之达奚善定,抓住战机,立即引率数百甲骑,猛扑向翟阵左边。张镇周不等王世充的军令传到,亦机不可失,督引本部的两千步骑,杀向翟阵右边。隋兵中军,高高的望楼上,王世充目睹此景,大喜至极,一道道紧促的军令连下!其中军的步骑隋兵战士们,步卒起身,骑兵上马。数百面战鼓、数百支号角敲击、吹出的激昂声,震天动地。先是投石车向着翟阵投掷出密集的石头,弓弩手朝翟阵射出如蝗的箭雨;随后步骑兵士,士气如虹,齐声呐喊,随鼓角之声,面面将旗急趋,步兵挺矛,骑兵驱马,潮水般向翟阵涌去!两边阵脚已大乱,中间的部队受到牵连,将无战心,兵无斗意,近十里长的翟阵,左右难支,迎对隋军中阵步骑的全线出击,防线迅速崩溃,士气大挫,翟让再也约束不住,由是溃败。数里外的北边后方。李密的大纛之下。望见了翟阵的兵败后逃,却只见李密的脸上并无分毫的惊色。他抚摸着战马的鬓毛,以安抚不安的战马,命令说道:“令伯当、裴公两部出击。”……嘹亮的哨声响起,一块块硕大的石头顺着山势向下飞速滚来。持双铁鞭,冲跃最前的正是高延霸。山路狭窄,石头滚来,无可抵挡,但在张怀吉、高季辅等的建议下,他早有准备。一叠声的“藤网、藤网”的大呼声中,数十个其部兵士从后抢到前来,张开了十余张用粗实坚韧的藤萝编成的大网,分以前后,手脚麻利地将两端地捆在了山壁的石、树上。除了最先滚落下的两块石头,因为滕网还没有来得及张开,砸伤了几个高部的战士,其余滚下来的石头,都被滕网都兜住了。等着上边不再有石头滚下,高延霸哈哈大笑着,令兵士们靠山壁而立,解开滕网,将这些石头放了下去,石头滚过,卷起尘土,荡了他一嘴。高延霸吐了几口,笑骂说道:“孺子小计,也想挡住你家老公!”令道,“贼之两关已破,快到山顶了,跟老子再冲!”抖擞精神,迈开两腿,提着两根各十余斤重的铁鞭,仍当头先冲。转过一个山弯,抬头看去,笑脸登敛,高延霸瞪大了眼,不觉地骂了声:“狗日的!”却是在其前头,山路之上,於两侧的山壁之间,树置了一个以木墙为阻的障碍。这里,就是张士贵寨的第三道关卡。这一道关卡,与两道只以栅栏为障的关卡较之,只一看就知,要坚牢得多!事实也正如是。张士贵依据山势,在山脚、山腰、山顶分别设置的这四个关卡中,前两个一则因为离寨子远,只能算前哨关卡;二来,上山、下山就这一条山路,总也不能把之搞得处处机关,这样的话,他寨中自己的人出个山、进过山都会很不方便,因他没下太多的功夫,确实是较易突破。这前两个关卡,主要是起到一个拖延敌人,以使寨中能够及时反应的作用。但这第三个关卡和第四个关卡就不同了。这两道关卡,皆他精心所构筑,是其守寨的重点防御关卡,利用地势,结合人工布置的障碍,构筑成了不说难以逾越,亦是要想突破,绝非易事的牢固屏障。张士贵读过兵法,深谙地利之用。第三道关卡位於山腰的转折处,此处山势险要,两侧峭壁如削,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此关共有三道防御工事。主防御工事是一人多高、丈余厚的木墙。木墙前边,是埋在土中的浸过桐油的坚硬如钢的竹钉,只露出钉头在外,且其上有用以茅草、浮土加以遮掩伪装;而在木墙后头,是三四道堑壕,每道堑壕都深及腰身,既可设弓箭手、抛石手於此中向外射箭、用抛石杆抛石,也可使冲过这里的敌军被阻住前进的道路,最后一道堑壕最为阴损,壕面上架有树木,堆有泥土,看似好像是平地,但一踩上去就会掉落,下边俱是尖利的竹签,敌人一旦不察,跌落其内,便如同陷入死亡陷阱。第四道关卡,则就是他的寨门、寨墙了,位於山顶。寨墙系用石头垒筑,墙体上开有箭孔,使得寨中守兵能够在高处,射箭、射弩攻击下方来犯之敌。此外,还堆蓄有大量的滚石、滚木,一旦敌人接近,即可利用山势的力量,使得巨石滚木如洪水般倾泻而下,威力惊人。另在寨门外埋有深坑,坑中亦布满锋利的竹签。第三道关卡和第四道关卡,两道关卡相距不远,前后呼应。可以说,张士贵把这座山的险要之处利用到了极致,即便最精锐的敌军,面对这样巧妙布设的防御体系,也定是难以攻克。亦是以,尽管张士贵聚众於此山中后,时常出外,剽掠郡县,为周边诸县大患,弘农郡、卢氏县此前先后数次调集兵马来打他,却每次俱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还,反倒使他凶名更盛。张怀吉、薛万均都不在身边,高延霸没法质问他两人,为何在自己问他俩张士贵在此山中的防御措施时,他俩只告诉了自己底下那两关,未有告诉自己这第三关?——实亦不怪张怀吉、薛万均。他俩上山前,先在山脚下自报了来意,是故等到张士贵接他俩上山时,这第三关,张士贵已暂将之撤了,他俩是根本就没有看到这第三关。高季辅领着主力跟在高延霸等之后。见前边停下了前进,高季辅挤上前来,问道:“仪同,怎停下了?”刚转过弯后,在见到木墙此关的时候,木墙后的寨兵守卒冲着高延霸等一通乱射,高延霸这会儿已从转弯处退了回来。他往转弯处指了指,骂道:“狗日的,贼厮鸟在此处尚有关卡。”高季辅赶过去,身才转过弯处,三四支箭矢就射了来。他急忙也退了回来,皱起眉头,说道:“此关挡在折弯口处,比之前边两关,却是不易攻下。”高延霸一屁股坐到地上,把两根铁鞭丢在一边,摘掉兜鍪,要来水囊,也不嫌凉,灌了几口。瞧他这般样子,高季辅不知他是何心思,试探地问道:“仪同,此关恐是不好打过去,咱还打不打了?要不就先撤下山,休整一番,寻思好对策,再做进攻?”“寻他娘!老子妙计已定,小高,你又不是不知。”高延霸仰脸,透过山壁上的灌木,望了望两侧峭壁上的天空,时已近午,他说道,“且待老子歇下,再破狗日的这鸟关!今日,誓必要将狗日的贼寨攻破,将狗日的擒下。”转顾身边将士,“今晚,咱在狗日的贼寨中痛饮!”“仪同,张士贵的这第三关占据地利,不好破吧?”高季辅重到折弯处,探头再细看了一遭,返还回到高延霸近前,面带忧色地说道。高延霸略休息片刻,气力恢复,拾起铁鞭,跳将起身,未答高季辅的腔,喝令道:“跟老子冲!”将行之际,又顿下脚步,笑道,“险些忘了一事。”便吩咐亲兵,为他寻些物事取来用。 第二百一十四章 一夫冲关山墙摧 寻的物事是一双铁鞋底。将这铁鞋底绑在靴上,高延霸令左右亲兵也都各将铁鞋底绑上,并把兜鍪亦都戴好,面甲放下,精神抖擞的,他提着铁鞭,转过山弯,再次率先向前冲锋。——却这铁鞋底,是在攻清河县城时,针对杨善会布置在城壕外的铁蒺藜等物,李善道当时想到的对策。高延霸粗中有细,尽管没瞅见山弯过去后的木墙前有铁蒺藜,可以他至今大小已数十战的经验,他判断木墙前一定是会埋得有类似的物事,故想到了先套上铁鞋底。还真被他“先见之明”矣。铁鞋底皆系精铁所制,厚近木屐,便是铁蒺藜也穿刺不透,何况张士贵埋在木墙前的竹钉?木墙后寨中守卒弓箭齐射,“噼噼啪啪”的箭矢接连射到高延霸所披的铠甲之上的声响不绝中,只觉得脚下似有什么东西,但都被绑着铁鞋底的靴子给轻易踩碎,或被踩得深陷进了土中,对他分毫无伤。仗着双层坚甲,分毫不畏寨卒射来的箭矢,重提足了劲儿,过了山弯的高延霸,铁鞋底碾碎一切阻碍,转瞬间,如猛虎出柙般,势不可挡,竟已直逼至了木墙近处!当此之际,以木墙后的寨中守卒的视野来看,那高延霸及其紧随着他的亲兵们,一个个披甲掼盔,如铁甲洪流,寨中没有弩车、床弩等这样的大杀器,只靠箭矢,委实是难阻彼等锋锐。高延霸的亲兵,是李善道给他特权,允他在全军中挑选出来的,和李善道的亲兵一样,大都是卫南同乡,或濮阳、白马等这些与卫南接壤的县乡里人,人均六尺以上的身高,折合后世计长单位,便是一米八以上,尽皆雄健过人,自重,加上铠甲等之重,人均数百斤的重量!故这一冲奔起来,人数虽不多,却个个如铁塔般坚实、沉重。奔跑之间,铁鞋底踏碎竹钉,如履平地,溅扬起尘土飞扬;冷风中,铁甲寒光闪烁,鞭、锏、刀等近战利器,杀气逼人。每一步踏出,地面似为之震颤;每一声大呼,仿佛滚雷摧山。守卒们惊惶失措,弓手们射出的箭矢渐渐稀疏,士气低落,慌乱中,有的甚至弃弓而逃。木墙已近在咫尺,高延霸大呼喝道:“俺乃平棘公、魏州总管李二郎帐下爱将高延霸,你家老公来也!降者不杀。”亲兵们齐声呐喊,跟随他一鼓作气,箭雨里,冲到了木墙之前!剩下还没逃走的守卒心惊胆寒,为首之寨将勉强叫道:“射箭、推石!”箭矢虽射,却已无用;待推放滚木、滚石,高延霸等来得太快,已来不及。高延霸一跃而起,奋起千钧之力,铁鞭猛击木墙,顿时木屑飞溅。这一跳跃的功夫,他瞧见了木墙有丈余之厚,知是难用铁鞭击裂,就也不再费这力气,转而由两个亲兵托着他,攀到了木墙上。木墙一人多高,他又七尺之高,这一上到木墙上,两层的重甲包裹之下,木墙后的寨卒举目望之,两侧的峭壁映衬下,观如神将,威风凛凛,谁个不心生畏惧?相顾大骇!高延霸大步向前,再又大喝:“降者免死!今日你家老公只擒张士贵!”喝声在山壁间回荡,震耳欲聋。寨卒们被喝声震得心神不定,手中兵器颤抖。为首寨将是张士贵的亲信,虽也惧骇,可强撑着,举刀连连令道:“箭、箭!射!矛、矛,刺这狗娘养的!”木墙才丈余厚,高延霸两三步就已奔到,他居高临下,挥鞭下砸。木墙后的为首寨将,逃之不得,被他一鞭打碎了脑壳,令声顿绝,直愣愣栽倒在地。高延霸跳将下来,一如恶虎进了羊群,鞭扫向木墙后的守卒,一鞭一命!他的亲兵们也都冲跳了下来,则如攫食的群狼,奋勇争先。鞭、锏、刀打杀到时,木墙后的寨卒死伤狼藉;铁鞋底踏过之处,寨卒如波涛般溃散。高延霸三度大喝:“只擒张士贵,其他降者免死!”木墙后残余的寨卒悉皆丧胆,於是有的投械跪降,有的向后逃命。高延霸所向披靡,如入无人之境,血染重甲,两条铁鞭上都已是血肉模糊,进战之意却则愈发炽烈,料张士贵知必不在木墙后的此辈贼中,他不再理会投降的那些寨兵,追着逃命的那些,沿着山道,继续向上冲杀。冲未不远,几道壕沟挡在了前头。“入你娘,一座小小寨子,还弄出恁地多的麻烦!”壕沟颇宽,跳不过去,高延霸跳进沟里,打死了两个逃进沟中的木墙后守卒,几步过去,而等他待要从沟那端爬出时,突觉脚下松软,身往下坠,“狗日的”惊声大叫里,他半截身子陷进了个坑中,他妈的,是陷坑!还好他反应快,及时用两臂撑住了陷坑的双边。但却又在他试图爬出来时,两边峭壁的杂树上,露出了一二十个寨卒的身影。这一二十个寨卒即张士贵不久前从寨中所派出的善射士等。这一二十个寨卒,见高延霸陷入陷坑,纷纷搭箭引弓,向他射之。这些寨卒所用俱是强弓,杂有臂弩,所用之箭,则是穿甲箭,穿透力较强。高延霸被困在坑中,手臂舒展不开,身子也动弹不得,唯被动挨射。重甲再坚,这么多强弓、臂弩用穿甲箭的连番攒射下,纵暂仍尚未射透,打在身上也颇疼痛。自从李善道投了义军,这么多次的征战以来,何尝遇到这般只挨打的窘境?高延霸身在坑中,气血上涌,怒不可遏!在他身后,这道壕沟之后,杀声再次响起。高延霸险中抽暇,回顾举望,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了三二十的新寨卒,拼死进斗,缠住了他的亲兵们。——却是丈余厚的木墙里头,张士贵设的另有机关,如城墙下的藏兵洞,内里藏的有寨中的死士,这时,这些死士跃了出来。——这些死士是专在敌越过木墙后所用的,敌若越过木墙,掉入壕沟陷坑,死士便从木墙跃出,如此,便是后有死士阻敌之后援,两边峭壁上弓手往沟中放箭,这叫做关门打狗之计。果然这张士贵能得以剽掠弘农郡中多年,为郡县之大患,而又在李善道不以路远,特遣人来招揽他时,他婉拒不应,非无故也,其实多谋之辈!高延霸乃到此际,才知了张士贵的手段,断非寻常小贼可比。他大吼一声:“狗贼!天塌地陷,也挡不住你家高老公!”双臂猛然发力,欲图将己拔出陷坑!……起初,张镇周等将摇动了翟阵阵脚的时候,王世充极是大喜。可紧跟着,随后在望到不仅自己中阵的将士,在自己的命令下,对翟阵开始中军进击,甚而就连自己两翼的韦霁、王辩等部,也按耐不住,未有等到自己的命令,便也开始向前移动,抢着对溃散后逃的翟阵诸部发起了攻击之后,王世充喜意登消,转为失色!“未有我之将令,两翼怎就轻动?”王世充大惊而怒,急翘起脚尖,眺溃逃的翟阵贼兵两边和后部的王伯当、裴仁基、李密三阵。他眺望得见,这三阵贼兵并未因为翟阵的溃败而乱,相反,都还保持着严整的阵型!特别是望见到翟阵左翼、从他这边望去是他右手边的裴仁基部的骑兵,不仅未有溃乱之态,还络绎开始上马;又极目远眺,望到翟阵后部的李密亲率的他的骠骑八千等部,也在开始上马后,他已不是大惊失色,也非勃然而怒了,——他的面色瞬间变得骇恐,冷汗从额头冒出!“挥我将旗!速击鼓传令!令两翼诸部立即撤回,不得再追翟贼阵兵,预备迎击贼之两翼的反冲锋;中阵各部亦不得再进,快些撤回!再令后阵诸部,做好接应三阵撤退的准备。还有,河西岸我部,令他们前移,亦预备好接应作战!”王世充顾不上擦汗,接连的军令仓促下达。可是,隋军中阵、左右两翼,这三阵的将士总计达到了七八万众之多,分别是隶归韦霁、王辩、刘长恭、庞玉、霍世举、孟善谊、独孤武都等等各将所属,现在的形势是,因翟让阵的败退,这分属各将所部的七八万众,大多已离开了他们的阵地,在对翟阵的贼兵展开了追击。望楼上的王世充本人,这会儿都可以很清楚地望到。这七八万众分属各将的隋军将士,打个比方来说,已然是如似道道黄色的河、溪,——大股如河,小股如溪,在他们各部的将旗麾指下,争先恐后地前涌,漫流於在了仲冬的旷野之上!这样的情况下,即便这数万隋军全是王世充一人的部曲,他也已是难以再约束得住了,更何况这数万隋兵还分属各将?翟让抵不住隋军中军的冲击,是因为翟让主统的魏军中阵,系由多部义军组成,号令难以统一,配合无法默契;而下,翟让魏军中阵的这个致命缺陷,换轮到王世充来感受了。他的军令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下达,然而统观战场的此刻局面,向前追击的隋军三阵各部,除掉一些王世充本部的精锐在改为收拢后撤外,余者仍多是在向前追击未停!他的军令等若是形同虚下。对於依旧保持严整阵型的贼之王伯当、裴仁基所率之两翼精锐,及李密亲率的八千骠骑亲卫等部而言,这数万的隋兵在脱离了阵地,散开了队形后,尽管而下望着是在追击漫山遍野的翟让阵数万败逃贼兵,可实际上,王世充怎可能会不知晓,他们已是待被李密等宰杀的猪羊?王世充紧紧抓住望楼的扶栏,大口地深呼吸着,用尽力气稳住自己摇摇欲晃的身体。他的心,宛如坠落的石头,以不可抵挡之势,飞速地沉向无底的深渊。是呀,不可抵挡。他明白,虽然他吸取上一场黑石之战的失败,在这一战中,他特地留下了预备队、石子河西岸的接应部队等后手,并在开战前保证了足够的小心,可他的这两个后手与他的小心,值此己军之左中右三阵皆前、贼却左右后三阵严备将击的局势前,已是无用。这一仗,他又败了。恍惚间,望着入在目中的败散逃走的翟阵的数万贼兵,他好像是看到了李密的一个巨大的蔑视而嘲笑的笑脸。一个他不能确定,但越想越应是真的的念头,浮现脑海。他喃喃说道:“前次所败,即因诸部冒进,追击翟让等贼部;今日复而。翟让,翟让,他是李密设给我的诱饵!”今日此战之败,表面看是又败在了军中诸部的冒进追赶。可王世充在这本军即将再次大败的场景出现之前夕,他却灵光闪现,知道了又败的真正缘故。他不该因为翟让在贼众中位仅次於李密之故,而先进攻翟让的中阵,他应该先集中精锐,攻破贼之两翼的王伯当或裴仁基两部!他,因为翟让的身份,掉入进了李密精心布置的陷阱。后知后觉,已然迟矣。数里外,魏军两翼、后阵,相继传出了激昂的鼓角声,那是王伯当、裴仁基和李密三阵的魏军将士将要发起反冲锋的信号!高高的望楼上,冷风似刀割面,王玄应等随从在王世充身边的诸将,再是愚钝,也已然知道,今天这场仗,隋军又将大败,脸上无不透满了惊恐与绝望。“阿耶!阿耶!贼两翼将进,我军阵已散乱,怎么办?”王玄应仓皇地问道。王世充的心境,这会儿反而平静下来。战败,已是不可避免,当务之急,是尽一切的挽救,尽可能地保存住更多的实力。“令,后阵诸部即刻后撤渡水;令,河西岸诸部不必渡水,在岸边接应;令,两翼诸部抵挡贼两翼进击;令,中阵张镇周各部能收拢多少部曲,就收拢多少部曲,迅速停止追击,在我两翼对贼两翼之延滞下,向西岸撤退!令,尽散辎重,弃在东岸。令,尔等从我渡水到西岸。”再又一道道亡羊补牢的军令,王世充传将下达。当他在王玄应等的惊慌簇拥下,下了望楼,上了马,向石子河西岸驰去时候,他回头又一次地张望了下战场。远震四野的贼兵两翼、后阵的鼓角声里,王伯当、裴仁基两部的贼兵将士呐喊着,排山倒海地涌向隋军的两翼;以骑兵为主的李密后阵,狂风暴雨般向隋军正面冲去!铁蹄的轰鸣、贼兵的喊叫声,被寒风吹过南北十余里长、东西数里宽的偌大战场,飘入进了王世充的耳中。隋军各部将士原先兴奋的喊杀声,变成了惊呼、嚷叫,也飘入进了他的耳中。一败、而又再败。怎么向圣上交代?一败、而又再败。即便也许因张须陀、薛世雄、屈突通等朝廷名将,或已身死,或已为贼所擒、所困,朝中当下已无既善能用兵,又能得圣上信任的重将可用之故,圣上暂不治他的罪,依然用他节度援洛之诸部兵马,可底下的仗,又该怎么打?只要圣上不治他的罪,驱马踏入冰冷的河水中,透骨的寒冷,激使王世充怀着担心杨广不知会不会治罪於他的深深忧心之余,不甘失败的劲头倒亦是提了起来,底下的仗就还要接着打!接连两场的大败固是损兵折将,可贼兵之短,王世充自觉他现也已是窥到一二。贼众诸大将中,翟让、孟让都不是他的对手,贼能用兵者,只一个李密,此其一。翟让两次被李密利用做诱饵,这两场仗,李密尽管都胜了,可翟让的部曲却势必折损不少,翟让与李密或许会因此产生不和,他俩一旦不和,贼众或就会分裂,此其二。“反间之计,我可用之!於弹劾韦霁、王辩诸辈不从我令,从而致使我王师两败以外,此计,我也可写入呈与圣上的请罪奏折中,以希冀圣上能明知,接连两败,非我之过!”越过石子河,西岸留守诸部的军将,蜂拥迎上,尽是张皇失措。……中了张士贵关门打狗计,落入陷坑,被寨卒乱射的高延霸,只裂眦嚼齿,没有慌张之态。吼叫声中,他力贯双臂,硬生生地将其自身从陷坑拔了出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胜负明际喜怨别 山间多雨。从陷坑中自拔而出的高延霸,因觉气闷,兼以被动挨打的憋屈闷火,拽掉了兜鍪,露出面孔在外。细碎的雨滴沾染到他的脸上,冰冷的山风扑面而来,他精神愈涨,力气愈涨。却未再向前,折身回到木墙上,与被阻住的他的亲兵们前后夹击,将那三二十寨中死士尽皆打杀了,随后,他乃领着他的亲兵,跳下木墙,冒着两边峭壁上的箭雨,再度向山上进冲。吃过一次亏了,这时他已有备。三道壕沟,被他接连逾过,再往前时,不提防脚下一松,又往下坠。身形轰然坠下了近丈高,屁股坐地,跌地生疼,响起一片“咔嚓咔嚓”的声响。却是又掉进了木墙后的最后一道壕沟,——即那道上边遮掩着浮土、下边竖着尖锐的竹签的坑中。要非是两层厚甲,脚底帮着铁鞋底,这一跌落,不要他的性命,也得被刺个重伤!以往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早已习惯,何曾有过眼前这种连着掉进坑中、冲锋的势头一再被打断的经历?高延霸简直怒无可怒,腾腾怒火满积胸口,大骂叫道:“狗日的!亏得你这狗贼也有些名头,却净搞些奸诈勾当。”坐着在地,铁鞭横扫了一圈,把坑底林立的竹签打倒,他才重新起身,抖落掉甲上的泥土,铁鞭插进坑壁,攀到了这最后一道壕沟后的对面。随手铁鞭挥舞,挡飞两边峭壁上射来的箭矢,他抬脸上望,两面的悬崖山壁之中,蜿蜒的山路崎岖向上,山顶已经在望,张士贵那建在山顶平地上的寨子已经可以看到!“入你娘,老子看你,还怎能再挡你家老公!”高延霸双脚刚一踏实,便拔腿狂奔,那山路如蛇般盘旋,他却不觉其曲折,只想着复仇之火。两边峭壁上的箭雨很快被甩在了他的身后,山风呼啸,碎雨点点,石垒砌就的寨子越来越近!寨墙上的张士贵,看着高延霸狂奔杀来的这一幕,忍不住叫了声:“好一条大汉!”然而,虽是三关都已被高延霸突破,他却并无慌张之状,举弓令道,“滚石、滚木!”石头、横木,被寨卒从寨墙上,冲着正对着寨门的山路推下。轰隆隆的大响中,石头与横木沿着山路滚落,荡起尘土蔽眼,山崩地裂般砸向高延霸!好个高延霸,见状毫不退缩,——山路狭窄,他其实也是避无可避,至若藤萝织成的网兜,他冲得太快,持网兜的兵士跟不上他,现亦无法再用,他遂两条铁鞭插回腰下,双腿扎个马步,如铁铸般站稳,浑身筋肉紧绷,两条胳臂凭借两层重甲的防护,交叉胸前,闷喝接连数声,硬生生地将滚到的几块石头、两根横木给挡在了他的身前!寨墙上的张士贵大吃一惊,说道:“好大的气力!岂不力足可挽奔牛耶?”操起手中强弓,他觑准高延霸,一箭射出。却这张士贵膂力过人,其所用之此弓一百五十斤之强,左右射从无空发。高延霸适才摘掉了兜鍪,这一箭射向的,正是高延霸的面门!箭如流星,倏忽即至。……奉李密将令,在王伯当、裴仁基两翼所部向隋军发起反击之后,跟着离开李密大纛,也驰奔杀向隋军的秦琼、程知节等所率引的八千骠骑亲卫等部如离弦箭矢。相比王世充帐下诸将的魂丧色沮、张皇失措,李密左近诸人尽是鼓舞欢欣,喜不自胜。“恭喜明公,贺喜明公!今日此战,我军已大胜矣!”望过杀向隋军的秦琼、程知节等所率的铁骑精卒,祖君彦首先向李密贺喜。不但在“秦”、“程”等将旗的率引下,李密亲统的其骠骑亲卫等部如洪流般地杀向隋兵。从两边杀出的王伯当、裴仁基两部,也已将追击翟阵败兵的数万隋兵从中横断。隋兵,现已是被魏军三面包围,——而隋兵唯一的退路,南边,则又是被着石子河滚滚为阻。的确,这场仗,打到当下,李密已经是取得了胜利,且是大胜。但李密抚摸着胡须,仍保持着冷静。他把视线从胜局已定的激战中的战场上移开,充塞满耳的敌我杀声里,投望向石子河的对岸。王世充的大纛,就在刚刚不久前,移到了石子河的西岸。李密觉得脸上微凉,伸开手,手心上也感到了有凉意落下,他仰脸望了下天空。这雨,原来不仅是张士贵寨子所在的山中在下,东到洛阳,东到这片战场,也都在下。阴云何时密布的天空?时当下午,本该明亮的天光,是何时阴下来的?胜局已定之前,李密全身心地只在关注战场上的局势,完全未有察觉到。“下雨了。”李密轻声地说道。郑颋等行军元帅府的一干大吏,随着祖君彦的贺喜,齐声亦道:“恭喜明公,再大败王世充!”李密的视线再次投望到了远处如带的石子河的对岸,定落在王世充的大纛上边,没有祖君彦、郑颋等这么的欢喜,反是惋惜地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了!”郑颋猜出了他的心意,说道:“明公,可是为王世充已遁至对岸,而觉惋惜?”“今天这场仗,赢,确实是赢了。但王世充未彻底溃败,我等适才都望到了,颇有不少隋兵,在伯当、裴公两军将其横断之前,已渡水而去。若能全歼隋军,此战方为完胜。如今虽胜,却隋军未被全歼。王世充狡猾有谋,连番两战,我军均未能一举将其覆灭,实为可惜。”祖君彦笑道:“明公不必过於惋惜,两战下来,隋军已受重创,士气大挫。王世充虽逃,但今日此战打下来,我军少说也能斩获隋军数万,且其辎重尽失,短期内必是难以恢复元气。以明公之神武天纵,稍候时机,再图王世充,不过囊中取物耳,早晚必能将之彻底歼灭。”郑颋也笑道:“是呀,明公!经黑石与今日两战,隋军已元气大伤。今日此战虽未尽全功,然我军士气已盛,待时机成熟,再猛攻王世充,定能将其尽歼。顺势而取,洛阳亦指日可下!”风杂雨滴,拂到李密等人的面孔上。李密高举双目,越过战场、越过对岸王世充的大纛,望向了东南数十里外的洛阳方向。王世充,当然是早晚能将之尽歼,可两战都未能把他歼灭,不免攻下洛阳的时间又将迟延。李渊已进关中,洛阳,委实是不能再拖着打不下了!……劲风袭面。高延霸瞧见张士贵射出的箭矢,奔其脸而来!他的双臂在支着石头、横木,身体移动不得。千钧一发之际,他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张开嘴来,猛地将这一箭咬在了口中!鲜血顺其满嘴流下,仗着过人的力量,他将这一箭给咬住了。可强大的冲击力,也冲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箭镞伤到了他的口腔。几个亲兵赶到了他的身后,帮他撑住了滚石、横木。高延霸吐掉箭矢,又吐了两口血水,两颗门牙和几块碎牙随着血水被他一道吐出,饶以他之勇悍,一身的冷汗这个时候也是已出!“狗日的!果是阴损,暗算老子!”一个亲兵问道:“将军,你说甚么?”却是两个门牙掉了,口腔受伤,高延霸说话含糊不清,他们听不明白。高延霸出了一身冷汗,寨墙上的张士贵面色大变,从来不曾见有人能叼住射出的箭矢的!更何况,他用的是一百五十斤的强弓,这箭射出去,劲道有多足,他比谁都清楚。他“嗬”的叫了声,发自肺腑赞道:“当真一条好大汉!”赞归赞,射归射,搭箭在弓,便要再射。就在此时,蓦地里,寨后一片乱声传来。张士贵止下射箭,回顾而望,问道:“怎么回事?”震天价的杀声响起在了后寨。他望见,后寨的百十个寨卒和住在后寨的寨中老弱妇孺,惊恐溃奔,从后寨奔向前边,一面逃,一面叫喊:“贼官兵后来杀进来了!后边杀进来了!”一个披甲士的带头下,数十个非是本寨寨卒的大汉手持利刃,迅猛如虎,紧追在后。张士贵见状,立时大骇。他的寨子是依山势而建,寨前迎着前山上山的山路,寨后是后山的崖壁,崖壁陡峭,本无通路,却居然有人能攀附上来,从后杀入?他再顾不得寨前的高延霸等,急忙转身,射向那十余个敌人,疾呼:“快,迎敌!”张士贵不知,那披甲士正是薛万均!薛万均身先士卒,横刀如雪,奔逃的后寨寨卒哪个是他的对手?刀光闪处,血花飞溅。张士贵接连两箭,射到了薛万均的胸前,却未能透其甲胄,忙改射余下敌人。跟着薛万均攀上来的这些战士,体力不及薛万均,薛万均能够负甲攀援,他们不能,故皆未着甲。张士贵箭无虚发,连着射中了三四个战士。但他的寨子不大,薛万均已冲到了前寨!后寨的混乱,波及到了前寨。寨中数百寨卒惊乱一团,守在前寨寨墙的上的寨卒们纷纷回头张望,各是已无心再守寨墙。前后受敌,寨内大乱,张士贵急令心腹分散,吓督寨卒拼死抵抗,却早无力回天。薛万均势如破竹,奔到了寨门,砍翻了守门寨卒,奋力将寨门打开。寨前山路上,滚石、横木后的高延霸等见寨门洞开,悉皆大振,留下数人支撑滚石、横木,余者随高延霸跳过石、木急奔,呼吸间,越过了滚石、横木与寨门间百余步的距离,冲过寨门,杀进了寨中!“狗日的!哪里逃?吃你高老公一鞭!”高延霸三两步冲上寨墙,正撞见张士贵。张士贵听不懂他呜呜囔囔的在叫些什么,然见识过他的勇力,赶紧弃了弓,抽刀招架。刀挡不住铁鞭的重砸,张士贵虎口震裂,刀脱手飞出。他急退数步,眼见高延霸铁鞭再挥,心中一横,猛然扑上,竟以肉身相搏。两人纠缠一处,滚落寨墙。奈何张士贵虽勇,难敌高延霸力大。高延霸挣开他的臂膀,按住他的胸口,铁鞭高举,向下砸落。张士贵心胆俱裂,暗叫一声“吾命休矣”!耳边风过,眼前一黑,头上剧痛,没了知觉。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从前后寨中杀入的敌人们的欢呼声,淹没了他的整个寨子。……李密左近的众人,固然无不是今日大胜了隋军的喜悦。却至於那战场上,前被张镇周等隋军各部追杀,现又被从两边、前边杀向隋军的王、裴、秦、程等诸部步骑冲击的翟让等部的败兵,则是另一番景象。后是隋兵,前边和两侧是急於杀敌,顾不上躲开他们,乃至冲撞践踏的李密的骠骑等部,他们数万人溃不成军,狼狈逃窜,跌跌撞撞,哭号声此起彼伏。阴云遮日,寒风细雨,更添几分凄凉。他们所逃过的地方,尸横遍野,伤者倒地痛呼,血迹与泥水混杂,显得格外惨烈。王伯当、裴仁基和秦琼、程知节等率领的三四万多的魏军精锐,尽管已发起了对隋军的反冲锋和抄夹包围,所谓“兵败如山倒”,数万败溃中的翟阵的兵士,翟让却再三约束,也还是约束不住。他不得不随着败兵,仓皇地与最先与他靠拢的翟宽、翟摩侯等,狼狈地拍马北走。一支数百人的小部队,从东边奔来,汇合到了翟让的将旗下。领头的是王儒信。“明公,日他狗日的娘!”一见到翟让,王儒信就破口大骂。不用问他,他要日的是谁个“狗日的”的娘,翟让等尽是了知。翟摩侯一双篾片似的细眼中,充满了愤怒和狠厉,应声骂道:“狗日的屙囊!阿耶,今日此战,分明是在拿咱们当诱饵!”马蹄声急促传来,诸人扭脸去看,从西边来了支数百人的部队,皆是骑兵,打着的“单”字旗,是单雄信也寻到翟让这里来了。东边亦又一支部队来到,这支部队人数稍多,有千余人,步骑混杂,是徐世绩带来的。旋而,郝孝德等几个头领,也各带些部曲赶至,与翟让会合。包括郝孝德等在内,众人泰半余悸未消。四望远近杀入隋军队中,如砍瓜切菜也似,所向披靡,痛快地收获着胜利果实的王伯当、裴仁基、秦琼、程知节等诸部,众人的眼中又都无不透出复杂的神色!因了郝孝德等不是瓦岗系的嫡系,王儒信、翟摩侯等且止住了骂声,不再痛骂。但每个人的心底,随着王伯当等部的越是挡者披靡,所向无前,随着越是看到本部部曲被隋兵杀伤、被己军践踏的惨状,恚怒、怨恨的火苗却都是已经无法忍耐地冒了起来。风雨浸骨寒彻,雨,难将这火苗浇灭,风,吹得这火苗渐旺。 第二百一十六章 难易思时筹虑同 张士贵悠悠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寨中的聚义堂地面上。头疼如裂,待要起身,却才察觉手脚皆被捆缚。他左右看之,见两边的交椅上现坐着几个面生的汉子,不过却也有一个熟人。这熟人穿着道袍,满脸横肉,胡须浓密,身材肥硕,因刚从昏迷中醒过来,脑子尚不太清爽。张士贵晃了晃脑袋,两边太阳穴疼得一抽一抽的,忙不敢再晃,想起了这黑胖道士的名字。可不即前时来招降过他的张怀吉?他身子这一弹腾,脑袋这一晃动,吸引到了堂中诸人的注意力。张怀吉忙起身,到他身边,扶着他坐起,笑眯眯地说道:“将军醒了?小道这厢有礼。”眼往前看,那张本是属於他的虎皮椅上,现坐着一条高大的壮汉,这壮汉横眉怒目,瞪着他,手抚不长的胡须,冲着他张口说话,——然话入耳,满嘴跑风,呜呜啦啦,听不清楚。这壮汉自然便是高延霸。高延霸说的不是好话,是在骂张士贵:“你这狗日的,俺家郎君好意招降你,你不识体面,不肯降,你老公今亲来你寨中擒你,贼厮鸟,你又诡计阴损,层层机关,端非好汉,入你娘!”却高延霸,不仅两颗门牙掉了,余下牙齿亦有碎了些的,口腔且也受了伤,别说张士贵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张怀吉等也是听不太明白的。张怀吉代高延霸翻译,和颜悦色地笑与张士贵说道:“将军,俺先给你做个介绍,虎皮椅上这位便是我家平棘县公、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督五州军事李公帐下的爱将高将军,尊讳延霸者是也。高将军不是被你射了一箭么?伤到了口齿。他适之所言,是在称赞将军你射术高超,力贯千钧,不愧将军名动弘农,为贵郡中所敬服,他与将军甚有惺惺相惜之感。”高延霸呆了一呆,勃然大怒,重重地拍了下案几,骂道:“你这道长,胡扯些甚么!老子何曾赞这狗日的了?”口腔受伤,说话也疼,他一边骂,一边呲溜着凉气,“他妈的,忽峍贼,老子说话算数,说打个他滚地葫芦,就打个滚地葫芦!道长,你问问他,服了老子没有?”张怀吉等他话音停下,笑呵呵地与张士贵说道:“高将军说,贵寨关卡重重,依地势而造,足见将军甚有用兵之能,闻将军父、祖曾仕前代为将,诚然将门虎子是也!”高延霸怒视张怀吉,大骂说道:“你这老道,狗日的胡咧个甚,甚么将门虎子?再有用兵之能,不还是已成老子阶下囚?你休再胡言,只且问他,今被老子抓住,服也不服,肯不肯降?”张怀吉示意亲兵取来了水,拿毛巾擦去张士贵脸上的血污,笑与他说道:“高将军说,今日攻你寨子,实非本意,是出於迫不得已。将军名震弘农,一则,高将军深慕将军之威名,渴思与将军一会;二则,我军今到贵郡,是奉李公之令,为拨卢氏而来,亦欲借重将军之力。前为敌我,而下我等则已共聚一堂,高将军愿与将军化干戈为玉帛,只不知将军何意?”高延霸前两句话,张士贵已觉出,应是与张怀吉说的不同。这一句话,高延霸只说了两三句,张怀吉却说了一大堆,更是张士贵猜到,他两人分别之所说,必然不是一回事。果然不错,张怀吉话音方落,高延霸奋然拍案,起得身来,怒气冲冲地就要下来寻张怀吉说事,但一人及时地扯住了他,说道:“将军且慢。”这人,也是堂中诸人中,和张怀吉一样,唯二为张士贵所识得者,正是薛万均。高延霸怒道:“慢甚么?”薛万均看了眼张士贵,踮起脚尖,凑到高延霸耳边,低语了几句。高延霸怒色犹存,但在听完他的话后,迟疑站了片刻,却没再下堂,重坐了回去,再拍了下案几,对着张士贵又说了两句,说道:“贼厮鸟!老子就问你,降也不降?若仍不降时,便取你狗头,献与我家郎君。”——却薛万均劝他的是:破了张士贵寨子,擒得张士贵后,他如愿降,便可借他在城中的内应,攻取卢氏县城,这是攻其寨前,高延霸自所之言说;也正因是,在与张士贵打斗时,高延霸铁鞭下落,但没有砸在他的头上,而是打在了地上,反手两拳将他打晕了而已。既如此,张怀吉尽管是在“胡扯八道”,可他所言所语,岂不其实正与高延霸生擒张士贵的本意相同?张怀吉这般说,也是为实现高延霸攻寨前的盘算,故劝他为大局起见,且莫恼怒。这一回之所以能攻破张士贵的寨子,薛万均功不可没。要非他冒奇险,领众攀援险峻的后山,杀进了张士贵寨的后寨,只凭高延霸等的进攻,张士贵这寨子,还真不一定能打下。高延霸敬重好汉,加上薛万均说的也是事实,遂乃仍怀怒气,到底是忍了下来,没再对张怀吉发作。张怀吉没有因高延霸刚才的作势下堂而害怕,依旧是笑眯眯的,继续翻译高延霸的话,与张士贵说道:“张将军,高将军敬你重你之意,已是发自於心,形於言表,愿不愿化干戈为玉帛,自此我等不再敌我,而是成为自家人,就请将军速决,一言而定吧!”高延霸的怒气冲冲,若是棍棒,张怀吉的笑眯眯,就是甜枣。张士贵当此情形,还有甚么可说?他挣了下胳膊,说道:“敢请诸位将军为俺松绑,容俺拜见高将军。”张怀吉大喜,亲手给他解去了捆缚,笑着解释说道:“把将军捆上,绝非是不敬将军,乃因将军身具万夫不当之勇,故只好先把将军绑缚。失礼之处,乞请将军勿怪啊!”绳子解掉,张士贵果是伏拜在地,对着虎皮椅上的高延霸说道:“将军过奖,称俺力贯千钧,张道长过誉,说俺万夫不当,将军座前,俺岂有脸面承受这两个赞誉?将军才是力拔山兮,勇不可敌!俺沦落草莽,至今已然数年,所见豪杰、壮士多矣,无人能与将军较之!今为将军所擒,俺心服口服。将军不杀之恩,俺无以为报,只此一躯,些微膂力,愿供将军驱用。”一番话听到,高延霸怒气尽消,喜笑颜开,抚着胡须,顾盼堂中诸人,说道:“这狗日的,不肯降郎君,拿大是拿大,设机关害俺,阴损是阴损,倒是个有见识,识得真好汉的!”张怀吉翻译说道:“张将军,高将军请你起身。‘愿为高将军效力’云云,张将军,高将军说你说得不对,将军今既与我等已是自家人,咱们便共是为李公效命。李公此率我等渡河北来,系为尽取陕、虢之地,共是引了数万精卒,兵分四路,俺们这一路是专为先取卢氏。李公现不在此处。我等今日就上书李公。李公却知了将军於今愿从之后,必不胜之喜!”高延霸回过神来,忙也说道:“对,对!”下到堂中,学着李善道亲近将士的模样,握了握张士贵的手,拍了拍他的胳臂,欢畅地笑道,“老张,你今日降了,我家郎君知后,定然高兴。你挡俺攻寨,挖坑害俺,挽弓射俺的事,俺亦大度的好汉,就与你一笔勾销,不再提说!”“张将军,高将军是在问你,你在卢氏城中,想来当是应有暗桩的吧?”张士贵反正听不大明白高延霸的话,索性就以张怀吉的话为准,便答道:“敢禀将军,有的。”张怀吉问道:“你这暗桩,可能助我军拔克卢氏城?”“敢禀道长、将军,俺本卢氏人,卢氏城内不仅有俺的暗桩,便是县吏、县兵军将里边,亦有俺的宗亲、故交,要非俺部曲不多,这卢氏县城,俺便早就取了!将军攻俺寨时,俺登高而望,见将军所部不下四五千众,以此之兵,且容俺先与城内的暗桩、宗亲、故交通个消息,再挑小寨中的卢氏本地寨卒,混入城中若干,不敢说助将军取卢氏城易如反掌,亦不难哉!”张怀吉、高延霸、薛万均,还有也在堂中的高季辅等,闻言罢了,尽是大喜。时已傍晚,众人不分原本的敌我,俱是鏖战了多半日,早各饿了。高季辅心细,没劳张士贵的人做饭菜,令叫本部部曲做好了饭,端将堂内,众人吃喝一通。饱腹了后,夜色降至,掌起灯火,就连夜计议内应外合,攻取卢氏的具体办法。……由张士贵的寨子向北,越过峰峦层迭的崤山,约二百来里,黄河南岸,陕县地界。常平仓在陕县县城的西南方向。三天前,柴孝和统兵到了陕县后,先奔袭常平仓,一举将此仓打了下来。随后,他开仓放粮,招募贫民、山贼。才仅两三天的功夫下来,为粮而投到他帐下之众已达三四千之多。常平仓离陕县县城很近。仓既然已经奇袭打下,下边就是打县城了。差不多高延霸、张士贵等商量打卢氏城的同时,柴孝和帐中,他也在与诸将议攻陕县城之事。冷风扑打帐幕,细雨落在帐上,沙沙作响。帐中烛火通亮,生着火盆,热气腾腾。李密调拨给柴孝和督率,从柴孝和此遭攻陕、虢的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这四将。籍贯上讲,四人俱河南道人。常何是浚仪人,即后世之开封;张善相是襄城人,离开封不远。牛进达、吴黑闼是老乡,都是濮阳人,并两人皆以字行,他两人的大名分唤作牛秀、吴广。又出身上讲,这四将,俱出身不高,而以牛进达、吴黑闼两人的出身略微高点。牛进达的祖父仕北齐官至淮北太守,父仕隋官至清漳令;吴黑闼的祖父仕北齐官至洛阳县城,父仕隋官至濮阳郡主簿。常何祖上也是个小官僚家庭,其祖仕北齐官至殿中司马,然到其父时,已为里巷庶民。张善相和常何近似,从投李密前,他是本乡里长。简言之,这四人均是不能与李密帐下大将如裴仁基、田茂广、张仁则、李士才等的或关陇贵族、或山东名族出身相比,而所以得李密之用,今且将他四人拨与柴孝和者,悉因他四人各有勇力,特别牛、吴、常三将,各善骑射,有贲育之勇,并在军事上,俱皆颇有才能之故也。柴孝和来过陕县,对周边地理情况,包括陕县县城的守将、城池的城防都比较熟悉。根据自己的记忆,加上近日从投之士的补充,他令人临时赶制了一个沙盘。陕县县城的城防情况和其周围的地理形势,尽置沙盘之上,一目了然。“诸君,陕县此地,地势险要,素有‘五山四陵一分川’之称,境内山峦连绵,北则大河滚涌。陕县县城,君等已与仆这几日已是多次往视,其城坐落在河之南岸,三面临水,我军若攻之,唯有其城之南面可攻也。城已坚牢,不易攻取,现其城中守将,名叫于筠,前周八柱国之一于谨之后也,高族贵姓,世代将门,其人颇通兵事,是个知兵善战之士,此是为将亦能守。又城中守卒,我等已打问详细,约两三千之数。……诸君,陕县此城,强攻势必不易!”众人围着沙盘,柴孝和提着竹制的直鞭,点着紧邻在黄河岸边的陕县县城,慎重地说道。这几天,虽然没攻城,但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张善相诸将随着柴孝和确是已数察陕县县城的地理、守备等情势,没少商讨攻城的事,就柴孝和“强攻不易”的结论,四将皆为赞同。牛进达、吴黑闼两人在李密军中的地位较高。两人便先发言。牛进达说道:“公所言甚是。今虽得了数千陕县山贼、流民之投附,然此辈,用之打打顺风仗还行,用之强攻硬仗,定不堪用。我等各部合计才五千步骑,陕县城牢,又将知兵,守卒多至两三千,如倘强攻,的确是恐怕很难见此城打下。……敢问公,可已有取城之策?”“仆意,强攻不易,则我等是不是可用里应外合之策?”柴孝和说道。吴黑闼问道:“内应外合?公之意,莫不是借用投附我军的彼等本地山贼、流民,用计取城?”柴孝和点了点头,正待将他思虑得出的计策道出,忽然帐外一阵乱声传入!诸人停下话头,齐扭脸往帐外去看。天寒夜冷,帐门关闭着的,甚么也看不到。张善相几步奔到帐门,将之打开。寒风登时卷入帐内,烛火明灭。张善相还没出到帐外,数个军吏冲了进来,军礼都来不及行了,找看到柴孝和,同声大叫。他们一块儿说话,语音杂乱,听不清晰。张善相是个沉稳之人,怒道:“何事惊慌?慢慢禀来。”几个军吏止住乱叫,只柴孝和的主簿继续说话,仓急叫道:“明公,贼乱!”柴孝和等人闻言,相顾大惊。……烛火被从帐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吹得摇曳不止。帐中坐着的众人的身影,随着摇曳的烛火,或长或短的映在各自对面的帐璧上。炽热的火盆,将帐中烧得暖如三春,众人因却不觉得透进来的寒风之凉,且更因白天的战事,一干众人尽怒火中烧。内外火气相逼,愈是使众人心燥怒盛!此处是洛口城外,翟让营中的议事大帐。王儒信刚说过话,还没落座,翟宽也起了身,大声说道:“儒信所言,正是阿弟你该当所为!” 第二百一十七章 翟宽愤言自可作 白天时,起初的接战不利,狼狈北走,固然是回想起来,那仓促惶遽之感,犹令人心悸,及那风雨浸骨的寒意,也还记忆犹新,但好歹随后,这一仗是打赢了。一身大红袍的翟让,歪靠主位上,暖暖和和地烤着火,未以王儒信适才所言为意,笑道:“阿兄,儒信乱说,兄怎也如此?咱既已拥魏公为主,就当义气为重,焉可大事未成,竟内争权?”却是方才,王儒信谏言翟让,不如学那李密自称魏公,亦自称大冢宰,以夺李密之权柄。——大冢宰,是北周为笼络汉人士大夫,从《周礼》里翻出来的官职名称。北周效仿周朝,依《周礼》设置了六官,当此官与地(户部)、春(礼部)、夏(兵部)、秋(刑部)、冬(工部)五官并列时,相当於吏部尚书,号为天官;而当其总领百官,大五官之上时,称大冢宰。也就是等类宰相。“义气、义气!”翟宽冷笑说道,“阿弟,你讲义气,就只怕别人不讲义气!”王儒信干脆也不坐了,愤然地说道:“正是!明公,你重义气,可那魏公呢?他重义气么?前次的石子河一战,还有日前的黑石一战,他就把我军当做诱饵,这且就不说了,这一回石子河再战呢?他又把我军当做了诱饵!一场仗打下来,我军折损了多少将士?“便只俺部,就伤亡近千!伤亡了这么多的将士,打完了仗,明公,你是没听到房彦藻说么?他居然还指责我军,说我军迎战先退,险些导致全军溃败,请魏公责罚明公与我等。这,是不是就岂有此理,欺人过甚?再则说了,拥魏公为主时,俺就没有愿意!俺心里只有明公!”又一人拍案骂道:“贼厮鸟,打河南诸郡的肥差,从不给与我军,只一味催我军攻洛阳城,房彦藻诸辈在河南诸郡得了成车成车的财货,亦不献与阿耶稍许!不瞒阿耶,俺早是恼恨!”这又说话之人,是翟摩侯。……却李密既得了兴洛仓,粮食这块儿,自是不缺,数十万义军连其家属,每天吃饱,这没问题,可兴洛仓是粮仓,里边储得只有粮,没有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所以在对中高级将领的赏赐上,李密他实际是手头紧缺的。黄君汉、刘德威前时率部到了河内,协从李善道打下河内县城后,李善道对包括黄、刘两部在内的各部将士论功赏赐,这些赏赐对李善道将士来说,是正常的赏赐,然对黄、刘两部来说,却简直就不仅是意外之喜,且是大大之喜了。——由此也能看出,李密当前在金银绸缎这方面,是多么的欠缺,对其帐下将士的赏赐是何其寡少了。另还有一点,为笼络新投之部,手头上有限的金银绸缎中,李密还拿出了大部分,赏给了新投的义军。为壮大力量,使新投之部留下,他这么做没错,然不免老部曲所得之赏就愈少了。这种情况下,就导致了很多问题的出现。首先,底下的寻常兵士,於此乱世之际,每天能吃饱饭,可能部分本是流民的就知足了,但其余本是各部义军,或直白点说,是“群盗”的,他们可能就不会知足。原先劫掠本地,哪怕是最底层的喽啰,劫掠过后,多多少少也得些汤水,於今却只得口吃的,难免就会不满。其次,对翟摩侯等这些人来说,他们欠这口吃的么?他们就更是不满了。拥戴李密为主之后,这几个月一直在打洛阳,而洛阳又打不下来,搞来搞去,搞得还不如翟摩侯等早前在他们寨中时快活!王儒信、翟宽、翟摩侯等地李密心存怨怼,此实亦缘故之一。再次,也正因此,翟让才会“饥不择食”似的,每抓到一个隋官隋将,就勒索财货,从而乃至投奔李密的、或者被李密释放的,他也一样这般。而李密则因自知给翟让等的赏赐确实太少,赏少,说话就没底气,故对翟让的此等种种行径,也才只好一忍再忍。其实,话再收回来,翟摩侯不满房彦藻此前将兵东略,取安陆、汝南、淮安、济阳等郡后,将其所得,尽献给了李密,而没有给翟让等,原因何在?也便正是因在於此!房彦藻知道李密欠缺金银绸缎等此类可供赏赐的物事,所以才全都献给了李密,没有给翟让。李密、房彦藻是要干大事的,两人都参与过杨玄感之乱,岂会将些许财货放在眼里?未有将所得分送给翟让等,房彦藻绝非是因看重这么点财货,不舍得给翟让等。可结果,房彦藻的此一作为,又成为了翟摩侯等怨忿李密的原因之一。——有的人,心存大志,想干大事,那么对财货之物,自就视之如粪土,无非是笼络得人的一种可用工具罢了;可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有远见、有大志,愿意暂时地舍弃财货,只闷着头,一味地往前干的。房彦藻这么做,实也有他的欠考虑,不足之处。尽管是借着瓦岗的底子起的事,翟让等大都出自郡县小姓门户,通文墨的都少,房彦藻打心底里却是对翟让没看得起。……提起房彦藻不送财货与自己此事,翟让倒是颇有懊悔。他摸着胡须,说道:“摩侯,你可别再说房长史不与财货给咱这事儿了。若非你成天在俺耳朵边提此事,上回喝醉了酒,俺亦不会与房长史说,‘你前破汝南诸郡,大得宝货,独与魏公,全不与俺!魏公俺之所立,事未可知’。於今想起,酒后失言,甚是懊恼!”翟宽、翟摩侯父子同心。父子两个私下里,不知就对李密的不满已是说过多少回。听得翟让此言,翟宽大怒,怒道:“话已说了,说的又非不对,有何懊恼?儒信方说,拥立李密这屙囊为主,本非他愿,阿弟,也非俺愿!你本一寨主,逍遥快活,於今起事,所图者何?难不成是即便事成,亦只为一人臣?天子止可自作,安得与人?你若不能作,俺当为之!”此言一出,帐中众人多是大惊,齐刷刷看向翟宽,又赶紧地看向翟让。翟让直起了身子,面现愕然。单雄信、徐世绩等也都在。徐世绩慌忙起身,紧张地往帐门张了张,说道:“荥阳公,世绩敢言,隔墙有耳,敢请慎言!”“帐中内外,皆咱自家人,有何隔墙有耳?”大怒之下,就是一贯谨慎遵礼的徐世绩,翟宽也忍不住怼他两句,说道,“茂公,不是哥哥说你,当日议要不要拥那屙囊为主时,数你和雄信几人最是赞成,而下何如?财货不分与咱,打仗用咱作诱饵,单单给了个甚么司徒、东郡公、柱国、荥阳公的名头,入他屙囊的娘娘的,老子们缺他给这名头么?”当时商议要不要拥戴李密为主的时候,说徐世绩最是赞成,这话有点冤枉他。他赞同是没错,可他向来做人做事稳重,不当出头鸟,“最是赞成”这话,至少表面上他非是如此。单雄信也被翟宽点了名,他摸了摸胡须,为自己解释说道:“荥阳公,当初商议此事的时候,俺与大郎等不也都是遵从的翟公的意思么?”“雄信,你且不如茂公!这些时日,俺瞧你与那屙囊倒是越走越近,屙囊凡有财货与咱们,诸将之中,唯你最多!你是不是得了屙囊的财货收买,心里如今没了你大兄、二兄了?”大兄,是翟宽自指;二兄,当然就是翟让。单雄信有勇力,并是瓦岗系诸将中的头号大将,李密对他的确不错。尽管手头不宽裕,李密常有赏赐与他,每与他见时,待他也很是礼重,又於封拜李善道为平棘县公时,将他和徐世绩也都封拜为了县公。因为这些缘由,这几个月以来,攻洛阳城时也好,打刘长恭、庞玉、王世充等时也好,单雄信故而亦都积极领从李密的命令,相当卖力。单雄信赶紧起身,说道:“雄信为人,兄不知么?些许财货,算得甚么?雄信唯知义气两字!昔在寨中日,二兄、大兄对雄信的厚爱,雄信铭感在心,永不敢忘,却焉会为财货所买!”翟宽怒气冲冲,犹待再言,哈哈大笑之声从主位传来。众人看之,翟让不知何时也起了身,他哈哈笑着下到帐中,先到翟宽身前,请翟宽落座,继而手往下压了压,叫单雄信、徐世绩、翟摩侯、王儒信也都落座,抚摸着胡须,笑道:“阿兄戏言,你等勿惊。阿兄,你说的没错,俺本一寨之主,逍遥快活,今而起事,所为者何?当然是为做大事!可天子,你我兄弟何样人?焉是你我兄弟可做的?兄此戏言,勿再说了。”“前尚未拥那屙囊为主时,我等饮宴寨中,李二郎便尝有言道,秦末时,陈王举事,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阿奴,你我何样人?为何天子做不得!”李善道那时也是酒后,说的此话,翟让有点印象。他哈哈笑道:“阿兄,陈王是说过这话,但末了,陈王成事了么?阿兄,你我少时皆稍就学,当知魏晋以今,诸朝历代能为天子者,非贵胄华族不可。王侯将相,还真有种啊!”按住要再起身的翟宽,笑道,“阿兄,今从魏公,将来若能成事,为一司徒,已足可光我家门楣了。”“阿奴,你……”翟让打断了翟宽,笑道:“阿兄,不可因魏公,闹得咱自家兄弟争吵、生分。”令帐下吏,“今日大胜,值得庆贺。还不速上酒菜?今晚,俺要与诸位兄弟痛饮,不醉不罢!”酒菜是已备好的,很快如流水似地端上。翟让回到主位,就与诸人举杯饮酒。王儒信、翟宽等刚才说的那些话,在觥筹交错间,在翟让的刻意避免下,不再有人提起。似是已被众人抛到脑后,给忘掉了。但忘掉了么?别的人不知道,翟宽、翟摩侯绝是没有忘掉。当晚喝酒到夜深,因次日还要去见李密,参加军议,呈报今日此战的损失、战果,商议底下的战事,便就散了,翟宽、翟摩侯父子回到自营帐中,没了翟让的制止,却对李密的怨怼难以再作压制,便令吏卒再奉酒菜,父子对饮。一边饮,两人一边詈骂李密,发泄不满。“天子止可自作”云云,少不得,借着酒意,翟宽又是再三言及。夜深人静,寒风细雨中,语透帐外,清晰可闻。……帐外的乱声,清晰地传入帐内。张善相惊诧问道:“何来的贼乱?”柴孝和的主簿气急败坏,禀道:“明公、将军,是这几日投到我军中的山贼中,有于筠的部曲!仆刚才巡营时,正撞见他们中的几人,鬼鬼祟祟,聚议一处。仆因质询,为何不遵军法,夜间私聚?复见此数人神色慌乱,仆心头起疑,就打算带他们到帐下细问。不曾料到,此数人遂即骤起,拔刀相向,幸得巡夜士卒及时赶到,方才将此数人杀之。而此数人大叫之声,已惊动其之党羽,於是乱生!仆已僭传明公将令,调兵士镇压。事仓急矣,敢请明公下令!”张善相、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四将皆是色变。柴孝和却返身回到了主位坐下,抚摸胡须,神态镇静,说道:“倒是好事。”张善相等相顾觑然。常何说道:“总管,夜起贼乱,一旦引致营啸,不可收拾。怎是好事?”“正计议内外相合,攻陕县城,若无此贼乱,我与君等之谋,必为于筠所知,此其一;若候我攻陕县城之计,贼乃作乱我军中,则我军必大溃,此其二。贼先而乱,岂不好事?”诸将这才知了柴孝和话里之意。牛进达说道:“公此言固是。可现贼已生乱营中,何以应对,请公紧快部署下令吧!”柴孝和侧耳,仔细地倾听帐外的乱声。……翟宽、翟摩侯父子两人对饮的帐外,听候使唤的吏卒都听到了翟宽的话。伺候他父子酒后,其中的一个吏卒偷偷出了营,夤夜冷雨,急往求谒房彦藻。 第二百一十八章 房郑怒谏当解腕 倾听了帐外乱声稍顷,柴孝和问主簿,说道:“贼乱可有波及本营?”柴孝和军的营地,分为了两个部分。中心部位是张善相、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四部所驻之区;外围是这几天投附的山贼等所驻之区。却柴孝和听了这么片刻,听出乱声主要靠外。主簿答道:“回明公的话,贼乱暂未波及本营,然若不赶紧平乱,恐本营亦将受牵累矣。”柴孝和已有定计,令道:“传吾军令,本营诸部将士,皆居帐中,不得外出;本营与外营之间,通道关卡处的值守将士,严守关道,若有贼兵、乱兵攻犯,一应杀之。”主簿说道:“明公,只守关道,不调兵平贼乱么?”“贼乱既未波及本营,便只守关道即可。方今夜深,调兵不便,外营的形势不明,若调兵镇压,或会乱不及平,我本营而反受其害。你速传吾此将令下去!”柴孝和镇定自若地说道。主簿应诺,受柴孝和镇定的影响,紧张慌乱的情绪渐渐也平定下来,便出帐传令。柴孝和转顾张善相等四将,抚摸着胡须,说道:“便劳君等,且还君等各部所驻营区,依俺此令,约束部曲。候天亮以后,再视外营情形,或遣兵出剿,或弹压安抚。”张善相四将互相看了一看。亦是受柴孝和镇静不迫的影响,同时,柴孝和所言亦确实有理,贼乱没有波及到本营,那么就随便外营乱个天翻地覆,只要严守本营,使本营不乱,那就行了。至於现在外营作乱的贼兵,等到天亮后,再收拾他们,不为迟也。四将於是齐声应道:“明公应对此策,属实高明!”领下柴孝和的军令,四将就也退出帐外,各赶还本部驻区,依令从事去也。寒风雨中,外营的贼乱之声,没有等到天亮,就渐渐地平息了下去。其间,果是有数百贼,试图冲击关道,杀入本营,然几次进攻,都被打退。天色蒙蒙亮时,主簿入进帐中,再次向柴孝和禀报,这一回,他脸上多了一些轻松之态:“禀明公,外营的贼乱已渐自平也。不费一兵一卒,而使外乱自弭,明公镇抚有方,仆深感钦佩。”忍不住问道,“只是仆敢问之,明公却怎么知道,纵然不遣兵平乱,贼乱也能自弭?”帐中坐了小半夜,柴孝和看起来很镇定,实则也是一直高度紧张。夜深营啸这事,自古为将者,没有不怕的。直到此刻,柴孝和的紧张也乃才得以了缓松,他笑了笑,喝了口茶汤,说道:“纵不遣兵,贼乱亦能自弭,俺非是未卜先知,又岂会知此?不外乎以常理计之,贼乱所图者,为乱我本营也,则只要我本营不乱,贼见无隙可趁,至多待至天亮,彼辈料便会自就退去矣。余所乱者,都是受惊而乱,主谋作乱者一去,这剩下被迫所乱的,慢慢的,当然亦就会安定下来了。”张善相、牛进达、吴黑闼、常何诸将络绎亦至。皆是禀报,他们各部俱无事,询问柴孝和,下边怎生处置外营。柴孝和就令道:“牛、吴两位将军,领本部守驻本营;张将军、常将军,烦你两位,引你两部出本营,至外营,告与外营兵士知,作乱者已去,诸部可自安本营,不得再自作惊乱;并分遣兵马,入诸部营搜拣,若有乱而为去者,或不从吾令仍自惊乱者,尽捕杀之。”四将应令,出帐而去。……蒙蒙天色,阴云寒风,雨渐下大。听完偷离翟宽父子营的那个吏卒的密禀之后,房彦藻惊出了一身冷汗,既惊且怒,令这吏卒还回,自在帐内寻思了会儿,喝令从吏请来右长史郑颋,将那吏卒所言,悉告与之。郑颋亦是大惊,两人商议了片刻,顾不得天色还早,联袂赶往李密帐外求见。昨天一仗,胜是胜了,但和黑石一战近似,也是胜得不易,一整天的仗下来,李密本就已身心俱疲,仗打完后,又处理了不少急需处理的战后军务,他昨晚睡时,已将近三更。但在被帐外吏唤醒,听是房彦藻、郑颋两位长史求见,李密尽管仍是十分困倦,却睡意顿消。他知道,一定是发生了紧要的大事,不然,不可能这一大早的,两个长史同来求见。便赶紧起床,他随便披了件衣袍,抹了把脸,就请房彦藻、郑颋两人入见。帐内四角都烧着火盆。从寒冷的风雨帐外进来,如觉阳春之暖。房彦藻、郑颋两人,却是神情严峻,入帐之际,夹风带雨,色若寒霜。“明公,翟宽父子有逆乱之嫌,须当立刻采取行动!”请李密将帐中侍从打发出去后,房彦藻开门见山,将那吏卒的密报,详尽告知与了李密,末了,低声地建议说道,面上厉色浮现。李密听着房彦藻转述的那吏卒的密报,原就已消的睡意,更是因吃惊而愈加清醒,尚存的困倦不翼而飞,脸色逐渐阴沉,但在又听房彦藻提出他的建议后,却迟迟未有语言。从席上站起身来,袍子散向边上,他这才想起,只顾着听房彦藻的话了,袍带都还没系,一边摸索着袍带自系,他一边下到帐中,沉吟着来回踱步。“明公,若只翟宽父子逆乱,尚不足为惧,然翟宽,翟让之兄也,翟宽父子若乱,翟让焉会袖手?他不论是否主动,势必都会参与其中!再者,翟宽、翟让,同胞兄弟,今日翟宽欲乱,翟让固未听允,可翟宽既已生叛乱之心,定会常与翟让言及,久则翟让纵本无此念,仆忧也或会动心矣!明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值此时也,切勿心慈手软,勿学霸王,妇人之仁!”房彦藻低声而急切地说道。郑颋说道:“不错!明公,房公前就曾进言与明公,翟让贪愎不仁,有无君之心,宜早图之。房公此言,仆深以为然。且又於今观之何如?正如房公所虑,翟宽已起逆意,翟让尚会久乎!”李密系了两三次,都没能把袍带系好,不是系歪了,就是系紧了,索性亦不再重系,他止下踱步,看了下帐门。郑颋心领神会,便打开帐门,对在外听使唤的吏卒、护卫的亲兵们令道:“明公令:向外百步,不许任何人接见寝帐。”亲眼看着吏卒、亲兵们领令,前出了百步,这才回入帐内。房彦藻见李密仍是不出声,接着说道:“明公,洛阳其城虽坚,可我军数十万众,粮秣充足,军械精良,伯当、裴公诸部无不骁悍能战之师,守将如段达等辈,又军略远不及明公,何以至今不能克取?要就在翟让及与恃翟让而轻明公之郝孝德等诸营,皆俱不乐从明公之令,不肯死战之故也!倘使上下齐心,我数十万众,攻一洛阳,旬月必下,何至延宕至今?“方今李渊已入关中,萧铣称王巴陵,西、南之域,群起响应。明公,仆忧之,洛阳若再不克,先机日渐恐将不为明公有矣!宜诛翟让,以彰君威!然后军令肃然,诸将凛从,挟我数十万众之势,先荡平王世充诸部,以尽快克取洛阳,继西则与李渊争长安,大河南北既已尽为明公所有,南下而拔江都,天下何愁定也?今成败两择,危急存亡之秋也,恳乞明公立断!”——萧铣,是西梁的开国皇帝萧詧的曾孙,南朝梁的开国皇帝萧衍的六世孙,他刚於十月份时,在巴陵郡校尉董景珍、雷世猛等的拥立下,自称梁王。现今海内反者众多,房彦藻单只掂出李渊、萧铣来说,系是因各路反者中,他两人的出身最为贵重。李密回到席上坐下,默然多时,说道:“长史,今安危未定,遽相诛杀,何以示远?”房彦藻、郑颋对视一眼。两人听出了李密话里的迟疑之意。郑颋慨然说道:“明公,毒蛇螫手,壮士解腕,所全者大故也。今翟宽父子逆谋已明,而其父子若乱,诚如房公所言,翟让势必不会坐视不理。明公,倘使令彼先得志,悔无所及!”房彦藻说道:“明公精於《汉书》,设若鸿门之宴,项王竟斩汉高,焉复有后来之汉乎?一时之仁,而天下易姓!明公素果於英断,当自知妇人之仁断不可有,当断便宜立断!”从杨玄感作乱失败,自己不得不流落江湖,亡命逃藏,想到总算几年后,遇见了王伯当,才算有了点安身地,再又想到虽是联络诸多河北、河南的“群盗”,没有一个肯收留自己,肯愿跟着自己再造反的,而直到又遇见了翟让,自此自己才算是翻过身来,而有了今日之成就。过往的种种斑斑,在李密的眼前,走马灯似的掠过。他思绪万千,感慨万千,在这风雨飘摇的寒冬清晨,听着越下越大的雨声打在帐上的声响,——他忽记起,得到翟让的接纳,他初上瓦岗那天,也是下着的雨,只不过那时是夏天,草木葱茏,他依稀还记得策马行於山路,进山时,那满山的草木清香,混者雨水的湿润,那一天,他是何等的心旷神怡,他终於做出了决定,深吸了口气,问道:“若於图之,计将安出?”一吏卒隔着大老远,在外大声请示:“明公,琅琊公求谒。”却是不知不觉,天已大亮。来参与今日军议的各营营将们,陆续都已到了议事帐,不见李密出现,故王伯当来寝帐寻他。李密诸人暂停下话头,李密令王伯当进见。帐幕掀开。……帐幕掀开,王湛德进到帐中,向李善道呈上了最新收到的一道军报。打开看之,是柴孝和的军报。所述非为它事,自就是昨晚营乱此事。此取陕、虢,如前所述,李善道兵分四路,柴孝和攻陕县、郭孝恪攻桃林、高延霸攻卢氏,他自率主力攻弘农郡的郡治弘农县。他现就驻兵在弘农县外。弘农县与陕县间隔着桃林,相距不到百里,快马加急,军报半天就能从柴孝和营,送到李善道部军中。时当午时才过,柴孝和的军报是以此际呈到。看完了柴孝和写呈的这道军报,李善道叹顾与帐中的杜正伦、马周等从吏说道:“昨晚柴总管营中,有于筠所遣之贼作乱,柴总管以静镇之,将此乱轻巧化解,真不愧其深得魏公器重。”马周问道:“昨日不是来禀,打算要攻陕县了么?怎却起了贼乱?”李善道简单地将柴孝和营昨晚起乱的原因,与诸吏说了一说。说完,他琢磨了下,拿起另外一道军报,是郭孝恪昨日呈送来的,桃林县没有重兵守御,郭孝恪已於昨日下午,与黄君汉、王须达将此县攻克,略又将此军报看了下,说道:“正好桃林已下,而柴总管部经此一乱,虽然化解,士气恐有低沉,便令郭长史,分黄将军部往去陕县,助柴总管一臂之力吧。知仁,你代我起草此令,写好后,便即传与郭长史。”杜正伦应诺。马周说道:“明公,弘农县的驻兵颇多,现又得了朱阳、长渊两县援兵,下之稍不易也。桃林既下,何不先调黄将军等部来弘农,助力我部拔取弘农,然后再说陕县?”李善道率部到了弘农县外后,先是攻了两天的城,城坚兵多,未能快速攻克。随之,朱阳、长渊两县的援兵即至。这两个县,距弘农县都不远,朱阳县城离弘农县城也就是几十里地,长渊县城离弘农县城亦只百里左右。这两县的援兵到后,结营城外,与弘农县本在城外的营地形成了犄角互应之势。李善道所统虽是四路兵马中的主力,也只有秦敬嗣、焦彦郎、萧裕三营而已,兵力上便不太足够了。是以,打到现在,别说弘农县城了,就是城外的几座敌营还未攻克。弘农县的位置比较关键,仗打了几天了,肯定已惊动在潼关对峙的李建成、屈突通两部,一旦屈突通离开潼关,率部赶到,底下可就不好办了,所以此县,是越早打下越好。马周的建议不能说没有道理。而且他有一个未言明之处,便是柴孝和又不是自己人,而他却领着李密任命的虢州刺史的名头,——弘农就是虢州,则既然他在陕县那厢的作战出现了意外的变化,何不就趁此,随他在陕县怎么打就是,李善道这边只管先把弘农县抢下打下占据,岂不更好?但马周的考虑,在李善道看来,只是保守之见。弘农,李善道不打算轻易让给柴孝和;陕县,他也同样不打算轻易让给柴孝和。调黄君汉部去帮柴孝和,即是出於此意。黄君汉部和柴孝和所统之部一样,都是李密新近派来,名义上增援李善道的部队,而下柴孝和内部出现了麻烦,趁此机会,以援助为借口,调黄君汉部去帮柴孝和,不会引起他的警惕和抵触,这是第一。黄君汉是瓦岗系的人,和李善道是自己人,那打下陕县后,他名正言顺地就可以至少留下部分兵马,与柴孝和留下的兵马,共同留驻陕县,这是第二,亦是李善道不调黄君汉来助本部,却调他去相助柴孝和的关键之所系,他的真正目的之所在。此中考量,不好与马周等说。李善道便也没说,只摸了摸短髭,没把弘农县当回事儿似的,笑道:“弘农县,且容其稍守。三日之内,此县,我必克之。”马周大是诧异,问道:“将军为何有此把握?”“三日后,卿自知晓。”李善道起身来,伸个懒腰,望下帐外,见清晨变大的雨势转小,说道,“闷在帐中半日了,恁多军务处置,着实闷煞我也。咱们到外头,透透气吧。”……雨势虽然转小,帐内却若密布阴云。军议刚刚结束,与房彦藻、郑颋、王伯当三人,饭都没吃,回到寝帐,李密与他们继续计议。早上的时候,王伯当进到帐中后,李密只简略地与他说了下房彦藻、郑颋两人所禀的情况,和他两人所建议的内容,因闻王伯当说翟让等也已到了,担心翟让等多想,来不及详谈,就去议事帐了。一上午的军议,李密尽管尽力控制,还是总自疑自己神色有异,特别是在面对翟让等时。故一到寝帐,他就赶忙问房彦藻等:“军议时,吾神情有异与乎?”“明公神情与往日并无不同。”房彦藻答道,瞅了眼王伯当,说道,“然而王公,略有异色。”王伯当怎可能会没有异色?早上听到房彦藻、郑颋两人的建议时,他心中如起惊涛骇浪!一则,李密,是他引荐到翟让山头的,杀了他,自己岂不有不义之名?二则,为人之臣,忠君之事,对自己的负面影响不说,可对李密呢?世人尽知,李密是借的瓦岗之力而才成的於今之势,这才借瓦岗之力了多长时间?一年多点而已,便要杀翟让?不论李密再有理由,再有缘故,“负义”之名,必定是逃不掉!这对李密日后会造成何等影响?三则,便亦不提日后会对李密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只说当下,正是攻洛阳的着紧关头,而若在此时,把翟让杀了,对“魏军”内部会造成什么影响?瓦岗系诸将的部曲,於今合拢十余万众,若因此而反,如何收拾?又还有,会不会引得孟让、郝孝德等各部尽皆散去?王伯当实打实的是从心底里反对杀翟让!但他了解李密,只早上那一小会儿的话语,他就知道,李密已是下定了杀翟让的心。这时闻得房彦藻此语,王伯当说道:“主攻,臣上午在帐中时,确是因早上闻明公言后,惊疑难平,不免忧虑,时有别思。若因是而异状显露,臣之罪也。”“伯当,卿有何惊疑、忧虑,卿别思什么了?”王伯当说道:“若杀司徒,雄信、茂公、王儒信诸将何以处置?”房彦藻手往下砍,狠声说道:“早上明公问若杀翟让,计将安出,仆之意便效项王鸿门宴,以昨日大破王世充等部隋军为由,设宴召翟让饮酒,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诸辈,其部之大将也,可同召之来,及翟宽、翟摩侯诸辈,亦尽召至,一并杀之了事!”“即便雄信、茂公诸将同与翟公赴宴,敢问主公,李善道何以处之?”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斯人不除断不可 李善道何以处之?这不仅是王伯当的担忧,也是李密的担忧。趁着自己在这边攻打洛阳,隋军的机动部队大多集中在了洛阳的机会,没想到李善道只在几个月的时间内,就在河北打下了那么大的一片地盘。有粮、有兵、有地盘,且听说,李善道治军严肃,自身不贪财帛子女,日常布衣粗饭,凡攻得一郡一县,只尽取府库之得、郡县之官婢奴赏将士,而从不行杀掠之事,对所俘到的隋官隋将也大多不杀,降者留用,不降释走,颇有仁义之风,已风闻有河北士人以“萧王”比他。因有许多的河北士人投奔了他。如魏征、崔义玄、卢承道等,或有实才、或为高门子弟,利用他们的才干、他们家族的名望,加上李善道自己的治政、治民的各项政策,现如今,一再闻报,他把其已得的河北诸郡治理得井井有条,颇得士民之心。又军事方面,攻城略地,战无不胜,连败薛世雄、杨善会等是其一;更要紧的是,刘黑闼以外,李文相、赵君德、张升、高季辅、李育德、王君廓等等这些后来投附他的诸部义军,他有的与之结为了兄弟,有的宠以恩义,不吝重赏大用,视作心腹以委任之,其军中诸将,於今对他也都是感恩戴德,无不为他尽忠效命,——就是连萧裕,这个张须陀的降将,和他曾经打过一场,所以才被李密派去帮他打薛世雄的,而今也是对他甚为忠心耿耿!还有李君羡,才调去河北多久?近来呈给李密的上书中,对李善道就已是颇多赞誉。政治、军事、用人,李善道俱已显出了不同凡人的才能。如果不杀翟让,上边有翟让、徐世绩、单雄信等的约束和压制,李善道在河北搞得再好,打下的地盘即使再多一点,他再有不凡的才能,翟让是的他“主公”,徐世绩是他的“恩主”,应该也不会出甚么大乱子。可现下要杀翟让,那作为瓦岗系诸将中,不知不觉,论地位而言之,已是仅次单雄信、徐世绩,论实力而言之,则更是诸将第一人的李善道,他会是什么反应?是接受,还是反抗,又或者是激烈的反抗?一旦他反抗、以至激烈的反抗,怎么应对?首先,杀了翟让后,本军中的瓦岗系兵马,就已存在一个怎么处置的问题。不错,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诸将固是可一并杀了,但瓦岗系的兵马十来万!是十来万人总不能全杀了。其次,翟让与李密两部间是有矛盾,可与翟让交好的各部义军却也是有之的啊!特别就是如郝孝德等,他们原先活动的地盘接近,彼此有过联系,郝孝德帐下的头号大将刘黑闼,而下又和李善道共在河北,相当於是李善道的副手,杀了翟让后,他们肯定也会自疑惊惧。再次,王世充等隋援虽经两次败仗,能战士犹有数万众;洛阳城中并还有数万的守卒,又洛阳民口数十万,随时可以再招募丁壮从军,亦即,王世充和洛阳的实力当下都还比较强。则这三个前提条件下,李善道那边如果不能得以适当的处理,倘如李善道竟一怒降隋,或打着为翟让报仇的旗号,自北而来,合以本军中瓦岗系、郝孝德等各营的兵马,内外响应,那个时候,就是内忧外患,打王世充、打洛阳不但且休再提,只恐怕当下的局面都将付诸东流!早上议定了杀翟让后,说实话,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因为都在军中,确是如房彦藻说,可以一并杀之,李密对他们这几个瓦岗系的大将,倒还不是很担心,唯就李善道,他确是甚有忧虑。何止王伯当今日上午军军议时常走神,他也好几次在军议时候想到了李善道怎么办!此刻听得王伯当提出此忧,李密抚摸胡须,色不禁亦转沉吟,视向房彦藻、郑颋,说道:“伯当此忧甚是。孝朗、子直,李善道今统重兵在外,据地河北五郡,其若反之,何以应对?”郑颋非以计谋见长,他出身荥阳郑氏,是一个标准的贵族士大夫,有仪表,能言辞,知些政务,受时俗影响,在佛学上还颇有钻研,然论及胆魄、谋略,不及房彦藻。他对李善道这个麻烦,想不到办法解决。房彦藻自有主张,在建议杀翟让时,他就已经想好怎么处理李善道了,便就答道:“明公,李善道虽据河北五郡,以仆观之,不足为虑,只需兵马一支,至多万人,就可将其擒杀!”李密问道:“孝朗,此话怎讲?”“明公,李善道现在何处?”李密说道:“在陕、虢。”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一事,说道,“卿之意莫不是?”“明公,前已授刘德威河阳都尉。德威现驻兵河阳,三城在我之手。当此李善道身引孤军,在陕、虢,其重将刘黑闼远在襄国、赵郡,李文相在清河,赵君德在魏郡,秦敬嗣、高延霸、王须达诸亲信辈,悉从其在军中之际;而被其留守河北之高曦者,无名之辈也,兵不过一部。“杀了翟让后,立遣精兵万人,赶赴河阳,急渡河,高曦必无防备,一鼓可下河内!河内既得,阻断渡口,李善道纵闻讯,北不得渡河以还,西为潼关,东为洛阳,蹙身陕、虢二百里方圆地内,其复能何为?料其时也,其军中必然大乱。“遣军急渡河夺河内之同时,明公可亦传密令与柴孝和,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张善相诸将皆勇悍将也,其四部部曲亦俱精锐;而从李善道在陕、虢之萧裕,与牛、吴本悉张须陀部将,又是明公遣去助李善道的,再令以内乱於中,两下夹击,取李善道首级反掌之易也!”李密闻得此言,只设想了一下这番场景,就心驰神动,早上听到房彦藻密报、及听得房彦藻“杀翟让”的建议后,压在心头的一颗巨石,登时搬走,心怀大畅,终於是难得的表现出了内心的真实想法,拍案说道:“长史此策,高明之策!”郑颋亦是为房彦藻此策感到兴奋,起身下揖,行礼说道:“恭喜明公!今不仅可以杀掉翟让诸辈,以除我军中大患,并可除掉李善道,尽得河北五郡之地!以此五郡人力,合以我数十万雄师,歼灭王世充等隋军、攻取洛阳,指日可待!又挥军北上,河北不足定也。”房彦藻看得更远,说道:“自河内、魏郡、襄国、赵郡等郡出,皆可入河东,适时直捣太原,动摇李渊根本,李渊到时纵是已得长安,也已不足明公之虑。天下之势,可就此定也!”——却有一点,须当一言。李密现在的声势虽大,河南、山东诸郡,连带南边的朱粲等,明面上都投附了他,接受了他的授官任命,可实际上,李密的实控区没有那么大。他现有的实控区只有房彦藻几个月前东略所得的汝南等数郡,别的那些名义上投附他的地盘,现都仍在投附他的那些各部义军的控制下,他是没有多少实际的控制权的。所以,如果河北五郡能够趁着除掉李善道的机会,被李密收在手中的话,那对他的实力将是一个飞跃般地扩充、提升。李密心意遂决,说道:“若无司徒当日襄佐,吾亦难成今日之事。本欲与司徒同患难,共富贵,大业克定日,我何吝山河之誓,功人之拜?奈何司徒听信谗言!孝朗、子直,今从卿二人之此谏言,实我无奈之举。”看了下王伯当,叹了口气,“虽是无奈,伯当,我心犹怀不忍!”——“功人”,指的是萧何。典出《史记》、《汉书》。刘邦将诸功臣将领比作功狗,将萧何比作功人。“夫猎,追杀兽者狗也,而发纵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走得兽耳,功狗也;至如萧何,发纵指示,功人也。”这是个很高的比拟了。李密少治《汉书》,随口拈来。王伯当才是心存不忍,可忠义当头,他无话可以再说,唯伏地顿首,乞道:“主公,司徒听信谗言,杀之固当,翟宽、翟摩侯、王儒信,进谗言者,更宜诛之。“然雄信、茂公、善道诸将,素执臣下礼甚恭,凡公之令,莫不尽力以从,善道昔得黎阳仓,粮秣、流民川流以献,之后每得郡县,宝货亦恭敬奉献。又此数将,雄信号为‘飞将’,万人敌也,茂公稳沉有谋,善道知兵能战。臣闻之,‘万人者英,千人者俊,百人者豪,十人者杰’,三将俱人中英俊也。今大事为成,用人之际,敢乞主公,可否留彼等性命?“彼等蒙主公不杀,赦免其罪,定深感主公之生恩,势以尽死为报效,或对主公,堪将有用,足为爪牙,不失功狗。此臣愚见,冒死斗胆敢谏,伏乞明公再思!”李密摸着胡须,默然不语。房彦藻尽管压低着声音,可对王伯当此谏的不以为然和鄙其浅陋,李密几人都能听得出来,他说道:“伯当此谏,妇人之见!斩草不除根,不虑后患之生耶?既诛翟让,其党羽自当一网打尽,断不容留!明公,单雄信虽有勇力、徐世绩虽小有谋、李善道虽略能战,而正如伯当所言,草莽之徒,至多功狗,一夫之勇,亦配称‘英俊’?簪缨之族,世胄之门,方英俊士也!若此辈者,明公帐下今战将千员,何愁缺也?稍以简拨,胜此辈者,何愁不多?”郑颋顺着李密引用《汉书》典故,举西汉开国功臣之例,亦道:“樊哙、周勃、曹参、夏侯婴、灌婴、王陵、周昌诸辈,屠狗织席之徒,何以能为汉之开国功狗?上赖汉高之得天命所属,下因萧何、张良、韩信之谋略远迈,如三杰者,诚然功人,‘英俊’是也,至若樊、周诸功狗之类,驱使之徒,拣之於草莽,比比皆是。於今明公名在谶纬,既得天命,为今圣王,又已得房公等诸英俊相佐,区区单雄信、徐世绩、李善道,驱若扑兔之狗耳,何足惜之!”按他俩这么说,王伯当也是功狗,不足惜之。王伯当物伤其类,心感哀沉,然不杀单雄信等的话,他认为的确是为李密更有好处,於是压着自己的心情,为尽忠李密,执意进谏,又说道:“主公,或如长史所言,雄信、茂公、善道者,杀之不足惜,然彼等若留之不杀,臣愚见,或将利主公安抚瓦岗诸部。乞主公思之!”房彦藻、郑颋都是文士,房彦藻有点用兵的能力,但不能上阵杀敌,李密现得用的大将主要是裴仁基等降将,此外就是王伯当这个心腹了,王伯当为人忠义,交友以诚信,待下以恩厚,在军中的威望也很高,他的意见,李密不能不重视。而且王伯当所说也有道理。十来万的瓦岗将士,如将上层的这些将领全都杀掉,确实不太好安抚,就算这十来万将士因为暂时无主,难以作乱,可要想再驱用他们为自己全心全力地攻战,却也怕是难以。李密想了下,说道:“伯当,我知你义气深重,与单雄信、徐世绩,你们的关系都很好。你的这份义气,我不能给你坏了。这样吧,若杀翟让之后,单雄信、徐世绩肯愿从我,我就释之不杀,何如?至於李善道?”房彦藻急声说道:“明公,单雄信、徐世绩若肯从明公,不杀也可,李善道必杀不可!”郑颋立即应声说道:“不错,明公,李善道向有忠义之名,翟让为其故主,翟让一死,他焉不思报?其身在於外,拥兵数万,闻之,魏征现在魏州又在为他招募新卒,应者如云,其众恐不日就将逾十万,兼据五郡之地,南有大河为堑,若不杀之,此人必将成为明公之大后患!”房彦藻补充说道:“又李善道若不杀之,单雄信、徐世绩纵从了明公,也必会外与李善道勾连,另郝孝德等部,因刘黑闼故,与李善道也一定会私下串牵!此非止外忧,亦我内患!其人必杀不可!明公,且勿手软。翟让既诛,外敌可尽力以图,洛阳已入明公彀中;李善道既除,河北五郡,指掌可取,李渊不足再虑。天下大业,在此一举!明公当速决断,勿失良机。”“伯当,你意何如?”和李善道的关系,王伯当不是很熟,但对他印象不错。可房彦藻、郑颋说得对,不杀李善道,单雄信、徐世绩便是从了李密,说不定也还会内存异心,郝孝德等见翟让被杀,物伤其类,亦有可能会外结李善道,以求保全,对李密军中的内部安定,确然是大为不利。而杀了李善道后,占下河北五郡,对李密则是大为有利。此乃是不杀李善道,后患无穷,杀了李善道,百利无一害。王伯当乃便说道:“主公,李善道颇有智略,有用兵之能,亦有胆识,前其单骑入营,斩王德仁,足见其胆略,今主公若必杀之,务需思虑周全,不可稍有差池,否则恐激变局。”“就以孝朗之策,我觉得就可以行。伯当,你说呢?”王伯当想了再想,房彦藻的此策理论上、计划上,的确是都可行之,——蓦然想到,先前任命刘德威为河阳都尉时,李密难不成就已有了杀翟让之意?不敢往下细想,应道:“房公此策,确高明之策。有刘将军在河阳接应,杀司徒后,遣以精卒兼程急赴,袭夺河内不难。“只现从李善道在陕、虢之其诸部,秦敬嗣、王须达、高延霸、焦彦郎,俱其心腹,四营将士皆从其久战之精卒,合计万余,并高延霸、焦彦郎各以悍勇闻名,又黄君汉及其部也在陕、虢;柴总管所统四军,计总才五千众,能否杀掉李善道,臣不敢断言。”杀不杀单雄信、徐世绩,不是很要紧,杀翟让的同时,杀掉李善道,以既除最大的后患,并夺占河北五郡才是最要紧的,定下了杀李善道,房彦藻心怀放松了些。他拈着胡须,笑道:“伯当,你多虑了。仆适才不是说了么?袭河内之同时,就传令柴孝和,令他杀李善道,此李善道之无备,而我有备也;柴孝和军报言之,高延霸部现在卢氏,王须达、黄君汉两部现从郭孝恪在桃林,从李善道攻弘农县者,仅秦、焦、萧三部而已,此李善道兵力分散也。“王须达,无谋一匹夫耳,可并檄令郭孝恪杀之;黄君汉与李善道别在两处,闻翟让已死,他难道还敢作乱?郭孝恪足能可镇压他矣。“萧裕,为避免消息走漏,可不用先檄令他,令柴孝和伺机策其内应。萧裕闻之,对李善道虽军令凛从,本非李善道嫡系,牛进达、吴黑闼俱其昔时同僚,又闻翟让已死,必肯愿於内应之。然后,以柴孝和所统之我五千精锐将士,自陕县而奔急袭之,以有备击其无备,柴孝和多谋之士,兼以萧裕内起而应,尽覆其秦、焦两营,擒杀一李善道,何足挂齿,有何难也?”这是对杀李善道在细节部署上的,进一步的具体计划阐述。王伯当反复思酌,房彦藻的具体计划很不错,杀掉李善道看来确实是不难的事,他遂不复再有疑虑,问道:“敢问主公,计议何时诛杀司徒?”“孝朗、子直,卿二人何意?”房彦藻说道:“计议既定,宜当早为,以免夜长梦多,倘为翟让有疑,或竟被其先乱,再行诛杀,便不易矣。仆意,今日军议上,已议定了趁我两战之胜,择日进攻王世充等部隋军,则不如就明后两天,便以庆功和详议下步进战为由,召翟让等来营饮宴,至时杀之!”“好!就依孝朗此意。明天有些仓促,定在后天吧。伯当,你明日潜部勒你军将士,以备后日,万一事有闪失,可以应变。”王伯当应诺,问道:“主公,裴公、孟公等处,可否先与告知?”裴仁基没有问题,他和翟让素无瓜葛,而且他和翟让也不是一路人,其出身高门,与李密等是同类人;孟让尽管为制衡翟让在各部义军中的威望,李密颇是厚待重用他,然他毕竟也是义军出身,就不能告诉他了。李密稍作忖思,就决定了主意,说道:“裴公那里,我今晚与他说,叫他明日也暗约束部曲,做好应变。孟总管处,就先不要告知了。”杀翟让,这是大事。还有一个方面的部队要告知,就是李密的八千骠骑亲卫。八千亲卫的两卫将军秦琼、程知节,与裴仁基相近,本也是降将,而下极得李密宠用,他俩也不会有问题。他两人,李密也打算今晚亲自告知与。又及其余种种细节上的安排,比如后天设宴,在哪里设宴;为免翟让疑心,除翟让外,再请谁;翟让带来的护从如果太多,怎么解决;翟让用勇力,杀翟让时,怎么杀,谁动手,等等,李密与房彦藻、郑颋、王伯当三人,当天计议到入夜,才算大体上计议妥当。且也无须多言。……雨虽转小,依然在下。入夜时,李善道接到了高延霸呈递的捷报。在张士贵於城中的暗桩、眼线、宗亲故友的配合下,於昨晚打下了卢氏县城。李善道大喜,当即传令高延霸,令他接令之时,北上攻朱阳、长渊两县。杜正伦起草好军令,李善道看罢,落印送出后,他笑与马周说道:“待宾,我三五日内必拨弘农之策,你现知矣?”马周这才醒悟,佩服地说道:“此攻敌援必救之计也。朱阳、长渊遭攻,两县援兵势必大乱,无再有斗志。援兵既撤,我军可尾追而歼之,回攻弘农,必可克也。明公妙计!”“令到、延霸出兵,至多后天,朱阳、长渊两县援兵就能得到其城被攻的消息。传我令下,各部秣马厉兵,做好追击进战之备。”才得军报,对峙在潼关的唐、隋两军,屈突通必定是已知了李善道等在攻陕、虢,可被李建成、刘文静所统的唐军牵制,——他一撤,唐军势必追击,故到现在还没有敢於东撤的迹象。以目前的局势看,足能在屈突通部撤前打下弘农,李善道这几天也是紧绷着弦的,总算高延霸不负所望,短日内打下了卢氏,局面对他已是转为有利。而只要弘农能够顺利攻取,对阻止李渊出关中的初步布局就算完成;并且在李建成、屈突通两部对峙的这中间,自身亦有转为渔人,将他两部变为鹬蚌的可能,当是亦可於其内得些好处。可谓是两全其美,两利可得。李善道心情不错,下完命令后,又笑道:“风寒雨冷,叫厨下备些好菜,请萧仪同、敬嗣、彦郎今晚都来我帐,大家少饮几杯。”王湛德接令,自去安排。是夜,因在军中,又是战时,说是“少饮几杯”,酒就没喝,萧裕、秦敬嗣、焦彦郎诸将,及杜正伦、马周等,与李善道在暖洋洋的帐中,听着风雨声,倒是欢叙直到夜深。两天后,下午,斥候急报传到:弘农城外,朱阳、长渊两县援兵营中,隐有骚乱之动静。 第二百二十章 彼援候出方宜图 李善道立刻命令斥候,再去细作打探,自则登上望楼,居高而瞰。果是遥遥望见,弘农城南成梅花形状的三座敌营中,最东和中间的两营营内,冷风细雨里,隐见人马杂拥,不断的有将士或奔於营间道上,或出帐而仓皇簇聚;或驰马出营,奔向北边不远的弘农县城,——弘农县城里也有人坐垂篮而下,往此两营中来,一派混乱不堪的场面。弘农县城西、南两边多山地与丘陵,因李善道部驻营之处是在其城东,城南的这三营皆是敌兵。最西一营是弘农县本在城外之营垒;中、东两营各是朱阳、长渊两县的援兵。昨晚,接到的高延霸、薛万彻的军报,言说留下了高季辅守卫卢氏,他两人已率部,合以张士贵,还有攻下卢氏后来投的数部义军,及裹挟了乡民若干,分别进至到了朱阳、长渊城外。单以高延霸一营,加上高季辅部的千人,合计仅才五千人,除掉留守卢氏的必须兵马,他俩分能领之往攻朱阳、长渊的,最多各两千部曲。两千部曲,对一座已颇有备的县城来说,不算很大的威胁。但在得到了张士贵等投从的诸部“群盗”,和裹挟的乡民加入进后,他两部的声势就不小了,分已有四五千众,对外他俩号称的是万众。张士贵等本地群盗,又各在弘农郡俱有凶名,尤其张士贵,剽悍之名最盛。如此一来,朱阳、长渊两县焉能不作惊恐?一如李善道的预料!两县昨晚就连夜遣吏,赶来弘农县城,向来援弘农的本县兵马告急,令他们赶紧回援。弘农县固是弘农郡的郡治所在,郡守等郡中长吏都在此县,可也不能为了弘农,把本县失陷!於是,就出现了现在朱阳、长渊两座援兵营中的这种慌乱场景。至於驰马去弘农县城,与从城中坐吊篮而出的,不必多说,两县援兵若退而自救,自得告知城内。城内郡守等则肯定不愿意他们退,郡守是长吏,命令听不听?听了,就不能退;不听,两县援兵大多是两县本地人,本县不保,何还再有心思守弘农县?两下当然是得有一通交涉。——这通交涉,对李善道也是有利的。李善道料定了,两县援兵必退,可郡守之令他们没有听从,此是违令,那么最起码两县援兵的主将知道轻重,他们就必定会在“本县可能将陷入贼手”的恐乱中,另添违令会带给他们什么后果的惧虑。这样,等他们撤退,本军追击的时候,就更能容易地取得胜利。秦敬嗣、焦彦郎、萧裕诸将接连奔上望楼。焦彦郎满脸喜色,急不可耐,说道:“郎君料敌如神,此必两县援兵已得本县求救,是故军心大乱。敢问郎君,我军何时出击?要不要现在就趁其乱而击之?”萧裕说道:“总管,末将愚见,似不必急,待其出营而走,再击之不晚。”李善道摸着短髭,呵呵地笑道:“萧公,你与我见略同!十三郎,敌既已乱,撤走是早晚之事,何须急切?与其攻其乱营,何如当其撤时,歼之於野?按萧公所言,等其撤时再击!”“郎君,两县贼兵何时会撤?俺见城中有贼吏出,应是贼郡守不欲两县贼兵撤。两县贼兵若竟是因此未撤,怎办是好?”焦彦郎有其担心,便即问出。李善道说道:“两县援兵都是本地人,父母妻小皆在本县,焉会不撤?但今天下午,估计他们是不撤的。一则,要与郡守交涉;二则,白天若撤,彼等会恐我军进击。料是其撤,会在今晚二三更间。萧公、敬嗣、十三郎,今晚追击,我意兵分两部。”萧裕、秦敬嗣、焦彦郎齐行军礼,应道:“敢请总管(郎君)下令!”李善道早是成竹在胸,顾盼三将,朗声下令说道:“今晚追击,萧公,你部骑兵是主力,追上后,先作进击;十三郎,你营调三千兵,随萧公部后,进战歼敌。敬嗣,你部亦出三千兵,不必追击,掩伏城南,若守军城外营的兵马出救两县援兵,你即阻歼之。余下你两营各千人兵马,守营是其一,若城中守军亦出,趁势夺城是其二。我引我亲卫,亲为你三部压阵殿后!”三将同声接令。“现就去做准备吧!”三将行个军礼,转身退下。李善道独留望楼,继续细瞰城南三营、城中动静。风雨飘摇,阴云压城。今晚追击胜后,不论城中有无出兵救助两县援兵,弘农克之已定!……漫天阴云,细细的冷雨下个不住。翟让步到帐门口,揣着手,探头望了一望,阴沉的风雨天气中,帐外百余披甲持矛的亲兵们所披挂的黑甲衬托下,他一身的大红袍极是出众显眼。两人撑着油伞,冒雨来至。一个是单雄信、一个是徐世绩。“雄信、茂公,你俩来了,正等你俩呢。帐外冷,快进来吧。”翟让笑道。单雄信、徐世绩忙行礼相见。两人礼罢,三人入进帐中。翟宽、翟摩侯、王儒信皆在。翟让坐回主位,笑道:“魏公请俺今晚喝酒,说是一为庆功,二为细议底下对王世充等隋军的攻战事。俺想了想,庆功也好,细议底下的战事也好,你俩都不好缺席,与俺同去吧。”单雄信、徐世绩对视了一眼。徐世绩问道:“敢问明公,今晚宴席,魏公都请了谁?只请公么?”“非也,非也。另还请了裴公、郝公。你俩来得晚,俺刚与俺阿兄他们说过了此事。俺阿兄的意思是,既是庆功,又议战事,便咱们大家伙都去。你俩何意?”翟让话说得从容,徐世绩心细,已是听出了点别的意味。如果李密单只请翟让、裴仁基、郝孝德的话,他们三个何等身份?徐世绩、单雄信完全没有资格跟着去。可翟宽却不仅要他、翟摩侯、王儒信全都跟着去,还要他俩也随从去。如果没有猜测错的话,——这应是翟宽“做贼心虚”,因三天前恼恨之下,道出了“天子止可自作”的话,是以一闻李密召翟让饮宴、议事,他就起了疑心。现还没有与李密反目,李密做为“主公”,他的召请不能不去,可既已起疑,就决不能只让翟让自己去。最好的应对办法,当然就是他们全都去,人多势众,单雄信等都有勇力,此外再带上足够的亲兵跟从,另又郝孝德也在场,估计李密即使是有谋图,亦定不敢发作了。单雄信的反应慢点,但随在徐世绩后头,也品出味道来了。他神情微变,不自觉的,再次与徐世绩对视了一下。徐世绩面无异色,沉着地应道:“魏公若允世绩与大郎参宴,世绩自当随扈明公。”“随扈”一词说出,翟让明白,徐世绩已懂了自己的意思。上午接到李密请他晚上喝酒的召请时,翟让其实倒没多想,但翟宽却登时惊疑丛生。被翟宽一说,搞得翟让也有点不安起来。这时见徐世绩明了自己的意思,对徐世绩和单雄信,他都是最信任不过的,心下遂稍安之。翟让於是又问单雄信,说道:“雄信,你呢?”单雄信昂首挺胸,赳然应道:“明公令下,俺怎有不从之理?愿与大郎,共从扈明公赴宴。”得了单雄信此话,翟让的心彻底安下。单雄信之勇,翟让再清楚不过,真是关张之勇,有他在,就可保证能有足够的震慑之力!“好!你俩既都愿从俺参宴,俺这就回复魏公,今晚准时赴宴。”翟让放松了心态,笑道。……暮色悄然而至。濛濛细雨,北风刺骨。李善道部三座营中,和往常无异,准时地升起了炊烟。从城中、从城南三座敌营的望楼上眺望之,其三营在营中的步骑将士,已开始在吃饭;散之在外的兵士、斥候络绎还营。冬季天黑得早,加以阴雨天气,天光暗得更早,酉时初,天就黑了。夜黑未久,李善道部三营的辕门相继关闭。营中起初还有些灯火,才方初更,灯火大都熄灭,三营没入黑暗,唯剩巡夜的战士所举火把的星点光芒。在望楼上观眺了半晌的城南之中、东两座敌营的营将,直眺到此时,又专门地找到李善道议事帐的位置,眯着眼瞅来瞅去,确定不见有灯光的样子,才放心地下了望楼。李善道却压根没在议事帐。他甚至不在中军焦彦郎营的营里。他身在萧裕营的辕门边上的塾室内。萧裕、萧德等萧营的一干将领,毕集於此,众人没有人说话,室内很安静,唯风雨之声,从外头漆黑的夜中传来。将领都静坐着,或有人坐不住时,也不做声,只到门口往外瞧瞧。安静的氛围下,掩藏着临战在即的紧张、亢奋气氛。脚步声紧促响起,一将冲进室内:“总管、将军!两县贼官兵出营南走了!”萧裕霍然起身,问道:“刚出营?”“是,正在出营。”萧裕问道:“带辎重了么?”“带的有!”萧裕转身,向着李善道行军礼,——室内诸将俱皆穿着铠甲,萧裕不例外,甲片碰撞,簌簌作响,问道:“总管,贼官兵既走,又不舍辎重,真自寻死地也!敢问总管,何时出击?”“南行三十里,乃是分道各往朱阳、长渊的路口。两县援兵出营,得半个时辰;夜黑路滑,行军不快,又带着辎重,行五里地,得半个时辰。现下不到二更,一个时辰后,兵马出动。”萧裕领令,转回过身,即令萧德等诸将:“总管之令,已都听到了吧?”诸将齐齐起身,甲片震动之声,响彻室内,悉大声应道:“听到了!”“即各还尔等各部备战,切记,不得闹出动静,以免惊扰贼官兵,一个时辰后,出营追击!”诸将躬身应诺,向着萧裕、李善道行过军礼,鱼贯而出。室门大开,寒冷的空气扑袭而入。……寒冷的风雨之夜。李密宴请翟让的时间,定的是初更天,翟让说是准时到,仍是来晚了。就在萧裕帐下诸将还自各部备战时,翟让等才姗姗来迟,刚入李密营中。裴仁基、郝孝德没翟让的架子大,两人是早已到了。闻报翟让等到,李密亲自出到帐外迎之。裴仁基、郝孝德、王伯当、房彦藻、郑颋、蔡建德等相从。帐外两下相见。翟让下揖说道:“怎敢劳魏公亲迎!本该早至,临时出了点军务,不得不先办妥,故是迟了,还请魏公不要见怪。”又与裴仁基、郝孝德、王伯当等见礼,说道,“裴公,劳你也久候了!孝德兄,你何时到的?怎不先来俺营中,也好你我同来。伯当兄,没等俺太久吧?失礼失礼!”与房彦藻、郑颋这两个士人,翟让一向不合得来,随意地也说了两句。蔡建德不是大将,是李密的亲卫之类,不过翟让与他较熟,毕竟他跟着单雄信、徐世绩打过罗士信,重他是个勇士,其位虽卑,远不及房、郑,翟让却与他多说了几句。裴仁基、王伯当等人还礼,俱道:“司徒军务倥偬,理当军事为重。仆等并没久等。”翟让与郝孝德说话时,亲热地握住了郝孝德的手。郝孝德也未挣开,晃了晃俩人的手,笑道:“俺有先见之明,知兄军务繁忙,先去兄营,也得坐等,不若先来魏公营,好歹还能暖暖和和的先喝口茶汤,吃些干点。”翟让哈哈一笑,看了看王伯当,说道:“伯当兄,前日军议时,俺就见你有点神思不属,这今晚相见,你怎好像又是有点强颜作笑?你是怎么了?见到俺,你不高兴?”王伯当笑道:“司徒慧眼如炬,岂敢是见到司徒不愉?这几日,俺受了点风寒,司徒请听,俺这鼻子还囔着呢。嗓音也哑着,头也疼。身体不适,故而可能脸上带了三分病容。”他确是略染了风寒,而且就是这两天中染的,主要还是因为李密的命令他不能不听,但他又觉得李密杀翟让的决定不妥,心中矛盾,难以释怀,寝食不宁,忧思过甚,遂风寒入体。他的声音是略显沙哑,李密帐下诸将中,王伯当与瓦岗诸将的关系最好,翟让不疑有它,关切地说道:“伯当兄,前日军议才定,将对王世充等隋军大举用兵,争取一举将之尽歼。适时,伯当兄为我军中大将,魏公与俺尚要多借重兄力,这几天,兄可得好好将养。待会儿酒宴上,兄宜酒少喝些,以免风寒加重。待歼灭了王世充等隋军部,庆功宴上,俺再与兄痛饮。”王伯当心中,这个时候,当真不知是何种滋味!忠与义,竟却难以两全么?寒风细雨,如似催迫,深冬的酷寒,铺天盖地地卷在他其间,夜渐将深。风雨声中,传来了巡营兵士打起二更鼓点的声响。李密笑道:“司徒,酒肉已备好,特为司徒备了江南佳酿,上好的细鹿肉,请入帐吧。”翟让随行带了数百亲兵,帐中自是坐不下。留下亲兵在外,翟让握着郝孝德的手,与翟宽、翟摩侯、王儒信、单雄信、徐世绩,并及三二十个他的左右亲随,随在李密等后,入了帐中。帐中热气腾腾,一扫帐外寒意。蜜烛高燃,灯火通明,映照得如似白昼。李密用来设宴之此帐是大帐,容纳几十个人不成问题,但宴案只设了五张。主位是李密,两侧分是翟让、翟宽、裴仁基、郝孝德之位。五人坐定。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立侍翟让身后;翟摩侯立侍翟宽身后。蔡建德立侍李密身后;裴仁基、郝孝德身后,也各有一二立侍之人,俱他俩的心腹亲信。翟让的数十亲随,和李密等人的亲随拢共亦有数十,则都在帐下站立,听候差遣伺候。李密瞧了瞧帐下站立的这近百人,抚须笑道:“今与达官饮,并议军机,不须多人,左右止留数人给使即可。”令自己的亲随,“尔等且出。”他的亲随们应令而出。裴仁基、郝孝德亦令他两人的亲随也皆出去。翟让未有作声,李密顺他所视回顾,见他的目光是在看自己主位后帐璧上挂着的一张雕弓上。房彦藻见翟让亲随未动,与李密说道:“明公,今方为乐,天时甚寒,司徒左右,请给酒食。”“听司徒进止。”李密收回视线,抚摸着胡须,从容不迫地笑道。 第二百二十一章 赤血染透碧血弓 坐下翟宽,举目示意翟让。翟让迟疑稍顷,见不仅李密,连带裴仁基、郝孝德的亲随都出帐外去了,他若仍自留亲随在帐内,不免既无理由,也失面子,显得不够大气,便豪爽地笑道:“左长史此议甚佳。”令众亲随,“俺与魏公等饮,不须尔等伺候。左长史言之甚是,天寒,尔等亦出去饮酒快活吧!”翟宽色变,然翟让令已出,只得无言。於是,数十亲随唱个诺,随着李密、裴仁基、郝孝德的亲随,一同退出帐去。帐门打开,等他们出去后,旋又紧紧关上。一关一闭间,寒风卷入,烛火摇曳,帐中明暗不定。李密身后帐璧上挂着的那张雕弓珠光宝气,愈加夺目。……风雨夜晚的时间,在沙沙的雨声中,寂静流淌。尤其当在等候的时候,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刻钟都格外漫长。三更的鼓点,响起在营中,萧裕营辕门边上塾室内摆放的铜壶漏刻,指针也同时指在了子时。萧裕起身,向李善道再行个军礼。李善道点了点头,他应声诺,大步走出了室外。室外,辕门内,萧德等诸将披盔贯甲,呈三排,列立夜雨下。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甲胄滑落,汇成细流,映着火把微光,闪烁如银。萧裕目光扫过,见众人虽衣甲湿透,却人人昂然振奋,未有多言,令道:“时辰到了,出击!”辕门缓缓打开。萧德等将的部曲,早集合在辕门正对着营内大道,与辕门两侧营墙和营区间的空地上。依定下的次序,其营两千骑兵,牵着马,依序出营,人衔枚、马摘铃,除风雨声,再无别的杂音。为防地滑,马蹄上裹了草。不到两刻钟,全营出毕。萧裕向已出室外的李善道进禀:“总管,各部已尽出矣!”数骑自东边驰来,下马分别进禀:“将军,我营三千将士已出营完毕!”是焦彦郎、秦敬嗣两部的军吏。李善道步到辕门,隔着整齐排列於营前的两千骑兵,望了一望西边的弘农县城和南边剩下的最东边的那个守卒营,皆是为防李善道部夜袭,虽火把映得其远近透亮,然内中俱无动静。“萧公,此战成败,能否尽歼两县援兵,尽系公身了。”李善道握住萧裕的手,亲敬地说道。萧裕慨然应道:“总管放心,必不使两县援军一兵一卒得脱!”便两千骑兵尽皆上马,萧裕也上了他的马,——这马是李善道送给他的良马,通晓人性,日行千里,雄健卓异,价值千金。斥候刚报,就如李善道的预计,两县援兵刚去营五里上下,这个距离不远不近,首先追之很快,其次打起火把,不怕被他们看到。不愧萧裕带出的精骑,两千骑兵整齐划一,点燃了火把。一声令下,萧裕率先,众骑紧从,迎风冒雨,驰南而去。李善道立辕门观之,见如一条蜿蜒的火蛇,在夜下风雨中,转上官道,向着南边狂飙疾行,雨声与急骤的马蹄声交织,仿佛天地间只剩这股铁流,坚定而迅猛,直扑退走之两县援兵。未过多久,夜下雨中,官道上又出现了一条火蛇。这条火蛇比萧裕营两千骑兵形成的火蛇更长,是焦彦郎部的步卒。又在官道东的野地上,隐隐约约,可看到亦有兵马在行进,这是秦敬嗣部到城南设伏的将士。三营将士,皆严按李善道规定的时间,准时地开拔出发。十一月的天气了,按后世的西历说,已十二月,确实冷,又下着雨,李善道饶勤练筋骨不辍,身子骨结实了许多,但近时先是打河内,继而四路用兵取陕、虢,他每天的睡眠顶多两个时辰,今晚要夜追进战,为便於活动,他穿得又薄,风雨中站了这么会儿,不由打了个冷颤。苏定方问道:“将军,披件大氅吧?”“下着雨,披上也湿了。取我甲来。”苏定方、薛万彻等将他的甲胄取来,帮他穿好。铠甲着体,寒意更甚。都道征战浪漫,真若生在乱世,到上阵征战时,才知乱世的残酷和征战的艰辛之一面。莫名其妙的,李善道产生了这么点感叹。他自失一笑,舒展了下身子,翻身上马,令道:“咱们也出发吧,为萧仪同、彦郎他们压阵。”……“司徒,公数注我壁上此弓,莫不是心生喜爱?”酒未三巡,李密在翟让再次张他身后帐璧上弓时,放下酒杯,抚须微笑,问道。……五里地,带着辎重,黑灯瞎火,步卒走得慢。打着火把,骑兵追得快。不到一刻钟,萧裕等骑已经追上了前边正在撤退的两县援兵。敌援有殿后的部队,可哪有时间给他们反应?才望到火光,听到马蹄声,萧裕等两千骑如似洪流,已经杀至!骑鼓敲响,尖锐的呼哨声划破夜空,群骑奔腾未到,箭雨先已倾泻而下!萧裕不顾殿后敌部的阵脚大乱,只留下了少数的骑兵继续冲击。自率其余大部绕过殿后的敌人,直取前方主力。两县援兵主力跌跌撞且在行军,忽闻后边喊杀如雷,马蹄如雷,尚在懵懂,便见火蛇如飞扑到,铁骑如潮,已经杀到眼前!萧裕指挥诸部分成数支,插入两县援兵主力行军队伍,迅速分割包围,并使一部驰到最前拦截,使其被断成数截,左右受击,前后受围,瞬间陷入混乱。两县援兵惊慌失措,纵有军将试图约束反击,士气大乱,已难成阵。火光映照下,战马如龙腾跃,骑士的铁甲闪耀,大槊挥舞,鲜血飞溅,两县援兵或被斩於马下,被践踏於蹄下,哀嚎声此起彼伏。数里长的官道战场上,血腥弥漫,一片狼藉。萧裕引亲从数十骑,所向披靡,直取两县援兵主将将旗,两县兵将莫敢当其锋!两县主将见状,知大势已去,急令撤退,然四面受敌,已是无路可退,只得拼死一搏,率亲兵奋力突围。萧裕马到,长槊直刺,刺死了朱阳县援兵主将,拨马又去寻斗长渊县兵主将。北边传来激昂的鼓角声,更大的喊杀声,透过夜雨寒风传来,是焦彦郎部的步卒杀到!焦彦郎骁悍之将,身先士卒,率部如狼似虎,随在萧裕部骑兵冲撞践踏过后之处,填补上了空缺,收割残敌,横刀斫斩,血肉横飞。两县援兵残部斗志全无,要么奔溃四散,要么弃械投降。战不到一个时辰,计拢六千余两县援兵,悉数瓦解,远近数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场夜战下来,步骑配合得甚是默契。不到十里外,弘农县城南外的守卒营、弘农县城中,几乎是同时发现了杀向南去的萧裕、焦彦郎两部。——他两部打着火把,一是因已不怕两县援兵再能退回营内,二实也正是为给城外守营和城中看,以诱他们出兵相救;三则实际上选援兵离营五里追击,也是为诱城外守营和城中出兵相救,太远的话,他们必定是不会去救的,不到十里地,他们是可以救的。救是不救?不救,两县援兵难逃被歼,李善道部趁胜转攻弘农县城,城将难守。救,有风险,可现下李善道部的部曲正在进攻两县援兵,两县援兵六千余众,料定不会很快就被歼灭,则若往救之,说不得,还能内外夹击,将李善道部的部曲反而消灭或者重创!与其坐坐视两县援兵被歼,城将不保,不如行险一着,出兵相救。城外营门打开,城门亦开。两支合计四千余的兵马,仓促地在城外集合完成,紧急开往数里外杀声犹响的风雨夜深之处!……夜深风雨,帐中却暖。翟让笑道:“犹记得魏公去年尚在俺寨中时,亦是个雨夜,我等欢饮聚义堂上,雄信雨中舞槊,为我等助酒兴,魏公兴致乃起,亦挽弓而射,连珠之箭,箭无虚发,满院彩声,响过雨声,着实令俺惊叹!多时未见公之神射了,每当忆及那晚的欢畅热闹之情,俺还总是颇有怀念。魏公,此弓甚好,只是此前俺似未曾见过,不知公是何时所得?弓可有名?”“司徒,此弓是裴公送给我的。名亦有,唤为碧血。”翟让说道:“碧血,碧血。好名字啊!於将而言,良弓便如忠士,亦唯魏公可用此弓。”“公若感兴趣,吾取下,请公一观,可乎?”翟让笑道:“正俺意也,不敢请耳。”李密起身,将弓从壁上取下,捧之在手,亲下帐中,烛影摇红,他笑语殷殷,说道:“司徒,请观此弓。此弓百斤,不算十分硬弓,然亦堪射百步,尤贵重者,是这十余颗宝石。”翟让接住弓,持之细观,果是弓身上镶嵌的宝石,或红或绿,还有两三颗蓝宝石,晶莹泽润,借着灯光一看,各色争艳,流光溢彩,熠熠生辉,不觉赞叹:“好宝石!好宝石!”这雕弓上的宝石太吸引人了。包括翟宽、翟摩侯在内,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这十来颗宝石吸引住了,亦无不赞道:“诚然上好宝石!”翟宽贪好宝物,目不转睛,连连说道:“这几颗蓝宝石,最为少见啊!”“司徒,既是喜欢,何不便开弓一试,公若趁手,便赠与公。”翟让大喜,推辞说道:“此弓是裴公送与魏公的,公将其悬挂帐璧,必是欢喜,俺怎可夺爱?”“哈哈,司徒,去年若无司徒收留,何来我之今时,休说一弓,宝物满库,不足酬公情义。”翟让说道:“俺就试试?”……城外营守卒、城中守卒两部兵马才出不到三四里地。道两边,野地间,不知多少伏兵在黑夜风雨的掩护下,呐喊杀出!……翟让往帐中走了几步,立住站稳,面朝帐门,深吸了一口气,挽弓而引。百斤之弓,欲待引开,两臂需有百斤之力。翟让虽有勇力,要想将之引满,也得使出大半气力。翟宽等都看他引弓。见他缓缓将此弓终於引满。单雄信、王儒信等赶忙拍手叫好。蔡建德不知何时到了翟让身后,抽刀猛斫。翟宽、翟摩侯、单雄信、徐世绩、王儒信等促无防范。蔡建德勇健,这一刀是蓄满了力气而砍,对准的翟让的脖颈。翟让的脖子被砍开了一半。鲜血如泉喷涌,喷了蔡建德、不及避让的李密满脸满身。良弓坠地,翟让踣於案前,手往伤口去按,怎生按得住血涌?他勉强抬起头,目视李密,欲要说话,已不能吐字,声若牛吼。房彦藻、郑颋两人不在帐内,俱在帐外巡检。帐内裴仁基、王伯当以外,翟宽等人下视翟让,目瞪口呆,除牛吼之声,静可闻落针之音。……呐喊声与风雨声共作!掩杀而出的正是秦敬嗣部的三千精卒。两下横击,亦是先将出救之弘农县兵截成两段,前后包抄,四面围攻,弘农县兵顿蹈两县援兵覆辙。萧裕、焦彦郎部既已大败两县援兵,分出部分清剿余敌,余下的杀回相助。弘农县兵的惊恐叫声、惨叫声远传至几里地外的弘农县城!城内民家的灯火纷纷亮起。留在秦敬嗣、焦彦郎两营的两千将士已通过未收起的吊桥,奔涌到了城下,大呼城内:“你等诸军已尽覆灭,速开城门!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李公令:降则不杀,不降,城破屠之!”……裴仁基、王伯当各取佩刀,冲过倒地吼叫的翟让,一刀一个,将翟宽、翟摩侯、王儒信尽皆砍翻。帐外,此际亦一片惊乱之声。徐世绩迈腿就往帐门口跑,门吏早横刀在手,中起脖颈!和翟让受的是一模一样的伤,然此门吏无蔡建德的力气,砍入得不深。徐世绩捂住伤口,踉跄后退。门吏提刀追之。王伯当方杀掉王儒信,急遥喝令:“不可害杀茂公!且退!”徐世绩失血过速,腿脚发软,坐倒在地,回顾看时。入眼郝孝德坐在席上,大约是吓呆了,没有起身,满脸惊骇之状。转眼去找单雄信,看他死活,竟见单雄信跪在了不知是翟让、抑或翟宽等人谁流出的血泊中,伏拜地上,扣头不已,哀声向着李密求饶:“魏公!魏公!小人乞求饶命,愿为明公效死!”翟宽等人濒死的呻吟声中,单雄信的求饶声里,翟让的吼叫声慢慢平息,鲜血流淌满地,围绕他的身边,淌到李密的锦履下,他一身的大红袍,被他自己的鲜血染得更加得红了。还有那张雕弓,亦已被他的血染红,各色宝石不复再璀璨耀眼,蒙上了一层血色。血腥味,布满帐中。似听见李密在大声地与单雄信、郝孝德等说道:“与君等同起义兵,本除暴乱。司徒专行贪虐,陵辱群僚,无复上下;今所诛止其一家,诸君无预也。”又似看见李密迈过翟让的尸体,踩着翟让的血水,向他走来。“翟公!翟公!雄信兄,你?”已不在乎李密是否来杀他的,眼前渐渐发黑,徐世绩仰面倒下,这是他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天亮时,数日风雨稍停,然阴云越发密集。昨晚弘农城中兵马尽出,秦、焦两营留下的两千将士威逼恐吓,吓开了城门。是两县援兵、弘农守卒半夜激战,悉被歼灭,俘获数千,弘农县城亦一并攻拔!萧裕、焦彦郎、秦敬嗣等将使兵打扫战场,俱来谒见李善道。李善道昨晚,处两场战场之间,协调调遣,也是累了一夜。但累得值,两仗大胜,弘农县城已得,朱阳、长渊的援兵回不到两县,此两县不必再派兵马,高延霸、薛万均也定就能旋即攻取。累是累点,李善道心情大快,亲将三将扶起,笑道:“一夜歼敌近万,得克一城,卿等之功!今日先取县中财货,论功行赏三位将军与各部将士,待捷报呈与魏公,当另有重赏。”说着,寒意透体,打了个喷嚏。秦敬嗣问道:“郎君,俺瞧你面色潮红,不会是一夜风雨受寒,感风了吧?”“纵是感风,比之昨晚大胜,岂不值得?卿等鏖战一夜,想必都疲累了,我已令安排下酒食,犒赏各部,君等从我还帐,稍作休息,我有另外的军务要事,与卿等计议。”萧裕问道:“敢问明公,可是分兵助柴总管取陕县?”“黄老兄部已到柴总管营,足以助他。弘农既拔,我欲与卿等议延霸、万均拔克朱阳、长渊两县后,如何留兵镇守弘农,以遏屈突通部,并及还攻渑池之务。”李善道此取陕、虢,有两个急切之处,一是要赶在屈突通东撤前,取下陕、虢;二是他渐来愈感李密杀翟让的日子可能近了,因此陕县、弘农郡、渑池,他要争分夺秒,及早地将之打下,好能尽快还回河内。萧裕三将才打了一场大胜仗,精神正是高昂,皆无困倦,并声雄壮应诺。……翟让死了,翟宽死了,翟摩侯死了,王儒信死了。徐世绩重伤。赴宴的一众瓦岗头领,一夜之间,泰半丧命,要不伤重昏迷,就剩了个跪地乞活的单雄信。并带跟随翟让等参宴的亲随、亲兵们,大半也都被秦琼、程知节引亲卫杀掉。这般重大的事件,消息何能保密?不到半天,李密军数十万各部将士,多数已闻。房彦藻等对瓦岗诸部的兵马已有监视,急禀李密:“明公,翟让麾下诸军虽未敢乱,鼓噪欲走!仆愚见,宜当即加制止。单雄信既降,可令其前往宣慰,以安翟让麾下诸军之心。”李密杀翟让前,就已有定计,当即允诺,即亲切与单雄信说道:“雄信兄,我已说过,只诛翟让一家,余者无预。劳卿先行一倘,宣慰瓦岗诸军,我随后自亦会入各营安抚。兄愿往乎?”一夜的袭杀过去,面对李密,单雄信犹汗出如浆,战战兢兢地应道:“明公钧令,敢不从命!”遂单雄信先往瓦岗各军,宣示李密之令旨。李密随之,拒绝了房彦藻等的苦谏,一从骑未带,匹马入瓦岗诸军之营,亲言和语,召见各营诸将,历加抚谕,分赐宝货之赏。当日,军令传下:以徐世绩、单雄信、王伯当分领其众。翟让等既死,单雄信、徐世绩就是瓦岗军诸部在洛阳的首将两位,闻知他两个没死,瓦岗诸部军将也算勉强安了点心,且若诸军若散,实亦无处可去,山东、河南的群盗尽已从附李密,唯成游寇而已。重回大伾山么?要渡黄河。李密遣兵追击,无法应对。诸部将遂也只好从令。又当日晚上,一道密令,十万火急,自李密营中送出,传往河阳城中。 第二百二十二章 闻变急议应变策 先於李密的密令到达河阳城之前,已有一道急书送到了河内县。送急书的是人,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人双马,在城门口,他亮出了通关的符券。门将查验过后,见这少年何止风尘仆仆,衣袍上满是泥尘,幞头可能路上时丢掉了,凌乱的发髻外露,脸脏得不像样子,被冻得通红,嘴唇被风吹出了干裂的口子,递符券的手也冻得发紫,萝卜似的,声音虚弱无力,便关心地问道:“小郎,你这何事来我县,这般紧慌?”这小郎亮出的符券,是荥阳郡给他开的。察其入河内郡后通过的县邑关卡,其是在荥泽渡的黄河,经温县、安昌,一路到的河内县。整个路程约百余里,而他之此符券的开具时间,是昨天傍晚,亦即,这少年是连夜赶路。深冬时节,大晚上的,冷就不说了,河内郡毕竟是李善道的新得之地,为维持治安,各县关卡尽管俱设,可野外盗贼仍是有之,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敢独行夜路,要没急事,必然不会。这小郎说话,操着带着东郡口音的官话,哑声说道:“俺兄在贵军中,家书报其急病,……”话未说完,一声凄哀的马嘶,甚么物事轰然到底。众人看去,是这小郎牵着的那匹马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此马与这小郎骑的马,皆高大神骏,一看就是好马,却竟被累的不支倒地!门将武人,自是好马,顾不上再问这小郎来河内县的缘由,忙上前蹲身查视,心疼地摸了摸这马的马鬃,说道:“唉,唉,此等好马,累成什么样子了!小郎,俺这里有草料、清水,你快先将此马带到马厩,喂食料理。”“符券,将军已察,俺是否已可进城?”门将答道:“自可进城。”“此马,就送给将军了。”这小郎对倒地的马似无痛惜,重上所骑之马的马背,驰入城中。门将和守卒在门洞外愕然相视,视线不约而同,投向了已然远去在街上的那小郎驱马的背影。城中也有军营。西方属兑,五行属金,主兵事,故河内县内的兵营在城西。但这小郎进城以后,未往西去,快马加鞭,径往城东而去。城东,是河内郡府的所在地。时近午时,街上的行人不多。这小郎拼力催马,风驰电掣,转过两个街口,河内郡府外的墙垣已出现前头。这里是座城内的小城。郡府、重要的府库等等,都在其内。在小城门口,一样通关而过。郡府近在咫尺了,这小郎不再骑马,丢下了马在墙下,迈步急奔,很快到了郡府门前。门吏不知来意,只见其匆忙仓急,到底是新得之地,不可不防,门吏与门外卫士齐注目於他,手按在了刀柄。“俺是右武候大将军帐下吏,名徐琼,右武候大将军,俺族父也。急报敬呈高刺史!”这小郎此次拿出的不再是荥阳的通关券符,取出给门吏看的赫然落章为“右武候大将军”!门吏验过,确证无误,说道:“劳郎君稍候,容俺入府进禀。”“军机要事,关乎生死!半刻不得耽搁,快带俺入府,俺现在就要谒见高刺史!”右武候大将军何人?徐世绩也。李善道的现任实职是三个,一个魏州总管,一个魏州刺史,一个右武候将军。前两个是地方官,右武候将军是朝官,相当於本官了。徐世绩是李善道的顶头上司,这小郎既自称是徐世绩的族子,拿的又是徐世绩给的券符,门吏不敢怠慢,便道:“便请郎君与俺同入府内。”在两列数十门卒的诧异视线中,徐琼跟着这门吏进了刺史府,也就是本来的郡府。骑马时间太长,下到实地,走路如飘,徐琼实是昨天午时离的徐世绩营,到现为止,一夜一天,不眠不休,两匹马轮着骑,都没下过马,干粮也只吃过稍许,他又年少,与他那倒地的马相同,他也是早就没了多少气力,过刺史府门槛时,险些被绊倒。门吏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有心想问“军机要事,关乎生死”?知自己身份不够,徐琼肯定亦不会与他说,便惊疑压住,只管扶着他,往刺史府堂上去,并已令别吏,赶紧去后宅请高曦来见。徐琼到了堂上,侍者呈上茶汤、干点,他尽管饥渴交加,无有心思吃用,一双眼只往堂外看。好在没等太久,不到一刻钟,在适才那门吏的引领下,一人登入堂中。徐琼仔细观看,见这人仪表堂堂,相貌严整,身材健硕,颔下长须,正与徐世绩与他所说的高曦长相不错!徐琼不等门吏介绍,起身拜倒:“敢禀使君,仆右武候大将军族子徐琼,此有大将军密信一封,急呈使君。”没有往怀里取,解开腰带,用短匕挑开,取出了一个蜡丸,捧之呈上。来者确是高曦。高曦见他这般作态,微怔过后,心头登时一紧,一念转上:“郎君所嘱,真是发生了?”挥手喝令门吏员,“退下!守在廊外十步,不得任何人接近。”快步过去,接过蜡丸。小心打开,内为一卷纸。说是一卷纸,展开只是张小纸条。但见得,上边写道:“翟公被害,魏公将夺河内,速告二郎。”字迹潦草,虚软无力,纸条还沾着血迹。短短的一行字,字中所言,配上这血迹,触目惊心!高曦神色大变。……李善道摸着短髭,歪着头,再三细看柴孝和的来书。来书的内容不多。三五行字。主要是两件事。一件是,得了黄君汉部的相助,其部军心现已稳定,对陕县城他已经展开猛攻。一件是,恭喜李善道打下了弘农县,询问李善道的下一步用兵计划,是暂驻弘农,抑是还攻渑池?“明公,柴总管信中何言?公缘何反复再看?其攻陕县又出问题了?”杜正伦问道。李善道摇了摇头,待要说话,嗓子发痒,先咳嗽了两声,说道:“黄老兄部已到陕县,与柴总管会师。陕县,柴总管已开始进攻了,倒没再有什么问题。”说着,又咳两声。马周担心地说道:“明公,前夜激战,风雨潇潇,公受风寒之染,虽已用药汤,不见好转。反正弘农城已下,朱阳也已克之,长渊已为孤城,高将军并已率部往助薛将军,至多三两日间,其城亦必可拔矣。弘农郡已然基本砥定,趁尚未还攻渑池,公不若好生休养两日?”“‘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李善道咳嗽着笑道,“宾王,这渑池,就是我的现之‘君子’,唯有尽快将渑池打下,我这感风之疾,方可‘瘳’也!”瘳者,病愈之意。“既见君子,云胡不瘳”,意为终於看见君子归,相思之病怎不消?李善道借马周所引此句中之“风雨潇潇”,顺口将渑池比为所思之“君子”,亦算正合他此际的心情。马周尽管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李善道急切打下渑池,是为防屈突通东撤而到,但也算是知道他为何急切的缘故,听了他这么说,便就不再多劝了。杜正伦接着刚才的话题,问道:“明公,既柴总管攻陕县没问题了,其信,公怎还一再阅之?”“他问我下步用兵的计议。我在想,我怎么答复他好呢?”杜正伦不是太能理解,问道:“明公有何顾虑?”李善道喝了口茶汤,润了润嗓子,稍将咳嗽止住,说道:“我若实言以告,我怕他,呵呵……”杜正伦莫名其妙,茫然问道:“明公,笑甚么?”“我怕这位柴总管啊,一听我立刻就要还攻渑池,他怕就坐不住了,陕县他也攻不好了。”马周已明了李善道之意,说道:“明公是说,柴总管不愿意渑池落入明公手中?”“你们看。”李善道起身,到帐璧上挂着的地图前,指了指渑池的方位,说道,“渑池东北接壤河内,渡过黄河,就是济源;西南接壤弘农郡;沿北崤函道西北而行,则百里即是陕县。此县,如为我得之,入我囊中,知仁、待宾,换了你两人是柴总管,你俩愿意么?”渑池的战略地位,本来就比较重要。在当前的形势下,无论是对李善道,还是对柴孝和而言,渑池的战略地位,更显得尤为重要。将它打下,北就可与河内郡连通,西南可与弘农郡连通。亦即,此县只要为李善道所有,被李善道牢牢地掌控在手,他就可以通过渑池,打通河内郡与弘农郡的联系。柴孝和断未料到,李善道短短时日内就大致打下了弘农郡,则渑池要再被他得之,到时,有河内郡源源不断地后续资源,李善道真要是留兵在弘农郡不退,他这个“虢州总管”还怎么当?此其一。由渑池,经北崤函道,又可达陕县;并同时,这条北崤函道也是从陕县向东而出的必经之地,那么,此县若在李善道手中,便即使陕县被柴孝和得了,他也等同是被困在陕县。此其二。杜正伦、马周把自己代入柴孝和,想了一想,——几乎也都不用想,两人立刻就明白了柴孝和现所处的窘境,也明白了李善道为何会考虑要不要把“打算还攻渑池”的计划如实告他。马周说道:“仆知矣。明公是担忧,如将此计划如实相告,柴总管也许会不能再安心攻打陕县,而说不定,他乃至会从陕县撤围,亦兵向渑池,以使渑池不能为明公所得!”“可不是么?这位柴总管,领着魏公亲授的‘陕虢抚慰使’的头衔。他若也兵进渑池,这渑池,我固是不能让给他,可却也不好独占之了。而渑池位置紧要,我又实是不欲与他分占。”李善道踱回案后坐下,摸着短髭,再又咳了两声,说道,“是以,我小小有些因此为难。”杜正伦积极地献谋划策,建议说道:“明公,那何不就诈言欺他?就说准备驻兵弘农休整。”“宾王,你说呢?”马周琢磨了会儿,说道:“柴总管是魏公的心腹,非是敌国,魏公又任了他陕虢抚慰使、虢州总管,名正言顺,仆窃以为,似不好相瞒。一时相瞒,纵能独得渑池,或坏公忠义之名。”“忠义、忠义。‘忠义’二字,所系者纲常伦理。无忠孝,便礼崩乐坏,凶恶互残;无仁义,便人自相疑,众叛亲离。宾王,卿之所言,正论是也!”李善道做出了决定,令杜正伦,说道,“知仁,为我回书柴总管,如实以告,告诉他我军於弘农再休整一日,便还取渑池!”杜正伦应诺,有点复杂的看了下马周。马周很年轻,才十六七岁,出身既微,平时好酒疏狂,杜正伦等士乐与他亲近者不多,唯李善道对他甚是厚待喜爱,今乃以看,马周确有其聪慧,李善道诚然“明公”,有识人之明。杜正伦的思绪,无须多言。……就在杜正伦代李善道,给柴孝和写回书的一个时辰前。即高曦刚刚见到徐琼时。陕县、弘农县两县间的桃林县县寺,郭孝恪也接到了一封书信,亦是柴孝和所写。桃林打下好几天了,县内外已经安抚得当,郭孝恪忙里抽闲,昨晚招唤了七八个县寺的美艳官婢,饮酒作乐,弄到大半夜才睡。柴孝和书信到时,他尚未起。听奴仆报是柴孝和的来书,他推开压在他胸口的两个美婢的脑袋,半坐起身,懒懒地接下,打开来看。看不两行,他困意顿消,打了个激灵,瞪大了双眼!只疑自己睡眼惺忪,会不会是看错了?郭孝恪倒回头,再从头来看。“魏公已诛翟让,密令仆与公勒部袭李善道。仆已囚黄君汉,将临暮出兵,疾袭善道营。魏公令公,收斩王须达。陕至桃林,四十里耳,仆军三更可达。望公已斩须达,整兵以待,与仆会合。桃林至弘农,亦四五十里耳,计黎明当至。掩其不备,萧裕将於内响应,善道擒杀易也。此魏公严令,公慎无慢矣!事成,河北五郡、陕虢两州,悉为魏土,何愁封疆之任!”郭孝恪不知是昨晚欢纵过度,还是被这封书信的内容惊吓过度,也可能是两者兼有,更有可能是后者所致,下床时,两腿发软,按住了床边,才稳住身子。床上的几个官婢醒来,有那识趣的凑上来,想要扶他,昨夜她这酥胸,郭孝恪玩之不厌,此刻却大怒骂道:“滚出去!”几个官婢惊惧不已,衣裙也不敢穿了,遮掩着身子,赤足下床,跑将了出去。呈书信的奴仆不知所以,吓得也跪在了地上。郭孝恪亦没着履,不觉地上寒凉,紧紧攥着书信,半裸着身子在室内踉跄急转。“郎君,小奴帮你披件衣袍吧?”奴仆小心地问道。郭孝恪站定,令道:“去、去……”奴仆等了会儿,等不来“去”干甚么,又不敢问,只好伏在地上耐心等待。“去将王须达叫来!”奴仆微楞,王须达是一营主将,郭孝恪向来以“将军”称他,现怎却直呼其名?而且不是“请”,是“叫”?为了确认,问道:“敢问郎君,王将军么?”“什么王将军?”奴仆说道:“郎君刚令小奴去请王将军。”“……,四郎!四郎!去叫四郎来!还有师本、大忠。”室内生着火盆,才下床,也冷,要非这奴仆多问了一句,真把王须达叫来,事情可就坏了,郭孝恪紧张而又后怕,汗都下来了。四郎,是他的弟弟郭孝允;“师本”叫朱师本,“大忠”叫杜大忠,皆他心腹将领。未久,脚步声在外响起,门推开,三人入内。……洛阳城东。洛口城外,魏军诸部连营,数十万部众,营如云集,望之无边无际。李密本部嫡系各营,多半位在城北、城西两面。城北的两座营地打开了辕门。一为骑兵,一为步卒,各自出了营地,在空地上合为一部,计约万人,打着“裴”、“张”两面主将之旗,迎着北风,夹杂着渐又下起的雨滴,踩着泥泞的道路,向着北边的黄河开去。“裴者”,裴行俨,裴仁基之子;“张”者,张仁则,李密亲信大将。……当高曦营的副将李育德,到达刺史府,脚才迈上走廊的时候,新下起的雨沙沙落下。李育德回头看了眼。这新下起的雨和前几天的雨不一样。前几天的雨,最先下得不大,眼下这雨,却是才下,就已不小。“这天气,下个没完没了了。转眼年底了,好歹下场雪,也比这连日阴雨强。”李育德入进堂中,袖着手,呵了口热气,笑与迎他在堂门口的高曦说道。高曦没有与他寒暄,连坐都没请他坐,召徐琼近前,说道:“李公,这位小郎是徐大将军的族子,名琼。徐大将军有一密信在此,请公一览。”将沾着血迹的小纸条递与李育德。李育德眼见到血迹,便是一楞,再看内容,只一行字,一眼就看完了,猛然抬头,看向高曦,没说话,低下头,又看了一遍,纸条上的内容明确无误,一个字他都没看错!“翟、翟公?”李育德的笑容早就消失,他口干舌燥,说道。高曦的情绪已经稳定很多,沉声说道:“俺已遣吏,星夜兼程,赶赴陕县,禀总管此事。李公,请公来,是为与公议魏公遣兵来取河内此变。公,就此有何议策?”事情来得太突然,前眼才看过纸条内容,高曦紧跟着就问是何想法,李育德压根没时间考虑,脱口而出,说道:“司徒何罪?魏公杀之?总管赤胆忠心,缘何来夺我河内?”“公意何为?”高曦半点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追问说道。李育德又惊、又怒,挥起拳头想砸什么东西,以发泄此时的惊怒,可高曦没让他进堂,他是站在门口的,没东西可砸,反手抽出了佩刀,欲劈,亦无物可劈,满腔惊怒无处发泄,他气血冲头,长刀下斫地砖,愤然填膺,语音如雷,怒声说道:“河内,我等从总管浴血而得,焉可让人!魏公若必夺之,总管虽现不在河内,愿粉身碎骨,与魏公所遣拼个你死我活!”这一刀下斫得极是用力,浑身力气都使出来了,刀尖崩裂,地砖碎之一角。廊外两侧,一二十个甲士涌出,高曦严肃的神色略转,示意这些甲士退走,语气尽管仍肃然,亲切信任之意透露出来,说道:“李公,仆意正与公同!河内一旦有失,非只河北五州尽失,总管现在陕县,亦将无处可去,唯如翟公,将遭魏公所害。我等噍类,盖无遗矣!”李育德是背对走廊,廊上那一二十个甲士涌出得快,退走得也快,虽有声响,他现下怒火冲天,哪怕是打个雷,只怕他都不会注意到,何况这点声响?是故他没有察觉。见徐琼在前,李育德猛然想起一事,问道:“徐大将军生死何如?”“回将军的话,俺阿耶脖颈上被砍了一刀,险亦丧命。荥阳公、翟长史、王将军也尽都被害了。”徐世绩差点死了不说,死的这些人,徐琼都很熟,因徐世绩的关系,翟宽等待他也都很好,视为子侄,他究竟是个少年,眼泪忍不住地下来,却将泪水抹掉,继续说道,“俺阿耶失血过多,昏迷到昨天上午苏醒。醒来后,立即就令俺赶来河内,向两位将军进禀这件事!”李育德简直不敢置信,说道:“荥阳公等也都被害了?”可这也是情理中事,岂能只杀翟让,放过翟宽、翟摩侯?又问道,“徐大将军伤势如何?单大将军呢?亦已遇害?”“俺阿耶伤势虽重,性命无碍。单公……,单大将军跪地乞活,魏公没杀他。”这简直是一连串的震惊,翟让等全被杀掉,徐世绩差点也死,而单雄信赫赫威名,军中号为“飞将”,又是翟让最早的心腹,头号爱将,居然在“主公”被杀后,跪地求饶?没时间让李育德消化这些讯息了,高曦话回正题,说道:“李公,河内决不能有失。然魏公已意夺河内,或许他的兵马已经出发。河内,你我两人何以守之,公有何策见?”李育德回过神来,说道:“不错,魏公的兵马极有可能已经开拔。”脑筋急动,说道,“将军,现我河内守卒,主力只你我此营之四千兵。魏公遣兵来夺,兵马必不会少。其军一入河内,你我想将河内守住,就难之又难。惟今之策,要在河阳三城!守住河阳,就能暂时阻住魏公兵马入境。同时,急檄黎阳李太守、汲郡杨太守,及在安阳的赵将军、贵乡的魏长史,请他们火速来援。候援兵到,河内,你我便可守之如金汤之固!遣兵迎总管还郡,事可定矣。”“公意,与俺正同!李公,求援的诸封檄文,俺已遣人加急送出。河内,新得之地,於今所忧,不仅在外,且在於内。俺意,河阳三城,俺领兵往去,河内县城就劳公镇守,何如?”李密的名头大,翟让又死了,他的兵马这一来,不排除郡内的这些降官、地方的某些豪强,闻风思变,内起而应,坐镇河内县城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李育德自无异议。他念头转开,却又一虑出现,面现忧色,说道:“刘德威,魏公之将也。其现驻河阳。魏公既欲夺我河内,定已有令与其。敢问将军,何以得占河阳?若被刘德威阻之城外?怎生是好!”高曦说道:“李公,俺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便是总管此回率部往取陕、虢之前,曾密嘱与俺,魏公与翟公此些时来,颇有嫌隙,兴洛军中恐有变故或生,因总管令俺,须预作筹划,以防果有变乱。”尽管是迫在眉睫的紧要关头,他忍不住还是发了句感叹,“於今视之,明公真远见如神!”解释与李育德,说道,“因会不会发生变故,明公当时也不确定,事关魏公、翟公,为免人心浮动,故俺未曾与公说过此事。但得了明公嘱咐后,俺已有预先之备也。”李育德亦是大为惊诧,李善道就这么有远见之明?这可真是太了不得了!他说道:“原来明公早有预见!明公之略,我等望尘不及。”问道,“将军已有何备?”……暮移夜至。风大,雨大。王须达应邀来到郭孝恪所居的桃林县寺。郭孝恪迎出县寺门外,与他携手并入。边走,郭孝恪边笑道:“将军,昨晚,俺自喝了顿酒,甚觉不尽兴。想来想去,是少了将军!是以,今晚俺特地又备上好酒好菜,这县寺的官婢有两三将军尚未见过,也都召来了!昨夜,俺捷足先登,已先替将军试了试深浅乐趣,将军等会儿若是相中了,便送与将军!”王须达对色,还真不是很感兴趣,但郭孝恪这么说了,他便笑道:“有劳长史代俺先试深浅。长史情意,俺很感谢。但就怕深浅虽试,长短不合,长史乐者,俺无甚乐。”却王须达个子低,身材属於矮壮,是有此言。郭孝恪哈哈笑道:“若较长短,你我虽自家兄弟,不好较之,却也好办,今晚将军试过之后,明日你我同问官婢,孰长孰短,不即可乎?”王须达有心计,善与人交往,郭孝恪豪奢不羁,真别说,李善道把他俩凑成一对,确是不负杜正伦对他“识人之明”的佩服,王须达、郭孝恪这次搭了伙后,两人相处得甚是愉快。进到了堂中。等了稍顷,三人入堂,可不就是上午才在郭孝恪卧室见过郭孝恪的郭孝允、朱师本、杜大忠。桃林比河内还更新得,王须达不是个粗莽人,他的兵营在城外,为防他不在营中,县外出现贼乱,他帐下的一众将校,他尽留在了营里,只带了三五个亲兵来吃酒。亲兵没进来,外头自有郭孝恪的吏卒招待他们。五人就坐。郭孝恪主位,王须达左手上位,郭孝允等三人陪坐。不多时,酒菜一道道呈上,十来个官婢跪在案边,伺候五人喝酒。郭孝恪是郭嘉的后裔,常亦以郭嘉为效,有汉魏奇士之风,因而外头虽风雨之夜,堂门开着的,任风卷雨而入。风寒雨潲,堂门口内外被浇得一片湿。郭孝恪与王须达谈笑无忌,欢声叙话,时令官婢献歌献舞助兴。不觉已是酒过两巡,郭孝允数觑郭孝恪,郭孝恪却只管殷勤地与王须饮酒。直饮到酒过三巡,王须达酒已半酣,他挂心着军务,辞谢不欲再作多饮。在郭孝允等的不知第几次觑其举动时,郭孝恪才举起了酒杯,好像要往下摔落,可酒杯终究放回到了案上,他喝令道:“给俺添满!给王公也添满!”劝王须达,“将军,夜已深了,营中将士早就将息,你回营何事?营中风雨浸寒,不如在这儿多饮几杯!深浅,将军且尚未试。”“总管军纪森严,今夜出营,来与公饮酒,已是违令,若再夜不归营,总管定将严惩。”郭孝恪笑道:“李二郎若为此怪你,你来找俺,俺替你向二郎解说讨情。”“长史,真是不能再喝了,俺酒量也浅,再喝,官婢深浅未尝试出,俺的深浅,公就试出了!”郭孝恪就喜欢王须达的荤素不忌,能与自己开各种玩笑,他大笑说道:“将军深浅,俺早知之。从二郎历战,将军战功赫赫;今取河内,将军遽拔共城。将军用兵之深,不可测也。”“长史过奖,此皆二郎庙算有方,俺有何功。”王须达也就喜欢郭孝恪夸他,自矜笑道。郭孝恪说道:“这样吧,再饮几杯,将军便还营,总行了吧?”王须达犹豫了下,豪气应道:“长史情深,俺岂能不识抬举?就从长史之令!”端起酒杯,与郭孝恪一同饮尽。互相亮了下杯底,两人都是喝的干干净净,不拖泥带水,相对一笑。风雨越来越大,夜色越来越深,两更的更鼓已过,三更将至。郭孝允实在是耐不住了,从席上站起,说道:“阿兄?”“怎么了?”郭孝允说道:“快三更天了。”“三更何妨?俺方劝得王将军多饮几杯,你却来捣乱。”郭孝恪再度举起了酒杯,看着正抚须微笑听他兄弟俩说话的王须达,手中的酒杯如似千钧,迟迟不能摔落。橐橐的脚步声响起,门外吏领着一人进来。郭孝恪、王须达扭脸去瞧,被领进来的是王须达留在营中诸将中的一人。“你怎来了?”王须达问道。这将禀道:“将军,斥候探知,北边数里外,来了一彪兵马,不知何部。”王须达讶然说道:“一彪兵马?”听得“砰”一声,顾首去看,是郭孝恪的酒杯摔在了地上。 第二百二十三章 风雨冬雷如龙鸣 玉碗落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萧裕大惊失色,三眼两行,再把柴孝和的秘使,刚呈他到手上的这封密信,从头到尾细看一遍。密信中写道:“翟让为魏公所诛,河内转日可得;郭长史已杀须达,我两部合兵,清晨将至。兵到,即攻李善道中军营。适时,魏公令公,响应於内。善道既杀,郡公之拜也。”又有他的旧时两位同僚牛进达、吴黑闼的书信一封。这两人的信就简短多了,只写的是:“昔与将军驰骋齐鲁,所向无敌;愿与将军再同袍叙义,上报魏公之深恩,期与将军共富贵於今。”“阿兄,郭长史怎大晚上的送信与你?桃林出什么事了么?便是桃林有事,不也该禀报总管么?刚煲好的参汤,阿兄都惊掉了。”萧德可惜地看了看洒了一地的参汤和数段黄人参。李善道感了风,由己推人,关心萧裕等将的身体,特分赏诸将了些上好人参,让他们熬汤喝。后天一早就要开拔去打渑池,很多的军务要处理,萧裕、萧德兄弟忙乎了大半夜,直到这时,才得了些闲暇。这是煲好的参汤,刚给他两人端上来,还没有喝,柴孝和、牛进达和吴黑闼的信就送来了。信使犹在帐中,不过信使打的不是柴孝和的名义,是郭孝恪的名义。此亦柴孝和的谨慎小心之处,其兵尚未到,怕先惊动李善道。故萧德问,是否桃林出了什么事体。萧裕没说话,他慢慢放下两封书信,抬头看了看信使,仍没说话,再越过信使,望向帐外夜色,风声呼啸,雨水绵绵,风雨寒意袭卷帐中,他抚摸胡须,稍顷后问道:“几更天了?”帐中置有漏刻。帐下吏答道:“回将军的话,四更了。”“总管睡下了么?”这叫帐下吏怎么回答,但还真是能回答,李善道的作息,其军中各部的将吏大都知晓,军务忙的时候,通常彻夜不休亦是寻常之事,此吏便答道:“将拔营还攻渑池,总管料尚未将息。”郭孝恪与柴孝和已经合兵,进萧裕营时,这信使的是郭孝恪给的券符,但他是柴孝和的亲信。信中内容,他尽知晓,见萧裕看完信后,如有所思,不紧不慢,他心里着急,便催促说道:“将军,柴总管和牛、吴两位将军之信,将军已经览毕。大军将至,敢请将军,快做准备。”帐幕被风吹得卷起,“噗噗簌簌”的不断发生声响。这声响,好像也是在催促萧裕赶紧依照柴孝和信中所令行事,军急如火,不得耽搁须臾!萧裕起身,按剑喝令帐下吏:“将他拿下!”信使愕然,惊叫道:“萧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柴公之令,你不见乎?魏公之令,你不从乎?”一个信使,萧裕懒得与他多说,也没时间与他多说,并及与萧德也没时间解释,拿起案上的两封来信,令萧德说道,“你坐镇营中,传俺军令,召集诸部校尉以上军将,来此帐中坐候。无俺和总管军令,一兵一卒,不得乱动!如再有送信之使,一概擒捉。”几个亲兵一拥而上,按住了信使,将他五花大绑。信使拼命挣扎,大叫不止。“堵住他的嘴!”萧裕从信使边上走过,令亲兵,“备马。”想起还有件事没交代,顾又令萧德,“披上铠甲,在帐中等俺与总管军令;帐外和辕门各调一部将士守卫。”萧德迷茫莫名,不知萧裕这几道令是何意,追到帐门,促声问道:“阿兄,怎么了?怎么了?”“总管不念当日曾我两军恶战封丘,亦不以俺后来之身,待俺情深义重,委以心腹之任,萧裕大好男儿,焉背刺之贼徒!”萧裕丢下了这么一句话,披挂好铠甲,上了李善道送给他的那匹好马,打马一鞭,“恢律律”,马嘶一声,随从只带了三四吏卒,驰入进了风雨深夜之中。萧德站在帐门口,望着他驱马的身影冒着风雨奔向辕门,从他此话,约略品出了内含的意思!惊然、骇然之色,浮上面孔!那信使拿的是郭孝恪的券符,说信却是柴孝和等的信,难道说,是柴孝和与郭孝恪联兵,趁夜从陕县、桃林杀来,要杀李善道?这是为何?这是为何!他赶忙回帐,执行萧裕的命令。营内依军法,为免惊扰将士,禁驰马,况乎深夜?萧裕已经顾不得了,油衣他都没有穿,冒着雨,驰出辕门,径赴几里地外的李善道所在之焦彦郎中军营。几里地转瞬即至。叫开辕门,依旧是驰马疾行,马当真是好马,虽风雨夜晚,奔跑迅快,焦彦郎营中巡夜的兵士听到了马蹄声,尚未赶来把他拦住,他已至议事帐外。议事帐外的苏定方、薛万彻等将士,早被急骤的马蹄声惊动。苏定方按刀趋前,厉声喝道:“谁人夜间纵马营中,擅闯帅帐?不畏军法么?且下马受罪!”“吾萧裕也。薛将军,急事求见总管。”萧裕掀开面甲,勒马,从马上跳下,“总管可在帐中?”苏定方确认了是萧裕,稍往后退,然见他神色凛然,眼神严峻,披甲跨刀,浑身湿淋淋的,马上且放着长槊,随於其后的那三四个从骑也都是披甲挟槊,杀气隐隐,形状太过异常,因警惕性依旧十足,说道:“请将军解甲,去刀。郎君正在处理军务,容俺入帐内通报。”帐门打开,李善道出现帐门口,见到萧裕等的这幅打扮,亦是先怔了下,随即笑道:“萧公,你这披盔贯甲,持刀夹槊,夜半来营,是要作甚?莫不公兴致突发,欲邀我趁雨夜猎?”“总管,末将有急事、大事进禀。”北边的雨夜天空忽然大亮了一下,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滚过!帐外的亲卫们本就因萧裕等的异常驰来而紧张,雷声的迫不及防下,“呼剌剌”一片声响,几个亲卫的佩刀已抽出在手!薛万彻身往李善道前边遮掩,苏定方阻萧裕等前,紧盯其举动。风卷寒雨,扑洒了李善道半身,帐外火把的火焰、挂着的灯笼随风飘动,时明时暗。李善道笑容敛起,定定地注视了萧裕片刻,——是那件事终於发生了么?如是那件事发生了,萧裕为何会夜半而来,言有大事进禀?萧裕、郭孝恪、柴孝和。是柴孝和兵马来了?也就一转眼的功夫,如潮的念头在李善道脑中转过,他稳稳当当地说道:“公请入帐。”苏定方却还不肯放萧裕过去,再次说道:“请将军解甲、去刀。”李善道说道:“萧公自家兄弟。定方,不须如此。”手往帐内一伸,“萧公,请进帐吧。”感风未愈,咳嗽两声,转将身去,把后背留给了近在咫尺、披甲佩刀的萧裕,自先入帐。不愿背弃李善道,不仅是因为李善道不记前仇,重用於他,军中现只四千上下的骑兵,给了他两千统带,端得是把他视为了左膀右臂,更也是因为李善道对他的这份不加怀疑的信任!萧裕心神激荡,从李善道进到了帐中。——苏定方、薛万彻不放心,跟着也进了帐内。李善道未去主位就坐,刚到帐里,他就转过身,看着萧裕,说道:“萧公,你说的急事、大事,是不是柴总管、郭长史联兵要来攻我营?他两部联兵是不是已在路上,欲使公内应?”萧裕这次的大惊失色,比他刚看过柴孝和等来信时的大惊失色,还要大惊失色!他瞠目结舌,惊呆有顷,才回过了神,说道:“总管,何其神也!”“果是如此?”萧裕定了下心神,取出柴孝和等的信,呈与李善道,说道:“总管,柴孝和信中言道,魏公杀了司徒,他与郭孝恪合兵,早上可到。令末将内应,袭杀总管。”苏定方、薛万彻闻得此言,惊讶、骇然,相顾失色。李善道接住两封信,大略瞧了下,还给萧裕,回到主位坐下,说道:“萧公,请坐。”萧裕哪里坐得下?他说道:“总管,现已四更,再有最多两个时辰,柴孝和、郭孝恪部就将至。柴孝和部本五千步骑,得陕县诸多山贼投从,现已万余;牛进达、吴黑闼,末将知之甚清,皆悍将也。“信中说,王将军已为郭孝恪所害,纵王将军兵马,郭孝恪暂不会引,其在桃林也颇增部曲,本部亦两三千兵。合计只怕少则一万四五,多近两万。其有备而来,我诸营将士现俱寝息,毫无防范。何以应对,敢请总管决断,末将愚见,宜速速令下,以使各部备战应敌!”帐内亮了一下,“咔嚓”又一声雷鸣,回荡雨夜天际,震得苏定方、薛万彻心头一揪。千算万算,千赶万赶,未有算到李密会在此际杀翟让,亦终是未能赶在李密杀翟让前,打下陕、虢,回到河内。翟让已死,柴孝和、郭孝恪兵马将至,此只是其一;河内呢?柴孝和给萧裕的信中说,“河内转日可得”,李密一定已经派兵往夺河内了。尽管出兵河内前,对高曦已有暗中嘱令,可高曦能够从刘德威手里夺下河阳三城,守住河内么?这是其二。没有算到李密何时杀翟让,这不能怪李善道。他是知道李密要杀翟让,可具体什么时候杀,他又不会未卜先知,当然难以算定。且他也不能因这件事,他就待在河内、待在河北,半点事也不再去做,特别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李渊顺利入关,而出关之路,也被李渊拿到吧?则到那时,李渊根基已成,就很难对付了。所以,值此王世充等隋军主力,与李密对峙於洛阳东部,洛阳当下无力支援陕、虢;而又李建成与屈突通对峙潼关,陕、虢此地他们互相投鼠忌器,也不敢来争,亦即陕、虢现正是空虚,易於取之的难逢良机之时,陕县、渑池、弘农郡等地,李善道也是非只有现在来取不可!千算万算,没算定李密杀翟让的日子,不是李善道的错。选择在这个时候打陕、虢,也不是李善道的失误之处,只有现在陕、虢最好打,最易得。可李密偏偏就是这个时候,杀了翟让!柴孝和、郭孝恪联兵来攻将至,是李善道个人安危的问题;河内能不能守住,是李善道辛辛苦苦打下的现有之这片基业能不能得以保全的问题。两个问题,都很要命!怎么应对?怎么应对?李善道摸着短髭,想要喝口茶汤,以思对策,突然之间,他的嗓子不干痒了,抹了下额头,一手的汗水。因李密杀翟让此事,他是早就知道,因他坐於主位,外露出来的模样,没有多大的与往日不同;可自身安危、河内得失这两个问题,再是镇静的人,也做不到安之若素!萧裕、苏定方、薛万彻只看到了李善道从容的外表,没有看到他后背的汗水已快溻湿衣袍。一身的热汗,驱走了他的感风!李善道忽然笑了起来。萧裕、苏定方、薛万彻在他坐回主位时,便已焦急不堪,见他又忽而笑,愈是惊愕。薛万彻也都耐不住了,敲着胸前铠甲,说道:“郎君,甚么牛进达、吴黑闼,张须陀死前,其帐下诸将,俺只闻秦琼、罗士信、程知节!敢请郎君拨精卒五百,俺先将他们顶住!郎君请在营,檄令诸营兵马备战。候俺挫了彼等的锐气,郎君再点兵杀出,尽将这群贼厮鸟砍了!”苏定方亦昂然向前,进了两步,说道:“便秦琼、罗士信、程知节为将来,俺也能为郎君将彼辈擒杀!亦敢请郎君拨兵五百与俺,俺与薛四郎分以左右,掩伏道上,截击彼等贼厮鸟!”“这场仗……”李善道话才说,帐门外冲进数人。众人去看,来的是焦彦郎和他的几个悍勇亲兵。是听巡夜吏卒禀报,萧裕领着几骑夜闯入营,焦彦郎本已睡下,慌不迭地起来,紧忙赶来“保驾”。撞进帐中,一眼看见了披甲跨刀的萧裕,焦彦郎火爆脾气,进帐前,刀已在手,先是急忙忙地找见到李善道,见他安坐无事,心总算放下,刀便要往萧裕脖子上去架,边大骂叫道:“贼厮!驰马引骑,闯俺中军大营,你这狗日的,要干什么!”跟他进来的几个亲兵亦都横刀在手,也都要往萧裕身上去架。李善道连忙制止,将萧裕的来意,与焦彦郎说了一说。焦彦郎骇然大惊,反应倒是与薛万彻、苏定方相同,惊色尚在脸上,怒气已涌上来,不再骂萧裕了,改骂柴孝和、郭孝恪,捎带着李密也骂,骂道:“老子入他娘,翟公犯了什么罪?杀了翟公!入他亲娘,还来夜袭我军营?死囚老狗!郎君,俺这就领兵出营,杀他个狗日的!”“十三郎,把刀收回去。萧公,请坐;十三郎,你也坐下,叫你的亲兵退出。”焦彦郎说道:“郎君?”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焦彦郎只得从令,令亲兵退出,与萧裕坐入席上。李善道这才接着适才的话,说道:“这场仗,不能打。”焦彦郎、萧裕等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何意。萧裕说道:“不打?总管,这不是我军要不要打,是柴孝和、郭孝恪率部来袭我军!”为李善道献策,“总管,末将拙见,现距柴、郭联兵到达,虽然时间已经不多,然现即下令,已足以设备。末将可回书柴孝和,佯愿为内应,然后引末将本部骑,与他会合。等其攻总管营时,末将俟机,乱其阵伍。总管则至其时也,遣精卒出营,内外相合,其众虽多,破之必矣!”“萧公此策大佳,然纵破柴、郭两部,我军亦必有损。屈突通至今不敢东走者,一因李建成部牵制,二因我军已得弘农。然若闻我军与柴孝和、郭孝恪内讧,其或就会趁以此机,离潼关东进。弘农等县,我军新得,到时诸县势会响应屈突通。那么,陕、虢之地,不为我有矣。”萧裕没想到,这种危急的时刻了,李善道还在想陕、虢的事情。他说道:“总管,事急矣!陕、虢纵失,可以复得;营若被陷,恐不测将有。”“这场仗不打,营也不会失,并且说不得,一兵一卒不费,就能退其两部联兵。”萧裕、焦彦郎、苏定方、薛万彻互相看了看。苏定方问道:“郎君此话何意?”“我已有定计。”萧裕问道:“敢问总管,何计策也?”“萧公,与柴孝和的回书,你不用给他回了。等到其两部兵离我营十里地时,你领你营铁马百骑,与定方、万彻等从我出营,往迎柴、郭两部。此即之我之计也。”萧裕、焦彦郎等惊诧莫名。焦彦郎急不择言,急声说道:“郎君,你这么干,不是自投罗网,自寻死地么?”“卿等听我说。自陕县而至弘农,百里之远,风雨之夜,行军整晚,柴孝和部必定已经疲惫;桃林至此,亦四五十里远,郭孝恪部也定然已劳。疲劳之师,焉足攻坚?彼等所以敢不忌将士之劳而夜袭犯我者,无非两个缘故。其一,欺我无备;其二,赖有萧公内应相助。“十三郎,你,还有等下我传令敬嗣,你们两营抓紧时间,做好营防。柴孝和等闻之,便会知我已有备;又见萧公从我出,就会又知萧公未肯为其内应。如此,柴孝和必就会生退却之心;复闻我仅引百骑出而迎之,他既已生退心,狐疑自然更起,至时,他不退兵,尚可何如?”李善道沉着冷静的一番话下来,萧裕、焦彦郎紧张急迫的心情,渐渐的随之平息下来。不错!一点也没有错!李善道的分析太对了,百里冒雨夜袭,打的就是一个敌人的猝不及防,而当却见敌已有防范,及原本以为没问题的内应,又没做内应,则柴孝和、郭孝恪复能何为?确是只有撤兵一途了。感风这个病,就是后世的感冒。咳嗽、鼻塞、发烧,脑袋昏沉,一身热汗驱走了感风,多日的身体不适不仅不翼而飞,突发的紧急状况的促使下,并且李善道的头脑感觉比往日更加清醒,思路更加清晰。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应对的决定已经果决做出。作为主将,有时需要博采众议,有时须当独断专决,没再等萧裕、焦彦郎等人说话,李善道从席上起身,环顾诸将,令道:“萧公,你即还营,选拣百骑,备从我出迎;彦郎,布置你营营防,抽精卒千人,列阵营外,以待或需之用;定方、四郎,集合亲卫诸骑,亦从我出迎。”四将在李善道起身时,都已起身,躬身接令,齐声应诺。“定方,你亲去敬嗣营,将我令传与给他:令他亦整军布防,也列千人出营列阵。”苏定方应诺。四将各领得了军令,时间紧急,刻不容缓,行个军礼,立即就都出帐,按令各行其事。李善道步到帐门口,挑开帐幕,望向北方。营中层层叠叠的帐篷,挡住了他的视线。柴孝和、郭孝恪两部万余步骑冒着风雨,踩着泥泞,已将杀到的场面,却仿佛就在他的眼前。……“轰隆隆”,又一阵滚雷响过。借着闪电的亮光,柴孝和骑在马上,以手遮雨,眺看前方。五更末刻了,夏天的时候,这会儿天都已经亮了,深冬之际,风雨之夜,夜色还深如墨。离李善道在弘农县城外的营地,已不远了。大概是错觉,可能是紧张导致,约略地好像刚才望见了远处的弘农县城。郭孝恪在他身边,亦借闪电光,往前望了望,说道:“离弘农城不远了,萧裕回书怎还不到?”一到弘农,奇袭的火拼就要打响,他此际情绪复杂。有焦虑,有不愿,有不解。焦虑是战斗将要打响;不愿是委实不愿与李善道火拼;不解是不明白李密为何要杀翟让。也有不安,不安便是给萧裕的密信送出,已经两个多时辰,萧裕的回书应该是早就已到,却到今未见!柴孝和现是甚么心思,火把的光不够亮,黑乎乎的,郭孝恪看不出来,但能感觉到柴孝和现也不平静,骑在马上的身体尽管颇直,远方风雨夜沉,他却不停地在向前张望。“或许一会儿就到了。”郭孝恪已经猜疑了多时,说道:“总管,萧裕该不会是不愿为你我内应,反将你我卖了吧?”“萧裕本非李善道嫡系,系魏公遣助李善道的,牛、吴二将又其旧日同僚,翟让且已死,河内并将为魏公所夺得,李善道孤军在此,覆灭而已。萧裕焉会不识轻重,拒为你我内应?”这话说得有理。可不知为何,李善道在河北用兵无往不胜的过往,李善道推心置腹,对待部曲的仁义,回想在郭孝恪脑中,他的不安却没能因此得到减少。反而是兵马越往前进,离弘农县城外的李善道兵营越近,他的不安越多!冬雷阵阵,电光闪夜。漆黑的夜色,风雨交加,蓑衣难以遮雨,甲衣无以阻寒,泥泞的道路跋涉艰行。斥候回报:距离弘农县城,只二十里远了。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五更悄然而逝,卯时初刻,天色渐亮。斥候回报:距离弘农县城,只十五里远了。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卯时三刻,虽然阴云满布,雨下如泼,天光已亮。斥候回报:距离弘农县城,只十里远了。萧裕的回书仍还没到!斥候又报:“总管、长史,小人等潜近李总管营外,观其营墙上守卒遍布,焦、秦两营前,分列兵士千人成阵;萧将军营前,骑约两千,亦冒雨而阵。”又一电光!又一雷声!雷声在耳,犹未散去,又斥候仓皇地驰马赶回:“报!报!报!”柴孝和、郭孝恪还没从李善道部三营已布防的情报中缓过来,下意识的柴孝和问道:“何报?”斥候说道:“李总管引萧将军等骑两百,於前五里道上驻马,令小人请总管、长史往见一会。”“萧裕!”这是怎么也想不到的事!你萧裕,为何居然告密?柴孝和如遭雷轰,心神剧震,握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雨水顺着额头滑落,满是不可置信,脸色变得苍白。郭孝恪亦愣住,愣住同时,不知何故,一点轻松从他的焦虑、不愿、不解中泛出来,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总管,李二郎已有备,此战,我军打也还是不打了?”柴孝和再是有谋略,仓促间也无应对之策。今夜百里奔袭,如果不能成功,李善道必然将会反击。他和郭孝恪两部兵马迎冒冰冷的风雨,行了一晚上的军,李善道部却是养精蓄锐,其若反击,他与郭孝恪两部的处境将极其危险。“李善道只引了两百骑相从?”斥候答道:“回总管的话,是,只有两百骑。”——百骑是萧裕营的精骑,百骑是苏定方、薛万彻率的亲卫铁骑。如只两百骑,是不是可以立择精骑,奔往杀之?不对!李善道知兵能战,他如已得萧裕告密,不可能只带两百骑相从出营,他莫非是在道边藏有伏兵?柴孝和神念连转,做出了选择,说道:“长史,且令部曲稍止,你我与诸将往军前,以察李善道是否是只引了两百骑相从。”若果真李善道托大至此,倒是正好,省了一场攻营!若是情势不对,其有伏兵,就先撤退。郭孝恪没意见,便与柴孝和下令,令部队且止,留常何、张善相在队中,带上四将中最勇悍的牛进达、吴黑闼两将,引了数百从骑出中军,行去军前打望。……大亮的天光下,一支万人的步骑正在向黄河南岸的河阳外城开进。正是裴行俨、张仁则所率之部。风雨止不住这万人精锐的前进,但黄河可以阻止。好在河阳三城皆在刘德威的控制下,黄河如今也已不是麻烦。闻得斥候回报,离河阳外城不到二十里地时,张仁则轻松地笑与裴行俨说道:“再一个时辰,我军就可河阳外城,经桥而入河内矣!自出兵离营,少有停歇,克定河内之期,已唾手得之。”裴行俨是主将,重任在肩,较为慎重,令从将数人,道:“引骑五百,先往河阳外城,令刘将军做好接应我军过河的预备;再问问刘将军,高曦、李育德等而下何在,有无动静。”这几个从将接令,便引了五百骑兵,从行军队中出来,先去河阳外城。河阳外城,在黄河南岸。不到二十里地,此数将与五百骑没用多久就到了。离城尚有三四里,有些声响夹杂在风雨声中,从河阳外城城内方向远远传来。相距有点远,又有风雨的声音,偶尔还有雷声干扰,此数将虽是放慢了马速,降低了耳边的呼啸风声,仔细倾听,可还是辨别不出传来的是什么声响。几将就又加快了马速,急向河阳外城奔去。风卷动甲外御寒的衣袍,密集的雨滴打在脸上隐隐作痛,马蹄声轰鸣如似天边的滚雷,战马都被鞭打到了最快的速度,呼吸而到。河阳外城入目,数将惊愕失态!城头上,挂着的还是刘德威的将旗,可是城墙上的守卒却叫喊着,慌张地向下跑。风雨中传来的声响,不单单是从河阳外城传来,不单单是这些守卒闹出来的,绕过外城的南城墙,数将到了城边上,顺着城北通往河中中潬城的桥向前展望,他们看到!中潬城中,火光隐现,依稀的激烈喊杀、战斗声从其城中遥遥传来入耳。连通外城、中潬城的桥梁上面,这会儿混乱不已,有从外城北城门出来,向中潬城跑去的将士;有从中潬城的南城门出来,向外城狼狈奔逃的将士。桥能有多宽?雨里,两下的将士相向跑动,拥挤桥上,往北的,北逃不了;往南的,南进不得。拥挤中,接连有将士掉落河中。“怎个回事?”数将是一块儿来的,其中一将的这问题问出来,谁也不能回答他。一将叫道:“会不会是高曦来夺中潬?”“他怎会知我军来了?”这将叫道:“赶紧回去禀报将军!”桥上恁地拥挤,他们就算想去中潬城帮手,也过不去,唯有赶紧回去禀报。便勒马转回,数将引五百骑疾驰还回主力的行军队中,见到裴行俨、张仁则,禀了所见。裴、张惊诧,张仁则的轻松何尝再有?两将舍下大队,与此数将赶忙亲去观望。赶到外城,城边望之,一如那数将所禀。不过中潬城中的杀声、战斗声已渐平息。数将策马到桥边,寻住了个校尉,带回来交给裴、张。两人问之,校尉答道:“一个时辰前,内城突然生乱,接着不久,遥见有兵马杀向中潬,中潬城继亦生乱。末将等无刘将军令,先不敢动,后乃斗胆带兵出援,无奈桥被堵,到达不得。”裴行俨、张仁则俱皆惊疑。张仁则劈手抓住这校尉,问道:“刘将军何在?”“刘将军在内城。”三城之中,内城在北岸,接应裴行俨、张仁则部的话,北岸比南岸重要,刘德威故在内城。裴行俨问道:“刘将军既在内城,内城缘何生乱?”校尉答道:“事起仓促,中潬城末将等都不能抵至,内城情形,末将不知。”就所见的这种情况,根本不用判断,只能是高曦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本军要来夺河内,先下手为强,抢在本军到前,夺下了河阳北城,随之,又进夺中潬城。裴行俨不再多问,再次打望中潬城,杀声比适才更小了,从其城南门逃出的兵卒更多了,桥上也更混乱了。中潬城,扼桥之中,论形势,比内城还要紧!一旦被高曦得之,他们这万人步骑就只能望河而叹,渡之不得了。他急怒喝令这校尉,说道:“将你的部曲尽从桥上撤出,放中潬城逃出的兵卒过河,速腾开桥上通道。”令张仁则等将,“回军中,令丢下辎重,轻甲急趋,速来援救中潬城!”为时已晚。中潬城城内传出的杀声,已经平息,不多的火势也已被雨水浇灭。逃出的中潬城守卒,没有人追击他们,一面“高”字旗上,悬挂在了南城头上。这校尉撤回了他的部曲,中潬城里逃出的兵卒都过到了河岸这边,从将又从中寻到了几个军吏,带来了停在桥边没走的裴行俨处,裴行俨正待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三两骑披着蓑衣,自中潬城出,策马沿桥,到了中潬城与北岸之间,停下来,开始高声说话。裴行俨听之。这几骑喊叫的是:“刘德威已为高公手杀,内城、中潬城已为我得。高公令:外城便送将军。”声透风雨,清晰可闻,裴行俨目瞪口呆。……“哈哈哈,柴公、郭长史,适我接报,闻公二人引部来至,我尚不信,亲眼见之,方知是真。”李善道摸着短髭,晏然地坐在马上,笑着说道,“陕县已克了么?柴公。既兵还,怎不先作信通,我也好提早设宴,为公庆功、洗尘!郭长史,自到河北,你我一向共事,你从柴公同来,却亦不先书信告知。我知矣,柴公与长史是想给我一份惊喜,可是么?”郭孝恪面色涨红,无以答之。柴孝和佯笑两声,两边细顾,天光虽亮,大雨如注,道边野间瞧不出虚实,实在是无法确定究竟有无伏兵,看着李善道只在萧裕等两百骑的护从下,就离他只有一里多远,他有心即令从骑杀上,——思来想回,李善道怎会敢这般拿大?道之两侧,必有伏兵!念头在胸,他口中答道:“敢禀总管知晓,陕县尚未攻克,所以今与郭长史合兵万余,还谒总管者,是为陕县城坚,仆力不足,不得拔克,因欲再向总管求兵相援。”“弘农诸县,我已尽得。高延霸、薛万均两将,呈捷报与我,今明两日他两部即可至弘农。区区一陕县耳,拔之有何不得?柴公放心,等延霸、万均两部到后,我调他俩相助於公!”柴孝和应道:“总管情意,仆不知何以为报。”“柴公、长史,我在帐中略备酒宴,请两位到我营中,饮些薄酒,暖暖身子吧。”柴孝和说道:“总管且请还营,容仆与郭长史安置好部曲,再往总管营中谒见。”“也好。你两部万余众,是倾巢而来了啊,风大雨大,是该当先将你两部部曲安顿。既如此,柴公、长史,我就在营中恭候,如何?”李善道话语温和,笑吟吟地说道。柴孝和应道:“必不敢劳使总管久候,稍时仆与郭长史即到。”三人没人下马,就在马上,对着行了个礼。礼罢,柴孝和、郭孝恪拨马将走。牛进达、吴黑闼等骑随之亦拨马。李善道叫住了他俩,猛然问道:“柴公、长史,黄君汉、王须达而下何在,是死是活?”柴孝和、郭孝恪等人刚才一直处在戒备的状态,拨马待走时,众人都在注意李善道的举止,李善道那时安坐不动,没有任何的动静,他俩坐骑拨过头后,故是这当口的心情略正放松。骤闻李善道此语问出,两人情不自禁皆是心头一震,回头来看。两骑疾从李善道左右驰出,迎风电掣,一里多地,迅猛即至,两根长槊透过瓢泼的大雨,直刺而来,两尺余长的槊锋,锐利夺目,柴孝和、郭孝恪躲无可躲。一槊从柴孝和左肩背后刺入,斜穿其躯,刃出於前。一槊刺中郭孝恪的后腰。鲜血如似喷泉,喷涌雨幕之中!两人惨叫声动,牛进达、吴黑闼大惊骇然,忙操槊转马,马才转过,一将厉声喝道:“吾萧裕在此!李公令:动者死,下马降者生!”李善道左右两百精骑同乃驱马,举槊奔冲!牛、吴等骑都已马拨过去了,反应快的在拨马,反应慢的尚无措,其众虽数百,瞬间被杀大溃。杀柴孝和者,是苏定方;杀郭孝恪者,是薛万彻。两将抽回长槊,转杀向牛进达、吴黑闼。骑众已溃,本军主力在数里外,萧裕的大呼又响:“牛公、吴公,柴、郭悖逆作乱,李公军令:只诛首恶,不问胁从。公二人速可降之,俺保你两人不死!”苏、薛的马槊已到!牛进达、吴黑闼应战不及,只好慌忙丢下长槊,滚落下马,腿下一软,拜倒在了雨中泥里!电光过去。柴孝和、郭孝恪栽倒马下,他俩带来的数百从骑逃者无有,非死则降。又一声雷,震如龙鸣。大雨滂沱,李善道锦袍玉带,稳据马上,稳如泰山,只是没有了笑容,未有半眼去瞧柴孝和,转目摔落地上的郭孝恪,目中有伤痛之情流出。 第二百二十四章 血河铁刀似林进 龙鸣般的雷声过后,雨势先是下得更加猛烈,继之不久,渐渐转小。冒着渐小的雨,张仁则等引带步骑主力,丢下辎重,卷甲而趋,赶到了河阳外城。其主力离河阳外城虽已不远,然路上净是泥泞,滑得紧,又都去了蓑衣,一二十里地小跑过来,摔倒过的步骑将士不少,个个要么被浇个如似落汤鸡,要么浑身泥污,放眼望去,尽狼狈不堪。“将军,桥上清干净了!杀过去么?”张仁则换了匹马,他刚骑的那匹摔了一跤,断了马腿。裴行俨没接腔,只朝桥上眺看。张仁则见他神情不对,脸色铁青,眼死死地盯着前头,嘴巴紧闭,转过脸,就也往桥上去瞧。方才高声喊话的那几骑喊完了话,已转回中潬城内。他正眺见,一队队的兵士在从中潬城的南城门开出来,——桥面约两丈宽,可容十来人肩并肩的站立,出中潬城的这些兵士披甲持刃,当然不能并肩而行,五人一排,却已将桥面占满。川流不息的,从城内出来了得有三四团的兵将,举着各自的团旗。行到中潬城与河阳外城中段的距离后,这四团兵将停下了前行,在军吏们的指挥下,很快就在桥面上列成了阵势。风雨尽管小了,也遮迷人眼。张仁则手搭凉棚,挡住雨水,眯着眼,细细观望。只望到这大概三四团的将士,由两种兵种组成。半数是持大刀的步卒,半数是弓弩手。步卒在前,弓弩手在后。弓弩手且不必说,步卒所持的丈长大刀,张仁则怎么看,怎么眼熟。“这不是孟总管帐下陌刀兵所用之刀么?”他问道。孟让和杜伏威一样,亦齐郡人,早先他曾与王薄联兵,杜伏威也上过长白山,他们大体上都算是长白山系统的义军,且孟让后与杜伏威又相同,也曾转战於江淮,是以他军中也有兵士使用陌刀,只是不多。——实际上,翟让早前帮李善道铸陌刀时,张仁则就听说过这种刀了。裴行俨不说话,只是看。这使陌刀的出中潬城之两团将士,人人披甲,离得虽远,能够辨出,无不六尺以上,也即按后世计长单位一米八以上的壮士,他们持的陌刀,单只刀刃就四五尺长,占整个刀身的一半!风雨下,此两团四百将士,牢牢地站定在桥面上,雨水将他们的铠甲、陌刀冲刷得熠熠如新。甲是黑甲,刀刃如雪。加上这些将士高大的个头、健硕的身姿,以及配上桥两面涛涛的黄河之水,望之即令人生畏。“一夫当关,万夫莫摧。”裴行俨总算说话了,他低声地说道,“况乎四百壮夫?”张仁则亦望得心畏,咽了口唾沫,说道:“将军,那底下怎么办?中潬,攻是不攻?”“俺刚问过外城校尉了,刘将军为便於我军迅速渡河,同时将两岸的船只搜集了,但他身在内城,是故船只暂时都在北岸。你我现若再搜集船只的话,短日内恐是渡不得河了。”张仁则问道:“这般,将军何意?”裴行俨是降将,跟着他父亲投降的,因他虽是此战主将,很多事他不敢做主,却倒好,张仁则不出意见,反一再问他底下该怎么办?裴行俨没办法,只好干脆直接问他:“将军之意呢?”“这……,末将愚见,兵已到了,中潬虽失,但船既目前难再搜用,总得攻上一攻吧?”没错,两人带了万人步骑,如果只因中潬失陷,就顿兵不渡河,怎与李密交代?裴行俨考虑了下,说道:“桥面不宽,兵多无用。将军,这样吧,你我两部便各出死士百人,往攻其阵,其阵若为你我所陷,就顺势杀入中潬城中;若难摧陷,你我另选他法,何如?”张仁则无有异议。就从两人所带的万人步骑中,选出了勇悍之士两百人,悉与重甲,许以重赏,励以斗志。可以预见得到,这一场桥面上的战斗将是肉搏近战,敌人俱皆披甲,矛刺不透,用的又是大刀,重,刀刃且长,如是使矛往斗,绝非对手。要想将其阵摧折,非得肉搏不可。因矛等常用兵器全都放下,裴行俨给这两百勇士每人配了长柄战斧一枚,尤有勇力者,另配铁锏一支。——斧,是军中常备的物事。不过大多为短兵斧,是作为工具来用的,比如逢山过林,以斧开道;比如李善道攻清河等城时,也是用斧等物斫除守方的鹿砦等物。长柄斧,至少当下军中用的极少,毕竟斧头的造价不菲,而且即便长柄斧,长度上亦远不及矛,两军厮杀,尚未近身,斧的威力还没使出来,就被敌人的矛阵给刺死、刺伤了,此物大规模地装备它何用?但长柄斧用的虽不多,裴行俨、张仁则两部上万兵马,军中还是带了点的。面对桥上这四百重甲陌刀兵,裴行俨不愧常年跟着他父亲打仗,将门虎子,随机应变,想到了也许可用长柄斧来对付这些陌刀兵的办法。但能否得用,他实也心中无底,唯试试罢了。长柄斧六七尺长,不到一丈,斧头的斧刃不到一尺。不论是斧身的长度、斧刃的长度,皆比不上陌刀,重量方面,也逊於陌刀。总之,比其陌刀,长柄斧其实和矛相类,也不占兵器上的优势,但好歹有两点,一个是长柄斧的柄粗,不怕陌刀轻易将之砍断;一个是长柄斧的斧头重,具备些破甲的效用。若这两百长柄斧手能杀进敌陌刀兵阵中,陌刀的破甲不能与斧比,那这场仗就有打赢的可能;但如果杀不进去,那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这桥,裴行俨和张仁则铁定是短期难夺了。两百长斧手选定,裴行俨又从军中选出了四团精锐,或以使矛、或以使短柄斧,列桥边岸上,随时准备进战,只要两百长斧手将敌陌刀队阵摧垮,这四团精锐就跟着杀进!又调弓弩手数百,列四团精锐后。一切备战停当,裴行俨、张仁则在军中诸大将的陪从下,驱马来到桥边的高地。命令下达,先是数百弓弩手朝着桥面上的敌陌刀兵,——便是高曦部的精锐陌刀手了,弓弩齐开,乱箭攒射。有风有雨,影响了准头,很多的箭矢射歪进了河中,部分箭矢射到了陌刀兵阵里。此四百陌刀兵人人重甲,兼前列举盾,怎会在乎这些射到处已无甚力的箭矢、弩矢?裴行俨眼见,箭雨落到,高曦的部四百陌刀手居然纹丝不动,任由箭矢射落,从他这个角度看,这四百陌刀手此时此刻就好像沐浴在雨水和箭雨中一样!他们的两面团旗亦是屹立不动。心头一沉,裴行俨对这场仗能不能获胜,已是失了小半信心。箭矢、弩矢到时,人下意识的肯定是会想要躲避的。乱箭攒射而到,却竟无一陌刀兵乱动,这不仅是他们披重甲、前列有盾的原因,也是高曦日常严格操练、军令严厉的原因。一句兵法浮上裴行俨心头:“夫民无两畏也,畏我侮敌,畏敌侮我。……是故,知胜败之道者,必先知畏侮之权。”只有令兵士畏军法甚过畏敌,这支部队才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高曦何人也?治兵可至於此!”裴行俨知高曦这个人,知他是李善道帐下的大将,对其出身也稍有知,知他本东平军府军将,参加过高句丽之战,但只是个校尉,怎就有此治兵之能?桥这边已是乱箭攒射,桥面上陌刀兵阵后的弓弩手,却没有还射。裴行俨等本军弓弩手射了阵,见陌刀兵阵一直原地矗立,不显乱象,——哪怕有强弩的弩矢射伤了其中两人,这两人也仅是迅速地被后边的战友扶出了阵外,余下的将士们依旧不动,他们的两面团旗,裴行俨约略能够看清,上写着“左一团”、“右一团”,亦仍是半点未移。他知道,再射下去没用了。“击鼓、鸣角,进战!”裴行俨令道。列队早毕,候在桥头的两百披甲长斧手,也以五人一排,随着军令,踏上了桥面。裴行俨、张仁则等将屏息凝神,目视他们行於桥上,向前推进。离高曦部陌刀阵的距离越来越近。百步左右时,中潬城南城头上,鼓声擂响,陌刀阵后的四百弓弩手扬起弓弩,同时引射!强弓、劲弩,又这两百刀斧手离陌刀阵后的弓弩手间的距离,短於桥头裴、张部弓弩手与陌刀阵的距离,这一波高曦部弓弩手的攒射,威力可要比适才裴、张部弓弩手攒射的威力大!接连四五个长斧手中了箭矢、弩矢。箭矢还好说,弩矢贯透其甲,中弩矢的长斧手或扑倒在地,或掉入河中。长斧手前进的阵型顿稍乱之。中潬城南城头上鼓声再响,愈发激昂,鼓点紧迫!却这四百陌刀手所属之两团,前边这团竖立半晌未动的团旗,闻鼓声而动!隶属此团的两百陌刀手不再沉默雨中,不再静立,同时呐喊出声,紧随团旗,——铠甲加上陌刀,数十斤之重,迈开大步,杀向长斧手!张仁则面色大变,他知道,这场仗,才刚接战,还没正式开打,就已经输了。后一团的陌刀阵没有动。两百对两百。两百陌刀手皆是雄健大汉,数十斤的铠甲、陌刀重量,他们完全负担得起,蓄力了许久,正是力气十足的时候,冲锋开后,并奔速迅捷。百步距离,倏忽就杀到了。最前第一排五人,是该团校尉与他的四个亲兵,五人陌刀举起,动作整齐划一,奋力下劈!当面的五个长斧手,叫嚷着,仓促地举斧招架。这校尉与他的四个亲兵,劈砍的却非是他们的头、肩,而是倾斜着砍向的他们的臂肘。臂肘这个地方,因为使用兵器时需要展屈,是铠甲保护不到的地方。矛的话,矛尖窄,不易刺到胳膊肘,陌刀刀刃数尺,就不同了,一刀砍至,如削竹泥!这五个当面的长斧手,此是初次与陌刀手交战,哪里会想到这一点?七八条小臂飞起,——却是有三人的两条小臂都被陌刀横扫斩断,七八股喷出的血泉,顺势染红了雨幕,远在桥边的裴行俨都都看到了这一幕!这五个长斧手剧痛惨呼,长斧坠地,有的踉跄后退,有的和中弩矢的那几人同,掉进河中。被后退的刀斧手一冲撞,后头的刀斧手的队列更加混乱。又如何有时间调整阵型?不仅是冲在最前的这五个陌刀手将士了,其后的陌刀手也都已经冲将过来。两百个长斧手招架不住,连连后退。裴行俨、张仁则等在桥边高地上耳闻惨叫不绝,但只望到才只两丈宽的桥面上的这片狭窄战场上,小臂、人头飞舞如潮,溅射的血水掩过了雨水!坠下桥者一个接一个,河面亦被染红。两百杆丈长的如林陌刀,依队并进,声势压倒风雨,席卷如狂风骤雨,刀光闪烁,惊人心神。长斧手转为溃退,再也无力抵挡这凌厉攻势。桥面之上,惨呼与杀声相杂。惨叫声刺耳,喊杀声动魄。“杀、杀、杀”!两百陌刀手紧应其校尉的呼声,就像桥面下那势无可挡的大河怒涛,要将一切阻挡在前的敌人斩於刀下。如此猛烈的攻势下,长斧手们彻底失去了还手之力。凡高曦部陌刀手杀过之处,净是长斧手的遍横的尸体、重伤员,雨水难将这惨状冲掉。战局已呈一边倒之势。张仁则神色灰白,颤声说道:“将军,败了。”“令预备队到桥头列阵,接应斧手回还。”裴行俨号万人敌,是个虎将,可桥上的这幕场状,亦令他眼皮直跳,到底是打过恶仗的人,他尚能保持相对的冷静,命令下道。出战的长斧手是两百人,溃逃回到桥头的长斧手剩下了不到五十人。高曦部的这团陌刀兵没有追击过远,追杀离桥头十余丈位置时,停下了追杀,前队五十人保持戒备,面向桥头撤退,后队转为前队,回身而撤。经过重伤未死的长斧手时,裴行俨、张仁则等本以为他们会将之杀掉,可出乎了意料,陌刀兵并未再杀,反是将重伤者搬到了一堆,置於桥之外侧,至於死者,他们也没有往河里丢,仅将铠甲、长斧等兵器取走了而已。这团陌刀兵退回到了原先的列阵所在,后队再次转身,依旧面前,重新在雨中结好了阵势。和适才不一样的,只有他们的团旗染红了鲜血,他们的铠甲、陌刀染红了鲜血。裴行俨、张仁则下了高地,意往去见撤下的那些长斧手,数骑又一次从中潬城驰出。两人便勒马暂止,打眼再望。弓弩手、陌刀阵让开了一条道,此数骑驰到方才交战的地方停下。“对岸主将,想是裴将军、张将军?高公令我等传话:尔等趁我家主公不在,勾结刘德威,欲夺我河内,其行义乎?外城既已送公等,又复不知足,欲更夺我中潬,其为贪乎?所死公等将士,公等自取还葬可也;伤者,公等亦自取还救之可也。方所以仅以两百兵,敌公等两百兵者,不欲以多凌寡者。公等如欲固夺我中潬,可再来战。”裴行俨、张仁则面面相视。这通话大义凛然,“外城既送”,则带着嘲笑;其军死伤将士任其自取,和不以多打少,两百对两百,裴仁基、张仁则如果不服气,可再来战,透出自信。“高曦、高曦。”裴行俨、张仁则和他俩军中的大将们,记住了这个名字。张仁则问道:“将军,何以是好?”“攻,是攻不过去了。”裴行俨考虑了会儿,道出了他想到的对策,说道,“张将军,俺之愚见,当下只有取死伤将士回来,先在外城筑营,一边搜寻、打造船只,一边遣斥候沿河岸往东西渡口查探,瞧瞧有无渡河的机会。另外,急报魏公,请魏公给以指令。将军以为呢?”也的确是只能这么应对了。可是,高曦是怎么提前得知的本军要来,河阳被刘德威守着,刘德威又是怎被他杀的?这两个疑惑,裴行俨、张仁则尽管向外城校尉问过,却没得到解答。退军时,两人都很少再说话了,满心中,皆是此之两疑。……中潬城,南城头。从陌刀兵出城就在城头的高曦,远眺见裴行俨、张仁则两部,收拾走了桥上的其己军死伤兵士,随之,其军步骑开拔,转向河阳外城方向去了之后,他提着了半天的心,终是放下了。中潬城确乎是一夫当关,万夫莫挡,可关键在於,高曦手头上的部队现并不多!他部将士总计四千,留给李育德了千余,带来打河阳北城、中潬城的部队不到三千。他虽是因李善道的暗里嘱令,预先在河阳北城、中潬城内都布置了斥候、内应,所以这两座城里应外合的,给他打下下来了,但刘德威是裴仁基的得力干将,其部颇精,他的部曲损失也不小。河阳北城里尚有刘德威的残部,需要留足够的兵马镇压,是以他带在中潬的兵马计才千人。也就是说,方才出战桥上的四团兵士,已几乎是他在中潬的全部兵力了!裴行俨、张仁则若不惜代价,他俩所部万人,中潬城的位置再险要,高曦万难能守。靠着坚毅,靠着一手操练出来的陌刀兵的精锐,靠着故意不杀重伤敌人,任裴行俨、张仁则将之搬走,并及如果还要打,就再来打的虚张声势的话,而下可算是把裴、张暂给逼退了。两员将校上到了城头,向高曦行军礼。一将说道:“将军,幸不辱命,击溃了裴兵。”这将近七尺高,身材魁梧,铠甲在身,如似铁塔,正是刚才桥上战时,身先士卒的那个团校尉。此人名叫彭杀鬼,是高曦昔为府兵军将时的部将。高曦将他扶起,说道:“裴、张万人列阵对岸,鼓声之振,城楼瓦动,箭如雨下,狭路相逢,值此形势,亦唯公,可得此胜!”彭杀鬼不以这场小胜为意,笑道:“却惜我营兵少,不然借适才之胜,趁势鼓进,裴行俨、张仁则这两个贼厮鸟,众纵万人,溃如溺蚁,便他两人也可擒杀!才好显我辈之威。”“你说的对,我部现在最棘手的,就是兵力不足。暂时退走了裴行俨、张仁则,可万一他俩回过神来,再来攻我,守就不易了。因我决意,入夜后,咱先将中潬城南的桥给它断了!”彭杀鬼有些谋略,皱眉说道:“将军,桥一断,咱的虚实,裴行俨、张仁则不就知道了么?”“知道归知道,但连日多雨,大河水涨,波高浪急,浮桥他们不好搭。要想搭好,没个几天的功夫,断难做到。赵将军部已从安阳,兼程到了共城、新乡一带;季将军、杨郡守等率黎阳、汲郡两郡援兵,走通济渠,顺水而下,已到安昌、温县,离河阳百里之远了。最晚后天,季将军等部可至;赵将军等部最晚也就两三天便可到达。至期,河阳便无忧矣。”彭杀鬼等想了想,是这么回事。便彭杀鬼问道:“将军,给总管的急禀,在我部离河内时就已送出,也不知总管现有无收到?总管何时能够回到郡中?总管要能早点回来主持大局,魏公就是千军万马,咱也不惧了!”“估算路程,我等的急禀应是快送到弘农了。”彭杀鬼又说道:“将军,好端端的,俺真不知,魏公为何杀了司徒?”对这个问题,高曦没再回答了。还能为何,不外乎争权夺利,但翟让是李善道的故主,关於这件事,高曦知他自己没有评论的资格。而因彭杀鬼此问,勾起了他自闻徐琼急报后便生起的一个深深忧虑。这两天忙着夺河阳,没功夫细想此虑。这时又冒将出来。翟让死了,李密明显不欲放过李善道,要借此夺李善道领着他们在河北打下的地盘,则迎对这种局势,李善道回来河内后,他会怎么应对?甚而,还有一个更深的忧虑。河内郡,李密有刘德威为响应,他派兵来夺;李善道身边,现亦有李密的心腹、部曲,柴孝和、郭孝恪、萧裕等都是,那李善道那厢,李密是不是也有布置?李善道那里的情况,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李善道的生死,现是何如?雨虽小了,阴云依旧压在城头,河水澎湃汹涌,风雨依旧飘摇。……风雨浸寒。官道上、两边的野地上,到处是死伤的柴孝和部的兵士,大批大批的其部将士跪泥中投降。柴孝和、郭孝恪被苏定方、薛万彻杀落坠马,牛进达、吴黑闼降后,柴部群蛇无首,被柴孝和留在行军队中的常何和张善相组织不起来任何的防守,更别说反击了,没多久,就被赶到的萧裕营骑兵、秦敬嗣和焦彦郎两部的战士击溃。万余众,死伤近千,余者尽降。李善道的伤痛心情已经无有,寒冷的风雨无碍他的欢喜。不过,他的欢喜不但是为这场消灭了柴孝和部的大胜,伤痛之情消散不见的原因是为从郭孝恪口中听到的一个消息。柴孝和被苏定方的槊穿了个透心凉,被杀死了,郭孝恪是后腰中槊,却是没死。他告诉了李善道,他没忍心杀掉王须达,仅把他关押了起来。王须达有缺点,可他是十三元从以外,最早跟着李善道的人,李善道重情义,对他还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他糊里糊涂地成了郭孝恪的刀下之鬼,李善道怎能会不痛心?听得王须达没死,往日与郭孝恪同袍战斗的场景一一浮现,李善道亲手为他裹住了他腰上的伤口,说道:“长史,可知为何柴孝和死,你未死么?我令万彻,刺你后腰故也。”郭孝恪喘息急促,抓住李善道的手,说道:“二、二郎,此魏公之令。”“我知你是奉令从事,冲在你未杀三郎,可见你亦非无义。长史,你我同取黎阳仓、共拔清河城、荡定魏郡,‘谁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你我故往之同袍之谊,我何能忘怀?今你我虽道路已殊,我不会杀你的。你安心养伤吧,等你痊愈,便送你去洛阳。”郭孝恪眼眶浸湿,惭愧感心,喘着气,说道:“二郎,仆、仆……”李善道试了试,给他裹创的布已经扎好,起身来,令道:“抬长史入营,令军医治疗。”待不知当下是何心情的郭孝恪被抬走后,李善道擦了下手上的血,看向跪在边上的四人。 第二百二十五章 名因释将情义扬 四人还能是谁?牛进达、吴黑闼、常何、张善相。四个人中,牛、吴没有被绑,常何和张善相都被绑着,并各有两个力士按着他俩。李善道看着他们四人,说道:“方我已说,我知尔等是奉令从事。胜王败寇。今败者若是我,为尔等所获,性命必然不保。然我非尔等,我虽与尔等四人素少往来,不类郭长史,然我犹念旧谊,且我本非好杀之人。尔等如是肯降,尔等性命,我可饶之。降,是不降?”与牛进达、吴黑闼两人,李善道以前并不是相识。但常何、张善相投奔李密的较早,大海寺北伏击张须陀、石子河大败刘长恭等战,都参与了。常何等三人未有开口。张善相大声说道:“恨魏公令,未能得行!善相忠义士,不识降字!今既被俘,斫吾头便是!”“你果不降?”随着李善道的问话,按住张善相的力士,“当啷”声响,一人拔出横刀,搁在了他的脖上。张善相脖子不仅没有缩,更前往伸了伸,任刀锋触颈肤,说道:“斫!”这力士举刀,等待李善道的命令。李善道看了一看张善相,先没再与他说话,转问常何三人:“尔等三人呢?”牛进达、吴黑闼早就拜倒,被李善道这又问起,心惊胆战地答道:“愿降於公!”他俩是张须陀旧将,随着裴仁基、贾务本投的李密,又不类秦琼等那般得李密宠用,对李密能多少忠心?面对死亡,没几个人能够从容视之,牛、吴开了头,常何紧跟着忙也答道:“小人愿降!”李善道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回张善相,再次问了遍:“果真不降?”张善相扭脸,鄙夷地啐了牛进达等一口,骂道:“自夸武勇时无不争相,公等武勇,即此乎?”回过脸来,直迎李善道的目光,毫无畏惧,说道,“魏公之令,我等未能执行,上负魏公恩信;柴总管身死,俺为部将,未能救援,下负柴总管。人头在此,速斫、速斫,更待何时!”李善道叹了口气,顾与侍立左右的苏定方、薛万均等说道:“‘汝颍多奇士’,古人诚不我欺!此忠义之士,不可杀之。”吩咐力士,“把刀收起。”又令吏卒,“与他一匹马,任其还见魏公。”还视张善相,说道,“你是忠义的人,我不忍杀你。你回到兴洛,我有两句话,劳你代我请教魏公:设无司徒,有魏公之今日没有?司徒何罪,竟於宴上,背后刺杀之?这是第一句话。魏公授柴孝和虢州总管,令我助其取陕虢,我自奉令,亲率部曲出河内,不辞天寒道艰,竭智尽勇,倾全力相助柴孝和,而以为毕魏公令,我有何罪,魏公令尔等杀我?这是第二句话。”张善相忠心不假,可李善道的这两问,不知李密会怎么回答,他反正确是无言以对。就遵李善道的命令,力士将捆着张善相的绳子解开,两个吏卒牵了匹马给他,又给了他些干粮,——李善道竟然是真的放他走了!莫说张善相驱马奔走甚远,还如在梦中,常何三将亦是不可置信。他们三个人跪在地上,偷偷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你三人如是后悔,我也一样将你三人放走。你三人后悔了没有?”不后悔是假的。李善道怎么与李密比?李密高门贵公子,拥众数十万。反观李善道,虽自称赵郡李氏,实出身寒微,据地虽已有河北五郡,可翟让这一死,他一定是内忧外患。对李密,是没多少忠心,可对李善道,忠心,牛进达、吴黑闼、常何更是无从谈起。如能还回兴洛,当然最好不过!三人都没应声。李善道摸了摸短髭,说道:“我知道了,你三人后悔了。”令力士,说道,“将常将军也放了。”令吏卒,“给三位将军亦一人一匹马。”与常何等三人说道,“此去兴洛,数百里地,沿途多贼,三位将军虽皆健将,恐亦通行不易。你们在军中的亲信吏卒,可一并带走。”常何、牛进达、吴黑闼三人又惊又喜。马都给他们牵过来了,他三人迟迟疑疑,却未就走。常何说道:“总管不杀小人等,更释小人等,深恩不知何以报答!”伏拜叩首。牛进达、吴黑闼随之也下拜,这一回的叩首跟刚才的下马拜倒就迥然两回事了,刚才是被迫,这会儿他两人和常何相同,俱是真心实意,真的感恩李善道,被李善道的大度打心底里感动。干粮也给了他们。三人没敢带走太多人,只挑了各自的三四个心腹,——这合计十来个三人的心腹,李善道也令给了马。众人又一次地拜过李善道,走出颇远,才上马东去。萧裕亲送他三人,送出数里,乃才分手还回。放走张善相、常何、牛进达、吴黑闼四人,并非只是像李善道所自言,是因不忍忠义士和常何等人后悔,内里实有李善道更深的用意。明知这四将即便降了自己,也不可能忠心耿耿,和李密已反目,与其留下他们,成为隐患,不如纵之,此其一;这四将和他们的心腹走后,留下来的五千精锐步骑,李善道就能更好地控制,此其二;等这四将回到洛口,既可通过“两问”,使李密名声受损,颜面扫地,亦可通过这四将的经历,将自己“重情重义”的形象,树立在李密帐下各营将领的心中,此其三。则是说了,如是怕成隐患,为何不索性将这四将全都杀了?杀了的话,隐患自是可除,但其上所述的第二、第三个好处就得不到了。那就又说了,第三个好处得不到可以理解,第二个好处,也就是有利控制四将留下的五千步骑这一好处,有什么得不到的?杀了四将,不同样有利控制么?这五千步骑多是跟随四将不少时日的,杀了他们的主将,短时内焉可放心使用他们?反之,放走了他们的主将,亦即同时在这五千步骑的心目中,也树起了李善道“重情重义”的形象,当然就容易得彼等效死了。所以,不杀,放走,比杀了为好。还有一点,就是萧裕了。萧裕与牛进达、吴黑闼是昔日同僚,保证了他俩只要降,就不死。萧裕都这么保证了,李善道总不能不理会萧裕的保证。属将的保证,为主将者得替他做到。还回到李善道身边,萧裕敬佩不已,说道:“总管,张善相不降时,俺还以为总管真要将他杀了。没想到,张善相没杀,牛、吴、常三将,总管也释之了。总管之心胸,人莫能及!”李善道仰脸望了望天色。阴云渐渐散去,雨越来越小。风还是不小,吹卷他的披风,飒飒作响。“元德,柴孝和百里夜袭,出我不意,要非卿报讯,今之此战,战败的可能就是我了!卿之深情,我必有报之时!”李善道紧紧握住了萧裕的手,感谢的话没多说,可情意都在其中了。萧裕肃然说道:“明公待裕,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贵重至良马,小到一席领,无微不至,不以封丘为意,付心腹任与裕,若论深情,裕今急报讯总管,正为报总管之深情厚恩!”两人的手握着晃了晃,相对而笑。秦敬嗣、焦彦郎等将指挥部曲打扫完了战场,赶来谒见李善道。“郎君,计斩柴兵两百余,伤近千,俘七八千。敢问明公,底下如何处置?”秦敬嗣问道。焦彦郎转折看了一圈,纳闷问道:“郎君,常何、张善相这几个贼厮鸟呢?”“刚放他们回洛阳了。”焦彦郎瞪大了眼,说道:“郎君!狗日的这几个贼厮鸟,到咱河内时,郎君好酒好肉招待他们!翻脸无情,就来偷袭我军。这几个贼厮鸟,不杀了解气,怎却放了!”李善道摆摆手,说道:“各为其主吧。他们亦是听令,与咱并无私仇。杀了,又能解什么气?”秦敬嗣以为然,眉头紧蹙,忧心忡忡地说道:“郎君所言甚是。即使杀了彼辈,亦无甚用处。现下要紧,是翟公被魏公害了。郎君,这接下来,咱们怎么办?魏公既然令柴孝和偷袭我军,河内那边,说不得,他也派了兵马去打。咱是因萧仪同报讯,早提前有了准备,河内怕是无备。一旦河内失守,武阳等郡也将不保。我军可就将无处可去!郎君,怎生是好?”焦彦郎说道:“郎君,高将军稳重能战,河内应不会很快就丢。要不然,我军今日就拔营起寨,日夜赶路,赶紧回去河内?只要郎君到了河内,武阳等郡援兵开到,就不怕他狗日的了!”因为在离开河内时,给高曦的有暗底嘱令,对河内,李善道有担心,但没有秦敬嗣、焦彦郎,包括萧裕等这么担心。他沉吟了下,说道:“河内如果有事,咱们纵便今天回去,也已来不及。我在临出河内前,对沐阳有所叮嘱。河内之要,首在河阳三城。沐阳在河阳置有内应,只要河阳三城,他能及时得占,河内短期内就可保无虞。你们对此,不用太过担忧。”秦敬嗣等茫然不解。焦彦郎问道:“郎君,你给高将军做了甚么叮嘱?高将军何时在河内置的内应?”“这些以后,再与你们说。当前之急,两件事。第一,七八千的俘虏,要在一天内收编完成;第二,抓紧安排弘农等县的留守事宜。这两件事要在两天内完成,两天后,拔营还河内!”无论河内郡现在的情况是什么样,弘农等县,不能就这么丢掉。这既是关系到挡住李渊出关的战略布局,也是李善道的一条后路,——退一步说,河内万一真的丢了,他总也还得有个地盘才行,要不然,他就成游寇了,早晚必然覆灭,弘农郡等地尽管不大,地位紧要,多山,形势也险要,有这块地盘在,好歹尚能得以喘息,再待时机。诸将接令罢了,秦敬嗣有点犯难,说道:“郎君,七八千俘虏,一日收编,不好办吧?”“元德,你是何见?”萧裕抚摸胡须,寻思了下,说道:“俘虏中最堪用者,无非牛、吴四将的部曲,特以牛、吴两将所部最为精悍,余皆山贼、流民之属。末将愚见,何不如明公释牛、吴诸将一般,宣喻俘中的山贼、流民,不愿留者,尽听自去,而收留者以编伍之?”焦彦郎问道:“山贼、流民如果这么处置的话,牛、吴四将的部曲呢?也不留者任去么?”话里带着点可惜,毕竟正如萧裕所说,牛、吴四将,特别牛、吴两将的部曲还是可称精锐的。萧裕说道:“牛、吴诸将部曲,愚见亦可用以此法,以示明公宽宏。不过,明公,末将若料之不差,牛、吴诸将部曲不是本地人,则就算对他们说,任其自去,走的也定无几,因为他们在这里无乡可回、无亲友可投,——即便入山为贼,他们人地两疏,贼也难当。所以,此法似亦可用之。已允彼辈自去,而彼辈自愿留下,底下对彼辈的改编,明公,就容易多了。”李善道笑问秦敬嗣、焦彦郎说道:“元德此策何如?”秦敬嗣、焦彦郎被萧裕的办法说服了,两人答道:“萧公此策好,依此收编,一日诚然可成!”李善道想了想,说道:“俘中的山贼、流民就用此法;牛、吴四将部曲也用此法。唯是牛、吴四将部曲,本素习练,勇悍之众,四将虽去,非大将不能统领威服。元德,牛、吴两部俘虏,尽拨你统带;常、张两部俘虏,敬嗣、彦郎,分拨入你两人营。其余山贼、流民之属,编为一部,万彻,你来统领。”萧裕赶忙辞让:“明公,末将营皆骑,牛、吴两部步骑间杂,若拨与末将,不但不利於日后进战,日常的操练方面,末将亦不知怎么办了!”“不知怎么办”,这是推脱之词。萧裕虽是骑将,步卒的操练,他也不是不知道,但他说的第一条,确实是不错。李善道就说道:“也罢,元德,若步卒与你,确不利你战;万彻,那就牛、吴两部的步卒,亦拨你统领。”诸将皆不再有异议,行礼接令。——牛、吴两部的步卒拨给薛万彻统领,亦是正得其人。牛、吴部曲多本隋之府兵,薛万彻本是隋将,操练也好、管束也好、将来带着他们上阵打仗也好,俱是熟门熟路;薛万彻万夫不当之勇,名将之子,勇力、出身都远超牛、吴两将,也足能压得住牛、吴的部曲。关於收编俘虏之法,就此定下。事不宜迟,诸将就按李善道将令,立即着手施行。……李善道回到了营中,叫来杜正伦、马周等。给杜正伦下了一道令,杜正伦听了,诧异愕然。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缘摹迹忐忑安 李善道说道:“知仁,你起草一封书信,把握住两个度,一个不卑不亢,一个悲愤交加。如实的,把魏公杀害翟公此事详述。然后,你为他分析情势,其若西进之路打不开,局蹙方圆之间,徒然灭亡而已。以我之见,对他而言,时下最好之应对,无过於立即放弃西进之图,东撤洛阳,合王世充诸部之兵,或洛阳尚得堪存。洛阳既存,余下之事,便可再做图谋。“你告诉他,翟公为我故主,我要为翟公报仇,然我兵力不足。则他若东撤洛阳,我可让道与他。江都昏君,残民之桀纣也,我今起兵是为解民倒悬,昏君,我是与之不同戴天的;然故主遇害之仇,我亦粉身要报!他如肯信我,时已不待於他,即可速撤兵东走。候其至洛,其既已与王世充等部合兵,将攻李密之际,我纵不出兵,亦将划河而以绝李密北遁之道。“如此,彼得为隋忠,我得为翟公尽义。李密亡后,愿与其再决一死战,以应民心而彰天命!”杜正伦愕然至极,说道:“明公,这封书信是写给谁的?难道是?”虽然李善道没提这封信是让杜正伦写给谁的,言中只以“他”来指代收信人,可通过他这番话表达的内容,杜正伦、马周等实都是已经猜出来了,这封信的收信人是谁。果然不错。李善道说道:“屈突通。”杜正伦、马周等相视。马周最先品出了李善道为何要在此际,写这么一封信给屈突通的缘故,拍手说道:“妙哉!如明公所指,屈突通今被蹙於方圆之间,为潼关所扼,进退不得,这时若得明公此信,可谓他唯一生路了。他纵仍稍存疑,孤注一掷,且其部曲犹多,数万骁果也,又恃其众,说不得,他可能真就会撤离潼关,东走洛阳。则至其入弘农、桃林之间,我军南北击之,大破易矣!”他转为吟虑,顿了下,说道,“唯一的就是,明公,河内安危不知,明公已定下,后天就拔营还河内。屈突通就算接受了明公的建议,无论如何,后天他也是到不了弘农和桃林间的啊!”从潼关向东,北边挨着黄河,南边是秦山山脉,撤向洛阳的话,只有一条路。即先在黄河、秦山山脉间东行,约百里,到阌乡县,——此是张须陀的故乡,然后过阌乡县城,再行百余里,上到稠桑原,通过此原,接着就是桃林、弘农两县县境了。如前所述,这一带全是山,再到了这两县境后,底下的行程,最短的路是再北上到陕县,经北崤函道,出山到渑池,继续东行,最后至洛阳;长点的路便自弘农县南下,走南崤函道了。马周所谓之“至其入弘农、桃林之间,我军南北击之,大破易矣”,稠桑原这块地方,东北数里外是桃林县城,东南数里外是弘农县城,正好被夹在了桃林、弘农之间。屈突通如果真的相信了李善道,采用了李善道给他的这个建议,那么等他兵到桃林、弘农间时,他部的将士多关中人,久战之下,入不得关,反而东走,士气一定低迷,众虽数万,确乎歼之不难。但也正如马周提出的疑虑,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善道后天就要拔营,时间上来看,即便屈突通接受了李善道的建议,可要想在稠桑原将其部歼灭,却也明显是不可能之事了。杜正伦、马周等皆是跟随自己颇久,比不上秦敬嗣等心腹,亦早亲信。李善道不向他们隐瞒自己的想法,说道:“宾王,我并无打算在稠桑原歼灭屈突通部。此信,我绝非诳他。他如肯相信我,我是真的会让道与他,让他率部去洛阳。”为何去信屈突通,提出“借道”与他的疑惑,马周、杜正伦才刚得解开。李善道又来这么一句,他俩不免又是愕然。杜正伦回想李善道方才交代的书信内容,揣其心思,说道:“明公真的打算借道与屈突通,难道果真是欲借屈突通其部之力,容其与洛阳隋军合兵,共击魏……,李密,以为翟公报仇?”“此其一也。唐公李渊,贵胄之裔,已入关中,关中豪杰群起响应,而屈突通进不得关,长安迟早为李渊所有。天下根本,无非在二。一则西京长安,二则东都洛阳。两下较之,关中以其四塞之固,遥辔山东之地,复关陇诸贵之根本也,犹胜洛阳。屈突通部骁果数万,多关中人,潼关他既然攻不下,那他如不早走,部众思归,势尽为李渊所得矣!“已据长安,闻其众现已号称一二十万,其内能战者或不下十万,又得敢战骁果数万,当其时也,宾王、知仁,弘农诸县,扼出关之要津也,他焉不会来争?何以应对?弘农诸县既失,李密与洛阳隋军两败俱伤,再到那时,这个渔夫之利,只怕就要被李渊得去了!“是故,今我虽将还河内,已不能依我早前谋划,或设法与李建成联兵,共同吃掉屈突通部,或我军自将其歼之,然屈突通部这数万骁果,却不管怎样,决不能由之落到李渊手中!”说到这里,李善道不但给杜正伦、马周解释清楚了,他为何是真的打算要放屈突通部去洛阳,并且自己的思路也打开了,他沉吟片刻,补充与杜正伦说道,“知仁,我适所说的这些,我不能容屈突通部尽为李渊所得等等此些,你也可写入信中,尽使屈突通知我心意,以解以疑。”杜正伦、马周听至此,终於完全地明白了李善道愿意借道,放屈突通去洛阳的缘故。李善道的想法,是他俩一点都没有想到的。两人低下头,分别思索了一会儿。杜正伦说道:“可是,明公,仆尚有一虑。虽明公放其东走洛阳之心是真,并非诓骗,后有李建成等部,前行则为陕县、桃林两县相夹,再是书信诚恳,屈突通他会敢相信明公诚意么?”“第一,我已言明,昏君,我是反定了,放他东走洛阳,不是为降隋,我与他仍是敌我;第二,我这么做,是要为故主报仇;第三,并且也是不为李渊得其部众,从而威胁到我弘农诸县;第四,我后日就要还河内,屈突通至时定会闻听。这四条,应当就已能释其大多的疑虑。“又此外,第五,屈突通其人,我略知之,非到力尽之时,他非放弃之人。日前细作侦报,其军中已有劝其降者,他怎么回答的?他哭着说,‘吾蒙国重恩,历事两主,受人厚禄,安可逃难?有死而已!’又每自摩其颈,自言,‘要当为国家受人一刀耳’!他是要做忠臣的人。“於今他走投无路,我给了他一线生机,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他被逼无奈,於下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只得选择相信我的可能性,却也少说有个七八成。至若……”话到这里,李善道语声稍顿。马周问道:“明公,至若甚么?”“我已剖心腹与他,至若他竟仍不敢信,宁肯败於潼关,其众终尽为李渊所得,我亦别无它法可施了。”李善道叹道,“尽人事,听天意吧。”此言诚然。按李善道的交代,写给屈突通的这封信,已是半点假话未有,全是李善道的真心话,屈突通若仍不敢信,不敢东撤洛阳,那确实是毫无别的办法了,只能让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发生,由得李渊不仅得了屈突通部的数万骁果,实力大涨,还得了屈突通这员名将。马周回味了下李善道交代杜正伦的写给屈突通的这封信的内容,设身代入,把自己当做是屈突通,琢磨稍顷,他说道:“明公何以真心欲纵屈突通东走洛阳之意,仆已知矣!明公所虑万全,着眼长远,非仆等可及。以仆愚见,明公此信实如明公自言,已是剖心腹以示屈突通,屈突通若果欲为隋忠臣,不到绝路之期,亦如明公所言,想来他当定不会放弃。明公既剖心腹与之,后天明公又将离弘农,屈突通因听明公之意,遂东往洛阳的可能,仆意甚大!”“期望如此吧!”李善道端起茶汤,喝了口,茶碗没有放下,目光在杜正伦、马周等身上转了转,色转踌躇,说道,“要想使屈突通敢相信我的话,只一封书信,尚有所欠缺。”马周说道:“明公之意是,另须择一合用之士,为呈信之使?”“知我者,卿也。”马周起身,自告奋勇,说道:“仆不才,斗胆敢请,愿为明公致信屈突通!”屈突通现是敌将,入其营送信,不论送的什么信,危险系数都很大。马周有这份心,很好。但不他合适。他的口才、应变能力可以,然其年岁太小。“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这话虽然带着点偏见,但是有道理的。太年轻的话,别人首先就不重视你,因此亦就不好取信於人。杜正伦也不行,他有文采,可胆略、见识不足。却是有个合适的人选,但现不在弘农的军中。李善道思虑定下,笑与马周说道:“宾王,屈突通六旬之龄了,卿弱冠不及,卿虽英俊之才,恐其轻卿。我意不得其信事小,倘卿为其所辱,我不欲见!此信使之任,不可授卿。”叫他坐下,令杜正伦,“知仁,你今天把信写成。”令帐下吏,“高延霸昨日禀,已兵还弘农。传令杨粉堆,令他遣快马南下,寻高延霸部现到了何处。接住张怀吉,先来弘农营中。”李善道思虑到的合适信使人选,就是张怀吉。这老道胆子大,口才也有,张士贵他虽没劝降,然过不在他。李善道的兵马那会儿还没到弘农。张士贵西边是李渊、东边是李密,这俩李都比李善道此李强,他虽一山贼,可亦官宦子弟,自是不会放着距他最近、名气且也大的西、东两李不去选,而选时在河内的李善道。屈突通这回的事,就与张怀吉上次劝降张士贵的情况不同了。不是去劝降的,只是给他指出一条活路,让他敢於相信李善道的诚意,张怀吉足堪胜任。帐下吏领命而去,自去向杨粉堆转下李善道的此令。杜正伦回去本帐,研磨咬笔,按照李善道的那几条指示,也开始写给屈突通的书信。……后天便要拔营,需要处理的事务很多。收编俘虏这块儿,有秦敬嗣、焦彦郎、萧裕、薛万彻等在做,李善道暂不用操心,可之外,不太重要的一般性军务不提,单只重要的军务,就至少三桩,李善道须得赶紧决定、安排。一件是他回去河内后,弘农等县的驻兵方面,怎么安排?一件是陕县,柴孝和还没打下来,陕县怎么办,还要不要再打?一件是渑池,渑池本来计划这两天就去打的,结果出了翟让竟在此时被害的事,河内需要尽快赶回,那这渑池还打不打了?也需要决定。马周知道李善道现有很多事要忙、要解决,议完了屈突通的事情,他不敢打扰李善道,已告辞出去。帐中只李善道一人,他踱步到沙盘前,细看沙盘上的弘农、渑池等各县位置,将对河内的担忧尽量地压在心底,集中精神,细细思索,就这三件大事,反复考量。第一件弘农等县驻兵,及诸县驻将各都任谁,还有总体上谁来总抓,做主将的事,较好决策。李善道之前对此就已有考虑,故此事,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现得之县,计共五个。北边桃林,此处弘农县,还有南边的朱阳、长渊、卢氏三县。弘农县的位置最重要,留秦敬嗣屯驻,以薛万均为其副。桃林县城,离弘农县城不远,两县成对峙之势,共扼出关通往洛阳的要道,此县可以说是弘农县的“副车”,须当以一勇将坐镇,定以罗龙驹领其部屯驻。朱阳、长渊两县分处弘农县的西南、东南,弘农县如果出现战事,此两县是弘农县所能最快得到的后援,得调两个自己信得过、同时又是与秦敬嗣“同属一个山头”的将领坐镇,以既便於秦敬嗣调度,亦能保证此两县会全力支援,朱阳选了张伏生驻守,长渊选了姚阿贵驻守。高延霸分兵两路打朱阳、长渊时,留下了高季辅驻守卢氏。卢氏相当於是弘农三县的大后方,需有个稳重的将领镇守,高季辅年纪虽轻,能够抚众,卢氏的驻将就不换了,便定为他。五县驻将、驻兵,可以说,李善道选的都是他帐下的精兵强将。整体上,五个县的主抓、总责之任,授与秦敬嗣,罗龙驹等将皆受其节制。秦敬嗣性格沉稳,为他参佐的源大师是个有些谋略之士,薛万均知兵敢战,再配上罗龙驹等将,不求有功,在一段的时间内,即便受到李渊或别谁的进攻,守住弘农等地当是不成问题。第一件事,决定下来。第二件事,陕县打不打了?李善道自己肯定是没功夫去打了,此其一;陕县如果现打下来,陕县是北崤函道的入口,对屈突通可能会有影响,也许会更让他难以抉择到底要不要相信李善道的诚意,此其二。两下结合,李善道亦很快做出了决定。陕县,可以先不打,但常平仓必须要占据住。这关系到秦敬嗣等各部兵马的粮秣问题。河内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如果河内出现了乱局,黎阳仓的粮再多,也运不给秦敬嗣等,而且渑池现尚未下,横亘其间,愈增加了输送粮秣与秦敬嗣等部的难度。是以,常平仓得当在手。常平仓离陕县城很近,打的话,不太好打。但好在的是,陕县,柴孝和没打下来,常平仓他已打下,也就是,常平仓不需再费力去打了。常平仓现有柴孝和的兵马留守。柴孝和已死,则赶在其留守兵马闻讯自乱前,遣一支兵马,急往取之,此仓便可入手。——这也算是柴孝和在袭李善道而自取死之前,干了一件好事。意念至此,事不宜迟,李善道立即下令,命萧德引百骑,持郭孝恪书信和柴孝和人头,急赴桃林,将被郭孝恪看押的王须达放出,令王须达再持柴孝和人头,往取常平仓。得了常平仓后,王须达就驻营其仓之外,一边探伺陕县城内情形,等屈突通这件事落地,就攻陕县;一边征募民夫,可先将常平仓之粮,抓紧就往桃林、弘农县运送,以防随后此仓再有差池。第二件事,也就此定下。第三件事,渑池还要不要打?比之前两件事,这件事就不好决定了。渑池处在弘农、桃林以东,不但是北崤函道的入口,控住此县,就能保证弘农等县东边不会有敌,并且最要紧的是,如前一再所述,此县北为黄河,邻河内郡,是从河内郡通往弘农等县的必经之地,换言之,对河内郡、弘农等县言之,此县就是个唯一的联通枢纽。要是不把渑池打下,弘农等县就相当於是块“飞地”。只有把渑池打下,河内、弘农等县两边才能保持联络、通行的通道。可是,河内的情况现到底怎么样了?自己还有没有时间在回河内的路上打下渑池?虽不易决定,李善道却还是像前两件事一样,亦是很快就做出了取舍决断。目前讲,主要矛盾是河内,不是弘农等县,不是渑池。不能因小失大!在河内情况未明的当下,渑池可以先不打。最紧急的要务,当前是迅速地还回河内!渑池的话,可以以后再说。三件事悉数定下。李善道已背着手,在沙盘前站了好一会儿。帐外日色偏移,不觉已过中午。早上就没吃饭,他却不觉饥饿。王湛德呈进吃食与他,是他日常的吃用,简单得很,一碗米、几张饼、两碟酱、一荤一素两盘菜而已。李善道看了眼,虽不觉饿,接下来需要处理的军务还很多,政务也有些,后天又要长途行军,身体的能量得保证充足,便坐下来,勉强吃些。吃着,他下令王湛德:“召龙驹、伏生、阿贵来见。另,紧急制作缟素之衣。”王湛德应了声诺,然未就走,问道:“敢问郎君,紧急制作缟素之衣是欲?”“翟公遇害,我等翟公之属,岂可不尽忠孝之情?后日开拔,我要全军缟素,以还河内!”王湛德应道:“是。”却仍未走,数觑李善道,又问道,“郎君,翟公遇害的消息,军中已然尽知。将士现颇有惶恐而不知该怎么办者,郎君,接下来,咱们怎么办,要为翟公报仇么??”秦敬嗣等就问过这个近似的问题,王湛德现又问起!“我下午会召聚诸将,安抚他们。底下怎么办?先回河内,探明了徐大郎和我瓦岗诸部现下的情况之后,再作计较。”李善道没有直接回答“要不要为翟让报仇”的王湛德之此问,但他也算做出了回答,最起码,身为主将,在此危急关头,暂已为全军定下了下步的行动计划。被李善道尽管提到翟让时甚是沉痛,然大抵上尚颇镇静的表现感染,王湛德的不安得到了一定平息,李善道领着他们几个月内就打下了河北大片的地盘,并将得到的这些地盘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些足以可显李善道的能力,他相信李善道,就不再多问了,恭声应诺,退将而出。却他才退出,一帐下吏急入帐中,呈一禀报与李善道:“总管,河内急报!”……李善道停下著匕,令奉来看。打开急报,目不几行,面色微变。这道急报,可不就是高曦在离河内县,南下去夺河阳三城时,紧急所呈的那道急报!呈急报的帐下吏偷看李善道的神情。李善道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从容地将急报放下,摸着短髭,哈哈笑了起来。李密既令了柴孝和偷袭李善道,那么河内,李密肯定也会派兵偷袭,这一些东西,凡是有点脑子的都能想到。柴孝和偷袭失败身死,则河内呢?李密偷袭有无成功?如被他得逞,李善道全军可就没有退路可去了。此是军中现颇有将士惶恐之一故,也是这个帐下吏担心之处。见着李善道看罢来书作笑,这帐下吏大胆问道:“明公,可是河内无恙?”“这封急报,是沐阳的密报。李密意欲袭我河内,然河阳三城有沐阳内应,刘德威为沐阳所斩。河阳城现已被沐阳牢牢守据。赵将军、我兄、季伯常、杨得道各部兵马或自魏郡急趋,或顺通济渠而下,多已到至河内。驻在贵乡的陈敬儿、董法律两部也已在向河内开进。河内,已是固若金汤!我无忧矣!”李善道轻松地笑道,呵呵地令这帐下吏,“本无食欲,忽然胃口大开。昨日,与定方、万彻出猎,万彻射得好鹿一头,你去令庖下,将之杀了,炙来我食。”帐下吏大喜,伏拜地上,大声说道:“明公,高将军这下可立了大功!”“是啊!这头鹿,你留下些,回到河内后,让高将军和河内诸将也都尝尝此鹿之味。”帐下吏欢喜应道:“诺!”赶紧的便出帐外,给庖厨传李善道此令去也。这么个危机的时刻,李善道居然要吃鹿肉。消息走开,不免将士私下互询。通过那帐下吏,高曦“已守住河阳”的消息,不到半天已经传遍了全军。待至降俘收编完成,李善道召诸将,安抚众心时,已不需再多说什么,诸将之心,多已得安。翟让被害,当然是大事,可诸将与翟让没甚感情,大家伙更为在意的其实就是河内的安危!河内只要无事,全军的后路就断不了,河北的武阳等郡也就不会有失。而又武阳等郡无失,则就又代表着李善道他们这个现已初步形成的“军事集团”的地盘就依然还是在的,还是他们的,同时,诸将在武阳郡的家属等亦就不会有事。那自然大家伙的心就大部分定下来了。为了进一步地安诸将之心,李善道乃至把高曦的禀报,出示给了诸将看。内容和李善道说的一模一样,且诸将中有认得高曦字迹的,确保无误,亦的确是高曦的笔迹。诸将担着的心,由是悉定。唯在诸将传看高曦禀报的时候,——张怀吉已被接到弘农,李善道他俩不为人注意的互相看了对方两眼。却原来给诸将传看的这道高曦之禀报,是出自张怀吉之手,他颇能摹人字迹。众心已安,李善道中午时决定的那三件事,就能得以顺利地推行了。秦敬嗣、罗龙驹、张伏生、姚阿贵四将领命。当晚预备。次日一早,除秦敬嗣部外,其余三部兵马分往桃林、朱阳、长渊三县进驻。三县本驻之兵,不须还军,各改隶罗龙驹三部。降俘的收编,因为对策得当,收编得相当顺利。七八千的降俘,连带上千余伤员中的轻伤者,共计近万,散走掉的山贼、流民约千余,剩下的还有将近八千。牛进达等四部兵马,依李善道的分配,分拨到了秦敬嗣、焦彦郎、萧裕三营与薛万彻帐下。秦敬嗣等三营的兵力,得到了不小的充实。——有了这部分能战之新兵的补充,秦敬嗣留守弘农县可用的兵力亦更充足了。薛万彻这一部,李善道将之命为了新的一营,给他了“右五营”的番号。薛万彻这一营虽是新成,部曲既有牛进达、吴黑闼两部的步卒,又有未散的山贼、流民,亦不为少。高延霸打下卢氏后,得了不少周边山贼、流民的投附,是故能够分兵一部与薛万均,使薛万均去打长渊。高延霸、薛万均等部昨晚赶回到了弘农县。论功行赏,李善道将薛万均也任为了一营营将,军中以左为尊,薛万均是兄长,因此其营的番号给的是“左五营”。张士贵随着高延霸,被带来了弘农县军中。李善道考虑了下,把他留下协助守弘农等县的话,这家伙一则是被擒而降,二则尚未得李善道恩义之笼,三则他的生性何如,李善道也不了解,遂没将他留下,将其旧部还与其领,任他为了大都督,亦即校尉,暂调入亲卫军中,以他为苏定方的副将。这是一种信任和宠络的表现,张士贵感不感动是一方面,弘农、卢氏等县豪杰的人心,或能由此得以稍微笼络。纷纷杂杂,各项军务、政务,李善道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尽数搞定。这天晚上,他又与秦敬嗣、源大师、薛万均这三个留守弘农县的文武,尤其将成为弘农等县之方面主将的秦敬嗣,就他率军离开后,弘农等县怎么安抚、怎么守,并及屈突通如果信了自己的书信,撤兵往东去洛阳的话,怎么应对等诸事,说到夜深。——杜正伦代写的书信已毕,张怀吉昨天到后,今天一早就启程,持信去往屈突通营中了。送完信,完成使命后,是留在弘农县,还是回河内,李善道与之说了,让他到时自己选择。这些,且都不必多说。只说月落日升,清晨来到。今天是开拔还河内之日,三更就已造饭,五更回河内的诸部已做好拔营准备。天蒙蒙亮时,李善道率还河内之师,出弘农县外营,乃旋师河内。秦敬嗣等留守之诸文武送出数里,李善道不再让他们相送,令他们回了去。一路前行,行军近午,萧德引百骑,从北还回,带来了王须达的军报。救出王须达后,王须达依令持柴孝和人头,急袭常平仓,已然得之。李善道回军令一道与他,仍是令萧德交代他的那些,令他严守常平仓,与秦敬嗣取得联系,现就开始运粮往桃林、弘农县;又补充了一道命令,等屈突通此事水落石出,解决完,如他能将陕县攻下,就先驻守陕县,暂为秦敬嗣副,待李善道安稳住河内郡后,会调将再来换他。——王须达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尽管高,比之秦敬嗣,仍是不如,让他暂为秦敬嗣副,他可能会不大甘心,但不会不服。然亦因其可能会不大甘心,也确是河内一定,就得把他调回去。行军入暮,至北崤函道入口。未有休整,即入道中。复行一夜、多半日,出口在望,渑池县城在前。又一道急报从河内传来。……饶以李善道后世之人,到这个时代以后,又经历过了许多的大事,论以心智坚定,诚乎非常人可比,但在接得这封急报时,他亦不由地胸口砰砰直跳!高曦前报,李密兵袭,他将去夺河阳三城。河阳三城,夺下了么?这道急报,所禀必是此事!如未夺下,河内为李密所得,此前的艰辛、心血,势必就极有可能将会白费!河阳三城,高曦夺下了么?河内郡,高曦守住了么?李善道骑在马上,笑与左右说道:“此定是沐阳又有捷禀。”晏然不迫地打开了高曦的这道来禀,匆匆看过,他将这道来禀收起,令道,“请元德来见,延霸、彦郎、万彻等也都召来。”须臾,诸将驱马齐至。“我想了又想,河内既然已安,我军就不必急着回去。渑池关系紧要,此城不得,河内与弘农之间就不能连通。渑池已近在眼前,我意不如咱们打着试上一试?如易取之,便取之;如不易取之,就先把它放下,待我军回到河内后,再做攻此城之计议。何如?”诸将所关心者,是河内的安全。河内无事的情况下,反正要路过渑池,打一打自无不可。於是诸将齐声应令。出了北崤函道,休整一夜,第二天开至渑池,各部猛烈围攻之。半日,渑池即克。 第一章 情深感肺松柏茂 隋大业十三年,魏公二年。十一月,甲戌。也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李善道率部自济源南岸,渡过了黄河,回到了河内境内。阴雨已止,万里无云,天空湛蓝,这是个寒冷但阳光灿烂的日子,远近山野被照得闪闪发光。李育德、高曦现分在河内县和河阳县驻守,没有能够来迎接他。迎接他的是李善仁、柳燮、萧绣等人。李善仁与驻在汲郡的季伯常,亲率兵马刚在两天前抵至。季伯常现屯驻在温县,扼温县处的黄河渡口,李善仁留兵与之,自则到了河内县。尚未迎住李善道军,李善仁等居高远望,已可眺看得见,只见这支从弘农等县回来的军队,步骑约万,加上民夫等,万余之众,长长的行军队伍举着如林的白色旗帜,哪怕民夫也都身披缟素,在深冬的阳光的映耀下,远望之,整支的军队就像是一条白龙,沉穆中而杀气隐隐。早有吏卒驰禀。军队到近处,李善道在苏定方、张士贵等的从扈下,出中军,道边与李善仁等相见。“阿弟!你终於回来了!”这些天,从接到高曦求援的急报那日起,李善仁何曾遇到过这样的大事?率部来援时也好,到了河内后也好,心就没有落回去过,几天功夫,瘦了一圈。李善道亦着缟素,他握住李善仁的手,用力地晃了晃,没多说,改握住柳燮、萧绣等的手,目视他们,肃然地说道:“洛口生不忍言之变,河内几危!我身几殆!幸赖公等,与沐阳、李将军同心协力,安稳郡县,方堪使河内无失,我身得归。公等功劳,我不敢忘。”河内的这场临危应变中,高曦、李育德两人功劳最著,一个夺下了河阳三城,一个镇住了河内县城,外内相和,当然是消弭了危险的最大的功臣;不过柳燮、萧绣等在这场危局中的表现也还算可以,不论他们作为河内降官的代表,有没有主动地协助高曦等,至少没有添乱。翟让已死,尽管李善道回来了,可底下怎么办?瞧李善道带回来的军队全军缟素的这幅模样,他下边是不是打算要与李密开战,以为翟让报仇?而又如果开战的话,打得过么?而又继续往深里说,就算打过了,——虽然这是基本不可能的事,那再底下来呢?李善道军也一定元气大伤,现已得的河北诸郡还保得住么?洛阳隋军如果趁机发起反攻,又怎应对?柳燮、萧绣等此时何等心思,外人自是难知。但在面对李善道的这个时候,他们久宦官场,谁无城府?大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只俱是叉手为礼,恭恭敬敬又带着喜意地说道:“明公回来,河内就稳了!仆等恭迎明公还郡。”——要不说柳燮诸辈皆是久宦官场,各知言辞?以前,他们尊称李善道时,或有以“总管”称者,此际却无人再以“总管”为尊称,而尽改以“明公”两字了。原因很简单。“总管”,是李密授给李善道的官职。李善道而下何意,他们都尚不知,故“总管”之称,遂无人再提。“阿弟,河阳、温县对岸,现俱有魏公的兵马屯驻。就在今天一早,俺还接到了沐阳、伯常等递来的军报。裴行俨、张仁则等搜集到了些船只,再次试图强渡,然被沐阳、伯常打退了。根据沐阳遣出斥候的探报,魏公又调了两支兵马,分援裴、张,已在开进途中。河内暂虽无事,你也回来了,但情况还很紧急。此处非叙话之所,咱们早点回郡府,你赶紧部署应对吧!”李善仁和李善道是亲兄弟,俩人不需要甚么客套话多说。裴行俨、张仁则攻河阳中潬城未下之后,两人向李密请求下步的指示。李密令他两人分兵一支,赴温县去看一看能否渡河。张仁则就率本部去了温县。温县已经烧掉了两岸的船只。不久,李善仁、季伯常带兵又到。张仁则部於此地亦渡不得河,於是就筑营在了对岸。这段时间里,裴、张两将,先后发起了两三次的强攻、强渡,均被高曦、季伯常击退了。张善相四将尽管被李善道放走了,可翻山过岭,且如李善道与牛进达等三将所言,由弘农到洛阳的这一数百里路上,山贼、盗贼颇多,他们走不快,所以李善道已杀了柴孝和、领军还河内之事,李密至今还不知道。——虽说迟迟未有接到柴孝和的报捷,李密已有不妙的预感,可也正因此,河内他才更急於打下,是故,他前日就又调了两支兵马,分援裴、张。简言之,河内郡现在面临的形势,表面来看,的确仍是相当紧急。李密若是不断地增兵过来,即便河阳、温县等渡口在李善道手中,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却与李善仁的焦急不同,李善道心中有数。他盼视诸人,脸上显露出既是悲愤,又是伤痛,同时又蔑视的表情,正如柳燮等没再尊称他“总管”相同,“魏公”二字,他亦不复再尊称,直呼李密之名,说道:“设无翟公容留,李密为隋通缉,亡命如丧家之犬,焉有其之今日?反背信弃义,从背后刺杀翟公!人神共愤!我闻之日,悲痛不能自抑,恸哭自晚而至晨!翟公之义,天日可鉴,竟枉死小人之手!“李密且欲害我,天意垂怜,得萧公密报,柴孝和反为我杀。今我既还,李密撤军则罢,倘使不撤,我当令沐阳、伯常,纵其兵渡,便於河内此方寸之间,与彼生死决之!胜,枭其首,以报翟公往日深恩;负,便追随翟公九泉之下,召泉台旧部以犹再战!生死不负翟公!”李善仁、柳燮、萧绣等人闻得此言,相顾失色。忠义之情,简直凌霄干云,难以言表。人孰无情?对忠义的尊敬,是人的天性。便是背信弃义的小人,也喜欢忠义之士。李善道的这一番话入耳,柳燮、萧绣等人说实话,对李善道是没多少忠心的,可居然俱是深受感触,齐齐下拜,同声说道:“明公忠义感人,天下士闻之,谁不扼腕而为明公心动!”李善道将柳燮等人扶起,说道:“此我与李密仇也!生死,我固不负翟公,然决不迫公等与我从。我知密贼势大,我以一军之力,便我死战,恐亦非其敌。若我兵败之日,我以我首报翟公之恩,此当然之事。至若公等,皆英俊,前途远大,我怎忍心使公等因我报恩而死?自今之日,至决战之期,公等但有欲离者,我一个也不会拦,重金奉上,以酬与公等相知之情。”这话,说中了柳燮等这干降官中部分人的本有打算。李密拥众数十万,李善道才多少兵?兵力上,李善道远不能与李密比类。现盘踞在河北武阳等郡东岸的齐郡、东平郡、东郡等地的徐圆朗等部,无不已降从李密,李密一旦真的大举进攻李善道,到那时,就不止是河内这一处的战事,武阳等郡也将面临徐圆朗等的进攻,此是地利上,李善道现有之地盘形同是处在被李密的势力范围半包围的情况下,对李善道也不利。那么这场仗如果当真打起来,李密和李善道谁胜谁败,不言而喻,愚人亦能看出!对於秦敬嗣、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将,以及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等言之,他们与李善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现已是结成了一个“利益共同体”,李密如果来攻,他们自是愿跟从李善道迎战,可柳燮、萧绣,包括杨得道等这些降官,他们和李善道有甚捆绑的利益关系?反正他们当初降时,李善道还是李密的部将,则李密若来打李善道,明看着李善道打不过的情况下,他们便再改降李密,不就是了?李密也知他们非是李善道的爪牙心腹,想来他们降后,李密对他们也不会进行甚么杀戮,搞不好,还依然会让他们官居原职,给以任用。是以,李善道“公等但有欲离者”,这一句话,精确地说到了柳燮等部分人的心窝里。柳燮等再次相顾,都能看出对方眼神中受到的震动。萧绣好记仇,但“睚眦必报”之士,有时也是“感恩重义”之士,李善道的重恩重义已经感动到了他,这时又愿放他们离去,他端得是胸怀中波涛起伏,如那南边不远的滚滚河水,浑然已是不知何等言语才能表达他这会儿的心情,他当先慨然应道:“天下之士,唯明公忠义乎?绣,虽草木之姿,蒲柳之质,而慕松柏经霜之弥茂!愿以一腔热血,生死从以明公!”就算是倘若李密来攻,仍旧对李善道不好看的柳燮等人中的那些降官,气氛到了、感情到了,还能再说甚么?无有一人提出离去,尽皆随着萧绣,伏拜说道:“生死以从明公!”……李善道现打下的这些地盘中的降官、降吏太多了。五个郡,大部分的县用的都是原本的官吏。对於接下来的应对李密,军事上只是个小问题,——洛阳未下,李善道料定,李密绝对是不可能倾力来攻他的地盘的,但在别人看来,目前的局势可能尚且未明,并是极其不利李善道,则在这种背景下,如何才能稳住河北五郡的政治,这才是李善道当前所急需处置的重要问题!而如何才能稳住河北五郡的政治?毋庸多言,治民、治地者吏也,河北五郡现有的这些大量的降官、降吏就是关键了!那么,怎么稳住这些降官、降吏?李善道在回河内的路途中,就此问题,一再思虑。首先一点,立刻把他们全换掉,这明显是不可能,不现实的。其次一点,强压的话,也不行。别人可能本已生离心,在等着投降李密了,你再去强压,这不是逼着他们更早地人心惶惶,投降李密,乃至响应李密作乱么?是以,唯一的对策办法就是以“情”和“忠孝仁义”来打动他们。能为官吏者,一则如上所言,人皆有情;二则好歹大都读过书,不管其本性何如,“忠孝仁义”是他们都认同的道德标准。李善道忠义的形象一竖立起来,加上又放话,允他们离去,为他们做了贴心的考虑,情意上也已做到很好,那有这样的主公,如果你再背弃,是不是就要考虑舆论了?谁没个亲朋好友?此其一;当官读书人,谁又不在乎士林的评价?此其二。当然,对於那些,或者说大部分的降官来说,这种以情、以道德动之的应对手段,要说就能以此使他们从心底里由对李善道“没甚忠心”,一下子变得对李善道“忠心耿耿”,这显也是不可能之事。但李善道也不需要他们对自己就“忠心耿耿”,只要在前线与李密打仗时,只要在局势明朗之前,他们不在后方搞事情,不在后方聚众作乱,以应李密,这就足够了!眼前见得萧绣、柳燮等人的反应,李善道知道,他思索出来的这个“稳定政治局面”的对策,思索对了。他回到河内县后,会再正式地传檄五郡各县,将他适才说过的这些话,再告诉五郡各县的降官们。等到那个时候,五郡皆知了他的忠义、宽仁,河北五郡就能暂时稳住了。李善道亲手把萧绣、柳燮等人扶起,说道:“我知公等,无不忠义之士。然我方才所言,亦我肺腑之言,我为报恩,命不足惜,惜者,公等也!公等知我,从来信诺,我话既出,就绝不反悔。我兄适言颇是,道边风寒,公等身弱,非叙话之所,我等便先还郡府,再作细议。”留下萧裕、高延霸等统带兵马继续前行。苏定方、张士贵等护从着李善道,与李善仁等先往河内县城。郡府坐定,李善仁接连取出了三四道军报、书信,呈与李善道看之。李善道择了其中一封书信先看,看过,面色微动。 第二章 势紧震心议论纭 魏征、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等都有书信、军报相继送到。李善道看的这第一封书信,自是魏征的信报。魏征信报中,讲了四件事。第一件是,武阳等郡现尚安稳,他会竭尽全力保证住这份安稳,不使后方出乱子。第二件是,驻在贵乡的陈敬儿、董法律两部,不能全都调来河内,董法律已率部赶赴河内,陈敬儿部得留在贵乡,以震慑不轨,防范万一。第三件是,新募的部曲也没法全都派到河内,他从中抽选了数千壮士,随在董法律部后,也已在向河内开赴。第四件事,则是询问李善道下边打算。前三件,俱是应对当前之变的对策。第四件,是有关以后的问题。相比前三件事,这件事其实更为重要。在这件事上,因为魏征写此信报时,李善道尚未回来河内,——不过魏征那时已知李善道回来了,是以只是提了一下,未有多写,提出了他的建议而已。他建议李善道先不要急着为翟让报仇,换言之,不要因为翟让被杀、李密且要杀他,而就一回到河内,就立即与李密决裂,开始和李密对战。具体为何这样建议,他在信报中没有详述。李善道看完了魏征的信报,没多说甚么,把之放到一边,接着看刘黑闼等的信报。第二封看的是李文相的信报。与魏征的信报内容类似,李文相也是禀报了下其清河郡内的情形,亦是尚相对安稳;并禀报说,他已增兵北界、东界,以备北边的窦建德、东边的徐圆朗等部也许会有的异动;又禀报说,他已在传令各县募兵,如果李密大举进犯河内的话,他可以在十日内,调万人南下。第三封看的是刘黑闼的信报。刘黑闼的这道信报,一看就知,是他自己写的。他认字不多,净是错别字,写此信报时,他必正处在极其愤怒的状态,字体尽管歪七八扭,丑不堪言,然观字迹,如似刀劈斧砍!在这一道信报中,他也是主要是说了四件事。第一件是大骂李密。第二件是禀报赵郡已经攻下,李君羡,他已收押,等待李善道命令,要杀的话,他就一刀将之砍了。第三件是魏刀儿、宋金刚、窦建德三部现下的情况,翟让被杀是震动四方敌我的大事,魏刀儿等都听说了,魏、宋两个遣亲信到了刘黑闼军中,表示吊唁;窦建德处暂没什么动静。第四件是他收到了郝孝德的两封信,一封是明信,代表李密招揽他;一封是密信,向他讲述了翟让被杀的经过,告诉他要不要降李密,让他自己选择。信报后面,刘黑闼顺着郝孝德的密信此事,对李密又是一通大骂,“入他娘”、“贼厮鸟”都骂出来了。及在信末,亦是询问李善道,底下怎么办?问李善道要不要他赶去河内。第四封看的是赵君德的信报。赵君德率部已在河内,为保证河内与魏郡、汲郡等的通道,防止李密军从温县至新乡县这一长约二百余里的黄河对岸渡水,并也是镇抚河内郡的东部地区,他现驻在新乡县。他在信报中,禀报的事情、询问的事情,与魏征、刘黑闼等之所禀所询大差不差。魏征等四人的信报以外,还有些别的信报。俱是各郡长吏、留驻各郡的诸部兵马之主将送呈来的。李善道亦大略地皆看了一遍。前前后后,这些信报,用了半个来时辰的时间,他才大体看罢。大体看完,就河北五郡当前整体的军、政情势,还有魏征等重臣、各郡长吏与驻军主将们现所最关心、或言为最担心的事,他心中就都已经有了数。和他在回河内路上的预料,相同一样。河内只要无失,河北五郡就至多会产生点动荡,但不会出大乱子,这是第一。亦即,河北五郡当前情况。综合魏征等的禀报,河北五郡现之情形,的确就是这样。和他预料的并无不同。翟让死了,李密把他害了,接下来李善道他们怎么办?或者直白点说,也就是接下来李善道是何计议?他有何打算?他准备怎么应此骤变之局?这是第二。亦即,魏征等现所最关心、最担心之事。仍是综合魏征等信报中所言,也的确是这样,他们全都在信报中问到了此事。这与李善道的预料也是一致。……河北五郡的形势,既然当下还算稳定,那就不用过多操心。又已可断定在获悉李善道没死,回到了河内后,李密为避免两线作战,为不影响他攻下洛阳的争天下之大计,肯定就会撤兵。也即,如前所述,河内的这场仗估计很快就能告一段落。那么,现在摆在李善道面前,唯一需他尽快做出决定,以进一步安定魏征等文武之心、武阳等各郡民心的最紧急的要务,即是需迅速地向魏征等、向各郡表明他现在对李密的态度!是为翟让报仇,向李密宣战?还是暂时虽脱离李密,但不宣战?又或竟是不仅不为翟让报仇,为自保计,依旧向李密称臣?这几个选项之中,李善道不仅是必须要选一个,而且是刻不容缓,必须在短日内就做出选择!李善道令李良、王湛德墨墨,自提笔在手,展纸先与魏征等回信。给魏征的回信,只一道令,令他坐镇贵乡,安抚好后方;另令他代自己抚慰徐盖,告诉他徐世绩没死,且只要有李善道在河北,并也是为收用瓦岗诸部,李密亦定不会再杀徐世绩。给刘黑闼的回信,三道命令,一令他留驻赵郡、襄国,巩固这两个新得之郡,不必来河内;二则,令他代自己感谢魏刀儿、宋金刚对翟让的吊唁,多与他俩遣使往来,同时,多注意窦建德的动静;三则,杀翟让的是李密,与李君羡无干,不必杀之,其若欲走,可放之走。给李文相、赵君德等,李善道也各有回书。诸封回书,他亲笔写就,令王湛德遣吏,加急快马,即刻送去与魏征等人。关於魏征、刘黑闼等询问的“底下怎么办”的此问,他在信中未有言及,仅是分别告诉他们,等击走了李密攻河内诸部后,他会有决定作出;如果他们对此有何建言的话,可再来书进禀。诸信送走,李善道又传令,调高延霸、薛万彻分去接替高曦、赵君德,请他俩驰还河内县城。在李善道做这些事时,柳燮、李育德等陪坐堂上,见他忙得不可开交,知现是他最忙的时候,等李善道忙过这些,给了他们各守本职的命令后,就都退了出去,堂中只剩下了李善仁。“阿弟,没外人了。翟公被害,李密这贼厮不念旧情,还要害阿弟你。接到阿弟已杀柴孝和、率部还郡的急书时,阿弟,你可知把俺着实吓坏了么?而下形势如此,阿弟你意何以应对?”李善仁的能力可能有限,但也正因能力有限,他的观点,才能代表大部分等人的观点。李善道因而反问说道:“阿兄有何建议?”自家兄弟,说话不用拐弯抹角。李善仁先令李良、王湛德等都出去,待堂内就只有他兄弟两个时,直言不讳地说道:“阿弟,俺说句老实话,你别不爱听。你要为翟公报仇,自属为臣本分,可李密拥众数十万,你才多少兵马?河内以南是李密的数十万众,武阳等郡以东是从附李密的徐圆朗等的十余万众,其若两下夹击,你我兄弟有三头六臂也守不住!这仇,俺看你是报不了!最好,你也别想着报!”“阿兄,你也说了,为主君报仇,此为臣本分。翟公无辜被害,我身为臣属,深受翟公之恩,虽我力不及李密,可如果不为翟公报此仇者,我尚有何面目立天地间?且则,阿兄,我若自都不能做到尽忠报义,那以后,我又怎么让我的臣属向我尽忠报义?”李善仁倒是没想到李善道提出的第二点,怔了下,摸开了胡须,说道:“阿弟,你这话……”“如何?”李善仁琢磨再三,说道:“你要不能尽忠报恩,为翟公报仇,确是往后不好令刘黑闼等……。”他话音顿住,又作思量,想来想去,说道,“可是阿弟,力不如人,你若强要为翟公报仇,一定不是李密的对手,这又岂不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么?”“然则,阿兄何意?”李善仁这些天对此,当然也有考虑,他便说道:“李密,咱目前肯定是打不过。阿弟,好汉不吃眼前亏,明知打不过,还要去打,这是愚夫所为。俺以为,不如等先将裴行俨、张仁则等部兵马击退以后,咱们就划河为阻,以大河为堑,自此与他李密断绝。这样,尽管未有能为翟公报仇,可是不是也算尽了你曾为翟公部属的本分,也算是报了翟公昔日对你之恩了?”“之后呢?”李善仁说道:“之后?”“我料李密洛阳未下之前,他是不会全力来攻我河内、河北五郡,但洛阳一旦将来为他所得,他势必就会再来犯我。阿兄,眼下或可用阿兄‘断绝’此法,然到那时呢?咱们又怎么应对?”李善仁说道:“阿弟,咱们可一边秣马厉兵,一边北与窦建德等交好,如此,等李密打下洛阳后,即便到时还是需要打上一仗,咱已做好了万全之备,总也比现在就打强吧?而且……”他“哼”了声,说道,“李密打洛阳,打了多久了?阿弟,俺瞧这洛阳,他只怕万难打下!”听到此处,李善仁的观点,李善道已经大概明了,他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改而问道:“阿兄,你说的此些,是你自己的意见,还是你身边人也这么认为的?”“这几天,确是有包括俺主簿在内的诸士,私下里与俺议及此事的时候,也都是提出了此议。”李善道问道:“阿兄此议,概而言之,即是自此与李密断绝,划河为隔,然不出兵为翟公报仇。阿兄,那还有没有别的人,向阿兄提出别的建议?”“倒也有。阿弟,有人提出,闻单雄信、徐大郎已降从李密,则既然他俩都降从了,徐大郎也算是阿弟的故主,何不阿弟便暂舍为翟公报仇之念,哪怕是暂先曲意以从李密亦可。”转述完这种意见,没等李善道发话,李善仁先就自接着说道,“不过阿弟,提此议者寥寥,且提出后,俺当时就痛骂他们了一顿。这仅仅是翟公被害的问题么?阿弟,李密这贼厮鸟也是要害的!又趁阿弟远在陕、虢,偷袭我河内。咱与李密已是势不两立,曲意之言,荒唐昏聩!”李善道笑了笑,说道:“这不是荒唐昏聩。阿兄,此是畏李密势大如虎,而轻你我兄弟族非世胄。提此议者既寥寥无几,亦就不必多说。阿兄,你听到的还有别的意见么?”“其他的,……也还有一个。亦有极少数人提出,翟公被害,义不能再臣李密,而李密久攻洛阳不克,或隋之祚犹尚能存?何不若南通洛阳,共灭李密?既报翟公之恩,隋若果能复兴,不失中兴云台之封。”李善仁犹豫了一下,把听来的这个建议,也向李善道说了出来。李善道一听就知道,这必定是降官中有谁这么说的,——此议有降官提出,实也是在他的料中,就只又笑了笑,问道:“提此议者,阿兄骂了没有?”“骂是没骂,但海内反者如市,隋鼎已移,竟言反於此际降隋,此议确也荒唐昏聩!”李善道说道:“阿兄,此议也不是荒唐昏聩,此议是害你我兄弟。如兄所言,隋鹿早失,其祚势不能再兴,你我兄弟本从翟公,首倡义举,若反於此时,竟改降了亡定之隋,则日后呢?即便因是,与洛阳隋军联兵灭了李密,你我兄弟莫不还真要再当隋之亡国臣?“而又若灭李密后,你我兄弟再举反隋之旗,你我兄弟於世人眼中,将为何种人哉?就成反复之徒了!人无信不立。此策若用,你我兄弟必不能成事於今世,而身为后世明智之士所笑。”李善仁没想这么深,品了品,是李善道说的这么回事,出了半身冷汗,拍案大怒,骂道:“贼厮鸟!亏俺一向看重於他,却给俺提出了这么个害你我兄弟之议。阿弟,俺回去就把他赶走!”到底还是个“仁善”,没说杀,只是赶走而已。李善道懒得追究是谁提出的此议,接着问李善仁,说道:“阿兄,尚有别议没有?”李善仁回答说道:“别的意见就没有了,俺所知者,就这三个。”与李密断绝,划河自守,是一;不计“前嫌”,依旧名义上臣属李密,是二;降隋,是三。“阿兄,我都知道了。”李善仁等了等,不见李善道再往下说,说道:“阿弟,众意你既已知,那么,你到底是何意?”“我不是说了么?阿兄,且等先退走裴行俨等部,我自就会再做出决定。”李善仁所代表的大部分人的意见已知,魏征、刘黑闼等的意见也得先搞清楚。两天后,高曦、赵君德相继到了河内县城。听过他们汇报军事之余,李善道就“底下怎么办”此问,先又问了一问他两人的意见。又一天后,消息传来,裴行俨、张仁则等部撤兵。第四天、四五天头上,魏征、刘黑闼等的第二封来书呈至。在这第二封来书中,他们各不再像第一封来书,重点是询问李善道底下的打算,而按李善道的问话,把他们各自对底下来该怎么办的考虑,尽详述其中。尤其魏征的来书,分析甚细,讲述甚多,随着他来书的还有于志宁也来了,更当面进了他和魏征等的意见。至此为止,大部分一般臣吏员的意见,李善道知道了;魏征等的意见,李善道亦都尽知。於是,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这日,在实际上他是已有腹算的基础上,综合众人的意见,李善道正式做出了他就“底下怎么办”的决定。决定才下,尚未公之於众。一个熟人自河阳渡河,被带到河内县城,求见於他。 第三章 弃如敝履掷魏信 来者二十多岁,非是士人装束,虽然锦绣衣裳,是个仆辈。郡府堂上,此仆见到李善道,拜倒在地,说道:“将军,仆奉大郎之令,特前来拜见将军。”却是徐世绩的家仆刘胡儿。与其同行而来的,另有几人,李善道也都认得,尽是单雄信、邴元真等瓦岗诸将的子侄、亲信,甚至还有一个,是翟让司徒府的曹掾,亦瓦岗旧人,早在瓦岗寨时,就颇得翟让信用的。刘胡儿虽以前是徐世绩的家仆,地位在徐世绩这一系的军中却不低,当年在瓦岗时,李善道对他也是甚为礼重,以“友”视之,从不把他当做奴仆看待。便离席起身,从堂上起身,李善道到刘胡儿身前,亲将他扶起。两人目光相交。刘胡儿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容,李善道脸上亦含微笑。可笑容的掩藏下边,两人都看出了对方的心痛。李善道说道:“近来军务繁杂,半刻抽不开身,贤兄远来,未能出迎,尚乞兄勿怪。”以前尚可“以友交之”,李善道今非昔比,刘胡儿是个知情识趣之人,又怎会还敢以“友”与李善道交之?“兄”之一字,他是万不敢当,恭声应道:“将军谬称,小人不敢当。将军今掌河北诸郡军政,忙是自然的,小人今奉令拜谒将军,理当恭候见召,怎敢劳将军垂迎?”李善道拍了拍他的手,接着扶起了那几个单雄信、邴元真等的子侄、亲信,却到翟让司徒府的那个曹掾时,他站在这拜倒於地的曹掾身前了片刻,没有扶他,而是顾问刘胡儿,说道:“刘兄,这位君子,我瞧着有点面熟,可是王君?然我闻,翟公受难之日,王君已尽忠而死!”此话一出,拜在地上的这位姓王的曹掾,脸是往下趴着的,暂倒没人能瞧得见,但他自能感到,他的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火辣辣的,将适在外头冷风吹的冰冻之感都立给冲散了!刘胡儿此来,是担负着李密、徐世绩两人交代给他的使命的,加上翟让等死后,单雄信、邴元真等或主动、或被动的,相继都降了李密,原先亲如兄弟的瓦岗系诸部将士,今已是彼此相疑,互相难以信任,他故也怕若有个不该有的表现,万一被单雄信等的人禀奏与了李密,他自家获罪事小,再影响到伤还未愈的徐世绩,那就事大了,因虽不是很心甘情愿,亦只能为姓王的这个曹掾化解尴尬,勉强笑道:“传言往往有误,将军或是听错了。此位正是王君。”李善道断然说道:“不可能!我听到的传言,确真无误!传说得很清楚,翟公遇害当时,王君挺身而出,仗剑护主,惜乎人力单薄,终未能救下翟公,而从翟公俱死!”喝令堂下的王湛德、苏定方等吏将,“此必假王君,以其貌像,而欲诓我!拉下去,杀了。”姓王的这曹掾吓得魂不附体,顾不得太多,急忙抬脸叫道:“将军!将军!真是俺,真是俺!”苏定方、张士贵已经登入堂上,两人直如揪小鸡也似,将这姓王的曹掾抓出了堂外,片刻不到,苏定方再进堂中,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献与李善道,已是将此人杀之。满堂的刘胡儿等众人,无不骇然大惊。李善道摆了摆手,苏定方将这人头拿下,几个吏卒清理了下这人头滴下的血水。回到了主位坐下,李善道请刘胡儿等亦坐。刘胡儿等人,大都心惊肉跳,胆战心惊地坐将入席。“刘兄,翟公遇害时的情景,我已知之。听说大郎身负重伤,不知现下伤势何如?”刘胡儿心头一痛,生怕在单雄信等人的子侄面前失态,强自压住,回答说道:“我家郎君脖颈受创,幸得救治及时,性命现下无碍,然伤势颇重,将养多日,气血未复,仍不能起。”“单公、邴公等而下何如?”这句话,特别“单公”,李善道几乎是故意在问的了。单雄信派来的是他的一个从子,姓王的主簿前车之鉴,人头才刚拿出,地上的血也才刚擦干净,他焉敢出声回答?彷徨惊恐,求救似地望向对面坐着的刘胡儿。想那翟让被害之时,徐世绩尽管没有相救,可当时的那种场景,措不及防,李密一方突然发难行刺,十个人里边,大部分人的第一个念头可能都不会是救翟让,而是赶紧逃走,尤以徐世绩是个现实主义者,他更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好歹徐世绩的首先反应是“逃”,不是“跪”。一“逃”一“跪”之间,他与单雄信的差别就出来了。再简单点说,“逃”尚可说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跪”,而且还是一个拥有着“飞将”之勇猛称号,向来以勇自诩,动不动就舞槊逞武,亦确勇名冠军中的猛将跪,此诚令人轻视。刘胡儿尽管是仆辈,但从徐世绩口中,知闻了单雄信居然当场下跪求饶的事后,他对单雄信一下子就为之改观,单雄信往日在他心目中豪迈英伟的形象登时崩塌,说实话,他对单雄信现也已是有点瞧不起,可还是那句话,他不敢在单雄信、邴元真等派来的人面前,表露出他的真实想法,便无可奈何,只得又代单雄信的子侄解围,说道:“将军,单公、邴公都尚好。”邴元真派来的人,这时的情绪倒还好些,毕竟邴元真没有参加那晚酒宴,他是事后被迫降从。而且降从之后,他派来的此人是他心腹,是知道的,邴元真暗底下对翟让之死悲痛至极。从拜谒到李善道,到现在为止,短短的一会儿功夫,李善道先是杀了姓王的那个翟让的昔日亲信,继而又很明显地嘲讽单雄信,刘胡儿却是已知,李密任给他们此行来谒李善道的任务,他们只怕是难以完成了,——适才拜见李善道时,刘胡儿说是“奉大郎之令”,这当然仅是托辞,徐世绩怎会遣他们来谒李善道?他们奉的其实当然是李密之令。然虽难以完成,也得尽到使命,他就趁在李善道还没有做出更多的“不利他们此次出使任务”的事情前,赶忙取出了两封书信,呈与李善道,说道:“将军,此魏公与大郎之信也。”王湛德将两封信转呈与李善道。看了看信封,将李密的书信,李善道揉成一团,丢到地上,打开了徐世绩的书信。信不很短,但看下来,基本没什么内容。不外乎前边叙说旧谊,中间讲说当今的海内形势,未有直言,但暗示李善道,方今天下大乱,群雄尽管争起,可最终定然是只有李密才能成事,信末,说他闻李密封拜了李善道为上柱国、赵郡公、河北道大行台、便宜行事、总督河北诸郡军事,表达了他的恭喜之意和欢喜之情。——“上柱国”,是勋官,且是勋官中最高的一个等级,论品级是从一品。李密军中,以前的翟让是上柱国,翟宽才只是柱国;现还存的上柱国,唯王伯当、孟让、裴仁基父子等数人耳。“行台”,台,指的是尚书台。此系魏晋以来的一种在地方上设立的临时性军政机构,又称行尚书台,或行台省。北朝后期,称尚书大行台。设置官属无异於中央,自成行政系统。李密的书信,李善道虽然没看,从徐世绩信末的这几句话,却已可知晓,在知李善道已还河内,明看着河内已是打不下来,并且还惹到了李善道这个大敌之后,李密想到的对策为何了。也是正如李善道所料,——前几天裴行俨、张仁则等撤兵时,李善道就料到了,武的不行换文的,李密的“加官进爵”,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送到河内了。果不其然!这已是来了。不得不说,李密给的这几个“加官进爵”,称得上手笔不小,十分慷慨。“县公”提升为了“郡公”,又拜“上柱国”,授“大行台”,给了专制河北之军政大权,某种程度言之,这实际上也是李密在放弃打河内后,改以对李善道割据河北的一个默认态度。却就不提李善道压根就没想着和李密“和解”,只在看到“河北道大行台、总督河北诸郡军事”这两人所谓的李密的“加官进爵”后,李善道差点冷笑出声!都这个时候了,有老子在河内,拿刀捅着你的后背,使你无法安生攻洛,你这李密,还想再搞一搞老子?甚么“河北道大行台”?甚么“总督河北诸郡军事”?河北地界,现是只有老子么?还有窦建德、罗艺等等!这头衔,真退一万步说,接受了,窦建德、罗艺那边怕立刻就要紧张。——就算接受李密的这两个头衔任命,常理计之,有翟让被害之仇,李善道亦不可能会再去帮李密打洛阳,则李善道底下会干什么?他会不会就转而要让这俩头衔名副其实?亦就是,他会不会底下来就要发兵北上,与窦建德、罗艺等抢他们现据的地盘?这俩头衔,看着很大,包藏着挑拨李善道、窦建德等关系的祸心。慢慢地把徐世绩的信折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和信放到案上的匣中,李善道说道:“刘兄,大郎处,我就不与回信了。我若回复,李密心疑,也许反害了大郎。你回去后,帮我带两句话与大郎。望大郎安心养伤,早日痊愈,痊愈时给我报一声喜讯,此一也;翟公,我之故主,被李密恩将仇报,刺杀害之,此仇不报,我难报翟公昔日之恩,此仇我必报之,此二也。”李善道全军缟素还河内的事情,洛口城中有闻,再此刻闻得李善道此言,刘胡儿心中又是为他的忠义感动,旧日的情分在,又是免不得为他的担心,说道:“将军!”“我与兄多时未见,兄今不期而至,本该今晚置酒,与兄痛饮,然翟公方被害,我已令下,将祭奠翟公,军中禁欢娱。今晚的这顿酒,贤兄,你我是喝不成了。后天,我就要全军祭奠翟公。兄今身不得自由,后天的祭奠,兄想是亦不能参加。既如此,为免兄为难,亦是为免兄还洛口后,被李密奸贼究罪,大郎之信,我已敬受,就不多留兄了。明日,兄就请还吧。”被李善道的体贴,刘胡儿再次感动。李密和徐世绩的信都已送到,李善道虽没有回信,转告徐世绩的话,却也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接下来,也确实是没有多在河内再待的必要,他便恭敬应道:“谨从将军之令!”——这份恭敬,发自真心。送刘胡儿等出堂时。李善道在堂门口,握住了刘胡儿的手,殷殷地说道:“贤兄,明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更不知你我、我与大郎还有无再见之期!昔在寨中时,春雨欢饮;共从翟公举义后,并肩酣进。过往历历,不论我等尚有无再见之期,善道不敢有稍忽之忘!别后,兄请珍重,大郎请兄悉心侍奉。临别一诗,敢献兄与大郎: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刘胡儿、单雄信和邴元真等派来的人,闻李善道此言,观李善道之情,尽为之动容。晚上,他们住在了驿舍。诸人议之,即便是受了李善道嘲讽的单雄信的子侄,却对李善道的重义重情,都是无话可说!第二天上午,王湛德、李良等代表李善道,将刘胡儿等送出了河内县。一路由吏卒相从,直到将他们送出河阳,吏卒方归,且不必多言。只说刘胡儿等离去的次日,也就是李善道见刘胡儿时说的“后天”,在河内县外置下了高台,李善道集合了在河内县的诸将、诸部,全军缟素如雪,大张声势地祭奠翟让。李善道悲痛得不能自已,至呕血盈碗。祭奠过翟让之后,他宣读了一道指责李密不义、坚决要为翟让报仇的檄文。并又在之后,赵君德、高曦、李育德等将,于志宁、柳燮、萧绣等臣,一同上书,言既已与李密决裂,要为翟让报仇,则就不可无以名号,愿效汉高为义帝复仇之例,请李善道称汉公。李善道数辞,诸文武执请,不得已而受之。不日,李善道称汉公的消息和他在祭奠翟让后宣读的檄文传到了洛口城。时当深夜,李密披衣急起,迫不及待地将檄文看完,又是羞赧难当,又是总算半松了一口气。 第四章 汗似浆出读汉檄 檄文中何言?杜正伦代写的,比不上祖君彦讨隋檄文的手笔,因为是在祭奠翟让的大会上,当众念诵的,檄文的长度也不及祖君彦的那篇讨隋檄文那么长,列了隋的十宗罪,但字字诛心。前边,重点形容了李密亡命江湖时的落魄之状。从大业九年八月,杨玄感兵败身死,到大业十二年,李密再次起兵,李密共逃亡了两年多的时间。这一段时期,现被李玄英等一干人众称之为是“王者不死”,以彰李密是天命垂青之子。却於此段时期内,李密确是经历了些凶险,但同时,他也干出过为保命而不顾收留他的亲友的事。此类事,李密上了瓦岗后,翟让等问过李密,李善道等瓦岗系的人都是很清楚的。便在檄文中,将李密这段“为保命而害死了他的亲友”之事,给他提了出来。李密等起初已被抓住,他们是在邯郸穿墙而遁的,逃掉后,他先去投奔了平原郡的郝孝德,郝孝德并不礼重他,他只好就离开了。离开以后,他又南下,到了东郡、梁郡南边的淮阳郡。在这里,他隐姓埋名,改名刘智远,装作是个塾师,招生教学,待了几个月。后因异常的表现,被人告发,郡县搜捕,他只好再次逃走。这一次,他北上逃到了与淮阳郡接壤的梁郡。梁郡有个县,叫雍丘,——早前与瓦岗有联系,现也已从附了李密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就是雍丘人,时之雍丘令丘君明是李密的妹夫。李密犯的系造反之罪,谁敢隐匿,谁就同死,恐怕就是至亲叔伯、同胞兄弟,有的也不敢匿藏他,但丘君明把他藏下了。又在梁郡,李密认识了一个叫王季才的豪侠,两人相见恨晚,丘君明是县令,边上的耳目太多,遂李密干脆就搬到王季才家去住了。王季才还把女儿嫁给了他。结果,事为丘君明之子丘怀义知。丘怀义告发了李密。於是导致丘君明、王季才等俱死,李密倒是再度逃之夭夭。这道李善道指点,杜正伦所写的檄文中,就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写了出来。不仅如实还原了李密做了王季才女婿、丘君明和王季才等因他而死的过程,当然少不了的,在描述的过程中,对李密“不顾翁妇、妹夫,自逃而走”的行为加以了足够的丑化。这些也还算了,关键的是,还给了一句评价。“鼠窜亡命,稍得苟全,已属万幸,而不候时变,复以匹夫戴罪之身,结区区一轻侠以再谋异,不虑自身之危,致丘君明、王季才之死。其之不识尺蠖之屈,志大才疏,由此知矣。况既已再谋,弃妻亲以自逃。冤哉!丘、王义士屈死;惜哉!王女何辜?快哉!丧家之犬复遁!”评价李密不识时务,不讲义气,不讲亲情,为一己之私,害死爱护他、藏匿他的丘君明等。檄文的中间部分,仍以李密的“不讲义气”为着重点,则是又详细地描述了他从梁郡再次逃走之后,辗转各处群雄,无人肯收留他,唯翟让收留了他,并极其礼重於他,且在起事后,主动拥李密为主等等的事体,但末了,却换来了甚么?被李密鸿门宴杀了。更令人发指的是,李密杀翟让时,还不是从正面杀的,是从背后刺杀的,“观以古今,小人至此者,斯有之乎”?檄文的后边,对李密的“不义”做了个总结。把李密当年跟着杨玄感起事时,曾向杨玄感进过的一个建议,给掂了出来。杨玄感那个时候打不下洛阳,隋大将宇文述、来护儿率领的援洛兵马已经将到,杨玄感感到了危机,向李密问策。李密以“元弘嗣统强兵於陇右,今可佯言其反,遣使迎公,因此入关,可得诈众西进”来建议他,可以改向关中进兵。但在兵到阌乡县时,杨玄感被追兵追上,於是兵败。不过李密那时趁乱逃走了,间行入关,进了潼关,再之后,就是李密被抓到的事情。实事求是地说,李密献给杨玄感的这个计策,“佯言”也好、“诈众”也好,不能说有毛病;他趁乱逃走,也不能就说是他“不忠”,可凡事就怕细究、比较。兵不厌诈,是没毛病;危时保命,也不是错,但李密的此策,说到底是“哄骗部曲”的计策;西进关中是他的建议,杨玄感兵败临难之际,他自己逃走,说到底也可称“不忠”。由乃将他此事掂出,佐以檄文前、中部分所指出之李密之“不义”的种种行径,在这种已经塑造出来的气氛和语境中,李密的这个“没毛病”的“对策”、可以理解的“逃走”,也就“有毛病”,也就令人不齿,成了他一贯“奸诈”、“不义”的证明了。总结过后,檄文的末尾写道:“善道本布衣,田足以食,居足以安,所以慨然从翟公举义者,盖讨暴隋,解民苦之故也。亡隋,以安万民,此翟公素志。今公惨遭奸密杀害,壮志尚且未酬。顾及公之遗志,洛阳破前,善道兵不渡河;候尔贼破洛阳,与尔贼决生死,以报翟公恩!”大冷的深冬夜晚,李密世家贵公子,志气雄远,以英雄自居,有知耻之心,羞惭得满头大汗。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这几年的过往所为,居然这么不堪么?但在看到檄文的末尾之语后,知道了李善道最起码现在没有渡河来攻他的计划,自从闻报河内没能打下来、李善道又已回到河内之后,一直提着的心,李密算是能放下点了。他过往几年的所为,李玄英等都为他宣扬是“王者不死”,但在李善道的檄文中,他竟一副不堪的小人嘴脸,他没有想到;明明河阳三城在刘德威的控制下,柴孝和也是个智谋之士,可怎么河阳反被高曦抢先夺走,柴孝和亦未能杀掉李善道,这,也是李密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放下檄文,他喝了口参汤,稳稳心神。房彦藻、郑颋、王伯当、祖君彦等都已在帐中。檄文,是房彦藻送来的,他们皆已经看过。见李密已将檄文亦看过,祖君彦说道:“明公,檄文也者,往往大言以惑人耳听者。李善道此檄,言辞粗陋,漏洞百出,实不值一提。书此檄之徒,弄笔小生而已。明公请勿以为意。仆这几天,为明公起草檄文一道,必可将此檄所云尽皆驳斥,以正世人视听!”他文采横溢,是写檄文的高手,李善道的这道檄文,他确是没看在眼里。——此檄的文笔,比之祖君彦为李密写的《檄洛州文》,也就是他那篇鼎鼎大名於后世的讨隋檄文,也确实是不能比。但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不能比,不是因杜正伦的文采比祖君彦差之太多,实际上这正是李善道的要求。檄文,是写给天下人看的,不仅仅是写给士人看的。搞得文绉绉的,一般的兵士、百姓看不懂、听不懂,起到的宣传效果就大打折扣了。驳斥李善道此檄,是以后的事了。祖君彦的安慰,并不能使李密的心情现就改观。房彦藻说道:“明公,此檄固不值一提,然观李善道檄末所言,他虽拒明公封拜,已自称汉公,但似并无近期渡河南下之意。其此意若真,对我军集中力量,赶紧攻克洛阳倒略有益。”李密毕竟是枭雄。读檄的羞赧已被他压下,房彦藻说得对,目前的重点不是李善道对他的“人身侮辱”,是究竟李善道檄末所言,“等着李密打下洛阳,再与之一决生死”云云,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李善道自称汉公、与他决裂,就都是暂时可以接受的,只要洛阳打下,再收拾他不晚。李密抚摸胡须,沉吟了会儿,问王伯当、郑颋等,说道:“伯当,长史,卿等以为李善道檄末之此所言,是真是假?有几分可信度?他是真不渡河,抑仅是诓我,而实已与洛阳暗通?”如果为了给翟让报仇,李善道竟是放弃了反隋,而与洛阳取得联系,两下夹击,共击李密,这是李密在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拿下河内,反使柴孝和身死后,最担心的事情。郑颋不了解李善道,无从答起。王伯当回答说道:“主公,李善道其人,臣颇知之。昔在瓦岗时,他就信然诺,凡其所说之话,所承应之事,即使艰辛不易,他是一定会做到的。此檄,他既已公之於众,他当是就不会违背檄中所言。此其一。以其之望,以其之众,其纵渡河南来,亦非主公敌手,这一点,他心中必然清楚。此其二。而若潜与洛阳勾通,纵其两下合力,主公敌之亦有余也,此其三。“假设言之,纵然主公一时为其与洛阳联兵所败,可之后呢?他檄中已称反隋是翟让遗志,他总不能就真的降隋了吧?此其四。而若坐观主公与洛阳鏖斗,或洛阳虽下,我军亦疲,此则正适为其南渡来攻之机,此其五。合此五点,臣以为,李善道檄中所言,应即是他的真意。”五点分析,有理有据。李密以为然,点头说道:“伯当,卿言甚是。这般看来,李善道确乎是没有与洛阳暗通,南北共击我军之意矣。”他想了下,做出了决定,环顾诸人,说道,“翟让诸辈已死,单雄信、徐世绩、邴元真等俱已从附,瓦岗诸部兵马已得安抚,一李善道,独在河北,南有大河为拦,北有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部盘踞,他虽反我,不足多虑!今之大患,在於李渊!“近日闻报,长安已为其得,其迎杨侑即皇帝位於天兴殿,遥尊昏主为太上皇,自为唐王。关中四塞,天府之国,据险临之,足以割据,出而向东,可争天下。决不能容李渊将关中安定,合以河东之兵,两路并出,以与我争鹿!诸君,我意已决,速歼王世充,急拔洛阳!”就在前些天,李渊攻下了长安,与民约法十二条,悉除隋苛禁,旋立杨侑为帝,自则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丞相府,改教称令,将军国机务、文武设官、宪章赏罚的权力咸归相府,俨然已是在长安重建了朝廷。——朝廷是甚么?朝廷就是法统。杨侑是杨广的孙子,是故隋太子杨昭的儿子,立杨侑为帝,这就等於是继承了隋的法统。又或者准确点说,如前文所述,隋之法统而下可谓是一分为三,西京长安是一、东都洛阳是一、随着杨广本人在江都的是一,李渊此是已得三分法统之一。加上关中的地利、对於关陇贵族而言的人和,尽管李渊的声威现比李密可能还差一点,但已可预见得到,随着时日的发展,如果洛阳迟迟不下,李渊的声望早晚超过李密。则面对李渊那边的这个变化,底下来,李密已经没有别的选项了,他唯一的选择,即是只能尽快地将洛阳打下,从而像李渊一样,或拥在洛阳的杨侗为帝,或他自称帝亦无不可,以此也得到隋的三分王统之一。只有这样,他才能抗衡李渊,号召群雄,继续争夺隋之已失之鹿。如果早知道局面会在短期内,变成这个样子,翟让,李密也许就不会现在杀了。一个翟让杀掉,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李善道因此与他决裂了,李渊在关中打下长安了,内部、外部,北边、西边,接连出现大的变局!前些日的风雨是早就停了,然风雨催迫之感,在李密的心中,此际却是满塞!帐中此刻摇影的烛红,摇不走他心头此际的阴云压顶。早於杨玄感乱时,就尝谏言,攻洛阳是下策!杨玄感因不从自己的谏言而败。可怎么事情发展着、发展着,自己现而今好像也快要搞成杨玄感兵败前的窘状了?国难思良臣,柴孝和的身影浮现李密面前。“孝和!孝和!卿因我而死!今之此局,卿若设在,必有良策以献!”李密痛心地想道。他的决定已做,而他的决定也是当前最好的应对北、西两面变局的办法,房彦藻、王伯当等无有异议。只房彦藻建议了一句:“李善道亦不可不妨,宜调兵一部北屯,以备其诈明公。”这是当然需做之事,李密接受了他之此议。……张仁则又调兵北上,回到了河阳外城驻扎。此道军报,很快就传到了河内县城。军报到时,李善道正在看望两人。此两人见到李善道,一人心情如类李密读檄时,甚为羞赧,一人心情悲痛不已,目眦欲裂。 第五章 昔盟时变转互图 羞赧者,郭孝恪;悲愤者,黄君汉。郭孝恪伤势不轻,养了这么些日,略有好转。比不得郭孝恪囚王须达时的“温柔”,捉囚黄君汉时,柴孝和是动了粗的,黄君汉当时也做了反抗,故他虽然未死,却也负之有伤。常平仓为王须达得后,黄君汉被救了出来,但时而昏迷,时而清醒,一直没有脱离危险,直到现下,才算是伤势稳定,人真正清醒了过来。大略看了下张仁则率部回到河阳外城驻扎的军报,李善道接着与郭孝恪、黄君汉说话。“郭长史、君汉兄,我已祭奠过翟公,传檄李密,与他势不两立。翟公被害此仇,我必要报之。长史与君汉兄的伤势,於今转好,不知底下你俩是何意愿,我因来问一问。翟公虽死,徐大郎、单雄信等皆尚存活,被迫无奈,已降从了李密。两位若愿还洛,我备车遣吏送之。”黄君汉怒拍床榻,骂道:“无义之贼,杀害翟公!君汉纵死,亦不复再为其臣!二郎,俺不去洛口。俺与你一同为翟公报仇!”话说得斩钉截铁,足见是其真实心意。郭孝恪惭愧地说道:“将军宽宏,幸得不死。翟公被害,魏公之举,令义士寒心,洛口,俺亦不愿还,唯亦无面目再见将军。敢愿请赐车一辆,俺自还乡,了此残生。”“孝恪兄,你家在阳翟,密贼现所据也,你若还乡,密贼焉不取你至洛口?你实话与我说吧,你是不是其实想还洛口?兄即便果有此意,亦无妨碍。念你我情谊,我会派吏把你送去到的!”郭孝恪说道:“将军!仆适所言,肺腑之言。魏公刺杀翟公,诚伤义士之心。仆虽乡野愚人,亦不齿也。只是柴孝和转魏公令到时,仆不得已,只能听从,所以一步走差,坏了与将军的情谊,负於将军;但也正是因不齿魏公行径,王将军,仆不忍害。将军,仆是真心还乡!”“孝恪兄,你如真的是不欲再还洛口,你还乡,就是羊入虎口,我何能忍心?这样吧,那你就留在河北吧。兄若不嫌,我愿以行军元帅府参军之职,暂屈於兄。”——李善道现在自称的“汉公”,是个爵位名衔,就好像李密当初自称魏公后,又设行军元帅府,以及李渊不久前自进封为唐王后,又自任丞相等职一样,在具体的行政、军事上,他另外还需设置机构。“行军元帅府”,就是他在称汉公后,自设的军事方面的目前之最高机构。郭孝恪说道:“将军念旧情,重仁义,奈何仆先叛将军於前,怎有面目再为将军效命?”“彼之时,孝恪兄你也是奉令行事,我能理解。王三郎性命得全,此兄之功。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孝恪兄,你若愿意,此事就这么定下。”稍等了片刻,郭孝恪没再说拒绝的话,而是强撑着身子,试图爬起来向李善道伏拜行礼,李善道知他已是接受了自己的任命。忙就将郭孝恪按住,扶着他,让他重新躺好,李善道露出点微笑,说道:“孝恪,兄之才干,我深知之。你安心养伤,等你伤好之后,河北诸事,尚需多赖兄助。”——郭孝恪的才干是有,但也不是很强,李善道之所以留用他,以行军元帅府参军的职务授与他,实则是出於另外两个缘故。一个是再进一步的展现他“不计前嫌”的宽仁形象;一个是郭孝恪早前是李密的亲信,颇得李密欣赏,於今他转投了自己,可显李密之“失道寡助”。处理完了郭孝恪的去留、任命问题,李善道继与黄君汉说道:“君汉兄,你也好好养伤。密贼方今,其势仍盛,我等现若便渡河南攻,恐暂尚难为翟公复仇。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因我计议已决,於下,咱们先将河北的局面稳住,然后待密贼日衰之际,你我再亲引兵马攻之。总而言之,翟公被害此仇,是一定要为翟公报之!”顿了下,又说道,“当然,‘十年不晚’只是民谚。以我度料,君汉兄,莫说用不了十年,一年,最多两年,密贼之势必然衰之!为何我有此判断?“洛阳坚城,他攻已数月,至今未克;王世充等隋军援兵现犹实力尚存,则这洛阳,他当下是愈发难攻了,此其一;翟公无辜被害,其军诸部各营之将士,岂能不会因是自疑离心?此其二。结合这两点,既已诸部离心,又洛阳不克,则结果会是如何?其若常胜不败,军心或可尚安,一旦遇败,其众必散!又或者纵然其常胜不败,而攻坚弥久,其众亦会自散!“是故,我断言短则一年,至不到一年,长则一两年,其势定衰。好有一比,方今其如火如荼,观若簇锦团花,而实则冰山罢了,倾之必然,融之在瞬。适时,即你我为翟公复仇期也!”黄君汉,包括郭孝恪,细作品酌,对李善道的这个判断,不得不承认,皆认为确有道理。郭孝恪没杀王须达,如果李善道被柴孝和杀了,这事儿他还能解释,但李善道没死,反杀了柴孝和,这么一来,他不杀王须达的事,他就没法向李密解释了。是以,洛口城,他不是不想回去,他是没法再回去了。可虽是没有办法再回洛口,只能留下来,对李善道的前程,他刚才还是有担心的。李善道名声、实力都比不过李密,他觉得李善道回头可能搞不过李密。这会儿听了李善道的这番分析,他彷徨、忐忑的心,算是得以了一些的安抚。——生死抉择的事情,要么不做,要么像李密那样做绝,翟让要杀、翟宽父子等也要杀,李善道也杀!可郭孝恪在这整一件事中的表现,却是既做、又不做,这也挺好,说明他有情义,但同时却也就把他陷入进了现下的“去留两难”,两面都不讨好的尴尬处境。且也无须多言。郭孝恪留下任用的好处,如上所述。黄君汉留下任用,亦有好处。却这黄君汉是翟让的救命恩人,在瓦岗系诸将中的地位、名望很高。翟宽才是个“柱国”,然在李密之前封赏群臣时,黄君汉却是得了“上柱国”的勋官。只从勋官言之,他是瓦岗系诸将中最顶尖的极少数人之一。他现转为了李善道的臣属,这对李善道在瓦岗系诸将中的声望、号召力,往大里说,对李善道在“魏军”诸部各营兵马中的声望和号召力,都是个帮助。也所以,在忙完了前阵子的那些大事后,李善道今天才会专门来见郭孝恪、黄君汉两人。如他的预期,两人都愿意留下,并接受了他的任命,转为成了他的臣属,李善道相当满意,——当然,脸面上,这满意是不会流露出来的,依然是沉痛肃穆、心心念念报仇的神色。郭、黄二人的伤还得些日子将养,说了这么会儿话,俩人气力都有些不足了。李善道就叫他俩好好地休息、养伤,令照料他俩的医生、吏卒好生照料,又令吏卒等他俩休息一会儿后,便把他俩各抬回他们本来的病房,及又意切地抚慰他俩了几句,便起身出去了。……于志宁等,正在外等候。见李善道出来,诸人迎上。于志宁持着一封书信,说道:“明公,刚才的那道军报,公已看过了吧?”“张仁则退而还回,不外乎是李密忧我渡河南出,无须在意,传令河阳,守好两城即是。”于志宁应了声是,将持着的书信呈上,说道:“明公,这是刚刚又得到的。”“何人来书?”李善道伸手接住,低头看信封落款,亦不用于志宁回答了,是窦建德的来书。没有立刻打开看,李善道在于志宁等的随从下,回到了郡府堂上,坐定后,这才拆看。不多时,窦建德的这封来书看罢,李善道将之放下,摸着短髭,呵呵一笑。于志宁等都在看他。见他此状,于志宁问道:“明公,窦公信中是何言语?”“窦公此信,比我预料得早到了几天。”李善道先没回答于志宁此问,说道,“我本以为,可能他会再过几天,书信才会送到我处。不意我才传檄义责密贼,与其决裂,他的书信就到了。”杜正伦问道:“明公是说,明公原本预计的是,窦公也许会再等等,等密贼对明公讨其此檄的反应做出来,等明公与密贼之间的形势更加明朗之后,他才会与明公写信?”“不错。我正此意。”于志宁说道:“明公讨密贼之此檄一出,明公的立场已明确无疑;而至於密贼会是何反应,仆之愚见,实际上也不必再作多等,明智之士应都能料出,他无非就是一边遣兵北屯,——如现遣张仁则之率部还回河阳外城,以防明公,一边接着攻他的王世充等隋军,打他的洛阳,断然是不会竟改而放弃洛阳,先攻明公。因而窦公之信,当下呈至,亦算在料中。”“司马言之有理。”——自为汉公,设行军元帅府后,魏征、于志宁等的任职也都跟着改变了,魏征的“长史”、于志宁的“司马”职衔没有变,但从属关系,由“右武候将军府”变为了“行军元帅府”。于志宁乃再次问道:“则敢问明公,窦公此信,所言者何?”“讲了三件事。第一,他为翟公之被害感到痛心;第二,表示赞成我为翟公报仇;第三,他说我的讨密贼檄一出,海内之士,无不感佩,李密现前坚城未下,王世充等隋军与他死战,我若此际出兵渡河南攻,灭密必矣,他提出,如果我兵力上有不足的话,他愿意借兵与我。”于志宁、杜正伦、马周、柳燮、萧绣等互相看了眼。柳燮说道:“明公,窦建德恶毒,此驱狼吞虎之计也。”信里的话说得很好听。“无不感佩”,高帽子给李善道戴上;“李密坚城未下,王世充与他死磕”,似是若而下就出兵去打李密,利在李善道;“愿意借兵”,好像他很有义气。可归根结底,恰是柳燮此评,窦建德此是在鼓动李善道现就与李密决战,他於是好从中取利。取什么利?当然就是李善道现据之武阳等河北南部诸郡。“柳公、司马,这封信,你们说,我怎么回复他?”于志宁抚摸胡须,说道:“此其虽心怀叵测,信中言语,无甚指摘。仆之愚见,正常回复便是。谢其愿相助之义,而无须他出兵相助。”李善道吩咐杜正伦,说道:“知仁,就这么回复窦公。”摸着短髭,想了一想,又是呵呵一笑。杜正伦应诺。于志宁问道:“明公,缘何又笑?”“前於乐寿见时,窦公豪气过人,确乎英雄;於今观之,他却是心急,有点坐不住了。”又怎可能坐得住?窦建德现在的地盘,北边是罗艺,东边是大海和黄河,西北是宋金刚,西边是魏刀儿,南边是李善道。他的地盘已经发展到了极限,而下相当於是被困在了此中。他要想进一步的得以发展,就必须要打破困住他的这个四面枷锁的困境。正好,李善道和李密现下决裂了!河北南部诸郡,想来此时此际,在窦建德眼中,就像一块肥肉,他焉不动心?若能鼓动得李善道现就渡河南出,与李密决战,他岂不就可坐收渔利?北与李密交通,趁此机会,将李善道在河北南部的诸郡地盘,他一口吃下!然后,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辈,不足灭也!河北之地,就将尽为他有。到那个时候,彼时之窦建德,可就不是今时之可论了。坐末一人,起身趋拜,说道:“明公,今既与密贼决裂,为反隋大计,暂虽不与其决死,然与其此战,早晚不免!洛阳,密贼固难下,可也不能排除洛阳为其所得之可能。洛阳一为密贼所得,其声势必大振。至其时也,再与之决战,如只凭我军现有之力,臣虑之,或非其敌。“因臣愚见,当下上策,莫过於趁密贼攻洛阳之际,明公抓紧时间,扩充实力。河北,挟山带河,得俯瞰之利,产劲卒良马,萧王所以成事,汉之所以再兴之王者地也,容能得在密贼克取洛阳前,明公先尽得河北,则何止日后与密贼决战,胜之必在明公,天下亦非不可图也!”众人视之,进言之人是高元道。——李善仁、季伯常率汲郡兵援河内时,他跟着一同来了。窦建德现已是发展到了瓶颈,能得的地盘,他都已经得之。而放到李善道这边来说,李善道又何尝不是?南边是黄河,再南是李密;东边也是黄河,河东岸的东郡、东平郡等地是徐圆朗等部;西边是太行山;北边是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等部。李善道现也是能得之地,皆已攻得。窦建德底下来要想再发展,就唯有在困住他的各方势力中,选择一方,作为突破。再放到李善道这边来说,李善道亦又何尝不是?他要想再发展,也唯只有在困住他的这些各方势力中,选取一方,作为突破之口。窦建德不管敢不敢真的趁此李善道与李密决裂的机会,就向李善道动手,但他信中至少已经表现出来了,他现是十分地垂涎李善道的地盘,那李善道现若是想要打开束缚,他最好的选择突破口方向则又是哪里?高元道之进言甚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向北!亦即窦建德等的地盘!这却是你图我之地,我亦图你之地。联手歼灭薛世雄部的此战,发生在几个月之前,那个大雾夜晚的激战,仿佛尚在眼前,而当日齐心进战的盟友已随着时局形势的发展变化,隐隐然间,成为了互相觊觎对方地盘的敌手!李善道听了高元道之此进言,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蓦地里又再是一笑,摸着短髭,慢悠悠地说了句于志宁等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话,他说道:“冀北诸公,皆我友好。买马过境,罗公让道;翟公被害,魏、宋两公遣使吊唁;窦公此信,愿助我为翟公报仇。河北之地,若欲尽得,势与诸公反目。诸公之情已深,我怎忍反目?何能尽得?元道,卿切不可胡言。” 第六章 细察形异进先取 就张仁则率部还驻河阳外城、窦建德来书等事,大家议论罢了,辞拜散去。高元道出郡府未远,一人从后追上,说道:“高君且止,汉公有请。”本正在为自己的献策尚未说完,就被李善道拒绝而感到不解、失落,高元道忽闻此言,见来者是王湛德,心中一动,忙便令车夫转过车,跟着王湛德回郡府而来。却没再到堂上,进到府内,被王湛德引到了后宅。李善道爱婢裹儿、含珠等皆在后宅,后宅院中颇有仆婢行走,高元道这次头次到李善道的后宅,不敢多看,目不斜视,半勾着头,紧随着王湛德的脚步,沿院侧廊上,到了一室。室中只有两人,李善道和于志宁。“拜见明公。”高元道跨过门槛,没有再往前走,即赶紧拜倒在地。步履声响,李善道到了他的面前,把他扶起,开门见山地笑道:“元道,适卿堂上所言,正合我意!”不等他问,自作为何刚才却拒绝他所建议的原因之解释,说道,“唯事不密则害成,方才堂上人多口杂,故我不许卿再多言。卿高明之士,料能谅解。卿请入座,愿细闻卿议。”高元道又惊又喜,身子起来,叉手为礼,佩服地说道:“明公顾虑周全,心细如发,仆不及也。刚才堂上确乎是耳目众杂,不议商讨大事。是仆,适才轻率了,敢请明公治罪。”“‘河北,萧王所以成事,汉之所以再兴之王者地也’,此高明之议。卿献此议与我,只有大功,何来治罪?卿快请坐。卿说‘容能得在密贼克取洛阳前,先尽得河北’,则大事可成。”李善道握着高元道的手,将他带到于志宁对面坐下,接着说道,“卿此议固然。可现河北之情势,卿亦知之。窦建德兵强马壮;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辈,或拥众十余万,或拥众数万,各有勇名在外,且彼等与我皆使者往来,颇为交好。则河北何以取之,卿可有具体谋划?”高元道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于志宁。于志宁静坐席上,没有插嘴,只抚摸着胡须,微笑着看着他。自降投李善道以来,因为高季辅的关系,李善道对高元道称得上信任,但要说重用,却还称不上。毕竟两人不熟,加上今天这次见面,总共也不过才见了几面。——这是从李善道这边而言。换到高元道这边而言,事实上,高元道之前也没怎么想着渴求得到李善道的重用。他是隋的降官,降李善道是被迫降的。无论名望、实力,就不与李密相比了,就是与当今天下竞起的其余群雄相比,他降李善道时,李善道都称不上一流。能得官居原职,他也就知足了。至於以后,他早前的打算是,看看时局会怎么变化吧,随着时局之变,他再另选前途。——换言之,直白点说,他早先对李善道其实是没甚忠诚度。但现下的情况不同了。表面看,翟让被害,李善道与李密决裂,好像是李善道当前的处境,还不如以前时候!可高元道却非庸士,他也是有些眼光见识的,偏偏在这“表面上好像还不如以前”的此际,通过李善道对“翟让被害”这件突发之事的种种紧急应对,他看出了李善道“真实的能力”!首先,河内方面,已有风闻传出,高曦所以能得抢在裴行俨、张仁则等进入河内前,杀掉刘德威,夺下河阳内城与中潬,实是赖李善道早在出河内、打陕虢前就已对高曦有暗令之故!这说明什么,说明李善道能察“风起於青萍之末”,这份料事之如神如明,使人膺服。其次,则便是李善道不顾自身当下的相对弱小,决意要为翟让报仇,以及李善道传檄诸郡,允诸郡官吏离去这两件事,鲜明地表现出了李善道的“重义”、“宽仁”和“大度”。这几个品德,通常是成事者必备的品德,亦使高元道钦佩得无以复加。再次,高季辅给他来的有书信,把其所知的李善道反杀柴孝和的经过,告诉了他。只通过高季辅信中的描述,设想了一下那时的那个场景,高元道就出了一身冷汗。这件事,合以此前李善道单骑入营斩王德仁此事,又表现出了李善道非凡的勇气。先见之明、重义、宽仁、大度、勇气,恁般多的优点合於一身,短短的时日内,就将翟让被害的这场巨大危机化解,再加上李善道入河北以后的历经大战,战无不胜,能得将士效死,打下郡县后又仁人爱士,把地盘治理得井井有条,简言之,也就是说,同时还具备足够的“军政”能力。这样的一个人,将来难道还愁成不了大事么?这样的一个主公,难道还不值得效力追随么?——所以,高元道的心态在李善道处理这一场危机的不长的时间中,已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在李善道看似现状尚不如前的此际,他原先没有的忠心反是不觉而有之了。亦所以,他以前得不到李善道重用的“无所谓”的态度,也就出现变化了。也许,得到重用的机会,就在眼前了?高元道稳住心神,将精神振作,快速地把自己“建议李善道先取河北”的思路捋了一下,随后,尽量以从容的神色和语气,回答李善道之问,说道:“明公,冀北之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诸部,的确是各拥强众,分有勇名,然以仆愚见,取之却并不难。”“哦?元道,怎么个不难?”高元道分析说道:“魏刀儿一勇之夫,宋金刚轻剽之徒,罗艺刚愎不仁,仆素闻之,彼等各在其地,纵兵掳掠,杀戮百姓,士民患之,此诸辈草贼而已。四人中,独窦建德小有仁义之名,略有规模,然窦建德现被困於冀中之河间诸郡,四面不得出,此是笼中困犬也,不得地利,亦不足为虑。明公背依大河,足以为堑,西拥太行,足以为凭,既占足以固守后方之地利,又将士同心、政通人和,设以精兵北上,擒建德而破余三贼,何难之有?”“我若北上,以卿之见,四人中,先破谁者为上?”高元道说道:“罗艺盘踞蓟县,位处最北,明公的兵马现既难及,又其唯半郡之地,无须先急於消灭。魏刀儿、宋金刚分据博陵、上谷,虽与赵郡相接,其两人残虐,民心恶之,若往攻之,何须明公亲往,刘将军便足以将他两人灭之,然若先攻他两人,窦建德可能会趁隙犯我,兼魏、宋两贼因为惧怕窦建德,现颇恭顺於明公,故仆愚见,此两贼亦无须先灭。“冀北四部,窦建德声势最壮,少杀戮,士民稍附,察窦建德今日来信,包藏祸心,亦唯他对明公之地最为觊觎,且如仆方才所言,他现被困於笼中,也只有他当前所处的地利最差,又及,魏刀儿、宋金刚俱与他不和,恐其进攻,故仆愚见,窦建德,可以先破!”李善道顾笑与于志宁说道:“元道此策,擒贼先擒王之策。”于志宁应道:“不错。冀北四部,窦建德最雄,第一,不能再给他稳固内部的时间;第二,只要能先将他歼灭,河北之地,明公已得其六七,余下三贼,不用明公再攻,彼等自来附矣。“且元道对窦建德目前所处之形势的分析,也分析得很对。地利方面,窦建德的地利最差;人和方面,魏刀儿、宋金刚皆畏他,闻之其部前时入涿,与罗艺亦有交战,是明公若攻窦建德,魏、宋、罗三部不仅必然不会帮他,或许三部还会趁机夹击於他!“地利、人和俱差,又其最雄,不可再给他发展的时间,先灭窦建德,此诚然之上选!”得到了于志宁的赞成,观李善道神情,对自己“先取窦建德”的建议也是同意的,高元道精神更振,补充说道:“明公‘擒贼擒王’之此语,言之极是;司马所议,亦极是也!魏刀儿、宋金刚、罗艺无不畏惧窦建德,当攻窦建德之际,明公一檄传与,以盟好笼络之,此三辈或如司马所言,很有可能,就真的会与明公联兵攻灭建德。四面皆敌,建德不亡何存!”摸了摸短髭,李善道抿口茶汤,说道:“形势上分析来说,元道,你分析得很对。可有一难。”高元道自知李善道所说之“难”是甚么,问道:“明公所谓之难,是否用兵之名义?”“然也。元道,师出当有名。师出若无名,便是不义之战,一则将士就难不畏凶险,奋勇进战;二则敌国将士同仇敌忾,或就会拼死抵抗;三则,……元道,这於我的名声亦不利啊。”高元道已经虑到此点,胸有成竹,自告奋勇,说道:“名义此点,明公不用多虑!仆敢请,愿为明公取得用兵之名义。”李善道这下可是颇为惊讶了,端着茶碗,停下动作,说道:“卿可为我得名义?”“仆家渤海南皮县也,仆家在南皮,稍称右姓,仆愿还乡,聚众据县以遥附明公。渤海,现为窦建德所据,建德势必遣兵攻仆。到那个时候,明公不就有北进用兵的名义了么?”高元道、高季辅兄弟对外都自称是其家之籍贯系为“渤海蓚县”,此是因“渤海高氏”此族,其族之郡望就在蓚县。高欢等都是蓚县人。蓚,与条同音,西汉时周亚夫被封条侯,其封邑即在於此,当时,蓚县此地属渤海郡。但经过长久的变迁,此县现下尚有,然已不属渤海,现在是属於信都郡了,与渤海郡间,隔着一个平原郡,相距有个百十里地。因而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他们的家乡,实是不在蓚县。他家是渤海郡人不假,其家乡是在南皮。南皮沿着济水西南而行,过平原郡的东光,就是蓚县。但话再说回来,他家自称籍贯蓚县,这也不错,汉时,南皮、东光等地就曾是蓚县之地。且也无须多说。高元道、高季辅家在他们家乡,的确是个右姓大族。他俩的父亲,仕隋至万年县令,他俩的祖父仕北魏至安德太守,他俩的族人中现出仕为隋官者颇有,实乃当地名门。要不然,高季辅才二十多岁,也不可能在他投李善道,此前尚在家乡时,就“群盗多归附之,众至数千”。如果高元道回去他的家乡,借着他家在当地的名声,打起李善道的旗号,渤海郡他肯定打不下来,但聚集个几千人,将南皮占下,则如他自己所言,这确是他完全能够做到的事情。李善道听到他这句话,端着茶碗,不自禁地又看了一看他。与高元道确实不熟。高季辅,李善道是已相当了解,虽然年轻,沉稳踏实,可以重用,却未想到,高元道比之其弟,不仅毫无逊色,胆略上,单从他愿意还乡,“遥附李善道”,以为李善道取得与窦建德开战的借口之此他议这块儿说,竟亦是不但不逊色其弟,讲是有所胜出,亦不为过!这是非常危险的事!就算能招聚个几千人,就算李善道立刻就出兵响应,他独身在窦建德的势力范围中,窦建德如果全力攻打他的话,他以一县之地、数千之众,试想之,他又能坚持多久?事情成了,他是头功;事情若不成,他可就是身死之结局。“窦建德若以大军攻卿,卿便占据南皮,能得守么?卿不惧死乎?”李善道不得不问他句了。高元道慨然地说道:“纵城不得守,仆陷贼身死,倘能以此使明公得以歼灭窦建德,尽获其地,仆一身耳,死何惜?尽忠报君,为臣本分。况仆家在南皮向著声望,其纵大举来攻,久不敢言,旬月之日,仆自信可得守。以明公用兵之略,兵马之锐,旬日之间,建德焉尚不破?”李善道重重地拍了下案几,向于志宁感叹地说道:“司马!我自以为善能识士,善於用人,元道这样出众的才干胆识,在我眼皮底下,我竟至今才知!”起身下到高元道席前,亲手把他的茶碗端起,说道,“方下禁酒,便以此茶汤代酒,敢请公饮,以谢善道往日不识公才略之过。”高元道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唯是卿此策过险。我何能因区区一窦建德,竟使卿陷险地?纵得其地,卿若有失,非我所愿。卿‘先尽取河北’此谋甚佳,深合我心,至於如何才能师出有名,卿自愿还乡遥附此情,我不能允之。咱们且就此再做思量便是。汲县令不足展君之能,愿以元帅府参军暂屈以君。”高元道下拜辞谢,说道:“明公,仆自从明公,身无寸功,何敢受不次之擢?明公爱惜之情,仆深感动,然仆所言亦诚心话也,仆身不足惜!敢请先为公灭建德,取河间诸郡,再受恩擢!”建议李善道先打下河北,河北怎么取,先打谁,又以何名义出兵,这一整套的考虑,他是思之已熟。回到南皮,为李善道取得打窦建德的名义,更是他下了决心的事。是以,李善道尽管话里可惜他的性命,不愿意接受他的此个“自告奋勇”,他却依旧是坚决请求。“司马,你何意也?”……河内县向北。过汲郡、武阳郡、清河郡、信都郡,上千里外,河间郡之乐寿县。长乐王府。窦建德王袍在身,於主位高坐,十余亲信文武,对坐两列。宋正本昂然而立,正站在堂中侃侃而谈,包括窦建德在内,众人表情凝重,倾耳细听。 第七章 窦建德难易定策 “……,四面皆敌而处其间,此明公现所面临之困局。於今摆在明公面前的选择,无非两个。“李善道口口声声要为翟让报仇,但在檄文中,他又说他现不会渡河南出,其由何在?真是因翟让‘灭隋’之遗志么?非也,他是因以他现有之力,非李密之敌故也!此亦,他现在不渡河南出,那他底下来,就一定就会北上以图自强,唯有如此,他将来才有力量与李密决战。“则就明公言之,等下便即是要么甘於受困,早晚仍不免与李善道交战;要么先下手为强,可趁李善道与李密反目之此良机,遣使与李密相结,约以南北夹击,先将李善道灭之!以仆愚见,此两策,就是乡野蠢夫也当知宜则何策为是,敢请明公勿要迟疑,速下决断!”宋正本先已给窦建德详细地分析过了窦建德当前所处的“囚牢”困境,又已给窦建德分析过李密现下必定是视李善道为眼中钉,急於灭之而后安,这一通话,是他的总结之言。窦建德全神贯注地倾听他说完,请他回席坐下,转问堂中余众:“卿等就此何意?”一人起身,说道:“宋公的分析、建议都甚是,但俺有一疑。”说话之人,是窦建德的妹夫齐善行。窦建德问道:“你有何疑?”齐善行皱着眉头,瞧了瞧挂在墙壁上的地图,指了下河间郡的西边、西北边,说道:“李善道坐拥冀南七郡之地,精卒数万,刘黑闼、李文相、高曦、高延霸诸辈,皆敢战、能战之将,魏征诸辈,悉有安民之能,今若我军南下攻之,短日内势必难胜,最大的可能是陷入相持。则若至其时,魏刀儿、宋金刚趁机自上谷、深泽击我侧翼,捣我乐寿,敢问阿兄,何以应对?”这的确是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七郡”,是加上了刘黑闼才攻下的襄国、赵郡两郡。宋正本说道:“仆适才不是已经说过了么?可在攻李善道前,先与李密相约。李善道不除,威胁其后,李密就万万难以安心攻打洛阳。明公使者一到,李密必定欣然不胜,乐从明公共击李善道。这样,我军自北下,李密军自南上,加以徐圆朗等部由东而击,李善道地虽七郡、兵虽十万、将虽能战,三面受敌,他何以招架?仆料之如不错,至多旬日,就可打赢此战!”——“兵虽十万”,对李善道军的情况,窦建德时刻关注,他们都还是比较清楚的。精卒这块儿,李善道部是不算很多,大致上有齐善行说的“数万”之多;但魏征等在武阳等郡现已为李善道新募召到了许多的新卒,新卒、精卒、老卒合计,“十万”之众,李善道现是已有。齐善行说道:“北、东两面俱有大河为阻。如能强渡大河,李密也不会在李善道回到河内后,就将裴行俨等部撤回。李密当然乐见李善道被除,可俺担心,他却并无能力策应我军南下。“至於徐圆朗等部,近日已然细作侦报,翟让被杀以后,徐圆朗等私下里对李密皆颇有非议,以为翟让冤死,此其一;李善道亦已有令魏征、李文相遣使往见徐圆朗等,与彼辈暗相勾通,此其二。则纵然是李密令下给徐圆朗等,只怕徐圆朗等也不太可能会倾力自东而攻李善道。“阿兄,宋公对李密‘必欲除李善道而后方安’的分析诚亦不错,然俺担心,其心有余,力不足!如果真是俺如上所担心的这种情况的话,那么与李善道的这一战,就依旧是俺刚才所言,只怕最大的可能是陷入僵持。魏刀儿、宋金刚因畏惧阿兄,近来隐有依附李善道之态。我军一旦大举南下,不论是为帮助李善道,更重要的抑或是为自保,其两部必来犯我!“阿兄,宋公此策是否堪用,须当三思,不可贸然决定啊!”窦建德抚须,沉吟了会儿,再问余下诸人:“卿等何意?”凌敬起身,说道:“齐公所虑,不无道理。今若南攻李善道,李密、徐圆朗等可能起不到太大的策应作用,主要也许还是得靠我军一军之力,这样的话,陷入相持就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了。再则,即使退一步说,李密、徐圆朗等部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然后呢?其两军兵马已入冀南,明公怎么办?是容由他们留下,还是将他们赶出?“容由他们留下的话,那明公打李善道还有何意义?且李密,非李善道可比,此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得不偿失。不留他们,赶他们出的话,我军刚经大战,力有不逮,是也难以做到。“宋公之策,虽然是好计策,可从现实分析,仆之愚见,非当下明公所宜择选!”窦建德目视左排上首一人,问道:“五郎,你怎不说话?宋公建言,你是何意?”这人雄魁健硕,面黑似铁,正是窦建德起兵起来,於其麾下诸将中,军功最著、威名最盛的王伏宝。——上次打薛世雄时,为防魏刀儿趁虚偷袭乐寿,王伏宝没有参与这一仗,当时他驻兵在深泽东边的饶阳一带。由深泽向东,过博陵郡的安平、河间郡的饶阳,就是乐寿。其后,他参与了围攻河间城一战;又在其后,独领一部,东攻渤海,渤海全郡,几乎是他一个人为窦建德打下的。为了今天的这次军议,窦建德专门把他从渤海暂时调了回来。宋正本、凌敬都是文士。齐善行领的有兵马,但他之所以能得领兵,靠的是他的与窦建德的亲戚关系,不是他本身的武勇军功,因此,齐善行也代表不了窦建德麾下一众武将对宋正本此议的观点。只有王伏宝,军功高、能打仗,他能一定程度上代表武将们对宋正本此议的看法。王伏宝迟疑了片刻,站将起身,说道:“明公,宋公说得很对!往东边,咱已打到海边了;往北边,已经打到罗艺的地盘;西边,除了宋金刚、魏刀儿盘踞的那几个县,其余的地方咱也都打下了;南边,咱早就已与李善道的地盘接壤。於今,咱们是已经如被困在囚牢。“这种局面,当然是要打破!可具体怎么打破?俺以为,齐公所虑甚是。如果直接就与李善道开战,这场仗,没个几个月,估计是打不完。则宋金刚、魏刀儿,甚至罗艺,必定就会犯我河间,寇我乐寿。我军到时,就真的如宋公所言,是‘四面皆敌’了。“因俺愚见,当前的这个局面是要打破,可最好是先不要找李善道下手。”却这王伏宝一直领兵征战在外,对窦建德部队的战斗力是再清楚不过。他做为将领,虽没亲眼见到李善道军在打薛世雄部时的战斗力,但只从耳闻李善道军打过的那些胜仗,对李善道军的战力,他也就能有个基础的评估。一旦和李善道开战,“没个几个月,这仗打不完”,这句话,可算是他在综合了敌我的兵力、战力之后,对与李善道开战后,这场大仗所需要耗费的时间的一个客观上的判断。——前提是,他还未说这场仗打到最后,会是谁胜谁败,仅仅只是做了个“几个月”的判断。窦建德点了点头,让他坐下,又问曹旦、范愿、王小胡、高雅贤等将,说道:“卿等以为呢?”曹旦等人互相对视。说实话,对王伏宝的仗越大、功劳越大,曹旦等多是颇为眼红嫉妒,可王伏宝“这场仗,没个几个月,估计是打不完”的判断,曹旦等人大多却也不得不赞成。尤其亲眼见识过李善道部在攻薛世雄营时战斗力的曹旦等,就王伏宝之此判断,更是甚为赞成、同意。曹旦是窦建德的妻兄,范愿等不太好说的“灭自家威风,壮敌人志气”的话,他可以说。便应着窦建德的询问,曹旦说道:“阿弟,伏宝所言……,俺亦是这么估摸的。李密、徐圆朗、孟海公估计都不怎么能指望得上,——而且的确是请神容易送神难,咱最好也不要指望他们,打李善道这一仗,还是得靠咱自己。可若只靠咱自己,确是没个几个月,这仗打不完。“‘当前局面是要打破,可最好先不要找李善道下手’,伏宝这句话,俺以为不妨可以虑之。”文士的献策很重要。关系到真刀实枪地在战场上与敌人干仗,身处前线的将领们的意见,或言之,士气也很重要。窦建德听了王伏宝、曹旦两人的表态,再观余下诸将的神情,诸将是怎么想的,他已了然有数,便不复再对范愿、王小胡、高雅贤等大将再作追问。他喝了口茶汤,目光重新转回到了宋正本等的身上,与宋正本说道:“宋公,‘我不打李善道,李善道必来打我,未若先下手为强,我先去打他’,你之此议,我很赞成。可诸公所忧,亦不可不虑。确实如此啊!李密、徐圆朗、孟海公等,咱只怕都是指望不上,最好是也不要指望的。李善道,眼下看来,只怕却是我先打不了他!舍此策外,公尚另有破我困局之别策么?”——黄河对岸的河南道诸郡,由北而南,是北海郡、齐郡、济北郡、东平郡、东郡与济阴郡等。北海郡北临渤海,北海、齐郡到济北郡这一带,现是王薄、綦公顺、卢祖尚等这几部义军的活动范围;徐圆朗部的活动范围是在东平郡一带;济阴郡在东郡的东边,此郡现是孟海公的地盘。除掉王薄、卢祖尚,其余的徐圆朗、孟海公、綦公顺等名义上都已投附了李密。宋正本叹了口气,说道:“明公,先取李善道,此上策也。上策若不能用,仆有下策以献。”“下策是何?”宋正本说道:“魏刀儿草莽之夫,勇卤无谋,今其据在深泽,距我乐寿咫尺之遥。仆之下策,便是李善道,明公若不欲先取,即可先取魏刀儿。其众十余万,既已取之,亦可壮明公势也。”“宋公,你也说了,魏刀儿拥众十余万,兼他又北连宋金刚,南依李善道,我纵欲取之,何以取之?”宋正本说道:“魏刀儿无谋之徒,今所以连金刚而附善道者,畏明公之攻也。明公不妨可先与之通使盟好,以懈其备,然后突然袭之。其众虽然十余万,尽乌合之徒,既无约束,又无储积,日唯以四外掳掠为存。明公精卒袭至,一战足可败之、歼之!”“魏刀儿现在就怕我打他,宋公,我即使遣使与他盟好,他怕是也不会相信我吧?”宋正本说道:“魏刀儿今依附李善道,是因为畏惧明公,不是他真的就对李善道称臣了。仆愚见,明公可以‘善道与李密决裂,忧其会北上犯明公之土’为由,告诉魏刀儿,明公现愿意与他结盟,以共同地应对李善道。料魏刀儿就一定会相信明公的话!由而中明公计矣。”这话倒是不错。如前所述,河北就这么大地界,李善道、窦建德两军,现今各限於自己的困境,唯一的破局之途,都是向对方开战,这也就是说,河北可能很快就要上演两虎相争的这幕场景。——这种情况,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看得出来的。那么这种情况下,原本岌岌自危的魏刀儿部,却的确反倒是就变成了李、窦两人争相笼络的香饽饽了。则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用“怕李善道来攻,所以期望能与他结盟”这一说辞,来哄骗魏刀儿的话,他亦就确乎是有上当的很大之可能性。宋正本此策,的确是可行之一策。窦建德琢磨了会儿,已经接受了宋正本的此策,但他为人做事,并不独断,一向都很尊重部属们的意见,因还是又再询问凌敬、王伏宝等人的意见,问道:“宋公此策,公等以为何如?”打李善道,凌敬、王伏宝等都有忧虑。魏刀儿,一如宋正本所说,其虽悍,号称“历山飞”,能从层峦叠起的太行山的群山头上矫健地越过,就像飞过,但其人勇而无谋,部曲散漫无纪律,打他,凌敬、王伏宝等却无担心。王伏宝再度起身,行军礼,不复适才讨论打李善道时的忧色,豪气冲天,大声说道:“宋公此谋,大好谋策也!只要魏刀儿中计,果是放松警惕,俺不需多,三千精卒,足为明公歼之!”窦建德哈哈大笑,说道:“三千精卒,未免太少。且若取魏刀儿,北之宋金刚、南之李善道,闻讯之后,必然来援,这场仗,咱们不打则以,打,就要速战速决。只要三千兵,万是不可。我闻之,狮子搏兔,犹尽全力。这场仗,只要开打,咱们就全力以赴,务要赶在李善道反应之前,就将魏刀儿攻灭!……如何设谋,使其中彀;怎生用兵,速战速决,我等细做计议。”商量打李善道的时候,议来议去,反对者众,不能决定。到了商量打魏刀儿,窦建德麾下之这时在堂上的文武诸臣,无有一疑忧者,堂上的气氛随着窦建德“细做计议”的话,登时变得热闹起来。就你一言,我一语,众人纷纷踊跃献策。这些,且亦无须多讲。……只说窦建德等商议打魏刀儿时。南下千里,大河之北,河内县城,郡府之中。于志宁对李善道“你何意也”之此问,做出了他的回答。他说道:“高君家虽渤海望族,才识俱卓异之选,然若孤身还乡,聚众占县,独挡窦建德调众围攻,以候明公大军之至,是有危险。仆有一策,若能得成,或可高君还乡,便可为矣。” 第八章 于志宁利忠献计 李善道问道:“司马何策?”“渤海向南,渡过河水,是北海与齐两郡。这两郡,现有王薄、綦公顺、卢祖尚等部盘踞。其中,綦公顺已从附李密,但王薄、卢祖尚未有从附。“王薄起事的早,当年声势浩大,自号知世郎,《无向辽东浪死歌》唱遍山东之地,现於今,他却局促於百里方圆,料其内心,必然不甘,亦所以,他未有肯从附李密。卢祖尚本官宦子也,其父仕隋为虎贲郎将,前两年,郡县募壮士捕盗,他因而从募,时年十九,善御众,所向有功,群盗畏之,不敢入境,今其虽据县以自守,而与群盗不同类,故他也未有从附李密。“仆之愚见,若能遣一能言之使,往北海、齐郡,招揽此两人。许王薄以灭窦建德后,割渤海之地与之;而许卢祖尚以灭窦建德后,我军兵马不往击之,由他自忠为隋守。也许,他两人会就愿意接受明公的招揽。得了他两人相助,高君还乡,募众据县,仆愚以为也就不致孤军难守了,当即能等到明公大军至时。此仆之愚见也,不知能否得用,尚敢请明公决断。”于志宁把他的想法仔细道出。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思量。王薄、卢祖尚两人的名字,卢祖尚比较陌生,王薄,李善道当然是半点也不陌生,熟得很。若是自己派人往招,卢祖尚会不会肯从附於己,有点不太好说。但王薄,于志宁对他当下的心态,李善道感觉分析得很到位。一点不错。王薄大业七年就举事了,要论起事之早,莫说山东,海内都可以说没有谁比王薄起事更早的了。方下称雄南北的这些割据势力,北之窦建德、徐圆朗等,南之杜伏威、李子通等,哪个不是在王薄起事后才起的事?像杜伏威、李子通,当年都仅是依附王薄,且是外围的小角色。还有而下深得李密之重用的孟让,当年也只不过是投附王薄、与他联兵的一部义军首领罢了。起事是最早的,也是最早闹出偌大动静的,起事后才刚一两个月,他就拥众数万了。可到现今,休说与窦建德等比了,就连一郡之地,王薄都没能占据。究其内心,他焉会甘心?这是第一。因为王薄是李善道前世就知的,所以在来到这个时代后,他平时对王薄就较为关注,听说过不少他的事情。王薄起事那么早,作为首义之人,前期也确实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可为何而今却一日不如一日,势力越变越小?这其实不是没有缘故,主要就是因为王薄的生性为人。王薄这个人,生性反复,眼皮子有点浅,并在贪财这块儿,与翟让相似,亦好财货。生性反复,自是缺点,可某些时候,一个人如果生性反复,对另一个人来说,却可能就是可利用之处。便比如现在,对李善道来说,王薄的“生性反复”,或许就是李善道可借此以招揽他的一个不错的把手。——他既反复,就轻於去就,轻於求就,就好暂时地拉拢他。再加上他贪财货,则从他性格上分析,他就更好地拉拢,或者说是收买了。这是第二。两者合到一起,此人,在许以重利的条件下,李善道觉着,他还真有可能会接受自己的招揽。“司马,你之此议……”李善道放下茶碗,说道。于志宁瞧不出李善道对自己这条建议的态度,便赶忙先给自己作个解释,说道:“明公,王薄、卢祖尚两人,仆亦不熟,适才之所进议,想当然之论耳,或不堪用,明公幸勿见笑。”“笑甚么?司马此议,好得很!卢祖尚会否肯接受招揽,不太好说,但王薄,若以财货与之,以助他南取济北等郡诱之,我倒觉得,他确乎是会如司马之议,是肯会愿意受我招揽。”于志宁问道:“明公,以助他南取济北等郡诱之?”——刚才他建议的是许诺王薄“隔渤海之地与之”,但李善道虽然看来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却没提割渤海给王薄,而是将之改为了“助其取济北等郡”,故此他有此一问。“割渤海与之,司马,他肯定不会相信;而且渤海郡与他现据之北海郡、齐郡诸县,隔着黄河,就是割给了他,他也不便於占据。以此相诱,徒然只能显我之不诚。要想诱他,不如以‘助他南取济北等郡’而许之。一来,济北等郡与齐郡接壤,均在黄河东岸,他好占据,并此数郡不属河北之地;二来,济北等郡的孟海公、徐圆朗等,皆从附李密,我已与李密为敌,那么助他取此数郡,就等同是剪除李密羽翼,他因也就能更加容易相信。”李善道说道。于志宁拊掌,赞道:“明公言之甚是!是仆思虑不周。割渤海与之,确不如以济北等郡诱之。”李善道将招揽王薄、卢祖尚之此于志宁的此议,又细细地盘算了一回,越想,越觉得招揽王薄的把握很大,於是做出了决定,与高元道说道:“元道,你独身还乡,委实凶险,还是那句话,宁不得渤海,亦不可害卿,我万万不能放心。司马此议,颇有能成的把握。这样吧,我先遣使往招王薄、卢祖尚。他两人如是愿从附於我,等你在南皮起兵后,肯愿渡河北上去支援你,你就回乡,依你策行事。他俩如是不愿,卿之此策,咱们就再从长计议。何如?”高元道的主意再是已定,作主的是李善道。况且李善道不让他独自还乡,去行他提出之策,也是为他的人身安全考虑。高元道遂便只得起身行礼,感动地说道:“昔萧王推赤心入人腹中,仆尚疑,世间果有此等主耶?今明公爱臣、惜臣,胜於昔日萧王矣!仆乃信,世间真有如此仁义之明主!”李善道哈哈大笑,开了句玩笑,说道:“元道,我以国士视卿,卿却勿以拍马屁为报。”知李善道此乃调笑之言,虽说不怎好笑,高元道、于志宁俱是陪笑。综合了于志宁、高元道两人的建策,这件事具体怎么办,就此定下。李善道当天便选了使者,令携重金珍宝,北上往招王薄、卢祖尚,无须多言。……却不妨话到此处,多说一句。高元道已不是第一个以刘秀来比李善道的人了,而事实上,李善道自称“汉公”,其中隐含的一层缘由,就正是因为刘秀。河北,是刘秀的发家之地。李善道自称的这个“汉公”,既是类比为楚义帝报仇的刘邦,同时,也是类比以河北发家而成就帝业的刘秀!——自类比刘邦,把翟让推举到楚义帝的高度,扩展开来讲,则又有打压李密、不承认李密是洛口诸部义军之主的意味。楚义帝是谁?是反秦的共主。将翟让比作楚义帝,李密就成什么了?杀楚义帝的是项羽,李善道现又自称“汉公”,李密自然也就成项羽之流了。将翟让比成楚义帝,有点牵强,但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大家都知,李密是靠着瓦岗才能再起的兵,也是翟让主动让贤,愿意主动拥戴他,他才能成为洛口诸部义军之主的。这也就是说,翟让要不让位拥他,他还真难成为洛口诸部义军之主。这么说的话,大略也能说得过去。而又在此两个类比以外,李善道之自称“汉公”,若往深里追究,还有一层深意。隋之前,五胡乱华、北朝历代,北方中原已是数百年膻腥。故隋肇建前后,杨坚、杨广相继地都施行了一些“化胡复华”的政策。比如杨坚在隋肇建之前,掌握了北周朝政后,就令将北周赐给汉人大臣、府兵将领等的鲜卑胡姓,全都改回了汉姓,——恢复府兵将领汉姓的这一举措,实际上影响到的不仅是少数的府兵将领,还包括了将领部下的府兵,北周的府兵制类同部落兵制,各个军府主将的姓氏,就是本军府府兵的姓氏;又禁胡语、胡俗,以至曾下诏书,禁“胡”字,等等。杨广曾在江南待了十年,喜好江南的文化,能说一口吴侬软语,到他继位后,他大力擢用江南士人,在“化胡复华”方面,他搞的政令政措不多,因为需要做的,杨坚都做得差不多了,但在文化的全面复兴等方面,他却是通过对江南士人等的擢用,潜移默化,也做出了成绩。李善道自称“汉公”的再又一层深意,即其内亦有继承隋肇建以来,对华夏文化大力复兴之此举的一个隐含之意。这些,也都无须多言。……遣往招王薄、卢祖尚的使者走后两日。河内郡内外的形势,已经稳定下来。驻在河阳外城的张仁则部,只有万人兵马,对河内构不成威胁;又接探报,闻知李密已经将他的注意重点,重新转回到了王世充等部隋军处,在开始谋划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进攻。李善道乃於这日,将还回贵乡的计划,提上了日程。一道急报,自弘农县,经渑池县,送至到了河内县郡府。且将在还师贵乡前,需要处理的军务、政务等,暂放到一边,李善道打开此道急报观之。看罢,大喜。必是为急於向李善道报捷之故,这是第一道急报,只有一行字:“屈突通已降,陕县已克。” 第九章 张秦相应降屈突 时间回到十来天前,也就是李密夜读李善道檄文,汗出如浆时。洛口城以西。沿谷水河谷,穿越群山,过陕县、桃林县,过稠桑原,过阌乡县,约四五百里外,潼关北城。已经山穷水尽的屈突通,终於接受了张怀吉的劝说。“公於今,进不得进,而长安已为唐公已有。公部多关西人,思乡情切,闻代王既立,公之军心必散。公设若欲降唐公,为隋叛逆,固可仍驻兵停留,候唐公之召。然若公本心不改,依旧是必为隋之忠臣,名留后世汗青,为今人所崇誉,则当前之计,宜当速东走赴洛!“这几天,小道已向将军讲说得很清楚了。翟公无辜,惨遭李密杀害,我家主公与李密已是不共戴天。起初所以兵来陕、虢,抢占弘农等地者,的确是为阻公率部至洛,以助李密攻取洛阳;可现在,我家主公一心为翟公复仇,亦是诚心实意,愿放公率部到洛!“公若仍是存疑,我家主公已率主力还河内,弘农、桃林两县所留者,秦敬嗣、罗龙驹罢了,将非名将,合两将部曲,六七千众而已。公,当世之名将,帐下数万骁果,则小道委实难知,公到底又有何忧?进既难进,退复不退,‘此头终当受一刀’此语,小道知矣!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既然这样,公心,世人将悉知。小道也就不在公处多留了,今日便敢请辞。”张怀吉一通话,前大部分倒也正常,关键是最后一句,就像李善道骂李密,诚系“诛心之言”。……屈突通这个人,张怀吉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已把他摸透了。用后世的话说,屈突通是一个要“立人设”的人,他要立的这个“人设”,即“忠臣人设”。所以在明看着关中打不进去,长安已为李渊所得,他的处境已是越来越窘迫的背景下,他还表现得很坚决,坚决要报隋恩。一边与诸将、部曲说“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一边将李渊派来劝降他的他的家僮亲手杀了,——屈突通家在长安,李渊所遣之此家僮素得其宠爱。可大隋的天下摇摇欲坠,任谁都能看的出来。则隋的忠臣,是那么好当的么?又该怎么当?难道说,真的就“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么?屈突通要树立他的忠臣人设,可真要他为隋死,他也不想干,难以为外人所道者,正是张怀吉看穿了他后,不客气地向他指出的“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此句。这句话算是说中了屈突通一半的心思,——说中的,是为国家挨一刀此语,确乎是“大言以为邀名”;没说中的,他这句话,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是为安抚军心所说。却这张怀吉,也是在等的已经十分焦急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说出的这句话。李渊已经打下长安,派屈突通的家僮来劝降他了,屈突通家在长安,他还有儿子在长安,那接下来,李渊肯定就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劝降他,到那时候,父子情深,“忠臣的人设”好像立得也差不多了,屈突通会不会就顺势降了李渊?张怀吉不敢保证。这是第一。正如他对屈突通说的,屈突通部的将士,多关中人,就其军中目前的情势来看,其军中将士已是军心涣散,多思归乡,那再等下去的话,会不会屈突通纵然还要立人设,可他军中的将士们就要降了?张怀吉对此不仅是不敢保证了,且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这是第二。两种情况,不论出现哪种,李善道不欲李渊得屈突通帐下数万骁果的计划,就都将宣告落空。是故,张怀吉是实在没办法再耐心地等下去了,乃干脆直言直语,兵行险着,索性的便将自己度料出来的屈突通的心思,当着他的面给他不留情面地挑明,以望能以此“戳破屈突通真实心思”的话,刺激屈突通,使他不要再在潼关待着了,赶紧做出东走洛阳的决定。——杀伤力比较强的,尚非“大言以邀名”此句,是更后边的那句,“公心,世人将悉知”。你不是要报隋两朝之恩,做隋忠臣么?可在有退路,去洛阳继续做你隋之忠臣的情形下,你却按兵不动,那你这不是前后矛盾?你“虚伪”的一面,天下人通过你的此举,都将要知了!……屈突通是在北周建国那一年出生的,今年六十出头了,张怀吉才三十多岁,被一个后生小子,当面戳破了自己的心思,他虽历经周、隋两代,不知见过多少风雨,一时间老脸也是有些挂不住。心思既已被戳破,张怀吉所言亦确实不错,李善道已不在河内,留下在弘农等县的其之诸将,俱非名将,兵马合计也不多,那他亦确实是没有理由不赶紧东走洛阳了!於是,其意遂决。就在李密读完李善道檄文的次日,他传令三军,拔营起寨,东赴洛阳。留下了虎牙郎将桑显和,领其部屯守潼关北城,作为阻击唐军追击的断后之部。张怀吉对他留桑显和屯驻潼关北城,做断后部队是有意见的。这位桑显和称得上勇将,可谋略不足,加上在河东县的那场败仗,他已两次败给唐军,两回都是先胜后败,这且也算了;尤其不久前,奉屈突通之令,发生在潼关的夜袭唐军的此一仗,桑显和不但又是在取得先期胜利,唐军三营,唯李建成与刘文静所在之营尚得仅存的情况下,居然令兵士就地开饭,而且结果被李建成、刘文静等抓住战机,发起反攻,致使其全军覆灭!谋略不足,果断不足,又是已经本部精卒尽没,现所统之部是屈突通另拨给他的。使这样一个连败的将领、这样一支上下不熟的部队断后,怎么可能断的了后?但张怀吉只是个信使,屈突通军中的安排,他置不了喙,亦只能由得屈突通这般布置。可张怀吉已经料定了,桑显和是没有能力为屈突通及其所率之骁果主力断后的,所以在屈突通率部东走的当天,就急遣从吏,赶去弘农县,禀报秦敬嗣,建议秦敬嗣最好是立即就出兵西来,接应屈突通部,以防桑显和及其留守潼关北城之部断不了后,屈突通部被唐军追上。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张怀吉的先见之明。他的这道急禀,在两天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甚至超出了张怀吉的预料,这位桑显和在屈突通率主力东走之后,他连守潼关北城都没守,莫说断后,阻挡唐军追击了,他直接就把潼关北城献给了李建成、刘文静。——这其实可以理解。主力都走了,留下他这一部,部曲还都是新拨给他的,即便桑显和愿意断后,新拨给他的这些将士们是怎么想的?桑显和哪里知道!唯一的选项,他只有投降。接到了桑显和的降书,闻讯知了屈突通率主力已然东去,李建成、刘文静当即率兵追击!数万骁果,这可是一支强大的战斗力,怎么能让之轻易走掉?随着第一道捷报之后,呈送到河内郡府的第二道捷报,内容便多了很多,以上屈突通是怎么终於决定拔军去洛阳、又在撤前留桑显和留守断后等等事情,第二道捷报中悉有讲述。李善道亦是从第二道捷报中,知晓了以上诸事。而在这第二道捷报中,在讲述以上诸事时候,用语尚颇平淡,却在随之,讲述到从屈突通开始率部东撤,至唐军出关追击这一部分的时候,用词用语,明显出现了变化,几乎尽是短句。每一句,每一个急促的用语,都透出了当时的紧迫。只看捷报,就能感受到当时的迫急情状。可以想象,时在屈突通军随行的张怀吉,与时已率部出弘农、桃林两县和常平仓城,赶往接应屈突通的秦敬嗣、薛万均、罗龙驹、王须达等人,那时又是何等紧张!捷报中写道:“接张怀吉报,末将等急出,南北夹以西行,午闻唐军尾追,已过槃豆,乃卷甲趋行,夜至稠桑,遇屈突部。纵屈突部过,阵以迎唐军。彼举火如昼,两攻我阵,俱为我退。至晨,犹复攻。万均引骑侧击,横贯而出者再,所向披靡,遂溃其众,乃退。“军还,屈突部北至陕,以常平仓粮与之。屈突通欲率部入北崤函道,而其部将士鼓噪,尽不欲东。用源大师计,万均往招降之,许以其众,放之还乡,其众因释甲弃兵,屈突通乃降。“依明公令,置船河水南岸,由其众渡水北散;已送屈突通赴河内。得甲械山积,良马数千,及屈突通亲卫未散者数千,何以处置,候明公令。趁势攻陕,拔之;于筠成擒,亦已送河内。”槃豆,如前所述,位处在阌乡县城与稠桑原之间,是杨玄感最终的兵败之处。稠桑原在桃林、弘农两县西边一点,处在两县相夹之处。槃豆,离稠桑原不到百里,大概有个七八十里远。这一场接应屈突通部、击退追击唐军的战斗,捷报中讲说得简单,可是夜斗两场,打到早上,唐军还在进攻,战斗之激烈由此已然足见。还好,把薛万均留在了弘农县。要不然,这场阻击战,秦敬嗣等面对刘文静这等的用兵高手、气势如虹的唐军将士,还真是不一定能够获胜。因为部曲思乡,不愿再往东去,放屈突通部去洛阳之此计议,未有得以达成,但取得的成果也还算甚好。至少首先,屈突通部的这数万骁果,没有被李渊得到,——放他们从陕县渡河,向北入了河东郡,这些骁果将士固然到了河东以后,还是要转往西走,回关中,可他们已经分散了,李渊已是没法成建制的获得他们,最多,他如果不怕费功夫,派人在河对岸等着,也许可以零零散散地得到部分这些归乡的骁果将士。话再说回来,就算得到了部分,建制已散,人皆思归,在重新把他们的编制编好、将他们的士气设法振作起来之前,也不会再有什么战斗力了。其次,这数万骁果都放下了兵器,数万件精良的铠甲军械,这是一笔很大的收获!此外,又还得了良马数千,这更是一个大的收获。再次,骁果没有全都散掉,还留下了数千屈突通的亲卫,这可绝对是一支精兵。又再次,得到了屈突通的被迫投降,这也是一个很大的收获。屈突通两朝老臣,现任隋官为左骁骑卫大将军,是十六卫的主将之一,又是杨广亲令镇守长安的重将,得了他的投降,管他是不是被迫,这对李善道的名望将会是一个不小的提升!先获隋之左御卫大将军薛世雄,继得屈突通,李善道现已是两擒隋之大将。——不得不再提一句薛万均。把薛万均留在弘农县,的确是个好的决定。如果没有他,不仅与唐军这一战,可能不好赢,并且屈突通部也可能不会这般轻易地就弃械投降。他是薛世雄之子,薛世雄也是隋十六卫的主将之一,亦只有他去招降,屈突通部的将士才会相信。看完第二道捷报,堂中没有外人,李善道高兴的心情难以压制。他拈着捷报,下到堂中,转来转去,喜悦的心情流露於外,他哈哈大笑,难得的又骂了句脏话,说道:“他妈的!”接着开始夸奖张怀吉、源大师、秦敬嗣、薛万均等,说道,“老子虽然身已还河内,这颗心,时不时的还在弘农!张老道干得好!敬嗣、万均、源大师干得也好!竟然顺利地挡住了唐军,劝降了屈突通!知仁何在?老子要通报嘉奖!大大的褒奖他们!”高兴,不单单是因为上边所说的得到的好处,并也是因为,秦敬嗣等阻击李建成、刘文静部这一战,是他与李渊为首的唐军的第一战,旗开得胜,第一仗打赢了,这可不值得高兴么?杜正伦被王湛德找了来。李善道把起草对秦敬嗣等的嘉奖令的命令,与杜正伦重说了一遍。喜悦的心情,这时已得以稍许的平复,李善道摸着短髭,望了望堂外灿烂的冬日阳光,继复下令说道:“告诉敬嗣,所得良马,尽送贵乡;所得甲械,他留下五千件,用以他在弘农扩兵,余者亦送贵乡。屈突通亲卫数千,若有愿留弘农者,其可留用之,不愿留而愿从屈突通者,也都送来贵乡。再告诉王须达,陕县,他暂驻之,等郭孝恪的伤势好后,调郭孝恪接替他。另,令秦敬嗣、王须达,务必谨慎,不可因稠桑一胜掉以轻心,须防唐军再袭!”杜正伦一一记下应诺。“授秦敬嗣开府仪同三司、虢州总管,督弘农、桃林、朱阳、长渊、卢氏诸县军事;授王须达开府仪同三司、暂领陕州总管。授罗龙驹上仪同三司,授薛万均、张伏生、姚阿贵、高季辅仪同三司。授张怀吉朝请大夫、源大师朝散大夫,令张怀吉不必急着回来河北,先留弘农。”从弘农回河内时,李善道尚未称汉公,所以秦敬嗣等的散官、实职,都还是李密早前所授的那些。魏征、于志宁等的授官已随李善道的“汉公”之自称,而随之得到了改变,但秦敬嗣他们那边,李善道前时尚没顾得上。借此机会,便将他们的授官一并正式收入“汉公”系统。本军的主将摇身一变,不再是别人之臣,自成一系,成为了“主公”,对於部属们来说,确乎是好处大大。此前就是刘黑闼,也仅得李密“仪同三司”之授,当下,张伏生等已并为仪同三司,罗龙驹更高一等,位从四品,至若秦敬嗣、王须达,跃至开府,已正四品之勋官矣。作为秘书,记性好是必备条件。这几个勋官、文散官、官职的任命,杜正伦也一一仔细记下。“令赵君德即日率部入驻渑池;调已选出之在河内的四千新卒,亦即日开赴弘农县,由秦敬嗣分拨与虢州诸部。再令秦敬嗣、赵君德,弘农、渑池至河内一线,务谨把守牢,不得有失!”杜正伦将李善道的一道道命令,悉数记下,恭声应道:“诺!”调赵君德驻守渑池、给秦敬嗣等增兵,这些都无须多说。都是为了守住弘农等县、保证弘农等县到河内的通道安全而采取的进一步的措施。却只是,令王须达暂驻驻陕州,暂领陕州总管,待郭孝恪伤好后,由郭孝恪去接任他,这道命令是为何故?李善道此令,或者说,他之此番安排之所为,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唐军如果出关,首当其冲的是弘农县和桃林县。陕县在桃林县的东北边,没有挡在第一线,不是前线。是以,陕县此地,足可以别划为一个军事区域。这是第一个原因。陕县位处黄河南岸,过了河,即河东郡。接下来,李善道的用兵重点,虽然是河北北部诸郡,但他并不打算就让李渊轻松,他已决定另以两部兵马,作为别部,分从南、东两面,袭扰河东诸郡。陕县,已被他定为是从南面袭扰河东郡的此别部之后方基地。这是第二个原因。两个原因综合,所以陕县,他单独另设了一个陕州。因而,就有了以王须达暂领陕州总管之此令。而这支从南面袭扰河东郡的别部的主将,他已经选定,便让郭孝恪来做。——郭孝恪具备一定的军事能力,但他有过随柴孝和袭击李善道的过往,把他留在河北用之的话,他和在河北之诸将可能见面尴尬,不如把他调去陕县,让他独当一面,去负责从南面袭扰河东之任。因就又有了让王须达等郭孝恪伤好后去接任陕州总管之此令。陕县,是从南面袭扰河东的此部别部兵马的后方基地;从东面袭扰河东的此部别部兵马的后方,则自就是河内了。这支兵马的主将,李善道准备任给季伯常,给季伯常的军令已经下达。……李善道日前,准备还贵乡的时候,河内的局势虽已稳定,弘农方面,屈突通部的情况尚不明朗,说实话,就像他自己说的一样,他时不时的还是会担秦敬嗣等的心的,现在好了,屈突通部的情况也已经明朗,秦敬嗣等取得了不错的收获,他的心可以算是较为地放下了。便在给秦敬嗣等的命令已下、赵君德等部兵马也已经南去渑池等地,将其余须当处理的军政诸务也都尽快地处理完毕了以后,李善道於十二月上旬这天,率部还贵乡。出发之前,他令给河阳外城的张仁则去了一封书信。信中说:我已还魏州,只留下了李育德、季伯常两部兵马屯驻河内,你若要攻,可抓紧来攻。 第十章 魏于附和迎范卢 数日后,兵马到了贵乡。魏征等早在县界相迎。李善道令从行回来的各部还营驻扎,自与魏征等驰马入县,到了县城,未往郡府,先谒徐盖。一个来月不见,徐盖老了得有四五岁,往日满面的红光不见,须发白了许多,面容憔悴,说起话都有点有气无力。徐兰、徐世感陪坐在侧。——徐世感前些时才从清河郡赶回来。“徐公,我的信,你收到了吧?”李善道问道。徐盖抚摸着既了花白不少、也稀疏了不少的胡须,答道:“魏公转交与俺了,俺看过了。”李善道言辞恳切,关心地说道:“徐公,翟公虽然被害,大郎也受了重伤,幸得未死。我前在河内时,大郎遣刘胡儿来县,我与他见了一面。细问了大郎的情况。大郎抢救及时,渐已好转。徐公,不要太担心大郎了。我观徐公,颇有清减,公须当自重,照顾好自己啊!”——刘胡儿原先是在黎阳,但随洛阳战事日紧,他后来被徐世绩调回军中了。徐盖叹道:“二郎,老夫花甲之龄矣,实未料到,居然会有生之年,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翟公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过,为何魏公会刺杀了他?我家阿奴又是何罪?亦险丧命!”“翟公实无过错,李密不义之徒,因忌惮翟公在军中的威望,故行暗杀之为。徐公,我正有一话,要与公话。我已传檄李密,与他决裂,翟公之仇,我誓报之!大郎迫不得已,现被迫降从了李密,为安抚瓦岗诸部,李密倒未再残害大郎,而以瓦岗之一部兵马受与。日后,我讨伐李密之际,也许会与大郎刀兵相见,此且现无须多说;唯不知公意,是仍想留在贵乡,抑或是欲还洛口?公若思念大郎,欲还洛口,我当即令调精兵,护送公南下往洛。”说着,李善道看了下徐兰姐弟,接着又说道,“娘子、三郎,你俩若亦欲还洛,我一起送之。”这件事,徐盖、徐兰已经商量好了。徐盖听从了徐兰的建议,这时就回答李善道,说道:“老夫不还洛口!老夫又不是只有大郎这一个儿子,俺已去书卫南,叫二郎也来贵乡。有二郎、三郎和如莲花陪俺,就已足矣!”“公意已决?果是不还洛口?”徐盖也看了下徐兰,说道:“奴奴说得对。二郎,大郎现是曲心降了李密,老夫若不还洛口,他伤好之后,他底下该怎么办,他一人在彼处,他还好决定;而若老夫还到了洛口,多了老夫这个拖累,他岂不是愈加为难?俺不能让他因为俺不义到底,行事两难。再且,多赖二郎照顾,老夫在贵乡,日子过得逍遥快活,洛口那厢仗打个不休,老夫又何必去受那份苦罪?”原来不还洛口,是徐兰向徐盖提出的建议,李善道不免多看了徐兰两眼。这不仅是一个“亲情”上的决定,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姿态”的决定。徐兰能够说动徐盖,使徐盖不还洛口,留在贵乡,这对徐盖言之,必是一个艰难做出的选择;而对李善道言之,这是一份默默的支持,称不上特别关键,可徐盖是徐世绩的父亲,其虽非李密帐下将校,身份与寻常人不同,他能做出这个决定,对现在的李善道也是个不小的帮助。徐兰没有说话,温婉地坐在席上,不过迎着李善道的目光,未有躲避,大方的微微一笑。过去这一个来月,先是征战陕、虢,随继反杀柴孝和,然后是急还河内,处理翟让被害这桩大事带来的种种军政影响、后果,李善道可以说渡过的是血雨腥风、惊心动魄,此际堂上,熏香的淡淡香味袅袅,火盆烧得堂中如似暖春,再又徐兰这一婉约而笑,李善道蓦然心动。“徐娘子……”三字出口,李善道底下不知该说甚么好了。砰的一声,有人在边上拍了下案几。李善道等转目看去,是徐世感。徐世感小小少年,激愤之色,行於言表,他大声地说道:“将军讨密贼的檄文,俺拜读了!以前俺被密贼迷惑,原尚以为他是个好汉英雄,不意却他奸诈不义,是一贯有之!翟公无辜被害,我兄险些命丧,此仇此恨,滔天之水,不能冲洗。将军讨密贼之日,俺敢愿从之!”“徐公,三郎年纪岁少,忠义满膺,有公之风!我恭喜公,生了一个忠义的好儿郎!”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徐世感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其性,与徐世绩的现实主义确实是有不同,向来义字当先,年龄尽管才十几岁,言谈举止,极有慷慨雄烈之气。对这个老三儿子,本来徐世感就最小,老人家喜欢小儿子是人之常情,兼以徐世感行事,确是有徐盖轻财好施的好义之风,徐盖对他的这个小儿子亦是十分喜爱,听得李善道此赞,徐盖忧色笼罩的眉头,略微得以了舒展,憔悴的脸上稍微显出了点笑容。一直陪徐盖等说话到入夜,在徐盖家中吃过饭,李善道才辞拜而出。……回到郡府。这阵子,李善道着实累坏了,今天又是刚到贵乡,才连着行了几天的军,更是疲惫。但撑着疲惫,李善道未有便即休息。没有在前院堂中,在后宅,点起烛火,他与魏征、于志宁商议下边需要做的事情。等于志宁代把李善道在河内定下的下步用兵冀北,及高元道之策,还有已经遣使往招揽王薄、卢祖尚等事,一一与魏征细细说过,李善道问魏征,说道:“玄成,卿就此皆是何意?”这几件事,魏征其实在于志宁说前,大略已知。李善道已在给他的去书中讲提过这些事,只不过信中说的没这么详细。河内方面已经稳定,陕虢方面也已稳住,接下来,为蓄积力量,以待来日与李密的决战,攻取冀北诸郡是势在必行之事。那么,为实现攻取冀北,当前需要做的军、政诸务又各是甚么?出乎了李善道、于志宁的意料。魏征第一件说的,不是军事、也不是政事,他说起了李善道的婚姻之事。他说道:“明公,当务之急,仆之愚见,宜召卢承道,尽快将与卢家的婚事定下!”“将与卢家的婚事定下?”魏征此议,委实出乎意料,李善道下意识地重复了遍他的话,暖如阳春的室内,摇曳的红烛影中,徐兰清丽的容颜,温婉的笑容,浮现他的面前。魏征说道:“公虽爱士仁民,深得诸郡士民之心,然本就仍颇有士者,持观望之态,今公既与李密决裂,仆忧之,持观望之态的士人可能就会更多了。欲解此忧,仆思之一再,最简单,也是最上策的办法,似唯有无过於尽快与卢家结姻。与卢家结成婚姻以后,不仅有助於明公收揽河北士心,卢氏郡望范阳,亦有助於明公北上,攻取冀北诸地。此萧王之聘郭圣通也。”刘秀年轻时候就说,“娶妻当娶阴丽华”,可他却为何在河北时,娶了真定王刘杨的外甥女郭圣通?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联姻。他要借助真定王刘杨在河北的势力,得取河北。以此例,来把卢承道家比作真定王刘杨家,可能不是非常恰当,但里边蕴含的东西,确实是一回事的。郭圣通后边的刘杨,代表的是当时河北的地方豪强、士族。范阳卢氏,海内名门,其则能一定程度上代表当下之河北豪强、士族,最起码是代表一部分。就李善道当前言之,他与李密决裂,自成一系后,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他的出身!刘秀尽管出身也不高,好歹是前汉宗室之后,李善道却仅只是个假赵郡李氏。方今天下,仍重门第,李善道地盘现有一些、精兵强将现也有些,军政能力亦不缺,只就出身这块儿,是他现今的短板。如果想办法,能把他的这个短板补上,那就何止是河北不足图,真的就是天下亦可争了!魏征首先提出的会是此议,李善道、于志宁都没有想到。然于志宁很快就明白了魏征为何会首要提出此议,立刻表明他的态度,说道:“明公,玄成此议甚是!卢承道是范阳卢氏嫡系子弟,他数献妹与明公,明公前因军务未允,今当其时也!”李善道摇了摇头。魏征、于志宁会错了意,两人愕然。不相信李善道会看不出魏征为何会在此际请他与范阳卢氏结姻的目的,于志宁诧异莫名地问道:“明公缘何摇首?难道是不欲与卢氏结姻?以为玄成之良议,不可用也?”李善道的这一摇头,不是在否定魏征的建议,他是在尽力地把徐兰从他的脑海中赶出!他摸了摸短髭,喝了口茶汤,说道:“玄成此议苦心,我焉不知?我非以为不可用。”顿了下,微蹙眉头,说道,“此议固是可用,却只是翟让方被害,我若就迎娶卢承道妹,合不合适?”于志宁、魏征真以为他的摇头,是因为此疑,两人顿都松了口气。魏征笑道:“翟公身死,为臣者自当服孝。然汉文帝以降,天子之丧,不过三十六日,何况翟公?又今战乱,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宜当固然。仆愚见,翟公之被害身死,并不影响明公迎娶卢妹。且又,等明公迎娶之日,势已早过三十六日。明公若是为此疑虑,可不必也。”相比前途大事,一时的心动不值一提,而况现再是汉公,以后可能可以称汉王,再以后,可能还有别的称号,如果徐兰也愿意的话,——想来她应是会愿意的,至时也不会亏欠了她。李善道於是拨去杂念,定住心情,从善如流,接受了魏征的建议。第二天一早,就由于志宁代表李善道,去寻昨天就来求见过李善道的卢承道,分说此事。……贵乡县向西北,过武安、襄国、赵郡,经刘黑闼部屯军处,三四百里外,博陵郡深泽县。魏刀儿斜着眼,瞧着堂下赳立的此人,说道:“你个狗日的,装腔作势,假话来哄老子不成?” 第十一章 刀儿欲左右逢源 这人说道:“若是哄将军,用得着俺亲来么?”却此人姓张,窦建德有养子十余,他是其中最得窦建德信爱的之一。这话说的倒也是。有些时候,从使者的人选上,就能看出对方有无诚意。如果只是派个微不足道的人物,那肯定是没甚诚意的了;但如果派的是信爱之人,那诚意这块儿,至少就不能说是没有了。魏刀儿“哼”了声,说道:“你这贼厮鸟,俺听说过你姓名,知窦公素所亲爱你。料既遣你来,窦公让你方才与俺说的那些言语,应该也不会是哄俺。若敢哄俺时,一刀把你剁了!”姓张的窦建德这养子既得窦建德喜爱,那其本人自就是个有本领的,魏刀儿的恫吓之辞,未有吓得到他,他从容不迫,假的说得跟真的似的,笑道:“适与将军所言,悉窦公之真意也。方今李善道已与李密决裂,划河为界,那他下一步,为积蓄力量,必然就会北侵。“而又一旦他北侵,窦公之地,固是将为其犯;将军之土,只怕也是难逃。闻得将军现颇与李善道使者往来,将军此为,好有一比,‘与虎谋皮’是也。谚云,‘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现今河北,唯李善道声势最强,无论我家主公欲保河间等郡不失,或将军欲保博陵仍为将军有,别的办法一概没有,只有一法可行。“即将军与我家主公结盟,共抗李善道也。我家主公今遣俺来,不单只是为向将军表明愿与将军结为盟好的诚意;将军若仍狐疑,俺且可留在将军军中,以为人质。”魏刀儿上下打量他,点了点头,说道:“你先下去吧,容俺思量一番,再给你答复。”待这姓张的出去,魏刀儿起身,下到堂中,背着手,转悠了几圈。寻思多时,他立住步子,问陪坐堂上的众将:“怎么样?”如前所述,魏刀儿本王须拔的亚帅,王须拔中流矢死后,他继任了王须拔的位置,成为了他们这一部义军的主将。王须拔和他都是上谷人,也所以,他现今虽然盘踞深泽,与在上谷的宋金刚关系不错,来往密切。他们这一部义军,早年亦曾搞出过不小的动静。王须拔自号“漫天王”,通过太行八陉中的飞狐等陉,率引其部,驰骋河北、河东两道。不仅冀北的郡县常受其部抢掠,河东北部、中部的太原等郡也常受他们的侵扰。——亦如前所述,李渊为太原留守后,即曾与其部有过数次交战。特别鼠雀谷一战,打得还比较惊险。当时李渊孤军深入敌阵,被魏刀儿帐下大将甄翟儿部包围数重,要非时年十七的李世民及时赶到,以轻骑突围而进,从万众中将李渊救出,李渊可能就要身死战中了。王须拔、魏刀儿这部义军的部曲,大都是上谷等郡人。上谷等冀北诸郡,地处北疆,汉胡杂居,民风剽悍,即便妇人也能上马打仗,自古以来就是出精兵之所。是故单论战斗力的话,王须拔、魏刀儿其部之众,足以堪称剽悍,但因他们多出身底层,——从他们的名字、自号上就可看出此点,且自起事以后,向皆唯以剽掠为务,故在战略上,他们甚有缺乏。结果也就导致,王须拔、魏刀儿起事的时间挺早,大业十一年,也就是两年前,其部就已拥众十万余了,可一直到现在,却也还没个属於他们自己的真正的地盘。屋漏偏逢连夜雨,然后又在此前劫掠涿郡时,王须拔中流矢死了,他们这一部的声势,於是很快就衰落了下来。魏刀儿尽管继承了王须拔的位置,可涿郡的罗艺打不过,河东道北部现有了刘武周,其部的活动范围已是日渐狭小;又至於今,十余万众,遂竟只能局蹙在深泽县、博陵郡这弹丸之地中矣。——深泽县,一县之地就不说了;便是博陵郡,也不过南北两百里长,东西百余里宽。上首一将应道:“将军,姓张的这厮,俺瞧他说话时,抬眉扬眼,中气十足,不像是在哄咱。”天气寒冷,这将戴着突厥胡帽,裹着羊皮大袄,穿着长腰皮靴,虽是汉人,打扮颇似胡人,操着一口和魏刀儿相同的上谷方言,可不就是曾包围过李渊,险些杀了李渊的甄翟儿。“你也觉着这贼厮不像哄咱?俺亦这般看。那窦建德求与咱结盟此事,老弟,你又怎么看,觉得成不成?咱是答应他,还是不答应他?”魏刀儿摸着络腮胡子,问甄翟儿,说道。甄翟儿说道:“窦建德说的不错。将军,李善道这一与李密决裂,为了来日能有力与李密决战,他接下来一定就会北侵冀北诸郡。李善道这厮,端得会打仗,冀南七郡现已都为他所有,他若北侵,那咱的选择不外乎就是两个。要么跟他打上一仗,怕是打不过;要么就俯首投降。可如降了他,听说这厮军纪严厉,约束得紧,咱兄弟们日后恐就不得快活了!“那相比这俩选择,俺觉着,或者不然,将军,咱就答应了窦建德?与他结盟。咱十余万众,窦建德也十余万,咱两边联手,再把宋将军也加上,三部合力,咱们东西呼应,李善道这厮再能打,到底一部之众,其兵不过十万,咱也不怕他了!博陵,就仍还任咱兄弟快活自在!”魏刀儿说道:“俺也是这么想的,可却有两个难处。”“将军,哪两个难处?”魏刀儿说道:“咱近来与刘黑闼、李善道颇有使者往来,——刘黑闼前日派来的那人,现不还在咱深泽?昨晚上,咱才请他又喝了顿酒。大丈夫,不可不讲义气。咱正与他处得热乎,若忽就翻过脸来,与窦建德联手,脸面上,是不是有点说过不去?此是一难。“李善道会打仗,刘黑闼也会打仗。刘黑闼现驻兵赵郡,离咱深泽才只有几十里地,若被他闻讯知了咱与窦建德盟好,这厮会不会就与咱翻脸?他若领兵来打,也是个麻烦。此是二难。”甄翟儿笑道:“将军重义,这是兄弟们都知的。但将军,义气,是给自家兄弟重的,李善道又非咱自家兄弟,近日与他来往,无非是为对付窦建德。於今窦建德既然已愿与咱盟好,姓张的那厮说的亦对,‘唇亡齿寒’,那为咱自保计,便与他翻过脸来,又有何不可?这是第一。“若将军觉着忽就翻脸,有些说不过去,并又担心刘黑闼可能来犯,也好办。何不就一面与窦建德盟好,一面仍继续与李善道交好?如此,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想来窦建德、李善道不但无话可说,反而必会因此而更加重视将军,更给将军送好礼好物了么?这是第二。”魏刀儿闻言大喜,拍了下手,说道:“老弟,你这法子好!左右逢源,妙啊!妙啊!”问堂中余下诸将,“一边接受窦建德求盟,一边继续与李善道交好,甄兄此议,你们觉着何如?”作为两大势力之间的另一方势力,“左右逢源”虽显投机,然确实也算是外交上的一个对策。诸将皆是赞成,纷纷称好。魏刀儿便定下心意,说道:“那就这么定了!便按甄兄此议,窦建德那厢,咱允其盟求;李善道这边,咱仍与交往!他两边如当真开战,谁给咱的好处更多,咱就帮一帮谁!”决定作出,又令道,“不知宋将军处,窦建德有无遣人去?派个人,去将咱此决定,与宋将军说说。”“将军决策既下,那姓张的那厮,便召他再来见?”魏刀儿摸着胡须,笑道:“急什么!咱现与李善道颇是交好,李善道纵然北侵,也不会先来打咱。窦建德就不同了,他地盘大,李善道肯定会先打他,他现必是担心得不得了,生怕李善道遣兵攻他。急着盟好的是他,又不是咱。先晾一晾姓张的这厮,过上两天,俺再召见他。”诸将齐齐赞道:“将军的这个决定甚是!便先晾一晾他,才好显出咱的要紧,能得更多好处!”甄翟儿由着魏刀儿刚才的一句话,想起了一件事,说道:“将军适言,刘黑闼前两天派来给将军送礼的那人,现还在深泽。窦建德派人来求与将军盟好此事,俺之愚见,未定之前,却需谨慎,可不能先被刘黑闼的人得知了风声。万一再出现波折,未免不美。”“对,对,对,兄提醒得对!此事,我等是需先做保密,不可使刘黑闼的人知。”……刘黑闼派在深泽的人,会否能得知窦建德养子到了深泽此事,且无须多言,但刘黑闼身在赵郡,对此当然是不知的。刘黑闼现在,事实上暂也没功夫顾及深泽的魏刀儿部那边。武安、襄国、赵郡新得,李善道令他暂驻安抚。这阵子,安抚三郡诸县的诸事,已忙得他焦头烂额。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事情,不到自己做的时候,往往不知多难。以前看李善道安抚武阳、清河等郡时,好像没费多大功夫,挺容易的,现到了刘黑闼奉令安抚武安、襄国、赵郡三郡,他才知了安抚新得之地,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首先,得让各县的降吏安心,只有降吏安心,他们才能尽心办事,又只有他们尽心办事,归属他们治理的各县的百姓,才能因此在最短的时间内得以安稳。其次,军事方面,还得剿贼。武安、襄国、赵郡和别的郡相同,本郡原本亦是盗贼丛生,郡中存在着或大或小的贼伙。这些贼伙,有的已降从,有的却尚未降从,依旧劫掠郡中,没降的贼伙,得尽快地将之消灭。攻下武安、襄国、赵郡之初时,正好碰上了翟让被害,刘黑闼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在了河内、李善道的身上,对三郡的安抚、剿贼等务,他那会儿顾不上,现在终於是可以做了。一做起来,那真是千头万绪,大大小小的军政诸事潮水般地涌来,搞得他烦不胜烦。这哪有打仗爽快?因就在魏刀儿等商议要不要接受窦建德盟好此请的时候,刘黑闼实在是烦得受不了了,一边就刚接到的急报,“沙河贼众千余攻侵县邑”作出批示,令其弟刘十善领兵往剿;一边亲笔给李善道了封书信,信中请求李善道赶紧把他调回贵乡,他半天都不想再在这三郡待了。……刘黑闼的信到贵乡日,贵乡郡府一片喜气洋洋之态。与卢氏结姻的事,已经商定。卢承道的妹妹不在贵乡,在范阳家中。卢承道父母已没,他是长兄,他家里的事他说了算。他已紧急遣人,赶回范阳,去接他妹妹来贵乡,并与于志宁、魏征已商定,婚事尽早来办。魏征的意思是,最好是一个月内,即明年正月间,就将这桩婚事结成。卢承道没有异议。明月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郡府一片喜气洋洋,徐盖家中,还有徐盖家邻居家中,却风起树梢,两人暗自神伤。推开窗户,寒风吹进,不觉寒冷,徐兰望向外边,几个婢女惊喜地在院中伸开手,仰望天空。彤云密布,片片的雪花,纷纷扬扬而落。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将起来了。下得很大。不多时,树上、地上、屋顶已被雪花覆盖,洁白如似玉树银阙。幽幽清香从院角飘来,她转目去瞧。 第十二章 黑闼颇不胜其烦 院角几树梅花,悄然绽放。雪下,那瓣辦黄色的花瓣,如似美玉。想起去年冬天,也是有次下雪的时候,李善道令高丑奴呈送了首诗徐世绩,邀徐世绩饮酒。诗是一首五言短句,云之“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李善道极少写诗,然偶有所做,常常令人耳目一新,这首诗就是如此。四句五言,简简单单,读来却春暖如在唇边,把玩可爱。徐兰对李善道这首诗的印象很深刻;那天她和徐世绩一起赴的宴,李善道请他们吃的饭,她也印象很深刻,李善道名之为“涮羊肉”,吃法如诗,也很简单,但确实好吃。两个相熟的人,尤其适龄的男女之间,不免会有感情发生。但这个感情绝非无缘无故而来,或从好奇而起,或从被对方的某个方面吸引到而起。徐兰在与李善道第一次见面时,对他就颇有好感,随着接触,随着对他一些事情的听闻,对他的好感遂与日俱增。前些时,徐盖酒后,说为她觅一良婿,当时徐盖未说是谁,徐兰蕙质,锦绣心思,却已就猜出徐盖所指何人。再之后,徐世绩的回信送到,对她与李善道结姻此事甚为赞同。说实话,徐兰已芳心窃喜,原本以为这件事就将这般定下。殊是未有料到,李善道军务倥偬,此事迟迟未有机会提及,而翟让现被李密杀害,李善道为平定河北,於今接受了与范阳卢氏的联姻!——不错,李善道为何此际,大张旗鼓的搞他与范阳卢氏联姻的婚事,目的何为?徐兰心中一清二楚。除了以此收揽河北士心,以有助於他收取河北以外,必是无有其它缘故!就李善道与范阳卢氏这桩政治上的联姻,徐兰非是寻常女子,无可指摘,没甚可说,但唯心中,她再次望向院角雪下的梅花,就像那独立雪中的萧疏姿态,就像那缕缕的幽香,她却不能不幽思感伤,与李善道相识、接触的过往场景,不断在她眼前闪现,若有所失。好男子不是没有见过,自上瓦岗、从在军中至今,天下英雄亦多有见、有闻。可如李善道此等者,年轻英俊,果敢英武,重情重义,又有几何人也?这等好男儿,终是他人夫婿!一婢匆匆自外而入,进到室内,呈上了一封信与徐兰,禀道:“娘子,汉公的信。”徐兰展开,不是信,是一首诗。其上写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葱指将这诗掩住,雪中、幽幽的香中,徐兰黛眉蹙舒,美目流转,真不知当下何样的心情!不知当下何样心情的,还有一个。便是现在徐兰家邻舍住着的王娇娇。对雪,她没甚兴趣,对梅花,她也无意,清冷的铜镜光辉中,她再四自观。肉乎乎的脸蛋、凝脂般的嘴唇,再挺起胸膛,铜镜下移,略含羞地瞧了眼自家饱满的胸脯,却这么憨态可掬、我见犹怜的一位小娘子,怎就李善道看不中了?王娇娇叹了口气,将铜镜丢到了一边。都怪阿耶!当初李善道退婚,为何就允了他呢?不然,方下这场河北瞩目的婚事,待嫁的新娘子,不就是她了么?哼,看不中就看不中吧!再将铜镜拿起,且先涂涂嘴唇。……刘黑闼信到时,才将偶有所感,窃来的那首诗派人送去给徐兰。便打开刘黑闼的信,将之看完,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将起来。马周问道:“明公,刘将军信中何言,缘何作笑?”“我贤兄在赵郡待不住了,请求我另调人往驻赵郡,安抚三郡,他想回贵乡来。”马周怔了下,说道:“明公,刘将军此请,怕是不能答应吧?”“为何不能答应?”马周说道:“卢家娘子不日即至,明公的婚事办罢后,接下来就要筹议用兵冀北。赵郡方向,乃是夹击河间郡的关键位置,非有大将镇坐不可。此际若将刘将军调回,那等到进攻河间郡时,若再将他调去,来来回回之间,也许就会引起窦建德的疑心。是臣以为,调,不如不调。”“你这话不错。”李善道寻思了片刻,笑道,“不过我贤兄信中,却是说得可怜,安抚三郡的各项政务,令他心烦意燥,不胜其扰。这样吧,我贤兄不能调回来,我另调人去协助他便是。”马周问道:“敢问明公,欲调何人往助刘将军安抚三郡?”“柳燮族出名门,有治政之才,与张志昂等颇多旧识,或彼此知对方名,就调他去吧。”却调柳燮去,确是个不错的决定。河东柳氏是北地名族,赵郡等三郡位处太行山东麓,等若与河东接壤,把柳燮调过去,不论他是否真有“治政之才”,单名声上就能起到些安抚之用。——张志昂,是赵郡通守。赵郡被刘黑闼打下后,张志昂降了,李善道任他做了赵州刺史。便当日令下,授柳燮“三郡安抚使”任,他迎冒风雪,往赴赵郡,协助刘黑闼安抚三郡士民。……一道道李善道方面的情报,川流不息地被送到窦建德的案上。相比刘黑闼在赵郡的不胜烦扰,相比贵乡郡府的喜气洋洋,乐寿县的长乐王府从多日前,也就是定下了“先灭魏刀儿,再俟机南下”之策后,一直都是紧锣密鼓,处在战前的紧张状态。当然,对外面所表现出来的,却气氛近类贵乡郡府,也是一片欢庆之状。毕竟,已是腊月中旬,再有半个来月,就是新的一年的正旦了。回顾这一年,窦建德干得不错。今年正月间时,窦建德称的王。称王以后,一年间,先后干了几件大事。首先和李善道联兵,歼灭了薛世雄部;接着经过苦战,打下了河间县城。再随后,河间等郡,他再无强敌,王伏宝等的分头进兵下,现於今,西到博陵郡北部、西北到上谷郡南部、北入涿郡北界、东到渤海郡、南到信都郡,南北五六百里、东西四五百里,县邑数十,民口百万,已都是他的地盘。河间、渤海两郡,是河北大郡,一郡的面积大小,比得上河北地界的那些小郡两三个郡合在一块儿的面积,因若单只从占据的“全郡”数量来说,窦建德现尚不如李善道,大致上被他所占据的“单”郡,他现共是占据了河间、信都、平原、渤海四郡,但若从地盘大小比之,他现所据之地盘,实与李善道现得的冀南七郡之总体面积,无甚相差。——“大致上被他所占据的”,如河间、平原两郡,已被窦建德尽得,然信都、渤海两郡,他没有完全占据。信都南与清河接壤的一带,出於和李善道“互不相犯的默契”,为留下一道缓冲区,窦建德并未占取;渤海郡东部临海一带,因处海曲,地广人稀,他也未有尽占。但这都不是大问题,没有尽占,只是因为占或不占,影响都不大,又或需投入的力量,比之占后所得利益,不成正比,是故未占;真要想占这些地方,调一部主力往攻,又岂会不得?简言之,还是那句话,去年这一年,窦建德干得不错。他的部将们跟着他,也是封官授爵,吃香喝辣。新的一年的正旦将临,且是他称王将是一周年之际,他和他的部将们有着充足的理由,进行一次庆贺。是以,其王府对外表现出来的,亦是一片热热闹闹的等待正旦,欢乐鼓舞的状貌。连日来,时有领兵在外的大将还回,及几乎每天都有之的,窦建德在王府设宴与臣属欢饮。这幅向外做出的假状,有没有骗到魏刀儿、宋金刚、李善道?至少,李善道等散在河间的细作们,给李善道等的回报,乐寿城是这么片松懈、欢庆的氛围。又一道新的情报送到,窦建德看了,抬起眼,看向了堂中诸人。今天是一场小规模的饮宴,出席的只宋正本、王伏宝等数人,菜肴丰盛,酒是好酒,不过没人喝酒,伺候他们饮食的也仅寥寥数人,一个奴仆没有,尽是窦建德的养子们。因为和近时往日的那些饮宴相似,今天的这场饮宴,本也就不是为饮酒,而是为议事。“李善道之处的最新情报。”窦建德指了指放在案边的情报,说道,“风闻是刘黑闼求还贵乡,李善道未有允之,调了个叫柳燮的河内降官,给了个‘三郡安抚使’的名衔,去往赵郡,协助刘黑闼安抚三郡。”摸了摸胡须,笑道,“我遣使密见魏刀儿这件事,看来李善道还不知晓。”齐善行说道:“不错。其如已知,刘黑闼就不会求还贵乡。”笑着顾视了下席上诸人,说道,“李善道现在忙得很,他新与李密决裂,何止赵郡等三郡了?又是其境内各郡的官吏、士民,他都需要安抚;又是忙着与卢氏结姻。而张小郎是个谨慎人,阿兄一再交代他此使魏刀儿,务必保密,不可风声走漏。则李善道到今尚且不知张小郎为阿兄出使魏刀儿,亦不足为奇。”“张小郎密报,说刘黑闼帐下有人现在深泽。没有不透风的墙。李善道现虽尚不知此事,不能保证日后他也不知,而且他何时会知,亦不能保证。明公,仆之愚见,仍是不可掉以轻心。”说话的是凌敬,他没有齐善行的轻松之态,谨慎地向窦建德进言说道。窦建德点点头,说道:“凌公所言在理。直到灭了魏刀儿之前,我等皆不可掉以轻心!”眉头稍微蹙起,抚摸着胡须,说道,“却唯这魏刀儿,到今还没给个准信,到底愿不愿接受我的盟好之请。他一日不给准信,戒备不懈怠,咱就一日不好奔袭於他。这却也未免等得我心焦!”宋正本说道:“如仆料之不差,魏刀儿当下无非是在拿捏身架。他若是不欲与明公结盟,张小郎出使他处的消息,刘黑闼、李善道焉会至今不知?所以不知者,不正是因魏刀儿将此事给隐匿下来了么?他既肯隐匿此事,就说明,他对明公结盟好之请,其实已是愿意的了。”王伏宝赞同宋正本的判断,说道:“宋公之言甚是。明公,魏刀儿现尽管尚没准信,但他必已入明公彀中。对他会不会中计,末将看,已无须担心。明公,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末将愚见,最好是他那边一给准信,咱就兵马杀到!当务之急,是已到须当做兵马调动的时候了!”窦建德沉吟稍顷,说道:“五郎说到已至兵马调动之时,此议诚然,但兵马调动,以何理由?我费心思酌了数日,尚未想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宋公、凌公,诸位就此,有何意见?” 第十三章 南北兵调王薄附 窦建德提出的,的确是个问题。魏刀儿部十余万众,即便乌合,想要将之歼灭,也得动用不少部队。目前在饶阳、博野、乐寿、河间及其周边的窦建德部,总计才一两万部曲。——饶阳等此四县,皆位处河间郡的西南边,离深泽都不远,最远的河间、乐寿两县离深泽亦只两百里上下。这么些部曲,显是不够用。不够用,就得再从别的地方调。则以什么借口调?不能一边和魏刀儿说盟好,一边却往深泽方向调兵,如果这么做,纵然是个蠢人,也能觉出其中有问题了。宋正本对此却有主意。他抚须笑道:“明公,快到正旦了,此亦是明公称王的一周年,何不以此为借口,对外告示,就说明公有意在乐寿搞一次阅兵?因调渤海、平原等郡精锐,还回乐寿。不即可乎?”王伏宝闻言大喜,表示赞同,说道:“宋公此策大妙!以此为由,魏刀儿必不生疑。且调得渤海精卒还至乐寿,亦可於攻灭魏刀儿时,调部分南下到信都郡,以防李善道遣部往援。”如前所述,信都郡的位置,在河间郡的南边,其南与清河郡接壤,其西与赵郡接壤,其北境的西边同时与博陵郡接壤,深泽县就在信都郡的北边。等若是说,窦建德只要有一部兵马在这里,首先就能阻挡住李善道派兵往助魏刀儿;其次,对深泽还能形成包围,可谓一举两得。窦建德琢磨了会儿,宋正本的此议,确乎可行,本着精益求精的原则,他先问了下凌敬、齐善行等,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凌敬、齐善行等皆无它法,便亦笑道:“宋公此策,确然大妙!不愧是宋公啊,足智多谋。轻巧巧一句话,就解了我数日之疑难!好,就用宋公此法!”王伏宝问道:“明公,打算何时便调兵来乐寿?”窦建德想了下,说道:“事不宜迟,我意计议既然已定,我就尽快下令!”凌敬说道:“明公所言甚是,仆意亦是宜早不宜迟。最好是赶在魏刀儿正式答复明公,他愿否与明公结盟之前,便先将正旦日要在乐寿阅兵的风声,及调渤海、平原精锐还乐寿的命令都传达、下达。如此,也能更进一步地减免魏刀儿可能会起的疑心。”却凌敬的这个考虑,是窦建德没有想到的。品了一品,是这个味儿。凌敬说的很对。不等魏刀儿表态,愿不愿窦建德结盟,便先将阅兵、调兵的风声与命令传出,反而更能显得窦建德光明正大,显得他调兵没有藏有别的心思。齐善行称赞笑道:“妙哉,妙哉。凌公此虑,反其道而行之也。”“好!就按凌公的意思,我明天就放出阅兵的风声,并明日就下令调渤海、平原精锐还乐寿。”窦建德沉吟了下,询问宋正本等的意见,说道,“五郎刚才说,并可将从渤海、平原调回的精锐,拨部分南屯信都,以防李善道援助魏刀儿,此言正合我心。只是,袭灭魏刀儿的主将,已定为五郎,则南屯信都,以备李善道来援的主将,公等以为,何人适合?”宋正本建议说道:“仆之愚见,非曹、范两位将军不可。”曹是曹旦,范是范愿。范愿原本负责的就是信都郡方面的用兵,现驻在信都的兵马多是他的部曲;曹旦是窦建德的妻兄,其人的军事能力虽然有限,但在窦建德军中的地位足够担任方面之将。窦建德考虑了下,也只有曹旦在信都郡,他才能放心,且范愿颇能用兵,便即说道:“那就按宋公所议,任曹旦为信都主将。宋金刚和罗艺方面,我却是已有防备他们来援、来袭的主将人选。宋金刚方面,就以董康买为将;罗艺方面,以高士兴为将。公等以为如何?”董康买是窦建德帐下的高级将领之一,上谷方向的用兵是他主责,用之防备宋金刚正合其选;高士兴勇悍敢战,之前攻涿郡,他就是主将,虽然没能打过罗艺,但防罗艺南袭绰绰有余。宋正本等对窦建德的这两个人选,皆无异议。便随之在以何借口,调动精锐到乐寿备战之后,顺势定下了各路兵马的主将。袭攻魏刀儿部的主将是王伏宝;防备李善道、宋金刚、罗艺三部援助或袭击河间郡的三路兵马的主将,分为曹旦与范愿、董康买、高士兴。这四路兵马,都可谓是兵精将强。宋正本以原本隋官饶阳令之身,现得以为窦建德的谋主之流,自有其长处,思虑周详是他的优点之一,他说道:“明公,却另外尚有一处,不可不以大将镇之,以防不测。”窦建德想了一圈,河北的敌对势力,无非也就是李善道等几部,适才的一通安排下来,所有需要考虑的地方,都已考虑在内,还有何处需防备不测?他想不到,便问道:“宋公,何处?”“即渤海郡也。”窦建德说道:“渤海郡?”“渤海本有王将军镇驻,自是无碍,可现王将军将为攻袭魏刀儿部之主将,已不在渤海,则渤海此郡就需另调大将往至坐镇了。一则,渤海郡东部沿海,现仍颇有违逆明公者,需防彼辈趁机作乱;二则,渤海南与北海、齐郡隔河相望,王薄、綦公顺诸辈向来均是来往河之两岸,亦需防彼辈可能会趁我攻魏刀儿部之机,渡河北上侵扰。故渤海郡,必须另调大将往镇。”窦建德一拍额头,说道:“对,对!要非宋公提醒,险将此处忘掉。”迟疑了片刻,问王伏宝,“五郎,你说,调谁往渤海郡,暂接替你驻扎为宜?”自提了个人选,“王小胡何如?”渤海郡是王伏宝打下来的,那用谁暂时接替王伏宝镇守渤海郡,虽然王伏宝是窦建德的帐下将领,窦建德出於不惹王伏宝不快之故,也得问一问王伏宝的意见。却又至於为何窦建德提出“王小胡”作为接替王伏宝的人选,则是因为王伏宝现如今功高军中,诸将面子上固大致都能与他过得去,然心中羡嫉他的,实则不少,只有王小胡,与王伏宝的关系还算不错。果然,这个人选,提的颇合王伏宝的意。王伏宝笑道:“调何将暂驻渤海,以代俺坐镇,明公自令就是。俺岂敢有不愿?”“好!那就你攻袭魏刀儿部之前,我将王小胡暂调渤海。”窦建德拍板决定。宋正本等窦建德与王伏宝商量定下,接着说道:“明公,此外还有一事,不可不做。”窦建德问道:“何事?”“魏刀儿部在没有防范的情况下,尽管我军突袭,速战速决的把握很大,可万一未能将之速歼,李善道必遣兵北上援助。计李善道若援魏刀儿,定是两路出兵。一路自清河郡北上,一路自赵郡出。只信都郡的驻兵,不一定能将李善道部的两路兵马尽然挡住。是故,在乐寿,明公须当留驻一部精锐,或援信都,或援王将军。这样,才堪为万全之策。”渤海郡的问题,窦建德没有想到,但怎么对付李善道的援兵,他早是反复思索,考虑得比较全面了。听得宋正本此一建议,他站起身来,笑着应道:“留一部精锐,以作后援,此当然之事。”步下堂中,到堂壁上挂着的地图前,指向一处,顾与诸人说道,“除此以外,在这里,我还准备屯驻精兵一部,便令范愿驻扎。”众人顺着他手指所指看去,见他所指,是鹿城。鹿城属信都郡,在信都郡的西北角。此县西北不远,就是深泽县;西边不远,就是赵郡最北的鼓城。此县与深泽、鼓城俱接壤。驻精兵一部在此的目的,很明确了,正即是为防备赵郡的刘黑闼部援魏刀儿。——刘黑闼若敢出赵郡援深泽,就从鹿城出兵截击。却是针对李善道部的部署,窦建德的思路是:远以阻之,近以截之。李善道从清河郡派兵北上,并不足忧,因为从清河郡到深泽县也好,到乐寿县也好,中间都隔着一个信都郡,足能将之拦住,此是“远以阻之”;唯一可虑的,就是现驻赵郡的刘黑闼,从赵郡往援深泽,咫尺之遥,鼓城与深泽也是接壤的,故此,对刘黑闼部就需“近以截之”。王伏宝抚须笑赞,说道:“以范愿驻在此地,刘黑闼部足可无忧。明公此措,周密之措也。”“五郎,万事俱备,就只等精兵调回,诸将就位,魏刀儿上当之后,我在乐寿,闻公捷报了!”王伏宝起身,行礼说道:“明公但请放心,至多五日之内,必然捷报呈递明公!”魏刀儿部十余万众,王伏宝这话,虽然语气平常,更衬出他满怀自信。窦建德大喜,亲端起一碗酒敬给他,说道:“魏刀儿部若能得为将军一举歼灭,既可消我肘腋之患,得其众,复可使我军声势大张,并可令宋金刚、罗艺惧慑臣服,我军然后南向,可与李善道争冀南矣!此战,如能顺利获胜,将军之大功也,我何吝封拜重赏?此酒,公请饮。”王伏宝一饮而尽。窦建德欢笑不已,目光却转向了堂外,望着那飘飘扬扬的大雪,心思迢遥千里,到了别处。魏刀儿虽还没正式同意结盟,然大家的分析不错,他已中计,以自之有备,击其无备,胜算确然很大,对此,窦建德也很有信心。可就算一举将魏刀儿部歼灭了,接下来的与李善道争冀南,窦建德实尚无十足把握,但如果再加上另一方的相助,冀南七郡,他就有把握取之了!……雪花飘飘。乐寿以南,越过河北的辽阔大地,越过滚滚大河,千余里外。李密展信览之,看不多行,面色微喜。房彦藻问道:“明公,窦建德信中何所言?”却此书信,是刚从乐寿送到洛口城。“其欲与我盟好。”信写得不短,去掉奉承等话,李密总结其意,简短地回答房彦藻。房彦藻说道:“窦建德此前的来书中,就已透露此意。这封来书,又表此意。明公,这是好事啊!这说明窦建德对冀南已起了贪心。对其此请,明公何妨应之?便让他与李善道这两头恶狼,在河北撕咬相争,候明公攻破洛阳,趁其两弊,河北足可为明公轻松得矣。”裴仁基在帐中,亦道:“洛阳粮已大乏,近闻细作侦报,其现米斗三千,人饿死者十之二三。王世充等部得不到军粮供给,这些时日,多有亡降明公者。而下又下起了雪,天寒地冻,加上饥馁,灭王世充等部,克取洛阳已在朝夕!仆先恭喜明公了,洛阳、河北,指日俱可得之!”围攻洛阳了这么久,尽管一直没能打进城里去,但洛阳城外的兴洛仓的粮,要么被李密的部曲搬走了,要么被李密的部曲毁掉了,却洛阳城内现下已是到了粮尽的地步。洛阳城盛时,四五十万民口,如是细作侦报的消息确凿,饿死者现已十之二三,便就是单饿死的就十来万民口了!其城内当下的民心之涣散、哀鸿遍野,只想象一下,就可知晓。於今仅存摆在李密面前,攻下洛阳的阻碍,只剩下了王世充等部隋军。只需将王世充等部隋军歼灭,洛阳像个熟透的果子,已将任李密摘取!而王世充等部隋兵,近时如裴仁基所言,也的确是因为缺粮、连败等故,亡降李密者颇有之,此是王世充等部隋兵的士气亦已可想知,一定也是相当低迷了。亦就是说,尽歼王世充等部的胜利时机,又也已然是在眼前!李密近期的压力很大。为了挽回杀掉翟让后带来的瓦岗系部队的离心、其余各营兵马的自疑,他将手头上的财货锦帛,几乎已是尽赏给了瓦岗系、各营的部队。粮食不缺,可锦帛等物他现已几无。粮食只不过是给底层兵士吃的,中高级将校又不缺吃,没有锦帛财货的赏赐,怎能调动他们作战的积极性?尤其在杀了翟让,义气上已有亏欠的背景下,要想能继续拢住瓦岗系、各营将士为他卖命,他现下更是需要得有足够的财货锦帛,不断地赏赐给瓦岗系、各营将士才行。也因此,虽是已勉强安抚住了瓦岗系、各营将士,李密现在的压力却不仅没小,且与日俱加。还好!洛阳终於缺粮了!经过这段时日的尽力安抚,瓦岗系、各营将士也已基本被安抚住。底下,对王世充等部隋军的用兵,就可以正式提上日程,筹谋再次进战了!——杀掉翟让后,李密就想赶紧再次对王世充等各部隋兵进战,然内部,他不得不安抚,所以再次进战,迟到如今,也仍还只是他的想法,还没有正式地开始计议部署。一将从帐外进来,押着两个隋兵军吏,向李密禀报:“明公,又有数十隋兵亡降我部,这是他们带头的两个军吏,一个火长,一个队正。”喝令这两个隋兵,“还不速速拜见魏公!”这两个隋兵军吏拜倒俯首。“且起。”李密瞧了下这两个隋兵的军吏,见他俩饿的面无人色,有气无力,就问道,“你俩是何人所部?你俩部中,军粮现供应何如?士气何如?王世充又有何军令、措为?”两个隋兵军吏中的队正操着一口关中口音,不敢抬头,畏惧答道:“敢禀魏公,小人等皆庞玉营兵吏。洛阳已多日无粮送到营中,营中将士饥饿,士气低落,怨言者甚众。王世充不见有别的军令、措为,只闻他一再募兵,这两天多次犒赏各营将士。不知他是何缘故。”李密怔了怔。明明已经缺粮,却还招募新兵、多次犒赏将士?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他反应很快,略怔而已,很快就明白了王世充这么干的原因!神色顿时变得严肃,李密令押这两个隋军军吏进来的此将,带这两个隋军军吏出去,抚摸着胡须,嘿然稍顷,说道:“裴公、孝朗,你们知道么?我差点被王世充这胡奴给骗住!”房彦藻尚未明悟,问道:“明公此话何意?”“我久不出兵,王世充刍粮将竭,求战不得,故募兵飨士,此乃其欲乘夜黑以袭兴洛城也!”房彦藻、裴仁基恍然大悟。裴仁基说道:“不错!事出非常必有妖。明公料之极是。王世充粮乏而反募兵、飨士,其所图为,定然如此!”问道,“此奴之谋,既然已为明公料出,敢问明公,何以应对?”“即遣斥候,细探王世充等部举止;调兵分屯城侧,以待其犯!”大雪纷纷而下,随着李密的军令传下,屯兵数十万众的兴洛城内外,兵马调动起来。……兴洛城的李密部,冒着大雪,紧急调动。北边越过大河、越过河北辽阔的大地,乐寿周边渤海、平原等郡的窦建德部,也开始了调动。……温暖如春的贵乡郡府堂上,李善道打开了一道密报。密报上只有一行字:卢祖尚适遣使往谒李密,犹疑未应公令;王薄已愿从附明公。 第十四章 武魏贼乱刘闼剿 十二月下旬。连日的大雪渐停。当高元道带着李善道拨给他的健卒百余潜行还南皮的时候,魏刀儿的使者总算到了乐寿。见到窦建德,使者奉上魏刀儿的书信,窦建德览罢而喜。却是魏刀儿架子拿捏够了,并与宋金刚也已勾通过,接受了窦建德结盟的请求。即令好生款待魏刀儿的使者,窦建德再又一次招宋正本、王伏宝等商议。“魏刀儿已愿与我结盟,李密给我的回书亦至,也表示愿与我盟好。不论魏刀儿,抑或李密,两边的情况都已明朗。我意,再等几天,等兵马调动完毕,对魏刀儿的用兵就可展开了!”事情进展得很顺利,一切都如原先的计划,窦建德的情绪很振奋,顾盼间自有豪雄之气外露。宋正本、王伏宝等皆无异议。齐善行说道:“曹将军等各已分赴信都、上谷、渤海等郡;闻报,卢承道的妹妹两天前刚到贵乡,李善道现下一门心思在他与卢氏的联姻上,目前的局面对我军极其有利!确如阿兄所言,等剩下尚未到乐寿的精兵还回,对魏刀儿部的突袭此战即可打响。”王伏宝站在临时摆上的沙盘边,持细鞭,遥点了下位在沙盘中心部位的信都郡,扭脸与主位上坐着的窦建德说道:“明公,此战只要没有外敌,末将有十足把握,可为明公一举将魏刀儿部歼灭。而要想没有外敌,亦即李善道介入,重中之重便是信都!”“五郎,你放宽了心。曹旦、范愿去信都郡前,我已再三向他两人叮嘱,到了衡水、鹿城两县后,务须严阵以待,广遣斥候,做好随时守阻及进击之备,必不可使李善道部北上一步。”鹿城,如前所述,是阻击在赵郡等地的刘黑闼部援助魏刀儿的关键,毋庸再作赘言。衡水,即后世的衡水县,位处信都郡的腹心位置,其县城在漳水北岸,——漳水从信都郡的西南方向流入郡中,贯穿全郡,由其东北方向流出,将信都郡分成了面积大致相当的北、南两个部分。从清河等郡北上,进入信都郡后,漳水是必须要渡的,衡水县城是必经之地。也因此,信都郡郡治虽是长乐县,但长乐县城在衡水南三四十里,四下无阻,不利守御,而此回阻击李善道在清河等郡之部经信都北上以援魏刀儿的守备重点,窦建德将之放在了衡水。范愿、曹旦,悉窦建德帐下的大将,有他两人分别坐镇鹿城、衡水,窦建德还是较为放心的。王伏宝对他俩其实也比较放心,之所以刚才又说那么一句,只是因这次袭歼魏刀儿部之要,诚如他自所之言,并不在魏刀儿部,而在李善道部,他是袭歼魏刀儿部的本军主将,不得不将信都的重要性,再次地向窦建德提一提,以免出现万一。听了窦建德的保证,他不再多说,扔掉细鞭,赳然昂立,转过身,向窦建德行个军礼,周顾堂中的宋正本、齐善行等人,说道:“既如此,候我兵出,五日内,捷报定呈明公!”问道,“明公,渤海、平原等郡参与此战之兵马,至乐寿者现已大半,敢问明公,打算何时出兵?”“等余下兵马尽至,雪也都止了,五郎,就劳你出兵!”余下兵马尽至,少说还得再等四五天,然就在第二天,一道情报送至。窦建德看罢,惊喜不已,立即又召王伏宝等见,将情报给诸人观看,说道:“我意提前出兵!”……时间回到两天前。就在魏刀儿的使者刚到乐寿县城的时候。赵郡郡治,平棘县。刘黑闼接到了刘十善的军报。赵郡南边是襄国郡,襄国郡南边是武安郡,武安再南边即是魏郡。沙河是襄国郡的属县,与武安郡接壤。不久前,沙河闹贼患,刘十善率部往去平定。平定是平定了,但这股贼众没有被歼灭,他们窜入了武安境内。武安境内亦本有盗贼,两下会合,贼患竟於是越闹越大了。连日大雪,魏郡境内藏在山里的王德仁残部,日子难捱,也因此出山,四下劫掠起来。一时之间,襄国之贼患才平,武安、魏郡两郡郡中却是又起贼患。刘十善这道军报,讲说的便是这件事。再过旬日就是正旦了。李善道的婚礼日期已经定下,就定在了正旦过后。柳燮刚已至赵郡,有他安抚三郡,刘黑闼本已打算将三郡政务暂都委托与他,自则这两天就动身回贵乡,参加正旦之日的宴会与之后的李善道的婚礼,不料又出了这么桩事,当真把他烦恼得不轻!可按刘十善军报中的回报,武安、魏郡两郡的贼患不小,两郡现皆已是颇乱,并且因大雪冻饥之故,两郡贫民度日艰难,如不尽快将贼患平定,有可能贼患会越闹越大,他却也不能不管。没奈何,只好一边上书李善道,转禀此事,一边亲点兵马,往去剿贼。——所谓“大雪冻饥,贫民度日艰难”,却是李善道虽给各郡贫民都有赈济粮食,以及取无主田分与之的政措实行,但一回两回的赈济又能够贫民吃多长时间?此其一;莫说武安、襄国、赵郡这些新得之郡的“分田”此政尚未正式开以得行,即便魏郡,大部分的贫民都已分到了田地,可不是说田地分到,就有粮食,还得安置粮种、还得到季才能种,此其二,是故没有下雪时,可能还好些,这连着多日的大雪一下,各郡贫寒百姓的日子实就是无以熬之了!接到军报的当天下午,留下了王君廓部屯驻赵郡,刘黑闼便领步骑三千余,出营南下。攻武安、襄国、赵郡三郡,刘黑闼共统带的兵马是计四营半,分是其本营、王君廓营、慕容孝德营、孙朗营、达奚神秀营的半营;此外,还有李君羡部。慕容孝德、孙朗两营现分驻在武安和襄国两郡;李君羡已被他送去贵乡,其营部曲暂被置在魏郡看管;跟着他在赵郡的是其本营、王君廓营和达奚神秀营的半数骑兵。前时刘十善往去沙河剿贼,带走了刘黑闼营的部曲两千。刘黑闼营是四千多兵,这一回,他把剩下的本营兵都带上了,另加上达奚神秀营的半营骑兵千人,乃因而总计兵力三千余。柳燮、王君廓、王君愕等送刘黑闼出营。李孟尝热心地说道:“将军,区区贼患,何须将军亲往剿灭?给俺一部兵,为将军剿之就是!”“正旦快到了,过了正旦就是二郎的婚礼。俺不能让二郎这个正旦、这个婚礼过、办得不痛快!一群不知死活的贼厮鸟,偏在此时捣乱!老子速战速决,亲去剿了彼辈,算是给二郎的一份贺礼。”换到平常时,刘黑闼还真也还是懒得亲去剿灭,唯是眼下的这个时间点不合适,正旦、李善道的婚期都快到了,总不能这个时候,武安、魏郡闹出大乱子来。王君廓说道:“是,是,将军说得是!这帮贼厮鸟偏在这时闹腾,确是自寻死路,必得剿定不可!然雪尚未停,冷得很,将军,纵往剿贼,再等些时日,不亦可以?武安、魏郡各有慕容萧德、赵将军部驻扎,有他们镇压,谅彼小小蟊贼,也定是难以闹出甚么大乱子来。”“赵将军若在魏郡,自不需俺往,可赵将军现不在魏郡。无非些许贼患,俺此往之,料用兵顺利的话,正旦前,当是即可将之大致平定!我不在时,赵郡这厢就托与柳公与兄等驻守了。”赵君德率部往援河内后,他的部分兵马回去了魏郡,但他没有回魏郡,跟着李善道现在贵乡。至若慕容孝德,他和孙朗都是王德仁的旧部,值此李善道与李密决裂之际,他两人固应是不会敢作乱,可要单凭他两部,或慕容萧德部来剿贼,说实话,刘黑闼也不能放心,甚至他还担心,慕容孝德、孙朗两部会不会和魏郡现仍存的王德仁余部私下勾连。故此,如欲赶在正旦前将武安、魏郡两郡的贼患剿平,非得他亲往不可。柳燮、王君廓等便不再相劝,皆恭谨应诺。雪虽然未停,已经转小,柳燮等转到路旁,目送刘黑闼、达奚神秀率部出营远去。三千余步骑在雪下冒雪而前,朔风凌冽,铁甲寒光,映衬着苍茫的雪景,显得尤为肃杀。都道征战浪漫,却休提战争的残酷,只这征战的辛苦,不是亲身经历者,几人能知!……刘黑闼率部出营的当晚,情报就紧急地被窦建德派在赵郡、平棘的细作往乐寿传去。平棘距乐寿两百多里地,因为大雪,道路难行,这道消息故在两天后才到了乐寿。窦建德所看到的情报,即此道情报。大雪渐已然停。一面容诸人传看情报,窦建德一面接着说道:“袭攻魏刀儿,所忧两者,一是李善道或会从贵乡出兵,一便是刘黑闼。李善道远,有信都郡阻之,他即便往援魏刀儿,鞭长莫及;最大的忧虑,其实就是刘黑闼!平棘邻深泽,虽鹿城可阻遏他,然刘黑闼骁狡善战,不排除会有出现变局的可能。於今,却天助我也!刘黑闼居然率其本部离了平棘,南下剿贼。此是我军攻袭魏刀儿的最大的外忧已除!因我决意,不再等余下的兵马尽到乐寿,咱们趁机抓紧出兵!”他盼视堂中诸人,“公等以为何如?”宋正本、王伏宝等传看完了情报,彼此相顾了下。王伏宝挺身而起,大声说道:“诚如明公所言,时机已至,机不可失!兼以雪已渐停。提前出兵,末将以为是果断的决定!请明公令下,明日准备一日,后日,末将便率众往袭魏刀儿!”宋正本等都没有反对的意见。便窦建德命令传下,预备用来攻袭魏刀儿的两万步骑,开始备战!又提前奔袭魏刀儿、后天就开战的决定,飞快地传去给信都、上谷、渤海等郡的驻将。备战一日,雪於入夜时停下,这天一早,王伏宝率部出营。 第十五章 王伏宝睥睨诸将 北风卷过河北平原,将最后一片残雪扬上深泽城头。王伏宝伏在城东三四里外的枯苇荡里,铠甲上凝着霜花,甲衣缝隙里渗出的热气在护颈处凝成冰珠。他捻起一撮雪末,看着细碎的冰晶在指间消融,低声说了句什么。“将军说什么?”随从的一将问道。王伏宝重新盯向深泽县城,轻描淡写地说道:“俺说,雪后放晴,正是杀人好时。”“禀五郎,细作回报。”黎明的蒙蒙微光下,副将曹湛猫着腰,穿过芦苇间的积雪快步而来,铁靴在冻土上碾出细碎的裂响,“魏刀儿并不在城外帅营,他昨晚在城中摆宴,尚在饮酒。”王伏宝嘴角浮起冷笑,说道:“他这是在喝血酒。”解下腰间酒囊,仰起了头,也灌了一口。烈酒入喉,顺着嗓子一溜烟的辣下去,胸中腾起团火,顿将寒意驱散稍许。“五郎,斥候昨日下午禀报,赵郡的王君廓部毫无动静,尚并不知我军奔袭魏刀儿;魏刀儿部现也无备,他身在城中,不在营里,底下的仗怎么打?是直接攻城,还是先攻其城外帅营?”王伏宝接过亲兵手中的一副简略地图。其上是深泽城外的王君廓部各营的位置,这是斥候提前绘制的。王君廓部总计十余万众,但不全在深泽,在深泽的大约四五万数,是其部的主力,其余的分踞在深泽周边的安平、毋极、隋昌、义丰等县。——安平是从乐寿到深泽的必经之处,王伏宝率部从乐寿出来以后,趁着夜色天寒,绕过了安平,故是未有惊动盘踞在安平的魏刀儿部。“传令,殷秋引精骑两千,绕至城南,以断魏刀儿部南逃之路;你与高雅贤分引我主力一部到北坡、城东列阵,等俺亲引精锐,将魏刀儿的帅营攻破,便从北、东两面掩杀过来。”北坡,是城北十来里外的一个坡地。曹湛很快领会到了王伏宝的进战计划,说道:“五郎,不攻城,径攻魏刀儿的帅营了?”“比起攻城,当然是魏刀儿的帅营好攻。我等此战的目的,是歼灭魏刀儿部的部众,不是擒杀魏刀儿,魏刀儿既饮酒在城中,我等便径直攻他城外的帅营即是!”曹湛说道:“是,五郎说得对。但五郎,魏刀儿部在深泽之众,营寨一二十,四五万之多,一旦交战起来,势必战场混乱,若是放走了魏刀儿,则便是全歼了他在深泽的部众,他其余在毋极、隋昌等县的合计也还尚有数万众,他万一将余众聚拢,占城自守,再接下来的仗?”失去了奔袭的奇兵之效,如果真出现了曹湛说的这种情况,他未有言明的内容,大家都能听出,他所担心,再接下来的仗,只怕就要攻坚,而又若王君廓等来援,就将会很不好打了。“曹公,你是什么意思?”王伏宝瞅了他眼,问道。曹湛说道:“俺之愚见,攻其帅营,不如攻城。五郎,俺刚才看过了,城上亦没甚防备。我军若猛然攻城,这城,也不难拿下。只要将魏刀儿擒杀,其部众无主,再接下来的仗,无论是尽歼深泽城外的其部主力,抑或是进歼毋极、隋昌等地的其之余部,料之就都不会难打了。”“曹公,城,如能一举打下,自然很好,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举打不下来?倘使一举打不下来,其城外诸营部曲,必然尽出营攻我。曹公,到至彼时,你来教俺,咱这仗还怎么打?”曹湛说道:“依旧如五郎适才的军令,咱们先将主力两部,置在城北、城东,魏刀儿城外诸营的部曲若敢出援,就以我此两部主力自后击之!”王伏宝抚须呵然,说道:“前头深泽县城未下,我军的攻城部队还在攻城;外围我军主力与魏刀儿城外营中的主力部曲展开战斗。曹公,这不成大乱战了么?魏刀儿难以擒杀,此是第一;其在深泽的这数万主力,我军也将难以尽歼,此是其二!曹公,你之此策,断不可用。”“五郎……”王伏宝收起笑容,摆了摆手,说道:“曹公,不必多说了。天快亮了,赶紧按俺命令,你与高雅贤、殷秋分率兵马,到俺给你们指定的位置,部署兵马,列好阵势,以待进战!”却王伏宝是主将,自己的建议不被接受,就只有听从他的命令,曹湛无可奈何,只能不再提自己的进战建议,退了一步,改而劝言说道:“五郎,你是主将,理当坐镇指挥,攻袭魏刀儿帅营此任,何不付与别将?石瓒等俱皆悍将,俺以为都可担负此任。”“此战之胜败关键,曹公,你还看不出是在何处么?就是在攻袭魏刀儿的帅营此任上!唯有将他的帅营迅速攻破,魏刀儿在深泽城外的这一二十营寨中的数万部曲,才会陷入慌乱,你与高雅贤、殷秋等也才能有机会三面夹击,将其众尽歼!此任非同寻常,石瓒诸辈焉能担当?”曹湛问道:“五郎,你的意思是?”“此任,非俺亲担不可!”王伏宝带来的两万余步骑兵马,这时俱在城东一二十里外暂驻休整,石瓒等将除少数留在了军中,维持休整将士的秩序以外,现下多半在王伏宝的身边,跟着他来打望深泽县城的情形,听到他这句好像有点瞧不起别将的话,诸将没人敢吱声,可不快之色,却不免有人脸上浮现。见王伏宝意思坚决,曹湛不再多言,应了声诺,说道:“五郎,那俺们就领兵分去待战了。”“给你们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俺就亲率精锐千人,攻魏刀儿的帅营!”曹湛怔了下,说道:“千人?”王伏宝刚只说了他亲领精锐攻魏刀儿的帅营,没说他领多少精锐。因只引千人攻魏刀儿帅营的他之此决定,曹湛等皆是初知。不等王伏宝再给以准确的答复,曹湛心头一紧,接着就又急声说道:“五郎,怎可只率千人往攻?此举太过冒险!魏刀儿帅营屯驻了其嫡系精卒数千,千人恐难成事,五郎亦恐遇险!”“曹公,你亦向有勇名,今却怎胆怯起来?”曹湛顾不上王伏宝话里的戏谑之味,着紧说道:“五郎,非俺胆怯,魏刀儿帅营一则驻精卒数千,二则处於其城东众营的环围中,实是五郎如只率千人往袭,未免太少!”如上所述,魏刀儿部现在深泽的部曲达有四五万众。这么多的人马,城内肯定驻不下;城外的话,单只一面城外也肯定驻不下。是以,其部在深泽的这数万部曲,整个的驻扎状况是,城内驻兵最少,只驻了千余兵马,其余的悉驻在城外;驻在城外的这些部曲,又是城外四面俱有分驻,而主要是驻在城北和城东。魏刀儿的帅营就在城东。城东计共五营,其中四营面向城外,呈一道弧线,魏刀儿帅营就处在这四营的后边正中部位。王伏宝探出些身子,拨开枯黄的芦苇,积雪掉落,指向数里前的深泽城东的魏刀儿五营,说道:“曹公,你看,欲要攻袭魏刀儿帅营,得先从其外的两个营间插过。俺如引兵过多,首先,行动就不能迅速,就不好迅速地穿过其外两营,很有可能,还没穿插过去,就先被外两营发现了;其次,你再看,魏刀儿帅营现并无防备,就连他的大纛都歪歪斜斜,兵不在多,在精,千人选锋,虽少却精,只千人精卒,俺就有十成把握,足可将其帅营攻破,绰绰有余!”“五郎!这太危险了!”王伏宝笑道:“正因险,方能出其不意。我意已决,曹公勿再多言。”回看了下曹湛等将,说道,“魏刀儿帅营,俺有十足把握将之攻破。曹公,但能否扩大战果,全歼魏刀儿部在深泽的主力,可就要看你和高将军、殷将军的了!俺先军令下在前头,今日此战,凡立功劳者,俺必如实详报与大王;然若怯战,或进战不利而致不能尽歼魏刀儿其部者,俺也必严惩不贷!”曹湛没法,只好与诸将齐行军礼,俱皆恭肃应诺。要说这王伏宝,早前与曹湛、高雅贤等在窦建德军中的地位,大概相当,但随着窦建德地盘的扩大,王伏宝凭他以一人之力,为窦建德打下了渤海一郡的功劳,却已是俨然高出诸将。可以预料得到的是,攻袭魏刀儿部的这一仗,如果再顺利打赢,王伏宝在窦建德军中的地位,就定将是出於诸将之上,成为诸将之第一人矣。黯淡的晨光下,摇曳的芦苇丛中,风卷落雪起间,眼看着王伏宝振作昂然的姿态,耳听着他自信含威的话语,更多了几将的神色变幻。曹湛等领命而去。夜色渐退,晨曦微露。王伏宝身处诸将最前,按着横刀,目光如炬,借着渐亮的天色,反复细察远方的敌营。“将军,曹、高、殷三位将军进报:三部兵马已各到将军指定位置。”一个亲信将禀道。王伏宝提起酒囊,再猛灌了一口,火辣辣的酒气冲得眼角发红。城中、城东五营的虚实,已经尽在心中。杀到魏刀儿帅营外后,怎么进攻的打法,也已思虑得当。王伏宝将酒囊扔给亲兵,令道:“给老子好生地拿好了,等尽歼了魏刀儿部主力,打赢此战,老子再作痛饮!”转过身,铁甲擦着芦苇,积雪簌簌抖落,踩着冻泥,大步出了芦苇荡。东边,这片芦苇荡外,挑好的千人精卒,披甲持兵,早已做好了进战之备。 第十六章 甄翟儿倾闻兵乱 精卒多是步卒。除掉持兵器外,扛着长梯、撞木。并不论步骑,每人都系着白色的披风,远处望去,与积雪如成一色。亲兵将王伏宝的坐骑牵来。王伏宝翻身上马时,听见自己铁鳞甲的摩擦声,比战马的响鼻还要清晰。这马,来自突厥,是窦建德赏给他的上好良马,大约是感受到了战前的紧张,不安地刨动前蹄,裹着草的马掌在积雪上划出深痕。——裹草,一是为减少声响,二是为防滑。人与马呼出的热气,凝结成腾腾的白雾。他俯身摸了摸它的鬃毛,以作安抚,温声说道:“好乌骓儿,莫急,莫急。稍等就让你痛快地随俺杀贼!”要来酒囊,让这马饮了两口。另有吏卒,搬来了几坛酒,分给了列在王伏宝身前的那千人步骑精卒。却这千人精卒,无不久从王伏宝征战的锐士,战场上尽可一当十。等他们分将烈酒饮毕,王伏宝在马上挺直了身躯,操起长槊,回指东边的魏刀儿帅营,慨然地做战前的最后动员,说道:“公等从我征战,至今大小何止数十战矣!而过往诸战,俱不如今日此战!魏刀儿盘踞深泽已久,其众十余万,今日一战,若能一战功成,公等威名,将海内悉闻!敢不勉之?”千人精卒轰然应道:“敢愿从将军进斗,誓尽歼魏刀儿贼众,擒杀魏刀儿,以献将军!”就像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等愿意跟着李善道打仗一样,——当主将战无不胜,又赏赐不吝的时候,身为部曲,也就乐於听从主将的命令,为主将出生入死,这千人精卒亦是如此。王伏宝过往历战,胜多败少,这千人精卒皆受其厚养,故虽已知将只有他们千人,跟从王伏宝去攻魏刀儿的帅营,但此千人却没有一个畏惧的,相反,奇战乃才有奇功,俱皆昂奋。下雪不冷消雪冷。雪后的清晨,尽管风寒刺骨,掩不掉这些久战常胜的骄兵悍将们的冲天杀气。士气已然激励,王伏宝兜转马头,简单令下:“人衔枚、马勒口,从俺攻营!”……深泽城中。红烛将尽,酒宴未散。魏刀儿醉眼朦胧,看不清仅着轻纱,在堂下跳舞的胡女们的曼妙身姿,然在酒劲的冲击下,却是兴高采烈,端着酒碗,喝令席上诸将:“喝!入他娘的,不喝醉谁也不准走!”甄翟儿等大将均在,泰半都已喝醉。有的趴在案上,鼾声大响;有的敞胸露怀、歪歪斜斜地追逐跳舞的胡女;更有性急的,抓住了胡女后,不避众人,按倒在地,就快活起来。甄翟儿还算没喝太多,与几个将校举起酒碗,陪着魏刀儿喝了一碗。堂门关着,晨光自窗户透入。甄翟儿起身说道:“将军,天已亮了,酒喝了一夜,是不是可以散了?”“散甚么?你不知俺脾气么?要喝,咱就喝个痛痛快快!况且,窦建德与咱已然结盟,底下来,咱就坐山观虎斗,只且看他与李善道厮杀,咱从中取利就是。这是大好事,更得多喝!”魏刀儿揪住跪在西边的一个高句丽婢的发髻,将她推得跌倒堂中,令道,“去!陪翟公多饮!”高句丽,杨广虽然没有打下,但杨坚时就对高句丽有过征伐,几次征伐下来,掳到中原的高句丽的民口则颇有之。这个高句丽婢即早年被隋军掳到河北的,转手几次,后为魏刀儿得之。此婢被掳时,年才十余,现已桃李年华。从地上爬起,这婢连衣裙上的尘土都不敢拍,急就到甄翟儿席侧,媚笑着捧酒劝之。甄翟儿只得接过酒碗。堂内温暖,诸将喧哗,一派欢饮场景,可不知为何,酒入喉肠,甄翟儿却隐有不安。风从窗外,卷着落雪,呼啸而过。……地上的积雪,没有清扫的地方,尺余之厚。滴水成冰的天气,又是刚刚早上,城东魏刀儿五营的将士大部分都还没有睡起。成弧线的外四营的营墙上,尚亮着零星的火把,还不到换岗的时候,值了一夜岗的兵士又冷又困,三三两两地拥挤着,缩在墙后避风处、或者角楼的边角里,靠着火盆打盹,完全没注意到从其中间两营间踩踏积雪,无声无息,疾行而过的王伏宝与那千人步骑精卒。第一支火箭划过渐亮的晨光时,王伏宝等已越过了结冰的壕沟,袭至到了魏刀儿帅营营前!“贼袭!”守军惊慌的呼喊被朔风撕碎。王伏宝看见辕门旁边的角楼上,有个身影去抢铜锣,反手抽出角弓,冲这身影连射了三矢。铜锣终究没有抢到,那具尸体挂着箭羽栽落营头,掉到营墙下的积雪之中。“竖梯!”王伏宝下令。十架包着棉布的竹梯,迅捷地搭上了营墙。每架梯子,各归一队,也就是五十个步卒负责,不再等命令,兵士们已开始攀爬。“破门!”王伏宝马槊所指,二十名力士扛着撞木,飞奔撞向营门。乌骓马长嘶着,来回奔行在营墙下,积雪在铁蹄下化作雪泥。王伏宝突然嗅到风中飘来的酒气,是角楼上的守将也在饮酒。“吹角。”他抬手抹去胡须上的冰渣,继续下达命令。呜咽的牛角声撕破了远近的安静,压住了风声。“火箭!”王伏宝紧盯攀附梯子的步卒,时而顾视撞击营门的力士,令道。百人弓箭手,搭火箭在弓,对准营墙,持续不断地应令引射。营墙上的守卒,才来得及睁开惺忪的睡眼,第一波火箭已经如流星雨划过天际,射将到来。营墙上堆放的有供守卒取暖所用的柴草堆,有的被火箭射中,爆开大团火光,火势熊熊蔓延。城东五营,每个营间有四五里地的空地。亦即,相邻两营间的距离,只有四五里远。帅营突然爆发的战斗,很快被左右两营听到、看到。王伏宝望见,左右各四五里远的那两营的营墙上,已有被惊动的守卒们纷纷站起,往这边打望。用不了多久,这两营,包括再外边的那两营,一定就会派兵出救帅营了!必须赶在他们出兵前,将帅营攻破!乌骓马喷着滚滚的白雾,长嘶声愈加响亮,踩溅着积雪,兜回奔跑的步伐愈加急促。王伏宝知道,它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冲锋陷阵了!却王伏宝也已是热血沸腾,手中长槊饥渴难耐,他连连催促令下:“射箭、射箭!爬上去!爬上去!……快将营门撞开!”……深泽城中。举行宴席的县寺堂内。热热闹闹的嘈杂中,甄翟儿耳根微动,他似乎听到了甚么?……梯子的每一级梯阶上,也都绑得有草。脚底板虽然沾了雪,但有这些草做为防护,不妨碍攀爬梯子的兵士们的攀爬速度。梯子的扶手冰凉,风冰凉,可攀爬梯子的兵士们,此时此刻,如何还会感到冰冷?在一拨拨火箭的掩护下,在守卒们的无备下,只用了片刻功夫,就已有兵士冲上到了营墙!轰然巨响,连番地猛烈撞击下,营门亦几於同时,被力士们撞开了!王伏宝驱马奔近,长槊横扫,——他的槊刃是加长的,立将试图阻击他们入营的几个辕门守卒扫退。雪地上,乌骓马甚是显眼。马往前奔,辕门守将拍马来斗。王伏宝觑准,只一槊刺出,正中辕门守将的胸腹。尖锐的槊刃穿透铠甲,王伏宝回手将槊抽出时,带出了滚热的鲜血!洒在雪地上,登将积雪融化。这辕门守将手槊坠地,捂着胸腹,惨叫中,也掉下了马。乌骓马奔腾而到,马蹄踩在了这将的胸口。尽管营上、营下的喊杀声已是震耳,这守将胸口被塌裂的脆响,亦传入到了王伏宝耳中。……甄翟儿听清了远远传来的动静,大惊失色。他一把推开贴在他身上,陪笑喂他喝酒的高句丽婢,跳起身来,叫道:“将军!”……“甚么鼠辈,也敢来与俺斗。”王伏宝纵马扬槊,迎着风,率先杀入进了帅营。就像是沸腾的滚水。眼前的魏刀儿帅营里,惊乱的叫声四起;帅营两边的那四座营中,也是喧闹声动。在沸腾的喧闹声里,熟悉的鼓声、号角声分从北、东、南三面传来。是高雅贤、曹湛、殷秋等将开始率领主力,进行合围了。……魏刀儿呆了呆,他好像也听到了甚么动静。尚未搞清楚是甚么响动,甄翟儿冲到了他的近处,——晃来晃去的,如是有两三个甄翟儿在他的眼前晃动,约略能够瞧出,甄翟儿满脸惊慌。魏刀儿摇了摇脑袋,问道:“怎么了?”“敌袭!敌袭!将军,有敌兵马在攻我城外营!”魏刀儿端着酒碗,怔怔地看着甄翟儿,脑子转不过来。城外的喊杀声、越来越大的喧杂声,随着风声,不再模糊,一并清晰地传到堂上。……刘黑闼目瞪口呆地看着案上的军报。一时之间,他和两天前的魏刀儿相似,也是脑子转不过来。“王伏宝引步骑两万,攻袭魏刀儿,破其帅营,三面围攻,魏刀儿部死伤无算。王伏宝部追至木刀沟,冰层开裂,乃顿兵停追。魏刀儿部曲填塞满沟,水为之赤。魏刀儿已逃至隋昌。”木刀沟,是深泽县城北边的一条河。过了这条河,西北位置就是隋昌县城。寒风卷动帐幕,刮入帐中。刘黑闼再将这王君廓遣吏急送至的军报看了一遍,重重地拍了下案几,骂了声:“贼厮鸟!”“阿兄,军报何事?”刘十善问道。刘黑闼没有回答他,看一眼军报,看一眼帐外,显然是已经清醒过来,转为思索。没用多长时间,他思索出了决定,再次拍了下案几,又骂了声:“蠢货!”令道,“召诸将速速来见!”“阿兄,究竟何事?谁是贼厮鸟,谁又是蠢货?”刘黑闼说道:“入他娘娘的,窦建德个贼厮鸟,魏刀儿简直蠢货都不如!数万部众,被王伏宝以两万步骑,偷袭落败!这个蠢货现已遁逃至隋昌。入他娘,咱得赶紧回师,赶去救他!”短短一句话中,信息量太大,刘十善的脑子也转不过来了,下意识地茫然说道:“救他?”“魏刀儿虽是蠢货,其部十余万众,不乏敢战老卒,万不可被窦建德得之!又若魏刀儿部被歼,深泽将为窦建德得之,赵郡等地新得,现还不安稳,咱的压力就大了!入他娘的,这蠢货!”刘黑闼在这片刻之间,已经考虑清楚了魏刀儿部一旦被窦建德消灭,将会给他,主要是给李善道带来何等恶劣的影响,因虽心神震动,骂个不休,却魏刀儿不得不去救之。刘十善说道:“阿兄是说窦建德偷袭魏刀儿,魏刀儿已经大败,逃至隋昌?”缓过神来,不由自主按住案几,起将了身,惊骇说道,“阿兄,窦建德不是在准备他称王的一周年庆贺么?怎会於这时偷袭魏刀儿?即便是遭到偷袭,魏刀儿在深泽数万部曲,又却怎会说败就败?”“偷袭魏刀儿,只是窦建德的开胃菜,他这是先下手为强,接下来,他就要与二郎开战!入他娘的!魏刀儿何止蠢货,简直蠢货!深泽,无论如何,不能被窦建德得之!……怎还不传令下去,速召诸将前来!”帐下的军吏也都被惊呆了,刘黑闼的军令竟尚无人出去传达。忙有几个军吏应诺,便奔出帐外,去传达召集诸将的军令。“阿兄且慢!”刘黑闼问道:“怎么?”“深泽现在已经被王伏宝夺下,王伏宝率众两万步骑,我部才三千兵马,纵合以慕容孝德等部,亦兵不过万人,何以往救魏刀儿?阿兄,弟之愚见,当即刻求援汉公!”刘黑闼已经思虑清楚,说道:“求援是肯定要求援的,但咱不能坐等二郎的援兵。魏刀儿余部现必皆惊恐失措,咱若不立即往援,隋昌县城,魏刀儿这蠢货也定守不住!”“然我军兵马不足,又既窦建德已遣王伏宝引部突袭魏刀儿,料当他亦已虑到我部往援魏刀儿,说不得,他已布置了兵马在鹿城等地,阻击我部北上。阿兄,只以我部现有兵力,莫说援救魏刀儿了,只恐怕就连窦建德布置好的阻击我部北上的兵马,都很难短时击破!”刘黑闼咬了咬嘴唇,狞笑说道:“他有过墙梯,老子就没张良计么?”“阿兄此话何意?”帐外脚步橐橐,已有将领应令赶到。 第十七章 果决对策勇担任 等到诸将到齐。刘黑闼将军报内容简略说了一遍,又骂了句:“贼厮鸟!”环顾诸将,说道,“窦建德虽给老子搞偷袭,魏刀儿虽是蠢货,可这蠢货,咱不能不救。俺已决定,今天便还师,往救魏刀儿!”达奚神秀等将彼此相顾,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惊色。刘黑闼现是在武安郡。孙朗部在襄国,慕容孝德部在武安。慕容孝德现也在他帐下,吃惊地说道:“将军,武安、魏郡的贼患呢?怎么办?”“贼患,只能暂且不管了。先得救下魏刀儿!其余的,唯有等以后再说。”沙盘已经摆在了帐中。达奚神秀看着沙盘,沉吟稍顷,说道:“将军,魏刀儿固不得不救,可怎么救呢?今我军若往救之,恐有三不利於我。我军计才数千,而王伏宝所率两万步骑,我军兵力不及,此其一。“深泽已被王伏宝夺占,依此军报,毋极现虽尚未被王伏宝夺取,可魏刀儿大败於深泽,逃至隋昌,其在毋极之众现必惶恐,王伏宝如往攻之,可能还没等我军赶回鼓城,此县便也将已为王伏宝得之。深泽、毋极俱失,我军渡滹沱水就将难矣。此其二。“窦建德既敢於对魏刀儿部发起偷袭,他就不会不防着我军援救魏刀儿,他在鹿城,极有可能已置下了阻击我军的兵马,前有深泽、毋极之王伏宝部在对岸相阻,侧有鹿城之其部来阻,我军就更难渡滹沱水了。此其三。敢问将军,就此三不利於我,是何度量?”救援魏刀儿的话,不仅是兵力不足的问题,就像刘十善担心的,更要紧的麻烦是,怎么才能兵到隋昌。刘十善已经指出了一个不利,即他也虑到了鼓城这里,窦建德也许已置下了阻击刘黑闼部北援魏刀儿的部队。此一不利,达奚神秀再次将之指了出来。并且,达奚神秀还又考虑到了“怎么才能兵到隋昌”的另一个“不利”,便是他刚说的“滹沱水怎么渡”的难题。滹沱水发源自太行山,一路向东,从赵郡的北界流过。此水,是赵郡与博陵郡两郡郡界的分界线。鼓城与鼓城西边的稿城位在滹沱水的南岸,毋极与深泽位在滹沱水的北岸。毋极县,如果在刘黑闼部赶到滹沱水南岸时,还能仍被魏刀儿部占据,那么刘黑闼部渡水就会容易些;可如果在那个时候,此县也已被王伏宝部夺占,——再加上东边鼓城可能会有的窦建德部的阻击部队,则这个滹沱水,确如达奚神秀所忧,恐怕刘黑闼部就是万难渡过了。“达奚将军,你有句话说的不错。魏刀儿大败於深泽,逃至隋昌,其余部现必惶恐万状!却何止其毋极之兵,便是跟着他逃到隋昌的部曲,现在也一定是十分惊恐。这种情形下,王伏宝一旦追至隋昌,俺若料之不差,三五日内,魏刀儿部可能就会崩溃,将为王伏宝尽歼!“所以,我军现虽兵力不足,可却也不能坐观而已,必须要立刻北上,援救魏刀儿。至少我军到后,外边有了援兵,魏刀儿部的军心能够稳定一些。这样,或就能等到二郎拨调清河、贵乡等地的兵马赶来相助了。俺今天就上书二郎,请求二郎紧忙调兵。”达奚神秀说道:“可是将军,滹沱水怎么渡呢?”“你虑之甚是。如从鼓城、稿城渡滹沱水,我军也许难渡。因俺已定,不走鼓城、稿城,咱走真定、九门,往赴隋昌,救援魏刀儿。”刘黑闼起身,执鞭点了下沙盘上稿城西边的一处。鼓城西边是稿城,稿城西边是恒山郡的真定、九门两县。——真定,即后世的石家庄,其与九门,分处在滹沱水的南北两岸。过了九门,向西北方向行进,从毋极县的西境而过,再过木刀沟,即可至隋昌县。两座县城相距,百里远近。诸将的视线皆随着刘黑闼的鞭子,落在了真定、九门两县之上。慕容孝德迟疑了下,说道:“将军,走真定、九门两县的话,虽是绕过了毋极、深泽,并且鼓城的窦建德部,也没法再阻击我军北上,可真定是恒山郡的郡治,现有郡兵数千驻守。万一我军在入境真定后,真定城里遣兵来阻,何以是好?”恒山郡,现还是隋地。因其郡东边,靠北的博陵郡、靠南的赵郡,而今都已“沦为贼域”,故此郡当前,防范颇严。真定又是此郡的郡治,且离赵郡、博陵郡都很近,城中现更是驻兵不少,有四五千众。刘黑闼说道:“俺会先传檄真定城中,告知我军入境来意。其若识相,由我军过境,还则不提;其若敢出兵阻我,必克其城,尽屠城中!”慕容孝德说道:“将军,只吓唬一下,能有用么?”达奚神秀却是赞同刘黑闼的此策,抚摸着胡须,说道:“将军此策,倒也不是不能一用。想这恒山郡,今虽尚未我得,然三面皆已非隋土,西则太行山,料郡中上下,早是惶惧不安。既已向其明言我军入境所为,为不惹祸上身,或真定城中还真就不敢阻我军过其境。”——恒山郡北边与上谷郡接壤,东边是博陵郡接壤,南边与赵郡接壤,西边是太行山,的确如达奚神秀所言,这个郡现虽还没有被李善道或别的义军占据,但已然是岌岌可危,朝不保夕,这个背景下,如果将过其郡境的目的明言告之,其郡中长吏也还真就可能会不敢出阻了。达奚神秀顿了下,又说道:“经真定、九门入境博陵郡,将军此策可行。唯末将尚存一虑。”“将军何虑?”达奚神秀说道:“如果走这条路,就需要渡两条水。不但滹沱水,还得渡滋水。将军适向末将等转述王将军的急报,其内说,木刀沟的冰层断裂。木刀沟的冰层已裂,滹沱水与滋水呢?若尚未断裂,自然最好,我军可以快速通过;可如是此两水上的冰也已融化,我军如何渡之?”——滋水是滹沱水的一条支流,在真定、九门以东,稿城北边偏西,汇入进了滹沱水。如果从稿城、鼓城北入博陵郡,只需渡滹沱水;可如转从真定、九门入博陵郡,就需渡两水了。“滋水不宽,深冬水浅,可以徒涉。至若滹沱水,俺亦今日就传书王君廓,令他先到滹沱水南岸察看,若冰块厚实,且不需理会;如冰层亦融,就先搜集船只,等待我军到达。”刘黑闼考虑得很全面,达奚神秀、慕容孝德等将,互相再又看了一看,没人再提异议了。可虽然没人再提异议,刘黑闼却能看出,他们仍是各有担忧。行军路线、怎么渡滹沱水,换言之,亦即怎么兵到隋昌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诸将为何还有担忧?毋庸多言,自他们担忧的依旧是兵力方面的问题!确实,就算再加上襄国的孙朗部、鼓城的王君廓,总共也就万人上下,更重要的是,这万人上下的部曲,还是由三个部分的营头组成。一个刘黑闼的本部,一个王君廓部,一个慕容孝德与孙朗的本王德仁部,三部兵马良莠不齐。而反观王伏宝所率之部,不单单足有两万步骑,并此两万步骑悉必是窦建德部的精锐。则即便是到了隋昌,敌强我弱,接下来的仗,怎么打?况且,进一步地说,这还只是眼前的“敌强我弱”。窦建德的大本营乐寿,近在咫尺,离隋昌县城只两百多里地。可以预想得到,一闻刘黑闼部绕经真定、九门,而至了隋昌以后,窦建德岂会不增兵王伏宝?这却便是之后的“敌更强、我更弱”了。则至彼时,莫说救下魏刀儿了,说不得,他们这万人兵马,还将陷在隋昌!唯是刘黑闼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很高,几隐然是李善道军的“亚将”之属,达奚神秀、慕容孝德等又多是降将,故诸将虽忧心忡忡,这些担忧,他们却不好再向刘黑闼表现出来。“诸公,俺知道敌强我弱,公等为此有所忧心,在所难免。但为何不能等二郎调兵,我军现就必须要回师,往救魏刀儿的缘故,俺已讲说清楚。二郎尝言,‘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公等!现即我等必须‘有所为’的时候!敌众再强,为大局起见,我等亦当迎难而上!况此战,俺将亲与公等往斗,俺尚无畏,公等何忧?”刘黑闼扔下直鞭,睥睨诸将,慷慨地说道。达奚神秀、慕容孝德、刘十善等将齐齐起身,答道:“敢不愿从将军往斗!”“阿奴。”刘十善挺身应道:“在。”“兵法之道,奇正相合。为防出现变故,俺率主力,偃旗息鼓,走真定、九门;你率别部,大张旗鼓,还回鼓城,作势从鼓城渡滹沱水。等俺已渡滹沱水后,你再虚张声势,往攻深泽。”刘十善等将闻得刘黑闼补充的这道军令,俱是先微怔然,旋即领悟。准确点说,“以主力绕走真定、九门以赴隋昌,往救魏刀儿”,还不能算是刘黑闼的“张良计”。同时,尚需加上“以一别部,先伪作主力,吸引王伏宝等的视线,以协助主力尽快赶到隋昌;接着再以此别部进攻深泽,以牵制王伏宝部”,才是他思虑定下的此往救魏刀儿的整体对策。多了“以一别部,吸引王伏宝等视线”及“攻深泽,牵制王伏宝部”这一条策应之策,不论渡滹沱水,还是兵到隋昌后与王伏宝部的交战,某种程度言之,诚然刘黑闼部都多了些把握。刘十善大声领命。刘黑闼顾问诸将:“公等尚有何疑?”达奚神秀、慕容孝德等俱已无疑。“各还本部预备,两个时辰后,全军拔营,兵走两道,救援魏刀儿!”送走了诸将,刘黑闼亲笔写了书、檄两道,一飞呈李善道,一急传王君廓。……武安郡与武阳郡接壤。信使半日一夜疾行,马歇人不歇。次日上午,刘黑闼的上书已被送到贵乡郡府。李善道适要去城外营巡视,看罢刘黑闼的来书,神色微变,即刻下令,召魏征等入府来见。 第十八章 弹指定谋敢出奇 魏征、于志宁、赵君德、陈敬儿、高曦、高延霸、萧裕等在贵乡的一干文武重臣悉至。大家伙进到堂中,个个都是喜色满面。无它缘由,李善道与卢承道妹妹的婚礼,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眼看就要举行。诸人皆是以为,李善道召他们来,或是为议婚礼。但直等到众人到齐,仍不见卢承道到,——若议婚礼,卢承道是女方的主事人,他肯定不能不到,众人却不禁喜色底下,暗自疑窦生起,有性急的,忍不住就交头接耳,私下相问。李善道正在写东西,一张接着一张,已是写了好几张,不知在写些甚么。得了王宣德“郎君,人已到齐”的提醒,他搁下毛笔,抬起了头,环顾了下堂中诸人,轻轻地咳嗽了声。堂中立刻安静下来,众人齐望向於他。“我贤兄急报,窦建德遣王伏宝,引步骑两万,於日前袭击魏刀儿。魏刀儿猝不及防,大败於深泽,现已逃至隋昌。我贤兄率部,於呈此急报与我之当日,也就是前天,已经转而北上,先期往救魏刀儿。召请诸公来,为的就是商议此变。就此一骤变,公等以为,何以应对为宜?”短短的几句话说出,堂中诸人面上的喜色登滞,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面面相视。除最早到的魏征已知此事,余下众人俱万万没有料到,窦建德竟会在这时偷袭魏刀儿,而李善道召他们来,为的不是商议几天后就要举行的婚礼,而是商议针对此变的对策。即便魏征,在初闻此讯时,也是惊愕了好一会儿。堂上此刻诸人,并不例外,也都是愕然多时,无人出声。一片鸦雀无声中,“啪”的一声猛拍案几的声响,一人跳将起,破口大骂:“贼厮鸟!搞偷袭?不知郎君即将大婚么?偏在此际搞事?郎君,只需一道令下,俺为郎君提了其狗头来献!”说话之人,七尺身高,魁梧壮硕,裹着件大红皮袍,已颇吸人眼目,张嘴间,两个门牙锃亮,愈加引人眼球。却不是高延霸是谁?时下已能补牙,他的牙新补上未久,故一张嘴甚是白亮。谁都知道,高延霸这话无非是表忠心之话,却不意李善道听了他此话后,也拍了下案几,说道:“知我者,延霸也!”顾盼诸人,说道,“延霸所请,正我所欲!”高延霸倒是呆了一呆,说道:“郎君?”陈敬儿机敏,立即领会到了李善道话中的含义,说道:“明公莫不是想便与窦建德开战?”“不是我要与他开战,是窦建德已与我开战。公等到前,我与玄成先略做了些计议。玄成,你把咱俩刚才讨论的内容,与他们说一说。”李善道提笔,继续写未写完的东西。魏征起身,应了声诺,就与诸人说道:“窦建德这明显是欲趁郎君将大婚之机,故遣兵奔袭魏刀儿。魏刀儿无有防范,已然大败西逃。明公的意思是,我军决不能坐视魏刀儿全军覆没。魏刀儿若亡,窦建德就不仅能尽得其众十余万,并且没有了魏刀儿,宋金刚断非窦建德的对手,博陵、上谷诸郡也就将为窦建德得之。这对我军,将会是大为不利。“因此,尽管我军现下准备不足,可却是不能不出兵!”高延霸趁着魏征说话的空儿,坐了回去,转目去看坐在他边上的高曦、萧裕等将。赵君德位在诸将之首,他看了下埋头写东西的李善道,犹疑地与魏征说道:“长史所言甚是。窦建德挑在这个时候偷袭魏刀儿,确是欲趁郎君举办婚礼之机。可是长史‘我军现准备不足’此话,也说得没错啊!窦建德是有备,咱现是无备。备战不足,若就开战,怕是胜算不大吧?”这一疑问,算是说到高延霸等将的心里了。要知,窦建德非是寻常的地方势力可比。他於今亦是已占数郡之地,治下民口少说百万,部曲号称十万之众,——这十万之众,还是他的常备军,随时他可以再招募新卒,兵马强盛,粮秣不缺,帐下并勇将不乏,谋士有之,这样的一方势力,足已是可称之为一方霸主!事实上,他现也的确是冀北的霸主。李善道的实力当然不逊色於他,甚至还会强过他一些。但若真要与他全面开战,必须得有个前提,那就是得备战充足,这才可以。尽管说,李善道已将窦建德定为了下一步消灭的对象,可当前他忙着他的婚礼,还没有进行战前的动员和准备,则这种情况下,如就贸然开战,确乎是赵君德之忧,胜算这块儿,把握可能不会很大。“胜算大不大,得看这仗怎么打。”赵君德问道:“长史此话何意?”“不是仆意,是明公之意。不瞒将军,仆与将军一样,刚在与明公计议如何应对此变时,亦是存疑。我军准备不足,现若就与窦建德贸然开战,以我仓促,攻其有备,恐怕胜算难说。然明公自有高明之策,却三言两语,就解了仆之此疑。”魏征捻须说道。赵君德等再次看了看主座上的李善道。高延霸抢在赵君德前,问道:“魏公,郎君是何高明之策?”魏征避开他锃亮的门牙,端起茶碗,抿了口热汤,稳了稳心神,说道:“明公是何高明之策,不妨请明公告与诸位。”他已注意到,李善道将需要写的东西已都写毕。李善道示意王宣德将他写的这数张纸,分别封缄落印,将毛笔涮了涮,挂回笔架,举目看向诸人,接住了魏征的话,说道:“称不上高明之策吧。我意,就是玄成此句‘得看这仗怎么打’。不错,窦建德有备,我军现则准备不足,如正面进战,我军可能胜算确然不大。“料窦建德必已在信都等地置下阻我北上之部,最大的可能是我军与其陷入相持。这样的话,魏刀儿,我军就救不了了,咱只能坐视窦建德把魏刀儿吃下,继而博陵、上谷等郡被他得之。“故此,我以为,此战,我军不攻信都,不与他正面作战,而以攻平原、渤海为主!”于志宁、赵君德等闻言,各是因之而起思索,神态不一。陈敬儿说道:“以攻平原、渤海为主,明公的意思是‘围魏救赵’?以攻平原、渤海,从而策应刘将军的援救魏刀儿,使窦建德不能安心地再在博陵作战,进而解魏刀儿之危?”“这是一方面。魏刀儿部十万余众,王伏宝只以两万步骑便敢攻袭,这两万步骑可以断定,必窦建德部的精锐,此其一;窦建德知魏刀儿与我、宋金刚通好,不会不防我、宋金刚援救魏刀儿,则信都、上谷等地,他势也已置有不少兵马以作阻击,此其二。合此两点,窦建德纵号称十万之众,他而下可用的机动兵力定也已是不足,平原、渤海之防备可能也已空虚。“诸位,此岂不正是我军趁隙而取平原、渤海的大好机会?此两郡只要为我军攻下,或者退一步说,就算不能将之尽数攻下,可只要我军能够攻入平原郡,将此两郡给它搅乱,何止可解魏刀儿之危,并可一举断掉窦建德之右臂,将有利於我军底下与他的决战。这是另一方面。”又一声猛拍案几的声响,众人看去,还是高延霸。高延霸再次跳将起,挺胸昂首,大声说道:“郎君此策,高明至极!这叫做批、批……”高曦低声说道:“批亢捣虚。”“对!对!批亢捣虚!一刀劈在糠上,捣他娘的虚处!郎君此策,当真高明了得!郎君,小奴愿为先锋,先为郎君攻入平原!张青特这鸟厮,俺为郎君手到擒来。”高延霸赳赳然说道。正在商议的是大事,气氛很严肃,可于志宁实在没有忍住,轻轻笑了一声。高延霸看他,问道:“司马笑甚?”“高将军豪气逼人,仆佩感十分。”于志宁忙一语带过,转与李善道说道,“明公此策,可谓是避我备战不足之短,击窦建德重兵集中博陵、信都等地之虚。诚然良策。然却有两虑。”李善道问道:“何虑?”“明公,信都、平原皆与清河接壤。若窦建德在信都布有重兵,则在平原,他料当也是已经有防。我军纵是以平原为主攻方向,短日内,恐亦难速取此郡。此一虑也。如是以平原为主攻方向,刘将军那边怎么办?只以他一部之兵,断难击退王伏宝,救下魏刀儿,而又如果我军没能速克平原,在平原与窦部形成了僵持,就只怕平原未得,魏刀儿亦未能救,此二虑也。”简言之,于志宁的担忧,其实就是一句话。他担心顾此失彼,两边不讨好,搞到最后,魏刀儿也没救下,平原、渤海亦未能攻入。王宣德已将李善道写的那几张东西,尽数封缄罢了,李善道重新提笔,蘸上墨水,在信封上各写了收信人的名字,令王宣德即将这几道命令、文书,择吏急送而出。处置完了这件事,他乃才回答于志宁之此两虑。 第十九章 进退取舍各为疑 “适才我所写的几道军令中,有一道是给文相兄的。我令他接令当日,立即出兵,援我贤兄。有他援至,加上宋金刚闻讯后,定也会往援魏刀儿,合其三部之兵,纵仍不能击败王伏宝,亦足可暂时牵制王伏宝,使魏刀儿不致被歼。而等我主力进攻平原郡之后,窦建德肯定就无心再歼灭魏刀儿,会调王伏宝还乐寿了。”李善道先回答于志宁的第二个疑虑。顿了下,他接着回答于志宁的第二个疑虑,说道,“至於我军能不能速克平原郡。仲谧,此战之关键,实不在於我军能不能夺占平原、渤海两郡。此战之关键,是我刚才所说,我军能否趁此机会,‘攻入平原郡,将此两郡给它搅乱’!只要能将此两郡搅乱,我军就算达到目的。”于志宁说道:“明公,可问题是,怎么才能把平原、渤海两郡搅乱?若果如仆虑,窦建德在平原也已有备,则我军攻入平原恐怕就很难。将平原、渤海两郡搅乱,怕是就更难达成了吧?”“有一件事,我一直尚未与你们说。”李善道看了看魏征,抚摸颔下短髭,说道,“适我所写之几令中,又有两令,分是下给高元道与王薄的。”李善道是个谨慎的人,高元道还南皮起兵、王薄已愿附从这两件事,目前知道内情的只有他和魏征两人,于志宁等都还不是很清楚,顶多有所听说,但都没有具体地参与其中。于志宁就此两事略有所知,闻得此言,他不禁也看了下魏征,说道:“明公,高元道与王薄?”“高元道自请还南皮,聚众起兵,以为我攻平原、渤海寻个借口此事,公等大都已知。前时,他已经潜还南皮了。为保证他起兵能够更有把握,我旬月前遣使往见王薄,王薄现已愿从附於我,这件事,公等可能还有所不知。我下给高元道与王薄的两道命令,即是令高元道抓紧在南皮起兵,并令王薄率部渡河北上,攻入渤海,以应高元道。“王薄其众万余,高元道在南皮,以他自己的估计,能够聚众数千,就按三千来计,其两部合兵一万五千到两万之间,足可将渤海郡给搅乱了!渤海既乱,平原之窦建德部,即便是已有防备,后方失火,又何能再安心阻我?我军趁势而攻,平原郡,就何止也便能给它搅乱,如果这一仗,咱们能打得好,将平原整郡,乃至渤海部分一举攻占,料亦非不能!”却将王薄招揽这一步棋,确是一步妙棋。王伏宝如果没有袭攻魏刀儿,王薄呼应高元道,也许还没有十足的成事把握。可现王伏宝引领窦建德的精锐主力,俱在西边的深泽一带,则王薄、高元道若於此时举事,加上李善道率领的主力自南进攻平原,——此是又与王薄、高元道呼应,他俩成事的把握就大得多了。堂中再又响起一声拍案几的声响。众人看之,仍是高延霸。“郎君料敌在先,看来郎君早是料到窦建德会偷袭魏刀儿了!所以才会提前就有这一番布置。郎君布置的已这般妥当,这场仗,若竟还是打不赢,便俱俺等的罪责了!”高延霸挺身昂首,拍着胸脯,说道,“郎君策略既然已定,兵不宜迟,便请郎君令下,俺为先锋,即日出兵!”李善道顾视赵君德、陈敬儿、高曦、萧裕等将,说道:“公等何意?”打仗这事儿,一场战前的定策等等,军中的将领们可以不必尽皆参与,但策略定下,战争即将打响之前,却需要主将关於此战的意图等,军中的将领们须得领会。唯如此,才上下齐心。赵君德等通过李善道耐心的解释,已是尽知了他关於此战的意图,各作思忖稍顷,——如果没有高元道、王薄这一步棋,李善道“搅乱两郡”的意图,诚如于志宁所虑,怕是不好达成,但现有了高元道、王薄这一步棋,他的这个意图却就不难达成了,诸将遂皆不再有虑。便赵君德带头,诸将悉数起身,行军礼,应道:“高仪同言之甚是!明公计略妥当,此战如仍不能胜,末将等之罪过也!敢愿请明公下令,往取平原、渤海两郡!”“给公等两日备战的时间。玄成,等不及民夫募集完毕了,你先在这两天中,募集部分民夫,取贵乡仓中储粮、兵矢等,以从军,随后,你继续募集民夫,转输黎阳仓粮以作后继。这场仗,短日内结束不了,粮秣这块儿,就交给你来负责了。两天后,开拔北上!”赵君德、魏征等肃然接令。所谓“名正言顺”,打仗也需要名义,即出师有名。若无名义,将士不知为何而战,先天的气势上就弱了一层。是故,这场原不在李善道料中,被迫提前的与窦建德的开战,李善道亦需给它找个名义。军议散了,他留下杜正伦,吩咐他写一道檄文,以作此战的理由。檄文的内容毋庸多言,无非是魏刀儿与李善道盟好,窦建德不讲武德,偷袭魏刀儿,李善道不能不往援救。杜正伦倚马千言之才,很快将檄文写成。李善道看罢,即令将此檄文通传军中,公告诸郡,并遣吏持此檄,往告窦建德。同时,他在军议上写的几道命令中,有一道是下给驻守河内郡的李育德、季伯常的,於令中,他命令李育德、季伯常加强战备,以防李密闻李善道与窦建德开战后,再次试图进攻河内。……备战两日。这天一早,赵君德等各部出营,留下了魏征坐镇贵乡,李善道亲领诸部,北上清河郡。……从接到刘黑闼的急报,到兵马北上,前后总共只用了三天的时间。李善道的决策不可谓不迅速,出兵的速度不可谓不迅捷。却就在出兵当晚,兵马离开贵乡,北上才行数十里地,一道急报又送到了李善道手中。这道急报,不是刘黑闼派人送来的了,是河内郡的李育德、季伯常遣人送呈来的。“王世充於前夜三更,合诸部隋兵,袭兴洛城。李密有备,大败之,斩其骁将费青奴,士卒战溺死者千馀。细作侦知,王世充等兵至兴洛时,王伯当先遇之,与战,不利。”赵君德、于志宁等适在李善道帐中,正在计议兵马到平原郡后的进战方略。听王宣德将此急报读过以后,于志宁大吃一惊,面色顿时变了,说道:“明公,不意李密却在此际击败王世充!王世充一败,他或就有余暇北犯河内。平原郡,我军还打不打了?”暮色深沉,北风呼啸,拍打帐幕作响。帐内烛光,明灭不定。……自贵乡到南皮,四百余里地。虽需得经过平原、渤海此二窦占之郡,然在李善道出兵的前一天,高元道就接到了他的军令。高元道在南皮名气不小,潜回南皮后,为避免引起南皮县寺的注意,他没有对外声张,匿於城外庄中,只招聚了其族中的一干父兄子侄,将他回来南皮的所为,告诉了他们知晓。凡私下聚集族众、串联本地与其家交好的豪强等务,他一概都给了他的父兄子侄们操办。李善道的命令到时,是下午时候。拆开蜡丸,看完了李善道的命令,高元道半刻没有耽误,立刻将最亲信的几个兄弟叫了来。有其二弟高仲仁,他从兄高德通等。高元道与高仲仁等说道:“因窦建德遣王伏宝攻袭魏刀儿,汉公密令,令我等及早起兵!另已有令传与王薄,令王薄率部渡河北上,呼应我等。汉公已引贵乡精锐两万,北向平原进军。“阿兄、诸弟,窦建德的主力现多在深泽,渤海的驻兵他前时调走了不少,王伏宝现也不在渤海,接替他守驻渤海的王小胡,其人悍勇,然少谋略,郡中现颇空虚,纵无汉公此令,俺也已有意,便在近日举兵。今且汉公密令已下。俺意,就这三两日中,我兄弟就起事,何如?”高仲仁、高德通等彼此对视了眼。高德通蹙眉说道:“阿弟,我兄弟才准备未久,算上已愿与我兄弟起兵的县中诸家,合计族众,我兄弟现可招聚之众,才两千余。南皮的驻兵虽然不很多,我兄弟又在暗处,计划得当,突袭之下,固是能够将南皮占据,但南皮西离乐寿不远,不到百里。我等一旦举兵,窦建德必然会调乐寿之兵来剿。以我两千余众,要想守住南皮,愚兄担心,会是殊不易也!”“如此,以兄之见,何如是好?”高德通说道:“兄之愚见,不如等汉公兵马攻入平原郡,及王薄部渡河入到渤海郡以后,我等再起事不晚。这样的话,一来,有了王薄部的支援,就不怕窦建德来剿,我兄弟可多几分守住南皮的成算;二来,亦可尽量地再多招聚些人手。”“仲仁,你是何意?”这件事如果做成,岂止高元道、高季辅,高家的这些子弟们,在李善道麾下,可以预见得到,也必然都将是前途光明,飞黄腾达不成问题。可高德通的忧虑不无道理。高仲仁说道:“阿兄,弟亦此意。”若王薄是自己人,高德通“等王薄部入至渤海郡后再起兵”的考虑,倒也不是不行。问题是,王薄不是自己人。则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先在南皮起兵,王薄会不会还入渤海?就须当虑之了。高元道从席上起来,抚摸着胡须,踱步室内,反复斟酌思量。……一道军报,一道檄文,摆在窦建德的面前。军报系王伏宝所呈递,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是其已率部进至隋昌城外,攻了两次城,但还未能将城攻下;一个是有关刘黑闼部,刘黑闼率部疾行,绕经真定、九门,已入博陵郡界。檄文是遣在武阳郡的细作所呈递,便是杜正伦所写之檄。原本攻袭魏刀儿此战,窦建德自以为,已是筹划得相当完善,胜算很大,可现在却出现了两个万未料到。刘黑闼进兵之速,使他预先在鹿城置的阻击之兵根本没有派上用场,是一个万未料到;李善道的应变速度此般之快,短短数日,就已兵马北上,是一个万未料到。局面出现了变化,底下该何以应对?宋正本、凌敬等应他之召,相继到了堂上。 第二十章 缓急轻重一得辨 具体的情况,窦建德与宋正本、凌敬等说过,因军情如火,没功夫再做别的说话,就开门见山,问道:“战局出现了变化。刘黑闼绕恒山郡,真定隋兵未敢阻拦,他已援入博陵郡,其众万数,现驻木刀沟南岸,与王伏宝隔水对峙;李善道出兵甚速,号称五万步骑,而实则有两万上下,亦已兵出贵乡,其缘永济渠而前,将至清河郡。公等以为,我军当下宜何以应对?”——隋昌县城在木刀沟北岸,王伏宝所率之窦军主力,现多驻在木刀沟北岸的隋昌城外。宋正本等能得窦建德重用,无不智谋之士,反应都很快。只短暂地沉默了片刻,诸人就消化完了这两个最新的敌情变化。宋正本抚摸着胡须,说道:“刘黑闼绕真定、九门而入博陵郡,也不算是特别的出乎意料。其众若只有万数,仆之愚见,对王将军倒是造不成太大威胁。当前之关键所在,是在李善道。”凌敬赞成他的判断,说道:“不错,当此变局,最关键的是李善道。他出兵这般迅速,确乎是出乎了我等意料。但以仆之见,李善道方面是须当考虑,筹措应对,然也无须太过多虑。”“公此话怎讲?为何不需太过多虑?”窦建德问道。凌敬说道:“主要是两点。李善道出兵既然这般迅捷,那就说明,他一定没有做好充分的进战准备,他这是仓促上阵,其虽能战,然仓促上阵,暂自就无须多虑,这是第一;明公在信都郡早已置下了阻击李善道部北上的兵马,屯有重兵守在衡水,李善道便是有备而来,短日内他也难以攻过信都郡,何况他而下是仓促进战?信都郡,他肯定是更难攻过,这是第二。”窦建德点了点头,但脸上忧色不去,说道:“李善道用兵多谋略,凌公、宋公,我忽有一虑。”凌敬问道:“明公何虑?”“他如是备战充足,他可能会直接进攻信都郡,以求速援魏刀儿,可正因为他备战不足,如凌公所言,此是仓促进战,乃我虑之,他会不会不打信都郡?”凌敬心中一动,说道:“明公的意思是,担心他避实就虚,围魏救赵,改而进攻平原郡?”“我正此虑!”凌敬、宋正本等对视了眼。宋正本捻须说道:“明公此虑甚是。不瞒明公,仆也有此虑。”“则若李善道果不攻信都郡,改攻平原郡,公等以为,我平原郡能不能守住?”宋正本说他也有此虑,却很镇定,说道:“明公也早已传令张青特,命他严备。安德县的城墙刚经过加固,又有张青特亲守镇城中,仆料之,纵在没有援兵的情形下,安德县城,张青特应也能守个十天半月。事若有急,乐寿距安德一两百里远而已,明公亦可遣兵往援。故仆以为,就算李善道改攻平原郡,当也无碍,——至少短时内,不会影响到博陵郡方面的战事。”——安德,是平原郡的郡治。从清河进入平原郡后,先是平原县,继之就是安德县。“……这般说来,李善道尽管出兵迅速,然我对他这一路兵马,暂时却的确是不需多虑了?”宋正本说道:“刘黑闼、李善道两路援兵,整体战局言之,关键是在李善道,而放在隋昌战场,关键却是在刘黑闼了。明公,李善道固且不需多虑,但我军却亦不能怠慢。当下之急,还是得抓紧时间,尽快攻破隋昌,擒杀魏刀儿。只有快点将魏刀儿解决,局面才能转为万全。”窦建德综合宋正本、凌敬的意见,加上他自己的判断,思忖了多时,做出了决定。他沉声说道:“我意,给王伏宝增兵五千,令他南阻刘黑闼,抓紧歼灭魏刀儿;同时,抽两千兵备战,李善道若果攻平原郡,便调此两千兵马援张青特;及再令董康买,务必挡住宋金刚,使其不得南下上谷,往援魏刀儿;并令高士兴,加强戒备,以防罗艺趁火打劫。”按着膝盖,渊渟岳峙也似,威凛地端坐主位,环顾堂中众人,问道,“公等以为,我此应对可否?”却这窦建德,尽管已称霸冀北,与李善道现并为河北双雄,可他所占地盘的地理位置,远远不如李善道地盘的位置好,其北、其西北、其西南,都是敌人,歼灭魏刀儿的此仗,如能速战速决,还好一点,却李善道援兵的速度太快,他地利不足的弱点就暴露出来,压力很大。所谓“务必挡住宋金刚”,罗艺现还未有出兵,大概仍处在观望的状态,但宋金刚与魏刀儿是老乡,两人是盟友的关系,宋金刚已是出兵,试图救援魏刀儿了。董康买屯兵在永乐城,已与宋金刚部交战数番。——永乐位处在上谷郡的最南边,过了此县再向南,即博陵郡界,其城在徐水南岸,正挡在从宋金刚现所盘踞之北边上谷郡郡治易县往去博陵郡的必经之地。宋金刚的兵少,计才万余,易县还得留兵驻守,因他率援魏刀儿的部曲,总只数千,不到万人,又有徐水为阻,所以他出兵虽已数日,到今为止,在董康买的阻击下,尚未能渡过徐水。宋正本拊掌说道:“明公之此应对,上策也。”凌敬亦赞同,说道:“刘黑闼部虽万数之众,然其部兵马,多非其嫡系,若达奚神秀、慕容孝德、孙朗诸辈,皆降将也,王君廓亦后从之辈,论以将士同心、精锐敢战,何及王将军所率之我军劲卒?今明公再增兵五千与王将军,料刘黑闼就不足为虑了。“魏刀儿已大败於深泽,其众现必惶惶。得了五千兵马的增援,王将军攻破隋昌,将其余部尽歼,料已是眼前之事!魏刀儿既灭,李善道想来也就只能退兵矣。然后,明公可令王将军兵马北上,合董将军部,再顺势将宋金刚部歼灭!此战,至此可得全胜。”用“主要矛盾”、“次要矛盾”的分析方法来说。李善道、刘黑闼、宋金刚、罗艺,现都是窦建德需要处理的矛盾。但在可用之兵力有限的前提下,谁是主要矛盾,急需集中力量处理?谁又是次要矛盾,不必急於处理?窦建德、宋正本、凌敬等得出的结论,系为刘黑闼是他们当前最需处理的主要矛盾。必须承认,他们的这个判断,最起码眼下来说,是没有错的。信都、平原都可以暂时地挡住李善道,董康买可以挡住宋金刚,则主要的矛盾,岂不就是在刘黑闼、王伏宝、魏刀儿这一战场上了?——这一场仗,而且本来就是为歼灭魏刀儿!如此,就先最大可能的集中兵力,先把魏刀儿歼灭,这当然是理所当然之选。下给张青特、董康买的军令当日传下,增援王伏宝的五千兵马,次日出营。……给王伏宝的军令,在增援他的五千兵马到前,先传到了王伏宝军中。军令到时,王伏宝正在指挥攻城。隋昌城头的“魏”字大纛,在朔风中瑟瑟飘扬,像块血痂嵌在铅灰的天幕下。木刀沟的河水,从隋昌县城的南边不远处流淌而过,王伏宝部分从北、西、东三面围攻。凛冽的寒风自北卷过,从半空中望下,多着黄、黑色戎装的窦军攻城将士,弥漫原野,就像是数月前再次决堤的黄河之水。刺骨的风,吹动漫野将士间如林的各色旌旗,起伏如潮。如潮的还有鼓声、号角声,还有前赴后继,奋勇进攻的兵士!鼓声震天,号角声浑沉,一波一波催之不停,三面城墙下俱有甲卒率先,攀梯而攻。城头上守卒人头攒动,箭矢如雨,不断有云梯上的窦军士兵掉落。滚烫的桐油、金汁泼下,时有窦军兵士被浇灌满身,惨叫着也从云梯上坠下,皮肉焦香混着血腥,随风四下飘散。三面城外,又各有两队力士,推着撞车,轮替撞击城门。城楼上的守卒射下弩矢,机括响处,撞车上的遮蔽被射透,偶有力士被射中,虽披有甲,难以抵御,血水喷得撞车已被染赤。不管是城墙下,抑或是城门前,死伤的窦军将士都已是遍地。但不愧窦建德部的精锐,伤亡再不小,后面的将士眼都不眨,踩着同伴尚温的尸体继续进斗。城东,两里地外。下午的阳光明媚,远望天空,碧蓝如悬川,王伏宝的大旗高高矗立,招展风中。身在望楼上的王伏宝,拄着横刀,凝神观望攻城的进展。这已经是第三次攻隋昌城了。魏刀儿困兽犹斗,其众虽必已士气低沉,然在他的残酷逼迫下,却竟一时仍是能将城守住。“将军,今天怕还是攻不下来。”曹湛说道。日光是很好,可高处风冷,王伏宝伸手,问亲兵要过酒囊,大大地喝了两口,驱驱寒意,抹掉胡须上的酒渍,又盯了盯攻城的战斗,转目向南边望去,问道:“刘黑闼是何动静?”“禀将军,依旧屯驻南岸,按兵不动,未有渡水进战之意。”曹湛跟着也往南边的木刀沟望了下,回答罢了,顿了下,说道,“这贼厮到了南岸后,进亦不进,退亦不退,连着两三天了,就驻在南岸,只任我军攻城,也不知到底搞甚么名堂!”说着,忍不住骂了声“入他娘”。无怪他骂娘。刘黑闼部上万兵马,屯在咫尺之近的地方,中间尽管隔了条木刀沟,可对王伏宝部言之,却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很大威胁。他若是渡河来战,则就罢了;他偏不渡河来战,这就弄得王伏宝部很难受了。全力攻城吧,边上有个刘黑闼,不敢全力攻;不全力攻吧,刘黑闼不渡河,余下的兵力未免浪费。——就今日攻城,王伏宝只动用了半数兵力,其他的都在防刘黑闼。高雅贤说道:“将军,上次攻城时,魏刀儿部已显颓败之态,今次攻城,其反抗却激烈起来。此必是因魏刀儿、甄翟儿等见到了刘黑闼部来援之故。刘黑闼不渡水来战,他打的主意,莫非即在於此?企图以魏刀儿部消耗我军,待我军力疲,他再来斗?”王伏宝又灌了两口酒,将酒囊丢回给亲兵,说道:“有这么一头狼,蹲在咱边上,隋昌城,咱没法全力进攻。底下来,俺打算改改战法。”“怎么改?”王伏宝正待说话,几个吏卒上到望楼,呈令与他:“将军,大王军令。” 第二十一章 木刀沟畔再斩首 夜色如墨汁般在木刀沟两岸晕染开来。王伏宝站在北岸的河滩高处,甲叶於月光下森森生寒。他望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火光,目不转睛地注视观望。对岸,即刘黑闼部的营地,那星星点点的火光,来自刘黑闼部诸营营墙上的火把。刘黑闼所部,由其本部、慕容孝德、孙朗、达奚神秀组成,达奚神秀与他同营,总计置了三营。这已是接到窦建德军令后的第三天。窦建德拨给他的五千援兵,於今天午后刚到。在等援兵的这两天期间,王伏宝又攻了一次城,但隋昌城仍是没能攻下。不过,仍然没有攻下,也无所谓了,反正他已做出了“改变战法”的决定。——先把刘黑闼拾掇了,解决掉他这个外患之后,再倾力攻城,便是他改变后的战法。窦建德军令到前,他就已作出了这个决定,收到窦建德的军令,知了窦建德将给他增兵五千,他更是坚定了此意。遂在增援的五千兵力到达之今日,他将他改变的战法正式施行。曹湛被留在了城外的营中坐镇,高雅贤、殷秋诸将列在他的身后。看了会儿对岸刘黑闼的营地,王伏宝转过身,沉声与诸将说道:“俺的部署,你们都清楚了。能不能尽速攻下隋昌,以收尽歼魏刀儿部之功,就看今晚这次突袭能否攻城!俺还是这句话,望公等勠力进战,凡有功者,俺尽奏报大王,若敢怠慢者,俺军法不容情!”高雅贤等将齐声应诺。夜已三更,天气寒冷,说话、应答之际,诸人嘴里呵出的白气,汇聚成雾,夜中颇是显眼。“再等半个时辰,俺就率精锐渡水,你们做好进战之备。一望到刘黑闼营大乱,你们就急率主力也渡水来!我等北、东夹击,务必一战歼灭或至少大溃刘黑闼部!”却王伏宝“先打刘黑闼”的这个改变后的战法,具体的实行办法,他打算是:他亲率精锐步骑三千,从木刀沟的东边水浅处悄然洇渡,趁夜突袭刘黑闼的帅营,然后候其营乱,高雅贤、殷秋等将再率已埋伏在刘黑闼营对岸的万人主力渡河,进攻掩杀!而至於城中的数万魏刀儿部,则由坐镇城外己军营中的曹湛,率领剩下的万余部曲负责看住,其若出斗,便就阻击。——不错,他今晚决定实行的这个战术,与他在深泽大败魏刀儿时采取的战术几是一模一样。打魏刀儿时,他的这个战术,尚有曹湛等表示疑议。但有了打魏刀儿的成功战例在前,此一回,却是无人质疑他的这个战术了。“将军,刘营营东的逻骑已探查清楚。”斥候脸冻得红扑扑的,跪在泥地里,禀报王伏宝。王伏宝问道:“怎么样?”“天寒夜冻,刘营的逻骑甚为偷懒,距其营东四五里处,尚有逻骑,然再远点,就没有了。”高雅贤、殷秋诸将不约而同,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殷秋说道:“将军,这是天助将军!将军选定的洇渡河段,在刘黑闼营东边近十里处,而刘黑闼营东的游骑,却竟只出巡四五里处。今夜夜光黯淡,将军足可从容渡水!”“你们把船、绳索都做好准备,万不可在渡水上耽搁!”上万兵马,全靠坐船的话,木刀沟虽然不很宽,可也难以很快的尽数渡过,故是高雅贤、殷秋所率的这万人主力,计划是以部分的兵马坐船,其余的靠拉伸到对岸的绳索渡过水去。高雅贤、殷秋等恭谨接令。王伏宝下了高地,翻身上马,在十余亲兵从骑的扈从下,往东边行了一段。凡其所经过处,芦苇丛畔、土丘边上,黑压压的,岸边尽是坐地,等待渡水的其部将士。行了一两里地,王伏宝停下了马,几个将校快步迎上。已到他提前备下,他将要亲率之先期渡水的那三千精锐步骑所驻之地。“备战妥当了么?”几个将校都是军中的勇将,有他的子弟、有窦建德的养子,应道:“禀将军,随时可以渡水!”“刘黑闼前在郝孝德帐下时,便号称勇悍,从李善道渡河到河北以来,李善道之历次大战,他多参与,声名愈发不小,前时他接连攻下武安、襄国、赵郡三郡,更名震河北。今晚此战,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的敢战!擒杀刘黑闼者,赏百金!”王伏宝威风凛凛,说道。李善道军固是到河北以后,无往不胜,窦建德军在冀北,又何尝不是常胜?兼以王伏宝於今已是窦建德帐下的头号大将,或许别人对刘黑闼还有几分忌惮,他对刘黑闼却是绝无惧怕,相反,刘黑闼的名气越大,他越是热血沸腾,斗志昂扬,越想将其斩获!这几个将校都跟着王伏宝,参加了上次王伏宝袭魏刀儿帅营此战,与王伏宝一样,也都是斗志昂扬,渴求再立功劳,俱皆应道:“必为将军擒杀刘黑闼!”……将近四更。寒星在深灰色的云层间忽隐忽现,木刀沟的河面映着微光,像一条冻僵的银蛇横卧。先有一队精卒游到对岸,将十条绳索牢牢地绑在了对岸的树干上,继而,三千步骑下到冰冷刺骨的水中,拽着绳索,尽量不发出声息的向对岸洇渡。王伏宝拨着浮冰,身在最前,簌簌的淌水声里,能听见身后士兵们粗重的呼吸,像三千张拉满的角弓绷在夜中。两岸近处,遍地芦苇丛。对岸的芦苇荡间,忽然惊起夜枭。王伏宝举起手,三千步骑停下了前进。他警觉地打望对岸,深沉的夜色下,枯白的芦苇随风摇曳,芦苇丛外的对岸上,空荡荡的,并不见有人。他松了口气,放下了手,继续渡河。约用了一刻多钟,三千步骑悉数过河,到了对岸。渡河时,王伏宝命战士们把裤子都脱了,便给了他们些时间擦干身体,穿好裤子,披挂铠甲。等战士们都将自己收拾完毕,王伏宝再次上了他的马,回顾了下列好队伍的这三千精锐,简短地下达了进战的命令:“骑兵在侧外警戒;分精骑数火,擒杀刘营逻骑;余者从俺疾进!”此地,距离刘黑闼部的三营不到十里地,至多半个时辰可至!前行两三里,分出的精骑有两火折回,各献上首级数个,是与他们撞见,被他们杀掉的刘黑闼营的巡逻游骑。再前行一两里,约略已可望见夜中的刘黑闼部的三营。三营营墙上的火把,依旧星星点点。王伏宝侧耳听之,随风传来的只有夜的寂静,没有任何的别的声响。刘黑闼部到木刀沟南岸,已有数日,这几天中,敌我两军夹河对峙,“相安无事”,看来刘黑闼已是放松了警惕!王伏宝精神振作,今晚只要偷袭成功,莫说随后尽歼魏刀儿部已稳稳当当,如果打得好,今晚就将刘黑闼部也尽歼,乃至杀了刘黑闼,断掉李善道一臂,也非不能!“令,加快行进,预备攻营!”王伏宝眯着眼,寻找到了西边远处三营,中间的那一营。此营,就是刘黑闼的帅营!虽说和魏刀儿的帅营一般无二,刘黑闼的帅营亦是在其部诸营之中,如袭其营,可能本部会陷入其部三营的夹击包围,可比之突袭魏刀儿帅营那一仗,对今晚此仗,王伏宝获胜的信心更是充足。无它缘故,只因两故。一则,他今晚带的精锐更多;二则,慕容萧德、孙朗两将俱是降将,对刘黑闼能有多少忠心?值当夜深,突然刘黑闼营遭袭,敌情不明,料之他两营最大可能的选择,绝非贸然出营来斗,而是勒兵营中,先察探情势!便只需要他们的这一犹豫,对岸的高雅贤、殷秋兵马尽起,火光燎原,王伏宝料之,就足以令他们更不敢出营了!三千精锐步骑,也似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随着王伏宝的命令,纷纷加快了前进的步伐。而就在此时!王伏宝忽然嗅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有点臭,有点刺鼻,可有点清香。久在军中,累年征战,这股味道,王伏宝很熟悉。是该洗沐的马和桐油的味道的混合。他反应很快,猛地勒住缰绳,胯下坐骑人立而起的一瞬间,道左漆黑的夜中,传来了马蹄的奔行声和不知多少敌人的唿哨声!他赶忙向南边望去,入目是绚烂的火雨!一支支的火箭划亮了夜空,当头射来。如似潮涌的敌骑,从三四里外的稀疏林里、土丘后驰奔而出,一将驰骋於前,挺槊高呼:“箭!”……捷报如飞。只一天功夫,就从木刀沟南岸的刘黑闼营,呈递到了已至平原城下的李善道军中。“王伏宝得窦建德增兵,夜袭我营,为俺所料。先置达奚神秀部千骑於营外,伏击之,继俺率主力往战,大败王伏宝。高雅贤、殷秋诸将试图渡水,俺在岸边芦苇荡中已置铁蒺藜,纵火烧之,彼辈狼狈回逃。惜未能斩杀王伏宝,贼厮鸟端得悍勇,被他突围得走。计斩获千余。”李善道示此捷报与赵君德等将观之,摸着短髭,笑道:“怎么样?”赵君德等将又惊又喜,不过没人明白他“怎么样”此问,是问的什么,却暂无人作声。唯一人最是知李善道,应声而起,满脸佩服,赞颂不绝於口,说道:“郎君真有识人之明!郎君识人,真如神!果然刘柱国智勇双全,王伏宝这贼厮,不是对手!虽得了窦老狗的五千兵马增援,也还是被刘柱国大败!就是可惜了,没能将王伏宝这贼厮斩杀。”接腔之人,身高力壮,一张嘴,两颗门牙锃亮,可不就是高延霸。却在闻悉李密再次击败王世充后,李善道压根就没多做考虑,就决定了依然按原定计划,继续北上,进攻平原、渤海两郡。乃於昨日,到的平原城外。“不错,明公识人,当真如神。刘柱国虽未能斩杀王伏宝,然有此一胜,魏刀儿暂就无忧了。”赵君德等听了高延霸的话,才明白了李善道刚才一问何意,萧裕接住高延霸的话,笑道。赵君德等人就此捷报,高兴地议论了会儿。话回正题,赵君德说道:“二郎,平原城的虚实,咱已了然,守卒不多,攻之不难。但安德城中,守卒数千,又新接报,窦建德遣了兵马支援安德。底下这仗,二郎,咱们怎么打?”高延霸挺胸抬头,说道:“郎君,小奴思得了一条妙计,可既下平原,又克安德!”帐幕掀开,寒风卷入。王湛德从帐外奔进,喘着气上禀说道:“报,郎君,南皮急报。” 第二十二章 平原城外初智诱 李善道接过急报,打开来,将之看过,先未有与诸人说急报是何内容,把之放到一边,从容问高延霸,说道:“延霸,你有何妙计,可既下平原,又得安德?”“窦老狗不是遣了援兵来助张青特么?郎君,小奴以为,何不围城打援?平原城,我军先不打,绕将过去,而抢在窦老狗的援兵到前,先围住安德。等其援兵到,就歼其援兵!张青特见援兵被我军围攻,他岂会不出城救援?便可趁此,一举将其部也给歼掉!这样,安德县城,不就入了我军之手?安德已下,平原小城,何足挂齿,分兵还攻,亦可为郎君得之!”一两年的戎马生涯下来,不仅亲历了许多的大小战斗,日所接触的,又俱是优秀的军事人才,更重要的,每次战斗过后,——包括李密等打的一些胜仗之后,李善道都会令高延霸等其帐下将领总结经验教训,高延霸却因比虎画猫,跟着学,军事能力於今已得到了不小的提升。“围城打援”等这些基本的军事操作,他已然是了然於胸,信手拈来。李善道笑问于志宁、赵君德等,说道:“延霸此策,公等以为何如?”于志宁说道:“高将军此策,围城打援是也,倒不是不可一试。”赵君德亦道:“平原小城,的确不值得我军主攻。要打,就打安德!安德一下,莫说平原城,就是整个平原郡,也将再无可阻我军之敌。围城打援,俟机克取安德这个办法,可以用用。”众人对来自南皮的这道急报,均是充满好奇。在回答李善道问话时,于志宁、赵君德等一再地去瞧被他置在案上的那道急报。诸人的目光中,李善道重新拿起了这道急报,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若无南皮此报,延霸,你之此策可以一用。不过现刚得了南皮此报,你的此策,却是不必再用。”高延霸挠了挠头,问道:“郎君,此急报可是高元道遣人送来的?他在南皮莫不已然起事?”“然也。”李善道将急报的内容与诸人简单转述,说道,“急报是前天晚上送出的。前天上午,高元道聚众三千余,内外应和,出敌不意,已将南皮县城夺占!”南皮绝不可能无缘无故的,在这个时候,传呈急报与李善道。诸人其实对此,已是各有猜测,大都已约略猜出,也许是南皮已被高元道占据?得到了李善道转述急报内容的证实,帐中诸人无不惊喜。赵君德拍了下大腿,说道:“高元道这家伙,真把南皮豪族都煽动起来了!”赵君德是何人?李善道麾下的元老之一了。他原是没怎么把高元道、高季辅这类后投之辈看在眼中,不意高元道还真有胆勇,在南皮成了事,遂其不禁的对高元道,多了两分刮目相看。高延霸瞥了赵君德一眼,呵呵笑道:“赵公,郎君的识人之明,俺早说过,如神!郎君既允了高元道回南皮起事,高元道的这起事,俺当时就知,那肯定是能成的了!他现果然成事,实是都在郎君何和俺的料中,又有何惊奇?”陪笑问李善道,“郎君,你说是不是?”陈敬儿、萧裕等将私下对视,嘴角无不难掩的笑意浮现。唯高曦神色凝重,说道:“明公,高元道成功起事,此固好事,然其兵才三千,且是新聚之众,接替王伏宝坐守渤海的王小胡,系窦建德军中猛将,闻讯之后,势必遣兵往攻;又乐寿距南皮不远,窦建德也有可能会派兵往攻,只其一部三千新卒,定难久守南皮!“却不知王薄那厢,现下是何消息?有无渡河?何时才能北到渤海,呼应高元道?”李善道说道:“昨日才又传檄王薄,他现兵已到河水南岸,估计三两日内,当就能北入渤海。”高曦是科班出身,受过正规的军事操练,而且在附从李善道前,就已身经百战,他盘算了下,说道:“……若三两日内,王薄即能兵入渤海,高元道那厢的压力,暂时他当是还能撑得住。”于志宁问道:“明公,公适言若无南皮此报,高将军之策可以一用,然现高元道已起事南皮,高将军此策就不必再用。敢问明公,此话何意?明公是不是对下步进战,已有定策?”李善道站起身,下到帐中的沙盘边,操起直鞭,在沙盘上游移,停在标注“安德”的县城模型上,顾盼诸人,说道:“张青特集其部重兵,驻守安德,摆明了是窦建德欲以安德,为阻我军前进的要塞。凡攻战之事,攻城最难。故我贤兄尽管新败王伏宝,可为保万全,我军现却是决不可止步安德!高元道如尚未在南皮起事,我本来的打算是,咱不妨就可一用延霸所提出之‘围城打援’此策,争取野战中歼灭张青特部,扫清我军继续北上的阻碍。“然於今高元道已起事南皮,沐阳言之甚是,单凭其一部,难以久守南皮,则我意,便干脆安德咱也不必再打了,径直绕过平原、安德等县,我军作势向渤海郡挺进!”于志宁、赵君德、陈敬儿等闻言,俱是惊讶。萧裕迟疑说道:“明公,绕过平原、安德,向渤海郡挺进?平原也就罢了,安德有张青特部的重兵啊!渤海又有王小胡。加以窦建德在乐寿,一闻我军兵向渤海,也定然会遣兵来阻。这样的话,我军即便进入了渤海郡,恐亦难克胜;而万一再被张青特断了后路,这可就……”帐中于志宁对面的上首,坐着一人,从议事开始,就没开过口,这会儿抚着胡须,开起口来。这人五六十岁年纪,须发花白,年龄不小了,但形貌威严,坐着的身姿笔直,一副整衣危坐的严正之状,却非别人,正是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的父亲薛世雄。打下弘农等地,逼退李密进犯河内之部,在很短的时间内安抚好了治下诸郡,回到贵乡以后,李善道得到了一个意外之喜,就是之前一直不肯降从的薛世雄,主动的表态,愿意降从了。却薛世雄为何此前不降,偏在翟让被杀、和李密闹翻,形势变得对李善道好像不太有利之当下降之?李善道没有问他,但缘故,李善道可以猜出一二。无非就是他的两个儿子,李善道都给以了信用,这是第一;在应对翟让被杀的这个变局过程中,李善道展现出的军政才能,得到了薛世雄的认可,这是第二;虽然表面的形势对李善道似乎是不利了,可脱离了李密,却实际上使李善道以后可以得到更大的发展空间,这是第三。於是,此次北攻平原、渤海,李善道就把薛世雄带在了军中。薛世雄是河东汾阴人,后迁关中,一口长安官话,标准得很,他一开口,帐中诸人就都安静了下来,包括李善道,也以甚为尊敬的态度,目注於他,只听得他说道:“萧将军,明公方才所言之话,你可能是没听清楚吧?明公说的不是‘挺进渤海’,是‘作势挺进’。”萧裕怔了下,说道:“作势?”李善道哈哈大笑,竖起大拇指,朝着薛世雄晃了晃,说道:“知我者,薛公也!”薛世雄说道:“明公,若老夫料之不差,明公‘作势挺进渤海’此策,要点就在‘作势’两字。明公之意,是不是作势绕过平原、安德,向渤海挺进,以此迫使张青特紧张,从而使其不得不率部出城,尾追我军,以做阻击?然后,我军再设伏也好,回斗也好,将其部歼灭?”“我意正是如此!薛公以为可否?”薛世雄说道:“比之高将军刚才的‘围城打援’,明公此策,更为妥善!我军就是把安德围住,打其援兵,张青特却也不一定便会派兵出城,但我军作势进军渤海,以响应高元道、王薄,张青特却必然就坐不住了,他不管情愿不情愿,都只能出兵阻我,此‘攻敌之必救’也!”于志宁、赵君德等急望李善道神情,见李善道笑着,连连点头,显是薛世雄说对了他的计划。说来说去,搞了半天,却原来李善道的“作势进攻渤海郡”,至少第一阶段的真实目的,并不是真的就绕过安德,去打渤海郡,而还是为把张青特部调出安德,以图野战歼之!众人低头,细作思量。薛世雄说得对,确乎如此,“围城打援”此策,好是好,但确然是存在不能通过此策,将张青特部就调出安德的可能性;但反过来,“作势用兵渤海郡”,在高元道已在南皮起事、王薄将渡黄河的背景下,张青特却则是再小心,再不情愿,也唯有出兵阻拦之一途了。“攻敌之必救”,此一对李善道此策的评语,薛世雄评点的十分准确。萧裕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若是这样,明公此策,端得高明之策,诚然攻敌必救!”高延霸吧唧着嘴,拍着大腿,摇头晃脑,说道:“哎呀,哎呀,比之郎君,小奴小小一撮!刚小奴还颇自喜,以为‘围城打援’此策是绝妙之策,听了郎君之策,才知何才为绝妙啊!”“我之此策,公等如是皆无异议,明日我军就绕平原、安德,作势兵向渤海,放出风声,将与王薄部,共取渤海此郡!如何?”李善道扔下直鞭,挺立帐中,环视诸将,说道。诸将起身,同声应道:“诺!” 第二十三章 张青特骑虎难下 安德城中。张青特接报,李善道部在平原城外屯驻了一天后,未攻平原,绕过了平原县城,拔营北进。接到这个军报之当初,张青特原本以为,李善道是打算来攻安德城。安德县城距离平原县城,只有四五十里地。却不意当天下午,李善道部进至到了安德城南后,并没有即对安德城展开围攻,而是一如绕过平原城,也绕过了安德城,就这么大摇大摆地,从城东过了去,继续向北而进。城头上的张青特观之愕然,一下搞不明白李善道这是要干什么了。不过他没有愕然太久,李善道部过城北上后,他的斥候从城外回来了,向他禀报:“小人等侦闻,高元道作乱於南皮,已夺占南皮县城;王薄不知何时从附了李善道,亦已率部至河南岸,将渡河北上渤海郡,以响应高元道。李善道绕城不攻,是为疾入渤海,援助高元道!”张青特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劈手抓住了斥候,问道:“高元道作乱南皮?王薄将渡河北上?”“回将军,小人等探知到的就是这样。”张青特松开了斥候,挥手令之退下,搓着手,於城头上团团转将起来。从在他边上的诸将面面相觑。一将说道:“将军,这道情报若真,渤海郡内,我军现兵力不足,恐怕会掀起大乱!”又一将说道:“将军,李善道部过城时,我等看得清楚,少说一两万战兵,我渤海现驻兵只有万数,一旦被他进入渤海郡,再加上王薄部,何止我渤海恐将大乱?乐寿近在咫尺,大王因为之不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将军,末将愚见,我等却不可坐视李善道兵入渤海!”又一将说道:“不错,将军,李善道一旦兵入渤海,大王肯定会为之不安,我等决不能坐视李善道过我平原境而入渤海不理。将军,请赶紧下令吧,我军出城,追击李善道!”一旦坐视李善道过境,任由他进入渤海郡,不加理会,渤海会不会因此而乱,某种方面来讲,其实还只是小事,若因此惊动了窦建德,——好嘛,你平原郡计共上万兵马,却居然坐视李善道过境,不加理会,闹得渤海大乱、乐寿震动,窦建德势必会降罪张青特等,这才是大事。“上万兵马”也者,指的不但是安德的守军,包括了平原等县的守军在内。此内轻重,张青特焉会不晓得?问题是,他却犹豫难决的是,下午时李善道部过城时的场景,他系亲眼所见,正如那将所说,“少说一两万战兵”,而他安德城中才三四千兵马,敌众我寡,他怎敢就轻易地出城追击?其一亲信将,知他犹豫之处,说道:“将军,李善道部兵多,我城中兵少,如果只是守城,我城中兵力绰绰有余,可若出城追击,变守城为野战,我兵力就嫌不足矣。末将愚见,追击,是必须要追击的,确是决不能坐视李善道过我境而不理,但追击之前,需先做足准备。”张青特停下转圈,问道:“怎么做足准备?”“第一,急调平原、长河、将陵、般县等县部分兵马,与我部会合;第二,石将军所率之援兵,已渡永济渠,现已至长河,可催令他抓紧行军,至迟明天上午,抵达我安德城外,与其援兵亦做会合。如此,我可出战之兵,便能达到七八千到万人之间。以此之众,再追击李善道,纵不能将其击败,最起码我军可自保无虞,且足能威胁其后,使他不敢再北上入渤海矣!”平原、长河、将陵、般县皆与安德县接壤,分在安德县城的西北、北、东北各面。这几个县的县城都离安德县城不远,最远的般县县城,离安德县城也只有平原城到安德城的距离之远。“地图!”张青特令道。吏卒捧地图以呈。张青特细看图上形势。过了平原、安德,再向北是西边的将陵和东边的般县,过此两县接着向北,大约百十里地,是胡苏和胡苏西北不远的东光两县,再过此两县,便是渤海郡的南皮县。盯着地图,看了好一会儿,张青特做出了决定,说道:“四郎所言甚是。我等是不能坐视李善道兵入渤海不理,然也不能仓促出兵。即令平原、长河两县,连夜出兵,至迟明天上午,到达安德,与我部会合;再传檄石将军,请他至迟也明天上午到安德;再令般县守军赶赴将陵,与将陵守兵一道等候我部到达!再令胡苏、东光守军,若在我军追近之前,李善道部已到胡苏,务必要将李善道部挡在胡苏,不可放他北入渤海。”顾问诸将,“怎样?”这番安排,颇为妥当。诸将俱道:“谨从将军之令!”事不宜迟,张青特立即就遣骑急往各县、石瓒处传送檄令,同时令城中守军做出战之备,又遣快马,赶往乐寿,向窦建德禀报最新的敌情变化,请求窦建德调兵来援。……平原上的寒风穿透了铠甲,遍体寒冻,小刀子似的,刮得脸上生疼。坐骑蹲坐在旁边,萧裕轻轻地抚摸它的鬓毛,抬着头,往南边张望。从昨晚三更藏伏到此,千骑精锐隐在河谷边的林中,已经半夜及多半天,将士们快被冻僵了,却没有一人乱走乱动。远处地平线上,张青特的大纛终於出现在下午的阳光里。“活动下身子!”萧裕低喝,拂掉了银鞍上的霜花。将士们纷纷起身,有的搓手,有的原地跳跃,有的给坐骑活血,阵阵白雾腾腾林中。“披甲。”萧裕第二道军令下达。甲、械碰撞的脆响,响於林中。马铠造价不菲,而且李善道渐已发觉,具装甲骑缺乏足够的机动性,故他军中的骑兵大都不是具装甲骑,这千人亦不例外,战马无有披甲,最多只有些简单的马铠,但将士俱有铠甲。只用了一两刻钟,互相的帮助下,千骑将士悉数披挂好了自己的铠甲。“试刀、槊。”萧裕第三道军令下达。千人将士各试着将佩刀抽出,又插回去,并检查马槊,有携带弓箭的,亦检查弓矢。萧裕带着萧德等将来到林边,先又往正沿着官道,从南边开来,相距尚有十几里地的张青特部的行军队伍张了几张,继而转目,望向了林东十余里外,官道东侧的原野上边。深冬午后的日光并不刺眼,入眼处,隔得虽远,不影响望到那边的旌旗招展,约四五千将士组以左右两个方阵,早在那处列阵!又在这四五千将士列成的两个方阵后,约三四里远,是又一阵地。比之前两阵,此阵更大,得有万人列阵。却此两阵,正是李善道部主力所列之阵。前两阵是高曦、高延霸两部精卒和萧裕营的另外千骑,后阵是李善道亲自坐镇。昨天,兵到了胡苏县境后,李善道停下了行军,驻兵在了胡苏县城南二十里处。等了一天多,终於等来了张青特的部队。……斥候飞马急报:“将军,李善道部列阵於前!前后两阵,前小后大,骑兵在前,总计万余兵!”闻得急报,张青特驰马转上不远的一处高地,极目远眺。石瓒等将紧从在侧。此地距李善道部的前后两阵,大概十四五里远,居高而望,隐约可望见其阵。石瓒狐疑说道:“将军,昨日斥候回报,说李善道部停驻在了胡苏城东时,俺就起疑。此地,离渤海郡只三四十里远了,他为何不再继续北进,而却驻兵?现他又列阵在前!将军,瞧他动静,他似是打算要在这里,与我军打上一场啊。咱该怎么办?应战,还是不应战?”话里有未尽之意。就是他所说的“起疑”二字。他为何起疑?不用多说,所疑者,自就是已然怀疑李善道“过安德不攻,径向渤海”之此举,是不是他其实为的并非是往南皮,而就是诱张青特部出城?因而,他底下才又有了“咱该怎么办,应战,还是不应战”之此问。张青特说来也算是窦建德帐下的大将,可别说与李善道相比了,即使与高曦、萧裕等沙场宿将相比,他打过的仗,也是远不如之,忽然之间,就在此际,他生出一种他好像是在被李善道吊着鼻子走的难受感觉。他迟疑了稍顷,说道:“事已至此,我军撤,只怕是撤不了了。”“撤不了了?”石瓒犹尚未明他的意思。张青特说道:“我军若现下撤退,李善道势必追赶。他的骑兵置在前阵,距我军不到二十里远,倏忽就能追上。而一被他骑兵追上,我军是行军队形,兼以撤退,背向与之,大败必矣。”“……,将军何意?”张青特挣扎了好一会儿,一咬牙,说道:“先令斥候再前往细做打探,再令胡苏城中守卒出来接应,我军则立即列阵以备!惟今之计,撤是不能撤,只能等胡苏的兵马到后,试试看能不能两下响应,或者逼退李善道部,我军到胡苏城外筑营;或者我军撤回到昨晚的营地。”却李善道威名在外,只是一个列阵,就搞得他进不敢进,退不敢退!……“明公,张青特驻军道上,展开列阵,不敢再往前行!”斥候急报李善道。李善道顾问薛世雄,说道:“薛公,张青特不敢再往前走了,公以为我军何以应对为妥?”“他不敢来,我军便压上去。”薛世雄抚须说道。李善道笑道:“公意正与我合!”便即下令,“令高曦、高延霸领部趋前,击其阵!”传令的军吏未走,求确定似地,问道:“明公,只令两位高将军率部往攻?”“怎么?我的军令下达得不够清楚么?”传令军吏说道:“明公,斥候禀报,张青特部合计万余之众,两位高将军所部才三四千兵。”“倒也是。再加一道命令给高曦、高延霸,为平原、渤海此战,我新制了英雄旗十面,得擒杀张青特者,赏旗一面。”李善道顿了下,补充令道,“另令萧裕,做好进战之备。” 第二十四章 陌刀阵犯者俱碎 地平线上烟尘腾腾。两千陌刀兵如洪流般,在一面红旗的引领下,向前而进。最前排的扛在肩上的刀锋映着下午的阳光,闪烁出耀眼的寒意,恍若平地掀起了一道银浪。——李善道麾下诸营,此前在各营营旗颜色的设置上,并无特殊的规定,但在李善道称汉公后,对各营营旗的旗色,他做了一个新的规定,凡只上等精锐营头,才有资格打红旗。经过扩兵,加上王君廓等营头,於今李善道军已有大小营二十余,然得打红旗者,三四营耳。当然,红旗,指的不是全为红色的旗。战场上,如果各营的旗色完全一样,不利於本营兵士在混战中辨识本营之旗。故红色仅是旗帜的底色,底色以外,又有别色相配。比如当下两千陌刀兵所跟随的此面红旗,便是另配有色,配的是白色。白色也者,正如陌刀掀起之浪。已经探查清楚了张青特部的列阵情况。和李善道列的阵相同,张青特亦是把他的部队列成了前后两阵。前阵小,约三四千人;后阵大,约五六千数。另外,又有其部骑兵,被列在了步卒两阵的右翼。不过,之所以选择和李善道列阵相同的办法来列阵,倒非是张青特有意学李善道,而是他受客观的局势所迫。事起仓促,万余人,难以在短时间内列成一个大阵,故此他只能也列以前后两阵,将兵数较少的精锐,列在前边,以求可以尽快地将迎战的阵地先组列起来。张青特的此个打算,得到了一定的实现。高曦率陌刀兵行十余里,将至其军前时,张青特部的后阵虽还在组织,然前阵基本已经列成。望了望相距已只有数里远的张青特军的前阵,高曦扭脸,又望了眼列在张青特军前阵右侧的那千余张青特军的骑兵。——人,通常右手更灵活,比如持槊时,右手靠后,利於刺杀,所以右侧在战斗时是优势侧,也所以,当步骑混合列阵时,骑兵通常都会被布置在本军的右翼。这千余骑兵多是轻骑,悉已上马。骑士们勒着感受到了大战气息,不安扬蹄的战马。他们安抚、训斥战马的声音和马嘶声,随着风,喧杂地传入进高曦的耳中。他举起了手,令道:“如汉公预料,敌骑果然先犯。止步。千人向前,千人向左,列阵!”话音才落,张青特后阵传出了阵阵紧促的鼓声。列在张军前阵右侧的这千余骑兵闻声而动,在军将们的督促、率领下,纷纷不再制止不安扬蹄的坐骑,但他们并未直接就向高曦部冲锋,却是打起唿哨,群马奔行,先往前边驰出。高曦虽是步将,对骑兵的作战方法很了解。他知道,这是此千余敌骑欲以前驰来提高马速,然后等马速上去后,再兜转回来,冲踏本部。千余战马奔驰,声势不小,可这点声势,丝毫不在高曦眼中。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经历过百万隋兵征高句丽之战的故隋军官!何等的大场面没有见过?他甚至,在这千余敌骑在前驰的时候,还有空回过头去,张望了下随在其部后头几里地外的高延霸部!他一点不担心这千余敌骑冲他的阵,反是有点担心这千余敌骑改冲后头的高延霸部。在望见高延霸部没有继续前行,也已停下前进,就地列阵,以作防备之后,他的担心放了下来。半个时辰前,李善道的军令传到他和高延霸处时的情景,浮现他的脑中。他和高延霸都只是带了本营的精锐出战,合计才四千上下,张青特军万余,却李善道后阵的主力不调,仅令他与高延霸两部进击张军,明显的是以寡击众,然在接令之际,他和高延霸没有一个惊惧的,包括他俩帐下的将士们,一个个都因李善道此令,斗志昂然!这是李善道对他两部四千精锐的信心!他和高延霸,以及他两部的将士们,也有这个自信!攻坚溃敌,陷阵之任,非其何属?“公等为何?”高曦气沉丹田,大呼问道。两千陌刀将士同声回答:“铁砧!敢触我阵者,尽皆击碎!”“公等为何?”高曦再次大呼问道。两千陌刀将士同声回答:“铁锤!敢逆我阵者,尽皆击碎!”“举刀!”面前而立的千人陌刀将士,转左而立的千人陌刀将士,或面对略微骚动,似有进战之意的张军前阵数千将士,或面对驰马提速的那张军千余骑,齐刷刷地举起了丈长的凛凛陌刀!刺骨的北风卷过阵上,三尺长的刀刃映日,如霜雪般耀眼。……千余张骑掠过高曦部的阵型,提够了马速,转将而回,马蹄带起片片的污泥,呼喝杀来!高曦深吸了口气,令道:“立刀!”丈余高的红旗飙扬。两千柄陌刀落地,刀柄尾端的铁鐏砸进地面,刀刃斜斜向前,刹那间筑起钢铁森林。张青特军的前阵也响起了鼓声,约千人兵士出阵而进。但他们是步卒,又是组阵而前,行进得较慢,得一两刻钟才能走过两阵相距的四五里地,暂还未到接战之时。千余张骑的速度快,其中的先锋射手已经冲到了高曦阵的左侧近前!“三列阵!”丈余高的红旗连飙三次。面左而立的千人陌刀兵,前排士卒轰然跪地,刀锋斜指苍穹;二排半蹲,刀刃侧举;三排挺立,紧持刀柄。火长以上,团校尉以下的各级军吏,无人居后,皆立在本火、本团之前!一千柄陌刀,直如铁林。一千双眼睛,紧紧盯着疾驰扬泥,张弓举槊,即将杀至的千余张骑!先是箭矢射来,噼噼啪啪地打在千人陌刀兵的铠甲上,少数兵士受了点轻伤,没人擅动。阵型依然严整。随之,挺槊的张骑将士,打着尖锐的唿哨、大喊着,催着马,杀将到至!却紧邻面左而立的这千人陌刀兵的另那千人面前而立的陌刀兵,当此之时,左侧敌骑的奔行时、喊杀声已是如雷贯耳,满耳皆闻,竟无一人向这边扭头,依旧面前,阵型纹丝不乱!“杀!”丈余高的红旗猛然下挥。……南边几里外。张青特军主阵。上在临时搭起的望楼上的张青特,他这时所望到的,堪称一副壮观的战场画卷。在他的正前方,是高曦部面前而立的千人陌刀兵,如山岳般稳固,从其前阵出来的千余精卒,举着矛,正在向此阵的陌刀兵前进;在他的右手边,是已开始接战的高曦部阵左的陌刀兵与其本军的千余骑兵,便仿如是激荡的浪潮,撞击河流中的礁石,激起无数水花。抑或准确说,不是水花,是血花。马蹄声,敌我的杀声,震动深冬的原野冻土,他可清晰听见!他更可望见,一匹匹冲刺的战马,嘶鸣着撞上丈高的三层刀墙。第一层的刀墙,破开了战马的脖、腹;第二层的刀墙横扫,斩断了战马的马腿、脖子;第三层刀墙下劈,将马上的骑士要么劈断胳膊,要么劈成两半,血肉横飞!战马与骑士的残躯,很快就堆满了刀阵前方。一个披甲的骑将,张青特辨认出来,是他帐下向有勇名的一将。他亲眼看到,这将虽然披甲,也挡不住高曦部的陌刀阵。战马被劈倒后,这将掉落在地,瞬息功夫,就被接连追砍到的几柄陌刀,连人带甲,劈成了几截!骑兵的冲锋浪潮猛烈,可陌刀兵的阵地坚不可摧。不,这不是陌刀阵,这是绞肉机!丈长的陌刀与骑流相撞的激战中,血雾升腾,笼罩了整个的阵地,不断有断肢飞上半空。本军骑兵的杀声,逐渐被惨叫声代替,同样的,远播四野。陌刀阵中,传出了鼓声,雄浑激昂!劈砍如林的陌刀,塞满了张青特的视野;“杀、杀、杀”,整齐划一的杀声压倒了一切!张青特抓紧望楼的扶手,骇然失色!尝有听闻,传言说李善道军中有一陌刀营,号称挡者披靡,人马俱碎。可张青特只以为,这无非传言罢了。再敢战的步卒,到底是步卒,面对冲阵的骑兵时,“人马俱碎”岂能做到?现在,他相信了,不得不相信了,的确是人马俱碎!“将军,前阵的出阵兵士……”一人颤声说道。张青特回目出阵的前阵那千余精锐,这千余精锐将士,离高曦陌刀阵不到两里地远了,可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这千余精锐居然停下了前进!隔得虽远,也能感受他们现在的彷徨惊恐!“将军,怎么办?”张青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尽量地使自己的声音如常,可当话音出口,他自亦能觉出他声音的干涩:“令,骑兵暂退;令,出阵兵士暂退;令,后阵抓紧列阵!”……热肠挂在刀锋上,冒着白气。丢下了堆堆的血肉残尸,冲阵的张青特军骑兵,再没有了刚才的锐气,仓皇地撤退而走。“检点伤亡,重伤员抬后,余者重列阵。”自始至终,高曦在将旗下,未有半步离开。阵后数里外,鼓声传来。高曦分辨得出,是高延霸通知他,其部预备进战的鼓声。这本是李善道事先给他俩定好的进战之术。先以高曦部击退张军骑兵,接着以高延霸部冲击张军前阵,然后两部合力,将张军前阵彻底击溃。“就地休整,恢复体力,轻伤员裹创。候高将军部攻入张军前阵后,再作进战!”……南边数里外。张军后阵,望楼上。见高曦部原地驻停,没有追击撤退的本阵前阵的那千余精锐,张青特略松了口气,然他随即就又望到,后边的高延霸部,举着红旗杀了上来!他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快,快,催令撤退兵士,快些退回阵中。令,骑兵收拢,以备再战。”高延霸部行进迅速,从高曦阵右边绕过,两部轮替接战的过程,甚是流畅。一刻多钟而已,撤退的张军前阵兵士才刚回阵,高延霸部已经逼近至了张军前阵! 第二十五章 摧阵如纸鞭锏士 按后世时间,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中午时阳光的温热,早被寒风吞噬,日头渐将西下,远近目光所及,黑黝黝的平原沉默无声。本该深冬萧瑟清寂的野外,却方圆数里的战场上,敌我鼓声如雷,旌旗飒飒,令人心神动荡。高延霸率本部精锐两千,逼近至张青特军由四千将士组成的前阵之前约四里处,稍停下来。呼啸的北风,卷动他的红色将旗。高延霸掂着铁鞭,望向四里外的张军前阵和更远处的张军后阵。适才试图与骑兵合攻高曦阵的那千余张军前阵兵士,才回到阵中未久,正在重新加入阵地,组列阵型;远处的后阵里烟尘阵阵,隐约可见人影跑动,张军的后阵尚未集阵完毕。望得片刻,他回头,又望了望身边和身后的本部将士。将士们神色振奋,紧随於他,举着矛、盾,矛尖闪烁寒光,仿佛要将这冬日寒意一并刺透;绘着彩色虎头的大盾,在这肃杀而紧张的空气中,更显威猛,仿佛猛虎下山,气势逼人。高曦部两千陌刀兵,击溃了冲阵的千余骑兵,迫使出阵的那千余张军前阵将士不得不撤回的威势,却是已将高延霸部两千将士的战斗激情,尽数激发出来。面前尽管是四千人的张军前阵,更多张军将士正在组列的后阵,并还有侧翼重在集结的张军近千骑兵,然无人畏惧!“俺的旗!”高延霸长吸了一口气,以铁鞭指自己的红色将旗,大声令道,“就跟着俺!进战之后,都跟着俺的旗进斗。俺旗不退,谁他娘的敢给俺退半步,手刃之!”军令迅速传遍了两千精锐。“两翼各八百人,压住阵脚,四百精锐从俺凿阵!”高延霸下着命令,舒展了下身子,铁甲哗啦作响。他所说的“四百精锐”,是其营最为敢战的两团精卒,悉为重装步兵。和高曦部的陌刀兵皆是从全军中精选出来的相同,这两团四百高延霸部的精卒,也是精选而出。比照战国时魏武卒的体能标准,人皆能负重甲,携兵器,带三日粮,半日而趋百里。只按身高来说,人俱六尺以上,也就是后世的计长单位,一米八以上,堪称赳赳壮夫。两千将士训练有素,短短的片刻功夫,就依高延霸的军令,分成了左、中、右三部。掌旗官名为唐商,身高与高延霸相仿,膂力出众,丈余高的将旗,他能够掣之奔跑。高延霸临战前的最后一道将令,便是下给了他:“举好旗,跟着俺!”左、右各八百人的将士,略微靠后。高延霸率中路四百精卒,不等战鼓击响,就如离弦之箭,杀向了张军前阵!……短短三四里地,对高延霸和这四百壮汉来说,完全不在话下。转眼便冲进到了张军前阵弓弩手的射程之内!箭如雨下,却靠着重甲,高延霸等几无损伤,奔速不减,——在张军前阵兵士的眼中,他们这四百来人直如黑色凶潮,箭雨落入潮中,如雨滴掉入湍急的大河之中,半点涟漪也未掀起。张军的前阵,列得较为紧密,宽不到一里,长约一里多点,前后共列了四层。最前一层的兵士是盾牌手。明明率先冲阵的高延霸部将士只有四百来人,可这四百来人俱皆重甲,奔跑起来,却颇有地动山摇之势,加上是冒着箭雨奔进,他们所持兵器又不是矛,是专门用来近战的铁锏、铁鞭、斧头、横刀等物,给人的感官就更震慑,乃至接战未起,此前排盾牌手中,胆小者已然股栗。高延霸冲在最前,——张阵前排的盾牌手分明看到,他的甲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好几根的箭矢,而他丈余高的红色将旗在唐商的高举下,鲜艳招展,衬在他的背后,愈给他增添了几分威风。“稳住!稳住!”负责第一排盾牌手的军将不断大喝。……高延霸已冲到了张军前阵的前边!盾牌手之前,还有辎重车列成的障碍。高延霸虽负重甲,身轻如燕,轻松地跳上辎车,举鞭就往下打!……“矛刺、矛刺!”负责盾牌手后边,第二排长矛手的军将急忙下令。……四五支丈余长的长矛,越过盾阵,冲着高延霸奋力刺来。高延霸挥鞭横扫,将这几支长矛打歪,双鞭顺势左右开弓,“咔嚓”两声,砸碎了两面盾牌!张军阵中响起惊呼:“是高老公!”却高延霸与敌交战时,喜欢自称“你家高老公”,名声已是在外。张青特的部曲们,虽没参与窦建德、李善道联兵歼灭薛世雄部此战,但高延霸的骁悍,他们皆有听过。高延霸哈哈大笑,瓮声叫道:“不错,正是你家高老公!”不待长矛再刺将来,自辎车跳下,趁着被他砸碎的那两面盾牌,露出来的窄小通道,杀入进了张青特军的前阵!战鼓声,在他后边两翼响起,——是左右两部中的鼓手,在这个时候才终於击响了战鼓。紧从高延霸的四百精卒,争先恐后地上到辎车,迎对刺来的支支长矛,有的将之打开,有那悍勇的,竟是借助重甲,压根不理,鞭打、锏打,一如高延霸,相继将挡路的盾牌击碎!盾牌方碎,斧头、横刀接着便砍,张阵第一排的盾牌手顿时惨叫连连,血溅肉飞。……数里外,张青特后阵。望楼上。张青特攥着扶手的手,都攥得发白了,仗他打过不少了,眼前的这幅激战场景,他却初见!仅仅四百来人,此刻像一根铁锥,扎进了他的前阵!他的前阵在这根铁锥前,恍如纸扎的也似,一触即溃。张青特心中涌起一股寒意,骇然地望着这支铁锥般的队伍势如破竹,而他前阵的盾牌手、长矛手,挡者纷溃,眼见着前阵将乱。“将军!须当速调兵马往援!末将敢请进战。”石瓒请战说道。高延霸部两千人,现才上了四百人,左右两部还有千余人未进,不往援,肯定是不成的了。张青特咬牙说道:“拨你五十甲骑,中军五百甲士,速往援斗!”五十甲骑、五百甲士,是张青特部合计石瓒部的大部分头等精锐了。……高延霸一马当先,撞进张阵第二排的长矛阵时,张阵第一排的盾阵,已被他和他的这四百精锐撕开了大大小小数个口子,或宽丈余,或宽一两长。为便於两翼的那千余兵士跟着突进,四百精锐中的一些,没有着急前斗,而是合力将置在阵外的辎车等先给移开。——这些操作,是日常演习中早已熟悉的,不需高延霸再下令。唐商抱住大旗,空出一手,擦掉飞到他眼角的血污,扭脸往后看了眼,第一时间提醒兀自欲前酣斗,杀得痛快的高延霸,叫道:“将军!盾阵已破,辎车已被搬开!”“入他娘!好久不曾这般活动筋骨了。”高延霸不是莽撞之将,收住了前冲的势头,亦回头望了一眼,见果是辎车已被移开多半,便即令道,“飙旗,令左右两部进斗!”丈余高的写着“解烦右营高”的红色将旗,朝着左右两面各摇动了两下。后方,左右两部的鼓声大作,分各八百人的两部将士,呐喊着,冲杀向了张军前阵。已经没有箭雨阻止他们的前进。两部将士,如同两股激流,又如两支铁钳,一左、一右,将张军前阵涌夹在了其间。——张军前阵,从数里后张青特的视角看之,好像是变成了被夹紧的核桃,裂纹在全阵蔓延。……“石将军、石将军!”前阵若破,后阵的阵地尚未组建牢固,高延霸等趁势前攻的话,今天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大冷的天,张青特满头汗水,心跳如擂,甚至都有点不敢再去看他的前阵,视线紧紧落在从望楼左前之后阵边侧驰出的石瓒和他所率的甲骑五十、甲士五百!……早无飞鸟过空,亦无狐兔窜行。偌大的原野上,只闻敌我的鼓声、杀声,刀光斧影,尘土漫扬,血流成河。在高延霸左、中、右三部尽皆投入战场,丈余高的红色将旗所向无前,身先士卒的高延霸挥舞双鞭,率引重甲精兵,继续进斗,已将突入到张军前阵第三层的矛阵之际,石瓒引众杀到!石瓒一马当先,五十甲骑仿如铁猛兽,卷带着烟尘驰至,五百重甲步卒紧随其后。在驰援的路上,石瓒已经观察清楚了高延霸三部的情况。其右翼八百人,与高延霸中部四百人,还没有会合,此是他观察到的情况之一;其右翼八百人,有的进展得快,有的进展得慢,队与队之间,出现了断裂的缝隙,此是情况之二。石瓒长槊前指,指着高延霸右部靠后,出现的一处队与队间的缝隙,驰行中喝令说道:“杀!”他也是甲骑,与另外那五十甲骑须臾间奔到了这处缝隙,分作两股,一股向左,也就是向北,进击后边的那队高延霸部兵士;一股转折向右,也就是向南,由后进击前边那队高部兵士。这两队高眼部兵士都是轻步兵,未有披甲。便是轻骑来斗,他们也难是对手,况乎冲击他们的是甲骑?石瓒长槊或打或刺,仗着马快甲厚,将北边的这队高延霸兵士,两个冲锋,杀了个落花流水;他顾目望之,进击南边这队高部兵士的甲骑亦进战顺利,将这队高部兵士也杀散了。地上留下了十余具两队高部兵士的尸体。只被马槊刺死的还好,有被甲骑战马践踏到的,尸骸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将军!右翼。”合格的掌旗官,不仅要力大,还要能眼观六路,唐商就是个合格的掌旗官,他及时发现了右翼受到石瓒等甲骑、甲士冲击的情形,赶紧又一次地提醒高延霸。高延霸顾望向右翼,望见了被打出的缺口。他不惊反喜,叫道:“入他娘,是石瓒这贼厮!”联兵歼灭薛世雄这一仗时,石瓒有参与,高延霸识得他的将旗,且知石瓒是窦建德帐下的勇将,喜色满面,叫道,“给老子送功劳来了!”他反手将双鞭插回腰间,跃上亲兵牵来的战马,令道:“取我马槊来!”丈八长槊,入手冰凉。长槊在手,他又令唐商道:“留在这里,旗半步能退,且待俺杀了石瓒,再还来进斗。”因此战是步战陷阵,故而高延霸等带的战马不多,只四五匹。就三四个会使槊的亲兵,也上了马,便从着他,杀向右翼。高延霸身高力沉,槊在他手中,比个矮的好使,马往右边驰骋到处,当面的张军前阵将士,没人是一合之将,一里来地的远近,呼吸即至。大声喝令着右翼的本部将士躲开,高延霸绕过其余张军甲骑,夹马直冲石瓒,精神抖擞,耍了个花活,槊尖卖力地抖出两朵槊花,他大喝叫道:“贼厮鸟,还识得你家高老公否?刚才练成的大槊,正用你来做头功!看槊!”本该刺向石瓒咽喉的槊,被石瓒侧身避过。这槊,高延霸确如他自所言,是先后跟着萧裕、薛万彻等,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才算新近学成的,——也只是学成,远不到学精,对手如只是寻常敌人,倒尚足用,碰上石瓒,却也勇将,就有些技不如人矣。一槊刺出,被石瓒避开,已然招势用老!再收槊时,慢了三分,石瓒回正身形,手中槊趁机横扫。高延霸闪躲不及,被他一槊扫在腰上。亏得甲精,皮糙肉厚,这才只吃了下疼,没甚大碍。槊长一丈八,两马交错,没法再用。高延霸大怒,索性丢下了槊,重将铁鞭抽出,兴冲冲的要长槊显威,反挨一槊,羞恼成怒,大骂叫道:“给你体面,你不识!吃你家老公铁鞭两根!”右鞭荡起石瓒长槊,左鞭猛力砸向石瓒肩甲。铁鞭犹未砸到,一支冷箭奔他面门射来,却是那五十甲骑中有人施放暗箭。 第二十六章 转惊为欣高延霸 暗箭射来得很急。高延霸不慌不忙,只将脸一转,但听得“噼啪”一声,这箭射到他脸颊上后,掉在了地上。却原来高延霸吃一堑,长一智,门牙可以掉一次,不能掉两次,是以他未有再如上次,脱去兜鍪,仍是戴着的,若射来的是弩矢,他尚需躲上一躲,然而箭矢,却不需躲闪。左手铁鞭没有因此受到影响,仍在继续往下砸落。端端正正砸在了石瓒的右肩甲上,先是闷响,继而脆响,——闷响是铁鞭砸到铠甲上的声音,脆响,是石瓒肩骨被砸裂的声音。两响过后,石瓒闷哼了声,叫道:“好老公!”拨马转走。高延霸催马追赶,而石瓒所率的那五十甲骑中,有四五骑已然赶到,将他拦截下来。叫声、杀声在他身后此起彼伏,高延霸运转铁鞭,招架住这四五骑刺来的长槊,百忙中抽空回看,见是随他而来的三四亲兵也都被甲骑拦住,彼此槊刺、鞭打,展开厮杀。却也不理会这几个亲兵,高延霸将头转回,夹住又刺来的一根马槊,臂膀使力,把这槊的主人从马上拽落下地,另一个甲骑长槊到处,被他用铁鞭击开,只管一个劲的催马,双鞭舞得风车一般,试图追击北走的石瓒。但余下的甲骑蜂拥多至,困他在了其间,却是追之不得。“好贼厮,休走,来,来,来,再与你家老公斗上一合!”眼睁睁瞧着石瓒远走,高延霸急躁不已,奋声大嗔,奈何左右前后俱是敌骑,长槊交叉刺来,使他如被困泥淖。后边亲兵接连发出惨叫,在敌甲骑的夹击下,伤亡了两三人。只剩一人,仓急大叫:“将军,赶紧撤回吧!再不走,怕要陷在此处。”“陷你娘!”高延霸骂了句,双鞭挥舞,打散包围他的甲骑,双腿夹住马,行动倒很诚实,既然石瓒已经追之不上,又见敌甲士也将围拢过来,便兜还过马,边战边退,往来处而撤。他这一撤,石瓒却驰还回来。不知何处寻得了铁锏一根,石瓒换了长槊,改持铁锏。他的铁锏带着风声砸来时,高延霸正被几个甲骑缠住。高延霸俯身马上,铁锏擦着他的后背掠过,爆出一溜刺耳的杂音,溅起摩擦而出的火星。又叫了声“好贼厮”!高延霸起身瞬间,铁鞭向上猛挑,正中石瓒坐骑的下颌!那畜生吃痛,人立而起,一下将石瓒掀翻在地。“将军小心!”数个甲骑急忙来救。高延霸坐骑驰过,他回首看时,石瓒已挣扎起身。地上不远躺着一个高延霸的亲兵,还没死,负了重伤。好个石瓒,顺手铁锏落下,将这亲兵砸了个脑袋稀巴烂。避开刺来的长槊,高延霸怒骂叫道:“贼厮!打杀伤者,算甚能耐?来,来,来,再与你家老公斗上一斗。”竟是收起了撤走的念头,想要趁石瓒返回,将他打杀。可是整体战场的形势,在高延霸来杀石瓒的这不长时间内,已经出现了转变。东边远处,先前溃散的近千张军骑兵重新整好了队,开始沿着战场边缘包抄驰来!仅存的那个亲兵大声急呼:“将军!贼骑将至,快撤吧!快撤吧!”饶以高延霸之骁悍,当此之际,亦是不觉大惊。他现所处的位置是西边,亦即他的右翼,右翼已被石瓒等搅乱;若是那近千张骑再杀到,他的左翼也将大乱。到那时候,他唯兵败了。於是不敢再追杀石瓒。高延霸只得再次将马转回,与这亲兵并力,在右翼将士的拼死接应下,杀还中军。鼓声从东北方向传来,高延霸举首望之,惊转为欣。是高曦的陌刀兵随着那近千张骑的杀来,也重加入了战团,尾追着近千张骑,向这厢赶来。……将近两千柄陌刀劈开寒风,雪亮的刀锋,组成移动的铁壁。每个陌刀兵皆是六尺以上的身高,平时李善道对他们恩养甚厚,顿顿有肉,高曦对他们则是操练极为严酷,何止战技,体能方面也个个都是出色之选,披重甲,持一二十斤重的陌刀,仍可奔行如马般前进,并且在奔行前进的过程中,大致的作战阵型能够保持不变。“变阵!雁翅!”应着高曦的军令,两千陌刀兵行进途中,左右展开,组成了一个类似两个鸟翅的阵型,中间鸟头的部位,约两团四百人,向前突出。高曦的红色将旗就在突出位置的最前边,迎风卷动。身陷前后夹击是作战大忌,尤其当前后之敌俱敌人精锐的情况下,更是难以心无旁骛地向前攻击。因此,驰杀向高延霸左翼的那近千张骑,在高曦部动后,被迫分出了数百,还回进击。才被高曦部的陌刀兵砍瓜切菜也似,大败了一场,面对这如林的陌刀,被迫还回进击的那数百张骑,早已心生忌惮。比之刚才那一仗,这一回,他们学的聪明了。没有直接就向陌刀阵发起冲锋,而是驰在最前的那百余骑,在将近到陌刀阵时,改为侧转而驰。——百余战马疾驰,忽然转向,不免会带起尘土,他们这是试图在以马蹄扬起的尘烟遮掩高曦等的视线。高曦的红色将旗,稳稳竖立,没有因这百余敌骑的作势进攻而有片刻的停留,继续向前推进。近两千陌刀兵,视线紧紧随着高曦的将旗,也同样的是未有片刻停留,仍然稳步前进。每一步前进,近两千大汉几乎同声地喝出一声“呵”,声声“呵”中,声如滚潮,阵如滚潮。……南边数里外,张青特后阵。望楼上。便有一副怪异的场景,出现在了张青特等的眼前。本应是对步卒占据绝对优势的其部骑兵,眼下此刻,却被成“雁翅”阵的陌刀兵,步步紧逼,步步逼退。不过一眨眼间,那数百张骑就被逼退了大老远,再退,就要退到张军前阵了!“击鼓!催战!”张青特恼怒令道。……鼓声逼催,步步后退的那数百张骑,无路可退,只好以散兵线阵型,硬着头皮杀向陌刀阵。高曦身在他的将旗下,位处在全阵的最前。“立阵!”命令声中,高曦蹲身,将陌刀向斜上举起。两匹战马奔腾到来,马上骑士长槊刺出,血雾冲天而起!不是高曦的血,是其中一匹战马,被陌刀挑开了咽喉,滚烫的血,喷洒在高曦的面甲上。另一匹战马,也被高曦边上亲兵的陌刀挑死。两个骑士掉马,高曦等一眼未有去瞧,步子稳稳当当的继续前进,后边跟上的陌刀兵,将这两个骑士随手杀了。行进中,展开在两翼、原本靠侧后的陌刀兵,快速前进,不多时,阵型已从“向侧后两翅”,转换成了“向侧前两翅”,在那数百张骑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已是将他们包裹入了其内!应从着高曦的道道军令,对数百张骑形成了半包围的夹击之势的近两千陌刀兵,时而刀锋横扫,斩断奔来的马腿;时而如瀑落下,将惊嘶的敌人战马、哀嚎的敌人伤兵劈作两半。阵型卷过之处,满地残肢,鲜血与泥土融合,化作泥污血池。这哪里还是战斗?简直就是屠杀!这数百张骑再也控制不住恐惧,没人再敢前斗了,先是一骑、两骑,紧接着,数十骑、上百骑,惊恐的叫喊声中,作了鸟兽散。他们这一散,前边攻击高延霸左翼的那数百骑顿时被他们冲乱,也没法再保持进战的队形了。真是兵败如山倒,近千张骑四走乱窜,大乱一团。……北边,十余里外。李善道主力阵中。安坐望楼上,与薛世雄等聊天的李善道,接到了前线斥候的回报。“薛公,适我令高延霸、高曦两部进战时,见公脸上似有疑色,现下如何?”他从容笑问。薛世雄想象不出来,高延霸、高曦再是悍勇,他两部再是精兵,可他两部都是步卒,却又是怎么击败了张青特不但是占据相对优势的前阵兵力,还把张青特部的骑兵也都给击溃了?他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下侍立在他席后的薛万彻。薛万彻神色如常。此前薛万彻向他说过的一句话,浮现他的心头:“汉公用兵,如有神授,取陕、虢诸县之诸战,不仅无一败绩,且运筹帷幄,举重若轻。较以近代名将,汉公诚卓然其间!”这句评语,薛世雄是不相信的。可随着屈突通投降李善道,随着“作势攻渤海,攻敌必救,以诱张青特出战”此谋的得成,随着今日此战不断从前线传来的捷报,薛世雄於今,渐渐地有点相信了。薛世雄说道:“明公用兵如神,两位高将军真皆悍将!明公,老夫愚见,是不是到已可令萧将军部骑出战之时了?我军主力是不是也可预备进战,以趁势尽歼张青特部了?”“传我军令,张青特前阵将溃,令萧公引骑出战,配合延霸、沐阳,先溃其前阵,然后再击张青特部后阵,以求再将其后阵击溃;至於尽歼张青特部,薛公,却不需我全军出动,君德兄、五郎,你两部出阵,分从左右,夹击张青特部后阵,务擒杀张青特来献!”……夕阳西斜时。张青特的前阵崩溃。遍地人与马的残尸,血水肆流,到处都是破碎的盾牌、断矛。其后阵尽管已列成,然而萧裕部骑已兜转到了其后阵的后方,赵君德、薛万彻这两营的生力军也到了战场,分从左右,协力从中进击的高延霸、高曦两部,对其后阵发起了猛烈的进攻。张军前阵、张军骑兵的战败惨状,悉被其后阵将士目睹,士气低沉。进攻只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张军后阵便如前阵,如雪崩般地亦宣告崩溃。 第二十七章 薛雄两策陕报至 与张青特的这一仗,尽管前期张青特是被迫出战,但两军对垒后,两边是硬碰硬的一场战斗。加上萧裕部骑,李善道军算是只以五千上下的步骑,便将张青特部的万余人给击溃了。战场距离乐寿不到二百里地,张青特战败被俘的消息,次日上午就报到了窦建德处。战败得太快了,一场仗,张青特部就被全歼,窦建德连派援兵的机会都没!不敢置信地令逃回到乐寿的张青特部败将,把战败的经过连着说了两三遍,窦建德目瞪口呆。张青特兵败将会带来什么样的恶劣后果?窦建德焉会不清楚?从来都是稳重示人的他,不觉恚怒的火苗在胸中腾腾升起,他抓起玉杯,砸向了这个败将,——是他的一个养子。“万余众守不住平原?本王还给你们派了援兵!”玉杯砸在了他这养子的额头,血流满面,这养子不敢擦拭,惶恐说道:“大王,高延霸、高曦两将着实凶悍!尤其高曦部的大刀兵,骑兵都不是对手!所向皆碎。儿臣等虽奋勇力战……”“废物!”窦建德打断了他这养子的话,令道,“滚下去吧!”他这养子半句未敢再作分辨,狼狈地退出了堂外。堂外的寒风扑进堂中,寒意在堂中弥漫。窦建德罕见的失态,却堂中的宋正本、凌敬等人俱能理解他的愤怒。他们知道,窦建德忧虑的不仅是张青特此战的败局本身,更担心的是这一战的失利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宋正本神色严峻,说道:“大王息怒。高元道已作乱南皮,王薄渡河北上,张青特而今又竟败北,李善道下步也许就会攻入渤海郡。当务之急,仆之愚见,是宜当赶紧议出一个对策。”“他是败北么?他是被全歼了!以万余之众,坐守平原,我还派了石瓒支援他。却一战,只是一战而已!他就全军覆没。平原已是失陷,李善道兵入渤海的道路也已被打开。魏刀儿尚未被王伏宝歼灭,不意平原、渤海又起大乱!宋公,我怎能不怒?”窦建德余怒未消。宋正本说道:“是,张青特一战失利,确乎是出人意料。但大王,现不是追究张青特失利责任的时候。仆之愚见,正如大王所说,魏刀儿未灭,平原、渤海骤起大乱,此两郡若有失,大王的河北霸业恐将难以再提!形势已然十分危急。当前之计,是速当议出一个对策来!”窦建德伸手去找杯子,杯子已被他砸出去了。赶忙便有从吏,新取了杯子,倒上茶汤,捧呈与他。窦建德喝了口,压下了怒气,说道:“宋公,你说底下我该何当应对为是?”“张青特这一兵败,渤海郡中就将受到李善道、王薄的两面夹击,郡内又有高元道在南皮生乱,势必便会慌乱。渤海,为大王之左臂也,断不可容有失。当前之计,仆之愚见,魏刀儿怕是已没法再将其彻底消灭了,唯一的应对之策,是立调王伏宝率部还回乐寿,以备援渤海。”窦建德转看凌敬等人,说道:“公等何意?”宋正本说得没错。渤海郡确是窦建德的左臂,此地一旦有失,窦建德的地盘就将会丢掉一大块不说,而且他还将会失去战略纵深,不论从平原、抑或从渤海,进攻他设在乐寿的“王都”,都是咫尺之遥。这种情况下,没有别的选择,宋正本的建议是仅有的可取的对策。凌敬等人因俱皆应道:“宋公所议甚是,当下宜急调王伏宝率部还乐寿,以应李善道。”窦建德闭上眼,深吸了两口气,举手抬起,在空中停滞了片刻,重重落在了案上,说道:“罢了!便令王伏宝立刻回师乐寿,魏刀儿的残部暂且放过。”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满是不甘。呜咽的寒风,在堂外廊上盘旋,似也在为窦建德叹息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到底是何处出了差错?明明决定攻袭魏刀儿时,一应的部署,做得都相当完备,却怎么短短十来天,局势就出现了这么大的转化?转化的缘故,其实窦建德也明白,一是因刘黑闼成功地牵制了王伏宝,二即是因李善道“攻敌必救”,一战歼灭了张青特部!可明白归明白,属实难以接受!目光投向了堂外院中。窦建德所见,酷寒的深冬天气里,院中枯树光秃,黄草瑟瑟,一派萧廖之态。十几天前,王伏宝领命出兵时,满院积雪,望之如琼楼玉阙的好景,早已不复再见。调王伏宝率部还回,只是第一步。等王伏宝率部还回后,底下的仗怎么打?起兵以今,即使是在高士达兵败身死,他身边只剩下百余骑随从时,窦建德也没有气馁过,不知为何,当李善道的形象浮现眼前时,窦建德此时此际,却怒气之余,渐有不安生起。……二百里外的胡苏城外。帐中,才循抚罢伤员,李善道正在火堆前烘烤冻硬的靴袜。昨日一战,基本全歼了张青特部。战后检点战果,杀伤了张青特部两千余众,俘获数千。张青特被擒杀,唯让石瓒逃掉了。而本军伤亡,高延霸、高曦两部合计数百,萧裕等部合计亦是数百,可谓是一场大胜了。薛世雄、赵君德、于志宁等都在帐中。帐中的气氛颇是轻松。“张青特被歼灭,魏刀儿之危已然解矣。料窦建德现当是已获知此讯,应该用不了多久,王伏宝部就会被他调回乐寿了。”于志宁抚须笑道,“明公,下步是何计议?”靴袜烤得差不多了,李善道打了打上边的炭尘,重新穿好,暖洋洋的感觉十分舒服。他擦了下手,又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尘土,看向了薛世雄,问道:“薛公,你意何如?”薛世雄的心情有点复杂。一方面,薛万彻评价李善道用兵能力的话,他现是确信无疑了;再一方面,李善道这般干净利索的,就歼灭了张青特部万余人,却还是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但话再从另一方面说,可不也正是因为李善道有此用兵之能,以及其麾下精锐如此能战,他去年的河间之败,也就情有可原了么?薛世雄亦说不清楚他现在到底是佩服、失落,复杂的情绪让他一言难尽。他整了整心神,回答李善道,说道:“司马说的是,窦建德接下来,应该很快就会将王伏宝调回乐寿了。调回乐寿之后,料之窦建德再接下来,不外乎两个选择。立即驰援渤海郡,是一个选择;兵向弓高,或阜城,胁我军之侧翼,以迫使我军不敢贸然兵入渤海,是一个选择。“针对其可能会有的这两个选择,老夫以为,可以两策应对之。”弓高,属平原郡;阜城,属信都郡。这两个县,弓高县在胡苏县的西北方位,其县城距胡苏县城不到百里;阜城县在胡苏县的西边,其县城距离胡苏县城稍远,百里上下。同时,这两个县都与乐寿接壤,弓高在乐寿的东南位置,阜城在乐寿的南边,两县县城距乐寿县城之远近,与距胡苏县城之远近相仿。薛世雄“兵向弓高,或阜城,是窦建德之一个选择”的此判,与李善道的判断相同。李善道说道:“薛公料之甚是。我也以为,窦建德再底下来,无非就是这两个选择了。并且很有可能,他不是两选一,而或许会是这两个选择皆用。一路兵马援渤海郡,一路兵马进驻弓高或者阜城。双管齐下,以保渤海之不失。……薛公,敢问公的两个对策是甚么?”薛世雄抚摸胡须,说道:“老夫的这两个对策,首先却是得看明公,下步是何打算。”“此话怎讲?”薛世雄说道:“王伏宝一被调回乐寿,魏刀儿之危即解,则我军此战的目的就算达成。明公若无意再战,则老夫的对应之策便是攻下东光,以精兵屯驻胡苏、东光,以应南皮,此其一;还取安德,使大将坐镇,尽得平原郡为明公所有,此其二;授任王薄为沧州总管,令其攻占厌次、蒲台等河南诸县,西连平原,北响应南皮,此其三。然后,明公引主力,还贵乡可也。”如前所述,胡苏、东光两县再往北,就是渤海郡的南皮县界。安德,是平原郡的郡治。至於厌次、蒲台等县,是渤海郡最南边的县,位处在黄河的南岸。薛世雄的这一个应对之策,很明显了,简言之,就是一句话。巩固战果,之后撤军,不与窦建德在这个时候进行决战。李善道未置可否,问道:“薛公,你的第二策,我敢问之,又是何策?”“明公若是不欲这就撤军,而欲再接再厉,争取一举歼灭窦建德部,老夫便有第二策。第二策是,东光、安德等县都先不取,抓住当下王伏宝尚未被调回到乐寿的战机,立即西渡永济渠,夺取弓高,随后视情况,或南取阜城,或北取长芦,乃至兵锋震动乐寿亦无不可……”薛世雄的第二策说到这里,帐幕掀开,王宣德急匆匆地进了来。“报,郎君,长史转递的陕县急报。”薛世雄停下话头,李善道接住魏征转递的这道急报,打将开来,看不多行,神色微变。帐中诸人,都目注在他的脸上,察觉到了他神情的异样,彼此相顾。于志宁问道:“明公,可是秦将军的军报?陕县有何变故?”“刘文静统兵三万出潼关,进向陕县。”李善道顿了下,看了一看秦敬嗣这道急报上的落款日期,补充说道,“这是五天前的事。而下其部大概已过稠桑原,至陕县,也许已经交战了。” 第二十八章 二将同意军情变 诸人闻言,皆是为之色变。于志宁大惊说道:“明公,此必是刘文静侦知明公不在贵乡,现正出战在外,故而趁机攻向陕、虢!若果如军报所言,他率了三万之众,秦、王将军等处,只怕压力很大。”赵君德说道:“郎君,咱现精兵在外,陕、虢如果遇危,可是救援不及啊!”“薛公,你怎么看?”李善道放下军报,忖思了稍顷,问薛世雄,说道。薛世雄的第二策不再提了,他斟酌了会儿,说道:“司马、赵将军所忧甚是。刘文静於此际提三万兵,攻陕、虢,当应是他已闻明公出战在外,不在贵乡之故。陕、虢孤悬在外,明公如身在贵乡,尚可就近指挥、调兵往援;今明公远在平原,我军精锐多集於此,陕、虢设有万一,救之确乎不能及也。……为保陕、虢计,当下之策,恐是唯有尽快撤兵还师一途了。”“萧公、沐阳,你们怎么说?”萧裕向来谦逊,不争抢发表自己的意见。高曦见他不说话,便沉吟着说道:“明公,末将愚见,不必急於撤兵。”“哦?此话怎讲?”高曦说道:“一则,陕、虢有秦将军、王将军等驻守,驻兵合计万余,地势险要,并且还有驻在渑池的黄公,足为后援,刘文静虽率兵马三万,料陕、虢守之还是有余;二则,退一步说,就算陕、虢出现了危急的情况,等我军退回贵乡,再调兵往援,恐怕也是来不及。“三则,此攻平原、渤海之战,顺利的程度诚是出乎了意料,当前战局的形势甚有利於我军,如果就此撤退,未免可惜,不如寻机进一步扩大战果;四则,末将愚见,甚至说,即使陕、虢丢了,但只要平原、渤海两郡,我军可以得之,这也是值得的!故末将以为,不必急撤。”实际上,这就是一个陕、虢重要,还是打窦建德更加重要的选择问题。薛世雄因为知道此战的目的,是为解魏刀儿之危,而魏刀儿之危现下已解,所以他提出了撤兵回师之此较为保守的应对。但高曦,明显与他想法不同,比之陕、虢的得失,他认为抓住眼前有利於李善道军的形势,进一步的扩大在这场与窦建德的交锋中的战果,更为要紧。李善道再问萧裕等人:“公等都是何意见?”萧裕这才回答,说道:“沐阳所议,末将以为明公不妨可以考虑一下。刘文静虽提三万之众,但在秦、王两位将军占据地利,并有黄公足以迅速支援的情况下,陕、虢估计他也难以取下,而当下与窦建德的战局,大有利於我军,如就此撤退,末将亦以为,不免可惜。”某种程度来说,高曦、萧裕的意见不为错。大部分人来做选择的话,可能都会认为陕、虢之地的得失,不如将河北尽数得之重要。毕竟,陕、虢是突出在外的一块“飞地”,如何能与尽快消灭窦建德,将河北全境占下重要呢?可是,李善道不是“大部分人”之一。他可以说是唯一最为清楚李渊集团的威胁性的。如果陕、虢不保,竟被刘文静攻得,那李渊出关的道路就畅通无阻了,之前付出的打陕、虢的心血不就报废了么?此是其一。李渊集团一旦得以出关,便是一大强敌出现,这是其二。相比李渊集团得以出关的威胁,窦建德尽管称霸冀北,然他与李渊远远是不能相比。不过,却话再说回来,高曦、萧裕说的另外一句话也很对,便是“此攻平原、渤海之战,顺利的程度出乎意料,当下占据的形势对李善道军甚为有利”。一点不错,这一仗的顺利程度,亦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一战就能尽歼张青特部,平原郡的县城,大都虽尚未攻,但像熟透的果子,实是随手已可摘取;如果再接再厉,何止平原,渤海郡,说不得也能打下一部分!那么,一边是陕、虢不容有失,一边是渤海郡可能也能够打下一部分,具体该怎么抉择?诸人的意见主要就是薛世雄和高曦、萧裕这两种,已发表完毕。大家的目光都注在李善道的身上,等他决策。李善道起身下到帐中,负着手,来回踱步,时而看一看地图,能看得出来,他在做着比较艰难的抉择。最终,他做出了决定,站住身子,说道:“李渊已夺下长安,分李世民等部攻略关中北部,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大略砥定关中。关中富庶,民风劲朴。挟此关中之劲旅,辅以李渊高门贵胄之声望,一旦被其出关,恐即如猛虎之出柙,不易制矣。相对而言,窦建德虽是近患,不为远忧。……沐阳,萧公,公两人应策甚是,然难以用之。”说实话,高曦、萧裕是不太能明白李善道为何这般忌惮李渊的。但李善道是主将,他一向做的决定,事后证明又都十分正确,充满远见,高曦、萧裕遂也没再坚持己见。萧裕说道:“明公之意,是用薛公之策,便还师贵乡?”“渤海郡,我军这一仗是不能再接再厉,将之也攻取下来了,但平原郡,不可丢掉。沐阳、五郎,你两人率你两部,明日开拔,分往攻取安德等县。攻下以后,沐阳,你留守安德;五郎,你留守长河。平原郡,就暂交给你两人留镇了。其余主力,作撤退准备,以待从我还师。”顿了下,李善道又补充了两个决定,“薛公建议授王薄沧州总管此议,甚当。今日就传檄王薄,便授他此官,令他攻取厌次等县。此外,再传令高元道,我虽撤兵,然留有沐阳、五郎等在平原,并我会令文相兄回来清河后,调兵北入平原郡,以充实沐阳、五郎两部,南皮方面,他尽管放心驻守。窦建德若敢往攻之,沐阳、五郎,你两人及时往援。”“五郎”,是薛万彻。“李文相回来清河后”,指的是李文相现不在清河,早在李善道兵入清河时,他就奉李善道之令,赶往赵郡,增援刘黑闼了。高曦、薛万彻恭谨应诺。于志宁问道:“明公,刘将军处,怎么安置?以及我军主力何时回师贵乡?”李善道先回答他第二个问题:“我军撤兵的准备,对外要保密,不可走漏风声,以免被窦建德闻知后,他不再调王伏宝回乐寿。我军撤兵的日期,就定在王伏宝撤还乐寿后。”再回答他第二个问题,“王伏宝一撤还,其在博陵的兵马必然薄弱,我贤兄处,等王伏宝撤还乐寿后,可与文相兄、魏刀儿合力,将毋极、深泽等县收复,然后再还赵郡。”这一仗,虽然暂时来看,没法再接再厉了,但战果是很丰富的。一方面,歼灭了窦军张青特万余的有生力量,平原郡可以得之了;一方面,有高元道扎在南皮、王薄骚扰南部,渤海郡的局面也将会不利於窦建德;外则还有魏刀儿处,经此一战,他已不是表面附从李善道,可以预见得到,他往后只能是越来越依附李善道,将与部曲无异。应对之策定下,诸人便按军令,分头从事。这天下午,议事过后,李善道给魏征回了一封令,令魏征先期调集留驻贵乡的部分兵马,走永济渠,先赴河内,随之到渑池,归属黄君汉统带;同时,给黄君汉、秦敬嗣、王须达也各下了一道军令。令黄君汉尽速援助秦、王;令秦敬嗣、王须达不须出斗,只守城即可。次日,高曦、薛万彻各领本部,遵照李善道军令,齐齐开拔,分往去攻安德等县。张青特身死,其部尽灭,平原郡各县俱是已无外援,而且,各县的兵马多还被张青特调走了部分,守备也颇空虚,军心惶惶之下,高曦、薛万彻出兵以后,尽管只两营兵力,连战连捷。接连三天,一道道捷报呈到李善道案上,长河、将陵、安德等县相继攻陷。第四天头上,侦查乐寿、深泽等地窦军动静的斥候的禀报到了。王伏宝於日前,果如李善道的预料,接到了窦建德令他还兵乐寿的命令,其部主力已从深泽启程,还向乐寿。又有河间郡北部的一些窦军驻兵,络绎也离了驻地,开向乐寿。“明公,王伏宝部既已还乐寿,我军何时还师?”于志宁看完李善道给他的这禀报后,问道。李善道颇是牵挂陕、虢方面的情况,但有时候,该有的耐心,必须得有。他答道:“不急。且等王伏宝部到了乐寿,我贤兄、文相兄、魏刀儿攻复了毋极、深泽,我军再还贵乡。”如果回师太早,窦建德一看李善道撤兵了,就很有可能再把王伏宝调回深泽,那就不利於刘黑闼等收复毋极、深泽等县。博陵军的战火,也许便会再起。是以,须得等到刘黑闼等收复了毋极、深泽,使魏刀儿所部得以与赵郡的稿城、鼓城相连一片,才能主力还师。又等了两天。期间收到了魏征转递的秦敬嗣、黄君汉等的又几道军报。刘文静的确是已兵到陕县,对陕县正已展开围攻,并且攻势甚猛,日夜不停,然秦敬嗣也已得到了桃林的王须达、朱阳和长渊、卢氏等地的各部兵马的支援,陕县县城仍还岿然屹立。黄君汉的军报,说的是他已做好了援助秦敬嗣的预备。秦敬嗣、黄君汉的这几道看罢,李善道对陕、虢的担心,放下了一些。这天下午,接连又两道急报送来。一道是秦敬嗣的最新军报;一道是乐寿方面的最新情报。两道急报看了,李善道摸着短髭,意转沉思,自思量了多时,令请薛世雄等。薛世雄等刚进帐,才落座下来,李善道开口说道:“军情出现了变化,沐阳、萧公之议,似倒可一用矣。” 第二十九章 李汉公决策应机 “明公,出现了甚么变化?”于志宁问道。李善道拈起秦敬嗣的军报,说道:“刘文静兵到陕县,已有多日。连日攻城不歇,而陕县城并无失。敬嗣最新军报,言说刘文静部的攻势已经渐疲,君汉兄的援兵则即将到至。陕、虢的局面,看来已是稳住了。这是军情变化的之一。”放下秦敬嗣的军报,又拈起乐寿方面最新的情报,说道,“乐寿最新探报,王伏宝兵已还至乐寿,窦建德将亲率主力东来!”众人相顾。薛世雄说道:“窦建德将亲率主力东来?明公,东来何处?”“窦建德现尚未出兵,但侦闻乐寿传言,其将两路东来。偏师往弓高,他亲率主力向阜城。”仍是那句话,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少数人、小范围定策的阶段,一件军事,也许可以保密,但在策略定下,——比如窦建德准备两路兵马西出,救援渤海的此策,定下之后,其军将要出兵的部队,肯定是需要做开拔之备,到了这个阶段,知道窦建德的此策人首先变多了,其次人多口杂,就很难保密了。乐寿探知得来的这个消息,正就是这样探知得到的。薛世雄怔了一下,旋即说道:“窦建德打算亲率兵出,援救渤海?”“不错,情报正是如此。”众人不觉再次相顾。便如于志宁不太懂军事,却也惊喜说道:“窦建德这一亲率兵出,明公,对我军是个机会啊!”可不就是个机会么?窦建德如果在乐寿不出来,底下的仗,李善道还真就不好打,或者可以说,打不成了。李善道此次北上,围魏救赵,解魏刀儿之危,因为出兵仓急,总共才带了两万上下的步骑,虽然后来得到了些后续兵马的补充,现也不过两万多步骑。这么点人马,搞个奇袭,打一打平原郡,是可以做到,但要想凭这点兵马,就打到乐寿去,万难做到,——事实上,只这些兵马,莫说打到乐寿去了,即使连渤海也是只能再骚扰而已。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却窦建德居然要亲率主力西出!这岂不就给李善道了一个“趁当前战局有利於他”的形势,而抓住此机,看看能否与窦建德打上一场决战的机会?一场决战打下来,如果能够取胜,纵不能一举就将窦建德歼灭,至少也可以趁胜,或将渤海大部收入囊中,或更进一步的,将信都郡也给占下,抑或打下部分地区。薛万彻年轻,藏不住话,忍不住纳闷地说道:“怪了。明公,窦建德为何竟要亲率兵出?”是有点奇怪。就算是张青特部被李善道全歼,窦建德做为其方的“主公”,似乎也确是暂还没必要亲自率兵出战。王伏宝被他调回乐寿了,以王伏宝为将,不一样可以救援渤海、阻遏李善道么?身为“主公”,轻易而出,好像给人了一种有点“贸然急躁”的感觉。于志宁在军事不怎么精通,然在人心的揣摩上,他颇能之,听了薛万彻此疑,他略一琢磨,便猜出了窦建德缘何会於此际亲率兵出的原因,抚须笑道:“五郎,如唯从咱们这边看,陕虢遇急、我军兵马不太充足、再攻渤海怕是有点吃力等等不利於我军再战的情形,我等自知;可是窦建德,他却不知啊!他所能看到的,是以其自身现所处的处境而出发,所能看到的。“他能看到的是什么?刘将军、李将军已经解下了魏刀儿之危,魏刀儿他歼灭不了了,并且深泽方向,也就是乐寿的西面,还将要处於危险之中,此为其一;我军一战歼灭张青特部,气势如虹,王薄又也已渡河北入渤海,渤海的局势现已是非常危险,此为其二。“而又深泽、渤海这两个危局之中,渤海此面的这个危局,因是主公亲为主将,兵马也多於刘将军等那厢,故而危局最为深重,此为其三。三者结合,他窦建德怎么还能在乐寿坐得住?最好的对策,也就只有他亲自率兵东来,先将我军击退,救下渤海,然后再说深泽。”高延霸睁着眼,听诸人说话,听到这里,总算有了他能够接腔的话。他赶紧拍了下案几,吸引过来诸人目光,随之起身,毕恭毕敬地向李善道行个礼,大声说道:“司马说的这三点不错,但没说全!最重要的原因,司马你没说。这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郎君用兵,向来如神!凡郎君攻击之敌、攻略之地,无往不胜!有郎君亲为主将,现在平原,哼哼,却这窦建德,他焉能不惧?王伏宝算甚么东西,也配来与郎君交手?故非他亲来不可!”于志宁呵呵笑道:“是,是,将军所言极是。明公亲在平原,这确是最重要的原因。”“郎君,王伏宝不算个东西,窦建德也不算个东西!且容他来,他敢来斗,小奴敢请为郎君擒之,绑了他叩见郎君!”高延霸行礼已毕,昂首挺胸,顾盼间,银牙生辉,甚有睥睨之状。李善道压了压手,示意高延霸坐下,说道:“王伏宝,一将罢了,确无须太过在意。窦建德,却则不然。其人有胆有谋,深沉有略,能招贤纳士,得将士效死,绝非草莽之贼,不可轻敌。”高延霸屁股刚沾到胡坐上,忙又起身,连连点头,说道:“对,对,还是郎君高瞻远瞩,窦建德这贼厮,会些收买人心的手段,要细细说起来的话,的确也不能太过轻视。”“延霸,你且坐下。”高延霸这才重新坐下。薛世雄抬眼看了下李善道,似有话要说,但没说。李善道注意到了他,笑问道:“薛公,何话欲言?不必吞吞吐吐,尽请言来。”“明公,此话说来羞惭,但明公既然令老夫说,老夫就厚颜说了。老夫虽曾为明公与窦贼所败,然对明公,老夫这些时月下来,是佩服的,甘为明公手下败将,却对窦贼,老夫每思前番之败,唯懊恼而已,恨竟曾为他所败之!”薛世雄神色复杂,话到后边,带着蔑视,说道。李善道“哦”了声,说道:“薛公此话何说?”“论之胆略,窦建德确然稍有,然他自起兵以来,何尝遇过大敌?今所以他能得数郡之地,俨然称霸冀北,无非天时使然!设无明公,老夫怎会为他所败?河间一城,他苦攻月余,乃才方下。而反观明公,自举义至今,先后破歼张须陀等劲敌,征伐南北,历经血战,千里行军,南取陕虢,何能是窦建德可比?窦建德远不能与明公比,其部曲也远不能与明公麾下的百战精锐相比!为将者,临敌固当慎重,然以老夫之见,窦建德今敢东来,势将无功而返!”河间城外的一败,是薛世雄心中绕不过去的坎。征战了大半辈子了,结果在河间城外,帐下三万步骑,一夜覆灭!实在太丢人了。他说的倒是心里话,经过这几个月对李善道治民、治军的观察,他对李善道确实是改观了,对李善道现是相当佩服,可窦建德,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之瞧得起!——若往深里追究,他早不降从李善道,偏在李善道兵向平原、渤海,与窦建德开战的这时候降从,事实上,不能排除他亦是存了借此机会,报仇雪恨,一雪前耻的念头。李善道品咂了会儿薛世雄的话,将他带着情绪的话丢到一边,只将他评价窦建德的算是公允的话,考虑了一考虑,点头说道:“薛公此话有理。窦建德起兵以今,确乎是还没有遇到大敌,一两年间,只在冀北数郡之地转战,从这方面说,我军是胜过他的。”他顾盼诸人,把话头拉了回去,接着说道,“陕虢方面,现已没有多大危险,而又窦建德将要亲率主力东出,是以,我就在想,我军是不是可以旋师的计划改变,试一试与窦建德决战?”诸人其实已经都猜出了李善道的意思。再一次的,诸人相顾。赵君德起身说道:“陕虢既已转危为安,我军的确是不必急着还师贵乡了。但是郎君,如果改变主意,改而试着与窦建德决战的话,……怎么决战?这仗,明公打算怎么打?”于志宁问道:“明公,窦建德此番东来,他准备带多少兵马?情报可有探知?”“罗艺、宋金刚、深泽三面,他都必须要留兵马防备;乐寿是他的王都,又正处在罗艺等三面和渤海这面的中间,他也需要留兵马驻守,一则稳住乐寿不乱,二则,四面若有遇急,可以往援,因情报虽尚未探明他准备带多少兵马东来,然以我料之,顶多了,三万到四万众。”于志宁微微蹙眉,说道:“三四万众,乐寿之驻兵又可随时援之,我军才两万余众,明公,若就此与他寻机决战,兵力方面,对我军恐怕不太有利吧?”一人重重拍了下案几,不满说道:“司马,你亦堂堂男儿,怎这般胆怯!” 第三十章 窦大王受迫出战 说话之人,当然是高延霸。高延霸说道:“刚才薛公的话,司马你没听到么?窦老狗起兵以来,打过甚么大仗?一个河间城,他都打了月余!怎能与郎君帐下的虎狼之师相比?他别说三四万众了,他就是倾巢而来,十万之多,就以我军两万精锐与之相斗,他也不是郎君的对手!”于志宁说道:“话虽如此说,然敌众我寡,明公,仆愚见,还是三思为宜。”“薛公,你是何意?”李善道问薛世雄,说道。却薛世雄虽是败将,可他系将门之后,沙场的经验丰富,又不但与窦建德交过手,并且现也还了解李善道军的战力,故而,对他的意见,李善道是较为重视。薛世雄抚摸着胡须,忖思了良久,说道:“老夫原本以为,明公的意思可能是继续攻略渤海,是以老夫适言,‘便窦建德率部东来,也定无功而返’,但未料到,明公居然是意图与窦建德决战。……决战的话,我军兵力确不如窦建德多。然以老夫愚见,高将军所言甚是,窦建德部众虽多,却其兵少纪律,军械亦不足我军精良,这场仗,如能运筹得当,也不是不可一打。”“薛公,‘运筹得当’怎么讲?”薛世雄说道:“得有两个前提,我军先等做到,之后这场决战才可打。”“敢问薛公,哪两个前提?”薛世雄说道:“第一,就是司马提到的‘窦建德有乐寿之援兵随时可到’。若果窦建德如明公所料,引三四万众来战,我军固不惧,然其若再有援兵,我军的兵力可就是真的不足了啊。所以,窦建德后有援兵这点,须当先做解决。”“这一点不难解决。他有援兵,我军也有援兵。清河近在咫尺,文相兄回到清河后,我可调其来援。此外,陕、虢既然已经稳住,不需调兵往援,贵乡也可再遣兵马来相助我军。”薛世雄说道:“这第一条,的确是好解决。还有第二。”“第二是何?”薛世雄说道:“这第二,即这场仗在什么地方打。”“薛公意是?”薛世雄说道:“首先,这场仗不能是攻坚战,我军兵力已没有窦建德多,若再攻坚,此战就没法打了;其次,即便是我军也可有援兵,但目前我军所处的这个位置,不太有利於我军,西边的信都、北边和东边的渤海,皆窦建德之地,我军现所处的位置,等於是被窦军半包围在了其间,一旦与窦建德决战,很可能会陷入三面皆敌的险境,是以,作战位置的选择甚为重要,这场仗,我军必须要选一个相对有利於我军的地方打,得将地利占住。”不愧是沙场老将。薛世雄这第二条的两点,提的都非常好。不能攻坚这点,不必多说。尤其第二点,得选择一个“相对有利於李善道军的地方打”,说到了李善道的心窝里。诚如薛世雄之所指,当前的局面,从整体的战场形势上看,是有利於李善道,不利於窦建德的;可从平原这块儿的局部战场形势上来看,一旦在此两军决战,却则是利於窦建德,不利於李善道。西、北、东三面都是窦建德的地盘,平原郡的郡治安德等县,虽现已被高曦、薛万彻等打下,可到底是新得之地,如果此战,李善道能够打胜,还且罢了,若是他战败了,处在这个三面皆敌、安德等县新得之地的不利环境中,他乃至可能连退都退不了,全军覆没。李善道身子前倾,聚精会神地听着薛世雄的分析,听到这里,问道:“则如薛公之见,战场选在何处,对我军有利?”“老夫有上下两个建议。”李善道说道:“薛公请说。”“退至安德,寻机与窦建德在安德、长河一带决战,是为上选。选择此地决战,两利於我军。向西南不远就是清河郡界,我军胜则可进,负则可退,进退自如,此一利也;窦建德若欲攻我军,必须得先渡永济渠,我军可趁其渡河之机而攻之,此二利也。”如前所述,永济渠的最北端在涿郡的蓟县,正是从平原郡、渤海郡的西部流经。窦建德无论从乐寿,抑或信都来,要想入平原郡腹地,包括东光、胡苏等县在内,都必须要先渡永济渠。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片刻,继续问道:“敢听薛公的第二个建议。”“便在胡苏、南皮之间,与窦建德决战。选择此地决战,永济渠之利,我军依然可有;然若被窦建德别遣一部,夺下安德,我军后路断矣,却是不利於我军之一处;此地北、东邻渤海,渤海的王小胡部也能赶来参战,或会对我军形成两面夹击,此不利我军之二处,故此为下选。”李善道点了点头,目落地图,看了多时,顾问帐中余下诸人:“薛公之议,公等何见?”……“都不要再说了,孤意已决!”窦建德拍板说道。宋正本、凌敬等齐声问道:“敢问明公,是何计议?”“阜城,非得是孤亲率军往不可!”凌敬说道:“明公,且请再作三思!明公为我三军之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况乎明公之尊?李善道虽下安德等县,料其兵锋,现必已钝,渤海之危,实只需任一上将往援即可!若战之不利,明公再亲往,不为迟也。而若明公现即亲自将兵而往,胜且不言,倘有小挫,何以是好?势必会牵连全局!刘黑闼、宋金刚、罗艺等闻讯,焉不会俱来犯我?则岌岌可危矣!”却原来,兵分两路,一路往弓高,一路由窦建德亲率,往阜城,以救援渤海之此策,尽管已经定下一天多,且窦建德也已经传下令去,命令各部做开拔进战之备了,但在其高层内部,究竟窦建德要不要亲自出马这件事,宋正本、凌敬等还和窦建德没有达成一致的意见。宋正本、凌敬都反对窦建德亲将兵出战。王伏宝等将,则是赞成。窦建德说道:“五郎等说的对!凌公,只从表面看,我现确是陷入四面环敌之窘状,然这四面之敌,其实唯李善道一人耳!宋金刚、魏刀儿、罗艺诸辈小儿,不足为虑;刘黑闼,李善道之部将也。只要先将李善道击败,不仅渤海之急得解,其余各面之危,也自得解矣。“李善道今屯胡苏,其东、其北、其西,皆我军环绕,此是地利在我!侦报已详,其所率部只两万余,我今将率之出战者,近四万众,兵力为其将近两倍,再加上渤海、信都可调之兵,兵力更将达到他的两倍多,此是势众在我!地利、势众,我悉有之,今我往战,何虑之有?”宋正本说道:“明公,话是这般说,然李善道长於用兵,其众精锐,张青特、石瓒,明公帐下之悍将也,部万余众,一战而竟被其全歼,张青特身死,石瓒重伤!殊不可轻敌啊!”“宋公!你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啊!”宋正本问道:“明公此话何意?”“我这次,必须要亲将兵往战李善道,一个缘故,实也正是因为张青特、石瓒之败。张、石此败,使我军军心震动。宋公,我来问你,这种情况下,我若再不亲自出征,军心谁能安稳?”宋正本张了张嘴,对窦建德此问,无话可答了。窦建德转看凌敬。凌敬也被问住了,亦是无话可说。窦建德说得不错。张青特、石瓒的这一败,确不是寻常的一场败仗可比。张、石两将,皆窦建德帐下的有名虎将,在窦军中威望不低,此是其一;一场仗被歼灭了万余人,要知窦军的能战之士,总计现也不到十万,其余的各部获悉,对他们会是多大打击?他们对李善道会产生多大的畏惧、忌惮?此是其二。且则更要命的是,摆在窦军各部面前的,如今尚不止是张、石的这场凄惨败仗,另外还有什么?还有就是窦建德自说的,他们现在已是“陷入四面环敌之窘状”。就窦军的军心而言,“军心震动”这四个字,窦建德说的都还算是好的。其帐下各部,而下严重点说,已经不是“震动”,不少部曲已然是“惶惶”了。这般的一种情势下,设问之,窦建德还能放心再只任“一上将”前援渤海,往战李善道?他不是不知道他身为“主公”,不可轻动的道理,可局势逼迫他,非他亲往不可!宋正本、凌敬等无言再谏。窦建德振袖起身,说道:“最新军报,李善道既下安德等县,仍主力驻在胡苏,遣兵一部,已入渤海,分兵千人入驻进了南皮,余者东向饶安。王薄已渡河,现抄掠於阳信、乐陵间。决不能容李善道部与王薄合兵!已经耽误了一天多的时间了,不可再做迟延。明日就出兵!”南皮县,在胡苏县的北边,两县城相距很近,四五十里。南皮县的东南边,是饶安县。饶安县向北,就是乐陵县,乐陵再向北,即是渤海的郡治阳信县。阳信县再向北,就是黄河了。“遣兵一部”,指的是李善道昨天下午,刚遣出的一部约三千人的兵马,千人入驻了南皮,以增强高元道守城的能力,其余两千人,在向饶安方向运动。……时间回到昨天。薛世雄讲完了他的两个作战位置的选择建议后,李善道询问于志宁、赵君德等人何意。诸人大都赞成薛世雄的第一个作战位置选择。李善道在诸人表达完意见后,却与诸人的大致意见不同,他说道:“选安德为决战战场,确实对我军有利而无弊。但有一点,窦建德不会看不到安德对我军的有利!若将战场选择此地,恐怕他就不敢渡永济渠,来与我决战了。最大的可能是,我军与他军将对峙永济渠两岸。“因而,薛公此选,虽然上选,不可用之。要想诱窦建德渡永济渠,敢来与我决战,薛公之下选,反倒是上选了。我意已决,就选择胡苏、南皮间,与窦建德决战!”一语既出,帐中众人望之,但见李善道英气毕露,豪气若直冲云霄。 第三十一章 轻松议色厉内荏 弓高、阜城、乐寿三县,分属平原、信都、河间三郡。三个县形成了一个基本等边的三角形。弓高县城在阜城县城的东南边,阜城县城大致在乐寿县城的南边,三县相距皆百里左右。又弓高、阜城两县,俱在漳水的南岸、永济渠的北边,亦即两县都处在漳水、永济渠之间。与胡苏的位置,则是如前文所述,弓高县城在胡苏、东光这两个紧邻的县城的西北边,弓高与东光两座县城,中间隔着永济渠,——东光离弓高更近一点,其城位处胡苏的东北方位。阜城,在胡苏、东光的西边,仍是东光离阜城更近,两个县城也隔着永济渠。弓高县城到东光县城大约三四十里,到胡苏县城多出了一二十里。阜城县城到东光县城大约百十里,到胡苏县城也是多出了一二十里。窦建德自乐寿出兵当日,接到了又一道最新的军报。“李善道遣袁德珍、陈虫儿,引兵两千,渡过了永济渠,立营东光县城对岸的永济渠北岸。”——袁德珍也是较早从附李善道的一将,他是在李密打下兴洛仓后,投附李善道的几个流民率之一,在之后跟从李善道的历战中,常有功劳。陈虫儿是陈敬儿的族弟,打清河城时立有不小的功劳,得了“清河攻坚团旗”一面。李善道这次扩充部曲,就把他两人俱擢为了营将。“立营东光县城对岸的永济渠北岸”,却是东光县城距永济渠很近,其县城离永济渠只有几里地。东光城,李善道也已打下。袁德珍、陈虫儿系是在对岸的渡口边上筑的营地。窦建德与王伏宝等将说道:“此定李善道知悉了我亲率大军出战,因遣此两将,扼东光北渡。”“末将敢领本部,去将这俩贼厮立的营寨拔了!”殷秋自告奋勇,请战说道。窦建德摆了摆手,却未允许,说道:“一营而已,袁、陈又非名将,无需挂齿,先不必理会。等我军分驻进弓高、阜城,观李善道接下来的应对举止之后,再作进战之议不迟。”催促兵马,加快行速,限期两日内,须得分别进驻弓高、阜城。又传令渤海郡,身在渤海郡治阳信的王小胡,令他严守城池,只管纵容王薄抄掠,不得浪战。……云聚云散,天光转暗。傍晚时分,胡苏城外大营中的李善道,得斥候禀报:“窦建德兵出乐寿以后,先是做一支兵马行军,行一二十里,分为两支。一支果是由其亲率,约两万众,南下赴阜城方向;一支由曹湛领之,约万余众,赴西面之弓高方向。两支兵马行皆甚速,至多明日即分别可达。”又接信都斥候禀报:“驻在鹿城之范愿部,遣兵千余出城,向鼓城方向游弋;驻在衡水之曹旦部,分兵四千出城,两千开向鹿城,余下两千往东北而上,亦在向阜城开进。”每逢大事要静气。与窦建德寻机决战一下的决策,既然已下,这两天,说实话,李善道也很紧张,——或者说,不仅是紧张,还有大战前的兴奋,然在薛世雄、于志宁等文武部曲面前,他表现出来的,却是比往常更加多的镇静。看完这两道禀报,他摸了一摸短髭,看似很轻松地笑了一笑。“明公,有何可笑?”于志宁诧异问道。李善道从容说道:“窦建德,我本以为他也称得上豪杰,今以观之,色厉内荏。”“明公此话何来?”李善道说道:“范愿遣兵千余,往鼓城方向骚扰,这肯定是窦建德给他的命令。所为者,无非是为扰我贤兄,使我贤兄不好攻复深泽等县。他的打算很好,却只敢以千余兵马出扰,这点兵马,放到真格上,又能起什么作用?由此足可见,经与王伏宝一战,窦建德、范愿皆已颇忌惮我贤兄矣。窦建德已引三四万众,来与我战,今又调曹旦部两千亦往阜城,增援与他,由此则可见,窦建德这位老兄,对我等现也是甚为忌惮!岂不他虽兴师动众,然色厉内荏?”大战在即,当下需要用一切的手段,鼓舞自己的士气,灭敌人的威风。此即“战略上重视敌人,战术上蔑视敌人”。于志宁等以为然。薛世雄问道:“明公,窦建德兵马已出,我军底下是不是该做些准备了?何以迎战?”“确实是该做些准备了。敬儿,你领你部,今日开拔,沿永济渠一线南下,分兵扼守各个渡口,做出阻击窦建德兵马渡永济渠的架势。传令高曦,令他率部进驻长河,亦做出阻击窦建德入平原郡之架势。同时,传檄王薄,令他继续掠阳信、乐陵,我军放出将入渤海郡的风声。”薛世雄说道:“明公的意图是,使窦建德相信,尽管他已率部亲援渤海,可明公仍要攻渤海?”“不错,我正此意。”薛世雄迟疑了下,说道:“却只怕窦建德,不太会相信吧?”对呀,人家窦建德都带了三四万兵马来打了,你还要打渤海郡,这的确是有点假。李善道却没有再作解释了,只是笑道:“薛公,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薛世雄等都是满腹疑窦,但李善道不肯再多说,他们也没法追问,只好罢了。却议事罢了,命令传下,薛世雄等离开之后,萧裕转了回来。“明公,‘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言诚乎有理。末将斗胆,妄猜测明公之意。摆出仍攻渤海的架势,可是欲以此诱窦建德为救渤海,不得不渡永济渠,兵来胡苏,与我军决战?明公此意,固然甚是,但薛公所虑,不为错也。方今窦建德提数万之众,分向弓高、阜城,以胁我军侧翼和后路,这个形势下,我军若仍还摆出欲攻渤海的架势,末将亦忧,窦建德怕是不会相信。”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萧公,要的就是他不信啊。”“要的就是他不信?明公何意?” 第三十二章 谨慎论敌情不明 “萧公,我来问你,今欲与窦建德决战,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萧裕怔了下。李善道所问的这个问题,已经商讨过了。他回答说道:“敢禀明公,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当然是诱窦建德渡永济渠。”李善道此问,其实还是作战地点的选择问题。在薛世雄提出的“不能攻城、须当将作战地点选在对本军有利的地方”这两个建议的基础上,李善道已经定策,暂将作战地点选在胡苏。那么,由此引出,当下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自就是把窦建德诱过永济渠,引到胡苏来。“你觉得,窦建德会轻易地渡永济渠么?”萧裕摇了摇头,说道:“我军才歼张青特部,窦建德现必把细,他恐怕不会轻易渡永济渠。”“所以,我就要先给他一个佯攻渤海郡,以降低他的警惕。”萧裕没听太明白,问道:“降低他的警惕?”“如萧公所言,在窦建德引兵三四万,分向弓高、阜城,将胁我军侧翼和后路的当前此一形势下,我军若仍还攻渤海,确实有点假,料窦建德定然不会信之。但他既已不信,自以为看破了我的计谋,则他底下来,是不是他的警惕性就会不觉地有所降低,他就会有所放松?”萧裕思忖了会儿,将自己代入窦建德,说道:“的确有这个可能。”“如此,岂不就不利於我接下来的用计诱他呢?”萧裕问道:“明公下边还有计策?”就“怎么才能将窦建德诱过永济渠”此事,李善道和薛世雄、于志宁等已是讨论过多次,但一直没得出确切有把握可行的方案。李善道因此连着几天晚上睡不着觉,自己也反复思酌。费尽心思的,总算昨天夜间,才琢磨出了一套“连环计”。这套计,为保密起见,不好当众道出。然对萧裕,李善道是很放心的,他不但忠诚,且嘴严,加上他现又是出於关心战局,私下询问,一片担心的心情可以理解,则却不妨可告诉与他,便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与他大略一说。萧裕听罢,拊掌赞叹,说道:“原来如此!兵法云之,‘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明公此策,可谓深得其中三味!高明之策也。”“公以为,我之此策,可以得用不能?”萧裕笑道:“明公此策真真假假,连环施之,如水到之渠成,窦建德必入彀中!”再次想到了李善道“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言,又叹道,“明公‘假作真时真亦假’此语,原是落在此处!”……军报传到阜城县城中。细细看罢军报。窦建德忽然做笑,顾视堂中诸人,说道:“李善道未免也太过轻视本王!当本王是痴儿么?”宋正本、凌敬、王伏宝等问道:“敢问明公,是何军报?”“李善道使陈敬儿沿永济渠布防,又令高曦兵入长河屯驻,而放言说他将亲率主力,攻入渤海。”窦建德点了点被他丢在案上的这道军报,说道,“本王亲率众四万,兵马已到阜城、弓高,随时可以攻入平原,断其退路!本王还真就不信了,此等形势下,他还敢攻我渤海?”宋正本等彼此相视。凌敬说道:“竟是放言他将亲率主力,攻入渤海?明公所言甚是。当前我军已胁其侧翼,随时可断其退路,这种情势下,他断然是不敢攻入渤海的!可是……”“可是?”凌敬犯疑说道:“李善道非不知兵者,明知道明公不可能会相信他攻渤海,却为何还使出这般拙劣的计谋?明公,仆思虑之,李善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层的算计?”“什么算计?”凌敬沉吟了会儿,尽管瞧出了李善道“放言将攻渤海”必然是计,可在此计下边,李善道究竟还有何算计,他又不是李善道肚中的蛔虫,却一时难以瞧出了,说道:“仆只是觉得可疑。”窦建德实际上也觉可疑,但他亦揣摩不出李善道的真实意图,便问宋正本等:“公等以为呢?”还是那句话,诸人都不是李善道肚里的蛔虫。宋正本、王伏宝等各思忖了半晌,皆是猜不出来李善道的真实意图到底是甚么。王伏宝拍案说道:“明公,末将愚见,却管他李善道是何意图?他兵马才两万,又是刚打过一场大战,料其将士锐气已钝,我军四万之众,且我军分据弓高、阜城,已对李善道的侧翼形成夹击,干脆我军就渡永济渠往战,将他歼灭在胡苏,不就是了?”“五郎,你有此豪气甚佳,然李善道非寻常庸将,其帐下兵马又精,我军不可轻动。”王伏宝说道:“明公,末将担忧的是,刘黑闼其人亦小知兵,宋金刚、罗艺俱是悍将,我军主力现集於阜城、弓高,短日尚可,时日一长,只恐深泽、上谷、涿郡等地有变啊!”窦建德怎会想不到这一点?可是,“每逢大事需静气”这句话,窦建德可能不知,其中的道理,他却深知。面对李善道这样一个强敌,在先期攻袭魏刀儿此战已经失利的情况下,他必须慎之又慎。不过话再说回来,王伏宝是军中大将,他提出的担忧,代表了军中一部分将士的担忧,慎重归慎重,军心也得安抚,窦建德因便说道:“五郎,刘黑闼虽小知兵,魏刀儿大败之师,并且我已令范愿遣兵扰刘黑闼后方,深泽有我精兵驻守,以我料之,他就算往攻,亦断难攻下;宋金刚、罗艺虽皆悍将,其两人无谋,董康买、高士兴都是我军上将,有他两人防备,料宋金刚、罗艺也难翻出什么浪头来!深泽等处,俱不需多虑。当下劲敌,实唯李善道也!”一番话,语气中充满了信心。将为一军之胆。主将的自信,可以感染全军将士。窦建德在其军中的威望又很高,可以说他这一方势力,能从高士达兵败身死之后,得以复振,靠的全是窦建德的胆识和谋略,王伏宝於是担心稍放,说道:“明公料敌明见,分析得甚是,或是末将多虑了。但明公,虽如此,我四万兵马驻於两地,末将以为,亦不可久驻不战。张青特新近才大败一场,军心已有动摇,我军今兵多於李善道,而若复唯驻不战,恐更伤士气。”“士气此点,固不可不虑,但敌情尚且不明,决不可贸然渡永济渠进战。”窦建德沉吟说道。王伏宝问道:“明公,那我军四万之众,就待在阜城、弓高不动?”窦建德下到堂中,细看了多时沙盘,令道:“五郎所言,‘久驻不战,恐更伤士气’,这句话有理。遣兵一部,向漳南北岸,……李善道放言攻我渤海,咱也放个言给他,就说要攻漳南!”漳南,如前所述,是窦建德和刘黑闼的家乡,系清河郡的辖县。此县现成位处在漳水南岸、永济渠北岸,在长河、安德两县的西南边。这个县若被窦建德得之,不仅清河郡或许会生乱,李善道现驻平原郡的兵马,撤还清河郡的后路,也将会因而受到不小的威胁。两军对垒,当搞不清对方真实意图是甚么的时候,就等於是陷入了战场上的被动。窦建德此策,毋庸多言,乃是试图化被动为主动之策。……“扬言要攻我漳南?”李善道瞅了瞅斥候呈上的情报,摸着短髭,笑将起来。于志宁说道:“明公,显是我军放言要攻渤海此策,窦建德未有相信。故此他兵向漳南,扬言攻我漳南。他这是要与明公来个有来有回。”“文相兄率部已还,将至清河。漳南县虽是窦建德的乡梓,然我先是赈粮,继而分田,治之以宽柔,民心不在於他,给窦建德攻,他不动用主力,也攻不下来!他此扬言,不必理会。”于志宁说道:“可是放言攻渤海,以诱窦建德来胡苏与我军决战此策,未有得成啊。明公,我军现当何以应对?”“知仁,你代我给窦建德写一封书信,告诉他,他若攻我漳南,只以一部兵力,他是攻不下来的,我邀请他不如率其主力,我也率我军主力,共至漳南,以为合战。”杜正伦应诺。薛世雄等都在帐中,薛世雄忍不住问道:“明公,此信何意?”“信送去阜城之后,粉堆,你便散播风声,将刘文静攻我陕县的消息散播出去。”薛世雄、于志宁、杜正伦等闻得此言,略微愕然,旋即都明白了李善道之意。于志宁说道:“明公是欲以此,再诱窦建德来战?”“比之佯攻渤海以诱,却诱未得成,薛公、司马以为,我再以此来诱,成算几何?”薛世雄斟酌了会儿,谨慎地说道:“明公,窦建德自兵驻阜城、弓高,连日来按兵不动,甚为谨重,即便再将刘文静攻陕县的消息放出,老夫愚见,他也不见得会肯来战。”“他如再不来战,薛公,诸君,我也没别的办法了,我军只有撤还贵乡了。”薛世雄、于志宁闻得他语气无异,看向李善道,见他神色晏然。 第三十三章 先既解虑诱必攻 “消息属实?”窦建德问道。斥候禀道:“回大王的话,确凿无疑!”窦建德挥手,令这斥候退下,与堂中诸人说道:“难怪,难怪!”王伏宝问道:“明公,难怪甚么?”“难怪李善道会用出‘放言攻渤海’这等拙劣的诱我之计!原来他是陕虢失火!此必是他急於与我决战,故而才不得已,这等拙劣的计谋,他也用将了出来!”窦建德恍然大悟地说道。王伏宝、宋正本、凌敬等略作忖思,皆以为然。宋正本抚须说道:“不错。刘文静足智多谋,长於用兵,在李渊麾下的诸将之中堪为翘楚,屈突通,隋之大将也,素有威名在外,与他对战潼关而犹不敌。於今,他引兵三万,往攻陕、虢,若无援兵,李善道的陕虢之地恐将不保。当此之际,李善道一定是左右为难。“陕、虢,他援是不援呢?不援,将失;若援,他又不舍得平原郡、南皮县等地,因此,他迫於无奈,这才使出了‘佯攻渤海,以诱我军与他决战’的此策!”凌敬说道:“明公,既然已经知了李善道为何会用出此等拙劣之计,下步,明公是何计议?”窦建德尚在考虑,王伏宝已然说道:“明公,李善道的诱我之计,已被明公瞧出,我军只要按兵不动,李善道忧虑陕、虢的形势,他必然不日就会撤兵!末将愚见,何不便待他撤兵之时,我军截击之?”起身到沙盘前,持直鞭,点了下漳南、历亭,说道,“就在此两地截击!”漳南的位置如前所述,不必赘言。历亭,与漳南接壤,在漳南的东南方位,两县的两座县城隔永济渠相望。李善道如果从平原郡撤兵,回贵乡的话,漳南还可以不走,但历亭是必经之地。凌敬赞成王伏宝的建议,他也是这么想的,便接口说道:“正是!明公,李善道用计不成,而陕、虢告急,当其撤退之际,军心势必散乱。兵法云之,‘击其惰归’,正我军截击之良机!”窦建德目落沙盘,手摸胡须,迟疑再三,未有言语。宋正本看出了他脸上的犹豫,问道:“明公莫不另有所忧之处?”“刘文静足智多谋,李善道却也狡诈如狐。其人治军严整,他尽管用计不成,然等到他撤退时,我担心其军也不一定会是‘惰归’。且漳南、历亭在清河郡境内,新得军报,李文相已率部还到清河县。清河县距漳南、历亭很近啊,百里而已。我军若在此截击,胜则不说,一旦不能够速胜,我军可能就会陷入被两面夹击的险境。……五郎此策,好是好,却不能用矣。”想这窦建德,在高士达兵败身死之后,他只以百余从骑,便敢在路过饶阳时,对饶阳城发起突袭,将饶阳攻克,从而才有了他后来的东山再起。可实不意,百余骑他敢攻饶阳,而下四万众,对敌李善道的两万众,他竟却反倒变得不敢冒一点的风险,这么的谨慎起来!王伏宝原先也是高士达的部将,窦建德攻饶阳时,他没有跟着,系是后来依附窦建德的,然窦建德在高士达全军覆没、大败之余,以百余骑攻下饶阳的事迹,他自知晓,这时见窦建德变得如此“胆怯”,不觉诧异,说道:“明公,李文相就算是率部回到了清河县,其部兵马不过数千,此其一;来回路上数百里,将士疲惫,此其二,其纵还回,有何可忧?”“五郎,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之所忧,也不能说是在李文相。”王伏宝问道:“则明公所忧,是在何处?”“我之所忧,是在刘黑闼等现环窥乐寿,我主力无损的情况下,刘黑闼等固不足虑,可一旦截击李善道,我军进战不利,刘黑闼等这群狼崽子,必就会蜂拥而上!至时,左右为难的可就是我军了。是继续在漳南、历亭与李善道对战,还是回援深泽、上谷,以至乐寿等地?”王伏宝听明白了,窦建德这叫“后顾有忧”,是以他难以做出决心,与李善道决战。堂中诸人互相看了看。王伏宝问道:“则敢问明公,若不截击李善道,那底下这仗怎么打,明公是何意思?”“我意,李善道若果真撤兵,我军无须截击,也无须尾追。且看平原郡他留不留兵马驻守。他如留兵驻守,我军就先将平原收复,再令王小胡将王薄赶出渤海。“他如不留兵驻守,我军就假作要截击他,但主力间道北上,……五郎,便仍由你为将,急还深泽,争取将近日开始围攻深泽的刘黑闼部和魏刀儿残部歼灭!至不济,也要重创他两部。再然后,集中力量,将宋金刚部歼灭!随之,再视李善道援陕、虢的情况,决定我军要不要南下,反攻他一波!”窦建德的应变能力不算差,却已考虑周详。——“围攻深泽的刘黑闼部和魏刀儿残部”,刘黑闼没有闲着,在令王君廓应付骚扰鼓城的范愿部千余兵马后,已经与魏刀儿的残部联合,展开了对深泽的进攻。“集中力量,将宋金刚部歼灭”,宋金刚也没闲着,他和董康买在上谷郡南部的永乐一带,大小战斗已有数次,但他兵少,至今仍不能突破董康买的防线,不能入进博陵郡界。窦建的这一番计划,简言之,是先北后南,先安稳住乐寿周边,后再俟机南攻李善道。不得不说,他的这番计划,还是不为错的。还是那句话,相比李善道,窦建德现在最大的劣势,就是他周边的环境不好。北边、西边都是敌人,这种情势下,他最好的解局办法,当然便是先把容易消灭的魏刀儿、宋金刚等消灭,之后他才能心无旁骛地与李善道争霸河北。——他的这一计划,实与此前定下的“先灭魏刀儿”这一方略,是一脉相承。王伏宝骁勇敢战,却觉得窦建德的这番计划,不免太过保守,犹欲再作进言。窦建德示意他不要多说,问宋正本、凌敬等,说道:“宋公、凌公,我此策何如?”保守,是保守了点,可有时,保守也代表着稳妥。尤其面对李善道这样的强敌时,稳妥一些,总比冒进得好。宋正本、凌敬因应声答道:“明公此策,万全之策也。”“好!就这样定下。便等着看看,李善道会不会撤兵,何时撤兵!”……“刘文静猛攻陕虢,秦敬嗣告急求援”的消息,放出去了两三天。窦建德部依然驻在阜城、弓高,按兵不进。遂乃这日,正是新的一年的正旦这天,李善道当真如他所言,下令全军拔营,还回贵乡。南皮县城离胡苏县城,几十里地远,开拔前,李善道召来了高元道。独留他在帐中,与他私语了半晌。高元道回南皮时,带走了千人兵马,以再次加强他城防的守御力量。李善道同时下令,命王薄一边继续扰掠饶安、阳信等地,一边分兵亦入驻南皮县城。胡苏、东光两城,各留下了些兵马驻扎。南行百十里,到安德后,将高曦及其部从长河召回了安德,薛万彻也跟着来了。如与高元道私语相同,李善道与高曦、薛万彻也私语了半晌。薛万彻当晚返回了长河县城。在安德县城驻留了一日,斥候禀报,窦建德部,依旧分驻安德、弓高,无有出兵之意,李善道就不在安德多留,再次对外放出风声,说他驰还贵乡,将援陕、虢。又同时下令,命李文相加强漳南、历亭两县的驻兵。这两县不仅是李善道撤回贵乡的必经之地,且邻平原郡,离安德、长河不远。漳南与长河接壤,两座县城相距四五十里;历亭与安德接壤,两座县城不到百里。……李善道留兵驻守平原,令王薄分兵南皮、李文相增强漳南、历亭驻兵的情报,很快报到了窦建德处。凌敬嘿然,抚须说道:“李善道既解魏刀儿之危,又大败张青特,下我平原郡,他而下当真是轻视於我军啊!主力已撤还,却莫说平原郡了,就连南皮,他居然也都还不舍得放弃。“命王薄分兵进驻南皮、又命李文相增强漳南、历亭驻兵,——他难道认为,只凭王薄部和李文相部的响应支援,就能保住平原郡和南皮县?”王伏宝请战说道:“明公,李善道诚然骄狂!这等小看我军!不可忍也。其兵马已撤,我军何时攻复平原、南皮?末将敢请令,旬日之内,为明公擒杀高曦、薛万彻、高元道诸鼠辈!”窦建德慎重为要,说道:“不需着急。且再等等。等李善道撤出清河,我军再进战不迟。”……李善道整套的诱敌之计,薛世雄、于志宁现皆已知。窦建德等猜对了前半部分,后半部分却没猜到。通过窦建德兵到阜城、弓高后,迟迟按兵不动,李善道已料到了窦建德现下应该是已被己军的威势给吓住了,可能不会轻易地进战,所以他的这一整套的诱敌之计的落脚点,其实既不在放出“陕虢告急”的风声,以诱窦建德来战,也不在诱窦建德在他撤退时截击。当然了,如果窦建德截击的话,也很好,可如果不截击,那就再退一步,再诱他一次,将高元道、高曦、薛万彻等留在南皮、安德等县,等窦建德来攻!候其攻时,再回师来与他决战。你可以不主动进攻,可以不截击,但在已知、且经由李善道“佯攻渤海”这一拙劣计谋,也已经相信“陕虢告急,李善道急於回去援助秦敬嗣等”的背景下,则当李善道主力撤退之后,平原郡、南皮县,你还不能放心地去攻么?窦建德既已放心,他自然肯定就会大胆地去攻了!简单点说,李善道的这套诱敌之计,可以分成两个部分。前半部分,“拙劣用计”、“放出陕虢告急的消息”,真实的目的实都不在於诱窦建德出战,而目的是为打消窦建的疑虑,使他相信李善道是真的率主力还贵乡了。这实际是心理战。后半部分,“留高元道、高曦、薛万彻驻守南皮和安德等县”,才是动真格,才是真的“诱敌”。如果把李善道“佯攻渤海,以调张青特出战”比作是“攻敌必救”,此计的这后半部分,便是要将南皮、安德等县成为窦建德的“必攻之地”。正旦过后第四天,正月初四,李善道全军离开安德,大张旗鼓,接着向南撤退。“真如郎君所料,我军已撤出安德,窦建德仍按兵阜城、弓高不出!要说窦建德,上次小奴见他时,亦颇豪雄,眼下却此等畏懦,简直笑掉人的大牙!”高延霸摇头晃脑,满脸鄙夷。护从在李善道马边的苏定方,下意识地瞅了眼高延霸的门牙。高延霸忙抿住了嘴,瞪了苏定方一眼,欲待骂他两句,念他深得李善道的信重,权且先将此骂寄下,未多看他,继续与李善道说话,说道:“郎君,窦建德此等畏懦,明显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不等我军撤回贵乡,他恐怕都不会进攻安德、南皮。又我军撤退路上,他定会遣派斥候探查。这却底下来的仗怎么打?总不能我军真的先撤回贵乡吧?”李善道将要回答,数骑沿着道边,从北驰来。到了李善道近前,当先之人勒马,呈上魏征派他们送来的军报一道。李善道便在坐骑上打开,说是一道军报,包括了四方面的内容,他摸着短髭,略作沉吟。 第三十四章 缓候还兵策方决 李善道在平原郡这期间,中原、关中、南方发生了不少的大事。军报中四个方面的内容,便是这几个地方近期各发生的一件大事,此外还有陕县的最新情况。陕县方面,一如李善道所料,数次猛攻不下后,刘文静部的攻势已疲;而黄君汉的援兵已到,筑营城外,与城中形成了犄角之势。陕县这块儿,到目前为止,算是基本稳定住了。中原方面,即洛阳的情况。王世充屡战屡败,越王杨侗侗遣使劳之,王世充诉以兵少,数战疲弊,杨侗以兵七万益之。看到“七万”这个数字的当时,李善道楞了一下,洛阳城里尽管还有守卒,可怎会有七万之多?旋即他就醒悟,此必是杨侗、段达等在城内募集的新兵。既是新兵,纵有七万之众,派给王世充,料也当不了大用。不过也好,至少王世充多了这七万兵马,新兵不新兵的,声势势必会得以重振,李密暂时必是无瑕北顾河内。这也即是说,底下来与窦建德的决战,李善道更可以放心地来打了。关中方面,李渊在长安已经稳住了脚,除令刘文静攻陕、虢,以打开出关东进的道路外,他又遣了再从子李孝恭、云阳令詹俊、武功县正李仲衮等招抚巴、蜀。李孝恭等虽没有带多少兵马,主要以招抚为主,但因一则,受文帝末年“蜀王杨秀”被废一案牵连,导致巴蜀地区的基层行政受到极大影响,出现了真空状态,——杨秀坐镇巴蜀二十余年,被废后,巴蜀的“州县长吏坐者太半”,直到当下,这种局面还没有被扭转;二则,为解洛阳之围,巴蜀的甚多驻兵如王隆部,还有张镇周、苏世长等部都被杨广调到了洛阳,巴蜀的军事力量而下颇为空虚;三则,李渊尚未称帝,他现打出的是“匡复隋室”的旗号等故,李孝恭等的招抚遂进展得相当顺利,商贾传闻言之,巴蜀颇多的郡县,已经归附李渊。南方,亦即江南方面传来的情报,是有关新近造反的萧铣与林士弘之间的一场争斗。方与的义军首领张善安袭陷庐江郡,因渡江,归林士弘於豫章。林士弘见他兵多,颇猜疑之,张善安於是袭破林士弘,焚其郛郭而去。萧铣趁机遣其将苏胡儿袭豫章,克之,林士弘退保馀干。总计这四方面的内容。江南方面的内容,最不重要,和李善道没甚干系。其余三个内容,则都比较要紧,或是对李善道近期的用兵有影响,或是对其长远有影响。……高延霸问道:“郎君,陕县出现什么状况了么?”“陕县倒无异状,杨侗给王世充增兵了七万,李渊遣使招抚巴蜀,颇得郡县。”李善道拣最要紧的内容,简单地说知了高延霸。高延霸咧嘴大笑,说道:“增了七万兵?好也,好也!够李密这贼厮喝上一壶了!”苏定方说道:“洛阳岂有七万守卒?此必杨侗等新募之兵。兵数虽众,想来仍非李密对手。不过也好,王世充有了这七万援兵,最起码我河内近期可得安稳,无须虑李密往犯。”高延霸点头说道:“你这小苏,却有两分见识,正与俺想到了一起!”与李善道说道,“郎君,河内既然近期不需担忧,与窦老狗的这一仗,就更可放心地打了!敢问郎君,底下是何打算?”把话题拉了回去。“贵乡离安德有多远?”李善道问道。高延霸说道:“回郎君的话,三二百里远近。”“轻装疾行,几日可到?”高延霸答道:“骑兵一两日,步卒两三日。”“这不就是了么?”高延霸领悟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明公之意是,如果沿途窦建德斥候侦查颇繁,那我军就真的先回贵乡,然后等他开始围攻安德等县后,我军再从贵乡轻装北上?”“你觉得成不成?”高延霸竖起大拇指,赞道:“小奴咋就没想到这点么?郎君果是英明天纵!”心中却犯嘀咕,就算贵乡到安德只有两三天的步卒路程,可难道李善道就不怕,这两三天的路程途中,被窦建德获悉,从而致使窦建德及时撤围退走?又还有“轻装”,与窦建德这一仗,将是硬仗,肯定不能轻装与斗,那这“轻装”,又怎生做到?李善道瞧出了他的言不由衷,摸着短髭一笑,却没再多做解释。出安德县,沿永济渠,过历亭、武城两县,一天多后到了清河县。高延霸关於“轻装”的疑惑,在这时得到了解答。李善道令各部将本部的辎重悉数留在了清河营内,换以别物,装作是为辎重。在清河县外营中休整了一日,继续拔营南行。……“大王,李善道率部已出清河营。”斥候禀与窦建德。王伏宝身为窦建德帐下头号大将,此前在渤海等郡战无不胜,攻袭魏刀儿也几乎获胜,唯在碰到刘黑闼后,受了挫败,他现是满心的不服,早急不可耐地想要一雪前耻,说道:“明公,李善道看来是真的要撤回贵乡了。他已出清河,我军是不是可往攻安德等县了?”窦建德端得持重,说道:“不急,再等等,等他到了武阳,再出战不晚。”两天后,斥候再禀:“大王,李善道兵已入贵阳,到了馆陶,距贵乡不足百里了。”王伏宝再次请战。窦建德下令犒赏三军,但仍不出战,说道:“再等等,等他到了贵乡,再战不迟。”一天多后,斥候再又还禀:“大王,李善道兵已到贵乡,各部还营。”王伏宝以为终於可以进战了,又再一次请战。出乎了他的意料,窦建德竟然仍是不出战,只又下令,命犒赏三军,并进一步打探安德等县的虚实,说道:“安德诸县又跑不掉,五郎,你急什么?再等等。”“大王,李善道已还至贵乡,还等什么?”窦建德说道:“等等看他有无遣兵南下河内,往援陕、虢。”哪怕是打薛世雄部时,也没见窦建德慎重至斯!何止王伏宝,其帐下诸将连着等了这么几天,此时此际,都已是心浮气躁。将领浮躁,连带着阜城、弓高的三四万部曲,亦颇浮躁起来。奈何窦建德是为“主公”,他不下令,王伏宝等再急也是无用。不得已,王伏宝等只好按下焦躁,接着等待。总算又等了三天后,斥候加急禀报:“李善道点兵万余,已出贵县营,南赴河内;又招募了民夫数千,随军同行。闻之,其并令黎阳仓出粮,运往河内。”“其所遣兵马都是何部?”斥候答道:“察望旗号,分是高延霸、焦彦郎等部。”“李善道未有亲往?”斥候答道:“不见有李善道旗号。”迟疑了下,又说道,“不过……”“不过什么?”斥候答道:“不过听了大王此问,小人倒是想起一事。李善道回到贵乡后,连着两日都或在郡府设宴,宴请贵乡士绅,或下到营中,循抚兵卒,然在高延霸等出兵后,却不见他出来了。小人离贵乡时,特地又到郡府外张了张,听说就连卢承道求见,他都没见。”窦建德令这斥候出去,摸着胡须,寻思了会儿,笑将起来。“明公,笑甚么?”王伏宝问道。窦建德说道:“此欲盖弥彰。刘文静率兵三万,猛攻陕县,秦敬嗣等已不能支,而李善道麾下可当方面之将,无非刘黑闼、李文相而已,刘、李皆不在贵乡,此援陕虢,李善道定是亲领军前往了!唯他虑我会在闻他离开贵乡后,会攻安德等县,故往赴河内军中才未打他旗号!”“明公料之甚是!明公,现在是不是可以往攻安德等县了?”不但王伏宝,曹旦、高雅贤等也沉不住气了。曹旦新近才从衡水到的阜城,说道:“阿弟,愚兄以为,安德等县确实不能再等了。刘黑闼攻深泽甚急,连攻已然多日,虽已从乐寿调援兵往助,然再不打安德,深泽恐怕就要先丢了。”高雅贤说道:“是啊,明公!深泽一旦有失,乐寿将受刘黑闼之扰。安德等县,确不宜再拖延不攻。已侦知清楚,安德县中,高曦部只守卒三千;长河县、东光、胡苏等县的守卒更少,多则千人,少只数百。我军只阜城兵马就两万余,何以弓高,四万余众,往攻之,拔之必速!”连日来,诸将颇多请战者是其一,深泽方面艰险苦战是其二,粮秣渐将不足是其三,窦建德也知,的确是不能数万兵马驻在阜城、弓高不动,再拖下去了。他下了决定,起身令道:“今晚犒赏三军,明日兵出阜城,先下安德!令弓高驻兵,分兵万人,拔东光、胡苏,然后取南皮,余众亦来安德,参与攻城。另令王小胡出兵,进击王薄!”不打则已,打,就集中全力,先将守兵最多、政治意义也最大的安德拔掉! 第三十五章 双城并攻杀震夜 滹沱河在北边流淌而过。这一带河网密集,每到春夏季节,滹沱河的两岸,遍地苍绿可掬,如若江南景色,然现才正月上旬,天色犹寒,却这两岸,望之如白雪覆盖,尽是芦苇之荡。深泽县城,就矗立在滹沱河南三四十里处。与魏刀儿的残部联兵,围攻深泽已有数日,但因本部精兵不多,魏刀儿部的部众连败之余,已是士气散乱,难堪大用,加上守在深泽城内的窦军主将胡大恩颇善守城,故深泽尚未攻克。夜色深沉,已是两更时分。刘黑闼立在营中的望楼上,望着深泽城内的灯火渐次熄灭。他展开手臂,由着亲兵为他披上铠甲,喝令说道:“三更鼓响,今夜誓将深泽攻拔!”……同一轮寒月下。安德城外的黄土坡,被火把照得通明。窦建德部前天到的安德城下。前日未有攻城,筑营休整,昨天和今天白天已是攻了一整日的城,结果连城头都没能摸上,却是窦建德急於攻克此城,遂而改以不仅要白天攻城,夜晚也攻。弓高的驻兵昨天到的,驻扎在了安德城北;从阜城带来的两万兵马,悉驻在城南、城西。城东没有大队的兵马驻扎,只用了游骑警戒把守。城外三面,被围得水泄不通。窦建德身在营外军前,——今晚攻城的将是白天未有参与攻城的五千步卒,早列好了进攻的阵型,他亦顶盔掼甲,握着佩刀,令道:“五郎!与你甲士三百,先登城头者赏千金!”王伏宝赳赳然,大声应令。……三更时分。深泽东门守卒,忽闻从东边遥遥传来战鼓之声。急报与胡大恩知,胡大恩提刀上城,见城东三里外,乐寿援兵所驻之营的外头,火把如龙,将远近照得如似白昼。他顿时了然,乃是刘黑闼夜袭!副将跟从在他身边,问道:“将军,要不要出城援助?”胡大恩尽力眺望,约略望见了刘黑闼的将旗,转过视线,又望了望城西。城西,是魏刀儿部的驻处。城西夜色沉沉,没有什么动静。他说道:“营内有备,刘黑闼连日攻我城,兵士已疲,其纵夜攻,亦断难攻下。暂不需出援。且让他攻上一阵,再以精卒出袭,必可破也!”……安德城外。今夜窦建德的主攻方向是安德的西城墙。护城河已被填塞。第一波参与攻城的千余将士,推动云梯,冒着城头的箭雨,冲到了城墙下边。四五架云梯靠上墙头。每架云梯边上各有百十勇士,短促的鼓点声中,紧从为首的殷秋等勇将,开始攀附。并有两三辆冲车,轮替着猛烈撞上城门。自窦建德部抵至安德城外起,高曦就没下过城头。白天守城时,他与守卒一同反击;夜晚时,他巡视各面城墙,鼓舞将士的信心。却高曦此际,在窦建德部开始夜攻之前,就已判断出了窦建德今晚的主攻方位,早已立在西城墙的城楼。城下震天的鼓声、喊杀声不能动其神情,他稳稳当当地站着,挥动了令旗。二十口大锅从城门上方倾泻而下,倒出来的不是滚油,而是黄沙。沙粒灌入正在撞击西城门的这辆冲车的轴承,裹铁的巨木顿被卡死,推动冲车的窦军力士再三用力,冲车吱呀呀的难以再发挥威力,只好将这辆冲车换下,作些清理。“放夜叉擂!”城门得到了片刻的安宁,高曦转顾城楼两边的城墙,见得攀城的窦军将士,最快的已攀到半截腰,便再举令旗,下令说道。随着他的命令,城头坠下数根裹满铁钉的巨木,绳索系在绞盘上,如钟摆横扫。攀在云梯上的窦军将士被拦腰扫飞,有个勇悍的校尉,被铁钉勾住肠子,拖行十余丈才断气。……将近四更。深泽城外守营的四面,燃起熊熊的大火。夜色本就黑暗,烟气再一升腾,遮挡住了城头的视线。副将紧张说道:“将军,刘黑闼攻了多半个时辰了!突然纵火,是不是城外营撑不住了?”胡大恩迟疑了下,令身边的一个亲兵队率:“下城,去城外营左近打探!”城西依然漆黑如墨,寂静无声。并且城南,刘黑闼也没有在城近处布置兵马。胡大恩的亲兵队率可以坐垂篮下城,摸到城外营这片战场周边。这亲兵队率接令,为便於活动,卸去了铠甲,便坐垂篮下城。……安德城下。窦建德上到了临时搭就的望楼,紧紧盯着安德城西城墙上下的激烈战事。城头上、城墙下、护城河两边,到处是点燃的火把、篝火,尽管已四更,夜色深时,视野却一览无遗。城内只有守卒三千,高曦在城外并且没有置营,可以全力攻城,窦建德本以为,以他两三万的参战兵力,至多三四日,当就能安德攻克,可打了两天了,进展却十分缓慢。深泽昨日刚传军报到来,刘黑闼没有因为李善道的撤兵而也撤兵,反是继续围攻深泽。攻势虽然日渐疲钝,可窦建德不知为何,却觉出了一点不妙之感。有个疑窦生在他的心头:李善道明明都已经撤还贵乡了,刘黑闼却为何还不肯撤?宋正本猜测,刘黑闼不撤,也许是为解安德之围,是为迫使窦建德分兵往助深泽。这个猜测不能说没有道理,可窦建德却还是有些不安。——刘黑闼是真的为救安德?又或者竟是别的原因?目注西城墙的战事,耳闻随夜风传来的敌我喊杀声,隔着几里地,鼻中似都嗅到血腥味,“今夜就算攻不下安德,至少也要攻上城头,涨涨士气!”他这样想道,下令说道,“换雷鼓。”三十六面夔牛皮大鼓震响,每面鼓,十个鼓手齐擂,竟与地下传来闷响共鸣!高曦扶望楼栏杆的手,微微一颤:“令预备队上!”夔牛皮大鼓的鼓声催动处,城下,一条披挂双层重甲的大汉咬住横刀,引率甲士,上了云梯!可不就是王伏宝!城外五千窦军的攻城将士、数千的后备部队,上万人齐声呐喊:“五郎!五郎!”喊叫声划破夜空,城中屋瓦为之震动。……探查城外营情况的亲兵队率仓急地奔回城下,坐入垂篮,回到城头。“将军!刘黑闼亲掣旗前斗,城外营已岌岌可危!” 第三十六章 敌我苦战迎拂晓 城西,仍是漆黑寂静。深泽城已经被围攻了好几天,尽管城还没丢,但是胡大恩心里有数,将士们都已疲累了,伤亡且也不小,则一旦城外营被刘黑闼攻陷,没了外援,靠他自己,怕这深泽县城就守不住了。城外营,他是非救不可!把视线从城西收回,胡大恩令副将道:“引兵五百出城,救援城外我营!”副将接令,不敢迟延,便赶紧下了城楼,点兵出城。……王伏宝虽披两层重甲,攀援云梯如飞。城头的擂木连番的牵动撞击之下,有的已损坏,对云梯上的窦军将士的威胁已不如最先大。并这擂木在横扫的时候,还需要拽拉铁索,需要时间。王伏宝攀附极速,遂接连两个擂木都被他躲开。城头泼下金汤,王伏宝堪堪避过。数支弓弩攒射而来,射在他的铠甲上,叮叮当当的响,然不能射透。猛将出马,就是不同凡响。转瞬间,王伏宝已经攀过了多半云梯,离城头不远。他却此刻,略微停顿,探手下伸。底下跟着他攀爬的勇士慌忙将一根长钩子,递给了他。嘴咬横刀,攥紧了长钩,王伏宝觑准垛口后露头的一个守卒,长钩往上一搭,钩住了这守卒的发髻,奋力下扯,这守卒站立不稳,惊叫着从垛口跌下,很快惊叫变成了落地后的惨叫。城下、城外,近万窦军部曲“五郎、五郎”的呐喊声,更大了!震耳欲聋的喊声里,高曦刚从城楼赶到王伏宝所在的这架云梯所搭处。见王伏宝这等健勇,他沉着令道:“铁藜箭!”弓手应声换上三棱箭镞,这种箭矢专破重甲,箭尾系着浸油的麻绳。被这箭射入甲中后,可拽动绳子,将敌人从云梯上拽下。……夜将五更。再过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副将名叫张允,领了五百兵士出城,为防使刘黑闼提前有备,没有打火把,摸黑而进。深泽本是魏刀儿的地盘,才被王伏宝打下未久,驻在城中的守卒不熟悉城外的地形。白天尚好,夜晚难以辨物,行进间磕磕碰碰。张允一个不小心,也摔了一跤。身上披挂着数十斤重的铠甲,不好单独爬起,在亲兵的帮助下,他爬将起身,顾不上胳膊肘被铠甲摩擦得生疼,急张眼往前去望,——还好!距离城外营不到两里地了,但攻营的刘黑闼部尚未发现他们。火光燃天,少说得数千的刘黑闼部将士围着城外守营,正箭射、攀攻,人影幢幢。“瞧见了么?刘黑闼的将旗在南边,从俺杀过去!只要将他中军搅乱,此战我军就胜了!”五百兵士,俱城中精卒,泰半有甲,见刘黑闼部将士无备,更是个个勇敢,齐声应诺。便张允一声令下,加快了脚步,五百人杀向了刘黑闼的中军!夜色深深,寒风刺骨,火光、厮杀交织成激战的场景,黎明在即。……两支铁藜箭射中了王伏宝!箭头卡在他的甲内。麻绳另一端的守卒,立刻扯拽绳子,试图将王伏宝拽下云梯。好个王伏宝!力大雄沉,一手紧抓着云梯,丢掉长钩,另一手扯住绳索,用力往回一拉,他没有被拽下云梯,扯绳的两个守卒没他的力气大,发被他从垛口扯了下来!惨叫着,这两个守卒也掉到了城下,摔得口吐鲜血,四五个云梯边的窦军兵士围上去,刀搠矛刺,将他俩和刚才掉下城头的守卒一样,尽皆杀了。王伏宝从腰间解下钩链,荡了一荡,往上一抛,钩链顶端的铁刺勾住了垛口的砖缝,他取衔在口中的刀在手,大喝一声,松开云梯,借力荡上了城头!根据城下、城外窦军将士的呐喊,高曦已判断出了这个悍勇的敌将是何人,一直在盯着他。王伏宝刚刚落足城头,近处的几个守卒下意识的往后躲了躲,高曦却挺身直进,丈长的陌刀下砍,劈向王伏宝的左肘!肘部的护甲因为肘部需要弯曲,比较薄弱。这一刀如果砍上,以陌刀的锋锐,说不得,王伏宝即便是身披两层重甲,胳膊也得被从中截断。不意王伏宝反击甚快,他右手横刀及时上挡,招架住了高曦的这一挥砍。刀身与刀身相碰,发出刺耳的噪音。高曦深吸了口气,仗着陌刀长,一寸长,一寸强,往前紧逼了两步,横刀再劈!王伏宝来不及再招架了,但这一刀也没能劈在王伏宝的肘部,刀锋在王伏宝的胸甲上犁出尺长火花!“好贼厮!便是高大刀么?”硬碰硬,歼灭了张青特部万余人这一仗打过之后,短短时日内,高曦在窦建德军中已声名鹊起。重伤得逃的石瓒和别的几个得逃的张青特部部将,在见到窦建德后,回忆起这场仗,兀自心悸,提到最多的就是“陌刀兵皆一当百,诚不可挡”,给高曦起了个“高大刀”的外号。高曦不是张扬之人,和高延霸迥然两类,换了高延霸在此,不免一声“你家高老公”,高曦却只字不言,陌刀往后略回,再度紧逼一步,再次陌刀下砍!连着三步进逼,王伏宝已被逼退到了垛口边上,再往后已无路可退了。决不能让王伏宝在城头站稳脚,容云梯上的其它窦军甲士接着攀上城头!……深泽城头。立在东城楼,紧张远望城东战况的胡大恩,耳朵中好像听到了些什么动静。他转头向城西望之。越过黑漆漆的城区,西城墙上火把摇曳。动静是从西城墙传来的,他还没令亲兵去问怎么回事,这动静猛然变大!他已是听得清清楚楚。是喊杀声!西城墙怎会出现喊杀声?胡大恩面色大变,急声令道:“快去探问!”亲兵才去不久,北城墙、南城墙已各有军吏奔至:“将军!西城墙遭袭。”“西城墙怎会遭袭?”军吏答道:“俺们已分兵往援。是刘黑闼部兵以黑衣为掩护,摸到了西城墙下,用索钩攀上了西城墙!西城墙的守卒多被城东的战斗吸引,竟是没能提前发觉!”城东守营能否守住,这个时候,已经不再重要。胡大恩惊愕片刻,回过神来,骂了声“好狗贼,当真狡诈”,紧忙部署应对,令北城墙、南城墙来报讯的这俩军吏:“守好你们各面城墙,谨防刘黑闼部摸近!”令偏将数人,“即引兵士,多带弓弩,速往西城墙支援。刘黑闼部虽摸上了西城墙,没有后续兵马,不难打退!”好像是呼应他“没有后续兵马”的话语,西城外,喊声四起!胡大恩身在城楼,站得较高,可以隔过西城墙,望到西城外。他抬眼去看,却见原先是漆黑如墨的西城外野地上,点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火光燎原,怕得数千之众!又一军吏,甲染血污,仓皇奔到:“将军!刘黑闼引众数千,亲攻西城墙!”这军吏,来自西城墙。“刘黑闼亲攻西城墙?”胡大恩愕然问道。这军吏气急败坏,答道:“是啊!将军!末将等一时不慎,已被其攻上城墙。不但刘黑闼在西城,慕容孝德也在,登上城的贼兵就是他亲率!将军,快遣援吧!再晚些,就坚持不住了。”胡大恩不由自主,望回了下城东。斥候不是回禀,刘黑闼在攻城东守营么?旋即明白过来,刘黑闼这是给他来了个“声东击西”!狠狠地又骂了声“狗贼”,胡大恩喝令说道:“守好东城墙!俺亲去救援西城墙!”取了矛、刀在手,他本就铠甲在身,引率亲兵,急下城楼,尽将预备队兵马点起,飞奔赶往西城墙。……五更三刻。东方已露出微光,夜色将去。王伏宝吃亏,吃在兵器太短,被高曦连连劈砍,他渐已左支右绌。眼见得身后云梯上的甲士已经攀到了垛口外,可因为自己挡着垛口,他们没法登上城墙,王伏宝索性将横刀一丢,以铠甲硬接高曦劈来的陌刀,猫下腰,对着高曦的腰就冲了上去!企图将他抱倒。正合了高曦之意!高曦急步后撤,大声令道:“弩!”在挡住王伏宝的这一会儿功夫间,其余军吏已调来了附近的强弩数架。弩矢登时射出!这弩矢可不比箭矢,又是近处劲射,先后两三支弩矢,射中了王伏宝!一矢中在肩头,一矢中在右腰,一矢中在左大腿。三矢都穿透了王伏宝披挂的铠甲!亏得他披挂了两层重甲,这才三矢虽透,未能重创於他。饶以如此,矢镞也射入了王伏宝的体内。鲜血从甲衣下浸出!弃了陌刀,高曦抽腰边铁锏在手,再度逼前,趁机下砸!“咔嚓”声响,砸在了王伏宝的左肩膀上。又是矢射、又是锏打,王伏宝吃痛,往前冲的身形停下,不敢再冲了,转往后退。后退中,他看见终於登上了城头的两个甲士,也被弩矢射中。这两个甲士不是双层重甲,射中的并皆要害,惨呼叫着,翻身从垛口掉了下去!攻城的经验,王伏宝还是比较丰富的,他知道,这一波攻势只能到此为止。……鱼肚白在东天泛起,一道道的彩霞渐生。胡大恩赶到西城墙时,西城墙上已是修罗场!地上鲜血横流,敌我伤亡的兵士满地都是。胡大恩鼓勇待前,一个披挂黑甲的汉子迎将上来,却持的是个蒜头锤!铁锤砸落,胡大恩的长矛被打掉,锤势不减,端端正正砸在了他的头盔上。胡大恩一声不吭,扑身栽倒!——这汉子,正是刘黑闼。……彩霞东天。半夜鏖战,窦建德无功而退。高曦立在城头,将砍出了缺口如锯的陌刀插入砖缝。刀身映出城上、城下的战后惨烈,窦军将士的残肢挂在擂木、狼牙拍上随风摇晃,城门前,是窦军将士撤离时丢下的冲车,城墙边上,血如溪流,几顶头盔落在其边。远处,窦字大纛,颓然半卷。“将军,已经三四天了,主公的兵马该到了吧?” 第三十七章 薛万彻千人阻敌 窦建德攻城无果,收兵还营之后,召集诸将,商量底下的战事。诸将方才到至,斥候队率仓急入禀:“大王,四十里外,历亭境内,一军疾行而来!”……四十里外,历亭县城北边。所急赴往安德方向的这支兵马,人数约两万,前锋五千,打的正是李善道的旗号。“萧公,到了蓨县,不需攻城,要在扼守漳水沿岸渡口,窦建德若遣兵强渡,坚决杀退,务不可使其得渡。”李善道身在后头的中军,一边乘马而前,一边吩咐从在他马边的萧裕。萧裕领命,行个军礼,便勒马转走,去到左翼的骑兵队中,领了骑兵三千,改往西北驰去。西北边,过了永济渠,百十里外,即是李善道所说的“蓨县”。蓨县属信都郡,位置在阜城的东南边,安德的西北边。漳水是在东光汇入的永济渠,东光在蓨县的东北边。蓨县的县城处在漳水的西岸,此地是窦建德从安德撤还阜城也好、撤还乐寿也好的必经之地。……“可探得清楚,这彪军马是谁人所部?李文相的援兵么?”窦建德问道。斥候答道:“禀大王,旗帜未见,但这军兵马少说一两万众,料当非是李文相的援兵!”还能有谁在这个时候,领兵两万,通过清河,前向安德?窦建德已然明了,只能是李善道亲率的兵马了!本是要议底下的攻城战事,窦建德不再提攻城两字,霍然起身,下到帐中,转来转去,稍顷,抚须叹道:“千小心,万谨慎,终还是被李善道骗住了!他还师贵乡,原来只是为诱我攻安德!”虽然后知后觉,到底搞清楚了李善道的计谋,他站定身形,说道,“安德不能攻了!”王伏宝挺身扬眉,说道:“明公!李善道所率兵马不过两万,我部在安德之众,三万余!纵其来援,我军仍在兵力上占优势,何必闻其一来,就生畏惧?末将愚见,此正我军大胜之机。”“五郎,你此话怎说?”王伏宝说道:“其众疾行而趋,势必疲惫,敢请明公拨末将兵马万人,末将这就南下,寻地设伏,等其兵马到至,将他杀个人仰马翻!明公,这不正是我军围城打援,以克大胜的良机?”“宋公、凌公,公等何意?”围城打援,是个好计策。但这条计策,要想用之,得有两个前提。即是第一,本军须当是以逸待劳;第二,本军且得是早有准备。放到窦军眼下的情况言之,连攻安德几天了,昨晚才又刚打一仗,其军称不上“以逸待劳”,并且窦军也没有提前的准备,如今李善道军距离安德只有四十里地了,他们才发觉,是“早有准备”,更称不上。两个前提,窦军都不占。则王伏宝现提出“围城打援”,策是好策,不宜用之。——却是既说到李善道军已到历亭,则就说了,为何直到李善道军已到历亭,距安德只剩四十里的这时,窦军的斥候才发现了他们?缘何窦军的斥候没能早点发现他们?原因也很简单。清河郡,毕竟是李善道的地盘。李文相等长吏,依照李善道的命令,一是令城乡联防,严查外来的陌生人,二是在乡野间、河流等要津处布置了很多的巡逻队伍,封锁森严,故窦建德的斥候难以深入,最多他们只能探查到与平原郡接壤的历亭境内的一些情形。宋正本拈着胡须,斟酌了好一会儿,说道:“围城打援固是不可。然李善道军离安德只有四十里地了,疾行兼驰的话,多半日路程而已。我军再遣兵出营、再选设伏地点,再到设伏位置,半天时间,恐怕无法部署得当。明公,王将军此策好归好,不好采用。”说着“好”,又“不好”采用,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但宋正本的这番话,恰是窦建德所虑。窦建德就说道:“宋公所言甚是。五郎,你此策不可用之。安德,我军是不能再打了。当前之计,是如何应付李善道的援兵。”借着王伏宝、宋正本发言的空,他已考虑清楚,也不再问诸人意见,自就接着说道,“安德、长河皆未得拔,李善道兵已至,我军当务之急是如何撤走。我意,先遣一部南出二十里,阻击李善道军前进;同时,传令各营撤退。”王伏宝不甘说道:“明公,就这么撤了?把安德让给李善道?”“东光、胡苏已下,就算暂将安德让给李善道,平原郡我军至少也已收复了一半,足以遏李善道胁我乐寿。撤军之后,分兵往助王小胡,再将南皮攻复、击走王薄,渤海郡亦可得安。这一仗,未能竟得全功,可我军也不是没有收获!……五郎,不必多言,就这么决定了!”安德,窦建德没有攻下,东光、胡苏两城,他的别部攻下了。南皮现在,因为王薄部的牵制,也没有攻下,但只要分些兵马给王小胡,或改令王伏宝去攻,南皮之攻下,也就是早晚的事。凌敬说道:“明公,有一事不可不虑。”“何事?”凌敬说道:“李善道既兵马回还,明显他此前的撤退,是诱我之计。那他这番回师,察其意图,必是为与我军决战。如此,他会不会已别遣兵马,经漳南而至蓨县,阻我退路?”一语惊醒了窦建德!窦建德立即命令高雅贤、殷秋:“率你两部,即刻出营,赶往永济渠、漳水对岸,扼住渡口。”……从安德去永济渠、漳水,最近的道路是走将陵与长河两城之间。长河城头,旗帜飘扬。听罢斥候回报,薛万彻笑道:“果如明公所料,一闻明公率部还回,窦建德就遣兵去占漳水渡口。明公严令,绝不使其部过我境!”令道,“点步骑千人,从俺出城往阻。”一个军将说道:“将军,斥候刚报过,高雅贤、殷秋两部,合计四五千兵马,只以千人往阻?”“甚么贼厮鸟,值得俺引几多兵马往斗?千人绰绰有余!”薛世雄当初兵败后,其部被俘的将士,李善道分得了一部分。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因为功劳,得以独自成营后,其两营的基干力量,即是以这些薛世雄的旧部为主组成。却这军将,亦是薛世雄的旧部。薛万均、薛万彻兄弟的勇猛,这军将自知,闻了他这话,就不再多劝。有人的地方,因互相的亲疏远近、脾气不同,不免的就会有圈子,或者说便是就会有山头。李善道自独立领兵以来,为时已然不短。他的军中,现也是已有大大小小的几个山头出现。小的山头且先不说,文臣的山头也不说。只说武将的大的山头,即有秦敬嗣为首的十三元从,——现剩下是十一元从了,此前的历次战斗中,战死了两人;王须达为首的早从诸将;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等各旧有部曲,也各是山头;高季辅、李育德等后投者,常彼此来往,亦为山头;又及就是薛万彻等降从之将。这些大小山头中,最以薛万均、薛万彻兄弟和王君廓等较为尴尬,至多比慕容萧德、孙朗等可能强点。要说信重吧,李善道对他们很信重,可论及在军中的地位,他们因缺乏战功、资历等,却显是休说与秦敬嗣等相比了,便季伯常、高季辅、李育德等,他们也有所不如。薛万彻何等人?家世显赫,又年轻气盛。是故他早就是憋着一股劲,求欲在李善道军中扬名,提升他在军中的地位!可以说是好不容易,终是得以独自成营,现又得以“独当一面”,阻击窦军西渡永济渠、漳水,他当然是一门心思要立功,而且还得是立大功!安德县城,距长河县城四十多里地。斥候报称,高雅贤、殷秋已率部出了营,最晚傍晚时,就能到长河城外。事不宜迟,薛万彻留了其余兵马,令副将守城,自即率千人步骑出城。快到中午,兵马到了成河县城西北十余里外,通往永济渠对岸蓨县的官道边上。令步卒伏於野间,薛万彻引骑兵两百,到不远处的林中隐蔽。就着冷水,吃过冷食,等到下午,斥候飞骑来禀:“高雅贤、殷秋部已近至十里外!殷秋引两千兵在前,高雅贤引主力在后。”薛万彻抚摸着着大青马的鬃毛,望向林外笔直的官道。初春下午的阳光透过云层,淡淡地落在官道和官道两边的原野上,穿过稀疏林木的枝杈,也落在薛万彻的身上。铠甲已然在身,但阳光的暖意能够感到。远近一片安静。这本该是个平静的初春日子,大青马的鼻息和薛万彻身后两百骑兵的人马呼吸声,却带来了紧张和压抑。不多时,数里外的官道上滚滚烟尘。殷秋的将旗跃入薛万彻眼帘,他望见殷部的两千步骑,在沿官道推进!越过殷部的部曲,后头一两里外,是高雅贤率领的三千主力,各色的旗帜招展,尘烟中的人声、马声,远远可闻。“将军,高部与殷部前后相距两里,我军若这就攻殷部,高雅贤定会遣兵从两翼包抄我军;可若不攻殷部,将之放过,攻高部的话,殷秋又定会兜回,从后面夹击攻我。这一仗怎么打?”薛万彻轻蔑的一笑,说道:“令步卒列阵,阻殷秋部前进,我等暂伏林中,等高部进战。”“将军是打算用步卒为饵,诱殷、高两部全力进攻,然后以骑兵击之?”薛万彻点了点头,令道:“将俺将旗送去与步卒,把俺的将旗打在阵中!”看了下左右诸将,俱是他父亲薛世雄的旧部,遂激励他们的士气,“去年河间一败,明公神武英明,败在明公手上,我等心服口服,却窦建德甚么贼厮鸟!今日一战,正我等雪耻报仇之时!敢不勉之?”诸将齐齐应道:“愿从将军,报仇雪恨!”想薛万彻与这几个其父的旧部,早前皆隋军的正规将领,征高句丽等战都有参与,数十万人、上百万人的国战,他们都打过,却结果败在了河间,说实话,彼等还真是不服气!薛万彻的军令和将旗,很快传、送到了官道侧边野地上埋伏着的步卒部中。八百步卒,共四团,在四个团校尉和一个为步卒主将的偏将的率领下,闻令即动,立即集合,整顿了下队形,分从道路的两边,汇合於道上。却这八百步卒,多是薛世雄的旧部,训练有素,不到半刻钟,阵型已列成。薛万彻高大的将旗被竖在了阵中。八百步卒各带的有削尖的木桩,又将木桩楔入地面,每根木桩间隔三尺,桩间缠着浸油的麻绳。——这是薛万彻从他父亲处学来的步卒组阵阻击优势敌人步骑之法。……数百步卒起伏,列阵道上,动静不小,殷秋部的斥候赶紧回报殷秋。殷秋问斥候:“多少兵马?”“禀告将军,不到千人,悉为步卒,打的是薛万彻的旗号。”殷秋驰马出前张望,约略望到,前四五里处,确是一部兵马列阵道上,察其规模,如斥候所禀,也就是七八百人。一面黑色的将旗在其阵中,迎风飒飒,距离远,看不清将旗上的字眼。轻蔑的一笑,殷秋举槊令道:“手下败将,还敢出阻我军?碾碎他!取薛万彻首级者,赏!”便两将分率步骑,步卒千人,骑兵百人,如潮涌杀向八百薛兵组成的阵地所在。 第三十八章 殷将军三骂授首 殷秋部出战的步骑将到近处,才发觉拦在前头的木桩阵。木桩列了三排,互相间麻绳相连,形如后世的铁丝网。想要穿过,得从其上翻越。这一翻越,首先冲锋的势头就被扼住了,其次给了薛万彻步卒阵中射箭的机会。此八百兵卒,半数携带了弓弩。一时箭如雨下,杀将来到的殷部步卒,在这木桩阵前、中,纷纷中箭,惨叫不绝。尸体或重伤者的身体挂在木桩间的绳上,鲜血淋漓,既令人生畏,复使后续的兵士更难翻越。骑将仗着骑兵有马,试图令骑从木桩的绳上跃过。一则,木桩不低,四五尺高;二则,三排木桩相距甚近。即便跳过了第一排的木桩,马匹也放不开速度,还得紧接着跳第二排的木桩。强弩、劲弓所射出的弩矢、箭矢呼啸射至,转眼间,三四匹战马,连带骑士中矢!战报传到后厢,殷秋闻之大怒,催令余下兵马加速,却是亲率部众,前往进攻。到了阵前,略做观察,殷秋令下:“举盾,弓弩还击,甲士趋前,拔掉木桩,纵骑突击!”两百盾牌手被调在了最前,举起厚实的盾牌,组成盾阵。数百弓弩手紧随其后,张弓搭箭,向着薛万彻的步卒阵中射去。奈何薛万彻步卒阵中的这八百步卒,带的也有盾牌。外围的兵士一样的高举盾牌,形成了防护,箭矢大多被挡,造不成有效杀伤。殷秋见状,心生一计,命精锐两团四百人,绕至薛阵的两侧,欲从薄弱处突入。两团精锐得令,从军中分出,便绕到薛阵两翼,亦是前以盾护,后以弓射,企图逼近。薛阵两翼的兵士向两边分开,各从阵中推出了两辆大型的弩车,每架弩车上列弩矢七支,单只中间最长的这根弩矢就长三尺五寸!其它六支弩矢稍短,亦三尺上下。乃是绞车大弩!这等弩车,又称弩砲,需数人操作,威力巨大,通常用在攻城拨垒时。李善道部攻清河等城时,吃过这等弩车的苦头。这几架弩车系缴获自长河城的窦军守军,原用来守城的。薛万彻却将这几架弩车也运出了城,参与进了此战。弩车绞动,弦声震耳,两面各十四支弩矢齐发,如长虹贯日,直扑殷秋部的两团精锐。瞬息间,盾牌碎裂,血肉横飞,两团精锐阵脚大乱!打个比方,这等的弩车,绝对是当下战场上的大杀器,如后世的重炮轰击,挡者立碎,避无可避,其威力足以震慑敌胆。再是勇锐的兵士,面对这等巨弩,也不免面如土色,心神俱裂。攻薛阵两翼的这两团精锐,顿时溃不成军,纷纷后退。殷秋大怒,喝令:“退者斩!”急再调了两团兵马赶到两翼,欲以人数优势强行突破!然而,薛阵两翼的弩车连发,弩矢如暴雨般倾泻,被驱赶着向前的殷部将士络绎倒下,——有那队伍密集处,一支长弩乃至贯穿三四人!攻薛阵右翼的殷部四团部曲,最先坚持不住,发一声喊,丢下了一二十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向后退却。督战的军将连斩两三人,犹自止不住退势,只好向殷秋急禀。何用来禀?殷秋早就看到!他愈是怒不可遏,在窦建德帐下,他素以悍勇出名,但而下本部两千兵马,却被区区八百步卒挡在道上,且这八百步卒的主将还是曾为窦军手下败将的薛世雄的儿子,一个年方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简直奇耻大辱!他操起长槊,便要上马溃阵!鼓声自后传来,是高雅贤率领主力三千行到。在百余亲骑的随从下,高雅贤驰入殷秋军中,来到殷秋的将旗下,与他相见。“三郎,战况何如?”殷秋咬牙切齿,将战况简要述说。高雅贤听罢,到军前,亲自又察望了下薛阵的布局,见八百薛兵,组以方阵,外为三层木桩,盾阵凭护,内以弩车为核心,弓弩为打击,阵型严整,弩矢交错,形成密集火力网。当於此际,四面的木桩阵外,除掉后边,其余三面都已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尽殷部的死伤将士。他心中暗惊,沉声说道:“此阵坚固,硬攻难破。”殷秋压住心头狂躁,厉声说道:“八百贼兵而已!我军五千之众,难不成还被它挡住不得行?将军请在此观战,俺引精骑突阵,入他娘,夺薛小狗的将旗,斫其头颅,算你我小功一桩!”高雅贤眉峰紧锁,指向薛阵后部,说道:“三郎,弩车威力大,又有木桩遮拦,你就是带铁马硬攻也不成。彼阵虽坚,然如你所言,只八百人耳。你我两部合军,四面围攻,可以破之!”殷秋甚是不甘,可他其实也知高雅贤所言极是,只得便道:“就依将军之计,四面合围。”顿了下,又恨恨说道,“将军,你我急着抢占漳水渡口,轻装简行,却是未携弩车、撞车等物,如若不然,这点阵仗,何须你我两部合力进攻?只俺一部,就足能溃其阵、斩薛小狗!”便两部合兵,留下了千人原地不动,为预备队,其余四千兵马,分为四部,从四面压向薛阵。……不远处的疏林中。观望战事已颇久的薛万彻,合上了兜鍪上的面甲,翻身上马,令道:“高雅贤部已参战,到了我等出战的时候了!公等从俺旗,随我冲战,攻我阵之敌不必理会,直取高雅贤、殷秋!”二百精骑,在薛万彻的率领下,如离弦之箭杀出。没有上官道,而是沿着官道边上,径直冲向数里外留在原地未动的那高、殷两部千人将士。高雅贤、殷秋两将,正在这千人队前观望战况!薛万彻一马当先,长槊搭在肩上,左锏右刀,配在腰边,胯下大青马驰若电掣,从杀声震野的步阵战团旁掠过,转眼已杀近高、殷队前!两百骑兵,只看数字不多,可骑兵不是步卒所能比的,骑兵冲锋起来,人借马势,马借人威,卷土扬尘,说是如狂风惊雷,一点也不大夸大,只两百精骑冲阵,气势就十分凌厉。却正在围攻八百薛部步卒阵的四千高、殷兵马,蓦见薛万彻等二百骑自边上驰过,无不惊愕!进攻的阵型,登时为之滞乱。举着盾牌,犯险前进的前阵兵士止住了前进的步伐,后边跟着前进的后部兵士不禁转目。薛部步卒阵中的弩车、弓弩趁机,连番激射,惨叫声再度响彻。“扬旗!”紧从薛万彻马边的亲兵,迎风展开了薛万彻的黑色将旗。——这面将旗是专用在骑战时,比步战时用的将旗小些,便於在马上举扬。斗大的“薛”字,迎风飒飒。高雅贤、殷秋为方便观战,两人都在留守原地的那千人将士之前。两人皆披精甲。高雅贤的甲上还有装饰,嵌着金边,阳光下熠熠生辉,相当引人注目。薛万彻早认准了他两人,判出他两人必即是高雅贤、殷秋。骤马驰近,薛万彻大喝一声:“吾汾阳薛万彻也,二贼授首来!”薛万彻伏兵的地方,离战场不远,高雅贤、殷秋两部留在原地的这千人将士又没有预备,且又薛万彻的马快,故此高雅贤、殷秋来不及调骑往阻,也来不及调弓箭手射箭。殷秋狞笑叫道:“好贼儿,老子正待取你首级,聊为微末小功,却主动送上门来!”拨马出斗。驰出不到一里,迎面薛万彻已到。两马接近刹那,薛万彻的槊尖点中了殷秋腹部的护心镜。护心镜,名为镜,实材质也是精钢,只因被抛光打磨,是以唤“镜”。一槊刺上,因为镜面光滑,偏到了一边,未有刺穿。然这一槊猛刺之力,却也使得殷秋吃痛。他叫了声“好贼儿”,两马各自前冲,交错而过,他抽刀出鞘,自下而上撩向薛万彻的咽喉。薛万彻仰身避过,槊杆顺势横扫,打在了殷秋腰杆。殷秋再次叫了声“好贼儿”!交手一合,殷秋已是吃亏。两人兜马再战。殷秋一刀落空,没功夫还刀入鞘,便将横刀丢掉,双手攥紧大槊,对准薛万彻的左肋,用力戳去。薛万彻侧身一闪,槊尖擦甲而过,激起火星。借着扭腰闪躲之力,薛万彻反手一槊,刺向殷秋兜鍪。殷秋急低头,槊尖贴着头盔刺空。殷秋惊出一身冷汗,三度骂道“好贼儿”,“儿”字出口,头未抬起,劲风朝着他的脖颈袭来。殷秋视野不明,躲无可躲,被这劲风砸到!“卡喇”声响,他的脖子被砸断了,头软绵绵地垂将下去,长槊掉地,他人也摔落马下。却是砸向他脖颈的,是薛万彻腰携的铁锏。——铁锏此物,李善道军中用者本是不多,高延霸靠着两根铁鞭,往往冲阵拔旗,所向皆克,遂乃如薛万彻、高曦、萧裕等等,一干有力气的将领纷纷效仿,也都上阵时带根铁鞭或铁锏。“贼厮识得本将名乎?吾汾阳薛万彻也!”河间兵败的恶气,出了半口,薛万彻大呼如雷,看也不看身死落马的殷秋一眼,催马鼓勇,向前疾冲,杀向高雅贤!殷秋之勇,在窦建德军中不说前三,也是前五。高雅贤转马就走。薛万彻紧追不舍,长槊挥舞,如龙卷风般席卷敌阵,所过处,无人是一合之将。随在他后的两百精骑也都杀至。留在原地的高雅贤、殷秋部的这千人兵马心惊殷秋之死,高雅贤又逃遁而走,乱成一团,被杀了个砍瓜切菜。唯因被这千人敌军阻拦,高雅贤趁乱已是逃远,追之不得了。薛万彻勒马四望,这千人敌军的残兵四散奔逃,战场一片狼藉,豪情涌上心头!他战意更炽,长槊驻地,仰天长啸,两百骑驰来聚拢,齐声呐喊:“识得汾阳薛四郎乎?”薛万彻槊指围在步卒本阵四面的四千敌兵,喝令:“杀!”两员主将,一个身死,一个逃走,四千敌兵虽人数犹众,已是无头苍蝇。底下的进战何须再作多说。当将此四千敌兵击溃,追出十余里远,伏尸沿途,因暮色已至,才停下了追击的薛万彻勒住坐骑,摘下兜鍪,夕阳映照在他铠甲上时,血迹斑斑,更显威武!……窦建德不可置信地盯着狼狈跪在帐中的高雅贤:“殷秋战死,五千兵,被薛万彻两百骑破之?”“末将该死,敢请明公治罪。”凌敬神色严峻,说道:“明公,薛万彻不会无缘无故地出城阻击,若仆料之不差,此定是仆之前忧,成了现实!李善道必定是已遣兵马,往攻蓨县,以遏我军退还乐寿之路!”宋正本说道:“明公,不敢耽误了,我军最晚明天就得拔营撤退!并请明公,即刻传令阜城守卒,出援蓨县,争夺漳水西岸的渡口,务不可使渡口被李善道军占得!”……安德西南,永济渠南岸。历亭县与平原郡的交界之处。入夜时,一支两万步骑的部队开到了这里,正是李善道部!再往前,半日即可到安德城下。李文相、赵君德等各营诸将赶来中军请示:“明公,是就地筑营,还是继续行军?”“万彻捷报,击溃了高雅贤、殷秋部,阵斩殷秋。窦建德说不得,今晚就会拔营,全军撤退,咱们不能功亏一篑。窦建德当是已置下阻击我军的部队在前。君德兄,劳你率你部为先锋,前行时且需小心,不要中了埋伏,为我主力扫清通道。传令三军,兵到安德城外,再做休整!” 第三十九章 王师仁义急议撤 二更天时,行军途中的李善道接到了赵君德派人送来的第一道军报。现在老大回来了,好像变了。好像是明年生日,再次爬上驸马的床,没多久就有孕了。哪知早川却说,他早该走了,再晚点,不知还要耽误多少华人性命。乙元芕想,萧博谦都是有用的,宋画君到底什么用?难道是制衡靳承影?陈明没想到韩千桦会这么直接干脆的就将这块大蛋糕抛了出来,更没想到的是张墨居然稍微思索一下之后就果断拒绝了,一点没有动心。若非是他知道张墨的实力,否则绝对会指着张墨的鼻子骂娘的。分别了数年,原本以为已经模糊不堪甚至已经忘却的记忆忽然清晰起来,在他面前一一陈列。其他人看着杭礼来了又走,如入无人之境,也不敢说什么,毕竟人家是寒愈的左右使,他们确实不够格让他像跟夜千宠打招呼同等待遇。【伪装】技能也没有办法动用,毕竟他根本没有吞噬过军人,无法伪装成他们的模样骗过去。易俊磊抿着唇没说话,走上前把倒在病床上的零食整理起来又装进了袋子里。除开国庆日,公立理工高中并没有别的假期。云霞开始上学了,除开早起给季叔帮帮忙,整个礼拜六淮真几乎都呆在惠氏诊所。苏无双一点点的喂着他,看着顾玺欢笑的脸,得意的眼神看着自己,张开嘴,细嚼慢咽。“在想什么呢?”宋一帆看到莫北辰的目光呆滞停留在自己的脸上。“此事我等莫要多言,这事若是人为,总会猜得个水落石出,怕就怕不是人故意而为之”。他的手很温暖,此时此刻正顺着她的头发,轻轻的一下一下抚摸。玩手段也不及这位一直浸淫于贵族豪门圈子里的老狐狸弯弯绕绕。而霍司魇不一样,她可以拥有,她很清楚她爱他,想要与他共度余生。她到来后,被赵玉雅拉到一旁,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转而径直来到了林宇面前。殷发嘴角浮起一丝笑意,他很清楚老管家的心思,但是他并没有拒绝,而是欣然接受。“司思,你……”孟丽丽正要开骂,却看到司思一双凌厉而凶狠的眼睛。不过是个杀人犯而已,害死了月儿肚子里的孩子,现在还敢出现在他的面前?一阵三轮车行驶的声音传来,就在不远处的河堤里面,那里有一大片土地用来种西瓜。阳间八月份正是西瓜上市的季节,这个时候瓜农都要住在地里看西瓜。“虽然这方面我比你懂,但这里毕竟是你的地盘。你的领地。我总要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说参照地府的设计,可毕竟这两个地方地形不一样,面积不一样设计上肯定也要跟着做出改动。不过,巴蒂尔和哈斯勒姆组成的内线,明显没有什么太强的护框能力。此前一直在外线“划水”的亦阳终于开始突破,但并不是为了突破得分,而是在保护自己的情况下突破分球。解说毒蛇看着完美越塔击杀洛之后安然撤退的uf战队众人说道。 第四十章 三军踊跃缓决战 略一思索,熊道元就做出决定,命令大军暂时原地休整,同时请示楚王,请求即刻派出第八师团参战。荣棠说:“什么做生意,他们就是去卖面条。”还一个个认真的不得了,也不知道当从龙卫的时候,这帮人有没有这么用心过。对方有着自己的计划,我们也有着自身的计划,当然我可不会认为会输给这些家伙。宁宝筌有些绝望,她敏感到,今生可能再不能陪在娟姐儿身边,否则,她的娟姐儿长大后如何说亲?她每说一句都觉得胸腔里裂开一阵阵的疼。而霍子政的黑眸则是紧紧地盯着她看着,她每叫一次霍大少他的心里面也是一阵阵裂开的疼。对此月初并未在意,夸奖了大家,并承诺大家好好干,月底一定涨月钱。旨是由景仪宣的,圣旨的内容不长,景明帝只是让张相爷随驾,跟他一起回南都城去。原本还哭的昏天暗地的陆明兮瞬间止住了哭声,嘴巴被他捏住,水汪汪的大眼睛蕴满泪水委屈的瞅着他,像是要将人心给融化了。旅客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消失了,偌大的候机室就只剩下她和他和他。一众阴阳宗的弟子听到这吩咐,也没有多少犹豫,直接催动飞舟跟了上去。在他们看来,冥炎队作为齐国名望最高的一支战队,一定会对此事表示立场,是阻遏这支潜力巨大的黑马战队,还是与之交好,都有着很多人在猜测。当然大部分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态,希望看到冥炎对雷霆出手。“不行,天黑后就不好解决住宿的问题了。”市丸银眼神微微闪烁,断然拒绝。Ast队员们更是步步紧逼,也驱动推进器,准备向她追逐而去。迷迷糊糊的紫色的雾霭,不是水汽,而是色彩交织成的帷幕,把灯塔下方的景致有意无意地掩蔽。不大一会功夫,两匹嘶叫着的战马分别由东西两向奔入场中。马上之人,一人舞刀,一人挥棒,均是一身的杀气。两人场中相遇,皆狂吼一声,全力以赴,你来我往,招招致命,毫不留情。两人都怒视着对方,眼里的杀机几乎实质化。两人似乎非得要有一方死亡才能算结束。她跪坐在软榻上,鬓角斑白的像是‘交’织着黑发的拂尘,本就生的慈爱的脸庞配上那‘阴’鹫的表情就像是佛像‘蒙’上了一层‘阴’影。“凭什么,我要给你做牛做马?”黎婷擦肩而过,抛下一句话来。她那高挑的身材,以及微微上翘的圆屁股,曾使绝大多数的高三同学想入非非,冷然能不动心吗?慢慢的,他离棺椁越来越近了,他的心眼也提到了嗓子,下一刻,他就可以看见这棺内,看见里面的尸骨。“你若是能够接我十招,我便放过他。”天幽雨一眼见到,便是知晓李清的地位在兰若离的心中是有多么的重要,便以此威胁她。这是时隔十年,他再次面对这么多的媒体,又被问了那么多无聊的问题,暴躁点儿也正常。白浅嫣然一笑,哪怕以沈风的定力,都不禁为之炫目,她实在是太美了,既有狐族的天生妩媚,又有那种如水一般的清纯。白起愤懑之下,直接一剑斩灭十万冥差,这才带着赵括和魏征飘然而去。这些明星接过的地方演出通告很多,见过的地方企业家、官员也不少,很会说话,交流起来非常顺畅。黎甜甜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黎启淮和那个老虎面具男要逃跑,却被抓了个正着。想到这里,叶枫将这枚戒指拿在了手中,然后和自己的阴阳戒比对了一番,这才发现有一丝的不一样的地方。如今的唐三藏就和当年的姜子牙一般,是天道选出来的应劫者,根本不是观音或者如来想换就能换的。黎甜甜愣了愣,下意识的朝他胸前看去,只见白衬衫上一片血红。混沌气流终究是没有伤害到他们三人分毫,甚至连一丝头发,半点衣衫都没有损伤到,便席卷而回,消失无踪。这个二手面包车此时像是两位新人的新房一样,被甜蜜幸福的味道填满了。而另外一个,就比较有意思了,另一个空心的“火球”里面装着的,是已经从血雾状态恢复回人形的埃蒙哈姆雷特。环绕在他身边的火焰,也并非什么火伤免疫护盾,而是一个由火焰组成的囚笼。但是杏花的爹妈把她当做掌上明珠,要什么给什么的,结果养了一个不讲礼貌的。抹了一把嘴角渗出来的哈喇子,老汪这才揉了揉有些惺忪的眼睛,站了起来。“老娘……您没事吧?”魏白花还以为白凤柔要对她干什么,结果就看了一下她的束胸。“你们在开玩笑吗?”见到众人幸灾乐祸的模样,日向分家的人冷笑一声。??云隐村的雷遁·查克拉模式,具有强悍的免伤能力,又被称为最强之铠。沐彩云走后不久,山下走上来一中年男子,仙风道骨,气宇轩昂,彭子微见之却如临大敌。??“葬爱殿下为何如此开心?”美琴和日向芳子有点疑惑,难道,第一天上学,孩子都是这么开心吗? 第四十一章 求和求战任公择 “见鬼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它在守护什么呢?”米拉一脸的失望。不过,外层的五行疏阵,要求就高了,同样是山谷的正中央,这里是阵眼,所以阵眼的保护者其修为最少都需要八鼎武宗。只是伊芙琳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在飞船上度过了憋屈的几个月,她正一肚子火没处发呢。十三个上位天使同时煽动着羽翼飞了出来,从四面八方将叶澈紧紧包围起来,被铠甲包裹的手微微张开,耀眼的圣光迅速凝聚成一柄被圣焰缠绕的长剑。汪海正在家等他回来,想再了解下事情的经过,然后教育教育,不说短时间内能改邪归正,起码也让他涨点记性。谁知道自己还没发火,这家伙倒还先发起了脾气。只是顷刻间,原本密密麻麻的阵型,就变得如同某种奇异的发型,在浓密的头发之间,留下了三条触目惊心的空隙。短暂的意外之后一切再度归于宁静,整个山体内唯有无数的碎石跟灰尘在不甘寂寞的盘旋飞舞着。面对唐神那是他大意了,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肯定还是那个躺下的那个,因为唐神比他强太多了。古伊娜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今年,在赵子虎的搅局和带领下,幽州参赛队能够进入第三轮,就已经创造了幽州历史最佳战绩。之所以止步第三轮,也只能怪他们自身的实力太差。皇帝从华贵妃手中抱住舜华,赶紧抱进寝殿,舜华现在脖子上已经被鲜血染红,华贵妃紧随其后。痛骂那弘业吗?不明就里,就这样唾骂,最后事实却不是自己所猜的那样,岂不是尴尬死了。越是多喊几遍,越是觉得……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仿佛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了。萧炎咧嘴一笑,眸子冰冷异常,相比于雷行云,眼前这个老家伙确实更加难缠,出手间已是有了天尊的天道之力,这种能力,对天尊以下的存在来说,简直就是天生的克敌,也因此,帝道想要挑战天尊,基本上无能为力。就在柳昌欲要施展身法离去时,灵谷突然轻喝一声,前者一愣,身形一闪,出现在灵谷身旁。说完又好奇的朝着华贵妃转了几圈,华贵妃正疑惑呢,就听到这话,更加不明白什么意思了。她刚来时并不知道贞馆別邑其实是历代活着的王后的别院,所以,自己住在这里真是完全不妥当。一顿饭吃下来,其乐融融,徐国庆和王大壮感情拉近了很多,只有徐家航情绪不高。“貌似是你一直在耽误时间吧!!!”三子心中暗暗腹议了一句。他可不敢把话说出来。此刻的场景不像是在求人,更像是在求老军人不要死,全场众人都在鬼哭狼嚎的哭丧,老军人哪里碰到过这种场景?直接傻愣在原地,甚至还想给熊大熊二磕回来。同情的看了身边宝宝一眼,稚嫩懵懂的孩子什么也不知道,看到陆子谦看他,抬头呜呜哝哝的说些什么,挥舞着手臂显得很高兴。“你兄嫂似乎是东方皇朝人氏。”杜仲还是看向月葬月,随意的问道。他终日要面对的,是与政敌的惨烈决斗,是与对手的惊心较量。他的耳畔听到她纯净的笑声,方能卸下他一身的疲惫。他回忆着她温婉的笑靥,他不由自主地想接近靠拢,想把她的美拢在手心,藏在心田。傍晚,訾维穿了套深色的西装出门,白格子的衬衣很显肤色,配上一双深棕色的皮鞋,没有打领带,但衬衣的扣子扣得很规矩,没有商业套装的古板,却稳重不失朝气,看起来格外的清俊自信。就在这时,千钧一发之际,周尧突然有所感应,强烈的求生欲望直接将他混乱的精神力清醒了过来,发现已经近在眼前的剑锋,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走近乌衣巷,人來人往,车骑雍容,热闹非凡。乌衣巷的房舍连陌,粉墙黛瓦,照映秦淮河的水,越发显得清雅妩媚,与北方雄浑厚重的建筑相比,另有一番风情。又见出入往來的子弟皆轻裘缓带,不鞋而屐,满洒飘逸。“北冥质子殿下,殿主命你们退出南月,我们随后便会放人,否则大家就一起死在这里。”朱星转达了笙默的意思,心下也有些急。但其三个方向失控形势。十八大宗门正全力调集人手进行控制。四大帝国负责对付魔殿。”叶子媚说。现在这样说太阳门什么意义只是发泄一下心中不满而已。“叶晨,你接吧。”看着犹豫不决的叶晨,韩韵掩嘴一笑,淡淡的说道。场面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还有些躁动的难民们瞳孔放大,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两人走在前往食堂的路上,白林向她说了想要在学校外面租一间房子作为工作室的专用录音室的想法。跟突然穿到了007电影里一般,一部分黑衣人在地面稳稳落定,另一部分则是趁势凌空一跃,举着手里的武器直奔那些变异巨鼠命脉而去。看到几团黑雾似乎是在挑衅自己,张子清冷哼了一声,周围的天地间气势骤变,随着张子清手指在空中轻轻划下,处在最前面的几团黑雾发出一阵哀嚎后,瞬间在空中爆裂,消散在了天地间。老祖宗经过多年筛选留下来的犬种就是好用,洛明一进门大黄就叫了起来。 第四十二章 不仁不义问王意 窦建德并未当夜撤兵,是夜三更,果遣精卒两千,以王伏宝为将,突袭李善道营。 行将至李善道诸营,望其营内,虽有灯火,火光稀疏,似是无备。正当以为窦建德“示弱”之计得以奏效,王伏宝忽觉靴底发粘,俯身一摸,竟是半凝的桐油。才正惊疑,不知多少火箭射来。桐油遇火即燃,火舌顺着预埋的沟渠乱窜,顷刻燃起熊熊大火! 好个王伏宝,反应过来,真是勇悍,第一个念头不是退兵,居然仍是进攻。 “杀将过去!”奈何他的命令刚下,震耳的喊杀声从两侧传来。左边焦彦郎,右边董法律,各引身穿黑甲、黑衣的伏兵千人,自两边漆黑的夜中杀出。又有骑将数员,各引骑士一队,持槊冲锋在前。转瞬间,设伏已久的步骑兵马,已然是冲杀进了这两千窦兵的队中。 从王伏宝出战的有窦建德的养子两三人,俱是窦军勇将,当此之际,无不骇然,急催请王伏宝赶紧下令撤退。知事已不可为,王伏宝无奈,只得令下:“罢了,且先撤还!” 驰骋最前的李善道军伏兵骑士,早已冲撞进来。一个带头的骑将甚是悍勇,马快槊长,当先越过火蛇,长槊挥刺到处,转眼已杀伤四五窦军兵士。窦建德的养子一人,舍身扑上,与之激斗。左臂被长槊贯穿,趁这骑将收槊的机会,他右手短矛捅入这骑将的坐骑腹部,鲜血喷了他一头。骑将落马,两人纠缠着坠入火中,齐齐惨叫,焦糊味混着肉香,顿时弥散开来。 王伏宝驱马到,将这骑将杀了,但窦建德的这个养子重伤在身,浑身是火,已是救之不得。 猛然闻得前头数里外的李善道帅营里面,鼓声大作。王伏宝抬眼去望,见辕门打开,一杆“高”字旗斜挑,黑压压的兵马随着这面旗,从营中奔涌杀出。猜出这“高”字旗,或是高延霸的将旗。高延霸之勇,王伏宝焉会不知?若被他杀到,只怕这两千窦兵都要交代在此! 王伏宝睚眦欲裂,便引窦建德的余下养子、一众亲兵勇士,亲驰突进斗,时左时右,奋力搏杀,接连手刃了李军的步骑伏兵十余,将溃乱的本部兵马勉强收拢,随后转而向后,他身先士卒,奋声大呼:“吾王伏宝也!挡者死!”将从后包围的李军伏兵杀散,硬生生杀出了血路一条,终抢在高延霸部杀至之前,冲破了焦彦郎、董法律等的包围,侥幸率引兵马奔逃得脱。 高延霸拍马到时,王伏宝等已逃出数里。待要追击,闻得远处窦建德营中鼓角声响,料是窦建德已经遣兵接应,因尽管懊恼不已,被王伏宝逃了,高延霸却也只能就此罢了。 夜袭不成,反而遭伏,大败一场,回到本营,检点兵马,出营的两千人,得还的只不到千人。王伏宝灰头土脸,——他的衣甲被火烧掉了不少,胡须、发髻也被燎掉了一些,衣甲上尽是血污,满脸都是烟火留下的痕迹,“灰土土脸”四字,半点不错,到了帐中,拜见窦建德。 窦建德在帐门口接住他,见他这般狼狈,又见出战的诸养子少了多半,战果亦无需再问了,按下失望与焦虑,好言抚慰说道:“用计不成,过责在我。五郎幸得无碍,且先好生休养。” 孔德绍惊愕万分,说道:“明明仆见李善道时,观其形色,已是中计,却怎、却怎么……” 李善道今夜见孔德绍时的演技,确实不错,连最了解他的高延霸都骗过去了,况乎孔德绍! 王伏宝惭恨骂道:“明公,李善道这贼厮,当真狡诈!末将不慎,中其伏兵,敢请明公责罚。” “我刚说过,今夜突袭不成,过不在你。” 高雅贤见王伏宝这般模样,不免地回想起了他被薛万彻大败的那一幕,心有戚戚,带惊含忧,说道:“明公,本来计议的是,今晚突袭一场,若能获成,我军便可从容撤退。却不意李善道未有中计,王将军引精锐突袭,反遭中伏。这底下来……,敢问明公,如何是好?” 营门守将来报:“大王,一人自称名唤马周,说是奉李善道之令,求见大王。” 窦建德令王伏宝等且先退下休息,回到主位坐下,召马周进见。 不多时,众人见一个至多十七八岁的青年人,昂昂然入进帐中。 这青年可不就是马周! 马周下揖行礼,朗声说道:“我家主公令仆来谒大王,是为还大王一封书信,问大王一句话。”从怀中,将窦建德写给李善道的两封书信之一,呈递给了窦建德,说道,“就在今晚入夜时,短短的三个时辰前,大王派了孔君,奉求和、求战两书,献与我家主公。求和的言犹在耳,求和此信的墨迹未干,大王便夜袭我营。是故我家主公,令仆将大王的求和此信还与大王,求战书,我家主公就留下了。要问大王的话便是:请问大王,愿何日约期会战?” 一通话,半个脏字没有,也没有半句质问窦建德不守信诺的言语,然满帐诸人,尽皆羞惭! 高雅贤勃然大怒,起身按刀,逼视马周:“汉公是叫你来侮辱我家大王的么?孺子不畏死乎?” 即便不提马周说的话,单从马周的年龄看,一个连二十不到的年轻人,的确是就已有轻视窦建德之嫌。好歹窦建德派去见李善道的,是个孔夫子的后裔,本人也有名声的孔德绍! 马周怡然不畏,哈哈大笑,说道:“不闻苏武言乎?‘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周一头耳,何所有惜?大王若固欲杀之,便请杀之。唯所恐者,今周若被大王所杀,候大王兵败之日,乃至在座诸公,无噍类矣!” 苏武的此话,是说给匈奴人的。苏武是汉臣,所以他是“汉使者”,李善道於今自称汉公,则马周自然也就是“汉使者”了,却引用此话,倒是称得上说得过去。 高雅贤便要抽刀出鞘! 窦建德止住了他,与马周说道:“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况孤与汉公本有旧谊。高公适所言,戏足下也。足下无须动怒。”看了看已被放在案上的自己亲笔所写的求和书信,佯笑说道,“至若今晚小战,亦不过相戏之举。足下请转禀汉公,汉公素来大度,谅必可一笑置之也。” “大王令孔德绍以‘仁义’责我家主公,不仁不义者究竟何人,於今已是有目共睹!”马周冷笑说道,“求和书已还大王,我家主公所问,敢请大王答之。” 窦建德迟疑了下,说道:“兵者,凶事也,孤念与汉公往日之情意,实不欲与汉公刀兵相见,而成死敌,致两败俱伤之局!足下且请还之,孤这两日,另有书信敬呈汉公,可乎?” 马周本也知道,窦建德肯定不会回答李善道的这一问,便不再追问,再度长揖,行了个礼,便告辞退出。退出帐外,自有窦营的辕门守将送他出营。到得营外,带上亲从,还营而去。 偷袭不成,把自己搞成了个“不仁不义”,窦建德搓着手,帐中转了半晌,下令说道:“夜袭兵败,可知李善道谨慎有备。夜袭,是不能再袭了。可夜袭失利,我军要想顺利撤兵,也就难了。惟今之计,只剩一个,便是令蓨县、弓高、阜城兵马保住漳水对岸之外,调乐寿援兵!” 宋正本、凌敬等亦是已无有别计。 便当晚令下,窦建德遣了快马,传令去与蓨县、弓高、阜城、乐寿的驻兵。 …… 窦建德给蓨县、弓高、阜城的军令,这已是第二道。 李善道兵马离安德还有四十里远时,他就已经给蓨县、弓高、阜城的驻兵下过一道命令,令之赶紧出兵,控制漳水、永济渠对岸的渡口,以免被李善道极可能会派的别部给将渡口夺占。 蓨县、弓高、阜城的回报,尚未送到窦建德的营中。 却萧裕的军报,已送到了李善道军。 便是在窦建德夜袭战败的第二天上午送到的。 “蓨县、弓高之敌,闻末将部至,分兵而出,欲夺渡口。我部先破蓨县之敌,继进破弓高之敌,斩获千余。永济渠西岸诸渡口,多已为我部摧坏,烧毁船只百余。侦报闻阜城之敌得武邑诸县兵援,集结约五千余众,亦将出。末将意设伏掩击。克胜之时,捷报谨奉明公。” 将萧裕部三千骑调到永济渠西岸,从萧裕的这道军报来看,已证明得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这三千骑,是李善道军现所有的主要骑兵部队,——达奚神秀营的多数骑兵还在刘黑闼军中,少了这三千骑,对将来与窦建德的决战,也许会产生些影响,可要想控制住永济渠的西岸,断掉窦建德撤回乐寿的道路,却也只能靠这三千骑,利用他们的机动性,才能取得效果。 窦建德部三万余众,目前尽管是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可毕竟是三万多兵马,而且有营垒。欲与之决战,攻营显是下策,如果攻营的话,李善道部两万兵马,攻其三万余众的营,不好打。最好的决战办法,是迫使窦建德出营,与李善道部野战以战。 看罢萧裕军报,李善道笑与诸将说道:“佯求和而夜袭我营不成,弓高、蓨县兵马抢占渡口又不得,窦建德将成黔驴!不过他若固守不出,与我相持,却也麻烦。现可设法迫他出战了!” 李文相问道:“二郎,怎么迫他出战?” “继续抄其粮道,务要使其粮道断绝,此其一;劳请我贤兄兵向乐寿,此其二。” …… 接连三道急报呈递给了窦建德。 “萧裕引骑数千,出没永济渠西岸,弓高、蓨县兵败,伤亡惨重,未得能夺占渡口。” “李善道遣兵数支,及长河、将陵等县分别兵出,劫我粮道。” “刘黑闼、魏刀儿联兵万余,进至安平。” 安平,在深泽东边,过了安平便是河间郡界,再过饶阳,即是乐寿! 一道道急报如火,窦建德的嘴唇上长出了火泡,不能再固守不出了!他召集诸将,计议出战。 第四十三章 约以阵成先请戏 正月十四,这天上午。 朔风如刀,割在人的脸上生疼。 前天下午,也就是窦建德夜袭失利的这天,窦建德实现了他的“承诺”,再次遣孔德绍给李善道送去了书信一封。这封书信是战书了。邀请李善道在今日,於安德城东二十里处会战。 之所以选择此处会战,窦建德给出的理由是双方步骑总计四五万众,会战的话,需要一块足够大的旷野,而安德城东二十里外的这块地方不但足够的大,而且地势平坦,故最适用。 ——当然,这只是窦建德的理由。 为何选在此处会战?窦建德真实的原因,李善道等自是可以料出。整个河北地界,除掉最北边的蓟县以北,和最西边的太行山东麓诸郡以外,大致上都是平原地形。安德城的四面其实都很平坦,不论选择何方会战,都不影响窦、李两军的列阵。则窦建德却只选安德城东二十里处,为此次会战之地点,没有别的缘故,完全只是因为这一带既不邻安德城、也不邻长河等城,换言之,在这里会战,窦建德某种程度上可以“后顾无忧”,他能够全力作战。 像这种大规模的“堂堂之阵”的战斗,依照惯例,会战的地点,应是敌我主将商量决定。 但既已明窦建德挑选安德城东二十里处决战的缘故,李善道又有信心击败他,遂便由了他的这份小心思,没有在作战地点的选择上过多商谈,就痛快地同意了他的建议。 官道是会战地点的东边。 这是一片辽阔的田野。 往年太平时,平原郡是一块富饶的土地,连年战乱,加上黄河水泛之下,郡中田地今却多荒。这片田野,而下说是“田野”,实杂草丛生,多已是好几年无人耕种。土地被冻得硬梆梆的。 双方的出战兵马皆是三更造饭,五更出营,天亮不多时,便都开到了此处。 使者分从李善道、窦建德的中军驰出,代表本军主将,与对方主将商议战前的一些具体安排。比如战场的清理、战场的划分,等等。很快,双方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将开战的时辰定在了午、未之间,也就是下午两点前,拿出了半天,用来做双方清理战场上的杂草等物的时间。 尽管才是初春,田间的杂草因多年未清之故,肆意蔓延,满布野间。 站在高处,放眼望去,起伏的杂草根茎纠缠,随风起伏。又杂草以外,还有荆棘、光秃枝丫直刺天空的野树,也同样遍於这片被选定的战场。如不先将它们清掉,莫说两军对战了,连列阵都不好列成。——却不知为何,目睹眼前此景,一种衰败与沧桑之感,浮上李善道心头。 “这么肥沃的田地,荒芜至此!”李善道喟叹了声,顾望四面,遥见到有稀稀拉拉的邻近乡里百姓的身影,露出在远处,他们定是听到了动静,乃有胆大者地出来观瞧,便令杨粉堆,“派些人去叫这些乡民离得远点,刀枪无眼,莫叫到时伤到了他们。” 李文相、陈敬儿、焦彦郎、董法律、高延霸等将,大战在即,却没有李善道的感触,人人抖擞,精神振奋,有的将领的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被热血鼓舞的。 诸将环围李善道身边,等待他的军令。 “既是午后开战,我军就按刚与窦建德商定的,面东北列阵吧。”李善道接过王宣德递来的一根絮线,垂在空中,看了下风向,风不是北风,是西北风,但面北列阵的话,还是会吃点亏,所以方才李善道与窦建德商定了,李军面东北列阵,窦军面西南列阵。 ——至於“既是午后开战”此语,午后的太阳往西落,所以两军对阵,最好都不要面对西边。 这些说来都是细节,非是久经沙场者,也许都不会注意到这些,可往往有时候,正是这些细节,决定了一场战斗的胜负!就拿此战言之,窦建德最初建议的即是李军面北列阵,因为李军的营地在窦军的南边,所以李军到战场时的位置也在窦军的南边,但李善道否决了他之此议,要求敌我以西南、东北向列阵。却窦建德在列阵上,本先便就存了点占便宜的小心思! 李文相等人接令,行个军礼,就分还本部。 窦军、李军都没有全军出战,窦建德留了五千兵马守营,李善道因有安德城中的高曦部呼应,没有留太多的兵马守营,但也留了两千兵在营中,——毕竟营中有辎重,还有民夫,肯定不可能一个兵不留。双方各计出战的此番兵马,分是将近三万与两万上下。 寒风呼啸而过,吹过杂草,吹过树梢,似乎要将这片初春的田野彻底掩埋在无尽的寒冷中。 但若从高空望下,当双方除掉警戒部队,余下兵马,合计三四万数,投入到清理战场之后,却另一番景象!这片宽约四五里,长於十来里的原野上,分着不同颜色戎装的敌我数万将士,在军将的指挥、喝令下,仿佛一群群的蚂蚁,热火朝天地紧张忙作,仿似将寒意驱散! 更又当战场清理完毕,敌我两军开始列阵时,风虽仍吹,区区的寒意更是消失无踪! 鼓角声震动四野,何止这片区域内的,便周边十多里范围内的狐兔、群鸟也都被惊吓得乱窜、乱飞!远处观望的邻近乡里的乡民们,饶是敢出来观望的皆胆大之徒,亦有不少被吓得掉头跑回家中。敌我双方差不多五万步骑,俱按以数团组成的一大团,约一两千人为基本单位,各随本军主将旗号,队形变换,或者集合、或者分散,或者趣前、或者向后,进行阵型摆列! 呼喝声、号令声、鼓角声,远震天地!各色的大小军旗,满布野间,飒飒招展!如林的矛,寒光闪耀!坚固的盾牌,排组成墙!驱驰的战马成群,奔行卷尘! 巳时初刻,按后世时间,即上午九点多,李善道军组阵完毕。 多半个时辰后,窦军列阵完成。 北边,窦建德军的三万将士,凡精锐营头,多着黄色的戎装,——这是隋军官兵的戎装服色,其余兵士的戎装颜色不太统一,有黑、有白、有青等等,悉是杂色。南边,李善道军的两万将士,戎装的颜色整体较为统一,精锐营头多着红色的戎装,其余多着黄、黑两色。 望之,如土的黄,是窦军的中坚,如火的红,是李军的中坚! …… 三万步骑兵士的窦军阵中,军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两万余数的步卒居中,列以了左中右三个厚实的阵地,窦建德的大纛后,并另有预备队之阵。 各步阵均以盾阵居前,中为矛手,后为弓弩手,阵型称得上整齐,远处望去,如同坚不可摧的厚重城墙,然若近处观之,可以看到,这些窦军步卒紧攥着盾牌、长矛、弓弩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刺骨的风卷动他们的衣甲,他们的眼神中,不乏透出对即将开战的恐惧! 三四千数的骑兵多列阵右,部分列在阵左,以作对阵左侧翼的护卫。 骑士们没有上马,竖着长槊,牵着各自的坐骑,人与马呼出的热气瞬间化作白霜。一匹匹高大健壮的骏马,有的披挂马铠,有的披挂皮甲,皮甲上绘画着虎豹等形,但大都没有铠甲的防护,成千上万个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马嘶声此起彼伏,仿佛随时准备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窦建德身披黑色的大氅,屹立在中军阵中临时搭起的数丈高的将台上,衣袂被风吹得翻飞,他眉头紧锁,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本军列成的阵型,举目远望对面三四里外的李军阵地,时而下达几道命令,根据李军阵地的阵型,稍微地调整下本军的阵型。 王伏宝等将,驰马在诸阵之前,举槊高呼:“众将士听令,今日之战,我众敌寡,大王亲在军中坐镇,务必奋勇杀敌。大王令:斩首一级,赏钱万!斩贼校尉以上将者,擢两级!” 呼声坚定有力,在风中传向四方。 “杀!杀!杀!”三万步骑窦军将士齐声高呼,声音震破长空,与呼啸的风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战前的激昂乐章! 数里外,李军阵中。 高台上,望着窦军的阵型,听着窦军的喊声,李善道从容不迫,笑顾说道:“窦军士气颇有。” 相对应窦军的步卒三阵,李军也列成了左中右三阵,以及后边的预备队阵。骑兵相同的也是主力列在阵右。比之窦军阵型,李军步卒三阵的阵型更为整肃,虽然萧裕营的骑兵不在,剩下的骑兵比不上窦军的骑兵多,但无不身姿矫健,马皆精选,骑士们红色的披风在风中飞扬。 如果把窦军的阵地,比作是坚厚的黄墙,混以了斑驳的杂色,李军的两万将士,以红为主的戎装色调,在天地间格外醒目,就仿佛是充满了斗志,即将燎原涌动的燃烧火焰! 李文相、陈敬儿、焦彦郎、董法律等将,在台下迎接李善道。 却下了高台,李善道翻身骑上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乃於诸将的簇拥下,横驰旗如林、矛如林、人马如林的三军阵前,拔刀在手,大声鼓舞士气:“诸公,勇往直前,破敌建功就在今日!” 凡所过处,将士们随声响应,呼声震天! 这初春的旷野,何处还有寒意?又何处还再有沧桑与衰败?风中所有者,唯热血与威壮! 风,从西北卷来,似无数尖锐的冰刀,割刮着这片苍茫的野地,从对峙两军的上方卷过!极目远眺东边,一二十里外的黄河如蜿蜒的银带,嵌在天际,似乎是在沉默地见证着这场将要爆发的战争。敌我双方数万将士,就这样在寒风中对峙着,空气中弥漫令人窒息的紧张。 每一个士兵都紧绷着神经,等待着决定生死的冲锋号角。 大战一触即发。 数骑举旗,自窦建德中军驰将出来,到了李军阵前。 “我家大王谨请汉公,先各以数百锐士出战为戏!” 第四十四章 斗将诱敌后急击 打了这么多的仗,还是头一次遇到敌方主将在战前提出“先以数百锐士为戏”的请求。 不过就窦建德为何会提出此请,李善道倒是能知其缘故。 一则,窦军兵马虽众,占有优势,然形势上处於困境;二则,前夜的偷袭,又被李善道击败,两者相合,窦军的士气现下不高,故而窦建德无非是为欲振作本军的士气,而所以提出了此请。——可以料见得知,如果答应了他的此请后,他必定是会将其军中最精锐的兵士派出! 那对窦建德的此请,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与左右说道:“窦建德欲自堕士气,我岂有不允之理?” 这个挑战的请求,窦建德所遣出的军吏是在李军阵前高声提出的,若是不允,伤的恐怕就是李军的士气了。或言之,窦建德的此请,可用“阳谋”两字形容,必须是只能答应,这是其一。窦建德欲以此提振士气,但李善道对本军将士的战斗力充满信心,他也正好借此,借用窦建德此谋,反过来提升下本军的士气,进一步的打击下窦军的士气,这是其二。 苏定方当即出列,请战说道:“明公,烈敢请为明公进斗!” 对面窦军阵中,伴随着鼓点声,出阵了数百将士。李善道於将台上,高高望之,见出阵的窦军将士约四百数,当是两团兵,打着一杆“赖”字旗。窦建德军中姓赖的勇将,只有一人,即窦建德的养子赖大雄。此前援窦建德打薛世雄部时,李善道等在弓高见过此人。 “定方,非我不愿遣你出斗,你与窦建德帐下诸将多相熟,赖姓此将你想来也熟,如遣你出斗,或伤你义气。”李善道斟酌了下,温言说与苏定方。 苏定方涨红了脸皮,说道:“自从主公以今,烈以蒲柳之姿,得主公厚爱,心中只有主公,千思万求,以此一身,为主公效死而已!愿为主公斩赖大雄!” 其实遣苏定方出斗,是个很好的选择。首先,苏定方个人的勇武出众,其次,苏定方本高雅贤的养子,亦即他原先是窦建德的部将,则若以他出斗,取胜之后,足可最大程度地动摇窦军的军心。——这么勇猛的一个将领,现却跟随了李善道,心理上会对窦军将士产生影响。 李善道便点了点头,说道:“定方,那就由你出斗。切记,此战,只可胜,不可败!” 就亦拨了精卒四百,交给苏定方,令他出斗。 下了高台,苏定方上马,引此四百兵,从中军阵中而出,到了两军阵间。对面两里外,先期出窦军阵的赖大雄与那四百窦军锐士,已列以方阵待战。四五万敌我视线中,两部悍卒相对! 苏定方未就进斗,而是顾视随他出战的两团精卒,大呼说道:“我等从汉公,浴血百战,所击无不胜,所攻无不克!赖大雄何人也?无名鼠辈!而敢与我等斗。今日不斩赖大雄,何以报汉公恩?汉公与我军两万精锐,现俱目注我等,敢不奋战?愿与公等为汉公立此战头功!” 四百精锐多是从李善道已久的敢战老卒,闻言举起长矛,齐声呼道:“立头功!立头功!” 赖大雄勒马本部阵前,辨出了来斗的是苏定方,驰骑出里外,扬槊骂道:“高公把你当亲子看养,你今却来与大王为敌!古之吕布,耻不如你!何颜面敢来阵前?” 苏定方大声说道:“高公之恩,烈时刻不敢忘!然今所争者,不是个人的恩义,是天下的大义!平原诸郡在窦王治下,民不聊生,如陷水火,反观我家主公治下,民安其业,‘圣明’之誉,不绝於道。汉公起兵,所为者,安天下生民也!烈虽不才,愿尽绵薄之力。” “花言巧语之徒,苏烈!吕布见了你,也得惭愧三分。” 苏定方说道:“阵前决死,何来恁多废话?你若识趣,便且跪降,如不肯降,便且来斗。俺不欺你,你若斗,只以两百兵与你斗!”说着,果是下令,命两团锐卒退朝南去了一团。 赖大雄兜马回阵,观望苏定方所部阵势。 见退出了一团兵后,剩下的这一团兵,两百人,依苏定方的指挥,组成了一个楔形的锐阵。却是兵马虽少於赖大雄部,只有赖大雄部的一半,仍然摆出了进攻的态势! …… 李善道中军,将台上。 望见了此幕,从在台上的薛世雄面色微变,说道:“苏烈怎撤下了一团兵?” 中军阵前,并排观战的高延霸、焦彦郎等将相顾。 高延霸拍手叫道:“好胆色!拾掇土鸡瓦狗,本该如此。当真好儿郎!鸣鼓,为苏小郎助战!” …… “好个贼厮鸟!两百兵,还敢主动攻我?”赖大雄胯下的黄骠马喷着白气,他大喜说道。苏烈之勇,他是相当清楚的,若两人单挑,他没有把握能赢;两边如果都是四百精卒,说实话,他也没把握赢。却苏烈拿大,只以两百兵来攻他的四百兵,诚然是给他了取胜的良机! 响起的不止是高延霸等所在的李军中军阵中的鼓声,北边窦军阵中亦鼓声大作。 两边的鼓声震耳,但两军的四五万将士,於此之际,几乎鸦雀无声,都在紧张关注。 “圆阵!”赖大雄令道。 四百窦军迅速变换阵型,将方阵变换成了更易於防守的圆阵。 “竖盾!举矛!”赖大雄第二道军令下达。 外围的百人盾牌手,应令将蒙着牛皮的木盾砸地成墙!其后的矛手将长矛抵地斜指,矛尖出在盾牌的间隙之上;更后排的矛手将长矛架在前排的肩头,寒铁的锋芒在午后光中泛出幽蓝! 这一场各出数百兵士相斗的战斗,是硬碰硬的一仗,双方都没有派弓弩手,全是以步卒出战。 …… 望视赖大雄部新组换成的圆形阵型,外围盾牌,内则长矛斜出,直如刺猬一般。 苏定方举手号令,本阵的两百锐卒,开始向前移动。 两百双牛皮靴,踏在已被阳光晒得松软的土地上疾进,位在锐阵最前的一火兵士,是从这两百人中挑出的敢死士,皆未携长矛,持者俱系陌刀!他们的呼吸凝成白雾,迅速逼近赖阵。 赖阵的盾墙稳稳不动,长矛从盾墙后,向四面刺出! 持陌刀的苏阵先锋,并声大喝,陌刀荡开长矛,奋力向盾牌上砍去。就是铠甲,以陌刀之锐,也能砍裂,况乎盾牌?顿时就有数面盾牌,相继被砍碎。却出战的这四百窦军,不愧窦军的头等精锐,两个盾牌手也被陌刀砍到了,一个断了条胳臂,一个被砍在了面门,痛呼是免不了的,这两个盾牌手却也仅只是痛呼罢了,为不影响阵型,两人居然硬撑着,不肯后退! 碎木片混着血水,洒在地上。 苏阵先锋再欲砍时,赖阵后边的兵士让出了小道,拽着这两个受伤的盾牌手,已将他们拽进了阵中后方。同时,以此两个受伤盾牌手原先在的位置为中心,两边、后边的窦阵长矛手们,纷纷用力握紧长矛,大喊着“杀”,向着苏阵的这火先锋兵士,攒刺而至。 双方出战的兵士,俱皆有甲,都是甲士。 因为距离已然太近,刺来的十余支长矛中,得有七八支都刺在了苏阵这火先锋兵士的身上,矛尖与铠甲的刺耳摩擦声,此起彼伏!仗着甲精,这火先锋兵士无人向后半步,顶着窦兵长矛的攒刺,各个奋勇,挥起陌刀,反更向前!他们身后的其余苏阵精卒,跟着奋力前杀! 窦兵的矛手向两边闪开,露出后边的队列。 苏阵的两百锐士,於是在这火先锋兵士的开道下,渐向窦阵中间杀近。 …… 窦建德中军,将台上。 望见此状,窦建德面露喜色:“苏烈轻视我军,以少进击,贸然轻入,将为大雄破矣!” …… 李善道中军,将台上。 薛世雄变色,说道:“此是赖大雄的诱敌深入之计!如再前攻,恐将受四面夹击!” …… 苏定方身在其阵的后边,及时下达了命令:“不可深进,暂退!” 出战的将士才两百人,命令传达的很快,后排跟进的战士立刻停止了脚步,向后退却;冲杀最前的这火先锋兵士,亦收住冲势,随之后撤。却刚才向着两边闪开的窦阵将士,这个时候,如何会肯放苏阵将士撤走?窦军主阵中的鼓声,声声催动,本是立在圆阵中的赖大雄催马持槊,引从在他身边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五十兵士,趁苏阵兵士后退之机,发一声喊,追赶上来! 苏定方驰马而进,赶到撤退的本阵这火先锋兵士后,槊刺马踏,驱散了追击的赖兵。 见赖大雄引众将至,他横槊瞋目,大呼:“敢来斗否?” 一进一退间,苏阵兵士已落下风,赖大雄当然是敢与他斗的,却这声大呼,吓住了赖大雄的坐骑,这马不顾赖大雄的催促,扬蹄长嘶。就这片刻功夫,苏阵兵士已然尽数撤出。 赖大雄怒不从一出来,骂了声:“老子杀敌立功时刻,你这小赖,却来捣乱!” 然已无可奈何,只好眼睁睁看着苏阵兵士从己阵即将形成的包围中撤出。 好在苏阵兵士仍在撤退,优势还在於他。 便几道简短的命令急忙下达,先令从在身边的五十兵士组成三角形状的锐阵,急从阵中出,继续追击后撤的苏阵兵士,继令圆阵重新变换成方阵,跟在这五十兵士后,向前进击。 第四十五章 头功建得三军动 寒风从西北方向卷动而来,从对峙的两军阵间刮过。 敌我数万将士虽被军纪约束,为保持体力,坐在地上,不准起身,此时,尤其窦军的三阵中,却也成群的兵士,情不自禁地起了身,拄着矛,跷起脚,紧张地观望阵间的这个战团。 但见得,苏定方与出战的两百李军精锐,成功地脱离了窦兵将形成的包围后,保持着一定的阵型,向南撤退;而从窦兵阵中追出的五十甲士,紧追在后不舍!又见赖大雄将余下窦兵的阵型从圆形换回方形后,亲驰马於前,率此余下部曲,大呼不已,亦展开追击! 窦军阵中,潮水似的欢呼声响起,战鼓声愈加激昂。 突然,正在撤退的苏阵兵士,随着苏定方所持小旗的指挥,不再撤退,原地立定,旋即转身,后排变前排,两翼向中靠拢,迅速地组成了一个方阵。方阵才刚组成,追击的那五十窦兵甲士已经追到!长矛对陌刀加长矛,激烈的厮杀再起!喊杀声再度响起在这片两阵间的战场上! 南边数里外的李军诸阵将士望见。 苏定方引锐士十余,从新组成的方阵侧翼杀出,尖刀也似地直扑向那五十个窦兵甲士与赖大雄等之间。却这五十个窦兵甲士追得太急,与赖大雄等之间出现了约一里开外的空隙。 北边数里外窦阵的欢呼声顿止,南边李阵响起了震天价的助战呼声! 赖大雄大惊失色,若被苏定方与那十余苏阵锐士插入空隙,即便能将突杀於前的那五十个窦兵甲士救回,他们势必也会出现折损,——再南边不远处,就是苏定方留下未动的那两百李军精锐,这两百精锐再若趁势加入战团,这一场阵间的战斗,赖大雄部就将失利。 慌乱之下,赖大雄一叠声催令部曲赶往救援,自驱马急进,大呼着:“快退回来!快退回来!” “等的就是你贼厮来救!”苏定方看起来是向前边五十窦兵与后边赖大雄等之间的空隙驰去,实际上他的注意力一直在赖大雄身上,见他果是为急於救援,单骑赶来,大喜叫道。 两下相距,已不到一里地。 苏定方拨转马头,径驰向赖大雄。两人都是骑马,速度很快。转眼,就已相遇。一个有备而来,一个心忧前边的本部部曲,双马交错,长槊互刺!一合斗过,胜败已分。敌我数万将士,明明白白地望到,赖大雄滚落坠马。苏定方转回马,换槊为锏,俯身砸在了他的头上! “杀!” 何须再等苏定方下令?那两百被留下的李军精锐依然未动,却出战的这两百锐士,人人奋勇,呼叫着向前进击。赖大雄是主将,交战身死,出斗的这四百窦兵甲士顿时大乱,被杀了个人仰马翻。窦军阵中,早没有了欢呼之声,南边李军阵中的欢呼声,如似滚雷,震动远近! …… 这一场阵间战斗,战斗的时间不长,双方出动的兵马也不多。 但两边阵型转换,乍进乍退,双方主将各施计谋,一个“诱敌深入”,另一个“佯败反攻”,却令人目不暇接,端得精彩,堪可列入小规模部队对战的上等范例! 窦军,中阵。 将台上,窦建德身边的诸将、诸文士面如土色! 四百对二百,不但败了,主将还被阵斩,这对窦军将士的士气,将会造成更大的打击。 “传我将令,救出斗部曲回阵;告知三军将士,乐寿援兵数万已渡永济渠,至胡苏、东光,两日内便可与我军会师,今日此战,我军当上下齐心,先挫李军锐气,候援兵至,再歼灭之!” 乐寿援兵压根尚无消息,何来的已到胡苏、东光?窦建德此令,无非是振作士气。 …… “明公,可以进击了!”于志宁欢喜说道。 李善道摸着短髭,眺望窦军阵型,沉吟稍顷,说道:“赖大雄虽战败身死,窦军阵型尚颇严整。还不到进击的时候。宜先以一部击之,若能动其阵脚,然后可以大举进击。” 薛世雄忧色尽去,以为然,说道:“明公慧眼,所言极是。窦骑在其右翼,老夫愚见,可先令我军右翼发起攻势,扰动其阵,同时吸引窦军注意力,再以左翼夹击,如是布局,必可使窦军左右难以兼顾,其之阵脚自将乱矣,之后再调动中军精锐,冲击其之中阵,可一举破之! ——“窦骑在其右翼”,所以窦军的右翼步阵不好进攻。如果进攻窦军的右翼步阵,窦骑肯定上前帮忙,这样一来,进攻窦军右翼的李军左翼步卒就将陷入窦军步骑的夹攻,是故,要想动窦军的阵脚,首先可以进攻的方位,就只能是令李军的右翼步卒,攻窦军的左翼步卒。 李善道微微颔首,对薛世雄的计策表示赞许。 不愧是疆场老将,深知战机所在。 当即便李善道传令下去:“令文相兄调右翼精锐两千先击,争取动摇窦阵左翼,令右翼我军骑兵待战;待窦阵左翼动摇,令陈敬儿等率我左翼进击,攻窦军右翼!令高延霸、焦彦郎等中军各部备战,候窦阵左右两翼为我撼动,即展开冲锋,直捣窦建德中军!令三军,视我旗号进止!我旗飙时,有进无退,敢退者,斩!我旗收时,不可恋战,敢不退者,斩!” 李善道军步卒三阵的主将,右阵是李文相,左阵是陈敬儿,中军由李善道亲自指挥。其参与今日此战的全军两万步骑中,最精锐的部队如高延霸、焦彦郎等部,皆在中军。 号角声起,战鼓隆隆。 传令兵驰马各阵间专门留出,用作传令的通道,将李善道的将令,下达给了各阵将校。 先是右阵数千将士,纷纷从地上起身,整顿军容;接着左阵数千将士,也从地上起身,开始热身活动,以及阵型的整理;唯中军将士和位列三阵之后的预备队阵的将士暂仍还坐地。 如从半空望下,这时可以看到。 宽一两里、长三四里的李军各阵,其之两翼,被两翼将士热身、整阵所带起的尘土弥漫,伴随着旗帜、军将军令的号令,着红、黄、黑等色戎装的万余将士,如同油彩,又像波浪似的,整齐划一地铺展开来;中军和其后的预备队阵地,相对的静如止水,犹如蓄势待发的猛虎。 …… 窦兵,中军。 高台上,窦建德肃然而立,注视着数里外李军阵地上的动静,下令说道:“李善道要展开进攻了。其中军未动,料是他欲先以两翼攻我。我军骑兵在右翼,右翼他定不会首先攻之,他先攻的必然是我军左翼。传令曹湛,严阵以待,准备好应对李军的冲击。传令高雅贤,也做好战斗的准备;传令右翼骑兵,随时等待我的命令进战!传令中军,无我将令,禁止妄动!” 窦军三阵的主将,分别是左翼主将曹湛,右翼主将高雅贤,中军也是由窦建德亲自指挥,另有王伏宝也在中军。此外又有骁悍的骑将数员,统带其阵右的数千骑兵。 宋正本建议说道:“大王,赖大雄败了一仗,我军士气或已受挫。李军现在士气高昂,其右翼一旦向我左翼发起进攻,我左翼可能会处於劣势,仆愚见,可令我中阵左翼做好支援准备。” 窦建德认同宋正本的判断,但中阵位处三阵之中,却在李善道军的中阵未动之前,绝对不能擅动,否则如被李善道抓住战机,趁机催动他的中阵来攻,恐怕窦军的中阵就会抵挡不住,进而导致三阵溃乱,此战他就将要兵败了,因他补充令道:“宋公言之甚是。然中军至关重要,不可轻举妄动。令预备队调精卒千人,转移至我左翼阵后,做好援助之备。” 三万余的窦军步骑闻令而动! …… 战鼓声,响彻了这片原野。 后世时间,下午两点多钟,不到三点钟时。 李军中阵,将台边上的李善道的大纛,向右前挥动了三次;紧随着,右翼阵里李文相的将旗向正前挥动;随之,在“石”、“刘”两面将旗的带领下,约两千的右翼精卒出阵,前排盾手,后为矛兵、弓弩兵,踏着鼓点节奏,开始向前推进,将士步伐一致,保持紧密的阵形。 石,是石钟葵;刘,是刘豹头。这两千精卒,分是他两营的精锐。 李军与窦军相距数里之远。 石钟葵、刘豹头两部出了阵地,行到将入窦军的弓弩射程内时,略微停了一下,对阵型做了个调整,将战斗行军的方阵,调整为了进攻所用的鱼鳞阵。 所谓“鱼鳞阵”,就是将作战部队排成类似鱼鳞的形状,分作为若干鱼鳞状的小方阵,按梯次配置,前端微凸,后阵较厚,各小方阵紧密相联,一则,可在进攻时按照梯次,接连发起攻势;二则,当前边小阵的精锐战士将敌阵撕开之后,后续的主力能够迅速跟上,扩大战果。 长矛如林,盾牌紧列! 石钟葵、刘豹头两部组成的这个鱼鳞阵,分成的梯次不多,总共只分了三个梯次。石钟葵亲在第一个梯次的前排;刘豹头身处在第二个梯次和第三个梯次间。 随着阵型的调整完毕,这两千精锐继续前行,因接下来就将进入窦军弓弩的射程,比之适才的前行,速度明显得以了加快。李军阵中的战鼓声,亦愈激昂,仿佛在催促士兵勇往直前! 窦军前列的盾牌手,已然组成了盾阵。 曹湛军令下达,弓弩齐发,箭矢如雨般向着石钟葵、刘豹头两部逼近的李军将士倾泻射来! 第四十六章 浴血奋蹈呼陷阵 西北风卷着沙土掠过平原,枯草在风中簌簌作响。 但风声和枯草的这点声响,早不能入石钟葵等人的耳中,——甚至身前百余步外、身后数里敌我主阵中的鼓声、号角声也好像缥缈远去,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入耳者唯破空的箭雨声! “盾!”石钟葵暴喝如雷。 鱼鳞阵里,位置在第一方阵的最前边的百名盾牌手轰然应诺,一边前冲,一边高举起了盾牌。 蒙铁的木盾斜举成棚,缝隙间,这些盾牌手们可见如似乌云的箭雨从窦军左阵中射出,第一波箭雨挟风疾至!箭镞射在盾牌上的声响,如冰雹砸瓦,又像暴雨击打屋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大多数的箭矢被挡住了,但也有劲弓所射之矢射透了盾牌! 一个盾牌手的手被穿透盾牌的箭矢钉在了把手上,却一声不出,继续撑盾前行。旁边的另一个盾牌手闷哼着栽倒,是被从缝隙中钻进来的箭矢射中了咽喉,后排的盾手立刻补上缺口。 血,顺着龟裂的冻土蜿蜒。 石钟葵踹开脚边的尸首,喝令:“进!” 箭幕愈密! 窦军左翼曹阵中的弓手轮番仰射,随着鱼鳞阵的冒箭雨前进,箭雨不仅遮掩了整个的第一方阵,后边的两个方阵也落入了曹阵弓手的射程范围,一波波的箭矢,划着弧线贯入阵中。 相继两三支箭矢,射到了石钟葵的铠甲上。铠甲,箭矢自是射不透,但两尺长的箭杆,挂在甲上,行动不便,石钟葵反手将箭杆折断,骂道:“贼厮鸟,就这点能耐?” 好像是响应他的这句话,曹阵前排的盾牌手,向两侧让开,让出了十来个通道,露出了后边的物事。弩机泛着冷光,投石机的梢杆如巨兽獠牙,是十架弩车和五架投石车! ——却是为何射程更远的弩车、砲车,直到这时,曹湛才用?缘故毋庸多说,自是为使弩车、砲车的威力发挥到最大。敌人距离越近,弩车、砲车打得越准,杀伤力越强,震慑力也越大。 距离曹阵还有八十步远。 机括骤响,十架弩车齐发,儿臂粗的弩矢杂在如雨的箭幕中,激射如蟒,迅飞如电。 第一方阵前排盾牌手举着的盾牌,如纸糊般被撕碎,一矢贯穿三人,带着血雾,余势未衰,钉入冻土仍颤鸣不止。石钟葵左近的亲兵急举盾来护,连人带盾,被钉在地上!弩矢的尾端绑有铁索,曹阵弩手绞动链盘,将射出的弩矢卷回,石钟葵的这亲兵腹部撕裂,血如泉喷。 尽管得了这亲兵的拼死保护,石钟葵的右肩亦被弩矢擦过,鲜血染红了护颈。 他怒吼一声,叫道:“奔进!” 避开、或者踩着被射死同袍的尸体,第一方阵的两团兵士,应声呼喝着“杀”,顶着箭雨、弩矢,眼只往曹阵去看,全都半点未低头去看同袍的尸体,加快了奔跑的速度。 曹阵,五架投石车同时抛射。 梢杆的嘎吱声撕心裂肺,石钟葵等也许是错觉,竟好似可以听见! 磨盘大的石块,裹挟着风声,腾空砸落,前列的盾阵崩裂如碎瓷。两名盾牌手被石块砸中,整个人被掀飞丈余远,盾牌碎成齑粉。一个石块落到了石钟葵的近侧,土块被砸得溅射乱起,石钟葵的面甲尚未合上,迸溅到了他的脸上,生疼!惨呼声在他耳边起伏,他眼见到边上不远,一个素来勇悍敢战的队副,被石块砸成了肉饼,断臂、脏腑飞扬,铁盔嵌进冻土半尺深! 这样的场景虽说惨烈,石钟葵现今也是身经百战,却见之已多,喝令:“快!快!临阵不过三矢,况乎弩车、砲车?至多再撑一轮,咱就冲过去了!儿郎们,冲过去,杀他狗日的!” 距离曹阵还有三十步! 果是如他所言,曹阵的弩车、砲车各只又射出、抛出了一次,来不及再射、抛第三次了。曹阵前排的盾牌手合拢,坚固高大的盾牌重新组列成了厚实的盾墙,长矛如林从盾后斜竖出。 石钟葵甲缝渗血,铁靴踏着部曲的尸首,一面督促部曲猛进,一面持金瓜锤猛冲。最后一波石弹擦身而过,翻滚着打倒了两三个兵士,肠肚抛洒,被紧随石钟葵冲锋的勇士们踏作血泥。 “杀!”石钟葵已经冲到了第一方阵的最前边,金瓜锤砸落的刹那,当面的曹阵盾牌破裂! 石钟葵奋声大喝:“贼厮鸟,杀他娘的!” “杀他娘的!”从他杀到的第一方阵的两团将士同声大呼,盾牌、长锤、大斧、铁锏等重兵器,接二连三,击打在曹阵的盾墙之上。——却这第一方阵的将士,为破曹阵的盾墙起见,有半数的兵士没有使用长矛,用的皆是锤、斧、锏等之类偏向击打的沉重钝兵。 …… “赶上去!赶上去!”战士的冲锋陷阵,需要一定的距离助跑,故此三个方阵之间,各有二十步上下的距离,第二方阵与第三方阵间的刘豹头连声军令,命令这两方阵的将士赶上。 鏖战在即,他无瑕扭头观望李文相的将旗。 专有副将负责此务,回首望了一望李文相的将旗,向他禀报:“李公将旗前扬!” 前扬,代表的是进斗。 …… 各类重兵器打在曹阵盾墙上的“嘭嘭”闷响声,响之不绝。 砸裂了当面的曹阵盾牌后,石钟葵奋起勇力,再次砸落!拳头大的混铁锤头,接连砸了两三次,声若霹雳,这面盾牌应锤而碎。盾后曹卒的虎口震裂,木刺扎进掌心。 曹阵的四五支长矛刺来,刺不进他的胸铠,或擦着他的胳臂刺过。石钟葵将长锤交到右手,左手抓住了一支矛头,猛将对方拽出盾墙。锤头狠狠砸在对方头上,脑浆混着碎甲迸溅而出! “杀!”他的吼声里带着血腥气,“冲进去!取曹湛首级,献给主公!” 第一方阵的盾牌手,肩抵重盾猛冲,撞击曹阵的盾墙、矛林,盾面上插满残箭,活似铁刺猬。金瓜锤手和铁锏手们呼喝震耳,各逞气力,轮番砸击;长斧手们挥舞长斧,有的砍向盾墙,有的经过盾墙的间隙砍向后边的曹阵盾手、矛手。叫声、盾碎声弥漫战场;鲜血洒满敌我! 曹阵前排的盾墙,被砸出的裂缝渐阔。 一柄长斧突入缺口,斧刃劈中曹卒的脖颈,这曹卒连人带盾摔倒在地;两柄金瓜锤几乎是同时砸在了一个曹卒的身上,头骨、肩胛骨碎裂的脆响,被淹没在酣战的杀声中。 石钟葵带头撞入了曹阵盾墙的裂缝中!金瓜锤和陌刀的长度相仿,近战中不好用,他丢下了金瓜锤,抽出铁锏,如恶狼扑入,横扫竖砸,曹阵的盾牌手、长矛手,无人可敌。曹阵矛手的一个军将,见他甲厚,矛不能伤,亦换铁锏,抢上前来,试图阻击,被他一锏挑中咽喉。这军将捂着喉,哑哑地嘶叫着,踉跄后退。石钟葵追上,锏砸在他的头上!这军将仰面栽倒。 “将军,李公将旗连前扬三次!”石钟葵的副将满身是血,靠近他,向他大叫禀报。 前扬三次,是死战进斗。 石钟葵随手又打死打伤了两三个曹阵盾手,威风凛凛,大呼喝道:“陷阵之功!非吾辈谁有?” “非吾辈谁有!”第一方阵的两团四百将士,已伤亡小半,可余下的斗志更昂,随声大呼! 他们叫喊着,从着石钟葵跟进,盾牌撞碎敌阵,锤、斧、锏所向披靡。 “杀!”石钟葵吼声里带着血腥气,他的铠甲已经被鲜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 更响亮的杀声从后边传来。 是刘豹头督第二方阵、第三方阵的将士冲到了! …… 若从半空望下。 可以看到,曹湛负责的窦军左阵,东西长约里余。 石钟葵等所猛攻的地方,是曹阵的中间部位。但石钟葵等现只剩下了三百来人,他们的攻势虽然猛烈,这个部位的曹阵盾墙大致已被攻破,可攻破的区域却还只是整个曹阵的一小部分。 曹阵后方,将台上。 观望石钟葵等冲阵的曹湛,举起令旗,几道命令急忙下达:“调甲士两团前援阵中,命两翼盾手、矛手,不得乱动,准督战队,违令者斩!令砲车击敌后阵;将弩车后移,预备攒射。” 备战在将台下的曹阵千人精锐中,分出了甲士四百,跟随他的军令,疾步奔向前阵中央。 …… 窦军中阵。 将台上的窦建德,紧密地关注着左阵的战况,当看到百人甲士离开曹湛将台,冲向前排的阵中后,略松了口气,令道:“传令曹湛,务必挡住李军的这波攻势!令右阵高雅贤,严阵以待,防止李善道调其左翼进攻。令阵右骑兵,出骑一团,至阵左支援。” 眼望见“石”字旗,在人头簇拥的曹阵前排,虽缓慢但不停止地向前插进,喊杀声遥遥可闻,饶见惯了猛将,自家帐下亦勇士如云的窦建德,也不禁赞了声:“诚虎狼之士!” …… “陷阵!陷阵!陷阵!” 石钟葵等大呼声里,齐力进斗,锏斧齐挥,血肉横飞。曹阵中间愈发松动,盾墙残破不堪。曹阵前排的盾手、矛手顶不住压力,即使后有督战队,也开始出现溃退迹象。 得到刘豹头率领赶到的生力军的助力,不知觉间,石钟葵等已冲杀进曹阵二三十步! “陷阵!陷阵!陷阵!” 呼声如雷,却忽刺眼的反光射来,乃曹湛调的四百甲士援到。 第四十七章 攻守转易甲骑袭 激烈的肉搏厮杀已经进行了小半个时辰。 按后世时间,下午三点多钟,被晒暖、踩软的地上蒸腾着血腥的白雾。 四百曹阵甲士,披挂着冷锻札甲,仿似黑潮涌来,如铁钉般楔入了曹阵前排中间的缺口。这些甲士与石钟葵所率的第一方阵的李兵相同,却也无人使矛,用的或亦是斧、锏等重兵器,或是百炼横刀,刀刃开血槽,在阳光下泛着青芒。——他们本非远战兵士,是近战的勇士! “将军令:斩石钟葵、刘豹头者,赏十金、擢两级!”曹阵甲士呼声滚滚。 在带队军将的指挥下,这四百甲士组以锐阵,两翼向两边包抄,竟是借着刚投入战场的锐气,试图将冲锋最前的石钟葵及其所率的第一方阵包围,先给以致命一击。 石钟葵瞥见,前边不很远的曹阵弩车阵地上,十架弩车被曹兵推向本部的侧方。 他心知弩车一旦就位,必将带来更猛烈的打击。於是,他迅即招呼边上的几个军吏:“跟上俺,冲破敌阵,夺下弩车!”这几个军吏闻令而动,带上本火、本队余下的兵士,急速地靠拢到了石钟葵的身侧,形成一股锐不可挡的冲击力,如猛虎下山般向迎来的曹阵甲士杀去! 曹阵甲士的阵型尚未列成。 但当在曹阵这四百甲士最前的,自却是最勇悍的猛士,带头者是一条六尺余高的大汉,手持长斧,迎向石钟葵。双方瞬间交错,彼此躲过了对方的武器,身体碰撞在了一处,铁甲刮擦的声音刺耳!大汉力沉斧猛,回转再劈,石钟葵再度侧身闪开,斧刃擦过他的肩甲,带起一片火花,石钟葵趁其招式用老,大步赶至他的身边,金瓜锤砸落,中其胸铠! 大汉哼了声,身形微晃,却未倒下。 石钟葵再要砸时,这大汉后的曹阵甲士已合围而上,斧、锏齐举。石钟葵挥锤震开,左突右冲,逼退数人,却被这大汉觑得空当,斧锋再起,直劈石钟葵头顶。石钟葵急低头,锤柄上挑,格开斧刃,顺势横扫,锤头击中大汉腰侧。大汉痛吼出声,站立不稳,终是跌倒。 两个石钟葵的亲兵杀近,将这大汉的脑壳砸了个稀巴烂! 一场恶斗,双方没有通报姓名,这大汉叫甚么名字,石钟葵未曾知晓,然这条大汉,实是曹湛部中的有名悍将,去年打薛世雄部时,斩杀过薛世雄部的将校几员,攻河间城时,是先登的几将之一!其勇猛之名,窦军多闻。这时却命丧此地。四百曹阵甲士目睹此景,士气微挫。 石钟葵斗了已有半晌,与这大汉的这场恶斗又是提足了劲,不免力气有些不支,但良机不可错过,他鼓起余勇,奋力大呼:“破阵!夺弩车!”金瓜锤舞动,拼力前斗,杀向撤后的弩车。 可是被这大汉耽搁了这么会儿,曹阵后撤的弩车已经移动到了石钟葵等的侧后位置。 同时,这四百曹阵甲士,也已经对石钟葵等形成了半包围。 儿臂粗的弩矢带着劲风袭来! 前、前左、前右,此际俱是曹阵的甲士,跟随石钟葵冲阵的勇士们首先要格挡曹阵甲士的劈砍,对弩车的攒射就顾不上了。一架弩车六七杆弩矢,数十杆弩矢射到,石部勇士相继中之。 石钟葵带的第一方阵的勇士们,披挂的都有铠甲,箭矢、矛不怕,弩矢足能透甲!惨叫声在两边、后边不断响起,有的吏卒被弩矢贯穿,有的吏卒被弩矢钉在地上,血花纷溅。四百曹阵甲士士气大振,抓住时机,鼓噪着向前搏杀!石钟葵连毙数敌,却难掩部下伤亡惨重。 他目眦欲裂,犹要前斗,呼喝令中,应令的吏卒已寥寥无几。 抽空向两下一看,跟他冲阵的勇士们已稀稀拉拉! 在他脚下、在他身边,遍地是血迹斑斑的敌我尸首,断肢、残甲散落一地。 三四个曹阵甲士揉身围攻,石钟葵金瓜锤卷扫,击退两人,然被一斧砍中臂铠,鲜血渗出。他咬牙不退,锤头猛击,将一甲士砸翻。然围攻愈紧,他渐感力不从心,呼吸粗重,汗水浸透战铠。因臂伤加剧,他挥锤吃力,一杆弩矢贴着他的面甲飞过,疾风刮得他头皮发麻。 身后传来了他亲兵队正的叫声:“将军!打不进去了,先撤一撤吧!” “撤你娘!跟老子冲!” 话音未落,又一支弩矢射至,中了他的左大腿。侧后曹阵弩车手的欢喜大叫传来:“中了!中这贼厮了!”弩矢尾部的铁链搅动,一下将石钟葵带倒,拖着他向后拉去!亏得亲兵队正拼死扑上,拽出了铁链,奋力将他拖至了一旁。石钟葵挣扎欲起,腿伤剧痛,难以站立。 亲兵队正急切地喊道:“将军,快先退一退吧!” “主公令我等退了么?入你娘,从老子进战!敢言退者,斩!”石钟葵怒目圆睁,丢掉金瓜锤,捡了根铁锏,以之拄地,半跪着令道,血水顺着他多处的伤口,汩汩而下,染红了泥土。 喊杀声在后响彻,是其余部的勇士见状,舍命前冲,且刘豹头引领的第二、第三方阵的兵士亦已杀至。刘豹头分出吏卒一队,去夺侧后的曹军弩车阵地,自则亲率精卒,救援石钟葵。 …… 如从半空中望下。 可见石钟葵、刘豹头等此际,已经突进了曹阵三四十步!但随着他们突进的越深入,在曹阵两翼不动的情况下,他们也愈孤军深入,弩矢如雨,砲车也再次启动,杀声震天,陷入苦战。 …… 李军,中阵。 将台上,李善道嘿了声,说道:“毕竟是驰骋冀北,又其全军精锐在此,窦军士气尚存。看这势头,石钟葵、刘豹头虽勇,然窦阵坚固,一时间还是攻破不得。令,石、刘暂退。” 进战的鼓声,换成了撤退的鼓音。 大纛向后扬起。 …… 北边数里外,窦军中阵。 将台上,时刻关注李善道中军动静的窦建德,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李军大纛的旗令变化,侧耳听之,尽管辨不太清李军中阵的鼓声,但应是在命令石钟葵、刘豹头部撤退无疑。 宋正本、凌敬等也注意到了李军中阵的动静。 他两人还没来得及进言。 将台下一将驰马到至,仰脸大叫:“明公,曹公顶住了李军攻势!可趁此机,发起反攻!末将敢请引精卒,冲李善道的中军!战况转化,优势已在於我,必可一鼓陷其中军阵地!” 请战之将,可不就是王伏宝? 窦建德却自有主张,沉吟片刻,答道:“五郎勇气可嘉,然李善道只是攻我左翼受挫,其军三阵未乱,又中军是他亲自坐镇,不宜轻举往攻。传我将令,令阵右精骑,袭李军左阵!李军左阵如能被冲乱,我军再大举进攻不迟!五郎,你且还阵前,稍安勿躁,勒兵待战!” 王伏宝领命,虽心有不甘,仍策马回了中军阵前。 凌敬说道:“明公此应对之措,实为明智之举。李善道非泛泛之辈,其三阵未动,若就强行攻坚,恐损兵折将,反折我士气。不如先以我骑,扰其左翼,待其阵形松动,再全力一击。” 军令在传令兵的传达下,飞快地传到了窦军右阵外的骑兵队中。 坐地的骑兵们络绎起身,跨上战马,鞍鞯齐备,铁甲铿锵。号角声起,马声嘶鸣,铁蹄如雷,数千精骑,集结成队,其内的甲骑数百居前,轻骑在后,打着唿哨,朝李军左阵疾驰而往。 …… 李军,中阵前。 高延霸等收回望向撤退的石钟葵、刘豹头部的目光,转望卷风带尘,驰来的窦军骑兵。 焦彦郎等将变色。 高延霸劈手抓住一个亲兵队正,叫道:“去代俺向郎君请令!窦骑发动,将冲我左阵,此正我中军反攻,陷其中阵之机!俺愿领本部精锐,为郎君陷破窦军中阵,宰了窦老狗以献!” 焦彦郎等将面面相觑。 怎么窦骑将冲己军左阵的当口,却成了反攻窦军中阵的时机? 搞不懂高延霸的脑回路。 …… 代高延霸请战的亲兵队正奔到后边的将台下,气喘吁吁地向李善道禀报:“主公,高将军请令,愿领精锐反攻窦军中阵,称此时正是良机!” 李善道怔了一怔。 窦军三阵,其左阵刚击退了石钟葵、刘豹头部的猛烈攻势,其三阵右的精骑又出,展开了反攻,则可大略判断得出,包括窦军中阵在内的三阵将士,现或正处一种紧张过后的松懈状态,从这一点来说,此刻突然遣兵,反攻其中阵,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当是必能出窦建德的意料。 可这么做的话,正如窦建德不敢贸然地向李善道的中军发起反攻,窦建德的三阵也没有乱,且还是其军骑兵主力正来奔袭己军左阵之时,未免此策就太过冒险。 李善道令道:“告诉延霸,老老实实地待在阵前,无我军令,不得妄动!” 高延霸的亲兵队正,接令而去。 窦阵离李善道军的阵地,大约四五里远,骑兵冲锋起来,速度很快,已经将至。 薛世雄急声建议:“明公,宜速令左阵弓弩手,先以箭雨压制窦骑,减缓其冲锋势头,及令左阵步兵结盾阵,稳固防线。窦骑不下两三千数,只凭左阵,恐难抵挡,再可调预备队往援!” 李善道接受了薛世雄的建言,当即令道:“按薛公此议传令左阵,令陈敬儿,务坚守左阵!” 还是骑兵太少! 若萧裕营的骑兵在战场,或者另外再能有足够骑兵,左阵这时候,就不会面临这么大的压力。 漫天的黄尘中,战马践踏地面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数丈高的将台为之颤动。窦骑如旋风般逼近李军左阵,尘土飞扬中,各色骑旗翻卷,提速冲刺最前的铁马的甲胄闪耀寒光,槊影重重! 第四十八章 三面夹击陌刀前 早在布阵的时候,李善道左阵就做了充足的防范窦骑冲阵的准备。 李军参与今战的骑兵不多,不到千骑,可窦军骑兵足有三四千数,又依惯例,骑兵通常布置在本军阵的右翼,那么别说李善道了,就是个寻常的将领,当然也会对此提前做应对的部署。 不仅在布阵上,有提前的应对措施。 包括左阵的主将,李善道也是再三斟酌之后,才选定的陈敬儿。 陈敬儿在李善道军中,不以武勇见长,但他一则有领率骑兵的经历,——打薛世雄部时,就是他率领着别部骑兵,做为奇袭的部队,二则,他机敏沉着,善於应变,并有足够的胆气。 旷野上冻土龟裂如蛛网,寒冷的风中,申时的日头像块锈铁挂在天边。 陈敬儿立在左阵中心部位的将台上,远望北边烟尘蔽日! 一望无尽的平原上,散布其上,组成以冲阵队形的数千窦骑,因随着与陈阵距离的缩短,多从缓步、小跑,提速到了冲刺,奔腾起来的声势越发震慑。 已可透过烟尘,清楚地看到:其冲锋在最前的约三四百数,大概是两团的甲骑,战马披鳞铠、戴面帘,人覆黝黑的重甲,就像铁兽一般,马臀上竖立的五颜六色的寄生和槊尖上悬挂的各色的小旗,在尘土中、在下午的阳光下,仿如彩色的浪潮!但这彩色,是夺命的彩色! 而在甲骑后边是漫野的轻骑,轻骑亦扛长槊,有的携锏,有的角弓斜挎,箭囊悬在鞍侧。 马蹄踏碎冻土,烟尘冲天而起,数千窦骑驰来,恍若黑龙卷地,马蹄声压过了朔风呼啸! …… 冲锋最前的窦军甲骑望见。 近已在数百步外李军左步卒阵,阵前拒马横亘,阵中盾牌似墙,矛手在盾后隐现。 一面丈余高的“陈”字白色将旗,在其阵内突出阵上的将台边上,迎风招展。 ——陈敬儿的这面将旗,唤做“五方旗”,临敌对阵之时,为便於本军处在不同方位的部队容易辨识,不同方位的主将将旗分绘各色,陈敬儿阵在西方,西为金,是其将旗为白色。 …… 陈敬儿披盔挂甲,按刀立於将台上,望着敌骑如黑云压城,沉稳下令:“前排盾手稳住,擅动者,斩!敢后顾者,斩!敢私语者,斩!弩车、投石车填装!” 军令传到前边的盾阵,各队盾牌手的军吏提着刀一边喝令不断,一边巡视阵线。盾阵后,是弩车阵地,共二十架弩车,列在高处,一字排开,上百操弩手,应令装上粗长的弩矢,转动铰链。将台后是投石机的阵地,百余砲手喊着号子,张开十余架投石车的巨臂,蓄势待发。 盾阵稳立,弩矢寒光闪烁,投石车巨石沉甸甸,阵中数千健儿士气如虹。陈敬儿目光如炬。 …… 数千窦骑中有骑手带着骑鼓、号角,鼓声催动,号角声撕裂寒风。 最前的两团甲骑如黑色狂飙杀至! 铁蹄卷起的黄尘被从西北边吹来的风,扑卷过陈阵前的拒马阵,弥漫到了其后的盾墙! 陈敬儿玄铁头盔上的红缨,亦被风吹扬,他握紧腰间横刀,盯着越来越近的铁蹄,计算着窦军甲骑距离本阵的远近,再次下令:“击鼓!令盾牌手稳住!稳住!长矛手起身,预备!” 命令接战的鼓声,一声声,动人心魄! 盾墙后的两千矛手,从坐地转为起身,在军吏们紧张的喝令下,以紧密的队形列成三排,第一排用的是较短的矛,自盾牌的缝隙间向前伸出;第二排、第三排用的是长矛,矛杆尾端楔入冻土,锋刃搭在盾上或前列矛手的肩上,斜向上指,矛尖如林,寒光凛冽,整齐划一! 窦军甲骑已近拒马丛,离盾墙还有五百步了! “投石!”陈敬儿令道。 将台边上的旗帜陡挥,十余架投石车巨臂猛然扬起。 在引砲手的指挥下,磨盘大的石弹裹着燃烧的油布,呼啸着从将台上越过、从箭手列成的箭阵、从矛手列就的矛阵上越过、从盾墙上越过、从拒马丛上越过,砸向杀来的窦骑! 第一波的投石打击,是试射,主要用於度算距离与力度,石弹落在拒马丛前,激起尘土如浪,但没有对窦骑造成多少杀伤。尘土尚未落定,第二波的投石,调整好了角度,再次投射! 石落如陨星,这次的准头强上了很多,已然冲到拒马阵前的窦军甲骑,陈敬儿目睹数骑被巨石砸中,连人带马砸成肉泥!窦军甲骑的阵形微乱,但后续的铁马仍如潮水般涌来。 连续两波投石上裹着的燃烧油布,点燃了地面上留剩的杂草,火焰蔓延,窦军甲骑的战马稍有受到干扰,第三波投石投到!烟火中,战马受惊嘶鸣,或又有甲骑被石块砸到、被落地的石块滚到,或有甲骑被受惊的战马掀翻在地。窦军两团甲骑组成的冲击阵型,略显松动。 但能为甲骑者,皆一等一的悍士,这点阵仗,他们往日的冲锋时见得多了,遂无须军将的号令,不顾少数伤亡的同袍,他们催促坐骑,继续向前冲锋!战马的铁蹄,踏碎燃烧的草梗,马上的甲士,随任火星溅上甲胄。骑鼓、号角、唿哨声中,继而连三的铁马撞上了拒马! 拒马上竖着矛尖,每个拒马间连着麻绳,如是轻骑,肯定不敢撞击,可此刻在数百斤重的披甲壮马的撞击下,这拒马上的矛尖断折,麻绳绷断,拒马却像被狂风摧折的树干,发出沉闷的断裂声,被撞得四分五裂,散落的木屑飞迸。——撞断的拒马被麻绳扯着,就地拖曳。 顿时间,拒马丛被撞出了好几个裂缝! 窦军甲骑从这几个裂缝中,如洪流般涌入,铁蹄践踩断木,马上甲士举槊,呐喊着冲向盾墙。 …… 窦军甲骑已驰入拒马丛,离盾墙还有三百步了! “弩车!”陈敬儿令道。 令旗斜指。 盾阵后高地上的二十架八牛弩车,一百四十支弩矢同时发射! 三尺多长的弩矢从盾墙上方掠过,射入拒马丛中,强大的贯穿力,无论是窦军甲骑骑士的铠甲,抑或战马的马铠都无法抵挡。有弩矢射中了骑士,穿透铠甲,直没入体,被射成了血葫芦;有弩矢射中了马匹,自马腹贯入,而这战马奔速太快,竟是拖着血淋淋的肠肚又前冲了一段才悲鸣跪倒,骑手被甩出数丈开外,他的战友无暇顾及,铁马踩踏过他,接着前冲。 两轮弩车射击,又杀伤了一二十窦军甲骑。 但是,其余的窦军甲骑已迎着弩矢骤雨,驰过大半的拒马丛,离盾墙只有百步了! “箭!”陈敬儿见窦军甲骑在受到砲车、弩车的双重打击,片刻已是伤亡一二十骑后,却犹不退,仍在前冲,也是惊讶,握刀柄的手更加攥紧,却脸上惊讶分毫未显,冷静指挥。 盾墙厚、矛阵后,箭手阵地上的千名箭手,挽弓仰射。 箭如飞蝗,密密麻麻。 矢雨覆盖,窦军甲骑骑士与战马所披挂的铠甲、面帘叮当乱响,可箭矢不能与投石、弩矢相比,大多数连甲皮都射不透,顶多只能透入甲片缝隙,造成些许皮肉之伤。窦军甲骑依旧狂奔,铁蹄践驰,气势不减。盾墙后的盾牌手额角渗汗,紧握把手,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撞击! “杀!杀!杀!”最难越过的投石、弩车的攻击线已经越过,三百余窦军甲骑战意盎然! 距离陈阵最前排的盾墙,只剩五十步远。 …… 陈敬儿给前排盾阵的命令三度下达:“稳住阵脚,退者,斩!” …… 窦军甲骑驰如狂潮,铁蹄震天,五十步的距离转瞬即逝。 陈阵盾墙后的盾牌手紧咬牙关,拼力要阻截这股铁流。 甲骑的眼中,只有这抵挡他们任意驰骋践踏后的最后防线,不顾一切,誓要将其冲破。 地面在颤抖,尘土飞扬如雾。 窦军甲骑的呐喊声与战马的嘶鸣交织,甲骑前锋已至盾墙! 铁马未到,丈八长的马槊先刺上了盾墙,数尺长的锐利槊刃,或刺穿了盾牌,或从盾与盾间的缝隙猛力刺入。盾牌手奋力抵挡,鲜血飞扬,至少数十个盾牌手被窦军甲骑的马槊刺到,惨叫连连。紧接着,铁马撞击来到!盾墙在巨力的冲击下波浪似地起伏,已被撞出数处凹陷。 盾牌手死命支撑,后排长矛手挺矛猛刺。 一名甲骑的战马正好扬蹄,被刺中没有防护的腹部,人和马重重摔在地上。战马翻滚,甲骑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其余甲骑毫不减速,继续冲击。盾墙后,长矛纷纷刺出,又有三两骑被刺倒。矛手第一排的短矛自盾隙突刺,如毒蛇出洞,专刺铁马的马腿、腹部等薄弱之处。 第一轮的冲击攻势遇到了挫折,未能如想象般轻松地便将陈阵的盾墙冲垮,丢下四五个战死、负伤的甲骑同袍,窦军甲骑转马往回驰出了些,然后兜转,对盾墙发起了第二轮的冲锋! 这个时候,从在窦军甲骑后的两三千轻骑,借着窦军甲骑的冲阵,已经逼近了陈阵的前方,并有千余轻骑,绕到了陈阵的左翼,试图从侧面包抄,对陈阵形成夹击之势。轻骑灵活,多携弓箭,反复横驰,箭矢如飞雨般,射向陈阵盾墙后的矛手,以及陈阵左翼的步卒队列。 陈敬儿左阵的整个部署形式是主力面前,但左、后也有拒马丛,和部分的盾牌手、矛手、弓手列以盾阵、矛阵、弓阵,面向左、后两方,防的就是窦骑会对其阵的左翼、后方发动进攻。 其左阵的盾牌手举盾遮挡,矛手暂放下长矛,举起遮箭棚,——是用芦苇编成的草排,可防御箭矢,弓手拉弦射箭反击,敌我的箭矢在空中交错,互相各偶有中箭倒地。 …… 李军中阵。 将台上,李善道眺望左阵的战况。 他身处较远,又在数丈高的将台上,能俯瞰全局,见左阵虽受夹击,但阵型未乱,心中稍安。 不过,三四千的窦骑此际都已冲到了陈阵的近处,步卒对骑兵先天就有劣势,这种情况却决不能持久。一旦持久,窦骑必然就能寻找到陈阵的破绽,到时,后果就不堪设想。 “传令陈敬儿,先将窦军甲骑击溃!窦军甲骑一溃,其轻骑自就撤矣。” …… 李善道的军令传到时。 左翼守将袁德珍派来的军吏正向陈敬儿急禀:“将军,窦骑千余,游射不止,虽有盾牌、草排为御,我部小有伤亡,闻其鼓声变为紧促,观其军旗来回驰晃,其队形渐集,似将冲我阵!” 急禀未毕,又一个军吏疾奔来禀:“将军!窦骑数百,至我部前,张弓驰射!” 这个军吏,是后阵守将蒋思质遣派来的。 陈敬儿阵的兵力,不到这三四千窦骑的两倍,这点兵力,看似优势,对骑兵来言,却是劣势。窦骑如果只从正面发起冲锋,他还有把握挡住,若被窦骑三面夹击,其阵势将被破! 危急关头,陈敬儿呲牙一笑,露出了满嘴白牙,与传李善道军令的传令军吏说道:“谨从郎君之令,请还禀郎君,看俺大破窦骑!”下令喝道,虫儿何在?” 将台下,一将应声而出,答道:“在!” “俺亲为你擂鼓,能否击溃当面窦军甲骑?” 陈虫儿大声应道:“贼骑不破,俺提头来见阿哥!” 陈敬儿持起鼓槌,亲自擂响了将台上斜立放置的大鼓,坐地在将台边上已久的五百陌刀甲士起立,在陈虫儿“清河攻坚团”的红色将旗的率领下,绕过将台,陌刀高竖,向阵前而进! 军令在陌刀队前飞快地传递,弓手阵、矛手阵让开了道路,盾牌手向两边撤开。 第四十九章 王伏宝再请不从 在见识过高曦训练成的陌刀兵杀敌的威力后,李善道调整了主力各营的兵种设置,除掉各营本有的盾、矛、弓弩等兵种外,给各营也加入了陌刀兵这一兵种。他令高曦编写了一本训练陌刀兵的操典,又从高曦的营中抽调出了若干善於操练陌刀兵的军吏教官,分给了各营。 故是,於今李善道军中的各主力营,多已都有陌刀兵这种兵种。 比例上,通常各营的陌刀兵占本营兵力的十分之一,或者多点——毕竟陌刀沉重,又长,而且某种程度言之,陌刀和矛不同,算近战武器,使用者亦需有白刃肉搏的胆量,故非是人人都能成为合格的陌刀手的,此外还有一点,就是陌刀打造的成本高,也难以打造太多陌刀。 陈敬儿将台边的这五百陌刀兵,是整个左阵诸部所有陌刀兵中的最精锐者。 “清河攻坚团”的旗帜高高飘扬。 从弓手、矛手的阵中奔涌而过,人皆重甲,陌刀高举如林,在阳光下闪烁寒光,刀身长且厚重,刃长三尺,五百陌刀手每一步踏出,都带着所向无前的杀气。何止他们通过处的数千左阵将士,便是中军将台上观望到他们出战此幕的李善道、薛世雄、于志宁等也都为之动容! “窦军甲骑冲阵数番,已然显疲,此正陌刀兵出战之机也!”于志宁说道。 连带骑士的铠甲,加上马铠重量,一套具装甲骑的甲重可达百余斤,另外还有骑士的体重、兵器的重量,如此负荷下,再是雄健的战马,也难以长时间保持高速的冲击状态。却这具装甲骑尽管冲锋时如铁猛兽,但当下在战场上已逐渐让位於机动性更强的轻骑,缘故正在於此。 ——当然,具装甲骑之所以渐逊轻骑,还有其它的原因。比如步兵对抗甲骑的战术得到了发展,比如步兵的武器、装备,随着冶铁技术的发展,也得到了显著提升,等等。且不需多言。 只说陈虫儿引率五百陌刀兵,迅速地进到了盾阵后边。 盾阵向两边让开,“清河攻坚团”的红色团旗,在五百柄陌刀刀光的映照下,愈发鲜红夺目,挑出阵前,陈虫儿当头而立,大声喝道:“旗不动,擅动者,斩!退者!斩!旁顾者,斩!” 五百陌刀兵齐声应道:“斩!” “第一列,蹲伏!” 五百陌刀兵组成了三列。 位处首列的陌刀手共百人,是五百陌刀兵中胆气最壮者,闻令蹲身,握紧陌刀斜前而指。 “第二列、第三列,竖刀!” 第二列、第三列的陌刀手各两百人,依令竖刀,刀刃向前,如似两排森然的刀墙,杀气冲天。 冲阵已有数回的窦军甲骑,早就知李善道军中的陌刀之威,见此阵仗,不禁心生忌惮,不少勒马兜转在外,卷起尘烟,迟疑要不要继续冲击。甲骑领队的骑将遥闻北边本军阵中传来的阵阵紧促鼓声,知是催战之意,厉声喝令:“敌阵将溃!全力冲锋,破敌在此一举!” 剩下的三百来数的窦军甲骑在骑将的严令下,再次集结,分成了三队,每队百骑,呈品字形,各在勇悍队将的率领下,两队自左右两侧迂回,一队位处在中,呼啸着冲向陌刀阵! 甲骑后的轻骑,一边接着向陈阵盾后的矛手抛射,一边亦分出些,射向出战的陌刀兵。 陌刀兵都披挂有甲,压根不理会射来的箭矢,由任箭矢射在他们的甲上,五百陌刀手的目光只落在冲撞而来的三百窦军甲骑身上!箭矢如雨,难撼其阵;战马如雷,尘土飞扬,陌刀手巍然不动!刀光闪烁,迎面而上。甲骑冲至阵前,陈虫儿断声喝令:“斩!” “斩!”五百陌刀手同声呼应。 应对三百甲骑的冲战,五百陌刀手没有一人后退,甚至连动一下身子的都没有!第一队的百人跪地劈斩,断马腿如削枯枝。后两队进步绞杀,斩甲骑如刈麦浪。有战马被第一队的陌刀自下而上剖腹,马肠如长蛇垂地,骑手坠地未起,已被后队陌刀手劈开兜鍪! 到底是铁马,有重甲防护。 三百甲骑又是分从左、中、右夹击,虽有被陌刀斩杀的,但撞入陌刀阵的也有。 一从左侧进攻的骑将悍勇,撞翻了第一队的陌刀手,长槊挥刺,刺入了第二队一个陌刀手的臂铠!陈虫儿的喝令适时再又响起:“斩!”这个陌刀手响应大呼:“斩!”不顾臂伤,陌刀猛然一转,削断了槊杆,顺势横斩,在身边陌刀手的配合下,将这骑将连人带马劈为两半! 约有数十骑的甲骑突入进了陌刀兵的阵中。 陈虫儿大声急令:“转圆!” 被冲击到的陌刀兵,闻令变阵,五人结团,以背靠背之势,刀锋向外,形成了多个小型的战阵,彼此呼应。甲骑虽冲入阵中,然刚才受到前列陌刀手的阻滞,战马已经不能再驰行,速度骤减,於是陷入了刀墙的包围。甲骑试图仗着人与马的重甲突进,可陌刀兵也皆披挂重甲,并不很怕甲骑的冲撞。陌刀手们配合默契,刀光交织,如网捕鱼,将突入的甲骑接连斩杀。 血雾弥漫,甲骑哀嚎,陌刀阵中尸横遍野。 “偃月!”陈虫儿的命令如雷贯耳。 结成五人圆阵的诸陌刀手,随之变阵,各圆阵迅急相连,如月牙合围,连成偃月之形,将突入阵中的数十甲骑,围在了其中。刀光如月华洒落,甲骑进退维谷,他们的战马更是奔跑不起来了,如陷泥沼,就好像一群被困入牢笼的虎狼,刀光闪过,血肉横飞,甲骑逐一倒下。 来冲阵的这四百甲骑,分属两团,其中一团的骑兵校尉在外,没有冲入陌刀阵中。 眼见己方甲骑被困,这校尉便率了三四具装甲骑,冲向“清河攻坚团”的团旗,欲夺旗,以落敌士气。李善道素来军纪严明,陈虫儿立在旗下,纹丝不动,只待敌近,连下两道军令:“斩足、劈砍!”挥陌刀迎之!他左右亲兵也俱挥刀,或蹲身以斩马腿,或侧身劈砍甲骑。 这校尉及其所率的具装甲骑,未及近前。 十来柄一丈长的陌刀已如闪电般,分从下、上两路劈到! 这校尉首当其冲,却马术上佳,灵巧一扭,避开了刀锋,长槊刺中了居前一个陌刀手的咽喉,胯下战马举蹄,踏翻了另一个陌刀手,刺向陈虫儿!陈虫儿和陈敬儿相类,实也不以武勇见长,然“清河攻坚团”的团旗就在他的身后,这是他的荣誉!他决不能后退半步! 陈虫儿身形微闪,没来得及避开槊锋,被刺在了头盔上。头盔为之凹陷,鲜血顺着脸颊滑落,但陈虫儿毫不动摇,两个亲兵扑上,挡住了这校尉坐骑的冲撞,陈虫儿刀锋直劈这校尉马颈! 马颈被斩,这校尉跌落,不及起身,几柄陌刀已自上劈落,他瞬间被斩为数段,血染黄沙。 余下甲骑见之,无不心胆俱裂,不敢再冲,勒马悉退。 “清河攻坚团”的团旗飒飒,陌刀阵士气更盛,如林刀刃映血,窦军甲骑的溃散之势已成。 陈虫儿大呼:“进!斩!” 陌刀对甲骑,交战的时间不长,甲骑伤亡了二三十数,五百陌刀手也伤亡了数十,但不愧都是全营精选出的勇士,平时操练严格,斗志依然高昂,气力依然充足,他们紧随陈虫儿的号令,偃月等阵演变成了锐阵,不再守势,而是主动出击,陌刀如长虹贯日,却追着甲骑杀起! 两边的盾牌手举着盾牌,另一手持短兵,后边的矛手持长矛,亦发起了反冲锋。 窦军甲骑再也抵挡不住,调转马头,后溃而走。二百多的甲骑一退,其后的轻骑登时被冲乱,并且轻骑亲眼见到了李军陌刀兵的威力,俱亦已胆寒,遂干脆也都转马而退。不论甲骑剩下的军将,抑轻骑的军将,无人再能约束。窦骑杂乱地奔逃退去,李军左阵将士士气大振,乘胜追击,杀声震野,左阵将台上的鼓声如雷,放眼尘土飞扬,形成了步卒追击骑兵的奇观! 夹击陈阵左翼、后方的窦骑张望见这个情景,不知所措,唯也只能撤退。 …… 北边数里外。 窦军中阵将台上,窦建德的神色大变。 宋正本、凌敬等尽显惊惧。 凌敬急声进言:“明公!断不可使溃骑乱我右阵,须速调兵阻截!” 宋正本的声音都颤抖了,强自稳住,说道:“明公,李善道恐怕会再度发起进攻,当令我三阵备战!我骑溃败,李军再来攻时,我三阵军心只怕动摇,宜严下军令,自乱者斩!” “李善道会攻我何阵?” 宋正本判断说道:“左阵他才攻过,无功而返;中阵系我精锐所在,阵型最坚,有明公坐镇,料他不敢轻易进攻;我骑溃还,右阵受到的影响最大,也许是会攻我右阵!” 窦建德当机立断,下达军令:“令,阻溃骑乱我右阵,三阵坚守待战,乱者斩!令调预备队向右阵移动。” 一将驰马台下,奋勇请战:“明公,李善道恐将再进击,我骑溃败,士气动摇,不可坐等其攻!末将敢请,引精卒两千,先攻李善道右阵!李善道右阵适攻我左阵,已然受挫,又见我骑败走,戒备正松,末将骤往攻之,必能动其阵脚。然后明公麾中军以进,可反败为胜!” 请战之将,正又是王伏宝。 “我骑大溃,此时焉进战之机?五郎,且再守上一合,再作反击。”王伏宝的这个建议,听来似有道理,可本军骑兵而下大溃,窦建德犹豫稍顷,终是难下决心,令道。 …… 李军中阵。 李善道遥望对面的窦建德中军大纛,果断令道:“传令陈敬儿,追击溃骑,乱窦军右阵。令高延霸,引精卒千人,攻窦军中阵!令焦彦郎,引中阵兵,从高延霸后进战。令我阵右骑兵,扰窦军左阵;令李文相,引我右阵兵向前四里,候窦军中阵动摇,攻其左阵!” 克胜的战机已经出现,主将就要有直捣黄龙,以决战取胜的决心! 第五十章 窦建德数骑溃逃 按后世时间,下午四五点钟。 日头像块暗红的火炭,悬在天际。 李善道军中鼓声震耳,号角长鸣,三阵俱发。 阵右骑兵打着唿哨,卷带尘土,驰突至窦军左阵外,驱散了拦截的少部窦骑,朝着窦军左阵中来回抛射。东为木,李文相的右阵在东,其将旗为青。李文相青色将旗的指引下,除只留下了千人为后备,其余的四五千步卒将士组以方阵,以进战队形前进,盾矛在前,弓弩在后。 左阵的陈敬儿从将台上下来,驱马率众,亦只留下了千人为后备,剩下的步卒将士全阵出动,紧随追杀溃散的窦军甲骑、轻骑后的陈虫儿等后,呐喊着向前冲杀,直向窦军右阵。 中军将台上,李善道按刀挺立,顾盼发动的左右两阵,又望中阵前边展开冲锋的千人勇士! “汉”字大纛,迎风猎猎作响,台边精锐如狼似虎,齐声呼喝助战,气势如虹。 中阵的数千将士,也已经发动。 高延霸的将旗招展在冲锋的千人勇士中,在他们后方,是焦彦郎等率领的五六千中阵主力。——李善道的三阵兵力布置,与窦建德相类,同样是以中军为核心,中军的兵力最多,有八千将士,两翼的兵力较少,各六千将士。中军,也是只留下了千人为后备。 “定方,还能战么?”李善道问道。 苏定方衣甲上的血污未干,昂首挺胸,慨然应道:“愿斫窦建德头,献与主公!” “集合三阵留守兵力,悉交你来统带。望见窦建德的将旗了么?候窦阵大溃,你便追之!” 苏定方倒迟疑了,说道:“明公千金之躯,宜留精卒,以护左右。烈只需千人,足以斩窦。” “我军大胜在即,我何须护卫?况有士贵在此,一将足顶精卒千人!今日此战,务要擒杀窦建德,以绝后患。否则,若被他逃走,功亏一篑。从我军令,速去准备。”李善道从容笑道。 却张士贵立身将台下,横槊马上,厉声叫道:“有俺在,主公绝不会有失!” ——这一场敌我共计五万余步骑的大规模会战,说实话,张士贵以前何曾见识到过?石钟葵、陈虫儿等将的勇悍,早激起了他的热血,恨不得他也能上阵冲锋,为李善道杀敌立功。 苏定方乃不再多言,行个军礼,领了虎符,便下将台,召聚三阵余下的兵马集合。 李善道的目光重新投向战场。 …… 战鼓雷鸣,尘土飞扬。 高延霸因所率俱是步卒,未有骑马,也未使槊,双铁鞭缠腕在手,率先冲突,已近窦军中阵前。迎着窦阵的投石、弩矢、箭矢,千名重甲锐卒跟在其后。窦军中阵前,立有拒马。距拒马三十步,高延霸暴喝:“掷索!”百条铁链钩镰破空,缠住拒马桩猛拽。 冻土崩裂,拒马桩轰然倾塌。 ——却这拒马桩怎的这般轻易就拽倒?原因也很简单。本就是临阵仓促所置,入地不深,此其一;持铁链钩镰的皆力士,此其二;不是一个钩镰钩一桩,而是数个钩一,此其三。 窦阵从没想到过,拒马桩会有这样的破法,惊呼叠连,弓弩射之愈急! 高延霸铁鞭旋如风车,击落数箭,又喝:“索!”铁链钩镰再掷,又缠住了十几个拒马桩,猛力一拉,此些拒马桩再度倾覆。 连着三次拽拉,杀向窦军中阵的阻碍已被清除,露出了几条足够两三人并行的通道。 窦军中阵的前线指挥是王伏宝。 他已回到阵中,从将旗和两根铁鞭认出了冲阵李军的先锋是高延霸,大惊令道:“连弩齐射!” 二十多架连弩轰鸣,弩矢如暴雨般激射。 高延霸身后、左近的勇士,虽各有铠甲,挡之不住,相继数人中矢倒地。高延霸挥鞭格挡,其鞭棱铸虎头吞口,挥动时隐有风雷,硬生生击飞数矢。 二十多架弩车,就是一百多支弩矢。高延霸凶名在外,其中小半都是射向了他和他附近。 终究是一矢未曾避过,正中左肩,铠甲碎裂,鲜血淌下。被这弩矢的冲击力带动,高延霸向后踉跄了两三步,旋即站稳,劈手将弩杆折断,他奋力大呼:“你家高老公在此,杀!” 窦军中阵已经近在咫尺。 高延霸跃身撞向前排的盾阵,铁鞭如龙,砸碎三重盾牌,硬生生破开了一道缺口。至少十几支长矛刺在了他的身上,何能刺得穿他的重甲?反被他横鞭扫过,四五个矛手被打得骨断筋折。后排的窦阵矛手分向两边,一辆铁刺冲车奔他撞来。却这高延霸推开身边的亲兵,身形一矮,洒起尘土,借尘土掩护,从铁刺下滚过,起身处,摸起了地上的一根长矛,贯入冲车轮轴。矛杆断裂,这冲车冲势顿止。他抓住冲车横木,双臂发力,将冲车掀翻! 窦军中阵一片哗然,士气大挫。 高延霸拾起铁鞭再战,七尺高的魁梧身形,高出窦军将士一头多,犹如修罗降世,所到之处,窦军将士尽是人仰马翻,败退窜走,无人敢樱其锋。他肩头血流如注,却似不觉痛楚,每一步踏出,一步一杀,铁鞭指向,窦军无不辟易。王伏宝急调甲士阻拦,却紧急调上的五十甲士,未及列阵,已被高延霸与其亲兵冲散。不知是谁个窦兵喊出:“且避高老公!”这惊惶的喊声,片刻间传遍窦军中阵,处处皆响起“且避高老公”的叫嚷。窦军中阵阵脚,已然大乱! 千人勇士就像决堤的洪水,灌入窦军中阵,势不可挡。 焦彦郎引李军中阵兵马赶到,三千长矛手列“叠浪阵”,跟在千人勇士冲出的缺口后突进,长矛平推,短矛投刺。王伏宝亲率锐卒甲士两团,前为盾手,后为矛手,奔至迎击。三千焦部矛手中,分出百人,或持铁锏、或持横刀,贴地滚进,专打盾卒胫甲。一窦军甲士队正举盾欲砸,却被两根铁锏击裂腹甲,紧随着两柄横刀自下穿腹,鲜血喷洒满地,颓然栽倒。 一时间,窦军中阵如似沸汤! 从凌晨出营,到列阵至今,窦军将士已在寒风中待了十来个时辰,中午虽吃了点东西,这会儿也早就饿了。如果之前的两合交战,是他们占了上风,此刻的疲惫、饥渴或许还能支撑。可上一合占了上风的是李军,因当此之际,王伏宝纵勇,一人之力,已然难以挽回颓势。 …… 李军中阵。 将台上,于志宁大喜过望:“明公,未料一击,窦建德中阵就溃不成军!我胜必矣!” 李善道方才下令三阵全军出击之时,于志宁实尚怀疑虑。 薛世雄亦是服气,转看英姿毕露的李善道,未有言语,却是想道:“老夫真老矣!” 年龄大了,可能就会偏向保守。换成是他,恐怕未必敢如此大胆用兵,只击退了窦骑的进攻,而在窦军步卒三阵都还算阵型严整,又己军兵力不如窦军的情况下,就敢全军趁势总攻。 李善道心中也是大喜,但脸面上一副云淡风轻之状,摸着短髭,微笑说道:“还是我战前的那句话。窦建德自起河北,未遇大敌。我三军将士用命,胜他,何足挂齿!”令道,“击鼓、扬旗,令各部全力进攻,一鼓作气,彻底击溃窦军。令苏定方,率部绕后,截杀窦建德。” 军令立刻传下。 李善道转目,望向窦军的左阵、右阵。 …… 陈敬儿部追击溃散的窦骑,也已追到了窦军右阵。既因溃还的数千骑兵的影响,亦是受中阵的牵连,窦军右阵已自乱。陈敬儿舍了窦骑,率部冲向窦军右阵。弓弩手齐射火箭,陈虫儿引陌刀兵劈砍直入,数千矛手紧随其后,如潮水般涌入,高雅贤的将旗在混乱中摇摇欲坠。 李文相所率待命进斗的其阵将士,见时机已至,挥舞矛、刀,呐喊着杀向窦军左阵。弓箭手射出密集箭雨,掩护步兵推进。李文相身先士卒,杀到其阵前,百余壮士肩扛巨木,将长矛架成斜桥,越过了窦军左阵的盾墙,陌刀、横刀兵等踏矛跃入阵中,仿如虎狼杀入羊群。 窦军三阵俱已大乱! …… 却窦军中阵,将台上。 窦建德口干舌燥,做最后的垂死挣扎,令道:“两军相遇勇者胜!令王伏宝,守住中阵,调预备队,分援左右两阵!本王的大纛,就竖立这里,谁敢退者,斩立决!” 军令才下,忽然烟尘从西边卷起,窦建德等惊诧望之,斥候急禀而来:“西边来者,高曦、薛万彻两部!距我军左翼、后方,不到十里地了!形势危急,请大王速作决断!” 这一急禀,如似五雷轰顶。 高曦、薛万彻两部不是分别在安德、长河两城么?怎么会这时杀到? 窦建德面色惨然,望着己军三阵溃乱的将士,涌起无尽的绝望,深知大势已去,然作为主将,怎可轻言撤逃?勉强稳住心神,令道:“取孤铠甲,牵孤坐骑,尽点甲士,从孤杀敌!” 凌敬颤声劝道:“明公,三军已乱,敌援且至,再战无益。不如暂退,保存实力,来日再战。” 窦建德默然不语。 宋正本勉力支撑,进言说道:“明公,此战虽败,我军在乐寿等地,犹有兵马数万。凌公所言甚是,胜败兵家常事,何须今日死战?可退还乐寿,重整旗鼓,以待时机,再图冀南。” 窦建德长叹一声,目光扫过西边的尘烟,扫过兵败如山倒的三阵,终是点头。 他的几个养子、亲信从将簇拥着他,下了将台,与宋正本等各上坐骑,乃在数百亲骑的护从下,打散堵塞道路的将士,脱离了中军阵,留下了三阵溃败的残兵,向北方仓皇逃遁。 逃之未远,一彪兵马从右后追上,又数百骑从左前杀到,呼声响彻:“生擒窦建德!” 第五十一章 感恩愿效犬马力 “哈哈,哈哈,窦兄,何必如此!”李善道欢畅笑着,下到帐中,将窦建德搀起。 上下打量,见这窦建德灰头土脸,就连铠甲上都沾满了灰尘,还带着点血迹,适才进帐时,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显见是腿应受了伤,——或许是从马上跌下来伤的?着实狼狈!与窦建德同进帐的,另有数人,李善道大都识得,或是他的养子,或是宋正本、凌敬等人。 一到帐中,不待押他进帐的高曦、苏定方等说话,窦建德刚就自跪拜了下去,口呼:“汉公。” 被李善道扶起,窦建德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似乎是想要看李善道,可又没面目去看的样子,既羞且悔,他低声说道:“汉公,河北童谣,‘李氏当王’,此言非虚,天数如此,非人力所能抗。建德狂妄自大,有眼无珠,未识真龙,致有今日之败,此天命也。” “窦兄,我听说,河北别有童谣,又称‘刘氏当王’。我以为,天命固诚可畏,童谣不足听之。刘氏也罢,李氏也罢,终归是民心所向者,才得天命!不知我此言,窦兄以为然否?” 窦建德“李氏当王”云云,本是败军之将对胜利者的阿谀之辞,同时也是为他今日的战败找个心里上的安慰与藉口,不意李善道却说出了这么番话,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汉公高见,建德汗颜。民心所向,确才是天命所在。今日建德之败,实乃人心背弃。” ——“刘氏当王”,的确是另一则在河北地界流传甚广的民谣。 对民谣这东西,李善道作为后世来者,他原就不信,但深知其影响力,方今乱世,野心家辈出,民谣经常被用来借天命以惑人心,所以为长远起见,这类民谣,他当然是不能表现出信任的态度。不然,如有别的姓李、姓刘者,也借此起事,岂不乱上加乱?再则,对於明智的俊杰来说,民谣只是锦上添花,实不足盲从信之,如果表现出对民谣的迷信,反而会让这些有才能的俊杰觉得非为良主。是以,明知窦建德此是阿谀之辞,李善道当面给以驳斥。 李善道哈哈一笑,握着窦建德的手,温言说道:“兄乃河北英雄,我深知兄之雄才,今日会战,你我虽为敌我,然势相迫耳,非你我私怨,我与兄昔日之情谊,於我心中,委实是半点无有损缺。天命难测,但民心可依,今河北将一,观之海内,群雄纷争,天下之事,可以问之矣!兄若不弃,我愿与兄效萧王与耿况故事,共图日后大业,未知兄意何如?” 耿况是莽新的上谷太守,刘秀到河北后,投从了刘秀,其子耿弇在云台二十八将中名列第四,其族更是后来成为了与东汉共存亡的六大世家之一。耿弇曾被刘秀称为是他的“北道主人”。 以耿况来比窦建德,不算特别合适,毕竟耿况是主动从附的刘秀,但对窦建德的期许可见。 窦建德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沉默稍顷,挣开李善道的手,再度下拜,应道:“汉公宽宏大度,建德感佩。今日之败,心服口服。若能得为汉公效犬马之劳,敢不尽力!” 却这窦建德,从来不是刚烈之人。原本时空中,他败给了李世民后,李世民责备他:“我自讨王世充,何预汝事,而来越境,犯我兵锋!”窦建德回答说:“今不自来,恐烦远取。”从他的这句回答,就可以看出,他的性格里甚至有能够识时务,拿低做小,圆滑的一面。 对窦建德的这个故事,李善道是知道的,所以窦建德的回答,不出他的意料。 做出了大喜之状,李善道再次把窦建德扶起,亲热地紧紧握住他的手,晃了几晃,把他带到席前,请他落座,又令苏定方等取来水、巾,请窦建德擦拭,然后转身,负着手,看向伏拜在地的宋正本等人,沉吟了下,说道:“君等请起身。君等才略,我亦久闻。建德兄已愿与我共图大事,君等何意?如肯降者,我必量才重用;如不肯降,由君等自还乡可也。” 窦建德都降了,宋正本、凌敬本是隋官,能降窦建德,当然也就能跟着窦建德再降李善道。 诸人不敢起身,参差不齐地答道:“愿从汉公,尽绵薄之力。” 窦建德眼见自家帐下的这些文臣、养子,对李善道毕恭毕敬,五味杂陈,抬眼处,正与对面坐着的一人目光相对。这人五六十岁年纪,花白须发,可不就是薛世雄! …… 一场大战,从早上打到傍晚。 因高曦、薛万彻两部及时赶到战场,从后掩击,窦军的三万余众逃之无路,尽被斩获。王伏宝、曹湛、高雅贤等将悉成俘虏。扫尾的战斗打到入夜,又清理战场到天亮。次日上午,李文相、陈敬儿、高延霸、焦彦郎等各部将校入禀战果,杀伤窦军三四千,俘虏步骑两万余。 ——却高曦、薛万彻两部,一如窦建德所疑,他俩不是守在安德、长河的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是,李善道在前天晚上,派人摸进安德,并去到长河,密令了他两人,等李善道、窦建德两军的主力离开安德城外后,便其两部合力,加上留在安德城外的本营两千将士,先将窦建德留在安德城外的五千兵马歼灭,然后便赶来参战。高曦、薛万彻顺利地执行了李善道的此道密令,在安德城外打了一仗,消灭了窦建德的那五千兵马,因赶到了战场。 李善道传下令去,王伏宝等将暂先让他们与窦建德见个面,俘虏到的窦军将士则先置俘营安顿,随后,召集薛世雄、于志宁等与诸将,计议对王伏宝等和俘虏的处置问题。 昨天晚上在帐中见到被苏定方抓到的窦建德时,薛世雄就按耐不住,想要劝李善道杀了他,一清前耻,然出於李善道对窦建德甚是亲敬之故,才忍住了没有出声。今天帐里,没了窦建德,薛世雄便不再掩饰内心想法,头个开口,说道:“明公,老夫愚见,窦建德留不得!” “薛公,何出此言?” 薛世雄说道:“高士达败亡后,窦建德以百余骑而重振声势,此其一;其本高士达帐下一将而已,却王伏宝等高士达旧部大将,俱愿从其令;攻灭河间诸郡后,其招揽隋之官吏,待遇颇厚,遂宋正本、凌敬、孔德绍等皆甘为其效命,此其三;以此三点,足见其人具枭雄之姿! “而於今其虽为明公大败,王伏宝、宋正本等均得保全,即便不算俘虏,其众在外者,犹数万。老夫断料,倘有时机,窦建德势必不居人下!与其留为后患,不如今即斩之!其人既杀,王伏宝、宋正本等群蛇无首,其众,明公乃可缓缓收编;河间诸郡,明公乃可从容安定。” 于志宁皱起眉头,说道:“明公,薛公此议,愚见不妥。” “哦?司马何见?” 于志宁说道:“正如薛公所言,窦建德虽为明公阶下囚,其众在外者,犹数万。今若杀了窦建德,河间之曹旦、渤海之王小胡、上谷之董康买、信都之范愿、涿郡之高士兴等其部将,焉会不骇?仆忧之,曹旦诸辈只怕就会另拥立主,据河间等地,以拒我军。 “诚然曹旦诸辈,不足为虑,可底下来,我军却就仍需进战,不免耗时耗力。故仆愚见,不如厚待窦建德,以尽收其众。如此,河间诸郡,不战而得,岂不上策?” 薛世雄哼了声,说道:“曹旦诸辈,何足为虑!既杀窦建德,彼辈定然惶恐,一檄令到,谅彼辈不敢不降!明公,司马所议,未免杞人忧天。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果真担忧曹旦等不降,竟敢对抗王师,老夫愚见,亦可先不杀窦建德,等曹旦等降后,再杀可也!” ——算是退了一步,现在不杀窦建德,等曹旦等都降了,再杀这厮。话到曹旦,不妨多说一句。曹旦原先是驻在信都,他是窦建德的妻兄,於是在窦建德亲领兵来迎击李善道后,他被窦建德调回了乐寿坐镇。窦建德前时檄令乐寿出援,命令就是下给的曹旦。 于志宁仍是反对,说道:“方今大乱,群雄争鹿,正是以仁义招徕人心之时!窦建德既降,若先用他得曹旦诸辈之降,而后竟又杀之,於明公声望何!敢有再降者乎?仆意绝不可为。” 客观地讲,薛世雄、于志宁两人的建议各有道理。 窦建德经营冀北已有时日,其帐下兵强马壮,要谋士有谋士,要武将有武将,早已是一方势力。这一场会战,李善道虽是胜了,但窦建德这方势力,或言之他这个军事政治小集团的实力,其实没有多少的损失。重要的文武部属大多没死,兵力也还有数万。则这种情形下,如果留着窦建德不杀,李善道此后一直打胜仗还好,一旦遇挫,确是有窦建德趁机反叛的可能。 从这方面出发,杀了窦建德,是个好的选择。 窦建德这个军事政治小集团,靠的主要是窦建德的能力,王伏宝等只是军将,没有政治上的才能,宋正本等则是旧为隋官之降吏,尽管有些政治才能,但与王伏宝等不是同路人,他们得不到王伏宝等的拥戴;又窦建德没有子嗣,亦即没有可继承他地位的人。这样,只要将窦建德杀了,就像薛世雄说的,王伏宝、宋正本等“群蛇无首”,确乎是就成不了问题了。 但换一个方面,于志宁说得也对。 你先用窦建德招降了曹旦等,接着又杀了他,背信弃义,以后谁敢再投降你?并且,这也会激起王伏宝、曹旦等的愤恨和不安,除非把他们也都再全杀了,不然就是在身边留下了后患。 原本的时空中,窦建德被杀后,也确乎是范愿等因此惊惧不安,因“刘氏当王”的童谣,拥立了刘黑闼为主,重新聚众举兵,窦建德故将旧吏纷纷响应,河北之地,由此而再起战火。 这一段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李善道亦是清楚。 於是在听薛世雄、于志宁两方的意见过后,他摸着短髭,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第五十二章 争雄需借仁义名 “我以赤心相待,何愁不得窦建德诸辈归心?薛公,复何忧窦建德诸辈日后为患?司马言之甚是,今正招徕英雄,收揽俊才之时,宜当广施仁义,以诚感人,方能凝聚人心。至於待招降曹旦、范愿、王小胡等后,再将建德杀之,我闻之,人无信不立,轻诺寡信,更不可也。” 薛世雄犹待再言。 李善道摆了摆手,说道:“薛公,我且问你,方今海内诸方,公以为谁可称英雄二字?” 薛世雄怔了下,说道:“英雄者,当如明公,智略远见,用兵如神,革隋之弊政,爱民如子,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其余诸方,虽各拥兵马,喧嚣一域,然皆不足论。” 李善道笑道:“不然。薛公,你这话哄我开心罢了。方今海内,英雄岂止於我?杜伏威、林士弘、萧铣之属,或不足言,而李密得山东群豪归附,雄霸中原;李渊以隋之国亲贵胄,已据关中,虎视天下,此二人俱非等闲之辈,可称英雄是也。我与他两人相比,阀阅既不足比,声望亦不匹敌,要想与他两人一较高低,唯广纳贤才,厚植根基,以仁义胜之,才差堪争锋。 “薛公,刘玄德尝言,‘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当今形势,近可类比。故窦建德,不可杀也。况建德亦素有仁名,若能为我所用,必能收揽更多豪杰,壮我声威。” 所谓“阀阅”,就是门第。“阀阅”原指的是仕宦人家门前题记功业的柱子,左边的叫“阀”,记录家族的功劳;右边的叫“阅”,记录家族的为官经历。李善道和李密、李渊相比,他对自己的短板认识得极为清醒,在门第方面,包括个人的声望方面,他深知他皆不如李密、李渊。则若欲与李密、李渊争夺天下,——或者说,李密不必多说,重点是与李渊争夺天下,他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他的这个短板?无它途径,事实上也就是唯有靠“仁义”两字! 只有把“仁义”做得好了,爱护百姓,礼贤下士,方能弥补门第声望之不足,才能赢得人心。 于志宁听完了李善道的这番话,大为佩服,点头赞道:“明公高见!诚如明公所言,阀阅虽重,然唯仁义之道,才为立国之本。窦建德若能归心,必成助力;其纵后反,手下败将,再平定之,亦易如反掌,而明公仁义之名,已为天下知,足以感召四方豪杰,奠定基业。” 薛世雄还是不甘心,败给窦建德,是他的奇耻大辱,人生污点,他实是欲劝李善道杀之而后快,可李善道话已经说得很明白,无可奈何,他亦只好应道:“明公卓识,老夫领教。窦建德,明公如不欲杀之,为明公的‘仁义’之名起见,便饶了他亦无不可。只是明公,王伏宝等将,以及窦建德的余部数万兵马,老夫愚见,却须当妥善安置,万不可令生后患。” “薛公,就安置窦建德故将、余部,公有何建言?” 薛世雄忖思了下,答道:“王伏宝诸俘将,不可使再使领兵;其余部数万兵马,可汰其老弱,留其精壮,分拨与明公麾下诸大将领率。河间、信都、渤海诸郡,宜择重将贤臣镇抚。” “司马何意?” 于志宁说道:“薛公此议,仆以为不甚妥。” “怎么不妥?” 于志宁说道:“若尽收王伏宝诸俘将兵权,一则,王伏宝诸辈必生怨忿,二则,传将出去,也似显得明公的‘仁义’为伪。仆之愚见,河间、信都、渤海诸郡,诚宜择重将贤臣镇抚,但王伏宝诸俘将,不妨亦可择其可用者,仍使领兵,驱为爪牙,以彰显明公气度。” 薛世雄说道:“司马,你就不怕给了王伏宝诸俘将兵马后,彼等私与窦建德勾连谋乱?” “可使彼等或拨与刘、李、赵诸将帐下,或留明公麾下。彼等既已分散,自不需忧乱。” 窦建德是不能杀,但他的部曲怎么安置,的确是个问题。 单论兵力,窦建德余部的兵力,比李善道现有的兵力并不为少。如果窦建德的兵力不多,还好安置;可现在这个情况,他的旧部兵马和李善道的兵马相差无多,安置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李善道斟酌了多时,说道:“兵在精,不在多。此战,我军以两万步骑,败窦建德三四万众,原因何在?即因我军更为精锐。这样吧,窦建德余部兵马,便按薛公建言,等王小胡等降后,便进行沙汰,我意只留三万人即可。余者皆散还乡里,授地屯田。这留下的三万步骑,取半数,分与诸营,剩余半数,编为三营,则便任给王伏宝等统带。……薛公,司马,何如?” 薛世雄、于志宁等各自考虑了会儿。 于志宁拊掌说道:“此一举两得之策。河北战乱连年,冀北田地,多有荒芜,使其沙汰者,还乡屯田,可充实仓储;留其精锐可用者,既增强了我军战力,又示恩与了窦建德旧部。” 薛世雄也赞同:“明公此策既充实了民力,又消弭了王伏宝等的隐患,确为良策。只是一点,老夫愚见,王伏宝等可用不可信,即便使彼等得再领兵,也需择将为监,以防彼等再生异心。” “哈哈,薛公,既已使彼等领兵,再择人监督,岂不多此一举?”李善道抚摸着短髭,笑着说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曹操其性猜疑,用人尚且如此,况於我乎?若用而疑之,是自将彼等视外,反生祸端。王伏宝等既已归顺,当以信相待,使其心悦诚服,方为正道。” 薛世雄在用兵,经验丰富,然在政治、用人上,他和李善道一比,至少在于志宁等的眼中,那可就大大不如了。对李善道的宽广胸怀,于志宁等有了个新的认识,无不敬佩万分。 薛世雄几条建议,李善道都没听从,他倒亦没有生气,因为他也知道,李善道说的这些,才是正理,——事实上,话说开去,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但凡是个有正常思维的人,通常都能判断出来,而之所以有时,正确的事情,有的人难以做到,一是因私心杂念作祟,再一个,就是受限於自身的格局,不够自信。便乃薛世雄说道:“明公胸襟,老夫不及!” “那就这么定下了!下午,我请窦建德来见,叫他去檄乐寿等地,招曹旦等降。候曹旦等降后,先分兵往去乐寿诸地,接管城防;继而,就对窦建德的余部兵马进行改编!” 叫窦建德去檄乐寿等地,招降曹旦等人之前,还有一件事情需做。 就是先得给窦建德一个名分,以示诚意。 在下午召窦建德於帐中再见时,李善道便当着同窦建德齐来的王伏宝、宋正本等一干窦建德部属的面,宣布拜窦建德为“上柱国、信都公”,并赐金帛,以示尊崇;又封宋正本、凌敬、孔德绍等各为汉公府的属吏;又封王伏宝和尚在乐寿等地的曹旦等各为“柱国”不等。 李善道现也才是自称“汉公”,国公而已,太高的爵位、官职,他也封拜不了。 “上柱国、信都公”,已是李善道现能封拜的极限了。 ——这个“信都公”,封的自是信都郡公,不是县公。窦建德的家乡漳南隶属清河郡,按理说,封他清河郡公更为合适,但清河郡公的封号,已经封给了刘黑闼,所以封了他信都公。窦建德早年起事的老巢高鸡泊位处在清河、信都两郡间,信都的郡治是长乐县。窦建德“长乐王”的自号,即是由此而来。等於封他信都公,是暗含了对其过去自号的认可,甚显尊重。 封拜罢了,当日,窦建德就写了几封书信,由他的养子、他的亲近吏们分送往乐寿等地。 安德城西的这一场大仗,窦建德这方势力的重要文武臣属,几乎是被一网打尽。曹旦、王小胡、范愿、董康买、高士兴、胡大恩等,在收到窦建德的来信前,就已闻知了窦建德的兵败,正自惶恐,窦建德书信来到,他们还能怎么办?只能投降。数日内,归降的回信道道呈来。 李善道已移驻安德城,准备着手整编降军,得了曹旦等人的归降上书,他心中大定。 河北之地,就此已定! 当即,他传檄刘黑闼,令刘黑闼入乐寿,受曹旦之降;又令在上谷、涿郡与宋金刚、罗艺对峙的董康买、高士兴等已降之窦建德诸部,悉还乐寿,亦归刘黑闼受降;令高元道受王小胡之降。另外,又授于志宁冀北道安抚使,使宋正本为其副手,令循抚河间、渤海诸郡士民。 ——这只是接管河间等郡、处理窦建德各部的第一步程序,等大致安稳下来之后,李善道与薛世雄、于志宁等商定的“整体改编窦军”等等方案,并及河间等地的任官,再逐步实施。 且也暂无须多言。 只说刘黑闼等到达指定的受降地点,开始受降之后,李善道亲笔四道书信,遣吏送出,分别送往博陵、上谷、涿、渤海四郡,却是召魏刀儿、宋金刚、罗艺、王薄,前来安德一见。 第五十三章 风雪初见汉公威 正月二十一,又下起了雪。 雪一下就是两三天,起初不大,渐渐纷扬。 下雪的头一天时,魏刀儿自博陵到了安德;当天入夜,王薄也从渤海来到。上谷距离最远,加上又下起了雪,道路不便於行,却是到雪下到第三天时,宋金刚才冒雪驰至。 李善道去书召请的四人,唯罗艺没有来,单只遣吏送来了书信一封。在书信中,语气恭敬地祝贺完了李善道的大胜之后,罗艺表示了愿从附之意,但又说,他近染风寒,不能远行。 罗艺不来,在李善道的意料之中。毕竟他以前和罗艺之间,并没有过多的来往,仅在借道买马时,与他通过两封书信。关系既不熟,窦建德此前数攻涿郡,又均被罗艺打退,其人勇猛善战,那么李善道尽管一战擒获了窦建德,可要想就让罗艺服服帖帖地从降,自亦不太可能。 魏刀儿、宋金刚、王薄三人就不同了。 王薄本是得了李善道的财货,才攻入的渤海。若无李善道,魏刀儿早就覆灭。魏刀儿一亡,接着被窦建德消灭的必就是宋金刚。故他三人应召而来,是情理中事。 便在宋金刚到达的这晚,李善道於安德郡府中置下酒宴,宴请他三人。 暮色四合,安德郡府门前的两尊石狮已化作雪兽,府门鎏金钉上也被沾满了积雪。两排红灯笼悬在府门两侧,被寒风吹僵。台阶边上是两列披甲的兵士,如铁铸雕像般屹立不动。他们兜鍪上垂落的红缨,冻成了赤色的冰绺,握着的丈余戟钺,斜指飘飘洒洒自空而下的雪花。 魏刀儿三人俱被安排在了迎宾舍居住。 当他三人到安德郡府外时,最先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宋金刚瞧见,这两列甲士的年龄都不大,俱二三十岁,正青壮之年,尽虎背熊腰,脸被冻得通红,有的脸上还有伤疤,半指厚的雪堆在他们兜鍪的边缘,锁子甲的环扣间结着冰珠,往他们脚下去看,脚边也堆着雪,这雪除他们脚所站立的位置以外,洁白平整,——可见他们不知是已在府门外值岗了多久,而在值岗期间,这么大的风雪,他们居然是半步没有移动过! 魏刀儿三人不是只他们三个来到的,跟着来的各有他们的手下,加一起十余人,或是乘车、或是骑马,动静不小,然这两列甲士,却目不转睛,平视於前,没有去看他们一眼! 张了一眼安德郡府门上的牌匾,仍是“安德郡郡府”几个字,没有换成“汉公府”之类。宋金刚收回审视的视线,请魏刀儿、王薄先行。魏刀儿就昂然阔步,当先而走,王薄瞅了瞅他,随在了他的身侧,宋金刚落在他两人之后,乃在杜正伦、李良等的引导下,登阶入府。 进得府门,转过照壁。 眼前是安德郡府的前院。院中的积雪当是经常清扫,积得不厚,薄薄的一层。又有应是一团,共两百人的甲士,沿着院子外围环列。与府门前的那两队甲士相同,这两百名甲士亦是立在风雪中,纹丝不动,任由寒风吹卷他们的面颊,鹅毛也似的大雪落在他们的身上。不过他们持的不再是戟钺,而是丈二的长矛。他们呼出的白气尚未消散,已在护颈皮毛上凝成霜花。 经由院中的青砖地面,魏刀儿等人行到了郡府大堂下边。 魏刀儿、王薄皆朝堂中偷望,宋金刚转目,看向堂门两侧走廊上的亲卫。 走廊上竖立着朱漆的柱子,挂着气死风灯。灯已被点燃,在风中摇曳。每个柱子边上都有一个甲士站立。若将府门前、院中的甲士比作铁铸,廊上的甲士就恍如铜柱。他们没有持矛,悉是佩刀,刀柄与手掌或是已冻作一处,玄铁甲在灯影里泛起寒意逼人的青芒。尽管身在廊下,仍有雪卷入,而这些甲士一样的没人跺脚驱寒,唯见他们的眉峰、胡须被雪已染白。 刚到郡府门外时,魏刀儿、宋金刚相熟,他两人的手下也多熟悉,尚有人说话,却行到此处,所经处,一片悄寂无声,——若非亲眼所见,都想不到沿路会有如许多的甲士在,受这种肃穆的气氛影响,这会儿,已无人再出一声。风雪下,魏刀儿带头,十余人恭立堂前院中。 杜正伦进到堂内。 魏刀儿等听到他向堂中进禀的朗声:“明公,三位将军到。” 旋即,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请三位将军登堂。” 随着这个声音,脚步橐橐,一人到了堂门口。 宋金刚大胆视之,见这人二十出头年岁,身高六尺上下,相貌说不上出众,浓眉大眼,一双眼睛颇是明亮,必是因常年征战之故,肤色略黑,裹着幞头,穿着件寻常的圆领袍,外边披着御寒的大氅,用革带随意束住,不见有玉佩等饰,足着牛皮短靴,没有佩剑。 杜正伦从在此人身侧,高声说道:“汉公亲迎三位将军,公等尚不见礼?” 却魏刀儿三人,只宋金刚是头次见李善道,魏刀儿、王薄两人已经见过。 魏刀儿“噗通”一声,拜倒在地,宋金刚随之拜倒,王薄迟疑了下,也拜倒下去。 三人错落不齐地说道:“拜见汉公!” 李善道下了台阶,先将魏刀儿扶起,继扶起王薄、宋金刚,打量了下宋金刚,笑道:“久闻将军之名,今日得见!果然豪杰之姿!下午将军到时,本该相迎,适有军务处理,故未能亲迎,望将军不要见怪。今晚酒宴,专为三位将军接风洗尘,我多给将军端上几杯,以作赔礼。” 宋金刚三十多岁,个头和李善道差不多,但体态健硕得多,被李善道搀扶着的胳膊,粗壮结实,长了个方脸,古铜色的皮肤,左耳后有道疤痕,延伸下到他的衣领内。 他赶忙应道:“怎么敢劳大王迎俺!俺接大王召书当日,便忙赶来安德,路上下起了雪,又碰上两三股蟊贼,耽搁了行程,因此今天才到。晚到之罪,敢请公勿罪!” 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长安官话,带着冀州北部边地的口音。宋金刚出身草莽,本是农人,日子过不下去,落草成为了贼,再后来,靠着他的勇猛和义气,得了别的几支盗贼的投奔,又有贫困的乡里百姓络绎地也奔投於他,遂有了於今的势力。官话他原先不会,这是后来学的。 “哦?路上遇贼了?没遇到啥麻烦吧?” 宋金刚答道:“小小几股蟊贼,算得甚么!尽被俺杀了。” “也是。将军威震上谷,拾掇几股小贼,自是不在话下。”李善道一笑,拍了拍宋金刚的胳膊,又赞了声,“端得北地豪杰!”招呼三人,“院中雪冷,三位将军请入堂叙话。” 便李善道先还堂中,魏刀儿、宋金刚、王薄三人鱼贯从入。 堂中的人不多,刚都跟着李善道出来了。然因魏刀儿三人注意力都在李善道身上,没过多注意着几人。入堂中坐下后,三人方有余暇去看这几人。魏刀儿、王薄与这几人也都已经见过,认得出来,分是薛世雄、高延霸、高曦、萧裕、陈敬儿、薛万彻等将和崔义玄等文臣。又有两将,一个苏定方,一个张士贵,他两人未有落座,按刀挺立在了堂门内两边侍立。 宋金刚还不认识薛世雄等人,魏刀儿、王薄这两天已见过薛世雄等中一二,然也不全识。 为免失礼,宋金刚等没敢多作观瞧,一眼扫下来,三人只觉得高延霸等将,包括立在门内的苏定方、张士贵,竟无不魁伟雄壮,威武轩昂,只一看就知定皆贲育之士,沙场猛将;至於崔义玄等文臣,则给人以扑面的贵气,即使不问,亦能猜出,必然是高门大姓的子弟。 果然猜得不错,李善道上茶之后,将薛世雄等给他们一一做了介绍。 与窦建德的这一决战,高延霸等诸将无不有功之将。 击溃了窦建德阵地的是高延霸、陈敬儿;追擒到了窦建德的是苏定方;以一军之力挡住窦建德数万兵马连日进攻,与击败高雅贤,后则一同赶到战场对窦军形成阻截的是高曦和薛万彻。 这几将的名号,有的是宋金刚三人此前已知,有的这一场决战后他们听知的。 诸将原本就各雄武威猛,配上他们此次决战的战绩、功劳,再落入宋金刚三人眼中时,更是别样的感觉产生,——三人只觉满堂之中,虎狼成群,杀气冲天,他们如置身龙潭虎穴。 再又闻得薛世雄之名和崔义玄等的出身家族,杀气以外,令三人复有贵胄充盈之感。 “无怪窦建德非汉公敌手!汉公以两万步骑,就将窦建德四万兵马尽歼!比之汉公帐下文武济济,窦建德实乃乌合之众。”回想及方才入郡府前后,所见到的那些在风雪中岿然屹立的甲士们,宋金刚心潮彭拜,不觉地又感慨地想道,“既已文武济济,又军纪森严至此!远非俺部曲可比。虽知汉公用兵如神,所向披靡,却俺今日才知,何故用兵如神、所向披靡!” 这正是李善道今日设宴,令薛世雄、高延霸、崔义玄等作陪的目的! “三位将军,且请先饮热汤,御御风寒。”李善道介绍罢了薛世雄等,令杜正伦、李良传令,安排酒宴开始,从容举碗,笑道。 院中夜色已至,仆隶们打起了火把,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飞舞的漫天雪花中,院侧、廊上,值岗的数百甲士,挺矛按刀,肃然而立,不闻半点声响。 第五十四章 名器分授诸将请 与魏刀儿、宋金刚、王薄自家往日的酒宴不同。 今晚李善道所设此宴,酒菜不可谓不丰富,然端菜呈酒,伺候饮食的尽是精干的仆从男子,没有一个婢妇。堂下自然也是无有献歌、献舞,以助酒兴的歌舞伎。言而简之,悉无奢靡。 酒菜如流水般地呈递而到,摆在众人各自的案上。 李善道举杯,笑道:“今夜之宴,非为声色犬马之乐。三位将军皆河北、山东豪杰,今夜相宴,可称英雄会也。一则为三位将军洗尘,二来,共商河北、山东大计。”落目在王薄身上,说道,“听闻将军喜好葡萄酒,此窦公赠与我的上好佳酿,将军不妨品味,看看合不合胃口?” 魏刀儿、宋金刚、王薄三人,王薄的年纪最长,近四旬之龄,体态不像魏刀儿、宋金刚健硕,红光满面,大腹便便,除了黝黑粗糙的皮肤,手掌上的厚茧和火燎烧后留下的伤疤,还能瞧出几分他昔日铁匠的出身,别的是分毫也再瞧不出他早前的根底。反倒似个富家翁。 只见他外着白狐裘,内里是绫罗复衣,——复衣是冬装,即内填充有江南丝绵的袍服,堂内生着火盆,温暖舒适,他解开了白狐裘,能够看到他复衣的领口绣着金线的暗花,衣表上绣着彩色的雀羽、枝蔓,烛光中斑斓夺目,这是产自江南的上好绸锦,腰间围着玉带,其上镶嵌了四五颗各色的宝石,挂着锦囊、香囊、玉佩等装饰,显得格外讲究。 听得李善道的话,王薄伸手端起酒杯,大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莹莹翠绿,如同一泓碧池,饶是李善道,也不由地多瞧了他这扳指几眼。将酒杯放到嘴边,王薄先察看了下酒色,接着闻了闻,又晃了晃,赞道:“确是好酒。”一饮而尽,笑道,“汉公,若换以水晶杯盛,就更好了!” 李善道笑道:“将军言之甚是。此酒理当以水晶杯盛之,方显其色。只是处在军中,仓促间暂无水晶杯可使。若将军不弃,我愿以一物相赠,虽非水晶,却也剔透,能显酒色之美。” 说着,李善道示意堂下听差的王宣德。 很快,王宣德取了一物呈上,李善道叫他捧给王薄。王宣德就将此物置到王薄案上,朝里倒上了葡萄酒,酒色与琥珀之光交相辉映。王薄观之,是一只精致的琥珀杯,形状古朴,流转着蜂蜜色的光泽。王薄举起,仔细端详,说道:“此物端非凡品!公之厚意,薄不敢受。” 看来所得的关於王薄的情报,半点不错。 王薄此人,尽管是最早造反起事的,可到至如今,当年长白山举义的血性早被珠玉磨成了粉。 也就难怪,以他首义之身,搞到现在,连他早前的部曲杜伏威等都远逊不及了! 李善道笑道:“将军太过谦虚。当年,将军首义於长白山,旬日间,从者如云,屡挫隋师,驰骋山东,声名赫赫。试问海内英杰,孰人不知将军之名?这只琥珀杯,也是窦公赠给我的。窦公赠我时就说了,正适合饮葡萄酒用。唯此杯只有一个,所以我刚才没有取用。有道是,‘宝剑赠英雄’,这酒杯,自宜是赠识酒、知酒的雅士。转赠将军,正其人也。” 王薄这么几年,着实见过不少好东西,对宝物也有了分辨的能力。这个琥珀杯让他眼前一亮,其纹理自然,色泽温润,轻轻旋转间,酒色在杯中流动,仿若琥珀中封存了千年的美酒,显然是一件极好的宝物,不说价值连城,值个百金得有,和他拇指上的扳指价值也许相当。 迟疑了下,终究是难舍此宝,王薄摸着胡须,哈哈一笑,说道:“既然汉公这等厚爱,薄岂能不领情?此杯,俺就厚颜收下了。日后汉公再有何调遣,俺必不推辞。” 魏刀儿、宋金刚对视了眼。 却魏刀儿倒还罢了,宋金刚的眼神里,不免有鄙夷之色露出。 王薄比宋金刚早到安德,可满打满算,他也只是才到安德了两三天,最多与李善道见过两面,结果这第三次见面,李善道送给他的宝物,他就不客气地收下,实在是贪图财货! 魏刀儿没宋金刚想得这么多,倒被李善道连着提及了两回的“窦公”,勾起了他满腔的怨愤,拍了下案几,说道:“敢问汉公,窦建德这鸟厮何在?俺到安德几天了,还没见过他!” “将军见窦公,有什么事么?”李善道笑问说道。 魏刀儿怒道:“这贼厮奸诈无义!哄俺与他结盟,转脸就偷袭俺!要非汉公相救,俺这条性命,只怕已被他坏了!汉公,俺有一事不解,敢请问於公。” “将军请说。” 魏刀儿说道:“窦建德无义之徒,既已为公所败,被公擒获,公为何不宰了他?却俺闻得,公反以‘上柱国、信都公’任之!汉公,此等奸险狗贼,怎能轻饶?杀之才解气啊!况乡里民谚,‘斩草除根’。公今不杀他,留他狗命,俺深为公担忧,恐怕这狗贼日后必叛!” 李善道沉吟稍顷,笑道:“将军,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说句公道话吧,窦公哄将军结盟,转而便偷袭将军,是有不义之嫌,然兵者,本诡道也,亦不能就此便说窦公是无义之徒。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将军,我这个人平生无所好,最喜好与人排忧解难,将军若能放下旧怨,与窦公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我愿做一个将军与窦公间的调解人,可乎?” 魏刀儿闻言,面色稍缓,但仍难掩心中忿忿:“汉公美意,俺怎敢不从?只是窦建德这贼厮狡诈多变,俺实难信他!但既然公如此说,俺便暂且按下这口鸟气,先饶过他便是!然他日后若再敢欺俺,又或这贼厮竟敢叛公,入他娘,俺定亲手取他狗命,绝不容情!” 顿了下,他又说道,“汉公,俺魏刀儿虽粗鲁,却不类窦狗贼,俺知恩图报,公救援之情,俺铭记在心。自今往后,愿从公麾下,唯公令是从。前天,俺向公献上俺军中花名册,公不肯收,今晚请公一定收下!”转脸喝令堂外的从将,“你他娘的,还等甚么?不滚进来?” 魏刀儿三人带来的从者,够资格入席的不多,大都留在了堂外廊上。 却是窦建德一败,河北的归属就十分明朗了,魏刀儿粗野是粗野了点,少点心机,然人不傻,是故前天到了安德,第一次拜见李善道时,他就主动地就表示愿意自此从附,并为表诚心,将他军中的花名册献与李善道,只是李善道当时没有接受,抚慰了他一番罢了。 就有两个从将,忙从堂外入进。 苏定方、张士贵喝止了他两人,接下他两人捧着的两册簿籍,转呈与了李善道。 李善道略翻了下,两本簿子都不厚,当然不是魏刀儿部全部兵马的花名册,是他部中团校尉以上军将的名册。魏刀儿把他自己的名字也列了进去,头个即是,次是甄翟儿,等等。——甄翟儿没有跟魏刀儿来安德,魏刀儿余部不算随军家眷,现尚有一两万,得有重将留镇。 “魏将军,我请你们来,不是为让你献你部花名册的,相反,我是有东西赠与你们。” 魏刀儿问道:“敢问汉公,赏俺们何物?” 李善道顾盼魏刀儿、宋金刚、王薄三人,摸着短髭,面带温润的微笑,缓缓地说道:“古人云,‘唯名与器,不可假人’。此话何意?名与器,代表的是权力,不可轻易地让给别人。然我今请三位将军来,正就是为赠名与器与三位将军。魏将军,我愿以柱国、定州总管授你;以柱国、南营州总管授宋将军;以柱国、齐州总管授王将军。未知三位将军,可愿受否?” 定州,大致就是博陵郡;南营州,大致就是上谷郡;齐州,大致就是黄河东岸的齐郡。 魏刀儿二话不说,起身下拜,大声说道:“俺魏刀儿感受明公厚恩!怎敢不效死以报!” 宋金刚也起身下拜,应道:“大王厚恩,金刚不知何以为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王薄略微迟疑了下,但亦起身拜倒,说道:“承蒙明公恩遇,薄愿竭尽忠诚,绝无二心!” ——到底是写出过《无向辽东浪死歌》的人,尽管铁匠出身,粗通文墨,言辞较魏刀儿颇文。 三人表现,尽收李善道眼中,他下到堂上,将三人扶起,笑道:“隋政暴虐,民心尽失,反者如市。当今纷争之秋,正是英雄用武之地。我愿与三位将军齐心协力,共创大业。” 一人在旁起身,响应说道:“昔者萧王以河北平定海内。河北之地,王者之地也!於今河北已为明公一统,辅以诸位将军之力,既安境内,挥师中原,何愁天下不归心呢?明公,仆斗胆敢建议,不容诸公共同举杯,以作今日明公得三位虎将之贺!”说话的是崔义玄。 李善道颔首,请魏刀儿三人回坐,自回到主位,端起酒杯,说道:“公等请满饮!” 满堂众人,尽皆举杯相应。 酒水饮下,宋金刚复又起身,说道:“大王,金刚一事启禀。” “将军何事?” 宋金刚说道:“闻涿郡罗艺,亦受大王之召,而罗艺竟敢不前来拜谒,殊大不敬。金刚愿引本部,为大王剿灭罗艺,取涿郡来献!罗艺知我等奉大王之召,俱赴安德,又数日大雪,料他此际必无防备。俺明日急还上谷,引兵连夜突袭,定可一举将其灭之!” 魏刀儿听了,赶紧亦重起身,叫道:“不错!罗艺这厮敢不来拜谒明公,给他脸面,他不要,罪该万死。俺愿与老宋共讨罗艺!保管把罗艺那龟孙的卵蛋,摘来献给明公下酒!” 高延霸瞪大了眼睛,说道:“魏将军,你休得胡言!郎君要他罗艺的卵蛋做甚?”却也抢起身形,赳赳然请战说道,“郎君,宋、魏两位将军力薄,只他俩去讨,恐不成事,俺不需兵多,愿以三千精卒,踏破涿县,擒得罗艺这贼厮来献,请郎君当面问问他,为何敢不来拜!” 本来魏刀儿“卵蛋”云云,堂中诸人没当回事,偏高延霸忠心耿耿,嫌魏刀儿话太粗莽,掂出了他这句脏话来说,却是使得薛世雄、崔义玄等人忍不住的稍有窃笑者。 李善道叫诸人安静下来,未有接宋金刚讨伐罗艺的话头,而是笑道:“宋公,为给翟公复仇,得军中文武劝进,我不得已,乃以‘汉公’为号,却非王也。‘大王’之称,勿再言起。” 此话一出,不料这宋金刚,更是有话要说了! 第五十五章 攀龙附凤人所计 “大王,金刚一言敢进。” 李善道已知他要说什么,心中一动,抿了口酒,呵呵笑道:“宋公何言欲说?” “窦建德被大王擒获前,地只三两郡,便自不量力,以‘长乐王’而自居之;金刚又听说,雁门刘武周,先受突厥‘定杨可汗’之封,继竟僭称皇帝,建元天兴;又九江林士弘,兵不过数万,亦敢称帝;又豫章萧铣,所占弹丸之地,亦自称梁王,建号凤鸣。这些人,有什么名望、有什么才略,就敢称王称帝?而大王於今尽得河北之地,威震海内!以金刚愚见,进号帝、王,才是众望所归!金刚斗胆,敢请大王进号!”宋金刚伏拜在地,恭敬地说道。 李善道摸着短髭,说道:“宋公啊,你是不知。我早前起兵,所为者,无非隋政暴虐,为救百姓出水火,吊民伐罪。翟公仁义之英主,故我甘尽微弱之力,为翟公马前之驱。‘汉公’之称,本就不是我所求欲。奈何翟公后被李密害之,为给翟公复仇,不得已,我乃取汉高为怀王报仇之故事,以汉公为号。我本乡间布衣,何德何能?汉公之称,已然妄号,焉敢再进?” “大王此言差矣!” 李善道“哦”了声,问道:“差在何处?” “金刚虽不知书,却也知道汉高何人?与大王一样,亦起於布衣,而终成帝业。较之汉高,大王豁达,智略远见,有何不及?汉高可登九五之尊,大王就不可么?河北之地今尽归大王麾下,名在谶纬,民心所向,进号帝、王,非但不过,且顺应天意民心之举。恳请大王三思!” 高延霸又惊又奇地望着宋金刚,心中懊恼,入他娘的!他咋没想到劝进?被宋金刚这个新投的厮鸟抢了先!猛拍案几,跳将起来,大声附和,叫道:“郎君!宋公所言极是!郎君威德,早就超越甚么劳什子的汉高。今河北之地尽归郎君,正是天命所归,进号帝、王,理所当然!” 蓦然间,想起一事,他又说道,“郎君,记得前年在瓦岗寨时,徐大郎等说起‘桃李子’这首童谣,有人说唱的是李密这贼厮,郎君时住在桃花谷中,那时郎君不就说了么?为何这童谣唱的不能是郎君?於今看来,这童谣可不就是应在郎君身上了?再不称王,更待何时!” 座中诸人,多非李善道在瓦岗时的部曲,不知道这件事。 薛世雄、崔义玄、王薄、高曦等便问起。 高延霸就将这件往事细细地与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听罢,彼此相顾,却是不禁地都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未曾想到,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故事。当李善道声名不显之时,这段故事,可能也就是一个谈资,乃至一个笑料罢了,可如今李善道今非昔比,窦建德一被消灭,河北之地已尽为他有,这段故事倒好似成了谶语应验的征兆。 谶纬在当下的影响力,不是后人能够想象得到的。 确实是有明智的人不会相信这一套,但大多数人却深信不疑,尤其在乱世之中,谶纬之言往往能激起民心士气。原本只擒获窦建德,河北已为李善道所有这个事实,就足以能使李善道有称王的资格,再加谶纬之兆,一时间,满堂诸人皆为之动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陈敬儿乃紧随高延霸,起身拜倒,高声说道:“郎君早有天数,难怪屡战屡胜!敢请公进号!” 高曦、萧裕、薛万彻等将也都拜倒,进言相劝:“天数既定,敢请明公不要再做犹豫!” 崔义玄撩袍出席,跪拜在了陈敬儿、高曦等的身旁,说道:“明公威德昭著,天数所归,非人力所能违!明公若再谦逊,恐逆天意,失民心矣。愿明公顺应天命,进号以慰众望!” 气氛烘托到了这里,薛世雄尽管五六十岁了,也起身下拜,说道:“明公,天意昭彰,明公当顺天应人,勿再谦让。今隋失其鹿,天下大乱,豪强互自相争,受害者百姓是也。明公起兵之本意,既是为救百姓出水火,今救百姓者,又除明公还能有谁人?明公若再推辞,岂不辜负天下苍生之望?敢请明公及早进号,以安河北民心,不负天下所望,成就不世之功业!” 崔义玄说道:“薛公所言正是!明公,进号此举非独为己,实乃为天下计,望明公勿再犹豫!” 帐内气氛愈发热烈,门口侍立的苏定方、张士贵、王宣德等也都跪拜在地,魏刀儿、王薄亦随之俯首,齐声高呼:“望明公勿再犹豫!我等愿誓死追随,竭忠尽能,佐明公成就大业!” “公等请起。”李善道说道。 众人谁肯起身? 李善道目光扫过众人,说道:“我还是那句话,谶纬不足信,何为天命,民心才是天命!我本起於田亩,从来没有想过称王称帝。诸公,进号此议,不必再多说了。”举起酒杯,笑道,“今晚宴席,是为给宋公等接风洗尘,咱们别的不提,只说喝酒!”再次令诸人起身。 高延霸等武将,有些不懂“三劝三辞”这套勾当,特别高延霸,越想李善道如果称王、称帝,他作为李善道的心腹爱将,将会得到多少的好处,越是兴奋,最是不肯应令起身,兀自拜在地上,嚷嚷着,恳求李善道必要接受诸人的请求不可,然薛世雄、崔义玄等却皆已应令而起。 瞥见薛世雄等已起身,高延霸满心不快,暗骂了几声,薛世雄等便也成了“贼厮”,颇是埋怨他们没有“坚持的毅力”,但高曦、萧裕等亦都跟着起了身,没办法,他只好也起来了,嘴里还嘟囔着:“窦建德自号为王,都已为郎君所擒,郎君凭甚称不得王、称不得皇帝?不公,不公啊!要是郎君不进号,甚么刘武周、林士弘、萧铣,算甚么鸟贼?凭甚称王称帝!” 李善道一笑,将他的嘟囔置之。 诸人各还座位,俱皆举杯,共饮了一杯酒。 被宋金刚这套插曲一搞,底下的酒宴就变了味,明面上,诸人都不再提劝进此事,可这件事既被提了出来,少不了的,诸人心底里,俱是忍不住的各自设想、盘算。 宋金刚又说起了打罗艺这事,罗艺尽管没来,呈来了愿从附的上书,一则打他,理由不充足,二则他只占了涿县等涿郡的大半个郡,在获知魏刀儿、宋金刚已附李善道的消息后,料他也就老老实实地会肯听从李善道的调遣了,故李善道嘉奖了宋金刚的忠诚后,没有答应其请。 一场宴席,饮到夜半乃散。 夜色深深,风雪未止。 诸人拜辞,出府回住地的路上,却无人再觉寒冷,相反,俱是满怀热望。 实际上,窦建德不是个草莽之夫,观其招用隋之降官,不行杀戮之举,就知他是有些谋略志向的,则为何只有数郡之地,就好像急不可耐似地称了王?李善道对此,是可以理解的。 高士达死前,自号“东海公”,则高士达死后,窦建德该怎么做,才能凝聚高士达旧部的人心,让高士达的旧部愿意跟着他干?进一步的,自号为“王”,是一个政治上的选择。称了王后,他就能给高士达的旧部更高的、更多的官爵封拜。大家伙卖了命的跟着你干,图的是甚么?不就是功名、富贵么?长远眼光的,会想着做个开国功臣,图个“功名”;眼光不长远的,原先是乡野小民,至少获受封赏,做个大官,得了眼前的“富贵”,也能令他们满足。 总而言之,称王称帝,很大意义上,还真如薛世雄、崔义玄所说,“非独为己”,是为了“天下所望”、“天下计”,或言之,亦即相当程度上是为满足自己部属对“功名富贵”的要求。 这也正是耿纯劝刘秀称帝时,直言不讳所说的那通话:“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於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成什么“志”,就是“功名富贵”之志。不这么干的话,“恐士大夫绝望计穷,则有去归之思,无为久自苦也。大众一散,难可复合。时不可留,众不可逆”。跟你干的人就要散去了,你就成不了你的事了。 击败窦建德之后,李善道自己其实对此就已有考虑。 之前,他是李密、翟让的部将,无须多说。 自立之后,他那会儿只有冀南数郡之地,北边窦建德、南边李密,都是强敌,且翟让新死,无论是形势、抑或时机,他都不到称王的时候,至多称个“公”就足以了。 可现在的形势、时机都不同了。 形势上,他已大致有了河北之地,势力得到了很大的增强;时机上,他已经是“公”,则在消灭了窦建德这个大的军功的推动下,他进号为“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进号为王,对现阶段的他来说,有两个大的好处。 一个是,他就有了更高的官爵,可以授任臣属,能够让臣属分到“地盘扩大、势力增强”的好处,从而进一步凝聚臣属的人心;一个是可以弥补他出身门第不太高的短板,并通过称王,将他和谶纬中的“李氏当王”联系到一起,配合安抚百姓的种种措施,加快稳定河北民心。 只是称王这种事,总不能他自己提。 而又才消灭窦建德,那个时候,魏刀儿、宋金刚、罗艺等都还没有正式归附他,是以薛世雄、于志宁等也还没有想到这一点,无人提起。 由而进号称王此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没有想到居然被宋金刚给先劝进了! “汉公,若进号称了王,不就是汉王了?”这天夜里,李善道睡前,拣出《史记》中的《高祖本纪》,看了一回,忽想起李密,李密精治《汉书》,却不知他是以《汉书》中何人自比? 次日下午,一道急报,自贵乡送至。 第五十六章 卓识远见情以镇 急报是河内传到贵乡,再由魏征遣人送到的。 报的内容与李密有关。 乃是前几日,就在李善道与窦建德於安德东决战前后,李密再次大败王世充。这一场李密获胜的战斗,由两个阶段组成。李密不是只胜了一次,接连胜了两次,且第二次还是大胜。 得了越王杨侗七万新兵的增援后,王世充遂再次主动进攻李密,但被李密击败,这是他两方此次交战的第一阶段。王世充部在这一战中的折损还不算多。 因是王世充屯驻巩县北,经由短暂的休整过后,再次向李密发起进攻。 这第二次的进攻,王世充原本是不太情愿,他屡战屡败,不仅军中各部的士气低落,而且其在其军中的威望也已成问题,按理说,他应当好好地让部队休整一下,想办法弥补一下他的威望,其后才能再战。唯是杨侗越不责罚他,他压力越大,越不敢耽搁。 第二次进攻,就是在这样“被迫无奈,不得不战”的背景下展开的。 结果就造成了很大的问题。 从开战初起,问题就显现出来了。 因为他在军中的威望已成问题,又参战的各部兵马太多,故他没能够对参战的各部形成严整划一的组织。其部与李密营间隔着洛水。王世充命诸军各造浮桥渡洛,导致了“桥先成者先进,前后不一”,也就是谁部先渡过洛水,就对李密的营地展开进攻的情况出现。 整个战场拉得很长,各部投入战场的时间也不相同,简直各自为战,弄得乱七八糟。 虎贲郎将王辩及其部进战最为勇猛,一度攻破了李密营的外栅,李密营中惊扰,将溃,可王世充居然不知,反而因眼见得战场太乱,担心再被李密击败,干脆停下了进战,鸣角收众。 这一下就给了李密反击的机会。 李密对战机的把握能力相当强,当机立断,亲率敢死士反击,王世充由而再次大败。其军各部争桥溺死者万余人。王辩战死,王世充仅自免,包括尚未渡洛的各部也都大溃。 刚得了杨侗的七万兵马,转眼就又大败至斯,王世充不敢还洛阳方向,无处可去,一路逃到了北边黄河的边上。才下过雪,天气酷寒,军士道路冻死者又以万数。王世充走投无路,只好向杨侗请罪。杨侗还能怎么样他?洛阳的安危於今只能指靠王世充了,遣使赦之,召他返还,赐金帛、美女以安其意。王世充这才敢南还洛阳,收合亡散,得万馀人,屯进含嘉城。 含嘉城,即含嘉仓城。 这含嘉仓是洛阳的又一个粮仓,在洛阳城东北。比之回洛仓、洛口仓,此仓的储粮不多,用之到今,早被洛阳城中士民消耗得差不多了,但四周有城墙圈围,能充用为军事据点。 李密此战胜后,乘胜进据金墉城,修其门堞、庐舍而居之,钲鼓之声,闻於洛阳。金镛城位於洛阳城东,此城兴造於曹魏时期,自魏晋到现下,一直是洛阳县治的所在。此城,离洛阳主城很近。此城既得进占,洛阳的守卒在连败之余也已损失殆尽,攻拔洛阳已是朝夕之事! 可以这么说,李密此回的又一次大败王世充,和他之前的几次获胜,意义上大为不同。 之前的几次获胜,都是在洛阳外围的“拉锯战”的获胜,王世充等之前尽管屡战屡败,可最起码是把李密挡在了洛阳城的外边。这一次大胜后,王世充部也好、洛阳城内的守卒也好,受到了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此回获胜,就具有了“歼灭敌人主要之有生力量”的决定性意义! 把李密的此次获胜,与李善道歼灭窦建德此战较之的话。 这两场战争的胜利,从个人来说,分别对李密与李善道的价值和意义,不相上下。 而若以天下局势为出发点来说的话,李密此胜所代表的价值和意义实际更大! 毕竟,再接下来,洛阳已李密的囊中之物,短则旬月,长也用不了一两个月,洛阳这座坚城,只要不出意料外的事情,李密肯定终於就能得之了。半个河北,远不能与代表隋室三分王统之一的洛阳比较!洛阳既得,天下就将形成长安、洛阳、江都三足鼎立之势。至若李善道、刘武周、林士弘、萧铣、杜伏威等等这些地方割据,就将低之一头,政治影响上难与抗衡。 …… 看完魏征转呈的这道军报,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不语。 薛世雄等传看过后,神色俱皆严峻。 “明公,王世充再度大败,损兵折将,金镛城被李密进据!洛阳,已岌岌可危,怕是很快就会为李密得有,海内格局将为之大变。李密一旦掌控洛阳,其势将如日中天!中原、山东,以至江南群豪,只怕都会俯首称臣。对此,老夫愚见,须即刻筹谋应对之策。”薛世雄说道。 堂内气氛凝重。 于志宁已奉命循抚河间等郡,在场文臣以崔义玄为首。 崔义玄说道:“薛公所忧甚是。明公,李密一得洛阳,则海内大势易也,此其一;洛阳得有,李密随之必会犯我河内,此其二。方今,窦建德之地乃是新得,民心未稳,魏刀儿诸辈新附,忠心或尚不足,如果再被李密攻我河内,河北形势危矣!仆愚见,确宜急谋应策!” 表面看,形势确是已不利於李善道,但李善道是何人?他心中自是有数,神情严肃,心里不慌。越这种时候,才越好显出他的“见识”与“胆略”,显出与常人的不同之处! 他不急不忙,抿了口汤水,从容说道:“薛公、崔公,则按公等之见,何以应对为是?” 薛世雄忖思了会儿,说道:“明公,当务之急,宜加固河内防务,同时加紧安抚河间、渤海、信都等郡,收揽民心,整兵备战,及秘联络单雄信、徐世绩等,分化李密内部,再者……” “再者什么?” 薛世雄说道:“老夫斗胆敢言,再者是不是可以考虑与李渊通好?李渊虽尊杨侑为帝,自立之心昭然若揭,料之他必不会坐视洛阳为李密所得,若能与他暂结盟好,共抗李密,鼎足之势可成也,我河北自也转危为安。只不过,如果这么做,陕、虢之地,可能就需再作计议了。” 怎么与李渊一盟好,就能成“鼎足之势”了?薛世雄没细说。 也不需要他细说。 堂中诸人皆能明了其意。 如果能与李渊结盟,李渊在关中、李密在洛阳、李善道在河北,三者地盘互相接壤,互相牵制,从而势必互相投鼠忌器,谁也不敢先倾力攻谁,这鼎足之势,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 又“陕、虢之地,可能就需再作计议”,此话何意? 也不需薛世雄细说,诸人亦能知晓他的意思。 不外乎就是为能得与李渊结盟,或许需将陕、虢之地让给李渊,给李渊出关到洛阳的通道。 若是不知历史的走向,薛世雄的此谋,算是一个不错的应对之策。确实是这样,李密一得洛阳,他的声势就远非李善道可比了,要想与之相抗,最好的办法只有与李渊联盟。然而,别人不知历史走向,李善道却是清清楚楚!李密最终能否得洛阳,没有人比他更知道! 他肚皮里已有定计,面上不动声色,问崔义玄等,说道:“崔公,公等何意?” 崔义玄拈着胡须,思酌多时,说道:“明公,窃以为薛公所献诸策,诚为良策!尤其与李渊结盟此议,实乃高明之谋。如能得与李渊盟成,李密纵得洛阳,亦不足虑也。鼎足之势一成,明公也就可以安心地经营河北,徐图发展,待时机成熟,再图进取。” 李善道再问旁人,诸人无别的对策可言,皆点头称是,赞同薛世雄、崔义玄之议。 “公等之意,我已知。”李善道起身来,下到堂中,步至壁上挂着的地图前,装模作样地瞅了好一会儿,拍了拍洛阳、又拍了拍江都,转身与诸人说道,“然我料李密,断得不了洛阳!” 众人闻之,皆面露惊诧。 崔义玄问道:“明公何出此言?” “王世充虽再大败,李密进据金镛,但洛阳城中犹有抵抗之力,反观李密诸部,累月激战,士马悉疲,短时内,李密定然难拨洛阳。而杨广远居江都,至今已久,江南固然繁华,林士弘、杜伏威、萧铣、李子通等各据郡县,江都实已孤城!只靠江都粮财,内奉万乘,外给三军,焉能足够?又杨广所引至在江都的骁果等军,多关中人,久离故土,思乡情切。我敢断言,最多也就是一两个月功夫,江都必然生乱!江都一乱,十万骁果势必鼓噪还乡。要想还乡,就得先过洛阳。得此十万骁果相助,洛阳城,李密他只能是看在眼里,终究得不到手中!” 薛世雄、崔义玄等面面相觑。 江都生乱?骁果还乡?相助洛阳? 这是天方夜谭,还是痴人梦呓? 李善道见自己说完半晌,没人吱声,便笑问道:“公等怎不作声?莫不以为我胡言妄语?” 崔义玄咳嗽了声,说道:“明公高见,非我等所能及。江都若乱,骁果如欲还乡,相助洛阳,这洛阳城,李密诚确是看在眼里,得之不到。可是明公,江都乱不乱,仆、仆……” “公何如?” 崔义玄说道:“仆愚见,恐是不好说吧?若是不乱,洛阳而为李密得之,怎么办?” “如果我料错了,也好办。就按薛公之议,我把陕虢之地让给李渊,与他结盟就是!” 崔义玄、薛世雄等顿时松了口气。 薛世雄说道:“江都若真如明公所料生乱,骁果还乡,使李密功败垂成,不能得洛阳,当然再好不过!”试探地问李善道,说道,“听明公的意思,是现下先不遣使长安,与李渊议盟?” “不用着急。等洛阳真的被李密得之后,再与李渊议盟不迟。”李善道回到主位坐下,顾盼诸人,自若镇定地说道,“议盟不急,不过薛公建议的另外几策,可以行之。”魏征在转呈来的这道急报外,还有一道上书,言的便是他对安抚河间等郡的意见,李善道刚也已经细览过,将之拈起,与诸人说道,“就收揽河间等郡士民之心事,玄成提了几个建言,我等可作商议。” 第五十七章 挥戈向前无二心 几道文书摆在李密眼前。 时已入二月,前些天的大雪过后,天气渐有转暖,但未放晴,又下了两天的小雨。 天气虽然不很好,上个月下旬与王世充的那场大战,李密亲率兵马出击,受了点小伤,也尚未全好,但李密的精神头是非常的好,早前因久攻洛阳不下,尽管屡战屡胜,始终不能打上一场歼灭战,陷入与王世充对峙僵局而显得憔悴的面容,现今精神抖擞。 他眉宇间的英气再露,黑白分明的眼眸也再次熠熠生辉,仿佛能洞穿一切。 “大郎,李善道给你回信了没有?”李密抬头看向帐中的徐世绩,问道。 徐世绩慌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答道:“明公,臣之去书已送往河北多日,善道尚无回信。” 李密笑了笑,说道:“又不回你书信,又往河内调兵,看来他是铁了心,要与我不对付啊。” 单雄信亦在堂中,偷觑了下李密的神色,离席下拜,说道:“敢请明公勿忧。善道不识大体,一意孤行,今虽其败窦建德,但终究难成气候。洛阳即将为我军攻克,洛阳一下,士民之心尽归,天下何人还能再与明公争锋?到时,臣愿领偏师一部,为明公平定河北,擒善道敬献。” 徐世绩却也没有去看单雄信,只在听了他这通话后,低眉垂目,好像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赶在李密注意到他前,把神情掩收了起来,随声应和单雄信,说道:“明公,单公所言甚是。当前之务,乃攻克洛阳。只要洛阳在手,天下大势可定。善道虽败窦建德,招降了魏刀儿、宋金刚诸辈,窃据河北,终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患。” “大郎、雄信,倒也不能这么说。李善道此子,还是有些才略。他若能善加利用河北之资,未必不成气候。你们看,这是河北细作新呈给我的关於李善道近期在河北施政诸措的密报。”李密指了指案上的那几份文书,说道,“我细细地看了,颇有章法,绝非庸碌之士所能为。” 徐世绩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明公,善道在河北,近期有何施政?” “大郎,你不知么?”李密笑吟吟地,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徐世绩微微一愣,旋即答道:“敢禀明公,除了日前奉明公之旨,臣与善道去了一封书信外,其余世绩与善道并无书信往还。家父亦不曾有书信与世绩。善道在河北的施政,臣实不知。” 李密点了点头,说道:“李善道在河北,以于志宁为抚慰使,於今正在对河间、平原、渤海、信都等窦建德故地,以及武安、襄国、赵、博陵、上谷等新得之郡大举推行均田,减免赋税,调黎阳仓粮赈济贫寒;又整编窦建德余部和魏刀儿、宋金刚部,选其精锐留用,汰其老弱还乡,还乡之老弱亦各分田亩;又置劝农使数十,分赴郡县,给百姓分粮种、农具,奖励垦荒。 “除此以外,大郎,你可知么?不但军政诸措齐举,他居然还在贵乡、乐寿、安德、平棘诸县设学,聘请了刘焯、刘炫等的门生讲学!又在贵乡设‘招贤馆’、立‘拜将台’,招揽河北的文武才俊,无论隋之旧官,抑乡野之民,只要能通一经,或能射有勇,悉加录用。 “又对包括武阳、魏、清河等冀南诸郡在内的河北各郡之七十以上老者,悉赏牛酒,免其家三年赋税,任散官,以示敬老;又允崔、张、李、房、卢、高、齐、刘等河北高门荐子弟入仕,以笼络士心。又在诸郡设铁马市,民间士民可用铠甲、兵器、铁器、马匹换粮帛、官爵。 “犹记得大海寺北、石子河畔两战,李善道奋勇当前,其帐下将士凛从其令,他的治军之能,我久已知矣!大郎,却不意你这位老乡,治政理民,亦有如此手腕。大郎,你与李善道是同乡旧识,你当更知其能,观他近时在河北的这些举措,你还觉得他是癣疥之疾,不足为患么?” ——刘焯、刘炫,都是河北的大儒,号称“二刘”。刘焯是信都昌亭人,刘炫是河间景城人,时人评誉,当今海内称得上儒学大师的只他两人。“惟信都刘士元、河间刘光伯拔萃出类,学通南北,博极今古,后生钻仰。所制诸经义疏,搢绅咸宗之。”他两人都已经在几年前先后辞世,但他两人的门生遍布河北,在儒林影响很大,如后世知名的孔颖达就是刘焯的弟子。 言及刘炫,不妨多说一句。此人当真是聪明绝顶的一个奇人,“眸子精明,视日不眩,强记默识,莫与为俦。左画方,右画圆,口诵,目数,耳听,五事同举,无有遗失”。刘焯也是才高八斗,博学多识,儒学之外,精通算术、历法,所著《皇极历》,堪称历法之冠。 方今乱世,没人能独善其身,刘焯、刘炫的不少门生弟子,其实此前就已投入窦建德等义军,窦建德对他们称得上礼遇,可像李善道这般,专设学馆,请他们讲学却窦建德未做过的事情。 李善道在河北近日开始施行的其它军政诸措,无须多作评价,大都是有些政治才略的人,在合适的时机,都会做的事情,但设学馆此举,莫说真是出乎了李密的意料,徐世绩听李密说到此处之时,亦不禁暗自称奇,暗中自觉,对李善道的了解,他之前似乎还是不够! 天下正当战乱之秋,各地的割据势力,当下无不以兵、粮和扩张地盘,换言之,亦即以“武”为重,甚至李密、李渊在内,而下都还没功夫去搞设学馆、延请名儒讲学这些文事,河北对李善道来说,他现只是“初定”,需要他做的事很多,而他於此际却将学馆置於他所行之的诸措之中,——并且据河北细作禀报,他还是将学馆放在了一个诸措中很重要、优先的位置! 就此一点,就足能见出他的不同! 徐世绩表现出的态度越发恭敬,恭声说道:“明公,察李善道在河北近期所行之此诸举措,诚如明公所评,小有章法。然李善道此人,臣确熟知!他是有些心志,也有些才略,可与明公的天纵之才相较,萤火与日月之比也!萤火之光,焉能与日月争辉?他在河北,再是施行诸措,复有何用?洛阳一得,明公之威,天下震之!今明公麾下,文武济济,胜兵三十余万,粮草充足,挟拔洛阳之威,就像单公适才之所请,何用大军亲征?一偏师北上,河北可有! “臣不自量力,敢愿攻取河北之日,与单公并为先锋,为明公尽取河北,擒善道以献!” 所言之“胜兵三十余万”,这“三十余万”,单单指的是战兵,并不包括将士的家属。前时再次大败王世充,进据金镛城后,一则收编王世充的溃卒,一则更多的流民投奔,李密帐下的兵力骤增,论以兵力之盛,其现不仅是将过往数战的损失给补充了回来,且方今强过往昔! 打下洛阳以后,政治上的声望达到一个新的高度,部曲又三十余万,加上李密显贵世胄的出身,从这个角度说,的确李善道在河北随便怎么折腾,一旦李密挥军北上,他不是对手。 李密尽管对李善道歼灭窦建德,如今大致已得河北,他难免会感到些许担忧,然对打下洛阳后,转攻李善道,他事实上也是存有强烈自信的,因听得徐世绩的话后,微微一笑,说道:“大郎,你与李善道同乡旧好,将来便是攻取河北,我又何忍你与旧友兵戎相见?” 徐世绩正色说道:“臣与善道固乡友也,然臣闻,私不废公。且待攻取河北时,善道若知机求降,便则罢了,其若仍不知悔,竟顽抗天意,臣自当挥戈向前,绝无二心!” “好,好!大郎,我知你是忠义之士。雄信,亦忠义士也。便攻下洛阳,来日取河北之际,就由你两人为我军先锋!李善道也算是个人才,到时他若愿降,大郎,瞧在你的脸面上,我可厚待之,若执迷不悟,我亦不强求也!”李密含笑而言,神采飞扬,甚有睥睨之态。 帐中上座一人,见李密和徐世绩、单雄信的对话告一段落,接口说道:“萤火焉能与日月争辉?徐公此言,甚为是也。臣愚见,明公英明神武,河北一隅,何足挂齿,不足多虑。当今须当虑者,仍如徐公所言,要还是在洛阳!王世充前败,主力损失殆尽,洛阳城中现人心惶惶,此正我军乘胜克城之机也!臣敢请明公乘此良机,宜速发兵,一举破城,大业成矣!” 李密闻言,点头称是,目露精光,沉声说道:“公言极是。我已意决,容诸部再休整两日,等攻城的器械打造完毕,我先对洛阳城中作个招降,其如不降,就对洛阳发起总攻!” 进言之人是房彦藻。 房彦藻对面坐着的是裴仁基。 裴仁基从席上起身,行礼说道:“明公,王世充主力殆尽,洛阳指日可下。朱粲、孟海公、徐圆朗等皆上表劝进,此人心所向也。臣窃以为,为鼓舞士气,攻洛阳之前,何不先上尊号?” 却前时与王世充的这一仗打下来,王世充几被全歼,任谁都能看出,洛阳城破在即,故而现盘踞在荆州、沔阳一带的朱粲,山东的孟海公、徐圆朗等,纷纷遣使奉表,请求李密称帝。裴仁基、房彦藻等李密军中的文武重臣,也都随之上表劝进,请李密顺应人心,建号登基。 李密已经拒绝过了,这时闻得裴仁基再提此事,他却依然不肯,按着案几,站将起身,一双明亮的眼眸,顾盼诸臣,踌躇满志地说道:“东都未平,不可议此!” 反正洛阳已是必将得之,又何必在这个时候称帝?得了洛阳后称帝,才名正言顺。李密熟读史书,自不愿后世人在记载他时,给后人留下“急功近利”的印象,影响他沉毅雄健的英名。 诸部兵马再又休整了两日,攻打洛阳所需的云梯、投石车、冲车等军械打造完成,就在李密下达总攻洛阳的军令之时,又一道河北的情报送到。 “李善道迎娶卢氏;薛世雄、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王薄、罗艺、魏征、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于志宁、崔义玄、卢承道等上表三请,其遂僭号称王,聘徐氏、窦氏为孺人。” 第五十八章 眉如春山满院香 烛芯“噼啪”爆出朵灯花,徐兰忙用银簪去挑,石榴红的袖口扫过案上的蜜渍金橘,甜香随着青烟袅袅漫开。便在这时,雕花木门轻响,李善道踏入了内室。 博山炉氤氲着沉水香。 入眼是身着襦裙的徐兰,只见她外罩月白色的蝉翼纱半臂,腰间系着攒珠银带。对着菱花镜,裹儿在为她梳理长发,乌发如瀑倾泻而下,发间别着一支金步摇。 “大王怎么来了?”徐兰起身相迎,裙裾扫过青砖地面,露出绣着并蒂莲的绯色袜头。 李善道已到梳妆台前,按住了她的肩膀,接过裹儿手中的梳子,歪着头往铜镜中的美人欣赏,轻抚徐兰如丝般的黑发,眼中尽是柔情蜜意,笑道:“怎么?阿奴不欢迎我来么?” “贱妾岂敢。只是大王昨晚才来过,今晚又来?”徐兰柔声应道。 李善道调笑似地说道:“今晚又来,怎么了?” “贱妾唯恐王妃不快。” 李善道说道:“我刚去她那里看过。她身体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 “敢问大王,王妃殿下何处不适?” 李善道说道:“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医师已开药方。”梳理着徐兰的发丝,他接着说道,“阿奴,你说你这头发怎么长的?这般光润,似能裁出万缕丝线来。却昔在瓦岗时,我怎未发觉?” 退在了一旁的裹儿,“咯吱”的笑将出声。 徐兰轻轻一笑,答道:“大王那时,眼里哪有贱妾?”抬起纤纤素手,想要去拿梳子。 李善道没有给她,反握住了她的手腕。 裹儿又咯咯的笑了两声,由着徐兰的话头,俏皮地说道:“对呀,大王那时心怀天下,志在四方,眼中只有军国大事,哪有功夫细赏奴婢们的蒲柳之姿呢?” “你这婢子!张嘴就是胡说。岂不闻,爱江山、更爱美人?莫说我那时微不足道,军国大事轮不到我来看,就算能看之一二,又何能比得上阿奴与你的笑靥如花?” 李善道如此一说,裹儿羞得红了脸,低头不再言语。 徐兰却是含笑,轻轻挣脱李善道的手,说道:“大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甜言蜜语了?”觉到李善道的手有点凉,她起身到边上取来貂绒,打算给李善道披上。 室内有通火的复壁,温暖如春。 李善道不肯穿貂绒,解开了自己的外袍,随手丢在座上,说道:“室里暖和,用不着此衣。穿着袍子,已经嫌热。阿奴,过来,让我抱抱你。”裹儿在这里,徐兰不太好意思,李善道不由分说,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甚是惬意地叹了口气,说道,“乃知张敞诚不我欺!” 裹儿不懂他这话何意,问道:“大王,张敞是谁?他说什么了?” “阿奴,裹儿是你的婢子,她不懂的东西,你得教她。你告诉她,张敞是谁,说过甚么。” 徐兰知道,李善道这句话,指的是张敞“闺中之乐,有过於画眉者”此言,怎好向裹儿解说! 饶是她非小家碧玉,生性大方,闻李善道这话后,也不免有些羞涩。 伏在李善道怀中,不禁回想起了与李善道婚后这些天的时光,尤其是夜晚的温存,她脸蛋越发红润了,真也不知是羞的,还是被这暖和和的室中热气熏的,她咬了咬下唇,心里想着,却亦怪了,不知为何李善道总能用一两句话就让她心生动摇!便低声道:“大王休要调笑。” 裹儿倒是识趣,万福了一万福,娇声说道:“大王、孺人,贱妾告退。” “告退甚么?” 裹儿怔了下,说道:“大王?” “正要你来伺候,怎能告退?” 徐兰大羞,实在是忍不住了,捶了下李善道的胸口:“大王!” 李善道哈哈一笑,挥手令裹儿退出。 开门声、关门声,相继而响,徐兰知裹儿已经退出,虽说她这已是二为人妇,且被李善道聘为孺人已有多日,两人也非是初次,不由自主的,胸口砰砰直跳,感受着李善道胸前的热量,嗅着李善道身上的味道,直觉腿都要软了,举目看处,李善道见她眼里好似要滴出水来!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善道接连迎娶了三个女子。 卢氏、徐兰和窦氏。 窦建德没有子女,窦氏是他的从女。如果只比较现下对李善道的助力,徐兰自然是最轻的一个。卢氏也好、窦氏也好,对李善道现在的帮助都非常大。但要论及李善道真心所喜欢者,非徐兰莫属。故而,这些时日,他晚上宿眠最多的,也即是徐兰的“寝宫”。 李善道紧紧搂住徐兰,耳鬓厮磨间,情动不已,低声说道:“阿奴,你的手比暖炉还热。”抱起她,就到了床边。银带上的流苏恍如星子坠落,步摇微微晃动,金雀衔着的明珠轻轻撞击。 月光明媚,满园花香。 铜漏滴答,不觉夜已近三更。 红烛摇曳的影里,徐兰的乌发已松散成几绺,几缕碎发黏在汗津津的额角,金步摇早不知掉到了何处。她双颊染着晚霞般的酡红,眼尾泛着桃花般的水润,原本清澈的杏眼此刻蒙着一层雾气,仿佛被露水打湿的杏花,如经雨的海棠般斜倚在雕花木枕上。 她白玉般的颈子微微后仰,雪色中衣半褪至肩头,露出凝脂般的肌肤上淡淡的红痕。 “大王……”她的声音带着疲惫和欢愉过后的慵懒,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里还留着李善道方才摩挲的温度,绣着鸳鸯戏水的蜀锦被角滑落,露出一段匀称的小腿,脚踝上的银铃在动作间发出细碎的轻响,仿佛与她还稍微急促的呼吸相应和。 李善道伸手为她整理鬓发,触到她汗湿的发丝,从枕边拣起锦帕。徐兰却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将带着淡淡檀香的帕子按在自己发烫的面颊上,眼波流转含情,看得李善道怦然心动。 “阿奴,张敞所言,我再思之,怕是他说得也不太对。” 徐兰随口问道:“大王,怎么不对?” “阿奴妩媚,此中滋味,张敞焉知?要我说,闺中之乐,更胜张敞所知之乐,才是对的!”李善道帮徐兰擦了擦脸和身子上的汗水,丢开锦帕,作势又来。 吓得徐兰忙后往躲,连声讨饶:“大王,贱妾委实不能支!求乞大王,莫挞伐过甚!” 李善道无非装个样子,他白天忙了一整天,下午还去城外视察了下对窦建德余部的改编情况,已经累得很了,却见徐兰这般躲闪求饶,他心满意足,哈哈笑道:“便让阿奴歇息片刻!”又说道,“我令裹儿留下伺候,你尚害羞。这会儿喝口水,还得我亲为阿奴来取!” 下床取了案上的温汤,端来让徐兰喝了两口,自也喝了些。 两人重新躺下,叙些闲话。 徐兰问及李善道今天忙也不忙?李善道便把他今日一天所做的事,与徐兰说了。徐兰听罢,蓦地想起一事,问道:“大王,世绩给大王的来信,大王还没有回复么?” “这封信,阿奴,我不回复,比回复好。” 徐兰问道:“大王此话怎讲?” “大郎的信,阿奴你也看了,盛赞李密,劝我降附。这些内容,定是李密这厮,因自以为洛阳将下,故使大郎所写。然这洛阳城,我断定了李密打不下来!好有一比,洛阳对他就是水中之月,看似唾掌可得,他实遥不可及。则我河北,也就不会有他来攻之危急。大郎此信,从这方面说,我没有回复的必要。阿奴你今为我孺人之事,想来李密应已获悉,大郎而今在其帐下,能够想象得到,势必会被李密猜疑,又从这方面来说,大郎此信,我更不能回复。” 徐兰想了下,说道:“大王所言固是。只是,洛阳城,大王就真的肯定李密打不下?” “阿奴,你若不信,且便观之。” 李善道对洛阳、江都的判断,徐兰也已知晓。 和薛世雄、崔义玄等相同,徐兰对此亦是半信半疑。 可李善道已是她的夫君,过往的很多事也证明了李善道确有先见之能,所以这份半信半疑,她不好表现出来,就应道:“是。大王向来高瞻远瞩,贱妾岂会不信?大王既断定了洛阳,李密打不下,李密必就是打不下了的!”春山也似的柳眉微蹙,依稀露出些许忧色。 “阿奴,可是在为大郎担忧?” 徐兰说道:“大王,贱妾生长蓬门,以寒微之资,蒙大王不弃,侍奉左右,诚贱妾之幸。可世绩是贱妾之弟,他的境遇,怎不叫贱妾挂心?一如大王所料,李密现定猜疑於他,如此一来,他岂非陷於危局之中?贱妾难免因此焦虑。”她言辞恳切,流露出对徐世绩深深的关心。 “阿奴,无须为此忧心。” 徐兰说道:“大王为何这么说?” “我与你说过多次了,叫我甚么‘大王’?这‘大王’,不过顺应窦建德、薛世雄诸人之请,用来凝聚人心、给他们加官授爵的一个虚号罢了。卿我之间,不必如此,仍唤我二郎便可!” 徐兰乖巧应道:“是,郎君。” “我叫你无须为大郎担心,出於两点。李密前大败王世充后,虽是声势大张,瓦岗旧部在其军中仍占重要位置,他还需要大郎与单雄信为他安抚瓦岗的这些旧部,此其一;阿奴你现是我的人了,大郎便是我的内弟了,有我在此,给李密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大郎,此其二。” 后半句话,说的叫一个霸气! 徐兰听后,心中稍定,但忧虑仍有,说道:“是,郎君说的是。有郎君在,确可保李密暂不敢害世绩,可郎君,李密今与郎君为敌我,若日后真起战事,世绩夹在其间,可该怎么办呢?” “阿奴,我还是这句话,一两月间,洛阳、江都的局势必生转变。到时,你现在所忧的,都将不成问题。”李善道自觉体力略有恢复,勾起徐兰的下巴,微微一笑。 徐兰急忙说道:“郎君刚才说,罗艺今天到了,李渊遣的使者今天也到了,明天郎君要接见彼等,何不今晚早点休息?养足精力?” 月色明朗,满园花香。 次日一早。 李善道精神饱满,洗漱饭后,再又去看了看卢氏,便出后宅,而往前院。 第五十九章 河北将定隐患存 军中现在最忙的,是对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三部的收编。 具体的收编措施,主要是两个对待、两个办法。 所谓“两个对待”,一是窦部怎么收编,一是魏、宋两部怎么收编。所谓“两个办法”,一是对带到贵乡的窦部俘虏怎么收编,一是对窦、魏、宋三部留在原地的部队怎么收编。 “两个对待方面”,对窦部的收编,原则上采取大举沙汰、留其精锐、打乱重编的政策;对魏、宋两部的收编,则较为优待,采取保留其原有编制的政策。 “两个办法”方面,对带到贵乡的窦部俘虏,因他们多是窦部的精锐,故“沙汰”的可以少些,沙汰后,依照李善道此前既定之策,择其佼佼者编入汉军各营,余者另编成营,重任王伏宝等为将;对窦、魏、宋三部在原地的部队,魏、宋两部不必多说,他俩的部队都在原地,便调部分精锐编入汉军的野战主力,其余以原编制留守,窦部则在沙汰、收编后,分批调至清河、魏郡等地驻守,其本驻之地,改由刘黑闼、李文相等所部接管,确保地方安定。 整个的收编,贵乡窦部的收编,由薛世雄、高曦等负责;窦、魏、宋三部在原地的收编分由刘黑闼等就近负责,李善道遣了王湛德等人,去做刘黑闼等收编这块儿的副手。 重点是对窦部的收编,对窦部不但要“收”,还要“编”。 魏刀儿、宋金刚两部,事实上是以“收”为主,他们两部原由的建制,都没怎么改动,只是李善道给了他两人各一个部曲上限的名额,允魏刀儿部上限两万战兵,宋金刚部上限万人;以及,凡其两部队率以上的军吏,悉上花名册,李善道给予彼等正式的任命。 却魏刀儿部现有之余部,也就是一两万人,宋金刚部的战兵亦只万人上下,等於说这一次的“收编”,单就魏刀儿、宋金刚两部言之,既未削弱他们的实力,也未剥夺他们的兵权,还有他们的现占据的地盘,亦仍为他们所据,仅仅是形式上的纳入汉军体系而已。 这一套收编措施,很符合当下的实际情况。 魏刀儿、宋金刚是主动从附的,同时他两人实力有限,难以对汉军构成威胁,便对他两部优待宽松,以示罗艺等河北、包括山东等地的各方割据势力,让他们知道李善道的宽厚;而窦建德在冀北的声望,远非魏刀儿、宋金刚可比,他又是战败之军,因对其部进行严格收编。 一宽、一紧,皆是合宜。 窦、魏、宋三部在原地兵马的收编诸务,刘黑闼等几乎每日都有军报递呈,详细禀报当天的收编进展。贵乡之窦部两万多俘虏的收编,薛世雄、高曦等亦每日上报收编的情形,确保收编工作有序进行,有时,比如昨天下午,李善道有空闲的时候,他也会亲去视察。 不说魏、宋两部,窦部总计需要收编的兵马,俘虏加上其在原地的各部,只称得上其部主力的就四五万众。这么多的兵马,即便窦建德已降,收编起来,也颇有难度。 贵乡的俘虏收编还好一些,因为一则,窦建德、王伏宝等等俱在这里,二则,他们是新败之军,刚被打得服帖,三则,贵乡有足够的汉军驻扎,能震慑住他们,使其大多可以老实听命,接受收编。窦部在乐寿等地的兵马,情形就复杂很多。 前几日刘黑闼等的军报上禀中,接连提及到了几次窦部兵马的骚动,不少军将对收编怀有抵抗、惧怕的心理,甚至有原是贼寇头领、后从窦建德的窦部军将,不愿改驻别地,索性带着部曲逃走,再度为贼的现象,但在刘黑闼、王湛德等的严密控制下,倒是没有发生大的乱子。 …… 到的堂上,刘黑闼等昨日的军报上禀,已被王宣德等呈在案头。 李善道细细审阅,先将数道军报悉数看罢,继而拈起边上的另一道上书,是于志宁所呈的关於安抚冀北诸郡士民的情状汇报。 和刘黑闼等相类,于志宁也是每一两日,就有一道上书呈到。比之军事上的收编,于志宁在民事上的安抚任务,虽然不存在可能的“被收编部队哗变”危险,却於繁重上更为胜之。他亲在河间郡的乐寿坐镇,侯友怀、柳燮、盛志、刘林甫等分在各郡进行具体的安抚。 刘黑闼等、于志宁的奏禀,李善道一一看过,神色略有放松,抿了口茶汤,笑与堂中在坐的魏征等说道:“窦部没有再出乱子,司马、友怀等的抚民进行的颇是顺利。玄成,按此进度下去,估计再有半个月,冀北诸郡,即可大致平定。”问道,“招贤馆、拜将台昨日何如?” 招贤馆、拜将台招揽文武贤士的事宜,是魏征所主持,卢承道为其副手。 卢承道也在堂中,赶忙抢先回答,说道:“敢禀大王,昨日计有士人四名,应召招贤馆,臣亲试其才学,悉堪用之,已给文书,令赴吏曹,由吏曹再试其政能。吏曹明日当就会有结果向大王复命。至於拜将台,昨日应募者十余,经臣等筛选,射术出众、有勇力堪用者,四五人,也都已将其名转与兵曹,待兵曹审核后,一两日内应也就会奏禀大王。” “汉王”是政治上的称号,并非军事职务,是以李善道在称汉王之后,又设行军大元帅府,以统辖诸部。卢承道所说的“吏曹”、“兵曹”,便是行军大元帅府下设的诸曹之二。 李善道笑道:“我听说了,贤兄这几天每天都在招贤馆、拜将台,饭都没空吃,辛苦贤兄了。” 卢承道诚惶诚恐似的,说道:“大王没的折煞微臣!‘贤兄’之称,臣岂敢当之?臣只愿尽忠职守,倘能为大王分忧一二,实即臣之荣幸。况乎招贤纳士,关乎大王的大业,臣决不敢有丝毫懈怠。大王不以臣家微薄,恩纳臣妹为妃,臣感激涕零,唯有更加勤勉,以报大王厚恩。” “贤兄言重了。你今为我之内兄,我称你声贤兄,理所当然。”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顿了下,又道,“贤兄,招贤馆、拜将台的事,固然重要,可还有件事,你可别忘了。” 卢承道说道:“大王说的可是杨善会?” “不错。杨善会知兵能战,才足重用,我现正用人之际,你宜及早劝他降附。” 卢承道骂了声“这贼厮鸟”,说道:“大王,薛世雄、屈突通都已降了,杨善会却犹不肯降!委实不识抬举,辜负大王仁义。臣自会尽力劝降於他,然他若再不降之,臣愚见,好果子他不肯吃,何妨就让他尝尝苦头?微臣书生,鞭子还是能使得的!抽上一顿,看他还硬不硬!” 言及杨善会,卢承道满心都是不痛快。 原先守清河城时,他差点被杨善会杀了,他对杨善会早是衔恨。被俘虏后,不料这杨善会硬骨头,撑到现下,还不肯投降。他奉李善道的令,忍住怨恨,劝了杨善会多次了,但杨善会始终不为所动,他对杨善会如今已是快没有忍耐力了。要非李善道不许,他早已动粗! “杨善会虽然愚忠,但贤兄知我,我素来以德服人。鞭子抽,使不得也。贤兄,你多费点心思,以礼相待,晓以大义,料之迟早能感化其心。其降之日,贤兄,记你大功一桩!” 卢承道听罢,深吸一口气,忙不迭敛去怒色,应道:“大王教诲极是,臣尽力而为。” 这杨善会是有用兵的才能,但如果说,李善道就非得用他不可,却也未必。毕竟,杨善会又不是韩信之才,帐下能多他一个知兵之将,当然好,没他投降,亦没多少损失。李善道之所以不杀他,再三地遣人去招降他,所为者,实不外乎是为彰显自己的“爱才”罢了。 魏征被卢承道抢了奏禀,微有不悦,却脸面上无甚异常,等得李善道与卢承道的对话告一段落,他方才开口,接上李善道适才问他的话头,说道:“明公,贵乡窦部俘虏的改编,也进行得颇为顺利。需要沙汰的,尽已沙汰,放之还乡;留用者,已有三成窦俘,编入进了我军各营,尤其其内的骑兵,大部分已编入萧裕等营。估料贵乡窦俘的收编,可於旬日内完成。 “河间等地的窦部,或会多费些时日,然如明公所度,再有半个月,大概也都能完成。于志宁等在河间等郡,安抚百姓,成效甚有,冀北郡县现皆传颂明公仁名;招贤馆、拜将台的应召之士,日渐增多,河北的民心、士心这块儿,於今也是渐已稳固。 “但要说河北局势,就此大定,臣愚见,却似亦不能轻言,尚有隐患未除。” 李善道说道:“玄成,你所言之隐患,是不是罗艺?” “正是。罗艺所据虽北隅之地,然其人勇武狡诈,若不得其归心,对明公下步战略会有影响。且则,除罗艺外,涿东另还有李景、高开道,为不影响明公下步战略,此两人也宜早作处置。” 李善道点了点头,向堂外望了眼,说道:“今天安排的罗艺何时来拜?” “回明公的话,只等明公召见,他即可进拜。” 李善道便令道:“召他即刻入见。” 召令传下,一边处理别的军政事务,李善道一边堂上等待。 等了没多久,不到半个时辰,几个元帅府吏员的引领下,一人入进院中。 第六十章 高李焉容势必图 这人身形高大壮硕,随在引导的吏员后,可以看出,已经是尽量地收敛了,但步伐依然迈出的不小,带出了几分威风,每一步落地都似有回音。行到堂前近处,堂中诸人视之,只见他面庞宽阔,古铜色皮肤,双目炯炯有神,鼻梁下,是一张厚实的嘴唇,此刻微微抿起,胡须经过修整,浓黑发亮,穿着红色的圆领袍衫,腰围蹀躞革带,足着长腰皮靴,腰佩横刀。 吏员示意他在堂前止步,向堂内大声禀报:“大王,罗艺求拜。” 却此人,即是罗艺。 李善道已到门口,打量着他,笑道:“罗将军果然名不虚传,气宇轩昂,今日得见,实乃幸事。请入内一叙,我已等你多时。”步下游廊,不等罗艺下拜,先握住了他的手,晃了两晃。 入手觉到罗艺手指、虎口上的厚茧,——根据情报,罗艺善射,这茧子证明了传言当是不虚。 罗艺挣开了李善道,退后两步,不理会地上脏不脏,纳头拜倒,说道:“仆罗艺,拜见大王!” 声音洪亮如钟。 李善道将他扶起,笑道:“我对将军闻名已久,你我今日虽是初见,无须多礼。” 趁这功夫,罗艺也打量李善道。不像李善道光明正大地看他,他是飞快地抬起眼,瞧了一瞧李善道,便赶紧将头又低了下去,躬身行礼,口中说道:“久劳大王相候,艺深感惶恐!” “昨日本就想与将军一见,无奈事务缠身,未能如愿,乃迟至今日。罗将军,入堂内叙话吧。” 罗艺便恭恭敬敬,随李善道上到游廊,登入堂内。 魏征、卢承道等跟着李善道出来了,这会儿亦返还堂中。 等李善道主位落座,魏征等也坐下。 罗艺却犹站立,神情谦恭,目光低垂,手贴身侧。 李善道见之,笑道:“罗将军,我听说你威震幽州,勇猛果敢,贼不敢犯,将军乃古之贲育,虎将是也。却怎么今日一见,竟这般多礼?反效寻常庸人所为?” “敢禀大王,大王威仪,令艺心生敬畏,故不敢造次。” 罗艺的出身不算低,其父罗荣,仕至隋之左监门将军。左右监门卫,是十六卫中的两卫。如前所述,十六卫的主官为大将军,其下置将军二人。左监门将军,就是左监门大将军下的二将军。亦即,罗荣曾在隋军之任职,乃仅次薛世雄等的大将军之职,亦军中之要职也。故是,罗艺现今尽管以勇武为名,但其家世渊源,非一般武夫可比,言行举止,自有礼度。 李善道摸着短髭,肚皮里寻思想道:“难怪后世有名,演义里称霸一方,还捏造出个勇冠三军的儿子,这个罗艺,确有些不凡。”笑呵呵地说道,“将军,我最不好礼,你且请坐下说话。” 罗艺方才依言落座。 李善道向他介绍了下魏征、卢承道等,罗艺屁股还未坐稳,少不得又起身来,彼此见礼。 吏卒奉上茶汤。 等罗艺坐回,李善道说道:“将军何时起的?用过饭没有?天还是冷,饮些茶汤,暖暖身子。” “敢禀大王,艺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天没亮就起了,已用过饭,谢大王关心。”罗艺家本襄阳,寓居京兆之云阳,他的这口长安官话,比魏刀儿、宋金刚、王薄等标准得多,字正腔圆。 李善道点头,微笑说道:“将军自律严格,令人敬佩。这回请将军来贵乡一会,所为两事。一来,久仰将军之名,早就思欲一睹将军风采,又此前,要非将军护卫,我也难以买到恁多的突厥良马,亦想当面致谢将军的襄助之情;二来,幽州地处边陲,战略要地,尽管将军镇守有功,百姓赖之,然我闻幽州贼患至今不息,因也想想听将军,就剿灭贼患有何高见?” 这算是开门见山了。 倒也是李善道一贯不务虚节,干练作事的作风。 罗艺再度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下李善道的神色,恭敬地答道:“大王明鉴,幽州贼患虽未根除,但艺已部署周密,严防死守,幽州当下尚安。至若剿灭贼患,贼众多为流民,因生计所迫,故而铤而走险。艺已计略详当,准备采取剿抚并用之策,以彻底消弭幽州贼乱。” 李善道闻言,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瞅着罗艺,赞许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民生为本,剿抚并用,确为良策。既如此,我愿助一臂之力,共谋幽州长治久安。将军意下何如?” 罗艺此前不来,现在来,最大的原因是他听闻了魏刀儿、宋金刚降从李善道此事。 魏刀儿、宋金刚如是未降,罗艺还有自立的可能。 他两人一降,罗艺自立之望顿消,权衡利弊,只得前来拜谒。 既然来了,这几天又听到了些李善道收编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各部兵马的事情,他心中实际早有准备,知道凭他自己之力,必是没办法阻止李善道“染指”幽州,只不过还存些侥幸,因适才说了这么一通话,此刻听得李善道此言,侥幸尽去,知是大势已定,遂又起身,只字不再言“艺已计略详当”之语,行礼说道:“大王慷慨相助,艺感激不尽。若得大王支持,幽州百姓幸甚,边陲安宁可期。只不过……”顿下一下,脸带忧色,却话语转为迟疑。 “只不过甚么?” 罗艺说道:“艺斗胆直言,敢请大王知晓,幽州之患,艺之陋见,实不在幽州小贼之患,彼辈小贼,艺足能尽灭之!幽州能不能得安,所患系在另外两处、另外两人。” “将军何意?”李善道心中一动,已知罗艺说的这两处、这两人所指为何,佯作不知,问道。 罗艺答道:“敢禀大王,这两处便是渔阳、北平;这两人便是高开道、李景。” 渔阳、北平是两个郡,皆在涿郡的东边。渔阳与涿郡接壤,北平又在渔阳之东。高开道、李景则是而下分别盘踞、守卫渔阳、北平的两方势力之首。高开道是义军渠帅,李景为隋臣。他这两方势力的实力都不很强,——当然,这个不很强是比较李善道的实力言之,高开道部曲万众,李景的部曲更少点,数千众,若换与罗艺部曲的数量比之,三方不相上下。 “高开道、李景之名,我有闻之。怎么?他两人近来有犯涿郡?” 罗艺说道:“李景在北平,与涿郡不接壤,尚罢了,却此高开道,其部常有入掠涿郡。艺与他数有交锋,虽都将其部击溃,可其部多马,末将兵少,屡屡不能将其歼灭!涿郡百姓,受其部之害者,着实不少。敢禀大王,艺若得大王援兵,定能将高开道一举荡灭!扬大王恩威。” 高开道是渤海郡阳信人,说起来,他与窦建德这部义军也还有些关系。 他最早起事是跟从的格谦。仍如前文所述,窦建德的这部义军,系由两个部分组成,一个是高鸡泊的义军,一个是豆子??的义军。格谦即是豆子??义军起初的首领,后格谦战死,其余部有的投附了窦建德,有的如高开道,继续转战,独自发展。因窦建德渐霸冀中、冀北,高开道等在渤海等郡没立足之地,再后来,就北上到了涿郡、渔阳一带,方今亦是已盘踞一方。 莫看高开道现有的部曲,人数不是很多,却其人矫勇敢战,走及奔马,——他刚从附格谦时,格谦未有重视他,有次,格谦为隋兵围捕,左右奔散,无救者,高开道独身决战,杀数十人,格谦才免难,遂得赏识,被格谦拜为了将军,从这件事就可见其勇猛;且其部曲也尽久战之悍卒,以骑兵为主,装备精良,拥有铠马,也就是披甲的战马数千之多!其机动性甚强,来去如风,难以捕捉。故而,罗艺尽管也是勇将,却在面对高开道时,如他自言,不占上风。 李善道转顾魏征,说道:“窦公旧将中,是不是有格谦旧将?与这高开道,应有相识?” 魏征答道:“回大王的话,高士兴即本格谦旧将,窦公的一个养子亦格谦旧将。臣前观窦公献上的其旧部军吏名籍,高士兴籍贯渤海,也许他不仅与高开道相识,还可能两人同宗?” 渤海是高姓的郡望之地,其郡中姓高的颇多,不过非是同为一宗。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也是渤海人,但他们籍贯南皮。高士兴籍贯却也在阳信,的确有可能与高开道同宗。 “将军,你便不提高开道、李景,说实话,我也要说他两人。”李善道按住案几,起身顾盼罗艺、魏征等堂中诸人,喟然说道,“我闻之,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鼾睡!河北今已粗定,唯北疆尚存高开道、李景诸辈!为安士民,我岂能任其肆虐?将军,对此两人,我已有定策!” 罗艺脑中回荡着“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鼾睡”这句话,下意识地问道:“敢问大王何策?” “便是将军刚才所言之,将军已计略详当的消弭贼乱之两策。” 第六十一章 议商西进唐使谒 高开道、李景,对罗艺来说,不好对付。 对李善道来说,对付起来不难。 因为高、李的地盘在冀北的边地,和李善道的势力范围之前隔着罗艺、窦建德,所以他俩的情况,李善道此前只是大致了解,没有过度关注。而今他既已与魏征等议定了下一步的战略计划,又罗艺算识得时势,愿意从附了,则不仅是为完全地安定河北局面,——高、李不定,北边就安定不了,亦是为下一步战略计,高开道、李景确也到处理之时。 是以,亦的确就如李善道所言,即便罗艺不提高、李,李善道也是要提他两人的。 所谓“便是将军刚才所言之,将军已计略详当的消弭贼乱之两策”,无须多说,李善道决定的处理高、李两人的办法,自就是“剿”和“抚”。 先以高士兴、薛世雄,来招降高开道、李景;他两人如是不肯从降,就以武力解决! 李景现任隋官为右武卫大将军,与薛世雄被俘前所任之右御卫大将军是平级,并为十六卫之大将军,已久为同僚,第三次征伐高句丽之后,他俩一个留守涿郡,一个留守北平郡,留守的地方又近,负责的事务也近类,俱是负责准备下次征伐高句丽的战略物资,故他两人很熟。 当下李善道就把自己的决定,告与罗艺听知。 罗艺脑子里还回荡着“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鼾睡”,听罢了,无甚可说,俯首从令而已。 便又说了会儿高开道、李景,以及涿郡等地现下的形势,叙了些别的杂话,李善道端起茶汤,王湛德咳嗽了声,以作提醒,罗艺识趣,就离席拜辞。李善道亲送他出堂。 直到出了汉王府,——实际上就是以前的武阳郡府,罗艺犹觉有点恍恍惚惚,回顾汉王府的大门,门边侍立的甲士在寒风中威武雄壮,他不禁暗自感慨。李善道年轻是年轻,名下无虚士,却自己本是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竟却只因他一句“卧榻之侧”,就令自己心神动摇! 这句话,直击罗艺心底,与其说李善道是在说高开道、李景,何尝也不是在说他? 冷风吹面,离开汉王府颇远了,随从来的亲信吏卒牵着马,请罗艺上马。罗艺上了马,心神稍定后,忽又回想起李善道提及的“剿”与“抚”之策,猛地惊醒,忍不住又自忖道:“‘便是将军所言之,将军已计略详当的消弭贼乱之两策。’嘿嘿,嘿嘿!俺的心思,在他面前,却是尽露无遗了!”李善道那温和却犀利的目光,浮现他的眼前,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向李善道自言消弭涿郡贼患之策,他已“计略详当”。 这个“计略详当”,实是暗含了试探能否拒绝李善道“染指”幽州之意! “罢了!窦建德拥兵十余万众,且非他对手,魏刀儿、宋金刚皆剽悍之士,今对他服服帖帖。俺半郡之地,万众部曲,又怎能挡他在外?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现既势大,俺便姑且屈从。先借着他的力,拾掇了高开道这贼厮!至若以后,观其成败,再决将来。” 罗艺这样想着,驰马还迎宾馆。 有道是,“养移体,居移气”。所处的环境可以改变人的气质,奉养可以改变人的体质。此话是孟子所说,他乃是在远远见到齐王的儿子后,发出的这句感叹。后边还有一句,讲的是“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意为“所处的环境真是关系大极了,他和别人不都一样是做儿子的么”?放到李善道身上,孟子对齐王之子的这句慨叹,现就得以了体现。 李善道不也是个年轻人么?他和别的年轻人区别在何处? 无它,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在他於今的地位! 已占河北,进号汉王,不论是谁,纵然罗艺这等勇将,在拜见他时,先天的心理上就会有压迫。再加上与齐王之子还有根本上的不同,河北的地盘、现今的地位,都是李善道自己打出来的。即,齐王之子,只是个“二代”,李善道则是创业者。他在这期间,经历了多少的风霜雨雪、经历了多少的疆场鏖战、见过多少忠诚背叛?这对他自身是一个磨炼和成长,与当年初上瓦岗的那个李善道相比,他早是今非昔比!因年龄虽未增加多少,气势断非往昔可比。 亦不怪罗艺会被他一两句话,就震动得心神不定。 且亦不需多说。 只说目送罗艺去后,李善道回堂中坐下。 魏征摸着下巴,——他胡须不盛,因无蓄须,笑道:“明公,察罗艺方才言辞,数次试探,似犹有不得不屈从之状。说不得,他现在的盘算是,先借明公之力除掉高开道,其它的,观后效再定。向闻之,其性桀黠,任气纵暴,早年他是李景的部将,却每凌侮於景,而又频为景所折辱,其遂深衔之,后居然诬告李景谋反。此人任性狡诈,明公须谨慎待之。” “彼心存疑虑,实属自然。他想要借我之力,除掉高开道、李景,也随他想去!玄成,高、李二人,你我前已议定,反正是也已准备将之拔掉,以免影响下步计划。” 卢承道“哼”了声,说道:“大王威震河北,窦、魏、宋诸辈,无不慑服。罗艺一匹夫耳,地不过数县,兵不过万人,他若老老实实,尚可容他,他若敢怀异志,就让他知知大王军威!” 魏征等卢承道话音落地,问道:“明公,计议何时拔除高开道与李景?” “且待收拾得了河间诸郡民心,收编完毕窦建德诸部兵马,便即着手。” 魏征说道:“明公适言,将用‘剿’、‘抚’两策,处理高、李。臣愚见,罗艺今既已从附,‘剿’之此策,固可等到收拾好民心、收编完窦建德等部兵马后再作着手,然‘抚’之一策,是不可趁此势,不妨现就可着手一试了?如高开道、李景应抚而降,‘剿’也就省掉了。” “卿此议甚是。”李善道想了下,说道,“便明日召见窦建德,令高士兴来贵乡,我当面吩咐,使他招高开道。薛公处,我亦亲自说,请他招降书信一封,写与李景。” 魏征揣测说道:“高开道虽然剽勇,贼耳,明公今已尽得河北,招降他应是不难。唯李景,对昏主忠心耿耿,杨玄感之反,朝臣子弟多预,景独无关涉;罗艺诬李景将反,昏主遣其子慰谕李景,说:‘纵人言公窥天阙,据京师,吾无疑也。’臣恐薛世雄去书,不见得能招降他。” 卢承道拍着案几,唾沫四溅,大声说道:“李景如若识趣,留他性命一条!他若不识趣,要为昏主尽忠,大王,臣敢请领兵一部往讨,为大王取了他脑袋便是!” 却这卢承道毫无用兵之能,此话纯粹表表忠心。 李善道笑道:“李景降与不降,皆无关大局。他如果真不肯降,讨伐之事,到时再议。” 魏征分析的不错,李景可能不会投降,但高开道应该是会降从,则到彼时,一个李景,数千部曲,甚至不需要调兵前往,只需择一将,督罗艺、高开道往讨,便即可以。 这不是个很大的问题。 魏征点了点头,说道:“明公所言甚是,李景降也好,不降也好,确乎皆无关大局。比起李景,当前最要紧的事,还是加紧安定河间等郡民心、收编窦建德等部兵马,以筹划下步进战。”沉吟了稍顷,接着说道,“明公,民心、收编两事,旬月可毕。天气渐亦转暖。有关下步进战,臣愚以为,是否也已可提上日程?要不要先运粮械等后勤辎重,至上谷、博陵?” “下步进战”,就是李善道和魏征等已议定的“下一步的战略计划”。 这个计划,是李善道提出,魏征等讨论后,俱皆赞成。 则计划为何? 一句话概括之:安定了河间等郡、收编完窦建德等部兵马后,就自上谷等郡西取河东! 河北已经尽得了,底下摆在李善道面前,可供他进一步发展实力的方向,无非东渡黄河,攻略山东,或便是西逾太行,进取河东。两个方向,李善道自是优先选择河东。——东、西之外,还有个南,南是洛阳,此个方向,李善道现当然不会去选。 他的考虑出於两点。 山东的地界比河东大,也富饶,民口也多,但山东各郡目前的形势是散沙一盘,孟海公、徐圆朗等等,名义上从附李密,实则仍是各自割据,只要等李密一败亡,他们必然就会陷入群蛇无首之局,乃至会自相攻战,对李善道形不成威胁,什么时候收拾都行,这是第一。 长安、关中的情报络绎不断,李渊在关中已是逐渐站稳了脚跟,他才是李善道最强的敌人,因而须得趁他在关中还不是非常稳固的时候,最好是争取能把河东先打下来,这是第二。 综合两点,选择了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定为河东。 李善道只要兵越太行,李渊势会调兵往援,极有可能,他所遣之援的主将会是李世民,可以预见得到,这肯定会是李善道从起兵以今,到眼下为止,最将难打的一场仗。 说实话,李善道在作出这个决定时,也是充满了压力,然压力以余,亦有重压下产生的昂奋。 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既然随着实力的增强,已经生了争夺天下的志气,那就必须面对这场硬仗。不能因为李世民后世的知兵之名,便心生畏惧。岂有不经险阻,而就能成霸业者?李世民再强,这场仗也得打!况乎,李世民虽强,经过这么多大战的锻炼,加上从前世得来的眼光见识、战略见解,李善道自问之,他也不弱。只要策略得当,粮草充足,士气高昂,未必不能一战而定河东! ——原本时空中,一个宋金刚、一个刘武周,就把河东搅了个天翻地覆,要非最终因为粮尽和战略上的欠缺,河东之得失,还真说不好归谁所有!则在明知宋、刘何以兵败的原因之前提下,又拥有比宋金刚、刘武周更多的兵马、更充足的粮食,此仗又怎知李善道不能打赢? 此战若胜,不仅巩固了河北根基,更能另外打开一片天地,一方面,将李渊彻底地锁死在关中;另一方面,河东俯瞰洛阳等地,也能为日后逐鹿中原,攻取洛阳,奠定坚实基础。 这一仗,李善道已是重压之下,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打,还要打胜! 不过话说回来,李世民到底不是窦建德等可比,具体到这场仗怎么打,战前还是得备战充足。 听了魏征的建议,李善道颔首说道:“刘文静攻陕县不克,虽已暂退潼关,然近得关中情报,李渊已令李世民统兵往援刘文静。李世民兵一到,陕县定然就守不住了。无论是从这一点出发,还是从李渊在关中根基已然稍稳出发,我军西进河东,确实是都该提上日程。 “罗艺降从,高开道、李景不成我患,我军经上谷等郡入河东的道路已经打开,玄成,先将粮秣、军械等辎重后勤运到上谷等郡,是已须当着手。但另外还有三事,也得安排施行了。” 魏征说道:“明公所指,是分遣使联络突厥、与刘武周议盟,以及联络河东豪杰?” “正是这三件事。三事中,又以刘武周和联络河东豪杰为重。”李善道下到堂中,负手看壁上的地图,注目河东北部的雁门等郡,这里是刘武周现盘踞的地方,说道,“我军出上谷,进河东,必经雁门。刘武周若肯与我结盟,则我军攻略河东的通道就畅通无阻,且有刘武周兵马助力,取河东的把握亦就更大。唯是玄成,你说这刘武周,他会愿与我结盟么?” 魏征答道:“刘武周依仗突厥之力,虽自称王,然其所据,偏隅一地,实难长久。臣料之,只要以足够的好处承诺他,晓喻利害使他知之,又宋金刚与他交好,结盟并非无望。” “也好,就按卿之意,便先让宋金刚试一试。盟约如能顺利达成,我军就即刻用兵河东!” 正说话间,堂外一吏进禀:“大王,李渊使者求见。” 第六十二章 细察北还汉旨招 李渊使者是在李善道歼灭窦建德之前,就被李渊派出的。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外交也是为政治服务。陕县,刘文静攻不下来,尽管李渊已经令李世民调集兵马,准备往援,但如能从外交上,解决掉出关道路的问题,当然最好。故是,李渊乃双管齐下,既调兵,又遣使。 唯是既然这个使者是歼灭窦建德前派出,见到李善道,就有点跟不上形势了。 出於不暴露“西进河东”之此下步战略计划的目的,李善道对他,倒是言辞亲切。 在听完了“李密背恩负义,唐王愿助大王共灭之;大王虽得河北,洛阳将为李密得之,洛阳一下,密必转攻河北,至其时也,密兵由洛阳攻河内,孟海公、徐圆朗诸部自山东攻武阳、清河、平原、渤海诸郡,大王一己之力,恐亦难支”的说辞后,李善道假意斟酌了会儿,装作被说动的样子,但并未当场就接受李渊“让开陕县,共灭李密”的建议,而是表示,会给李渊写封信,具体的结盟内容,可以等李渊的回信到后,再细作商议。 却此使自以为猜透了李善道的心思,——误以为李善道是为图更多的好处,遂心满意足,拜辞而出。等了一天,李善道写好的书信给了他。他就带着此信,匆匆启程,赶还长安去也。 这也不能怪此使轻信李善道。毕竟,他向李善道指出的“洛阳一下,李密必攻河北,李善道一己之力,恐难应对”这点,只从眼下洛阳岌岌可危的局面来看,确有其理。却也无须多说。 罗艺比这个唐使,在贵乡待的时间长,唐使离去后,他还又待了三四天。 不但待的时间长,接待他的办法上,也与接待李渊使者不同。 李渊使者在贵乡待的这几天,饮食上的待遇很好,然而住处外边,却有兵士严密把守,行动受限,无法随意走动;又在李渊使者入河北后、和辞拜离河北时,均有精干的吏卒护送,不允他们沿途停留,探听风声,窥视汉军和河北的虚实。 罗艺则不然,他在贵乡期间,不仅饮食起居优渥,行动自由,且高曦、高延霸、萧裕、陈敬儿等将,大都与他见了见面。李善道批准他入军营参观,允许他观摩操练,高延霸等部的日常操练,他皆得有机会近距离观察,又让他见识了见识辎重营内堆积如山的粮、军械等物资。 还遵照李善道之令,专门抽出一天的时间,组织了个演武,让他观瞧。 演武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分从各营抽选精锐,以团为单位对抗,一个是个人的武艺比试。 罗艺应邀参加了后者中的射箭项目,百步之外,三射三中,赢得一片喝彩。而在观看高曦营最为勇悍的数百陌刀兵进战时,罗艺深感其训练有素,刀法凌厉,排墙而进的威势,大为震撼,以至於当天晚上,他私下与自己的从将们感叹:“倘使得此陌刀兵万人,天下可横行也!” 二月上旬这日,罗艺辞拜李善道,还涿郡而去。 高士兴已从前线调回,李善道当面吩咐过了,与他同行;此外又有薛世雄、高曦写给李景和李景部将的书信几封,罗艺一并带着。——如前所述,高曦也参加过征高句丽之战,先后曾是右屯卫将军辛世雄和左屯卫大将军吐万绪的部将,与李景虽无隶属关系,可高曦在两次从军征高句丽的历战中,颇立功劳,有勇武名,军中号称“横刀都督”,故李景对其亦有所耳闻,加上高曦现已是为汉军中的大将,也给李景和他的部将去封书信,或会增加劝降的可能。 罗艺离开之前,李善道正式给了他官爵的授封,赐给了他大量的财货。 授任他为柱国、云阳公、幽州总管。——云阳,是罗艺的家乡。 又是柱国、又是县公、又是总管,授给罗艺的官爵不薄,与早於他从附的魏刀儿、宋金刚、王薄所得之官爵相当,称得上厚待二字了。魏刀儿被授为了柱国、深泽公、定州总管;宋金刚则为柱国、上谷公、南营州总管;王薄系为柱国、邹平公、齐州总管。 ——幽州,即涿郡。定州,即博陵郡;南营州,大致是上谷郡;齐州是齐郡。 甚至罗艺所得之官,比王薄所得之官还要更好。说到底,齐郡现尚不是李善道的治下,只是此郡既是王薄最先的起兵之地,并王薄在此郡有些许地盘,因授了王薄此官。某种程度上,王薄的这个任官,算是虚授。但王薄也没甚可抱怨的,谁的地盘授给谁,此乃当下各方割据势力,包括李渊、李密在内,通行的惯用授官方式。博陵、上谷、涿郡本就是魏刀儿、宋金刚、罗艺三人的地盘,得三州总管之授官理所当然,他得齐郡总管之授也因此是情理中事。 李善道赐给罗艺的财货,装满了几辆大车。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应有尽有;此外又有高句丽婢、西域歌舞伎数人。罗艺来时,随行给李善道带来了良马十匹,作为进献。李善道回赐给他的这些财货,超其所献,尽显慷慨大度。 且也无需多言。 只说离了贵乡,一路北上,过清河、信都、河间三郡,至罗艺的老巢蓟县,行程约近千里。 沿途所至,罗艺细加察看,较之他去贵乡时,信都、河间等郡的治安,已明显好转,几百里地,少见盗贼,时常能够碰上刘黑闼等所差派在各乡的巡逻队伍,百姓生活日趋安定,很多贫民已经分得田地,问将起来,俱是赞颂李善道之音。又在路上,碰上了好些赶往贵乡去的士人、壮汉,无不是应招贤馆、拜将台之募,前往投效李善道,欲在其麾下谋求一官半职者。 当然,士人里边,也有不是求官,而是怀揣经籍,为求学问,想去贵乡学馆拜师进修的。诸郡虽说都陆续已设起了学馆,但贵乡学馆位处当下李善道的“王都”,师资肯定最为雄厚。 刘黑闼新被授为了瀛州总管,督瀛、定、南营、沧诸州军事。瀛洲,即河间郡;沧州,即渤海郡。前些时日,去贵乡路过乐寿时,刘黑闼不在乐寿,罗艺未能与他相见,此次在又路经乐寿时,刘黑闼置酒宴请他。两人都是豪杰一流,兼具勇武和用兵之能,相谈甚欢。 高曦、高延霸、萧裕、陈敬儿等将,固在勇武方面,多不逊色罗艺,但在用兵的能力上,罗艺却自以为,他们不见得能胜过自己,而对刘黑闼,深谈过后,他小有佩服。 二月中旬,这日,天气晴朗,罗艺一行抵达蓟县。 蓟县已春意渐浓,柳枝泛绿,但寒意未消,北地的风犹料峭。 城门外,等候多时的将校和官员上前迎接,罗艺下马,接受他们的拜见。见礼罢了,他见得城墙上守卒来回,守备颇严,又见城外田间,少有百姓,便问道:“近又有贼扰?” 一将答道:“回禀总管,高开道部数百骑近入掠潞县,我等故加强防备,严阵以待。” 潞县,在蓟县的东边,西与蓟县接壤,东与渔阳郡接壤。 回答罗艺问话的此将,名叫贺兰宜,鲜卑族人。 蓟县存储的有伐高句丽的军械,杨广的行宫之一临朔宫亦在此,宫中多珍宝,因留守蓟县的隋将颇有。内以三将为首,分便是这个贺兰宜和赵十柱、晋文衍,三人俱官为隋之虎贲郎将。 他们三个人,也如前所述,原先与罗艺并不对付,忌惮罗艺的勇武敢战,双方之前还差点兵戎相见。却是他三人曾有密谋,想要杀了罗艺,不料被罗艺提前知道了他们的阴谋,乃在一次出城击贼后,罗艺宣言於众:“吾辈讨贼甚有功效,城中仓库山积,制在留守之官而无心济贫。此岂存恤之意也?”以此言激怒其众。众人皆怨。於是在回师,回到了蓟县后,罗艺先将出迎的郡丞给抓住,随即列阵於城下,摆出了攻城的架势。 蓟县之得不失,全靠的是罗艺。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诸将连侵扰的贼寇都难以抵挡,更遑论对抗罗艺?诸将皆惧,何敢还再有杀罗艺的念头,彷徨惊恐之下,遂不得已前来听令。 罗艺也就是由此掌控了蓟县。 瞥了贺兰宜一眼,罗艺似笑非笑,抚摸着胡须,说道:“此必是闻俺不在,高开道贼部趁机来犯!怎么?潞城难道不是我涿郡地界?既已得报高开道贼部入掠,诸位将军却怎不出击,反而龟缩城中,竟就任由高开道贼部侵我涿郡生民?莫非诸位将军怕了高开道贼厮不成?” 赵十柱、晋文衍也在迎接的队伍中。 三将面面相觑,神情尴尬,赵十柱、晋文衍低下了头,不敢与罗艺对视。 贺兰宜赔笑答道:“总管息怒,我等确有失职。也不是怕了高开道这贼厮,唯是顾及总管不在,我等不敢轻举妄动。今总管已回,我等愿随总管一同出击,誓将贼寇逐出涿郡。” “依靠公等,诚难逐贼,保涿郡安定。”罗艺丝毫不掩饰他对赵十柱等将的轻视,说道,“俺这次在贵乡,拜谒汉王。汉王授了俺幽州总管之任,连带公等,亦授了官职。本以公等之能,御贼尚且无力,若无有俺,少不得公等早败於贼手,性命不保,复何能有得汉王授任之今日?望公等日后,勤勉尽责,勿负汉王厚望,也不要辜负了俺对你们的保全性命,更得富贵之恩!” 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诸将羞愧不已,可畏惧罗艺,只能受此侮辱,嗫嚅称是。 贺兰宜勉强露出点笑容,说道:“总管教训得是,我等铭记在心。总管深恩、汉王厚望,我等不敢辜负。惟今以后,唯总管马首是瞻,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罢了,你们都起身吧。” 说了半晌话,赵十柱等将都还在行着军礼。 罗艺令从将,把李善道给赵十柱等将和涿郡一众郡县文官的任命书取出,分授给了赵十柱等。其不在蓟县的将校、文官,遣人给他们送至。任命书给了,窦建德介绍高士兴与赵十柱等相识。赵十柱闻得其名,各是惊疑。却这高士兴,是此前窦建德军中负责涿郡这块儿战事的主将,与罗艺、赵十柱等大战没有打过,小仗大大小小,端得打过不少,双方实乃旧为敌我! 高士兴知赵十柱等人为何会有这般惊疑之状,他主动解释来意,拱手说道:“往昔虽为敌手,今幸得为同袍。俺今系奉汉王之令,来到贵地,协助罗总管招降高开道。” 赵十柱等齐齐看向罗艺。 罗艺点了点头,说道:“高将军与高开道县里人,素有旧交,故而汉王令他相助我等,抚剿高开道。此外,汉王还给了俺几封书信,用以招降李景。此等诸事,你们从俺还城再说。” 从罗艺的神色上,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瞧不出甚么来,诸将捧着李善道给他们的任命书,各自不觉忖思。却这李善道,真不是罗艺和他们能够相比!才歼灭了窦建德部多久?居然就又要抚剿并用,对高开道、李景动手,委实雷厉风行,勇猛精进,其志壮大! 只不过,高开道、李景均非易与之辈,高开道剽悍、李景忠心,李善道能够顺利地将他两人招降么?赵十柱等将拿不准。又若招抚不成,一旦开战,这仗李善道又是准备怎么打?是调用他们的兵马去打,“驱虎吞狼”,借机削弱他们,特别罗艺的实力?抑或是调兵入境,“借道灭虢”,干脆一并将涿郡真正的收入治下?诸将心中,杂七杂八地想着,乃从罗艺等入城。 高士兴是夜在蓟县休息了一晚。 “王令”在身,高士兴又是新从之将,不敢怠慢,次日就带了从骑数十,东赴渔阳,往招高开道。薛世雄、高曦写给李景和其部将的书信,也当天由从到蓟县的薛世雄亲信送往北平郡。 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高开道、李景会否肯降”的疑虑,没过太久,就得到了答案。 第六十三章 降乃权宜两桀黠 高开道献上了降书,他的从弟跟着高士兴来了蓟县。 李景则不愿降。 薛世雄的亲信回到蓟县后,面色羞愧,却是薛世雄被李景以忠义责骂了一通。 李景此人,诚如魏征所言,的确是个忠义之臣。 他和薛世雄相同,也是将门之子,由周入隋,并在入隋后,两人都颇得杨坚的重视。 尤其李景,容貌奇伟,膂力过人,美须髯,骁勇善射,参与过杨坚开皇十七年的伐高句丽之战,任马军总管,杨坚奇其壮武,曾令他解开上衣以视其伤疤,勉励他说,“卿相表当位极人臣”。其后,伐突厥、平定汉王杨谅之乱等,他无不与之,多次以少敌众,经历过的殊死战斗数不胜数。时人评价,他虽然智略上有所不足,然忠直少能有人可比。 杨广亦深知李景之忠勇,故在杨坚驾崩后,仍委以重任,每次见到他,都呼“大将军”而不名,以示尊崇。就在前年,大业十二年,任李景留守北平,经营辽东战具时,杨广还又赐他了一匹御马,名“狮子骢”。北平城中储积的粮草器械,多如山积,他这两年半分无有贪污之举。以数千兵,坚守孤城,屡次击退高开道等部的进犯,部曲伤亡惨重,在他的循抚下,至今无一离叛。如此样人,不论杨广是否明主,至少足称忠臣了。却不肯降,亦不出奇。 高开道在渔阳,距离涿郡近,他的降书送到蓟县的时间为早。 李景在北平郡,即后世的唐山以东,卢龙、昌黎一带,相距涿郡远,薛世雄的亲信返还稍晚。 薛世雄的亲信回来时,高士兴领着高开道的从弟,已离蓟县,赶回贵乡,向李善道复命去了。 罗艺见着薛世雄的亲信,问知了李景不降,心中大喜,轻蔑地说道:“一介武夫,固执己见,不识时务!数千兵,一城耳,难道他还欲仗此以抗汉王大军?他不肯降,倒是正好!俺得汉王不弃,蒙以深恩,正思为报,恰可就用李景这老匹夫的脑袋,报效汉王!” 却仍如前文所述,罗艺之前曾诬陷过李景谋反,杨广没有听信罗艺的话,虽然鞭长莫及,亦没有处罚罗艺,但罗艺与李景间的梁子却因此而越深,故是,李景不降,其实正是合了罗艺之意!真要李景降了,罗艺反而会如芒刺背。——又所谓“一城耳”,当下北疆还地广人稀,北平、渔阳、安乐、涿这四个河北最北边的郡,只涿郡人口充实,辖县不少,北平、渔阳两郡说来是一郡,地界也不小,辖县实际上都只一个,即北平的卢龙,渔阳的无终。 薛世雄的亲信在李景处受了侮辱,不免衔恨,答道:“总管言之极是。这次下吏在卢龙,受尽冷遇,李景不仅不降,反以言辞讥讽,谓我等为鼠辈,把总管也给骂了,骂总管是小人奸贼,着实可恨!自当灭之。下吏偷察了卢龙的城防、守兵情形,粮械虽足,兵力如总管所言,确属薄弱。下吏今日就启程,还贵乡,向汉王详禀,请汉王调遣王师,拔取卢龙!” 罗艺说道:“何用汉王动兵?俺以本部兵马,即可为汉王取下卢龙。” 薛世雄的亲信怔了下,说道:“总管,无有汉王军令,下吏愚见,不宜便就动兵。” 罗艺瞧了薛世雄这亲信两眼,转颜作笑,抚须说道:“公且放心,俺自会先向汉王请示,不会擅自行事。俺先作些战备,待得汉王军令到,俺再提兵往取卢龙就是。” 薛世雄的亲信说走就走,果是未做多歇,当天就出蓟县,赶还贵乡。 …… 罗艺待其去后,立即召集部将,谋攻取卢龙之策。 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人俱至,罗艺的亲信将校也都齐到。 闻罗艺说完打算攻卢龙之事,诸将彼此相顾。 赵十柱迟疑说道:“总管,不是与薛公吏说了么?先等汉王军令,再取卢龙?” “俺与薛公吏所言,只是俺不愿当面与他起争执。卢龙而下唾手可得,何须再等汉王令?” 赵十柱说道:“既降汉王,无有汉王令旨,我等似不可轻动吧?况李景虽兵马不多,但其人素以勇猛著称,又得士心,高开道尝多次攻城,皆无功而返,我军若贸然进攻,也恐不易胜。” “只我一军往攻,当然不行。” 贺兰宜问道:“总管的意思是?” “高开道不是已降汉王么?叫上高开道,一起攻之可也!” 诸将不禁的再次彼此相顾。 晋文衍说道:“总管,高开道今虽亦降了汉王,他与我等并无交往,此其一;不仅没有交往,往昔其部屡寇我境,我军还与其部数有交战,此其二。怎么叫上他,一起攻卢龙?” “往昔之事,不足多提。我军是与高开道部数有交战,然损失都不大,并无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高开道前为何数攻卢龙?还不是因为卢龙城中,粮械山积,他垂涎已久?相比其与我等之旧怨,卢龙之厚利,足能使其心动。俺以此为交换条件,必能说动高开道愿与我军联兵。” 贺兰宜说道:“话虽如此说,若以卢龙城中的粮械为诱,高开道或会心动,可总管,汉王处怎么办?我等新从汉王,如无汉王之命而自攻卢龙,汉王怕会心生疑忌,以为我等存有异志。” “关中李渊、洛阳李密,汉王虽得河北,天下之势,犹未定也!俺今从附汉王,只不过权宜计耳。而今高开道愿从汉王,李景不愿,对我等言之,此正壮大我等实力的绝佳时机!时机当前,何虑汉王之疑忌?且则,汉王疑不疑我等,不在我等忠不忠心,而在我等的实力够不够强!卢龙既下,粮械愈足,联与高开道,我等实力大增,至时,汉王纵疑忌,又奈我等何?” 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人听罢,第三次的彼此相顾。 诸将心底,皆是不禁暗道:“李景骂你是小人奸贼,诚然不假!” 晋文衍说道:“总管所言固是,攻下卢龙,联合高开道,我等的实力会大增,北地四郡,就将尽为总管为有。但是,总管有无虑到,若汉王一怒,他遣兵来攻,如何应对?” 贺兰宜说道:“是呀!总管。窦建德之强,都不是汉王敌手。已歼窦建德,得了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三部降附,汉王现下更是兵强马壮,他若来攻,我等何以是好?” “公等不知。俺在贵乡时,李渊遣了一使谒见汉王,请与汉王结盟,共击李密。汉王已经允了李渊所请。这说明什么?说明汉王底下来,将全力以赴,南下进击李密!如此,他怎还会有瑕北顾?即便汉王北顾,俺已据北地四郡,兵精粮足,足以自守。”罗艺成竹在胸地说道。 贺兰宜说道:“共击李密?总管,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这还有能假?李密杀了翟让,汉王早已打出为翟让报仇的旗号,与他势不两立,此是私仇;俺在贵乡听说了很多洛阳於今的形势,王世充接连大败,洛阳已无抵御之力,李密兵进金镛城,达三十余万,洛阳之下,指日可待,洛阳一被李密得之,李密必就会北取河北,此是公敌。合此两点,汉王现之大敌,李密是也!他答应李渊所请,怎么还会有假!” 贺兰宜忖思说道:“这事儿如果是真的,联合高开道,取下卢龙,倒也不是不可了。” “公等就请放宽了心吧!俺敢断料,打下卢龙后,我等只需一面依旧恭敬地对待汉王,一面将缴获送给汉王些,汉王肯定就绝不会放着李密这个强敌不顾,而来攻我等!” 晋文衍问道:“敢问总管,则攻卢龙此战,总管计议何时打,怎么打?” 罗艺已有盘算,说道:“攻卢龙此战,宜早不宜迟。料之,李景现就当已在加强城备。若拖延时久,打起来就不好打了。明天,就派人去联系高开道,试一试他的心意。他若如俺所料,愿与我军并攻卢龙,便在十日内,我两军合力,出其不意,往攻卢龙!” 高开道的回信很快送到。 能在乱世之中,称雄一地者,有几个是甘为人臣的?何况之前与李善道还毫无关系。罗艺之降从李善道,是出於权宜之计,口服心不服,高开道自然也不例外,他亦是此般。比之俯首称臣,自此性命乃至都要交到别人手中,何如称王称霸,独据一方快活?是以回信中,被罗艺料对了,高开道果是“捐弃前嫌”,表示愿意联手,但提出需共享卢龙战利品。 出示高开道的信与诸将看了,罗艺笑道:“何如俺料?” 诸将悉道:“总管料事如神!非末将等所能及。” 罗艺就给高开道又去了书信一封,两下约定了出兵的日期,就定在了五天后。 便於出兵这日,罗艺提兵出城,开往渔阳。 在渔阳的无终,与高开道部会合,两军各分出了部分兵马留守,出战之兵,合近约两万,加上强征的民夫、依从他俩的各部其余贼寇,总计三四万众,浩浩荡荡,开向卢龙。 兵到卢龙城外。 休整一日,罗艺、高开道令下,对卢龙展开攻势。 罗艺、高开道部的主力,列阵卢龙城之三面,弓箭手压阵,步兵居中,骑兵在侧,鼓声震天。 两人驱使随军的民夫、依从的各部贼,冒着城头的箭雨,清除鹿角等阻障、填塞护城河。连着清除、填塞了两天,死伤了上千的民夫和贼寇,终於将攻城路径清理完毕。——这死伤的民夫和贼寇,不少不是被守卒打死打伤,而是被罗艺、高开道的督战队砍死砍伤的。 第三日清晨,攻城战正式打响。 云梯、投石车齐发,守军在李景的亲自坐镇指挥下,拼死抵抗,滚木擂石纷纷而下。罗艺、高开道各遣勇将,率领甲士,冲锋附梯,双方激战至黄昏,城不能下。夜幕降临,攻守暂歇。 次日,罗艺、高开道重新部署,改以火攻,点燃草车推向城门,守军奋力扑救,火势虽猛,城门未破。双方激战再起,罗艺命精锐主攻南城墙;高开道则集中兵力猛攻北面,试图形成夹击之势。守卒顽强抵抗。战至日暮,城墙依旧坚固,丢下了数百具尸体,罗、高再次撤兵。 这天晚上,罗艺用计,发起夜袭。夜色如墨,高开道部骑兵在城北、城西鼓噪,贺兰宜引精卒五百,袭南城墙。殊不知李景已有防备,贺兰宜夜袭不成,反遭强弩的伏击,狼狈撤回。 此等这般,连攻了四五日,卢龙城头,李景的大旗猎猎飘扬,守卒士气不坠。 “高兄,难怪你几次攻卢龙,都不能得手!李景这厮,能抚士气,确实有些手段。”计算时日,薛世雄的亲信应该是已经还到贵乡,李善道应是已知李景不降,并且驻在河间乐寿的刘黑闼,大概现也已经获悉罗艺、高开道两部擅攻卢龙此事,李善道的应对措施可能很快就会做出,若不及时破城,接下来就被动了!罗艺再是刚愎自雄,不觉的此际也是焦躁起来。 高开道发狠说道:“罗公,明天再攻,你我亲自督部上阵。你我数万众,老子就不信,这卢龙城是铁打的!严令部曲豁出命去,也给它捅个窟窿出来!” 决心下的很强烈,可翌日攻城,攻了一天,还是没有打下。 眼见得部曲渐疲、士气渐衰,罗艺心中暗急,却仍强作镇定,传令休整一夜,预备次日再战。而就在这晚,一道急报从东边呈至,系是斥候探知,辽西太守邓暠引兵来援李景! 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诸将闻讯色变,急聚罗艺帐中商议,均是以为卢龙城没法再打了。 却罗艺不惊反喜,抚须大笑,说道:“破城之机到也!” 高开道亦是面露喜色,与罗艺不谋而合,拍案说道:“正是!邓暠远道而来,疲惫之师,正可设伏歼之!邓暠一败,城无外援,守卒的士气势必沮丧,我两军再攻,卢龙城破即在眼前。” 罗艺、高开道连夜部署,以高开道部的甲骑为主,选精兵埋伏於邓暠的必经之路。天色微明,伏兵隐於过人高的道边草中,等到快中午时,见一彪兵马沿着官道,从东而来。 第六十四章 合因贪利一负义 这彪兵马所打将旗,正是辽西太守邓暠旗帜。 罗艺留在了卢龙城外,指挥部队继续攻城,伏击兵马由高开道率领。 高开道待其进入伏击圈,下达军令,伏兵四起,他亲率甲骑冲杀。邓暠措手不及,阵脚大乱。激战不到半个时辰,邓暠部已溃不成军。但见高开道驰马耀武,一杆长槊,所向无敌,来回贯穿了邓暠部三四次。邓部数千将士,伤亡近半。邓暠见机不妙,只得引余众突围而走。 虽被邓暠走掉,邓暠的将旗被高开道的部将夺得。 就驱赶着俘虏,成串的邓军战死将士的人头被挂在竹竿上,血水沿着道路流淌,染红了泥土,举着邓暠的将旗,高开道引伏兵还回卢龙城下,令之绕城,示与城中守卒看知。 却这守城,靠的就是一股气,也就是所谓的“士气”。 试想一下,己军被优势的敌人围困在城中,便犹如笼中困兽,不像攻城一方进退自如,谁个守卒不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谁会不怕,城破之后,自己逃也无路,会落个什么下场?故而士气,对於守城一方来说,是重中之重。士气一泄,城就难守了。 卢龙守卒,本就压力很大,邓暠援兵如能得至城下尚好,於今竟是落败! 眼望着邓暠的将旗、成串的人头、数百上千的邓部俘虏被押解着绕城示众,又见数千的铁马奔腾如雷,唿哨声尖利刺耳,尘土飞扬,黑槊如林,威风凛凛,顿时间,城内守卒见状,士气大挫,而攻城的罗艺、高开道部部曲士气大振,愈发勇猛,攻势愈发猛烈。 李景提剑,领亲兵督战,大呼“尽忠报国,就在今日”不止,虽竭力鼓舞,终难挽颓势。 攻到下午时分,晋文衍等引率甲士,登上了城头;卢龙的南城门亦被撞裂,轰然洞开。守卒再难支撑,四散奔逃。卢龙城遂下。李景被罗艺生擒,凛然痛骂,罗艺将之杀了。 罗、高两部兵士蜂拥入城,夺财争物,奸淫掳掠,居民惊恐,哭声震天。罗艺、高开道不加制止,由兵士肆意妄为。城中一片狼藉,入夜后,烟火四起,惨状令人不忍卒睹。 城中堆积如山的军械等物,尽被罗艺、高开道得之,库房中的粮秣、财货亦被洗劫一空。 军械、粮秣太多,只搬运出城,就费了两三天的时间。罗艺、高开道心情大快,就地分赃。为借高开道之力,抵御将来可能会有的李善道之遣兵来攻,罗艺大方地将半数军械、粮秣分给了高开道。随军带的辎重车不够用,两人下令强征居民与周边乡里的百姓、逐水草而居的胡牧为劳役,男丁不够,妇人、老弱也被征入,肩扛手抬,令分运还涿郡蓟县、渔阳郡无终。 各留下了千余兵马,共同驻守卢龙城,其余部曲从罗艺、高开道凯旋。 西行二百来里,入渔阳郡界。 在这里,罗艺与高开道就要分道扬镳了,高开道要改而西北而上,往无终方向,罗艺接着西行,再行个百十里,就是涿郡地界。两军暂驻,休整了一日。罗艺与高开道痛饮半宿。次日两军待要别时,忽数骑从西边飞驰而来,系留守蓟县的罗艺部将所遣,见到罗艺,仓皇禀报:“刘黑闼亲统兵万余,过固安,已至蓟县;宋金刚兵出上谷,连下涿县、良乡,亦已至蓟县!” 罗艺只疑听错,劈手抓住禀报之人,惊道:“甚么?” “将军,刘黑闼、宋金刚两路进兵,合计两万余众,已至蓟县!” 罗艺脸色骤变,目瞪口呆,稍顷无有言语,听得高开道在旁也是吃惊的“甚么,甚么”之惊问,他还过神来,缓缓坐倒胡坐,喃喃自语,说道:“怎会来攻俺?来得还这般快?” 明明在贵乡时,打听的清楚,李善道有意与李渊结盟,共同对付李密,那在这种情况下,李善道他岂不是应该不会轻易再对涿郡用兵?退一步说,就算他因怒兴兵,也不至於如此迅速! 满打满算,自己与高开道从出兵,到攻下卢龙,前后只用了十几天。十几天而已,常理计之,李善道顶多是才得消息,或他的动作再快,至多也就是刚给刘黑闼、宋金刚下了进战之令。却怎刘黑闼、宋金刚兵马已到蓟县?他两人难道调兵遣将、筹措粮秣,都不用时间的么? 种种疑问,如潮水般涌上罗艺心头。 却他不知,李善道下步的真实战略意图,其实是在河东。既已要攻略河东,涿郡作为出兵的后方之一,且是最重要的后方,李善道焉会不慎重对待?此外加上罗艺诬陷李景的过往作为,委实缺乏忠义,故而李善道早密令刘黑闼、宋金刚暗备,罗艺降后,如恭敬从令,便就罢了,若敢有异心,——给了刘黑闼“便宜从事”的权力,即可迅速出兵,以免涿郡等地有失。 罗艺深吸一口气,强压惊惧,转头看向高开道,说道:“高兄,此事非同小可,你我须得速速商议对策。俺之愚见,蓟县一失,兄之渔阳孤木难支,当前之计,兄不若与俺共救蓟县?” 高开道问报讯之人,说道:“确定是刘黑闼、宋金刚两部,兵马两万余?” 报讯之人答道:“回禀将军,正是。刘黑闼领军万余,宋金刚部近万,总计两万余众。”与罗艺说道,“将军,城中守卒才只两千,刘、宋两部是我守卒十倍,末将等出城,来向将军禀报时,刘、宋两部已经抵至蓟县。想来现下,当是已对蓟县进行围攻。请将军赶紧回援!” 罗艺说道:“高兄,你我合兵,两万上下,足能与刘黑闼、宋金刚一战。若回援及时,蓟县不失,北地局面尚能稳住;若分兵,则各自势弱,难挡强敌。事不宜迟,兄何意,请速断之!” 要非罗艺邀请,高开道尽管亦是桀悍之士,一则自知比之李善道,他的实力太弱,二则他此前已数攻卢龙,而因兵少,且其部多骑之故,俱被李景击退,他绝对是不会来打卢龙的。 可没想到,罗艺言之凿凿的“李善道意在李密,绝不会北来攻我等”,却成了眼前这番局面。 攻破卢龙,分得了大批军械、粮秣,掳掠到了大量财货、丁壮妇人的喜悦尚存,危机已迫在眉睫!高开道看看罗艺,看看报讯之人,他是怎样想的,罗艺瞧不出来,唯见他琢磨了会儿,点头应允,说道:“罗兄所言甚是。唯你我合力,幽、燕才能稳住!好,俺便与兄共援蓟县。” 却这罗艺与高开道,原非盟友,此联兵攻打卢龙,无非因利而合,高开道这一“琢磨”,登就搞得罗艺有点不上不下,为确保高开道并无二心,罗艺勉强笑道:“高兄,刘、宋兵马才两万余,你我联兵,不难将之击退。汉王时下意在李密,俺敢向你保证,只要你我将刘、宋击退,我幽燕之形势必就可稳!你我如今同舟,自当共济,愿与兄共据幽燕,待成霸业!” “幽燕之地,本就是你我的!凭甚让与汉王?之前降从,是势不如人,迫不得已。现在卢龙已下,李景身死,你我在幽燕已无心腹之患,又得了卢龙储积的军械、粮秣,稍做征募,你我两人部曲,何止十万之众?罗兄,你放宽了心,俺老高非背信弃义之人,定与兄同舟共济!” 罗艺大喜,紧紧地握住高开道的手,说道:“击退刘、宋,得保幽燕之后,愿与兄共分幽燕!” 两人议定,当日整兵,急行奔还蓟县。 行百余里,入涿郡,渡永济渠,经雍奴北上,过安次,共约两三百里地,两军暂将辎重丢下,倍道兼程,只用了两天,离蓟县只剩下百十里远。这两天中,头一天时还有告急的军报从蓟县再度送到,第二天时,整整一天,已是无有一道急报。罗艺、高开道心知,此必是刘黑闼、宋金刚两部攻城甚猛,围城甚严,因而蓟县城内的求援急报不能送出城外。 罗艺遣了斥候往蓟县打探。 兵到安次这日,斥候还报:刘黑闼、宋金刚两部日夜攻城,城中已是守军疲敝,士气低落。 罗艺与高开道说道:“渡永济渠时,你我担心刘黑闼、宋金刚会分兵阻你我,却刘、宋并无分兵阻击。刘黑闼、宋金刚各有知兵能战之名,不过如此!高兄,蓟县告危,俺意你我两部,最好先不要休整。虽然两日疾行,兵士有些疲惫了,但越早赶到蓟县越好。兄何意也?” 高开道很痛快,应道:“都听贤兄的!” 两人便马不停蹄,率军疾进。日头西落,夜幕低垂,星光下,打起了如蛇的火把,马蹄声急,铁甲寒光闪烁。罗艺沿着本部兵马行进队形的边沿,往复驰骋,不断地激励士气。担心刘黑闼、宋金刚会半道设伏,斥候散出了老远,仔细打探,然一路并无异动。 一夜行军,拂晓时分,抵至蓟县! 隔着十几里远,就望见了蓟县城上、城下的火光冲天,刘、宋两部攻城的杀声震动夜色。城中前两日的急报和斥候所报不虚,刘、宋两部果是日夜攻城不止。 罗艺请来高开道,说道:“刘黑闼、宋金刚路上没有设伏,由此可知,他俩没有料到你我会连夜行军。此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机。我意劳兄部铁骑先进,我部主力继后,你我先趁刘、宋两部攻城,打他一打!一战若能取胜,蓟县之危乃解;纵不大胜,亦足重创他两部!” 连着行军几天了,两部将士疲累,从这方面讲,不是适合进攻的时候,但罗艺言之也有理,如果刘黑闼、宋金刚的确是没有防备,趁机突袭一番,的确有取胜的可能。 高开道毫不迟疑,当即同意了罗艺的建议,只不过稍微对之进行了点修改,说道:“贤兄高见。只是我部甲骑,若先行冲击,恐刘、宋两部不敢与战,即撤兵回营,便难以全歼,不如先劳兄部之步卒示弱攻之,等刘、宋两部被缠住,我部甲骑再出击,必能一举将之击溃!” 却这高开道修改后的意见,也有道理,而且蓟县是罗艺的地盘,高开道不愿其部先击,要求罗艺部先行攻击,亦可以理解。罗艺听罢,略一思忖,接受了他修改后的进战办法:“就如兄言!我部步卒先击!兄部之甲骑,等我部步卒与刘、宋部曲缠斗后,再行出击。” 罗艺少习戎旅,分部严肃,有练兵之能,其部将士堪称精卒。 尽管连续不断的行军数日,罗艺的军令一下,其部步卒很快地就列成了进攻的阵型。 罗艺亲自统带,杀向蓟县城下,刘、宋两部攻城的部队。 蓟县南临桑干水,南边没法攻城,刘、宋两部主攻的是蓟县的北、东两面。 罗艺、宋金刚两部乃是从东面援到。 罗艺所部进攻的自就是刘、宋两部攻城东之兵马。此部兵马,是宋金刚部。宋金刚应是亲在前线指挥,他的大旗招展在攻城的数千将士阵中。罗艺觑准其旗,引甲骑数十,率先冲入宋部攻城部曲的后阵!才刚冲入,罗艺久经沙场,就猛然觉得不妙,——不妙在冲入的太快了! 即便宋部是被出其不意,也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就被罗艺冲入。 罗艺只觉得,宋部后阵的部曲基本上就没有拦阻他,却好像是专门放他入阵似的! 还没等罗艺反应过来,后边杀声震耳。 他扭脸朝后张望,遥见是高开道部的甲骑,未有如他俩事先约定,等在罗艺部出击的步卒阵后,准备作战,而是居然分成两路,从左右两边对罗艺部进击的步卒展开了冲击! “贼厮鸟!敢卖乃公!”罗艺睚眦俱裂,奋声大骂。 骂有何用? 宋金刚部攻城的部队,转将回头,对罗艺部发起反冲锋。鼓声大作,又一支兵马从城北杀来。一时间,前为宋金刚部,后为高开道部,侧为城北杀来的刘黑闼部,罗艺部陷入重围。 城上守卒骇然,守将彷徨失措,援也不是,不援也不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罗艺心知中计,来不及回想高开道是何时决定卖掉他、又是何时和刘黑闼、宋金刚搭上线的,一个念头浮上,难怪刘黑闼、宋金刚没在永济渠阻击其部,又没在昨晚设伏,缘故居然在此! “贼厮鸟,无义之徒!”罗艺怒火中烧,挽弓连射,箭无虚发,射死了几个扑来的宋部吏卒,挥槊刺杀,血溅战袍,左右冲突,欲破重围。何能突破得出? 放眼望之,尽是敌人,放耳听之,尽是“生擒罗艺”之呼。 随在李景城破身死之后,这场激战,因为罗艺部措手不及,本亦疲累,战不多时,罗艺部已然大溃,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相继投降。罗艺突围不出,亦被擒获。 当被押到刘黑闼、宋金刚马前,看见满脸堆笑,毕恭毕敬立在他俩身边的高开道,罗艺怒目圆睁,咬牙切齿,挣扎着,试图挣脱束缚,徒劳无功,只能“贼厮鸟”的痛骂不已。 第六十五章 入得雁门胡儿多 却这罗艺的痛骂,再是难听,高开道压根不当回事,瞧也不瞧他一眼,只顾恭恭敬敬,赔笑与刘黑闼说道:“刘公,俺说的甚么?请公放宽了心,必能为公擒杀罗艺。如何?罗艺已献。” 刘黑闼瞧了瞧他,蒲扇大的巴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好!此擒罗艺,你有功劳。你也放宽了心,你的功劳,俺会一五一十,禀与大王。大王素来奖罚严明。你虽无有大王令旨,与罗艺擅自攻打卢龙,实是有罪,然於今也算将功赎罪。大王想来应是不会再治罪於你。” 高开道这才瞅了下罗艺,啐了口,骂道:“你这鸟厮!老子降了汉王,一心要做忠臣,你偏拿假话哄俺!说攻卢龙是奉汉王之令。俺亦天真无瑕,不意上了你贼当!鸟厮!今你已成擒,不思悔过,还敢满口脏言,刘公、宋公当前,詈骂於俺!却待你被押至贵乡,到了汉王驾前,俺再瞧瞧你,还有无骂人的狗胆!”拍着胸脯说道,“俺老高忠义士,与你这贼厮势不两立!” 罗艺怒不可遏,涨红了脸,大骂说道:“入你亲娘!高开道,你这狗日的,无耻小人!嘴里有没有半句实话?乃公何尝与你说过,攻卢龙是奉汉王之令?你这贼厮鸟,贪图卢龙粮械财货,自愿与俺联兵,这当头,反诬俺罗艺哄你!乃公入你娘!”拼力挣扎,想要打他。 高开道“啧啧”说道:“刘公、宋公,你们看,死到临头了,嘴巴还硬。说俺诬陷他?天地良心!俺若有半句虚言,天打五雷轰!俺真是被他哄住了,以为攻卢龙,是汉王的令旨。俺要知道不是汉王的令旨,打死俺,俺也不会擅自动兵!刘公、宋公,二公可要为俺作主!” 听罗艺兀自“入你亲娘”的骂个不断,他又对罗艺说道,“姓罗的,你若真是俺老子,俺亲娘随由你入。可你不是俺老子,你这话也就过过嘴瘾,还有何用?难不成,你还能骂死俺么?” 罗艺气得,涨红了脸,骂的更加大声。 刘黑闼挥手止住了罗艺骂声,责备说道:“罗艺,你何面目说高总管无义?前脚,你才降了大王,后脚你就擅攻卢龙,忠义两字,你当真识得?休再多言,押送贵乡,大王自有处置。” 不自觉的,在贵乡,拜见李善道时,李善道给以的威严重压,回现心头;“卧榻之侧,焉容他人酣睡”的警告,回荡耳旁,罗艺张了张嘴,饶以他之桀骜,而下兵败被擒,被押到贵乡后,会是什么下场在等待他?亦是惶恐满怀。 他不再骂高开道,放低了声音,解释似地说道:“刘公,乐寿之日,与公欢宴。艺何样人,公岂不晓?此攻卢龙,艺无它图,所为者,闻李景竟敢不降汉王,艺义愤填膺,因故出兵,思为汉王除之而已。艺既降汉王,汉王之威,艺深慑服,又怎敢再有二心?请公明察,艺之举动,皆是出於一片赤诚。今被擒,艺无怨言,只愿汉王明断,若得宽恕,艺定当以死效忠。” “待你被押送到贵乡,大王自有明鉴。”要说狡黠,刘黑闼也是个狡黠之人,和罗艺、高开道某种程度,他们属一类人,只不过他与李善道认识得早,追随李善道得早,现在李善道军中,所得的利益很大,故他对李善道的忠诚毋庸置疑,可罗艺、高开道的心思,他却也清清楚楚,遂懒得听罗艺多作解释,——反正怎么处置罗艺,也不关他的事,就随口应付了句。 罗艺听后,无奈地低下了头。 一丝丝的懊悔生起,若是早能知刘黑闼、宋金刚兵马来得这般快,知高开道不可信赖,也许,擅攻卢龙这件事,他就不会做了吧?悔不当初已是晚矣,上次到贵乡,李善道待他甚厚,如类贵宾,转眼间,这才不到一个月,再到贵乡之时,他的生死已是系於李善道一念! 罗艺既败,城中守将开城门投降。 刘黑闼分兵入城,安抚百姓,严令部下遵守李善道的军纪,不得扰民,敢有掳掠者斩,又按李善道事先的命令,将俘虏到的罗艺部曲进行改编,抽部分精锐编入本部与宋金刚部,余众由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分领,林林总总,无须多提。——赵十柱等将与罗艺不和,现下以败将的身份,非但没有和罗艺一样,成为阶下囚,反得继续领兵,诸将尽皆感恩涕零。 则是说了,却为何仍允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领兵? 原因也很简单。一方面,是为稳定罗艺诸部部曲的军心,罗艺部加上赵十柱等部,精卒合以别部,一两万多众,若猛地一下,就把他们的高级将领全都换掉,军心不免大乱,一旦有人煽动,恐生变乱;另一方面,暂时来说,涿郡这块地界,李善道还不太熟悉,在这里没多少可以信用的本地人,——只卢承道的族人可用,而卢氏子弟均文儒,不谙兵事,故也尚需借助赵十柱等,先将涿郡的局面稳住。至於以后,等局面稳定了,如果需要,再行调整不迟。 这边处理战后的诸多事宜,罗艺於第二天则即被押往贵乡。而在罗艺被押送走后,宋金刚向刘黑闼告辞,一面令他的部队休整些日后,还上谷郡驻扎,一面自带了数百骑,离蓟县西行。 西行何往? 自无别处可去,乃是往雁门见刘武周。 此次用兵涿郡,虽然宋金刚早得李善道密令,亦早有所备,但还是事出仓促,这本来不是他底下要做的事的重点。他底下原先打算要做的事,便是往雁门,见一见刘武周,执行李善道命他与刘武周商议结盟的此一任务。要非罗艺突然去打卢龙,他这会儿可能都已在雁门了。 不过也没多大关系,尽管被罗艺闹这一出,耽搁了些时日,还好高开道“及时”再降,耽搁的时日不长。一场仗打下来,前后只用了不到旬日。且也无须多提。 …… 由蓟县而西,入上谷郡,转而西南行,到飞狐县,入飞狐陉,穿过太行山,至雁门之灵丘。 一路行程不算太远,然渡水、穿山,行之不太容易。 二月下旬这天,宋金刚到了灵丘县境。 灵丘县东为太行山山脉的支展,南为五台山山脉的延续,北为恒山山脉的延伸,县内群山林立,大小山峰数百,山区面积广大,境内又河流分布,向有“九分山水一分田”之说。 雁门全郡已被刘武周所有,此县驻有刘武周的部曲。 宋金刚一行数百骑,刚出飞狐陉的西口时,灵丘的刘武周部守将就闻讯率兵赶来拦截。宋金刚报上名号,道名来意。灵丘守将当然知道李善道是谁,也知宋金刚何人,不敢怠慢,请了宋金刚先到灵丘县城歇息,加急快马,遣吏卒赴雁门郡的郡治雁门县,禀报刘武周。 刘武周的回令,三天后送到灵丘。 却是令灵丘守将,遣兵护送宋金刚前往雁门县,接见与他。 出灵丘县界,为繁畤县。繁畤与灵丘虽接壤,两县地貌颇有不同。 繁畤也多山,其县之北、东、南三面,高山环绕,——后世大大有名的平型关就在其东部的山地中,然其西部和中部低洼。滹沱水发源於此县东部,向西滚滚流淌,横贯其中,形成了滹沱水的上游谷地,水草丰茂。沿水而行,沿途时常见到放马、放羊的胡牧。这些胡牧穿着窄袖皮袄,辫发左衽,偶有绿眼赤须,多系突厥人,瞧见宋金刚等骑,并不惊慌,好奇打望。 灵丘县城到繁畤县城,约两百里,繁畤县城西南即雁门县城,亦两百里左右。 路上走了两三天。 夜晚住宿时,或露宿於野,或碰上突厥人的小部落,便借住一晚。护从陪送的刘武周部吏卒,大都是雁门、马邑等郡的本地人,颇有通突厥语者,与突厥人交流无碍。 宋金刚私下问这几个通突厥语的吏卒,听说东突厥始毕可汗的侄子郁射设如今在刘武周处,是否属实?这几个吏卒如实以答,确有此事。不仅是在刘武周处,而且郁射设的权力还很大,相当於是东突厥派在刘武周处的监军,参与决策,甚至能左右刘武周的军政事务。 郁射设不是名字,是突厥的官名。 “设”,为东突厥人的高级军事官职,通常由可汗子弟或亲信担任,负责统辖特定区域及军队;突厥官号常以部落名、地域或数字为其人所授之官职的前缀,郁射,是部落名。 始毕可汗是东突厥现任的可汗。突厥之先,出自西海,系匈奴之别种,糅合了很多的杂胡形成,起初臣服柔然,后渐强盛,六十多年前,江南梁朝侯景之乱被平定的那一年,突厥击败了柔然,建立汗国。三十来年后,隋开皇三年,既因突厥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因隋文帝杨坚的分化,其分裂为东西两部,於是以金山为界,东属始毕可汗,西归达头可汗。东突厥的核心区域是蒙古高原,西突厥的核心区域是今新疆的伊犁河流域及中亚的楚河流域一带。 如前所述,隋乱以今,叛乱於北疆,和东突厥地界接壤之诸郡的几大势力,多与东突厥有所勾结,如朔方(今陕西靖边)之梁师都、榆林(今陕西榆林)之郭子和,另外便是刘武周,在彼等背后,俱是得有东突厥始毕可汗的支持,并且他们也都接受了始毕可汗的任命。 刘武周所接受的任命是“定杨可汗”。 却这刘武周,作乱之初是在马邑,最早自称太守,遣使附於东突厥以后,得东突厥相助,乃又攻下了雁门郡。东突厥的始毕可汗就是在他打下雁门后,立他为了“定杨可汗”。 随后,不久前,刘武周又僭称皇帝,建元“天兴”。因雁门新得,根基未稳,刘武周时或会从马邑巡视到此,半个多月前,他又从马邑来了雁门,现在雁门县中驻停。 雁门县即后世之代县,县城位处滹沱水的北岸。 其县北、南皆为山地,北部属恒山系,南部属太行山系,后世著名的雁门关就在县北的雁门山中;中为河谷盆地,土地肥沃,川原沃衍,阡陌交错,号称塞上粮仓。又此县,离太原郡之郡治晋阳不远。雁门郡南与太原郡接壤,从雁门县到晋阳县,直线距离,仅三百里上下。 总而言之,雁门此县,内既富饶,南通晋阳,实为要地。 宋金刚等到达雁门县是在下午。 通向县城东门的宽阔官道裂着缝,野草钻出来。 道边的树木枝头新芽初绽,微风拂过,带来一丝春意,可所见所睹,难掩战争留下的疮痍。 春耕时节,城外的良田间,少有农人耕作,倒见不少的马散在其中,啃食青草,三三两两皮袄辫发的突厥人,懒散地倚在田边。往昔出入城门如织的县民、商旅,如今却寥寥无几,城墙上斑驳的箭痕,以及纵马进出的突厥骑士,似在提醒宋金刚等,此地才打过一场大战。 雁门郡,刘武周之所以能有,多赖了东突厥之力。 他刺杀掉马邑太守王仁恭,占据了马邑后,雁门郡郡丞陈孝意、虎贲将王智辩合兵讨之,把他围在了桑乾镇。会突厥大至,与他共击陈孝意、王智辩,他这才取胜。王智辩死在战中,陈孝意奔还雁门县。刘武周趁胜追击,陈孝意被部将张伦杀之,遂乃雁门郡被他所得。 既然雁门郡之得,多因东突厥相助之力,眼下雁门郡中多突厥人,亦即不足为奇。 宋金刚等行近城外,提前得了禀报,刘武周已派人等候迎接。 迎接之人十余,以两人为首。 两人皆裹幞头,穿圆领袍,腰束蹀躞带,足着皮靴,一个佩剑,一个佩刀。佩剑之人六尺身高,佩刀之人得有七尺余,姿貌雄杰,黑脸虬髯,一部虎须,根根见肉。 两下相见。 引路的灵丘吏卒介绍罢了宋金刚,佩剑、佩刀这两人齐齐行礼。 一个说道:“仆郭子威,奉圣上之令,迎候将军。” 一个声若雷鸣,说道:“仆尉迟恭,久闻宋将军大名,奉圣上之令,特此迎候。” 第一章 妙语可解诸臣忧 刘武周的使者苑君璋拜在堂上,他的回书放在案上。 李善道摸着短髭,瞅着苑君璋,忽然笑了起来,悠悠说道:“定杨可汗这是不相信我啊!” 却宋金刚已出使刘武周处还回,带回来的刘武周的这封回信,其信中主要说了两件事。 一件是同意了李善道“共取河东”的建议。 但另一件,拒绝了李善道兵入雁门,与他联兵南下,进攻太原此议,反而建议李善道,既然河内现在李善道治下,不如李善道兵出河内北上,他从雁门北下,两边一南一北,夹击河东。 苑君璋名璧,隋代州长史苑侃之子,系刘武周的妹婿,今年三十多岁,正当盛年,刘武周称帝后,任他为内史令,是刘武周的重要谋士之一,他应声说道:“鄙主绝无不信大王之意。” “如果不是不信,为何不肯我兵入雁门?河东之根基,是为太原。雁门距太原咫尺之遥,我兵若入雁门,与定杨可汗联兵,一战便太原可下!太原既下,河东势必大乱,全境可为我与定杨可汗有之。又何必分兵两处,南北夹击?有道是,‘舍近求远’,贵主此议,岂不即是?” 苑君璋答道:“敢禀大王,大王‘联兵攻取太原’此策,确实是上好的谋策!鄙主其实也是赞成的,唯商议此策之时,郁射设坚决反对。不肯大王兵入雁门者,实非鄙主,而是郁射设!鄙主夹在其间,也是为难,迫不得已,只好从郁射设之议。此点,仆敢恳请大王能够勿怪。” “是这样么?” 苑君璋说道:“敢禀大王,断无半句虚言!” 李善道重新拈起刘武周的回信,略略地又看了一看,说道:“也罢。定杨可汗的意思,我知道了。唯是变‘联兵共出雁门,共取太原’为‘南北夹击’,事关重大,苑公,你路途劳顿,便请你先去歇息,且容我思酌一二,琢磨琢磨此略能不能成,再给你回复,何如?” 苑君璋恭敬地应了声诺。 就有王湛德进来,引苑君璋出堂,送他到迎宾馆休息。 …… 待苑君璋离后,李善道从席上起身,背着手,在堂中踱步。 陪坐堂中的屈突通、薛世雄、窦建德、魏征、宋金刚等,或注目在他身上,或露出思考之色。 李善道问道:“刘武周把咱‘与他共取太原’的此略,改成了‘南北夹击’,公等何意?” 魏征皱起眉头,说道:“一如明公所料!刘武周果然心存疑虑。” 原来在令宋金刚去见刘武周,向刘武周提出“共取河东”此议之前,李善道便已料到刘武周可能会有所保留,最大的可能是他会接受“共取河东”的建议,但不会同意李善道兵入雁门。 魏征顿了下,继续说道:“明公,臣窃以为,河东之要,首在太原。若用‘南北夹击’此略,太原也许将会为刘武周独有。那这场仗打下来,就算最终,我军与刘武周能够将河东尽数攻下,我军所得,亦不如刘武周所得。且北有突厥支持,又占据太原,刘武周随时可以顺势南下,不仅河东南部诸郡,不易守之,没准河内也将告急。仆窃以为,‘南北夹击’不利於我。” 窦建德接口说道:“大王,臣之愚见,若采用了‘南北夹击’此策,不是太原‘也许’将为刘武周所得,而是‘必然’为其所得!想我军自河内一出,河东诸郡势必震恐,又坐守太原的李元吉,孺子耳,不识兵事,刘武周趁此机会,南取太原,如探囊取物!” 李善道步到堂壁上挂着的地图前,细察河东形势,沉吟稍顷,说道:“窦公所言极是。我若从河内出兵,得先取长平、上党,才能至太原;而自雁门南下,直取太原,路途短且无强敌。刘武周据此,可迅速掌控河东全局。我军若陷於长平、上党,则进退两难,实为不智之举。” 河东共有十五个郡。 由北而南,分别是定襄、马邑与雁门、楼烦、离石与太原,这六个郡可以算是河东北部的诸郡,马邑与雁门、离石与太原都是东西相邻。南部的九个郡,又可分成两块区域,靠北这边的自西向东,是龙泉与文城、西河与临汾、上党五郡,龙泉与文城、西河与临汾俱是北南接壤;靠南这边的自西向东,是河东、绛、长平与河内。——河内也是河东道的地界。 其中,太原郡的战略位置最为重要。 首先,此地北控雁门、南扼上党、西连西河等郡,是河东之腹心。 其次,地势险要,三面环山,东依太行,西靠吕梁,北接雁门关,南控汾河平原,易守难攻。 再次,它还是连接华北平原、关中平原与塞外草原的枢纽,向北经雁门关可达蒙古高原,向东穿越太行山井陉关可进入河北,向西渡黄河可至关中,向南经汾河谷地,直抵中原。 又再次,这个地方还经济富庶,汾河谷地土地肥沃,人口众多;河东煤炭、铁矿资源丰富,又自古便是冶铁、兵器制造中心。 又又再次,自秦汉以来,此处长期是河东的行政中心,对周边州县具有辐射性的控制力。 简言之,不论军事、经济、政治,太原都是河东的命脉所在。 若不得太原,即便将河东南部的诸郡全都攻下,也不能安稳,面对居高俯瞰的太原,始终都会处於被动的境地。反过来,就刘武周来说,定襄、马邑、雁门、楼烦这几个郡,他尽已占据,再加上太原的话,便诚如魏征所忧,北有东突厥支持,他随时可以南下,席卷河东南部。 因此,这一回与刘武周“共取河东”,最好的结果,便是与刘武周共占太原。 如果太原不能“共占”,被刘武周独自得去,单从收获言之,这仗还不如不打。 …… “薛公、屈突公,公等何见?” 薛世雄是河东汾阴人,他对河东的情况了如指掌,赞成魏征的话,说道:“太原得失,关乎河东全局。此战,若不能得太原,好有一比,即是白白地为刘武周做嫁衣。我军劳师远征,却徒劳无功,反使其在河东的根基更固,是自为我军树一劲敌,实为下策。” 屈突通在河东打过仗,他到潼关前,守的就是河东郡,他对河东的情况也很了解,说道:“大王,若取河东,太原是关键,决不能落入刘武周之手!此战,如是有把握可得太原,臣愚见,就可以打;然若没有把握得太原,不如暂缓,且待时机成熟,再图进取。” 魏征、窦建德、薛世雄、屈突通,这几位,有一个算一个,俱非庸人,皆是有见识、智谋之士,他们对太原的战略意义有深刻的共识,故此不约而同,意见一致,都不赞成“南北夹击”。 李善道负着手,站在地图前,看着河东的地形,尤其太原的方位,沉思良久,做出了决定,转过身来,顾盼诸人,说道:“公等言之甚是,太原乃河东津要,这场仗,如果得不到太原,是没有打的必要。但我意已决,‘南北夹击’就‘南北夹击’吧!此战,我军还是得打!” 堂中众人彼此相顾。 宋金刚适才没有发言,可他也是赞成魏征等的意见,便问道:“大王,这是为何?” “宋公,你在雁门,见刘武周帐下人物何如?部曲何如?雁门等地民生何如?” 宋金刚答道:“已向大王进禀过了。刘武周帐下文武,文以杨伏念、苑君璋等为谋主,武以尉迟恭、寻相等为将。杨伏念本一卫士,苑君璋不识文字,其二人谋略,远逊长史诸公;寻相诸辈,唯尉迟恭勇猛能战,高满政稍有主张,余皆匹夫,亦远逊刘总管等。其帐下部曲,汉胡混杂,军令不肃,郁射设等骄横跋扈,汉将、汉卒常常受彼等欺辱,互相间颇有积怨。至若民生,雁门等地凋敝,刘武周不能约束胡骑,任由他们掳掠,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李善道点了点头,与魏征等人说道:“若用‘南北夹击’此略,我军虽有不利,太原或为刘武周暂时得据,然刘武周外赖突厥,内部矛盾重重,士民怨声载道,此对我军却是有利!因此,我以为,便何妨先将太原让与他,待河东南部诸郡为我所得,再谋太原?公等以为何如?” 薛世雄有点不理解,说道:“大王,臣有一疑。” “公请说。” 薛世雄就问道:“方今北方之势,已俨然三分鼎足。李渊窃占关中、河东;李密猖獗於洛阳;大王雄踞河北。大王已与李密仇怨,若再攻河东,与李渊交恶,只怕将会两面受敌,此其一;河东如能为大王尽得,这一场河东之战,打之也可,可现刘武周不肯我军兵入雁门,改而建议‘南北夹击’,此是河东纵下,太原也不能为大王所有,又一旦大王再谋太原,势必与刘武周也将成敌,此其二。大王,这不是处处树敌么?臣所疑者,即在此也。 “臣之愚见,既然现下没有把握占取太原,而河北又才得,何不便暂息攻战,先稳固河北根基,其后待有时机,视观天下变,再图谋策?” 说来说去,薛世雄还是不相信李善道之前与他们说过的“洛阳、江都将会生变”之此判断。 故而,他才会有现在这个“处处树敌”的疑虑。 必须得承认,在不知道“江都将会生变”这件事的前提下,薛世雄的顾虑不无道理。 所谓“远交近攻”,争雄天下,最怕的就是处处树敌,处处树敌就会把自己这方势力搞成众矢之的,实力再强,难以持久;最好的策略是结盟分化,集中力量,逐一击破。 像李善道而下这么干的,他实际上正就是在“处处树敌”,并且,他树的还都是强敌!一个李密、一个李渊,谁个不是名动海内、实力强盛?若再加上刘武周,——刘武周的实力可能不很强,内部可能也不稳,可他背后是号称控弦百万的东突厥!三面受敌,形势必将危矣。 …… 顾看魏征、屈突通、窦建德、宋金刚诸人神色,李善道瞧得出来,他们虽未明言,却对薛世雄的顾虑,也肯定俱是认同。魏征不是降将,是心腹,表现得最为明显,面带忧色。 李善道笑道:“薛公,你之所虑诚是。可河东,我军是必须现在打不可!” “敢问大王,为什么必须现在打?” 李善道落指洛阳,说道:“李密尚未攻下洛阳,现他无力北顾。”又指了指长安,“李渊则正忙於稳固关中,薛举父子现据陇西、梁师都现占陕北,他必须要分兵防备,闻得我军攻入河东后,他即便遣兵往援,能遣的兵马也有限。……这两点,对我军现取河东,大为有利。” 手指再又落在河东诸郡,“若不趁此时机,将河东攻取,等到李渊消灭了薛举、梁师都,或李密将洛阳攻下后,河东之地,我军就难再图!此是良机不可错失,错失便再难觅。” 既薛世雄等都不太相信“江都即将生变”的这个判断,李善道索性也就不再提此事,只从当前关中之李渊、洛阳之李密所各自面对的局面,来向诸人解释为何非得现在打河东不可。 魏征摸着下巴,说道:“明公,依李密、李渊当下所面对之局势,确乎是我军攻取河东的上好时机。可是,薛公所忧,‘处处树敌’,仆之愚见,亦不可不虑。不错,当前我军攻河东,李密无力顾及,李渊也难以调太多兵马救援,但之后呢?洛阳一下、薛举等一被消灭,李密、李渊岂不就能腾出手来,来攻於我了?到时,若再已与刘武周闹翻,三面皆敌,何以自处?” 只能把“江都即将生变”再次提出了! 李善道从容笑道:“玄成,你忘了我曾断言,‘江都即将生变’么?江都一乱,李密必受波及,他到时纵然已下洛阳,也必仍是无力北顾;薛举父子、梁师都偏据边隅,他两方定然不是李渊的对手,可只要我军与刘武周能尽快地联兵夺下河东,则至其时,我军大可与薛举父子、梁师都互为响应,李渊那个时候,关中未定,自顾不暇,他又怎能腾出手来,来攻我军? “不但李渊腾不出手来攻我,我军如再能顺利地歼灭刘武周,关中之土,我亦可窥!” 魏征犹豫再三,不想当着薛世雄、屈突通、窦建德、宋金刚这一干降将的面,质疑李善道,可没办法,这件事实在是干系太过重大,还是问了出来,说道:“明公,若与薛举、梁师都响应,李渊固左支右绌,或不能攻我;可江都,真的会生变么? “江都如果真的生变,使李密受到牵制,我军现在用兵河东,自无不可;但若江都未乱,我军再因太原,与刘武周为敌,我军至斯时,南为刘武周,北为李密,恐将腹背受敌!” 对“江都生变”,魏征等持的都是怀疑态度。 此前李善道“攻取河东”此意,之所以能被魏征等在不太相信“江都生变”的情况下勉强接受,是因李善道攻取河东的原本策略,是借道雁门郡,与刘武周联兵。 却眼下刘武周不同意李善道借道雁门,只愿“南北夹击”,如此一来,打河东能够得到的好处,就远不如预期了,是故魏征等的态度便亦转为了迟疑。 河东的面积和河北相仿。 如果打河东,就必须上下齐心,全力以赴。 不能在魏征等重臣怀疑虑的情形下强行去打,否则一旦战事胶着,军心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可江都即将生变这件事,李善道又怎么才能让魏征等相信? …… 当日堂上之议,结束之后,李善道晚上在徐兰房中,推窗望月,月色如水,踌躇犯难。 徐兰柔声问道:“郎君何事犯愁?” 李善道便将为难,与徐兰说了一说。 徐兰说道:“长史诸公所以疑者,不若郎君卓识洞察之故。贱妾愚见,为解长史诸公之疑,郎君要不令康三藏择能干的商贾,并令杨粉堆遣得力之细作,潜入江都,探听确切消息?待有了实证,示与长史诸公知晓,彼时,长史诸公疑虑岂不自消。” 李善道闻言,抚掌笑道:“阿奴此策甚妙!”握住徐兰的手,叹道,“有道是,家有贤妻,如得良谋。阿奴,可惜你是女儿身,你若为男儿,几人能及!” 明知这话是调笑之辞,徐兰微微一笑。 是夜琴瑟和鸣,满园花香。 次日,李善道便用徐兰之策,令康三藏、杨粉堆各遣人手赴江都,暗中打探。 命令才下,人手才各遣出,两天后,一道消息从江东先传到至。 第二章 惊乱骤生天子弑 杨广为晋王时,曾在江南待过十年,对江南的感情很深,即位后,共三次巡幸江都。 第一次是大业元年出发,次年四月返回。 他这次的巡行江都,是率船队二十万,从洛阳通济渠南下,经邗沟抵达的江都,主要是通过新开通的大运河巡游,炫耀国力,江都自此正式成为隋室在江南的统治中心。 第二次是大业六年三月长安出发,年底返回。 这次的巡游,他先是巡行了帝国的西北边地,即今之青海、甘肃,然后转道到达的江都,沿途接见了西域二十七国的使者,展示了“万国来朝”的盛状,江都成为了外交的舞台。 第三次是大业十二年七月从长安出发。 这次巡游,是为躲避北地四起的民变,到了江都后,他便留在了江都,迟迟不归。 如果说前两次巡游江都的时候,杨广是雄心勃勃,豪情万状,一如他定下的新的年号,要建立他的“大业”,那么第三次则是灰心丧气,惶恐不安。 江都的繁华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恐惧,民变的阴云如影随形,昔日的辉煌已成过眼云烟。 可也正因为此,他第三次,也就是前年开始这次的巡幸,使他到了江都后,荒淫益甚。 在他江都的行宫中,他设了百余房,各盛供张,内中填充美人,日令一房为主人。王世充之前的江都郡丞赵元楷掌供酒馔,他与萧后及宠幸的姬妾日日宴饮,酒卮不离口,从姬千余人亦常醉。然而醇酒妇人,终是难消惶惧,他见天下危乱,意亦扰扰不自安,退朝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台馆,非到入夜不止,贪婪地汲汲顾景,唯恐不足。 杨广多才多艺,自晓占候卜相,好为吴语,常夜置酒,仰视天文,谓萧后说:“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因引满沉醉。又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斫之?”后惊问故,他笑说:“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 长城公,便是南朝陈的后主陈叔宝,其为吴兴长城人,死后被追赠长城县公。陈被隋灭亡后,隋待陈叔宝不错,没有杀他,反而优待有加,他在洛阳又快活了十六年,之后才病死。 随着海内局势的越来越乱,尽管长安、洛阳,包括江都朝中,不断有大臣谏言他赶紧回去长安坐镇,天下尚可救之,他却置若罔闻。从出生他就锦衣玉食,没有遇到过挫折,如今面对危机,他因此选择了逃避。不仅无心北归,沉溺於声色犬马,试图在醉生梦死中忘却现实的困境,并在前时,他甚至作出了一个想当然的决定,欲都丹杨,保据江东,遂命群臣廷议之。 内史侍郎虞世基等江东人,皆以为善;右候卫大将军赵才为首的北地人,极陈不可,请车驾还长安。两下争执不休,赵才恼怒而出。门下录事衡水李桐客进言说:“江东卑湿,土地险狭,内奉万乘,外给三军,民不堪命,恐亦将散乱耳。”御史弹劾李桐客谤毁朝政。於是,公卿皆阿意言:“江东之民望幸已久,陛下过江,抚而临之,此大禹之事也。” 定都丹阳,保据江东此议因乃得定。 杨广乃命治丹杨宫,将徙都之。 却这杨广此意,实一意孤行,既无深谋远虑,亦乏审时度势。虞世基等江东人,当然希望借此巩固自身地位,可朝中的那些北地大臣,还有从驾在江都的骁果将士也多北方人,他们对江东并无归属感,父母妻子都在家乡,他们怎么可能会愿意跟着杨广从此留在陌生的江南? 加上江都粮尽,物资匮乏,果真是如李善道与魏征等人所说,朝中的北地大臣、从驾的骁果将士,人心思归,见杨广无西还之意,便乃大都私下商议叛归,军心浮动,士气低落。 郎将窦贤帅所部西走,杨广遣骑追斩之,而亡者犹不止。 扶风人虎贲郎将司马德戡素有宠於杨广,杨广相信他,使他领骁果屯於东城。司马德戡与所交好的虎贲郎将元礼、直阁裴虔通相谋,说道:“今骁果人人欲亡,我欲向皇帝禀报,恐先事受诛;不禀报,於后事发,亦不免族灭,奈何?又闻关内沦没,李孝常以华阴叛,上囚其二弟,欲杀之。我辈家属皆在西,能无此虑乎?如我辈家属也叛,我辈岂不亦死?” ——李孝常,陇西成纪人,李渊入关中时,他为华阴令,将城与境内的永丰仓都献给了李渊。 听了司马德戡这话,元礼、裴虔通二人皆惧,问他:“然计将安出?”司马德戡说:“骁果若亡,不若与之俱去。”与之俱去,或可保全性命,且能谋一立足之地;而若继续留在杨广身边,前途未卜,生死难料,况关内局势动荡,家属的安危亦令人忧心。两人因俱赞同。 三人由是转相招引,内史舍人元敏、虎牙郎将赵行枢、鹰扬郎将孟秉、符玺郎李覆、牛方裕、直长许弘仁、薛世良、城门郎唐奉义、医正张恺、勋士杨士览等皆与之同谋,日夜相结约,即使是大庭广众,也明论叛计,无所畏避。有宫人悄悄地告诉萧后:“外间人人欲反。”萧后叫她进禀杨广。结果,不料杨广大怒,以为非所宜言,斩之。其后宫人复向萧后告密,萧后也不管了,只说:“天下事一朝至此,无可救者,何用言之!徒令帝忧耳!”自是无复言者。 赵行枢与将作少监宇文智及素厚,杨士览是宇文智及的外甥,两人以谋告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听了,高兴得不得了。 隋之肇建,至今才两代,三十多年。隋以前,十六国、北朝历代,长达二百多年间,无不权臣当道,篡国者屡见不鲜。所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眼看着李渊、李密各在关中、中原起了偌大声势,与李渊、李密一样,同为北周八柱国之后的宇文智及,实早生篡隋之心! 司马德戡等期以三月望日结党西遁,宇文智及便煽动他们说:“主上虽无道,威令尚行,卿等亡去,正如窦贤取死耳。今天实丧隋,英雄并起,同心叛者已数万人,因行大事,此帝王之业也。”司马德戡等人竟皆以为然。一众人计议过后,决定举宇文智及与其兄宇文化及为主。结约既定,乃告宇文化及。宇文化及性驽怯,闻之,变色流汗,被逼无奈,只好从之。 ——这个关头了,不从也得从。谋反是何等事?是掉脑袋、灭九族的事!一群人把这种事都告诉你了,要拥你为主,你敢不同意么?不同意,先死的就是你! 主既已立,司马德戡使许弘仁、张恺入左右备身府,告所识者:“陛下闻骁果欲叛,多置毒酒,欲因宴会,尽鸩杀之,独与南人留此。”左右备身府,原为领左右府,大业三年改制为左右备身府,掌千牛备身、司射左右等,负责的是宫廷侍卫事;大业十一年,为制衡本有之府兵,也是为强化禁军,杨广将骁果由志愿役改为义务役,编入了左右备身府。亦即,左右备身府是专管辖骁果的军事机构。骁果将士何能辨得真伪?闻之皆惧,转相告语,反谋益急。 叛乱的时机已经成熟,司马德戡悉召骁果军吏,谕以所为,军吏皆云:“唯将军命!” 这一天,风霾昼昏。晡后,司马德戡盗走了御厩的马,潜厉兵刃。到至傍晚,元礼、裴虔通轮值阁下,专主殿内;唐奉义主闭城门,他亦谋乱者之一,与裴虔通相知,诸城门皆不关闭。至三更,司马德戡於东城集兵得数万人,举火与城外相应。 杨广在宫中望见火,且闻城外喧嚣,问何事。 裴虔通对说:“草坊失火,外人共救之耳。” 时内外隔绝,杨广也没想到骁果会在这时叛乱,相信了他的话。 杨广的孙子,元德太子杨昭的长子燕王杨倓聪明好学,最得杨广的喜爱,每次出巡,杨广都会带着他。他察觉有变,与梁公萧钜、千牛宇文皛等夜穿芳林门侧水窦而入,至玄武门,诡奏道:“臣猝中恶,命悬俄顷,请得面辞。”他才十六岁,没甚威望,又没带什么人手相从,裴虔通等自不可能把他当回事,不为他转禀杨广,反而执囚之。 丙辰,天未明,司马德戡率部已经进城,分兵给裴虔通,以代诸门卫士。裴虔通将数百骑至成象殿,宿卫者传呼有贼。裴虔通乃还,闭诸门,独开东门,令殿内宿卫者出。 右屯卫将军独孤盛惊怒地质问裴虔通:“你带的什么兵?要干什么?”裴虔通说:“事势已然,不预将军事;将军慎毋动!”独孤盛大骂说道:“老贼,是何物语!”不及被甲,与左右十余人拒战,为乱兵所杀。千牛独孤开远率殿内兵数百人诣玄武门,叩阁请道:“兵仗尚全,犹堪破贼。陛下若出临战,人情自定;不然,祸今至矣!”竟无应者,军士稍散。 乱兵已入,独孤开远被捉,不过因其家世,以及他的忠义,没有杀他,把他放了。 ——独孤盛和孤独开远,姓虽相同,两人没亲戚关系。独孤盛其族本李姓,其父李屯跟随北齐高洋参加沙苑之战,兵败被擒,编为北周八柱国之一独孤信的部下,得到独孤信的信任,被赐姓独孤。独孤开远是正经的独孤家子弟,独孤信即其祖父,李渊之母独孤氏是他的姑母。 先是,杨广选了骁健官奴数百人置玄武门,谓之给使,以备非常,待遇优厚,至以宫人赐之。司宫魏氏为帝所信,宇文化及等结之,使为内应。是日,魏氏矫诏悉令给使出外,仓猝之际,无一人在者。司马德戡等引兵自玄武门入,杨广闻乱,易服逃西阁。 裴虔通与元礼进兵排左阁,追之而至,问:“陛下安在?” 有美人出,指之。 校尉令狐行达拔刀直进,杨广躲在阁内,映窗扉谓令狐行达说:“汝欲杀我邪?”令狐行达答道:“臣不敢,但欲奉陛下西还耳。”因入阁内,扶杨广下来。裴虔通本杨广为晋王时的亲信左右,杨广见之,说道:“卿非我故人乎!何恨而反?”裴虔通说道:“臣不敢反,但将士思归,欲奉陛下还京师耳。”杨广说道:“朕方欲归,正为上江米船未至,今与汝归耳!” 一番对答,不外乎互以假话相欺,彼此心知肚明,裴虔通勒兵,暂将杨广看守住。 天亮后,孟秉以甲骑迎宇文化及。 宇文化及战栗不能言,沿途有来谒见他的,他唯俯首据鞍,自称罪过。 至城门,司马德戡迎谒,把他引入朝堂,当场号为丞相。 裴虔通闻宇文化及等已到,便对杨广说:“百官悉在朝堂,陛下须亲出慰劳。” 已到这种时候,杨广居然还嫌马上的鞍勒粗弊,就给他换了新的,他乃乘之。 裴虔通执辔挟刀,挟持着杨广出了宫门,谋乱的众人见状,喜噪动地。 瞧见杨广被押出,宇文化及倒是吓了一跳,赶紧大声喊道:“何用持此物出,亟还与手。”——“此物”也者,杨广是也;“还与手”也者,赶紧杀了之意。叛乱,本非宇文化及敢为,故而虽然硬着头皮,接受了为主之请,他却心虚不已,担心杨广一露面,会导致叛乱失败。 杨广问道:“世基何在?”叛党马文举回答说道:“已枭首矣!” 於是引杨广还至寝殿,裴虔通、司马德戡等拔白刃侍立。 杨广叹道:“我何罪至此?”马文举责备他,说道:“陛下违弃宗庙,巡游不息,外勤征讨,内极奢淫,使丁壮尽与矢刃,女弱填於沟壑,四民丧业,盗贼蜂起;专任佞谀,饰非拒谏;何谓无罪!”杨广被他责以大义,却也知羞惭,但也有反驳,说道:“我实负百姓。至於尔辈,荣禄兼极,何乃如是!今日之事,孰为首邪?”司马德戡说道:“溥天同怨,何止一人!” 宇文化及又使封德彝数杨广之罪。 杨广说道:“卿乃士人,何为亦尔!” 封德彝名伦,是河北景县人,出身渤海封氏,此前依附虞世基,是虞世基的心腹谋主,虞世基之宠日隆,而隋政日坏,皆他所为。把隋政搞得不可收拾了,他现又从附叛者,论之节义,端得令人不齿。却也自知自己的行径卑劣,被杨广一责,封德彝赧然而退。 杨广爱子赵王杨杲,年十二,见杨广受辱,号恸不已。裴虔通二话不说,上前一刀斩之,血溅到杨广的衣服上。叛者鼓噪,跟着就欲弑杀杨广。杨广毕竟是一朝天子,有其尊严,死到临头,既不可免,他就说道:“天子死自有法,何得加以锋刃!取鸩酒来!” 到寝殿后,杨广一直是站着的,马文举等不许,使令狐行达“顿帝令坐”。顿,不是普通的推搡,是暴力的按压。至此,杨广皇帝的威严可谓荡然无存。可是身为皇帝,怎能死於刀刃之下?杨广自解练巾,给了令狐行达。令狐行达从背后勒住他的脖子,将他缢杀。 人被缢杀时,由於缺氧导致的神经失控和肌肉松弛,往往会出现大小便失禁的情况。 宇文化及、司马德戡等人,目睹了杨广被缢杀的全过程,当杨广股间污湿的场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骚臭之味弥漫殿中,却这众人,无人怜惜杨广的可悲,反而心生厌恶,掩鼻退避。 起初,杨广自知必及於难,常以罂贮毒药自随,谓所幸诸姬:“若贼至,汝曹当先饮之,然后我饮。”及乱,顾索药,左右皆逃散,竟不能得。萧后与宫人撤漆床板为小棺,与赵王杨杲同殡於西院流珠堂。 杨广每次巡幸江都,常以他的弟弟蜀王杨秀自随。已杀杨广,宇文化及装模作样,与叛党们说,当奉杨秀立之。这怎么可能?皇帝都弑杀了,再立其弟为帝?这不是自寻死路?司马德戡等俱皆反对,乃将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也一并杀了;又杀了杨广的次子齐王杨暕及其二子,并燕王杨倓也杀了,凡在江都的隋氏宗室、外戚,无少长皆死。 唯秦王杨浩素与宇文智及往来,没有杀掉。 却这齐王杨暕昵近小人,所行多不法,素失爱於杨广,恒相猜忌。杨广起先闻乱的时候,曾与萧后说:“得非阿孩邪?”阿孩是杨暕的小名。宇文化及使人就第诛杨暕时,杨暕则以为是杨广要杀他,恳求说道:“诏使且缓儿,儿不负国家!”叛者将他曳至街中,斩之。直到杨暕死,他与杨广子父之间,都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家无恩情,诚哉斯言! 又杀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皛、梁公萧钜等及其子。 黄门侍郎裴矩颇有远见之明,知必将有乱,因而平时对待骁果兵士甚厚,又尝建策为骁果娶妇,故值此乱时,叛者皆说:“非裴黄门之罪。”既而宇文化及至,裴矩迎拜马首,遂得免。 去年据箕山守卫,守城连年,后城破被李密擒得的,旋因求金不得而被翟让所杀的张季珣,李渊在入关中时,其兄张仲琰为上洛令,率吏民拒守,部下杀之以降,其弟张琮身在江都,为千牛左右,不肯降宇文化及,则被宇文化及杀之。兄弟三人皆死国难,堪称忠义之门。 杨广、隋之宗室、朝中忠臣,几被屠戮一空。 宇文化及在宇文智及、司马德戡等的拥戴下,自称大丞相,总百揆;以皇后令立秦王杨浩为帝,居别宫,令发诏画敕书而已,以兵监守之;以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因叛乱之起因是骁果思归,局面略定之后,宇文化及就计议还长安之事。 传至贵乡的这道江都消息,讲说的就是以上诸事。 览罢此讯,即便杨广之死,早在知中,李善道心中却依然不免嗟叹! 原本时空中,唐时人说,大运河之利,唐得之;高句丽称霸北地,唐亦出兵击而平之;杨坚、杨广父子所设计的诸多军政改革,唐亦继承。却如秦,这隋虽也是两代而亡,遗泽、基业却为后世所承。滚滚长河,历史洪流中,隋之辉煌与悲剧交织,是非成败谁又能说得清楚! 杨广以“大业”为年号,词出《《易经·系辞上》:“盛德大业至矣哉,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足见其伟志。惜乎操之过急,不恤民力,终致民怨沸腾,而“大业”成於后世! 嗟叹多时,李善道下令:“召请长史诸公商议。” 魏征诸人相继而至。 听得李善道转述江都变故,诸人相顾失色! 尤以一人,反应最大,触动最大,心潮激荡,情不自禁起身下拜:“大王洞察,如神明也!” 第三章 洞察如神决策定 起拜此人,年约六旬,或因常年带兵之故,肤色黝黑,浓眉深目,相貌威严,须发已然花白,但身材依旧健硕,肩宽胸厚,起身、下拜之际,举动之间,尽显名将风范,可不就是屈突通! 其声如洪钟,气宇轩昂,虽年至花甲,却目光炯炯,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李善道本正摸着短髭,笑呵呵地观瞧诸人反应,见屈突通忽然下拜,赶忙也将身起,到堂中,搀扶屈突通,口中连道:“无缘无故的,公怎忽起大礼?折煞我也!快快请起。” 屈突通执意不起,神色肃然,说道:“臣不敢隐瞒,前闻大王预料,江都将有变生,臣尚颇不信之。於今江都果真生乱,宇文化及诸辈叛变弑主,一切尽如大王所料!大王神机妙算,真乃天赐之智。臣深感惭愧,此前居然还不相信大王的判料!臣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李善道面带微笑,轻轻地拍了拍屈突通的手背,将他搀扶起来,温言说道:“我实话与公说吧,江都之乱,我虽有预计,可是我也没有能预计得到,其乱发生得这般之快!世事难料,人心叵测,纵有妙算,亦难尽窥天意。公初不信我,实属常情,又何必自责?公请安坐。” 亲手扶着屈突通,到他坐边,请他坐下。 然后,李善道也没不回主位坐了,昂然而立,负手顾视堂中诸人,说道:“诸位,江都如我所料,现今果然生乱矣。薛公、玄成,你们所忧的‘如取河东,恐处处树敌’,是不是已无可忧?宇文化及已准备率骁果西还,骁果数万,一旦西还,洛阳此城,李密他势必就打不下来了!而且他还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是李密,已非我忧。河东此战,是不是可以决策了?” 薛世雄、魏征等人,此时此刻,对李善道佩服的也是五体投地。 魏征不禁地也起身来,拜倒席上,说道:“明公之略,天授是也!非臣等所能比之一二。江都之变,果如明公所料而起,臣等先前之虑,委实多此一举。” 薛世雄点头附和,沉声说道:“大王高瞻远瞩,洞察先机,料事之能,臣等望尘莫及。古人云,‘风起於青萍之末’,如大王者,诚即是洞察风起之微、预见大势之变的圣明之主!宇文化及今若率骁果西还长安,确乎李密就将身陷两难之境,我之河内,他将难再顾及。” “河东此战,公等还有忧虑么?” 如前所述,“南北夹击,先取河东,再对付刘武周,争夺太原”这整一套的战略计划,最大的所虑之处,就是有可能会因此而招致“三方敌对”,处处受敌。 这个“三方”,分别是李密、李渊、刘武周。 李渊,李善道前几天议事时,已给大家分析清楚,在薛举、梁师都等未被消灭,关中得以大致稳定下来之前,他是难以全力支援河东的。至於刘武周,他尽管有东突厥为后盾,其实是“三方”中实力最弱的一方,只要李密、李渊,暂不能全力来攻,刘武周便不值大虑。 亦即是说,“三方”中,又最为可虑的,其实即是眼瞅着快要攻下洛阳的李密。 然而,今江都生乱,宇文化及即将西还,局势已变,李密腹背受敌,已无暇他顾,也就是李密这个最大的威胁,当下已解。则又亦即是说,诸人之前的所虑,现都便已经不是问题。 ——却是说了,宇文化及弑杀杨广后,与洛阳杨侗集团便已形成“不同戴天、不死不休”的仇敌局面,则却为何说李密会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有句话不是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宇文化及是隋敌,李密亦然,他两人难道就不能结成盟友?事实上还真是不能! 原因也很简单。宇文化及固已与杨侗等成仇,可李密作为声势浩大的一方造反盟主,他和宇文化及之间在政治上,也存在根本的矛盾。首先,李密不可能臣服宇文化及;其次,宇文化及也不可能降他。乃一旦宇文化及率数万骁果西还,李密不免的,就既要防备洛阳内的杨侗,又要应对宇文化及和其部众的威胁,是故必将陷“腹背受敌”之窘境。 魏征等人相顾,异口同声,说道:“大王英明,我等再无疑虑。” 李善道大喜。 当天,召见苑君璋,李善道当面接受了刘武周所提出之“南北夹击”此议。 三省六部制的确立,是一个漫长的皇权与相权之争的过程,西汉时已有萌芽,然正式确立是入隋以后。杨坚设立了“五省六曹制”,五省包括内史省、门下省、尚书省、秘书省和内侍省,实际的中央权力机构为内史、门下、尚书三省。——内史省即中书省,杨坚避其父杨忠讳,改其名为内史。六曹,即六部。杨广继位后,於大业三年,改六曹为六部之名。 杨广对其父设的“五省六曹制”所做的改革不止这一个。 通过一系列的官名规范化、六部实权化、皇权集中化等改革措施,杨广使此制从杨坚时期粗糙的分权制衡,越发完善,为后世历朝历代的官制奠定了基础模板。 三省的长官,以尚书省的尚书令品级最高,正二品,因杨坚曾任此职,后不常设,以从二品的左右仆射为长官;内史省和门下省的长官内史令、纳言皆是正三品。——纳言,即秦汉之侍中,也是为避杨忠之讳,改称纳言,前年,即杨广第三次巡江都之际,他将纳言改称侍内。 内史省的职能为参与决策,起草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核,尚书省总揽六部,负责政策的执行。 刘武周政权之中,论以官品,被任为左仆射的杨伏念最高,但最得刘武周信任的,却非苑君璋不可。苑君璋是他的妹婿,身份不同,且其人虽然不识文字,天生有治政的才能,故刘武周常言:“君璋虽无文墨,然其智谋胜於千卷。”对他相当倚重。 不但身份不同,深得刘武周的信赖,苑君璋现任刘武周政权的内史令,并掌管机要,决策枢机,是刘武周政权决策圈中,除刘武周以外的首要人物。因而,在接受了刘武周“南北夹击”的提议之后,底下来有关具体的用兵部署与战略协同,李善道就可不必再使者来往,与刘武周细商,耽搁时日,而是可直接与苑君璋详细商讨。苑君璋相当程度上,可以代表刘武周。 便李善道亲自与苑君璋密谈,确定双方各自所出之兵力数目、出兵的日期、进军路线,并及双方在开战前期,各自需要负责的作战区域,等等,确保“南北夹击”之策万无一失。 苑君璋来前,刘武周已和他有过商议,出兵兵数、何时能够出兵、刘武周方面可以负责何处战场,这些事务,他们都已有决议。故此,他与李善道就此些方面的商讨,进行得很是顺利。 商议了两天,各项事宜、细节,俱已商定。 定下了,一个月后,两边同时出兵,刘武周出兵步骑两万,自雁门南下,进攻太原郡;李善道部出兵步骑三万,自河内北上,攻长平、绛郡等地,同时分兵一部,由武安郡的滏口陉西出,试试能否攻入长平北边的上党,牵制上党的守军,使其不能北援太原,亦不能南顾长平。 双方约定,互通情报,互相响应,务必形成合力,以期一举破敌,奠定胜局。 三月中旬,这天下午,苑君璋带着李善道的亲笔书信及商定结果,离贵乡县,还雁门而去。 …… 春意已浓,柳枝轻拂。 魏征代李善道送走了苑君璋后,返回汉王府,向李善道复命。 这几天与苑君璋的密议,魏征也参与了。 暖暖的和风,吹动着魏征的衣袂,步过走廊,入堂的时候,他步履沉稳,白皙的脸庞上没有多的表情,只是眼神中透出些许难以掩藏的兴奋。河东此战,已经是定下了!一个月后,就将出兵。这一仗,若能取胜,李善道就将坐拥河北、河东一郡半之地,之后再收拾了刘武周,就将两郡在手!以此为资,纵然李密、李渊各雄霸一方,然进取中原,决战关中,前景可期。 “明公,苑君璋已经离县。” 李善道收回翻阅簿籍的目光,抬起头,笑道:“辛苦长史了。玄成,你起来,且坐。” “敢问明公,在看什么?” 李善道指了下在看的几叠簿籍,说道:“用兵在即,我在琢磨此番出兵河东,除已确定的诸营兵马外,窦建德、宋金刚、魏刀儿、高开道等各部兵马,还可调动何部。” 这几叠簿籍,俱是窦建德等各部的军吏名册。 倒由此话,魏征想起了一事,说道:“明公,罗艺被押到贵乡已多日,明公打算如何处置他?” “这等奸诈之辈,杀了就是。” 魏征怔了下,笑道:“明公此必虚言。” “哦?为何这么说?” 魏征说道:“明公若真要杀他,就不会等到现下,还不杀之了。”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玄成也。不错,罗艺这厮,虽然桀骜,不可轻信,其人武勇知兵,略有可用之处。若能妥善驾驭,或可为我所用。今正用人之际,我的确是没打算杀他。这次征河东,我有意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唯是,却有一点,我有些犯难。” “敢问明公,犯难的可是该怎么用他?” 李善道颔首说道:“正是。我闻这厮今在狱中,虽反复说已然知罪,思求为我效死,以赎前罪,然我断料,这贼厮对我定尚无忠心,其所言者,求活而已。则该如何用他?如使他独领一军,我不能放心;如使他从属某营,又恐其心不甘,反生祸端。玄成,你有何建言?” “敢禀明公,明公智者千虑,於今却是一失矣。” 李善道说道:“此话怎讲?” 魏征摸着下巴,笑道:“罗艺的根基在幽州,如果放他还幽州,他也许会再生异心,可若把他留在军中,用以征伐河东,则何虑其生变?难不成,他还会叛投刘武周,或者李渊?明公不杀他,诚然宽宏大度,爱才之心。既不杀之,臣愚见,就大可不必再虑他叛。使其独领一军,暂固不可;置於某营从属,足为良策。至若虑其心有不甘,此攻河东,已定刘总管率部经武安,入上党境,何不就把罗艺置刘总管帐下?擒罗艺者,刘总管也,必能使其慑服。” 李善道寻思了会儿,拍手笑道:“使我贤兄管领罗艺,我可放心了!” 却是李世民这个劲敌,给李善道的压力太大。此前和李渊的地盘并无纠纷,李世民的威胁还比较远。这就要打河东了,极有可能,还会和原本时空发生的相同,李渊仍以李世民为主将,援救河东。此即是说,将要面对面的和李世民硬碰硬了!为能有更大的克胜把握,罗艺毕竟是个勇将,且有知兵之能,李善道故而他虽桀骜,也愿意留他一命,以驱为爪牙。 这件事便就定下,罗艺不杀,使其归刘黑闼统率。 魏征沉吟了下,说道:“明公,罗艺只是件小事,现另有要事一桩,不知明公何意措置?” “玄成,卿言此事,是李渊使者事么?” 魏征说道:“即是此事。明公,李渊的使者二来,虽然监管严密,可苑君璋来贵乡的事,不排除有被其知闻的可能。对於李渊此使,和李渊再次提出的共击李密,明公打算怎么办?” 李渊的上个使者来,是二月上旬的事。 其上个使者回去后,只一个多月,其之第二个使者就到了。 从河北到关中,在当下割据处处、盗贼蜂起的情况下,只一个来回怕就一个月还不够,而李渊的第二个使者来的这么快。由此足可见李渊对李善道,肯定是已经起了强烈的忌惮。——事实上也是如此,李善道大败窦建德,掩有河北全境的消息,李渊已知。 而且除此,李渊还有个棘手之事。 便是李善道与魏征等提及过的薛举。 几个月前,刘文静攻陕县不克之后,李渊原本是要调李世民接着再打陕县,不意就在这时,薛举以劲卒十万来逼渭滨。李渊只好改变计划,改令李世民迎击薛举。这一仗,李世民是打赢了,大破其众,追斩万余级,略地至於陇坻,但薛举父子的威胁并未消除。 一方面是薛举、梁师都威胁着关中腹地,一方面是惊闻李善道已得河北全境,李渊不能不担心河东的安危。因此,他的第二个使者才会派得这么着急,来到贵乡的这么快! “用兵河东在即,不可此际走漏风声,使李渊先知。他的这个使者,就先扣在宾舍。” 从这天开始,李善道便开始调兵遣将、征集民夫、安排粮秣,抓紧备战。 旬日后,一道情报被康三藏派在太原的商贾送回:李渊以其子李元吉为镇北将军、太原道行军元帅、都督十五郡诸军事,听以便宜从事。 获悉此讯当时,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顾魏征等:“我所虑者,可别李渊换了别谁坐镇太原,却不仅未换,反授李元吉以便宜之权,此取河东,胜券已有!” 第四章 旌旗若云雄兵进 长安西,约六七百里,是秦州,即后世之天水。大业十三年四月,也就是去年四月,本为隋之金城(甘肃兰州)校尉的薛举,在金城起兵造反,自称西秦霸王,建元秦兴。起兵以后,他招附余盗,劫掠官马,其兵锋锐甚,所徇皆下,以两千精锐大败拥兵万人,驻在枹罕(今甘肃临夏)的隋将皇甫绾,随即进取鄯州(今青海乐都)、廓州(今青海贵德南)等地,不到十天,就尽有陇西,兵达十万余。这年七月,薛举在金城,而后令其子薛仁杲围秦州,又遣别部分攻掠河池、渡河击李轨,别部都战败了,唯薛仁杲攻克了秦州。薛举乃将其都城,迁到秦州。十二月时,他又遣薛仁杲攻扶风郡(今陕西宝鸡)。扶风郡离长安就更近了,过了扶风郡,即长安城。当时,扶风有贼唐弼占据,有众十万。唐弼因谶纬“李氏当王”,拥立了一个叫李弘芝的人为帝。薛举遣使招之,唐弼遂杀李弘芝以从。薛仁杲趁唐弼无备,袭之,尽夺其众,军益张,号二十万。於是准备进攻长安。正好李渊在这个时候入了关,立代王杨侑为隋帝,入据长安。薛举就暂时没有进攻长安,转取扶风余县。李渊令李世民往击之,薛举兵败西还。——李世民击败薛举此战,即前文所述之李世民“追至垅坻而还”之此战,垅坻,已近天水。薛举自起兵起来,无往不克,这一仗是他头次的败仗,尝到了李世民用兵的厉害。起先,他颇恐慌,至有投降之意,问群臣:“自古天子有降事乎?”但很快就后悔问出了这句话。李渊趁胜,遣故隋之晋阳县令姜謩、窦轨攻薛举,进至长道(今甘肃陇南),为薛举所败,引还;李渊又使通议大夫刘世让招揽唐弼馀党,与薛举相遇,战败,为薛举所虏。通过这两场胜仗,薛举重拾了信心,用其谋主郝瑗之谋,计划与陕北的梁师都联兵,及厚赂突厥,一块儿再打长安。却当苑君璋与李善道议定,还雁门之际,薛举正是在图谋此事。长安城中,李渊接从附了他的本隋之五原郡通守张长逊的急报,已经获知薛举的异动。上个月,攻弘农虽然未克,但从关中仍有别路可以东出,便是经商洛,而入南阳,李渊急於插手关东,因改遣太常卿郑元璹将兵出商洛,徇南阳,又遣左领军府司马,安陆人规徇安陆及荆、襄。这两路兵,进展得都颇顺利;加上蜀中大致已都从附,这原是好消息。可薛举异动的情报送到案头,李渊的注意力却不得不因此而暂时转到薛举方向。连日来,他皆在与裴寂等臣,商议对措。——商洛属上洛郡,在弘农郡的西边,出长安、经蓝田、商洛,过武关,而入南阳,这是自古以今就有的一条连接关中地区和江汉地区的重要山间道路,名为武关道。这些且也无须多说。……只说四月二十日,到了与刘武周约定的出兵之期。李善道早已兵马集合完成、粮械预备充足。就以魏征留守贵乡,在贵乡留了精卒万人给其做应急之备;令于志宁以大元帅府司马,负责粮秣供应;任赵君德为幽州总管,卢承道佐之,镇抚冀北的涿郡等郡;以李文相镇抚清河、渤海等郡,侯友怀佐之;以其兄李善仁镇抚汲、魏等郡,因黎阳仓在汲郡,顾虑到宇文化及已率骁果出江都,其众缺粮,可能会趁隙来犯黎阳,特将薛世雄留了下来,配给李善仁为副手。自则引主力三万,窦建德、屈突通、宋金刚、王君廓等将悉从之,南下前往河内。同时,以刘黑闼为别部主将,督罗艺、高开道等部,至武安郡,预备经?口陉入河东之上党。一时间,河北大地,战鼓雷动,旌旗蔽日,两路兵马齐发,气势如虹。行军数日,到至河内郡治河内县。李育德、季伯常、郭孝恪等出迎,黄君汉、王须达亦从渑池、陕县提前来到,一并迎接。——打下陕、虢后,李善道本是令郭孝恪伤好后,到陕县接替王须达,但郭孝恪的伤不轻,才刚伤好不久。彼时,李善道已在与刘武周议取河东,故郭孝恪就没再去陕县,留在了河内。传令诸营兵马就地驻扎,李善道在李育德等的陪同下,入进城中。入河内一路行来,沿途诸县比之太平时,繁华固不及之,然治安、民生等各方面的情况,还算不错。然一入城中,见到城内百姓夹道相迎,李善道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搞这些名堂做什么?”李育德等赶紧请罪,说道:“敢禀大王,县人感念将军恩德,自发相迎,非臣等安排。”均田等制,在河内也有推行,李善道治军严肃,李育德等的部曲谨守纪律,少有扰民之为,加上李善道已定河北全境,现今威名大振,因而县中的士民的确是感其恩德,主动欢迎。“今至河内,将攻河东。这是一场硬仗。纵然百姓自发相迎,也不该兴师动众。”李善道知李育德等不敢欺瞒自己,面色稍和,可他不是好喜虚名、铺张之人,就令道,“民心可用,却战事为重。叫百姓们散去吧。取些酒肉、粮食,赏给县中父老,以表我谢他们相迎之情。”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育德等领命,紧忙安排吏员,令百姓们归家,又取酒肉、粮食,分发县中父老。沿着城内主干道,入进小城,到至郡府,早已备好接风宴。大战在即,李善道怎会有饮宴的心情?令李育德等将酒宴撤下,说道:“来河内县的路上,我在军中已用过饭了。此类虚头巴脑的东西,你们记住,以后不要再搞。”李育德等应诺,遂撤下酒宴,依照李善道的命令,改为直接商议军情。李善道端坐主位,目光如炬,审视匆匆抬来的河东沙盘。随行进城的屈突通等和李育德、季伯常、郭孝恪、王须达、黄君汉等入座两旁,屏息凝神。李善道手指轻点,指向河东要塞,沉声说道:“此战之要,在乎於二。一是必须赶在刘武周打下太原前,将河东南部诸郡攻下,要想达到此一目的,就需兵贵神速,公等奋勇勠力;二是须严防李渊援军,李渊主力尽在关中,其留守河东之部,不足为虑,但其援兵,不可小觑。”诸将俱皆应道:“是。”“此取河东,进战的方略已然定下。一则,蒲坂关系紧要,是关中援助河东的最近道路,务必先要控制;二则,长平郡与河内郡之间,有太行为阻,不利大军攻入,因而这一仗,前期的攻略目标是拿下河东郡、绛郡。这两郡得手以后,既已阻李渊部於蒲坂之对岸,再分经河东郡、绛郡,北取文城等郡,还攻长平、上党等郡。”此一进战的方略,诸将各都清楚,齐声应诺。李善道目光扫过众人,落在王须达、季伯常两人身上,说道:“这几个月,你俩各有进战河东,河东郡与绛郡当前的局势何如,你两人最为清楚,先大略地讲说一下吧。”击退了刘文静部之后,陕县与河东的河东郡隔河相望,王须达有遣兵渡过黄河,扰掠河东郡南部沿河的河北、芮城等县;季伯常亦有出王屋县,入掠绛郡的垣县等地。——如前所述,河内郡北与长平郡接壤,两郡间以太行山为界;西与绛郡接壤。不算河内郡,河东最南部的郡,分是河东、绛、长平,此三郡自西而东,大致一字排开。王须达的资历比季伯常老,他先回答李善道的提问,忙起身来,恭敬地答道:“自击退刘文静部后,臣前后三四次遣兵渡河,数与河北、芮城等县的李渊驻兵交战,虽因遣兵不多,未能攻拔此两县,然此两县守卒的战力,臣已试出,非臣部敌手,如若大举往攻,必可克之!”“蒲坂的情况,现在怎么样?”王须达答道:“尧君素以孤城自守,李渊相继令吕绍宗、韦义节等围攻,皆不能克,新近又改调独孤怀恩为将。独孤怀恩攻之虽猛,然尧君素守备森严,屡挫其锋。蒲坂至今,依然未被李渊得之。”顿了下,说道,“上个月,臣部兵在河上得了木鹅数只,脖颈上系有尧君素所写之奏章,奏章中言及蒲坂粮草充足,守军士气未衰,恳请洛阳遣兵往援。此事已禀大王。”要说这尧君素,诚是隋之忠臣,而且有治兵之能,在外无援兵的背景下,以一军之力,守蒲坂孤城,居然守到了现在!李渊再三换将,仍是不能将此城攻陷,委实令人惊叹。李善道摸着短髭,问屈突通,说道:“屈突公,尧君素本公之部将,对其人之能,公应知之甚深。以公度料,尧君素还能守蒲坂多久?若我遣人招降,他会否肯降?”屈突通老脸微红,任谁都能瞧出,他起了羞惭之意。尽管起了羞惭,李善道现是他的主公,个人的感情可以忽略,他勉强振奋精神,根据自己对尧君素的了解,如实回答李善道所问,说道:“启禀大王,尧君素是魏郡汤阴人,昏主为晋王时,他以左右从,及昏主嗣位,累迁鹰击郎将,后从臣迎击李渊。其人忠勇刚毅,能得士心,臣所部诸军,多有兵士逃亡者,独其一军,无离散者。臣当初闻李渊已入关中,忧西京安危,因离蒲坂,进至潼关之时,就是因晓他忠勇,有胆略,才留了下他继续守蒲坂。“大王,此人忠毅之士,如能为大王所得,必堪大用。大王如欲招降,臣愿亲往劝之。”李善道约略知道尧君素此人,记得他好像是至死未降。但如果能劝他投降,然后以王须达部渡河北进河东郡,本军自绛郡入河东郡,内外配合、两路夹击,消灭现在河东郡的孤独怀恩部,进而将蒲坂渡口掌控在手,就能容易许多。因而,李善道说道:“孤独怀恩部而下正围蒲坂,公难以近城劝降。这样吧,便劳公书劝降信一封,我遣精明之吏,看看能否混过独孤怀恩部的防线,到蒲坂城外,将劝降信射入城中。”——围城,围得再严,也不可能密不透风,不同营头的驻区与驻区间,总有缝隙可寻。屈突通应道:“谨从大王之令,臣今天就写招降书。”李善道点了点头,接着问王须达,说道:“日前你报称,虞乡南之群盗、夏县豪强吕崇茂等,与你皆有联系。我军若用兵河东,彼辈可以响应。这件事,进行得何如了?”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五章 两郡之要在阻援 “什么要求?”王须达取出两封信,呈给李善道。一封王敬之写的,一封吕崇茂写的。李善道接过信,展开来看。王敬之这封信的用语比较粗鄙,吕崇茂这封信的用语则文绉绉一点,但内容都是一件事,索要官爵。王敬之的胃口不大,只求个虞州总管,吕崇茂则狮子大开口,除了总管的实授,还要求夏公之封。——虞州,大致上即河东郡。却这河东郡,是吕姓的郡望之一。吕姓的堂号,其中有一个,即唤“河东堂”。此郡的吕姓族人,自称系春秋时期晋国大夫吕锜的后代子孙。从春秋时期到现下,於此地繁衍已千余年,人丁兴旺,世代经营,根基深厚,吕崇茂以此为据,自恃族大势强,故敢大胆索要高位。之前奉李渊之令,留攻蒲坂的吕绍宗,亦河东吕氏之出身,正是吕崇茂的族亲。看罢两信,李善道摸着短髭,呵呵笑道:“倘能得占河东,王敬之、吕绍宗各有着功,虞州总管不过尔尔,莫说夏公,河东公之封,我也不会吝啬!”当即令杜正伦,“代我回信王、吕,所请一概允之!告诉他俩,只要他俩竭忠尽力,河东下后,各以总管授任、郡公封赐!”——夏县是个县,“夏公”是县公。河东郡是个郡,“河东公”是郡公。“唯名与器,不可以假人”,这句古语当然是对的,但乱世之际,说实话,最不值钱的就是官爵。想李渊太原起兵以后,所授出的官爵车载斗量,只西河一郡,一日就除千余人,要知西河郡总共才六个县,人口盛时不过二十多万,所为者何,无非笼络人心。人心既得,天下可图。若能只以官爵,就换来人心,诚如李渊所言,“隋氏吝惜勋赏,致失人心,奈何效之?且收众以官,不胜於用兵乎”?这买卖大可以做。至於滥授之弊,等天下定后再收拾不迟。王须达等闻言,或有相顾,或有异色。看到了王须达等人,特别是王须达的反应,李善道又笑道:“我读史书,曩昔项羽重行功爵邑,刻好的官印反复摩挲,棱角都磨平了,仍舍不得授予功臣,因被韩信讥之为‘妇人之仁’。反观刘邦,有功即予重封,承诺分封关东之地尽与诸侯,韩信求假王而授以真王,因得以号召海内,遂成大业。往事不可不鉴,我自当效法刘邦之慷慨,不蹈项羽之吝啬。“诸位,今取河东诸郡,只要诸郡能为我军所得,天下之事,足堪问之!这一场仗,关系紧要!望公等齐心协力,勠力向前。但有功劳者,虽微功,我不吝重赏;河东十余郡,若立大功,郡公、县公之封,乃至国公之拜,何吝之有!愿与公等共功业富贵!”堂中诸人闻之,无不动容。王须达慨然说道:“大王素来重赏功臣,臣等久受大王厚遇之恩,深感大王仁德,早就欲以死相报!今攻河东,臣等岂敢不竭尽全力,誓死效命!臣王须达愿为大王先锋,先下河东郡!”“哈哈,哈哈。三郎,你忠勇可嘉。不过具体进战上,且等先将河东、绛两郡的形势使大家知后,再作计议。”河东郡的情况基本已经说完,底下就是绛军当前的形势了,李善道请王须达坐下,抿了口茶汤,於是转问季伯常,“伯常,绛郡的情况你了解,也说一说吧。”季伯常恭谨起身,向李善道行了个礼,接着向屈突通等在座诸人也行了个礼,便回答说道:“启禀大王,绛郡县共有八,西倚吕梁山余脉,东邻中条山,北控黄河渡口,南扼盐池重地,汾水自其郡北而入,西汇大河,沿汾水两岸,土地肥沃,实为河东南部之重镇,兵家历来必争之地。盛时,其郡民口约三四十万,今存者,约十余万。就臣在垣县等地所见,历年战乱之下,实是民生凋敝,庐舍残破,田地荒芜。郡中大姓,以闻喜裴氏、绛县王氏最为名族。“李渊取绛郡时,隋官通守陈叔达献郡以降。其后,陈叔达从李渊去往关中,被授李渊丞相府主簿,封汉东郡公。於今绛郡李渊所任之官,为陈叔达子陈政德。陈政德,文士耳,不谙兵事,郡中守将多隋旧将,其驻军主要集中在绛县和郡治正平两处,兵马总计约万余。“今若往取之,臣以为,李渊留在绛郡的守卒不需多虑,此郡旬日可下!“但有一点,须当在意。即闻喜裴氏、绛县王氏等族,各在其乡,分有宗兵,筑有坞壁。比之城内守军,这些大姓的宗兵更为能战,且熟悉地形。敢禀大王,臣头次兵入垣县的时候,曾与其县的本地豪强裴、垣、段等族的宗兵交过手,虽然只是小战,其战斗力不容小觑。“因臣愚见,此取绛郡,用兵的重点,似宜放在此郡的这些大族身上。若能先安抚或收服这些大族,使其不战而降,则绛郡可轻易入手;并且得之后,地方上也能便於治理。不然,若彼等顽抗,不免就会纵然绛郡的诸县得取,可地方仍不能得以安宁。“大王,臣有一计,不妨可先遣使前招闻喜裴氏、绛县王氏等族,晓以大义,许以厚利,若能说服彼等归顺,则绛郡不战而下;若不从,再以兵威震慑,双管齐下,或能事半功倍。”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如前所述,陈叔达是陈叔宝之弟。陈叔宝兄弟四十一人,陈叔达排行十七。陈叔达等南陈宗室入隋后,在杨坚时期,本不得用,系因杨广启用陈氏子弟之故,陈叔达乃得以出任绛郡通守。其人容止出众,颇有才学,故在降李渊后,得到了李渊的重视,现与从李渊起兵的元勋温大雅同掌机密,李渊近来的军书、赦令,多出陈叔达之手。这些且也不必多说。闻喜裴氏是北地名门,这也无须多言。“南扼盐池重地”,河东产盐,其盐质优量大,自古便是朝廷赋税之源。盐池的面积很大,主产区位於河东郡的安邑,周长百余里。河东地界最有名的冠族共有三个,闻喜裴氏、解县柳氏、汾阴薛氏。其中薛氏是从蜀中迁徙来的,所以能在河东站住脚,并成为大姓,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薛氏控制了河东郡盐池的部分产区,以此其族乃得以豪强。亦无须多说。比之王须达对河东郡的介绍,季伯常对绛郡的介绍明显得更为详尽,不仅细述了绛郡的唐官、守卒,还讲说了其郡中的宗族势力的情况,且还提出了可行的迅速攻占此郡的办法。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伯常所言极是,绛郡大族确为关键。遣吏招抚,恩威并施,亦确为上策。”琢磨了下,问道,“伯常,你与闻喜裴氏等之间,可有接触?”“回大王的话,与闻喜裴氏等间,臣暂尚无接触,但与垣县的裴、垣、段等族,臣除了头次兵入垣县时,与他们小有交战,后来便无冲突。臣派人备礼,与此诸姓现略有来往。”李善道问道:“垣县裴氏,与闻喜裴氏有无渊源?”“回大王的话,垣县裴氏与闻喜裴氏是为同宗,闻喜与垣县两县接壤,是以有裴氏的分支迁居至此。”季伯常顿了下,补充又介绍了下垣、段两姓,说道,“垣县的垣氏据说其先略阳氐人,从关中迁过来的,自言为垣护之之苗裔;段氏是鲜卑人,垣县的段氏迁至此县已久。比之垣县裴氏,垣县的垣、段两姓虽不及裴氏显赫,然颇尚武,论以宗兵之力,乃胜裴氏。”垣护之是南朝宋的名将,其侄垣崇祖为南齐的开国功臣,其族主要是活动在南朝。垣县的这支垣氏,从关中略阳迁过来的可能性很大,但要说是垣护之、垣崇祖的后裔,只能说是有可能。毕竟垣护之其族,也是出自略阳,本为前秦、南燕之臣,可能两下的祖上有关系。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片刻,看向堂中两人,问道:“柳公,绛郡裴氏子弟,你可有相熟?”所问之人,便是柳燮、薛万彻。却柳燮出自河东郡的解县柳氏,薛万彻出身汾阴薛氏,其两族与河东大族多有联姻,他俩自是有相熟的绛郡裴氏族人。柳燮答道:“回大王的话,臣弟妻便是闻喜裴氏女,臣与绛郡诸裴,最以裴景相善。裴景有才名,颇得宗族推崇,若大王有意,臣可以书信一封,委婉相劝,或许能为大王所用。”薛万彻年轻归年轻,裴氏的子弟也有相识,亦作答了。“好啊!柳公、四郎,就劳你两人为我书信招之。另外,柳公,你与四郎之族,待我兵入河东以后,也敢劳烦公与四郎你两人,或亲自回家一趟,或书信送往,为我致意,抚慰宗亲,将我吊民伐罪、此攻河东之意,晓谕你两人族中知,何如?”柳燮、薛万彻下拜应道:“敢不从命!”李善道将身起来,到堂中,亲手把他俩扶起,拍了拍他俩的胳臂,说道:“河东诸姓,能否得安,就全靠你两人之力了!”笑语亲切,寄望甚高。柳燮、薛万彻皆道:“臣定竭尽心力,不负大王所托。”叫他俩坐下,李善道转看向另一人,说道:“君宾,你与陈政德是何关系?”这个被问之人,不是别人,自即是陈君宾。陈君宾跪拜於地,恭敬地回答道:“回大王,臣祖与陈政德祖是为兄弟。”陈政德的祖父是南朝陈的第四个皇帝,陈宣帝陈顼;陈君宾的祖父是南朝的第二个皇帝,陈文帝陈蒨。陈蒨和陈顼是兄弟。陈蒨传位其子陈伯宗,后被陈顼废掉自立。陈君宾的父亲陈伯山,是陈伯宗的二弟。——这要说起来的话,陈君宾和陈政德这两支之间还有夺国之仇。然而,陈君宾回答之际,神色泰然,毫无波澜。也确然是没甚波澜好有了,陈灭国都三十多年了,他和陈政德父祖辈的恩怨早随着风烟散去。李善道问道:“你与陈政德可熟悉么?”还真是问对了,单只陈叔宝兄弟就四十多个,加上陈氏其它的宗族后裔,他们这一族到今已数百口,只杨广启用的就百余人,陈君宾和陈政德说来同祖,两人其实并不熟悉。陈君宾回答道:“回大王的话,臣与陈政德虽同祖,但疏於交往。然而,若大王有所命,臣定当尽心竭力,以求达成。”“如此,就烦卿为我致书陈政德,看看能否把之招降。”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六章 三敌欲歼重佯攻 姜宝谊是跟从李渊起兵的元勋。他是秦州上邽(今甘肃天水)人,其父姜远,仕北周为秦州刺史、朝邑县公。姜宝谊年轻时曾游学太学,但他好武,不是学习的材料,就以勋贵子弟的身份,荫为左翊卫。——左翊卫是扈从天子的侍卫官名,与亲卫、勋卫同属掌“宫禁宿卫”的十六卫中的左右卫统带,并称“三卫”。比之同样是李渊曾经担任的亦是侍卫天子的千牛备身,以及李密曾担任的东宫千牛备身,“三卫”与之有共同点,便是俱为高门子弟才能担任,但也有很大的差别。一是两者的所属不同,千牛备身等属左右备身府;二是千牛备身的地位更高,正六品,是直接服务於天子身边的亲随高级武官,员额也少,才员额十二人;“三卫”主要负责宿卫值勤、宫殿及京城警备,属外军宿卫体系,亲卫、勋卫、翊卫的品级分是七品、从七品、正八品,总员额近五千人;三是要求的出身不等,千牛备身非得是李渊、李密这样的顶尖门阀贵族子弟才能出任,亲卫、勋卫、翊卫分别从二品至五品官员的子孙中选拔任用。左翊卫在“三卫”中的品级最低,四品孙、五品及上柱国子弟、勋官二品及散官五品以上子孙都可出任。却是只从姜宝谊早年的这段经历就可看出,他也是个出身不错的贵族子弟。其后,他以积劳迁鹰扬郎将,得领府兵,他的军府就在太原,再之后,就从李渊督盗太原。李渊起兵时,他已深得李渊信赖,被授为左三统军。所谓“左三统军”,李渊起兵后,组建大将军府,将所有的部队分为左、中、右三军,其中左、右两军各设三统军,共六统军。左统军三人,各是长孙顺德、王长谐、姜宝谊,归李建成统领;右统军三人,各是刘弘基、窦琮、李高迁,归李世民统领。再又接下来的征战中,姜宝谊先是随从李建成、李世民攻过西河,继而在霍邑参与了歼灭宋老生部此战,俱多建功劳,现已被李渊拜为永安县公,出任长安朝中的右武卫大将军。李仲文,不必多言,如前文所述,他是李密的从父。投到李渊帐下后,也颇得李渊重用。河东地界内的唐军主力,大致两部。一部是太原的驻兵,一部便是围攻蒲坂的独孤怀恩部。河东外围的唐军兵马,主力大致也是两部。一部即姜宝谊、李仲文所部,系在黄河西岸,约万余人。一部是驻在潼关的本李建成、刘文静所统之部。却潼关此部唐军,因杨广被弑的消息传到了长安之故,李建成、刘文静现都去了长安,留下之步骑,约两三万数,目前的主将是王长谐。……听得李善道提问,堂中安静了片刻。资历老的王须达、黄君汉、高曦、高延霸等,还有屈突通等都尚未出声,一人当仁不让,起将身来,赳赳然的向着李善道行了个礼,便大声答道:“大王,臣以为,姜宝谊、王长谐两部唐军,姜部兵少,王部兵多,但对我军攻取河东郡的威胁来讲,反而姜部的威胁为大。”众人看之,答话之人是王君廓。李善道摸着短髭,问道:“为何这么说?”王君廓答道:“回大王的话,两个原因。从河东郡西渡河,援独孤怀恩部,相对容易;然如从潼关渡河,只要我军提前扼住渡口,王长谐这贼厮就不易能渡,此其一;潼关、永丰仓皆为要地,只要大王令秦总管等兵出弘农,作势西进,王长谐这厮鸟,也必然就不敢轻出北上援独孤怀恩部,此其二。故臣愚见,对此两部唐军,我军该当以姜宝谊、李仲文部为重。”分析得不错。河东郡西界,也就是与黄河相接的地段,南北长两百多里,可供大军渡河的渡口共有三个。一个就是蒲坂,另外两个是北边的汾阴、龙门。既然能够渡河的渡口多,——不算蒲坂,还有两个,这两个渡口又都是在河东郡的西北方位,李善道部入进河东后,则是处在南、东,鞭长莫及,没办法掌控,则姜宝谊、李仲文部自便可轻松地渡过黄河,赶来支援独孤怀恩部。潼关这边则就不同了。此处位在蒲坂的南边,李善道兵马从南、从东进到河东郡后,能够将其对岸的渡口控制住。这样,潼关、永丰仓的王长谐部,当然就没办法能够得以渡过黄河,往援独孤怀恩部。地理形势上是如此,再一个,也如王君廓所说,潼关、永丰仓战略位置紧要,关系到关中的安危,比之河东郡之得失,这两个地方更不能有失,亦确实是只要秦敬嗣等部作势西进,料就算是黄河能够可渡,王长谐轻易之间,他也不敢遣派过多兵马北援独孤怀恩部。“卿言甚是!王长谐在不得李渊令旨的前提下,我亦料他,必不敢轻举妄动。这就给了我军攻灭独孤怀恩部的时间差。但是姜宝谊、李仲文部虽兵不及王长谐部多,亦万余众,姜宝谊堪称勇将,若是他两人来援独孤怀恩,君廓,你有何策可以应对?”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王君廓甚有睥睨之状,豪气地回答说道:“大王,臣已思量妥当。我军入河东之际,臣愿领兵一部,急赴汾阴、龙门南下蒲坂的必经之地,若姜宝谊、李仲文胆敢来援,臣以逸待劳,便给这两个贼厮一个迎头打击!不需兵马太多,三千精卒,臣就定能为大王将其两部阻住!”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将军壮志凌云。”问王须达、屈突通等,说道,“君廓此策,何如?”王须达这是头次见王君廓,多瞅了他几眼,心中暗道:“听说此人於从刘黑闼攻襄国等郡之历战中,骁勇敢前,屡次陷阵溃敌,数建奇功,得了二郎……,大王的不少封赏。今日相见,却怎这厮高气大言,颇有目中无人之态?”答复李善道所问,恭谨地说道,“大王,臣以为,姜宝谊有名将之称,李仲文亦非庸夫,实乃不可轻视。王将军虽壮志,但若姜、李两部联军而来,万余之众,恐非三千兵所能抵挡。臣愚见,宜谨慎为上,不可大意轻敌。”屈突通说道:“大王,虞乡是从汾阳、龙门往援蒲坂的必经之地。既然王总管已为大王招得虞乡群盗,臣窃以为,王将军若能联其众,再配合我军精锐,扼以虞乡南部之山,‘以逸待劳,等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到时,给以迎头痛击,将其拦截’此策,似也倒非是不能一用。”王须达看了眼屈突通,没再说话了。李善道微微颔首,沉吟说道:“三郎言之有理,姜宝谊、李仲文部曲万余,确实不可轻觑,但君廓之策,如屈突公所言,亦不是不能一试。”黄君汉倾向赞同王须达的意见,担忧地说道:“大王,如能截击住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固是最好,可万一没能阻住他两部呢?独孤怀恩部近两万众,我军能用之兵力,合以王总管、季将军和臣等所部,总计也才四万余。臣恐短时内,或是难以将独孤怀恩部迅速歼灭。如果不能将其迅速歼灭,而姜、李联军又突破我军阻截援到,这场仗,就不好打了啊!”——“王总管”是王须达,“季将军”是季伯常。出战前就已决定,王须达、季伯常、黄君汉三部从行征战,河内的守御由李育德负责。“黄公,你是什么意思?”黄君汉说道:“臣愚见,与其只以少部兵力,阻击姜、李,何不调集重兵,先不以独孤怀恩部为主,而全力将姜、李两部歼灭?转回头来,再攻独孤怀恩部。”王君廓的建议是打阻击战,一边主力进攻独孤怀恩部,一边用部分兵力拦截姜宝谊、李仲文部。黄君汉的建议,很明显了,是以打援为主,先消灭姜宝谊、李仲文,再消灭独孤怀恩部。两个建议的出发点不同,各有可取之处。王君廓瞧了眼黄君汉,他知黄君汉是谁,也知黄君汉现在李善道军中的超然地位,可他并没有因此就放弃自己的主张,摸着胡须,说道:“大王,臣以为,黄公此策,确实谨慎,然却不知黄公有无虑到一点?便是姜宝谊、李仲文部万余众之多,我军即便全力进攻,怕也不好一举将之歼灭。若战事拖延,陷入对峙,孤独怀恩岂会不往相助?至其时,我军就将陷入腹背受敌之局!故臣以为,对姜宝谊、李仲文部,还是以阻击为主是宜!”黄君汉说道:“蒲坂城中,有尧君素仍在坚守。即使我军不能很快地将姜宝谊、李仲文两部消灭,有尧君素为威胁,料独孤怀恩也肯定不敢倾力往援姜宝谊、李仲文。”王君廓不以为然,反驳黄君汉,说道:“尧君素兵才数千,困守孤城至今,已好几个月!他现是自守尚难,又如何会有胆子反攻独孤怀恩部?俺若料之不差,如是真出现了独孤怀恩援助姜宝谊、李仲文的局面,尧君素最有可能做的事,不是为我军牵制独孤怀恩,而必是会坐观我军与姜宝谊、李仲文、独孤怀恩部鏖战,以取渔翁之利,使他能够保全蒲坂。是以,一旦我军与姜宝谊、李仲文两部陷入僵持,独孤怀恩部的援兵定然是能够很快到达!”两种意见,争执不休。李善道耐心地听他们双方,把各自的观点都阐述明白,举起手来,示意他们安静,自抚短髭,琢磨了一会儿,改问还没有发言的高延霸、高曦、萧裕等,说道:“公等何见?”萧裕抬眼看了看高延霸、高曦。见高延霸虎踞席上,双手按着膝盖,原在左顾右盼,李善道问后,赔笑相向,高曦面带沉思,两人皆无有作声之意,他便起将身来,行礼罢了,笑着说道:“大王,臣愚见,王将军、屈突公、王总管、黄公诸位,所言都有理,所忧也都有理。兵法云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临敌,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策略。依臣之见,王将军、黄公之策可并行不悖,皆可采用。”“哦?元德,你此话何意?”萧裕说道:“大王,臣窃以为,不妨先以姜宝谊、李仲文两部为用兵之对象,若能一战得胜,自是再好不过,而若不能一战得手,确如王将军所虑,独孤怀恩部必会急往援助,我军就再改以独孤怀恩部为用兵之对象,预先以精兵设伏,候其来援,待其深入,围而歼之!”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七章 令旨未至彷徨询 说是兵分两路,其实三路。一路以黄君汉、季伯常、郭孝恪为将,柳燮、陈君宾从之,统万人,攻绛郡。一路为主力,李善道自率之,入河东郡,攻独孤怀恩等部。还有一路,便是秦敬嗣部,又令秦敬嗣兵出弘农,作势佯向潼关,牵制王长谐部。驻扎在弘农郡,归秦敬嗣统带的现有薛万均、罗龙驹、姚阿贵、张伏生、高季辅等部,经过这几个月的募召、扩兵,可用之战兵已有两万余众,弘农郡诸县的情况基本也已安定,故此秦敬嗣佯向潼关,可以率领的兵马不为少数,按照李善道的命令,他计统兵万余,足以牵制王长谐了。四月底,时已初夏,将入仲夏,天气已然较热。兵马自王屋而西,於山间穿过,进入绛郡。前行数十里即垣县。绛郡北宽南窄,其之南部,垣县这一带,东西最窄处只百里上下。垣县驻兵不多,季伯常此前已有数次来掠,知其虚实,并收买到了些轻侠、盗贼为内应。数万兵马一到,城中震动,内应趁机作乱,垣县不战而下。就在这里,李善道与黄君汉等分兵。黄君汉等转而北上,取绛郡腹地、北部;李善道统领主力,继续西行。绛郡、河东郡接壤地区的地形以山地、台塬为主,地势高亢,沟壑纵横。如果预先在此布置兵马,可以对进犯之敌形成一定的阻击。但是一则,李善道部的兵马多,声势很大,又是李善道亲为主将,只以少量兵马阻击的话,肯定起不到半点的作用;二则,陈政德、独孤怀恩等虽已将李善道大军到达河内的情报,急向长安进禀,却也是刚刚进禀,李渊的旨意还没下达,他们仓促间不知该怎么办。因而,一路行来,直到李善道所率之主力部队,已经穿过了绛郡南部,进入到了河东郡的东部夏县的地界,两郡的唐军尚无应对的措施。河东郡境内有滦水从其境内横贯,北部又有汾水流过,灌溉便利,土地肥沃。初夏时节,本应是麦浪翻涌、桑麻遍野的风光。却入进河东郡以后,沿途所见,田埂多已被野草吞噬,裂缝纵横的黄土间散落着锈蚀的犁头,田间道边,时时可见白骨暴露。野兔从草窠间惊窜而过,惊起一群啄食腐肉的乌鸦。树木的树皮多被剥得干净,是被饥民取去充饥。路过的村落,泰半不见人烟,斥候入进探寻,目之所睹,唯夯土墙坍圮的院落、井台石缝间爬满藤蔓,空空荡荡,寂静得让人心慌。偶尔望见有枯瘦的男女,亦不知是当地的乡人,或是流民,拄着藜杖蹒跚而行,褴褛的衣衫沾满泥浆,紧紧抱着破损的陶罐,一看到李善道部的兵马,就赶紧拼命逃散。却这河东郡,盛时有户十五万多,口七十多万,多年战乱下来,以及受唐军接连数月围攻蒲坂的影响,——幸存活下来的郡民很多被唐军抓去做了壮丁、劳役,而今已是存者不及十一。李善道骑在马上,往不远处的田垄间,忍不住地看了好几看。一丛野豌豆蔓生草中,淡紫色的小花在风中绽放,而在边上,是两三具尚未腐烂完的尸体。这几具尸体都残缺不全,没有胳膊、大腿等。胳膊、大腿去了何处?不言自明。“河东的局面已是这等败坏?”入河东郡之前,李善道真是没有想到,河东郡的生存环境、民口状况已经被破坏到了这个地步!河北等郡现在的情形,比之太平时,自是大有不如,可也没有坏到此等地步。屈突通之前驻在河东,曾在蒲坂守城多时,他对河东的了解,超过李善道,从骑在李善道身边,接腔说道:“大王,河东本就贼患深重,唐军又攻蒲坂已持续大半年,粮秣颇从河东抢掠,百姓亦不乏被掳掠入军中者,今之河东,实已是民生惨淡,死者不计其数。”——太原的储粮、华阴永丰仓的储粮等,尽管已被李渊所得,但李渊入据长安后,大肆扩兵,收编群盗,现今他之兵马已号称三十万众,这么多的兵马,日用耗粮甚多,故而围攻蒲坂的两万多唐军,口粮只有部分是从太原、永丰仓等地运给的,不足部分则便需就地强征。杨粉堆驰马自签前至,勒住马,兜转过来,随在李善道的马边,禀报说道:“大王,王总管部军报,已入夏县城;王将军部军报,已与王敬之等各部相合,将攻虞乡。”“王总管”,王须达是也。“王将军”,王君廓是也。王须达部作为先锋,比主力诸部先行一步,与吕崇茂里应外合,攻打夏县。吕崇茂已收到王须达的去信,得了李善道“夏公”的授任,他心满意足,约与王须达部在夏县汇合。如前所述,吕崇茂其族是夏县大姓,在当地的势力不小,县中的吏员、县兵军吏等颇多是其族人、姻亲、朋党,故而内外呼应,王须达的兵马才到夏县不久,这攻得夏县的捷报,就已呈到。至於王君廓,亦如前所述,他对河东郡并不陌生,早前他曾领着千余人的部曲贼众,入寇河东,转掠过长平、河东等郡。在河东郡的夏县、虞乡这里,还先后与时任隋之河东郡丞的丁荣、隋之驻守河东的宋老生各打过一仗。丁荣这一仗,王君廓诈言欲降,骗得丁荣大意,伏兵山中,大败了丁荣;宋老生这一仗,他打不过,粮草殆尽,於是故技重施,又向宋老生求降,与他隔涧相谈,祈求哀告。宋老生被感动,放松了警惕,他趁机在夜里逃走。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也是为何前时在河内县,商议进攻河东等郡的方略时,王君廓会有底气抢着最先发言。亦是为何王君廓原本在刘黑闼帐下,而李善道却特将他从刘黑闼处给调到了主力军中的缘由。王君廓在虞乡打过仗,与虞乡群盗王敬之也算相识,因而,与王敬之等相见的事宜,李善道就交给了他来负责。当然,同时跟着他去见王敬之的,另还有王须达的心腹,以确保事成。这件差事,王君廓干得不错,顺利地与王敬之等虞乡群盗已经合兵。李善道闻报,眉宇间露出些许赞许,旋即令道:“令王须达安抚夏县士民,不许掳掠,敢有违我军纪者,斩之不饶;留兵五百,与吕崇茂部部分兵马协同防守,其余兵马还来与主力合兵。令王君廓,虞乡县城如有机会攻得,就抓住战机,迅速夺取,若暂无机宜,便屯山中,严防独孤怀恩部,候我主力到达。传令我主力各部,夏县已下,事不宜迟,我军转向安邑。”河东郡共有县十个。各县的位置如右,最东边是夏县,夏县西是安邑;安邑西北是猗氏,其南是河北县,河北县与陕县隔黄河而望;猗氏西邻桑泉,桑泉北为汾阴、龙门,南为虞乡,虞乡西南是河东县,即蒲坂;蒲坂与河北县之间,是芮城。其中,虞乡、猗氏、蒲坂等在滦水的北岸,余在南岸。因为不确定夏县能不能很快打下,所以主力进到河东郡后,在行军路线上,采用了“两套计划”,第一套计划是向夏县进兵,第二套计划是若夏县能被王须达打下,就改向安邑进兵。三道军令,立刻被传达出去。李善道又令道:“独孤怀恩部,务必细察其部动向;潼关方向的王长谐等部举动,亦须细探,令刘、石严守渡口;汾阴、龙门方向,广散斥骑,一探到姜宝谊、李仲文等部,即刻回报。”却“刘、石严守渡口”,黄河经过九曲十八弯奔流到潼关附近,因受华山所阻,折向东流,在潼关附近形成了一处险要的渡口,便是鼎鼎有名的风陵渡。这个渡口被誉为“黄河第一渡”。从潼关北入河东郡,必由此经。李善道已遣刘豹头、石钟葵日夜兼行,夺占了此渡。——歼灭窦建德一战中,石钟葵受了重伤,直到此次出兵前,他的伤还没痊愈,李善道原本是打算将他留在贵乡,但他坚持请战,言辞恳切,甚至在李善道面前,脱去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声泪俱下地表示愿为先锋。李善道见其斗志昂扬,深受感动,终允其从征。风陵渡的战略地位非常重要,若是秦敬嗣不能牵制住潼关、永丰仓方向的王长谐部,一旦王长谐部渡过风陵渡,独孤怀恩就会得到强力的支援,是故李善道乃以刘、石两员悍将往扼。刘豹头、石钟葵与董法律等一样,都是李善道在兴洛仓时投附李善道的。自投到李善道帐下,李善道待他们极厚,他们因亦以死力相报,屡立战功。方今在李善道军中,刘、石的地位稍不及董法律,但两人作战勇猛,也早已俱是一营之主将,并且在左右两军诸营中排序靠前。新的这三道军令,也很快由杨粉堆遣快马,分别传往。转向安邑的军令,传遍了主力全军。遂乃全军转向,不再前往夏县,改以直指安邑。……安邑县城离夏县县城很近,仅隔三四十里。如前所述,河东郡盐池的主要部分就在安邑县的境内,位处在县城的西南方位。安邑,即后世之运城,此县处运城盆地的东北部,地势平坦,控太原到长安的驿道,系为交通要冲,又因盐池之利,富甲一方,“河东盐利,天下所仰”,因故秦汉以来,这个县一直是河东重镇,长期都是河东郡的郡治所在,——不过近代,河东郡的郡治改在了军事地位更重要的蒲坂。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李渊在被任命为太原留守,捕贼汾、晋间时,便已深知河东郡的战略价值,当时他的部分家属,就被他安置在了河东郡,由其长子李建成护之。李建成在此期间,潜结了好些河东郡的名族英俊。亦因是,李渊起兵后,兵马一到河东,河东的大姓家族就不乏投附者,并且河东郡县的隋官,也纷纷倒戈,归顺於他,比如河东令卢赤松、解县令柴静等,即其间之佼佼者。李善道兵入河东地界的情报,在其部刚入境时,就飞快地传报到了蒲坂城外的独孤怀恩部中。已於昨日,独孤怀恩紧急遣吏,奔往长安,向李渊禀报此讯,及请示应对之策。蒲坂到长安的路途并不遥远,三四百里地,但需要渡过黄河、洛水、渭水等好几条河流,一来一回,加上报讯之吏晋见李渊、等候回复的时间,最快也得四五天才能收到回音。独孤怀恩仓迫之下,进退两难。是分兵赶紧往阻李善道部前进?还是按兵不动?如果分兵,根据斥候禀报,李善道部号称十万,实则兵力估计有四五万众,而他的兵马才两万多,又蒲坂未下,即便分兵,他顶多只能分出万人,恐难抵挡其锋芒;可若按兵不动,便就又只能眼睁睁地按着李善道部长驱直入,攻城略地,逼向蒲坂。可该如何应措才是?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八章 好策奉上轻兵袭 “将军,李善道其众虽盛,来之虽速,两利在我!敌众而我心齐,此我之一利!将军已去檄王、姜、李诸位将军,诸将军的援兵不日即到,此我之二利!可留兵马五千,看住蒲坂,余众则将军亲率之,东扼山地,以阻善道。候其锐气消磨,我援亦至,鼓而破之,唾掌之易!”却这蒲坂与东边的安邑、河北、芮城等县之间,颇多山地,最大的百梯山,此外又有石锥、百径等山。自安邑方向来蒲坂,沿途多行山地,或需从山边绕过,或需经台塬。献此策之人,名叫柴静,如前所述,原为隋之解令。柴姓的郡望,首在河东临汾,系春秋时期齐文公后裔、孔门七十二贤之一高柴之孙的后代。高柴的孙子柴举以其祖之名为姓,柴姓由此而有,在临汾这里繁衍生息,逐渐成为一方望族。李渊女婿柴绍,其家就在临汾。这个柴静,家也在临汾。降从了李渊后,既因他系柴绍之远亲,也是因他家在河东地界,又降前是河东郡的解县令,故从吕绍宗攻蒲坂时,他都被李渊留在蒲坂军中,作为谋佐。独孤怀恩到任后,尽管到任尚且未久,他和柴静脾气相投,已视柴静为心腹,常与共商议军情。柴静有谋略,有胆气,且熟谙河东郡的情况,独孤怀恩对其颇为倚重。只是在听了柴静的此策之后,独孤怀恩虽倚重他,却也不禁迟疑,说道:“先生此策,固然不错。可是尧君素能治兵,我若只以五千人留看蒲坂,恐怕不足,至少得万人大约才成。而又我军总才两万余人,若分兵万余看守蒲坂,能用阻击李善道之部便仅剩万余。万余之众,能否有效阻之,实难预料,此其一;李善道见我军东阻,他亦有可能会绕道而行,如他从安邑西北之猗氏、桑泉渡滦水而进,我看守蒲坂之部,岂不即危在旦夕?先生之策,须当再议。”蒲坂与安邑等间,诚然多山,可河东郡并非全境皆山。正如独孤怀恩所虑,一见到独孤怀恩部在蒲坂东边的山地阻击,李善道的确是极有可能,——或者说,不是“有可能”,而是必然会选择绕道猗氏、桑泉,渡过滦水,以向蒲坂。届时,蒲坂留守之兵,势必就将陷入险境。而且除此外,还有一点。蒲坂城在滦水的北岸,紧邻滦水,如果采用柴静之此策,也就是说独孤怀恩用来阻击李善道西进的兵马,就需要先渡滦水南下,然后再东行。如此一来,等到李善道自猗氏、桑泉北渡滦水、攻向蒲坂的时候,独孤怀恩部阻击的兵马若想回援,又还得再渡滦水。滦水虽不甚宽,但渡河需时,往返折腾,只会给李善道机会;并渡河之际,易遭敌袭,风险倍增。简言之,柴静此策,胆大是胆大,但过於冒险,易陷己於不利。柴静说道:“将军若是以为仆之此策不可用,仆另有一计,虽不能大破李善道部,至少却也可使我军先胜一仗,振奋士气。”“先生何计?”柴静说道:“李善道新灭窦建德,骄满意盛,轻视我军,故而他主力尚未到安邑,已分遣王君廓进至虞乡。王君廓兵少且孤,若我军集中精锐,往袭之,必可一战而胜。此战虽不能破善道主力,却能挫其锐气,使其不敢轻进;而我军则可借此机会,巩固防线,将军以为如何?”这一策,比之刚才之策,就可行得多了。元君宝是独孤怀恩的心腹,和柴静的关系也不错,没有因为适才被柴静反驳自己的建议而生气,闻得柴静的这一策,他接住柴静的话,称赞说道:“将军,柴公此策,大好之策!虞乡离我军近在咫尺,王君廓部的敌情打探得清楚,其众才三千,我军如果精锐往袭,定能将之歼灭!打击一下李善道这贼厮的骄狂。且则,虞乡,我军肘腋之地,也断不能容王君廓据守。”独孤怀恩站定脚步,看了会儿沙盘,问其余诸人:“公等意下如何?”韦义节等皆无异议,俱应道:“柴公此策,可以用之。”李善道率领大军已经来攻,作为蒲坂战场的他们这些唐军将领,即便李渊的回旨还没下到,亦不能毫无反应,坐视李善道步步紧逼,也的确是需要做些事情。李善道亲所率领的主力兵多,打的话,不好打,但王君廓部的兵少,又是孤军深入,正是绝佳的打击目标。独孤怀恩点头,决断说道:“既如此,便依柴公此策,调集兵马,赶在李善道主力未到之前,先将王君廓部歼灭!”从帐中诸将脸上一一扫过,选出了出击的主将人选,“君宝,就你为主将,仲文,你为副将。给你两人兵马……,你两人需多少兵马?”“仲文”,名元仲文。此人亦是从李渊起兵的元勋,本鹰扬府的校尉,现为围攻蒲坂的唐军重要将领之一。元君宝估摸了下,说道:“王君廓部兵马三千,今他已与虞乡群盗相合,计总兵力大概将近万人。不过,虞乡群盗悉乌合之众,其若散匿山中,难以短时荡平,然若敢出与我军野战,不堪一击。将军,不需兵马太多,五千步骑,末将就能为将军将王君廓及虞乡群盗破之!”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君廓早年入寇河东郡时,柴静已是解令,他听说过王君廓与丁荣、宋老生这两场仗是怎么打的,知王君廓狡诈多端,便提醒元君宝,说道:“元公,王君廓兵少,孤军悬出,我以精锐往击,胜之不难,然其人狡猾,公亦不可轻敌。宜谨慎行事,多置斥候,以防反为其所趁。”元君宝抚须笑道:“柴公提醒得是!俺会小心进战。公且放心就是。”李善道的主力已在向安邑开进,安邑城中并没有多少唐兵驻扎,料李善道若全力攻城,安邑难以坚守,也许数日便陷;而且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李善道不攻安邑,只留部分兵马看之,主力则绕过安邑,径来蒲坂,如果是这种情况,其主力到蒲坂的时间就会更早。时间紧急,既已决定先打王君廓部,就需尽快出兵,不能耽误。独孤怀恩便就下令,拨给元君宝、元仲文兵马五千,命其两人今日备战,明日出营。备战半日,又遣斥候,到虞乡地界,进一步细察王君廓部的动静。当晚斥候回报,王君廓部现仍是在虞乡城南驻扎,并无异动迹象,遥见其营门独开一面,虞乡群盗的大小首领出入频繁,还牵着羊、赶着牛、抬着酒,似是在搞甚么酒宴。元君宝甚喜,与元仲文说道:“李善道骄恣,王君廓这厮鸟自以为得了虞乡群盗投附,声势大张,又以为我军蒲坂未下,进退失据,不敢轻举妄动,亦轻我军!此正天赐你我立功的良机!我等趁其不备,明早急往袭之,必能一举将其歼灭!”元仲文以为然。次日一早,天没亮,两将就提足了劲,暂拜辞独孤怀恩,引步骑五千,遂出营北上。……夜色未退,薄雾笼罩。出战的此五千步骑,三更就起来了,饱餐一顿,体力充沛,打着火把前行。元仲文身在前军,元君宝在中军坐镇。果是听了柴静的建议,斥候广散,打探沿途。一拨拨斥候驰还回报,前边并无敌军埋伏,道路畅通。元君宝於是传令,加速前进。蒲坂城距离虞乡城才三四十里地,正常行军亦多半天可至,若全速行军,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天色渐明,薄雾渐散,虞乡城轮廓隐约可见。元仲文由前队,驰马到中军,寻到元君宝,兜马说道:“将军,已近虞乡城南,王君廓营依稀在望。斥候禀称:其营中火光微弱,营外颇有群盗杂以猪、鸡,席地卧眠,不见有巡逻警戒之兵,营墙上也无甚防备,显然是未察觉到我军来袭。请将军下令,立刻往攻罢!”“便劳将军引前队先攻,俺督中军、后队继进。独孤将军军令:先陷营者,不吝赏擢!”元仲文领命,转马而还,即率前队千人,轻装疾进,杀向数里外的王君廓部营地。真是王君廓营毫无戒备!兵马都杀到眼前了,营外卷着脏衣,席地而眠的千余群盗,竟多还在呼呼大睡,要非是混杂在他们其间的猪、鸡家畜、家禽等看到了元仲文部的杀来,哼哼唧唧、叽叽喳喳的叫将起来,到处乱拱、乱窜,将这些群盗相继惊醒,只怕是他们人头都掉地了,还未察觉。元仲文一马当先,率引骑兵百数,杀进了群盗之中,其余步卒紧随其后,不再屏住声息,呐喊声震天,矛刺刀砍,如入无人之地。千余群盗惊慌失措,四散奔逃,不少人还未及起身便被杀死。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猪、鸡都也吓得到处逃窜,顿时间,鸡飞狗跳,乱做一团。虞乡距离蒲坂很近,此前围攻蒲坂的唐军,有试过招揽、或剿灭他们,但因招揽时给的封赏不够,剿灭的话,他们逃入山中,不好消灭,故此均未成功。成功虽是没成功,虞乡群盗几个有名的盗首,元仲文等则都知道。观王君廓营外在这千余盗贼之间,竖着的两面盗旗,正是群盗中两个有名的盗首之旗,其一还是最大盗首王敬之的旗号!要在以前,如能将王敬之擒杀,也可算功劳一件,但於今王君廓的营地已如熟透的果子,探手可得,比之王君廓,王敬之等当然也就不值一提了。元仲文乃将王敬之等部的贼寇杀散以后,不作追击,催促兵马,就向王君廓营发起猛攻。王君廓营墙上的守卒,一则不多,二则也多是刚被惊醒,仓促应战,器械未备,难以形成有效抵抗。才抵挡片刻,元仲文部步卒所携的长梯,就搭上了营墙的墙头。元仲文骑着马,在墙下往返驰行,挥刀指挥,不断地督促部曲攀攻,高声呼喝:“登墙!陷营!”却围攻蒲坂多月,蒲坂尽管未下,可攻城的战斗,这些唐军打了不少。莫说其内有本为隋之府兵的老卒,便新募之兵,经战阵磨砺,也已积累了比较丰富的攻城实战经验,彼此配合默契,动作迅猛。蒲坂城坚,打不下来,一个临时筑建的营地,还能再打不下来?梯上的士兵如猿猴般灵活,不多时,已有勇士攀上墙头,抽出横刀,与守卒展开短兵相接的白刃战!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九章 敬之暗恚夏公骄 王君廓所部伏兵,分从三面杀出。持矛、刀的步卒在前,弓箭手居中;再后是刚上马的骑兵。弓箭手一边往前冲,一边射箭。却这箭矢,颇多火箭,而在王君廓营外,之前席地而眠的千余盗贼,睡时身下垫的有干草,并有成堆原先被元君宝、元仲文等以为是用来烧火的柴火,干草、柴火顿被引燃!火势蔓延,拥挤着往营内冲的唐军将士措手不及,一下身陷火海。烈焰翻腾,浓烟滚滚,唐军将士惊慌大叫,乱成一团。火焰舔舐着他们的衣甲,皮肉焦灼,惨叫声此起彼伏。元君宝、元仲文身不由己,还在被部曲推着往营内去,回顾看之,见身后已成火海,肆意燎烧其部尚未入营的将士们,又听见战马奔踏的声音,抬头见是数百王君廓部的铁骑,越过了弓箭手、步卒,打着尖锐的唿哨杀来,尘土飞扬。两人皆是心中明了,此战已成败局!柴静的提醒,回到元君宝心头,他目眦欲裂,大骂叫道:“直娘贼!真狡诈之徒!”元仲文转马回头,驱散兵士,艰难地到了元君宝近处,叫道:“将军!赶紧撤吧!”营中也响起了鼓声。王君廓不仅在营外设了伏兵,在营中也留置了精锐。鼓声急促,营内数百悍卒在王君愕的督率下,如猛虎出笼,当头迎击乱七八糟的唐军。前有敌军拦截,后有烈火追逼、敌骑将至,此个关头,却怎么撤?王君廓部内外夹击,遂大败元君宝、元仲文部。幸得亲兵拼死相护,元君宝、元仲文乃才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得以突围而出。两人狼狈不堪,逃出了十余里,方敢稍停,回首望去,远处火光冲天,惨嚎声隐约仍然可闻!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两位元将军脸色苍白,垂头丧气,满是懊悔与不甘。可也无可奈何,只得继续南逃,一路收拢残兵,五千兵马,只剩两千余众,还蒲坂请罪去也,不需多提。这一仗,王君廓的兵力如果再多些,彻底围歼元君宝、元仲文部并非难事。然而,兵力有限,未能全歼,——加上虞乡群盗的部曲,王君廓是有万人之众,可真正能用的其实只有他本部的三千精兵,又少骑兵,才数百骑,故而不好打歼灭战,但亦令来袭之两元部元气大伤。扑灭了火势,传下命令,令清理战场,检点杀俘,统计伤亡,救治伤员,王君廓策马於火光余烬中巡视战场,洋洋得意,顾与赶来禀报战果的王君愕等笑道:“老子向大王保证,三千兵马,老子就足能扼住虞乡,便是独孤怀恩来犯,老子也不惧他时,君愕,你还劝俺,不要轻敌,最好是问大王再多要兵马!怎么样?老子是不是三千兵,就他娘的威震唐军?”王君愕拱手笑道:“贤兄神勇,小弟佩服!只是唐军虽败,也许还会再攻,还需谨慎。”王君廓哈哈笑道:“再攻又何惧?独孤怀恩这小子,要敢再来,老子再给他个有来无回!”言罢,挥鞭朝南边一指,豪气干云,左近诸将见状,士气为之大振,笑声中,轰然俱皆应是。唯有一人,面色不快,默然不语。王君廓目光落在此人脸上,从马上跳下,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假惺惺地说道:“王兄,此战之胜,你与诸兄所部诱唐军那俩蠢货入俺计中,功不可没。你们的大功,俺今日就报与大王。大王不日定就会有重赏。老子打仗,从来不贪没有功之臣的功劳,你且安心。”这人可不就是王敬之。原来王君廓以王敬之等部盗贼为饵,诱唐军攻营,自将本部精卒设伏在外的这一计策,他事先并未与王敬之等虞乡盗首说。——为何不说?只从起先宿眠营外的千余盗贼死了多少,他们先被唐军砍杀,接着被火烧,又接着被冲锋的王君廓部骑兵、步卒误杀误伤,加上自相践踏,尸横遍野,死伤泰半,就可知道,若是说了,这些盗贼肯定不干。王敬之心中不忿,知被利用,却不敢发作,只得抽搐着眼角,鼓起腮帮子又落下,强颜欢笑,答道:“多谢将军抬举,敬之感激不尽。今日此战,敬之等只是微功,头功当属将军。”则又说了,王君廓为何知道元君宝、元仲文今早来袭?只因他早早地在蒲坂设下斥候,日夜监视唐军动向,因能提前得知敌情,从容布阵。王君廓亲热地拍了拍王敬之的肩膀,在诸将中寻到另外两个盗首,拉过来,也拍了拍他俩的肩膀,呵呵笑道:“大王向来奖罚严明!诸兄所部,今日一战,小有折损,但打仗嘛,伤亡在所难免。以些许伤亡,换来大王赏誉,俺窃为诸兄计量,实乃划算之极。你们说,是不是?”王敬之等还能说甚么?口不应心,应道:“是。”王君廓见众人应声,又自度今日之战,歼灭了唐军千余,功劳不小,心中更是得意,便高声宣布:“今日庆功,全军犒赏!明日再整兵马,防备唐军反扑。”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元君宝、元仲文部共五千兵马,他俩收拢得了残兵两千余,按此来说,王君廓应是歼灭了两千多唐兵才对,怎他战果才有千余?原因也很简单。两千多残兵是元君宝、元仲文暂时收拢得到的,还有千余逃出了包围的溃卒,尚未及时归队。当日庆功不提,呈给李善道的捷报送出,也无须多言。只说元君宝、元仲文逃还至蒲坂,狼狈不堪,向孤独怀恩禀报战败详情。独孤怀恩惊震非常,赶紧召集韦义节、柴静等再议对策。商讨了半日,包括柴静在内,无人再有计策可献。只好一面上书李渊,轻描淡写地奏称“小败了一阵”,请求李渊尽快增援;一面加强蒲坂军营的防务,既防城内的尧君素部,又防王君廓部;并斥候连遣,侦探李善道部汉军主力的举止。……河东郡南北、东西最宽处都只有两百多里。虞乡到安邑,百余里远。王君廓的捷报,晚上就传到了李善道军中。军报到时,帐外夜色已深,帐内灯火通明,李善道正在接见吕崇茂等新投之人。吕崇茂年三十余,他家是夏县的头等豪强,夏县与安邑接壤,离安邑盐池不远,占着地利之便,其家世代经营盐业,家财万贯。此次投诚,他的部曲不下三四千众,有其族的宗兵、有夏县的精壮,还有些安邑盐池的盐工,这些兵马虽非正规军,但跟着吕崇茂抵御河东群盗多年,吕家有钱,配给他们的装备也不差,却亦是具备不俗的战斗力。李善道已经授给了吕崇茂“夏公”的爵位,并任他为夏州总管,同时允许他留兵千人驻守夏县,而汉军各部俱不入夏县,等於是默认了他对夏县的实际控制。吕崇茂得了这样丰厚的待遇,称得上较为满意,因亲自领兵,於今天刚刚到达安邑,与汉军主力汇合,却是提足了干劲,打算要协助李善道,将河东郡尽数打下。“恭喜大王,王将军大败元君宝、元仲文!一仗打出了大王的威风。料独孤怀恩现必恐慌十分,趁此进战,河东全郡指日可下,独孤怀恩部歼之也易如反掌,蒲坂亦可为大王得之!”吕崇茂的官话说得不错,他身形肥胖,坐在席上,如似肉山,穿着十色晕繻锦圆领袍,此乃蜀中贡品,一匹值百金,锦纹以金银线织就孔雀翎眼,外罩紫羔裘半臂,羔皮取自未满月的羊羔,毛尖凝着层霜色,行动间如流动的银雾,腰间蹀躞带镶嵌七宝,最夺目的是正中的海龙青玉石,温润莹亮,透着隐隐青光,带上垂挂了五条错金小链,分悬荷包、香囊等物事。——只他这一身衣着装饰,便价值不下数百金,正适彰显其家之豪富。和他一对比,李善道的打扮,简直就是寒酸了。李善道外穿一领朴素的圆领袍,围着个革带,连个像样的玉佩都没有,足着短腰皮靴。不过衣饰虽简,坐在主位上,他神情自若,征战已久,居人上者渐久,自有不凡的气度显出。“君廓其人,公尚未见过。当日他自告奋勇,领兵先赴虞乡日,我就知道,独孤怀恩如果胆敢往犯,定然不是他的对手,必败无疑。这不过一场我意料中的小胜罢了,不足多提。倒是比之吕公你的助力,价值更胜君廓此战之胜。”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说道。吕崇茂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得色,随即谦逊说道:“大王过誉了。大王席卷河北,雄视海内,论今之天下英雄,非大王何人可属?崇茂以微末之力,能为大王效力,乃崇茂之幸。”看了看李善道,说道,“臣有两策,敢献大王,足保可为大王旬日内尽取河东,占有蒲坂!”“哦?公之策,当然是高明之策。我敢闻其详?”吕崇茂说道:“说起来李渊,也算个豪杰,他在太原时尝败魏刀儿部,起兵作乱后,又大败宋老生部,然其所用之将,却多无用之辈!吕绍宗、韦义节、独孤怀恩,名头一个比一个大,打起仗来,一个比一个草包!李渊接连换了三将,到今不能将蒲坂攻克。“久攻不下,其蒲坂之兵早已士气低落,军心不稳。元君宝、元仲文皆蒲坂唐军中的上将,於今为王将军大败,丧师泰半,是雪上加霜,更添其军之颓势。臣之愚见,何不借此良机,大王挥师,直向蒲坂,以雷霆之势,破歼独孤怀恩部,何难之有?“独孤怀恩既歼,臣与蒲坂的守卒军吏颇有相熟。彼辈困守孤城数月,早已疲惫不堪,见我军势如破竹,必生降意。到时,臣再为大王招降城中,内外夹击,尧君素再忠戆,蒲坂有矣!“以此大胜之威,河东郡余县,亦将望风归降,旬日之内,河东不就尽入大王囊中了么?”李善道仔细地听他说完,问道:“公与蒲坂守卒军吏相熟?”吕绍宗似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回大王的话,蒲坂守卒大部分是尧君素的旧部,但其中也有本郡人,特别安邑盐池的盐工,被招募到其军中的不少。臣与这些盐工的头领,包括尧君素军中的本郡人,相熟的不为少也。只需大王一声令下,臣便能策动他们内应。”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十章 独孤固守姜李至 闻弦歌而知雅意。屈突通听李善道一问,便知李善道想听到什么回答,当即说道:“吕公此策,臣愚见,事关重大,宜当斟酌再定,不可轻率。”已经定下“佯攻姜宝谊、李仲文部,诱独孤怀恩往援,半途设伏歼之”此策,而且相比此策,吕崇茂所献之策,也只是表面听来可行,实际操作的时候不确定性太大,则当然李善道不会采用吕崇茂此策。无非是一为保密,二为不伤吕崇茂的积极性,李善道因才转问屈突通。屈突通要出身有出身、要名声有名声,本人也知兵能战,有能力,吕崇茂固是瞧不起吕绍宗、韦义节、独孤怀恩之流,然对屈突通还是很尊重的,听了屈突通这话,又见李善道亦无“闻策欣然”之状,便说道:“大王所虑甚是。独孤怀恩部曲不少,若要用兵,是须仔细计议。”他之此策,就算暂时揭过。当晚,吕崇茂住在了李善道的营中。……李善道兵到安邑后,未对安邑县城展开攻势。不是因为安邑的守卒多,安邑城内的唐军守卒只千余人。也不是因其城防坚固,清河等坚城李善道军都打下来了,其部攻城经验丰富。而是出於三个缘故。一是安邑城内的郡姓多,若强攻,不免会造成误伤,可能会影响后续对河东郡的招抚;二则正是现尚无姜宝谊、李仲文等部援到河东的消息,不急着将安邑城打下。还有一个缘故,便是柳燮、薛万彻等已在为李善道招揽安邑的大族诸姓,安邑城有很大的把握,可以不战而下。河东郡因盐池之利,商贾辐辏,大姓猬集。郡占地不大,豪右富室甚多。而河东郡的盐池主要就在安邑,故安邑的大姓,又在诸县中尤为最盛。除裴、薛、柳这河东三姓在安邑皆有支族,分掌盐池之利外,尚有张、卫、康、安等汉胡诸姓,也或为盐纲首,或督盐课,或贩盐买卖,据一地为雄。李渊起事后,重心在关中,包括河东郡在内的河东诸郡,他还没有来得及巩固统治,裴、柳、薛等大姓的子弟尽管有被他招揽者,可像张、卫、康、安等二三流豪强,他很多现亦只是笼络、羁縻而已,论以忠心,张、卫、康、安等姓对李渊的统治尚存观望,却是无甚忠心可言。——这一点,从吕崇茂瞧不上李渊所任派的攻蒲坂之三位主将,因生“作乱”之心,从而投附了给了他更高官爵封拜的李善道,以及虞乡群盗,唐军一直亦没能招揽得到,便可窥一斑。却这安邑地界的诸大姓,李善道兵马开到之前,就已遣柳燮、薛万彻往招。柳燮倒且罢了。薛万彻在招揽张、卫、康、安等姓时,有个旁人莫及的优势,即其父薛世雄在去河北前,因族为河东高第,又薛氏自魏晋举宗徙汾阴后,长期掌据盐池之利,遂他曾督安邑、解县戍守,兼掌盐池防务,却与张、卫、康、安等豪强素有交情,薛万彻借此渊源,游说之际更显亲信。——不妨多说一句,汾阴在安邑西北,两县间隔着猗氏县地、隔着滦水,并不相邻,两县县城相距百余里地,则薛氏以外来之族,当本郡已有柳、裴等土着名族的背景下,却怎居然能够掌握安邑盐池之利?这乃是系因薛氏和柳、裴等族不同。其族原为蜀地的武力强宗,族中子弟剽悍敢战,兼以复是举宗五千户迁到的汾阴,由而能以武力震慑诸姓,渐次掌控盐池。直到近代,河东三姓相比,薛氏虽出了个大诗人薛道衡,但和柳、裴的文化底蕴相较,仍显逊色,其族子弟出仕,依然以为将为主。如薛世雄父子,就俱是以武功立身,不以学问、文采得名。还有现为李渊心腹大患的薛举,他也是汾阴薛氏出身,其父薛汪时迁到的金城。薛万彻跟着其父在安邑待过,与张、卫、康、安等家的同龄人有来往,与这几姓族中的长辈也有认识,已有交情,加上李善道慷慨大方,只要愿意从附的,无不赐以厚禄高位,上到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等散官,并五品的“上仪同”以上,乃至从二品的“柱国”等勋官,都跟不要钱似的,视对方的家世、实力,尽给以相应的授封。於是吕崇茂到李善道军中日时,薛万彻已成功说服了张、卫、康、安等豪强大都归附。——散官、勋官云云,隋之官僚体系,由三个部分组成,职事官、散官和勋官。散官是荣誉性的职衔,侧重授给文臣,无实际职掌,但享受对应品级的俸禄与礼遇;勋官又名“戎秩”,沿袭自北周,用以表彰军功,授给对象以军人为主,可凭等级得授永业田、免除部分赋税。柳燮干的也不错。安邑的柳、裴等氏,不像张、卫、康、安等姓归附得那么多,可最起码,对於李善道的招揽没有明确拒绝,态度暧昧,对李善道军的到来并无激烈反抗之意。很明显了,他们这还是以自保为要,只要不损害他们在安邑、在河东的利益,他们便愿意在李善道、李渊间保持中立。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就足够了。柳、裴、薛等姓中立,张、卫、康、安等豪强归附,吕崇茂此前又在安邑任过县丞,与城中的县吏多熟,便在吕崇茂来到李善道军中的次日,外有李善道数万兵马围城,内有县吏聚众叛投之下,唐军在城中的守卒被迫降从,城门打开,张、卫等姓迎接李善道大军入城。……攻入河东郡这才没几天。进展得相当顺利。夏县、安邑两座县城,悉兵不血刃,已入囊中。这两座城一得,与河内郡的道路就畅通无阻,底下来,可以全力收拾独孤怀恩等唐军了。李善道下令,选张氏一人任安邑县令,调兵千人入城接管城防,同时约束其余兵马,禁止进城扰民;安邑盐池在安邑县城的西北位置,离城只几里地远,李善道军的兵马驻在城北、城东,他又严禁部曲擅入盐池,半点也不破坏盐池现被裴、柳、薛、张等各家分别掌控的局面。种种安抚措施,实行到位。因为昨天听吕崇茂、屈突通说了安邑盐工有挖掘地道之能,在安抚住了安邑诸姓、县内士民以后,李善道令王宣德引军吏数十,张榜城中和到盐池周近,堆积粮食为诱,招募盐工。盐工的日子过得很艰苦,役同刑徒,日仅给糙米二升,长期接触卤水,“盛夏烈日,赤脚踏卤,皮焦骨朽”,导致“手足皴裂,目盲者众”。大业九年,海内初乱时,就有河东的盐徒啸聚,劫掠官仓。唐军到河东后,只稍微一招,盐工们因生活困苦,便颇有投者,李善道於今招募,更搬出了大量的粮食,遂投附的盐工愈是络绎不绝,短短一两天,就有千余盐工投从。李善道一面令王宣德等继续招募,一面将这千余盐工,先给之独立编为了一营。这些,且都不必赘述。营中置宴,与新投的柳、裴、薛、张、康、安等诸姓畅饮了两天。——康三藏难得的,也有机会作为陪客,上了酒宴的台面,安邑的康、安两姓俱是经丝绸之路,入到中原经商的西域胡。之前康三藏奉令以商贾打探河东道情况的时候,就已经与安邑的康、安两家建立了联系。这回招揽安邑诸姓,康三藏也起到了些作用。数万大军,驻在安邑,已有多日。吕崇茂又向李善道进言了一次,还是建议李善道速攻独孤怀恩部,但李善道依旧以“斟酌斟酌”为辞,不置可否。就在吕崇茂暗自起疑,不明白李善道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与其亲信私下窃议时,这一日,接连两道情报,被斥候分从西边、南边,飞马禀到!南边传到的情报是:王长谐出兵数千,进至黄河南岸,试图从风陵渡渡河,但被刘豹头等击退。西边传到的情报是:姜宝谊、李仲文联兵,已至黄河西岸,将从汾阴渡河入河东郡境内。李善道览过两道情报,拈起昨天呈到军中的有关独孤怀恩部的情报,——上边所报的是,独孤怀恩近日加强蒲坂营垒的守备,增派巡逻队,巡防颇严,摆出了固守待援的姿态。“我军出击之日到了!”李善道召集诸将,等诸将到后,将王长谐、姜宝谊、李仲文各部唐军的近况动向与诸将讲说罢了,按住案几起身,摸着短髭,目光炯炯,环顾说道。吕崇茂听得姜宝谊、李仲文已到黄河西岸,将渡黄河入境河东郡,心头早是一沉,再听得李善道说出击之日到了,不禁就带着点抱怨,讶然说道:“出击之日到了?大王,日前姜宝谊、李仲文两部未援河内的时候,诚然是我军进击的良机,可当下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将渡汾阴,王长谐亦在风陵渡虎视眈眈,臣愚见,此际恐已过用兵进击之良机,却怎出击之日反到?”李善道笑道:“公有所不知。前日公建言急击独孤怀恩时,策虽良策,然其部两万余众,我军若攻之,他一旦坚守,将成持久战,故公此策,我虑之再三,不宜用之。“今观敌情,王长谐虽欲强渡,为刘豹头等所扼,黄河天险,他是渡之不得,空唯望河兴叹,暂不需顾及;而姜宝谊、李仲文虽然来援,还没与独孤怀恩部会师;又独孤怀恩固守待援,正露其怯。我军若於此际,集中精锐,迅猛出击,先佯攻姜宝谊、李仲文,独孤怀恩势必往援,我军就能趁机将其两部一网打尽,再回师蒲坂,届时借公劝降,蒲坂亦能下矣。”吕崇茂怔了怔,说道:“原来大王早已成竹在胸。”品了一品,却也得承认,李善道此策,比之他的献策,确乎是高明得多,便说道,“敢问大王,何时出兵?如何部署?”“汾阴到蒲坂,百余里地,一渡河后,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必急於赶援,料至多三日内,即可到达虞乡。情报禀称,其两部合兵两万,我在虞乡之王君廓部兵只三千,难以过久阻击,我军须当抓紧出兵。今晚犒赏三军,明日便即出兵!分兵一支,佯向蒲坂;我亲率主力,潜渡滦水,伏於绮氏河谷,候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到虞乡,被王君廓阻击的时候,疾行往击!”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十一章 尧君素忠义断头 蒲坂城外。唐军营地,旌旗飒飒,帐篷连绵。蒲坂县城位处於两河交汇的咽喉要地,涑水在其城南汇入黄河,易守难攻。尽管西、南两面的城外也有唐军驻守,但这部分唐军只是起着断绝城内外联系的作用,限於地域不够开阔,难以展开大规模攻势。唐军能够集中多数兵力,发起攻城的位置,只有城北、城西两面。这也是为何唐军兵马虽众,却攻了几个月的城,还不能将蒲坂攻克的一个重要原因。比之日前以进攻为主的态势,而下的唐军营垒,肉眼可见地加强了防御设施,壕沟更深,栅栏更密,鹿砦交错,士兵们日夜巡逻,显然已从攻势,转变为了一边困城、一边自御的守势。独孤怀恩帐中。刚刚送到的军情急报,摊开在案上,字迹粗陋,一看就知书写者没甚书法功底,内容严峻。所报的是:李善道引兵两万,大张旗鼓,已出安邑,向蒲坂行来,至迟三五日可至。独孤怀恩眉头紧锁,在军情急报上反复扫视。帐内气氛紧张,将领们屏息以待,等候他的命令。独孤怀恩深吸了口气,说道:“李善道入河东郡以来,相继陷夏县、安邑,得了吕崇茂等的归附,气焰日盛,今其终於领部来攻我军。两万步骑,来势汹汹,我等不可大意啊。”韦义节满心懊恼,这李善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时候来攻河东郡,真是捣乱!他就不会晚些时日再来攻么?不需晚太长时间,晚个十天半月,李渊召他去长安的令旨必就能下,则到彼时,他已去了长安,又怎会像现下这样,横生枝节,使他不得不继续留在蒲坂!不过还好,总算李渊给王长谐、姜宝谊、李仲文的令旨已下到他们各军,王长谐部现正在试探强渡黄河,而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已得以渡河,进到了汾阴地界。“坚城未下,汉军杀到”的危险局面,因此稍微得到了些缓解。只望姜宝谊、李仲文两部能够快点来到罢!感受到了独孤怀恩的视线,韦义节便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等确是不可大意。好在姜、李两位将军已率部渡河,正火速驰援,待他两部抵达,与我军合力,李善道气焰虽盛,亦不足惧。仆之愚见,当下上策,宜为严阵以待,固守待援,如此,我军乃可立於不败之地。”“柴公、君宝,公等何意?”柴静说道:“仆窃以为,韦公所言固不无道理,然李善道骄盛,若仅固守,恐其气焰更炽,且若拖以时日,有利於李善道安抚夏县、安邑等地,巩固其势,何不择遣精兵,先扼蒲坂东部要地,挫其锋芒,令他不敢轻进?既可为我援军争取时间,也可借此振作一下我军士气。”上次打王君廓,柴静最先献的就是“东扼山地、以阻李善道部”此策,但没被独孤怀恩采用,其后他才改献的“先将王君廓部歼灭”。此时,他旧事重提,又将“阻李善道部”此策提出。韦义节不以为然,抚着胡须,说道:“柴公此策,仆以为不可。将军,前攻王君廓,我军已败了一场,士气未复,若再贸然出兵,阻击李善道部,……将军,李善道可不是王君廓能比的!仆深恐,我军怕是纵扼要地,也难挡其锐,反致损兵折将。且李善道部两万众,我所遣阻击之兵,若少,无甚用,多则主营空虚,万一尧君素趁机突袭,我军局势更危。稳妥之计,仍以固守待援为宜。反正姜、李两位将军已渡至汾阴,几天内,就定能抵至蒲坂我营。”虞乡城外一败,元君宝、元仲文侥幸得脱,两人犹心有余悸。对柴静之策,元君宝因也不赞成,附和韦义节,说道:“将军,韦公所议,末将以为,老成持重之见。诚如韦公所言,姜、李两位将军部,抵至我营在即,两位将军部众两万,合以我军现有兵力,总计兵力可达四万余。以此四万联兵,李善道只两万兵马,即便蒲坂未下,何愁不能一战而定胜负?又何必急於此际冒险?而且,我军固守,也正可养精蓄锐,有利於我。”柴静皱着眉头,看看韦义节,看看元君宝,直言说道:“二公谬哉!”独孤怀恩问道:“先生此话怎说?”“从汾阴到蒲坂,需经虞乡。王君廓据守在此,姜、李两位将军只怕是不好迅速突破。敢问将军,一旦在被王君廓部阻击时,李善道分兵北渡涑水,由侧而击姜、李两部,姜、李两位将军部是不是就将陷入险地?我军与姜、李两部,是不是就有被李善道分而歼之的风险?“将军,仆所以建议出兵扼蒲坂东部山地,一是为挫李善道部锋锐,提振我军士气,二实正是为防此点!只有我军在正面牵制住李善道部,姜、李两位将军才能尽快抵达蒲坂,与我军形成合力。否则,李善道一旦改攻姜、李,局势就更难收拾。此乃未雨绸缪之计,非冒进也。”韦义节连连摇头,说道:“仆虽不精兵事,柴公此虑,亦觉过於牵强。王君廓部兵才三千,姜、李两位将军部众两万,破其何难?而若竟真如柴公所忧,姜、李两位将军被阻在虞乡,虞乡距我营仅数十里耳,我军便分兵一部,往助姜、李,与两位将军南北夹击,王君廓部也是灭之易也!又何来被李善道分而歼之的风险?仆愚见,固守营中,方为稳扎稳打之上策也。”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却这韦义节不通兵事,独孤怀恩比他强不了多少,亦寡算略。并且元君宝、元仲文之败,不但使两元心有余悸,独孤怀恩也深受打击,已生畏敌之心。思酌了多时,独孤怀恩做出了选择,决定听从韦义节、元君宝的建议,说道:“柴公之策虽然好,然当前士气低落,固守待援更为稳妥。毕竟,我军新败,士气未复,冒然出击,恐难奏效。且待姜、李两部抵达,再图进战,才为上策。诸位不必再争,就此定议。”柴静尽管现被独孤怀恩引为谋主,可他的出身、资历,都不能与韦义节、元君宝等相比,故其策不被独孤怀恩采用,他也无可奈何,见独孤怀恩心意已定,只好不再进劝。便独孤怀恩传下军令,命各部坚守营垒,不得轻出,急遣快马,催促姜、李两部速速来援。……夜幕降临,城外的唐营火光点点。蒲坂城头,尧君素立在城楼上,眺望城北、城东的唐营灯火,微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敢问明府,在想什么?”尧君素缓缓答道:“这几日,贼兵动静异常。先是元君宝引兵四五千出营北上,旋即狼狈逃回,之后到今,贼兵唯不断加强守备,不曾再有攻我城。却也不知贼兵是碰上了甚么事?”“明府,会不会是洛阳看到了明府的求援上书,遣兵来援?”尧君素说道:“洛阳援兵即便来,亦只会从东边、南边来,断不会从北边来。”“……,莫不是郡中起了义兵,欲相助我城?”尧君素说道:“若有起义兵,应有信使通报,且河东诸县长吏悉已降贼,也应不是有义兵起。”“……,或是贼兵内部生乱?”尧君素说道:“贼兵内部能生甚么乱?贼在河东郡之主力,尽在我城外,余驻诸县之兵皆不多,便是生乱,元君宝、元仲文以数千兵马往击,常理言之,亦打不了败仗。”几个猜测,都被尧君素否定。与尧君素说话此人名叫王行本,是尧君素的亲信将领,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问道:“以明府高见,贼兵会是碰到什么事了?”尧君素沉吟片刻,说道:“元君宝领兵北出,贼兵碰到的情况,一定是发生在北边。从元君宝出营,到其败回,只一两天的功夫,其所交战的敌人则又必距蒲坂不远,不是在虞乡,就是在桑泉。也许是河东郡北的绛郡、文城郡出现了变故?有兵马开进我郡,现驻此两地?”“明府,绛郡、文城郡能出什么变故?”尧君素也猜不出了,说道:“不管是不是绛郡、文城郡有变,总之北边必有状况。”再次望了望城北、城东的唐军营地,与王行本说道,“如果确是北边有变,对我军而言,正是转机。若能趁贼兵分兵应付之际,出奇兵袭扰,或许可以迫使贼兵撤围我城!”守城已经数月,尧君素衣不卸甲,常在城头巡视,与守卒将士同甘共苦,早已身心俱疲,浑身脏污,眼中血丝满布,嘴唇干裂,憔悴不堪,但眼中仍闪烁着坚毅之光。天气渐热,衣甲里生满了虱子,咬得人痒不可耐,他摘下兜鍪,露出杂乱的发髻,抠了几抠,挑出了几只虱子丢掉,又重新将兜鍪戴上,转顾从在他身边的王行本等将,勉力振奋诸将的士气,说道:“诸公!今正我辈协力,以报皇恩之际!望公等切勿懈怠,莫失忠义,为天下人骂。我明天就想办法遣吏出城,探听北边情形,待消息明朗,便是解围之期。”王行本等将,齐声应道:“愿随明府共守此城,与城共存亡!”等诸将退下,各回防区,单独王行本留了下来。尧君素放低了声音,刚才激励士气的振作神情不见,改以语气中带出了深深的忧虑,说道:“王将军,贼兵虽然出现异动,对我守城当是转机,可我军守城日久,近日我闻密报,城中已有豪猾骚动,并军中也有私相串联,欲图降贼者。“守城之要在於二,一为外援,一为内稳。外援,我军现已难期,若内再不稳,城池不保。王将军,你需暗中排查,严防内乱,务必确保军心稳固,城内人心安定,你我方能待北边消息,图谋破贼保城之策。此事关乎存亡,不可轻忽。一旦发现异常,即刻禀报,勿留隐患。”王行本原就是尧君素军府的属将,对尧君素他是素来敬重,忠心耿耿,闻言神情一凛,肃然点头,说道:“明府放心,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严查细访,绝不容内乱滋生!”咬了咬牙,发狠地补充说道,“若果有宵小,敢生异心,末将定斩不饶,以儆效尤!”尧君素微微点头,欣慰说道:“好!好!今守孤城,多仗将军力。有将军此言,我便安心了。”王行本得其深信,左右这会儿没有外人,他话到此处,不觉动了心事,喟叹了声,又说道,“方今海内大乱,河东尽失,东都遭困,天子远在江都,王将军,我实也知,在可能不会等到任何援兵的情况下,我城独木难支,纵使你我用尽浑身解数,恐怕也难以长久支撑。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十二章 王君廓狡诈卖友 “大王亲率主力,已渡涑水,所伏兵之地,距虞乡数十里。你我只要能将姜宝谊、李仲文部挡上个一天半日,大王主力就能到达。这不是大王深恩,又给了你我一次立大功的机会么?”王君愕说道:“将军,话是这么说,但姜宝谊、李仲文部众两万,姜宝谊部且颇有从李渊起兵的老卒,姜宝谊是李渊起兵时的左三统军,又有骁勇之名,而我部主力才三千,虽有王敬之等部可用,……然而将军,一则王敬之等部乌合,不堪大用,二则,这几天王敬之他们可有点不对劲啊!只怕是也不敢用他们。这样一来,这场阻击战恐就不像将军想的这么乐观了。”这两三天,王敬之等虞乡群盗的盗首,的确是不太对劲。与王君廓、王君愕等见面时,彼等时常眼神游移,言辞闪烁,私下更夜夜相聚,窃窃私语。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不言自明,肯定是与王君廓以“群盗”为饵,诱元君宝中计有关。王君廓“哼”了声,说道:“要非老子临机应断,妙置计策,元君宝、元仲文这俩贼厮岂能轻易中计?彼等贼辈,又岂能因此得立功劳?彼辈功劳,老子已经报与大王,大王的封赏也已经下来。若知晓感恩,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倘若不识好歹,妄图生变,哼哼,老子眼皮底下,又岂能容之?君愕兄,你就放宽了一万个心吧!有老子坐镇,他们翻不起什么大浪。”王君愕听了,心中稍安,但仍忧虑说道:“将军英明,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彼等而下已有异状。仆之愚见,此次迎击姜宝谊、李仲文部,最好是不是就不要用王敬之等部参战了?”“君愕兄,你这又说的是甚么话!”王君廓连连摆手,说道。王君愕问道:“将军何意?”王君廓正色说道:“此正用人之际。老子不仅要阻住姜宝谊、李仲文两部,老子刚不是才说过么?老子还要借此机会,再为大王立下大功,重创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少了王敬之诸辈,老子的大功怎么立?此战阻击,说不得,君愕兄,你我仍得……,嘿嘿,再送他们一场功劳。”“……,将军,怎么再送他们一场功劳?”王君廓踞坐席上,大模大样地招了招手,笑道:“兄近前来,听俺细说。”……兔落乌升。初夏时节,连日无雨,今天是个大晴天,虽然上午,阳光已炽,不过有风,微风拂面,却不觉炎热。官道两边的田野,绿意盎然,不是麦子,而是过腰高的野草、野燕麦如浪。行军的步骑队伍经过时,惊飞起群群的雀鸟。有只乱窜的兔子,奔到了道边,好在反应得快,赶在瞧见它的兵卒抓前,及时回身,躲进了浓密的草丛中。不远处是个乡里,寂静悄然,无人进出,也听不到犬吠、鸡鸣。一座废弃的亭驿,坐落在几棵大槐树下,瓦顶塌了大半,露出梁木,燕巢空悬在朽椽间,风吹动铜铃,叮当声显得凄凉。中军队中,大旗之下,策马前行的姜宝谊,收回了打量左近的视线,眺向前方。笔直的官道通向虞乡城外。昨天到的桑泉,此处已入虞乡境,离虞乡县城不到四十里远了。能数马并行的官道上尘土覆盖,以前过往车马的印迹深深碾入路中,可见太平时交通的繁忙,却当下,战乱已使繁华不再,除了道旁沟中的白骨、饿殍,还有荒废的田地,一个人影不见。骅骝马打了个响鼻,转过酸枣林,一大片桑田出现眼前。老桑树的荫影遮掩了田垄,翠绿的桑叶如云,在风中轻轻摇曳,枝头的桑葚熟透,紫红如珠,随风洒落,染红了泥土。往年这时节,该有戴竹笠的妇人踩梯采桑,而今却只见鸟雀啄食。风从桑叶上掠过,吹向远方的虞乡城,吹向更远方的山川。姜宝谊尽管是武人,年轻时在太学求过学,也曾读过圣人之书,知晓民生多艰,从李渊起兵以今,转战河东、关中,处处所见,方下却多是这番景象,亦不禁心生感慨。战火连天,民受其害,何时才能重归安宁?李渊抚须微笑、宽容大略的形貌浮现在他脑海。李渊应谶纬,上得天命,家世贵胄,为海内望,这天下,必归李氏。自己务必要尽力佐助,以期能使这天下早日太平罢!数骑沿着行军大队的边沿,从南边疾驰而来,穿过桑田,勒马大呼:“将军,军报!”姜宝谊收住思绪,打马从旗下过去,问道:“王君廓部的贼情打探清楚了?”“禀将军,王君廓部进至虞乡城西北,依托丘陵,构筑了防线。小人等远远观之,其列阵之众,约四五千数,多步卒,少骑兵,阵型三层,并不严整,旗帜散乱,似有仓促应战之态。”姜宝谊问道:“距我军还有多远?”“禀将军,不到二十里。”姜宝谊点了点头,令道:“再去细探。”等着几个斥候去后,吩咐左右,“请李将军来见。”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仲文部行在前头。便有亲从军吏去请李仲文。不多时,三二十亲兵的护从下,李仲文骑马赶来,下马行礼,说道:“将军,斥候侦报,将军已获悉了吧?王君廓部列阵在前,意阻我军通过。”“俺已获悉。请将军来,正为议此事。”李仲文问道:“敢问将军,可已有应对之策?”论以出身,李仲文比姜宝谊高贵得多,但论李渊的亲信程度,李仲文不如姜宝谊。姜宝谊是从李渊起兵的元勋,李仲文是后来从投,且则李仲文还是李密的从父,李密与李渊现虽尚未为敌,然敌对之势已成,故在军中,姜宝谊的地位更重,他们这两部援兵,乃姜宝谊为主将。姜宝谊是沙场宿将了。李渊起兵前,他就跟着李渊在太原剿贼,李渊起兵后,西河、霍邑等战,他又皆有参与,屡立战功,加上他性格刚强,因对王君廓,即便王君廓败了元君宝、元仲文一仗,他并无怯惧。“李公,王君廓本部只三千兵,余则虞乡群盗,不值大虑。适斥候报云,其阵松散,显系仓促应战,意欲以虚张声势阻我军前行而已。俺意,你我两部两万精卒,若是合力,直捣其阵,必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破之。其若溃散,就乘势追击,务必全歼,以扬我军威。公意何如?”李仲文迟疑了下,说道:“王君廓可用之兵,只有其本部三千,我以两万之众攻之,固然胜算极高,可李善道部主力,根据军报,已将至蒲坂,如果他分兵来助王君廓,我军也许就将两面受敌。将军,仆之愚见,以我精锐径攻王君廓阵,此策可行,然为防李善道部援助,同时宜分兵一部,护我侧翼。如此,既可破王君廓,又可防李善道突袭,当得确保万无一失。”“将军虑事周全,此策甚是!”姜宝谊刚烈,是个果决之士,不会拖泥带水,接受了李仲文的建议,当即决定便就做出,下令说道,“就集合你我两部主力,攻王君廓,分兵五千,护卫侧翼。李公,攻王君廓部,俺亲督之;侧翼护卫之任,就托付与公了。”因是昨晚已在桑泉休整过,将士并不疲劳,两人议定后,便不再另令将士休整。先将各部将校召聚,将两人商定的计策告与知道,旋即姜宝谊就军令下达,命整备兵马,分为两部,一部随姜宝谊攻王君廓阵,另一部由李仲文率领,随从侧翼,以防不测。诸将领命而去。兵马齐动,战鼓擂响。两部两万部曲在其各部将校的指挥下,跟随本部旗帜,就地以官道为轴心,散向两面田野,变行军队形为进战队形。甲士披甲,骑士上马。约用了半个时辰,两路人马调配完毕。姜宝谊自引主力万余,长驱直进,径赴前方十余里外的王君廓部阵地。李仲文引五千步骑从行侧后,既防李善道部突袭,又随时策应主力。只且说姜宝谊所率的这路主力,其内的骨干力量尽是从李渊起兵的老人,打河东、入关中,所向皆下,仅在蒲坂稍微受挫,实是常胜之师,又都已知前边阻击的敌人只数千,且多群盗之流,由是行进间,人人奋勇,个个争先,盾牌如墙,枪林似火,士气高昂,气势如虹。急行十几里地,王君廓部所列的阻击阵地,已然在望。见其阵人数不少,的确是如军报所报,得有四五千人,但亦如军报所言,旗帜不整,衣甲杂乱如秋后枯草,勉强列成的三层方阵中,插着一面“骠骑将军王”字样的将旗,复有数面“替天行道”之类的贼旗。姜宝谊令军士稍息,展开布阵,亲自策马至军前观察,看之稍顷,冷笑与从将说道:“此等乌合之众,何堪一击!传令三军,随俺冲锋,一举破敌!”三四骑驰出王君廓阵,提着长槊,向着在列阵的姜宝谊部指点,一副挑衅模样。姜宝谊侧耳听之,约略听到了这几骑的叫骂声,但并不为所动,只是冷眼相待,等到部曲列阵完成,而这几骑犹未退走,遂喝令说道:“贼子焉敢搦战!谁为本将取彼等首级?”话音未落,一将应声而出,手持长槊,驱马疾驰,杀将而向。此数敌骑没有应战,胡乱射了几箭,转马回走。杀出这将是姜宝谊军中勇将,打宋老生时,随从李建成,便曾立下赫赫战功,他马快追上,长槊挥舞,险险将一敌骑挑落马下,余者惊惧,四散逃窜。对面王君廓阵中,稀疏的箭矢射出,将杀出这将逼退。杀出这将虽没有斩获,被王兵逼退,姜宝谊却是大喜,说道:“果是乌合,号令不肃,我大军未动,彼已自乱阵脚,弓手乱射。传令进战,骑兵冲其左阵,步兵攻其中阵!”遥指“骠骑将军王”的将旗,说道,“王君廓必在彼处,拔旗者重赏,斩擒王君廓者,擢三级!”百面战鼓齐鸣。千余骑兵卷起尘土,如猛虎下山,直扑王阵左翼。万余步兵紧随其后,步伐整齐,盾牌高举,矛尖寒芒汇成铁壁,弓箭手挽弓而射,箭雨落向王阵,呐喊声压住了鼓声,震天动地。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十三章 军向虞乡敌情变 捷报呈到李善道军中。看罢捷报,李善道大喜,顾与屈突通、王须达、高曦、高延霸、萧裕等将笑道:“一胜而又再胜,王君廓有用兵之能!姜宝谊、李仲文已被阻在虞乡,传令三军疾进,务使其不得退走!”高延霸奋身叱声,请令说道:“换以小奴,姜、李这俩贼厮,也叫他过不了虞乡!大王,一闻我军杀到,姜、李必会北撤桑泉、汾阴,小奴敢请令,引本营兵抄向桑泉,以断姜李退路。”“延霸此虑,倒有道理,然抄断姜、李退路之任,不需你往。”李善道顾视诸将,挑出一人,乃是王须达,令道,“三郎,你引你本部兵,转往西北,限期今天夜间,赶到桑泉,择地驻防。桑泉守卒,你勿理会;姜、李两部唐军若往桑泉撤退,你便阻之。”却此战之要点,是“调独孤怀恩部往援姜宝谊、李仲文,先歼灭独孤怀恩部”,故而亦即,此战的主要作战目标是独孤怀恩部,不是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因高延霸这等的猛将,就不能调他去桑泉,扼姜、李的退路,得把他留在主力军中,以备用之进战。王须达接令。时已上午,夜间就得到达桑泉,李善道主力现藏伏的位置,距桑泉近百里远,事不宜迟,他当即出帐,便点齐本部,只携了三日粮,轻装而出,改向西北,急赶往桑泉择地驻防去也。伏兵的所在是猗氏城西的河谷。由此往桑泉,近百里远;往虞乡,稍微远一点,百余里远。待王须达部出行以后,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各营兵马相继也拔营起行。河谷潮湿,在这里待了两天,李善道禁止将士随意出外,将士们已是湿不可耐,这一启程,尽是精神抖擞。沿着涑水,半日行了三四十里,前望之,一片浩瀚大湖。东西二十里、南北四五里。初夏的凉风吹拂其上,波光粼粼,湖之四面,垂柳郁郁,湖畔芦苇摇曳,偶有水鸟掠过,增添几分生机。屈突通随从李善道马侧,与李善道介绍:“大王,此即伍姓湖也。”这伍姓湖,是河东道地界最大的淡水湖,又名张扬池。名所以得,系因舜帝后裔的五大姓氏,虞、姚、陈、胡、田居於湖边之故。“舜生於姚墟,耕於历山”,此姚墟即在今之虞乡、蒲坂境内,历山也位处於此,山侧土崖至今犹存“舜井”,深丈许,水清冽如醴;后舜建都则是在蒲坂。因是,伍姓湖边,早前颇多舜之苗裔环居。李善道略驻马眺望,见这湖面宽阔,南与涑水相接,其外良田沃野,耕垄连绵,望之不尽,唯现下多只空余蒿草,荒废已久,不觉叹道:“左枕盐池,右怀伍姓湖,涑水贯郡而过,中条屹立於间,大河滚滚,绕其西、南,此真天府之地!无怪富甲海内。惜乎,兵灾之害!”——时下地图,左为东,右为西,因李善道称“左枕盐池”云云。屈突通说道:“四海生民,久苦兵灾。大王英明,此取河东,必获克胜。以大王之仁德,不仅可得其土,生民亦可重得新生。臣久在河东,知河东民情,河东且多劲勇,取而抚之,足为精兵。届时,民心归附,兵强马壮,大王挟两河之力,关中、中原不足取也,天下可定!”“我所起兵,非为我一家一姓,正是为解天下生民之苦。公之此言,正合我心!”李善道慨叹再三,摸着短髭,与左右从将、从吏,从容地说道,“知我者,非屈突公莫属!”屈突通自降李善道以来,他的“忠臣”人设,再次发光发热,对待李善道,俨如昔日对待隋室一般忠心耿耿,无论众前,抑或私下,言行举止,悉以忠诚为本,凡有军议、或李善道向他询问何事的时候,无不秉忠直言,尽力竭智,丝毫无有隐瞒。他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也因此越来越得重要。如今,他虽尚未曾独立领兵,然已是隐隐可与魏征的地位相比了。人吃百样米,生性不同。立身处世的为人风格亦就不同。事实上,像屈突通这样的立身处世风格,也挺好。大势难违,人力有穷之时,就顺势而为,但一旦顺势而为,投附了新主之后,就依然以忠字当头,摆正为臣态度,不图个人利益,这样,纵使连着换主,至少也不会像不居人下的刘备似的,让人不敢信任,还被人在背后非议。——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说到“让人不敢信任”,屈突通这种为人风格,固然不至於让人时刻猜忌,可到底他不是“纯忠之臣”,要说真就完全地信任他,对於明主言之,也是不可能的。原本时空中,屈突通降唐以后,尽管深得重用,可在统兵这块儿,李渊长期都没有使他独自领兵,而是把他配给李世民,作为副手使用,从这一点即可看出,李渊对他重视归重视,但其实也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却这李渊何人?屈突通的人设,他自能清楚。这与李善道当下,重视屈突通,礼敬於他,可暂也不用他独自领兵,正为一理。也不必多说。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过了伍姓湖,再行不远,就是虞乡地界了。兵马才从伍姓湖边经过,斥候急报送到:“大王,姜宝谊、李仲文已获知我主力将到虞乡,两部兵马收拢,现退驻於虞乡城北。王骠骑君廓兵出,挑战与之,姜、李不应。”李善道沉吟片刻,说道:“既闻我主力将至,已收拢北走,却又屯驻虞乡城北,而不向桑泉方向继续撤退。姜宝谊、李仲文此定意见不和,就‘是迎击我军,还是撤往桑泉’,他两人尚未意见一致。我军……”寻思了下,说道,“王敬之等已从附於我,虞乡不利据守,原以为,一闻我主力到,他俩势必会撤到桑泉据守。於今其两部却居然不撤向桑泉,也无妨,对我军反而更加有利。我军就先在虞乡,与他两部打上一仗!一样可以调得独孤怀恩出兵救援。”……虞乡城北。诚如李善道所料,姜宝谊、李仲文确实意见不一。在又接到最新李善道部的军情汇报后,李仲文再次求见姜宝谊,苦苦进言,说道:“将军,本来军报,言说李善道亲率其主力,往攻蒲坂,今忽其却统兵向虞乡而来。这分明是原先的军报不确,我等中了李善道的计谋。他根本不是要去打蒲坂,其之目标是你我两部。“我军新败,士气不振,当此之际,不可接战。仆之愚见,当舍虞乡,速退至桑泉,据城以守,然后等李善道部的形势明了,我等搞清了他的部署,再与独孤将军商议破敌之策。”姜宝谊说道:“你我奉主公之令旨,援独孤将军。今才入河东,先败一场,若再北撤,主公的令旨,你我还怎么实行?而且,士气岂不会更加低落?若据城先以自守,桑泉可以守得,虞乡亦可守得。俺意,不可再北撤了,便入虞乡城中守之,不亦可乎?”“将军,虞乡实不可守!王君廓虽然没有攻打虞乡,可虞乡群盗盘踞虞乡多年,不乏本地狡猾,多有党羽在城中,又怎知晓王君廓的没打虞乡,是不是他故意不打,用意即为诱你我进城?设若我两部进城,而城中内乱,至其时也,外有强敌,内有乱党,敢问将军,城何以守?”姜宝谊生性刚强,兼以从李渊起兵以来,又战功屡获,日前他在长安的朋友,给他传来的消息,李渊已有意擢拜他为右武卫大将军,当此关头,如果援孤独怀恩这一战,他不能打好,他万万没法接受,故而李仲文“撤往桑泉据守”此议,他之前强烈反对。这时,听了李仲文的此话,姜宝谊虽是还有抵触,也不得不承认,李仲文的猜疑有理。李仲文见他神色轻动,便又说道:“将军,李善道部距虞乡,只数十里远了,今晚不能开到,明日一定能到。事已急矣!不可再做延耽。请将军快下决断!”“罢了!就从将军之意。”姜宝谊心有不甘,可亦只有听从李仲文的建议了。两人令下,两部近两万步骑,在虞乡城北驻扎了不到一天,重再开拔,北向桑泉。如果直接撤向桑泉,还会好些。在虞乡城北驻扎了大半天,结果重又开拔,这对军心的影响更大,不免使将士更加惶惶。兵法云之,“三军之灾,起於狐疑”,说的就是这回事。……傍晚时分,离虞乡还有三十里时,两道军报送来。一道是蒲坂方面,窦建德送来的军报。窦建德所率的佯攻蒲坂之部,已入蒲坂界,距离蒲坂城外的唐军营地二十里上下。李善道兵起涑水北岸河谷,杀向虞乡的突发情况,因时间犹短,孤独怀恩应是还不知晓。窦建德报称,根据斥候禀报,独孤怀恩除进一步的加强了涑水北岸渡口的守备以外,现无别的动静。——“加强了涑水北岸渡口守备”,窦建德所率之部,系沿着渡水的南岸而行,蒲坂城在涑水的北岸。却为何窦建德部沿着南岸而行?自无其它缘故,正是为降低独孤怀恩的戒备,为他在闻李善道率部进攻姜宝谊、李仲文两部时,能够“敢於遣兵出援姜、李”添上一把火。一道是虞乡方面,王君廓送来的军报。报云: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再次开拔,离开了虞乡城北,北向桑泉。高延霸懊恼不已,骂道:“贼厮鸟,没卵子的怂货!便驻停虞乡,不就是了?俺已提着劲,要在虞乡打他一打,却又北逃桑泉!”雄赳赳,向李善道请求命令,“大王,不如小奴引精锐两千急行,追上这俩贼厮,打他一打?为大王打一个旗开得胜,虎虎生威!”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才决定就在虞乡,先与姜宝谊、李仲文两部交上一仗,不料姜宝谊、李仲文又北向桑泉。计此地距虞乡的路程,大军肯定是追不上姜、李了,但若以精锐急追,其有辎重,倒尚能追上。只是姜宝谊、李仲文两部近两万之众,如按高延霸自请,仅以两千精兵往追,却即便追上,或许也打不赢,反而有可能会吃败仗。因便屈突通闻言,扬身之时,花白胡须飘扬,急忙进劝:“高柱国壮勇,然轻兵冒进,实为不可!大王,老臣窃以为,反正我军此战之目标,是为调孤独怀恩出营援助姜、李。既然如此,又王柱国部新报,其部已达桑泉,可将姜、李阻住,则姜、李北走,就由他走就是!”高延霸不以为然,看在李善道礼重屈突通的份上,话语却还客气,说道:“屈突公,你老人家多虑了!休说区区一两万贼兵,纵贼兵十万,俺也无惧!两根铁鞭,一杆长槊,俺杀他个十进十出,如杀鸡容易!”向李善道行个军礼,说道,“大王!两千精卒也不用,千人足可!”被屈突通一说,出於王君廓两次大胜,争立功劳的刺激,更上劲了。李善道眨着眼,摸着短髭,看看屈突通,看看高延霸,忽地一笑,说道:“延霸,给你两千兵,由你去追,也不是不可。但我有个要求,不知你能不能做到?”高延霸问道:“敢问大王,是何钧令?是令小奴擒了姜宝谊、李仲文这俩鸟厮来献么?小奴向大王保证,必定可将这俩鸟厮擒得!”记得他刚将“两千兵”改成了“千人”,补充说道,“不用两千兵,大王,千人就够了!”“非也,不是令你擒姜、李,你且近前,听我说来。”听得李善道的要求,高延霸睁大了眼,好像听到了甚么奇闻也似,吃惊罢了,为难搔首,连抽凉气,两颗门牙雪亮露出,说道:“大王此令,不是在为难小奴么?”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十四章 坐守蒲坂策难决 却李善道提出了什么要求?李善道要求的是:追击姜宝谊、李仲文,只许败,不许胜。胜仗,高延霸打的,败仗,他就不愿意了。旁边转出一将,笑道:“大王令此追击,许败不许胜,臣斗胆妄测,以骄唐军之计乎?”问话之人,萧裕是也。李善道点了点头,摸着短髭,说道:“我军席卷河北,今取河东,方入河东、绛两郡,连下城池,数挫唐锋,声威大振,士民从附如流,常理计之,正合当兵骄。既然如此,我意索性就诈为骄兵,败给姜宝谊、李仲文一阵。这样,或既可帮忙重振一下姜、李两部援助独孤怀恩的士气,又可迷惑独孤怀恩,让他以为我军不过如此,进而放松警惕,便有胆子出蒲坂,来与我战。岂不两全其美?”笑吟吟问高延霸,说道,“延霸,我之此策,怎么就为难你了?”——负责攻打绛郡的黄君汉等部,连日军报不断,入进绛郡境后,绛郡没有唐军的主力,又季伯常与绛郡的一些豪强、群盗早有联络,彼等聚兵接应,里应外合,故而进展颇速,接连已下垣县、绛县,现正围攻闻喜。黄君汉部已占据闻喜的外围要地,预计不日即可攻克。闻喜再一下,绛郡南部诸县就尽为汉军占据,底下来,便可集中力量,攻打绛郡的郡治正平。高延霸挠着头,掩住门牙,陪着笑脸,小心翼翼地答道:“大王,非是为难,只是大王素知小奴,小奴最是老实淳朴,不擅败战,担心万一诈败露出破绽,反误大王的大事,十分不美。”萧裕接口笑道:“大王,高柱国部多步卒,若往追姜宝谊、李仲文,恐怕不好追上。臣部皆骑,若往追之,一夜兼程,必能追及。况高柱国我军之名将也,若使其诈败,恐损军威。不如由臣代高柱国,领骑追击?定能确保败而不露痕迹,且可保高柱国声名无损,也许更妥?”高延霸大喜,暗朝萧裕伸个大拇指,就差“元德兄,你真是个好人”的感谢话语出口。一番作态,落入屈突通、萧裕、高曦诸人眼中,诸人便严整如屈突通、高曦,亦不禁莞尔。李善道自也知晓,高延霸好脸皮,让他诈败,确然强其所不愿,遂颔首应允,同意了萧裕的提议,叫他到了边上,细作嘱咐:“元德,你此往追,追上姜、李两部后,须掌握分寸,不仅要败得逼真,又不可折损实力,切要让姜、李二人信以为真,方能达到骄敌之效。”暮色四垂,将已入夜。萧裕领命过后,不多耽搁,即从本营挑了两千骑,离开主力,扬鞭疾驰,往西北追击姜、李。当前此战的重点,如前文一再所述,不是为歼灭姜宝谊、李仲文两部,而是为“围敌打援”,吸引独孤怀恩出兵,野战以歼,因而对於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在独孤怀恩尚未有遣兵出营的迹象前,没必要迫之太急。於是,萧裕引骑离开后,李善道所率主力,便当晚筑营休整。一波波的斥候,遣向蒲坂方向,严密打探独孤怀恩部的动静,且也无须多言。次日一早,最新的独孤怀恩部的情况报到。独孤怀恩终於获悉了李善道部出现在了涑水北岸,先后派出了数队骑兵,或向姜宝谊、李仲文两部所在方向去,与他俩联系,或向李善道部现所在方位来,探查虚实。李善道当即令下,命令杨粉堆,不要剿杀独孤怀恩所遣骑兵,任由他们打探就是。——当然,为装得像一点,“任由打探”也不是完全不理,两下斥候相遇时,该交手还是交手。后世时间,上午七八点钟时,诸部饭罢,整装开拔,接着向虞乡县城前进。李善道专门下令,命令各部行进间不需保持整肃的队形,旗帜也可打得乱点,并破天荒地允许士卒们闲谈嬉笑,乃至相互打闹,逐猎狐兔,以进一步营造出“骄兵”之状。行军半日,虞乡县城在望。百余骑迎接道边。领头之将,披盔贯甲,鲜衣怒马,正是王君廓,边上数将,多陌生面孔,则是王敬之等。——王君愕没有来迎接李善道,他留在了虞乡城外的营地坐镇,以防有变。眼望得由张士贵、李孟尝等随从着,李善道驰马来至,王君廓赶紧下马,整了下衣甲,领着王敬之等快步迎上,离李善道还有大老远,就下拜在地,大声说道:“臣王君廓等拜见大王!”——在消灭了窦建德部后的整军、扩编中,苏定方因与高雅贤等窦建德旧部的将士多熟,被李善道放了出去,取窦建德部四千兵由其统带,现已独领一营。李孟尝,原是王君廓的部将,李善道喜其年轻骁勇,把他从王君廓营中调入自己的亲卫,顶替了苏定方的位置。李善道勒马停步,含笑俯视王君廓,和蔼说道:“将军免礼。这次劳将军先行,为我招揽得虞乡英才,将军更且两败唐军,元仲文、姜宝谊等悉唐军上将,皆败於将军之手,功劳高矣!”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君廓没得李善道叫他起身的命令,趴在地上,不敢起来,说道:“臣微末小人,怎敢居功?都是大王的威德和运筹帷幄所致,臣才侥幸先后两败唐军。”侧手指向边上的王敬之等,介绍说道,“敢禀大王,此乃王敬之等虞乡诸君,均愿效忠大王,为大王马前驱。”李善道下马,扶起王君廓,又将王敬之等也扶起,温言说道:“卿谦逊了!临敌作战,运筹固重,但勇猛果敢亦不可少。卿两败唐军之功,我已为卿记下,等打完这一仗,再论功行赏。”打量王敬之等,见这几位虞乡群盗的盗首,铠甲在身,各是健壮,以往多年常在山林之故,肤色都黝黑粗糙,有的脸带伤疤,有的须髯虬结,草莽粗野之气扑面而来,却也不失剽悍之姿,内尤以王敬之体量最雄,其余几个盗首从其侧边,显是以他为主。李善道看了数眼,便笑道:“君等大名,我早闻之,今日相见,不胜欣喜。君等既愿效忠,便是我之臂膀,望君等日后协力,我有功必赏。君廓已向我进禀,两败唐军的这两仗中,君等各有功劳,亦待河东此战打完,一并赏赐以酬君等之功。”王敬之等中有胆大的,偷觑李善道,见他果如传言,年才二十余,然英气毕露,举止间带着威严,可言辞又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不禁心中暗叹,真是人中龙凤,难怪能威震北地!随着王君廓,王敬之等虞乡诸将,齐声答道:“大王厚恩,臣等感激不尽,唯以死相报!”李善道勉励了王敬之等几句,话转正题,问道:“君廓,虞乡县城现下情形何如?”“敢禀大王,这虞乡县城,要打的话,臣早把它打下来了!臣自到虞乡,守卒胆怯如鸡,没一个敢出城照面。只是大王有令,臣才按兵不动,等待大王亲临。”王君廓昂首挺胸,回答说道,答罢,积极请战,“大王统大军已到,敢问大王,要不要打虞乡了?只需大王一令,不必劳动诸位将军,臣只以本部,即刻率军攻城,一两日间,定就能叫城头插上大王的王旗。”李善道笑道:“虞乡城,现在是可以攻了,不过君廓,我却不要你一两日就为我攻下此城。”王君廓眼珠一转,立刻领会到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大王莫不是欲自弱於独孤怀恩?”“我正此意。我之此令,君廓,卿可能做到?”王君廓却是不像高延霸,只要能立功,得李善道欢心,胜仗、败仗有甚干系?拍着胸脯,大包大揽,说道:“大王知臣,胜仗,臣尚手到擒来,佯攻不克,有什么难?就请大王下令,臣今日就可展开攻城,向大王保证,一日独孤怀恩不出,虞乡城,臣就一日打不下来!”“好!就这么定了。便以你部为主力,佯攻虞乡,涨涨独孤怀恩的志气,催他早日出营!”计议已定,李善道传令下去,一边命主力各部进至到虞乡城北,择地筑营,构建工事,做出防备独孤怀恩与姜宝谊、李仲文联军来攻的样子;一边为演得逼真,分出了五千兵马,配合王君廓攻打虞乡县城。加上王敬之等部,攻城部队达万余,声势浩大,旌旗蔽日,鼓角齐鸣,料独孤怀恩必是瞧不出,这一番攻打虞乡县城,竟只是做戏罢了。主力各部到达虞乡城北,开始筑营,并及王君廓、王敬之等部调动兵马,将要作势开始攻城的时候,斥候禀报:“萧柱国部从北还回,已抵城北二十里。”留下了骑兵大队后行,萧裕先到军中,向李善道复命。城北筑营的营地上相见,萧裕风尘仆仆,铠甲上沾着点血迹,他拜倒回禀:“启禀大王,臣幸不辱命,败给了姜宝谊、李仲文一仗。”细禀他“战败”的经过,“臣引骑於今晨,追上了姜、李部。姜、李遣兵出阻。臣留两团为接应,亲率余骑千余,略作整顿,便对姜、李出阻之兵发起进攻。姜、李出兵仓促,备战不足,接战不久,臣即溃其右翼,旋乃臣佯装轻敌,冲其中阵,自陷其围,又战稍顷,佯败不支,遂就撤退。姜、李部骑追臣等十余里乃还。”李善道吓了一跳,说道:“元德,你自陷其围?”急细察萧裕,见他身上无伤,这才放心,责备说道,“我只叫你佯败,可没叫你自投险境!元德,你若有失,我岂不痛哉!此战虽得佯败,然你轻身犯险,实为不智。今后行事,务以自身安危为念,不可再如此鲁莽。”萧裕心头暖暖的,恭谨地答道:“大王,姜、李两部出阻臣之兵,多半是李仲文所部,臣一接战,便就试出,其部兵马甲械不精,操练不足,战力寻常,故臣才敢大胆佯作攻其将旗,以诈为骄狂。大王教诲,臣谨记在心。往后再有接战,臣一定不再犯险,谨从大王之令。”李仲文部原先也是“群盗”,与姜宝谊不同。姜宝谊部主要是由他旧部的军府兵士、宋老生等部的降将降卒组成,系正规的隋军官兵,所以,在装备、操练等方面,姜宝谊部胜过李部。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十五章 李齐公百人迎敌 军报来自涑水对岸。涑水对岸的汉军,打出了一面新的旗帜,乃窦建德的将旗。窦建德遣兵五千,攻对岸的唐军营垒,攻了半天,攻不进去,唐军坚守如山,箭矢如雨,汉军士气渐衰,反被唐军逆袭获败。柴静再次进言:“窦建德本称霸冀北,为李善道所擒。他对李善道,何止不会有忠心可言,定怀有怨仇,料其部也必士气低落。故其攻我南岸营,无功反败。是其不足多虑。而虞乡最新军报,李善道今日督军攻城,攻已多半日,仍旧未克,城守犹坚。将军,对岸之敌既已不足虑,李善道攻虞乡不下,其众之骄躁也已明证,我军北击之机,正当其时。不可再作迟疑。”实打实地说,柴静分析得不错。特别对窦建德的分析,很有道理。窦建德不是李善道的嫡系,相反,原先还是李善道的敌手,被擒后丢失了自己的地盘,从“人主”变成了“人臣”,不得不俯首称臣,心怀怨恨,部下士气不振,是常理中事。这样一来,涑水对岸的汉军的确也就不足为虑。而又只要对岸的汉军,对蒲坂的唐军大营造不成威胁,姜宝谊、李仲文部兵计近两万,独孤怀恩可最起码出兵万余,两下合力,三万余众,李善道在虞乡之众,根据情报,不到两万步骑,在兵力上已是不及唐军联兵,则北与姜宝谊、李仲文联兵,共击李善道部亦就可行了。独孤怀恩思前想后,虑之再三,决定作出:“留兵五千,看住蒲坂城内的尧君素部;分兵千人,增援对岸我营,令固守营垒,阻住窦建德部渡水即可;余众俺亲率之,明日疾趋虞乡,与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合围李善道!传令姜、李,限期两日内南下至虞乡,与俺会师。”军令下达各部。选好了留守之部,以韦义节、元仲文为将。增援之部兵少,千人而已,当日调出。余下主力,当晚犒赏备战,次日拂晓,独孤怀恩、柴静等引率步骑万余,出营北上,直指虞乡。……蒲坂城头。尧君素凭栏远眺,见唐军主力北去,沉吟良久,顾与王行本等从将说道:“前日遣吏出城,贼兵围困甚严,未能得出。今其主力北向,城围稍懈,或有机可乘。可再选勇壮之士,今晚垂篮下城,潜出城外,探查清楚到底北边出现了什么变故!以便我军随机应策。”王行本等将应诺。蒲坂、虞乡、桑泉,这片南北不过二百里,东西百余里的狭长地带上,战云密布,三方势力犬牙交错,勾心斗角,随着独孤怀恩的终於北上出兵,就像拉开的弓弦,局势愈发山雨欲来。……李善道展开家书,显露出徐兰娟秀的笔迹。“郎君如晤:姊畏风怯暑。孙真人为拟食补方:茯苓三钱、白术并莲心,佐以梅子青煎作汤。妾晨起采带露桑叶,与药同贮绿釉瓮,呈姊服用,用后稍安。“近观院中花草日盛,蜂蝶翩跹,遥想中条云淡,涑水荷香。新麦将熟,,郎君征战在途,恐生暑瘴,妾以薄荷叶渍纱,夹衬袍甲,或可稍解郁蒸。裹儿偶得并头莲,欣喜奉妾,供於佛前。悠悠我心,唯望狼烟早靖,候郎君归日。纸短情长,伏乞珍重。妾兰谨书。”信中的“姊”,指的是卢氏。卢氏是正妻,时下妾室称正妻,正式尊称是夫人、大家,但私下里,依《礼记?内则》所云之“娣姒相礼如姊”,通常以“姊”相称。至於孙真人,系投附李善道的河北地界的有名僧道之一,自称早年跟着名医巢元方学过医术,后来出家为道。看罢徐兰的家书,李善道将军务先放到一边,提笔给她回书。军务紧张,没有时间多写,他只写了一句:“秋月如盘时,缓缓归矣。”亲手封缄,给了信使,令送呈徐兰。信使辞拜离去,李善道将心收回,抿了口茶汤,转看帐中诸人,继续刚才的军议。“说到哪里了?”屈突通应道:“回大王的话,刚说到刘武周已拔榆次,分兵围晋阳,主力向西河郡。”榆次,位处在太原郡治晋阳的东边,是晋阳的外围重地。西河郡,如前所述,在太原郡的西南边,与太原郡接壤。刘武周兵出雁门以后,进战的情况也比较顺利,先是攻下了太原郡北境的汾阳、盂两县,继而於日前攻下了榆次,但对晋阳城,他没有跟着展开围攻,而是过晋阳南下,攻向太原郡南部的太谷、文水、祁等县,以及西河郡与太原郡接壤的平遥县。李善道点了点头,想起了适才在说的内容,说道:“李元吉,一个孺子,纨绔膏粱,不通兵事,其在太原,唯以游猎为业,听说他装载罗网的车子就三十多辆,并尝自言,‘宁三天不食,不能一天不猎’,并纵容亲从劫掠百姓。果如我料,刘武周兵马一下,他束手无策。晋阳城坚,守卒众多,刘武周现还不敢直接围攻晋阳,然用不了多久,晋阳必为刘武周得之!“晋阳一下,太原、西河、离石等郡,就再无唐军主力可挡刘武周。其用兵若速,上党、临汾、龙泉等郡,也将为其所用。到时,我军可就白来河东一趟了!诸位,独孤怀恩总算是已中我计,出兵北上,至迟明日可达虞乡县南。这一仗,君等务必竭勇,须当一战将其尽歼!”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面对刘武周的大军南下,李元吉不但束手无策,还搞出了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操作。军报报称,他令他素来不喜的车骑将军张达引步卒百余,出营迎击,以试刘武周部的虚实。——试敌虚实,这没毛病,可问题是他居然只给张达了百余步卒的兵力!刘武周南下之众,三万步骑之多,百余步卒能去试出什么?摆明了让张达送死。张达又不是傻子,固请不行,李元吉世家贵公子,骄横惯了,不讲道理,逼迫张达,强行将其遣出。一战而张达带出的百余步卒尽没。张达愤怒之下,因降了刘武周,於是引领刘武周攻陷了榆次。却李建成、李世民皆有其父之风,文武兼资,真也不知这李元吉怎会这般蠢货。晋阳,刘武周虽尚未攻,已然是岌岌可危!李元吉的愚蠢,其实也出乎了李善道的预料。李善道知道李元吉孺子之流,今年他才十五六岁,难堪大任,肯定抵不住刘武周,然亦未料到其荒唐至此。他要不强遣张达,榆次与晋阳犄角相应,两座县城相隔才四五十里,互相支援方便,太原城中有万余唐军驻扎,刘武周短时间内,这两座城,他还真都打不下来。结果李元吉搞出这么个神仙操作,非今使榆次失守,晋阳陷入孤立,并且晋阳守卒可以设想得到,现必军心惶惶,——有这么个不讲道理、骄横无知的少年上司,谁还愿意卖命?可以说,李元吉这是在帮助刘武周。刘武周现在的心情,李善道也可以设想得到,定是大喜过望。可刘武周一高兴,李善道面临的形势就麻烦了。原先以为,李元吉再无用,仗着晋阳坚城,总能阻住刘武周南下一段时日,如今却因李元吉的荒唐决策,晋阳危在旦夕,刘武周也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尽得河东北部诸郡了!李善道因而必须速战速决,在最短的时间内,赶紧把独孤怀恩等部消灭。否则,此次攻打河东,还真就像他说的,将会是白来一趟,出现最坏的结局,给刘武周做了一桌好饭。屈突通眉头紧锁,说道:“李元吉之无能,出人度外。刘武周连克连捷,士气大振,晋阳唐军因李元吉之昏聩,军心则势涣散,将自乱也,待刘武周拔除晋阳南边之太原诸县后,还攻晋阳,此城纵坚,难以守之。诚如大王所言,我军是须当速战速决,尽快歼灭独孤怀恩等部!唯有如此,才不致河东北部、中部诸郡悉为刘武周得!敢问大王,歼灭独孤怀恩之策可已定?”“我意便按早前我等议定之策。以王君廓、王须达两部,阻击姜宝谊、李仲文部,以我精锐正面迎击独孤怀恩部!为使独孤怀恩部能够得以尽歼,分兵一部,抄其后路。”屈突通沉吟说道:“大王,臣有一议。”“公请说。”屈突通说道:“虞乡、蒲坂相近,若单只分兵一部,抄独孤怀恩部后路,恐难成大功。分兵的如果多了,不利於我精锐正面进击;分兵的少了,倘使独孤怀恩全力突围,或许不易将其众尽数留下。要不要改一下战术?我军预在虞乡城东设伏,当与独孤怀恩部接战后,我军先佯败东撤而走,诱其追击,然后等其众过虞乡,离蒲坂稍远,中我伏后,再将之歼灭?”李善道下到帐中,俯看沙盘上的虞乡周边地理,沉思片刻,说道:“公之计策甚妙,却是虞乡以东,多平原,没有适合伏兵的地方啊。公以为,何处可以伏兵?” 「271」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十六章 独孤恩两万进战 “八十年前,由此而西,在渭水岸边,曾有一场鏖战,大王应知?”李善道怔了下,目光在沙盘上移动,落在潼关西边的渭水北岸,说道:“渭水岸边,八十年前?是了,屈突公,你说的是高欢与宇文泰两军的沙苑之战?”“正是此战。大王,此战宇文泰以少胜多,用不到万人之兵,迎击高欢二十万众,凭借地形,大败高欢,取威定霸,乃奠周之基业。却宇文泰伏兵之处,今时此战,臣以为可以效仿。”李善道的目光重新移到沙盘上的虞乡东边,仔细审视地形,指着涑水、伍姓湖交汇之处,说道:“屈突公,你是建议我军可以伏兵於此,借助芦苇荡,隐蔽行踪?”“此臣愚见,能否可行,尚敢请大王定夺。”李善道摸着短髭,看着涑水与伍姓湖,回想来虞乡路上,经过伍姓湖时所见的地理情形,芦苇丛生,占地宽阔,确是藏兵良地,斟酌了会儿,已有定见,然事关要紧,决定之前,还是先再问一下高延霸、高曦、萧裕、薛万彻等人的意见,就问他们:“公等以为何如?”高曦沉稳地说道:“伍姓湖边芦苇茂密,东西二十里长,确是伏兵绝佳之地。”薛万彻有疑,说道:“设若独孤怀恩追兵到此,见芦苇茂盛,生起疑心,不敢再追,怎么办?”萧裕笑道:“薛仪同此忧甚是。大王,臣有一计,可使独孤怀恩纵然起疑,也退无可退。”“哦?元德,你有何计?”萧裕说道:“候独孤怀恩将至伏兵地,臣愿领本部精骑,兜回包抄,断其退路!”李善道问薛万彻,说道:“四郎,还有担心么?”薛万彻恭敬答道:“若有萧柱国引骑断其退路,后则退路被阻,前则我伏兵杀出,独孤怀恩进退两难,我军胜之必矣,臣别无再忧。”“好!就按屈突公此策,咱改一改此战的战法。便将决战的战场换作伍姓湖边!沐阳、四郎、定方,你等各部,今夜启程,潜往伍姓湖边设伏。其余诸部,随我明日进击独孤怀恩部!君廓,你与王须达两部合力,必要将姜宝谊、李仲文两部阻在虞乡城北,使其不得援独孤怀恩。”北边王须达部传来的军报,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应是接到了独孤怀恩南下合兵的命令,也已从桑泉城出,南下而来。王须达已在桑泉、虞乡间设下防线,依托有利地形,严阵以待。部署停当,诸将领命。停下了为虞乡县城的围攻,这天晚上,诸部休整,养精蓄锐。将士们得到了好的休息,李善道一晚未眠。前半夜,不断有独孤怀恩、姜宝谊与李仲文两军的动向情报,还有离营潜赴伍姓湖边埋伏的高曦、薛万彻、苏定方等部的回报送到。后半夜,李善道反复细阅地图,推敲战局,以确定开战后的每个细节。不算王君廓之前所胜元君宝、姜宝谊之这两场仗,这次与独孤怀恩部的决战,不但是李善道处心积虑多时,终可得以实施,且是他与唐军的第一次大规模会战,他充满了振奋。说实话,就算让他睡,在这临战的前夜,他估计也睡不着。一夜不眠,精神抖擞。天微亮时,北边独孤怀恩部的新报呈至:其部三更造饭,五更起寨,步骑万余,将近两万,分以前后两军,沿着涑水北岸,在继续向虞乡县城的方位开来,下午可达。……辰时初刻。飞骑军报呈上:李善道已知我军与姜、李部南北相向,夹击而行,止下了对虞乡城的进攻,分王君廓等部,北上与王须达会合,截击姜、李;自领主力万余出营,向虞乡城南行。柴静冷笑说道:“李善道端得骄狂,我军两路对进,他竟敢分兵应对,以万余众敌将军。”“他率主力万余出营,向虞乡城南而行。先生,他这像是要与我军今日便接战啊!”柴静说道:“要不说他骄狂呢!攻虞乡不下,我大军将至,他不还营以守,反而主动出击,取败之端也!将军宜传令各部,命不需急行,保持体力。如若李善道列阵虞乡城南,我军到后,可先观其军容,再视情况进战。其军容如整,便不与战;其军容若懈,便即攻之!”独孤怀恩以为然,就依柴静意见,传下军令。行十余里,飞骑军报再呈:李善道领主力过虞乡城南,阵於虞乡城西。远眺其阵,正在组列,步卒分以左、中、右三阵,李善道将旗在中阵;骑兵三千余,处步卒阵右。柴静说道:“虞乡城南邻近涑水,不利会战。是以李善道选在了城西列阵。将军,察其举止,他确是有意与我军今日便战!再有二十里,我军便至虞乡城西。仆窃以为,何不先遣精骑千数,驰往探敌,扰其列阵?待我军主力抵达,其阵如若不能得稳,更有利我军从容应对。”独孤怀恩复以为然,就又依柴静此意,令骑将刘辟引精骑千人,往驰扰李善道部列阵。千人精骑去后,约一个时辰,主力大队离虞乡城西还有十多里时,刘辟遣吏回报:我部到时,汉军阵形初成。末将引骑,掠其步卒阵前,扰而射之,其步卒三阵因不得固,阵脚松散;汉军骑兵千余逐我,其骑阵因亦稍乱。此时若大军逼战,其军必乱,正是破敌良机!柴静大喜,说道:“将军,我只以千骑往扰,李善道部的阵脚就不得立,足见其骄兵之必败!此距虞乡城西,已不到二十里,当可改令各部加快行进,尽快抵达战场,一举破敌!”刚从蒲坂出营的时候,独孤怀恩还怀着点忐忑,但昨天、今天两天行军,李善道部都无异动,窦建德在涑水对岸也没再发起攻势,一切都好像如柴静所料,李善道部果然轻敌、窦建德果然不足为虑,他心中遂渐稳,对柴静的智谋益加信服,此刻闻言,更是信心倍增,於是果断下令,命全军加速,疾行赴战,——且还自作主意,又添了骑兵五百,去助刘辟。……望着被本军骑兵追逐的唐军精骑,又见东边远处尘烟飞扬,当是独孤怀恩又遣了骑兵前来,李善道摸着短髭,无有惊慌,呵呵笑道:“独孤怀恩倒也知些兵事,知道先遣骑兵来扰我阵。”“然其此举,岂不正中大王下怀?” 「27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十七章 急追克胜伍姓湖 唐军骑兵来扰,正好使本军装出阵伍不肃,确是正合李善道之意。快中午时,遥见尘土,听得鼓角之声,唐军迤逦来到。李善道令追击唐骑的萧德领众还阵,摆出仓促重新组阵之状,而实其步卒三阵的中阵、后阵并无丝毫动摇,早已做好战备。在骑兵的掩护下,唐军摆好阵型。独孤怀恩到阵前观望。却见对面数里外的汉军阵地,三个步卒阵,旗帜不整,后排的兵士瞧不清楚,但前排的盾牌手等分明在慌张地调整着站位,颇为混乱;再观步卒阵右边的骑兵队列,方才追击唐骑的千余汉骑刚刚归队,马匹喘息未定,有的骑士还在马上,队形凌乱,明显是急速回撤所致。柴静也会骑马,身在马上,从於独孤怀恩侧边,大喜说道:“将军,贼众纷乱,阵前且少鹿砦等工事,机不可失,宜速进战。观彼步卒三阵,左阵最乱,可以我左阵自守,防贼骑冲践,而以我之精骑先冲其左,随后我步卒跟进,必可溃之!”——汉军的左阵,在唐军的右边;唐军的左阵,在汉军的右边。独孤怀恩大以为然,元君宝等将的意见,他不再询问,即便军令传下,命刘辟等骑将引骑冲汉军左阵。刘辟等将领命,率精骑迅猛而出,尘土飞扬中径直杀向。汉军左阵前的盾牌手见唐骑冲来,更显慌乱,盾牌歪斜,阵脚动摇,只稀疏的箭矢射出,何能挡住唐骑冲锋!鼓声如雷,呐喊震天。刘辟等将驰马杀至,仗着人马皆甲,撞击盾牌,长槊挥舞,鲜血溅射。汉军左阵前排的盾牌手相继倒退,阵线摇摇欲坠。战不多时,汉军左阵已现崩溃之象。唐军中阵前,柴静急声说道:“将军,贼兵左阵已乱,当令我步卒压上矣!”独孤怀恩又惊又喜,这场仗就要这么胜了?他不敢怠慢,赶紧催促击鼓扬旗,命传令军吏给右阵、中阵的步卒转达进战的军令。右、中两阵的唐军步卒将士得令,在元君宝等将的指挥下,变方阵为进攻的锐阵,开始向前推进,刀盾并举,杀声盈耳。汉军左阵已乱,难以抵挡,唐军右阵的步卒紧随唐骑,由唐骑冲杀出的缺口,如潮水般涌进,矛刺刀斫,战局瞬间倾斜。汉军预备队见左阵告急,连忙支援,可阵型已乱,援之不得;汉军中阵待要分兵往助,唐军中阵将士已经压到。接战才不到一个时辰,汉军左、中两阵俱乱。柴静注意到汉军阵右的骑兵在这个关头,先是数百骑驰出,似要对唐军的左阵展开冲击,但旋即这数百骑又被召回;紧接着,他望见汉军三个步卒阵的后方将士,纷纷转向东边撤退,急望向汉军中阵的李善道大旗,见其大旗也已开始后移,他右手攥拳,往左掌上狠狠一击,因为太过激动,嗓音都变得岔音了,叫道:“汉军败了!要撤!将军,快下令追击!”独孤怀恩闻言,亦见汉军大旗后移,心头狂喜,只觉浑身热血沸腾。蒲坂攻之不下,汉军入河东后,又接连吃了两场败仗,却这李善道也不过尔尔,这回定要杀个痛快!他抖擞身躯,双目精光暴射,毫不犹豫地抽剑高喝:“全军冲锋,勿使贼兵逃脱一个!”唐军士气大振,如猛虎下山般,左阵、预备队等等齐齐涌出,全军杀出,骑兵驰骋,步卒奔逐,你追我赶,烟尘漫扬,尽是奋勇向前,整个战场遍布“尽歼贼兵,擒杀李善道”的呐喊。……“大王,唐军中计了!该小奴上阵了吧?”高延霸向李善道请战。胜仗易打,佯败的仗难打。打仗,打的是一个组织和调度,组织有序,调度自如,方能立於不败之地。因此这“佯败”的仗,说是“佯败”,一旦阵脚松动,各阵后撤,失去了稳定的组织和调度,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变成真败,这是非常考验将领的能力和士兵自发的纪律性的。李善道带兵已久,深谙此理,故在定下佯败此计后,不仅召集各部团校尉以上的军官,亲自为他们详细讲解了佯败的细节和应变策略,特别强调了各阵撤退时的纪律和联络信号,还为防万一,专门安排了精锐部队在全军撤退时,负责断后阻击,以确保全军安全撤离。此个断后之任,就是交给了高延霸及其营的精锐部曲。“延霸,不要恋战,只要将唐军挡住,使我军与唐军间拉开距离即可。”高延霸大声应诺,见李善道无有别的吩咐了,便接令而去。他的部曲在中军后阵,事先已列阵待命。高延霸还到部中,一令传下,其营两千精卒分成两队,分别斜向两边展开,让过佯败撤退的各部兵马东走,拦截住了追击的唐军前锋。“你家老公在此,竖子敢尔!”高延霸身先士卒,策马使槊,引亲骑十余,迎头将追在最前的数百唐军截住。十余骑跟着他,转向横驰,槊影翻飞,将这数百唐军的攻势滞住。数十唐骑赶到,远射近刺,将高延霸与他这十余骑截成了三段。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高延霸左冲右突,转顾间,觑到本部的两千精卒已将雁翅形的阵型组成,乃挥槊大喝,呼令精卒掩杀。这两千精卒,半数为陌刀兵,半数为刀盾兵。刀盾兵竖盾以前,阻遏唐军后边步骑大队的冲锋势头,陌刀兵组成三叠阵,挥刀如雪,呼喝进斗。一人高的大盾,排排如墙坚厚,三尺长刃,层层如巨兽獠牙。丈长的大刀同时挥落时,寒光如瀑倾泻。唐军骑兵躲之不及,战马自胸腹剖开,滚烫的脏腑泼在第二列刀刃上;碰上唐军步卒,愈不是对手,刀到之处,断肢横飞,血雾弥漫。唐军的骑兵四下退让,轻装步兵亦不敢再前,重甲步卒因为甲沉,落在了后头,此刻追到,略作停顿,在几个唐军军将的指挥下,结阵来战。随从高延霸首先迎击唐军的十余骑,伤亡多半,剩下的从高延霸转还阵中。应从高延霸的军令,陌刀阵如莲绽开,三五一组成楔形突刺。有个机灵的队率故意漏出缺口,待十余名唐军钻入,两侧陌刀倏然合拢,将人绞成肉块。比之方才的战斗,这一场阻击战,才堪称激烈。却这高延霸及两千汉军精卒,硬生生的居然将万余追击唐军步骑的步伐给拖住了!……唐军万余步骑众后,因为战场的形势已经形成唐军追击的态势,唐军阵型混乱,独孤怀恩、柴静等因看不到前边高延霸部阻击唐军追击的具体情形,只看到了唐军被阻滞了追击。独孤怀恩远眺着李善道的将旗渐渐远去,大怒令道:“前边在干什么?为何不急追?传令刘辟等,加紧追击!今日若叫李善道逃走,无论是谁,俺都以军法从事!”前边三四里外处,即是高延霸及其部阻击唐军的战场。回顾李善道的将旗已去得远了,又见撤退的各部兵马也已撤出了足够的远近,与唐军主力大队拉出了距离,高延霸尽管勇悍,不是死战之将,乃下令部曲,且战且退。退出四五里,边上两路汉军骑兵接应,插向高延霸部之前,接替高延霸部,继续阻截唐军。如此这般,唐军先锋离撤退的汉军,便一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追,追不上,可是相距也不远。就像一个萝卜挂在眼前,引诱着唐军不断追逐。加上随着追击的深入,路上出现越来越多汉军丢弃的财货、辎重,唐军将士贪恋财货,越发是一边争抢,一边追之不舍。柴静跟着独孤怀恩,在数百骑兵的护从下,从追击部队的后方赶到了中部。赶到了这里之后,前边的视野就比较开阔了。柴静在坐骑上直着身子,昂着脖,向前观望。约略望见撤退的汉军,虽是旗帜散乱,可撤退的队形,却不似他的想象,依然保持着一定的秩序,并非慌不择路的溃败散漫样子。柴静到底有些智略,眼见此幕,顿不禁转喜为疑。“将军、将军、将军!”柴静连着喊了几声,才将独孤怀恩的注意力引过来。大胜在望,这一战,没准儿就能将“威震河北”的李善道擒获,献与李渊,多大的一份功劳?孤独怀恩被马颠簸的,高兴得腿都合不拢了,随口问道:“怎么?”柴静犹豫了下,说道:“将军,汉军虽退,队形不算散乱,恐有诈计,或许前有伏兵。仆愚见,不宜冒进,应先探明敌情,再做追击。”独孤怀恩“以为然”了数次,这次却“不以为然”了,捋须笑道:“先生你看,李善道的将旗狼狈遁逃,其众丢盔弃甲,败得已是不能再败,何来有诈之说?先生无须多虑!”没听柴静的建议,不断下令,催促各部兵马加快追击。追过虞乡县城,又追出十余里远,凉风中带来水气,浩瀚的伍姓湖跃入眼帘。水雾缭绕间,湖边无垠的芦苇荡随风摇曳。尽管无有人影,却突然这么片芦苇荡出现,本就觉得不妙的柴静心中一凛,慌忙打眼细望,暗道不好,催马追上独孤怀恩,叫道:“将军!不可再追了!”“又怎么了?”柴静叫道:“汉军别处不撤,只往这厢败走,芦苇荡正设伏之所!将军且看,芦苇荡中飞鸟不见,悄寂异常,李善道也许在此设有埋伏。我军若再深入,恐有全军覆没之险!请将军三思,速速下令撤兵,以免中计!”“正因先生谋略,今日才能大破贼兵!克胜在即,先生何必一再疑虑?”独孤怀恩踌躇志满,挥鞭指向湖边,笑道,“即便有伏,我军士气正盛,亦能一举破之!”话音未落,芦苇荡中射出密集的箭雨,追击在前的唐骑猝不及防,瞬间有几人落马。独孤怀恩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惊愕的表情浮现,他楞了楞,尚没反应过来,但见得撤退的汉军步骑,一簇簇地停下了后撤,转将身形,原本散乱的旗帜重新打起,旗、鼓的号令下,只用了不多时,就组阵完毕。旋即,改后撤为冲杀,呐喊震耳,反向杀来!与此同时,芦苇荡中涌出无数汉军,打着“高”、“薛”等旗,也向追击的唐军步骑杀奔。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十八章 临晨凭栏蒲坂城 独孤怀恩弃军而逃,余下兵马无有主将,被汉军围杀,刘辟等将战死,兵卒死伤过千,除元君宝等突围得脱,余皆降之。薄暮时分,计点战果,得俘三四千,缴获到的甲械堆积如山。高延霸、高曦、萧裕、薛万彻、焦彦郎、董法律、苏定方等将来拜,各是欢天喜地。焦彦郎部斩获甚多,他笑道:“偌大个名头,甚么鸟厮唐国公,昏主的姨表,还得了长安,原以为部曲多精,不过如此!这一仗,还不如安德那一仗打的痛快!俺尚未发力,就打赢了。”——安德,指的即与窦建德决战的那一仗。众人闻言,俱哄然大笑。李善道呵呵笑了两声,众人瞧出,他并无太多喜意。高延霸问道:“大王,怎么打赢了仗,大王却好像不太高兴?”自作聪明,猜测李善道心思,“莫不是因为今日此战,虽然打了个大胜仗,但没有能将独孤怀恩部尽歼之故?若是如此,小奴敢请命,引率本部,追击逃走的唐军!必为大王生擒独孤怀恩,克竟全功。”“独孤怀恩部虽是未被全歼,一场大败,士气大落,且其溃散兵士逃亡之时,甲械多丢,已不足为患。我意全军休整两个时辰,便连夜疾行,追向蒲坂。如我料之不差,至多再打上一仗,蒲坂城外的唐军营地,就能为我军所拔。我确是不算高兴,但非是因独孤怀恩未被全歼。”高延霸挠了挠头,纳闷问道:“敢问大王,不是因为独孤怀恩,是因为什么?”“独孤怀恩以亲戚之身,得被李渊重用,论以才略,庸人耳。今胜他一仗,意料中事,有何可喜?但是十三郎,你说李渊不过如此,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李善道从马扎上站起,负者手,顾盼诸将,严肃地说道,“李渊当世人杰,善收揽人心,文韬武略,政则复有远见,武则知兵善射,大业十一年,先后大败毋端儿、柴保昌,得降众数万;大业十二年,与马邑郡守王仁恭北击突厥,兵少,不敌,其乃选精骑二千为游军,居处饮食随水草如突厥,而射猎驰骋示以闲暇,别选善射者伏为奇兵,突厥见之,疑不敢战;后迁太原留守,进击魏刀儿数万众,以五旬之龄,深入敌阵,何等胆气?绝非独孤怀恩辈可比。“诸位!今天这场仗,是我军与唐军的第一次大会战,尽管打赢了,可对手既不是李渊,也不是唐军中的佼佼将才,是以我等决不能因此轻敌!须知李渊麾下,才俊多有,若真换成对手是李渊,或其麾下才俊,我等能否取胜,尚未可知。务需戒骄戒躁,不可小胜而傲。”唐军,是李善道最重视的对手,他深知唐军实力,特别李世民的用兵之能,因他自是不会只因为打赢了独孤怀恩就沾沾自喜,相反,一见军中冒出了轻敌的苗头,就立即给以止住。不过话说回来,焦彦郎的轻视唐军、诸将的欢喜,也不能说便是焦彦郎等盲目自信。毕竟他们不像李善道,有着前世的知闻。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也确实唐军似乎不过如此。独孤怀恩是个庸人,姜宝谊、李仲文两人亦没表现出甚么杰出的将才,另外还有李元吉,更是愚蠢。放眼整个河东地界,唐军的这几位主要将领,确乎是一个比一个没用!李善道要非有前世的见闻,他可能也会因此而产生类似的看法。焦彦郎等将相继收起了笑容,行军礼,恭敬应道:“谨从大王之令!”李善道转颜作笑,挥了挥手,说道:“都起身吧。记得不要骄傲轻敌就好。今日这场仗,不论怎么说,我军打赢了。你们的功劳,都且记下,待河东这仗打完,一并封赏。”诸将应诺。屈突通赞叹说道:“大王不以胜而骄,此古之明主不及也。敢问大王,大王适才说休整两个时辰,追向蒲坂,大王之意是趁此战之胜,一举拔克蒲坂城外的唐军营地么?“大王此意,固然甚是,然若如此,却有一虑,便是姜宝谊、李仲文两部。“王柱国、王仪同军报,他两部已与姜、李交上战。姜、李攻势颇猛,只凭他两部不到万人,只怕难将姜、李两部久阻,万一独孤怀恩逃回营中后,固营自守,唐营未拔,姜、李兵到,我军将腹背受敌,不知大王就此,打算何以部署?”原定的计划是先将独孤怀恩部歼灭,再转攻姜宝谊、李仲文两部。但是今日此战,没能将独孤怀恩留下,被他见机得快,逃走了,因而底下来,就只能改变既定的策略,还得去打独孤怀恩。这样一来,姜宝谊、李仲文两部的确就成需要处理的问题了。——却是说了,为何还得接着去打独孤怀恩?原因很简单。便是不能给独孤怀恩喘息的时间,趁他病、要他命。必须得赶在独孤怀恩回到营中、收拢残兵、重新整顿好营防之前,将他彻底消灭。不然的话,如果这个时候,不追着独孤怀恩打,反去打姜宝谊、李仲文,就会给独孤怀恩重振兵势的机会,将来打蒲坂城外的唐军营垒,就还得费劲了。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善道已有计议,说道:“独孤怀恩部大败,我趁胜追击,拔其蒲坂城外营垒不难。顶多半天、一日,其营必就能为我拔。姜、李攻势再猛,一两天间,我相信王须达、王君廓也能将他两部挡下。为万全起见,可再调一部兵马往去相助王须达、王君廓两部。”从诸将中挑出了董法律,令道,“两个时辰后,你率你部去与王须达、王君廓两部合兵!”董法律接令。李善道又令杨粉堆:“遣吏奔赴涑水对岸之窦公部,令窦公明日一早,向涑水对岸之唐军发起进攻,配合我军攻拔蒲坂城外唐营!再令风陵北渡的刘豹头等,严守渡口,不可有失。”……风陵南渡,王长谐军中。一个传令的使者刚刚抵达,向王长谐奉上李渊的令旨:同意王长谐部北上到蒲坂渡口渡河,已拜李孝基为行军总管,出长安,来前线指挥,待其至后,河东诸部悉归其节制。王长谐当即招聚诸将,将李渊的命令转达,令各部明晨开拔,开向北边黄河西岸的蒲坂渡口。……夜色降临。休整了两个时辰,李善道军分大小两部,董法律率本部西北而上,往去支援王须达、王君廓;李善道自率主力,沿涑水北岸前行,向百十里外的蒲坂城外冒着夜色开进。如从半空望下,就像一长一短的两条火蛇,在涑水与虞乡、桑泉等城邑之间,朝着西南、西北两个方向蜿蜒。而若再从更高一点的空中望之,又可见在西北百余里外的虞乡、桑泉两座县城间,两支兵马分处北、南,才刚停下白天的激战,双方兵士打着火把清理战场,救回己军伤员,掩埋己军阵亡将士的尸体,两军主力正作对峙相持之态;西南到蒲坂县城沿途,官道上、官道两边的草丛、灌木茂密的野地上,多见被丢弃的刀、矛、盾、甲等军械,以及时或可见的没办法再行走的伤员等等,——这些军械都是唐军丢弃,伤员也都是唐军将士。董法律部且不必多说。李善道所率主力,经两个时辰的休整,已恢复体力,前进的颇为迅速。有罗忠营的辎重兵随军,推着辎车,一路拾取唐军兵士丢弃的军械;杨粉堆部的斥候,三五成队,四下散出,打探远近,见到委顿道边、野上的唐军伤员,悉杀之,割掉耳朵以为军功。——再严明的军纪,当下这个时代,也做不到后世那支英雄部队一样。大部分的将士能够遵守李善道“禁止扰民”的命令,已相当难得,而对敌人的伤员,尽管李善道制定了“优待俘虏”的政策,可要想让全军将士都能执行此策,宁肯不要军功赏赐,却亦显是不可能的事情。“水至清则无鱼”,又云之,“不聋不哑,不为家翁”,李善道清楚,他“优待俘虏”的政策其实是超乎了这个时代的背景,因对部曲杀俘、以获赏赐的事情,有时也只能只当不知。不过好在,大面积的杀俘,或者当众的杀俘,至少在李善道的严令下,没人敢干,这就行了,比别的割据势力,已是强上很多。——饶以李密、李渊之嫡系,杀俘求功之事也屡见不鲜。行军多半夜,到天亮时,距离蒲坂县城不到三十里地。数骑从南边驰马来到,领头之人,李善道认识,是窦建德一个姓张的养子。乃是窦建德接到了李善道令他今早向涑水对岸之唐营发动总攻的军令,特遣其养子来向李善道回禀。听完窦建德这养子的禀报,李善道说道:“你即刻还回,告诉窦公,辰时前,我军可达蒲坂城外。我军到至后,稍事休整,便会对唐营展开攻势。望窦公勉力督率王伏宝、高雅贤、吕崇茂诸部全力进斗,争取於午时前后,攻下对岸之唐营,渡水与我合兵,共破独孤怀恩大营!”这养子恭谨应诺,倒退行开,退出了十余步,才翻身上马,与从者南还窦建德部。李善道眺望了下前边,晨曦下,官道延伸的远方,高大巍峨的蒲坂县城隐约可见。他打马一鞭,下令说道:“诸部将士再加把劲,蒲坂已经不远了。到了蒲坂,再作休息!”……昨天晚上,继独孤怀恩率主力出营北上,扰乱了城外半日以后,从东北边逃奔回营的唐军将士,又将蒲坂城外闹腾得喧哗不停,直折腾了一夜,乱声才渐平息。尧君素整夜未睡,但毫无困意,这会儿他沐浴着朝阳,立在城楼,扶着栏杆,静静地眺视城北、城东的唐军大营。“明府,已探明白,贼兵两度出营,是因河北贼李善道率众攻入本郡。昨晚城外贼营闹腾了一宿,不断有溃兵逃回,定是独孤怀恩又吃了李善道一个败仗。昨夜夜深,形势不辨,不好出城进击,末将愚见,何不今日调兵出城?趁此机会,当可一举大败独孤怀恩!”进言之人是王行本。尧君素望着唐营,又举目望向东北远处,没有说话。王行本等了稍顷,见他不做声,便小声喊他,说道:“明府?”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十九章 李善道义释俘将 先是望见东北边的地平线上腾起黄云,似有巨兽翻身。接着,万余马蹄撼动大地的闷响,先於旌旗出现,离着还有十几里地,城头已被震得微颤,惊得护城河的水泛起涟漪。连绵无尽的各色军旗,刺破烟障,招展在了视野里,远观如林。近了,近了。官道的尽头像是突然炸开了金鳞般的光,尘烟也遮掩不住,万余汉军步骑的身影现於如林的旗下,他们身上的甲胄在上午的阳光下,灿若银河。群马奔腾。黑压压的玄甲步卒,如潮水漫过原野,前排的高大盾牌行进如墙,后排的长矟樱穗,在风中翻卷如血浪,陌刀寒光炫目!尧君素是魏郡人,但他曾为杨广为晋王的近臣,跟着杨广在江南待过很长时间,见过钱塘江的大潮。不知为何,他蓦地想起了那段久远的时光,却这钱塘潮,也是这般摧枯拉朽的气象。“明府,贼营!”王行本的声音在边上响起。尧君素转过视线,再次投到城北、城东的唐营。两处唐营已经炸开了锅。鼓声大起,值哨的士兵抱着矛、刀,连滚带爬,混乱不堪地往辕门、营墙上跑。一个军将绊倒在马前,受惊的青骢马拖着半截拴马桩狂奔,撞倒了四五个唐卒。营区的深处,随着汉军到来的消息传开,昨晚逃回营中,惊魂未定的唐军将士纷纷惊慌出帐,没头苍蝇似地乱窜。压根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守御,汉军的骑兵率先驰到了城东、城北的两座唐营外。箭矢贴着壕沟,朝营头上射去,汉骑的喊叫声,被风吹到城楼。尧君素、王行本等听见,喊的是“陷营、陷营”!又有在喊的是“汉王令旨,降者不杀,献独孤怀恩者,赏缎千匹”!一杆“汉”字大纛,插在了唐东营与唐北营之间的东北外数里处。数百骑簇拥着一骑,驻於旗边。一个又一个的传令军吏在这里领下命令,骑马赶回主力的汉军队中,给汉军各部的将领传达。大概各四五个团,分约千人的两队汉军步卒,顶着盾牌,迎着唐东营、唐北营营墙上射出的稀疏箭矢,开始清理唐东营、唐北营前的鹿角、拒马。汉军的步卒主力络绎奔到,在很短的时间内,组成了两个少说各有四千人的进攻大阵,陈列在了唐东营、唐北营前。另有各约数千的汉兵步卒,组成了三个策应的预备阵地,一个向着蒲坂城,其它两个各列进攻大阵之后。汉军的骑兵依旧驰骋在唐东营、唐北营外,继续向墙头射箭,以掩护步卒清障。清障的汉军步卒应该是很有经验,清理的进展迅速,不多时,两座唐营外的阻障分别已被清理出了几条通道。鼓声、号角声在“汉”字大纛处响起,这两队汉军兵卒撤回,又两队各数百人的汉兵推着填壕车,前进到两座唐营的壕沟畔,很快,各有三架壕车架在了两条壕上!“汉”字大纛处传出的鼓声、号角声变得激昂,声声催战。鼓声、号角声、马蹄声、近两万的汉军步卒的呐喊声,汇聚入耳,恍如阵阵滚雷,使尧君素、王行本等的心脏,跟着砰砰直跳。蒲坂城,城垛上的尘土簌簌震落。汉军的两个进攻阵地似浪般裂开,各两架撞车被推着出阵,并各四五架长梯,也被扛着而出。呐喊声更加响亮了!从到唐军营外,至此时,一个时辰不到,汉军已对唐营的展开攻势!撞车、长梯,越过壕沟,冲到两座唐营近前,撞车猛烈地撞击营门,长梯相继地搭上营墙。两座唐营内的守卒毫无还手之力。甚至直到此刻,他们仍还没能组织起像样的守御。轰隆巨响,唐北营的营门先被撞开,唐东营的营门也随之被撞开。攀附长梯的汉军兵士,有的从梯子上跳下来,转杀向唐军的营门,有的趁此机会,跳上了营头!唐营内一片混乱,守卒四散奔逃。鼓声愈发急促,如雷鸣般震撼人心,两个汉军进攻阵地的数千将士,爆出一阵欢呼,随着鼓声,各在本部将领的率领下,从着“高”、“薛”、“焦”、“苏”等旗,涌向两座唐营的营门!“明府,独孤怀恩的帅帐!”王行本指着唐东营,叫道。唐东营是独孤怀恩所在之处,他的帅帐是个百子帐,占地甚大,装饰奢华,在城头上也能约略望见。尧君素顺着王行本指向,隐隐望见,乱糟糟的唐东营内,数十骑仓皇地离开独孤怀恩的帅帐,驱散乱兵,向西边撤走。虽然看不清,但可料到,独孤怀恩必然就在这数十骑中。“这就败了?”尧君素不可置信。王行本狠狠打在栏杆上,骂道:“真是个废物!”尧君素“十天半月总归能撑得住”的话才说过未久,殊未料到,这独孤怀恩真是无用至极,尚有兵马上万,然居然就这么轻易逃走。尽管独孤怀恩也是敌人,可他若能坚守些时日,亦如尧君素所言,对守城的隋军有利,其如此不堪一击,遂使王行本亦不免恨铁不成钢。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汉军已杀入两座唐营。杀入的不仅有步卒,也有骑兵。两座唐营的“井”字形通道,被涌杀入营的汉军切成碎片。汉骑在营中践踏,何处唐兵多,就朝何处奔逐,长槊挥舞,所向披靡。汉军步卒以队为单位,组成锐阵,陌刀、长矛、横刀齐举,奋勇进战!溃乱的唐兵直如待宰的羔羊,逃得慢的,被砍翻在地,血染营帐;逃得快的,实也无处可逃,最终只能绝望地跪地投降。唐营的帐篷、粮草堆或有被点燃,火光冲天,黑烟翻滚。黑烟趁着风,扑向西边的蒲坂城楼,尧君素攥紧了扶栏,面色苍白。唐军溃败的这般之快,不仅使他“坐收渔利”的打算化为泡影,更让城防压力倍增。李善道的名头他听说过,但不意其部竟如此骁锐。守卒见到唐军大败的场景,可想必士气大挫,心生畏惧。等汉军腾出手来,来攻蒲坂城时,这蒲坂城,自己还能守得住么?尧君素望见,唐军的伤兵在地上哀嚎翻滚,汉军毫不留情,尽数补刀;他望见,百余人的一队汉军精锐,杀到了独孤怀恩的帅帐,拔掉了独孤怀恩的将旗,插上了新的“汉”字大旗。当午时前后,两座唐营尽被汉军攻陷,喊杀声渐息。汉军的预备队进营,接替主攻的将士,转为清理战场。火势尚未熄灭,偶被风吹散的黑烟中,露出一片狼藉,唐营内尸横遍野,幸存的战马立在尸堆间,低头轻嗅主人残破的护心镜,镜面倒映的火光,碎成点点磷火。尧君素心头愈发沉重。他转顾左近,身边的从将、城楼两边观战的守卒们,个个面如土色,眼神中满是惊恐与不安。他知道,此刻必须稳住军心,否则一旦汉军攻城,蒲坂城将不攻自破。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板,大声喝道:“公等勿慌,两路贼兵自相厮杀,正我取利之时,齐心协力,城可坚守!”他坚定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从将、守卒看向於他,惊乱的表情无有消减,却无几人回应。城东北数里,“汉”字大旗迎风猎猎,汉军胜利的鼓角声在战场上回响。……参战的汉军诸部营将络绎聚至“汉”字旗下。李善道坐在马扎上,听诸将禀报战果。“大王,我部斩获唐兵三百余,校尉以上唐将一人,获精甲二十余,矛、刀等百余。”“大王,我部斩获唐兵四百余,校尉以上唐将两人,获精甲五十余,矛、刀等二百余。”“大王,我部斩获唐兵千余,校尉以上唐将五人,获精甲百余,矛、刀等四百余。”“大王,我部斩获唐兵五百余,校尉以上唐将四人,获精甲四十余,矛、刀等四百余。”王湛德、王宣德兄弟提笔在侧,飞快地记下诸将所报,——这是初步的记录,之后还要复核。未时末、申时初,诸将禀报完毕,两王兄弟计点斩获之总数,两营唐兵万余众,几无逃者。却也不是唐兵敢於死战,之所以逃掉的不多,系因蒲坂城的位置缘故。蒲坂城西邻黄河、南邻涑水,两面皆无逃路,北、东两面又都是汉军,因而两营唐兵,差不多被一战尽歼。战果最大的是苏定方、萧裕,他俩一个擒住了元君宝,一个阵斩了元仲文。唐军其余的主要将领、谋佐,如韦义节、柴静、卢赤松、刘让、秦行师等,有的死在了乱军中,也不知是被谁杀的,有的随着独孤怀恩逃走了。校尉以上的唐军将校,三四十人,被推搡押来,元君宝为首,张士贵等亲兵喝令他们跪下。李善道从马扎上站起,行到元君宝身前,把他扶起,打量稍顷,笑道:“公即元君宝么?”元君宝羞惭应道:“敢禀大王,小人元君宝,不自量力,妄抗王师,罪该万死!”李善道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臂膀,说道:“你别害怕,我不杀你。不但不杀你,凡被我军所俘你军中之校尉以上军将,我也都不杀,而且你们如不愿降,还会放了你们。”高延霸、萧裕、高曦、薛万彻等闻言,诧异相顾。焦彦郎挺身说道:“大王,这伙贼厮,不知自身几斤几两,见我王师开到,不早投降,反敢顽抗,已是死罪!若愿降,大王仁德,饶了他们性命亦无妨,却怎还不愿降者,都可放走?”李善道正色说道:“我之起兵,是为解民倒悬,绝非是为杀戮。上天有好生之德,元将军等既然已经战败成擒,若再杀之,岂不有违天道?”和颜悦色,问元君宝等,“汝等愿降乎?”校尉之类的军将倒还罢了,像这元君宝,是唐军的高级将领,他的家眷都随军去了长安,他如果降,他的家眷怎么办?当然能不降,还是不降为好。有了李善道“不降者释放”的话在前头,他纵然不会就完全相信,毕竟有一线之望,於是支支吾吾,不敢说不降,也不说愿降。李善道已知其意,又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将军也是昂藏男儿,降就降,不降就不降,嗫嗫嚅嚅,像甚样子?将军之意,我已知晓。你是不愿降了。”亲手为他解开绑缚,令张士贵等,“牵马来,再取三日口粮。”等马、粮取到,给了元君宝,笑道,“将军请自便去吧。”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十章 尧君素忠责降臣 南边所来军报,窦建德已攻下涑水对岸渡口,兵马开始渡水。北边军报,姜宝谊、李仲文两部今晨再次对王须达、王君廓、董法律等部发起进攻,战斗激烈,但防线仍稳。李善道琢磨了下,说道:“独孤怀恩全军覆没的消息,一传到姜宝谊、李仲文处,可以料见,他俩肯定就会撤兵了。”令萧裕,说道,“元德,你即刻引骑北上,看看能不能赶在姜、李撤兵前,抄其后路。如能,配合王须达等,尽量将他两部留在汾阴、桑泉间,候我主力往击。”萧裕领命,行个军礼,便奉令从事去也。李善道接着下令:“定方,集合你部,赶去蒲坂东渡,将渡口夺占。”苏定方没太领会李善道这道军令的用意,问道:“大王,将渡口夺占?”“对。李渊势必不会坐视我军攻占河东,他一定会再调兵马来援。不论李渊的第二拨援兵何时会到,总之我军先将蒲坂渡口占下,有备无患。”苏定方恍然大悟,便亦领命而去。——独孤怀恩部在蒲坂渡口驻的有兵马,但兵马不多,苏定方一部前往,就足能夺下。屈突通不觉赞佩说道:“大王行事,未雨绸缪。太原,是李渊的兴起之地,他的确是不会轻易放弃,料之当会再调援兵。蒲坂渡口,确实是先得占据。”作为“主公”,就得站得高、看得远。蒲坂渡口的重要性,屈突通等也都知道,但才打赢独孤怀恩这一仗,胜利的成果还没消化,李善道就立刻命令去夺占渡口,如此冷静,令人佩服。却这拍马屁,有高明的马屁,有低端的马屁。像是高延霸,往往都是拍些低端的马屁,而这屈突通,却每每马屁能够“切中要害”,用忠朴的话语,称赞出李善道在战略上的高明地方,总能搔到李善道的痒处,可称高明之马屁了。李善道摸着短髭,呵呵一笑,愈加是拿捏出了轻描淡写之态,说道:“屈突公,我就说知我者,公也。公所言正是,对李渊来说,太原、河东至关重要。有此一地,他就不但能保关中侧翼安稳,且能借此,图谋中原。是以,姜宝谊、李仲文必然只是他所遣之第一拨援军;随着他反应过来,以及抽调兵马完成,他的第二拨援军想来应是不久就会来至。”高曦问道:“大王,李渊的第二拨援兵,大王以为会择谁人为将?兵马能有多少?”李善道稍作沉思,答道:“第一拨援军,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只是仓促之间,就近调拨的权宜之策,第二拨援军的主将,李渊必定会精心挑选,既要有资望,可以御众,又要知兵堪战,能为方面之任,李渊麾下,能当此任者不多,无非就是他的两个儿子李建成、李世民,或刘文静。兵马之数,依我看,或在三万至五万之间,毕竟他不可能倾巢而出,关中现北有梁师都,西有薛举,皆拥强兵,连通突厥,对他的威胁不小,长安亦需重兵防守。”原先前世的时候,李善道对李渊建国的过程不太了解,印象中,只觉得唐军无往不胜,似乎将才云集,名将辈出,随便掂出来一个都威名赫赫。然而,当下李善道对李渊麾下能用之将,则有了个新的认识。从李渊起兵开始,一直到现在,能得被他用为方面之任,而且自身具备军事才能者,其实寥寥无几。如他所指,也就李建成、李世民、刘文静三人而已。李渊之起兵最初,所置三军,中军他自统,左右两军的主将分是李建成、李世民。起兵第一仗,打西河郡,李建成、李世民一块儿打的。接着,在潼关阻击屈突通,李建成、刘文静打的;经略渭北等地,主要李世民打的。再接着,大仗这块儿就是去年冬打薛举了,仍是李世民打的。除了这三人以外,有被李渊用为方面之任的,便只有他的从子李孝恭,被派去经略巴蜀,使得三十余州归降李渊,——但李孝恭目前仍在巴蜀,用他援河东显是不行的了。至於其他将领,虽各有战功,但多为辅助之才,难以独当一面。当然,能够独当一面的将领,原本的时空中也还是有的,比如李靖、徐世绩等,可徐世绩这个时空中,李密尚未兵败,他依旧在李密军中,而李靖尚未崭露头角,——最起码,李善道还没从细作、康三藏的商队处听说过李靖的消息,因此目前李渊所能依重,如他再遣兵来援河东,所能用之方面之将,按李善道估料,大概依旧不出李建成、李世民、刘文静三人。屈突通以为然,沉吟了下,说道:“李渊用将,非其诸子、宗亲不能信之,差大王远矣。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其之子;李孝恭,其之从子;独孤怀恩,其之内弟。此外,亦只有刘文静以元从之身,兼有智谋,稍得其领兵之用。“大王所料甚是,李渊再派援兵的话,主将当是会从李建成、李世民、刘文静三人中选出。臣闻之,李世民现统兵在陇西,与薛举对峙;李建成被李渊立为世子,现在长安,辅佐李渊料理军政,他两人恐都难分身。如此,也许李渊二拨来援河东之军的主将,会是刘文静?”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善道也是这个判断,摸着短髭,他看了看屈突通,笑道:“屈突公,你与刘文静交过手。此人用兵如何?”屈突通并不因为曾在潼关被刘文静击败过,就对刘文静有所贬低,他如实答道:“刘文静尝为李渊使突厥,不辱命,解除了李渊起兵的后顾之忧,其人有合纵连横之才。臣与他相峙潼关之际,本有击败他的机会,反被他突袭得胜,其亦有用兵之略,多权数,於李渊军中,诚然足为方面之任。然臣闻之,他自恃元勋,心高气傲,与同僚关系并不融洽,又其性颇轻躁。“李渊若是果用此人为将,臣窃以为,非大王之敌也。”李善道摸着短髭,忖思了会儿,展颜一笑,说道:“公既知刘文静之能,则若李渊真以他为将,再援河东,到时,公知己知彼,抵御之任,就多赖於公了!”屈突通恭恭敬敬地答道:“大王放心,臣定竭力,佐大王使刘文静不得入河东半步!”李善道举目,望了望南边的蒲坂城,不再说这个话题,说道:“独孤怀恩部为我全歼,这蒲坂城,已是我囊中之物。可我这个人,最是不好杀伤,不好打仗,若能不动刀兵就得此城,自是最好。屈突公,尧君素是你旧将,今日休整一天,明日敢就劳公为我劝降尧君素,可好?”屈突通应道:“敢不领命!”入夜前,战场打扫干净,各部汉军入驻唐军营地。是夜,休整了一晚。并在夜间,两道军报先后呈送到李善道帐中。一道是苏定方派人呈来,已经占下了蒲坂东渡。一道是王须达、萧裕遣军吏呈来,萧裕部未能抄住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后路,姜、李知了独孤怀恩大败,停下进攻,转往北撤,向着汾阴方向去了,王须达等追击了十余里,斩获千余。第二天上午,窦建德部悉数渡过了涑水,在窦建德的率领下,到了营外与李善道部会合。……“窦公,辛苦诸位了。涑水对岸这仗打得不错。”李善道看完窦建德呈上的战果汇报,笑道。窦建德说道:“不过千余唐兵,微末之劳,何能与大王一举歼灭独孤怀恩主力相比!”打独孤怀恩这一仗,李善道数用计谋,成功地将独孤怀恩部从营中调了出来,两线作战,一边阻击姜宝谊、李仲文部,一边全力攻击独孤怀恩部,两战两胜,从而尽歼其部。事后复盘来看,此战李善道确是打得不错。窦建德的这句谦虚、赞扬,是他的心里话。李善道摆摆手,不以为意,笑道:“换了窦公来打,独孤怀恩一样被歼灭,何足一提。”窦建德心头一跳,连忙下拜,恭恭敬敬地说道:“臣碌碌庸才,不足为用,但愿大王威加海内,垂名竹帛,建德得效其尺寸,其余不足为矣。”李善道本来就没把歼灭独孤怀恩部当回事,“换了窦公来打”也是他的实话,只没料到,一句无心之言,听到窦建德这个降臣耳中,却会使窦建德心惊肉跳,他怔了怔,哈哈一笑,下到帐中,将窦建德扶起,亲热地说道:“窦公,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不了解么?你我君臣间的寻常言语,公勿多心。独孤怀恩无能之辈,胜他一仗,原是不足多言。”顿了下,看向跟着窦建德进帐的王伏宝、高雅贤等将,又笑道,“涑水对岸这仗,君等俱有功劳。今日会后,赏赐我就会颁下。孤独怀恩虽灭,河东诸郡,我才得有二分,望君等再接再励。且待河东诸郡俱下,论以君等功劳,另有赏赐。只要有功,高官厚爵,我何吝之!”王伏宝、高雅贤等将皆拜在地,应道:“愿施犬马之力,从大王征讨!”“都起来,都起来吧。”李善道握住窦建德的手,送他到胡坐落座,自到主位重坐,等王伏宝、高雅贤诸将也都回坐,摸了摸短髭,说道,“蒲坂城,系河东之要地,扼关中与河东来往之咽喉。我军须当尽快将此城得之。昨天,我已与屈突公说过,今天劳他劝降尧君素。诸位,尧君素若降,便就罢了;他若不降,我意三两日内,我军就攻打蒲坂!公等何意?”一人离坐起身,说道:“大王,臣前已献策,愿为大王招降蒲坂城中的守将、守吏。臣敢请今日就到城外,与屈突公一起,向城内将、吏,晓喻利害,示以形势,促使彼辈献城。”说话之人,是吕崇茂。李善道笑道:“涑水对岸这仗,我刚看功劳簿,吕公也立下了很大功劳。好,今日招降,就劳公与屈突公共往招降,如能招降得成,公又立大功一桩。”时已近午,吕崇茂急着立功,饭也不吃了,当即就请求往招城内。他这般积极,屈突通没甚可说,亦便请令。早一日能得蒲坂,就能早一日用兵别郡,李善道自是无不允之理。就屈突通、吕崇茂两人,暂辞出帐,往蒲坂城下招降。屈突通只带了数十骑随从,吕崇茂点了数百弓手。……到至蒲坂城东。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二十一章 分取平遥意显然 屈突通羞惭万分,还有劝降的话没说,但是已无颜开口。他低下了头,双手紧握,百感交集,老脸上惭愧与无奈交织,抬起头来,再望了望城楼上衣袍飘扬的尧君素,眼中闪过复杂的敬意,终於长叹了声,勒马转走,还营而去。吕崇茂见屈突通劝降无果,反而自惭退走,暗自嗤笑,便高声大气,朝着城楼叫道:“尧将军,怎生这般固执?你说你尚未力屈,你可知晓,昏主已死?昏主都死了,你不力屈为谁人?还守此城何益?汉王既定河北,今亲麾十万大军,与定杨可汗共平河东,一战而歼独孤怀恩,其势如破竹,河东之地迟早为汉王囊中物。将军若降,不失封侯之位,何苦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只你一城,你又守得几时?且将军不顾城中将士么?汉王军令,降则生,抗则尽屠!”别的恫吓之辞尚且罢了,“昏主已死”此话道出,城上的尧君素、王行本等悉皆变色。尧君素抓着扶栏的手,猛然收紧,脸色苍白,双目圆睁,心中剧震,说道:“你说甚么?”“俺料你就尚不知昏主已死!”吕崇茂冷笑一声,声如洪钟,说道,“上个月,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叛乱,昏主已被他兄弟所害。并及随昏主在江都的子孙、宗室,尽被杀之。尧将军、王将军、诸位将军、诸位城中将士,试若昏主不死,尔等守城,虽然愚钝,也许还会博得个忠臣之名。可於今昏主已死,隋室已亡,天下大势已定,君等又何自苦,身取祸败?”观吕崇茂言辞神色,加上有“宇文化及兄弟叛乱”这等细节,杨广已死这事儿不像是假,尧君素实已信了,登时心如刀绞,眼前一黑,险些栽倒,然他是一城之胆,不可失态,乃强撑着站稳,深吸一口气,颤声说道:“贼子!休得胡言,乱我军心!”喝令左右将校,“射箭!”吕崇茂望见得王行本等将各惊骇慌乱,哈哈大笑,拨马避开城上的箭矢,亦令左右从将:“箭!”从他来的弓手数百,对准城上,乱箭齐射。连着射了三拨箭矢。这箭矢,不是为杀伤而射,箭上皆绑有箭书,其中内容所写,都是言隋室已亡,劝降之词。连着三拨箭,千余封箭书射到了城头。早有军吏拾得,赶忙呈给尧君素。尧君素颤抖着手接过,一目十行,字字如刀,心神俱裂,然仍强作镇定,吩咐说道:“传令下去,一律收集焚毁,擅传者斩!”言罢,转身踉跄步入城楼,背影透出无尽悲凉与坚毅。王行本等将扶着他,一同回到望楼内。扶着尧君素坐下,王行本等偷觑其神情,见他目光涣散,面现哀戚,下意识地紧握着箭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诸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没人作声。沉默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回荡,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王行本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低声说道:“明府,事已至此,或该考虑将士安危。”尧君素仿佛被惊醒了似的,缓缓抬头,沉默了片刻,说道:“宇文化及深得陛下信用,陛下为太子时,他领千牛,出入卧内,数以受纳货贿,再三免官,而因陛下宠信,屡次复职。陛下待他厚之甚矣,他怎会谋逆悖乱?此必吕崇茂哄我之计,欲乱我军心!公等切勿轻信。”王行本等将面面相觑,心中虽疑,不敢再言。尧君素环顾诸将,提起了精神,说道:“我等虽处逆境,然忠义之心不可移!吾辈身为人臣,食君之禄,自应以死报效,焉能言降?当坚守城池,誓死效忠,以待天时。望公等与我齐心协力,共抗逆贼,勿为谣言所惑,动摇军心。吾等若能坚守,必能迎来转机,不负陛下厚恩。”王行本等将无话可说,只得应诺。尧君素收拾好了情绪,按住王行本的胳臂,站将起身,挺直腰板,望向城外回往营中的吕崇茂等,决绝之色浮於其面,下令说道:“各部严阵以待,不得有丝毫懈怠。我与公等同生死,誓守此城。贼兵虽众,我城坚粮足,不足畏惧!其若来犯,盼公等奋力迎击,勿堕我军威!”他一一地看过王行本等,激励说道,“公等忠义,天日可见!愿与公等千秋之下,青史之上,名为今人知,行为后世敬,方不坏吾等六尺之躯,大好男儿!”王行本等将拜倒在地,应道:“愿从明公之命,誓死守城,不坏声名。”尧君素望向城东、城北的原本唐军营地,现在的汉军营地,只见营中人影攒动,营外成群的民夫正在赶制攻城器具,显是劝降不成之后,汉军就要对蒲坂城展开进攻。这城,他知道,恐怕是守不住了,但投降?他绝无这个打算。仿佛杨广的相貌,浮现在汉军的营地上空,其威严的面容与昔日对他的信任交织,令他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壮,化作他不肯屈服的力量。千余封箭书,怎可能尽数收毁?一夜之间,吕崇茂所射到城头的箭书内容,传遍了守卒军中。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识字的还好些,知道箭书所言,不识字的,听别人转言,再往外传,不免夸大。传来传去,传到末了,竟成不仅杨广已死,长安、洛阳也都已被攻陷,甚至说李渊、李密、李善道俱已称帝,李善道此次率来攻打河东的兵马达百万众,河东诸郡除了蒲坂,亦已尽陷,军心大乱。望楼中向尧君素表过态的诸将,无不惊乱焦虑,三三两两,私下串联。郡府、县寺的吏员们,特别是识得吕崇茂的,亦悄悄相聚,窃窃私语。……“大王,臣箭书射到城中,城内守卒、吏民,现必已是大乱!敢问大王,何时攻城?”射了箭书后的次日,也就是城中谣言四起的时候,吕崇茂积极地在帐中向李善道请示。李善道笑道:“攻城的器具还没制好,尚需两日,再等两日,攻城不迟。”“也好。再等两天,料城内会更加慌乱,至时我军再攻,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吕崇茂点了点头,旋即又说道,“敢请大王,两日后攻城,臣愿领本部先攻,为大王效犬马之劳。”城中守卒人心惶惶,谣言如瘟疫般蔓延,士气可想而知,定然一天低过一天。这蒲坂城尽管坚城,两天后攻之,攻下应当不难。吕崇茂请令先攻,系是欲争打下蒲坂的头功。一个合格的主将,需要不分亲疏远近,公平地给部将立功的机会,而且蒲坂守军的士气之所以大落,也有吕崇茂的功劳,李善道没有拒绝他,允诺说道:“两日后攻城,就劳将军先攻!”吕崇茂大喜,辞拜而出,便赶紧去准备攻城事宜,调度兵马,检查器械,以保马到功成。蒲坂城,按目前的态势看,两天后攻城,城破已成定局,不需要再过多的考虑。吕崇茂离开后,李善道拈起案头的几道最新军报,心思转到了其它战线的状况上。……军报分别是蒲坂渡口、绛郡、刘黑闼部、刘武周部的情况。蒲坂渡口方面,苏定方昨天上午,在窦建德渡涑水前后,呈来了急报:对岸的蒲坂西渡,开来了一支唐兵,约数千众,打着的是王长谐的将旗。蒲坂西渡,苏定方还没来得及遣兵去占,但东渡已被苏定方牢牢占住,却最起码短时内,不必担忧唐军经蒲坂而入河东。昨天看到这道军报时,李善道不由庆幸,还好他在歼灭独孤怀恩部后,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保持了清醒,第一时间遣苏定方部去夺占蒲坂东渡。要不然,唐军一旦渡河,抢先占据东渡,就算王长谐部兵马不多,可能不敢来战,但唐军的后续兵马必然接踵而至,局势就更复杂了。绛郡方面,黄君汉部昨天下午的军报,攻下了闻喜县城,打算休整两日,再北上攻正平县。正平在汾水的北岸,南为汾水,北是九原山,易守难攻,另外正平是绛郡的郡治,守卒也多,有两三千兵,攻取难度较大。黄君汉部不知能不能尽快的将此县攻下。李善道给了他一道回令,令他若能迅速攻克正平,就将之攻下;若不能,就暂缓,可先攻稷山、曲沃、翼城等县。刘黑闼部则传来捷报。由釜口陉进入上党郡后,因李善道给了刘黑闼便宜从事的权力,刘黑闼大胆用兵,先集中全力,日夜攻城不歇,两日内就攻下了出釜口陉后的第一个上党郡辖县涉县,随之卷趋南下,渡过清漳水,过黎城不打,又渡浊漳水,佯攻潞城,而使宋金刚伏兵於上党到潞城之间。李渊所任的潞州刺史郭子武果然上当,既被刘黑闼两日攻陷涉县的猛锐震惊,亦被刘黑闼用兵之速弄得慌张,同时,因为黎城,刘黑闼没打,他又认为刘黑闼是轻军深入,再兼以潞城是上党的北边屏障,不可有失,遂领兵北援,被宋金刚杀了个大败,斩首千余,俘获甚众。接着,趁此之胜,刘黑闼撤围潞城,直取上党,已将上党攻拨。上党县是上党郡的郡治。上党郡有县十个,但最要紧的就是上党县。刘黑闼的这番用兵,可谓直捣黄龙,上党县一得,上党全郡震动,其余各县守军士气大挫,且形成群蛇无首之势,能够料想得到,刘黑闼、宋金刚底下来,很快便能逐一攻克其余各县。刘黑闼、宋金刚都具备出色的用兵才能,他两人联手,更是如虎添翼。李善道给他俩回了军令,命令他两人勿以一城一地为得失,上党郡余下之诸县,没有必要打的,可以先不打,现在他俩的第一要务是将上党郡守卒的有生力量尽量消灭,其次是控制要道,打通上党郡到西边西河、临汾两郡和北边太原郡的交通线,再之后,便等李善道的进一步军令,——随着局势的变化,看看是北进太原,还是西到西河、临汾,与李善道会师。刘武周部方面,其部在打下了榆次后,南下到太谷、祁县等地,截止昨天为止,太谷、祁县两县皆已被其得之。太谷是攻下来的,祁县是投降献城的。得此两县之后,刘武周兵分三路,一路为黄子英部,西渡汾水,往攻文水县;一部为尉迟敬德、寻相部,接着南下,入了西河郡,开始攻打平遥;一路为其自率主力,北还晋阳,察其态势,是将要对晋阳展开围攻了。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二十二章 先得离石势可成 匈奴胡酋,自汉魏以今,因其王族自称汉甥之故,多以刘为姓。刘季真是离石郡稽胡酋率刘龙儿之子。大业十年十月,刘龙儿聚其部民作乱,自号刘王,以刘季真为太子,杂以投从的汉民,众达数万,割据离石。隋将潘长文率兵讨伐,未能获胜,改以虎贲郎将梁德讨伐,击斩了刘龙儿。但刘龙儿虽兵败身死,刘季真逃遁入了山中,隐匿深林,收拢刘龙儿的残部,一直伺机再起。其部落在离石,现依然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通过细作和康三藏的商队的情报,李善道早在入河东前,就已知刘季真此人,并且知他不甘屈居山林,心怀复仇之志。故而,兵马一入河东,他就令张怀吉派人前往离石,联络刘季真。不过刘季真而下身在山谷,不好见到他,因此直到现在,张怀吉还没与他取得联系。离石郡位处在河东地界的西部中段。北边是楼烦郡,过了楼烦即雁门、马邑两郡;南边是龙泉郡,过了龙泉即文城郡,再过文城,便是河东郡;西边与太原、西河两郡接壤。西临黄河,东靠吕梁山脉,其郡虽小,县只五个,东西百里宽,南北两百里,然较之地理位置,这个郡委实是挟河东地界之腰。晋阳,目前来看,与刘武周是争不了了。但是若能争取到刘季真,离石郡控制在手,则离石郡南边的龙泉、文城两郡,不仅刘武周难以染指,还能有效遏制其南下的势头,西河郡,也将因此李善道可与刘武周一争,——进一步说,至其时,即便太原郡已被刘武周占据,李善道也能凭借离石,对太原产生足够的威胁。却见李善道忽然一笑,张怀吉问道:“敢问大王,为何作笑?”“道长,刘武周晋阳未下,就抢攻文水、平遥,此举看似扩张,实则分散兵力,正给了晋阳城内坚守的机会。他这也是在给我军联络刘季真的机会!刘季真若能归附,我军便能借其势力,不战而得离石,南掩龙泉、文城,东控西河,及对太原形成钳制。“如此一来,形势就大有利於我了!……道长,机会不能错过。这样吧,你干脆不要再派人去找刘季真了,我给你一队骑兵护从,你今日就离营,赶往离石,亲自去找刘季真。尽快与他取得联系,阐明利害,许以厚利,不论他提什么要求,纵是索要王爵,也答应与他,总之,务必说服他归附。如能成功,河东局势将大为改观,我军便能从容布局,道长之大功一件。”张怀吉慨然应道:“大王放心,臣遵大王之令,就即刻动身,一定尽快说降刘季真!”“道长,刘武周不可能不知刘季真,他应该也有已遣人往寻刘季真。你找到刘季真后,如果见到了刘武周的使者,切莫焦急,可先探其虚实,再相机行事。”张怀吉一捋胡须,笑道:“大王英明,臣定会谨慎行事,务使刘季真归心,为大王所用。”“此往离石,需过文城、龙泉两郡,二三百里远近,沿途不可无壮士护从;到了离石,见到刘季真,其胡儿也,贵壮贱弱,亦需勇士为道长壮声色。孟尝,随从道长前往离石之此重任,就交给你了。你可从你部中选精卒两百,我再拨给你精骑百人。”李善道目落帐门边,令道。如前所述,李孟尝接替了苏定方之前的职务,现与张士贵并为李善道的亲兵队将。张士贵在帐外侍卫,李孟尝这会儿在帐门口听差。他急忙转到帐下,行军礼,大声说道:“末将领命!”“道长,你收拾一下,尽早启程吧。”张怀吉应了声是,便与李孟尝出了帐外,两人自去预备行装、选点兵马。准备妥当后,两人又来向李善道面辞,随后,就出营北走,往离石郡赶去。且不必多说。只说这日,汉军加紧制造工程器械,忙到入夜,未有收工,打着火把,被罗忠督促着继续制造。火光映照下,工匠们挥汗如雨,铁锤敲击声在夜中传出甚远,远处的蒲坂城内遥遥可闻。……前日攻唐营时,城东的唐营是独孤怀恩所在之处,因而对城东唐营的攻势最猛,仗打完,对城东唐营的破坏也最为严重,是以,李善道没有选择城东的唐营为其主营,选了城北唐营为其主营。随着敌军主营方位的变化,尧君素这两日也就改为了常在城北。蒲坂东城墙上。侧耳听了听城北、城东传来的汉军打制攻城器械的声响,四五个军将按着垛口,踮起脚尖,费力地眺望深城北、城东各数里外,沉沉夜色下的汉军营地。两处大营,都是分由三四座营地连绵组成。夜黑如墨,像是两条蛰伏的巨蟒;时辰尚早,不到兵士休息的时间,营中点着灯火,又像天上的繁星,倒影在了地上,火光点点,各蜿蜒数里;人声、马嘶亦随风传入耳中。有在营外巡逻的汉军步卒、骑兵,打着火把、马灯穿梭,於汉营与城间的野地上影影绰绰。这几个军将左顾右盼,周围的守卒没人注意他们,相继蹲下身子,藏身在了垛口后的阴影中。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黑脸的军将骂了声“入他娘”,说道:“皇帝都死了,尧公还要守!真不知他还要守什么?”一个矮壮的军将说道:“俺这两日细细数了,汉军现有的投石车就数十座之多了,仍在打造,这般下去,蒲坂城就是铜墙铁壁,早晚不保。诸位兄弟,与其坐以待毙,我等该当早寻出路。”黑脸军将说道:“出路、出路,我等困在城中,有甚出路可寻?”矮壮军将登时语塞,说道:“是啊。城外被围得严严实实,一只鸟也飞不出去!昨日屈突将军、吕公来城下劝降,尧公却不肯降,我等的这出路确是难寻!”一个年有三十三四的军将操着河东本地的方言,说道:“吕公,俺与他是旧识。他前日射到城头的箭书,我等都看了。箭书中说,只要投降,便可保我等性命无虞。吕公为人,俺知晓,他非虚言哄骗之人。兄弟们,我等不如、不如……”话语停下,心虚地望向四面。这人话未说完,可他要说的是什么,几人皆知。几个人彼此相视,沉默了片刻。矮壮的军将低声说道:“可奈何尧公为保名节,执意不降?”黑脸军将愤慨地说道:“名节?尧公要保他的名节,他自保去,可与我等何干?咱兄弟们跟着他,守此孤城,守了几个月了!大战、小战打过多少?唐贼的主将都换了三个!现唐贼落败,换了李善道来,怎么?还要咱兄弟们守?再守下去,不过尧公为了他的名节,拉着咱兄弟们陪葬罢了!咱兄弟们的命,难道就不值钱?与其在这儿等死,不如拼个活路!”几人又沉默了下去。过了会儿,自称与吕崇茂认识的这人说道:“尧公总说‘隋室未亡,岂能降贼’?兄弟们,皇帝已死,隋室已亡。现而今,我等已成亡国之余,守此孤城又有何意义?尧公的忠心固然可敬,但形势比人强,我等俱是上有老、下有小,我等的性命也不是不值钱啊!”这话说到了几人的心窝里。确实是这样,谁没有家小?谁不想活着回去见亲人?如果隋室未亡,纵使是还有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希望,大家伙因为尧君素的以身表率,或许还能再坚持守城。然於今,杨广已死,隋室已亡,尧君素所谓的“忠义”成了无根之木,再守下去,无非是自欺欺人。黑脸军将拍了下大腿,压低了声音,寒意从牙缝里呲出:“兄弟们,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你说的对!不能坐以待毙。屈突将军都降了,何况我等?尧公要守,便由他去守,咱兄弟们不若降了李善道吧!”认识吕崇茂的这人探头,再一次张望了张望周近,周遭的守卒亦三两成群,聚集着不知在窃窃私语甚么,他说道,“汉军至多一两日内就会攻城,再等下去,只怕连降的机会都没了。现在投降,我等还能活命。诸位兄弟,你们说怎么样?”一人迟疑说道:“怎么降?”认识吕崇茂的这人说道:“尧公在北城,我等可趁此,打开南城门,迎汉军进城。”又一人问道:“王将军怎么办?”尧君素将东城的防御交给了王行本负责。这人说道:“王将军处,俺有办法。”“什么办法?”这人说道:“现军中人心惶乱,欲降者众。我等可串联与我等交好者,等愿与我等共降的人数多后,便一面下城,夺南城门,一面以‘有人谋乱’为由,求见王将军,将其制服!”几人讨论了一番,觉得此策可行。就要定下,便用此策,却在此际,一人说道:“且慢!”几人看之,是最先说话的黑脸军将。他说道:“依用此策,却俺以为,不仅王将军可以制服,尧公是不是也能制服?”几人吃了一惊,认识吕崇茂的这人说道:“贤兄什么意思?”这人咬着牙,说道:“如只制服王将军,便我等降了汉军,有甚功劳可言?若能一并制服尧公,献上此城,李善道必会重赏我等。诸位,我等不仅性命无忧,还能荣华富贵,岂不更好?”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十三章 薛李弑主以城献 快早上的时候,营外传来喧哗之声。李善道已经起床,出到帐外,蒙蒙亮的天光中,他看到几个军将飞快地向这边奔来。带头的是昨晚的辕门轮值守将,奔到近处,面露急色,气喘吁吁地报告:“大王,城、城乱了!”“城乱了?”这守将回身,指向南边的蒲坂城,说道:“末将在辕门,隐约闻得城内杀声,像是出了变故。”说话间,三四骑顾不得“营内禁骑”的军令,亦从辕门方向,疾驰而至,还没从马上跳下,就高声喊道:“大王,蒲坂城里发生了内乱!乱成一团!”这几骑,是散在蒲坂城外的斥候。李善道稍微楞了下,旋即大喜,说道:“此必屈突公、吕崇茂招降之力。”不假思索,当即令下,“传令北营、东营诸部,迅速整备兵马出营,趁乱夺城!”补充令道,“令值夜的部队先出营!余下各部,半个时辰内集合完毕,开到城下。先入蒲坂者,重赏!”军令如山,先是北大营,随着军令的传到,接着东大营,顿时一片忙碌。士兵们迅速披挂,战马嘶鸣,刀剑出鞘,营帐间人影攒动。晨曦微露,铁甲寒光闪烁,两片大营各营的辕门打开,诸营中昨晚值夜的警戒部队率先冲出营门,扑向蒲坂城。冲在最前的是王伏宝部。王伏宝、高雅贤等窦建德的旧部,和窦建德一同,来与主力会合后,都被李善道安排在了北大营驻扎。北大营共有四个营区。王伏宝部驻在北三营区。此营区驻兵共三部,昨晚轮到王伏宝部值夜。早在军令传到前,他就听到了城内的乱声。却军令到时,他甚是惊喜,这简直是老天给他的立功机会。因是,他反应最快,等不及请示窦建德,头一个率部出了营门。王伏宝身先士卒,引本部的数百骑疾驰如风,最先杀到蒲坂城外。城内的确是大乱了,但北城门还没有开,壕沟上的吊桥也没有放下。王伏宝往城头望了望,见城头上的隋军守卒正慌乱无措,有的往城下跑,有的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知道机不可失,便令会水的从骑下马,洇渡过壕沟。之后,这几个从骑斩断吊桥绳索,吊桥轰然落下。王伏宝引余骑过壕,驰到了北城门外。在城门下,王伏宝大叫:“守卒儿郎,速开城门!降者免死,开城门者厚赏!”叫未两声,城门洞开。开城门的守军约三二百人,两个隋军军将为首。一个黑脸,一个身形矮壮。两人出了城门,伏拜地上,口中呼道:“小人薛宗、李楚客,愿降汉王!”话语声中,王伏宝率骑已从他俩身边驰马而过,冲入了城中!紧随其后的,是王伏宝部追赶到来的两千余步卒。这两个隋军军将见状,彼此相视了下,从地上爬起,自将衣甲脱去,掂着个包裹,没有回城,而是避开进城的汉军,领着献城门的部曲,朝汉军的北大营跑去。当李善道驰马出到营外时,他所望到的景象便是如此。屈突通等将有的已起,有的没起。已起的如屈突通,这会儿赶来了李善道身边,没起的也正在赶紧披挂赶来。李善道扬鞭,指点蒲坂城,哈哈笑道:“屈突公,本想后日攻城,不意因公与吕公之劳,城内自乱,却此城是不攻而取之了!……吕公何在?快去请来,共观破城。”吕崇茂尚未找来,三五游骑押着两人到至。被押两人正是薛宗、李楚客,两人衣衫不整,神色惶恐,伏拜扣头,颤声说道:“罪将该死,愿降大王,乞大王宽恕!”将包裹呈上,“敢禀大王,此尧君素之首级,献与大王。”李善道目落包裹上,只见包裹外边血迹斑斑。张士贵打开包裹,露出里边的物事,果是尧君素的人头,须发蓬乱,怒目圆睁。屈突通面色一紧,情不自禁地上前,俯身下去,触摸了下尧君素首级脸颊,触之冰冷,踉跄后退几步,按住了胸口,饶是明知李善道在边,泪水沾湿了眼眶,低声说道:“君素、君素!”薛宗、李楚客是尧君素的部将,认得屈突通,两人畏惧李善道的威仪,不敢看李善道,挤出阿谀的笑容,乞怜似地与屈突通打招呼,说道:“将军,是小人啊!前日将军城下招降时,小人等就想降了,奈何尧君素不允!小人等无法,只好暗中图谋,昨晚将他杀了。”由屈突通的反应,李善道已可确定,这个首级的确就是尧君素。他收起笑容,沉声对薛宗、李楚客道:“尔等虽降,但杀主求荣,你这两个狗日的,非忠义之行。唯因我有军令,献城者赏,暂留你俩性命。”顿了下,拍了拍屈突通的胳臂,安慰他说道,“屈突公,尧君素既已身死,其志不屈,也算忠烈,我当以礼安葬。我知公与他情好,临葬他时,便劳公主持葬礼,以尽故友之情,可好?”又说道,“这两人,就拨与公帐下,听公差遣。”屈突通抹掉眼泪,请罪说道:“臣一时失态,敢请大王勿罪。”却知李善道为何将薛宗、李楚客拨与自己,看了他两人一眼,压住内心的悲痛,“大王宽宏,臣感激不尽。”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尧君素已死,王伏宝部先入城中,随之,高曦等部相继入城。城内守卒无主,虽有少数顽抗者,将近中午时,城中已定。高曦诸将绑了王行本等将来献。原来昨晚薛宗提出不如将尧君素制服,一并献与李善道之后,余下几人最终是同意了。他们密谋罢了,说干就干,分作两路,一路以薛宗、李楚客为主,杀尧君素,一路以余下三人为主,杀王行本。尧君素未有防范,被薛宗、李楚客以短刀刺杀得手,王行本察觉有变,另外三人未能将他杀之,反被他杀了,但城东墙的守备却因此也乱了起来。这些不必多说。李善道亲手解了王行本的捆绑,笑呵呵地说道:“王大夫,你虽败犹荣,忠勇可嘉。今日之事,非你之过,实乃天数。我愿留你一命,共图大业,你可愿降?”“大夫”者,王行本本官品秩不高,他的散官是朝散大夫,正五品,因李善道以此散官尊称。王行本怒目而视,挣扎叫嚷:“行本大好男儿,岂能屈膝降贼!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王大夫,昏君已死,隋室已覆,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於此际,纵是再作忠义,你为谁效忠?我敬你忠勇,王大夫,你若归顺,我定待你如上宾,不吝官爵之封,何必执着於一时之气,辜负了大好前程?”李善道语气诚恳。王行本冷哼一声,目光如炬,坚定地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我王行本生为隋臣,死为隋鬼,岂能背弃初心,苟且偷生!”言罢,昂首挺胸,毫无惧色。薛宗、李楚客一心立功,上来相劝。王行本不见到他两人还好,一看到他两人,怒火中烧,拨开抓着他臂膀的张士贵,跃将过去,挥拳就往薛宗、李楚客脸上打去。薛宗、李楚客猝不及防,被打得仓皇后退。张士贵等急忙拉住王行本,重新将他按住。王行本奋力昂头,大骂薛宗、李楚客:“鼠辈!背恩负义之贼!”薛宗、李楚客面露愧色,不敢反驳,悻悻然,退至一旁。与屈突通等侍从李善道左近的吕崇茂,到王行本身前,握住了他的手,笑道:“王公,你我旧友相见,你怎也不理会俺?消消气,消消气,大王驾前,不得失礼。”转将身来,大包大揽地与李善道说道,“大王,臣与王公昔日旧识,愿为大王说服王公投降。”王行本是解县人,他与吕崇茂同郡,两人早年相识。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有劳吕公了。”示意吕崇茂近前,放低声音,吩咐说道,“吕公,你与王大夫有旧,务必晓以大义,动以真情,若能劝降,便是又再大功一件。”却这尧君素、王行本面对唐军的围攻,困守蒲坂孤城,守了几个月,迫使唐军接连换了三个主将,仍城池未失,两人不降,名声已被海内知。尧君素被害已死,无须再说,可王行本是尧君素的副将,若能得他投降,在政治上,亦将会是不小的收获,对李善道的名声会颇有利。吕崇茂应令,便带着王行本,去了他的部中,设酒款待,劝说投降,毋庸赘言。入城各部,一道道控制住了城内各处要地的军报送来。城内降卒,一队队地被从城中押出。王宣德奉令,带着军法吏们进入城中,维持治安,禁止兵士掳掠。李善道还回帐内,正待询问高曦、高延霸、薛万彻等上午的具体战况,一道军报加紧呈递到至,乃蒲坂东渡的苏定方遣吏所呈送:遣在对岸的细作侦知约数万唐军沿渭水开来,打着的将旗,一面书写者“永安公”,一面书写着“行军总管李”。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十四章 李唐引援何策战 从李渊的祖父,西魏八柱国之一李虎以今,其族为关陇着姓已近百年。李虎共有八个儿子,别的分支不说,只他们这一支,繁衍到现在,也已是人丁兴旺。李渊起兵以后,除了以他的两个儿子李建成、李世民为左膀右臂,还倚重了族中诸多的兄弟子侄,其内尤以他的两个堂弟、两个侄子最得其用。两个堂弟分别是李神通和李孝基,两个侄子分别是李孝恭和李道宗。军报中所报之的这位“永安公”,即李孝基。李孝基的父亲李璋,是李虎的第四子。李渊的父亲李昞,是李虎的第三子。李璋死的早,北周末期,他与北周宗室宇文招密谋除掉时已为北周权臣的杨坚,事败被杀,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李韶,一个便是李孝基。——李韶是李道宗的父亲。李道宗年龄还小,今年才十六七岁,尽管已展露头角,很得与他接近是同龄人的李世民的喜爱,现在李世民帐下听用,但尚未有得领方面之任的机会。李孝基年纪大得多,三十来岁了,李渊於太原起兵时,他就得到了重用,在霍邑和入关中后的诸战中立下过功劳。原本以为李渊的新遣援兵,可能是会用刘文静为将。没有想到,却是主将任了李孝基。李善道拈着军报,看了几遍,问苏定方遣来禀报的这个军吏:“李孝基以外,唐将还有谁?”这军吏答道:“见有‘晋昌郡公’之旗。”情报的重要性,这就显现出来了。长期的打探之下,李渊手底下的要人,李善道早清清楚楚。“晋昌郡公”何人?李善道亦知,乃是唐俭。唐俭也是从李渊起兵的元勋了。其父唐鉴,与李渊友善,曾同掌禁卫。李、唐两家是为世交。因是唐俭与李世民的关系很好。李渊为太原留守时,唐俭跟在太原,经常与李世民同游,与李世民志向相同,曾多次与李世民私议起兵大计,有建策之功。李渊起兵,自称大将军,开府建牙后,他被授任为大将军府记室参军;随之,李世民出任渭北道行军元帅,先入关中,略渭北之地,他便随军参赞,运筹帷幄,改任渭北道元帅司马;再之后,打入关中,得了长安,李渊为丞相后,他又被任为相国府记室,封晋昌郡公。唐俭其人,爽直豪迈,不循规矩,本身具有才干,又随李世民经略渭北,击破过胡贼刘鹞子部,并去年底时,李世民打薛举此战,他亦有从在军中,军事经验上也得以了锻炼。故而,李渊这次用他做了李孝基的副将。——原本时空中,二度往援河东的唐军主将,其实也正是李孝基。不过唐俭并非副将,相府记室是文职,类同秘书,他当时尽管也在李孝基军中,但他是因为出使,刚好到的李孝基军中。而在这个时空,唐俭则被李渊正式用为了副将。两者也算异曲同工,却也无须多说。“李孝基、唐俭。”李善道沉吟稍顷,说道,“倒是怪了。论以将略之才,观李孝基、唐俭随从李渊起兵后的历战,皆非上等,却李渊为何任了他两人为将?李世民在陇西,与薛举对阵,脱不开身;李建成在长安,协助李渊处理军政诸务,也难以分身。可其兄弟两人纵暂不得为主将,援河东,刘文静其人有能,足堪为将,怎李渊不用刘文静?”狐疑不已,难道是李渊看不上自己?他认为只以李孝基、唐俭就能击败自己?可这也好像不太可能。先在河北大败窦建德,继入河东后,连战连捷,声势浩大,且是与刘武周南北联兵,李渊再是托大,他也不可能竟然还瞧不起自己啊!则是为何?屈突通军事上有能力,政治上也有见识,见李善道犯疑,就轻捋胡须,猜测李渊这般用将的缘故,为李善道解释,说道:“大王,李渊不用刘文静为主将,以臣愚见,亦可理解。昏主被杀之讯,当已传到长安。面对此一大变,想来李渊现下应正筹划应变。刘文静为其重臣,与裴寂分任李渊丞相府的长史、司马,值应对此大变之际,也许李渊需要他留在长安,协理军务,以为襄助。是故,李渊另外用了李孝基、唐俭为将。”“……,公言甚是,有这个可能。”李善道摸着短髭,琢磨了会儿,越想,越觉得屈突通的猜测有道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李渊为何不用刘文静,用李孝基、唐俭为将,这事儿的确是得搞清楚。不然或就敌情不明,难以制定有效对策。得了屈突通的释疑,李善道疑惑稍解,心头略松,再次看了看军报,念了念李孝基、唐俭的名字,笑着说道:“看来李渊也有他的难处。唯是,他不任用刘文静,却选择了李孝基与唐俭为将,这对我军却是有利了啊。”屈突通以为然,说道:“正是如此。诚如大王所指,李孝基、唐俭皆非上将之才,我军新歼独孤怀恩部,得取了蒲坂坚城,士气正盛,加以谋划,其两人不足为虑。”“蒲坂现为我得,屈突公,依你之见,李孝基、唐俭所率之此支唐援,到了河西岸后,会从何处渡河?又进到河东以后,他俩会如何用兵?”李善道起身,到帐中的沙盘前,问道。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屈突通也起身来,走到沙盘旁,仔细审视地形,思索了多时,指了几个地方,回答说道:“其渡河之地,臣以为,不外乎这几处。”又指了这几处内的两处,“而以此两地,最有可能。”所点之处,由南而北,是河东郡的汾阴与龙门、文城郡的吉昌、龙泉郡的永和和离石郡的定胡。这几个地方,都有渡口。“最有可能”之处,屈突通指的是龙门和定胡两县。李善道熟视沙盘,抚摸短髭,问道:“为何说龙门、定胡两县最为可能?”窦建德、高曦、高延霸、萧裕、薛万彻等将亦跟着来在了沙盘旁边。高延霸积极表现,呲着门牙,抢在屈突通前,大声说道:“大王,这还用问么?最新军报,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唐兵,北过汾阴未入,退入到了龙门。龙门现既有唐兵驻守,县城在汾水北岸,亦易守难攻,足可为渡河之据点。因故,龙门此县,应是唐援最可能的渡河地点!”“定胡呢?”高延霸挠了挠头,视线移动到北边,距离龙门县四五百里远的定胡县上,却是踌躇起来,思来想去,找不到屈突通这个判断的原因了,胡乱地往定胡县的周围去看,忽然看到了其县东边的一地,眼前一亮,说道:“是了!定胡邻近太原郡,如果李孝基、唐俭先以救援太原为要,则他两人所率之此唐援,就有可能会从定胡县渡河!……敢问屈突公,俺说得对不对?”屈突通抚须,点了点头,称赞说道:“高将军远见卓识,一语中的,仆以为定胡亦最有可能为唐援渡河之地的原委,即在於此。”高延霸摇头晃脑,得意地旁顾窦建德、高曦、萧裕、薛万彻等将,雪亮的门牙愈加耀眼了。窦建德等在他目光的扫视下,被迫纷纷向他点头示意。萧裕笑道:“高柱国洞察秋毫,果然非同凡响。定胡为何被屈突公认为是唐援渡河的另一可能,不敢相瞒柱国,要非柱国指点迷津,仆还真是猜度不出!佩服,佩服,仆甘拜下风。”高延霸哈哈大笑,拍了拍萧裕的肩膀,说道:“萧公过誉了!些许猜量,不值一提!”众人不觉俱笑。等笑声落下,屈突通接着说道:“大王适询,李孝基、唐俭率部渡河后,会如何用兵。臣愚见,首先要看他俩会选择龙门、定胡何处为渡河地点。若选龙门,料他两人的用兵目的,即是先阻击我军;若选定胡,他两人的用兵目的,便应是先援太原。”李善道摸着短髭,目落沙盘,看了好一会儿,说道:“太原是河东的根基所在,而蒲坂为我得之,表面上我军就有了经蒲坂,攻入关中的可能。此两地,对李渊来说,都不能有失。屈突公,公以为在用兵目标上,李孝基、唐俭会如何选择?又或说,李渊会给他两人何种命令?”“这确实是不好抉择。”窦建德插口说道:“大王所指极是。蒲坂、太原,都很要紧。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李孝基、唐俭兵到对岸之后,两人分兵,一路经定胡渡河,援太原;一路经龙门渡河,阻我军?”屈突通不太赞成窦建德的推测,说道:“苏将军军报报言,李孝基、唐俭所率之唐援,步骑计两三万众,兵力并不是很充足。我军现有三万余众,刘武周部有三万之众。李孝基、唐俭所率的这些兵马,只够抵御我军与刘武周部之一。此种情况下,他俩分兵的可能不大。”窦建德坚持自己的意见,说道:“兵力不占优势的情形下,分兵固为兵家大忌。可屈突公此料,大王,臣不赞同。臣愚以为,屈突公只见其一,未见其二。”“哦?窦公此话怎么说?”窦建德说道:“一则,仍是大王所指,太原、蒲坂对李渊言之,皆不能有失;二则,李孝基、唐俭所率之唐援,虽只两三万步骑,可而今河东地面上,却还有甚多唐兵,姜宝谊、李仲文两部犹剩万余之数,晋阳城内,最少也有守卒上万,此外,龙泉、离石、西河等郡,并亦有或多或少的唐军,把各部唐军加在一处,唐军可用的兵力实不为少!“在这个背景下,大王,臣愚见,李孝基、唐俭存在分兵的可能。他两人有可能会以主力援太原,合晋阳守军、离石与西河等郡驻兵,解晋阳之围;以偏师,或只以姜宝谊、李仲文部扼守龙门,阻我军北上。龙门地势险要,不需太多兵马,只姜、李部就足能守住。”高曦、萧裕、薛万彻等将听着屈突通、窦建德的不同意见,亦各做思忖。薛万彻接受了窦建德的意见,说道:“大王,臣以为,窦公所虑颇是。太原诚如大王所云,是河东的根基,而且是李渊起兵的旧地,又现是李渊之子李元吉守在晋阳,太原,唐军是非救不可。但,同时我军已大致得了河东、绛两郡,即便我军经蒲坂,入关中的可能性,在李渊看来,可能不会很大,然他也绝不会坐视我军在河东南部攻城略地,故是龙门他也非守不可。……如此,李孝基、唐俭分兵两路,既救太原,又守龙门,就很有可能了。”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十五章 西南要害数柏壁 “你有何策?”高延霸夺过窦建德持的细直鞭,指点龙门、定胡,说道:“既然唐援有可能主力渡定胡,偏师渡龙门,为免打草惊蛇,我军何不先按兵不动?等唐援的主力,果然从定胡渡河,入到离石郡,将攻刘武周,解晋阳围时,我军再挥师疾进,攻打龙门!然后分兵略临汾等郡?”左顾右盼,给自己的此策做了个总结,说道,“小奴此策,嘿嘿,唤作‘驱狼吞虎,渔翁得利’。”李善道啧啧称奇,不禁地对高延霸刮目相看,笑问屈突通、窦建德等:“延霸此策何如?”屈突通捋须沉思,缓缓说道:“高柱国此策,可称精妙。若能精准把握时机,我军的确可从中取利。只是,宜防唐援另有奇谋,须得严密监视其动向。”不看僧面看佛面,窦建德也例行地称赞了下高延霸,随之说道:“不过以臣愚见,在唐军渡河前,龙门,我军固是可先不攻,然亦无须按兵不动。河东郡北部的河北、芮城两县,尚在唐军控制之下,我军不妨可先将此两县夺占,从而打通与陕、虢的通道。这样,既可稳固河东郡的局面,道路打通,常平仓之粮可源源不断运抵,又能为我军后续行动提供便利。”“窦公所言,与我意同。芮城、河北两县,我也认为,我军须当尽快将之攻拔。把这两个县打下来,不仅有窦公说的这两个好处,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能使唐援、刘武周不致生疑。”李善道看着沙盘上的芮城、河北两县所处,赞同窦建德的建议,颔首说道。数万汉军,如果在打下蒲坂以后,全军按兵不动的话,不免就太过反常,肯定会引起唐援、刘武周的怀疑,也许会因此产生不必要的战场形势的变化,是故而“一静不如一动”。说着,李善道将目光转到了龙门县的东边一处,摸着短髭,话语顿下,面露思索之色。屈突通、窦建德等随着他的目光,看向他落目的地方。是龙门县城东侧,约百余里外,绛郡郡内的一个地方。此地位於绛郡郡治正平的南边,在汾水的南岸,正处於汾水由南北走向转为东西走向的转折地带。沙盘上标注着此地名字:柏壁。柏壁不是县,是个军事堡垒性质的小城,始建於北魏明帝元年,本名柏壁镇。此城占地不小,周回八里,城墙坚厚高大,基宽两丈余,高两丈五尺,且位处台地之上,三面环水,居高俯瞰,实为要津之所。根据黄君汉等的军报,此城中现有两千唐兵驻守,还没有攻下。屈突通说道:“柏壁?”“龙门周边,此地最为要害。唐援若如我等所料,仅以偏师渡龙门,则且罢了;若不如我等所料,竟以主力渡龙门,则柏壁此城,我军就必须先将之攻取!不然,一旦被唐军入驻,此城粮秣充足,地势险要,就势必将会成为唐军在河东、绛郡、文城郡一带的支点,进而威胁我军侧翼,牵制我军,影响整体战局,使我军不敢贸然北进,不利於我军矣。”柏壁的大名,李善道前世是有知道的,但他前世时,并不知道柏壁的具体地点。也是这回打入河东后,他才知道了柏壁的位置。不得不说,原本时空中,李世民选择驻兵此处,确实是一个极具战略眼光的决策。首先,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可以坚守。其次,其地位处在河东郡、绛郡、文城郡三郡的交汇处,城在绛郡西部,西北数十里外是文城郡,西南数十里外是河东郡,占据住此地,影响就能辐射到这三郡的大片区域,足可保唐军即使是在河东地界大多失陷的情况下,也能牢牢地占据住河东的一角。——河东、绛与文城这三个郡,位处在河东地界的西南角。再次,从关中进入河东的重要渡口,如蒲坂渡、龙门渡,都在这一带,占住了此地,同时就又能保证关中与河东的通道不会断绝,粮食也好、兵源也好,都能从关中进入河东。又再次,此地临汾水,向北即是临汾谷地,沿着汾水,一路可达西河郡、太原郡,进兵方便。——整个河东地界,也就是后世山西的地理特征,简而言之,可概括为“两山夹一川,表里山河,盆地串珠”。“两山”,其东为太行山脉,西为吕梁山脉,两座山脉各长千余里、八百余里,对峙地将山西包在其中;“一川”,两山间是汾水,两山夹川,西、南为黄河,是为表里山河。“盆地串珠”,中部自北而南,是大同、忻定、太原、临汾、运城五个盆地,分布在汾水流域。又具体到这五个盆地,在当下的对应位置,运城盆地即河东郡;临汾盆地即临汾郡;太原盆地即太原郡;忻定盆地即楼烦郡东部和雁门郡;大同盆地即马邑郡。综合此四点,只要此地在手,唐军就能在河东站稳脚跟,进可攻,退可守,局势不利的时候,便坚壁固守,待局势好转,或战机出现,即可长驱直入,收复北边的诸郡失地。毕竟唐援可能会采取“主力渡定胡、偏师渡龙门”的援河东之策略,现在还是李善道等的猜测之言,李孝基、唐俭到底会不会采用这个策略,目前尚不能确定。则柏壁城的地理位置既这般重要,为避免出现万一,完妥起见,当前对汉军来说,确实是最好得先把之攻下。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屈突通、窦建德俱是用兵的行家,听罢李善道的话,皆以为然。窦建德应声说道:“大王明见,柏壁城诚为咽喉要地。臣愿领本部兵,为大王夺取。”“此城虽要,一城之地,何须窦公亲往攻打?”李善道琢磨了下,目光在帐中诸将的脸上一一掠过,看向了王伏宝、薛万彻,令道,“伏宝、万彻听令,引你两人部曲,明日离营,往攻柏壁。我会令黄上柱国分兵,协同你两部。不惜代价,务要将柏壁攻克。”王伏宝、薛万彻躬身应令。“雅贤、君羡,分领你两人所部,亦明日离营,南取芮城、河北两县。”高雅贤、李君羡忙出列,也躬身应令。“传令王须达、王君廓,攻下汾阴、桑泉两县,占据龙门之汾水对岸的要地渡口。姜宝谊、李仲文若渡河来战,便迎战之;若其两人守城不出,不需理会。”帐下自有传令军吏将此令立即传出。“传令黄公,分兵一部,协助伏宝、万彻攻取柏壁;正平守兵若出,便歼灭之,若不出,打下柏壁后,尽速取下曲沃等县,之后全力攻打正平。”正平,如前所述,是绛郡的郡治。前时给黄君汉下达了先扫清正平外围曲沃等县的命令,黄君汉部已攻下了翼城、稷山,但曲沃、太平还没打下。亦有传令军吏将此令送出,传达往黄君汉部。“多遣斥候,密切打探李孝基、唐俭部动向。”杨粉堆接令。“连日鏖战,到蒲坂后,又备战数日,部曲多疲。其余诸部,暂且休整,养精蓄锐。待柏壁、芮城、河北三地攻下,及唐援开至,视李孝基、唐俭动向,再作进战。”高曦、高延霸、萧裕、焦彦郎等将肃然领命。……却说李孝基、唐俭兵出长安,沿渭水东进,行三四百里,这日到至华阴。其部到华阴时,正李善道与屈突通等定下应对之策后的第三天,时暮色四合,遂安营扎寨。王长谐从蒲坂西渡赶来,与他两人见面。渭水与洛水在华阴北部相汇,李孝基、唐俭的驻兵之处,便在相汇处西面。王长谐年近四旬,红脸长须,形貌健硕,虽为军将,然并不粗质,谈吐间颇具儒将风度。其族为京兆霸城王氏,与王世充名义上出自同族,其曾祖仕北魏,官至鄯州刺史;其祖仕北周,官至定州刺史,爵拜武都郡开国公;其父举秀才出身,参加过北周灭北齐之战,授骠骑大将军、宁甘二州都督,册封临漳县侯,入隋后,病逝於开皇六年,追赠瓜州刺史。却此王长谐亦可谓将门之后,又系关陇贵族出身,所以李渊起兵后,用他为“六统军”之一。与李孝基、唐俭在帐中相见。双方见礼罢了,王长谐与李孝基、唐俭是老熟人了,他们皆是李渊太原起兵时的老人,但他没有过多寒暄,神色凝重,说道:“蒲坂东渡现被汉军占据,俺试了两次,渡不得河。已分兵千人,北至龙门西渡。姜、李二公现据龙门,龙门渡口还在我手。汉军近日,刚刚打下芮城、河北,王伏宝等部正在围攻柏壁城。根据斥候探报,攻势甚猛,柏壁城岌岌可危。”李孝基和唐俭对视了眼,问道:“姜、李二公,为何没有来见?”“龙门的形势不太乐观。汉军王须达、王君廓部,这两三天中,相继攻克了桑泉、汾阴,逼近到了龙门对岸的渡口,搜集船只,似有渡汾水而攻龙门之态。姜、李二公因不敢擅离。”李孝基说道:“王君廓?”转目视向了帐中的另一人。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十六章 两路劲敌先取易 这人三十多岁,肤色白皙,相貌俊朗,称得上仪表堂堂,唯是坐在李孝基主位边的上首,神情不属,仿佛怀有心事,眼神不时瞥向帐外,如似发呆,可不就是独孤怀恩。蒲坂大败之后,独孤怀恩得以逃脱,经由蒲坂渡口,在奔长安的途中,碰上了李孝基、唐俭率领的第二拨唐援。李渊提前有军令给李孝基,若是独孤怀恩未死,就让他从在军中,戴罪立功。独孤怀恩因此,现却也是在李孝基的帐下。李渊未因他兵败治罪於他,不足为奇,说到底,他是李渊的表弟,不能一场败仗就砍了他的脑壳,但败兵之将,他的精气神尚未恢复。感觉到了李孝基的视线,独孤怀恩抬起头,“哦、哦”了两声,说道:“甚么?王君廓?”李孝基说道:“王将军刚才说,王须达、王君廓两部汉军抢占了龙门对岸的渡口,似有攻龙门之意。独孤兄,王君廓,你与他交过战,此人用兵的能力,你应清楚,如何?”“王君廓……,李兄,我并未与他直接交战,与他交战的是君宝与元仲文。君宝,王君廓用兵何如,你来与李公说说。”独孤怀恩缓过来神,因为此话,让他回忆起了蒲坂城外的败仗,心有余悸,草草地答了李孝基句,将话头给了坐在帐中下边的元君宝。元君宝、元仲文两将,元君宝也从蒲坂突围得出了,但元仲文死在了乱中。闻得独孤怀恩吩咐,元君宝慌忙站起身,应了声诺,恭恭敬敬地回答说道:“敢禀李公,王君廓用兵狡诈,善於佯败、设伏,这鸟厮……,虞乡一战,末将与元仲文就是一时不慎,中了他的奸计,结果败了一仗。姜、李两位将军亦曾中其奸计,也被他败过一场。”“王须达,我听说过他。”李孝基点了点头,示意元君宝落座,抚须沉吟片刻,说道,“其人是汉军大将,很早前就跟在李善道麾下了。李善道取河北、打陕虢,此人历战多与,功劳赫赫。如元将军所说,王君廓又系狡诈之徒,则他两人现逼龙门,姜、李二公不敢稍离,倒亦可以理解。”斟酌了会儿,问王长谐,“王须达、王君廓若攻龙门,姜、李二公可得守乎?”王长谐说道:“姜、李二公先被王君廓所败,继又被王须达、萧裕等败,兵马折损不少,然现今其两部兵马还有万余。以万余之众,扼汾水之险,只要不浪战,守据龙门,应是无碍。”“汉军主力,而下什么动静?”王长谐说道:“攻陷蒲坂后,李善道驻军蒲坂,其军主力现正在蒲坂休整。”“我闻军报报称,汉军乃三路入寇。一路为李善道亲率,寇河东郡;另两路分为黄君汉、刘黑闼率领,一寇绛郡,一寇上党郡。黄君汉、刘黑闼两路汉军,现各是什么情况?”王长谐说道:“黄君汉部兵马万数,我军在绛郡没有重兵驻扎,绛郡县邑,多已被他攻陷,重镇仅柏壁城、正平县城犹未失陷。刘黑闼部号称五万,实际或有两万余步骑,入上党郡后,在潞城大败郭子武的援兵,已下上党县,留魏刀儿引兵三千据守,余现分兵两路,一路由刘黑闼率引,罗艺、高开道等部从之,西攻沁源,一路由宋金刚率引,北进到了乡县、榆社县。”沁源,位处上党郡的西部,北与西河郡接壤,西与临汾郡接壤。乡县、榆社县位处上党郡的北部,北与太原郡接壤,西与西河郡接壤。——榆社,是开皇年间置的县,杨广大业初年将此县废之,并入了乡县;不过李渊太原起兵以后,为加强对这一带的控制,将榆社重置为县。王长谐尽管不得渡蒲坂渡口,但他这段时间没有闲着,派了很多的斥候、密使深入河东郡、绛郡、上党郡、长平郡等河东地界的南部诸郡,打探汉军的进战情况,并及与这些郡中尚未失守县城的长吏、守将联络,坚定他们守城的信心,故对汉军当下的状况较为了解。李孝基、唐俭等离席而起,到帐中的沙盘边仔细查看。找到沁源、榆社、乡县等地的位置,李孝基沉声说道:“刘黑闼分兵两路,意图明显,北上榆社、乡县的这路,意在与刘武周部打通联系;西向沁源的这路,意在策应黄君汉部,为汉军下一步攻取临汾做准备。……郭子武兵败以后,是生是死?其余部尚存的有没有?”王长谐答道:“郭子武兵败后下落不明,俺遣往上党郡的斥候、密使,皆寻不到他的踪迹,估计是已经没在战中了。其余部尚存三四千人,南逃入了长平郡境内。”李孝基皱眉说道:“也就是说,上党郡目前,我军已无可用之兵?”“屯留、铜鞮等县,刘黑闼暂未围攻,各尚有千人到两三千人不等的驻兵。”李孝基摇了摇头,说道:“千人到两三千人之兵,分散各县,自守尚且勉强,何堪为用!”李善道、刘武周两路大军,南北夹击,来势汹汹,在从长安出兵前,李渊、李孝基等已预料到河东的形势会比较危急。然未料到刘武周部先不说,单只汉军之进展就如此迅猛。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三路俱进,短短时日内,三路都取得了大的战果。河东郡这块儿,李善道歼灭独孤怀恩部,击退姜宝谊、李仲文两部援兵,占据了蒲坂。绛郡这块儿,只剩下柏壁城、正平县城还没被汉军攻克。上党郡这块儿,更是其郡的机动兵力,或言之,用后世的话说,野战兵力被汉军一战消灭,剩余诸县,被分割开来,只能龟缩城中。王长谐当然深知形势严峻,却仍能冷静分析:“汉军虽势猛,河东、绛、上党三郡,我军已大致失之,但三郡现尚各有据点,在我军手中。河东之龙门,扼关中入河东之龙门渡口;绛郡之柏壁与正平,扼汾水北上之要道;上党之铜鞮,背依西河,扼控要冲,这几个地方都是紧要之地。只要这几个地方不失,公与我部联兵,及早渡河驰援,尚可挽回局势。”李孝基没有回应,只是凝视沙盘,审视河东、绛、上党三郡多时,视线移向北边的太原、西河等郡,停留在了晋阳的方位,又问道:“刘武周部现下情势何如?”“刘武周攻克了榆次等县,三路用兵。一路以黄子英为将,才攻拔文水,西进向了离石郡方向。一路以尉迟敬德、寻相为将,新克西河郡之平遥,沿汶水南下,寻相引偏师扰掠隰城,尉迟敬德引主力攻向介休,西河公与刘郡守守御隰城,樊、张等将军坚守介休。一路以刘武周亲自率领,已经还师到了晋阳城下,昨天的最新军报,至迟两天前,他已对晋阳展开围攻。”隰城是西河郡的郡治,在平遥的西边,汶水的西岸;介休在平遥的南边,汶水的东岸。“西河公”,指的是张纶;“刘郡守”,指的是西河郡守刘瞻;“樊、张”指的是樊伯通、张德政。李孝基问道:“与晋阳城内取得联系了么?齐公的情况怎么样?晋阳守军的士气怎么样?”“齐公”,指的自便是李元吉了。太原郡离蒲坂、龙门比较远,隔着绛郡、临汾郡、西河郡等郡,直线距离就已七八百里远,且是刘武周重兵屯集之所,有关太原的情报,王长谐打探到的不多。他回答说道:“与齐公尚未取得联系,但昨天的军报中言说,刘武周虽已开始攻打晋阳,晋阳城防犹坚。晋阳城内守卒数万,粮支十年,有齐公坐镇,窦君为辅,以仆之料,刘武周攻势再猛,莫说十天旬日,便三五个月,亦难轻易破城。齐公、窦君坚守待援,应无大碍。”“窦君”,说的是窦诞。窦诞与独孤怀恩一样,也是李渊的亲戚,算李渊的内侄,他的父亲窦抗是李渊已故的原配、李世民兄弟之母窦氏的从兄。去年,李渊与他亲上加亲,将次女许配给了他。遂又和柴绍、段纶等相同,他现又成了李渊的女婿。李渊得用的女婿现有四人,柴绍、赵慈景、段纶,还有个就是窦诞。段纶被李渊派去了巴蜀,柴绍现从属在李世民军中,窦诞被李渊遣到太原,辅佐李元吉,赵慈景则随着李孝基来援河东,现在李孝基军中,此际亦在帐中就座,——最俊美之人就是他。王长谐对晋阳城防的判断,和李孝基、唐俭等的看法不谋而合。晋阳是李渊的根基重地,城池坚固,兵多粮足,且是李渊的儿子李元吉、女婿窦诞等为守将,常理推测之,刘武周纵使不分兵,集中力量攻城,也难在短期内破城,何况刘武周现还分兵三路,其帐下猛将尉迟敬德、寻相、黄子英等都被他派出在外,这城他就更不好攻了。李孝基於是不再多问,转向唐俭,说道:“唐公,大王令旨,就劳唐公宣喻吧。”李渊入长安后,遥尊杨广为太上皇,立代王杨侑为帝,以杨侑的名义,给了他“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大丞相、录尚书事,进封唐王”的授权、封拜。李孝基所谓之“大王”,说的就是“唐王”这个王。唐俭应了声,取出李渊令旨,等王长谐等拜倒在地,朗声宣读:“唐王令旨,授李元吉太原道行军大元帅,节制各路兵马,以李孝基为行军总管,驰援太原。兵到之日,偏师渡龙门,合姜宝谊、李仲文部,据柏壁,阻李善道部北上;主力渡定胡,解晋阳围,王长谐等部从之。”王长谐和跟着王长谐来谒见李孝基的其军中诸将倾耳听了,齐声应诺。唐俭宣读完令旨,李孝基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语气坚定:“此用兵进战之策,是大王与裴、刘诸公反复筹谋而定。较之李善道,刘武周粗莽少谋,我军与齐公内外合力,仗晋阳坚城,不难将其先灭;消灭掉刘武周后,卷而南下,李善道亦不足败也。诸将务必谨遵号令,协同作战,勿失战机。晋阳之围,务必速解,以安民心,固我根基。各部需依令而行,不得有误。”王长谐等将肃然领命。当日,李孝基便与王长谐等商议两路兵出的实行办法。军情如火,商议得很快,当晚就做出了决定。次日,全军开拔北上。到了龙门,由李孝基的部将宇文歆引兵两千,先渡河入河东地界,与姜宝谊、李仲文两部会合,进据柏壁;其余和王长谐等部合兵后的主力,继续北行,往数百里外的定胡渡口进发。行军两日,将到定胡渡口,一道急报从晋阳呈来。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二十七章 虎父犬子汉王怒 晋阳呈到李孝基军中的这道急报,相似的内容,也被呈到了李善道军中。看罢军报,李善道瞠目结舌,怀疑自己看错,再看了一遍,确然无误,不觉猛地拍了下案几,限於身份不同,多时未曾骂过的脏话脱口而出,骂道:“他妈的,这简直是个废物!”屈突通还是头回听李善道骂“他妈的”,吃了一惊,紧忙问道:“大王,出了何事?”“老子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这个废物居然这般不堪!老子知他是个废物,却、却……,他妈的,这却也太没用了吧?一仗没打,兵马尚有数万,以晋阳坚城,换个痴汉过去,也能守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这竖子,居然不战而逃!”李善道怒不可遏,拍着案几,大骂不断。示意王宣德将这道急报转呈屈突通。屈突通看时,他犹大骂:“虎父犬子,李渊怎会生此痴儿?”急报的内容不多,两三行字。屈突通很快看完,看了之后,亦是吃惊,说道:“李元吉弃城而逃?留刘政会、赵文恪守城?”满帐诸人,闻得屈突通此话,顿时哗然,或面面相觑,或亦不可思议。一人霍然起身,神色大变,说道:“李元吉弃晋阳而逃了?这、这……,大王,这对我军?河东的形势恐怕会因此大变!李孝基所部唐援两天前才过的龙门,仍在北上,尚未入河东地面,而李元吉於此时弃晋阳而逃,可以想见,晋阳怕是危险了,能不能再守住已成疑问。如此一来,李孝基所部唐援还会不会继续北上,先援晋阳,可就不好说了!若其部因此讯转往南还,改从龙门渡河,换以我军为先攻之对象,我军将要面临的压力,就将很大!”诸人视之,说话之人是高曦。萧裕紧接着起身,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脸上,这会儿也变得凝重无比,进言说道:“高柱国所言极是。李元吉是晋阳唐军主将,他这一逃,晋阳守军士气必大挫,城中士民亦必人心惶惶,刘政会、赵文恪等焉会能守得住城?李元吉此举,无疑将晋阳拱手让给了刘武周。大王,臣愚见,我军须立即调整部署,以防李孝基部不再北援晋阳,改还龙门渡河,先攻我军!”他脑子转得快,已将局势变化梳理清晰,而且提出了自己具体的建议,“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不能再等了,宜当全力以赴,迅速调集兵马,先夺下龙门渡口,尽快将龙门县城攻占,并柏壁城、正平县城,也宜当催令黄公诸部,急速攻占,务必赶在李孝基所部唐援有可能的改从龙门渡河之前,控制这些战略要地,既形成防线,将其军阻截於河东之外,又占据住汾水谷地北进的要道,不影响我军视情况而随之可采取的后续行动!”却李孝基部唐援从华阴北上以后,李善道部为不打草惊蛇,一直都没有大的军事行动,主要是采取了“继续以一部兵马攻打柏壁、正平,同时主力休整,静观李孝基部主力动向,待其经由定胡渡口或北边别的渡口,入进河东,往援晋阳之后,再作进战”的这一既定策略。直到晋阳方向送来的这道军报到前,李善道部的这个策略,可以说都进行得比较顺利。李孝基、唐俭部唐援,果如此前李善道、屈突通、窦建德等的判断,察其态势,是以救援晋阳为主,只分了宇文歆部两千兵由龙门渡河,到了龙门,与姜宝谊、李仲文合兵,守此据点,其余主力则沿着黄河西岸,一路北上,明显是打算要从龙泉郡的文和或者离石郡的定胡渡河东入,以援晋阳。然而,委实未有料到,李元吉在这个时候,居然弃城逃遁了!这就彻底打乱了李善道等既定的部署。如果李孝基部一旦看晋阳救援无望,改而南还龙门渡河,将“先援晋阳”换成“先打汉军”,则汉军所面临的压力,便将从“驱虎吞狼,坐收渔利”,变成首当其冲,如高曦所言,势必就将剧增。也的确,当此关头,又如萧裕所言,龙门渡口、龙门县城就成关键了。李善道拍案痛骂:“李元吉此举,实乃资敌!他妈的,这混账东西,老子若是李渊,非砍了他的头不可!城坚兵众,援军将至,竟如此轻易弃守,真是愚蠢至极!”“资敌”云云,表面看,是站在了唐军的立场来说,但刘武周虽是盟友,实际上也是敌人,李善道这句话,暴露出了他对刘武周的真实态度,倒也不算为错。话传入屈突通等人耳中,众人相顾,都是苦笑。屈突通沉声说道:“大王,如今局势突变,事已至此,唯有随机应变。萧柱国所议甚是,当前之要,确乎是宜即刻调整策略,调集精锐,尽快打下龙门渡口及县城,严防李孝基回师,从龙门渡河。以及,令黄公等部加紧攻占柏壁、正平,争取抢在唐援前头,占住这些要地!”“恨铁不成钢!恨铁不成钢!老子是恨铁不成钢啊!咱们辛苦谋划了一番,到头来,因为这个竖子,便宜了刘武周!”李善道难解心头之气,又骂了李元吉几句。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但骂归骂,形势逼人,他终究冷静下来,略作寻思,接受了萧裕的意见,令道,“传令下去,令王须达、王君廓接令当时,立刻北渡汾水,西抢龙门渡口,夺下渡口后,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若遣兵争夺之,他妈的,一定给老子守住!“令黄公遣骑一部,西至龙门城外,牵制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部,配合王须达、王君廓渡汾水,占龙门渡口;令王伏宝、薛万彻加强对柏壁的攻势,断绝柏壁与外边的联络,务使柏壁的唐军守卒不能获知外界援军动向。如能将柏壁一举攻下,就克之;如不能,等我主力。“蒲坂渡口方向,给苏定方增兵千人,告诉他,严防死守,不可使唐援的一兵一卒由此渡河。“王长谐已率部与李孝基、唐俭部会合,其留在风陵渡南岸的兵马剩下不多了,令秦敬嗣等部,留下部分兵马看住潼关、风陵渡南岸的唐军,余部北渡河,来与我军会师。“蒲坂城中留守卒三千,其余在蒲坂之我军主力,今日备战,明日一早北上,与王须达、王君廓部合兵,一边加强龙门渡口的防备,一边攻打龙门县城!”虽然是恼怒之后的冷静,但李善道的这几道命令,有条不紊。“王须达、王君廓接令当时,立刻北渡汾水,西抢龙门渡口”也者,王须达、王君廓两部,依照李善道数日前的命令,先后已攻下了桑泉、汾阴两县,占据住了龙门县城对岸之汾水的渡口,但要想往占黄河边上的龙门渡口,还需要再渡过汾水,是故令云“北渡汾水”。“令黄公遣骑一部,西至龙门城外,配合王须达、王君廓渡汾水,占龙门渡口”也者,王须达、王君廓两部要想往夺龙门渡口,需要渡过汾水,但在东边绛郡稷山、正平一带的黄君汉部,已尽占绛郡郡内的汾水两岸,因而他遣骑去龙门县城,却不需渡汾水,足可起配合作用。“蒲坂渡口方向,给苏定方增兵千人”,这当然是为防唐援分兵从蒲坂渡河。“令秦敬嗣余部北渡河”,王长谐率与李孝基、唐俭部会师的部队,近万人,不但其留在风陵渡南岸的兵马已不多,留守潼关的兵马也不算很多了,秦敬嗣等部现已可分兵北渡,与主力会合。又之所以调秦敬嗣的一部来会合,无它缘故,自是为增强己军主力的可用兵力,以备后续战事,於保证可以阻截唐援不得从龙门、蒲坂入河东之余,还有兵力可北进,与刘武周部争夺河东地界的中部诸郡,——打下晋阳后,刘武周部士气必高涨,他肯定会接着南下。饶以屈突通沙场宿将,用兵老练,对李善道的这些紧急应对,亦不得不暗自佩服,无甚补充。各道军令得以了飞速的传达。王须达等部离接到命令,各还有一段时间,蒲坂城外的汉军主力闻令而动,很快就开始了积极的备战。高曦、高延霸、萧裕、焦彦郎等将,分还本营,循抚将士,激励士气,不必多言。……晋阳送到的急报放在案上。李孝基、唐俭、王长谐、孤独怀恩等人,大眼瞪小眼。“齐公……,唉呀,齐公?”唐俭挠着胡须,神情复杂,又想发怒,又不好发怒的样子。独孤怀恩的神色比唐俭好看很多,不知是不是王长谐的错觉,竟似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一丝解脱,但见他余光闪躲,嘴角不自然的上扬,短暂的屏息过后,长吁了口气,像是卸下了重担。王长谐心知,这只能是李元吉的无能,使同样无能的独孤怀恩终於得以找到了“知己”,变相地为他在蒲坂的大败找到了开脱的理由,进而使他因为大败而担心获责的心理重压骤减。“一将无能,累死三军。”这句话不由浮上王长谐心头。不,还不是“一将无能”,是“两将无能”!并且这两将所“无能”的地方,还都是河东地界最关键的两处所在!一个扼控要道的蒲坂,一个军政中心的晋阳。唐王这般英明,怎却只因李元吉是他儿子、独孤怀恩是他表弟,就用此二人!这下可好,蒲坂丢失,至少局面尚可挽回,晋阳若是失陷,底下可该如何收拾?王长谐本非智将,能为李渊重要,为李渊起兵初期的“六统军”之一,无非因他是李渊谋划起事的心腹,忠诚可靠,掌过府兵,知些军事,并他出身不错,其族亦属关陇世家而已。李元吉弃城而逃的这个消息,让他心慌意乱,於是虽注意到了孤独怀恩的异样,没有功夫多去理会,他只觉眼前局势愈发严峻,焦虑难平,不由站起身来,搓着手,接住唐俭的话,说道:“齐公弃城,出乎意料。刘掾新到晋阳未久,赵统军也是前不久才到的太原,他两人对晋阳的防务尚不熟悉。如刘武周趁此机会猛攻,晋阳危矣。李公,当下我军该何以对策?”刘政会、赵文恪都原是驻在太原、听从李渊调遣的诸部军府府兵中的司马。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二十八章 固本分击齐公惊 却李靖之前在伪装成囚犯,赶往江都,欲向杨广奏报,李渊实有反意的时候,刚从马邑到达长安,还未转道东行,不料李渊就兵入进了关中,占据了长安,李靖於是被李渊俘虏。李靖时尚为隋之马邑丞。李渊被杨广任为太原留守前,在马邑和突厥作战,李靖曾受他节制,当时李靖已察知李渊有四方之志,对他颇是戒备,故而两人交情不好。这一被李渊抓住,从李靖在长安的朋友处听知了李靖本是打算去向杨广奏报的,新仇旧怨,李渊就想杀了他。将被临刑被斩之际,李靖大呼:“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李渊闻之,壮其言。李世民曾去过马邑,相助李渊击突厥,与李靖亦旧识,知其军略,爱惜其才,亦坚持向李渊代他求情。李渊最终遂没杀李靖。李靖由而入了李世民的幕府。比之李孝基、唐俭、王长谐、独孤怀恩等人,李靖不仅在李孝基军中的职务低,并且也因为他的这段经历,其实他不怎么被李孝基等人信任,压根是融不进李孝基等这些“宗室”、“元勋”的圈子,——要非看在李世民的脸面上,日常军议,李孝基甚至都不可能会让他参加。因是,而在此际,忽然见李靖起身出言,反驳唐俭,李孝基等人不约而同,沉默了稍顷。帐中一时陷入安静。李孝基身为主将,是军议的主持人,最先反应过来,问道:“李君,你有何高见?”李靖恭谨地行了个礼,尽量地放柔和了声调,说道:“元帅、诸公,仆不敢言说高见,管见一二,敢进献元帅与诸公。仆愚以为,唐公的建议虽有道理,然以仆愚见,晋阳乃河东重镇,不宜轻言弃之,此其一也;齐公尽管已离晋阳,然晋阳城尚未失守,我军若择精兵,轻装疾行,四五日内可达晋阳城下,刘武周攻势再猛,城中士气再低,四五日内,亦足以固守,此其二也;刘武周、李善道两军,武周粗疏,汉军善战,只要我军集中全力,刘军不难击溃,转再迎击汉军,主动在我,此其三也。故仆以为,晋阳,决不可轻易放弃,仍当以速援为是!”简要言之,李靖的观点可概括为二。一个是晋阳还能救;一个是刘武周部比李善道部好打,所以应该采取“先易后难”的战术。唐俭蹙眉,说道:“若择精卒疾进,四五日内固可抵至晋阳城下,然而长途奔行,人马疲乏,恐未及交战,已失锐气。如此,纵至晋阳城下,复有何为?”李靖答道:“唐公所虑甚是,但我先锋精卒抵至晋阳城下后,仆愚以为,不必进战,只需让城中知道我援军已至,并且我援军主将是李公、唐公诸公即可。这样,城中士气必就能得以提振,令其心生希望,从而可以坚守,等待我援军主力到达。”“李善道正在围攻柏壁、正平。柏壁、正平一下,其军势必北上。李君,齐公弃城而离,对晋阳军民士气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大!就算我援军抵至,估计城中士气复振的也有限。至其时也,如若晋阳之围未解,我军就将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如果出现这种局面,何以应对?”李靖说道:“西河郡的中部、南部还在我军手中。西河地势险要,居河东之中,为河东之腰也,可分兵一部到西河,与西河公等合兵,扼守西河要塞,阻击汉军北上。”“你刚也说了,汉军善战,若能阻住,当然最好,可如果阻不住呢?”李靖说道:“龙泉、离石两郡,现也还在我军手中,可调两郡兵马东进,配合西河郡我军,亦各占据要地,形成犄角响应之势,以仆料见,当就足能阻滞汉军北上。”——龙泉、离石皆与西河接壤,灵泉郡在西河郡的东南边,离石郡在西河郡的东北边。这三个郡,尤其龙泉、离石,位处在吕梁山脉的东麓,多山地,地形上来说,适合进行阻击作战。李孝基下到沙盘边上,弯腰察视。确实如李靖所言,西河郡大致位处在河东的正中心,是河东的腰部,如能扼守此地,就不仅可截断汉军沿汾水谷地北上到晋阳,与刘武周部会师的道路,且则还能像一根钉子似的,钉在河东腹地,北为太原等郡,南为临汾等郡,将河东一分为二,保证唐军在战略上能够主动。“晋阳、西河。”李孝基的视线盘回在沙盘上的这两个地方,低声说道。李靖说道:“元帅,今若不救晋阳,晋阳为刘武周下后,其部必定南下,西河诸郡将难以自守。而西河诸郡若被刘武周继得,其部就可长驱直下,与汉军相会於绛郡。而又一旦刘武周部与汉军联合,到时,即便我军占住了龙门、柏壁、正平等地,面对刘武周部与汉军的北南夹击,我军又怎能守得住?是河东全境,将尽失陷!故以仆愚见,晋阳绝不可弃,非救不可。”“君之意,我已明了。诸位,李君的意思,都听明白了吧?我给李君总结一下,其意就是‘晋阳必救,而以西河等三郡为基,阻遏汉军北上’。李君此策,公等以为何如,是否可用?”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靖觉得李孝基总结得不够深刻,就先奉承了李孝基一句:“是,元帅总结的极是,仆即此意。”接着,自又补充说道,“晋阳,系起义兴运之基,非但河东重镇,更系河东民心所向;而西河郡,则为河东之腰肋,若失西河,河东将如失去脊梁,再难支撑。故是,仆愚以为,今救援河东,要实即在此两处!这也是大王、秦公等之所以为我军制定下‘先救晋阳,再击汉军’此策之根本原委也!如竟放弃晋阳,改先击汉军,恕仆直言,顾小失大,不可取也。”这就比李孝基总结的深刻了。晋阳,是河东政治上的根本;西河,是河东军事上的要害。前者若陷,则河东民众之心必然动摇;后者若失,则河东战线将全面崩溃,唐军陷入被动。唐俭也下到了沙盘边上,看了一阵,捋须说道:“李君,若按你策,仍以救援晋阳为主,据报,刘武周攻晋阳之部三四万众,我援军合以王将军部,才也三四万,兵力上不占优,又还得分兵西河,阻汉军北上,兵力上就更不足用了!虑此情势,你觉得在晋阳士气不高的情况下,我军能很快地解晋阳之围,而不致使我军不得不与刘武周部长久对峙么?——李君,如果陷入对峙,西河三郡即便能阻住汉军北上短时,又能阻住多久?到时候,如何是好?”——刘武周原先是带了三万步骑南下,打下榆次等地后,收编了部分唐军的降卒,又收编了部分太原郡、西河郡的豪强武装,裹挟了一些壮丁,并从雁门又调了些兵增援,其部的总兵力已扩至四五万人。分出了万余人给尉迟敬德等,现围晋阳的其部兵马共约四万上下。面对唐俭的疑虑,李靖答道:“我援军的兵力,对比刘武周围晋阳之兵,尽管不占优势,可晋阳城中有我守卒两三万众,其中精兵可用野战者,不下万人。两下相合,我军兵力已略占优。同时,反观刘武周部,其势於今虽盛,然颇多新附之众,凝聚力与战力都尚不足。等我援军抵至晋阳城外后,若能迅速与城内守军里应外合,奋力进击,定能挫其锋芒,破其围困。”晋阳城的守卒不少,好几万,但多是新兵。李渊的兵马现虽号称二十万众,然这二十万众,大都是在他进入关中后得以扩充的,如李仲文等部、如号称娘子军的其三女儿所部、李神通部等等,他起事之初,连带本隋之在太原受他节制的各军府之府兵,加上招募的丁壮、李建成从河东郡带去的豪强私兵等,兵马总计只有大约三万。这三万兵,大部分被他带去了关中,留在晋阳的能战之军不过数千。新募的兵,用来守城,勉强还行,可如果出城野战,就力不从心了。顶多,如与刘武周部在晋阳决战,晋阳城能出的战兵,也就是如李靖所言,能有个万人堪用。——其实,这也是李元吉虽然城中有数万守卒,却仍弃城而逃的一个重要原因。唐俭问道:“你可敢下军令状,保证我援军可破刘武周围困?”李靖沉稳地说道:“刘武周自入太原,连战连胜,旬日之间,仅唯晋阳未陷,又闻齐公弃城而走,其意必骄,其军必懈。我援军疾驰而到,城中士气大振,两军相合,内外夹击,骑先而步后,急攻之,何愁围困不解?”充满自信,与李孝基说道,“仆敢下军令状!”先救晋阳,是李渊的命令。李孝基起先就很犹豫,不敢随便听从唐俭的建议,擅自改变李渊的令旨,这会儿听了李靖对局势的分析和进战之策的建言,尽管李靖非心腹之人,他心中已接受了八九分李靖的意见。却又看了多时沙盘,李孝基正要作出决定,帐外军吏慌张奔入:“报!齐公到了营外。”帐中诸人闻言,相顾惊诧。李元吉弃城而逃的情报,他们是在举行这场军议前才收到的。没有想到,军议还没结束,李元吉居然就已经逃到他们的营外了?要知,情报是快马送至,李元吉的逃跑速度真是不慢。李孝基便暂停下军议,急忙招呼诸人,同出帐外,前去迎接。李元吉已入辕门。在李孝基等赶往辕门的路上,两下相见。营内禁止骑马,但李元吉怎会在乎这条军纪?他骑着一匹红色的高头大马,后边跟着百余骑,尘土飞扬,搅得营中近处登时骚乱。附近帐篷里的将士纷纷出来,探头观望,瞧见狼狈不堪的李元吉,以及跟从在他后边,同样狼狈的骑士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无不惊疑。李元吉脸上尽是疲惫与惊慌,见到李孝基,马也没下,操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子,就急切地说道:“堂叔!堂叔!晋阳守不住了!城破在即。还好我机灵,出城得早,不然成城中鬼矣!”“四郎,你先下马。”李孝基接住他的缰绳,令从吏取来脚蹬,扶着李元吉下了马来。李元吉喘息未定,继续说道:“张达这贼厮,我早就瞧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果然叛变降贼,引刘武周攻陷了榆次等地。我离晋阳前,已将这贼厮在军中的亲友尽数砍了。”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二十九章 君廓面责柏壁拔 过桑泉、汾阴,行二百来里,到汾水南岸。——汾阴是薛万彻其家所在,路经汾阴时,李善道特令其兄薛万淑与其族兄薛收回家了一趟。却这薛万淑,是薛万彻的长兄,本仕隋为军府将领,后潜归还家。李善道兵入河东,汾阴被王须达、王君廓打下后,薛万淑被送到了李善道军中,归附了李善道。薛收,与薛万淑、薛万彻同族,但与薛万彻父子兄弟多以武功见长不同,薛收是被杨广杀掉的大诗人薛道衡之子,出继给了他的从父薛孺,与他的一个族兄、一个从子俱以文采出众,号称“河东三凤”。因为他的亲生父亲是被杨广冤杀的,薛收与隋势不两立,不肯出仕。听说了李渊起兵之后,他原本打算投从李渊,但被尧君素知晓。尧君素於是囚禁了其母,薛收无奈,被迫到了蒲坂。随着蒲坂城破,薛收不论甘愿不甘愿,遂也被李善道辟用为吏。这些,无须多说。只说到了汾水南岸,王须达、王君廓、王君愕、王敬之等赶到岸边迎接。争於王须达之先,王君廓向李善道禀报近期的战果:“大王,汾水两岸的渡口和龙门东渡,都被臣部和王柱国部打下了!就在昨天,姜宝谊这鸟厮不认打,令阳屯领兵四千出龙门县城,试图夺回龙门东渡,臣略施小计,先是亲往迎斗,继而佯败,引得阳屯追击,然后伏兵四起,哼哼,将这小东西杀了个人仰马翻!他灰溜溜地逃还龙门去了。”说到这里,他瞧了王须达眼,有点不满意,又有点抱怨地接着说道,“战前,臣与王柱国说好,阳屯部如果败走,王柱国部就从后夹击,以务将阳屯部全歼。要不是王柱国部没能将阳屯部的退路截断,把之堵住,阳屯这小东西,昨天臣就能将他擒杀,献与大王了!”阳屯是陇西郡人,与李渊其族同郡,亦是李渊起兵时的元从,是最早的几个统军、副统军之一。其人现在姜宝谊军中,任为姜宝谊的副将。王须达不料王君廓当着李善道与诸将的面,直言指责自己,既是尴尬,又是恚怒,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才刚起来的身子,赶忙又行军礼,解释说道:“大王,非臣昨日作战不力,实是阳屯狗急跳墙,这厮突围之时异常迅猛,臣部主力又守在龙门东渡,故没能将其截下。昨日此战的具体情况,臣已报与大王。未能将阳屯部全歼,臣非诿过,愿领大王责罚。”王君廓啧啧地说道:“大王,有关昨日此战的军报,臣等虽已奏禀大王,然当时的场景,大王不曾眼见。阳屯这小东西,已被臣部打得落花流水,真是可惜了!王柱国部没能将之截留。”从在王君廓身侧的王君愕,也没想到王君廓会当着李善道的面,责备王须达,见他还要再说,连忙轻声劝止:“将军,此非议战之地,且王柱国亦尽力而为。大王英明,自会明察秋毫。”李善道摸着短髭,呵呵一笑,指着王君廓,顾与左右诸将说道:“此我之虎狼也。”勉励王君廓,“将军勇猛有谋,分兵先行,到虞乡以今,先为我招揽到了虞乡诸豪,后连挫姜宝谊、元君宝等唐军;复与三郎联兵,克取了桑泉、汾阴,旋又於前日夺占了龙门东渡,实乃战功赫赫!你的功劳,我都一一给你记下,等河东打下,我定论功行赏,不吝封赐。”王君廓得意洋洋,故作谦虚地说道:“大王过誉,臣不过是尽忠职守,为大王效犬马力而已。”积极地为李善道出谋划策,说道,“大王,阳屯部昨日大败,尽管没能将之全歼,可料龙门城中的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诸将,必已乱作一团。大王领我军主力今至,正是乘胜进战,夺取龙门的最佳时机!此时不攻,更待何时?臣敢请驱本部及王敬之等部兵为大王先攻!”站在王君愕边上的王敬之,却无王君廓昂扬振奋的样子,而是面色灰败,神情恍惚,似有所思,忽然感觉到了王君廓的目光,他连忙抬头,果是看见王君廓在笑孜孜地看他,恍惚的神情略有收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附和说道:“是,是,敢请为大王先攻!”——昨天王君廓大败阳屯这一仗,王君廓系故技再施,又仍是以王敬之等部做的诱饵。一场仗打下来,打赢了是不假,王敬之等虞乡群盗所部却再又一次的损兵折将,折损不少。王敬之岂会不为此苦涩,暗自叹气?只以王君廓桀强,汉军兵马强盛,无力反抗,唯有忍受。说到王君廓对王敬之等部的利用,李善道稍有所知,注意到了王敬之的神态,便面露笑容,亲切地抚慰他说道:“王将军,君廓到虞乡后的诸战,我知其间多有你等各部的功劳。你等各部之功,功劳簿上亦悉有记载。如今龙门攻取在望,望将军振作精神,再立新功!”王敬之还能说什么?王君廓在用花言巧语,将他们招揽到后,对待他们固纯是利用,可李善道确实对他们不错。之前的数战之功,皆有厚赏。因闻得李善道此言,王敬之恭谨应道:“敢不为大王效死。”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听了王敬之这话,王君廓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好兄弟,俺与你说过多次,大王奖罚严明,只要你有功,大王必定重赏,你看俺说的是也不是?没错吧?龙门县城,就还是你与俺,咱们联兵,共拔此城,争取再为大王立下一功!何如?有你在,俺不愁龙门不破!”王敬之强打精神,应道:“是,是。”王君廓见状,心中暗喜,表面上却愈发热情,拍着胸脯保证:“待龙门县城破,你我兄弟共饮庆功酒,大王绝不会亏待了你!”向李善道请战,“大王,龙门县城,不如明天就攻?”李善道沉吟稍顷,点了点头,说道:“好,今日全军渡汾水,开到龙门城下筑营,明天就攻城。便如你所请,明日攻城,就以你部、王将军部为先锋。”……当日全军渡过了汾水,行不数里,龙门县城矗立在前。令各部择地筑营,李善道自在王须达、王君廓等的随从下,策马至城下,观望城防。见得城墙高耸,雉堞森严,护城河水波不兴,城上守军严阵以待,“姜”、“李”、“宇文”等将旗飘扬,城门紧闭,铁闸沉重。却此城的城防,只从表面看,称得上守备严密。李善道目光如炬,审视多时,心中暗自筹谋,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首对王须达、王君廓等说道:“此城观之虽坚,然姜宝谊、李仲文数败,士气应是不高。我军锐气正盛,明日一战,望公等齐心协力,破城只在朝夕。”言罢,策马转回,招聚诸将,部署攻城事宜。……如从高空向下望之。可以望到,东起龙门县城,西到绛郡的柏壁城,沿着汾水两岸,於今在这短短的百十里远近内,汉军的巡骑、信使络绎不绝,龙门、柏壁两座城外营帐连绵,尽是打的汉军旗帜。却龙门城外的汉军不说。柏壁城外的汉军正是王伏宝、薛万彻两部,以及奉命相助王、薛攻城的黄君汉部。便在李善道所部汉军主力在龙门城外筑营之际,柏壁这厢鼓声震地,烽烟四起,攻战正酣。护城河早被填平。今日,是攻王伏宝、薛万彻、黄君汉三部攻柏壁的第三天。前两天的攻势,都没能杀上城头。可经过前两天日夜不停的消耗,柏壁城内的唐军守卒只两千人,昼夜不息,体力已渐不支,滚石、滚油、金汁等防守物资也渐已匮乏,能够很明显地感到城墙上的反击力度大不如前。黄君汉在后阵的中军指挥调度,王伏宝负责城西的攻势,薛万彻负责城北的主攻。薛万彻营的部曲,大都是薛世雄部的旧部精锐,多为久经操练的老卒,装备亦精良。四架云梯靠在城头,每座云梯边各有两团将士攀登。不断催促进战的鼓声中,四架云梯上布满士卒,奋勇而上。后边不远,护城河外侧,薛万彻的将旗高高竖立,旗后是列阵待进的两千后备队。勒紧了玄甲上的护心镜,薛万彻立在旗下,望着百余步外,高逾两丈的柏壁城的夯土墙。城墙上,箭矢如雨,飞石推下,拍杆横扫,擂木砸击,滚油、金汁等不断倾倒。四架云梯上的薛部将士,几乎每隔片刻就有伤亡,轻的还能自己退下云梯,重的从半空跌落。但是,严厉的军纪和丰厚的赏赐支撑着他们,伤亡尽管不小,无人退缩,前仆后继,杀声盈耳。转看城下,血迹斑斑,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薛万彻调整好了护心镜,紧盯着城头,默算攻城节奏。今天的攻城,是从天刚亮时就打响了,打到现下,已是持续地攻了多半天。城头上的唐军守卒已经换过两批。根据前两天攻城的经验,这个时候,是守军的防守力量最为薄弱之时。他沉住气,又观望了一会儿攻守的态势。确如前两天相同,守军已显疲态,箭矢稀疏,滚油、金汁也明显减少,操作擂木、拍杆的守卒因为疲惫,动作变得迟缓,配合不再默契。到了总攻的时刻了!薛万彻接过亲兵递来的酒囊,仰头猛灌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溢出,他回顾大喝:“酒!”备战在后的两千将士中,出列五百甲士,齐齐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酒香四溢。“报黄公,请他观俺破城!儿郎们,守卒气力已衰,克取柏壁,就在今日!从俺攻城,先登者赏,怯进者斩!”薛万彻扔下酒囊,反手抽出横刀,刀光如雪,直指城头,厉声喝令。五百甲士轰然应诺,铁甲铿锵,跟从着他,如潮水般涌向云梯。薛万彻一马当先,选择了第三架云梯攀附,——第三架、第二架云梯位处在柏壁北城墙的较为中间部位,从这两架云梯攀上城头,可迅速控制城墙要害,切断东西两侧守军的联系。五百甲士分作五队。各一队接管一架云梯,余下一队与原先攀附云梯的士卒汇合,列於四座云梯近处,只等城头突破口出现,便迅速跟进。——又护城河外的剩下薛部将士亦列阵推进,随时准备支援。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三十章 孝基行疑晋阳陷 柏壁攻克的捷报传到时,李善道麾军,刚展开对龙门县城的围攻。捷报览罢,甚是欢喜。如前所述,在“内与刘武周争地盘,外阻唐援”的这么个当前情势下,对汉军言之,最关键的要点共有两个。一是迅速攻下龙门;一是尽快夺取柏壁、正平。攻下龙门,河东郡的三个渡口,风陵渡、蒲坂渡、龙门渡,便尽入汉军掌握,从而使唐援入之不得,没办法从河东郡入境,进而即可巩固对河东郡的控制,使之东与绛郡、河内郡连成一线,南与陕县、弘农郡相连成片,让河东郡成为汉军立足河东地界的根脚之地。柏壁、正平得之,则就打开了沿着汾水谷地,北上河东地界腹地的道路。现在,柏壁已经攻下,正平孤城难支,可以料见,黄君汉、王伏宝、薛万彻等部转而再攻正平以后,正平当是不难打下。如此,两个要点便已占其一。李善道亲笔回书黄君汉、薛万彻、王伏宝:“闻报甚喜。柏壁既克,正平指日可下。望公等再接再厉,力拔正平,扬我汉军之威,振公等之名也。候正平克日,我亲与公等庆功。”待要回书送走,想起一事,又要回来,补充了一句,“正平,绛郡治也,克城之后,严禁掳掠。”——黄君汉、薛万彻、王伏宝这几部兵马,皆不是李善道的老部曲。薛万彻部是薛世雄的旧部,黄君汉部主要是黄君汉的本部,王伏宝部则是窦建德降卒中的部分。他三人,特别黄君汉、薛万彻,虽然对李善道的忠心,不成问题,可他三部兵马的军纪,比之李善道的嫡系老部曲,却是各有逊色。又以黄君汉、王伏宝两部的军纪最差。是故李善道加上了此句叮嘱。部队多了,成分杂了,难免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一个就是军纪问题,再一个,不同将领之间也会出现矛盾。因为打窦建德、此次打河东,这两次大仗,俱是李善道亲为主将,将领之间的矛盾问题,还不很明显,但也开始已浮现。像王君廓再三利用王敬之等部,再像王君廓昨日当面指责王须达,实际上就是将领之间的矛盾。王敬之等新附,所以王君廓一再利用他们;而王须达资历虽老,能力比不上王君廓,王君廓的性子又粗躁,於是王君廓就当众表现出对王须达的轻视。李善道深知,军纪不严,容易涣散,并不利民心,将领不和则可能会在关键时刻战力大减。他已经对这两种情况产生了警惕,不过戎马倥偬,用兵不断,暂时间,他尚无时间、精力来彻底解决这两个问题。现今,他只能是一再严令,要求军纪,以及亲自调和将领矛盾。且等河东这一仗打完,等有了时间、精力之后,他已决定,再腾出手来,好好地对全军进行整饬。且也无需多言。给黄君汉、薛万彻、王伏宝的回书送走之后,李善道将这道捷报告知诸将,激励士气,下令说道:“柏壁已拔,黄公等将转攻正平。我军是主力,以数万众,取一龙门,焉可落黄公等后?各部须齐心协力,严守军纪,速战速决。十日之内,定要将龙门攻拔!”王须达、高延霸、高曦、萧裕、焦彦郎、王君廓等将大声应诺,顿起了争强之心,士气高涨。龙门城内的守卒,远比正平城内的守卒多。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三部,加上龙门本有的守卒,约两万来人了。有道是“十则围之”,常理来说,要想打掉龙门,至少需十到二十万兵力。李善道用来攻城的部队,合计窦建德、吕崇茂、蒲坂的唐隋降卒等部,总计也才四五万人,只从兵力看,实际上不占优势,是不好“速战速决”的。但汉军方面在兵力之外,却有别的优势,便是斗志旺盛,且因吕崇茂等河东本地人之故,知己知彼,清楚龙门城内的虚实;反看唐军,姜宝谊、李仲文一则连战连败,二则独孤怀恩全军覆没,三则龙都东渡丢失,又失去了外援,士气低落,内部不稳,守城的意志不会很坚定。因此,十天内打下龙门,还是有可能性的。任命了屈突通、窦建德为攻城的副将,使他两人各负责一面城墙的攻势,李善道坐镇主攻的方向,亦即龙门县城的城北,亲自督战,乃从即日起,对龙门县城展开了连番的猛攻。投石车、撞车不断轰击城墙、城门,烟尘弥漫,砖石飞溅。弩车、强弩、弓箭,对着城头矢如蝗飞。一架架的云梯搭在三面的城墙上。——原是预备用来攻蒲坂城新增打造的这些攻城器械,这个时候全都派上了用场。高延霸、高曦、焦彦郎、王君廓、范愿、王小胡等将各奋勇争先,迎冒矢石,率部攀城。喊杀之声,震动四野,从昼入夜,未有稍息,转夜入昼,攻势不绝。一打,就连着打了四五天。到底是没有抢在黄君汉等攻克正平之前,先将龙门打下。第五天下午,黄君汉攻下正平的捷报,送到了军中。李善道立即传令,命黄君汉留下一部兵马守正平,余下兵马悉来龙门,合力攻城。黄君汉部次日夜晚到达。两军会合,兵马已达六七万人。城中守了五天,守卒本已疲倦,此时见敌军增援,更是心惊胆战,守势因之松动。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又攻了三日,这天下午,焦彦郎部最先登上了城头!但是后续的部队未能及时跟上,杀上城头的焦彦郎部的十余悍卒,被唐军包围,结果死伤过半,唯有少数撤下了城。尽管没有一举夺下城头,可这一突破,使汉军的士气再次大振!李善道果断调整战术,命屈突通、窦建德加强对城西、城东两侧的攻势,牵制守军,调集了高延霸、焦彦郎、薛万彻、王君廓等几部的精兵,并力猛攻城北。打到第九天时,城北守卒再也支撑不住,相继被高延霸、薛万彻突上城头。焦彦郎、王君廓等率领精锐,迅猛跟进,突破口迅速扩大,姜宝谊拼命组织反击,无济於事,终在第十日清晨,北城墙的防线崩溃!王君廓机灵,不与城头守卒恋战,趁着高延霸、薛万彻等奋力冲突之际,率两三伙精卒,从被陷入数十守卒甲士围攻的焦彦郎等边上杀过,奔下城头,夺下了北城门。城门一破,汉军卷涌而入!城墙的攻守战,由而转变成了城内的巷战。杀声响彻城中!唐军是由姜宝谊、李仲文、宇文歆和本之龙门守军四部组成,城墙防御的时候,四部尚能协调,一转入巷战,不免就各自为战,失去了有效的指挥。不仅上下指挥混乱,甚至当友军遭到攻击时,不去支援。汉军如狼似虎,逐巷逐屋,猛烈推进,战到午后,城内的杀声渐小。杀入城中的诸部,一个接一个的遣吏赶回城北三四里外的中军,向李善道报捷。……凡是送呈到的捷报,李善道一概先将之放到边上。屈突通、窦建德分从城西、城东,也来到了中军,陪着李善道围在沙盘之前。李善道盯着沙盘上的一个位置,摸着短髭,说道:“屈突公、窦公,唐援此前驻在延安、延川一带,长达多日,未有动静,今忽从永和关渡河。晋阳已陷,他们却早不渡河,选择於此际渡河。我怎看不明白了?他们底下来,公等以为,是为欲守龙泉为据点,还是有别的意图?”他所落目之处,就是他所说的“永和关”。永和关是龙泉郡西的一处渡口,属永和县。——永和关早已有之,非是因县得名,恰是相反,县是因关得名。此关西临黄河天险,东依吕梁山脉,地势险要,自古为秦晋往来的咽喉要道,是连通河东与关中之间的重要渡口之一。其对岸是关中的延川县,延川南边即延安县。却这李善道的脸上,并无十日攻城,龙门终於攻下的喜悦,眉头微蹙,反而透出几分思虑。原来在攻城到第九日,也就是昨天时,接到了从太原传来的急报,刘武周攻晋阳已克;又就在刚刚,接到了又一道传来的急报,则便是李孝基等部於日前经永和关渡河,入进了龙泉郡。晋阳被刘武周攻下,不足为奇,在李善道的料中。李元吉身为晋阳主将,弃城逃走,晋阳的守军又多新兵,兵马再多,也难挡刘武周,被刘武周攻陷是迟早的事。但李孝基部唐援,选择在此个关头渡河入龙泉,却出乎李善道的意料了。於攻龙门的这段时日内,李善道一直在密切关注晋阳和李孝基部唐援的情况。十来天的时间中,李孝基部的唐援始终停滞在延川、延安一带,未有寸进,也没有撤走,好像是在坐视晋阳、龙门分别被刘武周、李善道围攻,说实话,这已经是让李善道感到颇费思量,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李孝基等是在干什么;现而今,晋阳已经失陷,李孝基部唐援却又突然渡河,这的确是越发使李善道摸不清楚李孝基等究竟在搞什么,其意图到底何为了。窦建德、屈突通等也很有点莫名其妙。屈突通说道:“是有点奇怪。李孝基率唐援到达河东西后,分宇文歆部两千兵增援龙门,而自率主力北上,当时观其态势,其分明是打算‘先救晋阳’。可不意到了延川、延安后,却停驻了下来,既不进,也不退,如今晋阳已失,又突然渡河入龙泉,其部举动确然令人费解。”窦建德沉吟片刻,接口说道:“虽然不知李孝基部为何在延安一带停驻不前,但其部於今突然渡河,入进龙泉,以臣愚见,却有两个可能性可以猜测。一是如大王所言,闻晋阳失陷,乃欲据龙泉之地,以为唐军在河东地界的落足点;再一个,不排除也许是其部改变了早前‘先救晋阳’的策略,转而意图先阻击我军北上,延缓我军攻势,以争取时间,等待后续援军。”李善道大元帅府的两位重臣,长史魏征、司马于志宁都不在军中,他俩一个留镇河北,一个在河内负责粮秣的转输,跟在军中的文属,主要是王宣德、王湛德、杜正伦、马周等人。杜正伦忍不住说道:“窦公所猜的第一个可能性,当然十分可能,可第二个可能性,进战之略,系为大事,如果说李孝基等唐援最先的策略是‘先救晋阳’,则为何会突然轻易改变?”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三十一章 争马斗秦公疾还 王宣德急忙出到帐外。不多时,他领着三四人从外进来。却是高延霸、王君廓,及其他两人各自的一个部将。只见得他俩的这两个部将,横眉立目,斑斑血迹的衣甲上,犹留存着推搡的痕迹。问了乃知,系高、王两人的这两个部将在城中因为争夺战利品,起了争执。俩人分向高、王告状。高延霸、王君廓遂闹到了中军帅帐这里。王君廓拜倒在地,叫冤说道:“大王,这匹马本是刘三先得,高柱国帐下的这位校尉,非要抢夺。他两人就争斗起来。臣怎敢与高柱国争东西?知了后,原已令刘三将这马送与高柱国。刘三这狗日的,贪图马好,竟是连臣的命令都不停了!都是臣管教不严,愿领大王责罚。”高延霸啐了口,怒道:“甚么鸟马?大王,休说是一匹鸟马,便是千军万马,大王知小奴为人,小奴也不放在眼里。这马,却是郑四先得,刘三那厮横插一杠,还敢骂人!分明王君廓纵容他胡来。郑四忍无可忍,才动了手。小奴若有半分偏袒,猪狗不如!请大王明察!”“甚么马?牵过来给我看看。”李善道说道。马就在帐外。便出帐外,李善道看之,只见那马毛色油亮,四蹄健壮,确非凡品。再看一看刘三、郑四,两人俱是面带伤痕,一个乌眼青,一个鼻下挂着血丝,显然如高延霸所说,两人果然是动了手了,且打得还挺激烈。李善道眉头微皱,说道:“一匹马而已,都是同袍,值得这般动手么?刘三、郑四,即刻向对方赔礼道歉,此事到此为止。今后若再因私事争斗,定不轻饶。延霸、君廓,你俩身为营将,宜以大局为重,该当严加约束部下,切勿再生事端。”刘三、郑四虽有不甘,李善道命令下来,却也只得低头认错,互相赔了礼。高延霸与王君廓对视一眼。高延霸气哼哼的,不肯低头。王君廓则做低伏小,当即表示服从,恭敬地说道:“臣谨遵大王教诲,以后定当严加管束,绝不再让此类小事烦扰大王。”“这马,就归刘三。”李善道顿了下,又令张士贵,“另牵匹马来,给郑四。”高延霸说这马是郑四先得,李善道却不信他的话。王君廓是后来投附,资历已不如高延霸,高延霸又是李善道的亲信爱将,王君廓肯定更不敢无理取闹,所以这匹马,必是刘三先得无疑。不过,既起争端,也不能只让这匹马给刘三,郑四、高延霸这边少不了亦得安抚一下。张士贵领命,很快牵来一匹同样健壮的枣红马。郑四偷觑高延霸神色,见高延霸没有阻他去取,就大起胆子,接住了缰绳。李善道哈哈一笑,示意刘三、郑四上前,抓住他俩的手,用力一握,语重心长地说道:“同袍之间,不分彼此,以情为重。望你两人勿以此生隙,日后战场上,并肩杀敌,同建功业。”刘三、郑四只是校尉。一团两百人,李善道军中现下校尉不知凡几。他两人就算是校尉中较为顶尖的一拨,以前也极少有与李善道说话的机会。这时,两人的手都被李善道紧紧握着,既是激动又是忐忑,忙不迭点头应是,暗誓定不负大王厚望,彼此间那点芥蒂顿时烟消云散。“今日拔龙门城,君等激战,皆有功劳。赏赐明后日就颁下。你俩先回营休息。”刘三、郑四恭顺应诺。等他俩牵着马去后,李善道令高延霸、王君廓:“正在帐中议事,你两人也进来吧。”……诸人回到帐中。李善道接着刚才的话头,再次问王宣德等,说道:“我贤兄、宋金刚等部现到了何处?”“回禀大王,刘上柱国部前日刚打下沁源,分兵一部,以罗艺为将,西出上党,过霍山,入临汾郡,现进至到了岳阳、杨县。宋柱国部已拔乡县,榆社县献城降之,其部先锋北上,现已抵至平城周边,与刘武周部派在太原郡东部的兵马有了接触。”王宣德回答说道。霍山,又名霍泰山,又名太岳山。这座山在后世的名气不大,但却是《周礼》记述的“冀州镇山”。开皇十四年,杨坚祭封天下四大镇山,分为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北镇闾山、冀州镇霍山。此山名在“四镇”之一,与“五岳”齐名。现之为上党郡与临汾郡北部郡界的分界线。——上党郡在临汾郡的东边,沁源县在上党郡的最西部,出沁源,向西穿过霍山,就是临汾郡地,北为霍邑,南为岳阳、杨县。霍邑、岳阳两县之名,皆是由此山而得。平城,这个平城不是北魏中期的旧都平城。北魏的旧都平城,为后世之大同,位处在北边的马邑、雁门地界。此个平城,是开皇十六年新设之县,其地是从东边的和顺县析出,与和顺县相同,亦属太原郡。此县向南,不多远便是上党郡;向西北,百余里即榆次、晋阳等县。如前所述,上党、临汾、太原等郡与李善道主力现所在之河东郡的位置分别是这样:河东郡向东是绛郡,绛郡北是临汾郡;临汾郡东是上党郡、向北是西河郡;上党、西河北是太原郡。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也就是说,刘黑闼部驻在沁源的主力兵马,现与李善道部主力,隔着临汾与绛两郡,这两个郡都是小郡,占地不大,沁源在东北、龙门在西南,相距约两三百里;而宋金刚部,无须多说,则已是进入到了太原郡的东部。当然,宋金刚部一定程度上,是“孤军深入”,其部距离李善道部主力,相比刘黑闼部,就远了一些,大约有个四五百里。李善道熟视沙盘,说道:“李孝基如果是改变了‘先救晋阳’的策略,现在他打算转而先阻击我军北上,则他必然增援西河郡的唐军。西河位处太原之南、临汾之北,扼汾水通道,只有西河郡在唐军手中,他们才能挡住我军沿汾水北上,到太原。“如此,我军当下的应对之策,无非便是两条。一则,继续沿汾水北上,过绛郡、临汾,正面进攻西河的唐军守军;二则,从侧翼进攻,即从西河郡东边的上党郡,同时攻入西河郡。“我意,第一,先令我贤兄主力自沁源西进,配合我主力,南北夹击,迅速攻取临汾;第二,临汾既下,我主力接着沿汾水谷地北上,由南攻入西河郡;第三,我贤兄部还沁源,北拔铜鞮,为奇兵,经上党郡西部,从东边入境西河,配合我主力进战;第四,至於宋金刚部,若有机会,就占取住太原东部的一两个要地,以为我军在太原之前哨据点。诸位,我此策可否?”绛郡包括郡治正平在内的大部,都已被黄君汉、季伯常、郭孝恪部打下。从龙门出兵北上,绛郡境内不复再有唐军的阻击。李善道部主力,可以直接经过绛郡,攻入临汾郡。临汾郡辖县不多,只有六七个。要镇仅有一个,便是其郡之郡治临汾县。临汾县在汾水东岸,南接绛郡,北为刘黑闼先锋现所在之杨县、岳阳,——杨县、岳阳尽管刘黑闼部尚未攻打,但只要刘黑闼主力开到,“南北夹击”之势,很容易就可实现。屈突通抚须说道:“大王此略,主力为正,刘上柱国部为奇,正奇相辅,高明之策。”通过这几次的议论军事,李善道对屈突通、窦建德两人的军事能力,已是越来越熟悉和了解。他发现,屈突通谋事,比较以稳为重,在军队建设上,注重基础训练与军纪;而窦建德擅长因敌制宜,能够灵活运用战术,在军队建设上,他以宽容待士。这与他两人的性格有关,与他两人的出身、经历也很有关系。毕竟屈突通是隋正规军的高级将领出身,堂堂之阵、军容严肃,是他的看家本领;窦建德则草莽豪杰,出奇用诈、收揽人心,是他起家的手段。必须得承认,这两个人虽然能力有不同,但在军事上,确乎都是人才。因而,李善道又专门询问窦建德的意见,说道:“窦公,你以为何如?”窦建德沉吟了下,说道:“大王之策,确为上计。然灵石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李孝基部唐援如调重兵往灵石增援,我军攻之,恐耗费时日,且伤亡也许不会小。因臣愚见,是不是可分兵一部,佯攻龙泉郡,以牵制唐援兵力?此其一;最好是尽速攻下临汾,若能赶在唐援抵达灵石之前,或唐援刚到灵石之后,我军便至灵石,则可趁其立足未稳,减少损耗,此其二。”龙泉郡在西河郡、临汾郡的西边,与河东郡之间隔着一个文城郡。文城郡更小,只辖四县。从河东郡、绛郡佯攻龙泉郡的话,可以在从绛郡入进临汾郡后,分兵向西,攻入龙泉郡;也可以直接从河东郡北上,经过文城郡,攻入龙泉郡。李善道从谏如流,拍板决定:“便按窦公之策,分兵一部,北经文城,佯攻龙泉郡,牵制唐援;主力与我贤兄部南北并击,速取临汾,再图灵石!”屈突通进言说道:“大王,须当一事,不可不防。”“何事?”李善道话才问出,已醒悟过来,目转沙盘上晋阳位置,说道,“公指可是刘武周?”屈突通答道:“正是刘武周。刘武周已经拔取了晋阳,他一定也正在计议底下的用兵。而且,尉迟敬德、寻相部,现已在西河郡北部。不能排除刘武周部,有可能会在我军北至西河之前,就已趁唐援主力尚未援到的机会,将灵石等地攻下!如出现这种情况,西河为刘武周有矣。”李善道再次审视沙盘,看了好一会儿,摸着短髭,笑道:“若是真出现了这种情况,也没办法,只好任由刘武周暂据西河了!”不再多想,下令说道,“传令各部,依此行事。”……龙门向西南,过吕梁山脉,缘渭水而西,数百里外,一座崭新的雄城矗立,便是大兴城。大兴城,是隋建以后,因原汉长安宫殿破坏严重,官署民居混杂,城内用水不足,因在东南方向龙首原上另建的新都。杨坚很节俭,新都只用了十个月就建成了,很多材料都是从汉长安故城拆运而来,再次利用。却李渊入进关中,所谓“占据长安”,指的其实就是大兴城。就在李善道与屈突通、窦建德等商议下步军事行动时。大兴城的西城门外,一队骑兵驰至,所打一面旗帜,上书“秦国公”。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二章 入殿谒唐王劳忧 大兴城系由宇文恺、高颎主持设计。名所为取为“大兴”,是因杨坚在北周时,曾被封为大兴郡公。整个城市的布置,遵循《周礼?考工记》“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的礼制,采用中轴对称、棋盘式的布局,全城呈规则长方形,东西近二十里,南北十七八里,周长七十余里,面积为汉长安城的两倍多,由皇帝居所的宫城、官署区的皇城、居民区的外郭城三部分组成。宫城在最北正中,南为皇城,宫城、皇城间隔着一条东西向的街,有门相通。皇城、宫城外之东、西、南,是外郭城。外郭城内街巷整齐划一,南北向大街十一条,东西向大街十四条,形成一百零八个里坊。而所有的街道中,南北走向的朱雀大街是中轴,两侧对称分布。朱雀大街东侧的各坊,统称为大兴县,西侧的各坊,统称为长安县。——亦即大兴城的外郭城,其实是由两个县组成。两县各有一个集市,分在皇城的东南和西南向。东边的市称为“都会”,西侧的称为“利人”。外郭城的城墙高大,为夯土版筑,最宽处达十二米,高亦十余米。绕城为宽九米、深四米的城壕。城北是大兴苑,为皇帝的游猎区;东、西、南三面各开三处城门。城西的三座城门,由北而南,各是开远门、金光门、延平门。金光门、开远门比较靠北。开远门最北边,由此门进入的话,经过几个外郭城的里坊,可以到达宫城与皇城相接处的西面,——却这开远门,在原本时空,隋入唐后,唐曾在此门外立过一个鼎鼎大名於后世的石碑,便即“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之此碑,碑文内容为虞世南所书,乃去丝绸之路的商贾旅人和前往安西北庭都护府的军队都需要经过这里,故置此碑。当然,现下尚无此碑。从金光门入城的话,亦是穿过外郭城的里坊,并经过南面的利人市,可到达皇城的南边正面。打着“秦国公”旗帜的这队骑士,所簇拥之人,正是李渊的次子,虚岁刚刚二十的李世民。李世民眉宇间透着英气,未有着甲,穿着利索的袍服,腰间悬剑,马上放置着弓箭、箭囊,端坐马背之上,神情从容不迫。随行骑士个个铠甲鲜明,队列整齐,彰显出训练有素的风采。一行人自金光门而入。守门的唐卒早得到了提前的通知,已驱散了百姓,挺身持矛,列队恭候。李世民不以身份自傲,虽然没有下马,但点头回礼。穿过城门,用后世的计长单位,进城便是宽达百米的金光门大街。道旁槐树的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前导骑士扬起手中的旗帜,引领着队伍缓缓前行。尽管是战乱年间,大兴城毕竟是隋室的都城,民口众多,开皇年间已有五六十万口,而且李渊得此城,并未经过激战,去年十月围城,十一月初九发起总攻,一战就得了此城,又入城后,他“与民约法十二条,悉除隋苛禁”,除杀隋右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等,其余一无所问,对城内的破坏不大,故金光门大街上,来往的汉胡百姓甚多,熙熙攘攘。见得这队骑兵入城,街上的百姓们纷纷让开,或驻足观望,目光中流露出敬畏与好奇。行过一个里坊,前方一座高大的牌坊,上书“利人市”三字。这里便是城西的市集利人市了。利人市南北长千余米,东西宽近千米,内设有二百二十行商铺。李世民马过市门口时,往里张望了眼。见得市内固比不上太平时节的热闹,然亦商贩云集,人群摩肩接踵,不仅有汉人的商贩,还有西域胡商,操着各色语言,叫卖声音喧嚣。他暗自思忖,战乱未平,但因李渊宽政,至少大兴城的民生已显复苏之象,这倒是好事。却正思量间,街角忽然传来骚动,几个索头挟弓的突厥骑兵簇拥着一辆毡车驶过,车轮碾过牛粪、骆驼粪,扬起阵阵尘雾。车帘被风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坐着的汉人女子,头戴羃?,面纱下隐约可见高髻,却也不知是何身份,不知是被这几个突厥骑兵抢来的?抑或怎么样?突厥骑兵神情倨傲,驱车疾驰,引得路人侧目。李世民眉头微皱,前时听说突厥遣了使者来谒李渊,未料竟如此张扬。他忍住了冲动,没有去过问这几个突厥骑兵,暗将此事记了下来,目前还不能与突厥人翻脸,只能权且忍耐,然泱泱大国,岂能任由索虏嚣张?且等扫平天下,再与突厥计较。过了利人市,再过南边的普宁坊等几个里坊,即至金光门大街与朱雀大街的相汇处。——普宁坊中,入唐后建了一个寺庙,名为弘福寺,即原本时空玄奘取经回来后的译经之地。朱雀大街正对着的,便是皇城的正门朱雀门。整个大兴城的南北中轴线,以朱雀大街为主干,南起外郭城南门明德门,北至皇城南门朱雀门,最北到宫城南门承天门。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却这朱雀大街又称天门街,简称天街,街面更为宽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转上朱雀大街,行至皇城的朱雀门下,自有骑士通报,不多时,城门缓缓开启,李世民率队鱼贯而入。把守朱雀门的唐将,是李渊的亲信,跟着李渊起兵的老人,李世民跟他很熟。这将亲自迎接。李世民亲热地握住他的手,寒暄了几句,询问宫中近况。这将答道:“近来城中安稳,宫中也没甚么异动,大丞相身体安康,敢禀郎君,一切尚好。”皇城又称“子城”,无居住功能,隋室的中央政府机构、皇家宗庙与祭祀建筑都在这里。进到皇城,不再有市井喧嚣,取而代之的是庄严肃穆的氛围。皇城内的南北走向大街,与朱雀大街相连,但名字改称显阳门街。此街更宽,按后世计长单位,宽达一百五十多米,是皇城与宫城的核心轴线,两侧分布着如三省六部、鸿胪寺、太常寺等中央官署。各个机构的外墙高耸,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时可见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沿着大小街道匆匆而过。有瞧见李世民的,赶忙上前见礼。李世民在进到皇城后,就下了马,凡来见礼的官员,他都微笑回应,相熟的,多说两句,不熟或者不认识的,也不冷落。沿着街道继续前行,穿过皇城,再前就是宫城南边的显阳门了。显阳门最初叫广阳门,后改名昭阳门,又改名为显阳门。此门是宫城的正门,巍峨壮观,门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四周立有雄壮的石狮。这片广场是用来举行外朝大典之处。显阳门上有高大的楼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门楣上“显阳门”三字气势磅礴。李世民略作仰望,年轻的他,心中涌起一股豪情。此门岂止是宫城的入口,更是权力的象征,是他施展抱负的舞台。显阳门外广场上的青石板,很多是从汉长安城宫中移来的,历经风雨,每一步踏在其上,都仿佛能感受到历史的厚重与责任的沉重。过往的帝王将相也曾在此留下足迹,而与他未来的辉煌与挑战,在此处交汇。宫城又称“大兴宫”,按“前朝后寝”布局,分为外朝、内廷、东宫、掖庭四大区域。外朝是处理政务的场所,核心区是大兴殿,入进显阳门,便是大兴殿。元旦、冬至的大朝会、登基大典等重大典礼,皆在此殿举行,殿宇深广,可容纳数千人。杨广此前曾在此接见突厥的启民可汗。大兴殿两侧,分设“东朝堂”、“西朝堂”,系日常议政之处。不过李渊既没有在南边的皇城办公,也没有在大兴殿办公。他迫使杨侑授任他为大丞相后,——此职正是杨坚篡北周前所任过之职,将他的大丞相府设立在了大兴殿后的内宫的东部区域,具体位置为东宫边上的武德殿。从大兴殿前东行,经日华门,进入宫城的东侧,沿东西向横街行约数十步,即至武德殿。该殿是隋室举行射礼、宴饮蕃使的重要场所,承担演武、检阅等功能。虽然有隋至今才三十多年,这座殿中亦已旁观过影响深远的大事,如杨坚废太子杨勇就是发生在此殿。原本时空,唐建以后,这座殿一度成为李世民的临时居所,与李建成的居所东宫形成隐隐的制衡。且也无须多说。武德殿不及大兴殿宏伟,却更具实用与威严。殿内陈设简朴而不失庄重。从显阳门进来宫城,一路行到此殿之外,尚未入内,举目已可见飞檐在松柏间若隐若现。飞檐斗拱,雕饰精美,松柏掩映间,颇显古朴典雅。等待了片刻,殿前的卫士得到了李渊的命令,请李世民入殿。李世民步入殿内,由两个吏员引领着,转到了殿旁的一侧偏室。李渊和李建成、裴寂、刘文静等人,正在室内。“儿拜见父王。”李世民撩衣下拜。室内光线明亮,映得李渊的衮服金箔生辉,却掩不住他两鬓的霜色与眉间的深纹,——自去年十一月入城,不过半年光阴,太原起兵时尚不嫌老态的他,已渐有垂暮之相。李渊的右手按在河东地图上,指节处留着早年习射磨出的茧子,掌心纹路里渗着未洗尽的朱砂,那是批阅军报时留下的印记。他抬头时,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尽管不妨碍目光如炬,犹带着起兵以来的杀伐之气,只是眼尾微垂的疲惫,泄露了连日的操劳与隐忧。“二郎,你回来了?”李渊叫李世民起身,推过一碗酪浆,示意他自取用。应该是最近刚染过须发,他的胡须修得整齐,乌黑发亮,随说话的动作轻轻颤动。李世民细细地察看了李渊的神色,到案前,端起酪浆,抿了口,换了个称呼,动情地说道:“阿耶,月余不见,怎觉得阿耶显老了些呢?阿耶如此辛劳,儿实感不安。愿阿耶保重贵体!”李渊摆了摆手,说道:“二郎,叫你回来,是以为河东的事。你上书说,河东断不可丢,但河东现下的局面很不利於我军。晋阳已经失陷;河东郡、绛郡,包括上党郡的大部,也均已落入李善道之手。我知你素有谋略,可河东局面糜烂至此,你有何良策扭转?”“阿耶,河东虽危,但非无解。儿愿亲领兵马,往援河东,必为阿耶解忧!”此言一出,殿中诸人彼此相顾。一人蹙眉说道:“二郎,李善道、刘武周南北并进,晋阳、蒲坂等要地皆已失陷,我援军现唯能困蹙一隅,敌势正盛。便你再往援,又有何用?以我之见,这河东,要不干脆就舍了吧!”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三章 二郎固谏自请援 说话之人,五十多岁年纪,裹黑幞头,穿红袍圆领衫,姿容疏朗,高大儒雅,是裴寂。作为李渊的老朋友,两人有着深厚的交情,李渊待他十分宠信。起兵至今,他一直都是李渊身边最重要的臣佐。李渊自称大将军时,他为大将军府的长史;入据长安后,赐给他了良田千顷、甲第一区、物四万段,赏赐之厚,无人可比;随之,李渊自称大丞相,他又被任命为大丞相府长史,爵位亦从闻喜县公进封为了魏国公,食邑三千户。并且,和对待别的臣属不同,李渊作为主上,对他却从来不称其名,都是以“裴监”相称,以示亲昵和尊重。——“监”也者,裴寂早前在太原所任之“晋阳宫副监”之监也。裴寂心里也知晓,李渊对他的这份荣宠非同小可,是以他对李渊倒也素来以忠相报。唯是忠心虽有,论以军政方面的能力,裴寂实有不足,相当平庸。故而,像李世民、刘文静等杰出之士,常常地会在大政方针,尤其是军事方面的问题上,与他意见相左。比如在打蒲坂时,裴寂就建议先攻蒲坂,打下后,再夺长安,以免腹背受敌,而李世民、刘文静的意见,就与他截然相反,主张应绕过蒲坂,直接攻取长安,利用速度和奇袭取得先机。最终,这两种意见,李渊尽管并用之,采取了折中的方案,一边既主力速夺长安,一边留兵继续攻打蒲坂,但从长安很快就被唐军所得这件事实可以看出,李世民等的意见显才正确。这个时候,就“支援河东”的此一战略问题,却是裴寂与李世民的意见再次出现分歧了。李世民听了裴寂此话,看了他一眼,笑道:“裴公家在蒲州,宗族所系,却怎么反而竟认为‘河东不如舍弃’?裴公,河东若是舍弃,公岂不是有家不得还也?”裴寂出自河东裴氏,家在河东郡桑泉县。裴寂听后,微微一愣,随即正色说道:“二郎,公私难以两全。仆家虽在河东,然国事为重。观今河东形势,李善道、刘武周两部势如破竹,所向无敌,已是救之不得。与其再调军往援,徒耗兵、粮,何不如先集兵马,攻灭薛举、梁师都等,以保长安无虞?国运所系,不可儿戏。”“正是国运所系,阿耶,儿才以为,河东绝不可弃!”李世民适才,只是在与裴寂开个小小的玩笑,——正如李善道帐下,现已山头多有,李渊手底下同样也是派系分明,裴寂与李世民不是一路人,李世民对他实是不大看得上,奈何李渊亲信他,因李世民也就不太好当面严厉地驳斥他,便以一个小小的玩笑,作为对他意见的反对,遂接住裴寂“国运所系”此语,李世民转向李渊,诚恳地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李渊静默了片刻,抚须说道:“二郎,为父焉会不知河东的重要?河东是我王业之基,义师所兴之地,且其地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诚古今必争之地也。我也不想放弃河东。但眼下,河东的形势不容乐观。诚如裴监所言,晋阳、蒲坂等重镇俱已失陷,李孝基等部援兵,坐失了救援晋阳的机会,於今只能困蹙龙泉等郡偏隅之所。对此形势,何以再救?”李孝基部援兵错失救援晋阳机会的缘故,李世民知道。不但李世民知道,亦在殿中的李建成也知道。李渊不提这点还好,他这一提起,李建成攥了攥拳头,差点拍在案上,恼怒之气腾腾的就上来了,忍不住说道:“三胡真是胡闹!不肯还救晋阳,贻误军机,导致晋阳失陷!”“三胡”,是李元吉的小字,也就是小名。李孝基之所以本来已经定下,接受李靖的建议,往援晋阳,但后来又长达十几天的按兵不动,无它缘由,正是因为李元吉逃到了李孝基部中后,执意不肯“再还晋阳送死”。李元吉是李渊任命的太原道行军大元帅,李孝基等都得听他的命令。没办法,李孝基等只好赶紧向长安上书,向李渊请示,底下该怎么办。如此,就把救援晋阳的时机给耽误过去了。任命李元吉为“太原道行军大元帅”时,晋阳尚未失陷,李渊给李元吉这个任命的本意,一则,方面主将的大任,向来只任给他的儿子们,是他起兵后一贯的用人原则;二则,也有现实的考量,他是为便於李元吉统合晋阳城内的守军与李孝基等部的援兵。有道是“知子莫如父”,李渊对他这个第四子的了解,结果却算不上“知”。他没有料到李元吉居然会舍弃晋阳逃走。又进而,导致了李孝基等部唐援进退失据,在河东战局越来越恶化的情况下,被迫浪费了十来天的时间!於是形成了眼下这种极其被动的状况。某种程度而言,晋阳的失陷,可以说是李渊间接造成的。自从接到李孝基的上书请示之后,这几天,李渊着急上火,觉也睡不好,天气渐渐,搞得还起了火气,他咳嗽几声,抿了口奶酪,到底父子情深,李元吉年纪又小,他素偏爱,不舍得责备李元吉过甚,止住了李建成的话,说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言。”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调整了下语气,接着与李世民说道,“二郎,贼势如此,难与争锋,宜放弃大河以东,先集中兵力,消灭薛举、梁师都等割据,以保长安,稳固关中,然后联关中、蜀地之势,待天下之变,再图进取,此是你到之前,为父与裴监等商议过后的对策。你言说河东不可弃,河东诚不可弃,可方下李善道、刘武周气焰正盛,我纵再遣援,恐无能为也,暂且不论,陇西薛举狼顾在侧,我大军若出,一旦薛举东犯,二郎,何以应对?当此之际,宜当有所取舍!”裴寂说道:“正是如此!二郎,河东即便暂弃,只要关中、蜀地在手,便可坐视李密、宇文化及、李善道、刘武周诸辈自相斗,坐收渔翁之利,候得机会,汉高之业,亦非不可也!”李世民连连摇头,说道:“阿耶,裴监此言,想当然耳。”“此话怎说?”李世民说道:“河东之地,乃我唐家根本,倘使有失,关中必然震动。薛举、梁师都等至时,如果并力来攻,又关中盗贼之属趁机四起,再加上李善道、刘武周窥视,休说坐观虎斗,保据关中,只怕也将不成!当前形势,必须守住河东,才是最好的稳固关中之法!”顿了下,察看了一下李渊的神情,他继续说道,“阿耶,河东之地,东阻太行、西为吕梁、北扼边塞、南临大河,四塞之地是也;且民多富实,有盐池之利,地产铜铁,隋铸币之所,物产丰饶,实乃北地粮仓、钱仓,国之根本,京邑所资。又其地俯瞰中原,为关中之羽翼,舍之,犹如自断手足,由蒲坂至长安,朝发夕至,并何以得长安之稳固?是故儿臣愚见,绝不可弃!”再一次请战说道,“乞阿耶给儿臣兵马不需多,三万之众,儿臣必为阿耶克复蒲晋!”——“地产铜铁,隋铸币之所”,隋先后在产铜地设立铸钱炉二十五座,其中河东就有五座。对李元吉的舍弃晋阳,李建成甚是恼火,但对李世民的执意请求亲自往援河东,并且很有信心地表示一定可以为李渊克复蒲坂、晋阳,却使李建成莫名升起一点嫉妒,亦不愿眼见其成。李渊刚太原起兵之初,李建成、李世民这兄弟俩配合得不错。西河郡是他兄弟俩一块儿率军打下的,霍邑之战亦是他兄弟俩并肩上阵,打赢的宋老生。可随着李渊占据长安,进封唐王,掌控住了长安朝廷的权力,李建成被立为世子,兄弟间微妙的平衡开始出现裂痕。对李世民这个年轻英俊的弟弟,李建成已是心生忌惮。摸了摸胡须,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汉时樊哙大言,十万兵足可横行匈奴。二郎,你只要三万之众,就保证能为阿耶夺回蒲晋,击败李善道、刘武周,你这是在学樊哙么?”李世民坚定地答道:“樊哙何足一提!只需步骑三万,阿耶,儿臣必定能为阿耶克复河东!”李渊这个人,能屈能伸。因为“李氏为王”的谶语,当他被杨广猜忌的时候,他耽於酒色,装作沉溺於声色犬马之娱,以此自保;决定起兵之后,为解决突厥对太原的威胁,他不惜卑躬屈膝,不仅许诺金银财宝,而且在给突厥始毕可汗的信中,以“启”尊称,“启”是君臣之间的敬词,他这是在以臣子的身份征询始毕可汗的意见;随后在正式起兵过了,面对李密的来书,他又能以长辈的身份,客客气气地向李密表示,他无称王称帝之心,恭维李密,只有李密能成为海内义军盟主。简言之,李渊决不是一个意气之争的人。亦因此,在河东局面恶化,出现了可能守不住的情势后,他亦就能不为面子,愿意选择暂弃。此际听完了李世民的慷慨陈词,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的用兵之能,低下头,看了多时河东的地图,再三地仔细斟酌,又转顾李建成、裴寂、刘文静等诸臣,沉吟说道:“三万步骑,二郎,你就能救下河东?”忽然想起刘文静一直没有发言,问他说道,“卿何意也?”刘文静的意见,实际上也不需要问。大家都知道,他与李世民是一党,李世民的意见,他肯定全力支持。果不其然,刘文静稳稳地回答说道:“臣以为,三万兵马,足能救下河东!大王,李善道、刘武周两贼,当下虽然气势汹汹,然此二人,无非因利而合。臣敢断言,至多旬月,他两人必生争斗。内讧一起,其势自衰。届时我军乘虚而入,必能一举破敌,收复河东指日可待。”说着,他下拜殿中,又说道,“大王,河东之不可失,既关乎根基,亦牵系全局,近日臣与裴长史等所议之请,更是若河东失陷,不复可再议矣。伏乞大王深思。”“近日臣与裴长史等所议之请”云云,说的是近些日来,裴寂、刘文静等积极筹议的一件大事。便是杨广被弑的消息,长安知后,裴寂、刘文静等私下谋划由此机会,拥立李渊为帝。篡朝称帝,通常得有大的军功作为基础,方能服众。若河东却在此际失守,非但无军威可彰,还失了根基之地,拥立之事自然亦就成了泡影,没办法再提了,否则必受质疑,甚至可能还会成为笑话。李世民也伏拜在地,大声说道:“阿耶,三万步骑,儿臣一定可克复河东!若不能收复,甘愿受罚。且则,阿耶,退一步说,纵是欲弃河东,至少也先让儿臣试上一试吧!”“罢了!”作为一个合格的主公,李渊权衡利弊,作出了决定,“与你步骑四万,救援河东!”命令李建成,“你即日离京,赶赴陇西,接替二郎镇守陇西,以防薛举趁虚进犯。”救援河东的重任给了李世民,陇西的守备须当有人接任,最好的人选自是李建成。毕竟李建成是世子,重任不能只给李世民,同样的也给李建成,这样,才不致李世民反压过李建成。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四章 李道壮志不足惧 时已入仲夏。临汾城下,近午时分,热浪蒸腾。远处部队攻城的鼓角、杀声隐约可闻,没有半点的风,又是在帐中,李善道汗流浃背。额头的汗水滴在了最新的军报上,他皱着眉头,泛起了嘀咕。龙泉郡的李孝基部唐援,这两三日间,一改按兵不动的态势,突然异动频繁。怎么看,都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意味。先是前日,李孝基部分兵数千,急入西河郡,增援灵石。接着,除留兵驻守龙泉郡外,又遣兵两部,一部开进临汾郡,增援霍邑;一路南下文城郡。这道最新的军报,即窦建德部在文城郡,碰上了李孝基南下文城的兵马,双方小有交战。——采用了窦建德“分兵一部,北入文城,佯攻龙泉郡”此策之后,北入文城的任务,李善道就交给了窦建德负责。拨给窦建德的兵力,主要由高雅贤等部组成,约四千步骑。擦了擦汗,李善道痛饮了半碗凉水,稍微去去暑气,心头的疑云却愈发浓重。他抬起头,咂摸了会儿,说道:“怪了。李孝基连着十来天不动,怎突然间动作频频?莫非?”“大王可是在忧,莫非是李渊又遣了援兵?”屈突通代李善道说出他没说完的话。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正为此虑。要非李渊又增援兵,李孝基不会动作频仍。只怕是李渊不但又已增援,并且必是给李孝基下达了明确的指示,故此李孝基才会如此急切地调整部署,又援灵石、又援霍邑,还分兵南下文城。其意图显是一边欲借灵石、霍邑这两座坚城,阻刘武周部南下,及我军北上;一边欲经文城,威胁我军后方和侧翼,以牵制我军主力。”文城郡虽然小,但南与河东郡的龙门相接,东与绛郡、临汾郡接壤,地理位置相当关键。若非是接受了窦建德的建议,提前先派了一部兵马进入了此郡,已攻下了其中南部的昌宁县,李孝基的兵马这一入文城郡,还真有可能会对汉军主力的后方、侧翼造成威胁。屈突通以为然,说道:“察李孝基部近期异动,大王此忧甚是。敢问大王,打算何以应对?”“刘武周部最近是何动静?”李善道沉吟了稍顷,问王宣德等。王宣德答道:“今日尚无刘武周部的情报。仍是昨日军报所报。尉迟敬德、寻相两部,围攻介休等县,攻势颇猛,然得了唐军张纶等的援兵,介休等地犹能守御;至於刘武周部主力,在攻下晋阳后,烧杀掳掠,暂时尚未见其有增援尉迟敬德、寻相,大规模南下的迹象。”晋阳是个大城,民口多,物资丰,只图掳掠的话,这一座城,至少够刘武周部掳掠十天半月。“李孝基不仅增援了灵石,且也增援了介休。刘武周不给尉迟敬德、寻相派足够的援兵,介休城,看来还能再守一段时间。”说到这里,李善道顿了顿,接着说道,“这也有点古怪。”屈突通知其所疑,说道:“大王是疑刘武周另有图谋?”“常理计之,晋阳既下,我军现又在攻打临汾,不为别的,只为抢地盘,刘武周他现也不该只顾掳掠,而不增援尉迟敬德、寻相,以抢在我军前打下西河。他今却只顾掳掠,怪也不怪?”屈突通猜测说道:“也许刘武周意在拖延?会不会是,他打算待我军与李孝基部唐援两败俱伤后,再趁机南下?大王,不妨派细作深入晋阳,探明刘武周真实意图,以便早作应对。”仗打得越多,李善道越发觉情报的重要性。便召来杨粉堆,当面令下:“拣选精干细作,往察晋阳现下动向,——问一问吕崇茂,他有无识得晋阳本地人,如有,叫他写封书信,带去与之,看看能不能有所帮助。李孝基处,也再遣斥候,任何风吹草动,有异常的地方,及时禀报。”想了下,补充令道,“传令宋金刚,密切关注晋阳的情况,另外,不要与刘武周部产生冲突。此外,多遣斥候,往长安方向探查,查明是否李渊又遣了援兵,如果有遣,务必速报,把主将、步骑数量都搞清楚。”从李善道起兵开始,杨粉堆一直都在负责情报方面的工作,早是熟门熟路,已可谓专家,闻得李善道这几道命令,他牢牢记住,领命而去,随即便安排精干人手,分头行动,不必多言。目送杨粉堆出帐,李善道摸着短髭,神色落入屈突通等人眼中,只觉他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却是屈突通等人,不知李善道此刻所想!刘武周与他本是“因利而盟”,结盟之初便各怀心思,因此而今他就算是起了“坐等李善道与唐军两败俱伤后,再从中牟利”之心,也不足为奇。河东是李渊起家之处,他势必不会轻易放弃,再遣援兵,亦在意料之中。唯一的关键是:李渊再遣的这支援兵,主将会是谁人?打蒲坂时,就李渊可能会挑选的再援河东的主将人选,李善道和屈突通、窦建德等有过揣测。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时他们判断,李渊的援兵主将人选,极有可能会是刘文静。但事实证明他们猜错了,李渊结果用了李孝基为再援河东的主将。则这第三次救援河东,李渊又会用谁人为将?会不会这一次,他会任用刘文静?根据刘文静的用兵能力明显比李孝基强,但李渊上次却不用刘文静,而任用了李孝基为主将的选择,李善道将自身代入为他为何这么用人的思路,思酌了会儿,得出结论。他肚皮里盘算想道:“李孝基能力不足,李渊却不用刘文静,而用李孝基。其之此举,明显‘任人唯亲’。若他再遣援兵,用刘文静为主将的可能性,估计仍然不大,或许会是李建成或李世民?……李建成现是唐王世子,身份不同寻常,不宜轻动犯险,论以兵略,也不如李世民。这般看来,李渊这第三次救援河东,其主将说不得,便是李世民亲自出马也未可知了!”人的名,树的影。虽然还没有与李世民交过手,但李世民在后世的赫赫威名,早已如雷贯耳。其用兵如神,谋略深远,绝非李孝基可比。若唐军的第三拨援兵,真由他领兵前来,这场仗可就难打了。李善道深吸一口气,按住案几,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帐中踱步。屈突通等目视於他,不知他为何忽而这般深沉,互相顾盼,没人敢出声打扰他。帐外阳光灿烂,透过帐帘洒落一地。晒在李善道的身上,他感到炽热。嘿嘿,李世民。他站定脚步,迎对午时的日光,负手望向帐外。他的“汉”字大纛,在帐前的广场上高高矗立,张士贵等亲兵将士肃立火热的日头下,纹丝不动,汗水浸透甲胄,却无一人懈怠。李善道目光扫过,嘴角露出了一丝难言的笑容。“嘿嘿,李世民!这第三拨援兵,若真是你为将,那便是一场硬仗,就来看看是你这个李二强,还是老子这个李二强!”李善道心中暗自较劲,决心已定。若是刚来到这个时代,李善道一听到李世民之名,肯定不敢与他交手。但如今他已历经沙场,大仗、小仗,步骑野战、围城攻坚,不知打过多少,而且经过这两年的发展,帐下人才济济,他自问已非吴下阿蒙。李世民虽强,他又何惧之有?况乎,当前河东的局势,比之原本时空中,李世民救援河东时,更不利於唐军。原本时空中,对李世民最终取得救援河东之胜利,起到很大作用的柏壁,李善道已经占据;原本时空中,李世民需要面对的只有刘武周、宋金刚两部,而现今,却还有比刘武周更强的李善道部。又及李世民帐下,现在也不像他原本时空中救援河东时,那般英才聚集,如屈突通、徐世绩、秦琼、程知节等,现皆未在其麾下。相反,李善道军中,却文武云集,别的如薛万彻、张士贵等不提,只说刘黑闼、宋金刚、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王君廓这些,谁个不是一时豪杰?今日之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李善道目光如炬,战意熊熊,难以克制,他暗骂了声“他妈的”,心道:“就在这河东之地,老子与李世民一较高下!这场仗只要打赢,唐不足再惧,长安、洛阳之鼎,老子即可问之!”他回身转向帐中诸人,下令说道,“传令三军,猛攻临汾,五日之内,老子要见城克!”令下,围攻临汾县城又三天。刘黑闼攻下了岳阳、杨县,率部赶至。两军并力,又攻了一日,却是未需五日,第四天,王君廓、高开道先登陷城。这天晚上,杨粉堆派往长安方向的斥候,疾驰而还,带来消息。李渊果是又遣援兵,主将正是李世民!李渊令其接替李元吉,出任为新的太原道行军大元帅。大元帅府长史窦轨、司马殷开山,行军典签长孙无忌,豆卢宽、房玄龄、杜如晦等为其从属谋佐,刘弘基为左领军大都督、段志玄为右领军大都督、柴绍为马军总管,李道玄、李道宗、长孙顺德、史万宝、史大奈、侯君集、梁实等为左右步骑统军,号称步骑十万,日夜兼程,沿渭水急进,浩浩荡荡直逼河东。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五章 英才济济龙凤姿 “大元帅,临汾已为李善道攻拔。”一个吏员驰马赶到中军,向李世民禀报。这吏员三十多岁,不到四十,裹黑幞头,着窄袖袍衫,腰束蹀躞带,佩剑,下着胡裤,足穿长腰皮靴,视其相貌,肤色颇白,形容俊美,却不是别人,便是奉命为李世民谋佐的豆卢宽。“豆卢”意为“归顺”,豆卢宽的祖上为后燕时的北地王慕容苌。慕容苌后降北魏,被赐姓豆卢。四代传至豆卢宽。豆卢宽的父亲为杨坚的妹婿,他是杨坚的外甥。李渊起兵,攻下长安的时候,他时为关中河池郡郡治梁泉的县令,乃与郡守萧瑀率豪右赴长安,投从了李渊。——萧瑀是梁明帝萧岿的第七子,杨广的皇后萧皇后的同母弟,亲戚关系上说,李渊是他的表姐夫。是以,李渊一遣书往召,萧瑀就举郡相投。作为关中顶尖贵族的出身,必须得说,这个出身不但对李密大有帮助,对李渊同样也是极大的助力。李渊召萧瑀的书信,系李世民亲自转送。豆卢宽,也是那时,就与李世民相识了。骑在马上的李世民一边策马前行,一边正看着地图。听得豆卢宽进禀,他将视线从地图上移开,接过豆卢宽递来的军报,略略看了眼。临汾郡不大,县总七个,其中称得上重镇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北部与西河郡接壤的霍邑,一个就是南部与绛郡接壤的临汾县。此两县,都扼在汾水的东岸,是从西河郡南下、或者绛郡北上的必经之地。按理言之,临汾县城失陷,对整个的河东战局,肯定会造成更不利於唐军的情况。但李世民看罢这道军报过后,神色并无多少异常,仅是眉头微蹙了下而已。将军报还给豆卢宽,李世民展开眉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李善道几乎集其全军之力,攻我临汾,城今为其所得,不足为奇。临汾虽失,霍邑尚在我手。霍邑乃从绛郡北上,进军西河、太原的锁钥,只有此地不失,我军就仍可控扼要道,我等出兵之前议定的方略就仍可施行。”从行在李世民左近的文武官属颇多,皆屏息静听,待李世民言毕,纷纷点头,心中稍安。一个也是三十来岁,比豆卢宽年轻些的吏员应声说道:“郎君言之甚是。临汾虽失,然霍邑只要不丢,对出兵前大王与郎君议定的救援河东的方略就无甚大碍。”顿了下,又抚须笑道,“李善道部自入河东,虽然屡战屡胜,但今攻临汾,他却主力毕集,还攻了这么多天,才勉强打下,由此却则可见,其兵锋已钝,士气难继。这对我军来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个吏员亦肤色颇白,面容圆胖,一部好胡须,眉宇间透着几分机智与从容。此人即李世民的妻兄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尽管是贵戚子弟,自少好学,博通文史,性通悟,有筹略。李渊渡河,到了关中后,他赶到长春宫谒见李渊,遂被委以重任,随李世民征战,北定渭北、西击薛举,诸战皆有参与,屡献良策。此次又被李渊任为了李世民行军大元帅的典签,依旧随军参赞,辅佐机宜。——“长春宫”是北周武帝时所建,初名晋城,位於冯翊郡,后世之大荔县,东临黄河,面对蒲坂渡口,后因四时如春,改名长春宫。李渊渡河入关中之后,最先就是驻在此处。“典签”,典者,掌管;签者,签名。此职始於南朝,为朝廷监视出任方镇的诸王而设,多以天子近侍充任,因其权势特大,故又有“签帅”之称。到了於今,典签的权力固已经没有南朝时大,但依然负责协助主帅处理军务,上传下达,地位相当重要。——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妻兄,两人的关系当然亲近,李渊用长孙无忌出任李世民的典签,也是对他儿子的信任。李世民欣赏地看了看长孙无忌,亦展开了点笑容,说道:“签帅所言极是。李善道虽得临汾,却已露疲态。其兵锋既钝,我军正可借此良机,伺机反攻,夺回失地。”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而“签帅”一词,显是开玩笑之语。诸吏听得他的话,临汾失陷这个消息所带来的一点不安,愈是消散,好几人陪着轻笑出声。一个年纪比豆卢宽稍大点的吏员沉吟了稍顷,说道:“殿下,料李善道攻下临汾县后,必会继续北进,接着攻打霍邑。诚如殿下所言,临汾之得失,不足为要,但霍邑却不能再失了。我军离龙泉郡渡口,还有三日路程。为防意外,仆愚见,可急令李公等,务必坚守霍邑。”这吏的个头不如豆卢宽、长孙无忌,中人身高,却一双眼,细而具神,眼睛细长而有光彩,瞳孔明亮如凤目,面部轮廓圆润,下颌丰满,鬓秀须雅,穿着一件素色的袍服,气质温雅,虽是身在风尘仆仆的行军途中,观之风神内蕴,颜温气清,让人一见便生好感。其人便是早前曾被李善道向清河房氏族人询问过,现为李世民大元帅府记室参军的房玄龄。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房玄龄自幼聪慧,善诗能文,博览经史,精通儒家经书,又向他的父亲,着名学者房彦谦学得一手好书法,工草隶。十八岁时,齐州举进士,先后授羽骑尉、隰城县尉。隰城,是西河郡的郡治。也因此,李渊起兵后,他投从了李渊,之后一直到现在,都在李世民帐下为吏。房玄龄的提议深得李世民之心,他颔首表示赞同,便就令道:“传檄我堂叔、三胡,河东此战,能否得胜,眼下关键,就在霍邑。必得在我军到龙泉郡前,将霍邑守得如铁桶一般,断然不可有失!如若有失,虽宗属之情、骨肉之亲,世民之法,不可废也,亦按军法严惩。”即有一吏,取纸笔出来,按照李世民的意思,撰写了军令一道,呈与李世民,审核无误后,落下印章,快马送出。——这起草军令之吏,年亦三十余,名儒颜之推之孙,尝被杨素惊叹的才士颜师古是也。颜师古其先本居琅邪,世仕江左,及其祖颜之推,历事周、齐,齐灭,始居关中。颜师古本人早年仕隋,政绩突出,寻坐事免,归长安,十年不得调任新职,家贫,以教授为业。李渊起兵入关中后,他因他早前的长吏薛道衡与李渊有旧,便和长孙无忌等一样,也到长春宫谒投,现任李世民秦公府的文学。但与长孙无忌等有所不同的是,他非一人现为李世民属吏,其父颜思鲁、其弟颜相时当下都任职李世民帐下,其父为记室参军,其弟与他同,亦为文学。待檄文送出,房玄龄旁边的又一吏员,进言说道:“殿下,‘兵贵神速’,霍邑若失,则既定之策,恐将难以再得施展。今虽已令李公等严守,仆之愚见,我军仍不能掉以轻心,宜传令各部,加快行速,以期尽快抵达龙泉郡。并可令骑兵一部,先行赶往。”此吏的年岁比房玄龄小些,大约三十三四岁,身高、相貌都不突出,却自有一股英爽之气,不失儒雅,举止言辞干练,乃京兆杜氏之后人,名杜如晦。现为李世民帐下法曹参军。李世民从谏如流,便下令:“就按参军所议,传令各部,加紧行军。同时……,嗣昌兄,选精骑一部,令郑仁泰、杜君绰统之,轻装先行,两日内赶到龙泉。霍邑如果遇急,急驰往援。”“嗣昌兄”者,柴绍也。嗣昌,是柴绍的字。郑仁泰、杜君绰皆是李世民帐下敢战的骑将。柴绍是李世民的三姐夫,今年亦三十多岁,他家就在临汾,不过其族早就迁居长安。柴家也是隋之贵族,其父曾为废太子杨勇的东宫右内率,——右内率是近侍武官,掌备身以上的禁内侍卫,他自身曾为杨广长子,已死的元德太子的千牛备身。其出身将门,自幼便矫捷有勇力,以抑强扶弱而闻名,善骑射,李渊初起兵时,他被任为右领军大都督府长史,兼领马军总管,歼灭宋老生部、下临汾、平绛郡,历战其并先登陷阵,功勋卓着。——“右领军大都督”,就是李渊刚起兵,将军队分为三军时,任给负责统率右军的李世民的军职。自这时起,柴绍就在了李世民的帐下,随从李世民征战到今。却这柴绍,不仅武勇出众,且有智谋。从长安投奔李渊之际,他在路上碰上了从河东前往晋阳的李建成、李元吉兄弟。当时追捕李建成、柴绍等的文书甚急,李建成兄弟很担心,就与他相谋,认为“隋郡县连城千有余里,中间偷路,势必不全”,不如“且投小贼,权以自济”,柴绍反对:“不可。追既急,宜速去,虽稍辛苦,终当获全。若投小贼,知君唐公之子,执以为功,徒然死耳。”李建成从之,於是共走太原。他们这才安然无恙地赶上了李渊的起兵。柴绍闻令应诺,虽是李世民的姐夫,尊卑有别,且则现是在军中,李世民是一军之主,他不以姐夫之身而疏忽礼节,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拨马归骑兵队伍,执行李世民的军令去也。望着柴绍驱马离去的雄健背影,李世民摸着短髭,寻思了会儿,顾问左右:“陈公何在?”陈公,在降从李渊前,仕隋为绛郡通守的陈叔达。绛郡新被李善道攻下,在此获知临汾县又刚被汉军攻取的此际,李世民找陈叔达来见的目的,很明显了。便有一个年不到二十、相貌与李世民稍像,打扮也颇像,——或者说是刻意求像的英朗少年,大声应了句:“阿兄,俺去请他来!”拨马转走,即向后边的车马队驰去。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六章 河山壮盛天日表 这少年名叫李道玄,年才十四五,其父李贽,与李渊是从兄弟,他乃李渊之再从子,与李世民是堂兄弟的关系。此次跟随李世民来援河东的唐军诸将中,另外还有个李道宗,李道宗和李渊、李世民的亲戚关系,与李道玄一样,亦是李道宗之父李韶与李渊是从兄弟。却这李渊家族,虽然同出一脉,都是李虎的后裔,但信仰不同,有的分支受儒家影响比较深,像李渊家,几个儿子的名字就与儒家思想有关,而有些分支受当下盛行之佛道影响较深,故子孙起名,就多与佛道有关,比如李神通,又再比如就是李道宗、李道玄。——当然,也不是说名与儒家有关的,就不信佛道,只是色彩不如李神通等这些支脉浓厚罢了,便如李建成,小字毗沙门,毗沙门是佛教的护法之神,即北方多闻天王,四大天王之一。且无须多言。李道宗比李道玄的年龄大些,只比李世民小一岁,今年虚岁十九了。他堂兄弟两人,或与李世民年龄相当,或至少相差不大,因与李世民的关系都很亲近,特别李道玄,对李世民最是崇拜。也正因此,不论日常的衣着打扮,包括言行做派,李道玄都尽力模仿李世民。不多时,李道玄驰马还回,带来了一位四十多岁的文臣。这人就是陈叔达。陈叔达是南陈后主陈叔宝的十七弟,甚得杨广宠爱的贵人陈婤是他的姐妹。入隋以后,如前文所述,南陈宗室百余人,先是在杨坚时期,尽被安置在陇右、河西诸州,不予使用,后既因陈婤得宠,也因杨广制衡关陇贵族之故,陈氏子弟乃尽得委用,由是并为守宰,遍於天下。现在李善道帐下的陈君范是在那时得到的任用,出为温县令;陈叔达也是在那时得到的启用,先被拜为内史舍人,继外放绛郡通守。——陈叔达与陈君范是曾叔祖与曾侄孙的关系。却这陈叔达容止出众,颇有才学,十余岁时便能即兴赋诗,援笔立成。李渊起兵以后,他尽管说来是杨广的外戚,自身亦是因杨广的恩典,才时任绛郡通守,可对杨广并无甚忠心,见天下大势已去,便献绛郡,归附了李渊。李渊敬其出身,喜其文采,对他颇为重用,在称大丞相以后,辟除他为大丞相府主簿,封汉东郡公,与大丞相府记室温大雅一同执掌机密,参与起草军书、赦令。这次李世民来救河东,因为陈叔达之前是绛郡通守,因特命他随行参佐。尽管已经四十多,快五十岁的年纪,陈叔达依旧风姿绰约,只见他到了李世民马前,躬身行礼,举止行动之间,端得是风采明瞻,举动方雅,不愧是世代高贵,南陈宗室之后。李世民下马来,搀扶起他,笑道:“陈公,自出长安,连日行军,路上暑热,可还适应?”陈叔达从小在江南长大,南陈亡后,被迁到长安,才开始接触长安话,学了这二三十年,长安官话是学会了,但娘胎里带出来的江南吴语却仍尚存,长安官话到了他的嘴里,竟是带出了几分江南烟雨的韵味,——就是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听他的官话,比正宗的长安人说的好似还动听几分,他微笑答道:“多谢殿下的关心,臣虽蒲柳之身,些许暑热,尚堪耐受。”“请公来见,是为一事。公故为绛郡通守,熟知绛郡等地。新得军报,李善道才攻下了临汾县城。我想问问公,绛郡、临汾郡的士吏,有无可用者?”李世民立在道边,询问说道。临汾郡与绛郡接壤,陈叔达在绛郡当了多年的通守,不仅熟悉绛郡人情,临汾郡的人情也熟。不过,仍如前所述,临汾郡是柴绍的家乡,临汾郡的豪强大姓,其实柴绍也很熟悉,并且互相间的交往,比陈叔达与他们的交往肯定更深。故而李世民的此问,陈叔达一听之下,却就明白其意,问的虽是“士吏”,主要问他的,实际上必是在问“郡县吏员”。陈叔达略作沉吟,回答说道:“绛郡、临汾郡郡府、各县的大吏,无不心向丞相,慕丞相之德威,今两郡虽陷,闻之两郡郡县吏降李贼善道者颇多,但仆可以断言,彼等之降,迫不得已耳。一俟我王师开到,进战有利,彼等自就会拨乱反正,箪食壶浆,以迎殿下矣。”这话说了跟没说一个样,李世民略微失望,但没有表现出来,知道再问陈叔达,定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不再多问,笑道:“我大军到后,收复绛郡之日,尚需多赖公为我安抚士心。”陈叔达恭声应道:“仆敢不竭忠尽力,为殿下效劳。”“阿稚,送陈公还辎车。”李世民呼李道玄的小名,吩咐说道。李道玄依旧是大声应诺,精神满满的,送陈叔达回后头的车队。房玄龄察觉出了李世民从容自若的神态之下,隐含的忧虑。怎能不忧虑?虽说河东的确不能丢失,非救不可,李世民对救下河东也的确有信心。可河东的局面,因为李元吉的弃太原而走,继又阻止李孝基等不能用李靖之议,长达十余日驻兵不动,浪费了大量关键时刻的宝贵时间,而发展到现在,已是极其糜烂,棘手不已。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则局面已经大不利於唐军,二则刘武周尚且罢了,粗疏之辈,所以能占据河东北部,无非借突厥之势,不算强敌,但李善道抗衡李密、吞并窦建德、降服魏刀儿、宋金刚、罗艺、高开道等,席卷河北,所向皆克,威名赫赫,所要面临的对手且还是个劲敌。两者相合,李世民肩膀上的压力很大。这场仗怎么打,才能打赢?进战的方略尽管在出兵前就已定下,可实行起来,能否得成?尚且是未知数。又若一旦既定之方略不能得用,底下来则需怎样的随机应变?更现下不能知!此外,另有最要命的是,关中的形势目前犹不安稳,又如果在河东没有收复之前,薛举、梁师都出现了异动,那便是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李世民又怎能不压力在肩,忧虑重重!左右无有外人,尽是李世民的亲信心腹。房彦藻便温言细声,说道:“殿下,河东的情势於今虽不太有利於我军,却也并非全无转机。殿下英明神武,已定的救援方略称得上出奇制胜,只要我上下齐心,定可扭转乾坤。”与李渊、李建成、裴寂、刘文静等议定的救援方略,大体言之,可概括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已经得以实行的,在援兵到河东前,先令李孝基部进援西河郡的灵石和临汾郡的霍邑,牢牢地占据住这两个据点,以使李善道部与刘武周部不能会师;同时,李孝基部分兵一部南下文城郡,威胁李善道部的后方和侧翼,进一步牵制李善道部。第二个阶段,便是主力部队抵达之后,声东击西,作势进攻李善道部,但主力急赴晋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刘武周正自骄恣,防备不足,争取一举将刘武周部消灭或者击溃,夺回晋阳,以巩固根本,及将刘武周、李善道联兵的这个气势汹汹的势头给他打掉。第三个阶段,即一路自晋阳南下,一路自文城等地进击,全力对付李善道部。三个阶段的用兵,归根结底,采取的仍是“先弱后强、分而破之”的战略方针。李世民重新上马,挽住缰绳,向前望了望。远方是仲夏日光下的渭北平原,苍茫的天空下,一片片的黄土塬以刀削斧劈般的刚硬线条延伸至天际,沟壑纵横如大地裂开的经脉,野草与酸枣树肆意生长,合以麦浪,铺满官道两边的原野,绿意泼洒在焦黄的底色上,仿佛战士盔甲上的斑驳锈迹,透着一股原始的生命力。起了风,掠过塬顶,卷起沙尘如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声与身侧不远的渭水的轰鸣遥相呼应。渭水,渭水,这关中的母亲河,如玉练蜿蜒於大地之上,仲夏的丰水期使其浊浪翻腾,裹挟着黄土的泥沙咆哮东去,似一条挣脱锁链的巨龙,奔腾着向前滚涌!向前,即是河东西界。旁顾整齐前进在官道上的行军部队,数万步骑混编的大军,犹如一条望之无尽的钢铁洪流。担负斥候任务的轻骑兵,分散远处,驰行如黑鹰掠地。上万的骑兵主力,部分行在行军队列的最前,部分从行在步卒的侧翼,战马的鬓毛飞扬如乌云压境,马蹄踏地,声似闷雷滚动。步兵队伍的盾牌、兵械反射阳光,连成一片银海,长枪如林,弓弩如棘,旌旗绵延数十里,上绣的“秦公”、“太原道行军大元帅”等字眼与诸部将领的旗帜猎猎生辉。李世民深吸一口气,胸中涌动的不仅有战前的疑虑、紧张、兴奋,更有万丈的青年豪情!“大好河山,壮哉盛哉!天下兴亡,在於我辈,济世安民,我之夙愿!既复河东,还灭薛举,十万劲旅出关,山东之地,何足扫定?上应天命,下应民心,革隋以代者,必我唐也!”他打马一鞭,迎着烈日,驰向前方。……“大王,窦建德急报,唐军出吉昌,主将宇文歆、李靖,似欲攻我,前锋已至昌宁北。”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七章 疑或围魏从容择 “似欲攻我?”李善道暂将正在看的另一道紧急军报放下,拈起这道军报,细细看了,令张士贵取来地图,自在坐骑上展开,找到文城郡的位置,察看多时。——如前所述,吉昌是文城郡的郡治,昌宁是文城郡中部的一个县。两个县接壤,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东南,两座县城相距不远,只有四五十里地。却窦建德引高雅贤等部入进文城郡以后,仍如前所述,现已将昌宁县城攻克。李善道此前给他的命令是,固守昌宁,不必进战。窦建德谨遵李善道的命令,入据昌宁以后,这几天,确是以自守为务,只遣了游兵一部,时而北入吉昌境内,骚扰进驻到了吉昌城中的宇文歆、李靖部,及通过骚扰探其虚实。只是未有料到,李善道暂无意进攻吉昌,宇文歆、李靖反於此际率部出城。从地图上来看的话,文城郡北边的龙泉郡、东边的临汾郡与绛郡、南边的河东郡,都不是大郡,俱只东西、南北各约二百里上下,而文城郡与这几个郡相比更是为小。却这文城郡东西、南北各才百余里远近。但只要落目文城郡,第一个会注意到的地方,就是其郡南边河东郡最北界的龙门县,还有与龙门同在汾水北岸,位处龙门东边的绛郡之稷山、正平两县和柏壁。龙门县城,距离文城郡的南界,三四十里而已;稷山、正平、柏壁距文城的距离也大致如此。却还是前文所述的那句话,这文城郡,实是足以威胁汉军后方、侧翼的要地一处。“请屈突公、我贤兄等来见。”李善道思索了片刻,令道。前天攻下了临汾县城,攻下后,全军休整了一日,今天早上才刚沿着汾水河谷,继续北上。这会儿是下午时分,将到傍晚,兵马离临汾县城已有四十多里,再行一日多即可至霍邑。依旧如前文所述,河东地界,也就是后世山西,整体地貌呈“两山夹一川”的格局,东边太行山,西边吕梁山,汾水贯穿其中。不论从北往南攻,还是从南往北攻,最便於大军行军的路线,皆是沿汾水河谷行进。沿汾水河谷一线,多有重镇。单在临汾、西河等境内,重镇便有临汾、霍邑、灵石、介休等地,其中又尤以霍邑、灵石两地因其地势,最为紧要。霍邑县城东依霍山,西邻汾河,南扼白壁关,自古就是控制晋南、晋中的关键节点,是为晋南的北大门;灵石县城位处太原盆地与临汾盆地之间,四周群山环绕,中部汾河切穿韩信岭形成长达数十里的雀鼠谷,比霍邑还要险峻几分,素有“燕冀之御、秦蜀之经”之称。李渊太原起兵以后,就是先控制了灵石,突破了雀鼠谷,然后攻下霍邑,这才打开了从太原南下的通道。——从太原南下,或北上太原,通常三条道路可选,一条名千里径,一条名统军川,千里径是北魏时开凿的近山道路,统军川是远路,但主要的道路就是雀鼠谷内的驿道。依照李善道原定的打算,他是想赶在李世民率第二批唐援到前,争取先将霍邑攻下。——只要将霍邑再攻下,至少晋南这块儿言之,李善道就能将蒲坂、柏壁、霍邑这几个至关重要的支撑点尽数占据,首尾呼应,从而战略上占据一定的主动,进可攻、退可守。很快,屈突通、刘黑闼等分别驰马来到。跟着刘黑闼来的,还有罗艺、高开道。此外,王伏宝、王须达、王君廓等也都来了。李善道已经下马,亲兵在路边清除了片草地,置下胡坐,作为临时的军议场所。见诸将到齐,李善道示意王宣德,把窦建德遣人送来的这道急报,与诸将读了一遍。等王宣德读完,李善道摸着短髭,坐在胡坐上,顾视诸将,说道:“再有两三日,李世民部唐援就能抵至文城郡对岸。在这个时候,宇文歆、李靖率部出吉昌,如有攻昌宁之意。诸位对此,怎么看?”刘黑闼立刻明白了李善道话里的意思,说道:“郎君,可是疑心李世民将会从吉昌渡河,渡过河后,从文城郡进攻我军的后方与侧翼?”“我军已克临汾的消息,李世民必然已知。常理计之,既打下了临汾县城,则我军的下一步目标,定然就是霍邑。李世民所率的唐援,距离文城郡对岸还有两三天的路程,到了文城郡对岸以后,他先得渡河,之后才能再向霍邑进兵,又从文城到霍邑,沿途多山,道路不易行,如此,往少里算,即使不算上他休整的时间,他前前后后,等他兵到霍邑,最起码得十来天。“十来天的功夫,他不能排除我军也许已将霍邑攻下。故此,贤兄,你猜得没错,我的确是有所疑虑。李世民他会不会因为这些原因,索性‘围魏救赵’,不赶着去救霍邑,而改兵入文城,攻我后方与侧翼为胁,进而起到救援霍邑的作用?”刘黑闼琢磨说道:“郎君此虑甚是。若换俺为李世民,俺也会采取此策。”“若他果是采取此策,那这霍邑……?”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善道的话没说完,但诸人皆知其意,他这是在犹豫,霍邑还要不要现在去打了。从坐在诸将丛中的罗艺,抬眼偷觑李善道神色,站将起身,恭敬地行了个军礼,说道:“大王,臣之愚见,我军现距霍邑,只一天多的路程了,且已打探清楚,霍邑城中,算上李孝基前时派去的援兵,总计亦才数千,我军数万大军,挟连胜之势,今往攻之,纵不能一举拔之,然短日内克取其城,也非不能!如果现却撤兵,未免可惜。况便李世民即使真的想要‘围魏救赵’,有窦公在文城,也足能阻之,——至不济,大王也可遣援兵,增援窦公。“是故臣以为,攻取霍邑的决定既然已下,不宜临阵改措,还是先攻上一攻最好。”王君廓亦起将身形,拍着胸脯,说道:“大王,罗柱国说的是!打霍邑的军令下来以后,全军上下,无不士气昂然,大家伙憋足了劲,嗷嗷叫着争为大王打下霍邑!而若於此际,忽然改变命令,不再去打霍邑,臣担心士气或会受挫。且则李世民,无非一孺子耳,他就算真的采取了‘围魏救赵’,有窦公在文城郡阻他,有甚可忧?臣愿领部为先锋,为大王陷取霍邑!”却这王君廓“士气”云云此话,说的有道理。为将者,最忌朝令夕改。“攻霍邑”的军令前日才下达,正向霍邑进发,却如这时改变,对士气确然会有不小的损坏。但罗艺、王君廓不约而同,都认为窦建德足能挡住李世民的判断,却李善道不能苟同。作为后世来者,窦建德、李世民两人,尽管一长、一少,比之威名,窦建德败而复起,称霸河北北部颇久,现亦强过李世民,然而他两人谁的用兵能力更强,李善道焉会不知?便是不改命令,仍去打霍邑,只靠窦建德,只怕他却是挡不住李世民!……再是做足了迎战李世民的心理建设,毕竟将要面对的敌将是李世民。换了谁人来,不说惧怕,忌惮都是少不了的。李善道尽力将自己对李世民的这份忌惮掩住,——他是汉军主将,不能仗没开打,就先在本军将领前弱了自家威风,抚髭从容,转问屈突通,说道:“屈突公,你怎么看?”“大王所虑固是。臣之愚见,当前摆在我军面前的选择,共有三个。一个是继续北上,进攻霍邑;一个是转而西入文城郡,先将宇文歆、李靖部消灭,抢在李世民部唐援到前,占下文城郡;一个是改以东入长平郡,打下长平。这三个选择各有利弊。”屈突通深思熟虑地说道。李善道说道:“三者利弊,各是如何?请公细说。”“继续进攻霍邑的话,罗柱国言之有理,我军以连胜之势,反观霍邑守卒不仅不很多,连败之余,士气也肯定衰弱,短日内攻下霍邑的可能确实有,但若李世民果真采取‘围魏救赵’,窦公能挡住的话,自是最好,万一挡不住,我军就危险了,此攻霍邑之利弊。“转攻文城郡,虽可先除隐患,然三两日内李世民部唐援就能抵文城对岸,也就是说,留给我军歼灭宇文歆、李靖部的时间并不多,如果没能赶在李世民部到前,歼灭宇文歆、李靖部,我军就将在文城陷入与唐军对峙的局面,此攻文城郡之利弊。“东入长平郡,仗最好打,上党、临汾、绛郡俱已为我军所有,长平四面受围,我军可以较为容易地将此郡占据,并且占据了此郡后,河东南部诸郡就能连成一片,这对大王稳固对河东南部的控制极为有利,但此举可能会延误对李世民部唐援的应对,此东入长平郡之利弊。”不算河内郡的情况下,长平郡是河东地界最西南位置的一个郡。其北为上党,向南越过太行山为河内,东亦是太行山,西为临汾、绛郡。从河内打长平郡,因需越过太行山,不好打,但上党等郡现皆已在李善道手中,长平郡被包其间,孤立无援,若是现取此郡,确是不难。不过相比继续进攻霍邑也好、相比转攻文城郡也罢,东入长平郡同时亦如屈突通所指,虽然存在好打、打下后利於稳固河东南部的好处,但此举却可能给李世民留下更多时间集结兵力,反使汉军陷入被动,——却是此策,在屈突通的这三策之中,是最保守的一策。地图铺展在地上。李善道摸着短髭,俯身细看,反复看了好一会儿,问屈突通:“三策之中,公以为何策为上?”屈突通虽然提出了三策,实际上他当然有倾向之策,就如实回答,说道:“依臣之见,攻霍邑虽有后方、侧翼受威胁之虞,但若果能短日攻克,我军就可占据战略要地,后续战局即能更为主动;而转攻文城郡,抢在李世民部唐援到前,歼灭宇文歆、李靖部的可能性,臣以为实际不比攻拔霍邑大,一旦陷入僵持,霍邑我军就难再往攻;至於东入长平郡,尽管最为稳妥,却会失先机。综合考虑,臣倾向於先攻霍邑,以雷霆之势破敌,再视局势而定后续行动。”改而在这个时候去打长平,此策首先不能选用。如果选用此策,就等於是主动地放弃了战略上的主导权,是在局面有利於己军的前提下,却竟主动地转入被动防御,是在给李世民提供反击的机会。此策不可用,则继续攻霍邑和转攻文城两策,又何策为宜?从投瓦岗以来,李善道面临选择的时刻不少,但从来没有任何一次,比这次让他最难选择。他再三抉择,做出了决定。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八章 惊竟炼狱民生苦 “东入长平此策,不可用之;转攻宇文歆、李靖,先稳固文城此策,亦不可用之。屈突公,你此三策,我意与你相同,仍攻霍邑,是为上策!”李善道决定说道。霍邑地势险要,不好打。然也正因此,当下最好的选择,便是赶在李世民所率的第二批唐援到前,争取先将此地打下。但“仍攻霍邑”,尽管的确是当下的上策,既然已经考虑到了李世民有可能会“围魏救赵”,则文城郡,包括河东郡方面可能会面临的风险,当然也不能不重视。於是,李善道在作出决定后,又接连下了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下给窦建德,他令道:“传令窦公,无须理会宇文歆、李靖部,闭城不出,加强城防;李世民部唐援到后,如果当真主力往犯,不可浪战,固守城池即可,等候援兵。”第二道命令下给黄君汉、季伯常、郭孝恪,他令道:“传令黄公等,继续坚壁清野,收百姓入城,并亦加强龙门等地城防;李世民若攻昌宁,无我军令,不可擅自出援。”第三道命令下给秦敬嗣、苏定方等,他令道:“传令秦敬嗣、苏定方,蒲坂渡口、风陵渡口是重中之重,给我守好了,决不可放唐军一兵一卒自此两渡过河。”却秦敬嗣部的部分主力,在接到李善道命渡河北来会合的军令后,已从陕县渡河,到了河东郡。李善道将留守蒲坂县城、控制风陵渡口的重任,交给了秦敬嗣。蒲坂渡口,李善道在攻下蒲坂县城之前,就已令苏定方往去占据,苏定方现仍驻兵蒲坂东渡。龙门、柏壁、正平打下来以后,坐镇的任务,李善道则是交给了黄君汉部。其中,黄君汉守龙门县城和龙门东渡、季伯常守柏壁、郭孝恪守正平,又三人之中,黄君汉为主将。刘黑闼听了他的这三道军令,说道:“郎君,令窦建德闭城固守、黄公等不许驰援,可是担心李世民若果真往攻昌宁的话,或许会采取‘围城打援’之策?”被刘黑闼一语中的,他猜得半点不错,李善道确实是有此顾虑。“李渊诸子,李元吉虽然纨绔子弟,李建成、李世民兄弟却有其父之凤。尤以李世民,观其过往用兵,此子不可轻觑!文城郡方面,我现在是只求无过,不求有功!如李世民果真是欲‘围魏救赵’,窦公等只要能将昌宁诸地守住,令李世民不得胁我后方、侧翼,便就足矣。”李善道一边回答着刘黑闼,一边看着地图,斟酌忖思,自认为就文城郡可能会面临的风险这一方面,通过补充的这三道军令,该当是已经做到万无一失。只要各部严守军令,都唯以守城为务,不出城与唐军野战,则即便李世民巧计百出,料亦无能为也,是乃以拙应巧。可话再说回来,仍是那句话,面对的对手毕竟是李世民。尽管已觉万无一失,李善道还是又征询了下屈突通等的意见:“公等以为我这般部署何如?”屈突通应道:“大拙若巧。大王的此番应对之策,表面来看,似拙实巧,正合以静制动之道。李世民若欲‘围魏救赵’,又纵有千般计谋,我军坚守不出,其亦无可奈何。大王部署极佳。”打窦建德时,都没有见过李善道这样的谨慎,而又自入河东以后,三路兵马并进,所向克捷,於今的士气更且正是旺盛,但不意李善道却愈发小心,对还没有到来的李世民,竟如此重视,刘黑闼暗自称奇,随着屈突通的话,也回答说道:“郎君此番部署确实严整,上佳之策。”三道军令相继送出。李善道从胡坐上起身,叉着腰,回顾了下西南方向,——李世民及其所率的唐援现就正在这个方向上,昼夜兼驰,逼近文城郡,他望了好一会儿,收回了视线,没再说多余的话,举起马鞭,向着北边一扬,便短有力地下令说道:“传令各部,加快行进,后日开始攻打霍邑!”“大王,臣有一个建议。”刘黑闼等各还本部,执行李善道催促行军的命令后,屈突通说道。李善道扶着他,等他上了马,自亦翻身上马,说道:“公请说。”“刘武周打下晋阳后,已连着多日,按兵不动。他的企图自然是很明显了,欲坐山观虎斗,待我军与唐军两败俱伤,再行图谋,可当此之际,形势已有变化,——李世民率步骑数万,即将到至河东,他这一到,河东的局面必就会出现改变,甚至转折。则当此际,刘武周即使为他本人的利益着想,也不应再按兵不动。故臣建议遣使前往刘武周处,陈明利害,促其出兵,与我军协同作战。如此一来,既可分散李世民的兵力,又能避免刘武周坐收渔翁之利。”李善道从善如流,拊掌说道:“公此策大好。”即令新被他辟为记室参军的薛收,代写书信一封,遣吏飞赴晋阳,面呈刘武周。……沿汾水直上,过霍邑县城,经由位处在汾水西岸的雀鼠谷驿道,穿过灵石县境,即至介休。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沿途山势险峻,林木葱茏。给刘武周送信的此吏虽有胆气,兼有精骑一队护从,却仍不时因道路之险,感心弦紧绷。在霍邑县界和快出雀鼠谷时,碰上了两伙盗贼,护从的精骑一个冲锋,将之杀散了事。到了介休,城外驻扎数营,一旗招展,上书“尉迟”,此正尉迟敬德围攻介休之部。闻报李善道有使到此,尉迟敬德亲自接见,听明来意,当即遣吏为其前导,引之前去晋阳。介休到晋阳之间,现已都是刘武周部的占领区。绕过介休县城,前为一方圆数百里的大泽,此泽名蒿泽,古名“昭余祁”,系是与山东巨野泽、湖南云梦泽等齐名的一个大湖,——不过此湖,到后世时,已是不复存在,分化成了若干小湖。汾水在这里,汇入此泽之中。沿着此泽的边缘,行过此泽,接着沿汾水而前,过祁县、太谷两县,再行数十里,就是晋阳县城。好一座雄城!地跨汾水,占地方圆数十里,晋阳宫城、仓城、居民区皆在其内。遥望城墙,三丈多高,内又有更高大的城墙,高出外城墙,乃便是晋阳攻城的城墙,高达四丈八尺,与洛阳宫城相当,按后世计长单位,十四米多高。外城墙宽大坚固,城楼巍峨,城墙上布满垛口,箭楼林立,宛如巨龙盘踞,在外城墙内外,又有瓮城、羊马城、宽至四十米的护城河,构成多重防线。送信给刘武周的此吏,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样的一座雄城,李元吉怎居然会不战而逃?渐行近城外。城外连营,旌旗蔽日,营帐如云。大大小小的军营,如灰色的潮水般蔓延在汾水两岸,各色的旗帜招展其间。各个营地的外边,大都散落着掳掠得来的牛、羊、猪、狗。出外掳掠还回、或者出营掳掠的刘武周部的将士,三五成群,或骑马,或步行,神色骄横。见这些刘武周部的将士们中,有汉人,也有突厥胡人。正好有一二十骑索发胡服,掳掠而归的突厥胡骑,从这吏等边上驰过。他们腰间悬挂着酒囊,马上放置着掳来的财物,还有两个妇人脸朝下的被按在鞍前,有的开心地哼着不成调的胡曲,有的边策马狂奔,边粗野大笑,尘土飞扬中,妇人哭声隐约可闻。沿着官道望去,晋阳县城周近多水,是太原盆地的腹心肥沃之地,田畴交错,盛时县有民口一二十万,号为富庶,但於今原本肥沃的田野已化作一片焦土。麦秆被肆意践踏,田垄间散落着农具和百姓的衣物。路边的槐树歪歪扭扭地生长着,树干上残留着箭矢,树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有的衣衫褴褛,有的身上穿着被血浸透的粗布麻衣。这些尸体大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瞪大双眼,脸上凝固着惊恐与绝望的神情,嘴里还塞着破布,显然是被抢掠或掳掠时挣扎而遭毒手。再往远处,几座村庄已被夷为平地,断壁残垣间升起袅袅青烟,那是被焚毁的房屋在最后的挣扎。这吏望见,有两条野狗,也不知是野狼,在废墟中穿梭,啃食着无人认领的尸体。再行几里,到了护城河边。河水浑浊,分明可见河面上飘着一具具的尸体,有唐军的兵卒,身着残破的兵服,有无辜的百姓,衣服被剥走,仅剩破布蔽体,浮肿的面孔在水中若隐若现,眼珠凸出,如在无声诉说着战乱的惨烈。岸边的芦苇被血水染红,随着微风摇曳,似在哀悼这片土地上的生灵。护城河的对岸,晋阳城墙依旧巍峨,却此时再看,这吏但觉却难掩其背后的苍凉与悲怆。晋阳城头,刘武周的大旗高高飘扬,取代了往日唐军的旗帜。城墙下,堆积着攻城时破损的攻城器械,斑斑血迹、残肢断臂,尚都未被清理干净。等着尉迟敬德派的前导吏进城通报的空儿,送信此吏依稀听到城内传出的哭喊声和砸门声,夹杂着士兵的叫骂;热浪滚滚的午后,鼻子中嗅到同样城里传出的弥漫着焦糊与血腥交织的气味。刘武周的部曲,却是直到此时,还没有停止对晋阳城内士民的烧杀抢掠。曾经车水马龙的晋阳,如今已沦为人间炼狱。见多了李善道部的军纪严明,战后极少掳掠百姓,此吏对眼前所见所闻,既感伤痛,也惊愕。等了小半个时辰,通报的前导吏驰出,却是刘武周没在城中,在城外的营里。就转向刘武周的中军营地所在,一行人疾驰而去。到了营外,又等这前导吏先进营通报,之后,刘武周召见的命令传出。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三十九章 苑君璋劝言敷衍 看罢了李善道的书信,打发送信的此吏退下,刘武周召帐下文武重臣来见。数人络绎来到。最晚到达的是刘武周的谋主苑君璋,入进帐中,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这酒味不是苑君璋身上发出,而是昨晚宴席留下的余味。自打下晋阳,得了晋阳宫中许多貌美的宫女,刘武周已是接连多日,夜夜欢歌宴饮。苑君璋眉头微皱,却未多言,行了个礼,在上首坐下。“汉王派吏送了封书信与朕。”刘武周昨晚酒喝得不少,直喝到天明方休,这会儿宿醉的难受劲还没下去,嗓音略显沙哑,揉着额头,先简单地与众臣转述了下李善道信中所言,“信中言及李世民领唐援将至,号称十万,没有十万,估计也有个四五万步骑,来势不小,因建议朕宜速整兵马,攻拔灵石等地,以抢占先机。”说完之后,接着说道,“卿等各是何见?”刘武周起兵后未久,在得了突厥“定杨可汗”之封后,就自称皇帝,改元天兴,故他自称朕。一人挺身而起,说道:“陛下,此前不是已议定了么?就是要等唐军与汉军拼杀个两败俱伤,咱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唐军将至,正是唐、汉两边将要开打,我军将要取利之际,何必急於攻拔灵石,反却此际出兵?臣之愚见,汉王此信,陛下不必理会就是。”说话此人雄魁健硕,黑脸虬髯,名叫张万岁,系刘武周麾下的一员猛将,早在刘武周叛乱前,就追随其左右了。刘武周率数十党羽刺杀马邑太守王仁恭时,杀掉王仁恭的就是他。又一人起身说道:“张将军所言极是!咱与汉王并不相熟,今与他联兵取河东,不过借其力罢了。他若进兵迟钝,仍暂与他联兵,倒也无妨,可不意汉军入河东以后,进展甚速,已连下数郡,我军到目前为止,却才只攻下太原一郡,连带周近数县而已。这么下去,怎么能成?陛下,前所议定之‘坐山观虎斗’此策,诚然好策!臣意与张将军同,由他唐援将至,我军只按兵不动,守好晋阳便可。待唐、汉两军斗出个你死我活,我军再卷袭而下,实最为得利!”这人三十多岁,个头不很高,穿着紫色的宽袖束腰袍衫,衣长至膝下,腰系红鞓带,脚穿乌皮六合靴,——虽是日常服饰,然这紫色是高官才能穿的,乃此人非是别人,正是杨伏念。杨伏念本是卫士,从刘武周起事后,因通文墨,有些才能,刘武周称帝后,任他为了左仆射。如前所述,三省中的尚书省,其长官原是尚书令,然因权力太大,所以隋建以后,为加强皇权,只杨素在杨广继位之初,短暂地出任过尚书令,其余时候,皆不设尚书令,以左、右仆射为长官。隋尚左,左仆射的地位高於右仆射,是尚书省的实际最高长吏。刘武周在这点上,继承了隋的惯例,这个杨伏念,实是刘武周这个小朝廷中,现今权力最重之人。刘武周点了点头,放下揉额头的手,喝了口酪浆,看向帐中另外两人,问道:“你俩何意?”这两人一个即是最后到的宛君璋,另一个是个武将,名叫高满政。高满政虽是武将,有眼光见识,颇得刘武周的重视,但他在现场诸臣中的地位较低,因没敢先开口,目光也转向了宛君璋。宛君璋是刘武周的妹婿,有什么话,他完全可以直言,遂沉吟了稍顷,说道:“陛下,‘坐山观虎斗’,固然是已定之策。可李世民统数万步骑,来援河东,臣之愚见,亦不可不虑。”“哦?怎么个不可不虑?”宛君璋说道:“不可不虑有二。如果李世民到了河东以后,不急着进战,与汉军对峙,我军到时何以应对?此其一。再如果李世民到了河东后,竟不先去进攻汉军,而来夺晋阳,我军又该何以应对?此其二。陛下,臣愚以为,当此之际,应对之策,宜当是一边可仍以‘坐山观虎斗’为策,但另一边,汉王那厢,他的来信也不可不理会,何不修书一封,虚以委蛇,权且先把他稳住,然后等李世民到了河东,再视李世民之动向,做下步之决策?”他话音才落,高满政应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宛令此议甚是。我军三四万步骑,人吃马嚼,日耗极大,虽得了些晋阳储粮,坐吃山空,非长久之计,况乎如若久顿晋阳,对我军士气亦会有害。如此,一旦李世民到河东后,不急进战,而与汉军对峙,长期下来,对我军恐就大不利了,且若其转攻晋阳,则坐山观虎斗的就变成了汉王,形势对我军就将更为不利,因臣以为,苑令此策上策,诚宜应先稳住汉王,再观李世民动向,然后决议,方能立於不败之地。”苑君璋现任刘武周小朝廷的内史令,是以高满政尊称他“苑令”。“得了些晋阳储粮”此语,晋阳的储粮原本很多,供四五万兵马吃个几年都不成问题,但晋阳城破之前,守城的刘政会等为防资敌,将仓城给点燃了,大火烧了一天多,还好城破后,抢救得快,这才算抢出了些粮食。不过抢出的这些粮,肯定已不够支撑刘武周部长期消耗。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说到粮食,刘武周恨不从一处起,拍了下案几,骂道:“刘政会、赵文恪、武士逸这几个鸟厮,兵败就兵败了,城破就城破了,老老实实地降朕,朕还能薄待他们不成?却入他娘,一把大火,将粮仓烧了!恁多的好粮食,都化作了灰烬,崽卖爷田不心疼啊!恨未擒杀此数贼!”刚才与杨伏念、苑君璋等对话时,刘武周还有个君上样,此时露出了本色,怒骂不已。却也难怪他恼怒。他现控制的雁门、马邑等郡,多草场,少良田,粮食本就匮乏,晋阳储粮一失,他的后续粮秣就成问题了,——这些时日,他纵兵四掠,一是为满足部曲的贪欲,二也是为筹集粮草,不得已而为,并且最可恨的是,晋阳城破后,烧了粮食的刘政会等,还都被逃走了,没有能够擒得,让他没法出这一口恶气。自从马邑作乱以今,刘武周何尝受过这憋屈?不怒才怪。杨伏念与刘武周亦是老熟人,深知其性情,——刘武周军旅出身,与杨伏念是军中相识,彼此知根知底,便等他骂了一阵,劝慰说道:“陛下,刘政会诸贼虽是得逃,但毕竟晋阳已在我手,且今河东,除晋阳外,大部也都已为我军与汉军所占,料唐军是难再翻起什么大浪了,只要刘政会等不逃回长安,早晚会被我军擒获,至时,陛下自可随心处置。乞陛下暂且息怒。”刘武周闻言,怒气稍平。这一发怒倒也有好处,宿醉的难受劲冲淡了几分,他又喝了两口酪浆,说道:“杨公言之甚是,朕亦知当以大局为重。然晋阳之粮,实乃心头之痛。”说着,又差点骂将出口,压住了火气,自将话头扯回,说道,“李世民如果不急着进战,与汉军对峙,又或竟先来攻晋阳,的确是可虑之处。”寻思了会儿,说道,“罢了,就按君璋的意思,朕给汉王回书一封,表面上答应他加紧攻打介休、灵石,实则暗中拖延,候李世民到后,观其动向,再作决策。”为何虚以为蛇?不为别故,自是因苑君璋之此两虑,一则,如果李世民与汉军对峙,导致己军粮秣缺乏的时候,还能与李善道联兵解困;二则,万一李世民先攻晋阳的话,可哄得汉军来救。顿了下,刘武周想起一事,问苑君璋:“刘六儿、刘季真处,可有回讯了?”“回陛下的话,郭子威到刘六儿、刘季真处,至今已有旬日,期间虽有两道上书呈来,但刘六儿、刘季真尚未明确表态,肯愿从附,只言需再思量,料其仍在观望局势。”苑君璋答道。刘武周不满地说道:“这鸟胡虏,真是贪得无厌之徒!朕许给他叔侄两个的好处已足够丰厚,还这等犹豫不决!再遣使前去,务必晓以利害,若再拖延,休怪朕不客气!”刘季真如前所述,无须多言,刘六儿是刘季真的叔父。打下晋阳前,刘武周就令苑君璋遣吏去离石郡见刘六儿、刘季真了,以期拉拢他叔侄归附。如他自言,他承诺给刘六儿、刘季真的好处也确是不小,答应了他叔侄两个,只要肯归附,就以王爵之位相授。原先以为,刘六儿、刘季真会欣然应允,但出乎了意料,直到於今,这叔侄俩犹未表示愿意归附。苑君璋恭声应诺。当日,给李善道的回书、给刘六儿与刘季真的招揽书一并拟就,分别送出。……离石郡在太原郡的西边,两军相接。自晋阳出后,西行出太原盆地,过一大片山区,翻越梁山,约三二百里,即离石郡境。离石郡东西百余里长,南北二百多里长,地处吕梁山东麓,西临黄河,境内山峦起伏,沟壑遍布,辖县五个,以其郡治离石县为中心,也以其郡治离石县所在的地方,土地较为肥沃,是该郡的农业核心地带。离石郡现尚在唐军手中,郡守名叫王俭,郡兵主力驻在离石城中。但离石县城以外的广大区域,特别是山区,现今多已非唐军所能控制。给刘六儿、刘季真送招揽书的刘武周吏员,乔装打扮,绕过离石县城,入进西边的吕梁山腹地,到了刘六儿、刘季真的存身之处。是个谷地。四周山势险峻,谷内花草葱茏。开辟出了一些田地,可供耕作;这信使又见成群的羊马被放养在临山壁的缓坡上。却谷中人烟颇稠。谷中居民多为刘氏族人,男子或以一种名叫“罗幕”,类如后世的白羊肚毛巾的东西包头,或戴一种名叫“杵杵帽”的白色无底圆帽,着对襟的窄袖短袍,少数穿着长袍;妇人亦着麻布袍,佩戴贝壳、珍珠串成的耳坠和项链,——这些都是稽胡的传统服饰、装饰。察其相貌,大都与汉人无异,然偶有还保留着其祖上西域胡人特征长相的,肤白须黄、深目高鼻。这信使在两个谷口守卫小率的引领下,穿过谷地,沿着一条溪水到了片建筑外。等了会儿,一人从内迎出。此人头裹幞头,穿圆领袍,是个汉人官吏,可不就是郭子威。“你怎么来了?”这信使和郭子威一样,俱是苑君璋的亲信吏,郭子威诧异问道。这信使答道:“奉圣上旨意,传令旨与刘渠帅叔侄。”“你跟俺进来。”郭子威扯着这信使,进到室内,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说道,“你来的正好!你带来了多少人?”这信使摸不着头脑,问道:“带来了多少人?”“有百人没有?前日俺刚得知一事,现有一人,俺正思欲杀之!”这信使愣了下,问道:“杀谁?”郭子威将要杀之人,说与了这信使听,这信使大惊失色。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章 刘黑闼藐视寸光 兵马到了霍邑城外后,离晋阳其实已经不太远了。之间只隔着一个西河郡,三四百里地。又其间,除掉霍邑北的灵石尚在唐军手中,其余诸县,都已刘武周的定杨军打下,道路畅通。故刘武周给李善道的回书,三天后就到了霍邑城东的李善道营中。——李善道兵马是从北而来,按理来说,其部似应驻於霍邑城北,却怎驻在了城东?原因很简单。霍邑此城,位处在两水交汇之处,一条便是汾水,从其县城的西边流过,另一条名为彘水,系汾水的支流,由县城的南边而过,因而霍邑城西、城北却是皆不宜大规模的驻兵。霍邑城内,现有唐兵守卒四五千众。这四五千众守卒,分由三个部分组成。一个是本来的霍邑守卒,这部分守卒较少,千人上下;一个是西河郡的张纶等部后来派到霍邑的援兵,因为西河郡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尉迟敬德、寻相两部兵马正在西河郡攻战,故此这部分的兵马更少,聊胜於无,是个意思而已,只有两团四百人;一个则即李孝基、姜宝谊前不久奉李世民之令,刚又增援到霍邑的部队,这部分人马最多,李仲文亲为将,三千多人。此外,还有一些从城中临时招募的丁壮等等。五千守卒,主将乃为李仲文,副将张平高。刘武周的回书到时,汉军才渡过彘水两天,刚对霍邑县城进行了两次试探性的进攻。明显地可以感觉得到,霍邑的守御比之临汾、正平、柏壁等县,顽强了很多。这也是李善道已经估料到的。毕竟首先李孝基的援兵已经到了,其次,李世民率领的第二拨唐援也将要到达,在“外有援兵”的情况下,守卒们有了盼头,更加顽强在情理之中。而且,当下霍邑城中的主将李仲文,与汉军有过多次交手,尽管以战败居多,包括在虞乡、桑泉,为王君廓所败,继又於龙门,再次大败,但至少他对汉军的战斗力、作战方法已较为了解,一定程度的“知己知彼”。……打开刘武周的回书,李善道看了一看,丢到案上,摸着短髭,呵呵笑道:“刘武周这是把我,当作城南的这条河了。”城南河名彘水,“彘”者,猪也。屈突通说道:“大王,刘武周信中何言?”“接受了我的建议,同意给尉迟敬德、寻相增兵,尽快打下介休、灵石等地,但却又不提具体的增兵时间,也不说计划至迟到何时攻克介休、灵石。这鸟厮,分明是在敷衍我。”刘黑闼到李善道案前,抓起刘武周的回书,扫了一眼,大略看罢,“哼”了声,轻蔑说道:“不错。这贼厮的回信,一点诚意没有!俺看这厮,必是在打‘渔翁取利’的主意。这狗日的,李世民率数万步骑,指日即至,他不思与我军合力,抢在李世民前,尽快将灵石、霍邑等要地夺占,却反竟於此时,暗藏心机,意图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此等伎俩,真是鼠目寸光!”“罢了。本来也没指望他能有多大助力。他愿意坐山观虎斗,就由他坐山便是。只要别坐到最后,反被虎伤,成了他人的盘中餐。”李善道抚摸短髭,不再提刘武周的回书内容,转而说回到正在计议的霍邑战事,沉吟了下,说道,“早上的军报,李世民所引之唐援,已到文城郡对岸,停下了行军,开始搜集船只。察其动态,……嘿嘿,屈突公、贤兄,其像是准备从壶口渡河。若果真如此,可就是咱们预料过的几种情况中,最不利於我军的情况,将要发生啊!对此,我军须当立即做些部署。”河东道西界,即使不算河东郡和太北的楼烦郡、马邑郡,可供李世民渡河的位置,也有好几个选择。仍如前文所述,自南而北,文城郡是其一、龙泉郡是其二、离石郡是其三。依照此三郡的地理位置之不同,基本上就能判断出李世民渡河后的作战目标、进攻方向。若从离石郡渡河,离石郡东与太原郡接壤,李世民的作战目标必然就是收复太原。若从龙泉郡渡河,龙泉郡东与西河、临汾两郡都接壤,李世民的作战目标就应该是暂以保住西河、临汾为要,同时由此将刘武周部与李善道部分割开来。而文城郡东与临汾郡接壤、南与绛郡和河东郡接壤,李世民若选择了从此地渡河,其作战目标不会有其它,就只能是意图威胁汉军的侧翼、后方,从而迫使汉军回师,甚至更进一步,逼迫汉军在绛郡、河东郡、文城郡三郡接壤的地域与他决战。换言之,也就是说,李世民从离石郡渡河的话,压力就全都给了刘武周;从龙泉郡渡河的话,压力就同时给了刘武周、李善道;但如果选了从文城郡渡河,压力就全在汉军身上了。说实话,李世民会做出这个选择,是李善道真的没有想到的。固然,在“三选一”中,这是一个选择,并且李善道对这个“李世民可能会做出的选择”,也提早已经做出了足够的预备,——比如增强昌宁等地的防御力量,就是在为此绸缪,可到最终来,李世民居然真的作出了这个选择,还是出乎了李善道的意料,令他颇为惊异。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为何惊异?原因在三。第一,汉军现士气正盛,李世民如果选择了汉军作为首先进攻的对象,无疑自寻苦战。第二,相较於河东等郡,晋阳在河东道的政治、军事意义更大,且则刘武周是攻下了晋阳不假,但晋阳是刚被刘武周攻下,根基未稳,刘武周又掳掠为务,疏於防范,则李世民此时若选择进攻晋阳,或许能将之夺回。第三,也是换了李善道是李世民的话,他认为对唐军言之,当前最佳的选择,唐军屡败之师,如今即使有了新援,士气也不高,那么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当然即暂避敌锋,避免与强敌直接交战,先稳固西河、临汾,然后再图其它,才为妥善。却不意李世民这三个选择中,李善道认为的“上策”,他不选,“中策”,亦即先收复晋阳,他也不选,三策之中,他独独选了最为冒险的下策。这实在不免的,就令李善道诧异了。“也许,这就是李世民,而不是别人的缘故?”李善道早上接到这道军报,反复酌量之后,实在找不到李世民为何会选择此策的合理解释,也只好把之归结为可能是因为李世民具备独特的战略眼光,——所以他的选择,是自己这个“中人之姿”一时难以理解。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李世民既然做出了这个选择,反正就“唐军有可能会从文城郡渡河”的这个可能,己军也已经做足了准备,则就按李世民的这个选择应对就是!屈突通、刘黑闼等对李世民的这个选择,也是有些吃惊的。刘黑闼啧啧说道:“初生牛犊不怕虎。离石不选、龙泉不选,偏选从文城渡河,李世民倒是胆气十足,浑未将咱老子们看在眼里。”抚着胡须,咧嘴笑道,“郎君,那咱老子们便让这孺子知道知道我军的厉害!入他娘,随便他从文城渡河,在他眼皮子底下,咱将霍邑攻拔!”一人拍案而起,请战说道:“甚么鸟东西!选从文城渡河,当俺等是软柿子么?大王,小奴请督本部,明日为攻城先锋,为大王将霍邑攻克,然后转击李世民,他妈的,擒其来献!”请战之人,高延霸也。李善道按了按手,叫他坐下,说道:“李世民选从文城郡渡河,虽有点意料之外,但我军对此也已有备,霍邑,当然还是接着攻。至於转击李世民,且待攻下霍邑再说。当下之重,是须进一步加强汾西、正平、龙门、昌宁一线之戒备,并及临汾,亦当增强守备,以保我军后方不失。”诸将脸上看了一遍,选出了高曦,令道,“沐阳,比与汾西等地,临汾最为要害,你引你部今日出营,还赴临汾,接管城防。李世民入境文城郡以后,若攻临汾,务坚守之。”高曦起身接令。汾西是霍邑西北边的一个县,顾名思义,此县在汾水以西,因得此名。这个县位处在鼠雀谷的西南面,前文所述的那三条连接太原盆地与临汾盆地的通道,鼠雀谷驿道、千里陉、统军川中的千里陉,就在此县境内。兵到霍邑前,李善道就分兵一部,袭攻汾西,已将此城夺下。正平等县不必多言。却这临汾县,一则,处在霍邑县的南边,是现正攻霍邑的汉军主力的后方;二则,临汾县西与文城郡接壤,是从文城郡救援霍邑县的必经之地,是以,这个县,确实是保证霍邑战事不受外边影响的最为要害之所。此等要害,非得高曦这等的沉稳大将镇守,方能放心。千等万等,李世民终於到了。而且瞧他这架势,第一仗就是要与汉军交锋。李善道只觉自己的精神,从来没有像这样振奋过,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成王败寇,是王、是寇,打过就知道!刘黑闼的这句话提劲,老子就是要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将霍邑打下!然后,你若仍留在文城郡,意图与我决战,我便与你来战!……“殿下,侦知昌宁汉军龟缩城中,正在加固城防,看来汉军已信了我军主力将要在壶口渡河。”李世民抬头望了眼东边不远处的渡口,低下头,接着看地图,吩咐说道:“只汉军信,可不够。把搜集船只的动静再搞大一点,还有,令我吉昌驻军,合渡河的梁实、秦武通等部,三日内,对昌宁发起猛攻,做足我军欲先歼李善道部、解霍邑之围的假象,让刘武周也信才行!”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一章 察异费解敬德虑 文城郡。上万唐军兵临昌宁城外。昌宁城的汉军主将,原本是黄君汉,前阵子被调到龙门,总督龙门、柏壁、正平一线防线后,城中留守的主将换作是了张夜义。张夜义是黄君汉的老部下了,早在瓦岗时,他就在黄君汉部中为军头,——李善道与他亦旧相识。这么几年下来,张夜义如今已然是身经百战,沙场老将,然登临城头,望到城北铺天盖地的唐军兵士、如林的旗帜,他亦登时为之心惊。“速报黄公,唐军来犯!请黄公赶紧遣援。”一边部署守城事宜,张夜义一边趁唐军初到,尚未围城的时机,急令亲信吏员出城,赶往南边百余里外的龙门向黄君汉告急求援。战鼓声声,铠甲耀眼。在那掀起蔽日烟尘、如似汪洋大海,布满远近野上,惊飞起不知多少鸟雀的唐军部中,一杆杆唐军大将的军旗迎着风飒飒招展。张夜义按着城楼的扶栏,眯着眼,细细辨认,——看见了李世民的大纛,看见了“左领大都督”、“右领大都督”的将旗,柴绍、长孙顺德、史大奈、侯君集、梁实等等各部唐军的旗帜尽在其间。唐军,竟然是主力毕至,倾巢来攻?此是欲以雷霆之势,攻拔昌宁!张夜义汗水涔涔,第二道军令下达:“系乃李世民亲率主力来攻,乞黄公、大王速援!”……却张夜义的求援军吏,不惜马力,奔向龙门的同时。另一支唐军,偃旗息鼓,正沿着黄河西岸,向着北方行进。这支唐军前骑后步,骑兵数千,步卒两万上下,不算随军民夫,总计兵马将近三万。行在队伍中,向左远望,是望之无尽的黄土高原,向右瞻顾,越过滔滔大河,是连绵的吕梁山脉。仲夏的日头,尽管傍晚,仍然颇是炎热。驰在长达十余里的行军队伍最前的,是一队百余数的骑兵。他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未有着甲,胯下良马,马边携挂着弓矢,——弓是大弓,按后世计长单位,长约两米;箭是大箭,每支箭长约一米五,箭尾配着四支远超标准大小的白色雕翎,这弓、这箭,却俱特制,非等闲人可以用之。这个年轻,不是别人,神貌俊武,意气昂扬,可不就是李世民!“阿哥,我‘主力’攻打昌宁的消息,估计再有个两三日,刘武周应就能获知了吧?”李道玄紧紧跟从在李世民的马侧,手搭凉棚,不时地向前方、右方张望,说道。李世民既是世代将门,又正年轻好武时,素好良马、良弓,他这会儿骑的这匹马便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几匹上等龙马之一,深通人性,而且平时他只要有空,就亲自照养,与这马感情深厚,故当驱策之际,压根不需操控,稍微脚跟一碰,或者缰绳轻挽,这马就能明白指令。他轻松地骑在这匹马上,身子随着马的驰行而起伏,显得异常从容。听得李道玄此话,他转过脸,亲昵地看了看李道玄,抚摸了下短髭,微微一笑,说道:“刘武周现在一定密切关注我军的动向,用不了两三日,快点的话,再有个一两日,估计他就能得到消息了。……那个时候,咱们应该是正好抵达定胡渡!”李道玄对李世民的智谋一向钦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兴奋,说道:“阿哥的这条‘声东击西’之计,真是大妙!刘武周才以为我军主力在昌宁,实则我军悄无声息的,却已至定胡渡,渡河过后,至多三四日就能杀到晋阳!哈哈,哈哈,刘武周这厮,到那时必然瞠目结舌!”定胡渡,就是孟门津,如前所述,是离石郡内的一处重要黄河渡口。“殿下,我军声东击西、奔袭而至,刘武周中计的可能性很大,但仆之愚见,在计划成功前,我军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宜当多遣斥候,探知敌情变化,并严令各部隐匿行踪,不可暴露。”接住李道玄的话,向李世民进言之此人,年三十余,面容端正,白面长须,身材魁梧,策马而行,既有文臣的书卷气,又不失武将的威严,乃李世民行军大元帅府的司马殷开山。殷开山名“峤”,开山是他的字。只看他的字,“开山”,十分威猛,但他的家族却是清贵文臣世家,他的祖父殷不害任过南陈的司农卿,他的父亲殷僧首仕隋为秘书丞。他年轻时,传袭家学,以学问品行知名,尤其善长写作和书法。李渊起兵的时候,他时为太原郡石艾县的县长,毅然投奔李渊,因其文武双全,得被委为李渊大将军府的曹掾,参预谋略,授心腹之寄。李渊兵入关中后,他随从李世民安抚渭北,彼时就已是李世民渭北道元帅府的长史,这一次,又被李世民用为太原道行军元帅府的司马。——司马比长史低了一点,之所以这次不得为长史,乃因他的资历、名望、出身不及此次随从李世民出战,而被辟为长史的窦轨。但论在李世民心中的地位言之,殷开山实则更为重要,其谋略与忠诚深得李世民信赖。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司马言之甚是。传我军令,斥候多遣,察刘武周部动向;各部缘河谷潜行,不得暴露行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夕阳余晖洒在黄河上,波光粼粼,仿佛为大军铺就一条金光大道。从沿着河谷隐秘行进的这支唐军上头,转向东北方向,掠过黄河、掠过定胡渡口、掠过吕梁山脉,在夕阳的余晖下,从定胡县、离石县,一直向东北,约三二百里外,便是晋阳城所在。城内实在被烧杀掳掠地不成样子,嫌兵士掳掠和城中士民日夜不息的哀嚎与哭泣声音扰耳,刘武周断断续续的,统共只在晋阳宫城住了三四晚,大多时候,他宁愿都住在城外大营。就在李世民、李道玄、殷开山等那番话后的第二天下午,一道军报呈到了刘武周案头。军报上书:“李世民统唐军主力,围攻昌宁,攻势甚猛,李善道分兵五千往援。”杨伏念听军吏念过这道军报,大喜,高兴地祝贺刘武周:“恭喜陛下,唐军果是先攻汉军!陛下坐山观虎斗之欲,已得成矣!且等时日,待唐、汉两军俱伤,河东将尽为陛下有之!”刘武周亦是满面喜色,摸着胡须,哈哈大笑,说道:“河东诸城,数晋阳最坚,晋阳城且邻着雁门等郡,唐军如先来攻我,一则,难以胜我,二则,汉军一旦北上,它就有可能陷入腹背受敌之境,李世民先攻汉军,实在朕料中!”瞥见帐中一人,这人头发编成数条长辫,垂至腰部,辫尾系着金银珠饰,耳上带着金耳坠,穿窄袖胡袍,腰围蹀躞带,下穿长裤,足着尖头长筒靴,腰悬镶着宝石的弯刀,笑声略收,转与此人说道,“设大人,你以为如何?”却此人除了衣饰一副突厥人打扮,其余言行举止皆显汉人风度,正是突厥始毕可汗派到刘武周军中的督护郁射设。仍如前文所述,“设”是突厥人的官职,仅限可汗的血亲能够担任,郁射设的父亲是始毕可汗的弟弟,在突厥贵族中,他的地位很高,其人在突厥的一众贵族子弟中,亦有才干,颇有军略之能,也所以,被始毕可汗派在了刘武周处。闻得刘武周询问,郁射设微微颔首,操着一口流利的汉话,说道:“可汗高见,唐军此举,确在预料之中。不过以俺之见,既然唐军已先攻汉军,可汗似宜不应只是坐视。介休、灵石,至今尚未攻克,何不趁此良机,可汗增兵派援,一举夺下介休、灵石?如此一来,既可巩固晋阳,又可候唐、汉两败俱伤之后,即刻便能得从灵石南下,乘势进取临汾、绛郡诸地。”刘武周瞧了几瞧郁射设,尽管他还是想等汉军、唐军两败俱伤后,再大举南下,——那个时候,无论打介休、灵石,抑或卷取河东中部、南部,岂不都会更加轻易?只是到底郁射设的地位不同,他的建议不可不表示尊重,沉吟片刻,点头说道:“大人所言极是!这么好的良机,是不可只唯坐视。”令杨伏念等,“便按设大人之议,增兵介休,令寻相、尉迟敬德,昼夜兼攻,务必尽快拿下介休。介休克后,即取灵石!争取旬日内,将此两城攻陷。”……因为刘武周部在晋阳的主力各部,近来掳掠不止,军纪涣散,集合、调派人马颇为不易,增派给寻相、尉迟敬德的万人援军,用了三天,才到至介休城下。援兵到日,尉迟敬德正因刚刚出现的一个敌情变化,感到奇怪。却这万人步骑援兵的主将是张万岁。尉迟敬德出迎,与他道上相见,寒暄过后,张万岁瞧出了尉迟敬德像有心思,就问道:“将军眉头不展,如有所虑。敢问将军,可是担心完不成圣上令将军攻取介休、灵石的令旨?”“介休所以到现在未下,兵力不足之故。今得将军援至,最多五日,就能将介休攻下。圣上令旨,俺并无完不成的担忧。不过,俺确实有一疑虑。”尉迟敬德说着,回顾望向汾水对岸。对岸百里外,是西河郡的郡治隰城县的县城。张万岁顺着他的目光,问道:“隰城?”“适得军报,隰城似有异动,一部打着张纶旗号的兵马,出城而东,向汾水西岸而行,观其举动,好像是来增援介休。”尉迟敬德皱着眉头,抚摸虬髯,说道。张万岁不明白尉迟敬德的疑虑何在,笑道:“将军,这有何可疑?敌军增援,本是常事,况张纶不是已经援过介休一次了?将军围攻介休多日,城已摇摇欲坠,张伦再援,何足为奇?”“不然。”尉迟敬德摇头说道,“正如将军所言,我部围攻介休已有多日,张伦在此期间,总计只派过一次援兵,并且上次他所派的援兵规模不大,很明显,他是打算以主力固守隰城。却这时,突然增援东进,还是他亲自统领,这般一改旧态,以俺看之,恐怕他是别有图谋。”张万岁呵呵笑道:“敢问将军,以为他有何图谋?”“俺思之再三,咂摸不出,亦正因此,愈觉可疑。”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四十二章 获悉后知武周悔 “甚么唐军?”苑君璋抄起衣服,往刘武周的身上披,说道:“城外!陛下,唐军来了!”刘武周半坐着,被衣服穿在身上,又被苑君璋推着下了床,出到帐外,日光一晒,风一吹,睡意消了几分,回过神来,问道:“唐军来了?甚么唐军来了?”“陛下,请登望楼。”高满政、黄子英、张伦等将都聚在帐外,便诸人簇拥着刘武周,上到边上不甚远的望楼。登高而望,但见西方,尘土漫扬,官道上、田野上,正有一支不知多少的兵马向着晋阳城而来!刘武周揉了揉眼,用劲眨了几眨,身子前倾,按住扶栏,瞪大了眼睛,惊诧地说道:“唐军?”“是啊!陛下!唐军来袭!”苑君璋焦急地说道。刘武周纳闷不已,说道:“唐军不是在攻昌宁么?怎、怎么?……来了多少唐军?主将何人?”放眼望去,这支所来敌军的前锋骑兵,距离晋阳城的西城墙,大约已经只有十余里地。数百的前锋骑兵后边,城西官道、野地上腾起滚滚黄尘,似黄龙般自天际席卷而来。热浪扭曲着视线,却难掩地平线上渐渐清晰的矛尖寒光,——这支杀来的唐军洪流,少说得有数万步骑。“臣已遣斥候往探,具体来了多少唐军,暂尚不知,然唐军所打将旗,是李世民的大纛。”刘武周更是诧异了:“李世民?攻昌宁的不也是他么?”“陛下,眼下来看,恐是中了李世民‘声东击西’的计了!他明攻昌宁,以懈怠我军,实则暗度陈仓,主力直扑晋阳。……陛下,这也就能够明白,为何张伦突率部出隰城!张伦必得了李世民的密令,故意制造混乱,引我军分兵。如今我军猝不及防,形势危急,须速作决断!”刘武周的视线从远处的唐军,转落到晋阳城外的己军各营上。如前所述,晋阳城地跨汾水。汾水从城中流淌而过。刘武周部的兵马,部分驻在城东,部分驻在城西。刘武周此际是在城东。城东各营的部曲还好一点,城西各营的兵马,这会儿却是乱做一团。各营告警的鼓声不绝,旗帜纷乱,兵卒奔走相告,马嘶人喊,可以望到城西的十来个营中,俱是混乱景象;散在营外、或者掳掠归来的兵士,更是惊慌失措,闷着头奔逃。唐军如果这个时候,发起突袭,后果不堪设想!刘武周虽然短於谋略,到底是带着几十党羽,就敢闯入太守府,杀掉太守,造反作乱的桀雄,临到危险,尽管不免亦是慌张,但很快就勉强地镇定下来,且将唐军是不是“声东击西”的惊疑按下,深吸口气,转先下令说道:“传令城西各营,立即收缩防御,严守营盘,不得擅自出战!同时,急调城东精锐,火速支援城西,务必稳住阵脚。快,分头行动,不得有误!”各将领领命而去,刘武周又命亲卫速去通知城内守军,关闭城门,镇压城中,以防内乱。炽热的阳光,瀑布似的倾斜而下,刘武周额头,汗水淋漓。已可大略望清驱驰在最前的那数百唐军骑兵先锋,其甲胄在烈日下闪耀刺眼,马皆轻骑,没有披甲,疾驰如风,上千条马腿践踏地面,如战鼓轰鸣,震得远处野地的艾草簌簌发抖。遥见这数百唐骑,领头的是个玄甲骑士,腋挟长槊,马携强弓、大箭,他身后的披风招展飒飒!……“贼果无备!”刘武周望见的这个玄甲骑士,还能是谁?可不就是李世民!跟从他的这数百精骑,无不是他军中的勇士,个个身经百战,其内又有史大奈、侯君集、独孤卿云、独孤彦云、公孙武达、乙速孤神庆等一干猛将,以及崔善福、豆卢仁业、魏伦、杨艺、杨台、李孝同等一众库直,越加是精锐中的精锐,因虽只数百骑,气势如虹!——库直,是鲜卑语,又称库真,意为“直属亲卫”,系为诸王及重臣的侍卫官。史大奈策马紧随其后,高声叫道:“殿下英明之计,我军神兵天降,贼众措手不及。”“此正破敌之良机!诸公,可敢从我进斗?”仅只数百骑而已,后边的大队人马还没有到,且是行军阵型,李世民却居然就要冲锋?然而随从他的这些骑士,早就熟知了他的作战风格,非但无人畏惧,尽是热血沸腾,伴着马蹄声,齐声响应:“愿随殿下,破敌立功!”声震云霄!有那性急的,已然吹响了进战的唿哨!李世民挟好长槊,反手取弓,将大羽箭搭上,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如离弦之箭,疾冲而出,他喝令说道:“公等观我箭射处进战!”令一亲从,“还回告知刘弘基、段志玄、柴绍诸将,催部跟进,贼若迎战,或被我等冲乱,立以雷霆之势击之!”却这晋阳城因为地跨汾水,固然北边、南边两面,敌人无法进攻,但相对的,西边、东边两面,当敌人进攻时,却不需渡水,少了一番麻烦,可以直接进攻。——当然,如果攻城的话,还得先过护城河,可刘武周在城外的驻营,却无此屏障,都是筑在护城河外。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因是,李世民等着数百骑,驰卷前冲,十来里地倏忽即过,前边已是散乱的刘武周部在营外的将士。却见李世民觑准一伙百十人的敌骑,弓弦响处,羽箭如流星般射出,正中这伙敌骑的军将。军将应声而倒。本就散乱的这伙敌骑,顿时更加大乱,四散奔走。史大奈一马当先,挟槊追上,大喝一声,槊锋所指,这伙敌骑纷纷辟易。侯君集等驱马赶到,一杆杆的长槊如龙,所向披靡,这伙刘骑的将士瞬间败溃,没一人敢回身抵抗,犹如砍瓜切菜,转眼被史大奈、侯君集等杀了个人仰马翻。李世民搭第二支大羽箭,瞄准另一队近处敌军,弓弦再响,箭矢如电,精准贯穿敌将咽喉。史大奈、侯君集等真如虎狼扑食,数百骑丢下刚才那伙敌骑中残存的兵士,便随着李世民的箭,杀向新的目标。这伙敌军不到百人,多是步卒。一个冲杀,就被史大奈等杀伤大半。第三支箭射出!城西刘武周营十余处,连营十几里,偌大的连营以西,广阔的原野上,这会儿所见,李世民等这数百骑,如狼似虎,在散逃的大小百十队的刘军步骑中随意驰骋,如入无人之地!……城东望楼上。刘武周见到了此幕,勃然大怒,骂道:“贼厮鸟,数百骑就敢冲老子的营!入你狗日的娘,传老子将令,调城西营中兵出,将这数百贼骑给老子全都宰了!”就在方才,他刚下的军令,命令城西各营严守,不得擅自出战,然而此刻,怒火中烧,才下的军令,他自就将之改变。——盛怒之下,甚至连“朕”都忘了自称,直以老子自居了。好在苑君璋还在望楼上,急声进劝:“陛下,这支贼骑明显是诱我之兵!其虽骄狂,但不可轻举妄动,恐中其计。臣愚见,宜且先坚守营盘,候我军防备整肃,再做迎战!”兵法云之,“将不可因怒兴兵”。苑君璋尽管不识字,无师自通,却知兵法要义。刘武周怒气未消,然知苑君璋所言有理,可仍难抑心头之火,又大骂了这数百唐骑几句,改变了命令,令道:“入他娘,令各营调弓弩上营墙,射他娘的!杀伤一贼骑者,重赏!”望楼下的传令兵,飞马出营,穿过晋阳城,到了城西,将刘武周的命令传达给了各营。各营将领得令,调集弓弩手登上营墙,便胡乱向外开射。此际,李世民等接连杀溃了四五队刘军将士,步步紧逼,已逼近到了一处营墙下。见营内守卒一直未出,又见营墙上弓弩手就位,箭如雨下,李世民心知,诱刘武周遣兵出营迎战之计,已是落空,哈哈一笑,呼与史大奈、侯君集等说道:“贼兵怕了我等,不敢出战!便且罢了,权暂收兵。今日只先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军军威,来日再战,再教他们片甲不留!”史大奈、侯君集等杀得痛快,接令之后,冲着营上齐声叫道:“可知得秦公英名?尔等鼠辈,缩头乌龟,不敢出战!今且就先饶尔等狗命,让尔等苟延残喘两三日,来日必取尔等首级!”营墙上刘军将士面面相觑。“秦公、秦公?”竟是此刻才知,这数百唐骑的主将,居然是李世民本人!当这个消息传到城东望楼上的时候,李世民等已撤至安全地带,刘武周闻讯,大是懊恼,拍着扶栏,连呼:“实应出兵!不然,已擒李世民!这贼厮不料这般胆大包天,竟敢数百骑犯我,入他娘,当我营外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就就走,视我军如无物么?”苑君璋也没想到,这数百唐骑的主将会是李世民。但懊悔已经晚了,他亦只能自责请罪:“陛下,臣失察,未料李世民竟如此大胆,致失了擒杀他的机会,敢请陛下治罪。不过事已至此,臣窃以为,追悔也已无用。唐军大队已至,当下宜稳固防务为要。李世民若敢再孤军犯我,至时定将他擒杀就是!”……李世民率从骑,驰还队中,长孙无忌、窦轨、殷开山等吏与刘弘基、段志玄等大将相继赶来。“殿下,孤军深入,实在冒险!”窦轨责备说道。李世民才摘下兜鍪,擦着汗水,笑道:“长史岂不闻‘用兵之道,奇正相合’?我此举正是以奇制胜。孤军深入,看似冒险,实则刘军猝不及备,我等冲战,先已立於不败之地,并无多少风险可言。诸公,此番进战,虽未引得刘军出营,然敌已知我军威。既已知威,敌必生畏。来日战时,我军胜算更增。敌畏我威,士气必沮,届时一鼓作气,破敌不难!”转顾晋阳城,见得城垣巍峨,敌影绰绰,却是信心满怀,挥鞭指之,“旬日之内,我必取此城!”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三章 王宣德夸赞好汉 当日令下,到晋阳城西的唐军,於城外十几里处安营扎寨。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李世民亲自督军,出兵万人,布阵野上,向刘武周挑战。昨日被李世民冲锋一阵,刘军士气已落,今日李世民挑战,若再不应战,士气势必更低。刘武周遂亦出兵万人,列以坚阵,与唐军对峙。但是,不论李世民怎么搦战,因为唐军的虚实尚未搞清,刘武周听了苑君璋的劝阻,却都没有接战。双方只在下午时,小规模地斗了一场,刘军稍挫。到至傍晚,各自鸣金撤兵。刘武周召集文武,商议军情。高满政进言说道:“李渊诸子,以李世民最为英武。今李世民佯攻昌宁,而引率大军,忽然到我城下,察其意图,明显是欲先收复晋阳,再图汉军。目前为止,也不知他还有没有后续兵马。臣之愚见,决不可掉以轻心。不如传令尉迟敬德、寻相,令他两人速率兵马回援。”杨伏念赞同他的意见,说道:“昨日登高远眺,大略已经看清唐军阵势,其兵强马壮,众约两三万,如果再有后续兵马,恐怕其兵力就会增至四五万之众。我军却新才分兵万人,南下介休。两相对比,我军可用来迎战的兵力或有不足。故此,臣亦以为,宜速召尉迟敬德、寻相回援,以充实我军力量;同时,稳固城防。待尉迟敬德、寻相部抵还,再与唐军决战不迟。”“君璋,你是什么意思?”苑君璋忖思了会儿,倒也赞成高满政的建议,说道:“高将军、杨公所言极是。李世民虽然年轻,小有智谋,颇擅用兵,他於今既然是佯攻昌宁,而实取晋阳,又昨日他兵马到后,他乃敢以数百骑就进战,可以料出,他这一回必是倾力而来,确然不可排除他还会有后续兵马。既然如此,我军当务之急,确应召回尉迟敬德与寻相,待兵力齐备,再行决战。”黄子英接口说道:“正是!陛下,不但因李世民可能还会有后续兵马此故,臣拙见,还有另一个原因,也需要召回尉迟敬德与寻相。便是张纶现已兵向介休,万一李世民大张旗鼓地攻我晋阳,是又一次的‘声东击西’呢?实际上他另有兵马,与张纶合兵,偷袭介休,则尉迟敬德、寻相、张万岁诸部,怕就会有危险了!再又如果尉迟敬德等败绩,形势就将更为严峻。”一语惊醒,刘武周拍了拍额头,说道:“子英说的是!还真有这个可能!”参会诸臣的意见一致,刘武周再问了问郁射设,郁射设也不反对,於是他就当即下令。命令尉迟敬德、寻相、张万岁除留下部分兵马守介休北的平遥等地外,其余主力火速回援晋阳,务必三日内抵达,以应对唐军也许很快就发起的大规模进攻。苑君璋补充了一个建议,说道:“陛下,宋金刚部现驻在平城一带,距晋阳二百多里而已。陛下与汉王今系结盟共取河东,且宋金刚与大王相熟,何不召他率部前来助战?宋金刚骁悍知兵,其部精锐敢战,若能及时赶到,可大大增强我军实力。唐军纵仍有后援,不足为虑了!”宋金刚部驻在平城一带,已有多时。他谨从李善道的军令,自驻在这一带之后,一则不与刘武周部争地盘,二则,时刻关注刘武周部的动静,如此罢了。刘武周因与他有旧谊,故而也没有派兵驱逐他,任其驻扎了事。却没想到,这个时候,倒是用上宋金刚了。便给尉迟敬德等的军令,以及给宋金刚的求援书夤夜送出。下军令的军吏沿着汾水南下,送求援书的军吏出城向东。……夜色如墨,快马加鞭。送求援书的军吏疾驰一夜,第二天下午,到了平城城外的宋金刚营地。宋金刚在晋阳城内外,安排的有大量细作、斥候。唐军突然杀到晋阳的消息,他昨晚已知。昨天晚上,获知此讯的当时,他就立刻给李善道去了上书,请求李善道的指示。李善道的指示肯定不会这么快就送到,而在此际,刘武周的求援书却已抵达。宋金刚阅毕求援书,抚须沉吟,权衡利弊。虽与刘武周有旧谊,但他身属汉军阵营,汉军的利益,他自是得首先顾及。思忖片刻,考虑到李善道与刘武周定了有盟友的关系,则刘武周求助,不好置之不理,他遂作出决定,决定先派一支精锐前锋驰援晋阳,以示盟好;至於本军主力,却以“需时集合”等等为由,暂且不动,等到李善道的令旨下达到后,再按照李善道的命令进一步行动。且不必多说。只说介休与晋阳的距离,与平城到晋阳的距离相仿。给尉迟敬德等传令的传令军吏,差不多也是这天下午,到的介休城外。看罢军令,向这传令军吏问得清楚,知了是李世民亲率唐军两三万,前日忽然到了晋阳城西,尉迟敬德大吃一惊。此前思之不解的疑惑,登时豁然开朗。他叫道:“俺知道了!”张万岁问他说道:“将军知道什么了?”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俺知道张纶为何率部来介休了!这厮原来是响应李世民,分明是欲牵制我军在介休,令我军不得回援!”不论尉迟敬德的这个猜测对不对,听来最起码是有几分道理,他说完自己对张纶的猜测,神情变幻,忖思了稍顷,问帐下参军,“张纶部现到何地了?”帐下参军答道:“张纶部已至介休对岸三十里处,正按兵不动,似在等待进一步指令。”尉迟敬德当机立断:“唐军忽至,敌情不明,若李世民果尚有后续兵马,只靠晋阳现有之我军兵力,难以抵挡。当下之计,须当奉从圣上之旨,迅速整备兵马,回援晋阳!诸位,俺意已决,趁张纶部还没有到介休北设阻,立即挥师北上,务必抢在张纶部阻我部前,还至晋阳!”张万岁等无有异议,同声应诺。尉迟敬德一声令下,全军集结,就於翌日从介休城下撤围,北还晋阳;路过平遥时,为防张纶部转攻平遥,亦按刘武周之令,分了千人兵马进城,加强了下平遥的城防。仍如前文所述,这平遥县境内,有一大湖,即蒿泽。蒿泽的南端,至介休县界;北端至平遥县北的祁县县界。——平遥是西河郡的辖县,祁县是太原郡的辖县,也就是,这蒿泽横跨两郡,水势浩渺,时当仲夏,水草正是丰茂。却正行军之际,从介休城外拔营的次日下午,刚刚将行出平遥县界,入进祁县县界,蓦然间,不知何处鼓声响起!尉迟敬德勒马四顾,只见前侧的湖畔芦苇荡中,隐约现出唐军旗帜。唐军也许还有后续兵马。张纶是为阻其部北上。刘武周檄令赶紧回援。几个念头,在尉迟敬德脑中交错而过,他大叫一声:“中计了!”唐军的伏兵自芦苇丛中杀出,两杆将旗飘扬入目,一杆上写着“太原道行军大元帅府”,一杆上写着“左领军大都督刘”,却这支唐兵,是刘弘基所率!又三两将旗,随着几将,冲杀於伏兵最前,旗上面分别写着:“车骑将军史”、“骠骑将军李”等字眼,是史大奈、李道玄等将;又在后头呐喊杀近的唐军步骑中,飒飒着“左一军总管罗”、“左二军总管袁”等众旗!唐军设伏有备。而尉迟敬德等部原本就是行军的队形,无论步骑,皆未着铠甲,强弩也没有取出,并且因将出平遥,进入太原郡,各部兵马的行速还加快了,队形就更是混乱。这一下子,万余人的长长队伍,登时陷入被动,喧哗大乱。尉迟敬德横眉瞋目,驱马扬槊,顾召亲从骑兵,如雷暴喝:“从俺杀贼,令各部阵以迎战!”湖水浩荡,阳光刺眼。唐军伏兵中冲杀在前的侯君集、李道玄等骑已杀到了近前。……展开军报,李善道才看两眼,为之色变。这已是尉迟敬德等部遭伏的第二天晚上。却尉迟敬德等遭伏之地,离霍邑城亦二百里上下。故消息次日入夜未久,汉军斥候已然报知。军报出自一个粗通文墨的斥候之手,没甚么修辞,直白用语,字迹也不好看,如似枯草,时不时还有个墨疙瘩,但内容足以令人神驰心动:“李世民兵到晋阳,身自引数百骑陷阵,刘军无敢挡者。刘武周调尉迟敬德等部回援,至平遥、祁县间,为唐军伏兵刘弘基等部截击。李道玄反复冲阵,贯穿刘军阵再三,史大奈阵杀刘军将四五,寻相、张万岁部先后奔溃。尉迟敬德夺罗君副槊,斩唐军校尉以上数人,血战鏖斗,手杀百余,刘军余部乃得出困脱围。”军报看完,李善道令王宣德读与帐中诸人听。王宣德读时,起初权且罢了,读到尉迟敬德力挽狂澜时,亦不觉是心潮澎湃,读罢过了,忍不住拊掌,赞了一句:“好个尉迟敬德,宋柱国说的不差,当真一条好汉!”帐中一人闻言不乐,奋然起身,挑眉冷笑,说道:“参军说的,这叫什么话!”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四章 魏玄成密报军情 挑眉立眼之人,还能是谁,自是高延霸。王宣德闻弦歌,知雅意,一见高延霸这模样,就知道他为何不忿发飙,笑道:“是,是,大郎指正的是,是俺说错话了。尉迟敬德是一条好汉,大郎也是好汉。”“哼,这还差不多。”高延霸赳赳然,转向李善道请战,说道,“大王,却原来李世民这厮,竟是佯攻昌宁,既然他实攻晋阳的意图已经暴露无遗,小奴愚见,便不需再惜力气,文城郡方向就不必再多做关注,可以催动全军,猛攻霍邑了!小奴敢请明日攻城,领先锋之任!”这几天,汉军的主力虽然还屯兵在霍邑城外,但因文城郡方面,攻打昌宁的唐军攻势颇猛,加上李善道还真被骗住了,误以为攻昌宁的唐军是李世民亲率,所以对霍邑的攻势稍有停顿。河东地界,尤其临汾、文城、西河等郡的地理形势,李善道早是烂熟於心,不过出於惯性,他还是起身下到帐中,到沙盘前,负手观望,一边看,一边说道:“眼下来看,唐军攻昌宁,是疑兵之计,既为哄我军,也为哄刘武周。於今李世民率其主力,出现在了晋阳,则他这条疑兵之计的使命就已宣告结束。以我度料,攻昌宁的这支唐军,应是很快就会撤围了。“撤围之后,这支唐军接下来会干什么?最大的可能,是救援霍邑。“救援霍邑的话,又有两个可能性。一则,这支唐军或许会东进,转攻临汾,以迫使我攻霍邑之部分兵回援,或者干脆迫使我军回师,从而解霍邑之围;二则,也有可能会北还龙泉郡,然后再从龙泉郡向东,直接开到霍邑城下,来救援霍邑。这两个可能性,前者是攻我必救,后者是与我军堂堂正正地在霍邑对战。我认为,这两个可能性都不能排除,都是存在的。“屈突公、贤兄,你们以为呢?”如前所述,临汾县在霍邑的南边,此县等於是围攻霍邑的李善道部的后方;而龙泉郡位处在霍邑的西边,从龙泉郡北部进兵,经过汾西,即可直达霍邑城西。“大王所料甚是,不外乎就是这两个可能性。不过,汾西现在我军手中,若从龙泉郡来援霍邑,必须先经过汾西,这样一来,若被我汾西驻军阻击,它就不好到达霍邑城下,故臣愚见,两者之间,似又以前者,即转攻临汾此一可能性,当为最大。”屈突通考虑了会儿,说道。刘黑闼赞同,说道:“若转攻临汾,便是断我军后路,不论临汾城它能不能攻下,对我军心的影响都会不小。如换臣是李世民,臣是会做此选择。”事实上,李善道也是这个判断。临汾的重要性,他当然知道。要不然,也不会在此前闻唐军从文城郡渡河当时,就遣高曦去临汾坐镇。他又看了稍时沙盘,下达命令:“檄令沐阳,严守城防。攻昌宁之唐军,若转攻临汾,固守待援。”顿了下,又令道,“龙泉郡现另有姜宝谊等部驻扎,汾西亦需严守,一样传令与之。”令旨拟就,择吏送出。李善道回到席上,顾盼诸将:“我军顿兵霍邑,已经多日。先前敌情不明,故未有大举攻城,而今敌情已明,延霸言之甚是,可催动全军,攻拔霍邑了!传我军令,今晚犒赏三军,明日开始全力攻城。……刘武周才与李世民交手,先被李世民数百骑冲了一阵,继尉迟敬德等中伏大败,不过三四天间,接连受挫,亦不知他能否守住晋阳,十天之内吧,争取将霍邑打下!”屈突通、刘黑闼、高延霸、王君廓、罗艺、高开道等等帐中诸将,俱皆起身,大声应诺。高延霸进身一步,再次请战:“大王,小奴愿领先攻!”“好!明日先攻之任,城北主攻,就交与延霸,城东主攻,……开道,交与你部。”仍如前文所述,霍邑县城西为汾水,南为彘水,可供进攻之所只有城北、城东。次日一早,便由高延霸、高开道两部,率先对霍邑县城展开进攻。一日攻城,无功而退。休整一夜,继续攻势。连着攻了四五日,霍邑县城尽管不算大城,但占着地利之便,城防工事又坚固,却攻之不下。先是军报从西呈至,报称围攻昌宁的唐军撤除了李世民大纛的伪装,打出了此部唐军真正主将,宇文歆、李靖、杜君绰、郑仁泰等的将旗,并果如李善道、屈突通、刘黑闼等所料,从昌宁城外撤了围,穿过姑射山南麓,出文城郡界,转向临汾县城进发。接着再得军报,龙泉郡的姜宝谊等部唐军,由姜宝谊亲率,号称五万,实则大约万众,离开了龙泉郡的郡治隰川,东行而来,向汾西方向前进。随后又有军报从北送来,李世民以伏兵大败尉迟敬德后,进逼晋阳县城,连日耀武扬威,向刘武周挑战,唯刘武周因一再受挫之故,思欲“避敌锋锐”,闭城不出,不肯接战;李世民因分兵两部,一部为骑兵,北上抄掠楼烦、雁门两郡的边地,一部为步卒,南攻晋阳南边的文水等地,摆出了“扰其粮道、剪其羽翼,以促刘武周不得不出兵接战”的咄咄逼人之态。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攻坚战本就不好打,唐军现下又两路偏师,一个威胁己军后路,一个正面来援霍邑,此外以主力压迫刘武周,三线进战,整个河东战场原先汉军与刘武周军占据上风的形势,因为李世民的到来,以及李世民“声东击西”、“设伏歼敌”两策的得用,值此际,渐转错综复杂。李善道正为此踌躇之际,又有一道军报急从贵乡呈到。这道军报到时,李善道身在前线,正在观望轮到今日攻城的王君廓、董法律两部攻城。兵到河东以今,留守贵乡的魏征、在河内负责粮秣转运的于志宁都时有上书,多是禀报些和河东此战有关的情况。李善道接住这道军报,原本尚不以为意,以为是魏征照例的正常上书而已。却打开后,才看一眼,他神色登时大变。大变当时,想到屈突通等诸将此时多在身边,李善道赶忙将变化的神色压住,若无其事地将这道军报看完,随手折起,揣入怀中,轻描淡写地说道:“前令玄成选调得力吏员三十人,遣来河东,接手已克诸郡的民政诸务。玄成的回书来了,很快他就能选调完成。”强稳住心绪,李善道继续观望攻城的战况。看了多时,暮色将至,王君廓、董法律两部已是明显今日攻不下城,李善道乃不再多看,传了道命令:“再攻半个时辰,撤兵还营。”离坐而起,下望楼去也。屈突通等跟从着他,也都下了望楼。这望楼,是搭在前线的望楼,非是营中的望楼。下得望楼,诸将簇拥李善道,驰马还回营中。刘黑闼等将各有营地,将李善道送到帅营辕门外,行个军礼,各自辞去。屈突通现尚未独领一军,——随他投降的骁果,被李善道分给了高延霸、高曦、萧裕、秦敬嗣、黄君汉、董法律、薛万彻等营,因他随着李善道住在帅营。入进辕门,到了帅帐,屈突通见帐中无有闲杂人等,打望了下李善道的神情,出言说道:“敢问大王,长史自贵乡之上书,确是汇报的吏员将选调完成此事么?”“公心细如发,可是我适才有所失态?不瞒公,玄成所禀,实非此事。”屈突通问道:“敢问大王,则是何事?”李善道正要回答,帐外张士贵进来禀道:“大王,刘上柱国、萧裕、王君廓求见。”——刘黑闼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最高,是以别的将领,张士贵等在向李善道进禀时,都可直呼其名,只有刘黑闼,李善道向以“贤兄”尊称,张士贵等也都以他的勋官为称。“请我贤兄诸人进来。”李善道暂止话头,吩咐说道。刘黑闼、萧裕、王君廓三人,刘黑闼居前,萧裕、王君廓在后,进到帐中,拜倒行礼。李善道叫他三人起身,明知故问:“贤兄、元德、君廓,刚才营外分别,你们怎么来了?”刘黑闼细察李善道面色,抚须说道:“大王,方才望楼之上,王参军呈递的长史来书,其内所禀,恐怕不是派来河东的吏员即将选调完成这件事吧?”“元德、君廓,你俩求见,为的也是此事?”却萧裕、王君廓两人闻言,对视一眼。萧裕微微一笑,说道:“敢禀大王,长史此道来书中所禀是何内容,既然大王说是选调吏员此事,臣自不敢疑之。只是刚在帅营辕门外,拜辞大王时,臣见大王多瞧了臣两眼,便自寻思,或是大王有何事不好当众言说,想私下嘱咐与臣?故臣斗胆,冒昧去而复还。”王君廓低着头,眼往上视,神态恭谨,却偷觑李善道神态,说道:“大王,臣与萧柱国同,也是见大王多瞧了臣几眼,故而斗胆,冒昧随刘公、萧柱国还来求见。”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就同一件事,或直接、或委婉,回答的话、表现也都不同。李善道摸着短髭,点了点头,说道:“非是望楼上时,隐瞒公等,委实玄成所禀,事关重大,望楼上人多口杂,且当下正值攻霍邑之关键时刻,因而不好使令众知。”环顾这几人,说道,“公等皆我股肱,纵公等不还回求询,我也正要召请公等来见,共议此事。”刘黑闼问道:“大王,究竟何事?”“宇文化及引骁果数万,出江都而西,不久前进据了东郡,分兵至河东岸,有攻我黎阳之意。”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五章 两乱化及兵临河 却宇文化及自杀了杨广,试图西还长安以来,短短一两个月间,其内部已经出现了两次内乱。一次是麦孟才等为杨广报仇。这件事,发生在显福宫。显福宫是杨广在江都营造的十座离宫之一,位在江都东北。宇文化及弑杀了杨广后,裹挟群臣,并及萧皇后等杨广的后宫后妃,夺江都士民的舟楫,取道彭城水路西归。——彭城郡,即后世徐州一带,与江都有邗沟、泗水相通。显福宫是去彭城的必经之地。兵到此地之后,宇文化及暂在此地驻扎了些时日。驻扎期间,虎贲郎将麦孟才、虎牙郎钱杰与折冲郎将沈光密谋,言道:“吾侪受先帝厚恩,今俯首事仇,受其驱帅,何面目视息世间哉!吾必欲杀之,死无所恨!”沈光因为骁勇,得了宇文化及的信用,时营於禁内,听了麦孟才、钱杰的话,他哭泣说道:“是所望於将军也!”於是,麦孟才纠合恩旧,率所将数千人,打算早上再次启程时,袭击宇文化及。结果事情泄露,宇文化及夜与腹心走出营外,留人告司马德戡等,令讨之。沈光闻营内喧乱,知事觉,即袭宇文化及营,空无所获。司马德戡引兵入围,杀掉了沈光,其麾下数百人皆斗死,一无降者。随后,再攻麦孟才部,麦孟才寡不敌众,亦死在战中。麦孟才,是杨坚时的名将麦铁杖之子。一次是司马德戡作乱。平定了麦孟才、沈光等后,宇文化及率骁果继续前行。到了彭城,水路至此已不通,得改走陆路,遂复夺百姓车牛,得了二千辆。但这些牛车,宇文化及只用来载宫人、珍宝,其戈甲戎器,则悉令军士负之。道远疲剧,军士因此开始埋怨。加上宇文化及实无才干,虽自奉养一如杨广,可每於帐中南面坐,人有奏事时,辄懵然不知所答,沉默不对,——比之杨广的军政才能,简直天壤之别,奏事的人离开后,他才向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张恺等询问应对之策,其短视与无能日渐显露无疑,乃人心愈发不稳。又再加上,出於忌惮司马德戡的能力,宇文化及剥夺了司马德戡专统骁果的兵权,——后因司马德戡行贿宇文智及之故,这才宇文化及又给了他些兵权,令他将后军万余人以从。这种情况下,司马德戡因由怨愤而起异心,窃谓赵行枢:“君大谬,误我!当今拨乱,必藉英贤;化及庸暗,群小在侧,事将必败,若之何?”赵行枢其家本是太常乐户,家财以亿计,因行贿宇文化及兄弟的父亲宇文述,起家为折冲郎将,转迁虎牙郎将。他与宇文化及兄弟来往密切,宇文化及之乱,他是谋主之一。司马德戡当时即是被他说动,才加入的进来。故而司马德戡此际有这么一句埋怨之语。却这赵行枢也看出了宇文化及确非成事之主,便回答司马德戡说道:“在我等耳,废之何难!”由乃司马德戡、赵行枢与诸将李本、尹正卿、宇文导师等谋以司马德戡掌控的后军,袭杀宇文化及,更立司马德戡为主。跟着宇文化及还长安的骁果等军,达十余万众,司马德戡掌握的兵力才万余人,为确保成功,他们决定先与孟海公达成同盟,以借助其势。——如前所述,孟海公也是一方割据,他的地盘主要在济阴郡,正与彭城郡接壤,在彭城郡的西边。其部之数,自不能与李密等相比,可也有三万余众,兼以其部占据地利,熟悉彭城、济阴周近的情况,若能得其相助,杀掉宇文化及的把握可以大为增强。殊未料到,派去诣孟海公的使者尚未返回,司马德戡、赵行枢等的密谋,已被宇文化及的亲信许弘仁、张恺察觉,密报给了宇文化及。宇文化及闻报大惊,急问对策。许弘仁等建议先下手为强,立即捕杀司马德戡、赵行枢等。宇文化及便用其等之谋,遣其弟宇文士及佯为游猎,至后军,司马德戡不知事露,出营迎谒,宇文士及趁机将其擒获。擒获后,宇文化及责备司马德戡:“与公戮力共定海内,出於万死。今始事成,方愿共守富贵,公又何反也?”司马德戡自知难免一死,索性直言回答:“本杀昏主,苦其淫虐;推立了你,而又甚之;逼於物情,不获已也。”终被宇文化及缢杀,并其支党十馀人尽被杀之。却这宇文化及作乱,一则,人臣弑主,不论杨广是不是昏君,道义上都站不住脚;二则,更要命的是,宇文化及又无才略,草包一个,得不了人心,遂乃两月之内,两起内讧。不过,人心虽然不得,手底下的兵马到底不少,尚能支撑一时。司马德戡等被杀的消息,传到孟海公处后,孟海公畏宇文化及之强,担心他报复自己,便赶忙卑躬屈膝,亲率众具牛酒以迎之,把宇文化及部迎入到了济阴郡。宇文化及遣兵打探洛阳方面的情形,得讯闻知李密固守巩县等地,兵精粮足,却是阻断了他率部还长安的道路。宇文化及无奈,只得且驻济阴,分兵四掠。东郡亦与济阴郡接壤,在济阴郡的西边。宇文化及部的一部兵马,攻进东郡,东郡通守王轨也是畏惧其强,以城降之。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便是魏征上给李善道这道密报中,所言之“宇文化及有攻我黎阳之意”这句话的来龙去脉。……闻得李善道此话,帐中诸人面面相视,无不色变。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皆是杨广的禁卫军,甲械精良,训练有素,战斗力颇强,一旦若宇文化及果然有图黎阳仓之意,只凭留守在黎阳、贵乡等地的兵马,能不能将其挡住?即便李善道在出兵河东之前,对此已有料及,有所部署,特地留下了薛世雄、陈敬儿等协助李善仁,守卫黎阳,可毕竟汉军的精锐主力,大都现在河东,面对如此强敌,只怕也不好说。萧裕失声说道:“大王,宇文化及若真挥师黎阳,其兵强马壮,留守兵力恐难以抵挡!”“屈突公、贤兄、君廓,你等以为呢?”屈突通、王君廓一个新降之将,一个投从了李善道后,大多时候都在河北西部作战,他俩对薛世雄、陈敬儿等留守诸将既不够了解,对黎阳等地的留守兵马的战斗力也不够了解,同时,只听说宇文化及所率骁果甚众,但对宇文化及部也不了解,一时之间,无话回答李善道此问。对宇文化及部的具体情况,刘黑闼也不了解,不过好在他至少较为了解薛世雄、陈敬儿、魏征等留守之文武,及对留守之各部兵马也比较理解,遂思忖了片刻,他开口答道:“大王,以臣愚见,宇文化及若攻我黎阳,也许会出现些紧急的局面,但要守的话,当是尚能守住。”“哦?贤兄此话,有何依据?”刘黑闼沉声说道:“臣愚见,有三利在我,两不利在宇文化及。”“贤兄请仔细说来我听。”刘黑闼竖起三根手指,说道:“臣先说在我之三利。东郡与黎阳之间,有大河相隔,便於我军防守,此我之一利;河北於今全境已定,大王赈粮抚民,民心归附,后方稳固,此我之二利;薛世雄、陈敬儿悉知兵之将,加上有长史坐镇黎阳,居中调度,纵守黎阳之兵暂有不足,可以从清河等郡调兵往助,此我之三利。”收回了一根手指,说道,“臣再说在宇文化及之两不利。宇文化及虽兵多,但长途跋涉,粮草不继,此其一不利;宇文化及弑杀昏主,不得人心,两月之间,两起内乱,部下离心,士气低落,此其二不利。”总结说道,“故臣愚见,综合观之,即便我留守之兵,不容易将宇文化及部一举歼灭,但是守住黎阳,当为无忧。”李善道听罢,赞同说道:“贤兄分析得透彻。我也是这样看。诸位,既有三利在握,二不利制敌,依我判断,宇文化及就算大举进犯,黎阳也应该是能守住。既然如此……”顾盼诸将,“我意,就不遣兵还援,我在河东之军,便接着与唐军一较高下!当前河东局面,尽管因李世民之率援到来,出现了些许变化,可总体言之,我军仍占优势。优势不可轻弃!何如?”屈突通老成,迟疑说道:“大王,河东之局虽然对我军仍然有利,然黎阳、河北乃我根本,不可不慎。臣愚见,在河东之军,如大王所意,固可不调兵还援,但仍宜遣快马,速令长史等,密切监视宇文化及动向,并尽速从清河等郡调兵增援,加强黎阳守备,以防万一。”“这是自然。今日我就传檄玄成、文相、君德、王薄等,令增援黎阳和河西岸一线。”主力离开河北后,河北目前的兵马,大致分成了四个部分。南边的黎阳是一个部分,此是为南部防区,李善仁为主将;西边的魏郡等地是一个部分,此是为西部防区,赵君德为主将;东边的清河等地是一个部分,此是为东部防区,李文相为主将;北边的涿郡等地是一个部分,此是为北部防区,高元道、王薄和卢承道的从兄等暂为将。这道下给魏征等的军令,李善道未有假手别人,亲自拟写。写好后,他又亲自落印密封,然后交予了心腹军吏,命当日离营,送去贵乡,叮嘱务必星夜兼程,不得有误。命令送出,李善道摸着短髭,看了帐中诸人一圈,忽地一笑,说道:“黎阳的事,就先这样处理,明天我军继续攻打霍邑。但除此外,却还有一事,须烦公等。”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六章 一计君廓城撤围 屈突通、刘黑闼等问何事,李善道笑道:“便是宇文化及所部现在东郡此事,公等知晓即可,不须让他人知。倘有军情变化,玄成再有奏书送来,我自会再召请公等商议。”众人心领神会,俱皆应诺。却出帐外后,屈突通数顾帅帐,心下感叹,唐援新至,当此河东战局出现变化之际,黎阳又出现敌情,却李善道从容应置,不显惊慌之态,以为汉王真有人主之姿。尽得河东郡以后,李善道任用了吕崇茂的弟弟为夏县令。其弟昨日才遣县吏往军中送来了牛数十头,羊千余,及美酒百坛。当晚,李善道就用吕崇茂弟送来的牛羊,再一次犒赏三军。次日一早,五更军士饱食,诸部出营,对霍邑县城重新发起攻势。霍邑城中守卒主将李仲文,副将张平高。这张平高,系李渊的老人,他本为太原一个鹰扬府的校尉,得李渊赏识,引为爪牙,因参谋议。李渊起兵后,任他为军头。霍邑打宋老生等仗,他多有参与,从平长安,现已进号骠骑将军。尽管在后世,其人名声不显,论以资历、品级,他现却实是李渊军中的中坚将领。不过张平高倒也罢了,因是鹰扬府中级军官出身,虽知兵事,对李渊亦忠心耿耿,但论以用兵之能,寻常而已,唯这李仲文,军略方面的才能虽也不特别出众,比不上他的再从侄李密,可到底将门子弟,在用兵上还是有两把刷子,尤其当下他只是守城,不是野战,加上霍邑城又占地利,处两河交汇处,只城之两面汉军可攻,又其守卒不少,遂他竟是守得有章有法!於是汉军连着又攻了两天,霍邑仍是不下。这日,李善道令各部停下攻城,休整一日,驰马出营,往觇霍邑城防。望之此城,矗立汾水、彘水之间,西而远望,汾水滔滔,南而眺之,彘水滚滚,两条玉带中,城池巍然高耸。已被汉军围攻十来天,城头上旌旗如林,甲士严阵,依然堪称坚固。自入河东,这是第一座久攻不下的坚城!不觉地,让李善道回想起了去年攻清河县城时的苦战场景。“乃知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啊!”李善道凝视良久,喟然叹道,举起马鞭,指点其城,顾与左右诸从将、从臣说道,“当日宋老生守此城,他若不是被李世民等激怒,出城野战,而仅以自守为务的话,李渊父子料必亦难拔此城!兵法云之,‘将不可因怒兴兵’,此诚至理!”从诸将中,专门点出了两人,嘱咐说道,“彦郎、万彻,你两人有时性急,日后遇敌,切记宋老生之旧辙,当时刻深知己军之利弊所在,不可因敌人的挑衅轻易出兵,万不可复重蹈之。”焦彦郎、薛万彻恭声应诺。——未有提示高延霸。无它缘故,自是因莫看高延霸平时常表现出莽撞之状,上阵杀敌,也是勇不可当,似若莽将一员,实则他昔为李善道奴,今为李善道臣,李善道焉会不了解他?早知这厮,不过是外若李逵,内实擅能察言观色,自有玲珑心窍。故而却不需叮嘱於他。遥望了片刻城头李仲文、张平高等的将旗,李善道抚摸短髭,忖思多时,问诸将、诸臣:“李世民与刘武周对峙晋阳,闻李世民南掠文水等地、北断刘武周与楼烦、雁门粮道,其势咄咄,刘武周克取晋阳以后,先纵兵四掠,不求进战,已军心散漫,继又尉迟敬德、寻相、张万岁等败於蒿泽,他可能已生怯意,竟不敢迎战,我恐刘武周迟早或非李世民之敌。“而又宇文歆、李靖、杜君绰、郑仁泰等部唐军已至临汾,展开围攻,沐阳暂固能守之,可临汾毕竟是我军后路,若我军久顿霍邑城下,士气却不免会受到影响。诸位可有破城之法?”屈突通进言说道:“大王,李仲文、张平高等引五千众守城,兼具地利,臣之愚见,此城也许非强攻可下,须得巧计破之。”多次请战,请求为李善道攻下霍邑的高延霸、王君廓等,在连番的苦攻无果后,原本李善道问出“诸位可有破敌之法”时,他们都没了往日的劲头,无言以答,然听得屈突通此言,王君廓眼珠一转,却是突有一计上头,生怕别人抢了他表现的机会,赶忙拍马,向前赶了点,迫薛万彻等向边上让开,凑近到李善道马边近处,接口应道:“大王,臣有一妙计敢献!”“卿有何计?”王君廓说道:“大王刚才提及宋老生之败。臣愚见,我军何不效仿唐军,也以野战取城?”“你是说诱李仲文、张平高出城决战?”王君廓说道:“大王高明,臣正是此见。”“但是李仲文、张平高龟缩城中,自我军到霍邑城下后,从未有出城接战,如何诱之?”王君廓嘿嘿一笑,说道:“大王智者千虑,不免有此一失。我军现主力云集,俱在霍邑城外,以大王之威名,哼,借给李仲文这小东西十个狗胆,他当然也是不敢出城。可大王,小臣愚见,如果我军假意从霍邑撤走呢?比如说,我军假装担心后路安危,因撤围霍邑,南攻宇文歆等部,……以我主力数万,再调黄君汉等部部分兵马往助,宇文歆、李靖等部区区万余众,岂会是对手?至其时,敢请大王思之,这李仲文、张平高,他们会不会出城救援?”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高延霸瞪大了眼,又嫉又羡,他妈的,他怎没有想出此策?急忙叫道:“大王!王将军此策,正与小奴所意相同!这叫、这叫……,是了,‘调虎离山’之策!”王君廓此策,的确可用。李善道寻思片刻,说道:“君廓此策,有些道理。”焦彦郎提出疑问:“可若我军便是撤围南攻,李仲文、张平高仍不肯出城呢?”王君廓瞥了焦彦郎眼,对他起了三分轻视,不过照例,面子上未有表现出来,呵呵笑道:“焦柱国多虑了。一则,宇文歆等部若被我歼灭,我军就可顺势经文城郡,北攻入龙泉郡,如此一来,就等於是绕开了霍邑,我军底下就可由龙泉郡,向晋阳进军,李仲文、张平高在这种情况下,怎会不救宇文歆等部?二者,退一步说,又就算李仲文、张平高鼠目寸光,只守着他们这座霍邑城,不救宇文歆等,但在见到我主力撤走后,多日守城之下,他们亦一定会放松懈怠,则我军趁此机,再突然杀回,给他俩这小东西杀个回马枪,霍邑城,我军当亦能克!”焦彦郎咂摸了下,不得不承认,王君廓的分析没错。李善道心意已决,询问屈突通、刘黑闼等:“屈突公、贤兄,你们以为何如?”霍邑城,眼看是强攻打不下来,确实是改改攻城的策略了。既然如此,王君廓的计谋首先可用,其次,还能收到解临汾之围,巩固后路的作用,则其此策,自也就不妨可以一试了。屈突通、刘黑闼等皆无异议,悉表赞成。“好!就用君廓此策。明日撤围,转攻宇文歆、李靖等部!”顿了下,李善道补充令道,“此转攻宇文歆、李靖等部,为打开声势,同时也是为促李仲文、张平高出城往救,首战必须告捷!另外,我尝闻李靖之名,此人有用兵之长,今既转攻其部,谁若能将其擒获,必予重赏。”话却说了,这李靖被李渊得前,仕隋的官职不高,只是马邑郡丞,则李善道於此时说“尝闻其名”,难道说,不会引起屈突通等的奇怪么?还真是没有。原因也很简单。李靖任的马邑郡丞此职尽管不高,但其出身陇西李氏的丹扬房,是为名族之后,他的舅舅韩擒虎且是隋之名将。此是原因之一。他年轻时,韩擒虎每次与他谈论兵法,无不拍手称绝,抚摩着他说:“可与之讨论孙吴之术的人,只有你啊。”他初仕隋为长安县功曹,后历殿内直长、驾部员外郎,都是比较低微的官职,然其才干却闻名公卿,左仆射杨素、吏部尚书牛弘皆善之。牛弘称赞他有“王佐之才”,杨素尝拊其床,对他说“卿终当坐此”。此是原因之二。故李善道自言“尝闻李靖之名”,至少就屈突通而言之,并没有因为李靖仕隋的官职不显,后降从了李渊后,现在李渊军中的官职也不高而觉得奇怪。——屈突通也知李密之名。此外至於刘黑闼、王君廓等,他们对隋之官吏等等,本就所知不多,自也无所觉奇。诸将齐声应诺。便李善道在诸将簇拥下,拨马回营,军令传下。第二天上午,果是诸部拔营,南还而去。城上李仲文、张平高闻报,急登楼远望,见数万汉军步骑依次离营,向南返行,旗帜遍布原野,鼓角动於云霄,步骑卷起的尘土弥漫天地,相顾惊讶。张平高猜测说道:“莫不是临汾告急,故李善道不得不南援临汾?”李仲文想不到别的可能,说道:“或许只能是此故了!”登时为宇文歆等部担忧,“你我宜速遣斥候奔往临汾,尽量先将此讯,使宇文将军等知,好使他们做好预备;并及传檄秦公,请秦公下达指示。”张平高以为然。两将就一边遣吏出城,急报宇文歆等,一边遣吏北上,飞禀李世民。檄报到晋阳,是在次日下午。李世民看罢,正待回复,帐外一吏匆匆进来,面带欢喜,进禀说道:“殿下,得回信矣!”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七章 长孙信疑李药师 入帐此吏是房玄龄,捧着一封书信,呈给了李世民。李世民眉头轻挑,接信浏览,很快看完,抚摸短髭说道:“薛深愿降,今取晋阳,把握就更大了。底下便是怎么逼迫刘武周出兵与我野战。”将信转给长孙无忌等人。却是原来,晋阳城中有一土豪,名叫薛深。李渊起兵后,他不得李渊所用,故心生不满,眼红他的昔日乡友,多攀龙附凤,遂在刘武周得晋阳后,此人本是投靠,求以富贵,然却因见刘武周唯纵兵四掠,不思进取,无有成事的样子,遂乃别生心思,又想转投唐军,便主动遣仆与李世民方面接触。来回两三封密信往来,他在这封回信中,答应了肯为李世民内应。投从了刘武周后,薛深因是地主,熟悉晋阳的人情、物况,颇得刘武周重用,得以能够出入刘武周帅帐,向刘武周筹谋划策。今其既愿转降唐军,则靠着他被刘武周的信用,可以预见得到,至少在一些军略的决策上,他当是能够对刘武周起到些作用。因李世民有此一语。待长孙无忌等相继看了薛深回信。李世民话头转回李仲文、张平高刚派吏送来的这道檄报上,沉吟了会儿,说道:“李善道久攻霍邑不下,如今忽然撤围,转攻临汾之我宇文歆、李靖部。观其举动,似是欲先解临汾之围,以巩固后方。然李善道素来狡诈,用兵有谋,其撤围之举,以我料之,不排除有诈。……李仲文、张平高处,我意须当回书提醒,以防李善道此举,或为‘调虎出山’之计,依然令他两人谨守霍邑,勿轻举妄动。至若宇文歆、李靖处,可以传令,令他们坚营不战便是,以一静而应汉军之动。并传令姜宝谊等,出兵龙泉、文城,援宇文歆、李靖部。公等以为何如?”长孙无忌点头称是,接口说道:“二郎此意甚妥。当下重点,是在晋阳。霍邑也好、临汾也罢,都只是用来牵制汉军,使汉军不得北进到晋阳,与刘武周联兵罢了。既然这样,确实只需将霍邑、临汾稳住即可。待晋阳破后,再集中兵力,还攻汉军,大局可定。”唐军当前的战策,一言概之,即“北攻南守”。北边以主力进攻、消灭刘武周部,南边以偏师牵制汉军,确保其不能北援刘武周。这么个战策之下,针对李善道忽然撤围霍邑,南向临汾,李世民的这番应对,正是在紧抓“主要矛盾”之同时,以不变应敌变,可谓最好的对策。长史窦轨略有疑虑,说道:“殿下,如殿下所指,察李善道过往用兵,小有谋略,狡诈多变,并其部曲,多悍将精卒,今其撤围霍邑,转攻宇文歆、李靖等部,——宇文歆、李靖等部才只万众,姜宝谊所部远在龙泉,能否及时驰援,尚是未定之数,以仆愚见,宇文歆、李靖等部在姜宝谊部到前,恐难以抵挡其锋芒。是不是李仲文、张平高部,可以令他两人分兵一部,暂往先援宇文歆、李靖?霍邑驻兵五千之多,分出个一两千人,应也不会影响霍邑的城防。”李世民笑道:“窦公虑得周全,但是宇文歆部虽只万人,兵力上是相对汉军为弱,然军中有李靖在,长史可知,李靖一人,足当万众?我料汉军纵盛,宇文歆、李靖部,其也难以撼动。”没想到李世民对李靖的评价这么高!窦轨和李靖不熟,有心再劝,可见李世民对李靖信心十足,便也不好再作多言,就止住声,不再说了,只暗自思忖,这李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竟得英武绝伦的秦公殿下如此器重?他不再进言,“李靖”的名字提出,倒引得长孙无忌心中一动。环顾了下帐中,帐中现有文武诸吏十余人,人多口杂,想要说的话不便道出,长孙无忌就且先将话忍下。直等得几件紧要的军务商议完毕,窦轨等人络绎辞出,帐内没有了外人,长孙无忌乃轻咳了声,进言开口。只闻得他说道:“二郎,言及李靖,俺却有一忧。”“阿兄何忧?”李世民步到帐中沙盘边,俯身审视沙盘,随口问道。长孙无忌说道:“前陇西军中,二郎与李靖有次闲谈之时,俺记得李靖说到,他的弟弟李客师在涿郡为司户,后被罗艺用为兵曹掾。现今罗艺为李善道所败,李客师恐已落入李善道手。若李善道以李客师为质,胁迫李靖,岂不危矣?此乃我忧。二郎,宜当早作防范,以防不测。”李靖兄弟五人,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他排行第三,李客师是他的四弟。李客师以门荫入仕,初任杨坚的挽郎,挽郎是皇家葬礼中牵引灵柩的礼仪官,后迁涿郡司户,掌管户籍赋税,再又罗艺占据涿郡以后,被罗艺任为兵曹掾,负责军籍、协调训练、军事装备的管理等务。还真是被长孙无忌猜对了。罗艺被李善道击败后,李客师的确是已为李善道所得。要说起来,这其间还有点曲折。李善道原不知李客师是谁,也没有见过他,只在罗艺献上的部将、掾属的名簿上,见到了他的名字,因其名,想起了李靖的字药师,於是便询问之,这才知了李客师是李靖的四弟。知晓当时,李善道就把他调到了身边,给以了佐吏之任。只不过李客师这个人,没有他三哥李靖的用兵才能,因此现在李善道帐下,只是做个闲职。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却这世家子弟,因为门荫,好当官,一个家族的人,往往分布在不同的州郡为官,太平时尚且无事,但一当到天下乱时,难免的就会分被不同的割据势力所有,如此一来,家族间的联系便成了双刃剑,既互相在危急时或许能够救对方一命,也可能成为被敌方利用的把柄。李靖、李客师兄弟,而下便是这种情况。李世民抬起头,看了下长孙无忌,却没把长孙无忌的话放在心上,笑道:“阿兄多虑了,李靖其性,我深知之,其性沉厚,我与他心腹之交,他绝不会因私情而误了大事。”“二郎,不可不防啊。李靖自被二郎得后,固然二郎待他恩重,信如腹心,可要知,这李靖原先可是要到江都,向昏主检举我等的啊!二郎待他恩厚,然他待二郎有无忠心?殊未可知也!”长孙无忌回想李靖差点被李渊杀了的往昔事,加上忆及陇西前线时,李靖不论对李世民、抑或对自己,或者别的李世民手下的重臣,他从来都小心翼翼的模样,好像从未有过把真实的心思展露人前,越想却是越不放心起来,见李世民不以为意,忧虑更甚,因再度进劝。李世民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阿兄,昔曹操多疑,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辈难道连曹操还不能如么?我以赤心相待药师,药师亦必以诚心回报。阿兄,你不必再说了。药师才智非凡,文武兼资,当世韩信也,当下用人之际,断不可因疑废才!阿兄放心,我自有分寸。”“也罢,二郎你既信他,俺就不再多说了。”话是不再多说,长孙无忌心思缜密,对李靖的担心却是难以放下。当晚回到帐中,他负手踱步,明暗不定的灯火,好像映照出他内心的疑虑与不安。思来想去,他召来亲信的属僚,给了密令一道,内里是在提醒宇文歆,务必要警惕小心李靖,命即刻赶去临汾,面交宇文歆。属僚领命,夤夜出营,悄然南下。……宇文歆是北周宗室宇文孝伯之子,与李渊、长孙无忌家族,同属关陇贵族。长孙无忌与宇文歆乃是旧识,两人的年龄虽有不同,有些私交。两日后,长孙无忌的密信送到了宇文歆军中。展信看时,宇文歆才看了两三行,心头一跳,下意识地信往下掩了掩,转目视向帐中一人。此人四十多岁,相貌沉毅,美须髯,姿貌魁秀,可不就是李靖。长孙无忌的信到前,宇文歆、李靖等刚接到李世民的军令,正在计议接下来的军事部署。围攻霍邑的汉军,昨天下午已经到了临汾城北。然因宇文歆收看长孙无忌的信之故,军议暂时停顿了下来。李靖抿着茶汤,却是在顺着方才的思路,继续考虑下步的行动,这时感觉到了宇文歆的目光扫来,他不知为何宇文歆会再看长孙无忌信时来瞧自己,暗自生疑,面上不动,没有迎视宇文歆,只一副好像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模样,安稳地喝了两口茶汤,将茶碗轻轻放下。宇文歆及时将视线收了回去。杜君绰、郑仁泰等将皆在帐中。郑仁泰问道:“敢问将军,签帅信中所言何事?可是殿下又给我等下了什么军令?”宇文歆不知自己下意识地举动,是否被李靖注意到了,摸着胡须,佯装淡然,说道:“签帅信中不过是些寻常问话,问了问我部现下的兵数、粮秣等情况,殿下并无新军令。”郑仁泰、杜君绰等相信了他的话。杜君绰就捡起正在议论的军事,说道:“将军,李将军适才所议,俺以为甚是,可以用之。”“这……。”宇文歆迟疑了下,含糊说道,“事关重大,我意还需再议。”就在刚刚!收到长孙无忌的信前,李靖的建议,分明宇文歆也有赞同之意。却怎么一转眼,宇文歆的主意就变了?李靖心中微凛,更加疑心,是否信中提及自己?面上却仍保持镇定,不动声色地观察宇文歆的神色,发觉宇文歆不再往信上看,但手却紧紧将信攥住。必是信中言及了自己!长孙无忌?信中会言及自己什么?李靖内心翻涌,暗自揣摩信中内容。一时间,帐内李靖与宇文歆间的气氛微妙。郑仁泰、杜君绰等再是迟钝,约略地也察觉到了点甚么,正自诧异,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军将入帐,顾不上行礼,急声说道:“将军,汉军在营外挑战。”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八章 两谏自度进退计 宇文歆等出帐外,登望楼,眺望营前。见营前数里外,旗帜鲜明,鼓声阵阵,长矛如林,盾牌如墙,大约数千汉军列阵,并无李善道的大纛,打着一面“柱国、骠骑将军高”字旗,这支汉军的主将当是高延霸。两个团校尉领着由两个团组成的小阵,出在主阵之前,正向着唐军营内叫骂。侧耳听之,数百人的叫喊声不小,可以听到,粗言秽语,骂得甚是难听。便有郑仁泰按耐不住,叫道:“怎可容其骄狂!末将敢请引本部应战。”一将连忙说道:“将军,汉军全军撤围,还攻我部,意在速战。敌之所欲,我之所避。若轻率出战,正中其计,不可遂其心意。况殿下亦有令,令我部坚守营垒即可。仆愚见不宜出战。”说话之人,正是李靖。宇文歆沉吟片刻,点头说道:“李将军所言极是,坚守为上。传令各部,不得擅动。”军令好下,奈何汉军骂得实在难听。起先还只是骂宇文歆等缩头乌龟,骂到后来,连李世民、李渊都被骂得狗血淋头,捎带宇文歆等的父母也被骂到,言辞甚是恶毒。身为人臣、人子,这种话如何能忍?何止郑仁泰,杜君绰等也都忍耐不住了,纷纷请战。李靖未有因此恚怒,反是疑心暗起,说道:“将军,汉军这般恶骂,显是急於求战,意在激我出营。此举必有蹊跷。”他个子本就高,又在望楼上,就翘足四望,望之多时,见远处山丘后隐约尘土飞扬,似有伏兵潜藏,指之说道,“将军请看,那山丘后尘土飞扬,必是伏兵所在。若我部轻出,恐即中其埋伏矣。将军,愚见,小不忍则乱大谋,此时宜静制动。”宇文歆目光一凝,顺着李靖所指望去,果见山丘后尘土隐现,不得不佩服李靖先见之明,沉声说道:“李将军洞察秋毫。传令下去,各部严守营垒,无我将令,不得轻举妄动。任他骂声震天,我自岿然不动。”众将虽心有不甘,但也知军令如山,只得按下怒火,接令而已。却说对面汉军所部,确是高延霸及其部曲。阵前搦战的两个校尉,一个是高延霸的族弟,一个是高延霸的卫南旧友,俱是亲信之人。两人骂了半晌,见唐军不为所动,转回来到高延霸面前,抹着额头汗水,喝着水囊的水,说道:“大郎,入他娘,骂的口干舌燥,宇文歆、李靖真是能忍,却似聋了一般,毫无反应。”“哼,唐军畏我军势大,不敢出战,在大王料中。不出就不出吧,叫伏兵出来,咱们在他营前再耀武扬威一番,等焦将军部过去,然后便打道回营。”将近暮夏,一天比一天热,因是挑战,高延霸等都是铠甲齐全,烈日炙烤,无不汗流浃背,他也灌着水喝,说道。这两个校尉应命,就转回本阵,接着叫骂。依照高延霸军令,远处山丘后埋伏的伏兵,打着旗,从山丘后绕出,来与高延霸部会合。伏兵是骑兵千人,到至,马蹄奔腾,漫卷尘烟,更显声势浩大。两边会拢后,阵前叫骂的两团汉军兵士就愈发过分了,甚至解开裤子,朝着对面的唐营撒尿,或者干脆解甲释兵,躺卧在地。更有数十骑兵,逼近唐营的营外壕沟,打着唿哨,沿壕驰骋,乱射一通。宇文歆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骂了声“当真骄横”!转身迈步,便打算下望楼去,乃眼不见,心不烦是也。就在这时,杜君绰叫了声:“将军,且慢!又一支汉军!哟,他们往西去了?”闻得此声,宇文歆止住回头,遥望之,只见北边高延霸部阵的后头,尘头大起,一支约三四千人的步骑汉军行驰而过,直奔西边而去。西边,是宇文歆等部退还文城郡的唯一后路。同时,也是龙泉郡的姜宝谊等部来援宇文歆等部的必经之途。昨日下午,姜宝谊等部的最新军报,他们已经将至姑射山南麓,预计明天即可抵达临汾城外。宇文歆心念电转,或是汉军得了姜宝谊等部将到的情报?故此今日遣此兵马一部,赶往西边设伏阻击?急展眼目,手搭凉棚,仔细寻眺,找见了这支西去汉军的将旗,辨别出了系是汉军大将焦彦郎部。焦彦郎是李善道的心腹爱将,向以勇猛着称,其名号宇文歆亦知。若是被焦彦郎部设伏成功,不仅宇文歆部的退路将被截断,姜宝谊援军亦危。宇文歆面色大变。杜君绰、郑仁泰等也都想到了这点。郑仁泰骇然说道:“将军,这支汉军应是为去阻击姜将军部援兵!姜将军如若无备,被其伏击得手,后果不堪设想。须火速遣人通报,务必请姜将军小心防范。”杜君绰比郑仁泰稍有智谋,却是一计生成,进言说道:“将军,固然须当立即通知姜将军,请他小心戒备,但末将愚见,我部何不将计就计?”宇文歆问道:“怎个将计就计?”杜君绰说道:“末将以为,可今晚潜遣精兵,追击这支汉军。等明日姜将军援军到时,我部精兵与其两面夹击,必能大破这支汉军,解此危局,同时且可振奋士气,岂不一举两得?”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听来确是一条好计策。宇文歆心中微动,思忖片刻,却正待应允,边上一将再度出言。仍是李靖。李靖说道:“将军,末将愚见,杜将军此策虽妙,却需慎思。此策若成,诚然是我部一举两得,可若不成,反中汉军之计,则可就成汉军一箭双雕矣!”“此话何意?”李靖解释说道:“常理言之,既是设伏,自当隐秘,察焦彦郎此部汉军,却大张旗鼓,露於我部之前,末将故而担心,这也许是李善道的诱我之计。若我部便就轻出,岂不正中其下怀?到的其时,受两面夹击的就不是焦彦郎部,而是我部出营之兵了!汉军可借此,既阻我援兵,又歼我出营之兵,这对汉军言之,不就是一箭双雕了么?末将恳请将军,三思而后行。”宇文歆闻言,眉头紧锁,思之一再。尽管长孙无忌提醒自己不可轻信李靖,但客观事实来讲,李靖所言确有道理。他犹疑良久,终於做出了决策,说道:“李将军言之颇是,我部不可轻易出兵。立即遣快马通报姜将军,务必严加防范。同时,加强营垒守备,待姜将军部至后,再做守战之谋。”先是郑仁泰的请战,被李靖谏止,继又杜君绰的建议,又被李靖力阻。这下,不仅宇文歆因长孙无忌来书,对李靖起疑,便郑仁泰、杜君绰等人也对李靖生起不满。且也不必多说。众人下了望楼,李靖见宇文歆无有邀请自己重还帅帐之意,踌躇稍顷,遂自辞还帐。走出一段距离,他悄然回顾,却见郑仁泰、杜君绰等将未有辞离,而是跟着宇文歆去了帅帐。适才帐中,宇文歆异常的表现,不觉浮回心头。李靖不敢多回看,转回头来,一边接着还帐,一边不安的思绪又如潮水般翻涌。夜色渐深,李靖回到帐中,独坐灯下,猜度盘算。究竟长孙无忌在给宇文歆的信中,说了些什么?用后世的话说,李靖在唐军阵营中,是有政治污点的,而且他这个“污点”还很大,很致命,毕竟他当初系是计划检举揭发李渊图谋造反,并还有一点,早於李渊在马邑时,他就与李渊不和,新仇旧怨,也所以李渊在长安抓获他后,当即就下令将他处死,唯因李世民惜其才,力保其命,才得免死罢了。如今,长孙无忌的信中,会不会是对宇文歆提及了这些旧事?可若只是这些旧事,又似乎长孙无忌无须特地再给宇文歆写信。毕竟,这些事,宇文歆也知道。李靖心中愈发忐忑,反复揣测长孙无忌信中也许会写的东西。蓦然想起一事,他的弟弟李客师现下可能是在汉军中,……是了!当日陇西前线时,他曾与李世民提及到过,李客师时在罗艺帐下,彼时,长孙无忌正在边上旁听!长孙无忌一定是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给宇文歆的这封信,信中或许正是提醒宇文歆须防他与汉军暗中勾结。饶以李靖心智坚沉,思之到此,登时亦不禁心神大震,冷汗涔涔,端在手中的茶碗险些打翻。他深吸了口气,强自定住心神,缓缓放下茶碗,起得身来,绕帐踱步。越想,越没有错。长孙无忌给宇文歆的此信中,李靖已可以确定,必是提及了其弟李客师在汉军中此事!本身已被李渊所忌恨,弟弟又在汉军中。这就算换了自己是长孙无忌,恐怕也会对此生疑!而下所不知者,这个“生疑”,究竟是长孙无忌的疑,还是连李世民也对自己生疑了?信,是长孙无忌写的,这样看来,或许李世民现尚对自己并无生疑。可这也只是李世民现尚未对自己生疑!长孙无忌何人?李世民的妻兄!他俩从小就认识,关系之亲近,非比寻常。长孙无忌只要已对自己生疑,又长孙无忌现从在李世民左右,自己却远在宇文歆军中,亦即长孙无忌随时可向李世民进言,自己却没有机会当面辩解,则李世民只怕早晚也会对自己生疑!李靖满头大汗,背上也汗水淋漓。这、这,这可该如何是好?写封信给李世民解释么?此不欲盖弥彰?只作不知?然一旦李世民被长孙无忌说动,怀疑自己,李渊已欲杀自己为快,再要李世民不再信任自己,自己岂不在唐军中半点活路也没有了?是解释也不行,不解释也不行。夜色深深,笼罩帐外,帐中一灯,孤微摇曳。……“唐营动静,侦知可明?”同样的夜色,汉军大帐灯火通明,李善道询问帐下军吏。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四十九章 汉王批改求贤诚 王思德答道:“高柱国部还营以后,唐营一直不见动静,无有兵马出营。”“嘿嘿,看来是用焦彦郎部诱其出营此计,不得行矣。这个宇文歆,倒有些智谋。”李善道嘿然,摸着短髭,砸吧了两下嘴,转念想起一人,说道,“又也许不是宇文歆有谋,有谋者另有别人。”想到是谁?不用多说,当然是想到了李靖。也是,李靖岂止当代名将,放眼古今,也是顶尖的军事家。一两个小谋略,被李靖看破,实半点不足为奇。不过,李善道抚摸着短髭,却是由李靖,又想起了一人,端起茶碗,抿了口冰水,降降暑热,肚皮里寻思道:“之前与李靖并无对峙,没有机会可用。於今转攻宇文歆,虽意仍在霍邑,然至少既与李靖对峙敌我,我出兵河东时,特地带来军中的此人,却可以一用了啊。”念头及此,便令道,“请李参军来见。”“李参军”何人,自便是李客师。他现被李善道用为大元帅府的“参军事”。——如前所述,正如李密在自称“魏公”后,又以“元帅”自领,魏公、汉王都是爵位,不关军事,故为方便掌军,李善道早在称“公”时候,就同时和李密相同,也自领“元帅”,现晋为了大元帅。王宣德、王湛德兄弟领命,就出帐去,不多时,引了一人进帐。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相貌与李靖颇有几分相似,魁梧中不失俊美,一部美须髯,未戴冠,裹黑幞头,穿着件绿色的圆领窄袖袍,腰围铜制的蹀躞带,足着乌皮靴。进到帐中,此人下拜行礼,一口标准长安官话,字正腔圆,呼道:“微臣李安,拜见大王。”——“安”,是李客师的名,这人即李客师。“快快请起。”等李师客起来,李善道吩咐王宣德给他端来茶水,叫他落座,又等他坐定,这才亲热地笑道,“客师,这几天军务忙了些,少与你叙话。暑热深重,你在军中可还适应?”李家是将门,李客师虽无其兄之用兵才略,然自少学习骑射,性好驰猎,四时从禽,无暂止息,却是早就骑射精通。要不然,罗艺也不会用他为兵曹。在涿郡为吏时,他乃至不论忙、闲,经常出城游猎。论以身体素质,他是相当的好,这点暑热,他当然毫不在乎。听得李善道的问话,李客师恭恭敬敬地答道:“多谢大王关心。敢回大王,臣身体强健,自能适应,且臣昔在涿郡,蒙罗柱国不弃,忝为兵曹之任,军中生活,也早已习惯。今臣以微末之才,蒲柳之姿,竟得大王恩用,臣甚感荣幸,不胜感激,唯愿尽忠报效,以报大王厚爱。”龙生九子,各有所好。这李客师在好武上,与李靖相同,兄弟两人的长相也相似,但在言辞上,他却不像李靖谨言慎语,能不说话时就不说话,反而比较健谈,而且能够投人所好,话说出来也很好听。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客师,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虽门第陇西李氏,我是赵郡李氏,祖上你我却是一家。你我既皆为李氏子孙,於今你在我军中,就没有‘恩用’不‘恩用’这一说。方今海内大乱,隋失其鹿,英雄竞争之时也,我愿与卿齐心协力,共成大业。”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这两个家族,往上溯源,确是出一始祖。便是战国末期的秦司空李昙。李昙长子李崇因担任陇西郡守,后代形成陇西李氏;四子李玑定居赵郡,后代形成赵郡李氏。这些东西,李善道原是不知,后来听魏征等说起,才略知晓。李客师神情越加恭敬,应道:“昏主无道,海内沸腾,观今之群起诸辈,虽各怀异志,然皆非成事之主,唯独大王,天纵伟才,英武绝伦,砥定天下,荡平乱世,恢复河山者,非大王莫属。安菲才,愿施犬马之力,以效驰驱,虽肝脑涂地,亦无怨无悔。”李善道呵呵笑道:“客师此言,足见忠心。客师,今却有一事,我想托付与卿。”李客师闻言,立即起身,肃然说道:“大王但有差遣,臣万死不辞。”“‘万死不辞’也用不上。客师,李靖为你兄长,是也不是?你兄长现在宇文歆军中,我久闻其名,渴思一见。我想要托付你的事,便是想劳烦你,为我修书一封,与你兄长,可好?”李客师自闻李靖随着唐军援兵来了河东后,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李善道早晚肯定是会让他给李靖写信的,心理已有准备,并且连应答之辞都准备好了,遂无半分拖延,当即答道:“大王所命,正臣之意。不敢隐瞒大王,臣其实早就已给臣兄李靖修了书信一封,备述大王英明,盼臣兄能共襄盛举,攀龙附凤,以成大业。唯尚未得大王令旨,臣不敢擅自主张,故此书信尚未送出。今大王既有此意,臣愿即刻将此书信,秘送唐营,呈与臣兄以观。”还真是没有想到,这个李客师这般的识情识趣!李善道大喜,说道:“卿所写书信何在,可否容我先睹?”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客师从怀中将他写给李靖的书信取出,由王宣德转呈李善道。李善道打开来看。见李客师的这封信写的挺长,察其文字,情深意切,分析形势,对李善道极是吹捧。写的乃是:“贤兄大人函丈:自与兄长别后,倏忽数载。昔者陇西故宅,父兄并立,共读《孙吴》,同策弓马,每论天下大势,兄尝慨然述志,‘大丈夫当横行天下’,此情此景,恍若昨日。今者兄受唐符,弟侧身汉幕,各为其主,非关私怨,实乃时势所驱。兵戈相向,骨肉参商,弟每思之,常为怆然。然午夜梦回,犹闻兄教,故敢以肺腑之言,书於尺素,幸垂明听。“汉王起於瓦岗,振臂一呼,豪杰景从,今已奄有河朔,带甲百万,良将千员:北据幽燕之险,南控大河之要。方今四海之内,称兵者十九,而汉王独能折冲千里,破窦建德於平原,挫李密於河阳,转军西向,席卷河东,此诚萧王之故事也,非惟人力,实乃天命所归。“前闻兄受擒长安,险为李渊所害,弟心如刀绞,夜不能寐;后得闻兄长脱险,幸甚幸甚。李渊也者,猜忌之主也,用人唯亲,今兄虽幸得救,奸谗毁积,实非长久之计。“弟虽身在汉军,心系兄长安危,故敢上言,望兄垂察。汉王英明神武,虚怀若谷,用人唯贤,诚为天下归心之主,四方英才,争相归附。兄若能来投,必可大展宏图,成就不世之功。汉王尝数谓弟言:‘卿兄,古之卫、霍也。若得此人,何愁天下不定?’弟愿兄审时度势,弃暗投明,共图大业。若兄肯俯就,弟当竭力周旋,俾兄得展骥足,不负平生之志。“贤兄深通韬略,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乎?且夫识时务者为俊杰,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微子去殷,卒为周宾;项伯归汉,成功一时。兄之才,百倍於彼,若能幡然醒悟,附从汉主,既可身脱险地,必能以展兄能,光耀门楣,垂范后世,四全之得也。“临楮依依,不尽欲言。惟愿兄熟思之,早定归期,弟今在汉营,日望兄至;若有疑虑,亦望修书相告,弟必为兄周全。纸短情长,伫盼回音,不胜翘企之至。弟客师,顿首再拜。”将李客师写给李靖的这封信看完,李善道取笔,呼吏研墨,给这封信改了一句,添上了两句。修改的这一句是“微子去殷,卒为周宾;项伯归汉,成功一时”。将之改为了“韩信背楚归汉,成不世之功;管仲射钩相齐,开桓公之业”。添上的两句,一句添在了“汉王尝数谓弟言:‘卿兄,古之卫、霍也。若得此人,何愁天下不定’”这句后边,添写的为“故特令弟致诚:愿以上将军之印、万户侯之封,虚位以待,并许裂土分疆,何惜名爵,得专征伐,以酬兄志;宗族子弟,皆列显宦”。一句添在了“弟今在汉营,日望兄至”这句后边,添写的为“兄若率众来归,汉王必不食言,将亲迎於辕门,洗尘於帅帐,使天下知汉王得贤之喜,过於汉高,纳贤之诚,逾於光武”。改的这一句,以韩信、管仲类比李靖。添的这两句,第一句许诺给了李靖等於韩信得刘邦重用时的待遇,第二句则是以刘邦、刘秀自比了,——恰正与信中上文“萧王故事”云云呼应。改完罢了,将信还给李客师。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客师,我做的这几处修改,你看何如?”李客师细细看过,神色微动,他亦是万未料到,他的兄长李靖在李善道的心目中,居然会是这么高的地位!他伏拜在地,感动地说道:“大王恩山义海,兄长若知大王如此器重,必感激涕零。臣不知何以报大王恩德,但愿竭诚效命,为大王召臣兄速归。”“好!客师,你之此信,今日就可送出。你有无可靠得力之人,可为信使?”李客师答道:“敢禀大王,臣有一仆,颇为精细,从侍臣在军中,臣兄也认得他,可堪一用。”“可有办法入进唐营,得见卿兄?”李客师就这个问题,也早有考量,回答说道:“臣意令臣此仆,潜出营后,先往西行,继转回来,不提臣名,佯为臣兄送家书到者,当是即可入得唐营。”确是个办法。李善道便说道:“卿机敏之士,此策甚好。”嘱令说道,“切需交代卿之此仆,入唐营后万万不可露出马脚。卿兄,我能否得之,可从长计议,卿兄之性命,万不可因此遇危。”李客师愈是感动,俯首叩拜,恭谨应命。……次日下午,李客师的这个仆人,装作从西边而来,进了唐营。差不多同一时间,宋金刚的军报一道,急呈李善道案头。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章 秦公策乱迫战急 却数日之前,李世民议过“薛深愿降,今取晋阳,把握就更大了。底下便是怎么逼迫刘武周出兵与我野战”之后,就精心筹谋,定下了迫使刘武周出战之策。李世民先已分兵南取文水、遣骑北断晋阳与楼烦、马邑之间的粮道,其实这两个举措,就已经对刘武周部造成了一定的压力。这时,他乃又散播谣言,云说是有晋阳城内的士民与己潜通,要在城内响应唐军作乱,——事实上,这也不算谣言,薛深的确是已愿内应。如前文所述,刘武周部在晋阳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刘武周亦知他激起了极大的晋阳民怨,故连城中他都不放心住,住在了城外营。於是,此谣言一起,刘武周军中上下登时人心惶惶!便接连有杨伏念、黄子英、张万岁等,相继进言刘武周,劝说他:“眼下之计,外有强敌,内则不稳,一旦城中生乱,我军腹背受敌,恐将尽丧於此地矣,不如是战是退,速定对策。”刘武周初时,犹迟疑不决。却宋金刚这道军报送来李善道军中的两天前,晋阳城内果然出现了一小拨内乱。——举乱之人,非是薛深,不过背后的操纵者,系为薛深。内乱的规模不大,很快就被平定了。但由此却造成了苑君璋、尉迟敬德、高满政等也坐不住了,包括郁射设在内,亦开始向刘武周进谏。诸人皆言:“我大军数万,若只作困守,士气必衰,民心难安,粮草亦难以为继,久则不战自溃矣。较与唐军,於今敌情已明,汉王还攻临汾,姜宝谊等部唐军俱被牵制,李世民率来晋阳之众,无非两万步骑。与其等晋阳城内大乱,我军内外受困而自溃,何不趁此时机,主动出击,与李世民决一死战?我军众过唐军,胜算犹在,倘能一举破敌,大势可转。”——打仗,打的是士气,打的也是震慑。士气毋庸多言,何谓“震慑”?特别在新占区的时候,震慑即以军威震慑当地的士民。新占区的民心往往不稳,军威不振便民心难服。若只一味避战,短日尚好,时间一长,新占区的士民中定然就会出现异心之人,到时就大势去矣。震慑之力,不仅能慑敌,亦能安民。刘武周也知此理。又在刘武周帐下,苑君璋最有智谋,而尉迟敬德、高满政虽为武将,与黄子英、张万岁等相比,非是单一的勇悍,亦各有谋略,更别说还有郁射设这个突厥的监军现亦持此见。由是,刘武周终於下了决心,采纳众议,决定接受唐军的挑战,出营与战。宋金刚已率部,从平城到了晋阳。刘武周决定出战的军议,他参加了,急呈与李善道的这道军报,讲说的即是此事。……看完宋金刚的这道军报,李善道蹙起了眉头。“大王,宋柱国报禀何事?”屈突通察其脸色,看出了他的斟酌之意,问道。李善道示意王宣德将宋金刚的这道军报,取与屈突通等看,说道:“晋阳谣言四起,言说城内强豪纷纷欲响应唐军,刘武周军心慌乱。他已决意出战,与李世民一决高下。”“城内强豪欲响应唐军?”屈突通沉吟稍顷,说道,“大王,这倒不见得只是谣言。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晋阳,乃李渊长久经营之地,城内豪强子弟,不乏附从李渊者,闻刘武周部得下晋阳后,又肆意杀掠,民心早已怨声载道。这种情况下,豪强响应唐军绝非无端。”刘黑闼以为然,说道:“刘武周这厮,本以为他算个豪杰,观他得了晋阳后的举动,实乃鼠目寸光。一则,他为渔夫得利,顿兵晋阳,不再南下,——他若南下,霍邑、灵石,我军岂不早就得之?怎还会有李世民奇袭晋阳之事?二则,他不顾民心,肆意杀掠,如今强豪欲反,令其自受困窘,正自食其果。大王,尉迟敬德、寻相悉刘武周帐下大将,自前被李世民败后,其军士气已落,甚至导致刘武周迟迟不敢应唐军之挑战。方今城内又民心不稳,他被迫出战。臣之愚见,刘武周这一仗,十之八九,怕是会落败。……我军是不是应就此作些预备?”“贤兄所言甚是。”作为一个后世人,李世民和刘武周两人如果交手,谁胜谁败,谁技高一筹,李善道心中已有定论;更何况刘黑闼分析的很对,论兵力的话,刘武周现下对比李世民部的唐军,固然是占了多数,但兵多未必能胜,形势、士气、民心更为关键,当下无论形势,还是士气、民心,都不在刘武周这边,则刘武周此战的结果,已是显而易见,李善道越能断定,他是必败无疑。李善道摸着短髭,琢磨了片刻,接着与屈突通、刘黑闼等说道:“刘武周此番出战,如我贤兄所言,败的可能性确实很大。刘武周一败,李世民收复了晋阳之后,我料之,他应不会追击刘武周,而势必会南下,再来与我军会战。形势,对我军就将不利。”说着,他站起身,下到帐中,来至沙盘边上,指着沙盘上的临汾、霍邑,说道,“是以,我军必须赶在李世民、刘武周这一仗分出胜败,或者至少赶在李世民南下之前,歼灭临汾城外之宇文歆部,并及打下霍邑!”吩咐王宣德等帐下吏,“击召将鼓,召诸将速来听令。”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沉沉的召将鼓声击响。鼓声回荡帅营,传令的军吏驰马分入其他诸将各营。三通鼓未毕,各营的主将、副将已尽赶到,齐聚帐中。刘黑闼为首,王须达、高延霸、萧裕、薛万彻等次之,又王君廓、独孤神秀、罗艺、高开道、李君羡、王伏宝等再次之,又其余营将、副将排列居后,二三十员战将分成数排,将帐中站得满满堂堂,——因是奉召将鼓的鼓声相召,皆披盔贯甲,一个个屏息严整,躬身肃立。李善道下达命令:“诸将听令,即刻分兵两部,一部我亲督之,王须达为副,萧裕、薛万彻、李君羡、王伏宝等营从之,明日攻宇文歆营;一部我贤兄率之,高延霸为副,王君廓、独孤神秀、罗艺、高开道诸营从之,明晚潜行北上,袭取霍邑。”诸将凛然接令。“再传令城中,令高曦,明日遣兵出城,配合我部攻宇文歆营。”负责传令事务的杨粉堆接令。“传令焦彦郎,姜宝谊等部若至姑射山南麓,务必阻击。传令黄君汉,分兵部分北上,佯攻吉昌,以动摇姜宝谊、宇文歆等部唐军军心。”李善道下达了这一仗的最后一道命令。——所谓“动摇姜宝谊、宇文歆等部唐军军心”,仍如前所述,吉昌是文城郡的郡治,现为唐军从临汾县也好、从文城郡也好,撤回其后方龙泉郡的唯一道路。杨粉堆再次接令。“各还本营,迅速整备,明日按我令行事。”诸将齐声应诺。躬身行军礼之际,各人身上的铠甲铿锵作响,森然的杀气瞬间弥漫整个帅帐,仿佛寒风凛冽。李善道挺身昂立,扫视诸将,看着他们相继退出后,叫王宣德、王湛德兄弟和杨粉堆近前,向他们低声地又下了两道命令:“三件事,你们现在就办。一件是,宣德,去告诉李客师,明日攻宇文歆营,令他从战;一件是,湛德,使匠营为李客师赶制将旗,明日使用;一件是,粉堆,遣吏传檄宋金刚,刘武周此回出战,败多胜少,令他做好准备,刘武周若胜,便则罢了,若败,及时撤退,可先撤往平城,据城坚守,等待我下一步的军令。”后一件事,不必多说,前两件事,自仍是为招揽李靖而置。王宣德、王湛德、杨粉堆三人领命,行礼离去。次日一早,李善道亲统王须达、李君羡、王伏宝诸部步卒,合计万人,出营列阵,高曦亦统兵两千出城策应,令萧裕、萧德领骑兵四千,护卫侧翼,向宇文歆营中搦战。搦之半晌,宇文歆不出兵,唯闭营自守。李善道遂排兵布阵,遣兵进攻。临汾县城西临汾水,宇文歆营列於城南。李君羡等部攻其营北,王伏宝等部攻其营东,而高耸“骠骑将军、参军事李安”的将旗,使李客师在骑兵百人的护从下,出中军以督战。却这李客师的将旗,按照李善道的军令,制之颇大,颜色绚烂,召人眼目。宇文歆帅营中,望楼上,宇文歆、李靖、杜君绰、郑仁泰等皆将此旗望见。宇文歆等刚开始尚未意识到“李安”是谁,权且罢了,李靖是李安的兄长,焉会不识其弟之名?又刚於昨晚收到了假托“家书”之名,李客师给他写的招降信,眼既望到,立刻知了这个李安必是其弟,心头一沉!盛夏的上午,万里无云,晴空当照。饶以李靖性稳,下意识地攥住了拳头,只觉阳光刺眼,不由自主的,悄向边上的宇文歆看去。汉军鼓角齐鸣,李君羡、王伏宝等部相继杀到了营下。宇文歆部兵马万人,分以三营驻扎,彼此成犄角之势。汉军主攻的,是宇文歆营。单只宇文歆营就有驻兵五千,却是守之严整。萧裕、萧德引骑,负责阻击唐军左右两营的出救;李君羡、王伏宝等部,以火矢和投石车轮番猛攻宇文歆帅营,攻了一日,只在矢石的掩护下,将宇文歆帅营前的阻障清除掉了大半,并无摸到营前。当日攻到日暮,李善道鸣金撤兵。夜入三更,汉军几个营地的北营门打开,刘黑闼引高延霸、罗艺等部潜行开出,不打火把,沿汾水夤夜北上,还回霍邑。被汉军猛攻了一日,宇文歆等唐军三营的将士误以为李善道是要对他们发起总攻,注意力全都转在了守营上,因并无察觉刘黑闼等的出营行动。就在刘黑闼率部北上时,宇文歆帐中,刚结束了关於随后守营的一次军议,李靖等人才辞出未久,杜君绰忽然转回!“将军,今日攻我营之汉军各阵其后,有一汉骑将督战,所打之旗,名为李安。将军可知此人是谁?”杜君绰急切地说道,“这个李安,就是李客师,李靖之同产弟也!”宇文歆怔了下,说道:“啊?李靖之弟?你怎知道的?”“末将今日奉将军令出战,不是擒到了几个汉兵?末将令部属对他们严加拷问,以获汉军虚实。审问中得知,此李安即李靖胞弟。末将刚才回到帐中,刚知此事,特来向将军禀报。”宇文歆蹙眉稍顷,想了起来,说道:“是了,李靖有一弟,确是名安,字客师。”今天汉军攻营的时候,宇文歆也不是只作守卫,要想更好地守住营地,上策莫过於“攻守兼备”,因故他也有遣精卒出营进战,阻碍汉军拔除营前障碍。他所遣之兵,正是郑仁泰及其部精锐。一场交锋,郑仁泰没占便宜,反损失了数十锐士,但也抓到了三四个汉兵。郑仁泰近前数步,放低了声音,紧张地接着说道:“将军,昨晚辕门守将禀报,一人自称李靖家仆,携家书求见。这封家书,说是来自李靖在三原的家中,可究竟是不是如此?於今看来,尚不得而知。不瞒将军,末将今早闻听此讯当时,实即已对此生疑。今日守营,又见李安将旗!将军,会不会昨晚李靖收到的这封家书,实为李安的招降之信?末将愚见,不可不防。”宇文歆面色骤变,霍然起身。“将军,这封家书到底是不是李靖家中所写,又或真是李安所书,要想搞清楚,也简单。只需将军召李靖来见,当面询问家书内容及李安身份,即可辨明真伪。”宇文歆稍作思索,应声说道:“将军所言甚是!”召来帐外侍吏,即令召李靖还帐。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一章 险化危轻骑进斗 李靖应召而到。宇文歆免其行礼,请他落座,不好直接就问,先假装再问军事,权且当做开场白,略叙几句,转入正题,借着说到了今日汉军攻营甚猛,乃询问说道:“今日汉军阵中,有一督战之将,引百骑往返督促汉军诸部,旗号‘李安’。药师,闻你同产弟亦名此。此李安,可即公弟乎?”李靖答道:“回禀将军,靖弟确名李安。靖弟前在罗艺军中为兵曹,罗艺降了李善道,今从寇河东,靖弟或现也确在汉军中,但今日汉军阵中此将,未见其人,靖实不知是否便是靖弟。”宇文歆见他并不掩饰他弟弟李客师现在汉军中的情况,遂又从容问道:“药师,昨夜辕门将进禀,说有一你家家仆,为你送家书到此。这封家书,不知公家何人所写?”李靖答道:“回禀将军,昨晚靖是收到了一封家书,系靖兄所书。”宇文歆抚摸胡须,佯笑说道:“药师,若我记得不错,你家在三原。三原距此,数百里远,且河东地面,方今我军与李善道、刘武周两部交战正酣,却你家书忽至,想来当有要紧之事?”李靖好像迟疑了下,然后答道:“敢禀将军,靖兄来书,所言确也算一件紧要之事。靖兄从友人处,听来得知了靖从舅表兄韩世谔的消息,闻他遁在陕、虢山中,因来书将此事告知与了靖,希望靖从王师,击破了李、刘两部以后,能够遣人南往陕、虢,找一找他。”——韩世谔,是李靖舅舅韩擒虎的继子。韩擒虎没有儿子,韩世谔过继给了他。杨玄感叛乱时,韩世谔也参与了。后来兵败,他被擒获,但在送往去见杨广的途中,他寻机逃走了。之后只传闻他奔投山贼,再也没有了音讯。杨玄感兵败的地方是在阌乡,如前所述,正是陕、虢西边,而当时杨广是在河北高阳。这么说的话,韩世谔的确是有可能脱逃进了陕、虢山中。却李靖的这个回答,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但也正是如此,大概才会让人更加相信。宇文歆端起茶碗,抿了两口水,有心叫他把家书取出,自来一观,可因既见李靖神态安然,不像亏心,复亦是因知李靖颇得李世民重视,无凭无据的,也不好苦苦相逼,便正思量间,——郑仁泰没走,已在座中开口,直言说道:“李公,你这封家书,可否与我等一看?”李靖微愣,旋即坦然说道:“这有什么不可?将军与郑将军若是想看,靖自当取出以供览阅。”顿了下,说道,“不过家书,靖未随身携带。敢请将军与郑将军稍等,靖去将取来。”郑仁泰呵呵一笑,说道:“一封家书,何必劳动李公大驾,只需差遣一从吏去取即可。”李靖点了点头,便唤来一名帐外等候的亲随,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随领命而去,李靖则继续与宇文歆、郑仁泰闲谈,气氛虽甚微妙,却也不失礼数。宇文歆目光闪烁,郑仁泰不时往帐外去望。等不多时,这亲随还回,果是取了家书一封。李靖接住,亲手呈与宇文歆。宇文歆打开来,急不可耐地浏览信中字句,只见信中字迹粗枝大叶,非李靖手笔,察其言辞,颇显急切,如李靖所言,确实主要说的就是听闻韩世谔藏身陕、虢山中之事。看罢了,宇文歆略露释然,将家书还给李靖,笑道:“李公,公兄之此家书所言,关乎韩公下落,确是紧要。然我之愚见,战事当前,公当以国事为重,私情暂且搁置。待凯旋之日,再图寻觅,亦未为晚。到时候,我会派人相助於公,为公一同寻找韩公下落,可好?”李靖收好家书,说道:“多谢将军!”“李安,还有你昨晚的家书,我只是想起来了,随口一问。请公还来帐中,为的还是接下来的守营部署。药师,你适才言道,我营地坚固,兵多械精,汉军难以攻破,唯一需防的,是需防其夜袭,故需加强夜间巡逻,增设岗哨,并备足火把灯笼,此议甚是!我这就传令下去,就按公之此议,左、中、右三营,务必尽皆严格执行。”宇文歆不再说李安、李靖家书等事。李靖应道:“是,将军。李善道用兵多谋,我营坚,他正面攻不下,必会另寻它法。靖之愚见,夜袭确是他有可能会选择的办法之一。但只要我军有备,他亦难有机可乘,无须大虑。”帐中三人,却这时都能感觉得到,刚才紧张的气氛似已缓和,但一股莫名的尴尬,接着隐约萦绕起来。於是勉强又都装模作样地,谈了几句宇文歆所谓的“为的还是接下来的守营部署”,终是三人难以再议论下去。便宇文歆说道:“药师,夜已深了,各自歇息,明日再议吧。”李靖起身告辞。目送他出到帐外,听他和他亲随们的脚步去远,宇文歆转顾郑仁泰,说道:“郑将军,今日汉军阵中的李安尽管极可能就是李靖的弟弟,但好在昨夜的家书,非是李安所写。”郑仁泰冷笑了声,说道:“将军,只怕不是这样!”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哦?郑将军,你还有所疑?”“将军,李靖说这封家书系他兄长所写,但他兄长的字迹,你我谁见过?未曾见过,就难辨李靖这番说辞的真伪。李靖素来谨慎,有没有这种可能?昨夜家书实为李安所写,而李靖得书之后,为掩人耳目,又伪造了这一封刚才给将军看的家书?将军宜多加留意,以防有变。”宇文歆闻言,眉头微皱,沉思片刻,点头道:“郑将军所言极是,我当细察,不可轻忽。”言罢,二人对视,心照不宣。……回到了帐中,李靖坐将下来,只感觉后背都湿透了。自然不是因天气炎热,而是适在宇文歆帐中的对话,尤其是郑仁泰居然连取信都不让他亲自去取让他心惊。——郑仁泰这话说时,李靖记得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以至他依稀都好像听到,同时有甲片声在帅帐的外边响动!他打发了亲随出去,连着喝了两碗水,这才尽力将心绪平复,席下取出一封密信,细细审视。信中字迹熟悉,这封信,可不才正是昨晚他收到的李安所写的劝降书信?落目在“今兄虽幸得救,奸谗毁积,实非长久之计”这一句,他的视线在“实非长久之计”上停留良久,心中暗叹:“阿奴所言不虚,‘奸谗毁积’,我处境危矣!”家书这件事,是糊弄过去了。但不代表危险已经渡过。第一,家书之外,还有个致命处,就是送家书来的这个李客师的家仆!万一宇文歆突然想到,将这家仆偷偷抓走,拷掠之下,这家仆恐怕就会吐露实情。第二,亦是最致命的,宇文歆对自己的怀疑,明显的已是越来越深,只要他的怀疑尚存,自己便如悬於一线,随时可能丧命。“当下之计,如何是好?”李靖口干舌燥,又喝了两碗水,顺着李客师的这封劝降信往下看,看到了“贤兄深通韬略,岂不闻‘君子不立危墙’乎?且夫识时务者为俊杰,良鸟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韩信背楚归汉,成不世之功;管仲射钩相齐,开桓公之业”!出将入相,固大丈夫之志也。而且李渊与自己新仇旧怨,差一点就把自己杀了,自己在李渊这个军事政治集团中,不但不是李渊的元从功勋,反存在着巨大的政治污点,说起来,李渊断非自己可投的良主。然而,李世民与其父不同,待己不薄,且胸怀大志,年轻英武,知兵善战,或有可为!究竟接受不接受李客师的劝降?李靖心中挣扎,权衡利弊,继续顺着劝降信向下看,又看到了“故特令弟致诚:愿以上将军之印、万户侯之封,虚位以待,并许裂土分疆,何惜名爵,得专征伐,以酬兄志”这一句。即便在李世民帐下,他现今也没有这地位,——或者说,他离这个地位尚天壤之别!要知,李世民救下他后,起先仅以亲卫任他,充为卫士而已,今从来河东,尽管得了升迁,可也无非只是个车骑将军,——对比隋之军制,等若一个军府的副将,也就是个中级将领。李善道若果能这般重用於己,自己或许真该考虑另谋出路?可是话再说回来,自己与李善道并无旧交情,李客师信中所言的这些,又到底是真的李善道的心意,抑或仅仅是为诱自己叛降?——设身处地,细细来想,应该不是只为诱自己叛降。毕竟自己在唐军中,而下既无实权,也无高名,李善道他没有必要对自己如此费心。然而,话又再说回来。对呀,自己而下既无实权,也无高名,李善道为何如此看重?莫非,他居然真的能够在与自己素不相识,此前从无交往的情况下,洞察到自己潜藏的才华?若真是这样,李善道若真能识人於微末,见人所未见,他的识人之明,可真是就堪称非凡。不禁目光往回倒看,重看回到“此诚萧王之故事也,非惟人力,实乃天命所归”这句。李靖流连再三,沉吟不语。李善道到底是不是真心想要重用自己,实际上也不是很重要,於今之最关键重要者,是究竟而今群起逐鹿,谁能最终问鼎中原?是李渊、李建成、李世民父子,还是李善道?以李靖之才略,他反复分析唐、汉这两边的优劣势,一时间,却也分辨不出!李渊已占长安,得了隋室的一分王统,其人是关陇顶尖贵族出身,有名海内。这是李渊父子的优势。李善道虽崛起於草莽,可能征善战,且深谙民心,现今得了河北全境,河北之地,民丰物阜,兵源充足,实为争霸之基,其势亦不可小觑。李善道以“汉”为号,汉高亦是起自草莽,最终成就霸业。李善道若能效仿汉高,善用河北之利,或许还真能与李渊父子一较。帐外传来更鼓,声声入耳,不知不觉,灯花已残,天已快亮。千头万绪,难以决断。罢了,且暂观其变,并暗中部署,以防不测!李靖暗忖心道,遂将信件妥帖收好。帐窗外晨曦微露,晨风吹进,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笼罩其心头的阴云。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五十二章 身履刃英胆诱敌 却说罗君副,齐州历城人也,出身不算高,然亦小官僚家族子弟,其曾祖仕北周至济南太守,其祖仕北齐至亭山县令,其父仕隋至齐州主簿,其人幼而骁勇,本太原府兵校尉,从李渊起兵,授上开府之勋爵,寻转为长枪马军副总管,现乃李世民帐下一员骁将。受令既出,罗君副引此精骑数百,直趋刘武周主阵!因是敌我双方,临时约战,罗君副出战的时间又早,故刘武周阵前尚未能够置办阻障,却是被他这数百骑,转瞬杀近到了阵前近处。刘武周阵中,登时箭矢如雨。罗君副等俱披挂有甲,毫不畏惧,兜转横驰,一边挽弓反击,一边在刘武周阵前打着唿哨,横行而过。刘武周部今日出战之众,达四万步骑,眼下罗君副等数百骑,竟敢这般骄狂!主阵中,便有一将大怒,向刘武周请战。请战此将,身形魁壮,姿态威武,杀王仁恭之张万岁也。蒿泽一战,张万岁与尉迟敬德、寻相中了李世民的伏兵之计,差点身死,早怀恨在心;而又今见罗君副如此嚣张,不免怒火中烧。有时候,接战不接战,不是主将可以主观决定的,比如今日刘武周麾兵应战,就是被迫之举,当下罗君副只数百骑,逼近到了他的主阵前,耀武扬威,为本军士气计,与今日被迫应战相同,刘武周亦知非战不可,遂准张万岁之请。张万岁得令,挥槊跃马,即引步骑千人,出得主阵,扑向罗君副等此数百唐骑。两军相交,尘土飞扬,罗君副见张万岁来势汹汹,却毫不退缩,手中长槊一抖,率先冲入敌阵。唐骑紧随其后,如狼似虎,与张万岁部短兵相接,瞬间血肉横飞,喊杀声震天。张万岁率出之部,系刘武周军中上等精锐,骑俱甲骑,步皆甲士。甲士俱持重盾,组成了数个方阵,横亘於正面,重盾如墙,步步推进,压缩罗君副等唐骑的活动空间;甲骑分从两翼包抄,阵型转换间,配合默契。加上人多势众,罗君副等唐骑虽然勇猛,不多时已落下风。后方唐军大阵,传来了收兵的金鼓声。罗君副闻鼓声,知退兵之令,遂挥槊断后,率部且战且退。张万岁心急报仇立功,怎肯放弃?督促步骑,紧追不舍。却刘武周主阵中,苑君璋身在刘武周旁,见状急道:“李世民用兵多谋,这支唐骑,也许是诱敌之计,不可紧追,宜令暂且收兵。”刘武周以为然,便要传令。就在这时,又百余骑从唐阵中驰出,迎向罗君副等骑,——观其架势,显是欲接应罗君副等。杨伏念也在刘武周边上,凝神望之稍顷,大喜说道:“陛下,此乃天赐良机!出阵接应唐骑之人,分明是李世民!若能擒获李世民,唐军必乱。可令张万岁继续追击,并速遣精锐支援!”刘武周等都是身处望楼之上。闻得此言,刘武周往出阵接应的百余唐骑细看,见得其中为首之人,骑紫马、披玄甲,持大弓,用大羽箭,及随从诸骑多骁壮之士,种种形态,果然李世民无疑!不觉双目瞪大,又惊又喜,顾与苑君璋等说道:“早听说李世民年轻气盛,每临阵,常亲身出战,此传闻不虚!身为主将,轻身犯险,这等荒唐,不愧与李元吉是兄弟!”立刻改了主意,一叠声军令下达。先是令张万岁等继续追击,继调阵右精骑出阵,命尉迟敬德亲率,务必擒杀李世民。……出唐军阵,接应罗君副等骑者,确是李世民。大弓张开,四支白雕翎的大羽箭,箭无虚发,接连射中了三四个追在最前的定杨骑。此时,李世民等距离罗君副等骑不到百步,距离追击的张万岁等定杨骑百余步。敌人“生擒李世民”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张万岁等骑的衣甲都可看得清楚。李世民策马仍前,毫无畏色!“殿下!贼近矣!不可再前!”丘行恭焦急地大声提醒。丘行恭本姓丘敦,鲜卑人也,出身官宦,将门世家。其祖仕西魏至镇东将军,其父仕隋为左御卫将军,现为交趾太守。他与罗君副相似,也是以勇武见长,善骑射,勇敢绝伦。早前与其兄丘师利聚兵於岐、雍间,有众一万,保故郿城,百姓多附之,群盗不敢入境。李渊入关中后,他斩杀依附他的奴贼渠率,率部与其兄在渭北谒见李世民,遂归顺於唐,拜光禄大夫。现在李世民军中,他是深得李世民信任的勇将,常随左右。李世民一箭又射倒了一个定杨骑,笑道:“无妨,贼虽众,凭我此弓此箭,何惧之有?况有公等相从,纵万人,不足杀矣!”呼喝声落,李世民再挽弓,箭如流星,又中敌骑!这份胆气,这份箭术,令护从的丘行恭等将无不心折。也只有这样文武双全的年轻英雄,大概才能折服丘行恭、长孙顺德、史大奈、侯君集、秦武通、公孙武达、独孤卿云、独孤彦云、乙速孤神庆、白玄度、钱九陇、樊兴、庞卿恽等等这一干无不以勇武着称,尽是正当青壮之年,最敢打敢杀之时的汉、胡虎贲!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却此际从在李世民身边的这百余骑,尽是他亲自挑选的猛士,便以丘行恭等人为其间翘楚。——何谓“青壮之年”?丘行恭等这些被李世民重用,视为心腹爪牙的诸猛锐之士,大部分的年岁与李世民差不多,都是二十出头,年龄大者如丘行恭,亦无非三十出头。说话间,已接住罗君副等骑。李世民略勒马,持弓拈箭,稍察追近的张万岁等步骑,又好整以暇地望了望由刘武周阵右驰来的大队敌骑,并甚至还有空,张了一张对面数里外的刘武周步卒四阵,其后,乃从容不迫地笑与驱马来见的罗君副说道:“卿诱敌有功,然诱敌还没得成,刘武周主阵兵马犹且未动。卿可有胆量,从我反击,以诱刘武周主阵兵出,得使我诱敌此计可获全功?”罗君副大声答道:“末将愿随殿下,誓死破贼!”李世民叫了声好,回顾丘行恭诸将,大弓前挥,令道:“追罗总管者,张万岁也;出刘阵右者,尉迟敬德也。此两人悉刘武周帐下大将,公等何人能为我斩获?”丘行恭挺身而出,朗声应道:“末将愿取张万岁首级!”秦武通等将热血沸腾,亦是踊跃请缨,纷纷高呼:“愿从殿下,破贼杀敌!”“随我反击!”两下骑兵合拢,总计才只四五百骑,李世民驰马最前,居然真的是对追来的张万岁部步骑、已相距不到三四里的尉迟敬德所率的千余定杨骑,发起了反冲锋!……唐军主阵,望楼上。长孙无忌、豆卢宽等见之,倒吸一口凉气。豆卢宽惊道:“殿下此举,真乃神勇!然敌众我寡,须防有失。”长孙无忌与李世民少小相识,熟悉李世民的脾性,更知道他的骑术、箭术,虽也有担忧,倒尚镇定,下令说道:“秦公亲自诱敌,我等怎可坐视?命三阵鼓手,为殿下助威!”军令下了,通过旗语,很快传遍三阵。三阵唐军中,激昂的鼓声响起,震天动地,两万唐军步骑士气大振,举起兵器,齐声呐喊!……呐喊声传到了刘武周主阵。望楼上,刘武周侧耳倾听,听到唐军喊的是“秦公破阵、殿下威武”!於是彻底确定,接应罗君副等唐骑的此唐将,确然是李世民不错了。何必再等杨伏念、苑君璋等的建议?只要擒杀李世民,这场仗就不用再打了,似乎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刘武周心中狂喜,重重地拍了下栏杆,果断地作出决定,当即令下:“再调骑兵出阵,传令步卒各阵,预备出战!”……在身后唐军阵中的鼓声、呐喊声的助威中,李世民、罗君副等数百唐骑,奋勇向前,已与张万岁部的步骑接战。众多悍将紧紧围护着李世民,视李世民大羽箭的射处,为冲锋所指。却这李世民所用之弓、之箭,如前所述,均是特制,弓是强弓,箭是破甲利箭。射程远、穿透力强,每一箭发出,必有一敌应声倒地,有时候,一箭乃至可以射透两敌!而且李世民并不是随便乱射,专挑定杨骑中的显眼军吏射击。两军阵中的这片战场上,就出现了这样一种场景。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定杨骑军吏被射落,随着罗君副、丘行恭等将趁着敌军吏为射死的机会,勇猛突进。张万岁部的步骑虽多,却因此而阵脚大乱,渐被李世民等冲散!尉迟敬德所率之千余定杨骑援兵,终於赶到了战团。叱雷般的叫喊在战团中炸响,是尉迟敬德!他奋声大呼:“李世民休走!识得俺么?朔州尉迟恭也!”催马挥槊,引十余铁骑,觑准李世民等所在,马如奔龙,人如熊罴,杀将而向。“殿下,刘武周四阵已动,可以撤矣!”这次进劝的不是丘行恭,是侯君集。李世民打眼眺望,穿过近处前边,已被打乱的千余定杨骑兵、步兵,望到刘武周部四阵中的两三万步卒兵士,如侯君集所说,的确是在一阵阵的鼓声的命令下,大都已从地上起身,不再坐地,而列队整装,盾阵分开,弓手扬弓,刀矛并举,显然是即将发起全面进攻。“不急,且容我再给刘武周助上一把力。”李世民笑道。……杨伏念揉了揉眼,不敢相信所见似的,喜色满面,大叫说道:“陛下,李世民坠马了!”可不就是!刘武周也望到了,骑紫马、用大弓,必是李世民的此人,好像是中了一箭,摔落下马。幸得他左右的从骑及时救助,这才扶着他重新上了马。但反击的这数百唐骑,却因是止住了进战的势头,改而慌乱向后撤退。他激动地胸口砰砰直跳,紧攥扶栏,令道:“擂鼓!全军出击!”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三章 贯阵而出复冲战 李世民佯装掉落,重新上马之后,驰还本阵。缰绳后勒,胯下飒露紫扬蹄长嘶,李世民后顾定杨兵阵,见三阵步卒俱皆开动,呐喊声震动天地,尘土飞扬中,已在向本阵杀来。他重新此前的军令,喝令道:“令与长史、梁实,务必坚守;刘弘基、段志玄、柴绍,无我令不可擅动!”兜马侧走,奔朝列於步卒阵右的千余骑兵处,暂收弓矢,拔剑前指,“公等从我破贼!”丘行恭、罗君副、长孙顺德、史大奈、侯君集、李道玄诸将呼叫着,便跟从他一并奔去。他们是从窦轨、梁实所督的唐军步卒主阵前而过,沿途所经,可以看到,原先也是坐地的阵中步卒,在鼓声、军令的命令下,络绎亦都起身,盾牌手前移,弓弩手张弓开弩,矛手等组以三叠矛阵,尽皆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已驰至阵左,李道宗等这支骑兵的骑将纷纷迎上。“做好进战之备了么?”李世民问道。李道宗等应道:“只待殿下令下!”“从我杀贼!”李世民没有多余的废话,简短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转过马头,当先前驰。丘行恭、罗君副等这三四百骑,与李道宗等所率的这千余骑,合为一部,纷杂的唿哨声动人心魄,奔行的马蹄声,盖过了左边唐卒三阵的迎战之音,尘土蔽日,就好像翻腾的黑龙,紧随李世民!当此之际,只见得这片方圆十几里的战场上,大部分的地方都是定杨兵的步卒如似潮水,向着唐军的阵地涌来,而唯此千余唐骑,缘战场最南的边沿,向着敌人冲去。迎着疾风,李世民激昂慷慨,这么痛快的感觉,让他回想起了歼宋老生、败薛举等战时的豪情。人生在世,下马治民,上马破敌,大丈夫当如此也!他大呼令道:“我的旗呢?”早有数将,各打起旗帜一面。旗上或书“秦公”、或书“太原道大元帅”、或只斗大地书了一个“李”字!因是在马上,旗帜只能一人举,故这几面旗比之步旗,不算大,但色彩鲜艳,夹在这千余多披玄甲的疾驰骑士中,飒飒在滚滚的尘土中,却非常引人眼目。紧从李世民左右的这一众将士里边,最年轻当然的就是李道玄,虽是策马急奔,他的目光难以离开前头的李世民身上!观其英姿,闻其鼓舞斗志的话语,李道玄热血冲头,男儿七尺,建功立业,生当如这位兄长!沿着战场的边缘,很快越过了敌我两军对阵间的空地,——马速太快了,从李世民至唐步卒阵右,到这点距离的驰过,总共也就才用了几刻钟,压根没有给刘武周任何反应的机会。这千余唐骑,在李世民的亲率下,已经奔到了全军开动,正在向唐阵杀去的定杨兵步卒的侧后。还剑入鞘,李世民再次持起大弓,大羽箭搭上,连射三四箭,射死了三四个较近处的定杨步卒的军将,然后将弓矢暂且再次收起,挟槊在手,——下达的命令更加简洁了,顾喝令道:“杀!”不等丘行恭、罗君副、史大奈、侯君集等先冲,自拨马北进,头个闯入了定杨兵阵!……杀向唐军步卒阵的左翼定杨兵,早看到了李世民等的驰至。但刘武周应变的命令尚未传达,这部分的定杨兵不知所措。盾牌、兵器、铠甲碰撞的脆响中,起伏着阵中校尉们慌乱的口令。有的口令在命令本团的步卒转向,以抵抗李世民等;有的口令在命令本团的步卒加快速度,以望可以摆脱李世民等。李世民等还没杀入,当面的定杨兵左翼的这数千步卒已是乱成一团。李世民看得真切,距离最近的一个敌团校尉正挥着横刀嘶吼,腰间的牛皮水囊在奔跑中晃出弧线。他猛踢马腹,飒露紫如离弦之箭,驰向这个敌团校尉。马槊尖端的三棱矛头在阳光下划出冷冽的光弧,首当其冲的三名长矛手半点招架之力没有,两个被李世民挑死,一人被撞得倒飞出去。飞起的长矛,误伤了旁边的战友;喷溅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地面。“破贼!”李世民大呼声里,猛地拽紧缰绳,飒露紫会意地向右急转,避开迎面刺来的长矛,马槊却借着战马的冲势横扫而出,几个试图反击的定杨兵被扫断臂骨、打伤面门,惨叫着倒在血泊中。丘行恭、罗君副、长孙顺德、史大奈、侯君集、李道玄等紧紧跟随、护卫在他周边,长槊纷刺。眼前的这团定杨兵,只呼吸之间,就被冲击的狼狈四窜。史大奈催马如电,擦过李世民的身边,奔到了这团定杨兵的校尉近前,大槊挥刺,这校尉横刀太短,何能抵抗?登死槊下!——要说这先以步卒列阵,诱敌进攻,随后以轻骑自敌阵侧后杀入,“必出其阵后反击之”,从而最终取得胜利,固是李世民惯用的战术,但史大奈却也曾经用过这样的战术。李渊起兵,渡河入进关中之前,其先渡河的王长谐等部,在饮马泉与屈突通帐下的大将桑显和打过一仗,当时形势危急,幸得史大奈与孙华等以劲骑数百,自桑显和部阵后进击,遂乃反败为胜。史大奈是突厥王族子弟,本姓阿史那,亦是因此战之功,后从平长安后,被李渊赐姓为史。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殿下!请领后队。”侯君集高声叫道。李世民杀得兴起,怎肯后退?反而令道:“顺德、君集,你俩引率后队,我为公等开道!”乃是战前,就杀入敌阵后,该怎么冲阵,李世民已有部署。他将这千余骑,分作了前后两队。前队组成楔形阵,是为突击的队伍;后队保持雁翎阵,是扩大战果的队伍。侯君集、长孙孙德尽管担心李世民的安危,但李世民不肯后撤,命令既下,值此战事已起,没有功夫多作争执的关头,两人也只好听令。便两人稍缓马速,等到了李道宗引统的后队赶到,即引领后队,按照既定阵型迅速展开,紧密跟随李世民亲率的前队,形成前后响应之势。杀是正杀在兴头上,但李世民不愧是天生的帅才,仍存着冷静的理智。突破了当面的这团定杨兵后,他略作张望,从前、左、右三侧临近的定杨兵的人头簇拥中,望到了几面别的团的团旗。长槊指之,他喝令问道:“谁为我夺此敌旗?”史大奈刚转马还来,闻得令声,当即拨马再驰。丘行恭、长孙顺德、李道玄、秦武通、公孙武德诸将你追我赶,亦分别朝这几面敌旗杀去。却史大奈诸人,尽是一当百之勇士,加上马又好、披挂精甲,定杨兵的步卒人数虽众,无人是彼等一合之将,真如狼入羊群,李世民的命令几乎是刚下,这几面被他指点的敌旗,就相继被史大奈等夺下,顺带多了几颗人头献回。两军交战,本军将士的阵型拉开,要想能够指挥顺畅,所靠者,旗鼓也。且大多时候,旗更要紧。这几面敌团的团旗一被夺掉,周围的这些定杨兵立刻就如无头苍蝇,彻底陷入了混乱。李世民抓住战机,纵马扬槊,率领前队,继续突进。如前所述,刘武周的三个前排步卒阵,所列之阵,占地方圆十几里,——只是列阵,占地就十几里方圆,转为冲锋后,队形分散,占地面积就更大了。东西面不说,南北面宽达四五里。却李世民等所向无前,若从半空望下,此际可见,他们这支千余骑的队伍,前后两队,配合默契,前突后扩,简直是在横冲直撞,不到两三刻钟,就由南到北,穿透了整个定杨步阵。不知手杀了多少敌兵,敌人的鲜血飞射到李世民的衣甲上,此刻他的铠甲已染满血污!北边,是定杨兵的阵右,其部的主力骑兵位列於此。但这个时候,大多的骑兵,如尉迟敬德所率之精骑、郁射设所率之突厥骑,都已向唐阵发起冲锋,因在定杨兵的阵右,这时却已是没有多少骑兵。分了罗君副部前去阻击、牵制定杨兵余在阵右的预备骑兵,李世民单手撑着马槊,另一手摘下水囊,打开面甲,灌了两口水,左眺刘武周留下的步卒预备队情况,右眺正在奋力迎击杀到的定杨兵主力的窦轨、梁实阵,又往前,看了看才刚杀过来的血路。“贼兵阵厚,我等只杀透一回,不足破贼。公等可还有气力,从我再杀一阵?”丘行恭、长孙顺德、李道玄等同声回应:“敢从殿下再战!”李世民观望了片刻人山人海一般,涌向本军主阵的定杨兵步卒,遥指向了东南方位的一部定杨兵,说道:“望其部旗,是寻相部。前次蒿泽,让寻相逃走了,这一阵,我等便破其部!”带回面甲,轻松地水囊放好,李世民驰马举槊,引率这千余精骑,再度杀入敌阵!战马再次加速,马槊前头,是望之无尽的敌兵,李世民却不仅不觉得疲累,热风扑面,敌兵惊恐的神情映入眼帘,他战意更炽,胸中唯激荡着破敌的畅快,——这是属於他的战场。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四章 掩兵藏息数询责 晋阳战场的情况,是宋金刚报与李善道的,军报送到的时间,系战后的第二天下午。“李世民亲身诱敌,以步阵阻刘武周主力,而复率精骑,迂回至左后袭击,数透刘阵。刘弘基、段志玄趁势挥两翼夹击。刘武周遂大败。晋阳土豪薛深,於城内作乱,刘武周还城不得,北走数十里。臣见机得早,得以引部安然脱出,部曲伤亡甚少。闻刘武周部伤亡万余。”看罢这道军报,李善道拍案而起,环顾帐中诸将,说道:“果如我料!刘武周不是李世民的对手,以多击寡,反为李世民所败,晋阳城已被李世民夺回。偌大一个晋阳城,李世民一战便就夺回,眼前区区宇文歆、李靖营,众不过万人,攻已两日,仍不能下,诸公,岂不羞惭?”一言既出,满帐诸将,无不面现羞愧。要说两天没攻下宇文歆,这还真不是汉军不敢战的缘故。毕竟和晋阳这一仗不同,晋阳此战,是为野战。野战这东西,要么胜,要么败,通常一战就分胜负。但宇文歆营却是另外的情况,宇文歆就像个缩头乌龟,缩在营里,不论汉军怎么打,就是不出来,——除掉时或遣出一部精兵袭扰汉军以外,这样一来,汉军这场仗就是攻坚。攻坚本就不是短日可分出胜负之事。唯是道理,李善道和诸将都知道,放到实际上,却亦不怪李善道着急起来,以此话刺激众人。晋阳一被李世民夺回,可以预料得到,他跟着必是稍事休整,即挥师南下,则到那个时候,如果宇文歆尚未攻下,并及霍邑、灵石也还没有打下,则在接下来的河东此战中,汉军就将在战略形势上落处下风。——一则,李世民夺回晋阳以后,唐军的士气势必大振;二则,灵石、霍邑,如前文所述,皆河东腹心位置的要害,这两个地方,在谁手里,谁就能占据优势。如在唐军手中,唐军顺势而下,就可直取绛郡、河东郡、上党郡等地;而如在汉军手中,汉军就能凭借此两地,首先挡住唐军的南下,其次寻找机会进行反攻。屈突通见诸将羞惭,没人敢应声,便出声说道:“大王,臣之愚见,晋阳城虽已被李世民夺回,但短时内,李世民当是尚无余力南下。刘武周部伤亡尽管颇重,可其部现仍还有两三万步骑,李世民断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大举南下,臣料之,他应还会再与刘武周打上一仗,至少重创刘武周部,解决掉了晋阳北的威胁后,他才会南下,此其一;再一个,便是大王适才所言,一场大仗下来,刘武周伤亡不少,唐军的伤亡也不会小,他也需要时间休整、补充兵力。”李善道再一次环顾了下帐中诸将,坐回胡坐上,说道:“屈突公,你所说这些,我自知晓。可是刘武周背靠晋阳坚城,犹不是李世民之敌,今其大败北逃,士气大落,纵他不甘便撤还雁门,可若李世民再进击之,他又能再抵挡几日?……诸位,旬日之内,李世民定然南下!也就是说,剩下给我军攻破宇文歆营、攻下霍邑与灵石的时间,只有旬日之久了!敢不勠力?”知耻而后勇。帐中诸将,王须达为首,纷纷起身,行军礼,齐声应道:“臣等敢不勠力!”“明日总攻,我亲坐镇,先登者,重赏!敢有怯战不进者,斩!”李善道凛凛令道。却李善道已是有些时日,未有这般的疾言厉色,王须达等将心下敬畏,躬身领命。挥手令诸将退出,做明日总攻准备之后,李善道亦步到帐外,转目向北。此际暮色深深,漫天红霞,越过大营层层叠叠的帐幕,约略可望见如带的汾水岸边,北边起伏山峦。向北,二百多里外,便是霍邑县城。计算时日,刘黑闼、高延霸等至迟今天上午,应已抵达霍邑。现下,或许已展开对霍邑的再次围攻?他们这次的出奇袭之,不知效果何如?……晋阳被李世民夺回的消息,刘黑闼等也已获知。宋金刚的军报从晋阳送到临汾,霍邑是必经之地。李善道估料的不错,的确是今天上午时,刘黑闼、高延霸等部就抵至了霍邑。不过,李善道料错的是,刘黑闼等部尚未对霍邑发起进攻。在临从临汾还霍邑前,李善道从来用人不疑,兼因知刘黑闼的用兵只能,因给了刘黑闼便宜行事的权力,——亦即到了霍邑后,仗怎么打,一应由刘黑闼根据实际敌情,自作主张。故兵到霍邑境后,刘黑闼先是遣斥候,仔细侦查了下霍邑的防守情势,继而下令,命各部兵马暂藏伏山林、河谷,不许进战。他这道命令,独孤神秀、罗艺、高开道等将倒也罢了,他们俱是降将,或者客观上不敢质疑,如独孤神秀;或者干脆就是主观上懒得质疑,你刘黑闼是主将,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便是,如罗艺;高延霸亦没有质疑,他当然了解刘黑闼与李善道的关系,李善道对他也有叮嘱,攻战方面,须当悉从刘黑闼军令,而只有王君廓,对刘黑闼此令,却是颇为不解。从上午开始,直到当下,他压根坐不住,找刘黑闼了两三次,向他询问何时进战。原先在河北时,王君廓也算刘黑闼帐下的旧将,攻赵郡等地,他都是在刘黑闼的指挥下,彼时,他对待刘黑闼的态度很恭敬,但今时不同往日了。仗着入河东以后,不断获得的战功,王君廓现今不说自视甚高,亦志得意满,遂乃连刘黑闼的命令,他也敢质疑了。“将军,细作侦报得知,李仲文等根本没有料到我军的猛攻宇文歆营,只是佯攻之策,霍邑城内现下守备并不森严。此正我军乘虚而入之良机,为何将军按兵不动?大王信任将军,将攻霍邑的重任托付与了将军,将军今却如此举措,就不怕辜负了大王的信任?”踏着夕阳暮色,王君廓第四次来到河谷边上休息的刘黑闼的本部中,见到刘黑闼,义正言辞地指责说道。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五章 勇当重任王君廓 刘黑闼闻得其言,倒不生气,瞧他一眼,抚须笑道:“怎么?王将军急不可耐,思求立功?”王君廓昂然而立,答道:“敢禀将军,立功不立功的,末将并不放在心上。末将一身,已甘为大王鹰犬,只要能尽绵薄之力,报效大王恩德,末将便心满意足。却唯当前之急,是尽快攻取霍邑,特别晋阳昨日已为李世民所得,想来不日他就会率兵南下,——若到那时,霍邑尚未攻拔,末将只怕,这霍邑城,我等也不必再取了。如此,大王付与将军的重任,将军不就完成不了么?见到大王时,即便大王仁厚,也许不会怪罪将军,然将军心中何安?”“将军见责的是。”在旁听他俩对话的高延霸,见王君廓这般不客气,面皮已是有些变了,不意刘黑闼却面若无事,没有分毫生气的样子,笑着说道,“只是入霍邑境后,俺之所以令各部掩藏踪迹,不必急於攻城,实是俺自有度料。将军自上午至当下,已问过俺两三次何时攻城了,俺一直都未答与将军。於今夜色将至,俺便回答一回答将军所疑吧。”王君廓说道:“末将敢闻尊教。”“前攻霍邑,连日不下。李仲文此将,不论其它,仅守城来说,端得一把好手。虽然根据斥候探报,霍邑城中现下戒备不严,可一旦我部出现城下,料李仲文必有应对,则或许我部此番攻城,便又将会陷入苦战,就失了奇袭之意,此缘故之一也。我部日夜兼程,疾行两百余里,乃至霍邑县境,诸部部曲各皆疲惫,如一到霍邑,就发起围攻,一举攻下霍邑的把握不大,因此不如先作充足之休整,然后再进战,此缘故之二也。王将军,你现可明白了么?”王君廓是个聪明人,自是听明白了,恍然大悟,说道:“将军之意,是今晚攻城?”“将军一语中的,俺正此意。”刘黑闼张了张天色,暮色已颇深重,虽现盛夏,昼长夜短,但距离入夜也用不了半个时辰了,他按住膝盖,从胡坐上起身,再又望了下北边霍邑县城的位置,向王君廓下达了军令,“俺意,半个时候后,全军开拔,赶到霍邑城下,立刻发起猛攻。王将军,你急於为大王立功,一片求战忠心,令俺敬佩,先攻之任就交给你,何如?”王君廓呆了呆,——谁都知道,先攻是最吃力不讨好,敌人在这个时候,俱是生力军,是士气正盛,战斗力最强之时,通常充当先攻之任者,一般都可以说是最硬的骨头由他们啃,大块的肥肉吃不到嘴,可他三番几次地来质问刘黑闼为何迟迟不展开对霍邑的进攻,刚才的话又说满了,因此刻被刘黑闼这么一问,他虽是满心不情愿,然而无话可答。刘黑闼笑道:“将军是不愿意么?不愿意也行,将军若不愿意,俺就调别部先攻就是。”王君廓硬着头皮,应道:“末将怎不愿意?况且这是将军的军令,末将亦不敢违背!便从将军之令,今夜攻城,末将愿领本部为先攻!”顿了下,说道,“只是有一请求,敢请将军允可。”“将军请说。”王君廓说道:“将军,末将营中不缺不怕死的勇士,但精甲稍缺。攀附攻城,迎冒矢石,精甲必不可少。末将敢请将军,拨给末将营中些许精甲。不需太多,百副足矣!”“王将军,你是知道的,此还攻霍邑,从行并没有带多少辎重。只带了云梯与抛石车各十余架、四五架撞车、三四架填壕车而已,即使粮秣,也才只携了十日之粮。百副铠甲,委实给不了你。这样吧,俺从俺部中,抽出二十副精甲与你,可好?”刘黑闼沉吟片刻,为难说道。王君廓说道:“二十副?”高延霸在边上接住了腔,说道:“刘公,俺也可从俺部中,抽出精甲二十副与王将军。”刘黑闼大喜,拊掌叹道:“高柱国大公无私,愿意从本部抽精甲与王将军,真乃再过不好!”询问王君廓,“王将军,俺部加上高柱国部,总计四十副精甲,够用了吧?”不到请求的“百副”之半,但总比一副没有的强,王君廓勉强答道:“多谢高柱国相助。四十副就四十副吧!末将定上不负大王之望,下不负将军之任,今夜先攻,誓先登霍邑城头!”“好,好!将军今夜,若果能先登,俺一定如实向大王禀报将军的忠勇。”王君廓等了会儿,四十副铠甲凑齐,给他送来,就由从吏推着装铠甲的几辆独轮车,暂辞刘黑闼,还本部去也。却说他离开之后,刘黑闼身侧一个适才没有说话之人,显出不满之色,与刘黑闼说道:“阿兄,早前怎未瞧出王君廓是个这样的人?跟着阿兄打赵郡等地时,他服服帖帖,唯命是从,方今不过是在桑泉、虞乡立了些微末功劳,得了大王的几句称赞,转过脸来,就敢质询阿兄!”此人是刘黑闼之弟刘十善。高延霸摇头晃脑,亦对王君廓的表现较为吃惊,说道:“桑泉、虞乡之功,王君廓怎么立的?靠的是用王敬之等为饵。刘公,不知你可有听闻?俺是听说了,王敬之等虞乡诸将现对王君廓,各是心怀怨言。怨恨王君廓权且罢了,可连带着,王君廓这么搞,把大王的名声岂不也都坏了!俺已私下向大王进过忠言,却不知大王缘何,未有见责王君廓,反对他奖赏颇重。”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刘黑闼望着王君廓等远去的身影,说道:“大王自有思虑,非我等可知。公允以论,不管王君廓的性子怎么样,打起仗来,诚然有勇有谋,是一员良将。无须多说他了。十善,延霸,今晚攻城,俺准备东面佯攻、北面主攻。佯攻这块儿,就让王君廓部先攻。等其部开打,吸引住守军的注意力后,北面接着再开始攻城。北面主攻此任,俺想着,就交给你两部如何?”刘十善与高延霸对视一眼,齐声应道:“阿兄(将军)放心,我等定竭尽全力,不负重托。”日落月升,夜色悄至。刘黑闼召集诸将,将自己的部署告知与诸将知,随后令下,各部集结启程,开向霍邑城外。夜幕低垂,星光点点。近两万步骑,不打火把,摸黑行进,休整了一天,效果甚好,士气高昂,体力充沛。王君廓部行在各部最前,快到霍邑城外时,——隐隐约约,已可望见夜色下,数里外的霍邑县城,他一边骑马而前,一边叫来了王敬之等部将,给他们分配任务:“刘将军的命令,你们都听到了。等会儿到了霍邑城东后,即刻发起进攻。俺既自告奋勇,敢当大任,抢下了先攻之任,尔等便须全力以赴,勿负大王对我等所有之厚望,为大王再立新功!“敬之贤兄,到了城东,开始攻城之后,你引你部先攀,俺督精锐跟进。斥候探知的很清楚了,霍邑城内,现一因被大王骗住,以为我军主力在攻宇文歆营,二因晋阳昨日被李世民夺回,正欢欣鼓舞,故此防备松懈。我等乘虚而入,夜袭出敌不意,恰是一举攻拔此城之良机!”王敬之等其部将,神色各异,参差不齐领下命令。夜风轻拂,霍邑城的城影黑黝黝的,已在前方!如前所述,霍邑县城处在汾水与彘水交汇处,汾水在其城西,彘水在其城南,是以刘黑闼定下的攻城方向是城东与城北,也因而刘黑闼等部自南而来,要到城下,需先渡彘水。白天一日,刘黑闼虽令各部掩伏,没有对霍邑发动攻势,但没有闲着,不是只让士兵们休息,而是已派得力吏卒,先行到了彘水岸边,一则,查清了彘水对岸的守卒虚实,二则,探明了彘水而下的深度。对岸的守卒约数百人,主要是守卫渡口;但彘水下游有两个地方的水深适中,利於涉渡。也即却可不经渡口而渡水。选中的渡水地点,即这两处地方中,偏西之此处。借着夜色的掩护,诸部步骑悄然渡过彘水,避开渡口守卒,到达了城东、城北的预定位置。眺看城头,沿着城垛,挂着一排的铁丝笼,笼中盛放火炭,风一吹,火光摇曳,映照出城头守卒的模糊身影。约略得能辨清,城头的守卒不是很多,——看来防备确实不严。王君廓率引本部三千兵卒,潜行逼近到了城东的护城河外,待要遣吏去问刘黑闼往城北的刘十善、高延霸等部是否已经就位,刘黑闼的将令已到:“立即发起进攻!”“敬之贤兄,大王熟知兵略,曾有言道,首战最为重要。首战告捷,士气大振。今夜再攻霍邑,我部是首战,你又是我部的首战。我等能否先登,就全寄在兄肩了!”王君廓恳切说道。王敬之没甚可答,应了声诺,就带着本部兵马千人,推着填壕车和云梯,奔向护城河!……城北,高延霸、刘十善时而望望城头,时而望望城东。其所两部精锐四千,早按捺不住战意,只待城东打响,便如猛虎下山,直扑城垣。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六章 争功好气高延霸 三更时分,城东的战斗打响。先是投石车抛出的石头,砸在城墙、城头的响动,继而是用填壕车过护城河的王敬之部兵士的喊叫声,再接着是守卒的叫嚷,各种声响,混成一种奇妙的和谐,撕破了安静的夜空。不断的有军吏从城东驰马到城北,向高延霸、刘十善通报城东的战况进展。“王敬之部架起两架填壕车,已渡护城河,伤亡数十。”“云梯搭上城头了!守卒仓促无备,防抗并不激烈。”“王君廓引领其部精锐,跟渡了护城河!”“城东城楼,见有李仲文将旗出现!李仲文当是亲到城头指挥守城。”“刘将军令:城北可以发动攻势!”刘十善一跃而起,抽刀在手,顾与高延霸说道:“高柱国,过护城河吧?”高延霸不慌不忙,从地上也坐起来,掂了掂双铁鞭,笑道:“你部与俺部,各一架填壕车、两架云梯、一架撞车。十善兄,就看你我两人,谁能先登此城,立下头功了!”刘黑闼嘴里说王君廓是员良将,对他似颇为赞许,但在攻城部署上,内外远近之分却是非常明显。不仅用了王君廓部先攻,并且城东还是佯攻的方向,精锐的力量都被他布置在了城北,包括罗艺、高开道等将营中的精锐死士,也都挑出了些,暂分配给与高延霸、刘十善统带。故而,这一场攻城仗,摆明了刘黑闼是要给高延霸、刘十善立功的机会,因亦高延霸有此言。刘十善望了望北城头,说道:“西边归俺部打,东边劳将军攻,何如?”“就按贤兄此意!”两人遂各督本部,推着填壕车、云梯、撞车、弩车等,自藏伏的地点杀出,分作两道,奔向护城河。北城头的守卒,果是注意力俱被城东的战斗吸引,却直到他两路兵马,近至到了护城河外,才有守卒发现,登时惊慌大叫。便有北城头的守将赶紧调集弓弩手,乱射一通。高延霸、刘十善两路兵马没有打火把,夜深难以辨物,城头的箭矢、弩矢,大都失了准头。两路兵马推着各类攻城的器械,飞快地前进,只用了不到两刻钟,就顺利地架好了填壕车。这填壕车,如前所述,等似是一个折叠的浮桥,转动机关,可以把折叠的桥板铺开,架在护城河上。——当然,填壕车有它的局限,不是所有的护城河都能架设,太宽的话,桥面长度不够,不过霍邑城外的护城河,汉军已经攻过一次霍邑,则是知其宽窄,虽然比之寻常的护城河略宽,但现用的这几架填壕车,皆是专门针对霍邑的护城河,新近打造而成,足能架之。城东的战况,大概是渐渐激烈,耳闻着凉爽的夜风带来的王敬之、王君廓部攀附城墙,如雷喊杀的声音,高延霸、刘十善抖擞精神,待填壕车架好,先各遣到对岸了两团兵马,抢占住了“滩头”,旋而,催促后续兵卒推云梯、撞车过去,同时又令弩车向城头还击引射。眼见西边刘十善部的攻城部队,已将云梯、撞车全都推到了对岸,披挂着铠甲的附城锐士,也已开始冒着城头的箭雨,过护城河,而本部这边,因为太过紧张,推第二架云梯的一队兵卒,没把握好节奏,云梯前端却居然卡在了壕车边缘,几名兵卒手忙脚乱地调整,延误了片刻,高延霸心急如焚,索性亲自从后头飞奔到边上,连打带骂,喝令这队兵卒将云梯重新扶正,一再地旁视刘十善部的进展,生怕落后,不绝声地令叫道:“入你娘,快推!”城东头的喊杀声愈发地大,骤然爆出一阵大呼。高延霸心头一紧,他妈的,不会是王君廓已经攀附上城头了吧?城中再是无备,也不能这么快吧?很快,城东驰奔来的军吏解答了他的疑惑:“报高柱国,王君廓披甲,亲攀梯上阵!”却这王君廓,焉会看不懂刘黑闼今夜这番攻城部署的用意?刘黑闼的将令,他畏惧李善道的军法,不敢违背。但要让他心甘情愿地听从刘黑闼的命令,接受刘黑闼的安排,为高延霸、刘十善做嫁衣,他却也断然不肯。莫看高延霸是李善道的旧日爱奴,今时爱将,刘十善是刘黑闼的弟弟,他王君廓亦绝不愿忍这口气。汉王赏罚严明,只要此战他能得以先登,大功就必然仍是他的!而且到时还能打一打刘黑闼的脸!故是,王敬之等所率的先锋,才刚把云梯架在城东墙未久,他就带着勇士,披坚执锐,亲身奋勇攀梯!“这狗日的!要与你老公争功。”高延霸暗骂一声,却他这人,战场上勇猛归勇猛,心机亦不少,非是一味的猛冲猛打,不需上阵时,他也惜命,因原本他没打算亲自攀城,但见王君廓如此,他争强好胜的劲头被激出来了,踹了推云梯的兵卒两脚,再次催道:“愣着作甚?赶紧云梯推到城下,快些给你老公架起。”令亲兵,“给本公再取一套甲,本公也要亲自攀梯!”亲兵迅速取来铠甲,高延霸就在护城河边上,在他本已穿戴的铠甲外,又套上一层。——遥想当初才从李善道起兵时,高延霸因为身材高大,连一套适合他的铠甲都寻不到,如今何止已有数套合适的配甲,就是甲外再套的更大尺码的铠甲,他也已有三四套的存货。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穿套铠甲的空,两架云梯、一架撞车相继过了护城河,被推到了城下。高延霸披挂整齐,径到第一批攻城的两团精卒队前,提着两根铁鞭,威风凛凛,高声喝道:“本公亲领你们攀梯,谁敢畏缩不前,定斩不赦!随本公冲,先登城头者,重赏!”第一波攻势,主将就要亲上阵,这两团精卒士气大振,齐声应诺!便高延霸一马当先,引此四百精卒,越过护城河,迎着较方才稍密的城头箭矢,奔到了架好的两架云梯间,一团精卒由其部中勇将带领,另一团精卒他自率之,分向左右,各扶梯而上!箭雨如蝗,高延霸挥鞭格挡,身先士卒,甲胄铿锵。精卒紧随其后,呐喊震天,云梯上步步攀升,城头守军见状,惊惧交加,箭矢愈发猛烈。高延霸仗着两层精甲护体,对这箭矢分毫不顾,手脚并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务必抢在王君廓之前,夺下这城头首功!城头守军见高延霸势不可挡,急忙倒下金汁、滚油,调动滚木、礌石,试图阻拦;并有拍杆横空飞舞。金汁的臭味令人欲呕,高延霸大骂着,将之避开,复闪身躲开拍杆的猛击,转瞬间,已然攀上云梯的小半。就在此际,西边又传来一阵大呼大叫之声。高延霸没空去看,隐隐听到是有刘十善的部曲在叫:“将军堕梯了!将军堕梯了!”原来刘十善也是亲自率部攀梯,然他没能全将拍杆躲开,被拍杆扫中了,从云梯上重重摔落。怎会有功夫去顾及刘十善的安危?高延霸一边继续上攀,一边仰着头,全神贯注,注意城头上丢下的东西。忽见一块石头迎面砸来,他猛一侧身,石块擦甲而过,惊出一身冷汗。身下接连的惨叫声起,是跟着他攀附的精卒中,有数人被石头砸中,也掉落下梯。云梯脚的预备攀梯兵士,立刻补位,接替攀援。箭矢擦着高延霸的耳畔飞过,他眼疾手快,抓住了一支,反手掷回城头,他虽力大,仓促间难以使出力气,这支箭矢没有射中目标,但也使城头守军一阵骚动。高延霸借此机会,又猛地往上窜了两窜,——已攀附到了云梯的中部位置!拍杆再度打来,他荡身二度避开。乃是李善道军中,日常的操练科目里边,设的便有攀附云梯这一项。好在高延霸日常操练时,没有以自己的身份为借口而懈怠,加上他体力足,应变快,此时方能游刃有余。瞥见城头上,从西边城北与城西的拐角处,有大约百十个守卒匆匆赶来增援,高延霸心知不可久拖,再拖,就失了奇袭之效,愈发奋力攀爬。汗水混着尘土,模糊了视线,他干脆掀开面甲,大叫令道:“功成就在此际!”脚下发力,终於触及云梯顶端,双手一撑,跃上了城头!三个唐军守卒的长矛呈品字形刺来。高延霸不避不让,左掌拍开一矛,右腿踢飞另一矛,剩下一矛任之刺到自身甲上,被他抓住矛杆,猛地一拉,将那唐军守卒拽至身前,咔嚓一声,拧断了脖子,将尸体掷出,砸倒了两三个守卒,继又抓住他的长矛,倒过来,矛头朝外,横扫四周,逼退了其余守卒。丢掉长矛,抽出双铁鞭,他奋声叱咤:“尔等老公来也!挡俺者死!降者不杀!”城头一角被他牢牢站住,底下的精卒纷纷翻过雉堞。而於此刻,城东,又一阵大呼传来!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七章 刘公方面将略才 伴着城东的将士大呼声,数骑从城东驰来,齐声喊叫:“王柱国已登城头!”城下高延霸、刘十善的部曲闻得,无不振奋,亦随之呐喊。喊声传到城头,高延霸闻之色变,大怒不已,拼了性命,亲自犯险,不料竟还是被王君廓与他几乎不分先后,登上城头!——要知,王君廓部可是佯攻,这叫他脸面何存?打起双鞭,拣眼前的守卒出气,但见他挥鞭如风,守卒触者即倒,血溅城墙,晕染深夜。先登的城头不要紧。登上城是一回事,要紧的是能不能一鼓作气,既稳住阵脚,又扩大战果,夺下城门。高延霸大步向前,将围拢过来的数十守卒,打得四散奔逃,血肉横飞,呼叱连声,喝令从他登上城头的精卒们以“火”为单位,组以锐阵,抢占北城头上的各处要害,接应后续援军。火光映照下,一个又一个的其部甲士跃上城头,应着他的号令,迅速列阵,俱以短兵,与敌相搏,刀光锏影间,敌我交错,喊杀声震耳欲聋。高延霸好个勇悍,接连击杀数名守军的队率、校尉,他的个头比守卒们普遍高出一头多,身如巨塔,奔如熊虎,每挥一鞭,便带起一阵血雨。却是北城墙上的守卒将士,无一人是他一合之将,硬生生被他冲到了下城的坡口!“入你娘!识得你家老公的威名了么?”高延霸越战越勇,所过之处,守卒无不辟易。十余个杀过来的其部兵卒,紧随从着他,沿着坡面一路杀下去,直冲到了北城门内。门洞内外,约有百十守卒。高延霸挥鞭奋击,声如雷霆,守卒为首的是个团校尉,慌忙迎战,被他一鞭打中肩膀,肩骨碎裂,身一趔趄,高延霸另一鞭跟上,端端正正打在了这校尉头上。再有兜鍪,也是无用,这校尉当场毙命。剩下守卒见状,心胆俱裂,谁还敢再来抵挡?争相弃械逃窜。高延霸趁势杀入门洞,到城门下,取走门闩,猛力一推,城门轰然洞开。一个庞然大物,顶着他的脸撞来。亏得他反应敏捷,及时闪开。却这物是外头在撞城门的撞车。高延霸骂道:“撞你娘的车!城门本公已开!”推撞车的士卒见状,忙收力退后,城外部曲见城门大开,欢声雷动,如潮水般涌入。高延霸早已浑身浴血,铠甲上插了三二十支断箭,及有碎肉、脑浆溅粘,他倒提双鞭,出了城门,立於门侧,先朝西边张了眼,见西边刘十善部尚未得以登上城头,接着往东边望了眼,隔着城墙的转角,他瞧不见城东的情况,唯见火光隐现,然侧耳听城东动静,料王君廓定还没夺下城门,遂舌绽春雷,大呼叫道:“城头谁人登不得?先破城者谁人?本公高延霸在此!”涌入城中的其部兵士们随声大叫:“破城者,高老公!高老公在此!高老公在此!”捷报传到城东护城河外,刘黑闼中军旗下。刘黑闼提着的心,才算放下,面露喜色,叹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高老公真狠将也!不愧大王尝赋诗称赞他与沐阳,果然‘谁能横刀立马,唯我高二将军’!”赞叹罢了,下令待命的罗艺、高开道等部,除留下部分,接着趁机攻打东城,主力俱往北城进城。——乃是为迷惑李仲文,造成东城门是主攻方向的假象,刘黑闼将本部和罗艺、高开道等部都留在了东城外,虚张声势。被他派去北城外的只高延霸、刘十善两部之精卒。罗艺、高开道接令,便率部离阵,急往北城不提。刘黑闼身边几员将校急不可耐,请战说道:“将军,怎不令俺们进城?”这几员将校,皆是刘黑闼本部的大将。刘黑闼摆手说道:“前时上党诸战,尔等俱已所获甚丰,今番且让罗、高两部得些功劳。”虽然刘黑闼此攻霍邑,佯攻、主攻这块儿,确是因王君廓的指责他,动了气,欲借此战,压一压王君廓,但他身为李善道帐下现今第一的方面之将,必须得说,在服众上还是自有手段。这几员将校尽管有所不甘,眼馋战功和进城后的抢掠收获,然刘黑闼治军,一方面宽仁容众,恩结於士卒,一方面严明有度,令行禁止,他们心服口服,故亦不敢多言,只得遵令。……天亮时分,入城的各部先后来报,城中的重要据点,悉已占据。但霍邑城内的守卒不少,三四千众,仍有负隅顽抗者,巷战激烈,杂乱的喊杀声、居民的哭喊声,城外可闻。不过,既然已经被汉军杀进了城中,这些守卒的抵抗也只是徒劳,城中之定是早晚之事了。刘黑闼因不再将城内的战事放在心上,转而下了望楼,到临时搭设的帐中,下达新的军令,召高延霸、刘十善、王君廓、罗艺、高开道、独孤神秀诸将尽来议事。独孤神秀部是骑兵,所以他与其部没有参与此次攻城。等得诸将齐聚帐中,刘黑闼起身,将高延霸扶起,又请王君廓也站起,与诸将说道:“今日破城,所以一夜之间,即克此坚城,上因大王运筹帷幄,李仲文掉以轻心,我部才能奇袭得手,下赖公等奋力拼杀,方有此胜。今战之功,首功高老公也,王将军亦功不可没。”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罗艺、高开道都是勇将,却今日此战,高延霸的功劳是大家有目共睹,短短不到两个时辰,他就攻上了城头,打开了城门,这等勇武,他俩自问之,恐怕亦有所不及,因对刘黑闼的赞扬心悦诚服,各点头称是,俱道:“高将军神勇、王将军敢战,我等佩服。”高延霸昂首挺胸,睥睨诸将,满面得色,口中故作谦虚:“一座小小霍邑,称不得功。”王君廓看看刘黑闼,看看高延霸,不禁回想起王君愕劝他的话,——他非要争这个破霍邑之功的时候,王君愕劝他不要斗气,他没肯听,却终究还是被高延霸将头功夺去,心中郁郁,亦只能勉强将忿忿压下,说道:“高将军确实勇猛,俺心服口服。”打定了主意,等见到李善道,必要将今日的委屈,诉说与李善道知晓,乞请他为自己主持公道。刘黑闼请高延霸、王君廓坐下,接着问刘十善的伤势:“伤可有碍?”刘十善轻抚伤臂,答道:“敢禀阿兄,叫军医看了,没伤到骨头,些许皮肉伤,不值一提。”他从云梯上掉落下来的地方,不到云梯的三分之一处,和此前不同,而下每攻城时,云梯边上,依照李善道总结出的攻城经验,特意设置的都有缓冲软垫,因此他摔下来后,别的都没事,只左臂脱臼,痛得钻心,然并未伤到骨头,关节复位后,已无大碍。“今日此战,你也有功。”刘黑闼点了点头,与罗艺、高开道等将说道,“公等亦悉有功。你们的功劳,俺会如实奏报大王。”回到胡坐,大马金刀地坐下,环顾诸将,沉吟稍顷,抚须说道,“李仲文虽仍在城内顽抗,北城、东城,我部都已得,其无用功矣。俺意,便留刘十善部,负责歼灭李仲文残部。余下各部,休整半日,午后拔营,北取灵石!公等何意?”此言一出,大是出乎了诸将的意料。罗艺、高开道等面面相顾,分从对方的面上看到了惊讶。高开道等了片刻,不见罗艺等将出声,便迟疑说道:“刘公,午后便即拔营,北取灵石?”“怎么?”高开道赔笑说道:“非是质疑刘公决策,只是大王给我部的命令是攻霍邑,未令我部攻灵石。”“我等为臣者,当忠於王事,只要有利大局,便暂无大王令旨,也当随机应变。今有战机,不可错失,岂能拘泥於成命,坐失良机?大王处,俺等下就写上书,会亲自奏明。”高开道说道:“刘公担当,我等敬佩,可说到战机,闻灵石之坚,胜过霍邑,我部才拔霍邑,士卒不免疲惫,若便再攻灵石,是不是稍有急切?末将意见,就算是攻,最好亦是稍作休整。”“俺刚不是说了么?给你们各部半日休整时间。”在涿郡反乱不成,兵败再降时,已经见识过刘黑闼用兵的能力,这回攻入河东,刘黑闼独率偏师一路,领带着罗艺、高开道等将用计施谋,势如破竹,没用多久就打下了上党一郡,更是进一步见识到了刘黑闼席卷如风的出众军略,——说句实话,高开道、罗艺尚未在李善道的亲自指挥下打过仗,他们而今若论慑服,对刘黑闼的敬畏,某种程度以至胜过李善道。因高开道为不触怒刘黑闼,小心措辞说道:“是,是,末将明白了。只是刘公,一则,半日休整,或许不太足够,毕竟霍邑,咱们是打了两次,才打下来了,将士们也都高兴,在等大王的封赏;二则,灵石的城防情况,还不太清楚,贸然往攻,恐有失策,岂不误了公之忠心?末将愚见,何不多休整两日,候大王封赏下来,士气振作,再探明灵石虚实,届时再作计较?”说着,偷觑刘黑闼神情,见他不动声色,遂寻找助力,向罗艺,征询说道,“罗公,你看呢?”罗艺黑着脸,说道:“刘公乃心王室,既决定午后便向灵石,必有深意,吾等自当遵命。”——问谁不好,偏问罗艺?罗艺、高开道当下尽管都在刘黑闼帐下,罗艺记恨高开道卖他之仇,一向来却都是冷眼相对,心情好时不理会他,心情不好时就冷嘲热讽,定唱反调。高开道张了张嘴,只得顺着罗艺的话,说道:“是,是,刘公此策,想当有末将等不见之处?”“俺意午后便拔营,北取灵石,出自三因。如高公你所说,灵石也是座坚城,我部攻拔霍邑的消息,传到灵石以后,其城防势必就会加强防备,这就增加了我部到时攻城的难度,此其一也;相反,若我部现就急往取之,依霍邑城防不严之例,灵石守军也许亦会出於我主力佯攻宇文歆部,并及晋阳新被李世民夺回之故,疏於防范,正我军出其不意之机,此其二也。”刘黑闼说到这里,顿了下,喝了口茶汤,继续说第三个缘故,“这第三个原因,就是李世民了。李世民既夺回晋阳,下一步,他肯定会增强灵石等地的守备,以更加阻断我军北上之路。若我军拖延,待其部署完毕,再想夺下灵石,就难上加难。是故俺说取灵石之战机只在於下!”三个原因说了,他总结说道,“因而俺意,灵石宜速取之。”瞧瞧高开道,笑问说道,“高公,你说候至大王封赏下来,才好再攻灵石,不知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你部将士都系这个想法?”高开道一愣,早上的天气本不热,汗水登顺着额头涔出,忙解释说道:“末将适才所言,实乃将士们期盼封赏,士气更盛。”离坐而起,行礼说道,“不过,听得刘公一番高论,末将茅塞顿开。刘公深谋远虑,非末将等可比,末将等自当谨遵将令,午后便拔营北进,誓夺灵石。”“大王起兵,所为者吊民伐罪,解百姓出水火。我等追随大王,亦应以此为念,以此为志,怎可贪图封赏,而忘却天下大义?当然,封赏亦不可少,然须以大义为先!高公,诸位,你们的封赏,大王自有定夺,待灵石再破,定会两功并赏,绝不辜负公等忠勇。”刘黑闼目光如炬,环视众人,语气坚定,“午后拔营,北取灵石,便此议下!公等各还部休整备战。”下午,刘黑闼领率主力各部,北往灵石。傍晚前后,他呈递给李善道的上书,送达了李善道军中。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八章 李君怀恩不顾疑 李善道止下军议,打开军报来看,看罢,心中大喜,转念想起谢安闻淝水捷报后的故作晏然之典,遂亦按捺喜色,——唯“小儿辈破贼”这话,不适合说,乃叹与帐中诸将说道:“我贤兄真上将之才!临机决断,事不迟疑,勇於担任,古之名将,不过如此。”略将刘黑闼昨夜一战取下霍邑,再接再厉,已率部北上急袭灵石等事,告知了诸将,说完,他顾视诸将,喜色未露,反露出羞惭之色,说道,“霍邑者,公等皆知,坚城是也,而我贤兄一举克之,今宇文歆营,我亲督公等,却仍尚未攻下!比之我贤兄,我甚惭愧!”前日在听说晋阳被李世民夺回后,李善道是拍案振眉,这时则自称惭愧。两者的用语不同,但都是激励士气。帐中诸将听之,即有一人起身,扬声说道:“大王,宇文歆营尽管还没攻下,此皆臣等进战不力之故,然经过昨日、今天两日的再攻,宇文歆营不仅外围障碍都已被清理、营堑已被填平,并且这两日我军攻营时,他多次遣精锐出袭,俱被我军击退,而姜宝谊部援兵,被阻於姑射山南麓,半步难以东进,是其久战疲兵,外无援也,臣敢料之,早则明日,迟不出两日,宇文歆营必就能为我军攻破!敢请大王勿虑,臣愿明日引精卒先攻。”说话此人,二十余岁,形貌健壮,可不就正是李君羡。李君羡之从附李善道,要说起来,是无奈之举。当初李善道与李密反目之后,他被刘黑闼擒下,送到了贵乡,他原本以为,他的性命可能难保,也许会被李善道杀了祭旗,然不意李善道却并未因他是李密之旧将就杀之,而仍以“同宗”视他,待他甚是亲厚,允许他依然领率本部,常不称其名,呼其小字,这般的恩情之下,——自然,还要加上李善道接连击败窦建德等河北的割据势力,现已尽据河北,声威大振的原因,李君羡而下对李善道已颇具忠诚。“好!有五娘子你这句话,我忧略解。”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明日就劳你先攻!”再次环看诸将,他收起笑容,说道,“今次西取河东,战之到今,虽得数郡,然刘武周晋阳一败,唐军已有了转败为胜的机会,若不趁李世民暂尚无力南下之际,尽快消灭宇文歆、姜宝谊等部唐军,及夺占霍邑、灵石,然后稳固已得之数郡,一旦待到李世民全军南下,外则无险可阻,内则宇文歆、姜宝谊等为之响应,我军将内外受敌,形势危矣!公等且需尽力!”屈突通深以为然,应道:“大王所言极是,臣等当竭尽全力,不容有失。”如前文所述,当前河东的局面,的确已到一个转折点的关头。刘武周如果再被李世民败上一阵,定杨兵就会被淘汰出局,则接下来河东的决战,很有可能就会发生在汉贼与唐军间。而要想在这场决战中占据主动,汉军就必须首先解决掉腹心之患的宇文歆等部,其次占据霍邑、灵石等连通河东北部与河东南部的要地,从而进可战、退可守,才能确保先立於不败之地。王须达、高曦、萧裕、薛万彻、王伏宝等将齐齐起身,与李君羡躬身领命:“愿为大王效死!”“明日攻营的具体部署,刚才已经商议完毕,公等各还本营,秣马厉兵,犒赏将士,明日再战,若能拔营,公等悉功加一等!后日若仍不能破营,我军法将悉治公等罪也!”王须达等将凛然应诺。一夜无话,次日五更饱腹,天未大亮,诸部兵马络绎出营,进至到了宇文歆营外。……宇文歆营中,望楼上。连着守营多日,汉军虽还没有攻下营垒,可宇文歆等的日子也不好过,兵士疲惫,粮草渐尽,苦等姜宝谊的援兵,到现下仍未见踪影。——且还有一条,晋阳被李世民攻拔的消息,因为汉军围营甚严,消息不通,宇文歆等且尚未知,如能得知,对他们的士气会有帮助,但而下他们未有得知,也就造成了其军各部的将士们,因疲惫、无援等这些缘故,士气亦日渐低落。天气暑热,复连着熬夜,焦火攻心,宇文歆眼里布满血丝,嘴上出了好几个火泡。他强打精神,眺望接连开到营外各面的汉贼,见今日出战的汉军,比昨日、前日都要多,旗帜如林,兵甲鲜明,阵列严整,鼓角声划破黎明,杀伐气直冲云霄,显然是倾巢而出。他咽了口唾沫,润润干涸的喉咙,勉强保持镇定,沙哑的嗓音说道:“传令下去,依按昨日部署,各部分作三个梯次,依次轮替守营。务必坚守,不得懈怠!告诉兵士们,援兵将至!”杜君绰、郑仁泰等将接令,分别遣吏将宇文歆的军吏下达给本部将士。——杜君绰、郑仁泰两部,先前各有一营,与宇文歆的主营相隔不远。前天,杜君绰的营被攻破了,郑仁泰的营也岌岌可危,宇文歆遣兵救援,将他两部的兵马撤入了主营。李靖也在望楼上,他望着营外的汉贼声势,神色凝重,说道:“将军,汉贼今日所出之兵,胜过前几日,也许汉贼要展开对我营的总攻了。而杜、郑两将军的营垒已失,现与主营合兵一处,虽然表面看是增加了主营的兵力,实则却也使我主营陷入孤木难支之境。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今天这场仗,怕不会好打,将是一场恶战。末将愚见,兵法云之,守战不可仅守,宜寻机反击,扰敌阵脚,方能延缓其攻势,为守军争取喘息之机。察汉贼此刻阵型,尚未完全展开,此正我军可乘之机。末将以为,宜即遣精兵一部,出营击之,胜则可挫其锐气,振我军威。”宇文歆还没说话,郑仁泰皱眉不满,说道:“将军才令各部‘务必坚守,不得懈怠’,怎么李将军你就提出现在出营反击?你这不是在与将军唱反调么?再则说了,前几天守营,我军反击的少了么?每次都是损兵折将,未见成效。今日汉贼更盛,若再贸然出击,徒添伤亡,愈动军心!将军方才所下之令,才是正理,敌强应避其锋,我军今战,宜当谨守,方为上策。”李靖说道:“郑将军,坚守固然重要,但被动挨打非长久之计。汉贼阵脚现尚未稳,而且其今日出军更盛,想之其军将士现必自恃兵众,骄躁急战。我军若抓住时机,此刻出击,正是出其不意,方能打破僵局。若一味死守,待汉贼全面围攻,恐更难支撑。”杜君绰也反对李靖的意见,说道:“李将军,这几天出营反击,你没有上阵,俺与郑将军亲身经历。你瞧瞧俺的胳膊,箭创未愈,血痕犹在。这都是血的教训!汉贼精锐,非我军精卒可以撼动!这几天出兵反击,伤亡了多少锐士?此刻坚守,待援兵至,再图良策,才是稳妥。”李靖知道他或已为宇文歆所疑,可他感念李世民对他的恩情,所以该说话的时候,他不会为了避免嫌疑而就不说,他不再与郑仁泰、杜君绰辩论,继续说与宇文歆道:“将军,末将非是不爱惜士卒生命,实因汉贼今日出战的情势,与前些日不同,若不把握此际良机,待其阵型稳固,我军将更难应对。末将愿领精兵一试,若败,甘愿领罪。恳请将军三思。”杜君绰说这几日出袭,李靖未有出战,他便自请领兵。宇文歆沉吟多时,看的出来,他在斟酌,终於开口,说道:“李将军,你言之不错,守战不能只守,但出击须慎。今日贼情,与前几天有两个不同。“一则,即汉贼今日特别势盛,前几天汉贼没出这么多兵马时,我出袭之兵犹讨不到便宜,况乎今日?二则,前几天我营外的阻障还有些,仗着阻障,我出袭之兵可得些依托,於今已荡然无存,无阻障可依,则若再出兵袭之,无异於羊入虎口,也会因此打击我营中守卒士气。“因是,李将军,你之此议,不可用也。”李靖也不知到底是他的“此议”不可用,还是宇文歆出於猜疑他而不愿用,——也许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他已是尽心尽力,不计猜疑,为唐军谋策,宇文歆不用,他亦无法,只好说道:“将军高见,是末将思虑不周。既然如此,便依将军军令,坚守营寨。”口中说着,他心中暗叹。守营至今,眼看守卒不论体力、抑或士气,均已不能支,他献给宇文歆的这条计策算是“勉力再守”之策,如能得成,最起码今天汉军的围攻,应可应付过去,却宇文歆不肯听从,一边是守军已不堪战,一边是汉军全军出动,他担心,恐怕营地今日就会被攻破了!即便今日不破,明日也必然不能再作支撑。汉军四面围营,营破之后,也不知自己能否得逃?如果能够得脱则好,他相信李世民不会像宇文歆这样猜疑他,他当可接着为唐军效力,可若不能得脱?下意识的,李靖的目光投向营外的汉军阵伍,在潮水般的汉军将士中、一面面各色的将旗中,寻找李客师的旗帜。辰时初,汉军战鼓擂动,展开了攻势。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五十九章 恩获赐刀李羡奋 李善道立马宇文歆营的营堑外,玄铁头盔上的红缨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的将旗突然剧烈晃动,三支从营头上射来的箭矢,几乎同时,两支钉在了他的马前,一支擦着他耳畔掠过,要非是带着兜鍪,脸颊必会被划出血痕,饶是如此,锐箭带来的劲风亦卷疼了他的眼。“大王!”张士贵等几个亲兵军将纵马上前,“此处离贼营墙太近了!箭矢可及,请稍退后。”李善道分毫不动,指着身边自己的将旗,问道:“刚才,我是下的什么军令?”“大王令:全军压进,破贼营!宇文歆营不破,大王王旗不移!”李善道目注前方百余步外,激烈的攻营战斗,说道:“既然如此,你两人还劝我后退?”张士贵等人对视一眼,皆敛声屏气,再不敢多言。已下午时分,从早上打响的攻营战事,中间无有片刻停歇,一直打到了现在。宇文歆营内的守卒,前两批守营的将士,已被打下,第三批的守营将士也已经换上有一阵子了。李善道虽然不知道宇文歆将其军总共亦就只分成了三批守营轮替,但他仗打得多了,自然能看出宇文歆营的守势已是强弩之末,抵抗越来越无力,只要攻营诸部勇猛直进,破营应只在须臾之间。早上打响攻营战的时候,李君羡如昨天他的请求,果担起了先攻之任,然攻了半个多时辰,因当时守军才开始守营,抵抗力比较强,故未有能够得以突破。李善道便把他换了下来,叫他和他的部曲休养力气。眼见得攻营的战况进入到了关键时刻,休整了多半天的李君羡按捺不住了,便於此际,从后边驰马到了李善道的王旗下,大声请令:“大王,臣请再战!”就像是打霍邑时所言,先攻是苦差事,极少会有第一波攻势就将敌人打垮的情形。苦差事,李君羡干了,这会儿破营有望,李善道用人素来公正,当然不会不把立功的机会给他。听得他的请令,李善道顾首,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只见他披挂整齐,神色亢奋,战意盎然,头盔下的双眸闪烁着渴求荣耀的光芒,便先问他:“五娘子,你和你部曲的力气养足了?”“敢禀大王,臣和臣部部曲已经休整够了!力气充足,将士个个求战,势为大王攻破贼营!”李善道摘下佩刀,给了李君羡,说道:“持我此刀,为我擒杀宇文歆!”李君羡接过佩刀,眼中光芒更盛,应了声诺,就转马还回本部,很快集合完毕,举着他的将旗,率领部曲如滚滚铁流越过壕沟,呐喊着“擒杀宇文歆”,杀向宇文歆营下,加入了战团!“真虎将也。”随从在李善道马侧的屈突通抚须称赞。王须达、萧裕、高曦三人亦在李善道的身边。萧裕赞叹应道:“李将军确是勇将。这等的勇将,亦只有大王才可驱使得了。”此际在攻营的部队,分是王须达营的一部、薛万彻和王伏宝两营的各一部。王须达也看出来了宇文歆营被攻破在即,围攻的诸部兵马中,现以其部的进展最大,就在两刻钟前,其部的勇士接连两次登上了营头,虽被击退,可受此两次登上营头的激励,其部兵马的攻势愈发猛烈。越是艰难的苦战,打赢后,功劳越大。王须达深知此理,颇不欲头功为休养够了力气、再次上阵的李君羡及其部将士抢走,就接口说道:“大王,贼营虽士气已衰,然犹顽抗,快到傍晚了,须给诸部加把劲,臣敢请亲到前阵,为大王督诸部奋勇进战。”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三郎,你言之甚是,便劳你前往促战。”王须达领命,在一队亲兵的护卫下,立即策马,踏过壕沟,奔向前沿阵地。到了宇文歆营前近处,他先令心腹军吏,赶去东边他的本部传令,令其部加紧攻势,接着为向李善道表示他并无私心,本人未去北边,而是绕着西、南、东三面阵地,巡视激励各部!他每到一处,便高声鼓舞士气。却其在李善道军中的地位显赫,可以说仅次刘黑闼而已,又他传达的是李善道催促进战的命令,故所到之处,将士无不振奋,攻势越加凌厉。转了一圈,王须达回到了营北。这里是李善道亲自所在的方位,也是李君羡及其部加入的战团。王须达略驻马望之,一眼找见了李君羡。适才他在营北时,李君羡刚攀上梯子,转了这么一圈,他望见李君羡居然已快攀附到了营头!他心中顿紧,问左右:“营东进展何如?”左右答道:“谨禀将军,营东我部正在猛攻。不过宇文歆将预备队调到了东营,暂尚未三度登营。”“传俺将令,先登营者,除了大王之赏,俺亦不吝重赏!”话音未落,前边喊声骤起,王须达急转目眺看,是李君羡跃上了营头!他所用者,是李善道的佩刀,百炼打成,削铁如泥,几个阻挡他的守卒,被他连人带盾劈成两截。丈余高的营头上,血雨飞溅,李君羡的大呼声,隔着数十步远,夹杂在整个战场上敌我的喊杀声中,王须达居然都能听到,听见他呼喊的是:“宇文歆何在,敢来身搏决死乎?”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营北下的汉军将士,无论是攀在梯子上者,还是往营头射箭者,抑或持盾抵挡营头箭矢、准备接力攀梯者,上千人之众,悉被李君羡的勇猛所感染,喊声不绝,沸腾如雷!王须达瞪大了眼,心头略沉,忽望见营墙上的十余守卒组成两个小阵,分从两面,向李君羡夹击而来,再望之,李君羡身后的后续兵士尚未跟上,他现下系孤身受围,心中又是一松,一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把他打下去!”竟是希望守卒能够将李君羡打退,以免其夺功。念头方动,李君羡一人迎对十余敌卒,不退反进,刀光如练,砍瓜切菜般,已是连杀三四人。一个守军的军将,披着重甲,亦持横刀,避开了李君羡的一刀,反手挥刀砍向其腰。围攻李君羡的守卒太多,他顾不上这一刀,没有躲掉,但铠甲精良,刀锋未有伤到他。李君羡抬右臂,架住刺来的两支长矛,迈步向前,在这个军将退后之前,劈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奋力一拽,这军将脚步踉跄,失了平衡。继而被李君羡顺势一带,失足从高高的营头上跌落下地。这军将跌落时的惨叫声,被汉军将士的呼喊声盖住了,王须达这次没有听见。他也顾不上这军将的惨叫声了,大惊失色:“却是此般悍勇?”李君羡从附了李善道后,在河北没打过什么仗,也就此回打河东,他跟着上了阵。王须达对他不了解,只知其名,未识其勇。今日一见,方知李善道为何会如此亲厚待他!李君羡的刀锋再起,寒光闪烁,逼退余敌,后续的其部兵士陆续登上了营头。李君羡举刀大叫:“此大王之刀!”再次大呼,“宇文歆何在?可敢来一斗,身搏决生死!”其部兵士士气如虹,一边前斗杀敌,巩固阵地,一边纷纷呼应,声震云霄。王须达面色失落,知道破营的头功,非李君羡莫属矣。……营中,望楼上。一个军吏惊慌说道:“将军,杜将军伤,郑将军堕营,贼势太锐,营守不住了,赶紧突围吧。”原来被李君羡打下营墙的守将,便是郑仁泰。宇文歆神情惨然,说道:“俺以万众守营,不过四五日间,即难挡汉贼攻势。秦公令俺坚守牵制,务使汉军不得余力北上,对俺殷勤重望,俺却这般不济,有何面目再见秦公?”“将军,营守不住,非将军之罪,是因姜将军部的援兵迟迟不到!我军力战至此,已尽全力。此时再不突围,恐全军覆没。将军当为大局着想,保存实力,以图再战。”从吏劝道。宇文歆长叹一声,倒也知晓,再战无望,汉军既已稳住了营北营头的阵地,士气正盛,他的营定然是已经守不住了,当前之计,亦只有尽快突围,他才能不落入敌手,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终是接受了从吏的建议,下令说道:“护好杜将军,令诸部向东突围。”西为汾水,北为李善道坐镇之处,南为已为汉军地盘的绛郡,唯一的突围方向,只能是东边。突围令下,仓促集结了三两千此刻没有守营的兵马,加上亲兵数百,由几个力士抬着杜君绰,宇文歆率引之,便向东营而去。他的长史蓦地想起一人,说道:“将军,李将军尚在营西,是不是召他速来,一并突围?”李靖奉令,今天守营,协助负责西营墙的守备。宇文歆迟疑了稍顷,说道:“顾不上他了!”兵到东营门,门卒打开了营门。突围守军的骑兵当先,步兵随后,冲将而出。营东的王须达部,没有料到宇文歆会突围,仍在全力攀营,一时措手不及,被突围的队伍冲开了阵型。特别宇文歆亲率的突围骑兵,攻营的王须达部兵士都是步卒,更是挡不住。宇文歆在众骑的护卫下,杀散拦阻他的王须达部兵士,冲透了王须达部的营外阵线,驰过壕沟,奔向东边原野。宇文歆回首望去,遥见北营火光冲天,乱声一片,——当是汉军已夺下了北营墙,杀进了营中。他不禁黯然惶恐,不知该怎么向李世民交待之余,不知为何,想起了今早战前,李靖献给他的“遣派精卒,先攻一阵”的此策,如果采取了李靖此策,今日之战,是否会有不同结局?现在想这些,已是徒劳。罢了,还是先突围还晋阳之后,其余再说!驰出不到两里地,鼓声响起,千数兵马,从左侧丘陵后绕出,阻之在了前边。这千人敌兵,悉为步卒,人举大刀,排列如林,竖一将旗,上书“高”字。一将转出,高声说道:“汉王令旨,降者不杀。李靖可在,敢请一见?”宇文歆变色动怒,李靖这厮,真是暗通李善道!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章 驰寻乱战客师急 攻营之前,李善道已有部署。萧裕、高曦两营的任务,是阻截宇文歆突围。东边、北边,由高曦部负责,南边、西边由萧裕部负责。宇文歆既是自东营突围而出,碰上的自便是高曦营的陌刀兵精锐。千人陌刀,如铁闸横亘。突围的唐骑撞将上来,银光暴起间,战马的嘶鸣与断肢的闷响交织,冲在最前的十数骑连人带马被斩成两截。鲜血喷溅在陌刀的刀刃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能与骑兵一战的步卒,首当便是陌刀兵。高曦又亲在营东带队,宇文歆等则营破之余,士气大挫,遂宇文歆尽管督促力战,从他到此的唐骑却如困兽般左冲右突,终是难越雷池一步。——至於从宇文歆突围的步卒,跑得太慢,大都没有能跟到这里,早被王须达等部截下。战不过两刻多钟,唐骑付出了百余伤亡,余下者再无斗志,随着高曦的大呼:“汉王令旨,降者不杀!”於是纷纷下马,丢下兵器,或举手,或抱头,哀求声中,向高曦部的陌刀兵投降。独宇文歆在十余亲兵的护卫下,仍试图突围得走。如何能够突围得走?亦被擒获成俘!四五汉兵,押着宇文歆、杜君绰两人,到高曦身前,迫使他俩屈膝跪地。高曦适才亲身上阵,刀、甲上血迹斑斑,他将陌刀给亲兵接过,问得了谁是宇文歆,乃将他扶起,不复杀神模样,改以和颜悦色,温声说道:“仆高曦也,久闻将军高名。将军世胄高门,文武兼资,出使突厥,受虽伪命,说得突厥止兵,也足显将军之能。我家大王亦素称赞将军。将军今虽败之,非将军过,实我家大王得天命之垂顾也。望将军切勿羞恼,无损佳名。”宇文歆见高曦身形雄健,红面长须,言语间颇有威仪,而记起刚刚高曦亲立陌刀阵前,挥刀如神,杀唐骑不知凡几的风采,不由心道:“李善道帐下,高曦、高延霸并号称‘二高’,悉是关张之属,当世猛将,果然名不虚传,此人非凡俗也。”偏过头去,不多看他,毕竟是败军之将,既惭且恨,深觉无有颜面,冷声说道,“兵败为囚,复何谈名?只求速死!”高曦说道:“将军豪气干云,令人钦佩。然生死非儿戏,我家大王向来爱才,若将军愿归顺,必当重用。”言罢,问他说道,“有一事敢问将军,便是李靖,现在何处?可在将军随骑中?”方才高曦问“李靖可在”的时候,宇文歆当然是没有理会他,故而高曦这时又作询问。宇文歆忍了几忍,未能忍住,没有回答李靖在何处,而是问道:“李靖何时暗通的贵军?”高曦微微一笑,说道:“宇文将军,李靖并不曾与我军暗通。只是我家大王爱其才干,欲招揽於帐下,是以才令仆,截下将军后,务必探询其下落。将军,他可在你随骑中么?”却这高曦相貌堂堂,虽是敌将,然只观其气度,就知绝非是奸邪小人,宇文歆知他不会骗自己,登时若有所失,怅然说道:“李靖竟未与贵军暗通?”再次想起了李靖今天早上的献策,追悔不已,早知如此,真该试试李靖之策!却只怪长孙无忌,无有端由,给自己来信作甚!他百感交集,长叹了一声,回答高曦,说道:“李靖不在俺随骑中,俺留他在了营里。”“原来如此。”高曦得了李靖下落,立刻令身边从吏,“赶去中军,报知大王!”宇文歆营地已破,乱马交枪,杀入营中的汉军将士人人求功,只怕是见人就砍,李靖被宇文歆留在了营里,他现下面临的情况可能会比较危险,没准儿会被误杀,是得尽快禀报李善道。便从吏接令,驰马还中军报讯。望着这从吏离开身影,宇文歆饶是兵败惭恨,亦暗自诧异,李靖其人,根据这些时的接触,要说才略,的确是有,可他平时话语不多,好像也非十分出众,却怎么能让李善道这等看重?宇文歆的诧异不必多言。高曦令部曲清扫战场,收殓死者,安置伤员,约束俘虏等等,也无须多说。只说从吏飞马到了中军,将“李靖被留在了营中”此讯,急报与了李善道知晓。李善道闻之,也是担心李靖会被误伤,叫来李客师,令道,“你兄长现在营中,生死未卜,你赶紧入营,为我寻找。找到以后,请他来中军我见。”李客师恭谨领命,带上数十从骑,就驰奔入营。李客师心急如焚,策马狂奔,从北营门入进营中,只见营内一片狼藉,尸横遍野,血腥之气扑鼻,王须达部的兵士们正喊叫着,追赶着四散溃逃的唐军,蜂拥砍杀,有些地方失了火,火势蔓延,浓烟滚滚。他令数十从骑大声齐呼:“李靖将军何在?大王有令,不得伤他!”自亦大呼:“兄长,你在何处?弟李安在此,奉汉王之令,特来请兄一见。”却兜遍北营,寻之不得。便转往西营,依然不见李靖踪影。又往南营,亦是无果。末了,到了东营。东营内亦混乱至极,火光冲天,犹有三四处唐兵在军将的指挥下负隅顽抗,负责东营攻势的汉军兵马有的在追杀逃敌,有的在对这几处唐兵实施围剿。三处营都寻不到李靖,李靖难不成是真的已经死在乱战中?李客师愈发焦灼,见到汉军军吏就问,可有见到李靖?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一个带着数十兵士,往外抬运汉军伤亡将士的军吏指向不远处凭借用辎车组成的阵地,正在顽抗的一伙唐兵,说道:“那伙唐兵中,带头的唐将,像你说的相貌。你可往去一视。”李客师驰马赶到,瞧见果然一员唐将,领着百十个唐兵,躲在辎车阵后,在抵抗汉军的围攻。辎车摆成了一个圆阵,唐兵长矛手在外,弓弩手在后,居中为应急支援的预备队,阵法严谨,虽处劣势,然多达两倍多的汉军却也攻不进去。李客师定眼一看,这唐将,可不就是李靖!“阿哥!阿哥!俺是李安啊!莫再打了,莫再打了!汉王请你相见!”李客师催马到近,叫道。辎车阵中的李靖,闻言抬头,辨认出李安,迟疑稍顷,令唐兵暂且止住射箭,回应说道:“阿奴,你怎在此?”李客师叫道:“阿哥,弟的信你收到了吧?快止刀兵,随弟谒见汉王!”围攻李靖等的这两团汉兵,知了李善道之令,也停下了攻势。“汉王召我何为?”李靖问道。李客师叫道:“汉王爱兄之才,故令弟入营寻兄!兄长,汉王仁义之主,今之汉高、萧王也。记得弟信中所言,‘愿以上将军之印、万户侯之封,得专征伐,以酬兄志’之言乎?此系汉王亲笔所书。阿兄,汉王诚意拳拳,望兄勿疑。”下马来,不顾辎车阵内长矛手对外的矛尖,按住车栏,上到了车上,跳将下来,却是入进了阵中,径到李靖处,拉住了他的手。阵内的百十唐兵,面面相觑。李靖环顾这些战士,得见他们俱血染征袍,泰半带伤,都是疲惫不堪,长叹了一声,说道:“公等皆忠勇之士,肯从靖死战,然宇文将军突围已走,我营已破,势已至此,再是死战,亦无用也。便且请公等放下兵刃罢!待我谒见汉王,为公等求得活命。”“宇文歆没能得脱,已为我军擒获!至若这些兵士的姓名,阿哥毋忧,汉王令旨,降者不杀。”人谁不怕死?这百十唐兵,悉是李靖的部曲,无非感恩李靖平时对他们的厚待,这才拼死相报。此际听得李靖的话,便乃这百十唐兵,一个个放下了兵器,不再反抗。李靖说道:“阿奴,我随你谒见汉王,但你须留下从骑,保我这些部曲安全,勿使一人受害。”“阿哥放心,弟自晓得。”这百十个唐兵,如李客师未有及时赶到,等他们被攻破阵地后,势必会尽被杀之。但现有了李客师、李靖,他们的性命也算得以了保全。李客师将李善道的令旨,再与围攻李靖等的这团汉兵的校尉说了一说,留下从骑四五,押送这百十唐兵出营,自与李靖先行,还谒李善道。出营行之不远,到了中军。李善道的王旗下,李靖举目以视,见一个年轻人满面笑容,快步迎接而来。不及细看,李客师已滚身下马,慌忙与他介绍说道:“阿哥,此即汉王。”说着,早下拜在地。李靖亦下马,犹豫了下,没有下拜,拱手施礼,说道:“唐将李靖,谒见大王。”话未毕,李善道到了他前,二话不说,一把先扯住了他的手,紧紧握住,用力地上下摇晃,眉开眼笑,满脸大喜之容,说道:“足下便是李药师?慕之久矣,慕之久矣!在下李善道。”不以“汉王”自称,而竟以“名”自称!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一章 得君如鱼之得水 “汉王大名,仆久仰之。”李靖抽了抽手,手没能抽出来,只好任李善道握着,说道。李善道握住他的手不放,——天气热,又是刚从战场下来,李靖的手心黏唧唧的,还脏,但李善道半点也不在乎,笑吟吟地说道:“药师,我对你才是仰慕已久。天教邂逅於此,我心情之喜悦,难以言表。愿以两句诗,表我心情,‘吾爱李药师,风流天下闻’。不过药师兄啊,仰慕归仰慕,我这人说话直爽,你说错的地方,我还是要指出来。你刚刚就说错话了。”却这“吾爱李药师,风流天下闻”,自是化自“吾爱孟夫子”句,放到此处,听来颇是突兀,不过内里表达的仰慕、称赞之情,可称真挚。李靖呆了一呆,似没想到李善道会吟出这么句诗来,随即回过神来,说道:“敢问大王,仆说错什么话了?”“药师兄,你刚说你是‘唐将’,这句话你就说错了。”李靖说道:“大王,仆今虽兵败,为大王所擒,但仆本是唐将,此话有何之错?”“‘唐’者,李渊也。李渊何人,是为隋臣。药师,你自称‘唐将’,岂不是错?”李靖哑口无言,一时失言,忘了尽管隋室已等於亡国,却李渊尚未称帝,自己确是隋臣,而非唐将。他沉默片刻,拱手说道:“大王指教极是,靖一时疏忽,确是说错了话。”“但话说回来,药师,你也不算说错话。隋暴虐无道,失天下民心,今其长安朝廷虽存,名存实亡,且我闻之,李渊已生篡逆之心。你自称‘唐将’,从这两方面讲,亦不为错。”李善道呵呵笑着,晃着他的手,不再说这个话题,细细打量於他,连声赞叹,顾与旁侧的屈突通等说道,“器宇轩昂,着实人杰之姿。想来古之贤将,不过如此了吧?”李靖姿貌瑰伟,长须垂胸,状若恂恂,但目光如岩下电,露其其本非凡,屈突通等附和称是。“药师兄!”李善道亲热地晃着他的手,接着说道,“方今隋失其鹿,群雄竞起,兄乃当世英豪,何不与我共图大业?善道不才,愿以诚心相邀,效汉高拜将韩信之故事,以尽兄才之施。”李靖听了,默然无声。李客师在边上,说道:“阿哥,弟信中与你已说,大王真仁义之主也,纵汉高、萧王,亦难及大王之爱才。正如大王所言,此时正英雄用武之际,兄固高才,然择主不可不慎,当以明主而从,方能立不世之功。大王礼贤下士,虚怀若谷,实为明主之范。兄若能辅佐,必能大展宏图,成就一番伟业,不负平生所学。阿哥,弟之所言皆出肺腑,大王之诚,天地可鉴。”李靖闻言,目光微动,抚须稍顷,缓缓开口:“大王盛情,靖感铭肺腑。然忠臣不事二主,靖虽败将,不敢轻忘旧恩。大王的厚意与高谊,靖唯铭记在心。”一人不觉而笑,说道:“李君此言,又错谬矣。”李靖视之,见此人二十出头年岁,身材高大,六尺上下,面容英毅,眉宇间透出一股豪气,紫袍悬笔,另侧佩剑,立如松柏,端得非是凡品,便问道:“敢问足下何人?”六尺上下,按后世计长单位,便是一米八了,此人正是薛收。薛收虽以文采见长,毕竟是河东薛氏子弟,出身将门,身高、体态这块儿,有其家族遗传,故而身量魁伟,不逊武将,他朗声答道:“在下汾阴薛收。”却薛收父亲薛道衡,是当代名人,薛收本人虽然年轻,亦早有声名,李靖知其人,改颜为礼,说道:“原来是薛君,失敬失敬。河东三凤之名,仆闻之已久。敢闻薛君,靖又何处错了?”薛收笑道:“李君,仆且先问君,君之‘忠臣’,所忠何君?”说是问李靖,不等李靖回答,自往下言,说道,“若忠者隋主,隋室悖道,残暴不仁,民心已离,况昏主业已丧命江都,则君当今,譬如无枝之雀,却实是已无主可忠;若忠者唐主,李渊是否信任於君,君自当知,主既猜疑,甚至思欲杀之,敢问李君,你又如何忠之?是乃为隋、唐两主,君皆难以尽忠。“且又,忠臣固当不二,然时势易变,天下为公。大王仁德昭着,志在安民,非为一己之私,较与群豪,为天下大公之主也!君若能顺应时势,辅佐大王,既可得遇明主,亦能施展抱负,成就千古美名。大王虚怀若谷,必能信君用君,岂不美哉?望君思之。”不愧才学之士,一通话说的有理有据,而且深为李靖着想。李靖抚须不语。薛收接着又说道:“李君,这里有一封信,敢请君观之。”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李靖。李靖打开来看,认得笔迹,是长孙无忌的字,信中内容言何?不必赘述,自就是长孙无忌提醒宇文歆,要小心李靖暗通李善道之语。这封信,倒不是从宇文歆处得来,攻入宇文歆营后,李善道专遣王宣德到宇文歆帅帐,搜拣有关唐军情报的文书,捎带搜到了此信。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靖阅毕,心中波澜起伏,——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妻兄,关键的是,对自己的猜疑,究竟只是长孙无忌的意思,还是包括李世民也这样想?他合上信纸,还回薛收,更是默然无语了。李善道察其神情,握着他的手,笑问道:“药师,我是比不上李渊么?”“大王英姿勃发,威震河北,雄才大略,世人尽知,仆岂敢以为大王不如唐王?”李善道说道:“既非我不如李渊,药师兄,身为人臣,却被人主猜忌至此,岂不令忠臣寒心、义士齿冷?而我诚心相待,兄何故尚作犹豫?莫非兄犹存什么疑虑?尽请言之!”李靖感受着李善道殷切的目光,边上李客师也急切地看着他,他终答道:“非疑大王之能,实虑自身之节。然薛君之言,亦令靖深思。若大王真心用仆,靖愿以微薄之力,尽效大王。”李善道大喜,上下晃动李靖的手,说道:“药师此言,足见忠义之心!药师兄,智如子房,才如管仲,今得兄相助,好有一比,有道是,如鱼得水。明日我便设坛,拜兄为将!”“如鱼得水”云云,是刘备形容得了诸葛亮后的喜悦之情。这话用在此处,比“吾爱孟夫子”确乎是贴切得多了。却是实话来讲,实际上,李靖在放下兵器,跟着李客师来谒见李善道的时候,已有几分归意。之所以见到李善道后,仍表对李渊的忠诚,无非出於对旧主的尊重与道义,——或者直白点说,如他自己所言,是出於对他自己名节、名声的考虑。毕竟,名节之於士人,是立身之本。他出自名门,亦有名於海内,总不能一见到李善道,立刻就放弃旧主,改投李善道。这是情理中事。就像宇文歆被高曦俘虏之后,所言之“只求速死”一样,宇文歆真的就这么想为李渊捐躯尽忠么?未必尽然。有些话,是不得不说。换而言之,即场面话罢了。则话到此处,却又说了,李靖投李渊时,不是大呼“公起义兵,本为天下除暴乱,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斩壮士乎”,以求投李渊,而怎今日面对李善道,反是推三阻四?原因也很简单,场景不同。他大呼“而以私怨斩壮士乎”时,他已经被押到了刑场,生死一线,转眼就要被砍头了,迫於无奈,只得高呼壮语以求生机。现在李善道这里,明显李善道是不会杀他的,所以他自然不必急与表态,该说的忠义之话、该有的忠义姿态,还是要做足才好。不知不觉,时已入夜。帐中点起烛火,是夜,李善道帐中设酒,召集群将,一为李靖洗尘,一为李靖之投庆贺。烛光摇曳,酒香四溢,苦战多日,攻破了宇文歆营,诸将本就高兴,李善道因得李靖,喜上加喜,气氛十分热烈。唯因在军中,尚有军事明日要议,饮酒已破例,酒宴当然不会太晚。不到两更,就结束了饮酒。诸将辞去,李善道独留李靖,这天晚上,与他同塌而眠。——李客师也叫到了宿帐,从天下大势到兵法军略,相谈极投机,叙到天快亮,三人方才睡了会儿。李善道习惯早起,睡没多大时,就醒了。他的衣袖被李靖压在了身下,李善道取出拍髀,截断了衣袖,轻手轻脚的下了床榻,自出帐外。李靖很警醒,李善道刚一出去,他就亦醒了。看见李善道截断的衣袖,他心中一动,暗自感慨李善道的细心与体贴。身边鼾声停下,乃是他的弟弟李客师也醒来了。“阿哥,你醒了?”李客师揉了揉眼,找不见李善道,问道,“大王呢?”李靖坐起,答道:“大王刚出帐。”李客师披衣而起,到帐门口,打开帐门,向外望之,晨曦微露,军营已开始忙碌。帐外的张士贵等宿卫赳然而立,然未寻到李善道的身影,便返身还帐,说道:“阿哥,大王可能巡营去了。自弟被大王用为幕僚,每天早上,只要在军中,不分寒暑,大王第一件事,就是巡营。”李靖点了点头,下床来,穿好外袍,看了眼李客师,问道:“阿奴,你一直看我作甚?”“有句话,弟昨晚就想问阿哥了,不得机会。帐中无人,弟斗胆敢问。”李靖说道:“何话?”“阿哥觉得汉王何如主也?今从汉王,阿哥是真心从附,抑权宜之计?”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二章 失公起折肱之叹 “阿奴,你阿哥岂是反复小人?我既已允从附汉王,自是真心所意,非虚言以欺也。至若汉王其人……”李靖顿了下,回想与李世民初见时的场景。首先,接人待物这块儿,李善道与李世民相比,两人尽管年龄相当,然不如李世民有年轻人的冲劲,也不像李世民豪情满怀,言谈时常常英气毕露,眼神中透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总能令人热血澎湃,但李善道亦有他的长处,便是沉稳从容,与人交谈,使人如坐春风,——李客师写给他的信中,将李善道比作刘秀,却这与人相接方面,李善道还真是与刘秀有些相似。李靖这是与李善道才第一次见,但昨晚的彻夜畅谈,使他对李善道多了些了解,其次,就是通过昨晚了解到的,李善道对兵法军略、天下大势的分析和看法,仍与李世民比较,很多地方上,他的见解和李世民一般无二,不过也有不同的地方,细品咂之,这些不同的地方,却也不能说是与李世民孰优孰劣,只能说是春花秋月,各擅专场,出发点不同,是以见解有异。尤其对一些古代帝王的评价,比如纣王、秦始皇、汉武帝等等,李善道偶有提及,说的不多,而所作之评论,往往与公论存在差别,却令人耳目一新,可谓别开蹊径,由此足能看出李善道的独到眼光,往大里说,乃至能够由此看出他所怀着的雄心壮志,以及他为何起兵的原因,——如他自述,是真的为解民倒悬,为了给遭受隋朝暴政的百姓们,再开一个盛世。忽然记起了李善道昨晚说过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我之平生志也。”这句话说时,直如黄吕大钟,震得李靖心神激荡。即使现在回忆起来,李靖依然是心神不能自已。这何止是帝王的气概,简直是圣贤之志!他接着回答李客师,说道:“汉王胸怀天下,如潜龙之在渊,虽尚未升腾,但风雷已动於天际,其志向之高远,格局之宏大,非寻常人所能测度。孔子云,老子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汉王,其人也哉?前我初见秦公,以为秦公已是海内之杰,然较与志愿,汉王犹有过之!”没有想到李靖对李善道的评价这么高,李客师惊讶之余,担着的心放下了,笑道:“汉王起兵以今,未及两载,已雄踞河北,入河东方才旬月,并已得河东半壁,其势如破竹,用兵诚如神也。窦建德、屈突通,降将之属,汉王用之不疑,其之宽容,……阿哥,别的不比,就与李渊比之,弟之愚见,真天壤之别。得河北后,汉王数开仓赈民,减免赋税,分田与贫户,重用贤才,不仅名族子弟,就是寒门俊秀,亦不吝擢用,种种举为,弟之所见,真明主也!”李客师对李善道的评价,与李靖对李善道的评价,其实说的是两回事。一个是志愿,一个是现实的军政举措。但志愿不能是无根之木,不能只空话、大话,故他补充的这番评价,正与李靖所评相得益彰。李靖点了点头,望向帐外,叹了口气,说道:“我被秦公救下后,原先已无复它志,只求能保全性命,为秦公效命,便就罢了。然而天意弄人,今我上被唐王猜疑,下为长孙无忌所不容,兵败在此,身为汉王擒获,秦公待我之厚情,我却是报之不得矣!”“此非阿哥之过,阿哥不必自责。”李靖说道:“秦公之情,我虽不能再报之,然改从汉王之缘故,我却须得报与秦公。”李客师呆了呆,说道:“阿哥,什么意思?”“我要给秦公写封信,将我被汉王擒获、不得已从附汉王的来由,细述一遍,并将我对秦公厚情的感激,亦向秦公表露尽显。如此,算是对秦公有个交代,稍能减我心中愧疚。”李客师吓了一跳,说道:“阿哥!你才从附汉王,就给秦公写信,这事要被汉王知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封信,我是一定要写,即使汉王会因此猜忌於我!我也不能不写!”李靖主意已定,深知此举风险,却亦无悔,掷地有声,坚决地说道。李客师知道劝不住他,只好说道:“阿哥此举,固然义举。只是此信务必谨慎,莫让他人知!”“阿奴,这封信,我不但要写,我还要奏禀汉王。”李客师闻言大惊,再次被吓了一跳,说道:“阿哥!你这不是自寻猜忌?”“男儿处事,光明磊落,无有不可对人言,况乎我今既已为汉王臣,更不该隐瞒。”正说话间,张士贵从帐外进来。兄弟两人便止下了话声。张士贵笑道:“李公、参军,大王已传下令去,搭建拜将台,令俺请李公前往一观。”却原来李善道一大早出帐,不是像李客师猜的,巡营去了,而是亲自落实搭建拜将台此事了。李靖听得,神色微动,心中泛起涟漪。两方面的缘故。一则,李善道待他的用心程度,真是使他感动。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二则,也是更重要的,李客师信中的“拜将”云云,李靖收到信的当时,还只当是一句空泛之词,昨晚李善道又当面说要搭拜将台,他还是以为可能是客套话,未曾料到,李善道言出必践,居然不是虚话!要知,即使李世民救下了他,厚待他,可也没从没有说搭拜将台,仿韩信故事,拜他为上将!起先李世民只用他为卫士,前不久才任他为领兵的骠骑将军。“我与汉王素不相识,他对我竟真这等器重?”李靖感慨万千,莫看他四十来岁的人了,经过的事情很多,这个时候,不自禁的亦又是感动,又是激动,感动汉王之诚厚,激动他得到了施展才华的机会!他抑住起伏的心绪,暗自心道:“士为知己者死,唯竭全力,辅佐汉王!”直到此际,对李世民虽然尚有愧疚,却效忠李善道之意,则已明确。……李世民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将军报又看了遍。霍邑失陷、宇文歆兵败被擒、刘黑闼进攻灵石?李善道设拜将台,大张旗鼓,拜李靖为上柱国、京兆公、左翊卫大将军、行军元帅府副元帅?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李世民饶以英杰,亦感措手不及,既惊且疑。霍邑陷落等是军事,李靖投降李善道、被李善道拜将是人事。如果说军事上的这两个失利消息、一个紧急消息,令李世民只是客观上的震惊的话,人事上的李靖投降、被拜将,则是主观上的打击与震动,直击心扉。——李世民知道李靖的才略,他已有意,等寻到合适的机会后,向李渊请求,给李靖以重用,可他尚未来得及行动,李靖就投降了李善道,且被重用了!李靖呀李靖!我此等厚待於你,你怎却降从了李善道?可再看看李善道任给李靖的官爵、职位,李世民亦不得不承认,太大方了!换作自己是李靖,一边是在李世民幕府,於今仅是个得能领一府府兵的骠骑将军,一边是李善道给予的几乎已是最顶格的重用,并且视李善道往昔之举为,亦雄主,只怕自己也会选择降从李善道了吧?上柱国,是勋爵的第一级;京兆公,——李靖的家乡三原,隶属京兆郡,此系郡公,是爵位上仅次国公、王的高位;左翊卫大将军,掌禁军,权重位尊,乃隋名将、权臣杨素任过的职务;行军元帅府副元帅,李善道是元帅,李靖被任为副元帅,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世民吃惊、惋惜,而又无奈。却旁边转出一人,怒颜说道:“二郎,我就知道李靖心怀异志!果不其然!只其何德何能,李善道如此看重於他?二郎,李善道此怕是千金市马骨,欲以李靖,动摇我军军心!”说话之人,可不即是长孙无忌。“阿兄,李靖有大才,李善道这般重用他,不足为奇。我只疑惑,李善道与李靖并不相识,宇文歆兵败,被李善道擒获到的我军将领不少,宇文歆、杜君绰,军报中言,都被李善道擒到了,可怎么李善道独独看重李靖?竟设拜将台,授以此等高位?”李世民心中作痛,说道。长孙无忌和李靖有接触,但李靖此前仅是李世民的一个卫士,地位低,他与李靖没甚交往,故对李靖的才干并不甚知,颇不以为然李世民之语,不好反驳,遂简单说道:“二郎,李靖就算有才,不忠之徒,今他能叛二郎,日后他就也能叛李善道,是李善道无识人之明,终将自食其果。我之愚见,李靖此事,无须多说了。”将李靖这茬带过,“当下关键是须急援灵石!”这话没错。霍邑已经失陷,灵石如果再失陷,汉军北进晋阳的通道就畅通无阻。李世民忍住李靖之失的心痛,稳住心神,步到沙盘前,细细察看了会儿,说道:“阿兄言之极是。刘黑闼有用兵之能,张纶不见得能抵挡其锋芒。我军是宜当立即遣派援兵,赶去灵石。”话到此处,李世民转作迟疑。长孙无忌说道:“二郎,可是在考虑谁为援军主将?”“非只为此,还需考虑接下来追击刘武周部的战事,不能影响了我等既定的决策。”长孙无忌颔首,说道:“二郎,我有一人推荐。”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三章 李宋侵略俱如火 “何人?”长孙无忌说道:“殷开山智勇兼备,使其南援灵石,必可保灵石无碍。”李世民斟酌了下,说道:“殷开山性刚烈,时有躁动,用之以攻足可,守战恐非其长。”他手底下现在可以独领一军的大将,无非长史窦轨、司马殷开山、左领大都督刘弘基、右领大都督段志玄四人,殷开山不可;霍邑之战时,是刘弘基手刃的宋老生,刘弘基亦猛将,然与殷开山同,性格上亦不够沉稳,也不适合用於守战;段志玄倒比较合适,刘文静防御潼关,阻止屈突通入关中之时,段志玄从在军中,立下了不小的战功,但段志玄出身不高,他的父亲段偃师,仕隋只至太原郡司法书佐,用他援灵石的话,如果顺利尚可,若遇挫折,其威望不足以安定军心。思来想去,李世民做出了决定:“长史果断自励,治军森严,可委以此任。”便将窦轨召来,将南援灵石、务必挡住刘黑闼部攻势、确保灵石无失的重任,交给了他。窦轨的性子,有些方面,与殷开山、刘弘基颇像,也是刚烈之人,刚极易折,李世民因又找来颜相时、李守素两个参军事,用为窦轨的属吏。领命过后,窦轨当日即领兵三千,急下灵石。这些不必多说。只说安排好了灵石增援事宜后,李世民尽召诸将,未有隐瞒,坦坦荡荡地将霍邑失陷、宇文歆兵败、刘黑闼已兵围灵石这三件事,告知了诸将。说完,见诸将神色各异,或吃惊,或惊慌,或犹镇定自若,他乃又接着说道:“霍邑虽然失陷、宇文将军虽然兵败,但姜将军部尚在文城郡,且我已传檄长平,令长平的驻兵佯攻河内,以调李善道还援,故就目前来看,我料李善道应是尚不能尽全力攻我灵石,最多,亦就是现在的情况,刘黑闼领一部兵攻耳。我适已令窦长史引兵三千南援灵石。灵石城坚,得了援兵,照我估计,至少守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亦即,李善道部,当下对我军还造不成威胁。”豆卢宽起身说道:“殿下,窦长史威重,由他率兵往援灵石,诚如殿下所言,守个十天半月,应是不成问题,然这只是最好的预计啊!殿下,若有生变,可该如何是好?”如果有生变,灵石再被汉军夺下,则到其时,李世民部唐军就将陷入南北皆敌的局面。——刘武周部虽已大败了一次,可其实力尚存,还有两三万步骑,汉军若再一到,尽管这几天临时招募了些晋阳的丁壮从军,补充兵力,可李世民部唐军现可用之兵,总计亦不到三万,则腹背受敌,形势上既不利唐军,敌众我寡,兵力上也不利唐军,这晋阳城怕就会得而复失了。李世民神色晏然,不急不忙,在这个关头,甚至还露出了微笑,说道:“豆卢公所虑有理。守个十天半月,确是最好的估算,不排除会出现意料外的变化。所以,我意我军主力这几日休整已足,便宜当即刻北进,先集中全力,将刘武周部歼灭,或彻底打垮,然后便无忧矣。”事实上,这几天,唐军并没有闲着。打下晋阳当日,李善道就令柴绍等骑将,引率骑兵追击刘武周部,进一步扩大了战果,此其一;随后,李世民又亲自率部,进击退到了晋阳北数十里外汾阳县的刘武周部,只不过刘武周部依仗汾阳县城,单只据守,不敢出战,是故未有能再继续扩大战果,此其二。豆卢宽问道:“殿下,刘武周部今退守汾阳,背依雁门,斥候探知,他且已遣吏往突厥请求援兵。其虽败军,可若我军再往攻之,其既有城可依,复有援兵可恃,旬日内能够歼灭么?”“两军相逢勇者胜!晋阳此战,我军以少胜多,刘武周部现必士气衰落,纵有城依,何虑之有?至若援兵,等他的使者到了突厥,突厥会不会遣援是一,即便遣援,调动兵马也需时间是二,是为旬日之内,突厥援兵也不需顾虑。我意已决,明日即主力北上,十天内攻下汾阳!”李世民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笑容,而他的语气坚决,不容置疑。豆卢宽不再多言。房玄龄起身说道:“殿下所言极是!方今我军与刘武周部比,有两利在我,两弊在彼。我军士气旺盛,此利之一也;汾阳的人物、地形,我军皆熟,此利之二也。刘武周部大败惶恐,此弊之一也;因薛深之弃暗从义,他势必对汾阳的士吏猜忌狐疑,猜忌狐疑,则人心散乱,此弊之二也。有此两利,彼有此两弊,我军趁胜再进,十天之内,一定可以攻下汾阳城!”李世民离席站起,英气毕露,环顾诸将,正式下令:“今晚犒赏三军,明日我亲率骑先行!”殷开山、刘弘基、段志玄、柴超等等诸将,俱皆起身,行军礼,齐声应诺。次日一早,留下了两千人守太原,余下唐军步骑两万余,悉出营北进,以殷开山等总管率领,李世民果领轻骑百余,行於军前,先驰往汾阳,觇察刘武周部而下的具体情况。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却时间回到昨天下午。窦轨率南下之部才出营,就被散在晋阳唐军营外的汉军斥候侦知。这斥候,非是别人,自宋金刚所派。晋阳一战,如前所述,宋金刚尽管参与,来给刘武周助战了,可他是客军,其部被安排的组阵位置较为靠后,故而刘武周部虽败,他却得以见机,及早地撤出了战场,部曲几无损失。遵照李善道的命令,他撤回到平城以后,——平城原有刘武周部的部曲驻扎,他此前在平城这一带时,只是驻兵野外,倒借此刘武周兵败,平城守将惊恐,无心守城,主动撤出,北还刘武周主力部的机会,他现改进驻到了城中,因一边加强城防,一边遣斥候探晋阳动静。平城县城与晋阳县城间,仍如前所述,隔着榆次县,相距约百余里地。窦轨率部南下的情报,深夜时分,报到了宋金刚案头。情报到时,宋金刚才睡下。他有军令,只要有关唐军的情报,不分早晚,即使他已睡觉,也要第一时间呈之与他。故此,值夜的参军叫醒了他,未有耽搁,他就看到了这份情报的内容。睡意登时被驱散。宋金刚放下情报,唤亲兵端来凉水,头扎进去,好好的令自己更加清醒了一下,下达军令,召集帐下诸将来见。同时,他令记室参军,立即给李善道写奏书。“禀报大王,窦轨率三千到四千步骑,昨日下午离晋阳,南下灵石。至迟后日夜前可到。其部援兵如若顺利抵达,刘上柱国之攻灵石,也许就会受挫。臣将引骑急往截击!”前边的奏报倒也罢了,宋金刚口述到“引骑急往截击”时,记室参军吓了一跳,抬脸看他,似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确定般的重复他的这句话,问道:“将军,引骑截击?”“不错,……愣什么,怎么不写了?”这记室参军迟疑说道:“将军,窦轨所率唐军三四千众,我部骑兵总才千人。计算路程,如今晚就出兵,是有可能能再窦轨部到达灵石前,将其截击,然我骑兵少,仆担心恐不足胜之。”“窦轨肯定料不到俺会引骑从平城往追,截击他,出其不意,何愁不胜?”记室参军说道:“将军,如果能胜,当然最好,可若失利?”宋金刚瞧了他眼,这个记室参军是河北的士族子弟,李善道为他选任的,因为这层关系,他不好直言斥责,说道:“俺怎么说,君就怎么写便是。如若失利,责任俺来担当。”记室参军无奈,只得依言书写。奏书写完,宋金刚亲手落下自己的印章,即命心腹吏火速送往李善道处。心腹吏领命,跨马扬鞭,消失在夜色中。宋金刚披挂好铠甲,大步出寝帐,来至议事帐。帐外,诸将已皆到。到者尽是校尉以上的军将,一二十人,一如宋金刚,也都是各个披甲,以军礼迎他入帐。进到帐中,诸将从入。宋金刚亦不落座,叉手而立,扫过众人,说道:“窦轨昨日率部南下,往援灵石。俺已经奏报大王,决定引骑截击。今夜就出发,务必赶在其抵达灵石前,将其截住。诸越骑校尉听令,给你们各团,半个时辰的集合时间,人携三日粮秣,除军械外,余者一概不带。半个时辰后,俺在城西门等候,晚到者,斩。诸步兵校尉听令,留守城中,唐军若来犯,务必坚守。”——依隋府兵之制,府兵的校尉名称有二,一个越骑校尉,掌骑兵,一个步兵校尉,掌步兵。宋金刚部中的骑兵共约千骑,两百骑一团,是总计五个越骑校尉。这五人,和别的步兵校尉,大都是宋金刚的旧部。他们了解宋金刚的脾性,知其令出如山,虽对宋金刚连夜出营,截击窦轨部的这道军令,与记室参军同样心存疑虑,可没人敢有半句异议,便领下命令,再行个军礼,赶紧地皆退出帐去,去集结本团的兵马了。夜色如墨。城西门外,马蹄声急。五团骑兵迅速集结。不到半个时辰,一骑不少,千骑已然悉集。宋金刚略嘱咐了几句被他留下来守城的他的从弟,唤记室参军近前,叫他又写了一封文书,不过这封文书不是奏呈李善道的了,写成罢了,亦遣吏往送,而后,他翻身上马,驰於列队的千骑前,高举马鞭,大声喝道:“此战,斩一级者,倍赏!所获金帛,尽分公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士气大振,千骑齐声应诺,声震夜空。宋金刚一挥马鞭,率先而行,铁骑如潮,奔腾而出。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四章 窦杨治军悉若斧 灵石道两侧的山崖被烈日烤得发烫,蒸腾的热气让远处的唐军队伍看起来像在晃动的水影里。窦轨的三千步骑,沿着汾水东岸的河谷前进,步兵们的麻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肩扛的长矛在阳光下泛着青灰色,偶尔有枪尖碰着山岩,迸出的火星转瞬就被热浪吞没。已是从晋阳南下的第二日,再有几十里地,即达灵石。昨天下午,行军路上,窦轨接到了灵石急送的求援军报。刘黑闼攻城甚紧,昼夜不歇。前时奉李世民之令,亲从西河郡到灵石坐镇的西河公张纶,昨暮在城头指挥守备的时候,被汉军投石车的抛石擦伤,伤势不很严重,然这一幕被守卒看到了,守卒因士气更加衰落,各种传言已在守军中散播。援兵如果再不及时赶到,张纶在求援的军报中说:灵石可能就守不住了。窦轨心急火燎,一再严令,催促兵马加快行进。这会儿是午后时分,他要求各部今天入夜前,必须到达灵石城外。要说晋阳到灵石的路程不算远,两天即到,但天气炎热,又窦轨急於抵至,昨晚这三千唐军将士们也没休息好,统共只休憩了两个时辰,故体力消耗很大,不少士兵已显疲态,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履沉重,汗水与尘土杂混成泥,却窦轨治军的法度虽严,前行的速度渐渐放缓。“传令下去,离灵石只四十多里地了,今晚之前,务必赶达!若有懈怠违令者,斩!”窦轨的再一道军令,很快传遍了三千唐军将士中。人的性格不同,治军的风格亦各异。窦轨治军,可称严苛,他学习隋之名将杨素的治兵办法,信奉军纪如山,认为唯严酷方能使将士畏己胜过畏敌,从而锻造出百战百胜之师。——杨素用兵,为促将士死战,两阵交锋,往往先遣锋卒数百进击,如若战败,尽皆杀之,乃至连带家属俱斩,遂其将士无不奋死。窦轨没有杨素极端,可治兵之法,颇得其神髓。他到长春宫投李渊时,本有部曲千余,后来他最先攻下了永丰仓,部曲得以扩充,增至了五千余众,却不论其部兵少时,抑兵多后,他从来凡其部众,无贵贱少长,不恭命即立斩之,即便亲戚、奴仆,亦不例外,将士若有违纪,纵使小过,严惩不贷,每日吏士多被鞭挞,流血满庭,见者莫不重足股栗。不过,他执法虽严,倒也不是只对别人严,亦自勤苦,与兵士同甘共苦,临敌之际,或经旬月,身不解甲。这三千唐军将士,悉是他的旧部,无不熟悉他的治军之法。因当他这再一道的将令传下后,三千唐军将士尽管疲惫,勉力前行,汗水滑落眼角,随手将之擦拭,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但严苛的窦轨军法,逼得他们咬紧牙关,坚持再坚持。……就在这三千唐军将士前进方向的南边,十余里处。河谷东侧,介山西麓的一大片松林中,约千人之骑,悄无声息地掩伏於此!这支骑兵队伍,自就是宋金刚部。出平城以后,宋金刚与他所率之此千骑,和唐军差不多相同,也是几乎没有休息过。唐军多步卒,行速慢,是以他们完成了宋金刚的意图,得以先行至此设伏。到此处时,是两个时辰前。人与马,经过了两个时辰的休整,体力已经恢复。战马的鼻口都缠着浸过凉水的布,这是宋金刚特意让士兵在五里外的溪涧打湿的,为的一是让战马更好的休整,二是免得马嘶声惊动了唐军。宋金刚身在松林的外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灌了几大口水,盯着西边河谷旁的道路。五个越骑校尉都跟在他的身边。“将军,一个时辰前,斥候禀报,唐军距此不到二十里。唐军应该快到了吧?”问话此校尉的话音未落,一骑飞马还回。骑在马上的斥候来不及下马,寻到宋金刚,进禀:“报!将军,唐兵将至!”宋金刚展开手臂,无须他说,亲兵为他披上铠甲。五个越骑校尉也纷纷披甲。铠甲装束完毕,宋金刚简短地令道:“各团备战,弓箭上弦,将士着甲。唐军至后,先不急攻,放过其前队,攻其后队。候将后队杀散,在冲其中队、前队。”令一骁勇校尉,“你引你团,直攻窦轨所在!”这校尉精神抖擞,大声领命。宋金刚看了看他,补充说道:“你若能擒杀窦轨,俺向大王奏报,保举你升迁骠骑将军。”如前所述,骠骑将军是一部府兵之主将,从校尉升迁到骠骑将军,系是连升两级。这校尉恭谨应诺,愈加昂扬。军令下达,松林内顿时肃然,将士们有甲的,穿戴铠甲,无甲的检查弓矢,千骑蓄势待发。斥候不断还回,禀报唐军的位置。终於,不用斥候禀报,上到林边高处的宋金刚,已可望见西边河谷旁的官道上,唐军的身影在尘土里若隐若现。炽热的日头曝晒下,尘土飞扬中,窦轨的将旗依稀可见。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传令各团,上马。”为休养体力,战马还伏在树荫下。五团骑兵将士,抚摸着马鬃,拉起了马,轻跃上鞍,并再一次检查弓矢、槊刀等武器。“唐军或会遣斥候探查,各团人、马不得出声。唐军斥候若入林中,杀之。”千骑相继从松林的内部,安静地涌出,来到了松林的西边边沿。……汾水河谷边的道路,离这片松林数里远。窦轨必是未有料到这里会有汉军骑兵埋伏,加上他急於赶达灵石,却疏忽了戒备,未有如宋金刚猜度,而是没有遣派斥候来这片松林侦查。随着唐军的接近,尘土越滚越浓。宋金刚抚摸着佩刀的刀柄,窥望着唐军移动的位置,默算着出击的时机。不多时,唐军的前队已经过了这片松林,又一刻多钟,其中队也过了松林。——窦轨的将旗在中队。宋金刚从高处下来,取槊在手,上了马,吐出了一个字:“杀!”千骑汉军,闻令而动,分作两部,一部四个团八百骑,宋金刚亲率之,直取唐军后队;一部一个团两百骑,便是领命擒杀窦轨的此越骑校尉及其团,冲向唐军的中队。两部骑兵就像是两支利箭,马蹄奔腾,声动如雷,并及唿哨、杀声,迅速接近唐军。……窦轨正在中队,一边驱马而行,一边呵斥两个因体力不支而稍微落后的参军:“不闻本将令乎?赶紧跟上!这顿鞭笞,暂且给你两人寄下。若误了本将的军机,两罪并处,斩首不饶!”这两个参军面露惊恐,连声应是,急忙催马赶上。陡然间,便在此时,密集的马嘶、人声,从东边传来。窦轨顾盼之,赫然是汉军来袭!骤变发生的太快,他一下子没晃过神,楞了片刻,耳边听见从吏的大叫:“贼袭!贼袭!”这才回过神来,没工夫去想这里怎会有汉兵的骑兵藏伏?窦轨急声下令:“后队结方阵!”指派了从将一人,“引骑百人,速去支援!”接着下令,“前队停下行进,与中队转为圆阵迎贼!”下着令,他拔出横刀,刀鞘在腰间撞出刺耳的声响,“各队将士,后退者斩!”唐军的后队步兵仓皇地聚拢,撑起盾牌,试图结阵,盾牌相撞,发出铿锵之声,因为太过慌乱,有的兵士拥挤撞翻了同伴。时间太短,方阵根本无法成型。宋金刚的骑兵已冲到近前!最前的十余汉骑,马槊从高处刺下,勉强结成的一点盾墙瞬间出现缺口。窦轨看见一名士兵被刺中咽喉,鲜血喷在战友脸上,这被喷了一脸血的兵士惊惧万分,可对窦轨军令的服从已成本能,竟是没有逃走,嘶吼着持矛反击,但被汉骑的坐骑踏翻在地,矛断人飞。紧随着冲锋的这十余汉骑之后,大队的汉骑杀到,这兵士被马蹄踏碎了头颅。“长史令,退者斩!退者斩!”领骑奔到后队的从将,迎击汉骑之同时,大呼喊叫。但问题是,现在已经不是退不退的问题了。八百汉骑已然杀进了后队唐军之中,铁蹄如潮,长槊挥刺,约千人的唐军后队尽是步卒,又是行军队形,未能成阵,何能抵挡?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血肉横飞,惨叫声此起彼伏。岂止后队已为汉骑案板上的肉,中队也面临到了危险!约二百骑汉骑,如狼似虎,冲杀而到!中队和前队的将士是在往前行进,这二百汉骑是从后面杀到。窦轨“前队与中队转后,结圆阵”的军令,此刻,尚未传达到位,大多数的将士还是面朝前,——别说结阵了,就连迎敌都难以做到,面对突如其来的袭击,他们只能仓促转身,这两百汉骑已至,长槊如林。槊刺马践,血光四溅,中队大乱。一汉骑,引从骑二三,径扑向窦轨将旗之处!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五章 金刚屠俘功折罪 危机时刻,窦轨显露出了其人刚强的本色。他不但没有后撤,引率亲骑,打马而前,迎着杀来的这三四汉骑,就反将冲杀上去。两下转瞬交错。窦轨早取了马槊挟之,——他的武勇当然不及一流勇将,但亦有几分威猛,马槊挥舞间,刺耳的摩擦声令人牙酸,挡住了刺来的汉骑马槊。他的亲骑一拥而上,将这数汉骑杀退。窦轨往前来观,见中队的后阵,——也就是这两百汉骑冲击的前面,却是已然大乱!“退者,斩!”窦轨厉声叫道。左手绰马槊,窦轨右手抽出佩刀,砍倒了一个因挡不住汉骑冲锋而后退的队率,血珠溅在他的护颈上,“谁退,乃公先砍了他!”话声中,又接连砍翻了两三个后撤的兵士。他的亲骑也纷纷或以马槊,或以横刀,乱杀后退者,血腥的场面震慑了中队的将士,於是无人敢再撤退。窦轨亲身赴敌,引亲骑遮掩这两百汉骑的冲击。奈何他的亲骑不多,才三二十骑,何能挡住两百汉骑?他的长槊先是被对阵汉骑震得脱手飞出,继而仗着刀利,接连劈断了两根马槊之后,刀刃再利,也已卷刃。两百汉骑分成小队,留下数十骑与窦轨等缠斗,余下者绕到唐军中队的两翼,从两侧发起突击。唐军中队俱步卒,又阵型未成,大都才转回身形,面对两百汉骑的夹击,根本抵挡不住。战不过两刻钟,北边的厮杀声渐渐变小,乃唐军的后队将士,被宋金刚等主力汉骑击溃。残存的唐军后队将士,有的歇斯底里地舞着矛、刀,等待汉骑的杀戮,有的向中队逃来。八百主力汉骑,如潮水般,随着逃向中队的唐军后队残兵,转而开始向唐军的中队呐喊着杀来。仗打到这个程度,任谁也救不了这支唐军了!窦轨的军法再严厉,於此际,亦回天乏术,难以再约束中队的唐军将士。“前队呢?前队呢?怎还没来!”窦轨怒声喝问。亲从军吏仓皇禀报:“夹击我中队之汉骑,分出了部分,截击后队之援。”“尸体堆积起来!”唐军的中队已被两百汉骑交叉着冲透了两次,死伤者不知多少,触目周边皆血肉模糊的残躯,北边杀来的汉骑主力距离中队,不到百步之远了,窦轨的铠甲下渗出的汗水混着血水,顺着护心镜流进靴筒,他看见中队的一个校尉,被汉骑一槊刺穿胸膛,惨叫倒地,他眼眶欲裂,大叫着喝令说道,“堆成尸墙!以之为拒。拼死一战,勿让贼骑得逞!”……“真悍将也。”杀溃了唐军后队后,宋金刚略作驻马,观察中队、前队唐军的情形,望到了遵从窦轨之令,在搬尸筑墙的唐军将士,不禁称赞了一声,却这称赞是胜者对败者的慷慨,然后笑道,“无非困兽之斗。”重新持马槊在手,前指令道,“唐军已覆灭在即,三面围杀!”八百主力汉骑杀到了唐军的中队前,按照宋金刚的军令,分作三队,两队亦分从左右夹击,一队从正面冲击,便似铁流般从三面呼喝合围。唐军中队的将士左支右绌,处处悉敌,终於再也支撑不住!他们要么弃械投降,要么四散逃窜,窦轨仍在嘶吼奋战,但声音已显绝望。申时三刻,河谷边的喊杀声渐渐平息。夕阳将这片战场染成血色,近千唐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山道上,未断气的伤兵在灼热的地上呻吟,成群的唐军跪倒投降,——却西边汾水,好似未有受到这场战斗的分毫影响,依旧滚滚流淌,风声带凉,卷着血腥气,吹拂过遍地的兵器与尸身,卷起片片尘土,飘向远方。汉骑散在整片的战场上,搜寻窦轨,见着没死的唐兵伤员,便补上一刀,毫不留情。然战场寻遍,却未有寻到窦轨。宋金刚坐在马边,听完军吏回报,顿觉可惜,说道:“闻说窦轨是李渊的妻弟,若能生擒,必大功一件,怎叫这厮鸟走掉了?”转念一想,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也许是藏匿尸间?或者去了铠甲,装作寻常兵士?”令道,“拣俘虏中的校尉以上,令逐一排查,寻得窦轨者免死。”军吏领命而去,将俘虏到的唐军校尉以上军将四五人,聚在一处,押着他们检查尸体、查阅俘虏身份。只是找了半晌,也不知是窦轨真的逃掉了,还是这四五个军将忠心,有人暗中庇护,窦轨始终未被寻获。宋金刚索性不再找,令道:“俘虏聚在一处,尽都杀了,咱回平城。”一个军吏迟疑进言:“将军,大王有令,凡俘虏,一概不得妄杀。”“大王之令,俺岂不知?此战的情形不同。我部皆骑,俘虏将近两千,押解不便,只有尽屠。且将之尽杀了后,亦可有助刘将军攻下灵石。”宋金刚说道,“俺自会向大王禀明此事。”……军报一日后,呈到了李善道军中。“臣闻窦轨引部南援灵石,即引精骑千人出平城,往截之。昼夜兼驰,於灵石北四十里,与窦轨所部遭遇,激战半日,尽歼其部。窦轨下落不明。恐俘多生变,臣擅令尽杀之,及取其首级,送往灵石刘上柱国处,以震慑灵石守军。臣出兵前,先去檄刘上柱国,请刘上柱国分骑前来助战,然因窦轨行军甚速,刘上柱国部候战毕方至。臣知擅杀,违大王令旨,敢请罪。”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却原来,在平城西门外出兵之前,宋金刚令其记室参军所又写的一封文书,正是写给刘黑闼的,内容便是将窦轨南援灵石之事,告知与了刘黑闼,并请他遣骑北上合击。这就是宋金刚的胆大心细之处了。不过,这场仗的全功,到底还是让宋金刚一人全得了。看完军报,李善道示与李靖、屈突通等观之。李靖看了,叹道:“宋将军临机决断,以千骑疾行百余里,截歼窦轨所部三千唐兵步骑,可谓知兵敢战者也。盛夏行军,需防三病:马渴、人疲、心浮。窦轨几尽犯之,焉能不败?”他与窦轨不熟,可知道窦轨在李世民军中的地位,沉吟了下,又说道,“大王,窦轨系唐王妻兄,自从唐王以今,深得唐王信用,拜为丞相府谘议参军,因功封赞皇县公。此回,从秦公援河东,则又被唐王亲授为秦公行军总管府长史。今其为宋将军所败,势将大损唐军士气!”“药师,一如你之所判,於今李世民既是遣窦轨南援灵石,而非亲自率部南下,看来他当前的意图,的确即为巩固灵石城防,以阻我军北上之同时,先全力消灭刘武周部。你昨日的献策,我仔细地考虑过了,可以用之!药师,你说的对,窦轨部之覆灭,一定会给唐军的士气造成不小的打击。已到我军再战之际,明日,我军就主力北上!先拔灵石,再向晋阳!”攻破了宇文歆营之后,这两天中,李善道主要做了三件事。一件是,宇文歆营既然已被攻下,河东郡、绛郡等地就没有外患内忧了,柏壁、正平、龙门等要地的驻军也就无须以守御为要,遂令窦建德、黄君汉等部出兵北上,合先前阻击姜宝谊之部,三路进攻姜宝谊部的唐军。给窦建德、黄君汉等的命令是,第一,如能歼灭姜宝谊部最好;第二,歼灭其部后,便尽取文城郡,北逼龙泉郡;第三,若暂不能歼灭,便围困之。再一个,河内郡的于志宁、李育德等急报,长平郡的唐军有南犯河内之态。如前所述,河东郡南部的诸郡,现下只剩下一个长平郡,汉军还没有进攻。长平郡北为上党郡,西为绛郡,东为太行山,南亦是太行山,过了太行山再南,便是河内郡。长平郡郡内多山,面积不小,东西三百里,南北两百里,但辖县不多,只六个县,——不过驻兵不为少,因为这个郡东边过了太行是河北、南边过了太行是河内,堪称是抵御汉军进攻河东的东南前线,诸县守卒,加上野战部队,合计将近万人。若倾巢南犯,河内将会面临不小压力。这第二件事,就是李善道传令于志宁、李育德,长平唐军如若南犯,不必主动迎击,守好城,守住粮道即可。第三件事,即与屈突通、李靖等就底下的用兵方略,进行了详细的计议。李靖分析认为,依照他对李世民脾性的了解,面对而下的这个局面,李世民一定是会选择各个击破。也就是说,李世民最有可能的应对方案,应该便是“南阻北攻”,南边选派大将,引兵增援灵石,增强灵石的守御,阻击汉军之北上;北边,集中主力,再接再厉,继续进战,以务首先将刘武周部彻底消灭,之后,再视情况,或与汉军南北相持,或寻机再打汉军。屈突通对李世民的用兵风格不很了解,——毕竟李世民到目前为止,才算是初出茅庐,刚打过霍邑等几场仗,并且与屈突通之间,没有直接交过手,但屈突通亦是这个判断。他不是出於对李世民脾性上的了解,是出於客观情势的分析。长平郡的唐兵,一直自守而已,不曾有过出战,现却忽河内呈来长平唐兵有南犯之态的急报,缘故何在?这显然是李世民的军令所致。则李世民又为何这个时候令长平唐兵南攻河内?很明显了,他只能是为了牵制汉军,欲以“后方被攻”为胁,使汉军不敢轻举北上,从而以便集中力量先解决刘武周部。如果说李靖的判断是“主观”的,屈突通的分析就是基於战场形势的“客观”推断。主观、客观,得出了同样的结论。李善道综合两人之见,自也做了深入思索,乃在此时,——主力汉军经过两日休整,也都已恢复战斗力,可以随时再次进战,乃不再迟疑,做出了便依李靖、屈突通之议,北上再战的决定!决定做下,提笔给宋金刚回檄:“公见机立断,奔袭伏歼窦轨部,上功也。唯令行禁止,用兵之道,公违令旨,屠俘千余,不惩不足以肃军心,明我军法,折功以赎,赐帛五百匹。”却於做出决定的当晚,一个消息从西北边传到,李善道览之,喜色浮动。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六章 季真察势附骥尾 所得消息,来自离石郡,张怀吉遣吏呈至。乃是刘季真经过这么些日的观望,主意定下,决定从附李善道!原来,张怀吉到了刘季真处后,虽是刘季真待他颇为热情礼敬,好吃好喝的招待,还送给他了几个稽胡美人,陪寝伺候,且则对刘季真与他说的,所谓李善道得获天命,正应了“李氏当王”此谶,方今海内群起之豪虽多,然最终能够得以成事者,必李善道云云,当着他的面前,也是连连点头附和,似甚信以为然,——可“从附”李善道的话头,刘季真却迟迟未提。张怀吉自然亦知,刘季真这不说是待价而沽,也是在观望河东的战局。毕竟,河东地界,当下是三方混战。这三方,一个汉军,一个定杨兵,一个唐军,比较起来的话,实力都不弱。李渊已占长安,得了关中、蜀中;刘武周在三方中兵马最少,地盘最小,可他后有突厥为援,并他本人已经称帝;李善道的实力毋庸多言了,尽得河北之地。是以,究竟投从何方,这的确是需要审时度势,细细思量。刘季真的未有急於做出决定,反复权衡,获得了回报。刘武周,首先被淘汰出局了。尽管刘武周晋阳兵败后,实力犹存,但晋阳在短短的时日之内,得而复失,已暴露出了他军略不足、后劲不够足的致命弱点。剩下汉军、唐军两方。晋阳战后,到霍邑被刘黑闼攻下、宇文歆被李善道歼灭之前,在这一期间阶段,汉、唐差可算实力相当,而在霍邑、宇文歆相继为汉军胜后,汉军声势大振,至少在刘季真看来,李善道已显出更强的势头。遂乃当此之时,他终是吐了口,向张怀吉正式表示,愿意从附李善道!张怀吉得讯心喜,便第一时间,将此讯息飞马传回李善道营中,报与了李善道。报与李善道的此奏报中,张怀吉除此事外,还提及了另外一件事。如李善道所料,刘武周果是也遣了使者郭子威等人,到刘季真处,意图拉拢。郭子威等去得晚,没有张怀吉去得早。起初,刘季真刻意不让双方知道对方的存在,但纸包不住火,郭子威等人还是察觉端倪,由是与张怀吉暗中较劲,承诺厚利与刘季真,甚至承诺了刘季真,只要从附刘武周,封王也不是不能。不料刘季真却没有答应他们。末了,郭子威等无计可施,竟是剑走偏锋,打算采取极端手段,将张怀吉杀了,以求借此,迫使刘季真就范。——张怀吉是李善道的使者,如果死在了刘季真处,无论是刘季真杀的,抑或郭子威等杀的,这份责任,都将不可避免地落在刘季真头上,刘季真势必就没办法从附李善道了。好在张怀吉机敏过人,早有防备,及时察觉了郭子威等人的阴谋,巧妙避开了一场杀身之祸,保住了性命,并将此事告知了刘季真。郭子威等的不择手段,阴险毒辣,令刘季真深感震怒,某种程度来说,这对刘季真之最终做出从附李善道之决定,也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却也不必多说。只说李善道得了此讯,大喜罢了,当即召来屈突通、李靖等,通报与了他们。通报完了,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张怀吉立下大功,今得了刘季真的归附,实乃天助我也。”屈突通、李靖皆面现喜色。李靖说道:“大王所言正是!刘季真的归附,不仅壮大了我军实力,离石、龙泉两郡,系唐军之后方,刘季真既从附大王,离石郡将为大王所有,即唐军之后路将被阻断。如此一来,秦公在晋阳之所部,闻讯定然惊慌,其军心必乱。届时,我军乘势进击,晋阳唾手可得!”屈突通点头赞同,说道:“药师言之极是。大王,今北进晋阳,克胜之把握又多三分!”是夜犒赏三军,将刘季真从附的消息,也告诉诸部军将,汉军士气大振。翌日一早,两万步骑出营,沿着汾水河谷之道,浩浩荡荡向北进发。两天后,开进到了灵石城下。……汾阳城南,唐军大营。天气热得,连营帐内的空气都很沉闷,帐门大开着,可没有风,热得人汗流浃背。长孙无忌急匆匆地入进大帐,手中紧握一封密报,直向案后的李世民奔去。“阿兄,何事这般急切?”却这长孙无忌已到了帐内,还是大步流星,李世民稍觉诧异,停下在拟写的给李渊的上书,将笔搁在砚台上,抬头望向长孙无忌,笑道。李世民的心情,这几日有坏有好,总体上则还不错。坏的,自是窦轨兵败。此讯到之当时,李世民大吃一惊,但还好,窦轨得以逃脱,——虽然身负重伤。缓过神后,他赶紧就此做了弥补措施,又遣了兵马援灵石。好的,则是汾阳战场的局势,目前对唐军有利。兵到汾阳城下,已有三四日。虽然尚未攻下汾阳县城,然初到汾阳城外之日,李世民却已是又大胜一场,再次击败了刘武周,斩获千余。城内的刘武周部守卒,现已人心惶惶,士气低沉。李世民已然看出破城在即,定下了下一步的进战部署,计划明天就大举攻城。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却李世民日前之此又胜,不妨多说一句。这场胜利,仍是出於李世民惯用的战术。便是他以少量骑兵诱敌,待敌出动、队形乱后,再以主力迅猛合围,精锐骑兵横贯其阵,步卒随后进战之此战术。从晋阳出发时,李世民系是引数百骑先行,他到了汾阳城外后,故意让守卒察觉他是谁,指点城头,如轻率骄狂之状,一举将刘武周部从城内诱了出来。随后,他远以射之,且战且退,引刘武周部到了他预设的战场,柴绍等引骑冲阵,刘弘基、段志玄等挥步卒压上,他并又亲自冲锋陷阵,贯出刘武周阵后,树立唐旗。刘武周部因乃复败。接连两次大败,说实话,刘武周其实已被李世民这个英武出众的年轻俊杰打怕了!李世民的估摸半点没错,刘武周部的将士,现下确是士气大落。就在前天,李世民不知道的是,杨伏念、高满政等人,已向刘武周进言,建议舍弃汾阳,退还雁门。只不过,亦有宛君璋、尉迟敬德等建议,晋阳虽失,两战虽败,闻言汉军连胜,故他们认为,不妨可遣使往谒李善道,请求李善道兵马北上,这样,南北夹击,当可挽回定杨兵的败局,此外,刘武周也还有“突厥援兵”的这点期望,尚在等突厥援兵的回信,因此他迟疑不决,犹未决断。汾阳的形势对唐军固是有利,长孙无忌这会儿的脸色却是凝重。“郎君,两道急报!”李世民笑道:“哦?甚么急报?”“李善道未有中计,没有分兵返河内,已率其部北上,步骑约两万之数,这是第一道急报。”李世民略收笑脸,然神色未变,摸着短髭,从容自如地说道:“李善道非泛泛之辈,亦长於用兵者。令长平驻军,佯攻河内,以调其回援此策,我原本也没有指望就能奏效。我再遣之援兵,已到灵石。合以城内的守军张纶部,共计数千,凭此坚城,只做守战,纵然李善道全军北上,亦足能旬日不失。阿兄,这些情况,你都是知晓。这道急报,不至於使你这般失态吧?”“郎君,刘龙儿之子刘季真聚稽胡等万余,作乱离石,从附了李善道,这是第二道急报!”李世民怔了一下,神色登时大变!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七章 解局秦公亲笔书 李世民下意识的霍然起身,往帐中的沙盘处去,走未两步,停将下来,河东的地理形势,他早烂熟於心,不需要再去看沙盘,他盯住长孙无忌,说道:“刘季真聚众万余,作乱离石?”“正是。殿下,离石守军告急!离石郡中多稽胡,从刘季真作乱者甚众,定胡、修化等县已为刘季真所据,现下刘季真引部数千,到了离石城外。离石境的稽胡、猾民,投者如流!”离石郡面积不大,辖县五个,分是定胡、修化、平夷、离石、太和。从定胡、平夷这两个县的县名,即可看出离石郡境内的胡人有多少。如前文所述,离石郡实是稽胡聚集的地方之一。这里的稽胡部众,只算男丁,没有十万,也有数万之多。刘季真的父亲刘龙儿是稽胡的大率,亦如前所述,大年十年时,曾举兵作乱,自号为王,在离石郡的稽胡中威望很高。因而尽管后来刘龙儿兵败身亡,刘季真这一再次作乱,离石稽胡响应如云!李世民终究还是来到了沙盘前,第一眼就找到了离石郡的所在。他的目光,落在了离石郡所辖五县中的一个,即定胡县。定胡县有一个孟门关,同时也是离石郡境内,黄河东岸的一个要紧渡口。这个渡口,连通着离石郡与关中。此渡如失,就等於唐军失去了从离石郡与关中勾通的口岸!——则要想再与关中勾通,便只剩龙泉、文城两郡的渡口了。龙泉、文城两郡比之离石郡,就晋阳来说,离得远,中间隔着西河郡,交通不便。脑筋电转之间,李世民的目光又落在了西河郡的灵石县上。灵石县位处在西河郡的最南端,如改从西河郡到龙泉、或文城,与关中勾通的话,灵石此县正能威胁侧翼。李世民喃喃说道:“无怪李善道大举进军灵石。他这是要与刘季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切断我军退路。……速传檄张纶等,无论如何,务必坚守灵石,不容有失!”必须要说,李世民的反应速度极其敏捷。他第一时间,就抓住了长孙无忌所报之这两个消息的关键点。“郎君,李善道亲率众两万步骑北上灵石,且灵石城下现已有刘黑闼等部汉军万余,两下相加,就是三万余众!郎君适才说,灵石城坚,城中有我守军数千,即便李善道全军北犯,亦难一时攻克。此言固是,……可依仆愚见,若没有刘季真之作乱,郎君的这个判断自是没错,如今多了刘季真的叛乱於离石,局势便大不相同。只靠张纶等,灵石能否守住?或恐存疑!”李世民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说道:“阿兄是担心,一则,刘季真作乱的消息,为张纶等知,守军军心或会浮动;二则,刘季真若挥师相助,与李善道合兵,汉贼之攻势就将更盛?”“不错!郎君,仆所虑者,正在於此!”李世民稳住心神,多扫了两眼沙盘,回到案后坐下,手指轻扣案面,失色的表情已经恢复,明亮的眼中透出思考的锐光,很快,他做出了决断,喟然叹道:“可惜了!”“郎君,已经决定了?”李世民说道:“再有一战,刘武周就必为我所擒,却因刘季真之乱、李善道之全军北犯灵石,只能暂缓此计划。也罢,便容刘武周残喘些时日,先稳固两石,以防我与关中间的通道阻断。”“两石”也者,离石郡、灵石县。还是这句话,打仗,打的是军心、士气。单就李世民来讲,实际上,就算与关中的通道暂被阻绝,他也无甚畏惧,他相信靠他的能力,他迟早能够消灭刘武周、李善道,扭转局势,使关中重回掌控。但问题是,这是他的自信,不是他麾下数万唐军将士的自信!消息一旦传来,可以想见,在听说了与关中的联系被隔绝以后,他麾下的这数万唐军将士,只怕绝大部分都会心生惶恐,人人都将思还关中,而不思进战了。故而,当此骤变的局势之前,李世民目前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先将后路保住。“郎君,打算怎么稳固?”李世民反问道:“阿兄有何良策?”“而下之策,欲稳固两石,不外乎一援灵石,一歼刘季真。然却有一个难处,摆在咱们的面前,就是我军的兵力不足。刘季真部万余,李善道部两三万众,我军可用之兵,不过两万余,若分兵两路,则两面俱弱;若集中一处,又恐另一处生变。郎君,仆实无策!”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阿兄,你说的没错。我军而下最大的难处就是兵力不足。并且除了刘季真、李善道,我军现尚有刘武周部也需应付。这就使我军可用之兵,更为不足了。”长孙无忌很了解李世民,问道:“郎君可是已有对策?”“刘季真新乱之众,相比李善道,易於取之。阿兄,我意先集中兵力,把刘季真消灭掉!”长孙无忌说道:“刘季真虽新乱之众,亦万余部曲,且离石多山,一旦其众散遁入山,追歼难也,此其一。灵石守军如若士气大落,李善道以三万余众攻之,汉军素来敢战精锐,又如果我军还没歼灭刘季真部,灵石已陷,如何是好?此其二。刘武周闻知此两讯后,他一定起反击之念,其部亦犹两三万众,如倾巢而来,我军主力在离石,又怎应对?此其三。“郎君,这三点,你想到了么?”李世民摸了摸短髭,——不仅的失色神情已然消失,极其不利的局势下,他反而越发的镇定自如,他清朗的声音,就像是破晓的钟声,穿透迷雾,坚定而有力:“这三点,我考虑到了。所以,先歼刘季真部,我军不能大张旗鼓,直接去歼,须当出奇,以计取之。”“郎君,怎么出奇?”李世民提起了砚台上的毛笔,移走尚未写完成的给李渊的上书,取了一张新纸,铺展案上,落笔而写。不多时,要写的东西写完,他停下笔,抬头说道:“阿兄请来一观。”长孙无忌刚才就在案前,不过李世民看沙盘的时候,他跟到了沙盘边上,这会儿听得李世民此话,就迈步,回到案前,俯身细看,纸上写了几行字,赫然是给李善道的一封书信!“李公足下:汾水暑气蒸腾,吕梁野马正骄。闻公不辞辛劳,方至灵石,仆特备波斯冰鉴两具,为公消暑,并大羽箭五十支,拟与公会猎於灵石北郊。愿借公裂石弓穿云之力,共清《月令》所谓之‘仲夏之秽’。附呈崆峒山采药人贡清凉散十剂,可解三军苦热。世民手泐。”长孙无忌又惊又疑,摸不着头脑,不知李世民此为何意,说道:“郎君,你这是?”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八章 策定两臣瞠目询 李世民亲手将信封好,唤来帐下两吏,令即刻送去灵石,面呈李善道,嘱咐这两吏说道:“到了汉贼营,见着李善道,须当窥其营内虚实,察其人神貌,回来之后,绘画与我观瞧。”这两吏应诺。却这两吏何人?李世民怎不但给了他俩“窥其营内虚实”的捎带任务,还让他俩回来后,绘李善道的相貌与自己看?——要知,这肖像画,可不是随便谁都能画者,至少需要一定的绘画基础才行。原来这两吏,一名李守素,赵郡李氏之苗裔也,其人最大之擅长,就是记性好,尤其善於谱牒学,从晋朝、刘宋以来,诸州之士族及历朝历代之功臣权贵,汉胡之各世家大族,他尽皆精研,无不知晓,时人号其为“肉谱牒”。记性既好,此去到汉营,所见所闻,他当然就能全都记下,回来后便能详禀李世民。且还有一条,他出自赵郡李氏,李善道也自称是赵郡李氏子弟,——此事,李世民已有闻之,则遣他赴汉营送信,亦有利於与李善道搭上话。另一人名叫阎立本,出身河南阎氏,迁居长安万年县,其家本鲜卑人,后改汉姓,因迁入中原的时间很早,早已汉化,脱了胡俗,而现俨然成为诗书传家之名族。阎立本说来,也是前朝贵胄,他外公是北周武帝宇文邕,其母是清都公主,其父阎毗仕隋,官至殿内少监。阎立本此人,后世固大大有名,然当下还很年轻,年才十七八,名声尚不显,目前只被任为李世民的库直,——库直也者,系鲜卑语,指诸王及主要大臣的侍卫、亲随,非勋贵子弟不可任之。不过,阎立本的绘画天赋,已经显露无遗,其笔触细腻,构图精妙,尤擅人物肖像,能传神写照。因此,李世民这一次,便选了他,与李守素同往汉营。绘画之任,就是交与了他。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阎立本不是一人从仕李世民,他有个兄长,叫阎立德,现亦仕在秦公府,为李世民幕僚,任职士曹参军,主掌河津及营造桥梁、廨宇等事。阎立德也擅长丹青,唯是近来暑热,军中艰苦,他患了疟疾,不便远行,是故李世民这次没有选派用他。李守素、阎立本得了命令,应诺过后,便接过书信,还帐收拾行囊,当日出发南下。只说他两人离开议事帐后,李世民喝了两口冰水,润了润嗓子,这才回答长孙无忌的疑问,说道:“阿兄,若你是李善道,接到我之此信后,你会是何反应?”“若仆是李善道……,接到郎君此信后。”长孙无忌设身处地,把自己放在李善道的位置,揣摩说道,“反应方面,不外乎两种可能性。一则相信了郎君信中所言,便会整军备战,等待我大军南至灵石;一则半信半疑,心生疑虑,恐其中有诈,则必即会详加探查,遣细作密探,来到晋阳潜探核实,以定应对之策。毕竟关乎战局,李善道必不敢轻率行事。”李世民点头说道:“正是如此!阿兄,不论他是信了我的信中所言,抑或不信,但正如阿兄所分析,最起码短日内,他势必都会顿兵灵石不动,这样,他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军岂不就皆可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从容部署,进而实现我奔袭离石,先歼刘季真部的意图!”“仆知矣,郎君此信,是虚张声势,意在迷惑李善道。可郎君,李善道会中计么?”李世民智珠在握,笃定地说道:“刘季真既作乱离石,从附了李善道,若我料之不错,一方面,得了刘季真为呼应,一方面,我军刚收复晋阳,刘武周部兵马犹颇有之,当此之际,李善道现也一定是急於进战!阿兄,我之此信可谓投其所欲。得了我之此信后,他定会中计!”就在刚刚,针对李世民“先歼刘季真部”的这个筹划,长孙无忌指出了三个难点。一个李善道,一个刘武周,一个刘季真部也许会散逃入山中。李世民这封信,算解决了李善道的问题,但还有刘武周可能会趁机再攻晋阳、并及刘季真部或许不易速战速决这两个问题!因长孙无忌想了想,是这么回事,李世民说的有道理,便不再多虑李善道此处后,转而改问刘武周、刘季真这两件事,问道:“郎君,此信纵可延缓李善道攻下灵石、北进晋阳的时间,但像郎君适言,刘武周部其众犹多,又该如何遮掩?其若趁我主力西歼刘季真部,再犯晋阳何以应对?再则,刘季真部如不能一战尽歼,何以应变?”“刘武周的问题,我再给刘武周写一封信就是。”长孙无忌讶然,说道:“郎君,写何内容?”“我信告与他,我退兵还晋阳,邀他会猎晋阳城下。”长孙无忌是个聪明人,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立即就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拊掌说道:“妙也!此与去信李善道,异曲同工之妙!刘武周连战连败,见我军突然撤回,邀他会战晋阳,即便他听说了刘季真作乱离石的消息,一时间,他肯定也不辨郎君意求,不肯轻举妄动。”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而至於刘季真部。阿兄之忧,担心我军不能一战将之尽歼,却此忧大可不必!我军奇袭奔至,一战足可将之尽歼!”李善道、刘武周两方,的确是问题,但刘季真,李世民根本就没把之当成个大问题,这一仗,他早已成竹在胸,只需调度得当,刘季真部必无逃脱之机。长孙无忌信任李世民的军事能力,见他这般自信,遂再无疑虑,赞叹说道:“郎君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计策周密!如此一来,三方势力皆在掌控之中,我军可从容应对,逐一破敌。”“传令下去,再与刘武周送约战书一道。他定不敢应之。然后我明日去信与他,我军便还晋阳。却还至晋阳后,不作休整,我引骑先行,便往离石,直取刘季真,出其不意,一战定之!”长孙无忌领命,就叫来记室参军房玄龄,写就给刘武周的挑战书,遣吏送给刘武周。同时,李世民招聚诸将,将自己的战略谋划布置下去。数万唐军闻令而动,依计备战!……唐军行动,不需多言。李守素、阎立本离了晋阳,昼夜兼行,两日后到了灵石城外。时当下午,距城尚有十余里地,两人已听到了汉军攻城的呐喊声。不远处有片丘陵。两人便先登上高处,眺望前边。入眼是一颗颗裹着油布的石弹,在暑气里,被高高抛出,划出焦黑弧线,投掷向灵石城头!城下攻城的汉军将士,因离得远,看不清楚,约略只见人头簇拥、尘土飞扬。定是汉军弓箭手射的有火箭,引燃了石弹外的油布,或射中了城头的棚屋,灵石城上火光冲天,烈焰熊熊。两人相对一眼,下了丘陵,继续前行。离灵石城越来越近,围绕城外北、东、南三面,连绵的汉军营垒,宛如铁壁合围,旌旗招摇,跃入眼帘。——灵石城的西边是汾水,故是汉军主攻其余三面。营垒与灵石城之间,放眼望去,见到的尽是穿着红色戎装的汉军将士,一个方阵接着一个方阵,不知攻城兵马是有多少!再前行一些距离,已可大略看到汉军攻城、唐军守城的场景。汉军是三面俱攻,如燃烧的火海般,将灵石城包在其间。后阵预备队,如林的长矛,在烈日下寒光闪闪;前阵攻城队伍,架架的云梯搭在城上,每架云梯上都攀满了汉军的兵士,奋力向上,蚁附而攻,又有汉卒推着撞车猛烈撞击城门,发出震天巨响!城上、城下,箭矢如雨。唐军在城头顽强抵抗。李守素望见,北城头上的唐军守卒,凭借城墙死守,滚烫的热油泼下,并亦射有火箭,偶有云梯上的汉卒被滚油泼到,或衣甲被火箭点燃,痛呼声混着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李守素和阎立本两个,与战场尚隔着汉军的营地,可这痛呼、这焦糊味,他两人居然都可闻、可嗅!滚油、火箭之外,守卒且以石块、檑木猛砸。南、东两面的攻守情况,李守素、阎立本要么望不到,要么望不清,可只这城北的攻守激战,已令他两人骇然失态。失态到,他俩乃至没有注意到一小队汉骑的驰近。还是跟从护卫他俩的唐骑提醒,他两人才回神,这一小队汉骑已在百步外。李守素按住心神,令道:“不要放箭!高声齐呼,我等乃秦公信使。”何用他说,此行他们是来送信,又不是打仗,况且护从他俩的唐骑才五十骑,在这汉营近在咫尺的地方,这些唐骑自是也不会射箭。众骑便高声同呼。百十步转眼即至,这一队汉骑到了近前。领头的是个火长,戒备着,打量李守素、阎立本等,喝问道:“干什么的?”李守素年长,职位高,是主信使,他出面回答:“我等奉秦公之令,持秦公书信,呈李公。”“秦公?”李守素应道:“然也。”“什么秦公?可是我家大王已为他备好绳索的秦公?”这火长话完,诸汉骑放声大笑。李守素瞠目结舌,不知该何以应答。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六十九章 贵乡急报药师议 李守素、阎立本不知该何以作答的时候,李善道没在战场前线,身在帐中,却正对着一道奏书皱眉。这奏书,是魏征从贵乡急呈送到。上千里地,三天就到了。以此足可见,这道奏报中所禀内容的紧要程度。不是它事,仍是宇文化及欲攻黎阳此事!——或者说,已经不是欲攻,而是宇文化及因缺粮、及还关中之道又被李密阻断之故,已然开始对黎阳发起攻势!东郡通守王轨,本隋任之官,翟让、李密起兵后,原先附从了李密,如前所述,在宇文化及兵到之后,他和占据济阴郡的孟海公相同,畏惧其势,改降了宇文化及。东郡西边就是黄河,过去黄河便是黎阳郡。宇文化及因以东郡为跳板,於五日前,兵分三路,一正两佯,展开了强渡黄河的进战。他几乎将他的主力兵马全都投入了这场战斗,且裹挟了上万的东郡等地丁壮,壮其声势。结果,李善仁、薛世雄等虽竭尽全力,未有能将黄河渡口守住,被其兵马杀过了黄河。就在魏征写这道奏报之时,宇文化及刚刚兵到黎阳城。方今天下,若论精兵,汉军、唐军、李密所部,都可谓是能战之兵,但宇文化及现所统带的骁果,实际上的精锐程度,不仅不逊色汉、唐、李密所部,军械之精良、操练之有素,更有胜之。毕竟,这十余万骁果,原先是杨广的禁卫军,所选皆关中健儿,是正儿八经的正规军。如果仗着黄河天险,将宇文化及部阻於东岸,黎阳尚可保无恙。但如今黄河防线已破,宇文化及部已经进至了黎阳城外,这种情况下,黎阳城就相当危险了。即便在这道奏报中,魏征禀报说道,他已急调贵乡驻兵,与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部驰援黎阳,但黎阳的形势仍不容乐观。不容乐观在二,一个是骁果兵的战斗力高;再一个,是魏征在奏报中之所禀,他闻说宇文化及遍告其部将士,等将黎阳仓攻下后,粮秣充足,接着即可转而南下,取道河内、陕县等地,还回关中。此等刺激之下,宇文化及部的十余万将士,而下士气甚高,人人思战!而由这第二个缘故,宇文化及的这通话,却就引发出另外一个潜在的危机了。宇文化及告与其部将士的这通话,显是意在激励士气,但细细思来,他这通话也不排除是他的确的打算。他作乱时,打出的号召就是“还关中”,十余万骁果多是关中人,他们也都想回关中,则人心如此,打下黎阳仓后,宇文化及也就确有可能率部南下,取道河内等地以还。这引发出的另外一个潜在危机,即宇文化及若在攻下了黎阳仓后,果是转而南下,进入河内,这对现在河东的汉军,就将是一个重大的威胁!河内,是河东汉军还回河北的必经之路,一旦被宇文化及所部攻入,就算宇文化及不在河内久待,对河东汉军的军心也必造成重大打击!则又若在此际,河东的唐军趁势发起反攻,河东之汉军腹背受敌,军心大乱,恐怕就会大败。“河北,大王今已尽得,黎阳仓之粮对我军,已不是很重要。宇文化及即便攻下了黎阳仓,亦无损大王在河北之根基。然若宇文化及果真南犯河内,我军在河东之部,士气必受重创,军心必然不稳,河东之战局却就要急转直下,……大王,这才是对我军当下最大的威胁!”说话之人是李靖。李靖的意见,与李善道的忧虑不谋而合。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药师,你所言极是。宇文化及若南犯河内,河东局势危矣。不但不利於我军底下的进战,我军打下的这几个郡,也有可能会丢。卿就此,有何良策以应?”李靖沉吟了多时,说道:“大王,臣有一言,不知当否进禀。”“有何良策,药师,你尽请直言。”李靖沉声说道:“大王,臣愚见,河东此战,是不是可以暂告一个段落了?”“……卿此意是?”李靖说道:“臣敢请先为大王分析河东局势。”“请说。”李靖说道:“刘武周兵败,晋阳为唐军收复。晋阳坚城;秦公,臣深知之,知兵之士也。城既坚,将又智勇兼备,晋阳必成唐军稳固之据点。这亦即是说,纵然我军攻下了灵石,再进围晋阳,没个少则月余,长则数月,晋阳,我军怕亦难以攻克。且长安唐王,又一定会再增援晋阳。这样一来,我军陷入持久战,消耗巨大,便最终攻下了晋阳,臣虑之,也得不偿失。“这是其一。——并且这一点,还是在没有宇文化及强渡大河,已围黎阳的前提下。“其二,即宇文化及已围黎阳,若其南下河内,河东局势如方才臣之所言,势将更复杂。因此,臣以为,当前情势下,何不暂止河东此战,还师河北,集中力量,改以先歼宇文化及部?”李善道摸着短髭,考虑了片刻,说道:“药师,你对河东局势的分析甚是透彻。确实,晋阳坚城,李世民善战,我军便是攻下了灵石,晋阳城也不易攻取。但还师河北,改以先歼宇文化及部,……药师,宇文化及拥众十余万,悉精兵也,怕他不好歼灭吧?”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靖从容答道:“大王,宇文化及虽众,然有两弊在彼。”“哦,是何两弊?敢闻之。”李靖说道:“宇文化及弑主,其心腹诸辈,皆因利合聚,并因司马德戡等之乱,上下猜疑,其弊之一也;其众虽多,然俱思归关中,是无坚战之心,只要我军能将之败上一阵,其众必乱,其弊之二也。故此,臣以为,我军还河北以后,只要上下同心,歼宇文化及部不为难也。”屈突通与高曦、高延霸、萧裕等将也在帐中。高延霸大声称赞:“李公高明!”进言与李善道说道,“大王,小奴愚见,这确是宇文化及部的两弊!”偷觑李善道神色,见他不置可否,便又说道,“不过,灵石攻克在即,我军士气正盛,若於此时撤兵,还河北,小奴却又以为,似亦不太妥当。”两面话,都让他说了。李靖接着说道:“大王,如回师河北,先歼宇文化及,比之晋阳不易攻取,且有两利於大王。”“药师,你所言‘两利’,容我猜上一猜。歼灭了宇文化及部之后,编其俘虏,收其军械,我军实力将更强大,这是第一个利处;江都群臣,不少从在宇文化及军中,擒杀宇文化及后,我的声望将更高,这是第二个利处。我说的,对也不对?”李善道抚摸着短髭,笑道。李靖说道:“大王英明,此正靖所言之‘两利’。”——汉军的实力将更强大,这毋庸多言。“声望将更高”云云,仍如前文一再所述,隋之王气,随着杨广的久驻江都,已是分为三处,一在长安,一在洛阳,一在江都。长安之王气,被李渊得了;洛阳之王气,李密正在争夺;江都之王气,现则落在了宇文化及的头上。宇文化及虽弑君之臣,可大隋的国玺、一干重臣、杨广的后妃等等,於今俱在其军中,如此,若能歼灭宇文化及部,隋之国玺、重臣等等,自然就会尽数落入李善道手中,等於便是江都王气,将为他所得。何为“声望”、何为“王气”?“王气”,就是名义;“声望”,也是名义。江都王气既得,李善道在海内的声望当然亦即可上一个台阶,往大里说,他从这以后,便算是真正具备争夺隋所失之天下的资格了!第一个利处,尚且罢了,第二个利处,着实重要。要知,李善道现下,比与李密、李渊,他最大的短处,就是他出身不高,争夺天下的名义、号召力上,他远不如李密、李渊。江都王气若被他得之,他的这块短板,便可补上。“屈突公,你以为药师此议,何如?”李善道心中已有决断,为示尊重,询问屈突通的意见。屈突通赞成李靖的建议,说道:“晋阳确可能不易攻取,宇文化及兵又已入黎阳,当此之际,药师此议甚是。大王,臣与宇文化及相识,知晓其人、其能,他就是一个庸人,才短智缺,既无服众之望,亦无治军之能。其现虽众达十余万,药师说的没错,却绝非大王对手!臣亦以为,当前不妨可暂休河东此战,还师河北,先歼宇文化及!待歼灭其后,挟大胜之威,以大王升隆之望,莫说再攻河东,取之反掌之易,应者必如云,即使兵讨李密,胜之也为不难!”李善道说出了自己的决断,说道:“刘季真从附於离石,要说起来,河东现今的局面,对我军也是有利。然未能挡住宇文化及渡河,黎阳告危,情势所迫,我军亦只能先止河东之战,还师河北!我意已定,便用药师此议。但还师之前,却还有两事,须当要做。”“敢问大王,两事之一,可是攻下灵石?”屈突通在李善道麾下有段时日了,已较了解他。李善道说道:“不错。我军还河北以后,李世民也许会兴兵南下,为保河东等郡不失,灵石这块要地,我军无论如何,都要夺下!传令诸部,限期三日,必要攻克灵石!”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将齐齐起身,躬身应诺。屈突通问道:“大王,第二件事是甚么?”“第二件事,前日不是接到关中情报,薛举似有引众东进之态,我却得在回师前,给李世民去封书信。”话未落地,帐外王宣德进来,禀道:“大王,李世民遣使两人求见,言称有其书信敬呈。”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章 长安军情守素惊 “请他两人进来。”李善道楞了下,说道。李守素、阎立本两人入进帐中,下拜行礼,自报过姓名,呈上李世民的亲笔书信。接过书信,李善道没有立即打开,上下打量李守素、阎立本,——当然,他主要打量的是阎立本,见他年未弱冠,中等个头,肤色白皙,体貌清瘦,长相与汉人略有不同,鼻梁较高,眼窝微陷,年纪虽少,已然蓄须,戴着一顶黑色幞头,穿着绿袍,足蹬乌皮靴。却对阎立本的第一印象,不愧他后世妙手丹青之名,果是一个文绉绉的青年人。看罢了,李善道笑问他两人,说道:“你两人是奉秦公之令,来与我送书信也?”李守素应道:“回大王的话,正是如此。秦公手书,已呈与大王。”“你是赵郡李氏苗裔?”刚才李守素自我介绍的时候,特地把他的籍贯也道出了,他答道:“禀大王,仆家世居平棘。”“这么说来,你我同宗。你家中可还有人?”李守素之名,李善道不曾闻听过,笑吟吟问道。李守素恭谨答道:“敢禀大王,臣父母、兄弟皆迁居长安。平棘乡中,尚有从兄弟数人。”“欢迎你改日回乡。我一定令平棘县令,妥善接待,以尽你我同宗之谊。”李善道说着,不等李守素回答,转问阎立本,笑道,“阎小郎年纪轻轻,就得秦公赏识,领此给我送信之任,足见小郎才智出众,前途无量。却有一事,我得问你,你进帐后就不断偷觑我,是为何故?”阎立本吓了一跳,没有想到李善道的观察能力这么强。他已是很小心地偷看李善道了,居然仍是被李善道发现!至於他为何偷看,自不需多言,当然是为了完成李世民令他给李善道绘像此喻。阎立本尽管如李善道所夸,确实年纪不大,才华已显,却终不免还是年轻,面对李善道直言不讳地询问,一时间,他心头忐忑,好在有些急智,仓促地寻到了个借口,回答说道:“大王之威,令臣心生敬畏,故而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绝无冒犯之意,还望大王恕罪。”“战战惶惶,下则如何?战战如栗,下又如何?”也许是因为后世久闻阎立本大名,而现下意料之外的,在这个场合见到了他的真人,偏阎立本而下又是个年轻人模样,被自己一问,露出了尴尬之态,李善道起了促狭之心,摸着短髭,问他了这么一句。阎立本愕然,不知李善道此问何意。这一问,是好似有点没头没脑。李守素却已知李善道此问之意,便忙代替阎立本回答,接口说道:“敢禀大王,战战惶惶,汗出如浆;战战栗栗,汗不敢出。而以仆愚见,大王之威,诚然魏文帝之不及也!”原来,李善道所问,是曹魏时的一个典故。钟繇的儿子钟毓、钟会兄弟,有次跟着钟繇觐见魏文帝曹丕,钟毓紧张得汗流浃背,但钟会没有出汗。时年钟毓八岁,钟会五岁。曹丕就先问钟毓为何出汗,钟毓答以“战战惶惶,汗出如浆”;再问钟会为何无汗,钟会答以“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兄弟两人皆以畏惧曹丕的帝王之威,“惶恐战栗”为缘故,回答出汗与不出汗这两件不同的事,而应答的俱十分得体。阎立本一下子没想到这个典故。李守素号为“肉谱牒”,钟繇父子都是魏晋时的名人,钟毓、钟会兄弟此典故,他却是熟知。李善道听罢,哈哈一笑,指着李守素、阎立本两人,顾与屈突通、李靖等笑道:“李君机敏,阎小郎才俊,俱不同凡响之才也。”心中蓦地一动,阎立本后世有名不假,可当下他才十七八岁,按说送信此任,李世民帐下人才不少,应该不至於遣他领受,则为何李世民派了他来?联系到阎立本绘画的天赋,李善道想到了一个唯一可能的原因,便抚摸着短髭,若有所思地转回再次打量阎立本,打量了片刻,瞧得阎立本浑身不自在之后,猛然说道:“秦公遣你送信,可是另有命令与你?是不是令你,见到我后,察我相貌,待你回去,绘图奉秦公视看?”何止阎立本,李守素在内,两个人都是大吃一惊!这等李世民的命令之事,就是李世民帐中文武,知道的也不多,他俩刚到汉营,才见到李善道,李善道怎么就猜出来了?偷画别人画像,说来不是大事,然有不敬之意。阎立本张口结舌。李守素赶紧解释,说道:“大王明鉴,仆与阎君此与大王送信,只是送信而已,绝无它意!”看了看李守素,又看了看阎立本,李善道没再追问,——这种事,他俩不承认,也没法证实,就打开了李世民的亲笔书信,入眼见字迹,写的是楷书,端正稳重,笔画筋骨毕现,笔势刚健果敢,似有千钧之力藏於毫端,提按转折间透着一股英武之风,不禁赞了声:“好字!”的确是好字,李善道自比不如。很快,将李世民的来信看完,李善道微作沉吟,将这封书信转给屈突通、李靖等看,再又一次,瞧向了李守素、阎立本,似在探究二人心中所思,问道:“秦公信中内容,君二人知否?”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守素与阎立本对视一眼,忙低头答道:“大王,仆二人仅奉命送信,信中内容未曾得见。”“呵呵,呵呵。”李善道笑了两声,手指轻扣案几,笑与屈突通、李靖等说道,“秦公当我是三岁孩子,在糊弄我!”目光又再落到李守素、阎立本身上,说道,“你两人当真不知信中内容?秦公邀我会猎灵石。我且问你两人,你两人离汾阳日时,秦公可得来自长安的军情急报?”李守素、阎立本是两天前,离的汾阳城外唐营,当时李世民并没有接到什么长安的军报。两人不知李善道此问之意,面面相顾。依然是李守素回答,说道:“敢禀大王,仆两人虽不知秦公手书中内容,然秦公岂会有糊弄大王之意?秦公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仆等离汾阳时,我军已准备还师晋阳,秦公并无收到有何急报。仆等敢问之,大王此问,究为何出?”这两个人,肯定知道李世民信中内容。“仆等离汾阳时,我军已准备还师晋阳”,李守素的这句话,看似只是在陈述他俩离开汾阳时,唐军的动向,实则明显是在暗中呼应李世民信中提出与李善道“会猎灵石”之约战此言。为何还师晋阳?言外之意,李世民已在为“会猎灵石”作准备了。李善道是前天收到的“薛举似有意西进”的这道情报,计算时间,李守素、阎立本两人离开汾阳时,李世民倒是有可能尚未接到长安之此报。但即便李世民写此信的时候,尚未获悉此讯,按李世民当前所面临的局势言之,李善道却也是不信李世民会此刻生起与自己约战之图。知道从李守素、阎立本嘴里,问不出实话,李善道遂顾盼屈突通、李靖等,与帐中的高曦、高延霸、萧裕诸将,笑道:“秦公信中,约我会猎灵石。公等就此,各是何见?”“他若敢来,必擒之,献与大王!”高延霸一跃而起,声如洪钟,赳赳然叫道。李善道指着他,问李守素、阎立本,笑道:“闻秦公帐下,刘弘基、段志玄、柴绍、史大奈、侯君集、丘行恭诸辈,皆勇壮士也,为秦公之鹰犬,然较之我帐下高将军,如何?”李守素早就听说过高延霸之名,尽管高延霸未有通姓名,然一见他这身高,就知其必为高延霸,回答说道:“高将军骁勇敢战,诚乃大王之爪牙,较与刘、段诸公,各有所长。”这是个比较滑头的回答。高延霸乜视李守素,呸了口,叉着腰说道:“甚么鸟公!见着本老公,都是插标卖首之徒!”李善道放声大笑,往下压了压手,示意高延霸坐下,收起笑容,与李守素、阎立本说道:“你家秦公,方下三面受敌。北则刘武周,西则刘季真,南则我军,自顾不暇之也,他还能与我约战灵石?我刚问你两人,你两人离汾阳时,可有急报从长安送至。你两人说没有。即便真没有,你家秦公现肯定也是已经收到长安的军情急报了!你两人可知?且薛举领兵数万,已出陇西,直逼长安。当此之际,长安形势危哉!你家秦公现下所对之局,可谓内忧外患,河东受围,长安告急。我纵在灵石等他,怕他的这份‘光明磊落’,也将变成言而无信!”李守素、阎立本呆了呆,大惊失色。阎立本脱口而出:“薛举西犯?”“我与你家秦公不同。我与秦公虽从未谋面,颇知其人。秦公用兵,好出奇险也。好出奇险之士,多好用哄人之计。我却是喜堂堂正正,王者之师。我做人做事,从来不欺瞒,不哄骗,便是敌人,我亦以诚相待。秦公若真敢来灵石,我率众以候,必以正兵对决,不使奇谋;而他若如我料,此信实缓兵之计,欺哄於我,我亦不恼,而且我也不会趁火打劫,趁此机会,袭击於他。只待其自解困局,我与他再行决战便是。……我之此意,我这就回书与你家秦公!”李守素、阎立本听得李善道义正言辞的这番话,情不自禁,再度面面相觑。李善道提笔便写回信。而在这时,李靖步前,到李善道身边,附耳说了两句话。李善道歪着头,微露忖思,然后点了点头,接着挥毫泼墨,就写起给李世民的回信。不多时,回信写成。王宣德将之封好,给了李守素。李善道办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从看李世民的来信,到给李世民回信写就,前前后后,半个时辰都不到。李守素、阎立本原先还想着,他俩也许要在汉营待上个一两天,才能等到李善道的回信。亦是没有想到,李善道这么快就将给李世民的回信写了。自入帐,到现在,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李善道已是接连给他两人了几次意料之外。李守素接下信,正寻思说些什么。李善道又再次给他与阎立本了一个意料之外,他笑着召阎立本近前,说道:“我这张脸,由你细看。阎小郎,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得把我画像了,务必形神兼备,画出本王的英气逼人。”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一章 互识计谋对画中 不能说十分英气逼人,毕竟阎立本是李世民的属吏,肯定没法美化李善道,但他笔触细腻,确是做到了李善道要求的“画得像”,也没有丑化他。故当李善道的画像,他画成,呈与李世民后,李世民在这张上好的麻纸上,所看到的便是一个浓眉大眼,蓄短髭的英挺青年。李世民凝视良久,说道:“这就是李善道?”“回殿下的问话,此即李善道也。仆如实绘之,未敢有丝毫偏差。”阎立本答道。李守素也在旁,说道:“殿下,阎君丹青妙手,李善道确就是这幅长相。”“乍看之下,如似敦厚,细察之,却自有睥睨之态。”李世民叹道,“我所见海内英杰,不少了!气度能如李善道者,却寥寥无几。他眉宇间藏锋芒,眼神透坚毅,无怪他可雄霸河北!”李守素深有同感,回想起李善道给他和阎立本的几次意外,说道:“殿下,李善道不仅眉眼藏锋,似敦厚而实睥睨,且其人心思敏锐,言谈不可测,每语往往出人意料,端得非俗人也。”这是李守素、阎立本回到晋阳的头一天。李善道之此画像,阎立本是在返还晋阳的途中所绘,——一则,是李善道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二则,是他怕回到晋阳再画的话,有些细节他可能就忘了,因途中便就绘毕。令从吏将李善道的画像收起,李世民取起李善道给他的回书。打开来看,入眼笔迹称不上好,一眼就能看出,李善道没怎么学过写字,无有甚么师承流派,这笔字,既不是严格的楷书,也不是严格的行书,介於两者间,亦没有甚么构图可言,但遒劲有力,字里行间透出一股不拘小节的豪迈,给人以一种独特的气魄呈现。信的长短比李世民给李善道的去信略长,写了多半张纸。言道:“世民贤弟足下:闻君英姿勃发,今与贤弟角逐河东,方知盛名之下无虚士。然览贤弟‘会猎灵石’云云,不觉哑然。纵马逐鹿之约,贤弟欺我无智乎?察贤弟之意,必在声东击西,麾旗所指,当在离石。刘季真已秣马厉兵,候贤弟之至也。“昔孙膑减灶示弱,终成马陵大捷;韩信背水列阵,竟收井陉奇功。今贤弟虚张南猎之势,暗藏西击之谋,可谓深得兵法三味。然螳螂捕蝉之际,岂不闻薛举将犯长安?“贤弟若不速还,恐长安危哉。我爱贤弟之才,雅不欲趁火打劫。愿贤弟先救长安,然后再与贤弟会猎。届时当备浑脱船十艘,载河东美酒以犒贤弟三军。暑气蒸热,望善加珍摄。另请寄语令尊,阿瞒终为汉臣,司马懿之心,千秋骂名,不可不畏。愚兄李善道手启。”李世民看了,半晌无语。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都在边上,便房玄龄问道:“殿下,信中何言?”“我佯约会猎灵石,实则欲取刘季真之意,被李善道看破了。”李世民放下信笺,摸着颔下胡须,嘿然说道,“参军说李善道心思敏锐,非是虚言!其人诚有洞察之能。”喟叹一再,他的视线在“寄语令尊,阿瞒终为汉臣,司马懿之心,千秋骂名,不可不畏”这句上又看了看,转为嘿然,——却这李善道,不禁看破了他的图谋,还用大义来“笑话”他与他的父亲李渊!这倒亦算对他“哄瞒”行为的一个反击。则是说了,同有“不臣之心”,李善道有甚资格鄙视李渊不忠,要做司马懿?却也缘故简单。李渊本受隋恩,李善道可没受过什么隋恩,从没任过隋的官职,所以李善道造反更理直气壮。李世民收回视线,看向李守素,问道:“卿此去汉营,见着李药师了么?”因此一问,李守素忽然想起一件事,说道:“殿下,不但见着了,而且在李善道给殿下写回书时,李靖还凑到他的耳边,不知悄悄地说了句甚么。只见李善道闻后,点头赞成状。”李靖说了些什么,反正不可能知道,也就不重要了。李世民问道:“可有私下与药师相见?将我与他的私信与他?”却原来李世民给李靖也写了一封信。李守素答道:“殿下,不曾得与李靖私下相见,不过在辞汉营而出时,仆找了一个机会,将殿下的信交给了他。并将殿下令仆转告他的话,也与他说了,请他看完信后,回书一道。”李靖决定投从李善道之后,如前所述,给李世民去了封书信,解释原委。这也是李世民为何这次给李靖亦写了封书信的缘由。在这封给李靖的信中,李世民告诉他,自己绝无怀疑他的意思,长孙无忌、宇文歆等俱是无端猜疑,他已深责,希望李靖能够明白自己对他的信任与倚重,如果李靖愿意回来,他保证会待之如初,并会给李靖更大的任用;及告诉李靖,如果真是不愿意再回来,也不要紧,他能够理解,让李靖不用担心他的家人,他会帮助照顾。只是不知,此信尽管李世民写得情深意切,李靖看后,会否回信?又会否因此回心转意?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一些,暂时都是未知之数了。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李守素所看到的李靖与李善道的耳语,其实李靖说的非为别事,正是李善道回信中言及的“察贤弟之意,必在声东击西,麾旗所指,当在离石”此句。李善道虽根据河东当前的局势,判断李世民“会猎灵石”之约,应该是欺骗之语,但李善道事实上是没有想到,李世民的真实意图,是在刘季真处。得了李靖提醒,他才醒悟。长孙无忌听李世民说起李靖,略微显出不安,——李世民为李靖此事,在收到李靖的来书后,没有深切地责备他,然也埋怨了他几句,觑视李世民的神色,这时流露出对李靖消息的关切,他不欲李世民在李靖身上多想,免得李世民越想,越不满意他,便赶紧岔开话题,说道:“郎君,‘会猎灵石’此策,既已被李善道看破,刘季真,我军还打不打了?郎君现为何意?”“薛举将要进犯长安的消息,李善道也获知了。信中,他有言之。薛举之此进犯,尽出其精锐,气势汹汹。父王昨日令到,令我做好还援关中的准备。又既然我声东击西此策,被李善道瞧破,刘季真,可能亦就不好打了。我意,就暂先不打他了。且按令旨,先做还关中之备。”长孙无忌说道:“还关中?郎君,河东局势未定,我军若现还关中,李善道势必北进,刘武周也定然再度南下,两下夹击,再加上西边的刘季真,晋阳说不得就会又丢掉了啊!”昨天李渊的令旨到后,李世民与长孙无忌等讨论了好半晌。有的认为,关中是根本,必须要回援;有的认为,薛举虽倾巢进犯,关中兵马颇众,应是足以抵挡,因不必急於回援,仍宜当按已定之策略,先平定河东。这两种建议都有道理,李世民当时没有想好,未有表态。这个时候,他作出了他的决定。李世民便回答长孙无忌,说道:“李善道信中说,他不欲趁人之危,愿约改日与我会猎。他这句话不会是无的放矢,空穴来风,必有其因。我料之,说不得,或是河北出现了什么变故,他被迫不得不撤兵,还河北。这也就是说,即便我军还关中,李善道亦无力北进晋阳矣。“河东当下三敌,李善道、刘武周、刘季真。刘季真,乌合之众,不值一提;刘武周有勇无谋,亦非劲敌,且接连为我所败,其士气早就衰落;堪称强敌者,唯李善道也。李善道只要还河北,我军再留下足够的兵力守晋阳,便是刘武周、刘季真来犯,晋阳也可保无虑。”长孙无忌说道:“郎君,李善道信中所言,怕是不可轻信吧?”“日前消息,宇文化及进据东郡。我适言的‘或是河北出现了什么变故’之此估料,指的就是宇文化及。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困顿山东,不得西归,时日一久,必然缺粮。十之八九,李善道提议改期会猎之故,当即是宇文化及部欲东进河北,攻打黎阳仓,寻求粮秣以为补给。”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等相顾一眼。诸人皆聪颖之士,思索了稍顷后,却都接受了李世民的此一判断。宇文化及部首先,已在东郡,距黎阳仓一河之隔;其次,其众十余万,没有地盘,只靠掳掠,缺粮难免;再次,李善道现不在河北,如此际进攻,胜算极大,如此,李世民所料就不止合情,且乎合理。如此,李善道“不趁火打劫”之语,很大的可能性,便不过是他在自示大度罢了,真实的情况,应是与李世民的估料相差无几。则若是这样,回援关中就没有疑虑了。房玄龄思虑周密,说道:“殿下,虽然宇文化及进攻河北的可能性存在,李善道如殿下所料,他可能将会被迫还师河北,但为万全起见,仆愚意,我军最好还是先不要着急还关中。”“卿此言甚是。若我料之不差,李善道早则三四日后,晚则七八日,必撤兵东返。我军就先做还关中之预备,待其退去,再从容回师关中。”李世民接受了房玄龄的建议,说道。房玄龄说道:“殿下英明。这就既能保晋阳无虞,又不影响回援关中,稳妥之上策也。”李世民又问李守素了一些在汉营的见闻,还有汉军攻灵石的情况,随后,与长孙无忌等又再议了会儿军事,因闻汉军攻灵石甚急,李世民估料李善道也许是想在撤兵还河北前,将灵石打下来,遂决定再遣一支援兵往援。诸事议定,天色已晚,众臣辞别而出。重新将李善道的画像取出,挂在帐璧上,李世民负手其前,再次细细端详。李善道是不是的确要还河北?尽管已又遣援兵,灵石能不能守住?有心多派些兵马援助灵石,刘季真既打不成了,甚至可以自己亲援灵石,可他的父亲已令他回援关中,他须作还关中的准备,委实难以兼顾。若灵石失陷,对之后的河东局面会有什么影响?又薛举,其骁勇敢战,关中不知是否已经开战?陇西前线的刘文静等,能不能暂挡其锋锐?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他英气勃勃的面容,——这时无有外人,面容上多了几分忧虑。但忧虑,毕竟是其次。坚毅与满满的自信,相信自己最终能够取得胜利的光芒,从他的眼中透出。在他眼前,是状貌敦厚的李善道,画中的李善道嘴角微扬,似在对他微笑,同样自信和坚毅。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二章 彼此还师奇雨下 在李世民接连两拨兵马支援下,灵石的攻坚难度,堪比清河。却亏得李世民现下主要的精力,被迫转在了关中,并且刘武周在他撤回晋阳后,确是蠢蠢欲动,有欲趁李善道猛攻灵石之机,再次南犯晋阳的迹象,他亦需分兵设防,没办法给灵石更多的支援,由是,在又昼夜不休,攻了灵石数日后,汉军终将灵石攻拔。军报传到晋阳,李世民望之喟叹,甚有无奈之感。项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不知为何,浮上他的心头。“然今卒困於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固然,当前唐军不论在河东、抑或在关中,都还称不上“天亡之”,但河东的仗打到现在,李世民尽管殚精竭虑,虽收回了晋阳,可霍邑、灵石之接连失陷,原因为何?却某种程度上来讲,倒也确是项羽后边此语:“非战之罪”。这不是李世民能力不足的问题,是时局的问题。是唐军而下所面临的局势,太过恶劣之故。河东,李渊的起家之地,被两路割据势力联兵攻打;关中,则薛举、梁师都等狼顾在侧,实事求是的说,能在这样恶劣的局势下,李世民可以将晋阳收复,已经算是了不得的成就。李渊新近又下达了一道令旨,再次命令李世民,即刻回援关中。却是薛举兵出陇西以后,攻势猛烈,刘文静等所统的前线唐军,力不能支,节节败退,关中的形势已相当严峻。说实话,李世民现也是心急如焚,相比关中的情况,灵石之得失,就显得不重要了,可李世民暂时却还不能就还师关中。因为李善道部的汉军,在打下灵石后,尚未有还河北之迹象。相反,李善道遣兵一部,进入离石郡,与刘季真部会合,似有继续北进晋阳之意。一时间,饶以李世民之英果,他不自禁的也对自己先前“李善道当是将还师河北”的这个判断,产生了些怀疑。难道是自己料错了?宇文化及其实没有进攻黎阳仓?李善道在给他的信中之“改期约战”等辞,实际是麻痹自己的诈计?如果真是如此,他可就要陷入进退两难了!若回师关中,晋阳必将再失,河东将不复唐再所有;可若不回师关中,长安岌岌可危。难得的,李世民连着两三天晚上,睡不好觉。就在八月中旬这日,终於最新的汉军情报送到:“李善道任刘黑闼为河东道行军元帅,宋金刚为副,吕崇茂为其长史,留兵五千,分驻驻灵石、霍邑,另兵马万人,屯驻河东、绛郡;及拜刘季真为离石公、石州总管,驻守离石;其则自率主力,南向河内而返。”李世民阅毕,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乃在再遣斥候,探知李善道率主力南向河内的消息确凿无误之后,他遂以刘弘基为将,给兵五千,令守晋阳,防备刘武周之再犯,而统余下主力,於两日后,回援关中。却也不必多说。这一场河东之三方鏖战,打了一个多月,至此告一段落。总体战况来看,唐军吃了大亏,失去了除掉长平郡以外的河东南部诸郡,并及太原郡北部的汾阳、孟县等地,也失去了,前者为汉军所得,后者落到了刘武周的手中。但是,比与李世民率部来援河东之前的局面,局势已有所缓解,至少晋阳重镇,重归唐军掌控。只要晋阳不失,唐军在河东便有立足之地。李世民在回关中的途中,回望雄城晋阳,暗下决心,待击败薛举后,一定卷土重来,到时,必以晋阳为根基,夺回全部的失地!刘武周方面,晋阳得而复失,收获最小,损失最大,但好歹占据了汾阳、孟县等地,也算有所斩获。与唐、定杨这两方势力相比,汉军无疑是最大的赢家,一则,占据了河东、绛郡等地,包括离石郡亦名义上归属了汉军,拓展了势力范围;二则,攻占了霍邑、灵石这两个要地,为日后无论是防御晋阳唐军的南下、抑或主动的北进晋阳,都占据了极为有利的地形。也因此,在还师河北的道上,即便黎阳仓告急,李善道的心情,肯定亦比李世民好得多。不过这点好心情,也只是有限。魏征接连已是第四封急报,宇文化及兵围黎阳之后,其亲督诸部,或以攻城,或以阻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部之援。他兵强马壮,部曲众多,麾下骁果十余万之数,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皆是亲自领兵支援,可尽被他的阻击兵马挡住,连日力战,不得近至黎阳城下。李善仁、薛世雄身在黎阳城中,抵挡宇文化及部的进攻,两人虽竭力守御,黎阳情况已不容乐观。故是,李善道自离灵石,兵下河内之日起,就加紧催促诸部,倍道兼程。为加快行军的速度,沉重的辎重,大都未携,留给了刘黑闼等,人只带十日粮。迎着虽然渐消,却还颇热的烈日,急行军三四日,这日出了绛郡东界,进入了河内境内。李育德等河内文武,迎於边界。照李善道日前下达的命令,他们备好了足够的船只。又行军一日多,至河内县。在这里,全军便可改陆路为水路,先走沁水,顺水而东,再转永济渠,即可直达黎阳。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善道传令下去,命全军休整一夜,恢复体力,计划次日就登船继进。却是没有料到,这天半夜,下起了雨。起初,雨不甚大,渐渐转为倾盆,下到天亮没有止歇。李育德披着蓑衣,急匆匆地赶来军营,向李善道进禀:“大王,水势上涨,水流湍急,船只只怕不好启航。”李善道闻报,亲到河边察看,只见滂沱的大雨下,河水汹涌,波涛翻滚,几艘系在岸边的小船,已被浪头拍打得摇摇欲坠,船身剧烈晃动,随时有倾覆之危。这种条件,的确是不好启航。他皱着眉头,望了望雨势,说道:“这几日,天气是阴沉,可怎么雨下得这么大!”李靖在旁,说道:“大王,序入仲秋,本就多雨,河内又北依太行,南临大河,境内多水,因降大雨,不足为奇。只是这雨势这般猛烈,李公言之甚是,恐需暂缓行程。若强行启航,或有船毁人亡之险。”顿了下,又说道,“不过,大王亦不必太过忧虑,臣昨夜观望天象,这场大雨,应不会持续太久。待雨势稍歇,水位回落,我军便可迅速登船,继续行进。”“夜观天象”云云,入到耳中,李善道心中微动,回顾了下李靖,摸着短髭,问道:“药师,你说你昨夜观望天象,这雨不会持久,则你可有看出具体何时雨歇?”——却李善道缘何心中微动,自是“夜观天象”这话,让他想起了诸葛孔明借东风的典故。高明的谋士可以呼风唤雨,当然是虚构之辞,然李善道而今博读兵法,却亦已知晓所谓“夜观天象”,实也并非全然虚妄,是有一定科学依据的。有经验的人,通常可以从星辰的位置、云层的厚薄、风向的变化等,推测出天气的走势。李靖此话,因此当不是无的放矢。也确实如此,李靖此话,是有他的依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原本就是为将者的必备能力。李靖恭谨答道:“敢禀大王,臣若推测无误,雨势应於午后渐歇。”从在李善道身边的屈突通、窦建德、王须达、高曦、高延霸、萧裕、薛万彻等等诸将,听了李靖这话,有的扭脸看他,露出好奇的探究神色,有的瞧看雨幕,露出一点将信将疑,有的干脆轻笑出声,满脸不以为然状,却不论什么反应,可以看出,不信李靖话的占了多数。高延霸拍着肚皮,笑道:“李公真能看出雨歇时辰?这可了不得了!风师、龙王的能耐!”王须达瞧瞧李靖,说道:“李公若有这等借风停雨的神通,大王,便的确不必为雨势担心了。”高延霸的话,尚且罢了;王须达的话,听来没毛病,语气却隐含了不明的意味,总之不像好话。——却乃是李靖以新降从之身,被李善道委以不次之重任,说实话,已引起了部分将领的嫉妒与不服,你李靖有什么能耐、功劳,竟得汉王的这等高看?王须达正是其中之一。王君廓也是之一,——河东此战,他立下了多少的功劳?论之,他自以为,只比刘黑闼稍逊罢了,居在其余诸将之上,实打实的战功赫赫,是河东此战的第二大功臣,岂料李善道对他的封赏尽管也很丰厚,封其县公、柱国,任为右领军将军,俨然已是跻身汉军将领中的高层,可却远不及对李靖的厚待,加上李靖平时说话不多,向来谦虚低调,对谁都客客气气,他便越发是不满,即於此际,接住高延霸、王须达的话,嘿嘿笑道:“李公世家贵公子,精研兵法,大名天下知,……高公、王公,风师、龙王的能耐,借风停雨的神通算的甚么?我等凡夫俗子,掂起脚尖,也窥不得李公本事的万一!李公既这等说了,咱就等午后雨停就是!”这顿话,夹枪带棒,比王须达的话更使人可以看出他对李靖的嫉妒与不满。李靖面色沉静,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只是依然恭谨地侍立李善道身边。李善道注意他的神情,见他并无愠色,反显从容,顿不觉赞其气度,心中想道:“不愧千古名将,胸中自有丘壑。”这个时候,无论李靖推测得对不对,他肯定得为李靖站台,笑道,“延霸、三郎、君廓,我平日叫你们多读兵书,一听你们这话,就知道你们没听我的话。兵书,你们还是看得少了。识天文、察地理,此兵家必备之学也。药师就比你们强,我这些日与药师共论兵法,诚然天文、地理,药师无不精通。便传我军令,诸部做好午后开拔之备!”话中之意,对李靖的推测,居然是深信不疑!王须达、王君廓等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李善道既然这般下令了,他们也就不好再多说,然应诺领命之同时,却诸人心思各异,多存了若午后雨不停,瞧这李靖怎么收场的心思。才过午时,雨势渐收,天边透出几缕阳光。分在各自部中的王须达、王君廓等将,奔出帐外,举目望天,阳光洒在他们脸上,伸出手来,大雨已经变成淅沥的小雨,眼见得很快当就能云散雨收,一个个又惊又奇,目瞪口呆。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三章 小诗动心势动情 一首小诗,写在香皮纸上,诗云:“甲胄蒸炎暑,征袍渍雨痕。不知济渎水,几处似卿温?”香皮纸产自岭南,用栈香木的树皮所制,掺以香料,香气喷鼻。唯这香气,比之诗中思念的温情,却好似不及其浓。“济渎水”,指的便是济水,此水自贵乡西边流过。这首诗,是李善道写给徐兰的,从诗文“渍雨痕”可知,正是他在河内郡因雨稍停行军时所作。徐兰读罢,被“几处似卿温”弄得面颊微红,心中觉暖,仿佛那济渎之水,流进了她的心底。她轻抚纸面,香气萦绕指尖,眼前浮现李善道在河东征战的身影,——当然,这个“征战”,是她想象出来的。不过征战的身影虽是想象,这一个多月来,她时刻都在关注河东的情况、李善道的消息,对李善道的牵挂和担心如丝如缕,却沉甸甸的,再也真实不过!总算河东这一仗,暂时打完,李善道要回来了。牵挂和担心因之稍微缓解,可徐兰现在的心情亦称不上轻松,黎阳城外战火正酣,河东的战事是暂告结束,黎阳的局势却越来越紧张了!可以想见的到,李善道回到河北后,他定会第一时间赶赴黎阳战场,她短日内依然见不到李善道尚且罢了,只这黎阳之危,不知可否能解?从宇文化及兵渡黄河,进围黎阳开始,徐兰这些时日就没休息好过。她只恨自己女儿身,不能亲自上阵杀敌,为李善道免除后顾之忧。好在有魏征在,在魏征目不交睫的调度、应对下,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兵马固多,对黎阳的攻势固凶,黎阳到当前为止,犹堪坚守不失。李善道终於回来了!徐兰相信,以李善道的能力,黎阳的形势尽管日危,应该他也是可以解决掉的。只是,宇文化及毕竟是个强敌,其部曲众多,听魏征说且其部曲甲械精良,操练有素,足称精兵,李善道只怕少不了又得亲临前线!念及此,稍微缓解的担心和牵挂,不由再浮上心头。可惜徐世绩仍在李密帐下,未归李善道!若徐世绩归从了李善道,她这个弟弟的用兵本事,她颇知晓,或许能够帮上李善道一二!徐兰收好李善道的诗,案匣中取出了一封书信。便是徐世绩前几天写来与她的。信中,徐世绩没说公事,李密方面而下的情势,他半句未提,只言家事,问候了一下她与他俩父亲徐盖的身体,自言了下自己的身体,此外别无它言。李密方面於下的情势,徐兰听魏征提过,倒不必徐世绩说,亦有些许了解。说来有点令人诧异,王世充屡战屡败,早在一个多月前,李善道兵进河东时,洛阳城,李密好像就已经唾手可得了,但使人想不到的是,从那时到现在,大小仗李密又打了五六场,王世充依然是一败再败,却这洛阳城的城门,李密至今始终不得进入!洛阳还在苦苦支撑。王世充此人,用兵的能力不够高明,不是李密的对手,可在韧性这块儿上,端得非常人可比。不仅苦苦支撑,杨广被宇文化及弑杀的消息传到了洛阳,洛阳留守群臣,出於稳定人心,继续守城之目的,而且不久前,拥立了越王杨侗即皇帝位,大赦,改元皇泰。尊杨侗母刘良娣为皇太后。以段达为纳言、陈国公,王世充为纳言、郑国公,元文都为内史令、鲁国公,皇甫无逸为兵部尚书、杞国公,又以卢楚为内史令,郭文懿为内史侍郎,赵长文为黄门侍郎,共掌朝政。段达等七人,被时下洛阳士民呼为“七贵”。瞧这架势,洛阳怕是还能再守下去。再守下去也好!最起码,洛阳不下,李密就没有余力来打河北。这样,李善道一方,现就不致陷入内外皆敌的境地,李善道就能全力以赴,对付宇文化及。轻轻地叹了口气,徐兰难以压抑对李善道须得再次上前线的挂虑,她能做些什么呢?也只能尽力与卢氏搞好关系,可使李善道无须因为听说她俩关系不睦而分心,能够得以安心作战。就站起身来,她寻思去谒见卢氏,把李善道来信此事,告与她知。——李善道不仅写了诗,给她也写了信。行未两步,她转回案边,又将李善道的诗取出。李善道信中告诉她,亦给卢氏写信了,唯不知给卢氏写诗了没有?若没有,就把这诗,说成是写给她两人的吧!出到门口,正碰上裹儿。裹儿问她作甚么去?徐兰答道,往谒卢氏。两人便一道,前往卢氏所居之院。且也不必多说。……信、诗送到贵乡,是雨停后的第两天。徐兰往谒卢氏之时,李善道率还河北之部,已顺流北上,出了河内郡界,到了汲郡界。再行数十里,就是黎阳城了。李善道传下军令,命三军且止行军,下船就地休整,自入汲县城中,与诸将商议底下战事。参与军议的,不但有屈突通、李靖、窦建德等从征河东的诸将,魏征早从贵乡赶到了此处,于志宁跟着李善道从河内也还回了,并另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亦提前已在汲县迎候,他们也都参与了这一次的议事。偌大堂中,满满腾腾,或坐、或立了三二十文武,悉汉之重臣。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玄成,你先把大体的情况,与诸公说一说。”李善道坐在主位,开门见山,说道。魏征原本就瘦,这一个多月,他先是总揽负责河北的军政诸务,接着又应付宇文化及的进犯,可谓忙得是寝不安息,食不有暇,更加的瘦削了,眼窝深陷,但声音依旧沉稳有力,他恭恭敬敬地站将起来,应了声是,即面向李善道,开始简要地介绍黎阳与其周边目前的局势。“宇文化及部是十日前强渡的大河,其众十余万,分作三路,主力一路七八万人,另外两路或一两万人、或两三万人。我军虽在西岸的各大渡口俱有布防,然兵力不足,终是难以阻击。鏖战了两天,击败了宇文化及的左路偏师,杀伤约……”话到此处,魏征顿了下,很明显地迟疑了下,看了眼赵君德,击败宇文化及左路偏师的,即赵君德,但很快他就又接着说起,说道,“据赵公军报,杀伤约三四千数。“可到底,还是被宇文化及的主力所部、右路偏师强渡过了河。薛公督兵三千,於黎阳东南之大伾山,布阵迎击,激战半日,不支败走。宇文化及部遂乃进至黎阳城外,四面围城。城外三处营垒,先后被宇文化及部攻克。薛公、李公退守城中,顶住了宇文化及部接连三日的猛攻。臣自贵乡,亲至汤阴,李公、王公等部相继驰援赶到。却宇文化及分兵数万,扼守黎阳北、东、西诸面之要地,臣与李公、王公等虽竭力奋战,亲督将士,累战不得寸进。”——说到杀伤宇文化及左路偏师的战果时,魏征为何有一迟疑?他没有解释,然不用他解释,李善道自能知其缘故。赵君德军报报称,“杀伤约三四千数”,这个战果,一听就是假的。赵君德率来参战的其部,总计才万余人,宇文化及的左路偏师共一两万人,赵君德能靠着黄河天险,将其左路偏师击败,已比较勉强,却怎可能一次就杀伤三四千敌?为将者,为求功劳、赏赐,常有谎报战果之举。这种事,自古以今,屡见不鲜。李善道帐下的这些将领们,在以往的诸战中,也有谎报的现象。李善道打老了仗的人,军事经验非常丰富,一场仗,即便打赢,能杀伤敌人多少,他大致心中都有数。唯是,当前黎阳的局势很紧张,为不损士气,他明知赵君德的此道军报中有猫腻,却亦只当不知,未有揭穿。听魏征说到这里,李善道点了点头,示意他回到席上坐下,环顾堂中诸臣,说道:“大致的情况,就是玄成说的这些了。宇文化及以其部多半之部曲围城,现攻黎阳甚紧,各路援兵被阻击在外,近不得黎阳城下。黎阳困守已然多日,虽城中粮秣不缺,有薛公、我阿兄坐镇,士气当也不成问题,而若我各路援兵,再不突破敌围,兵法云之,外无援之孤城难守,黎阳搞不好就会被宇文化及攻下了。敌势强盛,我军宜当何以应对?公等俱有何良策,尽请言来。”“臣有一策,敢献大王!”一将应声而起,昂扬说道。众臣视之,说话之人是王君廓。李善道问道:“君廓,你有何策?”“刚才长史说,宇文化及部四面围城,但对外阻击我援兵的部队,只部署在了城之北、东、西三面,南面,他并未有部署阻击兵马。这显是宇文化及未有料到,大王会这般迅速地从河东战局中脱身,回援黎阳。因臣之愚见,何不趁此机会,择一上将,统率精卒,直取黎阳南面?只要杀到黎阳城下,城内见之,士气必振,此一;宇文化及部猝不及备,必惊乱,此二。再若抓住这个战机,勇往进战,一战而破宇文化及,非为难事!臣斗胆,敢请领此任。”宇文化及没有在城南部署阻击兵马,——此一“阻击兵马”,指的是大部队。大部队,宇文化及在城南没有部署,但该部署的外围部队,他当然还是部署的有之。亦是以,王君廓所献之此策中,他说的是“只要杀到黎阳城下”,“杀到”也者,若用其此策,仍是需要打上一仗。又王君廓话中还有个小细节,即他说“择一上将,统率精卒”,然后自请此任,却他这明显的是俨然以李善道帐下诸将之中、汉军军中的“上将”自居之矣。计策献完,王君廓渴求地望着李善道,一副期待李善道接受、同意的样子。李善道未有表态,左手上首一人起身说道:“大王,王将军此策,果决勇断,可以一试。但以臣愚见,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绝非可以小觑,要想一战破之,恐不易为,须当从长计议。”王君廓看之,是李靖。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四章 既明利弊可议战 却短短几天功夫,王君廓等将对李靖的态度,不知不觉出现了一定的变化。自无它缘由,只因前几天那场雨的停歇时间,被李靖给料中了。这在李善道看来,当然知道李靖之所以料中,系是因李靖对“自然规律”有深刻的理解,故能观望天象,而知风雨之起止,实非是什么“神机妙算”,但王君廓等没有李善道的眼界、知闻,落到他们眼里,可就了不得了!莫非李靖此人,平时瞧他,不吭不哈,虽被李善道委以了这般重任,面对诸将却从没有过一丝的骄恣,相反,总保持谦虚的做派,好像没什么过人之长,而实际上竟真有神通道术?王君廓乃至听说,高延霸这厮,居然便在前几日这场雨的停歇当日,晚上偷偷摸到了李靖的坐船上,请求李靖为他看看面相、算算八字,算一算他有没有光宗耀祖、出将入相之命。要知,当日讥讽李靖的几将之中,也有高延霸在内。固对高延霸变脸的速度如此之快,王君廓内心中,颇是不齿,然说实话,现在再看李靖,王君廓实也是有了几分敬畏也好、忌惮也罢。因闻得李靖听来客气,实则是在否定他建议的此话,王君廓抬眼瞧了他一瞧,侧偏过头来,随后又转脸瞧了他一瞧,咂摸了下嘴唇,却终究没有反驳李靖之言,转问道:“李公,俺此策,你看不上眼,你说从长计议,却敢问,怎么从长计议?”“将军此策,仆断非看不上眼,只不过大王、王将军、诸公,仆之愚见,未战先算者胜。此即孙子所云‘庙算多者胜,庙算少者不胜’。凡战,须先详察敌我之势,知敌我利弊,既已知己知彼,方能运筹帷幄,百战不殆也。故放在当下,进战之前,第一要务,就是须当先搞清楚宇文化及部的优势,和我军的优势都是何在。”李善道深以为然,说道:“药师,你此言甚是。则就你察之,我与宇文化及优劣各在何处?”“敢禀大王,宇文化及部之长,在於两点。其众盛,此其一;其兵精,此其二。其短,亦在两点,缺粮秣,这是第一;人心思归,难以久战,这是第二。而我军之长,在於士气高昂,上下一心,粮秣充足,熟悉地形,其短则在於兵力不及宇文化及之众,军械之精良亦有稍逊。”李善道颔首说道:“药师所言极是,这也是我的看法。药师,敌我优劣已明,进战之策宜何?”“大王,依臣之见,宜以我军之长,制敌之短。闻宇文化及部的后勤补给,多从东郡等地输送,可先以精兵袭扰其粮道,令其缺粮的程度雪上加霜;再以奇兵突袭其薄弱环节,扰乱其军心,使其内部生变;然后,待时机成熟,择地设伏,诱其来攻,一战而定胜负。”李善道听罢,摸着短髭,寻思了会儿,问屈突通、窦建德等:“公等以为药师此策何如?”方今李善道帐下,地位最高的几将,加上李靖这新进之贵,分别是刘黑闼、李靖、屈突通、窦建德、薛世雄。此五人俱是郡公或县公之封、上柱国之勋爵、兼领十六卫大将军之一,每个人,都是李善道可以外放,出任方面之将的人选。不过,因为身份的不同,这五个人在李善道帐下,而今为人处世的作风却各有差异。李靖不用多说,谦虚低调,此外还有一人,与李靖相仿,亦是低调内敛,不到必须说话时候,通常不轻易开口,即窦建德。遂窦建德恭谨地起身而已,未有先开口回话。屈突通给自己的定位,是“忠臣”的人设,他不像窦建德那样谨慎,——至少表面上如此,就起身来后,他直言不讳地回答李善道的问话:“大王,李公此策甚妙,正合兵家之道。概括言之,臣以为可以六字总结,‘疲敌’、‘攻心’、‘决战’。若照此施之,歼灭宇文化及部的胜算很大。然有两点,却不可不虑。”李善道“哦”了声,倾身向前,说道:“两点都是什么?公请言之。”“就是臣愚见,决战之时,我军须防宇文化及狗急跳墙,拼死一搏。毕竟,其有十余万众,一旦落入粮尽路绝、走投无路之境,不排除会孤注一掷,反扑我军。此一不可不虑。如按李公此策行之,短日内恐是难以歼灭宇文化及部,则在此期间,黎阳城能不能守得住?我军应作些什么,才能保证黎阳坚守?又万一决战之前,黎阳失陷,何以应对?此二不可不虑。”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公此老成之论,这两点,确是须虑。”问窦建德,“窦公何见?”窦建德这才出声,躬着身子,行着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李公此策,确乎良策。宇文化及因为缺粮,既已攻入黎阳郡,围城黎阳,且数次击退赵、李、王诸公之援军,臣愚料之,其部将士现必正都提着劲,渴盼能够将黎阳攻下,以补足粮秣,然后好还关中。这种情况下,我军确不宜急於与他决战。先疲一疲他、乱一乱他的军心,其后再寻机决战,自是正理。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李公建议,决战的时候,宜当‘待时机成熟,择地设伏,诱其来攻’,臣愚见,李公的此议提得也非常好。宇文化及众十余万,我军若在黎阳城下与他决战,敌众我寡,形势不利,故我军确乎宜当发挥我军熟悉地形的优势,择地设伏,诱敌深入,方能以少胜多。”李善道问道:“屈突公提出的两虑,窦公,你怎么看?”“敢回大王的话,臣愚以为,屈突公之此两虑,切中要害之言。黎阳能否坚守到决战之日、当决战之时宇文化及会否拼死一搏,这两者,的确是都须当考虑。”李善道问他,说到:“窦公,你可有解此两虑之法?”窦建德犹豫了下,说道:“敢回大王的话,第二虑好解决,临战之时,不掉以轻心,做足准备即可。第一虑,臣愚钝,想不来好的解决办法,能想到的只有两个办法,一个遣精兵强将,试着能不能突破宇文化及部的围困,援入黎阳城中;一个传令黎阳城中,命务必坚守。”“屈突公,窦公的解公之此两虑的办法,公以为何如?或者,公另有别策?”屈突通也没有别的好办法,答道:“大王,臣与窦公意同,所想到的解决办法亦不过如是。”“药师,你有何高见?”李靖回身,向立在身后的王君廓微微行了个礼,表示尊重,之后转正身形,答道:“大王,臣愚见,屈突公之此两虑,诚如大王所指,确是老成正论,皆的确是不可不虑之处。而第二虑之解决办法,如窦公所言,是好办一些,临战时切勿轻敌便可;至於第一虑的解决办法,臣愚以为,王将军适才的进言,‘择一上将,统率精卒,直取黎阳南面’,此策可用之也。”“药师,你的意思便是窦公说的,‘遣精兵强将,援入黎阳城中’?”李靖答道:“敢回大王的问话,臣意与窦公之意稍有不同。如果能突破宇文化及在城外的防线,援入城中,自然最好;而即使不能突破其防线,援兵进入城中,臣愚见,只要我援兵能够打赢一仗,让黎阳城中的守军望到,这对守军的士气必就会有极大之提振,对宇文化及部的士气则会有不小的打击。这样,敌我士气此涨彼消,城内多坚守一段时日,就不在话下了。”窦建德说的是“援入城中”,李靖改成了“只要打赢一仗”就可以。两者的出发点看似相同,都是得派援兵,试着增援城中,但实际上两人的意思却有本质差别。窦建德的建议,有点不切实际,数万宇文化及部的兵马围在黎阳城外,得派多少精兵,才有足够的把握杀透其重围,援入城中?实行起来,难度很大。相较之,李靖的建议就更为务实。与其将入城设为目标,不如将打赢一场仗设为目标。只要能击溃敌一部,敌人的士气就会受到打击,而且这一仗打赢以后,还会能使围攻黎阳之敌分心,——他们接下来肯定担心,汉军的援兵会不会再攻他们?反过来,城中的守军看到援兵获胜,斗志必然大增,坚守的决心也就会更加坚定,则即便未能入城,亦能有助於城中坚守。士气之消长,往往决定战局之胜负。窦建德的建议,更多出於实际上的援助到位考虑;李靖的建议,更多出於心战的策略,既考虑了实际操作的可行性,又从人心出发,巧妙地利用了心理战术,用后世的话说,从而激励守军的主观能动性,并且同时使围攻的敌人陷入心理上的被动,顾前瞻后,不能全力攻城。李善道琢磨出了其中的奥妙,赞道:“好一卿意与窦公意稍有不同。药师,不同的好啊!”越过李靖,视线落在了王君廓的身上,摸了摸短髭,连着瞧他几眼,沉吟稍顷,欲言又止。王君廓身子挺得笔直,就等着李善道下令了,——尽管他“勇往进战,一战而破宇文化及”的献策被李靖否定,李善道也毋庸多言,显是事实上接受了李靖的建议,但只要他“择一上将,统率精卒,直取黎阳南面”之此建议得用,他能够领受此任,功劳他就仍能立之。可等来等去,只等来了李善道的一再瞧他,未闻命令。王君廓等不及了,昂首挺胸,大声说道:“大王,既臣择上将,统精卒,趁虚进战黎阳南面此策,大王觉得堪用,臣便敢再斗胆,向大王求战!愿领本部,先为大王歼灭宇文化及一部,挫其锐气,助我军士气大振。臣必竭尽全力,不负大王厚望,誓破敌阵,扬我大汉威风!”“君廓!”王君廓应道:“臣在!”“你此策,用是可以用,此任也不是不可任给你,我只是有一担忧啊。”王君廓问道:“敢问大王,何忧?”“此任若任给你,你能打的赢么?这一仗关系重大,只能胜,不能败。若有失利,黎阳危哉。”王君廓撑大了眼睛,一副“俺此等骁勇敢战,大王你却怎么竟然不信俺”的样子!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五章 获军令群情激奋 “大郎,大王这话,显是激将法,你素来聪明,怎没听出来么?却给大王立甚么军令状!大王军法,一向严明,你这军令状立下来,且你是当众所立,而宇文化及部在黎阳南布置的兵马尽管较少,亦近万众,万一此战你我不能取胜,可如何是好?即便大王不会真的按你军令状所立,取你首级,一番严惩怕也是少不了!”王君愕一回到帐中,就埋怨说道。王君廓大马金刀地坐到胡坐上,抓起金杯,灌了口水,大手抹去胡须上的水渍,向下按了按手,示意王君愕坐下,呵呵笑道:“君愕,俺也不是傻子,激将法俺能看不出来?”“你既看出来了,为何还要下‘战若失利,愿领死罪’的军令状?”王君廓摸着胡须,笑道:“君愕兄,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就是你有所不知,比不上俺之处了!你想一想,大王既然激将法都使出来了,我等为臣子者,焉能不捧场?就算仅是装个样子,俺也得只当没有看出大王是在激将。君愕兄,你说是也不是?”王君愕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担忧之色未去,说道,“可即便如此,大郎,倘使战事真有不测,大王责罚下来,怎生是好?……罢了,若真进战不利,俺与你同担责任!”“君愕兄,你放心吧!这一仗,俺有必胜的把握。要不然,俺就是知道大王在用激将法,俺亦不会傻乎乎地便敢下军令状!”王君廓将杯中的蜜水一饮而尽,智珠在握地笑道。王君愕说道:“大郎,你立军令状时,说不必别营兵马相助,只我营部曲就足能破敌。我营今可用之精卒不过三千,敌众近万,敌我悬殊,必胜的把握从何而来?”“君愕兄,俺这必胜的把握,从一人来。此人,一人足当五千兵也。”王君愕怔了下,说道:“大郎,你是说?”“正是王敬之!”王君愕抚摸着胡须,笑吟吟地说道,便令帐下吏,“为本将请王将军来!”不多时,王敬之入进帐中,因非战时,未披甲胄,故行的不是军礼,下拜地上,行礼说道:“将军召末将,有何差遣?”王君廓起身相迎,把他扶起,笑道:“敬之贤兄,俺有一重任,非你莫属!”王敬之眼皮一跳,不敢抬头,顿时口干舌燥,心知不妙,可王君廓的话不能不答,他咽了口唾沫,勉强说道:“将军,末将力微能浅,寻常之任或可担之,重任,恐非末将所能胜任。”王君廓拍拍他肩,笑道:“敬之贤兄,何用过谦,俺是大王麾下上将,而你则乃本将帐下头号大将,怎能连这点信心都没有?此重任,非你莫属!非你莫属!……你就不问问是何重任?”“……敢问将军,是何重任?”王君廓说道:“俺才开完军议回来。今日军议的内容,你也知道,即是计议救援黎阳、歼灭宇文化及部此役,该怎么打才好。大王从善如流,接受了俺‘拣选精卒,直取黎阳南面,先胜上一仗,以激励我军士气’的建议,并择贤善用,特将此任交与了咱部!敬之贤兄,这是大王对你我的信用,你我岂敢不勠力效死?这场仗,俺已决定,亲率咱部精卒进战!只是先锋之选,俺思来想去,非你莫属!贤兄智勇双全,屡立战功,正是此重任的最佳人选。”自从附李善道,成为王君廓的部属之后,在整个的河东此战中,接二连三被王君廓“委以重任”的过往数战之经过,浮现王敬之眼前,他神色大变,终於忍不住抬起了头,然与笑眯眯的王君廓,视线一接触,他不自禁地又迅速低下了头,张了张嘴,却想说的话说不出口。“敬之贤兄,此攻宇文化及部,俺有必胜之把握。而一场仗中,先锋之任有多重要,你比俺更了解。就像大王经常耳提面命我等所说,‘首战用我,首战必胜’,这先锋之任关乎随后战局,责任重大。俺将此重任托付与你,不仅是对贤兄的重用,并且也是把最大的战功,给到了贤兄手上!贤兄,此前锋之任,你好好来干,这场仗,咱好好打,等打赢了,俺会亲禀大王,头功是你的!谁也抢不走。”王君廓亲热地握住王君愕的手,殷勤而又殷切地说道。王敬之嗫嚅着嘴唇,半晌,说道:“将军厚爱,末将感激不尽。但是将军,不是末将不愿立功,实是末将本部部曲,将军是清楚的,历经河东诸战,伤亡甚大,至今未得多少补充,现存可用兵力,只有千人上下了。将军,末将绝非推诿,却以末将本部这点兵力,恐难当此任。”却这王敬之等虞乡群盗,最初为王君廓部曲时,众达数千,然一再被王君廓当做诱饵来用,历经连番血战,损耗惨重,现已是折损泰半,再除掉未愈伤员,确实是能战之兵,只剩千余。“敬之贤兄!你部兵马的战斗力,俺再清楚不过,俱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无不一当百。虽只千人,万夫莫当!你不要再推辞了,本将已经下定决心,此战先锋,非你莫属!这是军令!”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一个又一个的“非你莫属”,搞得王敬之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恼恨,又没胆子拒绝。王君廓“军令”二字已说,他没办法了,沉默了会儿,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此任,应道:“末将遵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将军厚望。只是恳请将军,战后能否让末将部得些休整、补充?”“好,好!俺会向大王进禀你之此请。”王君廓大喜,再次拍打王敬之的肩膀,上下打量,顾与王君愕赞道,“君愕兄,俺此贤兄,当真俺之臂助!自得贤兄相助,俺便如虎添翼。”出了帐外,王敬之回到本部驻地,召来本部诸将。说了王君廓的命令,诸将一时大乱,帐中鼓噪起来。有的怒气冲冲,说道:“再三、再四,将军总用咱们当诱饵,用咱们兄弟的人头换他功劳!”埋怨王敬之,“当下我等部曲,已元气大伤,存余者千人罢了,怎你却还应下此差!”有的拍案叫骂,说道:“入他娘!咱兄弟的命就不是命么?将军此举,实乃置我等於死地!”有的接口附和,说道:“正是!大兄,我等诸部总计部曲,能战者才剩千余,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此战若再当先锋,恐无一生还。大兄,你须得再向将军力争,保全兄弟性命!”王敬之长叹一声,目光扫过众将,说道:“诸公,俺要能辞掉将军此令,俺会不辞?军令如山,违抗即是死罪,俺若抗命不遵,你我皆难逃罪责。俺也是别无它法,才不得不应下此任。”一将霍然起身,“将军”也不喊了,指名道姓,怒声说道:“大王这般宽仁,王君廓这鸟厮却心狠手辣,视我等如草芥。咱们若再为其卖命,岂非愚不可及?不如反了这狗贼罢!”此言一出,闹哄哄的帐中,登时鸦雀无声,众将面面相看,没人再言声了。王敬之像是吓了一跳,脸色骤变,急道:“慎言!不可胡说!”“大兄,俺不是胡说!咱们兄弟数千人,投的汉王,到今所存多少?死了一大半了!不错,是换来了些大王的赏赐,但赏赐能换来死掉的兄弟们的性命么?能比得上我等的性命么?再且说了,大王赏咱的财货,俺早就听说,还被王君廓克扣了不少!这贼厮不当人子!大兄、诸公,他不把我等当人看,我等何须再为他卖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干脆反了!”众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王敬之瞧得出来,很明显的,大部分人好像都被这人说动心了。即有一人说道:“反?贤兄,这话说来容易,然我等今受制於人,又如何反?”“我等若在营中,自是受制於人,可若出营,海阔天空!”问话这人说道:“出营?贤兄的意思是?”“明天不是王君廓这鸟厮便要遵大王之令,袭击宇文化及部南面的防线么?我等即正可借此机会,阵前倒戈!入他娘的,咱们改降了宇文化及算逑!宇文化及兵力雄厚,步骑十余万众,咱们投靠他,不但能换个活路,说不得,还能博得个一官半职,总比在这儿等死强!”问话这人说道:“改降宇文化及?这……,可行么?”帐中其余众将,亦有人心存疑虑,说道:“宇文化及部曲虽众,大王用兵如神,河东此战,大王无往不胜,所向披靡,而且黎阳是大王的地盘,这一仗,宇文化及能不能打赢,还不好说。如果宇文化及败了,我等却从投了他,将来要再被大王擒获,可是死路一条!”“宇文化及能不能打赢大王,俺不敢说。但至不济,宇文化及部下步骑十余万众,这场仗,他就是打败了,退回东郡,依俺之见,亦不失称霸一方,足为山东霸主。公等有何可忧?”李善道在河东的战绩,给王敬之等人了深刻的印象。即使是现在在说“叛变”的事,众将对李善道的用兵能力却也仍保持着敬畏。此人这话说的是,宇文化及拥众十余万,确乎无论任谁来看,亦确是即便战败,退则大概依然可保一方势力。如是这样,从投宇文化及后,担心再成李善道俘虏的担忧,也就不复存在。帐中众人沉默片刻,很快,先是一人,接着两三人,末了全都站了起来,俱皆说道:“罢罢罢,与其在这受气等死,不如拼个活路!就依贤兄之计,明日阵前倒戈,投了宇文化及!”众意已定,人心所向,王敬之虽然尚有担心,——但说实话,他对王君廓亦是早就不满,其实也是早就存了叛意,只是未得时机,如今见此形势,亦觉建议投靠宇文化及此人分析得有道理,便迟疑了下,缓缓的也起将身,一咬牙,说道:“诸公既都要反,入他娘!就反了!”……王君廓帐中。却王君廓正在与王君愕,围着沙盘,察看明日的设伏地点,进一步细议明日此战的战法。简要言之,就是王君廓与王君愕已经说过的,明日此战,他计划分两步。第一步,用王敬之部佯攻,待其败后,吸引宇文化及部追击;第二步,待宇文化及部追击到设伏处,围而歼之。王君廓自觉筹划周密,这一仗必定可胜,与王君愕议毕,挺胸凸肚,直起身形,拍着腰间蹀躞带,指了指王君愕的腰带,志得意满,笑道:“君愕兄,这仗打赢,你的腰带便可换换了!”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六章 察异状不以为疑 腰带,指的是蹀躞带。如前所述,蹀躞带是鲜卑人的腰带,带间有带环,用作佩挂各种随身应用的物件,如帉帨、绳、算囊、刀、砺石、火石袋等之类,这种腰带比较适应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游牧生活,魏晋时就传入了中原。因其便利性,汉人士大夫后也采用,并且朝廷下诏,将其定入了服章之制,根据品级之高低,不同等级的官吏,分别佩带不同形制的蹀躞带。不过在隋初之时,服章这块儿尚无定制,帝王贵臣,多服黄文绫袍,乌纱帽,九环带,百官常服,同於匹庶,皆着黄袍入殿省,天子朝服亦如之,只是依照北周惯例,天子用十三环玉带,杨广继位后,大业元年,才诏使吏部尚书牛弘、工部尚书宇文恺、兼内史侍郎虞世基、给事郎许善心、仪曹郎袁朗等,宪章古制,创造衣冠,自此天子逮於胥皁,服章皆有等差。单就蹀躞带而言,仍是十三环玉带唯天子可佩,诸臣按照品级,逐级降低蹀躞带的材质、环数,直到民间百姓所佩之蹀躞带,亦有规定,——对百姓的规定,要求的比较早,按开皇三年之诏令,庶民禁用金銙蹀躞带,商贾禁用银銙,蹀躞环超五者以僭越论罪。——比之文官,武官的蹀躞带上的环数,比同品文官多一个,用於悬挂弓弢。却这王君愕,现本授官是骠骑将军,正四品,勋官是开府仪同三司,从四品,按规定应佩戴四品官的带,王君廓“你的腰带便可换换了”云云,自是在说,等这一仗打完,王君愕再立下功劳,李善道的封赏下来,他也许就能升官进爵,换上三品官的带了。且也不需多说。次日一早,天未亮,王君廓就起来了,传下军令,命兵马集合,先做饱餐,准备进战。他自到李善道帐中,接受战前李善道的指示。李善道没甚别的指示,只取了佩刀一柄,又赏给了他。出了李善道帅帐,迎面凉风习习,王君廓仰脸望之,见黎明的天空颇有阴云。这点阴云,好像给这场即将打响的战斗,带来了一点乌云压顶的感觉。但王君廓正提足了劲头,要在大王和李靖等诸将面前,显露他的能耐,自是当下并无此感,相反,凉爽的晨风吹拂在他脸上,使他精神为之一振,斗志更加昂扬,回到本部,他笑与王君愕说道:“君愕兄,天凉好用兵,今日之战,正你我兄弟并肩立功之时!”王君愕已披上铠甲,他没有王君廓这般自信,毕竟敌人是强敌,只当面之敌就近万之众,远则三二十里,近则十几里,另且有敌人总计十余万的大军,随时可能增援,虽然汉军的主力也离开黎阳不是很远,但毕竟出战的是他们,稍有不慎,他们这支将要出战的三四千人的兵马,就是全军覆灭之结局。——三四千兵马,是加上了王敬之等部。不过王君愕和王君廓相比,剽悍和狡诈有逊之,沉稳和坚韧有胜之,因尽管他忧虑重重,很有压力,听了王君廓此话,倒没有再说甚么,只点了点头,说道:“当竭力进战,以报王恩。”既饱餐毕,四千步骑整装待发,王敬之等前来听令。王君廓拍了拍王敬之的肩膀,说道:“贤兄,你部先行,俺率主力随后。到至设伏地点后,俺便即设伏。你切记,与敌接战后,不要佯败得太快,须当多鏖战一会儿,再佯败后走。如此,宇文化及部方才会能上当。”加大了拍他肩膀的力气,笑道,“战罢论功,必奏兄头功!”王敬之生怕被王君廓看出破绽,忙点头应诺,答道:“一定谨遵将军军令。”王君廓挥手下令:“出发!”步骑出营,浩荡前行,晨曦微露,铁甲寒光闪烁,为隐蔽主力行踪,未有举旗鸣鼓。却王君愕心细,不觉再三回味王敬之领命时的样子,隐约觉得有些异常。出於稳妥起见,他追上王君廓,提醒说道:“大郎,王敬之适才领命时,俺咋觉得他似有往日不同?”“有何不同?”王君愕说道:“往日出战,凡大郎令他诱敌之时,他总是不甘心情愿之状,今日却爽快领命,并无半点犹豫,而且领命时的姿态,比往日也更恭谨。事出非常,俺觉得有些奇怪。”王君廓骑在马上,没把王君愕的疑虑当回事,抚摸着胡须,哈哈笑道:“贤兄,你这不就是多虑了么?昨晚,俺已将今日此战部署,明白无误地与他说过。今天出战,他还有何可犹豫?”这话说的也是。王君愕便就不再多言,眼望前方,辨别路途。李善道的主力,现驻在汲县与卫县之间,距离黎阳城大约四五十里地。他们乃是沿着永济渠的东岸前进。由此往前,约三四十里,便是童山、大伾山一带。过了童山、大伾山,即黎阳县城。既定的设伏地点,就在童山与大伾山的山谷间。这一带,是瓦岗的旧寨所在。王君廓、王君愕两人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算很熟悉,然李善道帐下的瓦岗老人,无不对这周近的地形了如指掌。设伏的山谷,系李善道与黄君汉等商议后定下的,林木葱郁,地势险要,实为伏击的理想之地。出於王君廓、王君愕不太熟悉道路、地形的考虑,李善道特地派了几个瓦岗的旧人,分作两拨,随在他们军中,充作向导。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一拨以张夜义为首,导引王君廓部的主力。一拨以李二牛为首,导引王敬之的诱敌部队。张夜义与李二牛等皆是早就上了瓦岗,对这一带地形极为熟悉。张夜义在王君廓的主力部队前,与王君廓并马而行,一边前行,一边不时向王君廓指点和讲解沿途地貌,时或说些当年在瓦岗时的旧事。少不了提及李善道,都是马后炮的好话,言语中尽是对李善道的推崇敬意。这些,也无须多说。只说王敬之部先行,距离后边的王君廓部主力,大约相差了十几里地。李二牛亦行在其部之前,同样也是与王敬之并马,不时指点沿途地形,讲述瓦岗旧事。却说来说去,行了十几里地,李二牛渐渐感觉到,王敬之似乎有点不对。不管是在给他讲地形的时候,抑或是在讲说瓦岗旧事的时候,这王敬之始终敷衍应和而已,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游移,似有所思。李二牛心中起疑,却未声张,暗自留意。又行了十几里,他见王敬之愈发沉默,眉头紧锁,时不时前望,偶尔后顾,凉风吹着,本该颇是凉爽,王敬之却额上微汗,手心也出汗,一再地在马的障泥上擦拭,显是心事重重。李二牛是最早跟从李善道的瓦岗旧部之一,最初他只是个寻常兵卒,现已因战功升迁校尉,历经血战而得不死,且能升官,自是为人机灵,眼力过人。他见王敬之这般神情,料定必有隐情,遂正指点道路之际,说道:“再前行数里,就是大伾山界了。”话到此处,忽然岔开话题,接着说道,“也不知宇文化及部有无侦知我部?将军,要不咱们别前行了,撤了吧?”王敬之随口应道:“好,好!”反应过来,面色一变,急转头看李二牛,说道,“甚么?”李二牛听他“好、好”两字之答,已是心头一跳,闻他追问,佯笑说道:“俺说,将军,再有一二十里地,就到宇文化及南面防线的阵地了,咱们是不是暂作下休整,再作前行?”王敬之狐疑地瞧了他几瞧,勉强也做出个笑脸,说道:“王将军军令如山,令我部午时前必须对宇文化及防线发起佯攻,延误不得。俺怎敢拖延?还有一二十里么?那便加快行军!”李二牛暗忖王敬之果然心中有鬼,应了声是,便不动声色,又行数里,告声尿急,领着随从下到路边,假装解手,低声吩咐说道:“王敬之心神不属,不太对头!岂有临战之际,主将心思不在打仗上的?俺听说他在王将军帐下,一向吃力不讨好,卖命的差事都归他干,怕是他已心生异志,或有蹊跷。你赶紧回去,找见王将军,将此情况速速禀报,切莫延误。”这随从接令,张了张道上,见王敬之等在继续前行,没人注意他,便打马而还。李二牛仍装作无事,重新上马,回到部队的前头,与王敬之同行。前边童山、大伾山绵延的山岭,入目可见。他们所行的官道,位处在山地的西侧。此处,距离宇文化及部南部最外围的防线,已然只十数里远。——从山区边过去,就是宇文化及部南面最外围的元礼部营地。行军到此,不能再沿着官道前行了。王敬之下令,命部队人马禁声,转向西侧的小径,避开官道,以防暴露行踪。小径夹在丘陵之间,蜿蜒曲折,荆棘丛生,步履声、马蹄声被泥土和落叶吸收,千余人行进起来,几乎悄然无声,格外沉寂。行约三四里,已至山区的腹心地带,至多再半个时辰,就将抵至元礼部的营地边缘。王敬之这时,心思好像比刚才定了些,——也因此,他到这时,才猛然发觉李二牛的随从不见了!他前后左右扫视,不见人影,赶忙询问李二牛:“李君,你的伴当呢?”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七章 惊怒因生奇险策 “嗐,他肚子不适,丢在后头拉肚子了。”王敬之看着李二牛,稍顷未有说话,随之勒住了马停下,喟叹出声,说道:“李君,俺与君此前虽不相识,但今日劳君为向导,亦是缘分。你不必哄俺,实话告俺,你伴当何处去了?”“实是腹泻,留在后边了。”王敬之抽出刀来,喝令左右,将李二牛擒下,说道:“李君,非俺疑你,你这假话太不可信!罢了,俺实话告诉你说,王君廓不为人子,视我等如猪狗,驱我等送死而自取功劳,我等今已决意,投从宇文化及!你告诉俺,是不是你有所察觉,令你伴当回去,向王君廓报讯了?”“哈哈,哈哈,王将军,你多疑了。”李二牛打马就走,往后奔逃。王敬之取弓箭在手,连射三箭,将他射落於马。亲兵把负伤的李二牛拖回。王敬之於马鞍上坐着,看他说道:“汉王恩义,我等不敢忽忘,原不欲杀君,奈何君逼俺出手!”——“恩义”云云,不算真话,畏惧李善道的威势,想着给他们留条后路才是实情。但事已至此,尚未与宇文化及部接洽,李二牛就先警觉了,若放他回去,也许会生变故,没有别的办法,王敬之将心一横,令左右将李二牛杀了。可惜李二牛,不愧李善道选出给王敬之等领路,确是机敏出众,而竟死之在此。左右亲兵乱刀将李二牛砍死。部中诸将闻讯赶来,王敬之说道:“李二牛不知怎察觉了我等意图,故而不得不除。他已遣他的伴当还回,向王君廓这厮报讯。我等不能再有丝毫耽搁,宜即刻遣人求见元礼,表我等投靠之诚,以防夜长梦多。”选派了一将,令他引从骑四五,飞马赶去元礼营地。待这将去后,王敬之又遣斥候,还去打探王君廓部动静。……李二牛的伴当,刚刚赶回到王君廓部中。王君部已到设伏地点,正在紧张得布置设伏。听罢这伴当转禀的李二牛猜疑。王君廓尚不敢信,说道:“王敬之或生异志?入他娘的!他生什么异志!宇文化及穷途末路,其众虽盛,覆灭必然,只在朝夕。王敬之想不开了?会寻思背叛大王,改寻这条死路?”嘴里这样说,想起了王君愕出发前的提醒,自作思量,确也是品咂出了王敬之今日的不对劲!“入他娘!这贼厮,莫不真要叛俺?”王君廓到底亦是聪颖,不敢信很快就转成了半信半疑。王君愕面色紧张,说道:“将军,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宜速遣干吏往去探查!”“张将军,你是何意?”张夜义是黄君汉的心腹爱将,黄君汉是李善道的礼重大将,王君廓知其分量,因不以他品级现比自己低和是“外将”而轻视他,出於表示尊重,问了一问他。张夜义深知此事的严峻程度,说道:“李二牛机警之士,不会无的放矢。今日此战,是大王歼灭宇文化及、救援黎阳的第一仗,王敬之如果真有叛心,不仅将军设伏此谋,将功亏一篑,首战不利,甚至会影响到以后的战局。不可掉以轻心。宜当立即探明为是!”王君廓压下疑心和焦虑,赶紧就令其从弟,前追王敬之部,探查究竟。约小半时辰,他从弟还回。时已近午,天虽还阴沉,风已转闷热,他从弟满头大汗,喘息未定,气急败坏地说道:“阿兄!俺未寻着王敬之部现在何处,但这狗日的果是叛了!俺见着了李校尉的尸体!”王君廓又惊又怒,破口大骂:“入他娘!狗日的小东西!枉俺厚待於他,竟敢叛俺!”连着痛骂了好几句,搓着手,原地打转,急思对策,说道,“这贼厮鸟,如今叛了,却如何是好?”张夜义、王君愕等对视一眼。王君愕说道:“大郎,且息怒。王敬之这一叛,诱敌之计不得行矣,只有撤兵,改日再战了。”“撤兵?入他娘!……君愕兄,俺不是骂你,是骂王敬之这贼厮鸟。俺的军令状都立了,怎生撤兵?”如果撤兵,军令状的责罚之其一,御下不明,导致叛变,亦是罪责!王君廓怒道。王君愕说道:“诱敌之计,已不得行,将军,不撤兵,复有何为?”王君廓按住怒气,眯着眼,忖思了会儿,问他从弟:“你追出了多远?”“阿兄,俺追出了一二十里。”王君廓问道:“你见着了李校尉的尸体,也必应见到王敬之部的踪迹了吧?”“见到了。”王君廓问道:“踪迹明显不明显?留的有马粪没有?马粪热不热?”“回阿兄的话,有马粪,俺摸了摸,微热。”王君廓做出了决定:“入他娘!设伏设不成,咱就不设了!干脆,杀过去,直接干他娘的!”一语既出,王君愕、张夜义等人皆是一愣。张夜义说道:“将军此话何意?”“王敬之这狗日的小东西叛俺,俺虽未有料及,但有一点,俺可确定。便是在营中,或者说,直到我部出营时,王敬之这狗日的小东西,他都决不可能事先与宇文化及取得联系。这样的话,他即便准备叛投宇文化及,他也一定需要时间,与宇文化及部接头。此正我部趁机突袭的绝佳时机!试想之,宇文化及部听说了王敬之欲降,势必惊喜,他们必会与王敬之接头,这个时候,他们必不设防。我部突然杀到,定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入他娘的!干了!”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张夜义、王君愕面面相觑。王君愕说道:“大郎,是不是过於冒险了?”“冒险?不!这是天赐良机!”王君廓咬着牙,狰狞地四顾身边诸将,也不再征询王君愕、张夜义等的意见,径直令道,“都听到俺的军令了?不设伏了,速整兵马,随俺杀向元礼营!”王君愕等将尽管忐忑,然军令下了,他们唯有服从,齐声应诺。张夜义不肯陪王君廓冒险,说道:“将军临机应变,委实果决,然此事干系重大。将军,俺这便回去,面奏大王,好请大王提前有个预备。至於向导之任,俺留下随从,为将军引路。”“好!张将军,你回去见到大王,就奏禀大王,王敬之虽叛,今日这一场首战,俺却也会打赢!如有失利,不需大王责罚,俺便用大王所赐之刀,自割了脑袋,向大王谢罪!”张夜义行了个军礼,吩咐了几声被留下的随从,转马南还。王君廓目送张夜义远去,上得马,对诸将厉声令道:“必破元礼营!捉住王敬之!”诸将应令,原在设伏的诸部步骑,便随着军令,重新集结,从王君廓北上疾进。……快傍晚时,夕阳如血,染红了天际。张夜义回到了汉军大营。他匆忙入进帅帐,将王敬之背叛、李二牛被害、王君廓应变等事,详详细细地禀与了李善道。李善道正在吃饭,听张夜义把诸事禀完,一口胡饼还在嘴中。他神色微变,下意识的就要把胡饼吐出,屈突通、李靖、窦建德、黄君汉等皆在帐中,与他同食,胡饼吐到了口边,他及时咽了回去,将之嚼了吃下,喝了口水,说道:“王君廓改设伏为突袭了?”“正是,大王。臣还营时,他已率部北进。估料时辰,这会儿应是与元礼部激战正酣。”原先的作战计划,诱敌设伏,是个不错的方案。但现因变局,王君廓将之改成了突袭进斗,就是李善道,也觉得他的这个改变,确乎犯险。王君廓部才三千步骑,元礼营近万之众,且有援兵可到,再没有防备,以寡敌众,胜负难料。河东的一场大战下来,第一次与李世民交手,汉军没有吃亏,还占了便宜,李善道原本对歼灭宇文化及部此役,充满信心,——以至打心底里说,他前世当然知道宇文化及的下场,对宇文化及还有几分轻视,结果仗才开始打,就出现了这么个变局,他一下措手不及。一面调整思路,李善道一面皱起眉头,顾问帐中诸将:“王敬之叛变,出乎意料。王君廓决意突袭,兵马已出,公等以为,他之此战,胜负何如?”屈突通说道:“君廓此变策虽险,然他所言亦有道理。元礼闻王敬之降,可能会放松警惕。此时突袭,或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胜负关键,在於君廓突袭到后,能否一战得手。若能一战得手,大胜也非不能;可若不能一战得手,必将陷入重围,恐即危矣!”李靖点头附和:“屈突公所言极是。大王,臣愚见,王将军兵行险着,确有出奇制胜之可能。但为防万一,宜速遣援军接应,若突袭成功,可扩大战果;若其失利,亦能及时救援。”王君廓北进是半天前的事了,事情紧急,李善道听完屈突通、李靖的意见,当机立断,便令帐中陪食的一将:“元德,引骑两千,半个时辰内出营,疾驰北援!”临急受令之将,萧裕是也。萧裕丢下着刀,迅速起身,抱拳领命:“臣遵令!”礼罢,大步出帐。没用半个时辰,两千骑已出营外,尘土飞扬,蹄声如雷,迎着夕阳,直奔北而去。帐中,李善道等无心再用饭,令从吏撤走余餐与餐具,众人围至沙盘前,你一言,我一语,分析因王敬之的叛变而王君廓临机做出的这一决策,到底胜负的可能性各有多大;又及萧裕所率之骑,能不能及时赶到战场,接应到王君廓部。沙盘上,大伾山、黎阳城等的标注虽然清晰,地形明了,可毕竟纸上论兵,众人议论纷纭,却对胜负,终究难以断言。焦急的等待中,入了夜,帐外篝火映照,星光点点。明月高悬,夜色渐深,消息一直无有,帐中的气氛愈渐凝重。三更前后,帐外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张士贵与一人的对话声,再紧接着,与张士贵对话此人,进到了帐中,风尘仆仆,衣甲上沾满尘土、血渍,满脸喜色,下拜进奏:“大王,捷禀!”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八章 防李乃上忠义言 元礼此人,从其姓氏即可看出,出身北魏皇族之后。他原为隋之武贲郎将,与司马德戡等共同密谋反叛,拥立宇文化及为主,在江都兵变中,他控制显福宫,切断了禁军的通讯,后并参加了攻入成象殿,捉拿杨广的行动。他可以说是宇文化及、司马德戡叛乱的骨干之一。兵变之后,宇文化及给他手下这一帮子骨干叛臣,俱擢以高官,元礼因而也得以从武贲郎将,一跃成为十六卫的大将军之一。这一次围攻黎阳,黎阳南面的外围防线事务,宇文化及便交给了他来负责。却这元礼,虽也是久任军职,但长期都在中枢,跟从在杨广的身边,实则对实战指挥并不娴熟。论以身份、地位,固王君廓与他不能相比,但若论及沙场经验和临敌应变,王君廓却远在其上。因而,元礼尽管其部近万,王君廓却仅以三千步骑,居然突袭成功!萧裕及其所率之骑,及时赶到了战场,在这一场胜仗中,也有参与。闻得萧德“捷禀”之奏,李善道一颗心落地,大喜之余,立刻令他讲说一下取胜的经过。却原来,一如王君廓所料,在闻讯王敬之求降后,元礼轻敌大意,未加防备。王君廓步骑到时,元礼尚在帐中,正接见王敬之,惊愕之余,仓促应战,——他的近万部众分驻在四五个营中,主营中只有两千多人马,难以迅速集结,结果被王君廓身先士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三个冲锋,就杀进了他的主营!元礼仓皇之际,落荒而逃。於是其主营遂陷。不过,到底元礼部的部曲多,其余几个营的兵马尽管未能及时救援主营,反应过来以后,赶紧相继出兵,发起反攻。离元礼部最近的援兵,是黎阳城东的宇文化及部的外围驻兵,相距不到二十里,获悉后,也派出了两千余精骑疾驰来援。王君廓部兵少,他没敢恋战,就在搜寻擒到王敬之等叛将后,一把火将元礼的主营烧了,随即率部且战且退。只从城东增援的宇文化及部兵马就有两千余精骑,加上元礼部其它各营的兵马,追击王君廓部的敌人达上万之众。当时的形势相当危险!亏得王君廓用兵,有李善道之风,向来留有余力,置有后手,此次虽是为了避免李善道的责罚,不得不发起奇袭,他一样也是留下了后手。后手便是,他预先在撤退路线上设下了伏兵。靠着伏兵,他乃才稍微得以喘息。唯无奈他可留设伏兵的兵数太少,才三二百人,故终是难以阻击上万敌人之追。却其伏击,仅起到了些许的作用,没有能够起到很大的效果。直到撤过了山区,入夜以后,宇文化及部的兵马还在追击。眼见得夜色渐深,若再不摆脱敌人,要么被敌人追上,陷入重围,要么恐怕本部的兵马亦会因夜深之故,不能再成建制的撤退,没准就会出现离散之危。王君廓饶是狡黠,这个时候也是无计可施。就在他忙乱的时候,萧裕及其所率骑兵,犹如天降神兵,接应住了他!萧裕的骑兵如破晓之光,瞬间扭转战局。王君廓部士气大振,王君廓当即再次临机应变,与萧裕短暂的计议过后,两人合兵,竟是展开了反击,追兵没有预料到这一变故,阵脚大乱,被萧裕部的精骑冲杀得七零八落,王君廓指挥本部步卒,乘势掩杀,两人合力击退了追兵。帐中诸人,听完萧德的详情禀报,无不为之动容!李善道拍案喜道:“王君廓,真有虎胆!萧公亦显神勇!”——“萧公”也者,自萧裕拒绝柴孝和之招揽,相助李善道反歼柴孝和部后,李善道对他便要么当面呼字,要么当群臣之面,尊称其为“萧公”,以示礼重,而从未再呼过其名。这一仗,跌宕起伏,只李善道等这些算“旁观”的等人,都深感到了其中的凶险,更遑论亲历战阵、亲自决策的王君廓。“虎胆”两字,放在此际,评价王君廓,当真是恰如其分。却有一事,原本的时空发生过,当下这个时空,因为李善道的来到,没有发生,李善道乃是不知。即王君廓在原本的时空中,曾有过“十三人破万众”的辉煌战绩,就连长於军事,老於谋略,能力堪比古之名将的李渊都对此惊叹不已,对此高度评价:“尔以十三人破贼万,自古以少制众,无有也”!自古至今,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打出过这样的神仙仗!大概也正因此,仍是原本时空中,李世民与窦建德在河北激战时,王君廓那时已降唐,困守洺水,李世民三次增援都未能入城,后来出於担心王君廓之安危的缘故,李世民遂竟不惜换勇将罗士信,杀入城中,以罗士信替换王君廓守城,足显其对王君廓的重视。甚至在王君廓叛逃突厥,被野人杀死后,李世民念其前功,还诏令为骑收葬,待其家如初。只因御史大夫温彦博奏称:“君廓叛臣,不宜食封邑,有司失所宜言。”乃才贬为庶人。这些且不必多说。只说李善道大喜言后,蓦地心中一动,转喜为伤,叹道:“此战,赖君廓临机设变,萧公救援及时,遂转危为安,焚元礼将营,终得以大胜。惜乎哉!二牛何辜,惨死王敬之手!”问萧德,说道,“二牛的尸体,你们运回来了?王敬之,现在何处?”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萧德与李二牛又不认识,他死不死,萧德不关心,李二牛尸体的下落他没问过王君廓,不知道,但王敬之现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便答道:“敢禀大王,李二牛的尸体,臣不知何处,或当在王将军军中。王敬之等叛贼,王将军已遣吏提前将他押送回营,应是很快就能押到。”这场大胜,打的时候凶险,可越凶险,越显英雄本色。打胜之后,王君廓也很得意。因此,他亦在部队回来之前,就赶紧派了心腹,先还大营,来向李善道报捷。——却是萧裕派萧德回来报捷的事,他自知道,但萧德不是他的人,第一印象很重要,所以他仍亦要派人,也回来报捷,以彰显自身功勋,省的被萧裕抢了大功去。这点小心思,萧德一说,李善道就心知肚明了。顺道的,王君廓把王敬之等叛将,因亦一并先押送营中,请李善道处置。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二牛本我瓦岗旧人,追随我数年矣,忠勇可嘉,遭此横祸,我心甚哀。待将他尸体运回,当厚葬以慰忠魂,选其子侄荫之。”令王宣德等,“估料时辰,君廓与萧公部早晨可还营中,命伙房备好酒肉,以候将士凯旋。等君廓、萧公还后,我亲自出迎!”王宣德等领命而去。李善道下到帐中,给萧德端了杯水,笑道:“将军与尊兄支援及时,力战有功,先以此水,犒将军之劳。将军可先下去休息,等尊兄回后,与我同迎。”萧德忙接过水杯,深施一礼,感激道:“多谢大王厚爱!为大王效死,臣之本分。”将水饮下,退出帐外,自还本部驻地休息不提。高曦、高延霸等都在帐中。听得王君廓绝地反击,在不利的形势下,反而立下了更大的功劳,——依照最初部署,王君廓部最多只能伏击元礼部,即便打赢,也无非寻常一胜,现却是攻破了元礼的将营,还在萧裕援到后,又将追兵击溃,等若是一战两捷,战果远超预期,高延霸艳羡不已,说道:“大王,往后再有首战之任,可不能再只给王君廓,小奴也是敢打敢战!”“你这厮,见着别人立功,你就眼红!”首战打胜了,李善道不但心里石头放下,而且确实王君廓、萧裕的这两场胜利,也比预期的更好,他心情不错,笑骂了高延霸一句。屈突通说道:“王君廓此胜,固其有胆有识,然亦天命眷顾大王,使其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此番大胜,更能扬我军士气,沮宇文化及部士气,之后再作进战,必势如破竹,歼灭宇文化及部指日可待。”顿了下,问道,“大王,王敬之将被押回,敢问大王,打算如何处置?”“公有何建议?”屈突通正色凛然,进言说道:“王敬之,虞乡一盗耳,得大王厚恩,竟敢背叛,罪不容赦。依臣之见,当斩首示众,以儆效尤,震慑宵小,巩固军心。”一番话,重点是最后四个字,“巩固军心”。王敬之的反叛,差点导致王君廓此一首战失利事小,但有可能会动摇军心事大。何谓“动摇军心”?须知,李善道现今的帐下诸将、诸部,其中很多都是降从归附之人。比如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高开道、王薄等等,彼等皆是新方从附,且早前各称霸一方,表面上他们而今对李善道皆服服帖帖,可实际上,他们心里怎么想的?是不是真就甘愿臣服了?这可都不好说。是以,王敬之的反叛,从这一点出发来讲,确是件需要用心处理的要紧大事。尤其当前,交战的宇文化及这个强敌,王敬之叛变此事,就更得妥善处置。屈突通此话出口,窦建德亦在帐中。他的面色登时微变,脑子来不及想,嘴里已经出声,紧忙应和屈突通的话,进禀说道:“大王,屈突公所言甚是!王敬之等背恩负义,非得严惩不贷方可,臣附议,宜当斩之无疑!悬彼辈首级辕门,以示不忠不义者之下场!”想起王敬之等叛将的家属也都从於军中,居在老营,他狠着声,补充了一句,“其等家属亦应连带刑罚!叛逆之罪,株连九族,可并杀之!”李善道摸着短髭,忖思了稍顷,说道:“且等王敬之等被押回,再作主意。”已然深夜,李善道已放下话,明早迎王君廓、萧裕还营,离天亮没多久了,他索性也就不睡了。诸将便亦随侍帐中。高曦、高延霸等将就王敬之这事也做过发言之后,众人乃一边就王君廓此战对底下战局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进行讨论,一边等待王君廓、萧裕等还到。议论不多时,帐外张士贵入帐禀报:“大王,王敬之等已被押至营中,请大王示下处置。”“押他进帐我见!”令下未久,十余个甲士的押送下,王敬之等四五人被带入帐中。这几人均被五花大绑,王敬之在几人之前,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脸上、身上血迹斑斑,显是挨过毒打了。拜倒在地后,他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李善道高坐之上,俯视看他。“王敬之,你可知罪?”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七十九章 行军法智及献策 王敬之年有三十多岁,他投附李善道的时候,虽然是“虞乡群盗”,但其实他的出身不算草根,非是寻常百姓家的子弟,而也是个小官宦子弟,他的祖父、父亲分别出仕北周、隋,官各至州记室、郡曹掾。隋末天下大乱以后,他趁势聚了宗兵、乡人千余,乃入虞乡山中为盗。投附李善道之前,他与虞乡群盗中的别的几个盗首,对要不要投从李善道,亦是有过讨论。有的盗首,自在惯了,认为不论谁来河东,唐也好、汉也好,他们只管在山中快活就是,何必投靠他人,自寻束缚?但王敬之到底出身不是白丁,他深知乱世之中,单靠一己之力难以长久立足。投靠李善道,不仅能借势自保,卖点力的话,也许还能为家族谋得荣华富贵。他在虞乡群盗中的威望很高,遂说服了别的盗首,最终他们这才决定归附李善道。可是万未料到,从了李善道后,非但家族没能谋得甚么大富贵,反因王君廓的再三利用,他们的部曲日渐减少,以至於今,就连生存下去,都将要成问题了,於是走到了当下这一地步。这时,闻得李善道质问,王敬之沉默了会儿,自知难逃一死,倒豁将了出去,毕竟他投李善道前,为一地小霸,也有些胆勇,遂抬起了头,直迎李善道的视线,惨然说道:“大王,小人虽落草为寇,亦知忠义二字。今日事已至此,何怨何悔?愿领死!只求大王开恩,放过小人等的亲属、小人手下的兄弟,让他们各自谋生,免遭牵连。叛逆之罪,小人愿一身担之!”“你担得起么?”王敬之苦笑一声,说道:“大王明鉴!小人今反,实出於迫不得已!要非王君廓反复逼迫,小人岂敢背叛大王?大王当知,小人等从投大王时,部曲四五千众,现如今,因王君廓一再用小人等的人头,换他功劳之故,部曲凋零至仅存千余!大王,小人等奔投大王,本欲效忠,无奈形势所逼,求生无门,故此才出此下策。大王若能宽恕小人等的亲属、小人的手下,小人来世,衔草结环,以报大王今日之恩!大王若不肯宽恕,罢了罢了!小人也无话可以再说。”却这王君廓屡次用王敬之等部作诱饵这事儿,李善道有所耳闻,但他每天需要处理的东西太多,而且王敬之等部既然拨入进了王君廓营,怎么用他们,也就是王君廓的事儿了。因此,李善道此前,没有问过王君廓这件事,只是王君廓部每有立功,他便加以赏赐而已。闻得了王敬之此言,李善道晓得他所言不虚,摸了摸短髭,沉吟了下,说道:“王敬之,你休得说王君廓如何云云,我只问你,我待你薄不薄?”王敬之低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答道:“大王待小人等诚厚!但是大王,民谚云之,‘县官不如现管’,大王待小人等再厚,管着小人等的可是王君廓!大王之恩,小人半点不敢忘之,然王君廓再三驱使,致小人等部曲死伤殆尽之苦,小人等委实也是受不了了!”“你说不敢忘恩,可你不但叛了,且将李二牛杀了!你不知李二牛系我帐下旧人?”王敬之面露愧色,涩声说道:“大王,李校尉之事,实非小人本意。李校尉机警过人,不知怎的,他竟是察出了小人心萌叛意,小人担心他向王君廓告密,没有办法,只得将他害了。”“你背叛,是因为王君廓苛待你;你杀李二牛,是因你担心他告密。说来说去,错皆在别人,而不在你,你都是被迫无奈之举。王敬之,我却不知你巧舌如簧,却有这般口才。”王敬之伏拜叩首,说道:“大王,小人知罪,敢请领死!唯乞大王,饶过小人等亲属、部曲。”李善道转顾帐中的窦建德、屈突通等,说道:“公等以为,何以处置为宜?”窦建德第一个起身答话,慨然说道:“大王,臣已进奏过臣的建议,宜当株连九族,尽杀之!”屈突通等纷纷附和,大致也都是这个意见。李善道收回视线,重投到王敬之等几人身上,说道:“王敬之,诸公之议,你可听到了?”王敬之颤声答道:“小人听得真切。但求大王开恩,念在小人等昔日微功,网开一面。”背叛不成,王敬之等对自身的生死,早已不抱幻想,现只祈求能保全他们部曲、尤其是他们亲属的性命。一时间,不仅王敬之哀声恳求,其余几人亦皆叩头不止,乃至有泪如雨下。李善道默然良久,拂袖起身,负手叹道:“我闻之,‘上天有好生之德’,又闻之,‘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我又岂不讲道理,好杀之人?然又有言之,‘法纪不可废’,否则何以服众?汝等虽叛我,顾念亲属、部曲性命,可称有情。彼等的亲属、部曲,我不会株连,但你们的人头,我不得不取!”令道,“将王敬之等诸叛臣斩之,悬首辕门示众,充其诸家訾财,赐李二牛家。其余王敬之诸叛臣之在军中的亲属、部曲,不作追究,悉释之,给其口粮,由之还乡。”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王宣德、王湛德等帐下吏凛然接令,便押着王敬之等出帐。王敬之到了帐门口,挣扎着站住身,回顾李善道,既感激又凄伤地大声说道:“大王宽恕小人等亲属、部曲之恩,小人等死不敢忘!来生必做牛做马,为大王报恩!”权力,什么叫权力?却这权力就是,杀了他们的人,他们还得感恩。实情来说,王敬之等的背叛,诚情有可原,李善道令行军法的时候,也有过犹豫。只是思来想去,叛逆之罪,不论出於缘故,确实都不可饶恕。这个口子一开,军纪国法就形同虚设了。这几个人,是非杀不可。但窦建德等所建议的株连九族,李善道却既存怜悯,自就不会采用。李善道望着王敬之等押出帐外,不多时,几人的人头被王宣德、王湛德等依次捧入帐中,请他观看。李善道看之稍顷,百感交集,摇了摇头,挥手说道:“将首级悬於辕门,以儆效尤。”王宣德等便将王敬之几人的人头又取出去,就挂在了辕门高杆之上,血迹斑斑,随风轻摇。人头捧进帐中时候,洒在地上的有血迹。屈突通等将看了几眼血迹,多是神色如常,窦建德表面也是如常,心中不免触动!同为降臣,他此时此际,会有什么想法?却除了他自己外,别人难以知晓。且也无须多言。天亮时分,王君廓、萧裕等率部凯旋到营。李善道果是亲出营外迎接。进大营辕门之时,王君廓一眼看见了王敬之等的人头,啐了口唾沫,险因王敬之的背叛而使他获罪的恼恨,现犹未消,忍不住指着他的人头,骂道:“小东西!悬首辕门,咎由自取!”萧裕亦瞥见,则是暗叹:“乱世之中,生死无常,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诸人到了议事帐,李善道一边令犒赏王君廓、萧裕部的兵马,一边令取饭菜,亲自为二人斟水,以水代酒,庆功与之。萧裕、王君廓才还,一夜未睡,饭后,叫他俩休息去也。到下午时候,李善道鸣鼓召将,在议事帐中,再次召开军议,计议底下来的仗,如何趁胜具体进行。……北边数十里外。黎阳城东,宇文化及部主营。宇文化及已接到了元礼部大营被攻破,追击途中又遭一败的详细军报。他脸色阴沉,紧握双拳,怒道:“李善道当真狡诈,用诈降之计,便连元礼,也败在他手中!”“诈降”何意?原来元礼在军报中,将王敬之的投降,误以为是了“诈降”。坐下一人,相貌与宇文化及相似,年纪比他轻,可不就是其弟宇文智及。宇文智及皱着眉头,说道:“阿哥,俺细细揣摩,王敬之的投降或许并非诈降。”“此话怎讲?”宇文智及说道:“一则,王敬之是新投李善道之士,他对李善道没甚忠心,是有可能的;二则,元礼大营被破时,他尚在元礼营中吃酒,随其投降的部众亦多在饮酒作乐,若真是诈降,焉会如此散漫?肯定是会早有预备,以响应王君廓部之袭营。综此,俺觉着他不是诈降。”宇文化及琢磨了下,不得不认为宇文智及说的有理,点头说道:“阿奴,照你这么一说,倒也是,莫非王敬之的投降,还真不是诈降,是真心归顺?”“阿哥,王敬之如是真心归顺,则元礼此败,依俺看来,就是小事,不值得阿哥动怒。”宇文化及没听明白,问道:“阿奴,你这话,什么意思?”“风起於青萍之末,观一叶落而可知天下秋也。阿哥,李善道打完河北打河东,看似士气如虹,兵强马壮,实则隐患暗藏。他军中的降臣降将,又何止王敬之一个?”宇文化及神色一动:“阿奴,你说的是?”“屈突通、李靖、窦建德、宋金刚、魏刀儿、罗艺、高开道、王薄诸辈,包括黎阳城内的薛世雄等等,或本为隋之重臣,或原割据州郡,作威作福一方,今虽或因兵败,或因慕利,皆被迫从附於李善道,然俺料之,彼辈必然心有不甘,各怀异志!阿哥,此不正你我可用之机?”宇文化及抚须说道:“阿奴,你是说,可用离间之法?”“阿哥,正是如此。俺以为,这几天,咱们数次军议,诸公对李善道兵精、且占据地利等忧固各有道理,但未虑及其内部不稳。若能巧妙离间,暗中联络这些降臣降将,许以高官厚禄,挑拨他们与李善道的关系,待其内乱,再趁机出兵,……阿哥,尚有何忧?李善道必败无疑。”宇文化及向来是没主意的,智略这块儿,不及其弟宇文智及远甚,听了宇文智及这通话,不禁转怒为喜,拍着案几,连声称赞,说道:“妙哉!妙哉!阿奴,你此妙计!”就着这个思路,寻思了会儿,问道,“阿奴,若行此计,屈突通、窦建德等,你说咱们重点招揽何人为好?依我之见,屈突通是不是最为合适?他与你我旧识,今我以朝廷名义召之,他或即可愿从?”“阿哥,屈突通虽本为隋臣,其人装腔作势,假模假样,自诩忠义,纵去信召之,不见得能成。俺之愚见,上好之选,在於四人,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王薄!”这四个人都是草莽出身,与宇文化及的身份天壤之别。宇文化及的眉头不禁又皱了皱,问道:“阿奴,我与这四人从无往来,你为何说此四人,是上好之选?”“阿哥,此四人原各称霸一方,此其一;彼等降从了李善道后,闻之,李善道为示宽仁,允他们仍可各领部分旧部,此其二。既本为人主,现居人下,为人臣,怎会甘愿?复帐下各有旧部兵马。则阿哥一招降书送到,俺料之,彼等也许就会心生动摇。阿哥,亦不需要他们四人全都愿降,只要有一两个、两三个愿降,为阿哥内应,这一场仗,咱兄弟就赢定了!”宇文化及大喜,迫不及待,就传下令去,命给窦建德等人写招降信,当日潜送出营。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八十章 举草率建德决意 军议结束,已是傍晚,窦建德回到本部营中,刚进帐里,他妻子迎接上来。其妻姓曹,原为窦建德帐下重臣的曹旦,与她是兄妹。曹旦为人骄恣,领兵在外时,常纵兵掳掠,没甚才干,但曹氏与曹旦不同,却生性节俭,颇有眼光见识,乃素为窦建德的贤内助。迎上窦建德,曹氏万福行礼,问道:“阿郎,军议开完了?开了这么久!议定了什么对策?”天气阴闷,窦建德参加军议时,衣冠整齐,帐中的人又多,早热得浑身是汗。他解开衣服,掂起蒲山,朝着毛茸茸的胸口扇了几扇,端住曹氏递给的水,一口气饮尽,抹了抹嘴,说道:“大王决定,暂时就按李副元帅的计策行事,先遣骑断绝宇文化及部与东郡的联系,截其粮道;同时,令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部分头出击,骚扰宇文化及部的外围防线,以疲其师;另外,再散布谣言,扰乱其军心,使其内部生疑。然后,寻机决战以歼之!”曹氏听罢,别的几条对策的大概内容,她之前就听窦建德提过,只不过这次是加上了执行的将领为谁,唯独“散布谣言”一策,她未曾闻及,遂便问道:“阿郎,散布什么谣言?”窦建德放下水杯,说道:“就传退回关中的道路,尽被李密隔绝,宇文化及改了心思,现在不打算回关中了,而是欲等打下黎阳以后,便在东郡、河北自立为王。”曹氏亦知,宇文化及部的十余万骁果多关中人,他们之所以肯跟着宇文化及作乱,为的就是还乡,则她自便就也能知,为何李善道决定散此谣言,她取了湿毛巾,给窦建德擦拭脸、胸口的汗,说道:“此计甚妙,若骁果们信以为真,必生疑虑,势将会士气大减,人无战心。”“正是如此,这条谣言之计,是大王想出来的,确实是妙计。”曹氏扭头,往帐门口张了张。帐外暮色深深,天气阴沉,昏黄的天光洒在帐前的广场、窦建德的将旗、以及侍立的亲兵们身上,给人一种夏暮时分,风雨将至之感,她回过头来,放低了声音,说道:“阿郎,大王想出来的计策当然是妙计,然却有一事,得与阿郎禀说。”“什么事?”曹氏停下了给窦建德擦汗,丢掉毛巾,到案前取了一封书信,呈与他,说道:“阿郎还记得昔在乡中时,有一轻侠名唤牛三?下午时候,他到营外求见,送了这封信与阿郎。”“牛三?”窦建德随手接住信,诧异说道,“你是说那个本为俺帐下军将,后因欺男霸女,被大王裁撤回乡的牛三?他怎会突然来找俺?送的甚么信?乡中哪位旧识的信么?”想起了一事,笑道,“是了,是不是又有谁,向俺讨官?大王用人,虽不看门第,但重才能。咱乡中的这些旧识,大多难堪大用。纵是来信,又纵俺看昔日情面,也难保大王肯辟除他们!”不论此前窦建德称霸冀北之时,抑或窦建德降从李善道后,其乡人、旧识,寻他讨要官爵的都为数不少。以前还好办,他自行权衡,酌情安排就是。如今他归顺了李善道,一则,官职任免他做不得主了,二则,他是降臣的身份,为避嫌,需谨慎从事,故以前寻他讨要官爵者,他念旧情,大致都还给以任用,现於下,自降从李善道以今,他则已多次婉拒此类请求。曹氏说道:“阿郎,不是讨要官爵的,你且观之。”窦建德与曹氏夫妻一二十年了,两人知根知底,对对方都极其了解,一听曹氏的语气,窦建德就听出了点不对,他纳闷地看了看曹氏,就打开了信封,取信出来,落目来观。看未两行,窦建德神色大变。帐中虽无外人,只他夫妻两个,他下意识地掩住了信,急抬头,向外去看。除了亲兵,帐门口没有其它人。窦建德骇然说道:“宇文化及的信?这、这……?夫人,牛三何在?”“这封信,贱妾看过了。看过当时,贱妾就令将牛三,软禁在了别帐。阿郎要见他么?”“速速带他来见!”窦建德脱口而出,话音才落,主意改变,忙又说道,“不!不!不必带他来见。……夫人,牛三见到你后,他怎么说的?这封信,果是宇文化及叫他送来与俺的?”曹氏答道:“阿郎,贱妾细细地问他了,确是宇文化及亲令他送来。”“这、这……,这厮何时投的宇文化及?”曹氏答道:“贱妾也问他了,牛三言宇文化及渡河,到了黎阳后,河北地界的许多盗贼贪其财货,纷纷奔投,他便是那时随众投靠的。宇文化及任他做了一个校尉。”却这宇文化及尽管缺粮,财货却不仅不缺,江都等离宫中的珍宝悉被他掳掠一空,他现所拥有的财货而且相当丰厚,——如前文所述,在彭城抢来的两千辆牛车,他大都便是用来装载金银珠宝,其所有之财宝车载斗量,会有多少,可想而知。为了壮大声势,只要有投奔他的盗贼,他无不给以重赏。由是,近段时间中,河北地界的盗贼蜂拥而至,投奔他的着实不少。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牛三被沙汰以后,他并未回乡,入了一伙贼寇,於是在这时,他也投奔了宇文化及。“这贼厮!大王将他驱出军中,看来半点没错!却持此信,前来害俺!”窦建德怒道。曹氏说道:“阿郎,信看完了?”窦建德摇了摇头,说道:“看是没看完,但意思已知。不外乎宇文化及寻求招揽於俺!夫人,王敬之前天才被砍了头,他的脑壳尚挂在大营辕门,牛三这贼厮,便竟敢此际送此信与俺!这不是在害俺,是在作甚?夫人,这贼厮,俺不见了。这就传令,把他杀了,以免后患。”“阿郎,且慢。”窦建德问道:“怎么?”“阿郎,这封信贱妾看了好几遍,贱妾以为,宇文化及招揽阿郎之心,不可谓诚,许给阿郎的官职财物,不可谓不厚。阿郎,何不细思一番,再做定夺?”曹氏指着信,说道。窦建德吃惊地说道:“夫人?”“阿郎,前为大王所败,请降求附,乃不得已。今宇文化及既以诚相邀,贱妾愚见,或可借其势,重振旗鼓。”曹氏紧紧地盯着窦建德,话音虽低,却字字如黄钟大吕。窦建德不禁再次失色,说道:“夫人,何出此言!”“阿郎,你我夫妻,何必遮掩?自降从大王至今,阿郎一直郁郁寡欢,常自喟叹,阿郎的心意,贱妾怎会不知?贱妾知道,阿郎定是心有不甘,往日之壮志雄图未曾一日忘怀。宇文化及此番招揽,或许正是天赐良机。与其郁结人下,不如借此东风,重夺失地,再图霸业。”窦建德退了两步,按住案几,缓缓坐下身形,半晌无有言语。“阿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阿郎若不再心存昔日壮志,便且作罢,若仍存,宇文化及的此番招揽,可就是唯一的机会了!阿郎,你向来深沉敢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窦建德又向帐外望了望,天色已暗,曹氏点起了烛火,灯火摇曳,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阿郎,你多次与贱妾说过,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风云际会,英雄用武之机!你的心意,贱妾早已明了。宇文化及虽非善类,但其势正盛,借其力未必不可收复失地。阿郎,你心中所念,正是重振旗鼓之志,而今机会来到,为何反又犹豫?何不就此一搏?”窦建德深吸一口气,目光渐凝,摸着胡须,缓缓说道:“夫人,非俺犹豫,而是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宇文化及失德寡谋之辈,大王对他的评价,俺以为十分准确,方之汉末,袁公路之流也,是为冢中枯骨!其势虽盛,却未必值得俺投附。”“阿郎,袁公路是谁?”曹氏粗通文墨而已,不曾读过史书,因不知袁术何人。窦建德说道:“袁公路乃汉末一割据诸侯,论以出身,与宇文化及相似,亦高门贵族,但其为人骄纵,无远见,终因寡谋无德而败亡。宇文化及此人,与袁公路如出一辙。”“原来如此。阿郎,贱妾愚见,却恰是宇文化及失德寡谋,才利於阿郎!”窦建德闻得此言,先是怔了怔,旋即神色微动,领会到了曹氏话意,说道:“夫人,你是说?”“阿郎,如果宇文化及雄才大略,天资英明,则你就算投他,也难有出头之日,到末了,仍是为人臣下。然却恰因他无能,阿郎不才有机可乘,借其势而收复失地,重得自立?”窦建德咂摸了稍顷,说道:“夫人,你此言,却是亦有几分道理。”“河北,本阿郎故土,贱妾闻之,河间等郡的士民,因阿郎昔之宽仁,今尚感念阿郎。宇文化及外来之士,兼又无能,何以与阿郎相争?阿郎若肯暂从附於他,助他击败大王,之后冀北之地,贱妾愚见,阿郎轻而易举,就可收复!趁大王之兵败,冀南之地,阿郎亦可有之。”窦建德起身,下到帐中,背着手,踱步多时,站住了脚,问了个问题出来,说道:“夫人,你问牛三了没有,宇文化及此次招揽,是只招揽俺一个,还是罗艺、高开道等也招揽了?”“贱妾问了。牛三说,他打听获悉,宇文化及给罗艺、高开道的确是也写了招降信,不过送没送出来,是否现也已送到了罗艺、高开道手上,……对了,还有王薄,他不知道。”招降书,与别的书信不同。这种信,不是写了就可以送出,首先得有个适合的送信人选。不能胡乱选个人,就作信使。至少,这个信使,对方得认识,其次,还得信得过。不然,即便对方有意归顺,“背叛投降”这可是要命的大事,信使如果不合适,轻易也不敢吐口。牛三,是窦建德的同乡、旧部。用他来当给窦建德送招降书的信使挺合适。罗艺、高开道、王薄那厢,宇文化及有没有找到合适的信使?牛三不清楚。是故曹氏问他时,他如实以答,只知宇文化及亦给他们写了招降书,但信有没有送出,他不知道。窦建德嘿然,说道:“如俺所料!俺猜就是宇文化及不可能只给俺一人写了招降书!”继续背着手,在帐中踱步,再又转了好一会儿,语带蔑视,说道,“宇文化及诚无谋之徒!”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八十一章 赞叹二陆投壶戏 所缺何物?牛三之人头也。窦建德也不去见他,就令下去,到软禁他的帐中,将他杀了,取首级装入匣中,自携带随身,便径到大营,求谒李善道。等不片刻,得李善道召见。一入帐内,窦建德就将匣子高高捧起,行礼说道:“大王,臣有两物,敢献大王!”李善道才刚饭罢,正在与屈突通、李靖、高曦、高延霸、萧裕、薛万彻、苏定方几人投壶游戏,算是放松下脑子,也算消消食,一手揽住衣袖,另一手尚拈着一根投壶用的箭矢,瞧了眼匣子,笑道:“窦公,何物奉献?”眼神一凝,注意到了匣子缝隙里淌出的血迹,放下了箭矢,又往这匣子看了一看,举目来瞧窦建德,倒仍旧笑容不变,说道,“窦公,匣中何物?”窦建德答道:“敢禀大王,此臣同乡旧识,一个名唤牛三者之首级也。”只提旧识,不提旧部,此小小心机。“窦公,无缘无故,你献一个首级与我作甚?”李善道心中一动,笑着说道。屈突通、李靖、高曦、高延霸、萧裕、薛万彻、苏定方几人原本或在席上坐着,或立在投壶的箭壶边,这时齐刷刷地,全都看向了窦建德和他捧着的这个匣子。苏定方行了两步,站到了李善道的席前。——这是下意识的保护举动,其实没甚必要,然足显出苏定方的机警。窦建德将匣子放在地上,从怀中把宇文化及的招揽书取出,说道:“大王,另一物则即是此信。这封信,是宇文化及写给臣的招揽书。便是牛三赍之与臣的。臣敢献大王观之。”没有直接解释为何献牛三的首级,但间接解释了。高曦起身,把信接住,转呈与了李善道,又回转来,打开匣子,取出了牛三的首级。李善道瞥了眼牛三的脑袋,见其瞪大了双眼,满脸的惊恐,表情定格在这一刻,可以想象得到,被杀之时,这个叫牛三的一定是大出意料之外。收回视线,李善道取出宇文化及的招揽书,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然后从头再看,又细细地看了一遍,看罢,拍了下案几!李善道看信的时候,窦建德没敢抬头,弯腰恭立,大约不到一刻钟的安静时间过后,猛地听到拍案之声,他原本以为是李善道看了信后,因为大怒而拍案,急稍抬眼,偷觑李善道。却见李善道并无怒色,相反,满脸赞叹之色。偷觑到李善道的同时,他听李善道说道:“宇文化及这厮,冢中枯骨,无能之辈,不意其麾下竟有英才。这一封招揽书,写的却有文采,这手楷字,尤其出众,外柔内刚,疏密有致,气韵高古,既得江南之飘逸,乃复北地之骨力,览之温润,悦目娱心,真上品也!”宇文化及这封招揽书的文采的确不错,字更是非常的好。窦建德在长乐称王以后,亦尝附庸风雅,收集过不少古今名家的书画,故在书法上,现也有些鉴赏能力。他在看这信时,就已觉出,这封信的上的字,诚然堪称一流,非是凡品。只不过,相比字体,信的内容才最重要,因他并无闲心欣赏信上的字体。却不意,他无闲心,李善道却有闲心!一时间,窦建德不知该怎么接话。李善道亦没想着让他接话,赞叹了几句后,令将这封招揽书转与屈突通、李靖等看。便屈突通等人一一传递,飞快地各观览一遍。信呈回到了李善道的案上。李善道再次拈起,笑问屈突通、李靖,说道:“屈突公、药师,宇文化及这封招揽书的文采、书法何如?”屈突通与李靖相视一眼。李靖的官职现比屈突通高,却年纪、此前为隋官时和在李善道军中的资历皆不如屈突通,他谦虚为上,便未开口,请屈突通先发言。屈突通若有所思,回答说道:“大王,宇文化及部中,论以文胆,虞世基为首,于士澄次之,这封招降书的文笔,也许即出於他两人中一个之手。而这字迹,臣辨认出来了,当是虞世南所书。虞世南乃虞世基之弟,与虞世基齐名江南,初兄弟并为陈臣,入隋后,时人谓之‘二陆’,比之入晋之陆机、陆云兄弟也,其师从王羲之七世孙僧智永,得‘二王’真传,笔法精纯,素有名於海内。臣数年前,见过他的几幅书法,与此信中字迹神似,故必为其所书无疑。”前在河东,见到了阎立本;今在河北,又见到了虞世南的书法。这两个人,一个擅画,一个擅书,——虞世南被誉为“初唐四大家”之一,与欧阳询、褚遂良、薛稷齐名。在后世都是大大有名。李善道知道阎立本,自是也知虞世南。闻得屈突通判断是虞世南的手笔,武则天称赞骆宾王的典故在李善道脑中一闪而过,忽有个念头浮现,他肚皮里寻思想道:“正要施攻心之计,虞世南这封招揽书,我却可小小利用。”就作出惊喜之色,郑重地将这封招揽书置到案上,反复端详多时,愈发赞不绝口,说道,“原来是虞世南的手笔,难怪这般精妙!好文、好字!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诸公请听,特别这两句句,‘昔韩信降汉,终成俎上之肉;文种事越,难逃属镂之祸,鸟尽弓藏,公岂不明’?“化及虽承此多事之秋,然仰大隋正朔,手握传国神器,控扼河洛咽喉。深知足下枭雄,胸怀韬略,岂甘俯首帖耳於草李之下,候为待宰之羊?此诚英雄相惜之时,豪杰并力之机’!及这一句,‘冀北父老,悉怀公昔日轻徭薄赋之恩而思报之,若公幡然北向,仆愿拜公为大司马,仍领旧部,分王河北’,文好,写得也最好,最有气势!”窦建德当即伏拜,总算有话说了,赶紧把事先想好的说辞道出,落地有声地说道:“大王,宇文化及此信,满篇蛊惑之言,他把臣当甚么人了?臣虽微薄,忠义不敢忽忘,丈夫处世,忠孝为本也。宇文化及纵巧言令色,以利诱之,大王明鉴,臣心忠如磐石,绝不为其所动!”“窦公,何至於此!”李善道下到帐中,把他扶起,笑吟吟地说道,“你的忠心,我早深知。你便不自辩,我也不会怀疑你的赤诚。你看我刚才,说半句疑你之话了么?”窦建德本来准备了很多的说辞,这一下拳头打在棉花上,无从施力了,准备的话只好憋回去,挣开李善道的手,执意重新伏拜,情深意切地说道:“大王,臣对大王的忠心,天日可鉴!自从大王,大王恩德如山,不以臣败降之身为轻,屡加不次恩宠,臣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因一接到宇文化及的这封招揽书,臣登便大怒,宇文化及视臣不忠不义之贼,辱臣甚矣!遂杀了牛三,斫其首级,臣丝毫不敢延误,立刻就来将其首级与此辱臣之书,敬献大王。”“好!好!窦公,你我缘分很深!你我皆起於河北,之前你我还联兵打过仗,虽然后来你我不得不兵戈相见,然因时势之故耳,对窦公你的品行、才能,我是很敬重的!所以,我是真心期盼,窦公你能为我之臂助。将来大业若能成就,何止‘分王河北’,与国休戚亦非不可。”却只“分王河北”,可能只是一代之王;“与国休戚”,是世代富贵。窦建德叩首说道:“大王厚望深恩,臣无以报,效死而已!”“窦公,你请起身。”窦建德被李善道扶起,转看了下帐中诸将,略显迟疑之色,说道:“大王,臣另有秘事进禀。”“事无不可对人言!窦公,帐中诸公,与公相同,皆我股肱心腹,有何要说,尽请言来。”听出了窦建德话里暗示的意思,李善道瞧了瞧他,摸着短髭,不动神色,微笑说道。一旦因为窦建德说“欲进奏秘事”,就让屈突通、李靖等出去,必定便会使屈突通、李靖等认为李善道表面上对他们虽好,实际上却是不信任他们。因而,不管窦建德底下打算要进禀的是何“秘事”,屈突通、李靖等人,李善道自然肯定是都不会让他们出帐外去。窦建德也曾为人主,焉会不知若在此际使屈突通、李靖等出去,会令屈突通、李靖等生出何样心思?他知道李善道也许是不会让屈突通、李靖等出去的,就没有坚持,便进奏说道:“大王,臣闻牛三言说,这招揽书,宇文化及不仅写给了臣,且还写给了别的几位将军。”“哦?还写给谁了?”窦建德半点未有迟疑,直言说道:“敢禀大王,还写给了罗艺、高开道、王薄三位将军。”此言一出,屈突通、李靖、高曦、高延霸、萧裕、薛万彻、苏定方等人顿时相顾。李善道像是怔了下,旋即哈哈大笑,拍了拍窦建德的手,顾与诸将说道:“宇文化及这贼厮,还真是无孔不入!可惜没有识人之明,而把天下之士都当做与他一样!窦公固忠义立世,罗、高、王难道就是贪利忘义之辈?此三公之性,我很了解,与窦公无异,亦皆忠义士也。宇文化及即便也给他们写了招揽书,他们亦必不会应之。宇文化及此举,实乃自取其辱!”窦建德暗自,相当关注李善道在听过他的进奏后的表现。见李善道此等表现,饶已起反心,他不自禁的也为之叹服。换了是他,他自度之,他可能就不会在骤闻此讯后,能有李善道这样自然轻松的表现,还有这样得体的应对之言。便他口中随着李善道的话风,应和说道:“是,是。大王,罗艺、高开道、王薄,臣与他们交往虽少,亦有闻之,如大王所评,确乎亦皆忠义士也。宇文化及以为天下之士,都与他一样,是背主弑君之贼,没得小看了臣等,可笑至极。臣亦深信,罗艺等不会为宇文化及所动。”“窦公,你吃过饭了么?”李善道转开话题,笑问说道。窦建德答道:“敢禀大王,臣尚未用饭。适还营中,一看到这封招揽书,就赶紧前来禀报了。”“这点小事,何必在意。吃过饭,再来说与我也不为迟。”李善道令帐下侍奉的王宣德、王湛德等,“令膳房速为窦公备膳。”邀请窦建德,“窦公,膳食备好,尚需些时间。你来时,我正与屈突公、药师等投壶作戏,公亦善射,不如一起玩上两局?输者罚讲笑话一则。”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八十二章 微词三将暖心嘱 宇文化及与窦建德写了招揽书,不论窦建德是何表态,这都是大事;窦建德说据他所闻,宇文化及与罗艺、高开道、王薄也都分别写了招揽书,这也是大事。两件大事,出现在与宇文化及刚刚开始大战之际,屈突通、李靖等人,当然不会好像没事人一样。故此,却与李善道一样,亦是在估摸着窦建德已出大营之后,他们相继还回,求见李善道。李善道令请他们入帐。进到帐中,屈突通等礼罢,屈突通当先开口,面色凝重,说道:“大王,事有蹊跷。”“哦?甚么蹊跷?”屈突通说道:“窦公言说,宇文化及给罗艺等也写了招揽书,却罗艺等并未求见大王。臣之意见,此事非同小可,会不会是罗艺、高开道、王薄等已起叛心?切需谨慎,不可不防!”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下,说道:“窦公也说了,他只听牛三说,宇文化及与罗艺等也写了招降书,但招降书现有没有送到罗艺等处,他不知晓。也许是尚未送到?药师,你何见也?”在和窦建德投壶游戏的时候,李靖就对这件事反复思量了,他已有成竹在胸,乃答道:“大王,兵法云之,‘三军之灾,起於狐疑’。临机决战,主将犹豫不绝,此固大忌,然战事开启,上下猜疑,互不能信,此亦大忌!臣之愚见,当前之要,不在於罗艺、高开道、王薄是否已收到宇文化及的招降书,关键在於大王当下宜当何以应对化解,以免出现上下猜疑之局面。”“以卿高见,何以应对为是?”李靖说道:“一则,宜察罗艺、高开道、王薄三人动静;二则,可将已知宇文化及招降彼等此事,泄露出去,令其三人知。如此,虽不能尽释上下之疑,却可让其三人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然后,大王再加以宽抚,示以恩信,差可以安军心,不误底下进战。”此却是阳谋之策了。首先,如窦建德所说,宇文化及可能确实是也给罗艺、高开道、王薄写招降书了,但窦建德又说,他不确定招降书有没有送达,这样,这就是一件没有对证的事,李善道肯定没办法直接质问罗艺等人;其次,既然如此,那怎么应对?干脆就把帘子卷起来,不遮遮掩掩,径将此事泄露与罗艺等人知道,让罗艺等人明白,他们的动向已被关注。此般一来,他们若没有异心,自是最好;即便真起了异心,也会因顾忌而收敛。诚然是一个不错的应对办法。李善道思之再三,心里接受了李靖的建议,脸面上却轻松笑道:“药师,你此计甚好,与我的打算近似。我也已决定,将此消息告与罗艺等知。不过,我并不打算故意将此消息泄露,而是我准备明天就召请罗艺三人来见,当面将此讯说与他们。我之为人,公等皆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窦公,我不怀疑他的忠心;罗艺等,我一样也不怀疑!”将李靖“故意泄露消息”的建议,改成了“当面告与”。一个小小的改变,看似区别不大,实则这便是李善道的“帝王心术”了。改成“当面告与”,比之“故意泄露”,有两个好处,一则可显出李善道的坦荡,显出他对臣属的信任,是乃为“推赤心入人腹中”;二则,当面告与,还可以当面察看罗艺等人在听到李善道告诉他们这件事时的反应,从而更准确地判断他们的真实态度。若三人神色坦然,则无疑虑;若有所闪烁,必心中有鬼。又显信任,又带试探,堪是一石二鸟。李靖等人,多是人精,立刻就大都领会到了李善道的这两层深意,俱是赞服。高曦说道:“大王胸襟坦荡,光明磊落,此应策,高明之举。然臣尚有一虑。”“沐阳,何虑?”屈突通等人都是李善道的亲信,要不然李善道也不会今天晚上与他们同食、同游戏,——事实上,不止今天晚上,通常有些闲暇的时候,李善道都会与屈突通等或食、或戏,以加深彼此感情,这种亲近不仅是为了巩固信任,更是为了在关键时刻能齐心协力。故而,高曦不背着屈突通等人,便直言说道:“大王,人心难测,罗艺等人,自降从大王以今,虽唯唯诺诺,未敢违令,臣尝闻之,彼辈私下稍有微词,恐非全然心悦诚服。大王欲当面告之,固显信任,然臣愚见,亦宜备防其变,以防万一。大王英明,当虑及此,方能万全。”“稍有微词”,确实是有。罗艺、高开道、王薄都有过“微词”。李善道对此,也有过耳闻。比如罗艺,有次喝醉了后,指着鱼脍,曾与左右说过“终不及金鳞鲤鲜”的话,——金鳞鲤是涿郡桑干河中出产的一种鲤鱼,因鱼鳞现金光,而得此名,杨广此前驻跸涿郡时,吃过这种鱼,赞其味美无比,将之列为了贡品,称“玉泉鲜脍”。高开道则曾在一次战后,抱怨李善道给他记的功太少,私下言“汗马功劳,仅得薄赏”。至於王薄,他的牢骚最多,经常与左右说,又是嫌李善道赏给啊的财货太少,又是嫌李善道严令禁止部曲掳掠百姓。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李善道闻得高曦此话,一摸短髭,哈哈笑道:“沐阳,我还是这句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人吃五谷杂粮,谁没七情六欲?些许牢骚,何足为怪。我自以诚相待,料他们亦当会以忠回报。再说了,沐阳,若真有异心,防备何用?此事不必多议,就此定下!我明日便当面告之。”高曦跟着李善道的时间长了,倒也是早已熟悉李善道的性格。他知道,李善道有时说话,口不应心,可能心里想的是一回事,嘴上说的却另一回事。放到这件事上,从李善道的眼神可以看出,高曦判断,他其实应该是已经认同了自己的建议,只不过出於“不使罗艺等人离心”的考虑,所以才故示大度,这么答复他。高曦便不再多言,应道:“是,是。大王豁达宽厚,古之明主不能比也!臣等感受大王深恩,唯竭忠以报。”也不知是不是和高延霸厮混的太久,高曦这么个沉稳的人,居然也学会了阿谀奉承,拍马屁。李善道笑了一笑,将他马屁笑纳,随即转言说道:“宇文化及招揽书的事,咱们就议到这里吧。屈突公、药师、沐阳、元德,我在寻思,宇文化及这厮,咱们的攻心之计尚未正式施行,他反倒先来招惹咱们军中诸将,这个仇,老子非得报了不可!因我思得一计。”屈突通问道:“敢问大王,何计?”李善道取出窦建德所献的招揽书,说道:“屈突公,你说这封招揽书,大概是出自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的手笔。我便寻思,咱们不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放出话去,我深爱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的文采、书法,乃至将此招揽书悬於帐内,日夜观赏,并与亲近左右言说,若能得此二人辅佐,实乃我军之幸,我愿以高官厚位以候之。……你们说,宇文化及闻得后,他会不会因此对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生出猜忌?扩而言之,对其余文武又会不会因此猜忌?”屈突通抚掌笑道:“妙计!宇文化及弑主之贼,虞世基、虞世南等现从在其军中的故隋之文武大臣,多是因受其胁迫,而不得不随从之也。宇文化及对此,不会不心知肚明,他对虞世基、虞世南等想来本就会有猜忌。再闻得大王此言、此举,料之他一定就会更加疑神疑鬼!不但可由此进一步的分化其众,并且还有可能会造成其内部之乱。大王此策,妙哉妙哉!”话到此处,屈突通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声微落,面色转为不忍,接着叹了口气。“屈突公,莫非我此策有不妥之处?公缘何叹息?”李善道心中奇怪,问道。屈突通摇着头,说道:“大王此策,没有不妥之处。只是臣忽然想到,宇文化及猜忍之贼,若真因此生疑,恐怕虞世基、虞世南兄弟,以及其他从其军中的故隋文武,也许将陷入险境。”李靖瞧了屈突通一眼,态度仍很尊敬,但语气甚是坚定,随着他的话,说道:“公之此虑,大可不必。沙场决战,生死攸关,唯应以克胜为务,余则何须虑也?”慈不掌兵,果然是名将之姿!眼中,只有胜利两字。为了大局,为了胜利,在李靖看来,任何计策都可施行,任何人都可舍弃。——原本时空中,李靖就做过这样的事。贞观四年,李靖、徐世绩奉令征讨突厥,同时,李世民双管齐下,又遣唐俭等为使,前往突厥抚慰颉利可汗,李靖、徐世绩於是不顾唐俭等的安危,两人计议相同,定下趁势进兵,最终大破突厥。在决定进兵时,李靖说了一句话,说的是“机不可失,韩信所以破齐也。如唐俭辈何足惜哉”!唐俭何人,李渊太原起兵的元勋,李靖且视其为棋子,不足为惜,何况今与宇文化及此战,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及故隋文武?愈是何足惜之!宇文化及就算把他们全杀了,有何干系!屈突通点了点头,叹道:“药师所言极是。战场之上,非此即彼。只愿虞氏兄弟能善保其身。”“就这么定下了!明日就放出话去,说我虚席以待虞世基、虞世南兄弟。”李善道决断说道。议得多时,几件事都有了对策,夜深已到四更,诸人再次辞拜散去。李善道送了众人出帐,果是将窦建德所献之招揽书,悬在了议事帐中,之后亦将还寝帐。才到帐门,撞见一人。看之,是萧裕又转回来了。李善道怔了怔,笑道:“元德,怎又回来了?”“大王,窦建德不可信之!”李善道讶然,说道:“元德,这件事不是刚已议过?你怎忽出此言?”“投壶之时,臣观窦建德,三投不中。窦建德虽非以勇武见长,亦非不能射者。今投壶,却竟连高柱国都不如,一矢不中!臣断料之,他必是心不在焉。何以不在焉?只能是献招揽书之为,他的目的是试探大王,而非真心效忠!大王,臣愚见,宜当对窦建德加以防范。”李善道熟视萧裕,看了稍顷,仰脸一笑,问道:“元德,怎么防范?”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八十三章 谣言纷起兄责弟 当面话毕,王薄、罗艺、高开道三人俱愕然之态。高开道最先下拜在地,罗艺、王薄紧随其后,三人皆道:“敢禀大王,实是未有见到宇文化及这贼厮的招揽书!”高开道拍着胸脯,又说道:“大王,莫说没有见到宇文化及这贼厮的招揽书,便是他真招降臣了,他算个什么逑,臣又怎会屈膝於他!睁眼张他一张,就是对臣的莫大侮辱!”王薄、罗艺相继也是誓词铿锵,罗艺昂首道:“大王英明,臣等誓死效忠,绝无二心!”王薄亦凛然作态,大声说道:“宇文化及鼠辈,岂能与大王相提并论!臣肝脑涂地,唯愿效死大王!”三人忠诚之意溢於言表。李善道呵呵一笑,下到帐中,把他三人扶起,挨个拍了拍他们的胳臂,说道:“我深知公等忠义之臣,宇文化及不过跳梁小丑,岂能说动公等?今日所言,无非表我对公等的信任。”令王宣德取出了军报一封,李善道示与王薄等人观看。这封军报,却是黎阳城中薛世雄、李善仁遣勇士出城,杀出宇文化及部的重围,送到军中的。军报中言道:“近招募城中丁壮,以充城防,现可用之守卒计五千余众,分作三班,轮流守城,闻王君廓、萧裕大败元礼,斩杀近万,守军士气大振;城中粮草充足,军械完备,足以支撑三月之需。”薛世雄、李善仁请李善道放心,他俩必会坚守黎阳,保城池不失。王薄、罗艺、高开道三人看罢这封军报,无论心中怎么想的,脸上无不大慰神色,齐声说道:“薛、李二公智勇双全,黎阳固若金汤!臣等愿齐心协力,誓破宇文化及,以报大王厚恩!”送了王薄三人出帐,帐中再无外人,只有王宣德、王湛德兄弟,李善道令将杨粉堆、康三藏召来,下令数道:“遣些细作,散入王薄、罗艺、高开道、窦建德四营,暗中探查,察其四人动向。切记,需遣得力心腹之士,务必保密,不可使他四人发觉。若有异动,速禀我知。”杨粉堆、康三藏接令,领命而去,当即便去落实李善道此令。——却这杨粉堆除了负责对外的侦查,在窦建德等降臣的营中,他早也安排的有暗桩,这些暗桩平日里隐匿不露,到了现在这类关键时刻,就可发挥他们的作用了。至若康三藏,他手底下的情报系统,与杨粉堆不同,如前所述,主要由商贾组成。城里边有“市”,军营也有“市”。军营的市,多由随军商贩构成,他们往来於各营之间,直接与各营的中低层军吏、兵士打交道,各方面的消息都很灵通。康三藏而下在李善道军中,亦有任职,他的职务便是“军市掾”,总责各营之军市。通过他的商贾网,也能侦查到些消息。这些,其也不必多说。当日,不但萧裕、独孤神秀等部骑,开始截扰宇文化及在黎阳之主力与东郡间的联系,以及从东郡往黎阳送粮的粮道,也不但王薄、赵君德、李文相等部开始骚扰围困黎阳的宇文化及部之诸营,同时,李善道“深爱虞世基、虞世南兄弟文采”的话,也放将了出去;并“关中之路,被李密断绝,宇文化及有意不再还关中,改王河北”之谣言,亦由细作往外大肆传播。李靖建议的“疲敌、攻心”两策,正式着手施行。……乃从“疲敌、攻心”两策,李善道开始施行之后,接连三四日,一道道的急报,分从东郡、黄河西岸、围困黎阳的诸外围部队处,雪花片似地飞递到宇文化及案上。“汉骑一部,袭击粮道,孟海公、东郡通守王轨等运输往黎阳的粮秣,连着被劫烧了四五批。”“汉骑另一部,数扰黎阳与北边临河、内黄、汤阴诸县之间的通道,从临河等县搜集的粮草物资,也屡遭截击,难以顺利运抵黎阳。”——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当然不可能全都围困黎阳。除掉围攻黎阳以外,宇文化及还分兵北略临河、内黄、汤阴等地,一则意图彻底断掉黎阳与外界的联络,使黎阳陷入孤城之境;二则便是企图以此抢掠粮秣、物资,充实军需,以缓解他十余万大军的补给压力。“汉军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部,四下出击,连日扰外围诸部,昼夜不歇。外围诸部之元礼、孟景、宇文士及、宇文承趾等部应接不暇,疲於奔命,将士多怨。”——孟景和元礼一样,原也是隋将,跟从宇文化及谋逆,现为宇文化及帐下得用之人。宇文士及,无须多言,是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承趾,是宇文化及的次子。宇文化及围困黎阳之部的四面外围部队,即分是由元礼、孟景、宇文士及、宇文承趾等其亲信诸将统领。军事以外,又有急报。“窦建德将招揽书献给了李善道,李善道爱虞世基、虞世南兄弟之才,悬招揽书於帐,与左右言称,此二人若能归我,必如虎添翼,如鱼得水,愿以内史令、内史侍郎之位待之。”——隋之内史省,便是中书省。内史令即中书令,正三品官职;内史侍郎,是内史令的属官,正四品。内史令、内史侍郎的职责为掌管机要、起草诏令、执掌前朝《起居注》及皇帝私人档案库、辅佐皇帝处理政务,甚是位高权重。虞世基原在江都时,所任之官即内史侍郎,与牛弘等六人共同参与吏部选官,号为“七贵”。虞世南在江都时,所任之官系起居舍人。起居舍人的官品不高,从六品,但地位清贵,职责为编修起居注、核查内史省诏书与皇帝口谕是否一致等等,是天子的亲近之臣。但再是亲近之臣、再是虞世基现已任内史侍郎此职,李善道说愿意把内史令、内史侍郎两职任给他兄弟俩,却显然都是升格之重用矣。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言说还关中之道路不通,大丞相因改变主意,暗不欲再还关中,乃思称王河北。内外诸营将士,於今人口相传,尽述此谣,令不能禁,人心浮动,疑虑丛生。”宇文化及一时间,焦头烂额。他是个无才无能之人,面对突然的变局,束手无策。凡文武前来询问,他嘿然无言以对。於是,粮道日渐阻隔,谣言在其十余万众的诸部军中,也日渐蔓延。到第四天头上,谣言已是不仅仅只是在传宇文化及思求称王河北,不再想着回关中,甚至出现了其他的离谱谣言。最离谱的谣言,说的是宇文化及已经知道诸部将士,多对他的不打算再还关中心生怨言,因此,他决定等打下黎阳后,就将不满他决定的关中将士尽数坑杀,然后他也不称王了,索性学仿李渊,自立为帝,废弃隋室,改元称制。——“学仿李渊”云云,却是几天前,才得的消息,杨广被杀此讯传到关中之后,李渊先是恸哭了一场,说“吾北面事人,失道不能救,敢忘哀乎”,随后他就自立为帝了,改元武德。实话来说,李渊自立为帝的消息,这个时候传到宇文化及军中,无疑正是在与李善道散布的“宇文化及无心再还关中”的这个谣言相呼应!何止还关中的道路被李密断绝,关中的隋室也已亡了,现换了是李渊的新朝!两下呼应,宇文化及不打算再还关中的谣言越发可信。有道是,三人成虎。就算是是假的,传的人多了,有鼻子有眼,也成真的了。谣言传播、变异之速度,超出了宇文化及的想象,——也超出了李善道的想象,就在“宇文化及决定等打下黎阳后,就将不满他决定的关中将士尽数坑杀,然后称帝”的谣言传出未久,第四天傍晚,新的谣言又出现。这新的谣言,传的是“李善道仁厚之主,知宇文化及部曲多思还故乡,已下令旨,只要投降,便允许他们还乡,而且还给他们路费、口粮”!空谷足音,这条新的谣言,严格说来,不是凭空而起。尽管是谣言,但是,是有事实根据的。即源於李善道此前对待降卒的宽待政策。窦建德部的降卒也好、屈突通部的降卒也好,确实是投降以后,李善道非但不作杀戮,也不强求他们归顺,反而赐以盘缠、粮食,放他们返回故里。——尤其屈突通部的降卒,大部分亦关中人,其中很多被俘获后就都被李善道放走了。入夜后,终於负责北面外围防线的宇文士及坐不住了,驰还大营,急求见宇文化及!到了帐中,宇文智及也在。宇文化及弑杀杨广,自称大丞相后,拜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仍如前所述,隋之尚书台常不设尚书令,左仆射是尚书台的实际主官。尚书省、中书省等要枢之职,现悉被其兄弟掌控。——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宇文士及虽是宇文化及的亲兄弟,然在定下谋逆,弑杀杨广之后,宇文化及却没有提前告诉宇文士及。这是因为,宇文士及之妻是杨广的长女南阳公主,他是杨广的女婿。宇文化及担心因有这层关系,宇文士及会泄密。却是虽为兄弟,在谋逆、作乱这等要命的事上,彼此之间,也不敢轻信,此岂不正政治的残酷之面!话说回来。谋逆时候,宇文士及不知晓,谋逆之后,他与宇文化及毕竟同胞,谋逆的大罪,是也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故而,他迫於无奈,便亦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留在了宇文化及这条船上。帐中见到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转顾帐中,见帐中颇多人也,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张恺等宇文化及之死党俱在,便说道:“阿哥,弟有要事进禀。”宇文化及挥了挥手,说道:“公等且请先出。”唐奉义、牛方裕、薛世良、张恺等互相看了眼,便依次退出帐外。宇文士及等众人退去,近前数步,说道:“阿哥,近日诸营外则汉军袭饶,内则谣言四起,军心大乱!弟闻之,便是攻城,这几天也因此攻势放缓了?”“是有这么回事。大概是知了李善道亲领兵回来救援,黎阳城中反抗日坚,这数日,几次攻城,不见成效,反而折损了不少兵力,攻势确有所减缓。”宇文化及愁容满面,说道。宇文士及说道:“阿哥,如此下去,军心难稳,须当赶紧议出定策。敢问阿哥,可已有策?”“刚才我、三郎,正在与唐奉义等商议对策。然诸人意见不一,难以决断。”宇文士及问道:“唐奉义等各有何建言?”“有的说,应集中兵力强攻黎阳,速战速决;有的则建议暂缓攻势,稳固军心,待士气恢复再战;又有的说,我军之众,远过李善道所部,不如以偏师围黎阳,而以主力南下,与李善道部决战,只要歼灭了李善道部主力,休说黎阳,河北亦可尽有。众说纷纭,难以统一。”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八十四章 力劝不听弟离兄 宇文化及问道:“何策?”“阿哥,‘集中兵力强攻黎阳,速战速决’此策,弟之愚见,可以用之。”宇文士及答道,顿了下,主动解释为何他认为此策可用的缘故,“阿哥,方下军中谣言四起,虽严令而不能禁止。弟之北营,只昨天,就杀了十余传播谣言的兵卒,可杀之不尽,反致其余将士沿道侧目,若只靠军法约束,弟深忧之,谣言未平,诸军已乱!故弟以为,当下之计,宜当集中兵力,强攻黎阳,一则转移注意力,二则胜之,黎阳仓粮秣到手,则可稳定军心,谣言或自息也。”宇文化及摸着胡须,迟疑了会儿,说道:“强攻黎阳,倒也不是不行。但刚才说了,黎阳近日也许是因闻李善道亲率大军支援,城防较之此前,更为坚固。我纵集中兵力,短日内只怕也打不下此城!如果拖延时日,久攻不下,阿弟,军心岂不越加动摇,谣言岂不愈演愈烈?”斜着眼,瞅着宇文士及,宇文智及冷笑说道:“老三,速战速决,你这是一厢情愿!一则,便是阿哥所言,黎阳城防近日越发坚固;二来,城中守将何人,你又不是不知!李善仁,李善道之兄长也;薛世雄,沙场之宿将也,有他两人亲在城中坐镇,欲破城池,谈何容易!……阿哥,老三此议,断不可用!”起身昂然,说道,“弟意方今上策,宜为干脆寻李善道决战!”李善仁,是李善道兄长,李善道肯定不会不救他的兄长,既然肯定会救,有他在城中,守军的军心就能比较稳定。薛世雄,故隋之名将,数十万人的大仗都打过,现在守一座城,指挥能力上,他必然绰绰有余。确是有他俩在城中,加上外有汉军援兵,黎阳会很不好攻下。——事实上,如果好攻,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早把黎阳攻下了,又何须等到如今尚未克之?宇文士及吃了一惊,说道:“寻李善道决战?”宇文智及却非是故意与宇文士及抬杠,他的确这么想的,便接着与宇文化及说道:“阿哥,今有一利在我,两不利在我。我军虽谣言四起,但兵多势盛,斥候侦知,李善道率来救援黎阳之部,不过两三万人,且是从河东刚打完一场大战,长途跋涉而还,疲惫不堪,两下相比,若正面决战,不论兵力、还是体力,我军占利,是我军之一利也。“其二不利,一则我军内部不稳,谣言难止;二则黎阳城坚,强攻耗时,若是久攻之而竟不下,则以我军现下状况言之,恐生大变。故选择干脆与李善道决战,弟以为,才乃当下上策!”宇文士及急视宇文化及,见宇文化及若有所思,好像有点被宇文智及的话说动了,赶紧说道:“阿哥!弟之愚见,与李善道决战此策,不可用也!表面看,李善道的确兵力不及我军,但李善道才在河东打了胜仗,其士气正盛,且闻之,其众从河内到河北,系乘船而至,体力并未大损,‘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云云,无从谈起!弟愚见,与其冒险决战,不如稳扎稳打。”人的名,树的影。不知不觉间,李善道现今已是名震海内的一方诸侯。占取河北、攻略河东,屡战屡胜,他的用兵之能、帐下将士的敢战精锐,早是声名远扬。宇文士及说实话,对李善道是甚为忌惮的!也因此,他将宇文智及建议的“与李善道决战”,形容成了是“冒险决战”。这话,就听得宇文智及不高兴了。宇文智及扬着头、叉着腰,站在案后,脸色一沉,乜视宇文士及,说道:“老三,你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善道在河东是打了胜仗,但其部众毕竟经历大战,损耗难免,况李善道何人哉?无非一田舍奴耳,论以声威,怎能与我宇文家相比?“我军而下虽有小患,军中稍有谣言,然根基未损,只要调度得当,未必不能一战而定乾坤!阿哥,决战之机,稍纵即逝!现下李善道部刚到河北未久,休整未足,此际进兵,迫其决战,正是最佳时机!若错失良机,待其休整完备,再图进取,恐将难矣!阿哥,宜当速决。”宇文化及兄弟其家,虽不是西魏时的“八柱国”家族之一,但他们的祖父宇文盛,在北周时亦官至上柱国;他们的父亲宇文述在北周时,从韦孝宽平尉迟迥,亦被擢拜为上柱国,入隋后,与杨素等合谋,助杨广夺下了太子之位,杨广继位,拜其为左卫大将军,深得杨广宠信,权势一时无两,大业十二年,宇文述一病不起,杨广甚至打算亲自去看望他,宇文述病故之后,杨广为之辍朝,并赠司徒、尚书令、十郡太守,宇文家在本朝,是当之无愧的一等显贵。与宇文化及兄弟的显赫家世比较,李善道的这点家世门第,当真是掏不出手,微不足道。宇文智及蔑称李善道是“田舍奴”,如只从两家的家世比较,还真是相当贴切。宇文士及生怕宇文化及真的接受了宇文智及的建议,顾不上宇文智及的冷嘲热讽,往前又进了两步,急切地与宇文化及说道:“阿哥,决战非是儿戏,须当慎之又慎!李善道用兵如神,帐下勇将如云,兵卒精良,观其以往历战,几乎战无不胜,一战而歼窦建德,强如李密,亦望河内而兴叹;名如薛世雄、屈突通,亦为其手下败将!阿哥,切切不可轻敌!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弟愚见,最好还是先集中兵力,将黎阳攻下,稳固根基之后,再图与李善道决战。”宇文智及说道:“阿哥,弟建议选择与李善道决战,不仅是因为我军兵强马壮,势盛於他,也不仅是因为军中现稍有谣言,急需一场大胜以安定军心,更是出於另一个缘故!”宇文化及问道:“阿奴,什么缘故?”“哼!自传言李善道悬招揽书於帐中,欲以内史令、内史侍郎,虚位以待虞世基、虞世南兄弟后,阿哥没有发现么?虞世基、虞世南等,每晋见阿哥之时,常有异色!这些贼厮,对阿哥原本就无甚忠心,若李善道再以高位相诱,难保他们不生异心!一旦彼辈心生叛意,届时,阿哥,这可就更加棘手了!因弟以为,宜与李善道抓紧决战,以免局势变得不可收拾。”宇文化及听罢,眉宇紧锁,琢磨了良久,点头说道:“不错!阿弟你说的对。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这些天,每见我时,眼神游移,言辞闪烁,确有异样。”“所以说啊,阿哥,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何止军心涣散,朝堂也将不稳。与其坐待变生,何如趁李善道方还河北,迅速出兵,一举将其击溃?唯这样,方能震慑宵小,稳固阿哥权位。”如前所述,虞世基等都是被迫跟着宇文化及来到东郡、来到河北的,首先,他们对宇文化及没有忠心,可能还有仇视;其次,宇文化及本身没有军政方面的能力,他们也轻视宇文化及,皆认为宇文化及终究成不了事。如此,在军心稳定的情况下,他们也许不敢生乱,但若内部动荡,李善道又以高位相候,谁也不能保证,时间一长,虞世基等会不会便与李善道暗通。——话却说了,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是文臣,他们就是与李善道暗通,似乎对军事也没影响?实则不然。不止是有文臣,对宇文化及没忠心,乃是被胁迫跟从的隋之朝臣中,亦有武将,此其一;文臣虽不直接掌兵,但能左右舆情,动摇人心,并且虞世基等各有大名於天下,他们若暗通李善道,宇文化及就会陷入“众叛亲离”之危,成为“孤家寡人”,此其二。两者相合,虞世基、虞世南兄弟等隋之故臣,倘使倒戈,宇文化及势必就会内外交困,其势就会分崩离析,别说与李善道决战了,纵是黎阳,他也打不成了,或许只能落个兵败的下场。宇文化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掐着胡须,左思右想,做出了决定,说道:“阿奴,你所言甚是!既然如此,事不宜迟,等会儿就把唐奉义等召回来,咱们细细计议与李善道决战此事!”“阿哥!”宇文士及又急又惊,做最后的努力,进劝宇文化及,说道,“决战事大,非同小可,当三思而行!一战若胜,固是最好;可若不胜,以现之军心,弟恐十余万众一朝而将尽散矣!”宇文智及是弟弟、宇文士及也是弟弟。两个弟弟中,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的关系更亲近。宇文士及尚了杨广的长女南阳公主,不但轻忽宇文智及,面对他这个大哥时,以往也常有疏离之感,这是一个原因。宇文智及打小顽凶,好与人群斗,所共游处,皆不逞之徒,相聚斗鸡,习放鹰狗,初以其父之功,赐爵濮阳郡公。蒸淫丑秽,无所不为,其妻长孙氏,妒而告宇文述,宇文述顾及家门名誉,虽为隐匿,而大忿之,纤芥之愆,必加鞭箠,唯宇文化及每事营护,宇文述恼宇文智及的不争气,至再三欲杀,总是宇文化及辄救免之,由是,宇文化及与宇文士及的兄弟关系,也就因而越来越相亲昵。这是另一个原因。——要说起来,用后世话说,宇文智及也算从小缺少父爱。宇文述痛恨他到什么程度?宇文智及曾经劝宇文化及遣人入蕃,私为交易,事发,当诛。却宇文述述独证宇文智及罪恶,而为宇文化及请命。最终杨广看在宇文述过往的功劳上,才两个都免死了。又宇文述将死时候,还说宇文智及凶勃,必破其家。对这个老二儿子,宇文述当真是到死,都一天好脸没给过。且也不必多说。只说既与宇文智及的感情更好,两个弟弟不同的建议,宇文化及自就更倾向宇文智及。因而,面对宇文士及的再次进劝,宇文化及却主意已定,只是摆手,说道:“三郎,你的顾虑,我明白,但阿奴言之甚是。咱们招降窦建德等,未获成效,现如今,反被李善道散播谣言,乱我人心,若不果断反击,局势只会愈发不利。决战此议,我意已决!待与唐奉义等议过,便立刻调动兵马,南下进战,务必一战克胜,让李善道这田舍奴知知我等兄弟的厉害!”宇文士及见状,知再劝无益,只得不再多言。便宇文化及传下命令,召唐奉义等人回帐,商议底下的决战。等唐奉义等回来的空儿,宇文士及犹豫片刻,问宇文化及说道:“阿哥,与李善道决战此事,关系重大,干系到了我一军之成败。弟之愚见,要不要先奏禀陛下?”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八十五章 李药师良策骄敌 大业初年,李渊任殿内少监的时候,宇文士及时为奉御。殿内少监,系大业三年始设的殿内省的次官,为殿内监的副手,负责辅助殿内监管理殿内省事务,统管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分掌皇帝的膳食、医药、冕服、宫廷祭祀张设、汤沐、灯烛、洒扫以及马匹、舆辇等事务,相当於掌管皇帝生活诸事的管家角色。奉御,则便是殿内省六局的长官,各二人,正五品。这些官职皆非显贵子弟不可任。也就是宇文士及,当时是李渊的直属下级。宇文士及比李渊小一二十岁,李渊为人,又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仁容众,无贵贱咸得其欢心,再加上他们都是关陇贵族出身,於是宇文士及深自结托,与李渊的关系处得非常好!却日前收到的这封密信,正即不久前,李渊称帝后,遣人从关中,秘密给他送来的。信乃李渊亲手所书的招揽之书,言称关中局面已定,新朝蒸蒸日上,希望宇文士及能够说服他的兄长,放心大胆地还来关中相投,或即使说动不了宇文化及,至不济亦希望宇文士及能孤身赴关,共襄盛举。信中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他的深切信任与殷切期望。——却是说了,李渊为何在这个时候,关山迢远,隔着大老远的,给宇文士及送这么一封召书?难道说,真的只是因为顾念与宇文士及昔年的交往,又或者是为了巩固新朝的基业,急需宇文家族的支持?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李渊真正重视的,是现在宇文化及手中的隋朝的国玺等国之重宝!“至不济亦希望宇文士及能孤身赴关”,实际上只是捎带之言,他最渴望能得实现的,是招揽书中最先写的“希望宇文士及能够说服他的兄长”这一段内容。宇文士及今天回来大营,原先也是有考虑,要不要把李渊的这封密信,给宇文化及过目,但帐中兄弟三人的一番言论,特别宇文智及对他的嘲讽、处处的针对,让他改变了主意。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若将密信示於宇文化及,不仅无益於说服,反可能会引发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对他的猜忌,甚至可能导致兄弟阋墙,当场反目。权衡再三,因他决定干脆隐瞒。隐瞒之意,虽已定下,可按他的判断,宇文化及现若发起与李善道部的决战,恐是胜少败多,则他肯定是不会随着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一起覆灭,便需另谋出路。故而,出了帐外,他摸着腰边之物,寻思的就是要不要尽快与李渊回书一封?便想便行,走出未有十余步,他已做出抉择。这封回书,等他返回北营后就写!无论与李善道的这场决战,能否打赢,这封回书都是越早写越好,毕竟,乱世之中,变数太多,及早绸缪方为上策。为表诚心,他再次摸了摸腰边之物,打算随信,将此物一同寄与李渊。这物,是悬在他蹀躞带上的一个配饰,一枚金环。荀子云:“绝人以玦,反绝以环。”“环”者,还也。放到回应李渊招揽书的这个语境中,他相信,李渊一看到金环,当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代表了他愿回归关中,辅佐新朝。且则,这金环是他随身所佩之物,寄出此环,亦足能显出他对李渊的诚意与归附新朝的决心。且不必多说。只说,召回了唐奉义等人后,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与诸臣细细计议,商量到夜深,大致议出了个进战的章程。次日,扩大了军议的范围,召集了更多的文武重臣参加,接着再议,又议了大半天,终於敲定了此次与李善道部决战的具体作战部署。遂两天后,诸部依令开始行动。……宇文化及部的异动,很快就被李善道察觉。却在宇文化及诸部周边,李善道早布下了众多的斥候,凡有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知悉。魏征、屈突通、李靖、窦建德等文武诸臣,络绎到至议事帐。李善道立在沙盘边,已是俯瞰沙盘多时。见诸人到齐,他没有废话,扬起直鞭,点了点西边、东边,说道:“军报,宇文化及分兵一部,约万余人,南下向西,渡淇水,向朝歌城而进;其在东郡之驻兵,亦约万余,进至到了卫县的黄河对岸渡口。至於其主力所部,虽大都仍暂驻扎原地,然也已有先锋一部,约万余人,向南挺进,向我清淇而来。……诸位,我瞧宇文化及这架势,他是要与我军决战!”隋承北朝,百余年战乱,许多郡县旋置旋废,入隋以后,杨坚、杨广两朝又先后经历过两次大的地方建制更改,不少的旧郡、旧县或被废并,或被改名。清淇、朝歌就是其中之二。这两个地方,原先皆是县。大业二年,两县皆被废,改置卫县,两县之地,都被并入了卫县。但县虽被废,县城犹存。清淇此城,地理位置不错,位处北边的卫县县城、南边的汲县县城之间,西邻永济渠,北距黎阳县城不到百里,之间隔着童山、大伾山等十余里山区,依山旁水,既利於守,也利於进。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因此,李善道选择的主力驻兵之地,就在清淇城。朝歌城,便是商朝后期时的都城朝歌,位置在清淇城的西边,两城只隔了一条淇水,约三四十里地之远。朝歌城中,现也有李善道部的部曲驻扎,为王须达所部。宇文化及部,分兵一部,西向朝歌;黄河东岸的东郡所部,亦同步推进,逼向卫县的黄河渡口;同时主力又出营南下,意图已是相当明了,这分明是欲三路并进,夹击清淇。魏征都皆聚在了沙盘边上。屈突通以为然,猜测说道:“大王,近日数道军报,俱报称宇文化及诸营内则谣言四起,军心纷乱,外则粮道为我军截击,补给难继,臣若所料不差,宇文化及此必是因黎阳难下,内外交困,故急於求战,其此举实为困兽之斗,欲以决战,以求生机罢了!”“公此判断,正与我同。不过,药师的疲敌、攻心之策,才实施未久,效果尚未尽显。宇文化及部当下,尽管如公所言,‘内外交困’,但‘困’的,怕还不够!其主力现还没动,而先发之部,三路合计,已三万余人!诸公,来势汹汹,来势汹汹啊!”李善道摸着短髭,说道。魏征清了下嗓子,说道:“大王,敌虽势大,但我军据清淇之险,士气高昂,其休说三路并进,便是十路来攻,我军亦能坚守。‘虑宇文化及部内外交困尚且不足’,大王此虑诚是,然只要一边加强防御,严阵以守,一边继续以疲敌、攻心之策断其粮道、扰其军心,敌必自乱。待其势衰,我军再相机而动,以逸待劳,必能大破之。臣愚见,此际宜稳不宜躁,是为上策。”李善道点了点头,目光巡视沙盘,说道:“玄成,‘待其势衰,我军再相机而动’,卿之此议,说得不错。……屈突公、药师、窦公,你们怎么看?”李靖目注沙盘,抚须沉吟稍顷,说道:“大王,长史此议,确乎良策。然以臣愚见,如果宇文化及此番当真是孤注一掷,欲与我军决战,则清淇此城,臣以为似宜不守为上。”“不守?”李靖说道:“赖大王英明,疲敌、攻心之策,虽得实行,但确乎是才初见成效。宇文化及十余万众,即便他留兵一部,接着围困黎阳,估其可用与我军决战之兵,少说也得七八万,多则十来万众。清淇固险要之地,然若强守,势将成我军之累,这场仗就可能会打成消耗仗。“兵法云之,‘敌所欲者我不为,敌所不欲者我为之’。故臣愚见,不如暂退一步,先示以弱,便放弃清淇、朝歌,撤至汲县一带,依托汲县之有利地形,诱其深入,然后待其兵骄,再行反击。如此不仅能化解其攻势,还能反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一战将其尽歼!”李善道的视线,移动在清淇、朝歌、汲县等位置上,抚摸着颔下短髭,沉思片刻,抬起头来,顾盼诸臣,问屈突通、魏征等,尤其专门点了窦建德说道:“窦公,公等就药师此议何见?”将宇文化及的招揽书献给李善道以后,窦建德这些时日,越发的谨言慎行。从刚才进帐起,他就一直恭谨的站在屈突通、李靖、魏征等人后边,这时闻得李善道点名,忙跨前一步,拱手说道:“大王,李公之议,深谙兵法之要,臣以为可行。”——嘴里说着可行,实际上他心里边,却是暗叫可惜。相比李靖的此议,魏征“坚守清淇”的建议,更符合他的心意。如果李善道采取了此策,与宇文化及在清淇硬碰硬,首先,凭李善道部的战斗力、清淇城的地利,宇文化及部肯定会损失不小;其次,他也更能寻到叛投宇文化及的机会,更有把握通过他的反戈一击,改变战局。但是就不说李靖的此策,明显比魏征的建议更好,就只按他对李善道的了解,他也知道,魏征、李靖不同的建议,李善道必会倾向李靖之议。因而,他心叫可惜,口中附议李靖之策。“屈突公,你何意?”屈突通扭脸看了看李靖,眼中尽是欣赏,抚须说道:“闻昔寿光公,尝赞誉药师,‘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今观其谋略,果然寿光公慧眼识才。药师此策,盖‘退避三舍’之计也。方今宇文化及部盛而不能持久,我军少而精坚,此计用於当下,正是合宜!”“退避三舍”,指的当然就是晋文公退避三舍,最终大败楚军之此典故。却晋文公的“退避三舍”,表面说是为报曩昔他流亡到楚国时,楚王的款待之恩,实则晋文公一代雄主,岂会只因曩昔之恩,而忽略战略大局?“退避三舍”,实际上是晋文公的“骄敌之计”。李善道将视线定格在汲县。清淇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汲县的地理位置,却比清淇更好。汲县县城的北面和西、东两面的大部分区域,皆被永济渠、清水包裹,可供敌人进攻的方位,只有城之南面。此是其地理位置的有利之一。汲县县城向东一二十里,就是黄河,换言之,亦即汲县县城城外的开阔地界较为较窄,敌人难以展开大规模攻势,这便又就是说,宇文化及部众再多,兵力再占优势,也难以在此施展。此是其地理位置的有利之二。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八十六章 杨善会忠心杀贼 宇文化及的万余兵马如黑云压城,将清淇城围得水泄不通。城头的杨善会望着敌军中那面丈余高、垂着流苏的“宇文”字大旗,左手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佩剑。——这是李善道赐给他的,此刻鲨鱼皮的剑鞘在烈日下泛着幽光,剑柄灼得他掌心发烫。宇文化及!其父兄子弟并受隋室厚恩,却叛逆作乱,弑杀君主,他与之不同戴天!亦正因此,因为存了尽人臣本分,为杨广报仇的念头,杨善会才会在四五日前,李善道询问他愿意不愿意留守清淇时,义无反顾,明知此任凶险,丝毫没有犹豫,就接下了这个重任。却原来,四五日前的军议上,定下“退避三舍、以骄敌气”此策后,李善道在诸将中,所挑选出来,问之愿否留守清淇之人,正即杨善会也。杨善会自被俘以来,本是由任李善道宽厚对待,心坚如铁,却从未松口归降,始终铭记着隋室的恩泽,——管他杨广是暴君还是明主,他只有忠诚二字。但在宇文化及弑杀了杨广以后,他闻得此一消息,顿时心如刀绞,燃起了复仇的火焰,从而乃改变了心意,降从了李善道。要说起来,他降从李善道的日子还不长,到今为止,才仅区区旬日。坚守清淇的任务,如李善道自言,确乎相当重要,既要以此消磨敌军锐气,又要借此稳固己方士气,按常理来讲,似乎是不宜当授给杨善会这么个才降从旬日的降将。然而,通过这些时与杨善会的接触,他对杨广的忠心,李善道早一清二楚。李善道深知,杨善会现对宇文化及系是仇恨至极,加上杨善会是善守之将,则便用他守清淇,无疑最佳人选,完全可以放心。事实,也正如李善道的判断。李善道部主力,是在三天前离开的清淇,南撤到了汲县。撤军次日,宇文化及获悉,其先遣之中路兵马所部,就随之进逼到了清淇城外。昨天开始的攻城,万余兵马轮番猛攻,箭矢如雨,城墙上石屑飞溅,攻了一日,无有寸进。今天继续围攻,天不亮就发起了攻势,打到现在,午后时分,却如昨日,宇文化及部仍是无有寸功。去年,一座清河城,面对李善道数万兵马的围攻,杨善会硬是能够顽强坚守大半个月!照眼下宇文化及部这两日的攻城进展观之,只怕这座清淇城,即便只靠留守兵马,不说撤到数十里外汲县城中的李善道部主力的呼应、支援,杨善会凭其一己之力,复刻清河之守也非不能。话到此处,须当多说一句。则是说了,当日守清河城时,杨善会手下的兵马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部曲,故能遵从他的命令,在极度危困的情况下,仍能奋死坚守,而如今守清淇,李善道配给杨善会的兵马,却是何处所来?难道还都是杨善会的旧部么?自然不是。杨善会的旧部,早被打散,分到了各营。调给他守城的兵马,共计三千人,均是苏定方所部。——不过,除此外,倒也不是半个杨善会的旧部都没有,亦有临时从各营重新抽调拨回给杨善会的其些许旧部,但不多,三二百人。既然如此,则就又说了,带兵打仗,讲究的是一个“如臂使指”,如果配给杨善会的都是他的旧部,互相熟悉,他有威望,他用之守城,自是指挥自如,现如今,配给他的守城兵马非是他的旧部,他用起来却还能得心应手,或言之,苏定方部的将士却肯听从他的命令么?李善道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做了两个提前的预备,一个是新任了杨善会为清淇守将,使其名正言顺地地号令守军;一个是把苏定方也留在了清淇,用之为杨善会的副将,并且明确指示苏定方全力辅助杨善会。杨善会的旧部被打散了,诸将都知道,李善道若用他守清淇的话,肯定会另外调兵与他。故是,数日前的军议上,在选定了杨善会为清淇守将之后,颇有将领自告奋勇,愿与杨善会同守清淇。包括薛万彻、王君廓等,都有请命。薛世雄已在守城,薛万彻不能让他也犯险,因而李善道未选薛万彻。至若王君廓,其人之长不在守城,在於野战,且其人自恃才能,性格骄桀,就连李善道帐下的大将如王须达等,他都瞧不上,况乎杨善会新降之将?不适合做杨善会的副将,故李善道也未选他。最终选定了苏定方。一则,苏定方虽然年轻,有勇有谋,为人忠信,治军有方,从他独自领兵以今,历战,从未纵兵掳掠过百姓,凡得缴获、赏赐,尽分与部曲,带兵、打仗的能力没有半点问题;二则,苏定方与杨善会是旧识,如前所述,他在被窦建德俘虏、降从窦建德前,原本跟随他的父亲苏邕领乡兵数千,为州郡讨贼,曾与杨善会并肩作战,配合消灭了肆虐清河郡的张金称部。故而,以苏定方为杨善会的副将,留其部从杨善会守城,可谓上佳之选。在杨善会与苏定方的配合事实方面,亦是正如李善道所料!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这两天的守城,两个人配合的甚为默契。杨善会大部分的守城战术布置,苏定方皆能迅速领会,严格执行。偶尔,苏定方有不同意见时候,他会坦诚地与杨善会交流,提出自己的见解,但末了仍会遵从杨善会的决定。宇文化及部之所以攻城两日不得成果,他俩的默契实为关键。“报!贼军又在堆砌土山!”斥候的禀报打断了杨善会的思绪。杨善会探身望向城外,只见护城河的北边,被裹挟到宇文化及军中、强迫成为民夫苦力的数千当地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在千余宇文化及部兵士的驱赶、鞭子的抽打下,正往护城河的近处艰难地搬运土石,汗湿的麻布短褐贴在背上,跌跌撞撞,活像一群被驱赶的牲口。他转向身旁的从吏:“传我将令,抛石、射之。”声音低沉如铁,不带半分犹疑。北城头上的数架抛石车,数十架强弩,闻令而动,巨石与弩矢冲着往护城河边行进的民夫群中,呼啸倾泻。巨石落处,尘土飞扬,随着惯性,朝前翻滚,带倒一片民夫;弩矢穿空,因民夫队伍密集,往往一矢贯穿数人,血雨纷飞。民夫们惊恐四散,惨叫、哭喊声震天。驱赶民夫的宇文化及部兵士,也有被打死、受伤的。带队的军将整顿了下兵士,命令接着驱赶民夫。有只顾奔逃、不肯返回的民夫,被兵士追上,乱刀砍死。护城河北的这片空旷场地,一时间,化作修罗场,放眼望去,到处是被追杀的民夫、到处是血迹斑斑,尸横遍野。传达命令的从吏,是杨善会昔为清河通守时的属吏,乃是个文士,目睹此状,显出不忍之色。他感觉到,差不多一年没见,杨善会比之以前,好像有了些变化。他眉宇间多了几分狠厉,眼神中透出决绝。或许,是对宇文化及的仇恨,让他变得这般铁石心肠?要知,前尚为清河通守时,杨善会在剿灭郡中之贼的时候,固手段狠辣,对百姓却犹多怀体恤!“杨公,陈智略的将旗前移,大概是要对城东再次展开猛攻。”苏定方从东城墙赶来,说道。围攻清淇的这万余宇文化及部兵马,亦如前所述,是宇文化及部主力的先锋。打着的是“宇文化及”的大纛,主将不是宇文化及,是本为宇文化及部南营主将的元礼。随从元礼的兵马共有三部,一为元礼本部,现攻城北的即是;一为令狐行达部,现攻城西的即是;一为陈智略部,其部负责的是攻打城东。——清淇城南,元礼没有进攻,此是为“围三阙一”之攻法。今天元礼部的主攻部队,应是陈智略部。早上到午前,陈智略部已经攻了城东半晌。一个时辰前,刚撤下去,吃个午饭、做个休整。这才午时刚过,其部便又重新集结,将要对城东再次展开攻势。——并陈智略的将旗前移,明显这一次的攻势,可能会比上午的攻势更加凶猛。杨善会扭脸,往城东张了眼,神色不变,说道:“传令下去,东城墙加强戒备,弓弩手待命,滚木、礌石准备充足。贼若再攻,务必迅猛反击,寸步不让。”顿了下,说道,“另外告知东城守军,陈智略所统为岭南骁果,非宇文化及等叛贼之嫡系,系为被迫胁从之众,战意不坚,纵然全军猛攻,亦难持久。只需坚守些时,待其锐气消减,再以精锐出袭,必便能将之击溃。”——“岭南骁果”云云,跟从宇文化及到东郡、到河北的隋之禁军,大部分是关中骁果,但也不全都是,其内亦有部分其它成分的禁军。如号为“排矟兵”的江淮兵;如由江东子弟组成的江东骁果;另外就是陈智略部的岭南骁果,其部是由招募到的岭南勇壮组成。宇文化及现在凝聚其部叛军军心的号召,是还回关中。还关中的这个号召,对关中骁果,当然极具吸引力,可对江淮排矟兵、江东骁果、岭南骁果,却不仅毫无吸引力,相反他们尽皆是对此满腹怨言。若真去了关中,关中骁果是还乡了,他们呢?反而离乡背井,将会远离家乡,甚至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归故土。因而,陈智略所统的这些岭南骁果,确是一如杨善会的料判,他们的战意的确是丝毫不坚。苏定方应了声诺,迟疑了下,问道:“杨公,精锐出袭?”“正是。元礼诸部昨天、上午,这一天半的攻城,俺细细看了。乍一看,攻势很猛,但细察之,其阵脚并不稳固,后边的预备队、主阵疏於防备,明显是既急於克胜,又自觉兵众,因而轻我。故俺以为,可到我守军精锐出袭之时矣!一战定能得手,足可先溃陈智略部。”苏定方回想了下这一天半所见到的元礼攻城之诸部的阵型情状,确实像杨善会说的,前头的攻城部队,在军将们的催逼下,攻得很猛,但其各部之后阵却都显得松散,乃至有后阵的兵士,在远离战线的位置懒散地倚靠,或者三五成群,交头接耳,全无战时的紧张气氛。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八十七章 求报私仇从公举 “大王,苏定方军报来称,杨善会在清淇,与将士言说‘报效皇恩’云云,以励士气。却这杨善会,既已降从大王,今复言‘报效皇恩’,足见其之降从,绝无诚意,其心仍在隋室!臣愚见,待此战罢了,宜当据此,严加审查,给以重惩,以儆效尤!”卢承道气忿忿说道。 说到忿处,他还奋力拍了下案几,以彰显其愤慨之情。 李善道瞧了他两眼,却无动怒之态,笑道:“阿兄,何必动气?昏主已死,杨善会犹不忘其恩,正说明他是个忠贞之士。对於忠贞之士,理当表彰,以弘扬忠义之风,树世间正气,而非猜疑。以其忠贞,与其用兵之能,若能妥善用之,必能成我之股肱。阿兄,你说是也不是?” 守清河时,卢承道差点被杨善会一剑劈死,这份仇,他现在还记得。——之前杨善会不肯投降的时候,他就没少私下诋毁杨善会,称其顽固不化,撺掇李善道杀之而后快。李善道怎会听他的?无论出於表现自己礼贤宽仁的风度,抑或出於爱惜杨善会的军事才能,当然都不可能将杨善会杀了,乃於当下,杨善会终於归降,而卢承道也因此越发怀恨在心,难以释怀。 卢承道听罢,吧唧了两下嘴,虽然甚是可惜,竟然又没说动李善道,却其素来擅长迎风转舵,便按住忿恨,假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就顺着李善道的话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大王终究是大王,愚臣终究是愚臣!大王高瞻远瞩,非臣所能及。”两只手往外划了一圈,奉承说道,“大王的胸怀好似湖海,能容万物!”胳臂往内缩,两只手捧至心口,合成了一个小圆圈,说道,“而臣,不过井底之蛙,就好比是一个小水坑,和大王万万不敢比之!” “阿兄,话不能这么说。你现为我重臣,得我重用,你怎能是小水坑呢?你若是小水坑,岂不我这湖海也显得浅薄了?又或者,我是没有识人之明?”近几日有关宇文化及部的军报,多是不错的消息,有利於汉军,李善道心情颇佳,眉宇间透出几分笑意,笑吟吟地说道。 卢承道呆了下,忙轻轻地打了下自己的脸颊,赔笑说道:“大王,愚臣只是打个比方,一时口快,比方有些不太合适。大王之英明,海内共知,谁敢说大王没有识人之明?臣与大王相比,自是拍马不如,然与旁士相比,却也略有薄技,堪能为大王分忧。” 李善道朗声大笑,摆手说道:“阿兄过谦了!你的才智,我清清楚楚。何止薄技?涿郡等地自得以今,所以得安,士民归心,多赖阿兄之力也!阿兄不必自抑,我心中自有明镜。” 如前所述,卢承道家在涿郡,是为“范阳卢氏”,其族在当地声望显赫,根基深厚,是涿郡一带最有清名的显贵家族,故而在得涿郡以后,李善道便辟除、任命了好几个卢家的子弟,或担任涿郡郡县的要职,或调到贵乡充作王府的掾属,以借卢氏声望,安涿郡的士民之心。他的这番举措,得到了很大的收获,至少在政治上,涿郡因是很快就得到了较为平稳的安定。 卢承道心中一动,悄悄抬眼,偷觑了下李善道,有话想要趁机道出,转念一想,而下是与宇文化及部将要决战的关头,他想说的话,很不合适这时说,便将这话咽了回去,故意做出谦卑的姿态,回应李善道的表扬,说道:“大王谬赞!臣无非是尽人臣本分,何值一提!” 这卢承道,刚投降时,李善道与他一接触,就较为了解他了,现娶了他的妹妹为妻,两人日常的接触增多,对他更是了解,一瞅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乃亦不需卢承道将其所思道出,主动与他说道:“阿兄,月前你向我举荐你从父,才德兼备,可出为幽州总管。当时我将率部西取河东,因未给你答复。这件事,我考虑过了,你从父名动河北,才德肯定没问题,但他在军事上不甚精通。幽州地界,一则,北临胡牧,二则,现境内尚有流贼,故幽州总管此任,你从父不太合适。於下河间,缺一郡守。河间北与涿郡接壤,你从父对河间的人物风土,当也熟悉,等打完宇文化及这仗,我就下令旨,擢你从父出任河间郡守,何如?” 随着为人上者日久,随着地盘的日益扩大,李善道对用人、用贤,当今是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以前,他重点看重才干,没有才能的高门子弟,他至多给以个闲散的清贵之官;现在,通过事例证明,他发现高门子弟的声望与人脉,在治理郡县上,还是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特别当前乱世,要想最快地稳定一个郡县的士心、人心,往往一个有着名声的高门子弟,即使没有多少真才实干,也能凭借其家族的威望,强过一个有着才干的寒门子弟。 因而,李善道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用人之道,郡县主官这样的实差、重任,他也开始任用些高门子弟。只不过,同时给没有才干的高门子弟,配上精干的副手。这样,就既可借高门子弟的声望快速稳定人心,又能确保政务正常运转,政令可以得到流畅推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卢承道大喜过望,伏拜感谢,说道:“大王厚爱,臣感激涕零!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王,以报深恩。河间郡守一职,臣从父定能胜任,不负大王期望。” “你起来吧。阿兄,咱们自家人,你无须这般多礼。” 卢承道恭恭敬敬地站起,退到了边上。 …… 李善道抿了口茶汤,转过视线,落目帐中余下诸人,说道:“杨善会於军中,言为昏主报仇此事,到此为止,公等日后都不必再提。咱们来议一下底下的战事。 “元礼部围攻清淇,已有四日。苏定方报称,杨善会守御得当,时而出奇兵反击,时而调城西外营中兵夜扰敌营,元礼部不但攻城进展缓慢,才刚把外围阻障清除,而且在我守军的反击、骚扰下,颇有伤亡。——只两日前,苏定方亲领精卒出袭陈智略部这一战,我守军就斩获了敌军三百余人,杀其校尉以上三人。按此进度,又及宇文化及在黎阳的主力,直到昨天,才开始络绎南下,头一批南下的只五千步骑,后续兵马尚未出动,也就是说,短日内,其之主力难加入攻打清淇的战事中,则再有个十天半月,清淇他们也打不下来。清淇暂无可忧。 “黎阳方面,宇文化及部这些日的攻势渐已停息,是黎阳暂也无忧。河对岸,东郡境内的宇文化及部,虽约万余众,已集结在几个渡口,但西岸渡口,已有我军严阵以待,估计这个黄河,他们是不好渡过的,暂亦无忧。唯朝歌、隋兴两城,形势颇为紧急。” 仍如前所述,宇文化及的这次南下,是三路并进。 东郡一路,元礼所率的中路主力先锋一路,还有一路,是向朝歌城进发的西路偏师。 西路偏师的主将,是孟景。 孟景是个勇将,作战颇为勇猛,他兵到朝歌城下后,与元礼在后方指挥不同,他亲自披挂上阵,连日猛攻不止,加上其所统带之西路偏师中,有一支精兵,便是江淮排矟兵,这支排矟兵的主将樊文超,也是一员勇将,由而守在朝歌的王须达及其部,抵挡的甚是吃力。 从黎阳到朝歌,路程略比到清淇为远,故此孟景对朝歌的围攻开始时间,也比元礼对清淇的围攻晚了一点,是三天前展开的对朝歌城的围攻。三天的攻打,已使朝歌城防岌岌可危。 甚至,孟景还有余力,分出了一部排矟兵,绕过朝歌,南进到了朝歌城南面三四十里外的隋兴城。隋兴守将程跛蹄,轻其众少,引兵出城迎战,却不意在“破贼之后,缴获尽归於己”的利诱下,这股区区千余人的排矟兵,进战竟可称凶猛,——兼以程跛蹄此前没有与“排矟兵”这种江淮特有的兵种做过战,对其战术不甚了解,遂致失利,折损了将士百余。程跛蹄败退回城,紧闭城门,乃不敢再出战,居然是这千余排矟兵,现在隋兴城外耀武扬威。 ——“排矟兵”,也是如前所述,“排”是盾牌,“矟”即是槊。这个兵种,在战斗时,持盾挟槊,进退有序,守如铜墙铁壁,攻时长槊如林。不管是守御,还是进攻,都颇难对付。战术上已不好对付,得被挑为排矟兵者,又皆江淮锐士,江淮此地,自古民风剽悍,轻死尚气,至今尚有吴越遗风,打起仗来,只要激励到位,真是不要命。却故也无怪程跛蹄大意遭败。 魏征接住李善道的话,说道:“大王分析的极是,黎阳、清淇、河对岸,现下的局势都利於我军,暂时无须多过操心。而独朝歌与隋兴两城,亦即西面战线,局面稍有不利於我。 “臣愚见,我军主力从清淇南撤到汲县,目的固是为以‘退避三舍’,骄敌之志,但在士气上,我军却绝不能松懈!士气如果松懈,乃至低落,我军之此从清淇撤到汲县,恐怕可就真的要变成‘撤退’了!故是,臣愚见,朝歌、隋兴两城,宜速遣援兵,首先,以防朝歌失陷,其次,不可放任贼兵在隋兴城外继续猖狂,以此来保证我军士气之不落,待战机而进战!” 李善道抚摸着短髭,沉吟不语。 位在末席的一个年轻人,鉴貌辨色,从李善道细微的表情,猜出了李善道所虑,离席行礼,说道:“敢问阿父,是否是在考虑若出援兵,宜遣出多少合适?” “此我家聪敏儿也。”李善道称赞了一下这年轻人,却这年轻人可不就是他的从子李良,颔首说道,“我正此思量。”与魏征和诸人说道,“孟景部万余众,若遣援兵,少则无用,多则会分散我军主力,并若万一在朝歌、隋兴城下陷入僵持,反将不利全局。公等就此何见?” 屈突通沉吟说道:“大王虑之甚是。一旦在朝歌、隋兴陷入缠斗,不仅会分散我军主力,还会给宇文化及以可乘之机。但是大王,长史所言亦有理,决战在即,士气尤为重要。朝歌、隋兴两城暂不利於我的局面,势必不可坐视,亟需扭转。臣以为,这个援兵只怕还是得派。” “公以为,遣多少兵马往援适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大王,苏定方军报来称,杨善会在清淇,与将士言说‘报效皇恩’云云,以励士气。却这杨善会,既已降从大王,今复言‘报效皇恩’,足见其之降从,绝无诚意,其心仍在隋室!臣愚见,待此战罢了,宜当据此,严加审查,给以重惩,以儆效尤!”卢承道气忿忿说道。 说到忿处,他还奋力拍了下案几,以彰显其愤慨之情。 李善道瞧了他两眼,却无动怒之态,笑道:“阿兄,何必动气?昏主已死,杨善会犹不忘其恩,正说明他是个忠贞之士。对於忠贞之士,理当表彰,以弘扬忠义之风,树世间正气,而非猜疑。以其忠贞,与其用兵之能,若能妥善用之,必能成我之股肱。阿兄,你说是也不是?” 守清河时,卢承道差点被杨善会一剑劈死,这份仇,他现在还记得。——之前杨善会不肯投降的时候,他就没少私下诋毁杨善会,称其顽固不化,撺掇李善道杀之而后快。李善道怎会听他的?无论出於表现自己礼贤宽仁的风度,抑或出於爱惜杨善会的军事才能,当然都不可能将杨善会杀了,乃於当下,杨善会终於归降,而卢承道也因此越发怀恨在心,难以释怀。 卢承道听罢,吧唧了两下嘴,虽然甚是可惜,竟然又没说动李善道,却其素来擅长迎风转舵,便按住忿恨,假模作样地沉思了片刻,就顺着李善道的话头,连连点头,说道:“是,是!大王终究是大王,愚臣终究是愚臣!大王高瞻远瞩,非臣所能及。”两只手往外划了一圈,奉承说道,“大王的胸怀好似湖海,能容万物!”胳臂往内缩,两只手捧至心口,合成了一个小圆圈,说道,“而臣,不过井底之蛙,就好比是一个小水坑,和大王万万不敢比之!” “阿兄,话不能这么说。你现为我重臣,得我重用,你怎能是小水坑呢?你若是小水坑,岂不我这湖海也显得浅薄了?又或者,我是没有识人之明?”近几日有关宇文化及部的军报,多是不错的消息,有利於汉军,李善道心情颇佳,眉宇间透出几分笑意,笑吟吟地说道。 卢承道呆了下,忙轻轻地打了下自己的脸颊,赔笑说道:“大王,愚臣只是打个比方,一时口快,比方有些不太合适。大王之英明,海内共知,谁敢说大王没有识人之明?臣与大王相比,自是拍马不如,然与旁士相比,却也略有薄技,堪能为大王分忧。” 李善道朗声大笑,摆手说道:“阿兄过谦了!你的才智,我清清楚楚。何止薄技?涿郡等地自得以今,所以得安,士民归心,多赖阿兄之力也!阿兄不必自抑,我心中自有明镜。” 如前所述,卢承道家在涿郡,是为“范阳卢氏”,其族在当地声望显赫,根基深厚,是涿郡一带最有清名的显贵家族,故而在得涿郡以后,李善道便辟除、任命了好几个卢家的子弟,或担任涿郡郡县的要职,或调到贵乡充作王府的掾属,以借卢氏声望,安涿郡的士民之心。他的这番举措,得到了很大的收获,至少在政治上,涿郡因是很快就得到了较为平稳的安定。 卢承道心中一动,悄悄抬眼,偷觑了下李善道,有话想要趁机道出,转念一想,而下是与宇文化及部将要决战的关头,他想说的话,很不合适这时说,便将这话咽了回去,故意做出谦卑的姿态,回应李善道的表扬,说道:“大王谬赞!臣无非是尽人臣本分,何值一提!” 这卢承道,刚投降时,李善道与他一接触,就较为了解他了,现娶了他的妹妹为妻,两人日常的接触增多,对他更是了解,一瞅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乃亦不需卢承道将其所思道出,主动与他说道:“阿兄,月前你向我举荐你从父,才德兼备,可出为幽州总管。当时我将率部西取河东,因未给你答复。这件事,我考虑过了,你从父名动河北,才德肯定没问题,但他在军事上不甚精通。幽州地界,一则,北临胡牧,二则,现境内尚有流贼,故幽州总管此任,你从父不太合适。於下河间,缺一郡守。河间北与涿郡接壤,你从父对河间的人物风土,当也熟悉,等打完宇文化及这仗,我就下令旨,擢你从父出任河间郡守,何如?” 随着为人上者日久,随着地盘的日益扩大,李善道对用人、用贤,当今是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以前,他重点看重才干,没有才能的高门子弟,他至多给以个闲散的清贵之官;现在,通过事例证明,他发现高门子弟的声望与人脉,在治理郡县上,还是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特别当前乱世,要想最快地稳定一个郡县的士心、人心,往往一个有着名声的高门子弟,即使没有多少真才实干,也能凭借其家族的威望,强过一个有着才干的寒门子弟。 因而,李善道重新审视了自己的用人之道,郡县主官这样的实差、重任,他也开始任用些高门子弟。只不过,同时给没有才干的高门子弟,配上精干的副手。这样,就既可借高门子弟的声望快速稳定人心,又能确保政务正常运转,政令可以得到流畅推行。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卢承道大喜过望,伏拜感谢,说道:“大王厚爱,臣感激涕零!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大王,以报深恩。河间郡守一职,臣从父定能胜任,不负大王期望。” “你起来吧。阿兄,咱们自家人,你无须这般多礼。” 卢承道恭恭敬敬地站起,退到了边上。 …… 李善道抿了口茶汤,转过视线,落目帐中余下诸人,说道:“杨善会於军中,言为昏主报仇此事,到此为止,公等日后都不必再提。咱们来议一下底下的战事。 “元礼部围攻清淇,已有四日。苏定方报称,杨善会守御得当,时而出奇兵反击,时而调城西外营中兵夜扰敌营,元礼部不但攻城进展缓慢,才刚把外围阻障清除,而且在我守军的反击、骚扰下,颇有伤亡。——只两日前,苏定方亲领精卒出袭陈智略部这一战,我守军就斩获了敌军三百余人,杀其校尉以上三人。按此进度,又及宇文化及在黎阳的主力,直到昨天,才开始络绎南下,头一批南下的只五千步骑,后续兵马尚未出动,也就是说,短日内,其之主力难加入攻打清淇的战事中,则再有个十天半月,清淇他们也打不下来。清淇暂无可忧。 “黎阳方面,宇文化及部这些日的攻势渐已停息,是黎阳暂也无忧。河对岸,东郡境内的宇文化及部,虽约万余众,已集结在几个渡口,但西岸渡口,已有我军严阵以待,估计这个黄河,他们是不好渡过的,暂亦无忧。唯朝歌、隋兴两城,形势颇为紧急。” 仍如前所述,宇文化及的这次南下,是三路并进。 东郡一路,元礼所率的中路主力先锋一路,还有一路,是向朝歌城进发的西路偏师。 西路偏师的主将,是孟景。 孟景是个勇将,作战颇为勇猛,他兵到朝歌城下后,与元礼在后方指挥不同,他亲自披挂上阵,连日猛攻不止,加上其所统带之西路偏师中,有一支精兵,便是江淮排矟兵,这支排矟兵的主将樊文超,也是一员勇将,由而守在朝歌的王须达及其部,抵挡的甚是吃力。 从黎阳到朝歌,路程略比到清淇为远,故此孟景对朝歌的围攻开始时间,也比元礼对清淇的围攻晚了一点,是三天前展开的对朝歌城的围攻。三天的攻打,已使朝歌城防岌岌可危。 甚至,孟景还有余力,分出了一部排矟兵,绕过朝歌,南进到了朝歌城南面三四十里外的隋兴城。隋兴守将程跛蹄,轻其众少,引兵出城迎战,却不意在“破贼之后,缴获尽归於己”的利诱下,这股区区千余人的排矟兵,进战竟可称凶猛,——兼以程跛蹄此前没有与“排矟兵”这种江淮特有的兵种做过战,对其战术不甚了解,遂致失利,折损了将士百余。程跛蹄败退回城,紧闭城门,乃不敢再出战,居然是这千余排矟兵,现在隋兴城外耀武扬威。 ——“排矟兵”,也是如前所述,“排”是盾牌,“矟”即是槊。这个兵种,在战斗时,持盾挟槊,进退有序,守如铜墙铁壁,攻时长槊如林。不管是守御,还是进攻,都颇难对付。战术上已不好对付,得被挑为排矟兵者,又皆江淮锐士,江淮此地,自古民风剽悍,轻死尚气,至今尚有吴越遗风,打起仗来,只要激励到位,真是不要命。却故也无怪程跛蹄大意遭败。 魏征接住李善道的话,说道:“大王分析的极是,黎阳、清淇、河对岸,现下的局势都利於我军,暂时无须多过操心。而独朝歌与隋兴两城,亦即西面战线,局面稍有不利於我。 “臣愚见,我军主力从清淇南撤到汲县,目的固是为以‘退避三舍’,骄敌之志,但在士气上,我军却绝不能松懈!士气如果松懈,乃至低落,我军之此从清淇撤到汲县,恐怕可就真的要变成‘撤退’了!故是,臣愚见,朝歌、隋兴两城,宜速遣援兵,首先,以防朝歌失陷,其次,不可放任贼兵在隋兴城外继续猖狂,以此来保证我军士气之不落,待战机而进战!” 李善道抚摸着短髭,沉吟不语。 位在末席的一个年轻人,鉴貌辨色,从李善道细微的表情,猜出了李善道所虑,离席行礼,说道:“敢问阿父,是否是在考虑若出援兵,宜遣出多少合适?” “此我家聪敏儿也。”李善道称赞了一下这年轻人,却这年轻人可不就是他的从子李良,颔首说道,“我正此思量。”与魏征和诸人说道,“孟景部万余众,若遣援兵,少则无用,多则会分散我军主力,并若万一在朝歌、隋兴城下陷入僵持,反将不利全局。公等就此何见?” 屈突通沉吟说道:“大王虑之甚是。一旦在朝歌、隋兴陷入缠斗,不仅会分散我军主力,还会给宇文化及以可乘之机。但是大王,长史所言亦有理,决战在即,士气尤为重要。朝歌、隋兴两城暂不利於我的局面,势必不可坐视,亟需扭转。臣以为,这个援兵只怕还是得派。” “公以为,遣多少兵马往援适宜?”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第八十八章 诱敌先胜不值提 叶天的心情,已经有最开始时候的震惊不安,彻底的平静坦然下来。 胡庆民故意停下来,看看众人的反应,等着谁再开口问他点什么。但是大伙都听的很入神,就连杨老那样高知识分子也很专注的听着。 而郤氏,颛阳氏和风氏三姓来自于西凄凉戈壁,并未经受过黎戎氏侵扰,因此地位超然,与以上三派不冷不热,不愠不火。 叶天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一脸玩味的看着他,他早就看出来韩老爷子在跟他唱苦情戏,他倒要看看韩老爷子能够玩出什么花样。 冰封雪原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终年不化的高原之地,位于南疆西南,与卡扎林西部接壤,几乎占据了偌大的南疆四分之一的领土。 伊泽跟随着亚历克斯的步伐逐渐进入丘陵,树林茂密,野兽众多,伊泽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凶暴动物的踪迹,但是因为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的真龙气息,并没有野兽胆敢靠近。 那通灵蜘蛛突然消失在洞口,人影一闪,落在了段飞左边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之上。 “灰无乡也要去找豢龙氏!这么说他要的虚空源核就在豢龙氏当中,甚至极有可能就在豢龙氏的诸王陵寝之内!如此倒也省事了!”他自语道,有了灰老爷做帮手,至少能多上几分胜算。 王乐一脸嫌弃的看着姒二大爷,心里已经开始对和姒二大爷说话产生了抗拒。 夜幕降临。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似乎白天发生的事是一个传说。 话音未落,上官寒‘玉’已经跑了出去!那几天的相处,已经让她把鹏飞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她能不着急吗? 一众东宫官僚神色复杂地起身向李亨施礼,然后退下,唯有张瑄没有离开。 这固然与盛唐喜好奢华的风气有关,但也昭示着大唐的强盛国力。 而一些异能者也惊讶的发现,自己对丧尸的干扰再次恢复了效用,显然,进攻一方的异能者不是死了就是败退了。 当时还沒有什么打击封建迷信这回说法,这个游击队的队长知道是遇到高人了,连忙请教这个老道这个道法,想以后用在和日本人作战上。 张灿叹了口气,又见苏雪沉着脸坐在沙发的边角上,估计她也不好意思再用苦刑来伺候自己吧,还是躲到阳台上清静一下再说。 我和翔哥对视了一眼,也点了点头,说真的,去特种部队还不如去坐几年牢舒服,当然,王瑞肯定不知道这个事情。 这要是换了美国大片,主角就该砸了皮卡窗玻璃,扯断方向盘下的火线,搭电启动车子。只不过这套动作王路在电影电视剧里看了无数遍,却从来不敢试。 “住手,一护,不要杀他。”露琪亚大声的道,但是猛然间一护的瞳孔一缩,在一护的眼中,一只手突然抓向了自己手中的刀,转眼间,一护手中的刀只剩下一把刀柄。 张凯隐身在一旁,看着不少boss都被胡波引走,最主要是骷髅战将也暂时离开了白骨陵园,他连忙隐身靠近过去。 吴忧压着徐宏源打的画面已经不存在了,面对吴忧的进攻,徐宏源不再后退躲避,但也不接吴忧的重剑,只顾往吴忧身上招呼,这让吴忧心头有了顾忌,气势上也弱了下来。 对于林云的交代胡明很是上心,不过他在阴阳双杀面前并没有特别的表现,毕竟对方二人算是一个整体,全力施展之下他一人根本没有把握取胜。 就在太虚圣主话音落下的刹那,犹如九天雷动,从那元初圣地深处方向,竟是有一股漆黑当中夹杂着血气的光柱,轰然冲天而上。 莫一鸣一听,特别是看见秦夫人此刻那装出来的娇羞模样,加入后面那带嗲的声音,让莫一鸣差点没有吐出来。 吴忧的精神还很虚弱,有些无精打采,而且因为没有了强大的神识辅助探路,来警惕周围可能存在的危险,吴忧就不得不在虚弱的情况下再分出一部分精力来,所以这样追踪下来很是辛苦。 不过绿毛僵尸比骷髅战将讨厌的一点是它喜欢睡在棺椁里,时刻由陪葬品‘陪伴’着,十分有大粽子的自我修养。 当年若非自己的恩师,自己不会走上江湖这一条路,也不会被普相陷害,成为一个臭名昭著的佛门败类。 她挪动着身子,拖着椅子一起,一步一步挪到了窗边,然后踮起了脚,向楼下看去。 “沈老师说得对,他现在装得越可怜,到时候就越丢脸!”姬瑞绣灿烂一笑,露出两排湛白的贝齿。 “你给我闭嘴,这不是还有900米吗?”黄发少年此时心里的紧张,丝毫不比平头男生差上分毫,不过作为领头的他,正极速思考着办法。 既然人可以做到,许多比人更加灵慧的物种也自然能做到,即便被封印在一个地方几千年也没关系,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劫境仙。 在易风飞离的同时,在意念的控制下,那两个镜像分身也猛然消散,化为能量虚影,缓缓的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洛菲家族是何等存在?那可是在米国辉煌鼎盛了两三百年的古老家族,拥有无尽的财富和权势,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米国的政局,如今更是隐隐有着一枝独秀,成为米国最强家族的趋势。 叶天的心情,已经有最开始时候的震惊不安,彻底的平静坦然下来。 胡庆民故意停下来,看看众人的反应,等着谁再开口问他点什么。但是大伙都听的很入神,就连杨老那样高知识分子也很专注的听着。 而郤氏,颛阳氏和风氏三姓来自于西凄凉戈壁,并未经受过黎戎氏侵扰,因此地位超然,与以上三派不冷不热,不愠不火。 叶天没有急着下手,而是一脸玩味的看着他,他早就看出来韩老爷子在跟他唱苦情戏,他倒要看看韩老爷子能够玩出什么花样。 冰封雪原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终年不化的高原之地,位于南疆西南,与卡扎林西部接壤,几乎占据了偌大的南疆四分之一的领土。 伊泽跟随着亚历克斯的步伐逐渐进入丘陵,树林茂密,野兽众多,伊泽甚至在其中发现了凶暴动物的踪迹,但是因为从他身上散发而出的真龙气息,并没有野兽胆敢靠近。 那通灵蜘蛛突然消失在洞口,人影一闪,落在了段飞左边不远处的一株大树之上。 “灰无乡也要去找豢龙氏!这么说他要的虚空源核就在豢龙氏当中,甚至极有可能就在豢龙氏的诸王陵寝之内!如此倒也省事了!”他自语道,有了灰老爷做帮手,至少能多上几分胜算。 王乐一脸嫌弃的看着姒二大爷,心里已经开始对和姒二大爷说话产生了抗拒。 夜幕降临。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切的叫声。似乎白天发生的事是一个传说。 话音未落,上官寒‘玉’已经跑了出去!那几天的相处,已经让她把鹏飞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儿子出了这样的事,她能不着急吗? 一众东宫官僚神色复杂地起身向李亨施礼,然后退下,唯有张瑄没有离开。 这固然与盛唐喜好奢华的风气有关,但也昭示着大唐的强盛国力。 而一些异能者也惊讶的发现,自己对丧尸的干扰再次恢复了效用,显然,进攻一方的异能者不是死了就是败退了。 当时还沒有什么打击封建迷信这回说法,这个游击队的队长知道是遇到高人了,连忙请教这个老道这个道法,想以后用在和日本人作战上。 张灿叹了口气,又见苏雪沉着脸坐在沙发的边角上,估计她也不好意思再用苦刑来伺候自己吧,还是躲到阳台上清静一下再说。 我和翔哥对视了一眼,也点了点头,说真的,去特种部队还不如去坐几年牢舒服,当然,王瑞肯定不知道这个事情。 这要是换了美国大片,主角就该砸了皮卡窗玻璃,扯断方向盘下的火线,搭电启动车子。只不过这套动作王路在电影电视剧里看了无数遍,却从来不敢试。 “住手,一护,不要杀他。”露琪亚大声的道,但是猛然间一护的瞳孔一缩,在一护的眼中,一只手突然抓向了自己手中的刀,转眼间,一护手中的刀只剩下一把刀柄。 张凯隐身在一旁,看着不少boss都被胡波引走,最主要是骷髅战将也暂时离开了白骨陵园,他连忙隐身靠近过去。 吴忧压着徐宏源打的画面已经不存在了,面对吴忧的进攻,徐宏源不再后退躲避,但也不接吴忧的重剑,只顾往吴忧身上招呼,这让吴忧心头有了顾忌,气势上也弱了下来。 对于林云的交代胡明很是上心,不过他在阴阳双杀面前并没有特别的表现,毕竟对方二人算是一个整体,全力施展之下他一人根本没有把握取胜。 就在太虚圣主话音落下的刹那,犹如九天雷动,从那元初圣地深处方向,竟是有一股漆黑当中夹杂着血气的光柱,轰然冲天而上。 莫一鸣一听,特别是看见秦夫人此刻那装出来的娇羞模样,加入后面那带嗲的声音,让莫一鸣差点没有吐出来。 吴忧的精神还很虚弱,有些无精打采,而且因为没有了强大的神识辅助探路,来警惕周围可能存在的危险,吴忧就不得不在虚弱的情况下再分出一部分精力来,所以这样追踪下来很是辛苦。 不过绿毛僵尸比骷髅战将讨厌的一点是它喜欢睡在棺椁里,时刻由陪葬品‘陪伴’着,十分有大粽子的自我修养。 当年若非自己的恩师,自己不会走上江湖这一条路,也不会被普相陷害,成为一个臭名昭著的佛门败类。 她挪动着身子,拖着椅子一起,一步一步挪到了窗边,然后踮起了脚,向楼下看去。 “沈老师说得对,他现在装得越可怜,到时候就越丢脸!”姬瑞绣灿烂一笑,露出两排湛白的贝齿。 “你给我闭嘴,这不是还有900米吗?”黄发少年此时心里的紧张,丝毫不比平头男生差上分毫,不过作为领头的他,正极速思考着办法。 既然人可以做到,许多比人更加灵慧的物种也自然能做到,即便被封印在一个地方几千年也没关系,活生生的例子就是劫境仙。 在易风飞离的同时,在意念的控制下,那两个镜像分身也猛然消散,化为能量虚影,缓缓的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洛菲家族是何等存在?那可是在米国辉煌鼎盛了两三百年的古老家族,拥有无尽的财富和权势,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影响米国的政局,如今更是隐隐有着一枝独秀,成为米国最强家族的趋势。 第九十四章 **求结彰威望 张升的部曲最少,本来就能放下身段,颇为巴结李善道、郭孝恪,相比李文相,与李善道更熟一点,他又读过点书,自觉与李善道能共有“共同话题”,於是回到黎阳仓城后,三天两头的就去谒见李善道。两万新兵编伍,就算是编伍已成,杂事也还有很多,他自告奋勇地义务帮忙,只用他能帮上的忙,甚至不用李善道招呼,他自己不作声地就去做了。一来两去,和李善道更熟了,乃至称兄道弟起来。这就把李文相搞得更加眼热,兼以心急了。其母姓霍,虽系妇人,善骑射。李文相当年聚众作乱,其后靠的就是他母亲的支持。起事后,其母在其部中,自号霍总管。先前,其母,也就是这位霍总管不在黎阳,没有和李文相一同来相助李善道等打黎阳仓,而是留在了他们的老巢坐镇。打下了黎阳仓后,这位霍氏也来了。见着李文相搓着手,在帐内转悠过来,转悠过去,时而长吁短叹。霍氏怒道:“你这逆子!没的在俺面前,挤眼蹙眉,作甚么态?若俺引得你烦,俺还乡就是!”“娘娘,这话说到哪儿去了!”李文相赶忙赔罪,说道,“俺是心中有事。”霍氏问他何事,李文相就把李善道近日编伍新兵三万,分给刘黑闼、赵君德了各五千,又张升这厮不要脸面,可着劲儿地十分巴结李善道等等这些事,一五一十,与霍氏说了一说。“哼”了一声,霍氏说道:“人家张升咋的不要脸面了?俺看人家张升,才是聪明人。方今乱世,唯手上有粮、有兵,才能做主!你俺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为何突然地从临河回来,俺能不清楚么?你这逆子,不也因见李二郎分新兵与刘黑闼、赵君德,故而眼热,所以这才回来的么?既然眼热,人你也回来了,却又拉不下脸面,去奉承李二郎,你榆木疙瘩都不如!”“娘娘,那你说俺该怎么办?也像那张升?不要脸面、不顾体面的去巴结李二郎?”霍氏说道:“逆子!巴结李二郎,不丢人!李二郎现下何人?大将军、右武候将军、黎阳留守、领武阳太守,帐下兵马加上新兵,已三四万众!又手握黎阳大仓,深得魏公、司徒、右武候大将军的信任。你去巴结他,怎么?他不配你巴结么?有甚可丢人的?还不顾脸面!”“娘娘,当日攻黎阳,可也是有咱相助的啊!说到底,俺亦一部之首,旗底下数千儿郎。”霍氏说道:“要脸面,就失里子,这道理,你这逆子不懂么?且近前来,为母给你出个主意。”李文相便近前去。霍氏教他,说道:“那刘黑闼姓刘,亦得与李二郎结义,你姓什么?”“俺自姓李。”霍氏说道:“李二郎姓什么?也姓李!你与李二郎同姓,你若与李二郎结为兄弟,不更合宜?”“结为兄弟?……娘娘,俺纵提出,李二郎会愿意么?”霍氏说道:“亏得你与李二郎见得比俺多,却还不如俺知李二郎!打下黎阳仓后,李二郎待尔等何如?分粮、给兵,半点也不吝啬。前几天,那个叫杜正伦的,一个手术缚鸡之力的酸秀才,李二郎一见着他,居然把坐骑都让给他骑!李二郎这种种举为,说明什么?说明他心存大志!他呀,是想趁这乱世,博一场大富贵的!他既有此志,你外有悍勇之名,部今拥近万之众,则你若拿出恭顺姿态,主动向李二郎提出,愿与他结义兄弟,二郎焉会不肯?”——李文相的部曲本四五千数,打下黎阳仓后,前段时间,李善道先给李文相、张升、王德仁等分了一批投附的饥民,接着,李文相在临河,自己也招了些,其部现乃有约莫万数。事实上,在李文相相助打下黎阳仓,得了分粮后,他那会儿就已想走了,想回他老巢去了,没想到李善道这般大方,又分给他了一些饥民,为其部曲,因此,他才又留了下来。他留下来,所为者,就是觉着李善道慷慨大方,跟着他可能还有好处,粮食、饥民,也许还会再分给他些。换言之,也就是说,他之所以改变愿意,留下来,为的正就是得到更多的粮、部曲。因此际听了他母亲的教导,李文相低着头,斟酌了会儿,下了决心,说道:“娘娘,听你的!”“你这逆子,不听为母的,你还听谁的?备份厚礼,你明天就去!”……第二天,李文相带着一大车的礼物,便到将军府,求见李善道。堂上相见,李文相直奔主题,奉承了李善道好几句,尽表自家对李善道的钦佩之情,话头转到“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上,乃提出与李善道结拜之请。他这一请,让李善道有点意外,但李善道毫不迟疑,立刻就爽快地同意了。於是,当天堂上,结拜的仪式还没搞,两人就改口,以兄弟相称矣。这天晚上,李善道设下酒宴,与李文相欢饮,刘黑闼、郭孝恪等都请了来。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不到两天功夫,黎阳仓城内外,已是尽知李善道结拜了一个新兄弟李文相此事。又於结拜的几天后,李善道从投附的饥民中,抽拨出了百十男女,给李文相,名义是送给“阿母”做个使唤。——两人结拜为兄弟了,霍氏亦就是李善道的义母了。百人不多,但这是个信号。谁人不知,接下来,李文相必然是将得到李善道的重用,往后定然是大大的好处将有。这又把张升嫉妒得不行。既嫉妒,又懊恼,懊恼自己的胆子太小,居然没敢想到请与李善道结拜!但现若再学李文相,向李善道请求结拜,则又未免不太合适。也罢,只能等等再说了!李文相得重用在即,张升懊恼,都且不必多提。却这李文相主动请求与李善道结为兄弟,看似只是李文相的个人举动,可却从侧面彰显了李善道於今在黎阳,威望日渐加深的现况。郭孝恪府中因就有属吏,私进言郭孝恪,应将这件事密奏与李密。郭孝恪豪奢归豪奢,人不傻,相反,颇能拿捏轻重,没有理会此吏的进言。——即使把这件事奏与李密,可能因此得到李密的更多信任,又怎样呢?郭孝恪现下的本官是徐世绩大将军府的长史,把徐世绩帐下最得用的李善道的事,添油加醋地告密与李密,有背主之嫌;且又李善道在黎阳这一直来,对他都很礼重,李善道新结拜个兄弟而已,对李密又从来没有不忠的言语,那自己若就密报他,又有不义之嫌。这种事,郭孝恪不会干的。此亦不须多言。……只说新兵编伍成了,李善道亲自巡视新兵各营。高曦、高延霸等一干老将,顾三郎、王夜叉等一干新任郎将这一级别的新将,俱皆随从。两万人,分成了十个营,每营两千人,营置营将,其副为副将。——营将、副将,便是军府中郎将这一级别的军职了。并按军府的组织编制,下设团、旅、队、火四级编制。每团二百人,设大都督,即校尉;每旅百人,设都督,即旅帅;每队五十人,有队正;十人为火,火有火长。自营至队,又各设有副职和相应的多少不一的文职。文职主要是负责管理本队、旅、团、营的名簿、记功、记惩、军法、饮食、衣甲、马械、医疗等等事宜。这一整套的编制,也是李善道部和李密帐下各部现在通行,大多数都在使用的编制。如前所述,新兵中各级的军吏,队、火这两级,主要是由新兵推选出而任的;旅、团这两级,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老部曲,三分之一,是李善道的乡人,三分之一,是从新兵中选任;营将、营副将这一级别,除掉顾三郎、王夜叉两人,其余的皆是李善道的老部曲。顾三郎、王夜叉两人,任的俱是营副。他俩任的军职,尽管不是营将,李善道却令他两人跟在自己身边的近处。位处在一干新将的前列,他两人穿着李善道配发下给他们的铠甲,每到一营,都是眉飞色舞,左顾右盼,意气洋洋,趾高态满之状,很是吸引到了不少新兵的视线。十个营,用了差不多一天的时间,才巡视完毕。整体看下来,两个地方,让李善道比较满意,一个地方,让李善道很不满意。满意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新兵的年龄、身高,年龄都在十七八到三十多之间,均是青壮年;因是饥民,许多显得瘦弱,这是不可避免,但个头都可以,后世的计长单位来说,多在一米七以上,低的也有一米六,只要把粮食供足,可以预料得到,用不了多久,这两万新兵,当就会个个健壮有力。一个是新兵的纪律,尽管是新兵不假,李善道巡视的时候,大部分皆能保持相对整齐的队列,站个一个来时辰,没有多少乱动乱说话的,已是很不错了。这两个满意的地方,须归功高曦等负责选拣新兵人选的众人。年龄、身高这一方面,不难选择,毕竟饥民的基数大。难一点的,是新兵个人的品性,也就是“能否服从纪律”这块儿的选择,高曦等所选之这两万新兵,都是严格依照李善道的要求,经过仔细甄别,主要从本为农人的良家子中所选出来的,投到黎阳的那些本是各郡、各县之轻侠、无赖之属,再是孔武骁健,高曦等多亦未选。不满意的地方,是兵器方面。十个营,两万新兵,有铠甲者,仅部分中高级的军吏;有正经矛、刀、弓弩、盾等兵器者,只占两万新兵中的少部分,多数新兵所持者,要么是削尖的竹竿、要么是各色的农具。晚上,回到将军府,李善道总结今天巡视的结果,说道:“各营新兵的素质都很不错,唯一不足,能分配的军械太少。没有军械,素质再好,上不了战场,上到战场,只是让他们送死。好在匠营近日也已组建完成,随之下来,……沐阳、宣德,我给你俩分下工,两万新兵的操练,便由沐阳主抓;军械打造这块儿,只等林虑的头批铁送来,宣德,你就开始监督打造!”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一十三章 稳坐从容驱虎狼 薛万均领令,急出帅帐,已经没空回他本部调兵,驰马奔向辕门的途中,高举薛世雄的虎符将令,沿途召兵,陆续有经过诸部的将校领着些仓促集起的亲兵、精锐,跟从在了其后。雾气仍然很重,夜色很深。加入其队伍的各部将校、兵士,几无队形可言,乱糟糟的。他们俱听到了四面传来的喊杀声,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现在完全是出於下意识地服从命令的本能,在慌张地跟着薛万均向前奔跑。借助火把光芒,映照出的短短的前后距离,这些临时被召的将士踉踉跄跄,时不时有人摔倒。摔倒的,要么被后边的将士踩到,哎哟叫痛;要么脑子反被摔清醒了,爬起来后,不再跟着往前盲目地奔跑,悄悄地还本营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雾中。对於这些掉队、脱队的兵士,薛万均驱马在队伍的最前,他看不到。而这些兵士的本部将领,也没有注意他们,一则因大雾的关系,二则是因这些将领都在追撵薛万均,不断地赶上他,询问他,到底什么情况?薛万均哪有空过多解释?只简单令道:“贼夜袭营,大将军令我等,夺下辕门,挡住他们!”再有将校问来袭的贼众有多少,都是谁部时,薛万均没再回答了,因为这些,他也都不清楚。大雾尽管遮住了视野,可向辕门的这一路上,薛万均亦能瞥见,凡沿路经过之诸部,而下已是无不大乱!兵士们被从睡中惊起,很多连衣服都没穿,就穿着个犊鼻裤,从帐中出来,群群、簇簇,仓皇地聚在夜雾下的空地上,喧嚷鼎沸,触目所能见者,混乱之外,还是混乱!“阿耶令诸部将校弹压本部,不许生乱的军令,是还没有传到,还是各部将校已弹压不住?”薛万均焦急,又焦躁。雾气弥漫,掩住了营路,他的坐骑看不清前边,不敢放开速度。顾不上这坐骑是他的心头所爱,平时洗马、喂料,他皆亲力亲为,这会儿他的马鞭不停抽打,一再催促坐骑提速。离辕门越近,入进耳中的贼兵的呼喊声越大。辕门内外冲天的火光,逐走了大雾,滚滚黑烟翻卷,以至贼兵一片片朦胧的身影,薛万均已可看到!他顾令随从的将校、兵士:“快,快!再快一点!”贼兵已打下辕门了,自己,能把辕门再夺回来么?又能把贼兵挡住,直到他父亲调来援兵么?还有阿弟万彻,他现下何处?薛万均跟着他父亲打过不少仗了,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有心如悬空的时候,会遇到像今晚这样的险境!被贼兵打开的辕门,已在前!涌进来的贼兵已清晰可辨!薛万均抛开了所有的念头,紧紧地握住长槊,一双眼盯上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贼将,双腿夹紧马腹,暴喝出声:“杀!”在他马前,在他面前。是穿过辕门,如潮水也似,挥舞刀、矛,呐喊着,也不知都是在叫些什么,奔涌进来的贼兵!在他马边,在他两侧。是条条如似火蛇的火光,熊熊地燃烧,烟气混入雾气中,卷入鼻内,刺鼻呛人!是惊慌乱嚷,丢盔弃甲,也像潮水一般,只不过是退潮的潮水,往营内败逃的辕门守卒、营墙守卒。……李善道、窦建德两部的主力,并不是只从辕门杀入。辕门夺下后,李善道、窦建德率主力及时赶到,没有作片刻的耽误,他俩立刻指挥部队,一边遣精锐跟入辕门,扩大战果,一边对薛世雄部营的南营墙一线,发起了多点的进攻。——主攻部队万余人,只靠一个辕门的缺口,怎能够迅速地全面杀入薛营?这“多点”,悉是薛部营南营墙的薄弱环节。在薛万均援至辕门时,整个的其营南营墙,已经被打出了三个缺口。三万人驻在一营,营地占地很大,薛营的南营墙绵延了一两里地长。李善道和窦建德做了个分工,南营墙的东段,由窦建德部负责;西段,由李善道负责。已被打出的三个缺口,两个西段,一个在东段。此刻,除了辕门缺口,还有更多的李部、窦部的将士,正从这三个缺口,也奋勇地杀进薛营!李善道身在本部军中的前线。他的指挥地点,位在薛营辕门西边数百步处的野地上,距离薛营的南营西墙,只有一里多地。焦彦郎引领亲兵,打举火把,绕着站了一圈,将这块不很大的指挥区域护卫在中。升起了两大堆篝火,以增强夜下雾中的视野能见度。“延霸现在进到什么位置了?”地上铺展着一面地图,上边绘制的是薛世雄部营的情形,李善道坐在马扎上,拈着直马鞭,在火光的照亮下,低头看着地图,问道。王宣德回答说道:“刚到的回报,高大都督已进至敌辕门西营墙之乙段,正在与敌战斗。”地图上,赫然可见,在薛营的四面营墙上,各标注了甲乙丙丁等字;又在薛营内部营区,各标注了子丑寅卯等字。却是李善道把薛营的四面营墙、内部营区,给大致地划分成了各段、各区,这样,能够更好的便於指挥各部作战,及也便於了解进战之各部当下的位置所在。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南营墙西段乙段,大体上位处在李善道现在的这个指挥位置的东边一点。“传令延霸:丁段已被董法律攻破,董法律部正从丁段进营,令他与郑智果部配合,迅速打下乙段,随后不必再向丙段进攻,便与郑智果部合兵,由西南方向,呼应董法律部,呈钳形态势,两路共向薛营内之寅区发起迅猛之进攻!攻下寅区之后,准他们自寻战机,自主进战。”杨粉堆大声接令,重复了一遍李善道的这道命令,确定无误后,立刻转给了候在十步外的一队传令吏卒中的两人。这两个传令吏卒飞身上马,便向高延霸现处的敌南营西墙之乙段奔去。“传令董法律:已令高延霸、郑智果两部,由营墙乙段进营后,从西南方向,亦进攻薛营寅区,令他如果暂时攻不进去,可稍微原地等待,待高、郑部开始发起进攻,他再响应进攻;如果他攻击方向上的薛营部队,抵抗无力,他便不用等待高、郑部,可继续向前进攻!”杨粉堆又重复了一遍这道命令,将这道命令也转令给了传令吏卒。传令吏卒驰出去寻董法律。董法律部现处的南营西墙之丁段,在薛营寅区的东南方位。所以,李善道在下给高延霸的令中,有着“呼应董法律部,呈钳形态势”这一句话。“我贤兄可有军报送来?”李善道部署完了高延霸、郑智果、董法律三部接下来的进攻目标,想起了刘黑闼,有好一会儿没有刘黑闼的消息了,不知他现在的位置何处?王宣德说道:“二郎先前令刘仪同守住辕门,他这时应该还在辕门。”夺下辕门口,王小胡是窦建德的部将,不归李善道指挥,刘黑闼、高延霸两将,李善道在到达薛部营外后,给刘黑闼的命令是,令他守住辕门,接应后续部队进营;给高延霸的命令,是令他带部经由门楼,向营墙西段进攻,配合杀到的主力部队,夺下甲、乙两段。甲、乙两段,甲段,高延霸已经夺下,乙段,如适才所言,他还在打。打下甲段、继攻乙段时,也就是刚刚,高延霸送来了一道回禀,但刘黑闼已半晌都无回禀。“派人去辕门,找我贤兄。薛世雄不是令薛万均来夺辕门了么?看一看辕门的战斗情况。”杨粉堆接令,即又再选传令吏卒一人,赶去辕门问看战况。一个衣甲上血迹斑斑的吏卒,飞快地跑到了指挥区域的外沿,叫道:“急报!急报!”焦彦郎认得他,放他进了来。这吏卒奔到李善道近前,行军礼,气喘吁吁地大声禀报,说道:“将军!狗日的范德昭纠集了数百贼官兵,依着帐篷、杂物等,拼命顽抗!我部冲了两次,还没将他冲破。大都督令俺前来请示将军,我部兵力不是太够,敢请将军拨援一团。”却这吏卒是王须达的部将。西段的薛营南营墙,到现下为止,总共是打开了两个缺口。一个是董法律部打开的丁段缺口;再一个,就是王须达部负责的辛段,也已打出了缺口。辛段营墙对应的是薛营的申区。却是王须达部在打下辛段,继续向薛营内部营区之申区进攻的过程中,这时碰上了劲敌。“告诉王须达,援兵没有一团,我只能给他增援一旅。再给他半个时辰,申区如果还攻不下,军法处置。若能提前攻下,不吝重赏。”李善道手头上的预备队,现共有两千人,由高曦统领,驻在指挥区域的南边两里处,攻营的战斗刚打响不久,预备队得节约使用,王须达一张嘴,就要一个团,两百人,这肯定不行。事实上,要非这个范德昭,根据战前所知,是薛世雄部的一员悍将,李善道乃至是连一个旅都不会拨给王须达的。他不怒自威,沉声令道。这吏卒凛然应诺,不等援兵,再行了个军礼,就先赶回战场,去向王须达回报了。调一旅兵,援王须达部的军令下到了预备队的高曦处。不多久,橐橐的急促脚步声,在东面不远的官道上响起,随之,一支百人的队伍,打着一面本旅的小旗,在白雾中出现,从指挥区域旁边小跑着经过,急赴向了薛部南营西墙的辛段。东方透出红晕,天快要亮了。雾,却仍旧尚浓。……援兵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赶到了辛段。旅帅令部曲暂停,在个王须达部吏卒的带领下,爬上搭在营墙上的长梯,没有细看营墙面上的狼藉,再顺绳子垂下对面营墙,踩着残肢、血泊,绕过几具敌我战士的尸体,去见王须达。王须达正在大发雷霆。“狗日的!攻不过去?你去给二郎说!二郎的令是,半个时辰再打不下来,要你我的人头!”领路的吏卒禀道:“大都督,援兵到了。”王须达收住骂声,扭脸来看,入眼一见来的这个旅帅,眉头登时微皱。 「181」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四章 宁可断腕重全局 求援急报的内容基本相同。都是“李善道部贼兵入境,掠乡间,耀武城下,扬言攻城”,向郡府紧急地请求援兵。不用再疑惑了,那些出去催募粮秣,尚未归清河县城的郡吏,必然是要么陷入了贼中,被贼所害、所劫,要么是贼情太过弥漫,他们没法行路,不知被困在了何处。现在重要的已不是这些还没回城的郡吏了,而是各县的求援急报。杨得道、杨善会等再次聚议。郡丞忧心忡忡,说道:“明府,李贼没来攻我城,反纵兵四入各县。各县求援,如似披火求水,只宗城、经城二县暂尚无求援急报,其余诸县,求援悉至!这、这,这可如何是好?”杨得道没在主位上坐着,搓着手,在堂中踱步,亦是惊忧之状。两个吏卒搬来了一个斜向后的竖架,放在堂侧,一张本郡的地图,铺展其上。这是奉的杨得道的命令。杨得道等地图展好,到地图前,胡乱看了几眼,——根本就不用看,他此前做通守时,在郡中各县多都有与张金称、王安等群盗作战,这张本郡的地图,他不知看过多少回了,早是烂熟於心,这几眼不过是他慌乱之下的下意识举动,很快收回了视线,转看向了杨善会。“通守,出乎你我的意料了啊!李贼他没有大举来攻我城,却入掠诸县,扬言要攻诸县。而下诸县求援!现今我等宜以何策应付?……对诸县的求援,你我是救,还是不救?”本郡地图,杨善会也是熟得很,甚至对本郡地形、山川河流、道路的了解,他所知道的,比这张地图上绘制出来的还要丰富、清楚。他连瞧也没瞧之地图一眼,稳稳地坐着,抚摸着三缕长须,清朗地说道:“明府,郡共辖县十三,宗城、经城、漳南、清河四县不计,今求援急报到者,九县之多。李贼其部,即便势大,他又有多少贼众,可以同时进攻九县?”“……,通守此话何意?”杨善会笃定地说道:“仆料‘纵贼众入掠诸县,迫诸县求援告急’,此必李贼之计也。”“何计?”杨善会说道:“不外乎所图者三。以此调我守卒出城,分援各县,他就可分别击破,此其一也;纵贼众入进各县,断绝各县与我城的道路,从而我城孤立郡中,此其二也;并及,企图以此震慑我城中的士民、吏卒,打击我城中士民、吏卒守城的士气,此其三也。”“通守所言,是有道理。这么看来,纵贼兵分入诸县,迫使诸县求援,竟是李贼‘一箭三雕’的奸计了。可是通守,就算这是他的奸计,对诸县之求援,你我难道……?”已从杨善会的话中,杨得道听出了他的对“各县求援”此事的态度,分明是不打算救援。追问杨善会是不是这样打算的话,杨得道说到一半,停将下来。他重新把视线放回到地图上,看一看清河县城的位置,又看一看南边的临清、清泉等县,又看一看东边的清阳、清平、博平、高唐、荏平,又看一看东北边的武城、历亭,末了落目在了最北边的漳南县,——那里,就是李善道主力当下盘踞之所在。“不行!”再次来看地图的时间不长,可就在这不长的时间内,杨得道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做出了决定,视线离开地图,再一次地去看杨善会,说道,“通守,诸县求援,俺是郡守,公是通守,守土保境,你我之责!你我若却坐视不救,日后何以向朝中交代?”郡丞应声说道:“府君所言极是!九县求援,我等蒙圣上天恩,忝为本郡长吏,而却若视若未睹,竟不遣援,日后朝中追究下来,至尊英察之主,你我三人,恕仆直言,三颗人头落地!”杨善会神色不变,说道:“明府、丞公,已知此系李贼之奸计,如公二人所言,我辈既为本郡长吏,身担守土保境之重责,则又怎能还要竟弃一郡安危不顾,而自入李贼之彀中呢?”“……通守何意?”杨善会说道:“明府,我郡能不能得安,不在诸县,系在郡府!只要我城,我等齐心协力,能够把之守住,郡中余县,纵便一时告急,终也能转危为安。可如果因为自入李贼彀中,我等竟分兵往援诸县,从而使我城的守卒不复够用,我城失陷,郡府不存,仆敢请问明府、丞公,则至其时,我郡还能得以保全么?此乃是诸县亦失、郡府亦覆,全郡沦为贼域矣!”郡丞皱着眉头,说道:“所以杨公的意思,是诸县求援,决不可救?”“蝮蛇咬住了手腕,壮士将手腕砍掉,是壮士不在乎自己的手腕么?非也,是为全局着想故也。当下形势,可类比於此。非是仆不愿救诸县,而是为全郡着想,诸县现不可救!”郡丞哼了声,说道:“几个县,数十万生民,在杨公眼中,只是一个断腕么?”“丞公有何高议?”杨善会了解郡丞,知他不是胆勇之士,然他却忽於此际,颇有要求出兵救援各县之意,猜他其中应是必另有缘故,遂不再为己解释,干脆直接问他,到底是何意思。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郡丞犹豫了稍顷,瞧了眼杨得道,说道:“明府,其余诸县,若不往救,倒也罢了。却唯武城,仆之愚见,非救不可。”杨得道问道:“武城?为何?”郡丞说道:“明府,两个原因。武城与我城接壤,位处我城与漳南之间,此县若失,李贼部贼众就可直抵我城下,但若此县不失,其就足可为我北之藩篱,将李贼部众挡在漳南,此其一也,是若救下此县,对我城的城防将有助;武城颇多名族,崔、房诸姓,家多在此,此县若被贼占,崔、房诸姓子弟,必然就会遭贼屠戮,传将出去,恐失明府衣冠清誉,此其二也。”清河县城东边临永济渠,城与渠相距极近,只有几里地远;城西则又临漳水,西城墙距离漳水也不远,不到十里地,这也就是说,清河县城的东、西两面,都是易守难攻。敌人若来进攻,只能是从北面或者南面来。从这个角度来说,郡丞所言之“武城不失,足可为清河县城的北之藩篱,将李贼部众挡在漳南”,这句话倒也确是没错。但在听到他说出的武城“非救不可”的第二个原因后,杨得道、杨善会顿时恍然大悟,想起了一件事,却乃是两人俱皆明了,这第二个原因,实际上才是郡丞要求救武城的根本缘故!郡丞姓卢,范阳卢氏之后,其族人与清河崔氏的族人,世代通婚,是为姻族。杨得道掐着胡须,迟疑了会儿,说道:“武城,诚多名族,衣冠聚萃之所也,此县若能不失,亦诚可为我城北边之藩篱。”询问杨善会的意见,“通守,分贼兵入寇诸县,既是李贼之奸计,我等自是不能自入彀中。然此武城,邻我城,发兵若往,朝发夕可至,要不此县,救一救?”“武城与我城接壤不假,遣兵往援之的话,兵马能很快到达,此亦不假。可是,明府忘了么?武城与漳南可也是接壤!李贼主力,现就在漳南。我兵一出,他必阻击,武城县城不但不一定能进得去,你我所出之兵,还有可能会因此而受到重创。明府,岂不得不偿失?”杨得道说道:“则以通守之意,武城,你我也不能救?”“明府、丞公,自大业五年,善会为鄃令,至今八年矣!八年间,善会几无日不战,所为者何?在於上报皇恩,下护百姓!今李贼纵其部贼兵四入诸县,残害百姓,善会焉不心痛?可为大局起见,尽管心痛,也只能权且暂忍!明府、丞公,只要我城不失,郡府得存,李贼虽肆虐一时,我郡诸县,终得安稳。敢恳乞明府、丞公,亦能如善会,且先忍此痛,勿乱大局。”郡丞见怎么也说不动杨善会,大怒,拍了下案几,说道:“遣出搜募粮秣的郡吏,未还者十之八九,去宗城、经城的郡吏虽然回来了,可两县所能筹募运来郡府的粮秣,千余石罢了!且现尚未运来。而下贼兵大肆,这两县的粮能不能运来,还在两可之间。县中眼下存粮,只够两旬之用,通守犹言‘勿乱大局’!俺也不知,你这大局是在何处!”三天前,在议论筹粮的时候,郡丞尚嫌杨善会多虑,今日他“救援武城”的要求,没被杨善会同意,翻过脸来,他却是反用“储粮不足”,抨击起杨善会的“勿乱大局”来。杨善会不与他一般见识,守城此事,需要城中的吏、将团结一致,才能可以,他因此非仅未有因郡丞的此话而恚怒,反是平心静气,抚慰他,说道:“丞公,仆知你之所急。我族人中,亦有与武城崔氏结姻亲者,然当前形势,实是不能出兵去救武城。不过虽然如此,以仆料之,武城也好,余下的郡中求援之诸县也好,很多的可能,应当都是有惊无险。公且请稍宽心。”郡丞被他说破了心事,发怒之余,老脸一红,有心问他为何有惊无险,不好意思出口了。杨得道问道:“何为有惊无险?”“明府、丞公,李贼叫嚣放言,欲陷我郡,则怎么‘陷’?两法而已。一则,先取我城,我城既下,全郡他自可得;二则,分攻各县,既取诸县,再会攻我城。两个办法相较,明显第一个办法相对之下,似乎省力、省时,因仆敢言,李贼一定是会选择这个办法!“而又如他果是选择了此法,为攻下我城,他又一定需要足够的兵力。这样,他又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去攻武城等县?明府、丞公且请稍待之,仆若料之不错,至多三五日,分掠诸县、恫吓诸县,言要攻城之诸部贼,必定就会舍弃诸县,与李贼部主力合於我城下矣。”杨得道、郡丞琢磨了会儿,杨善会的此一分析,很有道理。郡丞睁大了眼,说道:“如此说来,武城不会有失?”杨善会斩钉截铁,说道:“断然不会有失!”却他的断言,下得早了点,刚只一天,就有军报送到,武城失陷。失陷的原因,是杨善会、杨得道、郡丞等全没想到的。 「22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六章 振袖警言触众心 是夜酒宴,李善道因在军中,未有多饮,于志宁主陪,到二更时分乃散。第二天上午,再请崔义玄等来见时,却少了两人。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不见人影。李善道诧异询问。崔义玄吞吞吐吐,说道:“敢禀将军,大郎兄弟忽生疾病,已还城矣。”这就更奇怪了。昨晚喝酒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生病了?见崔义玄支吾之状,李善道心略有悟,摸着短髭,肚皮里寻思想道:“莫非是嫌我礼数不周?”回忆昨天从见到崔龙藏、崔智藏等起,一直到晚上饮宴,自己都是热情礼重的态度啊!不但很给他们面子,只夸赞清河崔氏数百年来在海内的清正之名,像崔逞转仕五国、及崔逞投北魏时只带了小儿子,而安排其他的四个儿子跟着慕容德南下青齐等等此类“不倒翁”、“两头下注”的事,半个字没提,且把王娇娇亲手所制,大老远送来的乳酪饼,拿出来与他们分享,——乳酪饼一则也是价值不菲,二则与他们分享,也代表自己对他们的亲近之意。却怎崔龙藏兄弟不辞而别?李善道现在的实力,早非昔日可比,只单论兵强马壮,在河北地界,已是有数的群雄之一,若再加上黎阳仓之粮、新歼薛世雄部的威名,那更隐然已超窦建德、罗艺、魏刀儿之上,有何疑窦,无须隐藏,便干脆直白问出,他笑道:“崔公,是不是我昨日招待有所不到?”昨晚酒后,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与自己说的话,顿时浮上心头,崔义玄越发尴尬了。“三郎,你说李将军是赵郡李氏子弟,却连我家谱牒、人物都不知晓,哪里是一赵郡李,分明杂李冒称耳!又以乳酪饼待客。这些权亦罢了。衣冠高贵宴会,竟使我辈候一单家孺子!侮人之过甚矣!李将军,非副我兄弟之望。三郎,我兄弟明早便还家,你之去留,且自斟酌。”说这话时,崔龙藏不快的神情,好像还在眼前。崔义玄当然是不敢把真话禀出,强颜作笑,说道:“敢禀将军,实是大郎兄弟急病。本是要先向将军禀报一声的,病情太急,只好先回城了。未辞失礼,病稍愈后,再来向将军请罪。”“果是急病?”崔义玄说道:“禀将军,诚是急病。”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都怪我了。早知道他兄弟两人俱有隐疾在身,昨晚就该让他俩早点休息。此亦好心办了坏事,过之在我,在我!”喝令帐外,“十三郎何在?”焦彦郎披甲跨刀,掀开帐幕,大步入内,赳赳然应道:“郎君,彦郎在此。”“速去城中,到崔龙藏、智藏兄弟家,代我问候病情。若有所需,请他俩尽管开口。”焦彦郎拱手应诺,退了出去。却是昨日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三变,这会儿,轮到崔义玄面色微变了。他待要再说些什么,李善道已将话题转开。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环顾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还有武城令、丞诸人,——昨晚酒宴,武城令、丞后来也都被李善道请去参与了,李善道从容笑道:“今我率部还入贵郡,原无意多留,本欲径还黎阳,却因贵郡父老拦路,自言如处水火,乞我发义兵拯之,因我才改变了前意。漳南顺应民心,我义兵方至,城已献降;继至贵县,崔公诸公,率先迎义,令、丞二公,善听民求,遂贵县亦不攻自下。对此,我很高兴!令、丞二位,我已上书魏公,备述了你两人拨乱反正之举,请如漳南之例,仍留二公治本县,想来不日魏公的任命就会下到。”故城令、故城丞慌忙起身,连道“惶恐”,行礼不已。“二位请坐。公二人既已弃暗投明,往后就是自己人了。我这个人呢,咱们接触的时间尚短,诸位可能还不太了解,最是不好繁文缛节,最是礼重贤士的!所以,无须再这般拘谨多礼。”陪在在侧的杜正伦接腔说道:“明公之礼贤,州郡之闻名!小子以微末之才,明公不弃,擢以信用。小子常扪膺自问,何德何能,得明公宠信至此?唯肝脑涂地,不能报明公之恩遇!”李善道让马给杜正伦的事,崔义玄等已有闻之。加上昨天,李善道军务这么忙,还专门抽出半天、半个晚上的时间,接见他们,而且对谈、饮宴之际,平易近人,热情讲礼,“礼重贤士”之语,崔义玄等也已有切身的感受。故是,就李善道的这番话、杜正伦的这几句接腔,崔义玄等非仅没有不屑,还都深以为然。张文焕笑道:“将军昔前,让坐骑与掌书记之举,早已传遍我郡。鄙友孙郎,尝有一评,愚以为甚是得当。他说,非将军之气度,不能让马;非杜君之才,亦不能得马。”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气度不气度的,不必多言,非杜君之才,此语倒有三分不假。”问道,“张君,你言此语是你朋友孙郎所说?你这位朋友敢问谁人?”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回禀将军,仆之此友名至忠,名稍不显於外,而实有锦绣掩於腹,其兄即进士孙伏伽也。”孙伏伽的名字,李善道有听说过,孙至忠是谁,李善道不知道。但既然张文焕说此人“锦绣於腹”,那当是有些才干,李善道便问道:“贵友现可在县中?”“回将军的话,不在县中,日前西游,访友去了。”李善道嗟叹说道:“贤士一面,总难得见!”孙伏伽,他没有问,因为已知,这个孙伏伽现在关中的长安县为法曹参军,见武城令、丞还站着,没坐下,就再说了遍,请他俩坐回。等他俩这才恭恭敬敬地坐下,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魏公对二位的正式任命,不日应该就能下到。武城县的政务,就依然由二位料理。在漳南时,我下到各乡,巡视了一下,贵郡上则昏主无道,横征暴敛,下则饱受贼害,确实凋敝,很多百姓不是饭都吃不上,而是饿得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孩饿的哇哇地哭,委实令人心酸心痛!漳南如此,武城是不是也这样?我已传令黎阳,命调粮食,运来贵郡。等粮运到,会分给你县一些,到时,赈粮贫乏此务,你二位务必要办理好了。”武城令、丞赶忙又起身来,奉承的话不要钱似的使出来,吹捧李善道仁义爱民。李善道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俩坐下,看视众人,说道:“不过,调粮的令,我虽已下,赈粮与民,只能救一时之急,非是长久之计。欲待久安贵郡,令百姓能重安乐业,最要紧的,却是须得尽快将清河县城拿下。杨得道、杨善会现犹盘踞清河县城,此城不拔,民不就不得安生!诸位,你们或是本郡之吏,或是本郡之民,对这杨得道、杨善会当是熟悉的吧?”武城令答道:“禀明将军,下吏与杨得道、杨善会见得不多,然鄙县时有军政文书与郡府来往,对他两人,下吏与李丞算是熟悉。”崔义玄等亦道:“见之不多,然二杨之其人其能,颇有闻知。”“把你们知道的,都与我来说说吧。”李善道拂袖,手放在膝上,做出了倾耳聆听的样子。杜正伦提起笔,准备记录。武城令是本县的长吏,与杨得道、杨善会打的交道也最多,自是他先说。他略想了一想,措了下辞,便就分毫无隐,把自己所知的杨得道、杨善会的一应情报,尽数详细道出,包括他两人的籍贯、年岁、仕官经历,还有杨善会此前剿贼的故事,等等。只他一人,就说了半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杨善会是个劲敌,对这样强劲的对手,在与他开战之前,自然是需要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对杨善会的了解,李善道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着手做的,在从乐寿返程,重入清河郡境的路上,他已经就开始做这件事了。关於杨善会的情况,李善道已了解到了不少。武城令所说的这些,大部分他都已知,但也有一些,他是初次听闻。其中有三件事,引起了李善道的注意。一件是,杨义臣剿灭张金称前,是段达来打的张金称,杨善会献计与之,段达不用,结果大败,后来段达就悉用杨善会之计,或进或战,全听杨善会的意见,遂转败为胜,打了大胜仗。一件是,张金称也曾掠过黎阳,他和孙宣雅、高士达等联兵数十万,攻下了黎阳县城,然未占据,抢掠一通后,即各自归还,但在张金称兵回清河后,杨善会以劲卒千人截击,破之。一件是,被杨善会截击破后,张金称转以轻兵入掠冠氏,杨善会与来相助的平原通守杨元弘部、武贲郎将王辩部,趁机联兵数万步骑,袭其本营。张金称急还来战,王辩打不过张金称,攻势受挫。杨善会选出了精锐五百支援王辩军,所当皆靡,打退了张金称的反攻。这三件事,形象地表现出了杨善会在军事上的才能,以及他部曲的作战能力。第一件事,反应出了他的智谋,——顺带着,还表现出了段达的“知错能改”;第二件事,反应出了杨善会不但是有智谋,还有胆勇,敢用千人截击刚取得一场大胜的张金称;第三件事,反应出杨善会的部曲也与一般的隋兵不同,至少有部分部曲是可称悍勇敢战的。武城令说得太详细了,乃至他说完以后,武城丞都没甚可以补充。倒是崔义玄略微做了点补充,补充了一桩他听来的杨善会曾经发过的感叹。他向李善道禀道:“将军,仆闻之,杨善会虽虑败张金称等部,限於部曲不足,却终不能将张金称等部尽灭,他因每胜后,常颇慨恨,数有言称,恨其兵少,不能灭贼。”以杨善会通过这么多的战斗,已经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他兵马足够多,还真是不用杨义臣再率部来,只凭他一人之力,就能将张金称等部尽皆消灭!尽管是强敌,李善道也不由地由衷说道:“齐有张须陀,清河杨善会,隋非无能战之将也!”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一百二十七章 苏定方暗惊金汤 李善道问了乃知,焦彦郎没能见着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他到了崔龙藏兄弟家后,在门外等了会儿,崔家的老仆出来,慌恐地禀说,龙藏、智藏兄弟不在家。这不分明是假话么?明明他俩已经离家回家了,却怎可能不在家?要非是因知李善道礼重士人,焦彦郎的焦躁脾气,当时就打进去了。直到这时,他仍是气得不轻,向李善道说道:“二郎,这两个腌臜泼才,既急病离营,不回家还能在哪里?明是在哄俺!俺跟着二郎,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每到之处,借二郎的脸面,只有人巴结俺,何曾受过这样的辱蔑?俺带人回去,把他家给砸个稀巴烂!”崔义玄大惊失色,正要替崔龙藏兄弟求情,哈哈笑声入耳。笑的还能是谁,正是李善道。李善道心中已了,崔龙藏兄弟不放焦彦郎进门,料应不是因为瞧不起焦彦郎,——自己两万大军已经开到武城,武城又已投降,借给他俩十个胆子,也不敢阻焦彦郎进家,而他俩所以这么做者,无非一个原因,便必是他俩实无急病,故而一听焦彦郎代李善道来看望他俩了,惊慌无措,不知何以应对,所以只能硬起头皮,再编了个瞎话,不敢放焦彦郎进其家门而已。不辞而行的举动,显得他兄弟俩挺是高傲,结果焦彦郎登门,却两人慌乱不堪,无策应对,只以此,就足见他俩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人才。既然吓已吓过他俩,也就罢了,李善道当然不可能再允焦彦郎打上门去,就哈哈一笑,与崔义玄说道:“崔公,你这两位族兄弟,看来真如你所言,得的是为急病,病得急,好得也急。”令焦彦郎,“你却不可无礼!甚么从北打到南,从南打到北?当着诸多君子面前,说得甚么浑话?且先下去吧。”待焦彦郎气哼哼地退出帐外,他像没这件事似的,竟不再多提一句,接着焦彦郎进来前正在说的话,又叮嘱了苏定方几句,便令苏定方引百骑出营,去清河招降。随后,他摸着短髭,想了一想,依旧礼敬的态度,与崔义玄等说道,“适请公等为我讲说杨得道、杨善会之其人,已是辛苦公等,又劳公等各劝其明辨形势的书信一封,愈是劳烦。设若杨得道、杨善会能因此而幡然醒悟,免去清河县民的一场兵灾,公等之功也。”崔义玄心思稍定,忙与张文焕等俱道:“不敢。”“公等悉州郡之望,身负大才,我与公等一见如故,喜不自胜。接下来,二杨如是不降,我就要兵向清河,至时还需公等相助。公等若是不嫌,愿以参军暂屈公等,未知公等意下如何?”这是在正式地招揽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了。三人齐齐起身,俱皆叉手为礼,同声答道:“敢不竭忠尽谋,为将军效力!”走掉的是不肯投附的,留下的,肯定是愿意投附的。三人的回答,在李善道的料中,大喜起身,顾于志宁、杜正伦等说道:“司马、知仁,自我从起义兵,克城拔县,何止数十,武城之得,没甚可高兴的,崔公等之得,令我欢喜矣!”焦彦郎的声音在帐外响起:“郎君,马小郎求见。”一个十七八的少年,从帐外进来,可不即昨天的那个马周?和昨日进帐时一样,又是带着扑鼻的酒气,睡眼惺忪,系是宿醉方醒。昨晚饮宴,就数得他喝的最多。李善道笑道:“宾王,你这个老参军,快来见见诸位新参军。”已在崔义玄等投前,李善道就辟了马周为将军府的参军。马周年纪尽管最少,这个时候,却倒成了“老参军”了,亦是可谓趣事一桩。马周便与崔义玄等再次见礼。这些不需多言。……只说苏定方引上百骑,出了营,驰往南下。临暮前,到了清河城外。城北有营,位在县城的西北方位,张望其旗,旗上一个“张”字,登时猜出了营将是谁,他与从骑说道:“此必张竖眼。杨通守帐下,两员虎将,一名牛大眼,另一人即是此将。”营西为护城河,背对永济渠,扼营北一处高地,居高临下,俯瞰从北通往清河县城的主干要道;在其营之周遭,多布的有鹿砦等物;诚可谓退足自守,出则可足胁攻城北之敌军之侧翼。观过了此营,苏定方再看清河城外的城防部署。护城河内侧,垒有一人多高的墙。永济渠近在咫尺,不缺水,入秋后,又下过几场雨,护城河里的水很充足,都快漫到岸上了。因有墙相隔,护城河与清河县城之间的空地上,都有甚么城防布置,苏定方看不大到。但护城河外的城防布置,苏定方能够清楚看到。只见护城河前,与张竖眼营垒外的情形相仿,沿着护城河一线,参差地置了很多的鹿砦、拒马,还挖了好几条深浅不一的沟。鹿砦、拒马出到护城河北的一里多地处,沟有的是在鹿砦、拒马这块区域,有的是在这块区域外边,即再北边。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最外围,亦即最北边的是铁蒺藜区,撒得遍地都是。苏定方等,现就在这块铁蒺藜区外。此处莫说离清河县城了,离清河县城外的护城河都还有两三里地。很明显,如果是在这个位置的话,不要说请杨善会登城一见了,便武城令、丞等写给二杨的劝降书信,也远不能射进城里。对清河县外严备的城防布置,苏定方暗惊了一下,定下心情,转开琢磨该怎么把劝降书信给到城内,踌躇片刻,遥见城头上的守卒,因他们这百骑的到来,紧张地开始进入备战状态,视线重新落在了张竖眼的营上,瞧见其营望楼上亦已有人登临。他与从骑说道:“去年讨张金称时,俺与张竖眼尝并肩作战,彼此相熟。清河县城,我等靠近不能,这样吧,就去张竖眼营外,先将劝降书信给他,请他转交杨通守。”从骑无有异议。苏定方便引诸骑,离开清河县城的北边正面,转到东边,沿着永济渠边上的路,不多时,驰到了张竖眼营外。张竖眼营外挖的也有壕沟,不过比起清河县城,壕沟也好、鹿砦等的防御区域也好,自是小了很多。在鹿砦等防区外叫话,营中可以听到。百骑齐声大叫:“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郎君,令呈书信与贵郡郡守、通守等。可出来取。”等了一两刻钟,营门打开,数骑驰到营堑内侧边上,为首一骑叫道:“来者可是苏烈?”这将披甲挽弓,身形健硕,胯下青骢马,后系红披风。从於百骑左右的百骑,齐往他脸上去看,见他短眉毛,塌鼻梁,一双眼却是看不出竖在何处。苏定方摘下兜鍪,大声答道:“张将军,苏烈这厢有礼。”“哼,还真是你!俺听说你武邑城破后,不是降了窦贼么?今却怎来俺城下!”却是苏定方,家在武邑,武邑是信都郡的属县,信都郡南与清河郡接壤,北与河间郡接壤。武邑县,位处信都郡的北部,与河间的乐寿相邻,两座县城相距不过百里。苏定方的父亲名邕,以武勇名称郡县。三年前,张金称、杨公卿等群盗起於清河等郡之后,他父亲受郡征用,聚了乡兵数千,乃为本郡讨贼。他父亲未几病卒,他年纪尽管不大,然从他父亲起兵时,他就跟着征战,数先登陷阵,亦已博得了骁悍胆壮之名,为乡兵所服,遂得以代领其父之兵,继续讨贼作战。去年,杨义臣、杨善会等合剿张金称,张金称也曾寇入过信都,苏定方就受郡中之令,配合杨义臣、杨善会作战。——他的这些过往经历,李善道早是从他口中问知,清清楚楚,所以李善道说他与杨善会有旧,特地派他来给杨善会送劝降书。但在剿灭了张金称,回到本郡后,灭了一个南边的张金称,北边起来了一个窦建德。窦建德占据乐寿后,分兵四攻,北至景城、南至信都郡的武强、阜城、武邑等,皆遭受过他的攻打,有的打下了,有的没打下。而苏定方便是在抵挡窦建德进攻武邑时,为窦建德败之所擒。苏定方答道:“奉大将军、右武候将军李郎君之令,烈专为送些书信呈与杨郡守、杨通守来。”“甚么书信?”苏定方如实以答:“系漳南令、武城令等,亦即漳南、武城的诸多名士之书信。”“哼,俺听说漳南、武城都降李贼了,可是么?”苏定方皱了下眉头,说道:“漳南、武城顺应民心,确是已降我家将军。张将军,敢请你回城一趟,请杨通守来营外一见,俺好将这些书信呈与他,何如?”“呸!甚么书信?劝降的吧?杨公已有令下,凡有言降者,斩之不饶。你这书信,杨公定不会看。你识趣些的,便自回吧!”张竖眼勒马便要走,又扭过头“呸”了声,骂道,“枉俺去年,还曾与杨公赞过你,夸你少年英雄,颇堪称悍锐,搞了半晌,是个没廉耻的小贼!”苏定方顾不上为他骂自己生气,忙叫住他,说道:“张将军,且慢!杨通守会不会看,将军怎能知晓?还是劳请将军,麻烦回城一趟,把杨通守请来,俺当面与杨通守禀说吧!”“杨公明令,言降者斩,你这小贼,想让俺丢了脑袋么?”张竖眼骂了两声,拍马就要还营,却瞥见苏定方催马已快到堑边,表现出了甚为急切的模样,眼珠一转,止下坐骑,低声吩咐身边从骑几句,回手招道,“罢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你且前来,把信给俺,俺为你转呈。”苏定方不疑有假。此际,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就按了张竖眼所说,打马再往前,寻思着将箭书射过去。马又往前没两步,刚到营堑边上,张竖眼喝令了一声:“还不快射,等待何时?”他自张弓,三四个从骑也都开弓,四五支利箭,如流星追月,直向苏定方射来!……箭射苏定方,尚在半途,才掠过营堑之同时。北边百里外,李善道部大营。帅帐。刘黑闼掀起帐幕,大步入内,观其神情,有喜有急,将两道军报朝着李善道挥了挥,说道:“贤弟,历亭和博平也降了。你这‘佯攻诸县,迫诸县求援,以促杨善会出兵救援’之此策,俺看是又落空了!窦公而下遣兵数千,已围攻河间县城数日,你我回入清河以今,还没痛快地打上过一仗!贤弟你三次使计,杨善会这个狗日的狡诈,皆不上当!照俺看,这厮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乌龟!既然这般,你我也别再等着调他出城了,不如早点南下,进围清河罢!” 「232今天还是两更吧,脑子转不动,精神不振啊。」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虑良将长史议慎 能不能十天之内,攻下清河县城?李善道是没有这个把握的。清河县城的城防的严备程度,从他自起兵到今,在所有打过的城中,可谓首屈一指。守城的主将杨善会,以往的战绩又是无论大小战,百战百胜。同时,反观己军,野战的大仗、胜仗是打过不少了,但攻坚之战,却委实是打得不多,且打的还多是濮阳这类,基本一攻即下的城,在攻坚上,缺乏足够的经验。因此,这回打清河,李善道作为主将,外在表现出来的态度,固是举重若轻,然实际上,他是极其重视。——也所以,他之前虽然调守兵出城的计,尽管用了两回都没获成,还是又用了第三回。於今,是在三次用计都宣告无用,已是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他才下了强攻的决心。前世时,李善道读书,看一些介绍大战、硬仗的文章时,有时会专门提到,主将在战前时候,下决心之困难,现在,他理解这种困难了。主将的一道命令下去,拿这次打清河来说,加上郭孝恪带到堂邑的黎阳新兵,便是两三万的将士要前赴后继,两三万条鲜活的生命,往长远里说,甚至另有他这个现已在逐渐成型的“小政治军事集团”的前途命运,就都包括在中了!这个决定,又怎会能够下得那么轻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此言,半点不错!也正是因内心中,实际上充满了对此战的重视,於第二天,亲率主力一万五千步骑,以及武城县又征募的和漳南县送来的总计千余民夫,踏上征途,在次日下午到了清河县城外后,李善道一边命各部在先已抵达的刘黑闼选择的筑营地点加紧筑营,一边与迎接他的刘黑闼、张升、陈敬儿、罗忠等,带上李文相、于志宁等众文武属从,自到城近处,再次察看敌之城防。比之上次所见,城防的变化不大。主要是出现了两个新的情况。一个是城头上,多了几架小型的投石车;一个是城墙的垛口外,多了很多的铁笼子。清河县城城上的大型守城器械,本就不少,现又多了几架投石车,攻城的难度又被增加了。李善道手搭凉棚,眯着眼,瞧了会儿那些铁笼子,辨不出其用,指着问道:“那些是甚么?”刘黑闼等昨晚已经见到这些铁笼子的用处了。陈敬儿禀道:“郎君,那些是守卒取光照明所用。笼中装满了木炭,点燃后,风一吹就是个大火球,将城下一直到护城河畔的这段区域,全部都照得通明雪亮。”“这倒比点火把、生篝火省事多了。”李善道多瞧了几眼,把这一招记在了心里。陈敬儿答道:“不仅省事,因数量多、又是挂在城墙外侧,比火把、篝火好像是还更能照亮。”“城西、城南,你们去看了么?城头上也多出来这些铁笼子、投石车了么?”刘黑闼嘿了声,说道:“城西没见投石车,城南也多出来了。铁笼子,四面城墙皆有。”清河县城的西边,离漳水已够近,摆不开攻城阵型,东边离永济渠更近,攻城的阵型越发根本没法摆开,所以李善道没问城东。但却连城东,都有铁笼子取亮,杨善会的谨慎可见一斑。“护城河内侧羊马墙后头的城防状况,瞧了么?”羊马墙,即是护城河内侧岸边的那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刘黑闼说道:“上望楼望了,和护城河外的情况一样,也是各以铁蒺藜、壕沟、鹿砦与拒马,分别构筑的三层防线。”骂了声,“他妈的,这狗日的杨善会是不是闲的没事干?不肯遣兵出城,来与咱战,却把他的城外,内三层、外三层,搞得密密麻麻,尽是障碍!忒惹人厌!”目光在护城河外,从南到北,层次分明的鹿砦与拒马区、壕沟区、铁蒺藜区这三层防守区域上,再又看了几看,李善道说道:“走,上望楼上看看。”上望楼,不仅是为看羊马墙后的情况,也是为居高临下,看看城中的情况。刘黑闼的营已经筑得七七八八,望楼搭在他的将帐外不远。众人进到刘黑闼营中,上到望楼。於众人的簇拥中,李善道按住栏杆,展目眺望。先看羊马墙后,果如刘黑闼所言,亦是次第铺开的三层防御区域。铁蒺藜区在最外,紧挨着羊马墙;中间是几条交错的壕沟;最里边,离城墙较近的地方,是摆列如梅花的鹿砦、拒马。护城河外、护城河内,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守布置,只看一看,就已令刘黑闼“生厌”,那到攻城的时候呢?李善道已能想象得到,只为清除掉这些障碍,就将会有多少部曲伤亡!李善道将目光抬高,越过城墙,投目到了城内。清河城的城墙,早在杨善会迁为郡丞时,就在他的主持下加高了。刘黑闼营的这个望楼是按正常高度搭建的,只比城墙高出了一点,高出的不多,城墙近侧的位置看不到,但能看到城内中心、南边城区的情形。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首先是城中心,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搭了个角楼,较高,足可以俯瞰全城;其次是两条主干道和县中各坊通出的各街相交的位置,也各有角楼。所有的角楼上,可以隐约瞧见,皆置有鼓、有旗,有守卒在上看守。又在角楼的下边,亦各有守卒坐地。这些角楼、守卒,不用多说,都是为维持战时的城内治安、秩序所设的。城中的主干道、各条街道上,空空荡荡,俱是一个人影不见。在离城南门最近的一个里坊中,遥见有几面军旗飘扬。那里,应该是临时的军营、伤营和后勤补充站。战事吃紧时,援兵可从这里快速支援城头;负伤的守卒能够迅速地转移入进。城北这边,因为望楼高度不够,被北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但料想之,离北城门最近的里坊,必是也已被杨得道、杨善会改置成了和城南此里坊一样的军营等。看了多时,李善道的视线在城东南的郡府处落了一落,想道:“杨善会现是在郡府,还是在城头?”目光转到城头,每个临外的垛口后,此际俱有守卒,内侧的垛口边上,每隔几个垛口,则都搭了一个矮低的木棚,——这是供守卒休息所用,但没找到杨得道、杨善会的身影。“贤兄,你这望楼不行,太低了,得加高。”李善道收回视线,拍了拍栏杆,说道。刘黑闼点点头,应道:“俺已下令了,明天前,必须加高到能够望见北城墙内侧。”望楼上也能望见东边永济渠岸上的张竖眼营,捎带着把张营的内外布防亦看了一看。都看过后,李善道说道:“大致的城防情况,和咱们上次看时,变化不很大。行了,先不多看了。贤兄,去你帐里,咱们议议接下来,这个城,怎么攻。”众人应诺。簇拥着李善道下了望楼,一行人来到刘黑闼的将帐。主位自是李善道来坐,刘黑闼坐左手上首,李文相次之,余下诸将依按勋官、军职、资历,依次坐下;右手边,让给了于志宁、崔义玄等文吏就坐。茶汤、点心、水果奉上。李善道皱了下眉头,令道:“茶汤留下,其余撤走。”这就要开打了,还搞甚么点心、水果!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自作主张,安排茶汤等物的刘黑闼的帐下吏,赶忙惶将点心、水果撤下。置在帐中间,两排文武对坐之间的地图架上,铺开了一面地图。是刘黑闼昨日看完清河城防后,由他的司马初步绘制的清河城防示意图。“两位贤兄,诸位,清河的城防情况就是这样,具体攻城怎么打,都说说吧。”刘黑闼大手摸着胡须,头个开口,说道:“贤弟,俺还是那句话。杨善会这贼厮鸟虽是把他的清河城搞得内外几层,咱的兵力远比他多,且是新近才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士气正旺,这几天,咱又赶制出了足够多的云梯、投石车等攻城器械,十天之内!一定能把这城打下!”从最早的动辄“淡淡的”,到而下,于志宁已是愿意主动发表他的意见。很明显,他不赞成刘黑闼的乐观,严肃地说道:“攻坚、登城,不比野战,薛世雄营疏於防备,相反清河县城防备严整,城内亦井然有序,此战与我军前攻薛世雄营亦不同。杨善会,实良将也,又其帐下,大眼、竖眼,俱悍勇之徒,号为其之‘双目’,因以仆愚见,将军,最好还是先做妥善之计议,将各种可能都考虑在内,然后一步步地展开进攻,千万不可疏忽、蛮干。”刘黑闼笑道:“长史,俺说十天之内,必将此城攻下,俺可不是打算蛮干。”李善道问道:“贤兄可是已有攻战之策?”刘黑闼起身,到城防图前,点了下张竖眼营和护城河内外,说道:“俺的意思是,分三步打。第一步,先清除城壕外的障碍;同时,打掉张竖眼营;第二步,清除掉城壕内、城墙外的障碍;第三步,攻城!”顾盼诸人,说道,“以俺估算,前两步,三天内可以完成。郭长史所率之部,明天就可到达清河城南。合我部与郭长史部,计三万余众,然后同时从城北、城南两面,展开攻城进战,七天之内,难道还打不下一个清河县城?加到一起,不就十天以内!”攻城分三步走的这个攻城办法,没毛病。包括了李善道在内,帐中诸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同时从南北两面夹攻,也没毛病。城外的障碍虽然内外几层,但己军兵多,昼夜不停的话,三天功夫,大约也确是能将之清理干净。又至於张竖眼和城南的牛大眼两营,从其营地的大小,可判断得出,其两营内驻扎的守卒至多各数百人,才数百人的一营,在清理障碍的同一时间,把之打掉,也应是能够做到。那么,再用七天的时间攻城,依旧发挥本军兵多的优势,——似乎还真是可以十天内将城攻下的了?于志宁说道:“三天之内,或可能将障碍清除掉,然七天之内能否将城攻下,这还得看等开始攻城后,我军的进展才可确知。将军,愚见还是不能大意,步步为营,慎重为宜。”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章 恐贼盛通守笑鄙 李善道部整个筑营区域的形状,呈弧形,又分前后三个区。后区是主力部队的驻扎所在,以两千人以一营的规模垒筑,共有八个兵营。在后区的再后边,是辎重营的营区。前区是前哨部队的驻扎所在,以千人为一营的规模垒筑,共有四个营地。后区兵营与前区兵营相隔两里地。前区兵营靠近护城河,最左侧的营地也靠近张竖眼营。因为离护城河、张竖眼营近,前边这四个前哨营的营将,俱是军中有名的勇将。尤其最左侧此营,既邻护城河,又靠近张竖眼营,其营的营将更是前哨四将中最为骁悍者。乃是董法律。拨给他的千人部曲,这会儿大部分在和民夫一起筑营,但也有一团兵没有筑营,戒备於侧。当张竖眼部出营时,董法律正坐地上,朝着城头张望,蓦然闻到张营亦有鼓声响起,他打个激灵,立刻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打了下屁股上的土,已是催促叫道:“张狗要出营,挡住!”戒备在侧的两百兵士,赶紧纷纷起身,在本团校尉、旅帅等的指挥下,移向张营的营壕外的防区近侧。——张竖眼营的壕沟外头,如前所述,也有铁蒺藜、壕沟、鹿砦等三层防线为阻。他们本就是作战的队形,不用再整队了。盾牌手居前,矛手在中,弓箭手在最后。但虽不用再整队,慌忙之下,不免队形有些混乱,行进的也有些踉跄。眼看着张竖眼出营的兵士奔跑甚速,已经上了吊桥,这两百兵士还没到其壕前的防区外,相距个一里多地,董法律翻身跳上亲兵牵来的马,怒声骂道:“吹号!吹号!三通号后,还不到贼营防区外,先砍校尉,再砍旅帅!”点上亲兵十余,令道,“随老子先去堵住!”驰马持矛,董法律引其亲兵,率先冲向了张营壕前三层防线中,最外围的铁蒺藜防线前。他马将到时,早有一骑越过吊桥,穿过拒马区、跳过壕沟、过了铁蒺藜区,冲了出来!却见这敌将披挂重甲,胯下青骢马,一杆大槊梃在身前,口中叫道:“你家老公张竖眼来也,贼子受死!”眼皮夹也不夹一下被鼓声催赶,放腿跑来的两百董部兵士,只管盯董法律杀来。董法律不大擅长骑战,他是个步将,然面对自称便是张竖眼的此敌将,他毫无畏惧,抖擞了精神,大骂说道:“就是你这狗厮,暗箭伤人么?”拨马右让,躲过了张竖眼的一槊。张竖眼马术甚精,脚跟一碰坐骑,青骢马往前又冲了一段,灵活地转了个圈子,绕到了董法律的骑后。张竖眼觑准他的后心,催马疾追,又是一槊刺出!董法律闪避不及了,骗腿从马上跳了下去。他的坐骑正在往前跑,他这一跳,摔得不轻,却他只闷哼了一声,手肘止住身子的翻滚,腰杆使力,已是半蹲在地,对着飞驰到来的张竖眼的坐骑的两条前腿,长矛横扫。不用张竖眼控制,青骢马急奔中,灵巧地两条前腿高抬,躲过了这一矛,从董法律身前驰过。张竖眼趁机侧身,又是一槊刺来。董法律舍了长矛,地上再又滚了一滚。张竖眼随着坐骑前奔,大笑叫骂声飘入董法律耳中:“何用暗箭,亦打你这贼厮个滚地葫芦!”董法律怒不可遏,拾起长矛,奋力向张竖眼投去,如何能投得到?杀声涌过铁蒺藜区,是张竖眼带出来的那数百步卒,都冲将了出来。——铁蒺藜是他们丢掷的,哪里的铁蒺藜多、哪里的少,他们都很熟,并且此前也没少操练“快速通过铁蒺藜区”这个科目,是故他们冲杀出来得很快。少数向董法律和他的亲兵杀来,大部向刚刚赶到铁蒺藜区外沿的那一团董法律部的兵卒杀去。董法律抽横刀在手,拨开刺来的几根长矛,抓住了其中一根,往回一带,把这支长矛的主人拽到了身前近处,横刀下劈,砍在了他的肩膀上,鲜血四溅。张部的这兵士惨呼后退。董法律趁势,揉身急前,仗着身上有甲,不再理会刺来的别的矛,左右劈砍,他的亲兵皆是徒步,尚未救援到近前,他竟是已将围攻他的三二十张部兵卒杀散!却左手边,惊呼阵阵,他脚踩住刚劈翻的一个张部兵士,将横刀从他的头骨上抽出,抽暇旁顾,是张竖眼纵马,冲入了那一团本部兵中。张竖眼马快槊利,横冲直撞,杀向这团本部兵的那些张部兵士尽是喊叫着,奋勇向前。这团本部兵招架不住,已然是出现了败退之势。原在筑营的余下其部兵士,有一些,在队正、火长等的组织下,三三两两地往这边奔援。可太散落,就是赶到,也没有用处。形势已急!董法律瞋目奋喝:“狗贼!俺乃大都督董法律,可敢再战三合!”他已看出,本部兵士不支的主要原因,是张竖眼太过凶悍,试图把他诱来,张竖眼却哪里搭理他?没的办法,董法律只好带上亲兵,杀向左边战团,以作支援。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心中却知,就算杀到,本部这团兵的退败之势,他只怕也是难以挽回。急促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董法律失色大惊,要是张竖眼营再出来一队骑兵?不但迎战的这两百本部兵,恐怕便是筑营的那八百兵,也必要遭沉重打击!慌忙回顾,他心头一松。来的不是张竖眼部的骑兵,是萧德率了一队骑兵,及时地杀至援到!……清河城,北城楼。望到萧德引骑援到后,张竖眼没与恋战,即引出营的兵士脱离战场还营,而当萧德、董法律试图追赶时,则被张竖眼预先留在营壕吊桥边的弓弩手乱箭逼退这一幕后,杨得道露出喜色,连声称赞,说道:“张校尉可称良将!进如迅雷,退如疾风。好呀,好呀!这一仗赢得好呀!”“虽是小胜,战果不值一提,因此一胜,稍能挫贼众士气矣。”杨善会没甚喜色,说道。杨得道瞅了眼边上的卢郡丞和几个郡吏、军将,接口说道:“不但挫了贼众士气,我城中士民守城的信心也将因此提振,我军的士气将会大扬。……通守,你听,将士们的欢呼。”城楼两边的城墙上,守卒将士举起长矛,欢呼雷动。卢郡丞和那几个郡吏、军将看了下,卢郡丞咳嗽了声,说道:“明府深得士民之心,通守精通兵法,足智多谋。只要有明府和通守在,我等就有主心骨。贼众其势虽盛,不足为虑!”杨得道微笑着,抚摸着胡须,点了点头。卢郡丞这会儿话是说得好听,可之所以击鼓传令,命令张竖眼出战,实有很大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或者说,就是因为他和他身后所代表的一帮“怯战派”。昨天,刘贼引五千贼众,到城外时,卢郡丞等就吓得不轻。今日,李贼率更多的贼众来到了,从城头远眺,李贼率众到时,旗、矛如林,长长的行军队列绵,延至视野的尽头。步卒前行的队形,伴着鼓声的节奏,雄壮威武,一片片矫健的战马奔腾如潮,不知多少的云梯、撞车、投石车等大型的攻城器械,就像是一头头蓄势待发的猛兽,越发是把卢郡丞等吓得惊恐失色,乃至有郡吏失声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这可怎么守?”仗还没打,就被吓成这个怂样子,这怎么能行?杨善会因与杨得道私下商议,为坚定将士、吏民守城的决心,他建议先令张竖眼率其精锐出营打上一仗。杨得道起初还怕张竖眼会吃败仗,颇有些犹豫不决,但在杨善会的坚持下,最终还是同意了杨善会的建议。於今倒过头去看看,他的这个同意,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明府、杨公,李贼的贼旗已在,贼兵当是已没有后续了吧?”见杨得道、杨善会都没再开口,卢郡丞想了下,小心翼翼地问道。杨得道迟疑了下,不好拿假话哄他,就实话回答,说道:“日前不是获悉,说贼郭孝恪率黎阳贼兵开向堂邑,将来与李贼会合?李贼的贼兵当是都已到了,但还有郭贼的兵可能会来。”“……,郭贼带了多少贼兵?”杨善会主动回答让的此问,轻描淡写地说道:“至多万把人。”“多、多少?上、上万人?”杨善会说道:“已然探清,郭贼所率之贼部,悉是新在黎阳流民中裹挟者,既无操练,也缺军械,比之李贼所率之贼部,越加乌合。估摸着,连王贼部都比不上。丞公无须担忧。”“是,是。王贼数千之众,被通守以千人精卒,一击即破,王安也被阵斩。郭贼所率,若是新才裹挟的流民,确是无甚可忧。”卢郡丞说道,顿了下,又道,“总之,还是这句话,只要有明府和杨公坐镇,我等就没甚可惧!我清河城,必能在明府、杨公的运筹下,安然无失!”杨得道笑道:“只靠我俩万万不够啊!得公等与我和通守勠力同心、群策群力,城才可得安。”卢郡丞带头,诸郡吏、军将应道:“仆等自当唯明府、通守之令,马首是瞻!”“通守,张将军已还营去,贼兵接下来就是筑营了,今天他们肯定是发动不了攻势了,要不我等便还郡府,议一议底下的守城事宜?”杨得道与杨善会商量说道。杨善会往城外远处,热火朝天正在筑营的贼兵部中,高高竖起的李贼善道的贼旗张了眼,心中暗道:“李贼非是寻常蟊贼,小有知兵之能,今被俺败了一阵,挫了锐气,却也不知他会有何策还报於俺?”吩咐亲信的吏员一人留下,回答杨得道,颔首说道,“好,便先还郡府。”请了杨得道先行,杨善会、郡丞等随从其后,诸人下城,还郡府而去。从城上下来,行不多远,听见城头上的守卒惊呼连连,隐约闻得,有霹雳也似的声响,从城外头张竖眼营所在的方向由风传来,杨得道、杨善会等相顾了下,停下脚步。不等派去打探的吏员回来,杨善会留在城头的那个亲信吏已飞奔赶至,急禀说道:“明府、明公、卢公,李贼调了投石车数架,移至张将军营壕防区外,现正往张将军营中投石。”卢郡丞等彼此相顾。杨善会抚须而笑,说道:“俺却是高看了李贼,亦一无谋之贼,计止於此矣。” 「251」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二十六章 振袖警言触众心 是夜酒宴,李善道因在军中,未有多饮,于志宁主陪,到二更时分乃散。第二天上午,再请崔义玄等来见时,却少了两人。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不见人影。李善道诧异询问。崔义玄吞吞吐吐,说道:“敢禀将军,大郎兄弟忽生疾病,已还城矣。”这就更奇怪了。昨晚喝酒时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生病了?见崔义玄支吾之状,李善道心略有悟,摸着短髭,肚皮里寻思想道:“莫非是嫌我礼数不周?”回忆昨天从见到崔龙藏、崔智藏等起,一直到晚上饮宴,自己都是热情礼重的态度啊!不但很给他们面子,只夸赞清河崔氏数百年来在海内的清正之名,像崔逞转仕五国、及崔逞投北魏时只带了小儿子,而安排其他的四个儿子跟着慕容德南下青齐等等此类“不倒翁”、“两头下注”的事,半个字没提,且把王娇娇亲手所制,大老远送来的乳酪饼,拿出来与他们分享,——乳酪饼一则也是价值不菲,二则与他们分享,也代表自己对他们的亲近之意。却怎崔龙藏兄弟不辞而别?李善道现在的实力,早非昔日可比,只单论兵强马壮,在河北地界,已是有数的群雄之一,若再加上黎阳仓之粮、新歼薛世雄部的威名,那更隐然已超窦建德、罗艺、魏刀儿之上,有何疑窦,无须隐藏,便干脆直白问出,他笑道:“崔公,是不是我昨日招待有所不到?”昨晚酒后,崔龙藏、崔智藏兄弟与自己说的话,顿时浮上心头,崔义玄越发尴尬了。“三郎,你说李将军是赵郡李氏子弟,却连我家谱牒、人物都不知晓,哪里是一赵郡李,分明杂李冒称耳!又以乳酪饼待客。这些权亦罢了。衣冠高贵宴会,竟使我辈候一单家孺子!侮人之过甚矣!李将军,非副我兄弟之望。三郎,我兄弟明早便还家,你之去留,且自斟酌。”说这话时,崔龙藏不快的神情,好像还在眼前。崔义玄当然是不敢把真话禀出,强颜作笑,说道:“敢禀将军,实是大郎兄弟急病。本是要先向将军禀报一声的,病情太急,只好先回城了。未辞失礼,病稍愈后,再来向将军请罪。”“果是急病?”崔义玄说道:“禀将军,诚是急病。”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都怪我了。早知道他兄弟两人俱有隐疾在身,昨晚就该让他俩早点休息。此亦好心办了坏事,过之在我,在我!”喝令帐外,“十三郎何在?”焦彦郎披甲跨刀,掀开帐幕,大步入内,赳赳然应道:“郎君,彦郎在此。”“速去城中,到崔龙藏、智藏兄弟家,代我问候病情。若有所需,请他俩尽管开口。”焦彦郎拱手应诺,退了出去。却是昨日崔龙藏、崔智藏兄弟面色三变,这会儿,轮到崔义玄面色微变了。他待要再说些什么,李善道已将话题转开。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环顾崔义玄、张文焕、房易从,还有武城令、丞诸人,——昨晚酒宴,武城令、丞后来也都被李善道请去参与了,李善道从容笑道:“今我率部还入贵郡,原无意多留,本欲径还黎阳,却因贵郡父老拦路,自言如处水火,乞我发义兵拯之,因我才改变了前意。漳南顺应民心,我义兵方至,城已献降;继至贵县,崔公诸公,率先迎义,令、丞二公,善听民求,遂贵县亦不攻自下。对此,我很高兴!令、丞二位,我已上书魏公,备述了你两人拨乱反正之举,请如漳南之例,仍留二公治本县,想来不日魏公的任命就会下到。”故城令、故城丞慌忙起身,连道“惶恐”,行礼不已。“二位请坐。公二人既已弃暗投明,往后就是自己人了。我这个人呢,咱们接触的时间尚短,诸位可能还不太了解,最是不好繁文缛节,最是礼重贤士的!所以,无须再这般拘谨多礼。”陪在在侧的杜正伦接腔说道:“明公之礼贤,州郡之闻名!小子以微末之才,明公不弃,擢以信用。小子常扪膺自问,何德何能,得明公宠信至此?唯肝脑涂地,不能报明公之恩遇!”李善道让马给杜正伦的事,崔义玄等已有闻之。加上昨天,李善道军务这么忙,还专门抽出半天、半个晚上的时间,接见他们,而且对谈、饮宴之际,平易近人,热情讲礼,“礼重贤士”之语,崔义玄等也已有切身的感受。故是,就李善道的这番话、杜正伦的这几句接腔,崔义玄等非仅没有不屑,还都深以为然。张文焕笑道:“将军昔前,让坐骑与掌书记之举,早已传遍我郡。鄙友孙郎,尝有一评,愚以为甚是得当。他说,非将军之气度,不能让马;非杜君之才,亦不能得马。”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气度不气度的,不必多言,非杜君之才,此语倒有三分不假。”问道,“张君,你言此语是你朋友孙郎所说?你这位朋友敢问谁人?”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回禀将军,仆之此友名至忠,名稍不显於外,而实有锦绣掩於腹,其兄即进士孙伏伽也。”孙伏伽的名字,李善道有听说过,孙至忠是谁,李善道不知道。但既然张文焕说此人“锦绣於腹”,那当是有些才干,李善道便问道:“贵友现可在县中?”“回将军的话,不在县中,日前西游,访友去了。”李善道嗟叹说道:“贤士一面,总难得见!”孙伏伽,他没有问,因为已知,这个孙伏伽现在关中的长安县为法曹参军,见武城令、丞还站着,没坐下,就再说了遍,请他俩坐回。等他俩这才恭恭敬敬地坐下,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自己刚才说到哪里了,继续刚才的话头,说道:“魏公对二位的正式任命,不日应该就能下到。武城县的政务,就依然由二位料理。在漳南时,我下到各乡,巡视了一下,贵郡上则昏主无道,横征暴敛,下则饱受贼害,确实凋敝,很多百姓不是饭都吃不上,而是饿得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小孩饿的哇哇地哭,委实令人心酸心痛!漳南如此,武城是不是也这样?我已传令黎阳,命调粮食,运来贵郡。等粮运到,会分给你县一些,到时,赈粮贫乏此务,你二位务必要办理好了。”武城令、丞赶忙又起身来,奉承的话不要钱似的使出来,吹捧李善道仁义爱民。李善道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俩坐下,看视众人,说道:“不过,调粮的令,我虽已下,赈粮与民,只能救一时之急,非是长久之计。欲待久安贵郡,令百姓能重安乐业,最要紧的,却是须得尽快将清河县城拿下。杨得道、杨善会现犹盘踞清河县城,此城不拔,民不就不得安生!诸位,你们或是本郡之吏,或是本郡之民,对这杨得道、杨善会当是熟悉的吧?”武城令答道:“禀明将军,下吏与杨得道、杨善会见得不多,然鄙县时有军政文书与郡府来往,对他两人,下吏与李丞算是熟悉。”崔义玄等亦道:“见之不多,然二杨之其人其能,颇有闻知。”“把你们知道的,都与我来说说吧。”李善道拂袖,手放在膝上,做出了倾耳聆听的样子。杜正伦提起笔,准备记录。武城令是本县的长吏,与杨得道、杨善会打的交道也最多,自是他先说。他略想了一想,措了下辞,便就分毫无隐,把自己所知的杨得道、杨善会的一应情报,尽数详细道出,包括他两人的籍贯、年岁、仕官经历,还有杨善会此前剿贼的故事,等等。只他一人,就说了半晌。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杨善会是个劲敌,对这样强劲的对手,在与他开战之前,自然是需要对他有足够的了解。对杨善会的了解,李善道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着手做的,在从乐寿返程,重入清河郡境的路上,他已经就开始做这件事了。关於杨善会的情况,李善道已了解到了不少。武城令所说的这些,大部分他都已知,但也有一些,他是初次听闻。其中有三件事,引起了李善道的注意。一件是,杨义臣剿灭张金称前,是段达来打的张金称,杨善会献计与之,段达不用,结果大败,后来段达就悉用杨善会之计,或进或战,全听杨善会的意见,遂转败为胜,打了大胜仗。一件是,张金称也曾掠过黎阳,他和孙宣雅、高士达等联兵数十万,攻下了黎阳县城,然未占据,抢掠一通后,即各自归还,但在张金称兵回清河后,杨善会以劲卒千人截击,破之。一件是,被杨善会截击破后,张金称转以轻兵入掠冠氏,杨善会与来相助的平原通守杨元弘部、武贲郎将王辩部,趁机联兵数万步骑,袭其本营。张金称急还来战,王辩打不过张金称,攻势受挫。杨善会选出了精锐五百支援王辩军,所当皆靡,打退了张金称的反攻。这三件事,形象地表现出了杨善会在军事上的才能,以及他部曲的作战能力。第一件事,反应出了他的智谋,——顺带着,还表现出了段达的“知错能改”;第二件事,反应出了杨善会不但是有智谋,还有胆勇,敢用千人截击刚取得一场大胜的张金称;第三件事,反应出杨善会的部曲也与一般的隋兵不同,至少有部分部曲是可称悍勇敢战的。武城令说得太详细了,乃至他说完以后,武城丞都没甚可以补充。倒是崔义玄略微做了点补充,补充了一桩他听来的杨善会曾经发过的感叹。他向李善道禀道:“将军,仆闻之,杨善会虽虑败张金称等部,限於部曲不足,却终不能将张金称等部尽灭,他因每胜后,常颇慨恨,数有言称,恨其兵少,不能灭贼。”以杨善会通过这么多的战斗,已经表现出来的能力,如果他兵马足够多,还真是不用杨义臣再率部来,只凭他一人之力,就能将张金称等部尽皆消灭!尽管是强敌,李善道也不由地由衷说道:“齐有张须陀,清河杨善会,隋非无能战之将也!”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举矢石无功还 李文相尽管心疼他的部曲,但他落草这么多年,手底下如今聚有数千部曲,——这数千部曲中,固有流民之类,可也不乏本就是匪盗之属的,能够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他自也非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见得李善道毫无允许其部这五百兵撤下之意,他狠下心来,便就不复再请撤退,令身边从将:“你去阵前,传俺令,不闻撤退之令,谁敢后逃,杀之不饶!”从将接令,匆匆地下望楼,赶去前阵传令了。“二郎,你放心,俺知今天是初攻,若无功而退,将伤士气。这五百人,绝不撤下!不但不撤,打光了,愚兄再调五百人!必要将狗日的铁蒺藜给它清理干净!”他向李善道保证说道。李善道没有说话,往左边的张竖眼营张了一张,见张营暂无动静,重看向数里外的城壕前后。城壕前,被推出城的投石车在鹿砦、拒马的空隙中,缓缓地前移,碰到壕沟,守卒铺上宽大厚实的木板,先让投石车、弩车过,继而抬举蹶张弩的守卒过,井然有序,渐已至羊马墙后。再看李文相部的那五百举着半截船的兵士,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他们肯定是已经看到,原在快速前进的队形,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望楼上的诸人只从他们进速的减慢,就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现在一定是犹豫不决,是继续向前?还是撤回?靠后的一条半截船下头,钻出来了一个兵士,向着兵营、望楼这边的方向跑来。——此五百人出发前,被组成了一个行军团,这条半截船下,即团将所处之地,不用说,这个兵士是团将派回,请示下步举止的。但这个兵士还没跑到前哨营,李文相遣去传令的那军将飞马已到。李善道等遥见,这军将挥鞭抽了这兵士一鞭子,应是转达了李文相的军令,这兵士随即掉头,又往来处奔去。军将原地等了会儿,一队李文相部的督战兵追上了他。於是带着督战兵,这军将继续前行,到离那五百兵士大约一里来地的位置,停了下来。督战兵俱将横刀抽出在手。那五百兵士离铁蒺藜区,本已不远了,可这么一放慢速度,一耽搁,当他们再次开始较快前进时,推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已到了壕沟内侧的羊马墙后!整个的李善道军四个前哨营、弧形的八个兵营,乃至后头的三个辎重营,方圆十几里地间,不论是在筑营的战士、民夫,抑或警戒的将士,只要位置许可的,大多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或攀到高处,或拄着铁锹等,踮起脚尖,齐刷刷地眺向了这五百兵士、对面的投石车等上。最先发动的是守卒的投石车。三辆投石车,一字排开,因有羊马墙阻隔,地面上站着的李善道军的将士、民夫,看不见投石车的主体,只能看见高出羊马墙上的抛杆等构件,他们眺望到,三根抛杆向后一沉,很快地扬起,三颗大石头,便被高高抛起,直冲着即将到达铁蒺藜区外围的那五百兵士砸去!望到这幕情景的上万人,不知多少人“呀”的叫出了声。叫声未落,三颗大石头已落!这三架投石车的炮手,俱是经验丰富的老炮手,虽是第一炮,打得很准。三颗大石全都打到了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的散兵阵线中。由於相隔较远,石头在空中飞行时,人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目睹石头腾空而起,大多数人只是本能地惊呼一声。然而,当三块巨石落地后,就完全不一样了。沉重的闷响连续传来,碎土四溅。石头落地后,借助投掷的力道,带着飞漫的尘烟,向前翻滚,真是滚雷也似,所经之处,那五百名士兵若有躲避不及者,立刻便是骨折筋断的惨状!营区目睹此状的上万人,惊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守卒的弩车也发动了。弩车的射程,比投石车为远。三架投石车投掷的石头,没有完全地落入到李文相部这五百兵士的阵中,都只是落在了前沿。弩车一发动,一二十支粗长的弩矢,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着长长的铁链,尽都射到了这五百兵士所组成的这个散兵阵的中心!——一辆弩车,不是只射出一支弩矢,根据弩车的大小不一,不同弩车上配备的弩矢数目有多有少。“铁链”也者,弩车所射的弩矢不类箭矢,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弩车的尾端连接着铁链,发射后可回收,以便重新使用。这一二十支弩矢,最大者,单只镞刃就七寸之长,五寸之广,矢杆长达三尺,亦五寸粗,相当於后世计长单位,差不多一米长,十五厘米粗,小一些的,也小不了多少,皆以铁叶为羽,那一道道的激射出来,当其尚在半空时,长矢、拖着铁链,如攫人之凶兽,已使人毛骨悚然!而又当其射到散兵阵的中心地带后,——这一地带,尚远不到弩矢射程的能及之处,之所以射到此处,是因为在此处,弩矢已经射到了人、半截船,望见到凡被弩矢射到的半截船,无一例外地崩裂破碎,被弩矢射到的兵士,中头者,脑袋登时稀巴烂,中臂、腿者,肢体瞬间断裂,中胸腹者最惨,被弩矢强大的冲击力推动,仿佛被挂在箭杆上,随着弩矢的推进而向后飞去,胳膊和腿兀在挣扎,远远望去,就像被穿在签子上的肉,景象令人更是胆寒!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上万名李善道军的观战将士,其中的老卒还好些,在过往的战斗中,见识过弩车的威力,新卒有的没有见过,胆小者,已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惊叫都已叫不出声了。有的民夫,愈发不堪,站立不稳,张口结舌,瞪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数里外战场上那些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这才只是三架云梯,几架弩矢,杀伤力就这么大?观战的将士们,许多人将视线往城头上移了下。城头矗立着更多的投石车,可以想见得到,也定然会有着更多的弩车,且别说,还有拍杆、擂木等这些凶物。则等到攻城时?守卒这些器械的杀伤力会有多大,己军的伤亡会有多大,他们不敢想象。又他们自己本身,能不能在这场攻城战中活下来?愈是不敢去想!羊马墙上有平台,抬举蹶张弩的守卒上到平台,蹶张弩也相继开始发射。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此时此刻,根本是没法再前进半步。投石车不断地抛掷石头;弩车射出的弩矢被拉回去,重复再射;连绵不绝的蹶张弩矢如雨。只靠半截船的凭护,哪里防得住?不到半刻钟,五百兵卒已伤亡甚众!远望之,半截船的碎片散落一地,已经死掉的兵卒倒在地上不动,重伤的兵卒拖着身躯,用尽力气往后爬,在身后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迹。终於是撑不住了,剩下的兵卒丢下半截船,掉头向后逃窜。督战的那个军将张弓引矢,对准逃回的兵士射箭。督战队的兵士分散开来,迎头拦截。在几人中箭、几人被督战队的兵士砍倒后,退后无路,这些兵士只好再返折回去。……望楼上。李文相嘴唇颤动,再三偷觑李善道。血海尸山杀出来的,眼前的这种惨状,在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时,李善道都有见过。并且,在那两仗,他见到的那些惨状,比眼前的这幅场景更加的惨烈!他感觉到了李文相的目光,但依旧是没有看他,只把视线再次移开,再一次地投向了东边的张竖眼营。张营还是没有动静。于志宁也看不下去了,说道:“将军,杨善会的城防确实做得充足,外设以阻障,内则投石车、弩车、强弩等械颇多,只靠半截船,抵挡不住。再顶下去,也是送死。要不就先撤下?”“他妈的!”刘黑闼也在观瞧张竖眼营的情况,重重地拍了下栏杆,骂道,“贼厮鸟龟缩不出!”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某种程度来说,是李善道专门派出去的诱兵。清理阻障只是幌子,他等的是张竖眼再出袭。可守卒的投石车、弩车、蹶张弩已经占了明显的上风,己军的注意力大都已被吸引到了铁蒺藜区前的这片战场上,但这张竖眼,却居然还没有趁机再来出斗!估摸着,也许是他猜到了己军为报昨日小挫,今日会设伏待他。这贼厮,难怪他会做出偷袭苏定方的勾当,果然可称狡猾!一来,张竖眼不出来,再打下去,已没意义;二来,于志宁近来对自己的态度,很有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他的建议须得适当的听取,以鼓励他再接再厉,更加主动,李善道便也重重地拍了下栏杆,亦骂了张竖眼句:“狡悍之贼!”随后即令道,“贤兄,将你部兵调回来吧。”李文相如释重负,一叠声地赶紧催促别的从将鸣金收兵。……清河城,北城楼。杨得道负手望着城壕外那数百敌兵的凄惨模样,见着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拖着一二十个重伤员,丢弃了满地的半截船,狼狈不堪地向后逃退,心怀大畅,哈哈大笑。城墙上,守卒将士又一次响起的欢呼声中,卢郡丞灵光一闪,提出了个建议,说道:“贼兵大溃,明府、通守,何不击鼓,令张将军速再出营,截击杀之?”杨善会摇了摇头,说道:“贼另有贼兵掩护,此其一;更要紧的是,昨日张五郎刚出袭一战,李贼今日必然有备,若再令五郎出战,恐堕贼伏,此其二。是故丞公此议虽佳,暂不可用。”杨得道欣喜地笑道:“昨日张将军出袭,我军胜了一场;今日矢石俱下,又胜了一场。我军士气已是高涨!不用再令张将军出战,今日战果,也已足够!”卢郡丞应道:“是,明府高见。”瞧着城壕外贼兵逃走,问道,“明府、杨公,昨日我等议定,寻个机会,遣精卒出城,与张将军部两下夹击,夜袭贼营。此策,打算何时用之?”杨得道沉吟了下,反问卢郡丞,说道:“公意以为何时用之为宜?”“窃以为,干脆趁着今日我军又胜一仗,贼士气现定已衰,而贼营多尚未筑成,现亦利於我军袭击,今晚,就夜袭夹击!”杨得道再询问杨善会的意见:“通守以为可否?”杨善会不再看逃走的那些贼兵,远望贼营区域,观望了稍顷,抚须说道:“丞公此议,诚然上佳。但具体要不要今晚夜袭夹击,愚见不妨且再等等,等下午再望望敌情,其后再决定。”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虑良将长史议慎 能不能十天之内,攻下清河县城?李善道是没有这个把握的。清河县城的城防的严备程度,从他自起兵到今,在所有打过的城中,可谓首屈一指。守城的主将杨善会,以往的战绩又是无论大小战,百战百胜。同时,反观己军,野战的大仗、胜仗是打过不少了,但攻坚之战,却委实是打得不多,且打的还多是濮阳这类,基本一攻即下的城,在攻坚上,缺乏足够的经验。因此,这回打清河,李善道作为主将,外在表现出来的态度,固是举重若轻,然实际上,他是极其重视。——也所以,他之前虽然调守兵出城的计,尽管用了两回都没获成,还是又用了第三回。於今,是在三次用计都宣告无用,已是别无他法的情况下,他才下了强攻的决心。前世时,李善道读书,看一些介绍大战、硬仗的文章时,有时会专门提到,主将在战前时候,下决心之困难,现在,他理解这种困难了。主将的一道命令下去,拿这次打清河来说,加上郭孝恪带到堂邑的黎阳新兵,便是两三万的将士要前赴后继,两三万条鲜活的生命,往长远里说,甚至另有他这个现已在逐渐成型的“小政治军事集团”的前途命运,就都包括在中了!这个决定,又怎会能够下得那么轻易?“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子此言,半点不错!也正是因内心中,实际上充满了对此战的重视,於第二天,亲率主力一万五千步骑,以及武城县又征募的和漳南县送来的总计千余民夫,踏上征途,在次日下午到了清河县城外后,李善道一边命各部在先已抵达的刘黑闼选择的筑营地点加紧筑营,一边与迎接他的刘黑闼、张升、陈敬儿、罗忠等,带上李文相、于志宁等众文武属从,自到城近处,再次察看敌之城防。比之上次所见,城防的变化不大。主要是出现了两个新的情况。一个是城头上,多了几架小型的投石车;一个是城墙的垛口外,多了很多的铁笼子。清河县城城上的大型守城器械,本就不少,现又多了几架投石车,攻城的难度又被增加了。李善道手搭凉棚,眯着眼,瞧了会儿那些铁笼子,辨不出其用,指着问道:“那些是甚么?”刘黑闼等昨晚已经见到这些铁笼子的用处了。陈敬儿禀道:“郎君,那些是守卒取光照明所用。笼中装满了木炭,点燃后,风一吹就是个大火球,将城下一直到护城河畔的这段区域,全部都照得通明雪亮。”“这倒比点火把、生篝火省事多了。”李善道多瞧了几眼,把这一招记在了心里。陈敬儿答道:“不仅省事,因数量多、又是挂在城墙外侧,比火把、篝火好像是还更能照亮。”“城西、城南,你们去看了么?城头上也多出来这些铁笼子、投石车了么?”刘黑闼嘿了声,说道:“城西没见投石车,城南也多出来了。铁笼子,四面城墙皆有。”清河县城的西边,离漳水已够近,摆不开攻城阵型,东边离永济渠更近,攻城的阵型越发根本没法摆开,所以李善道没问城东。但却连城东,都有铁笼子取亮,杨善会的谨慎可见一斑。“护城河内侧羊马墙后头的城防状况,瞧了么?”羊马墙,即是护城河内侧岸边的那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墙。刘黑闼说道:“上望楼望了,和护城河外的情况一样,也是各以铁蒺藜、壕沟、鹿砦与拒马,分别构筑的三层防线。”骂了声,“他妈的,这狗日的杨善会是不是闲的没事干?不肯遣兵出城,来与咱战,却把他的城外,内三层、外三层,搞得密密麻麻,尽是障碍!忒惹人厌!”目光在护城河外,从南到北,层次分明的鹿砦与拒马区、壕沟区、铁蒺藜区这三层防守区域上,再又看了几看,李善道说道:“走,上望楼上看看。”上望楼,不仅是为看羊马墙后的情况,也是为居高临下,看看城中的情况。刘黑闼的营已经筑得七七八八,望楼搭在他的将帐外不远。众人进到刘黑闼营中,上到望楼。於众人的簇拥中,李善道按住栏杆,展目眺望。先看羊马墙后,果如刘黑闼所言,亦是次第铺开的三层防御区域。铁蒺藜区在最外,紧挨着羊马墙;中间是几条交错的壕沟;最里边,离城墙较近的地方,是摆列如梅花的鹿砦、拒马。护城河外、护城河内,这“里三层、外三层”的防守布置,只看一看,就已令刘黑闼“生厌”,那到攻城的时候呢?李善道已能想象得到,只为清除掉这些障碍,就将会有多少部曲伤亡!李善道将目光抬高,越过城墙,投目到了城内。清河城的城墙,早在杨善会迁为郡丞时,就在他的主持下加高了。刘黑闼营的这个望楼是按正常高度搭建的,只比城墙高出了一点,高出的不多,城墙近侧的位置看不到,但能看到城内中心、南边城区的情形。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首先是城中心,两条主干道的交汇处,搭了个角楼,较高,足可以俯瞰全城;其次是两条主干道和县中各坊通出的各街相交的位置,也各有角楼。所有的角楼上,可以隐约瞧见,皆置有鼓、有旗,有守卒在上看守。又在角楼的下边,亦各有守卒坐地。这些角楼、守卒,不用多说,都是为维持战时的城内治安、秩序所设的。城中的主干道、各条街道上,空空荡荡,俱是一个人影不见。在离城南门最近的一个里坊中,遥见有几面军旗飘扬。那里,应该是临时的军营、伤营和后勤补充站。战事吃紧时,援兵可从这里快速支援城头;负伤的守卒能够迅速地转移入进。城北这边,因为望楼高度不够,被北城墙挡住了视线,看不到,但料想之,离北城门最近的里坊,必是也已被杨得道、杨善会改置成了和城南此里坊一样的军营等。看了多时,李善道的视线在城东南的郡府处落了一落,想道:“杨善会现是在郡府,还是在城头?”目光转到城头,每个临外的垛口后,此际俱有守卒,内侧的垛口边上,每隔几个垛口,则都搭了一个矮低的木棚,——这是供守卒休息所用,但没找到杨得道、杨善会的身影。“贤兄,你这望楼不行,太低了,得加高。”李善道收回视线,拍了拍栏杆,说道。刘黑闼点点头,应道:“俺已下令了,明天前,必须加高到能够望见北城墙内侧。”望楼上也能望见东边永济渠岸上的张竖眼营,捎带着把张营的内外布防亦看了一看。都看过后,李善道说道:“大致的城防情况,和咱们上次看时,变化不很大。行了,先不多看了。贤兄,去你帐里,咱们议议接下来,这个城,怎么攻。”众人应诺。簇拥着李善道下了望楼,一行人来到刘黑闼的将帐。主位自是李善道来坐,刘黑闼坐左手上首,李文相次之,余下诸将依按勋官、军职、资历,依次坐下;右手边,让给了于志宁、崔义玄等文吏就坐。茶汤、点心、水果奉上。李善道皱了下眉头,令道:“茶汤留下,其余撤走。”这就要开打了,还搞甚么点心、水果!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自作主张,安排茶汤等物的刘黑闼的帐下吏,赶忙惶将点心、水果撤下。置在帐中间,两排文武对坐之间的地图架上,铺开了一面地图。是刘黑闼昨日看完清河城防后,由他的司马初步绘制的清河城防示意图。“两位贤兄,诸位,清河的城防情况就是这样,具体攻城怎么打,都说说吧。”刘黑闼大手摸着胡须,头个开口,说道:“贤弟,俺还是那句话。杨善会这贼厮鸟虽是把他的清河城搞得内外几层,咱的兵力远比他多,且是新近才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士气正旺,这几天,咱又赶制出了足够多的云梯、投石车等攻城器械,十天之内!一定能把这城打下!”从最早的动辄“淡淡的”,到而下,于志宁已是愿意主动发表他的意见。很明显,他不赞成刘黑闼的乐观,严肃地说道:“攻坚、登城,不比野战,薛世雄营疏於防备,相反清河县城防备严整,城内亦井然有序,此战与我军前攻薛世雄营亦不同。杨善会,实良将也,又其帐下,大眼、竖眼,俱悍勇之徒,号为其之‘双目’,因以仆愚见,将军,最好还是先做妥善之计议,将各种可能都考虑在内,然后一步步地展开进攻,千万不可疏忽、蛮干。”刘黑闼笑道:“长史,俺说十天之内,必将此城攻下,俺可不是打算蛮干。”李善道问道:“贤兄可是已有攻战之策?”刘黑闼起身,到城防图前,点了下张竖眼营和护城河内外,说道:“俺的意思是,分三步打。第一步,先清除城壕外的障碍;同时,打掉张竖眼营;第二步,清除掉城壕内、城墙外的障碍;第三步,攻城!”顾盼诸人,说道,“以俺估算,前两步,三天内可以完成。郭长史所率之部,明天就可到达清河城南。合我部与郭长史部,计三万余众,然后同时从城北、城南两面,展开攻城进战,七天之内,难道还打不下一个清河县城?加到一起,不就十天以内!”攻城分三步走的这个攻城办法,没毛病。包括了李善道在内,帐中诸人也都是这么想的。同时从南北两面夹攻,也没毛病。城外的障碍虽然内外几层,但己军兵多,昼夜不停的话,三天功夫,大约也确是能将之清理干净。又至於张竖眼和城南的牛大眼两营,从其营地的大小,可判断得出,其两营内驻扎的守卒至多各数百人,才数百人的一营,在清理障碍的同一时间,把之打掉,也应是能够做到。那么,再用七天的时间攻城,依旧发挥本军兵多的优势,——似乎还真是可以十天内将城攻下的了?于志宁说道:“三天之内,或可能将障碍清除掉,然七天之内能否将城攻下,这还得看等开始攻城后,我军的进展才可确知。将军,愚见还是不能大意,步步为营,慎重为宜。”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君廓慑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怎么?”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萧德一马当先。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西阵、中军和东阵。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18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君廓慑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怎么?”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萧德一马当先。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西阵、中军和东阵。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18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举矢石无功还 李文相尽管心疼他的部曲,但他落草这么多年,手底下如今聚有数千部曲,——这数千部曲中,固有流民之类,可也不乏本就是匪盗之属的,能够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他自也非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见得李善道毫无允许其部这五百兵撤下之意,他狠下心来,便就不复再请撤退,令身边从将:“你去阵前,传俺令,不闻撤退之令,谁敢后逃,杀之不饶!”从将接令,匆匆地下望楼,赶去前阵传令了。“二郎,你放心,俺知今天是初攻,若无功而退,将伤士气。这五百人,绝不撤下!不但不撤,打光了,愚兄再调五百人!必要将狗日的铁蒺藜给它清理干净!”他向李善道保证说道。李善道没有说话,往左边的张竖眼营张了一张,见张营暂无动静,重看向数里外的城壕前后。城壕前,被推出城的投石车在鹿砦、拒马的空隙中,缓缓地前移,碰到壕沟,守卒铺上宽大厚实的木板,先让投石车、弩车过,继而抬举蹶张弩的守卒过,井然有序,渐已至羊马墙后。再看李文相部的那五百举着半截船的兵士,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他们肯定是已经看到,原在快速前进的队形,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望楼上的诸人只从他们进速的减慢,就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现在一定是犹豫不决,是继续向前?还是撤回?靠后的一条半截船下头,钻出来了一个兵士,向着兵营、望楼这边的方向跑来。——此五百人出发前,被组成了一个行军团,这条半截船下,即团将所处之地,不用说,这个兵士是团将派回,请示下步举止的。但这个兵士还没跑到前哨营,李文相遣去传令的那军将飞马已到。李善道等遥见,这军将挥鞭抽了这兵士一鞭子,应是转达了李文相的军令,这兵士随即掉头,又往来处奔去。军将原地等了会儿,一队李文相部的督战兵追上了他。於是带着督战兵,这军将继续前行,到离那五百兵士大约一里来地的位置,停了下来。督战兵俱将横刀抽出在手。那五百兵士离铁蒺藜区,本已不远了,可这么一放慢速度,一耽搁,当他们再次开始较快前进时,推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已到了壕沟内侧的羊马墙后!整个的李善道军四个前哨营、弧形的八个兵营,乃至后头的三个辎重营,方圆十几里地间,不论是在筑营的战士、民夫,抑或警戒的将士,只要位置许可的,大多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或攀到高处,或拄着铁锹等,踮起脚尖,齐刷刷地眺向了这五百兵士、对面的投石车等上。最先发动的是守卒的投石车。三辆投石车,一字排开,因有羊马墙阻隔,地面上站着的李善道军的将士、民夫,看不见投石车的主体,只能看见高出羊马墙上的抛杆等构件,他们眺望到,三根抛杆向后一沉,很快地扬起,三颗大石头,便被高高抛起,直冲着即将到达铁蒺藜区外围的那五百兵士砸去!望到这幕情景的上万人,不知多少人“呀”的叫出了声。叫声未落,三颗大石头已落!这三架投石车的炮手,俱是经验丰富的老炮手,虽是第一炮,打得很准。三颗大石全都打到了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的散兵阵线中。由於相隔较远,石头在空中飞行时,人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目睹石头腾空而起,大多数人只是本能地惊呼一声。然而,当三块巨石落地后,就完全不一样了。沉重的闷响连续传来,碎土四溅。石头落地后,借助投掷的力道,带着飞漫的尘烟,向前翻滚,真是滚雷也似,所经之处,那五百名士兵若有躲避不及者,立刻便是骨折筋断的惨状!营区目睹此状的上万人,惊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守卒的弩车也发动了。弩车的射程,比投石车为远。三架投石车投掷的石头,没有完全地落入到李文相部这五百兵士的阵中,都只是落在了前沿。弩车一发动,一二十支粗长的弩矢,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着长长的铁链,尽都射到了这五百兵士所组成的这个散兵阵的中心!——一辆弩车,不是只射出一支弩矢,根据弩车的大小不一,不同弩车上配备的弩矢数目有多有少。“铁链”也者,弩车所射的弩矢不类箭矢,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弩车的尾端连接着铁链,发射后可回收,以便重新使用。这一二十支弩矢,最大者,单只镞刃就七寸之长,五寸之广,矢杆长达三尺,亦五寸粗,相当於后世计长单位,差不多一米长,十五厘米粗,小一些的,也小不了多少,皆以铁叶为羽,那一道道的激射出来,当其尚在半空时,长矢、拖着铁链,如攫人之凶兽,已使人毛骨悚然!而又当其射到散兵阵的中心地带后,——这一地带,尚远不到弩矢射程的能及之处,之所以射到此处,是因为在此处,弩矢已经射到了人、半截船,望见到凡被弩矢射到的半截船,无一例外地崩裂破碎,被弩矢射到的兵士,中头者,脑袋登时稀巴烂,中臂、腿者,肢体瞬间断裂,中胸腹者最惨,被弩矢强大的冲击力推动,仿佛被挂在箭杆上,随着弩矢的推进而向后飞去,胳膊和腿兀在挣扎,远远望去,就像被穿在签子上的肉,景象令人更是胆寒!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上万名李善道军的观战将士,其中的老卒还好些,在过往的战斗中,见识过弩车的威力,新卒有的没有见过,胆小者,已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惊叫都已叫不出声了。有的民夫,愈发不堪,站立不稳,张口结舌,瞪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数里外战场上那些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这才只是三架云梯,几架弩矢,杀伤力就这么大?观战的将士们,许多人将视线往城头上移了下。城头矗立着更多的投石车,可以想见得到,也定然会有着更多的弩车,且别说,还有拍杆、擂木等这些凶物。则等到攻城时?守卒这些器械的杀伤力会有多大,己军的伤亡会有多大,他们不敢想象。又他们自己本身,能不能在这场攻城战中活下来?愈是不敢去想!羊马墙上有平台,抬举蹶张弩的守卒上到平台,蹶张弩也相继开始发射。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此时此刻,根本是没法再前进半步。投石车不断地抛掷石头;弩车射出的弩矢被拉回去,重复再射;连绵不绝的蹶张弩矢如雨。只靠半截船的凭护,哪里防得住?不到半刻钟,五百兵卒已伤亡甚众!远望之,半截船的碎片散落一地,已经死掉的兵卒倒在地上不动,重伤的兵卒拖着身躯,用尽力气往后爬,在身后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迹。终於是撑不住了,剩下的兵卒丢下半截船,掉头向后逃窜。督战的那个军将张弓引矢,对准逃回的兵士射箭。督战队的兵士分散开来,迎头拦截。在几人中箭、几人被督战队的兵士砍倒后,退后无路,这些兵士只好再返折回去。……望楼上。李文相嘴唇颤动,再三偷觑李善道。血海尸山杀出来的,眼前的这种惨状,在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时,李善道都有见过。并且,在那两仗,他见到的那些惨状,比眼前的这幅场景更加的惨烈!他感觉到了李文相的目光,但依旧是没有看他,只把视线再次移开,再一次地投向了东边的张竖眼营。张营还是没有动静。于志宁也看不下去了,说道:“将军,杨善会的城防确实做得充足,外设以阻障,内则投石车、弩车、强弩等械颇多,只靠半截船,抵挡不住。再顶下去,也是送死。要不就先撤下?”“他妈的!”刘黑闼也在观瞧张竖眼营的情况,重重地拍了下栏杆,骂道,“贼厮鸟龟缩不出!”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某种程度来说,是李善道专门派出去的诱兵。清理阻障只是幌子,他等的是张竖眼再出袭。可守卒的投石车、弩车、蹶张弩已经占了明显的上风,己军的注意力大都已被吸引到了铁蒺藜区前的这片战场上,但这张竖眼,却居然还没有趁机再来出斗!估摸着,也许是他猜到了己军为报昨日小挫,今日会设伏待他。这贼厮,难怪他会做出偷袭苏定方的勾当,果然可称狡猾!一来,张竖眼不出来,再打下去,已没意义;二来,于志宁近来对自己的态度,很有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他的建议须得适当的听取,以鼓励他再接再厉,更加主动,李善道便也重重地拍了下栏杆,亦骂了张竖眼句:“狡悍之贼!”随后即令道,“贤兄,将你部兵调回来吧。”李文相如释重负,一叠声地赶紧催促别的从将鸣金收兵。……清河城,北城楼。杨得道负手望着城壕外那数百敌兵的凄惨模样,见着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拖着一二十个重伤员,丢弃了满地的半截船,狼狈不堪地向后逃退,心怀大畅,哈哈大笑。城墙上,守卒将士又一次响起的欢呼声中,卢郡丞灵光一闪,提出了个建议,说道:“贼兵大溃,明府、通守,何不击鼓,令张将军速再出营,截击杀之?”杨善会摇了摇头,说道:“贼另有贼兵掩护,此其一;更要紧的是,昨日张五郎刚出袭一战,李贼今日必然有备,若再令五郎出战,恐堕贼伏,此其二。是故丞公此议虽佳,暂不可用。”杨得道欣喜地笑道:“昨日张将军出袭,我军胜了一场;今日矢石俱下,又胜了一场。我军士气已是高涨!不用再令张将军出战,今日战果,也已足够!”卢郡丞应道:“是,明府高见。”瞧着城壕外贼兵逃走,问道,“明府、杨公,昨日我等议定,寻个机会,遣精卒出城,与张将军部两下夹击,夜袭贼营。此策,打算何时用之?”杨得道沉吟了下,反问卢郡丞,说道:“公意以为何时用之为宜?”“窃以为,干脆趁着今日我军又胜一仗,贼士气现定已衰,而贼营多尚未筑成,现亦利於我军袭击,今晚,就夜袭夹击!”杨得道再询问杨善会的意见:“通守以为可否?”杨善会不再看逃走的那些贼兵,远望贼营区域,观望了稍顷,抚须说道:“丞公此议,诚然上佳。但具体要不要今晚夜袭夹击,愚见不妨且再等等,等下午再望望敌情,其后再决定。”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大举矢石无功还 李文相尽管心疼他的部曲,但他落草这么多年,手底下如今聚有数千部曲,——这数千部曲中,固有流民之类,可也不乏本就是匪盗之属的,能够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他自也非心慈手软的良善之辈,见得李善道毫无允许其部这五百兵撤下之意,他狠下心来,便就不复再请撤退,令身边从将:“你去阵前,传俺令,不闻撤退之令,谁敢后逃,杀之不饶!”从将接令,匆匆地下望楼,赶去前阵传令了。“二郎,你放心,俺知今天是初攻,若无功而退,将伤士气。这五百人,绝不撤下!不但不撤,打光了,愚兄再调五百人!必要将狗日的铁蒺藜给它清理干净!”他向李善道保证说道。李善道没有说话,往左边的张竖眼营张了一张,见张营暂无动静,重看向数里外的城壕前后。城壕前,被推出城的投石车在鹿砦、拒马的空隙中,缓缓地前移,碰到壕沟,守卒铺上宽大厚实的木板,先让投石车、弩车过,继而抬举蹶张弩的守卒过,井然有序,渐已至羊马墙后。再看李文相部的那五百举着半截船的兵士,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他们肯定是已经看到,原在快速前进的队形,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望楼上的诸人只从他们进速的减慢,就能够感觉得到,他们现在一定是犹豫不决,是继续向前?还是撤回?靠后的一条半截船下头,钻出来了一个兵士,向着兵营、望楼这边的方向跑来。——此五百人出发前,被组成了一个行军团,这条半截船下,即团将所处之地,不用说,这个兵士是团将派回,请示下步举止的。但这个兵士还没跑到前哨营,李文相遣去传令的那军将飞马已到。李善道等遥见,这军将挥鞭抽了这兵士一鞭子,应是转达了李文相的军令,这兵士随即掉头,又往来处奔去。军将原地等了会儿,一队李文相部的督战兵追上了他。於是带着督战兵,这军将继续前行,到离那五百兵士大约一里来地的位置,停了下来。督战兵俱将横刀抽出在手。那五百兵士离铁蒺藜区,本已不远了,可这么一放慢速度,一耽搁,当他们再次开始较快前进时,推出城的投石车、弩车等,已到了壕沟内侧的羊马墙后!整个的李善道军四个前哨营、弧形的八个兵营,乃至后头的三个辎重营,方圆十几里地间,不论是在筑营的战士、民夫,抑或警戒的将士,只要位置许可的,大多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或攀到高处,或拄着铁锹等,踮起脚尖,齐刷刷地眺向了这五百兵士、对面的投石车等上。最先发动的是守卒的投石车。三辆投石车,一字排开,因有羊马墙阻隔,地面上站着的李善道军的将士、民夫,看不见投石车的主体,只能看见高出羊马墙上的抛杆等构件,他们眺望到,三根抛杆向后一沉,很快地扬起,三颗大石头,便被高高抛起,直冲着即将到达铁蒺藜区外围的那五百兵士砸去!望到这幕情景的上万人,不知多少人“呀”的叫出了声。叫声未落,三颗大石头已落!这三架投石车的炮手,俱是经验丰富的老炮手,虽是第一炮,打得很准。三颗大石全都打到了李文相部那五百兵士的散兵阵线中。由於相隔较远,石头在空中飞行时,人们还能勉强保持冷静,目睹石头腾空而起,大多数人只是本能地惊呼一声。然而,当三块巨石落地后,就完全不一样了。沉重的闷响连续传来,碎土四溅。石头落地后,借助投掷的力道,带着飞漫的尘烟,向前翻滚,真是滚雷也似,所经之处,那五百名士兵若有躲避不及者,立刻便是骨折筋断的惨状!营区目睹此状的上万人,惊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守卒的弩车也发动了。弩车的射程,比投石车为远。三架投石车投掷的石头,没有完全地落入到李文相部这五百兵士的阵中,都只是落在了前沿。弩车一发动,一二十支粗长的弩矢,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拖着长长的铁链,尽都射到了这五百兵士所组成的这个散兵阵的中心!——一辆弩车,不是只射出一支弩矢,根据弩车的大小不一,不同弩车上配备的弩矢数目有多有少。“铁链”也者,弩车所射的弩矢不类箭矢,大多数情况下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弩车的尾端连接着铁链,发射后可回收,以便重新使用。这一二十支弩矢,最大者,单只镞刃就七寸之长,五寸之广,矢杆长达三尺,亦五寸粗,相当於后世计长单位,差不多一米长,十五厘米粗,小一些的,也小不了多少,皆以铁叶为羽,那一道道的激射出来,当其尚在半空时,长矢、拖着铁链,如攫人之凶兽,已使人毛骨悚然!而又当其射到散兵阵的中心地带后,——这一地带,尚远不到弩矢射程的能及之处,之所以射到此处,是因为在此处,弩矢已经射到了人、半截船,望见到凡被弩矢射到的半截船,无一例外地崩裂破碎,被弩矢射到的兵士,中头者,脑袋登时稀巴烂,中臂、腿者,肢体瞬间断裂,中胸腹者最惨,被弩矢强大的冲击力推动,仿佛被挂在箭杆上,随着弩矢的推进而向后飞去,胳膊和腿兀在挣扎,远远望去,就像被穿在签子上的肉,景象令人更是胆寒!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上万名李善道军的观战将士,其中的老卒还好些,在过往的战斗中,见识过弩车的威力,新卒有的没有见过,胆小者,已是被吓得脸色苍白,惊叫都已叫不出声了。有的民夫,愈发不堪,站立不稳,张口结舌,瞪大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数里外战场上那些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这才只是三架云梯,几架弩矢,杀伤力就这么大?观战的将士们,许多人将视线往城头上移了下。城头矗立着更多的投石车,可以想见得到,也定然会有着更多的弩车,且别说,还有拍杆、擂木等这些凶物。则等到攻城时?守卒这些器械的杀伤力会有多大,己军的伤亡会有多大,他们不敢想象。又他们自己本身,能不能在这场攻城战中活下来?愈是不敢去想!羊马墙上有平台,抬举蹶张弩的守卒上到平台,蹶张弩也相继开始发射。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此时此刻,根本是没法再前进半步。投石车不断地抛掷石头;弩车射出的弩矢被拉回去,重复再射;连绵不绝的蹶张弩矢如雨。只靠半截船的凭护,哪里防得住?不到半刻钟,五百兵卒已伤亡甚众!远望之,半截船的碎片散落一地,已经死掉的兵卒倒在地上不动,重伤的兵卒拖着身躯,用尽力气往后爬,在身后留下一道道蜿蜒的血迹。终於是撑不住了,剩下的兵卒丢下半截船,掉头向后逃窜。督战的那个军将张弓引矢,对准逃回的兵士射箭。督战队的兵士分散开来,迎头拦截。在几人中箭、几人被督战队的兵士砍倒后,退后无路,这些兵士只好再返折回去。……望楼上。李文相嘴唇颤动,再三偷觑李善道。血海尸山杀出来的,眼前的这种惨状,在打张须陀、打刘长恭时,李善道都有见过。并且,在那两仗,他见到的那些惨状,比眼前的这幅场景更加的惨烈!他感觉到了李文相的目光,但依旧是没有看他,只把视线再次移开,再一次地投向了东边的张竖眼营。张营还是没有动静。于志宁也看不下去了,说道:“将军,杨善会的城防确实做得充足,外设以阻障,内则投石车、弩车、强弩等械颇多,只靠半截船,抵挡不住。再顶下去,也是送死。要不就先撤下?”“他妈的!”刘黑闼也在观瞧张竖眼营的情况,重重地拍了下栏杆,骂道,“贼厮鸟龟缩不出!”李文相部的这五百兵卒,某种程度来说,是李善道专门派出去的诱兵。清理阻障只是幌子,他等的是张竖眼再出袭。可守卒的投石车、弩车、蹶张弩已经占了明显的上风,己军的注意力大都已被吸引到了铁蒺藜区前的这片战场上,但这张竖眼,却居然还没有趁机再来出斗!估摸着,也许是他猜到了己军为报昨日小挫,今日会设伏待他。这贼厮,难怪他会做出偷袭苏定方的勾当,果然可称狡猾!一来,张竖眼不出来,再打下去,已没意义;二来,于志宁近来对自己的态度,很有从被动到主动的转变,他的建议须得适当的听取,以鼓励他再接再厉,更加主动,李善道便也重重地拍了下栏杆,亦骂了张竖眼句:“狡悍之贼!”随后即令道,“贤兄,将你部兵调回来吧。”李文相如释重负,一叠声地赶紧催促别的从将鸣金收兵。……清河城,北城楼。杨得道负手望着城壕外那数百敌兵的凄惨模样,见着他们丢下了十余具尸体,拖着一二十个重伤员,丢弃了满地的半截船,狼狈不堪地向后逃退,心怀大畅,哈哈大笑。城墙上,守卒将士又一次响起的欢呼声中,卢郡丞灵光一闪,提出了个建议,说道:“贼兵大溃,明府、通守,何不击鼓,令张将军速再出营,截击杀之?”杨善会摇了摇头,说道:“贼另有贼兵掩护,此其一;更要紧的是,昨日张五郎刚出袭一战,李贼今日必然有备,若再令五郎出战,恐堕贼伏,此其二。是故丞公此议虽佳,暂不可用。”杨得道欣喜地笑道:“昨日张将军出袭,我军胜了一场;今日矢石俱下,又胜了一场。我军士气已是高涨!不用再令张将军出战,今日战果,也已足够!”卢郡丞应道:“是,明府高见。”瞧着城壕外贼兵逃走,问道,“明府、杨公,昨日我等议定,寻个机会,遣精卒出城,与张将军部两下夹击,夜袭贼营。此策,打算何时用之?”杨得道沉吟了下,反问卢郡丞,说道:“公意以为何时用之为宜?”“窃以为,干脆趁着今日我军又胜一仗,贼士气现定已衰,而贼营多尚未筑成,现亦利於我军袭击,今晚,就夜袭夹击!”杨得道再询问杨善会的意见:“通守以为可否?”杨善会不再看逃走的那些贼兵,远望贼营区域,观望了稍顷,抚须说道:“丞公此议,诚然上佳。但具体要不要今晚夜袭夹击,愚见不妨且再等等,等下午再望望敌情,其后再决定。”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君廓慑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怎么?”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萧德一马当先。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西阵、中军和东阵。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18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君廓慑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怎么?”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萧德一马当先。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西阵、中军和东阵。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18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八十九章 计中计孟景入毂 这前边两团精锐,所穿之戎装,是排矟兵的装束,所持军械,也是排矟兵的军械。毋庸多言,他们之所穿、所持,自是从俘虏到的排矟兵而来。而之所以如此打扮,原因也无须多说,当然便是王君廓打算以此两团迷惑敌军,扮作溃败的隋兴排矟兵,混淆朝歌城外敌军的视线,使其误以为是隋兴的排矟兵兵败还营,从而放松警惕,看看能不能哄开朝歌敌军的营门。 只有两团精锐假扮还不够,此外还需有隋兴排矟兵的军将、降卒在其内,方能以假乱真。 一则,排矟兵都是江淮人,江淮口音的官话,唯有排矟兵的降卒才会说;二则,也只有排矟兵的军将熟知其军中细节,才能应对敌军盘问,不露破绽。 故此,这两团精锐中,同时亦有十几个降卒、两个降将被押送着,行在最前。 迎着月色而行,这两团精锐与后边主力,相隔约三四里地。一路疾行,行到卯时初刻,按后世计时单位,五点多钟,天边微露鱼肚白之时,朝歌城黑黝黝的轮廓隐约已然入目。并及城外,北、东、西三面敌军营帐的篝火,犹如点点星火,闪烁在黎明的薄雾中,也已可眺见。 这两团精锐暂停前进,稍作整顿,带队的主将乃是王君愕,遣了一吏还回后边主力,请示王君廓下一步行动。不多时,王君廓的军令传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王君愕领命,遂率队继续前行。提前从降将处得知,孟景的主营设在城北。王君愕便绕过城东,径赴城北敌营。 …… 后边主力部队。 就在王君愕率队径向城北敌营时候,主力部队刚刚行到朝歌城南。 王君廓传将令下去,命主力部队暂止行进,分成数队,散入到周边的林中、野间潜伏。 一人驱马至王君廓骑边,略显担心,说道:“阿哥,此计虽妙,但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后,并非无一人走脱。若已有溃卒,先还回孟景营,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兵败详情,此计岂非恐难奏效?”望了望前方,约略亮起的天光下,相距数里的敌军北营,顿了下,又道,“甚至,王大郎也会遇险。”此人与王君廓相貌有三分近似,是不久前从起家乡奔投而来的其之从弟。 “阿奴,你之此虑,俺焉会疏忽?你却不知了,俺之此计,乃是计中带计!” 他从弟问道:“敢问阿哥,何意计中带计?” “俺为何命部曲在此地掩伏,缘故你可知晓?正是俺虑到了此点。阿奴,你试想一下,若你是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而又忽闻数百兵马,自称隋兴之兵,开至营前,求请入营,你会何以应对?孟景必会料到,此系诈营之计,他不外乎两种应对。一个闭营不理;一个见来者兵少,既自恃兵众,又欲为隋兴排矟兵报仇,振作士气,从而出营进战。 “两种应对,若俺估算无误,孟景当会选择后一种。如此,其兵一出,君愕兄所率之部即可佯败而退,候将其出营之兵引诱到这里以后,咱们便伏兵齐出,四面合围,此战可定!” 他从弟听完王君廓的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阿哥的主意原来在此!……王将军知道么?” 却是他从弟,不由自主,也想起了王敬之。 王君廓诧异说道:“阿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俺君愕贤兄是主动领的此重任,他怎会不知?” 却这王君愕待人,与王君廓不同,为人处世,以忠义自励,驭下宽厚,深得军心。因而,王君廓的这个从弟,尽管才投到王君廓部中不久,对王君愕,已是颇为敬佩。此刻闻得王君愕已知王君廓之此“计中计”,而非像王敬之一般,常是被王君廓哄着去干这种危险差事,心头方是一松,挠了挠头,他尬笑说道:“是,是。想来王将军也不会不知!是弟多虑了。” “阿奴!真也不知在你眼目中,你阿哥是个甚么样的人!”王君廓多聪明一个人,岂会瞧不出他这个从弟的所思,摇了摇头,不满地责备了句,战事将启,没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多说,随之转开话题,与左右诸将下令说道,“君愕兄如能骗开营门,我部就迅速跟进;若不能骗开营门,孟景遣兵出击,则我部就待其追及此处,四面杀出!汝等可明白了?” 众将齐声应道:“将军,末将等明白了!” 王君廓挑出了一亲信军将,专门令道:“拨给你精卒一队,不论是杀入贼营,抑或伏兵杀出,战事一开,你就引率此队精卒,务必冲到城下,告知城内的王须达,就说俺奉大王之令,为他解围来了,叫他速速打开城门,出兵与我部响应!等歼灭了孟景部后,少不了他的功劳!” 这军将接令应诺。 却王君廓的从弟,趁王君廓不注意,紧忙追上了这个军将,扯住他,低声叮嘱说道:“三郎,俺阿哥的此令,别的你都需严格执行,但有一点,最好稍作变通。即不可将俺阿哥‘少不了他的功劳’此话,原封不动地禀与王将军。你须当换个别的说辞。” 这军将怔了下,旋即领会,说道:“末将知矣!” 倒也不是怕王须达听到王君廓这句不恭的话后,竟不出城响应,王须达现到底是李善道帐下的重将,王君廓从弟所忧者,自是害怕王须达会因此记恨王君廓,日后对王君廓不利。 王君廓所率主力,在他的命令传达到各团之后,各团开始战备,且也不必多说。 …… 城北孟景大营。 巡逻的哨骑,碰上了王君愕等。押在队中的隋兴排矟兵的军将,代替王君愕,回答了哨骑的盘问。哨骑没找出什么毛病,就一边领着他们向主营方向行去,一边分出数骑,先还营急报。 到至营前,等了约两刻多钟。 见得营头,登上了十余人,悉披铠甲,尽是精壮大汉,被簇拥之一人,六尺余高,黑脸蓄须,着明光甲,外挂皂色披风,腰边悬剑,威风凛凛。隋兴排矟兵的降将,从在王君愕身侧,慌忙卑躬屈膝,介绍说道:“将军,黑脸蓄须者乃孟景也;他边上之人,即我军主将樊文超。” 王君愕打量两人,心中暗忖:“虽是弑君之贼,颇有勇将之风,无怪王须达守城艰难。” 孟景与樊文超说了句什么。 樊文超到营堞前,按住垛口,向外探身,大声说道:“张二、李五,出来答话!” 张二、李五,便是投降的两个隋兴排矟兵的校尉。张二,也即适才向王君愕介绍之人。 两人得了王君愕的允可,就略出队前,躬身应话,说道:“末将等无能,为贼将王君廓所败!幸得收拢残兵,犹存三四百众。隋兴不敢再回,因连夜还营,候领将军责罚!” 樊文超俯瞰了他两人几眼,又往他两人身后的王君愕等数百将士身上张了张,退回到孟景身边,不知与孟景说了句什么。孟景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亦不知答复了他句什么。随即,樊文超回到营堞处,便大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必过於自责。将军军令,命汝等先还入营,等汝等禀过战败经过,歇息上几日,再给汝等戴罪立功的机会!” 营门随着他的话,缓缓洞开。 王君愕朝里张望,见营内静悄悄的,一条营中主干道,从辕门通向营内深处。除掉辕门内两边站立的百余辕门守卒以外,主干道上无有半个兵士的影踪,——辕门以内是个百十步宽的隔道,隔道再内,是连绵的营帐,隔道、营帐外也不见一个兵士,只帐幕低垂,灯火未有。 不禁心头一跳,多年的战场厮杀,让他敏锐察觉到这静谧中的一丝不寻常。 即便是清晨,将士们大多还没有起来,也不该这般安静! 他再望向营头,注意到樊文超、孟景等都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登时警铃大作,叫了声不好,抽刀在手,急令说道:“贼已知我计!营中不可进也!速退!” 两团精锐事先都已知道王君廓的此一“计中计”,做的本是两手准备,反应很快。王君愕的军令才刚落,两团人马立即分散,以队为单位,组成小阵,开始后撤。 营头上,孟景抚着胡须,仰头大笑,笑未片刻,神色转厉,喝道:“果如俺料!此是王君廓赚俺营之计!既已送到了俺嘴上,便休想再逃!射箭!出兵,杀贼!” 数百先前藏身垛口下的弓弩手,齐齐现身,箭如飞蝗般射向撤退的王君愕部。好在伪装的是排矟兵,盾牌不缺。这两团精锐一边后撤,一边举盾抵挡,中箭的兵士不多。箭雨中,盾牌铿锵作响。孟景营中,战鼓击动。少说得有千余人马,从临近远门的帐内涌出,杀声大作,如潮水般冲向辕门,直奔着后撤的王君愕等杀来。在前者是数十铁骑,转瞬已驰出辕门! 一团两百人,两团四百人。 且俱步卒。 不说后头的千余孟景部步卒,只若被这数十铁骑冲到,王君愕所率的这两团精卒,怕就难以抵挡,逃脱无路了!却事先王君廓对此已有料及,王君愕等随身携带了很多铁蒺藜等物。 一堆堆的铁蒺藜被抛洒在地。 驰出辕门的这数十铁骑,人马悉甲,是具装甲骑,可马蹄上并无铠甲。措不及防中,铁蒺藜嵌入马蹄,战马嘶鸣,或翻滚在地,或踉跄难行,铁骑阵型大乱,后续步卒受阻! 王君愕等趁机加速后撤。 孟景见状,大怒不已,骂道:“小贼奸诈!竟敢如此算计!却俺不是元礼,焉能放你走脱?”连声催令,“快!重整铁骑,令步骑绕过铁蒺藜,必要将此股贼兵尽杀!扬俺军威。” ——元礼、孟景,均是宇文化及一党,皆是跟着宇文化及谋逆的骨干。但元礼、孟景两人并不和睦。杀了杨广后,宇文化及给他的党羽们论功行赏,元礼、孟景,事实上还包括别的宇文化及的党羽,大多认为自己的功劳比别人大,故此彼此间争功求赏,早有嫌隙。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只说元礼、孟景两人。 元礼在谋逆此事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孟景的功劳也不小。他起先与宇文智及在作乱之初,於城外集千余人,劫候卫虎贲冯普乐布兵分守衢巷;后在令狐行达抓住杨广后,他以甲骑迎宇文化及进宫。论以功劳,他自觉不比元礼小,而且他与宇文智及的关系很好,结果在乱后,所得封赏却与元礼相差不大。他实是早就暗自忿忿,对元礼心怀不满。 故是这个当头,他说出了“却俺不是元礼”这话。 诚如王君廓所料,孟景确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歼灭此事,他之决定将这股哄他营门的敌军消灭,也确是一则自恃兵多,他已获悉,歼灭隋兴排矟兵的敌军只三千来人,而他麾下万余之属,且这几天又是已将王须达打得左支右绌,当然不会惧怕这区区三千来敌;二则是为消除隋兴排矟兵被歼可能会给其部带来的负面影响,振作士气,但除此两个缘故外,实则还有个缘故,就是他欲借此立威,彰显己功,以压倒元礼一头,提高自己在宇文化及手下的地位。 由是,孟景的一叠声催促下,追杀王君愕等的出营步骑重振队列,绕过铁蒺藜,加紧了追速。 王君愕指挥这两团精锐,且战且退。 从隋兴城的东边,原路绕过,一路退到了城南数里外的王君廓部主力设伏地! 整个撤退,用了大概小半时辰。 在此期间,不但孟景北营的追兵不舍,且孟景还增调了千余兵马,西营、东营的兵马也各出动了千余,总计四五千兵,占了孟景麾下兵力的半数。——乃是说了,只三四百敌,需要出动这么多兵马么?若只为这三四百敌,出动这么多兵马,固未免大题小做,但孟景既知歼灭隋兴排矟兵的王君廓部共三千来步骑,他当然就能猜到,王君廓部其余的兵马,肯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这才出动了四五千兵。他何止打算消灭王君愕等,王君廓部主力他也欲击败之。 计划打算得很好,问题是,孟景忽略了一点。 三营出兵,分从三面,合兵、组阵是需要时间的,便在这三路出营之兵,络绎追到王君廓的设伏处,尚未完全汇合之际,鼓声从四面骤起,王君廓伏兵齐出! 第一百七十三章 神兵天降君廓慑 袁子干瞠目结舌,说道:“这、这……”从将中一人反应最快,大惊叫道:“明公,不好!贼骑来袭。”“哪里来的贼骑?王君廓部并无多少骑兵啊!”这将说道:“明公,十之八九,是李贼善道所部骑兵。”“他不是在安阳攻城么?”袁子干也知,当此时刻,不是计较所来敌骑是谁部骑兵的时候,脑筋急转,寻找对策,下令说道,“快传令,收拢阵型,退回营中!”翻身就要上马。刘之才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可撤退!”“怎么?”刘之才急声说道:“贼骑已至,对面的王君廓阵虎视眈眈,这时若撤,全军覆没!惟今之计,只有令西阵拼死阻住贼骑,另调我部骑兵迎战,才可得有一线生机!”袁子干能接受刘之才“唇亡齿寒,宜南援安阳”的建议,倒亦非是庸将,得了刘之才提醒,立刻醒悟过来,於是虽仍上了马,不再令部队撤还营中,一咬牙,改而令道,“依刘君之计,速令西阵转换向西列阵,以弓弩阻击敌骑;传令张三郎,引我军骑兵,赶紧西向,迎截贼骑!”因为南边西面是成安县城,不利骑兵驰骋,所以他部的骑兵,列在其阵的左翼,也就是东面。从东面调到西面,这肯定是需要一定的时间。却袁子干部的骑兵尚未赶到西阵,从西边杀来的这支敌骑,已然冲至西阵的近前!……一则是西阵的武安郡兵,本来是面向南边,仓促之间,要想把面向南边的阵中上千部曲,改换成面向西边,那即便是精兵,也不好完成这个阵型上的迅速转换。二则,武安郡兵且又还是已经出营列阵半天,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其士气尽管现还谈不上“衰竭”,可刚出营列阵时那股提着的劲儿,却是已经松懈,再且依照惯例,临战前,为休养体力,战士们都是坐地的,松懈而又坐地的状态下,转换阵型难免就会更慢。遂当西边杀来的敌骑,杀到西阵的阵前时,武安郡兵的西阵竟乃是非但没有能将阵型调整完成,而且因为临时的仓皇变阵,本来布列得挺整齐的阵型,还变得乱七八糟起来。一匹匹奔腾的战马、一支支丈八的长槊,一面面飘扬的彩色枪旗!卷着尘土,带着马上骑兵们动人心魄的尖利唿哨,跃入了武安郡兵西阵这千数将士的眼帘!西阵千数将士,一张张的面孔上,黑白不同、俊丑有异,恐骇的神情,却在此刻,并无二样。……萧德一马当先。与余下骑兵大多是骑士披甲、战马不披甲不同,萧德和他的几个亲随,俱是人马皆披甲。迎面射来的箭矢、弩矢稀稀疏疏,压根对他造不成任何的威胁。好长时间没有这般酣畅的进战过了!萧德热血上涌。长槊的柄身扛在他的肩头,尾端的槊镦插在马镫边缘的了事环上。直到距离武安郡兵西阵只剩下一箭之地,他方才将长槊的尾端从了事环中摘出,将槊身挟在了腋下。双手紧紧攥住长槊,对准已是近在咫尺的敌兵,萧德奋声大呼:“挡者死,降者生!”披挂着上百斤马铠,和承担着两百多斤萧德及其铠甲重量的雄壮战马,用后世的比喻,真如一辆坦克也似,沉重而又迅猛地撞向了混乱的敌人西阵,槊刃上裹着银丝的长槊刺出!槊长丈八,单只锋锐的槊刃就近两尺之长。便是披甲之士,也挡不住长槊破甲,况乎未着铠甲的轻步兵?这不是战斗,当萧德率先冲入武安郡兵的西阵中后,鲜血四溅、挡者立死,这简直是屠杀!一骑、一骑、又一骑,驱马挺槊,打着唿哨,随着萧德,冲入进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十骑、百骑,以冲击阵型,纷沓接至,马蹄声、喊杀声、动人心魄的尖锐唿哨声响彻了武安郡兵的西阵,到处是战马在冲锋、在践踏;到处是大槊在刺、在杀。西阵的千人武安郡兵,半刻钟都未能支撑得住,几乎一触即溃。轻轻松松的,萧德已经当先冲透了武安郡兵的西阵。槊刃被鲜血染红,他的铠甲、他战马的马铠上也都溅满了敌人的血迹。乃至他战马的马蹄上,都是敌人的血。武安郡兵西阵的西边,一二十面骑鼓敲出进攻的急促鼓点,越过西阵传来,入进萧德耳中。——这是后头的萧裕在向萧德等下令:继续突进!……武安郡兵的阵地,共由三个阵组成。西阵、中军和东阵。每个阵之间,间距一里。虽说在令完“西阵转向,阻击来骑”之后,袁子干给中军阵也下了紧急命令,命令中军阵分出半数,亦做转向,做好迎击贼骑的准备,可西阵崩溃得太快了,中阵的转向也还没有完成。望见贼骑以摧枯拉朽之势,瞬间就穿透了本军的西阵,冲在最前边的几个重骑兵,丝毫未有停留,又接着向本军、也是自己所在的中军阵冲来,袁子干的一颗心落到了谷底。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他明白,这场仗,他已经输了。“退!退!传令全军,全力向北撤退!”袁子干打马一鞭,便要北走。刘之才又拽住了他,叫道:“明公,不能撤,千万不能撤啊!撤了只有全军覆没!”袁子干举起马鞭,狠狠抽在了刘之才手上,怒道:“要非你与俺献策,说甚么急袭南下,先歼王君廓,再援安阳城,必能救下魏郡,击走李贼,俺怎会未得朝旨,便擅自出郡?无召令擅自出境,已是大罪,今兵败於此,又是大罪!你还不让俺撤,非要俺全军尽丧此地不成么?”三四个亲兵拽开刘之才,拳打脚踢,打了他一顿,然后上马,簇拥着袁子干向北奔走。刘之才爬起来,坐在地上,只觉眼黑鼻痛,摸了摸鼻子,一手的血,缓过神来,再去看时,袁子干等已去得远了,茫然四顾,只见中军阵的两千武安郡兵,纷乱不已,有的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有的机灵的,跟着袁子干也往北逃跑,有的则从西边仓皇地在往这边跑,边跑边不知在乱叫些甚么!一副兵败如山倒之状。马蹄声起,他掉脸去瞧,一骑铁马奔踏驰来!“李贼,兵怎来得这般快?”这是刘之才最后的一个念头。奔踏驰来的那骑铁马上的骑士,没有注意到坐在地上的他,铁马在奔腾中,一脚踢在了他的胸口,力如千钧,登将他的胸腔踢裂,他吃痛倒下,后边的马蹄从他的胸、头上踏过。却也是一个小有谋略、略有胆气的士人,刘之才在战场上死得无声无息。……武安郡兵的中阵、东阵相继被萧德等冲透。萧德引率从骑,转回队形,又从东边向西边冲杀。压阵在后的萧裕,观望着敌阵的变化情况,临阵指挥,一面分出百余骑迎击从东边赶来的武安郡骑,一面分出部分骑兵,绕到武安郡兵三阵的南边,从南边对其三阵进行夹击。并时刻关注着列阵於再南边一点的那千余成安守卒的动向。成安守卒明显是陷入了惊惶,先是一直按阵不动,没有北进,援助武安郡兵,继而此际,在武安郡兵溃败之后,他们后队变前队,又开始试图撤回成安城中。萧裕见状,果断下令,命令亲兵从骑:“截住成安守卒回城的路,不可使成安守卒逃脱!”他带来的骑兵,绝大部分已投入战场,没有成建制的骑兵可用了。便亲兵从骑中分出了十余骑,朝南边的成安守卒冲去。只此十余骑,自然挡不住千余的成安守卒回城。但同样是列阵未动的王君廓部,当此时却是抓住战机,行动起来。李孟尝引率王君廓部的百余骑兵从阵后而出,迅捷地插向武安郡兵还城的退路;王君廓、王实谨各率一部,自东面和和北面向成安守卒包抄杀去!王君愕则率引剩下的部曲,列阵原地,以防武安郡兵向南逃跑。更大的喊杀声,从西边、从北边,响遍了方圆十余里的战场!北边,武安郡兵溃逃的方向,出现了约千人的拦截兵马,举着“高”字黑旗。西边,萧裕的将旗的西边,尘土飞扬,遮天蔽日,两三千的兵马举着“高”、“焦”、“董”等将旗,分从三路,汹涌杀到!又一面更高更大的“右武候将军、魏州总管、魏州刺史李”的红色大纛,飘扬在蓝天之下,在如狼似虎的数千骑、步之后,在风中猎猎招展。北逃的武安郡兵无路可逃。南向成安县城撤退的成安县卒,亦是无路可退。驻马大纛之下,未有着甲,身着紫袍的李善道,安然地抚摸着短髭,顾眺远近战场,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涌动的战鼓声,敌人四处逃窜的狼狈场景,这一切交织成了一曲胜利的凯歌。百里奔袭,奇兵天降,是这场战斗能够得以胜利的关键。先以骑兵冲敌阵,接着以步卒扩大战果,是这场战斗能够胜利的战术运用方面的决定条件。面对胜利,他既有对此战获胜的欣喜,但更多的是对在这一战中,他的部队所表现出来的称得上合格的步骑配合的成功而产生的高兴,他心中想道:“骑兵,还是太少啊!”暮色到来时,战场上的各处战斗渐渐结束,各部军将驰至,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向李善道禀报本部的斩获!再次放眼战场,军旗、英雄的团旗,无数面旗帜迎风招展,映红了天空的云彩。三四骑从成安县城北城外奔来,领头之骑健硕魁梧,是王君廓。在离李善道还有挺远的地方,王君廓就下了马,快步过来,二话不说,——尽管披着铠甲,伏拜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说道:“将军用兵如神,威如天临!” 「182」喜欢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请大家收藏:()天命:从大业十二年开始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八十九章 计中计孟景入毂 这前边两团精锐,所穿之戎装,是排矟兵的装束,所持军械,也是排矟兵的军械。毋庸多言,他们之所穿、所持,自是从俘虏到的排矟兵而来。而之所以如此打扮,原因也无须多说,当然便是王君廓打算以此两团迷惑敌军,扮作溃败的隋兴排矟兵,混淆朝歌城外敌军的视线,使其误以为是隋兴的排矟兵兵败还营,从而放松警惕,看看能不能哄开朝歌敌军的营门。 只有两团精锐假扮还不够,此外还需有隋兴排矟兵的军将、降卒在其内,方能以假乱真。 一则,排矟兵都是江淮人,江淮口音的官话,唯有排矟兵的降卒才会说;二则,也只有排矟兵的军将熟知其军中细节,才能应对敌军盘问,不露破绽。 故此,这两团精锐中,同时亦有十几个降卒、两个降将被押送着,行在最前。 迎着月色而行,这两团精锐与后边主力,相隔约三四里地。一路疾行,行到卯时初刻,按后世计时单位,五点多钟,天边微露鱼肚白之时,朝歌城黑黝黝的轮廓隐约已然入目。并及城外,北、东、西三面敌军营帐的篝火,犹如点点星火,闪烁在黎明的薄雾中,也已可眺见。 这两团精锐暂停前进,稍作整顿,带队的主将乃是王君愕,遣了一吏还回后边主力,请示王君廓下一步行动。不多时,王君廓的军令传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王君愕领命,遂率队继续前行。提前从降将处得知,孟景的主营设在城北。王君愕便绕过城东,径赴城北敌营。 …… 后边主力部队。 就在王君愕率队径向城北敌营时候,主力部队刚刚行到朝歌城南。 王君廓传将令下去,命主力部队暂止行进,分成数队,散入到周边的林中、野间潜伏。 一人驱马至王君廓骑边,略显担心,说道:“阿哥,此计虽妙,但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后,并非无一人走脱。若已有溃卒,先还回孟景营,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兵败详情,此计岂非恐难奏效?”望了望前方,约略亮起的天光下,相距数里的敌军北营,顿了下,又道,“甚至,王大郎也会遇险。”此人与王君廓相貌有三分近似,是不久前从起家乡奔投而来的其之从弟。 “阿奴,你之此虑,俺焉会疏忽?你却不知了,俺之此计,乃是计中带计!” 他从弟问道:“敢问阿哥,何意计中带计?” “俺为何命部曲在此地掩伏,缘故你可知晓?正是俺虑到了此点。阿奴,你试想一下,若你是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而又忽闻数百兵马,自称隋兴之兵,开至营前,求请入营,你会何以应对?孟景必会料到,此系诈营之计,他不外乎两种应对。一个闭营不理;一个见来者兵少,既自恃兵众,又欲为隋兴排矟兵报仇,振作士气,从而出营进战。 “两种应对,若俺估算无误,孟景当会选择后一种。如此,其兵一出,君愕兄所率之部即可佯败而退,候将其出营之兵引诱到这里以后,咱们便伏兵齐出,四面合围,此战可定!” 他从弟听完王君廓的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阿哥的主意原来在此!……王将军知道么?” 却是他从弟,不由自主,也想起了王敬之。 王君廓诧异说道:“阿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俺君愕贤兄是主动领的此重任,他怎会不知?” 却这王君愕待人,与王君廓不同,为人处世,以忠义自励,驭下宽厚,深得军心。因而,王君廓的这个从弟,尽管才投到王君廓部中不久,对王君愕,已是颇为敬佩。此刻闻得王君愕已知王君廓之此“计中计”,而非像王敬之一般,常是被王君廓哄着去干这种危险差事,心头方是一松,挠了挠头,他尬笑说道:“是,是。想来王将军也不会不知!是弟多虑了。” “阿奴!真也不知在你眼目中,你阿哥是个甚么样的人!”王君廓多聪明一个人,岂会瞧不出他这个从弟的所思,摇了摇头,不满地责备了句,战事将启,没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多说,随之转开话题,与左右诸将下令说道,“君愕兄如能骗开营门,我部就迅速跟进;若不能骗开营门,孟景遣兵出击,则我部就待其追及此处,四面杀出!汝等可明白了?” 众将齐声应道:“将军,末将等明白了!” 王君廓挑出了一亲信军将,专门令道:“拨给你精卒一队,不论是杀入贼营,抑或伏兵杀出,战事一开,你就引率此队精卒,务必冲到城下,告知城内的王须达,就说俺奉大王之令,为他解围来了,叫他速速打开城门,出兵与我部响应!等歼灭了孟景部后,少不了他的功劳!” 这军将接令应诺。 却王君廓的从弟,趁王君廓不注意,紧忙追上了这个军将,扯住他,低声叮嘱说道:“三郎,俺阿哥的此令,别的你都需严格执行,但有一点,最好稍作变通。即不可将俺阿哥‘少不了他的功劳’此话,原封不动地禀与王将军。你须当换个别的说辞。” 这军将怔了下,旋即领会,说道:“末将知矣!” 倒也不是怕王须达听到王君廓这句不恭的话后,竟不出城响应,王须达现到底是李善道帐下的重将,王君廓从弟所忧者,自是害怕王须达会因此记恨王君廓,日后对王君廓不利。 王君廓所率主力,在他的命令传达到各团之后,各团开始战备,且也不必多说。 …… 城北孟景大营。 巡逻的哨骑,碰上了王君愕等。押在队中的隋兴排矟兵的军将,代替王君愕,回答了哨骑的盘问。哨骑没找出什么毛病,就一边领着他们向主营方向行去,一边分出数骑,先还营急报。 到至营前,等了约两刻多钟。 见得营头,登上了十余人,悉披铠甲,尽是精壮大汉,被簇拥之一人,六尺余高,黑脸蓄须,着明光甲,外挂皂色披风,腰边悬剑,威风凛凛。隋兴排矟兵的降将,从在王君愕身侧,慌忙卑躬屈膝,介绍说道:“将军,黑脸蓄须者乃孟景也;他边上之人,即我军主将樊文超。” 王君愕打量两人,心中暗忖:“虽是弑君之贼,颇有勇将之风,无怪王须达守城艰难。” 孟景与樊文超说了句什么。 樊文超到营堞前,按住垛口,向外探身,大声说道:“张二、李五,出来答话!” 张二、李五,便是投降的两个隋兴排矟兵的校尉。张二,也即适才向王君愕介绍之人。 两人得了王君愕的允可,就略出队前,躬身应话,说道:“末将等无能,为贼将王君廓所败!幸得收拢残兵,犹存三四百众。隋兴不敢再回,因连夜还营,候领将军责罚!” 樊文超俯瞰了他两人几眼,又往他两人身后的王君愕等数百将士身上张了张,退回到孟景身边,不知与孟景说了句什么。孟景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亦不知答复了他句什么。随即,樊文超回到营堞处,便大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必过於自责。将军军令,命汝等先还入营,等汝等禀过战败经过,歇息上几日,再给汝等戴罪立功的机会!” 营门随着他的话,缓缓洞开。 王君愕朝里张望,见营内静悄悄的,一条营中主干道,从辕门通向营内深处。除掉辕门内两边站立的百余辕门守卒以外,主干道上无有半个兵士的影踪,——辕门以内是个百十步宽的隔道,隔道再内,是连绵的营帐,隔道、营帐外也不见一个兵士,只帐幕低垂,灯火未有。 不禁心头一跳,多年的战场厮杀,让他敏锐察觉到这静谧中的一丝不寻常。 即便是清晨,将士们大多还没有起来,也不该这般安静! 他再望向营头,注意到樊文超、孟景等都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登时警铃大作,叫了声不好,抽刀在手,急令说道:“贼已知我计!营中不可进也!速退!” 两团精锐事先都已知道王君廓的此一“计中计”,做的本是两手准备,反应很快。王君愕的军令才刚落,两团人马立即分散,以队为单位,组成小阵,开始后撤。 营头上,孟景抚着胡须,仰头大笑,笑未片刻,神色转厉,喝道:“果如俺料!此是王君廓赚俺营之计!既已送到了俺嘴上,便休想再逃!射箭!出兵,杀贼!” 数百先前藏身垛口下的弓弩手,齐齐现身,箭如飞蝗般射向撤退的王君愕部。好在伪装的是排矟兵,盾牌不缺。这两团精锐一边后撤,一边举盾抵挡,中箭的兵士不多。箭雨中,盾牌铿锵作响。孟景营中,战鼓击动。少说得有千余人马,从临近远门的帐内涌出,杀声大作,如潮水般冲向辕门,直奔着后撤的王君愕等杀来。在前者是数十铁骑,转瞬已驰出辕门! 一团两百人,两团四百人。 且俱步卒。 不说后头的千余孟景部步卒,只若被这数十铁骑冲到,王君愕所率的这两团精卒,怕就难以抵挡,逃脱无路了!却事先王君廓对此已有料及,王君愕等随身携带了很多铁蒺藜等物。 一堆堆的铁蒺藜被抛洒在地。 驰出辕门的这数十铁骑,人马悉甲,是具装甲骑,可马蹄上并无铠甲。措不及防中,铁蒺藜嵌入马蹄,战马嘶鸣,或翻滚在地,或踉跄难行,铁骑阵型大乱,后续步卒受阻! 王君愕等趁机加速后撤。 孟景见状,大怒不已,骂道:“小贼奸诈!竟敢如此算计!却俺不是元礼,焉能放你走脱?”连声催令,“快!重整铁骑,令步骑绕过铁蒺藜,必要将此股贼兵尽杀!扬俺军威。” ——元礼、孟景,均是宇文化及一党,皆是跟着宇文化及谋逆的骨干。但元礼、孟景两人并不和睦。杀了杨广后,宇文化及给他的党羽们论功行赏,元礼、孟景,事实上还包括别的宇文化及的党羽,大多认为自己的功劳比别人大,故此彼此间争功求赏,早有嫌隙。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只说元礼、孟景两人。 元礼在谋逆此事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孟景的功劳也不小。他起先与宇文智及在作乱之初,於城外集千余人,劫候卫虎贲冯普乐布兵分守衢巷;后在令狐行达抓住杨广后,他以甲骑迎宇文化及进宫。论以功劳,他自觉不比元礼小,而且他与宇文智及的关系很好,结果在乱后,所得封赏却与元礼相差不大。他实是早就暗自忿忿,对元礼心怀不满。 故是这个当头,他说出了“却俺不是元礼”这话。 诚如王君廓所料,孟景确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歼灭此事,他之决定将这股哄他营门的敌军消灭,也确是一则自恃兵多,他已获悉,歼灭隋兴排矟兵的敌军只三千来人,而他麾下万余之属,且这几天又是已将王须达打得左支右绌,当然不会惧怕这区区三千来敌;二则是为消除隋兴排矟兵被歼可能会给其部带来的负面影响,振作士气,但除此两个缘故外,实则还有个缘故,就是他欲借此立威,彰显己功,以压倒元礼一头,提高自己在宇文化及手下的地位。 由是,孟景的一叠声催促下,追杀王君愕等的出营步骑重振队列,绕过铁蒺藜,加紧了追速。 王君愕指挥这两团精锐,且战且退。 从隋兴城的东边,原路绕过,一路退到了城南数里外的王君廓部主力设伏地! 整个撤退,用了大概小半时辰。 在此期间,不但孟景北营的追兵不舍,且孟景还增调了千余兵马,西营、东营的兵马也各出动了千余,总计四五千兵,占了孟景麾下兵力的半数。——乃是说了,只三四百敌,需要出动这么多兵马么?若只为这三四百敌,出动这么多兵马,固未免大题小做,但孟景既知歼灭隋兴排矟兵的王君廓部共三千来步骑,他当然就能猜到,王君廓部其余的兵马,肯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这才出动了四五千兵。他何止打算消灭王君愕等,王君廓部主力他也欲击败之。 计划打算得很好,问题是,孟景忽略了一点。 三营出兵,分从三面,合兵、组阵是需要时间的,便在这三路出营之兵,络绎追到王君廓的设伏处,尚未完全汇合之际,鼓声从四面骤起,王君廓伏兵齐出! 第八十九章 计中计孟景入毂 这前边两团精锐,所穿之戎装,是排矟兵的装束,所持军械,也是排矟兵的军械。毋庸多言,他们之所穿、所持,自是从俘虏到的排矟兵而来。而之所以如此打扮,原因也无须多说,当然便是王君廓打算以此两团迷惑敌军,扮作溃败的隋兴排矟兵,混淆朝歌城外敌军的视线,使其误以为是隋兴的排矟兵兵败还营,从而放松警惕,看看能不能哄开朝歌敌军的营门。 只有两团精锐假扮还不够,此外还需有隋兴排矟兵的军将、降卒在其内,方能以假乱真。 一则,排矟兵都是江淮人,江淮口音的官话,唯有排矟兵的降卒才会说;二则,也只有排矟兵的军将熟知其军中细节,才能应对敌军盘问,不露破绽。 故此,这两团精锐中,同时亦有十几个降卒、两个降将被押送着,行在最前。 迎着月色而行,这两团精锐与后边主力,相隔约三四里地。一路疾行,行到卯时初刻,按后世计时单位,五点多钟,天边微露鱼肚白之时,朝歌城黑黝黝的轮廓隐约已然入目。并及城外,北、东、西三面敌军营帐的篝火,犹如点点星火,闪烁在黎明的薄雾中,也已可眺见。 这两团精锐暂停前进,稍作整顿,带队的主将乃是王君愕,遣了一吏还回后边主力,请示王君廓下一步行动。不多时,王君廓的军令传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王君愕领命,遂率队继续前行。提前从降将处得知,孟景的主营设在城北。王君愕便绕过城东,径赴城北敌营。 …… 后边主力部队。 就在王君愕率队径向城北敌营时候,主力部队刚刚行到朝歌城南。 王君廓传将令下去,命主力部队暂止行进,分成数队,散入到周边的林中、野间潜伏。 一人驱马至王君廓骑边,略显担心,说道:“阿哥,此计虽妙,但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后,并非无一人走脱。若已有溃卒,先还回孟景营,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兵败详情,此计岂非恐难奏效?”望了望前方,约略亮起的天光下,相距数里的敌军北营,顿了下,又道,“甚至,王大郎也会遇险。”此人与王君廓相貌有三分近似,是不久前从起家乡奔投而来的其之从弟。 “阿奴,你之此虑,俺焉会疏忽?你却不知了,俺之此计,乃是计中带计!” 他从弟问道:“敢问阿哥,何意计中带计?” “俺为何命部曲在此地掩伏,缘故你可知晓?正是俺虑到了此点。阿奴,你试想一下,若你是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而又忽闻数百兵马,自称隋兴之兵,开至营前,求请入营,你会何以应对?孟景必会料到,此系诈营之计,他不外乎两种应对。一个闭营不理;一个见来者兵少,既自恃兵众,又欲为隋兴排矟兵报仇,振作士气,从而出营进战。 “两种应对,若俺估算无误,孟景当会选择后一种。如此,其兵一出,君愕兄所率之部即可佯败而退,候将其出营之兵引诱到这里以后,咱们便伏兵齐出,四面合围,此战可定!” 他从弟听完王君廓的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阿哥的主意原来在此!……王将军知道么?” 却是他从弟,不由自主,也想起了王敬之。 王君廓诧异说道:“阿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俺君愕贤兄是主动领的此重任,他怎会不知?” 却这王君愕待人,与王君廓不同,为人处世,以忠义自励,驭下宽厚,深得军心。因而,王君廓的这个从弟,尽管才投到王君廓部中不久,对王君愕,已是颇为敬佩。此刻闻得王君愕已知王君廓之此“计中计”,而非像王敬之一般,常是被王君廓哄着去干这种危险差事,心头方是一松,挠了挠头,他尬笑说道:“是,是。想来王将军也不会不知!是弟多虑了。” “阿奴!真也不知在你眼目中,你阿哥是个甚么样的人!”王君廓多聪明一个人,岂会瞧不出他这个从弟的所思,摇了摇头,不满地责备了句,战事将启,没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多说,随之转开话题,与左右诸将下令说道,“君愕兄如能骗开营门,我部就迅速跟进;若不能骗开营门,孟景遣兵出击,则我部就待其追及此处,四面杀出!汝等可明白了?” 众将齐声应道:“将军,末将等明白了!” 王君廓挑出了一亲信军将,专门令道:“拨给你精卒一队,不论是杀入贼营,抑或伏兵杀出,战事一开,你就引率此队精卒,务必冲到城下,告知城内的王须达,就说俺奉大王之令,为他解围来了,叫他速速打开城门,出兵与我部响应!等歼灭了孟景部后,少不了他的功劳!” 这军将接令应诺。 却王君廓的从弟,趁王君廓不注意,紧忙追上了这个军将,扯住他,低声叮嘱说道:“三郎,俺阿哥的此令,别的你都需严格执行,但有一点,最好稍作变通。即不可将俺阿哥‘少不了他的功劳’此话,原封不动地禀与王将军。你须当换个别的说辞。” 这军将怔了下,旋即领会,说道:“末将知矣!” 倒也不是怕王须达听到王君廓这句不恭的话后,竟不出城响应,王须达现到底是李善道帐下的重将,王君廓从弟所忧者,自是害怕王须达会因此记恨王君廓,日后对王君廓不利。 王君廓所率主力,在他的命令传达到各团之后,各团开始战备,且也不必多说。 …… 城北孟景大营。 巡逻的哨骑,碰上了王君愕等。押在队中的隋兴排矟兵的军将,代替王君愕,回答了哨骑的盘问。哨骑没找出什么毛病,就一边领着他们向主营方向行去,一边分出数骑,先还营急报。 到至营前,等了约两刻多钟。 见得营头,登上了十余人,悉披铠甲,尽是精壮大汉,被簇拥之一人,六尺余高,黑脸蓄须,着明光甲,外挂皂色披风,腰边悬剑,威风凛凛。隋兴排矟兵的降将,从在王君愕身侧,慌忙卑躬屈膝,介绍说道:“将军,黑脸蓄须者乃孟景也;他边上之人,即我军主将樊文超。” 王君愕打量两人,心中暗忖:“虽是弑君之贼,颇有勇将之风,无怪王须达守城艰难。” 孟景与樊文超说了句什么。 樊文超到营堞前,按住垛口,向外探身,大声说道:“张二、李五,出来答话!” 张二、李五,便是投降的两个隋兴排矟兵的校尉。张二,也即适才向王君愕介绍之人。 两人得了王君愕的允可,就略出队前,躬身应话,说道:“末将等无能,为贼将王君廓所败!幸得收拢残兵,犹存三四百众。隋兴不敢再回,因连夜还营,候领将军责罚!” 樊文超俯瞰了他两人几眼,又往他两人身后的王君愕等数百将士身上张了张,退回到孟景身边,不知与孟景说了句什么。孟景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亦不知答复了他句什么。随即,樊文超回到营堞处,便大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必过於自责。将军军令,命汝等先还入营,等汝等禀过战败经过,歇息上几日,再给汝等戴罪立功的机会!” 营门随着他的话,缓缓洞开。 王君愕朝里张望,见营内静悄悄的,一条营中主干道,从辕门通向营内深处。除掉辕门内两边站立的百余辕门守卒以外,主干道上无有半个兵士的影踪,——辕门以内是个百十步宽的隔道,隔道再内,是连绵的营帐,隔道、营帐外也不见一个兵士,只帐幕低垂,灯火未有。 不禁心头一跳,多年的战场厮杀,让他敏锐察觉到这静谧中的一丝不寻常。 即便是清晨,将士们大多还没有起来,也不该这般安静! 他再望向营头,注意到樊文超、孟景等都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登时警铃大作,叫了声不好,抽刀在手,急令说道:“贼已知我计!营中不可进也!速退!” 两团精锐事先都已知道王君廓的此一“计中计”,做的本是两手准备,反应很快。王君愕的军令才刚落,两团人马立即分散,以队为单位,组成小阵,开始后撤。 营头上,孟景抚着胡须,仰头大笑,笑未片刻,神色转厉,喝道:“果如俺料!此是王君廓赚俺营之计!既已送到了俺嘴上,便休想再逃!射箭!出兵,杀贼!” 数百先前藏身垛口下的弓弩手,齐齐现身,箭如飞蝗般射向撤退的王君愕部。好在伪装的是排矟兵,盾牌不缺。这两团精锐一边后撤,一边举盾抵挡,中箭的兵士不多。箭雨中,盾牌铿锵作响。孟景营中,战鼓击动。少说得有千余人马,从临近远门的帐内涌出,杀声大作,如潮水般冲向辕门,直奔着后撤的王君愕等杀来。在前者是数十铁骑,转瞬已驰出辕门! 一团两百人,两团四百人。 且俱步卒。 不说后头的千余孟景部步卒,只若被这数十铁骑冲到,王君愕所率的这两团精卒,怕就难以抵挡,逃脱无路了!却事先王君廓对此已有料及,王君愕等随身携带了很多铁蒺藜等物。 一堆堆的铁蒺藜被抛洒在地。 驰出辕门的这数十铁骑,人马悉甲,是具装甲骑,可马蹄上并无铠甲。措不及防中,铁蒺藜嵌入马蹄,战马嘶鸣,或翻滚在地,或踉跄难行,铁骑阵型大乱,后续步卒受阻! 王君愕等趁机加速后撤。 孟景见状,大怒不已,骂道:“小贼奸诈!竟敢如此算计!却俺不是元礼,焉能放你走脱?”连声催令,“快!重整铁骑,令步骑绕过铁蒺藜,必要将此股贼兵尽杀!扬俺军威。” ——元礼、孟景,均是宇文化及一党,皆是跟着宇文化及谋逆的骨干。但元礼、孟景两人并不和睦。杀了杨广后,宇文化及给他的党羽们论功行赏,元礼、孟景,事实上还包括别的宇文化及的党羽,大多认为自己的功劳比别人大,故此彼此间争功求赏,早有嫌隙。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只说元礼、孟景两人。 元礼在谋逆此事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孟景的功劳也不小。他起先与宇文智及在作乱之初,於城外集千余人,劫候卫虎贲冯普乐布兵分守衢巷;后在令狐行达抓住杨广后,他以甲骑迎宇文化及进宫。论以功劳,他自觉不比元礼小,而且他与宇文智及的关系很好,结果在乱后,所得封赏却与元礼相差不大。他实是早就暗自忿忿,对元礼心怀不满。 故是这个当头,他说出了“却俺不是元礼”这话。 诚如王君廓所料,孟景确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歼灭此事,他之决定将这股哄他营门的敌军消灭,也确是一则自恃兵多,他已获悉,歼灭隋兴排矟兵的敌军只三千来人,而他麾下万余之属,且这几天又是已将王须达打得左支右绌,当然不会惧怕这区区三千来敌;二则是为消除隋兴排矟兵被歼可能会给其部带来的负面影响,振作士气,但除此两个缘故外,实则还有个缘故,就是他欲借此立威,彰显己功,以压倒元礼一头,提高自己在宇文化及手下的地位。 由是,孟景的一叠声催促下,追杀王君愕等的出营步骑重振队列,绕过铁蒺藜,加紧了追速。 王君愕指挥这两团精锐,且战且退。 从隋兴城的东边,原路绕过,一路退到了城南数里外的王君廓部主力设伏地! 整个撤退,用了大概小半时辰。 在此期间,不但孟景北营的追兵不舍,且孟景还增调了千余兵马,西营、东营的兵马也各出动了千余,总计四五千兵,占了孟景麾下兵力的半数。——乃是说了,只三四百敌,需要出动这么多兵马么?若只为这三四百敌,出动这么多兵马,固未免大题小做,但孟景既知歼灭隋兴排矟兵的王君廓部共三千来步骑,他当然就能猜到,王君廓部其余的兵马,肯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这才出动了四五千兵。他何止打算消灭王君愕等,王君廓部主力他也欲击败之。 计划打算得很好,问题是,孟景忽略了一点。 三营出兵,分从三面,合兵、组阵是需要时间的,便在这三路出营之兵,络绎追到王君廓的设伏处,尚未完全汇合之际,鼓声从四面骤起,王君廓伏兵齐出! 第八十九章 计中计孟景入毂 这前边两团精锐,所穿之戎装,是排矟兵的装束,所持军械,也是排矟兵的军械。毋庸多言,他们之所穿、所持,自是从俘虏到的排矟兵而来。而之所以如此打扮,原因也无须多说,当然便是王君廓打算以此两团迷惑敌军,扮作溃败的隋兴排矟兵,混淆朝歌城外敌军的视线,使其误以为是隋兴的排矟兵兵败还营,从而放松警惕,看看能不能哄开朝歌敌军的营门。 只有两团精锐假扮还不够,此外还需有隋兴排矟兵的军将、降卒在其内,方能以假乱真。 一则,排矟兵都是江淮人,江淮口音的官话,唯有排矟兵的降卒才会说;二则,也只有排矟兵的军将熟知其军中细节,才能应对敌军盘问,不露破绽。 故此,这两团精锐中,同时亦有十几个降卒、两个降将被押送着,行在最前。 迎着月色而行,这两团精锐与后边主力,相隔约三四里地。一路疾行,行到卯时初刻,按后世计时单位,五点多钟,天边微露鱼肚白之时,朝歌城黑黝黝的轮廓隐约已然入目。并及城外,北、东、西三面敌军营帐的篝火,犹如点点星火,闪烁在黎明的薄雾中,也已可眺见。 这两团精锐暂停前进,稍作整顿,带队的主将乃是王君愕,遣了一吏还回后边主力,请示王君廓下一步行动。不多时,王君廓的军令传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王君愕领命,遂率队继续前行。提前从降将处得知,孟景的主营设在城北。王君愕便绕过城东,径赴城北敌营。 …… 后边主力部队。 就在王君愕率队径向城北敌营时候,主力部队刚刚行到朝歌城南。 王君廓传将令下去,命主力部队暂止行进,分成数队,散入到周边的林中、野间潜伏。 一人驱马至王君廓骑边,略显担心,说道:“阿哥,此计虽妙,但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后,并非无一人走脱。若已有溃卒,先还回孟景营,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兵败详情,此计岂非恐难奏效?”望了望前方,约略亮起的天光下,相距数里的敌军北营,顿了下,又道,“甚至,王大郎也会遇险。”此人与王君廓相貌有三分近似,是不久前从起家乡奔投而来的其之从弟。 “阿奴,你之此虑,俺焉会疏忽?你却不知了,俺之此计,乃是计中带计!” 他从弟问道:“敢问阿哥,何意计中带计?” “俺为何命部曲在此地掩伏,缘故你可知晓?正是俺虑到了此点。阿奴,你试想一下,若你是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而又忽闻数百兵马,自称隋兴之兵,开至营前,求请入营,你会何以应对?孟景必会料到,此系诈营之计,他不外乎两种应对。一个闭营不理;一个见来者兵少,既自恃兵众,又欲为隋兴排矟兵报仇,振作士气,从而出营进战。 “两种应对,若俺估算无误,孟景当会选择后一种。如此,其兵一出,君愕兄所率之部即可佯败而退,候将其出营之兵引诱到这里以后,咱们便伏兵齐出,四面合围,此战可定!” 他从弟听完王君廓的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阿哥的主意原来在此!……王将军知道么?” 却是他从弟,不由自主,也想起了王敬之。 王君廓诧异说道:“阿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俺君愕贤兄是主动领的此重任,他怎会不知?” 却这王君愕待人,与王君廓不同,为人处世,以忠义自励,驭下宽厚,深得军心。因而,王君廓的这个从弟,尽管才投到王君廓部中不久,对王君愕,已是颇为敬佩。此刻闻得王君愕已知王君廓之此“计中计”,而非像王敬之一般,常是被王君廓哄着去干这种危险差事,心头方是一松,挠了挠头,他尬笑说道:“是,是。想来王将军也不会不知!是弟多虑了。” “阿奴!真也不知在你眼目中,你阿哥是个甚么样的人!”王君廓多聪明一个人,岂会瞧不出他这个从弟的所思,摇了摇头,不满地责备了句,战事将启,没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多说,随之转开话题,与左右诸将下令说道,“君愕兄如能骗开营门,我部就迅速跟进;若不能骗开营门,孟景遣兵出击,则我部就待其追及此处,四面杀出!汝等可明白了?” 众将齐声应道:“将军,末将等明白了!” 王君廓挑出了一亲信军将,专门令道:“拨给你精卒一队,不论是杀入贼营,抑或伏兵杀出,战事一开,你就引率此队精卒,务必冲到城下,告知城内的王须达,就说俺奉大王之令,为他解围来了,叫他速速打开城门,出兵与我部响应!等歼灭了孟景部后,少不了他的功劳!” 这军将接令应诺。 却王君廓的从弟,趁王君廓不注意,紧忙追上了这个军将,扯住他,低声叮嘱说道:“三郎,俺阿哥的此令,别的你都需严格执行,但有一点,最好稍作变通。即不可将俺阿哥‘少不了他的功劳’此话,原封不动地禀与王将军。你须当换个别的说辞。” 这军将怔了下,旋即领会,说道:“末将知矣!” 倒也不是怕王须达听到王君廓这句不恭的话后,竟不出城响应,王须达现到底是李善道帐下的重将,王君廓从弟所忧者,自是害怕王须达会因此记恨王君廓,日后对王君廓不利。 王君廓所率主力,在他的命令传达到各团之后,各团开始战备,且也不必多说。 …… 城北孟景大营。 巡逻的哨骑,碰上了王君愕等。押在队中的隋兴排矟兵的军将,代替王君愕,回答了哨骑的盘问。哨骑没找出什么毛病,就一边领着他们向主营方向行去,一边分出数骑,先还营急报。 到至营前,等了约两刻多钟。 见得营头,登上了十余人,悉披铠甲,尽是精壮大汉,被簇拥之一人,六尺余高,黑脸蓄须,着明光甲,外挂皂色披风,腰边悬剑,威风凛凛。隋兴排矟兵的降将,从在王君愕身侧,慌忙卑躬屈膝,介绍说道:“将军,黑脸蓄须者乃孟景也;他边上之人,即我军主将樊文超。” 王君愕打量两人,心中暗忖:“虽是弑君之贼,颇有勇将之风,无怪王须达守城艰难。” 孟景与樊文超说了句什么。 樊文超到营堞前,按住垛口,向外探身,大声说道:“张二、李五,出来答话!” 张二、李五,便是投降的两个隋兴排矟兵的校尉。张二,也即适才向王君愕介绍之人。 两人得了王君愕的允可,就略出队前,躬身应话,说道:“末将等无能,为贼将王君廓所败!幸得收拢残兵,犹存三四百众。隋兴不敢再回,因连夜还营,候领将军责罚!” 樊文超俯瞰了他两人几眼,又往他两人身后的王君愕等数百将士身上张了张,退回到孟景身边,不知与孟景说了句什么。孟景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亦不知答复了他句什么。随即,樊文超回到营堞处,便大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必过於自责。将军军令,命汝等先还入营,等汝等禀过战败经过,歇息上几日,再给汝等戴罪立功的机会!” 营门随着他的话,缓缓洞开。 王君愕朝里张望,见营内静悄悄的,一条营中主干道,从辕门通向营内深处。除掉辕门内两边站立的百余辕门守卒以外,主干道上无有半个兵士的影踪,——辕门以内是个百十步宽的隔道,隔道再内,是连绵的营帐,隔道、营帐外也不见一个兵士,只帐幕低垂,灯火未有。 不禁心头一跳,多年的战场厮杀,让他敏锐察觉到这静谧中的一丝不寻常。 即便是清晨,将士们大多还没有起来,也不该这般安静! 他再望向营头,注意到樊文超、孟景等都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登时警铃大作,叫了声不好,抽刀在手,急令说道:“贼已知我计!营中不可进也!速退!” 两团精锐事先都已知道王君廓的此一“计中计”,做的本是两手准备,反应很快。王君愕的军令才刚落,两团人马立即分散,以队为单位,组成小阵,开始后撤。 营头上,孟景抚着胡须,仰头大笑,笑未片刻,神色转厉,喝道:“果如俺料!此是王君廓赚俺营之计!既已送到了俺嘴上,便休想再逃!射箭!出兵,杀贼!” 数百先前藏身垛口下的弓弩手,齐齐现身,箭如飞蝗般射向撤退的王君愕部。好在伪装的是排矟兵,盾牌不缺。这两团精锐一边后撤,一边举盾抵挡,中箭的兵士不多。箭雨中,盾牌铿锵作响。孟景营中,战鼓击动。少说得有千余人马,从临近远门的帐内涌出,杀声大作,如潮水般冲向辕门,直奔着后撤的王君愕等杀来。在前者是数十铁骑,转瞬已驰出辕门! 一团两百人,两团四百人。 且俱步卒。 不说后头的千余孟景部步卒,只若被这数十铁骑冲到,王君愕所率的这两团精卒,怕就难以抵挡,逃脱无路了!却事先王君廓对此已有料及,王君愕等随身携带了很多铁蒺藜等物。 一堆堆的铁蒺藜被抛洒在地。 驰出辕门的这数十铁骑,人马悉甲,是具装甲骑,可马蹄上并无铠甲。措不及防中,铁蒺藜嵌入马蹄,战马嘶鸣,或翻滚在地,或踉跄难行,铁骑阵型大乱,后续步卒受阻! 王君愕等趁机加速后撤。 孟景见状,大怒不已,骂道:“小贼奸诈!竟敢如此算计!却俺不是元礼,焉能放你走脱?”连声催令,“快!重整铁骑,令步骑绕过铁蒺藜,必要将此股贼兵尽杀!扬俺军威。” ——元礼、孟景,均是宇文化及一党,皆是跟着宇文化及谋逆的骨干。但元礼、孟景两人并不和睦。杀了杨广后,宇文化及给他的党羽们论功行赏,元礼、孟景,事实上还包括别的宇文化及的党羽,大多认为自己的功劳比别人大,故此彼此间争功求赏,早有嫌隙。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只说元礼、孟景两人。 元礼在谋逆此事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孟景的功劳也不小。他起先与宇文智及在作乱之初,於城外集千余人,劫候卫虎贲冯普乐布兵分守衢巷;后在令狐行达抓住杨广后,他以甲骑迎宇文化及进宫。论以功劳,他自觉不比元礼小,而且他与宇文智及的关系很好,结果在乱后,所得封赏却与元礼相差不大。他实是早就暗自忿忿,对元礼心怀不满。 故是这个当头,他说出了“却俺不是元礼”这话。 诚如王君廓所料,孟景确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歼灭此事,他之决定将这股哄他营门的敌军消灭,也确是一则自恃兵多,他已获悉,歼灭隋兴排矟兵的敌军只三千来人,而他麾下万余之属,且这几天又是已将王须达打得左支右绌,当然不会惧怕这区区三千来敌;二则是为消除隋兴排矟兵被歼可能会给其部带来的负面影响,振作士气,但除此两个缘故外,实则还有个缘故,就是他欲借此立威,彰显己功,以压倒元礼一头,提高自己在宇文化及手下的地位。 由是,孟景的一叠声催促下,追杀王君愕等的出营步骑重振队列,绕过铁蒺藜,加紧了追速。 王君愕指挥这两团精锐,且战且退。 从隋兴城的东边,原路绕过,一路退到了城南数里外的王君廓部主力设伏地! 整个撤退,用了大概小半时辰。 在此期间,不但孟景北营的追兵不舍,且孟景还增调了千余兵马,西营、东营的兵马也各出动了千余,总计四五千兵,占了孟景麾下兵力的半数。——乃是说了,只三四百敌,需要出动这么多兵马么?若只为这三四百敌,出动这么多兵马,固未免大题小做,但孟景既知歼灭隋兴排矟兵的王君廓部共三千来步骑,他当然就能猜到,王君廓部其余的兵马,肯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这才出动了四五千兵。他何止打算消灭王君愕等,王君廓部主力他也欲击败之。 计划打算得很好,问题是,孟景忽略了一点。 三营出兵,分从三面,合兵、组阵是需要时间的,便在这三路出营之兵,络绎追到王君廓的设伏处,尚未完全汇合之际,鼓声从四面骤起,王君廓伏兵齐出! 第九十章 再接厉君廓夺营 樊文超也在追击的队伍中。被歼灭的隋兴排矟兵是他的部曲,某种程度而言,他比孟景更想击败王君廓。因而,他不仅是在追击的队伍中,并且他领着十余从骑,还是追在前头。蓦然间,闻得鼓声从不远处的林中、野间传出,樊文超心头一紧,急勒战马,为时已晚! 非是林中、野间的王君廓伏兵这么快就已杀到眼前,乃是松软的地面下,伴随着战鼓声,忽地被扯起了数十根长绳!这数十根长绳,皆有数丈长,两端分别在两边的野间、林中。却原来这数十根长绳,是王君廓令部曲临时用军中的绳索连接而成,事先埋在的土中。 这王君廓,聚众落草之前,本是乡盗,抢掠路人的勾当没少干。 预埋绳索於地,以绊客商车、马,系他抢劫时的故技。 当下,用在了此处。 樊文超等预先确是料到了王君廓可能在城南会有埋伏,——孟景“围三阙一”,只有城南没有布置多少兵马,这正好可能就给了王君廓设伏的机会,然而,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隋军军将出身,临阵杀敌,靠的是堂堂之阵,却又何曾会想到这一招?顿时樊文超等骑人仰马翻! 数十根长绳上,有些还绑了长矛。绳子一拽起来,长矛也弹射而起。樊文超还好,没有被长矛刺到。他的从骑中,有三四骑躲避不及,或战马被长矛洞穿腹腔,或骑手被长矛刺死。鲜血四溅,人之呼痛、马之哀嘶之声,此起彼伏,一瞬间,竟是压倒了数千追击隋军的喊杀声。 樊文超怒目圆睁,大骂一声“狗贼”!挥刀斩断绊绳子,奋力稳住身形。他深知此刻不能慌乱,一旦乱了阵脚,王君廓的伏兵趁势掩杀来到,他们就只有被屠杀的份儿了!正待喝令部将,约束部曲,重整阵型,伏在林中、野间的王君廓部的两千余将士已如猛虎般扑出! 数骑冲在最前。 当先一将,披挂明光铠,挟持长槊,放过纷乱的各部追击之隋军步卒不理,从他们中间疾驰而过,径向樊文超等数骑杀向!这将大呼如雷:“来者可是孟景?小东西!你家阿耶在此!若是识趣,下地投降,饶你一命!否则,今日此处,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这声如炸雷,震得樊文超耳膜生疼。 此将转眼已杀奔到前,长槊刺来。樊文超尚在马背上颠簸,坐骑、身形都还没能稳住,仓促间探槊相迎,槊锋交错,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这将是冲锋的态势,在疾行的马速的助力下,力道迅猛。樊文超是被动抵挡,力气上先逊了一筹,手中槊被这将打落!樊文超叫声不好,拨马就走。这将催马紧追,长槊如影随形,再又刺来一槊!樊文超慌忙俯身,避开了这一槊。 借着俯身的空挡,他回首觑之,见这将收槊蓄力,眼看是第三槊将要刺出。而樊文超的从骑,悉被这将的从骑缠住,无人能来救援。已是退无可退,将要丧命!樊文超急中生智,连声大叫:“俺非孟景!俺非孟景!休要再追!旗下之将,才是孟景!” “旗”者,指的是后队军中的将旗。 这句话,其实是假话。孟景是主将,怎会轻易出营? 这将却马速丝毫未有放缓,长槊第三次刺出!樊文超心知生死一线,猛然侧身,槊尖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割面生疼的风。他仓声叫嚷:“真孟景在旗下!俺一小将罢了!” “且先取尔首级,再论真假!”这将哈哈大笑,第四槊此出。 樊文超无可再躲,只得滚身下马。就地一滚,不等这将第五槊刺来,狼狈爬起,撞入进了旁边,一样也是人仰马翻的步卒队列。步卒人多,拥挤一团。这将不好再做追赶了,只好遗憾作罢,放任他走。却此将何人,当然便是打算“擒贼先擒王”的王君廓是也。 不过,樊文超尽管未能一举擒杀,王君廓等骑的冲击,加上樊文超的落荒而逃,却也进一步加剧了数千追击隋军的混乱。林中、野间的王君廓部伏兵,纷纷杀至;王君愕所率的两团精锐亦返身杀回,三下夹击,这四五千隋兵人数虽比他们众,片刻功夫,溃不成军! …… 消息急报到城北的孟景大营。 孟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怒道:“本将本已有备,料定王君廓或会设伏城南,故才令三路追击,兵出四五千之多,却竟非有克胜,反不敌区区三千贼兵?” “将军!樊将军等告急求援!请求将军,快遣援兵!” 出兵四五千,已是孟景的极限。毕竟,朝歌城中还有王须达部的三千守卒。如果出动的兵马过多,王须达见机,出兵响应,则就莫说击溃王君廓部了,只怕他的大营也要反而遇险。 就在孟景权衡,要不要增派援兵之时。 南边数里外的朝歌城中,昂扬的战鼓声响起,斥候仓皇急报:“将军,王须达出兵了!” 孟景神色大变,拽住斥候,问道:“出兵多少?从何处出的兵?” “城北、城南、城东,三面俱皆出兵;城西外其营的驻兵也出营了!城北、城东所出之兵较少,城南所出之兵最多,且王须达将旗在城南。察其形状,怕是倾巢而出!” 孟景气沮色丧,知道这一场试图击溃王君廓部的战斗,已彻底失败。当务之急,不再是击溃王君廓,而是已经须当转攻为守,尽力能够争取保住城外大营不失,就算是无功无过了!他不敢迟疑,立即下令:“传令各营,固营自守!令樊文超等,突围还营!” “将军,王须达兵马一出,樊将军等部,将陷腹背受敌之境,只靠他们自己,恐不好突围。敢请将军,遣派援兵一部,接应樊将军等还营!”帐下的一个参军建议说道。 这个建议很对。 孟景颓然地挥了挥手,令道:“令李虎引精骑二百,接应樊文超等还营!” 命令下罢,从吏、诸将匆匆离去,各去落实、执行他的军令。 孟景失魂落魄地望向帐外,从出兵追击到这会儿,大约过去了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战局逆转之快,令他不敢置信。夏日的上午,阳光刺眼。他低语说道:“王君廓!王君廓!” 他想不明白。 元礼被王君廓奇袭攻破大营,追击时又被王君廓、萧裕合兵击败,在他看来,固然是元礼无能,可实事求是地说,——至少是在他看来的实事求是,他认为,其中确实也有王君廓“侥幸”的成分。首先,王敬之的投降是真的;其次,萧裕的支援速度太快。这两个条件相合,才造成了元礼大营被王君廓奇袭破之,又追击时被王君廓大败的结果。 但是,这一次换了他,遣兵追击王君廓,却明明他已料到,王君廓可能会在城南设置伏兵,他也自认为,他对此做了充分的准备,——足足派出了四五千的兵马追击,可是,怎么结果与元礼的两次大败一样,他的这次追击,也是寸功没有,却致落败的下场? 孟景真是想不明白。 王君廓,一个无名之辈,为何元礼不是他的对手,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却是说了,无名之辈的评价,如果让李善道来说,这评价肯定不对。 但从真正的“实事求是”来讲,孟景对王君廓有这么个评价,其实倒也不为错。 李善道帐下的大将中,最起码,在外人的知闻里,并无王君廓此人;功劳方面,王君廓投到李善道帐下后,原先跟从刘黑闼,攻打赵郡等地时,也未有立下过什么特别的功劳,只在前阵子打河东时,他立下了几件大功,然这几件大功,他立下的未久,却孟景等尚且不知! 孟景等对王君廓的了解,还局限在他投李善道前的游寇经历。 只知道,王君廓曾击败过河东郡丞丁荣,但后来在虞乡被宋老生击败,用诈降的诡计,才得以逃脱。——丁荣,不算将才,被王君廓击败,没甚可说;宋老生,孟景是认识的,他自问军事能力不比宋老生差,则王君廓既不是宋老生的对手,他自然也就轻视王君廓。 说到底,孟景之败,还是败在了他的轻敌上! 且也不必多说。 …… 李虎,是孟景帐下的一员骁悍骑将。 却说李虎引率精骑两百,出了北营,奔往十余里外的城南战场。 顺道,他眺望了下朝歌城外现下的情况。 只见北城门大开,一队队的守军,从城中鱼贯而出,先头部队已过了护城河,正在护城河外列阵。观出城守军的旗鼓、队形,李虎暗自估算,出北城门的得有千人上下。绕至城东,东城门也是大开,同样的守军列队而出。出东城的守军少些,不到千人。到了城南,李虎打眼前望,城南护城河以南的几个要地,现已被从南城门出来的守军占据,另有大批的守军在向南边的战场杀往,王须达的将旗招摇其内,矛戈如林,人马如潮,得有近两千步骑! 李虎的军职不高,是个校尉,但参与过征讨高句丽的大战,战场的经验较为丰富。 一看守军出城的这阵势,他就明了,城北、城东出城的守军,显是防御为目的,为的是迫使城北、城东己军本营的兵马不敢擅自出营;城南出城的守军,则进攻为目的,为的是与王君廓部配合,前后包击,以求先将樊文超等部歼灭。而等到将樊文超等部歼灭后,可以预料得到,王须达、王君廓两部敌军,必就会趁此大胜,驱赶溃兵还营,进而趁机攻打己军各营了! 孟景就此的应对之策,——各营闭营自守,接应樊文超等部还营,李虎已知。 李虎隐隐觉得不太妥当。王君廓部三千步骑,加上出南城门的王须达部近两千步骑,合计已是达五千人马,樊文超等部总计也就才四五千众,是敌军在兵力上已与樊文超等部不相上下;却同时,樊文超等部现是遭伏,已然大乱,这样一来,仅凭自己所引的这两百骑的接应,樊文超等部只怕是很难能够得以顺利突围还营!又这样一来,樊文超等部的兵败已是可确定之事,则再下来?数千溃兵被敌军驱赶着蜂拥还营,城北、城东、城西的营还怎么守? 挑了从骑军吏一人,李虎令道:“你赶回营中,面禀将军,王须达亲率步骑近两千,夹击樊将军等部,贼兵势大,俺担心难以接应樊将军等部还营。一旦樊将军等部兵溃,我城外诸营危矣!请将军立下决断,或增援接应,或不如令各营现留之兵,悉出营进战,趁此王须达部尽数出城、主力尚在与樊将军等部交战之机,攻打城北、城东、城西,若能夺城,战局可转!” 军吏领命,策马疾驰而还。 建议归建议,命令归命令。 作为一个军人,上级的命令,即使自己觉得不妥,在上级没有新的军令下前,也得执行。 李虎整束了下甲衣,检查了下马槊、佩刀,深吸一口气,喝令余众:“从俺进斗!” 却这李虎与其所率之骑,不是江东骁果,尽是关中骁果。骁果是杨广设立的新禁卫军,如前所述,与府兵不同,府兵采用的征兵制,兵源是义务兵;骁果采用的募兵制,兵源是雇佣兵。这些关中骁果,无不是精选招募而来的关中良家子,应募从军之前,多就通晓骑术,弓马娴熟。论以战斗力,端得不可小看;且人人思乡,为了能够还乡,战斗的意志也不缺乏。 故而,虽只两百骑,李虎令下,却无人畏惧,同声接令,打起冲锋的唿哨,前列的挟持长槊,后队的挽弓置矢,铁蹄翻飞,踏起漫天尘土,如疾风骤雨般杀向南边战场。 …… 在樊文超等部追击隋军队中,贯穿冲杀了数个来回后,王君廓体力有所不支,还出战场边缘,上到一处高地,察视樊文超等部现在的状况,以及王须达部的位置。 樊文超等部已是散乱不成军形,南北长约三四里、东西宽约两三里的这片伏击战场上,放眼四望,到处是奋勇围杀的其部将士、惊乱窜逃的敌军溃兵,以及被溃兵丢弃的旗帜、横七竖八的兵器、尸体,血腥味弥漫。至若王须达部,已赶到战场的南边外围,很快就能形成合围。 “小东西!甚么元礼、孟景,名族高第、朝廷贵人,不过尔尔!老子面前,一个手指头,就能摁死彼曹!”王君廓捧着兜鍪,抚着胡须,得意笑道,再又观望了会儿战况,见得王须达部已经与本部对樊文超等部形成了合围,樊文超等部更是难支,再用不了多久,必就将全军覆没,下令说道,“告诉王须达,让他不要围得太紧,放出条路,给贼兵溃逃还营!” 王君愕刚到他的身边,闻得此言,问道:“大郎,你是想再接再厉,将孟景营也一举攻下?” “大王令你我解朝歌之围,只歼灭眼前之贼,如何解围?当然是须当一举攻下孟景营寨!” 一个从将指向王须达部的后边,说道:“将军,你看!” 王君廓望之,是一支两百来人的敌骑,杀入了王须达部的后阵。 第八十九章 计中计孟景入毂 这前边两团精锐,所穿之戎装,是排矟兵的装束,所持军械,也是排矟兵的军械。毋庸多言,他们之所穿、所持,自是从俘虏到的排矟兵而来。而之所以如此打扮,原因也无须多说,当然便是王君廓打算以此两团迷惑敌军,扮作溃败的隋兴排矟兵,混淆朝歌城外敌军的视线,使其误以为是隋兴的排矟兵兵败还营,从而放松警惕,看看能不能哄开朝歌敌军的营门。 只有两团精锐假扮还不够,此外还需有隋兴排矟兵的军将、降卒在其内,方能以假乱真。 一则,排矟兵都是江淮人,江淮口音的官话,唯有排矟兵的降卒才会说;二则,也只有排矟兵的军将熟知其军中细节,才能应对敌军盘问,不露破绽。 故此,这两团精锐中,同时亦有十几个降卒、两个降将被押送着,行在最前。 迎着月色而行,这两团精锐与后边主力,相隔约三四里地。一路疾行,行到卯时初刻,按后世计时单位,五点多钟,天边微露鱼肚白之时,朝歌城黑黝黝的轮廓隐约已然入目。并及城外,北、东、西三面敌军营帐的篝火,犹如点点星火,闪烁在黎明的薄雾中,也已可眺见。 这两团精锐暂停前进,稍作整顿,带队的主将乃是王君愕,遣了一吏还回后边主力,请示王君廓下一步行动。不多时,王君廓的军令传到,事不宜迟,立即行动。王君愕领命,遂率队继续前行。提前从降将处得知,孟景的主营设在城北。王君愕便绕过城东,径赴城北敌营。 …… 后边主力部队。 就在王君愕率队径向城北敌营时候,主力部队刚刚行到朝歌城南。 王君廓传将令下去,命主力部队暂止行进,分成数队,散入到周边的林中、野间潜伏。 一人驱马至王君廓骑边,略显担心,说道:“阿哥,此计虽妙,但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后,并非无一人走脱。若已有溃卒,先还回孟景营,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兵败详情,此计岂非恐难奏效?”望了望前方,约略亮起的天光下,相距数里的敌军北营,顿了下,又道,“甚至,王大郎也会遇险。”此人与王君廓相貌有三分近似,是不久前从起家乡奔投而来的其之从弟。 “阿奴,你之此虑,俺焉会疏忽?你却不知了,俺之此计,乃是计中带计!” 他从弟问道:“敢问阿哥,何意计中带计?” “俺为何命部曲在此地掩伏,缘故你可知晓?正是俺虑到了此点。阿奴,你试想一下,若你是孟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我部歼灭,而又忽闻数百兵马,自称隋兴之兵,开至营前,求请入营,你会何以应对?孟景必会料到,此系诈营之计,他不外乎两种应对。一个闭营不理;一个见来者兵少,既自恃兵众,又欲为隋兴排矟兵报仇,振作士气,从而出营进战。 “两种应对,若俺估算无误,孟景当会选择后一种。如此,其兵一出,君愕兄所率之部即可佯败而退,候将其出营之兵引诱到这里以后,咱们便伏兵齐出,四面合围,此战可定!” 他从弟听完王君廓的这番话,恍然大悟,说道:“阿哥的主意原来在此!……王将军知道么?” 却是他从弟,不由自主,也想起了王敬之。 王君廓诧异说道:“阿奴,你问的这叫什么话?俺君愕贤兄是主动领的此重任,他怎会不知?” 却这王君愕待人,与王君廓不同,为人处世,以忠义自励,驭下宽厚,深得军心。因而,王君廓的这个从弟,尽管才投到王君廓部中不久,对王君愕,已是颇为敬佩。此刻闻得王君愕已知王君廓之此“计中计”,而非像王敬之一般,常是被王君廓哄着去干这种危险差事,心头方是一松,挠了挠头,他尬笑说道:“是,是。想来王将军也不会不知!是弟多虑了。” “阿奴!真也不知在你眼目中,你阿哥是个甚么样的人!”王君廓多聪明一个人,岂会瞧不出他这个从弟的所思,摇了摇头,不满地责备了句,战事将启,没功夫在这些小事上多说,随之转开话题,与左右诸将下令说道,“君愕兄如能骗开营门,我部就迅速跟进;若不能骗开营门,孟景遣兵出击,则我部就待其追及此处,四面杀出!汝等可明白了?” 众将齐声应道:“将军,末将等明白了!” 王君廓挑出了一亲信军将,专门令道:“拨给你精卒一队,不论是杀入贼营,抑或伏兵杀出,战事一开,你就引率此队精卒,务必冲到城下,告知城内的王须达,就说俺奉大王之令,为他解围来了,叫他速速打开城门,出兵与我部响应!等歼灭了孟景部后,少不了他的功劳!” 这军将接令应诺。 却王君廓的从弟,趁王君廓不注意,紧忙追上了这个军将,扯住他,低声叮嘱说道:“三郎,俺阿哥的此令,别的你都需严格执行,但有一点,最好稍作变通。即不可将俺阿哥‘少不了他的功劳’此话,原封不动地禀与王将军。你须当换个别的说辞。” 这军将怔了下,旋即领会,说道:“末将知矣!” 倒也不是怕王须达听到王君廓这句不恭的话后,竟不出城响应,王须达现到底是李善道帐下的重将,王君廓从弟所忧者,自是害怕王须达会因此记恨王君廓,日后对王君廓不利。 王君廓所率主力,在他的命令传达到各团之后,各团开始战备,且也不必多说。 …… 城北孟景大营。 巡逻的哨骑,碰上了王君愕等。押在队中的隋兴排矟兵的军将,代替王君愕,回答了哨骑的盘问。哨骑没找出什么毛病,就一边领着他们向主营方向行去,一边分出数骑,先还营急报。 到至营前,等了约两刻多钟。 见得营头,登上了十余人,悉披铠甲,尽是精壮大汉,被簇拥之一人,六尺余高,黑脸蓄须,着明光甲,外挂皂色披风,腰边悬剑,威风凛凛。隋兴排矟兵的降将,从在王君愕身侧,慌忙卑躬屈膝,介绍说道:“将军,黑脸蓄须者乃孟景也;他边上之人,即我军主将樊文超。” 王君愕打量两人,心中暗忖:“虽是弑君之贼,颇有勇将之风,无怪王须达守城艰难。” 孟景与樊文超说了句什么。 樊文超到营堞前,按住垛口,向外探身,大声说道:“张二、李五,出来答话!” 张二、李五,便是投降的两个隋兴排矟兵的校尉。张二,也即适才向王君愕介绍之人。 两人得了王君愕的允可,就略出队前,躬身应话,说道:“末将等无能,为贼将王君廓所败!幸得收拢残兵,犹存三四百众。隋兴不敢再回,因连夜还营,候领将军责罚!” 樊文超俯瞰了他两人几眼,又往他两人身后的王君愕等数百将士身上张了张,退回到孟景身边,不知与孟景说了句什么。孟景抚着胡须,点了点头,亦不知答复了他句什么。随即,樊文超回到营堞处,便大声说道:“胜败兵家常事,一场小败,不必过於自责。将军军令,命汝等先还入营,等汝等禀过战败经过,歇息上几日,再给汝等戴罪立功的机会!” 营门随着他的话,缓缓洞开。 王君愕朝里张望,见营内静悄悄的,一条营中主干道,从辕门通向营内深处。除掉辕门内两边站立的百余辕门守卒以外,主干道上无有半个兵士的影踪,——辕门以内是个百十步宽的隔道,隔道再内,是连绵的营帐,隔道、营帐外也不见一个兵士,只帐幕低垂,灯火未有。 不禁心头一跳,多年的战场厮杀,让他敏锐察觉到这静谧中的一丝不寻常。 即便是清晨,将士们大多还没有起来,也不该这般安静! 他再望向营头,注意到樊文超、孟景等都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们,登时警铃大作,叫了声不好,抽刀在手,急令说道:“贼已知我计!营中不可进也!速退!” 两团精锐事先都已知道王君廓的此一“计中计”,做的本是两手准备,反应很快。王君愕的军令才刚落,两团人马立即分散,以队为单位,组成小阵,开始后撤。 营头上,孟景抚着胡须,仰头大笑,笑未片刻,神色转厉,喝道:“果如俺料!此是王君廓赚俺营之计!既已送到了俺嘴上,便休想再逃!射箭!出兵,杀贼!” 数百先前藏身垛口下的弓弩手,齐齐现身,箭如飞蝗般射向撤退的王君愕部。好在伪装的是排矟兵,盾牌不缺。这两团精锐一边后撤,一边举盾抵挡,中箭的兵士不多。箭雨中,盾牌铿锵作响。孟景营中,战鼓击动。少说得有千余人马,从临近远门的帐内涌出,杀声大作,如潮水般冲向辕门,直奔着后撤的王君愕等杀来。在前者是数十铁骑,转瞬已驰出辕门! 一团两百人,两团四百人。 且俱步卒。 不说后头的千余孟景部步卒,只若被这数十铁骑冲到,王君愕所率的这两团精卒,怕就难以抵挡,逃脱无路了!却事先王君廓对此已有料及,王君愕等随身携带了很多铁蒺藜等物。 一堆堆的铁蒺藜被抛洒在地。 驰出辕门的这数十铁骑,人马悉甲,是具装甲骑,可马蹄上并无铠甲。措不及防中,铁蒺藜嵌入马蹄,战马嘶鸣,或翻滚在地,或踉跄难行,铁骑阵型大乱,后续步卒受阻! 王君愕等趁机加速后撤。 孟景见状,大怒不已,骂道:“小贼奸诈!竟敢如此算计!却俺不是元礼,焉能放你走脱?”连声催令,“快!重整铁骑,令步骑绕过铁蒺藜,必要将此股贼兵尽杀!扬俺军威。” ——元礼、孟景,均是宇文化及一党,皆是跟着宇文化及谋逆的骨干。但元礼、孟景两人并不和睦。杀了杨广后,宇文化及给他的党羽们论功行赏,元礼、孟景,事实上还包括别的宇文化及的党羽,大多认为自己的功劳比别人大,故此彼此间争功求赏,早有嫌隙。 其他的暂且不论,就只说元礼、孟景两人。 元礼在谋逆此事中,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然孟景的功劳也不小。他起先与宇文智及在作乱之初,於城外集千余人,劫候卫虎贲冯普乐布兵分守衢巷;后在令狐行达抓住杨广后,他以甲骑迎宇文化及进宫。论以功劳,他自觉不比元礼小,而且他与宇文智及的关系很好,结果在乱后,所得封赏却与元礼相差不大。他实是早就暗自忿忿,对元礼心怀不满。 故是这个当头,他说出了“却俺不是元礼”这话。 诚如王君廓所料,孟景确是已知隋兴排矟兵被歼灭此事,他之决定将这股哄他营门的敌军消灭,也确是一则自恃兵多,他已获悉,歼灭隋兴排矟兵的敌军只三千来人,而他麾下万余之属,且这几天又是已将王须达打得左支右绌,当然不会惧怕这区区三千来敌;二则是为消除隋兴排矟兵被歼可能会给其部带来的负面影响,振作士气,但除此两个缘故外,实则还有个缘故,就是他欲借此立威,彰显己功,以压倒元礼一头,提高自己在宇文化及手下的地位。 由是,孟景的一叠声催促下,追杀王君愕等的出营步骑重振队列,绕过铁蒺藜,加紧了追速。 王君愕指挥这两团精锐,且战且退。 从隋兴城的东边,原路绕过,一路退到了城南数里外的王君廓部主力设伏地! 整个撤退,用了大概小半时辰。 在此期间,不但孟景北营的追兵不舍,且孟景还增调了千余兵马,西营、东营的兵马也各出动了千余,总计四五千兵,占了孟景麾下兵力的半数。——乃是说了,只三四百敌,需要出动这么多兵马么?若只为这三四百敌,出动这么多兵马,固未免大题小做,但孟景既知歼灭隋兴排矟兵的王君廓部共三千来步骑,他当然就能猜到,王君廓部其余的兵马,肯定藏在某处。所以,他这才出动了四五千兵。他何止打算消灭王君愕等,王君廓部主力他也欲击败之。 计划打算得很好,问题是,孟景忽略了一点。 三营出兵,分从三面,合兵、组阵是需要时间的,便在这三路出营之兵,络绎追到王君廓的设伏处,尚未完全汇合之际,鼓声从四面骤起,王君廓伏兵齐出! 第九十章 再接厉君廓夺营 樊文超也在追击的队伍中。被歼灭的隋兴排矟兵是他的部曲,某种程度而言,他比孟景更想击败王君廓。因而,他不仅是在追击的队伍中,并且他领着十余从骑,还是追在前头。蓦然间,闻得鼓声从不远处的林中、野间传出,樊文超心头一紧,急勒战马,为时已晚! 非是林中、野间的王君廓伏兵这么快就已杀到眼前,乃是松软的地面下,伴随着战鼓声,忽地被扯起了数十根长绳!这数十根长绳,皆有数丈长,两端分别在两边的野间、林中。却原来这数十根长绳,是王君廓令部曲临时用军中的绳索连接而成,事先埋在的土中。 这王君廓,聚众落草之前,本是乡盗,抢掠路人的勾当没少干。 预埋绳索於地,以绊客商车、马,系他抢劫时的故技。 当下,用在了此处。 樊文超等预先确是料到了王君廓可能在城南会有埋伏,——孟景“围三阙一”,只有城南没有布置多少兵马,这正好可能就给了王君廓设伏的机会,然而,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隋军军将出身,临阵杀敌,靠的是堂堂之阵,却又何曾会想到这一招?顿时樊文超等骑人仰马翻! 数十根长绳上,有些还绑了长矛。绳子一拽起来,长矛也弹射而起。樊文超还好,没有被长矛刺到。他的从骑中,有三四骑躲避不及,或战马被长矛洞穿腹腔,或骑手被长矛刺死。鲜血四溅,人之呼痛、马之哀嘶之声,此起彼伏,一瞬间,竟是压倒了数千追击隋军的喊杀声。 樊文超怒目圆睁,大骂一声“狗贼”!挥刀斩断绊绳子,奋力稳住身形。他深知此刻不能慌乱,一旦乱了阵脚,王君廓的伏兵趁势掩杀来到,他们就只有被屠杀的份儿了!正待喝令部将,约束部曲,重整阵型,伏在林中、野间的王君廓部的两千余将士已如猛虎般扑出! 数骑冲在最前。 当先一将,披挂明光铠,挟持长槊,放过纷乱的各部追击之隋军步卒不理,从他们中间疾驰而过,径向樊文超等数骑杀向!这将大呼如雷:“来者可是孟景?小东西!你家阿耶在此!若是识趣,下地投降,饶你一命!否则,今日此处,便是尔等葬身之地!” 这声如炸雷,震得樊文超耳膜生疼。 此将转眼已杀奔到前,长槊刺来。樊文超尚在马背上颠簸,坐骑、身形都还没能稳住,仓促间探槊相迎,槊锋交错,摩擦出刺耳的声响。这将是冲锋的态势,在疾行的马速的助力下,力道迅猛。樊文超是被动抵挡,力气上先逊了一筹,手中槊被这将打落!樊文超叫声不好,拨马就走。这将催马紧追,长槊如影随形,再又刺来一槊!樊文超慌忙俯身,避开了这一槊。 借着俯身的空挡,他回首觑之,见这将收槊蓄力,眼看是第三槊将要刺出。而樊文超的从骑,悉被这将的从骑缠住,无人能来救援。已是退无可退,将要丧命!樊文超急中生智,连声大叫:“俺非孟景!俺非孟景!休要再追!旗下之将,才是孟景!” “旗”者,指的是后队军中的将旗。 这句话,其实是假话。孟景是主将,怎会轻易出营? 这将却马速丝毫未有放缓,长槊第三次刺出!樊文超心知生死一线,猛然侧身,槊尖擦肩而过,带起一阵割面生疼的风。他仓声叫嚷:“真孟景在旗下!俺一小将罢了!” “且先取尔首级,再论真假!”这将哈哈大笑,第四槊此出。 樊文超无可再躲,只得滚身下马。就地一滚,不等这将第五槊刺来,狼狈爬起,撞入进了旁边,一样也是人仰马翻的步卒队列。步卒人多,拥挤一团。这将不好再做追赶了,只好遗憾作罢,放任他走。却此将何人,当然便是打算“擒贼先擒王”的王君廓是也。 不过,樊文超尽管未能一举擒杀,王君廓等骑的冲击,加上樊文超的落荒而逃,却也进一步加剧了数千追击隋军的混乱。林中、野间的王君廓部伏兵,纷纷杀至;王君愕所率的两团精锐亦返身杀回,三下夹击,这四五千隋兵人数虽比他们众,片刻功夫,溃不成军! …… 消息急报到城北的孟景大营。 孟景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怒道:“本将本已有备,料定王君廓或会设伏城南,故才令三路追击,兵出四五千之多,却竟非有克胜,反不敌区区三千贼兵?” “将军!樊将军等告急求援!请求将军,快遣援兵!” 出兵四五千,已是孟景的极限。毕竟,朝歌城中还有王须达部的三千守卒。如果出动的兵马过多,王须达见机,出兵响应,则就莫说击溃王君廓部了,只怕他的大营也要反而遇险。 就在孟景权衡,要不要增派援兵之时。 南边数里外的朝歌城中,昂扬的战鼓声响起,斥候仓皇急报:“将军,王须达出兵了!” 孟景神色大变,拽住斥候,问道:“出兵多少?从何处出的兵?” “城北、城南、城东,三面俱皆出兵;城西外其营的驻兵也出营了!城北、城东所出之兵较少,城南所出之兵最多,且王须达将旗在城南。察其形状,怕是倾巢而出!” 孟景气沮色丧,知道这一场试图击溃王君廓部的战斗,已彻底失败。当务之急,不再是击溃王君廓,而是已经须当转攻为守,尽力能够争取保住城外大营不失,就算是无功无过了!他不敢迟疑,立即下令:“传令各营,固营自守!令樊文超等,突围还营!” “将军,王须达兵马一出,樊将军等部,将陷腹背受敌之境,只靠他们自己,恐不好突围。敢请将军,遣派援兵一部,接应樊将军等还营!”帐下的一个参军建议说道。 这个建议很对。 孟景颓然地挥了挥手,令道:“令李虎引精骑二百,接应樊文超等还营!” 命令下罢,从吏、诸将匆匆离去,各去落实、执行他的军令。 孟景失魂落魄地望向帐外,从出兵追击到这会儿,大约过去了一两个时辰的时间,战局逆转之快,令他不敢置信。夏日的上午,阳光刺眼。他低语说道:“王君廓!王君廓!” 他想不明白。 元礼被王君廓奇袭攻破大营,追击时又被王君廓、萧裕合兵击败,在他看来,固然是元礼无能,可实事求是地说,——至少是在他看来的实事求是,他认为,其中确实也有王君廓“侥幸”的成分。首先,王敬之的投降是真的;其次,萧裕的支援速度太快。这两个条件相合,才造成了元礼大营被王君廓奇袭破之,又追击时被王君廓大败的结果。 但是,这一次换了他,遣兵追击王君廓,却明明他已料到,王君廓可能会在城南设置伏兵,他也自认为,他对此做了充分的准备,——足足派出了四五千的兵马追击,可是,怎么结果与元礼的两次大败一样,他的这次追击,也是寸功没有,却致落败的下场? 孟景真是想不明白。 王君廓,一个无名之辈,为何元礼不是他的对手,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 却是说了,无名之辈的评价,如果让李善道来说,这评价肯定不对。 但从真正的“实事求是”来讲,孟景对王君廓有这么个评价,其实倒也不为错。 李善道帐下的大将中,最起码,在外人的知闻里,并无王君廓此人;功劳方面,王君廓投到李善道帐下后,原先跟从刘黑闼,攻打赵郡等地时,也未有立下过什么特别的功劳,只在前阵子打河东时,他立下了几件大功,然这几件大功,他立下的未久,却孟景等尚且不知! 孟景等对王君廓的了解,还局限在他投李善道前的游寇经历。 只知道,王君廓曾击败过河东郡丞丁荣,但后来在虞乡被宋老生击败,用诈降的诡计,才得以逃脱。——丁荣,不算将才,被王君廓击败,没甚可说;宋老生,孟景是认识的,他自问军事能力不比宋老生差,则王君廓既不是宋老生的对手,他自然也就轻视王君廓。 说到底,孟景之败,还是败在了他的轻敌上! 且也不必多说。 …… 李虎,是孟景帐下的一员骁悍骑将。 却说李虎引率精骑两百,出了北营,奔往十余里外的城南战场。 顺道,他眺望了下朝歌城外现下的情况。 只见北城门大开,一队队的守军,从城中鱼贯而出,先头部队已过了护城河,正在护城河外列阵。观出城守军的旗鼓、队形,李虎暗自估算,出北城门的得有千人上下。绕至城东,东城门也是大开,同样的守军列队而出。出东城的守军少些,不到千人。到了城南,李虎打眼前望,城南护城河以南的几个要地,现已被从南城门出来的守军占据,另有大批的守军在向南边的战场杀往,王须达的将旗招摇其内,矛戈如林,人马如潮,得有近两千步骑! 李虎的军职不高,是个校尉,但参与过征讨高句丽的大战,战场的经验较为丰富。 一看守军出城的这阵势,他就明了,城北、城东出城的守军,显是防御为目的,为的是迫使城北、城东己军本营的兵马不敢擅自出营;城南出城的守军,则进攻为目的,为的是与王君廓部配合,前后包击,以求先将樊文超等部歼灭。而等到将樊文超等部歼灭后,可以预料得到,王须达、王君廓两部敌军,必就会趁此大胜,驱赶溃兵还营,进而趁机攻打己军各营了! 孟景就此的应对之策,——各营闭营自守,接应樊文超等部还营,李虎已知。 李虎隐隐觉得不太妥当。王君廓部三千步骑,加上出南城门的王须达部近两千步骑,合计已是达五千人马,樊文超等部总计也就才四五千众,是敌军在兵力上已与樊文超等部不相上下;却同时,樊文超等部现是遭伏,已然大乱,这样一来,仅凭自己所引的这两百骑的接应,樊文超等部只怕是很难能够得以顺利突围还营!又这样一来,樊文超等部的兵败已是可确定之事,则再下来?数千溃兵被敌军驱赶着蜂拥还营,城北、城东、城西的营还怎么守? 挑了从骑军吏一人,李虎令道:“你赶回营中,面禀将军,王须达亲率步骑近两千,夹击樊将军等部,贼兵势大,俺担心难以接应樊将军等部还营。一旦樊将军等部兵溃,我城外诸营危矣!请将军立下决断,或增援接应,或不如令各营现留之兵,悉出营进战,趁此王须达部尽数出城、主力尚在与樊将军等部交战之机,攻打城北、城东、城西,若能夺城,战局可转!” 军吏领命,策马疾驰而还。 建议归建议,命令归命令。 作为一个军人,上级的命令,即使自己觉得不妥,在上级没有新的军令下前,也得执行。 李虎整束了下甲衣,检查了下马槊、佩刀,深吸一口气,喝令余众:“从俺进斗!” 却这李虎与其所率之骑,不是江东骁果,尽是关中骁果。骁果是杨广设立的新禁卫军,如前所述,与府兵不同,府兵采用的征兵制,兵源是义务兵;骁果采用的募兵制,兵源是雇佣兵。这些关中骁果,无不是精选招募而来的关中良家子,应募从军之前,多就通晓骑术,弓马娴熟。论以战斗力,端得不可小看;且人人思乡,为了能够还乡,战斗的意志也不缺乏。 故而,虽只两百骑,李虎令下,却无人畏惧,同声接令,打起冲锋的唿哨,前列的挟持长槊,后队的挽弓置矢,铁蹄翻飞,踏起漫天尘土,如疾风骤雨般杀向南边战场。 …… 在樊文超等部追击隋军队中,贯穿冲杀了数个来回后,王君廓体力有所不支,还出战场边缘,上到一处高地,察视樊文超等部现在的状况,以及王须达部的位置。 樊文超等部已是散乱不成军形,南北长约三四里、东西宽约两三里的这片伏击战场上,放眼四望,到处是奋勇围杀的其部将士、惊乱窜逃的敌军溃兵,以及被溃兵丢弃的旗帜、横七竖八的兵器、尸体,血腥味弥漫。至若王须达部,已赶到战场的南边外围,很快就能形成合围。 “小东西!甚么元礼、孟景,名族高第、朝廷贵人,不过尔尔!老子面前,一个手指头,就能摁死彼曹!”王君廓捧着兜鍪,抚着胡须,得意笑道,再又观望了会儿战况,见得王须达部已经与本部对樊文超等部形成了合围,樊文超等部更是难支,再用不了多久,必就将全军覆没,下令说道,“告诉王须达,让他不要围得太紧,放出条路,给贼兵溃逃还营!” 王君愕刚到他的身边,闻得此言,问道:“大郎,你是想再接再厉,将孟景营也一举攻下?” “大王令你我解朝歌之围,只歼灭眼前之贼,如何解围?当然是须当一举攻下孟景营寨!” 一个从将指向王须达部的后边,说道:“将军,你看!” 王君廓望之,是一支两百来人的敌骑,杀入了王须达部的后阵。 第九十一章 怒因脸面吐昏策 这支杀入王须达部后阵的,自便是李虎及其所率的两百骑。 李虎的建议,孟景没能接受。 惜乎李虎虽有丰富的作战经验,本身亦是一个标准的职业军人,毕竟骑少,却也因此,白白的牺牲了。樊文超等部的溃败之势,绝非是他这两百骑所能接应。 战约不到半个时辰,他与他这两百骑就或战死,或为俘虏,而樊文超等部,尽被击溃。 王须达放开了一条通道,与王君廓部驱赶溃兵,溃奔逃还孟景各营。两王之众,借势进攻孟景各营。孟景各营留守的将士,看着己军同袍狼狈逃回,哀求入营,箭矢不能射,俱是仓皇无措。未到傍晚,先是城东营被破,继而城西、城北两营也相继失陷。 孟景见机不妙,在亲兵们的拼死护卫下,侥幸突围而脱。逃出数里,孟景骑在马上,回顾后方。只见得他的北营、东营、西营,这会儿都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其部未能得逃的近万人马,悉陷敌手,惨叫、哀嚎之声,隔着大老远,随风入他耳中! 从早上到此时,一天的时间都不到,原本打的王须达缩在城中,无有还手之力的大好局面,却是怎么在这短短的大半天,就急转直下,成了这般的惨败景象? 与在有备的情况下,追击王君廓,反遭失利一样,孟景仍是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也就罢了。 现在有更要命的事,需要他考虑。 便是,还到黎阳城外的宇文化及营中,见到宇文化及后,他该怎么向宇文化及解释? 朝歌到黎阳,百十里地。 尽管王须达、王君廓两部,因为合兵之后,亦才五六千兵马,只进一步地歼灭孟景部未能逃脱的部曲,在兵力上就已吃力,故而没有分出兵马追击孟景等,但孟景大败之下,草木皆兵,仍半点不敢懈怠,一路上没敢停留,策马狂奔,逃了一夜半天,遂次日下午就逃还到了黎阳。 黎阳城外。 先前围城而筑的连绵营地中,当下空了小半,这小半的兵马,或即分攻朝歌、隋兴的孟景部,或则是中路军的先锋和后续已出部队,不过大部分的主力尚还驻在营中,还没有开动。 进到宇文化及主营,帐中见到宇文化及,孟景跪地,面色惨白,衣甲染血,风尘仆仆,声音颤抖,请罪说道:“末将无能,致此惨败,愧对大丞相信任。非是末将等不敢死战,无有报效之心,本已将拔朝歌,无奈贼援狡猾,我部一时不慎,竟中其奸计,恳请大帅责罚。” 战败的经过,提前孟景一部,已报到宇文化及处。 宇文化及怒不可遏,拍案骂道:“孟景,我拨给你了万余精兵,你却如此轻易败北!损兵折将,堕我士气,还是小事;我三路出兵,正将亲率主力,至汲县与李贼决战,你却在此关键时刻,为王君廓所败,坏了我的大计,这是大事!枉本大丞相对你信任有加,你对得起我么?” “是,是,乞大丞相息怒。末将已知罪过,愿领死罪!”孟景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汗如雨下,头低得更深,羞愧至极,声音几不可闻,“若能得蒙大丞相开恩免死,末将愿戴罪立功!” 宇文化及怒道:“杀你十回,不足泄我此怒!” 旁边席上,一人起身转出,说道:“阿哥,要论罪责,孟景以万余精兵,一战而溃,误了阿哥大计,固然难辞其咎,然究其败,亦非全无因由。王君廓此贼,委实狡诈!此时正值用人之际,若斩孟景,恐寒将士之心。弟之愚见,不如就令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 说话此人,正是宇文智及。 有道是“狐朋狗友”,又所谓“物以类聚”,再品格低劣、能力不足的人,也会有朋友。如前所述,宇文智及虽不得其父喜爱,却也因其家世,是有几个好朋友的。被宇文化及拥为新帝的杨浩是一个,孟景也是一个。故他这时出言,为孟景说情开脱。 宇文化及手底下堪用的亲信将领,其实没多少。宇文智及说得对,当此用人之际,孟景虽然战败,可还真是不好杀之。宇文化及怒气稍敛,杀孟景的气话於是不再说,但孟景此败,的确影响了他底下的战略部署,越看孟景越不顺眼,没好气地斥道:“还不给本大丞相滚出去!” 孟景侥幸免得一死,如蒙大赦,汗都顾不上擦,连滚带爬退出帐外。 宇文化及余怒未消,重重地又拍了两下案几,说道:“王君廓,无非一个蟊贼草寇,连败我两员大将!”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下,说道,“使我颜面尽失,此仇不报,不为人子!”顾看宇文智及,说道,“阿奴,我意已决!汲县,先不打了!与李贼决战之前,我先亲率主力,攻下朝歌、隋兴,将王君廓这小贼擒杀了!待我军士气振后,再转向汲县,与李贼一决高下。” “阿哥,此策不可!”宇文智及吃了一惊,赶忙进劝。 宇文化及说道:“为何不可?我十余万王师,自北上以来,威震山东,所向披靡,孟海公输诚献款,王轨迎风而降,以我这般军威,难道朝歌此败的大亏,我就吃下不成?事情传出,天下英雄,势必耻笑於我!”又往脸上轻轻拍了拍,“到时,你阿哥这脸面是真的不能要了!” “阿哥息怒!且容弟细禀。” 宇文化及说道:“你说!你说!” “昔绿林作乱於南阳,王邑、王寻统数十万大军讨伐,严尤谏称,不如径攻宛城,却王邑不听,以为‘今将百万之众,遇城而不能下,非所以示威也。当先屠此城,蹀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决意先取昆阳,结果被刘秀以少胜多,举军奔溃,王莽因是而败。 “阿哥,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今我军虽众,然谣言四起,士气已沮,若再不及早进歼李善道,反却劳师先再攻朝歌、隋兴,胜则无大益於战局,若不利,恐昆阳之战重演,我军将溃!” 昆阳之战,宇文化及自然知道。 不得不承认,宇文智及是有些谋略,这番建议,颇有道理。 宇文化及抚须沉吟,忖思了片刻,说道:“阿奴,你此所议,倒有几分道理。但隋兴之败,折损万余精卒,而且必定会牵累我军士气更加低落,难不成,这场大败,就这么算了?” “王君廓先败元礼,复败孟景,其虽草寇,现下观之,诚稍狡黠。然王须达,於李善道帐下,名位虽处王君廓之上,却谋不如之,勇亦不如,庸将而已。王君廓这次援助隋兴、朝歌,应是奉李善道之令,於下朝歌之围已解,料三两日内,他应就会还军汲县。 “阿哥如是气不过,弟敢有一策,要不就等王君廓还军汲县以后,再择勇将,引率精卒,杀一个回马枪,再攻朝歌。王须达刚得解围,定然无防,趁其不备,我军当可胜之!” 宇文化及大喜,拍着膝盖,说道:“好阿奴!好计策!好,好,好!此策大妙!” “此策,阿哥若觉可用,暂就敢请阿哥,先将孟景此败的怒气,按下一按吧。” 宇文化及哼了声,说道:“按下便按下,只要能雪此耻,我权且暂相忍耐。孟景、元礼,皆世代将门,名门贵胄,敌不过一个草寇,说来真是丢人!” 轻蔑着王君廓是草寇,却说实话,对王君廓,经过元礼、孟景的这两场大败,宇文化及已是生起忌惮之心,换言之,也就是他已承认王君廓非泛泛之辈,由王君廓,想到了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王薄等人,他不觉怒火转为喟叹,接着又说道,“阿奴!这李善道,有何出众之处?手下既能得有王君廓此类狡贼相投,又有窦建德诸辈,兵败其手,而甘心受其驱使?” ——窦建德将他的招揽书,献给了李善道,这件事无须多提。这几天,就在他主力分批出营,进向汲县的期间,他找到了合适的信使,给罗艺、高开道、王薄的招揽书,他也已经送将了出。可如石沉大海,罗艺、高开道、王薄没有一人给他答复,派出的信使也不见还回。很有可能,信使、招揽书亦都已被罗艺等献给了李善道,诱降分化此策,基本已可确定失败。 “嗐,阿哥,何足为虑?不外乎笼以高官,以利诱之。比与阿哥,朝廷之权,阿哥今专之;江都诸离宫之珍货,阿哥今尽有之,阿哥能给臣下的权位更高、财货更多,兼以我王师现十余万之众,兵足械精,李善道纵能笼络人心,何能是阿哥对手?他方下为何撤至汲县?还不就是因为畏惧阿哥?以弟度之,李善道断非阿哥之敌,只候我大军开到汲县,一战即可克胜!” 宇文智及对战胜李善道的信心,却十分充足。 宽慰罢了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顿了下,话头转到了当前的军事上,忧心地说道:“阿哥,尽管严令催促王轨在东郡多筹集粮秣,然东郡等地通往黎阳的粮道,日夜被李善道部骚扰,运到军中的粮秣一日比一日少。计现所储粮,只够支撑半月。若不及时歼灭李善道,粮草不继,军心必乱。弟之愚见,我主力大军,不可再在黎阳拖延了,宜速进兵汲县,与李善道决战。” 宇文化及不是不想赶紧进兵汲县。 问题出在两个方面。 一个是,愈演愈烈的谣言,已不仅让士兵们士气低落,各级的将校们也都已心生疑虑。故此,这种情况下,在兵马的调度方面,就比较费劲。特别是关中骁果,闻听到宇文化及不欲还关中的等等谣言后,大都躁动不安,乃至小范围地出现了抗命、逃亡的现象。宇文化及因是,现在不敢强迫调动,这些天,他只能放任兵士劫掠周边乡里,冀望能以此稍安军心之躁。 再一个,如宇文智及所说,即粮秣方面的缘故。 宇文化及军中,现储之粮只够三军半月之需,只这半月的储粮,怎够支撑他打大仗?——可以预料得到,与李善道部的这一仗,短日内定是难以打完,如果李善道守在汲县不出,这场仗,打上一两个月亦未可知!是以,宇文化及打算等粮秣多储集些后,再行大举进兵。 可现实不是他的想象,粮道受阻,李善道部频繁骚扰,使得能够运输到军中的粮秣日渐变少,乃至今时,他不但没有能够储集到更多的粮秣,相反储粮还在不断减少。 ——且则,还引致了另一个问题。就也是宇文化及刚提及到的“王轨”。李善道部的骚扰、截击,造成了粮秣的运输不畅,固然是令运到军中的粮秣日少,可这不代表王轨筹集的粮秣少。王轨受宇文化及的严令,已是把东郡掘地三尺,将东郡士民家的粮食搜刮殆尽!他已快将要到一粒粮也搜刮不出的地步,可宇文化及催促的严令仍然不断。王轨本是被迫降从的宇文化及,现又受此重压,一道道的严令逼促,难免生怨,据说,他而下已然常有怨言。 宇文化及随军的辎重,都留在了东郡,东郡并是宇文化及部退回山东的大后方。 王轨若是因逼生怨,东郡一旦出现变故,只怕宇文化及将要面临的局面就会更加困难。 但王轨私下有怨言的事,宇文化及即使已有耳闻,王轨,宇文化及暂时却没办法换。随便换上一人,不了解东郡的情形,更难掌控局面。宇文化及目前能做的,只能恩威并施,既要严令催促,又要加以安抚;同时,他遣了一部兵马,回到东郡,以防不测。这且无须多言。 只说除掉王轨,最大的两个拖延了他大举出兵的问题,眼下来看,是很难解决掉了。 宇文化及听了宇文智及的建议,起得身形,下到帐中,负手在帐中踱步,踱了多时,说道:“阿奴,你说的是,是不能再拖了。可奈何士气不高、粮秣不足,何以出兵?” “阿哥,弟有一策,可解阿哥此两困。” 第九十二章 忧由逼促献良谋 宇文化及问道:“何策?” 宇文智及就将他的解决办法道出,说道:“取财帛诸物,赏与诸部将士,可振作士气;令王轨再为我大军筹粮秣,明以奖罚,另外亦可别遣兵马,抄掠周边诸地,双管齐下,粮秣小可足之。” 这两个办法,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宇文化及也知,主力部队确是不宜再在黎阳多加拖延,否则军心恐会更乱,想了一想,遂点头应允:“阿奴,便依你所言!明日就犒赏三军,传令王轨。两困稍解,即南下汲县!” …… 两天后,宇文化及的军令传到了东郡。 王轨展开视之,传令的使者在堂上,他看罢后,没敢露出异色,恭恭敬敬地领命而已。 却待使者出后,堂中只剩下了他与他的心腹数吏,他神色转为焦虑,重拈起军令,晃着示与诸人,长吁短叹,说道:“大丞相令我等继续筹粮,限期五日之内,务必凑足十万石,送到军中,若有差误,必将重惩。这不是要我等募粮、运粮,大丞相这简直是在要我等的性命!” “台座,自大丞相兵到东郡,一两个月了,日日催逼我等为他筹粮。前时大丞相,亲率大军渡河,往攻黎阳仓城,原本想着,将仓城打下后,粮食总算就不缺了,我等也可稍得喘息。却不料,十余万兵马,攻一个黎阳仓城,打到现在,攻之不下!如今又限期五日筹粮十万石,台座,东郡就这么大地方,这么多百姓,士民早已困苦不堪,再强行征粮,只恐激起民变!” 王轨降从了宇文化及后,宇文化及擢任他为刑部尚书。故他的这个心腹,以“台座”尊称他。尚书省,又叫“中台”,六部尚书作为尚书省的核心官员,因得“台端”、“台座”等为尊称。 又一个心腹说道:“可不是么!台座,十余万大军,攻一个黎阳仓城,真是让人想不到,大丞相竟然攻到现在,还攻不下!他攻不下,也就罢了,可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又连粮道,他亦守不住!萧裕、独孤神秀等汉骑,骚扰不断,我等辛苦筹集的粮秣屡被劫掠!如今,他又限期五日筹粮十万石,诚乃强人所难。东郡百姓已疲,再施重压,民怨沸腾,后果不堪设想。” 王轨蹙着眉头,抚着稀疏的胡须,发愁说道:“卿等所言,俺亦深知。然则军令如山,不容违抗。大丞相军令在此,我等若不能如期完成任务,大丞相势必严惩不贷,这可如何是好?” 一个心腹献计,说道:“台座,方、郑诸君之议,皆甚是也。东郡现已堪谓涸泽而渔,当前之计,须得设法周旋,以免局势不可收拾。何不上书大丞相,备述东郡实情,言明百姓困苦,粮草难筹,恳请宽限日期?如此,若能得大丞相应允,或可稍缓压力,免致民变。” 与宇文智及所献两策一样,这个心腹所献之计,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王轨思来想去,没有别策,只好接受了此吏的建议,就命人备纸墨,亲笔写了一封上书,详细陈述了他的困难,恳请宇文化及开恩,可以宽限时日,以缓民怨。他写毕,又反复审阅,确认无误后,加盖了官印,择选了能言善道之吏,当日火速送往宇文化及军中。 这吏次日下午还回,没有带来宇文化及新的令旨,只带来了宇文化及的一个口令。 却此吏两只眼里尽是血丝,满身尘土,嘴唇发干,一看就是连夜还回,昨晚未有休息,他匆匆叉手为礼,沙哑着声音说道:“台座,下吏到了黎阳,未能谒见得到大丞相,唐公接见了下吏。他转述了大丞相的口令,限期五日,筹粮十万石,一日不可迟,一石不可少。他说,如能按期完成,大丞相不吝重赏;如不能完成,大丞相的军法亦非儿戏,请台座自为斟酌。” “唐公”也者,唐奉义是也。 这吏官职低微,仅是东郡郡府的一个曹掾,见不着宇文化及,在王轨的料中。 他问道:“只谒见了唐公?省主有无谒见?” “省主”,指尚书省的主官,王轨所问之此“省主“,即被宇文化及任为左仆射的宇文智及。 这吏答道:“回台座的话,不曾得谒。” “如能按期完成,不吝重赏;如不能完成,军法非儿戏。”王轨起身离座,搓着手,在堂中乱转,不由自主地又长吁短叹起来,这等重压,实难承受!他彷徨地顾盼陪在堂中的众心腹吏,说道,“大丞相不肯限期,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众吏面面相觑,皆是再无对策。 一吏说道:“台座,事已至此,唯有竭尽全力,动员全郡之力,或许尚有一线生机。不如立即召集乡绅富户,晓以大义,恳请他们捐资助粮,以解燃眉之急。” 话音才落,一吏反驳说道:“郡中各县的乡绅富户,这些时日,早已被征调得七七八八,家家户户粮仓空乏,——就是徐大郎、汉王等亲族家的粮,我等大着胆子,也都征了!还有你我各家,是不是也都尽力筹措,各已几将家底掏空?就算我等不怕激起民变,再向他们征粮,就这种状况,还能再挤出多少粮?休说十万石,三万、四万石,亦难筹到!” 却这“徐大郎”、“汉王”,说的自然便是徐世绩、李善道。 徐世绩现在李密帐下,是李密的大将;李善道更不必说,已自称王,割据河北。 故而,王轨等出於为自己后路着想的考虑,——首先,王轨本来就已降附李密,与徐世绩原是同僚,此再降宇文化及,系迫不得已;其次,宇文化及弑君之贼,名声大坏,人且无能,明看着,他恐怕难以长久,是以,在最先为宇文化及部征粮时,他们没敢向徐世绩、李善道留在卫南的亲戚们征,可后来随着宇文化及索要的粮食越来越多,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徐世绩、李善道的亲族亦伸出了手。——当然,比之别户,向徐世绩、李善道亲族征得算少。 东郡辖总九县,大业五年,普查全国人口,其户共十二万户余,口六十万上下。 如今连年战乱,人口锐减,户数早何止不足十万,能存剩个四五万户已是多的了。 民户既已大减,加上又已给宇文化及征过多次粮草,确实是东郡郡中,现即使富户,也尽已捉襟见肘,难以为继。这个吏员说得对,莫说十万石,就再征三四万石,亦是难上加难。 对东郡的情况言之,再征十万石粮,当然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对宇文化及言之,莫非宇文化及就不知道这个情况?自也不是。却乃宇文化及也有他的逼不得已。十万石粮,看似很多,但对一支十余万步骑的大军来说,却实在不多,省吃俭用,也无非一月之用。 因此,宇文化及虽知东郡困境,然与李善道决战在即,军需紧迫,不容延缓,他没有其它的法子可用,亦唯有不顾现实之难,强令王轨,再为他筹粮十万石。——实际上,他筹粮的军令不但是下给王轨了,给孟海公的也有,同样亦是十万石粮,限期五日之中筹够。 孟海公处,且暂不必多说。 仍是只说王轨此处。 王轨走到堂门口,望着外头耀眼的日光,一时炫得他眼花,只觉天旋地转,他险些跌倒,赶忙扶住门框,定了定神,低下头来,回顾自到东郡任职至今的点点斑斑,不禁涌起一股无奈与悲凉。先是瓦岗造反,后是李密崛起,再遇宇文化及兵到,短短一两年间,他从一方父母官沦为仰人鼻息、任人宰割的墙头草,威严荡然无存,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事到而今,宇文化及的命令如同悬剑,将他逼到了绝境。 怎么办?怎么办?五日之内,十万石粮,杀了他头,他也筹不到! 便在此际,於他身后,一声重重的拍案声传来。 王轨转身看去,是他最亲信的主簿拍案而起。 “台座!前从宇文化及,本是台座怜悯百姓,不欲百姓多受兵灾之苦的权宜之计!今宇文化及却再三强索粮草,视我东郡生民如草芥,若再仍从其命,无异於饮鸩止渴,为虎作伥!”主簿声色俱厉,眼中满是决绝,“台座,与其筹粮不成,受其军法,坐以待毙,不如奋起反抗,或许尚有一线生机。即使成败难料,至少,不像於今这般憋屈、忍辱偷生!” 王轨心头一震,主簿的话如重锤击心,大惊变色,说道:“卿何出此言?” “台座!仆不敢隐瞒,仆已暗中呈书汉王,详述宇文化及之暴虐无道,愿弃暗投明,从附汉王。想来三五日内,汉王定就会有回书下至!” 一言既出,堂中诸人,多半失色。 王轨愣怔片刻,说道:“卿去书汉王了?何时去书的?” “敢禀台座,便是昨天,台座与仆等议完粮草之事,仆断料宇文化及肯定不会给台座延缓的时间,因即连夜修书,托汉王在卫南的亲戚,星夜兼程,送往汲县汉王大营。” 王轨想了起来,他这个主簿也是卫南人,与徐世绩、李善道却是老乡。他看着主簿,说道:“卿实话禀俺,你是不是早就与汉王有所联络?徐大郎处,你是不是也有联络?” “敢禀台座,徐大郎处,没有联络,但汉王那边,确已多次书信往来。不过,之前的书信,仆未尝表明过投效之意,只是将东郡的近况,述与汉王知晓。直至如今,形势逼人,仆才决意表明心迹,以求可助台座脱此困境,并可使我东郡士民免受宇文化及酷残之苦。台座,汉王英明神武,若能得其庇护,东郡百姓或可免遭涂炭。仆此举,实为大局着想,望台座三思。” 王轨抚着胡须,半天没说话,神情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他才说道:“卿忠义之士,然此事非同小可。一旦事发,不仅你我性命难保,东郡百姓亦将陷入更大劫难。须慎重考虑。” 主簿听出了王轨并不反对改投李善道,只是顾虑重重,就忙问道:“敢问台座,是有何忧?” 正如上文所说,王轨身在这乱世,夹在各方举义、叛乱的势力之间,为能求活、为能保住他的功名利禄,早是个墙头草,能投李密、能投宇文化及,他自就亦能再转投李善道。故而,他的确对转投李善道,没有抵触,但是,他也确实同时存有担忧、疑虑。 帐中都是他的亲信,他没甚不可言之,便说道:“卿言汉王英明神武固是,可宇文化及拥兵十余万众,声势浩大,俺闻汉王现驻汲县之兵,才不到五万,兵力悬殊,宇文化及与汉王这一仗,汉王能否得胜,尚未可知。若汉王败北,我等投效之举,岂不反将使我等陷入危境?” “台座,仆愚见,这一仗,汉王必胜,宇文化及必败!” 王轨“哦”了声,说道:“卿此话怎说?” “台座,仆虽不知兵,亦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战事胜负,非仅兵力之比,更关乎人心向背。宇文化及弑君之贼,暴虐无道,人心尽失,士气低落;而汉王仁义著称,深得士心,庙算神机,士气高昂。此消彼长,胜负已分。台座若能审时度势,毅然投效,不仅可保自身,能庇护东郡百姓,更可顺应天意,成就一番伟业,日后汉王大业成就,不失公侯之位也!” 王轨权衡利弊,仍是沉吟不决。 “台座,汉王在河北轻徭薄赋,民心归附,不需多说,只从两件军事,仆愚见,就能察明汉王与宇文化及的孰优孰劣,可判出此战双方之胜负。 “其一,一个黎阳仓城,宇文化及就久攻不下,特别汉王率主力从河东还前,黎阳守卒才数千,而他十余万众,系乘虚而入,却长达旬日,无有寸功,以至使黎阳守卒等到了汉王主力回援,其之昏庸无能可见!其二,台座也听说了,汉王这边,一方面萧裕、独孤神秀等将,抄掠粮道,屡屡得手,宇文化及毫无应对之法,一方面,汉王部将王君廓,先败元礼、再败孟景,前几日朝歌一战,闻王君廓歼敌上万!此等战绩,足见汉王用兵如神,帐下精兵强将! “台座,还有何疑?” 王轨心意定下,回到席上坐定,说道:“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这般看来,宇文化及外强中干,确乎不是汉王对手。汉王仁德智勇,民心所向,卿此良谋,我等投之,明智之举。” 主簿大喜,正要接腔。 王轨顿了下,又说道:“不过,汉王幕府,如卿所言,人才济济,只你我投效,怕不好脱颖而出。须再邀请一公,与你我共投,方能既彰我等诚意,亦可由此在汉王幕中占据一席之地。” 第九十三章 正奇议定接降书 两道文书摆在案上。 一个是有关宇文化及部最新情况的军报,一个是东郡来的书信。 宇文化及部动向的军报是昨天呈到的,东郡书信是刚送到。 李善道一看送信人,不用说,就知道这信是谁写的了,去掉封泥,拆开信封,将信取出,打眼来看,果然如他所料,是东郡郡府的李主簿所写。送信之人是李善道的一个族兄,并不知道信中内容。李善道看罢,抚摸短髭而笑,顾与诸人说道:“宇文化及倒行逆施,众叛亲离。”说着,示意李良上前,将此信转与屈突通、李靖、窦建德等观看。 “仍是李君来信。……,王轨有求降之意?”屈突通最先看完,大喜说道。 李主簿隔三差五,就有一封书信送来。便在两天前,还收到过他一封来信。信中,他说宇文化及下了严令,命王轨五日内筹粮十万石,否则将以军法论处。东郡已然粮竭,王轨苦不堪言,束手无策,可能是已起了另寻出路的念头。他愿意为李善道试上一试,看能否说服王轨归顺。若能成功,他会再有书信呈至。这才过了两天功夫,他新的书信便至,言说已经说动了王轨!——不需多言,这封来书,自是李主簿日前向王轨提议不如转降李善道之后的回音。 李善道笑道:“宇文化及不体恤下情,催粮日急,以致王轨求降。这对我军算是个好消息。” 拈起昨日的军报,接着说道,“昨日军报,禀报了两件事。其中一件,报称宇文化及当前缺粮,这几天,供给与关中骁果的口粮尚属正常,然供给与岭南骁果、江东骁果、排矟兵等杂部的口粮却日渐减少,岭南骁果等部怨言日生。李君这封来书,可谓是佐证了此报所言非虚。” 屈突通说道:“也所以,宇文化及除留下了万余兵马,继续围困黎阳以外,他的主力现是尽出黎阳营,向汲县开进。大王,宇文化及这是粮食将尽、士气又落,他已黔驴技穷,故不得不铤而走险,以图趁其军还有几分战力之际,孤注一掷,与我军及早决战,一分高下。” 昨日收到的这份军报里边,所报的另一件事,就是宇文化及倾巢南下。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兄弟,皆在其南下军中,兵锋直指汲县。估料日程,如果他不攻打清淇、朝歌,过此两城,而径来汲县的话,最快三日,迟则四五日,即可抵至。 昨日就此,李善道与屈突通、李靖、窦建德等已经议过一次。 但昨日只是初步的计议,还没议出具体的迎战方略。 听得屈突通言及到此,李善道放下军报,先笑与送信的族人说道:“阿兄,李君每次来信,都劳阿兄相送,辛苦你了。李君信中说,宇文化及又催迫索粮,咱们族中可有受到影响?” 李善道起事以后,起先投奔他的族人不多,随着他的地盘越来越大,名声越来越高,投奔的族人乃渐渐增多。不过,送信的这位他的族兄,因为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离开不得,因而一直未有投从於他。现留在卫南的李氏族亲,属此人最有些门望,其祖、其父,包括他自己,都任过郡县的小吏。是故,李主簿与李善道之间的通信,多由他代为传递。 这族人赶忙恭谨答道:“二郎,族中虽受些波及,但尚能支撑。” “也受到波及了?这样吧,阿兄,你且在营中歇上一日,明日还时,我拨些粮食与阿兄,阿兄可带回卫南,分与族众。另外,回到卫南后,阿兄不妨告诉族众,东郡可能又要打仗,有想来我军中,以暂避兵灾者,可速来之,我定妥善安置。”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 这族人应道:“是,是。二郎,你放心吧,你这话,俺一定带到。” “底下要些军务要议,阿兄,你就先下去休息吧。”李善道令李良,引其至帐下安歇。 等李良与他这族兄离去,李善道沉吟片刻,话题转到了屈突通适才之所言,说道:“昨天军议上,就宇文化及倾巢南下,察其举止,系是欲与我军决战汲县此事,公等议论纷纷,提出了两个对策。一是坚壁清野,依托汲县城防,先消耗其锐气,再寻机进战;二是主动出击,趁其立足未稳,先予以迎头痛击,再打击一下他的士气。这两个对策,我细细想过了!” 屈突通问道:“敢问大王,此两策,大王以为何策为宜?” “药师之议,我以为是可用上策。” 这两个对策,其中一个是李靖提出,正就是“坚壁清野,先消耗其锐气”这一对策。 “主动出击、先予以迎头痛击”此策,是窦建德等几人的意见,屈突通事实上,也倾向此策。 屈突通迟疑了下,便说道:“大王,药师此策,确是稳妥。因我攻心之计下,宇文化及部现今人心惶惶,若能坚守城池,待其粮草不济,再出奇兵袭之,必能大获全胜。况我军粮草充足,城防坚固,实为上策。然而,臣之愚见,主动出击亦有其利,宇文化及此下汲县,如臣方才所陈,显是孤注一掷,仓促而来,若我军抓住这个战机,果断出击,或可一战即定胜负!” 话外之意,李靖的计策虽稳妥,却略显保守,如果采用了此策,这场仗不说“旷日持久”,但也难免拖延时日。相比之下,於当前宇文化及部又是缺粮、又是士气低沉的状况下,主动出击,则也许能够迅速地便将宇文化及部歼灭,缩短战事的时日,减少我军损耗。 “药师,你怎么说?”李善道问李靖。 李靖起身行礼,答道:“大王,如果选择主动出击,虽有机会速战速决,但臣愚见,风险亦大。宇文化及其部尽管而下士气低沉,然其兵力众多,尚有一战之力,且宇文化及为能取胜,必会不惜一切手段,激励其军士气,又其部多为隋之精锐,则若我军轻率出击,一旦其士气被激发,反扑之下,我军或将陷入苦战,恐怕会损失不小。因臣愚见,最好是先避其锋,使其求战不得,其士气纵被激起,久则气泄,我军再以逸待劳,迎而击之,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不得不说,李靖考虑得确实周全,既看到了敌军的弱点,也预估了可能的风险。 李善道点头说道:“不错。屈突公、窦公,药师的这番分析,深合我心。公等不闻‘困兽犹斗’?一只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况乎宇文化及领来南下之众,十余万数?这场仗打到现在,单从士气等方面说,我军已是占据了上风,但越如此,越不可轻敌。故而,我意,依药师之策,先坚壁以守,待其锐气尽失,再图进取,才是长远之策。公等以为何如?”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坚定,显然已下定决心。 屈突通与窦建德等对视一眼,他们都了解李善道的性格,决定作出之前,李善道会广听意见,但决断之后,便坚定不移。而且李靖考虑的也对,宇文化及部毕竟十余万众,的确是不能轻敌。诸人遂不再异议,不再立功心切,齐声应道:“大王英明,我等谨遵钧命。” 接令过后,屈突通说道:“大王,昨日军议,还议到了另一个情况。便是宇文化及若在兵到汲县前,先攻清淇、朝歌、隋兴,何以应对。臣昨晚反复地思量了一下,宇文化及接连为我军所败,他为振作士气,这种可能性是不能排除的。依臣之见,宇文化及如果真选择了试图先攻下清淇、朝歌、隋兴,对我军反是有利。我军正可借此,进一步地消磨其士气! “因臣斗胆敢言,我军应先做好驰援清淇、朝歌、隋兴的准备。” 李善道颔首,说道:“昨天军议过后,我已传令杨善会、王须达、程跛蹄,令杨善会接着坚守清淇;令王须达、程跛蹄加强朝歌、隋兴两城之防务,严阵以待。屈突公之此‘做好驰援准备’之建议,甚是妥当。君廓,今日议毕,你还到营中,就做好再援之备。” 却“杨善会接着守清淇”,杨善会当真是善守之将,苏定方与他配合默契,两人守卫清淇,到今已是守了小半个月,围攻清淇的元礼部,打到现在,连城头都没摸上去过一次。 王君廓解下朝歌之围后,没在朝歌多待,倒被宇文智及猜对了,只休整了两日,即返还汲县。当下,他昂昂然起身,口中接令,睥睨帐中诸将,眼中满是自矜之色。 该做的战前部署、战前准备大部分已经就绪,底下来,就只待宇文化及部的动向了。 ——话说回来,大部分已经就绪,不是全都已经就绪。 李善道想了一想,看了下李靖,笑道:“前日我与药师议论兵法,药师言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又说,用兵之道,在於正奇相合,‘正亦胜,奇亦胜’,是乃为‘善用兵者,无不正,无不奇,使敌莫测’。药师此论,使我拨云见日。 “今与宇文化及此战,正宜灵活应变,既需以正兵迎敌,又需以奇兵响应。” 他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落在了两人身上,说道,“万彻、伏宝,我有一件重任,授你二人。” 薛万彻、王伏宝赶紧离席,行军礼,应道:“敢请大王令下!” 李善道遂就将命令道出,他两人恭敬领命。 且亦不需多说。 只说当日军议罢了,即按议定内容,李善道一道道军令下达,诸部各自依令备战。 给东郡李主簿的回信,也於次日送出。又两天后,东郡再有信到。这封信,不是李主簿写的了,而是王轨亲笔。王轨的这封信,内容与李主簿上封信的内容差不多,或许是出於身份的不同,措辞没李主簿激烈,——李主簿直斥宇文化及为贼,王轨则言其“悖逆”,然亦表达了对宇文化及的极度不满,并正式向李善道求降。但同时,也有一点多出的新内容。 这多出的新内容就是,求降的不仅王轨,还有一人。 此人名叫苏威。 在王轨这封信中,看到苏威的名字,李善道还好,屈突通、李靖却无不惊喜! 乃至屈突通当时就拜倒在地,恭贺李善道,说道:“此乃天助大王!苏威乃隋之重臣,其若归降大王,无疑壮我军声威!与宇文化及此战之胜算,又多一分!” 却苏威何人? 使得屈突通这么高兴? 苏威,还真不是一个寻常人物。 其族是三国时曹魏重臣苏则之后,其父苏绰,为西魏名臣,他本人是北周宗室权臣宇文护的女婿。杨坚为北周丞相时,就很重视他。后来隋朝建立,他被杨坚拜为太常卿、太子少保,追赠他的父亲为邳国公,食邑三千户,让他承袭;不久又让他兼任纳言、吏部尚书,再之后,他又兼任大理卿、京兆尹、御史大夫,这几个职务,皆权重之职,他一人兼之,既是杨坚对他的信任,也是其才干的体现。开皇三年,杨坚再次命令朝臣修订法律,法令的标准、样式等,大多就出由苏威制定。整个杨坚一朝,他都位高权重,影响力遍及朝野。 杨广继位后,对他依旧重用。大业初,他与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黄门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侍郎虞世基参掌朝政,号为“五贵”,权倾朝野,声望显赫。 宇文化及作乱,弑杀了杨广后,对苏威这位老臣甚是礼重,拜他为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苏威因跟从宇文化及离开江都,亦来了山东、河北。他没有将才,年纪也大,快八十岁了,是故没有在黎阳军中,被宇文化及留在了东郡。王轨是东郡地主,与他颇有来往。 高延霸不知苏威是谁,听屈突通简单介绍后,摸着嘴,诧异说道:“一个老翁,名中即便带个威,又能有甚威风?纵大王得了他的投从,又能如何?凭他,就壮我军威,能多一分胜算?” 第九十四章 忠义论评复招信 苏威之名,李善道也知。 他没有屈突通这么惊喜,摸了摸短髭,说道:“屈突公,可即是宇文化及弑君之后,因未被宇文化及戮杀,而就恭敬往参,宇文化及集众而见之,曲加殊礼的这位苏威么?” 却是宇文化及弑杀了杨广后,将朝中的一干大臣,虞世基、来护儿等尽皆杀之,独因黄门侍郎裴矩拜迎马首,苏威年迈,已经不预朝政,没有列入杀戮之列,他两人遂得幸免。苏威得以幸免后,便不顾年老体衰,主动往去参见宇文化及。宇文化及以其高第名门、两朝老臣,名位素重,在朝野间的舆论影响很大,甚喜,乃集结党羽、剩存的朝臣,於大殿上接见了他。 屈突通应道:“敢回大王问话,正是此公。” 李善道嘿嘿了两声,说道:“屈突公,苏威是两朝重臣,他一家的荣华富贵,都是隋室给他的。宇文化及弑君之贼,他不思为昏主报仇,反而白发苍髯,屈膝於贼,岂非背恩忘义?他之此举,不免落下千古骂名。此公现今又欲投我,屈突公,我可是没觉得有多少值得高兴!” 这话说的不错。 帐中一人起身,接口说道:“大王所言甚是!苏威虽名重一时,然其行径实为不忠。如果他因为年迈,没办法为昏主报仇,也应当隐居山林,保全名节,如今却宇文化及已释他未杀,而他非但未有为旧主报仇、守节之意,反更又主动屈膝求荣,实乃晚节不保,令人齿冷! “臣说句不好听的话,‘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不孝悌,已是贼,况其此举,更甚於贼!今其大约是因见宇文化及难以成事,故又欲转投大王,臣以为,此举更显其见风使舵,毫无忠义廉耻。大王若纳之,臣恐反损我军威望。不如拒之门外,以示正道。” 说话之人,正气凛然,这番话掷地有声,诸人视之,高曦是也。 的确如此。杨广死后,被迫依附宇文化及的隋之朝臣,其实不少,但苏威与他们相比,却有一个不同的地方,他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系在被宇文化及免死之后,主动投靠,而非被迫无奈。他的这个举动,与他两朝重臣,世受隋之皇恩的身份极不相称,确乎是让人齿冷心寒。 屈突通听得高曦此话,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略露尴尬,迟疑了下,说道:“是,是。大王,高柱国说的是!苏威此举,确乎不忠不义,但臣之愚见,毕竟其名犹在,若能为大王所用,或可助力一臂。何妨暂受其降,观其后效,再作定夺?大王英明,当知用人之道,亦需权变。” 李善道想了想,笑道:“公所言,不无道理,此老成之谋也。宇文化及裹挟了很多隋之旧臣,苏威在其内,算是名望最重的一个了。我若受其降,给以礼敬,也许能帮我招揽来更多的宇文化及帐下的隋之旧臣。罢了,我便千金市马骨,从公之议,便受了他降,权当做个样子。” 看见了刚才屈突通的尴尬神色,李善道当然知道他是为何尴尬,有心想要抚慰他两句,说一下他与苏威还是不相同的,然帐中人多,这种话不好当众说,李善道就将先将此念按下,顺着话题,吩咐杜正伦、薛收等,说道;“给王轨、苏威的回书,就劳卿等为我代笔。” 薛收才华横溢,难的是还有军略之才,不愧是“河东三凤”之首,因尽管才投到李善道帐下未久,现已是深得李善道重用,被李善道辟为军中参军,参与机要。 便薛收与杜正伦恭谨领命。 当场,两人各将回书写毕。李善道阅之,俱是文采飞扬,措辞得体,既彰显李善道宽宏大量,又不失威严。李善道点头赞许,吩咐王宣德等落下他的大印,即择吏送出。 两封回信送走,又议了会儿军事,诸人辞拜而出。 李善道留下了屈突通,没说别的事,亲手给他倒了杯茶汤,说道:“屈突公,你前日禀我说,李渊派人,把你的儿子送到了军中。我考虑了下,公长於军谋,公子一定也是将才。我欲以仪同三司之任,先委屈之,待其历练有成,立下功勋,再委以重任,公意何如?” 如前所述,屈突通祖籍昌黎,其族后迁长安,他家现在长安。他的两个儿子皆在长安家中。就在前几日,忽然他的长子屈突寿,从长安千里迢迢地来到了汲县。屈突通当时大吃一惊,问了屈突寿后才知,原来竟是李渊派人把他送来的,并随身带了一封李渊的密信。 屈突通连信都没拆,第一时间就赶紧将此事禀报给了李善道,将李渊的密信也呈给了李善道。 李善道将信看了看,信中也没甚不可见人的东西,无有招降之言,只是问候与寒暄,说屈突通年龄大了,独在军中,恐有不便,故送其子来伴。却此信中,虽半个招降的字未提,李善道焉会不知,这分明是李渊的故意示好,究其根本,其意还是在拉拢屈突通。 而又为何拉拢屈突通,缘故亦不言自明。 一则,说明李渊已将李善道视作了强大的敌人,故此才试图无孔不入,分化其内部。二则,自是与河东有关,屈突通故隋大将,若果有不甘,或不屑臣服李善道之心,则河东的失地,就算屈突通不能献给李渊,有他通风报信,亦足可使李渊掌握河东的汉军虚实,供用兵参考。 屈突通慌忙离席下拜,说道:“大王,犬子拙劣,只恐不堪驱用,然大王厚爱,敢不从命?” 仪同三司,如前所述,不是实职,是勋官中的一等。说来此职品级不是很高,只正五品,但此职,某种程度言之,却是重任的起始。隋之勋官,特别在杨坚时期,虽然都是授给功臣,用处是为表彰军功的,但却有尊卑之别。仪同三司以下,主要是授给一般的将士,乃至百姓也可得授,而仪同三司及以上,却很少滥授,此一勋官职位,可以说是贵、贱的分水岭。 杨坚时,关於授勋官,有个小故事。 便是杨坚长女乐平公主杨丽华,有个女婿,名叫李敏。李敏起先没有任官,后来随从杨丽华侍奉杨坚酒宴,杨坚问杨丽华,李敏任何官职?杨丽华对称:“一白丁耳”。杨坚就对李敏说:“今授仪同”。仪同,即仪同三司。李敏是杨坚的外孙女婿,且因其父死王事,从小他就被杨坚养於宫中,杨坚起初打算授给他的勋官,才不过仪同。由此足见,此职之非贵族不得。 ——当然,最终授给李敏的勋官,并不是仪同。杨丽华事前就教李敏了,“吾以天下与至尊,唯一女夫,当为汝求柱国。若授余官,慎无谢恩”。杨丽华的丈夫是北周末帝,所以她有“吾以天下与至尊”此言,“唯一女夫”,即只有你这么个女婿。李敏依言,末了果得柱国。 且不需多言。 因是屈突寿无有寸功,才到军中,李善道就授“仪同三司”与之,属实已是厚待。 李善道下到帐中,亲手把屈突通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让他坐下,自己没坐,就站在他席前,笑道:“屈突公,听说你还有个次子?现亦在长安?” “敢回大王问话,臣是还有一子,现居长安。” 李善道问道:“可有书信?” “敢回大王问话,臣前从大王征讨河东,戎马倥偬,通信不便,家中并无书信到来。” ——这句话,说者有意,听者有心。李善道知屈突通这是在委婉地表示,他之前没有收到过李渊的书信。呈给李善道的这封书信,是他收到的李渊的第一封书信。 李善道点点头,笑道:“闻得李渊,颇有长者之风。今遣送公子到咱郡中,陪伴於公,确可见其是有长者的做派。屈突公,给李渊的回书,你写了么?” “敢回大王问话,大王英明绝伦,名应谶纬,今隋失其鹿,日后可成大业者,唯大王也!臣以无用之能,败降之身,蒙大王深恩不弃,感激涕零,只有竭忠尽智,犬马之报!李渊此书信,臣看也没看,自是更不会与他回复!”屈突通再度离席,下拜说道。 李善道将他再度扶起,拍着他的胳臂,让他重新落座,笑道:“公忠贞之士,我岂不知?我之此语,公勿多心。我的意思是,公不仅可回书李渊,也可与公在长安的次子多通书信。” 屈突通呆了呆,旋即明白了李善道的意思,说道:“大王是想借此,探知长安情况?” “不但是探知长安情况。” 屈突通说道:“大王还欲借此,通过臣,行诈降之计,以欺哄李渊?” “正是如此!从河东撤兵时,闻报薛举大举西进,这几时,长安周近的巡防日渐严密,杨粉堆、康三藏的斥候、商队多是外地人,难以深入打探,即便打探到了,情报也不好带出,故新的情报一直未有。亦不知李渊与薛举这一仗,打的如何了。又闻李渊司马昭之心暴露,已然称帝,同时也不知他称帝后,长安伪朝现在是个什么动静,人心服否。 “故劳公与次子通信,就是欲借此,将这些消息探听一二。 “至於劳公给李渊回书,料李渊遣子与公,是为向公示好,其书信中虽未有招揽之言,追究其意图,无非两意。一个是在探知了公有归顺之意后,使公为其内应,察我河北内情;一个是借公之力,察我河东驻军之内情。公此与李渊回书,便可伪作有意归顺之态,以争取获得他的信任。等获得了他的信任之后,便可反察其内情,并以假消息哄骗与他。” 屈突通听明白了李善道的目的,毫无推辞,当即应道:“臣敢领命,今天就拟书信,送去长安。”顿了下,问道,“与犬子的信,臣知怎么写,然与李渊回书,臣怎么写?敢请大王示下。” 李善道沉吟片刻,说道:“公若直接就言归顺,李渊必疑,故回书不宜过於直白。公可言感其厚意,却不必明言归顺。切记,字里行间,须透露对隋室之忠,以惑其心,又可隐露对时局之无奈,以引其探询。如此,方能既得信任,又不露破绽。公以为怎样?” 这与屈突通想的大致相同,他三度伏拜在地,说道:“大王高见,臣知怎么写了!” 李善道唤杜正伦进帐,写了给屈突寿的任命书,交给屈突通,笑道:“屈突公,近日军务忙,我就先不见贵公子了。等打完了这一仗,歼灭了宇文化及,我再设宴,亲自祝贺公父子相聚。” 适才帐中密谈,被李善道这一句话一说,杜正伦等只会想到李善道刚是在与屈突通说他父子的事,却也是一种掩饰、保密的行为,使众人不疑有别。 这些,也不必多说。 只说屈突通辞出,还帐以后,就铺纸落笔,写与李渊的回书,和与他次子的书信。写成,专门他又呈与李善道看过,这才派遣心腹亲信,送往长安。 就在屈突通两封书信送走后的第三天。 军报急禀到了议事帐。 宇文化及率主力步骑,号称十万,兵分三路,中军已过清淇,右翼也已过朝歌、隋兴,左路军沿着黄河西岸而行,三路兵马,皆已逼近汲县。行速最快的左路军,距离汲县已只还有一日路程。李善道得报,立即敲响了召将鼓,召集帐下诸将来见。 诸将到齐。 李善道言简意赅,将军情告与诸将知晓,说道:“宇文化及三路兵马,左路兵由宇文智及统带,进速最快;中路、右路两路兵马没有围攻清淇、朝歌、隋兴,俱绕城而过,行速也不慢,比宇文智及的左路兵稍缓了多半日的路程。大战将开,就我军已定之策,公等都还有何议?” 一将挺身跃起,大声说道:“大王,小奴有一妙计,可先挫其锋,振我军心!” 第九十五章 李公讲兵窦心虚 说话此人,自称“小奴”,可不就是向来自诩李善道帐下第一爱将的高延霸。 “哦?延霸,你有何计?” 高延霸智珠在握,说道:“前闻李公讲兵法,说‘士马虽多而众心不一,锋甲虽广而众力不坚……’”说到这里,底下的内容忘记了,赶忙向在他边上坐的高曦求救,“怎么?怎么?” 高曦起身,代他说道:“李公前日讲说兵法,讲过这么一段,‘士马虽多而众心不一,锋甲虽广而众力不坚,居地无固而粮运不继。卒无攻战之志,旁无车马之援,此可袭而取之。’” 高延霸连连点头,说道:“对,对!‘此可袭而取之’!大王,宇文化及部现在不就正是李公所说的这种情形么?小奴记得,李公还曾说过,‘敌势若众,可分而击之’。则两下结合,当下宇文化及部的左路军行速最快,突出於中路、右路之前,小奴以为,何不就先给其左路军一个迎头痛击?不求大胜,只要能将其败上一阵,宇文化及部三军的士气不就愈加低落了?” 李靖的军事才能,还是前文所述,当世之人中,估计没人能比李善道更清楚,——包括夸赞李靖,说只有李靖可以谈论兵法的其舅父韩擒虎,只是看出了李靖在军事上的天赋,李靖真正的能力,韩擒虎也未必如李善道了解。故而,既已知李靖千古罕有人匹的兵略,李善道当然就不会只用他做自己在军事上的助手,浪费他的才华,专门为此,李善道在军中办了个“高级将领培训班”,又给了李靖“军师”之任,请他得空给众将授课,以提高诸将的军事素养。 高延霸、高曦所说的“李公讲兵”,指的就是这件事。 自在河内,李靖预料对了雨停的时辰,高延霸对李靖一改旧观之后,现早是对他心悦诚服,因不仅偷偷找他,为自己算命,李靖每开课授学时,他亦必到场聆听,不懂就问。 真别说,李靖的兵法讲解深入浅出,结合实战,他几堂课下来,李善道明显地感觉到,何止高延霸,就是高曦、萧裕、王须达、王君廓、薛万彻、苏定方、张士贵等等诸将,不论是对军事基本知识的掌握,还是对战局的分析,在军事上的见解,都已是有了不小的提升。 也是故,高延霸这时才会如此自信满满,有根有据地提出“先挫其锋,振我军心”的此策。 李善道不觉哈哈大笑,却未先言其策,而是问在帐中的高曦、王君廓、张士贵等将:“卿等以为如何?” 高曦只是抚摸着胡须微笑,没有发表意见。 王君廓尽管也听李靖的兵法课了,毕竟自恃才能,没高延霸信服,因亦未有开口。 张士贵迟疑了下,说道:“大王,臣记得李公亦曾讲过,‘必须料敌致胜,戒於小利,然后可立大功矣’。臣之愚见,宇文化及部的左路今虽孤出在前,然一则,其与中路、右路两军相距未远,相差的路程只多半日而已,是我军若袭之,恐难全歼,反易遭其援军夹击;二则, 其左路军行速虽快,宇文智及为将,智及小有谋略,未必无备,我军亦须当防其有诈,故臣愚见,高柱国言固有理,却最好还是我军暂不进袭,仍按先前已定之部署应对为宜。” 高延霸皱着眉头,仗着身高,居高临下,瞧了张士贵几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张将军,‘戒於小利,然后可立大功矣’,你的意思是说,俺向大王提的建议是‘逐小利’了?‘我军亦须当防其有诈’,你给俺说说,宇文智及会有什么诈?俺洗耳恭听,敬闻你的高论。” 张士贵在汉军中的资历比较浅,至今也没有被外放过,不曾独领一军打过仗,现仍是李善道亲兵营的营将,并且他不是山东人,是弘农人,这军中素来凭军功比高下、地域论亲疏的,因高延霸不免就轻视他几分,——这还是看在他是李善道亲兵营将的份上,说话才没更过分。 感受到了李善道鼓励的眼神,张士贵心中一暖,从容答道:“高柱国,俺不敢说柱国此议是‘逐小利’,然宇文智及会不会有诈,却须细思。为何宇文化及三路兵马,独其左路兵速快?且此路兵,还是宇文智及亲率?俺以为,不排除其有诱我之意!” 高延霸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眉头微动,眨了眨眼,寻思稍顷,说道:“你是说?” “宇文智及是宇文化及的弟弟,宇文化及作乱的谋主,是宇文化及的左膀右臂,在宇文化及军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仅次宇文化及。其所率之左路军出前於中路、右路两支兵马之前,会不会宇文智及为的正是引诱我军出兵袭之?他只要坚守最多一日,宇文化及所统的中路军就能赶到其处;又至多两日,其右路军也能赶到。则到斯时,我出袭之军岂不就反陷包围?” 却宇文化及中路军、右路军比左路军晚了多半日的路程,说的是距离汲县的远近。如果是援助左路军的话,会多些路程,因而张士贵估言“最多一日”、“又至多两日”。 高延霸挠了挠头,说道:“要这么说,……张将军,你的顾虑也不能说全无道理。” 张士贵转向李善道说道:“大王,故臣愚见,稳妥起见,仍宜坚守原策。” “药师,你是何意?” 某种程度上,高延霸、高曦、张士贵都算李靖的弟子了。 适才听高延霸、张士贵争论时候,李靖抚须不语。 此际闻得李善道问话,他乃答道:“大王,高柱国与张将军所言皆有理。不过,臣闻之,‘若敌人在死地,无可依固,粮食已尽,救兵不至,谓之穷寇’。宇文化及部,现就堪谓‘穷寇’。穷寇也者,通常要么束手就擒,要么拼死一搏。宇文化及犹有兵马十余万众,众多於我,肯定不会束手就擒,兼如张将军所言,宇文智及确小有狡谋,乃臣料之,宇文智及这一路兵马之所以孤军出之在前,确乎是有‘诱我袭之’的可能。张将军的建议颇是,坚守原策为宜。”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吟吟地与高延霸说道:“延霸,药师说到了‘穷寇’。怎么对付‘穷寇’,药师也在课上给你们讲过。你还记得,药师是怎么讲的么?” 高延霸应道:“大王,小奴记得。李公说,‘击此之法,必开、开’……”又向高曦求救看去。 高曦便又代他说道:“李公讲说,对付穷寇,‘击此之法,必开其去道,勿使有斗心,虽众可破。当以精骑分塞要道,轻兵进而诱之,阵而勿战,败谋之法也’。” “败谋之法”,意为打击敌军谋划的方法。 高延霸接口说道:“对,对!李公就是这么说的!大王,意思小奴都记得,原话说不出来。” 却这高延霸识字还没识全,文绉绉的话,他说不利索,情理之事。 李善道笑道:“无妨,能领会其意便好。延霸,怎么对付穷寇,药师已是讲得清清楚楚。要点在‘勿使有斗心’五字。故‘开其去道’,为其留出逃生之路,故‘阵而勿战’,消耗其残存之斗志,待其气竭,然后战之。药师此法,实为良法。你所建议的‘先挫其左路军’,比之药师此法,就求胜心切,急躁些了!士贵认为你‘逐小利’,照我看,一点不错!” 高延霸心服口服,再又瞅了张士贵眼,眼里透出点异色,没想到这厮在李靖课上时,常在后头坐,不声不响,却对李靖讲授的内容理解得好像比他还深刻,恭恭敬敬地与李善道说道:“是,是!大王教训的是!小奴谨记大王教诲,日后定当深思熟虑,不再贪图一时之利。” “延霸,送你一句话。‘每逢大事要静气’。大事如此,大战也是如此。每当大战之际,随你有多大的把握,也须冷静筹谋,步步为营,决不可因为求胜心急,而轻率冒进。一旦你轻率冒进,就有可能中敌之计,不仅你会功亏一篑,还可能陷入险境。记住,为将之道,在一个‘稳’,不可因怒兴兵,亦不可因急兴兵,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冒险,稳扎稳打,方能立於不败之地。药师之法,正是此理。你若能领会其精髓,日后可成大器。”李善道敦敦教诲。 高延霸伏拜在地,说道:“大王教诲,小奴铭记在心。” 窦建德在旁插口,也拜倒在了地上,由衷赞道:“大王用兵之能,真乃天授!虽汉高、萧王,何能与大王比也?闻得大王此番教诲,臣亦受益匪浅!” “延霸,你起来吧。”李善道说着,下到帐中,亲手把窦建德扶起,笑道,“公过誉了。自古帝王能用兵者,无过汉高。用兵之能,我不敢与汉高相比,唯求贤如渴、推心置腹,以诚待士,与功臣共始终,不负忠义之士,我愿效仿萧王,一学其仁,此我志也!” ——用兵无过汉高,这话才是过誉。不过诸人都能听懂,李善道这番话的重点是后半段。 窦建德心里有鬼,赶忙挣开李善道的手,再次下拜,说道:“大王胸怀宽广,今之萧王!臣曾闻之,乱世之中,唯仁者能得人心。观今海内,仁如大王者,无矣!臣能得从大王,三生幸事!大王恩德,无以为报,臣肝脑涂地,捐此贱躯,尽忠效死,亦不足报万一也!” “窦公,我不需要你效死!待来日若能成事,公不负我,我不负公,足矣!” 窦建德不知为何,越听心里越突突,顿时后悔方才为何多言,强自镇定,连连应道:“是。” ——也不怪他刚才见缝插针,顺着高延霸的话奉承李善道,却是宇文化及的主力兵马,总算尽数离了黎阳,将进至汲县,眼看着两边的这场鏖战即将打响,也就是说,他“待汉军与宇文化及部两败俱伤,以从中牟取最大利益”的盘算,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得以着手,饶以他有些枭雄心性,当此关头,亦不禁紧张不安,因是他这才试图以奉承李善道来安自己的心。 李善道将他再度扶起,请他落座。 等窦建德落座,李善道回到案边,喝了口水,话头转回,目光扫过帐中诸将,说道:“延霸此策,虽显急躁,但勇气可嘉。公等就我军已定之策,还有什么别的建议或补充?” 帐中安静。 无人再有建议。 李善道说道:“既如此,便仍依既定之策,我军就在这汲县城外,静候宇文化及的兵马到来。” 说是“静候”,十余万的敌军将至,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军议散后,一边高延霸、高曦、王君廓等将各自检查本营负责的防务,一边李善道在李靖、屈突通、窦建德的随从下,巡视各营,也亲自检查防御工事,确保军械、粮秣等准备充足,并令当晚犒赏三军。三军数万将士已知宇文化及部将到,这数万将士悉是李善道麾下的精锐,到底常胜之军,敌众我寡,却无一人畏惧,反皆士气高涨,一个个摩拳擦掌,只待一战。 夜幕降临,李善道登上望楼,顾盼远近十余座己军营中,营火点点,旌旗飒飒,隐约杀气冲上霄汉,豪情涌上,与左右说道:“此战若胜,指而向东,山东将尽为我军所有!挥军南下,李密不足定也!洛阳不足取也!”抽剑在手,斫於扶栏,“天下大业,在此一战!” 宇文化及部十余万众,财货山积,此战若能将其歼灭,即便其众不好全部收编,但得了其军的甲械、战马、财货,亦足以很大地壮大汉军实力,——更重要的是,还能由此得到隋之国玺等重宝、隋之一干重臣,得到隋三分王统之一,李善道的确就能以此真正建立他的王业了。 明月藏在了云中。 黑影里,没人注意的角落,看着雄心勃勃、英气风发的李善道,窦建德脸上阴晴不定。 …… “何如?李贼出兵了没有?”停下前进,休整后,宇文智及第一件事,问的便是此话。 第九十六章 智及指麾士先攻 却原来左路军先出,如张士贵所猜,确实是宇文智及的“诱敌之计”! 得了帐下吏回报,知汉军并无出兵,仍是驻守营中,宇文智及连道可惜,遗憾他的此计未能得成,心中诧异李善道的“稳当”,在已取得数次胜利的情况下,居然尚能这般稳住,没有骄傲大意,急於求胜,口中则与诸将说道:“我部突出於前,却李善道不敢来袭,由此足见我军十万步骑三路并进,声势浩大,我军之威已是令他胆寒!待我三路兵马齐汇汲县,必叫他李贼更加心惊肉跳,届时我军合围之势已成,他便有三头六臂,也难逃我天罗地网!” 诸将无不应是。 十万大军,加上民夫,分作三路行军,声势震天,尘土飞扬,的确是威风凛凛。 休说汉军了,就是身在行军队伍中的宇文化及部的将士,见到己军这样的声威,也都感觉场面雄壮,仿佛胜利即在眼前,——连日来低沉的士气,亦因此而得到了稍微地提振。 当晚休整一夜,剩下的路程,一日即到。 第二天傍晚时分,先是左路军开到了汲县的城东;继於入夜后,中路军、右路军的先锋部队相继开到。到第三天午后,宇文化及部此番出战的十万步骑,尽数抵至。 三军汇聚,人声马嘶,旌旗蔽日,矛戈如林。 前呼后拥之下,宇文化及立於高阜之上,俯瞰汲县城池,扬鞭指点:“休整两日,明日攻城!” 如前所述,汲县县城位处在永济渠、清水的岸边。汲县与河内的新乡两座县城之间,有清水相连,故永济渠通到汲县后,便与清水交汇,这一段是没有人工渠的。永济渠此段的南端,在汲县县城的城北;清水在汲县的西边,离县城很近,几里地远近。 整个汲县县城,只有城北、城西、城东三面可以屯驻大军。 宇文智及的左路军,屯驻在了城东;宇文化及亲率的中路军,屯驻在了城北;右路军的主将是宇文士及,屯驻在了城西。中路军、右路军皆在永济渠、清水的西岸;左路军在永济渠、清水的东侧。亦即,中路军、右路军与左路军隔渠、水相望,对汲县形成了钳形攻势。 宇文化及临高俯视,下达命令的时候,城中城楼上,李善道也在观望其军形势。 放眼望去,北、西、东,目之所见,兵马如潮,悉宇文化及部的步骑将士。往更远处后,犹有后续而来的一辆辆的粮车辎重,由衣衫褴褛的民夫推着,迤逦不绝,宛如长龙,直至天际。 “两年前起兵到今,我也打不过不少仗了,今日宇文军的这等盛壮,我还真是头次见到!”李善道面不改色,没有丝毫的畏惧之意,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摸着短髭,笑着说道。 屈突通在旁说道:“昔袁本初引兵十万,与曹操对峙官渡,论其势,何逊宇文化及当下?秦宣昭更曾挥师二十万,征伐江左,论其势,更盛於此!结果如何?袁本初大败,仅以身逃;秦宣昭亦终败於淝水,身死国灭。是故乃知,胜负不在兵多,而在谋略与士气。较与大王,宇文化及智不能谋,勇不能战,弑君之贼,人心离失!其势虽盛,臣观之,本初、宣昭耳!” 李善道点头赞同,意气自若,轻松笑道:“我军虽寡,但心齐志坚,定能破敌。”与众将下令:“城内、城外各营严阵以待,按既定部署,先做坚守,待其疲后,再寻机反击!” 众将齐声应诺,信心百倍。 …… 河东不说,只说河北,李善道现已尽据河北之地,先后得了窦建德、魏刀儿、宋金刚、罗艺、高开道、王薄等部的降从,单论他帐下兵马之数,实际上,不逊於宇文化及。但一则,河北诸郡,都需要兵马驻守,在河东,他又留下了刘黑闼等部;二则,他向来是兵在精,不在多,故而,他投入此战的兵马,不算多,加上赵君德、李文相、王薄等部,亦不过四五万之众。 只是,话再说回来。 虽然兵力只有宇文化及投入此战的兵力的半数上下,到底也是四五万步骑。 这么多步骑,肯定不可能全驻在汲县城中。 是以,他的这四五万兵马,而下是少部分驻在城中,负责后勤、辎重等务,大部分则布置在城北、城西、城东的各营,依托地形,构筑防线,既彼此犄角呼应,又与城中内外响应。 这样布局,一方面,有汲县县城为凭借,城外各营后顾无忧;另一方面,宇文化及部十万之多的步骑兵力,可以料见得到,其在汲县城外的营地、防线,必然绵延广阔,一旦出现战机,可以迅速集结,形成合力,从多个方向对其夹击,进而取胜,可以说是进可攻、退可守。 察看过汉军的兵力部署,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等议过对策,两天后,迫不及待地开了攻势。 对李善道帐下各将、各营的情况,宇文化及等早已摸清。 谁是李善道得用的大将,谁有勇有谋,谁的部曲精锐,宇文化及等大致心中有数。 沙盘上,一座汲县县城矗立中间,永济渠止於城北,清水蜿蜒在西,北、西、东三面营垒星罗棋布,不论汉军各营、抑或己军各营,各营主将的姓氏均标於营上。敌我态势一目了然。 宇文智及点向城北汉营:“此数营,分是高延霸、高曦、焦彦郎、罗艺等营,彼等多李贼大将,将勇兵精,可先不攻。”再点向城东诸营,“此数营,分为李文相、王君廓、冯金刚、郑智果、高雅贤等营,亦不可轻视。”最后点向城西汉营:“此数营,各是赵君德、高开道、王薄、刘豹头等部之营,其虽亦颇有李贼麾下精兵,但相比之下,较为薄弱,可先攻之!” 城北,对着宇文化及的中路主力,所以李善道在城北布置的兵力最为雄厚;城东,与城北、城东的汉军驻兵,隔着永济渠、清水,若是遇到宇文化及的大举进攻,城北、城西汉军不好立即支援,是故城东的汉军驻兵也较为精锐;城西的驻兵,位置处於城北汉军的侧后,压力相对小一点,因此城西的汉军,比与城北、城东,将领方面、兵力方面,都有所逊色。 “先取其弱,用兵之上策!好!就按阿奴此议,先攻城西贼兵,试试其虚实!” 城西汉军主要迎对着的是宇文士及的右路军。 这个任务,就交给了宇文士及。 打仗,讲究的是个组织、配合。特别敌我十四五万兵马交战之时,更需各部协同。乃虽定下了先主攻城东汉军,出战的却不仅宇文士及部。同一日,宇文化及的三路兵马,同时发起了攻势。并且,最先发起攻势的,还不是右路军,是左路军。打到这天下午,中路军也都已经出战半晌了,右路军这才出击。右路军一出,便是近万步骑出动,直扑城西的汉军诸营! …… 汲县城楼。 李靖面若沉水,目光如炬,审视着城北、城西两面的激战,望了望城东刚刚出动的宇文士及部,说道:“大王,臣本疑惑,为何宇文士及部迟迟未动,现观其动向,方悟其意。之所以宇文智及、宇文化及两路先攻,眼下看来,分明其实是在为宇文士及部打掩护。” 魏征也在城楼上。 他於此战中的任务,是主掌安抚县内、粮草调度、后勤补给,应道:“李公所言甚是。大王,贼之左路、中路两军,当是佯攻,意在混淆我军视线,以图趁我城西驻兵懈备,突而袭之。却宇文化及不知,大王早有令下,赵柱国等岂敢有半分懈怠?宇文士及此袭,必碰壁而还。” 马周亦随从旁边,望着向城西赵君德等营逼近的宇文士及部近万步骑掀起的如雷声势,他再是年轻才俊,再是跟着李善道,经历过不少战阵了,不免紧张,咽了口唾沫,说道:“大王,出袭我城东诸营的贼兵为数众多,宇文士及将旗在内,显是他亲自督战,来势汹汹,赵柱国等虽然有备,不可轻忽。臣愚见,是不是先下军令,调后备兵马,做好援助赵柱国等的准备?” 屈突通等老将,看了看马周,因为他的这个建议,便有人不觉露出了点笑容。 李善道抚摸短髭,笑道:“宾王,怎么?被宇文士及部闹出的动静吓住了?” 马周脸一红,忙道:“大王误会了,臣只是觉得未雨绸缪,方能万无一失。” 李善道点了点头,笑道:“未雨绸缪是应该的,但也无须过於紧张。” 马周问道:“大王之意是,暂还不需令后备兵马备战?” 李善道伸出了两根手指,耐心回答他的疑问,为他解释说道:“宾王,赵君德等部养精蓄锐已久,宇文士及部的这点阵仗,他们定能应对自如,此其一;你看看现是什么时辰了?再有两个时辰,天就黑了,宇文化及部今日是与我军初战,主要目的是试探我军虚实,不用等到入夜,宇文士及部必会收兵回营,也就是说,其今日之攻势,无非虚张声势,此其二。再一个还有,我军早有预案,后备兵马随时待命,亦不用过早调动。因而宾王,你大可不必忧心。” 马周听罢,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大王虑事周详,料事神明,臣佩服。” 李靖接人待物,谦虚自抑,但也不是对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马周才华出众,很得李善道的赏识,故李靖亦对马周青眼有加,微笑说道:“大王,宾王年轻有为,多思善虑,正是大王所需之才。” 与马周说道,“宾王,大王不调后备兵马,除了大王说的这几个缘故外,还有一个缘故。即将为一军之胆,为主将者,临敌时,如大王所言,宜当‘静气’,沉著应对方可,不可因些许风吹草动,便轻举妄动,致令乱了军心。於下大战才起,若便急於调动后备兵马,难免会让将士们心生疑虑,影响士气,并且正合了宇文化及‘试我虚实’的企图! “故而,宾王,你需明白,稳住阵脚,方能见敌制胜。大王之策,意在以静制动。” 这通话,既夸赞了马周,又不动声色地恭维了李善道,一举两得。 马周对李善道不下令调后备兵马的原因,理解地愈加深刻了,他心悦诚服,说道:“有劳李公指教!大王,是臣多虑了。”得了李善道叫他免礼的吩咐,他起身来,视线再度转向城西。 近万宇文士及部的步骑,分作前后两部,前部约三四千步卒,已近至到了城西汉营外数里处。 …… 城北、城西、城东汉营,整体形状上说,都是连成了弧形。 内向汲县县城、永济渠、清水,外向宇文化及部的连营。 赵君德是城西汉军的主将,其营在城西诸营正中,左右两侧各是刘豹头、高开道、王薄等营。 城北、城东打的热火朝天,城西,敌军却一直未有来攻。 赵君德从早晨宇文化及部的中路、左路出营之后,就登上了营中望楼,一边眺望城北、城东的战况,一边令城西诸营做好迎击的战备,一边遣吏卒不断的去城中,向李善道禀报城西各营的情况,请示李善道的令旨。等到这时,终於宇文士及部杀将到来! 李善道派来传令的军吏,也在这时抵达。 “启禀柱国,大王军令:贼此攻城西我营,意图系在试探,入夜前,其众必退。且守营垒,勿轻出兵,候其退时,择骑一团,佯追之。贼若不迎,詈骂嘲之;贼若还迎战,便撤还营。” 赵君德领命,当即差人,将李善道的军令传达给了各营将领。 军令传罢,赵君德远眺杀来的敌军中的宇文士及的将旗,哎呦、哎呦的叫了两声。 “将军,怎么了?” 赵君德说道:“俺等了半天,攒足了劲,就等贼兵来攻!本想为大王一战擒获宇文士及,如今大王却令咱们守营即可,真是叫俺心痒难耐!也罢,权便忍上一忍,遵令行事。” 从将们闻言,皆笑了起来。 赵君德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各归其位,预备战斗。 营中顿时一片肃然,弓箭手张弓搭箭,步兵紧握刀枪,马匹亦被勒住,只待敌军杀到。 第九十七章 初战计定破甬法 一如李善道所料。 宇文士及部攻城西汉营,气势虽凶,只攻了两个时辰,至入夜乃撤。 今日攻营,宇文士及部出战的近万步骑,重点进攻的是城西汉营左翼的刘豹头、高开道两营。其以近半兵力,牵制赵君德、王薄等营,而以约四五千的余下兵力,分攻刘豹头、高开道营。箭矢如雨,杀声震天。而到宇文士及部撤退之时,其部兵马并无得到甚么进展。 宇文智及站在沙盘前,掂着直鞭,指着沙盘上的城西汉营,说道:“贼兵不敢出战,唯守营耳,守之甚坚。今日一战,我三路兵马悉无寸进。然俺今天细细看了,最大的问题,还不在贼兵不敢出战,而是城西、城北、城东三面的诸汉营之间,皆筑有甬道,并且与汲县城中也各有甬道相通。这些甬道如同蛛网般密布,使得贼兵联络通畅,相互支援便捷。 “就以今日城西的攻战为例。俺远远望见,贼兵通过甬道迅速调动援军,刘豹头、高开道两营受到攻击时,虽然赵君德、王薄营当时已被我军牵制,然赵君德通过甬道,调兵出营,增援刘豹头、高开道两营,使得我军攻势受挫!阿哥,当前之计,弟之愚见,宜先断其甬道,阻断贼兵各营间的联络、支援,然后我军方能发挥兵力上的优势,将之逐一击破!” 却是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和唐奉义、元礼等宇文化及的一干心腹,於今日战后,尽聚在了宇文化及的中军帐,就今日三路攻营的战况,与宇文化及一起进行复盘,商议底下的进战方略。 “甬道”,指的是一种两侧用木板、土石或夯土筑起高墙,有时候,顶部也会加盖棚顶或遮蔽物的,如同“隧道”似的狭窄通道。这种通道,很早之前,便已在攻守战中广泛应用,其既可隐蔽行军,又能快速运输粮草、军械,能够极大地提升守军的防御能力。 过往的战例上讲,比较有名的用於防守的甬道,大概多出於秦末之际。 周文率张楚军破函谷关后,时任少府的秦将章邯,征发骊山刑徒,在戏水(今陕西临潼东)利用原有驰道加筑壁垒,修筑了一条用於临时防御的甬道,结果以劣势兵力,阻滞数十万义军月余,为后续反攻赢得了时间。后在围攻赵国巨鹿城时,章邯又在棘原(今河南安阳西)至巨鹿之间,修筑过一条长达四十里的甬道。刘邦也修筑过甬道,与项羽的荥阳之战时,刘邦在荥阳南构筑了一条甬道,连接黄河渡口与敖仓,利用敖仓的储粮支援前线,以木栅、夯土墙防护,宽约两车并行,设箭楼监视,项羽为此多次派骑兵突袭甬道,双方争夺激烈。 甬道,的确是有着便於隐蔽行军、运输物资的优点,但同时也有缺点。 就是一则,筑造甬道,尤其较长的甬道,耗时耗力;再则,甬道是固定的,一旦建成就没办法做调整,当敌人来攻时,守方就需要分段防守,也许便会造成守方兵力分散的风险,——如章邯围攻巨鹿城,末了就是因为项羽派英布、蒲将军率两万精锐多次突袭甬道,利用局部的兵力优势,分段破坏壁垒,劫掠粮草,击杀秦军都尉,而迫使章邯不得不分兵救援,从而导致巨鹿大营空虚。项羽趁机亲率主力渡漳河,九战破王离军,甬道彻底断绝后,章邯投降。 是故,甬道这东西,尽管早就有之,但在自古至今的攻守战中,并不算是常见。 李善道从两年前起兵,到眼下为止,已打过大小数十战,可这也是第一次使用甬道战术。 建议是屈突通提出的。 宇文化及部的兵力是李善道部的两倍,则当他来攻的时候,城外三面的汉营,就有可能会被他分割包围,首先,各营之间,难以相互便利地支援;其次,如果一营被围攻,临近的别营往援,亦可能会被敌军围点打援,趁机截击,怎么应对这一可能面临的局面? 屈突通因此提出了“构筑甬道”的意见。 在指出可用“构筑甬道”,来应付以上两种局面后,屈突通还又指出,如果在汲县城外各营、以及城与各营之间建筑甬道的话,与秦末时章邯、刘邦的甬道不同,——章邯、刘邦的甬道都很长,但他们需要建筑的甬道,却都不长,营与营之间相连,甬道能有多长?至多几里地;城与各营相连,甬道也不长,最长的也只有十里地左右,这样,筑造时间短、耗费人力少,而且还不必担心若是宇文化及遣兵攻甬道的话,防守兵力分散的问题。 不得不承认,屈突通的分析很有道理。 李善道从谏如流,於是,采用了他的此个建议。 别的不说,只从今日初战来看,构筑甬道的策略颇见成效,确是给宇文化及部造成了困扰。 今天是攻汲县的初战,天气很热,但宇文化及断断续续的,也在望楼上观望了大半天的战况,甬道这个问题,他也发现了。听了宇文智及此话,他点头说道:“甬道的确是个麻烦。我今日观战时,也望到了。我军分明兵力占优,可因甬道之故,却只能攻贼营之一面,至多攻其三面,无法形成四面合围,使我军兵力上的优势难以发挥!着实可恶!三郎,你怎么看?” 如前所述,城外三面的汉营各俱是形成一个弧形,已是弧形,再各营间有甬道相连,就产生了一个结果。便是,攻营一方,攻的如是弧形中的任一汉营,就只能“攻其一面”,即只能从正面进攻;攻的若是弧形最边缘的汉营,好一点,则可“攻其三面”,即正、侧、后三面。 宇文士及起身,回答说道:“阿兄所指极是。今日弟督军主攻刘豹头、高开道两营,高开道营在内侧,刘豹头营在外围,即因甬道之遮蔽,弟部对高开道营只能攻其正面,对刘豹头营,亦只能攻其三面,没办法完全发挥我军兵力上的优势,不能对其四面齐攻。 “除此以外,阿兄,还有一条。甬道不仅限制了进攻位置,使我不能发挥兵力优势,还增加了敌军反击的机会。却在甬道上,汉贼建的有箭楼等工事,弟部今日攻高开道营时,便屡遭其营两边甬道箭楼上的贼弓弩手夹射,士卒伤亡颇重;弟注意到,并且甬道底端,似乎还有暗门、藏兵洞之类,贼兵可随时出击,攻我两翼。阿兄,甬道的问题,确乎是必须先要解决!” 宇文化及有心自己想出个解决的办法,呆坐了半晌,半点主意想不出来,离席身起,背着手,在帐中来回踱步,又转了一会儿,仍是无计可施,只好放弃了自己想主意的念头,依旧如往常相同,老老实实地请教宇文智及、唐奉义等人,问道:“阿奴、卿等有何良策,可破甬道?” 他呆坐、踱步时,唐奉义等的目光都跟着他,见他最终束手无策,还是得询问众人,唐奉义等脸上自是不会有什么异样,心中各是如何想,却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众人暂不开口,等宇文智及先说。 宇文智及琢磨了下,说道:“阿兄,依俺看,李贼城外各营间的甬道都不长,不如集中兵力,多用撞车等械,分段强攻,以我兵力之雄厚、军械之充沛,虽其甬道用的都是土石夯筑,将其分段攻破,料应不难!”设想到了一点,扬眉抖擞,又说道,“我军攻甬道时,其两边营中若敢出援,并可将其援兵也一并消灭,说不定,就连李贼诸营,我军也可以一举攻下了!” “阿奴此策何如?”宇文化及以为然,觉得宇文智及这办法不错,问唐奉义等。 诸人皆无异议,只有唐奉义沉吟片刻,说道:“省主此策,诚然妙计,但有一点,仆略忧之。” “卿有何忧?” 唐奉义说道:“仆读史书,秦季之末时,刘邦、章邯皆尝构筑甬道,以利粮运,其所筑之甬道皆长,而项羽攻之,犹颇费力。今李贼各营间所筑甬道,不及刘邦、章邯之长,既已利於防御,且如省主所语,俱系土石筑之,上有棚顶,又甚为坚固,仆忧之,如果分段强攻,恐非一日之功!如若拖延时日,我军不仅士气将受损,粮秣这块儿,也恐难以支撑。” 士气、粮秣,特别粮秣,的确是大问题。 令王轨筹集的十万石粮,王轨终究没有筹够,送到宇文化及军中的只有不到四万石粮,孟海公处,比王轨送来的粮秣还少,仅三万石,算上军中此前本有之储粮,以及在黎阳周边搜刮抢掠之粮,当前宇文化及军中的粮秣,满打满算,节省用之,不过支撑半月有余。 宇文化及抬起脸,望了望帐顶,抚摸着胡须,考虑稍顷,说道:“唐公此虑,倒也是。这么多的甬道,阿奴,我军若分段强攻,确需时日。……你觉着,需时多久可以攻下?” “阿哥,甬道是多,但我军不见得需要将这所有的甬道,全都攻下!” 宇文化及说道:“阿奴,你是说?” “我军现定之攻城方略,是主攻城西贼营。弟之愚见,我军便只需将城西贼营间的甬道,先给它攻破,其余甬道可暂且不顾。只要能将城西贼营间的甬道攻破,我军接下来就可以雷霆之势,先将城西贼营击破!如此一来,城西防线一破,李贼整体防御必将动摇。我军届时士气大振,再一面直接进攻汲县城,一面分兵攻击城北、城东贼兵,使其首尾难顾,连环攻势之下,李贼何以招架?待其阵脚大乱,我军一战可以胜也!阿哥,此为‘拔点破面’之法也。” 宇文化及又抬起脸,望了望帐顶,抚摸着胡须,考虑稍顷,却对宇文智及的此论,亦是深觉有理,就面露喜色,又与唐奉义说道:“唐公,我阿弟所议,何如?” 唐奉义想了想,承认宇文智及此论,分析得不错,说道:“省主谋略高明!是仆多虑了。” “三郎,你何意?” 宇文士及说道:“阿兄,二哥说的是。今日攻城西汉营,弟近距离地察眺了下汲县城中的守备情形。察看到了两个情况,一个是李善道的大纛在城中,这说明李善道身在城内;一个是汲县城中的守卒,估计不多,少则两三千人,多则三五千人。 “这样的话,城西贼营若能先被我军攻破,我军开到汲县城下,对汲县城一展开直接进攻,城东、城北的贼兵,势必就会急於救援汲县城。如此,此战的局势就将会转变得对我军有利,主动权就在我军手中了!即使城北、城东的甬道仍存,也将不复再有作用!” 甬道是为利於守营,而一旦城北、城东的汉军,为救援城中的李善道,改而向汲县城增援,不再以守营为主,城北、城东各汉营间的甬道,确实是用处就不大了。 宇文化及主意定下,就问宇文智及:“阿奴,你说,如是只攻城西甬道,需时多少?” 宇文智及瞅了眼宇文士及,故意说了个小的数字,答道:“城西贼兵,多非李贼帐下一等精锐,弟以为,倾力攻之,三天之内,当即可将城西诸贼营间的甬道尽数攻破!” 宇文化及问宇文士及:“三郎,就给你三天!” 宇文士及面色稍变,赶紧说道:“阿兄,三天未免太急!城西贼营虽非精锐,赵君德是李贼帐下重将,高开道有勇悍之名,三天功夫,不好将其诸营间甬道尽数攻破。” 宇文化及看向宇文智及,说道:“阿奴,三天攻不下啊!” 宇文智及笑道:“若换弟攻,三天足矣。要不,此任阿哥就任给弟来操办?”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宇文智及率的左路军在城东,他怎可能调至城西? 被当着这么多文武大臣的面含沙射影的嘲讽,宇文士及既羞且怒,低着头,不说话。 宇文化及摆了摆手,说道:“阿奴,城东是你军负责,城西就交给三郎。三郎,三天不足,你说,你需要几天?” 宇文士及勉强应道:“阿兄,至少五日。若操之过急,恐反受其害,得不偿失。阿兄三思!” “五日便五日!三郎,此战关乎全局,不容有失,你需精心筹划,必要克胜!” 下边的攻战之策既定,宇文士及、宇文智及各还本军准备,无须多言。 是夜,一道急报从北边传至。宇文化及在四五个杨广嫔妃侍寝下,已疲累睡了,没仆吏敢把他叫醒。次日早上,他才看到。看了后,宇文化及没当回事,将此急报随手丢到了边上。 第九十八章 连番变换迎敌术 又一日攻营。 依照应对的方略,今日攻营,宇文士及部仍是主攻,不过主攻的方向,不再是城西汉营的营垒,而是营垒间的甬道。宇文士及以部分兵力,攻赵君德等营的正面,而拣选精锐甲士,以辎重车、撞车、弩车等组成为阵,率先猛攻汉营右翼刘豹头与高开道两营间的甬道。 数里外的汲县城头。 观战的李善道等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隋兵的这点变化。 “大王,此必是通过昨日初战,宇文化及诸贼察觉到了我甬道之大用,故改变战法,欲先破我甬道!”屈突通按着扶栏,眯着眼,尽力地眺望,——他年纪大了,眼力不如当年,说道。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只是宇文化及不知,老将军早已料到了他这点,甬道内外,早已布下重重机关与伏兵,只待其自投罗网。老将军智谋,岂宇文化及所能窥测?” “老将军”,说的当然便是屈突通。 甬道,是屈突通提的建议,他自不会只提“建”,想不到“保”。 旁从的李靖等将、魏征等人,纷纷捧场微笑。 城北、城东诸营,现也战火纷飞,但诸人清楚,这两处的敌攻,只是牵制罢了,故诸人目光,齐注城西汉营。只见护城河外,弧形的城西诸营最右侧,刘豹头与高开道两营间的甬道处,灿烂的上午阳光下,尘土飞扬,隋兵的精锐甲士组成前后三个方阵,正由号旗组织着,顶着甬道箭楼上射下的箭矢,次第杀向甬道,鼓声震耳,辎重车、包铁的撞车如猛兽,弩箭如雨。 这段甬道,约三里多长,不到四里。 宇文士及选择进攻的位置,是其中段。 中段这个地方,离左右两边的高开道、刘豹头营较远,系最薄弱的环节。 甬道后方,是护城河,前方是一片开阔地。原本这片开阔地中的野树、灌木、杂草等,一则为保证视野不受阻碍,二则为不使野树等为宇文化及部砍伐利用,早被汉军兵士清除干净。 这个时候,无论是远处汲县城头的李善道等,抑或这段甬道角楼上的汉军箭手、又或两侧高开道与刘豹头,乃及赵君德等营中的将士,都能清晰地看到这三个方阵的隋兵甲士的动向。 赵君德营中,望楼上的将旗来回摆动,向刘豹头、高开道两营下达旗语命令。 刘豹头、高开道两营间的这条甬道,连接的虽是他们两营,负责守卫的也分是他们两营的精卒,共计三百人,但临战打仗,忌令出多门,因而这条甬道的守兵,归刘豹头统一指挥。遥见到赵君德的旗令,——战前刘豹头等各营汉军将士对怎么守甬道也都有反复演练,刘豹头立即依令行事。在他的望楼上,很快地升起了几面黑旗,同时,战鼓敲出了三长两短的信号。 随着黑旗升起、战鼓令下,霎时间,甬道外侧的暗孔中射出密集的利箭! 却原来,不仅甬道上边有箭楼防御,甬道的墙壁上亦有射孔。昨天战时,因宇文士及部没有主攻甬道,主攻的是高开道、刘豹头的营垒,故射孔未有启用。利箭如飞蝗般射出,推动辎重车、撞车等器械的隋兵,并无铠甲护体,登时惨叫声连连,便有接连中箭。 宇文士及倒已有准备,盾牌手举起大盾,迅速上前,形成了一道防护墙。 但汉军射出的箭矢,非是寻常箭矢,多是破甲箭,射箭的兵士亦非寻常弓手,尽是精挑细选的射雕手,所用之弓都是强弓。盾牌阵不能将所有的箭矢挡住。一面面盾牌,在如飞蝗的箭矢的打击下,或被射裂,或被射穿,——并且,箭楼上的汉军箭手,没有停下射击,他们居高临下,足可越过盾牌,精准射向后边推动辎重车、撞车等的隋兵。 一时间,隋兵的盾牌手不断倒下,辎重车、撞车的推进速度骤减,进攻节奏被迫放缓。 “砲车!”宇文士及一声令下,四五架投石机同时发动。 巨大的石弹呼啸着砸向甬道。 甬道由土石夯筑而成,厚度足够,相当结实。一颗颗的石弹,撞击到甬道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却不能撼动其分毫。石弹砸落处,尘土漫天,碎石四溅,但甬道依旧坚固如初。不能催坏汉军的甬道,反因投石车的投石,更进一步延滞了进攻隋兵的步伐。 宇文士及见状,只好调整战术,投了几轮石后,令投石车停下投石,改命弩手驱动弩车向前,试图以强弩压制汉军箭楼和射孔所射出的箭矢。 箭楼还好办,弩车仰射的情况下,对箭楼能造成威胁。——事实上,刚才投石车对箭楼就造成威胁了,但射孔,只有一个不大的孔,分布在甬道的墙壁各处,弩车却难以打击得到。 在离战场约两三里地的后方望楼上,宇文士及望着己军的弩车,射了好一会儿,不见明显成效。他原非将才,领兵作战非其所长,所以能得为右路军的主将,与宇文智及为左路军主将相同,因其身份使然罢了。遂其不禁束手无策,顾问左右从将:“君等可有良策?” 良策尚未问得,前方攻甬道的三阵中,一吏驰马还回,奔上望楼,气急败坏地禀报说道:“令公,贼兵阴险,箭上涂有金汁!消息已在阵中传开,兵卒无不惶惶,不敢进战。” 金汁,就是粪便沤出来的液体。 粪便中含有大量的细菌和有害物质,一旦入体,即便小伤,也极易感染,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极易得上破伤风,在没有消炎药的时代,这无疑是致命的威胁,无法消炎消肿,便会发高烧,皮肤化脓,让中者疼痛难耐,生不如死,最终只能截肢,或者导致死亡。 宇文化及部的这十余万隋兵,其中不乏有参与过征伐高句丽诸战的老兵,听说过、或者眼见过金汁的厉害。是一个队率,最先发现了汉军射出的箭矢、弩矢上沾染的有金汁。前线指挥的军将尽管及时下令,禁止传播这个消息,但军令下达得晚了,消息已然传开,蔓延三阵中。 宇文士及脸色骤变,赶紧举目,望向攻甬道的三阵,也许是心理上暗示的影响作用,也许是事实如此,他觉得这三阵的两千余精卒,确实变得行动愈加迟缓,进攻力度明显减弱。 “这、这可如何是好?”宇文士及再度问策。 从将面面相觑,无人敢应。 沉默了稍顷,一将出前说道:“令公,贼守御甚严,甬壁甚坚,现又箭染金汁,我部士气已衰,若仍强行进攻,恐伤亡惨重,要不,就先暂且退兵?重整旗鼓,待寻得应对之策后再战。” 宇文士及不擅兵法,稍知人心。 闻得此将此话,他顿时心头一沉。 这个将领,满口关中话,其家是关陇贵族,按理说,关陇籍贯的骁果将士,无不渴求还家,应是宇文化及兄弟最可依靠的,却此将居然在昨日才展开对汲县的攻势,今日又才只攻了甬道不到两个时辰的此际,就提出退兵,显是已心无战意。——,又由此类推,这个将领是这样,其余的关陇籍贯的将士又会是怎样?关陇籍贯的将士已是这样,江淮兵、江东骁果等其它杂部各营的将士,又都是会怎样?三军士气不振,宇文士及固知,然未料到,不振至此! 宇文士及深吸了一口气,强自作出笑容,请这位将领还座,向北张望了片刻,抚须而故作从容,说道:“大丞相只给了我部五日期限,攻陷城西汉营间的甬道。今日是第一日,仗才打了半日,若就退兵,如何向大丞相交代?且则,五日期限,转瞬即过,到时我部如竟未能按期完成任务,大丞相又焉会轻饶?不仅俺罪责难逃,便是君等,亦难逃责罚。退兵此议不可。” 诸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众人也知,宇文士及说的是实情。 就又有一将,起身说道:“令公所言极是。既然如此,便不退兵,咱再接着攻就是。” 又一将瞪着眼,大声质问此将,说道:“可箭矢染金汁,士卒皆惧,如何再攻?” 这将说道:“令公,末将早年从父兄征战时,也曾遇到过敌用金汁,家父因此从一位道人手中,觅得到过一个方子,简便易行,药材亦非难得,专治金汁箭伤,试用过后,颇为灵验。只需以黄芩、黄连煎汤清洗伤口,再用艾草熏蒸,便可减轻毒性。末将愿将此方,献与令公。” 宇文士及大喜,上前此将扶起,说道:“将军此方,若有良效,便是雪中送炭。俺必上禀大丞相,厚赏将军!”令从吏,“速调医士,备足草药,以解金汁之毒。同时,传告将士,本令有道家秘法,可解金汁之毒,以安军心,再许以重赏,激励士气,务必一鼓作气,破贼甬道!” 算是一段插曲,波折过后,攻甬道的两千余隋兵,重整阵型,再次对甬道展开攻势。 宇文士及在这十余万隋兵中的名声,某种程度言之,比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好一点。 他是杨广的女婿,尚的公主,身份尊贵,而且将士们大多知道,宇文化及弑君这事儿,他不知情,并未参与其谋,——却尽管关中骁果将士,都跟着宇文化及北上了,但一则,弑君此事,不是所有的骁果都提前知情、参与了,参与的其实还是极少数;二则,纵是参与了弑君,忠义两个字下,弑君做的对不对,他们心里也自知,故对未有参与此事的人,反存一丝敬意。 且论能力,宇文士及比宇文化及强;论品格,比宇文智及强。 故而,他的话,他麾下的将士们还是会相信些的。 却虽相信,到底金汁这个插曲,影响到了士气,打断了进攻的节奏,兼则,即便相信些他的话,不免也还是会有疑虑。由而,接下来的攻势却无刚开始攻甬道时猛烈了。 迎着甬道汉军守卒的箭矢,重新组成的隋兵盾阵居前,辎车、撞车在后,再次向前推进。 宇文士及屏息凝神,紧攥着望楼外围的扶栏,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况进战。 近了、近了! 隋兵的三个方阵,最前边的第一阵,距离甬道已不足百步! 只要能逼近到甬道之下,投石车投出的石头难以砸在同一个点,不好将甬道砸毁,但撞车可以撞击同一个点,反复的撞击之下,宇文士及相信,总能将甬道撞开缺口。 就在此时,忽听一声巨响! 伴着扬起的滔天尘土,行在最前的隋兵盾阵中的盾牌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不见。 宇文士及撑大了眼,惊讶叫道:“怎么回事?” “令公,是地坑!” 地坑,正是甬道外的第一道防御。 甚至这道防御,还在鹿角等这道防线之前。 然也正是因为地坑在鹿砦等之外,出乎了宇文士及等的预料。 宇文士及等猜到了可能会有地坑,但这地坑,通常不会设置的这么靠外。如果太靠外,敌人掉进去后,不便於守军近距离地射杀或攻击。然而,眼前这地坑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不但靠外,而且宽、深,坑底还布满了尖锐的竹签,掉入进去的隋兵盾牌手,宇文士及等隔得远,看不到惨状,但能想象到那血肉模糊的场景。——一个个兵士坠入,被竹刺穿透身体。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宇文士及只得再度问策。 一将建议说道:“令公莫慌,贼或设地坑,本在料中,已有部署。可即令后队兵士,抬木板覆盖坑口,以使辎车、撞车继续推进。至於掉入坑中的兵士,能救便救,不能救也没办法了。” 宇文士及这才想起,确是已先有预备,遂急令传令兵传达命令。 木板抬到,远眺着木板队的兵士,用绳子救出了少数没被竹签刺死的隋兵,将木板遮盖在坑口上,宇文士及略微安心,又紧张,又被日头晒,他口干舌燥,端起金杯,抿了口茶水。 茶水入口微涩,不等咽下,状况又起! 宇文士及骇然而指,变色叫道:“这、这……”忍不住痛骂出口,“贼实阴毒狡诈!” 第九十九章 闻乱进言再招降 却是甬道箭楼上的汉军守卒,以抛竿,向正在遮掩土坑的隋兵投掷出了火罐。 火罐落地,油脂淌出,燃起熊熊烈焰,将木板引燃,——地坑中不但有竹签,边缘堆的还有草料,有的火罐掉进了地坑,草料亦被引燃,火苗窜起老高,火势向外蔓延,瞬间吞噬了周围的隋兵。黑烟滚滚,烈焰翻卷,隋兵四散奔逃,难逃火海吞噬。 整个战场被浓烟和火光笼罩,只远望就能感受到那股炙热与惨烈,仿佛置身炼狱,令人心惊。 箭楼上、射孔后的汉军,士气大振,呐喊助威,更多的火罐抛出,箭矢如雨般射向混乱的隋兵,使其愈发溃不成军。火海、箭雨双重打击下的隋兵的惨叫声,数里外的望楼上隐约可闻。 宇文士及目瞪口呆,“呀、呀”的叫了好几声,亏得从将中有反应迅速者,赶紧进言:“令公,宜速调水车往救!”宇文士及这才回过神来,急令调遣水车。水车辘辘,姗姗驶到,水柱喷涌而出,试图压制火势,但烈焰凶猛,难以起效。隋兵在火海中挣扎,衣甲尽燃,远望之,一个个就像火人,哀嚎不绝,惨状令人不忍直视。更严重的是,撞车、辎车相继也被燃着了! 仗打到这个程度,上午的这场攻战已无取得进展之望。 等了多时,见火势虽然渐渐被扑灭了,但用於今日攻打甬道的辎车、撞车却都被烧毁殆尽,宇文士及再不长於兵法,亦知此次攻势只能到此为止,无可奈何,只好下令暂且收兵。 收兵号角低沉,攻甬道的隋兵狼狈不堪地退去,留下仍在冒烟的焦土,满目疮痍的战场。 上午的这场进攻,汉军总共用了毒箭、地坑、火攻三种战术,毒箭致伤,地坑陷敌,火攻焚阵,三者相辅相成,令隋兵防不胜防,出战的三阵两千余隋兵,要说折损的话,其实不算很多,计点伤亡,三二百罢了,然士气却是受到沉重打击。 下午,宇文士及整兵再攻,事先做足了针对毒箭、地坑、火攻的准备,严防汉军故技重施。 但防不胜防,汉军在下午的守卫甬道的战斗中,又施展出新的战术,借助地坑与甬道间的鹿砦等阻碍,巧妙布下绊马索,隋兵的辎车、撞车举步维艰,汉军守卒再以强弓硬弩趁机攒射,因为与甬道间的距离更近了,弓弩的威力更增,箭矢如飞蝗般密集,隋兵的攻势再度受挫。 傍晚时分,丢下了数百具的尸体、数十辆破损的辎车、撞车,宇文士及部今日攻战宣告结束。 入夜后,宇文士及奉召,再次来到中军大帐。 今天的进战情况,宇文化及等亦有眺见。 唐奉义皱着眉头,说道:“贼兵防守严密,李贼狡诈多端,今日进战不利,非令公之过,实乃贼计深远。令公后来虽备足应对,然其变招层出不穷,难以预料。大丞相,就今日战况所见而言,明日的进战,只怕不容乐观!说不定贼兵还有什么诡计未有施展!” 宇文化及其族,本姓破野头,是匈奴破野头部的部民,其部后归附宇文部,其祖乃改而役属宇文部东部大人宇文俟豆归,因改姓宇文,——一个部落的属民,或一军之主的部曲,无论汉胡,悉从其主之姓,是北朝时期的惯例。要说起来,宇文化及的祖上也是历代以军功立身。 到其祖父宇文盛时,就因屡有战功,被北周赐封为柱国大将军。 至其父宇文述,少骁锐,便弓马,年十一时,便有相者对他说:“公子善自爱,后当位极人臣。”宇文述不负相者所言,由周而隋,果成为一代名将,先后参与过平定尉迟迥之乱、伐陈之役、征讨吐谷浑、三征高句丽、镇压杨玄感叛乱等等大战,可谓无战不与,战功赫赫。 但是固有青出於蓝,却亦有虎父犬子。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兄弟,却与其父、祖不同,三人虽出身世代将门,出生就含着金汤匙,锦衣玉食,无非终日沉迷於声色犬马之中,乃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如前文所述,宇文智及凶劣到他父亲都憎恶他的程度,不必多言;宇文化及也好不到何处去,性凶险,不循法度,好乘肥挟弹,驰骛道中,由是长安谓之轻薄公子,与他弟弟一样俱是无赖。 故而帐下於今虽有十余万兵马,论以实战经验,宇文化及是半点也无,不免昨日、今日两日攻战受挫,他就有些心灰意冷,无措束手起来,听了唐奉义此话,他愁眉苦脸,唉声叹气,说道:“是呀,是呀!李贼实在狡诈,今三郎以我精卒两千,攻其甬道一截,却居然无功而罢,反损兵折将!真是、真是……,唉,真是难办呀!唐公,公等就此,可有何良策?” 便在十来日前,接受了宇文智及的建议,决定南下来与李善道决战时,宇文化及不说意气风发,彼时自恃兵强马壮,却也是信心满满,以为胜券在握,不过两日受挫,就成了这般模样! 唐奉义等互相看了下。 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彼此命运相系。 况且宇文化及的无能,他们也不是今日才知。 众臣便将对宇文化及的轻视和对他们各自前途的焦虑,掩饰在恭敬的姿态之下。 唐奉义沉吟说道:“大丞相,贼虽狡猾,但我军尚有优势。我军的优势,就是名分与势众!仆之愚见,何不恳请陛下,下道诏书,宣示三军,告诉将士们,只要将李贼歼灭,我军得了充足的粮秣,随后我军就可西还关中?如此一来,士气必振!振作之后,再集中精锐,仆闻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许诺下重赏,做足应变之对,料将士定就能奋勇争先,破贼有望矣!”说着话,眼往上瞄,偷觑宇文化及神态,见他一边听,一边在随手拨弄案上的文书。 宇文化及拈起一道文书,瞅了两眼,将之丢到旁边,说道:“唐公,你之此议……” 唐奉义眼尖,瞧出了这道文书的不对,顾不上失礼,打断了宇文化及的话,右手抓住左袖,左手指向这道文书,说道:“大丞相!这道文书,可是新近送来的敌情?” 不同的文书,有不同的格式,也有不同的封皮。 这道文书的封皮,明显是敌情急报。 宇文化及怔了下,说道:“敌情?”往被自己丢到旁边的这道文书上瞅了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也不算敌情。斥候昨晚呈到的。有个叫高甚么的贼僧,在怀戎聚众作乱。” “高甚么?聚众作乱?”唐奉义上前几步,说道,“大丞相,此道文书,可能让仆一观?” 宇文化及随手一丢,将这道文书扔给了他,说道:“你看,你看。” 唐奉义捧住文书,细细观瞧,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罢,眉毛微挑,眼珠转动,忖思片刻过了,转忧为喜,下拜说道:“恭喜大丞相、贺喜大丞相!破贼之计,或在此也!” 宇文化及愕然,说道:“唐公,你这话,我怎么听不懂。这个叫高什么的……” “大丞相,高昙晟。” 宇文化及说道:“对,对,对。高昙晟。这个叫高昙晟的贼僧在怀戎聚众作乱,与我军有何干系?与我军今与李贼此战又有何干系?为何你说破贼之计,或在此中?” “敢问大丞相,怀戎在何地?” 宇文化及说道:“这道情报中不是说了么?上谷郡属县。” “再敢问大丞相,上谷郡在何地?” 宇文化及不快说道:“我此前虽少来河北,上谷在何地,我焉不知?由此北上,过了武阳、清河、信都等郡,即上谷郡也。” “大丞相了然海内形势,上谷所处,正在於此。大丞相,关键的是,上谷郡不但在信都等郡北,且此郡北临涿郡!大丞相,仆斗胆,再敢问之,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等本都割据何处?” 宇文化及说道:“窦建德割据信都,罗艺割据涿郡,高开道割据渔阳。” “这不就是了么?”唐奉义一拍手,笑道。 宇文化及越发迷茫,看看他,又看看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和帐中别臣,说道:“什么就是了?” “大丞相,招降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王薄,以使汉贼内乱此策,确实是条高明之策。而窦建德等之所以不应大丞相之招,仆思之再三,最大的可能性,断非是他们真的就对李贼忠心耿耿,而必是因为他们担心万一内应不利,投附遇变,他们会反受其害!故是,他们才不敢回应大丞相的招降。既然如此,现有了高昙晟作乱怀戎此事,大丞相何不就趁此,再给窦建德等写一封招降书?若仆料之不差,窦建德等十之八九,就会因此愿从附大丞相了!彼辈一从,汉贼阵脚自乱,我军因势而攻,莫说区区甬道,汲县亦可下也!此岂不破贼之机至矣?” 宇文化及听得如堕云雾中,他抚摸着胡须,眨巴着眼睛,说道:“我再给窦建德等去封招降书,他们就会愿意从附我了?唐公,这高昙晟作乱怀戎,与窦建德等难道有何关系?”索要这道情报,说道,“你将此报给我,我再看看。我记得,报中并无言及他们间有干系呀!” “大丞相,报中确是未有言及。这个高昙晟,与窦建德等大概也的确是没有甚么瓜葛。” 宇文化及接过唐奉义递还的这道情报,低头又看了一遍,情报中确无此言,他抬起头,问道:“唐公,你究竟想说什么?我被你搞得是越来越糊涂了。他们间没有干系,为何你却断言窦建德等会因高昙晟作乱而改变主意,愿意从附於我?你别卖关子了,快些直说罢!” “大丞相,重点不在於高昙晟与窦建德等之间,事实上有无瓜葛,重点在於李贼会怎么认为!” 宇文化及好像听明白了一点,他掐着胡须,费劲地顺着唐奉义的这句话,往下想了一会儿,迟疑说道:“唐公,你的意思是说,李贼若得知高昙晟作乱,也许就会因此而疑窦建德等?而又窦建德等如果因此受到李贼猜忌,他们为自保,便有可能会转投我军,愿从附於我?” “大丞相英敏!仆正此意!” 宇文化及掉脸,又再看向宇文智及、宇文士及,说道:“唐公的意思,你们听明白了么?” 他这话一问,大家就听出来了,他其实还是没搞懂唐奉义的意思。 倒不止他没搞懂,宇文士及也没搞懂。 宇文智及搞懂了,他拍案而起,说道:“好计策!好计策!唐公,你这计策高!阿哥,弟听明白了!唐公此策,攻心之妙策,可以一用!如能得成,李贼就是案板上的肉,任兄宰割了!” “阿奴,你仔细说与我听听,此策高在何处?攻心何处?”宇文化及见宇文智及都搞懂了,他不好意思表现他还没搞懂,就咳了两声,装模作样,询问说道。 宇文智及说道:“上谷、涿郡、渔阳、信都等郡,皆非李贼本有,他得之犹未久也,这些地方的士民之心,料必尚未尽附李贼,李贼对此当也心知肚明,此其一。 “窦建德、罗艺、高开道等现在尽管都在李贼帐下听命,可他们的旧将、旧臣、旧部,不可能全都在李贼帐下,一定还有很多留在上谷、涿郡、渔阳、信都等地,在没有人作乱的情况下,或许不必多虑,但在当下已有高昙晟作乱的情况下,试问之,阿哥,如换了你是李贼,你对上谷、涿郡等地的窦建德等的旧将、旧臣,你会不会担心?定然是会担心!此其二。 “两者放到一起,再加上当前有我军十余万众兵临城下,阿哥,你说,李贼对窦建德等,他还能有多少信任?疑心生暗鬼,他必会心生忌惮,进而采取行动。届时,窦建德等为求自保,转投我军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阿哥,唐公此策,用一个小小的高昙晟,撬动窦建德等,有四两拨千斤之妙,好策是也!” 宇文化及恍然大悟,直到此刻,才总算是真的搞懂了唐奉义之意。 咂摸了下,是这么个道理。 他大喜至极,正待说话。 宇文智及念头转动,又生一计,说道:“阿哥,我有一计,可助此策更成。” 第一百章 犹豫斥责意决行 窦建德万万没有想到,宇文化及居然又给他送来了一封招降书。 他身在城中,这封招降书,宇文化及先是送到了城东的高雅贤营,再由高雅贤转交与了他。 转交信与他的是高雅贤的一个养子,亦是高雅贤的心腹,知晓信中内容,以高雅贤向李善道禀报营务为由,进了城,见过李善道后,方将招降书呈递给窦建德。 时已入夜,这养子紧张地说道:“窦公,宇文化及的这封书信,系由原王公的旧将送来。请窦公放心,除了俺阿耶,无人知有此信。”顿了下,又说道,“俺阿耶问了下王公这个旧将,信中所言,高昙晟作乱怀戎,确有其事。王公的这位旧将还说,高昙晟已然称帝,自号大乘皇帝,国号为‘佛’,立尼姑静宣为皇后,广为招揽周近盗贼,短短时日,部曲已扩至万余!” ——“王公”也者,王伏宝是也。 “高昙晟?” 此僧的名号,窦建德之前有过耳闻,知其是上谷地界一个有名的和尚,传言身具神通,有佛慧根,无论料事、抑或治病,据说一向甚为灵验,在当地百姓中颇具威望,颇有信徒。 打开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窦建德一目十行,很快看罢。 看了,才知高雅贤这养子,为何无缘无故提起高昙晟,原来宇文化及此招降书的前半部分,所言即正是高昙晟作乱此事。前半部分倒也罢了,后半部分的内容,却使窦建德面色陡变! 窦建德掩住信,问道:“这封信,你阿耶看过了?” 这养子忙回答说道:“窦公适才看信时,未有察觉印泥未拆么?这封书信,是宇文化及写给明公的,俺阿耶岂敢私看?不过,信中的大概内容,俺阿耶听王公的旧将说了,大略知晓。”偷觑窦建德神色,见有异常,壮起胆子,问道,“敢问明公,可是信中还有别的甚么言语?” 这封书信,的确是还有别的言语。 指出高昙晟之乱,必定会促使李善道猜忌窦建德等,只是一方面的内容。 后半部分,宇文化及则竟话里话外,透出了一种暗示,暗示窦建德,如果还不肯降从宇文化及,宇文化及可就不客气了,将会散布谣言,说高昙晟之此叛,其中有窦建德、罗艺等在涿郡、信都的旧部参与,背后实乃出自窦建德等的暗中指示。 ——宇文智及言他有一计,可更助招降窦建德等成,他之此计,便是此也。 窦建德自不会将后半部分的内容,说与高雅贤这养子知晓,抚须佯笑,说道:“倒也未有甚么别的言语。……伏宝的旧将,可有说,高昙晟之此乱,有无罗艺等在涿郡的旧部参与?” “罗艺?”高雅贤这养子想了想,说道,“王公旧将没有言及於此,但他说了……” 窦建德问道:“说什么了?” 帐中只有他两个,却高雅贤这养子的神情更加紧张了,他压低声音,说道:“明公,王公旧将说,在信都等地的我军旧部,日子过得都很憋屈,大家伙都想念以往跟着大王时的快活,私下里常有议论,若大王能重振旗鼓,他们愿效犬马之劳,共图大业。” “胡说什么!大王两字,切莫再提!”窦建德霍然起身,急往帐外去看,帐门关着,侧耳倾听,帐外静悄悄的,偶只闻亲兵甲械碰撞之声,他这才稍放心,回身坐下,沉声说道,“宇文化及已给我送来过一封招降书,我献给了大王,这事儿你也知道。却宇文化及不死心,又送来这封书信,他的意图是在挑拨离间,……他不是招降我,他是想要我的命啊!” 高雅贤这养子不知所粗,惶恐说道:“大……,明公,宇文化及此书,明公仍欲献给大王么?” “……,我且问你,你阿耶遣你进城时,都与你说什么了?” 高雅贤这养子答道:“回明公的话,俺阿耶别的没有说,只有一句话,令俺禀与明公。俺阿耶说,宇文化及拥众十余万,兵力强盛,此战胜负,不可料之,愿从明公荣辱与共。” 窦建德细看高雅贤这养子,似乎是在分辨他代禀的高雅贤这句话的可信度,抚摸着胡须,沉吟了会儿,问道:“宇文化及兵到汲县,已有三日,攻了咱们三日营。尽管其主攻方向是城西,城北、城东这三日来,亦是无日不战。我在城楼观战,见你阿耶营这三日守营,虽无大的惊险,然亦堪称激战。你阿耶营中将士,现今士气何如,军心何如?” “回明公的话,三日守战,将士们虽略疲惫,但士气未减,全营四千将士,皆愿从俺阿耶令旗指挥。昨日,明公遣吏,给俺营中送来了些酒肉犒赏,将士们无不深感明公厚恩!” 窦建德点了点头,说道:“昨日酒肉,不是我送的,是大王令我送的。大王此举,意在激励军心,亦是对你阿耶的信任。时辰不早了,再晚你就出不了城了,你赶紧回营去罢。告诉你阿耶,务必坚守,勿为贼所乘。宇文化及虽强,我军亦非弱旅,只要齐心协力,必能破贼。” 高雅贤这养子领命,却未就走,犹豫地再三觑视窦建德。 窦建德知其心中所想,按了按放在案上的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说道:“此书信,我会妥善处置。你回去,告诉你阿耶,暂且只当没有这件事发生,切勿将此书信对外泄露半分。” 这句话,有点模棱两可。 高雅贤的这养子搞不明白窦建德到底是何心意,不敢再多问,凛然应了声是,遂退出帐外,持着令牌,於夜色中,自匆匆出城,还回城东本营,将窦建德的话原封不动地回禀高雅贤不提。 待高雅贤这养子出了帐后,窦建德一人在帐中独坐良久,重取招降书在手,反复细阅,直到灯花爆裂,乃才回过神来,他将这封书信贴身藏好,也出了帐,回其寝帐。 到了寝帐,他妻子曹氏迎之。 曹氏见窦建德神色凝重,轻声问道:“夫君,可是战事吃紧?” “这封书信,你且一观。” 曹氏不太识字,磕磕巴巴地将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仔细读完,顿时变色,说道:“这、这……,夫君,宇文化及这是在威胁夫君啊!他若果是散播谣言,大王一旦闻之?” “不错,他就是在威胁我!高昙晟早不作乱,晚不作乱,偏在此时作乱,当下两军对战,为主上者,最担心的就是内部生变。大王就算本不疑我,谣言出来后,一则我本降人,二则宇文化及十万步骑围困在外,与信都等地的消息,并不通畅,具体的高昙晟作乱的详情,大王难以尽知,只怕大王因亦难保心生疑窦!夫人,宇文化及正看准了这一点,故企图逼我从附!” 曹氏眉头紧锁,说道:“则夫君何意?打算何以应对?” “安德兵败以后,我军被大王打乱分散。部分留驻信都等郡,部分被分给了高曦、高延霸诸营,其余现随在军中,仍能保持编制,且主将为我旧部大将者,只剩下高雅贤、王伏宝两营,加上我的数百亲兵而已。我之前将宇文化及的第一封招降书,献给大王之后,本有心试探试探高雅贤、王伏宝的心思。却旋即,王伏宝就被大王调派出外。我当时因此也就不敢再轻举妄动。……不过刚才,我倒是通过高雅贤的养子,试探出了高雅贤的态度。” 曹氏问道:“夫君,高雅贤是何态度?” “听他养子的话风,他对我依然是忠心耿耿,愿意唯我令是从。” 曹氏忧色略去,面色微喜,说道:“料当应是!不然,夫君,高雅贤也不会将宇文化及的这封招降书,令他养子潜送与夫君!夫君,这是好事儿啊!高雅贤营虽只四千步骑,然其现领兵驻扎在外,自为一营,夫君若是心意已决,寻个借口,比如‘亲临前线督战’,向大王请得出城,到至其营,只要筹谋得当,只靠他这一营,与宇文化及内外应和,想来亦当可成事!” “夫人,没这么简单。” 曹氏问道:“夫君尚有何虑?” “城东各营,除掉高雅贤营外,余下的尽是大王嫡系,而且营将多为能战之将,王君廓、郑智果,皆有勇名;李文相、冯金刚,一为大王义兄,一为大王卫南时的旧人,营卒多为精锐。只靠高雅贤一营,即便得了宇文化及部的响应,要想成事,也不容易!”窦建德忧心说道。 曹氏说道:“然则,夫君有何应对之策?”举了举宇文化及的第二封招降书,说道,“宇文化及已经威胁夫君,若仍不肯从附,他就要散播谣言。夫君,你也说了,大王就算本不疑你,当此之际,谣言一出,他亦难免心生疑虑。到的彼时,夫君处境,将会更为艰难!大王绝对不会再允许夫君出城,这还是好的;坏的甚至可能会将夫君软禁,乃至以‘通敌’处置!” “夫人所言极是,形势确已紧迫。” 曹氏见窦建德嘴里说“紧迫”,决定上却仍举棋不定,优柔寡断,遂变了脸色,不再细声细语地与他答话,斥责说道:“夫君!贱妾虽乡野妇人,亦尝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今事已至此,夫君若再犹豫不决,恐错失良机!高雅贤既表忠心,当速与之密谋,外联宇文化及,先夺城东诸营,再取汲县。否则,谣言四起,大王疑心,你我皆成俎上鱼肉,悔之晚矣!” 窦建德悚然,眉宇间终於露出一丝决断之色,说道:“夫人见责甚是!可是……” “夫君,还有什么?” 窦建德说道:“可是这三天攻守,我眺望三面战况,城北、城东不说,城西系宇文化及主攻之处,其攻势虽猛,动用了上万步骑,却赵君德、高开道、刘豹头、王薄等营均坚守如山,宇文化及部的攻势,屡屡受挫,至今不仅未破一营,连甬道都无一处攻破,无有丝毫进展。 “由此可见,夫人,宇文化及兵马固多,但李靖的疲敌、攻心等策显已起效果,其战力已衰。我担心的是,城东李文相各营,将勇兵精,万一我领着高雅贤营举事了,结果宇文化及却不能与我合力攻破李文相等营,届时内外夹击不成,反陷孤立无援之境,岂非自取灭亡?” 曹氏恨铁不成钢,骂道:“夫君!畏首畏尾,终难成大事!高士达不从夫君之谋,兵败身死以后,夫君以残兵百余骑,而夺下饶阳县城,从而得以重振声势的胆略与勇气,现在何处去了?夫君,难道你忘了你昔日的豪情壮志?是谁在夜半时分,与贱妾说,要让贱妾做皇后?夫君,在安德,你是败给了大王,但胜负兵家常事,谁还没有打过败仗了?就是大王,他就没有打过败仗么?夫君,败上一场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再战的勇气,败给自己!” 窦建德既羞且惭,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毅,沉声道:“夫人金言,振聋发聩!我窦建德焉是因一时之败,便就灰心丧气之人?昔日豪情,与夫人的承诺,我不敢有倏忽之忘!我意已决!便从夫人之计,明天,我就向大王请求出城,亲督高雅贤营进战,趁机回复宇文化及,并与高雅贤谋议举事之策。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先取城东,再图汲县。成败在此一举,我必倾尽全力,不负夫人期望!……可还有一点,夫人,我却有忧。” “又有何忧?” 窦建德攥住曹氏的手,说道:“夫人,明天大王若是允了我出城,我却担心,夫人没法从我出城。我在城外举事后,夫人身在城中,可该如何是好?” 曹氏眸光坚定,轻抚窦建德手背,柔声说道:“夫君放心,贱妾自有脱身的办法。” “夫人有何办法?” 曹氏将自己的办法说了。 窦建德佩服说道:“夫人智勇兼备,惜乎是个女儿身!若为丈夫,何愁功名不立!” 次日上午,窦建德求见李善道,提出了出城督战之请。 第一百零一章 佯禀洛阳形势急 “大王,宇文化及连日猛攻我城西诸营。城西诸营虽然坚守,宇文化及部连日无功,但臣忧之,若是被宇文化及这么一再地攻下去,恐怕城西诸营的伤亡会日渐增多,士气渐衰,一旦城西的防线松动,城北、城东都将会受到影响。故臣愚见,当下之计,应速派援军增援城西,稳固防线,同时调动城北、城东的兵马,适时出击,以减轻城西的压力。”窦建德进言说道。 李善道点了点头,以为然,说道:“窦公,你之此议甚佳。就在昨天,药师、屈突公也向我提出了相同的建议。我正在考虑,如何调配兵马,确保各防线稳固。” “大王英明。臣以为,可一面调精骑出城,增援城西,等宇文士及部再攻我城西甬道、诸营时,精骑可从侧翼突袭,扰其阵脚,从而减轻城西守军压力,稳固城西的防线;另一面,城北、城东诸营部曲可相机而动,主动出击,分散宇文化及的注意力,令他不能全力攻我城西。 “如此,两下配合,形成掎角之势,必能保城西诸营无虞,且可使宇文化及顾此失彼,既无法再全力攻我城西,又城北、城东陷入被动,此战的主动权就尽落大王手中矣!” 窦建德的这个建议,是他昨晚想到的。 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建议的出发点,尽管是为哄李善道同意他出城,但确实是个可行的建议。 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笑道:“窦公,你与药师、屈突公可谓英雄所见略同。药师、屈突公亦正是这么向我建议的。药师还提到,可利用夜袭扰乱贼军,使其疲惫不堪,再以精锐部队突袭,定能事半功倍,起到更好的‘转守为攻’,以及‘疲敌’效果!” “李公此议大妙!夜袭确是个好计策。臣愚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大王,若能将夜袭与白昼突袭相结合,定能叫宇文化及部昼夜不得安宁,苦不堪言!久则,其军自疲。臣斗胆,敢向大王请令!”窦建德吹捧了李靖一句,偷窥李善道神色,话题一转,道出了请战之意。 李善道看着他,笑道:“窦公,你请什么令?”手往下按,止住了窦建德回答,说道,“你先莫说,容我猜上一猜。我料之若是不差,公当是连日观战,心痒痒了?又昨晚闻得高雅贤提及宇文智及部有隙可乘,故欲亲自出城与战,为我解城西之急,与宇文化及比个高下?” ——昨天,高雅贤养子进城后,不仅向李善道禀报了近日高营的营务,并且向李善道禀报了高雅贤近日观察到的城东宇文智及部的一些情况。禀报说,宇文智及部也不知是因自恃兵众,抑或时因其部军心散乱的缘故,看起来像是颇为轻敌,戒备松懈,每天进攻城东诸营时,出营的兵马固是不少,甲械曜日,然阵型散乱,又撤兵回营时,队形也很松散,疏於防范。 窦建德心头一跳,尽力做出从容之状,恭谨答道:“大王明察秋毫,臣确有此意。昨闻高雅贤禀宇文智及部情形,其部轻敌松懈,臣以为,正是我军可借利用之机。臣不需大王另拨精兵,只高雅贤一营,臣若出而督之,就必能为大王分忧,一解城西之急;进展如果顺利,二且能为大王击溃宇文智及部!此一举两得之策。恳请大王恩准,臣一定竭忠尽勇,誓死效命!” “窦公……” 窦建德低着头,却也能感受到李善道的目光,心中七上八下,恭恭敬敬地应道:“臣在。” “你为我帐下股肱,你的安危,我很在意啊!之所以先前将你留在城中,为的就是你的安全。你此番请战,心意拳拳,然战事凶险,我真是不舍得、也不放心让你亲冒矢石,出城与战也。” 窦建德伏拜在地,语调慷慨,诚恳地说道:“大王厚爱,臣感激不尽。然强敌压城,臣岂能只受大王恩德,而不为大王分忧,安坐城中?战场之上,刀枪虽然无眼,臣却亦是尸山血海趟出来的,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臣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以身许国。若能破敌,实为臣之荣幸,亦是大王之威德垂顾。恳请大王成全臣效死之志,臣定不负所托,以报大王再造之恩!” “窦公啊!你的忠心,我很感动。”李善道下到帐中,把他扶起,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罢了!你既有这般用心,你之所请,我还能不允?但你须得答应我两件事。” 窦建德不敢看李善道的眼睛,垂着头,应道:“大王请示下,臣定当遵命。” “你出了城,到了高雅贤营,第一个,文相贤兄,是战前就定下的城东诸营的主将,临阵换将,兵家大忌,一下不好将城东主将此任,改授与你,你需与他紧密配合,凡有出战,无论白天,或是夜袭,你都得先与他商议,不可擅自行事;第二,高雅贤营的一营军务,便交你全权节制,但需谨记,我仍是这句话,务必谨慎为上,不可为了立功,浪战冒进。” 窦建德心中大喜,到底是有几分枭雄之姿,喜色藏在心里,脸上无有半分流露,显露出来的是感激和愈加的恭谨,他恭声答道:“大王放心,臣到城东后,定与李上柱国紧密协作,凡事请示,绝不擅专;且必以谨慎为要,稳扎稳打,绝不敢贪功冒进,以确保战局万无一失。” “好,好!”李善道握住窦建德的手,顾笑与帐中的魏征、薛收、马周等人,说道,“有道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仨’。窦公今主动请战,愿至城东,击宇文智及部,我可无忧矣!”令王宣德从帐璧上摘下佩剑,赐与窦建德,说道,“窦公,愿此剑助你斩敌立功,早日凯旋。” 给宠信的大将赐剑、或者弓箭、马鞍等,是李善道的惯常做法,既表信任,又励士气。 比如王君廓,就先后授过他两次赐剑。 又比如高延霸,学骑槊时,李善道亲自为他挑选了一副精良的马鞍。赐给了他。 窦建德此前,金银绫罗、健仆美婢,得赐过不少,剑此类之物,他这还是头次受赐,他捧剑在手,郑重行礼,应道:“臣定不负大王厚望,愿以此剑,斫宇文智及首级,献与大王!” “诶,诶!窦公,忘了我敢说的话了么?” 窦建德呆了呆,恍过神来,忙改口说道:“是,是,大王教诲,臣不敢忽忘!谨慎为上!” “公何日出城?” 窦建德说道:“兵贵神速,事不宜迟。大王,臣意今日就出城。到了高雅贤营后,臣先观望一下宇文智及部今日的攻态,了解一下高雅贤营当下的具体状况,然后若是可行,便立即与李上柱国商议,制定出击计划。再报与大王恩准以后,至迟明日,臣即可督部出战。” “雷厉风行,不愧长乐公也!”李善道笑着,点头赞许,与魏征等说道,“玄成,若我军上下,皆能如窦公,求战、渴战,果敢决断,闻敌来则喜,则何愁海内劲敌虽尚颇有,何敌不胜?” 窦建德割据信都等地时,自号“长乐王”,但他兵败,投降李善道后,李善道已改封他为“上柱国、信都公”。忽然的,李善道冒出来个“长乐公”,窦建德“出城督战”之请得到允许的喜悦,还未完全平复,此三字入耳,方才的忐忑不安登时再度浮现。 他下意识的就想觑李善道神情,头抬到一半,及时顿住,赶忙复又垂首,生怕露出半分异色,口中慌忙说道:“敢禀大王,臣斗胆,‘长乐公’不敢听也!今唯有汉之信都公,誓死效忠。” “窦公,一句话而已,何必这般敏感?”李善道再又拍了拍他的胳臂,笑道,“好,便依你所言,信都公。可好了吧?公意今日出城,我看也行。公此出城,随行欲带何人?” 窦建德答道:“臣亲兵数百,均久经沙场,敢战之士,可以驱用。臣意便带此数百亲兵出城。” “别的不带了?” 窦建德不知李善道此问何意,不禁狐疑李善道是不是在问他妻子曹氏,小心翼翼地答道:“敢禀大王,臣此出城,是到前线作战,非为游宴,故不敢携带家眷。亲兵足矣。” “我不是说尊夫人,我是说,窦公,你不是有两个养子,从你膝下么?你这两个养子,我都见过,皆勇力之士,你不打算将他们带上么?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窦建德闻言,心头一松,回答说道:“大王明鉴,臣确有两养子,从臣膝下,不敢说勇猛敢战,算得上稍有蛮力。此次出城,大王若是允可,臣便带他俩一同前往。” “甚好,有子如此,自当上阵父子兵。”李善道吩咐魏征,“玄成,便为窦公开具出城文牒。”令帐下的杨粉堆,“遣吏出城,传令文相贤兄、高雅贤等,将窦公出城之事周知。” 魏征、杨粉堆接令,两人立刻落实。 文牒片刻即成,详细写明了出城人是谁,及随行的人都是谁、有多少,写毕,交给了窦建德。提前到城东传令的吏员,杨粉堆也很快挑好,带着李善道的军令,先期出城而去。 这些且都不必都说。 只说亲自送窦建德出帐,让他去准备出城事宜之后,李善道回到案前,坐将下来,适才的笑容渐敛,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深沉。他手指轻敲桌面,视线穿过帐帘,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大王?” 听出是杨粉堆的声音,李善道收回视线,看了他眼,说道:“怎么?” “臣有一事进禀。” 李善道问道:“何事?” “此事隐秘,敢请大王屏退左右。” 李善道笑道:“事无不可对人言。玄成诸卿,皆我心腹,你有何隐秘事,需与我单独言说?” “大王,事关最新打探到的洛阳方面的一道情报。” 李善道摆了摆手,笑道:“我还当是甚么隐秘,洛阳情报有何值得你如此紧张?禀来便是。” 杨粉堆乃俯身禀道:“大王,才探得洛阳方面,李密攻城甚急,前与王世充激战数日,王世充再次大败,折损兵士数千。李密士气大振,意图乘胜追击,直取洛阳。王世充等部隋兵,龟缩城内,已是无有招架之力。也许,用不了多久,洛阳便会被李密攻下了。” 这道情报倒是不假。 杨粉堆作为情报方面的一把手,平时也是很忙的,今日到中军帐,为的就是禀报此事。但他尚未来得及禀报,窦建德就来了,故这道情报,他暂时就没有禀。他继续说道:“大王,若洛阳陷落,李密势力必将大增,如果至时,我军依然与宇文化及部对峙,则局势恐怕对我军就将会变得极为不利。李密不排除有趁势取我河内之可能。臣以为,应早作应对之策。” 李善道眉头微皱,说道:“王世充又兵败了?” “是。这道情报是河内急呈来的,信使星夜兼程,情报确凿无疑。前时,洛阳城东的防线已被李密部突破,王世充之此败,致使其在洛阳城北的防线亦宣告崩溃,其已率残兵,退还城中。李密的前锋部队,孟让、单雄信等部,已逼近到洛阳北、东诸城门下。据闻,李密不日即会亲率裴仁基、徐世绩等部,与秦琼、程知节等其骠骑亲军部跟上,洛阳已是岌岌可危!” 李善道沉吟片刻,起身到帐璧上悬挂的地图前,手指在洛阳位置轻轻一点,看了片刻,问魏征,说道:“玄成,你怎么看?” 魏征略作忖思,答道:“大王,洛阳若失,李密底下的确是必定会北上攻我河内,确需早谋对策。……不过话说回来,依臣愚见,洛阳纵是失陷,李密大概短时内,当亦是无力北上。” “哦?” 魏征说道:“李密打洛阳,旷日持久,打了快一年了,洛阳即便最终被他攻取,其部兵马也需休整,才能再战,休整需要时间,此其一;洛阳城内有皇泰主,有隋的众多大臣,打下洛阳后,怎么处置皇泰主,怎么收拾人心,亦需要时间,此其二。故臣料之,就算洛阳被李密打下,迟则没有个一两月,早已需旬月之时,他当是无力北上,犯我河内。” “粉堆,你给我估摸一下,你觉着李密再有多久,可以打下洛阳?” 却杨粉堆虽然不曾领兵打过仗,可他负责情报事务,各种各样的情报见多了,他对局势的判断能力,现下已是颇有,他琢磨了下,回答说道:“大王,依臣之见,洛阳守到现在,已是山穷水尽,加上昏主已死,其士气亦低落到了极点,李密若持续猛攻,不出半月,洛阳必破。” “也就是说,留给我军歼灭宇文化及部的时间,最少只剩一月,长亦不过一两个月了。” 杨粉堆应道:“怕是这样。” “自宇文化及围困黎阳,我军兵还河北至今,一个多月了。疲敌、攻心等策,咱已都用过。高雅贤禀报说,宇文智及部这几天攻营,阵型松散,显见军心之散漫;我这几天细眺了,不止宇文智及部如此,城北、城西的宇文化及部,亦是这般! “玄成,我军反击,一战取胜的时机,我看已快成熟。 “昨日药师与屈突公进言,可令城北、城东出袭,以减轻城西所受之压力;今日窦公就主动请战,请求到城东督战,於今看来,他们的进言、请求,可以说是正得其时。我意再守上几日,辅以城北、城东的出袭,待敌疲态更甚,就行反击,你意何如?” 魏征想了想,说道:“大王,不如召李靖、屈突通等前来,就此细议?”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魏征知道他军略上的才能,远逊李靖等,故此提出此议。 李善道点头,便传令召李靖、屈突通等将领速来帐中。杨粉堆、薛收、马周等不是将领,依例,军议他们无须参加。诸人见李善道面对地图,陷入思索,不敢打扰他,就相继辞拜,先出帐去。诸人辞出以后,帐中只剩下了李善道、魏征。李善道正要与魏征说话,帐帘挑动。 转顾看去,杨粉堆又进来了。 “粉堆?” 杨粉堆趋前数步,低声禀道:“大王,臣方才欲禀之事,实非洛阳情报。” 李善道与魏征相顾一眼。 第一百零二章 轻骑入营马蹄快 屈突通、李靖等到议事堂时,杨粉堆已经离开。 李善道将杨粉堆所禀的洛阳方面的最新情况,与他两人讲说一遍。 计议多时,诸人俱是认为,魏征、杨粉堆两人的分析有理,估计洛阳以当前的这种状况,在无意外的前提下,大概也就是再能守半个月上下,而又打下洛阳后,李密亦确实是需要时间,休整、整合,他能腾出手,北犯河内的时间,大概当会是在一到两个月后。 李靖说道:“王轨求降,大王与王轨书信来往已有多封,大致商定了他归降的细节,这是其一;观宇文化及部这几天的攻势,明显军心散乱,这是其二。用不了两个月,臣料之,早则旬日,迟则月内,我军与宇文化及决战的时机必至,且必能一战克胜!” 屈突通以为然,点头说道:“正是。故此,大王,臣以为洛阳目前虽日蹙,然李密对我军的威胁,还不算很大。只要我军可在一个月内歼灭宇文化及,李密纵得洛阳,无能为也。” “窦公刚才来向我请令,请求出城,到城东高雅贤营,亲自督战,伺机反攻。药师,屈突公,他的此请,与你俩昨日向我提出的建言,不谋而合,我已允了他之此请。如果说之前,我军是守御为主,以耗宇文化及部士气、粮秣的话,现在,我军将要转入守中带攻。咱们给宇文化及来个两手硬,好好地让他尝尝什么叫做攻之不得,守之不能,日夜不得安宁,什么叫做内外交困,苦不堪言!我的判断,与你俩相同,我亦认为,一个月内,决战之机必现!” 仗打到当下,李善道的这番话,算是在战略角度上对当前阶段战局的一个精准概括。 李靖、屈突通等听得窦建德请战出城,两人皆是微微一怔。 屈突通察看李善道神情,说道:“窦公向大王请求出城了?” 李靖是聪明人,不必多说。 屈突通也不是傻子,他五六十岁了,历经隋之两朝,从虎牙郎将,一路官至左骁骑卫大将军,何止沙场百战,同时亦不知见过、身与过多少的政治斗争,却也是个见惯了风浪、深悉人心的人精,窦建德献上宇文化及的招降书后,李善道虽然待他仍是十分信任的态度,可屈突通心中明白,李善道绝对是不可能完全放心窦建德,毕竟权谋之事,防人之心不可无。 李善道笑道:“是啊!高雅贤是窦公旧将,窦公深谙谋略,他此出城督战,定能为我提振高雅贤营士气,同时也必可为我出袭宇文化及部功成。”张了下堂外天色,说道,“窦公应该是已经做好出城的准备了。我与他说,会亲自送他出城。药师、屈突公,随我一起罢。” 果然窦建德已做好出城之备,回到了府外,向李善道辞行。 李善道便领着李靖、屈突通、魏征等,一同将他送至城门。临别之际,李善道握住窦建德的手,再次殷殷嘱咐,说道:“窦公,此去到高雅贤营,我固望公旗开得胜,但更盼公能够确保自身安全!公乃我军柱石,我之心爱,万不可轻身涉险。宇文智及小狡,务必小心应对。若遇险情,及时退守,勿以一时之得失而既坏公身,又误大局。我已劳玄成,备下了羊酒若干,随后会送到高雅贤营,以备公犒赏将士,激励军心。祝公马到功成,早日捷报传回!” 窦建德这时的心情难以形容。 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又得在李善道面前装出感动和忠心的样子,好在他虽出身乡间豪强,起事这些年来,风吹日晒,早将他面皮晒黑,此际倒也不易露出破绽。不顾地上脏,他伏拜行礼,表示过感激和忠诚之后,就牵着马,在他两个养子、数百亲兵的随从下,出城去者。 出了城门,过了护城河。 前望,是层层叠叠的汉军营垒、连绵起伏的战旗,与数里外和汉军营垒对峙的宇文化及左路军宇文智及所部一两万步骑的连营;后顾,是巍峨屹立,色呈黑黄的汲县城墙。 是自此之后,如若事成,天高任鸟飞?还是倘使不成,身陷囹圄? 一个词浮现窦建德心头:如履薄冰。 但是,这层薄冰,只要能履过去,便是海阔天空。 窦建德深吸一口气,打马一鞭,朝着层叠的汉军营中最外侧的高雅贤营疾驰而去! …… 高雅贤已在辕门等候。 两人相见。 高雅贤急步上前,为窦建德牵住缰绳,说道:“闻明公将至,众将士皆翘首以盼。请公入营。” 窦建德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从於高雅贤身后的一干将校,都是熟悉的面容,悉为他旧日的部将。约数十人,尽皆披盔贯甲,齐齐随着高雅贤行军礼,参见与他。这熟悉的不但是这些旧将的面容!熟悉的,同时还是他兵败之前,为一军之主时的威严与荣耀。 “都起身吧,从吾进营。”窦建德吩咐说道。 数十将校齐声应诺,齐刷刷地直起身子,应声而动,前呼后拥,伴随窦建德入进营中。 辕门内,通向营中深处的营地主干道的两边,对列站着数百精壮的士卒,昂首挺胸,手持长矛,不等高雅贤喝令,就纵声高呼:“参见窦公!”声震云霄,气势如虹。 窦建德面色微变,皱起眉头,训斥高雅贤,说道:“搞这么大动静作甚?快叫他们散去。” 这些都是他的旧部,扯出这么大的阵仗欢迎他,便是他现在未生二心,也难免引旁人侧目,甚或向李善道上书“进谗”,何况他现已生异志,更需低调行事。 高雅贤会意,忙令士卒退下。 数百兵士虽不解,却也迅速散去。 窦建德心中稍安,下了马,缓和气氛似地笑与高雅贤说道:“营中禁乘马。就是大王,每入营中,亦谨守这条军纪。而况我等?雅贤,咱们便步行入内吧。” 从他到营中的数百亲兵,多是骑兵,也都下了马。 此数百亲兵,自有高雅贤营中的属吏安排。窦建德则由高雅贤前引,径赴议事帐。到了帐中,与跟着入帐的数十将校说了会儿话,窦建德令他们暂且退下,只留下高雅贤一人。端起茶碗,他抿了口茶汤,话入正题,似笑非笑,与高雅贤说道:“雅贤,见我到营,是不是很吃惊?” 好像问的没头没脑。 高雅贤知晓其意,往他坐的席前凑了几步,恭肃地答道:“大王,昨晚闻犬子报称,大王令臣,‘暂且只当没有这件事发生,不可将书信外泄半分’之时,臣其实就已猜到,大王一定很快就会出城,来臣营中!故两个时辰前,接到城中令旨,说大王即将亲临臣营督战的时候,臣并未感到吃惊。大王,臣昨晚斗胆,干了件违逆大王令的事,敢向大王进禀。” ——如果窦建德对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真的是无动於衷,他昨晚就不会告诉高雅贤的养子,“这封书信他会妥善处置”,也不会令高雅贤“不可将书信泄露”。高雅贤是窦建德旧日的心腹,得用的大将,很了解他,因是已经猜到窦建德定然是已心有所动。 此正用人之际,笼络人心的小手段不可缺少。 窦建德微微一笑,说道:“雅贤,我早就说,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比之伏宝,你勇力稍不如,但智谋却远胜於他。知我者,莫过於你!你昨晚干了什么违逆我令的事?” “昨晚,臣以军议为由,将营中校尉以上的心腹军将召集帐中,已为大王试探过他们的心意!” 窦建德不动声色,说道:“哦?” “诸将皆表忠心,愿随大王共进退。” 窦建德抚摸胡须,没有接高雅贤这句话的腔,说道:“雅贤,我本还想问一问你,对宇文化及的这第二封招降书,你是何意思。但而下看来,我也不需要再问你了。只是我有一点不解。” “大王有何不解,敢请垂示。” 窦建德看着他,说道:“你自从我降附大王以来,大王对你不薄。跟从我降附大王的诸将中,曹湛、董康买、高士兴、王小胡、胡大恩等,或只镇地方,或只领偏师,於今得以独掌一营,堪为方面之将中,唯伏宝与你,两人而已。大王待你既这般恩深,你却为何……?” 没有问完,但也不必问完。 他想问的东西,明明白白,当然就是想问高雅贤为何还不甘心,想要谋乱? 却窦建德帐下诸将,为何只有王伏宝、高雅贤现得以能够独领一营? 原因很简单。 王伏宝,是因为他系窦建德帐下的头号大将,勇猛敢战,李善道喜其才,因重用之。 高雅贤则说实话,不是因为他的能力,——与窦建德部,李善道是真刀真枪打过硬仗的,窦建德帐下这干大将,李善道都很了解,论能力,算的上将才,不纯粹是勇夫,入得了李善道眼的,只王伏宝一个罢了。高雅贤得用,是因苏定方。苏定方昔为高雅贤的养子,出於这层关系,李善道觉得可以把他收为己用,因亦才也重用了他。毕竟,窦建德败降以后,即便经过沙汰,其将、其部亦颇众多,而他的部曲多是来源於高鸡泊、豆子岗这两支义军,本身自成系统,若贸然地尽数任命外将来统领他们,很可能会不能服众,会引起动荡和反弹。 可是,人都有失算的时候。 对这个高雅贤,李善道显即是失算了。 他觉得,他对高雅贤是重用了,却在高雅贤看来,首先,这份重用只是李善道的权宜之计,说不得过些时日,等李善道把窦建德的旧部彻底掌控,便会将其闲置一旁;其次,李善道对他的这个“重用”,他打心底里说,他也不觉得是重用。早前在窦建德帐下时,他就已是统兵上万的大将,现他只统带一营四千人,这叫甚么重用?要知像他这样的营头,李善道的主力部队中,如今有一二十个!更别说,又在这一二十个营中,他还顶多只算二流,就不与出为方面之将的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秦敬嗣、王须达等相比了,也不与高延霸、高曦、萧裕、焦彦郎、王君廓、薛万彻等等相比,甚至与他昔日养子苏定方比,他也自觉不如。 高雅贤心中不平,遂生异志。 与其在李善道帐下郁郁不得意,为李善道马前走卒,还有可能随时被卸磨杀驴,不如趁着机会到来,跟着窦建德,起兵反叛,或许还能重新得回过去的权位与快活。 真心话,自是不能直白道出。 高雅贤慨然说道:“大王,臣非不忠之臣,然臣所忠者,大王是也!臣眼中、心中,只有大王,再无别人!汉王待臣虽厚,但汉王焉能与大王相比?赴汤蹈火,臣只求报大王之恩遇!” 窦建德起身,用力地拍了拍高雅贤的肩膀,握住他的手,说道:“雅贤,你此言,我听出来了,肺腑至诚。你的赤诚忠义,我铭记在心。你放心吧!只待事成,我愿与你富贵与共!” “臣不求富贵,只愿为大王尽忠。敢问大王,今既已出城,下边是何计议?” 窦建德收回手,背在身后,在帐中转了几转,说道:“雅贤,你说你昨晚已试探过你心腹军将的意思。除你心腹军将以外,其余各团校尉以上军将,他们的态度如何,你可有度料?” “大王请尽放心!其它校尉以上军将,臣虽尚未试探,然臣营精锐,悉在臣心腹军将掌中,只要他们肯愿追随大王举事,余下诸团,必不敢违逆。况且,余下诸团,也都是大王旧部,深得大王恩泽,方才他们迎大王时的喜悦,大王亲见。大王一令下达,他们又怎会不从?” 窦建德点头,说道:“今晚,你将你营中的心腹军将,再以军议为由,召到帐中,我再亲试试他们的心意。至於其余校尉以上军将,我这次出城,偷偷带出了一些财货,可先赏赐与之。” “大王英明,臣即刻安排!”高雅贤顿了下,将刚才窦建德没回答的问题,再次问出,“却是不知大王,接下来是何具体的计议?” 窦建德昨晚就已经想好了,他说道:“第一步,就是收用军心;第二步,我今天就给宇文化及回信,表明归附之意,具体的下边计议,等我与商议后再定夺。” “是!” 窦建德步到帐门口,向外眺望了片刻,回到席上坐下,说道:“雅贤,这两件事,你我暗中进行。这两件事之外,还有一事,你我也得做做样子,装与大王看,以免大王生疑。” 第一百零三章 窦公雷厉宇文喜 这需装装样子的事,自然便是出袭此事。 是夜,窦建德分两批召集高营诸将。 先召了高雅贤的心腹将领,果是又亲自试试了他们的心意,一如高雅贤所禀,皆愿为他效忠。 大喜之余,他继又将余下校尉以上诸将也都召来。 ——高雅贤营四千步骑,两百人一团,共是二十个校尉,带上校尉的副将、以及校尉以上军官,总计将校四十余人。这二十个团的步骑,并非全是高雅贤的“旧部”,其内还有王小胡、曹湛、胡大恩等的“旧部”,算得上高雅贤心腹的校尉以上将校,只占了其中的约小半。 对余下的这些军将,尽管这些军将也都是窦建德的“旧部”,但他们毕竟地位低,窦建德早前身为一军之主、一方之霸,与他们这些中低级将领大多不识,没有甚么直接接触,故为防事泄,窦建德没有直接当面试探,只把他随行带入营中的财货赏赐与之,先做了个笼络罢了。 然后,他便转达了李善道令城东诸营“出袭”,以减轻城西压力的军令。 商议未久,主要按照窦建德已经想好的方案,定下了一个出袭的办法。 越是起了异心,越需要把“忠心”的伪装表现得更加逼真。 如此,窦建德不顾夜色渐深,议定过后,亲自出营,赶到了城东诸营中间位置的李文相营,求见李文相。李文相见窦建德夤夜亲至,颇为惊异,忙迎入帐中。窦建德却是来向他“上禀”他与高雅贤等商定的出袭计划的。李文相听了,以为可行,就同意了他的计划。 送窦建德出营以后,李文相遣吏还城,将窦建德的计划禀与给了李善道。 同时进城禀奏的,还有窦建德派来的军吏。 李善道摸着短髭,当着窦建德军吏等的面,笑与左右说道:“下午出的城,晚上便有了计划,窦公雷厉风行!”亲写回旨,批准了出袭方案,指定了出袭的具体时间,就定在了明天下午。 缘何定在明天下午,而不是上午? 这是因方案虽定,但兵马调动需要协调,——窦建德、李文相的这份出袭方案,不是只高雅贤一营出袭,是城东诸营都参与,李文相接到李善道的批准令后,他需要统一调度城东各营,这需要时间,而现时辰已晚,连夜调度肯定来不及了,故需给其明天上午半天的备战时间。 却不必多说。 时间往前推移,当窦建德出营,亲赴李文相营时,出了营后,茫茫夜色的掩护下,一骑未有跟他去李文相营,而是隐入暗处,悄然地转向北去,消失於夜幕之下,这也不必多说。 只说,一夜过去,第二天上午,李文相尽召城东诸营各将,出示了李善道的令旨,将窦建德拟就的出袭计划,便就详细布置下去。诸营各将领令,分别回营准备。到了下午,诸营按照计划,各出兵马五百到千人不等,乃同时对攻他们营垒的宇文智及部展开突然反击! 李善道上到东城楼,遥遥观战。 远见之,城东十几里外,大河滔滔,约略可见如一条巨龙蜿蜒,即是黄河;而前瞻后顾,前为永济渠,后为清水。就在黄河与永济渠之间,敌我对峙了数十座营垒。上午时,宇文智及部就出营了数千兵马,照例对高雅贤等营进行袭扰,以往几天,高雅贤等营俱是只守不出,但今日此刻,却见高雅贤等营,俱是出兵,或主将亲率,或以猛将为锋,发起了奋勇进击。 一面“信都公、上柱国窦”的大旗,招展在出战的诸军之后。 屈突通指之说道:“大王,窦公竟是亲督出战。” “窦公忠勇!若诸将皆能如窦公,宇文化及部,破之在朝夕之间。”李善道笑吟吟说道。 宇文智及部措不及防,没有料到城东的汉军诸营今日会反攻,仓促迎战,阵脚大乱,战方初接,其袭扰攻营各部的前阵就纷纷败退,后续兵马很少有主动上前支援的,大都也都随之后退。战才不过半个多时辰,李文相、郑智果等营,就已率先将攻他们营的宇文智及部兵马击溃。郑智果确系勇将,他是亲自出营进战,只见他的将旗,招展战场之上,紧追败逃的宇文智及部约千人步卒不舍。从城头上望去,他这支四五百人的精兵,已是突出於各军最前。 李靖上前半步,进言说道:“大王,不可深追!” 李善道点了点头,令道:“传令,今日出击,不过小试牛刀,非是决胜之战,召郑智果还回。” 城中的军令传到战场,相对较慢,李善道的这道军令刚刚出城,郑智果部已折转回撤。 无须说,这肯定是李文相的军令及时传到。 要说起来,李文相、赵君德虽是李善道军中的老人,资历很深,但军事上的才能,其实原本一般,和窦建德旧部的曹旦、曹湛、董康买、高士兴、王小胡、胡大恩等差不多,有匹夫之勇,能够以勇服众,然乏谋虑。但又与曹旦、曹湛等不同,李文相、赵君德跟了个好主君,经常得到李善道的耳提面命,又李善道选了知兵法之士,教他们兵法,为他们谋佐,故此二人在李善道的调教,加上亲身领会李善道的用兵谋略下,而今已是渐通兵略,各颇有长进。 城东的战斗,迅猛激烈,却若论声势之响,不及城西。 到底城西是宇文化及部的主攻方位,出动的兵马多,攻势也更为猛烈。城西战场上,烟尘滚滚,喊杀声震天,宇文智及亲自督战,其麾下右路军的精锐尽出,今日出动的兵马,超过了前几日,达万余之数,重点进攻的仍是王薄与刘豹头营间的甬道。 这已是攻这段甬道的第四天。 宇文化及给宇文智及的命令是,令他五天内攻下城西汉营间的甬道。 三天过去了,别说全都攻下,只王薄与刘豹头营间的这段甬道,迟迟犹未能攻破。 不过,坚守了三天,王薄与刘豹头营间的这段甬道,各种防守的办法、机关,已尽用其极,金汁、火攻、水淹、石灰、抛竿、弩车、地坑、地道、藏兵洞、木女墙等等,能用的办法全都用过了,援兵也增了两批了,并且已攻陷两处甬壁,眼见得,今日应是可以攻下了! 却殊未念及,城东的汉军今日发起了反攻。 更并未料到,城东汉军的反攻只展开不到一个时辰,宇文智及出战之部就兵败散溃。城东、城西,隔着永济渠和汲县县城,但一则相隔的距离不是很远,二则两边的宇文化及部乃是同为一军,不可避免的,城东宇文智及部的败势,登时就影响到了城西宇文士及部的攻势! 但见着,身在前阵,攀援甬壁,或以撞车撞击甬壁的宇文士及部兵士尚在拼力进斗,城东大溃的声响传来,中阵、后阵的宇文士及部将士个个扭脸张望,却顿时士气大沮,进攻节奏骤然放缓,原本随着前阵兵士推进的中阵、后阵相继停滞,犹豫不决起来,甚至有部分兵士开始退缩,阵形遂转混乱。雪上加霜的情况,在宇文士及还没来得及应变下令前,进一步出现。 一支数百人的骑兵,自城西门驰出,高举着一面“独孤”将旗,扑向宇文士及部的侧翼! 萧裕、独孤神秀两营骑兵,先前奉令,截断宇文化及的粮道。目前,这两营骑兵仍有部分,留在北、东两面的外围,继续执行截粮任务。但也有部分,被李善道调回了汲县。现在出城的这数百骑,即是被调回的独孤神秀营的精骑。他们皆是轻骑,人披甲,马不披甲,以失去部分重甲防护为代价,换取了极高的机动性。前脚方见他们出城,转瞬已过壕桥,逼近到前! 城西战场后方,宇文士及部的连营之前。 “内史令”的大纛竖立在此,宇文士及身在望楼,目睹此幕,面色骤变,不觉大骇! 一从将急声在旁出言:“令公,贼骑突至,侧翼受胁,若不速撤,恐出战各部将覆!宜即下令,调我右翼骑兵急往迎截,同时鸣金收兵,速令中阵、后阵接应前阵后撤!” 无怪这将心急,今日出攻的主力部队,正是他的部曲。 却此将不是别人,正是岭南骁果的统将陈智略。 陈智略是宇文化及见攻破城西汉营甬道在望,专门昨日调拨给宇文士及的增援。 岭南的岭指的是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座大山,其范围大致包括后世的广东、广西、云南东部、福建西南部一带。这些地方山多、瘴疠多,经济现下还比不上北方,当地土著吃苦耐劳,民风以“人性轻悍,易兴逆节”著称,——“轻悍”,就是轻死,“易兴逆节”,就是不易收服,容易起事造反,编其精壮为兵,往往堪称精卒。——便在后世,广西狼兵也是天下闻名。故宇文化及在城西克胜在即之际,将陈智略部调给了宇文士及。 宇文士及有点不甘心,望着已经攀援上甬壁,在与汉军争夺箭楼的百十兵士,迟疑了下,却又转目望见出城的数百汉骑,挟风带雷,疾驰如电,最多再有片刻就能杀到己军出战各部之侧翼,而己军出战各部因城东败势,阵型已乱,再又听到赵君德、刘豹头等营中,鼓声大作,当是他们准备出兵呼应,终只能将不甘舍下,叹了口气,说道:“我二兄这几天,没少嘲讽俺,讥笑俺以万众,攻敌一甬道,迟迟无功。不意今日,我部取胜在即,却又遭此城东变故。罢了,罢了,就依陈将军此议,传令右翼骑兵赶去迎截,鸣金收兵,中后阵接应前阵后撤!” 陈智略等将,听了出来,这话里带出了宇文士及对他二哥的含怨和不满。 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事,陈智略等将随从宇文化及到此,本是被迫,因对这些,自也并不关心。 便将宇文士及的军令传下。 右翼千余骑兵,往截出城的汉骑;鸣金声起,中后阵的步卒,接应着前阵的兵士,转向后撤。 两下骑兵相逢,汉骑冲杀一阵,斩获数十,然兵力不及对方多,暂时难以突破,复又宇文士及部的步卒已然收兵后撤,这数百汉骑,於是在得到城中令后,便也勒马回转,不再进击。赵君德、刘豹头、王薄等各营,趁着宇文士及部撤退,各出兵数百,掩杀些许,亦各还营。 接住步骑各部皆还,宇文士及没心情检点伤亡,将此差事给了陈智略负责,自则驰往城北。 城北,是宇文士及的大营所在。 入进营中,到了大帐。 宇文士及一眼看到,宇文智及已在,正站於宇文化及案边,与宇文化及说些什么。见宇文士及来到,两人话头暂止,都看向了他。向宇文化及行了个礼,宇文士及说道:“阿兄,今日战况多变,城西虽取胜在即,城东却生变故,弟因无奈收兵。伤亡尚待清点。望兄长明察。” 宇文智及岂会听不出来他的含沙带影?“哼”了声,没有言语。 城西今日,确实本可攻破刘豹头、王薄两营间的甬道,功亏一篑,但奇怪的是,宇文化及没有懊恼之状,相反,他一脸轻松,还挂着点喜色,叫宇文士及起身,笑道:“三郎,不打紧。今日攻不下,来日再战便是。你且先坐下。”吩咐侍吏取茶汤、酥山、果脯等与宇文士及。 稍顷,诸物奉上。 宇文化及笑道:“天气热,你在前线督了多半日战,劳累你了!饮些茶汤,吃点酥山,去去渴暑。”——如前文所述,酥山类似后世的冰激凌,将类似奶油、黄油的“酥”加热到近乎融化,然后淋在冰上,做成山峦的形状,再覆上糖蜜,插上花朵、彩树等装饰,既冰凉滑腻,入口即化,又美观诱人,端得是一等一的解暑佳品。而能在军中,尚食此物,更是越加难得。 宇文士及知宇文化及奢侈,——实际上,他也很奢侈,但这个当口,宇文化及的这些表现,却使他心中愈发疑惑。他略吃了口酥山,瞧看宇文化及、宇文智及,说道:“阿兄,弟刚进帐时,见阿兄与二兄似在商量什么事?敢问阿兄,何事?可是与今日此战有关?” “要说有关,也无关;要说无关,也有关。”听宇文士及问及,宇文化及的喜色更盛了,他亲热地怕了拍宇文智及搁在案上的手的手背,笑道,“阿奴,咱俩在议甚么,你给三郎说说。” 宇文智及斜眼瞥朝宇文士及,说道:“老三,好叫你知,今日你城西虽然取胜在即,没有成功,但你的这个取胜在即,就算胜了,也无非是个小胜,值不了大用。当下,我军与李贼此战的大胜,已在即也,至多旬日之内,我军便可大胜,一举将李贼其部彻底歼灭!” 第一百零四章 南阳温婉关中猛 便将窦建德昨晚回书,表示愿降此事,宇文智及与宇文士及说了一说。 却原来,昨晚随着窦建德出营,但没有跟窦建德进城,而是趁夜色北行的这个人,就是高雅贤口中的“王伏宝旧将”。他之北行,正是往宇文智及营而去,随身带了窦建德的愿降回书。 宇文士及听得此话,顾不上再与宇文智及“勾心斗角”,既惊且喜,说道:“果然?” “书信在此,还能有假不成?”宇文智及拈起案上一封书信,晃了晃。 宇文士及眼往书信上看,说道:“信中是何言语?” “你且自观。”宇文智及将信丢给了他。 宇文士及接住窦建德的此书信,展开观之,却见信的内容不长,但都是干货。 信的内容大致可分三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信首,讲的是为何将宇文化及的上封招降书献给了李善道,且还杀了信使,道出的原因不外乎“仆素为汉王所忌,不敢轻举妄动,故献书以示忠,解其疑也”。 第二个部分是信中,详述了窦建德愿降之意,言明“大丞相威德,海内悦服,今麾下百万,旌旗所指,天下莫敢不从,仆应天顺命,愿率部归顺”;以及提出了他的内应计划,即借“出袭宇文化及部”的机会,阵前倒戈,反引宇文化及部攻城东诸汉营。 第三个部分则是信尾,强调事成之后,只求有一安身立命之地,提出了若干条件,如“善待从降将士”。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李善道的不满、对宇文化及的敬畏与归顺的决心。 宇文士及阅毕,先是大喜,继而眉头皱起,沉吟稍顷,说道:“却是怪了。” “怪从何来?”宇文智及斜眼看着他,问道。 宇文士及说道:“前封招降书,窦建德献给书斩使,这才几天,转眼就主动求降,岂不怪哉?” “你呀,老三,打小你就心眼多!这有何可疑?为何上封招降书,窦建德献书斩使,缘故他不已在乞降书中解释清楚了么?他是战败降从的李善道,李善道猜忌他很正常,我等不也正因此才招降他的么?则为解李善道之猜疑,他献书斩使,以取信也,然后再降从於大兄,这有何奇怪?老三,俺知道,你少尚公主,春风得意,从小你就看不大起俺这个哥哥,但是……” 也不知话头怎么就转到了宇文士及“少尚公主,春风得意”上,宇文化及抚须一笑,打断了宇文智及的话,笑道:“阿奴,过去的事,不要再说。方今正是需要你我兄弟齐心协力,以成大事的时候,我等兄弟须当合力对敌,方能在这乱世中立足。三郎,窦建德的降书,依为兄之见,阿奴说的对,解释有理,降意真诚,计划周详,应不是诈降,可以信之。” “阿兄,窦建德在这封乞降书中,倒确是提到了他所谓的‘内应筹略’,但并未详述具体实施细节,仅笼统提及趁‘出袭’之机,引我军攻城东诸汉营,未免太过含糊,难保其中无诈。” 宇文智及讥笑说道:“老三,说你心眼多,是不是一点没说错你?这才是窦建德的第一封来书,能有甚么细节在内?而况,细节这东西,比如他何时出袭,怎么引我军攻城东汉营,等等,当然须得大兄亲自斟酌决定才成,窦建德便真是在乞降书中言及了这些,我等难道还能用之?老三呀,你若能把你的心眼用在正事上,城西汉营甬道,你也不会到今还未能攻破!” 宇文士及默然片刻,终是点头:“二兄所言极是。内应的诸项细节,确是须当大兄亲定。” 宇文智及拍了下手,说道:“这不就是了么?”到宇文士及席前,索回了窦建德的降书,又拍了拍这封降书,顾盼得意,笑道,“老三,你现下可知,为兄为何说你今日城东,即便取胜,也无非小胜,不值一提了吧?今有窦建德降书在此,我军大破李贼,指日可待!” “如此,敢问二兄、大兄,打算怎么利用窦建德,以何计策,何时发动?” 宇文化及说道:“三郎,你刚进帐时,我便正在与阿奴计议此事。你有何建议?说来听听。” “城东汉营四五,窦建德降我者只高雅贤一营。弟之愚见,行事前宜当计议周详,以防有失。”仓促间,宇文士及能想到什么建议?只能泛泛而论,说上这么一句。 宇文化及点头说道:“我与阿奴也是这般认为。适才,阿奴提了建议,三郎,你听听看。阿奴说,城东汉营各部,加在一起,步骑合计万余,我在城东之右路军,只两万上下,虽有窦建德内应,可毕竟城东汉贼有营垒为障,我军可能需要攻坚,则这两万兵马,就不太够用。 “故而,阿奴以为,可先密令窦建德不要暴露,做好内应之备,同时,我军悄然地从城北调精锐到城东,增强城东的兵力,这样,待我军主力集结完毕,再以他为内应,攻城东其余汉营,既使其措手不及,我军又兵力占优,方能确保胜算。三郎,阿奴此议,你觉得怎样?” 宇文士及想了想,说道:“二兄此议甚好。只是城北精锐调动需隐秘迅速,以防汉贼察觉。且出击时机须选准,确保窦建德内应无误。双管齐下,才可一举破敌。” “除此外,阿奴还提出了一条。便是,咱得得将李善道的注意力集中在城西,不能让他关注城东,唯有这般,才能更保证窦建德的内应、我城东的出击成功。故是,三郎,底下几日,在咱们做好战备,发动之前,你还得再劳累劳累,城西的攻势不但不能停,还要加紧,务必让李贼误以为我军主攻仍在城西,忽略城东。只有这样,城东之战方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宇文士及深以为然,点头说道:“大兄与二兄思虑周密,这几条,确是良策。大兄放心吧,城西这边的攻势,弟会全力以赴,定让李贼深信不疑,不会误了城东的大事!” “明天,你接着攻刘豹头、王薄两营间的甬道,此外,我再给你个任务。” 宇文士及起身应道:“大兄请下令。” “坐下,坐下说话。自家兄弟,不讲这么多虚礼。”一边是乏粮,一边是因谣言之故,军心混乱,又连攻数日,却连城西的一段甬道尚未攻破,宇文化及这些天的日子不好过,一天比一天的,他情绪低落,但此刻,他却振奋昂然,心情好了很多,含笑压了压手,等宇文士及坐下,他继续说道,“此外给你的任务,即明天进攻,将王薄营也加入主攻范围!” “王薄?” 宇文化及笑道:“这也是阿奴的建议。你这几日攻城西诸营,阿奴与我都有观战。城西赵君德、高开道、刘豹头、王薄等营,统观下来,数王薄营的防守最为无力。王薄,我亦与他下过招降书,他未应我。今将其营加入主攻范围,除掉出於吸引李善道注意力之目的外,还有两个目的,一则,杀鸡儆猴,让窦建德知道,本丞相赏罚严明,从我者,富贵不吝,不从我者,攻伐由我;二则,通过主攻王薄营,咱也试试看,能不能将他也因此逼迫地招降过来。” “明白了,大兄。” 宇文化及说道:“新才陈智略部增援与你,明日,我再调五千兵援你!” 议罢定下,兄弟三人没甚闲话多说,宇文士及略坐了会儿,就以“准备明日攻战”为借口,辞别出帐。宇文化及送他到帐门口,握住他的手,说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三郎,自咱们到河北以来,一两个月了,战事不顺,转机就在眼前。切需勠力!” 张了眼帐中坐着未出来的宇文智及,宇文士及恭敬应道:“谨从阿兄令。” 离开中军大营,宇文士及翻身上马,在属吏、亲兵们的护从下,还回城西。 夜色已浓,星光点点,城西营帐的灯火若隐若现,他扭脸向着南边的汲县县城望去,只见城墙上巡逻的火把不断,如同一条蜿蜒的火蛇,在夜色中闪烁。 他心中想道:“窦建德此降,若能得行,固是此战转机,可李善道素有狡诈之名,窦建德是降臣,他却放之出城,到底是他真被窦建德骗住了?抑或是他别有用心?却不可知也!” 原来,当着宇文化及、宇文智及面前,在被宇文智及嘲讽过后,宇文士及虽不再多言他对窦建德此降的疑虑,心底的疑云却未消散,反愈加深重。 他知宇文化及与宇文智及的关系亲密,他三人名为兄弟,与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两人的关系相比,他与外人无异,因此,自找没趣的话,他当然也就不愿多说。 不多说是一回事,担心是另一回事。 “也罢,反正与唐公的书信,已遣人送出。与李善道此战,若能胜,俺便权且再依身此间,若不能,俺就奔还关中就是!”念头及此,忽然想起了一人,宇文士及抚须,叹了口气。 他想起这人,是他的妻子南阳公主。 如前所述,南阳公主是杨广的长女,母为萧皇后,十三岁时就嫁给了宇文士及。夫妻两个,已是渡过了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南阳公主温婉贤淑,美风仪,有志节,造次必以礼,虽贵为帝女,嫁与宇文士及后,以谨肃闻。宇文士及的父亲宇文述病重之时,她亲调饮食,手自奉上,世以此称之。两人有个儿子,名叫宇文禅师,今年十岁了。夫妻两人的感情,本是琴瑟和谐。可因宇文化及发动兵变,弑杀杨广,宇文士及与南阳公主的关系骤然紧张。 南阳公主尽管因宇文化及兵变弑君这事,她知晓宇文士及事前并不知,可这是杀父之仇,她怎能将之放置一边?即便暂且还不曾与宇文士及决裂,但也不再与他说话,见面都不肯见了,偶见上一回,她美貌的风姿依旧迷人,却眼神中的疏离与愤恨、哀伤,令宇文士及心碎。 好好的当朝权贵之家,好好的两口子,就因为宇文化及、宇文智及的愚蠢行径,闹到如今这般田地。现而下,战事未卜,和美的两口亦形成陌路,宇文士及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表。 “俺若奔往关中,公主怎么办?” 宇文化及从江都带出来的隋之故臣、宫眷,部分被留在东郡,部分被安置在聊城。 南阳公主与他俩的儿子,随着她的母亲萧皇后,现即在聊城。 如果宇文士及投奔李渊,他显是没办法带上南阳公主。 一边是自身的安全、富贵,一边是妻、子的安危、与南阳公主过往的感情。 宇文士及纠结不已。 怀着这样的心情,回到了城西他的将营。 夜幕深沉,营帐内烛火摇曳,陈智略等将闻其还营,俱来参见,询问宇文化及底下的方略。 他将窦建德乞降此事,与诸将说了,又将宇文化及令他们明日加强攻势的军令也转达罢了,随后说道:“大丞相明日会再给我部增援五千兵马,等援兵到后,就依大丞相此令行事!” 陈智略等人或疑或喜,面面相视。 宇文士及没心情与他们多说,挥了挥手,令诸将退下,做明日进战之备,自在帐中踱步多时,执笔落墨,打算给南阳公主写封书信。写了几个字,却又停笔,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信纸上墨迹未干,他提着笔,怔怔然地呆了会儿,终是将笔掷於案上,长吁短叹。 身为一路主将,在这战斗转折的关键时刻,宇文士及的心思,而今却多在别处! …… 次日上午,五千兵马调到。 宇文士及分兵三部,一路分攻赵君德、刘豹头、高开道诸营,以作牵制,一路仍攻刘豹头与王薄两营间的甬道,一路攻王薄营垒。攻王薄营垒的这路兵,系新调来的这五千援兵。 这五千援兵是关中骁果,主将系宇文化及死党,攻势一启,便甚为猛烈。 第一百零五章 王薄恨不解心意 已经入秋,所谓“秋老虎”,日头仍是甚毒。 才辰时,离午时还早,阳光已刺眼,炙烤着大地,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宇文智及的五千关中骁果军如汹涌的热浪,直扑王薄的三千人营垒。 与此同时,刘豹头、赵君德、高开道等营也遭到不同程度的攻击,整个城西汉营陷入混战。 王薄站在营墙上,望着黑压压逼近的敌军,汗水顺着脸颊不停流淌,浸透了他的战甲。 大业九年起事到今,王薄堪称身经百战,张须陀等隋之名将,他都与之交过手,尽管多是败绩,大场面没少见过,饶如此,眼前的敌阵仍让他感到心悸。说到底,张须陀等的部队是隋的地方军,而眼前的这些关中骁果,是杨广的禁卫军,装备上,关中骁果更为精良。 进攻王薄营的这五千关中骁果,分成了前后两阵。 前阵两千人,悉重装步兵,身披厚厚的铁甲,手持长矛,组成紧密的方阵;后阵三千人,半数亦重装步兵,余则弓弩手、轻装步卒等,另有五百甲骑,环绕两翼,又在前阵中,配备了十余架长梯、十余辆撞车,数十架投石车,攻城器械排列有序,仿如巨兽。 前阵、后阵之间,相隔约百步。 两阵每前进一步,都伴随着阵中兵士们响应军吏指令的呼喝声,震得营墙微微颤抖。 王薄紧握刀柄,汗水流进了他的眼角,他挤了挤眼,尽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大声令道:“弓箭手、抛竿准备,待贼兵进入射程,全力射击!盾牌手遮掩好,预备迎敌!” 话音未落,敌军的投石、箭矢如雨点般射来。 营墙上的盾牌手,赶紧举盾抵挡,“砰砰”的箭矢撞击声不绝於耳。箭矢可以挡住,投石车抛出的巨石难以防御,撞击声震耳欲聋,荡起尘土飞扬,营墙上的守卒仓皇躲避。 矢石雨中,敌前阵已逼近营壕外沿,数队敌兵分出,将几辆填壕车展置在了壕沟上,接着,敌前阵的大队兵士,就涌上了填壕车,跨越营壕杀来,铁甲闪烁寒光,长矛如林。 王薄厉声大叫:“射箭!射箭!给老子守住!” 一个肥头头的从将,在他边上,擦着汗,说道:“大率,入他娘,贼官兵怎忽然大举来攻?”转顾数里外的刘豹头和更远处的赵君德、高开道等营,又说道,“攻刘豹头、赵大率、高开道营的贼兵,才各千人上下,却怎攻咱营的,四五千众?这……,大率,很不对劲呀!” 王薄现虽投附了李善道,得了官爵封赏,他的旧部旧称难改,仍是叫他“大率”,并将宇文化及的部曲,不像刘豹头等营将士多直呼为“贼”,而叫做“官兵”。 当此时刻,如何还能顾得为何宇文化及集中兵力攻打其营? 王薄骂道:“对劲不对劲,还用你说?老子瞧不出来么?入他娘,柿子捡软的捏,宇文化及这狗日的,不敢打刘豹头、赵大率等营,专挑咱们欺负!咱得让他知道,咱不好欺负!” “大率,不是好欺负不好欺负,这四五千众,气势汹汹,咱怕招架不住。” 言外之意,他们还真是好欺负的。 事实也是如此,王薄自投从李善道以后,他的部曲依然是他的旧部,装备军械上,李善道给他拨了些,但日常的操练等等,李善道尚未腾出手来,将其部正规化,大多还是按其原来的旧制进行,缺乏系统训练。较与刘豹头等营,战力自然逊色不少。 王薄怒道:“不是已向赵大率求援了么?赵大率的援兵当是不久即出。”猛然反应过来,“你他娘的在老子身边作甚?贼官兵眼看就要攻上来了,你不去迎敌,在这里啰嗦!” 这肥胖的从将擦着汗,不敢再多废话,忙应了声是,转身奔向营墙外侧。 却他转身奔走前,嘴里又嘟哝了句。 嘟哝的声音不大,不过王薄听到了,他嘟哝的是:“莫不是因拒了宇文化及的招揽,才招致他今日猛攻咱营?”王薄心中一震,待要把他叫住,他已奔得去了。 “若真是因此?入他娘的!今日此战,恐是不能善了。” 重新望向如潮水也似,通过填壕车越过壕沟,杀来的敌兵,王薄眼角抽搐,咽了口唾沫,一时心思纷乱,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浮上心头。 细细究之,这感觉,既是恼怒,又好像是委屈。恼怒的是宇文化及当他是软柿子,委屈的是,宇文化及你竟不能理解,他王薄为何拒你招揽?莫非说,是因为他王薄对李善道忠心耿耿?他投附李善道,为的是财货而已!却拒其招揽,实因形势所迫,他不拒不成! 恼怒也好、委屈也罢,全是独角戏。 王薄也知,不是想这些没用的时候,强将杂念压下,耳边尽是投石砸落的巨响、杀近敌军的喊杀声,他向东边望去,隔着刘豹头营的,即赵君德营,那处亦敌我交战,但喊杀声远不如这边激烈,隐约可见赵君德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飘扬,援兵若至,或许能解此危局。 可是,援兵何时能到? 几员敌军的勇将带头,冒着飞蝗似的箭矢,长梯搭上了王薄营的营墙。 …… 鲜血不断飞溅,染红了甬道前的土地,在烈日的暴晒下,血腥味愈发浓烈。 在王薄营与刘豹头营之间的甬道,也成为了激烈争夺的战场。 宇文士及仍以陈智略部的岭南骁果,负责攻打这段甬道。 如前所述,在前天的战斗中,甬道已有两处被攻陷。攻陷的这两处甬道,现在用的是木女墙作为屏障。木女墙虽能起到一定的防御作用,不能与土石筑成的甬壁相比。陈智略部选出了本部的精锐百人,专攻这两处木女墙。撞车的猛烈撞击下,这两处木女墙先后被撞出了口子。 ——木女墙本是权宜之计,这两处的木女墙,在昨天的守战中,已被撞坏过,这是替换上的新的。木女墙后是第二道防线,临时搭建的拒马和栅栏。 骁悍的陈智略部精锐甲士,用斧头斫开拒马,换斧用矛,将长矛狠狠刺向木栅栏。“咔嚓”声中,不少栅栏被刺破,后续的兵士趁机向前猛冲。栅栏后的汉军守卒,是刘豹头营的兵士,毫不畏惧,挺刀矛迎上,双方均是精锐,展开了殊死搏斗。 汉军守卒或将长矛从栅栏缝隙中刺出,扎向敌军的咽喉;或持手弩,朝着敌军的面门射出弩箭;或用盾牌抵挡敌军的搠刺,另一手执刀,俟机反击,奋力劈砍。比之整个城西战团,乃至包括城北、城西两面的全局战场,这两处破陷甬道的木女墙处,敌我所投入的兵力,不算多,但战斗之惨烈,却非别处战团可比!别处战团,都是攻守营墙,这两处却是贴身肉搏。 不仅最为惨烈,这两处敌我的喊杀声也最低,彼此间呼吸可闻,只听见兵器碰撞的声、低沉的嘶吼和倒地前的闷哼。双方士兵都咬紧牙关,拼尽全力,眼神中只有决绝与狠厉,汗水与血水交织,每一次交锋都拼尽全力,仿佛要将对方彻底吞噬。 刘豹头注意到了这两处甬道的战况。 身在自家营中望楼上的他,立即下令:“调精卒一队,即刻赶往支援!甬道决不能为贼兵攻战!一旦被贼兵攻战,我营、王薄营就要四面受敌了!” 有两营间的甬道为凭,如前所述,宇文士及部的兵士就只能进攻刘豹头、王薄等营的正面,其它三面不能攻之,而如果没有了甬道这个凭借,他两营的两面等於就打开了,宇文士及部就能更好地发挥其兵力上的优势,可以四面围其诸营。 便有一队五十人的精锐甲士,从预备队中调出,经营与甬道间的小门,援赴战场。 …… 王薄营的压力越来越大,关中骁果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似乎永不停歇。 他眼睁睁看着守营墙的部曲,一个个倒下,或是中了箭创,或是被敌人的投石打到,营墙上早已血流成溪,他又是心痛,又是焦急,这些可都是他立身乱世的本钱!胖从将奔了回来,擦着汗,——这次不仅是汗了,还混着血,叫道:“赵大率的援兵怎还没出?” 营前高,可以望到赵君德营的情况。 可以看到,尚无援兵从其营出。 “求援的军吏才离营多大会儿?你给老子滚回前边!没有俺令,再敢擅退,砍你的脑壳!” 骂着这从将,“国难思良将”,王薄不觉有些后悔,为何没有主动向李善道请求,请李善道拨些长於操练的军官,来帮他操练他的部曲!河东之战,他可是亲眼所见,李善道嫡系各部的将士,临战、战斗时,都是训练有素,深畏李善道的军法,前后进退,军纪严明,从无敢有像这个胖从将,战斗已经打响,还没到前线,又战斗还在打着,就擅自退回的情况! 若此时能有李善道麾下那样的精兵强将,何惧眼前敌军! 这胖从将应了声是,再擦了擦额头的汗与血,奔还营墙外侧的前线。 攻营的关中骁果,已有两架云梯上的攀梯兵士,攀到了营墙上,在垛口处露出了头! …… 此时,刘豹头、高开道等营所面临的敌军攻势,固不及王薄营凶猛,可毕竟他们各营都是连战多日了,士卒不免疲惫,兵力上的劣势显现出来,面对敌军的持续攻势,亦是奋力迎击。 刘豹头立在望楼,察看各处战况,指挥弓弩手,随时支援,或调配预备队至关键位置。 高开道披挂精甲,没用长矛,手持横刀,亲身率队冲杀,脸上、身上沾满了鲜血,越战越勇。 赵君德营作为主将营,遭遇到的宇文士及部的攻势猛烈程度,仅次於王薄营。赵君德是悍将,几次想亲自上阵,都被他的属吏劝阻。他提着刀,喝骂着,督促前线将士拼死抵抗。敌军的每一次冲锋,都被他们击退,营墙下的尸体越积越多。 便此此际,王薄求援的军吏终於赶到。 “便是不来求援,俺也会遣援!已备下援兵三百,正待出发。”赵君德说完,令此军吏,说道,“你回去营中,告诉王将军,务必稳住阵脚。援兵片刻即至,你营半点不容有失!” 这军吏接令,急还本营。 …… 东边,汲县的西城楼。 李善道在屈突通、李靖、魏征的护从下,遥望观战。 “大王,前几天宇文士及的攻势不算十分猛烈,今日攻势,却颇凌厉。以臣所观,宇文士及今日投入的兵马,论以数量和精锐程度,远超往日,看来宇文化及是着急了啊!”魏征说道。 马周也在旁边,点头附和:“正是如此。”望着城西战场激烈的战事,眺了眺战场西边外围,宇文士及的将旗,他皱着眉头,又说道,“近日各营军报,多言宇文化及部士气低落,尤其城北、城东,进攻或撤退时,其阵型常有散乱,然当下城西所睹,其军犹不可小觑!” “也许是宇文士及,在今天进攻前,用什么法子激励了士气?”同在边上的薛收猜测说道。 这个猜测没错,薛收猜对了。 确是宇文士及在今日战前,以重赏激励士气,各部出战将士,皆先赐与了一些财货,并许诺,攻下城西诸汉营后,所得缴获,悉归抢掠到者所有。是故,士气得以振作,攻势相当迅猛。 屈突通时隋故大将,了解宇文化及帐下的十余万骁果等兵马的详情,此前他就与李善道说过,宇文化及部虽士气不振,但骁果军系杨广的亲卫军,得入选者,无不精壮,久经操练,甲械精良,内里边打过高句丽等战的老卒众多,一旦被激发,战斗力绝对不能小看。 听了薛收的猜测,屈突通接口说道:“宇文化及无道之贼,激励士气的手段,无非金帛子女。大王,宇文化及所统,本是隋之精兵,骁勇善战,士气得以提升后,战斗力有所提升,实属正常。唯是财货此法,虽能短时提升战力,不能持久,万难与我军王者之师,人为义战相比。” 李靖细察城西战局,说道:“大王,屈突公所言甚是。以臣之见,我军歼灭宇文化及之时机,将已到至矣!”——正是今日敌军的攻势比往日猛烈,却怎李靖反以为歼敌时机已至? 诸人视线转向他,等待他的解释。 第一百零六章 李靖英气真逼人 李靖从容解释,说道:“大王,臣之所以这么说,出於两个原因。第一个,以财货激励士气,此法可用,然正如屈突公所言,却不可持久,并且,这个办法不好一而再地使用;第二个,宇文化及为何在这个时候,用上了以财货激励士气的办法?料之,当必是因其连战无功,粮草紧缺,急於求成,故此而为。结合这两点,臣遂以为,我军歼敌之时机,即将到至矣!宇文化及此举,实乃自露破绽。大王若能洞察其虚,择机出击,必能一举破敌,奠定胜局。” 一般的人,看到眼前;高明的人,可以看多一步,更高明的人,可以看到眼前所见外的真相。 洞察敌虚,犹如透过迷雾见真章。 李靖目光如炬,——大多时候谦虚内敛的他,唯在讲论兵法、议论战事时,才显露出他深藏不露的锋芒,满帐人此际目光在他,只觉年过中旬,已四十来岁的他,眉宇间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仿佛能洞悉战场一切风云变幻,他继续说道:“大王,宇文化及此举,正是其心急如焚、黔驴技穷的表现。臣建议,我军只需静观其变,待其士气衰竭,粮草耗尽,再以雷霆之势出击,定能一击将其即溃。大王英明,必可明察秋毫,把握战机。” 李善道越看李靖,越觉得他顺眼,器宇轩昂,谈吐间尽显大将风范,不自禁地拊掌赞道:“我闻之,‘满腹诗书气自华’。人之优劣,不在出身,而在学识。诗书满腹,人自华贵,则满腹兵书,可称英也。如药师者,正所谓英气绝伦,胸藏百万甲兵!……诸公,药师此议,何如?” 屈突通附和说道:“大王,药师的这番分析,直指敌之实虚,是为洞若观火,所言极是。” “药师,你以为歼敌之机,已然将至,则我问你,这个时机,你认为何时可至?” 李靖答道:“大王,臣愚见,短则十天,长亦不出半个月,歼敌之机必现。” “我军还需要做些什么?”李善道接着问道。 李靖摸了摸胡须,不假思索,回答说道:“回大王的问话,臣以为,当下我军需要做的事,共有三件。一是严令城西、城北、城东各营,坚守不懈,以进一步耗敌军士气;二是密派细作,探明敌军粮草虚实,以便精准出击;三是可以适当地发起一些反击了。” 屈突通立刻接口,说道:“大王,药师此三策,正亦臣见。尤其第三策,适当地发起一些反击,臣也以为,现下正当其时。宇文化及用财货将他部曲的士气,激励了起来,则我军发起一些反击,可以将其士气再次打压下去,此其一;再一个,还可通过反击,试探其城西、城北、城东三面防线的虚实,知其薄弱,察其破绽,为日后决战奠定基础。另外,臣有个补充。” “公有何补充?公的补充,定然高明,请说。” 屈突通沉吟说道:“从王轨、苏威求降,可以看出,宇文化及麾下文武,已是人心浮动。大王,臣愚以为,是不是可以在散播谣言以外,再给宇文化及麾下的群臣,做个招降?” “怎么招降?” 屈突通说道:“大王,臣与宇文化及麾下群臣,多颇有交情。臣以为,不妨可从中选出几人,既有声望,有影响力,同时对宇文化及心存怨恨者,臣愿为大王修书,与之暗中联络,许以厚利,晓以大义,使其为大王所用。若能成之,不仅可使宇文化及更加众叛亲离,且可为大王提供其内部情报,令我军可知己知彼,此乃一举两得之策。大王若允,臣即刻着手安排。” 与李靖等相比,屈突通比他们强的地方主要在两点。 一个是他名气大,投从李善道前,在隋军中的地位很高,是最顶尖的大将之一;二便是他久仕隋廷,对隋朝文武官员的底细了如指掌,人脉广泛,便如他自言,宇文化及从江都带来的这些隋之故大臣们,他的确是大部分都认识,互相有旧,这确是个可以利用的地方。 事实上,之前屈突通就已经向李善道提出过这个建议。 就在李善道对外散播说,喜爱虞世南、于士澄才华时,屈突通就提了这个建议,愿修书招之。 却当时有个不好解决的问题,即信使不好找。 李善道手底下,多平民出身,与隋之故大臣都不相识,贸然遣之,不易取信。——当然也有名族出身的,如卢承道、薛收、于志宁等等就是,可他们在投李善道之前,要么只是出仕於隋的郡县地方,职位不高,要么就没有出仕,因此卢承道、薛收、于志宁等也不适合做信使。 听了屈突通此话,李善道心头一动,已猜出了他为何此际再又提出这个建议,知他必是有了合适的信使人选,甚至他的这个人选,李善道也猜出来是谁了,便摸了摸短髭,笑道:“屈突公,招揽的书信好写,送信此差可是凶险的差事啊!稍有差池,便是性命不保。公能放心?” 一如李善道所料,屈突通果是已找到了合适的信使人选,亦如李善道所料,这个信使的人选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儿子屈突寿。屈突通坦然说道:“信使此差,固有风险,然为王事,为人臣理当效忠,焉可因为风险,就畏之避之?此非人臣之道也!臣斗胆,敢禀大王,臣子屈突寿,尽管年轻,稍有机谋,并其为臣之子,若用他为信使,足以取信,当可胜任。” “你放心,屈突公,我可不太放心啊!倘使有事,致贵公子遇险,可该如何是好?” 屈突通慨然说道:“退一步说,即便遇险,忠之一字,也是人臣本分,臣与犬子皆无怨言。” 如果真的屈突寿遇险,只怕没有怨言的只会是屈突通,屈突寿怎么可能会没有怨言?不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下来,李善道对屈突通的为人早是十分了解。为了他“忠臣”的人设,他真的是可以妻、子都不顾的。——对妻、子来说,这当然不好,可对主君来说,无疑足够忠。 李善道默然片刻,握住屈突通的手,用力地晃了几晃,顾盼左右诸臣,叹道:“世如屈突公忠义者,实属难得。我岂能辜负公之忠心?便依公所言,遣屈突寿为使,望他不负使命,亦望天佑其平安。屈突公,信使你已选定,这招揽的对象,你是不是也选好了?” 屈突通由着李善道握着他的手,愈加恭谨的态度,应道:“敢禀大王,臣思之再三,以为此番招揽,当以虞世南为首选。一则,虞世南现居官起居舍人,属内史省,其掌机要,深知宇文化及内外情势;二则,其才学出众,名望颇高;三则,因杀兄之仇,他必怨恨宇文化及!” “杀兄之仇”也者,指的即宇文化及弑君之后,将虞世基在内的一批隋廷贵臣也都杀了。如前所述,虞世基是虞世南的兄长,不必多说。虞世基被杀前,虞世南多方营救无果,乃至他请求代虞世基死,但没被宇文化及准许。有此杀兄之仇,虞世南对宇文化及肯定怨恨。 李善道松开屈突通的手,负手踱了几步,点头说道:“虞世南,确是个好选择!我亦爱其才华,若能得之,得些宇文化及的情报,不过小益,将有大益於助我拾遗补缺!屈突公,此事便交由你全权办理,事关贵公子安危,你可务必谨慎周密,不可大意轻忽。” 屈突通下拜领命。 …… 城西、城北、城东三面,宇文化及部今日的进攻,城东最先结束,随之是城北,城西一直攻到傍晚,这才撤兵。城西诸营,以王薄营的损失最大,虽然得了赵君德的支援,仍伤亡惨重。 战后计点折损,王薄营伤亡了四五百部曲之多。 其营兵马,总计不到五千,相当於一战折损了近十分之一。听完伤亡情况的汇报,王薄愁眉苦脸,其营中诸将怨声载道,尽是担心,若明天宇文士及还这么攻他们营的话,只怕他们的损失会更大。便有从将私下进言王薄:“大率,要不偷偷与宇文化及去封书信?告诉他,咱不是不肯降附,是大王看得严,咱苦无机会。以此,叫他把主攻方向换作别营?” 进言此将,便是肥头头的这将。 王薄大怒,踹了他一脚,骂道:“鼠辈安敢出此言!老子岂是贪生负义之徒?” “大率,事急从权,咱又不是真的就降他!哄得他先别猛攻咱营,然后等看看战事进展,究竟是大王这边占了上风,抑或宇文化及占了上风,大率,再做决定不迟。” 王薄喝道:“滚出去!” 赶走了这将,坐在帐中,王薄摸着胡须,神色变幻不定。 …… 暮色降临,隔着永济渠,城东诸营,与城西诸营相同,此刻也都在检点伤亡和战果。 别营不提,高雅贤营内,窦建德的寝帐中。 一封书信,展开在案上。 却是宇文化及的回书,刚刚由王伏宝的这个旧将,混在还营的兵马中,给他送来。 书信中言道:宇文化及理解他为何上次“献书斩使”,成大事者,固当小心。下边话风一转,又说道,然却亦需果决。“方今奉陛下之威,大丞相提军百万,正欲扫平四方,中兴隋室,公若真心归附,当勿再犹豫。愿与公共破李贼,事成,何惜列土封疆之赏”云云。信末,向窦建德询问,就窦建德认为,何时是他举事、内应的最佳时机?盼他下封书信告之。 视线仅在“列土封疆之赏”上停留了片刻,窦建德就将这封回书放下。 他起将身来,背着手,在帐中踱了半晌,到帐门口,问道:“高将军忙完了么?” 帐外侍从的两个养子之一答道:“阿耶,俺这就去问问。” “若是忙完,请他速来帐中,与我一见。我有要事,与他商议。” 答话的这养子行了个礼,匆匆去了。 剩下的这个养子,悄然偷觑窦建德的脸色,赔笑问道:“阿耶,是何紧要之事?适才求见阿耶此人,俺瞧着略有些眼熟,想不起来是谁了。阿耶,是不是禀报了甚么最新敌情?” 作乱叛从,是要命的事,目前只有高雅贤、曹氏详细知情。——包括高雅贤营中的其之心腹将领,窦建德也只是先试了试他们对自己的忠心,具体的东西,尚未告之。他的这两个养子,他带到高雅贤营中的数百亲兵,亦皆如是,也都是他还没有将自己的这个打算告与知晓。 窦建德瞥了他一眼,随便编了个瞎话,说道:“是,有点最新的敌情,得与高将军计议。” “阿耶,什么最新的敌情?贼兵今日城西的攻势甚猛,然俺从阿耶观战时,见城西贼兵攻了一天,没甚大的成果,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改而猛攻我城东?敌情不知与此有无关系?” 窦建德说道:“没多大关系。”他心里有事,没心思与他这养子多聊,令道,“在帐外好生守卫。高将军一过来,就请他入帐。我与高将军商议时,任何人不得打扰,勿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养子躬身,应了声是,等窦建德回到帐中,挺起身子,便按刀在外护卫。 等了没大功夫,高雅贤应令赶来,草草与帐外的这养子点了个头,就入进帐中。 一进帐,见窦建德神色凝重,高雅贤忙问道:“大王急召,有何要事?” 窦建德示意他坐下,低声说道:“宇文化及的回书到了,问我举事时机。” 高雅贤闻言,微蹙眉头,琢磨了稍顷,说道:“大王,臣有一事,正要进禀大王。” “何事?” 高雅贤说道:“臣应召前来拜见大王时,城中传来了一道军令,令我城东明日继续出袭,并且令中还说,明日城北的兵马也会出袭。要求我城东、城北明日攻势,须当迅猛。” “明日继续出袭,还加上了城北?” 高雅贤说道:“是啊,大王。臣愚见,宇文化及问大王举事时机,此令是不是可以一用?” “你是说?” 高雅贤说道:“趁两面兵马皆出袭的机会,大王举事响应,臣以为,可起到最好效果!” 第一百零七章 裹挟有策康奴禀 “话是这么说,大王的命令,城北、城东明日就要一同出袭,恐怕来不及与宇文化及沟通;再则,举事此事,你我尚未与营中将士明言,这也需要你我选时间说。”窦建德从靴子里取出宇文化及的回书,给高雅贤看,说道,“而且,雅贤你看,宇文化及给我的回书中,说需要几天时间调拨兵马,给宇文智及部增援。这样,是不是就更没办法明天你我就举事内应?” 高雅贤迟疑了下,接住窦建德抵递来的宇文化及的回书,不敢捂鼻子,尽量屏住呼吸,三行并做两眼,飞快地将宇文化及的回书看了,赶紧还给窦建德,出了口气,说道:“是,是。大王,臣的意思是,不一定非要明天就举事。察城中此令,并未说只明天出袭,臣之愚意,料后天、大后天,城中也可能会令城北、城东一道出袭。可选一个适当的时间。” 天气热,靴是皮靴,不透风,宇文化及的回书在靴筒里塞了半晌,已被溻湿,黏唧唧的。窦建德将宇文化及的回书,稍微叠了下,重新塞回靴中,说道:“原来你是这个意思。” “大王以为何如?” 窦建德背着手,转了几圈,做出了决定,说道:“好!就按你的此意!我这就给宇文化及回书,将你此意,言与他知。若是后日、大后日,城中连续令城北、城东出袭,就把你我举事的日期,定在三天之后!若是后日、大后日,城中没有再令城北、城东共同出袭,则就把你我举事的日期,定在下一次城中令城北、城东一起出袭之时!”转到案后坐下,提笔就写。 很快写罢,他叫高雅贤过目。 适才从靴内取信、又往靴内塞信,窦建德的手少不了会碰到靴壁、布袜。高雅贤一目十行,将窦建德的回书看了,缩了缩鼻子,小心翼翼地提议说道:“大王,要不用熏香熏一熏?” “此话何意?” 高雅贤答道:“听说宇文化及是贵家公子,臣又听说,凡像他们这类的贵家公子,平时所用信笺,多是用上等香料熏过,为表大王的诚意,故臣以为,不妨便也用香料熏一熏此信。” “好,好!你说得对!雅贤,还是你心思细!”窦建德从谏如流,就将书信持到旁边的香炉边上,轻轻扇动了几下,让香气慢慢渗透进信纸。片刻后,他自闻了闻,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亲手将此信放入信封,仔细用火漆封好,他递给高雅贤,说道:“我不便与刘三多见面。雅贤,这封回书,你就代我给刘三,令他今晚潜出营,面呈宇文智及。” 宇文化及在城北,城北的宇文部营,与城东隔着永济渠,渠之两边,悉是宇文军的巡逻步骑,不好通行,因而窦建德与宇文化及的书信往来,需要先过一过宇文智及的手。——宇文化及给窦建德的上封招降书、窦建德给宇文化及的上封回书,便皆是经由城东宇文智及转交。 刘三,就是宇文化及再次选用的这个信使,王伏宝的旧将。 高雅贤领命,将信收好,倒是因刘三,想起了一人,问道:“大王,与王将军联系上了么?” “王将军”也者,王伏宝也。 窦建德蹙眉说道:“我只知道他与薛万彻,前些天,便被大王遣出,埋伏在了西边外围,但具体埋伏在了何处,我却不知。先后遣了三拨密使去寻,到今尚是皆无音讯。” “如果王将军能与大王、臣一同起事,举事获成的把握可以增加几分!” 窦建德说道:“此事我亦深知,但目下联络不上,唯有我再遣人去寻。雅贤,你且先令刘三,将此信稳妥送出,切莫出差错。待伏宝有讯,你我再作计较。” “是。”依照窦建德回信中的决定,要么三天后就举事,要么下次出袭时举事,不论两者中前者、后者,举事的时间都很近了,高雅贤忍不住的紧张,胸口砰砰直跳,他又问道,“大王,刚才大王也说了,举事此事,尚未与营中将士明言。不知大王,打算何时告与将士?” 只从外表看,窦建德比高雅贤镇静得多,他的一张紫铜面皮上,瞧不出甚么波动,语气沉缓有力,他说道:“事需隐秘,不可过早告知,但也不能太晚告知。这个告知的时机,我以为,就在你我举事的前一晚,告知下去!且则,不能告知全部的将士,只先告知营中的心腹军将,佯传城中令旨,令余下将士提前一晚备战。其后,等到次日,举事之日,再遍告将士知晓!” “大王,臣有一忧。” 窦建德问道:“何忧?” “若举事之日,才遍告将士知晓,如果有人心生疑虑,临阵退缩,何以为好?岂不坏了大事?” 愿意造反的是高雅贤,事到临头,瞻三顾四的也是他。 窦建德却无此顾虑,他已有解决的法子,说道:“雅贤,你此虑不无道理,然也好解决。只需举事前日,我上书城中,以‘营缺骁将’为由,请城中调一二骁将前来助战,然后,当众将之杀了祭旗,既以此示你我之决心,营中将士,如果然有疑虑者,亦可借此裹挟!” “大王此计,破釜沉舟之策也!好计策!好计策!”高雅贤闻言,精神一振,忧虑半解。 李善道调来的骁将,必然是他的亲信将领,如果当众将之杀了,等若便是将全营将士的退路都给断了。则到这时,将士们唯有死心塌地地跟着窦建德造反了。 但却也就有另一个问题了。 高雅贤问道:“大王,只是臣却因是而另有一忧,城中会应大王之请,调将前来么?” “你我以‘出袭缺将’为由请求,城中有何道理,不调将前来?” 高雅贤琢磨了下,还真是这么回事。窦建德之所以请求城中调骁将相助,为的正是能够更好完成李善道“出袭”的军令。这样的话,李善道确是没有不允准其请的道理。 高雅贤疑虑悉消,胸口扑通扑通地跳得更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紧张勉强压下,伏拜在地,说道:“大王英明,臣心悦诚服。愿随大王共举大事,生死相随,绝无二心!” 窦建德将他扶起,说道:“好!你我同心,大事可期!” 二人目光交汇,在这安静的帐中。 李善道令城北、城东两处汉营的诸部部曲,明天大举出袭,这需要先做好部署,高雅贤奉召来见窦建德前,就已下令召营中诸将到议事帐参与军议,这时与窦建德该商量的事情,大概商量完毕,生怕诸将多等心疑,他就请窦建德先行,自则随其后,两人出帐,往议事帐赶去。 去议事帐的路上,高雅贤顺便先去了下刘三的住帐,将窦建德的回信给了他,窦建德的命令也转给了他。刘三未有耽搁,接下高雅贤与他的出营文牒,便趁着夜色,无声无息出营去了。 …… “大王,臣有城西军情进禀。”差不多窦建德、高雅贤去开会的同时,康三藏求见李善道,入进帐中,行罢礼后,照例奉承了几句李善道气色如何,然后他神秘兮兮地进禀说道。 李善道“哦”了声,一边看城东李文相刚遣吏呈来的城东今日之各营的军务简报,眼亦没有抬,一边问道;“城西?有何军情?”问了,不见康三藏答话,抬头瞅了瞅他,只见他卑躬屈膝,满脸笑容,两只眼往两边游移,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卢承道、薛收、马周等人。 “你这神神秘秘的,什么军情?是贼兵的贼情么?”李善道问道。 康三藏赔笑答道:“回大王的话,是啊,是宇文士及部的军情。” 李善道摆了下手,薛收、马周等吏起身,暂且退出帐外。康三藏却仍不肯说,视线落在了大摇大摆坐在席上不动的卢承道身上。卢承道翻了翻眼,说道:“怎么?俺亦不可听么?”他自觉身份与薛收、马周等不同,是故他认为康三藏不必避讳他。 康三藏连忙谄媚笑道道:“非也,非也,卢公尊贵,自然无不可听。只是仆将禀与大王的此事,干系到宇文士及部的紧密军情,颇为机密,恐有泄露之虞。” 说来说去,还是卢承道不能听。 卢承道转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笑道:“阿兄,老康把细,你就先回避片刻,待他禀明后你再进帐。” 卢承道这才离席,恭恭敬敬地向着李善道应了声是,瞪了康三藏一眼,转身出帐。 “说吧,宇文士及部的什么军情?” 康三藏凑近几步,说道:“大王,小臣掌下,又无探马、斥候,怎可能探到宇文士及部的军情!小人适才所言,不过是借机支开众人,以便有另一件要紧事,禀与大王。” 李善道放下了李文相呈上的军务简报,示意康三藏继续。 康三藏压低了声音,说道:“大王,臣从城西军市的市吏处得知,今天这一仗打完后,王薄营的几个吏卒,在军市上买卖货物,互相说话时,言语间颇有怨言,提及今日宇文士及攻其营甚猛,其营伤亡不小,又怨及赵将军的援兵到得太晚,甚至还有的说,自从投附在大王的帐下之后,又是打河北、又是打河东,现又打宇文化及,实在是疲於奔命,何如当年快活!” 李善道闻言,眉头微皱,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话,可是确实?” “千真万确,臣不敢有半句虚言。” 李善道问道:“确定是王薄营的吏卒?” “大王,各营戎装,分有各自的标识,市吏亲见其标识,确系王薄营无疑。” 李善道点头,没再追问了,改问道:“高开道、罗艺等营,有没有类似怨言?” “大王,高开道、罗艺两营还好,怨言也有,但不多,而且没有人敢非议大王,最多就是骂骂宇文化及,骂他不在江都待着,非要跑到河北干仗。” 高开道营和王薄营相同,都在城西;罗艺营在城北,李善道问道:“城西呢?” “城西……” 李善道说道:“怎么?” 康三藏锁眉说道:“大王,城西诸营士气,臣的确是用心探查了,臣专门给城西军市的市吏交代过不下三次。可是,说来也是怪了,李将军等营的将士还则罢了,打完仗后,军市开时,颇有往去交易战利品者,但独独高雅贤营的将士,这两天却鲜少见有。市吏打听得知,乃是高雅贤下了严令,说甚么强敌在侧,大战一触即发,严禁营中将士无令外出,违者重罚。” “高雅贤何时下的这条军令?” 康三藏回忆城西军市市吏所禀,回答说道:“确切的时间说不定,大约就是在窦公出城后。” “我知道了。高将军军纪严明,治军,正该如此。你还有别的事情禀报么?” 康三藏答道:“回大王的话,暂时没有了。” “你下去吧。三面城外各营的士气,你接着查探,有甚么异常情况,及时来报。” 瞧着康三藏弯着腰,倒退着出了帐去,李善道摸着短髭,若有所思。不过,当卢承道、薛收、马周等还回帐中后,他们所看到的李善道,已是浑若无事似的,在继续观阅李文相呈上的军务简报。卢承道偷瞧了他好几眼,有心想问问康三藏究竟禀了甚么,终究是没敢问出。 且也不必多说。 …… 次日一早。 晨曦初露。 汲县城外,城北、城东汉军诸营,号角声起,一队队的将士鱼贯而出,列阵营前。 昨晚收到窦建德回书的宇文智及,被从吏叫醒,穿戴完毕,登上望楼,略作张望,哼了声,说道:“不就是城北、城东的汉贼出营么?昨晚,俺不就料到了?各营将校,可有已按俺昨晚令,做好备战?传俺将令,唤各营将来见!” ——昨晚,不是他料到了,是窦建德回书中言到了此事。 不多时,诸营将到齐,看向宇文士及的眼神,俱颇有对他刮目相看之意。 宇文智及环视众将,说道:“何如?是不是如本大将军昨晚与公等所料,城东汉贼昨日被我军攻了一阵,按捺不住,出营挑战?”——他除被宇文化及任为“左仆射”,还被宇文化及授与“领十二卫大将军”的军职大任,故有“本大将军”之此自诩。 众将纷纷点头,偶有几人口出阿谀之言。 宇文智及叉着腰,得意扬起眉头,乜视诸将,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便让他们见识我军的威猛!让他有来无回。各营按本大将军昨晚命令,一并出营,列阵迎贼!” 众将齐声应诺,返回本营,军令传下,一营营步骑集结,刀枪如林,战马嘶鸣,亦出营列阵。 晨光下,隔着四五里宽的中间地带,敌我双方城东各出兵万数,各自结阵。铁甲泛寒,战旗猎猎。望楼上边的宇文智及听到永济渠对岸也传来敌我鼓声,望之,亦敌我双方各出兵万余。宿鸟高飞,狐兔窜伏,渠水如镜,映照出渠道两边,合计三四万敌我兵马出战的壮观景象。 第一百零八章 进战奋勇三将忖 日头渐升,初秋的太阳刚爬上城头,汲县城外的旷野已蒸腾起滚滚热浪。 李善道站在北城楼,顾眺城北、城东、城西三面的敌我兵阵,目光扫过城东、城西方向的对峙,最终落在城北的出战汉军之上。城北的高延霸、高曦、焦彦郎、罗艺等营,与城东、城西诸营相同,也是各营俱有出兵,少则千余,多则两三千。两面“高”字旗列在诸阵最前。 “传我军令,城北、城东即刻出击!城西严守阵地!” ——城西诸营,这几天打的仗最多,兵士最疲惫,因此今日出袭,城西是守势。 早在北城墙、东城墙、西城墙上,各布列了百人鼓手。俱是竖在鼓架上的大鼓。鼓手均为力士,握着的鼓槌小儿胳臂般粗。随着李善道令下,顿时三面鼓声震天,如似雷鸣,直冲云霄。 …… 城东。 立在城东汉军各阵后望楼上的李文相,闻鼓下令:“进战!” …… 城西。 同样立在望楼上的赵君德,回望了下城头,亲将小旗挥舞,令道:“进战!” …… 城北。 城北各营的主将是高曦,他闻得鼓声,目光如炬,厉声喝道:“进战!” …… 却汲县城外,三个方向的汉军,同时行动,喊杀声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今日此战,城西以守为主,城东策应进攻,主攻的汉军部队是城北各营出战之部。高延霸、高曦、焦彦郎、罗艺等城北诸营出战之各自兵马所列之阵,面朝北方,分向左右,一字排开。 高延霸、高曦两营的兵阵,如上所述,列在诸阵中间最前。 高曦是主将,在后方的望楼上指挥,高延霸亲在阵中! 高曦的军令传到,天没亮就披挂好铠甲,手痒难耐的高延霸,一跃而起,跳到马上,将长槊抖了几抖,先试过手感,随即便将兜鍪的面甲扣下,举槊大呼:“儿郎们,从本老公冲阵!” 自宇文化及部压到汲县,这数日以来,宇文化及部重点进攻的是城西。城北尽管也有战事,但打得不大,也不激烈,高延霸一向没机会亲自出马。虽然说他不是个一门心思只想着争强斗狠的莽夫,眼见得城西的仗打的这般热闹,连着几天听说,李善道下令旨,奖赏夸赞城西诸将,不免也是有些眼红,少不得起些攀比之心。今日终於得以出战,他是迫不及待。 但见他身披玄铁甲,双鞭挂在鞍旁,胯下乌骓马四蹄生风,率先冲向敌阵。 在他身后,是其营新近编成的骑兵两团,共计四百骑。这四百骑,莫看人数不多,皆是从萧裕、独孤神秀等骑营挑选,拨与他的精锐,个个身经百战,马术精湛。 直如猛虎出柙,这四百骑紧从高延霸,荡起黄尘漫天,如狂风骤雨般杀向对面数里外的敌阵! …… 从北城楼上望去,城北出战的汉军各阵,此刻都接到了军令,尽皆动了起来,就像一片片的浪潮翻滚,而滔天巨浪之前,便是高延霸等这四百骑,如同离弦之箭,铁骑奔踏,呼啸而前! 屈突通抚摸胡须,不觉赞道:“高将军真乃勇猛无匹!汉之樊哙、英布之属也。” 樊哙是刘邦帐下的出名猛将,累计斩首一百七十余级,生擒敌两百余人,论以在战场上的亲手斩获,少有人及。英布原为项羽部将,归汉后屡立战功,善用骑兵,亦是勇将,被与韩信并名,号为“信布之勇”。李善道国号为汉,屈突通故以樊哙、英布来比喻高延霸。 李靖等也都从在李善道身边。 众人张了片刻冲在最前的高延霸等骑,李靖移开视线,望向高延霸阵西两三里外的另一阵。 此阵,是高曦营出阵兵士组成的军阵。 …… 高曦营出战的将士共计两千,俱是陌刀兵,丈余长的大刀,寒光闪闪,列队整齐,肃然如碑。 率队大将是高曦帐下头号猛将彭杀鬼。 在高曦的军令传到下,两千陌刀兵也已向前,分成三线方阵,步伐铿锵,如铁流般涌向敌阵! 当着高曦阵对面的,是宇文化及军中的三千关中骁果。通过前几天城北的战斗,对城北诸汉营分别各擅长什么兵种,以及战斗力的高低等等,宇文化及等已有一定了解,他们已都知道,高曦营中多“大刀兵”,刀锋锐利,斫人马如斫纸,战斗力相当强悍,故今日对阵高曦营的这三千关中骁果,系宇文化及帐下各部中的头号精锐,人均重甲,尽是劲卒,装备精良。 彭杀鬼却不将占据了人数优势的这三千敌军精锐看在眼里! 想当日,他从高曦守河阳中潬时,便曾以少数的陌刀兵,大破李密的精卒!一战得以扬名,现於今,他已是李善道军中众多中高级将校中的佼佼者,又岂会畏惧区区三千敌众? 分为三阵的陌刀兵,稳步前进。 彭杀鬼临在第一阵中前,紧握着陌刀,观察着敌阵的动向,估算着离敌阵的距离。敌阵三千甲卒,没有移动迎战,只是从地上站起,在军官们的组织下,结成了一个方阵,严阵以待。三千甲卒的铁甲连成一片,从彭杀鬼等的角度看去,反射阳光,好像铜墙铁壁。 彭杀鬼毫无畏惧,观察敌人之余,时或下令,调整下本阵的阵型,确保各线间距紧密。 距百步时,他骤然大喝:“趋!” 趋,快步走的意思。 三阵陌刀兵加快了前进的脚步,同时保持着阵型的严整,步伐一致,每前进一步,都齐声呐喊,声震四野。当面的敌阵见陌刀兵来势汹汹,箭矢如雨射出。 彭杀鬼大喝令道:“盾!” 前排的士兵们另一手举起盾牌,箭矢射在盾上,“砰砰”作响。 距五十步,彭杀鬼喝道:“举!” 三阵陌刀兵举起了陌刀! 却这时距离敌阵更近,敌阵箭矢的威力也就更大了,然而陌刀兵一则有重甲护体,二则他们都是久经沙场,冒着箭雨,非但无人退缩,反而步伐更坚,刀锋所指,气势如虹! 箭矢纷纷落地,陌刀兵已至敌阵前十步。 彭杀鬼一声怒吼:“斩!”刀光如瀑倾泻,陌刀齐落,矛折臂飞,铁札甲如纸帛撕裂! 敌阵瞬间被撕裂出几个口子。关中骁果虽勇,尽管也都披甲,矛不如陌刀;陌刀不仅锋利,刀身厚重,甲亦难挡其几次连砍。刚接战,已显颓势。甲片、血肉横飞。彭杀鬼身先士卒,陌刀所至,无人能敌!三千关中骁果竭力抵抗,但在陌刀兵的猛烈攻势下,防线渐显混乱。 往前突杀了一阵,彭杀鬼喝令;“退!” ——却是陌刀兵都是身披重甲,用的陌刀也不轻,是以需要突杀一阵后,暂退以恢复体力。 第一阵的陌刀兵向后退却;第二阵的陌刀兵从第一阵陌刀兵的间隙中迅速补上,继续保持前推阵型,刀起到落,敌阵愈发动摇。又突发一阵,第三阵陌刀兵跟进。便这般,三阵交替,如潮水般连绵不绝。整个的这片战场上,积尸齐膝,血浸褐土成泥沼。 敌我拼力厮杀的喊杀声中,彭杀鬼听到东边传来激昂的骑鼓声。 他没空去看,但知道,这必是高延霸与其所率之骑,对他们前边的敌阵展开了溃阵冲锋! 两营相隔只几里地,血战声浪,交叠如雷。 …… 当高延霸阵的敌阵,共计两千步骑。 这两千步骑所列之阵的前阵,已被高延霸等骑冲乱。阵将见势不妙,赶紧调集了两队兵士,组成盾牌阵,试图抵挡高延霸等骑的冲击。但高延霸的战马速度极快,借助冲撞的力量,这盾牌阵何能挡得住?他长槊挥舞间,两名敌兵的盾牌被挑飞,紧接着身体也被战马撞飞出去。 几个敌兵矛手,趁此乱刺高延霸。 长矛刺到了他的甲上,迸出火星。高延霸转手槊打,将这几个长矛手击退。其已陷入敌阵深处,四面都是敌人。长槊不好再用,他索性舍了长槊,换两根铁鞭用起,左右开弓,铁鞭如风,敌兵应声倒地。他左鞭格开两支长矛,右鞭横砸敌卒面门,颅骨碎裂声混在蹄声中,血雾喷溅兜鍪!从他进斗的四百骑,紧紧随从,以锥形阵奋勇前斗,将敌阵的缺口愈撕愈大! 这片敌阵开始出现动摇,士兵们不敢再作顽抗,或者后退,或者向两边奔逃,试图躲避高延霸等数百骑的凌厉攻势。阵将一再的军令约束下,也还是出现了溃逃迹象。 高延霸越杀,越是兴奋,连声大呼不已:“你家高老公在此!不怕死的,来!” 两三支弩矢从他侧边射过。 他向弩矢来处瞧去,见是阵侧的一个弓弩手阵地。他杀的上了性,舍了敌步阵,喝叫声中,催马奔至,鞭风卷碎弓弩阵前的盾阵,硬闯进入,鞭梢连打,将这百十弓弩手打得落荒逃窜,砸碎了弩机二十余架。一二十敌骑赶来救援弓弩手。真是一员猛将,却高延霸迎面而上,侧身避开敌骑长槊,反手鞭击,转眼功夫,十余敌骑连环倒坠。敌骑见状,士气大挫,纷纷退避。高延霸觑准前边一两里外的敌阵阵将将旗,直冲过去,铁鞭扬威,如入无人之境,敢阻挡他的敌兵不是被打断骨头,就是被击碎面门。“痛快!痛快!”高延霸大呼叫道。 马到旗下,敌阵阵将见他勇悍,已是退走,高延霸一鞭将旗杆打断! 肩甲晃动,他侧脸低头来瞧,是一支冷箭射入了甲内。他将箭矢拔出,鲜血顺臂流下,毫不在意,挥鞭再战!敌兵视之,眼见他血浸重甲成紫褐,身后尸径蜿蜒如渠,士气大沮,无不胆寒!有人高呼:“此乃虎将,不可力敌!”或则惊骇传呼:“避黑甲鞭贼!” …… 汲县城,北城楼。 屈突通连连称赞:“高将军勇不可当,陌刀营无坚不摧!大王有此猛将精兵,何愁贼兵不破!” 城北胜局已定,李靖的视线,展望城东。 …… 城东方向,李文相、高雅贤、王君廓、冯金刚、郑智果等各营汉军,也正与宇文士及部鏖战。 王君廓和高延霸相仿,亦是率骑,亲自冲锋,时而策马迂回,时而横贯敌阵,搅得敌阵大乱。 李文相、冯金刚、郑智果等营,多以步卒为用,与分迎战的敌各阵呼喝厮杀。 却高雅贤阵后,望楼上,窦建德注意到了城北高延霸等的悍勇,与高曦营陌刀兵的所向无前,不知怎的,忽然让他想起了他的平原之败,面色微变,攥紧了佩刀! 边上他的两个养子见其异状,一人问道:“阿耶,何故色变?” 窦建德回过神,转看向高雅贤阵进战的态势,随便找了个借口回答,说道:“进战已有多时,当面敌阵犹坚,我虑今日此战,我营也许比不过城北诸将,不能为大王立下大功了!” 他与高雅贤已经决定造反举事,今天这场仗,当然就不可能尽出精锐,用上死力,却高营的进战势头,何止不能与高延霸、高曦两营相较,也不能与同在城东的王君廓等营比较,就是与城西主要以守为主的赵君德、高开道、刘豹头等营的敢於进战,也比之不如。 …… 城西战场。 宇文士及指挥的隋兵各部,多次发起冲锋,均被赵君德等营汉军密集的箭雨和稳固的阵型阻拦。因为相对来说,这边的战斗不算很激烈,刘豹头等将,有余暇可以眺望城北、城东战况。 他们望见了高延霸、高曦、王君廓这三支最为勇猛的部队,如同三把利刃,分将三阵对敌的敌阵切割得支离破碎,在所有出战的汉军各阵中,可谓是最为锋芒毕露,所向披靡! 赵君德、刘豹头倒且罢了,高开道、王薄与窦建德相似,却亦各是色变。 高开道望着城北、城东冲天的尘土,听着激烈的金铁交鸣之声,咽了口唾沫,不由地心中忖度:如是其部兵马,遇上了两高、王君廓三部为敌,他能否是此三将对手? 王薄擦拭着额头的汗水,目光紧盯着城北、城东,暗自庆幸:“幸得是两高、王君廓等,招架宇文化及今日出战的主力!要换是了俺城西,只怕早已溃不成军。” 却就在此时,汲县城头,雷鸣似的鼓声再次响彻! 第一百零九章 犒赏不足得投诚 “贼骑将出,大丞相,不可再做恋战,须当撤兵!”唐奉义听到了汲县城头再次响起的鼓声,面色顿变,往汲县城外望去,见是两队骑兵分从城北、城东而出,急忙进言说道。 宇文化及立在城北大营中数丈高的望楼上,离战场颇远,但望楼够高,三面战场的大致形势都看望到,他也望到了从汲县城中奔出的两队汉骑,却迟疑不语。 自有心腹知其思,便说道:“诸将正在激战,若因李贼遣骑出城,便撤兵,岂不有损军威!” 仗打了半天,三面战场都不占优势,相反,城北还处在劣势,就这么撤兵,确是颜面有损。 唐奉义见宇文化及微微颔首,知他的确是这么想的,便问道:“则敢问大丞相,诸将虽尚在激战,然我城北诸阵,已被破两阵,城东诸阵,亦摇摇欲坠,又我出战之骑兵,多半已投入战场,当此之际,李贼骑兵一旦杀到,我城北、城东两处诸阵,何以应之?” “这……”宇文化及抚摸着胡须,嘿然不能答对。 唐奉义说道:“大丞相,现在撤兵,还来得及。若再晚些,只怕会更损军威!” “罢了,罢了,鸣金收兵!” …… 收兵的军令下达,宇文化及便下了望楼,回转帐中。 到了帐中坐下,他立即传书,找宇文智及、宇文士及来见。 等了多时,这两个弟弟相继到至。 “今天贼兵大举出袭,我等虽然事先已从窦建德处得悉,今日我三军出战之部,皆我军精锐。可一场仗打下来,我军却有备之下,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这李贼的部曲诚然凶悍!”因为今日是有备而战,宇文化及今日本想是看一场大胜仗的,结果却不如他意,他蹙眉说道。 城西今日的战事,在三面来说,如前所述,是相对不太激烈的,但是宇文士及注意到了城北高延霸、高曦两营和城东王君廓营的猛锐攻势,——尽管应对他们三营的己军三阵的伤亡情况还没统计出来,但只从他之所观,就已可知,己军这三阵的伤亡必是很大。 他心有余悸,说道:“阿兄,早就听说高延霸、高曦是李贼帐下悍将,前几日的攻战,彼辈皆未倾力,且则罢了,今日高延霸亲出战,槊鞭披靡,果悍贼!高曦营的大刀兵,临阵如墙而进,弟在城西,仅是远观,就已胆寒!还有王君廓,无怪元礼、孟景先后为其败,诚亦悍贼。察我军诸将,如彼等、如彼等之部曲之勇者,鲜矣!阿兄,蹉跎汲县城下已旬日,眼见粮草日耗,我军屡战无功,今日一战,更又受挫。底下的仗,可该怎么打呀!”满脸的担忧。 宇文化及说道:“是啊,底下的仗可该怎么打啊!” 却宇文智及无有多少担忧之色,他稳稳坐在席上,摇扇说道:“复有何忧!” “哦?阿奴,你有对策?” 宇文智及说道:“休观今日,李贼气势汹汹,阿兄,难道你忘了窦建德已愿为内应?只待窦建德举事,临阵倒戈,反打一耙,李贼的气势再凶,临变仓急,他还能有甚么应对?我军十万之数,远众於彼,到时,全军压上去,压,也把他压死了!而下,就只等窦建德举事即可!” “不错!不错!阿奴说的甚是!” 宇文士及说道:“可是阿兄,窦建德到今不是尚未定下举事日期么?” “他在回书中说得清楚,要么三天后,要么等李贼再大举反击时,左右无非四五天内而已!”宇文智及顿了下,琢磨稍顷,接着说道,“阿兄,今日之战,我军也不算全然吃亏。汉贼各营必是精锐尽出,一战下来,尔等部曲焉不疲惫?这对我军来日的总攻,大大有利。弟之愚见,当下之策,如果明日李贼还来出战,我军就一边如今日,出兵应之,以继续消耗其兵力,同时,另一边,抽选精锐,养精蓄锐,待窦建德举事时,内外夹击,李贼必溃。” 宇文化及连连点头,说道:“好计策!好计策!” 宇文士及看了看宇文智及,毕竟不到走投无路,他其实也不是很想投奔关中李渊,——相比投奔李渊,成为人下之臣,自此就要仰人鼻息,生死受人主宰,如果宇文化及这边能做出些成就,当然更好,他就将自己的深一层忧虑不再隐瞒,说道:“阿兄,若能借窦建德举事,大败李贼,自是最好。可是万一,窦建德反悔或事泄,又或李贼已有防备,何以是好?” “阿弟,你什么意思?” 宇文士及说道:“阿兄,弟愚以为,似不可将所有的期望都放在窦建德身上!” “……你这话有道理。” 宇文智及不以为然,说道:“窦建德现是在高雅贤营中,营中尽是他的旧将、旧部,他怎可能事泄?至若反悔,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他又怎可能会反悔?再又至於李贼已有防备,事情不泄露,李贼又从何知晓?会提前防备?阿哥,老三的这几个疑虑,可以说是杞人忧天!” “不错,不错!阿奴,你言之在理。” 宇文士及待要再言,却被宇文智及打断,宇文智及按着膝盖,起得身来,说道:“阿兄,今日此战,打的不容易,为激励士气,以待再战,不如便下军令,今晚犒赏三军,何如?” “好!就按你意,传我军令,赏各营牛羊、粮酒各若干,使将士痛快地饱餐一顿。” 唤来掌辎重的曹掾,宇文士及代宇文化及将此令传达。曹掾面现为难,迟迟未有领命而出。宇文士及瞧他样子有点古怪,问他说道:“大丞相的军令已下,你不去操办,呆着作甚?” “敢禀大丞相、大将军、令公,实是军中储粮将尽,牛羊粮酒更早告罄,恐难如命行事。” 宇文士及皱起眉头,说道:“昨日不才从东郡又运来了一批粮,不少羊?” “敢禀大将军,昨日运来的粮,才三千石,且多陈粮,羊不过百头,这点数量,不足分配。”曹掾下拜,向宇文化及建议说道,“大丞相,下吏愚见,一则,军中於今粮乏,若再大举犒赏,恐愈加难已持久;二则,羊酒实也不足分配,故不如暂缓此举,待后续补给到后再议。” “阿奴,你说呢?” 宇文智及沉吟片刻,说道:“窦建德这几天就要举事,士气,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决不能因为士气,耽搁了大局。今日一场大战战罢,理当犒赏将士。暂缓犒赏,虽能节省物资,但士气一泄,接下来的大战,谁还会再效死力?因弟之愚见,犒赏是不能省的!不如先将现有羊酒分派下去,哪怕少量,也能将士气鼓舞一鼓舞!然后再派快马往东郡催粮,令王轨、孟海公等,务必尽快将该运来的粮、羊等物资补足;另外,亦可遣吏往周边乡里索粮。” “对,对!阿奴说的对!怎能只让马儿跑,不让马儿吃草?你按我军令,且去办吧,将现有的羊酒、肉食,尽数分发给各营,该供给的每日口粮,今晚也多供给一些!务使将士乐意。” 曹掾无可奈何,领命而去。 宇文士及因此勾起了另一桩忧心,说道:“阿兄,粮秣也是个麻烦。弟昨日召帐下仓曹询问,我城西之粮,现剩者,只够城西诸营不到十日之用了!阿兄营中,储粮尚有多少,弟不知,然适闻此掾答话,怕是阿兄营中的储粮也不多了。弟以为,缺粮此困,须当尽快解决。” 城西、城东各有万余、一两万的兵马驻扎,如果每天都从城北中军运粮,太麻烦。是以,城西、城东的宇文士及、宇文智及部,各有自己的小粮仓,供两军日常所需。 “王轨这厮,我再三催令,他却送粮日少。阿奴,是不是须当遣吏往东郡,惩治一下他?或者择一心腹,任在东郡,令专为我军中督办筹粮?”宇文化及征求宇文智及的意见。 宇文智及说道:“阿兄所言极是,王轨懈怠,确需严惩。然当下关头,一时间,却不好换人督办粮秣。不然的话,便再给王轨下一道严旨,令其限期补足粮草,否则严惩不贷。” 如前所述,筹粮这种事情,必须熟悉当地情况的人,才好筹集。王轨,确是没法换。 宇文化及点了点头,说道:“行吧,就依阿奴所言,我再给王轨下道严旨!” 宇文智及又道:“阿兄,实以弟之见,现今军中储粮尽管不足,但若能合理调配,应是足能支撑到窦建德举事之日。只等窦建德举事,我军一战定可克胜,届时粮草的麻烦自就解决了。” “所言甚是,阿奴,还是你思虑周全。” 当晚,城北、城东、城西的宇文化及部各营,多多少少都分下了些羊酒肉食。唯是,分下的这些东西,实在不多,又被各级军将克扣了部分,真落到兵士口里的,多只是一口薄酒肉汤。这点犒赏,在士气本就不振、今日此战又折损颇多的情形下,能起到多大作用?令人存疑。 且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李善道没有再令出战。 休息了一日,第三日,李善道再次令三面各营出兵,又鏖战了一日。 这天晚上,敌我撤兵之后,刘豹头亲自押着一个俘虏,入进城中,求见李善道。 …… 堂上见到李善道。 刘豹头叫这俘虏跪地,指着他,向李善道禀报:“大王,此俘乃陈智略军中校尉,系主动奔逃我军!陈智略部中虚实,此俘知之甚详。其言陈部粮草紧缺,军心涣散,已不堪战!” 校尉不是高级军职。 别的不提,只今天、前天两场大战,出战汉军,就俘获到了总计一二十个校尉级别的俘虏。 但此俘,刘豹头之所以亲自押来,却是因此俘并非战场上俘虏,而是投诚。与宇文化及对峙作战了这些时日,战场上的俘虏得了不少,合计已过千余,然主动投诚的,此俘是头一个。 李善道令这俘虏抬头,见他黄皮寡瘦,面带菜色,遂问他说道:“你是陈智略部中校尉?姓甚名谁?为何投诚?若所言属实,我自会厚待。然若虚言,定不轻饶。速速道来,勿要隐瞒。” “是,是!借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虚言欺瞒。敢禀大王,小人姓张名葫,原在陈智略麾下,因粮草匮乏,士卒离心,深知再战无望,故冒死投诚,望大王宽宥。所言句句属实,绝无虚言。”这俘虏操着一口带着江淮口音、半生不熟的长安官话,畏畏缩缩地说道。 李善道审视了他片刻,说道:“张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既愿投诚,可称俊杰是也,然你亦当清楚,你之所言,我需核实,之后才能决定对你是赏、是斩。宇文化及军中乏粮,我早知道。你细细道来,陈智略部粮草究竟如何匮乏,军心又如何涣散,务必详尽无遗。” “是,敢禀大王,从三天前起,陈智略营中,就日只供一餐,出战兵士才多供一餐,且多稀粥杂粮,士卒饿得皮包骨,怨声载道,人皆思逃。便是小人,虽为校尉,亦难果腹,多日不见荤腥,只前晚得了些肉汤、骨头分下,端得是苦不堪言。因而陈智略营中,现而今人心惶惶,士气低落,逃兵日增,常有兵吏言说,不知何时才能还回家乡!”这叫张葫的校尉说道。 李善道在他说的时候,察其神情,听其言辞,以分辨他所说真假,见张葫诚惶诚恐,所言不似有假,便又问道:“宇文化及军中别部的情况,你知道么?” “敢禀大王,宇文化及别部,多是关中人,小人是江淮人,与他们来往不多,别营的情况不太了解,然小人亦有闻知,尽管关中骁果各部的供粮,比小人等江淮诸营稍好,但亦不充裕,出怨言的将士颇有。前晚的犒赏,关中骁果诸营,也大都只是得了些骨头、肉汤。” 李善道摸着短髭,瞧着他,忽然一笑,说道:“我却有一疑问你。” 第一百一十章 乡音狠辣意决定 “大王有何疑,小人知无不言!” 李善道笑问说道:“若按你这般说,陈智略营思逃者众,你又是你团校尉,则为何投诚我军者,只你一人?别团的部曲也就不说了,你团中部曲,莫非竟除你以外,无一人愿投我军?” “大王所疑,原来在此。小人斗胆进禀,小人团部曲非是无人愿投大王,唯只是闻听大王令旨,‘降者不杀,投诚重赏’,却不知消息是真是假,是故小人团的部曲不敢贸然便来相投,因小人借奉令外出索粮之机,先来投诚大王。若是果然‘投诚重赏’,小人团部曲愿尽投从!” 刘豹头在边上听他说到这里,瞪起了眼,说道:“你这厮,忒也不实诚!” “将军为何这么说?小人何处不实诚了?” 刘豹头说道:“你求见俺时,你说你投诚大王,是弃暗投明,现大王驾前,你却又口口声声‘重赏’!你这岂不是前后不符?哄俺你是为义投诚,而实际上你贪者财货?不实诚至极!” “将军,小人冤枉!小人实非贪图财货,而是真心向往大王仁德,但小人部曲,不能与小人相比,彼等皆岭南草民,甚乃蛮夷出身,识利而不知义也。”张葫叫冤说道。 李善道摆了摆手,示意刘豹头不要再说话,抚着短髭,笑道:“‘义’,当然重要,但也不能指望一个‘义’,就能填饱肚子,对大部分人来说,‘利’,也很要紧。无论是因我‘仁德’来投,抑或图我‘重赏’来投,我都欢迎!只要是真心归顺,便是好事。……你刚说,只要证实‘投诚重赏’是真,你团部曲就愿尽投诚,我问你,你此话果然?” “敢禀大王,真的不能再真,十足真金!不但小人团部曲多愿投诚,陈智略营中别团的军将,颇有小人之同族、同宗、同乡,小人向大王保证,另外还可再说动数团将士一并投诚大王!” 李善道熟视於他,问道:“你适言你是借外出掳粮的机会,偷跑到刘将军营的,你这又说,你再为我说动你团和别的数团将士投诚,你怎么回去?” “陈智略营,近因乏粮之故,不得不默许各部自掳粮秣,故营禁不严,小人有机会偷跑到刘将军营,自亦有把握再偷跑还营。”张葫很有把握地说道。 李善道笑道:“好,你既有把握,我就不多问了。你先下去,将你所知的陈智略营、并及其余宇文化及部各营的大小情况,尽数道出,然后你就可还营去了。你回到你营中,可以告诉你团部曲和你熟悉的别团将士,我‘投诚重赏’的令旨,半点不假!且若是携带兵械、成建制来投,赏赐更多;如有校尉及以上军将来投,……”令王宣德,“取金饼来。” 很快,王宣德捧着一块金饼呈上。 但见这块金饼,其色赤黄,约十两重,却是金饼中的上等,别称“赤金”,又叫“紫磨金”。时下金饼,重量不一,轻则三两,重则十两。此金饼不仅金质上乘,纯度极高,并且分量也较重。太平时,一两金可折换铜钱五千文,十两就是五万钱了,相当於中产之家数年的收入。 李善道又提笔在手,亲写了委任的除书一道,由王宣德一并给了张葫,笑道:“你自称你十足真金,我便以真金相待。凡校尉及以上投诚者,皆按此赏。” 张葫接过金饼和除书,扫了眼,见除书是授他为“朝请大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朝请大夫”,是杨广对散官体系改制后的一个等级官名。杨坚时的散官分文武两个并行的体系,比较复杂。杨广将之统合在了一起,改以“九大夫八尉”为代替。五品以上为“大夫”,五品以下为“尉”。“大夫”与“尉”都突破了文武的界限,不分文武,皆可得授。 却这“朝请大夫”,在“九大夫”中的品级不算高,正五品。 虽然看起来不算贵职,其实已经是慷慨地赐与了! 首先,校尉只是六品军职,“朝请大夫”既授,等於是将其享受的政治待遇、经济待遇等级提升了一个档次。其次,杨广在散官、爵位等的封赏上边,向来吝啬,乃至他自己在危急时刻做出的承诺,他事后都会反悔,大打折扣,比如大业九年,他被突厥围困在雁门的时候,他曾许诺将士,“守城有功者,无官直除六品,赐物百段;有官以次增益”,於是众皆踊跃,昼夜拒战,死伤甚众,从而击退了突厥,——李世民时年十六,当时也应募从军往救杨广,结果仗打完,杨广仅赏了些布帛,得以授勋者则寥寥无几,将士守雁门者万七千人,得勋者才千五百人,不到十分之一,且所得勋位,多是最低级的立信尉、比较低级的秉信尉等。 因此,张葫寸功为立,只是投诚,就得了“朝请大夫”的授给,至少比之杨广,已属难得。 ——说到杨广,不妨多说一句,他不肯滥授勋,虽然违背诺言,肯定不对,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也不能说是他的错。毕竟,这些勋职,皆对应的有相应的政治、经济待遇,像经济上,会给以相应的永业田、禄米、免疫等等。若是授得多了,难免国库空虚,财政负担加重。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张葫本是隋之禁卫军中的团校尉,杨广在授官授勋上的吝啬,他深有体会,乃一见李善道不仅赐他金饼十两,又授他“朝请大夫”,自然便是难掩心头大喜,忙不迭地叩谢:“多谢大王厚赐。小人定不负大王所托,誓为大王,将此事办妥!” “好!你先下去吧。” 便有侍从引张葫退下,带他去见杨粉堆,先将他所知的陈智略等部的情况详述,随后再还营。 目送他出帐后,李善道抚摸短髭,琢磨了稍顷,吩咐刘豹头:“豹头,你回到城西后,告诉赵公,请赵公下两道军令。一道,令城西各营,若有投诚之贼兵贼将者,好生安置,给予优待,所需封赏,报与我知,校尉以上投诚者,送来城中杨粉堆处,让他问一问贼情;一道,将我‘降者不杀、投诚重赏’的令旨,加大力度,广为宣传,尽可能地使贼军上下悉数知晓。” 刘豹头应诺。 魏征在旁笑道:“刘将军,大王的这第二道军令,你可想好怎么执行了?” “敢请长史赐教。” 魏征指点他说道:“可使各营俱自选出大嗓门的兵士若干,入夜后,到贼营近处,趁夜深人静,向各贼营大声呼喊,宣告大王‘降者不杀、投诚重赏’的此谕。如此一来,贼各营上下,不出一两日,必就尽知大王之恩德矣。”顿了下,向李善道建议说道,“大王,张葫投诚,虽然他现在还只是第一个,然见微知著,由此可知,在我军攻心、疲敌、断其粮道,并及这三日间的两次大举反攻之下,宇文化及帐下的诸部贼兵现定已是军心大乱。臣愚见,是不是城西之外,城东、城北也可如法炮制,采用臣之此法,广布大王此谕,以彻底动摇贼军根本?” 李靖插口,补充了一条建议,说道:“大王,刚才听这张葫说,他团中兵士多也思乡。由此可见,思还故土的,何止关中骁果?宇文化及帐下的岭南、江淮诸部兵,亦是已有此思!臣以为,长史‘夜呼传谕’之法甚妙,但不妨在呼喊的内容上,可再多加一条。 “便是,凡愿归乡者,只要投诚,我军不仅不阻,且给盘缠、口粮,助其返乡。使其知大王仁义,既解战祸之苦,又遂归乡之愿,必能瓦解贼军斗志,加速宇文化及之其众崩溃。” 魏征拊掌赞道:“药师此策妙哉,四面楚歌之计也!”又笑道,“惜乎我军将士,多河北、山东人,少有关中人,更没有岭南、江淮人,要不然,用乡音呼喊,或更能触动贼兵心弦。” “岭南、江淮人虽没有,关中人却还是有的。”李善道寻思了下,转与屈突通笑道,“屈突公,药师‘四面楚歌’此计,就劳公来负责操办吧?不一定只用乡音呼喊,唱些关中小调愈好!” 李善道军中,的确是岭南、江淮人,暂时还没有,但关中人尽管不多,却则是有,即随从屈突通投降的那些关中隋军。这些隋军,大部分李善道都分拨给了高延霸、苏定方等各营,然尚有部分,仍归屈突通统带。屈突通闻得此令,当即应诺:“臣今晚就着手挑选嗓门洪亮的关中兵士,编排小调,派与诸营,入夜后依计而行,必让贼军闻声思乡,早日归降。” “宾王,为我拟写令旨,令城东、城北各营,明晚开始,俱依长史之计行事。” …… 军令次日上午,与屈突通选出的百人大嗓门关中兵士,一道下到了高雅贤营。 高雅贤赶紧就来找窦建德计议。 “此策狠辣!宇文化及部已经缺粮,再若夜闻乡音,知道了只要投降,就可还乡,可以料得,宇文化及部势必军心大乱!”窦建德面色陡变,离席起身,背着手,帐中转悠。 却宇文化及部缺粮的情况,这道传下的军令中略有提及,且昨天、大前天两场反攻大战,高雅贤营虽然进战不力,当面敌阵的俘虏也是抓到了几个,窦建德从俘虏口中也是已经得闻,宇文化及部的粮秣当下日缺。因而,对於宇文化及部的缺粮困境,窦建德亦已有所了解。 高雅贤说道:“大王,臣也有此忧!这下,可该怎么办才好?” 军令中在令今晚开始,执行“四面楚歌”此计之外,还下达了另一道命令。 命令城东、城北、城西三营今日休息,不必出战,明日再做一次反攻。 窦建德抓住军令,细细地从头到尾,又看一遍,面色凝重,考虑了良久,终於做出了决定,说道:“城中令城外各营,明日再做反攻。雅贤,我看不能再等了,明天你我就举事,何如?” “明天?”自从决定反叛以后,高雅贤实际上是很着急举事的,因为他生怕事情泄露,被发现,可事到临头,猛然听到窦建德说“明日就举事”,他却少不了的,还是心头一震。 窦建德站定了脚,脸上流露出高雅贤熟悉的表情,——决定打薛世雄、魏刀儿和当时决定与李善道决战时,窦建德就都是这幅表情,他说道:“前天、昨天两次反攻,我在望楼上观战,仔细地眺望了,宇文化及部兵马虽众,却意志不坚,不少阵地阵型不肃,因遂两次反攻,宇文化及部皆处下风。论以战力,其众已不如汉军。又其日渐缺粮,这若再加上被汉军以乡音扰其心,我担心,其军心或将溃也!一旦其军心溃散,你我再欲举事,亦无用矣!” “大王是说,我营必须赶在宇文化及部军心溃散之前行动,方能举事成功有望。” 窦建德说道:“正是如此。” “可是大王,如果明天就举事,会不会有点仓促?有好几件事,都需要做啊!” 窦建德竖起三支手指,说道:“不外乎三事而已。一是告知宇文化及;二是告知营中将士;三是请城中遣将来助。这三件事,我已经想过了,今天一日,就都可完成!” “哦?” 窦建德说道:“先说宇文化及处,你我决定后,我便去书与他,他已准备了多日,再给他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了;再说请城中遣将来助,我等下就给城中上书,请城中遣将,入夜前,将必能至;最后是营中将士,等城中将至,即以明日将战,宵禁为由,使亲信守住辕门,封锁全营,随之召集各团军将,当众将城中将杀了,宣布举事之意。这样,一日夜间,万事俱备,等到明天出战,即可行动。”说完,紧紧盯住高雅贤,说道,“雅贤,你以为如何?” 高雅贤又紧张,又兴奋,说道:“大王所言极是!臣并无异议,愿从大王明日举事!” “好!”说干就干,窦建德转身走到案前,也不落座,弯着腰,提笔疾书,接连写成了给宇文化及的书信、给李善道请求遣将相助的上书。 前者付与高雅贤,令他去找王伏宝的旧将,送去给宇文化及。 后者则交由亲信,呈往城中。 两封书信安排妥当,高雅贤亦出帐而去。 窦建德独立未动,站了片刻,步到帐角的兰锜边上,取下佩剑,“当啷”一声,将剑刃抽出了些,剑光如水,闪耀於幽暗的帐中,他轻抚之,低语说道:“成王败寇,明日一战!” 宇文化及的回书,他等到傍晚,尚未送至。 营外马蹄人声,他的一个养子奔入其帐禀报:“阿耶,大王遣的助我营诸将到了。” “诸将?”窦建德起事在即,当然心思敏感,一下注意到了其此养子进禀言中的此词。 他养子答道:“回阿耶的话,大王遣了四将来助。” 第一百一十一章 四将入营两将擒 夕阳如血,洒满营前。 辕门口,窦建德、高雅贤迎住了苏定方、张士贵、李君羡、李孟尝四将。 以及随从四将来的两团步骑。 却这四将,年纪都不大,大多二十出头,只有张士贵年纪大点,三十二三。四将皆披挂铠甲,乘马挟槊,观其随行所来的两团四百步骑,亦俱甲械整齐。中有几个熟面孔,窦建德辨认出来,是李善道的亲兵营的军将,却已知晓,这四百步骑,必多是李善道的亲兵。 “仆一道求援上书呈至,不意大王居然劳定方与诸将军相助!”窦建德心头惊疑,口中说道。 张士贵、李孟尝是李善道亲卫营现任的正将、副将;苏定方此前也是李善道亲卫营的大将,现则与李君羡各领一营,已是独当一面的营将。李善道一下将此四将派来,确是不同寻常。 苏定方的年纪不算最大,资历在此四将中最深,又曾是高雅贤的养子,四将便由他答话。 他从坐骑上下来,执礼甚恭,说道:“公言重了。大王令,前两次出袭,都是以城北为主攻,明日此战,准备给宇文化及一个‘出其不意’,换以城西为主攻方向,故特遣俺等前来助阵。——事实上,就算公不上书求援,大王也已有意调俺等来。并除高公营外,城西其余诸营,大王也都分别调了精兵强将增援。俺等奉令之后,不敢耽搁,即刻赶来贵营,听候公调遣。” 这话不假。 窦建德、高雅贤等刚才迎苏定方四将时,就已望见东边、西边的李文相、王君廓、冯金刚、郑智果等营外,均有从城中来的兵马入营。窦建德心中稍安,忙笑道:“原来如此!攻其不备,此兵家之道。大王谙熟兵法,明日出袭,必出宇文化及料外。今得了定方与诸将军相助,仆如虎添翼,明天这场仗,更有取胜把握矣!愿与诸位将军协力,共破贼阵,不负大王厚望。” 夕阳余晖映照下,只见四将身上的铠甲,熠熠生辉。 高雅贤说道:“窦公,这就请诸位将军进营吧?” “好,好。定方,在下已在帐中置下饭食,粗茶淡饭,尚堪一用。就请诸位将军移步入营,待用过饭后,在下与雅贤,再与诸位将军细商明日战策,可好?”窦建德殷勤说道。 苏定方四将没有拒绝,应了声是,便牵着马,带着部曲,随窦建德和高雅贤入进营中。 夕阳渐沉,营中火光初起。 起了风,扑面带来的不是凉意,是燥热与前两次大战过后,远处战场上残留的血腥气息。 排列辕门内两侧,迎接苏定方等将的百十兵卒,整齐肃立,长矛相对,恍惚似如群狼獠牙。从这相对的矛阵中,苏定方等从容而过,沿着营中的主干道,一行人行往备下饭食的大帐。 将行到时,高雅贤面现难色,当着苏定方等的面,小声地与窦建德说了句什么。 窦建德一拍额头,仿佛恍然之状,笑与苏定方等说道:“定方、诸位将军,帐篷不大,容置不了太多人。要不这样,定方与诸位将军请入帐中饮食,从诸位将军来的部曲们,另作安排?” 苏定方微笑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向从入营中的两团步骑下令:“不必随俺们到帐,你们听从窦公、高公的安排,自去用饭。用罢饭了,便在营中歇息,明日一早,随俺们一同出战。” 四百步骑齐声应诺,停下了跟从。 高雅贤的一个养子,名叫王朗,年方二十,生得虎背熊腰,端得好大汉一条,——早前与苏定方的关系甚好,这时得了高雅贤的吩咐,乃忙上前引路,领着四百步骑前往营后空地安置。 仅剩下了苏定方等四将,继续跟着窦建德、高雅贤前往大帐。 离大帐已近在咫尺。 已经看到帐外森然环立的数十甲士。 此数十甲士,悉为高雅贤的心腹,皆是悍勇亡命之徒。 高雅贤胸口砰砰直跳,不知天热之故,还是紧张之故,额头、手心冒汗。 窦建德轻咳了声,笑道:“雅贤,事先没想到大王会派定方与诸位将军相助我营,备下的饭食或有不足,你先入帐看看,若不够,速去添置些,务使诸位将军吃得舒心。” 高雅贤紧着嗓子,应了一声是,告声失礼,就先往帐中去。 却在此际,苏定方顿了下脚步。 “定方?” 苏定方笑道:“明公,大王有一道密旨,关系到明日出战部署,是不是末将先将此旨转达公?” “大王有密旨?” 苏定方近前了半步,放低了声音,说道:“明公,宇文化及帐下有人投诚,愿明日战中响应。营中人多眼杂,为防泄密,还请明公移步至僻静处,末将详细禀报。” “竟有此事?”窦建德顿时大吃一惊,好在及时回过神来,忙又挤出笑脸,便即同意,说道,“好,好!定方,我的寝帐就在大帐边上不远。你随我来,我先拜领大王此密旨。” 苏定方与张士贵等随窦建德绕过大帐,来到了窦建德的寝帐。 “诸位将军,烦你们在帐外稍候,俺向窦公传完大王令旨,就出来与诸位将军去往用饭。”留下了张士贵、李君羡、李孟尝三将在外,苏定方独与窦建德进入了他的寝帐。 入到寝帐。 苏定方略看了下,帐中简朴,仅一榻一案,两张坐席,兰锜上放着剑、槊、弓箭等兵械,案上散落几卷兵书。窦建德帐外的亲兵没有跟进,都在帐外。帐中,只有他与窦建德两人。 “定方,大王密旨是何内容?宇文化及军中,谁人投诚了大王?” 苏定方站定,怀中取出一份令旨,展开了,念道:“自公至高雅贤营,数战有功,念公辛劳,故令张士贵等,代孤请公与高雅贤还城。明日之战,由苏烈领兵。孤已备酒宴,候为公接风。” 窦建德从第一句就听出了不对,坚持着听完以后,脸色大变,从地上跃起,后退了两步,手按在了腰间佩剑上,目视苏定方,说道:“定方,你不是说宇文化及帐下有人投诚?” 苏定方神色不变,缓缓收起令旨,沉声说道:“明公,投诚者确乎是有,不过大王密旨中实是并未言及。明公,大王的命令,你已听到了。便请公依旨行事,从张将军等回城吧。” 窦建德未着铠甲,苏定方的铠甲未卸。窦建德佩的是剑,苏定方佩的是横刀。窦建德已经四十五六岁了,苏定方才二十多岁。帐外虽有窦建德的亲兵,亦有张士贵等三将。 各种念头在窦建德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死死盯着苏定方,眼神中透出惊骇,嘴角做出佯笑,攥着剑柄,说道:“定方,大王为何突下此令旨?明日不是要换城西为主攻么?当此之时,我正欲为大王立功,却怎调我回城?” “明公,大王当然是自有深意。公还城后,明日,末将会全力以赴,确保战局顺利。” 窦建德听出了苏定方话里的不容置疑,眼往下稍落,见他的手也握在了刀柄上,遂盯了他片刻,嘴角咧开,放缓了点语气,说道:“定方,看在往日情分,你实话告诉我,大王是不是听到甚么风言风语,疑心我了?故此才会此刻,调我与高雅贤回城?” 苏定方说道:“明公多虑了,大王岂会无缘无故,怀疑明公?请公解剑,从旨回城吧。” “若非疑我,怎会调我回城?”窦建德目光不离苏定方的脸、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定方,我知大王此必是听到了甚么谗言,疑心於我了!所以,才会遣你们四将入我营!但是定方,你们虽四将入营,带了四百步骑,却不知我营中精兵四千么?我若不还城,你等又能如何!” 帐中没来得及点烛火,颇为昏暗。 苏定方面不改色,说道:“明公,大王还有一道密旨,是下给末将的。明公想要听么?” “又是甚么鸟密旨?” 苏定方说道:“大王令旨,‘窦建德、高雅贤如不从令,格杀勿论’!” “哈哈,哈哈!苏烈,就凭你?老子营中何仅四千精卒,且你可知,就在刚才路过的大帐内外,老子已布下了刀斧手百人,随时待命!从你们入营的步骑,已被支走。老子一声令下,尔等人头落地。你还在这里吓唬老子,要杀老子?”窦建德劈手抽出佩剑,喝道,“老子忠心耿耿,大王却无端猜疑!定方,跟着这样的大王,有甚前途?昔日你为雅贤养子,雅贤与我待你都不薄吧?大王这般猜忌,索性便就反了!定方,今日你若助我,他日定封你为王侯,与我共图大业,何愁荣华富贵?你又何苦为那猜疑之主卖命?是从是抗,你且速决!” 说着,窦建德剑尖微颤,直逼苏定方,同时大声朝外叫喊,“人来!人来!” 话音未落,帐外厮杀声响。 厮杀来的快,结束的也快。 才只几个呼吸,帐外已死寂一片。帐门掀开,一将大步迈入,手提血淋淋的横刀。窦建德看去,是李孟尝。李孟尝瞧了窦建德一眼,禀与苏定方:“已尽杀之。” 什么尽杀之了? 不用明言,只能是帐外窦建德的亲兵护从。 窦建德帐外的亲兵护从不多,亦有一二十人。就这几个呼吸功夫,就全被张士贵等三将杀了?窦建德纵听说过张士贵、李君羡、李孟尝的勇悍,可他的亲兵也都是勇士!不敢置信。 然李孟尝所言,自不会是假,帐外的一二十个窦建德亲兵,确是已被他们尽数杀了。 须知,李孟尝、李君羡、张士贵、苏定方四将,或许在军略上,而下都还欠磨炼,有不足,但只论勇武,四将当真俱是一时之选,力敌万夫! 原本时空中,李孟尝是跟从李世民参加玄武门之变的“九将”之一;李君羡亦李世民帐下勇将,每战单骑先陷阵,前后赐以宫女、马牛、黄金、杂彩,不可胜数;张士贵膂力过人,弯弓百五十斤,左右射无空发;至若苏定方,无须多言,十余岁就从其父讨贼,系罗士信一流的人物,骁悍多力,胆气绝伦,肆虐清河郡等地多年的张金称,就是被他手刃的。 是故,窦建德帐外的一二十亲兵,面对张士贵等,当真如同螳臂当车,片刻就被杀尽。 窦建德心念电转,却知,一定是他投从宇文化及的事情,不知怎被李善道知了,一旦回城,性命只怕难保。他咬定牙关,暴喝一声,提剑就往苏定方身上砍来!苏定方侧身避开,——他曾是高雅贤养子,窦建德的部将,虽有李善道的令旨在手,不愿就对窦建德动真章,正待再言,李孟尝已挥刀直取窦建德,刀光如练,窦建德闪避不及,肩头中刀,鲜血飞溅。 窦建德痛吼一声,叫道:“雅贤、雅贤!” 李孟尝上前,一脚将他踹翻,踩在了他的胸口,刀尖抵住他的咽喉,笑道:“再喊也没用。窦公,这个时候,高将军当也已成擒。你还是老老实实的,从俺们还城吧。” 这话,窦建德怎可能相信? 他拼力挣扎,试图挣开李孟尝的踩踏。却是徒劳。 苏定方取来绳索,将窦建德的手捆住,把他扶起,说道:“窦公,俺不瞒你,实话与你说吧。你与宇文化及私下勾结之事,早就败露,大王早已知悉。之所以今日才令俺们召你回城,大王意在‘将计就计’。大王素来宽仁,你若能悔过,坦诚相告,也许还能保全性命。否则,你若一条道走到黑,不知悔改,只怕不仅你性命有忧,还将累及你的家人。窦公,你三思啊!” “李善道怎会早已知悉?”对苏定方此语,窦建德更是无法相信。 苏定方叹了口气,说道:“窦公,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可知李将军为何说高将军已被成擒?你可又知,擒高将军者何人?俺告诉你吧,便是王郎、李友。俺们带入营中的四百步骑,未有到别处就食,而是转回了大帐,……你听,大帐外是不是有喊杀声?张、李两位将军已经赶去指挥,围擒高将军。王郎、李友原是你养子,却比你忠心於大王。你自以为与宇文化及私下勾结,行事甚秘,殊不知都被他俩看在眼中,并一一禀与大王。窦公,事已至此,再隐瞒无益。念公昔日对俺的恩德,俺再劝你一句,不要执迷不悟,及早回头是岸。” 窦建德侧耳听之,果是听到了从大帐处传来的杀声。 他的激动、亢奋,尽数释去,面如死灰,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崩塌,哑口无言,眼中显出绝望。 瞧他不再挣扎,李孟尝推搡着他出帐。 帐外尸横遍地,皆是窦建德的亲兵护从。 窦建德脚步踉跄,目光扫过这些熟悉的面孔,心如刀绞。他抬头望向大帐的方位,天际残阳如血,沐浴其下的大帐外边,遥见之,亦遍地尸首,正数百敌我,短促地激烈战斗。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两将成擒玄成惑 战斗激烈而又短促。 一方是从苏定方等入营的四百步骑,一方是事先被窦建德埋伏在帐内外的百余刀斧手。双方相比,众寡悬殊,加上又是前者有备,后者无备,当窦建德押到大帐外时,战斗已经结束。 “大王?”负伤的高雅贤,嘴角淌血,被强按着跪在地上,强撑着头,恐视窦建德,叫道。 窦建德面如土色,颤抖着嘴唇,艰难吐出:“雅贤,是我误了你。” 高雅贤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低声道:“大王,末将不悔!”怒视苏定方、王朗、李友,叫骂说道,“贼儿!尔等背恩卖主,不忠不义的小贼,今虽不慎为尔等所卖,尔等必将遭天谴!” 王朗、李友不敢看窦建德,提着血糊糊的横刀,转到苏定方身边,偏开了头。 苏定方昂然而立,朗声说道:“何谓‘背恩卖主’?阿耶,俺最后再叫你一声阿耶,不错,你往日待俺不薄,可如今我等早已俱是大王臣子,俱应效忠大王。阿耶你与窦公,却既降而欲叛,要说‘背恩卖主’,不知到底是俺们背恩卖主,抑或阿耶与窦公才是?” 高雅贤挣扎着欲起身,却力不从心,鲜血染红了衣襟,咬牙切齿地骂道:“苏烈小儿,你巧言令色,混淆是非!今日之败,皆因尔等小人作祟!俺纵身死,魂魄亦不饶尔等!” “你身死与否,不是你说了算,一切须得等候大王裁夺。”时间紧张,苏定方没工夫与高雅贤多说,转身与也来到他近前的张士贵、李君羡说道,“张将军、李将军,窦、高二人悉已就擒,便按大王令旨,劳两位将军押解他们进城吧。俺与待宾兄留下来,安抚营中。” 苏定方是高雅贤的养子,高雅贤部中的将士都认得他,并且高雅贤部中旧将,颇有与他交好者,故李善道在令他们来抓捕窦建德、高雅贤时,就已提前安排过了,擒下窦建德、高雅贤后,由张士贵、李君羡押解他两人回城,而留下苏定方、王朗、李友,安抚高雅贤营。 张士贵、李君羡应声领命,便将窦建德、高雅贤绑了,以及高雅贤的几个亲信一道,从跟着他们入营的四百步骑中,分出一队,押着众俘,即离大帐,上马驰营而出,奔还城中。 窦建德帐内的战斗动静不大,大帐外的这场战斗尽管时间不长,动静不小。高雅贤营中的将士,多已惊闻喧哗与打斗声,正不知发生了何事,转眼见窦建德、高雅贤被张士贵、李君羡等押着出营,越加惊诧、惶恐。一群群地聚在他们的住帐外,手足无措,面面相觑。 苏定方一面传令召高营校尉以上军将来见,一面令从来的四百步骑分扼营中要道,严防骚乱,一面再又令王朗、李友等分头安抚各帐兵士,详解情由,稳住军心。这些,且都不必多说。 只说窦建德、高雅贤被押出营后,高营离汲县城几里地而已,很快就到了城中。 从入城门,到被押至行辕,一路上警戒、巡逻的将士,纷纷侧目。窦建德、高雅贤坐在车中,神情黯淡,各是闭目不语,车轱辘声在青石板路上回响,似在诉说着乱世之中的起伏命运。进到行辕大堂,——也就是汲县城本来的县寺,李善道已在堂上高坐,屈突通等分坐两侧。 “窦公、高将军,何至於此!”李善道摸着短髭,默然了片刻,叹息说道。 却窦建德、高雅贤身上的绳索未去,两人皆有伤,血迹斑斑,形状诚然狼狈。 李善道示意左右,解去二人绳索,命人取来伤药,见他两个的脸上和衣上汗水、血水与尘土混合,脏污不堪,又令道:“取水来,为窦公、高将军清洗;再让他俩喝口水,解解渴。” 左右忙不迭地照办。 窦建德抬起头,看向李善道。 李善道说道:“窦公,你与高将军自降从我以来,我待你两人难道不够恩厚么?却怎不意,你竟起异心!我原是将公视为股肱,公之此叛,我心实痛,实非我愿!” 窦建德低了下头,答道:“大王厚恩,臣岂敢忘。今日之事,不过是助大王震慑宵小。” 一语既出,满堂人诧异。 李善道也没听太明白,问道:“窦公,此话何意?” “降从大王者,何止臣一人?臣前已报禀大王,宇文化及不但与臣来了招揽书,给罗艺、高开道、王薄诸人也去了招揽书。罗艺等虽尚未举乱,然料彼辈,对大王亦忠心有限。臣今日此举,虽然因为大王英明,事未成而身为大王所擒,却也正是此擒,不亦为大王震慑罗艺诸辈?使彼辈纵有异心,而自此不敢乱动乎?”窦建德低着头,回答说道。 屈突通、李靖等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跪在窦建德身侧的高雅贤,忍不住也看了窦建德一看。 李善道摸着短髭,哑然稍顷,失笑说道:“要按窦公这么说,窦公此乱,反倒有功了。” “臣不敢说有功。只要臣事不成而为大王所擒这件事,可以稍微为大王起到一些震慑宵小的作用,稍能折臣不忠之罪,臣便不敢再奢求其它。”窦建德真是肤黑,李善道在他说话时,注意他脸上的神情,却只瞧见他的面皮深如古铜,不见半点透红,瞧不出他此际心情。 坐上一人,起身斥道:“吾年三十余矣,未尝见过这等不知羞耻之徒!不忠作乱,怎的到了你的嘴里,反倒成了功劳?”转向李善道进言,“大王,不忠不义、不知羞耻之徒,怎可轻饶?敢请大王令旨,即将叛贼窦建德、高雅贤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这人斥责的话语正义凛然,掷地有声,乃是魏征。 高雅贤心里已有准备,知道恐怕是死罪不免,可听了魏征的进言,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惊慌不已,赶忙地仓声叫道:“大王,小人有话说,小人有话说!” “哦?高将军,你有何要说?” 高雅贤尽力挺起身子,叫道:“大王!小人有一身勇力,两膀子力气,还能为大王卖命!恳求大王,舍小人一条贱命,明日反攻宇文化及,小人愿上阵,为大王立功!立功!” 魏征厉声斥道:“你是要立功,还是不死心,放了你上阵,你好再响应宇文化及内乱?” “长史!长史!小人已知错!怎会还敢再为宇文化及内应?大王,小人若再有半分异心,天诛地灭!只要放了小人明日上阵,小人定当拼死效力,绝无二心!必为大王擒杀宇文化及!” 李善道举了下手,叫魏征坐下,抚摸着短髭,端详高雅贤、窦建德了会儿,笑道:“高将军、窦公,你俩不用害怕。你二人虽然叛我,你两人可以不忠,我却不可不义。放心吧,你两人的性命,我不会害之。不过你两人的官职、勋爵,却是不能再保留了。待此战结束,我对你二人,会做另行安置。若你两人果真能够真心悔改,他日或有再用之时。” 窦建德、高雅贤如似梦中,对李善道此话说信,不敢信,说不信,又愿意信。 惊疑不定之下,高雅贤已趴回地上,不要命的头捣地面,“砰砰”直响,连声说道:“大王恩德!大王恩德!小人、小人……,小人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唯此身愿许大王!随意大王发落!” 说着,语气哽咽,带出了哭腔。 魏征等看之,见他已然是泪流满面,涕泗横流。 窦建德亦俯首扣头,说道:“大王之仁义,亘古之未见!若得不死,臣誓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大王不杀之恩!定当竭尽全力,助大王平定宇文化及,荡平海内,以赎前愆!” 魏征皱起眉头,再度起身,说道:“大王,窦建德、高雅贤与宇文化及私通,图谋不轨,此谋逆之大罪也,罪行昭然若揭,怎可饶恕?如不杀之,臣恐不足以明国法,亦难消臣等之恨。” ——李善道尚未称帝,但他自称的“汉公”,是“国公”,等同古之诸侯,故而亦可称“国法”。 “玄成,你说的对,然我自有主张。”李善道再次请魏征落座,目光重新转回到窦建德、高雅贤身上,语气缓和,说道,“窦公,你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神灵有在,天命垂顾。你二人之谋,早在我掌握之中。你可知,不仅你的两个养子王朗、李友,每日都将你的可疑之处报告於我,并且窦公,你妻子曹氏所用的奴婢中,亦有出於忠心,揭发你两人者? “还有,高将军营中的军市上,也有市吏暗中观察,记录尔等营中的一举一动!又你可知,宇文化及军中,现亦有察时务、知天命者,暗中投诚於我?你与宇文化及书信来往此事,通过多种渠道,我是早已知晓!所以一直未有下令擒捕你二人,实则是想给你二人一个悔改的机会。却不料你两人执迷不悟,直至此刻!窦公、高将军,今日宽恕,非是纵容,而是我仍然望你二人可以真心悔改,再给你二人一个机会,以观后效。若再怀异心,定不轻饶。” 窦建德、高雅贤都身子趴着,脸挨着地面,看不到他两人这个时候的神情,然从他两人身子的颤抖,可以看出他两个人内心的震撼。是呀,自以为隐秘,却他两人何能想到,李善道的眼线居然如此遍布!他们的任何举动,居然都在李善道的掌握之中? “大、大王,臣斗胆敢问,贱内现在何处?”窦建德惶恐地问道。 李善道微微一笑,说道:“窦公,你妻子曹氏於今日午后,收到了你的一封来信,随后就乔装打扮,准备潜出城,去找你,被她的一个贴身婢女及时上报。现下汝妻被软禁宅中。你放心,安全无虞。等下我就命人送你去与她见面。窦公,汝妻果敢有谋,不是个寻常妇人啊!” 听这口风,好像是曹氏劝窦建德谋反的事,李善道也知道了? 窦建德疑神疑鬼,可他当然不敢询问,只是觉心头一紧,一个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就算今日得免,不被处斩,日后身边的人还有谁可以信任”?他叩首谢恩,说道:“多谢大王恩典!多谢大王恩典!但是谋逆此事,其实与贱内无关,都是臣一人所为!” “倒也是条汉子!”李善道不置可否,笑了一笑,说道,端起茶碗,喝了口凉茶,顾视屈突通、李靖等,说道,“屈突公、药师,我这般处置窦公、高将军,你们以为何如?” 却不像魏征的大力反对,屈突通、李靖俱无异议,皆应道:“悉从大王心意。” 李善道点了点头,放下茶碗,问窦建德、高雅贤:“窦公、高将军,还有何话要说?” 高雅贤侥幸得免一死,惊喜杂加,半句话也不敢多说了,唯恐一个说错,将李善道惹怒,再被李善道改变主意,他性命不保。窦建德却有话说,他赶忙说道:“大王,臣有一策敢献。” “公有何策?” 窦建德说道:“大王,臣妄图叛逆,固罪不容恕,可臣身为大王擒获此事,宇文化及现却尚不知也。臣愚见,明日之战,似便可借此,仍诱宇文化及来犯,而挥军掩杀,必可大获全胜!” 李善道哈哈笑道:“窦公,你有心了。不过明日此战,不劳窦公费心了。”等了下,见窦建德、高雅贤没有别的话要说了,便挥手令张士贵、李君羡等,“请窦公还宅,高将军也一并请去。” 窦建德在李善道军中的身份很高,入驻汲县后,专门给他选了个宅子,供其暂住。 张士贵、李君羡接令,就押着窦建德、高雅贤出堂,往窦建德的住处而去。到了窦建德住所,放他两人进院,与曹氏相见,张士贵、李君羡留下了百人兵卒,在外看押,且也不必多提。 行辕堂中。 魏征大惑不解,问道:“大王,窦建德、高雅贤谋叛,罪不可赦,大王却因何不杀?” 的确奇怪。 王敬之也是反叛,且王敬之之叛,实事求是地说,情有可原,李善道却亦将之杀了,而窦建德、高雅贤之罪更甚,却得宽恕,端得令人费解。李善道笑道:“玄成,你之所不解,药师必能解。药师,你与玄成解释一下,我为何不杀窦建德、高雅贤。” 李靖便起身,缓缓道出一通话。魏征听了,这才恍然大悟,知了缘由,不禁对李善道的深谋远虑佩服得五体投地,赞叹说道:“大王之智,非我等所能及也。” 第一百一十三章 知己知彼重王公 李靖说的是:“叛逆之臣,人人得而诛之。然窦建德与王敬之不同。王敬之本一山贼耳,其所率投大王之众,不过数千,却从窦建德降大王之众,数万之多,现分布在各营之中。因此,要不要杀窦建德,不在於窦建德一人,而干系到从他降从大王的这数万之众!贸然杀之,恐此数万众,将各自疑。值此将与宇文化及决战之际,不利於军心稳定。又则,王伏宝奉大王之令,而下领兵在外,为我军奇兵,从这一点说,亦不宜即斩窦建德。是故大王释之。” 这一番代李善道为魏征答疑的解释,正是李善道不杀窦建德的缘故! 原本时空中,窦建德兵败,为李世民所擒之后,李世民起初也没杀掉他,直等他逃散的臣属齐善行等献山东之地与李渊、战事整个结束后,才在长安斩杀了窦建德。饶如此,窦建德死后,他散落在山东的旧部们,还因窦建德之死而不能自安,於是拥刘黑闼为主,再次举事。 却是须知,一方势力战败,被另一方势力吞并以后,最难处理的就是战败这方势力的旧部归心问题。一个不慎,就极可能会激起大变。尤其在战败这方势力,才被吞并不久,人心未定之时。窦建德之於李善道,他与他的旧部当下就是人处在心尚未尽附的微妙状态。 若骤然处决窦建德,无异於在未愈的伤口上撒盐,旧部或将不安,或者心生怨恨,从而也许便会引发连锁反叛。李善道深谙此理,故暂留窦建德一命,以稳住其旧部,避免重蹈原本时空,激起其旧部反叛之覆辙。之后,待时机成熟,再视情况,再做处置。 同时,做这样的暂时处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既能不影响即将与宇文化及展开的决战,且则能博得一个“宽厚”的名声。——当然,这个名声只是捎带所得,不是李善道的主要目的。 听完李靖代为解释,魏征豁然开朗,对李善道表示过赞佩过后,他摸着下巴,忖思稍顷,又正色进言,说道:“大王不杀窦建德的缘故,臣已明了。然臣以为,叛逆之罪,实不容赦,若就此轻饶,何以儆效尤?况窦建德之此叛,是被大王提前察觉了,又若没有察觉?后果不堪设想!因臣愚见,纵因形势,暂不宜斩窦建德,待歼灭宇文化及后,亦当悬首门阙!” “玄成,既已恕之,复又杀之,你这岂不是要让我做出尔反尔的小人?”李善道呵呵笑道。 只从他摸着短髭,呵呵笑着的举动、表情,看不出他真实所思。 魏征下拜行礼,说道:“臣怎敢陷大王於出尔反尔之境?臣唯虑及长远,防微杜渐。” “好,好一个防微杜渐!玄成,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方下的当务之急是歼灭宇文化及,余下的事,无须急切,等歼灭掉他后,再议不迟。”李善道不置可否似地说了句,喝了口茶汤,顿了下,笑道,“要说起来,窦建德潜通宇文化及,意图谋叛,确乎罪不容诛,然就像他自己说的,既被我提前察觉,确是对我军接下来与宇文化及的明日此战,反倒增添了几分胜算。” 为何早就知道窦建德与宇文化及暗通,而却偏偏等到他即将举事的头一晚,才将他擒下? 李善道所图,正是为欲借此机,——趁宇文化及尚不知窦建德被擒的这个机会,使其措手不及,进而寻机取胜。这也是苏定方在擒捕窦建德时,与窦建德所说“将计就计”此话的意思。 李善道的这番打算,屈突通、李靖、魏征等心腹士尽知。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便就此,诸人根据之前已大体初定的方略,紧急的进行进一步的完善。 夜色渐深,堂中烛火明亮,映照得如同白昼。 李善道正在与屈突通、李靖等进一步完善方略,堂外脚步匆匆,王湛德入内,呈上书信一封。 将书信打开,李善道看之,却是宇文化及与窦建德的回信! 却原来,宇文化及的回信刚被送至高雅贤营中,苏定方立刻遣人急送到了城内。 略将回信看罢,李善道抚摸短髭而笑,顾盼诸人,示信说道:“明日此战,胜算八成矣!” 回信中,宇文化及将他明日的部署、预备怎么打的方略,一清二楚,和盘托出。 …… 月落星沉,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 昨天李善道就已下令,今日城外诸营接着出战反击,故诸营将士,俱已起来,有的营在用饭,有的营用饭早,已整装待发,在检查兵器,披挂铠甲,诸营皆杀气腾腾,战马嘶鸣。 而就在此际,一道军令,相继传到了城北、城东、城西三面诸营的主将营中。 亦即城北高曦、城东李文相、城西赵君德这三营。 高曦、李文相、赵君德接到军令,展开看罢,不敢怠慢,立即遵令行事,召集本区各营营将,速来主营听令。不多时,各营营将,分别赶到三人营中。 天光尚未大亮。 高曦、李文相、赵君德三将帐内,均灯火通明,帐外卫士环绕,气氛凝重。 …… “大王令旨,今日此战,不再仅是出袭反击,已经定为是与宇文化及的决战!” 城东,李文相营内帐中。 见城东各营营将到齐,李文相立在案后,手捧李善道的军令,肃然说道。 窦建德、高雅贤作乱不成,结果被擒的消息,虽然没有刻意扩散,但为防止谣言,城外诸营的高级将领们,李善道却是都通知到了他们。因城东诸营将,现已是皆知此事。 骤然听得李善道临时改变的这道军令,——李善道临战指挥,一向谋定后动,基本没有临时变策者,诸营将中有心思机敏者,就已将此改变与窦建德、高雅贤作乱被擒此事联系了起来。 便一将起身,试探地说道:“敢问将军,大王此令是否与高营变故有关?” 问话之将,系王君廓。 “正是如此。”李文相将李善道的军令,给诸营将传阅。 军令的内容并不复杂,言简意赅。 首先提到了窦建德、高雅贤谋逆被擒之事,然后指出,宇文化及尚不知此变,接着即告知诸营,李善道因是临时改变主意,决定趁此机会,今日与宇文化及决战。争取一举破贼! 针对已知的宇文化及部今日将会做出的部署,李善道制定了应对的策略,分别对城北、城西、城东三面的诸营下达了相应的作战指令。城北、城西两面的作战指令,在给李文相的这道军令中简略地有所提及,城西仍然以守御为主,城北仍然是主攻方向。 给李文相的这道军令,主要是对於城东诸营今日此战的详细指令。 “依据情报,宇文化及已潜调精卒万人,增援城东宇文智及军。其所增援之众,於开战之初,将会伏兵不动。候高营临阵起乱,此万人乃才出袭。宇文智及军今日进战,前期作战,会重点进攻冯金刚、郑智果两营,以调李文相、王君廓营分兵增援;其后待高营作乱,李、王诸营惊乱,宇文智及军便再转而全力猛攻李文相营,以期先溃李营,再破我城东其余诸营。” 李文相是城东诸营的主将,所以宇文化及计划先破李营,再逐一击溃别营。 “针对宇文化及此番部署,今日开战之后,冯、郑两营坚守,李文相、王君廓佯装支援,而各留精锐於营内待战。候时机至,苏定方佯装作乱,诱宇文智及伏兵出,及转攻李文相营。而王君廓即引精卒从侧翼突袭,截其退路,李文相率主力反击。到时,城中亦会出骑,支援城东。今日此战,城东两个任务,第一,歼灭宇文智及军;第二,若有余力,分兵渡永济渠,与城北诸营夹击宇文化及主营。期卿等勠力,共破此贼,何吝重赏!” 王君廓、冯金刚、郑智果、苏定方等诸营将传看罢了,将军令还给李文相, 李文相站将起身,捧着军令,顾视诸将,说道:“大王的令旨,都清楚了?” “回将军的话,清楚了!”诸将答道。 李文相说道:“俺重申一下军纪。大王的军纪,实际上也不用俺再多说。今日此战,凡有令而不进,或违令而不遵者,定斩不饶!战后查验各营将士,有功者,俺不敢私,上报大王,论功行赏;有过者,亦不姑息,依律惩处。诸将务必齐心协力,勿负大王厚望,誓破贼军。” 王君廓等将也都已经起身,一同躬行军礼,齐声应道:“末将等遵令!” “好,时间紧张,你们各回本营,将大王此令转达你各营将士知晓,便等俺号令,预备进战。” 王君廓等将再行了个军礼,倒退着,便依次往帐外退去。 却王君廓虽然投从到李善道帐下的时间,没有冯金刚、郑智果、苏定方等长,靠他的战功,俨然已是诸将之首,退在最前;苏定方是临时授任的营将,他在诸将中位次最低,退在最后。 王君廓、苏定方退出帐之前,李文相叫住了他俩。 “苏将军,高营的军心稳住了?今日出战,会不会有影响?”李文相先问苏定方,说道。 苏定方却很有把握的样子,躬身答道:“回将军,窦建德、高雅贤昨晚被押入城中后,末将与王朗、李友等亲自安抚,先是召集高营校尉以上军将,宣布窦、高二人罪状,继晓以大义,宣布大王令旨,彼等不知情,不会追究他们的罪责,而且窦建德、高雅贤,大王也没有杀之,只是暂时囚禁,以观后效,又向他们承诺,战后论功行赏;随之,依照大王之令,尽出高营财货,分赏诸部兵士,各种举措之下,高营军心现下已稳,绝对不会影响今日决战!” “好!不会影响就好!苏将军,高营毕竟刚刚经过昨晚的变故,虽军心已经暂稳,你还是需要密切关注其营各部将士的动态,以防生变。一旦有异动,立即上报,切勿延误。”李文相顿了下,接着说道,“大王的军令,你适才也看到了。今日此战,大王虑及高营的现实情况,高营在今日战中,主要仅起一个‘诱贼’、‘配合’的作用,其它的不需负责,只要这个任务,你能完成,就是你的大功一件!苏将军,你要切记,一定需得谨慎从事,不可懈怠大意。” 李文相的军事才能,不算高明,但他到底投从李善道的时间较早,且当时为了笼络他,李善道还与他结拜了兄弟,便是直到今日,李善道对他依然是以“贤兄”相称。 故而,包括王君廓这等桀骜之辈,面对李文相时,亦颇是恭敬有加,不敢造次。 何况苏定方?苏定方更是恭谨,当下应诺。 “你先还营去罢。” 苏定方又再行了一礼,退出帐去。 李文相转看王君廓,抚着胡须,露出点笑容,说道:“王公,大王的军令中,明令指示,今日此战,城东战场,以俺营与你营为进战主力。公勇猛敢战,历来战功赫赫,今日定能再建奇功。就今日此战,公有何策略,俺想听你说说。” 王君廓昂首挺胸,恭敬中带着点桀黠,说道:“大王将一切都布置好了,我暗贼明,今日这一场仗,咱们若还打不赢,干脆就都抹了脖子算了,也别再等大王惩治。 “将军,末将营步骑共计四千余,末将准备谨从大王军令,等会儿回到营中,便选出步骑各五百精锐,留为总攻时用。其余三千余人马,选出老弱五百,加上民夫,凑够千余,大张旗帜,当是足能冒充两千之数,就以此千余,充作援冯、郑两营之兵,以哄宇文智及。 “待总攻的时机到至,将军一声令下,末将就亲引精卒步骑,直扑贼之侧翼!” 李文相大喜,下到帐中,摇了摇王俊杰的手,笑道:“王公,你与俺不谋而合!俺也正这般计量。好,好得很!王公,如你所言,今日此战,大王筹谋高明,你我只需按计行事,定便能一举破敌。俺愿与公合力,共襄此役,誓取全胜!此战得胜,愿推公首功!”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从谏如流数宇文 永济渠浊流呜咽,割裂了汲县城外的杀场。宇文化及今日出战的兵马,分作三片,各出本营,黑压压地漫过城北、城东、城西的原野,金鼓声隔着水面隐隐相撞,搅动着不安的晨雾。 汲县城,北城楼。 屈突通、李靖、魏征等十余文武大臣,簇拥着李善道,立在扶栏之后。 “三面兵马合计,得有四五万众。”魏征仔细地观望了多时,估算说道。 屈突通说道:“这只是表面所见。据宇文化及与窦建德的回信,已知城东,宇文智及藏了伏兵万人,以此推之,城北、城西可能也会有伏兵。这样一来,宇文化及今日所出之兵马,至少七八万众上下。其所率来汲县的全部兵力,约十万步骑。大王,宇文化及今日可谓倾巢而出,意图显是志在必得。却不仅大王决定今日与其决战,看来宇文化及打的也是这个主意啊!” 晨风吹面,带着潮湿的闷热,还有东边黄河、西边永济渠与清水处的腥咸气息。平常时候,这股气息令人不适,但此刻却让李善道精神振奋。他点了点头,说道:“宇文化及军心不定,缺粮日紧,若论决战,他比咱们着急。好容易得了窦建德的叛投,他当然就急不可耐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宇文化及自以为得计,却不知已堕大王彀中!”屈突通说道。 李靖谨慎地说道:“大王,今日此战虽然形势有利,臣愚见,却亦不可轻敌。宇文化及固已堕大王彀中,然其兵力仍众,兼且甲械精良。此战,尚需步步为营,才可克敌制胜。” 李善道赞赏地说道“药师所言极是,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军虽占先机,但临敌作战,最忌轻敌。药师,你提醒的很好!传我军令下去,令城外诸营切切不可轻敌!” 本身的军略才能出众超群,可偏偏又不骄傲,越看李靖,李善道越是喜欢。 军令很快传出。 …… 城东。 宇文智及营外,高大的望楼上。 此时,也正有十余人在眺看对面出营汉军的情况。 被众星捧月,围在正中的,可不就是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嫌铠甲重,天气热,早晨上好,下午时,穿着铠甲并且还如似罩了个蒸笼似的,——盛夏时节,在外部的高温环境下,铁甲内的温度,用后世的计温单位,能达到四十度以上,即便而下已经入秋,下午最热时,甲内温度也仍得有个三十多度,这自然不是宇文智及这等公子哥能忍受得了的,故此,他未着铠甲,仅裹了个幞头,穿了件凉薄的丝衫,又在望楼的各个角落,提前备下了成桶的冰块,以及几个摇动大扇的壮汉,供其取凉。 叉着腰,眯着眼,望着对面数里外阵势将将列成的城东汉军诸阵,宇文智及踌躇满志,笑与随从的诸将、诸吏说道:“李善道在河北、河东打赢了几场仗,就觉得自己了不得了,狗胆包天,敢与我王师对垒汲县!今日,就好生地让他尝尝我王师的厉害,让他知道知道,窦建德、李渊手下的乌合之众,却远非是能与我王师相比!”说着话,眼在城东汉军诸阵中搜索。 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他的视线定在了城东汉军诸阵中,偏左一阵的上边。 ——城东汉军,共是列了五阵。李文相阵在中间;其左两阵,由近至远,分是王君廓、“高雅贤”两部列成的军阵;其右两阵,分是冯金刚、郑智果两部列成的军阵。五阵互相之间,大致皆是相距五里,各自对应的是他们这五部的本营。五部的本营,在五阵南边十来里处。营与阵间、阵与阵间,可见游骑来往,不用问,这些游骑必或是令使,或是负责警戒的任务。 宇文智及落目的此阵阵中,两面将旗飘扬。 一面小些,上绣着黑字“南皮公、大将军高”;一面大些,亦黑字,上绣着“上柱国、信都公窦”。——南皮县公、大将军,是高雅贤的封爵、勋官。“大将军”也者,上柱国、柱国、上大将军之下,就是大将军,品秩为正三品,在勋官中,位次不低,堪称显贵。当然,比之高雅贤在窦建德帐下时的地位,还是差了一截。他为窦建德臣属时,勋官系柱国这一等。 从将中,有人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便凑近说道:“大将军,却不知窦建德今日会何时倒戈?” “你这话问的就外行了!”宇文智及指点此将,说道,“两军对阵,其虽已投我,岂能轻易就倒戈?又岂能预先定下时辰?必待战局胶着,方能见机行事。但可以肯定的是,窦建德今日必会倒戈!又可以肯定的是,今日此战,我王师既有内应,复准备充足,我阿哥调了精锐步骑万人增援我军,必能一举击溃李贼,让其见识我王师之威!”摸着胡须,得意地仰起了脸。 瞧其架势,似乎是已取得了胜利。 诸从将、从吏中,本是大部分不知窦建德投诚此事,直到今早出兵,方才从宇文智及口中得悉。不少人还在消化这个令人惊喜的消息。这时闻得宇文智及此话,不论是还在消化消息者,抑或是也已对胜利满是信心者,无不纷纷点头,阿谀之词不绝而出,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有的说:“悉赖大丞相、大将军威德远播,才能令窦建德归心!” 有的说:“大丞相、大将军运筹帷幄,贼兵早已胆寒,今日一战,定教李贼灰飞烟灭!” 宇文智及抚须,哈哈大笑。 侍吏奉上冰镇的蜜水,请他饮用。宇文智及坐上胡床,便一边啜饮蜜水,早上已然颇热,使唤壮汉摇扇卷风,一边继续观望对面的汉军各阵,等待宇文化及进战的军令下达。 …… 宇文化及正在城北营中的望楼上,亦在观望汉军阵容。 “李贼今日出战各部兵马,看起来比前两次出战都多了些。”他瞧了半晌,得出结论,说道。 唐奉义擦着汗,说道:“大丞相,前两次李贼出战,尽管皆被我军击退,但其也各有斩获。想来应是因此,是故今日李贼增兵,以求一搏。不过我军今日精锐尽出,却胜算依然在我!” 此话说的颇为委婉。前两次交锋,汉军不说大获全胜,也是占了相对的优势。“皆被我军击退”云云,更是无从说起。两场鏖战,最后都是汉军主动地撤兵。 但这话,宇文化及爱听。 “正是如此。”宇文化及按着扶栏,踮起脚尖,越过永济渠波光粼粼的渠面,望向城东的汉军诸阵,隔得太远,他看不到窦建德、高雅贤的将旗,只能望见出战的城东汉军一字排开,列了五个方阵,远观之,各阵俱是阵型整齐,矛、铠甲的反光,星光似地在尘土中时隐时现。 他望了片刻,接着说道:“城东今日出战的汉军,得有万把子步骑?” 唐奉义答道:“禀大丞相,据探报,城东今日出战的汉军确约万人。大丞相是在观望窦建德、高雅贤营阵的情况么?窦、高部之阵,从西往东数,位置在西边的第二位。” “就是说,窦建德、高雅贤之阵,与李文相阵间,隔着一阵。”宇文化及略显担忧,说道,“这样的话,其阵就算临阵倒戈,唐公,是不是对李文相阵的影响也不会太大?” 唐奉义一听宇文化及此话,就知忧心所在,说道:“大丞相是不是在担心,当我城东主力进攻李文相阵时,窦、高阵可能会因为没有与李文相阵相邻,而起不到太大的帮助作用?” 等宇文化及点了下头,他继续说道,“仆愚见,大丞相无须过虑。窦、高阵虽不与李文相阵相邻,然其一旦倒戈,李文相等阵的军心却势必会受此影响,大为震恐。当其时也,我城东精锐,只需趁其阵乱之际,迅猛突进,便定能将李文相阵,於短时内,即可击溃!” 实则宇文化及此忧,完全没有必要。 他无非是决战在即,患得患失,又急於求胜,又生怕落败,故而才生出些无端的疑虑。 亦是亏得唐奉义对他的无能了解得很透彻,才尽管心中对他此忧嗤之以鼻,面上仍耐心解释,言辞恭谨而恳切,尽力安抚其心,以免得大战即将开打,宇文化及作为主将,却心生犹豫。 “对,对。唐公,你说得对!是本大丞相多虑了。” 望楼下上来了几个将领,到至宇文化及身边,下拜行礼,禀道:“大丞相,城北诸阵已列完毕,诸将请示,并及城西令公、城东大将军,亦俱遣吏来问,何时开始发起进攻?” 宇文化及迟疑片刻,顾视唐奉义等,说道:“唐公、诸公,你们说,何时进攻为宜?” 做为三军主将,不意居然连何时开始发起进攻,都要询问谋佐们的意见。 唐奉义抚摸着胡须,略作沉吟,答道:“大丞相,以仆之见,天色已亮,已可发起进攻。连日秋热,今日当也是个热天,再等下去,日头升高,热气蒸涌,士卒们体力消耗加剧,士气易泄,或会对我军之进战不利。再者,贼阵初成,尚未稳固,亦正我三军进击之良机。” 其余从将、从吏纷纷附和,都是这个建议。 宇文化及乃做出决定,下令说道:“传令三军,半个时辰后,同时展开进攻!” 询问何时开战的这几个将领得令,从地上爬起来,就要下望楼。 唐奉义赶紧将他们叫住,——宇文化及的军令下的太简单了,他得作些补充。 只他不是主将,不好越俎代庖,直接与这几个将领说,便叫这几个将领先别下望楼后,他与宇文化及说道:“大丞相,今日此战,关乎胜败。胜则何止黎阳城拔,黎阳仓的粮食将为我有,我军缺粮之窘迎刃而解;挟此大胜,西进洛阳,震慑李密,迫其让道,以还长安,也指日可待。可若败了,则不仅黎阳仓的粮,我军难以再图,而且士气将会愈挫,只怕河北、山东我军亦不好立足矣。故此,仆愚见,值此决战打响的关头,不宜仅一道命三军进攻之令也。” 宇文化及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不错!唐公,你所言甚是!”看了看被唐奉义叫住的这几个将领,他张了张嘴,像是有话想说,可终究是无话可讲,他眨了几眨眼,捂住嘴咳嗽了两声,尴尬地重看向唐奉义,嗫嚅说道,“唐公,依你看,我还应再补充些什么?” 唐奉义对他这幅样子见惯不怪,——他若不问,反是奇怪了,便应声答道:“仆愚见,大丞相宜亲颁激励之词,振奋士气,使三军将士深知此战重大,奋勇争先;同时,须明肃军纪,确保令行禁止,各部协同无间。此外,还可将已定之部署,再次宣示各将,严令不得有误。” “对,对!”宇文化及喝令被唐奉义叫住的这几个将领,说道,“唐公的话,都听到了?我不赘述了,你们就按此向城北诸将、我二弟、三弟传令。” 唐奉义只是大略地提了个笼统的建议,宇文化及“不赘述了”,就令这几个将领“按此传令”。这着实便让这几个将领难办了。“明肃军纪”此条补充的建议,还好转达;但“激励之词”、“已定部署”,宇文化及不亲自拟令,他们却如何传达?难不成,他们还敢代宇文化及拟“激励之词”?——唐奉义的建议中,实际上就已经提到,请宇文化及“亲颁”。 这几个将领面面相觑。 一人硬着头皮,说道:“大丞相,激励之词与部署细节,敢请明示。” 唐奉义等人又一次迎来了宇文化及求救的视线。 於是,虞世基落笔,唐奉义口述,为宇文化及拟写了令旨三道。三道令旨,前半部分内容相同,俱士气、军纪方面;后半部分内容有异,分别是已定的在今日此战中,城北、城东、城西三军各自的具体作战部署、作战任务等等。三道令旨分送城北诸将、宇文智及、宇文化及。 这几个将领毕恭毕敬地接下令旨,再次下拜,行礼罢了,急忙下望楼,传令去也。 令下到不久,鼓声、号角声,率先在城东响起! 第一百一十五章 对射弓弩步卒出 李文相中军阵的东侧。 冯金刚与郑智果两阵,相隔五里,并排而列。两阵以步卒为主,各约两千人马,结成的俱是方阵。阵前各临时布置了一些鹿砦、拒马。两阵中,旌旗如林,战士们持着矛、盾、弓、弩等种种兵械,依次展开。战斗尚未打响,为保持体力,除少数军将、警戒外,其余将士悉皆坐地,保持静默。谁都知道,恶战将起,静默而闷热的空气里浮动着令人不安的肃杀。 一丝风也没有,汗水沿着额头滑落,却无人擦拭。每个人的目光都凝重而坚定,仿佛能穿透这沉闷的空气,直视即将展开的鏖战。在这片死寂中,蝉鸣早已无声,唯有一个个的心跳声如鼓,回荡在每个人的胸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仿佛时间都凝固了。 前两次反攻的战场,也是在这里,留下的血迹与泥土混合,形成了一滩滩黑褐,打扫战场时未有收拾干净的断箭、残刀,仍散落在地,如在无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惨烈与英勇。两阵中,有的将士看到了这些东西,但很快,他们的目光就投向前方,望向数里外宇文智及部的军阵。 从所见估算,宇文智及军今日出战的兵马,至少得近两万。 兵力上,其军是城东汉军的一倍多。 既在兵力上占优,宇文智及所列之阵,也就比城东汉军为多。他的主力军阵也是五个,分别对应城东汉军王君廓、“高雅贤”、李文相、冯金刚与郑智果五阵;此外,在两翼各添设了一阵,并在后边亦增设了两阵,做为预备队,总计组阵八个,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扇形阵势。 可以望见,宇文智及诸阵里的将士,这个时候,亦是大都坐地,休养体力。 双方十余阵,排列在广袤的原野上,几将城东永济渠、黄河之间可用的战场铺满,如从半空望下,可见之,宛如一幅巨大的棋盘,红黄分明,遥望对峙,便似两张绷紧的弓弦蓄势待发。 ——黄色,是隋官军的戎装服色;红色,是前阵子才正式定制的汉军戎装的色彩。却为何选择红色?一个是李善道的偏好,他的嫡系部队,本来用的就是红色为戎装之色;再一个,红色,是火焰之色,也是隋末以今,大部分义军所选择的戎装颜色。首义举事的王薄所作的《无向辽东浪死歌》中,第一句唱的就是“长白山前知世郎,纯着红罗锦背裆”。且也无需多说。 城北望楼上,宇文化及听到的率先在城东响起的鼓声、号角声。 就是於此刻,响起在了城东! 系从宇文智及的中军传出。 鼓声如阵阵躁雷,号角声尖锐刺耳,瞬间打破了城东战场的寂静。 “什么时辰了?”宇文智及踞坐胡床,抓着盛冰酪的玉杯,听着热血激昂的鼓角声,问道。 从吏看了眼望楼边上摆的日晷,答道:“回禀大将军,辰时二刻。” 辰时二刻,按后世时间,即上午七点半。 宇文智及点了点头,用玉杯凉了凉脸颊,傲慢地说道:“午时前,本大将军要闻到捷报!传令各部将士,本大将军已令屠牛杀羊,为他们备好庆功酒,只待凯旋。” …… 沉重的鼓点擂动大地。 宇文智及军五阵,各出部分兵马为前锋,组以锐阵,向城东汉军五阵发起试探性进攻。 所出之五阵兵马,对应冯金刚、郑智果两阵的宇文智及军兵马最多,俱是两千,其余三阵各约千人。这些都是步卒。又在五阵步卒的右翼,宇文智及遣出了轻骑千人,充作护卫与策应。 五阵宇文智及部兵马,以关中骁果为主,配以江淮兵。命令各阵出战的鼓角声适才响起后,各阵出兵的速度有快有慢,前进的速度也有快有慢。此际望去,只见这五个出战的锐阵,如五支离弦的利箭,以前后不一之势,分布野上,射向汉军五阵的阵前,尘土飞扬,气势汹汹。 前进速度最快的是攻向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宇文智及军前锋。 敌我阵间的数里距离,转眼即过。这两个前锋锐阵,在汉军强弩射程的边缘暂停下了脚步。后排的盾手前移,巨大的橹盾轰然落地,层层叠叠,筑成移动的铁壁。盾隙间,无数弓弩寒光闪烁,直指前方汉军冯金刚、郑智果这两个相隔五里,互为犄角的军阵。 今日此战,因为宇文化及部的主力在城北,故而出兵最多的仍是城北,但如前所述,其实今日宇文化及进攻的重点,却是城东。他的整体战术是,先借窦建德、高雅贤的叛变,将城东的汉军击溃;随后,趁此胜势,再向城北、城西的汉军发起全面的进攻。 而又如前所述,城东这厢的战场,宇文化及制定的具体进战部署,是为先佯攻郑智果、冯金刚两阵,以此调李文相、王君廓两阵支援,待李、王两阵,主要是李文相阵分兵,以及窦建德、高雅贤临阵作乱以后,再起伏兵,集中兵力,转向主攻作为城东汉军主将的李文相阵。 这叫做“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将李文相阵击溃后,再接着扩大战果,以求城东之全胜。 故而,首先“佯攻”的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宇文智及军的这两部兵马,某种程度来说,实际上是相对重要的。至少,这两部兵马需要先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阵脚攻动,使其处於下风,方能诱使李文相、王君廓分兵驰援。又因是,攻击郑、冯两阵的这两部兵马,实为精锐。 两部兵马,均是宇文智及从关中骁果中选出的敢战营头。 攻击郑智果阵的此部兵马的带队军将名叫元烈;攻击冯金刚阵的名叫贺兰敏。这两人都是将门之后,从前朝时,其父、祖辈就在军中效力。两人而下俱为一部骁果之主。 贺兰敏所率之部的进速,比元烈部又快了一点。 他转望了下右边的元烈部,见元烈部盾牌成墙,也已做好了攻击的预备,就不再拖延,按刀下令,命令本部立即展开攻势:“传令,砲车抛掷、弓弩引射!” 五百名弓弩手出列,在重盾掩护下,推进至汉军阵前百五十步处,——这个距离,是军中常用的强箭的射程极限。随着凄厉的哨音,密集的弩矢如同黑色的铁雨,带着死亡的尖啸,泼向冯金刚阵!四五辆跟在锐阵后的投石车,咯咯吱吱的扯动机关,巨石也翻滚抛出! …… 对面的冯金刚阵,早就在阵前组成了盾阵。 盾牌上瞬间钉满了箭镞,发出“咄咄”的闷声。弩矢的穿透力惊人,两波箭雨过后,颇有盾牌被射裂、射碎。盾牌后的盾牌手、战士或有中弩矢倒地者,但冯阵并未因此就乱。后边的战士迅速近前,将负伤、或被射死的将士拖到阵后,替补的盾牌手填补空缺,阵型依旧稳固。 阵中的望楼上。 冯金刚眯着眼,眺望贺兰敏部射来的箭雨、投来的巨石。恰好一枚巨石呼啸而至,砸中望楼一角,木屑飞溅。几个亲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扑过来掩护冯金刚。冯金刚把他们推开,面不改色,冷哼了声,说道:“在老子面前动弩,鲁班门前弄大斧么?传令,还射!” 却这冯金刚,是跟从李善道投奔瓦岗的十三元从之一,李善道独为一军后,他最初在李军中任的职务就是弩营的营将。——当时李善道的部曲还不很多,强弩、劲弓等军械也比较缺,故此专门组建了一个弩营,集中使用。冯金刚通过这段经历的锻炼,已然是深谙弩术。 床弩率先发出撕裂空气的轰鸣,粗大的箭矢如标枪般激射而出,越过敌我两阵间的空旷地带,射落在了贺兰敏部盾阵之上。盾牌顿被洞穿,数名盾牌手被穿透了躯体,被钉在地上。接着,冯阵中普通弩手组成的弩阵紧随其后,弩矢如暴雨倾泻,贺兰敏阵中惨叫声不绝於耳。 …… 惨叫声中,贺兰敏的弩矢攻势,为之一滞。 指挥盾阵、弩队的军将,催迫兵士将被射死的盾牌手、弩手的尸体往后搬送。然而,冯金刚阵的兵力尽管不如贺兰敏部多,弓弩的配比却超过了贺兰敏部,且训练有素,弩矢的命中率很高,试图搬动尸体、清理道路的隋兵,刚一俯身,便相继好几人被汉军弩箭射中脖颈,直挺挺地倒在同伴的身上。鲜血,浸透了干裂的土地,蒸腾起刺鼻的腥气。 这段时日,与冯金刚部交战的宇文智及军,多是别部,贺兰敏是今天才换上阵的。他没有领教过冯金刚部的弩矢威力,眼见此状,饶以他沙场宿将,不觉亦是吃惊。但毕竟是老将了,征高句丽这样的大场面,贺兰敏也见识过,遂很快稳住了心神。他调整部署,下令说道:“弓弩分向两翼,压制冯贼中军!橹盾阵稳住,无俺令,不得擅退,耗光他们的弩矢!” 正面对射,不大占便宜,就改变战术,改从两翼夹射。 不愧是十余万关中骁果中的精锐,命令传下,贺兰敏部的盾牌手、弓弩手,依照平时的操练,便即调整队形,除留下了少半依然在正面对射,其余的分向两侧,对冯阵形成了夹击。 …… 冯阵望楼上。 一将问道:“将军,贼分两翼,夹射我阵,如何应对?要不要我阵也分兵两翼,对贼反夹击?” 又一将说道:“将军,贼自以为兵众,不仅使盾、弩手居前,而且压得颇深,距我阵不过百余步远近,不如我阵趁机突袭,先将其盾、弩歼灭!末将愿引兵百人,完成此任!” 冯金刚扫视当前敌阵。 贺兰敏阵的弓弩手分向两翼后,其阵现下的态势,大致如此:军阵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前部分是盾牌手、弓弩手,人数较少;后部分是重、轻步兵。前部分的盾牌手、弓弩手在正面、两翼射击,后部分的重、轻步兵在后部待命,摆出了一副随时准备冲锋的架子。 冯金刚考虑了一会儿,说道:“贺兰敏使盾、弩这般深压,不排除他有后手。也许,他正在等的就是我阵遣兵突袭。‘突袭’此策,不可用之。至若也分兵两翼,亦不必。传俺军令,三弩歇一,三弓歇一,减缓射击频率,佯装弩矢不足。待贼深入,再弓弩齐射,给以打击!” 军令即刻传下。 弓弩手们依令而行,引射渐稀,射击节奏也明显放缓。 …… “果如将军所料,贼弩矢不足,射上一阵,便就稀疏下来!将军,我部甲卒养精蓄锐,待战已久,可突进矣!”贺兰敏阵中,一个从将大喜过望,向贺兰敏建议说道。 贺兰敏没有急着做决定,摸着下巴,反复地细观了多时冯阵的动态变化,随之转过头,望向西边的元烈部和东边的其余己军三部,又望了一下元烈等部的进战状况。 元烈人如其名,是个急性子,他却已向郑智果阵展开了步卒进攻。其部与郑阵对射的箭雨下,元烈披挂重甲,右手挟矛,左手提刀,身先士卒,亲率甲士两团冲锋,呐喊声遥遥可闻。 东边的其余己军三部,攻李文相、“高雅贤”两阵的这两部,尚未发动步卒的攻势,暂还只是以弓弩对射;攻王君廓阵的这部,则与元部、郑阵的战斗情况相同,也已展开步卒进战。 ——不过与元部、郑阵不同的是,主动进攻的并非隋军,是王君廓部。他派出了步卒一团,冒着箭雨,企图进攻列於这部隋军侧前的弓弩阵。 望见王君廓遣出的这步卒两百人,突进未远,就在弩矢、箭矢的打击中不得不撤退。 贺兰敏轻蔑地笑了一笑,说道:“闻王君廓狡诈,不过尔尔!只以一团散沙之勇,岂能撼我坚阵?”做出了决定,令道,“战前,大将军令,今日此战我部与元将军部协同,共同担负先攻之任。元将军部已突进,我部当跟进,命甲士整队,一刻钟后,发起进攻!” 第一百一十六章 铁甲进战如雷霆 一列列的甲士,整束衣甲,依照火长、队率等基层军官的命令,再一次检查兵器,做进战前的准备。随着贺兰敏军令的下达,前排的弓弩手又齐射了几波之后,与盾牌手向两边撤开,让出了一条冲锋的道路。两员勇将的引率下,四个团,八百人的甲士,组成了两个三角形的突进阵型,出后阵趋前,一声声的喊“杀”中,先缓继疾,向着两百步外的冯金刚阵冲去! “射!”冯金刚立於望楼,盯着这八百隋兵,耐心地等待他们进入强弩射程,举起手,令道。 ——却这八百隋兵,因处贺兰敏阵的后部,所以需要再往前一段,才能进入冯阵的强弩射程。 适才渐疏、渐缓的冯阵箭雨,应着冯金刚的这道军令,重新密集与迅猛! 粗长的弩矢成排地射出,带着破空之声,穿透空气,直扑这八百隋兵。这八百隋兵都是老卒,不少参与过征高句丽等战,不论他们的士气现在高不高,战场的经验相当丰富。甚至不需要军将们的指挥喝令,他们就知该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又变得骤密的箭雨。 但见他们迅速分散,并於同时,突进的速度没有变慢,反而更加迅猛。这种时候,最忌的就是犹豫、害怕,一旦停下脚步,便会成为靶子。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加速冲锋,争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冲过这片死亡地带。只要冲到敌人阵前,敌人的弓弩就再难起到多少作用了。 冯金刚眼见隋兵未被己阵的弩矢击溃,反加速逼近,倒是诧异了下,说道:“却是凶悍。” “将军?”冯金刚方才“佯装弩矢不足。待贼深入,再弓弩齐射,给以打击”的计策,眼看没有起到好的效果,一个从将紧张地等待他应变的命令。 冯金刚令道:“弓弩再齐射一波,随后弓手换矛。前阵将士预备接战!” ——弓弩手,在当下的军队中,算是独立的兵种,也不算。算是独立的兵种,比如操作大型弩车的弩手,打个比喻的话,就像后世的机枪兵,他们有时独立成编;不算独立的兵种,普通的弓手,除掉少数的神射手外,其余大多实际上就是步兵兼职,敌人远时就射箭,近时就换矛等近战兵器。如原本时空,后来一支唐军的武器配备,弓这块儿,即是人手一弓。唐军一军,通常一万两千五百人的编制,配给弓一万两千五百副,比陌刀、矛、横刀等的配给率都高,普及率达到了百分之百,人人都是射手。故而冯金刚有“弓手换矛”此一军令。 当然,汉军中弓的普及率,限於资源等因素,现下肯定没有后来唐军的普及率高,不过一营之内,弓手仍占相当比例,如今多者,如冯金刚营,亦已是半数以上的步兵皆有配弓。 却也不必多说。 只说冯金刚的军令,很快得以了贯彻。 而在这时,突进杀来的八百隋兵甲士,已冲过拒马、鹿砦等阻碍,逼近到了冯阵的阵前! 他们所组成的两个三角形的锐阵,在越过死亡地带时候,阵型略有松散,小有伤亡。 但在逼近阵前后,得以了重新的集结,恢复了紧密的阵型。 阵中望楼上的冯金刚望去。 这两个向前推进的锐阵,不是汹涌的潮水,而是移动的铁色冰川。人皆披挂厚重的两当铠,铁片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手中长矛如林,巨大的方盾几乎遮蔽了整个躯干。步伐沉重而统一,踏得大地微微震颤,甲叶摩擦发出连绵不断的、令人窒息的金属刮擦声。 尽管士气不高,冯金刚约略可以望到两个锐阵前列隋兵战士的相貌,从他们的脸上,看到的是近似麻木的表情,没有士气高昂的部队在进战时应有的那种兴奋、亢奋,好像透着一股被逼的无奈,但这八百甲士组成的这两个锐阵,无可挑剔,他们前进的动作精准而冷酷,俨然有着一种被战火千锤百炼过的肃杀。——到底不愧是十余万骁果中选出的精锐兵士! 两个锐阵,如同两把锋锐的、并头齐驱的钢铁凿子,插将过来! 冯金刚的目光落在了本阵的前阵上。 前阵,名为前阵,实已是其阵的主力阵容,由五个团,步卒千人组成。结以方阵,外围是紧密相连的巨盾,盾隙间探出密密麻麻的长矛。从冯金刚居高临下、处於其后的角度望之,他前阵的阵型就像是一只巨大的刺猬,大盾森然,矛尖闪烁寒光,静待这八百隋兵甲士的冲击。 “稳住!弩车、强弩预备!”冯金刚下令说道。 八百甲士已与冯阵前阵近在咫尺! “射!” 弩矢化作一片黑云,带着尖啸扑向隋兵八百甲士的两阵! 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不绝於耳。 大部分弩矢被厚实的铠甲或巨大的方盾弹开,徒劳地跌落。只有少数弩车射出的重矢,穿透了部分甲士的防护,带起一蓬蓬血雾,染红了冰冷的铁甲。几个隋兵甲士闷哼一声,扑倒在地,旋即被后面涌上的同伴铁靴无情踏过。这点损失,对八百铁甲而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两个锋矢阵,以至没有丝毫地停顿或混乱,依旧带着碾碎一切的意志,隆隆向前! 老兵们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对同袍的死伤,或许心中不免会起些涟漪,然并无过多的关注,毕竟这是战场,分神就是死亡!“轰!”两道钢铁凿锋,狠狠楔入了冯阵的盾墙! 撞击的瞬间,沉闷的巨响连成一片! 冯阵的盾墙在恐怖的力量冲击下,发出刺耳的呻吟和碎裂声。盾后的士卒,哪怕是以肩死死抵住,用全身力量支撑,也如同被攻城锤击中,骨裂声清晰可闻! 惨叫声中,迎对两个隋兵甲士锐阵正面冲击的盾墙位置,首先向内凹陷,形成了两块触目惊心的裂痕。巨盾连同后面的盾手一起被撞得向后趔趄,就如被冰山撞到的薄冰,眨眼消融。 两阵隋兵甲士的长矛,毒蛇般从盾牌缝隙或碎裂的缺口凶狠刺入! 矛尖撕裂皮甲,贯入血肉,带出一道道滚烫的血雨! 有的冯阵兵士被长矛洞穿,钉在身后同伴的盾牌上;有的被方盾撞击,砸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有的被隋兵甲士的铁甲撞倒,跟着被不知多少沉重的铁靴踩踏,只留下一声短促的惨嚎。 望楼上,一个从将变色叫道:“将军,无怪这支隋兵此前并未见过,观其攻势,显是精卒!” “刺!”冯金刚脑海中闪过李善道为将须稳的叮嘱,忍住面色不变,令道。 冯阵盾后的长矛手在血雾中嘶吼着刺出! 矛尖刮擦着重甲,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溅起点点火星。有些矛幸运地刺入了铠甲的连接处或相对薄弱的腿部、腋下,带出鲜血。被刺中的贺兰敏部甲士只是闷哼一声,动作稍有迟滞,但轻伤者继续推进,伤势重者则被拖到阵中空隙,由后排同伴顶替上去。 整个这八百甲士的进攻,如同精密的器械,前排格挡、突刺,后排随时补位、掩护,阵型一支保持,动作高效,好似一台无情的绞肉机器,虽然进速不快,可却坚定地向冯阵深处凿进! 即便贺兰敏部的这八百隋兵,是己军的敌人,可在望到这八百甲士的表现后,冯金刚终於也是忍不住,面色稍变,打心底里赞了一声:“好一支精兵!” 确实是精兵,这种临战的表现,实事求是地说,比冯金刚营的将士更为出色!冯金刚自度之,就汉军各营来讲,恐怕只有屈突通旧部中的精锐、高曦、萧裕等营方能与之匹敌。 冯阵方阵不可避免地开始扭曲、崩裂! 尤其面对左翼隋兵锐阵的位置,——这个锐阵的隋兵甲士,比右翼的隋兵锐阵的甲士更为悍勇,盾牌撞击声如雷鸣,长矛穿刺间如狂风骤雨,每一次冲击都带着摧枯拉朽之势。此一位置的冯阵兵士,死伤飞快增加。盾墙多处破裂,长矛折断,兵士们相继倒下,在血泊中挣扎,惨叫声此起彼伏,剩余的士卒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不自禁地对这些铁甲屠夫的本能恐惧。 “将军!左翼顶不住了!直娘贼,这部贼兵,全是老卒,太硬!”一个从将满头大汗,叫道。 战场就是这样,局势的转变,就在呼吸之间。 才不到半个时辰之前,冯金刚还在寻思用“佯装矢尽”,来哄骗贺兰敏部隋兵,从而以给他们造成更大的杀伤。可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他的前阵就被压得节节败退,摇摇欲坠! 又一个从将叫道:“将军,大王给咱的军令是,今日此战,可以佯败,以求李将军、王将军分兵支援。既然如此,就赶紧派人向李将军、王将军求援吧!” “战事才启,咱就求援?就算是大王军令,你他娘的,俺也丢不起这人!” 建议求援的此将,是冯金刚早年在乡中时的玩伴,之前没有从过军,也就是去年底投奔了冯金刚后,才开始接触战争,然在这大半年的随从李善道的征战生涯中,冯金刚营并没有打过几场硬仗,故是这从将竟然这么快的,就被这八百隋兵甲士的气势给吓得起了怯意。 他可以畏惧,冯金刚要脸面的,却不能就这么轻易的便求援!如果这么轻易的就求援,这场仗打完以后,别营的营将们,会怎么看他?背后会怎么嘲笑他? 恨铁不成钢地骂了这从将一句,冯金刚下令:“调后阵填上去!堵住左翼!死也要给俺钉住!” 后阵的兵士,等於是冯阵的预备队了。人数不多,两个团,四百人。留下了一个团,护卫望楼,另一个团的两百兵士,闻令而动,急忙奔向左翼,填补缺口。 生力军的加入,暂时延缓了冯阵左翼缺口被彻底凿穿的势头。 但加入的这一团兵士,都是轻步卒,面对重甲隋兵,也不是对手。长矛刺出,刺不透隋兵的铠甲,反被隋兵甲士的反刺洞穿。左翼缺口处的混战,愈加惨烈,人挤着人,矛杆撞击,血雾弥漫。己军兵士与隋兵甲士的呼喝、喊声,交织成一片。浓烈的血腥味,望楼上可闻。 “将军!真的是撑不住了!快求援吧!再不求援,大王令我营的‘佯败’,可就要成真败了!”不仅是一个从将在请冯金刚赶紧求援了,望楼上跟从在侧的四五个从将,俱是骇然叫道。 冯金刚望了下西边的郑智果阵。 攻击郑智果阵的隋兵所部,出兵进攻的时间比贺兰敏部还要早一点。其出之兵也俱甲士,亦是分组成了两个锐阵,并且其攻势也甚为猛烈。郑智果阵,他远望眺之,见亦已左支右绌。遥遥望见一披甲的将领,带着十余甲士,奔波於郑阵的左右两翼之间,忙於调度支援。 隔了四五里地,他自辨不出此将是谁,然他对郑智果比较了解,却可断定,此将必即郑智果。郑智果在汉军诸营的营将中,素来是以勇猛著称。这类危急的状况下,他必会亲自上阵。 “郑将军阵尚未求援,我阵不可求援!传俺将令,给俺顶住!再顶半个时辰!” 诸从将面面相顾,不敢再劝,只好将他这道军令传下。 …… 十来里外,汲县城,北城楼。 从战斗打响起时,李善道就在密切关注城东的战况进展。 又因冯金刚、郑智果两阵,是城东战场的前期重点,故他的关注点也一直多在这两处阵地上。 遥见隋兵发起步卒进攻,不过半个来时辰,冯、郑阵两阵已被动摇。李善道皱起了眉头,说道:“隋兵攻势迅猛,所出之兵,当俱精锐。冯、郑两阵已显不支,文相怎还不出援?” 魏征猜测说道:“大王,也许冯、郑两位将军尚未求援?” 按冯金刚、郑智果两人的性子看,他俩一个自视随从李善道起事的元老,好面子;一个刚烈,宁折不弯,凡战,不顾惜部曲伤亡,必拼命到最后一刻,确有这种可能性。 “简直胡闹!我再三明令,‘佯败求援’,非要把佯败搞成真败么?两阵若真败,势必牵累文相等阵,底下的仗就不用再打了,咱们认输投降就是!若真这等不顾大局,战后我当严惩!”李善道少见地露出了点怒色,他当即下令,“传令文相,不得迟延,出兵支援冯、郑两阵!” 传令军吏疾下城楼,飞马出城,赶去传令。 屈突通抬起手臂,指向冯金刚部对阵的这部隋兵:“大王,请看。” 李善道顺指望去,一面将旗的前领之下,这部隋兵剩下的千余兵马悉出,压向了冯阵! 这面将旗,李善道、魏征等看不清是谁的将旗,却猜得出来,应该便是这部隋兵主将之将旗。 正即是贺兰敏的将旗! 贺兰敏驱马挟槊,只以数铁骑护从,冲在最前,奔行如风,槊尖所指,是冯阵左翼缺口之后、冯阵望楼旁边,在烟尘、血雾中飘摇的“冯”字将旗!他大呼叱咤:“掣旗!就在此刻!” 第一百一十七章 擒杀李贼赏千金 “动了!动了!”前线斥候飞奔到望楼下,拜倒大叫。 望楼三层,每层都有军吏值守。一层层的,军吏们高声传递消息,将此叫喊飞快地传送到了顶层。顶层楼梯口站着的,是宇文智及的亲信参军。他当即转身,拨开从臣,疾步至正中的胡床前,跪地禀道:“大将军,李文相、王君廓两阵动了!已遣兵往援冯金刚、郑智果!” 胡床上,硕大的遮阳伞下,斜依坐的正是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直起身,丢下玉杯,一拍座榻,问道:“动了?” “大将军,动了!” 宇文智及问道:“乱了么?” “大将军,尚未乱。” 宇文智及沉吟片刻,挥手说道:“再等!” 胡床边上的从将、从吏们,有的跑到了扶栏边上,眺望李文相、王君廓两阵分兵支援郑智果、冯金刚两阵的情况,——只见两支汉兵,如似两条长蛇,各从李、王阵后,正在奔涌援向郑、冯两阵;有的扭头,朝望楼后的连营望之,——待战多时的上万步骑伏兵正於营中等候! “大将军,依照部署,至迟在李文相、王君廓分兵往援郑智果、冯金刚后,窦建德就该倒戈了啊!却为何他尚未动?……会不会是出了甚么状况?”亦有从吏患得患失,忧心说道。 一层层的前线军报,再次传到! 又一个顶层楼梯口的亲信参军奔至,跪地欢喜大叫:“大将军,乱了!乱了!” 宇文智及才坐回的身躯,再度直起,问道:“乱了?” “大将军,乱了!窦建德、高雅贤阵大乱,连带李文相阵亦已动摇!” 宇文智及大喜,说道:“好!终於乱了!立即传令,伏兵按计行事!”亲信参军正待传令,他从胡床上下来,又道,“且慢。”亲到望楼边缘,自有从吏为他手搭凉棚,朝着李文相阵的方向凝神眺望了稍顷,点头说道,“果是受到牵连。”再次下令,“尽起伏兵,攻李文相阵!” 他望见,“高雅贤”阵中旗帜纷乱,前阵的将士拥挤后撤,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攻“高雅贤”阵的隋兵,趁势已将攻入其阵中。数里外的李文相阵,这时因此也阵中骚动,阵脚已乱。——何止李文相阵,也在东边的王君廓阵,他远眺望到,亦似是出现了混乱迹象。 上万伏兵如潮水般,从望楼后不远的几处营中涌出,隐匿的旗帜瞬间张扬,催战的鼓声如似惊雷,蔽日的尘土弥漫中,千余精骑冲锋在前,数千步卒随之在后,铁甲铮铮,杀声震天。 “什么时辰了?”宇文智及问道。 从吏回答说道:“回大将军,巳时三刻。” 按后世是计时单位,上午十点四十五分。这场战斗,打到现在,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 宇文智及傲然挺立,目露精光,紧握剑柄,重申他之前命令:“午时前,本大将军要闻捷报!” …… “大王,快看!宇文智及的伏兵出了!”屈突通遥指城东宇文智及望楼后,沉声说道。 不用他提醒,上万步骑出营的动静大得很,李善道早就望见。即使已可算身经百战,当此关头,他也不由有些紧张,——怎可在臣属面前显露紧张?他摸了摸短髭,从容笑道:“已入我彀中。今日此战,我军之胜,已在眼前矣。传我军令,萧裕做好引骑出战之备。” 昨天,给城东各营分别派了些增援。 但只靠这些增援,大约仍不足以击溃宇文智及部。毕竟,已知宇文智及在营中足足埋伏了伏兵万众。是以,李善道此外还调集了萧裕营的骑兵,做为支援,隐於东城巷内,待命而动。 军令不多时传至。 萧裕及其所率之精骑两千,纷纷上马,检查鞍具,槊锋闪烁,战意盎然,蓄势待出。 …… 就像山洪开闸,伴着闷雷般的步点与铁甲撞鸣之声,从远处望之,简直就如一道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千余精骑打着唿哨,纵马狂奔;数千步卒组成鹤翼阵,紧随其后。奔出宇文智及望楼后的连营之后,铁流从望楼两侧分涌而过,卷过战场上的空地,冲向李文相阵! “鹤翼阵”,阵如其名,是一种如同鹤翼般展开的攻击阵型,左右两翼如翅般向两前侧展开。这种阵型,是方下常用的一种阵型,通常用於己方兵力占优,务求包围以全歼敌军的时候。 兵力方面,李文相阵因是城东诸阵的主阵,故而除掉留守兵力外,他这个阵,今日出战的兵马,本是城东诸阵中最多的,原先约有四千步骑,然在分出部分兵马支援郑智果、冯金刚阵后,现存之兵力只有三千兵士,而即使不算正在进攻其阵的隋兵,单只此际出动的宇文智及部伏兵,就万人之多,很明显的,宇文智及部的兵力是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加上“高雅贤”阵倒戈,等於是李文相阵地的侧翼,一定程度上被暴露出来了,战场上当前的形势,从表面看也甚为有利於宇文智及。故是,宇文智及的伏兵采取了这种阵型。 望楼上,按着剑柄,俯瞰着犹如无边无际的黄潮,从两侧卷涌而过的伏兵,掀起的偌大声势,宇文智及仿佛已看到李文相阵被他们席卷、将旗倾覆的景象,脸上浮起狰狞的得意。 “再传本大将军令,擒杀李文相者,赏百金;破汲县城,擒杀李贼善道者,赏千金!” …… 宇文智及的狂妄笑声,远在十余里外阵中的李文相,当然听不到。 但是,宇文智及这个时候,若能够看到李文相的表情,定会狂妄不再,改而疑窦丛生,甚乃惊疑不定。李文相立於望楼,当此“高雅贤”阵倒戈、宇文智及伏兵尽出之际,非但不见丝毫惊慌,反而稳稳当当地站着,神情镇定,嘴角微扬,似早已预知了这一切。 “变阵!圆!迎贼伏兵!” 方阵、圆阵,在作战时,都具有防御的功能。但相比之下,方阵可守可攻,圆阵则更侧重於防御,尤其在敌众我寡时,圆阵能通过环形的阵型,有效阻挡敌人多方向的攻击。 中军将旗急速挥动,旗语急促而清晰。 只见那看似因分兵而单薄的李文相阵,却与李文相这时的镇定一样,临此剧变,不仅未有崩溃,应着李文相的军令,却反而是立即变换阵型。前阵的兵士抵挡隋兵进攻之同时,中阵、后阵的兵士如臂使指,迅速收缩,很快就将方阵变成了圆阵。圆阵的正前方位,露出了一个通道,前阵的兵士一边奋力抵抗,一边有序后撤,经此通道,融入了圆阵之中。 进攻李文相阵的隋兵所部,待要趁“高雅贤”阵作乱、己军伏兵即将杀到的战机,继续进攻,然而圆阵最外围的盾牌手,如铁壁般紧密排列,已将盾牌轰然合拢,巨盾重重砸入泥土,长槊如密集的荆棘丛林般,自盾隙中森然探出!李文相阵的整个阵势,已改换完成! 迎着距离本阵越来越近的宇文智及部上万步骑伏兵,这个巨大的、带着致命尖刺的坚固圆阵,沉稳地钉在原地!阵中士卒眼神坚毅,毫无动摇。他们知道,分出救援郑智果、冯金刚的兵马,不过是羸兵、民夫,其阵的主力精锐,纹丝未动!他们也知道,“高雅贤”营的作乱,只是李善道定下的“诱敌之计”。他们还知道,李善道已经布置了援兵,随时可来驰援他们。 事实上,知道这些的,不但是李文相的部曲,其余各营的部曲也都已尽知。 ——这一些,俱是今日战前,李文相等告诉他们的。 出於保密,这些不可提前告知一般的将士,但为保证军心不乱,临战之前,却需告知。 …… 宇文智及部伏兵,越过了战场外缘,进入到了战场腹地。 他们目睹那圆阵如山岳般屹立,不禁生疑,进速稍缓,却在主将、各级军官们的催令下,将冲锋的速度重新提起。原本在进攻李文相、王君廓两阵的隋兵两部,向后退走,将进攻的位置让给了他们。上万伏兵,分成两部。一部主力,七八千人,依旧以鹤翼阵的阵型,向李文相阵压去;另一部一两千人,隔过“大乱”的“高雅贤”阵,攻向王君廓阵。 如前所述,城东汉军诸阵,李文相阵在正中,西边依次是冯金刚、郑智果两阵;东边依次是“高雅贤”、王君廓两阵。东边此处,“高雅贤”阵与李文相阵相接。 而又城东汉军诸将,李文相是主将,王君廓是最能战之将。 故仍如前文所述,今日此战宇文智及的重点进攻目标,一个李文相,一个就是王君廓。 围向李文相阵的宇文智及伏兵主力,骑兵已冲至到了阵前,步卒也相距不远了!敌我弓弩齐射,箭矢如暴雨般在半空中交织,落入各自阵中,“扑哧扑哧”的乱响一片。隋骑居前的是甲骑百人,身披精甲,坐骑亦披挂马甲,不畏李阵箭雨,持槊直冲,试图将这圆阵撞开缺口。 上百匹高大的铁马,疾驰如铁猛兽。 上百个雄健的甲士,浑身上下被铁甲包裹,只眼前露出一条缝,似如铁铸的神魔。 上百支狰狞的槊尖,在阳光下闪烁死亡! 狂潮袭来,眼看血战将启。 几乎同时! 呜嗷、呜嗷、呜嗷! 三声号角,厉如淬火铁铤刮过陶甕的角啸,划破长空,响彻李阵右边,震得人心弦紧绷。 是“高雅贤”阵!不,是苏定方阵处传来的声响! 阵中歪斜的“窦”、“高”两面将旗,被猛然扯落,一面“苏”字旗被高高举起,迎风招展。 …… 苏定方阵中。 一员年轻的骁将跃马而出,长槊上扬,正是苏定方! 他声如雷霆:“逆贼窦建德、高雅贤已受擒!”重申李善道令谕,“大王令旨,只究首恶,不问胁从!凡力战有功者,无官直除八品,有官以次增益。”下令,“贼已中计,随俺杀贼!” ——所谓“无官直除八品”,指的是戎秩,也就是勋官。 预先备好的精锐步骑三百,同声大呼,或驱马,或步奔,随着苏定方,向将突入其阵中的当面隋兵所部,展开了迅猛的反冲锋。这部隋兵自以为得胜在望,措手不及,登被冲垮。 不久前,望楼上宇文智及望到的“高雅贤”阵纷乱的场面,随之得以了重振。 令副将指挥余下兵士,巩固阵地,以护卫李文相阵的侧翼,苏定方引此三百步骑,——这三百步骑,毋庸多说,当然便都是跟着他昨天入高雅贤营的精兵,转而援向李文相阵。 …… 又几乎同时! 烟尘暴卷!一支百人上下的骑兵,合以数百步卒,风驰电掣,从苏定方阵的东边杀来,马蹄踏碎尘土,步卒“杀贼、杀贼”的呼喝声,声声为继,如雷贯耳。为首一将,座下黑马铁裹如墨,手中丈八大槊挺直前指,可不正是王君廓率本阵精骑,亦赶来参战,奔援李文相阵! …… 汲县城北,城楼上。 李善道远望,见苏定方、王君廓这两支精兵,一较靠上,亦即北、一较靠下,亦即南,分出本阵后,便如张开的铁钳,一前一后地夹击向正以鹤翼阵展开,企图包围李阵的宇文智及部隋兵左翼,——尽管隋兵数千之多,这两支精兵才各数百,却眼望可见,其气势却所向无前! “劳请元德,可以出矣!”他摸着短髭,简短地令道。 东城门缓缓打开。 萧裕一马当先,引两千骑鱼贯出城,越过壕桥,杀向了战团! …… 一则,王君廓阵处在城东汉军诸阵的最东边,距离李文相阵有十里远近,比苏定方阵距李文相阵为远;二则,王君廓在出援李文相阵前,先向留下守阵的王君愕部署了一下本阵应对隋兵伏兵攻势的防御,耗费了些时间,故按理说,他应该比苏定方晚到李文相阵右翼。 但苏定方在出援前,先对进攻其阵的隋兵反冲锋了一阵,也耗费了些时间,且耗费的时间比王君廓部署防御的时间长,是故,他两人及其所率之援兵,却是差不多同时抵达了李阵东边。 瞥了眼北边,与本部相距三四里的苏定方及其援军,王君廓岂肯落於其后?他持槊策马,催喝不断:“快一些!快一些!先斫贼头者,老子禀报大王,以上功论赏!”迎着刮面的热风,他飞快地扫视渐近的宇文智及部伏兵的左翼战线,目光停在了一处,“跟紧俺,突进去!” 数千隋兵组成的这个鹤翼阵,展开的两翼,各有兵力两三千数,——还有千数兵力位处在两翼衔接的地方,系是这上万伏兵的中军主将所在之处。一边两三千兵力,看似不多,却这支隋兵伏兵是刚刚杀到,阵型还没来得及再做调整,不免的就会各个队阵、团阵间出现空隙。 这处王君廓所选,即一个距离其与其从众最近的空隙位置! 从援的数百步卒跟不上王君廓的马速,落在后头;百骑俯身紧贴马颈,组成楔形的突进阵型,紧跟从他身后,借地势微斜俯冲,毫无半分犹豫,划出一道闪电,撕裂滚滚烟尘,径直扑向。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将旗已夺将未斩 就像一道楔形的锋矢! “凿穿它!”王君廓怒吼,声裂金石。 百骑如一枚烧红的铁钉,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楔入进了隋军鹤翼阵左翼的这处缝隙! 铁蹄践踏,马槊翻飞,隋军措手不及,这处缝隙瞬间被王君廓等百骑撕钉入,便如是被扯成了一道血肉模糊的豁口。这处缝隙前后衔接处的隋兵,都是步卒,又本来是正朝着前边冲锋,忽遭侧击,躲闪不及,一下子被冲得七零八落,到处是响起了隋兵的惊呼惨叫。 “进!进!”王君廓身先士卒,一马当先,手中长槊犹如夺命阎罗,所向披靡。 百骑紧随其后,如狼似虎,槊影如织,隋军鹤翼阵左翼的这处缝隙,愈发支离破碎。血肉横飞,残肢断臂四散之中,王君廓马不停蹄,奋力地继续向前穿透!“进!进!”他呼叫道。 战争中,生死是转眼间的事。 用后世话说,战士们在这个时候,肾上激素飙升,注意力高度集中,眼中只有敌人和战友,每一个动作都是长久操练下来的本能反应,在这种时刻,甚至敌人、战友的喊叫声,再甚至自身的伤痛,都会被忽略,只余下拼杀的意志,更就别说对时间之类的留意了。 纵使王君廓,他当下也是处在这种状态。 他眼中只有在他战马两边掠过的敌人、前边抵抗或者奔逃的敌人,对他来说,此时此际,时间的流逝仿佛已经停滞,只有不断前冲的惯性,每一槊挥出,都是杀敌的欲望,每一击打出,都带着倾力的怒吼。马蹄声、兵刃交击声交织成一片,血雾弥漫;敌军的惨叫、战友的呼喊,在他耳中汇成模糊的轰鸣,唯有克胜的求功渴望,如同烈火般熊熊燃烧,驱动着他不断向前。 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就如他下达的命令:“凿穿它!” 由是,在过了好像很久,又好像才片刻之后,忽然间,他眼前豁然开朗!已经没有了成群结队的敌人,只有零散逃窜的隋兵;而又隔着前头约有数里的一片空地外,是另一部隋兵密集前进的阵型,——这部隋兵,便是隋鹤翼阵右翼的隋兵。却原来,他已将隋兵左翼贯穿。 王君廓所用的马槊,非是工坊流水线生产出来的制式槊,而是李善道赐给他的由名匠亲手锻造的上等好槊,名为“露绦银缠”,槊身为拓木,坚韧,弹性好,轻重合宜,重心适当,使用起来挥洒自如。可不知何时,他的这杆槊的槊身,因为刚才激烈的冲杀,竟是出现了裂纹。 将这大槊后送,王君廓回手向后:“槊来!” 一个亲骑赶上,接住这杆槊,将一杆槊刃上裹着银丝的新槊呈与了他。 新槊,也是李善道赐给他的。——却这批槊,是在河东此战中缴获的,共有百杆,皆有名匠落款。李善道将这批槊,分赐给了王君廓、高延霸、高曦、萧裕、苏定方、薛万彻等等诸将。 “随俺再冲贼阵!”王君廓没有往前继续冲,亦没有再冲已被冲乱的此处缝隙,勒马回转,略作打望,寻到了隋兵鹤翼阵左翼的另一处缝隙,同样的军令下达,指之喝道,“凿穿它!” 他身后的百骑,——这时已不足百骑了,折损了十余骑,但士气依旧高昂,齐声应诺,便随着他,齐齐拨转马头,向那新的突破口疾驰而去。马蹄如雷,尘土飞扬,槊锋所指,隋军鹤翼阵的左翼再度动摇。隋军左翼的主将急忙调动骑兵,企图拦截他们,可又如何拦截得住? 王君廓依旧一马当先,槊影翻飞,挡者俱靡。 隋兵将士四散逃窜。 这处缝隙,又被凿透! 王君廓不肯罢休,再又寻到一处缝隙,喝令道:“从俺杀过去!” 已然两次贯穿隋军鹤翼阵左翼,百骑剩余不到八十骑了。人人浴血,多半挂彩。两次奋战冲击,人、马都颇疲惫。一个从将脸上溅满血点,追上王君廓,疾呼进劝:“将军!已贯贼阵两次,其左翼已然动摇!人马皆疲,宜稍退以作休整,不可再深入强战!” “苏定方休整了么?”王君廓瞋目厉声,喝道,“苏将军犹在冲阵,我等岂能退却?” 但见他目眦皆烈,须发俱张,一喝之威,骇得这从将坐骑扬蹄长嘶,退后数步!真是好一个“其勇何特古人哉”!王君廓原就并非只以“狡黠”出名,他的勇猛敢战,本即胜过他“狡黠”的一面。原本时空中,他曾因徐世绩制止他出战而至至发愤大呼,鼻耳皆流血! 从将见状,顾视北边,果见苏定方引率其部精锐,确是仍在奋勇冲杀,铁骑如潮,深入隋兵鹤翼阵左翼北部的阵中。苏定方驱马,冲战在前,他的马旗翻飞,在隋兵阵中夺目耀眼。 这从将遂不敢多言,咬紧牙关,慨然应道:“愿从将军杀贼!” 王君廓挥槊复冲,众骑紧从,——他带来的另外的数百步卒,早被他和众骑抛到了一边,此刻还在他们第一次冲破的隋兵鹤翼阵左翼的缝隙处进战,不过也不是毫无作用,他们起到了扩大王君廓等骑战果的作用。肉眼可见,这第一处被贯穿的缝隙现下是越来越乱。 三贯隋军鹤翼阵左翼! …… 汲县城,北城楼。 饶以李靖之沉稳,不由为之动容,按着扶栏,远观王君廓、苏定方这两支铁骑驰骋如风,一往无前,数贯隋军鹤翼阵左翼,——苏定方也是已经第三次贯穿隋阵,所过处,隋军兵士辟易,不但他们贯穿的位置,隋阵大乱,连带相邻的位置亦受到波及,渐渐不成阵型,他不自禁地慨叹道:“昔有关、张,今之王、苏。大王得此虎将为爪牙,荡平海内何难之有!” 王君廓向来对李靖不很尊敬,李靖出於公心,对他却是一直颇为看重。黎阳城外,王君廓奔袭元礼营时,李靖就第一时间建议赶紧遣援相助於他,这会儿,又由衷赞叹他的悍勇。 李靖话音未落。 魏征瞪大了眼,指着十余里外战场上那支翻腾惹眼的烟尘,惊呼:“大王!王君廓要做什么?” 李善道眺之,见王君廓第三次贯穿隋军鹤翼阵的左翼后,没有再继续贯其左翼,而是拨马引骑,向西北杀去。西北四五里外,一面将旗矗立,是出战的这上万隋军伏兵的中军主将所在! “莫不是,王将军要冲贼中军?”屈突通五十多岁年纪了,平时很在意保持整肃的仪容,衣袍总是一丝不苟,胡须染黑,也总是梳理得齐整,然而此际,他却像魏征,一样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远处的战场上,那道烟尘从隋军鹤翼阵两翼之间卷过,直指隋军中军将旗! 从他们这个方位望之,两边各是两三千数的隋军将士,当前的隋军中军将旗周围,守卫森严,亦有两千余精兵列阵环卫,却冲向隋兵中军将旗的王君廓等,只才数十骑,双方兵力之多寡对比,已非悬殊可以形容,简直天壤之别,打个比方,如蚊蚋撼大象,一苇迎江风。 李善道色变,大惊说道:“不可失我王大郎!速令元德,加快行进,驰援王君廓!” 却王君廓、苏定方三贯隋阵,其实用的时间不长,萧裕与其所率的两千骑,才刚赶到战场的边缘,距离李文相阵还有四五里。汲县城离战场十几里之远,就算快马传令,也需时才能到达。虽然李善道的军令,立即就有传令军吏出城往传,但能否及时传到,城楼诸人却皆无数。 李善道的吃惊,就是屈突通、李靖、魏征等的吃惊。李善道的担心,也就是他们的担心。无论对王君廓有无好感,从在城楼上的文武诸臣,由着李善道此此令,至少表面上看,登时就都无不紧张!城东别处战团、城北与城西两处战场,尽管目前的战况也很激烈,——特别城北,高延霸等皆已出战,激烈程度不次於城东,然却暂时没人再去多望了,尽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时而望望杀向隋军中军的王君廓等骑,时而望望向李文相阵飞速靠近的萧裕部骑。 如前所述,宇文智及在其出战之各阵的右翼,布置了一两千的骑兵。 诸人在望王君廓、萧裕两部的时候,亦有关注这一两千隋军右翼骑兵的动向。 不出诸人所料,这部隋兵骑兵,随着萧裕部骑的出现,果然被宇文智及调动了,分出了大部分,向萧裕部骑迎去,意图阻截。被调动的这支隋兵骑兵,卷起漫天尘土,从李文相阵的侧后绕过,形成了一条长长的弧线,进速颇快,估计在萧裕部骑近至李阵之前,两边便会相遇。 敌我两部骑,兵力相当。 且敌部骑挡在了萧裕部骑前进的路上。 这种情势下,萧裕就不但是能否及时驰援王君廓的疑问了,以眼下形势判断,并且还将会有另一个问题面临,即他就算能在王君廓部陷入重围赶到,但他还有余力,能够支援王君廓么? …… 王君廓槊锋染血! 他的坐骑虽是良马,但鏖战至此,马力已疲,汗水浸透鬃毛,四蹄踏地渐显沉重。 人是勇将,马就当是好马! 王君廓摘下鞍边水囊,於坐骑奔行中,将囊递到它嘴边。这马大口饮之,将囊中所装,一饮而尽,随即昂首长嘶,叫声若雷,仿佛重振了精神,奔跑的速度何止得到了恢复,越加迅捷。 却这囊中,装的不是水,是烈酒。酒,人可饮,马也可饮。有些好马,饮过酒后,就像人,精神亢奋,疲惫可一扫而空。比如现在李密帐下的秦琼,他的坐骑就是这样的一匹好马,名为“忽雷驳”,常饮於酒,每月於中试,能竖越三领地黑毡,可以跨过三顶竖起来的黑毡! 王君廓此马,也是这般。 “待取贼将头,好马儿,俺与你再同饮此酒,共庆此功!”马声如雷,王君廓呼声如雷。 穿透混乱的烟尘,他死死锁住前边隋军中军中那面招摇的将旗。 旗下披甲大将的身影隐约可见。 身为寒门出身,逢此乱世,是天赐给的富贵机会!丈夫功名马上取!这一身父母给的勇武之力,不用,对得起父母、祖先,对得起自己么?他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呼声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贼将旗在前!此殊功也!正我辈搏命之时!诸君随俺,斩将夺旗!” 他一夹马腹,黑如铁色的战马嘶鸣跃起,如离弦之箭,向着隋军伏兵的核心将旗处狂飙突进! 目标直指隋军中军的将旗,直指那旗下的大将! 数十从骑纵马紧跟,挟槊振奋,同声从呼:“正搏命之时,斩将夺旗!杀、杀、杀!” 离隋兵中军越来越近。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两百步! 一团隋兵,两百骑,出战迎截。 王君廓长槊猛挥,打翻数敌骑,铁盔溅血,马往前冲,自中穿过,倏忽已至隋兵中军前百步! 箭如雨来。 射在他的铠甲上,给他本就已箭矢簇簇的甲上,增添了一些新的箭杆。铠甲精良,伤不到他分毫。马虽无重甲,关键部位亦有防护,加上马速快,箭矢多落空,对他坐骑也无多大伤害。 隋军中军前阵的数百步卒,慌忙迎战。 前为步卒,后为兜转过来夹击的隋骑。 王君廓等骑左挡右突,在数倍於己的隋军夹击阵中亡命冲杀,如同赤色怒涛在黄色的礁石群中劈波斩浪。王君廓马槊翻飞,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血雨,坐下黑色的战马亦被染成赤红。 隋兵惊骇於这不要命的突击,在接连被他斩杀了一二十将士后,不敢再战,相继退撤,避其锋芒,却是被他硬生生杀透层层阻隔,逼近到了那面招展的将旗! 旗下隋军主将心胆俱裂,急令亲卫上前抵挡,而仓皇上马,拨马就走。 “挡我者死!”王君廓须发戟张,状若悍虎,暴喝声中,长槊打倒了四五个这隋军主将的亲卫,战马踏过,尸横就地,铁蹄下尘土飞扬。他的长槊这次不是裂口,是折断了,他猛地抽出腰间横刀,借着战马前冲的千钧之力,整个人如大鹏般自马背上腾跃而起! 刀光在正午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刺目欲盲的厉闪!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粗壮的将旗旗杆,竟被这一刀,硬生生拦腰斩断! 象征着指挥与士气的隋军伏兵的主将大旗,带着刺耳的撕裂声,颓然倾倒,重重砸落在烟尘血泥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旗,……旗倒了!”“将军、将军呢?”惊呼如同瘟疫,席卷了整个隋兵伏兵中军的阵列!将旗倾覆,主将生死不明,中军的两三千隋兵,斗志在在刹那间崩溃!追击王君廓等骑的这两百骑,转走奔逃;剩余步卒丢下兵器,大乱散溃。 王君廓奋声大呼:“贼旗已倒,诸君,殊功已立,可愿再立大功乎?” 百骑折损已过半,存者俱伤痕累累,却士气更盛,齐声应呼:“再立大功、再立大功!” 王君廓回望身后浴血突进之路,残甲断刃铺成了一条赤色之径,直抵倾倒的隋军大旗处。他再往前望,落荒逃走的这支隋军伏兵的主将,逃之尚且不远,混在乱兵中,依稀可见。他上回坐骑,举刀催马,喝道:“老子说了斩将夺旗,旗夺了,将还未斩,从俺斩将!” 隋兵中军虽乱,也有两三千人马,他就这三四十骑,毫无惧色,直如狼入羊群,追逐而去。 …… 却隋军中军将旗的倾倒,早被鹤翼阵左翼、右翼的将士望见。 两翼的隋兵,并及截击萧裕部骑的两千隋骑,由此顿乱。两翼隋兵停下了进攻,丢盔弃甲,惊恐万状地向后奔逃;两千隋骑紧急停前,转往西退。上万隋兵步骑,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还在贯其左翼的苏定方等、阵中抵挡隋兵两翼包攻的李文相等、已至李阵后的萧裕部骑等,士气大振,悉是又惊又喜,抓住战机,分头并进,汉军步骑的杀声遏止行云! …… 传到了北边宇文智及在的望楼上。 宇文智及张着嘴,眼睁睁看着他与宇文化及精心布置的今日决战之略化为泡影,伏兵的溃败,已然波及到了攻城东别阵的各部隋兵,入眼所见,占地数十里方圆的战场上,总计不下两三万的隋兵,到处都是如雪崩般溃散,他的得意化为死灰,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败,……败了?”绝望的呻吟从他喉间挤出,他不敢置信,“本大将军兵众策精,怎会败?怎会败?怎么败的?怎么败的!”他的绝望、质疑声在望楼回荡。望楼上一片死寂,数十从臣一个个面如土色,惊恐对视,无人应声。有反应快的,视线已投向城西、城北。 望楼角落,日晷上的指针,指向到了午时初刻。 应宇文智及军令,在日晷边守着的从吏,不知应不应,再遵宇文智及军令,以此禀报与之。 第一百一十九章 彦郎陷阵大刀援 城东隋军前线主将的将旗,被王君廓劈断的时候,城北的战局也已进入了白热化。 如前所述,尽管城东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今日此战进攻的重点,他们期望借窦建德的临阵倒戈,首先可将城东的汉军击溃,从而带动城北、城西汉军的连锁溃乱,最终取得胜利。 但是,毕竟对阵在城北的,是汉军、隋军的主力部队。 汉军方面,高曦、高延霸、焦彦郎等,无不是汉军的一等精锐;隋军方面,除掉参战的关中骁果的兵数超过城东、城西的隋军兵数,而且樊文超、张童儿等部的精锐亦都在此,宇文化及也在这里,隋军在城北前线的主将,则是宇文化及死党,深得其重用的左膀右臂孟景。 故此,从早上开战到今,城北的战况,实际上半点不比城东逊色,同样激烈异常。 杨粉堆麾下负责在各个战场传递李善道命令、别处战场军情的斥候们穿梭如织,汗透战马,将李善道根据战局变化而下达的新军令、还有城东与城西两场战场的动态,不断地传到城北。 “王君廓已斫城东将旗,城东诸部已发起总攻,攻势如潮!大王令旨,城北可全力进战!”就在王君廓斫旗后约一刻多钟,李善道最新的军令,传到了城北汉军主将高曦所立的望楼上。 永济渠浊流汤汤,横亘在城北战场的东面不远,如一条巨蟒蜿蜒。 初秋的骄阳,炙烤着岸边滩涂,蒸腾起裹挟血腥的湿热。 城北这片占地比城东更宽阔的战场之上,烟尘与汗气交织。 汉隋两军阵列如巨兽盘踞,各自分作数阵,犬牙交错。隋军前线主将孟景坐镇隋军诸阵后三四里外的中军高台,金鼓旗帜森严,身后十余里处,宇文化及营中如豆的望楼,隐约可见。 军令传到之际,高曦立在午后的骄阳之下,挥汗如雨,目光如隼,正在细观眼前的这沸腾鏖兵之局。由辰时激战到而下,莫说前线交战的敌我将士了,就是望楼上的高曦等,这个时候也都早甲胄尽湿,颇有从将既因暑热,也因战事激烈引起的紧张,喘息粗重,如拉风箱。 汗滴自高曦眉弓滚落,刺得眼角生疼。 却闻令罢了,他眼中精光爆射,从战斗打响,无论前线战局怎么变化,是某阵进战得利,是某阵苦苦支撑,又甚是某阵险被击破,他始终冷静的表情,终於在这个时候变了!他猛然扬眉,大步到旁边案上,拾起令箭,侧身转顾诸从将,厉声问道:“大王令旨,公等闻否?” “闻矣!” 高曦再问:“大王令旨,公等知否?” “知矣!” 高曦又问:“大王令旨,公等从否?” 诸将躬身军礼,带动甲胄刷刷作响,齐声应道:“敢不效死?誓为大王破贼!” 高曦掷下令箭,令道:“城东贼既溃,宇文化及败矣!传本将令,击鼓,各阵全力进击!城北儿郎,破贼正当时也!”指令从将中的数勇将,“分引精卒,往助各阵!大王战前令旨,陷阵者,转两勋,擒贼大将者,转三勋,获宇文化及诸辈者,‘公侯’何吝之有?公等,勉之!” 诸将热血沸腾,同声大呼:“勉之!勉之!” 受令的几个勇将,立即奔下望楼,各自点起预备队中的本部精兵,即驰向各阵传令、增援。 布置在望楼下的百面战鼓,被光着膀子、挥汗如雨的健士奋力擂响,声裂长空! …… 传令、增援的勇将之一,率部赶到左翼的焦彦郎阵中。 进攻焦彦郎阵的是张童儿部的五千江淮排矟兵,兵力强过於他,甲械精良於他,但鏖战半日,双方会战数合,焦彦郎阵依然岿立不动,只是伤亡却已不小。焦彦郎亲自上阵,此刻他甲叶数处洞穿,血染征袍,然兀自挺立阵前,与一波波轮番冲击其阵的隋兵排矟兵殊死搏杀。 闻得军令,侧耳倾听,中阵高曦处的战鼓声,压倒了敌我厮杀之声,清晰传来。焦彦郎扔下长矛,换以横刀在手,大呼令道:“甲团何在?”甲团,是他部中最精锐的一团,尚且还未参战,在后边备战待命。甲团校尉得令,急率部进至,急声应道:“末将等在!” 焦彦郎喝问道:“力气养足了么?”这校尉叫道:“末将等的矛刃,早饥渴难耐!”焦彦郎令道:“弃矛,悉取短兵,从俺冲阵!随老子碾碎这些南蛮子!”——指挥作战了半晌,他的嗓子嘶哑如破锣,但自有决绝的杀气,充盈於声间。甲团士卒齐声应诺,便弃矛换刀,同声吼道:“杀!”就像一群下山的猛虎,这一团兵卒尽是重甲步卒,呼啸着随从焦彦郎杀冲敌阵! 张童儿所部的江淮排矟兵,只论兵士个人的身高、力气,大概不能与关中骁果相比,但如前文所述,却吃苦耐劳、剽悍敏捷,且南方本就比北方潮热,闷热的天气他们也比关中骁果更为适应,故此尽管已激战半日,虽湿热难当,阵型依旧保持相对韧性。 其阵如“叠浪”,前排刀牌手紧密持盾,向前逼压,后排长矛手自盾隙间探出森然矛尖,再后则是既做为掩护前排前进、同时也是扩大战果、突击所用的刀弓手。 见焦彦郎率引两百甲士,从其阵中奔出,悍然杀来,原先正以这样的进攻阵型展开攻势的其前阵将士,迎对焦彦郎等冲击位置的这一部排矟兵,——半日战斗,他们已多次见识、也多次迎击焦彦郎的亲自带队反冲锋,知道此汉将的勇锐,不敢怠慢,遂当即改换阵型。 前排的刀牌手停下前进,盾牌轰然并拢,组成了一个防御性质的盾阵;后排的长矛手将矛架在了盾间,做好了应对焦彦郎等冲锋的准备;再其后的刀弓手摘下弓矢,引弦而射! “杀!” 焦彦郎对射来的箭雨、攒刺而来的矛尖视若无睹,矮身疾冲,手中横刀卷刃带血,一个凶悍的贴地“滚地刀”,刀光掠过数名隋军刀牌手的脚踝!惨叫声响,盾阵微乱。 他趁隙跃起,合身撞入盾牌的间隙,肩头狠狠顶住一面大盾,竟将那持盾的排矟兵连人带盾,撞得踉跄后退!缺口顿现!焦彦郎身后的两百甲士见缝插针,喊叫着涌入,两百柄横刀在狭小空间内疯狂劈砍捅刺,或砍裂盾牌,或砍杀敌人,转瞬间,就把这个缺口撕裂、撕大! 不远处的张童儿,目睹此状,赶紧令这处被撕开的缝隙两边的兵士,分从两面支援,同时急调后排的排矟兵补上,试图三面合击,将焦彦郎等绞杀阵中。 焦彦郎左臂被一刀劈中。 他左臂铠甲的甲片在此前的几次反冲锋中,已颇破碎。砍他的这个隋兵,是隋兵的一个队率,以力大出名,这一刀乃砍开了他的臂铠,砍中了他的胳臂,鲜血喷涌! 这焦彦郎,却连哼都没哼一声,更没有闪避,反手一刀,抹到了这隋兵队率的咽喉,血喷了他满头满脸!这隋兵队率丢下刀,捂着脖子,呜呜啦啦的叫着,退未两步,仰面栽倒。剧痛与血腥,彻底激发了焦彦郎的凶性,他狂吼如雷,挥舞横刀,继而接连砍翻了三名隋兵,脸上的血压根不理,大喊大叫:“来!来!来!”狰狞浴血、不死不休之状之状,骇破敌胆! 从他突入隋阵的两百甲士,受此激励,齐声狂吼,前仆后继! 以血肉之躯,将这“叠浪”之阵撕开一道越来越大的血口! 张童儿部的阵型,终被这亡命的冲击搅乱。 蚁穴溃提,从一点、到一线、到一面,被军令强压着,支撑到现在的数千江淮排矟兵,一边是因焦彦郎与这两百甲士生力军悍不畏死的疯狂,一边亦是因大都也发现了城东隋兵的溃败,斗志由是再不能保持,宣告崩溃!士卒丢盔弃甲,自相践踏,如似洪水溃堤般四散奔逃。 …… 张童儿阵的崩溃,加上城东隋军的溃败,两重沉重的打击之下,城北隋军余阵,开始尽显动摇。孟景在高台上望见,关键时刻,他没工夫再等十余里外宇文化及的军令,——宇文化及估计这个时候,也给不了他什么军令,他脸色惨白,颤抖着嘴唇,做最后的挣扎。他下令说道:“调预备队和右翼骑兵,驰援张童儿阵,压碎汉贼突进之部,堵住缺口!稳住诸阵军阵!” 中军阵侧的预备队约三千人,俱是关中骁果的精锐甲卒。 城东隋军诸阵右边,是两千余甲骑、轻骑混杂的骑兵队伍,亦都是关中骁果中的精锐。 预备队甲卒、骑兵迅速集结,排山倒海而出,一路从北向南,一路从西向东,分从两路,赶往张童儿等阵支援。汉军中阵,望楼上,高曦观之,只见隋兵预备队甲卒,组的铁壁般的方阵,巨盾层叠、甲矛曜日;隋兵骑兵组的锋矢之阵,带起漫天烟尘,疾驰如电,若滚滚铁流。 焦彦郎阵虽然突破、击溃了张童儿阵,却也因为预备队尽出,焦彦郎身先士卒之故,他的本阵此时不免露出破绽。如被这两部隋兵杀到,焦彦郎阵必然难以招架。这样一来,不仅焦彦郎突破张童儿阵的成果将化为乌有,其阵一旦反溃,城北战场全局势必也将受到波及! 高曦目光一凛,向高延霸、罗艺等阵处望了望,——高延霸、罗艺等阵遵令,亦已展开总反攻,可进攻的势头还都不够凶猛,皆未能将当前隋阵击溃,他沉声下令:“飙我将旗,三通鼓内,本将要看到贼兵诸阵皆陷!不陷者,斩其将!”展开手臂,令道,“取本将大刀!” 诸从将、从吏大惊! 一吏问道:“将军索刀何为?” “断不可容贼骑、贼甲卒至焦彦郎等阵!本将亲为诸将军截此两部贼!” 诸从将、诸从吏骇然! 又一吏说道:“将军身为城北主将,怎可犯险?万万不可!” “俺受大王信重,付城北击贼重任与俺,当此胜败之际,岂可处望楼而无为也?俺必亲冒矢石,以振军心!况无非数千贼甲卒、贼骑耳,何堪当俺一刀!”高曦推开劝阻他的从将、从吏们,握住陌刀,大步流星,转下望楼,下到地上,声如金铁,“俺陌刀军何在?” 却望楼边侧。 一面是百面大鼓,鼓声震天。 一面的空地上,是两千坐地的陌刀兵,杀气凛然。 “在!”十个团,两千陌刀手霍然起身,轰然应诺,声浪压过战场喧嚣,皆重札顿项,汗透征衣,蒸腾热气自甲缝升腾,举起的丈长陌刀的长刃,在烈日下反射着死亡冷光,如林斜指。 高曦倒提陌刀,刀尖拖地,踏前数步,立於阵前,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汗水和泥污模糊,却满是坚毅的面孔,——这些面孔,他均熟悉,他们的名字,他均知道。这两千陌刀兵,都是他奉李善道之令,亲从各营精挑细选出来,他悉心教导,一手训练出的!一水的七尺以上身高,筋骨强健,能够负重甲行百里,耐力过人,并且胆气雄壮,可以说无一不是精锐中的精锐! 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这两千陌刀兵,无论在之前的河北诸战、或者在河东诸战时,尽俱被用在了最关键时,每次都没让他,更要紧的是,没让大王失望,屡立奇功!现下,到了他们再次从他进战的时候了! 他熟悉这两千陌刀兵,这两千陌刀兵也熟悉他,他没有过多的废话,扫看过后,简短令道:“儿郎们!城东隋贼已溃,我军大胜在即!宇文化及小儿,尚敢负隅顽抗,欲以甲骑、甲卒冲我军阵。今日,便是男儿斩贼,再立大功之时!陌刀所向,唯碎骨断筋而已!随俺,筑墙!”言罢,转身,陌刀斜指远处杀来的隋骑、隋甲卒,毅然前行,每踏一步,脚下泥土四溅。 “筑墙!筑墙!”两千勇士齐声怒吼。 暑热化为焚天战意! 两千杆陌刀,如一道移动的钢铁山脉,轰然前移,两千个战士步伐如一,踏得地面震颤不止。 汗珠自铁盔边缘滚落,落在披挂的铠甲上、滚烫的刀面上,嗤嗤作响,蒸腾起细小白烟。 过了望楼,出了中阵。 两千陌刀兵组成的整齐方阵,改向西北行,迎着北面、西面杀来的隋甲卒、隋骑,卷滚而去! 刀光如雪,映日生寒。 若从半空望下,可以望到,这时敌我交错混战的城北战场上,三支敌我的精兵部队,两支步卒,一支骑兵,正从南、北、西三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在向战场左侧的焦彦郎等阵处汇聚! 隋军甲骑虽骑马,距离战场稍远,反而落在了隋军预备队甲卒后。 渐近、渐近。 三千隋兵甲卒,与两千汉军陌刀兵,两股洪流,急速接近! 在焦彦郎阵右侧不远,两下遇上了! 只剩余百步相距。 隋军方阵稍止,弓弩齐射! 箭雨尖啸着泼来! “御!”陌刀阵中,军将暴喝。 前列的盾牌并拢高举,金铁交鸣声,密如冰雹砸铁,箭镞深深钉入包铁木盾,尾羽剧颤。 三轮箭雨,仗着己军的兵力比陌刀兵多,骑援又很快就到,另外当然,还有孟景令他们堵住右翼张童儿阵缺口的军令缘故,隋军方阵采取了主动的攻势,重新推进。 五十步! 隋军方阵加速!长矟放平,如丛丛毒林! 三十步! 盾隙后隋兵因紧张而扭曲的面目清晰可见! “立、定!”高曦炸雷般怒吼,声压金鼓。 轰! 四千铁足如生根般钉死在地! 三排死亡刀锋,森然呈现。 前排陌刀手屈膝沉腰,刀柄末端重重顿入泥地,雪亮狭长的刀锋斜指向前上方;第二排刀锋自第一排肩头探出,平指前方;第三排陌刀高举过顶,刃光刺破烟尘! 三排刀锋,层层叠叠,构成一道无坚不摧的钢铁荆棘丛林! 第一百二十章 大刀披靡延霸振 大地,在三千重甲隋兵沉闷的踏步声中呻吟。 已是未时,按后世的计时单位,下午一两点钟时候,这正是一天中地表温度最高,阳光最为炽烈,最热的时段。士兵们满头、满身大汗,浸透了甲衣,整个的人包裹在兜鍪、铠甲、铁靴中,仿佛置身於蒸笼。铁甲在烈日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皮肤可以感受到铁甲的灼热,似乎每一寸肌肤都在被灼烤。身体素质稍微差些的,这种情况下,别说作战了,就连站立都会变得艰难,头晕目眩,搞不好便会昏厥。空气中弥漫着汗水、血腥、尘土的混合气息。 但是,两千陌刀兵,不愧精挑细选、久经操练的精锐之师,他们以坚韧的意志和铁一般的军纪,面对优势隋兵甲士的呼喊冲锋,暴晒在烈日下,却挺立如松,三层阵型严整如山! 仅仅三十步的距离,一个冲锋都用不了。 三千关中骁果重甲步卒,身披厚实的明光铠与铁札甲,头戴顿项护颈的铁兜鍪,前盾后矛,排成数层相连的“龟甲阵”,巨盾紧密相连,长矛自后探出,仿如钢铁堡垒也似,踏着沉重而统一的步伐,伴随着军令的呼喝,亦同声地喝叫着“杀、杀、杀”,涌近到了陌刀阵前! 冲天的杀气,铁甲碰撞的铿锵声,震耳欲聋。 依照惯例,每逢强敌,高曦必亲临阵前,身先士卒。他这时,就身在两千陌刀兵组成的陌刀阵的最前。如礁石般矗立,汗水顺着他刚毅的下颌滴落,在灼热的胸甲上留下蜿蜒的湿痕。 面对滚滚而来的钢铁隋阵,他神色无异,紧握陌刀,只吐一字,声若千钧,低沉喝令:“稳!” “稳!”两千陌刀兵齐声呼应,声震九霄。 下蹲的前排刀手,攥紧了楔入地面的陌刀刀柄;第二、第三排的陌刀手同样的攥紧了刀柄。 高曦本人也陌刀柱地,兜鍪下的目光穿透蒸腾的热浪,死死锁定不断逼近的隋兵巨盾铁墙。空气因酷热而扭曲,汗水流进眼角带来刺痛,他身形却纹丝不动,成为全军最稳固的支点。 “轰!轰!轰!” 隋军龟甲阵终於撞上了陌刀阵,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连成一片。 陌刀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厚锐的刀锋狠狠楔入包铁木盾!坚韧的牛皮被撕裂,包铁变形扭曲,木屑如雪花般爆开!然在隋兵前排盾阵的巨大冲力下,前排的陌刀手亦不禁浑身剧震,脚下犁出深沟,虎口崩裂,鲜血顺着刀柄流淌,却无一人后退!更有数柄角度刁钻的陌刀,扫断了隋兵从盾隙后支出的长矛,精准地从盾牌缝隙中砍进,斩透了其后隋兵的铁甲! “噗嗤!” 利刃劈中隋兵的大腿、小腹!大腿被劈断、小腹被洞穿,凄厉的惨嚎顿时在盾墙后炸响! 龟甲阵的推进势头为之一滞! 到底是隋军的精锐,带队的军将有着丰富的临战经验。在主将的军令下,龟甲阵迅速得以调整。前排的盾手后移,换上了新的盾手。再一次的,向着陌刀阵的前列发起猛烈地冲击。 这两千陌刀兵,固然是高曦精选出来的健卒,对面这三千隋军甲士,又何尝不是隋军中的健卒?双方且又都是披挂重甲,而且隋军甲士的铠甲,更为精良坚固。双方就像两股狂暴的铁流,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狠狠撞击!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盾牌碎裂、刀甲破碎的尖啸与骨骼碎裂的闷响。连番三次撞击过后,前列的陌刀兵,多已虎口崩裂的鲜血,染红了刀镡,有的以至口鼻溢血。但是,“稳、稳、稳”!高曦的喝令声如定海神针,却使前列依旧稳固! “斩!”敏锐地察觉到了,三次的撞击过后,当面这三千隋兵甲士的冲击势头明显地减弱,I敌势已衰,高曦知道,反击的时刻到了!——他身在最前列,也已是被隋兵盾牌撞得虎口裂开,鲜血淋漓,然而下令的呼声,一如起初般坚定有力。两千陌刀兵,应声齐呼:“斩!” 憋了半天的劲头,此刻用出。 第二排陌刀手踏步上前,接替了第一排跪地的陌刀手。高举的陌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狠狠劈落!刀光如瀑!共计约八百柄沉重的刀刃砸在隋兵连绵的盾墙上,盾墙为之四裂! 顺势下砍,砍在盾后隋兵的甲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铛啷”巨响!宽厚的刀身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锋锐的刀刃,好似能劈山断海。隋兵上等的精甲,应刀而裂!或人被劈成两截,或甲虽未碎,然却因陌刀猛烈下砍的重力,骨骼破碎,“咔嚓”、“咔嚓”之声清晰可闻! 隋兵惨叫着跌倒、惊叫着后退。 坚固的龟甲阵,崩开了数个缺口! “进!”高曦双手持刀,当先从一个缺口,跃进了隋兵阵中。 第一排的陌刀手刚刚退到后边,正在重新组队;第三排的陌刀手站立未动。只有第二排的八百陌刀手,紧紧跟从於他,如狼似虎般的,也冲进了隋阵,——冲入同时,还保持着整肃的队列。八百人,四个团、八个队、八十个火。各火之间配合默契,伴随着高曦一声声“斩”的号令,八百杆陌刀,同起同落,如同雨点,又像是一道道闪电,不断地上举、下劈! 刀光翻卷!失去盾牌掩护、行动受限的重甲步兵,厚重的铠甲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失去了意义! 陌刀砍在胸甲上,甲叶凹陷,肋骨尽断;砍在脖颈处,顿项崩飞,头颅歪斜! 八百陌刀兵当真是大刀如林、如墙如进,缓慢而坚定地逆着隋阵,向前碾压! 每一步推进,脚下都是破碎的盾牌、扭曲的甲胄与残肢断臂! 高曦始终进战於阵锋最前。 三千隋兵甲士,渐已溃不成阵。 眼见将要被这区区八百陌刀兵,突进到隋军主将所在的后阵。一队这隋军主将的亲兵,在惊恐中匆忙迎上,试图阻挡。他们已经辨出高曦是这支汉军的主将,若能将他击杀,或许还能挽回败局,故尽向高曦杀来。巨盾居前为掩护,弓箭乱射,十余杆长矛自缝隙向他攒刺而来! 高曦不避不让,陌刀一记势大力沉的横扫。 “铛!铛!铛!”刺来的矛尖被尽数砸飞!刀势未尽,顺势一个凶悍的上撩,一声巨响,竟将一面包铁巨盾连同其后士卒持盾的手臂,齐肘斩断!断臂与盾牌飞上半空! 这队隋兵亲兵的带队军将,正惊骇欲绝,高曦大步突前,左砍右劈,杀开了一条血路,已杀到这带队军将身前,陌刀下砍,劈中了他的胸口,“噗”的一声,甲叶飞溅,血如泉涌!却这一刀,将他的铠甲纸糊一般的劈裂了贯胸而入!高曦手腕一拧,刀刃在其胸腔内绞动,猛地抽出!血箭喷涌丈余!将高曦本就已染满敌血的铠甲,染得更加殷红如血。 “大刀不可挡!”这队隋兵亲兵,登时士气大溃,嚷叫着奔窜而走。 阵后这支三千隋兵的主将,见势不妙,顾问左近诸将:“闻贼中有名高曦者,擅使大刀,所向辟易。此贼大刀将,悍勇非常,必高曦也,谁可为本将敌之?”诸将面面相顾,无人应声。一人进言说道:“将军,我阵已溃,贼尚大队未动。当此之际,唯有暂退,再图反击。否则,全军覆没即在眼前。”主将二话不说,立即应道:“便依汝策,暂为退避!”拨马即逃。 主将一逃,余者更无斗志。 逃得走的,便也奔逃;逃不走的,跪地投降。 三千隋兵重甲精卒,居然不到半个时辰,就被两千陌刀兵,硬生生遏制、碾碎! …… 溃乱的龟甲阵西北边,从城北隋军右翼奔来的两千隋骑,这个时候,才刚抵达这片战场边缘。尚未发起冲锋,便已目睹了前方这三千隋兵的惨败,前进的势头为之一窒。 带队数将驱马到前,张望战场。 望见到,这块占地南北三四里、东西两三里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染黄沙,到处是碎盾、断矛等军械,一群群的隋兵甲士,丢下同袍的尸体和同袍的伤员,正在乱叫着,没头苍蝇似地四散逃窜。不少隋兵甲士嫌甲重,逃得慢,一边逃,一边摘掉兜鍪、甲片等,随手抛弃。 而汉军的陌刀兵,值此获胜之际,却没有追杀逃跑的隋兵甲士,扩大战果。反而是在一面面团旗的指引下,有序地从战场中撤出,返回到原本的位置,重新整队。 显然,——汉军的陌刀兵看到了这两千隋骑的到来,是在做再接再厉,继续迎战的准备。 一将胆寒,说道:“早就听说了,李贼麾下有陌刀兵数千,人当人碎、马当马碎。这些日我军围攻汲县,不曾见有大队的陌刀兵出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连我精锐甲士亦非其敌,此非人力可挡!我精锐甲士已溃,我等若再攻之,恐步其后尘。不如禀报孟将军,求援军至,再作计较。”又一将嗔怒说道:“休得长他人志气!我步队虽败,我等皆骑,而贼陌刀兵皆步卒也,以我精骑冲之,何畏之有?况孟将军令我等支援右翼,稳住战局,岂能不从军令?” 争执数句,毕竟孟景的军令无人敢违,最终数将还是决定依照孟景命令,发起进攻。 便由嗔怒此将率其部两百骑为先锋。 却此将,也难怪他不怕高曦的陌刀阵,在隋军中,他本是以勇悍著称。其部两百骑,悉甲骑具装。休看才只两百之数,甲骑具装这种兵种,和其它的步骑兵种截然不同。一则,投入耗费大,二则战斗力强,号为铁猛兽,刀枪不入,冲锋时势不可挡。这种兵种,莫说两百骑了,十骑、百骑,一旦投入战场,就极有可能会扭转战局。兼这两百骑,悉百战老卒,大都参与过征讨高句丽、杨玄感等战。故而也就难怪嗔怒此将,有此冲垮高曦部的信心。 四五百骑如离弦之箭,随着离高曦陌刀兵越来越近,先慢后快,呼啸而至! ——却是说了,不是两百骑?怎么又变成四五百骑了?原来,甲骑具装这种兵种,因人、马皆甲,故骑士为自己和战马穿甲也好、上马下马也好,都不方便,是以,每一甲骑具装,通常都会配几个轻骑扈从。一则,平时帮甲骑的骑士保养战马、铠甲;二则,战时随行策应,或护其侧翼,或当敌人被斩杀后,由轻骑下马去取首级等等。且无须赘述。 嗔怒此将挟槊,厉声呼喝,找见到高曦所在之处,对准了,径直冲来。 “斩!”高曦的喝令,再度如同雷霆炸响! 才刚收缩,再次组成三层刀阵的两千陌刀兵,也仍是齐声呼应:“斩!” ——适才进战的第二排陌刀兵,这会儿列在了第三排。一直没有力战的第三排陌刀兵,这会儿列在第一排;至若最先第一排的陌刀兵,经过方才的休息,这会儿是列在第二排。 两百隋军甲骑,以火为单位,组成了十个小矢锋阵,几乎是同时冲向了陌刀阵的前排。 前排的近千柄陌刀,没有花哨,高举劈落,只有最纯粹的力量与杀戮! 沉重的刀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斩入奔腾而来的这十队铁骑激流。宽沉的刀身,砸在坚韧的马颈铠甲上,如同大锤下落;锋锐的刀刃,斩断披甲的马腿如同摧枯拉朽!战马惨嘶着翻滚倒地,将背上的骑士抛起。转瞬间,就有至少十余甲骑被斩落马下。 但铁马到底是铁马,巨大的冲撞力,使第一排的陌刀兵,亦颇有被撞地铠甲内陷,踉跄后退,口吐鲜血者。第二排的陌刀手立刻踏前,将空缺补上!第三排的陌刀手亦跟进,一两千杆丈长的大刀或劈或扫,将余下甲骑的冲劲拼死挡住,将落马的甲骑连同他们铠甲一同斩开! 血雾、碎肉、断裂的兵刃、扭曲的甲叶在刀光中狂飙! 人喊、马嘶,在刀光中交织成一幅惨烈的战斗场面。 这两百隋军甲骑素来引以为傲的冲锋,如同巨浪拍上礁石,并没有起到想象中的效果。 撞击!劈斩!血雨如淋! 两百铁骑冲在前头,其后是两三百骑的轻骑扈从,他们看到了铁骑的受挫,可是已经来不及止住前冲,遂在满地的人马尸骸和依旧挺立的陌刀丛中互相冲撞践踏,人仰马翻! 直取高曦的嗔怒此将,挥槊直指,怒吼如雷,裹着铠甲的战马向高曦撞来、手中的黑铁长槊向高曦的面门刺来!“将军!”亲兵惊呼欲扑!高曦身形纹丝未动!他眼瞳中寒光一闪,铁靴猛地跺地,地面微震,转侧半步,所使的陌刀,砍向了嗔怒此将坐骑的脖颈! 同时,四五个亲兵从两侧齐齐扑上,四五杆陌刀齐齐劈斩。 刀光如练,腥热血水混着内脏碎片,溅射在高曦的面甲、胸铠、重甲裙摆上。这匹战马,被斩成了数段。嗔怒此将还未反应,掉落地上,紧接着被数柄陌刀剁下,瞬间也成数截。 “丙队前移,戊队右展,顶住缺口。后队进,踏!劈!”对此被杀掉的隋军骑将,高曦仿似是半点不在意,他观望着这两百隋军铁骑后头,随之杀来的其它隋骑,下达调整阵型的军令。 后续杀到的其它千余隋骑,目睹这两百甲骑的惨状,却已无法回头,只得硬着头皮冲入刀阵。 …… 就在城北战场右翼,陌刀阵以血肉筑墙、硬撼隋军步骑狂潮之时。 战场左翼,千余汉军正在一将的带领下,猛击隋军的左翼阵线! 这将骑乌骓马,披明光铠,使长槊,腰悬双鞭,可不即高延霸?高曦阵杀敌的喊声响彻远近,他抽暇望了眼,正瞧见两百铁马冲击受挫,千余隋骑在接着企图冲击陌刀阵,——以步敌骑,且占上风,是足以令人惊叹的壮举!激起了高延霸的好胜之心!他豹眼一瞪,大骂左右:“高将军以步破骑,咱也姓高,却不如他么?攻了半晌,贼阵未破!岂有此理!将军令,三鼓不破,军法处置,何须三鼓?各将精神打起,从老子破阵!两鼓内,务必破敌!” 对面,是樊文超部数千排矟兵组成的阵地。 高延霸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血迹,将面甲落下,换槊用鞭,待将亲自冲阵,却又勒住了马,喝令叫道:“直娘贼,却得叫贼兵知道是谁将破了他这鸟阵!给老子同声大呼,以助威也!” 呼喊什么? 不用他说,诸从将、部曲尽知,顿时间,“高老公在此,逆挡者死”的呼声在其阵中响动。 高延霸一夹马腹,杀向敌阵! 第一百二十一章 化及中军呆若鸡 对面这樊文超部江淮排矟兵所组成的厚实方阵,高延霸部已经冲了两次。 尽管冲战奋勇,却因排矟兵盾、矛齐用,配合默契,始终未能冲动。 也因此,乃才有了高延霸此际的亲自上阵。——如前文所述,高延霸这厮,悍勇是悍勇,平时一有机会,忠心更是没少嘴皮子上向李善道表现,然其却绝非莽将,也是个惜命的,故而不到非他上阵之时,他一般不会轻易亲自涉险。当下,焦彦郎已率先冲溃张童儿阵,高曦身为城北汉军诸营主将,亦已亲临前线,却唯他与罗艺两部,迟迟尚未得有进展,不论是出於高曦“三通鼓内,击溃贼阵”的严令,还是自家颜面,却实也是到了非他上阵不可的时候了! “高老公在此,逆挡者死”的大呼声中,见他骤然驱马出战,边上的亲兵拽拉不及,急得慌声大叫:“老公!老公!等等俺们!且等部曲并进!”叫声被淹没在铁蹄翻飞的尘土中。 高延霸催马舞鞭,单人独骑,已然撞进了盾如墙、矛如林的江淮排矟兵阵中。 “放!”前两次高延霸部的进攻,高延霸虽未上阵,他铠甲鲜明,坐骑神骏,却早被樊文超等隋将瞧见,见他亲自冲锋,樊文超不敢大意,忙令弓弩手齐发,箭矢如飞蝗般攒射而来。 不仅有箭矢,与箭矢一道攒射而来的,还有密集如雨的短矛。 对披挂了双层重甲的高延霸来说,箭矢的威胁近乎没有,但短矛的威胁还是存在的。 矛尖寒光点点,直指人、马! “直娘贼,来得好!”高延霸豹眼圆睁,毫无惧色。 他左手铁鞭上扬,击飞了几支短矛,右手铁鞭横扫,将近前的数名隋军盾手,打翻在地。紧跟着,“铛”的一声响,他左手铁鞭下砸,一个挡在他马前,半蹲着身,企图用大盾拦截他冲刺的排矟兵队率的铁兜鍪连同天灵盖瞬间塌陷,红白之物四溅! “鱼蛮子!这黑厮好生凶悍!”后排的江淮兵惊得家乡话都蹦了出来。 ——却“鱼蛮子”者,原指以捕鱼为业的底层人,后演变为江淮人骂粗野之人的俚语。 “蛮你娘!老子高老公是也!挡俺者生、降俺者死!”高延霸虬髯戟立,威风凛凛,马速不减,人借马力,马借人势,两根铁鞭,挟带风雷,顺势撞入缺口,向内杀入。——只是激动之下,说错了话,将“挡死降生”给说反了。不过,这个当头,当然也没人注意到这点。 他的坐骑仿佛在响应他的示威大呼,扬蹄长嘶,碗口大的铁蹄,“咚”地踏翻一面包铁巨盾,盾后士卒筋骨尽碎!高延霸叫了声“好齁鼻”,双鞭翻飞,或砸或扫,招式大开大阖,如熊罴出柙。一名持斧的隋军火长,叫着“砍杀此獠”,从侧面抡斧劈来。他左手鞭反手一格,震开斧头,右手鞭如电光石火,一个横扫千军,打在这火长的脖颈上,颈椎断裂声刺耳,头颅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耷拉下来!另一名悍卒挺着长矟偷袭马腹,叫道:“鱼蛮子,着!” 高延霸右手鞭一个回旋,扫断矟杆,左手鞭砸下,“噗”,将这悍卒连人带半身铁甲砸得稀烂! “痛快!痛快!哈哈哈!齁鼻,咱爷俩杀他个七进七出!”高延霸畅快大笑,天气本热,他又双层铠甲,愈加是汗出如雨,可这汗水,倒使他更加酣畅淋漓,只觉内外痛快,斗志昂扬。 ——“齁鼻”,是他给他这坐骑起的名字,“齁”,指鼻塞声,齁鼻也者,他这坐骑呼吸时声如闷雷,喷气时鼻息粗重,如似打鼾,因而他爱昵地给起了这个名字。 然却就在此刻! 就在他杀透数层,无人可挡,逼近阵中樊文超的将旗时,异变陡生!数名悍卒伏於尸骸之下,数杆长矟突然自下而上,阴毒地刺向“齁鼻”胸腹!“唏律律!”一声悲鸣,“齁鼻”前胸、肋侧瞬间被洞穿数处,鲜血狂喷!这匹神骏的乌骓马吃痛,下意识地就要耸身跳跃,可一旦跃起,高延霸就会被抛落马下。这马真通人性,竟是强忍住剧痛,止住了跳跃之势,依旧四蹄稳扎,尽管奔速放慢,拼尽全力保持平衡,任凭鲜血淋漓,硬是未将高延霸甩落。 鲜血在地面上淌出了一条小溪,这马缓缓停下了奔跑,轰然扑地,眸中神采迅速黯淡。 “齁鼻!”高延霸滚落马下,目眦欲裂!连滚带爬扑到爱马身旁,热泪与血水混作一处,紧握铁鞭的手颤抖不止。顾不上周边隋兵趁机长矛猛刺,他抚摸着尚有余温的马颈,虎目含泪,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齁鼻!齁鼻!何狗贼伤俺齁鼻!入你娘,取狗头来!偿俺驹命!” 这声悲愤怒吼,若负伤虓虎的嘶嚎,竟压过了战场的喧嚣! 周遭隋卒为他冲天的悲愤、杀气所慑,攻势一滞。 “将军小心!”两个紧从他的亲兵,猛扑过来,格开数支长矛。 高延霸猛地抬头,抹掉泪水,咬紧牙关,怒吼一声,快步追上,挥鞭横扫,将偷袭刺死他坐骑的这几个隋兵砸得血肉横飞!三四个排矟兵的勇士,借他追杀、为坐骑报仇之际,自边上奔来,两三人挺矟刺向他的身侧,另一人举大盾从另一侧冲他砸来。高延霸身形一扭,避开侧面矛刺,铁鞭打去,将这几人打倒。他正怒火冲头,反应慢了些,另一侧的盾牌未有躲开,被砸在了脸上。使盾的这隋兵,是排矟兵中的力士,势大力沉,盾牌重重砸在了他的左颧骨上!高延霸顿觉头晕目眩,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鸣,踉跄后退数步,险些摔倒。 “将军!”从在他侧、后的亲兵们吓得魂飞魄散,几个上前扶他,余下的就要去杀这隋兵。 高延霸稳住了身形,喝道:“别动!”晃了晃嗡嗡作响的脑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舌头舔了舔上牙,——还好,门牙没有再掉,他盯住这个也被反震之力震得手臂发麻的隋兵,仍犹悲痛的脸上,露出了点古怪的赞许,“好鸟贼!有把子力气!来,来,再来撞你老公!” 挺鞭趋前,举鞭就打。 这隋兵举盾格挡。 一鞭打下,力有千钧,盾牌破碎,这隋兵出乎了高延霸的意料,竟然未被他一鞭顺势打死,而是架起双臂,支住了他这一鞭。这隋兵虽双臂颤抖,却咬牙硬撑,操着江淮口音,叫骂道:“鱼蛮子!你只死了一匹马,你阿耶的兄弟却被你杀了!老子怕你个逑!再来打!” “嘿!能挡住老子一鞭,也够胆,饶你不死!”高延霸骂了一声,抬脚将他踹倒,看也不再看他,双鞭一摆,再次扑向隋阵深处,直奔不到百步外的樊文超中阵将旗杀去! 这隋兵呆立当场,看着他从身边杀过,是再战亦不是,逃跑也忘了。 “儿郎们!给本老公杀!为齁鼻报仇!擒杀樊文超!” 高延霸的怒火与勇悍,点燃了其部锐卒的滔天战意!千余将士组成的锥形阵,从斗在高延霸之后,如熔岩奔流,席卷樊文超阵。所过处,樊阵再难成阵,溃不成军,被搅得七零八落。 百步外,“高老公”的大呼声,如雷鸣般响彻樊文超耳边,他心神剧震,惊惧中望之,只见没了坐骑,改为徒步的高延霸,依旧勇不可当!他知大势已去,仓促下了“撤退”的命令,在亲兵护卫下跳上一匹战马,打马便向北边孟景在的中军方向逃窜! “狗贼休走!还你老公马来!”高延霸迈开大步,徒步紧追,双鞭挥舞砸飞挡路隋兵,眼见樊文超马快,越逃越远,急得双目喷火!情急之下,他猛地停下脚步,浑身气灌注右臂,大喝一声,抡圆了右手沉重的铁鞭,朝着樊文超的坐骑狠狠掷去!鞭如惊鸿,破空而出,化作一道乌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声,跨越数十步距离,铁鞭沉重的棱角砸在了樊文超坐骑的后臀! 战马惨嘶人立,后腿一软,轰然栽倒! 樊文超像个破麻袋般被甩飞出去,摔了个七荤八素,未及爬起,已被蜂拥而至的高延霸的亲兵死死摁住。“捆了!老子要拿他祭俺的齁鼻!”高延霸提着剩下的铁鞭赶到,踢了樊文超一脚,胸膛剧烈起伏,怒骂令道,旋即喝令,“齐声大呼,樊文超已被本老公生擒!” “高老公已擒樊文超!还不速降,更待何时?降者不杀,汉王令旨!” 樊文超被按在地上,挣扎大叫:“愿降!愿降!” “降你娘!”高延霸手起鞭落,就往他头顶打去。 …… 就在高延霸生擒樊文超的前后,整个城北战场已彻底沸腾! 焦彦郎挟击溃张童儿部之威,在高曦为他挡住了隋军援兵后,继续挺进,连溃隋兵数阵。高曦亲自指挥的陌刀阵,继击溃隋兵的重甲步卒、两百铁马之余,将余下的千余隋骑也杀得人仰马翻,人马俱碎,随之,如同绞肉的铁壁,也开始向前挺进。城北隋军右翼、中路的两万余步骑,被以他们两部人马为主力的汉军左、中各阵,冲杀得阵脚大乱,溃散四走。 号角声、战鼓声、喊杀声震天动地,各阵汉军如怒涛拍岸,向摇摇欲坠的隋军战线展开了总的进攻!偶有试图坚守、反击的隋将,可也因为城东隋军的溃败,他们的部曲怎肯再为他们卖命?亦只能随着整体战局败势的无可拯救,无奈地选择撤退,或是投降。 占地宽阔的城北战场上,到处是“败了、败了”的关中、江淮等地口音的哀嚎。 诸部汉军中,进展最慢的,是罗艺所部。 罗艺虽虽也率部在进攻,却留了力。他骑在马上,冷眼远观焦彦郎部的死战,又遥望高曦陌刀阵那绞肉机般的推进,眼神复杂,再当他目光扫到左翼,望见离其部不是很远的高延霸部中,高延霸徒步掷鞭擒将的骇人一幕,他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喉咙干渴,咽了口唾沫。 城北隋军之败,已成定局。他不敢再留余力,遂催动部曲,亦加紧了攻势。且也无须多言。 只说此刻若从半空望下。 可以看到,城北这片战场上,到处是丢盔弃甲,如潮水般向后逃走的隋兵。 兵败如山倒!不知多少,遍布战场的每个角落,尽皆是争相逃命的隋兵将士。 有的沿着大路,没命地向后方十余里外的大营奔逃;有的窜入田野,慌不择路,只求远离这修罗场;有的被逼向东边滚滚流淌的永济渠,如同下饺子般,“噗通噗通”地跳入蒸腾着血锈浊气的渠水,挣扎着向对岸泅渡,溺水者的哀求与岸上追兵的喊杀声混合,场面惨不忍睹。 ——永济渠对岸,就是城东。城东的隋军也已大败,就算是游过了永济渠,到了城东,又能如何?不还是将要面对汉军的追击和围剿?可是这些,跳入渠中的隋兵,现在自是无从考虑,他们唯一的念头就是求生,即使前方,是同样的绝望。这,大概就是战争的残酷和无情。 北边战场外围。 城北隋军中军的望楼上,孟景在高曦的陌刀阵击溃了他的两部援兵时,便已心胆俱丧。 再又亲眼目睹高延霸肆虐般地横扫樊阵,阵擒樊文超,又见焦彦郎、高曦等等城北汉军各部,纷纷发力,如狼似虎地打响了总反攻,城北数万隋军没有半点的抵抗之力。 他深知,这场仗打到这时,已是无力回天,再无半点战意。便赶在汉军杀到中军前,他软着腿,下了望楼,仓皇跳上亲随牵来的战马,用变了调的关中腔嘶吼:“快!护本将回大营!快走!”打马向十余里外的大营没命狂奔。玉带钩挂断在了路边斜插的断槊,他都浑然不觉。 汲县城北,永济渠畔。 伏尸塞川,断戟折弓狼藉於血泥之中。 焦彦郎部后,江东骁果遗尸枕藉。高曦陌刀营推进之路,破碎的明光铠与关中重骑的残骸铺成一条钢铁与血肉的死亡长廊。高延霸半跪於“齁鼻”的尸体处,江淮排矟兵的尸体堆积如山。酷热未消,血腥漫野,呜咽的渠水,卷着溺毙的尸首与残破的旗帜,汇成腥红的洪流。 孟景策马狂奔,尘土飞扬,耳边风声呼啸。他不敢回头,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出这死亡的战场。战马的四蹄溅起泥土,身后战场上随热风传来的浓烈的血腥味,几乎让他窒息。 大营的轮廓渐现,他心中稍安。 终於到了营前!叫开辕门,他打马奔入。营中不得骑马的军纪,被抛诸脑后。他径直冲至中军帐前,马上跳下,喘息未定,奔入帐中,下拜大叫:“大丞相!兵败了!宜速撤军!” 半天等不来回答。 孟景抬眼来看,主座上不是没有人,的确坐着宇文化及,但宇文化及面如土色,呆若木鸡。 “大丞相?” 唐奉义等都在帐中,大部分与宇文化及一般,面露惊恐,不知所措。 孟景以为他们是被今日这场大败给吓住了,心中焦急,又喊道:“大丞相,今战虽败,收拢残兵,尚可退守东郡,再图后计。若此时不决,恐汉军追至,我军将无立足之地。请速下令!” 宇文化及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唐奉义苦涩地说道:“孟将军,才得军报,王轨反了。” 孟景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失色,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第一章 忠心体国薛河东 汲县城。 城头守卒,一排排执着熊熊火把,森然矗立,甲胄在跳跃的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芒。 护城河岸边,亦是甲士严阵以待,长矛如林,盾牌似壁。 城外远处,伙伙轻骑,在夜幕下游弋巡哨,马蹄声沉闷而规律。 才刚入夜,旌旗猎猎作响,撕裂着初夜的宁静。 然而,无论城头士卒、城外甲士,抑或巡弋的游骑,脸上大多洋溢着轻松之色,空气中弥漫的并非大战前或大战时的紧张,而是经历血火鏖战、取得辉煌大胜后的酣畅喜悦! 三天前那一场决定性的激战与彻夜的乘胜追击,给城东、城北、城西三个战场的汉军,带来了全面的胜利!宇文化及麾下围攻汲县的十万步骑大军,全军溃败,为汉军者擒杀者不计其数。只有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兄弟,和少量他们的亲信和部分兵马,侥幸逃脱。 此刻,四个城门大开。 一串串被俘的故隋大将、重臣,或被绳索捆绑,或被长矛驱赶,正步履踉跄地被押解入城。他们或衣甲破碎凌乱,或官袍污损不堪,神情萎靡——这已是三天来不知第几批的俘虏了。 三天前大胜之后,李善道分兵数路,分头追击溃散的敌军,沿途收复失地,最远的追击部队已深入武阳、魏郡腹地。这些正被押入城中的俘虏们,不久前还是宇文化及帐下呼风唤雨的存在,如今却沦为阶下囚。他们的眼神空洞,交织着战败的绝望与对未知命运的深深惶恐。 宇文化及部连着围攻汲县城了旬日,虽然战斗主要在发生在城外的三个战场,但城中的百姓少不了提心吊胆,有一些百姓还被征为民夫,也上了战场。而下,胜利终於让生活重归平静。 城内的士民们,三五成群地出了家门,拥挤在街道两侧,夜幕下,对着被押解的俘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的脸上,与俘虏自然不同,则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放松。 城内士民们,纷纷涌出家门,三五成群地拥挤在街道两侧。 夜幕下,他们对着被押解进城的俘虏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与俘虏的绝望截然不同,他们的脸上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如释重负的轻松。——若汉军战败,汲县城破,李善道或可突围,但城中百姓的下场,却可想而知!连着多年战乱,河北地界打了多少的仗?谁没有听说过,城破之后,全城被劫掠、屠戮的惨景?但如今胜利,一切忧惧皆烟消云散。 连带着,不少百姓想起了去年,李善道给他们分地减赋的恩惠,更不由对李善道的感激与拥护之情油然而生。时不时有百姓欢呼大叫:“汉军威武!汉王万岁!”似如潮浪,回荡城中。 随着这声声欢呼,城内灯火次第点亮。 越来越多的人走上街头,欢庆的气氛如同投入沸水的油花,愈发浓烈沸腾。 却在城东的县寺内,气氛与外边的欢潮不同,一片肃然沉静。 通明的火光,将整个县寺照得亮如白昼,连廊柱上的漆色都清晰可见。 张士贵、李孟尝等亲卫将领,引领着精锐卫士,严密把守着县寺外与县寺中的各处要道回廊,俱皆如标枪般挺立,抿着嘴唇,警觉地注视着四周,一声不出。 带着白日余温的热风拂过县寺庭院中几株苍劲的古槐,枝叶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处静谧非常。 县寺正堂内,十余个披盔戴甲的将领和数个文臣,围着一人,在眉飞色舞地说话。 这人头裹寻常黑幞头,身着素色布袍,面容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正是汉王李善道。 “大王!臣追得正是上劲,眼看就要追上宇文化及这狗贼,却大王怎将臣召回来了?大王令旨,‘虽破化及三军,未获玉玺诸国宝,终非全胜’。大王,若不召臣回来,最多三天!”正说话的是王君廓,他伸出了三根手指,又蜷回了一根,改口说道,“不,大王,最多两天!臣必定就能追上宇文化及,必定就能为大王得获玉玺诸国宝!大王却把臣召了回来!哎呀,哎呀,大王,这岂不是令臣功亏……?”他扭脸问王君愕,“你对俺说的,功亏什么?” 王君愕吓了一跳,没想到私下说的话,被王君廓当着李善道的面说出来了,顾不上回答王君廓,生怕李善道误以为他背后不满,赶忙躬身向李善道解释说道:“大王,王将军与臣,只是心急为大王立功,绝无他意。臣等知大王深谋远虑,此将臣等召回,定有深意。” 李善道摸着短髭,没有对王君愕背后牢骚“功亏一篑”此语的不满,反是哈哈笑了两声,笑与王君廓、王君愕说道:“君廓,你说的这个词叫‘功亏一篑’。篑,是盛土的竹筐。此词的意思就是,只差最后一筐土,就能堆成高山,也就是成功在即,却前功尽弃了。 “君愕,你说此词与君廓,倒是说的不错。正如‘行百里者半九十’,咱们虽已取得大胜,然宇文化及一弑君无能之徒,即便将其大败,於我视之,如杀一鸡耳,何喜之有?关键是在玉玺等物!玉玺乃国之重器,关乎天下王统,玉玺不获,这场仗,咱们就不算打赢!” 他话锋一转,“可是君廓,玉玺再要紧,也不能急躁冒进。比之玉玺,你对我而言,更重要!自三日前陷阵斫旗,大溃城东隋军,君廓,你已马不停蹄,连战多日。人困马乏,闻你军报,你部所携之粮、矢,亦将耗尽。此等情形,,我怎放心还任你继续追击?故才将你召回。” 一番话情深意切。 王君廓虽披铠甲,依照军制,铠甲在身者,行军礼即可,却闻得此言之后,顿时心生暖流,推金山倒玉柱般轰然下拜,额头触地,说道:“大王体恤臣下,臣感激不尽。” 他趴在地上,微微抬头,觑了下李善道的神色,——李善道对国玺等物的重视程度,如果说在与宇文化及开战前、甚至开战中,尚未有所表现的话,三日前击败宇文化及部后,他对国玺等物的重视程度,却已通过他接连的几道令旨,彰显无遗,完全地表现出来了。 终究难舍“获献玉玺”的滔天大功,他心痒难耐,鼓起勇气又道:“大王!臣别无它能,只有这一身力气,用之不尽,愿为大王效死!臣虽连战三日,筋骨尚强!大王若不信……”他目光一扫,落在堂角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鼎状香炉上,得有百斤之重。他指之说道,““臣愿举此鼎,向大王明证!”作势就要起身,便当真要去举此香炉。 “哈哈,哈哈!”李善道被他的粗直逗得大笑起来,止住了他,说道,“君廓,何至於此。鼎,你就不必举了。你忠勇可嘉,求战心切,这些,我皆知晓。”略一沉吟,说道,“这样吧,军报报称,宇文化及率其残部,西窜向了魏郡。你明天休整一日,带足十日粮秣,箭矢也带足了,后日一早,再率部追击。同时,我调冯金刚、罗艺两部,与你协同追击。何如?” 王君廓大喜,“咚咚咚”,扣了几个响头,大声应道:“誓为大王夺得玉玺,擒杀宇文化及!” “且慢,”李善道抬手止住他,“君廓,军令状先别急着立。宇文化及主力虽败,但据报从起西窜魏郡之众,加上从黎阳方向与其汇合的残兵,仍有一两万众。魏郡多山岭密林,若其遁入其中据险顽抗,或抢占城池固守,便是困兽之斗,剿灭不易。你与冯、罗二部追上后,若其势可击,便即战之;若其据险死守,切勿逞一时之勇浪战!当围而不攻,我自会再调援兵助你。此令,你可记住了?”李善道知道王君廓胆大敢战,交代他完后,不很放心,便又叮嘱王君愕,目光锐利,加强了语气,说道,“君愕,我的这道军令,你与君廓须刻在心间,绝不可违!若有闪失,我之军法,你与君廓皆知,功是功,过是过,绝不宽贷!” 王君愕心头一凛,与王君廓齐声领命,保证说道:“大王放心,大王军令,臣等断不敢违!” “好,你俩先下去休息吧。……君廓,好好地冲个澡,你这酸臭味,连我这炉中,高开道献给的我其所缴到的上等龙涎香,都压不住了!”李善道将王君廓扶起,拍了拍他胳膊,笑道。 王君廓呲牙一笑,就与王君愕再行了个礼,两人倒退出堂。 却他两人才刚出去,人还在院中,留下诸臣中,便一人挺身而起,大声说道:“大王!你不公平!”——王君廓、王君愕不用回头,从声音就能辨出,是高延霸。他两人也的确没有回头,相顾看了下,高延霸为何说李善道不公平,原因他俩亦能猜出,便加快脚步,自出院去。 李善道目送王君廓、王君愕出了庭院,瞅了下高延霸,说道:“我怎么不公平了?” “王君廓力气犹足,大王,小奴就没力气了么?大前天夜里,大王调诸部追击残敌,就没让小奴去也追击!这时,又将进剿宇文化及残部,夺取国玺的大任,给了王君廓这鸟厮!大王,小奴不是大王的小奴了么?”高延霸越说越激动,泪都快流下来了,干脆亦不顾铠甲在身,伏拜在地,高声嚷道,“大王!小奴打小就服侍大王,这么多年了,小奴的忠心,大王难道不知?难道凭小奴的勇力与忠诚,还比不上王君廓这鸟厮,不足以担此重任?求大王开恩,让小奴也一展身手!两天?小奴只用一天,就能追上宇文化及这鸟贼!拧下他鸟头献与大王!” 李善道忍不住,再度哈哈大笑,把他扶起,笑道:“延霸,你可不是‘小奴’,你於今是鼎鼎大名,谁人不知的‘高老公’!你勇力过人,忠心赤胆,我岂能不知?哟,哟!”待要抹掉他的眼泪,却高延霸鼻涕都出来了,李善道将手又缩回,摘下蹀躞带上的汗巾,递给他,说道,“你这七尺昂藏汉子,鼻涕眼泪一大把,成何体统。快些擦干净了!莫要惹诸公笑话。” 按后世计长单位,高延霸两米来高,却搞得像个孩子般似的撒娇哭闹,两旁侍坐的文武臣僚,确已有人忍俊不禁,悄悄侧过脸去,肩膀微微耸动,尽管尽力忍耐,还是嘴角露出笑意。 “大王!”高延霸胡乱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辩解,“小奴非是争功,就是想不通!大王适才说王君廓溃阵斫旗,是桩大功,可小奴在城北,先溃樊文超阵,打杀了樊文超,这却是斩将之功,不比他王君廓斫旗之功大么!接着小奴又跟着高将军、焦彦郎他们直捣孟景中军,前后力战,小奴亲手砍翻的贼校尉以上军将十余,就差……就差‘一、一’……。” 他忘了是一什么,索性大白话说起,“就差一竹筐土,就能把孟景也献给大王!论这大败宇文化及的功劳,俺高延霸流的血、砍的头,哪点比那王君廓鸟厮少了?可大王倒好,一不让小奴追残兵,二不让小奴夺玉玺!大王,小奴实在不明白,这是为何?”他一边擦着眼泪与鼻涕,一边偷眼观察李善道的反应,只这委屈巴巴,分明是有几分装出来的可怜。 高延霸争功的小机灵不说,却也难怪他闹情绪。 便如上所述,李善道对国玺的重视程度,高延霸等将已无人不晓。高延霸而且偷偷地问过李靖,国玺到底有多重要。李靖告诉了他一句话,“国玺诸宝,重过宇文化及的人头百倍”。是故,李善道大前夜,分派追击宇文化及部溃军的任务时没他份,他尚没有多大意见,当此之时,闻得李善道却将夺取国玺的重任,给了王君廓,他却遂眼红难抑。 李善道等他抹干净了眼泪、鼻涕,轻拍其肩,敛容正色,温声说道:“延霸,我不是偏心。我不令你追击宇文化及溃军,自有我的考量在内;至於进剿宇文化及残部,夺取玉玺此任,我方才不是说的很明白了么?君廓、冯金刚、罗艺所负,只是先期进剿之任。宇文化及残部犹一两万众,到现在还能跟着他的,当多是其死忠之徒,剿之必然不易。到时,我会再遣援兵,支援君廓等。你,就且先在你营中,养精蓄锐,待进剿的决战打响之日,你再上阵何迟!” 高延霸怔了下,铜铃大眼眨了眨,说道:“大王,果是如此?” “你这贼奴,老子还能骗你不成?”李善道见他居然还敢存疑,笑骂说道。 高延霸破涕为笑,欢欣说道:“既如此,小奴便安心了。只是,大王可要记得今日金口玉言,待到决战之时,莫要忘了小奴!”捧着沾满他鼻涕眼泪的汗巾,还给李善道。 李善道瞧汗巾上头被他擦的尽是鼻涕,大手一挥,笑道:“赏给你了!” “多谢大王厚赏!多谢大王厚赏!”自己的鼻涕不嫌脏,高延霸郑而重之,小心翼翼地将之收入怀中,仿佛珍藏至宝。不论怎么说,明知他这副样子是作态,看的人却颇满意。 叫高延霸坐下,李... “河东郡公”,无须多说,爵位从“县公”提升到了“郡公”,——薛世雄是河东郡人,将“河东郡公”的爵位授给他,且更显荣耀。“右武卫大将军”,只从品级来看,与“左御卫大将军”好像相同,俱十六卫大将军之一,但实际上,十六卫大将军之间,也是有高低之差的。薛世雄被擒时,任的隋官是“右御卫大将军”,军中惯例,左尊右卑,李善道当时以“左御卫大将军”改任他,已是擢迁。却比之“右武卫大将军”,“左御卫大将军”又低了一些。左、右御两卫是杨广在大业三时新置的卫府将职,於整个的十六卫大将军中,排位比较靠后,算第三梯队了。“右武卫大将军”不然,是第二梯队的前排将军号位,只次於职责为皇帝贴身近卫与核心野战军主将的左右翊卫、左右候卫这四个第一梯队的大将军,与左武卫大将军。 而“山东道行军总管,抚慰山东大使”,这更是对薛世雄莫大的信任和重用。 山东诸郡,固然李善道的势力还没有深入,然而随着宇文化及十余万兵马的大败,山东诸郡的各个割据势力,可以想见,势必对李善道都将会产生巨大的畏惧,——此前,最早降附李密,后又降服宇文化及的孟海公已经见机转舵,向李善道呈上了讨好的表章,表示了愿意听从他的号令,底下来,远的不说,东郡附近郡县的各路割据,很大可能也会像孟海公这样,即便不彻底归顺李善道,也将会改而从依附李密,变成在他两者之间骑墙。 於此关头,将“山东道行军总管,抚慰山东大使”此职授给薛世雄,无疑是对其的极高信任,是将“趁此大胜,经略山东,与李密在山东争夺地方”的重任,交托与了他。 薛世雄深知此任重大,又感李善道对他的信任,又觉压力很大。 他撩袍下拜,说道:“臣老朽之躯,得大王如此信重,诚惶诚恐!臣虽驽钝,感大王恩遇,唯有竭尽忠智,鞠躬尽瘁,定不负大王重托,为大王镇守东郡,抚靖山东,收拢人心,助大王成就宏图伟业!至若佐助僚属……。”他斟酌了稍顷,抬起头,说道,“臣只求两人相助。” “何人?” 薛世雄说道:“黎阳得不失,非臣功,首赖王兄安抚民心,次赖陈敬儿智勇兼备。臣敢请大王,调陈敬儿为臣副将。山东多著姓,并诸郡长吏,颇隋之故臣,闻大王征河东,获郑元璹,其系故隋沛国公郑译子也,若得其人佐助,或有助收服荥阳诸郡士心,臣亦敢请大王调之。” “郑元璹?”李善道看向了于志宁。 河东一战,汉军着实俘虏了好些降从李渊的隋臣。 郑元璹,是其中之一。 其族为荥阳郑氏的北祖洞林房,世代仕宦,为山东高门之一,如前所述,名列“五姓七望”。 他的曾祖郑琼为周之太常卿,祖郑道邕为周之司空,他的父亲郑译,历周、隋两代,俱为重臣。郑译的从祖郑文宽,妻为平阳公主,平阳公主是周文弟宇文泰皇后的妹妹。平阳公主没有儿子,宇文泰就让郑译过继给了她家。因此,郑译小时就被宇文泰亲近,总与宇文泰诸子玩耍。在周时,郑译就担任显贵之职,得拜沛国公,食邑五千户。 这个郑译,与杨坚是同学,两人关系很好。故而,杨坚篡周建隋的时候,郑译立下了建策之功,入隋后,摇身一变,又成了隋的开国元勋,进位上柱国,恕以十死。 尽管因其人轻险、贪财,杨坚后来疏远了他。不过论名声、影响力,他却依然很有分量。杨广继位后,郑译已死,杨广改革官职,废除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以郑译佐命元功,诏追改封郑译莘公,以郑元璹袭。郑元璹凭借父功,官爵虽不如其父,却也颇是显贵。初授仪同大将军、袭爵沛国公,累转右武候大将军、改爵莘国公,再之后,迁文城郡守。 李渊起兵后,郑元璹献郡从降。李渊任他为太常卿。原本是被调任到长安朝中了,李世民援河东时,因汉军、刘武周两军夹击,声势逼人,以他曾为文城郡守之故,李渊特令他从军参佐。结果,於汉军与唐军的临汾等战时,他被突入文城郡的黄君汉部俘虏了。 像郑元璹这等俘虏,才能不出众者,李善道一概交给了时在河内督办辎重后勤的于志宁处置。 于志宁起身,行礼答道:“敢禀大王,王师还河北以后,即与宇文化及连番鏖战。郑元璹尚未授官,也没在军中,臣将他与别的一些俘臣,暂留在了河内待处。” 却是说了,郑元璹既然家世显赫,又本身先仕隋为右武候大将军、文君太守,官职不低,到了李渊手下后,也得到重用,却怎么会在汉军中,至今尚未得到授官、任用?原因也很简单。郑元璹与他父亲相同,人品不行,其父贪财好贿,他事亲,不以孝闻,清论鄙之。于志宁瞧不起他的品行,故此没有向李善道举荐他,授任职务,而是自行决定,暂时先将他闲置。 不意这个时候,他被薛世雄给提了出来。 于志宁回答完了郑元璹现下的状况后,迟疑了下,又说道:“大王,郑元璹虽出自荥阳郑氏,门第高贵,父祖显宦周、隋,但其品行有亏,事亲不孝,时论非之。臣窃以为,不可重用。” 李善道考虑了下,却明白薛世雄点名要郑元璹佐助的用意。 荥阳北与东郡接壤,此其一;南与洛阳所在的河南郡接壤,此其二。 亦即,荥阳此郡,当下对东郡、对汉军相当重要。 若能将此郡得之,不仅可稳定东郡,还能汉军的兵锋接近洛阳,与洛阳北边的河内郡,形成犄角之势,对洛阳的隋军也好、对李密也好,尤其李密,足以造成一定的威胁。某种程度说,乃至能够以此,将对李密的形势,从单纯的防御河内,转为潜在的两线进攻。 故而,郑元璹人品尽管不行,薛世雄看中的,是其族在荥阳的声望。 於是,李善道很快做出了决定,说道:“‘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或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此孟德招贤之令也。陈平盗嫂,汉高用之而建奇谋;郭奉孝不治行检,孟德倚为谋主。今方用人之际,不可因品行而废其人。凡有一点可用者,我皆不吝擢用!薛公,郑元璹,我调给你!具体怎么用他,授他何职,你自作主,不必奏禀。” “臣,领旨谢恩!”薛世雄伏拜领命。 李善道扶他起身,抚摸短髭,笑与他说道:“薛公,除此两人,无需其他佐助了?” 薛世雄恭敬答道:“敢禀大王,有陈敬儿之智勇,郑元璹之族望,二人相辅,臣足矣!” “公子万均,现在陕县,一时调不得给你;万彻於这次大败宇文化及此战中,与王伏宝侧翼出击,为我奇兵,立下了赫赫战功,正宜擢升,以励三军。且公与万彻算来,好几个月未见了吧?薛公,我将万彻也调拨与你,使你父子同镇东郡,并朝夕可见,以慰公怀,何如?” 薛世雄躬身应道:“大王厚恩,臣铭感五内!然当下首要之务,为剿灭宇文化及残部。臣奉命坐镇东郡,料无大战,有陈敬儿、郑元璹辅佐足够。犬子薛万彻,微末之勇,稍堪驱使。臣愚见,留其於大王驾前听用,更能效力。至若父子之情……”他话音略止,旋即复又坚定,“人孰无之?却国事为重,私情为轻!臣不敢因私废公!大王体恤深恩,臣心领矣。” 话音落地,堂中众臣无不肃然起敬。 屈突通看了看薛世雄,暗自点头,也无须多提。 李善道再将薛世雄扶起,说道:“薛公忠心体国,公而忘私,诚乃我之柱石。万彻留下来也好,便如公言,接下来,还有剿灭宇文化及残部的仗要打。好罢,万彻,我就先留下来。”赞叹他了几句,忖思了下,说道,“不过薛公,东郡新得,荥阳尤重,只陈敬儿、郑元璹两人,我看还不太够。我再调一人与你!” “敢问大王,何人?” 李善道令魏征:“传旨侯友怀,授其荥阳郡守,从薛公共往东郡。” 却是要增调侯友怀给薛世雄。侯友怀本是荥阳郡的县吏,其族虽非名族,他对荥阳的民情地理了如指掌,加上他现历练有成,颇有实干之才,将之拨调给薛世雄,正是人尽其才,恰好可以补上郑元璹只有族望,对荥阳的士族有影响,却对荥阳的广大百姓没有甚么影响之短。 侯友怀现任魏州昌乐郡守,需要下旨调任。 魏征恭谨接令,自会於今夜军议散后,安排此事不提。 请薛世雄入座,李善道望了望堂外渐深的夜色,正要再说话,王宣德进了院中,急步入堂,拜倒进禀,说道:“大王,萧皇后、南阳公主等已被押送入城,静候大王发落。” “哦?”李善道摸着短髭,先将他刚要说的话说出,顾盼堂中众臣,说道,“夜色渐深,公等都劳忙一天了,各且还回歇息。明天,咱们就细议进剿宇文化及的方略等事。……玄成、志宁、药师,屈突公、薛公,你们留下,等会儿从我一起,去见见这位故隋国母!” 王君廓等将应令皆起,行礼退出。 高延霸却突然听到王宣德说“萧皇后”云云,牛眼一亮,磨磨蹭蹭,不肯走,——下午时他听说了,萧皇后等被萧裕擒获,在被押来汲县途中,听说之时,他便动了些念头,没想到这会儿萧皇后等被押到了,就等王君廓等出了堂去,他涎着黑脸,搓着蒲扇般的大手,飞快地偷看了眼李善道,却何曾还有刚才的委屈之状?他扭捏说道:“大王,小奴听说萧皇后艳丽,美得不得了!昏主后宫佳丽上万,独她最为出众,把昏君迷得五迷三道!昏主对她最是宠爱,死心塌地。小奴……,嘿嘿,大王,小奴也想跟着大王去开开眼!瞧瞧她究竟有多美艳!” “你这鸟厮!五大三粗的,也想见萧皇后?萧皇后被你吓坏了,怎么收拾?还不快滚走歇息!”李善道楞了下,哈哈大笑,骂了他几句,将他灰溜溜地赶走,便与魏征等一同去见萧皇后等。 第二章 不让须眉南阳主 萧皇后、南阳公主等暂被押置在了驿馆。 一团甲士在外看守。 李善道与屈突通、薛世雄、李靖、魏征等步入驿内。 在驿馆的堂中坐定,不多时,王宣德等押着十余人自昏暗廊下进来。 多是妇人,杂有少女、婴儿。 最前一位妇人发髻高挽,素缎深衣,纵然风霜刻深了她眼角眉梢的细纹,五十余年的荣华气度,却在劫波中依旧端庄雍容。不用介绍,李善道也知,她必就是萧皇后了。 但见她垂眼行来,发髻挽得一丝不苟,簪着一支温润无瑕的羊脂白玉步摇,玉质在堂中的烛光中,流转着内敛的光华。这羊脂白玉步摇,当是隋深宫中的珍藏,价值也许千金。蓦地一个念头,浮上诸人心头,大约亦只拥有这般仪态的妇人,才配得上这样绝好的羊脂白玉。 萧皇后步态虽然尚稳,她抱着一个婴儿,手指却可以看到轻颤。 她怀中的这个婴儿,被紧紧裹在素色襁褓中,只露出一张皱巴巴、睡得无知无觉的小脸,小手无意识地攥着拳头。这孩子便是杨政道,才刚出生不久,其父齐王杨暕与祖父杨广同殁於江都宫变,是遗腹子,襁褓之中便承载了国破家亡的血腥。 从在萧皇后身后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行走之间,身姿挺拔如修竹。 这女子只着了一袭略显单薄的秋香色宫装,裙裾下摆还沾着些许泥尘,然难掩其身姿的丰美绰约,那秋香色衬得她肌肤愈发莹白如玉,在堂内幽光中如润泽初雪,一张脸恰如风雨之后枝头熟透的果实,饱满丰盈,轮廓分明,眉如远山含黛,眼若寒潭秋水,眉目间那份明艳锐利,未曾因蒙尘减损丝毫。她虽然面色冷淡,可一双眼,却如冰层下燃烧的火焰。 进到堂中后,她微微扬着头,沉静地缓缓扫过堂下戒备森严的甲士,掠过那些冰冷陌生的陈设,扫过屈突通、薛世雄等,最终,坦然地迎向主位上的李善道,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风暴。她的神情里,没有萧皇后的强自镇定,也没有余下旁人的惊惧,只有近乎凛冽的平静,如同千年的古潭之水,风波不起,锋芒内敛,却无人敢轻忽其寒。 这女子,即宇文士及之妻,杨广与萧皇后的长女,南阳公主。 再在南阳公主之后,剩下的十余妇人、少女,或是萧皇后的孙女、或是隋室之宗女。 李善道高坐主位之上,目光如实质般在萧皇后、南阳公主等人身上一一看过,随后又看了一看萧皇后抱着的杨政道,最终落在了萧皇后身上。他并未立刻言语,可自有无形的威压,特别是他看杨政道的这一眼,让萧皇后下意识地将襁褓中的杨政道更紧地往怀里拢了拢。 婴儿似乎被惊扰,发出一声细弱的、猫儿似的嘤咛。 王宣德厉声叱道:“汉王驾前,还不速速下拜晋见?” 萧皇后的身形一抖,她与南阳公主倒是没有立即就拜,她俩身后的十余妇人、少女登时膝下一软,拜倒了一片。不过,大概是不知该怎么称呼李善道,她们拜是拜倒了,没人吱声。 满堂“扑通”、“扑通”的拜倒声之外,再无别的声响。 拜? 还是不拜? 萧皇后抱着杨政道的手在颤抖,身子也在颤抖,很显然,她在犹豫,她在企图维护最后一丝属於帝国女主人的尊严。南阳公主没有她母亲的犹豫,她挺立着身形,压根没有下拜的意思。 李善道说话了,声音并不洪亮,却穿透了堂内凝滞、尴尬的空气:“萧皇后曾是一国国母,这位是南阳公主吧?昏主的长女,我知道。两位昔日身份尊贵,拜礼就免了。看座。” 两个从臣趋前,摆下了几张席子。 萧后深躬谢恩,轻撩裙裾,抱着杨政道,敛身坐於离李善道较远的一张席上。 南阳公主先服侍着萧皇后坐定,从她怀中接过了杨政道,然后方才也在席之一角坐下,挺直背脊,螓首微垂,目光平静地落在面前尺许的地砖上,将堂下森严的刀兵与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等复杂的眼光,还有李善道隐含探究的目光尽数隔绝於外。 “萧后。”李善道的声音低沉平稳,在寂静的堂中清晰可闻,“昏主失德,祸乱天下。我闻皇后深明大义,尝屡婉谏,更闻皇后曾作《述志赋》以讽喻,欲正其行。不知可有此事?” 他语调平缓,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萧皇后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萧皇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颤。 她猛地抬起头,曾阅尽世间繁华、如今却只剩枯槁沧桑的眼眸,直直望向李善道。目光里有瞬间的悲愤,有被触及最深痛处的尖锐痛楚,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屈辱。 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篇饱含血泪、字字锥心的《述志赋》,是在江都宫变前夜写就,试图挽回丈夫最后一丝理智的泣血之作,此刻却被“叛贼”,以如此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考究意味的语气提起,无异於将她早已破碎的心放在火上反复炙烤。——尽管李善道击败了宇文化及这个弑君之贼,好像是为她报了杀夫之仇,可李善道在她眼中,不比宇文化及好到何处,甚至比宇文化及更加可恨!毕竟,要非李善道这等叛贼作乱,大隋的江山怎么会失?宇文化及又怎会有机会弑君? 然而,那悲愤与痛楚只在眼中一闪而过,如同流星划破夜空,转瞬即逝。 她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认命般的死寂。 她缓缓垂下眼帘,避开李善道的目光,也避开了那段锥心刺骨的往事。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老的脸颊,滴落在紧紧交握的手背上。她放在膝上的手,神经质地拨动腕上一串随身携带的、磨得光滑的檀木佛珠,发出细微而急促的“咯咯”声。 “大王……”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泣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罪妇昏聩半生,唯知佛法轮回,万物皆有因果。身陷嗔念痴妄,是为苦海沉沦。罪妇孽缘已深,不敢再言旧事。唯、唯乞大王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佛法慈悲,饶恕这几个懵懂无知的女流与幼孙。”她艰难地抬起泪眼,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如同濒死的母兽护着最后的幼崽,“他、他们对大王绝无威胁,只求大王,给他们一条生路。罪妇任由大王处置。” 她反复低喃着“佛法慈悲”,仿佛她的救命稻草,佛珠在指间拨动得更急,发出细碎的哀鸣。 李善道静静地看着她。 这位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这时卑微如尘,只求保全血脉。她的隐忍,她的求生之欲,沉重得如同她腕间那串无声转动的佛珠,一圈又一圈,碾过破碎的尊严。 李善道的目光在她哀戚的面容上停留,探究而玩味。 萧皇后的大名,他前世也知。他的细看,其实没有别的目的,无非是为仔细地瞧一瞧这位艳名当今,后世闻名的萧皇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他的目光被萧皇后感受到,萧皇后却只觉得他是在剥开她层层掩饰的卑微,直刺入她灵魂深处那份属於前朝皇后的最后骄傲! 空气凝固了,只有萧皇后压抑的、饱受屈辱的断续啜泣和佛珠急促的摩擦声在堂中回荡。 “萧皇后,你看我像坏人么?你放心吧,昏主残民,是昏主的罪过,与你们无关。我不会难为你们的。”李善道笑了笑,安慰着萧皇后,视线不经意地,落在了南阳公主怀中的襁褓上。 些许难以言喻的波澜,掠过李善道眼中。 这就是杨暕的遗腹子?那个在父兄头颅滚落、祖父身死国灭的血腥中降生的婴孩? ——听闻,杨暕因阴挟左道,为厌胜之事,曾致杨广大怒,险些杀之,其后父子之间,再无相通,故而当杨暕被宇文化及的叛兵杀时,他居然以为是杨广要杀他,说了句“诏使且缓,儿不负国家”。最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而又杨广在闻有人作乱后,第一个反应,则是怀疑杨暕谋反。杨政道已然可怜的身世,加上其父、其祖的父子至死猜忌,更是让人感叹。 天家无亲,乱世的残酷,在这婴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此杨暕之子?”李善道问道。 萧皇后的身体骤然绷紧! 一直冷静的南阳公主也猛地一紧,举目望向了李善道,双臂以巨大的力量将怀中的襁褓死死箍住,勒得这条熟睡的小生命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发出更响亮的嘤咛。 萧皇后的脸上血色尽褪,惊恐万状地望着李善道,哀求说道:“大王!大王!此子确是杨暕之子,然他杨暕死日,他尚未生!他、他只是个婴儿,甚么也不知,甚么也不懂!乞大王开恩,放过这无辜稚子!大王如别有所令,罪妇等无敢不从!” 南阳公主未有言语,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李善道叹了口气,摸了摸短髭,说道:“萧皇后,我刚刚说过,我像坏人么?你,我都不会为难,况乎此一婴儿?我就是随口一问,你无须紧张至此。” 萧皇后闻言,心中稍安,连连谢恩不已。 南阳公主紧抱婴孩,迎对着李善道转来的视线,似信非信。 “南阳公主。”从南阳公主入进堂内的第一刻,李善道就在打量她了,看她的次数、时间,比看萧皇后的次数、时间都要多,只是她身份不比萧皇后,是故才先与萧皇后说话,他向着南阳公主微微颔首,比之与萧皇后说话时,语气更加柔和了,带出点笑容,说道,“这要往日见面,我得尊称一声公主殿下,今日只能以寻常礼数相待了。萧裕报称,是在内黄追上的萧皇后与公主等。我令萧裕,须得礼敬公主等。被送来汲县的路上,公主没有吃苦吧?” 南阳公主闻声,并未像母亲那般垂首避让。 她笔直地坐着,以近乎庄严的姿态抬着头,直迎李善道的目光。 没有惊惧,没有乞怜,只有一片坦然的平静,与周遭弥漫的肃杀、屈辱和绝望格格不入。 如同乱石堆中傲然绽放的一株寒梅。 李善道心中蓦然一动。这目光如冰湖澄澈,又如烈焰灼热,这般直接,这般坦荡,让他这位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汉王”,不由也感到了一丝被刺穿的异样。这女子未施粉黛的脸庞,却足令满堂生辉,熟美容颜下,隐含着的不屈坚韧,透出股倔强的英气。 他宽袖内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在蹀躞边划过。 南阳公主不答反问:“吃苦?敢问大王,问的是什么苦?” 李善道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汤,定了定神,笑道:“自是车马劳顿,风尘仆仆之苦。” 南阳公主淡淡一笑,说道:“大王,这如果也算苦,贱妾敢问,国破家亡又算什么?”她的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着,形成了一个弧度。 不,不对,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刻骨的悲凉与自嘲。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苦?”她轻轻反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奇异的飘忽,“大王问我苦否?国破家亡,宗庙倾颓,父兄遇害,枉死於九泉之下,身为帝女,不能报怨雪耻,反先被宇文化及这贼子裹挟,继为大王阶下之囚!”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血泪,带着千钧的重量。 强撑的平静,终於被汹涌的悲痛撕裂开来。 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盈满了她的眼眶,顺着苍白而美丽的脸颊滚落。 但她依然昂着头,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在她秋香色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说道:“不能报怨雪耻!此身苟活,已是千古之耻!贱妾唯恨此身无力,不能手刃仇雠,告慰父兄在天之灵!”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锥心刺骨的愤怒,“大王,却问贱妾舟车劳顿,风尘仆仆,苦不苦?大王!贱妾敢问大王,大王说贱妾苦不苦?” 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泪水如断线之珠,沿着她倔强扬起的下颌滚落,浸湿了衣裙,也重重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头。她挺直着背脊,抱着她的幼侄杨政道,任由泪水肆虐,没有擦拭,没有遮掩,直视李善道的眸子却依旧睁得圆亮,清澈得令人心惊胆战。 堂内陷入安静。 从坐两侧的屈突通、薛世雄、李靖、魏征、于志宁等人,一时间呼吸都仿佛停止。 屈突通满脸羞红,深深地低下了头;薛世雄目光闪烁,也不敢去看南阳公主。他两人俱故隋大将军,面对南阳公主的控诉与愤懑,难免涌起愧疚。且因南阳公主的悲愤、质问,薛世雄还好点,屈突通眼眶发红,喉头上下滚动,抬手不断地揩拭眼角,却竟已是陨涕。 就连没受过隋室多少恩典的魏征、于志宁、更半点恩典未有受过隋室的堂下甲士亲兵们,也不禁为南阳公主的话语、表现动容。 甲士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魏征、于志宁低下头,不忍多看。 堂中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悲悯。 方才威严的场面,被南阳公主如血的泪水和如铁的言语冲得七零八落。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南阳公主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以及字字泣血、情理切至的控诉余音,在雕梁画栋间萦绕不去。 李善道默然,茶碗轻放,说道:“公主殿下,你的父亲,对你可能是个好父亲,对天下百姓,他却是暴虐之君!他继位十余年中,挖掘大运河、营造东都、三征高句丽,天下百姓,死之泰半!殿下,你只见你父兄之仇,为你父亲叫苦,可你见到这天下百姓之苦了么?你见到这天下百姓视你父亲为仇雠之恨了么?谁又为这天下百姓叫苦、报仇?你今日之苦,何尝不是你父亲昨日种下之果?公主殿下,往事已矣,民心天意,须当顺从。愿公主节哀,保重贵体。” 夜风穿门而入,轻抚南阳公主的耳鬓。 发丝拂动间,一支不起眼、褪色成暗紫的细小宫花自她发髻边坠下,轻飘飘地落地。恰好落在一小块李善道等进堂时带入的尘土上,被其所覆,只余一点紫色花瓣的边缘,露出於外。 李善道起身,将这瓣宫花拾起,吹掉浮土,放到了南阳公主抱着的杨政道的襁褓上。 宫花在襁褓上,格外刺眼,南阳公主泪眼观之,仿佛是她、是大隋旧日辉煌的残影。 李善道深深地又看了看南阳公主,退回到主位,令道:“宣德,暂择一清净院落,安置萧皇后、南阳公主等,供给无缺,严加守护,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 王宣德恭谨领命。 萧皇后听到“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入惊扰”此言,紧绷的身体,像被抽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一软,几乎瘫坐倒下,手中的佛珠串线,在那一刻“啪”地一声绷断!圆润的檀木珠子“哗啦啦”滚落一地,四散跳开,忽如其来的清脆声响,颇是刺耳。 她怔怔地看着满地乱滚的珠子,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撑起了身子,不再矜持她曾经母仪天下的身份,伏拜在地,哽咽着叩谢说道:“罪妇谢大王不杀之恩,来世愿为牛马相报。” “请起吧。宣德,送萧皇后、南阳公主等去罢。” 两个年轻的隋室宗女,怯生生地扶起萧皇后,另一各宗女则蹲下身,捡拾散落的佛珠。 南阳公主滑落着泪珠,似被李善道方才的话有所感触,没再继续多说,从着她母亲,向李善道也拜倒谢恩。站起后,轻抬眼眸,不等李善道瞧清她神情,便即转身,抱着杨政道,跟在她母亲身后,一步一步,走向所谓的清净院落,而实际上,也许就将是她们以后的幽禁之所。 李善道目送萧皇后、南阳公主等的背影消失在通往驿馆大门的回廊折处后,摸着短髭,若有所思了会儿,这才重新开口,顾盼魏征等,说道:“南阳公主方才的控诉,虽是她只见其父之仇,未见天下百姓之苦,然其情可悯,其言亦非全无道理。宇文化及其家,世受隋恩,然却弑主,行径悖逆,天理难容,人人得而诛之!现今宇文化及虽尚未得擒,从其犯我河北的故隋之臣,这几天却擒之颇有。玄成、屈突公、薛公,公等以为,对这些隋臣,当何以处置?” 第三章 虽九死其犹未悔 李善道的声音不高。 但一句话,就将驿馆堂内的气氛陡然从方才的悲怆转为一种紧绷的肃杀。 宇文化及离江都时,除内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千牛宇文皛、梁公萧钜等被杀,及江都太守陈稜等地方官员被留下了以外,其余的隋之在江都的朝中大臣,大都被他裹挟军中,带来了山东、河北。 他这一下兵败,现今从他逃窜去魏郡的只唐奉义、张轨等等他的少数心腹而已,其余的隋之江都朝臣,有的也趁乱逃走了,但仍有很多,俱被汉军将士擒获。——只从连着这两三日,川流不息被押入城内的隋臣身影有多少,就可知被汉军将士所擒之人的数目之众。 这些擒获的隋臣,的确是需要处置,而且不仅是需要处置,还得妥善处置才行。 一个来说,这些隋臣与“国玺”等宝相同,关乎隋朝的象征与权威,如果能将他们尽数消化掉,纳入李善道的“汉”,李善道这个军政集团的根基就会更稳,更具有“王统”之继承了。 再者,这些隋臣多出身於州郡名族,他们的家族基本上都是历代仕宦,不论本人到底有没有杰出的才干,就像郑元璹,其家族在地方上都有着深厚的影响力,如能将他们消化,纳入汉军体系,亦能相当有利於李善道其后的用兵、与洛阳和长安争夺天下。 但话说回来,强扭的瓜不甜,以上两条都是从“能够消化掉这些俘虏的隋臣”为出发点而言之,却这些隋臣愿不愿投降李善道?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则如果他们不愿降从?又怎么办? 李善道话音落定,堂中沉寂了片刻。 烛火在灯罩内不安地跳跃。 薛收、马周等亦伴从李善道来见了萧皇后、南阳公主。 短暂的沉默后。 马周起身,按着腰间佩剑,慨然说道:“大王!如大王所言,昏君虽暴虐残民,海内民怨,‘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顺天应命,大王因而起兵,奉行天讨,以为汤武革命之故事,然则,宇文化及为隋之臣,世受隋恩,却弑君篡逆,实天理难容!臣故以为,凡追随其之逆党者,亦悉背主之贼也!若裴世矩诸辈,与宇文化及同,俱为前隋重臣,食君厚禄,而昏君蒙难,不能死节,反屈身事贼,摇尾乞怜,尤其裴世矩,迎拜化及马首,忠节尽丧,真士林之耻!” 他踏前一步,剑穗随着动作剧烈晃动,语气斩钉截铁,“此等反复无常、毫无忠义廉耻之贼,留之何用?徒费粮秣,且遗无穷后患!今日能背昏君,明日焉知不会背大王?臣故斗胆,敢请大王,当机立断!裴世矩、崔君肃、何稠等一干从逆之恶,一体下狱,明正典刑!枭首传示,以儆天下!唯有如此,方能涤荡污浊,树我新朝刚正纲纪!” 注视了下李善道的神情,他补充说道,“大王,还有王轨、苏威!王轨身为东郡守臣,开门献城,不仅引狼入室,助纣为虐,而且险些害我黎阳失守、河北沦陷,罪亦不容诛也!苏威八旬之龄,两朝老臣,恬不知耻,昏君死后,往参宇文化及,臣为之羞!臣以为,亦应诛之!” 语气缓了下,他最后说道,“至若虞世南诸辈,虞世南尝乞代其兄而死,后被宇文化及等裹挟,乃不得不屈身於贼,心尚存义,情有可原。若能悔改,可予宽恕,以显大王仁德与胸襟。” 他年轻的脸上满是坚毅与鄙视,按剑的手背上青筋凸起,显示出他嫉恶如仇的激烈。 仿佛只要李善道一声令下,便会立刻出去行刑。 只是让群臣议议裴世矩等被擒的隋臣,怎么处置。 马周倒好,却王轨、苏威也扯出来了。 而且一通话,杀气腾腾,如同冰水泼入滚油,堂内气氛瞬间炸开。 魏征眉头紧锁,清瘦的身躯缓缓而起,下意识地抚摸干净无须的下巴,看了看马周,沉吟稍顷,说道:“大王,臣愚见,马周此言差矣!”他语速不快,边想边说,说道,“诛杀首恶,以正视听,固有其理!然岂能不分主次,不辨情由,一概诛戮?” 他目光转向李善道,拱手肃然,接着说道,“大王明鉴!王轨献郡,苏威参贼,如若追究,固宜杀之,以明忠奸、立纲纪。然王轨已降大王,且其献城与贼之举,实力不如人,亦属为保全东郡士民不遭兵灾的无奈之为,情有可原;又苏威虽有过,毕竟年迈,且未直接参与弑君,其两朝老臣,侍奉隋室三十余年,亦曾有过功绩,至今有名望於海内。 “故臣之见,对此二人,或可稍缓其刑,予以改过自新之机,才可方示大王之宽仁。 “而至若裴世矩、何稠、崔君肃等人。臣愚见,彼等多是为宇文化及胁迫,刀兵加身,身不由己,遂不得不暂屈从宇文化及,非主动附逆。且此数人,皆一时俊彦。裴世矩老於政事,通晓四方;何稠精於营造,机巧无双;崔君肃历周入隋,明於典章。此等经世致用之才,若因一时失陷贼手而便尽数诛杀,岂非暴殄天物?更是寒了天下士人之心!” 魏征踏前一步,声音清朗如金石相击,跟着说道,“大王志在天下,欲涤荡乾坤,再造新朝,正当广纳贤才,收天下智勇为己用!岂能效匹夫之怒,徒逞一时快意?臣请大王,赦王轨、苏威、裴世矩、崔君肃、何稠等,令其戴罪立功,以观后效!此方为明主御世之道!” 他袍袖一拂,对比马周的按剑激昂,姿态凛然不可犯。 …… 马周年轻,血气方刚,难免言辞锋利,并且他被李善道辟除之前,一直在乡间地方,寒士而已,对朝中大臣们过去的经历、其本身的能力也了解的不多。故而,他的建议就比较干脆,或言之血腥,但魏征人情丰富,对隋室朝中的大臣们也较为了解,听说过很多他们的事迹,是以建议就与马周截然不同。一个是建议全杀了,一个是建议全不杀。两人水火分明。 也确实是像魏征说的。 王轨、苏威不提,只就到眼下为止,所擒获到的隋臣中名声较大的裴世矩、崔君肃、何稠等人来说,这些人确乎是各有出色的才干。 裴世矩,就是裴矩。 他本名世矩,原本时空,入唐后,避李世民的讳,改名裴矩。 其出自河东裴氏,今年七十来岁了,也是个历经前代、隋朝的老臣。 曾出仕北齐,为北平王兵曹从事、高平王文学。 北齐灭亡后,他仕周,被时为定州总管的杨坚召为记室。 入隋,杨坚朝时,他以灭陈主将杨广元帅府记室的身份,参与了开皇八年的灭陈一战;开皇十年,他奉诏巡视岭南,时高智慧、汪文进等叛乱於江南,通路不通,他聚兵卒数千,与大将军鹿愿,先解衡州之围,继於大庾岭、原长岭屡破叛军,一路打到南海,成功地安抚了岭南二十余州,使南疆重归安定,由此之功,深得杨坚赞扬,得授开府,赐爵闻喜县公。 当时突厥强盛,而都蓝可汗之妻大义公主是北周的宗室女,於是突厥数为边患。开皇十三年,裴矩请求出使突厥,以巧言说动了都蓝可汗,使其杀掉了大义公主,减少了一些隋室的外患。历杨坚一朝,他相继出任过给事中、民部侍郎、内史侍郎、尚书左丞、吏部侍郎等职。 待到杨广继位,因西域各国商人多来张掖经商,诏命他专管其事。 裴矩在出掌西域通商的这个差事上,干的更是不错。他知道杨广有吞并西域的念头,就利用他收集到的资料,编撰了《西域图记》三卷,介绍了西域四十四国的国情,同时还绘制了地图,标出了从敦煌到达地中海的三条大道,便是后世历史上有名的“丝绸之路”。 简而言之,裴矩此人,确实是个文武兼资的能臣,能文能武,还有外交才能,胆识出众。 崔君肃、何稠等,在名声与能力上,不如裴矩,但也都各有其长。崔君肃亦是个历经周、隋两代的老臣,周时出仕,起家为道王宇文充的侍读,后出任颍川郡守,入隋后,历任司隶大夫、太常少卿,以清廉著称。何稠则擅长工艺,博览古图,多识旧物,仿制过波斯所献的金绵锦袍,既成,逾所献者。时因战乱不断,制作琉璃的手艺已失传很久,匠人无敢厝意,何稠以绿瓷为之,与真不异。并且,何稠的才华不仅在工艺上,更在军事建筑上颇有展现。大业八年,第一次征讨高句丽,杨广令何稠在辽水上造桥,两天而成;何稠还设计制造过“行殿”、“六合城”,一夜之内在前线合成一座周围八里、高十仞的大城,四隅有阙楼,四面有观楼,城上布列甲士,立仗建旗。次晨,高句丽人看见,惊奇以为是神功。 …… 却魏征话音方落,一旁的薛收也站了起来。 他面容儒雅,气质沉稳,声音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长史所言极是。大王,臣附议。诛首恶,赦胁从,用其才,方乃上策。裴矩诸辈,俱非首恶,自宜赦免其罪,使其戴罪立功,既显大王宽宏,亦能稳定人心,扬大王仁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马周,“而如王轨、苏威,虽其行不可取,既降大王,更宜以德化之,若反加屠戮,其后谁敢再降?” “薛君言之在理。”屈突通迟疑了下,起身行礼,说道,“大王,臣冒死敢言,设如马周所议,当斩者,何止裴世矩、崔君肃、何稠诸人?臣与薛公等亦当斩!臣与薛公等亦曾事隋,受隋恩。今臣等虽顺应天命,拨乱反正,但若论罪当诛,臣等岂敢偷生?大王明鉴,於今乱世,人才难得,若一味追究过往,恐寒俊杰之望,唯有宽恕之心,方能感召天下英才。昔日汉高祖不计前嫌,终成大业,臣敢进言,今日大王宜当效仿,以仁德服众,才为大业可成之策。” 要论“干净”,在场诸人,干净的只有两个,一个马周、一个薛收。 他俩都没出仕过隋。 其余诸人,谁个不是隋的旧臣? 屈突通与裴矩等都相识、相熟,他这话,是为裴矩等开脱,也是为自身考量。 ——这些话,薛世雄其实也想到了,只是他不如屈突通有胆色,没敢说。在听了屈突的这话后,薛世雄脸皮涨红,一再觑视李善道。很明显,他是在偷察李善道对屈突通此话的反应。 “屈突公,你这话说的就过了!你与薛公等,焉可与裴矩等人相提并论?”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公与薛公等虽尝仕隋,皆忠义之臣,今为我股肱,我方欲赖公等,共襄大业。宾王气盛,所言所语,公等不必在意。”问一直没开口的李靖,“药师,你何意?” 李靖赶忙起身,回答李善道的询问,话语声如磐石般沉稳:“大王,臣以为,处置降臣,首当着眼大局,尤以剿灭宇文化及残部、以及接下来的进剿李密与取洛阳为要。” 他目光沉静,分析说道,“臣先说宇文化及,其虽败,然其裹挟之关中骁果、江淮劲卒,尚有一两万众,皆百战精锐,不可轻视。若大王对降臣处置过於酷烈,一则恐令其余残部绝望死战,徒增我军伤亡;二则,更会堵塞其部众归降之路! “彼等若知降亦不免死,必会拼死抵抗到底!故臣以为,除罪大恶极,如宇文化及、唐奉义等首恶诸辈者,必待擒后杀之,以明纲纪外,裴世矩、崔君肃、何稠等名望素著、情有可原之旧臣,当悉示以宽宏,赦而用之。此举不仅可安其心,更能向宇文化及军中那些被裹挟之众表明,大王仁德,首恶必诛,胁从可宥!此乃攻心之上策!”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提出了更为大胆的建议:“更进一步,次为进剿李密与取洛阳,臣斗胆建言,对此番擒获之隋臣,凡有不愿从降,欲奔长安、洛阳,或还家者,大王并可尽数释放,发给路凭盘缠,令其奔、还之!大王试想,此等被释之隋臣,一旦入进洛阳、长安,或还到乡里,其一,必感念大王活命之恩,口口相传,可消解地方对我军之敌意;其二,亦能传递大王仁德之声,动摇洛阳、长安人心,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他最后总结说道,“赦胁从之臣,用愿降之才,释欲走之众。三管齐下,则仁望可扬,人心可附,宇文化及残部将不攻自溃,洛阳、长安亦尽知大王仁德,此方为可成大业之上上策!” 李靖说完,拱手落座,不再多言。 堂内一片寂静,只有他方才掷地有声的话语余音袅袅。 马周脸色变幻不定。 魏征的反驳合情合理,李靖的分析环环相扣。 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一体诛杀”的激烈主张,在魏征的“用才”论、薛收的“维稳”论,尤其是李靖着眼於进剿宇文化及残部、乃至取洛阳的长远策略面前,显得如此狭隘和短视。 按在剑柄上的手终於松开,在李善道的微笑示意下,马周坐回了席上,尽管因为年轻气壮,嫉恶如仇的激烈,尚有些许不甘存在心头,却不再多言,坚持己见了。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主位之上,等待李善道的最终决断。 马周的稍微不甘,魏征的刚正,薛收的沉稳,李靖的深谋远虑,屈突通、薛世雄的深以为然。 众臣的神色尽收李善道眼底。 他开口说道:“公等所言,皆有其理。宾王刚峻,欲正纲纪;玄成、伯褒持重,欲诛首恶而用其才;药师深谋,着眼剿灭残敌、进取洛阳之大局,攻心为上。”他拍了拍案几,笑道,“公等诸议,各有千秋。不过……,宾王,依我看,你的建议不能说错,不适合当前采用,宜於海内澄清后用之,玄成、药师之议,更宜当前采用。药师所请,愿从降我者,量才任用,不欲降者,放归洛阳、长安、乡里,此策大善!我意,对这些擒获的隋臣,就按此办理! “不但此番擒获之隋臣,包括骁果兵将,无论官职大小,肯愿降我者,一概赦用;而欲还关中、东都,或欲解甲归田者,尽数登记造册,发给路凭盘缠,令其安然还家!沿途关卡,不得阻拦!”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宇文化及诸首恶,罪证昭彰,悖逆至极,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儆效尤!”他语气陡然转寒,如同北地刮来的朔风,“却待剿灭了宇文化及残部,擒得诸辈后,一概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传檄四方!以儆天下不忠不义之徒!” 这道命令斩钉截铁。 堂中众臣等来了李善道的决定,魏征等都是松了口气,诸人齐声应诺。 李善道落目堂外夜色,静默了会儿,转顾众臣,悠悠问道:“公等可知,何物比刀剑更难招架?”不等群臣答之,自言之,“是人心。”复问道,“公等又可知,何物比人心更难得之?” 这突兀的一问,满座皆是一怔。 魏征蹙眉深思,马周面露疑惑,李靖眼神微凝,薛收若有所思,屈突通等则捋须的手停在半空。烛火跳跃着,光影在众人脸上晃动。唯有魏征面前矮几上,他方才激烈陈词时碰倒的茶碗并未完全扶正,茶碗边缘残留的一点茶水,此刻正沿着杯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凝聚,然后,“嗒”的一声轻响,滴落在案几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细微的水滴声,在这一片安静中,颇是清晰可闻。 李善道端坐主位,烛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 他并未去看那滴落的水痕,目光重新投向堂外沉沉如墨的夜色深处,仿佛透过无边的黑暗,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是萧皇后攥紧佛珠的枯手和护住襁褓的惊惶,是南阳公主泪光中淬火的决绝,是裴世矩等旧臣在被擒获、於日前觐见他,匍匐於阶前时的眼底深藏的惶恐。 是自起事以今,转战河北、河东,所历之处,亲眼见到的十室半空,百姓流离失所,饿殍盈道,田地荒芜;是衣衫褴褛、麻木绝望的孤儿寡母,是残垣断壁间挣扎求生的老弱病残。 也是河北地界,在他的尽心治理下,这两年分得田地、得减赋税后的百姓们脸上露出的微薄希望,是战火稍歇时,村头那棵老槐树下,老人们低声絮语的期盼。 这一切,如同一幅幅沉重画卷,在他心中缓缓展开,化作无尽的沉思。 晕开在案几上的水滴,是有形的,有样东西是无形的,是人心。滴落在案几上的水滴,声音是不大的,有样东西是於无声处听惊雷的,是悲天悯人的志愿,是对这这片土地,对这片土地上的生民,不论古今的最深沉的爱,最深沉的,矢志不渝的甘愿奉献自身的对它的守护。 这份爱,李善道本就有之。 只是此前,他能力不足,也不敢有太大的志愿。 而下,宇文化及已被他击败,隋之故臣得到了一大批,隋之国玺不久后也必将能够得到,他的实力、他的威望都势必将会随之得到极大的扩充、提高。天下的三分王统,他将会由而占据其一。也就是说,他从起兵到现在,历经数年浴血苦战,直到现今,他才算是真正具备了争夺天下的资格!是而,在於此际,他向魏征等问出了此话,他对自己有了更高的要求。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李善道没有给众臣过多思考的时间,也没有再次自问自答,他振袖起身,吟了一句屈原的诗赋,简短令道,“明日,召裴世矩诸人入见!”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眉宇间的英气勃勃。 第四章 留取丹心照汗青 初秋的汲县城,晨光熹微,薄雾如纱,笼罩着这座饱经战火又焕发生机的城池。 前几日的暑热褪去,风里带上了清冽的凉意,卷起几片早凋的槐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街上。 道路两旁,原本的道边树,在与宇文化及部这场旬日之久的攻守战中,为补充损失的军械,相继被砍伐了,如今只留下一截截参差不齐的树桩,但没有了这些树木,反倒给人以一种别样的萧阔之美。空气中似乎仍弥漫着尚未消散的战火余味,还有淡淡的柴烟,一丝若有若无的、新收粟米蒸煮后特有的甜香。这是经过大战、重得以安宁的城中的百姓们,在做早饭了。 县寺正堂,气氛肃穆。 李善道身着玄色常服,端坐主位,虽未披甲,眉宇间那股经年征伐淬炼出的威势,依旧令堂下诸人屏息凝神。魏征、于志宁、屈突通、李靖等等分列左右下首,正襟危坐。 “宣。”王宣德、王湛德兄弟立在堂门口,高声向外传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几分迟疑与惶恐,十余人在两队甲士的押送下,到至堂前。 “进。”王宣德、王湛德兄弟令道。 这十余人,正即是裴矩等。四天前大胜宇文化及后,当时就擒获到了不少隋臣、隋将,接着这几天的追击,擒获到了更多。算下来,没有百十,也有数十。这十余人,是其中名位显者。 两队甲士分开队形,列於堂外的院中两策,甲衣簌簌,矛刀森然。 裴矩等人战战兢兢,低头登堂。 当先步入的系是裴矩。 这位昔日杨坚、杨广两朝倚重的重臣,年逾七旬,须发皆白如雪,面容清癯,布满深刻的皱纹,但却一双眼睛,历经数十年的荣华富贵、临到老年的磨难沧桑,并不浑浊,即便这时身为囚俘,他步履虽缓,却眼中,依旧保持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与一丝难以磨灭的矜持。 他一边既躬着身形,一边又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卑躬屈膝,分明是欲竭力维持旧日的尊严。 紧随其后的是崔君肃。崔君肃年纪也不轻了,约莫六旬开外,身材中等,略显瘦削,面容严肃刻板,紧抿着嘴唇,目光低垂,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深藏在那张缺乏表情的脸孔之下。 再后是何稠,这位以巧思机变闻名的隋室工部旧臣,身形微胖,圆脸,与魏征相同,颔下无须,此际毫无往日的精明之气,只有惊魂未定的苍白和战战栗栗的谦卑,眼神闪烁不定。 三人之后,是几个别的文臣。 再有就是武将了。 武将中,两人最前。 一个高大魁梧,面庞黝黑,虬髯戟张,为江东骁果的主将张童儿,然方下他像被拔了牙的猛虎,低垂着头,粗壮的手指不安地搓动着。另一个短小精悍,脸上带着道新愈的刀疤,是岭南骁果的主将陈智略,他一入到堂中,就悄悄打望,从陪坐的魏征等中,找到了李文相,眼神交汇间,他紧忙献上阿谀的笑容。——张童儿是战败自降;而陈智略,是被李文相擒俘的。 十余个选出来的俘臣、俘将的代表进到堂中之后,按文武的身份,站成了两排。 随之,又两人从堂外被带进来。 一人年约五十许,白面微须,一张脸保养得宜,红润气色;一人须发皆白,看着年岁比裴矩还长,老态龙钟,佝偻着身子,是被两名侍从搀扶着,颤巍巍地走进来的,浑浊的老眼努力地望向主位,嘴唇哆嗦着,似乎随时准备伏地请罪。这两人,是刚到汲县的王轨与苏威。 裴矩、苏威等带头,诸人齐齐行礼,动作参差不齐,声音也高低不一:“罪臣等,拜见大王!”那份惶恐不安,几乎要凝结在李善道、魏征等等堂内这些胜利者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中。 李善道应该是在观瞧他们。 裴矩等都感受到了一道威压的视线,从他们的身上扫过。 然而,李善道未有立刻就说话。 沉默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虽说前两天被俘后,已经被李善道接见过一次,李善道当时的态度似乎还不错,但在这个时候,裴矩等不由地仍是心生忐忑。 裴矩试图“恰好好处”地挺直的脊梁,不自禁地弯了几分。崔君肃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何稠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张童儿和陈智略等的呼吸变得粗重,陈智略的谄笑僵住。 至若今日第一次觐见李善道的王轨、苏威,他两人是“降臣”,自觉与裴矩等“俘虏”不太相同,倒是紧张归紧张,却多了几分故作的镇定。 “尔等……。”李善道终於开口,听不出是喜是怒,“食隋禄,受隋恩,位居台阁,或掌机要,或典兵戎,或理邦交,或守州郡,当旧主遭弑,却不思忠义报主,反或屈身事贼,助纣为虐,或献城苟且,皆非忠义之行。”他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如同冰锥砸落。 堂下诸人身体俱是一震,头垂得更低,无人敢应声。 “不过。”李善道端起案头的粗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扫视裴矩等人因他此话的惊惧表现了片刻,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沉稳如水,不起波澜,说道,“我闻,尔等之中,亦有人曾於昏主昏聩之时,有过谏言?裴矩,你是不是就进谏过昏主?” 裴矩稍微犹豫,恭恭敬敬地答道:“敢禀大王,大业十二年,罪臣从幸江都宫。时四方盗……,四方义军群起,郡县上奏者不可胜计。虞世基等诸贵,断塞言路,不欲圣上……,昏主知。罪臣时确曾上表奏之。然昏主不听,反致大怒,遣罪臣还长安,接候蕃客。罪臣因疾未行。” 此事不假。比之虞世基等,裴矩略敢直言,的确是将海内尽反的现实,如实奏禀过杨广。只不过,他实际上也就“直言”了这么一次而已,一见杨广大怒,他就不敢再谏铮了,由此之后,但悦媚取容而已。——并事实上,他被杨广赶回长安时,他也没有生病,只是自称生病,他其实是不想离开朝廷中枢,失去他的权位。当然,这些都是过往之事,没有必要深究了。 李善道也压根没兴趣深究他的过往。 之所以有此一问,裴矩等可能生死重压在头,暂时还不清楚,经过昨晚的议定,魏征等却一听,就皆知了他的用意,他实亦无非是在用这些作赦免裴矩、任用他们的借口罢了。 便听罢裴矩的回答,他点了点头,又说道:“裴矩,我还听说,你与薛公有旧,当年,你曾协助薛公修筑伊吾城,以经略西域?” 大业六年,杨广遣薛世雄筑伊吾城,因裴矩熟悉西域情况,令裴矩同往修筑。 裴矩上次被李善道接见时,薛世雄不在场,今天薛世雄在场,他一进堂就看见薛世雄了,但没敢和薛世雄说话,——看薛世雄都没敢看,这时闻得李善道此问,躬身应道:“敢禀大王,伊吾之筑,悉薛公之功,罪臣仅略尽绵薄之力,些许之劳,不值一提。” “我又且听薛公说,大业五年,昏主西巡,至焉支山,是因你长久经营西域之力,高昌王、伊吾设等与西域二十七国国主方才俱至,迎谒道左?颇显我中国之盛,扬威西蕃?” 裴矩委实不知李善道问他这些,是为何意,提心吊胆地答道:“敢禀大王,罪臣昔日所为,不过为隋室苟延残喘,图一时之安。然隋主暴虐,刚愎自用,罪臣之为,终如泥牛入海,徒劳无功。此诚乃罪臣、罪臣……,未识主而事之愚忠!”他巧妙地避开了“忠”於谁的问题,将责任推给杨广的昏聩,点出了“识主”二字,意在暗示自己并非不识时务。 “‘未能识主而事’。你这话有点道理。说来,裴矩,你也是个能臣了。可惜,未遇明主!” 裴矩心头一跳,总算听出了李善道似是并不十分地怪罪他不忠於杨广,不敢怠慢,急忙下拜叩首,说道:“罪臣愚钝,无古贤之明,恨未早效伯夷、叔齐之迹,成助纣之虐,悔之莫及!” “罢了!”李善道下到堂中,将裴矩扶起,浮上了点笑意,说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裴公,……”环顾诸俘臣、降臣,“玄成等昨日向我进言,河北新定,百废待兴,尤需人才,以固根本。我思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汝等虽曾从贼,情有可原,若愿洗心革面,为新朝效力,我亦可网开一面,量才而用。”此言一出,如同甘霖,浇活了堂下几近窒息的氛围。 裴矩、崔君肃、何稠等尚未来得及想好怎么答话,早有数人压力顿释,“噗通”拜倒! 一句句谢恩的话,从他们口中同时道出,混杂一处,搞得李善道乃至都没能听清楚。 这几人意识到了这点,慌忙收声,彼此看了眼,不再抢着感恩,独留下一人,让他说话。 这人可不就是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苏威!苏威抖着身子,颤着嘴唇,说道:“大王仁德!天高地厚!罪臣苏威,愿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他话说完,余下拜倒的几人,各是王轨、陈智略、张童儿等,忙不迭地也就随着表示忠心:“罪臣愿肝脑涂地,为大王效犬马之劳!” “苏公,你年龄大了,不必行此大礼。”李善道摸了摸短髭,示意扶苏威进来的侍从把他扶起,吩咐说道,“请苏公落座。”顾视了下裴矩等,“公等也请落座罢!” 诸俘臣、降臣,小心翼翼地各自落座。 “新朝草创,制度犹尚不全。裴公、苏公,公等皆两代、数朝之元老,今日接见公等,我主要是为两件事。第一件,量才授官,第二件,我希望能借公等之博闻,熟悉历代之典章,襄助玄成,为我完善新朝制度。我此两意,公等何意?”李善道亦坐回主座,话入正题。 苏威、裴矩等闻言,面露感激,齐声应道:“大王再造之恩,臣等敢不竭忠尽智,以报万一!”却是“罪臣”,顺势已变成了“臣”,诸人各自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这条性命不仅是保住了,更在李善道这个新兴的军政势力中,暂时地找到了新的立足之地。 ——何为“暂时”?天下於今大乱,纷争未休,李善道能否成事,且在两可。李善道如最终能够成事,他们现降了李善道,当然最好;如不能,则这个立足之地,自就是“暂时”的了。 “既如此,裴公,就先授你礼部侍郎,协理玄成,厘定新朝仪轨;何公,授你工部侍郎,专掌军械改良、城防修缮及水利工事。眼下汲县、黎阳城垣多有损毁,黎阳仓亦需加固,皆由你主持。苏公、崔公,你们二人年高德劭,暂以侍中顾问之职屈之,可好?” 此数人之外,其它被带来堂中的俘臣、俘将,李善道也一并各下了任命。 由魏征代为宣布。 裴矩等席子没坐热,纷纷起身,再度下拜,千恩万谢。 李善道端起茶碗,又抿了口茶水,再度环顾了下这些隋之旧臣、旧将,嘴角露出点似笑非笑,他说道:“今日算是我与公等定下了君臣之分。我还是这句话,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我有份见面礼,赐给公等。”轻轻摆了摆手,薛收起身,捧着十余幅字,分给了裴矩等人。 这十余幅字都折叠着。 在裴矩等谢着恩、打开时,李善道好似很谦虚地补充了一句,说道:“此乃我亲笔所书。公等大概皆知我出身,我本田舍夫也,文墨勉强粗通,字迹难免拙劣,还望公等勿笑。” 十余幅字打开,裴矩等注目看之。 是一句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字迹确然称不上好,但银勾铁画,力透纸背,配上诗意,一股凛然忠义、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裴矩、苏威诸臣,无不悚然动容,至有汗如雨下者。 …… 次日一早,送了王君廓、冯金刚、罗艺等率休整过后的部众西往魏郡,继续追击宇文化及残部,又亲自送了薛世雄、李善仁、陈敬儿等前往东郡上任后,李善道班师还贵乡县。 行数日,到贵乡县,才入境中,李善道望到眼前所见,就不禁皱眉,唤魏征近前,出言责备。 第五章 仁感士民突厥犯 时序初秋,河北千里平野,稼穑初熟,经这两年李善道的悉心治理,当下本该是满目金浪滚涌的丰饶景象,然才刚经过宇文化及兵乱,非仅汲郡的黎阳、汲县等地遭了兵灾,武阳郡与汲郡接壤,贵乡距黎阳只两百多里地,却亦受到波及,有宇文化及部掠粮的部曲曾至寇犯,故放眼望去,眼前的田野虽仍泛着金黄,却处处掺着触目惊心的杂色。 有的田地,被践踏得七零八落,稻穗散落一地,有的则被焚烧成焦黑,残存的秸秆在秋风中摇曳,似在低泣。远处的村庄,颇有房屋被焚毁的,只剩下断壁残垣。早凋的枯叶斑驳田野,偶还可见有被宇文化及部曲残害的百姓尸首,横陈沟渠,腐烂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但今天的天气很好,天穹碧蓝如洗,衬得劫后余生的山河愈发苍凉辽阔。 就在这样的情景下,有一幕怎么看都是不合时宜的情状,出现在李善道还贵乡的队伍之前。 不知多少的贵乡士民,聚集於道路两旁,延绵数里,望之黑压压的一片。有衣冠楚楚的士人,有衣衫褴褛的老农,有携儿带女的妇人,有短褐布衣的工匠商贩、还有须发皆白、衣着却浆洗得异常整洁的寒门儒生,无数颗头颅深深地叩在尘土里,杂着干枯的草茎。 他们不敢抬视如旌旗猎猎,山岳般压来的汉王威仪,只余嗡嗡地汇聚成沉闷潮音的欢呼和赞颂:“大王回来了!”“大王万岁!”“大王仁德!”“万谢大王活命之恩!”敬畏之情,发自肺腑。 李善道的皱眉,却便是由此而起,他唤从行车边的魏征近前,所责备他的则是:“玄成,民力凋敝至此,方得喘息,何苦拘於虚礼?劳民伤形。” 话音未落,一个粗豪响亮、几乎能压过部分民声的嗓门,便在车侧响起:“大王!小奴大胆,说句公道话,大王你这话恐怕就说错了!这叫啥劳民伤形?百姓是真心感激大王啊!” 说话的可不就是高延霸,他骑着李善道新赐给他的坐骑,扈从在车边,黑粗面皮这时涨成了猪肝色,挥舞着蒲扇般的大手,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说了几句,索性冲四周伏地的人群嚷问,“你们说,是不是?要不是大王歼流寇、灭诸贼,又把宇文化及这狗日的杀个落荒逃窜,咱能在这儿安安生生收拾地里的庄稼?能踏踏实实喘上口气?啊?” 附近的百姓有认得他的,知他是汉军中大名鼎鼎的“高老公”,不少人随声附和。 高延霸得意洋洋,再又向李善道说道:“大王,小奴听说,有仁德之主,必有感恩之民,……当然,也必有既仁德、并又感恩之奴。百姓们这叫知恩图报!受了大王的大恩,跪一跪,磕个头,天经地义!”仿佛这万民景仰的荣光,他高延霸成了是最大的受益人。 李善道没好气地斥道:“你这狗奴,知道甚么!休得胡言乱语。” 魏征等他俩话头停下,解释说道:“大王,此非臣提前组织。臣从大王还县,一直跟在大王左近,也没空提前布置这些。想来,当是县中士民自发如此,足见大王之民心所向。” “是么?”李善道令召了几个迎接他的士民中的父老上前,细细问了,却果无人组织,俱是百姓自发,这才面色稍和,下了车子,亲把这几个父老扶起,慰问致谢。 随后,他下令,命将从行携带的粮、肉,分与迎接的百姓,又叫魏征出面,让百姓各自还家。 百姓们得了赏赐,愈加山呼“万岁”不止,好半晌,才各散去。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一段插曲过了,车驾继行,约十余里,前头一座县城,即贵乡县城了。 城门外,又是一群人迎接。 这些迎接的,不但有士民,也有吏员了。 ——依照礼节,地方吏员应该在本地的边界出迎才是,然因李善道先有令旨,禁止劳民伤财,不允贵乡的留守官吏远迎,是以,留守城内的吏员们,这才改在了城门口迎接。 从上次离开贵乡,西征河东,到现下,已有小半年了。与徐兰等妻妾,也小半年没见了。总算河东之战打完、宇文化及亦基本歼灭,回来贵乡了,李善道原先还没怎么觉得,这一到城门口,秋风劲爽,对徐兰、裹儿等的思念之情,登时就压抑不住。乃没心思与迎接的官吏、士民们多说,略叙几句,他就打发了官吏、士民们离去,车驾入进城中,径还王府。 …… 下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在光洁的乌砖地上投下温暖的光影。 庭院中几株高大的桂树,已悄然缀满米粒大小的花苞,清雅的暗香随着微风,丝丝缕缕地渗入殿阁深处。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清脆悠长的叮咚声,更添几分静谧。 回到王府,已有半日,吃过了午饭,沐浴更过了衣。 李善道换了一身宽松的玄色锦袍,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茵的坐榻上,眉宇间的杀伐之气淡去不少,显露出几分难得的松弛。他的面前,环坐着他的女眷。 王后卢氏端坐於左侧首位。 不愧是高门卢氏的女儿、汉王的正妻,只一身打扮,就使她与余下诸女截然不同。 但见她身着正红蹙金绣鸾鸟纹的广袖深衣,领口、袖缘镶嵌着温润的珍珠,乌黑浓密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嵌红宝的九树花钗,流苏垂与鬓侧,随着她优雅的动作微微晃动。察其面容,端庄秀丽,肌肤胜雪,一双凤目顾盼间,自有仪态流转。 这时,她的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笑意,正亲手为李善道斟上一杯温热的蜜水。 “臣妾等恭贺大王凯旋!大王此番亲征河东,大败逆军,再破宇文化及於汲县,两战皆捷,威震两河,实乃天命所归。臣妾与阖宫姐妹,日日焚香祝祷,今见大王凯旋,悬着的心终於放下了。”卢氏声音清越温润,如珠落玉盘,带着王后应有的从容与尊贵。 她将玉杯奉至李善道手边。 李善道接过,指尖不经意拂过她温润的手背,微微颔首,笑着说道:“我在前线杀贼,却是辛苦了你们,为我焚香祝祷。”嘴里与她说着话,目光早已投向右侧。 右侧上首是徐兰。 她今日明显是刻意打扮过的,穿着一身浅碧色绣缠枝莲纹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月白色的半臂,未有带太多的装饰,只插了一支素雅的玉簪,却这简单的妆扮,衬得她更加清丽可人,宛如雨后初绽的青莲。她素来最吸引李善道的地方,是她的一双眸子。此际,她的这双眸子,正在盈盈地望着李善道,依然是清澈明净,仿佛盛着秋水,眼波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温柔。 见李善道目光投来,她脸颊微红,垂下眼帘,声音轻柔似水:“姐姐说的是。大王神武,天下归心。妾身亦恭贺大王凯旋。大王说贱妾等在后宫辛苦,贱妾等有甚辛苦?辛苦的是大王,征战数月,衣甲不释,戎旅倥偬,今日才得稍稍安宁。贱妾愿大王珍重圣体。” 这份关切与爱恋,如同她身上散发的淡淡兰香,无声无息地沁人心脾。 李善道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存的笑意,端着蜜水,调笑说道:“我神武不神武,阿奴,你与我贫贱相知,最是了解我不过,你不知么?” 徐兰怔了下,窥了窥卢氏的神色,见她并无不悦,方才正色回答说道:“大王说笑了。昔於瓦岗时,大王潜龙,尚未飞腾,然英武之姿,自已尽显。如今大王威震海内,却已见龙在田。妾身深知大王心怀天下,早晚必能削平乱世,成就不世之功。至斯时也,又何止神武足论!” “好,说的好啊!阿奴,你此壮语,当浮一大白。”李善道朗声大笑,将蜜水一饮而尽。 徐兰下首是王娇娇,穿着一身娇嫩的鹅黄色衫裙,簪着几朵新鲜的粉色木芙蓉,一面眼巴巴地听着卢氏、徐兰与李善道对谈,她一面剥着葡萄。好不容易,李善道的目光扫过来了,她赶紧起身,紧走几步,捧着剥好的葡萄献上:“大王!在外头打仗,贱妾听说,大王非要与将士同食,吃不好,用不好,贱妾心疼坏了!这葡萄,大王!快尝尝,可甜了!” “甜么?” 王娇娇答道:“甜!大王尝尝呀。” 李善道轻拈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细细品味,咽将下去,点了点头,又将视线看回徐兰,笑道:“是挺甜。不过,娇娇,这殿内,却有别的东西,比这葡萄更甜。” “比葡萄甜?”王娇娇愣了愣,旋即醒悟过来,说道,“是了!大王说的,是蜜水。”端起案上空了的杯子,怯生生地到了卢氏席前,轻声说道:“姐姐,可否再赐一杯蜜水?大王喜欢。” 卢氏微微蹙眉,说道:“大王要饮,怎能叫赐!不要乱说。”接住杯子,亲手又倒了一杯,但没有在亲自呈给李善道了,瞥了徐兰眼,任由王娇娇双手捧着杯子,呈与了李善道。 李善道示意放在案上,目光转向了觐见他的诸女中的最后一个。 这女子年约二十,眉目如画,穿着水红色的纱裙,身段玲珑有致,最诱人的,是她饱满红润的唇瓣,如同熟透的樱桃,微微嘟着,泛着诱人的水泽。她因身份最低之故,一直没说话,只坐着,眼波却时不时地,悄摸摸地撩向李善道。当李善道目光与她相接时,她非但不躲闪,反而迎着他的视线,舔舔嘴唇,脸颊飞起红霞,更添几分艳色。她葱葱的手指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绞着裙带,对比卢氏、徐兰的端庄,端得一派欲说还休的风情。 又能是谁?只能是徐兰的旧婢,今之汉王爱妃裹儿。 “裹儿……”李善道轻声唤道,笑吟吟地目落於她,定格在她的红唇上。 …… 日落月升,斗转星移。 更深漏静,不觉已是夜过三更。 帐幔低垂,只燃着一盏小小的描金宫灯,将纠缠的三个人影投在帷帐上,忽张忽弛。多时,汗渍浸润锦褥,李善道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翻个身,将怀中人抱住,揉了揉她的鼻子,笑吟吟地说道:“下午殿上时,我说还有别物比葡萄更甜,娇娇不知何物,你却应知罢?阿奴。” 被他抱住的是徐兰。 徐兰伏在李善道坚实温热的胸膛上,娇喘细细,云鬓松散,几缕乌发贴在汗湿的颊侧,添几分慵懒柔媚。她羞涩满面,不肯回答。边上有人轻声一笑,眼波流转,低语说道:“大王所指,当然是大家了!”这答话之人,红唇如樱,乃是裹儿。“大家”也者,指的自是徐兰。 “哈哈,哈哈!知我者,还是你个小婢!”李善道展开手臂,打算将她也揽入怀中。 裹儿倒不肯,挣开光溜溜的身子,顺着滑下去,一张樱唇很快呜呜咽咽,不再说话,似是在吞吐什么物事一般。李善道朝下看去,正对上她抬着的一双媚目。 媚眼如丝,滴水也似,便探出一只手,按着她的头,任她施为了。 “大王……。”徐兰迟疑了下,声音带着些微的疲惫和沙哑,凑近李善道耳畔,问出了一句她下午时就想问,但没好意思问的话,“大王在汲县接见了萧皇后与南阳公主等。贱妾听说,南阳公主有倾国之色,是真的么?还有萧后,闻亦倾城倾国。”她语调中,少见地多出了点好奇与一丝像是小女儿态的醋意,她接着说道,“大王接见了她们,果真是如传言?” 李善道抚着徐兰的另一手,微微一滞,脑海中瞬时闪过汲县驿馆堂内的烛火,闪过萧后不施脂粉却难掩雍容的悲戚脸庞,更清晰无比地闪过南阳公主在烛影摇红的映照下,泪光中淬火的决绝,以及那抹秋香色的身影,如似熟透果实般的韵致。 他闭了闭眼,旋即睁开,将怀中柔软的身体揽得更紧,压住心绪因此带来的波动。 “怎么想起来问她俩了?” 徐兰答道:“下午在殿上时,不是听大王说起了么?” 李善道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是两个亡国女子。萧后老矣,唯知垂泪念佛,求存孙儿性命罢了。至若南阳公主……”他避开了徐兰对南阳公主相貌的询问,只含糊说道,“国仇家恨未消,泪盈於睫,言辞切痛,却有几分风骨。”顿了下,说道,“阿奴,你提起她俩,我却想起了一事。下午忘了说。她俩现被带到了贵乡,我令王宣德将她们安置下了。你若有空,以后可以随时去看看她俩。……不是让你白看,有件事,你寻个机会,代我问问萧皇后。” “大王,何事?” 李善道说道:“突厥的可贺敦,是隋之义成公主,昏主杨广的从妹。自开皇十九年,代去世的安义公主,嫁到突厥,为可贺敦,义成公主在突厥已二十年矣。其人在突厥的影响力很大。你代我问的事情,便是问问萧皇后,她能不能与义成公主取得联系?” “义成公主么?大王,贱妾前闻,突厥趁大王西征河东、以及宇文化及入寇之机,前阵子颇有北下入掠涿郡等地。大王是想通过萧皇后、义成公主,与突厥达成和约?”徐兰被李善道成功地转开了话题,顺着他的话,忖思了下,问他说道。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阿奴,我的意思,你最知道。我确是这个打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秦汉而今,每当中原生乱,北胡必然南侵。又胡夷之属,畏威而不怀德。按理说,这和约,没甚可达成的,唯而下,中原未定,暂时腾不出手,收拾突厥。是故,我便寻思,若能先与之达成和约,多多少少,也许可暂缓北顾之忧。待中原砥定,再图之不迟。” “大王深谋远虑。大王之意,贱妾明白了。”徐兰应道,“大王放心,贱妾一定将此事办妥。” 李善道正待再夸奖徐兰善解人意几句,话到嘴边,猛然变成了一口吸气,按着裹儿的手,揪住了她的发髻,说道:“且慢!容我……,啊哟,容我三思也!”止住了裹儿的动作,休整了稍顷,将她揪起,仍令她与徐兰排好,却是帐幕中,烛光摇曳,复又映出三人身影交错。 一夜花香,无须多言。 …… 翌日。 李善道一早睡起,神清气爽,由徐兰等陪着用过饭食,传下令旨,召集群臣堂上议事。 第六章 裴矩良策千帛赐 “鏖战旬月,昨日才还贵乡,知道公等劳累,今天本该让公等好生的休息一下。之所以召公等议事,是有三件要紧的事,不能拖延。”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殿中,李善道高踞王座,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魏征、于志宁、李靖、屈突通、王须达、高曦、高延霸、高开道、王伏宝、裴矩、苏威等,一张张面孔,或刚毅,或睿智,或沉稳,或仍带着一丝降臣的谨慎。 李善道接着说道:“具体何事,玄成,你来说一说吧。” 文臣班次居首的魏征出列,先向李善道行了个礼,随之转身,侧向群臣,说道:“大王所言之三事。一为追剿宇文化及残部此事;一为黎阳、汲县等地,战后的安抚事宜;一为高昙晟作乱於涿郡、上谷此事。第一件事,大王已令王君廓、冯金刚、罗艺先期进兵魏郡,追击宇文化及,并令赵君德还回魏郡,协助王君廓等部进剿。宇文化及率其残部,据最新军报,目前逃窜到了灵泉、林虑一带,有逾太行,遁入河东之意。汲县之战,我军大胜,宇文化及其势已衰,然犹一两万众,仍需谨慎应对。大王的意思是,首先,不能放其逃走;其次,便先由王君廓、赵君德等先期进战,待其势进一步削弱,再调集主力支援,务必全歼,不留后患。 “至於第二件和第三件事,就请诸公畅所欲言,各出己见吧。” 为何不能放走宇文化及?缘故不言自明。 一个是政治原因,国玺等物在宇文化及手中,李善道还未得到,则自就不能容其逃入河东。 一个是军事原因,河东战后,河东南部,除掉长平郡暂因没有功夫,还没拔掉以外,大致已都为李善道的地盘。当下,这些地方,固有刘黑闼等驻守,可刘黑闼等的主要精力,需要用在绥靖地方、与晋阳等地的唐军对峙上头,一旦被宇文化及这一两万众逃进,刘黑闼等可能就会腹背受敌,不利於稳固河东现得之地。 这两个军政方面的原因,包括新降的裴矩、苏威等也都清楚,不需要进一步地向他们解释。 便听罢魏征之言,殿中一时肃静。 于志宁、屈突通等就魏征提到的第二、第三件事各作思忖。 裴矩、苏威等降臣则暗窥李善道神色,揣摩其意,并及偷瞧于志宁、屈突通等此些“老臣”的举止,以察他们是否要进言提议,不敢抢在他们前头发表意见。 “臣愚见。”于志宁迈步出班,行礼说道,“宇文化及此次入寇河北,纵兵四掠,波及颇广,而论受害之剧,黎阳、汲县尤为甚。战火之余,民生凋敝,确实亟待安抚。臣敢献言,黎阳、汲县等地,宜择干吏,分往巡视,行赈慰抚,并严惩趁机盗掠之奸徒,以安民心,彰显我朝仁政。高昙晟在涿郡、上谷之乱,比之宇文化及此乱,当然远不如之,但臣听闻,他挟佛法以妖言惑众,今已聚众数千,并北通突厥,却亦不可轻视。臣以为,当即择上将,速往进剿。” 越是乱世,宗教越能成为人心的寄托,信仰宗教的人就会越多。南北朝至今,天下已经乱了百余年,战乱不休,无论江南、北方,早是上自帝王,下自贫民,信佛者比比皆是。 江南且不必多说,梁武帝鼎鼎大名,“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名诗也是后世流传,——实际上,南朝的寺庙何止几百,南梁时,寺庙数目达到了两千八百四十六所。 只说北地,北地的佛教也同样昌盛,并且也是得到了北朝大部分统治者的鼎力支持。 北魏孝文帝就曾大力推崇佛法,寺庙林立,僧侣众多,尽管其后,因僧尼太多,影响了国家的赋税等,先后经历过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两次的大规模灭佛,可一来,战乱只要不停,百姓朝不保夕,宗教就仍会是很多人的慰藉,单纯的禁,是禁不了的,二则,杨坚出生於寺庙,幼年是由比丘尼智仙抚养长大的,故而他崇信佛教,肇隋以后,他复兴寺院,广度僧尼,推行“按人口出钱造寺”政策,诏令“每州立舍利塔”,亦即每个郡至少都要建一个舍利塔,佛教再次得到了统治者的支持,也就由此而再次地大大兴盛了起来。 时至於今,隋之南北寺庙,合计已达三千九百余所,登记在册、给以度牒的正规僧尼,便数十万,占整个帝国人口的差不多百分之一,其它民间的信男信女,更是难以计数。 而高昙晟作乱的涿郡、上谷一带,在北齐时,便已是佛教盛行之地,是边塞的佛教中心。 由是而言,高昙晟尽管是个和尚,聚众作乱后,建的国号为“佛”,娶了个尼姑静宣为皇后,——且则根据涿郡、上谷等地最近的奏报,他因作乱的时间不长,是刚作乱,也还没有祸及太多地方,只从表面来看,似乎有些荒唐,但正如于志宁所陈,实际上却的确是不容忽视。 屈突通出列,就高昙晟作乱此事,附和于志宁,说道:“大王,于公所言甚是。高昙晟其乱虽才初起,然妖言惑世,又勾结突厥,若不及时平息,恐成北疆大患。” 李善道点点头,看向裴矩等,笑道:“裴公,就此两事,你是何见?怎不言语?” 裴矩慌忙出班,躬身应道:“大王,于公与屈突公所言,正是臣之欲言。汲县、黎阳等冀南诸地,饱受宇文化及贼兵之灾,百姓流离,若再添冀北之高昙晟之乱,南北不宁,臣忧恐动摇国本。臣愚见,汲县、黎阳,宜当尽早抚慰;高昙晟这妖僧,宜当尽快进剿!” “高昙晟派了人,勾结突厥,裴公,就此事,你是何见?” 裴矩沉吟了稍顷,说道:“大王,臣以为,高昙晟勾结突厥此举,其实暂时或不足为大患。” “哦?此话怎讲?” 裴矩说道:“突厥近虽似强,然其内部矛盾重重。臣闻,突厥可汗始毕年老患病,其弟俟利弗、咄苾与其子什钵苾等争权暗斗。而高昙晟,一边塞之妖僧耳,既众不过数千,又据地无非一县,其势难成气候,因即便他遣人往谒突厥,料始毕等也不会重视他,甚至可能连见面都难求。故是,臣以为,要说与突厥勾结之患,实在刘武周、李渊,而高昙晟者,不足提也。” 顿了一顿,他小心地偷觑了下李善道,见李善道微皱眉头,全神贯注,在认真地听他分析,便借着提到突厥的这个话题,将他这两天想到的一个关於突厥的策略,顺势提出,说道,“大王,言及勾结突厥之患,实在刘武周、李渊,臣有一策,或可……” “裴公,你别着急说。始毕,我知道,是突厥的可汗。你刚才又说的甚么俟利弗、咄苾与什……,什什么来着?这几个人,又都是何人?”李善道打断了他,问道。 裴矩就将要提的策略,暂放下来,转答李善道此问,说道:“敢禀大王,什钵苾。大王,突厥的继承之制,初亦如我中国,父死子继,至其第三任可汗木杆可汗时,随着势力扩张,疆域渐广,开始册立兄弟为小可汗,分掌地方,从而形成了大、小可汗并列之格局。此后,其大可汗之位,... 突厥人的名字是音译,就这些人的名字,对突厥不了解的人,记可能都要记半天。裴矩随口道来,并且对突厥的制度承袭、变革,一清二楚。确然是深谙突厥内情,非一朝一夕之功。 裴矩恭敬地应了声是,就接着他刚才的话,说道:“大王,刘武周据并州北部数郡之地,李渊更是入窃关中,此两人之势,皆非高昙晟可比,是故突厥肯愿分别给以相助、扶持,而突厥之意,系在借其力以图中原。臣因以为,勾结突厥之大患,实在李渊、刘武周也。臣敢献一策,或可分化突厥与李渊、刘武周之盟,稍有助於大王近图河东,远规关中!” “公之策,必是良策,何策?我洗耳恭听。” 裴矩说道:“突厥之可贺敦,隋之义成公主也。今宇文化及弑杀隋主,义成公主势必恨之。宇文化及将为大王擒,擒到以后,大王何不将宇文化及送至突厥,交与义成公主处置?臣愿到时,随行出使突厥,借义成公主复仇之情,以及始毕年老,弟、子争权之机,离间突厥与李渊、刘武周之盟。此计若成,义成公主必会对大王心存感激,进而李渊、刘武周仰仗突厥相助之力亦将必减,大王不就可以以此稳固河东,进克晋阳,得逐刘武周,徐图关中?” “我就说,公策必是良策!果是良策!不瞒公说,义成公主方面,我也已有思量。甚好!公此策,正合我意。不过,宇文化及尚未擒获,公此策暂不可行。便待其落网,我再与公细议!” 裴矩行礼应道:“是。大王英明,待宇文化及伏法,臣必竭力促成此计,以助大王成就大业。” 李善道请裴矩还班,转顾苏威等降臣,摸着短髭,笑道:“诸公,前次我就说了,只要公等洗心革面,竭忠尽智,不但过往之事,一概不做追究,纵是微末之功,我亦不吝赏赐。我说话素来是算数的。”令王宣德,“宣德,朝议罢了,取帛千匹,赐与裴公,以酬裴公之此良策!” 裴矩的此策是不错,可千匹帛是何价值?裴矩就动了动嘴皮子,计策尚未施行,就帛千匹赐下。这手笔端得慷慨。裴矩、苏威等却也知晓,李善道这样做,显是为收揽他们降臣之心。既然明白新主心意,众降臣当然要配合表现,遂裴矩、苏威等降臣齐齐下拜,感恩不已。 李善道哈哈一笑,叫他们起身,将话题扯了回来,说道:“突厥的事,日后再议。汲县、黎阳等地的安抚事宜,与平定高昙晟之乱这两件事,公等各还有何建议?” 该建议的,于志宁都已进过,余下群臣没别的可以补充。 李善道就综合于志宁、屈突通等人的意见,权衡了下,做出决定,下达令旨:“黎阳、汲县等地,受宇文化及贼兵侵扰,战火荼毒,民生凋敝。我心甚悯。伯褒,拟旨,着即择吏抚慰,减免受兵灾诸县当年赋税半数,黎阳、汲县减免一年赋税,以恤民力,休养生息!” 薛收出列,恭谨应诺。 李善道继续说道:“黎阳士民,齐心从战,坚守黎阳月余,挫贼凶锋,保城不失。特旨:凡守城有功之黎阳士民,均赐帛十匹,论其功劳,授勋官等级不等,以示嘉奖;凡黎阳年逾七十之老者,受勋官一级,赐帛五匹,享秩米,彰其寿考,慰其辛劳!” 此令一出,殿中顿时响起一片赞誉之声,尽是对李善道仁民之政的称颂。 比之减免赋税,授给勋官此旨,更在政治上具有意义。 黎阳坚守的意义,被拔高到了一个新的层面。 处置完了黎阳、汲县等地的抚慰之事。 李善道在武将的班次中,目光扫视,落在了两将身上,接着下达对平定高昙晟之乱的令旨。 这两将,正即他选出的平叛主将。 一将还好,另一将的人选,却出乎了群臣的意料,也出乎了此将的意料。闻旨之后,此将不可置信,伏拜在地,久不能起,心潮起伏,感激得无以言表,唯叩首不止,誓勠力报恩。 第七章 军政改制动河北 却此两将何人。 一个高开道,一个王伏宝。 高开道原起事於渔阳等郡,熟悉当地情况,择他为平定高昙晟之乱的主将,不奇怪。 却王伏宝,虽然他也熟悉河北北部的情况,之前为窦建德部将时,曾与盘踞上谷郡的宋金刚等交过战,但问题就出在他是窦建德旧将的这个身份上!群臣谁不知晓,窦建德就在不久前,企图叛乱,李善道出於各种考虑,暂时即便没杀他,但也将他形同软禁了,王伏宝作为窦建德的旧将,在这个时候,——李善道却要用他,带兵出战?难道就不怕王伏宝借此叛逃? 李善道对此,自有主意。 他下到殿中,扶起拜谢恩德的王伏宝,拍了拍他的胳臂,温和地说道:“伏宝,我知你为何这般激动。一事归一事,一人归一人。窦建德故你旧主,然我岂无识人之明?你与窦建德大大不同,你忠心耿耿,是个忠义之士。大破宇文化及此战,你与薛万彻为我奇兵,截断了宇文化及主力北窜之路,力战有功,这些,我与众臣皆看在眼里。今日用你,正是因为你的忠诚与勇猛。此番出征,你不必存虑不安,且安心领军,听高开道节制,凯旋之日,我必重赏。” 王伏宝这么个魁硕的汉子,泪流满面,他呜咽着说道:“大王厚恩如山,臣不知何以为报!” 事实上,李善道之所以大胆任用王伏宝,倒也不仅是他所说的缘故。 另外还有个深层次的原因,便是早前在窦建德帐下时,王伏宝固为窦建德帐下头号大将,可也因此,窦建德帐下其余的诸将,曹旦、高雅贤等,颇有眼红他者,常私下向窦建德进谗言,窦建德对他实亦颇有忌惮。王伏宝对此,也有感知。换言之,亦就是说,王伏宝对窦建德并不是毫无二心,而是心有芥蒂。既然如此,对李善道言之,此即王伏宝的可用之处了。 话到此处,不妨再多说一句。 却是说了,纵然王伏宝可用,可难道李善道军中,就没有别的将领可用了? 莫不是就非得王伏宝才能担当此任?当然也不是如此。所以选王伏宝与高开道共往平叛,是出於李善道的另一个考虑,便是关於怎么样做,才能在窦建德的旧部将士现皆已知窦建德谋乱不成、反被软禁的情况下,将他这数万旧部的忧虑化解,以及彻底消化掉的问题! 王伏宝作为昔日窦建德帐下的头号大将,在窦建德的旧部将士中威望很高,重用他,就相当於向窦建德的旧部释放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李善道是不会因窦建德,而株连其旧部的。只要忠诚於新主,就能得重用。这样一来,不但就能化解窦部疑虑,且有助於将之完全统合。 李善道笑道:“方赖将军为我平乱,安定地方,将军昂藏之驱,怎反涕如妇儿?”令王湛德取来汗巾,亲手为他擦去了眼泪,略微措辞,并且亲自正式宣布了对高开道、王伏宝两人的任命,令道,“授高开道冀北道行军总管,授王伏宝亚将。即日整军北上,平定高昙晟之乱!” 高开道、王伏宝齐声领命。 叫他两人回班还立,李善道自还主座。 坐下后,他又吩咐高开道、王伏宝,说道:“开道、伏宝,高昙晟聚众虽报称已近万人,然两位将军骁悍敢战,智勇双全,熟悉当地地理,各有威名於地方,料将其歼之,必定不难。我另有一任,托付两位将军。即,荡平高昙晟后,你两人暂驻涿郡,修缮边塞,整训军马,严防突厥再次入寇!凡有突厥游骑南下进掠,侵扰边民者,一概歼之,勿得放纵!” 高开道、王伏宝赶紧又出列,躬身应诺。 闻得李善道此令,魏征等皆无异议,却殿中群臣之中,当即便有一人出列,进言说道:“大王,裴侍郎方才建言,可借宇文化及之头,分化突厥与刘武周、李渊之盟。臣窃以为,若於此际,行此策之前,却边塞与突厥生起战端,恐稍不利也。乞恳大王斟酌。” 进言之人,花甲之龄,个头不高,骨架粗壮,长相丑陋,脸型狭长、眉骨凸起、眼窝深陷、鼻钩如鹰喙,耸膊成山字,埋肩畏出头,整个人看起来,貌类猿猴。却此人乃是欧阳询,系於宇文化及兵败之后,与裴矩等一并被汉军俘获到的。李善道知其名,因将他也留用了。 “欧阳公,你之此言,我有一比,是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裴公之策,诚然良策,可要想达成分化突厥与刘武周、李渊之盟的目的,只一味示好,远远不够。胡夷之性,畏威而不怀德。若不显我军威,突厥岂会肯听我言?边塞严防,正是为分化之策铺路,先教突厥知知我汉军的威风,其后,咱们讲的话,它才会听得进去。” 欧阳询状貌丑陋,聪悟绝伦,生於南朝陈,仕於隋,也是个见多博闻之士,他焉会不知李善道说的这个道理?无非是故意进谏,以期寻个奉承李善道的机会罢了。 因一闻李善道的回答,他便当即行礼,说道:“大王英明,臣不及也。”退回了班次中。 李善道说道:“欧阳公虽然有些多虑,不过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对付突厥,一味示好不成,一味示威也不成。须得恩威并施,方能起到效果。”视线又再一次落在裴矩的身上,“裴公,我有一任,欲借公名,就不知公舍不舍得公子,出任北塞,受风霜之苦?” 裴矩出班,俯身应道:“大王但有差遣,臣与臣子焉敢有违?” “好!裴公,公子从你入我朝后,我尚未给以辟除。我意,便借此机,先以宣慰冀北道大使此职屈之,劳公子随高、王二将军北上,专责主理与突厥之交涉事宜,公意下何如?” 所谓“公子”,指的是裴矩的儿子裴宣机。裴宣机与裴矩一块儿被俘,李善道对他还没任用。因是裴宣机不在殿中。裴矩代子谢恩:“臣代犬子,叩谢大王天恩!” “公熟知突厥风土。到了涿郡,具体宜当怎么与突厥打交道,公不妨可事先提点一下公子。” 用裴宣机去和突厥打交道,看中的正是裴矩对突厥的熟知。裴宣机耳濡目染,对突厥本就有所了解,再有裴矩在背后给他指点,这个差事,裴宣机应该能完成得不错。 裴矩领命,应道:“大王放心,臣必叮嘱犬子,尽心竭力,不辱王命!” 三件要紧的事,至此朝议完毕。 李善道放松了态度,与新旧众臣,改为闲谈,又说了些别事,见近午时,就传令设宴,款待群臣。席间,谈及边塞风情,李善道笑谈往昔战事,众臣应承,君臣之间,和洽十分。 宴罢,诸臣拜辞。 …… 李善道留下了魏征、于志宁、屈突通、李靖、高曦、裴矩等数人,另有两桩事与他们商议。比之追剿宇文化及等三事,虽这两桩事,不如之急切,然若比之重要性,这两桩事,实际上才是真正的“紧要”,长远来说,远比追剿宇文化及等三事重要得多,是关乎到国运的大计。 一个,便是李善道与裴矩等提及过的“完善典章制度”。 一个,是军制上,李善道也打算做个完善、调整。 与诸臣移步殿边的小堂,李善道和魏征等就此两事,细细计议,直到夜深方才暂止。商议出了一个大致框架。具体的内容,李善道指示魏征、屈突通等,分头再作详细筹划。典章制度这块儿,由魏征、裴矩等全权负责;军制的完善、调整由屈突通、李靖、高曦等全权负责。 无须赘述。 只说数日后,两个方面的筹划初见成效,魏征等人拟定了典章制度的细则,屈突通等提交了军制改革方案。李善道审阅后,颇为满意,遂下令宣旨,颁布推行。 典章官制方面,依隋旧制,参酌时宜,确立了三省六部之制! 设尚书省,总领政务,暂未设尚书令,以魏征为尚书左仆射,迁裴矩为尚书右仆射。 下设六部尚书,分掌吏、户、礼、兵、刑、工各任。六部尚书及副手侍郎等职的出任臣工,均由李善道亲自选定,或为旧臣,或为新臣,俱一时之选,无不才干出众之士。 各部既定,政务井然,朝野上下,气象一新。 又设门下省,以于志宁为长吏纳言,掌审议封驳,确保政令通达无阻。又设内史省,掌机要诏令,与尚书省一样,暂也未设长吏,任薛收为内史侍郎,王宣德等为内史舍人等。 三省六部以外,又设主掌监察百官、弹劾违法的御史台,与负责审理重大案件的最高司法审判机构大理寺等机构;又设分掌祭祀、膳食、仪仗、王室事务、车马、外交、农业、财政等具体事务的太常寺、光禄寺、卫尉寺、宗正寺、太仆寺、大理寺、鸿胪寺、司农寺、太府寺的等机构,——这九个机构合称“九寺”,长吏称卿,副手称少卿;又设负责教育的国子监、手工业制造的少府监、工程建设的将作监、兵器制造的军器监、水利和航运的都水监等机构,——合称“五监”,长吏称监,副手称少监;又设管理仓储的太仓监等等。 也是分别从老臣与新臣中,选择了合适的可用之才,任为这些机构的官吏。 李善道起事已经两年多了,直到现下,这才算是从形式上正经地构建起了新朝行政的骨架。 军制改革方面,李善道采纳屈突通等人的方案,裁汰冗兵,强化精锐,并亦依隋制,完善确立了卫府军的制度,设立了十六卫府,分掌宫禁宿卫及征伐之事。 每卫府设大将军一人,副将两人。 以刘黑闼为左卫大将军,以屈突通为右卫大将军,王须达、李靖、黄君汉、高曦、高延霸、宋金刚等等诸将,分别出任其它各卫府的大将军之职。各卫府副将亦由李善道精心挑选,也是糅合了老臣、新臣。并及各卫府的长史等任,亦均由李善道亲自选任。 十六卫的这个府兵制度,说来承袭的是隋之旧制。 但与隋的十六卫,李善道目前的这个十六卫,事实上还是有些与之不同。 隋的十六卫的基础,是建立在遍布帝国各郡县的诸多折冲府之上。李善道当前只有河北、河东的一半地域,在其治下,他没有足够的郡县地方上的折冲府,来做他这十六卫的兵源基础,并且河北、河东等地原有的折冲府也多已遭到了破坏,故其十六卫府的设立,更多依托的是其现有的兵力,而非传统的郡县折冲府体系。——某种程度来说,他的这个十六卫,其实更接近后世的“野战军”制度,每一个卫府,暂定员一万两千人,近类於后世的一个野战师。 每个卫府,皆是步骑混杂,以步卒为主。 得益於汲县之战缴获的堆积如山的兵械,还有大量因归路断绝而投降的关中骁果,李善道麾下,不仅步卒的力量得到了增强,骑兵的力量也得到了很大的扩充。 十六卫之外,专门又组建了两支骑兵部队,分名“骁骑”、“突骑”,各辖骑兵五千。主将,也称大将军,品秩与十六卫的主将相同。两骑军的主将,任给了萧裕、独孤神秀。 屈突通、李靖等提交的军制完善、改革方案,大体分为两个部分。 野战军是一个部分;地方守备是一个部分。 地方守备这块儿上,同样采用隋制,他们建议,由郡兵、县兵单独的列成一个系统,由郡都尉、县尉统领,专门负责维持地方治安,清剿盗匪等任。地方守备体系独立运作的话,能有效分担十六卫的治安压力,可使卫府军专注对外征伐。李善道很赞成他们的此议,也采纳了。 屈突通、李靖又建议,为保证稳定的兵源补给,可先将河北的府兵旧制恢复,——河东等地,可以等到更加稳定之后再说,於诸郡旧有之折冲府的根基上,重建军府,重召府兵,授予土地,农时耕种,闲时操练,战时听调。又此外,河北毕竟只是一州,如果全靠义务兵,兵源还是比较有限,故建议同时推行募兵制,广募壮勇义士从军,以作府兵的补充。 这两个提议,深合李善道之意,亦都采用了。 却随着一系列关於典章官制、军队正规化的敕令颁下,如同惊雷,炸响河北各郡。 从明确的三省六部行政架构,到清晰的十六卫府体系,再到野战军、警备兵、府兵、募兵层级分明、职责明确的军事力量划分,一套完整、高效、适应乱世争霸又着眼未来的国家机器蓝图,清晰地展现在了河北士民的眼前!但凡有知之士,无不从中感受到了一种自战乱以来久违的力量感与秩序感。这不仅是权力的分配,更是一个新王朝崛起的基石正在被奠定。 秋季的阳光正好,洒落河北大地。 清爽的风掠过,卷起落叶,打着旋儿飞向高远的、湛蓝如洗的晴空。 李善道军政制度改革的诸项举措,不仅在河北郡县产生了巨大影响,且传及到了周边诸侯。 第八章 文武召聚议洛口 不知觉间,渐入深秋,还有一丝夏日的余热,但在一场秋雨后,天气转凉。 秋风卷着枯黄的芦荻掠过洛水。 洛口城,魏公府。 堂前的旗杆上,黑色“魏”字大旗被吹得猎猎作响,旗角扫过青石台基,带起细碎的沙砾。议事堂外的甬道两侧,甲士按刀而立,明光铠在秋日下泛着冷硬的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只余甲叶摩擦的细碎声响,——洛口仓为李密所得已有年余,他的规矩,越来越森严了。 凉湿的雨后秋意,顺着洛水的湿气无声地渗透,像跗骨之蛆,盘踞在梁柱之间。 李密端坐紫檀主位,长久的攻城、野战,屡次的披甲上阵,风吹日晒,早使他肤色黝黑,一张紫棠脸上,他这时,两道浓眉紧锁。最近,他忙着调集各部兵马、准备战前物资,操劳得很,多日未曾睡过好觉,眼下的黑影愈发浓重,眉宇间透出疲惫,但深陷的眼窝中,目光仍如鹰隼般锐利,透着一贯以来的锐气,他审视着案上的军情谍报,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 每一下敲击,都似巨石,压在堂中应召而来的文武群臣心头。 偌大的厅堂落针可闻。 唯有紫铜香炉中逸出的青烟,笔直如线,袅袅升腾。 李密抬起了头,先未去看堂中诸臣,而是看向挂在墙壁上的巨幅舆图之上。 洛阳城被浓重的朱砂圈住,密密麻麻的箭头指向城池,刺目惊心,象征着那唾手可得却又屡攻不下的终极目标。而舆图的北方,代表河北、河东、山东诸郡的区域,几道新添的浓墨重彩的标记,赫然醒目,这则是包括了河东南部、东郡等地在内的李善道的最新势力范围。 一个他曾经并不如何放在眼里,如今却如芒在背的名字! “李善道。”这三个字从他喉间缓缓滚出,声音不大,甚至可以说低微,却打破了堂中的沉寂,如同寒冰破裂,清晰地落入进堂中诸臣的耳中。 堂中,陪坐着十余人,悉他帐下的股肱、心腹。 左长史房彦藻,位在左侧上首,面容沉静,眉宇间隐含忧虑,轻捻着玉扳指,目光紧随李密;右长史郑颋衣饰华贵,一副世家子弟的清贵气度;张仁则、田茂广,李士才等神色凝重;元帅府记室祖君彦须发斑白,亦带忧色;杜才干、柳德义等,无不屏息凝神。 右侧居上,是两个武将。 一人拘谨地跪坐席上,低着头,手放膝盖,如临渊履冰,是徐世绩;另一人身如铁塔,豹头环眼,虬髯戟张,正在悄悄地时而窥视李密,时而瞧瞧房彦藻等,是单雄信。 “近日,河北地界热闹得很。先是宇文化及十余万众,不敌李善道,现下,他被李善道杀得狼狈逃窜,奔入了魏郡;接着,李善道军政改制,手笔不小,三省六部、十六卫府,他的场面,如今比我都要大了啊!还有,裴矩、苏威等隋旧臣,……孝朗,与此前你我猜料的不同,他们没能逃掉,李善道也没杀他们,他们反而降从了李善道。” 话到此处,李密顿了一顿,好像是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快,他就环顾群臣,接着说道,“总而言之,李善道近来在河北闹出的动静,称得上轰轰烈烈。公等就此各有何思?都说说吧。” 李密适才浏览的军情谍报,几乎全是有关李善道的内容。 大致,即是他所言的这些。 表面上,又是“热闹”、又是“动静”,李密好像带着点说笑的意味,可他并无多少笑容的脸色,愈发深邃锐利的目光,明显暴露了他内心此刻的焦灼与隐忧。 “孝朗”,是房彦藻的字。 这些时日,就李善道击败宇文化及、军政改制等事,房彦藻做为李密帐下的首臣,已多次与王伯当等和李密密议对策,——王世充前几天发起了一次反击,王伯当昨天去了洛阳前线坐镇,故未有参加今日的议事,他却自是明白,李密此刻的焦灼、隐忧是从何而来,因何而来。 换了是谁,面对当前李密所面对的局面,只怕现也免不了焦灼、隐忧! 大败宇文化及十余万众,裴矩等故隋名臣成群投效,已然令人震惊;紧接着,李善道又在河北推行一系列的军政改制,三省六部、十六卫府、重建府兵、广募壮勇,这哪里是简单的改制?分明是在构建一个新兴政权的骨架!更遑论薛世雄、李善仁出任东郡,侯友怀出任荥阳郡守,李善道的手,已经明目张胆地伸向了李密在洛阳诸部的大后方! “魏公!”一声洪亮的呼喊打破了沉寂,左武侯大将军单雄信应声起身,声如洪钟,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他不似李密等忧虑,语气颇为轻松,诸人听出,他乃至还带着点抚慰李密的意思,只听他说道,“李善道最近在河北闹出的动静不小不假,可以臣观,不值一提!” 李密“哦”了声,嘴角微笑,说道:“将军此话怎讲?” 单雄信拱着手,赳赳挺立,说道:“他是击败了宇文化及,但正如公言,宇文化及十余万众,他俩这场仗,打了一个多月!可是一场硬仗!李善道的兵马,十停里少说损了三停!看似打赢了,他必却元气大伤!再者,他改的这劳什子制,无非长史换作仆射,营头合为卫府,听起来热热闹闹,实际上有甚么用处?又再裴矩、苏威等降从了李善道,明公,裴矩等俱是文臣,无缚鸡之力,更无领兵之能,就是降了,又有何用?因臣以为,公大可不必为此担忧。” 李密听罢,眉宇微舒,和气地说道:“将军所言,不能说全无道理。”叫他坐下,仍是问房彦藻等,“孝朗,诸公,你们都怎么看?雄信此议,你们以为如何?” 两人相继起身,一个杜才干,一个柳德义。 杜才干说道:“明公,单大将军所言,确有道理。臣亦以为,李善道近来虽大肆折腾,但其兵马疲惫,改制虽易,人心难服。臣亦以为,至少当下来说,对我军尚不会造成多大影响。” 柳德义说道:“正是。明公,李善道方与宇文化及血战经月,河北凋敝,黎阳、汲县尸骸未寒,他喘息未定,不思收拾人心,而便又行改制、整军之繁剧,更兼宇文化及余部西入魏郡,众犹数万,他下边还需要进一步进战,复冀北高昙晟趁机作乱,此诚其自顾不暇之秋!臣愚见,当此之际,他连自家后院都未必收拾干净,焦头烂额,哪还有余力威胁我军?” 他一挥袍袖,指向舆图上的洛阳城,精神昂扬,说道:“却反观我军,洛阳城破在即!王世充困守孤城,已如风中枯烛!城东、城北被我军重围,城中粮草殆尽,援军断绝,士卒离心离德!大王已调我数十万主力尽赴洛阳前线,只待部署完毕,雷霆一击,旬日内必克洛阳! “而又只要洛阳一下,隋之王统既为明公所得,据天下腹心之地,西则关中易取,南则群雄影从,他李善道就算在河北闹翻了天,到的此时,不也还是唯束手就擒?” 杜才干接口说道:“明公,柳公言之极是。想这李善道,本田舍奴耳,粗莽之贼,翟让座前一隶卒也,虽其侥幸窃据河北,安能与公英名播於四海相比?臣愚见,其势眼下虽盛,终难持久。迟早是明公阶前一囚!臣以为,明公当务之急,乃急取洛阳,以问鼎天下。” “柳、杜二公所言壮哉!”单雄信又起身来,踏前一步,积极地大声请战,“臣愿为攻洛阳之先锋,给臣三日,不,两日!定为明公先取下上春门!城门一破,洛阳便是明公的囊中之物!” 他胸脯拍得山响,豪气干云。 然而他这这副积极的态度,落入徐世绩眼中,徐世绩却不禁没人注意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赶在李密发觉之前,徐世绩赶紧将这情绪收敛,依旧谨小慎微的正襟危坐。 柳德义、杜才干、单雄信三人颇是乐观、急於求战的语声,激荡堂中。不管他们说的对不对,却眼见洛阳城破在即、急於攻克洛阳的这股狂热,至少略微冲散了点来自河北的阴霾。 李密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诸公豪情可嘉。”再次询问房彦藻等,“孝朗、祖公,怎不言语?公等怎么看的?公等俱智谋之士,岂无高见?尽请言来。” …… 房彦藻与祖君彦对视一眼。 祖君彦眉头紧锁,起身说道:“魏公明鉴,臣以为,李善道绝非等闲。两个月前,他兵入河东,与李渊连番大战,虽未全胜,占据了河东南部数郡;随之,兵还河北,大败宇文化及,论以军略、其军将士之能战,实不可小觑。近日他在河北推行军政改制,更可见其志莫测! “又裴矩、苏威诸隋故臣,或有谋略,或娴政务,俱负盛名於世,而竟悉归其麾下,愿肯从附,由此,越加可见,李善道此子,非常人也!其虽草莽出身,已具雄主之姿。 “更别说,他任薛世雄坐镇东郡,薛乃宿将,深通兵略;又以侯友怀为荥阳郡守!荥阳乃我洛口后方,他意欲何为?此乃明摆着要窥我腹心,断我与山东诸郡的联系。臣以为,万不可掉以轻心!针对此点,臣建议,当立即增派精兵,严防河内,同时火速派遣得力干吏,循抚荥阳、梁郡等地群臣,稳定后方人心!否则,臣恐山东或生大乱!” 他语速急促,条理分明,将河北一系列动作背后的致命威胁剖析得淋漓尽致。 终於听到一点有价值的建议了! 李密抚摸胡须,轻轻颔首,目光转向一人,说道:“细作探知,李善道在河东此战中,俘获了郑元璹,前不久,将他从河内专门调向东郡。子直,郑元璹此人,你熟悉与否?” 所问之人,是郑颋,“子直”为其字。 郑颋也是出身荥阳郑氏。 他没有兵略之才,能得李密重用,靠的是家族门第与他的声望,因适才他没出言。 闻得李密此问,郑颋答道:“回明公的话,郑元璹系鄙族北祖后裔,与臣系出同支,然非同房。其父郑译,为隋开国元勋,文皇帝曾言,‘郑译与朕同生共死,间关危难’,此明公当知。至若郑元璹,其人少在戎旅,尤明军法,长於言辞,颇有才干。” 他知李密询问郑元璹的原因是什么,只能是担心郑元璹可能会有助於薛世雄等招揽荥阳的士心,故简单地介绍了下郑元璹的能力之后,便将介绍的内容,转到了郑元璹及其家族在荥阳的影响力上,说道,“郑元璹其房,自洞林公以今,历仕诸代,世代二千石,在鄙郡根基深厚,亲友故旧遍布。一旦他到东郡,薛世雄有意窥我荥阳,他或将会有利於之。” 荥阳郑氏的共祖为后燕时的太子詹事郑温。 郑温三子,分成了其族三支,这三子被他们的子裔各号“北祖”、“中祖”、“南祖”。 三支之下,又各分数房。郑氏北祖名叫郑晔,是郑温长子,其有六子,他这一支,便共六房,一子一房。“洞林公”,系郑晔的第三子,他这一房,号第三房,又以其名,号“洞林房”。如前所述,郑元璹就是出自“洞林房”,是郑洞林的直系子孙,是郑洞林的五代孙。 却这荥阳郑氏,三支子孙,北祖这一支最盛,南祖这一支次之。 北祖六房,其余五房不提,只说第三房洞林房,诚如郑颋所言,的确是由北魏而隋,世代簪缨,最低的官职都是一郡太守,太常卿、中书令、司空等等朝中显职也都不乏。 必须得说,薛世雄请调郑元璹为其与李密争夺荥阳士心的佐助,确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李密听了郑颋的回答,抚着胡须,沉吟了片刻,说道:“郑公,总攻洛阳之当下,荥阳关系我军后方,至关紧要,断不容失。如公所言,郑元璹在荥阳很有名声,我等就此,不可无有应对。我意,便劳公一遭,为我循抚荥阳、山东诸郡,何如?” 郑元璹是荥阳郑氏子弟,郑颋也是。论郑颋其房的历代仕宦,不比郑元璹房差;论当前身份,郑颋是李密的右长史,——尽管两人分属两个势力,但地位也比郑元璹高。用郑颋循抚荥阳等地,以减轻郑元璹的影响力,在士心上与李善道抗衡,正是一个对此的极好的应对之策。 却郑颋自无拒绝之理,躬身领命。 定下了此事,李密请他还席,重新看向房彦藻等,又一次地征询房彦藻的意见,说道:“孝朗,祖公的议论和担忧,深得我心。李善道其虽草莽,俨然小已有雄主之姿。卿对近日河北的这些事,究竟有何看法,何不细说一二,给我,也给在座诸公听上一听?” 房彦藻离席起身,恭谨地行了个礼,没有便就回答李密的点名问话,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堂中的众人,视线停落在一将身上,然后回答李密,说道:“明公,徐大将军与李善道不仅同乡,其父徐公现居贵乡,其姊徐氏现为李善道妾室,旧谊深厚,交往非浅。是以,徐大将军对李善道其人其性,必比臣等更为了解,对李善道现於河北正在做的这些事,也必比臣等更能有独到见解。臣愚见,明公何不就先问一问徐大将军,请徐大将军说说他的看法?” 他视线停落的这人,二十出头年纪,坐在单雄信下手,神色恭肃,可不就是徐世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了徐世绩身上。 李密面带微笑,目光也投向了徐世绩,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瞬,眼光似乎在某一刻变得有些深沉,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常态,温和地说道:“茂公,左长史说的是,我倒险些把你与李善道同乡此事给忘了。卿与李善道相熟,想来应对河北近来诸事,别有高见?你说说,就李善道大败宇文化及、军政改制、窥我荥阳诸举,你是何见?” 徐兰,这个听说最得李善道宠爱的妃子,是徐世绩的亲姐。其父徐盖,现居贵乡,并亦听说,李善道待其甚为敬重。这是徐世绩家里两个至亲,现与李善道的关系。另外,还有黄君汉降李善道的前车之鉴!徐世绩当於此际,迎着李密等的视线,内心深处是何想法、感受? 别人不能知晓。 李密和众人可以看到的,只是他从容地从席上站起了身,整束了下衣袍,毕恭毕敬地朝着李密行礼,继之,是他语调平稳的回答。他一开口,就令堂中诸人为之惊讶,李密为之一怔。 第九章 得计应变至厚主 只闻得他说的是:“敢禀明公,臣有一策,足可消弭李善道之患,使其自乱。” 诸人惊讶中,李密怔过,抚须笑道:“茂公,你有何策?” 徐世绩恭恭敬敬地躬身而立,垂视着脚下光洁的地砖,似是出於恭敬,却也像是有意避开李密的目光,说道:“明公,李善道虽胜宇文化及,然於此战中,臣闻,窦建德尝私与宇文化及勾通,有投附之意,唯不知怎的,被李善道先知,故其谋未成。 “明公,窦建德尽管未因此被李善道处死,可经过此事,其麾下今分布在李善道诸营中的数万旧部,岂能心无芥蒂?臣料之,彼辈现下,必各不自安,此乃李善道肘腋之患,一裂痕也。 “再者,罗艺、高开道等,原俱割据一方,称王称霸,方今虽被迫归附李善道,可由窦建德所举、所谋可以推料得出,彼等而下,对李善道也必无忠心,定是各自心怀鬼胎,岂甘久居其下?又,王薄从附李善道前,流窜山东,反复无常,枭獍之性。等此诸辈,皆非李善道腹心,乃迫於形势暂附。这些,臣窃以为,也都是河北暗藏之裂痕! “以公之声威,若遣舌辩死士,携重金玉帛,潜往河北,暗中联络此等心怀异志之将,纵不能使其即刻倒戈相向,亦足可先使李善道限於此,不得轻易举兵南下,犯我疆界!之后,待明公攻拔洛阳,何须亲伐,任一上将,引兵北讨,罗艺诸辈乱於其中,李善道擒之易也!” 李密静静地听着,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案几,发出“笃、笃”的轻响。 待徐世绩说完,他并未置评,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请徐世绩还席落座,旋即又转看向房彦藻,说道:“长史,茂公此策,以为何如?” 乍一听,徐世绩的这个献策,直指李善道这个军政集团当前最大的内部问题,是个不错的计策。但是,李善道内部的这个问题,还需要徐世绩再指出来么? 首先,此前已有房彦藻等,向李密提过此议,李密也已经试过离间分化李善道内部;其次,窦建德为何暗通宇文化及?很明显,宇文化及也是已经看到了这个问题。可结果怎样?李密的离间分化,到今没有多大的成果;宇文化及的尝试,也宣告失败。 房彦藻何等精明之人? 已从徐世绩的这个献策中,嗅出了徐世绩之所以此献策的心机。——他分明是在欲借此使自己从“其姊为李善道爱妃、其父现居贵乡”这上边脱身!他这一通话,半句未提徐兰、徐盖;并对李善道先后击败唐军、宇文化及,和李善道改制此两事,他也一点没有言及。 房彦藻能够听出来,李密当然也能察觉得出。 是以,李密不予置评。 也是以,房彦藻多看了徐世绩几眼后,总算在李密的一再追问下,开始正式回答李密的问题,而回答的内容中,对徐世绩的此策,却只是一言代过。 他眼藏精光,说道:“明公容禀。李善道先取河东,复败宇文,军政改制,气象一新。此子诚如祖公所指,已然不可小觑矣。杜、柳二公速取洛阳之策,自是正理;祖公稳固后方之议,亦老成谋国之言。徐大将军所献之策,也堪称釜底抽薪之妙计。然却……” 话锋一转,他语速放缓,颇显深谋远虑,“臣所虑者,乃时间。” “时间?”李密问道。 房彦藻说道:“明公,洛阳眼下的确是攻拔在即,但是明公,洛阳这不是第一次‘攻拔在即’了!王世充虽无用兵长才,此人屡败屡战,却甚有韧性。如果,洛阳这次仍如之前,眼看着即可攻拔,却又陷入僵局,迁延日月,何以是好?我军至时,士气势必沮丧。 “而李善道此子,既已不可小觑,则他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待其平息北乱,整合内部,消化战果,兵精粮足之时,臣敢断言,他必就会悍然南下,或从河内,或从河内、东郡两路,袭我侧背。届时,我军主力尽在洛阳坚城之下,腹背受敌,岂非危如累卵?” 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堂内刚被杜、柳二人激起的战意,登时冷却了几分,潮凉的秋意侵袭,满堂悚然。 李密叩击案几的指节停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知我者,卿也!”从议事开始,到房彦藻发表意见之前,他大多,都只是在静听诸臣的意见,并未轻易表态,而在此时,他表态了,顾视诸臣,说道,“诸公!今日之势,非比寻常。孝朗所忧,正我所虑!” 和王世充打了快一年的仗了,李密即便之前不怎了解他,现在也很了解他了。房彦藻对王世充的评价,可谓一针见血。军略方面,王世充不是李密的对手,可此人却极有韧性。虽然两人是敌人,虽然也正是因为王世充,洛阳才打了这么久还没打下,可李密在心底里,也不得不承认,王世充确有他常人莫及的一面,即在逆境中的坚持,足堪称得上百折不挠! 说实话,对王世充的这股韧劲,李密现是相当忌惮。故又如房彦藻所说,洛阳这次看着像是真能打下了,可到底能不能真的一战而克?想到王世充的以往表现,李密实也不敢轻下断言。 李密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众臣,看过众臣反应,重落房彦藻身上,说道:“孝朗,你既与我虑同,你可有策,应此‘危如累卵’?” “敢禀明公,臣思得了一策。” 李密立即说道:“何策?速速言来!” “臣闻,前东都留守元文都,空负台阁之名,而因洛阳兵权於今尽操王世充之手,如坐针毡,渐已与王世充成水火之势;及皇甫无逸,亦与王世充不和。而又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与明公皆有旧。则臣愚见,若能密遣心腹入城,许以重诺,使彼等於城内掣肘王世充,或於我攻城之际,开一线之门,洛阳再坚,旦夕而下之也!此计若成,可解危卵;纵不成,亦足乱城中,速其败亡。只不过,事关重大,择选何人潜入城,需慎之又慎。” 元文都、皇甫无逸等,原先都是杨广任命的洛阳留守。杨广死后,他们拥戴越王杨侗为帝,元文都被授任为新朝的内史令、开府仪同三司、光禄大夫、左骁卫大将军、摄右翊卫将军、鲁国公等官爵,倍受重用。但,洛阳的兵权,因原主将段达的无用,随着一年多的守城战斗,已尽落入到了王世充手中。王世充在新朝朝中的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被拜为郑国公。 由此,别看洛阳被围着打了一年多,已是朝不保夕,元文都与王世充之间,现却为了权力,争斗得不可开交,彼此猜忌日深。——为何在这种洛阳都快守不住的情况下,元文都还要与王世充争权?只从表面上,这家伙是不是有点傻?命都要保不住了,还争权夺利? 其实不然。元文都这么做,是有他的考虑的。 第一个,隋朝已经名存实亡,洛阳小朝廷,迟早覆灭。他与王世充争的,看起来是洛阳小朝廷的眼下之权,实际上,他争的是日后的自保之权,一旦洛阳城破,他只有手中有权,他才能在取代洛阳小朝廷的新势力中谋得一席之地,不失富贵。 第二个,他与王世充的争权,也有点意气相争的意思。王世充算个什么东西?名为霸城王氏子弟,实一胡儿罢了!与他元文都北魏宗室后代的身份,相差何止千里!却这厮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仗着洛阳兵权在握,对他殊少恭敬,元文都岂能不忿? 是故,形势虽越来越危急,元文都与王世充的争权夺利,也愈演愈烈。 却元文都为何与王世充争权的缘故,尤其第一个缘故,房彦藻、李密都能猜知。房彦藻所献此策,所建立在的基础,也正就是此故。他此策一出,李密眼中精光爆射! 他猛地一拍扶手,当即接受了房彦藻的此策,大喜说道:“善!大善!孝朗,你此策攻心之上策!既可分化敌势,又可为我所用。若能成事,如卿料断,洛阳指日可下。王世充再是坚韧,亦不足虑了。好,此事便由你全权负责,务要机密!所需金银人手,尽可调用!” “臣领命!必不负明公重托!”房彦藻深深一揖。 议事至此,才算是议出了李密想要的“该怎么应对河北剧变”的办法。 可以说,杜才干、柳德义、单雄信、徐世绩等说的都是废话,只祖君彦、房彦藻分别提出的“循抚东郡等地”、“策反元文都、皇甫无逸等人”,才是切实可行的良策。 一边是总攻洛阳在即,一边是河北压在心头。 李密没心思与群臣闲聊,遂在采用了房彦藻此策后,见群臣没有别的建议所献了,他就打发群臣退下,或便着手操办循抚、策反两务,或继续为总攻洛阳进行调兵、后勤等方面的筹备。 而便在群臣辞拜,陆续步出,单雄信、徐世绩跟在房彦藻等后,正待出堂的时候,李密却忽然又说了句:“茂公、雄信,你俩留一下。我有点别的事,与你俩说。” …… 房彦藻等出了堂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堂内只剩下李密、单雄信、徐世绩三人,以及侍立在阴影角落里的几名心腹甲士。 秋风钻入,带着洛水的湿寒。 徐世绩能感觉到李密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探究。 他垂首肃立,竭尽全力地展现恭谨之态,铁甲下的肌肉却不禁绷紧。不知为何,当角落甲士的佩刀出现在他的余光中时,适才房彦藻出堂时,身影微滞,眼角莫名地在他身上一剐的情景,重现在了他的脑中,那一夜,翟让被杀,临死前如牛吼的嘶叫,也重回荡在了他的耳边。 “茂公。” 徐世绩驱散了翟让临死前的牛吼,赶紧应道:“臣在。” 李密的声音仍是这般的温润,说道:“宇文化及围攻黎阳、汲县时,我听说,为筹粮,其部曲曾入掠贵乡一带。尊翁徐公,不知可有未曾因此受到惊吓?尚安泰否?” 徐世绩的心脏猛地一缩。 来了!他没有任何犹豫,当即屈膝,重重跪伏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冷的地砖,响声沉闷,他说道:“臣谢明公垂询之恩!只是臣与家父、家姊久疏音问!其境况,实不知悉!” “你不知?” 徐世绩的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却难掩一丝颤抖,他伏拜叩首,说道:“敢禀大王,臣与家父、家姊已数月未有通信。上次通信,还是奉明公之令。” 李密缓步下阶,至徐世绩面前,浮起近乎兄长般的温和笑意,但语气中带着亲切责备,说道:“竟至如此?茂公,我知你为何不与尊翁、你阿姊通信。你是担心我会猜疑与你,是不是?” 徐世绩头更低,微颤着声音说道:“臣不敢有此心,只是战事繁忙,无暇顾及家事。” 李密喟叹一声,把他扶了起来,看着他的眼,温和地说道:“茂公,为人子,怎可如此?卿不闻百善孝为先乎?孝乃人伦之本,自古有言,忠臣必出孝子!战事再忙,家事你也不可不顾。我又岂是多疑之主?况则,卿乃我军中重将,家事即国事,尤不可因战事而忽家事。” “忠臣必出孝子”、“家事即国事”,一句句话,如似雷鸣惊心! 越是这般温和的笑意、越是这般亲切责备的语气,徐世绩越是秋寒彻骨。 冷汗,无声地浸透了内衫。 他不敢迎视李密,也不敢再余光去看角落的甲士,翟让牛吼般的临死嘶叫,驱赶不走的又再出现,仿佛在每个角落回荡,他只觉喉头干涩,背脊绷紧如一张拉满的弓弦,——就像李密给翟让看的宝弓。他带着恰到好处的自责,应道:“明公降责的是!臣为人子,未能晨昏定省,已罪愆深重,家书断绝,更不为人子。臣铭记明公教诲,即刻修书家父,以尽孝道。” 李密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侍从:“将孟公日前献我的百年辽参取来。” 待两支人参奉上,他然后又温言与徐世绩说道,“茂公,不是我责备你。父子天伦,血脉相连。你久在军旅,为我征战,固然忠勇可嘉。然,与尊翁久疏音问,书信不通,此诚非人子之道也。你即日便书家书一封,连带这两支辽参一并给尊翁寄去,以表你之孝心。” 说着,自笑起来,又说道,“也省得尊翁抱怨我,说我不恤人情!茂公,你信中可告尊翁,你在孤帐下戮力王事,前程远大,请其且先在贵乡宽心颐养。候洛阳攻克,河北下之,便是你父子团聚之日!”接过辽参,亲手递给了徐世绩。 徐世绩恭恭敬敬地接住,再次下拜,说道:“敢劳明公挂念,臣代家父叩谢明公大恩!明公公恩深如海!世绩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装着辽参的金丝楠木的盒子触手冰凉,寒气仿佛能透骨而入。 “起来吧!” 徐世绩应令,恭谨起身。 一旁的单雄信,尽管不如徐世绩远见有谋,可不蠢,异样的压抑气氛,他自能感到,偷偷地瞧瞧李密,偷偷地看看徐世绩,见他俩对话告一段落,乃於此际插嘴,满脸敬佩地说道:“明公待下至厚,真如臣等再生父母!臣亦感同身受,愿粉身碎骨,以报公恩。”问道,“明公,何时开拔去打洛阳?臣憋足了劲,要为明公立下夺取洛阳的第一功!” 李密这才将目光从徐世绩身上移开,哈哈一笑,拍了拍单雄信铁铸般的臂膀,说道:“快了!粮秣重械已发往前敌!还有一些兵马,需要调动。等总攻之势形成,便是拔克洛阳之时!最迟三五日内!到时,我将亲临阵前,为尔等擂鼓助威!” 他一一扫过徐世绩、单雄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卿等皆我腹心大将,望卿等此战中再立伟功,洛阳克后,出将入相,王侯之封,我何吝之?” 早就有房彦藻等鼓动李密称帝。李密因洛阳未下之故,推辞不肯。方今杨广身死,李渊等各地割据,多已称帝。则到打下洛阳之日,当然也就是他李密名正言顺的建国称帝之期。帝业一立,单雄信、徐世绩等这些从龙元勋,自亦就水涨船高,封侯拜相,情理之中。 单雄信热血上涌,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有封侯拜相、为开国功臣的这一日?他下拜誓言:“臣誓死效忠明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此总攻洛阳,臣必身先士卒,不负明公厚望!” 徐世绩亦又一次下拜,随着单雄信,表达忠诚。 於李密亲到堂门口的目送下,徐世绩、单雄信退出堂外,经过庭院,出了元帅府。 议事堂令人窒息的空气,被卷着沙尘扑面而来的秋风,一扫而空。 风中,带着洛水特有的腥气和城内、城外的喧嚣,徐世绩却觉得这风无比清新。 他贪婪地连着吸了几口,仿佛要把肺里的浊气排尽。 “大郎!”单雄信的大手重重拍在徐世绩的肩甲上,震得徐世绩手臂一沉,他注意了下徐世绩因他这一拍受惊的脸色,笑道,“你怎么瞅着有点不太对劲?” 徐世绩勉强一笑,说道:“有么?” “你是因魏公对你的关心而感动的?茂公,说起来,魏公对你我确是恩厚!这一回总攻洛阳,入他娘,打了一年多了,终於是将要打下了!你我兄弟,可不能将攻下洛阳的这头等大功,拱手让人,你我当齐心协力,并肩子上阵,拼尽全力,务要压倒孟让、裴仁基、秦琼诸辈!” 徐世绩应道:“是,是。贤兄说的是。” “……你咋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是了,你是不是在想李善道?大郎,李善道当年在瓦岗,才是你帐下的一个小率,跟着你鞍前马后,却不意方今在河北闹出了这偌大的声势。嘿嘿,还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不过话说回来,你刚在堂上所言甚是。他岂能与魏公并论?究竟还是远不如魏公,上应天命,名在谶纬,下应民心,英武天纵!贤弟,你我刎颈之交,你在堂上向魏公献策时,俺就想到了一个妙计,或许更能为魏公消弭河北之患,也能为你我添上一份功劳,只是当时未及细思,不便贸然提出。如今细细想来,俺这此策还真可行!” 徐世绩问道:“贤兄何策?” 单雄信凑近些,压低嗓门,难掩兴奋,说道:“大郎,何不借你与李善道昔日的情谊,你给徐公修书同时,给李善道也修书一封?劝李善道识天命、归顺魏公!洛阳既下,魏公大业已成,他若来降,王侯可为,岂不胜过他在河北刀头舔血?贤弟,此事若成,焉不功比克洛?” 劝降李善道? 徐世绩无言以对,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 两人翻身上马,在亲兵簇拥下离开元帅府,向城外驰去。路上,单雄信犹在说他的这条妙计,一再追问徐世绩何意。徐世绩被他追问得没办法了,干脆扯开话题,问了他一句,说道:“贤兄,再过些时,就是翟公的忌日了。前几天,有人问俺,到时咱们祭还是不祭。兄为何意?” 单雄信大惊失色,问道:“大郎,谁问你的?” “谁问的,贤兄就不必问了。” 单雄信刚才的兴奋尽释,怒道:“大郎,问你此话此人,这不是在害你我兄弟么?翟公、翟公……,我等如何可祭!” “贤兄,前几天,也就在这人问俺当晚,俺、俺……” 单雄信问道:“大郎,你怎么了?” 却是当晚,徐世绩梦到翟让了。 他话到嘴边,终是止住,没有再与单雄信说,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 谈谈说说,出了洛口城。 眼前豁然开朗,四顾而望,可见的景象更是震撼人心。 目之所及,城之远近,旌旗蔽空,营垒如海! 一面面黑色的“魏”字大旗在秋风中猎猎狂舞,连绵不绝的营帐如同巨大的灰浪,沿着河岸、山坡铺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直与遥远天际的铅灰色秋云相接。 官道上,沉重巨大的云梯、抛石车、攻城撞车、壕桥等军械,被少则十余、多则数十头的牛马拖拽着,缓缓前行,粗大的木轮在夯实的路面上碾出深深的辙印,深陷数尺。 一队队的民夫,如同迁徙的蚁群,推着装满箭矢、粮袋等军资的辎重车,杂在云梯等军械队伍中,由监军士卒皮鞭呵斥着,喊着低沉的号子,步履蹒跚地向前线涌去。 号子声、皮鞭声、牛马的嘶鸣声、军官的喝令声交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洪流。 还有绵延数十里,分从诸营而出,涌向洛阳方向的兵甲狂潮! 处处是壮观的大军开赴前线的景象,鼻中悉是尘土、汗酸与铁锈的气息,汹涌澎湃。 突然,一队数百人的玄甲精骑从旁侧小径斜刺冲出,马蹄声如密集的鼓点敲打大地,卷起漫天烟尘,惊得路边草丛中一群蜷缩避寒的流民尖叫着四散奔逃,露出破烂衣衫下溃烂的脚踝。 这队精骑,也差点吓到单雄信,他骂了一句,瞧了瞧这队精骑的旗号,说道:“是程知节部。”诧异地自语说道,“魏公尚在洛口,他的部曲怎就也向洛阳开去?”琢磨稍顷,自作回答,“瞧这架势,只是一团骑兵,也许是奉了魏公何令,到洛阳前线去给孟让、王公传令的罢!” 西南方向,洛阳城雄伟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而北边,是河内郡的方向;东北边,是东郡、荥阳郡的方向。 单雄信勒住躁动的战马,望着眼前大军开动的壮观景象,胸中豪情万丈,再次重重拍了下徐世绩的肩膀,笑道:“瞧见没,茂公!这才叫王师!李善道那点家当,够看么?听愚兄的,等打下洛阳,你就写信,为明公招降他!保他个富贵!”言罢,他猛夹马腹,带着一阵风雷般的蹄声和豪迈的大笑,朝着他的营地疾驰而去,留下一路烟尘。 徐世绩却勒住了缰绳,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默默矗立在官道旁的小丘上,怀中金丝楠木的锦盒棱角,隔着冰冷的胸甲,硌得他生疼。他缓缓抬起头,东望,是洛阳雄城,残阳映照,似见烽烟,象征着即将到来的惨烈决战;北眺,是河内、东郡、荥阳,秋风吹来的地方。秋风正在卷动他猩红的披风,秋意更浓了。 第十章 索兵尽从红缨将 一条洛水,由西南向东北翻涌流淌。 贯穿了洛阳这座古城。 秋风里裹挟着水气、草木焚烧的焦糊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却此际的洛水南北两岸,洛阳城的东面、北面,护城河外,昔日丰饶的原野被黑压压的魏军连阵覆盖,如同铺开的巨兽鳞甲。如林的旌旗招展阵中,一队队魏军将士,推着各类的攻城器械,杀声震天地正两面猛攻! 城东,上春门南,战况方酣。 牛进达喘着粗气,从一架云梯上,退了下来。 木屑、碎裂的盾牌和扭曲的肢体,混杂在被敌我伤亡将士鲜血染红的泥土中。 他身上的铁甲布满了刀痕箭孔,头盔侧面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边缘翻卷着,鲜血混着汗水淌下,糊住了他一只眼睛。他随手用满是血污的臂甲抹了一把,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眸,里面燃烧着不甘的怒火。云梯边上,几十名刚才还跟着他奋勇攀爬的敢死队士卒,此刻大都已变成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水上,身上插满了箭矢。 城墙上方守军的欢呼声、檑木滚落的沉闷声响,清晰可闻。 一支流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狠狠钉在他脚边的地上,箭羽犹自颤动。 他望了望附近几架云梯上,仍在冒着矢石、顽强攀登的别部兵士,吐出了口血水,骂了句“狗娘养的”,揪住一个军将,问道:“徐大将军呢?” 这军将指向后边数里外高耸的望楼:“大将军在望楼上督战。” 牛进达抬头望去,果然约略瞧见几个人影,矗立在望楼顶端,便喝令这军将:“带上一队死士,入你娘的,再给老子冲一阵!”自则便大步往望楼而去。 …… 秋风穿过层层的军阵,卷着城北、城东合计一二十里长攻城战场的浓烈血腥、刺鼻的焦臭,吹到望楼上边。聂黑闼、刘胡儿、郑苟子等亲信诸将的随从下,徐世绩这时正立在望楼靠西的一侧,俯瞰前线的激烈战斗。劲风鼓荡他的披风,入目所见,是一幅宏大而残酷的画卷。 洛水如一条玉带穿城而过,将洛阳这座雄城分割成南北两个部分。 参与今日攻城此战的数万魏军,从东、北两面将洛阳城围困。旗如海,甲如潮,呐喊声震天动地。股股浓黑的烟柱升腾而起,或是被守卒点燃的攻城器械、或是因攻城魏军投掷到城头的火油罐而引发的城头大火。喊杀声、金铁交鸣声、垂死者的惨嚎声、鼓角声、投石机抛射巨石的呼啸声,从四面八方而来,汇聚成撼动天地的巨声,反复冲击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帝都。 目之所及,绵长的城墙上下,无数魏军士卒如同蚁群般攀附、搏杀、翻滚、坠落。 箭如飞蝗,在城头上下穿梭,划出道道死亡的轨迹。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填壕的土袋塞满,浑浊的水面漂浮着各种残破的杂物,散发的恶臭味,望楼上可以闻到。 总攻已进入第四日。 前三日的鏖战,皆是从早入夜,未有停歇,城上、城下尸山血海,却未能撕开洛阳的防线。 王世充这个老对手,再次展现了他令人心悸的坚韧。 徐世绩的目光,凝重地投望前边自己负责的上春门南部这段城墙方位,战斗惨烈,但进展有限。他的目光不觉又投向东北方十余里外的位置,此处是李密中军所在。遥见有上万步卒、数千精骑,正列阵待命,李密的大纛,隔得远,他望不到,但可想象得出此际必正矗立冲天。 就在此际,急促的脚步声在望楼木梯上响起。 牛进达带着一身血腥气奔了上来。 “大将军!”牛进达声音嘶哑,带着攻城未果的焦躁和恼恨,“贼守卒藏了强弩数十架。入他娘的,俺亲率死士三登,不能攻上城头。请大将军再拨精锐一部与俺。俺再冲上一冲!” 却这牛进达,原是隋将,降李密后,因其骁勇,被选入内军骠骑,深得李密信用。此番总攻洛阳,他被李密派到徐世绩部中,“协助”攻打城东。徐世绩自心知肚明,名为“协助”,实则这个牛进达,担负的恐怕是“监军”之任。——不单单是徐世绩部中被李密派了牛进达“相助”,包括单雄信等其它瓦岗旧系、从附义军的各部,亦都被李密派了亲信将领分别“助战”。 徐世绩落目在他染血的头盔和头盔的裂痕上,看了眼他身后空荡荡的楼梯口,没有多余的表情,相当礼重的姿态,应声说道:“攻城今已第四日。将军连着四日,血战不休,体力吃得消么?若是累了,不妨可暂撤下,作些休整。俺另调别将代将军进战。” “累甚么?魏公严令,此次必将洛阳攻克!俺久受魏公厚养,怎敢退缩!大将军,你放心就是,俺还能战。只是大将军上午拨给俺的两团精锐,死伤殆尽,敢请大将军再给俺拨些增援。” 这个牛进达,确是员悍将。他虽然大概担负着“监军”的任务,但在这三天多的攻城中,他并没有只在后方监督徐世绩挥军攻城,而是身在前线,亲自率队附城。 徐世绩点了点头,令左右取来了新的兜鍪一顶,送给牛进达,随后即令望楼上随从一将:“黑闼,点你本部锐卒五百,你亲自带着,听牛将军差遣。务必奋勇向前,不得有误。” 被令之将身材敦实、面色黝黑,是聂黑闼。 聂黑闼领命,转身下楼点兵。 牛进达抱了个拳,说道:“多谢大将军!入他娘,老子就不信了,这城头是铁打的?老子攻不下来?大将军就请在此观战,瞧着俺牛进达,是怎么攻上城头,为魏公先登!”话音落地,换上新的兜鍪,再向徐世绩行了个军礼,转身就也下了望楼。 待牛进达的身影消失在望楼的楼梯口,徐世绩旁边一人咳嗽了声,说道:“大将军?” “怎么了?” 说话这人是郑苟子,说道:“牛将军打仗不要命,是够勇猛,可不要命,是他的事,他却一再请求大将军调精兵与他,跟着他送死。前前后后,加上这次的五百精锐,大将军已调千余精卒给他了。——这一次,大将军还令聂将军亦跟着他上阵。大将军,这次他要还是登不上城,他再来向大将军索要精兵?如何是好?总不能真就事事随他,将我部精兵尽毁战中吧?” 刘胡儿忍不住亦开口,抱怨说道:“魏公也是,调牛将军来我军中助阵,说来是助阵,但只调了牛将军一人,却没给牛将军部曲。搞得牛将军一上阵,就问大将军索精兵,这简直!” 望楼上没有外人,俱郑苟子等这些,徐世绩在瓦岗时便已为心腹的诸人,可饶如此,闻得郑苟子、刘胡儿此言,徐世绩登变了脸色,方才对牛进达的客气礼敬,化作了恚怒斥责。 他怒道:“胡言乱语甚么?不闻牛将军言语?受魏公厚养者,只他一人不成?我等谁个不是?牛将军有此报效魏公之心,我等就没有么?莫说精锐打完,只要能有助於为魏公攻下洛阳,便是将你我这身皮囊搭进去,又有何惧?尔等若再敢多言,休怪俺军法无情!” 郑苟子、刘胡儿等面面相顾,不敢再有多说。 望楼下,出战的鼓声击响。兵器甲叶的碰撞声中,一支五百人的甲士,在聂黑闼的率领下,跟随着牛进达,从望楼边经过,穿越过一层层的中军、前线阵地,扑向了上春门南部战场。 徐世绩的视线,随着他们,再一次地投向了上春门巍峨的城楼。 眼见得到了战场,这五百甲士略作整顿,接着便被分为两队,一队由聂黑闼带领,推动撞车,撞击城门;一队由牛进达率领,攀爬云梯,进攻城头。而激烈的战斗才刚又打响。 一阵不同寻常的巨大喧嚣声浪,猛地从西北方向的城北战场席卷而来! 这声音如同海啸,瞬间压过了城东这边的厮杀! …… 如上所述,洛阳城跨洛水而建,洛水将城区分为了南北两部分。 城东面有三个门,各是上春门、建春门、永通门。建春门和永通门在洛水南岸,也就是城东的南边;北岸,即城东的北边,仅有一个上春门。城东北边,上春门这块大战场的进战,是由单雄信、徐世绩两部兵马负责。单雄信负责上春门北部城墙段的进攻,徐世绩则负责南部。 至於城北方向,不算宫门,有两个城门,东边的叫喜宁门,西边的叫徽安门。 ——所谓“宫门”,洛阳城的布局是这样的:洛阳城系由宫城、外城组成。宫城在城之西北部,位处洛水北岸。宫城的东边和洛水南岸的整个洛阳城区南部,主要是居民区和商业区。宫城与外城分开,有独立的城墙,因此也就有独立的专供出入宫城的宫门。 徐世绩负责的这段战场,离城北不远,是以不仅喧嚣声他能听到,城北的一些情况,他亦能望到。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喧嚣,便是来自靠近城东的喜宁门方向!他急转眼,凝神望去。 只见城北,喜宁门外,尘头骤起! 一队骑兵,人数约在千余,从洞开的喜宁门内狂涌而出!当先一杆将旗,迎风招展,上书“虎贲郎将杨”几个字!与洛阳守军已经交战年余,对守军诸将,徐世绩等皆是再熟悉不过。望见这面将旗,徐世绩当即就知道了出战的这支骑兵主将是谁,却是以悍勇闻名的骁将杨公卿! 徐世绩眯眼远眺,望见一将,应就是杨公卿,一马当先,长槊舞刺,势不可挡。他与他率领的这支出战守骑,目标明确,直扑刚开到喜宁门外、正在组织攻城的刘德敏部! ——此次总攻洛阳,李密将攻城战场,总的划为了两块。一块城东,前线主将是王伯当,徐世绩、单雄信等皆从其节制;一块城北,前线主将是裴仁基,罗士信、刘德敏等皆从其节制。 刘德敏部此是接替别部上阵,其部将士抬着云梯、推着冲车,刚到喜宁门附近,后续的攻城兵马,部分甚至还没过护城河,这个时候,正是最脆弱的时刻。 猝不及防的,被这支精锐的隋骑从侧面拦腰冲击,顿时大乱! “稳住!结阵!钩镰手上前!长矛手顶住!”刘德敏的惊吼声,在混乱中显得动人心魄。 他奋力劈翻一名冲到近前的隋军骑兵,但左肩几乎同时,被一支近距离射来的隋骑弩箭穿透,鲜血飙射!他叫了声,踉跄后退,十余亲兵拼死抢上,护其四面。 这千余隋骑,风驰电掣,如烧红的烙铁切入油脂,撞入刘德敏还未成阵型的数千步卒队中,肆意搅动、践踏。刘部将士的长矛未及竖起,将士便被撞飞,盾牌在马蹄下碎裂,士卒的惨叫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刃的撞击声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极是惨烈。 魏军北部的攻城阵线,在喜宁门外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缺口,并有扩张之势! 徐世绩望到了这一幕,神色微变,正在迟疑,要不要分兵赶去帮助刘德敏的时候,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东北方向十余里外,李密中军处,一支数百人的骑兵离阵驰出,杀将赶来。 这支骑兵,只五百骑,气势却如千军万马,清一色的玄色重甲,战马亦披着精良的具装。 当先一员骑将,兜鍪上的红缨如同跳动的火焰,丈八大槊在手,闪烁夺目的寒光,腰边悬挂铁锏一根,鞍侧挂着强弓、箭囊,跨下黑马,嘶鸣如雷,高大神骏,奔如闪电。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斜挑着的将旗,旗帜边缘镶着醒目的赤红牙边,迎风招展! 这支玄甲骑兵速度奇快,十余里地,转瞬驰过。 过了护城河,到至城北喜宁门外。 没有丝毫犹豫,这支魏骑,以红缨骑将为锋,在刘德敏部数千兵马溃散、城北数万各部攻城魏军因此震动的背景下,凶狠地楔入进了杨公卿所部千余骑兵的侧翼! 第十一章 秦叔宝万人敌也 杨公卿正杀得兴起,忽闻身后劲风袭来,猛一回头,一道玄色闪电已至眼前! 他仓促间举槊格挡。 “铛”,一声震耳欲聋的金铁爆鸣,火星四溅! 两杆马槊撞击! 径奔杨公卿杀来的,正是红缨骑将。他双目圆睁,雷般暴喝,双臂肌肉贲张,借着战马对冲的巨力,马槊的槊尖沿着杨槊的槊杆,迎着秋阳寒芒一闪,突刺到了杨公卿身前,狭长锐利的槊刃,穿透进他胸腹间的甲叶缝隙。杨公卿一声惨呼,不敢置信地看着透甲而入的槊尖! 交手才只一合,这红缨骑将就突刺得手? 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马背上顶飞出去,伴随着鲜血划出的弧线,重重摔落尘埃。 主将落马,隋军骑兵的攻势顿时一滞。 这红缨骑将,待要赶上前去,将杨公卿杀了,取其首级。几个杨公卿的亲兵从骑,将杨公卿抢下救走。红缨骑将追之不及,便不再追赶,驱马改向左近岁的其余隋骑杀去。马槊左右翻飞,每一次挥击都带起血雨腥风,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呼吸功夫,就将千余隋骑凿穿! 五百内卫骠骑紧随其后,扩大战果。 马蹄践踏着倒地的隋兵,长槊刺穿溃逃者的后背,一路追杀,直抵到至洞开的喜宁门外! 红缨骑将大呼:“入城!” 众骑响应,奋勇前斗。 然而,城门守卒已然反应过来,箭矢如雨射来,叮当之声不绝於耳,钉在玄甲上溅起点点火星,更有滚木、礌石从城楼上砸落。红缨骑将与这五百骠骑虽悍勇,急切间,终是无法突入。 城门尽管没能趁机突入,但杨公卿坠马、千余隋骑溃败的场景,却使城北的数万攻城魏军慌乱立去,士气大振,一波波“威武”、“万岁”的欢呼声,震动城瓦,响遏行云。 连城东靠北部分的单雄信、徐世绩两部攻城魏兵将士也受到了鼓舞,喊杀声越发高亢。 单雄信借机,对上春门的北部城墙段,发动了更加猛烈的攻击。替换被损坏云梯的新云梯,在士卒们死命的推动下,抵近城墙,敢死将士前赴后继,攀梯而上。撞车轮番着,猛撞城门。城墙上的守军,见状心惊胆战,忙不迭地投下金汁、火油、滚木,竭力抵抗。 徐世绩站在望楼上,将城北这场惊心动魄的骑兵反杀与单雄信部的猛攻尽收眼底。 这红缨骑将的勇猛绝伦,让他心中也涌起一股激荡。 视线在红缨骑将身后,绣着“骠骑将军秦”字样的将旗上停留片刻,他抚须赞道:“秦叔宝真万夫不当之勇!”原来这红缨骑将即李密帐下,分领八千内卫骠骑的四骠骑将军之一秦琼。 徐世绩视线转回,重望向己部负责的上春门南段城墙部位,望见牛进达、聂黑闼所率的精兵,也趁着这个城北士气大振的机会,加强了攻势。他正待要下令,再给牛进达、聂黑闼增调一部兵马,却见数骑从东北方向的中军驰来,入进他的阵中,不多时,到了望楼下边。 随之,便有军吏快步登上城楼,呈上令箭一支,进禀说道:“大将军,魏公召唤。” …… 李密召唤? 这道突兀而来的军令,使徐世绩愣了一愣。 正在攻城,为何李密此时召见? 他惊疑登生,却不敢怠慢,当即接令,便下望楼。下了望楼,翻身上马,他一边随着传令的这几个中军军吏,赶去中军;一边急思李密召见的缘由。 是要责备自己这几日攻城不利? 他迅速回想,这几日,自己督战不可谓不严,士卒伤亡虽重,但攻势从未懈怠。牛进达屡次向他讨要精兵,他一概给之,绝无保存实力之意。似乎不应因此。 若非为攻城,则难道是……,因为给徐盖的家书?十余日前,在李密吩咐他给徐盖写一封家书后,他当夜就将家书写好,遣家奴送往河北贵乡。莫非是他这封家书出了甚么纰漏? 细细想来,也不应该。这封家书,是李密让他写的,他措辞极为小心克制,写成后,他还特意请李密过了目。如果是这封家书有问题,李密当时便会指出,不会拖延到这个时候。 若也不是因为家书。 又有甚么可能性,会令李密在攻城战斗如火如荼之此际,把他从前线召去中军? 无数个念头,在徐世绩的脑海翻涌。 带着疑虑和忐忑,他渐近了中军所在。外围是警戒的斥候、游骑,过了外围防线,沿途尽是一阵阵坐地休息,养精蓄锐的中军精锐将士,再往里走,中军大帐已在眼前。 如他不久前的想象,李密的大纛竖立帐前的空地上,迎风飒飒,直透苍穹。 数百着明光铠、持长矛的雄壮卫士肃立大帐周边。 帐门口,站着一人,身披重甲,膀大腰圆,未持矛,挎着横刀,是李密的亲信护卫蔡建德。 徐世绩早已下马,徒步到此。 他解下佩刀,交给蔡建德,恭谨地说道:“世绩奉召前来,敢请将军通报。” “大将军稍等,魏公正在等你。魏公钧令,大将军到后,不必通报。大将军,请入帐吧。”蔡建德把他的佩刀放到帐门口的兰锜上,转身掀开帐帘,示意徐世绩入内。 帐为百子帐,帐内的空间极大,足能容百人聚坐。 不过,这会儿帐中当然没有这么多人。 进到帐内后,徐世绩略一扫视,帐中满打满算,十余人罢了。 李密端坐主位,他身前的案上堆满了军报舆图,他不知在看什么,眉头微皱。 房彦藻等几个文臣,陪坐两侧。 武将两人,坐在下首。左边将,可不就是才从城北战场回来,只比徐世绩早到了片刻的秦琼?一场骑战下来,来回二三十里地,他面如常色,压根没有丝毫疲惫之态,只铠甲上未擦干净的血迹,透露出他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右边将身材魁梧、豹头环眼,是程知节。 房彦藻、秦琼等对着徐世绩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茂公,你到了。”李密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目光从案上抬起,说道。 徐世绩忙上前一步,行礼说道:“臣徐世绩,拜见明公。” “免礼,坐下说话。”李密指了指一旁的空位,等徐世绩坐下,接着说道,“茂公,临时将你从前线召回,是有一事,与你分说。不过,与你说此事前,你先看看这个。这是你到前,我才收到的。”将他刚在看的东西,递给案边的从侍,示意从侍转与徐世绩。 徐世绩起身,恭敬地接过。 是一封奏报,落款为郑颋的名字。 徐世绩就站着,捧着郑颋的这道奏报,飞快浏览。 奏报的内容颇长。 大意是:郑颋已抵达荥阳。他到了荥阳后,立即就开始打探东郡薛世雄等的动向。现打探得知,薛世雄、李善仁、陈敬儿等到任东郡以来,动作频频,先是大力安抚地方,招徕流亡,剿灭郡中盗贼,稳定了东郡局势,消弭了宇文化及兵灾的影响;接着,薛世雄召孟海公到东郡郡治白马相见,孟海公托病,没有亲去,但派了他的弟弟去,薛世雄随后又致信东平的徐圆朗、梁郡的周文举等现依附李密的诸个割据势力。郑颋判断,薛世雄的这种种举措,颇不寻常,极有可能,是在为李善道下步染指荥阳做准备了! 在奏报末尾,郑颋写道:“另据闻,酸枣、阳武等与东郡接壤之县,颇有豪强潜与薛世雄通。” 荥阳! 真被房彦藻等料到了,李善道看来确实是打算对荥阳下手了! 徐世绩看罢郑颋的奏报,毕恭毕敬地还给李密的从侍。他完全能想象到,李密在看到这份奏报后的忧虑,——可是,李密为何让他也看这道奏报?还是因为自己与李善道的关系之故么?徐世绩为保持恭敬,没有敢抬头去看李密,这般琢磨着,他说道:“明公,臣看完了。” “有何感想?” 徐世绩迟疑了下,答道:“禀明公,今日是我军此次总攻洛阳的第四天。守军虽尚堪守,别段城墙处,臣不清楚,然臣所负责的此段城墙,并及单大将军所负责之处,牛将军等奋勇进战,连日不歇,臣在前线,能够感觉到,守军的颓势已是渐显。洛阳城,或许旦夕可下。只要洛阳为明公攻得,李善道便有染指荥阳之心,臣以为,亦不足虑了。” “旦夕可下……。茂公,你有这个信心,很好。” 帐外冲进一个军吏,带着狂喜,叫道:“报!明公,牛进达、聂黑闼二将军率部攻上城头了!” 什么? 帐内众人皆是一震! 李密止下被这军吏打断的话,猛然起身,令道:“上望楼!” 他率先大步出帐。 房彦藻、秦琼、程知节、徐世绩等人赶紧跟出。 众人登上李密中军大营内最高大的望楼。 此处视野极为开阔,整个洛阳战场尽在眼中。 徐世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隔着前头的李密等人,他的视线迅即投向在了城东上春门方向。 上春门城头,杀声震天! 敌我混战将士的身影,小蚂蚁似的,在一截城墙上,激烈地晃动、搏杀!搭在城头的云梯上,同样小蚂蚁大小似的徐世绩部将士,源源不断地向上攀爬,试图扩大突破口。 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随着凉爽的风,远远地传来。李密、徐世绩等依稀可闻。 似乎破城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登上望楼,还未来得及细看之时,异变陡生! 上春门城楼方向,猛地杀出一支生力军!当先一员隋军将领,身披重甲,持一对沉重乌黑的铁锏,异常凶悍,正是负责这段城防的守将跋野纲!他率领的显然是王世充预留的精锐预备队,养精蓄锐已久,此刻如猛虎下山,直扑牛进达、聂黑闼立足未稳的突破口! 跋野纲手中双锏势大力沉,挥舞间带着沉闷的风声。 他根本不避刀剑,仗着重甲护身,铁锏专砸铠甲关节薄弱处和头颅,一锏砸在一名魏军伍长的肩颈连接处,骨裂声闷响,这伍长哼都没哼一声便瘫软下去;另一锏横扫,将一名持盾牌格挡的魏卒连人带盾砸得倒飞出去,盾牌四分五裂。 从他进战的隋军士卒也极其精锐,配合默契,长矛攒刺,刀盾合击,遏住了魏军的攻势! 牛进达和聂黑闼虽勇,但鏖战已久,体力消耗巨大,面对这养精蓄锐的生力军和跋野纲的猛攻,顿时左支右绌,伤亡骤增。牛进达怒吼着上前,横刀与跋野纲的铁锏硬撼一记,火花四溅,震得他虎口发麻,肩头旧伤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甲叶。 聂黑闼被数名隋军长矛手逼退到垛口边缘,险象环生。 突破口迅速缩小,立足点岌岌可危! “顶住!给老子顶住!”牛进达的怒吼在嘈杂的战场上依稀可辨,但声音里充满了焦灼。 终於,在跋野纲亲自带队的凶猛反扑下,魏军立足不稳,被硬生生从城头女墙处推挤、砍杀着,向后溃退!刚刚竖起的牛进达的将旗,被一名隋军悍卒一刀砍断旗杆,连同旁边几具尸体一起,从高高的城墙上翻滚坠落!牛进达和聂黑闼带着残存的十几个魏军精卒,浑身浴血,被迫退到了云梯口,在隋军密集的箭矢攒射下,狼狈地沿着云梯滑落下来! 望楼上,李密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化为一片铁青,腮边的肌肉微微抽动。 他死死盯着建春门城头跋野纲那挥舞双锏、如凶神恶煞般的身影,以及狼狈败退的牛进达、聂黑闼残部,久久不发一言。深秋的寒风卷过望楼,吹动他紫色的貂裘大氅,更添几分肃杀。 徐世绩的心也沉了下去,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程知节“嘿”了声,惋惜地说道:“娘的!功亏一篑!” 李密在望楼上伫立了片刻,眼神复杂地扫过城北、城东,整个沸腾鏖战却又僵持不下的战场,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转身,声音低沉:“回帐。”当先走下望楼。 徐世绩、单雄信、秦琼、程知节等人默然跟上。 回到帐内,气氛变得压抑凝重。 李密到案前,重新拈起了几页纸,不再是郑颋的奏报,是另一道文书。 第十二章 元文都驱虎吞狼 “茂公,你再看看这个。” 徐世绩依旧恭恭敬敬地接住,打眼一看,乃是以房彦藻的语气,写给元文都的信。 信中内容,便如上次在洛口军议时,房彦藻所建议的这些。上次军议过后,与元文都联系的事宜,系由房彦藻负责。徐世绩不知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了,然却自知此事隐秘。看过之后,他不觉狐疑,不明白李密为何给他看此信?是为表示对自己的信任么?愈加恭谨地将信还回。 “何如?”李密问道。 徐世绩答道:“敢禀明公,想来当是祖公手笔,指点洛阳危局,剖析精当。” 李密微微颔首,说道:“确是祖公代我所写。茂公,将你从前线召回,为的就是此信。”他站起身,下到帐中的沙盘边上,背着手,望了下,说道,“自上次军议罢了,孝朗就择人潜入城中,然元文都等现平时多在宫城,联系不易。直到今日,也就是我刚才召你来见之前,才传回消息,与元文都总算是取得了联系。此信,祖公日前早已写成,可以送入城中了。” 原来将自己从前线召回,是为了此信! 徐世绩心中石头落地,可另一疑惑不觉而起,既已取得联系,便送信入城就是,召他何为? 李密的解释,随之道出:“但是,当下我军围攻洛阳,洛阳城四面把守颇严,出入不能,唯城东上春门附近守将跋野纲、费曜、田阇诸辈,系元文都、皇甫无逸心腹,此信可由此处送入。故我召你来见,是欲借你前线之便,择机行事,务必确保此信安全送达。” 徐世绩闻言,豁然开朗,疑云顿去,当即躬身领命:“明公放心,世绩定不负重托。” “具体何时入城,城内何人接应。孝朗,你来与茂公细说吧。” …… 序入深秋,寒意已浓。 贵乡汉王府。 几株高大的银杏树通体金黄,风过处,黄叶簌簌而落,铺满青石甬道,宛如碎金。霜气凝结在池塘中的枯荷残梗之上,平添肃杀。议事堂中,李善道端坐书案之后,也在审视一封信。 笺是素雅的上好绢帛,墨迹饱满,落款赫然为洛阳城中的元文都! 信的开篇,是赞誉之辞:“明公钧鉴:闻公亲率三军,雷霆所向,荡涤凶逆於黎阳,宇文化及鼠窜西向。既安河北,亦雪先帝沉冤於九泉。鄙主悲欣交集,特命仆代致拳拳之意。” 李善道玩味的多瞧了两眼“明公”、“先帝”、“鄙主”这几个称呼措辞。 接着往下看:“然河北虽安,今四海鼎沸,观诸方之势,其气焰张炽,堪与公争锋者,唯李密一人耳。彼暴戾甚於桀纣,寡恩绝於禽兽,本瓦岗旧将,不思旧主推食解衣之德,竟行残弑旧主之逆。其心不臣,其行罔义,神人共愤,天地不容。窃思之,竟与先帝为宇文化及所害,何其类也!明公感旧主之冤,因慷慨举兵,誓为旧主复仇,大义昭於日月,精诚动乎鬼神。鄙主昔日闻之,未尝不拊膺长叹,感公忠义之壮烈也! “李密狼子野心,非独为公之仇雠,彼恃其豺狼之众,逞其虎兕之威,年余困犯,亦洛阳之患也。幸赖将士效命,众志成城,尚得守御。” 信中文风一转,切入正题:“公控引河北千里之疆,虎视荥洛八关之险,带甲如林,粟支十年,声威播於海内,德泽洽乎黎元。若能念及同仇敌忾之义,效孙膑围魏救赵之智,遣河北之锐,分出河内、东郡,拊其项背,扼其喉咽。则鄙军必效田单火牛之奋,伺隙响应,开门决战。内外合击,首尾交攻。李密顿兵坚壁之下,师既已疲,复遭腹背之击,安得不溃? “此獠授首,则天下无复可抗公之锋锐者矣。当是时也,鄙主愿以伊尹、周公之位,虚大丞相之席,酬公再造社稷之功。仆等必扫龙光门之尘,具卤簿之仪,迎明公之旌节,入朝辅政。此诚千载一时之会,转瞬即逝之机也!昔乐毅借力而破强齐,高祖忍辱乃成帝业,皆在擅握枢机耳。愿明公洞烛幽微,如太阿之断物,速赐明策,勿使良时蹉跎。临书悚息,伫候钧音。” ——“龙光门”,如前所述,是洛阳宫城北边宫门的名字。 李善道将这信看了,掩住绢帛,略作思量,指尖在冰冷的案面上轻叩,发出笃笃微响。 窗外一阵疾风扫过,廊下铁马叮当作响。 这封信,写的有点东西。 又是刻意忽略李善道“反贼”的身份,向他表示对他击溃宇文化及、“报了杨广之仇”的感谢;又是将杨广被弑与翟让被害类比,试图造成“共情”;又是大力拍李善道的马屁,说他忠义、说他有声威;又是用“伊尹、周公”、“大丞相”、“入朝辅政”等等为权位上的承诺。 乃至,字里行间的一些用词上,好像也带着一些微妙的暗示。 就比如“龙光门”这三个字。 不错,此门是洛阳宫城北边的城门名,但洛阳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城门,河北在洛阳北边,从河北来,可经此门入宫城,也可经其它城门入城。为何独提此门?仅是为与“入朝辅政”相呼应么?只怕不然。或还有别的意味,或言暗示。要点就在这个“龙”字上。龙,乃天子之象征。“扫龙光门之尘”,细细品味之的话,是不是还有点扫清障碍,迎其为主的暗示意思? “来人。”李善道令道,“传召玄成、裴公等入见。” 堂下王宣德领命,便出堂外,各去魏征等的府衙,召他们前来。 三省六部等制正式确立后,如今魏征等已是各有官衙。 各个官衙离王府都不远。 没等太久,魏征等人相继应召到至。 李善道将手中这封洛阳来信递过:“公等且览此信。” 书信在诸人手间传阅。 殿内一时寂静,魏征等的神色随信文内容变换。 待诸人尽皆看罢,魏征皱着眉头,率先开口:“敢问大王,此信是何时收到?” “才刚收到。我刚看了,就请公等来议了。” 洛阳与李善道之间,此前从来没有任何联系,却在此际,元文都来了这么封信。 确乎不仅李善道没有想到,魏征等也感到颇是意外。不过虽然突兀,对元文都为何此际来信,无论李善道、抑或魏征等,却倒也都能理解。正是其举突兀,其情可解。 魏征便陈述自己的意见,说道:“大王,元文都此际呈信,不会有其它缘故,无非洛阳蹙急,他急病乱投医,欲借大王之力以自保耳。臣细观此信,言辞虽恭,驱虎吞狼之计也!臣愚见,李密固我之仇,洛阳亦我之敌,方下李密、洛阳交战正酣,坐观虎斗即可,此信可不予理会。”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急病乱投医’此言,玄成,你说的对。你以为不予理会即可?”点了点头,转顾裴矩等人,问他们的意见,“裴公、诸公,你们则都是何意?” 裴矩身为归附隋臣,本不欲先言,然却李善道指名垂询,他不得不答。 他沉吟稍顷,谨慎开口:“大王,魏公持重老成,指出元文都意在驱虎吞狼,确具卓见。然臣愚见,元文都此议,虽为驱策虎狼,於大王而言,臣以为,亦不失‘借力打力’之机。” “此话怎讲?” 裴矩说道:“魏公言坐观其变,自然上策。臣所忧者,在於洛阳以现下形势察之,恐难长久支撑。李密拥数十万之众,气势正盛。若洛阳城破,李密挟大胜之威,兼取东都之名器,其势必如火燎原,再难遏止!届时,我军南下争锋,伤亡必巨,事倍功半!” 言及此处,他话语微顿,目谨慎地偷看李善道的面容,见其神色如常,未见愠怒,又余光留意魏征,见其眉头虽锁得更紧,但未出言打断,心中稍定,这才继续进言。 他进一步地说道:“反之,以臣愚见,若现权应其所请,趁李密全力攻城,后路虚悬之际,用元文都信中之策,遣精兵疾出河内、东郡,拊背扼吭,洛阳守军趁势出击,内外夹攻。李密顿於坚壁,首尾难顾,诚然焉有不溃之理?势将土崩瓦解矣! “李密既灭,大王以旧情,招徐世绩、单雄信诸将从降,收其残众,探囊取物之易。洛阳为李密围困年余,城围纵解,亦无非强弩之末。大王乘此威势,提虎狼之师,而入洛阳。所谓‘大丞相’、‘入朝辅政’云云,至斯时也,大王取之如拾芥,弃之若敝屣,皆操之在大王矣! “此乃借元文都此请之力,除大王心腹之疾,顺势入主洛阳、席卷天下、奠定王业之基的千载良机是也!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故臣以为,元文都虽怀‘驱虎吞狼’之谋,然大王岂不亦正可借此行‘借力打力’之策,成我汉家不世之功?” 不愧是长於外交,裴矩的这番言论、“借力打力”的建议,完全立足利益,尽显手腕的老辣。 李善道细细听罢,不置可否,赞了声“裴公高明之论”,目光移向屈突通、李靖、于志宁等人,问道:“屈突公、药师、仲谧,公等以为何如?” 屈突通年高,李靖、于志宁等请他先发表意见。 便屈突通行礼答道:“大王!臣以为,魏公之策固良,裴公之策却似更合用。元文都虽藏驱狼吞虎之心,他信中所言‘方今大王所患,唯李密一人耳’,却不为错。裴公适言,洛阳垂危,若为李密得之,名器为其获有,其势或将不易再遏,更为确论。 “因臣愚见,似宜从裴公之策。若能借此破李密,则洛阳乃至天下,大王皆可从容图之也。” 李善道微微颔首,视线落在李靖身上。 李靖迟疑了下,出列说道:“大王,臣赞同魏公之议。” “哦?怎么说?” 李靖说道:“裴公‘借力打力’此策,当然不是不可用。但有一个问题,就是李密部曲数十万众,我军若南下解洛阳之围,兵少则不足用,而兵多,臣忧之,短日内只怕不够调配。” 他依次伸出三根手指,一一详说,说道:“宇文化及残部现窜魏郡,虽为困兽,犹两万众,亟须彻底剿灭,而只靠王君廓诸部,不足为之,需增调援兵,此其一。高开道、王伏宝军报,高昙晟叛军主力,尽管已被围怀戎,然尚未克,也需增兵援助,此其二。大王方欲经略荥阳等郡,一旦战事开启,更需兵马调援。故此三者叠加,臣担心,短日内恐怕是难以调够解洛阳之围的兵马。强要调之,必分兵势,捉襟见肘。既然如此,臣之愚见,何不就暂观李密与洛阳争斗,而待我稳固河北、兼取荥阳诸郡后,再依时局,谋划灭李密、取洛阳之事?” 李靖分析、建议的论点,纯是从军事角度出发。 可以从他的建议中听得出来,他所聚焦的主要是夯实根基与占据要害这两块儿。 屈突通摇了摇头,抚须笑道:“大王,药师关於‘兵力’的所忧,臣以为,实不足忧。宇文化及残部,惊弓之鸟,偏师足可荡平,何劳主力?高昙晟坐困愁城,高开道、王伏宝足以歼灭,捷报旦夕可期!至若谋取荥阳等地?药师,俺且问你,谋取荥阳诸郡,是为何故?不也正是为了歼灭李密、夺取洛阳?今若趁元文都此策,如裴公所言,‘借力打力’,李密可歼、洛阳可得,则又何须再取荥阳等郡?李密一灭,山东诸郡传檄可定,自为大王有之!” 比之李靖,在歼灭宇文化及残部等方面,屈突通明显更为乐观。 李靖因为屈突通年高位尊,不好直接反驳他,听完他的话后,遂先用缓和的语气,说道:“大王,臣以为,退一步说,即便如屈突公所言,进剿宇文化及残部等不需主力,我用来解洛阳之围的兵力足够调集,然而……”接着凝重说道,“李密拥众数十万,裴仁基等皆当世名将,秦琼、罗士信等皆今之关张之属,臣犹恐败之殊不易也。一旦陷入僵局,岂不就真成‘驱虎吞狼’,元文都之计成矣?谚云,‘两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与其冒此风险,何不先以安定河北,稳固根基,经略荥阳诸郡,削李密羽翼之势为重?臣此愚见,恳求大王三思。” 李善道抚摸胡须,琢磨了稍顷屈突通、李靖两人的意见,仍是不置可否,只再又点了点头,请他两人还坐,随后笑问于志宁,说道:“仲谧,你是何意见?也说来听听。” 于志宁一直在静默旁听,得令起身,回答说道:“大王,魏公、裴公、屈突公、李公诸公之论,均老成谋国,臣深以为然。唯臣斟酌,诸公议论,虽有异同,但除掉异同不言,其间却有一点共通,系最为关键。即,洛阳是否能支撑至与我军配合夹击之时?” “你的意思是?” 第十三章 阿奴真我之明镜 “大王,元文都身为洛阳重臣,素与大王无涉,今忽以乞援之词,许以尊位,而贸然呈信大王,其背后洛阳情势之危迫,不言而喻。非洛阳危在旦夕,他断不会呈此信与大王。” 于志宁分析过元文都呈递此信背后的原因,说出了他的建议,“故臣愚见,大王若欲采裴公之策,需当机立断!稍有蹉跎,恐洛阳已失,此策即成泡影。更恐打草惊蛇,反使李密警觉。” 李善道摸着短髭,深深地看了看于志宁。 表面上,于志宁说魏征等策“老成谋国”,都是好策,却辨其话意,分明也是赞成裴矩之策。当只是因他与魏征的关系,非裴矩可比,是故他不便明言,而将己意婉转禀出。 诸臣的意见,各皆禀明。 堂内再归安静, 秋光从堂外投入,映於诸人面上,斑驳陆离,尽是思虑重重之色。 魏征之坐观虎斗,裴矩之务实借力,李靖之稳扎稳打,屈突通之果决锐进,于志宁之审时度势,皆各有其可用之处。凉风吹透窗隙,仿佛捎来洛阳城外正在鏖战的战场上的硝烟血气。 李善道端坐主位,指尖轻叩紫檀木案面,将魏征、裴矩等不同的建议,综合考量,反复权衡。 思之良久,饶以素来决断,面对此错综复杂之局,亦感踌躇。 他目光扫过堂下诸臣,若择裴矩、屈突通之策,虽冒险却或能一举定乾坤;若依魏征、李靖之计,虽稳妥却恐错失良机,他终是暂难抉择,便说道:“公等诸议,皆有可取。容我再虑。” …… 夜色深沉,霜华铺地。 到徐兰寝殿时,徐兰已在殿门外迎候,着一身素雅鹅黄宫装,罩银鼠坎肩,云鬟轻挽,素银步摇微晃,手捧热气腾腾的羹盏。她容颜清丽,眸光温婉,盛满了关切。 “阿奴,夜深风凉,怎在此等候?” 徐兰说道:“敢禀大王,贱妾闻大王夜深,犹在前殿处理政务,特备下燕窝羹一碗,正待遣婢呈献。不意大王车驾已至。”俏生生呈上燕窝羹,“请大王驱散些寒意。” 瞧见李善道虽笑着,神情间如有心事,她柔声问道:“大王眉结难舒,可是遇棘手之事?” “知我者,卿也。”熟悉的兰芷清香,似乎稍微驱散了有关魏征、裴矩等人建议,该如何选择的为难,李善道乃将洛阳来信与殿中争议,简述与她知道。 徐兰一边从李善道入寝室,一边静听。 未有言语,只入室内后,她拿起银匙,轻轻搅动汤羹。 李善道见她若有所思,问道:“阿奴,在想什么?” 徐兰放下银匙,抬首敛衽,目光清澈,声音轻柔而清晰:“妾身女流,本不当妄议国事。大王垂询,贱妾斗胆妄言,僭越之处,伏乞宽宥。” “甚么女流不女流,有见识的女流,胜过男儿。女流当顶半边天嘛!但讲无妨。” 听来像是调笑的言辞,令徐兰面颊微红,她略一思索,缓言道:“妾适才闻大王转述诸公高论,魏公深谋,裴公老成,皆为大王基业竭尽心力。然妾细细思量,似乎皆疏漏了一事。” “何事?” 徐兰说道:“义之所在。” 李善道心头一动,说道:“阿奴,你是说?” “大王起兵,本为吊民伐罪,诛暴隋,以安天下。若应洛阳伪朝之请,与之结盟共击李密,则反隋之大义根基何存?岂非自毁长城,授柄於天下?民心所向,顷刻可移!”徐兰的话音很轻柔,但慷慨正气,掷地有声。 一番言语,虽然不长,直刺李善道心中那一层朦胧未破的迷障! 可不正是如此么? 难怪听了裴矩、屈突通的建议后,李善道虽然觉得有道理,可却迟迟难以抉择!他心中,实是早就隐约虑到了这点,只不过没有想明白而已。 徐兰接着说道:“大王,这是义之所在。其次,贱妾愚见,还有两点。 “居然还有两点?你说,快说!” 徐兰说道:“其二,坐观之利。李密倾力攻洛,已然年余。洛京城坚,王世充非庸碌之辈。彼此鏖战,双方消耗都已甚巨。不论当下最终胜者谁属,俱必元气大损。我军正可趁此时机,安定河北,积蓄力量。待其疲敝,再以雷霆之势南下,或取洛阳,或击李密,皆易如反掌!何必此刻出兵,徒耗实力,为人作嫁,反令二贼得喘息之机?其三,洛阳之诺,徒托空言。所谓‘大丞相’、‘入朝辅政’,皆镜花水月。元文都、王世充等与大王本非同路,事急则求,事缓定拒,彼辈又岂容大王真的入主洛阳?此饵徒有其表,食之无味,弃之亦非可惜!” 却这第二、第三两点,魏征、李靖等其实已有言及。 李善道端起燕窝羹,一饮而尽,朗声笑道:“阿奴真乃女中诸葛!好,好一个‘义之所在’!好一个‘坐观之利’、‘洛阳之诺’!我此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高!阿奴此言,如拨云见日,令我迷津顿悟。玄成、裴矩诸人所议,虽各有见地,俱不如阿奴之论,洞见其里! 难以抉择的为难尽消,他笑指徐兰,顾与陪侍的裹儿笑道,“阿奴,真是我的明镜!” 徐兰赧然,行礼说道:“大王过誉了,妾粗浅之言,幸得未误大王耳。” “一点也不粗浅!阿奴,自谦过甚。”李善道负手,在殿中踱步,顺着徐兰的思路想下去,说道,“‘自毁长城,授柄於天下,民心所向,顷刻可移’。阿奴,非但如此啊!我要是接受了元文都的建议,兵向洛阳,解洛阳之围,何止会失我失去大义根基,恐怕便是我军内部,亦将会谣言四起,怕是得会有不少将士私下狐疑,不知何从。阿奴之见,实为远虑!” 李善道举兵的旗号是反隋。 如果这个时候,为了虚无缥缈的一些利益,却忽然去援助洛阳,岂非自相矛盾? “自毁长城,授柄於天下,民心所向,顷刻可移”,实际上还并不重要。即便这么做了,大概也不会造成这么大的负面影响。但对汉军内部,的确是恐怕将会有一定影响。 毕竟汉军的骨干,多为反隋起家的义军将士,平时军中舆论,对隋也是深恶痛绝。远的不说,就这次打宇文化及,便是以讨伐隋朝余孽为名。则若此际反援洛阳,纵然出於李善道的威望,将士们面上不说,私下里难免议论纷纷。如此一来,便可能会“思想混乱”,不利军心凝聚。 李善道决断已生:“我意已决,洛阳不援,循玄成、药师策,专事河北,廓清内患,积力待时!”提笔挥毫,将决定写下,到殿门口,吩咐侍从,即下送与魏征等。 目送侍从飞快远去,李善道转回殿中,笑吟吟地再看向了徐兰。 徐兰下拜在地,自袖中取出一信,双手奉上:“贱妾另有一事上禀。” “什么事?”李善道将她搀起,顺手接住了她呈上的信。 徐兰说道:“大王,家父午后收到此家书,觉事涉非常,不敢擅专,特命妾身奉呈大王钧览。” “徐大郎的信?”李善道正要打开信的手,停了下来,将之还给了徐兰,笑道,“阿奴,既是家书,我看作甚?你与我夫妻至亲,难不成,我连你都疑?我这位丈人,未免也太多心了!” 徐兰坚持他看,说道:“家父言此信关乎军情,恐涉机密,故不敢轻忽。” 李善道只好打开,略作浏览。 信很短,三四句话罢了。 只是在问候徐盖的身体,说李密有两根人参送给他;问了下徐兰的情况;提了下他,也就是徐世绩最近的身体还不错,请徐盖等不要牵挂。除此以外,再无别话。——以至连李密总攻洛阳这事儿,都只字未提。要论谨慎,徐世绩当真是滴水不漏。 而看罢,信中并无关乎军情之言,徐盖的小心,倒亦与徐世绩不相上下,无愧父子。 李善道笑将信还给徐兰,说道:“阿奴,你谎报军情。这信中,何来半点军情?只不过提到李密送给我丈人了两根人参。怎么?人参也算军情了?” 徐兰讶然,说道:“并无提到军情?大王,贱妾诚不知也。” 裹儿在旁解释:“大王不知,徐公将此信送到大家手上后,大家因闻涉及机密,故而没有看。” 这一家子,一个比一个小心谨慎。 李善道摇摇头,却能体会到他们为何这么做的缘故。说到底,乱世之中,人心难测,防微杜渐亦明智之举,更别说徐世绩、徐盖、徐兰,在各自所属的势力集团中,俱身份重要,则彼此的家书往来,对他们各属的势力集团的主君言之,当然便也即甚是敏感。 这种情况下,自然是越谨慎越好。 李善道轻叹了声,望向殿外的夜色,说道:“大郎在李密帐下,不容易啊!阿奴,李密杀害了翟公,大郎、单雄信等虽暂得未死,但处境堪忧。李密心狠手辣,他们稍有差池,恐就性命不保。我听你说,大郎好几个月没有家书了,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的第一封家书吧?情有可原,情有可解!哼哼,李密送给我丈人了两根人参,说不得,这封家书,正便李密让他所写! “阿奴,李密看来,他对大郎是表面不得不重用,暗中却防备甚深,他对大郎是压根就不信。” 徐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低声道:“大王所言极是。不敢隐瞒大王,妾父对妾弟在李密军中的安危,也是日夜悬心。数月不见妾弟家书,不知其近况何如,妾父早想去信一封问之了,可又担心会不会引起李密疑心?迟迟未有写之。妾父遣婢,将此家书送与贱妾时,有句话令妾询问一下大王,就是对妾弟的这封家书,要不要回复?如果回复,写些什么为好?” “这是大郎的家书,怎能不回复?更且大郎几个月无有家书,如方才你我所言,系是有他苦衷在内,而想来他应如徐公,亦早是很牵挂徐公的近况了,他的这封家书,更是需要回复。具体怎么回复,不必问我。阿奴,我不是李密,绝非多疑之人。你告诉我丈人,他想怎么回复,便怎么回复!”李善道张开嘴,吃了个裹儿递来的点心,不在意地笑答徐兰,说道。 徐兰听出,这是李善道的真心话,就俯首谢恩,说道:“贱妾代家父多谢大王体谅。” “一家人,说甚两家话。阿奴,当年在瓦岗时,也没见你这般多礼!你现在是什么都好,就这礼节,太过多了些。你我之间,何须如此。”李善道再度将她扯起,叫她来腿上落座。 殿内有裹儿,还有别的几个侍女,徐兰怎肯,只跪坐在了他的席边,应道:“大王今时之贵,岂复当年瓦岗草莽英雄光景可拟?妾近闻于公尚进言大王,称大王既已位极尊崇,君臣之礼当垂范天下,建言大王整饬朝堂纲纪,以明上下尊卑。妾深以为,此乃持正之论,深合时宜。” “于志宁这话,你也听说了?” 徐兰说道:“大王,不仅贱妾听说了,前日贱妾问安王后,王后也说到此事了,亦认同此议。” 李善道诧异地瞅了下徐兰。嘿嘿,卢氏当面对徐兰提及此事?这倒是有点意思。 吃了两块点心,有点甜腻,他端起茶碗,喝了口茶汤,笑道:“于志宁的建议,固有其理。然阿奴,当此创业未定之秋,繁文缛节,何如实效?而且我这个人,你知道的,向来厌烦虚礼浮文。将君臣之仪整饬得再是齐楚,於大业何补?根基未固,便故作矜持之态么?恐反失人心。我听说,李渊在长安称帝以后,每与臣下相见,自必称名,以示谦抑。此乃他收揽人心之术!他明此中关窍,难道我不如他,我就不知么?是以当日于志宁进谏,我虽当面赞许了他几句,——阿奴,此是你我夫妻私下言说,实则我根本就没有采用他此议实行之的打算!” 徐兰赞佩说道:“大王英明,不拘俗礼,落目长远,此非贱妾可比。” 两人话题重回到徐盖所问,该怎么回复徐世绩的家书上边。 徐兰迟疑提出,说道:“大王,从元文都的来信可知,洛阳的情势现必已是颇为危急。此与妾弟回书,要不要隐秘地问问他,洛阳的局势究竟如何,李密此次有无攻下洛阳的把握?” 第十四章 攻洛宜当坚决心 深秋的洛阳城下,寒意已刺骨。 白日里惨烈的厮杀暂时停歇,只留下遍地狼藉。折断的兵器、碎裂的甲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旌旗,以及层层叠叠、敌我没有功夫收走的在寒风中渐渐僵硬的尸骸。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尘烟、焦糊和尸臭,弥漫在空气中,呼啸的北风也吹不散。横贯城池的洛水呜咽流淌,水色浑浊暗红,倒映城头隋军摇曳的火把和城外魏军营寨绵延的篝火。 徐世绩策马穿行在自家营寨与李密中军大营之间的通道上。 夜风吹拂着他的披风,脸庞带着连日督战的疲惫,眼中却仍带着冷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他怀中揣着刚刚收到的家书。 便是他父亲徐盖遣人,从河北贵乡给他送来的回信。 这封信,他不敢私藏,亦不敢怠慢。 上午战事正酣时收到的,一停战,他就急忙前来求谒李密了。 越靠近中军,戒备越是森严。 层层叠叠的营寨,壁垒森严,刁斗上的岗哨警觉而小心。 “魏”字大纛在夜风中猎猎招展,象征着魏军的最高权力中心。 穿过数道辕门,验过腰牌,徐世绩抵至顶巨大的、灯火通明的中军帅帐前。 “臣徐世绩,求见魏公。”徐世绩照例将佩刀交给帐外侍卫的蔡建德,恭谨地请求说道。 帐帘掀开,一股混合着皮革、汗味、墨香和炭火气息的热浪涌出。徐世绩深吸一口气,迈步而入。数盏巨大的牛油灯,将偌大的帐中照得亮如白昼。李密、房彦藻、王伯当、祖君彦等都在帐中。应该本是在计议军事,但他们此刻,停下了议事,俱将目光投向了徐世绩。 虽在战时,房彦藻依然收拾的贵气自溢,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他与祖君彦都坐着,没有起迎。在房彦藻对面上首,坐着位身材魁梧、甲胄在身却未戴头盔的将领,正是王伯当。他不像房彦藻、祖君彦稳坐不动,早已起身,颇为礼敬,不失亲热地欢迎徐世绩入帐。 “茂公,你来了。”李密的声音有些沙哑,示意徐世绩免礼,微笑说道,“今天上春门打得不错。牛进达又登上了城头,我在望楼上都望见了。给你部的嘉奖令、赏赐,你收到了么?” 自李密将徐世绩从前线召回,吩咐他接应元文都的人出城,已经过去了四五日。 对洛阳城的攻势,魏军一天比一天猛烈。徐世绩部的牛进达、聂黑闼等在这几天中,又有两次杀上城头,与守卒白刃战,其中一次就在今天下午。但魏军的攻势固然是一天猛烈过一天,守卒的守势随着王世充、皇甫无逸的亲自上阵督战,却也一直保持着相当的坚韧顽强。 王世充这三四天,吃住都在城头,亲自指挥调度,循抚将士,着普通士卒的衣甲,与守卒同食同寝,为士卒裹创吮伤,更散播“李密因洛阳坚守过久,城破之日必将屠城泄愤”的谣言,以激励士气。由乃魏军虽勇,牛进达等虽奋不顾身,却每次杀上城头,末了都被跋野纲等率众赶下。几天的激战下来,魏军已是各种办法用尽,却始终无法在城头打开稳固的突破口。 徐世绩行礼答道:“回明公问话,明公的嘉奖令和赏赐,臣部都已领到。臣部万余将士,无不士气振作,深感明公厚恩,誓为明公效死。只是洛阳城防坚固,王世充等亲督战,贼众的抵抗犹尚顽强,故臣部今日虽赖牛将军力战,又突上城头,终未能站稳脚跟。敢请明公责罚。” 李密摆了摆手,说道:“茂公,卿不必自责。王世充不是个好对付的,他若容易对付,这洛阳城,也不会打到现在,还未能破。至少比之此前,我军而下,已进至城下。我数十万大军轮番上阵,早晚能将此城拔取!……卿此来,是有军务禀报么?” 徐世绩取出徐盖给他的回信,双手奉上:“禀明公,臣求谒,一是为谢明公嘉奖、赏赐之恩,一是为呈此信与明公。此系臣父与臣前时家书的回信。臣特呈明公御览。” 帐内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房彦藻和祖君彦的视线都聚焦在他捧着的信上。 王伯当也看了一看。 李密没有想到徐世绩今晚谒见,是为徐盖家书,他略怔了下,随即笑道:“茂公,你这是做甚?尊翁家书,何须特意呈上?尊翁身体何如?一切都安好么?我赠与尊翁的辽参,尊翁也收到了吧?”说着,接住从侍已经转呈到的徐盖家书,打开来,细细阅视。 信的内容无非是徐盖收到儿子报平安信后的欣慰之情,言及他与徐兰等一切安好,叫徐世绩不必担心云云。此外,别无所言。既没有提李密人参的事,也没有问洛阳当前战况进展的事。 李密看完,下到帐中,将家书还给徐世绩,笑道:“却是未言我所赠辽参此事?呵呵,茂公,会不会是尊翁担心李善道多疑,将我的辽参不敢收下?不过话说回来,李善道其人,你熟悉,我也算熟悉,他应不至这般多疑,连两根辽参都疑吧?” “敢禀明公,按李善道之前为人,当不至此,然现下毕竟他与往日不同,臣不敢断言。” 李密点了点头,亲切地说道:“尊翁安好就行!便是战事繁忙,亦当欣慰。”嘱咐说道,“茂公,你与尊翁的书信现既又通了,切记我的话,父子天伦,为子首当以孝,这通信就不可再断了。纵军务倥偬,你也要抽出时间,尽快与尊翁回信。”笑了一笑,拍了拍他的手,又好似开玩笑地说道,“为免李善道疑心尊翁,辽参,我就不再赠送了。” 房彦藻等捧场般的笑了几声。 徐世绩应道:“是,臣谨记明公嘱令。” 李密回到主位坐下,喝了口蜜水,沉吟稍顷,抚须说道:“茂公,我也正想召你来见。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上春门,这几日可有新的动静?元文都可有再派人出城?” 徐世绩恭敬答道:“回明公,自三天前有人缒城而出,臣立即将他送来谒见明公后,到今为止,并未再有人潜行出城。臣已令各部守将,城中如再有人出,务不可误杀,必立呈於明公。” “三天前……”李密低声重复了句,眼神飘向案上一份被揉皱又展开的信笺。 房彦藻和祖君彦交换了一个眼神,皆默然不语。 三天前缒城而出之人,正是元文都的心腹,带来了元文都给李密的回信。 唯是,这封信的内容,却与房彦藻策划的“策反元文都,说动他城中内应”的图谋背道而驰。 信中,元文都非但没有答应在城中作为内应,反而提出了一个惊人的“建议”。 他指出,李密虽曾参与过杨玄感叛乱,但其到底是出身於隋臣世家,对洛阳城中的这个隋室小朝廷言之,与草莽出身、与隋室势不两立的李善道“亲疏不同”。因此,他愿意为李密说服城中的隋主,赦免李密过去“胁从”的罪过,而双方联兵,共同对付李善道。 在信里边,元文都说李善道打出“为翟让复仇”的旗号,不仅是隋室之患,更是李密的心腹大患,换言之,也就是说,李善道同时是洛阳隋室、李密魏军的共同敌人。 既然如此,何不就与双方罢兵,先合力对付李善道?元文都许诺,若能联手击败李善道,洛阳愿以“大丞相”之位酬谢李密,并“扫龙光门之尘”,隆重迎接李密入朝辅政! 真把李密当三岁孩子哄骗了。 李密当时就看出,这分明是驱虎吞狼、祸水北引的毒计! 恚怒之下,他又派人给元文都送去了一封措辞更为强硬,向元文都明确指出,“洛阳城破在即”,并提出了更好的交易条件,只要元文都肯内应,城破之后,“何吝台阁之位”的密信,试图重新拉回策反元文都的轨道,但新的密信已经送出两天,却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帐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密不再说话,房彦藻、祖君彦也不说话,包括王伯当亦默然不言。 只有炭火爆裂的噼啪声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徐世绩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知道自己不宜久留,便慌忙再度行礼,说道:“明公,若无其它吩咐,臣营中尚有军务亟待处理,敢请先行告退。” 李密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意地挥了挥手。 徐世绩如蒙大赦,礼毕,在王伯当温和地含笑目送下,步履沉稳地倒退出帐。 厚重的帘子落下。 徐世绩片刻不敢多留,取回佩刀,客气地回蔡建德了一礼,紧忙还自己的营寨而去。 身后,中军帅帐如同蛰伏在秋夜中的巨兽,灯火通明,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 帐内,沉默依旧。 祖君彦最先忍不住,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说道:“明公,元文都此人,历仕周、隋,颇有能名,非易於之辈。看来招降其为内应之事,怕是难以指望了。” 却原来,郑颋又有奏报呈至,徐世绩到时,李密实际上就正在与房彦藻等就郑颋奏报中所言到的“李善道在荥阳等地的最新活动情况”,计议“如何应对李善道,以保荥阳、山东诸郡不乱,及保攻洛之诸部军心不乱”,还有就是“如何才能招降到元文都”等事。 王伯当起身,铁甲铿锵作响,行了个礼,说道:“明公,末将早就以为,元文都诸辈均隋之死忠,彼等若愿降,又岂等到今日?与彼辈虚与委蛇,纯属浪费时间。元文都之此议,显系驱虎吞狼的缓兵之计!李善道在河北,他在洛阳,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与我军联手对付?他无非就是想以此,骗得明公解洛阳之围,给洛阳喘息之机。” 他挺身请令,“明公,洛阳破之在即,与其将破城之望,寄托在元文都身上,不如下定决心,倾力急攻。臣敢请明公再拨臣精兵两万,臣愿立军令状,旬日之内,必破洛阳!只要攻下洛阳,什么李善道,什么后方不稳,统统不足为虑!何必在此听元文都的鬼话,徒乱军心?” 王伯当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对只靠自身力量,即可攻下洛阳的信心。 当初,房彦藻献“策反元文都”之此策时,王伯当已在洛阳前线,因此未有参与这次军议。后来知晓了这件事后,他就向李密直言,认为房彦藻此策是“多此一举,扰乱军心”。如今“策反元文都”果然不顺,更坚定了他当初的想法。唯有堂堂之阵,才是破局之道! 李密看着眼前这位跟随自己多年、忠心耿耿的大将,神情复杂。 王伯当的忠勇,当然毋庸置疑。 却问题是,他何尝不想一鼓作气拿下洛阳?然而……。李密拈起郑颋的最新奏报。上面清晰地写着:“荥阳等郡的士心,渐已浮动;梁郡周文举、东平徐圆朗等俱亦有异动迹象。” 离郑颋的第一道奏报,才几天功夫? 凭着大败宇文化及这一场震动山东的大胜,凭着裴矩等隋臣的降从,李善道在荥阳等郡,不论士人、抑或割据势力中的影响力竟是飞快地增加、提升,如同深秋蔓延的寒霜,眼见着已是通过东郡这个支点,无声无息地在向整个山东各地渗透。 也如帐外这深沉的夜色,压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伯当忠勇,我深知。”李密叫王伯当还席落座,踌躇了下,说道,“洛阳必下,此乃我之决心!可是伯当!”他扬了扬郑颋的奏报,“荥阳等地,情势渐急。李善道,不可不防。” 王伯当未有落座,浓眉一拧,说道:“明公,臣以为公是不是过虑了?” “哦?” 王伯当分析说道:“李善道虽新败宇文化及,然宇文化及残部尚在魏郡流窜,李善道还未彻底剿灭;又冀北高昙晟之乱,亦还未彻底平定。更兼近日有探报,颇有突厥骑自刘武周地盘西出,趁宇文化及、高昙晟之乱,袭扰河北北部。李善道当此,焉有余力与明公争夺荥阳、山东诸郡?退一步说,李善道即便真有觊觎之心,只要我军速下洛阳,挟此大胜之威,李善道复能何为?荥阳、山东诸郡自便可因之而定。明公,当务之急,唯在下定决心,速破洛阳!” 李密沉默着,手指在郑颋的奏报上反复摩挲,显然内心在天人交战。 房彦藻皱着眉头,看了王伯当眼,出声说道:“王公,你所言是正兵之道,破敌之要,确有其理。”他话锋一转,说道,“但是,仆之愚见,你恐怕有点小看李善道了!” “俺小看李善道了?” 房彦藻说道:“将军可曾虑及,李善道此大溃宇文化及,所获者,非独其财货兵马,更有一无形之重宝?”他一字一顿,“便是人心、名望!” “公所指是?” 房彦藻说道:“裴矩、苏威等,悉隋重臣,名动海内,门生故旧遍及天下。荥阳、山东诸郡,都有他们的姻亲、旧交!彼等方今归降李善道,断然非仅是一二降臣耳,实乃尚有彼等在荥阳、山东等郡的影响力。为何郑公最新奏报,荥阳等郡士心,渐已浮动?原因即在於此。” 王伯当摸了摸胡须,听房彦藻为他分析。 房彦藻的话,指出了王伯当未曾深入思考的层面,政治声望。 他不仅点明了裴矩等人投降李善道,为李善道带来的巨大政治影响,更顺势点出了李密阵营内部的一个隐忧,他的声音放得低了点,说道:“再者,翟让旧事,犹有余波。” 这事儿不能细说,房彦藻点到为止,只提了这么一句,就不再往下说了。 王伯当不是蠢人。如果只说“翟让旧事”,他也许暂时还想不到太多,但加上了房彦藻前边的“人心、名望”之言,他低下头来,琢磨了片刻,却登时就领悟到了房彦藻的未尽之意。 他猛地抬头,脸色变了,说道:“房公,你在担忧?” “仆正是在担忧周文举诸辈,以及我攻洛诸部。” 第十六章 议定腹心图山东 萧瑟秋风过处,金叶如雨,霜气凝结在残荷梗与衰草尖,闪烁着细微的寒光。 贵乡,汉王府。 议事殿。 兽炭在铜盆中燃烧,哔剥轻响,暖意驱散了殿外的清寒,却驱不散关乎数百里外战事的凝重。 李善道端坐於上首,左仆射魏征、右仆射裴矩、纳言于志宁、右卫大将军屈突通、右备身大将军李靖等重臣分坐。众人正就着摊开的舆图,聚议魏郡围剿宇文化及残部的最新情况。 “王君廓、赵君德等所部,已然将宇文化及残部与王德仁余部合流之贼,围困於林虑。”内史侍郎薛收手持一份刚到的军报,声音清晰,“贼据林虑山城,凭险固守。王将军报称,贼众尚有万余,困兽犹斗,山城险峻,急切难下,请大王示下。” 魏征眉头微蹙,清癯的面容带着冷静,说道:“林虑多山,易守难攻。王、赵等部虽勇,然兵力用於围城攻坚,恐力有未逮。大王既已明断,不理会元文都的求援,则我诸卫精兵,便可调度裕如。臣愚见,宜调兵增援魏郡,务求尽快剿此残寇,既安河北腹心,亦得国玺。” 于志宁接口,语气沉稳中隐含急切,说道:“魏公所言极是。宇文化及已是穷途末路,王德仁残部更是疥癣之疾。然林虑城坚,确需增兵。迟恐生变,当速决之。” 他此前在元文都“求援”一事上,偏向裴矩、屈突通“借力”之策,此刻附和魏征,内里有几分弥补前议、挽回上次站队错误的意味。 ——“王德仁余部”云云,王德仁的残部,至今还有一些残留。宇文化及这一窜逃到魏郡,王德仁的这些余部,便大多投从。他们都是本地人,熟悉地理,对宇文化及之所以得攻下林虑,颇有相助之力。宇文化及早前本是想攻下安阳,但安阳他没能打下。且亦无须多说。 李善道微微颔首,正待开口,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在侍卫引领下快步走入,单膝跪地,高举两封军报,禀报说道:“启禀大王!高开道、王伏宝二位将军急报!裴宣机奏报。” 众臣目光立时交汇。 薛收将两封军报接下,等信使退出,拆开火漆,展读禀报:“怀戎大捷!大王,高、王二将军报:三日前攻破怀戎县城,生擒高昙晟、妖尼静宣及其党羽!请示如何处置?” 声带振奋,随之转为凝重,“另禀:北境不宁。突厥游骑仍频繁经奚胡地界南下袭扰。更甚者,自西面刘武周所据马邑、雁门方向,近日入寇代郡、上谷的突厥骑亦渐趋增多!高、王二位将军虽已分兵援护各郡,然两路受敌,兵力颇形支绌,恳请调派援军!” 薛收又拿起另一份文书:“此乃裴宣机奏报。”略作浏览,读禀道,“裴宣机禀陈,其已探明,自马邑、雁门入寇之突厥骑,实乃刘武周因晋阳败绩之失,乃默认纵容其东入劫掠河北。” 怀戎捷报的喜悦,顿时被紧接着的突厥入寇加剧的警讯冲淡了不少。 李善道沉吟片刻,看向裴矩:“裴公,胡骑两路入寇,怀戎虽定而边患渐炽。卿有何见?” 这个“边患”,实际上不是“渐炽”,而是一直就有之的。只不过,冀北边境诸郡,以前不是李善道的辖境,这些“边患”,当然也就不用他操心。却而下,涿郡等地尽归其有,——加上因宇文化及的入寇河北,也确实是近来北地突厥诸胡的入掠比以前有所加剧,以前他不太关注的“边患”问题,自然的也就开始转而进入他的视野。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裴矩闻询,神色从容,拱手奏对:“大王,冀北以北,今虽为突厥所控,而本奚、霫、契丹诸胡之故地。奚等诸胡力弱,势不如突厥,因依附之,为其属部。然突厥对奚等诸胡盘剥甚酷,强征其丁壮从军,索贡赋无厌,奚等诸胡本早怀怨望。故臣之见,对当下入寇冀北的这两路胡骑,不妨可采用不同的办法应对,便即大王此前所定之‘软硬兼施’此策。” “哦?裴公,你仔细说说。” 裴矩说道:“对自冀北入寇之胡骑,不妨可辨其属,若系突厥本部,即歼之,若系依附突厥之奚、霫、契丹诸部胡,臣愚见,则可设法招抚,许以厚利,诱其离心。同时,臣闻罗艺前在涿郡,曾置互市,允奚、霫、契丹诸胡以‘归附’为前提,通商易货,以其马、皮、毛,易我粮、布。臣以为,罗艺此策甚妥,不妨沿用,并扩大互市的规模,设官专门管理。 “此外,臣愚见,大王今雄踞河北,威德远播,王业已成。因又同时,臣愚见,可择机册封奚、霫、契丹诸部酋率,厚赐金帛,使其感戴天恩。如此,利诱、恩赏、威慑三管齐下,必能离间诸胡与突厥的关系。既可缓北境之压,又可削突厥之势,诚为一举两得。” ——突厥现在是草原上的霸主,可是草原的胡人种族,从来不是只有一个。奚、霫、契丹,即现今草原上诸胡种中的几个。它们都位处在突厥势力范围的东部,是离河北北部最近的胡人种落。它们分别的领地,当下言之,奚胡之地,大致即后世的河北承德一带;契丹之地大致为后世的赤峰一带。奚人地盘的南边直接与河北的涿、安乐、渔阳、北平等郡接壤;契丹的地盘在奚人地盘的东北边,与奚人的地盘接壤,南边也与辽西走廊最东边的柳城郡、燕郡接壤。霫人的地盘,则在奚人的北边、契丹人的西边。诸胡之西,即突厥的实控区域。 李善道细细听了,颔首说道:“罗艺曾置互市此事,我亦有闻。在他部中,我记得且有奚、霫、契丹等胡所组成的骑队、斥候,是也不是?” 裴矩不清楚这点,魏征知道,答道:“启禀大王,正是。罗艺部中,确有奚等胡骑数百。并臣亦尝有闻,罗艺前在涿郡互市时,一年下来,可获马数千匹。” 李善道考虑了下,说道,“裴公此离间诸胡与突厥之策,甚好。便依此议。玄成,此策由你与裴公详议,罗艺现在魏郡,可召贺兰宜共参,议定扩大互市、册封诸部酋长之具体方略,具陈以闻。”待魏征领命,复问裴矩,“公言两路胡骑分别应对。雁门、马邑一路入寇之胡骑,卿意当如何?” “敢禀大王,也是大王前已定之‘软硬兼施’此策。臣意,可增派援军,协同高、王两位将军,务必迎头痛击,挫其凶锋!同时,令裴宣机继续其责,尝试接触突厥大人,申明利害,施压刘武周。刘武周晋阳败绩,咎由自取,在其贪利渔利,不肯与大王戮力同心。今不思悔改,反纵胡寇掠我疆土,实乃欺人太甚!大王当示以雷霆之威,彼必生畏!” 李善道深以为然,沉声道:“裴公所论甚是!刘武周贪利寡谋,晋阳得而复失,咎由自取。我尚未责罪,彼竟因无力供给突厥,转纵胡骑寇我边郡,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抚着短髭,目光锐利,“若不膺惩,彼必以为我可欺,日后恐变本加厉。” 他当即决断,令道,“伯褒,拟旨!” 薛收恭谨应诺,屏息凝神,执笔恭候。 “嘉奖高开道、王伏宝怀戎大捷!着将逆首高昙晟、静宣及要犯,即刻槛送贵乡,沿途宣告。令高开道、王伏宝,接旨日起,重心转为清剿北、西两路入寇胡骑。援兵不日即到。 “敕令裴宣机,继续接触突厥上层,表我和睦之意,并继续打探刘武周处突厥胡骑动向,设法与郁射设取得联系。另,可先行恢复互市,由裴宣机暂摄其事。” 薛收运笔如飞,将要点详录,具体诏诰等他回署后再详拟。 处理罢了临时加入的北境军务,殿内气氛稍缓,话题重回到了魏郡。 …… 李善道看向魏征、于志宁:“公等适才所议,增兵林虑,彻底歼灭宇文化及,夺回国玺,正合我意。”稍作忖思,转向屈突通与李靖,“屈突公、药师,若要增兵,何部为宜?” 屈突通归附以来,常预机枢,对李善道麾下各部兵马情形了如指掌。 他不假思索,回答说道:“大王,林虑山城险峻,攻坚非易。臣观诸将,左屯卫大将军袁德珍部多本山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颇擅山地进战,正堪此任!” 正式设立了十六卫大将军此军制之后,十六卫大将军的任命人选,各是从李善道军中各个山头中选择。袁德珍尽管战功不够显赫,作为李善道刚打下黎阳仓时,投附李善道的这批义军、流民中於下的代表人物之一,因也得以被李善道拜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出任左屯卫大将军。 十六卫的兵马,除掉刘黑闼、秦敬嗣、宋金刚等现在外者,目前都驻在贵乡。 李善道斟酌了下,问李靖,说道:“药师,你何意?” 李靖恭谨答道:“回大王,屈突公举荐得人,袁德珍部正合所用。”顿了下,炯炯说道,“臣另有一策,敢献大王。”指向舆图上的林虑位置,说道,“大王,宇文化及纨绔无威,弑君窃位,今穷途困守,其众必生龃龉。其之党羽,皆非忠义,利聚而已。新附之王德仁残部,流寇本性,岂肯死战?骤增援兵强攻,贼知必死,反促其同仇,徒增伤亡。 “昔袁本初坐拥河北,身死而诸子相争,遂为曹孟德所乘。此祸起萧墙也。今宇文化及之势,远逊袁绍,其内忧之深,何啻百倍!因臣愚见,援兵至后,不必急攻。令赵、王、袁诸将深沟高垒,严密封锁,断其粮水,广布流言於城中:只诛首恶宇文化及兄弟及弑君死党,余者不问。如此,贼众惶惶,猜忌日生。旬日之内,内乱必作!我军乘隙击之,易获全功之效。” 李靖剖析入微,直指人心根本。 殿内诸人,俱露赞许。 李善道拊掌而笑,与诸臣赞道:“药师此计,深得‘不战而屈人之兵’之妙!以势压之,以间乱之,事半功倍!”做出决定,“好!即按此行之。伯褒,再拟旨。” 综合屈突通、李靖两人的建议。 他令道:“命袁德珍点本卫步骑,开赴林虑。令赵君德、王君廓等,援兵到后,暂勿强攻,依药师策,加固围困,广布流言,待贼内乱,再行进战。城破之日,国玺必要寻获!” 薛收领诺,将这几道令旨的要点,也先记下。 魏郡的军务,经群臣献策,集思广益,亦就此议定。 殿内炭火愈旺。 魏征待薛收搁笔,清了清嗓子,整肃衣冠,再次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朗声奏道:“大王,高昙晟之乱已定、殄灭宇文化也已是朝夕之事。”他目光炯炯,“河北腹心已安,当此李密倾攻洛阳,无瑕别顾之机,经略山东诸务,臣以为,当着重施之矣!臣敢献二策,伏惟圣裁。” 第十七章 魏征献策天授也 “玄成所献,必是良策。速速道来,我洗耳恭听。” 魏征先大略复述了薛世雄前封奏报中的一些内容,说道:“薛公日前上奏,他召孟海公,会於白马,然孟海公托词不至,仅遣其弟孟啖鬼敷衍。”继而给出自己的判断,“足见其拥兵数万,盘踞曹、戴二州,首鼠两端,心存观望!大王,此辈拥兵自重,反复无常,非可倚用。” 比起李密、李善道、宇文化及这等拥众数十万、或十余万的大势力,孟海公的势力自不算大。 但他也不算小人物。 首先,他起兵早,大业九年就在济阴县的周桥起兵了。其次,地盘也不算小,控制了曹、戴二州,即后世的曹县、成武、定陶一带,兵马亦颇有之,众至三万余人。 起兵早,见惯了城头变幻大王旗,地盘也有,部曲又不算少,拥兵据地,“反复无常”,便就在所难免了。是以,李密势大的时候,他依附李密;宇文化及来了,他依附宇文化及,并且在依附宇文化及的同时,因杨广被害已死,隋室等同已经覆灭,他还顺势称王,自称“宋义王”了,——曹州等地,在春秋时期是宋国之土。而又薛世雄代表李善道召他的时候,他固自己未去,但也遣其弟孟啖鬼往谒。他这显然是一副不论对谁,俱观望、骑墙的态度。 李善道点了点头,问道:“玄成,你的两策都是甚么?” 魏征提出方略,说道:“故臣愚见,招揽山东,当有取舍。其一,对孟海公、徐圆朗等拥兵自重、反复无常等辈,招揽不妨暂缓。当务之急,招揽重点宜转向兵微地狭、根基较浅或位置较为关键之势力。如韦城周文举、雍丘李公逸、北海綦公顺等。彼等势弱,易感名望,招之不难。若能归附,就不仅可使大王威德播於山东,并能动摇孟海公等观望之心矣。” 现今来说,山东较大的割据势力,大致也就是孟海公、徐圆朗了。 如前所述,徐圆朗的地盘在孟海公地盘的北边,与孟海公地盘接壤。单论地盘之大小,他比孟海公的地盘还大,西起黄河岸边的东平郡,东到渤海岸边的琅琊郡,跨距东平、鲁、琅琊三郡。不过东平郡小,琅琊郡地广人稀,他的部曲不如孟海公多,精兵两万余人。 事实上,李善道这几天,就薛世雄召孟海公赴白马相会,却孟海公只派了他弟弟孟啖鬼往谒此事,本已有思量,亦有调整招揽山东群雄的策略之意。 此时闻得魏征此策,顿有知己之感,他不禁击节赞叹:“玄成,卿此议极是!孟海公等辈,确恃兵自重,急要召之,欲速不达,反恐成拙。”问道,“卿议不如先召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周文举、李公逸两人,卿为何建议招揽,我知之。韦城在东郡地界,我与周文举昔且相识,我一使赴至,足可召他投诚;李公逸据雍丘,其地邻东郡,我与他亦素彼此知闻,召之或也不难。然,綦公顺是为何故?我与他素无交往,其地北海北接渤海,也不邻东郡。” ——何为“相识、彼此知闻”?李善道此话,主要指的不是他与周文举、李公逸的交情。 仍如前所述,李善道此前在瓦岗时,曾跟着单雄信、徐世绩去通济渠抢掠,需路经韦城,当时与周文举见过面,但也只是见过面而已,与李公逸他更从没见过,他与这两人能有什么交情?甚至相识都称不上。他这句话,指的是翟让与他们的交情。周文举、李公逸的地盘,或在东郡境内,或邻着东郡,此前翟让在瓦岗为贼时,他们作为“同类”,之间的关系不错。 又何为“在东郡地界”、“邻东郡”? 加上近日拨给薛世雄、陈敬儿的增兵,——也不能说是“增兵”,十六卫制确定后,薛、陈俱被任为十六卫大将军之一,近来增拨到东郡的兵马,实是补充给他俩的部曲。依制,一卫一万两千步骑,他俩早前带到东郡的兵马不足此数。但这样一来,东郡的兵力现是更加雄厚了,他俩所领,现驻东郡的兵马,只两卫步骑,就两万四千,加上改编为地方警备部队的原宇文化及在东郡之部,东郡现有之兵已三万余众。则既韦城在东郡地界、雍丘距东郡不远,换言之,即薛世雄、陈敬儿所统的这三万余兵马,就足以对周文举、李公逸形成威慑。 如果说“相识”讲的是旧谊,李善道此语,意则在“兵威”二字。 有交情,有威慑,确实招揽周文举、李公逸,应该是可行,并具有把握的。 但正如李善道所疑,周文举、李公逸有把握招降得成,綦公顺却为何魏征提出? 北海不邻东郡,西虽与河北的渤海郡接壤,而有黄河为天险阻碍,这就代表李善道无法对綦公顺造成直接的军事威胁;他与綦公顺又无交情,也没法从旧谊上下手。 綦公顺,表面看似乎是不好招揽的。 却也只是表面而已。魏征综合各方面的情报,对山东的诸方割据势力做了详细、深入的了解,他既然提出綦公顺,自有他的道理。 他回答说道:“敢禀大王,臣议招降綦公顺,出於三故。一则,綦公顺远在北海,其之从附李密,本权宜之属;二则,綦公顺有一谋佐,名刘兰成者,本北海书佐,因受同僚构陷,不得不从投公顺,乃助公顺得北海之地,此人有谋略,长见识,李密之将衰,有识者谁焉不知?料刘兰成当亦已生离心之念;三则,大王与綦公顺不识,王薄与綦公顺却识,王薄今在大王军中,深得大王厚抚,有此前例,再令王薄择心腹,佐助往说,臣以为,綦公顺必能心动。” “原来如此!”李善道摸着短髭,考虑了会儿,笑道,“玄成,卿昔年从道,颇好苏秦、张仪之说,今观卿之谋略,诚有鬼谷之遗风也!历观往事,我兵入河北之初,即能得卿辅佐,真天授我也!”拍板决定,“便依卿策,将这綦公顺,也做招降!”问道,“卿之第二策是何?” 魏征谦虚了两句,说道:“大王,臣之第二策,便是遣一干吏,持大王诏书,密赴徐州。” 殿内微静。 徐州? 于志宁若有所思,疑道:“魏公之意是,招降裴虔通?” 裴虔通是宇文化及的党羽。依然如前所述,他原是杨广为晋王时的亲信左右,从司马德戡、宇文化及作乱。最早杀入宫中的就是他与司马德戡,捉到杨广的也是他。徐州是东南重镇,宇文化及拥众入山东后,先到的即徐州,乃留下了裴虔通等心腹驻守,以掌津要、守退路。 “正是!”魏征说道,“裴虔通虽系宇文化及死党,然今宇文化及困守孤城,覆灭在即。徐州悬於东南,西有李密虎视,南临江淮之杜伏威诸辈,周边尽山东群豪,裴虔通已成无源之水,身陷绝境,其心岂能不惧?其麾下岂愿殉葬?”向李善道说道,“大王,因臣之见,当下正是招降他的时机!若成,徐州地处江淮要冲,控扼汴泗水路,大王不战而得之,便可南望江淮,西胁李密,此一利也;徐州西北邻济阴、东平诸地,得之,且可扼孟海公... 于志宁转看了下裴矩,迟疑说道:“虽然有此三利,可裴虔通是弑杀昏主的元凶之一。大王已有诏令,元凶不赦。今若反招之?大王此令旨,何以自处?” “元凶者,宇文化及兄弟也!裴虔通虽参与其事,然非主谋。一贼而已,权赦之,有何不可?” 裴矩作为故隋降臣之一,知自己这时须得有个态度,便赶紧接腔,抚须说道:“大王,裴虔通虽有罪,但局势为重。招降他,既唾手而得徐州,又有助於经略山东,诚如魏公所言,赦其一贼之身,得此三利之便,权行之,未尝不可!臣愚见,魏公此策,上策也。” 李善道环视余下诸臣:“公等以为?” 屈突通答道:“臣愚见可行,得徐州,是为大利!” 李靖也赞同,说道:“若虑大王‘元凶不赦’此诏令,一个如魏公所言,弑昏君之元凶者,的确乃宇文化及兄弟;二来,也可只是暂缓其罪,观其后效,再行定夺不迟。” 得徐州的好处太大,赦一贼之命,换个徐州,大大值得。殿中诸臣,没有迂腐拘泥之徒,一个个地跟着表示意见,于志宁、薛收等亦是赞成,诸臣皆无异议。 “好!”李善道便即下令,“伯褒,再拟旨!一,准玄成所奏,山东招降重点转向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琢磨稍顷,定下了出使招降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的人选,“令刘玄意往招周文举、李公逸;令王薄择心腹吏,佐盛志往招綦公顺;令……”招降裴虔通的人选,他一时难择,遂询问裴矩的意见,“裴公,你以为谁可担负招降裴虔通此任?” ——招降裴虔通的任务,当然是派给故隋降臣为宜。李善道不太清楚,降了他的这些故隋大臣们,有谁可以取得裴虔通的信任,故此对裴矩有此一问。 与裴矩一起投降李善道的故隋大臣,除了苏威、王轨、崔君肃、何稠、虞世南、欧阳询等几人以外,现在李善道朝中得到重用的还有蔡允恭、柳调、许敬宗、李桐客等。 裴矩想了想,答道:“崔君肃等各有职责,难以分身;苏威年迈、蔡允恭文辞之士、柳调体弱、许敬宗与宇文化及有杀父之仇,皆不宜使,李桐客虽文臣,有胆略干才,臣愚见可使。” “李桐客?”一个清瘦、衣着俭朴,然在觐见自己时不卑不亢的青年人的身影浮现在李善道眼前,他颔首说道,“我前几天,夜招伯施叙话,正好听伯施给我讲了一件他的故事。伯施说,大业十二年,昏主因见中原已乱,无心北归,遂欲迁都丹阳,偏安江南。满朝文武,唯唯诺诺,无敢谏者,独李桐客不以官微,挺身力谏,险因此被昏主杀之。裴公,你的这个举荐人选不错!此人确乎是个有胆色,可堪重用的。伯褒,拟旨,令李桐客往招裴虔通!” ——伯施,虞世南的字。 却这裴虔通姓裴,裴矩也姓裴,他俩都是出身自河东闻喜裴氏。 裴矩毕竟刚降李善道,还不熟悉李善道的性格,他不太确定李善道征求他的意见,是真的只在叫他提一个合适人选的建议,抑或是李善道其实已有“想法”,是打算叫他推荐一个他的子侄,以凭与裴虔通的同族关系,来担当此任? 此去徐州,需经过好几个割据势力的地盘,比较危险,他犹豫了下,子侄到底不舍得推荐,可又怕自己领会错了“圣意”,别搞得李善道嘴上不说,心里觉得他不是个忠臣了! 他便一边偷觑李善道神色,一边加上了建议一条,又推举了个副使的人选,说道:“大王,裴虔通与臣同出河东,然非同支。臣家为西眷裴支,裴虔通家则为南来吴裴支,本寓居江南,后迁还北地。臣另有一人推举,其与裴虔通支系相近,或堪为副使之任。” “哦?谁人?” 裴矩答道:“故隋御史大夫裴蕴,其家亦寓居江南,与裴虔通家支系相近。裴蕴遇害於江都乱中,然其两子裴爽、裴愔,从臣等皆已降大王。臣愚见,可择一人为副使之任。” 从降的隋臣太多,裴爽、裴愔在其中不算出色,李善道没多少印象,不过既与裴虔通家支系接近,用为副使,也颇合适,李善道就接受了这个建议,再令薛收,“以裴爽为李桐客副使。” 四处招降的人选定下。 李善道沉吟片刻,补充令道:“另下旨薛世雄、陈敬儿,勒兵严整,鲜明旗鼓,以为助威。周文举、李公逸若降,即整编其部;裴虔通若也得以招降,则出步骑五千,接掌徐州。” 殿门开启,凛冽的秋风,卷着金叶涌入,旋即被殿内肃杀之气吞噬。 李善道步至殿门,望向灰云低垂的秋日远空。 随着这几道诏令的下达,随着出使的使者分出往差,可以预见得到,眼下暂时陷入僵局的山东形势,必然会因之波涛汹涌。这一波的政治、外交攻势,将引发山东局面的重新洗牌!他的王业根基在血火中渐渐稳固,而随之逐鹿中原的棋局,已悄然步入更为关键的转折时刻。 …… 数日后。 秋风愈劲,落叶如漩,层云愈厚,山雨欲来。 一行车马,驶出东郡边城韦城,粼粼向雍丘而去。 第十八章 伯当督战百步移 自东郡南部的封丘境出,折往东南而行,渡过汴水、通济渠,经陈留县,便至雍丘。 行过道边荒芜的田垄,穿过一个个凋敝的村落,时或与踽踽而行的流民错身而过,刘玄意乘坐的青篷马车,扬起细微的尘土,停在雍丘城略显破败的夯土城墙外。 车帘掀开,刘玄意一身布袍,递上名刺:“烦请通禀李将军,故人刘玄意,特来拜谒。” 城守府内。 李公逸正对着几份洛阳下到的催逼粮秣的军令皱眉。 他年近四旬,身材魁梧,面庞棱角分明,被风霜刻下深痕,眼神锐利中带着草莽渠帅特有的警惕与精悍。听闻“刘玄意”三字,他诧异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此人他识得,东郡胙城人,家大业大,系当地豪强。其父刘政会,闻现是李渊帐下大将。早先天下尚未大乱时,此人与瓦岗、周文举,还有他们等这几股周遭的“群盗”都有往来,随后李密崛起,他受了李密的辟用,然不久前得悉,他又被薛世雄辟除,已是李善道麾下之臣。 “请他到偏厅。”李公逸沉声吩咐,挥手屏退左右侍从。 其弟李善行,年近三十,按剑立於兄长身侧。 偏厅光线略暗,炭盆将熄未熄,散着微弱的暖意。 很快,刘玄意被从城外引入。 一入厅,刘玄意就面含微笑,叉手为礼,闻他口中说道:“李公!故人刘玄意,谒见公前。” “玄意贤兄,快请免礼落座。”李公逸紧盯着他,嘴角勉强也露出点笑容,等他落座,却是话头一转,直言相问,“不觉与贤兄年余未曾相见。上次见面,记得还是在洛口城,我等拜谒魏公时?弟闻贤兄,如今已是汉王驾前之臣。却不知贤兄今至我雍丘小城,所为何事?”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狐疑。 刘玄意坦然,开门见山,说道:“李公明鉴。玄意此来,非为私谊,实奉汉王谕旨,特来拜会将军,陈明汉王招揽之意。”说着,取出了李善道的令旨一道,捧在手中。 李公逸看了一看,没有接的意思。 “招揽?”李善行按捺不住,前行半步,厉声叱道,“刘玄意,你既已为汉臣,各为其主。我兄长为魏公镇守雍丘,忠心可鉴!何须你在此巧言令色?速速离去,免伤和气!” 刘玄意神色不变,将令旨恭敬地放在案上,目光越过李善行,直视李公逸,沉稳有力地说道:“李公、二郎,请容玄意陈明利害,再行驱赶不迟。” “什么利害?” 刘玄意笑道:“李公、二郎,贤兄弟现虽颇得魏公用之,然长远以观,你俩莫不还真以为,能为魏公心腹?魏公攻洛阳年余,至今未下,海内明智之士,莫不私议,以为魏公声势虽盛,恐终难成事矣,退一步说,即便魏公果能成事,李公,想过他成事后,你会如何没有?” 李公逸止住李善行再说话,问道:“玄意兄,此话何意?” “仆有两点,为公陈述。昔魏公往游山东群雄之所时,曾说公与韦城周文举等,欲共举义旗,反隋争鼎。然公等当时虑其为隋室追缉,恐引火烧身,嘲讽相拒。李公!此乃前隙,魏公焉能忘怀?今公兄弟虽依魏公,然魏公麾下,重用的是王伯当等心腹爪牙,或裴仁基、郑颋等隋降臣。公,真能得魏公推心置腹么?当下已不能得,况乎魏公果真能成事之后乎?此其一。” 听刘玄意忽然提及往事,李公逸面色微变。 刘玄意察其神色,接着说道:“公与翟公,昔日交情匪浅。翟公怎么死的?又是为何而死?公当一清二楚。此乃魏公心头之刺,仆若料之不差,只怕亦公之心头刺吧?魏公现困於洛阳城下,尚需公等襄助,故犹能以礼相待。然一旦其功成,坐拥天下,岂又能容李公你这等与翟公渊源深厚、知晓其‘弑主’旧事之人?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古之常理!此其二。” 这“弑主”二字,如重锤,敲在李公逸心坎。 “李公,仆所陈述的这两点利害,假设的是如果魏公真能成事。”刘玄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事实而言,方今以观,正如仆适才所言,海内明智之士,现下孰不已知,魏公实难成事!李公,李密虽有虚名,然顿兵坚城之下,逾年不克,空耗钱粮,徒损士卒,足见其名实难副!反视汉王,定河北、败李密於河阳、取河东、大溃宇文化及,早是威震华夏!此乃天命所归,帝业之基已固!更兼‘李氏当王’之谶,遍传宇内,人心所向! “公请试想,这逐鹿天下,最终得鼎者,舍汉王其谁?公若此时弃暗投明,归附汉王,乃识时务之俊杰,必得元勋之酬,荫於子孙!若迟疑不决,依附枯木,待大厦倾颓,悔之晚矣!” 一番话,条分缕析,切中要害。 李公逸紧锁眉头,手指敲击着冰冷的案几,陷入沉思。 厅内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李善行见兄长不语,作色说道:“刘玄意,休得危言耸听!魏公攻洛阳年余,虽然未下,屡战屡胜,此番总攻,倾力而为,洛阳已不能支。前日郑长史传檄山东各郡,言不日即将克此坚城!洛阳乃隋东都,一旦攻下,魏公声威必然如日中天!何来‘名实难副’?更闻南阳朱粲等豪雄,亦皆归附魏公,数次上表,请魏公早正大位!此等气象,岂是‘枯木’?” 刘玄意闻言,哈哈大笑。 李善行愕然,问道:“你笑什么?” “二郎,你可有闻‘为王先驱’?若李密攻洛阳者,即如是也。至若郑颋所言,洛阳将下?”他笑问李善行、李公逸,“二郎、李公,这一年多来,李密传檄,言‘洛阳将下’,已几次了?” 此言一出,如同冰水浇头,李善行张了张嘴,无话回答。 李公逸猛地抬眼,与刘玄意目光相触。 是啊,一年多来,类似的檄文,他接到不止一次! 每次檄文之后,便是更重的粮秣摊派,更多的壮丁征发!雍丘之地,早已不堪重负,民生愈加凋敝。这“不日将下”,更像是一个无休止的催命循环。李公逸的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剧烈挣扎。他既惧李密眼下兵锋之盛,可是,他又实在看不清这天下的走向。 刘玄意察言观色,又给了他一句棒喝:“不瞒公说,仆来将军处前,先已谒见过周文举。将军可知,周文举已降汉王矣。” 李公逸变色吃惊:“此话当真?” “这岂能有假?公若不信,韦城离雍丘不远,遣人往去一问,不就知真假了么?” 周文举之降从李善道,乍一听,的确令人吃惊,可实际上,转念思之,也不足为奇。毕竟周文举的地盘相对尴尬,处在东郡界内,东郡今既已为李善道得之,他不降李善道又怎么办?——和孟海公相同,宇文化及兵到河北,入进东郡后,周文举也是先降了宇文化及。 刘玄意知火候已到,语气放缓,继又说道:“李公,汉王仁德,深知公处境为难,念及昔日情分,不要求公即刻上表归顺。汉王殿下不日将还故乡卫南,顺道巡视东郡。届时,殿下将於白马暂驻。公若尚有疑虑,不妨到时可往白马,亲谒殿下,再做定夺。” “汉王要还东郡?”李公逸无意识似地重复说道。 说降这种事,其实就是心理战,讲究一个干脆利索,太过拖沓,反而可能出现不好效果。刘玄意既知火候已到,便不多停留,即就起身告辞,仍是叉手为礼,说道:“李公,仆言尽於此。‘日月逝矣,岁不我与’!盼公早作决断,方为明智之举。仆先行一步,静候佳音。” 李公逸倒没有料到,他来去匆匆,留他,肯定不合适,便起身相送。 送至府门口,寒风卷着凉意扑面。 刘玄意仰脸望了下阴沉的天空,说道:“要下雨了。”脚步微顿,压低了声音,与李公逸说道,“李公,还有一事,玄意本不当言,然念及故交,不得不提。” “何事?” 刘玄意说道:“当日擒获冯慈明,将之献给李密者,可是将军?” 如前所述,冯慈明为隋江都太守,去年时,他因谏言杨广,为杨广所恶之故,被杨广派出到河南,召集兵马,援救洛阳,但被李公逸的部曲擒获。李公逸随之,将他献给了李密。 李公逸不知他因何问及此事,说道:“怎么了?” “李密将他释之,然旋被翟公杀於辕门。此事果有?” 李公逸呆了一呆,说道:“有这么回事。”约略猜到了刘玄意提此事的目的,紧忙分辨,说道,“贤兄,落魏公脸面,杀他的可是翟公,与俺无干!翟公杀他时,俺没在洛口营,在雍丘的!” “落魏公脸面,李公此话甚是。当着三军诸将的面,魏公放走的人,翟公杀了,还是在魏公营的营门口杀的,魏公这脸面,尽落於地矣!”翟让杀冯慈明这件事,影响很大,甚至某种程度说,算是李密杀翟让的一个导火索,刘玄意连连摇头,感叹了几句,然后目落李公逸,饱含深意,幽幽问道:“李公,翟公杀冯慈明后,是否曾修书与公?” “有……,有吧?去年的事,俺记不大清了。然即便是有,也是寻常书信,无关冯慈明事!” 刘玄意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说道:“李公可知,隋故名将贺若弼,是为何被文皇帝贬官下狱,后来又是为何被昏主所杀?”他不再多言,只深深看了李公逸一眼,拱手道,“公请留步,玄意告辞。”转身大步,自出府门,登上马车,在雨水将来的秋风中辘辘出城。 李公逸怔立在府门前,目送刘玄意的车驾离去,朔风卷起他玄色的披风。 刘玄意最后关於冯慈明的暗示,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钻入他的心底。 他猛地转身,急步回府,召来心腹谋佐,劈头盖脸,问道:“贺若弼,你知道么?你可知他是因何被文皇帝贬官下狱?又是因何被昏君诛杀?” 谋佐虽感突然,仍躬身答道:“回将军,贺若弼系文皇帝朝时的名将,性情耿直,口无遮拦。文皇帝时,因私议朝政,被下狱论死,后得赦免,削爵免官。至昏君时,又因议昏君待突厥过厚,有不敬之嫌,而为昏主寻隙诛杀,究其根本,皆因言多招祸,功高震主,为君王不容。” 李善行在一旁听得脸色连变。 他搞明白刘玄意举贺若弼为例的话外之音了。贺若弼两次遭罪,都是因为私下说的话而已,几句话就能被削为庶民、就能被砍头,则在冯慈明死后,翟让给李公逸来了一封信,是不是更能让有心人捕风捉影?换言之,李密日后若想整治他们,他们无论如何,怕是都逃不掉! “阿哥,怎么办?”他惶恐地问道。 李公逸沉默不语,手指深深掐入掌心。 室外,枯枝在寒风中发出刺耳的断裂声。他缓缓踱至窗前,望着庭院中枯叶满地的萧瑟秋景,渐渐地,好似与城外凋敝的村落、道路上麻木的流民景象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乱世画卷。 一年多来为李密“大业”付出的沉重代价,李密难以捉摸的猜忌眼神,翟让血淋淋的下场,冯慈明事件可能的牵连,还有“言多招祸”的贺若弼。种种画面交杂着从他眼前闪过。 “阿哥。”李善行见他不说话,低声道,“据我军在洛阳所部私报,魏公此次攻城,并非如郑长史檄文所言这般顺利。伤亡惨重,进展不大。李……,汉王这边,近来声威则确乎大振,大败宇文化及,萧皇后等为其所获,并及还有裴矩这等隋室名臣,也都归附他了。” 李公逸没有回头,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窗外那一片深秋的凋零。 他粗糙的手指,捻着颌下的胡须。 乱世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这雍丘城,这上万兄弟的身家性命,该押向何方? 就在李公逸内心挣扎之际,雍丘城西的官道上,另数骑快马正迎着风,疾驰行来。 马上骑士身着魏军服色,背负插有赤色羽毛的紧急文书囊袋,——是李密麾下右长史、现任抚慰山东诸郡大使的郑颋派出的使者,持着新一份加官进爵的檄文,也是来求见李公逸。 秋风卷动云层,黑云压在城顶。 雷声隆隆,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雨,下了起来。 …… 浓厚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北海郡治益都城的雉堞上。 深秋的雨水淅淅沥沥,连绵不绝。 雨水冲刷着青灰色的城墙砖石,在官道上汇成浑浊的细流。城门洞开,吊桥放下,甲胄鲜明的士卒肃立两侧,矛尖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着湿冷的微芒。盛志勒住缰绳,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成串滴落,打在身下躁动的战马鬃毛上。他与跟从身边的王薄的心腹干吏,以及数十随从骑士,分别从马上下来,步过吊桥,望向城内。城头,守军的旗帜在风雨中无力地垂着。 城门内走出了一行人。 为首者着郡丞袍服,外罩蓑衣,并未撑伞,雨水打湿了他的须发和肩头,却步履沉稳,径直向盛志一行迎来。其身后跟着几名僚属和护卫,同样淋在雨中。 从其服色,辨出了此人就是綦公顺的谋主,现为李密任为北海郡丞的刘兰成! 盛志心头猛地一松,连日奔波的紧绷感,似乎也因此被驱散了几分。 刘兰成亲自冒雨出迎,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盛志上前几步,拱手说道:“仆盛志奉汉王之命,进谒綦公。刘公亲迎,愧不敢当!” 刘兰成在几步外停下,下揖还礼,清声说道:“尊使远来辛苦,风雨如晦,有失远迎,还请见谅。綦公在府内相候,请入城叙话。”礼节谦恭,语气尊敬。 盛志与王薄的心腹干吏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此行功成的笃定。 无须再多虑,这城门口雨中相迎的一幕,已是无声的答案。 “刘公请。” 在益都守军的注视下,盛志等跟随刘兰成,牵马穿过厚重的城门洞,消失在雨幕笼罩的城内。 …… 阴云四布,雨已下了两三日。 雨水顺着城墙蜿蜒而下,溅起无数旋涡。城内的街道泥泞不堪,积水成洼,马蹄踏过,发出沉闷的声响。入夜时分,贵乡汉王府的前院,书房内灯火摇曳,案上文书堆积如山。敲打窗棂的雨滴,发出细碎的声响。李善道坐在案后,正凝神批阅来自各处的文牍。 跳跃的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更显沉静。 门外传来稳健的脚步声,侍臣王宣德的声音隔着门板响起:“大王,李桐客加急奏报呈到!” “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股带着雨腥气的冷风卷入。王宣德手捧一个用油布严密包裹的竹筒,快步上前,双手奉上。竹筒上水迹未干,封口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示出传递的紧急与保护的周密。 李善道放下笔,接过竹筒。 触手冰凉湿滑。他熟练地用小刀剔掉火漆,拧开筒盖,抽出一卷被油布裹着的帛书。 帛书也带着湿气,墨迹却清晰如初。 他展开帛书,片刻阅毕,将帛书轻轻放回案上,不见喜怒,唯久伏案牍的疲劳,为之尽消,振奋的精神瞬间焕发。他提笔,随手在一张空白的纸笺上挥毫疾书,写下了几行字,字迹遒劲有力。写罢,递给王宣德,他令道:“将此与李桐客此奏报,送与魏公看办。” 王宣德领命,接住纸笺,略撒了一眼,看见了“裴虔通既降,可按……”的字眼,心头一震,大喜之色,浮於面容,他不敢怠慢,又取过李桐客奏报,便急出室,往寻魏征。 窗外,夜将深深。 雨势未歇,渐渐变大,冲刷着这座陷入宁静的城池。 …… 已不再是淅沥小雨,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 砸在冰冷的铁甲上,噼啪爆响;砸在泥泞不堪、浸透血水的土地上,激起浑浊的水花! 天地间一片混沌,白茫茫的水汽弥漫,几乎遮蔽了视线。 唯有洛阳城巨大的、伤痕累累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城东自北而南,从北边的上东门,过洛水,到南边的建春门、永通门,长达十四余里的攻城战线上,战斗未因大雨停歇,反而更显惨烈。替换的新云梯在泥泞中艰难地抵近城墙,又被守军打垮、烧毁。城头上,魏军士卒在瓢泼雨中奋力攀爬,与同样浑身湿透、负隅拼死的隋军守卒展开血腥的肉搏。 刀光在雨水中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起抹抹血色,旋即被更大的雨水冲淡。嘶吼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滚木礌石砸落的闷响,混杂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如一道道动人心神的交响。 王伯当披甲按刀,矗立在离城墙约两百步的一处临时堆砌的土台上。 雨水顺着他的兜鍪、他的胡须不断流淌,浸透了他沉重的铁甲,冰冷的寒意刺骨。 他环眼圆睁,死死盯着城头上绞肉般的拉锯战。每一次看到己方勇士冒死登上城头,旋即又被守军汹涌的反扑淹没、推下,他按在腰间刀柄上的手便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却浇不灭他火热的战意,——是紧张、是焦灼、是急切!是对克城的期待,是对胜利的渴望。他自己下的军令状,旬日破城。两万精兵的增援,李密如数拨给了他;包括城北主将裴仁基在内的攻城诸将,皆按李密之令,全都听从他的指挥。经过前几日的浴血奋战,城,本来是已经快要打下来了!而下,却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变得再度艰难。 这该死的雨,这该死的城墙,这该死的王世充的韧性! “大将军!雨太大了,云梯滑,看不清,弓弩仰射吃力,实在不利攀攻,各部部曲伤亡很大!是否?”一名浑身湿透、满脸泥浆的军将冲到土台下嘶吼,声音在滂沱的雨中显得微弱。 王伯当盯着城头,未有看这军将一眼。 这军将等不来回答,只好退还前线。 “来人!”王伯当没有大吼大叫,然语气坚定,他下令说道,“将俺将旗前移。” 从将请示:“敢问大将军,移至何处?” “至台前百步!” 从将一愣,台前百步,就是离城墙只有百步远了,不但在城头投石车、强弩射程之内,劲弓也可射到!这可太危险了!有心进劝,但看见王伯当坚毅的神情,遂咽下话语,大声应诺。 很快,代表着王伯当、代表着此战魏军两个战场前线主将克城决心的大纛,在数十名魁梧旗手的奋力扛举下,撕开重重雨帘,向前移动了百步!高高地矗立在了城墙百步之外。旗帜在风中翻卷,被雨水浸透,变得更加沉重,却依旧顽强地指向风雨如磐、血火交织的洛阳城头。 王伯当下了土台,紧随旗后,登上推来的巢车,仿似定海神针,牢牢钉在了更靠近死亡的前沿。大雨如注,冲刷着大地,也冲刷着这场似乎永无尽头的残酷鏖战。 第十九章 惊雷震动瑜与亮 雨水,如天河倒灌,鞭子般抽打着魏军中军帅帐的牛皮顶篷。 阴云密布,还不到傍晚,帐内已晦暗如夜。 烛火点燃了起来,帐角燃着火盆,驱散了潮气,驱不散弥漫的焦灼。 李密饱读史书,越紧张的时刻,为将者越要以从容示人,以安军心的道理,他自清楚。 因而,尽管凝神倾听着从十余里外,时或传到帐中的,雨声也压不住的攻城激战之声,然李密并未在帐门口远眺,——距离太远,隔着深重的雨幕,远眺也眺望不到什么,他身披紫貂裘,背对帐门,负手而立,表面看,他只是在凝视悬挂着的洛阳地图,视线在“上东门”、“建春门”、“永通门”间逡巡,仿佛要从冰冷的线条里榨取出胜机。 “哗!”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浓烈血腥与泥水腥气的寒风倒灌而入! 一名军吏踉跄扑入,扑倒在冰冷的毡毯上,深色的水渍转眼洇开一大片。 他顾不上喘息,嘶声喊道:“明公!急报!王、王大将军在城东督战,中流矢!身负重伤!”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 炭火的燃烧声、帐外的雨声,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李密霍然转身!烛光映照下,他英俊的面庞蓦地褪尽血色,一片骇人的苍白。 那双故作沉静的眼眸中,震惊、骇然、难以置信的疑惑,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无措交织闪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他喉结滚动了下,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微颤抖。 “你、你说甚么?伯当中了流矢,身负重伤?” “明公,王大将军为励士气,令将将旗前移百步,城头贼弩如蝗,被一支弩矢穿透了胸甲。” 李密只觉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气。他强撑着身形不动,牙关紧咬,深吸一口带着血腥的冷气,稳住声线,厉声追问:“伯当现在何处?伤情可有外泄?前、前线战况如何?” ——王伯当现是整个前线战场的总指挥,他中矢负伤的消息,一旦被前线各部将士获知,将为一军之胆,可以料见得到,无异抽去全军脊梁,士气必定大挫,战局恐生剧变。 “禀明公!王大将军中矢后,佯作无事,仍矗立旗下,坚持到被亲兵扶回阵后,才口吐鲜血,支撑不住倒下。前线诸部将士,尚不知王大将军负伤。然消息一旦走漏,军心或有动摇!明公,底下、底下怎么办?”最后一句,问出了此际帐中所有人心头的惶惑。 李密强压住眩晕,待眼前黑翳稍退,几步抢到帐门口,“唰”地一把掀开厚重的帘幕!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扑面打来,一扫帐内暖热,让他混乱的头脑为之一清。 眼前是白茫茫的雨幕,遮掩了中军阵中如林的旌旗,模糊了坐地待战的阵阵步骑将士的身影。 远处洛阳城墙的轮廓在雨中若隐若现,唯有被风雨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喊杀声,证明着城下的鏖战仍在继续。雨水打湿了他的鬓角,顺着脸颊流下。 他孤峭地伫立在帐门口的风雨中,一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门框,脸上的神情剧烈变幻。 最初的震惊尚未褪去,对军心崩坏的恐惧已压在心头;王伯当为何偏偏在此刻中箭?这疑问如芒在背;而随之涌上的,是对眼前危局,该如何应对的短暂的失措与焦虑! 种种激烈的情绪,就像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这位当世枭雄的心魄。 房彦藻起身,趋至他的身后,急促地说道:“明公,伯当既已重伤,臣愚见,今日攻战,断难为继了。当下唯有……”他顿了顿,吐出艰难的字眼,“暂且收兵。” 王伯当负伤的消息,在王伯当惊人的意志力下,是暂时被封锁住了,未及蔓延。但谁能保证这个消息,能封锁多久?还是这句话,一旦消息被前线的诸部将士知晓,军心必然大乱,加上风雨交加,仰攻原就艰难,如被守军发现蹊跷,抓住机会反攻,后果不堪设想。 祖君彦等也纷纷附议,无不语里带着仓皇:“明公,速速收兵为上!” 秦琼扯了下程知节。 程知节先不知何事,茫然地瞅了眼秦琼,不过总算反应过来,赶忙就跟着秦琼上前。 两人抱拳请命,声如洪钟,盖过风雨,——与房彦藻、祖君彦等的仓皇不同,却此两将慨然雄豪,同声说道:“臣等愿领骠骑,驰往城下压阵,但有变故,誓死稳住阵脚!” 李密缓缓转过身,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嘴角滑落。 方才的无措,已被一种沉重的疲惫取代,仿佛苍老了几分。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令道:“令护军田茂广,至前线传我口谕,风狂雨骤,今日罢战,各部收兵!传令伯当亲兵,速将伯当秘密移来中军,不得走漏消息,违令者斩!”转向秦琼和程知节,“叔宝,知节,劳二公引步骑精锐,开赴城下接应,稳住阵脚,不得有失。守军若出,溃之便可,切莫追击。” “诺!”秦琼、程知节、田茂广三人齐声应命,转身出帐,冲入雨幕。 帐帘重新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冰冷,只余下炭火微弱的噼啪和雨鞭抽打篷顶的轰鸣。 李密踱回帅案前,颓然坐下。 他一手撑住额头,呆坐了片刻。帐内昏黄的火光映出他脸上的倦容与无奈。他抬起头,望向同样神色凝重的房彦藻等,问出了方才军吏同样的问题:“底下,怎么办?” …… 入夜以后,雨势未歇,反而愈发暴烈。 亏得风雨虽不利仰攻,却也遮住了王伯当中弩的情景,未有被城头隋军守卒察觉。前线的各部将士,亦不知王伯当负伤的实情,由是得以了顺利的收兵,数万部曲已然撤回,军心尚稳。 李密从安置王伯当的营帐,冒雨归来。 王伯当伤势沉重,幸未及要害,但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在这攻城关键的时刻,大将重创,消息纵能暂作瞒住,可王伯当若接连多日不露面,又能瞒住几时?消息一被将士们猜知,对接下来的攻城,势必造成巨大的影响。也许,王伯当当日的军令状,旬日破城,已成泡影。 李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泞里,泥水四溅,每一步都像灌了铅,回到了自己的寝帐。 帐内灯火通明。 入进帐内,婢女之外,却另有一人正在等他。 抬眼看之,是房彦藻,见他进来,立刻迎上,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峻,甚至带着点惶恐。 李密心头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浮现:“孝朗,何事在寝帐候我?” 房彦藻没有说话,双手奉上一份奏报。 封套上赫然写着“右长史、抚慰山东大使郑颋八百里加急呈魏公亲启”。 李密一把抓过,撕开封套,展开奏报。 烛光下,郑颋熟悉的,这时却无比刺眼的字迹映入眼帘:“臣郑颋急禀明公殿下:宇文化及残部裴虔通,率众万余,献彭城,已降李善道。韦城周文举、北海綦公顺,亦举城降从。李善道已离贵乡,将渡河,亲巡东郡,闻其檄出,召李公逸、孟海公、徐圆朗等相会白马。”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淬了冰的利锥,狠狠扎进李密的心窝! 裴虔通?周文举?綦公顺?徐州、韦城、北海郡?将巡东郡,召李公逸等觐见? 房彦藻干涩的声音再度响起:“明公,山东骤变,人心大动,当此之际,宜速决断!” 恰在此时,帐外天际,一道闪电撕裂浓墨般的雨夜,将帐内照得一片雪亮,旋即,震耳欲聋的炸雷轰然滚过,仿佛要将这大地劈开。雷声震得帐顶瑟瑟,案上烛火剧烈摇曳。 李密握着奏报的手一颤,冰冷的纸卷几乎脱手。 这突如其来的惊雷,仿佛击中了他心中某根尘封的弦。他猛然扭头,顾望向帐外如注的暴雨,一个念头,带着宿命般的寒意,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下雨,……又是下雨! 他上瓦岗,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那时心怀壮志,以为找到了施展抱负的天地。他杀翟让,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深夜,翟让垂死的牛吼让他至今不能忘,血水混着雨水,冲刷着聚义堂前的石阶,自此以后,他真正成为了一军之主,可也自此以后,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而此刻,又是一个暴雨如注的秋夜。王伯当重伤、李善道兵锋东渡、山东动摇。 这如影随形的雨,於他李密,究竟是缘起之地,还是劫灭之兆? 寒风扑卷帐幕,雨水洒入帐中,冰寒从脚底,窜遍全身,直透骨髓! …… 雨,彻夜未停。 至黎明时分,渐渐转小,化作绵密如丝的牛毛,无声地浸润着饱经战火摧残的洛阳城。 宫城内,一间门窗紧闭的暖阁里。 元文都持着封犹带潮气的密信,一张脸上,是连日阴霾后绽放的狂喜:“成了!成了!子畏,你看!李密他应了!他应了!”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将信笺塞进坐在对面的卢楚手中。 卢楚连忙接过,就着烛光细看。 信是李密亲笔,措辞虽显倨傲,但核心意思明确:接受洛阳朝廷“招抚”,愿“捐弃前嫌”,共讨“国贼”李善道。不过,信末亦提出了两个条件。其一,需遣其心腹重臣入洛阳,代其参与朝政;其二,洛阳朝廷需立即出兵,进攻陕、虢,以证联手诚意。 卢楚初看亦是大喜过望,不意就在守城眼看难以坚持之际,转机忽现,当真是天大的喜事降临,但看到后面两个条件,尤其第二条,眉头立刻紧锁起来,面露疑色,迟疑说道:“元公,李密允降,固是大喜!然此二条,遣使入朝参政,尚可斟酌安排,虚与委蛇,唯此出兵陕虢?” 他放下信笺,忧心忡忡,“洛阳久战,兵马疲敝,伤亡枕藉。如今城围若解,将士们盼的是休养生息,若再令征讨陕虢,恐生怨怼哗变,此其一。其二。”他压低了声音,“此事乃我等密谋,王公不知,若命其出兵陕虢,他岂甘心听命?若其抗命,或从中作梗,岂不前功尽弃?” 元文都的狂喜被卢楚的分析浇熄了几分,但眼中兴奋的火焰仍在燃烧,显是不肯放弃这来之不易的转机。他站起身,在暖阁里急促踱步,沉吟多时,下了决定,说道:“王世充可能确会有点麻烦,但此事,兹事体大,非你我二人可决。走,去见段公、皇甫公,共商对策!” 卢楚起身应诺。 两人步出暖阁,细雨如雾,扑面微凉。 侍从将油伞撑开,为他两人遮雨。 细密的雨点落在伞面上,“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宫苑清晨,显得格外清晰。 …… “沙沙”的雨滴声,响於将近午时的宫苑深处。 大业殿殿前的汉白玉阶上,雨点坠落,也落在殿前肃立等候的众臣头顶的伞盖上。 元文都、段达、皇甫无逸、郭文懿、赵长文、卢楚,以及接到紧急召令、刚从前线匆匆赶回、一身戎装未卸的王世充,皆肃立阶下。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袍角或甲胄下摆。 内侍尖细的嗓音响起:“陛下驾到!” 众臣依序步入宏阔却略显空寂的大殿。 御座之上,杨侗已然端坐。 他年方十四五岁,身着略显宽大的明黄常服,身形单薄,然眉目清秀如画,眼神温润澄澈,带着超越年龄的沉静与仁厚,端坐的姿态,尽力维持天家的威仪。 侍立的宦官、宫女屏息凝神,气氛庄重。 群臣依礼参拜,甲胄与袍服摩擦,簌簌响动:“臣等叩见陛下!” “众卿平身。”杨侗的声音清朗平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也努力模仿帝王的沉稳。 群臣谢恩罢了,相继起身。 王世充保持恭敬躬身的姿态,略微低着头,从下往上,目光飞快地扫过殿内的其余众臣。 他身形魁梧,深目高鼻,带有胡人的血统特征。这会儿因连着多日在城头督战,面容不免疲惫,眼窝深陷,可此刻此际,他的眼里却并无倦怠,相反,闪烁狐疑与高度警惕的光芒。 不怪他狐疑,这些天守城,战事如火如荼,杨侗从未如此大规模招聚群臣。今日却将当下朝中掌权的重臣,悉数召集,且把他从前线紧急召回,用脚趾头想也知,必有惊天大事! 是什么大事?他为何事先不得半点风声? 王世充敏锐地察觉到元文都、卢楚等人眉宇间掩藏不住的、近乎亢奋的异样,疑窦丛生。 圣上此际召见,到底所为何事?元文都等人神色古怪,又是为何? 没等他过多猜疑,元文都已抢步出列,向御座深深一躬,语声恭谨而激动,奏道:“臣启奏陛下!天佑大隋!臣等奉陛下仁德,感召四方,今有喜讯奏报!逆贼李密,感念陛下洪恩浩荡,深悟前愆,已上表输诚,愿归顺朝廷,共讨胁我洛阳之河北剧贼李善道!” 他语速极快,不知是因激动,还是生怕被人打断。 “什么?”王世充如遭雷击,失声惊呼,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元文都,又霍然转向御座上的杨侗。“感召四方”?招降李密?何时开始的?他竟全然不知! 元文都没理会他的惊呼,继续上奏,说道:“李密归顺,此乃陛下圣德昭彰,亦是朝廷转危为安之祥瑞!然其亦陈情,为表归顺之诚,并为共讨李善道,恳请陛下允准其二事。其一,允其遣知李贼虚实之干吏入朝,参议政事,以佐朝廷剿定李贼;其二,恳请朝廷遣派一军,攻取陕虢,以断李贼侧翼。伏望陛下圣裁!”一个惊雷未消,又一个惊雷炸响!出兵陕虢? 王世充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震惊与愤怒如潮涌上! 这帮狗日的贼臣!终究没把自己当作他们的自己人!如卢楚对外的放言,视自己为“外军之将”,而自居“本洛阳留守之官”,没办法的时候,用一用自己为鹰犬,给他们卖命,而商议这等招降李密,关乎洛阳存亡、改天换日的大事时候,却将在前线的自己排除在外! 难道他们忘了,是谁舍生忘死,顶住了李密一年多的狂攻猛打?忘了是谁日夜在城头亲冒矢石,循抚士卒,才勉强保住了风雨飘摇的洛阳城,保住了他们今时站在这里玩弄权谋的资格? 他握紧双拳,指节咯咯作响,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血也浑然不觉,怒火熊熊。 第二十章 便引诗情到碧霄 王世充再也按捺不住,跨前一步,不顾礼仪,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变调:“陛下!招降李密此等大事,臣为何全然不知?臣在城头为陛下效死守城,却元令诸公,居然私通叛贼李密,臣、臣……!”他胸膛剧烈起伏,后面的话都被噎住了。 殿中值班御史,板着脸,咳嗽了声,说道:“切慎,不得君前失礼!” 王世充被这声断喝惊醒,退还半步,整理了下甲胄,先是行了个军礼,自请失礼之罪,得到杨侗抬手免罪的示意之后,他接着说道:“陛下!臣心神激荡,故而失礼,罪该万死,万谢陛下不罪之恩。可是陛下,臣、臣想不通!元令诸公,私与叛贼李密勾结,已是大失朝廷体统,论罪当诛,暂且不论。单就李密乞降此举。陛下,臣斗胆,有肺腑忠言不得不进!” 杨侗说道:“爱卿有何进言?请说吧。” “陛下,李密狡诈反复,怎可轻信?此臣言其一。臣昼夜临前线,深知近日战况,李密攻城本极凶悍,这几天更日夜兼攻不息,却昨午后突然提前撤兵,入夜亦吴无动静,没再攻城。事出反常,臣已疑其军中生变。今乃而闻他献表求降,臣已可断知,李密必是军中生了变故,方有此乞降之举!则若如此,即便朝廷不允其降,其亦无力再围洛阳,唯有撤兵自保!朝廷又何必值此际,允其非分之请,伤将士之心,堕我三军之气,更徒损陛下天威?此臣言其二。” 王世充平时说话,常不分主次,眉毛胡子一把抓,这几句话,情急之下,分析得倒条理清晰,很明显,他这是在竭力挽回局面,试图说服杨侗不要听元文都的,接受李密之降。 顿了下,他又说道:“陛下,且犹别说,李密还胆敢向陛下提要求,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再退一步说,就算他的要求,陛下宽仁,愿意考虑,他遣贼入朝,或可允之,然请朝廷出兵陕虢,如何可行?洛阳鏖战经年,将士伤亡惨重,早疲惫不堪!守城时,因惧城破身死,尚能拼死力战。城围若解,再驱之远征陕虢,军心必溃,恐生大乱!此乃取祸之道,万万不可!” 杨侗有点被他急切,逼问似地神情、言语吓住了,——元文都等本就是洛阳的留守官员,杨侗和他们很熟,王世充是去年才来的洛阳,而且大部分时间在城外与李密作战,他与王世充之前其实没见过几面,对王世充是比较陌生的,又王世充当下甲胄在身,是才从前线来到,杀气尚存,毕竟杨侗是个少年,不免就会有所触动。却杨侗尽量保持镇定,然而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王世充,就转望丹墀下的群臣:“王公所言,诸卿以为何如?” 段达、郭文懿、赵长文等人面面相顾。 招降李密此事,事实上杨侗是知道的。他是皇帝,元文都瞒谁,也不敢瞒他。但段达等人,却与王世充相同,除皇甫无逸外,早前也俱不知。段达亦是来觐见杨侗前,才刚从元文都、卢楚处得知。他们的目光在王世充与元文都之间逡巡,无人开口,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皇甫无逸沉稳出列,进奏说道:“陛下,王公所忧军心,不无道理。然出兵陕虢,不需全军开拔。遣一部精锐,做出西进姿态,向李密示以朝廷诚意,应便足够。至於李密……。” 他顿了顿,余光扫过王世充,说道,“王公言其后方不稳,或为实情。可是,李密拥众数十万,纵使主力暂退,焉知其不会留下偏师,继续困我?城内粮秣已罄,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若再迁延日久,毋须李密来攻,自将溃矣!臣因以为,当此存亡绝续之秋,李密既肯乞降,无论真伪,皆宜把握此机,先解燃眉倒悬!受其归顺,允其所请,然后从长计议,方为上策。” 皇甫无逸的话,直指洛阳当下最残酷的现实,粮尽,人相食,真的守不住了! 王世充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听出来了,皇甫无逸这鸟厮,肯定是也已早知元文都谋划。 尽管皇甫无逸所言之“粮尽,人相食”是实情,王世充也明白洛阳确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他不甘心!他拼死守城一年多,在将士中建立的威望,在朝中获取到的权力,难道就要因为元文都这伙人的一纸密谋而付诸东流?他张口欲再争辩。 “皇甫卿所言甚是。”御座上的杨侗却已开口,少年天子适才被王世充惊出的惶色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洛阳困守年余,生灵涂炭,朕殊不忍。李密既愿归顺,无论其心如何,皆可暂解倒悬之急。准其所请!着即择使者,出城抚慰李密,宣示朝廷恩典,并允其遣使入朝,及、及筹备出兵陕虢事宜!”元文都此谋,他既早知,於今事成,他当然不会反对。 “陛下圣明!”元文都、皇甫无逸、卢楚等人,激动地躬身领命。 王世充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他大胆地看了眼御座上明显也是先已知情的少年天子,又入目元文都等人如释重负的表情,一股滔天的愤恨与不甘在胸中翻涌。 却也知自己在朝中根基浅薄,再争无益,他僵硬地随着众人躬身:“臣遵旨。” 退朝的钟磬声响起。 群臣步出大殿,冰冷的雨丝扑面而来。 王世充停在阶前,举脸望向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地、贪婪地吸了口带着湿冷雨气的空气。一股淡淡的、被雨水冲淡却依旧顽固萦绕的血腥味,钻入他的鼻腔。是来自北城墙、东城墙下,在秋雨浸泡中腐烂的魏军与守军尸山散发出的死亡气息。一年多来,他为了这座城,流了太多的血,也见证了太多的死亡。难道,这一切,最终就换来这样一个结局? 李密,竟然成了“归顺”的功臣? 而他王世充,这奋战守城的统帅,在这个时刻,竟像个局外人! 他的双拳在袖中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再次深深嵌入掌心。 一名内侍小心翼翼地靠近提醒:“王公,雨凉,请勿久留。” 王世充胡乱地点点头,目光片刻不移地盯着前方低声交谈着、并肩步入雨帘中的元文都、皇甫无逸、卢楚等人的背影。眼神深处,翻腾着被出卖的恼恨与恐将失去洛阳权柄的不甘。 细雨潇潇。 …… 一个接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乘着深秋凛冽的寒风,裹挟在未干的雨水气息,传遍了烽烟四起的华夏大地。 雍丘。 李公逸正检视行装,准备动身前往白马,谒见声势如日中天的李善道。 亲信疾步闯入,带来了最新的急报。 李公逸听完,充满了只疑听错的惊愕:“魏公降隋?元文都亲自出城,到其军中宣旨,拜魏公为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 他目瞪口呆,这转折太过突兀,简直匪夷所思 一旁的李善行也是惊诧莫名,好半晌缓过神来,问道:“阿哥,白马之行,还去么?” 长安,宫中。 李渊放下急报,手指在光滑的紫檀木案上敲了几下,露出玩味的诧异,说道:“李密降了洛阳,解了洛阳之围,大军撤回洛口休整?罗士信领万余兵,进驻荥阳;单雄信引兵万余,逼向河内?”他起身,到巨大的舆图前,拈起直鞭,找到了河东的位置,点了一点,若有所思。 河北,黎阳仓城外。 李善道收回了望向工地的视线,——由何稠主持的黎阳仓城的修缮工程正紧张忙碌地进行着,仔细审阅杨粉堆呈上的洛阳探报。 当看到“元文都持节,赴李密军中宣旨,拜其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李密撤围,主力还洛口,罗士信引兵向荥阳,单雄信部趋河内”等字句时,他的反应与李公逸的惊诧、李渊的玩味不同,一抹洞悉世事的,好像早有预料的了然在他眼中掠过。 侍立在侧的王宣德察觉到了他神色的细微变化,问道:“大王,洛阳,可是出了新变故?” 李善道放下军报,再度望向了黎阳仓城下的喧哗工地。 持续多日的秋雨,无声无息中停了。 天空依旧阴沉,云层堆积不散。 地面上,一洼洼积水,映着灰暗的天光。潮湿的枯叶如似黄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纷纷飘落。一场秋雨一场寒。雨后的风愈加凛冽,卷起他宽大的袍袖,已带来了初冬的凛然之意。 而就在这片秋意的深处,黎阳仓城下的工地,却是一片截然相反的热闹景象。 数千民夫与士卒在工部吏员的指挥下,喊着整齐的号子,奋力夯筑着新的城墙地基;巨大的原木被吆喝着抬上城头;烧制砖瓦的窑口冒着滚滚浓烟;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火星四溅。 这热火朝天的生机,与洛阳传来的李密降隋、已开始针对河北调署兵马的消息,以及眼前这无边落木、寒风凛冽的深秋萧瑟景象,形成了无比强烈的对比。 李善道将探报卷起,递给王宣德,摸着短髭,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道:“宣德,自古逢秋,多悲寂寥,我却以为,秋日胜过春朝。”曼吟道,“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第二十一章 叙饮故里会白马 天已放晴,晴空高远,秋意清洌。 卫南县城外,黄土官道两侧,万民翘首。 县令引县中士绅、耆老,早已肃立道旁恭候。 众人虽非锦服华冠,却也衣冠整洁,脸上交织着恭敬、好奇与难以掩饰的局促。 远方烟尘渐起,旌旗蔽空,汉王李善道的仪仗迤逦行近。 车驾甫停,李善道便自车中步下。 他身着常服,外罩半旧玄色裘袍,未戴冠冕,仅以幞头束发,颇显随性。 目光扫过熟悉的乡野故土,以及那些或苍老、或熟悉的面孔,他展颜而笑,未用长安官话,带着浓浓的乡音,自呼己名,朗声说道:“诸位父老久违,劳父老相候,善道愧不敢当。” 言罢,他上前数步,越过拜倒的县令等吏,搀起几个位在相迎百姓前列,欲行大礼的老者。 认出几人俱卫南的耆儒硕望,或大姓家长,还有一人,是他们李家现在卫南的年纪最长的一位,他便笑道,“诸公不必拘礼!善道今日归来,是归乡探望故旧,不是摆架子来了。” 扶起了这几个老者,看向后头,一个个熟悉的旧识、不熟悉的士绅尽皆已是拜倒在地,——李善道家在卫南,原只是中人之家,他早前又有“浪荡”之名,与县中的名族士绅本无深交。然不论相熟与否,李善道於今身份不同,却此等相迎诸辈自无不屏息垂首,敬畏有加。 李善道请他们都起身来,不让张士贵等护从,步入其间,所经处,与众人一一笑语寒暄。 有白发老叟,大着胆子颤声唤其幼时乳名,他含笑应和;有昔日摸鱼攀树的旧识,缩肩赔笑,他拍肩问询家宅近况;有疏远的远亲,他以辈分、行第相呼。言谈举止,全无骄矜,仍是当年卫南子弟模样,唯眉宇间沉淀了岁月的风霜、征战数年的威严,与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 这却是李善道前几日巡视过黎阳仓城的修缮工程之后,乃按照既定之计划,於今日渡河,来了东郡,去白马接见等着觐见他的周文举、綦公顺等人之前,先回了一趟家乡卫南。 道边迎驾,叙话多时,前呼后拥中,李善道入进城中。 时已近暮,提前到卫南的王湛德,已遵照李善道的事先吩咐,在县寺内外安排好了酒宴。 流水也似的酒菜呈上,一支支的火把点燃。 筵席大开。 李善道坐於正堂主位,县令与几位德劭耆老、远房长辈陪坐左右,县中头面人物、旧识亲故济济满堂。堂前庭院、县寺外街道,亦坐满赴宴乡邻。 菜肴不重奢华,多为乡土风味,酒亦本地浊酿。 然席间气氛热络,众人颂扬不断,盛赞汉王威德,感恩其不忘桑梓。 李善道含笑聆听,间或举杯邀饮,言辞恳切地说道:“善道能有今日,赖天地庇佑,将士效死,亦仰仗乡梓父老昔日照拂。今得归来,唯愿与公等同饮此杯,共话桑麻。” 他亲自为堂中陪坐的诸位年长者斟酒布菜,主动谈及少年时县中趣事,引得满堂粲然。 酒酣耳热之际,参宴的乡人们不免私语。 庭院中的乡人里,有的醉醺醺地慨叹:“孰能料知,当年的……,咳,竟有今日气象!”有艳羡者附和:“诚然!当年常一同饮酒作戏,殊料他有今日!” 谨慎者急止:“噤声!今为汉王矣!” 语声中,惊叹、眼热、羡慕交织,也有些许乱世浮沉的恍惚。 不觉夜色已至,酒过三巡,气氛越加热烈,忽然堂门口一阵嘈乱。 李善道抬眼望去,见是护卫在县寺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一人。这人与李善道年岁相仿,身着不甚合身的锦袍,眼角微溃,蓄着几茎鼠须,满面酡红,步履蹒跚,显已大醉。 却此人,李善道认得,记得是他此前在卫南时的一个“狐朋狗友”,决定投瓦岗时,也曾唤此人同往,但这人偷鸡摸狗的事敢做,提着脑袋造反的事不敢做,终未随行。 只听得他拍着胸脯,叫道:“作甚拦俺?不知俺王大郎是谁么?俺与汉王是故交亲朋!放俺进去,俺要为汉王端两杯酒,表表俺的心意!”叫嚷声不小,到底不敢强闯。 李善道就示意下去,叫他进来。 这位王大郎摇摇晃晃,到了院中,便欲直奔堂上,却又被堂门外的张士贵等拦住。他醉眼朦胧,寻见到了主位上的李善道,遂大声呼道:“汉王,是俺啊!还记得俺王大郎么?” “放他进来。”李善道令道,待这位王大郎踉跄入堂,起身迎之,——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不知他喝了多少,抓住他的手臂,阻住了他的下拜,笑道,“大郎,我怎会不记得你?” “汉王,你若还记得俺,为何叫俺坐在寺外?难不成,是汉王忘了旧日情谊?还是嫌俺王大身份低微,不配与汉王同席?”这王大郎含糊嚷道。 李善道笑道:“何至於此!乡梓欢聚,岂忘故交?”令道,“置席,请王大郎共饮。” 王大郎却不入席,挣开李善道的手,噗通跪倒在地,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他喝醉了,没轻没重,磕的额头已见红肿,嘟嘟囔囔地说道:“汉王在上,王大无状,求汉王恕罪!”抓住了李善道的脚,说道,“汉王啊!俺王大心里苦啊!当日汉王召俺同上瓦岗入伙,俺鬼迷了心窍,不知怎的,居然未有随行,悔不当初!”用力扇了自己两巴掌,叫道,“俺当真鼠目寸光,狗肉上不得席面!今见汉王威风,俺悔得肠穿肚烂!若能重来,定随汉王赴汤蹈火,绝无二心!求汉王念在旧情,赐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郎,你想要个什么机会?”李善道把他俯身扶起。 王大郎醉话说道:“汉王,俺听说秦三郎、焦十三郎他们,现今一个比一个显赫,就连汉王的家奴高丑奴,这厮也是大将军了!俺不敢贪求,只求汉王赐俺个小小官职,俺就心满意足。” 还真是醉话! 李善道听罢,呵呵笑道:“大郎求官,人之常情。不过大郎,你说的这个小小官职,倒让我为难。何为小小官职?你可知,官职不论大小,皆需才德相配。秦三郎等,现固风光,却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得来。你我虽为故交,可不闻之乎?国家名器,非酬私恩之用,当量才授任。” 顾盼了下堂中陪坐诸老,望了望堂外庭院上的参宴众人,看到大家这时,都在倾听他与王大郎的对话,就提高了语音,话锋一转,声朗气清地说道,“然而,卫南乃我桑梓之地,养育深恩岂敢忘之?这样吧!便颁特旨:凡我县中,年高行劭者,授朝散大夫;年逾花甲者,悉授建节尉,以彰我乡土之情,示敬老尊贤之意。另,卫南一县,自即日起,永蠲赋役!” 这道特旨一下,满堂先是一寂,旋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与泣谢。 “汉王仁德!” “谢大王厚恩!” 声浪几欲掀翻屋宇。众人激动难抑,伏地叩首。 李善道泰然受礼,笑意温煦。 效法汉高还沛、泽被乡里之故事,於他,既属情之所至,亦是收拢人心之策。 …… 在卫南盘桓两日后,李善道启程,西去白马。车驾继行,县中父老、百姓夹道相送,献上果蔬酒食,以表感恩之情不提。只说行程一日,次日上午,抵至东郡郡治白马县外。 此地扼黄河津要,水陆通衢,复系东郡郡治,成垣巍峨,非卫南小县可比。 县界处,旌旗猎猎,甲胄生辉。 薛世雄、李善仁、陈敬儿、侯友怀、郑元璹等,天没亮就恭候道旁了。——李善道到东郡后,专门给薛世雄等人有令,叫他们不必兴师动众,到卫南迎拜。他们之侧,还有几个新面孔随从迎驾,却是周文举、綦公顺、刘兰成、李公逸及其弟李善行等人。 此际,见得李善道的车驾行到,薛世雄带头,众人急忙趣前晋见。 “臣等恭迎大王!”以薛世雄为首,众人唱喏行礼。 李善道下车虚扶,笑道:“诸卿、将军免礼。”目光在周文举、綦公顺、刘兰成、李公逸、李善行等人面上逐一掠过,露出诚挚而不失亲热的笑容,问薛世雄,“此诸公便是綦公等吧?” 薛世雄一一为李善道介绍。 周文举等人皆姿态恭谨。 李公逸、李善行兄弟较之綦公顺、刘兰成,更显拘束审慎。 李善道先至周文举面前,笑道:“周将军,尚记得两三年前,你我在韦城曾有见过么?将军聚众,当此战乱,保境安民,实乃贵乡屏障。我是早就想与将军再会,苦无机会。” 周文举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他受宠若惊,忙再躬身行礼,应道:“大王过誉!臣文举岂敢当此。臣文举实是早思拜谒大王,大河相隔,不得身至。大王不罪,已臣之万幸!” 李善道笑着拍了拍他臂膀,转向綦公顺与刘兰成,上下打量,见綦公顺也身形雄健,刘兰成约莫四十许,面白微须,一袭干净儒衫,气宇轩昂,赞道:“久闻綦公骁勇、刘公多谋,盛名之下无虚士。北海能在此乱世中存一方净土,二公功莫大焉!” 綦公顺赶忙说道:“大王谬赞,臣公顺汗颜。北海粗安,多兰成运筹之功,臣实无功。” 刘兰成行礼说道:“臣兰成微劳,不足挂齿。大王威德广布,今得附骥尾,实臣等之福。” 李善道颔首,也拍了拍他俩的臂膀,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李公逸兄弟,笑意深长:“李公,你我此前没有见过面,但公之大名,我仰之已久!这位是公弟么?甚有英锐之气。” 李公逸不敢迎视李善道,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贱名何足污大王清听!大王威德,如雷贯耳,公逸与贱弟善行,虽僻居乡野,亦久怀仰慕之心。今蒙大王召见,亲聆训示,三生之幸。” 李善行也是不敢迎对李善道的视线,低着头,跟着他哥哥一块,紧随行礼。 “好!甚好!”李善道再次看了一圈诸人,笑道,“今日得诸公相会白马,我心甚喜!劳公等久候,辛苦公等,我心又颇不安。道边非久话之所公等且随我入城,再作细谈!” …… 入进城中,到了郡府,登上大堂。 众人分君臣落座。 薛世雄令奉上汤水,李善道略作饮啜,举目视下,见众人尽管都是恭谨之状,察其眼底,却是神色各异,便温声笑道:“周公、綦公、李公,公等悉我山东豪杰,此次请公等在白马相会,我并无别意。宇文化及犯我境内,为我大败,其余部窜逃魏郡,我已调精兵进剿,不日即可平定。只是我河北虽已渐安,山东却仍动荡,故召请公等相聚,所为者,共商山东安靖之策也。望公等不吝赐教。我愿与公等齐心协力,出民水火,扶危济困,共谋还天下以安。” 周文举等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看。 綦公顺当先出声,说道:“大王仁德,心系万民,臣等感佩。臣愚见,山东之乱,起於昏君暴虐,民不聊生。至於当今昏君虽殁,而乱局未息,则盖因群蛇无首,各怀私欲,争斗不休。故欲安山东,臣以为,首在拥戴德高望重之主,统摄群豪,息止纷争,如此,山东不战可定。观当世英雄,堪为主者,唯大王一人!” 拜倒在地,表达忠心,说道,“臣敢进言,大王英明神武,又已大败宇文化及,将得传国玉玺,正是天命所归。若大王登高一呼,山东士民必望风归附。臣愿竭尽全力,为大王效死!” 这番话,是刘兰成教他的,此际道出,却是合景。 李善道听了,微露赞许之色,但没有接他“大王登高一呼”的话头,而是亲切笑问:“綦公、刘公,北海濒海,渔盐之利颇丰,然近年战事不断,不知百姓生计若何?” 关乎民事,刘兰成代答进禀,说道:“禀大王,鄙郡因临海,海寇时来侵扰,虽难久踞,然滋扰颇甚。幸赖綦公调度有方,海防渐固,抚辑流亡,开仓赈济,百姓稍得喘息。。” 顿了下,他偷觑李善道神色,就綦公顺方才所言,做了个补充,说道,“大王,适才綦公言,山东今之所以仍乱,是因缺一德高望重之主,大王若登高一呼,山东自定。此言诚是!然臣愚见,山东至今未靖,却实是还别有一个缘故,便是李密!” 第二十二章 招授郡堂指荥阳 庭中古槐叶落未尽,金黄的碎影铺满石阶。 议事堂内,屈突通特地嘱令燃上的上好檀香,香气袅袅。 在听得綦公顺愿拥自己为主时,李善道未有因之太过改变的神色,於闻得刘兰成此话后,眉梢微扬,目落其身,摸了摸短髭,露出饶有兴味的意思,问道:“李密?刘公此话怎讲?” 刘兰成感受到了李善道神色的变化,心头一定,知道自己料对了! 他出身北海郡书佐,本为细心之人,兼以久历乱世,擅长察言观色。 李善道对“拥主”虚辞的不置可否,令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寻常处。这位以黎阳仓崛起、定河北、破宇文化及的年轻枭雄,此刻心之所系,必然绝非一顶空洞的王冠。 则联系当前时局:李密降隋、单雄信进兵河内、罗士信兵指荥阳。 这三条震动海内的消息,定才是此时此刻,搅动李善道心潮的巨石! 李密拥众数十万,坐拥洛口仓粮,虽久攻洛阳不下,其名望之隆、兵马之盛,粮秣之足,仍远胜李善道。而下他降了隋,遣单雄信、罗士信两员猛将,分向河内、荥阳,意图昭然,明显是已经决定先将洛阳放到一边,转而先将山东已有之地盘消化,并图谋河北之地。 这样一来,面对李密的这个新动向,山雨欲来,黑云压城,李善道现在自然也就对“拥他为主”不会感什么兴趣,而是亟需应对李密降隋后所带来的这一连串连锁反应。——而且大概也正是因此,李善道才会在宇文化及残部尚未完全被剿灭之际,便急於东渡黄河,驾到白马。 刘兰成心头定下,语气愈加恭谨,肃然长揖,回答说道:“大王容禀!李密此人,狼子野心,其志非常!先反隋室,啸聚英豪,今攻洛不克,又卑辞降於东都伪廷。臣闻其已遣单雄信、罗士信各引步骑万余,趋河内、荥阳,显其意是在欲图河北、山东!臣愚见,欲安山东,除非大王神威、振臂一呼不可外,更需即刻绸缪,严防李密北窥。” 此言一出,满堂聚焦在他身上的诸人,皆各露出恍然之态。 李善道眼中那抹先前对綦公顺的赞许,这时如投入火种的薪柴,明亮了几分。 但就像没有回应綦公顺的“拥戴”,李善道暂也未回应刘兰成提出的须当提防李密此事,他只视线在刘兰成身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重新评估这位北海谋士的分量,随后微微颔首,温言说道:“刘公洞明时势,果然大才。”笑道,“北海安靖,诚如綦公所言,多赖公运筹之功!战祸连年,百姓流离,今欲抚平山东疮痍,正需借重公之智略。日后凡有良策,但说无妨。” 他抬手示意,“二公且请安坐。” 待綦、刘落座。 李善道视线转向了周文举和李公逸。 “周公,”他语气亲切,如同与老友叙话,“韦城乃东郡腹地,扼守要冲,近年兵连祸结,百姓苦不堪言。不知如今民生如何?可有复苏之象?” 周文举慌忙起身。 这位早前为“群盗”,现下为一地割据的魁梧豪帅,尽管已称王称霸韦城及其周边多年,在他的地盘上或许作威作福,但这会儿在李善道面前,却显得格外谦卑。 他黝黑的脸庞上肌肉微微抽动,抱拳躬身,声音洪亮,说道:“回禀大王!韦城……,唉!”他重重叹了口气,“这几年真是遭了大罪!先是各路流贼,蝗虫过境,刮地三尺;接着李密这贼厮,仗着他兵强马壮,以势欺人,又不断派兵征粮,如狼似虎。前些日子,宇文化及的虎狼之师更是踏破门槛,烧杀抢掠!百姓十室九空,田地荒芜。臣空有几分蛮力,提刀杀贼尚可,勉强护得一方残喘,却实在不懂如何安抚百姓。”他抬起头,眼中带着恳求,“大王!臣斗胆,恳请大王遣一贤能之吏,施以仁政,活我百姓!韦城父老,翘首以待大王恩泽!” 他这番话,不知是他自想的,或也是他的谋主提前教他的,但他说出来时,情真意切,毫无虚饰,倒是将韦城的惨状和自身的力不从心袒露无遗。堂内众人,尤其同为地方豪帅出身的綦公顺、李公逸、李善行,感同身受,脸上都露出了戚然之色。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此乃千古至理。周公,你能有此拳拳爱民之心,很好!你放心吧,我定会派遣贤能之吏,佐你安抚韦城百姓。不过,安抚百姓,非一日之功,且亦需审慎择人方可。此事,眼下却是不急,待山东局势稍缓,再议不迟。”周文举主动交出任官之权,实为归附诚意的体现,李善道便也不吝称赞,多夸了他几句。 周文举伏拜谢恩:“大王体恤下情,明察秋毫!臣文举代韦城父老,叩谢大王天恩!” 李善道叫他坐下,目光随即落在了李公逸身上。 这位雍丘豪帅,自入堂以来,虽姿态恭谨,但眉宇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思与审慎。并与綦公顺、周文举不同,他今虽然应召来了白马,但表面上他还没有表示归附李善道。李善道因而表情和蔼了两分,语气依旧平和,笑着问他,说道:“李公,雍丘地处汴宋要冲,又邻近通济渠,水陆便利,想必民生状况,较之韦城、北海,当稍好些?” 李公逸起身,恭谨答道:“托大王洪福,雍丘赖地利之便,又得乡邻齐心,尚算粗安。商旅虽不及往昔繁盛,犹有流通;田亩虽经战火,然今岁雨水尚可,秋粮略有收成,百姓勉可糊口。”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眼往上看,窥视李善道神情,接着说道,“只是……” “只是什么?”李善道似不经意地笑道,“只是闻李密已降洛阳伪廷,遣罗士信提步骑万余,趋近荥阳?荥阳距雍丘,不过数日骑程。李公,久在李密帐下,知其虚实,就此有何高见?” 看似随意的一问,登时将堂内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薛世雄、陈敬儿等汉军大将目光炯炯;周文举、綦公顺屏息凝神;刘兰成微微眯起眼睛,打量李公逸的反应。 李公逸心头剧震! 他只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李善道温和的目光,却深不可测,仿佛能洞穿他内心所有的犹豫和盘算。 来白马前的重重顾虑,如潮水般涌上心间:李密虽降了隋,其势犹强,罗士信威名赫赫,麾下悉魏军精锐,他既忧罗士信部已兵向荥阳,雍丘首当其冲!而亦忧汉军方面,陈敬儿前不久,刚遣了一部兵马进驻封丘,——荥阳郡离雍丘不远,封丘县离雍丘可也不远!白马此会,若己不至,只怕紧跟着,便是陈敬儿部杀入梁郡,攻向雍丘了!他端得左右为难。 最终,一来,刘玄意向他点出的几点,确乎点到了他的疑惧处;二来,毕竟罗士信部还没到荥阳,陈敬儿部已驻封丘,他乃决定还是应召赴会。 但直到此际,他其实心中仍犹豫未决,到底要不要归附李善道,在明眼人都可看出的,底下必是李密与李善道争夺山东的这一场大战中,选择站在李善道这边。 而又在到了白马后,於一次与綦公顺、周文举的酒宴上,刘兰成的一番剖析,如似惊雷,一下子让他醍醐灌顶,让他到现下言犹在耳。——他们都是地方豪帅,或为旧识,或互相知名,因到了白马后,除薛世雄、陈敬儿、李善仁等为他们接风设宴了一次外,他们私下轮流做东,小范围的也喝了数回酒。刘兰成让他记到现在的这番话,便是在前夜的饮酒时所言。 当时,也是提到了李密降隋、遣罗士信进兵荥阳之事。 周文举、綦公顺、李公逸、李善行几人对此,都有点担心。 唯独刘兰成无虑。 他是时与几人分析说道:“李密初附翟公而得基业,旋行弑主,此谓不义;举反隋义帜聚众,今见洛阳伪廷一纸诏书,便屈膝投降,此谓无节。反复若此,足见其心无定主,唯利是趋! “瓦岗旧部,因翟公之死早已离心离德;隋之降将如裴仁基辈,与洛阳段达、元文都、皇甫无逸等本有旧谊,今李密自身竟亦降隋,焉知段达之流不会暗通裴仁基等?李密於此,又岂能不疑?此所谓‘众心大乱’,无所适从。李密其势虽仍众,实已乌合,败亡之兆已彰,不足深虑矣!至若罗士信提万余众,趣荥阳,更不足提。” 这番话如拨云见日,完全消解了李公逸对李密的畏惧,也将对罗士信兵锋的忌惮扫荡一空。 於是,此刻面对李善道的垂询,他再无犹豫,下拜在地,大声说道:“大王明鉴!李密反复小人,背信弃义,其降隋之举,已是自绝於天下!其众离心,上下猜疑,已为强弩之末。罗士信区区万余之师,若敢犯境,臣公逸愿为大王前驱,必予痛歼,令其匹马不得归洛口!若大王欲先发制人,直捣荥阳,臣亦愿执鞭坠镫,效死冲锋,为大王廓清河南,扫除此獠!” 一个“臣”字入耳,李善道心知,李公逸降从这件事已定。 却李公逸这通话,掷地有声,慷慨激昂,令在座诸臣无不动容。周文举、綦公顺听得热血沸腾,双拳紧握,刘兰成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微笑,薛世雄、陈敬儿等则神色放松,颔首赞许。 李善道离座,下到堂中,亲扶他起来,说道:“公骁武忠勇,真栋梁之材!快快请起!” 顺着李公逸的归附,他环视诸新附之臣,目光如电,一股磅礴的王霸之气沛然而生:“诸公!今日得见周公忧民之心,綦公、刘公安境之智,李公杀贼之勇,我心甚喜!公等皆山东栋梁,得公等佐翼,此乃天意佑我!值此风云际会之时,我当为诸公正名授职,共襄盛举!宣旨!” 侍立已久的薛世雄应声出列,展开黄麻诏书,昂声宣敕,声荡梁宇:“敕:授周文举韦城县公、金紫光禄大夫、左翊卫将军,隶左翊卫大将军陈敬儿节制。授綦公顺北海郡公、右光禄大夫、北海郡总管。授刘兰成益都县公、银青光禄大夫、北海通守。授李公逸梁郡公、右光禄大夫、梁郡总管。授李善行雍丘县公、银青光禄大夫、梁郡都尉!” ——“金紫光禄大夫”等这几个“大夫”衔,俱是杨广大业三年改制后的散官官名。正式确立了三省六部等制后,李善道接受魏征、裴矩等的建议,不再杨坚、杨广两朝的散官体系混用,废弃了杨坚朝的散官体系,改暂只用杨广改制后的散官体系。杨广改制后的散官体系,如前所述,与杨坚朝的散官体系相比,主要在於三个区别,一个是精简,一个是“上柱国”此类重号不用了,一个是文武散官不再分开,糅合在了一起,从五品以上称大夫,以下称尉。 周文举、綦公顺、刘兰成、李公逸、李善行五人,面露激奋,再拜於地,齐声高呼:“臣等叩谢大王隆恩!天高地厚,虽肝脑涂地,难报万一!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李善道归座,受众人礼拜。 秋阳粲然,透过雕花窗棂,洒下道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跳跃,如同此刻堂内激昂的情绪。碎金般的光斑落在李善道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衬他得更加英气勃勃。 他轻抚颌下短髭,目光扫过堂下英才,复又举目,投向堂门外澄澈高远的碧空,从容说道:“李密空负虚名,罔顾大义,无节之贼也。徒拥数十万之众,而行降隋自污、进退失据之举!於我视之,其众纵号百万,不过冢中枯骨耳!覆灭只在须臾!” 无论薛世雄、李善仁等旧勋,抑或周文举、李公逸等新锐,闻得此言,见其从容自若之态,秋日的阳光斜映之下,只感端坐主位的李善道,诚然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无不为其气势所摄,众人心悦诚服,薛世雄等亦拜倒,山呼之声,撼动梁椽:“大王明见万里!臣等钦服!” 李善道按剑而起,身姿挺拔如岳峙渊渟,眼中锐气勃发,神采飞扬:“我意决,岂容李密这等不义、无节之徒猖獗?为翟公复仇,为天下英雄除害之期,即在今朝!我已传檄三路。 “檄秦敬嗣、刘黑闼,严守陕虢、河东门户;檄黄君汉率本部精兵,驰援河内;檄高曦、高延霸、萧裕诸部,即日渡河!”他看向李公逸,朗声笑道,“李公,何须坐待罗士信来犯?待高曦、高延霸、萧裕诸部兵锋汇聚,我便要主动出击,直取荥阳!先将罗士信这支李密的先锋爪牙,给它摧折,打出我汉军的声威!进而廓清河南,克取洛阳,还收山东人心!” 原来,李善道早已成竹在胸。 面对李密降隋引起的一系列变局,经与李靖、屈突通、魏征、裴矩等计议,他已经定下了明晰的方略。陕虢、河东为西线,固守为主;河北为南线,亦以守为主;而在山东,也就是东线,则以进攻为主!并且在东线的进攻,越早发动越好!发动得越早,就越有利於李善道。——罗士信立足不稳,出其意料,此是一利;李密新降隋,其军心而下肯定是最混乱的时候,短时内,他难以对先期遣往荥阳的罗士信,派出多少的后援,此是二利。 堂内气氛顿被点燃,战鼓好似已被擂响! 众臣皆振奋激扬,热血沸腾,李善道的话语尚未落地,便即争抢请战。 朗照的秋阳光中,李善道按剑而立的挺拔身影被拉长,投映於光洁的地面,长长的影子,宛如一柄寒光四射的利剑,已然出鞘半寸,锋镝直指中原腹地,——荥阳! 第二十三章 郑长史金刚怒目 先是陈敬儿遣兵一部,进驻封丘,——封丘不仅离雍丘不远,距荥阳郡更近,封丘地处东郡、荥阳郡和雍丘所属的梁郡的三郡交界之地,东南而下,是梁郡;向西一二十里则即是荥阳郡界;继而闻讯高曦、高延霸、萧裕等李善道之精兵诸部,离开贵乡,向黄河西岸挺进,显是要赴东郡;再接着,是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等到白马,晋见李善道。 短短的十来天功夫,一个又一个的消息,汇聚荥阳。 面对李善道的步步紧逼,已然是再摆明不过的将要图谋山东,奉李密令旨,循抚荥阳、山东诸郡的郑颋,只觉压力重重,连着多日,吃不好饭,睡不好觉。 终於在获悉李公逸等晋见李善道,并李公逸紧随周文举、綦公顺,也正式投附了李善道,接受了李善道的封任,又及侦知孟海公再次密遣其弟孟啖鬼,而且徐圆朗也派了人,启程离郡,前往白马以后,他再难安坐。 乃於获讯当日,召集幕僚,刚抵达荥阳的罗士信也被他请了来,紧急商议对策。 舆图高悬,其上朱笔勾画,封丘、雍丘、韦城、白马、北海郡等地,赫然在目。 议事方开,郑颋才将召集诸人之意说明,便有一人,离席挺身,进言献策。 这人肤色黧黑,虽着锦袍,不脱乡土之气,比之郑颋的雍容清贵,天壤之别,但颇有质朴敦厚之态。却此人名叫张亮,荥阳人也,早在李密略地汴、梁时,便已仗策投效,却因出身寒贱,本非高门子弟,其家以务农为业,而一直未得李密任用,直到后来,因告发本部谋逆,被李密以之为忠,方得任用,得任骠骑将军,隶徐世绩军中。此次郑颋奉旨循抚荥阳、山东诸郡,他是荥阳人,熟悉当地人情,由而被李密暂且调隶郑颋,以作辅佐。 “明公,罗总管。”张亮拱手说道,“李善道固步步紧逼,其势咄咄,然观魏公当下之策,分遣单大将军趋河内、罗总管进驻荥阳,其意甚明。单大将军一路,意在胁逼河北,使李善道不敢倾力南下,染指山东;罗总管坐镇荥阳,则为震慑山东群豪,阻彼等望风投效汉王。魏公此策,分明乃是欲先稳住局面,其后再徐徐图之。此诚应对当下局面之上策也。” 分析完李密当前的部署意图,他接着说道,“故仆以为,魏公既已有成策,且为上策,李善道虽咄咄逼人,公等却无须过虑,但依魏公之意应对便可。” 郑颋瞧了他眼,问道:“如何依魏公之意应对?” 张亮怔了下。 李密的意图,这么明显了,而且郑颋在来荥阳时,李密也已给他详细的指示。 怎么按李密的意图、指示办事,这还用再问么? 但郑颋问了,他就得回答,便指向地图上的济阴、东平等郡,说道:“明公,自是一则,再遣使,往见孟海公、徐圆朗等,晓以利害,使其不附李善道。” 随之,指向雍丘、韦城、北海郡方向,“二则,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诸辈,虽降了李善道,仆料之,实非出於彼等之甘愿,而无非是慑於李善道大败宇文化及、步骑渡河、兵入东郡之军威,又彼时魏公尚在围攻洛阳,无暇东顾,彼辈为求自保,故不得不降耳。 “今时不同往日,魏公已与洛阳罢兵,决意先全力收拾山东。则遣一吏,携明公亲笔檄书,言明既往不咎,彼等权衡之下,势将弃李善道而复归魏公麾下矣!” 张亮顿了顿,环视众人,续道,“待此二事办妥,山东人心稍定,然后待魏公的后续援兵抵达,合兵一处,便可从容进击东郡。届时,李善道失山东内应,孤悬河北之兵,必难久持,被我军驱回河北,朝夕之事也。此乃依魏公之意,釜底抽薪、以静制动之对策也。” 郑颋端坐上首,身着绯袍,闻言嘴角微撇,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与张亮尽管都是荥阳人,他出身荥阳郑氏,累世高门,却素来是看不起张亮这等寒微之辈。 “张将军此言……。”郑颋声音清朗,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说道,“老生常谈,迂腐之见!诚然,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之降,系因畏李善道兵威,此论不差。然则,若依你之策,先再招抚,来回耗费时日,此其一弊;此间周旋,岂非坐视李善道从容调兵?此其二弊! “闻李善道已调高曦、高延霸、萧裕诸部西来。高曦诸部皆李善道之精锐也!如果等到高曦诸部渡河,到了东郡,其众必将愈厚,其势必将愈张,张将军,俺且问你,到时,你所言之‘釜底抽薪、以静制动’,我等还可‘以静制动’么?釜底抽薪,又还可抽什么薪? “其三弊,更为紧要者,莫说李公逸诸已降李善道之辈了,山东其余观望之辈,若徐圆朗、孟海公之流,见先是俺已到荥阳、继罗总管部亦至荥阳,而却只行文告之虚,无雷霆之实,必将更生轻慢之心,以为我可欺,愈发骑墙,伺机渔利。人心浮动,局面反不能制矣!” 说着,他起身来,步到舆图前,拈起直鞭,猛地在雍丘、韦城这两个地方一点,顾盼罗士信、张亮等人,提高了语调,说道,“罗总管、张将军,为今之计,依俺之见,却绝非‘釜底抽薪、以静制动’!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金刚怒目,所以降服四魔,而当是急需施展金刚怒目!非如此,不足以速安山东!” “菩萨低眉”云云,是被杨广杀掉的大诗人薛道衡,——亦即薛收之父,与僧人对话的一段典故。郑颋崇尚佛教,对佛理很有钻研,薛道衡之此典,他自知晓,信手拈来。 罗士信问道:“敢问大使,何为金刚怒目?” “既知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等因畏威而降,则我便何必再行怀柔之举?何不就先从两人中,择其一,大军压境,以泰山压卵之势,速战速决,将之击破?此所谓‘以威胜威’,‘杀鸡儆猴’是也!试想,李善道新封之降臣,在我兵锋之下,却顷刻覆灭,山东其余豪强,谁人还敢再存侥幸?谁人还敢轻视我魏公军威?孟海公、徐圆朗等观望之辈,必生骇惧;已降李善道之余辈,亦必惊恐,山东人心,顷刻可安!罗总管,此即俺金刚怒目之雷霆手段!你以为何如?” 罗士信年轻气盛,攻打洛阳年余,屡受挫於坚城之下,憋着一股闷气,急欲立功雪耻。——却他早年跟着张须陀,转战山东时,席卷诸郡,像这甚么徐圆朗、孟海公、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有谁是张须陀的对手?洛阳坚城,不好攻克,转而打徐圆朗诸辈,却有何难? 郑颋所言,正合他心意。 他浓眉一挑,慨然说道:“大使所言极是!俺旧时从张公,与山东群贼,不知交过多少手,深知此辈,畏威不怀德。甚么‘釜底抽薪、以静制动’,实在多此一举。况则,畏首畏尾,何能为魏公平定山东?当打!只是……,大使,先打哪个?” 郑颋已有腹案,断然说道:“罗总管,俺以为,先打李公逸,最为合适!” “李公逸?” 郑颋说道:“綦公顺远在北海,我鞭长莫及,不必多提。周文举所据之韦城,地处东郡,李善道今在白马,我若贸然攻之,汉军必救,不易速战速决,故周文举也不适合。唯李公逸,其地雍丘,距我荥阳既近,而东郡若遣兵救之,我亦便於阻击,最适合先打! “且打下李公逸的话,另外还有三利可得。雍丘扼汴宋要冲,北与孟海公所据之济阴接壤,若能拔下雍丘,我兵锋便可指向孟海公侧后,令其如芒在背,不敢妄动,此其一利;其二,也可以此震慑梁郡南边的淮阳诸郡;其三,更可伺机威胁其东之徐州,李善道刚分兵五千,接管徐州,立足尚且未稳,灭掉李公逸后,趁势进取,或可一鼓而亦将徐州攻下!” 说到此处,郑颋放下直鞭,抚须而视罗士信,说道,“罗总管,此诚乃一石数鸟之利也。” 罗士信猛地一拍案几,说道:“‘一石数鸟’,说得好!好!便依大使之策!先打李公逸!”看了还坐无语的张亮一眼,又说道,“只是大使,动兵非为小事,是不是须先奏禀魏公?” “这是自然。总管既无异议,俺今日就上书魏公。” …… 洛口城。 魏军大营连绵,旌旗招展,却隐隐透着一股异样的沉闷。 中军大帐内,李密踞坐主位,案上摊开着郑颋的急报。 下首,房彦藻、孟让、裴仁基、徐世绩、郝孝德、裴行俨、贾润甫等应召而来的群臣分坐。 “子直所献之策,卿等已听我转述。欲趁李善道东郡之兵尚未尽集,先以雷霆之势,攻灭雍丘李公逸,震慑山东群豪。他说战机稍纵即逝,不容迁延。诸卿以为如何?”李密缓缓问道。 房彦藻、裴仁基诸人,各做思忖。 孟让抚着胡须,沉吟说道:“魏公,此策,倒非不可以行。郑长史‘战机稍纵即逝’此语,颇为中肯。然先前遣罗总管东进荥阳,本意只在威慑山东豪帅,阻遏李善道对山东的渗透,并非令其即刻发起攻势。今李善道主力虽还未至东郡,然其先后调入之薛世雄、陈敬儿等部,加上收编的东郡之宇文化及残部,兵力已不下三万。罗士信步骑仅万余,纵算上荥阳原有驻军,恐亦难占优势。李善道此人,善能用兵,不可小觑。若行此策,非增兵不可。” “裴公,你怎么看?”李密询问裴仁基的意见。 裴仁基思索答道:“明公,臣以为郑长史之见,确乎切中要害!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之辈,畏李善道之威而降,若我只行文告招抚,一则旷日持久,徒然坐视李善道后续兵马源源渡河,填补东郡;二则显明公优柔,反令山东观望之徒滋生侥幸,人心更易浮动。同时值此……,值此新附朝廷之际。” 他微顿了下,窥觑李密神色,见李密至少表面未因此话有异,就婉转措辞,继续说道,“也正需一场大胜以安内外之心!”起身请令,“臣因愚见,郑长史此策可用。至若兵力不足之疑,臣愿率本部,驰援荥阳,相助郑长史,一举荡平雍丘!” 裴仁基话里的“新附朝廷之际”、“安内外之心”之语,恰似一根针,轻轻刺破了帐中,比与往日军议时,有所不同的一点微妙隔膜。 李密的降隋之举,确如刘兰成、李善道所料,在魏军内部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大量的魏军将士无所适从,或不解、或怨言。不解的是,昔日高举反隋义旗,大家伙跟着李密浴血奋战,却怎忽然这隋室不反了,李密投降了?怨言的是,打了洛阳年余,死伤惨重,眼看洛阳将破,却在这个关头投降,则过往袍泽的鲜血,岂非白流?又有本是隋官军的降李密之诸部,与本是山东等地义军的李密之诸部之间,也因是猜疑暗生,彼此提防。 整个的洛口大营,看似平静,实则人心动荡,军心不定。——李密对此当然心知肚明,忧虑日深,正在想办法解决。郑颋的这道奏报,即在这个背景下送呈到的。 “安内外之心”之辞入耳,李密抚须,沉吟了稍顷,请裴仁基回席落座,暂未做置词,目光转向沉默的徐世绩与郝孝德,问道:“茂公、孝德,你二人何意?” 徐世绩慌忙起身,——按说跟着李密降了隋后,李密待他不薄,在为部属向朝廷求官的奏疏中,专门把徐世绩排在了前头,徐世绩因此得以被洛阳小朝廷拜为右武侯大将军,与他本在李密帐下的官职相同,但却越是李密待他“不薄”,他於今越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起得身了,他恭谨的姿态胜过如昔。 再拜过后,他说道:“敢禀明公,臣以为,明公先前既定之策,三路兵出,尤以单大将军逼向河内,直指李善道河北腹心,委实上策。有此一路牵制,李善道就难全力与明公争锋山东。” 话锋一转,他语气凝重,说道,“然据探报,涿郡高昙晟之乱,李善道已平,高开道、王伏宝两部,现已可全力抵御突厥之入侵;其又欲在北地重开互市。以臣愚见,凭此文武两道,他或可稍缓突厥南掠之患。这样一来,其境内目前之患,就只剩下宇文化及残部。而闻之,李善道也已向魏郡增派援兵,也许宇文化及残部亦很快就会被他平定。” 他抬眼看向李密,神情恳切,说道,“明公,如此的话,就诚如郑长史所忧,一旦迁延日久,待李善道彻底平定内忧,腾出手来,必倾河北之力,来与明公争夺山东!彼时局面,恐就非今日可比。故而,郑长史所言战机,确不宜错失。臣附议郑长史此策,并亦愿率部增援荥阳。” 当听到徐世绩说“亦愿率部”时,李密的视线在他脸上好像下意识地停留了一瞬。 徐世绩感觉到了他的视线,不敢低头,也不敢偏脸,硬生生地迎着他视线,任他观瞧。 好在李密没看他太久,而且也只是多看了他片刻,神色如常,无有变化。他点了点头,温言说道:“茂公,卿所指甚是。李善道今非昔比,志不可测,一旦等他平定内患,确乎是势必便会与我倾力争夺山东。你且先坐下。”等徐世绩坐下,转顾郝孝德,问道,“公何意也?” 郝孝德的身份,虽不如徐世绩这般敏感,他乃刘黑闼旧主,而刘黑闼现为李善道麾下大将,却也尴尬。他遂只是简单地说道:“臣以为徐大将军所言有理,臣以为然。” 孟让、裴仁基、徐世绩、郝孝德,俱是李密帐下领兵的重将,相继都发表过了自己的意见。 诸人觑看李密神情,只见这位素来果决的明主,却抚须而已,迟迟不语,隐隐一丝迟疑流露。 帐中略微安静了会儿。 一人心念电转,猜度出了李密此际迟疑的缘故,起身进言。 第二十四章 贾参军拨雾解疑 起身此人,坐席靠后,面白微须、眼神锐利,乃是贾润甫。 却他虽非李密元从,降从李密时的官职、名声,也比不上裴仁基,论以家资,其家亦非一等高门,却以其父贾务本留下的军中名望,加之说服裴仁基投降李密之功,颇得李密倚重。 他方才一直凝神静听,精准地捕捉到了李密在听取郑颋、裴仁基、徐世勣等人激烈陈词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迟疑,并猜到了这丝迟疑是为何故。 是对内部军心当下不稳的忧虑,亦是对日渐势盛的李善道渐生的忌惮。 “明公。”贾润甫行了个礼,沉稳的语声,在这片安静中格外引人注目,“臣亦以为,郑长史之策可行。并及裴公、孟公、徐大将军所言之增兵,也不错。然臣斗胆进言,郑长史此策,若欲用之,便不可拖延;而援荥阳之兵,亦贵精不贵多,贵速不贵迟!” 李密看向他,说道:“哦?” 贾润甫撩起衣袖,手指指向悬挂的舆图,说道:“明公明鉴:若迁延时月,待河北安定,李善道主力毕集东郡,将更难制,此诚确论,故郑长史此策若用,便不可拖延。 “李善道在东郡今虽有三万余众,然宇文化及旧部,他收编未久,人心未附,号令难齐,尚不堪大用,又他已分兵五千,接管徐州,则其目前真正可倚为干城、能战敢战之精锐,不过薛世雄、陈敬儿两部所余之众,步骑合计,约两万之数而已!反观我荥阳方面,罗总管本部,系百战淬炼之精锐,计万余之众,荥阳郡中原有驻军数千,皆明公旧部,忠诚可靠,此是我荥阳之兵,其实现与李善道可倚用之众,已相差无几。故援荥阳之兵,其实暂不需太多。” 他环视帐内诸人,声音愈发铿锵,“而又如诸公适才剖析,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诸辈新近依附李善道,不过是因畏而降,无从言忠,骤见明公天威降临,大军压境,彼等岂能不惧?岂能不忆及明公昔日扫荡群雄、席卷河南、山东之赫赫声威?料其必不肯为李善道死战顽抗,临阵倒戈亦未可知!因臣愚见,明公,此战,关键不在援兵多少,而在一个‘速’字!以雷霆之势,一举克胜,足可震慑宵小!若部署得当,速战速决,卑职以为,当有七八分胜算!” 他略一停顿,随即总结自己的发言,躬身请命,“明公,言而总之,臣以为,郑长史此策可用,且需援荥阳之兵也不需多。何用裴公、徐大将军往援?臣愿率旧部兵马,星夜兼程,驰援罗将军,足矣!其余后续援兵,可视形势而再调遣。” 却贾润甫口中的“旧部”,指的是其父贾务本遗留、源自张须陀系统的旧部将士。仍是如前所述,贾务本是张须陀的副将。这些将士久经沙场,纪律严明,为张须陀部曲时,便是精兵,从投李密后,通过历次血战,也早已证明了他们依然精锐能战。 细究贾润甫的进言,正是针对李密目前既担心内部军心不稳,又忌惮李善道这两条而产生的迟疑所发。忌惮李善道,深觉不可坐视他增兵东郡,认为郑颋的献策有理,有心赶紧在荥阳展开进战,可是偏现军心不稳,没法大规模地调兵入荥阳,又担心进战不利,所以迟疑。 但贾润甫一番分析,指明了李善道眼下在东郡的兵马,实际上不比荥阳的魏军多多少,也就是孟让说的“荥阳之魏军恐难占优势”,事实上是站不住脚,是多虑的,则即便支援荥阳,也用不上遣裴仁基、徐世绩等这般大将前往,可能一支偏师就足够了。 他这一通分析,落入李密耳中,拨开了部分致使李密迟疑的迷雾。 李密的手指停止了的敲击,视线重新落在了地图上。 帐内再次陷入静默。 这场仗,李密是想打的。但如果需要调过多的兵马往援,或言之,需调裴仁基、徐世绩往援,这场仗,李密就有又不敢打。当此军心不定的时刻,他需要裴仁基、徐世绩在他身边,帮他稳固隋降军、以瓦岗系为代表的山东义军者两个部分的部曲。 而如果像贾润甫说的,只需一支精锐偏师,便能增强这场仗获胜的把握,他便无需顾虑重重。 但问题是,贾润甫的判断,正确么? 李密望着地图,权衡再三,转开目光,落在了房彦藻身上。 …… 房彦藻,这位被李密倚为心腹智囊的谋士,立刻会意。 他捋了捋胡须,清癯的脸上浮现出深思熟虑后的决然,向前一步,说道:“明公,贾参军所析鞭辟入里,切中肯綮。”首先肯定了贾润甫的判断,接着言简意赅,直指核心,说道,“郑公在荥阳、山东声望素著,深孚众望。有他坐镇荥阳,就可保荥阳人心稳固,使我后顾无忧。值此李善道兵马初渡,立足未稳之良机,正该当机立断,以泰山压顶之势,予其迎头痛击!” 他行到地图前,指点荥阳、东郡、山东各郡的方位,声调提高,接下来的话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点燃了帐内渴望胜利的气氛,“明公,此战若胜,其利有三,皆关乎明公大业的根基命脉!其一,可速定山东,将李善道逐回河北,稳固我腹心之地;其二,山东一定,单雄信在河内方向,便能趁势而进;其三,明公至时可分兵再增兵单、郑,我两路雄师并进,河北千里沃野亦可……”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反、掌、可、得!” 这最后四个字,如同重锤敲击在李密的心坎上,充满了难以抗拒的战略诱惑力。 一个清晰的蓝图在李密眼前展开:扫平山东,进取河北,进而问鼎天下! 这不仅是军事上的胜利,更是政治上凝聚人心、重塑威望的绝佳契机。 房彦藻描绘的宏伟前景,与郑颋、罗士信的求战心切,孟让、裴仁基、徐世勣等的表示支持,以及贾润甫对敌我兵力精确的剖析,在李密心中激烈地碰撞、融合。 对内部不稳的隐忧和对李善道的忌惮,终被这强烈的、近乎破釜沉舟的进取之心所压倒。 是呀,他李密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善!”李密猛地一拍案几。 犹豫彷徨一扫而空,代之以枭雄决断的凌厉锋芒。 他挺身而起,目光如电,扫视帐下:“令!即授郑颋梁、西兖、东兖诸州行军总管,授罗士信及荥阳诸部受其节制,攻取雍丘,荡平叛逆!务必克期奏功!”继而看向贾润甫,“授贾润甫行军长史,即率精兵万人,星夜兼程,不得有片刻延误,驰援荥阳!” 贾润甫行礼接令。 李密一一扫过帐中诸将,定在了侍立帐下的两人身上,一个秦琼、一个程知节。 他俩现虽为李密亲将,然同样出身於张须陀系统,与贾润甫、罗士信本为同僚。 此战关系太过重大,不容闪失,必须再添上一道保险。 李密沉声道:“程知节!” “臣在!”程知节声如洪钟,抱拳出列。 “着你率内卫骠骑两千,随贾参军同往荥阳!听候调遣,务必奋勇当先,扬我军威!” 程知节大声应诺。 “另。”李密转向房彦藻位下的祖君彦,“即刻草拟檄文,传谕四方。” 祖君彦提笔凝神,等待他的令旨。 李密口授说道:“传檄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等:尔等受李善道蛊惑,一时失足,情有可原。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拨乱反正,重归王化,则前愆旧罪,一概不究!仍授尔等原职,若执迷不悟,甘为叛逆爪牙,天兵一至,雷霆万钧,尽诛不赦!勿谓言之不预! “传檄孟海公、徐圆朗、赵佗、魏六儿、李德谦、张迁、黑社、白社等山东诸州总管:嘉尔等深明大义,恪守本分,未附逆贼。今令尔等,悉听郑颋节制,整饬兵马,共讨不臣!凡有截李善道粮道、扰其后路或阵前立功者,不吝裂土封侯之厚赏。功过荣辱,在此一举!” 两道檄文,一刚一柔,一打一拉,威逼利诱,分化瓦解,尽显手段。 祖君彦奋笔疾书,两道檄文顷刻立就,便付干吏,先期送递山东诸郡。 “公等各还本署、本营,依令行事罢!” 孟让、裴仁基等见他犹豫过后,决断重如神明,无不肃然,齐声领命:“谨遵明公钧旨!” 众臣鱼贯退出大帐,脚步声、甲叶碰撞声,如急流般散去,偌大的帅帐骤然变得空寂。 帐中只剩下了李密、房彦藻、祖君彦三人。 李密从案后转出,踱至帐门,负手而立。 帐幕卷着,清冷的空气涌入。 他抬起头,望向天穹。 流云舒卷,变幻莫测。暮色四合,将远方的轮廓渲染得一片苍茫。 他步出帐外,越过帐外连绵起伏的营帐,投向了西南方,洛阳城的雄浑轮廓在暮霭中若隐若现。不久前,他做出了降隋的决定,名义上归附了洛阳的隋室小朝廷。 归降后,他并未入城,只遣了元帅府记室参军李俭、上开府徐师誉作为代表入朝觐见。回报的消息是:杨侗亲自接见,言辞温煦,嘉勉有加,授李俭为司农卿,徐师誉为尚书右丞,并赐金帛若干。杨侗最核心的旨意是,“其用兵机略,一禀魏公节度。”杨侗身为主君,却不呼其名,尊称他为“魏公”,礼遇之隆,似乎无可挑剔。然而,李密心中雪亮,如同明镜高悬。 这一切只是权宜之计,双方暂时的互相利用罢了! 深宫之中年少无主的杨侗,辅政的元文都、卢楚等臣,会有几人真心信他?正如他,也压根不可能真的就屈膝臣服。彼此心照不宣,各怀鬼胎。杨侗表面的礼遇,难掩互相深层的猜忌。 而更让他心力交瘁、寝食不安的是,“降隋”此举本身,既在他意料中,又出乎他的意料,使他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在他意料中,是他料到了他之此举,必会在其军中引发剧震;出乎意料的是,则是他没有料到,引发的剧震会这么强烈!将士们的不解,私下的怨言,隋军降将与义军出身的将领之间,本就存在,因此而越是加深的隔阂,所有这些,都沉沉压在心头! 是的,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场辉煌的、无可争议的大胜。 来重新凝聚已然涣散的人心,来证明自己“降隋”这个看似昏聩的举措,是何等的深谋远虑,更要向洛阳城里的这些人证明,——他李密,依旧是能左右天下大势的魏公! 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沉重的份量,顾向了东北方。 是山东的方向,是李善道野心勃勃,意图染指之地,是与李善道间的战火即将燃起之处! 一股强烈的、复杂的情绪,漫过他的心头,有忌惮、有警惕,甚至还有一点难以言喻的欣赏。 李善道。 李密不得不以对手的身份,再次地审视他。 此人真堪称当世雄主!其眼光之毒辣精准,下手之狠辣敏捷,对稍纵即逝的战机把握之妙到毫巅,每每令人心惊肉跳。宇文化及数十万骁果大军虽败,其残部犹在魏郡负隅顽抗;塞外突厥如狼似虎,时掠冀州北境,就在此等内忧外患尚未完全平息之际,李善道竟敢悍然出兵,趁王轨举东郡降从之机,亲渡河来,卷顾山东!这份睥睨天下的胆魄,这份对时机的敏锐捕捉和这份气势无前的果决,岂是困守洛阳、屡败屡战,虽然坚韧却乏大略的王世充可比! 王世充,充其量是疥癣之疾。 李善道,已然是能动摇他李密根基、威胁他生死存亡的心腹大患! 是真正能与他逐鹿中原的劲敌! “魏公,在想什么?”房彦藻不知道何时,跟了过来。 李密没有回头。 他依旧顾望着东北方被暮色吞噬的苍茫天地,仿佛要将目光穿透重重关山,看清白马县中,那个名为李善道的对手,他此刻在干什么?一阵猛烈的秋风掠过层帐,卷起无数枯黄的败叶,打着旋儿扑向他,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鼓荡起他宽大的袍袖。 良久,一声长叹,仿佛从肺腑深处溢出,带着说不明、道不清的意味,在风中低低回荡。 他喟然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秋风满怀,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萧瑟生寒。 第二十五章 桃李当应大王名 风从北来,带着黄河的=水气,吹过白马城饱经战火的城墙。 王佛子紧了紧身上半旧的皮甲,勒住缰绳,跟在大率李公逸的马后,离了白马县的南门。 过了护城河,行出不远,他侧身回顾。 城头一个个的垛口后,汉军戍卒身着赤红色戎装,戈矛如林,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映出一片肃杀的红。城门下,守门的汉军军卒亦是同样的红袄,腰挎横刀,扫视着稀稀拉拉出入的行人。又有数十汉军吏卒,护卫着两人,立在城门洞前的黄土道边,正在目送他们南下。 比起雍丘的喧嚣混乱,这里虽也透着战时的紧绷,但显得有条不紊。 出入的百姓不多,多是挑着担子、背着褡裢的乡农,步履匆匆,带着乱世常见的疲惫和谨慎,路经道边相送李公逸等的这数十人时,亦远远避开,但举动间却少了些王佛子在别处常见的那种惊惶。偶有车马经过,守卒查验文牒,也都是按章办事,并无刁难勒索之状。 王佛子心中微微一叹。 许多年前,他曾来过白马津。那时的白马,何等繁华!津渡上帆樯林立,街市中摩肩接踵,酒肆茶坊喧声盈耳,何有今日这般萧索的景象?多年战乱,大业天子巡幸江都,群雄并起,刀兵四起,这地处中原要冲的白马城,也不知被几路兵马反复蹂躏过。瓦岗军、官军、乃至宇文化及的骁果叛军,都在此留下了血与火的印记。城墙上的累累伤痕,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然而,这几日随将军李公逸滞留白马,所见所闻,却让他心头震动。 比之雍丘,竟似另一个天地。 城中虽残破,却秩序井然,县民安定,市集固不复旧观,然亦开张营业。 尤其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汉军的军纪。 不久前才随薛世雄、陈敬儿等部入驻的汉军将士,无论城中的巡逻队,还是城外大营里的兵卒,王佛子留心观察,竟均极少见有扰民掠物之事。里巷之外、市集之中,有着穿着不同号衣、颈缠红巾的汉军吏卒维持秩序,吆喝声尽管不免粗豪,但少见骄横之举。 自然也有血腥之处。 集市外的木杆上,赫然悬挂着几颗已然发黑的人头,随风微微晃动。他前日到集市,沽酒买肉时,听旁边摆摊的老者低声议论,皆是城中趁乱为害一方的奸邪恶霸、地痞无赖,被汉军入城后迅速揪出处决,以儆效尤。这等霹雳手段,反倒使百姓拍手称快。 王佛子想起在这几天中,凡所接触到的白马县人,言语间对这支“汉军”俱多是感念之辞。 商贩也好、住民也好,都说自汉军入城以来,军纪森严,秋毫无犯,非但不抢掠,还从黎阳仓运来了不少的粮食,赈济城中困顿之家。又听他们说,汉王礼贤下士,薛世雄、李善仁入白马以来,前后已辟用了好些本地有才德之士入卫府、郡府、县寺为吏;委任乡里有威望的豪强担任里正、保长,以及给县乡年过七旬、德高望重的老者,尽数授了散官虚衔以示尊崇。 这一切举措,都让饱受离乱之苦的白马百姓,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秩序和希望。 提及汉王李善道,言语间无不带着几分敬畏与期盼。 这一切,在王佛子眼中,都透着一种异样的、陌生的“新”气。 与他在雍丘,或者跟随李公逸在别处割据势力的辖地所见所闻,截然不同。 雍丘城中,李公逸虽也不能说是纵兵四掠,然军纪松弛,粮秣又匮乏,兵卒不免时有强买强卖,乃至欺男霸女之事,百姓敢怒不敢言。何曾有过这般井然的秩序和发自民心的称颂? 思绪至此,不由得又牵扯出了他的另一桩心事:李密降隋。 王佛子只是个粗通武艺的亲兵队率,李公逸的心腹护卫,这等天下大势、英雄抉择,本不该是他思虑的。可在目睹了白马的景象之后,再想起李密令人惊诧的降隋之举,他那股憋闷的疑惑便再也压不住。他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寒风立刻吹散了那点湿痕。 他想不通!真真想不通! 当年李密游说自家将军李公逸起兵反隋时,是何等慷慨激昂?他痛陈昏君无道,天下苦隋久矣!说誓要推翻暴政,解民倒悬。李密游说李公逸时的这些说辞,王佛子曾有在旁闻听。不得不说,他彼时心中,其实是赞同李密的话的。大家伙为何提着脑袋,聚在李公逸的旗下,沦为“群盗”?还不就是因为活不下去了?可如今倒好,李公逸等都已跟着李密造了反,李密却突然倒降了洛阳的隋室小朝廷!降了那个他口口声声要推翻的暴隋!这算怎么回事? 难道真如将军当初私下里所言,“李密此人,穷途迷路,好以大言动人,恐非成事之主”? 可若说当时的李密是“穷途末路”,的确不差,现在的李密,拥众数十万,据洛口大仓,声势浩大,却怎能是“穷途末路”?他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反而背弃初衷,降了隋? 王佛子半点也想不明白。 他只觉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造反造反,造了半截,又去投降?这岂不是把兄弟们流的血都当成了儿戏!——李密帐下,亦是有李公逸的部曲,在跟着他围攻洛阳的!他的弟弟,现就在李密的前线军中。他们曾并肩浴血,期望破旧立新,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希望沦为泡影。 将军李公逸改投李善道,王佛子最初只是本能地跟随,将军指向哪里,他便冲向哪里,不多想,也不敢多想。但这几日白马的见闻,以及随侍将军谒见汉王、跟着汉王巡视乡野时的所见,不知不觉间,却让他心底的想法,悄然出现了转变。 他远远见过李善道数次。 这位新近大败宇文化及十余万骁果的汉王,年轻英武,身姿挺拔,目光沉静如渊,自有不怒而威的气度。宇文化及的兵马何等雄壮,王佛子亲眼见过其一部途经雍丘时的盛况,旌旗蔽日,甲胄精良,望之令人胆寒。可就是这等强敌,被汉王打得溃不成军! 更出他意料的是,这位声威赫赫的汉王,全无想象中的跋扈傲慢。王佛子曾亲眼看见他蹲在田垄边,与一个满脸沟壑的老农絮絮交谈,神态平和;也曾亲眼见他抱起一个拖着鼻涕的农家小儿,逗弄得那孩子咯咯直笑,全无王者架子。这些场景,透着难以言喻的生机与踏实。 王佛子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冰冷的马鞍。 他忽然觉得,将军这次改换门庭,投向李善道,或许……,真的是一个极其明智的抉择?至少,在这位汉王的治下,他看到了秩序,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与李密那边截然不同的气象! 耳边传来车轮碾过冻土的辘辘声。 王佛子收回思绪,看了看队伍后方那长长的辎重车队上。 车上满载着粮袋,这是临行前,汉王亲自下令赏赐给他们的粮秣,足够他们这支人马嚼用月余。看着这些实实在在的粮食,王佛子因李密降隋而生的愤懑,被压了下去。管他李密如何,至少眼前,跟着汉王,兄弟们能吃饱肚子了。这一年多来,起初靠着洛口仓的巨粟,李密还不曾向他们索要过粮,可随着流民蜂拥分食,数十万大军围攻洛阳的消耗,洛口仓的粮食日渐捉襟见肘。从一两个月前起,李密却就开始向他们索要粮食,弄得雍丘上下怨声载道。 一阵寒风袭来,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王佛子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皮袄的领口,转回头,重新望向队伍前方。 而就在他转回视线的时候,他的视线再次掠过了城门前道边,代表李善道相送李公逸等的人群。为首二人,是汉王李善道之兄、现任东郡太守的李善仁,和汉王帐下大将陈敬儿。在陈敬儿的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军吏。王佛子的视线与他遥遥地对了一对。 这军吏身量不高,站得笔直。 王佛子忽然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似乎他们初到白马进城时,随从陈敬儿相迎的队伍中也有此人?记不太清了。他转回过的视线,落回在了行在前边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的背影上。 南下,过瓦岗旧寨,过封丘,即入梁郡,再过浚仪、陈留,便是雍丘了。 三百余里的路程,大约三四天可达。 …… 白马城外道边,相送李公逸等的人群中,杨铁子放下掩着口鼻以挡寒风的手,低声骂了一句:“这狗日的天,说冷就冷!”声音不大,带着军汉特有的粗粝。 可不是么?前些日子跟着主将陈敬儿在黎阳守城时,还热得让人恨不得扒层皮,这才多久?黄河水还未结冰,刀子似的北风已经刮得人脸皮生疼,眼看寒冬就要来了。 他站在陈敬儿身后,目送着李公逸等渐渐消失在官道扬起的尘烟里。 刚才那个频频回望的骑吏,杨铁子有印象,是李公逸身边的一个亲兵队率,叫王什么来着?记不清了。李公逸来时,他从陈敬儿相迎,这人似乎就在李公逸马侧护卫。 寒风灌进脖颈,杨铁子却和王佛子相同,也不禁缩了缩脖子,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别处。 汉王,真是神龙一般的人物! 他是陈敬儿的部曲,跟着陈敬儿留在了河北,没有参与数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河东之战,但军中早已传遍:汉王如何以雷霆之势席卷河东,摧枯拉朽,让敌闻风丧胆,一举夺下了河东半壁;河东的硝烟还未散尽,汉王马不停蹄,还师河北,接着又将挟持萧皇后和新任隋主、裹挟十余万骁果精锐的宇文化及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鼠窜逃去了魏郡。这等赫赫武功,当真令人热血沸腾!而更令人咋舌的是,大胜过后,汉王略作休整,便调兵渡河,兵不血刃乃得东郡,随之,几道檄文传出,李公逸、周文举、綦公顺这类盘踞山东的豪强,竟就纷纷归附! 这份威势,这份谋略,这份席卷天下的气魄! 杨铁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传言。早些时,到处都在传言,说李密名应图谶,“桃李子,得天下”,是得了天命之人。可看看李密现在在做什么?几十万大军围着洛阳,眼看就要破城,他却莫名其妙地降了隋!降了他起兵时,誓要推翻的贼朝廷!杨铁子只觉得荒谬透顶,简直不知所谓!相比之下,自家汉王,才叫真正的天命所归! 最近军中,就“李氏当王”的谶语,悄然流传起了一种新的解释。 所谓“勿浪语”,岂不正应了“善道”二字?还有“桃李子”云云,汉王早年龙潜瓦岗时,听说所居的山谷就叫桃花谷!这才是天意昭昭!杨铁子对此深信不疑,觉得这说法不但比所谓李密应天命的说法更可信,并且符合李善道的经历、名字,简直再明白不过了。 “要打荥阳了!”这个念头像火炭一样在杨铁子胸膛里灼烧。 河东之战他没能参与,大败宇文化及此战,他随从陈敬儿守黎阳,也没能参与到汲县城外的决战之中。眼见着别部的将士因功受赏,得意洋洋,他早就眼红心热。这次汉王要打荥阳,拔掉李密插在河南腹地、山东南部外围的这颗钉子,陈敬儿将军作为汉王的嫡系心腹大将,果然没被汉王忘记,第一批就被调到了东郡前线!机会,千载难逢的机会来了! 杨铁子暗暗攥紧了拳头,粗糙的指节捏得发白。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抓住机会,在荥阳城下立下大功,弥补之前的遗憾! 正心潮澎湃地盘算着,忽见前头的陈敬儿将军与李善仁低声交谈了几句,两人便转身,看样子是要回城了。杨铁子赶紧收摄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 旋即,带队校尉的军令传下,他与身旁几个队率一起大声应诺,就连忙整队。 陈敬儿已还身到杨铁子等人身前。 精瘦黧黑的脸上,没甚么表情,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他在肃立的部曲脸上一一扫过,抬手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张五、赵栓柱、杨铁子、孙大眼,出列!” 被点到名的几人不敢怠慢,立刻出列。 “其余人等,就地解散,归城外大营待命!”陈敬儿吩咐说道,“点名的,跟俺进城。” 杨铁子心头一跳,不知将军突然点名所为何事。 他不敢多问,和另外几个也被点名的同袍依照“两人成排、三人成列”的汉军军容要求,麻利地列好了队形,随在陈敬儿和李善仁身后,再次踏入了白马城门。 寒风被城墙阻隔,城内似比城外稍暖些。 但因未知任务而起的紧张和隐约的期待,却让杨铁子丝毫也未有注意到这点变化。 …… 一行人沿着白马城的主街前行。 街道两旁,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屋舍有点破败,但街道清扫得颇为干净,偶有行人,见到这队顶盔贯甲的军汉,特别居前的陈敬儿和李善仁,都恭敬地避让道旁。 空气中弥漫着战事将要再启的压抑和秩序重建后的肃穆。 不多时,到了东郡郡府。 府邸门楼高耸,虽屡经战火,仍可见昔日郡治的威严。门口戍卫的兵士,清一色玄甲红缨,身材魁梧,眼神锐利,站得如同钉在地上的铁桩。他们认得陈敬儿和李善仁,让开了道路。 陈敬儿与李善仁迈步入府。 杨铁子等几名被陈敬儿点名的军士,则被一名府吏引到门房侧的小耳房内静候。 屋里有席子、有胡坐、有炭盆,暖意融融,但几人谁也没坐,挺直腰板站着。这是一向来,觐见李善道的汉军将士们在等待召见时的一贯作风,引他们进来的府吏见惯了,也不多言,只默默退出,轻轻关上了门。屋内,安静得能听到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他们各自的心跳。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方才那名府吏再次出现,面色严肃地说道:“几位,随仆来。” 杨铁子等人同声应诺,出了耳房,依旧排成一列,跟着府吏登上台阶,进了府中。 前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尽是身着明光铠、外罩赤袍的汉王亲卫,个个身形如岳,屹立不动,身上的甲叶泛着幽冷的寒芒,腰间的横刀刀柄缠着防滑的麻绳,竖立的长矛直指苍穹。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空气中,让杨铁子等人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穿过一道回廊,眼前豁然开朗,到了一座宏阔的厅堂外。 府吏在堂前阶下停住脚步,躬身向内通报:“禀大王,人带到了。” “进来。”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堂内传出。 府吏示意杨铁子等人入内。 几人摘下佩刀等物,低着头,鱼贯而入。 堂内光线明亮,铺着厚厚的毡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混着墨香、炭火气和淡淡檀香的气息钻入鼻孔。杨铁子等人不敢抬头,只凭眼角余光瞥见前方主位上端坐一人,两侧分坐着几个身影。他们按照军中规矩,齐齐单膝跪地,叉手行礼:“小人等参见汉王!” “都起来吧。”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正是来自主位。 杨铁子等人谢过恩,相继起身,垂首肃立。 “抬起头来。”这次说话的是陈敬儿将军,语气温和了些。 杨铁子等人依言抬头。 只见主位之上,端坐一人,身着常服,未戴冠冕,只裹了个黑幞头,浓眉大眼,虽然目光温润,却分明不怒自威,正是汉王李善道!他身旁下首,坐着屈突通、李善仁、陈敬儿等。 李善道缓缓看过几人,嘴角泛起笑意:“张五、赵栓柱、孙大眼、杨铁子。都是陈五郎帐下的好儿郎,我记得你们。上次在贵乡大营校阅,张五,你得了个甲上,是不是?骑射功夫,很是不错。月前守黎阳,赵栓柱,我在五郎的军报中见了,你伤而不退,好得很!伤可好了?孙大眼,咱在瓦岗老寨,迎战罗士信时,你就立下过战功,这一回要是再让你战一战罗士信,你怕不怕?杨铁子,高将军选你入陌刀队,你却忠心,不肯离开五郎,忠心之士啊!” 被汉王亲口叫出名字,还提及各自的一些事,杨铁子等热血直冲头顶,激动得脸皮发烫,手足无措,只纷纷讷讷应着:“大王、大王记得小的……”“不敢当大王夸赞,小人伤已好了。”“怕什么!大王一令,小人死也不怕!”“陈将军待小人恩厚,小人甘愿效死以报!” 他们一块儿回答,乱七八糟的,听不大清楚。 陈敬儿轻咳一声,几人连忙住口,但脸上的激动之色却难以掩饰。 李善道不以为忤,笑着摆了摆手:“不必拘礼。召君等前来,是想问问,随陈将军移驻东郡这些时日,可还习惯?营中衣食可还充足?将士们可有怨言?” 莫说便有怨言,杨铁子等也不敢说,何况军中并无怨言,相反,皆是求战之心? 几人赶忙又作回答:“回汉王,习惯!太习惯了!”“吃得饱,穿得暖”“将士们都感念汉王恩德,士气高昂,绝无怨言!”又是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李善道耐心听着,微微颔首,待他们全都说完,才说道:“习惯就好。将士们浴血沙场,我常担心衣食不能厚养,心有不安。见君等精神振作,衣暖食足,我便放心了。”顿了顿,转入正题,说道,“今日召君等前来,是有一件紧要差事,需得力之人去办才行。” 堂内登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杨铁子几人闻得“紧要差事”之语,心跳如擂鼓,竖起了耳朵。 “想必君等也已知晓。”李善道眼神锐利起来,话带铿锵,说道,“我军下一步,意在荥阳。李密既降伪隋,他接下来,必是要进谋我军。咱不能只挨打,不还手,故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妈的,先将荥阳给它打下来!待得荥阳在手,其北之山东诸郡便可尽归咱们所有,其南、其东之河南诸郡,咱们也可图之了。到时,李密这厮就困蹙洛阳,无能为也,只能等着咱们去收拾他。唯兵法云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是又若取荥阳,得先将荥阳的敌情搞清楚。因需用兵之前,先择得力精干之士深入荥阳,以探明罗士信等部的虚实。” 潜入荥阳!探听敌情!杨铁子几人心中剧震!这是何等危险,又是何等荣耀的任务!能被汉王亲自点将,说明他们是被信任的!兴奋、紧张、豪情等等情绪瞬间淹没了他们。 “君等或是荥阳人,或是荥阳附近人,熟悉地理人情。”李善道看着他们,语转温和,说道,“是以,我打算便将此任,托付君等,君等敢领此任否?” 几乎异口同声,杨铁子几人热血上涌,叉手齐声应诺,声音洪亮,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落下:“小人等怎会不敢?愿为大王效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李善道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颔首道:“好!都是忠勇之士。此去颇有凶险,务必谨慎行事,保全自身为要。具体探明荥阳的什么敌情,如何传递消息,五郎稍后会详细交代君等。” 他略作沉吟,又道,“过几日,杨粉堆也会来到东郡了。他到之后,会另遣斥候,亦入荥阳打探。君等此去,系是先遣,为后续的深入探查铺路。关卡、暗哨可先探明。” “谨遵王命!”杨铁子等人轰然应诺,充满了被赋予重任的兴奋。 陈敬儿见李善道没有别的嘱咐了,适时接腔,令道:“尔等且先退下,稍后俺会与尔等细说。” “诺!”杨铁子等人再次行礼,躬身退出大堂。 走下堂前石阶,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杨铁子精神抖擞。他按捺不住激荡与好奇,趁着引路府吏不注意,大胆地、飞快地朝堂内回望了眼。他看见李善道已然离席起身,提着根光滑的乌木直鞭,站在了堂中的沙盘前。沙盘上山川起伏,城池俨然,黄河如带。李善道手中的直鞭,稳稳点在了沙盘上的一处。他看不到是什么地方,想来应是荥阳?但也或许是洛阳! 他不敢多看,扭回来脸,随着同伴快步出了庭院。寒风刺骨,但杨铁子胸膛里却仿佛燃着一团火,滚烫滚烫。他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奔涌沸腾。 第二十六章 恩威徒施贾生谋 沙盘占据了堂心,其上山河城池,沟壑纵横,正是河南、山东的山川地理之形。 李善道立於沙盘前,光滑的乌木直鞭,此刻正稳稳点在一处,——荥阳郡治管城。 “郑颋到了荥阳以后,办的事情挺多。”李善道声音不很高,但清楚地传入先后起身,从立在了他身边的薛世雄、李靖、李善仁、陈敬儿、侯友怀、郑元璹等人耳中,“先说军事方面,首先,他遣兵两部,已分入驻酸枣、阳武二城,显是在防备我自封丘、白马南下。” 他吩咐陈敬儿,“五郎,你部驻封丘,距此二城最近,彼处情形如何,说与大家听听。” 陈敬儿上前应诺,与薛世雄等说道:“好请诸公知晓:据俺驻封丘所部游奕哨探回报,入驻酸枣、阳武之魏军,各约两千。酸枣魏军主将名唤郑须弥,系郑颋之侄;阳武魏军主将陈道真,为荥阳本地大姓子弟。此二部主力,皆是随郑颋自洛阳来的李密嫡系。” ——郑颋之此来荥阳,非单骑而至,随行有数千兵马。 陈敬儿顿了下,继续说道:“此二部魏军进驻后,即大肆征调民夫,修缮城墙,於城外另置营寨,严行城禁。并不断遣出精悍斥候、游奕小队,深入我封丘、胙城、灵昌地界,刺探军情。彼辈斥候战力颇为可观,聚散有度,当本隋官军精锐。仆所部游军与之数番遭遇、交手,互有折损。当下,酸枣、阳武二城的内外消息,已被这两部魏军封锁,不易勾通。” 李善道点了点头,示意他退回原位,转顾诸人,直鞭在酸枣、阳武的位置上点了点,说道:“此二城,已成挡住我军南下道路的咽喉之刺。而郑颋动作,不止於此。” 鞭梢移向管城,他说道,“其次,罗士信率其部万余步骑抵至荥阳后,便入驻管城,扼守要道,与酸枣、阳武形成犄角之势。郑颋与他在管城,连日亦是加固城防,深沟高垒。又次,获悉郑颋还给襄城张善相等部传檄,召他们到管城汇合。不过,张善相等部,现尚未入荥阳。” 直鞭在管城也点了一点,旋即,西南移到了洛口仓城的位置,李善道往下说道,“张善相等部的援兵尽管尚未开到,洛阳方面最新探报,郑颋的援兵却不仅张善相等。贾润甫、程知节已奉李密之命,将要增援荥阳。贾润甫部约步骑万数,程知节所率为两千李密的内卫骠骑。” 此言一出,堂内气氛沉穆了稍许。 薛世雄眉头紧锁,接口说道:“大王明鉴。郑颋出身荥阳郑氏,高门子弟,好谈佛理,自视甚高,然论韬略,实非上乘。却这贾润甫,倒不可小觑!”他语气凝重,“此人素有谋略。去年裴仁基坐困虎牢,进退维谷,便是贾润甫以‘萧君如栖上鸡,若不知机变,在明公一刀耳’之语,动其心魄,终说动了裴仁基不再顾忌监军御史萧怀静,举军以降李密。及张须陀帐下的秦琼等部,也是因他而降了李密。此人之能,由此足可见一斑!臣还听说,他曾劝谏李密,勿使洛口仓粮尽付流民,徒耗军资,因被李密转任判司仓参军事。……大王,此子可称智士。” 李靖上前半步,恭谨行了个礼,补充说道:“薛公所言极是。又臣闻之,贾润甫从其父贾务本,久在张须陀帐下赞画军务,熟知兵事,深谙河南、山东地理人情。对他确不可掉以轻心。” 李善道的视线落回到荥阳,颔首说道:“薛公、药师所言,与我所虑略同。贾润甫有谋,不可轻视。并且不止贾润甫……”他看了下诸人,说道,“还有程知节,也不可轻视。当年在瓦岗时,五郎,我等就听闻张须陀帐下有数将号称万人敌,罗士信、秦叔宝之外,即这程知节了!其人勇悍绝伦,有万夫不当之勇。今次李密将其与内卫骠骑两千精骑一并遣来,是下了血本了啊。欲破荥阳,贾润甫之智,程知节、罗士信之勇,皆不可大意!” 他直鞭收回,总结说道,“荥阳军情,暂时所知,大抵就是这几条。简言之,郑颋、罗士信增强防御,而其之各路援兵将至。”端起王宣德呈上的茶碗,抿了口茶汤,润了下嗓子,话风从军事转到了政治,说道,“郑颋於荥阳,在政治上也有动作。手段堪称凌厉。他在於酸枣、阳武两地,接连处决了数名暗通我军的豪强、轻侠,枭首示众。” 李善仁皱着眉头,说道:“阿弟,这事儿俺知道。被他杀掉的这几人,都是郑君、侯君费心寻得的内应。死的叫一个惨!尽是被在闹市斩首,首级被悬在城头。郑颋这是在以杀示威啊!” “恩威并施,治之常道。”李善道如今早是熟悉了御下、治土之道,口里说着郑颋“凌厉”,实际上并不为郑颋的手段感到心惊,他随口应了句李善仁的插话,顺着这话头说道,“说到恩威,郑颋在荥阳,除了杀人,也在施恩。侯公,你就你所知的郑颋的施恩举措,与诸公讲一讲罢。” 侯友怀出列拱手,应了声诺,与薛世雄等介绍说道:“诸公,据仆所知,郑颋自到荥阳以来,再三辟用荥阳各县大姓子弟,许以官爵,笼络人心。要说施恩,他的确是恩惠施了不少。” 话锋一转,带着中下层出身的不同视角,又说道,“然以仆观之,此等‘恩惠’,於大局却用处有限。正如薛公所言,郑颋高门子弟,目下无尘,自视清高。其所辟用者,因多膏粱纨绔,或趋炎附势之徒耳,真有才学之士反不得用。即便授官,无非点缀门面,焉能尽收士民之心?” 他目光炯炯,说道,“近日仆奉大王令旨,遣人潜入荥阳诸县,联络县寺干吏、乡野才俊,成效初显。阳武、酸枣虽有暗通者被杀,然其亲族故旧,怨恨更深!虽因郑颋严密封锁,消息一时难出,但若我军兵锋所指,城内愿为内应者,绝非无人!此其一也。” 说到此处,他停了下,加重语气,“其二,荥阳自归附李密至今,李密的心思尽在洛阳,於地方治理,几近荒废。而下得利者,唯昔日随其起事的‘群盗’渠帅,及高高在上的名族大姓。寻常百姓、寒门士子,非仅未得实惠,方下反更要受昔日彼辈摇身一变为‘官’的‘群盗’的盘剥欺凌,俯首低眉,怨气积郁已久!此等汹汹民情,岂是郑颋杀几个人、封几个官便能轻易抚平的?”他就是县吏出身,对荥阳的县吏、寒门子弟的现下处境、怨言很是清楚。 郑元璹注意到李善道的目光随着侯友怀的话,移到了他的身上,连忙躬身,谦卑说道:“大王,侯公所言,句句属实。据臣与荥阳旧识的往来书信中所悉,被郑颋新近辟除的荥阳士人里边,真正受其倚重者,多为其本家子弟,或姻亲故旧。其余人等,顶多虚职挂名,徒有虚衔耳。与臣通书信的几位士人,对此颇有讥诮,言其‘任人唯亲’,‘徒具虚名’。” 他稍作停顿,观察李善道神色,小心翼翼地说道,“大王,臣前已禀过薛公,李密降隋的消息传至荥阳后,与臣通信的士人,因此起了点分化。少数心向隋室者,已不再与仆书信往来;然多数人,书信反较往日更为频繁了!言谈间,对李密降隋,均是颇多非议!” 清了清嗓子,他压低声音,仿佛在复述某种秘闻,“其中一位在信中直言:‘既降洛阳,抑甘为隋臣乎,抑再反乎?’此语可谓诛心!且引汉末吕布、三国孟达等反复之徒旧事为鉴,断言李密反复无常,难成大事,纵其降隋为权宜之计,亦已失尽天下英雄义士之心!人心离散,其势已颓矣!”——却他这最后一句,是他自己对李密降隋的评价,带着明显的倾向。 李善道听罢,面上不动声色,只笑了一笑,温声请侯友怀、郑元璹等回原位站定,沉吟了片刻,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政治方面,郑颋除此恩威并施,还有个举措,就是传檄山东群豪,或威吓,或安抚,或利诱。但就眼下所知,他的这个举措不太成功。孟海公、徐圆朗之辈,对我的檄文颇为恭顺,对其檄文亦是同样恭顺。此辈其实还是存着骑墙观望之心。” 薛世雄等皆以为然。 “说来说去。”李善道的视线,又落在了沙盘上的洛阳位置,说道,“只靠郑颋在荥阳的这些军、政举措,不足为我强敌,他是挡不了我军攻取荥阳、卷席山东的!真正对我军有威胁的,还是李密。而这李密,闻报,他得了洛阳的封拜以后,主力还到洛口,现仍在休整。李密这一降,得的官爵不少,又是太尉、又是尚书令、又是魏国公,文武一把抓,俨然已是洛阳小朝廷的一人之下矣。可他看似风光,实则抱薪救火,其军内部,而下军心动荡,人心不稳。依我料之,他短时内,除去贾润甫、程知节两部外,定却已是不能再大举增援荥阳。” 薛世雄、李靖、李善仁、陈敬儿等人应道:“大王明见,李密自顾不暇,诚不易再援荥阳。” 李善道回到席上坐下,顾盼诸人,说道:“所以,我已决定,战机不可错失,攻取荥阳此战,须当尽早着手了!”再度看向了陈敬儿,问道,“五郎,你部现下备战如何了?” 第二十七章 计方议定闻斥报 陈敬儿躬身抱拳,大声说道:“禀大王!臣所部现驻封丘之兵马,共计步卒两团,骑兵一团,合计五千余。为免打草惊蛇,引酸枣、阳武等地魏军警觉,其余步骑暂尚留驻白马大营。然两地相距不远,若有军令,一日之内,必可全数驰抵封丘,枕戈待命!” 如前所述,“团”的常备编制是两百人,但在战时,作为基本的作战单位,“团”会得到扩编,通常一个战时的步兵团会有两千人,战时的骑兵团会有千骑。陈敬儿所言的“步卒两团”、“骑兵一团”,指的就是战时的这种大团。“五千余”,多出的跳荡、辎重等兵种。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仍是如前所述,李善道改制后的“十六卫”,名虽与隋的“十六卫”相同,但性质实则存在根本上的不同,汉军当前的“十六卫”,实际上就是十六支野战军团。每个卫的编制、兵种等设置,皆按的野战军的要求。如“跳荡”、“辎重”,此类就俱是野战军中必备的兵种。跳荡也者,跳跃荡决敌阵之意,是勇锐破敌之兵,即突击队。跳荡、辎重之外,每卫还有战锋队、奇兵、驻兵等不同兵种。又此外,每卫的整体编制,结合了隋野战军的既定编制,以及李靖的建议,目前李善道设置的是各七军,分为中军、左右虞侯军和左右厢军,左右厢军又各分两到四军。虞侯是警戒与机动部队,厢军是主力作战部队。 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陈敬儿继续禀报:“连日来,臣以商队转运、民夫徭役等名目为掩护,已将大批攻城器械,云梯、冲车、投石机、壕车等的部件,还有箭矢、刀甲、火油、粮秣等军资,源源不断地运抵封丘城中与城外营垒。物资之丰,足可支撑一场攻坚大战!” 堂内众人闻言,精神皆是一振。 薛世雄抚掌笑道:“陈大将军此乃藏雄兵於敌榻之下。大王此攻荥阳,先锋之任非将军莫属。” 却当前在东郡的汉军,主要是薛世雄、陈敬儿两部。薛世雄部现下的任务,是负责协助进一步整编所收降的宇文化及在东郡之部、维稳东郡、威慑韦城的周文举部,及防备孟海公、徐圆朗入侵,另外,分去徐州的五千步骑也是薛世雄的部曲;而陈敬儿部,则是专职对外攻伐。 李善道亦露出赞许之色,说道:“甚好。” 待陈敬儿坐下,他转视帐中诸人,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时不我待!”李善道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杀伐之气,“李密虽困於内忧,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待其弹压住军心,腾出手来,则荥阳得洛阳源源之援,孟海公等墙头草亦必慑其威势,转而不复骑墙,将从李密胁我东郡矣!至时,我将腹背受敌,局势危哉!” 他再次起身,大步走回沙盘边上,直鞭在沙盘上横空扫过,重重地重新点在了荥阳郡的位置,“故,我意已决!虽沐阳、丑奴、元德等部尚且未至,也不能再等了,必须抢得先机,先发制人,对荥阳展开进攻!此役,首战可为试探,若进展顺遂,待沐阳等部抵达,便转为总攻!至於此战,具体怎么打。药师献上了一策,是为‘正奇并用’,正合我意。药师,你来说说。” 李靖应诺,便亦回到沙盘前,拾起了另一根直鞭,先点向了酸枣、阳武两县,与薛世雄等人说道:“仆所献大王之策为,首先,以现驻封丘之兵马,大张旗鼓,佯攻此二城!以吸引郑颋、罗士信的注意力集中於此两地!” 他持着的直鞭旋即划出一道弧线,绕过荥阳腹地,指向了东南方向的开封,“而以另一部精兵,潜行匿踪,利用李公逸新附、雍丘已为我得之利,借道雍丘,合李公逸部之力,自侧翼急袭开封!我军既在猛攻酸枣、阳武,开封守军必然无备,拔之易也。” 鞭梢敲在开封的位置,“开封一下,管城之右翼便顿失屏障,酸枣、阳武之侧后亦将受到威胁。郑颋、罗士信坐守管城,焉能坐视?必引精锐,急赴开封救援!荥阳魏军之注意力,由此,就又会被此奇兵牵制於开封!” 直鞭猛然回指酸枣、阳武,“值此,我本佯攻酸枣、阳武之部,立时转虚为实!调陈大将军余部、周文举部、薛大将军一部,一起加入战团!诸部合力,猛攻酸枣、阳武!魏军管城的主力已被调到开封,酸枣、阳武暂时无有强力外援,何能抵挡?必可一鼓而下!” 他最后将直鞭指向管城,“待酸枣、阳武为我攻克时,高大将军等所率之后续诸部,亦当已抵达东郡!这时,我军挟大胜之威,即可两路进击,强攻管城!” 策略一气呵成,虚实变幻,杀机四伏。 堂内一时静极,唯有炭火噼啪作响。 薛世雄凝神细思片刻,击节赞叹:“妙!妙也!药师此策,先以北线佯攻牵制,东南奇兵,捣其侧腹,待敌调动,再以雷霆之势拔其犄角,最后合围中枢!此策虚实转换,环环相扣,诚如大王所言,‘正奇并用’,深得兵法‘奇正’之妙!堪称上策!” 陈敬儿、李善仁等人亦纷纷点头,皆是出言赞同。 “好!公等既对药师此策,无有异议。”李善道丢下直鞭,昂然下令,“陈敬儿听令!” 陈敬儿肃然出列:“臣在。” “命你部加紧备战,枕戈待旦!待杨铁子等人及已遣之其余斥候探明酸枣、阳武、开封三地虚实、守备、道路详情,至迟十日之后,即按此方略,进军荥阳!” 陈敬儿振奋应道:“末将领命!” 却何谓“待杨铁子等人及已遣之其余斥候”?李善道谋攻荥阳已久,当然不可能一直没有向荥阳遣派斥候。因是杨粉堆尽管还没有到东郡,但已有几批斥候,先后被遣去荥阳。杨铁子等只是最新的一批斥候。却又说了,既然已有斥候遣入荥阳,为何又特地令陈敬儿从他军中选出杨铁子等亦遣?这则是因为,此战既以陈敬儿部为主力,为使陈敬儿对敌情掌握得更为准确,自是最好也遣几个陈敬儿部的精干吏卒,深入打探。也不必多说。 只说备战进攻的命令下达,诸人接令,纷纷领命辞去,各去做军、政等方面的布置。 府门外,杨铁子等几人正在等候陈敬儿。 陈敬儿没有多说,只简要地令杨铁子等,此入荥阳,别的地方可先不探,重点是务必尽快摸清酸枣、阳武、开封三地的守军、城防、道路及周边地形。 杨铁子等人接令,当夜便悄然出发,分头向酸枣、阳武、开封方向各去。 …… 三四日后,郡府大堂内。 李善道正凝神阅看河内黄君汉呈来的奏报。 “大王!急报!”陈敬儿急促的声音打破了堂中的宁静。 陈敬儿这几天,多在城外营中,调度兵马,督查备战。前天,他还便服简从,去了趟封丘,察看驻在封丘的三团步骑的临战预备。而不知何时,大约是刚才看黄君汉的奏报太过入神,李善道没有发觉,他从城外来了郡府,立在门外的廊上,便放下奏报,说道:“进来讲。” “杨铁子报,一支魏军潜行进了开封!”陈敬儿两三步跨入堂中,一边行礼,一边飞快进禀。 李善道怔了下,说道:“魏军进了开封?杨铁子何在?” “就在府外候召!” 李善道令道:“速召!” 不多时,杨铁子从府门外进来,被引入堂中。 只见他发髻散乱,满面尘土汗渍,干涸的泥印在脸上划出几道沟壑,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粗布衣上沾满泥泞,多处被荆棘刮破,草鞋磨穿了底,边缘绽开,露出裹着厚厚泥垢的脚趾。整个人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显然经历了昼夜不息的极度疲惫。 李善道按住惊疑,却先不问话,温言说道:“铁子,你辛苦了。来人,取水!赐坐!” 即有侍臣端来温水,又搬来马扎。 杨铁子受宠若惊,谢过恩,抖着手接过水碗,咕咚咕咚连灌了几大口,呛得咳嗽几声,喘息稍定,到底不敢落座马扎,伏拜礼罢,嘶哑干涩的嗓音禀报说道:“禀大王!小的前日入夜,到的开封城外,不好进城,在林间暂且歇下。本寻思次日设法混入城中打探,可就在当夜,约莫三更天,远近村落狗吠不止,响成一片。小的觉着不对,悄悄爬上树梢瞭望……” 他眼中闪过些微当时留存的震惊,“就望见一彪兵马!黑压压一片,没打火把,顺着官道,从西边来,人衔枚、马裹蹄,脚步、马蹄都压得极低,径开进了开封城外的魏军大营!” “可识出旗号,主将是谁?兵力几何?”李善道问道。 杨铁子摇了摇头,答道:“启禀大王,夜深天黑,旗号看不清,主将是谁无从知晓。只看见有步兵,有骑兵,步兵占了大头,过了好一阵才走完!小的估摸着,少说得有四五千人!” “后来呢?”李善道追问。 杨铁子说道:“小的原想第二天靠近军营探个究竟,可发现军营周围加强了戒备,岗哨林立,巡逻队一队接一队,盘查极严,没办法接近!小的怕耽搁了大事,不敢再留,赶紧就往回奔,半个时辰前,才刚回来白马。”他的声音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白马到开封,近三百里路,他三四日间跑了个来回,几乎马歇人不歇,全凭一股忠勇之气支撑。 “好!你做得很好!探得此讯,大功一桩!下去好生歇息!自有重赏。”李善道勉励说道。 杨铁子感激涕零,挣扎爬起,行礼告退。 待他退出,堂内重归安静。 李善道起身,负手踱至沙盘前,眉头紧锁,盯着开封的位置,久久不语。 “大王,……”陈敬儿亦是惊疑不定,猜测说道,“莫非我欲奇袭开封之谋,走漏了风声?” 这突如其来的敌军,正好卡在他们计划的关键节点上! 李善道没有回答,看了会儿沙盘上的开封,旋而视线落在管城、酸枣、阳武等处,又往下移,在另一处上定定地看了片刻,仿佛要将沙盘上的城池穿透,他令道:“召薛公、药师来!” 薛世雄与李靖很快赶到。 李善道将杨铁子所报与他们简述一遍。 陈敬儿将自己的猜测也再说了一遍,说道:“大王,若非谋泄,开封怎会忽增兵数千?时机如此之巧!还是夜间潜行?” “薛公、药师,你俩怎么看?” 李靖的目光在沙盘上梭巡,最终定格在了李善道适才所视定的一处,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出陈敬儿的意外,说道:“谋泄未必。大王、陈大将军,依靖愚见,郑颋、罗士信此举,恐非为守开封。”他点向沙盘上的雍丘,“其意,或与大王相同,也是为先发制人,意在雍丘!” 陈敬儿愣了愣,说道:“雍丘?” “佯攻酸枣、阳武,实取开封此策,除了大王与臣等数人,无人知晓。就是杨铁子等,也只知探其情报,不知是为何故。试想,郑颋、罗士信何能得知?难不成他们有未卜先知之能?这显然不可能。因这支夜进开封的魏军,必另有图谋。除了欲趁李公逸新附大王未久,我军在雍丘根基未固之际,先将雍丘攻取外,大王,以臣之见,不会有其它可能。” 陈敬儿也是个机敏的人,只不过因这几天他一直在准备打开封的事,满脑子都是酸枣、阳武、开封,是故一时间,被局限在了此中,思路没能放开,乃没有虑及雍丘。 这会儿被李靖一语惊醒,他当即恍然,拍了下大腿,说道:“是了!只能是这个原因!”视线亦定在雍丘上边,琢磨稍顷,说道,“嘿嘿,郑颋、罗士信这俩鸟厮,却是狡诈!”看向李善道,“大王,李公分析得甚是。这般看来,这支进开封的魏军,还真有可能是欲袭雍丘!” “有道是,‘英雄所见略同’。药师,你之所见,正与我同!郑颋、罗士信,明显也是打算‘先下手为强’。一方面,加强酸枣、阳武、管城的守御,以迷惑我军;一方面,调兵潜入开封,奔袭雍丘,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计策倒是不错。”李善道摸着短髭,眉头早已展开,神色从容,唯眼中稍有遇到对手的振奋,“药师,你说,就此变局,何以应对最宜?” 李靖非好卖弄之人,从李善道话中,他听出李善道定是已有对策,就不说自己的意见,恭谨地说道:“大王英明,当已有良策,臣敢恭听。” “我意,便将计就计!把这雍丘城,变成郑颋、罗士信的覆败之地!” 李靖迎上李善道的目光,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点笑意,说道:“大王圣明!此正良策!这支魏军图袭雍丘,我若不知,也就罢了;既知之,雍丘即成其瓮。彼既已入瓮中,焉能得再出?” 薛世雄、陈敬儿相顾一眼,俱以为然,齐声说道:“便请大王下令,臣等敢请为大王捉鳖!” 第二十八章 夜召令急天兵讨 初冬的夜,寒风吹拂帐篷,簌簌作响。 雍丘城内,亲兵营。 一个帐中,几盏油灯摇曳,映照着几张因激动而涨红的脸。 王佛子盘腿坐在草席上,面前摊着块破旧的毡布,几枚磨得油亮的骰子在毡布上滴溜溜打转。 “卢!卢!卢!”同棚的几个汉子压低了嗓门嘶吼,眼珠子死死盯着骰子的动向。 骰子停了下来,王佛子咧嘴一笑,大手一抄,将毡布上零散的铜钱一股脑儿抓住。 “承让,承让!”他掂量着这点微不足道的收获,心头难得地松快。 自打从白马归来,雍丘上下便笼罩在一股备战的紧张里。汉王将攻荥阳的消息早不是秘密,李公逸得了令旨,待攻荥阳之时,其部需要配合,其部兵马因也日日操练,不敢懈怠。 今夜不当值,手气又好,算是偷得片刻喘息。 就在此时。 帐帘猛地被掀开,凛冽的寒气裹着骤然炸响的呼喝声灌了进来:“全体集合!即刻!” 帐内瞬间死寂,方才的喧腾被这寒气和响起的呼声驱得粉碎。 王佛子反应极快,忙将赢来的东西塞进怀里,霍然起身,抄起倚在帐角的横刀便往外冲。余下几人跟着反应过来,也都慌忙抄起佩刀,随着冲出帐外。 帐外,根根火把通通燃烧,将亲兵营将旗下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 火光跳跃中,李公逸的弟弟李善行披盔戴甲,按剑立在将旗后的大帐前,面沉似水。 十余甲胄鲜明的吏卒如铁塔般拱卫在他身后,最引人注目的是在他身侧,两名壮硕军士高高擎起一个木架,架上绷着一张描绘精细的雍丘城防图。 各段城墙、城门、瓮城、角楼乃至城内主要街巷、坊市,皆历历在目。 营中下值、休息的亲兵,约摸三四百人,从各个帐篷里仓皇涌出,乱哄哄地列队。有的已经睡下,光着膀子;有的仅来得及披上单衣,手忙脚乱地系着腰带。王佛子作为队率,疾步奔至本队亲兵所在的排序,最前站定,举着的城防图登时入眼,他心头一跳,出什么事情了? 等了一刻多钟,诸队亲兵悉数集合完毕。 李善行一扫而过,令道:“各队队正、队副出列!” 各队的队正、队副快步上前,叉手肃立。 李善行不再废话,手指戳在城防图上:“奉总管令!每队亲兵分作两伙,分由该队队正、队副引领,即刻登城,分头负责各段城墙监军事宜。张黑,你负责城东城墙北段甲区监军,黄四,你负责东城墙北段乙区监军……,王佛子,你负责西城墙北段丙区监军……。”一一给各队队正、队副指定过监军区域之后,令身后从立的吏卒,“令牌!” 几个捧着托盘的吏卒上前,托盘上是十数枚沉甸甸的黑色木牌。 王佛子等相继上前,各领了木牌一面。 入手冰凉,王佛子略微低头,瞅了眼,上面阴刻着一个狰狞的“监”字。 “此物是何,无须俺说,你们也知,乃监军令牌!”李善行厉声说道,“总管授尔等便宜行事之权!凡守城将士,但有怯战退缩、怠慢军令、动摇军心者,尔等可当场格杀!无需禀报!” 一股寒意,比这初冬的夜风更甚,从王佛子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监军?格杀?他惊疑不定地望向李善行,又再次看了看手中这枚仿佛带着血腥气的令牌。 从白马回来后,新被李善道任为梁郡总管的李公逸确实是加紧了备战,但这备战,不是为了响应汉王接下来对酸枣、阳武等地的攻势么?酸枣那边汉军尚未进战,当下雍丘更无外敌兵来犯,这深更半夜,缘何这般如临大敌?乃至不惜动用亲兵监军,授以生杀大权? 惊疑的岂止王佛子,诸队率、队副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茫然。 然军令如山,无人敢问。 众人齐声吼道:“诺!” 李善行不再看他们,手一挥:“速去,登城罢!” 言罢,收起城防图,在吏卒的簇拥下,他自大步流星地出营,还帅府方而去。 王佛子等人不敢耽搁,各队队长紧忙与本队队副,将本队亲兵分成两伙,各领一伙,就俱攥着冰冷的监军令牌,也出营去,分别赶往本队、本伙负责监军的城墙区域。 …… 亲兵营驻扎在李公逸帅府的附近。 甫一出营门,王佛子才惊觉,整个雍丘城已不是他傍晚归营时的模样! 街道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火把通明,兵士林立,刀枪在火光下反射冷光。 各个坊口都被兵士牢牢把守,严禁居民出入。 路过几个街口时,正有兵士喊着号子,扛着粗大的木料,叮叮当当地在搭建简易的箭楼!这箭楼,王佛子知晓,是守城时用来监视城内动静、弹压可能骚乱的设施。 雍丘城夹在北边的通济渠与南边的涣水之间,地势颇佳,易守难攻。敌军若来,主攻方向只有城东、城西可选。是以,李善行给王佛子等指定的监军区域,也就集中在东城墙、西城墙。 王佛子被分派的是西城墙丙段,位在西城门的北边。 他带着分出由他率领的一二十个本队亲兵,在城中夜下,肃杀的气氛中疾行。 越靠近西城墙,气氛越是紧张。 城墙近处,亦有兵营,系各支主力步卒的营地。大批兵士仓促出营,在军官的喝骂声中,以混乱的队列,赶到城下,顺着狭窄的坡道向城头攀爬。辎重兵们喊着号子,抬着捆捆箭矢、筐筐擂石,也汇入这登城的人流,纷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王佛子喝令队伍分开人群,抢上城墙。 城头上值夜的守卒不多,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动静惊得手足无措,茫然地看着一队队援兵涌上来,看着箭矢、石头堆上垛口。 “王大?这是咋回事?”一个与王佛子是同乡的校尉凑过来,惊惶地问道。 王佛子心中同样疑云密布,怎么答得上来?他只能含糊地摆摆手,晃了晃手中的监军令牌,低声道:“奉命行事!速去整顿你的人马!”说罢,不再理会这校尉,径直朝西城墙丙段奔去。 丙段城墙,长约百步。 当王佛子到时,负责此段本夜守备的一个队五十来人,正茫然地聚在一起,队率是个黑脸汉子,见王佛子带着亲兵过来,赶紧迎上。 “奉将军令!监军西墙丙段!”王佛子亮出令牌,下令说道,“令尔等即刻整队,分发箭矢器械,进入战位!城下若有异动,立刻示警!” 这队率看着令牌上的“监”字,又看看王佛子身后那些杀气腾腾亲兵,喉头滚动了下,咽下所有疑问,赶紧应了声诺,便转身呼喝手下兵卒,依照王佛子的命令行事。 王佛子这才稍稍定神,环顾左右。 整个西城墙上,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守卒们仓促地检查着弓弦弩臂,搬运着守城物资;增援的兵士在军官指挥下,按小队填补各个垛口间的空隙;更多的箭矢、石块,还有金汁等,被源源不断地抬上来,堆在垛口后。 夜风刮过,吹得越来越多的火把明灭不定。 王佛子扶着垛口,顾向城内。 原本沉睡的雍丘县城,如被惊醒的巨兽。里坊间,次第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夹杂着此起彼伏的犬吠、受惊家禽的鸣叫、孩童被惊醒的啼哭、并及各坊里长、保长和闯入坊中的兵吏们不断的喝令声,驱赶试图出门探看的居民。混乱、惊惶,就像这夜色,已将这城笼罩。 到底发生了何事? 王佛子的疑惑如同冰水,浇灭了方才赢钱时的放松。是总管与汉王起了龃龉,反目成仇?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摁下。绝无可能!白马所见,汉王气度恢弘,总管亦诚心归附。则,就是魏军要来了?可若是魏军要来进犯,总管又是如何提前得知?消息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地张目,极力向西方沉沉的夜色中望去。 西方,即荥阳郡所在。魏军若来,必从此处来! 厚重的西城门,在绞盘沉重的吱嘎声中,开启了一道缝隙。一队约数百人的兵士,鱼贯而出,微弱的火把光芒暂时驱走城外的黑暗,王佛子望到,他们朝着南边涣水的方向行去。王佛子不觉猜测,这队出城的兵马,应是去扼守涣水北岸的渡口,以阻魏军渡河的? 真的是魏军将要来犯? 可是,魏军,现在又在何处? 北风卷着尘土扑上城头,王佛子裹紧了单薄的衣甲,这时才感到初冬深夜刺骨的寒意。 …… 时间在紧张与茫然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天色由浓黑转为深灰,东方天际,终於透出一线惨淡的鱼肚白。 城头上的守卒熬了一夜,又冷又倦,许多人抱着兵器,蜷缩在避风的垛口下打盹。王佛子也靠着一个箭垛,眼皮沉重,却不敢真睡,只是闭目养神。 就在这黎明前最沉寂之际,原已渐渐安静下来的城头,再次喧哗起来! 先是一人大叫,继而接连有人呼应。王佛子的亲兵也有人大声叫喊。 王佛子听到,叫的是:“敌!敌!涣水!涣水对岸!”他似被针扎了一般,睡意立消,跳起身子,急从垛口上,朝着喊声所指的南方涣水方向眺望。 晨光熹微,视野尚显模糊。 但就在涣水南岸广袤的原野上,一阵阵翻腾的灰黄色烟尘,正如决堤的浊浪,滚滚而来!烟尘之下,隐约可见,是密密麻麻、蚁群般蠕动的步卒身影,旌旗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又有骑兵驰骋,卷起更多的尘土,带起的声势,竟似比这初冬的朔风更为凛冽! “阿耶!”王佛子身边的守卒失声惊呼,充满了恐惧。 未等城头守军从这突如其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更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滚滚烟尘之中,分出了一股黄色激流,人数约有数百,毫不犹豫地冲向了涣水的南岸! 时值冬旱,涣水水位低落,河面不宽,水流也缓。 这数百兵士到岸边,从腰间或背后解下早已备好的皮囊,手脚麻利地吹胀,套在身上,紧跟着,便下饺子般,“噗通”、”“噗通”,跳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奋力向北岸洇渡而来 “放箭!快放箭!”城头上有军吏在见到这一幕后,大吼大叫。 城头上的箭矢,肯定是射不到这数百敌兵,却是这军吏在替涣水北岸的己军担心。 随着他的喊叫,涣水北岸的李公逸部守卒,已是挽弓引射,箭如飞蝗般射向河面。 洇渡的这数百敌兵在箭雨中时有中箭,但仍顽强前行,皮囊在水中起伏,犹如不知死亡为何物也似,没有中箭的敌军兵士,就在这箭雨中奋力划水,前游的速度甚快! 王佛子看得心惊肉跳。 这些敌兵,端得个个悍勇异常,顶着箭雨,竟无一人退缩。 不过片刻功夫,已有数十人率先冲上了北岸!如狼似虎一般,他们湿漉漉的皮囊还挂在身上,即已抽出兵刃,扑向北岸的雍丘守卒!短兵相接,血花迸溅。雍丘守卒怎生是这群虎狼之师的对手?几乎一个照面,北岸的抵抗便被击溃。后续的敌军兵士登到岸头,控制了渡口,却也不去追击散逃的北岸雍丘守卒,而是开始用随身携带的绳索、木板,在河面上架设简易浮桥。同时,另一些人冲向岸边,将停泊的船只,不管大小,尽数拖拽过来,划向对岸。 浮桥初成,南岸陆续抵至的敌军大部,立时就像开闸的洪水,沿着浮桥和用搜集来的船只,开始源源不断地渡河!步卒如林,铁甲铿锵;骑兵如龙,蹄声如雷。一面面旗帜在晨风中招展,金鼓声、整齐的步伐声、铁骑的呼啸声,震撼涣水两岸,杀气涌向雍丘城头! 王佛子还没从这震惊中缓过神来,就又望见,约数十骑的敌军轻骑,从刚刚踏上北岸的先锋兵队中疾驰而出,如同离弦之箭,脱离大队,卷起一路烟尘,直向雍丘西门方向奔来! 这是要干什么? 王佛子睁大了眼,紧盯这数十敌骑。 距离尚远,看不清马上骑士的面容,但他们纵马狂奔的姿态,却带着睥睨天下的狂傲与凶悍!战马四蹄翻飞,鬃毛在疾风中飞扬,骑士们伏低身体,紧贴马背,人与马融为一体,每次起伏都充满爆炸性的力量,踏得冻硬的土地闷雷般作响,数十骑,却奔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转眼间,这队骑兵已卷至雍丘城西护城河外。 他们并未停下,转而沿着护城河外沿,来回疾驰,耀武扬威。 马蹄溅起泥浆,骑士们朝中城头弯弓威吓,发出阵阵尖锐的唿哨。 两名掌旗骑士擎起了手中的大旗,迎着初升的、带着血色的朝阳,奋力展开!两面巨大的旗帜,在晨风中呼啦啦地招展开来,旗帜上的文字,顿时刺入城头所有守军的眼中。 一面黄底金边,赫然一个斗大的“魏”字! 另一面玄底黑字,绣着:“历城公、左四军总管罗”! “罗……,罗士信!”边上一个增援上来的守卒队率大惊失色,失声叫道。 城头的寒风中,一股冰冷的寒气从下而起,攫住了王佛子的心脏,使他口干舌燥。 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不是李公逸反叛,也不是汉王用兵,是魏军!是李密麾下悍将,在河南、山东之地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士信,亲率大军,来犯雍丘! 他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了涣水之南,并在须臾之间,强渡涣水,兵已将临雍丘城下! 李公逸是如何提前得知罗士信来犯的?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眼前这杀气冲霄的罗士信部的精锐步骑,是护城河外迎风飒飒的罗士信将旗。 “备战!狗日的,都给老子打起精神!”王佛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叫下令。他抽出腰刀,拍在垛口上,火星四溅,顾不得口干舌燥,只剩下一个念头:居然是罗士信这头恶虎来攻雍丘!只能拼了性命,死守城池!他腰上挂着的监军令牌,这一时,重如千钧。 护城河外,数十魏骑仍在护城河外来回奔驰,威风的喊声借着北风,送上城头:“尔主叛乱,罗总管亲率虎贲天兵十万伐讨!告尔城中,降者免死!顽抗者,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望向远方,一队队的魏军渡过了涣水,略作整队,即向雍丘城压来,便如滔天的黄潮。 第二十九章 其势如火侵燎原 驰骋城下,耀武扬威的数十魏骑,叫喊了一阵,穿过向城下推进的魏军兵士,驰回涣水北岸。 在一杆高耸入云的玄色大纛前勒下了马。 大纛猎猎,旗下十数员披甲将领,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个年轻人。 这人年约二十出头,身形不算魁梧,却透着锐不可当的气势,明光铠在初冬晨光下泛着冷冽幽芒,佩刀的穗子被风吹得笔直,他便是魏军左四军总管、历城公,——罗士信! 两名亲兵肃立其侧。 一人捧着他的强弓,一人抱着他的浑铁重鞭。 晨风吹动他头盔下的发丝,露出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正投向前方的雍丘城。 “禀总管!”数十骑的为首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触地,抱拳禀道,“已至城下宣威招降,李公逸未敢露面,只有些守卒探头探脑。” 罗士信微微颔首,示意其退下。 他环顾左右诸将,开口说道:“怎么说?” 一将壮如熊罴,说道:“总管,夺渡口只用了两团兵,足见李公逸部曲不堪一击。我军神兵天降,彼辈震恐未定,正宜进击,末将请为先锋,立拔此城!”他拍着胸甲,战意沸腾。 又一将,年纪比罗士信长,三十来岁,面貌与罗士信有几分相似,抚摸胡须,沉吟稍顷,却是言道:“阿弟,涣水渡口,我军虽一战夺取,可从俘虏口中问得,他们中有些,系昨晚紧急援到。这李公逸,为何会提前增援渡口?此中或有蹊跷,恐城中已有戒备。我军自开封疾行二百余里至此,人困马乏,不如稍作休整,先歇口气,看看城防虚实再议攻战。” 这两将,前者叫梁世俊,后者是罗士信的族兄,名叫罗士谦。 又一将,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人如其名,名叫张大肥,随着罗士谦说完,提出了个新的建议,说道:“总管!李公逸在城西、城东外头,各设有一营。依末将看,不论他是不是城内已有戒备,不若先集中精锐,将这两座营给踏平了!既免了攻城时的后顾之忧,又能杀鸡儆猴,叫李公逸瞧瞧我军的厉害!” 这三将,都是操着一口浓重的历城口音,透着与罗士信同乡、同宗的亲近,却皆是从罗士信在张须陀帐下时,便已追随罗士信,历经诸多恶战,从尸山血海中滚爬出来的悍将。 罗士信的目光越过护城河,再次投向雍丘城头。 城墙上的守卒正忙着掀开拍杆、擂木、投石车等守城器械上的遮布,乱得像没头的苍蝇。他望了片刻,已有决断,顾问左近亲兵:“半日一夜,行军二百余里,尔等累不累?” “不累!愿随总管破城杀敌!”亲兵们齐声叫道,声震四野。 罗士信虽年仅弱冠,却是从大业九年,十四岁投效张须陀起,到今已在血火中浸淫了四五年的百战老将了。他深知战机稍纵即逝。李公逸纵是不知为何得了风声,仓促间又能备下几分?涣水岸边的溃败便是明证。若在此际休整或分兵攻营,反是给敌喘息之机。 “既然不累。”他指向雍丘城头,“就攻城!梁世俊……” 梁世俊出列应道:“末将在!” “率你本部,攻雍丘西墙,先将其防守的薄弱处找出来。” 梁世俊大声应诺。 “阿兄!” 罗士谦应道:“在!” “引你部兵马,绕攻东墙!亦是先将其薄弱处寻出。” 罗士谦亦大声领命。 “罗彦师、娄僧贤。” 两将应声而出,应道:“末将在!” 这两将,一个与罗士信也有些微相似,亦是罗士信的族人,一个肤白高鼻,则是鲜卑人,出自鲜卑匹娄氏。 “你两人各领跳荡一团,随梁、罗二部之后。两部若攻城得手,即就跟进,扩大战果。” 罗彦师、娄僧贤同声应诺。 “张大肥、王世忠。” 张大肥与另一将抱拳应道:“末将在!” “你两人各领本部,看住城西、城东外的两座敌营,掩护梁、罗攻城。若其敢出,就地歼灭!” 两将应诺。 却罗士信治军,不仅不吝赏赐,每有战获,尽散有功将士,或脱衣解马赐之,并持法严明,亲旧犯禁,亦不宽贷。故他在他军中的威望甚高,将士畏其威德,对他的军令向来无人敢违。他既决定已然做出,军令已然下达,就是罗士谦、罗彦师等其族人,亦无二话,遵令而已。 部署已毕,罗士信抬手指了指岸边一架正被军士奋力推动、尚未升起的巢车,最后说道:“俺稍后便登此巢车,观公等破贼!公等当知,奇袭雍丘,乃郑大使与俺定策,魏公首肯!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先登者重赏,怯战退缩者,……”他年轻的脸上不怒自威,扫视诸将,“公等当知俺军法,俺认得公等,俺的军法,却认不得公等项上人头!” 诸将凛然应诺:“岂敢违总管军法,末将等唯效死以进!” “去罢。” 梁世俊、罗士谦等得令之将,行过军礼,便转身去,各往召集本部兵士。 罗士信又唤过两名骑将:“你两人各引轻骑一团,游弋城西、城东近处,若贼胆敢出城逆战,便迎头痛击,助梁、罗诸将军破城!” “遵命!”两骑将领命,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眼见诸将纷去,罗士信对余下将领令道:“催促后军渡水,与前队一并在城下布阵,为攻城诸部张势!” 余下诸将领命。 待他们也都散去,罗士信见巢车仍尚未就位,便先登上了岸边的一处高坡,凝望雍丘。 城头人影幢幢,尽是惊慌之状。 他按刀挺立,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的笑,扭头向西北方向,张了一张。 西北,东郡的方向。 他从开封出发之前,郑颋已调兵增援酸枣、阳武,合以两县本有之驻军,放出了风声,说是要打封丘。料封丘之陈敬儿部,必然不敢轻动,不会来支援雍丘。唯一可能会援雍丘者,只有驻在白马的汉军。白马距此三百余里,加上集结、预备粮秣等辎重的时间,最快也需四五日方能抵达。亦因此,定下攻雍丘之策后,郑颋给他的攻城时限即是五日。 “何须五日?”罗士信嘴角的蔑笑更浓,他心道,“三日!三日之内,必拔此城!” 洛阳不好打,一个雍丘城,还不好打?此前他跟着张须陀,转战山东之时,甚么李公逸?卢明月这等拥众十余万的剧贼,还不是照样被击破?彼时的李公逸,听到他的旗号,就闻风而遁。李密将彼辈尽皆招揽,他实本就耻与为伍!而且往大里来说,三日攻拔此城,并也不但是他对自己的信心,同时亦是因为,越能尽快将雍丘攻下,才越能起到震慑周文举、綦公顺、孟海公、徐圆朗等一众首鼠两端之徒的作用,才越能尽快遏住李善道对山东的觊觎之心。 “咚咚咚。” 充满杀伐之气的战鼓声,从几个方向擂响。 是梁世俊、罗士谦等部已然集结完毕。 壕车、投石机、云梯、撞车,各式攻城器械在梁、罗等部士卒的推动下,缓缓逼向雍丘城垣。 大战,一触即发! “禀总管!巢车已就位升起,请总管登车观战!”军吏的喊声打断了罗士信的思绪。 罗士信不再张望西北方向,下了高处,大步流星,向已然就位、升起高达数丈的巢车行去。 …… 木阶在脚下发出吱嘎的呻吟。 登上巢车的顶部平台,寒风骤然凛冽,视野却豁然开朗,整个雍丘城西的战场尽收眼底,越过雍丘县城的城区,城东也能望到一些。 只见周边,渡过涣水的魏军各部,正依从号令,有条不紊地向前涌动,在距离城西护城河数里外的开阔地带,展开阵型。长矛如林,寒光点点;盾牌如墙,森然矗立;投石车等器械一字排开。又见罗士谦、娄僧贤等部步骑,从城北绕过,沿着通济渠的岸边,朝城东急趣。 人马喧哗,旌旗蔽空,随着低沉的号角声,威压之势,撕裂了这个初冬清晨,扑向雍丘城。 罗士信视线前移,望到梁世俊、罗彦师两部负责攻打西城墙的部队,及那一团轻骑,已推进至护城河的岸边。 城头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开始抛射而下,夹杂着投石车仓促掷出的石头,砸在冻硬的河岸上,激起缕缕尘土。“投石、弓弩!”梁世俊的亲兵们大呼传下的梁世俊的军令,隔着老远隐隐传来。梁、罗两部后头,魏军大阵的前沿,十余架紧急推到的轻型投石机猛地咆哮起来。 石弹呼啸着划过天空,砸在城头的女墙、箭垛上,碎石飞溅。 又有调到前沿的弩手排成数列,密集的弩矢如同飞蝗般攒射而上,压制城头的防守火力。 守卒被这迅猛的打击,压制得抬不起头,惊呼惨叫声远远可闻。 冒着城头的矢石,三架沉重的壕车被梁世俊的部曲,奋力推到了护城河岸边的近处。绞盘转动,木制吊桥落下,稳稳架在护城河上!三道临时通向城下的桥路,横跨护城河,贯通展开。 “杀!”震天的喊杀声爆发! 鼓点变得密集如雨! 早已蓄势待发的三队梁世俊部中锐士,如同出闸的猛虎,在各自队正、旅帅的率领下,踏上摇晃的壕桥,悍不畏死地冲向城墙。他们身后,沉重的云梯被数十人合力推动,也上了壕桥,紧随而前。这些攻城的前锋将士,俱百里挑一的敢死之士,披挂重甲,持利刃、圆盾,眼中只有高耸的城墙。箭矢射在盾牌上叮当作响,石块砸落,有人倒下,但更多的人踏着同袍的血迹,继续冲锋!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剽悍气势,令守军无不为之色变。 巢车上。 从在罗士信身边的一名军吏,遥指巢车北边远处的守军的城西营寨,张大肥部已近至营寨外围,营内守军却紧闭寨门,没敢出营逆战,振奋地说道:“总管威名赫赫!贼营兵龟缩不出,显是胆寒!此城诚易破哉,拔之易如反掌!” 罗士信没有说话,举目远眺,紧紧锁住已过壕桥、抵近城墙的几架云梯。 攻战,将要打响。 …… “罗士信小儿,仗着些许勇名,竟敢这般托大!军马才至,营垒未筑,士卒疲敝,便敢攻城?真当我雍丘无人乎!”这话来自雍丘西城楼之上,不久前才登城赶到的李公逸口中。 他手扶垛口,寒风吹得他大氅翻飞。 望着城下汹涌而来的黄色狂潮,他面带冷笑,话音里带着不屑。 然而,在他身侧的李善行,却分明看到他这位兄长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惊悸。 罗士信何止是“些许勇名”? 十四岁从军,张须陀嫌其年少体弱,他便身披双甲,悬挂双鞬,飞身上马,豪气干云!潍水之战,贼阵方列,他单骑突入,连刺数人,斩一首级,掷於空中,以长矛接住,首级顶在矛头,略贼阵前,贼众愕然,无敢逼者。张须陀趁势掩杀,贼众大溃。罗士信追逐溃贼,每杀一人,辄劓其鼻而怀之,及还,验鼻以表杀贼之多少,张须陀甚加叹赏,以所乘马遗之,引置左右。杨广特命画工绘张须陀、罗士信战阵英姿,藏於内府。其之勇名,早就震动山东! 大业十年,张须陀以万人大破卢明月十余万众,这一仗,打的山东群豪尽皆胆寒。而此战,胜之关键,便系全赖罗士信与秦琼领率死士,斩将夺营,他两人无可争议的是头等大功! 张须陀死后,罗士信辗转裴仁基、李密帐下,皆受倚重。 如今,他领着跟从他东征西战已久,并且有着洛阳攻坚经验的数千虎狼之师,突袭来到了雍丘城下,——其骑所谓的十万步骑,显是夸张,但察其部规模,四五千人是有之的,马不停蹄,就悍然展开攻城,势如烈火,锋似雷霆!李公逸为安军心,不敢外露真情,可又怎能不心惊?怎能不惧?他不过是强撑着,不敢在将士面前露怯罢了。 “阿哥!”李善行焦急说道,“好在提前得了汉王的告喻,提前做了些备战,可这罗士信来得太快了,一夜之间,兵临城下!战备还没做足,他就开攻我城,这可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 一块从魏军投石车上投掷出的石弹,砸在了城楼侧面的女墙上。 坚固的夯土墙体一震,烟尘弥漫,碎砖乱飞。 几个护卫的吏卒惊呼着扑上来,欲用身体遮挡李公逸。 “让开!”李公逸推开护卫。 他强压心悸,尘土落了满头满脸,也顾不得擦,急扫城下战场,观望罗士信部的攻城阵势。 见魏军攻城先锋已冒着城头的箭雨,将数架云梯靠上了西城墙,蚁附登城就在眼前! 又见一步魏军部曲,近到了城西营的近处。 而魏军的主力大阵,则尚在护城河外展开,阵型初具,但还未稳固。 一个念头在李公逸脑中电闪而过,不能坐以待毙!他亦打过不少仗,便有了对策,即就下令:“罗士信恃勇而骄,此正我克胜之机。击鼓,传令!城西、城东两营,各出精卒,趁敌大阵未稳,袭之!若能先胜上一阵,乱其阵脚,可振我军士气,堕彼嚣张气焰!” 鼓声响起、号旗舞动。 命令传出。 李公逸、李善行等望到,城西外营应令而动,营将调了数百部属,便出营进战。回望城东,城东营接令略晚,然亦很快,其营将也调动了部属出营。 出营的兵卒悉是李军精卒,披坚持锐,高举刀矛,鼓角鸣中,向着近在营外的两部魏军,展开了分别的冲锋。李公逸、李善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临时决定的反击,是雍丘守军的第一声反击怒吼,还是飞蛾扑火的自取灭亡?寒风卷过城头,卷来城下的尘土和魏军的杀声。 …… 巢车上,罗士信也看到了城西、城东这两支出营逆战的雍丘守兵。 第三十章 何其速也勇气豪 能在守城时,於城外守营者,皆为本军中的勇将。 非勇将,无有胆气,也无有勇武,能够独在城外守营。试想之,当敌千军万马来攻时,比之城内,有宽阔的护城河、高大坚固的城墙为凭护,城外营即便也有营壕、营墙,显是要危险得多。打个比方,就好像是湍急的潮浪中的一块岩石,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 因是,雍丘城外西营、东营这两处营垒的守将,实悉是李公逸军中的骁悍之士。 城西营将的名字,与北齐时的力士刘桃枝同名,名唤陈桃枝。乃李公逸早年为“群盗”时,便为李公逸效命的一个猛士,勇名冠於李公逸军中。虽不如罗士信,名头可止山东小儿夜啼,但其悍勇,亦远近闻之,至少可止雍丘小儿夜啼。城东营将亦是如此猛士。却也正因此,李公逸才敢当此罗士信的主力大阵尚未展开之际,令两营出战,以求可以先声夺人,胜上一场。 且说城西。 营门洞开,陈桃枝身披双层重甲,提双铁锏,引着两团四百精卒,冲将出来,营壕上的吊桥落下,如猛虎出笼,越过吊桥,直向刚到营外、阵脚还没扎稳的张大肥部杀去! 张大肥部亦只两团四百人,方才抵达,犹在列阵。 有十余剽悍的兵卒,独出阵前,这会儿,正或试探营壕的水深,或对着寨墙上的守军叉腰谩骂,极尽挑衅之能事。陈桃枝等的突然杀出,顿令这十余兵卒猝不及防。 而虽事出突然,这十余兵卒均罗军悍卒,反应迅速,胆勇兼备,非但不退,短暂的愕然过后,竟是大喜,反迎着滚滚而来的敌潮,冲锋而上!从他们的叫声中,可以听出他们反冲锋的目标,——“贼厮鸟敢出,吊桥落了,入他娘,夺下吊桥”,却是要趁机将吊桥夺占! “杀!” 喊叫声中,这迎头奔上的十余罗军悍卒,与上到吊桥的陈桃枝前锋撞在一起。 狭窄的桥面上,立时爆发起白刃格杀。刀光闪烁,血肉横飞! 陈桃枝打仗,素来身先士卒,此刻也不例外。他奔在出营本部的最前,双锏舞动如风车,沉重的锏头带着风声,每一次砸落,都伴着骨断筋折的闷响和罗卒的惨叫。两层甲衣,不惧敌刃,一身气力,悍勇无匹,转眼功夫,迎击的这十余罗兵,已有两人毙命锏下,数人受伤。 这十余罗军悍卒固勇,终究不是陈桃枝的对手,又寡不敌众,很快便显颓势,被陈桃枝一马当先,硬生生地顶出桥去。出营的四百西营李兵,成功在桥头对岸站稳了脚跟! “嘿!好贼鸟!”阵中的张大肥不怒反笑,声如炸雷,“变阵!给老子夹碎他们的鸟!” 令旗挥动,原本正向两翼展开的阵型,迅速向前合拢,化作铁钳,一左一右,向着桥头岸边的陈桃枝部包夹过去!密集的箭矢从张大肥阵中泼洒而出,夹射陈桃枝等。紧接着,张大肥喝令:“换短兵!”其部四百士卒尽弃长矛,各抽出近战肉搏的利器,横刀、锏鞭、大斧等!“杀!”张大肥军令再下。四百部卒,便喊叫着,从两面向桥头岸边的陈桃枝等猛扑杀上。 “却月!却月!”陈桃枝应对的军令下达。 随他出营的四百其部兵卒,背靠吊桥,奋力在桥头组成了个不甚规整的弧形防御阵线。 张部兵士已经杀到! 刀、斧、锏相交,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 吼叫、惨嚎、兵器入肉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交织成一曲死亡的乐章! 张大肥坐镇阵中的将旗下,肥硕的身躯稳如磐石,一双小眼精光四射,观察着陈桃枝部的阵型情况和战场上的战况转变,不断发出指令,调整进攻态势,指挥猛攻陈桃枝阵的薄弱点。 …… 高高的巢车之上。 罗士信望了会儿城西营的这处战团,旋即视线越过雍丘城头,投到城东。 城东,李公逸东营的出营兵马,也已越过了吊桥,与王世忠部缠斗一处。 王世忠没有像张大肥,选择采取楔形阵,从两边包击敌人,他选择了正面突破。罗士信约略望到,几个顶盔贯甲的骁勇身影,便如锋矢的箭头,冲在王世忠部迎战出营李兵的最前,其中一个格外悍猛,挥刀直进,或借身甲撞敌,所向无前,他知道,此将必是王世忠无疑了! 城东李营的主将,勇不及陈桃枝,加上攻城东营的罗兵,系主将王世忠亲自带队冲锋。 由是东营外的战斗,远比西营更快分出胜负。 不过一刻多钟,城东李营的出营兵马,就被王世忠冲垮!兵败如山倒,东营兵狼狈地退向吊桥,争相逃命。王世忠引众衔尾急追,追上了吊桥!吊桥只能容两人并行,败兵推挤践踏,不断有人跌落冰冷的护城河中,染红了水面!王世忠等一鼓作气,夺下了东营吊桥。 观战到此,巢车上从侍的军吏惊喜大叫:“总管!城东营怕是要破了!” 罗士信眯着眼,紧紧盯住。 却城东营到底没有能够顺势攻破,败退还营的李兵,在营内的掩护下,得以退回到了营中。 视线在追到了营墙边下,有的朝着营头射箭,有的当着营上守卒的面或搠死敌伤者,或争砍敌首的王世忠等处定格了片刻,罗士信略带惋惜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叹:“此战克胜虽捷,却未能一击破营。”收回了视线,重新投在了城西营外的战团上。 张大肥部仍在与陈桃枝部鏖战。“张”字将旗立在阵中,未有前移。“东营贼已溃,西营缘何迁延?”罗士信皱眉说道,“世忠身先士卒,破敌如摧枯拉朽!世俊将旗不动,莫非怯战?”他猛地挥手,“摇旗,催张大肥破贼!另遣快马,传俺将令!三鼓不破,军法从事!” 巢车上的令旗急速舞动起来! 一名传令军吏飞身上马,朝着西营战团疾驰而去! …… 阵中的张大肥正指挥若定,瞧着陈桃枝部被他的部曲两面夹击,渐渐已乱,估摸着至多再攻上一两刻钟,陈桃枝部必然就会落败,忽远远听到了数里外巢车处传来的鼓声。 他待要转头去望,身边从吏已然仓急叫道:“将军!快看巢车旗令!” 张大肥抬头望去,熟悉的催战旗语令他当即色变。 再望见从巢车下疾驰而来的传令骑兵,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罗总管军法无情,岂是玩笑? “入他娘!随老子来!”张大肥再无犹豫,抄起亲兵递上的一根铁锏,肥硕的身躯展现出惊人的速度,带着十余名亲兵死士,拨开前边的兵士,旋风也似杀向战阵的最前沿! 他方才尽管没有上阵,可通过观察,已经观察清楚,这支出营的城西敌兵,之所以在本部的猛烈进攻下,还能苦苦支撑,全赖其将左冲右突,死战不退。只要能将这敌将杀了,这股敌兵自然溃败。遂奔到前沿,他别处不去,寻到这敌将,也就是陈桃枝所在,就奔杀上去。 “鸟贼受死!”张大肥飞奔如风,叫声如雷。 跟着他的亲兵格挡开陈桃枝的亲兵,为他清出一条通路。 两员悍将,须臾照面! 陈桃枝鏖战多时,身披双甲,体力消耗巨大,动作已不如最初迅猛。但见张大肥杀来,他认出了是这部敌兵的主将,一股血勇从脚底板透出,浑身好似又有了无穷的力气,何会畏惧,亦叫了声“好贼鸟,就等你来”,迈步迎斗,右手铁锏带着凄厉风声,狠狠扫向张大肥腰腹! 这一锏若中,即便有甲胄护身,也必是骨断筋折! 然而张大肥虽胖,身手却异常灵活!他猛地拧身侧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肥硕的身躯带起一阵风!同时,他蓄力已久的右手铁锏,借着拧身的力道,带着沉闷的破空声,狠狠砸向陈桃枝的左肩!陈桃枝毕竟久战,反应慢了,闪躲不及。“咔嚓”,他左肩的护肩甲片应声崩裂!剧痛席卷全身,他左臂失去了知觉,沾满了血肉的左锏掉落在地! 陈桃枝痛吼一声,却不顾左肩重伤,抡起右锏,朝着张大肥的兜鍪猛砸而下。 张大肥早有防备,一低头,锏风擦着他的头盔掠过!他顺势旋身,铁锏一个摆扫,狠狠扫在了陈桃枝的大腿上!“噗”,腿骨断裂的清脆声音可闻!陈桃枝站立不住,踉跄后退。 “好鸟贼,何处走!” 张大肥提锏追之。 “将军!”几名陈桃枝的亲兵摆脱张大肥亲兵纠缠,扑上来,抢起重伤的陈桃枝,边战边退! 主将重伤,出营的陈桃枝部兵士,本已非张大肥部的对手,士气登溃。 张大肥追之不及,只好由着陈桃枝被抢救走,转而组织部曲趁势猛攻。 陈桃枝部的溃兵,拥挤逃向吊桥,接连有人被挤落营壕中,或被追上来的罗兵砍倒。只有少数将士护着重伤的陈桃枝,撤过吊桥,逃回了营中。 …… 巢车上。 罗士信目睹城外西营敌兵溃败,当机立断,喝令:“调主阵左翼一团,驰援张大肥!夺营!” 号旗摇动,军令传下。 魏军主阵侧翼,一团生力军应令离阵,推着云梯、撞车,赶去相助张大肥部夺营。 “令梁世俊、罗士谦,加大攻势,全线攻城西、城东墙!”罗士信又一道军令下达。 随着军令的传达到至,雍丘东城、西城下,并及西城营外,杀声震天动地! 西城墙、东城墙上,激昂的鼓声中,督战军吏的催令中,罗军将士冒矢石攀梯,前赴后继,与城头守军激烈争战。拍杆挥舞、擂木砸落、金汁滚油倾倒,时有罗军将士堕梯、伤亡,却没人退后半步。护城河外,两面城外,各有两团轻骑来回奔行,马蹄踏起烟尘,向城上游射,狂傲的叫骂声和奋不顾身的罗军将士的喊杀声,震动城楼,不停地压迫着守军的神经。 罗士信城西的主阵中,更多的后续攻城兵马,一队队开出,向着城垣增援! 西城楼上,李公逸面如土色,李善行骇得嘴唇哆嗦。 不仅罗军的攻城势头变得猛烈,张大肥部在援兵配合下,开始猛攻西营寨墙,眼看这座营地也就要易主!本想提振士气的小胜,不料演变成如此惨败,还搭上了悍将陈桃枝! “阿哥!西营危矣!如何是好?”李善行声音都变了调。 李公逸心如乱麻,但却也知,西营是万万救不得了! 他强自镇定,咬牙道:“顾不上了!阿弟,你速去东城墙督战!务必守住!俺亲在此坐镇!” 目光扫过城下如蚁附般攻城的魏军和远处罗士信大纛旁边,高高耸立的巢车,——罗士信定在其上,前所未有的寒意笼罩全身。知道罗士信部悍勇,却没想到,悍勇至斯! 又怎会不悍勇?罗士信部,与李公逸部截然不同。 李公逸部本为群盗,罗士信部则为昔日隋官军的精锐,训练有素,甲械精良,并久经沙场,多为百战余生的老卒!将为军胆,兼且还有罗士信这等一等一的猛将为其主将,尽管在洛阳城下受挫,可打一个李公逸,还不是果如罗士信的自信,其锋芒所向,岂李公逸的兵马可挡? …… 激烈的攻防战,持续到暮色四合。 初冬的寒风卷着尘烟与浓重的血腥味,弥漫整个战场。 攻城部队已轮换了三拨,雍丘城虽在李公逸兄弟的亲自督战下,尚未攻拔,但守势已显不支。至於城西营,更是已被张大肥等部攻占!整个战场的气势,守军已完全被罗士信部压倒。 轮换下了战场的罗士谦等,随立在巢车上。 见得时到傍晚,罗士谦进言说道:“阿弟,天色已晚!将士疾行二百余里,又血战整日,实已疲惫!今日虽未破城,然西、东城头皆曾有勇士登临,西营亦已攻克,贼将陈桃枝为张大肥部杀之,贼兵士气已堕!不若暂且收兵,休整一夜,养足精神,明日再战?” 罗士谦所言确是实情,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将士未有休息,的确已疲。 再打下去,城今晚也拔不掉。 罗士信接受了他的建议,点头令道:“鸣金。” 收兵的军令传遍战场。如同退潮般,攻城的罗军各部兵士,在军将的约束下,依次从城下撤出,退出战场。城头上,幸存的守卒望着即便撤退,也不忘宣威耀武的敌人,不少守卒直接瘫软在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深的恐惧。 罗士信步下巢车。 随着各部的撤出战斗,战场上的喧嚣渐乃被沉寂取代,唯有各部收整兵马的号令声、伤兵的呻吟声、寒风的呜咽声和传来的马嘶声,形成一片战后的图景。 火把被点燃,在暮色中摇曳,映照出远处战场上的满地狼藉与斑斑血迹。 各部将领相继聚到了巢车下,大都甲胄染血,面带疲惫,却俱精神振奋。 待诸校尉以上军将到齐。 罗士信负手而立,环视诸将,说道:“今日之战,虽未破城,然贼兵已丧胆。公等今日进战,本将皆睹,多勇猛敢战,可堪嘉奖。王世忠身先士卒,首战克胜,当为首功,重赏!张大肥……”他落目张大肥,面如寒霜,“初战迁延,几误战机,本当严惩,然其后夺营,勉且将功折罪。” 张大肥不敢辩解,惶恐地低头领命:“末将知罪!谢总管开恩!” “各部检点伤卒。”响鼓不用重锤,罗士信没多斥责张大肥,继又顾视诸将,令道,“身前负伤者,厚加抚恤,赐钱帛。背后中箭伤者,公等皆知本将军法,斩之!” 此乃罗士信治军铁律,诸将齐声应诺。 “明日,最迟后日!”罗士信斩钉截铁,“雍丘必破!诸公勉之!” 诸将轰然接令。 见罗士信战后的总结命令已经下毕,罗士谦看了看周围从战场撤下,正在各自集结的诸部将士,——有些将士因疲累,已在坐地休憩,说道:“阿弟,营尚未立,将士们端得疲惫,又将入夜,恐不好再强筑营垒,要不掠些附近百姓,驱使他们挖壕立栅,好歹有个屏障?” 罗士信望了望雍丘城头,城上也点起了火把,遥见守卒在清理城头。 他嘴角泛起傲然与不屑:“何需筑营!”他点将道,“罗彦师、娄僧贤,引你两部,伏於贼城外西营,若李公逸趁夜出兵偷袭,杀他个片甲不留!” 艺高人胆大,他根本不惧李公逸夜袭。 罗彦师、娄僧贤应诺。 是夜,寒风呼啸,雍丘城悄寂无声。城中未敢派出一兵一卒。 …… 翌日。 三更造饭,五更时分,临时搭起的各部帐篷区间,已然人喊马嘶。 饱餐朝食、休整了一夜的罗士信部士卒,披着未亮的天色,如苏醒的猛兽,再次扑向雍丘城,展开了新的攻势!攻势,比昨日更加凶猛。箭矢、石弹倾泻城头,云梯重新搭靠城墙,悍不畏死的其部锐士,顶着城头惊醒守卒的反击,奋勇附城而进。杀声又一次响彻城中。 从黎明直杀到午后。 多半日的拉锯战中,罗士信部数次有精锐小队突上城头,尽管皆被守军拼死打退,但雍丘城的防线,已如风中残烛,岌岌可危。守军伤亡惨重,士气濒临崩溃。 克胜就在眼前了! 罗士信不再满足於巢车观战。大步走下巢车,厉声喝道:“将俺将旗前移!移至西城下百步!” 他要亲临前线,以自身之威,激励士气,压垮雍丘守军的最后一点斗志。 “总管不可!流矢无眼!”亲兵队率慌忙进劝。 ——日前攻洛阳的最后一战时,王伯当可不就是因将旗前移,距城百步而受了重伤? “休得啰嗦!移旗!”罗士信按刀而立,不容置疑。 大纛在健士的抬举下,迎着城头射下的箭矢,坚定地向前移动!主将亲临阵前,罗士信部士气大振,呼声雷动,攻势再上了一个台阶。守军的压力陡增,城西墙、城东墙,一拨拨的攻城精卒攀上了城头。短促而凶残的肉搏战,在两面的城墙上继而连三地展开。 雍丘城,不必三日,今天就能攻下了! 一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从西北方向的旷野上狂飙奔来!马上的军吏浑身是汗,在寒风里,人与马都蒸腾起白气,脸上写满了惊慌!他不顾沿途的警戒岗哨,飞奔至罗士信的将旗所在! “报!梁将军急报总管!西北方向,发现大队兵马!距此约二十里!人数不下数千!” 这个“梁将军”,指的是梁虎生。罗士信昔日跟着张须陀,颇学到了些兵法韬略,此来突袭雍丘,既已料得白马的汉军可能来援,当然就不会孤军深入,全军围城。他事先留了帐下大将陈道恭坐守开封,为其接应,又遣了大将梁虎生领兵一部,扼守西北要道,作为外围警戒。 仿佛一道惊雷劈在头顶! 罗士信霍然转身,攻了一天多城,他没怎么变化的神情,此刻眉头挑起,视线投向了西北方的地平线。二十里外,数千兵马西北而来?是白马的汉军?何其速也!来的这般之快? 罗士信的心,略略地沉了一沉。 三日破城的壮言,今日眼看就可破城的喜悦,被这紧急送达的军情一下冲淡。 “再探,探明来者何部,主将何人。”罗士信按住情绪,沉声令道。 军吏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还。 罗士谦大惊问道:“阿弟,来者必是汉军也。距离只有二十里了,如何应对?我军尚未筑营,是不是立即撤回攻城部队,赶紧布置防线?及令梁虎生将其阻滞,争取时间?” 罗士信自有豪气,点了几个骑将,令道:“引尔等部骑,从俺赴梁部处。观一观来者虚实。”令罗士谦,“阿哥,距尚二十里远,毋忧也,城将克取,你留下,代俺督促攻城。” 第三十一章 足下何人羞约战 罗士信引着数队精骑,沿着官道向西北方向疾驰。 风卷起黄土,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旷野一片萧瑟,马蹄践踏冻土的声响和铁甲碰撞的铿锵声,随风传开。 奔行十余里,前方豁然出现两座夹道而峙的简易营垒,扼守着通往雍丘的咽喉要道。营前各壕沟浅掘,栅栏初立,一杆绣着“骠骑将军梁”字号的将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营前侧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坐地了数十弓弩手。 正是他预先遣出、负责警戒西北方向的部将梁虎生所部。 罗士信马到悬着梁虎生将旗的左营中。 梁虎生已疾步迎上,甲胄染尘,面带凝重,禀道:“总管!斥候迭报,敌军已近!步多骑少,约四五千之众。将旗分明书写‘汉顿丘县公、左翊卫大将军陈’!必是陈敬儿无疑!” “俺当是谁!原来是陈敬儿。”罗士信说道,“其部现至何处了?” 梁虎生禀报说道:“其部主力尚颇远,前锋已至四五里外,约千余,步卒为主,骑只一团。” 罗士信不再多言,翻身下马,几步登上营中临时搭建的望楼。极目远眺,西北方,一道烟尘正滚滚而来,如同黄龙贴地疾行。烟尘前端,已能隐约辨出移动的旗帜和攒动的人头。 “敌前锋多步,行军队列不整,主力犹远!”罗士信猛地一拍望楼栏杆,震得木屑簌簌落下,对随他上来的梁虎生断然喝道,“此乃天赐良机!正可挫其锋芒!虎生,点你营中精锐,随俺出营逆击!某自引精骑百人,为尔等陷阵!” 梁虎生闻言迟疑,说道:“总管!敌虽主力尚远,亦不过相距十来里……” “足够俺破其前锋了!领命行事。”罗士信傲然说道。 军令如山,梁虎生不敢再劝,立刻奔下望楼点兵。 罗士信也下了望楼,自选了两队最精锐的骑兵,出了辕门,朝着西北烟尘来处驰奔。 …… 数里之地,在狂奔的铁蹄下转瞬即至! 陈敬儿部正在行进的前锋,当然不会没有发现这支奔袭而来的骑兵。早在罗士信等到前,行军的步卒队伍就停了下来,紧忙地收缩,变行军队形为接战阵型,跟在右翼的一团骑兵离开行军的大队,由其团校尉引领着,前出行军的大队,散将成扇形阵势,率先迎斗上来。 “知得历城罗士信乎?挡俺者死!” 罗士信暴喝如雷,胯下战马如通灵性,四蹄翻飞,奔速再增,觑准迎斗上来的汉骑,手中大槊疾刺而出!鲜血四溅,槊尖洞穿冲在最前的一个汉骑小校的咽喉,将其整个人挑飞出去!反手一抡,沉重的槊杆又将另一名试图侧击的汉骑连人带槊扫落马下!其势如虎,勇不可挡! 主将如此神威,身后百余精骑士气如虹,呐喊着撞入汉骑阵中! 长槊相碰,火花四溅,战马交错,尘土飞扬。 陈敬儿前锋这团仓促迎战的骑兵,无人是罗士信对手,不过片刻交锋,便被杀得人仰马翻,四外奔走!十四岁时就敢冲突敌阵,况乎而今?这种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情形,罗士信在这几年的沙场征战中早是见惯。将这二百汉骑杀溃之后,罗士信却不追赶,力气愈涨,豪气愈盛,毫不停歇,长槊指向在匆忙变阵的汉军步卒大队:“随俺破阵!” 百骑如龙,卷起烟尘,直扑而去! 然而,眼前景象却让身经百战的罗士信也微微一怔! 就在他与敌骑缠斗的短暂间隙,陈敬儿前锋那近千步卒,居然已大略完成了阵型变换。 辎重车被推至两侧,结成简易屏障;车后边,大盾如墙般竖起,强弩手隐於盾间,锋利的弩矢闪烁着寒光;最令人心惊的是当面阵前,两百名身材魁梧、手持丈余长柄陌刀的披甲壮士,列成了一道钢铁丛林。刀锋森然,杀气凛冽!整个阵型,就像一个瞬间张开了尖刺的刺猬。 从行军队列转为防御方阵,前后所用时间之短,其反应之速,远超寻常敌手。 “嘿!”罗士信叫了声,目落阵前的那片刀锋之上,瞳孔微缩,“汉军大刀兵?” 他久闻李善道麾下诸军,各个兵种之中,尤以精锐为称的,就是大刀兵! 号称专克骑兵,今日终得一见! 但他罗士信何曾惧过?他转顾从骑,厉声喝道:“汉军大刀,号称精锐,久欲破之!尔等惧否?”身后骑兵虽已折损十数人,却余者皆被他豪气感染,齐声叫道:“不惧!” “好,随俺破之。试一试是他刀利,还是我等槊锐!”罗士信一夹马腹,再次提速,朝着如林的陌刀阵猛冲过去!百骑紧随其后,驰马呼喝,百根长槊平指,气势如虹! 可是,这一次,无坚不摧的锋锐,遇到了真正的铜墙铁壁。 两百个汉军陌刀手,系是精选的胆魁力雄之士;两百柄陌刀在令旗的指挥下,动作整齐划一。 罗士信铁骑冲至阵前十余步,——按他往常经验,其实又何须十余步,只需冲近到百步以内,往往敌人的步阵就会动摇,可这两百汉军陌刀手,此刻却如山岳般岿然不动!又岂止岿然不动?只听一声令下:“斩!”两百柄陌刀如同巨斧,迎着冲近的他们,连人带马,猛然下劈! 登时间,刀光如瀑,下劈的刀杆如林。 罗士信拨马急走,避开了这一刀。而他身后众骑,有数骑不及闪避,被这势大力沉、锋锐无匹的刀阵劈及,顿时有的被斩断马腿,有的被劈开轻甲,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余骑或骑士兜马,或胯下战马惊止,纷纷停下了冲势,转从罗士信在大刀阵前掠过。 第一次冲击,无功而返,反而折损了数骑。 罗士信的坐骑甚是神骏,倒无受惊,他却心头大震! 这陌刀阵的威力,远超他的想象。 难怪在之前所看到的有关汉军河北、河东、歼灭宇文化及等诸战的探报中,提及汉军大刀兵时,均以“其阵如山、其刀如林、阵动则敌人马俱碎”称之。今日亲历,方知名不虚传。 他正欲重整旗鼓,再冲一次。 数骑从梁虎生出营的部中冲来,急报:“总管!陈敬儿亲率步骑两千疾行,距此不足五里!” 罗士信举目眺看,望向西北,确见又有一股更大的烟尘急速逼近。 又见方才被冲散的汉骑已重新聚拢,回到了这支汉军前锋军阵的右翼,作势待要再战。 他虽不甘,亦知事已不可为。 无可奈何,只好强行压下胸中翻腾的战意,罢了再战之念。 然他并未就率队还营,只引余骑退了数里,到了梁虎生出营之部的列阵所在,即停将下来,随后令从骑散开,只独自留下,勒马横於官道中央,长槊顿地,稍作等待。 不多时,陈敬儿率军抵达,与其前锋汇合,重整阵型,以进战的方阵,缓缓压到近前。 罗士信不避不让,横槊立马,独对严阵以待的数千汉兵,扬声道:“陈敬儿何在?愿与一会!” …… 陈敬儿身在汉军阵后。 听闻罗士信阵前邀见,左右从将惊疑,俱是进劝:“大将军不可!罗士信骁勇绝伦,当世孟贲,且观其道边,有贼弓弩手居高,恐有暗算!” 陈敬儿微微皱了下眉头,在马上直起身形,隔过本军阵,张望了片刻前头,坐回鞍上,摸着胡须,已有定计,清瘦的脸上无有疑虑,呲牙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说道:“焉可壮敌胆?”命令副将,“你在军中坐镇,俺去会一会这位当世孟贲。” 一个从将勒马上前,说道:“大将军,末将敢请随行。” 陈敬儿看了他眼,笑道:“便有劳将军了。” 这将年比罗士信稍长,亦是位青年将军,披甲持槊,非是别人,正是李善道的亲卫营将李孟尝。却陈敬儿此来援救雍丘,因闻是罗士信来攻,知其勇猛,李善道故而特调李孟尝从战。 李孟尝便与陈敬儿的亲兵十余骑,紧随陈敬儿其后,绕过阵侧,行至阵前。 打眼瞧去,见只罗士信一人拦道,踞於马上,大槊横鞍前,弓、鞭悬两边,他的约近百从骑,分散在道两下的野间,复瞧见前边侧边不太远的高处上,数十弓弩手临高窥伺,箭矢上弦。 在距罗士信数丈外处,陈敬儿勒马停步。 寒风卷起尘土,吹动二人的披风。 罗士信挽着缰绳,目光如炬,扫视陈敬儿等骑,——他与陈敬儿不认识,但从来之诸骑的装束与各在的位置,立即就猜出了谁个是陈敬儿,目光锁定,说道:“足下便是陈将军?” “在下陈敬儿,见过足下。” 罗士信凝神,看了他稍顷,忽地笑了起来,说道:“当年瓦岗老寨一会,至今俺仍记忆犹新。唯是可惜,当时却俺只见到了单公、徐公,未曾与陈公谋面。” 这话带着轻蔑。 两年前,瓦岗老寨一战,陈敬儿跟着李善道,虽也参与了,但当时莫说他,就是李善道,也才只是一个小率,只是参战的数千瓦岗将士中不起眼的一个,何况陈敬儿?更是默默无闻。罗士信在此战中,则是隋军官兵的主将,并且声名已经远播。陈敬儿与他,怎会有见? 就有陈敬儿的从骑听出了他的蔑视,勃然大怒,张口欲骂,却被陈敬儿举手制止。 陈敬儿面不改色,淡然微笑,不发一言。 罗士信带着居高临下的倨傲,又说道:“陈将军,当时俺与将军虽未见过,说来也是有这一段渊源。今日得见,俺有一语敬劝,望将军思之。当年汝主李善道,尚非俺敌手,况尔乎?”他声音洪亮,刻意让双方军士皆闻,“雍丘旦夕可下!念在过往这段渊源,奉劝将军,趁早引兵退还白马!若执意要战,亦不需将军劳苦,何妨便且在白马等俺?” 这话就更过分了。 当着别人臣子的面,直呼其主的名字,是极大的侮辱;“亦不需将军劳苦,何妨便且在白马等俺”云云,更是明言陈敬儿不配为敌,在白马等他,无异於叫他坐到等待毙即是。 陈敬儿的十余从骑、李孟尝尽是大怒! 却见陈敬儿听罢,不怒反笑,抚摸着胡须,打量罗士信,说道:“仆还未问,足下何人?” 罗士信呆了呆,说了半天话了,你还不知道俺是谁?明知他是故意问,但不知他用意,这话还是得回答,就答道:“吾尚能何人?不闻历城罗士信乎!” “历城罗将军之名,仆岂不知,如雷贯耳!只是,仆只闻故隋金紫光禄大夫、荥阳郡守张公帐下,曾有一少年英雄罗士信,十四岁披双甲,潍水掷首,每战先登,真乃顶天立地、忠勇无双的豪杰!张公引为左右,赐马宠厚。这位罗将军也誓以死报效张公之恩。惜乎,张公后为魏公所败身死!”陈敬儿话语一顿,从容说道,“却不曾闻,魏公帐下亦有一位罗将军?”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罗士信脸上的倨傲之色瞬间凝固,继而化作难以言喻的羞惭。 张须陀待他恩重如山,如师如父。大海寺之战,张须陀兵败身死,又其后,他跟着裴仁基降从李密,虽因时势所迫,虽然转降李密的张须陀旧部,非他一个,秦琼、程知节等等,不都是张须陀的旧将么?但始终是他心底最深的一根刺。此刻被陈敬儿当众揭开,字字诛心,直戳肺腑!他张了张嘴,却觉喉头哽塞,半个字也反驳不出,脸颊如同被烈火灼烧般滚烫! 陈敬儿冷眼看着的失态,呲牙一笑,又说道:“不过足下所乘此马,倒是与仆所闻知的那匹张公赐给罗将军的马极为相似,色如赤炭,雄壮非常,委实神异。莫非此马亦名赤龙珠乎?” 口中说着,他见罗士信恼羞之下,目光闪烁,下意识地扫视自己与自己的从骑,手指似乎无意识地握紧了矛杆,隐然似有暴起突袭之意。陈敬儿屏息凝神,摸住佩刀,面上却不动声色。 罗士信诚然是已起杀心,却瞥眼瞧见,陈敬儿的十余从骑,尽皆精悍,尤其紧从陈敬儿的一骑,身姿矫健,绰槊在手,一双眼如鹰隼般锐利,正盯着他,显绝非易与之辈。他终究是百战之将,很快判断得出,若贸然动手,胜负难料,徒增笑柄。他乃强压住翻腾的气血和杀意,深吸了口冰冷的空气,勉强挤出一句话:“俺好言相劝,你若非自寻死路,就随你便是!” 说罢,拨转马头,带着满腔羞愤,头也不回地驰回本阵。 陈敬儿目送其离开,却又是呲牙一笑,便与李孟尝等也返还阵中。 …… 回到梁虎生阵前,罗士信犹自面沉如水,胸中羞愤难平。 梁虎生观其神色,又遥望对面的陈敬儿军阵严整,士气高昂,不由得忧心忡忡:“总管,雍丘未破,汉援已至。陈敬儿所率援兵,众与我军相当。何以应对为是?” 罗士信的羞惭,被强烈的战意取代,只有大破陈敬儿,将他亲手宰了,才可缓此羞辱!他压下心绪,慨然说道:“若来者是刘黑闼、高延霸、高曦、宋金刚、薛万彻、苏定方诸汉将,或堪与本将一战!陈敬儿?不过仗着跟随李善道日久,侥幸得居高位,何足挂齿!” 他回望了下雍丘方向,决心已下,“李公逸乌合之众,经我两日猛攻,早已丧胆,龟缩城中尚且不及,又其新附李善道,为自保计,断不敢出城夹击!当务之要,是先破眼前陈敬儿,再回师拔雍丘,易如反掌!”唤来军吏:“往陈敬儿军,约其明日辰时,於此地会战!” “总管!”梁虎生急忙进言,“我军主力攻城两日,怕已疲累,不若休战一日,后日再约战?” 罗士信断然否决:“糊涂!我虽攻城两日,休整一夜,足矣。且陈敬儿自白马来,三百余里,又岂不疲?趁其立足未稳,营垒未筑,正宜击之!野战决荡,彼焉为我敌?况又,若迁延时日,恐李善道另有后援。”既是战机不可弃,也是忧汉军会有后续援兵,他下令说道,“令雍丘城下主力,除留一部扼守监视外,其余各部,尽数移师於此!明日决战,必擒杀陈敬儿!” “诺!”送战书与向梁世俊、罗士谦等传令的军吏领命,分别飞驰而去。 …… 罗士信的约战书呈上。 陈敬儿展开观看,并无意外,露出由衷叹服:“大王料敌,真如神也!李公所谋,分毫不差!罗士信果欲趁我初至,立足未稳,又恐我后续援兵将至,故急不可耐,约战以求速决!” 李孟尝等将闻言,精神俱是一振。 原来出兵之前,李善道与李靖就已料到罗士信在闻陈敬儿援兵至后,十之八九会急於决战,并制定了相应的应对之策。 “既如此,便依计行事!”陈敬儿提笔,在约战书上批下“允战”二字,令复罗士信。 暮色渐深,寒意愈重。 令副将、诸部将领兵暂退,与络绎跟进到达的后续兵马相汇,择地筑营,陈敬儿则与李孟尝等登上边行的一处坡地,眺望对峙道边两侧的罗军营地方向。 罗军梁虎生部出营的兵马都已退回营中。 遥见远处的雍丘城下方向,不断有打着火把的队伍开拔而来,行到罗营以外。火光绵延,旗帜鲜明,即使刚从攻城战场撤下,一部部的罗兵队列在移动中仍保持着相当的严整。 这支军队所展现出的纪律,不同凡响。 “真乃精锐也。”陈敬儿轻声喟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当年瓦岗老寨一战时的景象。 彼时,他还是李善道麾下一名寻常队率,亲眼目睹过罗士信如天神下凡般冲锋陷阵的悍勇身姿,那等锋芒,曾让彼时的他为之神夺。时移世易,当年仰望的猛将,如今成了自己战场上的对手。一股情绪涌上心头,有感慨,有追忆,但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对决的坚定与决心。河东之战、击溃宇文化及之战他虽未参与,但大海寺之战、歼灭薛世雄等战,他陈敬儿皆是亲历者,更在破薛世雄一役中已能独当一面!多年的沙场磨砺,他早非是昔日吴下阿蒙! 寒风扑卷,他胸中英气激荡。 大王的信任,李靖的谋策,汉军的精锐,皆在己手!明日一战,定要击破这号称当世孟贲的“历城公”,不负大王所托,也让李密和魏军的诸将知晓,汉军的威名并非虚设! “传令各部,依大王、李公所授方略,连夜部署!并檄雍丘,令李公逸明日率部出城,与我夹击。明日此战,必破罗士信,扬我大汉军威!” 冬夜的北风,吹动无数火把,明灭不定,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无声地擂响战鼓。 第三十二章 临敌进战勇者胜 风过远近林梢,沙沙作响。 初冬的晨光,稀薄而清冷,仿佛一层冻住的琉璃,覆在广袤的旷野上。枯草凝霜,硬邦邦地戳着大地,呵气成雾,兵甲相击之声,在金铁般的寒气中回荡,好似被冻得更加脆了。 罗士信勒马阵前。 年轻黝黑的脸庞上,面皮紧绷,一夜过去了,昨暮被陈敬儿嘲笑的羞恼仍未消散。 他望着对面也已成列的汉军大阵。陈敬儿,这个名字在他齿缝间碾过,疆场对战,从来靠的不是口舌之利,而是勇武见真章,今日就让你见识俺的手段,一报昨日受辱之耻! 细眺其阵,倒见也似模似样:步阵居中,前疏后密,骑兵在右;前边的战阵之后,隐约可见驻兵,也就是预备队阵的轮廓,而陈敬儿的将旗,立在战阵与预备队阵之间的望楼边上。 “哼,缩头乌龟!”罗士信拨转马头,回到阵中。 立时与诸将议进战方略。 梁虎生、梁世俊、罗士谦诸将适才皆有从他观汉阵,已是各有见解。 罗士谦进言说道:“阿弟,陈敬儿虽不以勇称,颇以谨稳得名。其守黎阳一战,与薛世雄、李善仁等困守孤城,宇文化及十余万众连攻不破,足见其守御之能。今观其阵,前后森严,步骑相倚。我军若仓促强攻,恐难奏全功。不若勒阵暂待,候其阵型松懈,再寻隙而进。” 话音未落,梁世俊已按捺不住,猛攻雍丘两日,眼见城池将克,正意气风发之时,他大声说道:“罗公此言差矣!”声如洪钟,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昨日总管以百骑逆击其先锋,已挫其锋。方见陈敬儿将旗居三阵之后,则足见其懦。今日会战,宜应迅猛进攻,夺其士气,趁胜直进,便可克胜!总管,末将愿领精锐,先冲其阵,待其阵乱,大军压上,荡平易也!” ——却是陈敬儿布列的主力步阵,概言之,分为战阵、驻兵两阵,而前边的战阵,则又分成了三阵。陈敬儿的将旗正位处在战阵与驻兵阵间,也就是前边战阵的第三阵后。 梁世俊的话,正戳中罗士信心头的火炭。 昨日受到的羞辱,与急於雪耻的渴望,促使他听不进去罗士谦的建议。 他拍了拍大槊,说道:“临敌进战,勇者胜!庸将之流,亦敢称雄?世俊之策,正合吾意!然此先锋,却不需你出,俺自为公等陷阵!”他目光扫过诸将,下令说道,“虎生,你留看本阵。其余诸将,待俺透其前阵,望俺将旗所指,便引兵压上,务求一举破贼!” “末将等领命!”罗士信先冲陷阵,原是他常用的战术,诸将见他意决,於是尽皆应诺。 罗士信披挂整齐,翻身上马。 点了五百精骑从战,无不悍卒,人马口鼻喷吐着浓重的白气,在晨曦中,凝而不散。 罗彦师、娄僧贤等健将,护其左右。 …… 不到辰时,凄厉的号角撕裂了空气。 罗士信一马当先,自阵右如离弦之箭般射出。 五百战马,铁蹄踏地,声如闷雷滚过冻土,卷起滚滚烟尘,直扑数里外的陈敬儿头阵! 汉军头阵本就疏朗,弓弩手不多,箭矢稀稀拉拉射来,撞在精骑的甲胄上叮当作响,或被盾牌格开。罗士信冒着箭矢,全然不顾,俯身马上,长槊紧挟,率先撞入阵中。 槊锋过处,血光迸溅! 罗彦师、娄僧贤分护左右,近挥刀锏,远以槊刺。 三骑组成一个矢锋阵,端得是挡者披靡。 骑兵冲步阵,速度与冲击力的优势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汉军头阵的士卒虽然拼命试图拦阻,压根拦不下他们的冲势。片刻功夫,看似严整的汉军阵列就被他们犁开了一道血肉胡同。 随着后续的五百骑兵打着唿哨驰入,或从罗士信等后,或分向两侧扩大战果,陈敬儿的头阵肉眼可见地开始松动、散乱。战不过两刻钟,头阵已被罗士信等骑贯透! 罗士信毫不停歇,将旗前指,五百精骑挟着雷霆万钧之势,随从着他,接着撞向陈敬儿次阵! “咚咚咚咚”,震天动地的鼓声在罗军本阵响起。 梁世俊、罗士谦等将见罗士信等如此神勇,无不血脉贲张,各引本部精兵,齐声鼓噪,如潮水般紧随其后,扑向汉军大阵。喊杀声、鼓噪声汇成狂暴的大潮,似乎要将整个汉阵吞没。 …… 汉阵第三阵后,望楼上。 陈敬儿扶栏眺看。 望楼下,他的将旗在风中招展。 四五里外的前方,罗士信的将旗,便如破风而前的快舟,以迅捷的速度穿透头阵,直逼次阵。 望楼上的从将们,遥见罗士信虎入羊群也似的悍勇,以及紧随其后汹涌而来的罗军大队,尽皆色变,手心渗出冷汗。一骑将飞马到望楼下,仰头急呼:“大将军!贼势猖獗,次阵恐难久持!末将请率骑军出击,侧击其锋!”——却是右边骑阵的李孟尝赶来请战。 陈敬儿没有去看李孟尝,沉静地观望着罗士信突阵的进展,答道:“李将军,此战部署,你岂不知?公自有重任,速速还阵,静候将令!不得擅动!” 言辞虽然客气,语气凛然。 李孟尝张了张嘴,终究不敢违抗,重重一抱拳,拨马退回右翼骑阵。 再往前方战况,罗士信等骑亦然突进次阵,梁世俊、罗士谦等部也已渐将杀到次阵前沿。 次阵虽较头阵紧密,抵抗顽强,但在罗士信骑兵的再三冲撞和梁世俊、罗士谦等部杀到的兵士协同攻击下,也开始出现裂痕,阵线如被巨浪拍击的堤岸,渐有不支之态。 一个从将焦急地望向东南,雍丘城所在的方向,却只望到了空无一人的荒野,不见李公逸部的半点踪影。这将忍不住破口大骂:“李公逸误期!致我军孤军奋战!” “怕非误期,是不敢出城!此战罢了,大将军,当严治其抗令之罪!”另一将愤怒说道。 陈敬儿却仿佛没听见,仍是神色沉静,只是眼神更深邃了些。 这一点,亦在李善道、李靖料中。 李公逸新附之辈,对李善道无多少忠心可言,畏惧罗士信的威势,他不敢出城参战,不足为奇。不过,不论李公逸来不来,此战都一样要打。他来,无非锦上添花;不来,一样能赢! …… 十数里外,雍丘西城楼。 此际,李公逸与其弟李善行却正在凭垛远眺。 西北方向,天地相接处,烟尘弥漫,遮天蔽日,虽看不清战况,但隐隐传来的、如同大地深处闷雷般的鼓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冲天杀声,却撞击着他们的耳膜,也撞击着他们的心。 寒风卷过城头,吹得人衣袍飞舞。 李善行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忧色重重,说道:“阿哥,瞧这声势、听这动静,仗是打起来了,而且战事已酣!不知陈敬儿能否挡得住罗士信?这厮凶名赫赫,远的不说,也不说这两天攻我城,只自他投魏公后,跟从魏公与王世充之历战,常能从檄报中见其斩将陷阵之功。陈敬儿料非其敌,若其败了……,阿哥,如何是好?我等……,又将何以自处?” 李公逸沉默着,目光穿透烟尘,仿佛想看清十余里外这场汉魏对战的胜负。 良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还能如何?再降魏公罢了。” 鼓声、杀声随风传来,似若命运的叩问。 若无乱世,他兄弟占据不了雍丘,作威作福於梁郡,可也正是因为乱世,面对更强大的势力时,他兄弟却某种程度上,亦做不了自己的主,只能随波逐流,仰强者鼻息。 …… 日头渐渐爬高,已接近中天。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弥漫的血腥味,已将这片旷野彻底点燃。 放眼望去,罗军全线压上,触目可及,数里前的陈阵外围、头阵内,尽是穿着黄色戎装、奋勇进斗的罗军将士!陈敬儿的头阵已然溃乱,穿着红色戎装的败兵,奔走散逃。 罗士信率着虽然减员但锐气未减的精骑,已经杀入了汉军的次阵阵中。次阵的汉军士卒如暴风雨中的礁石,在罗军狂涛般的攻势下苦苦支撑,阵线摇摇欲坠,但始终未彻底崩溃。 望楼之上,陈敬儿心如明镜。 他抬眼望了望天色,开战到今,已两个时辰了。 头阵、次阵两阵的阻击,尤其次阵的顽强,已极大消耗了罗士信先锋的锐气,拖延了其后续主力的步伐。快到决胜的时刻了!他点了两个从将:“尔二人,至次阵督战!务再阻其两刻!” “得令!”二将抱拳,飞身下望楼,策马如飞,奔赴最危险的锋线。 陈敬儿继续凝望。 他看到罗士信的从骑在次阵顽强的抵抗和密集的箭矢下,时而有人中箭落马。护卫在罗士信马边的两将之一,也中了一箭,然此将甚是勇悍,未有退缩,反手一刀斩断箭杆,接着护从着罗士信,挥槊冲杀。而罗军后续跟进的大队人马,在冲入次阵范围后,因阵型被迟滞、空间被挤压,加上次阵汉军的死战不退,其狂猛的冲击势头,终於慢慢地迟缓、凝重下来。 目光在已换了两次马,却仍旧进斗的罗士信的身影上,停了稍顷,陈敬儿也是不由为他的勇力感到惊叹,低声赞了一声:“好个罗士信,不愧当世孟贲,真悍将也!” 话是赞叹,却他的眼神中,分明闪烁着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的光芒。 在赶到督战的两个从将的军法督促下,次阵的汉军将士,居然硬是完成了陈敬儿的军令,果是又坚持了两刻钟。再又寻看罗士信等的身影,但见如陷泥淖,攻势更显滞涩! 时刻关注日晷的一个从将进禀:“大将军!两刻钟到了!” “驻队,备战!”言罢,陈敬儿不再观望罗士信,转身疾步,下了望楼,翻身上马,在亲兵的簇拥下,驰向一里多地前头,自开战至今,一直静默如山、蓄势待发的第三阵中。 第三十三章 疏密宵遁晨拜谒 第三阵,才是陈敬儿真正的杀手锏! 次阵已比头阵为密,第三阵的阵列之紧密,又超次阵。 前列是披重甲、持大盾的重装步兵,方才他们席地而坐,盾牌倚靠身前,远观如同平地,当陈敬儿入阵以后,他们闻令而动,轰然立起,一面面大盾如铜墙铁壁般瞬间竖起,严丝合缝。 盾墙之后,便是全军最精锐的陌刀兵,共计五百人。 他们已相继起身,陌刀厚重的刀锋斜指苍穹,在冬日下泛着寒光,列如钢铁森林。 阵之后排,是数百强弩和从全军中挑出的神射手,箭已虚搭,弩已张机,只待一声令下! 陈敬儿凡经之处,沿途阵中诸军将肃然行礼。 到至陌刀阵中站定,他简洁下令:“依既定战法,迎战!” 整个第三阵,应着他的军令,转瞬间,化为一部杀戮机器。 盾墙岿然不动,重步兵以肩抵盾,身体前倾。陌刀兵调整呼吸,紧握刀柄,目光盯住前方盾牌预留的观察孔。弓弩手则最后一次检查着弓弦弩机,没有多少声响,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 “轰隆隆。” 马蹄声、喊杀声如怒潮般汹涌而至,越来越近,大地为之震颤! 烟尘之中,罗士信标志性的黑甲红袍的身影穿透了浴血的次阵,出现在第三阵前。 却打眼前看,当看到拔地而起的森严盾墙,以及露出盾墙后的如林大刀时,罗士信心头猛地一沉:“大刀兵?”却难怪突陈敬儿头阵、次阵时,皆未见陌刀兵,原来是尽伏在此处! 罗士信久经沙场,立刻明白了陈敬儿三阵“前疏后密”的险恶用心,一股不祥的预感掠过。 可是箭在弦上,岂能不发? 身后是跟进的步卒,退则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引发溃败!他牙关紧要,羞愤与悍勇再次占据了上风,压倒了这一点不安,长槊高举,喝道:“随俺冲!踏破此阵,活捉陈敬儿!” 从他进战的五百骑,伤亡了百余,剩下的不到四百,齐声呼喝,紧随着他,在撞开了头阵、次阵之后,向着汉军的第三阵,发起了冲锋。“砰!砰!砰!”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 战马嘶鸣,骑士怒吼,巨盾摇晃。 然而,这第三阵的盾墙,远比次阵坚固!重步兵死死顶住,盾牌缝隙间,长矛如毒蛇般攒刺而出!“放!”几乎在骑兵撞上盾墙的同时,屹立陌刀阵内的陈敬儿令下。“嗡”、“咻咻咻”。弓弦震响,弩矢破空。呼啸的弩矢、箭矢,越过陌刀兵、越过重步兵的头顶、越过盾墙,向着挤在盾墙前、队形已散的罗士信骑队及后续刚刚冲上来的罗军步卒,劈头盖脸地抛射而下。 盾墙未破,敌矢如雨。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人仰马翻。 罗彦师奋力格挡,战马却被数箭射倒。娄僧贤左臂中弩矢,鲜血染红了甲袖。两人顾不上自己的临险,齐往罗士信看去。见罗士信调整战马的冲击方向,长槊格挡长矛,犹在试图打开缺口。可是,这第三阵的盾牌手,悉是披甲力士,盾亦坚木包铁,罗士信撞之不破。 后续的梁世俊等部兵马,源源不断地涌来,可也都被盾墙和箭雨挡住。强弩之末,不足以穿鲁缟。连冲两阵,人马已疲,骤然复遇此坚阵,敌人皆是休养力气多时的敌军精锐,呼吸之间,己军已然在敌军箭雨打击下、长矛的捅刺下,伤亡惨重,攻势陷入泥沼! 更可怕的是,盾墙之后,如林而立,高出盾墙的数百大刀! “总管,不可再进了!贼阵坚固,死伤太重了!”娄僧贤忍着剧痛,嘶声力竭地大喊。 罗士信怎敢便退?他兜马略回,勒马长嘶,大槊指向移到了第三阵中的陈敬儿将旗,大呼喝道:“陈敬儿近在咫尺!只需再破此一阵,贼必崩溃!随本将……” 话音未落,“咚咚咚!咚咚咚”,一阵节奏迥异、鼓点迅疾的鼓声,便从陈敬儿的将旗处炸响。紧接着,挡在罗士信等面前的盾墙,突然如同水闸般,向两侧打开! “嗬!”一阵低沉整齐的喝声响起,五百陌刀手,列成森严的刀墙,踏着与鼓点节奏相同的步伐,山岳般地沿着盾墙露出来的通道,向前推进。长刀如林,刃光似雪,在已过午时的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窒息的威压。“陌刀!进!”陈敬儿拄刀而立,沉稳的声音穿透战场喧嚣。 刀墙所向,无坚不摧! 刚刚还在盾墙前奋力厮杀的罗士信从骑和梁世俊等部的前锋步卒,转眼被这钢铁洪流淹没。 一声鼓点,前进一步。 每前进一步,就随着鼓点、随着军吏的呼喝,第一列的大刀齐刷刷地下劈一次。 五百陌刀手,分为三列,以间密有度的方阵阵型挥刀前进,简直目中无人! 也不怪他们目中无人。 却这五百陌刀手,皆披挂重甲,本已不惧一般的刀兵、箭矢,又每个陌刀手俱六七尺以上,按后世计长单位,就是最低也得一米八九的壮汉,——试想一下,数百个披挂重甲,从头到脚把自己防护得跟个铁罐子似的一米八九以上、高者两米多的壮汉,组成整齐的队列,同时挥舞丈长、只刀刃就三尺长、二十来斤重的大刀,整齐划一地迎面劈来,莫说值此平均身高大约一米六的当下,已令人胆寒,只怕就是放到后世,也是足以令任何敌军望而生畏的景象! 更触目心惊的是,这五百陌刀兵的纪律之严。毕竟再好的铠甲,在战场上,也难以防御万全,或偶有前列负伤者,轻伤不退,重伤被迅速拖走,后排立刻补上,刀墙依旧严整。 一刀,接一刀。 势大力沉,刀落如林!伴随着五百陌刀兵的稳健推进,刀光所至,不及避开者被斩为两段,乃至数截,残肢断臂混合着鲜血内脏,在他们像是永远不会停下前进的身前、身边飞溅四散,侥幸未被正面劈中的,也被他们这排山倒海般的气势骇得魂飞魄散,转身便逃! 有剽悍的罗军将士,试图从侧面进攻。然却未至近前,便见第二列、第三列的陌刀手的指挥军将喝了一声“转”,这两列陌刀手,披着五十斤重的铠甲、持着二十斤重的大刀,却居然身形灵活,边侧的陌刀兵侧步转身,再随着一声“落”,大刀下劈,轻易地将此侧袭击溃。 ——这些罗军将士怎会知晓,汉军如今运用陌刀这个兵种,早是得心应手,训练也早是面面俱到。高曦总结出了一套确保战场机动性的步法,名为“九转连环,”足能应付各种敌情。 “总管!快走!”罗彦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扑到罗士信马前,死死拽住缰绳,拼命向后拉扯,“挡不住了!再不走就要大败了!” 罗士信怒目圆睁,挥槊便要打他,——即便罗彦师是他的族人,可他的军法确乎是从来不分亲疏,怒骂道:“住口!贼阵将陷,陈敬儿将为俺擒,岂可退也!尔乱俺军心,当斩!” “总管,你看!”罗彦师血淋淋的胳臂,指向左边。 罗士信转目望去,阵左方向,烟尘大起! 是李孟尝所率的汉军铁骑,终於等到了陈敬儿的军令,亮出獠牙,驰杀如风,加入了战团,切入进了在连续进攻了汉军三阵之后,侧翼完全暴露、队形散乱的梁世俊等部的步卒之中。 原先在追杀陈敬儿头阵、次阵溃兵的梁世俊等罗军各部,突然侧翼被袭,已是大乱!而刚刚还在溃退的汉军头阵、次阵残兵,见得己军主力反击,竟也鼓起余勇,掉头反扑过来! 侧翼溃乱,当面陌刀、盾墙不能摧破。 败了!大势已去! 罗士信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发黑。 巨大的羞耻感和滔天的怒火几将他焚毁,但终究是沙场老将,理智告诉他,罗彦师是对的。 再战下去,只能是全军覆没! 他再次向前,望了望如墙而进的汉军陌刀阵,每一步都踏着己方士卒的尸骸。血腥刺鼻,蓦地里,昨暮冲陈敬儿部前锋时,已见识过的陌刀之威,令人心悸的刀锋破空声重回他的脑海。 罗士信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撤!”他的声音嘶哑破裂,满是恨意,“陈敬儿小儿!竟敢诱俺!且待来日,必雪此辱。” 陈敬儿阵,看似易破的头阵、较为坚固却也非是不能破之的次阵,无非是诱他深入的香饵,目的就是为消耗他的锐气。这第三阵的盾墙、陌刀、强弩劲弓、骑兵,才是他决胜的依仗。 …… 进战容易,撤退难,特别在正交战的情况下撤退更难。 撤退的命令传下,散布在偌大战场上的罗军数千将士,立时混乱不堪。幸得留守本阵的梁虎生及时率兵接应,并又在罗士信亲自断后之下,数千罗军将士这才勉强撤出战场,退还本营。 却虽是此战克胜,陈敬儿部伤亡亦重,因汉军追了一阵后,见罗军已退到营边,接应的罗军将士组成了阵列截击,便也不再深追,亦退还营去。 各部清点伤亡,折损逾千。 其中多为跟随罗士信冲阵的精锐和梁世俊等部前锋。 申时了,夕阳如同一个冰冷的血痂,低低地挂在西天,将逃回营外的罗兵将士失魂落魄的身影拉得老长。寒风掠过沾满血污的一面面旗帜,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罗士信也受了轻伤,他撑着身子,巡视伤员,听着低声的呻吟,看着张张染血的面孔,心如刀绞,羞愤欲绝。闻报得汉军已退,昨晚梁俊生等部到后,一者是轻视陈敬儿,有诱他之意,二则是时间不够,未有筑营。梁虎生筑的两营不大,容不下这么多的败兵,罗士信无奈之下,只好令梁虎生部继续守此二营,自带残兵败将,接着向北退却,在涣水北岸,临时草草筑营。 夜帐之中,空气凝滞,只闻寒风在外扑卷。 梁世俊、罗士谦、罗彦师、娄僧贤等将,人人带伤,伤势较重的罗彦师,坐都坐不成了,半躺在席上。一干跟着罗士信征战多年,罕有败绩的悍将们,无人出声,悄寂沉默。 “今日之败,罪责在俺。俺会上书魏公,自请处分!然陈敬儿的伎俩,经此一战,我等却也已尽知。不外乎诱我深入、再以盾墙阻滞、陌刀兵反击之法。俺意已定,待养精蓄锐,重整旗鼓,再与其战,必能破其此法。公等勿忧可也!来日再战,且观俺取其首级以报此仇!” 梁世俊等将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 要么他们是属将,罗士信是大将呢?经此惨败,罗士信非但无有胆丧,还想再战复仇,这份锐气,实属难能可贵。梁世俊等人虽有余悸,也被他的锐气感染,斗志纷纷重燃。 帐内气氛渐暖,却就在诸将斗志刚起之时! 扑卷帐篷的寒风中,遥闻带来了西边骤起的杀声。诸将愕然互顾,罗士信霍然起身。诸将乃从罗士信,急出帐外,向西方远眺。入眼所见,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 “报!总管!梁将军两营被汉军夜袭!”探马连滚带爬地仓急来报。 万未料到,陈敬儿这厮,明明不以勇著称,一日血战下来,料汉军的伤亡必也不小,居然还敢、并且还有余力趁夜偷袭!罗士信方自大惊,正要下令,赶紧调兵往援。 又有探马奔来,帐前下马,滚落进禀:“总管!梁将军营陷!”却是梁虎生也没有想到,陈敬儿会敢於夜袭,兼以其部兵士今日一战,颇皆疲惫,防备不足,遂接战未久,两营已陷。 罗士信眼前又是一黑! 梁世俊等将才重燃的斗志,被这消息、被帐外凌冽的寒风顿时吹散。 罗士谦抓住这探马,惊声问道:“两营皆陷?这般快?梁将军呢?” “汉军借风势,以火攻之,营内火起蔓延,故两营尽陷。梁将军暂不知下落。” 梁世俊脸色刷白,说道:“总管,我营临时而筑,不足防备,当务之急,速加固营防,急遣军士往河中取水,防陈敬儿趁胜再来袭我。” 却梁虎生的两营,离罗士信驻兵此地,相距不到十里。 确实有可能,陈敬儿在攻下了梁虎生两营后,随着来再攻罗士信营。 罗士信尽力稳住身形,按下各种杂念,急思对策。 马蹄声在他营外响起,一拨拨的喊叫声,夜幕下,传入营中,入其耳内:“罗士信!我家大将军问你,可敢明日再战?”来者不知多少汉骑,绕着他的营寨来回奔行,喊了多遍方去。 这汉骑才去,营门口乱成一团。梁世俊赶去视看,不多时,领着两将回来。这两将盔歪甲斜,踉跄扑到罗士信身前,跪地请罪,——是罗士信留在雍丘城外的张大肥、王世忠两将:“总管,李公逸、李善行出城夜袭,西营残破,末将等无能,抵挡不住,营为其夺还。” 却是雍丘城内的李公逸、李善行兄弟,在确认了陈敬儿大胜的消息后,趁夜出兵,夺回了城外西营。张大肥、王世忠两将,被留在雍丘城外后,正是驻进了西营之内。 一个接一个的打击,连番而至。 梁世俊、罗士谦诸将面色灰败。 罗士谦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不再呼“阿弟”,行礼说道:“总管,内外失据,营寨尽失,已不堪再战。若再战,尽丧於此矣!当此之计,宜当暂撤,寻机再图。” 罗士信胸口剧烈起伏,腥甜再度涌上。 他眺望西边的火光,顾看东边黑黝黝的雍丘县城,再又落目诸将心惊肉跳的脸上,勉力将这口腥甜吞下,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撤!” 抽刀在手,砍在旗杆上,木屑纷飞。 “梁世俊,领精兵设伏。若陈敬儿敢追,便击之!其余诸部,连夜拔营,退……,退还开封!”最后几个字,比之三天前初到雍丘的意气风发,他说得无比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 罗士信连夜渡水撤兵的消息,传到了陈敬儿军中。 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弥漫着胜利的喜悦,却也夹杂着浓重的血腥与疲惫气息。 李孟尝精神振奋,抱拳请命:“大将军!罗士信已成丧家之犬,连夜遁逃!末将愿率骑军追击,必可擒此獠献与帐下!” 陈敬儿正借着烛光查看伤亡名册。 闻言,他抬起头,略忖思了下,点了点名册,说道:“李将军,我军今日虽胜,伤亡过千,实乃惨胜。且罗士信久经征战,系为宿将,败退之际,岂会不防追兵?必会於道途设伏,万一中伏,徒增伤亡。罢了,便放他逃走就是。传令各部,好生救治伤员,收敛阵亡袍泽,加强戒备,谨防罗士信虚晃一枪,却来袭我。明日一早,上书大王,详陈战况,恭请王命指示。” 李孟尝虽觉可惜,但陈敬儿思虑周全,言之有理,也便领命:“末将遵命!” 次日一早。 得吏禀报,陈敬儿未着甲,步至辕门。初升的冬阳下,露水满地,两人盛装,着官衣,不顾冰湿,恭敬地拜倒在地,正等他接见。却还能何人?李公逸、李善行兄弟是也。 第三十四章 风雪易策入问胆 初冬的白马,彤云低压,寒风扑打着郡府大堂厚重的门帘。 室内炭火正旺。 李善道端坐主位,手中展开的正是陈敬儿自雍丘发回的捷报。 他目光扫过“上赖大王威德,依三原县公之策,下赖将士用命,遂得克捷”一句,嘴角微扬,露出了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抬眼看向下堂中侍坐的李靖,温言道:“五郎谦逊,将此战之功尽归他人。然此役能胜,依药师於五郎出兵之前,便所定之策,确为关键。药师身不出白马,洞察千里,画策帷幄之中,决胜疆场之外,真乃国士也!”声音不高,带着由衷的赞许。 李靖着红袍,冠带整齐,闻言立刻离席,躬身行礼,姿态恭谨:“大王谬赞,臣愧不敢当。此皆大王运筹帷幄,陈大将军临阵决机,将士效死之功。臣不过拾遗补阙,偶中一二罢了。” 他言辞恳切,毫无居功之色,端得一派谦恭持重之风。 堂下随之,响起一片恭贺之声。 薛世雄抚须颔首,李善仁、侯友怀面露欣慰。 欧阳询、虞世南、薛收、王宣德、王湛德、马周、郑元璹、刘玄意等亦纷纷称颂此胜。 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带着过分的热切与谄媚,这人伏拜在地,屁股高高撅起,大声说道:“大王英明神武,知人善任!李公神机妙算,实乃诸葛再世!陈大将军勇冠三军,真如天神下凡!此等大胜,足令李密丧胆、郑颋诸辈股栗!大王天命所归,指日可定鼎中原!” 这肉麻的吹捧引得众人侧目。 说话者,却是新近投诚的裴虔通。 李桐客、裴爽两人此前到了徐州后,裴虔通已闻宇文化及兵败,自知穷途末路,立即就接受了招降,并在薛世雄接管徐州的兵马到后,相当配合,说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随之,李善道传下令旨,留下了李桐客、裴爽协助安抚徐州,凡裴虔通部曲,欲还家者,皆给路费解散,剩下千余,编入接管徐州的薛世雄部,而他则被带到了白马。乃是才到未久。 如前所述,此人曾是杨广为晋王时的亲信,杨广继位后,他仕至左监门直阁、正议大夫,掌宿卫禁军之职,仍然深得宠用,却在江都之变中,伙同宇文化及弑君谋逆。论以人品,李善道对他实是鄙薄,然为示“招揽隋故臣、收拢人心”之意,却在他到了白马之后,仍给他加官进爵,擢为左监门将军,散官也由正四品的正议大夫,升为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 不过个人事,个人知,虽是得了加官进爵,裴虔通倒是深知自己名声狼藉,一到白马,他便使出浑身解数钻营。不仅对李善道极尽阿谀,献上从江都宫苑劫掠来的内库珍宝,与数名绝色嫔妃,——其中一位还是杨广著名的“十六院夫人”之一,并对薛世雄等也是重礼相送,企图攀附。只是薛世雄、李善仁等人,对他这等弑君背主之徒,同样鄙夷至极,对其送来的礼物看都不看,大都没有接受。这时,薛世雄等闻其这般阿谀,更是连眼角余光都吝於给他。 李善道听着他的这些马屁话,却是难得,依旧挂着笑容,仿佛并未听出他谄媚中的虚浮,等他说完,只温和了句:“裴将军请起。” 待裴虔通爬起来,弯着腰退回到席上坐下。 李善道放下军报,目光扫过堂下诸臣,沉吟稍顷,说道:“五郎捷报中,向我请示,底下如何行止,公等有何高见?” 薛世雄便即起身,行礼进策,说道:“大王,罗士信奔袭雍丘不成,反遭大败,锐气已挫。此正我军趁胜进击良机!臣以为,当令陈敬儿部稍作休整,即合雍丘李公逸部,乘胜进击开封!开封一下,则管城右翼顿开;我军再顺势攻取酸枣、阳武,成夹击之势,管城唾手可得!荥阳既为我有,李密困守洛阳、荥阳之间,纵尚兵众,无地无粮,覆灭之期不远矣!” 李善仁、侯友怀等人接连起身,言辞一致,俱是赞同此略。 李善道心中,其实也是正是此意! 他乃当即下令:“然也!薛公所言,正我孤意。伯褒!” “臣在!”薛收应声出列。 “即刻拟令:着陈敬儿部休整两日,会合雍丘李公逸部,即日进兵,攻取开封!务求速克!” “遵命!”薛收领命退下。 李善道起身,下到堂中,至沙盘前,俯身凝视。 黄河南岸,荥阳、颍川、梁郡,三郡之交处,开封的城标清晰可见。 自己还是有识人之明的!陈敬儿果然不负他的所望,堪为大用。罗士信虽勇,终究少谋,加上李靖的筹划,一战得以克胜,委实堪值欣喜。雍丘此胜,系自半年多年前的河阳之战以来,真正对李密集团开战的首场大捷,意义非凡,足可提振全军士气,为后续攻略奠定基础。 他的目光越过开封,落在更西的管城。管城攻下之后,荥阳就为他有。一如薛世雄的分析,到时,李密就将被困在洛阳、荥阳之间,就算暂时他还兵强马壮,长久下来,缺少足够的战略纵深、兵源、人力,却确然是离覆灭不晚了。最终,他的视线定格在洛阳的标识上。 仿佛已看到李密被关在这狭窄区域,后为貌合神离的洛阳,前为己军兵临,进退失措的景象! 在洛阳的标识上只是看了稍顷,李善道并未沉溺於遐想,说到底,他是个务实之人,遐想可以有,但要紧的还是眼前的战局。他的目光转回开封、管城,再次下令:“开封若克,我攻管城之际,李密必倾力来援。传令:催促高曦、高延霸、萧裕等部,五日之内,务必抵达白马听令!违期者,军法从事!” …… 五日之期转瞬即过。 高曦、高延霸、萧裕等部兵马,顶着日渐凛冽的寒风,在十月下旬陆续抵达白马。 营寨相连,旌旗飒飒,人马喧嚣,给这座黄河渡口重镇平添了几分热闹和肃杀之气。 然而,郡府议事堂内的气氛,却与这诸路强兵开到的情状不甚相合。 李善道等待的捷报,杳无音信。 案头,陈敬儿发自开封城下的最新军报,字里行间透着一股焦急与无奈。 李善道负手立与堂门口,望着天际翻滚的彤云。 今冬的初雪开始下了,零星雪花细碎飘落,细小如盐粒,打在冰冷的石阶上,旋即消融。 数日前的振奋,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他此际的眉头微蹙,忧色难掩。 开封之战的胶着,远超预期。 问题出在罗士信身上。罗士信雍丘大败后,并未如预想般退回管城,反而在退到开封后,收拢残兵,加固城防!更棘手的是,管城的郑颋反应极快,迅速派出援军,在开封城外扎下营寨,与城内守军互为犄角。陈敬儿、李公逸两部人马,围攻开封至今,几番猛攻,损兵折将,却始终无法破城拔寨。坚固的开封城,成了横亘在汉军西进道路上的一块顽石。 北风裹挟着雪沫洒入堂内,带来刺骨的凉意。 李靖悄然立於李善道身侧,知其心忧,缓声说道:“大王,魏晋以来,战乱频仍,开封以其“居中御外”,渐为南北争锋的重镇,为北魏南下江南之八仓之一;昏君开凿通济渠后,因其扼运河咽喉,其城更得扩建。内城包砖,墙高四丈,宽三丈;在原有四座城门外,皆筑瓮城;护城河引汴水灌注,深阔难越。城内且设制造军器的军器监、储存漕粮的转运仓。 “昔年盛时,隋军驻守逾万。如今罗士信、郑颋援兵合计虽只五千余众,然其据坚城,内外呼应,复又罗士信,骁将也,治军有方,急切难下,亦在情理之中。” 他稍窥李善道神色,声音更沉稳几分,“高上柱国诸部已至,增援陈大将军之事已在计议。大王切勿过忧,保重贵体为要。”——上柱国是杨坚时的散官旧称,李善道虽将杨坚时的散官旧制废弃,改用了杨广的散官新制,但唯独“上柱国”之称仍沿用,不过是仅授与十六卫大将军中的少数功勋大将,如刘黑闼、赵君德、李文相、高曦、高延霸等数人,以示尊崇。 李善道眉宇间的忧虑并未消散,稍转身形,指向堂中案头另一份刚刚送达的密报:“药师宽慰之言,我心领之。然此乃杨粉堆刚呈来的探报,贾润甫、程知节两部,合计步骑万余,已援至管城;李密闻罗士信雍丘之败,又闻我军猛攻开封之后,尽管因洛阳犹未出兵,攻我陕虢,且其军心尚未尽稳,他不敢大举东进荥阳,闻其却亦又调了大将张仁则部,来援荥阳。” 他皱着眉头,说道,“药师,我知不可急切,然我增兵,彼亦增兵。开封,若不能速克,敌援日增,只怕战局将更麻烦。” 李靖闻言,目光微凝,默然了下,似在斟酌措辞。他再次抬眼,谨慎地观察了下李善道的表情,试探着开口:“大王,日前裴右仆射自河北呈递的条陈,其所议之策,或可稍作考量?” “裴公条陈?” 裴矩与魏征一起,都被留在了河北坐镇。魏征总掌军政,裴矩协理民政。 两日前,裴矩在得知开封战局陷入僵持,白马诸臣有人建议再从河北调兵来白马以后,便上了道奏疏,核心建议是:时值仲冬,风雪将至,强攻开封耗费巨大且难有速效。反观宇文化及残部,困守林虑,已粮尽蹙困。因而,他认为,与其继续在开封城下与李密拼消耗,不如暂缓开封攻势,将增援白马的部队转而投入林虑,配合王君廓等部,先将宇文化及残部歼灭,夺取传国玉玺!待此功成,政治威望大涨,再挟大胜之威,寻机解决开封、管城,方为稳妥。 这“暂缓开封攻势”、“寻机再战”之策,正是基於李密不断向荥阳增兵的现实考量。 也与薛世雄等人主张的“再从河北调兵增援白马”针锋相对。 寒风卷着雪片,在庭院中打着旋。 李善道望了稍顷落雪,考虑了会儿,回看李靖,问道:“药师,裴公之策,你以为可用?” 李靖见李善道态度松动,心中稍定,就有条不紊地进陈己见:“大王明鉴。臣以为,其一,裴公之策可用。宇文化及势蹙力穷,歼灭易如反掌。而将其全歼,与只是将他大败,意义截然不同!尤其夺得传国玉玺,足以震动天下,大振我军声威,聚拢四方人心。其二……” 他话锋一转,语气恭谨,却自带大开大合的气魄:“臣另有一策:可遣一员大将,率精兵一部,自雍丘东南而下,攻略淮阳、汝南、汝阴等郡!” 李善道凝神倾听,说道:“哦?你细说来。” “大王,此数郡地处中原东南,连接江淮,乃李密势力之侧翼,亦我军日后南下之要冲。若我军攻略此地,李密便不能只专注於增援荥阳。他如分兵来救,则荥阳正面压力顿减,并我军足可批亢捣虚,寻其软肋,转袭破之;他若坐视不理,则我断其右臂,尽得淮泗,即可使其彻底困死於荥阳、洛阳之间,若瓮中之鳖!此乃‘分其兵势,俟机克胜’之策也。” 裴矩的策略不提。 李靖的这个策略,也就是他的其二,却是放开了眼界,不再局限荥阳一地,而从更大的战略上着眼。李善道心思敏捷,又有前世见闻,一下就听出了他这条策略的精髓之处。用后世话说,“批亢捣虚,寻其软肋,转袭破之”,不就是运动战么?在战略上调动敌人,攻其必救,使其疲於奔命,而我军则就能灵活出击,掌握战场主动,在运动中达成歼敌的目的。 听罢李靖此策,李善道转回视线,摸着短髭,重望向堂外的风雪。 思忖良久,他伸手接住了几瓣飘落的雪花,看着晶莹的冰晶在掌心迅速消融,留下一点冰凉的水痕,未有便直接出言回应就李靖此策,却是先发生了一声深长的喟叹。 “大王缘何喟叹?可是臣之此策,不堪用也?” 李善道叹道:“药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孙子云,‘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此至理名言,我虽常诵於心,然今日开封之困,方知未能深解其意也!” “大王此话何意?” 风雪交加,李善道负手望之,意态感慨,好似带着历史的回响,说道:“昔日项羽,不从‘坚守待变’之谏,一意孤行,终有垓下之刎;曹操拒贾诩‘先安荆州,休整士卒,徐图江东’之良策,急攻赤壁,遂遭火焚百里;苻坚自恃‘投鞭断流’,无视王猛临终‘不可伐晋’之告诫,淝水一战,风声鹤唳,霸业倾颓!殷鉴不远,我……,药师,我却竟险些重蹈覆辙!” 他转过身,目落李靖身上,充满了真诚的欣赏与倚重,“药师!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卿,真乃我之明镜也!” 决定已下,他声音转为坚定:“卿之此议,以东南为奇兵,牵动全局。诚乃当下之上策也!”薛收今日不当值,王宣德从侍在侧,就下令与他,说道,“宣德,拟旨。令:一、暂停对开封之强攻,陈敬儿、李公逸部固守现有阵地,监视守军,不得浪战!二、调季伯常、高季辅两部,增援王君廓等,尽快歼灭宇文化及残部,夺得传国玉玺!三、授高延霸为东南道行军总管,率本部兵马,以雍丘为根基,三日后南下,略淮阳、汝南、汝阴等郡,务须进兵迅猛!” “臣遵旨!”王宣德肃然领命,笔墨疾书。 …… 凛冽的朔风,肆虐北海郡的大地。 雪花不再是零星的碎玉,而是扯絮般纷纷扬扬,天地间一片苍茫混沌。 深暮之时,郡府衙署的正堂内,綦公顺正与几名心腹将佐围着火盆,商议进剿因寒饥而又入掠沿海的海盗之事。门帘忽被掀开,强劲的寒风卷着雪花灌入,吹得灯火摇曳。 一个身影裹着满身风雪,大步踏入堂中。 綦公顺看之,可不正是他的谋主刘兰成! “兰成?”綦公顺起身相迎。 刘兰成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积雪,径至綦公顺坐席近前,施礼完了,挺身昂然,目光灼灼,开门见山:“总管!今有建不世殊功之机,唾手可得!不知总管可有胆气抓住?” 綦公顺被这莫名其妙的话问得一怔,堂内诸将也纷纷投来惊疑的目光。 火盆中木炭噼啪作响,映照着刘兰成被寒风刮得通红却充满激奋的脸庞。 “兄何出此言?”綦公顺放下手中拨火的铁箸,诧异问道。 第三十五章 兰成慨然老公疑 刘兰成先未答话,呈了一道文书与綦公顺。 綦公顺略通文墨,接住看之,见其上内容简明,两个方面的内容。 一个是告知郡县,已经再次增兵赵君德、王君廓等部,以速歼宇文化及残部;一个是已遣高延霸率部自雍丘东南出击,略淮阳、汝南等地。 ——随着地盘的扩大,当下每有关军政大事的举措,李善道都会给涉及到的郡县,下达敕书告知,以方便郡县官员对中枢的最新举措有所了解。这道文书便是刚下到北海郡的最新敕书。 看完了,綦公顺不解刘兰成之意,说道:“宇文化及听说早是被困孤城,既然大王又增兵了,估计很快就能将之歼灭。”他将敕书还给刘兰成,说道,“只是天寒地冻,风雪天气,大王却怎此刻遣高大将军略地东南?这……,却有点奇怪了。兰成,你给俺看这道敕书,是为何意?” 刘兰成接住敕书,说道:“总管明鉴!今大王经略山东,虽是欲趁魏公之隙,以先取荥阳,奈何罗士信死守,郑颋、贾润甫援应,开封顿成坚垒,遂成胶着。拖延日月,一旦李密重整军心,稳住洛阳局面,无后顾之忧,提兵亲至,以其兵势之盛,山东或难与之争锋,此必汉王之所忧也。是以,虽天寒雪冷,大王今仍令高延霸兵出雍丘,东南略地。料大王之意,在打破开封僵局。而李密反复,显无远略,料终无所成。则当此之际,焉非亦公建功勋之机也? 綦公顺与堂中诸将更是莫名其妙。 诸将彼此相顾,綦公顺怔然说道:“兰成,你此话何指?” “总管,今何不上书大王,自请率兵击青、兖,与高大将军南北响应,以搅山东,迫徐圆朗、孟海公诸辈?徐圆朗、孟海公等辈,夹在北海与东郡之间,西则大王雄兵虎视於白马,东则总管兵锋进逼,至时,彼等必然震骇失措!为求自保,定会向李密求援!” 綦公顺仔细听刘兰成言语,未作声,只听他往下说。 “届时,李密若置之不理,徐、孟走投无路,必倒戈降从大王!如此,则必能促李密自荥阳进兵。荥阳的僵持既破,形转势移,此大王取胜之时至也。事成,总管就是头功!” 一通话说毕,满堂主将,皆惊讶之色。 綦公顺到此,才明白了刘兰成“焉非亦公建功勋之机也”此话的所指意思,不由地抚须沉吟。 堂外,风雪更紧,扑打窗棂。 刘兰成见綦公顺这副样子,知其所虑,便又说道:“敢问总管,可是在忧海贼入掠之事?” 这话正说中了綦公顺的担忧之一。 他说道:“正是。兰成!你所言之此大功,俺岂不心动?可眼下海贼因寒饥,入寇劫掠愈演愈烈,沿海县邑告急文书不断。你知道的,俺正为此计议剿抚,恐南进兵青、兖啊!况且,……兰成,你更也知,孟海公、徐圆朗各拥众数万,声势不小。咱们北海兵马,满打满算不过万余,即便倾巢而出,只怕也难成‘进胁’之势,反有被其兵败之危,岂不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兰成谋划已熟,早有腹案,从容说道:“仆之愚见,总管所虑之海贼,不过疥癣之疾!只需分派一部,扼守沿海几处要隘县邑,坚壁清野,使其不能深入即可。至於剿灭,待山东大局既定,大王号令所至,区区海贼,何足道哉?此其一。其二,兵力不足,可向大王请援。总管此策,乃为大王破荥阳僵持之局,大王岂有不允之理?援兵一到,军力自足!” 綦公顺目光闪烁,复又抚须起来,显然仍有顾虑。 刘兰成察言观色,说道:“总管是不是又在忧,大王援兵到后,北海基业,恐不为总管所有?” 最担忧的心事被点破,綦公顺嘿然一声,算是默认。 他说道:“兰成,罗士信之勇,我等悉知。大王一军往击,竟将其大败,足见王师之锐。又大王帐下诸大将,或为从大王起兵之元勋,或为故隋名将,无不威名素著,知兵能战,若大王遣之来助,我等如若被令受其节制,则你我打下在这片基业,只怕不为我等所有矣!” 却虽是降了李善道,怎会这么快就有很大的忠心? 他的根基全在北海,自是不愿冒被李善道“假道伐虢”,被迫交出地盘的风险。 刘兰成理解他的顾虑,但刘兰成与他不同。 綦公顺本质上说,还是一个割地自守的豪强。刘兰成不然,他本北海郡书佐,最早和綦公顺是敌对方,綦公顺攻城,他守城,投从綦公顺造反,是因他有谋略,得众心,被其他的郡吏嫉妒、排斥,受到诬陷,才不得不奔投了綦公顺,转而帮助綦公顺攻取了北海一郡。 打心底里,刘兰成不是甘愿割据一方的这种草莽人物。 在他心中,割据终非长久,归附明主,建功立业,方是正途。是故,他之前会极力劝綦公顺降从李善道,并也是故,他现在能够从汉军的大局出发来考虑问题。 不过刘兰成清楚,綦公顺的这个顾虑,必须得给之打消才行。 他就耐心地进劝说道:“总管此忧,仆以为易解。奏请中,可指明请调王薄及其部众前来相助,不即可乎?王薄与总管旧识,性情相投,便於协同;其久在山东,熟悉地理人情,於战事大有裨益。是既解总管之忧,大王也不会不同意,两全之策。” 王薄? 綦公顺回想他所认识的王薄此人。 王薄这个人虽然贪财货,但与他确有几分交情。更重要的是,王薄不是从李善道起兵的元勋,出身与他相仿,如果是他率兵来相助的话,倒不必担心他会为李善道行“假道伐虢”之举。 此忧虽亦得解,可綦公顺想了又想,还是难以抉择,毕竟如果出兵,伤亡的都是他的部曲。 堂下已有部将按捺不住,却是反对刘兰成的建议,叫道:“总管,刘公此议,末将以为,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了?咱们如今虽然又降了汉王,可与往日依附李密何异?又何必真为其卖命?无论他李什么、刘什么,谁势大,咱便依附谁就是!守着北海,保一方富贵,岂不自在?” 刘兰成闻得此言,摇了摇头,叹息不已。 綦公顺问道:“兰成,作甚叹息?” 刘兰成说道:“总管,张君此言,仆愚以为差矣,大差矣!” “哦?兰成,你怎么想的,再与俺说说。” 刘兰成负手堂上,慨然说道:“总管,仆适已进陈,李密反复无常,附翟让而杀翟让,反隋而又降隋,毫无信义可言,这样的人,纵然一时之盛,怎可能会有成就? “反视大王!当年李密杀翟让时,大王方据冀北两三郡,兵微将寡,却决然举旗为翟让复仇,与李密决裂;又前在白马,仆闻李府君说,前时宇文化及十余万大军压境之际,大王又义正辞严,拒绝了洛阳所谓的‘共击李密’之诱。‘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唯逆境之中,方知英雄本色。如大王者,重情重义,坚韧不拔,英雄之姿也! “又‘桃李子’等谶纬之意,今已明晰,实指大王。将来可得天下,成大业者,必大王是也!” 他声音激昂,回荡在风雪笼罩的堂中,“龙已出渊,纵鸟雀狐兔,亦知附从,难道总管反而还要在这个时候犹豫不定么?且今北海一郡之地,弹丸而已,何谈富贵? “窦建德之降大王,封赏超异,后虽欲反,大王犹不忍诛之;王薄归附,即拜郡公、左光禄大夫、右屯卫将军;明公方附大王,已得授右光禄大夫。大王待人之恩厚,真当今之萧王也!总管若依仆此策,功成,掇青拾紫,取如捡芥,名赫当代,荫及子孙,岂今坐一郡可比?” 綦公顺等听他慷慨陈词,便是刚才反对他建议的此将,这时也不禁被他的言辞说得心驰神动。 刘兰成见綦公顺神色松动,乃适时地放缓语调,又补充了句:“又且总管试想,此击青、兖,略地如有成,大王於青、兖舍总管外何人可倚重?凡所下之地,总管之任,料非明公不可!” 此言一出,如同重锤,击碎了綦公顺最后的犹豫。 窦建德、王薄的例子,加上他自身的例子,使綦公顺不得不承认,李善道待人,的确比李密厚道、大方。如果真的像刘兰成说的,打下的郡县,李善道会由他一概总管,——而从李善道的为人作风来看,这又确实是极可能的事,这当然就是很大的好处了,足以值得出兵。 他终於下定了决心。 风雪虽紧,堂内炭火熊熊,热气腾腾。 “好!”綦公顺攥起拳头,重重捶了下案几,说道:“俺早前起兵后,本攻无所下,战无所取,得了贤兄后,俺才得据北海,贤兄所谋,无不功成。今便从兄意,俺这就上书大王请战!” 院中风雪不止,洒满树上,琼枝玉叶,银装素裹。 …… 白马郡府前院,几株松柏虬枝盘曲,雪压虽厚,傲雪挺立。 堂内,李善道将綦公顺的奏表递给李善仁、薛世雄、李靖等人传阅。 寒风卷着雪,偶尔从门帘边缝钻入,带来些许清冽。 李善仁看罢,捋须笑道:“阿弟,此必刘兰成手笔。綦总管性情粗豪,虑事难及此深远。刘兰成前来白马谒见阿弟时,俺与他打过多次交道,其人见识不凡。”綦公顺等前在白马时,李善仁作为东郡太守,是地主,与他们打交道最多,对刘兰成印象颇佳。 薛世雄阅后,说道:“綦公顺此请,倒是可用。高大将军兵已到雍丘,不日即出,若此时綦公顺在北海同时进兵,足能更加搅动山东局势,给我军寻找到更多的战机。只是李公逸请求拨王薄部支援?”他话锋一转,露出疑虑,“大王,前击宇文化及时,已有风声,王薄亦与宇文化及有暗通书信,如调他相助綦公顺,可用与否?”堂中没有外人,什么话都可直言。 李善道轻轻敲击案几,稍加思索,就已知綦公顺为何点名请王薄帮他的缘故,无非是怕如果是薛世雄、李文相、高曦等大将往去“相助”的话,他无法抗衡,他北海的地盘可能就会不保。点名要王薄,正是看中王薄与其有旧,部曲也不如汉军嫡系精锐,能保他北海无虞。 “薛公多虑了。”李善道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说道,“宇文化及未败时,王薄尚知进退,未敢轻动。今林虑城破在即,宇文化及覆灭只在旦夕,王薄岂会反生异心?王薄熟悉山东地理,在山东的群豪、盗贼有些名望,与綦公顺亦相识,却是不妨可允綦公顺之请。” ——“林虑城破在即”也者,得了季伯常、高季辅两部的援兵后,王君廓深以为耻,当初他自请追击宇文化及时,拍着胸脯保证,可将其速歼,结果没想到,一则,林虑多山,二则,王德仁的残部与宇文化及合后,他们熟悉地形,知晓人情,又了解山区的情况,与林虑城中互相配合,袭扰不止,这仗着实不好打,即便随后得了袁德珍部的支援,可还是一直没有办法彻底歼灭宇文化及,因此季伯常、高季辅两部的援兵到后,他深觉羞耻,虽然风雪不小,发愤激励,昼夜督战,昨日才呈到的军报,已尽扫王德仁在山中残部,至多数日,林虑必下。 李善道目光转向李靖,问道:“药师,你以为何如?” 李靖起身,行礼答道:“大王明断。綦总管此请,臣以为可行。南北呼应,更有利於我。不仅可更促李密仓促应对,急或生乱;若出现战机,并可收服徐圆朗、孟海公等辈。” 李善道便拍板意定,做出决策:“传旨,授綦公顺青州道行军总管、王薄青兖州道行军总管,令王薄即率本部兵马,赴北海,与綦公顺共击青、兖。务求协同,不得有误!” 处理完才接到的綦公顺奏请出兵青兖、请调王薄相助此事,话题回到刚在议的军务。 薛世雄指着沙盘上的雍丘位置,说道:“大王,高大将军依令,兵马已出雍丘,南下淮阳。李密在洛口的主力,暂应不会有援,然却需虑郑颋、贾润甫也许会在闻讯后,出兵支援淮阳。故臣愚见,当前应做三手准备。一边视郑颋、贾润甫的动静,令封丘驻兵,做好进攻酸枣、阳武的准备,其援淮阳之兵若多,管城空虚,就进攻酸枣、阳武;一边须当再给陈大将军下令,做好阻截管城援淮阳的战备;一边再令萧将军,亦做好战备。” 遣高延霸略地东南,当然不可能只让他一支孤军深入。 李善道将陈敬儿部的余部、周文举部的精兵都调到了雍丘,加上李公逸部,计共两三万众,并听陈敬儿节制。陈敬儿的任务有三个,一个部分兵马驻雍丘,作为高延霸部的后方,输运粮秣、接应进援;一个是继续围困开封;再一个是截击管城经开封东援淮阳等郡的任务。又调了萧裕部也到了雍丘,其任务是如果郑颋、贾润甫遣兵绕过开封,援助淮阳,他就截击之。 这几道部署命令,虽然已经给陈敬儿、萧裕等下过,但再严令一下,也是应当。 薛世雄此是老成之见。 “薛公老成谋国。”李善道赞道,“这三手准备,确需缺一不可。按此拟令罢!” “臣即刻拟令!”薛收应命。 …… 淮阳郡北,涡水之滨。 朔风如刀,漫天雪霰。 彤云沉沉压着四野,前边的河流,远近的田野、村落尽覆於积雪之下,唯余轮廓。 高延霸裹着厚厚的貂裘,怀里揣着滚烫的铜暖炉,策马立在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百余亲兵铁甲外罩着挡雪的毡衣,簇拥左右,人马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 他眯着眼,极力向前方那条蜿蜒的银色玉带望去,便是涡水了。 此际若从半空望下,可以望到,在他的两侧及身后,万余着红袄戎装的汉军步骑,如同燃烧的火海,布以行军的阵型,在雪原上向两边展开、向后绵延数里。铁甲与白雪交映,将士们在风雪中静默伫立。旌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不时被积雪压得低垂。士兵们呼出的热气在空气中凝结成雾,偶有吃冻不过的,跺一跺冻僵的脚。战马刨着积雪,喷着响鼻。 铠甲、兵器上凝结着厚厚的冰霜,在天光下反射冷硬的光泽。雪,无声无息地飘落,覆盖了盔缨、马背和冰冷的戈矛。肃杀之气,弥漫在这片冰封雪裹的天地之间。 高延霸等得有些不耐,正欲再遣人去水边催促,数骑快马冲破风雪,疾驰而回。 马上军吏滚鞍落马,单膝跪地,领头的进禀说道:“禀老公!涡水结冰甚厚!经反复探查,冰面坚实,人马辎重皆可踏冰而过。” “好!”高延霸精神一振,大喜说道,忍不住跟着骂了一句,“贼老天,冻煞人也!不过能踏冰过河,倒省了俺架桥的功夫!”但他并未立刻下令渡河。 他举目向前眺望。风雪迷蒙中,涡水对岸的旷野一片寂静,临水的几处村落,不见炊烟,只有村边、野上一株株挂着冰凌的枯树,点缀在无垠的雪原上。 更远处,水对岸的淮阳郡太康县的轮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 又过了约莫一刻,南面风雪中,再次出现数骑身影,如离弦之箭般奔来。 为首骑士冲到近前,勒马急停,溅起大片雪沫:“报!老公!前探二十里,未见敌军兵卒。” “哦?”高延霸喜色敛去,眉头皱起,摸着胡须,琢磨了片刻,扭头看向身旁两人,说道,“杨公、许君,你俩都与赵佗这厮相熟。我军南下,声势不小,他不可能不知。既不据守涡水,二十里内又不见其兵,这厮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不是其中有诈,这鸟厮欲要赚俺?” 第三十六章 涡水横过太康惧 高延霸所问两人,一个年约五旬,一个二十多岁。 五旬此人,面容清癯,几缕花白长须被寒风吹拂,身上一件青布棉袍,外罩挡雪的蓑衣,虽处风雪行军之中,依旧脊背挺直,神色刚毅冷峻。正是行军长史杨善会。 二十多岁此人,面皮白净,未有蓄须,裹着件崭新的锦袍,头戴厚实的皮弁帽,显得颇为讲究。他骑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拢在袖中,脸上挂着谦恭的笑意,乃行军司马许敬宗。 却杨善会降李善道后,守黎阳有功,李善道亲自接见了他,以“隋室已倾,群雄互争,荼毒者,百姓也,愿与公共勠力,还百姓太平”之语抚慰。杨广已死,杨善会心灰意冷,又见李善道确行仁政,遂真心归附。此次以其知兵善谋,且与淮阳太守赵佗有旧,特命为高延霸行军长史,佐其用兵。至於许敬宗,曾在淮阳做过书佐,熟悉此地风物,加之文采斐然,办事干练,故被李善道一并拨来,辅佐高延霸。 闻得高延霸询问。 杨善会在马上略一拱手,动作沉稳,带着旧日隋臣的刚正之气,说道:“总管多虑了。赵佗其人,既非谋勇之士,降了李密后,李密虽不计前嫌,仍用他为太守,然擢拔郡中群盗魏六儿为通守,李德谦为都尉,分其郡权,又明为监视。他兵马有限,又遭猜疑,惶惶不可终日,岂敢主动设伏,行此弄险诱敌之计?依仆之见,斥候所探之其龟缩郡治宛丘此报,应是无误。又既然如此,他龟缩宛丘,一兵一卒不敢遣出,涡水对岸自亦就不会有甚他的阻我兵马。”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语气笃定。 “李密虽不计前嫌”云云,这段故事,高延霸也是早已知晓。便是李密亡命时,易名刘智远,曾藏在淮阳,聚徒教授,也就是当了个教书先生,藏了几个月,他郁郁不得志,作了首五言诗,即有名的《淮阳感怀》,结果被人告发,时为郡守的赵佗令县寺捕之,但又被他逃走了这件事。他一边听杨善会的分析,一边连连点头,对这位深受大王礼遇的故隋老臣颇为信服。 许敬宗见杨善会说完,立刻在马上叉手为礼,姿态恭谨至极,也发表自己的意见,说道:“长史高见,洞若观火。大将军,敬宗昔在淮阳为书佐时,虽赵佗尚未主政,然对其为人亦有所耳闻。此人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更兼如今处境尴尬,外有我王师压境,内有魏、李监视,实乃惊弓之鸟。大将军神威,王师所向披靡,今提劲旅万余至此,赵佗避之唯恐不及,焉敢设谋相诱?敬宗斗胆揣测,其闻大将军兵至,只怕已在宛丘城中惶惧不安,思忖归降之道了!” 语速轻快,言辞间极尽奉承高延霸军威之能事。 一通话入耳,高延霸不禁地瞧了许敬宗几眼,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神色古怪。 许敬宗心中一突,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 自前些时,他被调任到高延霸军中为行军司马后,除了最初几天,高延霸待他热情得很,后来每当自己说完话,高延霸时不时的就这幅表情,也不知为何? 他颇是忐忑,即又赔笑说道:“大将军,此皆敬宗浅陋之见,或有不妥。大将军智勇无双,胸中必有灼见!末吏敢请大将军明示?” 高延霸“呵呵”干笑两声,摸着虬结的短须,说道:“比起两位的高见,俺确是拙见了。不过嘛,这次俺倒歪打正着,跟两位想到一块去了!” 他脸上露出些得意,说道,“出兵前,大王亲自提点过俺。说赵佗这厮当年抓过李密,虽然后来降了,可李密转头就把他的权分给了魏六儿、李德谦。叫魏、李两个,一个驻扎郡西,一个屯兵郡东,李密这鸟厮,明显这是在用魏六儿、李德谦监视他,对他实是依旧怀恨在心,并不信任,系不得已才留用的他,他定然会因此心中不安。因我大军到后,赵佗大概不会敢逆击。嘿,眼下这光景,可不正应了大王的神机妙算?也合了杨公和许司马你的高见!” 顿了顿,又说道,“却不过,大王虽已有提点,大王又叮嘱俺说,长史知兵有谋,司马甚有才干,行军用兵之际,倘有所疑,当多征询两位意见,故俺方才乃又就此问了问你两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许敬宗觉得高延霸话里的“高见”、“俺确是灼见了”,好像说的有点矛盾,但顾不上细想,便堆起更深的笑容,由衷地赞道,“大王英才天纵,烛照万里,真乃神人也!大将军深得大王教诲,运筹帷幄,洞察敌情,末吏等望尘莫及!末吏二人此随大将军征战淮阳,其实一切行止,皆唯大将军马首是瞻就是,至多或偶有芹曝之献,尚敢乞大将军不以为卑陋。” 高延霸揣着暖炉,哈哈一笑,说道:“大王令俺多听你俩建议,俺就得多听。大王之令,俺从不敢违。”再又看了看许敬宗,说道,“许君,你说琴什么玩意?琴谱之献?什么意思?咱是打仗,又不是寻几个美娘子,小曲作乐,你献俺琴谱作甚?再说,俺也不会弹啊。” 许敬宗呆了呆,丁点轻视的样子不敢露出,反是愈加恭谨,赶忙解释,回答说道:“末吏敢回大将军问话,这是两个典故。一个讲的是,乡人以为水芹美味,献与乡豪,乡豪取而尝之,蜇於口,惨於腹,乡人反遭嘲笑;一个讲的是,宋国农夫误将冬日晒太阳的取暖方式,视为珍贵之术,欲献君王。”怕高延霸还是不懂,又进一步地委婉解释说道,“大将军,此词引申之意,盖用於自谦所进献之物或意见微不足道。相比大王神武,大将军明智,末吏斗筲……,浅陋之才、卑微之躯,如萤火与日月之比也,当然是即便偶有策献,亦如此芹曝,不值一提。” 高延霸说道:“大王夸你博学多才,大王的话,真是从来没有错过!你说的这两个典什么故,俺是头次听说。”一本正经地说道,“只是,水芹怎会难吃?左仆射好食醋芹,酸溜溜的,俺尝过,颇为爽口,确实好吃啊!但将晒暖献给君王?却是个傻子。” 许敬宗不知魏征好食醋芹,吓了一跳,生怕这话传出去,被魏征误会,赶紧应道:“是,是!大将军所言极是!醋芹此物,实为美味,末吏也、也颇喜其味。”有心再多做解释,高延霸的目光已经转走,重新投向了涡水对岸,不敢再多说,只好把底下的话咽下,额头已是见汗。 杨善会待他俩说完,问高延霸道:“大王对总管既已有明示,不知对总管抵达淮阳后,如何用兵,可有方略授予?” 高延霸忙又是礼敬的姿态,说道:“大王提点俺,若赵佗果如所料,不敢出战,则我军到淮阳后,不妨直趋宛丘城下,先行招抚,探其口风,再做计较。兵不血刃,方为上策。” 杨善会颔首说道:“《孙子》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长於用兵者,不以攻伐为能事,是所谓能战者无赫赫之名。大王此策,正是洞察赵佗与李密之嫌隙,以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乃高明!” 高延霸见杨善会无异议,也不再问许敬宗,——他不问,不代表许敬宗不接腔,不等他问,许敬宗已是连忙点头附和:“大王圣明!大将军明断!”且不必多说。只说高延霸疑虑尽去,豪气乃生,就扬鞭指向冰河对岸:“传令,全军渡河!目标,……先到太康,瞧瞧这淮阳门户的城防成色。若是赵佗果龟缩宛丘,对太康亦无援兵,好打的话,就先用此城开开胃!” 李善道虽嘱咐他,兵到后,可“直趋宛丘”,但过涡水后,是先到太康。再过了太康,才是宛丘。换言之,太康是他的后路所在,太康便不可不顾而过,是需得先到其城下,看看情况。 命令下达,雄浑的号角声穿透风雪。 驻列了数里方圆的万余步骑开始移动。 前军轻骑率先踏上宽阔的冰面,马蹄踏在坚冰上,发出清脆密集的“咔嗒”声。随后,中军步卒分成数列,间隔百步,扛着长矛、盾牌,踩着冰面谨慎前行,脚步声混杂着铠甲的摩擦声。后军辎重车、民夫、以及拆卸的云梯、撞车、壕车等攻城器械在辎重兵的推动下,也缓缓压上冰河。冰面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呻吟。 弥漫的风雪中,这支庞大的队伍如数条长蛇,旌旗在风中翻卷,蜿蜒前行,穿越冰封的河面。 高延霸驻马高处,揣着暖炉,俯瞰这雄壮的渡河场面。一股掌控千军万马的豪情油然而生,他嘴角勾起得意的弧度,暗下决心,此次独当一面,定要立下赫赫战功,不负大王重托! 亲兵给他、杨善会、许敬宗奉上临时用行军小釜熬好的热参汤。 他接过,仰头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水驱散了些许寒意,精神更振,一挥手:“走!过河!” 打马冲下高坡,杨善会、许敬宗及百余亲兵紧随其后。 许敬宗一边策马,一边脑中还在反复咀嚼高延霸的那句“比起两位的高见,俺确是拙见了”。忽然想明白了,高延霸自称的不是“灼见”,必是“拙见”!这一想明白,他登时又吓了一跳!高延霸自谦时,自己居然毫无反应,默认了似的,这会不会让高延霸误会自己看不起他? 一念及此,许敬宗急忙打马,追赶驰行在前的高延霸,务必要不着痕迹地解释、奉承一番,消除可高延霸可能由此而起的对他的芥蒂! 风雪呼啸着掠过他们的头顶,卷向后方仍在冰河上行进的浩荡大军。 …… 天地苍茫。 如潮的汉军踏过冰封的涡水,在雪原上留下杂乱的印记,裹挟着肃杀之气,兵临太康城下。 太康城头,积雪覆盖着女墙垛口。 县令王祚和县尉孙彪缩在避风的角楼里,望着城外原野上黑压压、仿佛望不到边的军阵,只觉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比这漫天风雪更冷。 “完了,完了。”孙彪声音发颤,嘴唇哆嗦着,“前天就得了信,说高延霸引万余精兵南下,直扑淮阳。咱们火速向赵太守告急求援,可……,可你瞧瞧!援兵呢?一根毛都没见着!现在可好,人家兵临城下了!”他猛地转向王祚,“明府!高延霸是出了名的悍将!当年在河北,听说他单骑踹过窦建德的大营;在河东,闻他两根铁鞭,打杀了不知多少唐军部将!咱们这点人马,天又这么冷,护城河都冻得能跑马了,这城、这城可怎么守啊!” 王祚脸色灰败,同样惊惧。 他比孙彪更清楚郡里的情形:赵佗自身难保,被魏六儿、李德谦架得死死的,手头的些许亲信兵马自保宛丘都勉强,怎会有余力支援太康?他怒视孙彪,将一腔恐惧化作迁怒:“闭嘴!现在说这些有甚鸟用!前日商议时,就令你组织民夫,凿开护城河冰层。你倒好,推三阻四,说什么‘汉军正猛攻开封,未必真来淮阳’!现在呢?汉军刀都架脖子上了!你还有脸抱怨!” 孙彪被噎得满脸通红,嗫嚅着不敢再言,只是绝望地望着城外越聚越多的汉军。 风雪中,严整的军阵,闪烁的兵戈,无声的压迫感,让城头每个守军都感到窒息。 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就在这时,数十骑汉军精骑脱离大队,冲破风雪,疾驰至护城河外。 为首一名军官勒住战马,战马人立而起,发出长嘶。 这军官仰头,气沉丹田,洪亮的声音穿透风雪,送到城头:“城上听着!左武卫大将军、东南道行军总管高老公令尔城中:我王师至此,吊民伐罪,非为掳掠。久闻王明府、孙县尉贤明之吏,治县有方。高老公渴求一见,请二位出城一晤!” 王祚和孙彪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度的惊疑和恐惧。 第三十七章 计取招降雪夜袭 风雪纷纷,太康城如同一只冻僵的鸟雀,瑟缩在苍茫的雪野中。 王祚、孙彪当然不敢出城。 高延霸领着杨善会、许敬宗及麾下诸军将佐,策马绕城转了一周。但见护城河冰封如镜,映着灰白的天光;城头守卒稀稀拉拉,裹着单薄寒衣,在风中瑟瑟发抖,如同霜打的枯草。几面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被雪水浸透,更显颓丧。整座城池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回到临时搭起的军帐,炭火驱不散帐内的寒意。 高延霸搓了搓手,看向杨善会与许敬宗:“杨公、许君,这太康鸟城,有何高见?” 两人尚在对着刚就方才所见,画出的太康城防草图凝思。 一方才随从巡好察城防的将领已按捺不住,起身抱拳,高声说道:“总管!此等破城,何须费神?末将愿领本部儿郎,一鼓而下,保管天黑前把王祚、孙彪这俩鸟厮的脑袋给总管提来!” 说话此将,名唤成公浑,白马县人,二十七八年纪,生得虎背熊腰,声若洪钟,乃高延霸军中骁将,官拜车骑将军。却这帐中诸将,多是高延霸的旧部,成公浑亦是其中之一。 高延霸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撮鸟,一个骑将,瞎嚷嚷什么功城!给俺老实待着!”言罢,目光复落杨、许二人,见他俩仍自深思,嘴角勾起一丝得意,清了清嗓子,摸着胡须,故意以不以为意的语气,说道,“杨公,二位若是尚且无策,俺倒有个现成的计较。” 帐中诸将,便有人询问:“总管有何策?” 高延霸压低声音,如此这般,道出一计。 众人听罢,先是讶然,旋即眼神亮起,短暂思索过后,无不露出钦佩之色。 有的赞道:“总管妙计!” 有的说道:“此计甚好!定叫那俩鸟厮措手不及!” 许敬宗被诸将抢了先,不敢怠慢,即刻叉手躬身,跟着奉承说道:“大将军此策,真乃神鬼莫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古之名将不过如此!敬宗五体投地!” 这番肉麻阿谀引得诸将侧目,高延霸却只是胡乱点了点头,没多看他,只往杨善会脸上去看,郑重地问道:“杨公,你看俺这愚策,使得使不得?” 杨善会抚须说道:“能而示敌以不能,以假隐真。总管此策,正合兵法要义,确是良谋。” 高延霸精神大振,一拍大腿:“好!那就这么办!传令下去,埋锅造饭!吃饱喝足,给俺到城下好好招呼那俩鸟厮一番,然后,全军拔营,南下宛丘!” …… 太康城头,王祚和孙彪心惊胆战,遥望城外汉军阵中升起袅袅炊烟。 风雪中,觉烟火气中,透着刺骨杀机。 饭后,汉军也许就要攻城了? 果不其然,午时刚过,数千汉军步卒於鼓角声中,便压至城下,弓弩齐发,箭矢如飞蝗蔽空,射上城头!守军大乱,惊呼惨叫不绝於耳。“攻城了!攻城了!”孙彪面无人色,几欲瘫软,藏身在垛口下。王祚亦是股栗不止,嘶声喝令守军躲避箭雨,心中已将赵佗咒骂千百遍。 然而预想中的云梯冲车并未出现,汉军仅射过一阵箭雨,鼓声就戛然而止。 旋即,在太康守军错愕注视中,这支汉军竟掉头后撤,汇入远处的阵中。未几,整个的汉军万余兵马在风雪中列成长队,旗帜招展,竟是离了太康,浩浩荡荡向南开拔而去! 风雪渐掩汉军行迹。城头一片死寂。 “走……走了?”孙彪茫然四顾,犹自不敢相信。 王祚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地说道:“定是,……定是汉军见护城河虽冻住,可这冰天雪地,城墙冻得梆硬,滑溜溜的,不利攀爬!加之太康小邑,不值一攻,他们看不上眼,故而撤军。想来,高延霸必是领兵,直奔宛丘去了!” 想起自己刚才灵机一动,下令兵士往城墙上泼水的此措,他更是庆幸不已。 “明府高见!”孙彪连忙附和,继又忧心忡忡,“可,……可明府,若是宛丘难下,他们会不会杀个回马枪?” “极有可能!”王祚擦着汗水,说道,“赵郡守坐据宛丘坚城,拥兵数千,又有各路援兵,听说将到宛丘。汉军还真是有可能打不下宛丘,回头再来打咱太康。你我须未雨绸缪!明日!明日无论如何,必须征发民夫,凿开护城河!再征壮丁,加固城防!绝不能再有今日之险!” 两人匆匆下城,召集县吏、军将商议守备。 直议到夜幕低垂,方才散了。 王祚回到后宅,草草扒了几口饭食,宠妾方欲服侍他歇下,他却坐立不安。 派出去尾随监视汉军的斥候,至今还无音信! “不行!得再去城头看看!”他披上厚衣,带着几名亲随吏卒匆匆出门。甫踏出县寺大门,刺骨寒风裹挟雪片扑卷,同时灌入耳中的,还有城南、城东方向骤然爆发的震天杀声! 王祚神色大变,惊疑不定,叫道:“怎么回事?”赶忙令从吏去看。 从吏去而未久,见一军吏屁滚尿流地奔来,人未到前,惊叫已至:“明府!明府!汉军攻城!”这军吏是守城南门的守吏。王祚正疑听错,又一军吏连滚带爬地来到,——这军吏衣衫脏污,显是摔倒在过雪泥之中,叫道:“明府!明府!东城门破了!汉军杀进来了!” “何……?汉军不是遁走了?何来汉军?!”王祚惊骇欲绝。 他赶紧举目,望向东城门方向,但见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风雪夜空。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哭嚎声、金铁交鸣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迅速逼近! 整个太康城瞬间陷入沸腾的混乱,鸡飞狗跳,居民惊恐奔逃。 “休矣!”王祚双腿一软,瘫坐在冰冷的雪地上,目瞪口呆。 却原来高延霸之计,即是佯装撤走,入夜后,再还师夜袭!一计得成。 …… 喧嚣混乱,直到天光微熹方渐平息。 风雪依旧,太康城已易主。 王祚、孙彪被反缚双手,由两汉军校尉押解,踉跄踏过狼藉街衢,出城赴汉军大营。城中沿途所见,到处是披坚执锐的汉卒。或从城外开进,或押解垂头丧气的俘囚出城,或坐地休憩,或清理街衢,整肃秩序,并见有裹着白袖筒的军吏,四下督查军纪,虽经夜战,纪律俨然。 出了城,行数里,到了汉军主力驻地,两人被推搡着进入中军大帐。 暖意夹杂着皮革、铁锈与汗息扑面而来。 帐内文武济济一堂,甲胄鲜明,刀剑森然。主位之上,端坐一人,披挂明光铠,身形魁伟,即使坐着,也如铁塔般,高出常人一头,正是高延霸。他此刻未戴兜鍪,一张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阶下两个面如土色的败军之吏。 “跪下!”押送的校尉厉喝一声,抬脚就踹。 “放肆!”高延霸等这俩校尉将王祚、孙彪踹得趴到在地,这才作色,斥道,“不得无礼,此乃本老公座上宾!”离座起身,大步下阶,假意呵斥了这俩校尉几句,亲将瘫软的王、孙二人一把拽着搀起,还替他俩掸了掸衣袍上的雪泥。 “二位受惊了!”他堆起笑容,说道,“本老公昨日好言相请,欲与二位贤良一晤,共商安民之策。奈何二位高踞城头,拒人千里。如今……,嘿嘿,这小小太康,当得本老公一击否?哼,莫说太康,便是宛丘,在本老公眼中,亦无非土鸡瓦狗,一战可下!” 王、孙二人浑身筛糠,齿关相击,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高延霸见状,复换上笑容,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拍得两人一个趔趄,又学着李善道招降时的模样,假模假样的做出宽厚之态,说道:“不过,二位放心!本老公有言在先,我王师今到贵郡,是为吊民伐罪,非为杀戮。二位素有贤名,本老公岂滥杀之人?” 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两份早已备好的告身文书,在王祚、孙彪眼前晃了晃,“瞧瞧,告身都给你俩写好了!只要诚心归顺,太康县令、县尉,还是你们的!如何?降是不降?” 一路所见汉军之威,帐内肃杀之气,兼之高延霸恩威并施,王祚、孙彪早已魂飞魄散,岂敢半分迟疑?“降!我等愿降!谢老公不杀之恩!”两人扑通跪倒,叩头如捣蒜。 “哈哈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高延霸欢畅大笑,说道,“两位可称俊杰。好,好,愿降就好!”说道,“看两位当是因我大军攻城,受了些惊吓,便先下去休息。”令从吏,“带两位贤吏下去,寻个暖和的营帐,请他俩先好生休息,好酒好菜招待,给他两位压压惊。” 王、孙才被带出,许敬宗起将身来,便叉手为礼,这次却是抢在了诸将之前,满脸敬佩之色,奉承之辞滔滔不绝,说道:“大将军智勇兼资,仁义无双!示之以威,怀之以德!古之名将如白起、王翦,徒以杀伐立威,焉及总管今日义释贤良,收服人心之德?真乃……” 高延霸摆摆手,打断了他,矜持地摸了摸下颌,问道:“许君,俺今释此二人,与当年张翼德义释严颜相比,如何?” 许敬宗马屁正酣,不假思索地说道:“张飞一勇夫耳!虽有释严颜之举,然性暴寡恩,岂能与总管智略深远、爱兵如赤子、礼遇降俘之仁义大将相提并论?总管之德,远迈古贤!” 高延霸变了脸色,再次打断了他,不高兴地说道:“许君,你这话就胡说了吧?俺可是听大王,与俺讲过关羽、张飞。关、张皆忠义之士,你怎可以暴而无恩的勇夫论之?” 许敬宗呆了呆,惶然改口:“是是是!末吏失言!关张忠义,确非勇夫!是末吏说错了,大将军请勿见怪!”“拙见”的误会才解开,不料马屁又拍到了马腿上,懊恼得恨不能自掴其颊。 高延霸一挥手,叫他会坐,自也回到主位坐下,转向杨善会时,语气转为敬重,说道:“杨公,太康既下,我军威已扬。赵佗这鸟厮本就惧怕李密腾出手后,拾掇他,而今太康又被我军速拔,则我军若这时再临宛丘,招降他的把握,是不是更大了几分?公以为若何?” 杨善会观此粗豪主将竟屡有“拙见”,亦微感讶异。 留用王祚、孙彪等此类俘虏,肯定是高延霸兵出白马前,李善道的授意,——不然的话,他不会有告身在手,然高延霸执行的这般果决利落,亦出其意料。 他遂拱手说道:“总管明见。兵威已立,人心浮动,此时劝降,事半功倍。” “好!”高延霸精神抖擞,“兵贵神速!留一部兵驻守太康,安抚地方!余部明日开拔,兵发宛丘!” …… 宛丘北与太康接壤,两座县城相距百里远近。宛丘其城在蔡水南岸。蔡水也已结冰,大军可渡。两日后,风雪未停,汉军万余步骑,开进到了宛丘城下。 高延霸照例,先与杨善会、许敬宗和诸军将校,绕城察看城防。 却见宛丘城外护城河的冰面已被凿开,浊水森寒,有零碎的浮冰飘在水面。城头守军远较太康密集,旌旗林立,拍杆、擂木、投石车等守城器械错落布列,戒备颇严。 巡看罢了,杨善会以故人之身份,写了封措辞恳切的劝降书,由善射者隔着护城河,射到城下,向城中喊叫了通,说是故人书信。不久后,城上有吏卒坐垂篮而下,将这箭书捡了回城。 便高延霸一边令各部安顿扎营,一面等待回音。 傍晚时分,回信送达。 赵佗措辞虽恭,却不言降。信中大意言道:城内有精兵数千,粮草充足,城防坚固。汉军若攻,势必难下。又言,而已得管城郑颋、贾润甫传檄,襄城张善相、谯郡黑社、白社、汝南周君德、汝阴房献伯等诸路援军正星夜兼程赶来,不日将至。反劝高延霸退兵为宜。 却是,李善道这些时日,先后调陈敬儿部余部、周文举部精兵到雍丘,又派高延霸万余兵马从白马出兵,这么大声势,是不好隐藏的,郑颋等已经闻报,彼等也非无谋,已是就此做出判断。高延霸这支兵马要么是去支援陈敬儿的,要么是打淮阳或谯郡的。支援陈敬儿的话,已有陈敬儿部、周文举部、还有李公逸部归陈敬儿节制,兵马已两三万众,似不需再高延霸支援;而打谯郡的话,淮阳离荥阳近,谯郡不如淮阳有战略价值,故此郑颋、贾润甫等认为,高延霸此番出兵,真正的目标极可能是淮阳,已令张善相等部赶紧支援。 这个状况,高延霸等也知道。 诸人就在议事帐中,聚作计议。 许敬宗为弥补马屁拍错的过失,积极发言,首先进言,说道:“大将军,郑颋、贾润甫虽檄调了淮阳郡周边的诸郡兵马,来援宛丘,然风雪阻道,按最新探报,各路援兵距离宛丘都还颇远。谯郡的黑社、白社部,刚到谷阳;张善相部方入颍川;汝阴的房献伯、汝南的周君德两部皆是刚离本郡。抵达宛丘,少说也需十日半月!我军挟克太康之威,士气正盛,何不全力攻城?以大将军之神勇,将士之用命,未必不能在援兵到前,一举拿下宛丘!” 高延霸盯着沙盘上宛丘周围密密麻麻的敌方驻军、敌援标识。 淮阳郡境内,主要的标识三个。 位处郡腹地的宛丘是一;位处郡西、宛丘西南的的溵水是一;位处郡东、宛丘东南的项城是一。溵水所驻,为魏六儿部;襄城所驻,为李德谦部。 郡之周边,敌援的标识共有四个。 即许敬宗刚提到的这几路援兵。东边是谯郡来的黑社、白社部;东南方位,是汝阴郡来的房献伯部;南边,是汝南来的周君德部;西南方向,是从襄城来的张善相部。 他看了会儿,说道:“宛丘城防,许君,你也见了。护城河被凿开,守军不少,赵佗称守军数千,这话不假。天寒地冻,如若强攻,不一定能够速下。”他指着代表魏六儿部所驻的溵水、李德谦部所驻的项城,“况且,这俩鸟厮龟缩不动,分明是在等援兵到了,好合力包夹本老公!与其在坚城下耗着,不如……”他又咂摸了片刻,“本老公再给他来个声东击西,装着围困宛丘,却从溵水、项城两城中,择其一而击之!彼等无备,一战可克。” “妙哉!妙哉!大将军高见,此策大妙!”许敬宗喜佩满面,连声说道。 高延霸问杨善会,说道:“杨公,你意下如何?” 杨善会抚须,沉吟片刻,缓声说道:“总管欲避实就虚,固上策也。然仆虑之,魏六儿、李德谦既已按兵,太康失陷,其必倍加警惕。我军若转攻此两城,恐仍不免攻坚,耗时费力,反予诸路援兵合围之机。因仆愚见,不如……”手指点向沙盘上的谯郡方向,“择一路距此最近之援兵,以雷霆之势奔袭之!既弱援兵之势,又可震慑余贼!黑社、白社部五千余众,多为步卒,今屯驻谷阳,距宛丘约只二百里,正是一块上好的肥肉!若能急袭破之,可收一石三鸟之效:断赵佗一路援兵,寒余下诸路援兵之胆,壮我军之威!” “着啊!”高延霸恍然大悟,击掌大赞,说道,“杨公此策,端得比俺高明!不错,魏六儿、李德谦可能也会有备,但这黑社、白社,闻我军已围宛丘,自以为与他相距二百里,风雪天气,却必然不会有备!正可打他措手不及。如此一来,我军既可避坚城之困,又能挫敌援之锐气,真是上上之策!妙也!杨公,到底还是你比俺辣!就打黑社、白社这俩撮贼鸟!” 计议定下,说干就干。 高延霸当即召集诸将,进行部署,点将说道:“成公浑、李法行!” “末将在!”成公浑与另一同样剽悍的将领出列,抱拳听令。 “你两人率本部精骑,随本老公亲袭黑社、白社。今晚备战,备好马匹兵刃,带上五日之粮,明日四更造饭,五更出发!其余各部,由杨公统帅,留驻此地,盯紧宛丘!给本老公把声势造足,让赵佗、黑社、白社等以为咱们还在准备攻城!”高延霸杀气腾腾,立身令道。 诸将闻他要自领兵出袭,各是一惊。 许敬宗急忙劝阻,说道:“大将军,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将军乃一军之元戎……,主将,岂可轻身犯险?奔袭之事,遣成公、李二位将军足矣!” 杨善会也进言劝道:“许司马言之有理。总管坐镇中军即可。袭破谷阳,二将军定不负所托。” 高延霸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呵呵笑道:“二公此言差矣!大王教导过俺,首战至关紧要!首战胜,则气势如虹,后战易为!拔个太康,算不得首战!此番进兵淮阳,关键既要攻拔坚城,又痛歼来援之敌!如此,方能逼得郑颋、贾润甫这俩撮鸟坐不住,将其管城精兵引出,乃才不负大王重托!故此,击黑社、白社此役,非俺亲往不可!务必要一战得手。杨公,营盘和围困宛丘就托付於你了。至多五日,俺提黑社、白社这俩贼撮鸟的首级还营!” 杨善会、许敬宗见其意已决,知难再劝,只得领命。 次日五更,风雪簌簌,天色墨黑。 杨善会、许敬宗立於营门,目送高延霸亲率千余精骑,马蹄裹布防滑,没入尚未亮的夜中,悄无声息地离营,顶着凛冽寒风,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风雪迷蒙的夜下原野。 杨善会凝望前边已转入沉寂的黑暗,抚髯喟然一叹。 “长史何故叹息?”许敬宗问道。 杨善会没有回答,只是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中军大帐。 风雪拂过他清癯而刚毅的面容。 他想起了守清淇时,他的副将苏定方身先士卒的骁勇,调给他指挥的汉军将士令行禁止的严明;想起了李善道攻打清河时,宁舍战机也不扰民的仁义。败给这样的对手,不冤。如今再看高延霸,虽出身微贱,本是李善道的奴仆,粗猛少文,却能虚心纳谏,听从自己的建议,敢身先士卒,亲率骑兵突袭,执行李善道的战略意图更是果决坚定。 这支军队,这股气象……。 其心中犹存的些微前朝旧臣之疏离,於风雪中悄然消融几分。 或许,真如近来军中、河北各地士民的传言,此乃天命所归? 杨善会不再多想,回到帐中,便即传令:加固营垒,广布疑兵,多遣斥候,严密监视宛丘及诸路援兵动向!他是负责任的人,高延霸既信任他,托付主力与他暂管,军机就万不可懈。 且不必多说。 …… 只说高延霸率千骑精锐,绕过宛丘,踏过冰封的蔡水,顶风冒雪,日夜兼程。 两日后,已抵至淮阳郡与谯郡交界处,距离谷阳城仅四五十里。 人困马乏,高延霸下令全军在避风处休整,喂马食干粮,及撒出斥候,前出探查谷阳敌情。 入暮后,斥候踏雪疾归,带来确切情报:“禀总管!黑社、白社所部约五千人,步卒居多,分驻谷阳城内及城外的临时营寨。戒备松懈。特别城外营,营地粗陋,没挖营壕,也没筑营墙,竖了些栅栏罢了。观其动向,似在等待张善相等部进入淮阳后,再一同进兵宛丘。” 高延霸紧裹着貂裘大氅,一手揣着暖炉,一手端着热参汤,啜饮着,听完了禀报,思忖了下,令道,“叫成浑子、李四郎来。” 成公浑、李法行匆匆赶来。 高延霸将情报与他俩说了,问道:“你俩说说,这仗怎么打?” 成公浑摩拳擦掌,说道:“何须多言?总管,其营地既然简陋无防,天快黑了,就等到入夜,直接杀过去,趁夜踹营,管教彼等片甲不留!末将愿打前阵。” 高延霸笑道:“你这厮,这回倒合本老公意!就这么干!”望了望依旧飘落的雪花,说道,“风雪寒夜,正破敌良机!传本老公军令,饱食、饮马,检查槊弓。一个时辰后开拔,必於凌晨时分,敌营最懈怠之际,杀到谷阳!”从吏展开地图,叫斥候把探到的谷阳城外敌营的位置标上,他点着说道,“老成,你率百骑先攻,搅乱其营,不求你杀敌多少,务令其大乱就行。”令李法行,“你引百骑,伏於城中通往营地的道边,待城内守军被城外惊动,出城欲援时,截其半途。”拍了下地图,“余骑本老公自领,老成你乱了贼营后,俺便杀进去!” “喏!”成公浑、李法行都是悍将,亢奋领命。 寒风卷着雪沫,在避风谷地呼啸。 千余汉军精骑,如同蛰伏的猛兽,休整饱餐之后,再次融入茫茫雪夜,扑向谷阳。 第三十八章 绕营设伏一战胜 漆黑的原野上,朔风卷着鹅毛大雪。 离了避风的谷地后,千余汉骑冒雪疾行,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抵近了谷阳城外的敌营。 营内灯火稀疏,除了刁斗单调的敲击和风雪呼号,一片安寂。 一如斥候所报,营外无有营壕,也没有筑营墙,简陋的木栅栏在风雪中形同虚设。 却这黑社、白社,一看名字就知,是两个绰号。 他两人的骨干部曲,和别的义军不太相同。 “社”也者,本义为土地神,又指祭祀土神,由此引申指祭祀土神的日子或地方。周时以二十五家为“社”,故“社”又被引申为一种基层行政单位,后又被引申指某种从事共同活动的集体组织。隋建之前,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民间为应对赋役和天灾,便形成了以宗族、地缘为基础的互助组织,如“义社”“田社”。这些团体共同耕作、分担赋税,并集资修建水利设施。隋肇建以后,自治性的“私社”依然保存,负责婚丧互助、义仓管理。 此外,又还有类同行会的商人的“市社”、佛教徒组织的“义邑”、“法社”等。 黑社、白社所部的骨干力量,就是谯郡的两个义社的成员。 本多是乡野百姓,聚集成军以后,不免还是缺乏足够的军事素养。再又加上闻得高延霸打下太康后,已进围宛丘,故是这城外的黑社、白社所部的营地,就甚为粗陋,疏於戒备。 且也不必多说。 到了营西数里地处,奔袭而至的汉骑暂先停下,吃些干粮,休养马力。高延霸与成公浑、李法行等将,下了马,悄无声息地摸到营前近处,上到高处,观察了一番敌营的情况。回来后,高延霸拍了拍伏在地上,喷着白气,正在休憩的战马,便下达起命令。 “老成!” “末将在!”成公浑上前,脸上跃动着嗜血的兴奋。 ——他本姓成公,但高延霸是主将,乐意怎么叫他,他便怎么应着。 “瞧这营中旗帜,打的是白社旗号。料应是白社在营里,黑社在城内。虽确是防备松懈,但察此营地大小,却不小,得有两三千兵驻扎。你且依计行事!给本老公将这营中贼兵搅沸,动静越大越好!但切记一点,不可大意。”高延霸俯身,感受了下马的鼻息,给它擦了擦身上的汗水,直起身来,说道,“马还有些累,再休息半刻钟,你便引骑出动!” “得令!”成公浑接令。 “四郎,你也半刻钟后,引骑到城中通往营中的道边设伏。” 李法行亦接令。 “各去准备吧!” 半刻钟后,成公浑、李法行各引骑而行,分头行动。 却马蹄裹的有布,兼以风雪夜色掩护,成公浑所率百骑,直到营前,营中轮值的戍卒居然还没有发现他们。成公浑一抬手,身后百名精骑立时分成两队,便分向敌营两侧奔踏起来。马蹄踏在雪中,并无多大声响,但紧接着,动静就出来了! 一声声骑兵们吹出的尖锐唿哨,划破了寂静;十余面骑鼓的鼓声,“咚咚咚”地敲响;一支支蘸满油脂、点燃的火箭,攒射而出,撕裂黑暗,射入营中。 “敌袭!” “火!起火了!” 值戍守卒骇然的警号与嘶喊,瞬间撕裂了雪夜营内的宁静。 两支汉骑如同盘旋的飞鹰,绕着营盘反复奔行,箭矢不停射入。他们并不稍停,边射边走,马蹄声、唿哨声、鼓声随着他们的奔行,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有千军万马将营盘团团围住。 火箭引燃了多处帐篷和堆积的草料,火借风势蔓延,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整个营内的两三千白社部将士从梦中惊醒,慌乱中寻找兵器,有的赤裸着身子便冲出了帐篷。火光映照下,他们手足无措,惊恐万分。有军官赶紧试图集结队伍,但火势蔓延得太快,外头的箭雨、马蹄和唿哨、鼓声又此起彼伏,让本就混乱的士兵们更加惊慌失措,互相推搡,乱作一团。并有受惊的战马挣脱缰绳,在营中冲撞。队伍压根集结不成,七零八落。 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喝、抽打,甚至斩杀溃兵,也难以遏止蔓延的恐慌。 几队仓促上马的斥候和骑兵冲出营门,立即遭到汉骑的攒射,人仰马翻,余者狼狈退回,更加剧了营内的混乱,——无人知晓这敌从何而来,来袭之敌究竟多少! 中军大帐内,白社正搂着掳来的美妾酣睡,鼾声如雷。 杀声、乱声和亲兵惶急的拍门声将他惊醒。 “何事喧哗?”白社猛地坐起,铜铃般的眼中带着被打扰的暴怒和初醒的茫然。 “总管!敌袭!营外不知多少骑兵!四处放火!营中大乱!”亲兵声音发颤。 白社先是一惊,随即凶悍之气涌上脸庞。 他一把推开身边吓得瑟瑟发抖的美妾,赤着上身跳下床榻,露出铁塔般的身躯。却见他体魄魁伟,长近七尺,膀大腰圆,裸露的胸膛筋肉虬结,布满旧日刀疤,正是凭着一身蛮横勇力,他才成为了这支人马的头领,驰骋谯郡四五年,从无对手,打下了如今的这份基业! “慌个鸟!”白社厉声喝骂,“宵小之徒,趁夜偷袭!敢来撩拨你白爷爷的虎须?”他虽惊不乱,毕竟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巨贼,经历过的夜袭不止一次,令道,“给老子披甲!” 在亲兵帮助下,他披挂上一身厚重的札甲,抓起惯用的长柄斧,大步冲出帐外。 营中火光冲天,人影幢幢,一片乱状。 白社环视混乱,横肉抽搐,非但没有多少惧色,反激起凶戾之气:“传令各营头目!稳住自己的人马!给老子把冲进来的鸟贼揪出来!砍了脑袋挂营门!”他大声大气,想要稳住局面。 然而,营盘太大,混乱已起,他的命令在喧嚣中能不能传出去,已是问题! 他握紧大斧,眼中凶光四射,便又叫令道:“点齐亲兵,随老子杀出去!” …… 营门外高处。 高延霸望着营内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鼎沸的混乱,面甲下的嘴角咧开,赞了句:“这狗日的老成,干得不错!”成公浑的扰敌效果超过了他的预期。“火候到了!”他挟住长槊,槊锋在雪光映照下寒芒一闪,“儿郎们!随本老公破营!”炸雷般的吼令响彻雪野。 八百铁骑如同压抑已久的洪峰,骤然决堤! 以高延霸为锋矢,化作无坚不摧的铁流,挟着风雷之势,直扑营门! “破栅!”高延霸喝道。 数名膀大腰圆的力士应声而出,驱骑到近处,斧头狠狠劈砍在脆弱的木栅栏上。 “咔嚓”、“轰隆”。 木屑纷飞,栅栏应声碎裂、倒塌,营门洞开! “杀进去!” 高延霸一马当先,长槊横扫,将两名仓惶堵门的敌兵打飞,胯下战马嘶鸣一声,跃入营中! 他身后的铁骑洪流紧随着他,汹涌而入! 风雪火海,铁蹄践驰。八百铁骑突入营中,如同猛虎冲入羊圈。风雪呼啸,营中却是火光冲天,处处黑烟。雪片在热浪中融化、蒸腾,与血腥气、焦糊味混合,令人窒息。汉骑雪夜疾驰四五十里,憋了一路的杀气爆发,长槊攒刺,横刀劈砍,所过之处,血浪翻腾,哀嚎遍地。 衣冠不整、或至赤膊的敌军步卒刚从帐中钻出,便被疾驰而过的铁蹄撞飞、踏倒。 一些老兵或低级军官依托帐篷、车辆,企图结阵抵抗,但随即被冲来的汉骑撞散、碾碎。 更多的溃兵在火光雪影中没头苍蝇般乱窜,互相践踏,哭爹喊娘。 偶有几股敌兵,在悍勇军吏的组织下反击,但这八百汉骑,大都原是薛世雄、屈突通等军中的精锐,皆百战之士,配合默契,或分骑绞杀,或用密集的骑射将彼等射死。在占据了绝对优势的速度、冲击力和组织度面前,这些零星的抵抗就像落在火里的雪,很快被消融、瓦解。 高延霸身处队伍最前,他的目标明确,无视沿途散兵游勇,长槊左刺右挑,开出一条血路,径向中军大帐!他膂力过人,槊锋过处,挡者披靡。间有敌骑将迎截,挺矛刺来,他或格或拨,刚猛迅捷,反手一槊便将其刺落马下。他身后的亲卫骑兵也个个骁勇,紧紧护卫着主帅,穿过纷乱不堪的前营,沿着营中主干道飞奔,不多时,便杀到了白社将旗下的中军帐处。 白社才招聚了数十亲兵,斩杀了几个乱窜的溃兵,正要稳住中军附近的局面,便见一彪人马席卷而至,为首大将,身披明光铠,持染血长槊,杀气冲天。 他不识得此将是谁,但见对方来势凶猛,身魁体壮,心头也是一凛,可多年积威不容他退缩。他便急勒马横斧,高声叫道:“来者何人?缘何袭俺营地?不识得俺白社威名乎?”见来将不理会他,转眼功夫,马已至前,他自恃勇力,就大喝一声,挥斧迎上,骂道,“入你娘!” 高延霸马已奔至,长槊直刺向白社胸膛。 这一刺凝聚了人马之力,快如奔雷,力当千钧。“当!”白社奋力挥斧格挡,火星四溅。一股大力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未及变招,高延霸的槊锋顺势一滑,已刺入他咽喉与胸甲连接的缝隙。“呃!”白社双目圆瞪,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颈项的槊锋,一身蛮力消散。高延霸手腕一拧、一抽!“噗!”血箭飞溅,白社健硕的身躯栽落马下,激起四下飞起的雪泥。 这位威震谯郡数载的巨贼,竟在高延霸一槊刺死。 亲兵飞身下马,手起刀落,枭下他犹带惊怒不甘的首级,搠在了槊尖之上。 “呸!甚么鸟贼,也配问你家老公名号。”高延霸杀得性起,拨马改向逃走的白社亲兵杀去。 …… 大略在在白社毙命的同时,谷阳城内火光晃动。 被叫起,刚赶到城头的黑社望见城外营寨火光冲天,杀声震野,又隐见白社的将旗似乎倒下,情知不妙,心急如焚。“快!开城门!随俺出城救援!”他大叫下令。 留了部分人马守城,亲率千余步骑,急匆匆打开城门,涌出城外,欲援救混乱的营寨。 不料才出城,未及走远,道路两侧的积雪中,忽鼓声大作,伏兵四起! 正是早已埋伏在此的李法行及其所率百骑! “放箭!”李法行厉喝。 箭雨泼向猝不及防、队形散乱的援军,惨叫声中,黑社所率兵士慌乱,阵脚大乱。 “随俺冲!”李法行挺槊跃马,百骑追随,从道两边向内夹击。 黑社惊骇欲绝,仓促迎战。步卒在雪地上难以立足,慌乱奔走,骑兵横冲直撞,自相践踏者无数。黑社奋力挥刀喝令,稳住阵脚,但雪地泥泞,士卒惊惶,已难控制。李法行奋勇前斗,连挑数名军将。黑社眼见部下溃乱,救援无望,肝胆俱裂,只得调头,往城门方向奔逃。 在亲兵的死命掩护下,他狼狈逃回城中。 “关城门!快关城门!”城门关闭,将被他抛下的溃兵和追杀的汉骑挡在其外。 …… 天光渐亮。 城外白社大营,火势渐弱,浓烟弥漫。营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冻结成暗红的冰坨。数千敌军步卒,死伤惨重,余者跪地请降或四散奔逃。 高延霸驻马於中军帐前,浑身浴血,铁甲挂满冰霜血沫。 亲兵将白社那颗须发戟张、犹带凶戾之气的首级,绑在折断的敌军帅旗旗杆之上,高高挑起。 晨光熹微,白社狰狞的面孔上,仍凝固着难以瞑目的神情。 李法行率部返回复命:“禀总管,末将等斩首数百,黑社援兵余者四溃!黑社这厮侥幸脱逃!” 高延霸扭脸,望了望紧闭的谷阳城门,瞧了眼城头上稀稀拉拉的守卒,又扫视了下营中尸山血海的战场和高悬的白社首级,摸着胡须,得意地哈哈笑道:“甚么鸟厮,也敢援宛丘,与大王为敌?本老公杀之,如宰鸡也!”忽然想起李善道每当大胜之后,总会说的一句话,便忙又将这话学出,似模似样地夸奖李法行、成公浑等聚在他身边的诸将,“当然了,此奔袭大胜,却也不全是本老公一人之功,也是赖公等用命,戮力同心,方有此捷。” 说完,令道,“将白社首级留在此处,让黑社看清楚了!敢与大王为敌者,皆视此下场!” 成公浑问道:“总管,俘虏、缴获怎么办?还有这城,要不要攻下?” “咱没带云梯,城不好攻,此战是为骇魏军各路援兵之胆,已然达到目的。将好的铠甲、兵械、战马搜集了,挑些精壮的俘虏,令他们带着缴获,跟咱回师。其余俘虏……”临从白马出发前,李善道在俘虏这块儿对他有交代,不可滥杀,他顿了顿,抬眼掠过跪伏在雪地里的簇簇降卒,便摆了摆手,说道,“就放他们一条生路,好叫四方知晓大王宽仁!” 第三十九章 敌援并进鼓力勇 高延霸引胜兵自谷阳而还。 途经鹿邑、郸县时,他特地命从骑驱赶数十黑社、白社俘虏至城下呼喝。 骑卒扬鞭高喊:“尔等听着!高老公已阵斩白社,大破贼军五千!太康令王祚、县尉孙彪归顺王师后,仍授原职。尔等速作决断,是顽抗王师玉石俱焚,抑或开城归顺,保全身家性命?” 两城吏卒,城头上听着这话,望着汉骑高举着高延霸的将旗,招摇而过,面面相顾。 一则是大胜还师,不似奔袭谷阳时急如星火,二来带着缴获,行速不快,第三日午后,高延霸方引骑返抵宛丘城外大营。风雪渐息,云层透下微光。杨善会、许敬宗率诸将出营相迎。 众人无不拱手贺捷。 高延霸高踞马上,面有得色,却故作淡然,笑道:“些许小胜,何足挂齿!斩一白社,破些乌合之众,不值一哂。”然其眉宇间飞扬之色,勒马顾盼之姿,端得难掩心中畅快。 入得中军大帐,暖意驱散寒意。 高延霸卸下大氅,叫诸人落座,自也坐下,落目在了杨善会身上,说道:“杨公,适在营外时,俺见你隐有忧色,怎么回事?是城中守军有异动?还是各路敌援生了变故?” 杨善会拱手答道:“总管明察。宛丘城中,赵佗所部,并其城外营寨,数日来皆闭门不出,未见异动。总管兵发谷阳后,仆又致书赵佗劝降,但这次他无回信与仆。这几天,仆并又召见了些周边乡邑的著姓、耆老,宣谕王师吊民伐罪之意,以作安抚。宛丘暂无事也。” 许敬宗忙趋前一步,叉手说道:“敢禀大将军,末吏亦未敢懈怠。末吏昔在淮阳为书佐,郡府及谷阳县寺中,现尚有数名故吏相识。连日来,仆书写了多封招降书信,射入城中。举王祚、孙彪留任为例,晓以利害,劝说他们尽快投降为是。”言毕,又照例堆起笑容,奉承说道,“大将军此番以千骑,风雪奔袭二百里,摧破黑、白五千之众,斩将搴旗,威震淮汝!此讯若传入城中,赵佗之辈怕是要胆裂魂飞,献城归顺,恐只在旦夕之间矣!” 高延霸捋了捋颌下胡须,嘴角微扬,仍然是故作谦辞,说道:“嗐,不过些草寇撮鸟,砍瓜切菜罢了,不值一提。” 杨善会待他话落,神色转为凝重,说道:“但是总管,城中虽无异动,诸路敌援,确有新况。汝南周君德,本郡冠族,暗与弋阳卢祖尚、永安周法明勾连,名为归附李密,实则据地自雄。故其进兵迟缓,如老牛拖车,不足多虑。却房献伯、张善相二部,进军甚疾! “尤其张善相部,进速最快,已出郾城,前锋抵近溵水,至迟明日,就当与魏六儿合兵;房献伯部则已离颍阳,正开向项城,距项城大约只剩下一两日脚程。两部人马,各约四五千之众。总管,一旦被他两部援兵,与魏六儿、李德谦合兵,其势将张!” ——却这周氏是汝南的大姓,周君德系汝南当地的豪强。其与周法明同族,但周法明这一支,东晋时迁到了江南。汝南向南,过了淮水,是弋阳郡,弋阳郡现是卢祖尚的地盘。卢祖尚家本姓雷,后周初,以雷、卢声相近,改姓卢氏,自称范阳卢氏子弟,其父卢禧,仕隋为虎贲郎将,其家累叶豪富,他本人好施,以侠闻,甚得人心。大业末年,海内乱后,他募壮士捕盗,时年十九,善御众,所向有功,盗畏,不入境。又数月前,宇文化及弑杀了杨广之后,他乃据郡,自称刺史。其后,闻越王杨侗被洛阳诸臣拥立为了隋之新主,他便遣使归地,因署本州总管,封沈国公。过了弋阳郡,再往南,是永安郡,便是后世的黄冈这一带,周法明祖上迁到的即此地,其族历仕东晋、南朝诸代。周法明的名声不太大,但他哥哥周法尚,系隋名将,王薄、孟让、卢明月等都曾被周法尚击败过,大业十年,杨广三征高句丽时,周法尚病死在了海边的军中。周法明颇有其兄之风,亦颇能战,现已打下了四郡之地,降於萧铣。 卢祖尚向隋称臣,周法明降从萧铣,周君德名归李密,却与他两人私下勾连,可见他对李密的投降,无非自保之计,自然进兵援助宛丘就不会很上劲。 而张善相、房献伯不同。 张善相是个忠义之士;房献伯是济阴人,从附李密后,率部攻陷了汝阴郡,他在汝阴没有根基,与周边势力也没有过硬的关系,李密是他最大的依仗。故他两部进兵颇速。 高延霸听了,到沙盘前,背着手,看了半晌。 许敬宗在旁觑他神色,见他非但没有忧惧,还有点满意之状,不禁纳罕,忍不住问道:“大将军,周君德逡巡不进,固不足忧。然张善相将合魏六儿,房献伯将合李德谦,他们这一合兵,就各有万余之众。而又合兵以后,就必会分从西、东来援宛丘。宛丘守卒数千,强攻不易。则到时,两路敌援一至,我军兵共万余,前有坚城未拔,两边敌援势汹,情势着实堪忧。这仗,只怕就不好打了!大将军缘何不忧反喜?” 高延霸摸着胡须,笑道:“前边就已经说过了!许君,俺们此番提兵入淮阳,所为者何?非为一城一地,为的就是调动周边魏援,把周边郡县的魏军援兵都引过来,并将他们打疼。只有这样,才能搅动东南局势,也才能迫使郑颋、贾润甫不得不遣管城的精兵来援,从而大王才好寻拔取开封,或者酸枣、阳武的破敌良机!现下,周君德这厮,不是个忠臣,但房献伯、张善相积极进兵,这般踊跃地送上门来,岂非正合我军来攻淮阳之意?有何可忧,正该欢喜!” 许敬宗怔了下,没想到高延霸是这个想法。 他出身高阳许氏的江南房支,与周法明家相同,他这一支也是东晋时渡江,到的江南。其支之始祖许皈官至东晋司徒,其祖上且与周法明家也相同,亦历仕东晋、南朝诸代,其父许善心少年聪颖,以忠义闻,仕隋为通议大夫。作为簪缨子弟,因尽管他一直对高延霸阿谀奉承,其实心底对高延霸是轻视的,看不起他的出身卑贱,粗鲁无文,觉其不过一勇之夫,要非乱世,焉能至此高位?若是太平时,不过一力奴耳。然此刻,他对高延霸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计取太康,风雪奔袭二百里,一战大败黑社、白社五千兵马,转回头来,闻敌援逼近,不惊而喜,乃至此等洞悉全局的见识,俨然是已有几分大将的风范。 他不由收起几分轻视,叉手赞道:“临危不惧,反能於全局中窥见胜机,真大丈夫胸襟!大将军韬略深远,末吏心悦诚服!”这几句奉承,多了一点真心。 高延霸瞅他两眼,呵呵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的门牙,说道:“许君,你这叫什么话!俺自男子,又七尺伟姿,岂不本就是大丈夫?”昂首挺胸,甚有昂藏雄豪之态。 杨善会待他笑声止住,接着话头,问道:“总管,贼援调动,固合大王遣我军来攻淮阳之大略,然许司马所虑亦是实情。两路贼援一与魏六儿、李德谦合兵,必来援宛丘。两路贼之强援将至,我军当如何应对,未知总管可已有策?” 高延霸重新看向沙盘,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反问杨善会,说道:“杨公有何高见?” 杨善会自是已有考虑,他便答道:“当前之策,仆之愚见,莫过於各个击破。”先指向溵水,“张善相进兵最速,从总管奔袭谷阳出营日起,这才四五天功夫,他就冒着风雪,已近溵水。又其人虽本里长而已,然世乱之后,为众所附,遂据本郡,乃降从李密。听说他这个人,有些勇力,能得士心,治军有法,与寻常盗贼不同。各个击破的话,恐怕不好先打他。” 接着指向项城、颍阳,说道,“房献伯虽亦有勇名,却在汝阴,纵兵掳掠,军纪废弛,无有约束,仍一盗类也。且其部距项城尚颇远,若以精骑急袭,或可破之。唯……”他微蹙眉头,“其部距项城,也就是只剩下一两日的路程,时间上却怕来不及奔袭了!” 高延霸看着沙盘,看下溵水,又看下项城、颍阳,再又琢磨了会儿,一拳砸在盘边,说道:“张善相这厮,倒是个忠臣!进兵速度挺快。他距溵水已只有一天路程,先打他肯定是不成的了。但房献伯部距离项城还有一两天路程,若要奔袭,却非不能。” 许敬宗吃了一惊,说道:“大将军,房献伯部虽离项城还有一两日路程,可是自宛丘至项城,百十里之遥,纵骑疾驰,亦需一日。待我军赶至,房献伯前锋恐已离项城不远。一旦李德谦闻讯出兵接应,腹背受敌,后路被断,恐陷腹背受敌之险境也,岂不覆灭之危?” “要论舞文弄墨,俺不如许君,但要论打仗,君不如俺!许君,可有闻霍去病两袭匈奴,韩信连破两国?俺来与你讲讲。霍去病先是六天之内,转战千余里,连破匈奴五国,继休整月余,便再次出击,出匈奴不意,大败匈奴右贤王部,斩获三万余级。韩信则灭魏后,代王陈余认为汉军新胜,必做休整,而无戒备,却韩信未作停留,立即北上,七日奔袭三百余里,在阏与围歼代军,代国遂亡。兵法云,‘兵之情主速,乘人之不及,由不虞之道,攻其所不戒也’;李公又尝教,‘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俺大败白社、黑社是三天前的事,房献伯应已知晓,他当下肯定认为俺刚奔袭一场,不会再奔袭他,这不就正是俺打他的好机会?” 高延霸洋洋洒洒,一大通说出来,有理有据,还引用了《孙子》,再次是许敬宗不曾想到。 他瞠目以对,不知所言,因为太出意料,太过惊讶,马屁都忘了拍了。 ——却这高延霸怎会知了这些? 如前所述,李善道为提高部将的军事素养,很早前就曾效仿曹操,亲自编写过一本通俗的兵法读物,将《孙子》、《尉缭子》等兵书上所讲的军事理论,择与行军、作战等有关的条条摘录,又在这每条军事理论下,附以古今战例加以解说,以使诸将易於领会。 后来李靖降从了李善道后,这本兵书,李善道请李靖又给加以了补充和修订。 高延霸虽识不几个字,但李善道专门安排了文吏,将书中战例与要义口授於他,包括汉军其余不识字的中高级将领也皆如此,故他虽不识兵书原文,却对其中战例与策略已可算了如指掌,——原文,他之前还不太会背,背诵的多了,现在也能如数家珍了。 背原文时,好多字、词,他不知其意,得了解释后才知,一通话说完,见许敬宗张着嘴,半天合不拢的诧异模样,他颇为得意,咧嘴一笑,说道:“许君,俺适所引兵法,系出《孙子》。你可听得懂意思么?若是不解,俺可与你解说一二。” 许敬宗怎会不解,缓过神来,忙满脸钦佩,连连说道:“大将军谙熟兵法,真仆望尘莫及!” 高延霸略带可惜,说道:“这兵法之意,你是懂得的了?罢了,你既懂,俺也就不多解说了。”与杨善会说道,“杨公,便这么定了罢!两个时辰后,俺便往袭房献伯。营地,仍由公代理。” 杨善会虽也对高延霸的引经据典,搞得有点诧异,但很快便镇定下来,然对高延霸的奔袭此意,他却也有担心,迟疑了下,说道:“总管,司马所忧在理,此歼黑社、白社一战,来回四五日,骑兵已疲,再做进击,力能支否?又若李德谦出兵,恐将遇险。是不是再作斟酌?” “从谷阳回来途中,行军不速,三天走了两百里,骑兵并不疲惫。至若李德谦,俺从大王征战以今,甚么刀山火海没有经过?一个房献伯、一个李德谦,甚么鸟厮!就是一起来打,也顶多只是多送几个人头与俺!况还有一利在俺,便是越快到项城,房献伯部定然也就会越松懈,俺精骑杀到,必能李德谦尚未来得及出兵,其就被俺一击而破。俺意已决,公不必多虑!”略施小计,克取太康;两百里奔袭,大败黑社、白社,连着两场胜仗,高延霸信心百倍。 语气不容置疑。 杨善会见其意坚决,知难劝阻,思忖片刻,说道:“总管锐气如虎,若意已决,便依总管之策行。然李德谦部,不可不虑。不若如此,总管率精骑先行,再遣一将,引步卒一部,随后接应。若遇险情,亦可互为犄角,不至孤悬。” 高延霸略一思量,点头说道:“杨公持重,此议甚当。”就从帐下诸将中,挑出一人,令道,“择你军精卒千人,不带辎重,携三日干粮,紧随俺后,路上若遇房贼溃兵,只管砍了。” 这将壮硕如铁塔,面阔口方,一部浓密的虬髯戟张,正是骠骑将军、左一军总管任恶头。他是卫南人氏,乃高延霸昔年在卫南时的故友,亦出身低微,却有勇力。其所统领的左一军是高延霸军中最精锐的一军。高延霸其军,步卒计左右各四军。 “得令!”任恶头抱拳领命。 计议既定,高延霸即传军令:随其前奔袭谷阳之骑,带伤者留营将养,体力不支者汰换休整,另择营中精骑补入。全军饱食休憩两个时辰,再行奔袭!——通常一军的步骑比例,大约在五比二,骑多则至二比一,但仍如前所述,李善道一则即便得了宇文化及等的降卒后,也没这么多骑兵,二则组建了两支专门的突骑部队,故而十六卫每军的骑兵,除苏定方、薛万彻等少数特别勇悍的骑将在内的卫军,都是千骑上下。高延霸部的骑兵算多的,一千四五百骑。 军令如山。 营中顿时忙碌起来。 获准休整的骑兵抓紧裹着毡毯假寐,鼾声四起,照顾马匹的辎重兵士忙着喂料饮水。 任恶头雷厉风行,在左一军营中厉声呼喝,遴选剽捷敢战之士,命皆轻装束甲,备足箭矢短兵,仔细检查行囊粮袋。 两个时辰,弹指即过。 高延霸自寝帐步出,伸了个懒腰,浑身骨节噼啪作响。 亲兵忙上前侍候他披挂明光重铠。 寒风掀动帐帘缝隙,隐约可见榻上蜷卧一肌肤胜雪的女子身影,眉眼却与白社美妾无异。 装束完毕,高延霸牵马出营,见步骑列队已毕,翻身上马,一声令下,千骑如风卷残云般呼啸而出,马蹄溅起雪尘,再次如猛虎出柙般扑向东南方向的项城与颍阳。 任恶头率千名精卒,背负弓刀,步履如飞,紧紧追随其后。 …… 高延霸率骑昼夜兼程。 於次日午前,在项城西北数十里外的开阔雪原上,撞见了房献伯的前锋部队。 第四十章 连战连捷进溵水 房献伯的这支前锋部队,约两千余人,正顶风冒雪行军,拖沓绵长,如同一条冻僵的蛇。 因风雪阻路,兼之房献伯部素无纪律,沿途但凡经过村庄,便如蝗虫过境般掳掠一空。辎重车队塞满了抢来的鸡鸭、布帛、粮袋,甚至还有锅碗瓢盆,沉重地压在车辙上,在松软的积雪中艰难前行,进一步拖慢了速度。士卒们个个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中,或揣在怀里,不住地跺脚呵气取暖,抱怨声、咒骂声在寒风中此起彼伏,毫无戒备之心。连派出的斥候,也只是懒洋洋地在队伍前后一两里地内晃荡,根本没想过要仔细搜索更远的雪丘和树林。 前出的探马报毕敌情,高延霸麻利地翻身上马,带着亲兵驰上一处视野开阔的雪丘,极目远眺。房献伯部的行军队伍在茫茫雪原上暴露无遗,蜿蜒、臃肿、混乱。他啐了口,骂道:“无怪杨公称彼等贼类,端得贼兵!给本老公功劳簿上添彩的货色!”当即挥槊下令,“成公浑!” “末将在!”成公浑兜着马,大声应道。 “率两百骑,给本老公绕到队尾辎重去!放火,烧他娘的,乱他后阵!” “接令!”成公浑领命。 “李法行!” “末将在!”李法行出列应道。 “率两百骑,从北边击其右翼,将之从中截断。截断后,便分为两队,一向后掩杀,与老成部合击其后队,一向前掩杀,与俺会合。” “接令!”李法行领命。 “留百骑在此,防着项城李德谦出兵来援,余者,从俺迎头进击!”高延霸扬鞭,指向房献伯部前锋,扯出两三里长的行军队伍中间位置的将旗,“瞅见了么?直冲这杆鸟旗!” 分派停当,各将便按命令而行。 除留百骑以外,其余众骑,分作三队,从雪丘后杀出! 近千匹战马放开四蹄急奔,踏碎积雪,卷起大片的雪雾烟尘,如同平地腾起的白色怒涛。骑士们伏低身体,紧贴马颈,长槊平端,锋刃在惨淡天光下如似平林。铠甲铿锵,战马嘶鸣,夹杂骑士的唿哨,汇成一股致命的轰鸣,由远及近,碎裂了雪原的寂静,直扑目标。 当这千马奔腾的场景、滚滚雪尘突然出现在视野中时。 房献伯部的这支兵马,先是惊愕,随即陷入了极度的混乱和恐慌。 长达数里的队伍,松散的行军队形,使他们根本赶不及在汉骑杀到前,做出任何有效的抵御反应。前队的兵士有的呆立原地,反应快的,拔腿就往后跑,更多的慌乱四散,大乱不已。 高延霸亲率的主力骑兵,马蹄踏雪,卷起雪雾,如狂风般席卷而来,直撞入房援前锋的阵列之中。锋锐的长槊俯刺,刺穿慌乱的兵士,惨叫声混作一团。高延霸一马当先,大槊翻飞,所向披靡,房兵如割草般倒下。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反抗,轻松地被他贯入深透! 但随着前进,渐渐接近中军位置,房援的抵抗开始增强。 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挥刀喝令,组织兵士列阵迎敌。士兵们慌乱地聚拢,可仓促间形成的阵列松散而脆弱。他们看着那高速逼近的高延霸等,眼中充满了恐惧。这抵抗也只是徒劳。 高延霸长槊平端,战马携着冲势,先后冲开了几个仓促结成的敌阵,将试图阻挡的士兵刺死、撞飞、践踏而过。房援中军的将旗,被一众房援亲兵簇拥的暖车,就在前方不远! 在高延霸冲击前队稍后,李法行率领的两百骑从北侧雪原斜刺里杀到,奔向右翼中段! 前队的大乱已经波及到了这里,此处的兵士同样陷入惊恐,缺少军官的及时指挥,大多不知所措。两百匹奔踏的战马,如林的槊尖已杀到了眼前! 惊叫声,转瞬淹没在马蹄声、兵刃入肉的闷响中。李法行催马最前,挑翻数名房兵,后续骑兵涌入。转眼之间,房援的行军队伍就被拦腰斩断。断口处血肉横飞,侥幸未死的士兵惊恐万状,没头苍蝇般乱窜,或向后逃,或向前涌,更进一步地将前队、后队搅乱。 成公浑率领的两百骑也已杀到后边的辎重队。 押运辎重的辅兵、民夫和房兵,正被前方和侧翼的突然敌袭、混乱局面惊吓得六神无主,见成公浑等骑,打着尖锐的唿哨冲至,健硕的战马、丈八的长槊,怎是他们可以抵挡?大叫着四散奔逃,连车马牲口都顾不上了。成公浑及所率骑兵分出部分追杀,剩下的遵照高延霸的军令,将燃烧的火把、浸透油脂的布团投向满载布帛、粮草和鸡鸭的车辆。 烈焰窜起,火势在寒风助力下点燃了更多的车辆。 后队化为火海,一股股黑烟冒起,夹杂鸡鸭被燃着的凄厉鸣叫、羽毛烧糊的焦臭。 焦臭味随着风,伴着血腥气,飘过后队,传到了从中截断房援的李法行等骑处。李法行打眼,向后队张了张,见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知道成公浑已然得手,又往前望,前方战场杀声震天,穿过一群群慌张四窜的房兵,隐约可见高延霸高大的身影在来回冲杀,便即下令,将本部骑兵分成了两队,一队由一团校尉率领,杀向后队;一队他自率领,杀向前队。 房援中军将旗下,暖车旁。 这支前锋的主将,刚从暖车中出来,衣衫单薄,靴都没顾得上穿,赤着脚站在冰冷的雪地里,冻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后队的火光与浓烟,他也望到了,并望见一队敌骑,驱散溃兵,正朝他这里杀来。他踉跄着退后几步,结结巴巴地叫道:“马呢?马呢?老子的马呢?” 亲兵慌乱地拉来战马,他哆哆嗦嗦地爬上马背,刚要拨转马头,想往北边逃走,急促的马蹄声由北而来,未及回顾,一槊从其侧后肋部刺入,透胸而出。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从马上挑飞,又重重摔落在雪地上。他双眼圆瞪,口中涌出鲜血,身体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这一槊,便是高延霸所刺。 一名紧随高延霸的亲骑,策马冲至倒伏的帅旗旁,换刀在手,猛砍几刀,将旗杆砍断。 杆上的将旗,跌落泥泞的血雪之中。 前队被高延霸冲垮,中后部被李法行搅得天翻地覆,后路被成公浑烧成火海并遭受夹击。致命的多重打击下,主将毙命,帅旗倾覆。整支房援前锋的抵抗意志和最后一点组织彻底崩溃。 幸存的士卒乱叫着,抛掉碍事的兵器,像炸了窝的蜂群,狼奔豕突,朝着一切远离汉军铁蹄的方向亡命奔逃。雪原上到处是丢弃的包袱、散落扑腾的鸡鸭、翻倒燃烧的车辆、狼藉的尸体和惊恐万状、失去理智的溃兵。不需高延霸再下军令,李法行、成公浑等自知底下该做什么。三路骑兵如同驱赶羊群的虎狼,在溃兵后面从容地追砍射杀,扩大胜利的战果。 一场突袭战,从开打到结束,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高延霸没有追击残敌,杀了这主将后,听得暖车里有些动静,以为是尚有将校在内,他叫亲兵打开暖车,朝里瞧了下,见是两个衣衫半掩的妇人,瑟瑟发抖,满脸惊恐,不觉因又啐了口,再又骂了声:“兵士们冒着雪行军,这鸟厮却在暖车里快活,不为人子!” 他据坐马上,环视周边远近,望见后边燃烧的辎重车、遍地的尸体、惊恐逃窜的溃兵,以及仍在追击逃敌的众骑,摸着胡须,哈哈笑道:“却也是这厮不为人子,这仗才一如本老公所料,轻松克胜!传令,不必深追,一样是只搜拣上好铠甲、兵械、战马,带将回营。让赵佗这撮鸟瞧瞧,这就是他的援兵的下场!” 将士闻令,便不多追敌,收拢了俘虏、可用之资,还西北而行。 既败黑社、白社,又转败房献伯援兵前锋,数日之间,迎风冒雪,奔袭两胜。消息传到出了颍阳不远,向项城前进的房献伯主力军中,他骇然失色,不敢再进。已至上蔡的周君德闻知此讯后,亦顿兵观望,不敢再轻进。两战之威,高延霸的威名,震动淮阳、汝阴、汝南各郡。 且不必多说。 只说高延霸志得意满,并未直接返回宛丘大营,而是先到了项城城下! 李德谦得报高延霸突袭房援前锋时,已是房援大败之后,方自大惊,正与将校聚议,闻得高延霸居然大摇大摆地领着兵马,来到项城城下,更是惊骇,连忙登上城楼观望。 只见护城河外,千余汉骑与千数步卒分左右列阵,兵数虽不甚多,军容整肃,人马皆无声,旗帜鲜明,刀枪森严,透出杀气。三面大旗,立在阵中。一杆绣着斗大的“汉”字,一面绣着“渤海郡公、上柱国、左武卫大将军高”,一面绣着“东南道行军总管高”。 ——这三面旗,旗面甚新,显是刚制好未久。也的确是高延霸令人连夜赶制,只为今日扬威。 一个雄健的将领未着甲,也没带槊,只挎着横刀,马边挂着两根铁鞭,策马阵前。 尽管不识得高延霸,从这将的体量,李德谦便知此人必就是高延霸。 果然,这将正是高延霸。 他策马前行,来到护城河边,至一箭之地外,驻马昂首,大声说道:“李德谦,你这鸟厮在不在城楼?识得本老公谁人乎?大汉渤海郡公、上柱国、左武卫大将军、东南道行军总管,你家高老公,就是俺了!”将自己的现任官爵、头衔尽数道出,“你这鸟厮,引颈翘盼的房献伯援兵,哈哈,哈哈……”侧身虚指阵前挂着的一颗冻得青紫的首级,可不即为房献伯前锋主将的头颅,“尽在此了!这被俺杀的鸟厮,你当认得?你这鸟厮,若识得此首,便该知本老公手段!你若不服,现俺只两千步骑在此,你就出城来,来,来,来,分个胜负!呔!你这鸟贼,究竟在也不在?”说了半天,城楼没人答话,他有点恼了。 城楼上,李德谦听得真切,心头大震,暗自咬牙,却不敢露面应答。 高延霸有心卖弄,无人接腔,兴致落了三分,便也懒得再冒着寒风多说,就指着城楼,喝道:“李德谦,你这鸟厮,缩在城里,乌龟也似!俺且告与你说,黑社、白社已为本老公大败,房献伯也被本老公歼之,你若识得时务,就早早开城投降,尚可饶你狗命一条!你若竟是不识时务,顽抗到底,待本老公破了宛丘之后,就再来收拾你这鸟厮!”说罢,他兜马而还。 千余汉骑,与才汇合的步卒千人齐声大叫了几声:“若不早降,高老公取你贼头!” 却是耀武扬威,而后整军退去。 李德谦在城头,面皮涨紫,羞愤交加,更兼惊惧,冷汗浸透内衫。 几天之内,高延霸转战数百里,连破两路援兵,本待等房献伯部到后,就支援宛丘,可现下这种情况,宛丘怎么还敢支援?然又宛丘若是不援,其城破后,项城又怎么守?李德谦心乱如麻,思前想后,望着两千汉军旌旗招展,扬长而去,终究不敢出城迎战。 左右副将亦皆面无人色,一人低声说道:“将军,贼锋正炽,房总管部大败,先前所议之援宛丘此事,最好还是再商量商量,赶紧向郑大使求援,之后再议为是。” 李德谦半晌无言,末了说道:“也只好如此了!即遣快马,连夜往管城去,求救於郑大使。将太康已陷、黑社、白社、房总管兵败等事详禀,管城若再不出兵,休说淮阳,汝阴等郡只怕也将不保!再往宛丘送信,告知郡中,高延霸已破房献伯军,项城自保不及,望其自为守计。”遥见汉军渐已远去,将下城楼,蓦然想起高延霸计取太康此战,忙又补充令道,“传令四门紧闭,倍设岗哨,严加巡防。无本将亲令,擅启城门者斩。”语气颓然,尽显惧意。 …… 高延霸携新胜之威,押解着俘虏和缴获的财货,凯旋宛丘大营。 三战连捷,声威赫赫,营中士气高涨。 是夜犒赏全军。 次日一早,令将房援主将的首级示与城中来看,高延霸召集吏、将,计议底下战事。 诸将皆踊跃言战。 自从高延霸此次出战,军中一应军务,高延霸多以杨善会为副,凡有筹划,皆与之共决,他出袭之时,留守之任也都尽付杨善会,许敬宗感觉到高延霸对他好像不太重视,时不时的还有古怪的神色待他,他是新降之臣,就有些不安。为安固地位,而且也是为日后能得李善道重用,这些时日,他便愈加勤勉,常冥思苦想,以求能想到一个奇谋妙策,有助於用兵。 还真是被他想到了一策。 他遂就出言献策,说道:“大将军神威,连破贼援,我军兵威大振。然宛丘到底坚城,守卒数千,若就拔取,恐尚不易。仆之愚见,今房献伯胆寒龟缩,周君德顿兵观望,唯张善相兵已至溵水,与魏六儿合,将会来援宛丘,不如再接再厉,再将张善相部击溃,然后再攻宛丘。其既已无援,赵佗又非是李密忠臣,必易下也。” “杨公,你以为呢?”高延霸问杨善会的意见。 杨善会颔首说道:“围城之道,十则攻之。我军虽然连胜,兵马只是城中两倍,若欲强攻,不易攻下是一,张善相等援到,更难制胜是二。司马之策甚为可行。” 高延霸一拍巴掌,喜道:“杨公,你我英雄所见略同!俺也是这么想的!” 分明主意是自己出的,怎么倒成了高延霸与杨善会的“英雄所见略同”?许敬宗不敢争功,一面强作笑颜附和,一面又紧忙继续说道:“是,是,大将军与长史英雄所见略同!大将军,具体怎么再歼击张善相部,末吏尚有一计。” “哦?何计?” 许敬宗说道:“大将军,张善相与魏六儿合兵之后,兵力逾万,背靠溵水,又张善相部稍以精锐称之,若是硬攻,我军虽锐,恐亦急切难下。仆有一策敢献,何不趁张善相主力现驻溵水,遣一偏师,多张旗鼓,虚张声势,西向佯攻颍川、襄城空虚之地?襄城系张善相根基所在,闻后院起火,定然不得不分兵回救。如此,我军便可趁隙进兵溵水,胜之不难;或亦可衔尾急追,破其回援之众。待胜之日,还攻宛丘,一孤城也,唾手可得矣!” 高延霸瞧着许敬宗,说道:“许君,你此策?” “此末吏愚见,不知当也不当,如有不当,恳请大将军指点。” 高延霸乜视帐中,说道:“许君,你我就不是英雄所见略同了。你此策确实不当,大大不当。何须这等弯弯绕绕?本老公三战三捷,士气如虹,兵锋正盛!张善相这贼厮,纵与魏六儿已经合兵,无非万余,焉能挡本老公一击?本老公当亲提劲旅往击,将这贼厮与魏六儿一并砍了!兵不必多,五千足够!” 跟着李善道起兵这两年多中,高延霸这是头次独当方面,却即连战连捷,端得意气风发。 许敬宗哑然。 杨善会眉头微蹙,说道:“总管,司马之策,仆以为并非不可一用。如能令张善相分兵回援,弱其军势,我军再攻溵水,焉不事半功倍?总管前两战之胜,皆是奔袭,出敌不意,今若强攻溵水,张善相必已有所备,其众万余,依城有营,内外呼应,胜负也许殊未可料。” 高延霸连胜之下,心气正盛,尽管对杨善会素来敬重,这时也是听不进去他劝说,摆手笑道:“杨公,非是许君之策,俺不用。许君此策,若能成,当然好,可若张善相不上当呢?他不仅不回援颍川、襄城,反却若与魏六儿联兵来援宛丘,岂不就如公方才之所言,我军更难制胜了?是故,俺之意,便是趁我士气正锐,一鼓作气,赶在他到前,先将他击破!” 却这高延霸此虑也有道理。 杨善会权衡了会儿,见他这幅急於求战之状,知是再说,也难入其耳的了,便拱手说道:“既是总管决意如此,仆便不再多言。只是只引五千兵往击,兵力或许不足,宜当再添些兵马。” “尚需留足够兵马,看住城中守卒,防李德谦部,五千足矣!”高延霸定下说道。 休整两日,高延霸点起五千精兵,旌旗招展,杀向溵水的张善相、魏六儿联军。 连战连捷,高涨的士气,在汉军将士胸中激荡,只待再下一城。 第四十一章 恃勇坠马高延霸 冬日的溵水,结着厚厚的冰层,两岸的冻土上积雪皑皑。 小城溵水,便依偎在这条不甚宽阔的河流南岸,城墙在雪野中显得有些寥落。 城头,一面“魏”字大旗被朔风吹卷,垛口后人影晃动,显然,守将魏六儿已是有备。 距城数里之遥的南面,几座营盘依着地势,呈半月状排开,拱卫着中央稍大的主帐。 营盘和黑社、白社的营地一般简陋,没有深挖的营壕,只以削尖的粗木扎成稀疏的栅栏权作屏障。营内帐篷连绵,多为单层粗布,在寒风中瑟瑟抖动。营中兵士往来穿梭,或搬运拒马、鹿砦置於营前,或整备弓弩箭矢,呼出的白气连成一片薄雾。营盘中央,一杆“汝州总管张”字样的将旗高耸,旗下主营望楼上,汝州总管张善相正凭栏远眺,目光沉沉。 这便是张善相驰援宛丘的临时落脚之地。 连日行军,兼之目的本是与城中魏六儿部合兵后迅速北进,营盘因便筑得较为草率。 此刻,这草率的营盘却成了悬在张善相心头的一块巨石。 “总管请看!”身旁长史李长文的声音带着忧惧,指向西北方向。 只见雪原尽头,一支数千人的步骑兵马正缓缓前进,逐渐清晰。旌旗招展,矛戟如林,步骑混杂,军容整肃。当先一杆“汉”字大旗迎风招展,其后两旗,一为“渤海郡公、上柱国、左武卫大将军高”,一为“东南道行军总管高”,三旗迎风飒飒,透着旬日内连战连胜的锐气与骄横。 正是汉将高延霸所率的五千精兵。 汉军主力的戎装悉为红色,在雪地上甚是显眼,如似流动的火焰,碾过积雪,从结冰的溵水上越过,绕过溵水县城,进至到了张善相营东边的十余里处,稍作整顿,随即便开始安营。 张善相遥遥望之,见其动作迅速,分工明确,步卒和从军的辎重兵、民夫以刀斧伐木、掘土立栅;骑兵则分成数股,在外围警戒游弋,又有斥候四出,往来侦骑如飞。 虽说当着张善相、城中魏六儿两部的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筑营,很有点目中无人的骄傲,可有条不紊、秩序井然,却透出十足的底气与自信,果然是一支强兵! 就在汉军营寨渐具规模,暮色悄至,其军中升起炊烟,埋锅造饭之际。 忽有数骑驰出,马蹄翻雪,直奔张善相的主营而来。 到至主营栅门近前。 为首一骑披甲持槊,勒马盘旋,槊尖遥指望楼,高声叫道:“营中鼠辈听着,吾乃汉王麾下左武卫大将军高老公帐前骑尉!尔等乌合之众,也敢螳臂当车?黑社、白社、房献伯俱已为高老公摧歼!识相的,速速献降!若不知死活,明日辰时,城外雪原,问尔营中,敢应战否?” 其声骄横,其态嚣扬,全然不将眼前这四营张善相部兵马放在眼中。 叫罢,几骑犹不退走,在营门前肆意纵马驰骋,槊尖挑飞地上的雪块,朝营中抛掷,或虚挽弓弦,作势射箭,极尽羞辱之事,引得营中张军士卒无不怒目而视,紧握手中兵刃。 望楼上,张善相面色沉静如水,只是扶着冰冷木栏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微微泛白。他并未理会这几骑的聒噪,目光始终望在远处那座渐渐成型、杀气腾腾的汉军营盘上。 “总管,”李长文趋前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紧张和急迫,“高延霸系汉军悍将,贲育之勇,先拔太康,再败黑社、白社、房献伯两路援军,兵锋正炽,锐不可当。观其军容整肃,甲械精良,实乃劲敌。我军营寨如此粗陋,无险可凭,恐难抵御其雷霆一击。不若……,不若趁夜拔营,撤入溵水城中?仆之愚见,与魏将军合兵一处,凭城固守,方为上策。” 寒风卷过望楼,吹动张善相颌下胡须。 他没有开口,俯视了下自家简陋的营盘,又转望了下数里外的溵水城,最后落回汉军的营寨。营中埋锅造饭的炊烟笔直升起,战马的嘶鸣隐隐传来,无不昭示着这支连胜之师的旺盛斗志。 良久,张善相缓缓开口,说道:“城中已有魏将军四五千兵马,我军五六千人,若尽数入城,溵水小邑,如何容纳?城中百姓已惶惶不安,又粮草无多,若大军涌入,非但难以周全供给,且易生骚乱,反为敌所乘。我军虽营地简陋,然尚有士卒六千,战马五百,弓弩齐备,斗志未堕,尚可一战。若我等未战先怯,士气必溃,反是正中敌下怀。卿此策,不可取也。” “总管所言极是!”旁边一人接口道。 此人是颍川新任太守郭树勋,郭孝恪的族人,此次与张善相联兵而来。 他说道:“高延霸所率来部,观之也就四五千数,我军与魏六儿部合计万余,又依城可凭,岂可不战反入城中?士气必将大衰。不如与魏将军相约,便明日列阵於野,与高延霸打上一场,如有不利,再退守城池亦不为迟。设若一味龟缩,只徒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李长文忧心地说道:“高延霸乃汉军悍将,所部精锐,皆百战之卒。观其今日筑营之速,搦战之骄,士气正盛。野战的话?恐难有胜算啊。” 张善相摇了摇头,视线落到营前那几汉骑犹自叫骂不休的身影,分析说道:“李长史所虑固然有理。然高延霸两破援兵,皆是骑兵奔袭,且其连胜,由此挑战数骑的骄狂就可看出,士气必骄。今若与战,我等列堂堂之阵,侧有魏将军为犄角之势,未必不能挫其锋芒。” 郭树勋以为然,李长文却仍满脸忧虑,但见张善相已经意决,便也不好再劝。 张善相便即决然下令:“传令各营,今夜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多备拒马、鹿砦、铁蒺藜,预备明日设在阵前广布。另,选五百兵士,三更后出营,俺自有安排。再遣吏入城,与魏将军相约,明日出城列阵,与我军共击汉军!给高延霸回书:明日雪原,一决雌雄!” …… 一夜朔风紧。 翌日清晨,雪虽已停,积雪颇厚,天地间素裹银装,积雪没踝。 灰蒙蒙的天光下,寒气刺骨。 辰时初刻,昨日双方共同选定的溵水南岸的战场上,敌我三部兵马,阵型分别列就。 张善相阵在南,魏六儿阵在北,相距数里,列的都是前后三层的方阵,两阵兵各约四千;张善相、魏六儿的将旗都在第二阵。汉军的阵地与张善相阵相对。 高延霸勒马阵前,眺望对面。 只见张善相阵前,层层叠叠、交错布置的拒马、鹿砦,还有洒在雪地上的铁蒺藜,甚是显眼。而在拒马、鹿砦等后,其前阵之最前,一字排开,列了数十辆蒙着湿牛皮的大车,车后是盾牌手,又盾牌手后是矛手,再后是弓弩手。整个阵型,一看就是以防御为主。 “总管。”右一军总管杨固策马靠近,说道,“贼军分列南北,张在南,魏在北,相距数里。若我全力攻张善相阵,魏六儿引兵从侧翼横击,我军腹背受敌,大为不利。当分兵以备不测。” 高延霸点头说道:“你所虑周全。”他马鞭一指,“成公浑!率五百骑,蛮子,你领步卒千人,列於本阵右翼,不必参与对张阵的进攻,警戒魏六儿动向。若其敢动,立予痛击!” 杨固也是卫南人,蛮子是他的小名,他便与成公浑接令,离开中军,引步骑自到右翼设防。如前所述,高延霸军中共有左右各四军,此战,他带了左一军、右一军和骑兵千人来。 对魏六儿部的防备部署完毕。 高延霸再次望向张善相的阵地,在拒马、鹿砦等上头多看了几眼,说道:“就知道这鸟厮不敢主动攻我!摆出了这乌龟壳来。哼!这却难得住本老公?”喝令道,“李法行!” “末将在!”李法行应声出列。 “引两百骑,掠其阵前,若能动其阵脚,便是大功!” “喏!”李法行接令,便到阵右的骑兵队中,选出了两百骑,策马扬鞭,倏然驰出。 马蹄如雷,践雪碎冰,很快奔至张善相军阵前。驰至拒马之前二十余步,勒马回旋,从其阵前急掠而过。数十骑一组,分作数队,往来奔行,一边叫骂,骑士们一边张弓搭箭,射向张善相军阵前的蒙皮大车与盾牌手。箭矢噼啪作响,钉入大车、盾牌,或落入阵中,引起张阵前阵的轻微的骚动。张阵前阵的弓弩手给以还击,箭如飞蝗,双方箭矢在空中交错。 汉骑依仗马快,在阵前来回驰骋掠射了两三轮,箭雨纷飞,雪泥四溅。然而张军阵型在箭矢的打击下,靠着蒙皮大车、盾牌的防护,虽偶有士卒中箭倒地,整体的阵线却未紊乱。 高延霸在远处看得真切,说道:“这鸟厮倒比黑社、白社、房献伯强些,守得像个样子。”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说道,“雪厚地滑,拒马、鹿砦也碍事,骑兵不好冲阵。……任恶头!” “末将在!”任恶头披甲持矛,大声应道。 “领两团跳荡,给本老公压上去!瞧瞧是他阵硬,还是咱的刀硬!他娘的,这叫一力破十会!” 任恶头接令,奔到阵前,便引了两团四百跳荡兵出阵,压向张阵。 如前所述,跳荡兵乃是汉军中精锐,专负攻坚破阵之责。一支卫军之中,跳荡兵所占的比例不过一成多些,也就是高延霸这支卫军,全军总计只有千余的跳荡兵。这两团跳荡兵已是高延霸带来参与此战的跳荡兵之大部分,皆久战健卒,披重甲,持坚盾,使刀斧鞭锏等兵。 随着任恶头,四百跳荡甲士队形紧密,积雪在铁靴下溃散,随着鼓声节奏行进时,移如山岳。 鹿砦、拒马等,可以阻挡骑兵冲锋,挡不住重甲步卒的推进。张阵的箭矢射不透铠甲,弩矢可以射透,可强弩数量有限,射的速度也不如弓箭。这四百跳荡甲士,冒着箭雨,行过两阵之间的空地,一步步逼近至拒马、鹿砦等前,挥刀、斧劈砍,将之一一摧毁。 四百人看似不多,可都披着重甲,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恍似铁人,又是以整齐队形,顶着箭雨前进,箭即便射中了,几无伤害,声势实是骇人。拒马、鹿砦被砍得木屑纷飞,一条通路被清理出来。四百跳荡甲士士气高涨,从着任恶头,齐声呼喝,继续进向蒙皮大车。 蒙皮大车高数尺,用粗铁链相互串联,箭雨下,甲士们挥动斧头猛砍铁链,链条崩断脆响,数辆大车被甲士合力推开,腾起滚滚尘土,打开了缺口!四百跳荡兵如铁流般蜂拥而入。 “立盾!长矛手,——拒!”张军前阵军官嘶声怒吼。 盾墙后的长矛如林刺出。 然而这些跳荡甲士,谁个不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尽是一场场恶仗打出来的精卒,岂会将这些长矛放在眼里!前排以厚盾、铠甲硬扛矛刺,任它火星四溅,后排奋力挥动刀斧、锏鞭,狠狠劈砍盾牌。打击声、盾牌的碎裂声、金铁相碰声、敌我的喊杀声,汇聚成滚滚声浪。 盾牌被刀斧劈裂,长矛被铠甲挡断! 张阵前阵杀声震天,雪地上血迹斑斑,碎裂的盾牌、折断的长矛散落,铁器撞击声连成一片。任恶头身先士卒,横刀抡开,挡者无不披靡,四百跳荡兵,硬生生楔入了张阵的前阵中! “成了!”高延霸一拍巴掌,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叫道,“从本老公杀进去!” 边上也是早已按捺不住的掠阵退回的李法行等骑,当即齐齐抽刀在手,同声呐喊,铁蹄翻腾,卷起雪浪,便随从高延霸,催马疾驰,纵声大呼,向着被跳荡甲士撕开的缺口猛扑过去! 高延霸奔行最前,长槊直指缺口,马蹄翻飞间踏碎雪泥,几支敌箭射在他的甲上,箭羽犹在颤抖,他驱马如风,已是撞入缺口,长槊横扫,血光四溅。身后成公浑等骑紧随,如洪流奔涌。槊刺、刀砍,血雾升腾,张军前阵被撕裂的口子瞬间扩大。惨叫不绝,缺口陷入混乱,张军士兵被冲得连连后退。高延霸等骑越过任恶头等跳荡甲士,杀向张军更深的阵列。 一旦被骑兵突入步卒阵,步兵再想抵抗,就极其困难。 高延霸等直如虎入羊群,所向皆溃,他长槊舞动,接连挑翻数名敌兵,成公浑等也个个如狼似虎,横冲直撞,冲进来不过片刻,却已是轻易地冲垮了张军的前阵!打眼前望,他身在马上,个头又高,越过张阵混乱的溃状,张见了张阵次阵中的张善相的将旗! 仿佛已看到斩将夺旗,张善相授首的景象,高延霸喜悦难掩,大呼道:“随俺斫旗!” 马蹄踏过倒伏的尸体、破损的盾矛,直奔张阵的次阵。 先斩白社、再斩房献伯先锋主将,这一仗,若再斩杀或生擒张善相,三战三胜,便将是连破魏军三路援兵,可以想的到,他高老公的大名,必然是威风远播! 高延霸热血沸腾,杀散阻敌,打马疾进,眼中只有越来越近的“汝州总管张”字样的大旗。 就在他即将撞入第二阵盾墙的时候!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战马惊恐的嘶鸣,高延霸只觉胯下猛地一空,天旋地转!连人带马,向下掉落,如同坠入无底深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 紧随其后的数十骑收势不及,也纷纷栽落。 冰冷的泥土混合着雪水的气息涌入鼻腔。高延霸摔得七荤八素,晕头转脑,擦掉糊住眼的雪泥,往两下一看,见前后皆是泥壁,抬眼上望,上方一线天光。 却是掉进了一条丈余深、数丈宽的横沟!沟壁陡峭,沟底竖着尖锐的木桩,战马已被刺死,他因甲厚,未有被刺伤,但左腿被折断的战马压住,动弹不得。与他一同坠落的随骑,有的也被摔得晕头晕脑,有的被摔断了脖子,当场毙命,有的被摔断了胳膊、腿,痛呼声声! “入你娘!张善相,你这贼撮鸟,暗害你高老公!”高延霸缓过神来,破口大骂,怒不可遏。 却是这沟,便即张善相昨夜所遣出营的兵士所掘。掘好后,其上覆盖薄雪和枯草伪装。高延霸万万没有想到张善相会有这一招,由乃中计,堕入其中。 他一边骂着,一边推开战马,挣扎起身。 “高老奴中张公计矣!放箭!砸!”沟沿上,蜂拥聚集过来的张军士卒,叫喊着,向着沟底射箭,更有士卒搬起预先堆放在沟边的石块,没头没脑地向下猛砸。 沟底狭窄,避无可避,落下的汉军骑兵成了活靶子,惨叫声此起彼伏,转眼功夫,伤亡惨重。 “贼撮鸟,暗箭伤人,不为人子!”高延霸从鞍边摘下铁鞭,格挡了稍顷箭矢、石头,见不是事,生死关头,气力倍增,运足力气,竟将两根铁鞭贯入了冻得硬实的沟壁! 力贯铁鞭,他身形上移,拔出一鞭,次第往上,一鞭接一鞭,向上攀爬。 箭矢擦身而过,石块砸在肩甲上铿然作响,他置之不理,凭着勇力,却是被他攀上了沟沿! 沟两边的张军兵士见高延霸此等勇力,已是骇然,后续的李法行等骑这时杀到,沟东边的张军兵士便发一声喊,四下奔散。高延霸跃上沟边,怒气冲冲,追着逃散的张军兵士,连杀十余。待要再追,李法行追及,从马上下来,请他上马,叫道:“总管,前有横沟,过不去了!张军阵右骑趁总管坠沟兜出,企图断我后路。我锐气已失,且先还阵,再作计较!” 横沟对面,数十张军吏卒护从一将,这将是才到未久,正在指挥兵士仍朝沟中射箭。 高延霸知这被簇拥之将,必是张善相了。瞪大眼,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冲过去将其杀了。可深沟横亘其间,却是鞭长莫及。又见张军次阵后有几架弩车,在往沟对面推来。再转眺张军前阵右翼,确是有数队张军骑兵绕出,欲包抄入阵的汉军后路。 尽管怒火中烧,他倒也知此际不可逞强,只能暂时撤退了。 只是沟中的汉骑,没法再救。 便在李法行等的力战护卫下,高延霸上了成公浑的坐骑,向己方本阵且战且退。 与此同时,张善相令下,张军前阵两侧鼓号齐鸣,蓄势已久的数百兵士,自两侧向内掩杀。任恶头所率的跳荡甲士、跟从高延霸入阵的两百汉骑,前有横沟,后有张骑断其退路,两侧又受夹击,一时三面皆敌,形势颇危。亏得跳荡甲士敢战,两百汉骑精悍,数里外本阵中的军马也赶来相援。这才厮杀出围。回顾望之,退还本阵的路上,积雪染红,丢下了数十尸体。 …… 高延霸还到阵中,着实狼狈,头盔歪斜,甲上沾满泥泞血污。 李法行、任恶头等将也尽是浑身浴血,气喘吁吁。 “总管!总管无恙否?”负责警戒侧翼的杨固见高延霸等败退,已赶紧赶回,见状大惊,连忙上前搀扶。 高延霸推开杨固的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望着对面重新整顿前阵阵地的张阵,骂声不绝,一拳砸在大腿上:“张善相,好鸟贼!用诡计害俺!本老公稍有不察……,贼撮鸟!” 他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昨日只道自己连战连胜,张善相必定畏之如虎,竟未多遣斥候监视其营动向。这条要命的横沟,显然是昨夜对方顶着严寒,在与自己议定的这块预设阵地上,秘密挖掘的。 高延霸越想越怒,当着全军的面前,丢了这么一个大人,极是羞愤,又是一拳打在腿上。 任恶头喘息未定,说道:“总管,张善相确是狡诈,不小心上了他这恶当。底下如何是好?” 高延霸止下骂声,吸了口气,压住心头怒火,忖思稍顷,说道:“入你贼娘!俺就不信,一夜功夫,他能挖几条横沟?适才跳荡陷阵,分明其军不是我军对手,只是被这鸟沟阻了势。张贼此刻必正得意,以为凭条浅沟便能挡住我军。且做休整,做足准备,再做进战,定要叫他后悔设此奸计。传令下去,将壕桥带上来,半个时辰后再攻!” 杨固闻言,迟疑了下,出言进劝,说道:“总管,初战不利,损兵折将,军心怕已生浮动。且张善相经此一胜,士气正旺。再作强攻,恐非良策。” 跳荡精锐败绩,主将狼狈而回,这对士气当然会有打击。 高延霸何尝不知,可望着对面张善相的将旗,这口气他忍不下去,便说道:“蛮子,你此话何意?怎么?这亏,咱就吃了不成?本老公从大王征战以来,何尝受过这等委屈!” 杨固指向北边的魏六儿阵,说道:“总管,这口气,自是不能咽下,损了总管的威风,我汉军的威名。但末将以为,与其再强攻张贼阵,不如先取魏六儿阵。” “哦?” 杨固说道:“方才总管身陷险境,张贼反击之时,魏六儿近在咫尺,却按兵不动,未发一兵一卒进击。因末将才得以从右翼赶回。此为何故?必是怯战,畏总管威猛。则当此之际,若以主力佯攻张善相,却另以精锐,袭击魏阵,彼必措手不及。魏阵既破,张阵势必动摇,我军趁势猛进,可以席卷破之。此大王兵书中所教,‘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之计也。” “好!好!好一个声东击西!”高延霸不禁再又拍了下大腿,脸上阴霾一扫而空,用力拍了拍杨固的肩膀,惊喜说道,“你这蛮子,不料有此智谋!入他娘的!就按你此策行事!” 当下便依计而行,一面令步军整备壕桥,大张旗鼓作出再度强攻之状,一面令杨固、成公浑做好突袭魏六儿阵的准备。同时,遣出数骑,往张阵前大骂,以做足要报仇的架势。 数骑奔至张阵近处,破口大骂:“张老贼!卑鄙小人!只会挖坑设陷,算得什么好汉?可敢出来与高老公堂堂正正一战!” “无耻鼠辈!缩头乌龟!你阿耶就在此地,可敢出阵?” 骂声污秽不堪。 张军阵中虽有骚动,但张善相严令不得妄动,只以强弓硬弩回应。 数骑骂了多时,见对方不为所动,悻悻退回。 紧接着,汉军阵中鼓声再次隆隆擂响,比先前更加急促,更加猛烈。伴随着呐喊,汉军步卒大阵开始缓缓前压,刀盾手在前,长矛手在后,弓弩手引弓待发,直指张善相军阵。 仿佛要倾尽全力,为方才的失利复仇雪耻! 雪原之上,杀机再起,却悄然转向了北方看似平静的角落。 一场更致命的突袭,在震天的鼓噪与佯攻的掩护下,即将降临到魏六儿阵的头上。 第四十二章 忠义好汉张善相 震耳欲聋的鼓声在汉军阵中再次擂响,伴随着低沉的呼喝:“进、进、进!”步卒方阵大踏步向前推进,矛戈如林,直指张阵。这次不再是只有四百跳荡甲士,而是汉军前阵的千余步卒。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魏六儿阵的士卒,都被这声势浩大、意图复仇的正面进攻所吸引。 雪原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剩下汉军的脚步声、鼓声和,营造出令人窒息的临战氛围。 当汉军步阵逼近至一箭之地时,张善相阵中令旗挥动:“风!” 比之前更加密集的箭矢,从张军阵中泼洒而出。汉军步卒高举盾牌,步伐不停,箭矢“噼啪”作响地钉在盾面上,间或有士卒中箭倒地,但整个阵型在军官的组织下,依旧保持着严整,继续推进!终於,双方在重新摆置的拒马、蒙皮大车前相遇。 汉军刀盾手以盾牌抵住拒马,劈砍拒马、冲撞蒙皮大车。张军的长矛则从蒙皮车后不断刺出,阻止汉军前进。双方士兵展开了短兵相接,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拒马、蒙皮大车是重新置放的,当然不如四百跳荡汉军陷阵时坚固。未有多久,随着几处拒马、蒙皮大车被强行破开缺口,汉军的跳荡甲士,持盾挥刀,再次猛扑向张军的第一线盾墙! 盾牌与盾牌猛烈碰撞、碎裂。 汉军跳荡兵盾击刀砍,奋力向前,张军兵士凭借阵型,相互支援,盾牌手拼命抵御冲击,长矛从各个角度攒刺。战线犬牙交错,双方士兵在狭窄的接触面上厮杀、推搡、挤压。 雪地被鲜血染红、融化,又被军靴践踏成污浊的血泥。 敌我战死兵士的尸体,堆积在地,成为新的障碍或者掩护。 就在这张阵前线的战斗,越来越激烈,魏六儿阵将士的视线悉被牵引的时候,汉军本阵右翼,覆盖着积雪的洼地中,一支早已蓄势待发的骑兵,骤然发动!李法行一马当先,引着五百精骑,悄无声息地脱离了与杨固警戒部队的衔接区域。所有骑兵和战马,都披挂上了与雪地同色的白色披风、盖上了白色毛毡,人马几乎与雪原融为一体,直扑数里外的魏六儿阵! 魏六儿阵士卒的注意力虽然多被南面汉军主力对张善相阵地的猛烈攻势吸引,又即便五百汉骑都披了白色的披风,有伪装,可毕竟是白天,五百骑奔行的声势,还是掩藏不住的。 很快,就被魏阵的兵士察觉。 “敌骑!侧翼!列阵!快列阵!”魏阵叫喊四起。 可是,汉阵与魏阵相距的并不远,数里地而已,五百骑转瞬即至。 仓促间,盾牌尚未完全竖起,长矛还未密集前指,李法行的五百铁骑已撞入魏阵侧肋! 张善相参与过攻打洛阳的战斗,见识过正规官军作战时的部署,是以他的阵地较为严密有序,而魏六儿所部多本盗贼,从降李密后,又一直留在淮阳,缺乏大战经验。因乃比之张阵,魏阵的防御措施明显不足,拒马、鹿砦不多,也没有想到用蒙皮大车在阵前布防。 李法行的骑兵突入魏阵之后,魏阵侧翼登时大乱。 战马的冲击力将外围的魏军士卒撞得筋断骨折,惨叫着倒飞出去。锋利的长槊借着马势轻易地洞穿没有铠甲护身的魏郡身体,穿透皮肉,带起蓬蓬血雾。五百汉骑如热汤沸雪般,撕裂了魏阵的侧翼防线,冲势不减,直捣阵心!紧随骑兵之后,杨固率领的一千步卒也奔杀涌至。 跳荡兵突前砍杀,矛手从后攒刺,将骑兵撕开的口子迅速扩大。 主将魏六儿本就心存怯意,突遭如此迅猛的侧翼突袭,肝胆俱裂。眼见阵型大乱,士卒在铁蹄刀锋下成片倒下,他心知大势已去,竟不顾指挥,在亲兵簇拥下拨马便向城门方向急退。 他这一退,本就动摇的军心彻底崩溃! “将军跑了!” “顶不住了!快逃命啊!” 惊呼声、叫喊声压倒了号令。 魏六儿军阵如被洪水冲垮的堤坝,土崩瓦解。士卒丢盔弃甲,争相逃命,互相践踏,雪地上遗尸遍地,狼藉不堪。李法行、杨固率部趁势掩杀,直追至溵水城下。城门处拥挤不堪,急於逃入城中的溃兵自相残杀,汉军弓弩齐发,城下成了修罗场,血染雪泥。 …… 魏阵崩溃的景象,落入北边犹在鏖战的张阵将士眼中,无不骇然失色。 尽管张善相已经临到前线,亲自督战,但侧翼友军的溃败,使得己方阵地的侧翼完全暴露在了汉军的兵锋之下。难以遏制的恐慌在张军阵中弥漫开来,阵型开始出现骚动。 张善相没有料到高延霸会声东击西,更没有料到魏阵这般不堪一击,脸色铁青,握着佩剑的手微微颤抖。他深知,面对士气复振、且可随时两面夹击的汉军,再守下去唯有全军覆没。 无奈之下,他当机立断,只好下令:“鸣金!前阵断后,全军向西南撤退!” 凄厉的金钲声响起,张军士卒如蒙大赦,后阵变前阵,不再坚持,向东南方向溃退。 战至此际,张阵败局已定。 高延霸在本阵前看得清楚,大喜至极,立即挥动令旗,命进战各部衔尾追击,阵中的预备队也投入战场,掩杀逃敌。自则跃上新的一匹战马,叫道:“追!莫走了张善相!” 百余骑齐声应诺,紧跟着他,驰骋奔进,杀入了战场。 却高延霸吸取了教训,不再带头猛冲,而是在入进张阵的阵地后,令数骑在前探路,提防再有陷阱。沿路遇到的张军溃兵,他一概不理,瞪大了眼,只管盯着张善相的将旗追赶。 数千张军士卒的阵型已经彻底混乱,四散奔逃。 汉军将士穷追不止。 所经之处,处处都是小规模的追歼战斗。杀声、格斗声、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遍及战场。高延霸率百余骑疾驰,穿过尸横遍野的雪地,驱散张军溃卒,紧紧咬住张善相的将旗猛追。眼见距其将旗已是不远,一个穿着文官服色的张阵军吏,仗着长剑,领了十余人,不逃反还,迎面拦住高延霸等的去路。这军吏叫道:“贼厮休要猖狂!且来一战!” 高延霸不知他是谁,懒得理会,也无须他来与这军吏等交手。 奔在前头的数骑挥槊直冲,将这十余人冲得七零八落,这军吏被一槊戳死。高延霸看也不看这军吏尸首一眼,继续追赶张善相将旗。——他却不知,此吏便是张善相的长史李长文,为保张善相逃脱,他虽文士,却毅然率死士断后。奈何实力悬殊,徒送性命,毫无作用。 往前不远,一条横沟出现。 可不就是高延霸坠进去的这条沟! 这时,张军兵士在沟上搭起了木板,张善相的将旗已经过了横沟。横沟对面,数十兵士在一军将的组织下,正企图将木板抽回。然已迟了,当头的数个汉骑经由木板,飞马过沟!马踏槊刺,将这数十兵士杀得人仰马翻,组织的这张军军将也被刺翻在地。 高延霸等骑紧随着,跃马过沟! 被此翻的这军将,尚未没有死,踉跄起身,犹要迎阻。高延霸见他身披铠甲,挟槊换鞭,随手一鞭,打得他离地而起,重重摔在雪里,口鼻溢血,再无声息。这将乃是郭树勋。 接连击鼓这样英勇却徒劳的阻击,就像投入洪流的石子,溅起些微血花,被汉军铁骑碾碎。 高延霸眼中只有在人头簇拥的溃兵中,甚是显眼的“襄城总管张”字样的大旗! 他马不停蹄,终在追出张军阵地之后,一片相对开阔的雪坡上,追上了张善相及其数十亲骑。 “老狗!何处走?”高延霸大叫了声,喝令,“围住他们!” 汉骑如群鸟分飞,散将开去,将张善相及其亲兵团团围住。 长槊攒刺,横刀劈砍。张善相的亲骑虽也是骑兵,然不是汉骑对手。人马交错,不过数息,或落马毙命,或被冲散。被汉骑围住的中间,只剩下了被打下马的张善相与他身边寥寥数人。 “你这老狗!识得你家高老公名乎?本老公与你堂堂对阵,你这老狗,却阴计伤人,挖沟陷你老公!”高延霸策马逼近,居高临下,看着站在地上,须发散乱、甲胄染血的张善相,心情大快,骂了几句,提着铁鞭,喝问他说道,“何如?你这诡计,上得了甚么台面?本老公略施小计,就将魏六儿与你两阵俱破!现你为本老公所擒,你这鸟厮,还有何话要说?若是求饶,快快言来!本老公一向大度,哄得本老公高兴,倒也不是不可饶你一条狗命。” 张善相昂首怒视,毫无惧色,说道:“你我各为其主,自当竭尽所能。你虽得逞,无非侥幸。若非魏六儿无用,你岂能胜之?吾颍汝好汉,只知忠义,不知求饶!要杀便杀,休再多言!” 高延霸举起铁鞭,寒光闪闪,作势要打,却见这张善相竟真是不怕,半点也未动身形,不禁暗中称异,就将铁鞭放下,打量他,说道:“好个硬骨头老狗!依着本老公的性子,这一鞭下去,定叫你脑壳开花!不过,本老公早听郭孝恪说过你,说你是条忠义的汉子。”摸了摸胡须,矜持地说道,“这一点,倒与本老公相类。罢了,就饶你不死。绑了!” 却虽痛恨张善相,因其忠义骨硬,生出几分敬意,居然肯饶他不死。 左右从骑一拥而上,将张善相和剩下的几个他的亲骑牢牢捆缚。 高延霸不再看他,勒转马头,望向周边仍在雪原上奔逃的溃兵,喝道:“再追一程!收兵!” 汉骑又追杀一阵,直至日影西斜,雪野上尸横遍野,再无成建制的抵抗,方才在鸣金声中收拢队伍,押着俘虏,带着缴获,踏着被血与泥染污的积雪,退回大营方向。 魏六儿部的兵士,被杨固、成公浑同样掩杀半晌,也是死伤惨重,余者勉强败还城中。 翌日清晨。 高延霸令李法行引骑百数,押着张善相,到溵水城下示威、挑战。 城头,“魏”字大旗依旧,却紧闭城门,寂然无声。任凭李法行在城下如何叫骂,城中守军只是龟缩不出,箭矢零星无力,已是被昨日汉军的大胜夺了胆魄。 高延霸勒马城下,望着不敢应战的这城,羞耻既报,又得雪恨,志得意满。 魏六儿虽已丧胆,可若攻城,也得费些功夫。这次兵入淮阳,不以攻城为目的,高延霸便也不攻溵水,意气风发地回师宛丘去也。等不及到宛丘,先写了捷报,连带张善相,呈送白马。 …… 白马郡府。 大堂上。 李善道看过高延霸的捷报,骂了一声:“这丑厮!” 将奏报掷於案上,他也不唤薛收,径直取过纸笔,蘸饱了墨,笔走龙蛇,亲笔回复,痛加训斥。 第四十三章 施措应对河阳促 他写得很快,用的是军中惯常的大白话,写的是:“你这鸟厮!你出白马前,我怎么交代你的?让你日日须当重温的兵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骄兵必败’之理,你不知么?黑社、白社、房献伯,算得甚么鸟才?你侥幸胜了两场,就不知你姓什么了?杨长史劝你不可冒进,你为何不听?许敬宗献佯袭颍川、襄城之策,分化张善相部,如此良谋,你为何弃之不用?诸般过失,按军法本应严惩不贷!” 写到这里,他笔锋一顿,墨点滴落纸上,洇开一小片,语气放缓,接着写下,“不过,你奔袭黑社、白社,出其不意,得奇袭之效;还袭房献伯,分骑三路,相互策应夹击,这两仗打得勉强还行,算你有些章法。后来杨固建议改击魏六儿,你能听之,也算知过而改。生擒张善相而不杀,送来白马,此亦可嘉许。念你尚有微功,且知悔改,姑且免你责罚,将功补罪!” 笔锋复又转厉,“记住了,你这鸟厮!再若因一时之胜便得意忘形,目空一切,轻则给老子滚回白马,别想着再带兵出战!重则,军法从事,决不宽贷!杨固临阵献策,有应变之能;许敬宗献计在先,有谋划之功,你皆当为之记功,不得怠慢。待军还白马,一并论功行赏!” 最后,对宛丘后续做出部署,“诸路魏援既破,宛丘已成孤城,赵佗非愚顽之辈,当知大势已去,可再招降。其若降,则分兵掠取谯郡、汝阴诸地,巩固东南;其若不降,亦不必强攻围困,分兵扫荡周边,断其外援,困之即可。宛丘,迟早囊中之物。” 写罢,掷笔於案,唤来王宣德,“即刻着快马送去高延霸军中。他识字不多,你选个口齿清晰的使者,当面念给他听,一字不漏!叫杨长史、许敬宗也在旁听着。” 王宣德躬身领命,捧起书函快步离去。 处理完高延霸之事,李善道喝了口茶,寻思了稍顷,又令道:“带张善相来。” 不多时,甲士押着一人入堂。 正是张善相。 虽为阶下囚,甲胄已被卸去,只着素袍,发髻微乱,犹带风霜尘土之色,却挺直脊梁,昂然而立,目光直视李善道,并无半分惧色,更无屈膝之意。 李善道见其此状,已知其心志,也不动怒,反而语气平和地说道:“张公,高延霸军中司马,名叫许敬宗。其父许善心,乃前陈旧臣,陈亡之后事,你可听闻?” 张善相起兵前,只是一个里长,见闻不广,不知许善心有何过何事,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李善道自顾自说了下去:“陈亡之后,许善心朝见文皇帝时,念及故国旧主,悲从中来,伏泣於殿下,久久不能起身。文皇帝顾谓左右侍臣言道,‘朕平陈国,唯获此人。既能怀其旧君,即是我诚臣也。’并未因其悲念陈国而降罪,反赞其忠义,委以重任。” 他顿了顿,目视张善相,“公亦忠义士。我有意效仿文皇帝旧事,不知公可愿效仿许善心否?” 堂中一片寂静。 陪坐的李善仁、薛收、侯友怀等人皆注视张善相。 薛世雄面上波澜不惊,闻得此言,却感同身受,他当初被俘时,李善道亦是如此以礼相待。 张善相沉默良久,最终仍是一言不发,只将目光移开。 李善道也不强求,说道:“我之所言,公且深思。”令道,“带下去吧。好生安置,勿要怠慢。” 张善相在李密帐下并非重臣,才干亦非卓绝,他降不降,无关紧要。如是降了,自然很好,如不肯降,也不必刻意为难,仍如对待薛世雄、杨善会相同,暂且软禁就是。主要是给李密麾下的其他文武来看,李善道是个能容人、礼贤下士的主公。 李善仁、薛收、侯友怀对李善道宽容俘臣的做法,早已见惯。 薛世雄更是亲身经历。 诸人对李善道这般对待张善相,皆是无有异议。 李善道起身,步至堂中的沙盘前,俯瞰良久,说道:“陈敬儿与罗士信等在开封左近数战,多占上风,开封日危;王薄到北海,与綦公顺合兵后,已下高密,正攻入琅琊郡,徐圆朗被迫遣兵往援;徐州方向,我军亦出,掠丰、沛,孟海公分兵扼守各处据点,疲於应付。如今,高延霸又连破宛丘之援,东南震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诸人,“现下河南、山东,已是遍地开花,我军处处进逼,对魏军的形势,可谓相当不利。”手指落在管城的位置,“管城的魏军主力,虽至今尚还未动,但宛丘告急,东南糜烂,郑颋、贾润甫还能坐得住多久?料不久之后,他俩必就会出兵援宛丘。 “方下唯一所虑者,是李密接下来的反应。探报言,王世充百般推诿,至今未出兵陕虢,李密顾虑一旦他大举北进荥阳,王世充可能会抄其后路,故他当下还没有大举进援管城之举动。 “然随着东南局势、山东局势的越来越不利於他,李密必会愈发焦灼,依我料之,只怕离他再援管城之时已不远。区别只在於,他援兵的规模大小。这一点,不可不虑!” 他顾盼诸人,说道,“我意,就下边的军事部署,可以两手进行。一方面,管城魏军一动,无论是南下宛丘,还是东援开封,荥阳就将空虚,宜令封丘我部、白马驻兵,做好进攻酸枣、阳武之准备。斥候加倍,紧盯管城魏军动向,只要其兵马一动,就立刻发起攻势,不得有误! “其二,加派细作,严密探查李密在洛口的动向,其军力调动、粮秣转运,务必巨细靡遗,随时来报!若有异动,我军可提前做好应对之备。” “谨遵王命!”薛世雄、李善仁、侯友怀等齐声应诺。 两道指令由薛收起草,形成文书,火速送出。 初雪过后的寒风,从掀开的门幕缝隙中钻入,扑在脸上,冰冷刺骨。 李善道深深吸了口这凛冽的空气,透过帘隙,目落院中积雪的抖擞松柏,精神却为之一振! …… 同一场寒风,在数百里外的洛口城李密大营,刮得更加猛烈。 营寨的旗帜被扯得笔直,发出猎猎的哀鸣。 李密裹着厚重的裘氅,刚刚巡视完几个营地归来,脸颊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眉梢鬓角都结着细小的冰晶。他坐入席上,靠近熊熊燃烧的炭盆,伸出几乎僵硬的双手烤火。 亲兵奉上滚热的肉羹,他啜饮几口,一股暖流下肚,才觉得活泛了些。 然而,身体的回暖却驱不散心头的深深忧虑。 降隋之举,虽暂时稳住了局面,但军中暗流涌动,军心至今尚未稳住。 适才巡营,士卒们行礼如仪,眼神中却少了往日的热切,多了几分疏离与茫然。 更让他忧心如焚的,是不断从东南、山东传来的告急文书。 宛丘被围,几路援军被高延霸接连击破,连张善相都被生擒!开封岌岌可危!琅琊告急!徐州方向也频频受扰!整个河南、山东,他的大后方,正被李善道以多点开花的凌厉攻势,撕扯得千疮百孔,而作为他稳定河南、山东局势的管城驻军,却因兵少之故,迟迟不能出援。 “王世充,这匹夫!”李密将汤碗重重顿在案上,汤汁溅出少许。 洛阳城里的这个昔之对手、今之“同僚”,不论他怎么上奏,请杨侗尽快按照约定,遣兵出攻陕虢,而掌握了洛阳大部分实际兵权的王世充却都以各个借口,百般推脱,就是按兵不动! 王世充不出兵,他李密怎敢大举进兵荥阳? 若后方空虚,王世充趁机捅上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可若再按兵不动,山东、河南的局面,怕就要彻底崩坏了! 帐帘被掀开,一股更强的寒风卷入,随之进来的是同样冻得脸色发青的房彦藻。 他也是刚巡营回来,接过亲兵递来的热参汤,大口喝下,驱散了些许寒意,看着李密忧心忡忡的面容,知其之所忧,拱手说道:“明公,管城一日数报,告急文书如雪片般飞来。河南、山东局势糜烂至此,实不能再拖下去了!仆以为,当立即采取对措,三管齐下!” “哦?卿有何良策?”李密抬眼看他。 “其一,立刻遣得力之人再赴洛阳,面见元文都、卢楚等重臣,陈说利害。李善道坐大,非独是明公之患,更是东都之患!唇亡齿寒之理,他们不会不懂。必须对王世充施加压力,以以分李善道之势的名义,迫其尽快出兵陕虢! “其二,管城接连求援,不可不援了。仆适巡营,各部军心虽尚未尽稳,比之此前,在明公赏抚之下已有好转。仆以为,可再抽调一部兵马,驰援管城。令郑颋、贾润甫出援宛丘方向。 “此外,周君德驻留上蔡,军停不前;房献伯项城一败,亦停驻颍阳,不再进兵,可下令旨,促其两人进兵,尽速与李德谦部会师;及再严令杨仲达,亦进兵淮阳,亦与李德谦合兵。如此,北有管城之兵援救,南有李德谦诸部夹击,足可使高延霸首尾难顾,疲於应对。即便仍或不易便即击破高延霸,但至少可遏止其进一步乱我东南的势头,暂稳住东南局面。 “其三,可令单雄信加强攻势,猛攻河阳三城。河阳乃河内门户,黄君汉守此,若能给其压力,迫使李善道分兵往援河内,亦可稍解管城及东南之困!” 三条对措,一一道来。 ——却这房彦藻提到的杨仲达,也是汝南的一个割据势力。此人的地盘比周君德更大,兵马比周君德也多。也因为此,他不大听从李密的号令。李密在令周君德等各部援淮阳时,就给他下了令,他却到现下未有动静。亦因此,房彦藻说到他时,用了“严令”一措辞。 李密仔细听着,手中的玉碗都忘了放下。 再想办法逼迫王世充出兵陕虢、增援管城、同时进攻河内,这已是当前困局下,所能做出的最务实的安排了。他思虑再三,看了看案上堆积的一份份管城急报,也确实无有别策可施,而下唯有依此行之,便做出了决定:“便依卿之策!”令侍吏,“速去传令!” …… 军令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河阳城外的魏军大营。 中军帐内,炭火噼啪作响。 单雄信坐在胡床上,看完刚刚送达,要求他“即刻加强攻势,猛攻河阳城”的军令。 不自禁的,视线却看向了案上放着的另一封书信,——是前日由心腹悄悄送入营中,来自河阳守将、他昔日的瓦岗同袍黄君汉的亲笔信。 信的内容,他已反复咀嚼,字字句句,滚烫如炭,烙在心尖。 是黄君汉熟悉的笔迹,信纸仿佛还带着故人的体温,言辞恳切,追忆往昔他们在瓦岗寨时快意恩仇的岁月,篝火旁大块分肉,酒坛前豪气干云,战场上生死相托。 信中点明,李密诛杀翟让,是他们共同的仇人。当年单雄信被迫降从李密,情有可原,他黄君汉不也因形势所迫降了么?但如今时移世易,汉王兵强马壮,据河北富庶之地,西控河东南部,东慑齐鲁群豪,正是可以托身、为翟司徒报仇雪恨的明主! 信中劝说单雄信:“贤兄何不弃暗投明,诛杀仇雠,佐汉王以成伟业?天下英雄闻之,只会赞贤兄深明大义,不忘旧恩,岂有他言?”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灼烫在单雄信的心上。 他放下军令,再次展开这封滚烫的信笺。 帐内炭火正旺,暖意融融,可却有刺骨的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 翟公……。翟让那张豪迈、曾对他无比信任的脸庞,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浮现在他眼前。那爽朗的大笑,那拍着他肩膀的厚重手掌,那将他视若手足的深厚情谊,历历在目。 而那个雨夜,李密布下鸿门宴,烛光摇曳下,蔡建德从背后砍出的致命一刀,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的触感,翟让倒地后如牛的嘶吼,这一切,是他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 当时,面对翟让的尸体、李密冰冷的目光和蔡建德手中滴血的利刃,在那一瞬间,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屈膝了,向着李密跪地求饶了。 “啊!”单雄信低吼一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丝毫压不住翻江倒海的羞耻与悔恨。 每当想起那一刻自己的懦弱,强烈的羞耻感,就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这两年在李密帐下,虽位高权重,与徐世绩并统瓦岗余部,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部曲们,看他的目光变了。昔在瓦岗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重和亲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甚至隐晦的鄙夷。他成了“背主求生、摇尾乞怜”的代名词,尽管无人敢当面言说。 而今,黄君汉的信,给了他一个“弃暗投明”、“为翟司徒报仇”的机会。 黄君汉是瓦岗老人,李善道也是翟让旧部,若降过去,似乎顺理成章。 可是! 单雄信痛苦地闭上眼睛。 如果真的投降了过去,李善道、黄君汉等等,内心会怎么看他?一个在翟让被杀时,跪地求饶的懦夫?即使表面上接纳,心底的轻蔑与不信任,又如何消弭?他仿佛已经看到李善道麾下将领、士卒们私下里鄙夷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看,那就是单雄信,当年跪着活下来的那个! 还有他现在的部曲。 他的部曲多是瓦岗旧部,如今在李密的高压之下,尚能维持表面的服从。若他真降了李善道,他们还会追随一个背负着如此耻辱的主将么?只怕转瞬之间,人心尽散,就会尽奔改从黄君汉等。至时,他既不被新主真正接纳,又失去了部众,岂不陷入更加孤立、备受唾弃的绝境? 降,看似是洗刷旧耻的契机,却可能是通往更深渊、更彻底耻辱的不归路。 不降,继续为李密驱使,挥刀砍向昔日同袍驻守的河阳城,则意味着永远背负着对翟公的愧疚和“懦夫”的骂名,在鄙夷的目光中苟延残喘,永无抬头之日。 进退之间,皆是万丈深渊! 他不禁苦笑,当夜的一跪下去,早已跪碎了他的脊梁,名节尽丧!於下想来,若当时与翟公一同血溅当场,倒也痛快干净!至少不必日日忍受这羞耻的啃噬,不必在梦中面对翟公充满失望与愤怒的眼睛!可话说回来,便是再来一次,他真的有勇气选择死亡么?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不敢再深想下去。是的,他对不起翟公,万死莫赎!可事已至此,他还能怎么办? 抬头望向帐外,夜色浓稠如墨,寒星点点,仿似冷眼旁观。 跪地这一刻的怯懦,已成定局,他只有一条道走下去了! 低头看着他被长槊磨得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力挽奔马、长槊无双,染过无数敌人的血,却也沾染着洗刷不掉的、沉默的愧疚。 帐外寒风呼啸,卷过他的将旗,呜咽作响。 单雄信只觉得脸上阵阵燥热,仿佛被无数道目光灼烧。翟让、黄君汉、李善道等等的面容,一一从他眼前交替闪过。旧日在瓦岗,与翟让等畅饮笑谈的情景浮现眼前!那些肝胆相照的豪情,那些生死与共的誓言,早不是他再配拥有的了。 他再又闭上了眼,心如绞痛。他虽外以粗豪示人,焉能无情?他的情感,谁人能知?他又能与谁人分说。亦只有在这夜深人静、孤帐独处之时,他才敢直面过往,直面这蚀骨的羞惭。 罢了,罢了!他睁开眼,抓住黄君汉的信,投进了炭盆。 火苗贪婪地舔舐着信纸,将其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气味。 单雄信压下翻腾的复杂情绪,朝帐外厉声喝道:“传诸将,帐中议事!商议明日强攻河阳城!” 语声坚决,仿佛要将所有的犹豫、彷徨、羞耻、痛苦,都用这军令斩断!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看似的坚决背后,藏着多少撕扯与挣扎。 就用更猛烈的厮杀,用更勇猛的杀敌,洗刷他跪地时的懦弱,麻痹他不敢回望的羞耻! 第四十四章 歼贼得玺劝进位 腊月寒风凛冽,檐下冰棱垂挂。 白马郡府内,炭火驱寒,几份最新的军报叠放李善道案头。 距离溵水之战已过半月余,河内、东南、山东三线皆现新变。 河内方面。 十天前,单雄信率部强攻河阳三城。 东南方面。 赵佗还没投降。在李密的一再严令督促下,房献伯余部和周君德部已开进项城,与李德谦合兵。同时,汝南郡的杨仲达、淮安郡的杨士林、田瓒等部,亦不再观望,引兵向淮阳靠拢。关於东南方面,还有一个情报,即盘踞南阳一带的朱粲,也得了李密的调令,分兵一部北上,向襄城郡开进。一时间,淮阳周边魏军旗号林立,号称十万,声势颇为浩大。 ——却这杨仲达等不必再说,杨士林、田瓒、朱粲三个,其中杨士林、田瓒俱淮安郡的豪强。而朱粲,如前所述,亳州城父人,初为县佐史,大业末,他从军讨长白山的王薄等,遂聚结为群盗,号“可达寒贼”,自称迦楼罗王,众至十余万。其后,他南下淮水流域,转战於荆州、沔阳等地,再后进入南阳,割据了周边的地盘。朱粲也已经归附李密,之前上表劝李密称帝的各地豪帅之中,就有他。 汝南郡,即后世的驻马店一带。淮安郡,即后世的南阳东部一带。南阳、淮安、汝南、汝阴这几个郡,皆在淮水北岸,自西而东,依次相邻;这四个郡往北,亦自西而东,分即是襄城、颍川、淮阳、谯等郡。襄城郡西边则就是洛阳所在的河南郡,北边则即荥阳郡。 山东方面。 王薄、綦公顺二部,在刘兰成的谋佐下,前时攻入琅琊郡后,并未一味攻坚。两人分兵一部,南下进入了徐州所在的彭城郡,与徐州的汉兵成功会师。旋即,联军转向东进,兵锋掠向下邳、东海二郡。盘踞东海郡的臧君相、据守下邳郡的苗海潮,见其势大,分别都与之通书信,表示了修好之意。另外,彭城郡本地的义军魏麒麟、张大彪等部,已然向李善道献表投降。 ——藏君相也是个老牌义军,起事的比较早,他是海陵人,其地盘主要就是在东海郡,即后世之江苏连云港这一带。却他与綦公顺早前是有仇怨的。 他曾领兵五万,来争北海。綦公顺兵少,闻之大惧,亏得有刘兰成为他画策,说“藏君相现距北海尚远,必不为备,请将军倍道袭击其营”。綦公顺从之,自率骁勇五千人,倍道袭之。将要到时,刘兰成与敢死士二十人前行,距臧君相营五十里,见其外出抄掠的部曲负担向营,刘兰成便与这二十个敢死士亦负担蔬米、烧器,装作抄者,混入其间,择空听察得知藏军的号令和将校名字。至夜间,与臧君相军比肩而入,负担巡营,知其虚实,得其更号,甚至胆大到於空地燃火营食。到三鼓时,忽突至帅帐前,交刀乱下,杀百余人,臧军惊扰;綦公顺兵亦至,急攻之,臧君相仅以身免,被俘斩数千,綦公顺收其资粮甲仗以还,从此党众大盛。 但眼下形势不同了,綦公顺依附了李善道,汉军将山东、河南搅了个天翻地覆,无往不利,藏君相虽然还记仇,却在得了刘兰成的书信后,暂也愿意放下旧怨,与綦公顺修好。 话到此处,不妨可多说一句。 刘兰成此人,虽然是明经出身,是个儒士,端得智勇兼备。偷袭藏君相,不是他初次领一二十人为綦军先锋。降从綦公顺不久,他就曾亲率十余人,直达北海郡治益都城外,慌得守军赶紧关城门,另外的八十余伏兵趁机而出,抄掠杂畜千余头和许多樵牧者而去。刘兰成揣度缴获的物资人畜已经走远,才不紧不慢地离去。城中守军看到前面有旌旗摇动、烟火滚滚,怕有伏兵,不敢离城追赶。后来知刘兰成偷袭时只有区区百余人,非常后悔没有追击。 又过了一个多月后,刘兰成欲取东阳,就又再次率一二十人,又是直抵城门。守军误认为刘兰成又是在施疑兵之计,倾城蜂拥而出,大举追击,结果行不到十里路,綦公顺亲率伏兵杀出。官军大败,奔逃还城。綦公顺将城团团围住。刘兰成好言劝慰,招降官军。东阳城守城军民惮於綦军的声势,又仰慕刘兰成的声望,於是纷纷出城投降。綦公顺遂得东阳。 确也是只有这样的智勇之士,大概才能有不仅劝说綦公顺及早归附李善道,并且还劝说綦公顺主动为李善道扰乱青、兖、徐等地,为李善道解荥阳僵局的见识。 至於苗海潮,他现是杜伏威的部将。杜伏威从长白山南下江淮时,经过下邳,派辅公祏与他说,“今同苦隋政,各兴大义,力分势弱,常恐见擒,何不合以为强,则不患隋军相制。若公能为主,吾当敬从,自揆不堪,可来听命,不则一战以决雄雌”。苗海潮惧怕,即以其众归於杜伏威。不过之后,杜伏威渡过淮水、长江,到江南后,苗海潮便留在了下邳,与杜伏威只是名义上的从属关系。他和藏君相一样,现也是畏惧汉军的声势,所以亦愿与綦公顺、王薄修好。 不过,藏君相、苗海潮两人暂时都只是奉书修好,并未明确降从李善道。 这也可以理解,他俩的地盘分别是后世的连云港、宿迁一带,东临东海,南邻江南,与李善道目前的河北地盘隔得还很远,——尽管下邳郡西边就是徐州所在的彭城郡,可彭城的汉军只有五千,他俩因此暂还保持观望,等待李善道与李密分出胜负,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局势尚未明朗,贸然投靠,只会引火烧身。 且不必多说。 …… 只说这几个最新的形势变化,王薄、綦公顺这一路,有刘兰成的参佐,高歌猛进,自是大好;而东南、河内这两面的最近状况,表面似对汉军不利,但其实也无甚大虑。 淮阳这块儿,看似李密又调动了几路援兵,支援宛丘,总的兵数号称十万之众,真正的兵马数量,肯定没有十万,但据探报,合计也有数万之多,声势不可谓不大,然这几路援兵,都是李密“百营簿”上的地方义军营头兵马,换言之,皆是依附他的各地割据罢了,其心并不齐,之所以被迫进兵,无非因李密严令之故。实际上,周君德、杨仲达、杨士林、田瓒、朱粲诸辈,与藏君相、苗海潮是一样的,也都是悉怀观望之意,必然是不会为李密真正卖命。 莫说这诸路援兵尚未尽数汇聚淮阳,就是汇聚了,也可相机各个击破。 河内这块儿,单雄信到今为止,已经攻河阳十天了。河阳三城亦如前所述,是黄河上的锁钥之地,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又单雄信虽然勇猛,黄君汉的军报中,说他数次亲督或者亲提精锐冲锋陷阵,却他没有多少谋略,他军中的将领有些也得了黄君汉的书信,打起仗来也不十分卖力。由而打到现在,连河阳三城在黄河南岸的外城都还没有攻下。 是以,就东南、河内这两块儿的最新局势,李善道并不担心。 非只不担心,他现在的心情,反而还是相当不错。 无它缘故,今日才得赵君德、王君廓等的捷报,林虑城已被攻陷,宇文化及兄弟等尽数被擒,搜得传国玉玺等宝,已敬送贵乡,宇文化及等也被送去了贵乡。 …… “如宇文化及者,真袁公路之属也!悖逆骄狂,不识天数。将亡,穷途末路,愈加昏狂,而竟僭号,云‘人生故当死,岂不一日为帝乎?’荒唐至极!”薛世雄厌恶地评点说道。 却原来宇文化及在林虑城破前,绝望之际,乃鸩杀了杨浩,僭皇帝位,国号许,建元天寿,还像模像样地署置了百官。——国号为许者,其父宇文述在杨广继位后,得封许国公。 薛世雄用袁术类比宇文化及,比喻得甚是贴切。宇文化及与袁术确实有点像,两人都是世家贵公子,都得到过玉玺,但都是无甚能力,却又偏偏妄自尊大,结果身败名裂,为天下笑。 比之薛世雄的还有心思评点宇文化及,李善仁可是高兴坏了! 玉玺是甚么?天子的象征!放到以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於今却被李善道得之了,他高兴得嘴都合不拢,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搓着手,连连说道:“阿弟,宇文化及狂悖之徒,不足多论。这传国玉玺,今为阿弟所得,实乃天命所归,我汉气运昌隆之兆也!”建议说道,“当即颁布旨喻,将擒获宇文化及、得传国重宝之事昭告各方,以振军威,激励士气。” 堂中一人起身,诸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是扑拜在地,激动不已地说道:“大王!此非仅激励士气,诚天命攸归!大王本名应谶,今又得传国玉玺,此非人力,实乃天授!‘真命天子’之谓,舍大王其谁?臣斗胆进言,何不择吉日,祭告天地,正大位,登九五,以慰天下之望!” 此言一出,堂中霎静。 薛世雄、李靖、李善仁、侯友怀等都是怔了怔。他们倒还没想到这点。 侯友怀迟疑了下,觉得此事非同小可,赶紧起身,躬身说道:“大王,得玺固是大吉,足证大王天命所归,然李密未灭,方自用兵中原,关中李渊虎视。此时称帝,是否操之过急?” 郑元璹趴在地上,大声说道:“侯公差矣!‘天与不取,反受其咎’!大王声威震烁寰宇,河北已靖,山东席卷,河南指日可下,四方归心!遍观海内,堪为敌者,唯李密、李渊耳。李密既降伪朝,已失进退,今河南、山东诸郡豪杰,相继上表请降,进灭李密,朝夕之事;李渊据占关中,连接巴蜀,虽稍得地利,可他北有梁师都、西有薛举,自顾不暇,待灭李密,取关中也是反掌之易。况李渊名为不正,就已敢僭号,大王承天景命,登基正位,岂称过早?” 这话也有道理。 尤其他所举的李渊称帝此例,确是颇能打动人心。李渊只是得了一个关中,且关中还没平定,他就敢称帝,李善道已得河北、河东南部、眼看山东、河南也将能得,为何就不能称帝? 郑元璹引经据典,接着又劝进说道:“大王,昔日萧王初定河北,群臣便即劝进,耿纯言之云,‘天下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从大王於矢石之间者,其计固望其攀龙鳞,附凤翼,以成其所志耳’。臣窃以为,耿纯此言,切实之肺腑忠言也。今大王威名远播,将士用命,百姓归心,若不早正大位,恐寒天下忠义之心,摇三军效死之志!臣冒死敢言,大王不可迟疑!” 李善道起家之地在河北,国号为汉,他平时又经常说些刘邦、刘秀的故事,故此郑元璹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便又举了刘秀的例子来劝说李善道。 郑元璹的话还没说完,顿了下,他又说道:“况侯公适才所虑‘李密未灭,方自用兵中原’,臣愚见,若大王於此际,顺天应命,即皇帝位,则正可号令中原,以正伐邪,一举两得!” 诸臣议论、进劝、争执之时,李善道一直没说话,只在听,这时见郑元璹语毕,又见李靖等没有说话的意思,他便摸了摸颔下短髭,哈哈一笑,叫郑元璹起身,目落於他,称他的字,从容问道:“德芳,你从我,为的就是攀龙鳞、附凤翼,成你之志么?你有何志?” 郑元璹神色肃然,叉手答道:“臣之志,不在富贵!愿竭尽犬马,佐大王扫平群丑,廓清宇内,立万世基业,开海晏盛世!此臣之志,亦天下士民之望!” 劝进是大功。郑元璹新降从之士,到了荥阳后,虽与荥阳的士大夫通信不绝,在争夺人心上立了点功劳,但这点功劳不值一提。他当然是想抓住机会,得这个首先劝进的功劳。 李善道笑道:“卿有此志,甚好。我也愿与卿等齐心协力,共定天下,救万民出於水火。但称帝之事,友怀说得对,为时尚早。前房彦藻等劝李密称帝之时,李密尚知洛阳未下,难以称帝。方今虽得玉玺,李密未灭,怎可便贸然称帝?卿等当知,我向来不重虚名。” 见郑元璹还想再劝,说道,“卿勿再言。卿莫非以为我如宇文化及之流?” 郑元璹吓了一跳,冷汗涔涔,不敢再劝,伏地叩首,慌忙说道:“臣万万不敢!臣愚钝,思虑不周,口不择言,请大王恕罪!” 李善道神色稍霁,说道:“你起来吧。德芳,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既不重虚名,也不好多礼。”待郑元璹小心翼翼地坐回席上,他饮了口热汤,环视诸臣神色。 见得侯友怀释然,薛世雄若有所思,似是被自己的话打动,李善仁略有可惜,但也没说甚么。其余诸臣,李靖、高曦、萧裕等等,大都也是这几类的表情。 说实话,李善道对称帝这事儿,是真的不上心,他拒绝郑元璹的劝进,绝非只是故作姿态。他确实不看重这些虚名。——包括称帝,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在他看来,真正的霸业不是靠一个名号而成,而是靠脚踏实地、一步步地得来。 在这个与李密之间的交锋渐渐激烈,可能就快到与李密决战的时刻,他绝不会因一个虚名,而分了心神。——如果称帝,不是简单的一道诏书,向天下宣告,他称帝了就行这么简单,牵涉的事情很多。他更愿意先集中力量,将李密消灭之后,再议其它。 当然话说回来,他也知道,对一些,或者甚至大部分的臣属来讲,他们应该是乐於李善道及早称帝的。因为称了帝,便像耿纯说的,则大业已定,水涨船高,众人就是新朝元勋,皆可进封官爵,获得更好的地位与荣耀。在这种情况下,这类臣属的心情,李善道却也得照顾。 他放下汤碗,就先说了一句:“玉玺不过一物,天命自在人心。且待大功告成,人心归附,帝位之事,水到渠成。若此时贸然进位,反倒令天下人疑我志在名号,非为苍生计也。昔汉高祖入关中,亦未急於称帝,而先安民心、定纲纪,此诚大智若愚之举。我今效之,亦望诸卿能体此心。”一番抚慰的话语言罢,再观诸臣,各是点头应是,气氛渐趋和缓。 便此事不再多说,他沉吟片刻,转开话头,说道,“当务之急,仍在荥阳!” 堂中诸臣闻他将话题说到了当前的军事,皆收起方才各异的神色,转为凝重。 李善道起将身来,到沙盘前,俯瞰片刻,点在洛阳位置,说道:“洛阳探报,李密再三施压,王世充已经扛不住了,可能近日就会出兵陕虢,他一出兵,则李密后方既稳,即可倾力进援荥阳。就接下来的战事,卿等都有何高见?” 薛世雄早有思虑,起身行礼,说道:“大王明鉴,李密一旦北上,就算他仍需留兵屯驻洛口,以保后路,然料其北上之众,亦不会少。惟今之计,须当赶在李密进援前,克定荥阳!今宇文化及既歼,河北内患尽除,已可抽调兵马,或来白马、或援河内。臣有一策敢献。” 众人目光聚焦到这位老将身上。 …… 蔡水、溵水等是河面不宽,水流不急,虽是结冰,黄河却未冰冻。 滚滚怒涛,拍击冰岸。 黄河对岸的河阳南城下,激战痕迹触目惊心。 暮色下,破损的云梯、焦黑的撞木、冻结的血迹与尸骸遍地,烟气、血腥混於寒风。 单雄信驻马阵前,甲上布满刀箭划痕、干涸血渍。他望着城头的“黄”字旗,眼神狠厉。十日猛攻,士卒伤亡甚重,士气低落。黄君汉守得极稳,任其亲督陷阵,城头始终难占。 “大将军,明日还攻么?”副将问道。 单雄信望着城头,寒风卷动战袍。 许久,他猛地勒马转身,决绝令道:“收兵,整备器械。明日再攻!” 第四十五章 兵援河阳使弘农 凛冽的朔风卷过太行余脉,刮在脸上如同钝刀割肉。 林虑城残破的轮廓在风雪中渐渐模糊,化作后方地平线上的一抹灰影。 一支万余人的步骑混合队伍,正沿着蜿蜒的山道,在寒风中,艰难地向南疾行。 队伍拉得很长。后队的辎重兵、民夫推着粮车和装满了备用甲械的大车,车轮碾过冻土,留下深深的辙痕。中军的兵士扛着长矛,如林而前。 中军队中,一将端坐马上,身形魁梧健硕,脸被寒风吹得通红,虬髯上结着细小的冰粒。 他眯着眼望向南方,粗犷的眉宇间交织着两种情绪,既有歼灭宇文化及、缴获传国玉玺的得意洋洋尚未完全褪去,又被即将再立新功的强烈振奋所取代。 这将可不就是王君廓! 他的将旗“左武卫将军”,在他身后迎风飒飒。前队、后队各有“左侯卫将军”、“左监门将军”的将旗招展,则是季伯常、高季辅两人的将旗。应李善道的令旨,他们正在急赴河内。 …… 数日前。 白马郡府关於接下来的战事,怎么打为宜的军议会上。 薛世雄当时所进之策便是:单雄信部多瓦岗旧部,虽然他甘为李密走狗,可面对河阳守将黄君汉,根据黄君汉军报,其部曲却不怎么卖力,显然是随着李善道的声威日盛,多已不愿再为李密这个杀掉翟让的仇人卖命,唯因单雄信之严督而不得不战而已。这样,就有取胜之机。 他认为,宇文化及既灭,兵马充裕,即可调一部兵马,潜行奔赴河内,与黄君汉合兵,反攻单雄信!若能一举击溃此部,李密北边屏障顿失,管城侧翼亦受威胁。他闻讯后,必不能坐视,势必要分兵援助单雄信。如此,既扰乱了李密的心神,又分散了李密兵力。然后,令陈敬儿急攻开封、令高延霸抄掠淮阳,再迫使郑颋等不得不援救之,便可趁机攻取酸枣、阳武。 正面战场不易突破的时候,就改从两翼下功夫,这是用兵之常术。已经在东南、山东下功夫了,可郑颋、贾润甫龟缩管城,就是不肯出兵援助宛丘,则当此际,便干脆趁宇文化及已定,兵马得以充足之机,在河内也发起反攻,从而两翼同时展开攻势,以进一步动摇荥阳。 这的确是个可用之策。 李善道因此,采取了他的计策。 王君廓所部,这支刚刚立下擒贼首、获重宝大功的得胜之师,便被赋予了这潜行突袭、扭转河内战局的重任。目标直指正顿兵河阳城下的单雄信! …… 上午刚离开的林虑,计算路程,急行军的话,大概三四日可到河阳。 迎着寒风,王君廓斗志昂扬,一再下令,促前边的季伯常部加快行进。 分明是一副迫不及待,到达河阳,展开对单雄信部进攻的架势。 王君愕见他此状,拍马赶上,进言说道:“将军,不可大意。单雄信号称‘飞将’,骁勇之士,今其攻河阳,虽连攻不克,赖河阳险要之故也。我军到后,如果出击,就变守城为野战,一则其勇,二则我等诸部久攻林虑,伤亡尚未补充,兵士颇疲,仆之愚见,取胜或非易也。” 王君廓不以为然,抚须笑道:“贤兄忒是把细!单雄信背主之徒,其众军心不附,是以攻河阳旬日,连南城都未攻下。且他急着攻城,必不虑它,我今部曲虽稍疲,士气旺盛,潜行疾至,出其不意,胜其有何不易?必可一击克胜。再说了,他是‘飞将’,俺难道就是‘爬将’?” 王君愕咂摸了下,觉得他说得也对,就不再多说。 急行军两三日,河阳北城出现在视野中。 距离北城尚有二十里,为防对岸单兵察觉援军踪迹,王君廓令全军停止前进,就地隐蔽休整。 他自与季伯常、高季辅、王君愕等,轻骑简从,疾驰前往北城。 离城越近,风中传来的厮杀呐喊声便越发清晰。 众人勒马北城之外,遥望对岸。 只见黄河南岸的河阳南城方向,烟尘弥漫,箭矢如蝗,攻守双方的呼喝声、金铁交鸣声隐隐可闻,显然战事正酣。单雄信的高大将旗,隐约可见望到,矗立在离南城不远的阵前。 “果然打得凶。”王君愕驻马观望,说道,“将军,单雄信毕竟号称飞将,还是不可小觑。” “背主乞怜之徒,再勇有个鸟用!”王君廓打马一鞭,“走,去见黄大将军。” 黄君汉已得消息,亲在北城城门外相迎:“王将军、季将军、高将军!一路辛苦!” 他甲胄沾尘,面带倦色,却难掩见到援军的喜悦。 诸将见礼。 黄君汉拱手道:“林虑大捷,生擒宇文化及,获传国重宝,真大功也!俺在此祝贺诸位将军!” 王君廓、季伯常、高季辅都是将军,黄君汉是右侯卫大将军,他位在诸将之上。 季伯常、高季辅、王君愕皆行礼颇恭。 只王君廓虽也叉手为礼,略少恭谨之态,不过言辞上,倒还算谦虚,代表季伯常等答话,说道:“大将军过誉了。小小林虑,居然费时良久方克,大王未加责罚,已是万幸,不敢称功。” 话锋一转,他指向对岸,就立即问起战况,说道,“大将军坚守河阳,才是劳苦功高。敢问大将军,不知近日战况如何?” 黄君汉未就回答,说道:“天冷风寒,诸位将军请先入城,到得府中再说战事不迟。” 一行人便从他,入进北城。 到得作为临时指挥所的县寺大堂。 方才落座,茶汤未上,王君廓急着再立功劳,便再次询问战况。 黄君汉乃作答,说道:“俺虽数次去信单雄信劝降,单雄信皆无回信。俺与他帐下将校,往日相熟者,也有去信,倒是有偷偷回信与俺的,有愿归降之意。唯单雄信督战极严,或亲到前线督战,或亲披甲上阵,这种情况下,其部攻势连日颇猛。南城虽还在我军手中,城外的两处营垒,已都被其攻陷。於今南城直面其锋,日日血战不休,城墙已有数处破损。俺正忧虑再打下去,南城也许就不好守住了,诸位将军今率援兵至,真如及时雨也!” 说着,他起身,捧起昨日到的李善道的令旨,与诸将说道,“此大王之令旨也。大王令俺,待诸位将军抵达,即行计议反攻事宜。不知诸位将军,就此各有何高见?” 王君廓、季伯常、高季辅三将,论实权,打林虑时,王君廓就是攻林虑诸部汉军的亚将,仅次赵君德,并是前线的主将,季伯常、高季辅皆受其节制,此次支援河阳,他又是三人中的主将。论官职,他们三人的职事官尽管相同,王君廓的散官最高,为右光禄大夫,从二品。 故是听得黄君汉此问,王君廓当仁不让,便即应声说道:“大王与我等的令旨中说了,郑颋、贾润甫龟缩管城,外以酸枣、阳武互为犄角,使大王不好攻取荥阳。今我等来援河阳,不仅是打一个单雄信的事,打赢了,还可从温县等地,威胁管城,对管城形成夹击。”他一挥手,声如洪钟,斩钉截铁地说道,“所以这一仗,不但要打赢,还得尽快打!” 他往堂外望了眼,南城方向的厮杀声隐隐传来,便接着说道,“时不我待!大将军,不如我等即刻前往中潬,登城亲观单雄信的军容、攻势,若有隙可击,便当机立断,及早反击。” 黄君汉的散官、职事官虽都高过王君廓,且是河阳方向的主将,李善道令旨中已经明言,王君廓等俱受其节制,但他自知谋略非其所长,王君廓此前在河东战场大放异彩,这又打下了林虑,擒获了宇文化及,为李善道得了传国玉玺等重宝,更新立大功,声名正盛,及又李善道在给他的令旨中也说了,叫他多听听王君廓的建议,遂在见季伯常、高季辅等皆无异议后,便点头应允,说道:“王将军勇猛精进,忠於王事,在下敬佩。好,就往中潬先观敌瞭阵。” …… 席不暇暖,茶汤都没喝一口,诸将就出北城,前往中潬。 从连接北城与中潬城的桥上,入到城中。 守将张夜义赶来陪从。 众人登上中潬城的南城楼。 寒风卷过城头,带着来河水的腥气和从南城飘来的刺鼻的血腥味。 越过连通南城的桥梁、黄河宽阔的水面,对岸南城的攻防战况尽收眼底。 望见南城下,单军竖立了三四架云梯,其部兵士如蚁附般攀爬着云梯,城头守军则拼死抵抗,滚木、礌石如雨落下,箭矢密集如飞蝗。另有单军健卒推着撞车,撞击城门。厮杀呐喊声、伤兵惨嚎声、战鼓号角声混杂着黄河的咆哮,在呼啸的风中,构成惨烈而宏大的战争画卷。 连接中潬与南城的桥梁上,运送伤员回中潬救治的担架队和向前线补充箭矢、滚木的民夫队伍络绎不绝,分左右两道,穿梭往来,脚步匆忙,紧张而有序。 季伯常、高季辅曾参与过之前的河阳守卫战。 指着南城城头一面在单军矢石中顽强竖立的旗帜,季伯常问道:“守南城的,还是罗将军?” 罗将军也者,改制后得任为右侯卫将军的罗龙驹也。 黄君汉点头说道:“正是罗将军。前日俺欲换他下来,他杀得上了性,死活不肯,言说‘贼不退,吾不下’!说啥也不下城,就还是他在守。俺先后已经遣了数批生力军支援。” 王君廓按着扶栏,眯着眼,凝神细望单雄信的军阵。 眺了多时,他注意到,尽管攻势看起来猛烈,但攻城部队的后方,督战队的身影异常显眼,刀斧寒光闪闪。恰在此时,一小队攻城士卒被城头密集的箭雨压制,本能地向后退缩,随即被督战队拦住,刀光闪处,数颗人头落地,余者惊恐地转身,被驱赶着再次扑向城墙。 “哼!”王君廓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声,指着那处,对黄君汉等将说道,“大将军、诸位将军请看!单军攻城,看似凶狠,实则全赖军法酷烈维系!此等士气,若在野战之中,只要我突袭得手,其阵必溃!”说到这里,看了下王君愕。 从他的神情,王君愕即知,他这通话,不只是说给黄君汉等将听的,也是说给他听的,是对他几日前“我军到后,如果出击,就变守城为野战,……取胜或非易也”云云这话的回应。 以眼下所见的情形言之,王君愕必须承认,他之前的判断可能确实有误,就点了点头,说道:“将军所言极是。单军若竟是全仗军法威慑驱使,确乎我军只要先挫其锋,其众或即大溃。” 王君廓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有点“看俺先见之明”的自得,转向黄君汉,问道:“大将军,单雄信这贼厮,入夜后,可还攻城?” 黄君汉答道:“前几日确是夜以继日,攻势不停。但这几日,或许是伤亡太重,也或许是其士卒疲惫不堪,入夜后攻势便停了。” 王君廓抚着虬髯,望着对岸单雄信那面在风中招展的将旗,琢磨了片刻,说道:“战法已有!” 北风凛冽,南城战事如火,两边大河滔滔。 却就在诸人等待王君廓说他的战法的时候。 一部数千的兵马,打着“左屯卫将军”的旗号,正悄然离开王君廓等部主力休整的区域,沿着黄河北岸,向西南边黄河对岸的渑池、陕县方向行进。 此却是李善道通过洛阳情报,猜测王世充近期可能会要出兵陕虢,对秦敬嗣须当支援,以加强弘农的防御力量,因特令袁德珍军中一部,随王君廓等部一道南下,往援秦敬嗣。如前所述,袁德珍部擅长山地战,适合陕县等地的地形。因李善道未令他们在河内多停,故这部兵马的主将石钟葵未入城拜会黄君汉,短暂的休整过后,即径直领军西去。 …… 数百里外的弘农城下,暮重时分。 数十骑风尘仆仆行至,为首者出示的文牒上,盖着汉王的朱印。 门吏见之,慌了一跳,不敢怠慢,赶紧请他们入城,并亲自引领他们前往郡府,面见秦敬嗣。 却此数十骑,是先已抵至弘农郡的李善道的传旨使者。 郡府大堂,炭火熊熊。 秦敬嗣正眉头紧锁,在看一份刚刚送达的紧急军报。 忽然得报,大王使者抵达,他忙起身,将军报放到案上,快步迎出门外。 门幕掀开,冰冷的空气涌入堂中,才点燃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 第四十六章 渡河北上议洛宫 弘农郡府门前,寒风扑打着门廊下的灯笼。 秦敬嗣高大的身影立在阶前,衣袍外罩着厚重的裘氅,目光迎向牵马而到的数十人。 为首这人,脸蛋冻得红扑扑的,精神却足,系是李善道身边的近侍武官,备身左右郭孝允。 “恭迎天使!”秦敬嗣与他认识,露出笑容,大步迎下台阶,施礼说道,“远道而来,辛苦!” 却这郭孝允,如前所述,是郭孝恪的弟弟。 他现任的官职备身左右,仍如前所述,千牛备身、备身左右、备身等都是天子的侍卫武官。这些侍卫官,仅限高级贵族或宗室子弟出任。改制后,像郭孝恪等这些文武高官的子弟,李善道着实选了一批,出任此类职务。还有同为天子侍卫、地位较低的三卫系统,亲卫、勋卫、翊卫,李善道也从品级相对较低的官员子孙中做了选任。之所以派郭孝允来传旨,一是他与秦敬嗣认识,二是郭孝恪现从刘黑闼在河东,底下他还要去河东传旨。 郭孝允叉手行礼,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说道:“大将军客气,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往他身后的数十从骑看去,个个风尘仆仆,衣甲上、马的障泥上溅满泥点,马匹口鼻喷着浓重的白气,显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跋涉,渡黄河,穿崤函险道,踏雪翻山。 秦敬嗣连忙令从吏引郭孝允的从骑去歇息、饮马、喂料,自则亲热地拉着郭孝允的手臂:“快请入内,喝口热汤暖暖身子!” 步入郡府大堂,炭火燃烧,暖意如春。 秦敬嗣令人奉上茶汤、干果蜜饯,关切地问道:“路上可还顺利?要不要先稍事歇息?” 郭孝允接过热茶,暖意顺着手心蔓延,却放下茶碗,起身说道:“大将军厚意,孝允心领。然王命在身,不敢怠慢。请大将军备香案,先接王令旨意。” 秦敬嗣神色一肃,不再客套,当即命人设下香案,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跪拜在地。 郭孝允取出黄绫封裹的令旨,朗声宣读。 令旨颇长,主要三个部分的内容组成。 先是概述了河南、山东的战场形势,将高延霸搅乱东南,王薄、綦公顺在刘兰成的辅佐下震动山东,局面於我有利的大略,讲与了秦敬嗣知。 随即转入正题,喻告秦敬嗣:近悉李密施压,王世充迫於压力,极可能出兵进犯陕虢。着令他整军备战,加固城防,斥候加倍,严加防范。又告诉他,将会调派援军,前来相助於他。 第三个部分,是提及到了关中李渊的情况。 令旨中说,因前时大雪阻隔,关中情报迟滞。上次情报显示,刘文静大败后,薛举八月病亡,其子薛仁杲已即伪位,李世民乃再为元帅,领兵再做进攻。虽窦轨被薛仁杲击退,然李世民有用兵之才,上次兵败是因其患病,刘文静冒进之故。此番薛举已死,他重为元帅,领兵再攻,窦轨虽败,薛仁杲勇而无谋,暴虐失众,久则必非其敌,恐怕是覆灭不远。 令秦敬嗣多探查关中近况,一旦闻知薛仁杲兵败,务必严防同时,火速奏报,并转告刘黑闼,叫刘黑闼也要防备唐军反攻。又说,同样的令旨也写给了刘黑闼,将由郭孝允一并传达。 令旨之末,转回到了王世充可能进兵陕虢此事上边,说王世充即便出兵,其心腹大患仍是李密,料其定不会全力以赴,无需过忧,然亦不可轻敌,务必谨守渑池,以为弘农屏障,阻敌西进。最后再次提醒秦敬嗣,陕虢之忧,多在关中,李渊近况须当着紧探悉。 ——此令旨下时,宇文化及还没歼灭,石钟葵部还没来援,因此这两事都没提。 令旨宣读完毕,秦敬嗣叩首领命:“臣秦敬嗣,谨遵王命!” 起身,郑重接过令旨,交予堂下吏妥善收存。 撤去香案,重新落座。 秦敬嗣拿起案头他刚在看的这份情报,对郭孝允说道:“大王洞察如神!此乃刚得之关中最新探报。”他指着情报,说道,“李世民的主力兵马,尚未与薛仁杲接战,但薛仁杲昔为伪太子时,残暴无恩,与诸将帅素多有隙,及嗣伪位,众咸猜惧;薛举的谋主郝瑗因薛举之死悲伤过度,又染病卧床,已不能理事,其兵之势,现已日衰。 “尽管九月间,仗其勇悍,先是击败了窦轨,又打败了伪唐骠骑将军刘感,将他杀了,然依此最新探报,其后他数攻伪唐陇州刺史常达,兵皆不利,士气渐沮,其众心已颇有散,粮秣亦不为继,掳掠而已。观此态势,确如大王所料,怕是再过不了不久,就会败给李世民。” ——亦如前所述,薛举是在大业十三年七月,称的帝,称帝后,他将都城从兰州迁到秦州,即后世之天水,之后就向东略地。十二月,遣其子薛仁杲攻打扶风,众号称二十万,谋划进攻长安。此正李渊拥立代王杨侑为帝的时候,李世民率兵击之,大败薛仁杲,追击至陇坻而还。此为李世民援河东之前,李渊与薛举之间的战争。 在这之后,两边一直没再有大的交战,直到李世民在河东与李善道对阵时,双方再次开战。 再次开战后的过程如是:李世民回到关中后,率部进战,进至高墌,即后世之陕西长武县,认为薛举军粮少,急於速战速决,於是决定守城不战,以拖垮他们。却不意他连番征战不歇,天又暑热,患了病,军务暂由行军长史刘文静代理。薛举多次挑战,诱使唐军出战,突然袭击,遂乃大败唐军,唐军死者达十分之六,并俘唐军总管慕容罗睺、李安远、蔺兴粲等。 李世民率残兵撤回长安,薛举由而夺取了高墌城。 本是大胜,可以趁胜进击,薛举的谋主郝瑗设谋说,现在唐兵刚被击破,将士多被擒获,人心动摇,可乘胜直取长安。薛举表示同意。却将出兵时,薛举生病,召巫师看视,巫师说是唐兵作祟,薛举恶闻此事,未几就去世了。再之后,就是薛仁杲即位,郝瑗病重,以及李渊获悉薛举死后,李世民再为元帅,领兵再次进攻薛仁杲等这些事。 却这薛仁杲,委实勇悍绝伦,虽然薛举死了,其军心不安,在与唐军的这回大战中,却还屡战屡胜,先后击败了窦轨、刘感等。不过随后,当与唐陇州刺史常达的交战时,薛仁杲却屡战不胜。这也即秦敬嗣最新得到的这份长安情报的内容。 其实这些事已经是九月底的事了,距今已快两个月前。但唐军河东战后,对与河东南部、弘农交界的地方,封锁很严,细作不易混入,消息不易传出,加上前些时的大雪,也增加了消息打探、传递的难度,故快两个月前的情报,秦敬嗣现下才得。 却说到薛仁杲残暴,实际上薛举也残暴,他父子都是好杀之人。如薛举,每破阵,所获士卒皆杀之,杀人多断舌割鼻,或碓捣之。而薛仁杲比其父更为残暴,就连同样残暴的薛举都认为他太残暴,说他,“汝智略纵横,足办我家事,而伤於苛虐,与物无恩,终当覆我宗社”。刘感被俘后,薛仁杲让他劝降泾州守军,刘感假意答应,至城下则大呼“逆贼饥馁,亡在朝夕,秦王帅数十万众,四面俱集,城中勿优,勉之”!薛仁杲很生气,就在城旁把刘感活埋到膝盖,骑马跑着用箭射他,直到射死。又此前他俘获到了历南梁、西魏、北周、隋几代的大名士,文坛宗师的庾信之子庾立,庾立不降,薛仁杲就将之磔於猛火之上,渐割以啖军士。 论以残暴无恩,薛仁杲实当之无愧。 话回当下,郭孝允闻得秦敬嗣此言,便说道:“仆在大王身边侍奉时,尝闻大王言及李世民,对他赞誉有加。既然关中最新的情况是这样,大将军宜当速速奏报大王。” “俺亦正此意。” 郭孝允喝了几口茶汤,驱散了些疲惫,转开话头,问道:“仆离白马时,刘大将上奏,言说晋阳方面与伪唐军对峙,无有大战,梁师都趁伪唐外则河东不利,内则薛举未定,占据了延安等郡,晋阳的伪唐军现只能守城,故他请求借机将一直没有时间打的长平郡打下,大王已经允准。仆此来为大将军传旨,途经河内时,又闻刘大将军已分兵两路,一路自上党南下,一路由其亲率自绛郡东进,围攻长平,不知长平近时战况如何?可以下否?” 属秦敬嗣辖区的陕县与河东只隔着黄河,秦敬嗣与刘黑闼又要共同防备唐军,两边的联系很密切。对河东的情况,他比较了解,听得此问,他就答道:“刘大将军进展顺利。长平外无援兵,内则人心惶惶。又其郡中义军司马长安部已归降刘大将军,拔取此郡,朝夕之事。” 答过郭孝允,秦敬嗣也有关心的事问,问他说道,“闻单雄信在攻河阳,大夫既从河内过道,当知河阳战事。河阳情形,当下如何?” ——“大夫”也者,郭孝允的散官现为从五品的朝散大夫。传旨已毕,是以改称其官职。备身左右正六品,朝散大夫品级高半品,故是又不称其备身左右,而以大夫称之。 郭孝允摇头说道:“仆未经河阳,不过在河内郡府河内县,听李太守说过,单雄信连攻无果,河阳三城坚如磐石。”顿了下,笑道,“说到河内,却有一桩大喜事,须告知大将军!” ——“李太守”,是李育德,他在河内后方,负责前线的后勤辎重等务。 “哦?何事?” 郭孝允将身子略向前倾,说道:“仆离河内县城时,捷报传到,宇文化及残部已被歼灭,赵大将军、王将军等生擒此贼及其党羽,并搜得其僭越所得之传国玉玺!” “当真?”秦敬嗣霍然起身,脸上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和激动。 郭孝允笑道:“岂能有假?” “好!好!真是太好了!宇文化及小丑,大王回师河北时,俺便知他必被歼灭!却得传国重宝,真是天大喜事!”他坐回席上,用力一拍大腿,“这是天意!大王承天受命,天命所在!” 他虽出身寒微,然位高权重日久,视野开阔了,接触的人也多是人才,政治上的见识很有长进,因深知这方玉玺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其政治意义远超千军万马。 两人又感慨议论一番。 谈谈说说,夜色已至,红烛摇影,见郭孝允难掩倦色,秦敬嗣便不再多谈,令上酒菜,陪他饭罢,亲自安排他前往馆驿好生歇息。 送走郭孝允后,秦敬嗣返回大堂,一面立刻派人召城中的薛万均、源大师等将,以及他大将军府的长史、司马等大吏连夜来见,一面召来记室,令写给李善道的有关最新长安情况的奏报。 奏报写罢送出。 薛万均、源大师等陆续来到,秦敬嗣就转达令旨,与诸将、诸吏讨论应对王世充部可能来攻的防守战备,不必多提。 …… 郭孝允休息了一天,次日启程,率从骑离了弘农县城,北上河东,接着传旨。 由弘农县到河东,需先到陕县,在陕县渡口渡河。 陕县离弘农县百十里地。行了一日多,这天下午,刚到渡口,忽见一队骑士自弘农方向驰来,向陕县县城而去,郭孝允心头微动,令从骑赶去询问,可是有何事体。 不多时,从骑回禀:“禀大夫,是渑池秦将军急报秦大将军,探得王世充前锋数千人马,打着杨宝的旗号,已出洛阳,沿洛水而行,进向陕虢。因秦大将军令召陕县的张将军议事。” ——原本渑池的守将是黄君汉,河东战后,黄君汉跟着李善道回了河北,换上了秦敬元镇守。即这从骑口中的“渑池秦将军”。秦敬元是秦敬嗣的弟弟。李善道打下黎阳仓后,很多卫南老乡来投奔他,秦敬元就是这个时候投奔的。不仅渑池的守将换了,原守桃林的罗龙驹、卢氏的高季辅、陕县的郭孝恪也都换了。守陕县的换成了张桃符,亦即这从骑口中的“陕县的张将军”,他是张伏生的弟弟。这是因为一则弘农郡的这几个县,已经比较稳定,二则河东南部已得,与弘农郡可互相支援,不需要这么多有能力的将领坐守了。且亦不必多说。 郭孝允闻得这从骑的禀报,心头不禁一跳。 没想到前脚才令旨传下,后脚王世充的前锋就出兵了! 然而,一丝疑惑旋即浮上。 从洛阳向陕虢,也就是弘农郡,有两条路。一个是走谷水,到渑池,然后继续西进,可到弘农县,他此来弘农县传旨,走的就是这条路;一个是走洛水,到渑池南边的宜阳,然后入弘农郡,到弘农南部的长渊、卢氏等诸山县。渑池现有汉军驻扎,宜阳没有,名义上仍为隋属地,王世充这支先锋,为何不走谷水,走洛水?莫非是先到宜阳,与驻兵会合,再北攻渑池? 此念一闪而过,郭孝允随之就不再多想。 秦敬嗣既已得报,以其老成持重,必会做出妥善应对。 他的职责是尽快再将令旨送达河东刘黑闼处,无需为此多虑。 船已备好,郭孝允等牵马上船。 仲冬的黄河水面浩荡,浊浪排空,挟带着上游的冰凌,奔流不息。 南岸的崤山如黛,北岸的中条山积雪皑皑,在冬日灰蒙蒙的天幕下更显苍凉雄浑。 站在船头,迎风破浪,顾盼这波涛汹涌的大河,眺看两岸的山峦叠嶂,他胸中豪气顿生。 凛冽的寒风扑面,却吹不散他心中的炽热。 想当初随兄长郭孝恪归降大王之时,不过是被迫求活,自以为权宜之计,何曾能料到今时? 年余之间,李善道西取河东南部,威震山东河南,歼灭宇文化及,传国玉玺也已得之。 谶纬中所言的当王的李氏,确实如军中传言,越看越非是李善道不可! 他正值热血方刚之年,眼见这煌煌大业如旭日东升,只觉浑身充满干劲,恨不能立刻飞渡黄河,不为见他兄长,只为将王命快点传至河东,不负李善道对他的信任、重托! …… 陕县向东二百里,即渑池,过了渑池,再向东百余里,谷水汇入洛水之处,则便是东都洛阳。 洛阳宫城的深处,一间暖阁内,正有几人对坐密议。 主位所坐之人,身材健硕,深目高鼻,髭须浓密,正是洛阳小朝廷的郑国公、吏部尚书王世充。其余诸人,或亦胡人相貌,或文臣袍服,或武将打扮,尽是他的兄弟子侄、亲信党羽。 第四十七章 且看渔利孰得之 “元文都这鸟厮,只因嫉恨阿父,就助纣为虐,帮李密劝说圣上,催迫阿父出兵弘农。难道不知李密才是心腹大患么?为己之私,本末倒置,即此谓也!”说话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面带愠色,愤恨不平,相貌与王世充略有相似,也是深目高鼻,但眸子是灰褐色,胡人特征不如王世充明显,一口长安官话,说得很正宗,是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则。 边上一人接口说道:“元文都、卢楚诸辈,名为辅臣,本结党擅权,排斥异己,空有虚名而无实策之徒,要非明公提兵护持,与李密周旋经年,洛阳早已易主,彼辈何存?彼等不思报明公之恩,反生嫉恨,哄欺圣上,为李密张目,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确可恨!” 这人虽裹幞头,穿锦袍,腰佩玉饰,一副文士打扮,然身材魁梧,卷袖露出的小臂肌肉隆起,名叫杨汪,出身弘农杨氏,其曾祖时其家徙居河东。他少凶疏,好与人群斗,拳所殴击,无不颠踣,长而更折节勤学,专精《左氏传》,通《三礼》,如今虽称儒臣,身板还很结实。 众人闻言,皆颔首称是。 又一人,略带忧色,抚着胡须,说道:“不过话说回来,元文都、卢楚诸辈固是可恨、可恼,然圣上旨意已下,令明公进兵陕虢,此乃明诏,不可不遵。而明公令杨宝出洛阳后,不必向渑池,先赴宜阳驻扎。此事若传到元文都、卢楚耳中,恐彼辈又要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倘使惹得圣上不快,何以应对?”这人也是文臣打扮,五十来岁,年纪不小了,眼尾略带细纹,但胡须梳理得一丝不乱,举止却甚雍雅风仪,此人名叫长孙仁,以字行,字安世。 他与长孙无忌、李世民的妻子长孙氏是一家人,堂兄弟、堂兄妹的关系。其父长孙炽与长孙无忌兄妹的父亲长孙晟是同产兄弟。长孙氏本籍贯代郡高柳,到长孙稚时定居在了洛阳。 长孙安世的父亲长孙炽是大宗嫡长子,继承了大部分的家业,他们这一支的子孙因多在洛阳。长孙晟是小宗嫡子,长期在外当官,故长孙无忌等大部分不在洛阳居住。 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王仁则呸了口,说道:“圣上?”冷笑了声,没再多说,但轻蔑不屑之状,昭然若揭。 诸人皆知其意,杨侗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虽名为隋之新主,但实际上有甚权力在手?不过是个名义上的君主罢了。话题敏感,没人接他的腔,阁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王世充端起琉璃碗,啜了口温热的蜜水,打破了沉默,说道:“圣上虽年少,天资聪颖。李密狼子野心,今虽降也,无非缓兵之计,为御李善道耳,早晚必仍会反,他才是心腹大患此点,圣上焉会不知?今我令杨宝暂驻宜阳,不是对圣上阳奉阴违,实为应对李密的佯降之策。想来即便元文都、卢楚诸辈再进谗言,圣上亦能体察我的苦心。” 长孙安世说道:“明公所言甚是。但圣上的旨意,是令明公亲自出征陕虢,於今明公差杨宝先行,固可暂仍留洛阳,只怕不日,催促明公亲征的旨意便会再临。届时,明公是何打算?” 王世充抚摸胡须,沉吟不语。 杨汪说道:“弘农只一秦敬嗣耳,不闻其有甚将才,何须明公亲自往讨?这是元文都、卢楚背后撺掇圣上的结果!料元文都、卢楚等人之意,必是为借此将明公排挤出洛阳,好使彼辈能够肆无忌惮地操持朝权!明公,圣上如再下旨催促,仆之愚见,最好是设辞推脱。” 王世充询问长孙安世等人意见。 位在王仁则上首的一人,赞同杨汪所言,说道:“杨公所言在理,一旦出了洛阳,朝中权柄将尽落元、卢诸辈之手不说,彼辈还肯定会再向圣上进谗言,趁机构陷,对阿弟将不利。” 这人颧骨高耸,络腮胡,下颌须髯及胸,眼窝凹陷,瞳色浅碧,是王世充的兄长王世恽。 长孙安世蹙眉说道:“可若抗旨不遵,就怕闹得不可开交,没法收拾。” 王世充点了点头,说道:“长孙公说的对,抗旨万万不可。我等身为人臣,圣上如催我出兵,自当奉诏。” 王仁则闻言大惊,猛地起身,急声说道:“阿父,如果遵旨,朝权尽为元文都、卢楚诸辈所掌,犹且为轻,若再被彼辈趁机染指军权,可就不好办了!” 可能会被排挤出决策中枢,以及留守洛阳守军之军权可能会被元文都等夺取,正是王世充一直不肯出兵洛阳的两个主要原因。 但经过反复考量,他现在已另有主张,说道:“元文都诸辈皆文懦之士,我纵离京,留守之兵,又有多少会肯听彼辈号令?这一点,不足为虑。” 他与李密打了一年多的仗,诚如杨汪所言,要不是他,洛阳早就失陷。洛阳之诸将、诸军,与他并肩作战,彼此多已有了情谊,且对他的军事能力也多服气。经过这段时日,与原本洛阳驻军系统的一些将领的私下相见,他当下已有这个自信。 王世充接着说道:“李密固是心腹之患,然李善道窃踞河北,连战皆捷,亦非易与之辈。李密拥众数十万,李善道根基渐固,洛阳经年苦战,元气未复,这两人皆是劲敌。当此之时,上策莫过观两虎争斗。此固元文都、卢楚等人之谋,可此谋若能得成,对我等也是渔翁之利。 “而李密所虑在我,我若不离洛阳,他就不敢倾力进兵荥阳。是故我已仔细想过了,为促他进兵荥阳,与李善道相争,我却不妨便遂了元文都、卢楚的意,就领兵亲往弘农。” 顿了下,又说道,“当然了,往弘农是往弘农,就像我令杨宝可先往宜阳驻扎,不打渑池,仗要不要打,打到何等地步,却不是元文都、卢楚所能说了算,尽在於我了。” 一番在有了自信之后的盘算道出,王仁则乃才知其意,还席坐下。 “我离京后,政务方面,就由长孙公、杨公为我留意。”王世充转开视线,接着看了看王世恽、王仁则,然后又看了看在座诸人中两个武将打扮的人,说道:“至於洛阳留守兵马的军务,则劳阿兄、阿奴与卿两人为我主持,如何?” 这两人一个国字脸、面容刚毅、肤色黧黑如铁,一个浓眉如戟、身形虽不高大但筋肉虬结,一个叫张镇周,一个叫杨公卿,皆王世充的心腹大将。 张镇周、杨公卿离席站起,躬身叉手,应道:“末将领命!必竭尽所能,辅佐王公、王郎君,稳固军心,拱卫东都。” “好。”王世充示意二人坐下,拍着胸脯说道,“卿二人赤诚,我自放心。我的真心,卿二人也请放心!卿二人不负我,我也绝不会负卿二人,如有负之,……”抬手指了指阁顶,赌咒说道,“满门阖灭,天打雷劈!”随即事无巨细地交代起来,“卿等且记,城内诸卫戍卫,需每日卯时、酉时两次点卯,名册需亲自过目,防止有人安插眼线;仓储粮秣,须五日一查,尤其仓曹吏赵五,此人贪小,需着可靠之人盯紧;城门、宫门巡防,宜增派两班,口令常换……” 尽管当下不是细说的时候,但王世充说的还是很仔细,小到某事,他都详细举例。东拉西扯,说了半晌,才意犹未尽,暂停下来,说道:“等我正式出兵前,再与你两人细说。” 说了这么久,还不算细说。 然张镇周等熟悉他的性格,知他就是这么个人,一个喜好赌咒,再一个,每有事时,总是殷勤诲谕,言辞重复,千端万绪,巨细无遗。两人便耐心听着,应诺就是。 虽对王世充要不要出洛阳,诸人中还有人存疑虑,但王世充既已决定,也只能听从。 王仁则因他提起了李善道,忍不住问道:“阿父以为,李密若与李善道相争,孰胜孰负?” 王世充思量了会儿,说道:“李密的手段,我等皆知,其虽背主无义,颇知兵也;李善道,没有与他交过手,然其歼薛世雄、窦建德、败李世民、闻前时又歼灭了宇文化及,也是个知兵之人。他两下争斗,胜负不好说。 “不过,无论谁胜谁负,负的一方不论,胜的一方也必会元气大伤。我军趁此时机,休养生息,并招兵买马,充实兵力,至时进与之战,胜券定然在我,渔翁之利可以得之!” 王世恽闻言,拊掌说道:“阿弟,这话说得好!便让元文都、卢楚诸辈得意一时,且看最终得利者,究是谁人!” 话音未落,紧闭的门窗忽然呼呼作响,诸人转头看去,是一阵疾风吹打其上。 议论多时,众人辞别散去。 王世充独坐片刻,唤来侍立门外的家奴梁百年,令道:“请道长来。” 未久,一个清癯瘦削,三绺长须灰白相间,戴高冠,着鹤氅,衣襟以银线绣北斗七星,腰束青丝绦带,悬八卦铜镜、桃木法印,足穿云头履,行走时大袖飘飘如乘虚御风的道人被领入暖阁。这道人名唤桓法嗣,是洛阳城中的一个有名高道,与早前投奔李密的李玄英齐名。 王世充起身相迎,说道:“上次劳道长为我卜卦,算得极准,随后就收到了犬子来信。今日请道长来,是为离京之事,恐难推脱了。敢劳烦道长再为我卜上一卦,此行离京,吉凶如何?” ——“犬子”云云,王世充的另一个兄长王世伟与他的长子王玄应,原从杨广在江都。宇文化及作乱,弑杀了杨广,率骁果北上时,王世伟、王玄应和别的朝臣相同,都被裹挟军中。前时闻知宇文化及在林虑成擒,王世充担心王玄应等的安危,当时就请桓法嗣卜了一卦。卦象是没有危险。却随之,他果然就收到了王玄应等的报平安的来信。 桓法嗣便取出蓍草,於案几上郑重排布。 细长的蓍草在案上错落有秩,或放或取。 王世充屏息凝神,目不转睛以观。 阁内只余炭火爆裂的轻响与窗外的风啸声。 桓法嗣神色专注,手指捻动间,卦象渐次显露。 …… 数日后,杨侗催促王世充亲征的旨意如长孙安世等所料,确然再至。 桓法嗣所卜卦象的隐晦启示,已存王世充心中,加上已有定策,他遂不再推诿。 两日后,亲率精兵万余,旌旗招展,开出洛阳,向陕虢方向而去。 消息如插翅般飞传至洛口仓大营。 李密闻报,一直紧锁的眉头终於舒展开来,拍案说道:“这厮终是离巢了!我无忧矣!” 当即召见房彦藻等人。 众人赶来,得知王世充已亲率大军西进,也各大喜。 房彦藻心思电转,说道:“明公,王世充离开洛阳,我大军可以北进荥阳矣!然大军开拔,粮秣调运、营伍整备皆需时日。近日汉军两路攻势凶猛。单雄信河内兵败,后撤三十里;又数得管城急报,陈敬儿攻开封甚急,昼夜不歇,城外三营被他拔了两个,开封已然告危,又恐怕等不到大军开拔的时候。一旦开封失陷,汉军再从河内温县渡河,两路夹击管城,荥阳将失!而今王世充既已离洛,我军再无后顾之忧,不若便先择大将,引领部分主力先赴荥阳。” 李密在等待房彦藻等人时,对着沙盘推演,已有筹划,说道:“卿言正合我意。我意便令孟让先领其部兵,节制时德睿、王要汉诸部,杨庆参赞军务,克日启程,先往荥阳。并檄令郑颋、贾润甫,可展开反攻,以解开封之困!” 房彦藻问道:“敢问明公,怎么解困?” “单雄信是怎么败的,咱们就原封不动,还给李善道!”李密如此这般,将计策说出。 房彦藻等人听罢,齐声说道:“明公妙算,此计可行!” 军帐内,炭火将熄,余温尚存,新的调兵遣将之令,接连下达传出。 洛口大营,如似解冻的冰河,开始隆隆运转。 第四十八章 骤闻敌袭伏兵击 驻守封丘的汉军主将是薛万淑。 他是薛世雄的次子,薛世雄被俘投降后,他辗转来投。改制后,他现为薛世雄这一支卫军的马军总管。马军总管,顾名思义,负责执掌一支军队中所有的骑兵。此职通常是战时设置。汉军当下,并非全部的卫军,平素都设有此职。之所以任薛万淑为薛卫军的马军总管,一则薛家将门,薛氏兄弟个个知晓兵略、勇武能战,再一个也是表示对薛世雄的信任。 随从薛万淑驻扎在封丘的薛军兵马,步骑共计五千,系由右一军、右二军和骑兵千人组成。 进驻封丘已经一个多月,入驻时还是秋末,现已仲冬,眼看就要腊月了。 快两个月的时间里,一直没有战事。 但封丘临荥阳前线,薛万淑这一两个月也没闲着。一方面时不时遣些兵马,去西边的酸枣、阳武骚扰一番,一方面操练不辍,整顿防备。——封丘与酸枣、阳武呈三角形,封丘的西北是酸枣、西南是阳武,三县接壤,距离酸枣、阳武县城俱为百十里上下。 却这日下午,他刚出城,巡完城外营回来,到得县寺府中,坐尚未定,茶汤都还没喝一口,府门外便响起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过了照壁,冲过庭院,由远及近,直奔堂前廊下。 脚步声早已惊动了薛万淑。 他放下茶碗,起身来看,见来人两个是城外营的校尉,一个是西城门当值军吏,不禁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这般慌张?”却其治军,有其父之风,军纪严明,营伍肃整。 三人皆神色惶急,在廊下叉手行礼,着急叫道:“总管!贼袭!” “什么贼袭?”薛万淑怔了下,旋即想到了是什么贼袭,面色略变,问道,“魏军?” 三人争着说,什么也听不清。 薛万淑怒道:“一个个说!” 便由城外左营的校尉回答,禀道:“魏军,禀总管,是魏军!探马才刚急报,两三千数的魏军先锋已入封丘县境!后头还有数千的后续部队,步骑混杂,烟尘蔽野。前后合计怕得万余。” 这消息太突然了。驻封丘已近两月,酸枣、阳武,包括管城的魏军都龟缩不出,别说宛丘了,就连快守不住的开封,他们都不去支援,却怎忽万余兵马来犯封丘? 薛万淑与他的两个弟弟薛万均、薛万彻不同。 薛万均、薛万彻此前常年跟从其父,在其父亲军中作战,又年轻,故皆锐进,他则与他的兄长薛万述,转任过几任隋官,在各方面都较成熟老练,却骤闻此讯,还能沉得住气。 他压下瞬间的惊疑,面色沉凝,喝道:“慌什么!细细道来!何处魏军?是酸枣、阳武、管城何处的兵马?还是三地联兵?旗号可辨?” 城外左营校尉答道:“回总管的话,这支贼兵前锋的旗号打的是牛进达,察其来势,当是从管城而来。” 薛万淑脑中急转,琢磨了下,追问道:“酸枣、阳武方向可有异动?” “暂无探报。”这校尉答道。 薛万淑不再多问,即刻下令:“传令:全城戒严,调两团兵即刻增援西城墙备战,余下三面城墙,各调一团兵增援。城外左右二营,收拢部卒,闭营严守,再遣精骑斥候,务必探清敌情虚实,总计兵力、主将何人,尤其紧盯酸枣、阳武魏军动向!本总管即刻登城,眺察敌势。” 几人得令,再行个礼,赶紧退出,各去依令办事了。 薛万淑接着口述军情,令书佐速写急报,飞马送往白马。 又召来封丘县令,简短告知敌情,说道:“安抚城中士民、维持秩序之责就托付与公了。” 封丘县令是留任的降官,虽是个文官,身处乱世,从瓦岗到李密、再到宇文化及,战事见得多了,对守城、抚民此类,很有些经验,倒也不甚惊恐,应诺而去。 办完了这些事,薛万淑这才出县寺,亲兵、从吏的随护下,前往西城头。 城中尚不知大敌将至,街巷行人尽管稀疏,来来往往,神色俱皆如常。 他无暇多看,径赴西城。 急匆匆到了西城头,已有十余人刚到不久,正在等他,便是接到了他的命令,紧急赶来的右一军总管张怀亮、右二军总管麴广、城内的骑兵主将仇英奇,和他们各军的校尉等吏。 薛万淑摆手免礼,在轮值戍西城墙的该团校尉的陪从下,率众登上城楼最高处,向西极眺。 这时已可从城头,遥遥望见西边二三十里外,济水对岸烟尘漫扬。 再望城下看,城西北是右营,城西南是左营,两营离城各数里。薛万淑是正规隋军出身,筑营皆有操典,外掘营壕,营墙坚固,角楼、箭楼等一应俱全,这两个营的驻兵各是两团四百人,此际已有两营的营墙上、角楼与箭楼上,人影晃动,已有增援营卒登上,增强戒备。 两营间,护城河外的官道上,也望见了敌袭的行人,争先恐后地在往城里跑,挑担子的把东西扔了一地,牵着孩子的妇人跌跌撞撞。远近村落犬吠一片,亦见有乡人奔出,往城里来跑。 “这可怪了,若是从管城来的,郑颋、贾润甫吃了熊心豹子胆?怎会一改龟缩?”仇英奇披甲按刀,紧紧站在薛万淑的身边,一手遮在眼上,望着烟尘,诧异中带着跃跃欲试。 张怀亮抚着冰冷的城垛,猜测说道:“前日大王传谕,说探知王世充已离洛阳西进。莫非李密因此再无后顾之忧,提兵北上荥阳,郑、贾二人得了倚仗,胆子便壮了?” “大军调动,岂能如此神速?”仇英奇反驳,“没个十天半月,李密主力绝难抵达荥阳。” 他和张怀亮都是薛世雄的旧部,与薛万淑相同,正儿八经的隋军官军出身,均有相当的军事素养,知道一支部队开拔所需要的准备时间。——薛世雄被李善道、窦建德击败后,其部所被俘之将士,被李善道、窦建德分了,李善道当时得之的只是部分,仇英奇是其中之一,张怀亮被窦建德得之了。再后来,窦建德在平原兵败,归其所有的薛部将士,大多就又都被李善道抽调出来,改制后,薛世雄成为了一卫主将,张怀亮等就又回到了他的麾下。当然,也不是所有薛世雄的旧部现都在他的军中,也有一些,拨给了别的卫军。且不必多说。 张怀亮说道:“大军开拔是需要时间,但不排除李密会遣一部先行。”望着西边烟尘起处的济水,又说道,“可惜天寒,济水的河段颇有结冰,不然,提前扼住济水,就算李密遣了一部先行,郑颋、贾润甫因此有了胆子,胆敢来攻,至少也能暂将其阻在对岸。” 仇英奇不以为然,说道:“济水渡口多得是!酸枣、阳武皆可渡之。即使没结冰,也难以依仗。”探头瞧了下薛万淑的神色,说道,“总管,我城坚兵锐,五千守卒养精蓄锐已久,背靠白马,白马而下更有我数万大军驻扎,援兵一两日可到,又何须济水为阻?正烦恼郑颋、贾润甫龟缩,彼辈既敢送上门来,不正是给我等建功的机会?”他却不忧反喜,急於求战。 诸人猜议纷纷。 薛万淑只往西边远处眺视。 看了会儿,遥见烟尘渐稀,知是已开始渡水。 便又往济水与城之间的官道、广阔原野上来看。官道上仍是只有惊惶逃向城来的行人;官道两侧田畴萧瑟,远近村落渐愈嘈乱,更多乡民蜂拥而出,扶老携幼涌向县城。 他下令说道:“传令,城外入城的乡民,魏军抵近十里前,许其入城避难;入城者需严加盘查,不可混入细作;魏军近城十里后,关闭城门,收起吊桥,不得再放一人入城。” 便有从吏下到城门传令。 麴广这时开口,叉手行礼,问道:“总管,这仗怎么打?探报说魏贼前锋只有两三千,不如末将先率队出城,冲杀一阵,挫挫他们的士气?” 却这麴氏,本凉州大姓,汉末之际,袁绍大败公孙瓒的界桥一战中,有个立下大功的将领叫麴义,就是凉州人,后有迁入河北、河南、山东的。麴广籍贯山东,是隋信都郡守麴棱的从子。此前,信都被窦建德攻陷后,麴棱降从了他。麴广颇有勇武,窦建德对他加以重用。薛世雄这支卫军组建时,李善道将他拨给了薛世雄。因非薛军嫡系,他比较谨慎,故此,刚才他一直没有出言。 薛万淑先没回答他,仍是张望济水与城之间。 几个骑兵入了视野,遥遥望见从济水边向城下疾驰。薛万淑耐心等待。这几骑打散路上逃向城中的行人、乡人,有的奔入了城外两营,有两骑奔入城内。 入城两骑,很快上至城头,见到薛万淑,行个军礼,喘着粗气禀报:“总管,探查清楚了!贼兵先锋两千余,多骑兵,主将旗号确为牛进达。后续主力约近万数,打的是贾润甫、程知节等的旗号,步多骑少,两军相距十里地上下。贼兵前锋现正渡水!” 却这几骑是城外两营再遣出去的斥候。薛万淑等的就是他们的再探细报。 叫他俩退下后,薛万淑寻思稍顷,说道:“合计万余,应是贾润甫、程知节带来管城的所部,尽数出动了。这两部兵马多张须陀旧部,早前从张须陀转战山东,无往不破,可称精锐。闻贾润甫有谋,程知节、牛进达皆悍将。不可小觑。”看了看麴广,摸着胡须,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其前锋、主力相距十里,又隔着济水,济水虽然结冰,其主力兵多、带着辎重,要想渡过,少说得半个时辰。麴总管的建议,倒是可用,与本总管想到一处去了!” 麴广当即请战。 薛万淑摇了摇头,说道:“你我虽想到一处去了,然出袭,不用你去。你部步卒多,不宜突袭。”视线落在仇英奇身上,“牛进达之名,你当也知,其人悍勇,可敢引你精骑,与之一战?” 仇英奇精神大振,躬身抱拳,大声说道:“总管,末将有何不敢,保管将他这牛进达,打成个朱进达!”朱者,打成个猪头之意也。 薛万淑说道:“好,你即引骑两团,经北城,绕出城去。”指向城外西北边的一处湖泊,距离县城、官道大概都是四五里远,说道,“先埋伏湖边洼地,候牛进达部行近,即突袭杀出。无须歼敌多少,只需溃之,一击得手,即可还城。俺会遣兵在护城河内接应。” 驻扎封丘了快两个月,周边的地形,薛万淑早就很熟了。封丘这里是平原,没有山地,一马平川,城外的树木、林子,为利於守城,也被砍伐一空,可供设伏的地方,只此湖的湖边。 仇英奇应诺,一点不耽误,行个军礼,即大步下城,到临北城墙的骑兵营,集合部队去了。 未几,四百骑集合完毕,按薛万淑军令,从北城门出,绕过西城,悄悄地到湖边埋伏下来。 …… 湖边洼地里,枯黄的芦苇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四百骑都下了马,人与马皆趴伏地上。仇英奇透过苇杆缝隙,盯着西面的济水岸边。 下午的冬阳下,牛进达的部队已有多半过了河面,剩下的正在过河。因河面冰层厚薄不一,人马行进小心翼翼,速度不快。过了河的部队的整队号令声、战马的嘶鸣,隐约传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终於,千余魏骑、数百魏步卒,尽数踏过济水,在岸边稍作整队。 随之,骑前步后,沿着官道,继续向城下开来。 骑兵分成了三队,中队簇拥牛进达的将旗,行於官道;左右两翼,散开於道旁野地。 另有数十骑行在三队之前。 官道上的行人、乡人,离过了河的魏军远的,还在往城里逃,离魏军近的则改以四散乱走。 在牛进达这部魏军离湖边还有四五里时,传来了北边四五里外,还没进城的百姓的乱声。 仇英奇回头望了眼,是门卒扯起吊桥、在关闭城门。 城下、护城河边登时大乱,未能及时过护城河的百姓哭喊震天。有人不顾严寒,跳入冰冷的河水试图泅渡。可是城门已在关闭,便是游过去了,任由他们哀求,也不会再开启。 这场面,仇英奇这几年见得多了,没甚感触,扭脸重又看回官道上的牛进达部。 最前的数十骑,已快到湖边。 “将军,动手吧?”身边校尉低声问道。 仇英奇紧锁着官道上越来越近的“车骑将军牛”字旗,头也不回,说道:“急什么?待令!” 当牛进达的将旗,离湖不到两里地时! 仇英奇拉起伏地的战马,翻身而上,长槊高举,暴喝如雷:“儿郎们,随俺杀贼!” “杀!”四百骑兵齐齐起马、上马、挟槊,紧随着他,杀将出来。 马蹄踏碎枯苇,出了洼地,奔到野间,仇英奇催马,身先士卒,径向牛进达的将旗位置杀去。 …… 魏军中队,将旗下。 马上的牛进达愕然地往从左边突杀出来的这支汉骑望去。 封丘外一览无遗,他没想到会有伏兵。 但是到底宿将,他并未惊吓,勒住马,不假思索的命令脱口而出:“步卒靠拢组阵,骑左队迎敌,前队转回夹击,骑右队散开警戒,预备战斗。”下命令同时,他张望远近四下,向县城也望了望,不见有别的埋伏,西城门也关了,再将视线转回到杀来的敌骑这边。 汉军四百骑悉已出了设伏地,来袭敌骑的骑数,他也看清楚了。 此刻,突袭的汉骑前队,与他左翼仓促分出的数十骑已经接战。 这数百汉骑的为首之将连杀两骑,引着十余从骑,率先冲入了左翼骑兵的大队中。 左翼魏骑无备,处在行军状态,队伍较密,缓马而行,突然遇袭,取槊、取弓、兜转马头、拉距提速俱皆需时,顿被杀进的汉骑打了个混乱不堪。一时人喊马叫,或驱马往后去,或拍马往前行,大都试图先拉开袭到的汉骑的距离,再作接战。 当先的汉骑此将,正是仇英奇。 他与这十余从骑,以少击多,长槊攒刺,马刀劈砍,转瞬功夫,就从西到东,贯穿了魏骑左翼,杀近到了官道,催马不止,向着中队牛进达的将旗呼喊杀来! 袭击本部的敌人情况,已经明确,只有这四百来骑而已。 牛进达放下了心,瞧着杀向他将旗的仇英奇等十余骑,抚须笑道:“区区数百骑,也敢捋虎须?”令道,“取俺槊来!”接住长槊,一夹马腹,引亲骑十余,迎斗而上。 封丘城头,薛万淑等远望数里外官道上和官道两边,这个须臾之间便就沸腾的战场。 遥见牛进达的中骑队、右骑队、后边步队的反应都很快。鼓角响起,原本行进的队伍,步卒迅速收缩,组成方阵,向从左杀至的汉骑射箭;中队骑兵或前、或后,互相拉开距离,并拨转马头,飞快地做迎战之备;右队骑兵同样分散,并已分出队前、队后的部分,抄向仇骑。 “确是精兵。”薛万淑评点说道。 战场附近的百姓被卷入其中,仓皇散逃,有的奔逃不及,被乱箭射中,但没人注意他们。 眼望见得,仇英奇突进到了魏骑中队,魏骑中队将旗下,一骑迎上,两人长槊交错。 薛万淑瞪大了眼,忍不住又叫了声:“确是勇将!” 第四十九章 薛万淑临河斥讽 仇英奇的长槊被牛进达势大力沉的一击荡开,虎口剧震,兵器险些脱手。 眼见牛进达槊锋再次刺来,他不及多想,反手抽出腰间横刀格挡。 “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整个人被震得在马背上晃了两晃。 心知不敌,仇英奇急拽缰绳,拨马北走。 却薛万淑“确是勇将”的这又一声之出时,正是仇英奇不敌牛进达,向北奔逃的时候。 主将败退,正与魏军左翼缠斗的数百汉骑顿时士气受挫。 牛进达的前队、右翼骑兵已然完成包抄,中队亦展开反击,反攻的号角声刺破长空。汉骑陷入三面夹击,再无恋战之心,纷纷效仿仇英奇,调转马头,紧随其后,向封丘城方向撤退。 城西原野上,伏击战演变成一场追逐战。 牛进达率数百精骑紧咬不舍,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奔逃的汉骑后背。仇英奇等亦不甘示弱,一边策马狂奔,一边扭身回射。双方箭矢在空中交错,不时有人或战马中箭。 西城楼上,薛万淑看得真切,紧忙下城,翻身上马,率亲兵数十骑冲出城门洞开的西城门。 护城河内侧,按他先前军令集结的数百步骑早已严阵以待。 薛万淑勒马立於阵前,厉声下令:“弓弩手!放箭掩护!” 城头守军与护城河内侧的步骑闻令,弓弩齐发!密集的箭雨抛射过奔逃的汉骑头顶,泼向追近的魏军骑兵。追击之势为之一滞。仇英奇等趁机冲过吊桥,奔到城下。 吊桥在绞盘声中吱呀作响,被拽扯升起。 牛进达率追骑堪堪冲到护城河外缘,望着升起的吊桥,只得勒住战马。 因仇英奇等已经过了护城河,汉军的箭雨止住。 牛进达横槊立马,放声大笑,向着场下的仇英奇等逃骑骂道:“哈哈哈!何等鼠辈,也敢设伏偷袭?徒增笑柄耳!”嘲笑之声在空旷的护城河岸边回荡。 退到城下的仇英奇等骑,大多面如土色。 城头守卒、接应的步骑睹其狼狈,士气亦不免一落。 薛万淑见状,自鞍侧取下雕弓,搭箭在上,弓开如满月,箭镞在冬日微光下闪烁寒芒。“着!”一声低喝,箭矢离弦,撕裂空气,发出尖啸,掠过护城河波光粼粼的水面,直取牛进达面门!——薛万淑每日都会令轮值戍城的兵士检查护城河有无结冰,如有结冰,就凿开冰面。 电光火石间,牛进达猛地后仰,箭矢贴着他面颊疾掠而过。 “噗”的一声闷响,深深贯入其身后一名亲骑的胸甲! 弓是铁胎强弓,箭是破甲重箭。 这骑士惨叫了声,栽落马下。 撤回城下的汉骑、接应的步骑、城头的汉军守卒齐声欢呼,士气复振。 薛万淑收弓,喝道:“降贼之徒,安敢猖狂!昔尔父为濮州主簿时,德被乡闾,民怀其德,至今父老犹称颂之;尔既降贼,已然不忠,今更来入寇,适尔辈所射杀之乡民,皆尔父旧日之子民也,复乃不孝,真乃虎父却有逆子!不忠不孝之徒,羞亦羞煞人也。” 却这牛进达的父亲牛汉,在杨坚朝的后期,曾任过濮州主簿。濮州大致即当下的东郡地界。如前所述,杨广继位后,於大业三年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包括地方建制方面,将所有的州改为郡,实行郡县二级制,濮州就是在这时被废,其下辖区域,少数被裁并、或分划到别郡,如临濮县被并入鄄城县,鄄城、雷泽两县改属东平郡,但大部分的区域得以保留,改称东郡。 隔着护城河,牛进达顺着箭矢、骂声来处,望向对岸汉军步骑中的薛万淑,见其披甲策马,持弓在手,雄健魁梧,未带兜鍪,面容可见,尽管不认识他,不过已猜出是谁,高声回应:“对面可是右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薛公子万淑乎?尔父子世受隋恩,奈何今为汉公守城?” 右御卫大将军、涿郡留守,是薛世雄仕隋、兵败前时的官职。 薛万淑朗声说道:“隋失民心,暴虐残酷,是故天下义军蜂起,有识之士无不弃暗投明。方今汉王威震河北,精兵百万,扫平宇文化及,已得传国重宝,天命昭彰!而汝主既叛隋廷,今则复降,反复之辈,不识时势。所谓正守逆犯,於今你我,正是如此。尔若尚存忠孝之念,明时势之变,当速下马来降!汉王宽宏,必不计前嫌,赦尔过往。” 两人唇枪舌剑,互相讥讽一通。 却这薛万淑所言,得玉玺且也罢了,李密反隋、又降隋,确是反复无常之举,牛进达听了这话,无话可以再答,一时语塞,恼羞成怒,槊锋遥指薛万淑,叫道:“休逞口舌之利!我大军在后,转忽即至。且容尔等多喘几口气,待城破之日,定叫你跪伏阶前,追悔莫及!” 言罢,调转马头,喝令收兵,带着骑兵悻悻退去。 两下主将对骂,这边占了上风,城上、城门外的汉军高声嘲笑、詈骂,士气更振。 薛万淑挥手止住,亦勒兵还城。 到了城中,仇英奇羞愧难当,下马请罪:“末将无能,折损军威,请总管治罪!” 薛万淑也下马来,扶起他,说道:“战场交锋,胜负常事,何须自责?” 言语间并无责备,反加抚慰。 仇英奇感激不已。 众人重登西城楼眺望。 见牛进达率骑回归本阵后,不再前进,而是分遣小队骑兵,或绕城四面,窥探虚实;或抵近城外汉军两营侦察;或驰往仇英奇刚才埋伏湖边洼地搜寻,或分向官道两边的田野上探看,却是在搜查敌情,以及勘察地形,为主力寻找适合筑营的地方。 碰上逃跑的乡民,有的骑士箭射杀之,有的不加理会。 等了会儿,望见更大的烟尘起於济水对岸,是贾润甫、程知节所率的主力到了。 薛万淑眺着济水对岸,对左右诸将说道:“魏军需先立营寨。今日、明日,料其不会大举攻城。然戒备不可松懈。我城中守卒五千,城坚器利,背倚白马,援兵指日可至。待大王援军一到,内外夹击,此万余魏贼,将为齑粉耳!诸君各安其职,毋须忧虑。” 诸将见他镇定自若,信心倍增,齐声应诺。 薛万淑转过视线,望向北边的白马方向。 …… 封丘到白马,百余里驿道。 薛万淑遣出的急报信使昼夜兼程,次日一早,到了城中,进至郡府,将急报呈上。 李善道看罢,令召薛世雄、李靖、高曦、萧裕等来见。 诸人络绎到至。将急报与他们传看。 诸人看了,皆是面现思色。 萧裕说道:“大王,郑颋、贾润甫龟缩管城多时,今忽倾巢攻封丘,薛将军所虑不无道理,或真因王世充已离洛阳,李密将大举北援。开始……” 他话锋微顿,显有疑虑。 薛世雄捻须接道:“可是前日刚刚议过,李密主力开拔,绝非旦夕可成,他就算将要大举北进,也不可能很快就到荥阳。贾润甫这般急不可耐,便来攻我封丘,他就不怕我白马援军到后,与城中守军内外夹击,反噬其身?其中必有其它蹊跷! 李善道亦有同感,本能地觉得有诈,问李靖,说道:“药师,依你之见?” 李靖沉吟片刻,行礼答道:“大王,臣愚见,不外乎两个可能。要么,贾润甫系奉李密之命,是在为李密打头阵,意在疲扰我军,先耗耗我锐气;要么借攻封丘,实则另有所谋。以目下情势论,臣以为后者可能更大。” “哦?药师以为其所谋何在?” 李靖看向堂边的沙盘,说道:“敢禀大王,臣斗胆揣测,他此举可能是欲将我白马主力吸引到封丘,牵制之,然后其与郑颋图谋之地,或是开封!” 李善道闻言,下到沙盘前,看了看,说道:“药师,你是说佯攻封丘,实则为解开封之围。” 李靖答道:“大王,开封被围已有多时。陈大将军昨日军报,其城外营尽已拔之,罗士信困守孤城,已是岌岌可危。开封一下,管城侧翼大开,即便李密主力开到,亦将不利。故臣猜测,贾润甫、郑颋因此在闻知李密主力将至的情况下,有可能声东击西,先企图解开封之围。” 高曦忍不住插嘴说道:“可管城的兵力只怕不够吧?薛将军军报,贾润甫所率之军约有万余,程知节部亦从在其军中,计郑颋剩余可用之兵,也就至多他来管城时带来的数千兵,加上管城本有之守军,无非万数。他还得留下部分兵马看守城池,则他能用来解开封之围的兵力,不会超过七八千。这点兵力,就是加上城中的罗士信部,也难撼动陈大将军的围城大军。” 却高曦此言不错。 李靖点头表示赞同,说道:“高大将军所言甚是,此亦仆之所疑。” 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两军对战,最要紧的就是判明对方的意图。意图判明了,就好部署应对;意图若搞不明白,就不好部署应对了。如果仓促应对,极易落入对方圈套。 李善道掌兵已久,自知此理。 他背着手,站在沙盘前,审视封丘、开封、白马、管城等地的位置、其间的山川、道路等等,思忖良久,说道:“现在可以判定的是,贾润甫攻封丘此举,必另有所谋。我白马援兵朝夕即可抵达封丘,届时与城中守军呼应,便能给贾润甫以迎头痛击,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也就是说,他此攻封丘,一定不是为了封丘。那么他意欲何为?李密、郑颋、贾润甫,对他们来说,当下最有两点是他们的心头刺,必要拔之不可。一个就是开封的陈敬儿部,解开封之围,以保管城侧翼;一个则高延霸部,若能击退高延霸,东南的形势,李密就能渐渐稳住。因此。”李善道分析说道,“贾润甫攻封丘,当如药师所料,确必是声东击西之计,其之意图,也当如药师所料,或是在开封。”顿了下,接着说,“也有可能或是在宛丘。” 他看了眼高曦,说道,“至於沐阳所虑,郑颋余下的兵马不够解开封之围,进一步说,也不够解宛丘之围,这确实是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应当只是咱们暂时还没想通而已。” 堂中诸臣随着李善道,都围在了沙盘边。 他一番分析、总结下来,诸臣皆是信服,皆同意了他的判断。 李善道环顾诸臣,问道:“若公等是郑颋、贾润甫,会怎么解决兵力问题?” 薛世雄考虑了下,抚须说道:“大王,若臣是郑颋、贾润甫,欲解决兵力不足的问题,臣会将遣往封丘之此路兵马,多张旗帜,虚张声势,而以羸兵、丁壮多充其数,这样,就有相对足够的兵马可以运用,奔袭开封的陈大将军部、或者宛丘的高大将军部。” 李靖皱着眉头,察视沙盘。 李善道注意到他的视线移到了西南边的洛口仓城上,心中一动,问道:“药师,你是在想?” 李靖的目光,盯在洛口仓方向,说道:“大王,臣忽有所虑。李密主力虽难速至,然其若效仿前番遣贾润甫、程知节援管城之例,再遣一支偏师精锐,先期抵达至呢?如此,郑颋、贾润甫手中兵力便非不足了!” 此言一出,堂中诸人皆是一震。 萧裕说道:“然近日细作探报,并不见有报李密又遣一部兵马先再援管城。” 李靖说道:“若以间道而行,或绕道而行,细作未必能够察觉。” 李善道目光炯炯,视线巡梭在洛口、开封、宛丘之间,指向了沙盘上的襄城郡,说道:“若出洛口营后,先南下,绕经襄城,然后东北而进,既可至开封,也可至宛丘!若行此路,确可避我耳目。”当即令陪从堂中的王宣德,“立即传令杨粉堆、康三藏,加派精干细作斥候,严密探查襄城郡方向,有无魏军潜行踪迹。若有蛛丝马迹,火速来报!” 王宣德领命疾出。 萧裕神色凝重,说道:“大王,若真如此,我军需早作准备!不知就此,大王打算怎么应对?” 李善道立於沙盘前,斟酌片刻,说道:“贾润甫万余众是打不下封丘的,但不论其与郑颋的真实意图,是在开封,抑或封丘,我白马主力皆需南下策应。我意宜即下令,即日起,全军整备战具粮秣,甲胄兵器,明日先遣冯金刚引部南下,佯作驰援封丘,实则观开封、宛丘方向动静。三日内,主力必须完成集结,随时待命开拔! “另,以八百里加急,传檄陈敬儿、高延霸,郑颋、贾润甫或行声东击西之计,李密援兵可能已借道襄城潜行,令其加倍警惕,广布斥候,严密监视西南襄城郡方向!不得有误!” 诸臣皆觉此策稳妥,无人异议。 军令当日传下,白马诸营闻令而动,战马嘶鸣,兵甲铿锵,一派临战景象。 次日上午,冯金刚部先出,南下封丘。而杨粉堆、康三藏的斥候、细作,与给陈敬儿、高延霸的檄令,则於军令下达之昨日,已出城去。 …… 却说给陈敬儿、高延霸传令的令使,策马如飞。 白马到开封两百多里地,於冯金刚部开拔当日快傍晚时,给陈敬儿传令的使者到了开封城北。 开封城下,攻城的战事正酣。 陈敬儿督率本部及周文举、李公逸等部,从北、东、南三面一并对开封城展开围攻。 云梯如林,撞车轰鸣,箭矢飞石如雨点般互射。 城头守军在罗士信的亲自督战下,依托残破的城垣,死战不退,喊杀声、叫嚷声震天动地。 信使在城北周文举部营地外验明身份,问清陈敬儿正在城东主攻方向指挥,又马不停蹄绕城向东。穿过连绵的营帐和层层戒备的攻城部队后阵,终於抵达城东中军。 一座高大的巢车矗立陈敬儿的将旗旁边,陈敬儿身披重甲,立於其上,在凝神眺望攻城战况。 虽面容略带连日征战的疲惫,但眼神明亮,精神昂然。 军吏引信使登上巢车。 陈敬儿闻报转身,恭谨地接过密封的军令,验看封泥无误,拆开来看。 看罢,他神色不变,对信使说道:“有劳辛苦,且先下去休息。”随即将军令紧攥手中。 身边诸将中一人,问道:“大将军,大王令下何事?” 陈敬儿轻描淡写地说道:“贾润甫率部进逼封丘。大王疑其声东击西,意在我军,或李密援兵已间道潜行将至。令我部严查西南襄城方向,有无敌踪。” 诸将登时,皆神色一紧。 陈敬儿却是镇静,望了望西沉的落日,说道:“天色将晚,传令各部,再攻半个时辰收兵。收兵后,便增派斥候,多路齐出,细细探查西南襄城郡方向。” 攻城正酣,若骤然大规模调动斥候,易引起军心浮动,可能会引起各部的不安。 此际天色将暮,残阳如血,映得城头血迹斑斑,宛如赤染。又攻了半个时辰,暮色四合,鸣金声起,攻城器械缓缓后撤,三面攻城的将士次第脱离战场,退还营区,留下遍地狼藉。 陈敬儿回到本营大帐,不做耽搁,便即遵照李善道军令,传将令下,增派斥候,探查襄城郡方向;并令北、东、南三面大营加强戒备,多安排夜间巡哨。 却是日夜间,三更时分,陡然城北周文举部大营方向,杀声四起! 陈敬儿披衣而起,数骑浑身浴血,自北营方向,狂奔而至,狼狈进禀:“程知节!程知节!” 第五十章 程知节突营陷阵 “程知节?” 此数骑仓急禀道:“大将军,正是程知节!突袭我营,辕门已失!” 陈敬儿营中诸将,闻得北营扰乱,这时皆已赶到中军帅帐。 一个将诧异说道:“程知节?”声音不由得提高几分,“大王檄令中分明说,程知节正随贾润甫攻打封丘,怎会现身此处?”这将名叫郭循,本屈突通部降将,现任陈敬儿军车骑将军。 左一军总管李恭,出声说道:“或有一种可能,攻封丘的程知节,是假的!” 此言一出,郭循不再言语,这几乎是唯一的解释了。 一个不到二十的年轻吏员急趋上前,急切说道:“大将军,仆素闻阿父言,程知节当世万人敌也,北营危殆,须当速援周文举将军!” 说话的乃是李善道从子李良。改制后,他有志军旅,便在陈敬儿军中出任参军。 陈敬儿端坐主位,身披铁甲,外罩戎袍,面沉如水,手指在案几边缘轻轻敲击,目光投向帐外夜空。帐外呼啸的寒风卷过营寨,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夹杂传来北边隐隐的杀伐声。 他考虑稍顷,说道:“若程知节是假的,攻封丘的贾润甫怕也是假的,则今夜突袭周文举营的敌兵,十之八九就是贾润甫、程知节两部。夜黑如墨,敌情不明。程知节骁勇,贾润甫多谋,焉知此非诱我出援,设伏待我之策?不可贸然出援!”思虑定下,下令说道,“诸将听令!” 郭循、李恭等将俱躬身肃立。 “各归本部,严束部曲,不得擅动。但有异动,立斩不赦!各营寨门紧闭,加强守备,弓弩上弦,多备火把,斥候倍出,谨防敌趁乱袭我本营。无我令箭,一兵一卒不得出营!” 军令如山。诸将虽心系北营,也知陈敬儿所虑在理,当下肃然领命,鱼贯而出。 步履匆匆,铁甲叶片的摩擦声在这静夜里,北营隐约杀声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清晰。 待诸将离去,陈敬儿目光落在帐中浑身浴血、满面惊惶的这几个周文举营信使身上,语气沉缓却不容置喙,令道:“尔等速回,寻到周将军。传吾将令,若敌已突入营中,情势难挽,不必死守,寻隙突围而出,保全士卒为上。” 这几骑闻言,面面相觑,但军令当前,见陈敬儿决意已定,不肯发兵相救,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不敢再言,只得抱拳应道:“遵令!”转身冲出帐外,翻身上马,没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陈敬儿又唤过亲兵:“即刻传令城南营李将军:紧闭营门,只守不战。敌若来攻,凭坚拒守,击退即可,万勿出营追击!”亲兵领命疾去。 帐内只剩陈敬儿与李良。 李良年轻的面庞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中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北营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越来越大。 夜空中,从帐中就可望到,北边已被火光映得通红。 陈敬儿起身,步出大帐。 寒风扑面,带着远方飘来的烟气。 他登上营墙,手扶冰冷的垛口,先是极力向营外周边无边无际的漆黑夜色中眺望。除了近处被火把照亮的营墙轮廓和西边十余里外开封城头微弱的灯火,目力所及,唯有无边无际的墨色,深不可测。他侧耳细听,北边的杀声、己方营寨因紧张传下的命令而略显嘈杂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以外,城南李公逸营虽也有喧杂传来,却并不混乱,应是尚能维持秩序。 陈敬儿略微放下了点心。 他最终将目光投向城北。火光冲天而起,将半边夜幕烧得赤红,杀伐之声如汹涌的潮水,一波高过一波,随风入耳。熊熊烈焰映在他的眸子里,跳跃不定,如同他此刻深藏於心的不安。 寒风吹动他颌下须髯,袍角猎猎作响,他如磐石般,凝立不动。 大王兵书中有教,将为军胆,遇到大事当静气,以安稳军心! …… 周文举的主营,已化作一片修罗屠场。 程知节的将旗在营门外朔风中狂舞。 却是夜袭周文举营的,的确是程知节部。他先以勇士十余,借着夜色,悄悄攀上营墙,夺下辕门,放下吊桥,之后亲率精骑突入营中。 营内,千余跟从程知节杀入营中的魏骑,在密集的帐篷间驰骋冲突。 骑士手中的长槊、横刀借着马势,每一次挥砍突刺,都带起蓬蓬滚烫的血雨。更有魏骑手持火把,四处投掷,引燃帐篷、粮草、车辆。火借风势,迅速蔓延,将营盘切割成一片片火海。 “杀!”程知节一马当先,长槊过处,血花飞溅。 他身后的骑兵呼喝如雷,马蹄践踏着倒伏的尸体和散落的兵器,将混乱推向极致。 仓促应战的周营士卒,大部分的士卒刚从睡梦中惊醒,有的甚至赤身露体,仓皇奔走,寻找兵刃或主官。有的被战马撞倒践踏;有的在混乱中被自己人冲散踩伤。有的胡乱披着衣甲,嘶吼着结阵抵抗,却被汹涌的马魏骑冲垮。火光熊熊,帐篷燃烧发出噼啪爆响,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兵士找不到队率、校尉,军官的呼喝被淹没在魏骑的喊杀与周兵垂死的哀嚎中。尸体横七竖八,伤者在地上痛苦翻滚,火势借着风势蔓延,将绝望映照得无处遁形。 程知节目标明确,直扑中军大帐。 他驱马冲杀,槊下无一合之将,乱马交枪中,杀开血路,转眼间,杀到中军帐前。 帐外,代表主将身份的“左侯卫将军周”字大旗仍在夜风中飘荡,然而大帐之内,空无一人,只有翻倒的案几和散落的文书。 程知节勒住战马,坐骑人立而起,发出长嘶。 他横槊立马,虬髯上沾着几点暗红的血渍,瞧了眼空帐,骂道:“这贼厮,逃得倒快!” 环顾营中乱像,他将视线投向城北与城东结合处,那片火光照耀边缘、更显幽深的暗影地带。 …… 深邃的暗影之中,确如陈敬儿所料,埋伏着数千魏军步卒。 伏兵的主将也正是贾润甫。 他按剑立於一处土坡上,目光如隼,紧紧盯着开封城南方向陈敬儿大营的动静。 然而,除了营墙上加强戒备的火把和绰约可见的巡弋人影,营门紧闭,毫无出援迹象。 “陈敬儿,却能沉得住气。”贾润甫低语,带着遗憾。 诱陈敬儿出援,半道伏击的算盘落了空。他望了望周文举主营的火光和越来越激烈的战斗声响,果断下令:“伏兵既无所用,不必再藏。传令,增援程将军,彻底打垮周文举!” 数千魏军步卒从暗影中列队而出,刀枪如林,迅疾地扑向已成火海的周文举主营。 生力军的加入,击溃了周营残兵最后一点抵抗意志。周文举主营连同附近一座副营,完全被魏军攻陷。魏军大肆砍杀焚烧,直至当第一缕晨曦挣扎着刺破东方的云层时,方才收兵。 虽经一夜厮杀,这支魏军是旧日张须陀帐下的精锐,撤退之际,却有章法。贾润甫、程知节等的将旗在晨光中依次移动,步卒现撤,骑兵收拢两翼,并及断后,缓缓向南边退去。 陈敬儿一夜未眠,在营墙上凝望已久。 此刻天色放亮,视野开阔。他极目远眺,将撤退魏军的规模、队列尽收眼底。这支魏兵步骑计约四五千数,魏军撤退的路径开阔,两侧地形一览无余,并无大队伏兵的迹象。 再向开封城头望去,今夜这支魏军的突袭,定是城中的罗士信不知。与陈敬儿担心夜深,不能辨别敌人相同,罗士信亦应是顾虑连日守城之下,守卒已然不足,故再闻得城外乱后,未有出城夹击。直到方下,开封的城门也还是闭着,没有开城门出击的迹象。 “郭将军、高将军。”陈敬儿收回视线,说道。 早已等候在旁的诸将中,郭循与另一将上前,应道:“末将在!” 这另一将是个熟人,不是别人,即是本窦建德部将的高士兴。高士兴颇擅骑射,组建卫军时,李善道将他拨到了陈敬儿帐下,与郭循等一并统带骑兵,听候差遣。 “贼已疲敝退兵,伏兵亦无。你两人率本部精骑追蹑其后,挫其锐气,不可令其从容退走!” “诺!”憋了一夜火的郭循精神一振,与高士兴抱拳应诺,大步奔下营墙。 号角长鸣,营门洞开。 郭循、高士兴各引骑一二百,冲出营门,过了吊桥,沿着官道追去。 晨光微熹,尘土飞扬,两将一左一右,策马疾驰,直逼魏军后队。 魏军后队步卒闻得身后蹄声震天,并未慌乱,在军官呼喝下加速前行。断后的骑兵,迅速调整队型。只见“骠骑将军程”字的骑旗飞快地向后移动,百十骑在程知节的旗号下返身迎来。 程知节催马扬槊,当先而奔,他衣甲染血,厉声喝道:“程知节在此!鼠辈敢来送死!” 觑定追来左边敌骑“车骑将军郭”的骑旗,好个程知节,拍马急赴,杀散郭循部的前锋十余骑,径取郭循。程知节马快如电,槊出如龙。郭循举槊格挡,程知节的槊锋已贯其肩胛,血溅三尺。郭循惨呼坠马。左右亲兵死战抢护,这才将他救回,负之而走。 程知节追之不及,将围上来的郭循部骑再度杀散,转顾右边的高士兴部骑队。 浴血重铠,毫不在意,驱马复进,改向高士兴将旗杀去!高队骑兵忙上前阻拦,其数虽众,如何是他对手?皆不能挡其锋锐,人马辟易,势如裂帛。须臾而已,即被他突至旗下!高士兴见他甲胄尽赤,突进如风,大呼如雷,这般凶悍,肝胆俱裂,不敢交锋,拨马后撤。 郭循负伤,高士兴遁走,两部骑兵士气大沮,纷纷拨马后退。 程知节率骑追击,追到营前护城河外,营墙上弓弩齐发,方才止下追击,从容不迫地还队。 …… 偷鸡不成蚀把米。 追击未有斩获,反而折损了三二十骑,郭循也受了伤。 营墙上的陈敬儿摸着胡须,嘿然无语,心中暗道:“真不愧大王称赞,这程知节端得悍勇。” 郭循等败兵刚入营门,程知节等骑才退走未久,辕门处一阵骚动。 只见周文举在几个亲兵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了进来。他衣冠不整,脸色惨白如纸,身上胡乱裹着件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皮裘,却是昨夜仓皇逃命,连甲胄都来不及穿戴。 陈敬儿已下营墙。 周文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大将军,末将……,末将……” “损失几何?”陈敬儿打断他,问道。 周文举嘴唇哆嗦着,说道:“末将……,末将不知。仓促突围,部众星散。” 陈敬儿语气严厉,斥责说道:“俺早有军令,令尔等严加戒备!何以懈怠至此,竟至营寨被陷,士卒死伤枕藉?按军律,当斩!然不敢专擅,当奏明大王,请大王圣裁!”他顿了顿,看着周文举瞬间面无人色,“现下,速去收拢残兵,重整营寨!若再有疏失,定斩不饶!” 尽管陈敬儿平素很少动怒,常以笑脸待人,这一怒之下,配上他不久前大败罗士信的威势,吓得周文举冷汗涔涔,此时闻他此话,周文举如蒙大赦,又惊又愧,连连叩首:“谢大将军不斩之恩!”连滚爬爬地去了。 陈敬儿随即又令:“多遣精干斥候,务必探明贾润甫部虚实,尤其要查明襄城方向有无敌踪!另,严加防备城中罗士信趁乱出袭!” 李良侍立在侧,忧色更浓,说道:“大将军,阿父前日方有警讯,须防魏军偷袭。贾润甫、程知节果就来袭!如今看来,攻封丘之魏军,确系诱兵无疑。又贾润甫、程知节既敢夜袭我军,李密也极可能是已派新援,并且说不定,已近在咫尺!眼下开封难克,敌援将至,我军底下如何是好?” 却这李良所言,也正是陈敬儿心中所虑! 贾润甫、程知节佯打将旗在封丘,而声东击西之,实夜袭己军,这不算是最要紧的麻烦。更严峻的是,李密的后续援兵确实是很可能已在来开封的路上。 则现下,何以应对为宜? “将为军胆,处变不惊”的李善道兵书中所教之要诀,再次闪现过陈敬儿的脑海。 他深吸了口带着焦糊味的寒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焦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说道:“李参军所言甚是。眼下之计,一在固守营寨,二在探明敌情,尤其是襄城方向有无敌踪。及将此间战况,昨夜遭袭,周营失陷等事,飞马急报大王知晓,恭请大王裁示!”目光扫过城北和依旧紧闭的开封城门,“未得大王明令之前,各营坚守不出,静观其变。” 诸将叉手应命。 午后,派出的斥候飞骑回报,带来了最坏的消息:一部万余人的魏军,偃旗息鼓,正从襄城郡方向急速开来,距此已不足百里!更兼先前抵达襄城的朱粲部数千步骑,亦在向开封移动! 陈敬儿闭了闭眼,最后一点侥幸也烟消云散。他睁开眼,望向帐外阴沉的天空,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叹道:“功亏一篑。”开封,已不可图。然还没有得到李善道的明令,他不能擅自撤军,只能令,“全军戒备,固守待命。再派快马,将此急报,十万火急,呈奏大王!” 李良“底下如何是好”的询问,如同重锤,反复敲击在陈敬儿心头。 开封打不了了,敌军援兵将至,下一步该怎生应变?贾润甫、程知节挟新胜之威,又会如何动作?他负手在帐中踱步,眉头紧锁,反复思量,却难觅万全之策。 大王必有对策。大王的令旨,何时可到? …… 急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穿越深冬的原野,抵至白马。 郡府堂上,巨大的沙盘上,河流、城池、山脉、道路皆以黏土、木牌标识。 李善道正俯身细察开封左近的标记。 薛世雄、李靖、高曦、萧裕等诸臣闻召而至,肃立两侧。 灯火通明,映照着他们同样凝重的面容。 陈敬儿的急报,他们已经传看过了。 薛世雄忧思说道:“竟如所料!”进言说道,“大王,郑颋、贾润甫效大王故计,开封已不可取,下步须防魏军趁胜进迫雍丘!宜当檄令陈大将军撤还雍丘,立加守备,并增兵往援,以备不虞,迟则生变。” ——“故计”云云,指的是日前王君廓等兵到河阳后,先是掩伏不出,趁单雄信攻城无备,而从中潬急赴河阳南城,杀将而出,大败单雄信,使单雄信兵退三十里此战之事。却也正是李密在定令郑颋、贾润甫反击此策时所说的“单雄信怎么败的,就怎么还给李善道”此话之意。两者皆是隐匿援兵,趁敌不备杀至。且也无须多说。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薛公言之甚是。雍丘乃我侧后要冲,不容有失。传令陈敬儿,全军撤回雍丘。撤时,谨慎殿后,若敌追蹑,择有利地形挫其锐气即可,不必恋战。”他略一停顿,又令道,“令冯金刚部,加快行进,进驻雍丘增防,从陈敬儿节制。” 薛世雄所忧,还只是可见之小患。 萧裕接着开口,点出了更深远的危局:“大王,魏之新援既至,开封战局逆转,我军夺取荥阳以断李密东进之路的良机已然错失。而李密洛口主力,闻讯必加速开拔。当务之急,乃是我军的整体方略,该如何调整,以应此剧变?” 他视线徘徊沙盘上洛口至荥阳一带,忧虑之色溢於言表。 数日前,关於判断魏军攻封丘之真实意图,以及该当何以应对的军议开过后,李靖这几天都在思考底下可能会出现的变局。当下的这个变局,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已有对策。 见李善道看着沙盘,皱着眉头不语,李靖便上前一步,叉手行礼,进言说道:“大王,敌情剧变,臣之愚见,应对之策,不外二者:其一,趁李密主力未至,贾润甫、程知节新胜立足未稳之际,我军集结精锐,主动寻其在开封左近进战,若能战而胜之,可稍挽颓势,迟滞李密东进锋芒;其二,……”他指向代表己方腹地的区域,“稳固雍丘、白马等地,深沟高垒,做好与李密主力长期对峙之准备。此二策,各有利弊,需大王圣断。” 李善道目光深邃,凝视着沙盘上纵横交错的河流与城池。 这几日,他同样在反复权衡。 李靖的分析,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他缓缓抬起头,已有了决断,说道:“药师所言,深合我意。此二策,不必取舍,可并行不悖。”手指雍丘,“先令陈敬儿撤回雍丘,贾润甫等若恃胜骄狂,就在雍丘城下挫其锋芒。并以此做迷惑李密、孟海公、徐圆朗等辈,使其难判我真实意图之用。” 接着,指向东郡东北的东平、东边的济阴两郡,说道,“其二,同时经此月余綦公顺、王薄、徐州驻兵等各部的分道进略,攻取济阴、东平之机,已然成熟。李密一旦提洛口大军东来,兵锋之盛,绝非一战可定乾坤。荥阳、开封一线,或将成拉锯。届时,若孟、徐二部趁我主力胶着於前,袭扰我之后方,则我腹背受敌。故此二郡,既荥阳暂难克取,便须赶在李密主力抵达荥阳之前,或至少在其兵锋初临之际,转兵以取,以雷霆之势,速拔克之,以奠定我稳固后方。” 薛世雄、高曦、萧裕等闻言,皆深以为然。 此乃老成之策。后方不靖,大军焉能久战於前? “然李密大军东进,至多半个月内,必至荥阳。故攻取济阴、东平二役,务求速战速决,不容迁延,拖沓则全局危殆。而又欲求速决,非智勇兼备之良将不可!”他顾盼诸臣,目光定在李靖身上,语气转为郑重,“药师。” “臣在!”李靖心领神会,肃然应诺。 “卿韬略过人,洞察机微。我欲劳卿为一路主将,取济阴,何如?” 李靖自投到李善道帐下,还没独自领过兵,但他一直都参与中枢的军事决策,他的能力,通过这些决策,薛世雄等都很服气,用他为一路主将,自是诸臣皆没异议。 虽是初次领受独当一面的重任,李靖神色却依旧沉静,唯眼神更加明亮。 他躬身叉手,姿态恭谨而沉稳,应道:“大王信重,委以方面之任,靖虽才疏,敢不竭尽驽钝,以报知遇?定当克期攻取济阴,擒斩孟海公,献於阶下!” 李善道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微微颔首,目光转向沉默立在李靖身侧的高曦,说道:“沐阳。” 高曦上前,甲叶铿锵,抱拳应声:“臣在!” “东平一路,非卿莫属。卿可愿往?”李善道问道。 “臣领命!”高曦的回答干脆利落,毫无迟疑,充满一往无前的决心。 他麾下陌刀兵甲天下,攻坚摧锐,冠绝诸军,以其部为主力攻取东平,在诸将意料之中。 “甚好!给你两路两天的备战时间,第三日出营。并及檄令王薄、綦公顺、徐州兵马从北、东进攻济阴、东平,为卿二人策应,牵制敌势。三路并进,务必以泰山压顶之势,速平二郡。” 大策既定,军情紧急,李靖、高曦即刻告退,返回本营点兵备马。 给王薄、綦公顺及徐州方面的令旨,也由快马流星送出。 又议得多时,薛世雄等亦辞拜出堂,各去操办归他们负责的预备援兵等各项诸务。 堂上复归安静。 案头,静静躺着一封来自贵乡的书信,系今日才刚送到的徐兰的家书。 直到此际,李善道方有空闲,在烛火下,给她回信。 提起笔,砚中墨汁未干。 他沉吟片刻,笔锋落下:“兰卿妆次:白马风寒,军务倥偬,得卿手书,展读再三,如晤芳泽,心绪稍宁。卿诸事安好,闻之甚慰。为夫远在行间,惟愿卿善自珍摄。 “近日军情,瞬息万变。李密狡黠,效我河阳故智,潜遣贾润甫、程知节突袭开封,陈敬儿虽持重,未堕其伏,然周文举营溃,开封难图矣。更兼襄城敌援万余,兼程将至,朱粲部亦动。开封功败,已成定局。已令敬儿回守雍丘。 “密之洛口大军,不日将倾巢东向。荥阳、汴水之间,恐成久战之局。值此陡变,风云激荡。然为夫已筹策於胸,自有应对之方。卿勿多忧。 “唯密拥众数十万,名动海内,实为劲敌。为夫虽勉力运筹,实不敢言万全。夜深人静,独对舆图,细较攻守之势,偶有彷徨负重之感,如履薄冰。 “关河冷落,朔气侵衣。想庭隅寒梅应发,卿若撷而簪鬓,清艳必增韶华。善自加餐,勿以远人为念。临楮书不尽意。愚夫善道手泐。” 第五十一章 降守争议坚城耸 济阴郡府,堂上。 冬日的寒气似乎穿透了厚重的门帘,缠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孟海公踞坐主位,一张阔脸上阴晴不定,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案几上摊开的军报,灼得他坐立不安:“汉军两路并进,各步骑万余,器械鲜明,甲伍齐整,大张旗鼓,一路李靖为将,犯我济阴;一路高曦为将,扑向东平……” 这份军报,堂中诸人皆已看过。 一人离席起身,说道:“大王,汉军两路并进,一取我济阴,一攻东平。当下我军已无外援,王薄、綦公顺等又扰我侧后,其一旦合兵而进,与李靖部呼应,我军就将腹背受敌。济阴郡东西不过三百里,南北宽不过一二百里,区区一郡,弹丸之地,怎能守御?”他顿了下,见孟海公只是听,未有言声,大胆提出了自己的建议,“臣之愚见,不如审时度势,早做他图。” 却此人年三十有余,头戴幞头,身着青色文士襕衫,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宜,乃是出身济阴郡成武县的豪族成氏,名子路。成武被孟海公攻占后,他为保家业,引众依附,因颇有智计,渐为孟海公倚重,视为谋主。——“大王”也者,如前所述,孟海公自称“宋义王”。 成子路语意含蓄,但“他图”二字所指,堂上诸人心知肚明。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响,一人猛地拍案而起,震得案上杯碟乱跳。 众人看去,这人身形魁梧,面庞黝黑,满脸虬髯,眉宇间与孟海公有几分相似,一身赭色劲装裹着铁塔般的身躯,系是孟海公的从弟孟啖鬼,最是孟军中的勇将。 孟啖鬼大声说道:“甚么他图?投降不成?成公,未战先怯,你这是在动摇军心!”与孟海公说道,“阿哥,万不可降!成公说我军当下已然无援,岂非胡扯?已得郑颋檄文,魏公亲统数十万大军,不日即将抵达荥阳,怎能说我军无有外援?阿哥,没甚可怕的,只要我等能将城守住个十天半月,魏公大军一到,汉军复能何为?只有撤退而已!却怎可降?降个鸟!” 成子路忧色满面,说道:“大王,正因魏公大军将至,济阴、东平毗邻东郡,才已是汉王的肘腋之患,必欲赶在魏公到前,拔之而后快!只恐不等魏公兵到,我郡已陷。” 孟啖鬼嗤之以鼻,说道:“公何必长他人志气?若来犯我郡者,是高曦这鸟厮,颇有凶名,我等降或不降,尚可议论。可今来犯我郡者李靖?素不闻其名,料必一介新进之竖子,不知怎么得了李善道的欢心,遂得领兵。其本已无名鼠辈,又其所统带步骑虽有万余,然皆李善道帐下的骄兵悍将,肯不肯听这竖子的命令,且还不好说,有何可惧!” 转对孟海公说道,“阿哥,而且其众即便万余,我军现驻郡中者,亦近万,济阴郡诚小,如果分兵守各城,或不堪战,但若集全军之力,固守济阴县城,以我近万之众,粮草足支月余,有何不能守?不仅能守,倘有可趁之机,还可出击,叫这李靖有来无回,亦非不能!” “若东平被高曦攻陷,高曦回师夹击我郡呢?”成子路说道,“另外,又若汉王再遣援兵助李靖呢?更遑论王薄、綦公顺必会集结彼部兵马,从我侧后夹击我郡。则到其时,何以能守?” 成子路家是成武豪强,投从孟海公后,带了些他的宗族、徒附参与义军,在孟军中俨然自成一系,他出身豪强,平时作风豪奢,对待寻常草民出身的大部分孟军将士,也不免轻视。 孟啖鬼早就与成子路不和,因在听得他此言后,又做反驳,说道:“徐圆朗现守东平之部,比我军还多,万余之众,其谋士刘复礼多智,其将李去惑、李潘买、李开弼等,无不万人敌也。高曦纵有凶名,其若闭城自守,足可抗之!而王薄、綦公顺两部,目前多分散在琅琊、下邳、东海诸郡,邻近我郡的兵马,拢共两三千数。这点人马,能对我侧后造成什么威胁?即便彼等欲集合分散各处的兵马,没个十天半月,能凑齐么? “至於李善道再给李靖遣派援兵?成公,你不闻军报么?”孟啖鬼环视诸人,“贾润甫、程知节在开封大败陈敬儿,牛进达等兵压封丘,孟让督众万余,并朱粲部也都已近开封,李善道此际,分出两军来犯我济阴、东平,已捉襟见肘,怎可能还有余力再给李靖遣派援兵?” 他斩钉截铁地总结说道,“是以,我军要对付的,就只是李靖这一路人马!”斗志昂扬地与孟海公说道,“阿哥,俺还是这句话,只要收缩兵力,固守济阴城,静待魏公大军,有何可虑?” 成子路见孟啖鬼态度如此强硬,知再与他争辩下去也无用处,索性不再与他争辩,向着孟海公躬身行礼,言辞恳切,道出了他的肺腑所思,说道:“大王,汉王待人宽厚,人所共知。王薄、綦公顺、周文举、李公逸等归降之后,无不加官进爵,荣宠有加。今宇文化及已为汉王所擒,传国玉玺亦归汉王,天命所归之势已成。大王若於此时顺应大势,举郡归降,何愁不保富贵尊荣?又何必徒耗兵力,顽抗汉军,置满城军民於水火,事败亦恐性命不保?” 孟海公犹未说话。 孟啖鬼勃然大怒,蒲扇般的大手再又重重地拍在案几上,怒道:“周文举那厮,本在韦城逍遥,降了李善道后如何?开封城下,被打得损兵折将,差点连命都丢了!王薄、綦公顺、李公逸诸辈,又也谁个不是被李善道驱策着卖命?阿哥!” 他亦袒露肺腑之言,情真意切地说道,“咱们在济阴,你称王做主,快活自在,不好么?为何非要降了李善道,去给他当牛做马?降了他,阿哥的王号还能保得住?只能是寄人篱下,与周文举诸辈同,任李善道驱使!再说,魏公大军将至,他与李善道决战在即,胜负犹未可知。若现在降了李善道,而李善道兵败身死,魏公岂能饶过我等?到时才是性命不保!” 孟啖鬼这话,说的倒是不错。 堂上诸将中,颇有人暗自点头。 这话并且也戳中了孟海公的担忧。 孟啖鬼是他的从弟,不降的态度这般坚决;而成子路是他的谋主,却一力主降。他本就犹豫难决,这时便更摇摆不定。他左右为难,焦躁地搓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抬眼看向堂下一直沉默不语的一将,问道:“玄符,你意下如何?” 被唤作“玄符”的此将名叫蒋善合,字玄符,是孟海公帐下的大将。 其人年约三旬,本济阴豪强出身,体格健壮,面容方正,虽着武将袍服,但眉宇间少了孟啖鬼的草莽悍气,多了几分沉稳练达。 被孟海公这一点名,他暗暗叫苦。 要论倾向,他其实更倾向於成子路的判断,济阴孤城难守,不如早降。可孟啖鬼乃孟海公至亲,态度这等激烈,且所言降后身份、前途及李密胜败的隐忧,也有道理。则他若此刻直言赞同成子路,必开罪孟啖鬼,甚至有可能引得孟海公猜疑於他怯战或怀有二心。 他略一踌躇,抱拳躬身,答道:“此军国大事,臣愚钝,不敢置喙,唯大王之命是从。” 这等於什么都没说。 孟海公看看低着头的蒋善合,又看看成子路和怒目圆睁的孟啖鬼,心中挣扎良久。李靖确实名不见经传,李密的大军也的确将至荥阳,如果现就投降,似乎确有些操之过急。 他猛地一咬牙,拍板说道:“好了!就依啖鬼所言!未战先降,岂是大丈夫所为?我济阴城坚兵足,何惧那无名李靖!传下令去:各城守军,除留斥候,尽数撤回郡城!啖鬼、玄符,你二人即刻巡视城防,加固工事,备足滚木礌石、火油金汁。全军戒备,孤倒要看看,李靖这贼厮有何本事,能啃下我这济阴坚城。待魏公大军一到,再做计较!” 他终究还是存了观望和侥幸之心。 “遵命!”孟啖鬼大喜,声如洪钟地应诺,轻蔑地瞥了成子路一眼,大步流星出堂而去。 蒋善合紧随其后。 成子路张了张嘴,见孟海公主意已定,无可奈何,微不可闻地叹息了声,颓然垂首。 军令下达,济阴郡内登时鸡飞狗跳。各县守卒仓皇撤向郡城,百姓惊惶不安。 济阴城中,则孟啖鬼与蒋善合等将领日夜巡城,督率士卒加固城垣,清理护城河,搬运守城器械。济阴城头,长矛如林,滚木礌石堆积如山,一副誓死固守的架势,只待李靖兵临城下。 …… 从白马大营出来后,去东平郡,是东北而行,去济阴郡,是向东而行。 李靖与高曦两军,同时出的营,出了营后,分成了两路。 ——之前李靖虽然是随从李善道,同到的白马,但改制后,划拨给他统带的部队,当时还没有到,后与高曦、萧裕等部前后脚到的白马。 且说李靖这一路,军行甚速。 出白马,过韦城,踏入济阴郡界。 沿途所见,村镇凋敝,田野荒芜,乱世疮痍触目惊心。 前军哨骑回报,冤句等县守备空虚,几同空城,守卒已尽数撤往郡治济阴县城。李靖闻报,神色如常,只命前军扫清斥候,大军不作停留,继续东进。 初冬的寒风掠过黄河下游平原,卷起枯黄的草叶和尘土。 万余步骑组成的行列,旗帜飒飒,如同洪流,在官道上蜿蜒前行。 步卒扛着矛、盾,背负行囊,队列严整;骑兵控缰缓行,战马喷鼻,长槊在稀薄的阳光下反射冷硬的光泽。辎重车辆吱呀作响,夹杂军官短促的口令。没有喧嚣,只有整肃的行军韵律。 两日急行,约两百余里路程甩在身后。 前方,一条河流横亘,河水汤汤,波光清冷。因河面较为宽阔,未被完全封冻,但水流滞缓了许多。这条河便是济水。对岸,遥见一城,城垣高大,则即济阴的郡治济阴县城。 大军在济水北岸停下。 李靖勒马立於河畔高坡,身后“左屯卫大将军李”字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目光沉静地越过宽阔的河面,投向对岸严阵以待的城池。城头上人影幢幢,刀枪旗帜密布,戒备森严。济水南岸,只有零星游骑远远窥探,见汉军势大,不敢靠近,打马便跑,不见大队兵马的踪迹,显然,孟海公已将全部赌注押在了那座孤城之上,连济水都放弃守了。 “传令:全军沿河休整,埋锅造饭。斥候沿河上下游二十里,搜寻可用船只、渡口。排岸官伐木取材,准备搭建浮桥。”李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后诸将耳中。 ——当下部队的工兵,在非攻城时,大致两种,一种叫土工,负责筑营、挖壕等陆地工程,一种便是排岸兵,负责架桥、疏通水路等河道工程。攻城时,推云梯等的梯手外,有时还会临时组建挖掘地道的工兵队伍,称之为掘子军。且无须多说。 命令迅速得以执行。 步卒依令散开,在军官指挥下有序地到背风处休憩、取水、生火。骑兵控着战马,在稍远处饮水。工兵营的士卒则手持斧锯,奔向河岸附近的树林。斥候沿着河岸搜寻可用的渔船、渡筏。不多时,炊烟袅袅升起,人马的喧嚣打破了河畔的寂静,但整体紧张有序。 李靖在百余亲兵的簇拥下,依旧驻马在河岸高坡,远望对岸的济阴县城。 几名文吏随侍在侧。 一人说道:“大将军,孟海公尽撤外县守军,龟缩郡城,其志在死守。观其城防颇固,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今我兵力与其守军相当,这济阴城恐怕不一定好打。” 这人年纪不大,眉宇间带着初历战阵的锐气,却是马周。他和李良相同,年轻人,也是志在军中,思求军功,改制后,被李善道任他为了李靖这一军的长史。 边上一名文吏接口道:“马长史所言甚是。大将军,仆敢有一策献。我军方今震动山东,大将军提万众趋至,济阴孤城悬绝,外无必救之援,或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晓谕利害,劝孟海公早降。兵法云之,‘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若能兵不血刃而下此城,方为上策。” 这文吏仪态风雅,名叫柳亨,如前所述,本隋河内郡王屋县长,现任李靖军中记室。 李靖的目光仍然落在对岸城头,仿佛在丈量城墙的高度与厚度,又似在观察城头守军的守备态势。河风吹拂着他颌下的胡须,也带来对岸隐约的号角声。 过了片刻,他缓缓开口,既未赞同,也未否定柳亨的建言,只问道:“浮桥何时可成?” 负责军中工事的参军连忙应道:“禀大将军,两岸坚实,取材便利。已命加紧赶工,日落之前,可架通三座浮桥。” 李靖微微颔首,目光从城头收回,向左右扫视,看了看正在伐木、测量水速、水深,紧张忙碌的工兵,又望向身后炊烟四起,部分将士已开始用饭的本部大军。万余将士,纪律森严,虽在休整,不失法度。没有枉费他自领此军后,从无懈怠的整束心血。 “传令各军总管,半个时辰后,中军帐中议事。”李靖拨转马头,不再眺望对岸的济阴坚城,向刚刚立起的帅帐方向行去。马蹄踏过河岸松软的泥土,留下浅浅的印痕。 第五十二章 招攻策决陋营候 中军帅帐内,炭火燃烧。 李靖端坐主位,由马周、柳亨等陪坐等待。 不多时,脚步声由远及近,左屯卫将军郑智果、马军总管屈突檀越、左一军总管韦千里、右一军总管董康买等将校鱼贯而入,甲叶微响,带进一股寒气。 诸将行礼毕,各自按位次坐定。 李靖环视诸将,从容说道:“兵已至济阴,将渡水,请诸公来,为议攻济阴之法。公等皆有何见,尽请言来。若有良策,我必择而用之。然却有一点,须先言明,此番军议,自可畅所欲言,然计策定后,皆当以军令从事,不得狐疑逡巡,临阵推诿,贻误战机。违者军法处置。” 治军之道,是所谓“三令五申”。“令”即命令,“申”意为表达或说明,合指?再三地命令和告诫。军法言之,“不教而诛谓之虐”,但三令五申过后,再违反者,军纪处之,便是明军法了。命令是这样,战术也是这样。决定前可以讨论,定后,即便存疑,也就必须严遵。? 柳亨见诸将暂皆无言,轻咳一声,再次开口,仍是刚才的建议,说道:“大将军,下官以为,孟海公尽弃外县,聚兵孤城,其心已怯。我军挟威而来,何妨即遣一使,往城下招降?若能使其不战而降,既全士卒性命,亦显我王仁德。” 屈突檀越等将,比之郑智果,或降将,或资历、战功不够;又按官职来讲,亦是诸将中,郑智果仅次李靖,是此攻济阴的亚将,李靖遂看向他,温谦地问道:“郑将军,你意下如何?” 李靖适才远眺济水对岸的济阴城时,郑智果也在眺望,加上探马此前的探报,对济阴的城防情况,他已大致了解。却其乃悍勇之将,打河北、打窦建德、打河东、打宇文化及,都立下了殊勋,战功赫赫,自是看不上孟海公这等小势力,已自有计较。 闻得李靖询问,他嘴角微撇,带着几分战将惯有的傲气,就说道:“费这劲作甚?招降,孟海公也不一定降。渡水后,不如直接就发起攻势!俺方才观其城头守卒,虽旗帜颇密,守卒不少,然系仓促调集,才刚入城未久,号令不一,阵脚未稳。我军挟新锐之气,正当渡河立营之后,乘其守备未稳,雷霆一击。以我百战之师,克此小城,何难之有?” 柳亨虽是出身高门,比较族望,郑智果平民出身,两人没有可比性,然郑智果却是李善道的爱将,从龙之臣,当下地位却恰好相反。被他一顿抢白,柳亨面皮微红,嗫嚅着不再言语。 帐内一时静默。 马军总管屈突檀越,尽管也是降将,乃系屈突通的族子,跟着屈突通一同降的,素有勇名,於郑智果等将之中,可以说是地位仅次郑智果,李靖移目与他,问道:“将军何意?” 屈突通二三十岁年纪,忖思片刻,拱手答道:“大将军,郑将军所言,兵贵神速,确为至理。然柳记室所言,亦非全无道理。末将愚见,或可两手准备。一面遣使投书,示以兵威,促其归降;一面厉兵秣马,积极战备。若其冥顽不灵,再行攻城,不失道义,更显我师出有名。” 韦千里等将,随之纷纷进言。 李靖细听他们的建议,大抵不出“速攻”与“先招抚”两途。 待诸将言毕,帐内复归寂静。 炭火噼啪轻响。 李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案上的济阴郡地图,点了点济阴城的位置,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语调沉稳,说道:“郑将军所言甚是。今我等奉大王之令,来取济阴,临行前,大王再三嘱托,‘速战速决,不可迁延’。李密大军旬日可至,济阴之事,迁延一日,则东郡多一分掣肘之忧。而孟海公以两州之地,一两万众,便敢僭号‘宋义王’,足见其之骄横,料非肯轻易俯首之辈。若遣使招降,非仅不能速决,反会使其有隙加固城防,提振士气,於我不利。”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面露忧色的马周,接着说道,“至於马长史所虑,守卒近万,我军万余,攻坚不易,此虑固在情理之中。然我军乃整备而来,甲械精良,士气正锐;彼之守卒,则多是近日从各县仓促招聚,诚如郑将军言,号令不齐,守备未周。此消彼长,正可击之!” 马周眉头微蹙,仍觉风险不小,说道:“诚如大将军所言,如果城中不降,招降反是给了城中加强城防的机会,可毕竟守卒近万,我军只万余,攻若不能下,如何是好?” 李靖抚须笑道:“宾王勿忧。吾已有计。” 随即,将其谋划细细道出。 诸将、吏凝神静听。 闻罢此计,诸将彼此相顾,乍闻之下,似乎可行,然到底能不能成,却少不了颇有疑虑。 不过,直接进攻合乎了郑智果的心意,他大喜赞成。 一个主将,一个副将,意见统一,则李靖此策便就定下了。 诸将不再有异议,纵有存疑者,亦按下疑虑,齐齐拱手领命。 於是三军休整、饱食过后,傍晚时分,三座浮桥搭起,即全军渡水。 渡水之际,骑先步后,辎重居尾,军容严谨,步履铿锵。李靖立马桥头,目视士卒有序而过。河水拍打桥板的哗哗声与脚步、马蹄声交织,在暮色四合中汇成无形的肃杀洪流。 抵达南岸,大军开至济阴城的南、东两面,择地筑营。——济阴县城西边紧邻济水,可供筑营、攻城的方位只有其余三面,城北较远,同时亦是围三阙一,故不做筑营,只以游骑巡哨。 天色已暗,工兵、辎重兵、民夫为主,紧急赶工,夯土伐木,修筑营垒。 远远望去,步骑混杂,人影杂乱,一派立足未稳的忙乱景象。 …… 济阴南城头。 孟海公裹着厚厚的裘袍,与孟啖鬼、成子路、蒋善合等,凭垛远眺。 汉军筑营的地方在十余里外;离城三四里处,有两个守军的营寨,这时都是紧闭营门。 遥观汉军热火朝天的筑营场景,成子路面带忧色,低声说道:“大王请看,汉军阵列严整,渡水筑营,法度森然,非乌合之众可比。观其营盘虽未成,然气势已足,实乃劲敌。” 孟啖鬼本就对成子路此前劝降耿耿於怀,闻听此言,重重哼了声,斜睨他一眼,转而指着城下远处,对孟海公说道:“阿哥莫听他长他人志气!甚么法度森然,气势已足?阿哥你且观之,汉军当真骄狂,筑营之地,离我城外两营不过十里上下远近,而却连像样的警戒游骑都不多派,竟敢如此托大,分明不将我军放在眼中,何来森然之说?李靖果然庸才,不谙军略!” 带着点惋惜,说道,“只是可惜,可惜!没想到李靖这般不济。不然,就该在济水边设下伏兵,先冲杀他一阵,灭灭他的锐气。白白错过了大好时机!” 他搓着虬髯,望着汉军不怎么设防的筑营状况,又望望黯淡下来的天色,眼前一亮,一拍垛口,说道,“夜色将至,汉军今日必筑营不能成。阿哥,俺有一计,足保大破汉贼!” …… “大将军,孟海公召集诸县兵力,济水都不守了,全军龟缩济阴县城,明显是畏惧我军。他真的敢今夜出袭么?”汉军中军大帐门口,马周摸着下巴,望着济阴县城,狐疑地说道。 李靖安坐帐中,正就着灯火翻阅案卷,手边一盏温热的茶汤散发着淡淡香气。 他抬起头,温和笑道:“宾王稍安勿躁。孟海公从弟孟啖鬼,我颇闻其名,素以悍勇自负。他见我筑营之际,戒备松懈,而现已暮深,入夜后,我军的营地又一定难以筑成;兼我初次领兵,外无声名,他势必小觑於我,岂肯放过这‘天赐良机’?且坐,静待便是。” 马周见他如此笃定,心下稍安,却仍半信半疑,难以静坐。 渐渐入夜。 汉军在城南、城东都筑了营地,各是两营。四个营地皆没有建成。依照李靖军令,各营停下了修筑,兵士入进简陋构成的营区内,晚饭之后,搭起帐篷休憩。 马周、柳亨等陪着李靖在城东中军营的帐内,紧张地等待。 时间在更漏声中缓慢流逝,帐外寒风呼啸,更添几分焦灼。 两人时或到帐门口,掀起厚重的毛毡门帘,向西边的济阴城方向张望。 寒风灌入,吹得案上灯火摇曳不定。 东城墙上灯火稀疏,除了守卒巡弋的身影,并无丝毫异动。侧耳听之,南城也无动静。 “大将军,”马周放下门帘,回到帐中,愈发疑虑,却见李靖安坐从容,喝着茶汤,看着文书,忍不住再次出声,说道,“快三更了,城内还没动静,孟啖鬼不会出袭了吧?” 李靖却依旧从容,笑道:“宾王,且再等等。” 马周到底年轻人,不够沉得住气,坐不住,坐一会儿就起来去帐门口看,来来回回多次。 三更鼓过,城东方向依旧沉寂,南城方向也是静悄悄的。 如果出袭,三更前后是最好的时间段,城中却到此际还是没有动静。马周颇是失望,只怕是李靖判断错了!“大将军。”他说道,“三更已过,城内与城外贼营皆无动静。看来,孟啖鬼并未中计。大将军预先的布置,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意思却已明了。 他言下之意,李靖的预判,恐怕要落空了。 话里还得带着一点更深层的担忧。 不仅布置落空,如李靖自言,这是他头次领兵出征,而此谋又是他此战的头一谋,则如果落空,首战便显失算,对其在军中的威望,恐非好事。他深得李善道厚爱,对李善道忠心不二,知道李善道对李靖的重视,并且出任李靖的长史后,李靖不以他年轻、非高门子弟而有轻视,相反很尊重他,以礼相待,他对李靖也很有好感,是以不免便於此时,因此替李靖悬心。 李靖放下手中文书,却仍从容不迫之态,他温声说道:“宾王,不必着急。你且坐下。”转看了眼一旁的柳亨,“长夜漫漫,不如你与记室对弈一局,我来观战,差堪消遣,何如?” 柳亨出自河东柳氏,下围棋是个高手。 从吏便取来棋枰、棋子。 马周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坐下。 两人刚布下几子,帐外陡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被亲兵放入,几名斥候冲入帐内,为首一人脸颊冻得通红,眉毛胡须都结着白霜,难掩兴奋,单膝跪地,急声禀道,——话声也被冻得不太利索:“禀大将军!城东!城东有动静!约莫百余人,正从城头缒绳而下!” “当真?”马周霍然起身,大喜之下,脱口问道,“带队贼将何人?”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夜色深沉,并且缒城而下,岂会打旗号? 柳亨反应极快,接口说道:“城东而出?城东正对我中军大营。这是奔着大将军来的!胆大包天,必是孟啖鬼无疑!” 李靖抚须而笑,抚掌说道:“奔中军来也好,倒省了擒获他后,再送来中军的麻烦,” 令斥候下去休息,便令召屈突檀越、韦千里。 两将赶到。听了李靖转述的城东贼出的敌情,却他两人等了这半夜,也都已是疑心李靖谋料错了,却见真如李靖所料,登时又惊又喜,摩拳擦掌,齐声叫道:“大将军谋算如神!” 李靖言简意赅,令道:“按先前部署。切记,不论贼首将是否孟啖鬼,务必生擒,不可杀害。” “末将领命!”二将抱拳应诺,转身掀帘,大步而出,没入帐外凛冽的寒夜。 …… 夜风如刀,割在脸上生疼。 百余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滑下济阴城东的城墙,渡过护城河,在一片枯草丛中聚拢。 几条汉子围拢在一个魁梧身影周围,禀报:“将军,左队齐了!” “右队齐了!” 这魁梧壮将,正是孟啖鬼。 他一身精甲,外罩黑色斗篷,以掩身形,二话不说,朝东面远处汉营一指,令道:“分头去左、右两营传令:待俺们这边得手,即就杀出,趁乱进斗,擒杀李靖者,赏千金,封侯!” 分出两人前去传令。 孟啖鬼一挥手,带着余下众人,向汉营中军方向潜行。 借着地形、夜色疾行,很快摸近了汉营。一路上,几乎不见巡逻、岗哨。孟啖鬼啐了口,轻蔑地说道:“甚么鸟厮,不知兵略至此!”众人皆精神百倍,就向内继续摸进。 摸进到营区外围,但见营墙不高,有些地方营墙还没合拢,胡乱差了些木栅充数。 向内望去,黑灯瞎火,很少火光,约略可见帐篷连绵,不闻声响,偶有远处传来的马嘶、犬吠。——军中也有狗,有的是将领所养,有的如后世的军犬。 见得此状,孟啖鬼胆气更雄,当先从一个矮木栅豁口处翻过。 百余敢死士紧随而入。 营墙与帐篷区之间,是一大片开阔的空地,系预留的校场、缓冲地带,约数百步远近。 孟啖鬼提刀在手,盯紧前边黑黢黢的帐区,低吼一声:“随俺来!直取中军帐!” 率先向那片帐篷区冲去。 百余人刚冲过大半空地,距离帐区边缘尚有数十步之遥,却不意异变陡生! “咚咚咚咚!”震耳欲聋的战鼓声毫无征兆地骤然炸响!紧接着,无数火把打起,将这片开阔地照得亮如白昼。刺眼的光亮让孟啖鬼及其部众眼前一花,瞬间陷入混乱!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蹄声如闷雷滚动,早有两队骑兵,从帐篷区的路上中驰出,却未直冲孟啖鬼这百余人,而是分从左右两翼,风驰电掣般掠过,先将他们围住了。火光下,孟啖鬼瞥见,每匹战马的口中都紧紧咬着一根木棍,难怪直到摸至营边,不闻近处有战马嘶鸣。 继又数十骑与数百名手持长槊、刀盾的步卒,蜂拥而出,直奔着他们,呐喊杀来。 “中计了!”孟啖鬼脑中嗡的一声! 措手不及,其众尚不及组阵,就已被杀到的汉骑、步卒冲散。 仓促间,孟啖鬼的亲兵勉强聚拢,试图抵抗。孟啖鬼仗着甲厚刀利,连砍翻两名冲在前面的汉军步卒,但他徒步作战,面对呼啸而至的骑兵,顿显狼狈。 他铠甲精良,又有亲兵护卫,一看就知当是主将,一骑大呼驰至,连杀数个孟啖鬼亲兵,一槊刺来!孟啖鬼举刀格挡,只觉一股巨力,虎口崩裂,横刀脱手,肩胛剧痛,已被槊锋刺透! 这将马势不停,猿臂轻舒,抓住孟啖鬼的束甲丝绦,生生将他从地上提起,横按在了马鞍之前,拽下的他兜鍪,接连数拳,打得他头昏脑涨。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从孟啖鬼夜袭的众孟军敢死士将他被擒,又是遇伏,没了斗志,四散而走。 却已被包围,无处可走,在汉军步骑的围剿下,如同沸汤泼雪,惨叫声中,顷刻间死伤泰半。 孟啖鬼被按在马上,只觉这将力大,挣扎不开,且越是挣扎,这将的拳头越往他头上来打,吃痛不已,听得这将喝问:“贼子何人?” 他既被打得头晕眼黑,复肩胛血流如注,剧痛钻心,只死死咬着牙不答。 另有数骑擒了几个孟兵,拖在马下扯来。 这将问这几个孟兵:“此贼子何人,可是尔等主将!” 这几个孟兵倒也硬气,大骂回答。 这将一槊,刺死一个,再问,余下孟兵不敢骂了,答道:“此我等主将孟啖鬼。” 这将便离开剿杀孟啖鬼余众的战团,带着孟啖鬼入营。 李靖早有军令,营中不得驰马,夜间尤禁,违者斩首。到了帐篷区外,他下了马,赶着孟啖鬼到了中军,进到帐内,大声禀道:“如大将军所料,果是孟啖鬼率贼偷营!擒得在此!” 此这将乃是屈突檀越。 …… 孟啖鬼被一脚踹的趴在地上,伤口疼痛,加上这一路推搡,狼狈不堪。 他挣扎着抬起头,恰见一人掩面屈身,似不敢与他照面,急从帐后而出。顾不上看此人,他往主位看去,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坐着,幞头常服,红脸长髯,虽不认识,也知必是李靖了。 确是李靖。 “贼子焉敢偷营,正在大将军料中!”边上一人起身,厉声斥道,旋即转向李靖,建言说道,“大将军,此贼系孟海公从弟,今既擒获,可即杀之,送首级与城中,以示我军之威!” 说话之人,是马周,见孟啖鬼被擒,他心中大石落地。 从入营、到被擒、再到被送到帅帐来见李靖,前后一两刻钟的事,孟啖鬼还处在晕头晕脑的状态,听到这话,又惊又怒,晃了晃脑袋,顶着几个李靖亲兵的按压,奋身欲起,破口大骂:“李靖匹夫!使诈取胜,算甚英雄!有本事放开你阿耶,真刀真枪干一场!你阿耶……” 屈突檀越上前,左右开弓,狠狠抽了他几记耳光,打得孟啖鬼眼前金星乱冒,口鼻鲜血直流,几颗牙齿混着血水喷出,咒骂声戛然而止。 李靖看着被按在地上,吐着血水,兀自撑着脖子,睚眦欲裂、喘着粗气的孟啖鬼,微微一笑,却是一语道出,孟啖鬼闻之,挣扎的动作猛地僵住,愕然之余,疑云顿起。 第五十三章 孟啖鬼得放羞恼 帅帐内,灯火映照着孟啖鬼狼狈不堪的身影。 屈突檀越那几记耳光带来的晕眩尚未完全消退,耳中嗡嗡作响。 李靖微笑道出的话语,恍似云边传来,但又极是清晰,登惹得惊怒凝固,疑云顿起。 孟啖鬼听到,李靖说的是:“一莽夫耳,杀之无益。况今吾得城在即!若能刀兵不费,更显大王仁义。不如放还,使告孟海公,及早降之,富贵不失。顽抗到底,齑灭成粉,追悔迟矣!” 在说到“况今吾得城在即时”,李靖神态矜持,语气笃定,满是胜券在握之状。 孟啖鬼挣扎之停,心头之疑,即由此起。 说完,李靖令亲兵拽起他,又说道:“我无非雕虫之技,你即入我彀中。却须知,用兵之道,非以蛮力可胜。且便放你还城,告与尔兄,限期一日献城。明日若不降,后日拔城之时,刀斧无情!”便令亲兵将他带出营外放走。 亲兵领命,粗暴地将孟啖鬼拽起,剥去他身上衣甲,将他赤身裸体地推出帐外。 寒夜冷风灌透全身,冻得他一个激灵。 帐帘落下前,他听得帐内传出轻松的大笑,更添屈辱之余,愈增疑窦。 从孟啖鬼偷营的百余人,已被杀得一个不剩,独剩下了孟啖鬼。李靖亲兵押他出了营外,旷野尚,朔风如刀。亲兵笑骂几句,抽了他几鞭,驰马而还。孟啖鬼赤着脚,茫然立於漆黑的野地中。羞辱、剧痛、刺骨的寒冷,还有巨大的疑云,翻涌胸间。 他呆立片刻,羞恼地拖着伤体,跌跌撞撞,朝济阴城方向奔去。 路过场外两营时,碰上了两营斥候。两营兵马接他命令,已然集结,做好了出战之备。结果他大败,全军覆没,这出战自是不提了。斥候惊慌返营,反是两营士气闻讯大落。 …… 济阴东城头。 孟海公裹着皮裘,在成子路、蒋善合及一众将校簇拥下,焦灼地望着汉营方向。 隐约的喊杀鼓角声早已平息,而不见汉营有分毫乱象。 孟海公心知不妙,忧心如焚,担心孟啖鬼的安危,不住搓手踱步。 “大王!城下有人!”一名守卒惊呼。 众人急忙扑到垛口。 火把的光下,只见一个披头散发、赤裸身体的人影,踉跄地地奔到护城河边,下了河,游将过来,到的城下,仰头哑叫,声音含混不清。 “是孟将军!”蒋善合眼尖,失声叫道。 “快!快放垂篮!”孟海公迭声下令。 垂篮吱呀放下,将这人吊上城头。附近尽是火把,光线明亮,孟啖鬼的惨状彻底暴露,肩胛处伤口血流,一张脸肿如猪头,口鼻血迹斑斑,门牙豁了几颗,背上鞭痕交错,一丝不挂,浑身沾满泥污血渍,赤着的双脚冻得青紫。端得怎个可怜!何曾还有半分悍将的模样? “阿弟!阿弟!你……,你这是?无恙否?怎竟至斯!”孟海公抢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孟啖鬼,上下打量,惊骇交加,语无伦次。 蒋善合解开披风,撕裂了,包扎在孟啖鬼肩胛上的伤处,将披风裹在孟啖鬼的身上。 孟啖鬼等百余人方才被汉骑、汉卒围杀的时候,动静随风传到了城头。只是离得远,杀百余人,速度也快。城头诸人没听怎清。不过都已料到必是孟啖鬼遭了埋伏。 孟海公正担心不已。不料却孟啖鬼竟能还回,虽是一喜,他这幅惨状,却令人又惊又觉可笑。 好像已从成子路、蒋善合和周近守军将士投来的目光中,感到了他们的惊诧、怜悯、笑话,尤其成子路白净的脸上,虽也挂着关切,但在他此刻扭曲的视野里,却仿佛写满了幸灾乐祸。 孟啖鬼挣开孟海公、蒋善合,难以言喻的羞愤直冲顶门,怒火中烧,戟指成子路,愤声骂道:“你这贼厮背城,与李靖勾连,害俺中伏,且更欲献城!”抢了一把横刀在手,就要去杀他。 牙掉了几颗,嘴唇肿着,话语不清,但意思大家能听明白。 成子路莫名其妙,吓得连退两步,叫道:“将军何出此言?此话从何说起?” 蒋善合慌忙拉住了孟啖鬼的胳臂,拦住了他。 “住口!”孟啖鬼根本不听解释,骂道,“俺在李靖帐中,见得一人。这人一见俺,便掩面弯腰,急从帐后遁走!当时俺没太留意,还城路上,细做思量,这厮身量却似眼熟,俺曾见过。乃就是你这贼厮族中的成子生!要非你遣他暗通李靖,献我袭营之谋,他怎会在汉营?” 成子路愕然,说道:“子生不在城中,在成武,俺如何遣他入汉营?” 孟啖鬼骂道:“你这贼厮狡诈。说不得,日前军议后,你就悄悄把他召到了济阴!要非是你遣去的献城之人,为何见了俺后,掩面疾走?你还要狡辩!” 成子路分辩说道:“汉兵到后,俺从大王巡城,无有片刻稍离,此是诸人皆见,将军亦有见之。便是子生在济阴,俺又怎有空遣他出城?且则四城门紧闭,又何以出城?” 孟啖鬼叫道:“便在入夜后,你离王府多时!定就是期间,你遣他出城。四城门虽闭,俺是怎么出的城?趁夜垂绳,谁能知之?如容不是,叫他出来对质!” 这简直冤枉至极。入夜后,成子路是确有离府归家,安抚妻小,可若这般回答,孟啖鬼势必不信。成子生则不在城中,唤他出来相见,更是没办法做到。成子路瞠目结舌,百口莫辩。 孟啖鬼骂道:“汉贼到前,你就劝阿哥投降;前时宇文化及兵到时,你又说甚么彭城刘世彻有文武才略,名应谶纬,劝阿哥奉之为主。你这贼厮,吃着碗里饭,却心总在外处!今终背主,害俺失利,不义之徒!”推开蒋善合,三两步奔到近前,一刀砍下,血溅当场! “噗嗤!” 成子路被他砍中脖颈,捂着伤口,血如泉涌,呀呀的叫了两声,栽倒在冰冷的城砖上。 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孟海公、蒋善合、城头上的守将、守卒,目睹此景,俱是惊骇。 寒风卷过城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扑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火把的光焰跳跃着,映照着孟海公煞白呆滞的脸,蒋善合惊愕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周围守将守卒们或骇然失色,或茫然无措,或眼神闪烁。吵闹声随风散去,城头死寂一片。唯有风声呜咽,吹得旌旗作响。成子路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漆黑的夜空。 …… 汉营中军帐内。 “大将军,只用一人掩面疾走,就可使孟啖鬼还城后内讧,指责成子路么?”马周问道。 亲兵们已清理干净揍孟啖鬼时洒下的血迹。 屈突檀越等尽杀了从孟啖鬼袭营的孟兵,报过斩获,已经各自回帐休息。 李靖抿了口茶汤,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从容而坐,回答说道:“宾王有所不知。大王到白马后不久,便已探查清楚济阴虚实。成子路出身成武豪族,附从孟海公,乃为保家族之不得已之举。孟啖鬼忌其名望,素与之不和。宇文化及引兵北上,将至济阴时,孟海公等尝议何以应对,成子路时曾建言,彭城刘世彻名应谶纬,不如奉之为主,可抗化及,或成大业。 “孟啖鬼当时就勃然大怒,骂他不忠不义,而疑其有背主之意。攻心者,非止慑其胆,尤在乱其智。我今此计,不过顺势而为,投其所疑罢了。” 却这刘世彻,是彭城的一个豪杰,本地刘氏子弟。 彭城刘氏系两汉之宗室子裔,西汉时,刘邦的小弟刘交受封为楚王,其封地楚国的治所就在彭城,汉宣帝刘询又封皇子刘嚣为楚王,东汉和帝时,汉明帝刘庄的第三子刘恭则被徙封为彭城王。时至於今,彭城几已成为刘氏最有名的郡望。 “名应谶纬”云云,仍如前所述,当下海内,以为当继隋为天下主者,除了李氏外,还有一说,即认为是刘氏。 “然即便如此,大将军,只凭一个背影,就能使孟啖鬼深信不疑?”柳亨也觉匪夷所思。 李靖微微一笑,说道:“我所选此人,中人身量,不胖不瘦,寻常之极。成子路亲信、族人中,必有此等身形者。掩面屈身,故作遮掩之态,孟啖鬼其时惊魂未定,落入其眼,恰如干柴遇星火,焉能不疑?此其一。其二,孟啖鬼凶悍自负,今遭惨败被擒,被我剥掉衣甲,赤裸而还,颜面尽失,羞愤难当,归城后必寻借口推脱。成子路素为其所恶,又岂非现成的替罪羊?此计之成,不敢说十成把握,七八分总是有的。” 马周、柳亨听了李靖此话,尽管已有李靖料中孟啖鬼会偷营此事,可料中偷营的前鉴,相比之下,还是比较好料到的,然这孟啖鬼会因一个“无中生有”的背影,就与成子路内讧,这可就有点太令人不敢置信了。两人却与等孟啖鬼偷营时相同,不禁的又是半信半疑起来。 这事情没法立刻取证,虽然疑虑,只能存下。 马周按下心绪,转而问道:“大将军,若离间已成,城中生乱,我军下一步当如何进进战?” 李靖放下茶碗,神色如常,说道:“军议既定,便依策行之。今日休兵,多遣善射者,绕城射入箭书,再乱其军心。后日攻城!” …… 济阴城内,一夜过去。 孟啖鬼城头上杀的成子路,消息遮掩不住,已是军中上下尽知。 近万将士,纵使出身草莽、素来看不惯豪强文士的,也多隐隐觉得孟啖鬼这是在委过於人,成子路死得冤枉;而部分与成子路关系不错者,则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人人自危之感。成子路在城里的妻、子、族人更是惧骇。军心浮动,士气低落,城上、城中弥漫着不安的气息。 天色微明,孟海公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强打精神再次登上城头。 蒋善合等将随之。 孟啖鬼没来,一则养伤,二则昨夜赤身之况,人多见之,自觉无颜面见人。 昨夜蒋善合虽极力劝阻,却未能阻止惨剧发生,他外表无异,步履沉重。 “报!汉骑百余,绕城而行,正向城上射箭!”守卒急报。 众人望去,只见百余汉军精骑,分成数队,沿着护城河外策马小跑。骑士控缰娴熟,不时张弓搭箭,将一支支绑着布帛的羽箭射来。箭矢力足,有落城下的,也有落在城头的。 “小心流矢!”蒋善合令道。 守卒们慌忙蹲身避箭。 孟海公接过蒋善合呈上的一支箭,解开箭羽上缠着的布帛。 上面写着:“王师已至,顺昌逆亡。孟啖鬼夜袭被擒,丑态毕露,我大军锐气,取城易如反掌。唯汉王仁德,不欲多杀伤。限一日献城。明日不降,后日城破,顽抗者齑粉,悔之晚矣!” 昨夜孟啖鬼偷营被擒,打的个猪头也似,已损士气;成子路被孟啖鬼杀了,更乱军心。孟海公心乱如麻,欲寻人计议,可成子路已死,余下将校,多无谋略,却是无人可议。 想起蒋善合有些智谋,就问他,说道:“玄符,而今如何是好?” 蒋善合不敢去看城砖上残留的成子路死时留下的暗褐色血迹,躬身说道:“大王,我城高池深,粮秣尚足,将士用命,汉军纵攻,足可守之。” 孟海公无可奈何,转见守卒有在捡取箭书者,便令道:“着吏将箭书尽数搜集,敢妄看者,斩。”持着箭书,张顾东、南两面的汉军。 却见汉军一边继续筑营,一边分出大队人马,向城西的济水岸边而去。 孟海公凝目眺之。济水滔滔,晨光熹微。分出的数千汉兵,到了济水岸边后,又分成了数队,有的警戒;有的在岸边砍伐树木,将一根根粗壮的圆木用粗大的铁链、绳索捆扎联结;有的喊着号子,将成堆的沙石和成捆的柴草运到河畔;有的开始挖掘河边的堤岸。 “他们这是要?”蒋善合登时脸色煞白,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惊得声音都变了调。 一股寒气从从孟海公的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如坠冰窟。 他终於明白李靖“取城易如反掌”此语,绝非虚言恫吓! 第五十四章 宋义王询策无奈 济阴城头,朔风凛冽。 随着汉军兵士将原木、沙石、草袋推入上游的水中,可见一道临时堤坝正在形成,河面水位正肉眼可见地缓缓抬升。孟海公也猜到了汉军这是在做什么。 “引水灌城?”他惊声说道。 蒋善合等将皆是张口结舌,朝着济水张望。 孟海公转过头来,顾视诸将,急声问道:“汉军竟欲引水,灌我城池!公等可有对策?” 昨夜成子路被孟啖鬼所杀一幕,犹在诸将眼前。闻得孟海公此问,却是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孟海公干咳一声,目光落在蒋善合身上:“玄符,你是何见?你以为汉军引水能不能成?” 蒋善合迟疑片刻,望着汉军忙碌下,堤坝后升起的济水河面,仔细观察了会儿,指向汉军挖掘的沟渠方向,说道:“大王,察汉军举动,一边挖河堤,在上游筑坝,一边另开沟渠,通往我城外的护城河,显是欲引济水引入我护城河后,进而漫灌我城。 “引水入护城河,汉军足以做到,当下的关键是,水量够不够灌入城中。臣之愚见,若夏季汛期,也许水够灌城,却今值深冬,济水并不丰沛,则纵使引入护城河,水面抬高,亦难越我三丈高墙。漫溢之水,至多浸没城根低洼处,断无灌入城中之力!此……,或为徒劳之举。” 说着是“徒劳之举”,他却也不敢十分确定。 不过孟海公听了他这话,心头倒是稍宽,连连点头,说道:“徒劳之举?不错,不错。玄符,你说得甚是。当下深冬,济水水量不如夏季时多,即便引入我护城河,当也是难以漫过城墙!” 可到底还是觉得不安!又望了片刻,他忖思想到,李靖虽然的确是没什么名声,可其昨夜设伏,一举生擒了孟啖鬼;又孟啖鬼昨夜之杀成子路,而下想想,必亦是中了李靖的奸计。由此两事,可见李靖巨非无谋。难道李靖会做无谓之功? 思来想去,他有心再追问蒋善合与随从诸将。 只其目光扫过诸将,却见众人或因昨夜变故心有余悸,或因眼前水攻之象惊慌,个个垂首敛目,噤若寒蝉。罢了,他只得暗叹一声,为免得军心更加动摇,只好将追问咽下,转而改以询问蒋善合:“玄符,水一旦漫到,纵使漫不过城墙,毕竟也会影响士气。你可有应对之措?” 蒋善合硬着头皮,回答说道:“大王,臣愚见,眼下之要,仍在固守城防。请大王严令各段守军,谨守防区,弓弩礌石备足,静观其变。兵来将挡,水来……,自有城墙阻隔。至若士气,可预先通告各军将士,水势不足,汉军引水,漫灌入城绝无可能。” 孟海公想了想,确是也没有别的好对策办法了。 却就要下令,一人在百十亲兵的前呼后拥下,上了城头。 众人回头,来的是孟啖鬼。 却是他接到了汉军在挖掘河堤的报讯,因顾不上昨夜的深觉颜面大失,带伤登城。 “阿弟!你不好生养伤,却怎来了?”孟海公问道。 孟啖鬼无视众人异样的目光,径直到了垛口,望见西北济水岸边,汉军肆无忌惮地挖掘场面,昨夜的羞恼犹存,登时怒发冲冠,骂道:“李靖欺我太甚!这般大摇大摆的,当着我全城的面挖堤掘取,当我济阴无人乎?阿哥,俺点一部精兵,俺出城去,杀他一通!” 孟海公急忙拉住他,说道:“阿弟,不可莽撞!你看岸边,汉骑千余虎视眈眈,专为护其步卒。此时出城,正中其下怀!”他指向济水方向,试图安抚,“适才玄符已言,深冬水浅,汉军纵将水引来,亦难撼我坚城。你且安心养伤,待贼兵攻城,还需倚仗阿弟神勇!” 孟啖鬼环视四周,蒋善合避开了他的视线,其余将领低头不语。 城头静默,唯有风声。他猛地意识到,昨夜那场血案,已将他与众人之间划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孤立感和羞愤涌上心头,他狠狠一甩手,怒哼一声,愤懑地转身下城。 孟海公望着弟弟的背影,五味杂陈。 他深吸口冰冷的空气,强打精神,便按蒋善合所言,下达了严加守备、静观其变的命令。 然而,城头守卒望着远处汉军热火朝天的景象,听着隐约传来的号子声,加上昨夜孟啖鬼当众杀了成子路此事的影响波及,不安的情绪却不是一道军令就能安抚。 …… 济水北岸,寒风卷起细碎的土渣,打在脸上生疼。 数千汉军士卒却干得热火朝天。 号子声、铁器与冻土的撞击声、巨木等沉水的闷响交织一处。 数十余骑,停驻在施工现场的附近的高坡上,时而望望工程进度,时而望望东南边的济阴县城。为首之人,四十余岁,未有披甲,戴幞头,着圆领袍,外罩大氅,佩剑在腰,身量雄健,红面长髯,却正是李靖。随从诸骑为马周、柳亨、郑智果、屈突檀越、韦千里等。 济水到济阴县城的距离不是很远,几里地,筑坝、掘堤、挖渠、引水等的工程量也不算大,数千人马一起动手,加紧点,一两天就能完成。对这一点,马周等人不担心。 可是正如蒋善合所说,对将水引到护城河后,漫灌城中,马周等却皆有疑虑。 “大将军。”马周望着远处巍峨的济阴城墙,摸着才蓄长了点的胡须,说道,“引水不难,可城墙高逾三丈,观此水量,恐不足以灌入城内。” 李靖略视诸人。 见柳亨、屈突檀越、韦千里等,对马周此话俱有以为然之态,便知道了他们皆是这般疑虑。 却是前日傍晚军议,李靖提出掘堤灌城时,马周等人虽无异议,但当时他们都还没有实地察看,是故今日一到河边,亲眼见到河中水量之后,现则生出了这些疑虑。 李靖不然,他前天傍晚提出此议的时候,就已细细察看过水量、城墙高度,昨天他更是又亲到济阴城外近处,绕着四面城墙又近距离地观察过了,故他已是胸有把握。 当下他就抚了抚长髯,答道:“宾王,却此引水,非为灌入城中。” 众人皆是一怔。 韦千里嘴快,已是问出:“大将军,不为灌入城中,引这鸟水作甚!” 马周机敏,心中一动,猜到了一个可能,说道:“大将军,莫不是此引水,是为?” 说着,他话头停下,眺向济阴县城的城墙根。 李靖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宾王,你猜对了,引此水,是为浸坏墙基。” 诸人恍然大悟,这才知了李靖为何定下掘堤引水此策。 不是为了引灌入城,而竟是为了浸坏城墙根!可旋即,便再又疑惑升起。韦千里问道:“大将军,济阴城高三丈,地基必深,引水浸之,久则或有成效,但若短日,怕将无功吧?” 李靖摇了摇头,说道:“设若新建之城,引水浸泡,短日自无功。却此济阴县城,本系沿用魏之左城也,至今已百余年。我前日傍晚、及昨日到了城外后,两次察看,已经察清。此城历经风雨,部分城墙段落已存裂缝、夯土松动等隐患。且昨日巡城外视察时,我并发现……” 扬鞭指向南城墙,“其城南垣地势较低,墙根多有洼陷,苔痕水渍斑驳,想来凡大雨雪后,不乏积水,更已常年浸泡。今引济水灌入护城河,使其漫至城下,环绕城基。若我料之不差,松颓之基遇水则化,加之水压自外推挤,三五日内,最有可能的就是南城,必有倾颓之险!” 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诸人齐齐望向南城。 马周结合昨日跟从李靖巡城时之所见,眼中疑虑渐消,代之以恍然与钦佩,说道:“大将军明察秋毫!若根基倾颓,城墙自溃,何须强攻登城?此诚‘不攻而攻’之上策也!” 郑智果笑道:“大将军若是料中,这先登破城之功,非俺莫属了!” 他是城南营的主将,如果城南墙当真塌陷,首个攻入城中的定是其部。 则是说了,若果如李靖所料,城南先陷,为何李靖不自驻城南,而令郑智果驻之?难道他就不想要先登的大功?实际上,这却正是李靖对待部将、同僚沉厚持重,谦退无争的作风表现。 诸人议论多时,见得城头人影憧憧,而却包括城外的守军驻营,迟迟不见有孟兵出来。 屈突檀越啐了口,蔑视说道:“无胆鼠辈。昨夜大将军设伏,已将其胆子杀落,却我军掘堤,孟海公连遣兵出城,袭扰的胆子都没了!”他是马军总管,警戒的骑兵皆他部属,早做好了迎击孟兵、再建新功的准备,结果等了这半晌,不见城中出兵,不免失望。 …… 城中一直没有出兵。 时间在汉军紧张的施工、济阴城守卒越来越惶惶的观望中流逝。 汉军两班轮替,昼夜不息。 次日午后,军报送入中军:上游堤坝合龙,引流沟渠贯通,一切准备就绪! 李靖闻报,当即下令:“城南、城东大营,即刻整军,出营列阵。待本将号令!” 甲胄铿锵,刀枪如林,两面城外的汉军各营步骑应令而行,举着各色旗帜,川流不息地开出营门,行进到城南、城东广阔的原野上,展开阵型。旌旗蔽日,杀气冲霄。 李靖顶盔掼甲,在亲卫护从下来到城东阵前。 望了稍顷城头情形,他转顾西北济水方向,令道:“开坝!放水!” 传令军吏飞马将此令传到。 上游堤坝处,早已准备好的士卒奋力撬动巨木,掘开堵口的土石草袋! “轰隆隆!”积蓄了两日的济水,如同挣脱囚笼的怒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浑浊的河水裹挟着碎冰和浮沫,以万马奔腾之势,沿着新掘的宽阔沟渠,奔腾而下! 巨浪翻滚,白沫飞溅,大地仿佛都在微微震颤! 湍急的水流冲入环绕济阴城的护城河,平静的护城河面立时暴涨。水位急剧抬升,冲出护城河,向两面漫延。在护城河外围,汉军同时也修筑了一圈低坝。向外的水势受阻,冲向城墙的水流越加汹涌。浪头凶猛地拍打古老的城墙根基,水花溅上了高高的城垛! 城头之上,孟海公、蒋善合、闻讯再次挣扎登城的孟啖鬼等人,无不骇然变色! “水!水进城了!”城门内侧传来守卒惊恐的呼喊。 第五十五章 一马入城擒敌王 河水顺着城门缝隙,汩汩涌入! 好在已有备,门吏紧忙催打门卒,用草袋土石堵塞门缝,虽狼狈不堪,总算遏止了内灌之势。 城头上的孟海公等,心却还提在嗓子眼,没人出声,全都死死盯住城墙与水面相接之处。水面在暴涨之后,渐渐趋於平缓,最终停留在离城头垛口尚有一丈余高的位置,不再上升。 蒋善合估料得没错,确实是水量不够越过城墙。 孟海公提着的心终於放下。 孟啖鬼本也担心,这时见水势止住,未能漫过城头,亦放将下心,抬眼望向城东、城南远处列阵的汉军,抹了把溅在脸上的水花,骂道:“费两日的劲,灌不了我城!李靖这厮,白费功夫!倒是也好,有这丈余高的水在我城下,且看这李靖,底下还怎么攻城。” 边上几将附和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李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料之,这厮现必是懊恼。” 孟海公望着城下已成一片泽国、浊浪翻滚的景象,听着孟啖鬼等的蔑视话语,蒋善合之前“水势不足”的判断应验了。他长长吁了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然而,俯身看着城头下浑浊的河水,澎湃地拍打着城墙,一丝莫名的不安,依旧是挥之不去。 …… 城东汉军阵前。 刺骨的寒风,卷着浓重的水汽扑面而来。 李靖端坐马上,遥望被从济水引到护城河的河水,不断漫涌,虽然水量的冲势不够淹过城头,但络绎不断地流来,却已是淹没了济阴城的四面,并向护城河外漫流,他向城南又望了眼。是否如他预料,城南的墙根三五日内就会塌陷,很快就能得到验证。 他下令:“留兵驻守上游堤坝及引流口,严密监视。其余各部,收兵还营,饱食休整,枕戈待旦。城墙根基被水浸透崩塌之时,便是全军攻城之刻!” “末将遵命!”诸将轰然应诺。 忙碌两日,引水到城下,水漫城外的壮大场景,早使三军士气振奋! 大军依令,井然有序地退回营寨。 …… 各营的望楼之上,分别安排了哨探,时刻注视济阴城的情形。 马周回到营中后,难以安坐,隔多半时辰,就登上望楼,向济阴县城眺看。 暮色渐至,他草草用过晚饭,又再次登望楼望之。 寒风如刀,他裹紧皮裘,极目远眺。暮色笼罩四野。济阴城如同蛰伏在浑浊水泊中的巨兽,城头点起了火把,可见守卒晃动的身影。城墙外的水面宽阔,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边缘处已不再向外蔓延。水深自城根向外渐浅,至护城河百余步外,仅余泥泞。水流声、风声、隐约的城头鼓声汇聚,更显冬暮的沉寂与压抑。城墙,沉默地矗立着。 马周在望楼上伫立良久,直到手脚冻得麻木,才带着满腹的期待与担心走下。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睡不安稳,耳边似乎总回响着水流冲刷泥土的细微声响。 次日拂晓。 天色未明,马周早早起身,胡乱塞了几口冷硬的胡饼,就又急不可耐地上到望楼。朔风翻卷裘衣,他呵着白气,眯起眼睛,再又望向被浊水浸泡了一夜又半日的济阴城墙。 水面依旧,城墙依旧,并无不同。 李靖说,估计得浸上几天,才能有效果。这才不到两天,城墙没有异常,倒还在马周能够接受的范围。他揉了揉因为没有睡好而酸涩的眼睛,正欲转身下楼,去帅帐询问下步方略。 就在此刻! “轰,咔啦啦!” 沉闷如大地腹中雷鸣般的巨响,陡然从济阴城南方向传来! 紧接着是连绵不绝的、令人牙酸的土石崩塌碎裂之声! 马周赶忙转身,奔向栏杆,循声望去。 只见济阴城南墙,靠近西侧的那片洼陷区域,一段丈余宽的城墙如同被抽去了脊梁,轰然向内塌陷。浑浊的河水找到了宣泄口,裹挟着崩塌的夯土块,汹涌地灌入城内! 塌陷口两侧的城墙被水流猛烈冲刷,土层簌簌剥落,缺口两侧蔓延,转眼已扩至数丈。 腾起的大片泥尘水雾,在熹微的晨光中弥漫开来! “塌了!南城塌了!”马周狂喜过望,失声喊出,一拳砸在望楼栏杆上。 他顾不上仪态,飞跑下楼,发足狂奔向中军帅帐,只有一个念头:快!快报大将军! …… 孟海公、孟啖鬼、蒋善合等人连滚带爬地赶到塌陷处附近,望着眼前巨大的豁口和奔腾涌入的河水,个个面无人色,呆若木鸡,被所见到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 丈余宽的缺口已崩裂成数丈的巨大豁口。 河水裹挟着泥浆,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城内。豁口两侧的墙体在水流的持续冲刷下,土石仍在不断剥落、塌陷。城内近城墙处的民房已被冲垮,哭喊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蒋善合最先从震骇中惊醒,叫道:“大王,快,快调民夫!沙袋、石块!堵住缺口!再调精卒过来,死守豁口,以防汉军攻城。城内更要严加弹压,谨防生乱!” 孟海公如梦初醒,便按蒋善合的建议,一叠声下令。 命令下罢,留下心腹将领负责堵缺口,他自与孟啖鬼、蒋善合等,上到尚未崩塌的南城墙上,没有功夫再去看塌陷的地方,赶紧眺望对面和城东汉营的动向。 城东、城南,城外两面的汉军大营,营门洞开,鼓角阵阵,一队队的汉军将士鱼贯而出。 矛盾并举,甲械鲜明,寒光映日,杀气直冲霄汉。 “完了……”孟海公眼前一黑,几乎栽下城头。 他身边的孟啖鬼,抽刀在手,大喝叫道:“入他贼娘,点齐精卒,从老子杀贼!” 蒋善合强撑着,下意识地望向西北边的济水上游。 昨日掘开的堤坝处,正有汉军的辎重兵、民夫,在奋力地将原木、土石、草袋重新投入水中,以堵住河水灌出的源头。城墙外的水位,开始缓缓下降。 可这下降,不能使人宽心,只能使守军将士更加惊恐。 谁都知道,水面一落,汉军的冲锋便会展开。 唯一可以将汉军挡在城外的办法,是赶在水面下降到足够的程度之前,将缺口封堵牢固。 但前日孟啖鬼杀成子路带来的余波、兼以大水漫灌进城带来的混乱,守军早已乱作一团,缺口处泥水漫涌,滚滚而入,试图堵住缺口的守卒,根本无从下手。 很显然,断难在汉军杀到前,将缺口堵住了! 水面渐退。 城外两面的汉军敲响了进攻的战鼓,号角雄浑,队队步骑,在将旗的引领下,杀向城下而来! 城南汉军诸部之间,当先一将,正是左屯卫将军郑智果! 他披甲持槊,亲率数十精骑为锋矢,其后大队步卒扛着壕桥、云梯,如同潮涌。 水面已下降到了可涉之而过的程度。 踏过泥泞的原野,淌着先是过踝、继而过膝、到护城河周近时深近过腰的水流,郑智果等奔到了护城河的对岸岸边。数道壕桥架上。郑智果引骑冲过壕桥,直扑数丈宽的城墙豁口! “放箭!快放箭!”孟海公目眦欲裂,嘶声咆哮。 却城头守卒慌乱不堪,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软弱无力。 缺口处,守军仓促搬来的厢车、木女墙在郑智果身先士卒的汉骑冲击下,纸糊般被轻易冲破。 郑智果策马,跳过倾倒的厢车,跃过缺口。明光铠溅满泥浆,长槊刺出,洞穿一名守卒的胸膛,随之横扫,打退了周近的数个守卒。血雾弥漫中,他喝道:“随俺突进去!”数十精骑争先恐后,翻过厢车,推倒木女墙,槊刺刀砍,与紧急调到缺口处的守军精卒短兵相接。 双方在过腰深的泥水与残垣断壁间激斗,血光迸溅。 血水染红了泥水。 孟啖鬼引百余敢死士,驱马从缺口左侧杀入,长槊刺向郑智果侧腹。郑智果反应很快,侧身避开,挥槊反刺。因为肩胛的伤,孟啖鬼慢了半分,被他一槊刺到胸前。三尺长的槊刃,透甲而入!郑智果将槊拔出,带出血雨。孟啖鬼喉中嗬嗬地叫了两声,一头栽倒泥水中。 一个照面,孟啖鬼即被杀死。 守卒将士发一声喊,抛下兵器,有的跪在水中举手求饶,更多的,互相踩踏着逃往街巷。 郑智果令从骑大呼:“孟啖鬼已死!孟海公成擒!顽抗者死,弃械者活!” …… 缺口已被汉军突入。 城南、城东,后续的汉军主力军,源源不断地越过壕桥杀到,呐喊声震耳欲聋。 孟海公在亲兵搀扶下仓皇下城,打算先去城东兵营,却行在半途,坏消息接踵而至:“报!成通等作乱城北,冲击府库!”“报!东门告急,汉军猛攻!” 顾望城中,一处处的火光窜起,四面杀声,已然彻底大乱。 蒋善合惶促说道:“大王,城守不住了,速速突围为是!” 孟海公远听近望,失魂落魄,颤声说道:“罢了!且还王府,带上吾子,从城西突围。” 蒋善合便引着百十兵士,杀散乱兵、乱民,护着孟海公往王府方向退去。 到的王府门前,一片狼藉,蒋善合留下守御。 入到府内,府吏、仆役如没头苍蝇般乱窜。 孟海公才找到吓得面无人色、躲在案下的儿子孟义,府门外已传来马嘶、喊杀和兵器相击声。 …… 王府门外。 郑智果铠甲染赤,马腿上尽是黄泥,突杀到此。蒋善合挺刀来挡。他非以武勇见长,不过一合,被郑智果刺中大腿,摔倒在地。其身边的兵士亦不敌郑智果的从骑,转眼被杀了个干净。 战马奔入府中。 仆婢惊叫奔逃,胆小的已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孟海公挖出来!”郑智果不理会这些仆婢,立马院中,大声喝令。 王府总管被数骑寻到,拖到郑智果马前。 刀架脖颈,骇得他屎尿齐流,颤巍巍指向后院一处假山,说道:“地、地窖。” 三四个骑士下马,掀开假山旁的石板,露出黑黝黝的洞口。 垂下绳索,这几个骑士下到窖中。片刻之后,传来他们的叫喊:“抓住了!”绳索绷紧,两个浑身污泥、抖如筛糠的人被拽了上来,可不就是面如死灰的孟海公和其子孟义! 孟海公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对着策马到前的郑智果叩首:“将军饶命!罪人愿降!愿降!只求饶我儿一命!饶我儿一命!”他身边吓成一团的孟义,却才是个孺子,十三四岁年纪。 郑智果居高临下,瞧着这位自号“宋义王”,现却如丧家之犬的枭雄,回想自入济阴以来,李靖步步为营,离间、水攻、破城,环环相扣,仅才四五日光景,便兵不血刃拿下济阴坚城,生擒敌酋,一股由衷的敬佩油然而生。他环顾左右兴奋的将士,叹道:“大将军真神算也!” 第五十六章 两面营围先打援 前后攻克济阴,只用了四五天。 却出济阴,沿济水东北而上,过乘氏,便入东平郡界。 再经雷泽县境,眼前豁然开朗,系是一片浩瀚的水域,波光粼粼。深冬时节,水势虽稍敛,依旧横无际涯,芦花胜雪,寒水苍茫。水鸟掠过灰蒙蒙的天空,鸣声清越。泽畔泥泞的滩涂与黄白的苇荡间,水道纵横,舟楫难行。正是上古九泽之一,巨野泽,亦名大野泽、广野泽。 在这巨野泽西北岸,约居泽之南北正中处,紧邻水岸,距雷泽县城百余里外,矗立着一座城池,则便是东平郡治所郓城县的县城。 李靖攻克济阴县城的当日,郓城城外,一支兵马刚筑好营地。 郓城东侧原本距巨野泽四五十里,然经开皇十八年、大业七年等黄河决堤,洪水经濮水、济水注入大野泽,湖面随之扩张,——早先大野泽虽已不小,南北二三百里、东西百余里,如今侵占了泽边的大片田地,却更扩至周回五百余里,郓城东部与泽岸的距离也因此拉近,现下不过三二十里。城东这一带由是多湖泊、沼泽与湿地,不便筑营。城北亦受洪水与巨野泽的影响,湖泊、草泽密布,同样不适驻军。故此,这支兵马的营地主要筑在城西、南两面。 这支兵马,正是高曦所率攻取东平的汉军。 则为何李靖已攻克济阴,高曦部却才刚在郓城的县城外扎营? 缘由很简单,东平郡的徐圆朗,守御之策与孟海公大不相同。孟海公系将全军收缩於济阴城,徐圆朗的部曲更多,仅在东平的兵力,老兵、新兵合计便有一万四五千,遂其采取的是节节抵抗之法。先以郓城外围城垣消耗汉军兵力,再集精锐据守郓城。 因而,高曦率部进入东平郡后,并未直趋郓城,而是先攻下了郓城西侧的甄城县城,肃清了此地守军。乃到此际,才兵至郓城城下。甄城县位於东平郡与东郡交界处,是进入东平的必经之地,不先歼灭此处守军,便会留有后顾之忧。 李靖攻克济阴县城、擒获孟海公是在当日之午时前后。 高曦部在郓城西、南两面营地筑就之时是在这天的下午。 营筑成后未几,城西主营的望楼上,十余吏、将随高曦登临,一同观望郓城内外的守备情形。 但见东边烟波浩渺的巨野泽之畔,一城耸立,城高三丈,外为丈余宽的护城河环绕城郭。护城河再外数里,城西、城南,各有营寨,寨前皆深壕鹿角,戒备森严。城头旌旗招展,拍杆、投石车错落置放,垛口后守卒持矛警戒。往城门处眺,可见城西、城南,皆设瓮城。 较之济阴县城,郓城的城墙明显要新得多。 这座城墙确是近年新筑。大业七年黄河水患,洪水注入巨野泽后倒灌入了郓城城中,城郭半没,水深丈余,夯土城墙因浸泡坍塌近半。当时郡府、县寺只得在城西北高地临时修筑土堡办公,待洪水退去,才征用民夫,重新建起了如今的郓城城墙。 徐圆朗能在东平郡起事,直接原因,固是杨广大兴土木、三征高句丽,不恤民力,但黄河水患淹没了大量良田,又洪水裹挟的泥沙富含盐碱,即便退去后,也致使周边万顷良田尽成卤地,减产严重,而杨广为征调辽东军粮,仍强征赋税,引发百姓弃地逃亡,实在没法生活却也是一个原因,或言之,是直接的导火索。此外,水患过后的河堤修缮,及郓城城墙的重建,也算是个原因。重建就得动用兵力,百姓早已生计无着,还要被迫服劳役,这不是岂有此理? 眺望着郓城县城的防备,从在高曦身边的一个文吏抚须叹道:“焉不知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乎?昔年水患肆虐,民不聊生,郡府不思抚恤,反强征饥民,重筑此城,其所为者,防民乱也。於今城虽得新筑,据者却是谁人?防贼而城反为贼得,可堪嗟叹!” 却是诸吏、将一边与高曦观望城防,一边议论,正是说到了郓城城墙新建此事。 说话这吏年约四旬,清癯儒雅,三缕长须随风轻拂,是取河内时所降之新乡令萧绣。 改制后,他被任为了高曦此卫军的长史。 另一人接口笑道:“据者却是谁人,长史这还用问么?管他谁筑的城,也管他现据者谁人,不出旬日,却必插上我大汉旗帜!” 他豪气干云,引得诸人大笑。却甄城的徐圆朗部守军,约三千余人,两三日的功夫就攻了下来,不可谓不迅捷,乃是诸将、高曦部全军上下,现皆是士气高昂。 高曦轻咳了声。 诸人赶紧止下笑声,视线齐注於他的后背。 高曦没有回头,仍是扶着栏杆,望着郓城县城,说道:“城系新筑,坚壁深沟,西、南两营亦坚。探报城内外的守卒共计上万。又昨夜斥候急报,公等皆知,任城之徐师顺引兵数千,已在来援郓城的路上。此城能否速下,实不敢言。公等切勿因甄城小胜,便即骄矜失态。” 与李靖的“初出茅庐”不同,高曦是汉军的宿将了,又改制之后,他这一卫军的将校,颇多他旧日在府兵中的袍泽,故他在他部中的威望甚高。 加上他治军素来军纪严明,一语既出,诸将尽是收起笑脸,躬身叉手,肃穆应诺。 特别刚才接腔萧绣此人,尤是自责请罪,说道:“末将一时忘形,请大将军责罚!必不敢轻敌!”这将身形健硕,三十来岁,有点罗圈腿,这是常年骑马造成的结果,名叫独孤曷,也是高曦此前在府兵时的袍泽,时任骑兵校尉,现任高曦部中的车骑将军,统带骑兵一部。 高曦说道:“四郎之名,勇士之意,临敌进战,固当勇往直前,然战前谋敌,却须谨慎。骄兵必败之理,无需俺再多说吧?” 响鼓不用重锤。独孤曷亦参与过征高句丽之战,其人虽是个冲锋陷阵的勇将,生性粗豪,但这道理,他当然知晓,就凛然应诺,答道:“谨遵大将军教诲!” 待高曦停下话头。 萧绣身边一个文吏问道:“大将军,营已筑成,底下是休整一两日,还是明日便攻城?”此文吏亦清雅打扮,为李善道取清河郡时,与崔义玄等一同从附的张文焕,现为高曦军中参军。 高曦再望了望郓城县城、城外守营,随之转向东边望去。 越过巨野泽,便是鲁郡的任城县境。 任城县城距此地,直线距离约莫百余里。 他沉声说道:“任城至此,两条陆路可行。或北绕泽畔,经平陆,转南而下;或南绕泽畔,经巨野、雷泽,转北而上。两途皆二百余里。两条路的远近差不多,皆二百多里。我军现筑营郓城之西、南,料徐师顺部来援郓城,当不会走巨野、雷泽这条路,很有可能,他会走平陆这条路。他如果走这条路,过了平陆后,在来郓城的途中,湖多有山,却是有利於我。” 没正面回答张文焕,但他的意思,诸人都听出来了。 萧绣问道:“大将军之意,是先打援?” “俺便是此意。郓城城北、城东,皆展不开攻城阵型,我军若攻郓城,只能从西、南两面围攻。这已经对我军攻城不利了。如果徐师顺部再援到城北,与城中犄角相应,对我军攻城就更会不利。并且,能够长守军士气。是故俺意,须得先将徐师顺这部援兵打掉!” 萧绣捻须沉吟,说道:“大将军明见,下吏却有一惑。” “长史何惑?” 萧绣说道:“徐师顺部若抵城北,虽与城中可成掎角之势,然其部不过数千,乌合之众,且城北多沼泽、湿地,其亦难展兵力,直接威胁我侧翼。我军若集全力攻郓城西、南两面,雷霆之势,或可速下此城。待城破,徐师顺孤军悬於北,何足道哉?若分兵先击徐师顺,一则大王令我军须旬日之内,攻克东平,恐延误攻城时机;二则若郓城守军趁机出城,突袭我军,反为不美。此先打援之策,是否略显持重?”他措辞谨慎,将疑虑道出。 望楼之上,寒风掠过,旌旗飒飒。 诸将视线集於高曦后背,等待他的回答。 高曦沉默片刻,再又扫过郓城县城、城外两营,又投向东北方梁山的方向望了望,转过身来,向萧绣点了点头,环看诸将,说道:“萧长史所虑,乃常理。然今围郓城,虽需速克,却不可因为争一时之快慢,而失全胜之根基。失了根基,则越是急於求胜,也许越不易取胜。 “俺意需先歼徐师顺部,出自三故。” 诸人凝神细听。 高曦顿了顿,玄甲下的身躯如山岳般稳固,接着说道:“其一,郓城西、南虽为我军主攻方向,然城北若存徐师顺数千援军,城中守军便将会有恃无恐,士气难堕。我攻愈急,其守愈坚。彼知有援在外,必存侥幸,坚守之心倍增。若久攻不下,师老兵疲,变数陡增。 “其二,长史说徐师顺部为乌合之众,以俺看来,不见得如此。其众虽操练不精,然多巨野泽周边之本地人,熟悉地形;徐师顺本任城大侠,其属亦不乏轻剽之士。又徐师顺与徐圆朗同族,任城与郓城又唇亡齿寒,其此来援,必尽死力。因而决不可轻视。不先歼之,或成溃痈! “其三,徐师顺援兵绕路而来,我若於半途伏击,彼时其兵疲马乏,我军以逸待劳,歼之易也。而若待其与城中合流,互为应援,再欲图之,则十倍之力恐难奏效。并将其歼灭后,足可打击守军士气,对我军攻城也将有益。此乃一举两得之便也!” 他环视诸将,总结说道,“故,要下郓城,徐师顺此援就必须先要除之!此非持重,乃断敌指爪,绝其侥幸,摧垮郓城守志之关键。待援灭城孤,军心沮丧,我军雷霆一击,事半功倍!” 萧绣闻言,疑虑释去,代之以叹服之色,下揖说道:“大将军思虑周远,下官不及!先打援,确为上策!” 张文焕、独孤曷等吏、将亦不再存疑,皆被高曦说服,齐齐应道:“谨从大将军意!” 高曦不再多言,重转身形,再扶栏,再次望向郓城和郓城东北。 东边三二十里外,巨野泽的波涛拍打岸边,水气随风,弥漫开来,仿佛将天地间的这一隅尽数吞没。就在泽之北岸,数千人的一部兵马,举着“任城总管徐”的将旗,向郓城行来。 第五十七章 用兵之道要在制 徐师顺率领部众数千人,迎冒寒风,绕行巨野泽北岸,过了平陆县境,转而向南行进。 时值冬月,平野萧瑟,风物凄清。 这一日下午,前方地势渐起,山影层叠,却是梁山在望。 自远处观之,梁山山脉於鲁西南平原之上隆起,虽不甚高,却因在坦荡地势中陡然耸峙,也自有一番雄浑气象。这条山脉由虎头峰、雪山峰、青龙山、郝山峰等几个主峰和几条支脉组成,东西、南北皆四五里长。冬日木叶尽脱,山色灰褐相间,在天际线处勾勒出起伏的轮廓。 其之南麓起伏绵延,末端距巨野泽不过二三十里。 由此处往郓城县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穿行山南官道,较为便捷;二是绕行北麓,远上数十里。徐师顺照例先遣探马,前行哨探,自领主力沿官道缓行。 行不过数里,探马奔回急报,滚鞍下马,衣袍沾满草屑:“禀总管,前方五里外出现一支兵马,约二三百人,多为步卒,只有十余骑兵,打的是‘骠骑将军田’字旗号,似是汉军游军。” 徐师顺心中一凛,急令全军止步,召集麾下将领议事。 来的四五人都是他的心腹,或是族亲,或是他昔日为任城大侠时的爪牙。 众人围作一圈,徐师顺再细问探马。 探子补充说道:“对方队伍不整,瞧着散乱得很,旗号歪斜,不像精锐。” 一将说道:“田字旗?莫非是田留安这厮?” 说话的是徐师顺从兄徐师利。 又一将怔了怔,粗声问道:“田留安?可是章丘的田留安?” 此人是徐师顺为任城大侠时的得力爪牙,名唤张猛,以悍勇闻名乡里。 徐师利说道:“不是他还有谁!数月前就听说,因王薄的缘故,他也投了汉军。” 却这田留安本是章丘地方豪强,乱世中聚众自保,与王薄素有交情。王薄投汉之后,他也率部归附,如今在高曦麾下听用,任右五军总管。 张猛闻言大喜,向徐师顺进言,说道:“总管,若是此人,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功劳?俺知他根底,在章丘一带虽有些名头,却不过是寻常角色,并无真本领。若真是他,容俺率几百儿郎杀将过去,不消半炷香功夫,定将他生擒来献!” 徐师顺默然不语,只是皱眉沉思。 张猛见他迟疑,又问:“总管可是有所顾虑?” 徐师顺望着前边,官道蜿蜒,右边十余里外,山林枯枝嶙峋,左侧一二十里外,泽水寒光潋滟,说道:“田留安自不足虑,但进犯郓城的汉军主将高曦却非易与之辈。俺多次与你们说过,此人原是府兵军将,从军征过高句丽,并立下过大功,只因得罪了人,不得升迁,反遭贬抑。如今为汉军大将,麾下大刀兵凶名在外,窦建德、宇文化及都不是对手!” 徐师利了解这位从弟,听出他话中深意,问道:“阿弟是担心田留安乃是诱饵?” 徐师顺颔首说道:“正是此意。此地距郓城尚有近百里路程,汉军游军出现在此,岂不蹊跷?” 徐师利笑道:“阿弟,你未免多虑了。我军来援郓城,高曦必然知晓。既然知晓,派遣游军探查我军动向,再正常不过。田留安部出现在此,有何奇怪?” 这话说得在理,诸将纷纷点头。 但高曦威名太盛,徐师顺思前想后,仍觉不安,不敢大意,终断然挥手,说道:“不管这数百汉兵是不是诱饵,都需谨慎应对。传令全军,不必理会,后撤改道。” 诸将愕然。 徐师利追问说道:“后撤?” 徐师顺心意已决,说道:“这条官道不能再走了。保险起见,宁可多走些路,绕行梁山北麓。” 诸将更是愕然。 徐师利说道:“阿弟,绕行可是多走好几十里!” “便是多走几十里,也比中了汉军埋伏强。” 张猛素来悍勇,当年为徐师顺爪牙时,曾当街杀人,最是胆大不过,此刻忍不住说道:“总管,何必惧他高曦?他再有威名,咱们也不是吃素的!便是高曦亲来,俺也敢冲他一阵!” 徐师顺扫他一眼,斥道:“你当高曦是等闲人物?他麾下大刀兵列阵进战的威势,你可曾见过?我听闻过,一刀劈下,连人带马都能斩作两段,你当是说着玩的?”说罢不再多言,厉声令道,“不必再议,依令行事!” 张猛虽心有不甘,也不敢再争。 诸将只得传令下去。 数千人的队伍如长蛇般转向,碾着枯草,循原路后撤,改道梁山北麓。 …… 梁山南麓,一处隐蔽谷地中,数员汉军将领立在高处,向北眺望。 从午后等到日头西斜,始终不见徐师顺部的踪影。 直到暮色将至,远处才扬起尘烟,渐行渐近,却是田留安率领数百士卒悻悻而返。 ——果然被徐师利、徐师顺等人猜中,这支部队确是田留安的部曲,也确是汉军派出的诱饵。 田留安策马至谷口,见几位将军已在等候,慌忙翻身下马,感到近前,面露惭色,叉手行礼,向其中一将禀报:“彭将军,贼子不肯上当,如之奈何?” 他本是章丘豪强,所部确非精锐,此番奉命诱敌,本欲立功,却徒劳而返。 这位“彭将军”,即彭杀鬼,改制后,现任高曦军中左一军总管。 此次伏击徐师顺部,由他主持。 身旁几将,分是受他节制的左二军总管王憨儿、右四军总管王小胡、车骑将军独孤曷。 彭杀鬼浓眉紧锁,说道:“没上当?徐师顺部现在何处?” 田留安答道:“据斥候所报,已绕向梁山北麓而去。” 梁山周边多是平川,唯有南麓因靠近巨野泽,可供设伏。 若徐师顺宁肯绕远路走北麓,汉军的伏击计划便落空了。 独孤曷听的此话,大失所望,先是瞥了田留安眼,说道:“怎连个诱敌都做不到!”随之又骂骂咧咧地说道,“直娘贼!这徐师顺忒也没胆!”转向彭杀鬼,问道,“这可怎生是好?” 彭杀鬼望着渐渐沉下的日头,再望望暮色掩盖下的梁山,眉头拧成个疙瘩。 如前所述,王小胡本窦建德部将,改制后,归高曦统带,他见彭杀鬼半晌不语,建议说道:“将军,北麓地势开阔,没法设伏,且将入夜,若贸然追之,恐反遭其伏,要不就收兵回营?” “只能如此。”彭杀鬼也无别法,便令道,“先遣快马禀大将军,就说徐师顺绕道,伏击未果。” …… 彭杀鬼的军报送达时,已是夜半三更。 高曦尚未就寝,正在帐中对着新绘制成的郓城城防图,沉思攻城方略。 闻报徐师顺未曾中计,绕道梁山北麓,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没想到徐师顺这般小心! 高曦捻着颔下胡须,琢磨了会儿,吩咐帐下亲兵:“去看看萧长史、张参军、吴道行、窦仁忠歇下没有,若还未睡,请来议事。” 如前所述,吴道行与彭杀鬼一样,都是高曦旧日袍泽,现任右一军总管。窦仁忠则是屈突通部的降将。比起军中其他将领,吴道行、窦仁忠颇有谋略,高曦常与二人商议军机。 不多时,四人陆续来到帐中。 高曦将徐师顺绕道之事告知众人,点着郓城城防图,说道:“本欲先歼徐师顺部,却不意此贼不肯入彀。计既不成,当另作图谋。现所忧者,我军在城西、城南皆已筑营,而城东滩涂遍布,不利立寨。徐师顺部一旦来援,极有可能在城北扎营。若其在城北立足,便可与城中守军、城西贼营三面呼应,形成更强的犄角之势,使我攻坚之时,难免分心。公等有何高见?” 吴道行沉吟片刻,开口说道:“这贼倒是谨慎。料之,他必是被大将军威名所慑,畏惧不敢进,故此诱兵之计未能见效。但这未必是坏事。他既然这般畏惧大将军,不如便待其兵至郓城北面后,我军趁其绕道兵疲、立足未稳,当即击之!必可一击而破。” 高曦见窦仁忠等人不语,问道:“公等以为如何?” 窦仁忠抚须说道:“大将军,此策非不可行,然有一虑。若我军攻徐师顺部时,城中、城西贼兵出援,我军恐陷腹背受敌之境。” 萧绣、张文焕是文士,没有军略,只觉得吴道行说得不错,窦仁忠说得也不错,并无建议。 高曦斟酌再三,做出决定,说道:“你俩所言,俱有道理。然若坐视徐师顺在城北扎下营盘,三面呼应之势一成,郓城就更难攻克。我意已决,便依五郎之策,趁其立足未稳,先发制人。至於城中与城西贼兵可能出援之事,届时分兵拦截阻击便是。” 这的确是当下最妥当的对策。 诸人就此又讨论多时,皆是不再有异议,遂定下此计,只待彭杀鬼等部回营,便做具体部署。 议定之时,帐外夜更深沉,已是四更。 萧绣等随高曦出到帐外,漆黑夜中,寒风扑面,帐前大旗被风卷动得飒飒作响。 …… 城头上旗帜林立,风卷簌簌。 朝食才罢。 守城士卒遥见一军自北而来,初以为是徐师顺援兵,细看却打着汉军旗号,急忙报知徐圆朗。 徐圆朗带着谋主刘复礼等人匆匆登城观望。 此时这支汉军已行近,约略可望见旗帜上“骠骑将军、左一军总管彭”等字样,认出是彭杀鬼所部。彭杀鬼等前日是夜间出的营,城中守军并不知晓。 徐圆朗一时没反应过来,诧异说道:“怎是彭杀鬼部?” 刘复礼已猜到缘故,说道:“明公,此定是高曦欲伏击徐总管部,因遣了彭杀鬼诸部,不知何时潜踪出营,北上设伏。” 徐圆朗顿时醒悟,面色大变:“哎呀!彼等是去伏击大郎的?”望着正向城西汉营行去的彭杀鬼部,担心地说道,“不知大郎可曾中伏?若是中伏,大事不好!” 刘复礼宽慰说道:“明公且看,观其兵甲整齐,无有俘虏,不像经过大战。徐总管应是识破其计,未曾中伏。” 徐圆朗细细观望,果然如刘复礼所言,彭杀鬼部军容严整,不似刚经过厮杀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道:“未曾中伏就好!未曾中伏就好!只不知大郎何时能到郓城?若能早到几日,最好不过。”却见刘复礼面无喜色,反显凝重,不禁问道,“先生何以如此?” 刘复礼望向城西的汉军主营,说道:“明公,徐总管未曾中计,自是好事。然而高曦打援不成,必不愿见我援军抵达,稳固防务。其锐气正盛,恐会急於求战。很可能待徐总管部到后,会趁其疲击之!如此一来,徐总管部虽未中伏,长途驰援,兵疲马乏,仓促应战,恐非其敌。” 徐圆朗脸色又变了,说道:“先生所虑极是!则怎生是好?待大郎部到后,我城中出兵接应?” 但见城西两座汉营一主一副,互为犄角,皆是深沟高垒,刁斗森严。 刘复礼说道:“明公,与其受制於人,何不主动进战,制於人?仆有一策,可挫汉军锐气,夺其先机!” 徐圆朗急问说道:“先生有何妙策?” 刘复礼手指汉军西营,说道:“彼欲攻我,我岂不能攻彼?若如仆所料,高曦确是有意待徐总管到后发动袭击,则等彭杀鬼等部回营后,他必定就会开始部署。 “既然如此,何不趁其忙於调度、疏於戒备,今夜便遣李将军精选死士,出营夜袭其城西主营?不求斩将夺旗,但求焚其粮秣辎重,乱其军心,挫其锐气!然后待徐总管援到,不仅可免了高曦袭击徐总管之忧,战局也会出现利於我军之转圜。” 徐圆朗听罢,连连点头,深觉此计大妙,当即说道:“先生此策高明!可即着手安排!” 所谓“李将军”,即徐圆朗帐下勇将李开弼,他没在城中,领了两千兵,驻在城外西营。 …… 北风卷过城头的旗帜,掠入汉军西营,穿过营帐缝隙,发出呼呼的响声。 夜色像墨汁般泼下来,汉军西营主营的灯火次第熄灭。 巡逻的士兵裹紧衣甲,呵出的白气还未及散开,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中军帐内,仍然灯火通明。 彭杀鬼等将领齐聚帐中,从随在高曦左右,围看挂在帐壁上的郓城内外的城防图。 帐壁上的火把跳动着,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图上,忽大忽小。 高曦正以直鞭,指点着西营李开弼部所在,在与众将说道:“斥候探报,徐师顺部至迟明日午后可到。待其部一到,我军就立即展开突袭。防范贼援的重点,一在城内,一在贼西营。李开弼素有悍名,随他在西营的贼兵,当多是精锐。须得一员勇将防备。” 说着,转过头,目光落在右二军总管王憨儿身上,“你可敢担此任?” 王憨儿昂然应道:“有何不敢?高句丽的尸山血海,咱也打过来了,甚么李开弼,算个鸟!大将军,放心将他交给俺,他若敢出营,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却这王憨儿,也是高曦旧日袍泽。 高曦听罢豪言,面色却无半点松动,正待开口,帐外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 亲兵放来人进帐,是一名斥候,寒冬天气竟满头大汗,一进帐便跪倒在地,气喘吁吁地飞快禀道:“大将军,急报!李开弼摸黑引兵,出了营寨,正向我营潜行而来!” 满帐骤然一静。 萧绣、张文焕等人,尽是相顾大惊。 高曦慢慢放下直鞭,火把燃烧声中,停下了军议,回到主位坐下,抬脸看向帐外,夜黑风急,他神色不变,思忖过了,却非但不惊,眼中反而猛地亮起慑人的光芒。 第五十八章 闻敌夜袭取转机 却当下军队在敌境筑营后,就正规军来说,有关警戒的巡逻、岗哨、斥候制度早已体系严密。 斥候是第一道警戒。 筑营前,按照最严格的规定,斥候需提前“出百里外”侦查,重点排查周边的“山林、隘口、水泽”等易设伏区域。扎营后,除此斥候外,又分“远候”、“近候”两级。 远候为骑兵,以五到十骑为一组,在距营三十到五十里之间巡逻,白日遇急情射“信箭”,夜间则燃火。近候多为步兵,亦五到十人一组,在营外五到十里内布防,配备“听瓮”,——埋於地下的陶瓮,用以监听远处的脚步声。无论远候、近候,皆需“昼伏夜行,避敌耳目”,严禁喧哗、生火做饭,仅以干粮果腹。若因懈怠致敌军偷袭,“全队处斩”。 岗哨是第二道防线。 以壕沟为界,向外延伸三到五里,分“明哨”、“暗哨”。明哨设於高地,夜间举火把示警;暗哨藏於草丛或灌木中,持短兵,专防敌军潜行。又在营门、营墙四周亦各有岗哨。 营门的岗哨十人一队,营墙四周的岗哨百步一岗,两人一组,其中一人持鼓,以备遇袭时示警。他们的主要职责,是查验进出或靠近营地人员的“口令”。口令由主将亲定,一个时辰一换。岗哨每一个时辰或半个时辰一换,交接时需“对暗号、验腰牌”,防止奸细冒充。若营地靠近“水泽”,需额外在“芦苇荡、渡口”设“水哨”,驾小舟巡逻。 这些是营外的警戒措施,营内也有。 营内的防备,大致是两个方面。 一个方面是“游弈队”,也就是巡逻队,一般十到二十人,持“巡夜灯”,——一种遮光的灯笼,仅照脚下,按营区分区巡逻,严查“擅离职守、饮酒赌博”者。巡逻路线“往复交错”,避免固定轨迹被敌军掌握。一个方面是夜间的禁令,入夜后,营中实行宵禁,“日入后,吹角一通,诸营悉闭户”,天色擦黑时,角声响起,各营就须得关闭营门,禁止出入;之后,从初更到五更的“开营鼓”前,为宵禁最严阶段,营内除岗哨的火炬外,严禁明火,且禁“私语、擅动兵器”。此期间,除岗哨、巡逻队和如传递军情、军医巡诊的紧急公务外,任何人不得在营内行走。士兵需解甲而眠,兵器置於身侧,确保遇袭时能即刻应战。若有违者,按“犯夜”处置,犯禁者或乃至其全队杖二十,若冲犯主帅营帐者,立斩。 整套警戒措施,核心围绕“远侦、近防、内巡”三层展开,内外严密,极为慎重。诚如李靖教导汉军高级将领时所言,“敌境扎营,非畏敌也,盖以静制动,先为不可胜耳”。 高曦本府兵军将出身,对这套警戒之法,熟悉得很,因却也不用像高延霸等一般,还得再跟着李靖学。何止今次在郓城外所驻之此数营,包括他此前,在任何地方扎营布防,也都是依的此法施行。也是以,今夜李开弼的夜袭部队,才刚出其营,他这边就得了急报。 风急夜黑,斥候带来的急报犹在帐中回荡。 高曦素来沉穆的面容上,眼中此际迸出慑人光芒。 却不待他下令应对,帐下一将已霍然起身,慨然请战。 这将却即彭杀鬼,他与高曦相似,闻警不惊,反露兴奋之色,抢步上前,躬身叉手,洪声说道:“大将军,天赐良机!正恼徐师顺这鸟厮畏缩,伏击落空,李开弼竟不知死活,敢来劫营,自投罗网!末将请率精锐,迎头痛击,定杀这厮个有来无回!” “切莫着急。”高曦的声音平静,压下了帐内的不安、躁动。 彭杀鬼面露不解,问道:“大将军何意?” 高曦转而询问斥候,说道:“李开弼所率人马多少?步骑各几?” 斥候回禀道:“回大将军,详情尚未探明。小人等见其兵马潜行出营,便紧忙赶回禀报。后续探察,顷刻即至。” 高曦微微颔首,案上放的也有郓城城防图,不过是个小图,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郓城县城、城南敌营两处,与萧绣、张文焕等文吏与诸将说道:“既是夜袭,李开弼为隐匿行踪,所带人马必然不多,应在五百至一千之间。其目标当是我主营。我主营驻兵五千,深壕鹿砦环护,区区数百人,岂能撼动?若我所料不差,城中及城南敌营必也会出兵策应! “是故此仗,非只歼李开弼部便可,若能借此诱出城中、南营主力,一举尽歼,方为大功!” 彭杀鬼等将闻言,这才恍然大悟。 敌袭迫在眉睫,高曦所思,却并非仅击退来袭之敌,而是迅速着眼於更大的歼敌良机,这份临危不乱的沉稳,令帐中诸人无不暗暗佩服。萧绣、张文焕等文吏也被高曦的镇定所感染,脸上的惊色渐渐褪去。 萧绣赞道:“大将军临危不乱、运筹帷幄,真良将也!只是,李开弼营距我营不过二十里,若其奔袭而来,不到半个时辰便可抵至。时间仓促,部署可来得及?又当如何调度为宜?” 高曦先对斥候下令,说道:“速往城下、城南暗察敌情。若发现有敌出营,不得使用信箭、烽火,须潜行回报。” 斥候领命疾出。 他又命帐下吏:“速遣人手,分令营外斥候、哨探,尽数收拢,不得与李开弼部发生接触。” 帐下吏亦领命而去。 高曦接着起身,又离开案后,重新走到帐壁所挂的郓城内外城防大图前,略一审视,回顾萧绣诸吏及帐中将校,说道:“昔征高句丽时,亦曾遇敌夜袭营寨。其时也是这般月黑风急,俺时在吐万公帐下任旅帅。吐万公闻报,令全军肃静,待敌靠近,突射火箭,再以精骑侧击。敌猝不及防,自相践踏,死伤过半,而我军未损一兵。今日之事,正可效仿此法。” ——“吐万公”,便是隋之大将吐万绪。大业八年,杨广初征高句丽,吐万绪自请担任先锋,杨广很赞赏,任命他为左屯卫大将军,率马步数万从盖马道进军高句丽。高曦时为其部曲。 他视线转向独孤曷,令道:“李开弼营在我营东北方向,他此番来袭,必先攻我营北门。你即刻返回本部,整点精锐骑兵,披甲备鞍,前往我营东门待命。待俺火箭升空,你便率军疾驰而出,击其侧翼,务求全歼,不得有误!” 独孤曷是个勇将,性情勇猛,闻言精神大振,抱拳应道:“末将遵令,定不辱使命!”说罢,转身大步出帐,帐帘被他带起的风猛地掀开,灌入一股寒气。 高曦再下令,令王憨儿,说道:“率你部弓弩手五百人,前往营北门两侧暗处埋伏,待贼靠近,听俺号令,齐射火箭。” 王憨儿亦领命而去。 这两道军令,皆针对的是李开弼部。 彭杀鬼按捺不住,问道:“大将军,城中及城南营之贼,何以应对?” 高曦令道:“引你本部精锐千人,从南门悄悄出营。切记,不可喧哗出声,亦不可点火把。郓城县城在我营西侧,城中贼兵若出,必定奔我营西门而来。你可绕至其后,待彼等靠近营门,便截断其退路!” 彭杀鬼大喜,领命而出。 萧绣问道:“大将军,城南贼营又当如何对策?” 高曦凝视着城防图,沉吟片刻,说道:“城南营的贼兵,应当不会来袭我主营。他们若是出营,目的不外二者。一是趁我主营遇袭混乱之际,袭击我城南营;二是在我城南营与主营之间设伏,截击我城南营赶来助我主营的援兵。应对这一路贼兵,可令元德昭、李留住等将严守营寨,以逸待劳。若贼袭攻,便以弓弩击之。若贼在途中设伏,不可轻易出动,待天明或我主营对李开弼、城中贼展开反击,贼兵踪迹暴露后,再以骑兵袭之,可获全胜。” 萧绣深以为然。 高曦即传令兵:“速往南营,将此令转告元德昭、李留住、刘斛律、李破虏等城南两营的将领。严令彼等,不得敲击营门鼓召集兵马,也不得点燃烽火,警戒事宜须悄然进行。” ——依照军中操典,闻敌夜袭,常规的应对方法是击营门鼓号,以集结部队,一声鼓,士卒披甲待命;二声鼓,游弈向事发地移动;三声鼓,主力列阵出营;同时,在中军帐旁的烽火台举火,向友军示警。这时为起诱敌之效,高曦反其道而行,一切都在静寂中部署。 帐下吏领命而去。 城西的汉军共有两营,对副营也需有所部署。 高曦继续布置,下达对城西副营的命令:“待闻我主营与敌军交战后,不必来援,可急袭李开弼本营。若能乘虚克之,斩首数百,记以中功,千级以上,以大功记之!” 又有一名帐下小吏,立即动身,赶往副营传令。 诸项部署,在不到一刻时间内悉数下达,各项应变的安排已全部就绪。 乃是以应对李开弼部为次,抓住时机,争取更大的反击为主! 高曦目光炯炯,环视帐中余将,又令吴道行、王小胡、田留安三将:“引本部兵马,随时准备接应各路。”再令窦仁忠,“率你本部骑,待城中贼出,我主营与之交战后,即直奔郓城城下,察看有无机会乘乱夺门。” 诸将轰然应诺,各自出帐,集合兵马。 大帐之内,转眼只剩高曦与萧绣、张文焕等数人。 帐外又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仍是斥候前来禀报,果然已经探明来袭的李开弼部的情况:“总计不到千人,多为步卒,骑兵百余人,扛着木板、长梯等攻城器械。” 萧绣至此,已彻底放下心来,抚须笑道:“竟视我大营如无物,区区千众,也敢来犯!”略顿了下,又说道,“大将军,设伏徐师顺未成,战局本或将为僵持,却徐圆朗劫营,诚是主动给转机与我!今夜此战,若能大将军诸意图实现,贼军士气必受重创,进而攻城,将易下矣!” 却萧绣说得一点不错。 歼李开弼部不算要紧,可如果能如高曦所料,城中、城南敌营的守军也都会出兵,而又都被汉军歼灭、重创,并将李开弼营夺下,则至时,即使城门可能难以趁势夺下,对汉军言之,这却也将会是一个极大的、紧要的转折。汉军士气必随之大振,而守军则将因接连失利陷入混乱,士气低迷,甚至可能导致指挥失序是一;制与受制之间,亦即战场的主动权这块儿,将会被汉军掌控是二,相比两者,后者更重要。则之后的汉军攻城,确然是就将易於攻下了。 则便又说了,这是不是说,刘复礼所献给徐圆朗的夜袭此计,大错特错?他这个徐圆朗的谋主,是不是太过轻敌?实际上,也不能这么说。 刘复礼献的夜袭此计,不能说是个坏计策,他献计策的依据是没问题的。关键的问题在於,刘复礼说到底不是军伍出身,他对正规军夜间筑营的严密戒备了解不够,对高曦的慎重也不够了解,是故对汉营的夜间警戒之严密程度就估计不足。因做出了这一误判,认为劫营可图。 另则就是徐圆朗,他与刘复礼相似,对汉军夜营的警戒能力同样认知不足。 却仍是如前所述,就像刘兰成当年夜袭藏君相营一战,他为何能领着一二十人,伪装成是藏军兵士,混入其营,又入夜后,只靠这一二十人便直捣其中军大帐,而藏军不但在事发前,未有任何察觉,且对随后杀到的綦公顺部主力,也是提前无有察觉?正便因徐圆朗、藏君相这等草莽豪帅,纵学得些军阵皮毛,限於理解与实战经验的不足,总归不得章法,流於表面。 自身既不得章法,对敌人的正规军作战手段,自然也就缺乏足够的深知与戒备了。由是,就一个敢出主意,一个敢采用,便如萧绣所说,将战场的转机,就如此地主动送到了汉军手中。 第五十九章 惊破冬夜处处鼓 深冬的夜色浓如墨汁,寒风抽打在行进的士卒脸上。 李开弼紧紧扯着缰绳,眉头越锁越深,胯下战马似乎也感到了主人的不安,焦躁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队伍已经衔枚疾走了小半个时辰,除了风声和脚下踩着冻土的沙沙声,四周静得异乎寻常。沿途竟未遇到半个汉军斥候的影子。他早年当过府兵,知些扎营的规矩。外围斥候,暗处岗哨,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但这一路过来,太清净了,清净得让人心底发毛。 前方不到十里,高曦主营的轮廓在沉沉夜色中隐约浮现,几点零星的火光,在其中微弱闪烁。 出发时的亢奋渐渐冷却,一种本能的警惕攥住了他。 李开弼抬起手,队伍的速度慢了下来。 就在他疑窦丛生,犹豫是否该继续前进时,侧前方的黑暗里猛地爆起一阵短促而激烈的格斗,兵器碰撞的脆响、闷哼、惨叫和俚语怒骂响起。紧接着,“哐哐哐哐”,一面铜锣被拼命敲响。 刺耳的警讯撕裂了寒冷的寂静,划破夜空,惊得不远处疏林中的宿鸟扑棱棱飞起。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队伍出现了轻微的骚动。 不多时,几个身影跑回来,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脸上却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将军!”为首的小校喘着粗气,叉手禀报,“撞上一队巡夜的汉贼!入他娘的,一个个裹着皮袄,挤在背风坡睡得死沉,连马都没卸鞍!打伤了几个,可惜被他们惊醒得快,骑上马溜了!” 李开弼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 原来不是没有岗哨,是对方真的疏於防备,全让刘复礼说中了,汉军压根没料到会遭夜袭! 疑虑尽去,灼热的战意冲散了所有不安。他精神大振,厉声下令:“锣响了,汉贼已有警觉!快!加速前进,趁他们调兵不及,给老子杀进去!” 近千步骑应声加速,奔跑声、马蹄声、甲叶撞击声在旷野里汇成滚滚惊雷。冲到离营三四里处,前队忽然响起一片痛呼与咒骂:“直娘贼,地上有东西!”“是铁蒺藜!小心脚下!哎哟!” 队伍出现了小小的混乱。 李开弼派亲兵查看,回报说是汉军在地上撒了铁蒺藜,已有十多个士卒靴底被刺穿,扎伤了脚。他骂了句,下令众人仔细看路,继续催促前进。这点小麻烦,不足以阻挡他建功的脚步。 三四里地在狂奔中,被抛在身后。 高曦占地数里方圆的主营已清晰可见,营外的壕沟横亘在前。 营内的火把比刚才多了些,人影在营墙上晃动,慌乱的叫喊声传出,似正在匆忙集结。 李开弼马鞭一指,急声令道:“架木板,给老子冲过去!” 粗长的木板搭上壕沟,步卒扛着长梯,争先恐后地涌过,呐喊着扑向北营墙。 李开弼在数十骑亲兵的从扈下,驻马在壕沟边,举鞭抽打动作稍慢的兵士,不停声地喝促。 眼看已有小半人马冲到了营墙下,数架长梯被七手八脚地架设起来,而营墙上射下的箭矢依然稀稀拉拉,准头也差,他心头像揣了面鼓,混合着紧张和即将触摸到胜利的灼热渴望。 一名亲随骑士叫道:“将军,汉贼根本无防,只要夺下辕门,搅乱营中,城中援兵一到,别说这营盘,连高曦这鸟贼的首级,也是将军的囊中之物!” 这前景太过诱人。 高曦,汉军大将,若能破其营、斩其首,这是何等泼天的大功! “将军快看!城头火起,城中援兵已出!”又一个从骑指着东边大喊。 李开弼回头望向东面郓城县城方向。 城头火把密集,隐隐有鼓角声随风飘来,显是城中的兵马已经出动接应。 他心中大定,鞭子抽得更急,一叠声催令还在壕沟边的后队部曲:“杀进去,人人重赏!” 将士们喊着杀声,拥挤着向前涌动。 却就在此际! 汉军营内突然擂响了急促的战鼓!咚!咚!咚!一声声仿佛敲在人的心上! 营墙上原本稀落的箭矢,转为密集,骤急如蝗,且多为点燃的火箭,嗖嗖地射下来,亦不再漫无目的,而是凶狠地钉向正在攀爬的长梯和梯子下的敌兵。又有油脂从营墙倒下。火箭引燃了油脂,火焰蔓延开来,长梯被燃着,梯上的士卒成了火人,惨叫声立时响成一片。 李开弼脸上的喜奋僵住,还未回过神,地面微微震动。东南方向,传来战马的嘶鸣与骑兵冲锋时的唿哨声。他急忙扭头望去,漆黑的夜色里,先是一点、两点,随即成百上千的火把亮起,映照出无数奔腾的黑影,是一支规模不小的汉军骑兵,正疾驰而来,插向他的侧后! “入他贼娘,中计了!”李开弼只觉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惊骇得失声大叫,“退!快撤退!后队变前队,撤回营去!” 但命令下达得太晚了。 半数的人马已在营墙下,小半挤在木板上过壕沟,如何退得及?听到撤退命令,前冲的、后撤的,推挤一团,乱成了一锅沸粥。 这李开弼倒不失悍将,危急时刻,心知若只顾自己逃命,这已混乱的步卒大队势必被汉骑冲垮碾碎,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他把心一横,眼中闪过决死之色,喝令身边从骑:“随俺杀过去,挡住汉骑,掩护步卒撤退!”说罢,竟一夹马腹,引着数十骑亲兵,逆着人流,朝着汉军铁骑冲来的方向冲将过去!战马奔驰,狂风灌耳,冰冷的空气刮得脸生疼。 冲出数里,一少、一众,两支骑兵轰然对撞! 凭借勇悍,槊影翻飞,李开弼接连将冲在前面的三四汉骑挑落马下。 一汉将驱马赶到,挺槊来斗。 两人槊来槊往,马蹄盘绕,交手数合,未分胜负。 这汉将叫道:“好个贼厮,可是李开弼?却有几分蛮力!”李开弼骂道:“正是你阿耶,贼将何人?”这将叫道:“你阿耶独孤曷也!”再次催动战马,猛攻过来。 两槊再次互刺,却又各自落空,两马交错而过。 电光火石间,李开弼趁机弃槊抽刀,扭身欲斫独孤曷脖颈。却不料独孤曷也存了同样心思,趁两马交错、视线盲区之际,早已悄悄掣出一柄短柄铁锏在手,“当”的一声,格开了劈来 的横刀,锏尖顺势砸在了李开弼的马臀上。李开弼战马吃疼不过,人立而起,将他掀翻在地。 李开弼重重地摔在冻硬的地上,摔了个七荤八素。 他的亲兵被其余汉骑缠住,救援不得。 独孤曷转马回至,长槊借着马力疾刺而下,锋利的槊尖洞穿了他的胸甲,将他刺死在地上! 李开弼的从骑本就人少,见主将战死,斗志全无,随之被如狼似虎的汉骑杀散。 独孤曷抽出鲜血淋漓的长槊,看也不看地上抽搐的尸体,更不去追赶零星逃散的敌骑,率部径杀向李开弼部正乱糟糟试图后撤的步卒大队。 营门大开,两队身披重甲、手持丈长陌刀的陌刀兵,列以紧密的方阵,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整齐地向前推进,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光芒,碾向混乱的敌军。 李开弼的部众陷入了绝境。 前有陌刀兵如墙推进,砍瓜切菜;后有独孤曷的骑兵来回冲杀,肆意践踏。队伍被杀得溃不成军。凄厉的惨叫声、绝望的求饶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刃砍入骨肉的闷响混杂。营墙下、壕沟边,很快便尸积累累,鲜血汩汩流淌,汇入壕沟,将水面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 独孤曷正待分派骑兵,追杀逃掉的溃兵,一个传令军吏飞马而至,带来了新的指令:“大将军令!命将军即刻收拢部队,配合彭将军部,夹击出城之敌!” …… 高曦稳立在主营望楼上,厚重的披风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俯瞰整个战场,独孤曷的骑兵开始收拢阵型,火流般改涌向郓城方向;东北边,李开弼营的位置,夜下,一支汉军举着火把,正在杀去,是从城西副营出的袭李开弼营的部队;再向城南远眺,城南夜色仍旧深沉,却相对安静,未闻战声,不知是城南敌营未动,没有出击城南己营,还是设伏在道,但城南己军未出,故此未有战斗。 城南并不是很重要。 此战重要的两点,一个在能不能夺下李开弼营;一个在能不能消灭出城敌军,趁势夺下城门。 高曦就将视线收回,下达命令:“李开弼部已溃,城南无战事。令吴道行、王小胡、田留安,各率本部出营,出东、西营门,与彭杀鬼、独孤曷合击出城之敌,伺机夺城!” 三将得令,点齐本部人马,各从东、西两面营门而出,骑兵当先,步兵紧随,甲胄兵刃在火把映照下寒光闪闪,如同数股铁流,向着郓城方向滚滚涌去。 从在高曦身侧的萧绣、张文焕等幕僚已是喜形於色! 萧绣望着远去的吴道行等部,抚须笑道:“大将军神机妙算,李开弼部一鼓而歼。若能趁势若能趁势击溃出城贼兵,攻克郓城,此战便是酣畅淋漓之大胜了!” 张文焕等也是振奋不已,纷纷出声赞颂。 高曦未有应声,看不出喜怒,目光只是冷静地巡梭於正杀向李开弼营寨的部队和正扑向郓城城外战场的几路兵马之间。击溃李开弼所率不过千人的步骑,仅仅只是拉开了这场战斗的序幕,离幕僚们所期待的“大胜”,还相距甚远。 …… 的确是郓城城中已经出兵。 高曦等所望的郓城县城方向,这时,一支约三千余人的步骑人马,已渡过护城河,离城四五里地,正火急火燎地向西行进。领队之将,是徐圆朗麾下另一员大将李去惑。 他听到西面杀声阵阵,因是深夜,又距离尚远,难以分辨战况,一心只以为是李开弼在猛攻汉营,不停催促部下加速往助,恨不得插翅飞过去。 然而,就在距离汉营数里之外时,道路两侧,杀声突起! 两部汉兵分从左右杀到,与此同时,后方也响起了马蹄声和喊杀声,是从后包抄的汉骑。 三千郓城兵猝不及防,被夹在中间。李去惑等将压根没功夫下令,士兵们仓皇惊骇,不知所措。有人掉头往回冲,被呼啸而至的汉骑砍翻在地;有人向两侧突围,迎面碰上列阵汉军的重陌刀兵阵,被斩为肉泥。队伍被汉军分割、切断,反复冲杀,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境地。 三千郓城兵猝不及防,被铁壁般合围在狭窄的战场上。李去惑等将领压根没有功夫缓过神下令,汉军铁骑已自后方席卷包抄而至。士兵们仓皇四顾,队形转瞬溃散。有人掉头后逃,被汉骑砍翻;有人冲向两翼,却见森然列阵的陌刀兵踏步上前,撞上刀阵,便被斩作血泥。 汉军骑兵从后杀入郓城兵队内,分队穿梭切割,将其队伍撕裂、隔断。血雾弥漫里,旗号无法辨认,鼓令湮没在惨叫声中。有人跪地求饶,被马蹄踏碎胸骨;有人背靠背,做困兽之斗,被交错冲杀的骑队冲散。断肢与残甲散布,不过半炷香功夫,三千人的部队已如被暴雨打散的蚁群,陷入了各自为战的绝境。 从李开弼夜袭,战斗打到现在,东方的天色已微微泛白,晨曦初露,映照在高曦主营外、李去惑部三千兵被围此处、还有刚打响的汉军进攻李开弼营等各个战场之上,处处血水浸透。 …… 微亮的天光下,郓城西城楼上,远近各处战场的惨烈的战况,跃入徐圆朗、刘复礼等人眼中。 徐圆朗扶着垛口,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心,随着视野中己方兵马不断被吞噬、消灭,一点点地沉入无底冰渊。 “明公,快看!汉贼!汉贼朝城下来了!”一将指向城下,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支约四五百人的汉军步兵,并未参与远处围攻李去惑部的战斗,举着刀盾,挽着弓矢,队形严整,正快速向着城墙方向逼近! 第六十章 耀武城下敌援至 到了城外,这数百汉军并未进入城头弓弩的有效射程,在一箭之地外止步。 铁甲染霜,刃映寒光,队伍肃整如林。 为首郎将厉声喝令,士卒们即刻以刀击盾,发出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轰鸣,并有粗野的嘲骂与挑衅的呼哨,声浪直扑城头。“徐圆朗鼠辈,缩头不出!”“袭我之贼已成齑粉,还不早降!”更有悍卒出列,或脱裤便溺,或抛出污秽之物,朝着城垛方向做出种种侮辱,气焰嚣张至极。 随从左右的守军诸将,目光投向面色铁青的徐圆朗。 然而徐圆朗双唇紧抿,喉结滚动,最终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 他深知此刻出击,只会徒增伤亡,更恐这是汉军的诱敌之计,惨败之下,心胆已寒。 城下的汉军喧哗良久,见城中就是不出兵,带队的郎将没法,骂了声“缩头乌龟”,乃才扬旗下令。队伍如臂使指,后队变前队,踏着整齐的步伐,刀盾依旧敲击,缓缓退入尚未散尽的晨雾之中,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城头无尽的屈辱。 …… 就在城下汉军退却、城头守军稍松一口气的几乎同时。 西边那片杀戮场中,一阵剧烈的骚动短暂打破了城上的沉寂。 只见一员徐军将领,头盔早已不知所踪,发髻散乱,满面血污混杂着黑灰,铠甲上遍布刀痕箭孔,肩头还深深钉入一枚羽箭,——箭羽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不停颤抖。他伏在一匹同样带伤、口吐白沫的坐骑上,在数十亲兵从骑的簇拥下,从汉军的重围中硬闯了出来! 这数十亲骑个个带伤,却拼死挥舞兵刃,格挡不断袭来的攻击,用身体为这将挡箭、挡槊,不断有人惨叫落马,被追兵的铁蹄淹没。这将正是李去惑。他抛弃了从他出城的这三千仍在苦战、或被屠杀的部曲,只能顾着自己突围逃命。然而,厄运并未结束。 虽是从汉军三面的夹击中逃了出来,方才退走的这数百汉军步卒,却迎面与他们相遇。 城头上的徐圆朗、刘复礼等望见,这数百汉军步卒动作迅捷,用后世的话,战术素养极高,先是结阵,当面截击,继而弓弩手迅速抢占道旁矮坡,张弓搭箭,动作娴熟。 “放!”汉军郎将一声令下。 令人头皮发麻的弓弦震响!密集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如同飞蝗般泼向这伙溃骑! “噗嗤!”“哎呀!”“保护将军!” 箭镞穿透皮肉、撕裂骨骼的闷响与凄厉的惨叫顿时交织!李去惑身边的亲兵如被狂风摧折的芦苇,接连倒下数人,战马亦悲鸣着扑倒在地。一支利箭狠狠凿入李去惑本就受伤的肩胛,剧痛差点让他晕厥,他惨叫一声,险坠马下,全靠求生本能死死抱住马颈才未落地。 十余亲骑大叫着,撞入进了这数百汉军步卒组列的阵中。 阵是刚组,尚未牢固。却是被这以死相搏的十余李去惑的亲骑,撕开了一道口子。 李去惑甚至没工夫看一眼为他开道而毙命的亲骑,只是用刀柄疯狂抽打战马臀部,冲过了这个汉阵,向着前边不远的护城河亡命狂奔。身后,从主战场追来的汉军追骑,蹄声如雷! 冲到护城河边,他不勒马,猛的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着腾空而起,跃入河中。冰凉的河水刺透重甲,裹挟着血污将他淹没。战马惊恐挣扎,险将他拖入水底。他奋力挣脱马镫,靠着最后的气力拼命划水,河水呛入鼻腔,冻得他四肢麻木,牙齿咯咯作响。好不容易挣扎到对岸,湿透的衣甲沉重如铅,每一步都踉跄欲倒,在泥泞的河岸上留下歪斜的脚印和一溜水渍。 城头守卒放下垂篮,将他落汤鸡般狼狈地提拉上去。在他身后,在护城河对岸,护着他突围数十亲骑,无一骑能如他得脱,尽被重新组成的汉阵缠住,而后头追来的汉骑已至。 …… 一登上城头,李去惑便“噗通”一声,伏拜在徐圆朗面前。 他脸色惨白泛青,嘴唇乌紫,浑身是水,那支箭还插在肩头,模样凄惨无比,一边不断地咳嗽着,吐出混着血丝的河水,一边请罪:“末、末将无能,中了汉贼奸计。全军覆没,请明公治罪!”声音嘶哑,浑身抖得如同筛糠,也不知是冻得还是吓得。 徐圆朗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请罪,目光越过他,依旧投向城外的各处战场。 这时,天色已然大亮。 李去惑带出城的三千步骑,已然死伤殆尽,尸骸枕藉。少数幸存者跪地上,向汉军投降。更远处,城西李开弼营,黑烟滚滚,火光未熄,汉军的旗帜已高高飘扬在残破的营墙之上,零星的抵抗如同风中残烛,正被扑灭。李开弼营寨,已经易主。李开弼本人?怕是已凶多吉少。 徐圆朗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旁同样面无人色的刘复礼,涩声说道:“先生,夜袭不成,反丧李营,开弼生死未卜,去惑所部尽没。这、这……,早知昨夜便不该出袭!底下如何是好?” 刘复礼此刻也是心乱如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首先惊骇於高曦竟能猜到徐军夜袭,并设下如此狠辣周全的反击。 其次,他万万没想到高曦部的战斗力强悍至斯,反应迅猛,配合默契,步骑协同娴熟。这与他近期,由徐军在琅琊等郡的驻兵,与王薄、綦公顺等部汉军交手而得来的印象判若云泥。他却不知,王薄、綦公顺部虽也称汉军,但皆汉军杂牌,战力参差,军纪涣散,怎能与高曦所部这等汉军主力相比?这使他严重误判了高曦所部的真正实力,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面对徐圆朗彷徨无措的追问,刘复礼一时也拿不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妙计,只得强自镇定,回答说道:“明公,事已至此,悔之无益。高曦新胜,锐气正盛,接下来必会趁胜攻城!当务之急,是立刻加强四门守备,加派民夫青壮,多备滚木礌石,犒赏士卒,严令死守待援!”他顿了顿,想起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略微提高,“所幸徐总管的援兵按日程算,应已不远。只要援兵一到,必能重振士气。届时,未必不能再与高曦周旋!” 这话与其说是为徐圆朗打气,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但此刻,这已是他们唯一能抓住的的希望了。 ……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开弼营寨方向的黑烟渐渐减弱,唯有几处余烬仍在冒着青烟,预示着抵抗已被完全平息。徐圆朗、刘复礼等望见,汉军开入营中,接管了营区,隐约可见部分汉军士族在营中、营外清理战场,将一具具的李营被杀将士的尸体拖拽堆积。 李去惑带出城的三千步骑,也已尽被汉军消灭,汉军同样在打扫战场。 又过了会儿,一支千余人的汉军步骑,便押解着百余名徐军俘虏,再次开向郓城西门外一箭之地。这些俘虏垂头丧气,衣甲不整,血迹斑斑,许多人带着伤,步履蹒跚,被汉军士卒用长矛杆和刀背驱赶着,排成凌乱的队列,暴露在城头守军清晰的视野之下。 ——这百余俘虏,悉是徐军队率以上军将,城头守卒认得他们中的大部分人。 喝令这百余俘虏面向城头跪下后,汉军将士再次用刀、矛敲击盾牌,发出“咚咚咚”的大响,伴随胜利者的笑骂,向城头肆意炫耀武功,极尽羞辱之能事。“看清楚了!这就是顽抗王师的下场!”“徐圆朗,你这鸟厮何在?下一个就是你!” 城头守军鸦雀无声,士气低落到了极点,恐惧如同瘟疫般在士卒间蔓延。 几个汉军骑士策马前出,将几名俘虏踹倒在地,刀锋架颈,作势欲砍,引来城上一片骚动。 有些城头守卒,惧意太甚,以至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体。 徐圆朗指甲掐入掌心,渗出血丝,却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汉军在自家门前耀武扬威。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数骑快马从城北方向疾驰而来。 瞧他们奔向的方位,是城西的汉军主营,分出了一骑马出来,飞快地奔至这支正在城下示威的汉军阵中,出示了令符,与带队的汉将交谈了几句。 随之,徐圆朗、刘复礼等就望到,这汉将举手发出号令。正在城下叫喊示威的汉军登时一静,旋即立即整队,押着俘虏,转而向城西主营方向撤退。行动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城头众人面面相觑,各是愕然。 刘复礼最先反应过来,失声道:“此数骑,是汉军的斥候。定是北面军情有变!莫非……,明公,莫非是徐总管的援兵到了?”他的声音因激动、期待以及一丝不安而微微发颤。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北面。 徐圆朗更是扑到对侧的垛口,极力远眺。 刘复礼猜对了。 到了下午申时左右,城北地平线上,一道粗长的烟尘逐渐升起,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旌旗的尖端出现,随后是如林的矛尖,以及黑压压的人马轮廓!一支军队,打着“任城总管徐”字旗号,兵力约在四五千步骑之间,浩浩荡荡地向着郓城县城开来! …… 汉军城西主营。 在徐师顺部到达郓城城外的一个多时辰之前,也就是刘复礼在猜是不是徐师顺部到了后不久。 中军大帐。 亲兵引着那数名从城北疾驰而还的斥候进到了帐中,高曦刚刚看完一份军报。军报来自济阴郡,是才送到的,内容令人振奋:李靖引水坏墙,半日激战,已於日前攻克济阴! “何事?”高曦拈着军报,问斥候。 斥候伍长风尘仆仆,单膝跪地,语速很快,但很清晰:“禀大将军!城北发现大队敌军援兵,打的旗号是‘任城总管徐’,兵力约在四五千步骑之间。先锋轻骑已距郓城不足十里,主力步阵随后,尘头甚大!” 彭杀鬼、独孤曷、吴道行、王小胡、田留安等一众得胜而归的将领,此际皆在帐中。 诸将皆带着激战后的疲惫,更洋溢着大胜的亢奋,与因李靖已克济阴而带来的炽烈求战渴望。 “大将军!徐师顺这厮到了?到得正好!末将敢请大将军下令,愿即率本部,为大将军攻之!前日设伏,被这厮走脱,这一次,看他还能再得逃?正好让大王、李大将军看看,我军这边也不含糊!”彭杀鬼声如洪钟,挥舞拳头,他身上铠甲沾的血迹尚且未擦,更添悍勇之气。 独孤曷也急不可耐地请战,叫道:“大将军,我军新胜,士气如虹!徐师顺远来疲敝,阵势未稳,正可发挥我骑兵之利,以逸待劳。末将愿领精骑前往截击,必破其锋锐!” “对!先灭了这支援军,郓城便是孤城一座,看徐圆朗这鸟厮,还能顽抗到几时!”其余诸将也纷纷附和,战意高昂。 营帐中,满是踊跃求战的气氛。 昨夜三场大胜,既全歼了李开弼的夜袭之部,也全歼了李去惑的出城之部,且反攻夺下了城西的李开弼营,本已是大胜,又闻李靖方面的捷报,诸将一方面士气如虹,一方面不甘落后於李靖,故视徐师顺援军如土鸡瓦狗,皆欲吞之而后快。 高曦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激昂迫切的面孔,又低头看了一眼李靖攻克济阴的捷报,最后抬眼,朝帐璧上挂着的郓城城防图看了一看。他沉毅的脸上,看不出多少表情,唯有目光深沉。 却如湖面,恰是映照出了众将的急躁与战意。 彭杀鬼等将的请战声浪渐渐平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高曦最终的决断。 是先行出击,以雷霆之势歼灭敌援?还是挟大胜之威、新克济阴之锐,直接强攻郓城? 高曦轻轻敲击了下济阴捷报,终於开口,声音平稳而有力,压过了帐中诸将的躁动。 第六十一章 稳势待隙名将风 济阴捷报中,有一句话,高曦看了两三遍。 不是李靖四五日就攻下了济阴这句使他颇为惊诧的话,——他才围困郓城,济阴就已被李靖打下,这的确令人吃惊,但倒也罢了,而是“郑智果先登城中,擒孟海公父子”此话。 两年多前,他怎么降从的李善道? 正是道上遇伏,他以一敌众,本可杀出,却结果被郑智果用绊马索将他绊倒,他乃才被擒。 当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降从了李善道后,李善道对他也很器重,并且最重要的是,李善道确实是个明主,於今事业红红火火,他也水涨船高,已为汉军最重要的大将之一,——从这个角度说,他倒应该感谢郑智果,却唯他性情磊落,於此等暗算行径,终究意难平。 这个昔日绊倒了他的郑智果,却在两军同时进攻济阴、东平两郡之此战中,不仅跟着李靖抢先打下了济阴,且立下了攻入济阴城的首功!高曦心里,确有一丝芥蒂微萌,如细刺梗胸。 争强竞胜之心,人皆有之,在他心底,确乎也在这一瞬间,冒出了些许芽尖。 但不过瞬息之间,他便将这念头驱散。 个人些许颜面,较於攻城略地、鼎定大局,实轻若浮尘。他高曦岂沉溺旧怨、不识大体之人? 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说当高曦抹平心绪,开口之后,诸将都静了下来,听他来讲。 听到他先是做了一番针对当前局面的分析。 “公等求战心切甚好。徐师顺部远来兵疲,亦固不假。然,贸然出击,恐非上策。”高曦指点帐壁上挂着的郓城地图,说道,“缘故有三。其一,徐师顺部虽疲,其部曲数千之众,且其非无谋之辈,——前日诱他,他就没有上当,而又其援既至,城中士气或因此稍振,则我若此际急攻徐部,徐圆朗为自保计,势必会遣兵出援,届时我军将陷腹背受敌之境也。 “其二,徐师顺部与城中守军合兵,兵力与我军大致相当。徐部固疲,却我军经昨夜鏖战,士卒岂不疲惫?伤亡几何,尚未及详细统计,然按歼敌之数估摸,加上还有攻李开弼营的这场攻坚,估算得有近千,需要休整。反观城中守军,虽士气或沮,却是养精蓄锐之生力军。以我疲师,迎击敌生力军与困兽犹斗之援军,胜算几何?若一旦受挫,大好形势就将逆转。” 最后,他指向城北区域,“其三,城北地势,多沼泽泥淖,极不利我骑兵驰突,亦不利重甲步卒结阵而斗。此二者,恰是我军之长。舍长就短,智者不为。” 分析完当前的敌我形势,他总结说道,“是故,而下非但不应急攻,反当‘稳势待隙’为要。”他话语一顿,给了点诸将消化的时间,见诸将虽仍有躁动,却已多露出思索之色,方才继续说道,“不过,徐师顺部新到,营垒未筑,我军自亦不可坐视其安稳立寨。” 诸将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着令,”高曦遂下达命令,“遣数队轻骑,每队百人,轮番出哨,绕过郓城,持续袭扰徐师顺部。远则箭射,近则掷火,昼夜不息,务使其不得安宁,无法筑营,更疲其士卒,堕其士气。另,於城北预设三支接应兵马,每支五百步骑,隐伏待机。若徐师顺部不堪其扰,愤而出兵,追击我袭扰轻骑,便即突出,合力歼其於野。其余主力各部,留在营中,饱食安歇,严整兵甲,待休整一至两日,恢复战力,再视敌情之变,寻隙而进,以求全功。” “稳势待隙”此策,表面看来,似乎保守,尤其与李靖疾风骤雨般,四五日便下济阴相比,更显迟重。若换作气盛之将,或因友军先捷,而不免就会焦躁,急於求胜。 但高曦的这个“稳”,其实,恰有部分缘故,正因济阴已破。 济阴既下,东平已成孤郡,大势已定,他便更不需行险求速,只需稳步推进即可,避免胜后冒进,导致不必要的损失。这也是见过征讨高句丽此般大场面者,方有的耐心与定力。 他以轻骑疲敌,而非主力硬撼,是谓“以柔克刚”;暂不寻求决战,而是等待敌军出现破绽,看似被动,实为“以静制动”。正如昔年在辽东,他曾率部潜伏三日,最终待高句丽运粮队经过,以极小代价获其辎重数百车。善抓战机者,不在逞强,而在不动则已,动则必中要害。 军令既下,彭杀鬼等将虽仍有跃跃欲试之态,或有不解,但军令如山,众人终究凛然遵行,躬身领命,各自退出安排。 诸将散去,萧绣、张文焕等几个文吏留了下来。 萧绣抚须沉吟,目光几次瞥向高曦,欲言又止。 高曦步到郓城地图前,一边细看图上的沼泽标记,一边说道:“长史有何话,但说无妨。” 萧绣便轻咳了声,近前两步,说道:“大将军深谋远虑,仆等拜服。只是有一事,仆之愚见,不得不虑。李大将军既已克济阴,大王很可能令他移师东平,与我军会合,共击郓城。再者,昨日军报亦言,王薄、綦公顺两部也已聚齐兵马,在向鲁郡、东平郡开来。” 他话到此处,略微停了一停,观察高曦神色,见其依旧专注看图,便接着说道,“大将军,就不说大王此前给我军的钧令,是需赶在李密大军抵达荥阳前,尽快平定东平,——昨日最新军报,李密在洛口仓已基本整兵完毕,至多三两日内,便会挥师荥阳;便只说若李靖、王薄、綦公顺诸部,即将相继兵临郓城之下,则到其时,大将军虽为攻东平之主将,却这克复郓城、底定东平的首功,恐非我独军所有矣。仆恐於大将军威名有碍。” 张文焕在一旁点头,更直白地接口说道:“大将军,长史所虑极是。李大将军初领兵,便建奇功,若我军反迟迟不能下此郓城,竟需待其来援,恐惹非议,大将军威名确恐受损。” 高曦掉过头来,看了看他俩,说道:“如二公所言,王薄、綦公顺,乃至李药师部,都可能不日即至郓城。但这於我军而言,难道不是好事么?即便彼时郓城尚未攻克,诸军汇聚,合力取此孤城,亦将反掌之易,且可减少我军伤亡。未知二公有何所忧?” 张文焕说道:“可是对大将军的威名?” 高曦摆手打断他,说道:“大王令俺与李药师分取东平、济阴,所图者,绝非二将争功,而是要为将来与李密的中原决战,扫清侧翼隐患,稳固根本。此方为最关键处。故当下此战,但求大局稳妥,何惜尺寸之功?纵使他人助我军破城,只要东平安稳得克,便是我军之功。” 他语气平和,这通话,显是真心之言。李靖速下济阴是胜,他高曦稳取东平亦是胜,皆是为李善道将来与李密的决战奠定后方的安稳基础,何必以快慢分高下? 萧绣、张文焕二人相视一眼,心底那点希冀主帅独揽大功、自身亦沾光彩的私念虽未尽去,却也不得不为高曦这番不计个人名声、唯重稳妥大局的气度所折服。 两人躬身,由衷说道:“大将军公忠体国,实非仆等所能及。敬佩之至。” …… 军令既下,汉军诸部依令而行。 主力各部果是在营休整,医治伤患,擦拭兵器,喂养战马,积蓄体力。 而数队轻骑则如离弦之箭,自营中驰出,绕过郓城警戒范围,扑向城北徐师顺部暂驻之地。 接下来一日半,城北之地再无宁日。 汉军轻骑百人一队,轮番出击,忽聚忽散。时而远距抛射箭矢,扰其立栅;时而骤马逼近,呼啸挑衅,待其军惊起结阵,却又远遁无踪。入夜后亦不休停,掷火抛石,吹角鸣镝,搞得徐师顺部士卒心惊肉跳,寝食难安。徐师顺虽怒,可本畏高曦威名,又汉军才大胜一场,愈是不敢轻易出击,只能督促部下加紧筑营,然在汉骑的不断袭扰下,筑营的进度缓慢。 本就长途跋涉而来的徐师顺军,被这般无休止的骚扰折腾得更精力交瘁。 郓城方面,徐圆朗得知汉军仅行骚扰,并未大举进攻,心下稍安,却又疑虑重重,不知高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同样是愈发不敢轻动,紧闭城门,时刻警惕而已。 休整一夜再加一个上午,至次日下午,汉军士卒已恢复七八成体力。 高曦乃传令,集诸将出营,再观敌情。 众人出了营,先到城外,登上一处缓坡,遥望城头。 但见旌旗招展,守军身影林立,戒备似乎森严,却隐隐透出惊惶紧绷之气。 随后,众人拨马转向城北,远眺徐师顺部。 见徐师顺部的筑营之地,选的是一个小湖边上的高地,背靠湖泊,左右多泥淖沼泽。 营寨栅栏参差不齐,壕沟浅显,很多地段仅以车辆、辎重临时围挡,却是尚未筑营得成。显是这两日的袭扰极大地拖延了其进度。营外犹可见汉骑往复远射。营内齐军士卒或坐或卧,无精打采,任汉骑游射,即便望到远处坡上出现的高曦等将,也只慌乱一阵,并无出击迹象。 高曦察看良久,马鞭指点,说道:“徐师顺部被我军袭扰至此,不敢出战,城中亦无兵出,可见贼已怯战,其气已堕。我军则休养已足,可再进战矣!” 诸将等了一夜一日,在这期间,彭杀鬼等皆是数次亲到城下、城北眺看,已是迫不及待,闻得高曦此言,无不大喜,抢着说话,问高曦底下怎么进战。 有的问先攻徐师顺部么?有的问先攻城么? 彭杀鬼叫道:“大将军,徐师顺部疲敝已极,营垒简陋,要不就先打徐师顺营?” 高曦摇了摇头,马鞭遥指其营地,说道:“观其营地,背湖低洼,虽犯兵家之忌,然我若攻之,对我军也将不利。大军难以展开,骑兵不便冲击。若城中出援,反易受制。” 窦仁忠问道:“大将军的意思是?” “与其我劳师往攻徐师顺营,不如迫其出来,方为上策。当下之计,可先佯攻城。” 彭杀鬼说道:“大将军是欲攻其必救,逼其出援,野战歼之?” “正是如此。其若出援,我军就先歼其部;其若龟缩不出,我军就转佯攻而为实攻城!” 众将皆无异议。 便还营中,高曦与诸将详细部署明日攻城序列、器械调配、以及预备阻击徐师顺部的伏兵等安排。诸将接下各自的任务,摩拳擦掌,各还本部准备。 夜幕降临,汉军营中火把通明。 造饭的炊烟、人声马嘶,交织在一起,弥漫大战前的紧张与兴奋。 各种攻城器械,云梯、撞车、巢车、抛石机等等,被逐一检查。 与此同时,郓城内,气氛则甚是沉重。 徐圆朗得知汉营积极备战,大有明日即行猛攻的迹象,忧心如焚。他遣死士缒城而出,前往徐师顺营中,带去亲笔信,请徐师顺明日汉军若是攻城,定要出援,以解城防压力。 徐师顺接到书信,览毕,面色不由低沉。望着营外黑暗中,打着火把、吹着唿哨,还在袭扰的汉军游骑,再回想这两日不堪其扰的折磨,以及部下士卒惶惶不安、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心中挣扎万分。出援,风险极大;不出,郓城若失,他也将跟着败亡。 …… 次日拂晓,晨雾弥漫,湿气侵衣。 汉军营中战鼓骤起,声声沉重,穿透雾霭。 一阵阵的鼓声中,城西、城南的汉军络绎出营,分至城西、城南,在雾中列阵。 雾气尚未尽散时,两面城下的汉军的阵型已然俱皆列就。 阵列森然,步、骑、弓、械各依其位,杀气充盈。 高曦登临中军望楼,身边和阵中诸将屏息凝神,等待进战的命令。 郓城西城,被鼓声惊动的徐圆朗、刘复礼等守,早登上了西城楼。 遥见渐变得淡薄的雾霭流转间,汉军阵势浩大,甲胄兵刃的寒光在灰白雾气中隐约闪烁,云梯等攻城器械如同蛰伏的巨兽,排列阵前。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徐圆朗面色发紧,一点不敢耽搁,赶紧对身边亲信下令:“再派人,面见徐总管,汉军势强,单凭我守军之力,断难久持,无论如何,请他必要出兵救援。” 亲信领命,匆匆奔下城楼。 城西,汉军阵中,望楼上,高曦抬起了右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这只手上。 大战,即将开始。 第六十二章 骑突泼雪攀攻急 朔风凛冽,卷起地上的沙尘,扑打在汉军将士冰冷的甲胄上。 高曦立在中军望楼,披风在风中飒飒,他扫过郓城巍峨的城墙,举起的右手,坚定而有力,在空中稍作停顿,便猛地向下一挥。 “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骤然擂响。 军令如山,各部闻令而动。 城西,田留安率其部右五军步卒率先出阵。 士卒们分成数队,向城下前进。前排组成盾墙,作为凭护,后边兵士皆持刀、斧。他们的任务是清除护城河外的鹿砦、铁蒺藜等阻障,填平陷马坑,为后续的攻城部队开辟通道。 随着他们进入射程,城头守军的弓弩射下,发出“夺夺”的声响,钉在盾牌上或射入土中。 “射!”军将的命令在布列在城西南、北两段汉军阵前的数十辆巢车下回荡。 每辆巢车上各有四五名弓弩兵,共计两百名,俱是射雕手,依令探身,在巢车前的屏障掩护下,或引弩、或开强弓。弩矢、箭矢带着尖利的啸音,飞蝗般扑向城头,对守军的箭手进行压制。虽然弓弩手的人数不算很多,但准头很高,几是箭无虚发。守军射出的箭矢顿变稀疏。 彭杀鬼率领的其部左一军两千步卒,多披铠甲,於田留安部之后出阵,出阵百步,就地暂止,列成整齐的横队,前为三二十架云梯、饿鹘车、撞车等各类攻城器械和推云梯、饿鹘车、撞车等的兵士;后则是矛手、刀斧手,长矛如林,斜指天空,甲叶碰撞的脆响连成一片。 他们是攻城的先锋部队,只等通向城下的道路被清理出来,即发起攻势。 又在彭杀鬼的侧后,王憨儿部亦出主阵列队,他们是第二拨攻城的梯队。 在整个城西汉阵的两翼,各有数百骑游弋,这是窦仁忠和他的部曲,任务是防备守卒出袭。 ——城南,由吴道行为主将的汉军,差不多同样时刻,也展开了同样的攻击阵型。 郓城西城楼上,徐圆朗、刘复礼等望之,入眼所见,但见汉军各部依令而行,如臂使指。 城西护城河外的偌大旷野上,旗帜如林,甲胄寒光闪烁,前突的步卒阵列如一块块移动的山岳,缓缓压向城墙;骑队或以散骑,或组队,持弓横槊,在两翼巡梭;前突数阵后方的主力阵中,将士则席地而坐,检查兵器,养精蓄锐,虽暂未动,却自有一股森严的杀伐之气透出。 再转望城南,虽看不大清,传来的汉军鼓声、南城头守军军官的道道军令声,却可知城南现必也是这等紧张压抑的情形。徐圆朗的心不断下沉。这两天,他有设想过当汉军攻城时,会是何等情景,却当前所见到的汉军的军容之盛,阵型之严,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艰难地咽下口唾液,命令身边亲随:“再派人,快去城北!告诉徐总管,汉军已将攻城,请他速速来援!” …… 城北十余里外,徐师顺营。 求援的城中吏卒浑身浴血,赶到徐师顺大帐前时,已是气喘吁吁,话语断续。为首之人扑拜在地:“禀总管,汉贼主力压境,城西、城南皆已开战,我家总管请总管速往驰援!” 徐师顺挥手叫他退下,搓着手,在帐中团团转。 张猛、徐师利等将目光齐注於他。 见他神色阴晴不定,张猛耐不住了,脸上满是求战的焦躁,叫道:“总管!汉贼已开始攻城,不能再等了!若郓城有失,我军在这城北就是孤军,高曦下一步必来攻营。请总管下令,立即发兵,末将愿率部为先锋,必为总管破贼,出出这几日被袭扰的恶气!” 徐师利却在一旁摇头,说道:“阿弟三思。咱们来援郓城前,万未料到高曦部这般能战,非是王薄、綦公顺两部可比,——李开弼、李去惑谁个不是悍将?结果被高曦连败。并且昨夜刚得任城急报,王、綦二部已将兵至任城。而下来看,郓城定然守不住了,我等纵援,亦难挽败局,徒损兵力。不如及早撤还任城,也许尚可周旋。” “撤?”张猛瞪大了眼,怒道,“昨夜大郎就说撤,但若郓城失陷,就是撤回了任城,只凭我军,任城就能守住了?撤回去也是等死!固然昨夜任城急报,可昨日咱不也接到了管城急檄?贾润甫、程知节等现正围攻雍丘,李善道已无别的援兵,可给高曦调拨;魏公亦已将从洛口仓拔营北上,用不了多久,即能抵至荥阳!只要魏公的大军一到荥阳,高曦就只能撤围,也就是只需再守上郓城数日即可。难道我两部万余兵马,还顶不住高曦这鸟厮几日猛攻?” 徐师顺面色挣扎。 却这徐师利所言,是现实的危险,但张猛的话,点出了唯一的希望所在。 李密大军的动向确实是关键变数。 他站在帐门口,眺向南边的郓城方向,最终咬牙令道:“传令,留一千人守营寨,其余人马,随俺援郓城!三郎,你引步骑千人先行。切记,遇敌不可浪战,谨慎前进!俺引大队随后。” 张猛斗志激昂,大声应诺。 命令下达,营中乱了一通,不多时,三千余步骑出营。 张猛率千人为前锋先行,徐师顺引两千余主力在后,前后两部,相距一二里。 出了营,沿着唯一一条穿越沼泽、泥淖区域、较为宽阔的道路,小心翼翼地向南洗行进。 …… 却张猛率部前行未及三里,一队汉军轻骑便从侧翼枯草丛中窜出,勒马在数十步外,远远射了几箭,未等张部结阵迎战,便唿哨着退走。这两日被汉骑夜以继日的袭扰,张猛早憋了一肚子火,气得骂个不休,有意追击,却记起徐师顺的军令,只能强忍。 这般行了数里,接连遇到了三四次汉骑骚扰,每次都是射几箭就跑。 张猛部走走停停,士气一点点地跌落。 有的士兵举盾的手开始发抖,有的骑兵紧紧攥着缰绳,四下望看,眼神里满是不安。 张猛正焦躁间,碰上数骑自南面疾驰而来。初时以为又是汉骑,他将欲下令射箭击之,亏得这数骑急声大叫,才知了是徐圆朗再次派来的求援使者。乃放这几骑近前。这几骑皆衣甲染血,面带惊惶,与张猛言说:“汉军已在城西、城南清出数条通道,攻城在即。” 揪住一人,张猛问他:“来的路上可见伏兵?” 这人说道:“若有伏兵,我等岂能到此?只在出北城门后,被些汉贼游骑追击,折了几个弟兄。”张猛又问他:“城北仍是无有汉军?”这人答道:“仍是没有,只有些许探马监侦。” 就放走了这几骑,去后军报信。 此地离郓城县城已不甚远,鼓声、杀声遥遥可闻,张猛心下焦急,催促进军。 行不两里,前至一开阔地带,两侧缓坡。虽然已闻适才再度求援的数骑说,来的路上他们未见伏兵,张猛倒仍牢记徐师顺的军令,未有大意,即令部队且先止下,遣了斥候数骑往探。 数骑斥候拍马向坡上奔去,刚到坡脚,坡后驰出了十余汉骑。驻马坡上,这十余汉骑冲着斥候射箭。张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骂了声:“直娘贼,当真有伏?”紧忙令队伍摆开防御队形。正乱糟糟的摆阵,坡上的汉骑向坡后退走。斥候大着胆子上到坡上,打望了稍顷,带着箭伤,兜马还回,来向张猛禀报:“将军,只这十余汉骑,当是汉贼哨探,坡后并无伏兵。” 张猛松了口气,他令斥候去报徐师顺,坡后无伏,可以放心通过,自则催令队伍,重改成行军队形,加快速度:“快!郓城快到了,别再耽误!”他固尚存勇锐之气,只却浑未注意到,经过连番骚扰、虚惊,麾下这千人先锋已是士气低落,惶惶不安,只为将令所驱,勉强前行。 又行不到两里,转过一片疏林、芦苇丛生的泥淖,眼前豁然开朗,护城河后,郓城的北城墙矗立在前不到三里处。城西、城南传来的鼓噪声、喊杀声,这时,愈发清晰可闻。张猛一边令斥候速去探查城西、城南两面战况,一边令部队到城边列阵,焦急地等待主力,准备进战。 -…… 不多时,徐师顺率领的两千余主力也逶迤而至。 和前锋同样,他们亦是一路数惊,见郓城已到,全军上下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紧绷的神经稍稍得以放松,许多士卒甚至直接坐在地上喘息。 张猛急不可耐地驰马至徐师顺将旗下,找到徐师顺,大声求战,说道:“总管!斥候刚刚回报,汉贼已在西、南各清理出通道,正向城下推进。战机稍纵即逝!末将愿率骑兵袭其侧后!” 徐师顺望了望北城头上稀稀拉拉的守卒,——汉军未攻北城,是以此处守卒不多,又侧耳听了听城西、城南的杀声,说道:“不急。待俺亲自去看一看……”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雄浑的号角声,从城北与城西、城东的两个拐角处同时响起! 紧接着,战鼓擂动。 “杀!” 两队汉骑,如同决堤洪流,从城墙的拐角后猛然杀出!一队自西而来,一队自东而来,铁蹄翻腾,卷起漫天尘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向才刚松懈下来的徐师顺部。 徐师顺大惊失色,拨马便向中军退回,喝令的声音都变了调:“敌袭!结阵!快结阵!” 他的部队军纪本就不严,此刻猝然遇袭,刚坐下的士卒慌忙爬起,找不到兵器者有之,惊慌乱窜者有之,军官呵骂声、士卒惊叫声四起,阵型混乱不堪。这种情况下,若是被汉骑杀入,下场可想而知。殊未料到,汉军未在来郓城的途中设伏,而进击之众却是正面来袭! 张猛目眦欲裂,大吼一声:“跟俺来!”仓促间聚集了百余亲骑,迎向从西面杀来的那股汉骑。 徐师利也勉强召集了数十骑,迎向东面之敌。 两将试图为步卒结阵争取时间。 张猛一马当先,冲向汉骑。 却见从西拐角杀来的汉骑,驰在前边的数十骑,反应极快,见他们迎战,并不当面接战,而迅速分散,挽弓搭箭,从两侧射来。又驰出十余骑,或单列、或并列,皆披甲挟槊,则是从正面向张猛等骑突进。张猛两面受到夹射,虽着铠甲,大多箭矢射之不透,但汉骑射的不止是人,更多的是射向战马,——其麾下骑兵已有战马中箭者,不免分心。 正面一汉骑已经杀至! 这汉骑的槊尖擦着张猛的胸甲划过,溅起一溜火星。张猛还刺,刺了个空。两人错马,这汉骑毫不停留,不与他缠斗,冲向其后混乱的骑队。张猛不及喘息,第二骑、第三骑接连杀到!槊影连绵,他只能奋力格挡闪避,狼狈不堪。这些汉骑配合默契,攻如潮水,俱是一错即过。 猛然间压力一轻,张猛抬眼望去,才发现这十余正面突击的汉骑,都已从他身边冲过。 此际,他已是独出队外,此数十汉骑之后的汉骑大队已然杀到,与他近在咫尺,箭如雨下。他虽勇悍,不是傻子,一人岂能敌对?眼见不妙,他赶紧拨马向后,欲与本队会合。 却马头拨转,看向后边,他这才发现,从他身边突过的这十余汉骑,只这片刻功夫,已将他的百余从骑冲得七零八落,旋变直冲为横击,槊、刀并用,将他这百余从骑分割成了数块! 而原先两翼散射的汉骑,趁着此机,收起弓箭,换上长槊,发出唿哨,亦改以或单列,或双列的冲击队形,从两翼迅猛插入,开始与横割张骑的这十余汉骑配合,围歼被分割的张骑。 尽管人数上并不占优,然在这数十汉骑展现出的极高的战术素养和默契配合下,冲击、分割、围歼,如行云流水,张猛的百余从骑完全地陷入被动挨打的境地,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张猛仗着勇悍,拼命想杀还,重整队伍,却为时已晚。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下被一个个刺落马下,两个汉骑见他驰还,舍了追击其余的敌骑,分从左右夹刺而来。张猛大喝一声,长槊上挑,架开了左侧一骑的长槊,右骑一槊却刺中了他的胸口。槊尖透甲而入,吃痛之余,张猛大叫一声。这汉骑得手,猛拔长槊,却长槊被甲片卡住,未能拔出,当即弃之,抽横刀在手,战马互错而过的瞬间,撩向张猛坐骑的脖颈! 马脖子被从下而上,斩开半截,悲鸣一声,鲜血狂喷,溅了张猛满头满脸,视线顿染成血红。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掀落马下。 他还未爬起,左侧汉骑奔到,长槊再次,从他肋侧深深刺入,剧痛登时攫取了他全部意识! 临死前,透过模糊的血色视野,他看到的是自己溃散的骑队,以及远处更加慌乱的步卒大阵。徐师顺平日念叨的“高曦凶名”、“其部大刀兵悍勇”的话语浮现耳边。 他最后的一个念头是:何止大刀兵?骑战竟亦如此精绝! 却张猛怎知,高曦麾下骑兵的骨干,多出自隋官军旧部,如屈突通、薛世雄,乃至宇文化及麾下降骑,无不久经沙场的府兵或骁果精锐,骑战之术,自然远非一般的义军武装可比。 …… 亲眼望见张猛所率的百余骑被迅速歼灭、张猛本人战死,徐师顺已是心胆俱裂! 再望东边,徐师利也抵挡不住,败逃回来,人尚未至,叫声已至:“阿弟!挡不住了!快撤!” 而在歼灭了张猛、徐师利两部骑兵后,从东西两侧杀出的汉骑主力,前边再无敌阻,势不可当,如两股铁流,已是驰骋杀至,轰然撞入混乱的齐军步卒大阵。 铁蹄践踏,长槊挑刺,横刀挥砍! 缺乏阵列保护的步卒成片倒下,叫声、呼声、绝望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徐师顺手足冰凉,不知还有多少汉骑、汉兵在后,望了眼北城墙和北城门,无有守军出来助战,他心知已是没法再战,只好下令,以一部兵马阻击,余下向后撤退。 命令才下,后军又突又大乱,杀声如雷!他惊恐回头,只见又有数百汉骑不知何时,绕到了其军之后,掩杀而来。三部汉骑,对他这三千余部曲完成了合围! 却原来是高曦早已料定徐师顺谨慎多疑,若是在从其营到郓城城外的路上设伏,只怕难以奏效,反会打草惊蛇,故索性令独孤曷部骑兵,预先埋伏在了城北近处附近,耐心等待其军抵达城下、心神松懈之际,才骤然发难,三面夹击!——在城下将其部歼灭,且另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使城头守军亲眼目睹援军溃败,更能瓦解守军斗志。可谓一石两鸟。 徐师顺望着三面杀来的汉骑,北城门紧闭不开,己军无处可逃,如同沸汤下的积雪般消融,“当啷”一声,提着的佩剑掉落在地,面如死灰,茫然失措。 …… 北城头,守卒趴在垛口上,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的惨状,徐师顺的三千余援师,才到城北半个时辰,就被汉骑三面围杀,尸横遍地,鲜血染红了黄土,残兵们在汉骑的追击下四处逃窜。 急报飞快地报至城西。 城西汉军的攻城前队已过了壕桥,展开攻势,正焦头烂额,督令守卒抵抗进攻的徐圆朗、刘复礼,得知援军顷刻覆灭,如遭雷击。徐圆朗急视刘复礼寻策,正见其面色,惨白如纸。 云梯架到了城墙上,饿鹘车的摇臂骤急地撞击城墙,涌到城下的两千汉军的喊杀声,震动城内,一声声的攻城锤撞击西城门的声响,如似打在徐圆朗、刘复礼的心头。 第六十三章 成王败寇卷红旗 城西的鼓声和撞击城门的沉重闷响愈发急促,如惊雷般砸在郓城守军的心上。 一架架的云梯,靠在了城墙上。为防误伤,投石车停下了抛掷,但远处巢车上的汉军弓弩手,并未停下射击。巢车高出城墙,弓弩手居高临下,密集的弩矢、箭矢射向城头,有的钉在垛口上,有的擦着守卒的头皮飞过,迫使他们缩在城砖后不敢露头。 饿鹘车是一种近距离打击城墙的攻城器械,利用杠杆原理,压下一头,使另一头撞击城墙的薄弱处或者城头上的守卒。不间断地撞击,城墙微微颤抖,掀起漫天的尘土。 尘土中,着明光铠的彭杀鬼,咬刀带锏,臂佩小圆盾,引其左一军精锐攀援云梯,身先士卒! 城头守军虽士气低落,但求生本能驱使下,少不了做最后的挣扎。 拍杆横扫、滚木石块被推下,热油金汁顺着云梯泼洒。 不断有攀梯的汉军士卒从高处坠落,摔在地上。地上铺展的有软垫,可这软垫只能起个缓冲作用,仍是有汉卒因掉落的位置太高,摔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 然而接替的攀梯兵士源源不断!从后方主阵,望楼上高曦的视野望去,可见城西墙下一字排开的十余架云梯上,从上到下,尽悍勇的攀附身影!前线的喊杀声,随风弥布主阵之中。无须高曦下令,主阵催战的鼓声,一波急过一波!数千待进的主阵兵士齐齐呐喊,为同袍助战。 彭杀鬼将臂上的盾牌顶在头上,守卒向下射出的箭矢“夺夺”地钉在盾上,一块滚石擦着他的后背砸落,带下的风声令他头皮发麻,滚烫的热油溅在盾牌边缘,发出“滋滋”声响,冒起刺鼻的青烟。他恍若未觉,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垛口,攀爬的速度反而更快! “掩护彭将军,射!射!”巢车边的汉军军将依照高曦的命令,大声组织射手。数十架巢车上射出的箭雨,更加密集地泼向彭杀鬼攀登的区域上方,将试图探身阻截的守军死死压住。 西城门外,数辆撞车,分被数十健卒推动,跟着鼓点的命令,喊着号子,轮番撞击包铁的城门。每次撞击,都令城门震颤,门后的抵门杠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城楼上的守卒向下投石、射火箭,试图摧毁撞车,但撞车上有遮护,推撞车的健卒虽时有伤亡,撞击一刻未有停歇。 …… 城南,吴道行亲到阵前督战,战斗同样激烈。 …… 北城头,侥幸未被调往西、南两面守御的守军,此刻却承受着另一种煎熬。 他们眼睁睁看着城下徐师顺的数千援军在短短时间内,被汉骑碾碎、屠杀。张猛战死,溃兵如无头苍蝇般,四散奔逃,被汉骑追逐砍杀。投降者跪满一地。徐师顺的将旗早已倒下,不知他是死是活。这种近距离目睹援军覆灭所带来的绝望,远比面对正面攻城的汉军更加刺骨。 恐惧,在北城守卒中止不住地蔓延。 “败了,城要破了。”一个年轻的守卒面无人色,躲在垛口后瑟瑟发抖。 他是数月前被裹挟入伍的,家在郓城城郊。入伍后,虽也吃不饱饭,常被军官打骂,但必须得说,倒的确是安全感多了一些,至少不用再总是担惊受怕,担心何时会被徐圆朗的部曲劫掠杀掉,甚至还能跟着队伍,出城劫掠别的民家,抢些财物。然而如今,他只觉这城墙已如纸糊,随时都会被攻破。城下徐师顺部的惨状触目惊心,城西、城南汉军的攻城杀声,震耳欲聋。城,真的要破了。而又一旦城破,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徐总管几千步骑,就这么完了?”另一个老卒喃喃自语,眼神涣散。 有人开始偷偷向下溜,试图逃离这将破之城。 军将举刀威胁,将逃离的兵卒拽回,却无法阻止越来越多的人失去斗志。 …… 城西主攻方向,彭杀鬼已即将攀至云梯顶端! 城头一名守军军将,冒着远处壕车上汉军弓弩手射来的弩矢、箭矢,挺矛刺下。 彭杀鬼猛地侧身,左手盾牌向外一格,荡开了长矛,右手已抽出嘴里衔着的横刀,就着腰力一抡!“咔嚓”一声,横刀劈中了这军将的脖颈。这军将连惨叫都未及发出,脑袋就被削飞,无头的尸体栽倒。鲜血如同泼洒般溅射而出,染红了周围守军的衣甲和惊恐的面容! 借着这一刀之威,彭杀鬼大吼一声,猛地跃上城头。 横刀左右挥砍,将周围几名惊呆的守军劈翻在地,清出了块立足之地! “汉将彭杀鬼在此!降者不杀!”他声如霹雳,在混乱的城头上炸响,盖过了厮杀声。 这一声大叫,便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附近本已恐慌到濒临崩溃的守军再也扛不住了,看着浑身浴血的彭杀鬼,无人有心来斗,发一声喊,不是逃跑,就是丢弃兵器,跪地乞降。 更多的汉军精锐沿着云梯攀上城头,突破口被迅速扩大。 却这徐圆朗部也不是没有勇士,并非所有的将士都丧失斗志。在城西一处破损的垛口,一名校尉模样的汉子紧握长矛,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今日不是敌死,便是我亡!谁敢退,俺先捅了他!”他身后的十余名守军虽面带惧色,但被他这一声喝,生生止住了溃逃的腿脚。随从着他,与跃上城头的汉军士卒展开殊死搏斗。类似的景象,在西城墙上各处零星出现。 城头变成了血腥的绞肉场,刀盾碰撞声、喊杀声、惨叫声、求饶声混杂一起。 “挡住!给俺挡住!”徐圆朗在亲兵护卫下,声嘶力竭地叫着,挥剑砍倒两名逃窜的士卒。 然却败局已定。 汉军登城部队越来越多,攻势如潮。 彭杀鬼更是横刀所向,挡者披靡,引率十余甲士,朝着徐圆朗的将旗方向杀去! “明公,大势已去!快走!从东门走!”刘复礼颤声说道。 徐圆朗眼见守军溃势已难挽回,身子晃了晃,若非亲兵扶住,差点坐倒。他咬牙切齿,却犹不肯甘心。从起兵到今,辛苦打下的江山,为何转眼间便要化为泡影?想他当初占据了东平之时,这甚么李善道,彼时不过翟让帐下一马前卒,怎么两三年间,就发展到了今日的地步? 就在他不甘心之时,西城门处爆起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响! 是城门终於不堪连续的撞击,被撞开了。 “城门破了!”城外响起欢呼。 等候已久的王憨儿等部汉军,呐喊着,如开闸的洪水,奔过壕桥,冲过城门,汹涌灌入城中。这西城门有千斤顶、有瓮城。要说起来,防御措施甚是完备。可先是李开弼、李去惑等大败,现又徐师顺部溃亡,在高曦稳扎稳打的连日攻措下,守军早士气低落,西城门守卒,乃却当此刻,是千斤顶也顾不上放了,瓮城城墙上的弓弩手等也顾不上伏击了,只顾得纷纷奔逃。 再是不甘心,徐圆朗也知,这城,他是守不住了。 无可奈何,他只好失魂落魄地与刘复礼,在亲兵们的护从下,仓皇下城,趁乱逃离。 …… 才下城墙, 见一部兵马约数百人,在一员将领的指挥下,正企图结阵,阻挡如潮水般涌入西城的汉军主力,为首之将正是李潘买。——他是不久前奉徐圆朗之令,率部赶来增援西城门的。 “四郎!”徐圆朗呼道。 李潘买见徐圆朗、刘复礼去向,知他俩是要向东城撤离,急声叫道:“明公速走!末将为明公断后!”汉军已分从城墙、城门入城,断后是必死之局,但忠义所在,别无选择。 徐圆朗嘴唇哆嗦了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在亲兵护卫下,接着向东门方向奔去。 李潘买转身,面对汹涌而来的汉军,举刀叫道:“儿郎们!东平焉无烈士?报效明公,就在今日!死战不退!休得叫汉贼小看了咱们!” “死战不退!”这数百兵马皆是守军精锐,被激起了血性,便结阵迎向汉军洪流。 恰在此时,彭杀鬼已率部从马道杀下,正好撞见李潘买部誓死抵抗。 “挡俺者死!”彭杀鬼杀得性起,喝叫挥锏,直冲而前。适才城墙上的战斗,太过激烈,他的横刀,刀口被砍出了几个缺口,因已是弃刀换锏。 李潘买毫不畏惧,挥刀迎上。 铁锏与横刀撞击,火星四溅。彭杀鬼力大锏沉,李潘买身法敏捷。锏来刀往,两人缠斗。 随从他两人的两方将士,亦混战一团。横刀砍入骨肉的钝响、垂死者的哀嚎、兵器的碰撞声、喊杀叫骂声,将这西城门边的小小街巷变成了杀戮之场,鲜血在石板路上流淌成河。 汉军从西城门不断涌入,兵力占优,李潘买部的伤亡急剧增加,阵型被不断压缩,但在李潘买的领头死战下,却真的顶住了汉军的第一波冲击,为徐圆朗争取着逃跑的时间。 彭杀鬼久战不下,焦躁起来,觑准李潘买横刀劈来处,不再闪避,举起胳臂,用臂铠挡住,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刀,刀锋入甲,血光溅射,却借着这痛楚刹那的逼近,锏已猛挥而下,砸向李潘买肩头!这一锏势大力沉,李潘买肩头被砸中,闷哼一声,踉跄后退,肩骨碎裂,胳膊垂落,再也无法抬起。不等彭杀鬼下一锏到来,数名汉卒拥上,将力竭的李潘买扑倒在地。 “徐圆朗何在?”彭杀鬼踩住李潘买喝问。 李潘买啐出口血水,忍住肩痛,骂道:“狗贼,我家主公早已出城,且等我主公请得魏公援兵,尔等必成阶下囚!” 彭杀鬼大怒,一脚将他踹翻,却何曾理会他是否忠义之士?铁锏下砸,将他脑袋砸得脑浆迸裂,鲜血和碎骨溅满周边,随后令部下肃清残敌,自率一队精锐,向东门方向急追而去。 同时,令人飞马报与高曦知晓。 …… 东门外,徐圆朗、刘复礼在百十亲兵护卫下,狼狈奔出。 回头望见城中烟焰张天,听得杀声鼎沸,二人只顾打马狂奔。 然未行多远,前方蹄声如雷,一队汉骑拦住去路。为首一将,正是窦仁忠! 他按高曦将令,率骑巡弋城外,专防敌军头领逃窜。 “徐圆朗、刘复礼,下马受缚,可免一死!”窦仁忠横槊大喝。 徐圆朗勒住战马,看着前方严阵以待的汉骑,又回头再望了望陷落的郓城,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长叹一声,闭目不语,手中马鞭悄然滑落。天旋地转,他知道,自己的霸业,终究成了一场空梦。刘复礼还欲挣扎,拨马转向,箭矢破空而来,射翻了他的坐骑。刘复礼跌落马下,未及起身,已被数杆长槊指住,只得束手就擒。亲兵见主将被擒,也弃械投降。 …… 时至午时,城中的抵抗基本平息。 汉军旗帜插上了郓城的城头。 军官们高声呼喝着指令,肃清残敌,收拢降卒,扑灭火势。 高曦在亲兵随从下,缓辔自西城门入城。 战马铁蹄踏过破碎的城门木板和凝固的血泊。街道两旁,屋门紧闭,百姓惊恐地从门缝窗隙中窥视着这支得胜之师。到处是伤兵的呻吟、军官的喝令,和降卒被集中看管的嘈杂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烟火味。 阳光穿透冬日的云层,照在残破的城墙、狼藉的街道、疲惫但是兴奋的汉军将士脸上。 入进郡府,案上还放着徐圆朗没带走的文书,上面记载着他强征兵士、搜刮粮草的记录。高曦未有多看,下令说道:“传令下去,严明军纪,不得扰民。开仓放粮,安抚百姓。战死的徐圆朗将士,与我军阵亡将士俱做掩埋;投降的,愿归乡的发放盘缠,愿从军的编入各军。” 萧绣躬身应诺:“大将军仁厚,东平百姓定会感念。” 赶在了李靖、王薄、綦公顺等部到前,一战就攻下了郓城,萧绣等既放下了被别部分功的心事,倒过头来想想,亦算是领会到了高曦“稳势待隙”的用兵之道。若非沉稳持重,步步为营,怎能在城中守卒近万、徐师顺兵马援到的情形下,一场攻城战,就打下了郓城坚城? “将捷报与俘获徐圆朗、阵斩徐师顺之事,呈报大王。” 萧绣等亦领命。 寒风依旧,但午后稍暖,已没了今日早上此战打响时的凛冽。高曦出至府外,站在石阶上,望着城中满目疮痍的情状,脸上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东平的战事虽已结束,但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李密的大军即将抵达荥阳,魏军与汉军之间,一场能够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已不远了。 第一章 浅水原上激战酣 高墌城外,东南二十里,是一片依地势起伏连绵数里的军营。 各个营寨,彼此相衔,壕堑环护,望楼高耸,旌旗蔽空。营中帐幕皆以熟牛皮覆顶,辕门坚木包铁,守卒执矛悬弓,肃立如林,虽值严寒,军容整肃不减。 主营中,一杆“唐”字大纛,高逾三丈,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卷动时如乌云翻墨。 此时,望楼上边,十余文武官员正簇拥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凭栏西望。 西边十来里外,为一处塬面为主、沟谷交错的黄土台原。 这台原占地甚广,东西宽约二三十里,南北宽约四十里,唤作浅水原。时值深冬,再过几天,就是新的一年,按唐之年号,即武德二年了。万物肃杀之际,却这块台原上,现下正被战事搅得烟尘腾涌。两支兵马,一攻一守,激战方酣。虽相隔十余里,仍可闻隐约杀声。 进攻一方,攻势如潮。守御一方,依托营栅死战。偶有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兵器上,闪过点点冷光,随即又被烟尘遮住;时或有火起之处,浓烟冲天,旋而被寒风吹散。 望楼上寒风刺骨,扑打得众人衣袍翻卷。 望得多时,一个四十来岁,形貌刚穆,颔下胡须微卷的武将,趋前一步,遥指战场,与被簇拥着的这个年轻人说道:“殿下,你看营垒西侧。宗罗睺的部曲又架上云梯了。” 却此将,正是李渊已经故去的妻子窦氏的从弟、唐之重臣大将窦轨。 被簇拥着的这年轻人,英姿勃发,眉宇间隐有龙凤之姿,头裹黑幞头,身着锦袍,腰间悬剑,则是李世民。八月,薛举病死、薛仁杲继位之后,李渊再度任命李世民为元帅,统兵进击西秦。上个月,李世民统兵到了已被西秦军占据的高墌城下。薛仁杲遣大将宗罗睺在此抵御。宗罗睺数次挑战,李世民坚营不出。双方对峙了数十天,直到前几日,薛仁杲粮尽,其将梁胡郎等率部来降。通过梁胡郎等人,李世民了解到薛仁杲不仅已是粮尽,且因其残虐无恩,手下的将领士卒亦多有离心,於是这才令行军总管梁实率部,到了浅水原上筑营,以诱薛仁杲、宗罗睺。宗罗睺得报大喜,果然亲引精锐出城进攻。昼夜不歇,围攻梁实营直至今日。 李世民顺着窦轨指的方向望去。 望见几架云梯冒着梁兵的箭雨,再度靠在了梁营的西营墙上。西秦军的士兵往上攀爬,营墙上的唐军探出身,用长矛往下捅。不时有西秦兵从云梯上坠落,像断线的风筝般砸在地上。 “殿下,算上今日,梁实守营已是第五日。”见李世民没有说话,窦轨便接着往下说,神色稍显焦急,话音带着急促,“昨日他递来急报,营里水绝,其部人马现已是无水可饮。观宗罗睺今日攻势,比之前几天却是更急了!我军若再不出援,恐营寨将陷。” 宗罗睺部的攻势,的确今日比前几天更猛。 只此际从望楼上望之,就能感受到其攻之凶。这宗罗睺是西秦猛将,受封义兴王,其部兵士,尽西秦精兵。梁实被他围攻已数日,虽守险不出,堪堪尚能支撑,但也已快到极限,加上营中又已水尽,窦轨说得不错,确是如果再不出援,只怕就将营陷。 听完窦轨的话,李世民按住扶栏,目光仍凝注远方战场,暂时未有答话。 窦轨就又说道:“殿下,梁实所部系我军精锐,奉殿下之令,筑营浅水原以诱敌,若其有失,不惟折损兵力,更将挫我军士气。今宗罗睺围攻数日不歇,度其锐气当已失矣。仆之愚见,不如趁此良机,发兵击之,以解梁实之围,同时宗罗睺既败,薛仁杲必惧,我军可乘胜进击。” 旁边诸将闻言,纷纷附和,俱是请战,皆道:“宗罗睺攻梁总管营五天了,锐气必是已泄,此正我军出兵,与梁总管内外夹击,破此獠之时也!”都是充满了求战的热切。 李世民方才开口,顾视诸人,说道:“阿舅所言固是。我使梁实出诱,所为者,诚是疲敌。然阿舅、公等尚记得我大军初到高墌时,我下的军令么?” 窦轨和诸将当然记得。 两个月前,唐军刚到高墌城外时,宗罗睺数次挑战,辱骂得很难听,诸将咸请战。 但李世民却说,“我军新败,士气沮丧,贼恃胜而骄,有轻我心,宜闭垒以待之。彼骄我奋,可一战而克也”,因令军中“敢言战者斩”。 窦轨说道:“殿下之令,怎敢忘之?然仆愚见,今时不同往日。我军与薛军对峙高墌,到今将近两月,薛军已是粮尽离心,故殿下才数日前,令梁实筑营浅水原,以诱宗罗睺。方下鏖战数日,宗罗睺锐气泄失,而我军养精蓄锐,士气鼓舞,则此时进战,不是正当其时么?” “贼寇尚未力竭。”李世民望着西边浅水原上的战场,摇了摇头,抬手遥指,说道,“阿舅、公等请望之。观其攻势虽急,犹不失进退,遥闻其鼓声虽促而不衰,可知宗罗睺犹有余力。”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坚定,“反攻之机尚未到也。且容宗罗睺再攻上两日。” 窦轨担忧地说道:“可是殿下,梁实能再坚持两日么?” “梁实我素知之。攻坚陷阵,非其所长;据险凭守,其之能也。他一定能再守上两天。入夜后,择勇士入其营,将我此令当面告之。告诉他,再为我守两天。两日后,我亲率大军,与他夹击破贼。克胜之日,必使宗罗睺授首,薛仁杲胆寒!而梁实首功,我亲酌醴酒以劳将士。” 要说年龄,李世民也就二十来岁,本该是热血冲头、血气方刚,容易冲动的时候,可他这时,却沉稳如山,目光如炬,比之等待战机的耐心,就是窦轨等也都不如。 可尽管李世民很有耐心,唯这大半年来,唐军被薛举、薛仁杲父子连胜,窦轨本人也曾被大败过,尤其七月时,也是在高墌打的那一仗,——那时,高墌还在唐军手中,因李世民时染病,刘文静、殷开山代为指挥,而唐军被薛举突袭,导致大败,将士死者十之五六,八个行军总管都被西秦军俘虏了三个,那一次战败,使得唐军士气一落千丈,薛军则趁势夺取了高墌,气焰高涨。窦轨因仍不免忧虑重重,还想再劝。 李世民摆了摆手,却止住了他的话,说道:“公等不闻乎?‘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与敌作战,当避其锋芒,击其惰归,此兵法之教也。我自有筹算,公等勿复多言!” 窦轨见李世民心意已决,便只好不再多言,却不断远眺西边梁实营,担忧之情,溢於眉间。 朔风卷着尘土,从栏缝里钻进来,打在众人的脸上、身上。 西边的浅水原上,喊杀声依旧激烈。 …… 梁实营中,景象惨烈异常。 营墙多处破损,以车辕尸首填塞缺口。 士卒尽皆疲惫,仍执矛、仗盾而战。 才打退了宗罗睺部的一次猛攻,梁实靠在垛口上,因为持续的指挥命令,他喉咙干得发疼,接过亲兵递来的半囊马尿,倒入嘴里,尿腥味刺得他几欲呕吐,却也让他更加清醒。 营外的西秦军又开始冲锋,营墙被投石、饿鹘车、撞车撞得“咯吱”作响。 他拄着长矛站起来,望着身边的士兵。有的士兵嘴唇干裂出血,有的靠在墙上喘粗气,却没人后退。“都撑住!”梁实沙哑着嗓子,大声地激励士气,“殿下自有安排,公等与俺,再守几日,殿下兵马必至!”士兵们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营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 一支箭“噗”地射到了梁实臂甲上,箭尾抖动。他拔下箭,扔在地上,坚定地望向营下。 朔风卷过原野,吹得战场上的血雾越是弥漫。 浅水原上的枯草尽染赤色,冻土混以血水,被攻营的西秦兵的脚步、马蹄碾碎成泥。 …… 自黄河水面刮来的寒风,掀开白马郡府大堂门口的锦帘。 案上的一道文书被风掀动,李善道伸手取过镇纸,一块刻着云纹的青石,将文书压住。 这道文书不是高曦从东平送来的捷报,而是关於李密大军最新动向的急递。 李密统率大军,号称二十万,日前出了洛口仓城,现距管城不到两天的路程了。 屈突通、薛世雄、李善仁、侯友怀等皆陪坐堂上,都望着主位上的李善道。 这道急报的内容,诸人皆已知之。 从诸人的脸上,可以看到他们俱是既振奋,又略带凝重的神情。振奋,是因李靖、高曦先后已平定济阴、东平两郡;凝重,无需多言,自便是因李密亲率的魏军主力,将到管城。 李善仁抚须说道:“方今,药师、沐阳相继已定济阴、东平。李密大军虽然将至,然我后方已经安稳。李密号称步骑二十万,据斥候探查,虚张声势耳,实无此数,且多为其所谓之百营部曲,乌合之众,精锐不过其内军、裴仁基、徐世绩三部。这些时日,我军后援络绎渡河,已会聚白马。当下我军可谓兵精粮足,后方又已无忧,李密纵来,无甚可虑矣!” ——“百营”者,如前所述,指的即李密的“百营簿”上的营头部曲。这百营簿上的营头各部,俱是投附他的各地义军。其势虽众,如李善仁所言,然多为乌合,忠诚度有限,战斗力不强。李密真正的精锐,其实从围攻洛阳开始,一直到而下,便都是内军、裴仁基与单雄信、徐世绩这几部。内军的骨干是张须陀部的降将、降卒,如秦琼、程知节等;裴仁基部与单雄信、徐世绩部的骨干,分别是原裴仁基部和张须陀部一部的降兵、以瓦岗旧部为主的瓦岗军。 侯友怀以为然,接腔说道:“大王预先落子,令李靖、高曦分取济阴、东平,以安我侧后之势。於今,抢在李密的主力大军到前,我军后方已稳!却反观李密,其虽大举北上,却在洛口犹留重兵,足见他实际上还是在担心王世充,会从背后给他捅上一刀!此亦即,他的军心并不稳定。大王,现今却乃是不仅我军兵精粮足,不畏於他,军心士气,我军且更胜过於他!” 李善仁说道:“正是!李密忌惮王世充出而复返,袭其洛口,军心不固,今其虽率主力而来,纵虽众何患?我军新定两郡,后方既稳,士气正盛,李密既来,正可迎击!” 李善道顾视屈突通、薛世雄等,问道:“公等何意?” 屈突通带着老将的审慎,恭谨地回答说道:“大王,裴仁基、徐世绩皆能战之将,李密内军八千骠骑,骁悍之士。他虽有后顾之忧,臣以为不可小觑。需得有万全之策应对。” 薛世雄赞成屈突通的意见,说道:“大王,屈突公所言甚是,臣亦以为不可大意。李密小有军谋,长於用奇,当年他破张须陀,就是靠的出奇。臣拙见,此应李密须慎,不可中其诡计。” 李善道点了点头,抚摸颔下短髭,视线投向了堂中的沙盘上。 李善仁见他只是听诸人的话,不言己见,便问他,说道:“阿弟,李密至多两日就可达荥阳,底下来的仗,不知你是如何计议?” 李善道站起身,步到沙盘前。 沙盘是用黄土堆成的,标注着荥阳、管城、雍丘等地名,用小木片代表兵马。 他背着手,注视沙盘片刻,伸手点向一处,说道:“公等所见皆明。比较兵力,我稍逊李密,然比较士气,我军胜过李密。此我与密军之各自优劣所在。具体到部署上,此战关键在此处。” 诸人也都起身,跟着围了过来。 见他点处,位在通济渠的南岸、荥阳郡的东北侧翼之处、东郡的南边,不是别处,正是雍丘! 第二章 白马城中庙算筹 用兵之道,有若弈棋,贵在审势察机,落子占要。 此番汉魏交锋,雍丘一地,用下棋比喻的话,便是棋枰上一个能牵动全局的“棋眼”。 汉军主力现屯驻白马,而李密率其主力抵达后,可以料见得到,则势必会先入驻管城左近。 这样一来,两边各自占据坚城,兵力相若,便会形成势均力敌之局。但凡懂点兵法的人都明白,此等情势下,断无轻启战端、直撄其锋之理。谁都不会敢轻易出击,正面硬碰。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在两边实力相当的情况下,如果有一方贸然进攻,师老城下,敌以逸待劳,凭坚城为恃,则攻者必陷於不利之境,稍有不慎,就可能会吃大亏。 既然主力直接对决不是好选择,想要打破僵局,就得另找办法,从别的地方寻找突破口。 雍丘,就是这个关键的突破口。 其地处荥阳郡东北,东郡之南,毗邻两郡,堪称襟要。 无论汉、魏何方得占此地,立时可获极大的战略优势。若为汉军牢固掌控,荥阳郡的侧翼,便受威胁,如芒在背;若为魏军所夺,东郡南边的门户便就洞开,亦将如坐针毡。 而且雍丘的重要性,还不只是关系到东郡、荥阳这个主战场的侧翼安全。 占据了此处,更可辐射整个东南外围战场,对河南、山东广大地域产生深远影响。 山东地区在雍丘以东、以北;河南地区在雍丘以南。 若汉军握此枢纽,其兵锋影响力,可直贯山东、河南,高延霸以此为依托,便能继续驰骋於淮阳诸郡,不断动摇、削弱李密在河南诸郡的根基。反之,若此地为李密夺占,魏军即能从这里北上,兵指李善道新得之济阴、东平两郡,或东向攻略彭城郡等地。届时,徐圆朗、孟海公的旧部,还有藏君相、苗海潮等观望之辈,也许就会响应李密,重新归附李密,真变成这样,李善道辛苦所得的济阴、东平等地恐怕就保不住了,会旋得旋失。 而又一旦山东、河南这两处外围战场尽失,东郡就将沦为孤悬之地。 李密挟山东、河南诸路兵马,从北、东、南三面合围,李善道除却西退河北,再无别计可施。 是以,李善道判断雍丘是这场大战的关键,确实是高明之见。 对他这个看法,屈突通、薛世雄等人皆深以为然。 薛世雄说道:“大王明见万里,眼下战局之锁钥,确在雍丘!此城若失,我军的侧翼大开,非但李密可以从自此南、东夹击,迫我东郡,山东、河南诸地亦必震动。高大将军孤悬淮阳,后路堪忧,恐亦只能撤回白马。到时,我东郡就将主动尽丧,孤木难支,很难再守得下去了。” 屈突通点了点头,接口说道:“今贾润甫、程知节等正在猛攻雍丘。虽得杨善会领兵往援,雍丘暂保无虞。然李密的主力一到管城,他定会再遣精兵往去雍丘助战。待其援兵一到,雍丘危矣!大王,当下之急,宜当速选精锐,组织援军,随时做好赴援陈敬儿、杨善会之备。” 却在此前李靖、高曦分取济阴、东平之际,李善道也没闲着,当时他就已未雨绸缪,预见到雍丘将会成为己军与魏军的必争之地,故将杨善会从高延霸处调了出来,拨给他了一部兵马,令他往助陈敬儿守雍丘。杨善会已於数日前到达雍丘。陈敬儿亲率部出城,城外的汉营也同时出兵,接应他及其部进了城中。 屈突通顿了下,接着又说道:“大王,除雍丘外,高大将军所部,臣愚见,亦需早作筹划。淮阳郡西与荥阳郡之间,仅隔一颍川郡。李密兵到管城之后,岂会坐视高大将军在淮郡活动?必分兵进击。臣敢言之,可檄令高大将军暂与孟让等部对峙,静观其变。若李密所遣非其精锐,则可寻机与战;而若其势大,便不如暂避锋芒,北走梁郡,另寻战机。” 前时,孟让率部经襄城郡,到至开封,解了开封之围后,分出了部分兵力,与贾润甫、程知节、罗士信等进围雍丘,主力则由孟让亲自带领,督房献伯、黑社、白社等援淮阳之部,进逼高延霸部。高延霸部已从宛丘城下撤军。双方目前於宛丘、太康之间对峙犬牙。——仍如前所述,太康是高延霸率部入进淮阳后,头一个打下的县城,现下算是他在淮阳的一个据点。 太康,在宛丘北边,位处淮阳郡的北部,北与雍丘所属的梁郡接壤。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像梁郡、彭城郡这些地方,汉军势力当下虽已进入,并占据了部分地盘,但不像新定之济阴、东平一样,是全郡皆下。天下大乱已有数年,郡县豪强并起,各郡、各县都有地方势力。类似梁郡、彭城郡这样的外围战场,非为此战的核心区域,汉军一时既无余力尽取,亦无必要即刻全盘掌控,——即便取下,又如何处置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短期内,也难消化。 故对此类地区,李善道现今采取的是羁縻之策。只要如苗海潮、藏君相等这样的地方豪帅不公然反抗汉军,便允许彼辈仍保有地盘,乃至默许彼辈於汉魏之间骑墙观望。 屈突通可令高延霸“而若其势大,便不如暂避锋芒,北走梁郡,另寻战机”之议,即从此出。 梁郡的李公逸兄弟是降附了李善道,但跟着李公逸兄弟降附的,主要只是雍丘和梁郡西部的几个。梁郡共计十几个县,李公逸尽管被李密任为了梁郡总管,但这只是因他系梁郡最大的割据势力,实际上他所能掌控的地盘,也无非就是梁郡西部地区。梁郡东部,另有其它几个地方势力,非他所能掌控。是故梁郡东部,现仍有观望之辈。淮阳郡如果魏军势大,打不成了,高延霸就可以向北退入梁郡东部,一则引诱孟让等追击,在他们的追击中寻找战机;二则还有个好处,便是还可以此呼应雍丘战场,对围攻雍丘的魏军东翼,造成一定的威胁。 李善道闻言,颔首赞成,说道:“屈突公此议甚当,高延霸处,确亦需周密布置。” 他的视线,在沙盘上的雍丘、淮阳、梁郡东部、以及淮阳东边、梁郡南边的谯郡一带巡弋。 如果把东郡、荥阳看作主战场,此片广袤区域便是东侧之外围战场。 此间原本尽是附庸李密的各地郡县势力。 趁着李密在洛阳脱不开身,李善道借大败宇文化及之威,王轨献东郡以降,因此不战而得以从河北渡河到山东之机,抢先动手,经过这段时日的进战,却已是不仅把汉军的势力扩展到了这里,大大削弱了李密在这片区域的影响力,更已占据了一定的先机,形成了一定的布局。 简言之,现下汉军在这块广大的东侧外围战场上的布局,便是以雍丘为点,以淮阳等郡为面。 使陈敬儿、杨善会等固守雍丘,作为支撑。 使高延霸、王薄、綦公顺等机动作战於淮阳、山东等郡,撼动更大的局势。 再进一步说,把东郡加上,则即东郡内线、雍丘为连接内外之枢纽要害,淮阳等郡外线,是乃内外结合,已然是布成了一个立体交织、几乎笼罩了整个山东、河南地区的宏大战场。 …… 见李善道巡视沙盘,抚髭思忖,显在考虑高延霸这块儿怎么“筹划”为妥,屈突通就将自己的意见先做道出,进又言道:“大王,王薄、綦公顺二部已克任城,进至郓城。臣愚见,是否可令彼二人暂领东平、济阴防务,调李、高二大将军部南下,或援雍丘,或策应高大将军?” “令王、綦二部暂理两郡防务,自无不可。然调药师、沐阳两部南下……”李善道略作沉吟。 屈突通察言观色,问道:“敢问大王,是不是另有别策?” 李善道说道:“沐阳部可南下梁郡,既策应雍丘、丑奴,亦可进一步搅动山东局势,迫使李密向淮阳投入更多兵力,予我可乘之机。然药师部,不必南下。我意,檄药师先率部回白马。” 命令李靖先率部还白马干什么? 李善道没有说,不过屈突通、薛世雄等都能意会,大略能猜到他为何有此一个决定。 不外乎两个缘故。李靖虽才略出众,但在汉军中资历毕竟还浅,而高延霸、高曦皆为元从勋将,若令李靖亦南下梁郡,三将并立,谁主谁从,恐生龃龉,此其一。李靖的用兵之能,通过济阴此战,已展露无遗,如此帅才,若仅用与侧翼牵制,未免大材小用,不如调回中枢,既可参赞军务、出谋划策,俟关键战机出现时,亦可委以重任,此其二。 屈突通、薛世雄等,对此都没有意见。 薛世雄说道:“梁郡方向,目下也确无需李、高两支主力齐进,一部足矣。高大将军用兵沉稳,麾下陌刀兵精锐难当,野战无前,调他入梁郡,正得其宜。” 梁郡是外围战场,若是李靖调去增援孟让的兵马较多,魏军在这一地区形成兵力上的优势,则一个不小心,就可能陷入魏军包围。这就需要这片战场的汉军主将必须稳重,不能轻佻冒进,得担得有秤砣的作用,一将在此,能把阵势压住。高曦在这块儿,相当合适。 便就做出决策。 李善道下令:“传檄王薄、綦公顺,分兵镇守东平、济阴,余部仍转战东海等郡。李靖、高曦待防务交接后,李靖率部还白马,高曦南下梁郡。授高曦信、南兖、徐、谯诸州行军总管,高延霸等皆受其节制。” 信州就是淮阳郡,南兖州是梁郡,徐州是彭城郡,谯州是谯郡。 这个任命,是将东部外围战场的指挥权,悉付高曦。 薛收今日休沐,虞世南从侍堂中,由他代为起草诏令。 虞世南书法冠绝,笔走龙蛇,墨彩飞扬,不愧为李善道昔日所言“愿得虞懋世”之才。令旨拟就,呈阅后,李善道赞了几句他的书法,令用过印后,即由王宣德择选快马使者火速送出。 堂内众人仍然围在沙盘前面。 高延霸所在外围战场的应对方案虽然已经议定,但雍丘援军的选派,还需慎重斟酌。 北风卷动门帘,带来阵阵寒意,诸人接着细议,不必多提。 …… 荥阳郡西境,与洛阳所在的河南郡交界之处,虎牢关雄踞如山。 关墙上,“隋”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已经被风撕出了些许裂口。 关下,一支浩浩荡荡的大军正迎着寒风,蜿蜒而前,前后绵延一二十里,旌旗蔽空,枪戟如林,人马喧阗,辎重车辆隆隆前行,连同随军民夫,不下十余万众,声势极壮。 中军处,数杆高大纛旗尤为醒目。 最中间的一面绣着“隋”字,旁边的几面旗上,绣着“太尉、尚书令、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魏国公”等字样。这便是李密亲率的北上荥阳之魏军主力。 “大行台”与“行军元帅”,均是时下极高的官职。 行台,又称行尚书台或行台省,是尚书省在外设置的临时分支机构。大行台是行台的最高设置,比一般的行台,地位更高,权力更大,自令、仆至郎中、主事,品秩皆与京师同,拥有近乎独立的军政权力,在辖区内享有自主的人事任免、司法、军事等权力。 行军元帅,仍如前所述,非重大征伐不设,位在行军总管之上,为人臣统军之极致,通常非亲王或重臣不得授。杨广在继位前,为皇子时,行台尚书令、行军元帅这两个职务他都担任过,开皇六年,他出为淮南道行台尚书令,开皇八年伐陈,他出任行军元帅,——但他出任淮南道行台尚书令时,也只是个一般行台,非是大行台。 却只是从“东南道大行台行军元帅”此职,便可看出洛阳隋室小朝廷给李密的待遇何等优渥。 然而,降隋之后所获得的地位尽管尊崇,大纛之下,策马缓行的李密,此际虽竭力保持从容,眉宇间深锁的焦虑与眼底潜藏的急迫,却难以尽掩。 祖君彦策马靠近,低声问道:“明公,大军已过虎牢,距管城只剩一日多路程。要不要先遣使者入城通报,令城中务必做好迎接大军的准备?” “前日已有檄令,城中当是已有准备,无须再另通报了。” 李密身披黑色大氅,内着软甲,目光扫过前行的大军,又望向东北边管城的方向,面色沉静如水,心绪却如浪潮翻涌。虽然总算是可以出兵管城了,但近日新报,东平、济阴两郡皆失,却是山东、河南战场的先机,已被李善道所有,而自己这边,非仅在山东、河南已失先机,更要紧的是,王世充始终虎视眈眈,此次北进,不得不留下重兵守洛口仓,以防其偷袭后路。 这一战,等到了管城,怎么展开?怎么打? 关键要点,是在何处? “雍丘。”李密心中这样想道。破局之地,要在雍丘!他举目掠过东北的管城方向,转向更东北边的雍丘位置,盘算道,“且等到了管城,得便与郑颋、贾润甫等商议,先取雍丘之策!” 寒风卷起袍角,他深吸了口气,令道,“令前军加快,务必在明暮前抵达管城;檄召贾润甫等到管城,等候我至。另再遣斥候,探查雍丘战况与高延霸部的动向,一有变化,即刻回报!” 命令下达,行军队伍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时值深冬,原野萧瑟,寒风刮过,卷起尘土和枯草,更增添肃杀之气。大军过后,车辙、马蹄印杂乱地印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随着大队的远去,被抛后消失在灰蒙蒙的后方远处天际。 第三章 朔风劲大军至境 管城背倚巍巍嵩岳,西临滔滔黄河,地势自西向东倾斜,端的是形胜之地。虎牢关险扼东西咽喉,漕运藉济水、淮河、通济渠之便,四通八达。退可西入嵩山、伏牛山凭险据守,进则东出直面一马平川的河南腹地。此处堪称洛阳东北之门户,亦为山东诸郡西入中原之要津。 两年多前,李密、翟让曾率瓦岗义军,在此地与隋军屡番鏖战。 歼灭张须陀部的大海寺之战,如前所述,就发生在管城与虎牢之间的荥阳县境内。 并且裴仁基之降从李密,也是发生在这一带。大海寺之战后,裴仁基被杨广任为河南道讨捕大使,镇守虎牢关,防卫洛阳,然於其后不久的李密与刘长恭等的石子河一战中,仍如前所述,裴仁基受到阻击,失期未到,遂退守管城、荥阳县以西、虎牢关南、嵩山北边的百花谷。之后因惧怕被朝廷治罪,裴仁基乃听从了贾润甫的建议,接受了李密的招降,杀死了监军御史萧怀静,以虎牢关投降李密。这些且也不必赘述。 只说此番李密引军再入荥阳,一路行来,正是因了这些过往渊源,看着沿途熟悉的山川地貌,李密与、裴仁基等,无不心绪翻涌,感慨万千。 寒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卷起地上的尘土扬得人睁不开眼。 风吹动着猎猎旌旗,也吹动着深藏於心的记忆。 回首前尘,大海寺一战功成之时,义军上下何等欢腾,李密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正是经此一役,李密始得翟让允可,另立蒲山公营,独领一军。 其后奔袭夺取天下第一大仓洛口仓,威震中原,更因此被翟让等众豪杰推戴为主,正式踏上了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霸业之途,直至今日。然谁又能料想,当年奔袭洛口、鏖战石子河时那般果决勇锐、无往不利的大军,竟数十万众顿兵与洛阳城下,久攻不克! 局势由此渐生逆转。 不知不觉间,昔年仅是翟让帐下一小率的李善道,竟据河北、取河东,趁李密牵制隋军主力之际,悄然坐大,而今成了他李密的心腹大患! 乃至迫使他在眼看洛阳将下之时,不得不委曲求全,暂与城中隋室小朝廷解兵言和。 一幕幕往事掠过心头。 李密既想不通洛阳坚城何以久攻不下,心中更充满了“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的喟叹与不甘。若非自己牵制、消灭了隋军在山东、河东的主力,一个小小李善道,何来今日之势? 凛冽寒风吹动他的须发,却吹不散那满腔的郁结与傲气。 然转念一想,也罢!李密很快就定了定神。今日虽暂屈於洛阳小朝廷,稍损名望,然毕竟亲提大军已至管城。凭己之谋略,仗麾下之众,李善道又能如何?将其歼灭,或许非旦夕可成之业,——其於今在山东、河东布局初成,此战或需耗时,但最终胜券,他自信必握己手! 犹记大海寺战前,自己亲率精锐,与李善道及其部共伏林中。彼时李善道言行举止,李密记忆犹新。确得承认,此人有几分不同寻常处,然终究出身寒微,谋略能有多少?若非自己运筹帷幄、身先士卒,何来大海寺之捷?何来瓦岗声威大振、四方豪杰景从? 论及名望,李善道更是远不及己! 待至管城,与郑颋、孟让、贾润甫等议定方略,李密暗下决心,至多三个月内,必灭此贼! 思绪纷飞间,管城县界已在眼前。 前军裴行俨遣军吏来报,郑颋、孟让、贾润甫等人在前方道旁迎候。 李密抬眼望去,道旁的树木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抖着,地上的枯草被吹得贴在冻土上,一片片荒废的田地连个脚印都没有,远处的村落静得可怕,一声犬吠都听不到,——魏、汉两军对峙,能逃的百姓已经都逃了,剩下的也躲在家里不敢出来。 敛起繁杂的心绪,李密先是下达军令,令三军至管城城外后,择地筑营;又令分遣军吏,速召中、后军的裴仁基、徐世绩、郝孝德等大将随从自己入城议事。 接着,待从在中军的王伯当赶至,李密便打马一鞭,带上祖君彦、邴元真等谋士,在秦琼、蔡建德等扈从下,离开中军,沿着道边,驰向管城。 从正在行军的大队旁边掠过,眼前的景象格外壮观:前后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各色旗帜密密麻麻像一片树林,步兵踩着整齐的步伐往前挪,甲叶碰撞的脆响连成一片;骑兵们勒着缰绳跟在步兵两侧,战马时不时喷个响鼻,蹄子踏在冻土上“咚咚”作响。寒风里,士兵们的呼喝声、兵器的碰撞声、辎重车的轱辘声混在一起,透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 李密骑在马上,迎面的北风越来越烈,志气反愈发高昂。 他心中暗忖:虽说暂时降了洛阳,对自己有点不利,显得似是出尔反尔,但李善道带着汉军主力屯在白马,摆明了要和他决战,倒也省了日后再去打河北的麻烦。只要把李善道灭了,不光山东、河南能重新稳住,河北也会落到自己手里,到时候回师洛阳,一鼓作气就能把洛阳攻下来;等洛阳到手,中原平定了,再进兵关中,李渊也不足为虑了! 不多时,已至管城县界。 道旁数十文武躬身迎候。 为首数人,文官袍服整肃,武将盔甲鲜明,正是郑颋、孟让、贾润甫等。 贾润甫和孟让都是接到李密的檄令后,刚从雍丘、宛丘的前线赶回来的。众人等见李密前呼后拥,驰马而至,忙趋前拜迎。 李密没有下马,只简短地令道:“不必多礼,先入城商议军事。” 比之一两个月前奉命来管城安抚东南局势时,郑颋明显清减了许多,眼窝深陷,黑眼圈浓重,面容疲惫,显是夙夜操劳所致。然其衣冠依旧一丝不苟,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保持着贵族的体面。孟让、贾润甫则俱风尘仆仆,战袍染尘,面带倦色,一望便知是刚从战火前沿归来。 众人齐声领命,或登车,或上马,簇拥李密往管城而去。 郑颋、贾润甫乘车,不便途中与李密交谈。 孟让骑着马,紧从李密马后,几次想偷觑李密神色,奈何李密坐骑领先半头,难以看清面目。 却这孟让自闻李密将到管城之后,心里就颇为忐忑。 他率部到淮阳已旬月,虽说房献伯、白社、周君德、杨仲达、杨士林、田瓒等,还有朱粲部遣以北上的部曲,都归他节制,论兵马委实不少,加上他带来的本部精锐,号称十万,实亦四五万人,比高延霸的万余步骑占绝对优势,可这些天和高延霸交手,他一点便宜都没占到。 自其统制诸部,进至宛丘,高延霸就北走,退到了太康据守。 孟让领着各部试过攻城,结果不仅没攻下来,反被高延霸部的车骑将军成公浑、骠骑将军任恶头夜袭反击,攻陷了朱粲部营,导致其它营寨的士兵夜里恐慌自乱,损失不小,最后只能撤回到宛丘。自此以后,要么是孟让派兵去骚扰太康,要么是高延霸派兵出来袭击,大仗没再打,小战不断。可孟让手下的兵马虽多,却各怀心思,加上朱粲营被攻陷的事吓住了众人,除了他自己的本部和张善相的部队,其他各营都不肯拼命。由乃十几次小战下来,他空有比高延霸多四五倍的兵力,反倒败多胜少。就在前两天,他还新又败了一阵,折损数百将士。 犹豫了半天,见李密只顾着往前赶路,终究没敢直接跟他说话,遂就放慢马速,和后面的王伯当并排走,开口说道:“伯当兄,尊兄本来是要和俺一起来管城的。可高延霸这鸟厮,这两天频频出来骚扰,为防有变故,他留在了宛丘,替俺坐镇。”他说的“尊兄”,是王伯当的庶兄王要汉。离开洛口,来淮阳时,王要汉从在军中,与时德睿为其副将。 王伯当点了点头,答道:“路上已接俺阿兄书信,高延霸近日猖獗之事,俺与明公俱已知晓。” 他看出孟让忧惧责罚,便笑了笑,带着抚慰的语气,又说道,“公初至淮阳,即解宛丘之围,捷报传至时,明公甚为欣慰。然则……”话至此处,他略作停顿,目光越过行在前头的李密,和扈从其侧的秦琼等,投向已不甚远的管城县城,城墙巍峨,旗帜招摇,遥见兵士巡逻城上。 “然则?”孟让等了稍顷,不见他再说话,赔笑问道。 王伯当收回了视线,仍是面带微笑,温声说道:“然则高延霸这鸟厮,不过李善道一奴耳,却这般骄狂於淮阳,是可忍,孰不可忍!故此明公已经决定,待我大军到了管城,议定进战之略,就用兵设计,先将高延霸这厮歼灭!却公且只管安心,毋需忧虑。” 孟让听了这话,微微一楞,说道:“先歼高延霸?” 第四章 令旨下胜将气昂 下午,一骑快马驰到了太康城下。 马上骑士背负令旗,满面风霜,口鼻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凛冽寒风中。 这是从白马来的使者,携带者李善道下给高延霸的檄令。 然而,当他抵达太康县衙,高延霸的临时帅府时,却得知一个消息:高延霸不在城中。 原来昨日,高延霸得了斥候侦报,闻知孟让已悄然离开其宛丘大营,前往管城谒见李密。他便当即亲率千余精骑出城,不知往何处寻战机去了。 使者不敢怠慢,问明高延霸大致去向,便由斥候引路,急忙追去。 …… 几乎在使者离开太康的同时。 宛丘城东北方向,蔡水北岸,一处地势略高的隐蔽林地中,高延霸正裹着厚重的毛皮大氅,蹲在灌木丛后,向外眺望。此处寒风更甚,卷着枯草碎屑,吹得他脸上冰凉刺骨,他却一动不动,目光紧盯着远处。他视线所及,是十余里外一座依托旧城寨设立的军营。 寨墙斑驳,显是年代久远,却仍可见其规制严整,墙外壕沟深阔,仅有一门可供出入。 寨中望楼高耸,魏军的旗帜在风中僵硬地飘动。寨墙上,人影绰绰,是守卒的身影。 城寨外,有百十个兵士散在田间地头,正瑟缩着砍伐枯树枝条,以为薪柴。偶尔有人直起身搓手哈气,动作里满是不耐。天太冷了,谁都想早点砍完柴回城取暖。 此处便是孟让部将李从简驻守的临蔡城寨。 现屯宛丘内外的魏军数万兵马,除在城中的孟让本部的部分精锐外,其余的都在城外筑营。宛丘县城在蔡水南岸,因大部分的孟让各部兵马,皆是在城西、城南、城东驻扎,蔡水北岸共驻了两部魏军,皆是驻在要地,以为抵御高延霸来袭的前沿。 一个驻在西北位置,一个便是眼前的李从简部。 李从简部屯驻的这个城寨名叫临蔡,系莽新末年时,刘秀在此所筑,因临蔡水,故名临蔡。开皇元年时,曾於此地析置临蔡县;大业三年,又将此县并入宛丘。 临蔡城寨尽管存在已久,开皇年间曾有修缮,城墙颇是坚固。城寨内原先有些百姓,现下已没多少居民。李从简部入驻后,基本变成了个军城。其部兵马,步骑总计三千。 高延霸观察良久,缩回身子,揉着快要冻僵的脸,对身边的几个将校说道:“孟让这厮鸟去了管城,正好给咱们送功劳来!李从简这厮,是孟让帐下有名的悍将,前阵子让冉虎吃了点他的亏。今日,咱们便把这仇报了!” 他说的冉虎,本汲郡义军头领,归顺了李善道,改制后,编入高延霸麾下,现任左四军总管,半个月前在一次与李从简的小规模交战中,折损了百十来号人,这事高延霸一直记在心里。 边上诸将分是车骑将军李法行、校尉严高、宇文智慧。 闻得此言,众将精神皆是一振,齐声应道:“愿听大将军号令!” 李法行问道:“大将军,我等已在此潜伏一日有余。然李从简部龟缩城中不出,我军皆乃骑兵,不利攻坚,此仗该如何打?” 高延霸咧嘴一笑,抚摸胡须,得意地说道:“老子已有妙计。他不出来,咱就把他诱出来!” 李法行望向临蔡城寨,问道:“大将军,怎么诱?佯袭出城砍柴的魏兵么?” 高延霸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夸他说道:“你这小子,越来越有本大将军的谋略了!老子正是这般打算。昨日也是这个时辰,城中亦出了些吏卒砍柴。再过半个时辰,这些吏卒就该回城了。咱便遣一队骑,装作是前来扰掠的我军游骑,赶过去杀上一阵,叫骂一通,再大摇大摆地撤走。李从简这鸟厮赢过咱一阵,见咱人少,他必咽不下这口气,定会出城追击。便将他引到此处,我伏兵杀出,入他贼娘,打他个十面埋伏!” 李法行等将听罢,皆道:“大将军妙计。” 高延霸就点了点了严高,令道:“便由你引一队骑往诱。” 严高挺胸应诺。 高延霸问他,说道:“可知老子为何挑你负此诱敌重任?” 严高试探着说道:“大将军可是因末将骑射骁勇?” 高延霸呵呵笑道:“你这厮倒不自谦。骑射你也就马马虎虎,老子挑你,是因你嗓门够大,骂人够脏!记住,你这趟去,关键就在‘骂’字上。杀散砍柴的杂兵后,你须迫近城壕,指名道姓痛骂,骂得越狠越毒越好,连他父母妻儿一并问候!务要激得他怒不可遏,出城追你。” 自入淮阳,所战多胜,李法行等心情都不错,听得高延霸这话,都是笑眯眯地以看严高。 严高挠了挠头,讪讪应道:“末将必不辱命。” 高延霸想起李善道闲暇时跟他讲过的三国故事,又添一句:“这一仗,却叫做诸葛亮骂死老王朗,你严高骂出李从简!只要能将李从简骂出,老子就记你一功。去罢。” 严高领命,点了五十名骑兵,绕着土坡背面的小路,悄悄向临蔡城寨摸去。 高延霸则吩咐李法行、宇文智慧各带本部人马,分别埋伏在土坡两侧的树林里,叮嘱说道:“听老子号令再动手,别太早暴露!” …… 却说严高领骑,绕出谷地,无声息地接近临蔡城外。 时机掐算得正好。砍柴的魏兵正收拾柴捆,准备返城。 严高猛地一声唿哨,五十铁骑如离弦之箭,自稀疏的林地中狂飙而出,马蹄奔踏,声势惊人!魏兵猝不及防,登时大乱,丢下斧头、柴捆,叫喊着向城门奔逃。严高等如虎入羊群,刀光闪处,血光迸溅,顷刻间便砍翻十余人。严高追到城壕边缘,一边使从骑肆意乱杀逃散的魏兵,一边自驻马停将,朝城头大声叫骂起来:“李从简!无胆鼠辈!识得你家老公谁人乎?大汉左武卫大将军高公帐下心爱上将,你老公严高是也!若有胆色,出来单挑!” 又骂,“听说你阿娘生你时忘了带胆子,果真不假!” 又骂,“若不敢出来与你老公单挑,你这撮鸟,便早日滚回你阿娘怀里吃奶去!”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伴随着其余汉骑追杀魏兵的笑骂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 城头上的魏军士兵赶紧报给李从简。 待李从简急冲冲地登上城楼时,严高骂得累了,已不再骂,然犹未走。 李从简望之,见严高等大模大样地,在当着城头守卒的面,割死去魏兵的耳朵,剥尸体上的衣甲、搜拣财物。有的汉骑举着耳朵朝城上示威。严高见李从简露面,灌了两口水,润了润嗓子,便又开骂,骂得更难听了:“你这贼厮,可算敢露露头来!闻得你阿娘颇是貌美,年龄是大了些,你老公却不在乎,要是怕了你家老公威名,就将你阿娘献出,饶你不死!” 已见严高等人在城下耀武扬威,己方士卒尸首受辱,又听得粗野骂声声入耳,字字诛心。李从简气得面色铁青,双目喷火,受此大辱,如何能忍?当即喝令:“备马!点兵!俺要亲手剁了这厮喂狗!”部将稍有劝阻,言恐有埋伏。李从简怒道:“区区数十骑,何足道哉!纵有埋伏,俺亦将之踏平!”遂亲点步骑四五百,打开寨门,李从简一马当先,率军冲出。 严高见寨门洞开,李从简果然杀出,心中暗喜,面上却故作惊慌,哎哟一声,叫道:“这贼厮却也不是没有胆气!贼众我寡,不可恋战。风紧,扯呼!”引着从骑上马转逃。 李从简见状,更坚信对方只是寻常扰边游骑,怒火愈盛,挥军急追。 双方一逃一追,转眼便奔出数里。 地势渐趋起伏,眼看就要追上,严高忽地勒住战马,於马上转身,从得胜钩上摘下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方才所斩魏兵队率,奋力向李从简方向掷去,同时再次破口大骂:“你这鸟厮,你家老公饶你不杀,你偏追个不停。再敢来追,看你老公不把你脑袋也砍下做个夜壶!” 这话彻底点燃了李从简的怒火,他不顾身边副将“将军,前有林木,小心中伏”的劝阻,挥槊大喊:“快追!别让这狗日的跑了!”可再往前追了没几步,一声锣响!道路两旁林中,箭矢如飞蝗般射出,射翻了十余名追兵。紧接着,杀声四起,伏骑尽出! 左翼李法行,右翼宇文智慧,各率精骑猛冲而来,转眼将李从简所部断为数截。 高延霸自高坡后跃马而出,长槊指向惊慌失措的李从简,大笑叫道:“李从简,中你家老公计矣!今日此地,为冉虎报仇,便是你这鸟厮的葬身之所!” 一片片“高老公在此”的大呼声,随着伏骑的杀出,在四面八方响彻。 李从简所率魏兵遭此突袭,阵脚大乱。千余汉骑驰骋突进,刀光槊影,血肉横飞。李从简虽拼死力战,左冲右突,刺死了几个汉骑,终究是中了埋伏,又兵不及汉骑多,却非敌手。被高延霸驱马杀到,一槊扫中,险些落马,仗着亲兵死护,方才狼狈不堪地杀出重围。 他不敢回头,丢下大部分的兵马,狼狈不堪地逃向临蔡城寨。 高延霸追至城下,李从简已逃入城中。城寨门刚刚关闭,守卒慌乱地向城外射箭。暗道了声可惜,高延霸横槊立马,便於守卒箭矢的射程之外,耀武扬威,令从他追到的数百骑将斩获的人头堆在城下,故意让守卒看得清楚,辱骂挑战良久,方才大笑而去,凯旋太康。 …… 太康县城距宛丘县城百余里地。 北返太康途中,傍晚时分,离太康县城还有数十里地,迎面遇见十余骑士。 外头散出的斥候,将他们带来中军的高延霸处。 便是来给高延霸传令的使者。 闻是大王有檄令至,高延霸紧忙滚落下马,不顾地上脏污,伏拜接旨。 听完使者宣读的令旨内容,大概意思是若魏军势大,可北走梁郡,寻机再战。高延霸面色恭敬,将令旨小心收好,对使者说道:“天使辛苦,且随俺回城歇息。” 入夜不停,两更前后,回到了太康城中。 他即刻召集成公浑、任恶头、行军司马许敬宗等将佐来见。等诸人到齐,转达了李善道令旨。成公浑等人都没什么异议,许敬宗却看出高延霸神色不对,似有未尽之意,便问道:“大王深谋远虑,此令自是为我军周全。然不知大将军何意?” 高延霸坐在胡床上,叉着腿,抚摸着胡须,说道:“大王之令,咱们当然得听。” 成公浑等应了声是。 随之,成公浑问道:“大王令我等,若魏军势大,就北走梁郡,并令我军不得浪战。大将军,则现在是不是我军就不好再贸然出袭了?” 高延霸看了下许敬宗,说道:“司马何意?” 许敬宗聪颖,已猜出高延霸心中所想,便说道:“大王令的是,若敌势大,我军当避其锋。眼下孟让还在管城,李密尚无援遣出,在这期间,大将军若寻得战机,再做出袭,未尝不可。” 高延霸面露赞赏,微微点头,捋须说道:“司马言之甚是。”环视与诸将,说道,“大王英明神武,明见万里,远见非我等可测,谋略非我等可比,我等岂可违令?但孟让不在宛丘,其军暂时无主,如有战机,当然也不可坐失。”却是他连胜之余,已是小看孟让,且已知高曦将至,故此,他何止是如有战机,不可坐失,更实是即便真的有魏援到,也不愿走入梁郡。 诸将听他所言有理,纷纷应诺。 高延霸一来一回两三天,路上没怎么休息。 诸将不便多扰,见他没甚令下了,就起身告辞。 高延霸与使者说道:“公也累了,休息一日,待俺写好奏呈,请公带回。” 使者就也退下休息去了。 许敬宗独留下来,再觑高延霸神色,问道:“大将军对大王的这道令旨,是不是别有所意?” 如前所述,高延霸一向不喜许敬宗,乃是因为他觉得许敬宗这人,太过阿谀奉承,不够爽快,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却发现许敬宗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察言观色的水平了得。 听了他这话,既然被他看破,高延霸也不隐瞒,就说道:“孟让其军虽众,乌合之属,屡为俺破。就是李密再给他援兵,这撮鸟也不是俺的对手。大王的见识,咱肯定比不上,只是……”他略一停顿,眼中闪过矜色,说道,“俺觉着,与其北退梁郡,何不如就此钉在淮阳?狠狠咬住孟让,同时威胁贾润甫等部侧翼,亦更能策应雍丘!况高曦将军不日将至,更无可虑。” 许敬宗心中了然,知高延霸连胜之下,已生骄矜,他斟酌说道:“大将军勇略,仆佩服。大王令旨,乃虑及全局,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确有战机,亦当把握,唯大王令旨,实不可违背。仆愚见,是否可将大将军此意,先奏明大王,陈明此处情势,再候大王指令?” 高延霸一拍大腿,说道:“这还用你说,俺啥时候违过大王的令?但你的先奏明大王,听候大王新的指令,然后再定进退之策此议,却是正合俺意!这奏疏,便劳司马执笔,务必向大王阐明俺意,淮阳之地,尚可进战,俺愿为大王牵制围攻雍丘的魏军右翼!” 许敬宗领命,便研磨提笔,铺纸案上,精心措辞,草拟奏章。 草拟毕了,他读给高延霸听,端得文采斐然! 高延霸听得却直皱眉头,听没少半,就打断了他,说道:“你这书袋掉的,酸不啦叽,俺听得云里雾里。大王不好虚辞,你且再写。莫再整这些文绉绉的虚话!” 许敬宗费力不讨好,赔笑应是,只好再写。删改藻饰,力求平实明了,陈述利害。 这次写了,再读与高延霸听,他乃才满意。 次日,使者带着高延霸的奏呈以及报捷文书,离开太康,返回白马。 …… 奏呈送出两日后。 西边的斥候传回急报:魏军大将王伯当亲率数万援兵,已出管城,往雍丘方向而去。又探得宛丘方向魏军,孟让已然还营,开始加固营垒,增修工事,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高延霸再次召集众将,分析这两个最新的敌情,做出了他的判断,说道:“李密这厮,是想集中兵力,先打下雍丘,再转过头来对付我军。” 诸将俱以为然。 高延霸就令许敬宗再写奏呈,向李善道强烈建议:“趁魏军主力围攻雍丘,宛丘魏军采取守势之际,小奴愚见,正宜由小奴在淮阳进击,牵制魏军右翼,使其不能专心雍丘,是为上策!” 这第二道奏疏送走次日,李善道对他第一道奏疏的回令由一队精锐骑士护送,疾驰下至太康。 第五章 秦叔宝引骑潜行 朔风凛冽,卷地而来。淮阳大地尽显肃杀,旷野枯草覆白,河流凝滞如铁,唯有刺骨寒意无孔不入。太康城头,汉军的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角凝结的冰霜簌簌落下。 清晨时分,一队快马顶风冒寒,再次驰入太康城中,直抵高延霸帅府。 便是给高延霸下达李善道回令的使者队伍。 使者面带疲色,脸色冻得发青,却不敢稍有耽搁,见到高延霸,当即就向他宣读指令。 高延霸细细听了。李善道的措辞较前次更为严厉,虽仍言“若有战机,可仍据太康”,但重点却在“若敌势大,必须北走梁郡”,并再三叮嘱,“一定不可浪战,务以保全兵力为上”。 接下令旨,请了使者下去休息。 高延霸取出案上的一道军报,看了一看。这军报是昨天晚上才急呈到的,系有关王伯当支援攻雍丘之贾润甫部援兵的情报。王伯当率部出管城后,进兵甚速,其先锋已至管城。他将这军报放回原处,端起案上的热参汤,喝了口,背着手,在堂中转来转去踱步。 许敬宗窥视高延霸面色,见其时而向堂外无目的地看,时而仰脸咧嘴,知其必是有所思虑,便揣摩了下他的心思,趋前一步,低声进言,说道:“大将军,王伯当乃李密心腹爱将,其部精锐善战,他的援至,无疑将会使雍丘压力倍增。雍丘既然吃紧,大王虽严令不得浪战,然我军若能出其不意,袭击王伯当部侧翼,或可缓解雍丘压力,此亦是大功一件。” 高延霸怔了下,转脸看了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司马却是心眼玲珑。” 正是被许敬宗猜中了他这会儿的念头。 许敬宗躬身叉手,赔笑说道:“忝为下属,自当尽心尽力,为大将军分忧。” “俺确是正在寻思,大王檄令中的‘战机’所言,但你此议,不可行之。” 许敬宗虚心请教,问道:“敢问大将军,仆此陋见,何处不妥?” 高延霸至墙壁上挂着的地图前,找到了雍丘的位置,指了指,说道:“李密老奸巨猾,怎知他没在太康、雍丘间设伏?若其早有埋伏,我军若往,岂非自投罗网?再说,帮雍丘不一定非要袭扰王伯当,要是能打败孟让,李密自然会分兵来救,雍丘的压力也能减轻。” “大将军明见,非仆所能及!大将军此虑甚是,确有这个可能。”许敬宗还真是没想到李密也许会“围城打援”,赶紧拍了几句高延霸的马屁,一边仍窥着他的神色,一边说道,“既然如此,王伯当侧翼,我军不必攻袭,便寻机进击孟让亦是。只是,近日斥候探报,孟让回到宛丘后,宛丘外魏军各营,连日俱在加固营防。其龟缩不出,战机何处寻得?” 高延霸瞅着地图,琢磨了会儿,暂也无计,说道:“战机、战机,带个‘机’字,就得有耐心才行。”便唤帐下吏,令道,“多遣斥候,往探宛丘魏军。给俺盯紧孟让的动向,一草一木的变化,都需报来!” 帐下吏领命而出,自去安排。 数日后,斥候回报:“禀大将军,宛丘城外魏军诸营,营垒的加固基本已经完工,各部贼兵闭营不出,戒备甚严,然小人等发现这几天有粮队频繁出入其营,看样子是在补充粮秣。” “粮队?” 斥候答道:“回大将军,正是。每日都有粮队进出其粮营,少则粮车百余辆,多则四五百辆,且多於黎明及黄昏时分出入营门,路径固定,每次的护卫兵力不多,多为步卒,数百至千余不等。小人等探明,该粮道自宛丘西南而至管城,沿线地势平坦,无重兵把守。” 高延霸眼中精光一闪,抚掌笑道:“孟让缺粮了?或是为持久与俺对峙做准备?此真天赐良机!”当下便有了决断,即召许敬宗和诸将来见。 诸人到后,高延霸将此最新的情报说与诸人知了,环顾诸人,说道:“孟让囤积粮秣,意欲与我军长久对峙,此却亦正我军奇袭之良机也!若断其粮道,必令其军心动摇,设诱得当的话,还可重施老子溃败李从简之旧计,诱其出营,而后伏兵歼之!诸君以为如何?” 众将闻言,纷纷应和。 只有许敬宗迟疑道:“大将军,孟让刚加固完防御,又突然补充粮秣,会不会有诈?” “诈什么诈?”高延霸摆摆手,不以为然,说道,“他为何加固营防,还不就是因为这撮鸟被老子打得丧胆!他自守不暇,给他三个胆子,料这贼厮也没胆给老子耍诈。再说,纵是有诈,咱们小心点就是,先派游骑探路,再设伏以待,稳赚不赔!” 许敬宗还想再劝,见高延霸踌躇满志,智珠在握的自信模样,只好把话咽了回去。 李法行、任恶头等将摩拳擦掌,争相请战。 高延霸乃就令下:“点步骑四千,仍是老子亲率往袭。到了地界后,先以少数骑兵袭击粮队,声势要大,得手后便即后撤。孟让若遣兵来追,就引到设伏处,必令他重蹈李从简覆辙!” 诸将斗志昂然,被他点到名字的,一个个出列,大声领命。 …… 却就在高延霸谋划劫粮的同时。 宛丘西二百余里外,郾城县境,一支魏军骑兵正借着树林的掩护休整。战马啃着地上的枯草,士兵们裹紧棉袍,围在篝火旁取暖,只有主将勒着马,立在高处眺望宛丘方向。 这人身材雄健,玄甲锦袍,胯下良马,亲兵们在后,捧着他的长槊,可不就是秦琼! 却原来表面上令王伯当统率大军,攻打雍丘,以及令宛丘加强防御,都是李密的声东击西之计。他真正打算第一个歼灭的,实是高延霸部。补充粮秣,则正即诱高延霸出城的诱饵。 而秦琼之此绕道郾城,潜赴宛丘,担负的即是配合孟让,围歼高延霸之任。 “派个人,到宛丘将我部行至,通报孟公,两日之内,我部便可达宛丘。”秦琼望着东北方向,对身边的军吏说道,“问问孟公,高延霸的动向如何。请他按计划行事,切勿走漏风声。” 军吏领命,翻身上马,朝着宛丘方向疾驰而去。 秦琼望着军吏的背影,眉头微蹙,略有担忧。 这几日天寒,彤云密布,像要下雪。若高延霸因此迟迟不出城,怕是会误了李密的全局部署。 …… 军吏见到孟让时,孟让正在灯下阅览各方军报。 他接过秦琼的密信,迅速览毕,结合这一两天收获到高延霸部消息,“粮道附近再现汉军游骑”、“太康汉军这两日结提前结束每日操练”,脸上露出了点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就当即挥毫,他给秦琼回书:“将军钧鉴:信悉。魏公之计成矣!高延霸已见饵动心,其部异动,正如魏公所料,欲劫我粮道。吾将依计行事,候其袭到,佯败诱之深入。请将军速引精骑,倍道兼行,迂回至其归路,断其退却之门,与吾共击之,勿失战机!” 写罢,将回书给了秦琼军吏,着吏将他送走,孟让又下令:“传俺将令,咱本部兵马做好战备,随时准备出战,斥候密切监视太康方向,一旦发现高延霸出兵,立刻回报!” 帐下吏领命,刚要退下,孟让又补充令道:“切记,勿使其他各营知,免得走漏消息,坏了大事。”这些日子跟高延霸交战,他早就摸清了麾下各营的底细,除了自己的本部,其余都是些贪生怕死之辈,带他们出战只会添乱。 …… 孟让给秦琼回信的次日。 是日,北风更紧,天色阴沉。 入夜后,太康城外一片寂静,只有寒风卷着尘土,在旷野里呼啸。孟让的斥候趴在远处的土坡上,隐约望见太康城西的汉营打开了辕门,一支三四千人的步骑队伍悄悄出营,朝着宛丘方向移动。斥候不敢耽搁,翻身上马,连夜赶回宛丘禀报。 这支汉军即高延霸率领的袭粮队伍。斥候新报,将有一支规模较大的孟让部粮队两日后到达。 人马在夜中行军,呵气成霜,士兵们连绳行进,尽量不做任何声息,只有马蹄偶尔发出轻响。 高延霸一边驱马而行,一边对从他此次出战的李法行、任恶头等再次确定此战的计划,说道:“三郎,你引骑兵五百,袭这支孟让粮队。记住,只许败,不许胜,把孟让引出来就行。恶头,尔等跟俺带余下的步骑,在宛丘城西的落马坡设伏,等孟让追来,咱们就前后夹击!” 李法行和任恶头等应令。 高延霸又叮嘱说道:“小心点,孟让吃了几次亏,说不定会有防备,一旦发现不对劲,立刻撤回来,别硬拼!”等诸将再次领令,他眺望了下前方的夜色,明天傍晚前便可抵至宛丘,抚摸着胡须,呵呵笑道,“此番定要叫孟让肉痛!”语气中充满自信,仿佛已见胜利在望。 …… 寒风呼啸,吹动白马郡府大堂的帘幕。 薛收掀帘入内,带进一股寒气,烛火摇曳,他轻声禀道:“大王,下雪了。” 李善道闻言,从舆图上抬起头,走到门口,掀帘向外望去。但见漆黑的夜空中,细碎的雪沫飘飘扬扬洒落,已有零星雪片沾湿了地面。他伸出手,接住几瓣冰凉。 “这雪下得不是时候啊。”薛收叹道,“咱们派去雍丘的援兵,怕是要耽误行程了;不过也好,王伯当他们攻城也会受影响,雍丘暂时能安全些。” 却是闻讯王伯当率数万魏军增援贾润甫等部,明显是李密想要尽快攻下雍丘,证实了李善道的估料后,李善道即遣兵往援雍丘。援兵已经出发了两批,还有一批明日出营。 李善道没有说话,望了会儿夜色下的小雪,回到案后,接着察看地图。 薛收察觉主公心绪不宁,问道:“大王似有忧虑?” 李善道沉吟片刻,说道:“李密用兵,素来有谋。其令王伯当增援贾润甫,声势固然浩大,然而,我总觉不踏实。伯褒,你说李密这攻雍丘,到底他是真攻,抑或他其后另有别的图谋?” 薛收宽慰说道:“李密用兵,诚有谋诈,但大王已再三严令出援各部谨慎行事,提防埋伏,又再次檄令高延霸不得浪战。纵使李密别有图谋,亦难寻隙。” 听薛收言及高延霸,李善道落目到了宛丘与太康之上。 堂外,雪落无声,悄然覆盖了庭院。 第六章 孟齐公忍气待击 自管城往宛丘输送粮秣,有两条路径可选:其一经扶沟、过西华,路程最近,然此二县皆与高延霸部占据的太康接壤,极易遭其出兵截击;其二则先经?强,沿溵水北岸而行至溵水县,再转向东北,抵至宛丘,这条路虽稍远,却相对安全。孟让粮队,走的便是这第二条路。 如前所述,高延霸不久前围困过宛丘,对此间地理了如指掌。 落马坡,地处在溵水的北边,宛丘县城的西南位置,便是这一带的一个可供数千兵马设伏的地方,边上不远是个二十里见方的湖泽,则即西华泽。 却是一路衔枚疾行,果是次日傍晚前,高延霸率部悄无声息地已入宛丘,兵马到了西华泽。 夏季的时候,这里水草茂密,周边泥泞不堪,然当下时值深冬,水浅,却是藏兵的绝佳之处。 便将部曲沿着泽岸安顿下来,高延霸下达严令,各部偃旗息鼓,借枯苇隐蔽,不得作声。 随之,李法行、任恶头等聚集到了他身边。 诸人等待斥候回报。 不多时,数骑斥候顶风冒雪,疾驰而至。 马上骑士几乎冻僵,须眉皆挂满冰霜,下马时连缰绳都握不稳。 为首军吏下得马,顾不得拍打身上积雪,急趋至高延霸面前,跪拜地上,急声说道:“禀大将军,粮队近了!约有四五百辆粮车,护兵千人上下,多是步卒,仅有一队骑兵。现已离溵水岸,转向孟让营地,距此地不足十里!” 高延霸抬眼望了望天色,夕阳已经隐没云层后边,暮色像墨汁般晕开,雪花越下越密,把远处的官道盖得模糊不清。他扭脸看向身边的李法行,问道:“准备好了?” 李法行挺了挺冻得发僵的身子,大声应道:“早备妥了!只等大将军令下!” “好!”高延霸一拍大腿,令道,“你即刻率五百精骑,前去劫粮!杀散护兵,焚烧粮车,务必将声势造大!而后追击溃兵。若孟让被激怒出兵,其所出之兵若少,你就撤走,若多,你便向此地撤退;若其龟缩不出,你也不必退回,可另寻隐蔽处驻扎,继续袭扰其后继粮队。总之,以五日为限,定要将孟让这头老龟引出洞来!老子便在此候他!” 李法行慨然应诺,行礼后匆匆返回本部。 片刻后,五百精骑牵马离泽,悄无声息地上得官道,众人翻身上马,在斥候引领下,朝着粮队方向疾驰,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的雪沫子,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道白痕。 任恶头探着脖子,望着骑兵远去,搓着手,又兴奋又紧张,说道:“大将军,孟让那厮被咱们打怕了,就算粮队被袭,怕是也不敢轻易出兵。这五天,能把他诱出来吗?” 高延霸此来,一则是为奔袭,没带辎重,步骑人各只带了五日粮,二则天寒地冻,在野外时间太长,人马也吃不消,故在西华泽这里隐蔽设伏五天,已是最多的可等待时间。 他望着茫茫雪野,哼了声,说道:“谁还没点火气?袭一次他能忍,袭两次、三次,他身为一军主将,数万兵马看着他,脸面还要不要?要是连粮队都护不住,房献伯、黑社诸辈,以后还怎指挥?俺看他还如何忍!俺料定,五日之内,他必出兵!” 有些时候,有些事,不是自己不想做,就可以不做。所谓时势比人强。就比如孟让现下的这个身份,一如高延霸所说,为一军主将,而下归他节制的部众数万,而且其中大部分还都不是他的嫡系,是房献伯、黑社等这些兵马,面子确实是个重要的问题。你在军中的面子如果都掉尽了,别人都小看你了,你这以后还怎么指挥他们?别的不说,就只这个脸面,的确是就能催迫孟让不得不出兵。高延霸现也是一军主将,他对此却是已很有体会。 任恶头闻言,斗志更昂,说道:“大将军说的是!这狗日的为了脸面,也非得出来不可!只要他敢出来,入他娘,就打他个屁滚尿流!” 说话间,雪花又密了几分,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高延霸想起李善道跟他说过的霍去病的故事。霍去病打仗勇猛,却不体恤兵士,李善道特意叮嘱他,“待下不可学霍去病,宜当爱兵如子”。他就按着膝盖起身,对任恶头等将说道:“雪大了,天更冷,兵士在苇丛里冻着,也不知要等几天。走,随俺去各部走走,给他们打打气!” 一行人踏着积雪,走进苇丛,兵士们见主将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高延霸按住起身的兵士,止住说道:“都别动,坐地就是。”检查他们的干粮和御寒之物,时而鼓舞几句。见正有两个兵士饿了,在吃干粮,接过来,咬了口,粗声粗气地说道:“这胡饼虽冻得结实,总比饿肚子强,等打赢了孟让,老子犒赏三军,请你们吃肉喝酒!” 兵士们最近跟着他打了不少胜仗,士气都高,虽冻得瑟瑟发抖,尽力挺直腰板,眼中闪烁着战意。有胆大的叫道:“大将军放心,再冷俺也不怕!孟让这厮只要敢出,定打他个稀烂!” 高延霸哈哈大笑,拍了拍这兵士的肩膀,夸赞说道:“好小子,有劲头!” 循抚各部完毕,夜已将深。 高延霸下令全军吃过干粮后,就地裹着衣袍休憩,严禁烟火。 他自己也接过亲兵递来的胡饼,一边就着冷水,费力地啃食,一边登上不远处的高地,向雪夜下,李法行等骑消失的方向眺望,又望望东边的宛丘县城方向,心里盘算:“李法行应已经跟粮队接上战了,只也不知,孟让这会儿有没有收到消息了?” …… 十里外,通向宛丘县城的官道上,李法行等骑正与孟让的这支粮队接战。 夜色里,雪花被火把映得通红,粮队的魏兵毫无防备,见汉骑冲来,乱作一团。步卒们举着长矛想抵抗,却被冲得七零八落;护送的骑兵想反击,又寡不敌众,只能边打边退。 汉骑驰突,如入无人之地,将火把投掷到粮车上。粮草遇火即燃,火光冲天,将雪地照得如同白昼。魏兵见状更是慌乱,有的弃械窜逃,有的跪地求饶。 “孟让无胆,只会缩头!” “还甚齐郡公,大总管,呸,不过是个缩头乌龟!” 李法行等一边砍杀,一边纵声笑骂,极尽羞辱之能事。 追杀了一阵,夜下,又下着雪,不好远追,李法行停下了追击,收拢部曲,清点过后,却是无一伤亡。几个军吏押来三四个俘虏,是擒获到的这支护送粮队的魏兵里的队率、校尉。 这三四个俘虏吓得面无人色,扑倒求饶。 李法行拔出刀,用刀背拍了拍一名俘虏的脸,笑道:“甚么鸟厮,杀了你等,污了你家李老公的刀!俺且不杀尔等。滚回去,告诉孟让,我家大王从河北调了十万精卒,已到白马,并遣了援兵将到太康。若他识得时务,就赶紧投降,不然等我援兵一到,他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说罢,下令将这几个俘虏的耳朵、鼻子割掉,放他们回去报信。 这几个俘虏被割耳、削鼻,鲜血淋漓,却惨叫也不敢叫一声,只恐惹恼了李法行,性命不保。被放走之后,跌跌撞撞地逃还宛丘城外大营。 到了营中,沿途魏兵见之,见他们这等凄惨的模样,无不骇然。 到至大帐,见到孟让,这几个队率、校尉不敢提“十万精卒”、“叫孟让赶紧投降”的话,只说粮车被袭,敌骑将系李法行,骁勇难当,护兵溃散,请孟让治罪。 孟让皱着眉,未有多说什么,只令他们下去疗伤。 这几个队率、校尉不是孟让的本部嫡系,是周君德部。这些时日,押送粮队的各支护从兵马,俱是从周君德、房献伯等部中抽调出来的。便回到了本营,又拜见周君德。 周君德见他们这等惨状,亦是骇然,赶忙找来军医,令给他们医治,同时细问缘由。 问明罢了,周君德叫他们下去休息,忧色满面。 帐中将校,有人怒骂出声:“入他娘的高延霸,欺人太甚!” 仍如前所述,这多半个月来,高延霸与孟让部多次交锋,大都获胜,周君德部也吃过他的亏。 又有人疑惑,说道:“魏公已遣王伯当等往援贾润甫,军报说雍丘指日可下,高延霸这厮鸟,不去支援雍丘,却怎还待在太康不动!” 起先骂人这将说道:“总管,营中本不缺粮,孟总管却令运粮,俺早就担心会被高延霸这厮盯上!果不其然!他若日日来袭,如何是好?总管,当向孟总管进言,往后押粮之差,万不可再从我营中抽调!” 周君德忖思片刻,说道:“俺这就去求见孟总管。” 冒着大雪,赶到中军大帐时,发现房献伯等将领也已闻讯赶来。 帐中气氛凝重,诸将各怀心思,大多颇畏高延霸勇悍。你一言,我一句,说来说去,不外乎与周君德一个意思,亦俱是不愿再让自己的部曲去护送粮队,白白损耗折辱。 只有黑社,脸色铁青,他的好友白社被高延霸所杀,此刻见众人畏缩胆怯,愤然而起,厉声说道:“怕什么!高延霸这贼厮,就遣了数百骑袭我粮道,其孤军在外,咱们只要出兵,定能歼灭!总管,太康城不好攻,区区数百贼骑,难道也放任不管,任其在咱眼皮子底下猖狂?” 帐内登时安静下来,众将齐刷刷看向孟让。 孟让默然片刻,说道:“将军稍安勿躁。汉骑虽少,皆骑也,来去如风,不易捕捉。且待明日,观其是否再来。若再来,再设法歼灭不迟。” 他顿了顿,又说道,“从明日起,多派斥候探查;护送粮队之兵,暂仍从各营抽调,但可增派人数。高延霸所遣仅数百骑,我护粮兵多时,他当是不敢再犯。” 诸将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应诺。 待诸将退出,帐内只剩亲信,孟让才从案上拿起两道文书。 一道是斥候送来的军报,说高延霸今日到宛丘后,潜到了落马坡旁边的西华泽;另一道是秦琼的来信,说他已率部渡过蔡水,隐蔽在宛丘城西北十余里处。 伏歼高延霸部之备,实已就绪。 黑社请战时,他不同意,无它缘故,自仍是为保密起见。 孟让走到沙盘前,看了看落马坡、西华泽,看了看秦琼伏兵之地,心道:“高延霸啊高延霸,你这鸟厮,仗着几分勇力,骄狂至极!容你猖狂了这多日,你这鸟厮也该收场了!明日再忍一天,后日俺便出兵,必将你尽歼,打杀了你这贼鸟!其后俺兵下太康,转向雍丘。与王伯当两路夹击,雍丘亦可破也!魏公主力未到之前,俺们处处受迫。今魏公亲率主力已到,何止你这贼厮,乃至白马李善道,破之何难?魏公神算,岂是尔等能料!” 就下令,召本部亲信将校来见,细细部署后日出兵计划。 何时出发、如何诱敌、在何处合围,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确认。 帐外寒风呼啸,更鼓声声,风雪更大了。 第七章 伏兵斗战取敌将 朔风卷着大雪,在西华泽的枯苇丛上肆虐,积雪积了厚厚一层。寒风穿透甲胄,直往骨缝里钻。从昨天傍晚至今,汉军数千步骑已在此地埋伏了一日两夜。兵士们靠用腰间皮囊里的酒,擦拭冻僵的手脚,维持着活动能力,——唯有对胜利的渴望,能压过这刺骨的寒冷。 昨天,李法行再次引骑袭击孟让的粮队,又烧了数百辆粮车,杀了百余名护兵,可孟让依旧未有出兵。李法行昨天、今天都没还落马坡。昨晚,他寻地了个背风处,休息了一夜。 当下未到辰时,他刚遣军吏来向高延霸禀报过,因风雪阻滞,最新的一队孟让粮队行速缓慢,刚到未久。这支粮队粮车较少,三二百辆,他已领骑前往截击。 从太康营出来时,雪才开始下,随着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紧,气温是越降越低。 高延霸裹紧身上的皮氅,跺着脚驱散寒意,朔风夹着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割般生疼。他骂了声“狗日的天”,下意识地朝李法行袭击孟让粮队的方向眺望,白茫茫的雪幕里什么也看不见。心头不禁嘀咕:原本计划以五天为限诱敌,可看眼下这情形,部曲们怕是撑不过五天。已有三名兵士被冻得失去知觉,若至迟明天,再等不到孟让,只能无功而返,退回太康了。 只亦不知,今天李法行能否将孟让诱出? 朔风如刀,雪势愈发凶猛,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呼吸都凝成了霜。高延霸既怀期待,又怀焦急,由着积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兜鍪、铠甲上,将他与周边的枯苇融为一体,而望之不止。 …… 高延霸眺望的方向。 一支魏军粮队正顶风冒雪,艰难前行。 押运的魏兵缩着脖子,衣帽上落满雪片,手里的长矛几乎要扛不住,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谁也没察觉,风雪掩盖的枯木林后,正藏着致命的杀机。 突然,一声尖锐的唿哨划破风雪! 道路两侧的枯木林与土坡后,数百汉骑如惊雷般杀出。 分以两支,一支扑向粮队侧翼,另一支则从后方包抄,如同两道铁钳,迅猛夹击。 “敌袭!是汉贼!”魏军护粮队的军将大叫,仓促间试图结阵防御。 但风雪模糊了视线,汉军骑兵的速度又太快了。未等军令下达,士卒便被冲得七零八乱。粮车翻倒,惊叫与惨嚎声此起彼伏。李法行等骑突入,长槊刺杀、横刀挥砍,飞溅的鲜血撕破雪幕。混乱中,点燃的火把抛到粮车上,火焰借助风势蔓延,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残余的魏兵肝胆俱裂,丢弃辎重,四散奔逃。 带队的魏兵军将在十余亲兵的护从下,驱马向东逃窜。李法行引数骑猛追。马蹄踏碎冰渣,溅起细碎雪沫。李法行紧咬目标,前方魏将回头一瞥,面如土色,猛抽马鞭。却追了一程,约莫三四里地,李法行正待不再追赶,忽见这魏将慌不择路,一头栽入雪覆的沟渠之中。 到手的功劳不可不要,李法行便催马再前,将到这魏将近处,鼓角声大作! 他勒马四顾,呼啸的风雪中,望见东南方向尘雪飞扬,大队魏军骑兵正疾驰而来,后边还有步卒,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隐隐可见“东南道行军总管、齐郡公孟”字大旗迎风招展。李法行心头一震,暗道:“终於来了!”他不敢耽搁,掉转马头,高声喝令,“撤!” 随着他的数骑,与他奔回到袭击粮队的战场,集合还在清理残敌的部曲,便向落马坡而去。 同时,李法行遣了一个军吏快马先行,向高延霸禀报孟让已被诱出,步骑约略数千。 …… 焦急的等待总算有了结果。 斥候飞马来报:“大将军!李将军已将孟让主力诱来,正向落马坡开进!” 泽边伏兵之中,压抑已久的躁动顿时散开。 高延霸霍然起身,积雪从铁甲上簌簌落下,眼中炽光大放,忍不住先赞了自己一声:“入他娘,老子真是算无遗策!”继大喜说道,“孟让这贼厮才两天就忍不住了!儿郎们,打起精神,猎物入套了!”他迅速下达命令,“任恶头,引步卒前至落马坡下等待;黄蛮奴,引五百骑兵埋伏於落马坡东侧林间隘道,待其入彀,听俺号令,侧击其腰!俺自领中军精骑,断其归路!” 诸将领命,各带兵士,出了泽边,赶到落马坡,分头埋伏。 约等了小半时辰,先是遥见百十骑,如似黑点,破开风雪,沿着官道奔来。 旋至近前,正是李法行等骑。 李法行见到高延霸,虽满身血污,掩不住兴奋之色,高声禀道:“大将军!末将幸不辱命,终将孟让这厮鸟引出!一路佯装败退,将他诱来此地!其众四五千,由他亲率,转瞬便至!” “好,好!将孟让本人也引出了!你小子干得不错!大功一件,给你记上!你到坡后,稍作休整,等俺号令,与黄蛮奴一并击其侧腰!”高延霸大笑着拍了拍李法行的肩膀,满意说道。 李法行便带部曲绕至坡后,静候高延霸军令。 很快,李法行部的后续骑兵、追击的孟让部步骑,相继跃入高延霸等的视线。但见李法行部骑兵一边往这边奔走,一边时而回头放箭骚扰,时而加速拉开距离,孟让部则紧追不舍。 远远望去,孟让部的追兵,骑兵在前,冲势如潮,铁蹄翻飞间夹杂着雪尘弥漫,步卒在后,队伍被风雪搅得散乱,旗帜歪斜,却仍拼尽全力追赶。高延霸眯眼看着敌军渐近,翻身上马,令道:“各部听令,不要急躁,放前边敌骑过去,等后边步卒进了埋伏,再三面杀出!” 李法行的后部骑兵,从坡边驰过,紧随其后的孟让部骑兵,接着也过了坡边。数千高延霸部步骑,藏身伏地,借风雪掩护,屏息凝神,埋伏不动。渐渐地,孟让部步卒赶到,眼见得前锋也已过坡边,中军、后队陆续进入伏击圈。高延霸觑定中军的孟让大旗,奋然大呼:“击鼓,杀!”两腿一夹马腹,胯下战马忽律律一声长嘶,打破了寂静,当先跃出! 战鼓炸响! 任恶头率步卒,从坡后杀出;黄蛮奴、李法行引骑,分从左右,插向魏军两翼;前边逃奔的李法行余部骑兵,调转马头,迎向追击的魏骑;高延霸亲率数百精骑,兜向魏军步卒后边。 三面合围之势已成。 高延霸喜不自胜,催促各部进斗,自亦身先士卒,杀入魏兵后队。 这一战,定能生擒孟让! …… 高延霸所率精骑,皆是百战精锐,借着马速,如狂风般冲入魏军后队。 他长槊翻飞,刺入一个魏兵胸膛,顺势挑起,将尸体甩向空中,砸倒几个慌乱的步卒。魏兵的后队本就散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打得更是阵脚大乱,惊叫乱响。 “你家高老公在此!不降者杀!”高延霸催马踏进,又挑翻一个试图阻拦的魏军校尉。 亲卫骑兵紧随其侧,清理两边的魏兵,为他开辟出了条直通前边中军的道路。 高延霸死死盯着远处孟让的大旗,奋勇杀去,——孟让定在彼处! 孟让确在这里。 但冲散了后队,高延霸才杀到中军,毕竟他也是久经沙场,却是立刻就感觉到了孟让中军的异状。与后队不同,孟让中军虽也遭到了伏兵的进攻,却不显慌乱,士卒已展开阵型! 原本行军的纵队向内收缩,外围刀盾手密集靠拢,盾牌层层叠架,长矛从盾隙中突出,结成了大大小小的数个圆阵、方阵。阵与阵间,互成犄角。弓弩手藏於阵中,箭矢自盾牌缝隙中齐发。冲杀孟让中军的任恶头部步卒、李法行和黄蛮奴等骑,遭遇顽强抵抗,攻势竟被遏制! 高延霸心头猛地一沉,志在必得的狂喜冷却大半。 孟让中军这严整的防御阵势,绝非仓促遇伏所能为,分明是早有准备! 莫不成,是中计了?自己设伏以待,反为人所算?高延霸心念急转,慌忙在马上支撑起身,向周边远处去望,风雪扑面,视线难远,看不到什么。他坐回鞍上,强自定下心神。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厉声喝道:“孟让就在旗下!随老子来,将其擒杀!” 只要击溃中军,擒杀孟让,魏军必溃,纵是孟让别有所伏,亦无作用了。 高延霸不再理会侧翼与后队的混战,将注意力集中在了孟让的中军大旗之下。长槊所指,亲卫精骑汇聚成一股锐利的铁流,撞向孟让中军最外围的盾阵! “轰!”数十战马冲撞的力量惊人,持盾的魏兵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高延霸等顺势突入,刀槊并举,与阵内的魏军绞杀一处。但是魏军的阵型并未崩溃,缺口被后续的刀盾手补上,长矛如林刺出,间有汉骑被捅下马来。射来的箭矢也更密集,即便骑士有铁甲防护,战马只披了薄甲,不能抵御强弓劲弩,有的被射中,悲鸣着倒地。 却是高延霸振奋精神,舍了长槊,换双铁鞭在手,接连打死十余魏军将士,浑身溅满鲜血,硬生生撕开了道口子,径往前杀。满地的魏军将士尸骸被抛马后,孟让的大旗越来越近! 似乎已可看到被亲兵重重护卫、正在指挥的孟让身影。 “贼厮!你家高老公来也!”高延霸大喝一声,双鞭舞动如飞,带起横飞血肉,杀向旗下。 可就在他堪堪冲杀到距大旗仅剩数十步,已可的确看清旗下的孟让之时,异变陡生! 战场北边,风雪弥漫之处,陡然响起一阵阵沉闷如雷、却远比适才汉军伏兵出击时更为惊人、更具压迫感的号角声!这号角声穿透喊杀与风雪,带着杀伐之气,席卷而来! 第八章 反中贼计力战撤 阵中的孟让闻听此号角,大喜过望,挥剑格开一支流矢,当下喝令:“内军骠骑秦将军到也!秦将军之勇,尔等皆知。高延霸今中魏公之计,将丧命於此!魏公令,擒杀其者,赏千金!” 原本在汉军三面冲击下略显疲惫的孟部兵士,听闻秦琼将至,又闻重赏,顿时气力倍增。 护卫在孟让周围的将士,俱是他厚养的死士,皆为身披重甲的重装步兵,此刻更是结成了坚不可摧的方阵,长矛如林,死死挡住了高延霸及其从骑的反复冲凿。 高延霸与其从骑虽骁勇,然面对这铁壁铜墙,冲之再三,无法穿透! 反因突入过深,已成孤军,四周孟让部的士卒蜂拥围来,箭矢如雨点般落下,长矛不断从盾牌间隙刺出,刺向战马的腹部、骑士的甲胄。高延霸的从骑接连惨叫着落马,伤亡骤增。 北方的号角声越来越近,迅疾如雷!亲兵队率大惊失色,拼命打马挤到他身边,叫道:“大将军!北面有大队伏兵杀到!声势极盛!不可再恋战,快快撤退罢!” 高延霸刚才心中就已升起不祥预感,此际闻听这逼近的号角与亲兵队率的惊呼,心头猛地一沉,已知果然是中了孟让诱敌设伏之计。他狠狠啐了一口,骂道:“狗贼孟让!竟敢用计哄骗你家老公!” 可怒归怒,他深知形势危急,己方步骑正分散围攻孟阵,若伏兵从后杀来,必是全军覆没之局。无可奈何,他只得舍了数十步外、似乎触手可及的孟让,勒马回走,长槊横扫,逼退围上来的魏兵,率领从骑,一路杀回孟让后队。 他驰马兜转,高声喝令:“能战的都聚拢过来!随老子迎敌,务必拦住伏兵,给各部争取后撤时间!”同时令传令兵,“速传令任恶头、李法行、黄蛮奴诸部,停止进攻,向东撤退,快!” 仓促之间,仅聚拢百余骑。 高延霸一马当先,领着这百余骑兵,脱离主战场,逆着风雪,迎向铺天盖地涌来的魏军伏骑! 风雪扑面,几乎令人睁不开眼。 只能隐约望见前方雪幕中,一支骑兵正冒雪疾驰,唿哨乱响,马蹄声如滚雷般逼近。待离得近了,高延霸才看清,这支骑兵少说也有两千人,骑士们个个身披重甲,甲片在雪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显然是精锐中的精锐。一杆骑旗在风雪中招摇,旗面上绣“内军骠骑秦”五字。 高延霸心头再是咯噔一跳:“入他娘!莫非来者秦琼?” 转眼间,这支敌骑的前锋已杀到近前。 高延霸叫了一声,挺槊便刺,与迎面而来的两三敌骑擦肩而过。一名敌骑躲闪不及,被槊尖刺穿肩胛,摔落马下。但他已无暇再与另外两骑交手,因为后续的敌骑络绎不绝,纷沓而至,纷纷挺槊向他刺来。高延霸舞动长槊,左挡右闪,槊杆与一骑又一骑的槊刃碰撞。 与他交错而过的敌骑,和他身后的从骑相撞,两下厮杀顿起。 喊杀声、兵刃碰撞声在风雪中交织,不时有敌我骑士被刺落马下,积雪被鲜血染得通红。 北风卷着雪片扑在高延霸脸上,他几乎睁不开眼,忽然醒悟过来,为何伏兵从北边来!深冬时节,刮的是北风,秦琼的伏骑从北边杀来,非但没有逆风之苦,反而马借风势,速度更快。 他正忖思应对之策,却见迎面杀来的敌骑不再刺他,而是分向两侧,从他边上掠过。 高延霸正自惊疑,一道黑影,破开雪幕中,疾驰似风,如龙奔踏而至,——是一匹神骏的黑马,马上之将,身躯雄魁,披挂精甲,兜鍪上鲜红的缨穗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夺目。这将声如霹雳,厉声叱咤,喝问:“高丑奴乎?”高延霸的马速也很快,不及答话,两人已遇。 这将槊尖如电,直奔高延霸胸口。高延霸连忙侧身,槊尖擦着他的甲片划过,带起一溜火花。两人错马而过。这将迅速兜转马头,又挺槊刺来,槊风激荡得雪片飞舞。 高延霸身前有其它敌骑不断驰来,分心之下,拨马稍慢,仍是背对此将,只好仓皇俯身,槊尖从他头顶掠过,惊险万分地再次躲过。高延霸往前驰出一阵,冲散数十敌骑,兜转马头,抬眼望去,这敌将如影随形,又已追杀上来!他勃然大怒,骂道:“正是你家高老公!” 连避两招,他终於稳住身形,得以反击。 见对方虽铠甲精良,但胯下黑马并未披覆重甲,高延霸便槊尖下压,欲刺黑马脖颈。不料这黑马极具灵性,轻巧地一偏头,躲过了这致命一刺。 而这敌将再刺来的一槊,也被高延霸一个后仰,堪堪躲过。 两骑又再次交错而过,各奔出数十步,旋即同时勒马转身。 高延霸喝道:“来将可是秦琼?” 这将可不就是秦琼!然他却不答话,催马再前,长槊不再直刺,而是运足力气,横扫高延霸腰腹。高延霸本欲刺击,见状慌忙回槊格挡。“铛”的一声脆响,两根马槊碰撞,巨大的冲击力震得两人手臂发麻,身形皆是一晃。秦琼喝道:“好贼厮,有些气力!吃俺一锏!” 说话间,早已将挂在鞍边的铁锏掣在手中,借着马势,挥出一道乌光,砸向高延霸肩颈。间不容发之际,高延霸慌忙弃槊,亦抽出铁鞭,奋力抵挡。“嘭”!又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秦琼这锏势大力沉,高延霸虽架住,却觉巨力压下,胯下战马悲嘶一声,四蹄竟被压得微微一屈!高延霸骂道:“吃个鸟!”虎口迸裂,手臂酸麻,心下骇然,“当真万人敌!名不虚传!” 他余光瞥见,就在他与秦琼交手这几合间,他带来的百余从骑已被源源不断的秦琼部的魏军内军铁骑杀伤小半,而秦琼的主力骑兵,则如决堤洪水般,正冲向仓促撤退的己军兵马,孟让部并也已展开反击,战场的形势陡转直下,己军已然是陷入内外夹击之境。 慌乱之下,高延霸知道不能再斗。 趁着这一合交手,他拨转马头,朝着汉军撤退的方向打马就走。秦琼被他这一鞭震得手疼臂麻,却也惊诧于他的气力,见他逃走,岂肯罢休?催马紧追不舍。 秦琼硬碰一记,亦觉手臂微麻,却也惊诧高延霸的气力,但见其要逃,岂肯放过?喝道:“休走!”催动忽雷驳,紧追不舍。秦琼的亲兵从骑数十,刚才为给秦琼腾出与高延霸交战的空间,让在了一边,此际亦齐声大呼:“休走了高丑奴!”从秦琼而追。高延霸带来的从骑尚存数十,见高延霸奔还,而后有秦琼等追,却皆忠勇之士,纷纷迎上,为高延霸断后。 高延霸鞭马急走,侧身回望,见这数十从骑如雪花掉入滚油般,被秦琼等转瞬杀伤过半。 好个秦叔宝,一杆长槊使得出神入化,高延霸的这数十从骑,无一人能挡他一合,有的被槊尖刺穿胸膛,有的被横扫落马,惨叫声在风雪中回荡。 高延霸睚眦欲裂,却知回斗亦是徒劳。 趁着秦琼被从骑拖延的间隙,他急驰回伏击孟让的战场。 先到侧翼,挥鞭突斗,接连杀伤十余秦部骑士,将正被围攻的李法行、黄蛮奴接应出来,他喝令道:“尔等快去抵挡秦琼骑兵,俺去接应任恶头的步卒!” 随之,引了数十骑兵,转往再去接应任恶头等部撤退。马到鞭打,杀散了外围夹击任恶头等部的秦部骑士,又击退反击的孟让部步卒,总算是将任恶头等部步卒,大多也都接应了出来。 …… 这个时候,整个的战场已乱作一团,杀声四起,压过了风雪的呼啸。 分成了两个战团。 一个是高延霸接应汉军步骑撤退的战团,仍有部分兵马撤退不得,却也顾不上了,撤退出来的向东败走。另一个是李法行、黄蛮奴率骑阻击秦琼部的战团,厮杀激烈,雪地上尸横遍野。 秦琼被高延霸的从骑拼死缠住,遥见高延霸左突右驰,救出不少汉军步骑,向东撤走,不由大怒,奋起神威,槊刺锏砸,又打杀了十余阻路的汉骑,脱开了缠斗,遂再次朝高延霸追去。 追出未远,一名汉军骑将引数骑从侧面驰来,举槊便刺,大呼:“秦琼休走!”秦琼见对方来势凶猛,却毫不慌乱。待其槊尖逼近,扭腰侧身,挺槊反向其咽喉迅刺。这个汉军骑将猝不及防,想要格挡已来不及,槊尖穿透了他的咽喉。“噗”的一声,鲜血喷出。这将从马背上摔落,掉在雪地上,捂着伤口,喉头咯咯作响,说不出话,瞪大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却此将,李法行也。 秦琼从他身边驰过,雪溅到他的脸上,他眼中的神采渐渐暗淡。 溃退的汉军步骑,与追击的孟让部兵马,相互混杂,放眼望去,群群追逃,遍布风雪中的野间。这却一定程度上阻滞了秦琼等骑追击的速度,到底没能追上高延霸。 高延霸一边逃走,一边尽力收拢败兵,向东逃出一段距离后,折向往北方向溃退。 孟让与秦琼合兵一处,追之不丢。深冬的日头落得早,不到申时,天色已暗了下来,风雪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汉军步骑在雪地里,一路奔逃,有的丢了兵器,有的掉了头盔,时或有人因伤势、或体力不支倒在雪下,被随后的己军、追敌人马踩踏而过。 逃到入夜时分,一条冰封的河流出现前边,正是蔡水。 败逃的汉军争先恐后地踏冰过河,河面虽结有冰,经不起数千人马的踩踏,有冰面裂开,几名兵士失足坠入冰冷的河水,边上的兵士救之不能,看着他们被河水吞没。 高延霸率先渡过蔡水,勒马北岸,望向南岸。 只见自己的败兵混乱至极地奔逃过河,秦琼与孟让的追兵如狼似虎,肆意追逐砍杀,如杀羔羊。其部伤亡惨重,鲜血顺着冰面的缝隙流入河中,将河水都染得通红。前所未有的屈辱和暴怒冲上了头,施计不成,反而惨败,溃逃,将士被屠!这一切让高延霸双眼赤红。 却他尽管向来惜命,此际却一股破釜沉舟的悍勇之气直冲顶门,顾看身边仅存的十余亲骑,厉声骂道:“一时不慎,中了奸计,败便败了!却非要赶尽杀绝?欺人太甚!入他娘,公等可尚有勇力,敢不敢随俺反身,杀将回去,也好叫孟让、秦琼知晓,我汉军绝非可欺!” 这十余亲骑,皆浑身血污,人马疲惫,然怎忍看袍泽被孟让、秦琼部如杀猪狗似地宰杀?闻他此言,却是人人鼓勇,齐声叫道:“杀回去!” 高延霸就与此十余骑,冲下河堤,再次驰上冰面,杀向追杀汉军兵败的魏军。 魏军士卒追到此处,也早乱了队形,且未料高延霸居然敢悍然反扑,猝不及防之下,登被高延霸等骑杀了个人仰马翻。一个魏骑正挥刀砍向一名汉军步卒,高延霸奔到,铁鞭一挥,将这骑士的横刀打飞,顺势砸在他的头盔上,骑士脑浆迸裂,摔落马下。救下这个汉卒,高延霸继续著进杀,接连杀退了四五股追击的魏兵步骑,铁鞭上尽是红白之物,直如凶神! 魏军步骑为其所慑,见他杀到,没人再敢抵抗,退散而走。 远远望见秦琼的骑旗又出现,高延霸心知见好就收,不可久战,方才引从骑,再次北撤,重过蔡水。待他与从骑再次撤回到北岸时,得益他的这通反击,汉军败兵已有一两千人渡过蔡水。或许是人数太多,或许是刚才的厮杀震动,冰面不堪重负,轰然崩裂,数百尚未渡河的汉军、追击的魏军步骑,俱皆陷入冰寒刺骨的河水之中,惨叫声到处响起! 秦琼追到岸边,见冰面已裂,没法再追,只好勒住战马,望着对岸高延霸领众撤走。回想高延霸先是遇伏后,力战接应部曲撤退,现又率十余骑,就敢返身逆击,秦琼望着他们风雪里远去的背影,亦是不觉生出几分惊诧与惺惺相惜的敬意。却也无须多说。 只说高延霸收集残兵,狼狈逃回太康城外营中。 清点伤亡,带出去的四千步骑,折损近半,更令他痛彻心扉的是,李法行阵亡,校尉以上军将战死数十!闻此噩耗,高延霸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幸被左右亲兵及时扶住。 “俺有何面目去见大王!”高延霸声音嘶哑,满是悔恨。 若不是他贪功冒进,中了孟让的诱敌之计,也不会折损这么多部曲,折了李法行这员悍将。 好半晌,他才缓过气来,推开亲兵,不再用许敬宗代写,颤抖着提起笔,准备给李善道写请罪奏章。败军之将,损兵折将,违令浪战。每一笔都重如泰山。 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军吏奔进署衙,气息急促地禀报说道:“大将军!高大将军所部先锋,已入梁郡地界!”旋而,又一急报送到,是在败退回太康路上派出的斥候探知:“孟让、秦琼已率部渡过蔡水,朝太康方向开进。” …… 一日后,高延霸的请罪奏疏,呈送到了白马。 第九章 斥丑奴计议应对 白马郡府。 堂上,李善道手持高延霸的请罪奏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案上烛火跳跃,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奏疏里“小奴轻敌冒进,中贼埋伏,损兵折将,李法行阵亡,有负大王重托,罪该万死……”等字眼,入目惊心。 李善道猛地将奏疏拍在案上,怒道:“这狗奴!老子再三叮嘱‘不得浪战’,他倒好,赢了几场小仗就忘乎所以,设伏不成反中伏,简直把老子的东线战场当儿戏!”胸膛起伏,显是气极。然目光扫过“士卒沮丧”、“退守太康”、“恳求严惩”等言语时,终将滔天怒火强行压下。 却是深知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 高延霸新败,其孤军在外,士气已是沮丧,若再於此际严斥追责,恐再生变故。 罢了,先稳住局面再说!他按下怒火,令道:“取笔墨来!” 侍从在侧的王宣德,战战兢兢,连忙奉笔铺纸,研好墨汁。 李善道凝神片刻,挥毫疾书,亲自撰写回旨。 先是一通毫不留情的斥骂:“你这狗奴,骄狂自大,视老子的嘱令如无物!贪功冒进、轻蹈险地,致有此败!损我精锐,堕我军威,摇我东线,尔之罪愆,百死莫赎!” 继而笔锋一转,稍做抚慰,“然念你临危未溃,犹能收拢部众,力战得返太康,暂免你这狗奴浪战之责。当下之要,在於收拢人心,安抚城中。孟让、秦琼必趁胜围城,北走梁郡之路恐已断绝。你当振作精神,激励将士,谨守城池,太康绝不可再失!” 接着,李善道指点高延霸具体的守城事宜,“骠骑将军、左二军总管崔德之,晓畅军事,多谋善断;骠骑将军、右二军总管元文殊,深谙守御之法,坚韧沉毅。城防诸事,尔当多与二将商议。城内治安、安抚百姓、调配民夫等务,可悉委行军司马许敬宗主管,以原县令副之。” ——崔德之本薛世雄部将,官军出身,虽非骁悍之将,却胜在沉稳有谋;元文殊本魏郡郡兵的军将,亦出自府兵系统,昔年汉军攻魏郡时,其守城之能,令人印象深刻。城内治安委许敬宗此令,颇具深意,原县令终是新降之吏,值此危殆之际,不可付与重任,须当谨慎。 为安高延霸部军心,李善道又特意写道:“沐阳已率部抵达梁郡,可为尔外援,宜当将此讯告与军中、城中上下知。”并言及,“李法行阵亡,孤心甚痛。已令厚恤其家,擢其弟为卫南县尉。尔可将此战阵亡将士名录详查速报,必不使忠魂饮恨,家属无依。” 写完,考虑到孟让、秦琼可能已兵到太康,太晚的话,等他们围城部署完毕,令旨也许送不进城中,李善道当即令王宣德择吏,立刻给高延霸送去。 王宣德接过令旨去后,李善道起身,到沙盘前,俯身看了片刻太康、雍丘,视线又转到管城上看了下,令道:“召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等即刻来见!” 济阴郡的防务与东平郡相同,已交由王薄、綦公顺两部负责,李靖昨日刚率部返还白马。 不多时,诸将应召而至。 诸将入到堂中,见李善道立於沙盘前,神色凝重,皆知必有大事。 李善道便将高延霸的请罪奏疏递与他们传阅。 堂内一时只闻纸张翻动声与炭火轻爆声。 薛世雄阅毕,倒吸一口凉气,脱口而出,说道:“佯攻雍丘,实袭延霸!此李密声东击西之计!”他看了眼李善道的面色,又补充说道,“所幸高延霸虽中伏,尚能全军退守太康,根基未失。今有近万劲卒据城,高曦又已率部至梁郡,可为奥援,太康暂应无虞。” “无虞?”李善道哼了声,压抑的怒火窜起,骂道,“这厮鸟!我三令五申,不得浪战!赢了几场小仗,便忘乎所以,自以为用兵如神!结果呢?设伏不成,反入彀中!损折兵马,动摇战局,涨李密骄狂,挫我三军锐气!若非看他败后未有弃军先逃,犹能反复冲杀,救出部分士卒,并於蔡水畔反戈一击,稍挽颜面,老子此刻便夺其职,令将其槛送白马问罪!然死罪可暂免,活罪难饶!待太康之围解后,仍当依军法严惩不贷!” 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皆是人杰,岂听不出李善道话中深意? 无非两者,一则为自己暂缓处罚高延霸,找个台阶,强调其败中尚有表现;二则亦是向众将表明自己赏罚分明,绝不会因私废公。 老成持重的屈突通抚着胡须,缓缓开口,说道:“不从大王之令,贸然浪战,中伏失利,确是不该。然秦琼勇冠三军,非易与之辈。高大将军能在中伏后护众撤走,亦可见其临乱之能。大王息怒,保重玉体为要。臣之愚见,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此番变局。” 李善道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忽又想起一事,重重将茶碗顿在案上,又骂了句:“狗日的!”说道,“老子闻这丑厮在军中,即便行军征战,亦日日参汤不断,讲什么滋补养生!他妈的,老子尚未如此讲究!待东线局势稳定,解了太康之危,老子必严斥其奢靡之习不可!” 诸将闻言,表情俱是微显古怪。 高延霸倒是讲究养生,在军中成天参汤不断,这事儿诸将也有听闻。 然如今随着李善道势力的扩张,文臣不说,就他军中的诸员大将,方今俱权重富贵,谁没个个人的喜好?焦彦郎诸辈好色,郑智果好养狗,刘黑闼、李文相、赵君德、王须达、宋金刚、黄君汉、王君廓等无不奢华,好美衣服、蓄养歌伎舞女,袁德珍、董法律、罗龙驹等好酒,薛万彻、苏定方、张士贵、李孟尝等喜好打猎,得空就飞鹰走狗,出去田猎。便是最在作风上没什么变化的秦敬嗣、陈敬儿也有喜好。秦敬嗣喜欢兵器,收藏了宝刀、宝剑、好槊十余,每得新兵器,必试锋芒、辨材质,还会与部下讨论某刀适合近战,某槊利於冲锋;陈敬儿喜欢养马,养了几匹好马,常亲自喂养,刷毛理鬃,乐此不疲。 相较之下,高延霸喝点参汤,不算出格。 李善道此刻却连这等小事都揪出责骂,反倒透出一种近乎“恨铁不成钢”的亲昵与恼火。 屈突通等人因是识趣,并未接话,静候李善道转回正题。 果然,李善道骂过之后,便收了怒气,接过屈突通的话头,说道:“屈突公所言极是。眼下之急,在应对之策。高延霸此败,虽挫我军势,然其主力尚存,东线局面尚未到无法收拾的地步。我料李密下步,不出两途:或继续围攻雍丘,或趁势攻打太康。高延霸已无力北走梁郡,牵制敌军,太康就断不能再失!”他指着沙盘,说道,“我的意思,可檄令沐阳,或南下淮阳,直援太康;或西进谯郡,攻黑社、房献伯等之必救,行围魏救赵之策。诸公以为何如?” 屈突通资历最老,薛世雄、李靖皆目视他,待他先言。 他沉吟了下,说道:“孟让所部,虽数万之巨,实乃乌合之众,各部心思不一,人心不齐。高曦部若入淮阳,其部与高延霸部皆我军精锐,内外夹击,确有很大的击破孟让之把握。而若高曦部西进谯郡,兵锋威胁到黑社、房献伯等根本之地,消息传到,彼辈必然无心再战,太康之危亦可解也。大王此两措,都是上策。然臣愚以为,两策之中,第二策似是更好。” 薛世雄赞成屈突通的意见,附和说道:“臣赞同屈突公之见!大王之第二策,以奇制胜,既解太康之危,又能寻机歼敌,比第一策的硬碰硬更有胜算。” 李善道看向在侧静听的李靖,问道:“药师何意?” 李靖起身叉手,恭谨回答,说道:“大王两策皆妙,然第一策若陷入僵持,恐给李密可乘之机。第二策不仅能动摇孟让军心,使其无法全力攻城,一旦调动了黑社等部还谯郡等地,更能为我军创造战机。高曦可灵活行事,或奔袭先歼黑社等部,亦可抓住此机,或直取孟让本部。这般,非仅可解太康之围,或且可扭转东线之不利,转危为胜。臣亦以为第二策为上。” 诸将意见与相合,李善道便做出决定,拍板说道:“好!就用第二策!” 即令薛收草拟给高曦的军令。 薛收领命,拟旨不提。 李善道重新看向沙盘,目光却从太康移开,落在了雍丘之上。 诸将都围在他的身边,随着他的目光,视线也都落在了雍丘上。连日来,诸将与李善道反复计议战局,因诸将却是皆知李善道现在为何审视雍丘之故。 薛世雄说道:“王伯当先锋已抵雍丘,后续主力正陆续抵达。合贾润甫、程知节等部,围攻雍丘之魏军,已逾四万。陈敬儿、杨善会守城之兵,加上周文举、李公逸部,约有两万。以两万守军,据坚城而御倍之之敌,贾润甫等攻城虽急,至少眼下,雍丘我却必能守之。” “我所虑者,并非当下。”李善道摇了摇头,手指在雍丘标记上轻点,说道,“如薛公所言,现已可知,王伯当攻雍丘,显是李密的声东击西,迷惑我等之计,其意实在歼灭高延霸部。而今他歼灭高延霸的打算落空,高延霸败而未溃,则李密接下来会如何? “想来不外乎便是我方才所料,要么以继续攻太康为要,要么就转佯攻雍丘为真攻。若是前者,刚才的部署足以应对。可若后者,他再给贾润甫、王伯当增兵,周文举、李公逸两部不堪大用,真正能战的只有陈敬儿部之万余兵马,雍丘的局势就难料了,只怕将会吃紧。” 薛世雄试探问道:“大王是想预先调度兵马,以备增援雍丘?” 李善道未直接回答,目光从雍丘移向其北边,落在了陈留、浚仪两县的标记上,手抚短髭,若有所思,说道:“我却另有一虑。” 李靖随着他的目光,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大王所虑,莫非是?” 第十章 智药师良策解忧 李善道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药师,我所虑者,正是担心李密围城打援,调我援兵支援雍丘,而其兵出浚仪,抄我援兵后路。此外,我亦担心,如果大举增援陈敬儿、杨善会,也许还会出现另一种不利於我的局面,即被迫在雍丘与李密决战。” 陈留、浚仪,在雍丘与封丘之间。由雍丘县城,向西北,不到百里,为陈留县城。由陈留县城,向西北,亦不到百里,为浚仪县城。有浚仪县城,向北百十里,则便是封丘县城。 浚仪、陈留、雍丘三县,都位处在通济渠的岸边。雍丘与陈留在南岸,浚仪在北岸。 陈留属梁郡,随着李公逸的从附,此县已为李善道所有;浚仪属荥阳郡,现仍为李密所掌。 同时,浚仪离管城也不远,管城在其西边,中间只隔了个圃田,两座县城相距二百里上下。 李善道关於“李密可能围城打援”此忧,绝非无的放矢,确实存在这个可能。因为浚仪现在李密手中,他从管城出兵的话,可以经由圃田迅速抵达浚仪,从而对援助雍丘的汉军后方构成直接威胁。这是其一。他另外一个担心,“也许还会出现另一种不利於我的局面,即被迫在雍丘与李密决战”,也不是无的放矢,亦是存在可能。试想一下,如果汉军的大批援兵到达雍丘,而李密则从管城调集主力前来,雍丘城外便可能成为决战之地。 李靖听了他这两个疑虑,叉手说道:“大王明鉴,洞若观火。李密围城打援之险,确不可不防。及现与李密决战,亦确时机未到。且雍丘此地,北边临通济渠、睢水、汴水,如在此地决战,亦不利於我,而对李密有利。 “既然如此,臣之愚见,是不是可以增兵封丘,并向灵昌、胙城增派兵马,做出威逼管城之势,以对李密造成压力,迫其不敢再轻易抽遣管城主力,再援围攻雍丘的王伯当、贾润甫部?只要雍丘当面魏军兵力不再大幅增加,以陈敬儿、杨善会之能,两万守军据坚城而守,守住雍丘就不是问题。我军则便可继续蓄力,静待更好的决战时机。” 屈突通以为然,补充说道:“大王,雍丘不仅北临通济渠等水,不利於我;并蔡水在其西、南,蔡水与通济渠之间,狭者才数十里,宽亦不过百余里,太过狭促,也展不开阵型,此兵法所言之死地也,诚然是不可於此与李密决战。战胜尚好,若是落败,后退无路,必然全军覆没。药师之议,乃是上策。” 他两人的这番话中,提到了两个关键点。 ——便是李善道为何说如果在雍丘决战,“不利於我”,是“被迫决战”的缘故。 一个关键点,是“时机”;再一个关键点,是“地利”。 时机且先不做多说,只说地利。雍丘此地,如李靖所言,“北临通济渠、睢水、汴水”,不但雍丘城北有这三条渠、水,几近平行,且李靖未言及的,还有一点,即这三条渠、水相距极近,通济渠西北是睢水,两者相距十来里而已,而睢水之西北,亦不过十余里,便是汴水。 这也就是说,如果从白马遣兵来援雍丘,这几条水渠便会成为天然的障碍,汉军援兵需要先后渡过这三条渠、水,才能抵至雍丘城下。 不仅限制了援军的机动,也容易被李密利用地形进行伏击或分兵拦截。 即便退一步说,援兵能够抵至雍丘城下,却若如果在此与李密决战,便又正如屈突通所言,打胜了还好,一旦落败,后边三条渠、水,败军如何撤走?极可能就是全军覆没之境! 再一个,仍是地形方面,若在此处决战,又还有屈突通提到的“并蔡水在雍丘西、南,蔡水与通济渠之间,太过狭促”这一问题。 太过狭促会出现什么情况,就是屈突通所说的“展不开阵型”。阵型展不开,看起来是对敌我都不利,可再加上了后边有三条渠、水为阻的情形,就对己方更为不利,极易陷入困局。 薛世雄赞同李靖、屈突通的建议,说道,“大王,兵法云,‘能战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若被李密围城打援,抑或被迫与李密决战雍丘,此皆我为李密所制矣。自不可取。方今之策,臣愚以为,正宜坚持既定方略,以静制动,待李密师老兵疲,军心混乱,而后我军方乘其弊而击之,破其军是必易也!此乃万全之计。是故药师所议,暂不正面援助雍丘,转而施压,迫李密不敢全力再援王伯当、贾润甫,以侧面减轻雍丘压力,确为上策。” “既定方略”云云,指的是李善道与屈突通、薛世雄等经过近日连议,定下来的对於此战之总体战略:利用王世充虎视眈眈,李密后方不稳,其军心因其反隋又降隋而浮动的弱点,避免仓促决战,依托防线持久消耗,待其生变,再图反攻。比之李善道与李密的名望,李善道不如之。比之双方当下的兵力,李善道也不占上风。粮秣方面,双方一个有黎阳仓,一个有洛口仓,则是持平。相对魏军,汉军最大的优势在后方和军心稳固,能耗得起。 李善道斟酌了会儿,说道:“药师此策可用。既如此,便依药师之策,咱们继续以静制动,暂不与李密主力交锋,只在东郡前线,对李密主力保持压力,迫使其不得分兵它顾。然外无必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却亦不可坐视雍丘受攻。为励守卒士气,当遣别部兵马,进屯外黄、考城间,为其声援。此外,令杨粉堆加紧散布谣言,以加快李密军心之动乱。” 忖思稍顷,又说道,“进屯外黄、考城间之部,就从綦公顺部调,由刘兰成为将!” 外黄属济阴郡,考城属梁郡,两城皆在汴水之东北,相距雍丘县城都是不过数十里。 这两个县现皆已为李善道所有。 屯一部兵在此,对雍丘守军的守城战斗,固然是起不到直接的相助作用,但无疑对守军的士气将是一种鼓舞。用后世的话,“外无必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这其实是心理战的范围。知道了外头有己军的援兵驻扎,守城的将士自然会生出几分安心,晓得非是孤军奋战;而李密军这边,却不免便要多出几分疑虑,毕竟有敌在近处驻扎,总要分兵监视,或留余力,如此一来,其兵力便难以集中於攻城之上。 如果说太康、淮阳、梁郡等地是东线,白马、管城是双方主力对峙的主战场,雍丘便正处於主战场与东线之间。某种程度上说,在当前与李密的此战中,雍丘比太康的地位更加重要。 毕竟,太康纵使有失,至少还有雍丘为白马的南边屏障、济阴等郡的西边门户。 而若一旦雍丘有失,则白马之军便将直接暴露在李密主力的兵锋之下,且济阴、梁郡等地亦将被魏军侵入。到时,如前所述,白马就将三面受围。 雍丘的地位本已重要,现高延霸在太康失利,雍丘方下之地位,便更重要,俨然已成当下全局之枢纽。虽已定下应付雍丘局面的策略,李善道的视线却犹久久停留在沙盘上的雍丘之上。 给高延霸、高曦、綦公顺,以及即将增兵封丘、灵昌、胙城等地对管城施加压力的各部将领的命令,一道道连夜下达。却当然,也少不了给雍丘守城的陈敬儿、杨善会的令旨。 …… 白马到雍丘,三百余里。 信使当夜从白马出发,冒着风雪,连渡汴水、睢水、通济渠,第三天下午,到了雍丘城外。寻处偏僻地方,等到夜深,这信使系精选出来的,有胆色,是雍丘本地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风雪夜色的掩护,绕过了王伯当、贾润甫的连营,避过一队队的魏军巡逻兵士,悄无声息地潜至到了雍丘城下。他发出约定的信号,城头守军验证无误,放下吊篮,将其提上城去。 一上城头,浓重的战争气息便扑面而来。 火把照耀下,值夜将士甲胄森然,或持戈肃立,或倚垛假寐,人人面带疲色,然目光警惕。城墙内侧,随处可见堆积的滚木、礌石,架设妥当的床弩、投石车,锅熬的金汁散发着刺鼻的气味。 信使在军校引导下快步下城。 城内亦戒备森严。 街巷要冲之处,皆设立了简易望楼,上有士卒眺望警戒。巡城的兵士踏着积雪,穿梭街上。除了更夫的梆子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刁斗声,整座城市异常安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弥漫着一种引而不发的紧张气氛。 郡府之外,更是岗哨林立,火把通明,防卫极为严密。 信使经重重查验,方被引入府中。 陈敬儿与杨善会还未休息。两人皆衣甲未解,眼中布满血丝,精神却都振奋,正对着城防图,低声商议防务。听闻大王信使至,两人停下话语,出堂迎接。 事关军机,这道令旨,却不必信使宣读。 陈敬儿接过令旨,与杨善会一同阅看。烛光下,两人的脸色随着阅读而渐渐舒缓。令旨不仅传达了李善道的勉励与坚守之令,且将外围的整体战略部署、援军动向,如刘兰成部将屯外黄、考城,乃至对敌之策,如散播谣言,尽数告知,使他两人得以洞悉全局,心中更有底气。 “敢请足下,回复大王。”陈敬儿对信使沉声说道,“雍丘在,臣在。城若破,臣等唯死而已!”声音不大,斩钉截铁,在这寒冷的冬夜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信使应诺,旋即被引去休息,他将在明晚出城,将雍丘的决心带回白马。 夜更深了,漫扬的雪下,雍丘城头的守卒警备不懈,巡逻队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荡。城外魏军的营火与城内的灯火隔着护城河相望,一场关乎全局的守城战,即将迎来关键的时刻。 第十一章 雪夜伯当援兵至 朔风卷着雪片,扑打在军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佛子觉得自己才合眼没多久,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喝惊醒。他费力地睁开重得像坠了铅块的眼皮,帐内昏暗,借着帐篷缝隙透入的微光,看到李善行已站在帐中。 李善行顶盔贯甲,腰间悬着横刀,甲片上还沾着未化的雪粒,脸上带着连日征战的疲惫,眼里也布满血丝,显然亦是多日未曾安睡。他声音沙哑,说道:“都赶紧起来!王伯当到了,方才在城外张望了半炷香的功夫,估摸着魏狗没多久就要攻城,今日的攻势怕比前些天还要猛。陈大将军有令,东城墙依旧由俺阿哥坐镇,你们速速随俺去城楼,与俺阿哥汇合登城!” 王佛子一个激灵,残余的睡意顿时消散。 他与帐内其余几个被惊醒的兵士俱是李公逸的亲兵,他们同属一火,他是火长。 便王佛子赶忙爬起,应了声诺,招呼众人动作快些。 大家伙纷纷挣扎起身,皆是和衣而卧,不需再穿衣着甲,向李善行行过礼,舀起帐角盆里的冷水,用粗布巾擦了把脸,刺骨的寒意瞬间窜上头顶,困意消了大半,又从盘边的竹筐里,各摸出块干硬的胡饼,揣入怀中,再把佩刀往腰间一挂,便跟着李善行鱼贯出帐。 帐外天光尚未大亮。 铅灰色的天空中,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 宿营地方临近东城墙。这里本是片民宅,为了扎营,民宅拆得干干净净,腾出来了一大块空地,扎了数百个帐篷,住的都是李公逸部的部曲,除了王佛子等亲兵,还有各团将士。 地上的积雪虽每日都有人清扫,可一夜之间,又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刮在脸上生疼,王佛子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却见四周各帐的兵士、军吏也正陆续出来,有的搓着手呵气,有的紧了紧盔甲系带,三三两两地往空地中央集合。 等了片刻,三四十名从别帐出来的亲兵汇入,与王佛子这火人合并成了一队五十人。 “都跟上,别掉队!”李善行喊了声,率先迈步朝着东城墙的方向走去。 王佛子等人紧随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不多时便到了东城楼下的磴道前。 从城墙内侧登上城墙的建筑,共有三类,一个突出城墙的马面,一个分布在不同墙段的宽阔的登城坡道,一个城楼的附属梯道。东城楼下两侧各有一个磴道,直通城楼二层的指挥平台,同时可通过城楼顶部的通道连接两侧城墙。王佛子等到的这个磴道即是其一。 风雪中,众人静候不久,便见数骑沿着通往东门的城内大街而来。 当先一将,正是他们的主将李公逸。 李善行立刻迎上前去,帮他勒马,扶他下来,问道:“阿哥,大将军对今日守城有何指示?” “王伯当昨夜四更方到,天未亮便亲至咱城外,察看咱城防虚实。魏军今日攻势,必猛於往日。大将军严令,让咱们无论如何都要顶住他们的攻势,不能让他们撕开缺口。” 李善行追问说道:“魏狗今日的主攻方向,大将军与杨公可有判断?” 李公逸说道:“前些天,魏军主攻的皆是西城墙,王伯当昨晚带来的援军也屯在了城西。大将军、杨公据此推断,今日魏军的主攻方向大概仍是西城。然大将军特意嘱咐,我等万不可掉以轻心,须防王伯当虚晃一枪,虚西实东,今日却反主攻我东城墙。” “昨夜王伯当带来的魏狗援兵,到底多少?可已有准数?”李善行问出了众人最关心的问题。 王佛子等昨夜睡得沉,没听到王伯当援兵到来的动静,是故连王伯当昨晚到了他们都不知道,更别说跟着王伯当来的魏兵共有多少了。敌人援兵来了多少,毋庸多言,这当然是守城一方最关心,也是最紧要的事情。王佛子等都支棱着耳朵,听李公逸答话。 李公逸迟疑了下,答道:“王伯当到后,大将军就派了斥候出城打探,并令周将军也遣人查探,可魏兵守得紧,斥候只能远远观望,加上夜里风雪大,看不太真切,估摸着有步骑万余。” 周将军,指的是周文举。周文举部没在城中,其部分筑营在城东、西外。 “万余?”李善行倒吸一口凉气。 却这李公逸、李善行等此前是李密臣属,他们自是知道王伯当在魏军中的高重地位。王伯当亲自率援已到,已是令人诸人心头一紧,带来的援兵又有万余,且可想见,当必皆是魏军精锐,绝非一般的魏军中的“百营”部曲可比,更是让人不禁压力沉重。 李公逸目光扫过众人,将他们的神色皆收入眼底,遂略提高了点声调,说道:“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昨夜大将军接到了大王的令旨!”见众人精神一振,他这才接着说道,“昨晚天时到的时候,俺正领着你们巡视城墙,大将军便没特意召我,方才见了面才告知俺的。 “大王在令旨里说,将会增兵封丘,施压李密,迫使李密再难给贾润甫、王伯当增派援兵;另外,大王还将会调刘兰成率部来援我雍丘。咱们有两万守军,外有援兵,加上王伯当昨夜带来的兵马,魏兵虽已至四五万之众,何足惧哉!况且王伯当虽说是李密心腹,用兵的本事却不算强,兼以他率的援兵刚到,还需休整,今日攻城的该仍是贾润甫等部,尔等不必过忧!” 这番话如同一颗定心丸,李善行、王佛子等人脸上的愁云散了不少。 但李善行仍有不解,问道:“阿哥,大王为何不直接多派援兵来雍丘,而是增兵封丘?” “这你就不懂了。”李公逸根据方才陈敬儿给他的解释,说道,“此乃大王深谋远虑。李密奸猾,若是大王直接派援兵来雍丘,他说不定会设下埋伏,打咱们援兵的主意,或借此逼大王在雍丘城外与之决战。雍丘地狭近水,非决战良所。故而,大王定计,增兵封丘,叩其根本,迫其不敢再分兵援贾润甫、王伯当,才是上策,可制敌而不制於敌。” 李善行、王佛子等恍然大悟。 说话间,隐约传来城外魏营响起的鼓角声,被寒风裹进城里,透着杀伐之气。 李公逸抬头望了望天色,彤云压顶,天光仍尚黯淡,他不再多言,挥了挥手:“走,登城!” 王佛子等便跟着李公逸、李善行踏着积雪的磴道拾级而上,积雪下边结了层薄冰,走起来需格外小心。登上城楼,视野豁然开朗。王佛子忍不住朝着城外望去。十余里外,魏军连营棋布,营地里未散的炊烟袅袅,与漫天风雪交织在一起。鼓角声中,大队魏军正涌出营寨,推着云梯、撞车、饿鹘车、投石机等攻城器具,於雪原上展开阵型,人马如蚁,声势浩大。 望了片刻,耳听得守城兵卒登城的声响,他又透过城楼两边的窗户,转头向两侧望去。 经过多日攻城,平整的墙面已变得斑斑驳驳,墙砖上刀痕箭印密布,有的地方砖石脱落,露出里面的夯土;敌我战士流下的的血凝了又化,化了又凝,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有的已经冻成了黑褐色,与白雪相映,格外刺眼。昨夜值哨的守卒正扛着兵器、拖着疲惫的脚步下城,接替的今日守城的兵士,则冒着风雪,在军官的带领、喝令下,一队队登城,有的扛着长矛,有的背着弓箭,还有的抬着滚木、礌石,在城垛间穿梭,抓紧时间做着备战,紧张而有序。 “辰时初了。”身前传来李善行的声音。 原是李公逸在问时辰。 脚步声响起,一名校尉快步登上城楼,对着李公逸行了个军礼,禀报说道:“总管,本团兵士已抵达守御地段,做好了战备!”李公逸点了点头,嘱咐了几声。这校尉退下。接着,又有数名校尉接连上到城楼,都是禀报本团已到指定防区。负责驻兵,也就是预备队的各团校尉也相继来禀,预备队各团有的在城头坐地待战,有的在城墙下待命,随时可支援各处。 王佛子趁这空儿,掏出胡饼,掰了一块塞进嘴里,干硬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他忙从皮囊里倒出些冷水,仰头灌了几口,才勉强咽下去。其余亲兵纷纷效仿,趁着这间隙补充体力。 不多时,就在进禀战备已毕的各团校尉多已禀后,又有三四名军吏登上城楼,向李公逸行个军礼,呈上令牌,禀道:“下吏等拜见将军。” 李公逸对待他们,与别将不同,侧过身来,虚虚地扶了下他们,说道:“君等不必多礼。” 却这几人,均是陈敬儿的亲信军吏。 东城墙虽归李公逸部守卫,陈敬儿作为主将,在东城墙却是遣的有督战军吏,这几个军吏正即便是。这些天,通常都是这几个军吏在东城墙督战,不仅李公逸、李善行与他们已熟,王佛子也都认得他们。其中一人,正是在李公逸、李善行在白马晋见过李善道,离开白马时,於跟从陈敬儿等相送的军吏中,王佛子所见到的有些眼熟之人。当时他不知此人姓名,现下已知,即后来奉李善道之令,探查酸枣、阳武、开封三县魏军虚实,探得一支魏军援助开封的杨铁子。因此探查军情有功,杨铁子已从队率擢升为校尉,是这几个军吏的领头之人。 便由杨铁子说话,他向李公逸说道:“下吏等奉大将军令,巡视东城守备,请将军示下。” 李公逸慌忙答道:“东城各段守御已基本就绪。君等既奉大将军令,李某岂敢吩咐?请依例巡视即可。俺已传令下去,凡城上守卒,见君等如见本将,敢有违令怠战者,无须禀报大将军,俺便先以军法处置!” 杨铁子等人再次行礼。 这本是每日例行公事,并无多话,几人便即告退,下了城楼,各带一火兵士,就往东城墙各段巡查、督战去了。 城外魏营的鼓声渐渐停歇,李公逸等人再次转向城外眺望。 风雪中,出营的魏兵已列好了攻城阵型,约莫四五千之数。 前排是推着云梯、撞车的步卒,中间是手持长矛、盾牌的步兵阵,后排则是投石车与床弩,骑兵分列两翼。这时,步兵阵还在做着最后的调整,划分攻城的波次与预备队。 李公逸之前极少守城,即便守过,也多是两三天的短战。这次守雍丘已达旬日,在陈敬儿、杨善会的部署、指令下,算是才已摸出了些守城的门道。可饶是如此,心知王伯当领兵新到,今日魏兵的攻势必然更加凶猛,他还是少不了不安。稳了稳心神,他扭头吩咐李善行与身边的几个从将,说道:“你们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至多还有半个时辰,魏兵就要攻城。你们去各段防区,多给将士们鼓鼓劲,把大王增兵封丘、刘兰成将来援我城的消息悉告将士们知。” 李善行等人齐声应诺,各自下了城楼,往城墙各段而去。 李公逸待他们走后,又唤来两个从吏,令一个去郡府向陈敬儿、杨善会禀报,东城墙的守卫已部署完毕;一个去西城墙察看下西城墙的敌情。 两个从吏领命而去。 陈敬儿、杨善会身为主将,非到紧要关头,不宜亲到前线,他俩都在郡府坐镇。西城墙主要由陈敬儿部守御,今日轮到守城的是其军的左一军,守将为骠骑将军、左一军总管李恭。 至若南、北两面城墙,如前所述,雍丘城北紧邻通济渠,城南亦有河渠,皆不利部队展开攻城,因这两面城墙,皆非魏兵的主攻方向。这些天中,有时魏兵会分个偏师攻打,以为牵制,有时干脆不攻这两面。今天魏兵对这两面城墙皆出兵了,但兵力都不多。 半个时辰后,城外的鼓角声再次大作,比之前更加急促响亮,仿佛要刺破这风雪笼罩的清晨。 李公逸猛地从胡坐上站起身,大步到至望楼边,扶栏远眺。 风雪弥漫中,魏兵的第一梯次攻城部队已踩着层雪,开始向前推进。 健卒推着数架云梯、撞车,在盾牌的掩护下前行;其后为千余步卒、数百弓弩手;后排的投石车也开始运作,一块块巨石在空中划过弧线,呼啸着划破阴沉的天幕,朝着雍丘城墙砸来。 大冷的天,王佛子手心冒出了汗,他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紧盯着杀声四起,向城下逼近的魏兵,心头的紧张与战意一同升腾起来。他知道,一场恶战,就要开始了。 第十二章 潮攻公逸拼力抗 朔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如扯絮般飞舞在城头,又被风卷成雪雾,将天地间搅得一片白茫。 雍丘城仿佛狂涛骇浪中的孤礁,被肃杀的风雪与战争的喧嚣层层包裹。 魏军进攻的号角声,穿透雪幕,在旷野中回荡。当第一架云梯,“咚”地撞在城墙上,震得城砖缝隙里的积雪簌簌掉落,新一轮的攻守战,在刺骨的寒意中猛烈爆发。 陈敬儿、杨善会判断对了。 今日魏军的主攻,仍是西城墙。王伯当、贾润甫在西城外战场督战。西城墙方向杀声震天,王伯当亲在土台上擂鼓,鼓槌砸在鼓面上,每一声都如重锤,敲在人心头。 东城墙,则由罗士信部负责进攻,罗士信亦亲在阵前督战,其部兵士的攻势同样汹涌如潮。 罗士信立马於城上射程之外,仰望雍丘东城头,马鞭前指,大声喝令:“先登者,赏金百,后退者斩!”在他边上,是二十面大鼓,光着膀子的力士,在风雪下挥汗击打,鼓声如雷! 几架云梯已经相继架上城头。 其部头批攀梯的兵士,也已攀上云梯。后边的跟进队伍迎着城头的抛石、箭雨,举着盾牌,踩在没踝的积雪里,向云梯下飞快奔进,雪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他麾下骁将梁虎生,乃闻名军中的陷阵猛士,披挂重甲,咬着横刀,再次率先攀爬云梯。双手如铁钳般扣住梯杆,脚尖在梯阶上一蹬,整个人如猿猴般向上蹿去。城头上,箭矢“嗖嗖”射来,一支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箭羽带着雪粒扫过脸颊,他却如似不觉,只埋头向上爬。 “金汁!快泼金汁!”城垛后,这片防区的军将叫喊。 助战的民夫们慌忙搬过陶罐,揭开木塞,滚烫的金汁“哗啦”泼下,顺着云梯流淌,冒着刺鼻的白烟。梁虎生侧身闪过,下方的两名魏兵没反应过来,惨叫跌落,皮肉烧焦的恶臭混着雪味弥漫开来。梁虎生扯下腰间麻布,裹住手掌,任凭金汁溅在手背上,仍咬牙攀附。 躲过金汁、避开滚石、拍杆,待爬到城头下方,梁虎生左手死死抓着梯杆,右手抽出腰边短斧,猛地向上一劈,“咔嚓”声响,一名守卒刺来的长矛被劈断,斧刃顺势撩过这守卒肩头,鲜血喷溅垛口。他趁机翻身跃上城垛,摘下口中横刀,刀、斧左右翻飞,又砍倒两名守卒。 “儿郎们,杀上来!”他嘶吼着。 “拦住他!别让他站稳!”这片防区的军将李挺矛,刺向梁虎生的胸口。 长矛与短斧相撞,这将长矛被斫断。梁虎生却纹丝不动,反手一刀劈向他的腰侧,逼得他连连后退,靴底在血滑的城砖上踉跄了两步。边上其它的守卒连忙扑上,长矛、横刀齐出,矛尖刺向梁虎生的小腹,刀刃劈向他的手腕,才将他逼在城垛边,动弹不得。 激战中,一名守卒绕到梁虎生侧旁,长矛从他肋部的甲片隙中刺出,带出一股鲜血。梁虎生吃痛,站立不稳,又因他已被逼在垛口近前,挡住了后边魏兵上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横刀挥舞,荡开守卒的矛、刀,下还到了云梯上。他们这一队的兵士见登城无望,赶紧轮次下梯。 等梁虎生最后从梯上来,却是重整队形,负责这架云梯攻势的此团魏兵接着攀梯进攻! 这般攻防,从清晨持续到中午。 风雪越下越急,攻势未有片刻停歇。城脚下的尸体堆叠起来,有的被冻成了冰坨,有的还在微微抽搐。罗士信部连换了三个攻城梯队,守军也换了两拨。鲜血与泥、雪混杂,触目惊心。 攻了半日,不见成效。 罗士信见久攻不下,焦躁地扯下头盔,露出满是胡茬的脸,额头上的青筋因愤怒而凸起。他喝道:“亲兵何在?”翻身下马,将铁锏挂到腰上,又将横刀衔在口中,便亲率数十亲兵,奔至了一架云梯下,竟是亲自攀附!金汁溅在他的甲胄上,他浑然不顾,射下的箭矢、砸下的擂石、横木,他或以臂盾格挡,或仗双甲不惧,手脚并用,攀爬甚速,势不可挡。 却是凭借武勇,终於继梁虎生之后,成为了今日登上东城头的第二人! 城下其部将士见他亲自攀附,并且成功登城,士气大振,呐喊声震天动地。 罗士信双足刚一踏上垛口,长刀、铁锏横扫,寒光、乌铁到闪,周围五六名守军顷刻毙命,残肢断臂飞起,硬是转眼功夫,就在城头开辟出了一小块阵地!他厉声大喝:“罗士信在此!” “不好!罗士信登城了!”危急讯息即刻传开。 罗士信绝非梁虎生可比。正於城楼指挥的李公逸得报,脸色剧变,一把抓住李善行:“阿弟!你带亲兵火速顶上去!不惜代价,将他打下去!俺这就调集预备队,赶去支援!” 前几日守城时,罗士信也曾有亲自上阵,攻上城头,当时的惨烈景象,李善行记忆犹新。 但李公逸令下,他咬牙领命,便率王佛子等亲兵赶出城楼,冲向罗士信所在处。 然而罗士信勇不可当。 李善行等到后,虽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无人是他对手。李善行长矛刚刺出,便被罗士信一锏震得虎口崩裂,长矛脱手。王佛子奋不顾身抢前掩护,刀光一闪,肩甲被划开,鲜血淋漓。 罗士信挥锏扫开别的守卒的兵刃,连杀三四,挺身厉声,再次大呼:“罗士信在此!” 包括李善行在内,见他此等神威,周边守军将士尽皆惊骇,不由自主向后退却。 数人奔至,却是杨铁子带着督战队兵士来到。 眼见阵线动摇,李善行等等面露惧色,向后退缩,杨铁子目眦欲裂,叱咤喝道:“大将军令!退后者斩!大王厚恩,正当以死报效!岂容畏缩!”手起刀落,将一退卒当场斩杀! 血光溅了他一脸,更显狰狞。 他旋即挥刀指向罗士信,喝道:“随俺杀贼!”言毕,挺刀扑向罗士信。 这么会儿时间,已有四五个罗士信的亲兵登上城头,护在罗士信的身边。就有一个亲兵挡上。却这杨铁子,之前高曦最早组建陌刀队时,就选中过他,只是他不肯离开陈敬儿,故未入队。论以勇武,他实是精锐之选,刀法狠辣,与罗士信亲兵过了两手,刀刀相碰,不相上下。 罗士信踏上两三步,一刀劈在他的胳臂,鲜血顺着铠甲流下,滴在城砖上。他却忍痛不退,举刀劈向罗士信面门。罗士信叫了声,说道:“好汉子!”换锏格开刀势,就要当头砸下!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大呼声起:“罗士信!休得猖狂!” 乃是李公逸亲率预备队赶到。 见胞弟负伤,杨铁子搏命,此处险象环生,危机关头,李公逸脑中杂念悉无,唯有死战,长矛刺向罗士信右肋。罗士信舍了杨铁子,回锏架住。李公逸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手臂被震得发麻。罗士信晒然说道:“你这狗才,也配与俺交手?且取你这逆贼首级,献与魏公!”赶将来杀。李善行、王佛子等还过劲来,见李公逸陷入险境,不敢怠慢,一同涌上夹攻。 杨铁子、李公逸乃才先后被救下。 罗士信的亲兵也纷纷奋勇上前,与罗士信并肩作战。 城头展开惨烈的贴身肉搏,刀矛碰撞,血肉横飞,喊叫声、惨叫声,压倒风雪,不绝於耳。 却罗士信虽勇,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加之登城兵力有限,守卒们在李公逸的亲自督战、杨铁子的挥刀呼喝下,前仆后继地拼死围攻,终将他的亲兵杀死泰半,将他一步步逼回垛口边缘。 罗士信环视左右,亲兵死伤殆尽,云梯底下的兵士无法登城,实是无法,只得如梁虎生一般,怒哼一声,下令后撤,率残部循云梯退下。退却时,犹挥刀断后,又杀了几个试图留下他的守卒勇士,格开了十数支袭来的箭矢,悍勇之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又一波罗士信的凶悍攻势,被守卒险之又险地打退。 攻城仍未停下。 这一日,鏖战竟日,直至暮色四合,西城外传来王伯当的鸣金声。罗士信部才如潮水退去。 守卒见状,剩些力气的,挽弓搭箭,对着撤退的魏军引射,但久战之余,气力不足,中者了了。大多的守卒都是气力虚脱,有的倚着垛口喘息,有的直接坐在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上,无力站起。李善行、王佛子、杨铁子等人人挂伤,军医用烈酒给他们清洗伤口,诸人俱皆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冷汗,然而相顾之际,却都不禁露出同袍杀敌、得获胜利的笑意。 民夫们上到城头,搬走阵亡将士的遗体、抬走伤员救治。 城上的尸体,除了守卒的,还有几具罗士信亲兵的。李公逸望着魏军退却的背影,咬牙下令:“把罗士信亲兵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楼下,让魏贼看看,敢来攻城的下场!” 亲兵们应诺,便将这几个罗士信亲兵的脑袋砍下,用绳子系了,挂在城楼之下,鲜血顺着绳子往下滴,在城下的雪地上积成一小滩、一小滩的血涡。这几滩血涡向两侧展开,满目狼藉。 …… 是夜,魏军中军大帐内,火盆熊熊,却暖不透诸将眉间受挫的憋闷、恼怒。 王伯当居中而坐,贾润甫、罗士信、程知节等分列左右,皆甲胄未解,血污犹在。 “今日攻城,折损了三四百部曲,还是没能破城。”贾润甫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想月前,咱们攻洛阳,恁地坚城,也差点攻下,如今一个小小的雍丘,却竟攻了这般久,实在憋屈!”他说着,一拍案几,茶杯晃了晃,茶水溅出来,洒在案上。 罗士信亦是一拍桌子,甲片碰撞,“铛铛”脆响,他的脸上还留着白天溅上的血渍,眼神中满是不甘,说道:“俺兵力不太足够!老子今日两度登城,要非后续兵马不力,早将东城攻陷!王公,明日攻城,俺有一请,将你带来的精卒,拨些与俺,必为魏公拔取此城!” 贾润甫摆了摆手,说道:“连日攻城不下,非是我兵力不足之故。实是陈敬儿、杨善会能守。听说这两人数月前在黎阳,凭着数千人,挡住了宇文化及十余万兵马的围攻,是有点本事的。” 程知节抚摸着胡须,瞧了下贾润甫、罗士信,又瞧向王伯当,——他是骑将,其麾下兵马皆是李密的内军骠骑,都是骑兵,因此未有参与这些时日的攻城,他说道:“依俺看,不是雍丘难攻,是李善道太狡猾,躲在白马不出来!魏公令我等围攻雍丘,是为围城打援,引他兵马来救。却攻了这么久,他愣是不派主力来援。这‘围城打援’的计策,怕是要落空。” 贾润甫面含忧色,说道:“不但‘围城打援’,怕要落空。孟公未能一举歼灭高延霸部,闻报高曦已率部进至梁郡。底下来,雍丘能不能再打,说不得都是个问题了。” 王伯当闻得贾润甫此言,抬起手来,示意诸将暂止,开口说道:“太康这厢,魏公已有钧令,高延霸虽侥幸得脱,但孟公、叔宝已率部进围,定能拔除此钉。高曦此处,魏公已经料定,他到了梁郡后,无非两途,要么援太康,要么扰谯郡,魏公也给孟公下了部署,可应对此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将,继续说道,“至若雍丘,如义贞兄所说,公等俱知,魏公令我等围攻雍丘,正是欲以雍丘为饵,钓李善道主力前来,决战於野,一举定乾坤。故纵然陈敬儿、杨善会再能守,俺来之前,魏公对俺有交代,魏公的意思是,李善道一日不援,我军攻势就一日不能停息。必要通过猛攻雍丘,逼李善道不得不来援!” 罗士信问道:“李善道若迟迟不来援?” “他若当真不来,魏公令俺,我军就取下雍丘,直逼白马!” 诸将彼此相视。 王伯当放缓了语气,露出点笑容,抚慰诸将,说道:“公等连日苦战,折损不小,魏公知诸位辛苦。然魏公之志,在此一举!明日开始,各营都需再加把劲,攻势绝不能缓!” 罗士信握紧拳头,应道:“王公放心!明日俺再亲自攻城,定要为魏公攻下雍丘!” 贾润甫、程知节等随之应和。 帐内的气氛稍稍缓和,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风雪帐外,映得诸将的脸忽明忽暗。 次日攻城依旧激烈。 下午,王伯当正在东城下前线督战,忽接斥候急报:“刘兰成率一部兵马,抵达汴水北岸。”问清了这部兵马只有数千之后,王伯当略有憾然,知不是李善道主力将至,便就下令,分出一部营中驻兵,去往通济渠一线设防,暂先严密监视这支汉军动向即是。 傍晚收兵,回到营中。 王伯当又接到了李密遣人送来的一道令旨。 展读之下,他眉头皱得更紧。 令旨中,李密告知,李善道已增兵封丘、胙城、灵昌,摆出了向管城进兵的态势,并指出,李善道其实是不可能进攻管城的,这显然是李善道欲图施压管城,让魏军无法再增援雍丘。 李密严令王伯当:“不惜代价,加强攻城力度,务必尽快攻克雍丘,或迫使李善道主力来援!” …… 第三日清晨,攻城战鼓再次擂响。 王伯当接受了罗士信的请求,从他带来的兵马中,拨出了千余给他,加强东城的攻势。今日东城外,上阵的魏军将士,便多出了不少,攻城的声势更加凶猛。 却王佛子前日所受的伤不重,未曾去伤营休养,依旧跟在李公逸左右。 当罗士信部再次推着云梯,向城墙涌来时。 王佛子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些在风雪中前进的敌军士卒。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架推近城墙的云梯旁。 一个身材瘦弱、正吃力与同伴推动云梯的年轻魏卒,大概是累了,或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忽地抬起了头,抹去脸上的雪水泥垢,大口地喘着粗气。 就是这一瞬间!王佛子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这张年轻却饱经风霜、沾满污秽的脸,眉骨上的旧疤,抬头间的眼神。 “石头?”一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卡在王佛子的喉咙里。他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指节发白,眼睛瞪得几乎裂开,企图在混乱汹涌的敌军人潮中再次找到那个身影。 然而,风雪更大,人影幢幢,刀枪闪烁,这张熟悉的面孔一闪即逝,幻觉也似没入了攻城浪潮,再也寻觅不见。王佛子呆立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心脏狂跳不止,这惊鸿一瞥的熟悉面容,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刻脑海。这个人,是他跟从李密,原在洛口攻打洛阳的弟弟么? …… 风雪漫天。 管城郡府堂内,李密立在沙盘前,郑颋等随从在边。 直鞭提在李密手中,指向了沙盘上一处,郑颋等人的视线随之而落。 “增兵封丘、胙城、灵昌,李善道此举,是铁了心不肯援雍丘了。”李密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深藏的疲惫与失望,“我虽令伯当加强对雍丘的攻势,围城打援之策,恐已不可用矣。而陈敬儿、杨善会皆善守之将,黎阳旧事,可见一斑。又短日内,伯当等或是不能攻克雍丘。一旦迁延日久,我军师老兵疲,此战将有变数。当下之计,须当另寻突破,我意就在此地!” 第十三章 李法主无奈行险 沙盘上,黄河两岸的郡县山川一目了然。 李密直鞭所指之处,稳稳落在“温县”的标识上。 诸人的视线汇聚,空气中似有细微的屏息声。 “温县?”祖君彦略显疑惑,轻声问道。 “不错!我意就改而仍以河内为新的突破口!”李密说道,“令单雄信加大对河阳外城的攻势,同时,遣一支精兵,自温县渡口潜渡河。成功后便转向河阳北城,与单雄信部夹击河阳三城!” 此言一出,郑颋、祖君彦、裴仁基等皆陷入沉思。 堂内的风雪声隐约传来,更衬得堂中安静。 祖君彦沉吟片刻,说道:“原来明公日前令斥候探查温县守备,用意在此。然探报已明,汉军在温县驻有千余兵马,日夜巡逻河岸,戒备森严,偷渡恐非易事?” “若无这连日大雪,确是不易。然天公作美,风雪交加,视野晦暗。若趁夜行军,对岸守军未必能察觉。天寒地冻,巡哨之卒亦必懈怠,此正天赐良机!” 祖君彦仍存忧虑,说道:“但是即便能摸至岸边,渡河亦是难题。一则,船只何来?二则,前番探查亦报,此段河面并未封冻,反有大量冰凌冲撞,亦不利舟船行进,险阻异常。” “先生可还记得,我等尚在洛口时,我曾下令制备牛皮、羊皮浮囊?” 祖君彦一怔,他职为记室,掌在文书,不负责后勤,对此事印象模糊,经此一提,方才想起,确有此事,登时讶然,说道:“莫非明公彼时便已有此远图?” “无非未雨绸缪罢了。方下深冬枯水,温县段河面宽约两三里,水流相对平缓。将士身负浮囊,斜顺水流而渡,只需一两刻钟便可抵达对岸。只要不被对岸汉军提前察觉,时间足矣。” 所谓“斜渡”,即非直冲对岸,而是顺着水流斜着游渡,既可省力,亦能加快速度。 祖君彦立刻想到下一个问题,说道:“然则,粮秣、重械如何运送?浮囊仅能助人泅渡,大军辎重岂非尽弃?”李密令制的浮囊,不是皮筏子,是捆在个人身上的浮囊,这种浮囊,是有助於渡河,但正如祖君彦的疑问,粮秣、辎重却没法带太多。 “先生聪颖之士,怎一时糊涂?只要我军先锋抢滩成功,夺取渡口,自然能搜集沿岸船只,后续辎重便可从容渡送。” 祖君彦闻言,不禁以手抚额,自失一笑,说道:“确是当局者迷!明公深谋远虑,臣不及也。” 李密看向裴仁基,问道:“裴公以为此策何如?” 裴仁基须发已白,却坐姿挺拔,一双眼睛历经尘世磨砺,透着沉稳锐利。他曾参与隋初灭陈之战,讨过蛮贼向思多,在张掖败过吐谷浑,歼灭过入寇的靺鞨,随杨广征过高句丽,是货真价实从沙场拼杀出来的老将,归降李密前已凭战功,散官一步步迁授为从二品的光禄大夫。 他凝视沙盘,沉思稍顷,说道:“明公此渡河之法,非不可行。然有两点,至关紧要。其一,天寒地冻,河水尤冷,若用此法渡河,将士非得是精锐不能胜任;其二,渡河之后,转攻河阳北城,温县距彼虽只百余里,堪称奇兵天降,然河阳三城坚固,黄君汉固不足虑,王君廓却乃良将。若不能速拔北城,则我渡河之军便成孤军,深陷敌境,后勤与后援皆是难题。” “裴公所虑,切中要害。”李密颔首说道,“对此,我亦已有考量。精锐之选,自不待言。至於能否速克河阳北城,能则最好,……。”他话锋一转,“即便一时不下,亦无大碍。” 裴仁基一怔,不愧是疆场宿将,随即明了,视线从沙盘上的温县,移到了白马,说道:“明公此策,仍是声东击西?意在调李善道主力离开白马?” “正是!”李密眼中精光闪烁,直鞭也点向了白马,说道,“李善道若闻我军强渡温县,夹攻河阳,——其在河内之主力尽集於河阳三城,河阳一下,河内即为我有,我大军北进河北之路,便即洞开,再无险隘,其必然震动!我若料之不差,他一定就会从白马分兵西救 “只要白马兵力一虚,我军的机会就来了!到时便可直捣白马,拔其根本,将其逐回河北!” 郑颋不太擅长军事,一直没说话,听到此处,拍案叫绝,说道:“妙也!明公杀着,原是在此!妙啊,妙啊!李善道只要分兵,白马兵力必弱,兼以雍丘、太康现皆在我军围攻之下,其军心也必恐乱!我军趁势猛攻,取白马易如反掌!白马既得,东郡可定,我军自就可分兵两路,一援攻河阳之部,一从白马渡河,追亡逐北。纵不能一战尽灭李善道,河内、汲郡等地亦将为明公所有。之后,从容用兵,砥定河北,指日可待!妙哉!妙哉!明公高明之策!” 把他激动得赞不绝口。 李密再问裴仁基,说道:“裴公以为可行与否?” 裴仁基抚摸着花白胡须,沉吟再三,实话说,他觉得李密此策有点行险,但他却也深知李密为何欲行此策,——或言之,李密为何在这个时候,急於打开新的突破口,无它缘故,当然还是因为后方不稳、军心也不甚稳,魏军不能与汉军长期对峙之故,他便说道:“明公此策,说险确有几分险,然也绝非妄为,成功之望非小。只是不知,敢问明公,欲择何人为将?” 策略再好,也得人来实行,主将的人选很重要。 “本该劳公领兵偷渡,最为稳妥,然进击白马,尚需借助公力,参赞军机。”李密语气恳切,说道,“我意,以李士才、常何二将为统兵之主,裴公以为如何?” 裴仁基立刻就明白李密为何择他两人为将。 李士才名声虽不及王伯当、单雄信显赫,却亦是李密麾下少数能独当一面的大将,去年克洛口仓后,他曾引兵十二万,攻拔河阴,围攻洛阳期间亦屡担方面之任,且对李密忠心耿耿。常何虽少独当一面,但却和秦琼、程知节、罗士信等相同,亦是李密帐下有数的勇将之一,且心思缜密,同样忠诚可靠。以此二人搭档,确是合适人选。 “李、常二将,足当此任。”裴仁基表示赞同,继而说道,“然臣有一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请言之。” 裴仁基说道:“攻河阳外城者是单雄信,为便於两军更好协同,臣愚见,或可再遣一人同往?” “何人?” 裴仁基说道:“明公,何不令邴元真亦随军?” 李士才、常何都不是瓦岗系统的人,与单雄信算不上熟悉,配合方面确有不足。 邴元真就不同了,他也是瓦岗出身,与单雄信很熟。 李密听得裴仁基建议,却是略微迟疑。 邴元真贪财好利,品性有亏,尚在瓦岗时,李密便不喜此人。当初称魏公后,用其为书记,实是碍於翟让举荐的情面,但即使用了,却一概军机要事,李密向来不召他参议。此次邴元真跟来管城,也只是在帐下听用,未曾参与过谋划。 然转念一想,裴仁基所言确乎有道理,是得有个人与单雄信配合才行,总不能将徐世绩派去,——真派了徐世绩离开自己,去到河内这个李善道的地盘,李密还真不能放心,而又除了徐世绩,够分量与单雄信配合的,也只有邴元真了。 他终是颔首,说道:“公言甚是,便依公言,令邴元真随军。” 见裴仁基没有别的意见了,李密乃又再问祖君彦、郑颋等人意见。 不得不承认,李密的军略才能出色,祖君彦、郑颋等都差之甚远,何况连裴仁基都赞同了,他们还能再作甚反对?皆叉手应道:“明公妙计,臣等皆无异议。” 於是计议遂定。 李密不再迟疑,当即下令,说道:“今日便悄悄传下令去,精选锐卒万人,备好浮囊干粮,明晚开拔,潜赴温县渡口。”又令,“即召李士才、常何来见!” 他需面授机宜,细致部署。 等不多时,二将应召而至。李密拉着两人在沙盘前,先将己策道出,接着细细拆解行施的过程,从行军路线到渡河时机,再到登岸后的部署、怎么攻打河阳北城,一一叮嘱。 细议良久,详述方略,叮嘱要点,不再赘述。 只说军议散后,郑颋回到宅中,却有一人已在等候,乃是张亮。 恭恭敬敬地行礼罢了,张亮见郑颋面色轻松,与近日来的凝重截然不同,心中疑惑。 却自李密到管城之后,虽然通过围攻雍丘、计败高延霸、进围太康,表面上看魏军已扭转态势,四处进攻,汉军处在了守势,但后方洛阳的王世充威胁与内部军心不稳的隐患,始终如阴云笼罩,令李密及近臣们压力巨大。张亮对此焉会不知?郑颋突然轻松,必有缘故。 张亮便试探问道:“闻公方才被召去议事?莫非已有破敌良策?” 郑颋心情颇佳,抚须笑道:“然也!魏公确已定下妙计!” 张亮身份卑微,虽因举报有人反叛之故,被李密视为忠心,其后稍得任用,然地位到底不高,自告奋勇先期跟着贾润甫等来到管城后,他知郑颋出身高贵,深得李密宠信,就对郑颋甚是巴结,常来走动。此刻见郑颋愿开口,忙上前一步,说道:“下吏愿闻其详。” 郑颋对他印象不错,便不瞒他,将李密奇袭温县、虚实相间的计策与他说了。 谁知张亮听罢,却是大惊失色! 他平日留心收集情报,对李善道麾下的屈突通、薛世雄等老将以及新近崭露头角、数日克东平的李靖之能,俱颇为了解,他急声说道:“公觉此策可行?下吏以为太过凶险!” “哦?凶险何在?” 张亮说道:“汉王多谋,其麾下屈突通、薛世雄皆宿将,李靖更是奇才,焉能料不到此?若行此策,李、常诸将恐遭不测!” 郑颋不以为然,端起玉碗,抿了口汤水,说道:“魏公此策,奇谋也。李善道当下的注意力,都在雍丘、太康,又单雄信前次攻河阳不利后,便未与河阳再有大战,与黄君汉、王君廓等僵持而已,李善道必料不到魏公这时却奇袭温县!”笑与张亮说道,“张郎与老夫一般,俱非知兵之人,何须多虑?魏公的谋划,不必多言。” 张亮身份低微,见郑颋如此说,只得将满腹忧虑压下,又闲聊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出得郑宅,风雪扑面而来,寒气浸透衣袍。 张亮心绪不宁,有心求见李密进言,却到了帅府门外,被告知李密正处理军务,无暇见他。张亮站在风雪中,望着帅府紧闭的大门,最终只能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 当日,李密的军令便快马送至百余里外,河阳城下的单雄信军中,命其即日起对河阳外城再度发起猛烈攻势,以吸引守军注意力。单雄信接令,次日便挥军猛攻,战鼓喧嚣,杀声震天。 传令给单雄信的同时,管城大营中,李士才、常何紧锣密鼓地准备。 精选出了万名精锐将士,皆是身经百战之辈,其中千人各领到了一副浮囊。这些浮囊由牛皮、羊皮鞣制而成,吹气后鼓胀如球,捆在腰间,足以支撑一人在水中漂浮。 入夜后,李士才、常何两将率领这支精兵,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开出大营,向西北方向疾行。冒着风雪急行一夜,天快亮时,抵达荥泽县城,就地隐蔽休整一日。 次日,李密新的令旨传到:单雄信已猛攻河阳两日,黄君汉、王君廓等被牢牢吸引,命他们抓紧时机,尽早渡河! 夜幕再次降临,部队再次拔营,行十余里,黄河已然在望。 但见数里宽的河面在夜色下漆黑如墨,水声隆隆,其间夹杂着冰块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无数浮冰(冰凌)随波逐流,望之令人心悸。 站在河岸上,寒风裹挟着雪粒,拍在脸上。李士才等抬眼望去,黄河在夜色中如一条巨大的黑龙,河面宽达数里,由西南而向东北,滚滚奔流。虽非汛期,仍有磅礴之势,水波流动间,不时有冰凌浮动,撞击在一起,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甚是清晰。 雪片落在河面上,转瞬便被吞没,半点痕迹无有留下。 对岸黑漆漆的,只偶闪过几点微光,也许是汉军巡逻兵士的哨火。 “将军,对岸并无察觉,我部已做好渡河准备。”常何走到李士才身边,声音低沉有力。他已换上轻便的皮甲,腰间捆着牛皮浮囊,提着横刀,眼神锐利如鹰,紧盯着对岸的动静。 李士才望了对岸稍顷,下令说道:“渡河!分队下水,保持间距,到了对岸,首先抢占滩头。” 常何领命,便至已在岸边的千名先锋将士队前,下达了渡河的命令。 这千名将士,也都是只穿了轻便的皮甲,腰间系着鼓胀的浮囊,或持横刀,或持长矛。 虽悉百战老卒,并俱擅长游泳,人人神色严峻,不乏忐忑者。他们都知道,此番渡河,不仅要对抗严寒的河水,还要防备对岸的汉军,稍有不慎,便会葬身河中。 等他们各灌了几口烈酒后,“下水!”常何一声令下,率先跃入河中。 冰冷的河水浸透了皮甲,刺骨的寒意顺着毛孔钻入体内,常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咬牙忍住,双手划水,腰间的浮囊稳稳地将他托在水面上。他没有直对对岸,而是按照李密的交代,顺着水流,斜向游去。千人的先锋将士们紧随其后,一个个跃入河中。一时间,河面上布满了黑点,将士们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只有冰凌的撞击声,提醒着他们此间的凶险。 有人被冰凌撞到了手臂,闷哼一声,继续划水。 有人体力不支,同伴便伸手拉一把,相互扶持着向前游去。 李士才站在岸边,眺看着河面上的点点身影,马鞭握得紧紧的。雪落在他的肩头,积了一层,他却浑然不觉,目光或望河面,或扫视对岸。只要常何的先锋部队能顺利登岸,抢占渡口,后续的大军就可源源不断地渡过河去,奇袭河阳北城的计划,便成功了一半。 邴元真站在李士才身边,脸上带着紧张,不时搓着手,又望向河面上的动静。 他虽久从征战,却少经这般凶险的场面,——老实说,这次随军偷渡奇袭,他甚是都是根本不想来的,无奈李密令下,他不得不从,强作镇定,似是宽抚李士才,也似是安慰自己,低声说道:“将军放心,常将军勇猛,将士们皆是精锐,定能成功登岸。” 李士才没有回头,视线不离河面、对岸。 夜色深沉,风雪不歇,黄河的涛声在耳边回荡,河面上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靠近了对岸的黑暗。——彼处,便是他们此行的第一站,也是奇袭河阳北城的关键所在。 第十四章 天降奇并驾齐驱 李士才立马於西岸,焦灼地眺望对岸无边的黑暗。 东岸,常何与三四十名游得快的先锋,刚挣扎着爬上岸,冰冷刺骨的河水浸透衣甲,几乎冻僵肢体。还不及喘息,四五支火把穿透夜下风雪,向这边渐来,却是一火汉军巡哨恰至! 常何暗叫不好,毫不犹豫以短刀戳破浮囊,放出囊中的气,低吼一声:“杀!”当先扑去。 这数十魏军兵士虽疲极,亦知此刻你死我活,皆奋起余勇,跟着杀往。 短促而激烈的搏杀在雪地展开,刀光闪动,血花溅落雪中。汉军巡哨措手不及,顷刻间被斩杀大半,剩余两人见势不妙,转身欲逃。常何疾步追上,劈倒一人,另一人已奔出数步,常何猛力将手中横刀掷出,正中其后心!那人扑地而亡。杀声虽短暂,却已划破雪夜寂静。 早已打探清楚,此地数里外,便是汉军把守渡口的营地。 常何心知不能再等,顾不上擦脸上血污,厉声呼喝已登岸的兵士:“随俺取营!”不顾浑身冰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数里外的汉军渡口营地奔去。雪地里行军本就艰难,加上刚从寒水中出来,士卒们冻得身体僵硬,却没人敢放慢脚步,只是咬着牙,跟着常何的身影往前冲。 营地规模不大,仅容百人,此时已被惊动,零星火把亮起,人影晃动,呼喝集结之声传出。营地虽有壕沟、营墙,但在守卒无备的情况下,并不难越。常何头个跃入壕沟,泅水而过,取出飞钩,掷上墙头,敏捷地攀爬而上。墙上守卒稀少,被他挥刀砍翻,随即打开营门。 后续魏兵一拥而入。 营内汉军仓促应战,死伤十余人后,余众不知敌人多少,从另一营门溃散逃走。 常何止住部下追击。当下不是杀敌的时候,夺占营地、防备三四十里外的温县驻兵出袭、接应主力才是关键,便留下二十人守在营中,自己带着其余人返回岸边接应。 这时已有数百人成功登岸。 不愧是被称为心思细密,常何临此之际,指挥有序,先是立即遣出斥候,往温县方向打探,继又分派一团兵力,两百将士,赶往温县至此的必经之路设伏,以备阻援,其余人,他则令之分散到渡口周边,搜集船只。一二十艘渡船被找了出来,火把点亮,照得河面一片通明。 对岸李士才先已听到隐约的被风雪撕碎的喊杀声,不知出现了何事,正心焦如焚,突然望见北岸火光大起,辨出是己方信号,才得稍安。旋见搜得的二十余艘大小船只向岸边划来,他便下令主力,预备登船渡河。待船只划到东岸,第一批渡河的主力陆续上船。 李士才顾令邴元真,说道:“劳书记亦先渡河。到了对岸,问一问常将军,适才出现了甚么情况。并与常将军一并组织渡过河的兵士就地集合,坐地休息,分兵列阵备战。” 邴元真心里一百个不愿意。此次随军偷渡奇袭河阳,他就是被迫而来,此际又不知对岸情形,贸然过河,如果被汉军杀到,岂不命丧当场?却不敢违抗军令,暗骂着,硬着头皮上了船。 冒着刺骨的风雪,坐着摇摇晃晃的小船,拨开浮冰,到了西岸。 见到正提着刀,在指挥到岸边的兵士们下船、休息、备战的常何,邴元真问知,已拿下汉军营地,悬着的心才算落地。随着渡河兵卒增多,常何又调了一团兵力去支援伏兵。 邴元真在旁插不上手,念叨说道:“温县守卒才千人,就算发觉了我军偷渡,现下我军已夺占渡口,遣派兵马往阻,也已足够应对。此番偷渡,虽是艰险,算是成了。” 因为李密不喜邴元真的缘故,常何、李士才与邴元真都颇疏远。遂常何只是淡淡地敷衍两句,就不再多与他答话,自顾自地接着循抚刚渡过河的将士,命令将士们生火、取暖等等。 随从常何洇渡的千名先锋,皮甲尚滴河水,皆被寒风刮得瑟瑟发抖。 年轻的兵卒王憨子,手指冻得发紫,握长矛的力道越来越松,好几次差点让长矛滑落。他身旁的老兵张武见了,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塞给他一把炒熟的麦粒:“在嘴里,能暖点。” 王憨子嚼着麦粒,果然感觉一丝暖意从喉咙滑到胃里,可脚趾仍像踩在冰窟窿里,又麻又疼。张武又帮他用干布仔细擦拭后,撒了把草木灰:“这灰能吸潮气,免得结冰,揣好别丢了。” 不远处,常何巡查士卒状态,一名士卒忽地倒在雪里,爬不起来。 他赶忙快步过去,见这士卒嘴唇发青、脸色惨白,显然是冻得失温了。常何即令亲兵将人抬到土坡后,解开其衣甲,——好在洇渡前,按李密吩咐,每人都在衣甲夹层塞了干燥茅草,才没让寒气彻底侵入体内。亲兵取出酒,倒出少许,用手指蘸着擦拭士卒的额头、手腕,又将火把贴近他的胸口慢慢烘烤。约莫一刻钟后,这士卒终於缓过劲,能勉强坐起来。 其余各部兵士,类似的情况也时有发生。 一两个时辰后,全军渡河完毕。期间既无汉军来袭,也没再见到巡逻兵。 斥候赶回禀报:“温县城门紧闭,城头虽有兵士值守,却似未察觉我军动向。” 李士才最后一批渡的河,他与常何简单计议,依李密部署,决定不攻温县。一来攻城耗时,会耽误奔袭河阳的时机;二来一旦开战,河阳汉军必被惊动,奇袭之效就没了。 两将留下五百兵卒,入驻夺下的汉营,加固营垒,扼守渡口。 主力则便沿黄河岸边,疾趋河阳北城! 出发前,李士才令以队为单位,每队一根长绳,系在前后两人腰间,以防夜间行军走散。又令每队体质相对较弱的兵士,安排在行军队伍中间,由两侧的健卒挡风。随军而来的将士中,有本地人,选出几名,让他们带着麻布绘制的简易地图,提前一里探路,遇岔路便系上白布条标记。王憨子攥着身前的麻绳,跟着前后望不到边的队伍,沿着堤路,踏入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风中飞舞的雪花前方,能看到本队队正、火长举着的火把红光,让他少了几分慌乱。 沿途绕过汉军哨所。至天明时分,李士才下令,停下前进,隐蔽休整。 距河阳北城已仅一日路程。 全军上下,经一夜惊险渡河与急行军,虽疲惫却难掩紧张兴奋。邴元真望了望天,特意说道:“风雪渐小,此天助魏公也!”风雪,确是渐小了。渡河需要风雪掩护,过了河,行军也好、攻城也好,自都是不下雪为好。从这方面讲,邴元真所谓“天助魏公”,倒是诸人皆以为然。 就这次偷袭河阳的胜算,李士才、常何等人也都因此而觉得多了几分。 …… 晨曦微露,风雪渐弱,太康城头,却杀声震天。 高延霸披着铠甲,站在望楼上,望着城下再轮换部队攻城的孟让部,破口大骂:“贼厮鸟!就算日夜连攻,老子这太康城,你也休想打下!” 却是孟让主力前日已至,到后当天,驱赶大量裹挟的百姓、军中的民夫、羸卒,不顾百姓等的死活,竟是一日内便将护城河填平数段,随即就昼夜不停地展开猛攻。昨夜激战方歇,今晨新的攻城部队又已蜂拥而至。密密麻麻的新卒,一部部地接替退下的兵卒,气势汹汹。 换上来的攻城魏军,是周君德等部。 随着“咚、咚、咚”,孟让催促攻城的鼓声响起,周君德等部的兵士,在督战队的皮鞭下,冒着城头的箭雨,拼命往前跑,再次冲到了城下的云梯边,开始好似不停歇地攀附仰攻。 高延霸也已调上了新的守卒,下令:“弓弩齐射!滚木、礌石给老子往下扔!” 汉军守卒的箭矢如飞蝗般攒射,滚木、礌石滚落,砸得周君德等部兵士惨叫连连。 周君德站在护城河后,亲自督战。城头守卒觑准了他,强弩射来,弩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躲到盾牌手身后。然却不敢退还后方,只听得鼓声更急,似催命一般。他咬紧牙关,挥刀指向城头,嘶声吼道:“给我冲!谁后退,斩!” ——孟让下了死命令,不论攻城将士、抑或主将,谁要是后退,皆斩无赦! 攻城的魏军兵士,前赴后继,有的方才好不容易爬到垛口近处,被汉军的长矛捅下去;有的才刚爬上云梯,就被擂木、滚石、箭矢打死打伤。城墙脚的血迹很快被积雪覆盖,又很快被新的血迹染红。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掩住了风雪,响彻晨光里,听得人头皮发麻。 一波波的攻势不止。 战至下午,孟让离了中军,亦亲到前线督促。北城墙上一段,乃被几个魏军死士,趁着汉军换防的间隙突上。高延霸闻报,正待亲往,捷报已传回:突入之敌已被崔德之率领的救援队剿灭!高延霸松了口气,骂了声:“直娘贼,不要命的狗才!却只靠不要命,就能攻拔我城?”下令,“好个崔德之,待击退孟让,老子重重有赏!”令亲兵取了囊好酒送往北城,犒劳将士,转望城下,又发狠说道,“狗日的孟让!若这太康城能被你打下,老子跟你姓!” 嘴上虽硬,他心中实焦。 李密现身在管城,周君德、黑社等,纵不情愿,不敢不从孟让之令,魏军的昼夜兼攻的攻势甚是猛烈,一波比一波凶险。城中守卒得不到充足的休息,已显些许疲态。 高延霸不禁望向东北的梁郡方向,暗忖:“沐阳老兄,你现下何处?” …… 梁郡东部,涣水岸边,一支兵马,沿着河岸快速行进。 这支兵马正是高曦所部,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 士卒们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步伐整齐,虽行军已久,不见散乱。 中军队伍里,高曦骑在马上,身姿挺拔,望着前方。 长史萧绣没有坐车,也骑着一匹马,跟在他身旁,时不时张望前路的风雪。雪已变小,天光渐亮,远处的村落隐约可见,只是寒风仍像刀子般刮在脸上,让裸露的皮肤生疼。 “大将军。”萧绣说道,“离谯郡已不远,按此速度,入夜前当可入境。不知入境后,是先休整,还是继续行军?” 高曦转看了近处的行军将士,俱是脸颊冻得通红,然士气高昂,沉声说道:“黑社等引其部主力在太康,谯县的情况已打探清楚,守卒不到三千,且多老弱,防备松懈。此战关键在奇袭,若停下来休整,恐给谯县守军加强守备之机。入境后,继续行军,务必尽快赶到谯县。” 却是高曦部此往,正是要去打谯郡的郡治谯县。 尽管是新搭建的班子,经东平一战,萧绣已知高曦用兵稳重却果决,不再多言。 就传令下去:“各部加快行军!不得有误!” 军令传下,队伍的行进速度快了几分。队正、火长等底层军吏,不断催促部属跟上,不要掉队。士卒们虽然有些疲惫,却没人抱怨。高曦治军,赏罚分明,跟着他打仗,不怕没军功。 暮色至时,前方的斥候快马赶回,禀报说道:“大将军,再行三四里,便到谯郡地界!” 高曦令道:“继续查探。若遇异常,立即回报!” 斥候领命而去。 全军万余人,於渐沉的暮色里,迎风冒雪,入了谯郡境,扑向数十里外的谯县县城。 …… 暮深夜至。 风雪比之白天,更小了些。黄河西岸,休整了一日的李士才、常何部於夜色中再次开拔。风雪已微,行军速度得以加快。天快亮时,大军离河阳北城只剩下的十余里地。 李士才下令,全军饱餐战饭,休整一个时辰。 …… 天光大亮,经一夜急行,踏冰渡过涡水,高曦部,神兵天降般出现於谯县城下。 城中守将得报,登城望见城外森然阵列的汉军,大惊失色。 …… 与此同时,河阳北城外。 休整后的李士才部,剩下的十余里路程转眼即过,不再隐匿,声势浩大,进到了河阳北城外! 未再休整,李士才、常何令下,万人部众,迅速展开攻城阵型。 鼓角声中,刀矛映日,杀气盈野。 风雪虽小了,寒气愈甚。城楼之上,黄君汉与王君廓并肩而立,远眺出现城外的魏军。王君廓嘴角微扬,黄君汉抚掌笑道:“果然来了!且看彼辈如何碰得头破血流!” 二将相视一笑,眼中尽是早已料敌机先的从容与即将展开恶战的奋昂。 第十五章 未敢出袭确无备 张武与王憨子猫着腰,肩并着肩,与同火的十来个弟兄,踩着积雪,奋力推动着一架云梯,紧跟着前方几架沉重的壕桥,向着河阳北城东城墙外的护城河艰难前进。 这云梯是渡过黄河后连夜组装的,轻便归轻便,十来人推着仍显沉,木轮碾过雪层,“咯吱”作响,混着城头箭矢,钉在前方盾牌手高举的大盾的“笃笃”声,听得令人心悸。 王憨子是今年春末才投的军,虽也经历过洛阳围城的阵仗,可那是大军合围的战斗,参与这等长途奔袭后的攻坚,还是头一遭。他不敢抬头,只盯着脚下被前队人马踩得泥泞不堪的雪地,听着耳边粗重的喘息和号子声,拼尽全身力气推着云梯。 鞋底绑着的防滑茅草沾满了泥雪,沉重湿滑,一不留神,他脚下一滑,整个人往前栽去,额头“咚”地撞在云梯基座的木头上,疼得他眼前一黑。 “憨子!”身旁的张武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粗粝的手掌带着力气。 王憨子顾不上疼痛,手忙脚乱地爬起,听到后方催促进军的鼓点变得急促。 他仓促一瞥,只见身后百十步外,两个齐整的攻城步卒方阵,一前一后,各约千人,正也踩着积雪向前挪动。这两千人都是甲士,不过披挂的多是皮甲。风雪中,甲上沾的尽雪,长矛如林。伴随着声声鼓点,步步前进。最前头的刀盾兵把盾牌竖在身前,像一堵移动的木墙,挡住从城头飘来的零星箭矢,后排的矛手紧随,偶尔有人滑倒,立即爬起,没人敢停下脚步。 “看好脚下!莫慌!”火长的呵斥声从前头传来。 王憨子忙应了声,额头上的疼意渐渐散了,他摸了下,起了个不小的包,好在没流血。他定了定神,重新抵住云梯,在张武的帮助下,跟上队伍,重新用力前推。 往前又行进了数十步,到了护城河边,队伍停了下来,等待壕桥架设。 众人躲在盾牌后,暂得喘息之机。 然而一停下来,就成了固定的靶子,不仅城头的箭雨愈加密集,投石车并朝着他们投掷石块,带着骇人的呼啸声划破天空,砸落下来。一块石头,擦着一架壕桥,砸在雪地里,积雪溅起一人多高,旁边两个推壕桥的兵士躲闪不及,被碎石砸中,惨叫着倒在地上。又一块石头飞来,砸中了边上不远处一架云梯的顶端,木梯“咔嚓”崩散,梯手们惊呼散开。 王憨子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眼,先前额头的疼,早被恐惧淹没,手心里全是汗。 张武有个弟弟,与王憨子年龄相仿,死在了攻洛阳的战中,他两人的家乡又相邻,因自两人分到一火后,张武素来对他照顾有加,当下就拍了拍他的胳膊,声音压得很低,说道:“别怕,这石头要真砸中你,躲也躲不开,砸不中就没事。睁大眼睛看着,比啥都强。” 这话听着没什么安慰的意思,王憨子胡乱点了点头。 终是惧怕难抑,王憨子忍不住,偷偷从盾牌缝隙向城上探头望去。 但见城上,各色的旗帜在风雪中猎猎舞动,最大的一面旗,绣着个红色的“汉”字,最是引人注目。守卒们林立在垛口后,有的持矛备战,有的弯弓搭箭,有的推着投石车的绞盘,十来架投石车一字排开,兵士们喊着号子把绞盘往下压,又猛地松开,石头便呼啸着飞出来。 又有拍杆、擂木等大型守城器械,蓄势待用,滚石等堆积如山,显已做好了迎接敌攻的准备。 张武是老兵,李密打下洛口仓时,他就投奔魏军了,历经多次大战,见惯了战友死伤,胆子大得多,他也在观察城头的守备情况,而且观察得更加细致,见到此状,有点奇怪,低声说道:“怪了,咱们是奇袭,按理说这北城不该有这般严整的防备,……反应也太快了!” 王憨子没心思琢磨这些,他视线下落,看到护城河边上,一架壕桥已经展开,折叠的木桥面延伸出去,搭在了护城河的对岸。城头的投石车转向,试图攻击桥面,可护城河离城墙较近,石弹皆越顶而过,砸到了后头的云梯队、攻城的魏军兵卒队里,引起更多的混乱。 “快过桥!快过桥!”负责展开的这架壕桥所对应的云梯的军吏大声喝促。 推云梯的梯手发力,推着云梯上了桥面,吱吱呀呀地过了壕桥,冲向城下。二百名攻城甲士跟在云梯后,握着刀矛,也上了壕桥,向城下奔进,有的举着盾牌,挡住城头箭矢。 一架、两架,更多的壕桥被铺展起来。 每铺展开一个,都有魏军士卒在箭雨弩矢中倒下。 王憨子他们这架云梯对应的壕桥终於也铺展完毕。 “上桥!快!”火长声嘶力竭地大吼。 众人发一声喊,将云梯推上了桥面。 张武一边用力,一边死死盯着对面紧闭的城门,喘着气,叮嘱王憨子,说道:“待会儿要是汉兵出城袭击,你紧跟着俺,别犹豫,丢了云梯就往回跑!这桥面窄,真打起来,想退都难。” 壕桥有方便的一面,就是容易架设,不需要填塞护城河,适合突袭使用,但也有不利攻城的一面,就是可能会被摧毁,并且桥面不是很宽,一旦守军出袭,先期过桥的梯手就会很危险。 王憨子紧张应是,提心吊胆地向前。 却好在城头箭雨虽密,直到过了壕桥,城门未开,汉军似乎打定了主意凭坚城固守。 数架云梯相继过了壕桥,抵近城墙。每架云梯后,都各是一团两百攻城的将士。这些将士跟着也过了壕桥,随即在城墙与护城河之间,展开阵势,掩护梯手顶着箭矢,开始架设云梯。 …… 后方军阵中,常何立马观望,见数架云梯成功抵近城墙,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 他转头对身边的亲兵说道:“传令下去,让后续的兵士加快速度过壕桥,再调两百弩手到前头,压制城头的箭雨!”亲兵领命而去。他又叫来一个军吏,令道:“你去城北,把城东的进展禀报李将军,就说云梯已架,汉军未出袭,进展顺利。”军吏也领命赶去城北。 河阳北城南临黄河,李士才、常何采取围三阙一的战法,主攻城北、城东。 城东战场由常何负责,城北由李士才亲自负责。 …… 城北战场,魏军亦将云梯推到了城下,正做架设。 李士才站在一处土坡上,望着城下的云梯一架架立起来,听完常何军吏的禀报,略作沉吟,对这军吏说道:“城内的汉军守军见我军到后,反应虽快,却未敢出城逆袭,可见确是无备,是仓促应战。告知常将军,加紧攻势,务求一鼓作气,争取一两日内拿下此城!” 这军令领命而返。 李士才将目光从城下移开,转向黄河对岸。 河面上飘着浮冰,对岸的河阳外城的轮廓在风雪中,有些模糊。 他眯着眼,能望见河阳外城外边,单雄信部的兵士如蚁群涌动,鼓角声约略可闻,更有数骑从河阳外城的北城门驰出,沿着连接中潬城与北城的浮桥疾行,却是单雄信当也已展开攻势。 邴元真在旁,赔笑说道:“将军所言甚是。魏公谋策出奇,我军奇袭而至,黄君汉、王君廓措手不及,无有应备。我军与单大将军部,内外夹击,量此孤城,何须两日?必为将军踏平!” 李士才微微颔首。 正说着,数骑从河边驰来,到了近前,翻身下马:“将军,找到了几艘渔船,已可渡河。” 李士才便对邴元真说道:“既已可渡河,就劳公辛苦一趟,去到对岸,面见单大将军,详陈我部军情,并将魏公亲笔檄令交付於他。” 邴元真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他望着波涛起伏、间有浮冰的河面,以及远处汉军若隐若现的巡逻小船,如何肯愿?然也只能拱手应诺:“谨遵将军令。” 到了河边,邴元真被兵士扶着上了一艘小船。船不大,只能坐五六个人,两个兵士摇着橹,避开顺流而下的浮冰,小船晃晃悠悠地往前漂。雪还在下,落在河面上,转瞬就化了。河水冰冷,溅在船板上。邴元真缩在船角,裹着棉袍,盯着远处的汉军游船,心惊肉跳。 果然,一艘汉军巡河的快艇发现了他们,鼓棹行来拦截。 邴元真大惊,忙令兵士加快速度,险之又险的抢在其到前,冲到了对岸。 忙不迭地下了船,邴元真踩上泥泞的河滩,在兵士护卫下,赶往河阳外城。鼓声、杀声越来越近,邴元真边走边望,外城的东、南两面都围满了魏军,云梯高耸,士卒攀城而上的身影在风雪中隐现,敌我箭矢交织,滚石擂木从城头掷下。随着前行,喊杀之声,渐至震耳欲聋。 在外围遇到了单雄信部的巡逻队,却是瓦岗老人,都认得邴元真,便领他到了城东中军。 登上望楼。 单雄信顶盔贯甲,立在望楼边侧,正观望战局,听到动静,扭头来看,却眼窝深陷,眼下带着青黑,颇有疲惫之态,也不知是不是因前时兵败,使其郁郁所致。 看见邴元真,他有些意外,问道:“贤兄,你怎么过来了?” 邴元真取出李密的檄令,递将过去,说道:“这是魏公的亲笔檄令,李将军托俺给大兄带来。” 单雄信接过檄令,展开浏览。 内容与他此前接到的并无太大出入,仍是令他全力配合李士才、常何部,猛攻河阳外城,吸引白马汉军主力来援。他收起檄令,说道:“俺必竭尽全力!”问道,“贤兄,北城攻势如何?” 邴元真回答说道:“俺渡河来时,云梯已架到城下。只是……” “只是什么?” 邴元真摸着下巴,说道:“只是有件事,俺觉得有些古怪。本要与李将军说一说,没来得及说,他就令俺渡河来了。俺在北城,遥望城头,见黄君汉、王君廓似是都在北城。他两人身为主将,却怎没一个在外城?大兄,外城这里,谁在守御?” 单雄信指向城头,一面“左监门将军季”的将旗招展,说道:“城东是季伯常,城南高季辅。” “大兄威名赫赫,只凭季、高,焉是对手?黄、王皆处北城,大兄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提及王君廓,单雄信顿时想起前次败绩之耻,脸色一沉。 黄君汉、王君廓都在北城,是有点古怪,但也不是不能解释。说不得,就是因为上次王君廓击败了他,故此小觑於他,乃将外城的守备,只交给了季伯常、高季辅。——事实上,单雄信这次再攻河阳外城,今天已经是第四日攻城,而在这四天期间,王君廓一次都没来过外城,只黄君汉来了一次!这从侧面,似乎也正是证实了王君廓小觑於他的这一猜测。 他不愿自讨其辱,没回答邴元真的疑问,调过脸来,越过滔滔黄河,望了一望对岸风雪笼罩下的河阳北城,低沉地说道:“既然北城顺利,俺这边也就再加把劲!”令道,“全力攻城!” 随着他一声令下,鼓声大作,南城、东城外的其部将士,如潮水也似杀向城下。 第十六章 半日克城儆效尤 午后,雪停了,河阳北城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寒风卷着残雪,打在魏军兵士的脸上。经过半日的轮番猛攻,伤亡渐增,张武和王憨子所在的后备队伍被调上城东前线。 命令传来,两人与同火袍泽抓起兵器,汇入一并被调上前线的千人兵士队中,奔城东而去。护城河上的壕桥被踩得泥泞不堪,桥面的木板上沾着血污和积雪,混成了暗红的泥团,走在上面稍不留意就会滑倒。通过摇晃的壕桥,抵达了城下的杀戮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烟火味和莫名的焦臭,令人作呕。 退下来的攻城部队,散乱地向后方撤去,有的兵士胳膊上缠着绷带,有的一瘸一拐,脸上满是疲色。张武和王憨子所属的这一团,被带到了一架云梯旁,接替了退下此团的位置, 云梯的木架上沾着血,梯阶上还挂着断裂的布条,显然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王憨子站在本团二百名兵士的队尾,心里直发慌。他朝前仰头望去,本团的前队兵士,没有休整,——城墙上箭矢不断,这里是战场的第一线,本也不是休整的地方,已开始攀爬云梯。 城头箭矢如雨点般泼下,间或有烧沸的金汁、沉重的滚石擂木被倾泻而下,攀上了云梯的魏兵,稍有不慎便被射中,或被泼、砸到,跌落而下,惨叫声夹杂在呼啸风中,让人头皮发麻。 王憨子眼见前边士卒一个个攀上云梯,又一个个从云梯上掉落、或被拍杆、滚石、擂木等逼下,自己随着队伍前移,恐惧愈甚,紧张地吞咽口水。 几伙辎重兵抬着担架,从他身边匆匆跑过,奔向后方,鲜血顺着担架上被抬兵士的身体滴落。王憨子看着被抬走的这些伤亡兵士,有的还在呻吟,有的已经没了声息,心里更慌了。 一些被从云梯上逼退,但未受伤的兵士,转到队伍末尾,喘息着准备再次攀登。 王憨子数着前面的人,盼着慢点轮到自己,可队伍移动得并不慢,不一会儿,就到了他和张武这一火。“跟着俺,别抬头看,往上爬就是。”张武交代着他。火长催进的命令响起,当头的本火兵士攀上了云梯。余下兵士随之而上。轮到了张武,王憨子紧随其后! 恐惧攫住了王憨子的心,他不敢往上看,也不敢往下看,只盯着张武脏污的靴底,紧攥着梯阶,向上攀附。 城头的箭如飞蝗,或从身侧两边而过,或击中上列兵士举着的盾牌。 突然,一阵惊呼,上方一个同袍被横扫的拍杆打中,惨叫着跌落下去。金汁、滚油也往下泼倒。张武反应很快,猛地侧身紧贴梯子,同时提醒王憨子,喊着叫他也紧贴梯子。滚烫、恶臭的金汁擦着他们的后背溅落,灼热感透过衣甲传来,所幸未被直接泼中! 但攻势已无法继续,底下传来撤下的命令,他们和剩下的兵士,被迫退下云梯。 下了梯后,两人惊魂未定,跟着火长,从站在队列边上,挥着令旗的本团校尉身边跑过,重新回到队伍后方待命。本火的战士,只这一次攀爬,就伤亡了两三人。张武喘着粗气,检查了下王憨子后背,只是甲胄上沾了些污渍,略松了口气,说道:“没事!入他娘的,够险!”王憨子脸色煞白,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就在这时,两名传令兵顶着盾牌飞奔而至,到团校尉面前,大声传达指令。 周遭杀声震天,鼓号齐鸣,王憨子听不到传达的是什么,只见团校尉听令后,将指挥之任暂交给副将,便转身向护城河外的中军主阵方向跑去。 “这是要选死士了。”张武低声说道,“将军召见校尉,十有八九是要各团挑些精锐,拼死登城。”王憨子往旁边看,果然,其他云梯边的团校尉也相继离开了。 没过多久,团校尉与其余各团校尉返回。 团校尉一个个点名,选出了二十人,皆是本团的悍勇之辈,不少是队正、队副、火长。张武和王憨子未被选中。王憨子暗自庆幸,又不禁为这些被选中的人捏了把汗。 二十名死士出列集结。 团校尉拔出横刀,厉声说道:“将军令!死战登城,先登者,赏钱百贯,绢百匹,擢百人将,赐先登明光铠,授勋两转!敢有畏缩后退者,立斩不赦!” 这二十个死士齐声应诺。 不仅他们这一团,城东十余架云梯下,都在进行同样的遴选,也都各选出了二十死士。 中军的鼓声骤然转急,如雷霆滚动,震得人耳膜发颤。 各团死士在鼓声催促下,重赏、严刑的激迫下,等原本正在攀爬的士卒退下后,即在各团副将或校尉的亲自带领下,开始攀爬!无论攀爬的速度、还是势头都比先前更为迅猛。 “都是老兵,说不定真能登上去。”张武望着云梯,语气里带着点期待。 王憨子盯着云梯,看着死士们一点点往上爬。城头上的箭雨不止,滚石、金汁也不停地往下扔、泼,可死士们却没退,有的被打中了,后面的人不管不顾,继续往上爬。金汁散发的恶臭弥漫,巨大的拍杆带着风声狠狠扫荡。倏忽之间,已有三四名死士被打死打伤,掉落地上。 一阵欢呼声陡从城墙北段响起! 两人急忙望去,是北段的一架云梯上,一个死士爬到了城头!握着短刀,砍倒了两个扑上来的汉兵。这是攻城以来,魏军第一次登上城头!王憨子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这死士身后又爬上来几个同伴,和城头上的汉兵展开了激烈的白刃肉搏。刀矛相击,血光飞溅。 “登城了!登城了!”城下的魏军将士兴奋大叫。 王憨子也激动得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然而,好景不长,登上城头的死士虽奋力搏杀,但汉军支援的速度很快,赶到的汉军兵士越来越多,刀矛并举,片刻功夫,这几个死士就先后被砍倒或打落城下。 王憨子满腔希望化为乌有,怅然若失。 “趴下!”张武猛地按下他的头。 王憨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咻咻”的箭声,几支箭矢从他刚探头的位置掠过,射到地上,钉在泥里。却是他不知觉间,身子露出在了盾牌外。紧跟着,一个身影从他眼前掉落,是在攀梯的他们团的一个死士被金汁泼中了面门,从他们这架云梯上摔下,摔得脑浆迸裂。 张武眼见这次攻势又将无果,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攻了这大半日,伤亡已经不小,可你看中潬城的汉军,静悄悄的,一兵一卒都没出来,既不援外城,也不来援北城。这两座城,守备倒是真严。照这么下去,别说今日,再攻两天,也未必打得下来!” 他说着,不由自主地望向护城河外,中军阵中飘扬的“常”字将旗。 …… 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谯郡的郡治谯县上头。 就在张武望向常何将旗时候,一面“左御卫大将军高”的大纛被插上了谯县城头,迎风招展。 城墙上,已经夺城胜利的汉军士卒正在清剿残敌,或追杀溃散的守军,或下到城门,打开了城门,城外的大队汉军发出震天的欢呼,如同决堤的洪流般涌入城中。 喊杀声、兵器撞击声,随之充满了谯县的大街小巷。 “恭贺大将军!半日即克此城,不可谓不速矣!”城外中军,萧绣拱手笑道。 高曦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只说道:“我军奇袭而至,城中守备本就不足,其主力又随黑社在外,半日攻克,实属应当,不足为贺。” 萧绣笑道:“大将军谦退之风,令人心佩。”问道,“大将军,谯县既下,我军是休整两日,还是即转南下?” 高曦转头望了下南边,回答说道:“仅克谯县,尚不足以尽动摇孟让百营军心。留兵千人守卫此城,主力休整一夜,明日便南下汝阴。” 汝阴郡在谯郡的南边,西边则即淮阳郡。 萧绣颔首说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汝阴若是再克,孟让部百营之兵必俱动摇。到时,就是我军反击的时刻了。”问道,“不过大将军,谯县被我军攻克的消息传到孟让军中后,黑社或许会领兵回救,要不要设伏歼之?” 高曦摇了摇头,说道:“一则,军报说孟让督战甚严,未必会放黑社回援;二则,歼了黑社虽有军功,却不如打下汝阴更能动摇孟让百营的士气。黑社就暂且饶他一马,不设伏了。” 萧绣说道:“大将军说得是,先取汝阴,再图其它,方是上策。” 高曦望着城头上的守卒落荒而逃,又望着兵士们涌入城中,听到城中杀声大起,下令说道:“传令全军,严守军纪,不得侵害百姓,敢有杀害士民、私取民财者,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萧绣赞叹说道:“大将军爱民如子,乃谯县百姓之福。” 高曦正色说道:“长史此言谬矣。此非俺之德行,乃大王一再教诲。大王不厌其烦,每每嘱咐,胜败关键,不仅在疆场胜负,更在民心向背。得民心者,纵一时受挫,亦可再起;失民心者,纵百胜亦终将覆亡。大王金玉之言,俺岂敢违背?” 传令兵与军法队应命而去,入进城中,转达高曦的命令,并及约束兵士,维持秩序。 至暮色降临,城中杀声渐息,已大致安定。 高曦带着萧绣等人入城。 街道上残留着战斗留下的血迹、狼藉,伤亡的敌我兵士被搬边上。成批的魏军降卒跪在路边,双手抱头,被汉军兵士看管;汉军将士有的坐地休息,有的在军吏的带领下进入里坊,搜索逃藏的守卒。街巷间、里坊外都有军法官带队巡视,监督军纪,防止兵士扰民。 转过街角,快到内城,也就是郡府所在的小城时,道边趴着几个人,一个军法官正用鞭子抽打他们。见高曦等人路过,这军法官赶紧丢下鞭子,上前拜见,说道:“大将军,这几人擅自闯入百姓家中,抢夺财物,触犯军纪,下吏因行军法,严做惩处。” 再是严厉的纪律、再是严明的部队,少不了还是会有违令之人。 高曦吩咐说道:“必要按军法行事,轻则鞭笞,重则凡校尉以下,不需禀报,尔等即可就地斩之,以儆效尤。” 这军法官恭谨应诺。 内城刚被攻下,汉军兵士在忙着清理尸体、收集缴获到的兵器,断壁残垣处处可见。 入进内城,到了郡府。 火光通亮,守将、守吏约十数,皆被缚跪在地,见高曦进来,都吓得浑身发抖。 高曦示意随从亲兵给他们松绑,扫视了他们一下,说道:“吾乃大汉左御卫大将军高曦。今取此城,是为吊民伐罪。汉王仁德,尔等若降,可免一死,愿降否?” 这群俘虏早已胆破,连连磕头,说道:“愿降!愿降!求大将军饶命!” 高曦令从吏牵来几匹马,对他们说道:“现有一桩功劳予尔等。尔等可即刻前往太康,去见黑社,告诉他谯县已为我军所有,劝他也归降大汉。若能劝成,汉王不吝赏赐。” 这十来人面面相觑,有的懵懂不解,——这岂不是高曦在放他们走?有的已明白了高曦此举之意,分明要借他们的口,动摇黑社和孟让的军心。不管明白与否,都不敢拒绝,慌忙应诺。 从吏给他们递了干粮,几人便连夜出城,往太康去。 走没多远,其中两人放慢了马速,暗自商议:“汉军所向披靡,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等皆已归降,孟海公、徐圆朗俱为所灭。如今魏公虽亲提兵至管城,但恐怕终究非汉王之敌。就算我等到了太康,谯县也夺不回来了。我等又身份低微,纵然投汉,又能得何重用?驱为鹰犬耳。不如就此归乡,凭着这些年积攒的钱财,足可安度余生了。” 此二人本是当地豪强,从乱了这么几年,更是积财甚巨。 两人一拍即合,计议已定,便辞别了其它几人,抄小路潜回乡里去了。 余下众人沿着涡水一路北上,过了谷阳,走了两百多里路,两天后的下午,到了太康城外。 太康城北邻涡水,城东、南、西三面,现俱孟让部营垒,连绵不绝,旌旗如云。 众人远远勒马,辨认出黑社的旗帜,打马趋近。遇到巡逻队,表明身份后,被引入营中。来到中军大帐,等了稍顷,黑社大步进来,众人伏地拜见。 第十七章 秦叔宝厉叱慑众 闻得这几人禀报,谯县被高曦攻陷,黑社霍然起身,脸色变得惨白,那一点攻城失利带来的疲惫,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本是谯郡豪强,家业亲眷都在谯县,却不意如今谯县失陷! 他脱口问道:“俺父母妻子何在?” 这几人答道:“尽为汉军擒。不过高曦严令,不得侵害百姓,总管的父母妻子应无性命之忧。” 再是无性命之忧,毕竟落入敌手,黑社仍心神不宁,猛然起身,下意识就要去找孟让请命回师,脚步未动,又硬生生止住。他想起就在今天上午,孟让因杨仲达部攻城不力,当场斩了其部两名队正的模样,心里泛起一丝寒意:孟让只认李密的军令,若自己主动请辞,怕是会被当成“违令怯战”处置。他强定心神,令道:“速请周将军、房总管、杨总管等过营议事!” 时近傍晚,虽尚在攻城,城下杀声未绝,但周君德、房献伯、杨仲达等各部主将大多已从一线退回本营休整。不多时,诸将陆续赶到,见黑社面色异常,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众人坐定,黑社令那几名从谯县来的守将、守吏再次禀报详情。 听到“高曦”、“谯县失守”等字眼,帐中先是默然,继而震惊,一片哗然,诸将无不色变! 房献伯最先反应过来,直起身,惊疑说道:“高曦?谯县?怎么会!孟总管连日遣出大量斥候侦伺高曦动向,怎会……,怎会未有提前察觉其奔袭谯郡?被他得手?” 周君德这些时日被孟让逼着昼夜攻城,部曲死伤惨重,早满腹怨气,哼道:“未必是没探到。” 房献伯一怔:“周兄此言何意?” 周君德瞥了黑社眼,愤愤不平,却不再多说。 然而帐中皆精明之辈,岂能听不出他弦外之音?黑社勃然大怒,一掌拍在案上:“贤兄之意,难道是孟总管早已探知,却因担心影响攻太康城,是以故意瞒着我等?”怒道,“若真如此,孟让也太视我等如草芥!我等率部曲在此抛头颅洒热血,他却连高曦奔袭谯县都不与说!” 房献伯与孟让关系尚可,忙打圆场,说道:“黑公息怒,孟总管当不至如此。” “至此也罢,不至此也罢!”黑社打断他,按住案几起身,焦躁踱步,说道,“兄等皆知,俺是谯郡人,家业根基尽在谯郡。俺的部曲,也多谯郡人。於今谯县被高曦所陷,何止俺,便俺的部曲,又如何还能安心在此欧战?俺决意去寻孟总管,请他允俺回师谯郡,兄等何意?” 帐内再次陷入沉默,诸将面面相觑,无人立刻应答。 黑社目光扫过众人,停在房献伯身上,说道:“房兄,你不闻他几人说,高曦将入汝阴?不,高曦攻下谯县,是两天前的事,而下说不定他的兵马已入汝阴!房兄,你与俺同,俱是率主力在外,你的汝阴,只怕也顶不住高曦。怎么,难不成你就肯坐视汝阴也被高曦所得?” 房献伯脸色变幻不定。 汝阴虽非他故乡,却是他现下的根基所在,利益攸关。 谯县一失,高曦若是领兵南下,且受到威胁的不仅是汝阴郡,汝阴西边,既与淮阳接壤,也与汝南接壤。淮阳在北,汝南在南。一旦汝阴再出事,接下来战火必就会蔓延至汝南。 周君德、杨仲达都是汝南人,地盘都在汝南,部曲也和黑社类似,多是汝南本地人。 房献伯犹犹豫豫,未答黑社之语,他两人已是坐不住了。 杨仲达抬头看了看周君德,又看了看房献伯,说道:“黑公所言极是!高曦两天前就破了谯县,他的兵马,这会儿说不定已到汝阴城下!高曦攻破谯县,只用了半天时间,其兵锋之盛,由此足见!若他真兵临汝阴城下,以汝阴之守军,……房兄,恐怕也难以抵挡!” 他与诸人说道,“诸位贤兄,倘若汝阴再失陷,这就不仅是房兄的根基亦动之事了,更有一则,便是谯郡、汝阴若皆被高曦所得,淮阳之侧翼就将洞开!我军前有太康未下,侧后再遭高曦夹击,大势去矣!依俺看,为今之计,我等为大局起见,宜即刻往谒孟总管,陈说利害。” “陈说利害?杨兄之意是?”房献伯问道。 杨仲达环视众人,干脆直言,咬牙说道:“撤围!孟总管率部还屯宛丘,我等各回本郡,或迎击高曦,或巩固防务,方是上策!诸位以为如何?” 周君德立即附和:“杨兄说得对!这几日攻城,我等各部都死伤甚大,再打下去也是白白送死,不如早做打算!” 黑社见两人支持,底气更足,说道:“好!兄等若皆赞同,咱们便一同去见孟总管,陈说利害。他若执意不从,咱们再另做计较!” 这些豪帅依附李密,本为利益,如今不仅损兵折将,连根基都可能不保,谁还愿死战? 当下余下几人,纷纷出言,俱道:“杨兄老成之议,我等亦做此想!” 房献伯见众人意见一致,就也不再犹豫。 虽他算李密亲信,可汝阴若失,他亦便成无根之木。 诸人就出帐外,前往城东的孟让大营。 暮色四合,孟让尚未收兵,攻城战仍在继续,残阳如血,映照着疲惫的士卒,更添几分凄惶。 到了孟让营中,入进帅帐。 孟让、秦叔宝、赵佗在望楼上观望攻城的情形,闻诸将齐至,乃来相见。 双方见礼毕。 孟让於主位坐下,不等诸将开口,率先说道:“公等来的正好!俺正要请公等来议今夜攻城之事。俺意,今夜就如此前一样,依然攻城不停。所需兵马,亦依旧一部从赵郡守军中出,一部从我营中出,你们各营出千人,何如?” 黑社等人相互对视,没人应声。 孟让察言观色,觉出异常,说道:“公等这是怎么了?莫非有话要说?” “总管!”黑社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说道,“俺等此来,非为议今夜攻城之事!俺刚得急报,谯县已被高曦攻陷!总管可知此事?” 孟让抚须的动作微微一顿,稍顷,说道:“此讯,俺亦是刚有所闻。” “总管既已知晓,便该知俺等来意!”黑社急声说道,“谯县既失,高曦下一步必犯汝阴,若汝阴再失,淮阳侧翼危矣!高曦挥师东来,与高延霸内外夹击,我军将陷绝境!故俺等商议,当下之计,不如即撤太康之围,总管还军宛丘,俺等各归本郡,以御高曦!请总管明断!” 孟让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环看帐中,见诸将虽未言语,神色皆与黑社相同,心知他们已达成共识。他压下怒气,说道:“原来诸位此来,是要逼俺撤兵?撤围?魏公严令,公等不是不知!魏公令我等,务必攻克太康。於今攻城多日,守军疲敝,克城在望,岂能因谯郡一隅之失而功亏一篑?若於此际撤围,俺问一问公等,我等如何向魏公交代?不畏魏公军法乎?” “总管。”杨仲达拱手说道,“末将今日在前线待了一天,守军虽疲,却抵抗仍烈,短日内实难攻克。黑公所忧,实为全军考量。倘若侧翼有失,后果不堪设想。乞总管三思!” “够了!”孟让厉声打断他,“本总管自有决断。魏公严令在此,俺决不敢违。尔等若敢违抗军令,俺忝为此攻太康之行军总管,休怪俺行军法,不容情面!” 黑社等人还欲再争,忽边上一人豁然起身,厉叱之声,如似雷霆,闻他喝道:“魏公钧令,孟总管尚不敢违,尔等安敢妄议撤军?孟总管军法不容情,俺这手中横刀,更不认人!” 诸人看之,是秦叔宝。 却见他挺身昂立,手按刀柄,瞋目怒视,逼顾诸人,一喝之威,震彻帐中! 秦叔宝威名素著,勇冠三军,此时勃然作色,杀气凛冽,顿将诸将慑住,帐内鸦雀无声。纵是最急着撤围回师的黑社,攥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却终究也不敢再说话。 孟让见诸人服软,趁势说道:“诸位且回各营去罢!今夜攻城,依令行事。至若高曦,公等不必多虑。待三四日内拿下太康,我等再转击高曦,胜如反掌!” 诸将慑於秦叔宝之威,只得俯首应命,悻悻退出。 然而,军心已散,岂是强令所能维系? 入夜后,诸将虽依令调兵攻城,但谯县失陷的消息散开,黑社、周君德、杨仲达、房献伯等部士卒皆无战意,阵型散漫,攻势敷衍,远不及前几日猛烈。 这几天一直在城头没下去过的高延霸,很快察觉到了这种微妙变化,心中疑窦登生。魏军白天攻城时,还算正常,怎么到了晚上,就变得这般涣散?莫非是后方出了变故?他召来从吏,令道,“传令城外营,令择机遣出斥候,打探一下,看看孟老狗大营可有异常。” 一夜攻城,到天将亮时,魏军无精打采地退将下去。 …… 攻太康的魏军撤退,换上新的攻城部队之际,太康西,四五百里外,黄河西岸,河阳城下。 单雄信亦刚令彻夜攻城的部队撤下休整,换上生力军。 犹黯的天光下,单雄信站在望楼上,望着河阳外城坚固的城墙,一种强烈的不安感萦绕心头。 城中汉军的防御不仅严密,而且太过“安静”了。仅是固守,不曾反击过一次。 这与他上次攻河阳外城时截然不同。上次,汉军还会时不时出城反击,打乱他的攻城节奏,但这次却像缩在壳里的乌龟,只一味用滚石、箭矢防守,全无主动出击之意。 “是因为北城也在受攻,兵力不足,故而收缩防守么?”单雄信暗自思忖,随即否定了这个想法。久经沙场的直觉告诉他,并非如此。一则,北城虽有李士才攻打,可外城的汉军守军绝非不足,不是没有反击的余力;二则,上次被王君廓出袭,打的他败退三十里,王君廓这厮用兵的狡悍程度,叫他至今记忆犹新,按王君廓的脾性,他定然不可能一味挨打。 一个可怕的念头,蓦地浮上脑海。 难道是,汉军其实早知道李士才、常何要来偷袭,所以这几天才固守不出,意在消耗他们的兵力、疲惫他们的部曲,然后再做反击?他们的坚守,实则是个圈套? 这个想法让他后背发凉,他连忙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猜测。 李士才、常何的偷袭计划极为隐秘,除了李密和郑颋、祖君彦等,再无人知晓,汉军怎会提前知道?可越是这么想,他心里的不安越强烈,战场直觉告诉他,事情绝没这么简单。 “不行,得和李士才、常何商量一下。”单雄信转身下了望楼,回到帐中,铺纸磨墨,将外城的异常和自己的疑虑一一写下,又建议在继续攻城的同时,向李密请求指示。 写好后,召来亲信,令道:“渡河去见李将军,将信交给他,请他仔细看,切勿延误!” 亲信趁着天色还没大亮,避开汉军的巡船,渡过黄河,到了北岸的李士才大营,将信呈上。 李士才展阅过后,神色凝重。 他也已经察觉异状,单雄信的疑虑,与他心中隐忧,不谋而合。 北城守军的韧性远超预期,而预想中的混乱与薄弱并未出现。 “你回去转告单大将军,其议俺已知晓。”李士才对这亲信说。 待送走了这亲信,他转回帐中,忖思良久。若汉军当真是早有准备,他们这几日的攻城不过是白白死伤,甚至可能陷入汉军的包围圈。他当即召来幕僚,起草奏疏,将河阳北城、外城的异常情况详细写明,又附上单雄信的疑虑,请李密尽快指示下一步行动。 奏疏写好后,李士才令军吏快马送往管城。望了会儿军吏远去的背影,李士才站在帐外,扭脸眺望河阳北城,满是忐忑。他只盼李密能尽快回信,若真有圈套,也好及时止损。 …… 天色将亮未亮。 太康城外汉营,才刚得到军令,尚未选派斥候潜出打探,三堆篝火在城东远处冲天而起。 城头值哨的汉军见之,赶紧飞报高延霸。 高延霸时在南城,急往东城,上了望楼,城东火光入眼。这三堆火,在黎明的微光中,甚是显眼。他瞪大了眼,一夜未眠的疲倦不翼而飞,大喜过望:“是沐阳的信号!谯县已下!哈哈哈!俺说孟老狗昨夜怎地软了!”这是他与高曦约定的信号,三堆火代表高曦已攻克谯县。 他瞬间明白了孟让部攻势涣散的根源,豪气陡生,喝令说道:“谯县为沐阳攻下之讯,贼众必是已知!贼军心已堕。集诸将军议,直娘贼,也该老子出出气了!” 第十八章 高延霸昂励突袭 深冬清晨的阳光,穿透雪后渐稀的积云,洒在太康城头,清冷而透亮。 成公浑、任恶头、崔德之、元文殊等将领,陆续从各自防区赶至东城墙下。为避孟让斥候耳目,高延霸特意从城楼下来,在瓮城内与诸将会面。许敬宗亦从县寺匆匆来到。 高延霸迎着晨光而立,腰间横刀斜挎,手里攥着半截马鞭,见诸将到齐,大声说道:“公等当是有人已见,城东三堆大火熊熊。此乃高沐阳与俺约定的信号,谯县已为他攻陷!”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四射,“直娘贼,俺正自纳闷,为何昨夜贼兵攻势疲软如烂泥,却原来是根基已动,军心涣散!黑社等辈,此刻必是六神无主,士卒皆无斗志!此乃天赐良机,正当我等奋起反击,杀他个人仰马翻,一雪连日被围攻之耻!”越说越恼,又骂了声,“入他娘,日夜不停地攻了咱们这么多天,便是泥塑的菩萨也该冒火了!何况我等顶天立地的男儿汉?今日,就该轮到咱们伸直腿脚,好好活动活动筋骨了!”环顾看诸将,问道,“诸位意下如何?” 却这成公浑诸将,谁个不骁悍之徒?且自跟从李善道以今,战无不胜,偏在太康,因前时受挫,遂为孟让所围,连日苦战,被动挨打,诸将早憋了一肚子火气。并则诸将也都感觉到了昨晚魏兵的攻势,与先前大有不同,听了高延霸这话,已知原因,登时便群情激动。 成公浑第一个跳出来,叫道:“孟让这厮欺人太甚!仗着兵多,昼夜攻城欺辱我等!俺这口恶气早憋不住了!既他自乱了阵脚,再不杀出去,更待何时?末将愿随大将军,取孟让狗头!” 任恶头跟着粗声嚷嚷:“苦守多日,俺早盼着能冲出去厮杀,大将军下令便是!” 黄蛮奴等将亦纷纷攘臂高呼,愿随出战,士气高昂。 高延霸虽亢奋,却未忘李善道“防务多询崔、元”的嘱咐,就转而看向崔德之和元文殊,问道:“崔将军、元将军,二位有何高见?” 崔德之略作沉吟,回想自所见到的昨夜战况,回答答道:“回大将军,昨夜不仅黑社等部攻势懈怠,连赵佗、乃至孟让本部亦显疲软。谯县失守之讯,想来已传遍敌营,已是动摇其全军。大将军洞察先机,欲趁势反击,此际确是良机,末将无有异议。” 元文殊接口说道:“此前虽小挫於孟让,然这些日子,大将军守城,调度得宜,激励有方,我军士气已振;又各部轮番守御,将士体力尚存。反观敌军,昼夜强攻,已成疲师。此消彼长,以逸待劳,若是出袭,我军胜算颇大,末将敢从大将军令。” 许敬宗尚未发言,但高延霸也不问他,见崔德之、元文殊也不反对,他大喜之下,便即决定,说道:“好!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贼军心已乱,又现正值贼兵轮换攻城部队,最是无备之时,俺意若要出袭,现就出袭!”当即指派任务,“崔将军、元将军,劳烦二位与许司马坐镇城中,守好城池,做好接应之备。其余诸位,随俺出城杀贼!恶头,南城门出兵,由你为主;蛮子,西城门出兵,以你为主;你两人各领两千步骑。俺自率两千,出东门,直捣孟让中军!各部限半个时辰内集结完毕!时辰一到,听俺东城楼鼓响为号,就三路齐出,给俺狠狠地打!” “得令!”众将轰然应诺,杀气腾腾,各自奔回本部调兵。 高延霸正欲也去东城军营,集结兵马。 许敬宗赶将上来,拽住了他的衣袖,说道:“大将军!城东乃是孟让主营,秦琼亦在彼处,兵马万余,最为精锐。大将军仅率两千步骑出击,会不会太少了?” 不提秦琼还好,一提秦琼,高延霸立就记起前次败绩,又羞又恼,扯回衣袖,双目圆睁,喝道:“休提秦琼鸟厮!上次败於他,是这厮偷袭,俺未及防备。这一次,俺正也要偷袭他一回,教他知道俺的厉害!司马不必多言,且上城楼观战,看俺如何擒杀这厮,为李三郎报仇雪恨,扬俺老高之威!”说罢,气冲冲迈步就走。 许敬宗在身后追了两步,高声道:“大将军务必小心,不可轻敌!” 这话本是关切,听在高延霸耳中却更觉刺耳,反倒让他更是恼怒,脚步愈发急促。 到了城东营,高延霸点兵。 不到半个时辰,兵马集结完毕,成公浑、黄蛮奴等骑将都从在他此队。 高延霸翻身上马,引军沿城中街道,向东城门进发。 刹时间,城中东、南、西三面皆响起密集的脚步声、马蹄声与铠甲兵器碰撞声,肃杀之气弥漫全城。满城士民被惊动,一些胆大的百姓爬上屋顶、树梢偷看,见三路汉军分向三门开进,不禁纷纷低声议论:“看这架势,是高大将军要反击了?” 太康是为汉军新占,高延霸得了此城后,虽也约束部曲,少有扰民之事,但论感情,百姓对汉军肯定还没甚感情。且又刚被汉军占后,孟让就来围城,城中百姓这些时日,无不胆战心惊,对汉军自是更没甚感情了。但出於自身安危着想,此际见高延霸等要出城反击,满城士民却亦是无不期盼高延霸反击成功,以解太康之围,而又担心高延霸反击不成,城被魏军重夺,魏军的军纪可不如汉军,只怕城破要遭魏军报复。乱世之中,民如浮萍,且也不必多说。 高延霸率领两千步骑,到的东城门下时,距约定的半个时辰还差片刻。 得到军令,负责开城门的军吏已等候在此,见他到来,忙奉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 高延霸接过,一饮而尽,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豪气更盛。 他抄起长槊,侧耳倾听城外动静。 透过厚重城门,隐约可闻外头魏军轮换部队的嘈杂喧哗,显是毫无戒备。 “咚!咚!咚!”时辰已到,东城楼上三十面战鼓擂响,声震城瓦! 高延霸回顾身后,两千从他出东城门的将士,在城门正对着的街道上一字排开,列成长蛇阵势,成公浑、黄蛮奴等引数百骑兵在前,战马不时喷着白气;冉虎、高僧奴等引千余步卒在后,刀矛映日。晨光洒在将士们的甲胄上,映出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脸,而俱昂奋。 他厉声喝问:“儿郎们!落马坡被秦琼偷袭,折损同袍一两千人!孟老狗不依不饶,又来围城,日夜攻打,又伤亡千余同袍!今日贼兵心乱,正是我第等雪耻报仇的时候!怕也不怕?” 城楼上的鼓声中,两千步骑齐声呐喊:“愿从大将军杀贼,为同袍复仇!” “开城门!”高延霸大声令道。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向两侧推开,晨光涌入黑洞洞的城门洞,外界情形豁然开朗。 高延霸身在队列最前,举目向外望去。 但见护城河与城墙之间,一股股的魏军,有的往回撤下,有的刚从后方换来,尽是队形松散;更远处,护城河外,直至数里外的孟让主阵中军之间,亦是魏兵散落,有的才撤下去,坐地休息,啃食干粮,有的在向城墙前进;北边几里地外,是魏军的警戒骑兵,约数百骑,然这会儿也是松懈状态,马匹散放在一旁,骑士们围着火堆取暖。 “儿郎们,瞧见了么?贼军无备!天助我也!随本老公杀将过去!”高延霸大喜,长槊向前,遥指数里外孟让中军的大纛,“夺旗斩将者,重赏!却将秦琼小贼留与俺杀!” 话音未落,他已一马当先,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 “杀!”两千步骑紧随其后,喊杀声震天动地,声浪滚滚,汹涌而出。 几乎就在高延霸杀出东门的同时。 南城门、西城门也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任恶头手持长刀,亦是当先杀出,身后百名陌刀兵组阵紧从,再后是其余步骑。南门外侧的魏军正忙着交接攻城器械,猝不及防下,被汉军冲得阵型大乱,有的兵士没来得及拿起兵器,就被砍倒在地。任恶头跳跃如飞,连斩数名魏军将,高声喝道:“降者免死!顽抗者斩!” 西门外,杨固率领的兵马也已杀出,亦是精选的陌刀兵居前,他领之进斗,劈砍间无人能挡。 城南、城西的魏兵分是房献伯、杨仲达、黑社、周君德、田瓒部,本已无战心,忽被汉军出袭,又是在轮换的时刻,阵型不整,由是更无斗志,未做甚么抵抗,就成群地向后逃窜。 若这时从半空俯瞰,晨光之下,可见太康城东、南、西三门同时涌出的汉军,如三把尖刀,直插魏军三面主阵。不过片刻功夫,整个魏军的攻城阵地就已陷入混乱,被杀地落花流水。进展最快的任恶头部,已经越过早被填平的护城河,杀向了城南的房献伯等部主阵中军! 城东,孟让阵的中军望楼上。 孟让是才上到望楼。昨晚前半夜他在前线督战,后半夜才回帐休息,还带着几分倦意,正坐在胡凳上,看着城防图,与赵佗、秦琼等人,商议今日的攻城部署。 “依俺看,今日不妨集中兵力攻东门,高延霸这厮性躁,上次俺就在落马坡伏击大败了一场。若再施些计谋,说不定能诱他出城。”孟让的话还没说完,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他猛地抬头,起身快步走到望楼边上,按住扶栏,向太康城方向眺望。 这一眼,让孟让脸色骤变。 数里外,东城门外,只见一杆“左武卫大将军高”的骑旗招展,旗下一将挟槊驰骋,锐不可当,虽隔得远,从这将的身高却可认出,可不就是高延霸!他身后的汉军如猛虎下山,追着溃散的魏军猛杀。南门、西门方向也传来喊杀声,虽望不见具体情形,可从叫喊声与冲天的烟尘,足以说明汉军已从三路杀出。孟让大惊失色。正要引高延霸出城,他却已经出城! “这……,这是怎么回事?高贼怎会出城偷袭?” 赵佗亦是惊骇,说道:“此高贼之旗也!是高贼亲率众出袭。他、他为何?” 却与孟让相同,也是不知高延霸为何一直困守城中,而现下出袭? 想起黎明前后城东的三堆大火,他醒悟过来,便又叫道:“必是高曦与他通风报讯,他知了谯县已失!说不得,高曦的援兵是不是也来了?”慌忙往东边去望,并未望见什么,但骇惧不减,急声说道,“高贼骤然出袭,我前线已乱,或外亦有敌,何以应对,总管请速下决断!” 孟让本非正规官军出身,临此剧变,应变不免迟滞,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 就在这时,身旁一声断喝响起:“总管勿忧!” 两人循声看去。 见是秦琼踏步上前,甲叶铿锵,他拱手请命,沉稳说道:“汉军虽三路出袭,看似汹汹,然其主将高延霸也。但得溃败高延霸,其三路自覆。这厮琼手下败将,琼敢请为总管擒杀此贼。” 第十九章 二番斗奔转烧粮 朔风卷过太康城外,高延霸所率的汉军精锐冲杀出城。 前线的魏军兵士无备,四下奔逃,难以阻挡这支狂飙突进的悍勇之师。 望楼之上,到底孟让曾是拥兵十余万的一方豪强,见过大场面,定下心神,对请战的秦琼说道:“将军若愿往击,高延霸自非敌手。俺在此为将军助阵,调度兵马接应。” 话音未落,高延霸等已经突破魏军前线,过了护城河,在向孟让中军主阵杀来。主阵前阵的将校,仓促遣出步骑迎战,却如纸糊般被杀散。 眼看高延霸就要杀到,秦琼无有多话,躬身行了个军礼,便就临危受命,转身大步下楼。 孟让一边急召麾下将校,部署兵马阻击高延霸,一边忍不住按住栏杆,探头下望。 很快,秦琼的身影出现在望楼下。 其亲兵已牵来秦琼的坐骑,——那匹毛色驳杂的黑马“忽雷驳”,高大雄壮,喷着白气。秦琼爱惜地摸了摸马颈,接过亲兵递来的酒囊,喂了爱马几口烈酒,随即翻身上马,抄起长槊,竟未召集大部队,只引着十余亲骑,便径直驰出中军,迎向高延霸的两千步骑。 “这……这怎使得?”赵佗降李密后,一直守在淮阳,从未见过秦琼作战,见状大惊,说道,“高延霸乃汉军悍将,凶名在外,秦将军怎只带十余骑就去迎战?若有闪失,军心必溃!” 秦琼是李密内军四骠骑将军之一。李密经常与人说,他的内军骠骑,“此八千人,可当百万”。秦琼、程咬金等这四位内军骠骑将军的大名,魏军上下尽皆知晓,若他因为轻敌而折於高延霸之手,确将会如赵佗所忧,孟让等各部军马势必会士气更坠。 孟让目光紧锁奔腾而出的黑色闪电,沉声说道:“公未见叔宝冲阵之威。昔与王世充战,世充帐下勇将锐卒,死於叔宝之手者,何止数十?关张之勇,不过如此!不必多虑。”他言语间充满信心,毕竟无数次目睹秦琼仅率数十骑,便在万军之中驰骋,斩将夺旗而后安然返还。 奉命而来的孟让部将们,气喘吁吁地络绎登上望楼。 孟让一边盯着秦琼等骑去向,一边飞快地向诸将下达命令:“尔引后阵步卒千人列阵,向前阻击高延霸部步骑;尔率内卫骑兵千人,支援秦将军,分骑一部,绕至侧翼;其余诸将各集合本部,随俺守在中军,待步、骑抵达,便全力反击!高贼敢胆大出袭,定叫他有来无回!” 诸将擦着汗,领命而去。 赵佗惊声呼道:“哎呀,接战了!” 孟让急往望去, 秦琼等十余骑与高延霸所率之两千汉军步骑,已在中军阵前相遇。秦琼、高延霸俱是冲驰最前,两匹战马交错之时,长槊相撞的“铛”声,仿佛穿透寒风,传至望楼。 …… “前番被你脱走,今日休走,速速授首!” 秦琼一声大喝,忽雷驳四蹄腾空,疾驰如风,长槊带着破空之声,直刺高延霸胸前。 高延霸早见秦琼奔来,仇人相见,双目赤红,骂了声“直娘贼”,侧身避开长槊,手中丈八槊则亦刺出,反戳秦琼肋部。他深知秦琼厉害,这一刺已是全力施为。 殊不知,秦琼等的便是他出手! 好个秦叔宝,上番与高延霸交手,有一绝学未有使出,便是夺槊之能。 当下,两马即将交错之间,他觑准高延霸长槊来势,先是扭身避开,忽雷驳前冲,身形已到高延霸长槊的中段,不慌不忙,劈手探出,一下就攥住了高槊的槊杆! 借两马各自向前奔冲的惯性,顺势前拉,——对高延霸言之,则是后拉。 却这夺槊之法,是顶尖骑将的必修技能。 高延霸跟着薛万彻、萧裕等也有学过,但在战场上,这是头次遇见,对手且是秦琼这等万人敌,一下手忙脚乱,被秦琼扯得失去平衡,险些槊就被夺走,人也差点掉马。 然而仗着一身蛮力,险之又险之时,他气沉丹田,力贯双臂,两腿用力,闷喝一声,居然硬是将槊攥住,未有失手,身形也稳将下来。就在此刻,他脑后恶风不善,听得后边疾风袭来,却是秦琼换到左手的长槊借势横扫而至!高延霸骇然,赶紧身子前俯,贴在鞍上,凌厉的槊风擦着他的背甲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寒风扑面,两人坐骑错过。 “直娘贼!好手段!”高延霸惊魂未定,赞了一声。两人拨转马头,再次相对冲锋。秦琼喝道:“端的蛮横,好个壮夫!”能顶住他这记夺槊,高延霸的气力与应变,远超他以往的对手。 说话间,两马已近,秦琼长槊再次刺出。 高延霸也将长槊再刺。却不意方才被秦琼拽扯过的臂膀隐隐酸麻,槊势已显滞涩。他心知硬拼不利,突发奇想,暴喝一声,乃将手中长槊当作投枪,猛地掷向秦琼! 这一下变生肘腋,出乎所有人意料。 秦琼亦未料到此招,电光火石间,他只得骂了一声:“滑头小儿!”将刺出的长槊急速上挑,一声脆响,将高延霸掷来的长槊格开。两马此时已极为接近。高延霸趁此间隙,抽出鞍侧的两根铁鞭,扭腰发力,凭着个头高过秦琼,以泰山压顶之势,劈头盖脸地砸来! 却秦琼长槊的招式已劳,不及收回,没奈何,只得丢弃长槊,间不容发地掣出单锏,横架迎上。“镗”的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两鞭、一锏猛烈撞击,火星四溅! 两马再次错过。 秦琼只觉手臂发麻。高延霸双鞭势大力沉,他单锏应对,终究落了兵器的下风。 两人兜马,再来相斗。 高延霸发狠,仗着多了一根鞭,猛砸猛打。秦琼却不与他硬拼,躲开两鞭,铁锏砸向高延霸马头。高延霸吓了一跳,连忙夹住马腹,催马向边上躲开,总算避过,破口大骂:“狗贼,打马算甚好汉!”倒是忘了,上次他与秦琼交手时,亦曾试图先杀秦琼的坐骑。 上次与这次,两回交手,可以说都是高延霸稍逊一筹,然不分胜负。 秦琼此次出战,目的是为给孟让调度兵马、组织防御与反击争取时间,见一时取不下高延霸,便不再恋战,未有再兜马还斗,径向散在高延霸身边的成公浑、黄蛮奴等骑杀去! 成公浑挺槊来刺。 秦琼并不躲闪,收起铁锏,左手探出,又是一招夺槊之术,轻巧巧将他槊夺下,反手将一名汉军骑兵刺落。他胯下忽雷驳神骏异常,饮酒后更是奔跃如飞。但见他挥舞长槊,如虎入羊群,率领十余亲骑突入高延霸带来的两千步骑阵中,所过之处,人仰马翻,汉军竟不能挡! 高延霸大怒,催马在后追赶,可忽雷驳刚饮过酒,气血旺盛,奔速惊人,闪转腾挪,又极其灵活,任凭他如何催马,始终追不上,只能在后面气恼地大骂不休。 此番场景,恰似他上次被秦琼追击的翻版。 …… 望楼上,赵佗看得目瞪口呆,叹道:“真乃万人敌也!总管所言不虚!” 趁着秦琼以十余骑,阻滞高延霸部的这段时间,加上原本在城北休息的数百魏军骑兵,也已赶来加入战团,共同拼命阻击,孟让调动的兵马已陆续到位。 后阵的步卒列成方阵,过了望楼,向前推进;另有骑兵或前出,或绕至侧翼,摆出包抄之势。 汉军步骑中,黄蛮奴最先察觉不妙。 他急忙策马追上正怒不可遏追击秦琼的高延霸,大喊道:“大将军!不可再追了!魏狗已在布阵,要围咱们!” 高延霸勒住马,回头望去,见孟让中军,将旗之前,已经组成车阵,又见约两三千的魏兵步骑果然从孟让后阵调出,前来阻围,——别的步骑也就罢了,分明其中千骑甲械精良,打着“左内卫骠骑”的旗号,系秦琼所部,乃魏军的一等一精锐。 他心知已失突入中军、斩杀孟让的良机,大骂了一声:“孟、秦两狗!”当机立断,喝道,“成公浑,黄蛮奴!传令!不再与秦琼纠缠,步卒后撤,精骑随俺转向东北,去烧了贼军的粮营!” 命令传下,汉军步卒不再向前,靠拢列阵,且战且退,向太康城下撤退。 高延霸则亲率成公浑、黄蛮奴等数百精锐骑兵,划出一道弧线,避开魏军主力锋锐,从孟让中军阵外围掠过,直奔位於东北数里外,魏军囤积粮草的粮营! …… 望楼上,孟让和赵佗刚因调兵成功而稍松一口气,却见高延霸突然转向东北。 两人为之一愕,随即俱皆面色大变! “不好!这厮好大的狗胆!他不回城,竟还想烧我军粮营!”赵佗失声叫道。 孟让急忙下令:“快调兵阻截!绝不能让他烧了粮营!” 可战场上的预备兵力,已尽数调至正面战场,,哪里还有兵马可调? …… 倏忽功夫,高延霸已与众骑,杀至粮营之外。 粮营虽有守军,但毫无防备,仓促调出一队步骑迎战,却转瞬就被高延霸等冲得七零八落。 望楼上的孟让、赵佗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延霸及其部骑,绕着粮营飞马奔行,将点燃的火箭,如同飞蝗般射入粮营。粮营需保持干燥,积雪已被清理干净,营中的帐篷、堆积如山的草料、粮车被火箭点燃,寒风一吹,火势蔓延,熊熊烈焰冲天而起,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粮草!俺的粮草!”孟让眼前一黑,站立不稳。 高延霸见火起,哈哈大笑,率领骑兵们回转,朝着太康城方向疾驰而退。 秦琼已与自己的千余内卫骠骑精兵会合,见高延霸竟胆大包天地烧了粮营,勃然大怒,挥军赶来截击。内军骠骑确然精锐,阵型聚散,如臂使指,正面一队骑兵列成冲击的锥形阵,两翼骑兵呈扇形包抄,马蹄声如惊雷,分从三面迎击、包抄。唿哨声里,箭矢如雨,长槊如林。 “杀出去!”高延霸身先士卒,两鞭握紧,冲杀向前。 铁鞭虽短,但只要被近身砸到,便是骨裂筋断。接连几名魏骑被高延霸打杀坠马。成公浑、黄蛮奴等骑皆知已是生死关头,亦无不拼死力战,个个奋勇,跟着高延霸杀出了一条血路。秦琼紧追不舍,长槊不断挑飞汉军骑兵,却没能追上高延霸。 先前退到城门外的汉军步卒弓弩齐射,城头的崔德之也指挥兵士放箭、投掷石块,乃在接应之下,高延霸等退到了城中。 任恶头、杨固两部兵马,杀伤了黑社、周君德、房献伯等部颇众,也随之撤回入城。 检点伤亡,高延霸所带出城的两千步骑,步卒损失不多,骑兵却伤亡百余,多半是在刚与内军骠骑不到两刻钟的交战之时折损,——高延霸军中骑兵,都是李善道从薛世雄、屈突通、窦建德等部降卒中精选出的百战锐士,个个能以一当十。高延霸心痛如绞。 登上城头,他望了望城外东北方向仍在冲天燃烧的粮营大火,再望逼近城下的孟让部后阵主力,以及扬威护城河外的魏军内军骠骑等骑,戟指怒骂:“狗贼!坏俺百余好儿郎!却也烧了你的粮营,稍解俺恨!”令道,“粮营被烧,贼若大举来攻,然其粮营既毁,军心必将越乱,迟早撤兵。权且守御,待其撤军,再做出袭,必擒杀孟让、秦琼两狗,以慰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 孟让中军。 望楼上。 赵佗等扶住孟让,搀着他坐下,尽是惶惶,问道:“总管,已调兵士急往扑灭粮营之火,然火势太大,怕即便扑灭了火势,粮秣也已被烧毁大半,如何是好?” “攻城!攻城!今日,俺要看到攻破此城!”孟让急火攻心,恚怒令道。 第二十章 三处鼓汹涌反击 高延霸从出战到回城,前后一个多时辰。 巳时末,亦即后世时间,上午快十一点钟时,孟让重新组织起了攻城的兵马,对太康城再度展开攻势。羞恼交加之下,攻势比之昨晚,却是凌厉许多。 朔风从北而来,既吹过太康城头,也吹过西边四五百里外,黄河两岸的河阳三城城头。 两处都是喊杀震天,血腥弥漫。 却河阳外城下、北城下,单雄信、李士才、常何等部依然在猛攻不止。 河阳北城外,城东,常何负责的攻城方位。 其中军望楼上,常何刚刚收回顾望西边的视线。李士才转告了他单雄信的书信,并告诉他,已经遣出军吏还管城,请求李密再做指示,但军吏才离开不久,估计路程,李密的回令,最快也得两天后才能到来。却也不知汉军在白马的主力,有无已被调动? 李士才、常何部这边面临的情况,比攻河阳外城的单雄信部,更要严峻。 至少如果战事不利,单雄信可以向南撤退,李士才、常何却是孤军在此,一旦汉军援兵杀到时,河阳北城尚未攻下,他们就无路可撤。但是河阳北城的坚守程度,完全不像预期,已是猛攻两三日,至今连城头都仅是摸上过两次,然皆随之就被打退,攻下此城,如今看来,遥遥无期。不敢质疑是不是李密的决策出了问题,常何心头其实也有隐忧,且是越来越浓。 事实上,早在单雄信黎明时送来的这封书信之前,为小心起见,昨天他就建议李士才遣了斥候,向北撒开,最远者,出至百里外。所为者,就是如果汉军援兵来到,他们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撤离战场,循原路撤回黄河东岸。好在的是,一直没有发觉汉军援兵的踪迹。——但没有发现汉军援兵的踪迹,则就又说明白马的汉军主力肯定未动,从这方面说,倒又不是一件好事。常何情绪复杂,视线重新投到河阳北城下惨烈的攻城战场。 前线的魏军兵士共一两千。 或正在攀附靠在城墙上的云梯,或在梯下待命,又或列阵警戒,提防城中突袭。 蚂蚁也似的身影簇拥中,常何看不到的地方,靠北的一架云梯上,一个三十多岁的兵士才登上云梯,就被城头的箭矢射中臂膀,不得不退下来。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兵士赶忙奔上,扶着他撤到边上。这两个兵士,正是张武和王憨子。 “阿兄,怎么样!”王憨子叫道。 张武咬着牙,额角沁出冷汗,说道:“没事,折了它。” 王憨子鼓起勇气,咔嚓一声折断箭杆,说道:“俺去找厮役送阿兄下去!” “不成!”张武一把拉住他,“将军有令,轻伤不得下阵。俺这只是头回挂彩,算不得甚!” 他检查伤口,见是普通箭头,没有倒钩,便心一横,猛地将箭镞拔出,鲜血顿时涌出。 王憨子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 火长举盾奔来,问道:“咋样?” “皮肉伤,不碍事!”张武强撑着回答。 火长瞥了眼伤口,见他是臂膀受伤,攀梯自是不成的了,就说道:“你别爬梯了,去举盾!” 张武应诺,待王憨子包扎好,低声嘱咐这后生,说道:“憨子,俺去举盾了。再轮到你攀梯时,切记,机灵点,别愣冲!爬的时候别抬头,盯着梯阶就行;城头有滚石下来,就赶紧往下滑;要是遇到汉军从城头往下刺矛,用刀格挡。”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半块干饼,塞给王憨子,“待会儿要是饿了,就吃点。攀梯也好,登城也好,都得有气力。” 王憨子接过干饼,心里暖暖的。他参加魏军以今,张武素来照顾他,教他握刀、爬梯,还分给他干粮。正想说些什么,火长等不及了,催促令道:“别啰嗦,快些去!” 张武拍了拍王憨子的肩,快步跑到云梯侧的盾阵,接替了一名盾手,举盾为云梯边的战士护卫。这被替下的盾手,却也不得撤回,小跑着加入了攀梯队伍的末尾。 王憨子忧心忡忡地望了张武一眼,回到了自己位置。 却才回到攀梯队伍,北边忽然传来骚乱。 王憨子望去,只见最北边,靠近城墙转角处的云梯旁,兵士们如同炸窝般混乱,有的惊恐地指向北边转角,有的不知所措地回望中军,攀在云梯上的兵士,上端的还在往上爬,下端的已经慌慌张张往下跳,有的没站稳,直接摔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了。 “怎么回事?”王憨子又惊又疑。 他身边的同袍也是茫然不知。 战场上,任何异常、未知都会引起恐慌,转眼之间,慌乱的情绪已开始出现。 团校尉一边极力向北眺望,一边声嘶力竭地呵斥:“不许乱!原地待命!妄动者斩!” 各队正、队副、火长跟着喝斥,试图约束秩序,但收效甚微。 王憨子望见最北边云梯下的兵士,很快,就不再仅是慌乱,而是有的丢下刀,拔腿就往主阵跑,军吏举着刀想拦,却被逃跑的兵士撞倒在地。王憨子等更加惶惑,面面相顾。骚乱波及到这架云梯边上的云梯,终於,模糊而恐怖的喊叫声,随风传来:“汉骑!是汉骑!北边来了好多汉骑!”王憨子只觉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汉骑,什么汉骑? 汉军不是在城中防守么? 是汉军从城北门杀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往北边望去,可只看到混乱的人群,根本看不到汉骑的影子。他们这架云梯的兵士也已经开始争先恐后地向下滑逃,有的从梯阶上跳下来,摔得龇牙咧嘴,却顾不上疼。 众人惊慌地望向北边,又齐齐回望向后边的中军。 中军的令旗没有动静,鼓声也没有变化。 但可见传令兵正疯狂打马奔向各方,各处将领也都在飞马驰向中军望楼。 这个时候,王憨子这团的队正、队副、火长顾不上约束兵士了,全都跑到团校尉边上,惶恐地询问出什么事了,怎么办?团校尉怎知出什么事了?只能下令:“稳住!列阵!等将军令!” 将令没有等来,城头上一通鼓声大作,声震云霄! 王憨子等分布在四五架云梯下的魏军兵士,根本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东城门轰然洞开,城墙根下,数个藏兵洞的暗门也同时开启!大队的汉军从城门杀出,骑兵在前冲锋,步卒紧跟在后;又有以火、队为单位的汉军甲士,从藏兵洞蜂拥而出,转瞬填满了城下战场! “杀!” 列阵於城下、本为防备出袭的魏军警戒部队,在这突如其来的猛攻下被汉骑一冲即垮。 汉骑的铁蹄踏过护城河上的通道,扑向数里外的常何中军!汉军步卒则分为两部,一部跟着骑兵,也杀向中军,一部转向城门两边,如虎入羊群,杀向散落在城墙下的其余各部魏兵。 魏军前线的崩溃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除极少数悍勇之徒试图抵抗,余者尽皆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云梯上的魏军士兵惊叫着跳下,摔死、摔伤者不计其数。 王憨子被逃跑的同袍撞倒在地,他爬起来,逆着人流,往盾阵方向冲,——他想找到张武,带他一起跑。可他刚跑了几步,就看到张武和别的盾牌手,在团校尉的带领下,竟是举着盾牌,结了个圆阵,迎向了杀来的汉军!团校尉手持横刀,喊道:“儿郎们,退则必死,退无可退!跟汉军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似听见张武也跟着喊:“杀!跟他们拼了!” 可他们只有三四十人,怎会是汉军的对手? 不多时,就陷入了城门杀来的汉军与从藏兵洞里杀出的汉军的包围。 汉军的长矛、横刀不断刺向、砍向盾牌,“砰砰”声不绝於耳。王憨子眼睁睁地看着团校尉被一支长矛刺穿胸膛,扑倒在地;又眼睁睁地看着张武的盾牌被一把横刀劈碎,另外一个汉军兵士,趁机狠狠一刀劈下,砍在他的脖子上,鲜血喷溅而出,张武身影一颤,一头栽倒。 “阿兄!”王憨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泪水模糊了视线。 一个同袍拽住他的胳膊,用力往主阵方向拖,叫道:“别傻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王憨子被拽着,踉踉跄跄地跑着,脑子里全是张武的影子,——张武教他爬梯的样子、分给他干粮的样子、嘱咐他小心的样子,一幕幕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主阵的,只觉得浑身无力,连哭都哭不出声。 主阵已经乱成一团。 常何的副将率领数百骑兵,迎向杀来的出城汉骑,企图稳住阵脚。 另有几骑常何的亲信从将,打马扬鞭,绕向城北方向而去。 这种种情形,落入王憨子的眼中,他失魂落魄,如同木偶,却好像全没看见。 直到他的火长一把抓住他,在他耳边大吼:“憨子!发什么呆!城西有汉骑杀来了!将军令收拢兵力,向中军靠拢列阵!”他才回过神来,茫然地又望了望常何从将奔去的城北方向。 常何的几个从将转过城墙拐角,到城北,才一打眼,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城北门也打开了,城上亦鼓声大响,汉骑、汉兵,正源源不断地杀出来,王君廓的将旗招展在汉军步骑最前。城北李士才部的攻城人马,应是直接遭受打击,比常何部更慌乱。触目可见,尽是没头的苍蝇似的魏兵四处乱跑,有的往主阵跑,有的往城东逃,有的已经跪在地上投降。 而更远处,西北方向的地平线上,烟尘冲天而起,黑压压一片,北风带来他们骑鼓的隐约响动,又不知有多少汉军骑兵杀来! 这几个从将个个面如土色,勒马僵在原地,浑身冰冷,一个念头不约而同浮上:“中计了。” 第二十一章 罗高李苏汉旗展 西北所来之汉骑,共约千余。 先锋数百,却当先一将,所打之旗两面,一为“汉”,一为“右屯卫将军高”,不是别人,正高开道是也;后边千骑,亦打旗两面,一亦为“汉”,一为“右侯卫将军罗”,罗艺是也。 则是说了,高开道、罗艺为何出现此处,自西北方向而来? 原因也很简单。前时得了秦敬嗣军报,言说李世民已大败薛仁杲后,李善道以此判断,李家父子底下来,必会趁自己与李密鏖战之际,重打河东,故已遣罗艺、高开道率步骑五千,潜入河内县。却乃两手准备,首先防备李密再对河阳三城下手,其次河东有急,便为奇兵支援。 话到此处,须当多说一句,何谓“首先防备李密再对河阳三城下手”? 要说张亮,其人在军略方面,郑颋对他的评价,实不为错,他不以军略见长。原本时空中,已入唐后,贞观十八年,李世民征讨高句丽,张亮被任为沧海道行军大总管,管率舟师,自东莱渡海,结果在建安,即今辽宁营口城下,营寨尚未筑成,士卒多樵牧,被高句丽军偷袭劫营,张亮无计策,踞胡床,直视而无所言。将士见之,反以亮为有胆气。其副总管张金树等乃鸣鼓令士众击贼,破之。李世民就此事,知其无将帅材而不之责。军略上不为长,然在情报搜集工作上,张亮却有其长,乃他对屈突通、薛世雄,包括李靖之能的判断,倒是颇为准确。尤其李靖,李靖的确是在从济阴郡回师到白马后,即向李善道提出,在东线战场陷入僵持后,李密因为急於求战,存在很大的可能性,他会再次选择河阳三城为突破口。 故而李善道未雨绸缪,——当时他就已将罗艺、高开道及其部曲,潜调到了河内县城,原本是接着就要北入河东,再次仍将他两将归入刘黑闼节制,而便又下军令,令他两将暂先在河内隐驻。攻略河东之时,罗艺、高开道都从属於刘黑闼,但在打宇文化及时候,因河东南部彼时已经粗安,宇文化及又势大,乃李善道将他两将,与其余诸将同率还河北。 以上种种,却也不需多说。 只说罗、高二将奉令隐忍待机,直至现下方才猛然杀出! 他两将带到河内的部曲共计五千,其内骑兵千余,而下这千余之骑,尽被两将带来。 只观骑兵人数,才只千余,似是不多。 却有两点关键,此千余骑,皆罗艺、高开道本有旧部中之精选,悉是幽燕突骑,百战锐士,此其一;攻河阳北城竟日的李士才、常何两部多为步卒,且也无非万众,此际大都又分散於城北、城东攻城,系是措手不及,此其二。 由乃,此千余骑一现身西北,登如前所述,城东、城北之常何、李士才两部便俱大乱。 前锋的数百汉骑中,高开道一马当先,厉声喝令左右冲杀。 其身旁一员年轻骁将应声叫道:“阿耶且观孩儿为阿耶取李士才狗头!”这将二十多岁年纪,身披明光铠,形貌魁梧,胯下骏马,臂挟长槊,腰悬横刀,鞍边挂着弓箭、铁锏,却便是刚所提及的张金树也。高开道蓄养了养子数百,这张金树是其养子中武勇最为卓越者。 便引精骑十余,张金树打马一鞭,越过高开道,此际距离城北的李士才部,已不过两三里地远,倏忽即至。后边的高开道等只听得张金树一边挟槊冲阵,径杀向李士才的中军主阵,一边高呼大叫:“大汉右屯卫高公、右侯卫罗公到也,尔辈不闻威名乎?速弃械降之,可免一死!”呼声间,十余骑已撞入李士才仓促调上、作为阻击的百十骑兵中。 张金树长槊探出,刺穿一名魏骑的胸膛,顺势一挑,将人甩落马下,尸体砸在泥泞地里,溅起一片血污;身后诸骑亦个个悍勇,槊刺刀砍,魏骑本是仓促集结,毫无斗志,不过片刻便死伤小半,余者掉马奔逃,兵器都丢掉了,有的慌不择路,自相碰撞。 冲破魏骑阻拦,张金树等奋勇继进,又杀入数百匆忙结阵的李部步兵之中。这数百魏兵是临时从后调来的驻兵,阵型未成。被他们仗着马速冲击,盾阵崩裂,长矛折断,顿如波开浪裂,死伤狼藉!数百魏卒,有的弃盾逃跑,有的跪地求饶,地上满是散落的兵器、铠甲与尸体。 到此刻,距离李士才中军已经不远。 发现汉骑的时间太短促,张金树等冲锋的速度又太快,李士才的中军,原本是面向南边的河阳北城,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没空转向张金树等杀来的西边列阵,这会儿阵型尚未结成。前线攻城的两千多魏兵见汉骑杀来,又正在惊恐万状地向后奔逃,冲撞李士才的中军阵地。 李士才的中军早乱成了一锅粥。有的兵士被挤倒在地,转眼被踩踏得没了声息;有的只顾着逃跑,连腰间的干粮袋掉了都浑然不觉。由是,张金树等虽只十余骑,居然势不可挡,冲着李士才中军阵中的将旗,杀奔而向!长槊所到之处,魏兵尽皆避让,无人敢挡! 高开道所率的前锋汉骑也已杀到,将士们或挟长槊,或持横刀,高声呼喝着“降者免死”,分作数队,如利刃般齐头勇进,亦是杀入李士才中军侧翼,纵马冲撞,槊刀并举,将其中军切割、撕裂成了数段。马蹄踏碎泥泞,长槊刺杀、刀光闪烁间,血雾喷涌。 紧接着,大地轰鸣,罗艺亲统的主力汉骑洪流般席卷而至。其骑一部随高开道等,自西侧再次冲入已被高开道搅乱的李士才军侧翼,进一步扩大突破口,制造更大的混乱;另一部则由罗艺亲率,绕过李阵侧翼,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插李士才中军背后,完成了对李阵的包围。 两面汉将大旗,一西一北,遥相呼应,在李阵中搅动驰突,交相挥映,大肆砍杀。更兼王君廓所率之从北门杀出的汉军步骑,一边砍杀逃兵,一边猛攻打李士才中军前阵。至此,李士才部腹背受敌,三面遭击。军心士气崩溃,士卒再无战意,争相逃命,或丢了兵器跪地投降,或互相践踏,以至为了争夺逃生之路拔刀相向,整个中军阵沦为一片混乱的修罗场。 李士才已从望楼奔下,眼见此情,知已无力回天,便在百余亲骑死护下,仓皇向东逃窜。 他拍马疾行,大叫不断:“常何何在!常何救俺!”身后的喊杀声、惨叫声越来越远,可他顾不上回头,只盼着能与常何会合,再图脱身。 …… 城东方向,常何得报汉骑来袭,有心望救李士才,奈何东城门杀出的汉军步骑,攻势迅猛,怎会给他机会?其部亦已溃乱,勉力支撑,已是左支右绌。 他在望楼上远眺,见李士才败兵如潮水般涌来,心知大势已去,不敢再恋战,当机立断,便急令一部兵马断后,自率收拢的部队向东撤退,并派数十骑前去接应李士才。 战场彻底失控。 城北、城东皆成汉军的屠场。 合计数千的汉军步骑,在高开道、罗艺、王君廓等将率领下,尽情乱杀溃逃的魏兵。 混乱中,王憨子随在溃兵里盲目奔跑,他心中充满对张武之死的悲痛与对死亡的恐惧,忽听身后蹄声如雷,惊回首,是一队汉骑追上,一支长槊从侧面刺来。 他甚至没看清来人是谁,便被槊尖刺穿胸膛,栽倒在地,张武战死的场景再次闪过脑中,眼前最后的景象是灰暗的天空和无数奔逃的脚步。张武分给他的半块干粮,从他怀中滑落,滚进血污里。刺死他的是个汉军校尉,他丝毫未有多看王憨子一眼,催马继续追击。对这校尉而言,这不过是乱战中又一个普通的敌兵,却不知这是一个少年在乱世中的最后一抹痕迹。 …… 黄河对岸,单雄信遥望北岸惨状,骇然失色。 此际他方才完全明白,河阳外城守军之所以坚守不出,非是不能,果如他隐忧,而是另有图谋!他立身高高的望楼上,望着北岸烟尘弥漫,隔着黄河传来的喊杀声下,汉骑如虎逐羊也似地追杀魏军,李士才部溃不成军,常何部也在城东出城汉兵的冲击下节节败退,神色震恐。 “大将军!对岸兵败了!我军要不要相助?”身旁一将急声说道,“我军若猛攻河阳外城,或许能迫使黄君汉、王君廓分兵,为李将军、常将军争取撤退时间!” 单雄信回顾,望向望楼下的本部兵马,眼中闪过一点挣扎,终是摇头,说道:“纵是猛攻,焉能迫黄君汉、王君廓回救?况李士才、常何既败,汉军必会趁胜转攻我军。当下之计,该当立即撤围!”因为向李密跪地求饶,他的名声已坏,而今他麾下的这万数部曲,已是他唯一可依仗的力量,若再折损,将会失去在李密帐下立足的根本。他不能冒险。遂乃为保存实力,他即就下令,停止攻城,全军向南撤退,对北岸苦战的同袍却是见死不救。 …… 李士才被常何派出的骑兵接下,他与常何在逃向东边的乱军中,得以会合。 两人皆狼狈不堪,盔歪甲斜,不及多说,只顾沿黄河西岸纵马狂逃。 从午后直逃到天色渐晚,逃出了数十里地,暮风凄冷,甲胄上的血污冻成了冰碴,战马也气喘吁吁,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身后杀声渐远,但两人惊魂未定。 “再前三二十里,便是温县渡口。快!渡过河去便安全了!”常何气喘吁吁,不断催促。 李士才满面烟尘,心惊胆落,说道:“常公,你说,渡口会不会有汉军截击?” “顾不得许多了!渡口若还在我军手中,你我便有生机!”常何回头看向李士才,说道,瞧见李士才身边随从的诸将、从吏,忽然想起一人,问道,“邴元真何在?谁见邴书记了?” 众人面面相觑,皆摇头不知。 乱军之中,谁还顾得上一个文人书记? 两人苦笑,此时自身难保,也只能将邴元真的命运抛之脑后了。 便带着残兵败将,暮色里,接着东走,残阳如血,寒风如刀,吹在脸上生疼。勉强复而逃出十余里,人困马乏,眼见距温县渡口只剩二十余里,众人心中刚生出一丝侥幸,蓦地前方鼓声大作,号角震天!又一支汉军骑兵自道旁丘陵后杀出,截断了他们的去路! 当先亦两杆大旗,一为“汉”,一为“左备身将军李”,却是汉将李君羡! 李君羡这部汉骑虽仅三四百骑,然养精蓄锐,杀气腾腾。 李士才、常何部下仅剩的一两千败兵早成惊弓之鸟,怎有半点战意?发一声喊,这一两千败兵就四散哄逃!李君羡原是李密部将,后在李密杀了翟让,李善道与李密决裂之时,他适在河北,因乃降附了李善道。李士才、常何与他俱是相识,知其勇悍。 便李士才拨马欲逃,岂知李君羡催马已是杀到。长槊刺来,李士才非以勇武见长,不是对手,差点便被刺中。亏得常何赶到,架住李君羡的槊,将他救下。两人唤他小名,同声大呼:“五娘子,忘乎旧日之情?”李君羡长槊再刺,叫道:“旧虽有情,今朝各为其主!” 李君羡所部骑,打着尖锐的唿哨,战马奔踏,箭矢如雨,长槊似林,奔涌杀到。 常何护着李士才,奋力抵住李君羡,不敢耽搁,丢下大部分步骑,在三二十亲骑的掩护下,突围逃窜。残阳如血,远处丘陵起伏,李君羡部骑砍瓜切菜,将散逃的魏军残兵杀得七零八落。两人回头望去,只见己方兵士或降或死。李君羡被他两人亲兵缠住,一时追之不得。 连遭汉骑两次伏袭,上万步骑损失殆尽,两人失魂落魄,策马狂奔,跌跌撞撞,逃向渡口。 此时天色已晚,寒风卷起尘土。 常何面色惨然,心如绞痛,说道:“难怪王君廓只守不出,他是在疲我师、耗我力,待我疲惫不堪、师老兵疲,等援军合围!我军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汉军的圈套!” 甚么李密奇谋,搞了半天,是堕入汉军彀中! 李士才无话可说,拍马奔逃罢了。 夜色渐至,寒风愈烈。 一行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地终於逃至温县渡口附近。 遥望渡口营寨,灯火通明,遣了数骑往探,回报打的仍是魏旗。李士才、常何绝处逢生,不禁狂喜,催动仅存的力气向营寨奔去。却尚未接近营寨,以为得救之时,黑漆漆的道边,骤然火把大举,鼓声号角再次响起!百余汉骑分别杀出,营中也冲出一队汉骑! 将他们这二三十人团团围住! 一员大将跃骑而出,横槊立马,姿态雄豪,於火把映照下威风凛凛,声如洪钟,震动四野:“大汉苏定方在此!李士才、常何,尔等已陷重围,插翅难逃,还不下马受降!” 李士才与常何如遭雷击,抬头望去,只见再是两面大旗,一仍为“汉”,一为“右骁卫将军苏”,在火光照耀下猎猎飞舞,透出不可一世的威严气势! 两人面色惨白,浑身冰凉,残存的力气仿佛也被抽干,绝望地对视一眼,长槊几乎脱手坠地。 第二十二章 擒孟斩秦精骑追 太康城外,粮营被烧的余烟裹着焦糊味,在寒风里打着旋儿飘向天际,无力地飘散。 城东孟让本部与城北黑社等部的营盘处,败退下来的魏军士卒垂头丧气,队形散乱,伤兵的呻吟声与军官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一派颓败景象。 望楼之上,孟让望着这片狼藉,面色灰败,,指节因用力攥着栏杆而发白。 秦琼刚登上望楼复命,甲胄上尽染血迹,一眼看见孟让这幅模样,便知他已有决断。 果然,孟让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几分惨然,说道:“叔宝,若非将军神勇,击退高丑奴突袭,方才我军恐已一败涂地。可即便如此,谯县之失已让士气大落,如今粮营又被烧毁,这太康……,怕是也打不下去了。”他顿了顿,语气转为询问,“将军之意若何?” 却这秦琼,要论出身,虽是官军,孟让、李密都是义军,像是隔了一层;要论官职,他现只是内军骠骑将军,更比不上孟让齐郡公、行军总管的尊贵,可较之与李密亲近,孟让却不如他,他乃李密亲信爱将。孟让故虽为此战主将,在是战、是撤这块儿,却不能忽视秦琼意见。 然秦琼非是逾越之人,知自己身份,虽得李密亲信,不是领兵主将,李密只将他做一战将看待而已,且眼下形势,孟让所言也对,这场仗是没法再打了。 他便躬身叉手,恭谨说道:“末将两次与高丑奴交手,皆未能将其擒斩,致其屡屡逞凶,此末将之过。大军行止,系总管之责,末将岂敢妄议?唯听总管号令。” 说罢,他望向东北方仍在冒烟的粮营,又扫过城东、城南散乱还营的兵士,最后目光落在太康城头,高延霸这面“左武卫大将军高”的大旗在风中招展,像一把尖刀刺在眼里。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道:“只是若要撤军,需防高丑奴获悉追击。我军如今军心涣散,人无斗志,一旦被他追上,后果不堪设想。如何撤退,还需总管仔细考量,万全方可。” 一旁的赵佗连忙附和,说道:“秦将军所言极是!如若撤退,部署务必周密。” 孟让点了点头,说道:“正该如此。且先还营,召诸将共议。” 下了望楼,众人回到中军大帐。 等了多时,黑社、房献伯、周君德、杨仲达、田瓒等将领才应召而来。 寒风拍打帐篷,诸将脸色各异。 想起昨日还逼迫诸将进战,今日却要主动提出撤兵,孟让只觉颜面无光,可形势逼人,不得不开口,强打精神,说道:“粮营被毁,士气低迷,太康已难攻克。俺意,只有及早撤军。” 诸将听闻,心中顿皆大喜,却不敢表露,皆恭敬应道:“谨遵总管将令!” 孟让接着说道:“为防高丑奴追袭,明日各部仍须佯攻一日,掩人耳目。入夜之后,各部依次悄然拔营,人衔枚,马裹蹄,先行撤往宛丘集结,以待魏公进一步指令。” 听到并非直接各回本郡,而是要先撤至宛丘,诸将眼中刚燃起的亮光又黯淡下去,但也都明白,分散撤退,更为危险,便也无人提出异议,又是参差不齐,应道:“谨从总管令。” “此外……。”孟让目光扫过诸将,说道,“尚需一军断后。不知哪位将军愿担此重任?” 帐内顿时一片死寂,诸将都低下头来,不与孟让对视,没人应声。 谁人不知,断后是苦差事,弄不好就得把命丢在这里。 孟让见无人应答,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名,看了一圈,选了赵佗,令道:“赵郡守所部皆淮阳人也,熟悉地形,便劳烦赵郡守率部断后,如何?” 赵佗心中叫苦不迭,暗骂不已,却不得不站起身,拱手领命:“遵令!” 接下来,孟让又详细安排了伤员转运、粮秣携带、撤退序列等具体事宜,直至夜深。 …… 次日,魏军各部照旧攻城。 只是攻势疲软,兵士们多是应付了事。 天色一黑,城南、城东各营便早早熄了灯火。士卒们收拾行装,带上必要的辎重,又分出人手,尽可能地从残破的粮营中抢救出些许粮食。待到二更时分,数万大军依照孟让的既定安排,依次开出营垒,没有打火把,只有冰冷的月光和呼啸的北风相伴,沿着南下的道路撤退。 孟让部与秦琼部的兵马最先撤退,走在最前。 行出数里,孟让忍不住回首北望。如墨的夜色下,身后的撤退人马,黑影幢幢,缓缓移动,而远处的太康城头灯火通明,就像一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的背影。 他心中既充满了挫败,又是不安,只望高延霸未有发现他们的撤退,部队能快点撤到宛丘! …… 太康城,东城头。 几个吊篮从城下拽上,里面坐着的斥候刚落地,便飞奔向东城楼。 高延霸正在此处。 见到高延霸,这几个斥候异口同声,齐声大叫:“大将军,孟老狗撤兵了!” 却原来是昨日一败,今日孟让部虽还攻城,攻势懈怠,并且对城外的封锁也形同虚设,故此高延霸早遣了斥候到城外,探查孟让部动向。 高延霸闻报,一拍案几,震得盛参汤的碗乱跳,纵声大笑,粗口骂道:“入他娘!老子料事如神,如老子所料,孟让这贼厮打不下去,要夹着尾巴逃走了!想溜?没恁般容易!”他霍然起身,喝问身旁摩拳擦掌的诸将,“成公浑!黄蛮奴!任恶头!都准备好了么?” “回大将军!早憋足了劲,只等大将军令下!”诸将轰然应答,战意高昂。 “还等个鸟!”高延霸大手一挥,“点起兵马,随老子出城追也!” 下到东城门,通亮的火把将街道照得如同白昼。 数百骑兵、千余精卒俱皆静悄悄的,整齐坐在地上,没有一丝喧哗,已做好出击之备。 高延霸翻身上吗,举槊喝道:“孟老狗逃了,跟老子去追。谁若擒杀的孟老狗者,大王何吝赏赐!若擒杀的秦老狗,替李三郎报仇,入他娘,大王赏赐以外,老子再赏百金!” “擒杀孟让!斩了秦琼!”数百精骑、千余锐卒齐齐起身,同声大呼,声震夜空。 类似的场景也在南城门内上演,从南城门出击之部,主将是崔德之。 东、南两面城门洞开。 两支追兵,举着火把冲出,向着冬夜下南遁的魏军追赶过去! …… 高延霸的反应速度太快。 孟让麾下的诸部兵马本就是各路拼凑而来,平日里便人心不齐,此际撤退,更是乱作一团,号令不畅。昨晚安排的撤退次序,在实际执行中乱成一团。有的营头怕落在后头被打,抢着先撤;有的营头动作迟缓,还在收拾辎重,整个撤退的队伍拖拖拉拉,毫无章法。 当高延霸率军杀出时,许多魏军部队甚至还未完全离开营区。 奉命断后的赵佗,刚将本部兵马在预设的阻击阵地,营南十余里外之处展开,便惊骇地望到太康城方向,两部汉军如似两条火蛇,席卷而出,并且迅速分兵,分出了部分步骑朝着尚未撤出的魏军杀去。喊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赵佗魂飞魄散,怎还顾得上断后之责?立即下令:“快!撤退!向南撤!”他的部队原即心惊胆战,见状更是毫无战意,掉头就跑。 赵佗回头望去,出城追来的汉骑,已然追上了后边的撤退魏军,如狼入羊群,肆意追杀。魏军没打火把,惶急下,不能辨路,被杀得落花流水,惨叫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赵佗愈加慌张,鞭马奔逃。 然而没逃出多远,身后传来马蹄声。是汉骑的前锋追了上来。虽没打将旗,可当先之将,瞧其体魄雄健,就知定是高延霸。高延霸自入淮阳,连破魏军,前日又出城进袭,其之勇猛,赵佗早是知道,吓得魂不附体,自己的部曲都顾不上了,只顾打马狂奔。 但高延霸马快槊急,转眼追至身后,大喝一声:“何处走!” 长槊刺出,正中赵佗后心,将其挑落马下。 高延霸勒马兜转,厉声喝问:“孟老狗、秦老狗何在?” 赵佗倒在冰冷的地上,口吐鲜血,挣扎求饶:“将军饶命!小人赵佗,愿献宛丘城。” 高延霸嗤笑一声:“呸!宛丘已是老子囊中之物,何须尔等鼠辈再献!”纵马继续前冲。 身后亲骑,手起刀落,斩下赵佗首级。 只闻得高延霸一路追击,一路如同滚雷般大喝:“孟让老狗!秦琼鼠辈!你家高老公来也,滚过来受死!” 这吼声在夜空中回荡,震慑着每一个逃亡的魏军士卒。 途中,一个魏军的骠骑将军被他刺落马下,惊恐地指着前方,叫道:“狗、狗鼠,已、已往宛丘去了。” …… 前方十余里外,孟让与秦琼正率领着本部兵马南撤。 忽闻后方杀声震天,两人回头望去。 漆黑的原野上,无数火把如流星般疾驰而来,凡是经过的地方,唿哨、惨呼不绝於耳。 孟让登时面如土色,颤声说道:“追、追来了!” 秦琼挟紧长槊,艺高人胆大,却是不慌,沉声说道:“总管先行,末将留下断后!” 话音未落,前军突然大起骚动,一员裨将惊恐地指向前方:“骑兵!前边也有骑兵!”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又一队火把出现在前方夜色中,急奔逼近。这是何人之部?众人都顾不上猜测了。孟让说道:“有劳将军!”却是打马就往侧方去走。 却又怎走得掉,对面这队骑已杀到近前。 当先数将高声大呼:“大汉左御卫大将军高公在此,孟让何在,还不下马速降!” 第二十三章 药师策献以雍饵 正面杀来之骑,乃是高曦麾下骁将李破虏、独孤曷所率。 原来高曦南下淮阳时,念及孟让有可能不会轻易的放黑社等还郡,出於对太康安危的考虑,特分遣精骑千余前来策应高延霸,以备不时之需,此刻恰好截住了孟让与秦琼。 眼见前路被堵,孟让惊得面无人色,双手死死攥着缰绳,叫道:“叔宝,这可如何是好?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秦琼眼觑来敌,不慌不忙,摘下酒囊,喂了忽雷驳几口烈酒,长槊横在身前,沉声说道:“总管勿忧,末将护你突围!” 见得来骑已近,他挺槊跃马,直取当先之将。这当先之将,李破虏也。他挥槊格挡,“铛”的一声,火星四溅。秦琼臂力惊人,震得李破虏虎口发麻。紧接着,秦琼反手一槊,刺向李破虏面门。李破虏慌忙躲闪,头盔却被槊尖扫落,头发散乱,吓得拨马便退。独孤曷见状,率骑从侧面夹击,秦琼毫无惧色,长槊翻飞,左挑右刺,汉骑虽多,无一人能近他身。 秦琼志在护卫孟让突围,并不恋战,击退李破虏等众多汉骑,便掩护着孟让向侧翼冲突。 已知是孟让、秦琼,李破虏等岂会甘心?率众在后紧追,高声招降,或叫道:“秦叔宝!尔已中俺家大将军之计,陷入重围,插翅难逃!尚不速降,更待何时?”或叫道:“李密背信弃义,反复之徒,败相已露,汉王求贤若渴,将军当世豪杰,何不归义,不失王侯之封!” 夜风之中,秦琼猛地勒住战马,弯弓搭箭,回身连射,箭无虚发,射翻数名追骑。 他横槊立马,瞋目怒叱,喝道:“秦某受魏公厚恩,唯知以死相报!尔等鼠辈,休要鼓噪,若敢追时,且尽管放马过来!”声如雷霆,竟惊得李破虏等人坐骑人立而起,逡巡不敢前。 恰此时,秦琼部下的内卫骠骑精锐纷纷赶到,护住主将。 李破虏、独孤曷等急忙安抚坐骑,相顾失色,皆叹:“真虎将也!” 没人再敢前追,只得任由秦琼引骑,向着孟让逃走的方向疾驰而去。 叹息过后,李破虏、独孤曷等遂引骑而进,转攻失去主将协调的孟让部溃兵,势如破竹。孟让等部兵马溃不成军,哭喊声、求饶声处处皆是。 杀至数里外,忽闻前方传来滚雷似的呼声:“高老公来也!”一声接着不声不断。众人看去,见一队汉骑觉着火把,从北边卷来,为首将领血染征袍,提着两根铁鞭,正是高延霸! “高公!”李破虏、独孤曷皆高曦昔在府兵时的袍泽,是高曦的心腹大将,高延霸与他两人俱相识,两队人马会合,两将催马上前相见。 高延霸不及寒暄,也不及问他两人为何在此,急声问道:“孟老狗、秦老狗何在?” 两将愧然答道:“秦琼骁勇难当,末将等未能拦住,已被他护着孟让走脱。” 高延霸气恼,拍了下马鞍,怒道:“入他贼娘,怎能被他两狗走脱?传令下去,随俺追击!今日纵是杀尽孟让部,擒不到孟、秦二狗,也算不得全功!”催马向前,其部汉骑紧随其后。 便诸骑向南猛追,沿途砍杀溃兵无数。 夜色深深,高延霸又追出十余里,遥见前方烟尘,知是孟让、秦琼,却只回顾左右,才发觉身边只剩下了十余骑跟从,其余骑兵皆被逃兵缠住,没能跟上。 他不禁想起秦琼的勇武,暗忖:“秦琼这贼厮,万军辟易,又有他的内军骠骑相从,俺们这几人追上去,怕不是送死?”虽恨得牙痒痒,却也惜命,不愿莽撞,便就悻悻地勒住马,恨恨说道,“便宜了这两个狗贼。罢了!先回去收拾残兵,权暂出一下老子这口恶气!” 乃转而折返,继续扫荡溃散的魏军。 天色渐明,阳光洒在战场,放眼望去,原野之上尽是驰骋的汉军骑兵,追杀着孟让、赵佗、房献伯、黑社、周君德等各部溃兵,场面浩大壮观。魏卒或降或死,尸横遍地。 高延霸勒马於一处高坡,望此大胜景象,抚摸着虬髯,志得意满,哈哈大笑。他想起李善道与他讲过的关羽威震华夏的故事,便对从骑矜持问道:“诸公,本老公今日大破孟让,算不算‘威震华夏’?” 从骑连忙奉承,俱皆说道:“此战过后,大将军威名必传遍天下,自是华夏威震!” 高延霸听得心花怒放,笑声响彻整个战场。 …… 追杀持续了一夜半日,汉军人马俱疲,方才凯旋回太康。 检点战果,共杀伤魏军数千,但因出城追击的多是骑兵,俘获不多,仅千余。黑社、周君德被阵斩,杨仲达被生擒。汉军自身伤亡仅百余人。确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高延霸回到太康县寺,意气风发,连许敬宗的阿谀都顾不上听了,就一叠声催促从吏铺纸磨墨,却是要亲给李善道写捷报奏疏。他识字不多,字迹歪歪扭扭,然正襟危坐,捉笔在手,写得极为认真:“大王钧鉴:小奴赖大王洪福,大破孟让贼众!烧其粮营,杀黑社、周君德等贼将,擒杨仲达,斩获数千,己方伤亡百数。唯孟让、秦琼被其逃脱,小奴无能,还望大王恕罪!”字里行间,看似谦虚,实则难掩先前一败之后,於今得以扬眉吐气的得意。 写完捷报,他又另修一书与高曦,言辞恳切:“沐阳老兄,俺此大破孟老狗,多赖老兄袭破谯县,又遣李破虏、独孤曷来助。捷报已呈大王,你我联手,必能再为大王立下大功!”随后传令,将昨晚斩获的三成,分给李破虏、独孤曷等将,以表对高曦的感谢。 …… 两日后,捷报送达白马。 刚已得黄君汉、王君廓等的河阳捷报,李善道正与诸臣在郡府议事,复得此捷报,览毕,越发欢喜,便摸着颔下短髭,笑与诸人说道:“丑奴这厮,大破孟让,却还向老子请罪。这幅嘴脸,着实欠骂!”说着欠骂,当然不会真的骂他,就下令,命给高延霸下旨,嘉奖其功,并令他打扫完战场后,不要急於进围宛丘,先在太康休整部曲,等候指令。 屈突通、薛世雄、李靖、李善仁、侯友怀等皆在堂中,纷纷上前道贺:“恭喜大王!河阳、太康两战皆胜,李密已是强弩之末!”帐中一片欢欣。 李善仁趁热打铁,再度提出了在获河阳捷报后,他就提出的建议,进言说道:“阿弟,河阳大胜,太康又捷,魏军必为之震恐!俺以为,我军士气正盛,当下或已到大举反击之时?” 上次李善仁提出此议时,李善道就没同意,这次仍是未有接受,原因也还是上次说的缘故,他摇了摇头,说道:“两战虽胜,然李密屯於管城之主力步骑,犹有数万之众,皆是能战之兵。阿兄,此时言全面反攻,尚嫌过早。” 李善仁便又说道:“阿弟,纵然管城不易急图,然太康既胜,孟让即便逃回宛丘后,收拢残兵,其部也定是士气低落,难以为继。则雍丘之围,是否可以解了?” 李善道沉吟片刻,看向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等,问道:“公等之意如何?” 屈突通思忖了下,回答说道:“大王,臣以为,大王所言甚是,於今我军东、西两翼大胜,虽已占尽优势,与魏军对峙的形势,已然逆转,但李密主力犹存,故愈是如此,当下愈更应沉住气,以等待最佳战机。至於雍丘,臣愚以为,解围有利有弊。” 李善仁问道:“屈突公,弊在何处?” 屈突通分析说道:“若是解围,我军就可全线紧逼白马,此解围之利也;然雍丘地形不利我军,若遣大军前往解围,亦可能陷入与李密之僵持,又或不慎,乃至败绩,此解围之弊也。” 李善仁细思之下,觉其言有理,就不再多说。 李靖稍待片刻,见薛世雄没有发表意见的意思,因即接口,补充屈突通的意见,说道:“大王,若解围雍丘,臣以为,屈突公所言之外,还有一个不利。” 李善道顿时打起精神,虚心问道:“药师,什么不利?” “大王,太康、河阳两翼,李密已接连受挫,若雍丘之围,再我军解之,李密便外围尽失,只存荥阳可以据守。届时,他或感绝望,恐便会生退守兴洛仓之念。而又一旦被其主力缩回兴洛,据险而守,局面就复杂了,不易於我军将其一战尽歼,迁延日久,也许反生变数。 “既然如此,臣愚见,何不如暂留雍丘之围不解?一则给李密个盼头,使他犹豫是否撤兵;二则陈大将军、杨善会守城得力,刘兰成援军已至汴水北岸,王伯当虽督军攻城甚急,雍丘尚无事先无虞,正可借此坚城,继续消耗李密的兵力、士气。” 李靖之见,较之屈突通所见更为深远。 李善道闻言,抚掌笑道:“药师之见,正与我同!” 某种程度来说,用后世的话讲,这其实就是战略定力。局部战场获胜的情况下,仍然保持冷静的判断,不冒进不妄动,耐心以待更好的战机,方是当下之上策。 李靖的建议,诸人皆服,又见李善道已经做出决定,诸人就此就暂不多议了。 侯友怀这时起身,叉手行礼,提出了个新的建议,说道:“大王,李密连败,军心惶惑。若不解围有利,雍丘固可先不解围,然却可否借此两胜之威,加大谣言散播,以更动摇其军心?” 李善道问道:“卿有何计?” “大王,此前所散播的谣言,多言王世充将回师洛阳,攻兴洛仓。臣愚见,现下是否可加上一条,称因魏军连遭惨败,单雄信、徐世绩等大将已心生异志,暗通我方?” 帐内登时安静下来。 单雄信倒也罢了,徐世绩众人谁不知晓,是李善道的小舅子?此计颇为敏感。而侯友怀,当然也并非不知徐世绩是李善道的小舅子,仍然提出这个建议,委实是出於忠心。 诸人视线皆聚焦李善道身上。 李善道笑道:“卿之此策,欲陷我於不义乎?昔年我上瓦岗,多赖懋功之情义。今岂可反以离间之计害之?李密本性猜忌,若此谣传开,必致懋功於险地!虽或有助於我,我不为也!” 话语斩钉截铁,尽显重情重义之风。 然而随即,他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散布单雄信等将有异心之谣言,倒可一试。” 昔日在瓦岗,与单雄信的关系也不错。可随着后来单雄信向李密跪地求饶,忠节尽失,又黄君汉数去信与他,劝降招揽,他皆不应。李善道对单雄信,却已是没甚不好利用他的顾忌了。 略作思忖,他即下令,说道:“传令旨,授邴元真故县公,常何河内县公,李士才长平县公。” 要论战果,河阳这一战的战果,比太康这一战更大,因为夹击、追击的汉军步骑,比高延霸带出去追击的骑兵多,并且还有黄河为阻,故而常何、李士才皆被擒获;邴元真失陷於乱军之中,主动表明了身份。他们三个和河阳此战擒获到的魏军校尉以上的军吏,现都被关押在河阳。李善道尚未对他们进行处置。这个时候,下达这样的令旨,不言而喻,自是为配合“单雄信等已有降意”之谣言,亦向魏军将士示以怀柔,表明李善道宽仁,只要归顺,不吝封赏。 邴元真投奔瓦岗前,在故县任过小吏;常何家虽在浚仪,然其祖上本是河内人;李士才是长平人。这则是为何授他三人这三个爵位的缘故。 令旨当日颁布,大张旗鼓,消息很快传至管城李密处。 …… 李士才、常何、邴元真连李善道的面都还没见着,他三人实际上还没投降。 但李密等人对此自是不知。 消息到时,河阳、太康惨败的军报,李密已经接到,在与郑颋、祖君彦、裴仁基等就此计议。 闻知此讯,郑颋、祖君彦等皆是恼怒。 尤其祖君彦,他年纪不小了,可却是一个士为知己者死的刚烈之士,当场拍案而起,斥骂三人,怒道:“李士才、常何、邴元真深受明公厚恩,安敢如此不忠不义,真小人也!” 正众人激愤之时,一人起身,恭敬行礼,说道:“敢请明公、诸公且息怒。明公,臣之愚见,邴元真系瓦岗故人,或有可能叛降,然李士才、常何二位将军,皆忠义之士,岂会轻附李善道?此中必有蹊跷,恐是李善道奸计,意在乱我军心,二人实则未降也未可知。” 诸人看之,说话之人是张亮。 却前日河阳兵败的消息传到管城后,郑颋想起了张亮曾经反对李密派李士才、常何、邴元真偷渡奇袭河阳北城,就将此事告诉了李密。要说这李密,确有人主之姿,闻得后,虽有脸面有失之感,但还是立即就将张亮擢迁,让他也参与军机。由是,有了张亮的今日参会。 李密此际,心里其实正在打鼓,惊疑不定。 邴元真投降,他相信,但李士才、常何,到底是不是真的投降了李善道,他期望不是,可他也不敢确定。听了张亮此言,算是有了台阶,他便忙应声说道:“参军所言甚是。李士才、常何,我素知之,忠贞士也,纵然兵败被擒,也断不会负我。此必李善道动摇我军心之计!”唤帐下吏进来,下令说道,“传我令旨,遍告三军,使三军将士尽知此事,勿为李善道所欺。” 言毕,他踌躇起身,负手於堂中踱步,眉宇间深锁着忧虑。 众人视线随之移动,察觉出他的心神不宁,都不敢言语。 张亮心中一动,已然猜出李密当前真正所思所虑为何。 到管城以后,先欲行声东击西之计,遣秦琼往助孟让,以歼高延霸;继又欲行偷渡奇袭之策,以取河阳。结果没有料到,两计皆未得成,反是短短的时日内,接连惨败,谣言四起,军心动摇。这太康、河阳两场败仗之后,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是继续与李善道对峙管城、白马,还是早谋退路?李密看似镇定的步伐下,隐藏的是深深的焦虑与难以决断的彷徨。 第二十四章 懋功忠表赠衣辱 张亮既然猜出李密心中思虑,犹豫片刻,起身行礼,说道:“明公,臣有一议,敢冒死进言。” 李密停下脚步,示意他说。 张亮就大胆进言,说道:“明公,而今河阳、太康两败,我军已失先机。兼之谣言四起,军心浮动。李善道绝非易与之辈,今其复士气正盛,我军若再顿兵管城,与之对峙,臣恐已是胜算渺茫,且危如累卵。故臣斗胆建议,当下宜当机立断,不如暂弃与他一战决胜负之念,而将主力先撤回兴洛仓。一面裁汰老弱,补充军械,重整战力;一面澄清流言,安抚士卒。然后,先图解决王世充之患,待洛阳稳固,号令统一,再北上与李善道争锋不迟!” “荒谬!”话音未落,祖君彦奋然起身,声色俱厉,却是坚决反对张亮之议,说道,“大王,张亮之议,断不可取!今我军虽河阳、太康两战失利,小挫耳。我军主力犹存!岂可轻言撤兵兴洛?若就此撤回,不虑军心将会愈加低沉?且此举,无异於将山东、河南千里之地,拱手让与李善道!彼已据河北,若再得山东、河南,其势大成,将不可制矣!” 张亮争辩说道:“明公,祖公所忧,未免过虑。李善道纵因此而一时占据山东、河南,短日内根基却必然不稳,难以尽服人心。如此,只要明公将洛阳完全掌控在手,握朝廷之大义,持兴洛仓之粟,养我军之锐,待时机成熟,大军再北上之日,山东、河东豪杰定会争相响应。” “无稽之谈!”祖君彦冷笑说道,“正如你言,李善道岂是等闲之辈?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诸辈已降李善道,苗海潮诸辈也已向其输诚,所以山东、河南尚未为他尽得,实因明公今亲在管城之故也。我主力一旦撤回兴洛仓,彼必乘虚而入,席卷而据之,至时其势已成,我军再欲图之,难矣!此其一。再则,我主力精锐未损,若便就此竟撤回兴洛,亦将大有损於明公威望。纵欲借此先图王世充、掌控洛阳,只怕亦是难矣!张亮书生,误国之论!” 李密问道:“公何意也?” 祖君彦说道:“明公,臣愚见,当下之要,在於进取!雍丘目前仍在我重围之中,孟让收拢败兵,在淮阳仍可牵制二高。时下应加强对雍丘的攻势,只要攻克雍丘,局面必可逆转!” 张亮毕竟新进之臣,见祖君彦态度坚决,不敢与他强争,遂不再多言,垂首退下。 李密背着手,在堂中又踱了几步,问郑颋:“长史之意若何?” 郑颋捻着胡须,沉吟说道:“祖公与参军所言,皆有其理。臣以为,要不就先试着再打一打雍丘,若是有利,就进战,若不利,就撤回洛口仓城。” 这番话模棱两可,等於什么都没说。 李密知他不谙军旅,便转而问裴仁基,说道:“裴公有何高见?” 裴仁基思酌良久,回答说道:“明公,山东、河南之地,确不可轻弃,否则李善道势将更盛。然臣之愚见,张参军所议,亦不无道理。今汉军势锐,‘故善用兵者,避其锐气’,此孙子所教,暂弃与李善道一战决胜之念,改以先图王世充,掌控洛阳,也非不可行之。 “但需三点前提:其一,管城须留重兵驻守,以遏李善道进兵洛阳,与王世充夹击我军;其二,襄城、颍川、淮阳为洛阳东南藩篱,山东、河南门户,不可失;其三,杜伏威向洛阳称臣,受封楚王,拜东道大总管,沈法兴亦上表洛阳,可以朝廷名义,令他两人出兵淮泗,逐走李善道於当地之兵,并与我淮阳之兵呼应,从而保证山东、河南不落入李善道之手。 “若此三点皆可得以落实,明公便可西还洛口,后顾无忧,进退有据。” 众人听出,裴仁基的意见倾向於张亮,但也不与张亮完全相类。他的建议,简言之,可用“战略收缩”来概括,但与张亮的简单撤退不同,而是有条件的固守与牵制。 李密走到墙壁上挂着的舆图前,凝视良久,又问堂中另外一人:“懋功,卿何意也?” 却原来徐世绩也在堂中。只是他一直没有开口。 这会儿被李密点名,他不能再不开口了,赶忙起身,叉手为礼,姿态恭谨,说道:“敢回明公问话,臣以为,裴公所言老成持重,然祖公之议,臣亦深以为然。河阳、太康两役,虽然不利,只是小挫,仅伤我军皮毛,未动根本。若此际贸然撤退,恐士气崩沮,再难收拾。 “雍丘此处,一则我军围攻已久,王公自率援兵到后,猛攻不辍,料之当下雍丘守军必已疲惫,再加把劲,也许就能攻下,战场态势对我有利;二则雍丘的地形也对我有利,李善道若敢大举来援,我军正可借助地利,将其大败,或至少予以重创。 “故臣以为,现在宜当加大对雍丘的攻势。臣愿领本部兵,往助王公,为大王夺取此城!” 李密深深地看了徐世绩一眼。 徐世绩态度恭顺,话似真心,可他究竟是真的赞成祖君彦之议,是真的主战,还是因为与李善道的关系,怕自己猜忌,为避嫌而故作主战姿态? 他点了点头,叫徐世绩坐下,再次面对地图,陷入了思索。 堂中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李密做出了决断,说道:“有孝朗坐镇洛口,王世充纵有异动,不足忧也。我大军倾巢而至管城,若因河阳、太康两挫,便仓促撤回,非但士气坠地,亦将为洛阳所轻!撤兵洛口之议,不可用也。祖公之议,可用!便加大对雍丘攻势,倒要看看能否逼李善道出来!”顿了下,再次看向徐世绩,说道,“然增兵雍丘之事,杀鸡焉用牛刀?懋功乃吾大将,不可轻动。便遣张仁则为将,率兵五千,增援伯当!” 针对河阳、太康两败之后的对策,做出了继续与李善道对峙的决断之后,李密综合诸人意见,又说道,“关於谣言此事,则便依参军之策,即日起,各部须着力平息。裴公所提之令杜伏威、沈法兴北进之策,亦甚佳,我即上书朝廷,请旨办理。” 战略既定,众人无论内心是否赞同,皆领命而已。 军议定下,诸人又就李密的决定,议论了会儿,相继辞拜离去,着手实施。 李密独留在堂中,却正在察看地图,不意徐世绩去而复返。 “懋功,还有何事?” 徐世绩下拜礼毕,站起躬身,依旧恭谨之状,乃是向李密又献上一计,说道:“明公,李善道侥幸连胜,其心必骄。臣愚见,为促其出兵救援雍丘,何不行激将之法?” “哦?何计?” 徐世绩说道:“臣愚以为,可效诸葛孔明故事,赠其妇人巾帼素衣,以激其出战。臣素知李善道,其人矜傲,受明公此辱,或便按捺不住,愤而出兵。我军可预设埋伏,不求全歼,但求大挫其锋,如此,足可重振我军心士气!” …… 数日后,李密的“礼物”送至白马。 李善道颇感兴趣地命人打开漆盒,见内里是一套做工精致的妇人衣裙,并附书信一封,上书:“公拥强兵,龟缩城中,怯战畏我,与老妪何异?特赠巾帼素服,望公装扮,可安心为妪。” 堂中的屈突通等人先是愕然,随即爆发出大笑。 屈突通捋须笑道:“李密计穷,徒效古人故智。昔司马懿能忍诸葛之辱,况我王英明,岂会中此拙计?莫不李密竟以大王为王僧辩乎?” 却历史上用妇人衣服激敌将的事例不少,非是只有诸葛亮激司马懿。 南朝梁末,陈霸先也曾用计,激王僧辩。 而且当时两边的情势与当下李密与李善道的情势也很类似。陈霸先军中粮草不足,急於打破僵局,而王僧辩率大军驻守石头城,坚守不战。陈霸先於是给王僧辩送去了巾帼与妇人素服。王僧辩见之大怒,不顾麾下将领劝阻,率军出城决战,结果中了陈霸先的埋伏,兵败被杀。 李善道亦大笑不止,笑了一阵,琢磨稍顷,敲着案几,说道:“李密此举,意在激我出兵雍丘。他料我军两胜必骄,可我偏不上当。不过,他既送‘礼’来,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亦当有所回赠。”便即令下,召苏定方、李君羡来见。 河阳大败李士才、常何此战,罗艺、高开道是本援河东,稍待先打了这一仗,苏定方、李君羡则不是,他两人是被李善道从白马调去的,也因此,他两人带到河阳的骑兵不多。昨日,他两人刚押着邴元真等从河阳回到白马。不多时,两将应令到至。 待他两人行礼罢了,李善道将这套妇人衣裙示於他俩,说明来历。 苏定方、李君羡顿时勃然大怒,跃起大骂李密,向李善道请战:“大王!李密鼠辈,安敢如此欺辱大王!末将等愿请精兵,踏平管城,生擒此獠!” 李善道令他俩落座,笑道:“我军两战克胜,李密气急败坏,因行此小儿之戏,以妇人之衣辱我,恰见其黔驴技穷。然我军因此与他决战,岂不反倒正中其怀?故我军现宜更坚壁垒,蓄锐以待,以逸待劳,方是取胜之道。不过……”他话头一转,说道,“既知李密已蹙,对他这件送我的衣裙,我却也不能没有反应。我意,便再给他两把火,烧得他更加坐卧不宁。” 问苏定方、李君羡,“若给卿两人各精骑五百,卿两人可敢入掠荥阳?” 苏、李二将虽不明其意,但豪气干云,慨然应诺:“但凭大王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李善道赞道:“好!要的便是卿等这般胆气!河阳、太康两胜,李密军心现必已惶惶,但若便攻管城,其主力猬集坚城,於我反而不利。当前上策,是迫使他出管城,来与我野战。怎么迫使他?进一步加大其军心之乱,便是办法之一。因我令你两人各率骑五百,入掠荥阳。不求杀伤,只要搅的荥阳动荡,从而使李密军心更加不安,进而迫使他不得不出兵即可。” 二将恍然大悟,这才知晓李善道此令之目的,李密的主力在管城,各以五百骑入掠荥阳,这是很危险的,却他两人毫无畏缩,同声凛然,应道:“末将领命!” 等他两人坐下,屈突通问道:“敢问大王,另一把火是?” 薛收也在堂上。 李善道令薛收,说道:“伯褒,为我拟令:着延霸、沐阳二部联兵,不必再攻汝阴等郡,乘胜进击,力求全歼孟让残部,尔后西向颍川、襄城,作出迂回包抄荥阳之态。” 令完,笑与屈突通等说道,“此即我之第二把火,如何?” 如前所述,荥阳、襄城、颍川、淮阳这四个郡的位置如此,襄城郡在荥阳郡的西南边,颍川郡在荥阳郡的东南边;淮阳郡,在颍川郡的东边。等於即襄城、颍川两郡是荥阳郡的侧后方,同时颍川与淮阳两郡接壤,从淮阳进兵颍川也很便利。 故此,两高之部,只要歼灭孟让余部,就可从淮阳西入颍川、襄城。 而又只要其两部进入颍川、襄城,退一步说,即便不能攻下这两郡,只要挺进到此,李密在管城的主力,肯定就会军心更加动荡。内有苏定方、李君羡入掠搅扰,外有两高挺进压境,李密确实很有可能,迫於形势,就没办法继续在管城待着了。 李靖赞叹说道:“大王的这两把火,妙哉!定教李密焦头烂额!” 屈突通等也尽叹服,皆道:“大王此两策只要得成,李密纵想稳坐管城,只怕也由不得他了!不论他是出兵,抑或撤退,主动之权,悉为大王所有,此正制人之术也。” 当日,苏定方、李君羡各率五百铁骑,出了白马,向荥阳进发;给高延霸、高曦的令旨亦下。 白马城中,汉军将士,摩拳擦掌,只待李密无奈出兵,一举破敌。 第二十五章 李世民决意再谏 太康县寺的议事堂内,炭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橘红的火焰跳跃着,暖意透过青砖缝隙漫到脚边,驱散了隆冬的寒气。高曦接到李善道令他与高延霸合兵,先歼孟让,再西进颍川、襄城两郡的令旨后,留下了部队暂驻汝阴郡之颍阳县,自则在百余从骑的护从下,西北而上,三百余里,赶到了太康,来与高延霸相见。这时,他两人正相对而坐,几案上摊开着地图。 高曦指着“宛丘”,说道:“大王令你我二人趁胜进击,先歼孟让,再袭扰颍川、襄城。然孟让虽为贤兄大败,据报,他逃回到宛丘以后,收拢溃兵,却犹有一两万众。宛丘乃淮阳郡治,赵佗长久经营,城垣高厚,粮草不乏。这样一来,你我两部若强行攻坚,纵然能胜,恐也将折损兵士不少,并且也难以达到‘速克’之效。贤兄,大王此令,仆意你我须当细议。” 高延霸摸着虬髯,思忖了会儿,点头说道:“贤兄言之极是!大王当然是英明神武,大王的谋略不是你我可以揣度,但若强攻宛丘,的确如贤兄所说,折损兵士,尚且罢了,主要是还会耗费时日,这恐怕就耽搁了进军颍川、襄城的时机,反而不能完成大王交付的使命。” 抬眼看向高曦,问道,“贤兄必是已有别的想法?小弟敢闻高见。” 高曦点向汝阴、汝南等郡,说道:“孟让败退宛丘后,依军报所探,杨士林、田瓒等部,和黑社、周君德、杨仲达等余部,仍被他不允还郡。我意,就不如先劳兄部,进逼宛丘,而仆部,还是先取汝阴、汝南诸郡,以此迫使杨士林、田瓒等部撤还,抑或自乱。 “如此,便可进一步削弱孟让兵力,并及其军士气。然后你我两部再合力围攻孟让,将有事半功倍之效,克胜当就会更为容易,所需时日应当也会比攻坚更短。” 高延霸拍手赞道:“贤兄高明之计!这条计策,好也,好也!”赞了几句,显出为难之色,眼往高曦脸上乱看,自语似地说道,“只若这般,大王的令旨,你我岂不违了?可该如何是好?” 高曦怎会不知他心意?无非是不敢、或者不愿独自向李善道上书,违逆李善道的令旨罢了,便即微微一笑,说道:“贤兄若是没有异议,大王这边,由仆来奏禀便是。” 高延霸大喜,立刻说道:“沐阳贤兄,你深得大王信任,你此计又甚高明,大王必会采用。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端起酒樽,敬向高曦,语气诚恳,说道,“贤兄智谋,小弟佩服!既如此,等大王回旨下达,俺便依贤兄此计行事,即刻整军,进逼宛丘,盯住孟让老狗;贤兄只管去扫荡颍川、襄城!两郡若下,这可是天大的一份功劳也!小弟在此,先恭贺贤兄了!” 计议已定,高曦当即修书,将此方略,详细奏禀李善道定夺。 使者快马加鞭,当天驰出。数日后,正旦的前几天,寒风卷着新一场大雪的雪花,使者带着回复疾驰而归。高曦展开信笺,其上仅有李善道那熟悉笔迹留下的朱批数字:“可。慎之。” 言简意赅,却重若千钧,蕴含着无限的信任与沉甸甸的嘱托。 战略就此确定。 高延霸遂大张旗鼓,调动兵马,出太康营,南下宛丘,做出将要进攻孟让的浩大声势。高曦则还回颍阳,引军南下,如同利剑出鞘,直插汝阴郡的郡治汝阴,又分兵西进汝南郡。 …… 正旦刚刚过去。 已是新的一年,按唐年号,武德二年了。 关中,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肃穆、欢欣而又暗流涌动的气氛中。 雪连着下了三四日,虽都不大,只是小雪,然也已将太极宫的殿宇楼阁染白。 李世民披着大氅,负手立於殿门,望着漫天飞雪,呼出的白气转眼消散在寒风中。风裹着雪片打在门前走廊的廊柱的朱漆上,“簌簌”轻响,偶有积雪从屋檐滑落,掉在阶下,倒让这雪天更显寂静。不远处的宫城方向隐约传来人声,被风雪滤过,只剩模糊的声响。 ——这寂静里藏着的,是天下未定的暗流,是李世民年轻奋发的雄心。 望了多时落雪,又往李渊所在的宫城张望了下,李世民开口,与身边的长孙无忌说道:“辅机,你看这风雪之势。风势不等人,天下大势也不等人!方下,李密与李善道正在管城、白马对峙,王世充止步渑池不前。此正我收复河东、进取陕虢之良机也!我须当再向圣上进谏。” 却是一个多月前,浅水原上,在以梁实为诱,引得宗罗睺率部猛攻多日之后,李世民见其兵疲,乃才出战。先以一部列阵,与梁实营为犄角,再引得宗罗睺不得不来攻此阵,几要攻破之际,他引大军自原北出其不意地杀出。宗罗睺进退失据,引兵还战。李世民亲率骁骑数十,先陷其阵。唐兵表里奋击,呼声动地。宗罗睺部於是士卒大溃,被斩首数千级。 其后,李世民不顾舅父窦轨苦谏,乘胜追击,直抵薛仁杲所在的折墌城下。薛仁杲部将见大势已去,纷纷临阵投降。薛仁杲惊惧入城,当夜城中断粮,守军溃散,次日被迫出降。 乃是尽歼薛仁杲部,一举将为唐心腹之患的薛氏西秦彻底消灭。 再其后,李世民於去年十一月底,还回了长安。 到了长安,休整至今。 在此期间,而於上月中旬,便是李善道、李密在太康、河阳鏖战的时候,李世民获知了此讯,他当时就已向李渊提出了建议,认为应该趁此时机,将河东南部诸郡收复,并攻取陕虢,窥伺洛阳,以做好只待李善道、李密、王世充等混战俱伤,就寻机进取洛阳、中原的准备。 但是,自去年七八月间,彼时薛举还没死,薛氏父子大举进攻以来,连着几个月,唐与西秦无日不战,并且唐军一直处於下风,死伤甚众,——为此,李渊在闻李世民击败了薛仁杲后,还差点以“薛举父子多杀我士卒,必尽诛其党以谢冤魂”而令李世民将薛仁杲及其党羽尽诛,后来虽听了李世民的谏言,终是只杀了薛仁杲、薛仁越兄弟等以外,大多都未杀之,可却也正因唐军折损太多,李渊没有同意李世民的此议,反是同意了李建成“休养生息”之议。 白驹过隙,时光如梭,半个多月过去,步入新的一年。 李世民今日又得到了最新的有关李善道、李密对战的情报,因又想起了自己提过的这个建议。 长孙无忌听了他的话,亦看向殿外风雪,抚须说道:“李密拥众数十万,李善道占据河北,确乎都是强敌。而今天下,堪为我朝患者,只此两人。二郎欲趁他两人相斗,先收复并南,袭取陕虢,固是上策。奈何太子反对,圣人亦有疑虑。” 李建成反对,在意料之中。 去年,李渊称帝后,就立了李建成为太子,但虽被立为太子,在军功上,一天天的,他却是被李世民落在了后头。特别是李世民击败薛仁杲这一仗,自薛举父子西侵以今,如上所述,唐室上下,无人能制,终究还是李世民力挽狂澜。李世民於今在唐军中的威望,已是隐隐超出了李建成。作为太子,李建成自不能放心,再任由李世民领兵立功,威胁其储君地位。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 李建成其实并非庸碌之辈略,李渊刚在太原起兵后,唐军就是他与李世民分别统领,打西河、打宋老生,他也都立下了战功,不比李世民逊色多少。唯他毕竟在唐建后,被立为太子,重心转向了辅佐李渊处理政务,所以军事上,他就渐渐被李世民拉在后头了。且也无须赘述。 李世民斟酌了下,没提李建成,说道:“父皇所虑,是经与薛举父子此役,我军伤亡颇重,然却歼灭了薛仁杲后,所得精兵实亦不少。尤其得了宗罗睺、翟长孙等部精骑,此皆陇右健儿;宗罗睺、翟长孙等则无不骁将。以此为补,收复河东,荡平刘黑闼,足堪为之。 “秦敬嗣者,守成之将也。河东既得收复,转而袭之,陕虢亦可为我有之。这样的机会不可失去,设若等到李善道、李密分出胜负,再欲图谋,恐将晚矣!” 他说着,心意已决,又说道,“我这就求见父皇,务要说服父皇,允我出兵,收复河东,攻取陕虢!”即命侍从取来朝服,转入侧塾更衣,准备入宫面圣。 却就在他更衣完毕,要与长孙无忌出殿时,侍女匆匆赶来:“殿下,王妃殿下有请。” 李世民微感诧异,便折返寝殿。 只见长孙氏挺着数月身孕,在侍女的搀扶下迎上前来。 她腹中的胎儿,是她与李世民的第一个孩子。李世民急忙快步上前,搀住她的臂弯,语气带着责备与心疼,说道:“观音婢!雪天寒冷,你身子沉重,何必迎我!”小心地扶着妻子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坐下,温言问道,“我正欲入宫觐见父皇,娘子唤我何事?” 长孙氏容颜温婉,因有孕而更添几分柔和光辉,她柔声说道:“妾闻阿郎更衣入宫,猜想便必是为收复河东之事。阿郎,圣上所以迟疑,除却军力疲惫,太子殿下之虑亦是其一。妾妄言,阿郎何不主动奏请,愿与太子殿下共复河东?或请太子殿下主持陕虢之师?若如此,既显阿郎胸襟,亦能分功於太子,或可消弭圣心疑虑,促成此事。” 李世民又是微微诧异,思索稍顷,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握住她的手,笑道:“古语云,‘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得妻如此,实世民之幸!便从娘子之意!”却未就走,细心地为长孙氏拢了拢衣襟,又命侍女将殿内地龙烧得更暖些,务必确保王妃不受寒气,方才转身出殿。 到了殿外,与等候的长孙无忌会合后,二人便出太极宫,前往近在咫尺的宫城求见李渊。 …… 差不多先后之时,千余里外,黄河东岸,管城郡府。 “两战小挫,而被竖子逞凶!明公,高延霸、高曦虽趁胜猖狂,犯我汝阴、汝南,进逼宛丘,然长史所议甚是,明公亦无须多忧。”祖君彦看着李密的脸色,说道。 李密放下军报,转看案上,视线再次落到房彦藻才从洛口呈递来的奏疏上。 军报所报,即高延霸进至宛丘,高曦转攻汝阴、汝南之事,详陈了高延霸如何进逼宛丘,牵制孟让,而高曦又如何转攻汝阴、汝南,兵锋锐利,连下数城,搅得东南附庸诸帅人心惶惶。 而奏疏所云,非为别议,讲的却正就是李渊父子已歼薛仁杲这件事。房彦藻判断,太原被刘黑闼威胁,此乃李唐大患,说不得,李渊父子不久就会挥师东向,以收复河东南部之地。他进而指出:“前番李善道亲提河北之众,亦不过与李世民战个平手。一旦李世民再入河东,李善道必然侧目,恐将再无暇全力与明公争衡。到时,我军压力大减,当可寻得反击之机!” 第二十六章 大丈夫敢作敢当 “虽然如此。”李密说道,“即便李渊会用兵河东,但尚有两点,不得不虑。” 他踱步至堂口,望着廊外纷纷扬扬的小雪,雪片如碎玉般飘落,庭院里的几株枯树裹着薄雪,略显萧瑟,接着说道,“一则,李渊到底会不会用兵河东?若会,又何时用兵?风雪天寒,兼之李渊与薛举父子这一战,历时数月,根据此前军报,李渊损兵折将,元气颇伤。则李渊即便有心用兵河东,只怕也要等到一二月间,春暖花开之时了。” 顿了下,他转过身来,面色凝重,说道,“二则,也是当前最紧要之处。高曦进犯汝阴、汝南;高延霸兵临宛丘。我东南之翼,现在急需安稳,不可延宕。” 祖君彦问道:“明公担心,孟让不是高曦、高延霸的对手?” 李密叹了口气,说道:“孟让已败於宛丘,黑社、周君德等死於战中,杨仲达被擒。其军而今士气低落,虽收拢得了溃兵一两万众,与高延霸对峙而已,岂再有余力应付高曦?而汝阴、汝南诸郡若失,杨士林、田瓒诸营部曲皆本地人,势将人心思归。至时,我亦难以再约束彼辈。则孟让势单力孤,必为二高合兵所败矣。” 祖君彦实际上也有此忧,便问道:“若是如此,明公打算何以应对?” 李密背着手,离开堂门,又在堂内踱了会儿步,说道:“宛丘决不能有失!宛丘一旦失陷,二高联兵,自淮阳西北至雍丘,不过百十里而已。伯当部的侧后,将受其威胁,是雍丘之我部,也就不得不撤回管城。整个战局,将会彻底不利於我!我将蹙困於荥阳,进退失据。 “惟今之计,须当先解淮阳诸郡之危!……,还有苏定方、李君羡,彼两人各引数百骑,就敢侵入荥阳,扰掠诸县,胆大包天,实在辱我过甚,亦当择将歼之!” 祖君彦听到李君羡的名字,怒形於色,骂道:“李君羡这厮,素得明公恩养,却叛明公而降李善道,甘为其爪牙,已作恶於河阳,今复入掠荥阳。明公,擒获他之日,理当明正典刑,悬首示众,以儆效尤!” 李君羡无非一个战将罢了,且他投降李善道,李密也能理解,谁让他杀翟让,李善道与他决裂时,他恰好在河北,不降李善道,他还能怎么办?又李君羡、苏定方,虽然入掠荥阳,摆明了欺辱魏军的架势,却其两部,只各数百骑。故李君羡,不十分在他而下的虑中。 祖君彦见李密停下脚步,抚须沉吟,却也知其所思,当是不在苏、李二将,而在思索该遣何人去稳定东南,便收敛怒色,问道:“明公是在考虑,宜遣何人往助孟让?” 李密抬眼看他,问道:“公有何建议?” 祖君彦思索片刻,说道:“臣以为,四将可用。” “都谁?” 祖君彦说道:“田茂广一也,张仁则二也,徐世绩三也,裴仁基四也。” 这四将,算是随李密在管城的诸将中,可堪方面之任者。 李密斟酌稍顷,摇了摇头,说道:“高延霸悍将,高曦知兵,其麾下大刀兵骁勇异常,非我精锐不可敌。田茂广、张仁则,不可也。” 此二将虽曾独当一面,如张仁则曾与李士才共击河阳,然究非一流上将,不是二高对手。 按能力,徐世绩其实最为合适。 一来他虽年轻,却沉稳有谋,能力出众;二来其部曲多瓦岗旧部,历经张须陀、刘长恭等恶战,战斗力在其麾下诸部中堪称上等。然唯一问题是,李密而下不能信任他。 则剩下可用者,便只有裴仁基与李密的嫡系本部了。 李密的嫡系本部,由内军八千骠骑和以张须陀余部为基组建的步卒万人组成,乃其根本所在,此前已经调出了秦琼、程知节两部合计四千骠骑,余下的绝不能再轻动。 如此,就只剩裴仁基了。 可是裴仁基,现为李密最倚重的大将了,将他派去淮阳诸郡么?李密犹豫难决。 他再次步至堂门,再望飞雪,蓦然想起一人,不觉喟叹:“设若孝和未死,我今何至於此!” 柴孝和智谋出众,胆略超群,若不是死在偷袭弘农一战中,有他出谋划策,说不得,自己或许也不会陷入如今的困局。 由柴孝和,不禁又想起了柴孝和曾经向他提出的“令仁基守回洛,翟让守洛口,明公亲简精锐,西袭长安,百姓孰不郊迎,必当有征无战。既克京邑,业固兵强,方更长驱崤函,扫荡东洛,传檄指捴,天下可定。但今英雄竞起,实恐他人我先,一朝失之,噬脐何及”之策。 李密出到廊下,仰望漫天风雪,探手接住几片雪花,寒意沁入掌心,再作长叹。 当初若是听从了柴孝和此议,形势会不会与今不同?——但他心中实则也知,柴孝和此议,在他提出当时,委实是不能用的。就如李密当时的否定之言:“我之所部,并是山东人,既见未下洛阳,何肯相随西入?诸将出於群盗,留之各竞雄雌。若然者,殆将败矣!” 唯是,当时他虽否定了柴孝和此议,现下毕竟陷入了困窘的局面,不免的自会有些早知洛阳这般难打,搞得自己成了李善道、李渊的“为王前驱”,则是不是当时如果采用了此策,会有另一番局面的想法。 由此而不觉又想起了杀翟让的那个夜晚。 又若是没有杀掉翟让,容忍他到至今,局面会不会亦与现在不同?李善道枭雄之姿,他与自己为敌,自不仅仅是为翟让报仇,可如果翟让没死,李善道的发展是不是也不会这么顺利?黄君汉等,是不是也就不会投降他?反而,他帐下的瓦岗旧人,是不是且不会跟着他与自己、翟让为敌?又徐世绩等瓦岗诸将是不是自己也就可以放心大胆地使用? 如果说柴孝和之议,确实是不能采用,翟让,却现在来想,当时则是不杀也可。 翟让这个人,固然自视为拥戴李密的元勋,对李密不大恪守君臣之礼,然李密知道,他却并无反心。如果当时能够容忍一二,现在的局面又会是如何? 可是,还是这句话,杀翟让时,志得意满,只以为洛阳指日可下,又怎能想到洛阳这般难打! 冷风如刀,扑面而来。 李密猛地惊醒。 “大丈夫怎可沉湎过去,懊悔往昔?我名在谶纬,王者不死,今虽小挫,何如汉高尝数十败於项羽?”他收回探出的手,甩了甩衣袖上的雪,折身入堂,意气复振,令道,“请裴公来!” 祖君彦刚才没敢打断他的思考,这时见他此状,知他已有决断,问道:“明公已有决策?” “宛丘至关重要!观白马汉军动向,李善道并无趁两胜而与我决战之意,其意明显是继续在侧翼发力,待困我於荥阳,再与我决战。既然这般,我便不动则已,动即以雷霆之势,先定东南,继逼白马!”李密说完自己的决定,又道:“劳公为我拟令,分致孟让、朱粲!” 待祖君彦铺开纸张,提笔蘸墨。 李密略一思索,口授令旨。 给孟让之令,既向孟让,主要是孟让军中的杨士林等,指出高曦兵锋虽锐,然只要宛丘不失,汝阴、汝南等郡迟早就都能收复,而若杨士林等如果现下还郡,反将必被高曦逐个击破,唯有合力抗敌,方是对策,严令诸营不得还郡;又承诺诸将,只要此战获胜,不吝“分茅裂土”。并且告知孟让与杨士林诸将,将遣裴仁基引精兵万人前往支援,不日便到。 给朱粲的令旨,则措辞要客气得多。 朱粲拥众十余万,虽附李密,却保持一定的独立性。李密因先赞其兵强马壮,威震荆襄,继而许以厚利:若出兵助孟让击退高延霸、高曦,所获钱粮子女尽归其所有,另赐金帛珠玉。 两道令旨拟毕,才遣吏当即送出。 裴仁基顶风冒雪而至。 李密已回主位,见其到来,亲自起身相迎,执其手,说道:“今有一事,非劳公不可!” 请他坐下,李密自亦归座,说道,“东南危局,公已知之。高曦入寇汝阴、汝南,高延霸进使太康,齐郡公独力难支。若汝阴、汝南、淮阳有失,则伯当侧翼受胁,雍丘我军只能退缩,全局动摇!我欲请公亲提精锐,星夜驰援淮阳,击二高,稳局势!公可能往?” 裴仁基慨然应道:“明公所托,岂敢推辞!臣必竭尽全力,破高曦、高延霸,定东南!” 李密大喜,说道:“得公前往,吾无忧矣!”遂详细交代兵力调配、进军路线及与孟让、朱粲等部呼应之策。计议已定,裴仁基拜辞,点兵准备出征。 望着裴仁基离去背影,李密目光深沉。 这一步棋,关乎全局胜负。 …… 白马城中,郡府暖阁。 炭火烧得暖意融融。 “大王,邴元真带到。”张士贵入内禀报。 李善道将在看的军报放到案上,吩咐说道:“请他进来。” 很快,邴元真到了门口,仔细地拍打干净了身上的雪花,这才躬身入内,才一进阁内,便拜倒在地,叩首说道:“小人邴元真,拜见大王!” “元真兄,不必多礼。”李善道起身,亲手将他扶起,笑道,“这几日军务倥偬,却是一直不得闲暇,与兄畅叙,还望兄勿怪。” 邴元真站是站起了,依旧弯着腰,脸上堆着谄媚,慌忙说道:“大王日理万机,军务繁忙,抽不出空理会小人,实属正常。小人能得大王收录,有一隅安身,已是万幸,岂敢再有奢望?” “元真兄,你我故人,相识於微末,共历瓦岗草创艰辛。”李善道请他坐下,笑道,“咱俩之间,没有甚么大王、小人之分。就仍如此前,你呼我二郎,我呼你公,方才自在。” 邴元真才坐下,急忙起身,两手乱摆,惶恐地说道:“大王厚爱,小人感激涕零,然大王如今威震海内,名应谶纬,天命所钟,将来必登大宝,成就帝业!礼不可废,小人岂敢僭越?” 李善道叫他还坐,笑道:“谶纬之言,何其虚妄。要说名应谶纬,兄还记得在瓦岗时,李玄英之言?彼时李玄英言之凿凿,说‘桃李子’此谶,正应在李密身上,又说李密反隋被擒,而得生逃,是谓‘王者不死’。如今再看,李密困守荥阳,后有王世充狼伺,败亡不为远矣,其所谓名在谶纬、‘王者不死’,不过是个笑话!贤兄,可见谶纬不足信也。” 邴元真说道:“小人斗胆,敢言之。谶纬之言,怕也不能说是虚妄。以大王今之威势,得民心之所向,得士卒死力,非天命所归,焉能至此?” 他近前半步,声音压低,神神秘秘,说道,“小人非是乱说,实则小人早就听闻,‘桃李子,得天下’此谶,说的实际上便是大王!李密那厮,却也配姓李?不过冒名,哪配得上此谶!” 李善道哈哈大笑,说道:“贤兄,我之起兵,非为一己之私欲,实为吊民伐罪,拯天下万民於水火;后与李密决裂,亦非为一己之权势,乃是为翟公报仇雪恨。” 邴元真连连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说道:“是,是,是!大王仁义布於四海,天下谁人不知?至若谶纬名应李密之说。”他脸上露出鄙夷之色,“自李密无故而害翟公,人皆谓其弃恩忘本,豺狼心性!尤其我等瓦岗旧人,谁不心恨李密,视其为残贼?莫再说他名应什么谶纬了,不过一悖逆之贼耳!早晚必为大王的阶下之囚!” 李善道又叫邴元真坐下,等侍吏给他端上汤水,笑道:“贤兄请先饮茶。”也端起茶碗,喝了口热气腾腾的茶汤,说道,“今日军务稍暇,故请贤兄来,一是叙旧,二是有一事想问问贤兄的意见。” 邴元真立刻坐直了身子,双手放在膝上,姿态恭谨无比,说道:“敢请大王示下,只要小人能办到,万死不辞!” 李善道放下茶碗,说道:“昔在瓦岗时,雄信贤兄与我交情甚笃,我甚感念他的情意。正如兄方才所言,李密弃恩忘本,狡诈反复,其败亡之期必不远矣。我不忍见雄信贤兄这般豪杰,随他一同覆灭,故此多次令君汉兄去书与他,望他能明辨时势,劝他投归,以全我瓦岗旧谊。可他一直未有回音。我知你与雄信贤兄也交好,情谊匪浅,便冒昧替你写了一封书信,请你看一看,如觉言辞未有不当之处,我便遣可靠之人,设法送至雄信贤兄手中。” 说着,从案几上拈起一叠书信,递给了邴元真,又说道,“此外,给李密军中的瓦岗旧友,我也都以兄之名义,草拟了书信,一并请兄过目。” 邴元真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接过这叠书信,将其它书信暂放案上,捧着第一封,即写给单雄信的信,仔细观看。刚看了开头两行,他微微一怔。 这信并非是一封去信,观其语气,而是一封回信。 信上开头写道:“雄信吾兄如晤:前承惠书,殷殷之意,拳拳之心,览之不胜感慨。兄身处虎狼之穴,而心向故旧,暗通款曲,密陈忠悃,大智大勇之举。兄之所谋,大王已知之矣。” 第二十七章 临抉择重义尽忠 正月的风,像裹了冰渣的钝刀子,刮过汝阴城头的“汉”字旗。 旗面冻得僵硬,时或在风隙里挣扎着扑棱一下,发出裂帛似的闷响。 高曦按着女墙,指头触及冰冷的砖石,寒意直透骨髓。城外,是他麾下部曲新扎的营盘,炊烟在薄雪与寒气中升起,旋即被风吹散。日前,他亲冒矢石,一举攻克了这座汝阴郡的治所,将房献伯留守此地的余部,尽数歼灭,斩获数百,俘虏两三千。 “大将军,风峭雪冷,还是回郡府暖和些。”参军张文焕递上一件厚氅。 高曦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投向西北方向,那是宛丘,也是高延霸主力所屯。 “孟让缩在宛丘城里,仗着城高池深当乌龟。王伯当在雍丘也被绊住手脚。李密的主力未动,这东南之地,正可任由我驰骋。”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点忧虑,“只是,自孟让兵败至今,已十余日。李密料必不会坐视东南崩颓,不知他会有何对措。” 话音未落,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了城下的寂静。 一名斥候浑身披霜,几乎是滚下马来,被亲兵搀扶着踉跄冲上城楼。 “大将军!急报!宛丘急报!” 斥候气喘吁吁,脸上冻得青紫,呼出的白气急促得吓人,呈上一封被体温焐得微湿的绢书。 高曦心头莫名一紧,接过绢书,迅速展开。 是高延霸的笔迹,本就歪斜,显是急促而成,更显潦草,透着军情如火的气息:“沐阳贤兄亲启:侦得裴仁基率精兵步骑万余,已过西华县城!其潜行倍道,故未能提早探明。” 西华,在宛丘西南,与宛丘接壤,两座县城相距百十里远。 “裴仁基,万余精兵,已过西华县城?”高曦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 周围的寒风似乎瞬间又凛冽了数分。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西边的汝南郡方向,问道:“吴道行、窦仁忠部现在何处?” 如前所述,吴道行现为高曦军的右一军总管,窦仁忠为其军的车骑将军。 之前高曦遣往汝南的偏师,即是他两人所部,合计步骑三千上下。 “回大将军!吴将军部现在平舆一带,窦将军部正入掠汝阳。”张文焕答道。 平舆、汝阳都是汝南郡的属县。平舆距汝阴县三百多里,汝阴是汝南郡治,相距更远些。 “坏了!”高曦一拳砸在冰冷的垛口上,“传令!即刻传令吴道行、窦仁忠,停止一切行动,全军火速撤回汝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惊急。 裴仁基的潜行到来,登时改变了整个东南战场的实力对比。 他高曦本部加上偏师,总数也不过万余人,刚刚经历过攻城、袭扰,已是疲兵。 裴仁基的生力军精锐万人,无论投入哪个方向,都足以打破平衡。而他的偏师,孤军深入汝南,距离汝阴主力有两三日路程,简直就是送到对方嘴边的一块肥肉! “裴仁基……,他会去哪?”高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增援宛丘,与高大将军对峙?不,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最大的可能,他要么趁我部才克汝阴,而来进战,又或先行歼灭吴道行、窦仁忠两部。这两者之间,又后者的可能性最大!” 风雪似乎大了些,细密的雪沫子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珍贵,又流逝得飞快。 “派快马!将撤向汝阴之令,以最快的速度,下达给吴道行、窦仁忠!令他两人不惜马力和人力,尽快北渡汝水,退回汝阴城!”高曦补充令道,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嘶哑,“命令汝阴全军,进入战备!多派斥候,向淮阳郡探查,本大将军要知道裴仁基到底在何处!” 命令一道道传下,汝阴城刚刚松懈下来的气氛,随之重新绷紧,如同满弓之弦。 ……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郡府堂内,地图摊在案上,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高曦反复推演裴仁基可能的选择,每一种可能都让他眉间的忧虑加深一分。 裴仁基不是孟让,是真正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名将,用兵老辣,绝不可以寻常之将视之。 第二天黄昏,雪小了些,但天色阴沉得可怕。 最新一批斥候带回的消息,让高曦更加心头一沉。 “报!大将军!鲖阳一带,发现千余魏骑,旗号为秦琼。” 鲖阳地处淮南郡东南,像一柄尖刀,恰插在汝南、汝阴之间,向东南可击汝南,向西南可逼汝阴。秦琼部出现此地,不论魏军下步的计划是什么,是如他昨日判断,最大的可能是试图围歼吴道行、窦仁忠部,抑或是来攻打本部,都意味着一场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高曦片刻不敢耽搁,立即下令:“再令吴道行、窦仁忠两部,抓紧向汝阴撤退!” 军令既出,高曦心下却愈发不安。 吴道行、窦仁忠两部散在汝南,距汝阴尚有距离,而裴仁基已抢占先机。 “召诸将聚议,将长史等也都请来。”他令道。 不多时,萧绣、张文焕等吏,与诸将齐聚。 听完高曦转述的最新敌情,萧绣忧形於色,说道:“秦琼部既出现鲖阳,则裴仁基部定是已在淮阳了。如此一来,只怕大将军昨日所忧,——担心裴仁基此来援助孟让,首先即是欲围歼吴、窦二位将军所部,十之八九,就是真的了!吴、窦两部孤军在外,一旦被围,将陷险境。按理来说,我军当即派兵接应,可是……” 高曦问道:“可是什么?” 萧绣说道:“可是当前裴仁基部的踪迹尚未探明,敌情不明,我军若贸然接应,又恐中裴仁基诱我之计也。” 高曦军中,诸部之将,好几个都是他昔日在府兵时的袍泽,如这吴道行就是,此外两个骑将李破虏、独孤曷也是,左一军总管彭杀鬼、右二军总管陈保定也是。 他们都与高曦一同参与过征讨高句丽的战争,生死锻出的同袍之情。 左一军总管彭杀鬼性情最是急躁,萧绣话音未落,他已然跳起,叫道:“长史是何言也?既知裴仁基要打吴五郎,我等怎能坐视不管?”他身材魁梧,嗓门又大,空气都似震了震。 萧绣连忙拱手,解释说道:“彭将军息怒。非是不救,然裴仁基乃宿将,其子裴行俨号‘万人敌’,秦琼亦关张之属。今敌暗我明,形势未卜,不可轻动啊!” 李破虏、独孤曷本是悍将,前时随从高曦打下东平,大破一地诸侯徐圆朗之事不说,只说近日,又才协助高延霸大破孟让等部,归本部后,又转从高曦攻下了汝阴县城,锐气正盛,两人就也起身,齐声叫道:“甚么鸟宿将?当年征高句丽,也未曾闻他立过什么功劳!” 却是裴仁基,如前所述,昔年也从杨广征过高句丽,不过资历、名位不如来护儿、宇文述、于仲文、麦铁杖等,故当时没有担任过方面之任,只是诸多的从征将领之一。 萧绣不愿与诸将争执,就转与高曦说道:“大将军明鉴!裴仁基征辽战后,进位光禄大夫,位尚在吐万绪诸将之上,岂云无功?左武卫大将军因骄致败之鉴不远,可不慎乎!” 左武卫大将军,高延霸也。 高曦抚须默然。 诸将知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便静下来,不敢打扰。 沉吟多时,高曦缓缓开口,说道:“长史所言是也。” 彭杀鬼等将闻言,再次起身,便要争抢说话。高曦环视诸将,彭杀鬼等见他面色严峻,没人再敢叫嚷,咽下了话,老老实实地还回到了坐上。高曦乃接着说道:“然吴五郎、窦仁忠两部,不可不接应。其两部步骑三千,皆我军精锐,一旦有失,士气必堕,东南局面恐将反转。” 彭杀鬼等面大喜,待要说话,又被高曦扫视一眼,遂诸将复仍不敢出声。 高曦继续说道:“不过,虽然需要接应,长史所虑,俺亦以为然,必得谨慎方可。” 他起身至沙盘前察看。看了一会儿,综合敌我路程远近,汝水两岸地形,得出判断,他认为汝水北岸,当是最有可能的裴仁基设伏之地。他指着汝水北边,与跟过来的萧绣、张文焕和彭杀鬼等将说道:“裴仁基若是设伏,必在此处。一则,可以在此半渡而击吴道行、窦仁忠两部;二则如果裴仁基的真实目的是诱我军接应,而设伏歼之,也最有可能在这里布置陷阱。” 汝水如带,蜿蜒於沙盘之上,分隔汝南、汝阴二郡。汝南因在汝水南岸,故得其名;山北水南为阴,汝阴则是因在汝水北岸,而得其名。 萧绣、彭杀鬼等皆赞同他的意见。 高曦就做出决定,先唤李破虏、独孤曷两将近前,令道:“你二人各率五百精骑,如此这般……。”细做吩咐。继又令彭杀鬼等将,“留一部守城,其余诸部整军备战,明日出营!” 两道出营接应的命令下罢,他又令张文焕,“代俺修书与高大将军,言裴仁基恐欲歼吴、窦二部,请他在看住孟让的同时,分兵策应。”之后,又遣军吏,再次往寻吴道行、窦仁忠,令他二人渡汝水时务必小心;以及同时令再派斥候,探查淮阳方向魏军动向。 各项命令有条不紊。 诸吏、诸将凛然接令,各即依令行事。 已然入夜。 汝阴城外的军营里,随着高曦的命令,紧张地忙碌起来。 雪粒还在下,落在火把上,“滋啦”一声化成水汽。 士兵们围着篝火,有的检查弓弩,给弓弦涂抹油脂;有的打磨刀刃,火光映着刀锋,泛着冷光。炊卒在雪地里挖了个坑,架起铁锅,煮着掺了肉的热汤,蒸汽混着雪雾,在营中弥漫。 彭杀鬼等将巡视各自本部,一再催促:“都快点!明日天不亮就出发,谁也别拖后腿!” 高曦披着披风,也在营中巡视。 他特地到了骑营,察看战马的情况。骑兵和马夫,有的在喂饮战马,整顿马鞍、马甲、障泥等;有的在给战马刷毛,马身上盖着毡布。“战马的蹄铁都检查了么?”高曦问道。李破虏等答道:“大将军放心,都换了新蹄铁,还裹了防滑的麻布,雪地里跑起来稳当。” 人马喧嚣,正在备战之际。 数骑驰入骑营,找见到了高曦。这几骑,不是高曦派出的斥候,却是吴道行部的军吏:“报大将军!吴、窦二将军已经会师,明日傍晚可至汝水,预计后日上午渡河!” 高曦问道:“俺令吴、窦两将军小心渡水的军令,可曾传到?” 来吏茫然不知。 高曦心头咯噔一跳。裴仁基若在汝水设伏,吴、窦毫无防备,必中圈套!他紧忙召来亲信吏员,令道:“再派快马,务必找到吴、窦两部,面令两将,到汝水后多派斥候,若见北岸有异动,便驻南岸不动,静候我军接应开到!”新的军令下完,他又下令,催促各部加速准备。 …… 天未亮,高曦留萧绣与田留安率两千兵守城,自率六千余步骑出营,冒雪向汝水进发。 汝阴距汝水二百余里。行到入夜,休整了两个时辰,继续行军。高曦很谨慎,斥候前出五十里。次日早上,距离汝水已经只剩半日路程了。 虽然高曦部多是精卒,但刚攻克汝阴,又雪中行军,差不多一天一夜,也已颇疲,掉队了百十,加上虑及路程,裴仁基部也许已到汝水附近,高曦便下令,再做两个时辰休整。 休整了不到一个时辰,前出斥候飞马回报:“吴道行、窦仁忠部已到汝水南岸!” 却是和高曦部的情况相似,吴、窦两部连日袭扰作战,也是颇为疲惫,又雪夜行军不便,还有重要的一点,他们身在敌境,不知秦琼等部的动向,是以夜晚不敢行军过多,乃本预计昨暮可到汝水,而今早才到。 高曦急问:“俺令小心渡水的军令,可有接到?” 斥候答道:“不知有无接到,但小人等已分骑渡水,告知二位将军,大将军已率部临近汝水。” 张文焕松了口气,露出点笑容,说道:“总算联系上了!大将军,待我军到了汝水北岸,便可接应二部渡河。裴仁基纵有伏兵,也无用了。” 高曦却不言语,只令全军尽快休整、用餐,半个时辰后继续进军。 又西行十余里,距汝水只剩一二十里时,几个军吏冒着风雪,拍马赶到,马跑得满身是汗,奔到中军,几人滚落下马,仓急禀报:“大将军!吴、窦二将军正做渡水准备时,突有魏骑千余自北杀出,为首之将裴行俨,勇不可当!窦将军被其所伤,两部大乱,沿汝水向南败退!” 彭杀鬼等大惊失色,叫道:“甚么?”齐齐向高曦请战,“敢请大将军下令,速速进兵救援!” 张文焕亦变色,说道:“怪了!本以为裴仁基会在北岸设伏,裴行俨却怎会在南岸出现?”转念一想,又骇然说道:“大将军,会不会北岸也有伏兵?裴行俨现身汝水南岸,正是为诱我军渡水救援吴、窦两部?而实则裴仁基真正欲半渡而击者,竟是我军?” 比之李破虏等,彭杀鬼、吴道行与的高曦关系最近。最早投奔高曦的就是他俩,去年迎击张仁则、李士才等攻河阳之此战时,他俩就已在高曦部中,并各立下功劳。彭杀鬼又是个焦躁的人,当即就口不择言,大将军也不叫了,直呼高曦的字,叫道:“沐阳,忘了辽东城下么?” 却是大业八年,杨广第一次征讨高句丽时,隋军合围辽东城,高曦时为旅帅,数次先登,斗至酣处,掷矛拔刀,连斩高句丽勇将锐士十数余,他“横刀都督”之号便是在此战中所得。但也是在这一战中,他在一次先登时,险些被高句丽守卒围杀,多亏彭杀鬼、吴道行等拼死相救,才将他救下。为此,吴道行还受了重伤。这份同袍情谊,高曦重义之人,岂能忘怀? 高曦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剑柄,指节发白。 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辽东城下的血战,吴道行浑身是血却仍奋力杀敌的身影清晰地映在脑海中。这是用鲜血凝成的情谊,是战场上可以托付生死的信任。 然而,当他扭脸望向身后六千余名将士,看到他们疲惫却坚毅的面容,想到远在白马,出於对他的相信,将东南战局尽托付与他的大王,沉甸甸的责任感又压上心头。 内心的挣扎,未曾显露在外,高曦将起伏激荡的心神稳住。 诸将眼中,所见只是高曦面色一沉,随之便听他厉声说道:“俺岂能忘!然不闻参军之虑乎?若俺现仍为旅帅,必立即往救。却今俺为一军主将,领着大王之六千精卒,若为了私义,把这六千精卒赔进去,俺何面目再见大王,又怎么对得住全军将士?又岂可因私废公!” 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艰难。彭杀鬼从未见过高曦如此神色,从其眼中看出,分明有着与他相同的焦灼,却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 高曦顾看诸将,音如铿锵如铁,说道:“私谊是义,对大王是忠,对将士是责。今日若因私义而置全军於险地,才是真正辜负了吴五郎当年拼死相救之义!” 彭杀鬼等将见他动怒,不敢再言。 张文焕为缓和气氛,说道:“大将军,不如再派斥候,去汝水周边探查,看看北岸有没有伏兵。另再择军吏,遣去寻吴、窦两部,察看两部情形。” 高曦望向汝水方向。 小雪还在下,官道两旁的田野里一片白茫茫,远处的村落破破烂烂,一个人影也没有。 他说道:“便按参军之议。”加上了一道命令,“找到吴道行、窦仁忠后,令他两将若能收拢兵马,就收拢兵马,择地守御,等待我军援兵;若不能,就暂向褒信等地撤退。”命令全军,“步骑披甲,弓弩上弦,以战斗队形向汝水下游前进。广撒斥候,严密侦查!” 为节省体力,行军时士卒原是不披甲。 此令一下,全军登知,大战在即。 …… 风雪向北卷去。 前方二十里外,汝水北岸河谷中,数千魏军裹着白色的蓑衣,静伏於雪地之中。 两将立在高处,向高曦部来向眺望。 可不就是裴仁基与秦叔宝。 两人望见,几个斥候从东边骑马驰来,马尾上绑着松枝,扫过马蹄印,他们驰奔过处,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痕迹。“吴道行与高曦有同袍之情,其今遇急,高曦必急援渡水。裴公此策,可谓大妙。”望着来的斥候,秦琼与裴仁基说道。所来斥候,正探查高曦部位置的魏军斥候。 第二十八章 汝水大败裴仁基 汝水北岸,旌旗蔽野,甲光映日,凛凛生寒。 高曦勒马高坡,冷目向南岸眺去。 但见烟尘卷地,杀声隐约,一杆残破的“吴”字大旗在风沙中踉跄东移,其后数百精骑如狼逐羊,紧咬不舍。当先一将挥槊驰骋,已将数支断后汉军纷纷击溃,锋芒锐极,正是裴行俨。 “大将军!”左一军总管彭杀鬼目眦尽裂,抱拳厉声道,“末将请率本部兵马即刻抢渡,必救五郎与仁忠部曲脱困!” 左右将校皆面露焦灼,纷纷请战。唯高曦神色沉静,眸寒似星,心念电转。 “渡河?”他扬鞭指对岸,“裴行俨率数百骑便击溃吴窦数千之众,然至今不见秦琼踪影,尔等可知为何?”不待众将应答,他已自问自答,“裴仁基老贼所图,非在南岸残军,而在吾主力!” 参军张文焕悚然低呼:“大将军之意,伏兵仍在北岸?” “非但在北岸,且必是秦叔宝所率之精兵!”高曦语斩金石,“裴仁基用兵,正奇相合。其子在南岸为‘正’,秦琼在北岸为‘奇’。我军若仓促渡河,半渡之际,伏兵尽出,焉有活路?” 彭杀鬼躁怒更甚:“救亦不得,退亦不得!岂坐视三千同泽尽丧南岸?” “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高曦忽引兵法,声沉气定,如弈棋国手,“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以患为利……。” 他反复沉吟此句,左右将校受其感染,躁心渐平。 蓦然,高曦回眸,目光如炬,直照彭杀鬼:“彭将军!” “末将在!”二人目光交击,恍若重归辽水血战之时。 “吾有一策,可破死局。然需一勇将舍身为饵,九死一生,身系全军成败。君可愿往?” 彭杀鬼绝然一笑:“但救得五郎,破此危局,万死无悔!” “善!”高曦亦不赘言,“予尔两千精锐,多执吾之旌旗仪仗,大张声势,沿河而进,佯作主力寻渡。遇敌则死战,务使彼信尔为吾中军!力竭则向伏击地败退,引其来追!” 彭杀鬼霎时明悟,此乃反诱之计!他深深一揖,转身而去。 高曦旋即厉声传令:“余众随吾偃旗息鼓,潜行蹑踪!待伏兵尽出追击彭部,先破秦琼精锐,再猛击魏军两翼,必溃之!” 山谷中,裴仁基望见“高”字大旗前移,抚须笑道:“高曦小儿,终入吾彀中矣。” 身旁秦琼沉声道:“明公神算。末将请率伏兵击其半渡。” 晨雾氤氲,汝水呜咽。彭杀鬼披高曦甲胄,赤色披风在朝阳下如血晕染。南岸杀声隐约可闻,想是吴道行、窦仁忠正苦战。 彭杀鬼虬髯微颤,掌中马槊紧攥作响。 这些都是高句丽尸山血海中杀出的老兄弟,今竟在对岸任人屠戮。 “擂鼓!”他猛举马槊,“左御卫,渡河!” 汉军应声而动。 “左御卫大将军高”帅旗猎猎,两千汉军仪仗俱全,鼓角震天,阵势恢宏,远望似四五千众。 彭杀鬼立马北岸,赤袍如血旗猎猎。 他知道,在魏军眼中,自己便是高曦。 秦琼驻马高岗,玄甲映朝日,寒光凛冽。忽雷驳踏蹄不安,似嗅空中杀机。 “报!”斥候驰至,“将军,高曦主力沿河而进,距此不足五里!” 秦琼双目微眯:“可看清否?” “千真万确!帅旗仪仗俱在,当先一将赤甲红袍,正是高曦!” 秦琼抚忽雷驳鬃毛,嘴角冷峻:“高曦果然耐不住矣。传令各营,依计行事!” 林中鼓声骤起,魏军玄甲重骑当先,步卒随后,直插汉军渡河薄弱处。 忽雷驳一马当先,马上将军面如淡金,目似寒星,掌中马槊冷芒流转。 “是秦琼!”汉军后阵惊呼数声,旋被军官压下。 “果是高曦亲至。”望见河边帅旗与彭杀鬼装扮,秦琼眼中寒光一闪,“今日若斩此僚,可断汉贼一臂!” 忽雷驳长嘶如电,冲出林地。秦琼马槊前指,魏骑如潮涌出,直扑汉军侧翼。 “列阵!”汉军阵动须臾,旋即结阵迎战。陌刀居前,长枪次之,弓弩压后,阵型严整迅疾。 秦琼暗赞:“素闻高曦治军有方,果非虚传!”手上却毫不留情,马槊如蛟龙出海,直取赤袍“高曦”。 “高曦”见他单骑破阵,亦催马来战。两马相交,槊锋相击,锐响刺耳。秦琼虎口微麻,暗惊:“高曦竟有如此膂力!” 那将却不恋战,拨马便走,大喝:“结阵!结阵!” 秦琼岂容走脱,催动忽雷驳紧追。双锏齐出,连破数阵,所过人仰马翻。汉军虽死战,难挡其锋,阵线渐溃。 适才交锋,一合之下,彭杀鬼虎口迸裂,心骇:“秦琼果真厉害!” 彭杀鬼不敢再斗,拨马回阵。 “结阵!陌刀拒敌!”他厉声大喝。此阵早已演练千遍。 汉军迅疾变阵,陌刀如林。彭杀鬼心稍安,此皆他与高曦於黎阳苦练之精锐,最擅结阵死战。 然汉阵能挡魏骑,却难阻秦琼。但见忽雷驳腾跃如飞,马槊翻飞必有伤亡,双锏神出鬼没,专破汉将甲胄。 阵中一虬髯汉将暴喝如雷:“俺来会你!”正是勇将罗铁生。手中陌刀六尺有余,一招“横扫千军”直取马腿。此刀沉猛,曾将战马连人带鞍斩为两段。 秦琼却不格挡,双腿一夹,忽雷驳人立而起,双蹄猛蹬。罗铁生急撤刀回防,陌刀刚立,秦琼马槊已至!槊尖正中刀镡,“铛”然巨响,罗铁生虎口迸裂。未及变招,秦琼左手金锏顺势劈下,正中兜鍪。精铁兜鍪竟陷寸许,红白之物汩汩而出,轰然倒地。 右翼旅帅孙凌与罗铁生交好,悲呼挺枪来战。七尺长枪抖出数朵枪花,罩定秦琼周身要害。此“七探蛇盘”虚实相生,秦琼亦赞:“来得好!”秦琼挥锏格挡,火星四溅,胯下忽雷驳忽侧半步,借力卸去枪锋。孙凌变招迅疾,枪杆回扫马腿。秦琼右臂马槊下压,槊锋精准卡住枪缨铜环,左手金锏顺势滑劈,孙凌撤手弃枪,秦琼马槊挥起,正中其咽喉。 此时又有李雄、张伟各摆陌刀杀到。二人一左一右,刀光如练。李雄攻上路,直取头颅;张伟刀走偏锋,猛攻下盘,双刀合击,默契无间。 秦琼架住李雄刀,突然勒马,忽雷驳人立而起,双蹄猛踹张伟面门,张伟躲闪不及,倒飞而出。秦琼右手马槊发力格开李雄大刀,走马前冲,左手金锏顺势劈落,李雄毙命! 此皆军中锋锐,转眼连损四将,汉阵渐乱。彭杀鬼心惊,急令变阵:“三才阵!困住他!” 三组陌刀手应声变阵,前蹲后立,刀锋成死亡之林。此乃高曦亲传陌刀战阵,专克突阵猛将,曾在黎阳与高延霸、苏定方等屡次演武,众将皆称善。 此刻,秦琼却冷笑一声,忽雷驳突然加速,直冲刀丛!即将撞上时蓦然跃起,秦琼借势挥扫,其马槊较陌刀更长,最前三名陌刀手喉间血花迸溅。 一勇卒趁其落地未稳,欲击要害,秦琼反手一锏正中太阳穴。此时三具尸身尚未落地,秦琼动作行云流水,一组陌刀阵竟被其杀散! 彭杀鬼双目赤红,切齿道:“秦琼……,秦琼实非人哉。”不知是骂是赞,或兼而有之。 此时汉军已损近半,秦琼玄甲浴血,越战越勇。 忽雷驳过处,如沸汤泼雪,汉阵为之冲动。双锏翻飞间,甲碎骨裂之声不绝。每声闷响,便意味一百战老卒殒命沙场。 彭杀鬼虎目含泪,强抑搏命之冲动,努力扮演高曦之角色。他猛举马槊,下意识呼出辽水之战口号:“左御卫!杀身报国,便在今日!” 左右残军应声呐喊,声震天地:“死战!死战!” 汉军将士前赴后继,三组陌刀手轮番死斗,虽不能伤秦琼,却也暂困其势。 彭杀鬼趁机重整阵型,且战且退。 每退一丈,必留数具尸首。此皆黎阳同食同宿之兄弟,今成诱饵。彭杀鬼心如刀绞,却不得不硬起心肠。 战至巳时,两千人已损三成。彭杀鬼身被数创,最重左肩,深可见骨。 亲兵队长张老憨一边包扎,一边哽咽:“将军,退吧,大将军言事不可为,可先自保啊!” 彭杀鬼恍若未闻,扫过浴血苦战之士卒,啐出一口淤血,忽大喝:“左御卫!” 残存将士齐应:“死战!死战!” 声震四野,连秦琼亦为之动容。 汉军士气复振,数处战场竟发起反冲。此出彭杀鬼意料。他本欲且战且退,然血战之下,已难收束,只得舍那些拼命反击之袍泽,率部且战且退。 魏军紧咬尾追,汉军只剩不足千人。彭杀鬼知时候已至。 “向东退!”他嘶声下令,“往汝阴退!” 此乃预定路线,然每退一步,皆弃数名同袍尸骸,彭杀鬼心如刀绞,却不得不作溃败状。 彭杀鬼扮作高曦,且战且走,继续东退。 高曦伏兵之山谷已在眼前。谷口狭窄,正是伏击理想之地。彭杀鬼望身后紧追之玄甲骑,忽忆高曦交代时神情。 他举槊长啸,声竭平生之力:“儿郎们,进谷!”残存百余将士呐喊奔入谷中,此刻汉军已成溃败之势。 秦琼一路摧破汉阵,直追“高曦”败军至狭谷前。但见谷口嶙峋,地势渐窄,两旁坡岭虽不甚高,却林木丛杂,隐透杀气。 秦叔宝乃沙场宿将,非鲁莽之辈,当即勒住忽雷驳,举目四顾,暗忖:“此地险隘,若设伏兵,我军深入,恐遭不测。”一念及此,便生迟疑。 正犹豫间,忽见前方“高曦”残破披风在尘烟中一闪,愈发狼狈。 叔宝回望来路,景象惊心:汝水北岸,汉军尸骸枕藉,血浸黄土,几无下脚处。 残破“高”字帅旗,仍插於一土丘之上,旗下尚有数百汉军陌刀手,虽被重围,却兀自结圆阵死战不退,刀光闪处,时有魏骑坠亡。分明主将虽遁,这些悍卒仍舍生忘死,护旗酣战。 叔宝观此惨状,疑虑顿消,暗道:“高曦若真有伏兵,何至本部精锐伤亡如此之重,帅旗几不保?此必穷途末路,慌不择路耳!此人练兵有方,若不杀之,异日必成魏公心腹大患!” 杀念既起,锐气复生。秦琼马槊前指,厉喝:“众将士,高曦败绩已显,随我杀入谷中,取其首级者,赏千金,官升三级!” 麾下魏骑闻令,皆呐喊向前,如铁流涌入谷中。谷道狭窄,大军行进,队伍渐长,不复严整。 追不过百余步,忽听得两侧山坡上,一声梆子响尖锐刺耳,划破战场喧嚣! 霎时间,天光似暗!两旁坡岭后,无数强弓硬弩同时擎起,箭镞寒光点点,密如繁星! “不好!中计矣!”秦琼心头剧震,骇然失色! 然未及反应,箭矢已如飞蝗骤雨,又似泼天瀑布,挟刺耳尖啸,轰然泼下!其势之疾,其力之劲,远超寻常弓弩! 此正是高曦精心所练锐力士,弩乃擘张、蹶张之属,臂以桑柘,弦用牛筋鹿胶,机括铜铸,力逾十石。 射手皆披半甲,腰悬箭彀,内盛雕翎铁矢,镞呈三棱,专破重札。平素操练,非惟射准,更重齐射。 闻梆为号,引弦、搭箭、齐发,瞬息而成,如臂使指。 但听风啸裂空,箭幕泼天而下,密不透风。魏军精甲顿如纸糊,人马皆贯,扑倒一片。真乃“弩雷一震,伏尸数里”。 顷刻间,谷中人仰马翻,惨嚎震天!魏骑虽有甲胄,然汉军强弩近距攒射,岂易抵挡? 箭矢贯穿铁甲,战马悲鸣扑地,方才气势如虹之魏军精骑,顿时溃乱,自相践踏者不可胜数。 几在箭雨发出同时,一面“高”字大纛,傲然自谷地深处竖起!大纛之下,一员大将金甲玄赤袍,按刀而立,非高曦更是何人?其人身旁,数百陌刀力士肃然列阵,刀锋如雪,杀气凌霄! 高曦目光冷冽,扫过谷中溃乱魏军,声如洪钟,震彻山谷:“左御卫大将军高曦在此!秦叔宝已入死地,降者不杀!” 言未毕,高曦手中横刀猛然前指! “陌刀队!进!” “吼!哈!” 五百陌刀力士闻令,如山岳齐应,声震四野。随即迈步整齐,如墙而进!步伐沉重统一,踏地之声闷雷般滚过山谷,压过一切惨呼嘶鸣。手中长柄陌刀放平,森然刀锋成死亡之林,向溃乱魏军碾压而去! 所过之处,果真如热刀切脂,挡者披靡!无论人马,触之即肢断骨折,血肉横飞!魏军纵有骁勇欲抗,然阵势已乱,单骑岂挡钢铁丛林?瞬被吞噬绞碎! 再说秦琼,方才箭雨袭来,他正处锋镝之的。虽临危不乱,使一个镫里藏身,却可怜爱马忽雷驳一声悲嘶,身中十数箭,轰然倒地,将秦琼压於马身之下,这一摔一压之间,秦琼左臂剧痛仿佛失去了知觉,他踉跄起身,又呕出一口鲜血。 秦琼恍然四顾,所幸方才被马身所压,后续两波弩箭尽射忽雷驳身上,自身暂得保全。周遭骑士或为弩箭贯穿,或为乱矢攒身,种种惨状令人胆寒,十数甲骑竟无一幸免。 然秦琼此刻钻心疼痛袭来,行动亦为之一滞。 抬眼处,正见陌刀之墙隆隆推进,距己不过数十步,刀锋血光刺目。更有高曦麾下精锐步卒,自两侧山坡如虎扑羊群般杀下,将本已溃乱魏军分割围歼。 “将军快走!”数名忠勇亲卫拼死杀到,以身躯护住秦琼,欲拖其后退。 然高曦苦心布此杀局,岂容走脱大鱼?那五百陌刀队中分出一小队,直扑秦琼落马之处,刀光闪烁,誓要将这魏军名将乱刀分尸! 千钧一发之际,裴仁基后军亦有数员悍将杀入谷中,见秦琼危殆,竟不顾生死来救,付十数骑亲兵性命,硬生生撞入陌刀阵中,以血肉之躯暂阻刀墙。 “秦将军!先走!”一魏将奋力将秦推上无主战马,自身却被数把陌刀同时劈中,登时殒命。 秦琼痛彻心扉,知大势已去,只得借这空隙,伏於马背,在亲卫死士簇拥下,狼狈溃退。 高曦於高处望见,见秦琼虽败走,然其亲卫死战,一时难留,旋即目厉喝道:“取其金盔为证!” 当下一员骁将飞马而出,於乱军中抢挑得秦琼遗落那顶标志金盔,用长矛高高挑起。 左右汉军将士顿时会意,齐声呐喊,声震云霄:“秦琼已死!降者不杀!”“秦琼已死!降者不杀!” 呼声如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本在苦撑魏军闻之,再见金盔确为主将之物,最后战心终於崩溃,丢盔弃甲,漫山奔逃。 谷口处,正欲接应之裴仁基,遥见秦琼败军狼狈涌出,又听得谷中山呼“秦琼已死”,惊得魂飞天外,手中令旗几坠,顿足悲呼:“高曦竖子!安敢如此!” 然败局已定,回天乏术。裴仁基只得忍痛收拢败兵,掩护身负数创、昏迷不醒之秦叔宝,仓皇北退。 残阳如血,泼洒汝水两岸,将蜿蜒河道与狼藉战场染成触目惊心赤赭。 北岸谷地,胜负已分。汉军欢呼声浪穿透尘埃,宣告惨胜。然高曦眉宇间未见松懈,他深知击溃秦琼仅破局第一步,真正危机尚未完全解除。立即下令:“李破虏、独孤曷!速率所部进击列阵,堵截裴仁基本部!张文焕,收拢降卒,清点伤亡,快!” 军令如山,汉军这台战争机器虽经苦战,仍高效运转。 北面,裴仁基之心如坠冰窟。 他将秦琼败军接引阵中,只见一众溃兵惊惶神情,人群中所向无敌的秦叔宝此刻趴伏马背之上,生死不知! “叔宝!”见秦琼惨状,裴仁基身躯剧晃,几坠马下。 左右忙扶。 “明公!此刻非悲痛时!”身旁副将急声道,“高曦贼子将至,需速决断!” 裴仁基猛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尽是悲愤狰狞。死攥马缰,指甲几掐入掌心:“高曦、高曦!吾誓杀汝!”然他毕竟是沙场老帅,强忍钻心之痛,几从牙缝挤出命令:“收兵!向北退!传令南岸行俨,不必渡河,即刻亦向北撤退!” 然命令尚未传出,南岸已生变故! 南岸,裴行俨正杀得性起,本已将吴道行、窦仁忠残部逼得岌岌可危,只待北岸胜讯,便可全歼。 忽听得北岸杀声震天,迥异先前,不由心神一震,勒马回望,只见北岸烟尘蔽日,那面熟悉“秦”字大旗竟已消失,取而代之汉军“高”字大纛高高飘扬,更有无数魏兵狼狈溃逃。 “父亲!”裴行俨脑中“嗡”的一声,惊得魂飞魄散。万没想到局势逆转如此之快!甚么军功,甚么歼敌,瞬间抛诸脑后。 “快!回援北岸!救我父亲!”裴行俨嗓音嘶哑,不顾一切嘶吼,再顾不得吴、窦二部,拨转马头便冲向河岸寻渡。 吴道行、窦仁忠本已力竭,忽觉压力一松,又见对岸魏军大乱,汉军旗帜招展,虽不知高曦如何取胜,却捕捉战机。 “大将军胜矣!”吴道行以刀拄地,喘粗气,血污满面迸发狂喜,“窦三郎!整队!整队!速速渡河,与大将军合击魏贼!” 原本濒临绝望汉军残兵,此刻如注强心剂,爆发最后力气,紧随二将,向河滩冲去。 一时间,汝水上呈现诡异一幕:裴行俨部心急如焚,争抢船只木筏,乱哄哄欲北渡回援;吴窦残军则同仇敌忾,虽步履蹒跚,却意志坚定,向南岸残余魏军发起反扑,并寻一切可渡之物,欲北返助战。 裴行俨救父心切,率先带百余亲卫骑兵,寻一处浅滩,策马强渡汝水,水花四溅,直扑北岸战场。 而他刚上岸,立足未稳,便听得侧翼战鼓雷动!两支汉军骑兵杀到,原是高曦早布李破虏、独孤曷部,正欲冲击裴仁基本阵。 此刻狭路相逢,各逞余勇。 “裴家小儿!今日叫尔等都死此处!”汉将李破虏率一彪军马截住裴行俨去路。 与此同时,独孤曷率部直取裴仁基后阵。 裴行俨救父心切,见状怒发冲冠:“鼠子敢尔!” 长槊挟风雷之声,直取李破虏。李破虏长槊被荡开,大呼不好,裴行俨从他身边掠过,反手一槊将其抽落马下。随即冲入汉骑阵中。 此部汉骑养精蓄锐,又逢汉军大胜,士气正旺,数员骁将齐攻,裴行俨竟不闪避,怒吼连连,禹王槊力劈横扫,所过之处汉军纷纷落马,单骑突阵,所向披靡,所部百余骑竟硬生生在汉阵中撕开缺口。 然就在他突破拦截之际,身后喊杀声再起! 原是吴道行、窦仁忠已率部分精锐残兵,紧随其后渡河成功! 这些刚从地狱边缘爬回将士,胸中憋滔天怨气与复仇之火,此刻见导致他们几全军覆没之裴行俨,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杀!杀!杀!”吴道行虎目含泪,想起多少袍泽葬身南岸,手中横刀直劈死一殿后裴军士卒。 裴行俨腹背受敌,顿感压力倍增。略一思忖,狠心舍后阵,任其与吴、窦兵缠斗,自率所剩数十骑,突破李破虏部纠缠,直撞入独孤曷后阵。独孤曷本欲击裴仁基侧翼,此刻见裴行俨从后杀到,只得惊呼一声,率部兜转回战,随后李破虏部亦合围而来。 此刻深陷汉骑重围,裴行俨纵有霸王之勇,亦陷苦战。四周皆舍生忘死汉军将士,刀枪剑戟四面袭来。 他禹王槊舞如风车,水泼不进,不时有汉军士卒被砸飞砍倒,然其冲势已被彻底遏制,再难前进半步。 北面,裴仁基远见爱子陷重围,心如刀割,老泪纵横。欲挥军再救,然高曦本阵大军已整顿完毕,正缓缓压上,阵型严整,弩箭上弦,锋芒直指。秦琼重伤昏迷,军心已堕,若再强战,恐全军覆没。 “明公!不可啊!少将军勇冠三军,或可自行脱困!若再迟疑,我等皆葬於此!”部下将领死拉其马缰,泣血苦劝。 裴仁基望远处重围中左冲右突、血染征袍之子,又看身旁士气低落、人人带伤部队,终发一声无尽悲凉绝望长叹:“天亡我也!传令,后队变前队,向北撤退!” 他最后看了一眼儿子方向,猛调转马头,在亲卫簇拥下,含泪率残部北败。 为保全主力,他不得不做出一父亲最痛苦之决断,留子断后。 “魏军勇将何其多也!”高曦见状,知已失重创裴仁基之机,立令旗挥动,大军合围裴行俨。 高曦在高处看得分明,冷然下令:“不必死战,困住即可。裴行俨,勇则勇矣,今已孤军,不必硬拼,调强弩营来。” 汉军诸将领命,不再急攻,而是结为厚阵,长枪弓箭密布,将裴行俨及其麾下数十骑重重围困,如铁桶一般。 而被围裴行俨,本自杀得性起,忽汉军攻势一松,他四下观瞧,见魏军本阵大军竟开始北退,父亲身影渐消烟尘之中,竟似将他抛弃於此? 这一惊非同小可!纵他勇猛盖世,此刻亦感彻骨寒意与难以置信绝望!“啊!”他发一声悲愤至极怒吼,鼓余勇杀向重重汉军锐士。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最后余晖映照汝水战场。 北面,裴仁基败军仓皇远遁,声渐消。 汝水河岸上,裴行俨孤军犹作困兽之斗怒吼声、兵刃撞击声在暮色中格外凄厉。 第二十九章 宜阳接讯王世充 军报送至白马时,天色阴沉,朔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郡府大堂的门窗。 李善道展开军报,目光扫过,脸色骤然一变,持军报的手指微微颤抖。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皆标注“阵亡”或“重伤”。自起兵以来,大小恶战历经无数,但似此等规模并非很大的战役,却折损如此多精锐老卒、得力将校,实属首次。 他默然良久,方沉声道:“召薛记室来。” “彭杀鬼断臂死战”、“罗铁生、孙凌等旅帅、校尉力战阵亡”的字样,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眼里。等薛收的空当,李善道放下了军报,离席起身,负手在堂中踱步,锦袍下摆扫过青砖地,发出轻微的声响,彭杀鬼等的相貌从他眼前掠过,每一步都似踩在阵亡将士的尸骨上。 薛收匆匆而至时,李善道已止下步伐。薛收抬眼看去,见李善道面色沉痛,站在堂门口,一手背在身后,一手吹按在胸前,脚下仿佛钉住一般,只是望着庭中枯树积雪出神。 不知出了何事,薛收不敢打扰,静立一旁等候。 过了许久,李善道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说道:“伯褒,刚得沐阳军报。其军与裴仁基部,在汝水血战,虽然得胜,损失惨重。劳卿为我拟旨。” 薛收赶紧入进堂中,纸张已被王宣德等展开,墨也已磨好,他提起笔,等待李善道口述诏令。 “得闻东南军报,我军虽胜,然伤亡虎贲三千余众。彭杀鬼身为诱饵,死战不退,负创多处,伤至断臂;罗铁生、孙凌、李雄、张伟诸校尉、旅帅,力战阵亡。此皆随我征战多年之虎臣也……。”李善道一字一句,慢慢地说道,每言及诸将之名,心中皆如刀割,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抑制住情绪,接着说道,“而尽没於此役!此战虽胜,我心何愉?” 他转过身,目光恢复锐利,说道,“然此战终是大胜,重创裴仁基,东南战局,由此可定!高曦立此大功,赐锦缎千匹,良马十匹!彭杀鬼忠勇贯日,赐缎五百匹,进位金紫光禄大夫!追赠罗铁生等朝议大夫、银青光禄大夫不等,荫彭杀鬼等子侄二人入仕,品秩七品、从七品不等!凡此战阵亡将士,皆需详录其功,优加抚恤,免其家赋役三年!” 薛收一边听着李善道说到的高曦、裴仁基此战之惨烈情状,心头也不禁感慨万千,一边落笔如飞,笔走龙蛇,字字凝重如刻。 李善道的声音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说道:“将士殒命,吾心恻怛悲痛,然我辈所以举义旗、兴义兵,诸将戎士所以抛颅洒血者,近为翟公雪恨,远为天下除暴乱,解兆民於倒悬,救苍生於水火。今李密未灭,翟公之仇未雪;中原鼎沸,百姓犹陷涂炭,三军岂可懈怠? “正宜衔哀奋志,戮力同心,澄清寰宇,以安黎庶!此战虽痛,功在千秋,忠义之名,必书竹帛。凡我将士,当共念此志,誓竟全功!昔项籍破秦,不吝千金之赏;光武定难,必录匹夫之功。今所行者,非独旌勇,实为天下昭信,凡从我者,生不负其志,死不失其名!” 薛收听着李善道慷慨激昂的话语,不觉情绪激荡,写到“生不负其志,死不失其名”时,笔锋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如血,仿佛将这誓言刻入人心。 他自觉失误,赶忙起身请罪,说道:“臣失仪,乞大王恕罪。”便要另展纸张再写。 李善道到案前,看到了这团洇开的墨痕,说道:“无须重写。”扬起头,略思稍顷,继续往下说,“今令:高曦所部休整之后,若战机有利,与高延霸并力,寻机歼灭裴仁基残部;若战机不显,则稳步进取汝阴、汝南诸郡!令高延霸谨守营垒,候高曦军休整完毕,两军呼应行事,绝不可因一时之胜而轻敌浪战!”待薛收写毕,又补充令道,“此旨转谕诸军将士周知。” 薛收不敢再有失误,屏息凝神,将李善道所令,谨录无遗,力透纸背,恭敬呈上,说道:“道:“大王宅心仁厚,阵亡将士在天有灵,必感大王之恩。” 李善道仔细看过,点了点头,令道:“落印。下至高曦军前,并抄送各卫诸将。” 王宣德便取了令旨,自去抄录,择使者分别送出。 令旨已经拟就,即将传下,李善道背着手,犹在堂中转来转去。 屈突通、薛世雄、李靖、李善仁、侯友怀等文武重臣闻讯,陆续赶来。 到了堂中,礼罢之后,侯友怀率先出声,面带喜色,语气里尽是兴奋,叉手说道:“恭喜大王!高大将军此捷,重创裴仁基,李密已失一臂,东南指日可定!尽歼李密,计日可待矣!” 李善道摆了摆手,脸上毫无喜色,说道:“将士折损如此惨重,三千余老卒啊,此胜代价太大,我心实痛,何喜之有?” 侯友怀这才注意到李善道的脸色,收敛笑容,肃然说道:“大王爱兵如子,实乃三军之福。然既已获胜,当思进取。今李密又分裴仁基率部往淮阳,管城更为空虚。臣愚见,当下之计,或可便攻管城,或增兵二高,先将裴仁基、孟让彻底歼灭!” 他是个忠义之士,只要对李善道的王业有利,将士们折损多少,他都并不在意。 李善道看向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等将:“公等之意如何?” 捷报来得突然,战局变化需细细揣摩,屈突通与薛世雄对视一眼,皆沉吟未语。 李靖却是已有反应,他起身说道:“大王,侯公所议,臣窃以为,虽确有可取之处,趁此大胜,攻管城固然是好,可李密在管城仍有精兵数万,且城防坚固,若一时攻不下,裴仁基、王伯当等回援,恐将陷入僵持;而若增兵二高,路途遥远,需绕开雍丘,一旦被李密察觉,他要么令裴仁基据守,要么撤还管城,欲歼之,恐亦不易。故臣愚见,今虽胜而仍不可轻进。” 侯友怀皱起眉头,问道:“不可轻进?李公,你是何意?” 李靖朗声说道:“大王,方下优势越来越已在我军,因臣愚以为,此际,正宜稳扎稳打,更不必急於求成。否则,稍有失利,反予李密喘息之机。臣以为,当下宜当还是按照大王既定的方略,继续调动、消耗李密兵力,待其疲敝露出破绽,再以雷霆之势一举克胜!” 侯友怀问道:“适仆建言,增兵二高,先将裴仁基、孟让彻底歼灭,公又说不可。若不先歼裴、孟,又不攻管城,敢问公,怎么再继续调动、消耗李密兵力?改攻雍丘之王伯当部么?” 李靖走到沙盘前,指向河阳,说道:“改攻王伯当部,如前所议,亦不可取。大王,臣愚见,李密前偷渡奔袭河阳,却这河阳,可为李密的突破口,也可为我军的突破口。” 屈突通、薛世雄等相顾。 薛世雄说:“药师,你的意思是,我军可在河阳发起攻势?” “大王,离间单雄信、李密之策,已经得行。料李密就算没有中计,单雄信亦必惶恐,无法自安;又李士才、常何新遭我歼灭。此正是我军趁机而机,击溃、或歼灭单雄信部之良机!单雄信部一被我军歼灭、击溃,我军兵锋,便可直逼洛口仓城!李密焉能不惊?到时,他要么被迫出管城,来求与我军决战;要么就只能退回洛口。若其出战,正合我意,必为我军所歼;若其撤退,我军则可一出河阳截击,一出白马追击,两下夹击,仍是必可将其一举歼灭!” 李靖侃侃而谈,神色间从容坚定,目光灼灼。 李善道等人,也都已到沙盘边上。 细细地察看了良久,李善道拊掌说道:“药师所议,正与我见相同!河阳确是棋眼!” 看了半天沙盘,才说和自己的意见一样,这分明是不真之言。但诸臣皆知,每逢李靖献上佳策,李善道一般都会说“与吾意相同”。屈突通、薛世雄等皆心照不宣,故自不会点破。 然虽李善道已表赞同,屈突通、薛世雄等也无异议,到底事关重大,李靖此议不是一场寻常的战斗,关系到了底下的整个战略走势,因而当然也不是几句话就能定下的。 李善道便又令下,召在白马的诸卫将军以上诸将,俱来计议。 令旨下达,在白马之诸卫将军以上将领十余,先后而至。不必多说。 …… 管城,郡府。 李密死死盯着裴仁基送来的军报,面色苍白,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怖,半晌无言。 堂下,祖君彦、郑颋、徐世绩等诸臣亦皆沉默,个个心情沉重,堂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良久,徐世绩打破沉默,离席而起,躬身行礼,仪态恭谨,进言说道:“明公,裴公虽不慎为高曦所乘,遭此挫折,然其军报中言,我军将士拼死力战,予贼重创,高曦部折损至少四五千众,其精锐‘大刀兵’损失尤重。故此战,实可谓两败俱伤。料想高曦经此恶战,短期内必无力再起攻势。此於我军虽非利好,然对汉贼亦非有利。乞请明公万勿过於忧虑。” 他小心地偷觑李密神情,主动请缨,说道,“若明公仍不放心,臣敢请命,增援裴公,必竭尽全力,为明公安定东南!” 李密缓缓放下军报,目光扫过堂下诸臣。 祖君彦眉头紧锁,郑颋神色不安,显然都被这一战的失利惊到了。 他深知此刻自己绝不能先乱,於是强自压下心中恐慌,振作精神,故作从容地笑了笑,说道:“懋功所言甚是!高曦乃李善道麾下骁将,今歼其部众近半,此战不能算败。懋功忠勇可嘉,然增援之事,暂且不必。我已得一计,可趁高曦折损,将其尽歼!” 众人闻言,精神略振。 祖君彦连忙问道:“明公有何妙计?” 李密走到堂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点向汝阴,说道:“高曦折损惨重,虽分兵一部攻平舆,余部已撤回汝阴,显是力竭。朱粲引数万之众北上,不日便至淮阳。我意令朱粲与裴仁基、孟让合兵,进围汝阴!只要能歼高曦,东南局势非但可稳,更可反逼李善道!” 众人听了,仔细思索。 郑颋却面露迟疑,出声道:“明公此计虽妙,然朱粲狡残之徒。其此次提兵北上,不过是贪图明公‘所得子女金帛,尽归其有’之厚赏。令他与裴公等进围,是否会真心出力?若其临阵畏缩,或另生事端,岂不误了大事?” 李密说道:“高曦已无再战之力,围歼他并非硬仗。我再许以重利,增其赏赐,他岂会不愿?” 此言也对。 众人见李密似乎成竹在胸,皆知其军略之能,由此稍感安心,就皆不复再疑。堂内的压抑散去不少,众人便从李密立在地图前,筹算合围细节,无不露出期待之色,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暮色将至,筹算多时,大致有了一个结果,诸臣辞拜退出。 却祖君彦去而复返,出堂之后,又悄悄折了回来。 他作为李密最亲近的谋臣,早是了解李密,便回到堂中后,试探问道:“适闻明公言围歼高曦部之此谋时,仆观明公眉宇间似有别思,隐有忧色。敢问明公,是否真的是这般打算?” 李密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摸了摸眉头,仔细看了祖君彦一眼,知瞒不过他,略作犹豫,长叹一声,说道:“知我者,祖公也!” “这么说,围歼高曦,只是明公振作士气之言?”祖君彦追问说道。 李密说道:“也不能这么说,我确有此意。然高曦能否被围歼,我却无把握。” 祖君彦问道:“则明公究竟是何打算?” “罢了,事到如今,亦不必瞒公。”李密走到堂门口,望着外边的萧瑟景象,语气低沉,说道,“祖公,仗打到这个地步,你我都心知肚明。我本欲以雍丘为饵,诱李善道主力来攻,他却稳坐白马,不动如山;河阳、淮阳又接连不利,损兵折将,东南如今又……。裴仁基此败,消息传开,王世充这厮,岂会安分?必生异动!此仗,只怕是已经没法再打下去了。” 祖君彦默然片刻,声音干涩,说道:“明公是已决意撤回洛口?” 李密转过身,眼中尽是不甘与无奈,说道:“前时张亮、裴仁基等建言,不如先还洛口,掌控洛阳,巩固根本,再图与李善道决战。当时我未应允,如今看来,此或已是唯一可用之策。” 祖君彦说道:“可若是撤还洛口,山东、河南之地,将为李善道有矣。” 李密到地图前,指点荥阳、颍川、襄城等郡,说道:“如裴公所言,只要这些地方仍在我军控中,既为洛阳藩篱,又与我军东出山东、南下河南之基,山东、河南之余地,便暂让与李善道又何妨。待我休养生息,与王世充做个了断,卷土重来可也!” 祖君彦又默然了会儿。他是主战派,但当前形势,裴仁基这一败,的确是李密说的对,特别在王世充可能会因此蠢蠢欲动的情况下,这仗是没法再打了,就长叹一声,说道:“若决定撤兵,非是小事,敢问明公,计划何时撤兵?如何撤法?” “撤,自不能仓促而撤,否则士气崩颓,李善道必挥军猛追,恐成溃败之势。需待朱粲兵到,做出大举进围汝阴的态势,吸引李善道和高延霸的注意力,趁彼等目光被东南吸引之时,我军主力再分批悄然西撤,经襄城、伊阙,退往洛口。如此,方可保无恙。”李密说道。 祖君彦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事,神色变得严峻,说道:“明公,撤退之事,千头万绪。另有一事,不得不防!单雄信前所得之邴元真书信,也许如明公所判,是李善道的离间之计,可我军若是撤退,却也需防单雄信会不会生出异心!河阳方面,是不是也得提前有所措施?” 则是说了,邴元真的书信,李密、祖君彦怎会知晓? 却是因单雄信其军,固多是瓦岗旧人,然其军中也有李密的心腹,如单雄信的长史等,就都是李密任命给他的。邴元真的这封书信送到时,故作隐秘,却又暴露行踪,因被单雄信的长史等人知晓。单雄信本无降汉之意,信就给他们看了。故是李密、祖君彦等人也就知了此事。 李密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说道:“黄君汉屡次劝降,雄信皆未回应,足见其心。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若以猜忌示之,反而会让他心生猜疑,甚至逼他反戈;徐世绩见我猜忌单雄信,也会不安。公之此议不可。而下唯有示之以诚,方可安稳其心,为我大军撤退屏护侧后。” 祖君彦却眉头紧锁,坚持己见,说道:“单雄信外示豪迈,内实怯贼。臣愚见,值此存亡之际,此等人实不足深信!万一有变,后果不堪设想!还是应令心腹,稍作提防为宜。” 李密决意已定,说道:“我意已决!现对雄信,唯有推心置腹,绝不能显露半分疑忌!此事不必再议!”他深知,任何细微的猜忌举动,都可能在这敏感时刻引发雪崩般的后果。 祖君彦见李密态度坚决,知不可再劝,只得暗自忧虑,不再多言。 堂中没有外人,两人便压低声音,细议待朱粲兵至后,如何佯攻汝阴,如何撤退的步骤来。 窗外起了风,刮得门幕乱卷。 …… 洛阳西,宜阳城。 寒风凛冽,卷过王世充的兵营。 一封来自东方的紧急军报,被快马送至中军帐中。 王世充拆开火漆,浏览毕了,一脸的阴晴不定,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眼中闪烁着复杂难明的光芒,既有惊喜,又有阴鸷,又有抑按不下的野心。 第三十章 欲还洛令到河阳 军报内容,自是裴仁基为高曦大败此讯。 王世充出兵洛阳,进驻宜阳以来,这么长时间,李善道、李密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他却前后只装模作样地攻了渑池两三次,还不是全力进攻。坐山观虎斗之态,表露无疑。 他一直在等待,耐心地等待李密与李善道这两头猛虎撕咬得筋疲力尽、鲜血淋漓的时刻。 如今,看着案上这份详述裴仁基在汝水岸边如何中伏苦战、最终溃败的军报,一个压抑已久的念头再也抑制不住地冒了出来:也许,等待已久的机会,终於要到了?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视线先是落在淮阳之地,想象着裴仁基溃败的狼狈;继而跳向雍丘,王伯当虽仍在围攻此城,然河阳、淮阳,李密连败,这城王伯当显是攻不下来的了,已成鸡肋;最后,他的视线钉在了管城、河阳之上。 “李密先败於河阳,再败於淮阳,精锐连损,士气已堕。”王世充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忆及此前与李密交战的年余间,自己多次被李密打的陷入险境,眼下李密虽是被李善道打的大败亏输,他也觉甚是出气,“明眼人都看得出,在与李善道争雄的此战中,李密已是颓势尽显,落了下风!接下来,这厮会如何选择?” 却王世充与李密打交道一年有余,对其秉性可谓熟知,他猜测道,“十之八九,这厮见形势不妙,绝不会再自困管城,而是会撤回洛口!依托兴洛仓城的粮储,重整旗鼓。” 则李善道呢?又会怎么选择? 王世充虽未与李善道交过手,但对他攻略河北、席卷河东南部诸郡的战绩,他早已反复研究。此人用兵,沉稳时如磐石,机会出现时却迅疾如雷霆。“布局如此之久,耗费如许心力,李善道岂会纵虎归山,容李密安然退回洛口?必趁其病,要其命!” 一个可能要仓皇西撤,一个可能要全力猛攻。 “则我该如何抉择?”王世充的视线在地图上逡巡,掠过洛阳,顿在了标志着天下第一粮仓的“洛口”二字上,旋即,又贪婪地回落到“洛阳”之上。 一个个念头如电光石火,在他脑中飞速交替。 趁二李即将决战,攻取洛口?风险太大。房彦藻被李密留在了洛口驻守,洛口的魏军驻兵号称二十万,虽然实际没有这么多,也多非精锐,主要是魏军百营的杂兵,但至少十来万兵马总是有的,不好速克。出兵截击李密归路?也不行,这样做,岂不是在帮李善道? 固守宜阳,继续观望?这更是万万不可,将会错失天赐良机! 最终,所有算计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决断:立刻回师洛阳。 李密在管城尚有两三万精锐,在洛口尚有十来万杂兵。若其西撤,李善道必然追击,一场惨烈的大战势所难免。李密估计是必败无疑,但李善道部也肯定会损失不小。 至其时也,他王世充便可坐镇洛阳,以逸待劳,先轻松收拾掉溃败的李密残部,尽收其众,夺其粮仓,然后再伺机,进攻疲惫的李善道部!如此,河南之地,乃至天下……? 念及於此,王世充只觉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兴奋得几乎坐不住,当即朝帐外厉声喝道:“来人!速召诸将来见!”帐外军吏应诺,飞奔而去。 王世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踱步忖思。 预先斟酌着待会儿该如何说服麾下诸将,肯从他还师洛阳。 他得把话说得既恳切又有煽动性,还得带上点“天意”的由头。——毕竟,还师是需要诏书的,而极大可能,有元文都这厮在洛阳朝廷,朝廷不会同意他还师的请求。 “李密,虎狼之辈也!翟让为其恩主,犹且杀之,足见忌残!又我等与其麾下鏖战经年,彼此杀伤将士、子弟无数,仇深似海!则若一旦使其得势,掌控朝廷,必无我等生路矣!” 他低声演练着,“今二李相斗,两败俱伤,此正上天赐予我辈既取生机,更建不世功业之良机也!”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压低了声音,更添几分神秘,“况且,前夜我梦遇周公,授我灵符一道!彼时我尚不解其深意,今日得此军报,方才豁然开朗!此乃天意昭示!我意已决,即日上书朝廷,以师老兵疲为名,请求还师。朝廷若允,自是最好;若有不允……”他眼中寒光一闪,“为我等身家性命,为将士们寻条活路,亦当果断回还!诸公可愿追随於我?” 仿佛看到诸将听到这里后,也许迟疑的面容,他最后加重语气,赌咒发誓,说道,“若大事克成,愿与诸公共享富贵!皇天后土,实所共鉴!若违此誓,天地日月,实所照临,教我王世充五雷轰顶,阖门殄灭,无复遗类!” 脚步声橐橐,帐外影影绰绰,麾下诸将在亲兵引领下陆续到来。 帘幕被掀开,正月下午苍白却明亮的阳光骤然投射进略显昏暗的军帐,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王世充那双充满野心的眼睛。 …… 连日阴雪散去,天空放晴,明媚的阳光洒落在河阳北城的城墙上。 北门处,三四骑快马卷起烟尘,疾驰而至。 骑士风尘仆仆,至城下勒马,出示令牌。 守城军校验明无误,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在穿过幽深门洞的刹那,一缕阳光恰好投在为首那名年轻骑士的脸上。但见他年约二十多岁,面容棱角分明,肤色因常年风吹日晒呈古铜色,目光锐利如鹰,虽略带疲惫,却难掩一股剽悍精干之气。此人正是现任汉王亲军主将之一、官拜右监门将军的张士贵。 数骑驰入城中,直奔县寺。 刚刚获悉的黄君汉、王君廓、王君愕等,匆匆迎出。 张士贵下了马。两下见礼。 黄君汉事先没有得到张士贵要来的消息,脸上难掩惊异之色。 须知张士贵在汉军中地位特殊,虽非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将,自投从李善道以后,战功立的也不多,然其与李孟尝而下分掌汉王亲军,宿卫中枢,堪称心腹近臣。此等人物若有公干前来,按常理,必会先行文牒通告。 如今竟毫无征兆,悄然而至,由不得黄君汉不惊诧。 不仅黄君汉惊诧,王君廓、王君愕也很惊讶。 王君廓不似黄君汉,有疑却不好问,礼罢了,便直接问他,说道:“张监门,你怎的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论以官职,张士贵与王君廓,系是同级,王君廓现任汉军职务,为左武卫将军,也是将军,但一则王君廓实际上独领一军,二则王君廓的职事官虽然与张士贵相同,他的散官却是左光禄大夫,二品,——本是右光禄大夫,因前时支援河阳、及歼灭李士才、常何部之功,新近进为了左光禄大夫,更且还有着石艾县公的封爵,各方面的地位实超出张士贵甚多,故张士贵很是恭谨,抱拳答道:“将军、黄公、王公,末将此番是奉大王之令而来。” 王君廓怔了下,随即恍然,说道:“可是大王等不及俺们的日常奏报,特遣你来询问河阳近日战况?俺与黄公昨日刚又向大王呈上一道军报。单雄信这鸟厮,自李士才、常何两部被咱们歼灭后,吓得缩出去十几里,这些天屁都不敢放一个,河阳安稳得很!前日雪夜,俺还派了几百精悍儿郎想去摸他营寨,可惜这厮警觉,没得手。” 张士贵站直身体,神色一肃,摇头说道:“非为询问战事。将军、黄公、王公,大王有令旨下达。” 闻听“令旨”二字,黄君汉、王君廓、王君愕立刻收敛笑容,显出恭肃之态。 黄君汉急令从吏:“设香案,准备接旨!” 张士贵任由他们布置,目光扫视众人,问道:“罗艺、高开道二位将军何在?” 歼灭李士才、常何部后,罗艺、高开道尚未去河东,暂留在河内休整。 黄君汉答道:“雪后放晴,二位将军率部出营,往北边旷野操练人马去了。” “请即刻派人,召二位将军速回县寺,一并接旨。” 黄君汉不敢怠慢,便遣快马前去寻人。 不多时,香案在县寺正堂布置停当。众人静候。约莫一个时辰后,县寺门外传来急促马蹄声,很快,一身戎装略带寒气的罗艺与高开道大步踏入院中,登上堂来。 黄君汉、张士贵、王君愕起身相迎,王君廓却安坐不动。 见到张士贵在此,罗艺与高开道交换了一个眼神,俱是诧异,但面上不显,依礼相见。 寒暄既毕,张士贵说道:“大王令旨,请诸公接旨。” 便黄君汉为首,王君廓、王君愕、罗艺、高开道等将领依序整冠拂甲,面向香案及白马方向郑重跪下。亲兵卫卒皆屏息退至堂外。张士贵自怀中取出令旨,缓缓展开,沉声宣读。 令旨内容大致分为三个部分。 其一,再次嘉奖河阳诸将一举歼灭李士才、常何所部之功。 其二,向诸将通报了高曦大破裴仁基,歼敌数千,阵斩敌将多名的战果。 其三,亦是令旨核心,明确指出李密连遭重挫,精锐损折,如今已成困兽。汉军全面反攻之时机,已然成熟。着令河阳诸军即为反攻先锋,主动出击,务求首先歼灭单雄信部! 任命黄君汉为此战主将,王君廓为副,罗艺、高开道等皆听黄、王二人节制调遣。 令旨言辞铿锵,充满着决战前的决断与气势。 宣旨毕,黄君汉恭敬上前,双手接过令旨,供於香案之上。 诸将这才起身,面色各异。王君廓最为兴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黄君汉则神色凝重,深知责任重大;罗艺与高开道对视一眼,他俩身为降将,性本桀黠,即使到如今,对李善道也忠心不多,然见汉军连战连捷,亦被震慑,因不敢流露丝毫怠慢之意,只是恭敬领命。 王君廓按捺不住,挑眉对黄君汉笑道:“如何?黄公,俺早前便与你说过,大王必不会满足於小胜,定会趁势在河阳方向发起反攻!俺没猜错吧?” 黄君汉颔首说道:“将军高明,所见与大王相同。” 王君廓搓着手,兴奋之情溢於言表:“单雄信这鸟厮,围攻河阳这么久,早把俺憋坏了!总算等到大王令旨,可以痛快反击了!”与张士贵说道,“监门,你回去后,代俺奏禀大王,单雄信部久攻不下,兵卒疲敝,又新丧李士才、常何部,军心士气低落至极!我军以养精蓄锐之师击其疲敝之众,破之易如反掌!俺王君廓必亲提锐卒,擒杀单雄信,献於大王麾下!” 张士贵应道:“将军勇武,末将定当转禀。然大王另有口谕,命末将当面传达於诸公。” 诸将闻听,再次肃立恭听。 张士贵正色说道:“大王口谕:此战关乎全局,不打则已,打则必求全胜,务必全歼单雄信部,打开通往洛口之通道!唯有如此,才能迫使管城李密震动,促其决策西撤,从而为我大军自白马渡河南下、发起总攻创造绝佳战机!望诸公慎之又慎,切勿因敌疲敝而生轻敌之心! “此战若成,诸公皆为首功,封赏必厚;若有差池,或因轻敌致败,军法无情。” 这番话语气严厉,黄君汉等人心中皆是一凛,连王君廓的兴奋之情也收敛了不少,齐声肃然应道:“末将等谨遵大王谕令!必竭尽全力,克竟全功!” 众人起身后,张士贵说道:“关於此战具体如何打法,大王与屈突、薛、李诸公已议定详密方略,命末将当面向诸公部署。” 黄君汉即令从吏抬来沙盘,又将闲杂人等尽数屏退。 堂内只留下黄君汉、王君廓、王君愕、罗艺、高开道以及传达方略的张士贵六人。几人围拢在沙盘前,目光聚焦於沙盘上,河阳周边的山川河流、城寨营垒之上。 张士贵手持细杆,一边在沙盘上指点方位,一边低声清晰地转述李善道与李靖共同制定的进攻计划:何处佯攻,何处主突,何时合围,骑兵如何运用,步卒如何协同,如何切断单雄信归路,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意外。 诸将凝神静听,不时发问,气氛严肃而热烈。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将诸将专注的身影拉长投在地上。 堂外,天色湛蓝,阳光灿烂,正月中旬的风中,似已带来了些许春的气息。 视线若从堂外,向上升高,到河阳城上半空,又可俯瞰望见,城内屋舍俨然,军民往来,黄河如带,在城南流过。掠过中潬、掠过河阳外城,再向东南十余里,入目是一片连绵的营地,一面“隋”,一面“魏”、一面“左武卫大将军单”的大纛,在营中迎风飒飒。 再向南,越过东西起伏如龙脊的邙山,广袤的原野在冬日薄霭中向远方铺展。 东南三四十里便是偃师,西南百十里便是洛阳。 突然,一阵雄浑劲厉的号角声响起,穿透晴空,震动四野。这号角,其声激越,其音昂扬,不再是为抵御魏军攻城所鼓吹,而分明是汉军积蓄已久、即将打响反攻的激昂前奏。 第三十一章 起异心兵进平阴 想起邴元真的书信,单雄信心里就不自安。 明摆着是离间计,也知道李密不会相信,可猜疑的种子是不是已经种下?又猜疑的种子一旦撒下,谁又知它会在主君心中滋生出怎样的荆棘?此其一。 黄君汉、邴元真,俱昔日瓦岗寨中把酒言欢的老兄弟,如今皆一被李善道擒获,便半分犹豫没有的降从;还有徐世绩,他虽尚未降从李善道,然其姐现为李善道嫔妃,听闻李善道独宠其姐,王妃卢氏都为此受到冷落,并其父、其弟都在河北,凭和李善道的这层关系,李密对徐世绩的猜疑,单雄信早看在眼里。这些,不免的也会影响到李密对自己的观感,此是其二。 除此以外,另有更要紧,也是最令他心绪不宁的一点,即眼下这急转直下的战局。 李密率主力进驻管城时,何等声势煊赫,又起初进战之时,何等攻势凌厉?河阳、雍丘、东南,三面齐齐发力,一时攻势如潮,汉军陷入被动!岂料先是雍丘成了僵持之局,接着河阳失利,李士才、常何全军覆没,继而如今东南又传来裴仁基兵败汝水的噩耗! 形势已然逆转,对李密已是大为不利。底下形势会怎生发展? 李密莫不成最终竟将被李善道所败?而若当真为李善道败之,李密底下来的形势恐怕就将更为不妙。他纵不被李善道全歼,尚可退回洛口,然洛阳,可还有个虎视眈眈的王世充,随时会扑上来,狠狠咬上一口!到的这时,李密纵有千般筹谋,怕也难逃腹背受敌的绝境。 却又倘若李密陷入绝境,自己该何去何从? 想到此处,单雄信心底不禁隐隐生出悔意。当初黄君汉来信劝降时,是否拒绝得太过决绝?可现下,李善道连离间计都使出来了,自己就算有意转圜,只怕李善道也不会再容他了。 帐帘掀动,一人躬身入内。 单雄信抬眼望去,来者是洪大师。 “二郎。”洪大师行过礼,问道,“魏公有令旨下到么?” 单雄信示意他坐下,令帐内侍立的从吏奉上热茶,回答说道:“尚无。” “有三四日未有令旨了吧?” 单雄信说道:“是有三四日,不曾有令旨下到。” 洪大师接过热茶,捧在手中暖着,欲言又止。 单雄信会意,令帐内从吏,说道:“俺与三郎说些闲话,尔等退下,无唤不得入内。” 从吏们躬身应诺,鱼贯退出。 帐内只余下了他二人,洪大师这才说道:“二郎,连着多日不见魏公令旨,俺颇觉不安稳。” “裴仁基大败於汝水,王伯当攻雍丘不下,战事转入僵持,魏公或需时间思虑对策,暂无新令,也在情理之中。”单雄信说道。 洪大师之父是单雄信家的老仆,他是单家的家生奴,与单雄信从小便是玩伴,伺候他长大,两人又一同投的瓦岗,关系亲密,他有话便就直说,忧色重重,说道:“二郎,正因裴仁基汝水大败,魏公这几日却再无新的方略下达,俺这心里才不安稳!” “此话怎讲?” “二郎。”洪大师放下茶碗,忧色更重,说道,“俺就直说了。魏公麾下,王伯当、裴仁基、孟让、徐大将军与二郎共为大将。徐大将军姑且不言。如今观之,王伯当督数万兵马,攻雍丘至今不克;裴仁基、孟让居然大败於汝水,秦琼负伤,裴行俨陷於战中,生死不知! “俺这两日反复思量,只觉得与汉王的这场大战,魏公怕是……,怕是难以为继了!” 单雄信说道:“难以为继?” “倘又这场仗,魏公若果是没法再打下去,唯一的退路,便是撤还兴洛仓城。二郎,俺猜想,魏公这两日无声无息,会不会……?就正是在权衡此事?二郎,你对此可有计较?” 单雄信默然片刻,离席起身,背负双手,在帐内转了几转,终於叹道:“三郎,不瞒你说,俺这几日也在思量此事。你所猜料,与俺相去不远。当前形势之下,魏公或真有撤军之意了。” “二郎,你也这般猜料?可是二郎,一旦果真撤还洛口,王世充岂会放过机会?势必异动!届时,西有王世充窥探,东有李善道大军进逼,魏公的形势,只怕就将会更为艰难!二郎,到了这时,我等该当如何?你又可有思虑?”洪大师放低了声音,打望着单雄信神色,问道。 单雄信听出了他话中有话,停下脚步,看了看他,又扫了一眼帐外,确认无人偷听,乃才沉声问道:“三郎,你究竟是何意思?此处再无六耳,但说无妨。” 洪大师略一迟疑,随即下定决心,立身叉手,说道:“二郎,俺接下来这番话,乃肺腑之言,更是昨夜与夜叉等私下议论时,彼等亦有的共识。只怕说出来,二郎你会不快。” 单雄信摆手说道:“三郎何出此言?你我何等交情?有话但讲,俺绝不会怪你。” 洪大师深吸一口气,说道:“二郎,俺与夜叉、大师皆以为,魏公若当真决定撤回洛口,我军自然需随同后撤。然而,一旦退至洛口,接下来局势必将更加险恶!故为二郎计,也为咱们这万余追随二郎出生入死的兄弟计,绝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应当早思退路,早谋出路!” 说罢,他紧张地注视着单雄信的脸色。 单雄信闻言,抚着虬髯,怔立当场,良久无语。 洪大师见状,伏身下拜,说道:“二郎!此皆俺与夜叉等的赤诚之言!只为二郎与众兄弟的前程性命着想!万望二郎勿怪,恳乞细思!” 单雄信伸手将他扶起,勉强说道:“三郎,俺不怪你。只是魏公终究待俺不薄,若因他一时势蹙,俺便别生异心,岂非成了不忠不义之徒?将来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 洪大师就势起身,说道:“二郎!魏公待二郎确实不差,可为何不差?缘故咱皆心知肚明!无非是借重二郎威望,来为他安抚、弹压咱瓦岗旧部罢了!而论真心,魏公所信赖者,实王伯当、裴仁基也。甚至孟让诸辈,所得之赏赐恩遇,有时都凌驾於二郎之上! “尽管如此,二郎对魏公却是尽心尽力,此前与王世充历战、攻洛阳历战,二郎何战不是身先士卒,出生入死?负创累累!古语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况乎二郎与魏公?更况乎,二郎已为魏公浴血奋战,也算是已报魏公。” 这通话,句句戳中单雄信心事。 李密杀翟让时,单雄信的一跪,不仅使他本人颜面尽失,自损英名,李密也因此轻视了他。故而,其后虽对单雄信颇为重用,李密对他,却着实少了几分真正的尊重,直以走狗视耳。 又以及,后来随着投奔的义军越来越多,李密为壮大声势、笼络新投之众的人心,当然,也是为了分瓦岗诸将的势,遂对新投之众,大加赏赐,以至厚此薄彼,超过了对瓦岗诸将的赏赐,对单雄信的信重,不提内心,即使仅在表面上,也渐不及对孟让等的信重。 是以,不但洪大师等对此俱早怀不满,积攒了不少怨气,单雄信对此也是感同身受。 此际被洪大师尽数捅破,单雄信再次陷入沉默,背着手,在帐内重新踱步,又转了几转,怅然叹道:“出路?谈何容易!三郎,黄君汉数次来信,俺皆置之不理。汉王当下连离间计都使出来了,显见对招降俺已不抱期望。这条出路,怕是早已断绝。难不成?你与夜叉等的意思是,让俺去投王世充?俺与他大小数十战,结仇甚深,却又怎可降从?” 洪大师赶忙说道:“二郎误会了。俺等并非此刻便劝二郎择善而从。俺等的意思是,若魏公果真退守洛口,我等便暂且随归。然则之后,需冷眼旁观,视形势变化而定行止。至於具体是何出路,至时再权衡斟酌不迟。总之,不可一条道走到黑,与魏公偕亡!” 单雄信抚须,沉吟不语。 洪大师再接再厉,语气愈发挚切,说道:“二郎!当今天下大乱,兵争不已,最终鹿死谁手,犹未可知。若魏公退守洛口后,能力挽狂澜,重振雄风,我等自然继续效命;可若其形势果真一蹶不振,我等亦不可陪着他玉石俱焚啊!二郎虽今世飞将,有万夫不当之勇,却一人之勇,终有穷尽,不过为人驱为爪牙,要想在此乱世存身,部曲不可无有。二郎麾下这万余历经战火的瓦岗旧部,委实才是二郎安身立命、图谋未来的根本!断不可轻易葬送!” 单雄信来到帐门口,掀开帘幕一角,望向西北方向河阳城巍峨的轮廓。 洪大师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他心里最实在的地方。 寒风吹动他的须发,他望之许久,放下帘幕,转过身来,已有决定,说道:“传俺将令,起草文书,上报魏公,就言我军休整已毕,士气可用,请求再攻河阳。” 顿了顿,低下声音,又吩咐说道,“三郎,黄君汉若再有信来,可秘呈与俺。另外,悄然地给懋功去封书信,别的不用说,只说天寒,请他保重身体。”回到案边,指着一个白釉唾盂,说道,“并想办法,将此物秘密送至白马,交与邴元真。” 当下瓷器,以白、青两色为主。产白瓷的窑场,主要有两个,一个在河北内丘,一个在巩县。这白釉唾盂,就是出自巩窑。是去年攻占巩县后,缴获的战利品之一。造型上敛下丰,釉色白中泛青,乃一件精品。前时,邴元真奉李士才之令,渡河来到单雄信军中,与他联系时,见到了此唾盂,邴元真多看了几眼,其贪慕之色,却是被单雄信瞧在眼里。 …… 同一天,就在洪大师等费心落实单雄信的这几个命令时,入夜后,月暗星稀,寒风刮过原野,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一彪军马,人衔枚、马裹蹄,离了河阳北城外的大营。 出营之后,沿着黄河西进。 这支兵马约两三千数,悉是骑兵,队伍纪律严明,除了风吹旌旗的猎猎作响、铠甲兵刃不可避免的轻微碰撞声,没有人语马嘶。为首的将领正是王君廓,副将高开道。 一路西行,过了孟津,又经冶板津、委粟津,——这些渡口对岸皆有单雄信部的部曲驻扎,灯火依稀可见,又前行一段距离,总计行程三四十里,到了又一个渡口处,便是平阴津,亦称河清渡。此渡,在周边渡口中,离河阳战场最远,对岸虽也有魏军守卒,但守备相对松懈。 抵达平阴津北岸时候,天色尚未破晓,正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刺骨的河风更大,卷起滩上的沙尘,扑面生疼。 早有提前派出的精干军吏在此接应,他们已利用夜色掩护,搜集、准备好了数十条大小船只。 “将军,船只齐备!”军吏低声禀报。 王君廓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黑沉沉的对岸,扭脸对身边的高开道下令,说道:“高将军,劳你率部先渡河去。登岸后立刻控制渡口,对岸魏郡守卒,一个不可放走!扩大警戒范围,若有魏军游骑,亦尽数擒杀!不可走漏半点消息。” “将军放心,俺定当谨遵将令,不教一人走脱。”高开道领命,随即点起本部精骑五百,下了马,迅速而有序地徒步登船。 船夫都是老手,长篙一点,船只便悄无声息地滑入冰冷湍急的黄河水中,朝着南岸更深沉的黑暗驶去。王君廓立马岸边,望着船队融入夜色,满心既是紧张,又是期待。 大王与李靖等定下的怎么歼单雄信部的谋划,端得高明,能否得成,便在今夜一举!而又大王定下的全面转入反攻此略,能否成功,也首先系於今夜此举。 第三十二章 阵中相会仰天笑 黄河水汽凝成寒雾,弥漫河上。 高开道亲率五百精卒,趁着夜色,乘舟过河,到了对面岸上。 北岸渡口,单雄信部的百余驻兵,因近日无战事,且黄君汉、王君廓从未有过试图渡河的先例,又值黎明,人最困倦之时,乃是并无半分防备,大多蜷缩在营棚内酣眠,值夜者也抱着长矛昏昏欲睡。高开道等登岸过后,无有丝毫迟顿,行动迅捷,悄无声息地摸到了营外。 高开道手起刀落,值夜者未及出声,便已仆地。五百精卒四面包围,如狼入羊群,杀入营中。帐篷里的魏卒还在睡。不过片刻功夫,便将这百余魏军驻兵杀尽,未曾走脱一人。 清理完守卒,高开道遵照王君廓的命令,随即分派部下,散出警戒,扼守要道,防备可能出现的魏军游哨。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唯有风中淡淡的血腥气,暗示着这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待到天色微明,王君廓率领主力大军开始渡河。 数千人马秩序井然,只用了半个时辰,就悉数渡河完毕 王君廓令全军潜伏休整,耐心等待着河阳方向的信号。直至下午,一骑快马飞奔而至,带来河阳方面送来的急报:黄君汉已亲率大军出河阳外城,进攻单雄信营地! 闻得此报,王君廓面色大喜,便即传令全军开拔,与高开道领之,如离弦之箭,沿着黄河岸边,向东疾驰而去。数千骑奔腾,蹄声如闷雷滚过原野,卷起漫天尘土。 行约十余里,北边邙山西麓,出现一道幽深的山涧,两岸地势渐陡,这便是金谷涧。因昔年西晋时,石崇在此修筑奢华无比的金谷园而得名,曾极尽繁华,笙歌不绝,如今却只剩荒草萋萋,流水呜咽,徒留一个令人唏嘘的名号,映照着世事的变迁无常。 在这里,王君廓与高开道分兵。 王君廓令高开道:“大王的部署,将军清楚,俺不多说了。将军便引千骑,向河阳外城继进。” “末将得令!”高开道抱拳,点齐本部一千精锐骑兵,风驰电掣般继续东进。 王君廓则目送其远去后,将马鞭一指金谷涧,对其余两千余骑下令:“尔等随俺转入山谷!” 两千余铁骑就即转向,如同一股铁流,涌入苍茫的邙山山麓,消失在谷地与枯林之中。 …… 河阳城外,广袤的原野上,战云密布。 黄君汉率领的出战汉军已在西北方向列成阵势,旌旗招展,刀枪如林,阳光照射在盔甲和兵刃上,反射出大片刺眼的寒光。军阵肃穆,杀气森然,唯有战马偶尔的喷鼻声和旗帜作响。 东南方向,单雄信部也已仓促出营列阵。他的阵型同样严谨,层次分明,显示出主将并非仅有勇力。阵后数里外,便是单部的连绵营垒,帐篷一顶挨着一顶,一直延伸到黄河边。 黄河在两阵的北边滚滚流淌,浊浪拍打着河岸;邙山的东麓在两阵的南边十几里外起伏,像一条沉睡的巨龙,灰色的山影衬着蓝天,格外壮阔。 黄君汉立马阵前,远远观望单雄信的布阵,心中不由暗赞:“雄信不仅勇冠三军,随李密、裴仁基日久,这用兵布阵之道,亦是愈发精熟沉稳了。” 阵虽已成,单雄信似乎并无主动出击之意,只是固守阵型。 片刻后,数骑从魏军阵中驰出,为首一将到至两军阵前空地,高声邀黄君汉阵前一晤。 身在中军的黄君汉很快闻报。 左右从将闻之,皆是诧异。 张夜义进言说道:“大将军!单雄信此前数次拒复大将军的书信,今却忽然邀见,其中必有蹊跷。恐其有诈,或设强弩伏兵,欲害大将军!万万不可轻往!” 黄君汉沉吟了下,摇了摇头,说道:“雄信其人,俺深知之。虽迫於形势,或有犹豫反复,然终非阴险小人,不致於此。此前他不回俺书信,自有其难处。如今李密形势困蹙,他邀俺相见,或许正是心意有所动摇之际。俺若往见,陈说利害,未必不能劝动他归降大王。若能成之,既免去一场血战,保全无数将士性命,更为大王得一故人、骁将,岂非两全其美之事?” 他心意已定,便先召来罗艺,令其按兵不动,但需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接应。之后,他披上精甲,在张夜义等四五从将的护卫下,催动战马,驰出本阵,来到两军阵前的空旷地带。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这片杀戮场上。 映照着双方两万多兵马森严的阵列和如林的兵戈,杀气透上云霄。 见到黄君汉等到至阵中,对面魏军阵中也驰出了数骑。 为首一将,身形骁健,胯下一匹神骏异常的黑马,马身油亮如缎,鞍前横一杆大槊,槊杆黝黑,槊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马是黑龙驹,槊是寒骨白,正是单雄信。 单雄信策马至黄君汉近前,摘下遮面的兜鍪,露出了脸膛,但见他年约三十余,面色微赭,鼻梁高挺,一双浓眉斜飞入鬓,颔下浓须,梳理得整整齐齐,亦正仍是他一贯来的仪表风范。 “贤兄,多时不见,风采依然!”黄君汉首先开口,笑着在马上叉手说道。 单雄信闻言,面上似是微微一红,闪过点窘迫,旋即叉手回礼,说道:“今日邀兄相见,愚弟实是惭愧无地。贤兄前后给愚弟来了数封书信,愚弟却因种种缘故,皆未回复。尚盼兄台海涵,勿要见责。” 黄君汉看了看单雄信身后的几名从骑,一个是魏夜叉,一个是洪大师,其余两骑,也都是他的心腹,瓦岗旧人,便笑道:“贤兄的苦衷,愚弟岂能不知?这几封书信,贤兄回复也罢,不回复也罢,只要贤兄收到了,看过了,愚弟去信的苦心,想来贤兄也就知晓了。” 一个言“苦衷”,一个道“苦心”,却是相映成趣。 单雄信说道:“贤兄情意,愚弟岂能不知?不瞒贤兄,每次接到贤兄的书信,俺都不禁想起当年在瓦岗寨时,与翟公、贤兄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快意日子!也不禁想起追随翟公、魏公起兵后,我等驰骋中原,所向披靡,四方豪杰望风归附的盛况!可惜,往事如烟,不可再追,唯只使俺每有忆及,夜不能寐。如今世事变迁,你我虽仍兄弟情深,却已各为其主矣。” 黄君汉说道:“贤兄,此间皆是你我心腹之人,可否容愚弟直言?” 单雄信微微颔首,目光低垂,凝视了下寒骨白冰冷的槊锋,随即抬起,眼中闪过点痛楚,说道:“贤兄但讲无妨。” 黄君汉遂慨然说道:“方今天下分崩,群雄并起,固然非一人之力可定乾坤。然大势所趋,明主已出!贤兄英武盖世,智勇双全,怎会看不明白?又何苦画地为牢,自误前程?” 单雄信抚槊默然,良久乃叹:“贤弟,俺非不知天意人心,然受魏公厚恩,怎可背之?” 黄君汉闻言,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凛然之气,说道:“贤兄!设无翟公容留,李密焉有今日?想李密投我瓦岗之前,遍转诸寨英豪,无人容他,惶惶如丧家之犬,是翟公与贤兄等念其可怜,才收留了他,岂料他一朝得势,竟行鸠占鹊巢之举,加害翟公! “此等忘恩负义之贼,人人得而诛之!正因如此,汉王当年虽势单力薄,仍毅然与李密决裂,正为翟公报仇雪恨,为天下除残去暴也。公道自在人心,由是汉王义旗所指,豪杰景从,贤士归心。贤兄若仍执迷不悟,徒以贼恩自缚,恐终将与之同陷覆亡之祸,悔之晚矣! “再者,贤兄请观今日天下之势,汉王抚有河北,根基已固,今提师渡河东进,中原州郡相继归附,兵锋所向,逆者败亡。贤兄!愚弟窃闻,识时务者为俊杰。拨乱反正,方是智者之选。愚弟不才,愿与贤兄共佐明主,立不世之功,岂不远胜於穷途末路,为无道之贼殉葬乎?” 单雄信听罢,抚槊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挣扎、羞愧、不甘、忧虑……,种种情绪交织,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口,让他难以呼吸。 黄君汉这时仔细看去,见单雄信相貌虽然依旧,身姿虽仍雄壮,马也还是黑龙驹,槊亦仍是寒骨白,然而,却如何还有当年瓦岗聚义时的豪情,更也已无从翟让、李密起兵之初时的意气风发,只余下被风霜岁月和内心煎熬刻蚀出的沉重与疲惫,觉其暮气沉沉。 黄君汉心中暗叹,自知其缘故。 这一切的转变,都错在当夜翟让被杀时,他求生的一跪。这一跪,跪断了他的脊梁,跪碎了他的肝胆。他单雄信自此便困在了忠与义、恩与怨的夹缝之中,进退维谷,难以自拔。 “雄信贤兄!”回忆往昔,再看单雄信当下这般境况,黄君汉也是心潮起伏,他策马向前几步,与单雄信两马相交,探过身子,握住了单雄信抚在槊杆上的手。 这只手,粗糙、冰冷,布满老茧,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黄君汉握得紧紧的,言辞恳切,发自真诚,说道:“李密於兄,或确有恩,然翟公昔年待我等之恩,难道就不是恩么?贤兄昔在瓦岗,与懋功、与汉王,皆推心置腹,交情莫逆,与汉王之谊,难道就不是情谊了么?万望贤兄勿再以区区贼恩,而误大义!当断则断。人生在世,不过百年,终有一死。若能舍却眼前之贼恩,幡然回悟,成天下之大义,效廉颇之负荆,周处之除害,若日月之食,消而众皆见之,青史所载,岂非英名永存?望贤兄三思!” 单雄信感受着黄君汉掌心传来的温热,那久违的、代表着信任与情谊的温度,让他冰冷的手指再次微微抽动。他铁塔般的身躯,亦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眼底深处,似裂开了一丝缝隙,透出些许微弱的光芒,仿佛寒冰遇初阳,将融未融。 旷野的风掠过,卷起他披风一角,黑龙驹低嘶,马蹄轻刨着地面,仿佛也忆起当年与翟让、李善道、黄君汉等睥睨天下,壮志在胸,力败强敌,共驰沙场的岁月。 单雄信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另一只紧握寒骨白的手,松开了几分力道。寒骨白的锋刃在风中轻颤,映着他眼中将明未明的挣扎。黄君汉掌心的温度顺着手臂蔓延他望着这双曾并肩破敌的眼睛,终是低哑出声:“翟公之恩……,俺岂敢忘!汉王之谊,铭刻在心。只是、只是……。” 黄君汉与他目光交汇,全神贯注,等待着他最后的决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大将军!小心!”只听一声暴喝炸响,是张夜义! 紧接着便是数声战马惊嘶。 张夜义如同猛虎般,从斜刺里拍马,猛扑过来,硬生生用身体挡在了黄君汉侧前方! 几乎在同一瞬间,数支冰冷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从单雄信军阵方向疾射而来!其中一支,“噗”地一声,正中张夜义肩头,锋利的镞尖穿透铠甲,溅起一簇血花。 他闷哼一声,却兀自挺立不退,以身为盾,死死护住黄君汉。 这突如其来的冷箭,登时让两阵之间的这敌我十余骑,陷入混乱! “保护将军!” “有埋伏!” “卑鄙小人!” 黄君汉的其余扈从又惊又怒,纷纷掣出兵刃,惊叫怒骂着,一边警惕地盯着单雄信及其从骑,一边簇拥着黄君汉急速向本阵退去。 对面的魏夜叉、洪大师等单雄信的从骑,也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单雄信更是瞳孔骤然收缩,又惊又怒,黑龙驹惊跃长嘶,松开的寒骨白几乎脱手! 黄君汉已被张夜义等亲卫拼死护着退出一两箭之地。他於马上回望,望见单雄信回顾其阵,听见他惊怒交加的厉声喝骂:“何人!何人胆敢行此卑劣之事!” 黄君汉顿时心知,这几支冷箭,必非单雄信所指使。 极可能是其军中被李密安插的心腹,见两人阵前相谈甚久,恐有变故,故令人射之。 然而,无论是否出於单雄信本意,这冷箭既已射出,便如同泼出的水,再也无法收回,亦再无招降单雄信的余地。 黄君汉一边在负伤的张夜义等的护卫下驰还本阵,一边频频回望。他与单雄信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也像是离昔日的瓦岗生涯越来越远。恍惚间,他忽然记起,往日瓦岗寨中时,每当酒宴酣畅之际,月明或雨雪之夜,单雄信常会乘着酒兴,挥舞寒骨白,为众人助兴,槊风呼啸,豪气干云。却似乎,自从翟让被杀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单雄信舞槊了。 …… 单雄信怒不可遏,拨马冲回本阵,目光如剜般直刺向阵中一人,——正是李密委派在他军中的长史!适才的冷箭,即他所令射出。单雄信眼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直欲喷涌而出,将他吞噬,紧握寒骨白的手指因极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杀意弥漫! 长史在单雄信吃人般的目光逼视下,面色微白,却强自镇定,不发一言。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魏夜叉、洪大师与其余从将等的目光尽聚在单雄信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就此发作,还是……?单雄信胸膛剧烈起伏,最终,滔天的怒火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硬生生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怒火已去,再无半点神采。 先是翟让被杀时,他跪地求饶,今邀黄君汉阵间叙话,又暗箭伤人,虽然非他所为,亦无从辩解。他单雄信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已是不忠不义,以至手段卑劣的小人!接连的打击与屈辱,碾碎了他仅存的挣扎意念。铁槊狠狠插入沙土,震起尘烟。他仰天大笑,声如裂帛。 笑声未落,对面数里外,汉阵中,进攻的鼓声擂响。 单雄信的笑声戛然而止。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深深插入土中的寒骨白,又望了望对面滚滚而来的汉军浪潮,最后扫过身边神色各异的将士,以及面色苍白的长史。 他拔转马头,不再看任何人,戴上兜鍪,拔槊在手,简短地下达了命令:“传令,迎战!” 黄河滚滚不绝,邙山沉默屹立,风卷残云,黄沙掠地。 第三十三章 纵兵出击心意切 黄君汉前阵的两千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流,呐喊着向单雄信军阵发起了凶猛的冲击。 单军阵中箭矢如急雨般倾泻而下,密集地射向冲来的汉军。 黄部士卒举起盾牌,组成龟甲阵型,顽强推进。箭簇钉在盾牌上笃笃作响,间或有士卒中箭倒地,但后续者在军吏的催令、军法的约束下,踏过同袍的身体或盾牌,继续向前猛冲。 “撞开它!”一名汉军校尉声嘶力竭地大吼。 数名健卒抱着粗大的撞木,冒着箭雨,狠狠撞向单军前排紧密的盾墙。 “轰!”的一声闷响,木屑飞溅。 盾墙被撞开一个缺口,汉军士卒蜂拥而入。刹时间,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怒吼声、惨叫声、兵器碰撞声瞬间响成一片,战线迅速变得犬牙交错,双方将士陷入残酷的贴身肉搏。 单雄信立於中军望楼之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战局。 他看到己方前阵在洪大师的督战和各级军官的指挥下,虽然最初被汉军锐气所冲击,但很快稳住了阵脚,并开始利用人数和局部优势,对突入阵中的汉军进行分割包围。他麾下的这些瓦岗旧部,追随他历经百战,沙场经验丰富,单兵作战能力和小队配合都相当出色。 一名站在单雄信身边的文吏喜形於色,说道:“大将军,黄君汉自恃前番侥幸大败李士才、常何,今日竟敢出城与我军野战!此实乃天赐良机於大将军!若能野战破之,顺势夺取河阳外城,魏公闻讯,必大喜过望,重赏岂能少了大将军?” 此人正是方才擅自下令放箭射黄君汉的长史杜德谦,他出自京兆杜氏,与李密同乡,深得李密信任,被安插在单雄信军中既为辅佐,亦为监视。 见战局有利,他接着进言:“黄部前锋已陷我重围,士气渐沮,此际正宜增派生力军,一鼓作气,将其尽数歼灭!如此,敌锋既折,我军士气大振,再乘胜反击,破其本阵易如反掌!” 单雄信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越过混乱的前阵,投向数里外黄君汉那面高高飘扬的“黄”字大纛旗。适才杜德谦下令放冷箭的场景再次浮现在眼前,当时他震惊之余,并未看清箭矢是否伤到了黄君汉。“也不知君汉兄有恙与否?”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懑与懊恼在他心中翻腾。 杜德谦见单雄信不语,心中不悦,但面上仍保持恭敬,继续说道:“大将军作何迟疑?” 单雄信压住对他的怒火,仍不看他,只指向黄君汉主阵右翼的数百骑兵,说道:“长史高明之士,不见汉骑犹未动么?”转而眺视远处的河阳外城,又说道,“且今汉阵中,虽亦见王君廓、罗艺、高开道将旗,汉骑却只数百,余下汉骑何在?” 杜德谦这才注意到,确如单雄信所说,前次汉军歼灭李士才、常何一战时,听闻只罗艺、高开道就率骑千余,加上黄君汉、王君廓两军的骑兵,汉骑可用的数目至少在两三千,却眼前出战的汉骑只有数百,的确是有些异常,便说道:“大将军是担忧汉军有伏?” 他举目四望,北面是滔滔黄河,南面是绵延的邙山,河、山之间,被两军选为战场的此地,视野开阔,是一片原野,并无伏兵之地,就沉吟说道:“上午,汉军出河阳北城时,我军斥候远远监之,除了眼前这万余汉军步骑,确实未见别有汉骑潜出。况且这周边地势平坦,亦无可设埋伏之处。虽不知汉军为何只出骑数百,料汉军当是无伏。”顿了下,猜测说道,“李士才、常何皆骁将也,或是与李、常这一战中,汉骑亦颇多伤亡,故堪用者只余此数?” 为出战的汉骑较少找到了合理的猜测理由,他乃再次催促单雄信,说道,“下吏愚意,大将军不必多做犹疑。兵法云,兵败如山倒。且便先歼灭汉军前锋,继麾主力,乘胜进击,只要将汉军本阵击溃,即便汉军另有诡计,到时大势已去,也难以挽回败局了!” 杜德谦自到单雄信军中,因知李密现阶段仍需倚重单雄信安抚瓦岗旧部,故其虽出身高贵,表面上对单雄信倒还礼敬,两人此前相处尚算平和。 可最近,先是不久前,发生了杜德谦询问单雄信邴元真来信此事,继又适才单雄信阵中与黄君汉相见时,杜德谦令弓弩手偷袭黄君汉,现下单雄信却是只觉他面无可憎,言语可恶,终是忍耐不住,扭脸看向他,厉声说道:“长史再三催促,可是疑俺不肯为魏公尽力死战?” 杜德谦被单雄信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连忙佯笑说道:“大将军何出此言!大将军对魏公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下吏岂敢有疑?今黄君汉虽是大将军故人,然大将军公私分明,断不会因私废公。下吏只是见战机稍纵即逝,唯恐大将军一时迟疑,错失良机!” 他窥视单雄信表情,话锋一转,似是为单雄信着想一般,压低了声音,又诚恳地说道,“大将军,再说了,黄君汉叛魏公而降李善道,今日大将军若能将其击败擒获,届时,大将军岂不就可向魏公恳请,饶恕黄君汉一命?魏公必不会不允。如此,既获破敌之大功,又全了与故人的兄弟之情,更可以此彰显大将军重义之美名,岂不一举三得之妙事也?” 单雄信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不由得一怔,脸上的怒色渐渐消散。 杜德谦的话,确实击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个隐秘的渴望。若能生擒黄君汉,再由自己出面求情,李密看在他的脸面上,应该就会赦免黄君汉不杀。这般一来,是不是多少就能洗刷一些自己背负的“不忠”、苟且偷生之名?是否能稍稍弥补翟让死后,心中难以言说的愧疚与失落?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杀声震天的前阵。汉军的两千先锋,在己军优势兵力的分割包围下,已然左支右绌,伤亡渐增,攻势逐渐衰竭,只能勉强结阵自保,败象已露。 单雄信沉吟片刻,终究是沙场老将的直觉让他感到一丝不安,他又望了眼汉军右翼,数百静默如山的骑兵,最终下令:“传令魏夜叉,骑兵务必提高警惕,严密监视汉军骑兵动向,未有俺的将令,不得擅自出击,然若汉骑来攻,即给以迎头痛击!” 一名传令军吏高声领命,疾驰而去。 单雄信深吸一口气,终於做出了决定,令道:“调中军甲营精锐千人,增援前阵!告诉洪大师,尽快歼灭这股汉军,速战速决!”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传遍望楼上下,“中军、后军各部,起身备战,只待将汉军先锋歼溃,即随俺反攻汉军主阵!” “得令!” 命令相继传达下去。 中军阵中,一支约千人的精锐步卒闻令而动,甲叶铿锵,步伐齐整,向前阵奔涌而去。 这支生力军的加入,越加改变了前阵的力量对比。本就苦苦支撑的汉军先锋,压力倍增,伤亡急剧增加,眼看就要陷入崩溃的边缘。 …… 数骑快马如同旋风般冲入黄君汉的本阵,骑士冲到将旗之下,滚鞍下马,急声禀报:“启禀大将军!高将军已率精骑千余,抵达西边十余里外的谷地!” 一直凝神关注战局的黄君汉,闻言大喜,紧握的拳头猛地砸在掌心,说道:“好!” 他抬眼望向东面,位处在单军前阵的厮杀惨烈、烟尘弥漫的战团,己方两千先锋已被压缩成几个小的圆阵,虽仍在拼死抵抗,但显然已支撑不了多久。 他不再犹豫,果断下令,说道:“鸣金!令先锋向本阵撤退,左营出动五百甲士,出阵接应!中军各部,严守阵型,弓弩手准备!全军转为守势,准备迎接魏军冲击!” “咚、咚、咚”,代表着撤退的急促金钲声响起,穿透震天的喊杀声,传到了单军前阵。 正在苦战的汉军先锋士卒听到撤退信号,如蒙大赦,慌忙奋力回撤,改向本阵方向突围。同时,黄君汉本阵左翼,五百名精锐甲士列着严整的队伍,快步出阵,向前接应。 一时间,战场上形势出现变化。 原本围攻汉军先锋的单军将士,见对方要跑,岂肯放过?洪大师不断大声下令,各级军官呼喝着,督促部下追击、截杀。汉军先锋则拼死向后突围,以与接应的部队汇合。 战场上,撤退与追击的洪流相互冲撞、绞杀,每时每刻都有人倒下。 …… 望楼之上,杜德谦看到汉军鸣金收兵,试图将先锋撤退,而己方部队正在奋勇追击,不由得大喜,再次向单雄信进言,说道:“大将军,黄君汉撑不住了!战机稍纵即逝,此刻正当挥动全军,全力压上进攻,一举击溃其本阵,河阳便可一战而下!” 单雄信心中仍有隐约不安。 但战场的形势,确实已是有利於己方,若不全力进攻,於理不合;且杜德谦“既可立功,又可全义,扬大将军之美名”的话,如同魔咒在他心中反复回响,也在一点点蚕食着他的警惕。 他望着且战且退、伤亡惨重的汉军先锋,望着他们渐渐接近因前线溃退而出现些许骚动的黄君汉本阵,目光最终定格在“黄”字大旗上。 他不再犹豫,压下不安,下令说道:“驻队留守应变,其余各部,全军出击。骑兵前出,护卫步军两翼,俟机冲击汉阵!” “得令!”传令军吏正要奔走,去传达全线进攻的命令,单雄信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严厉,说道,“传令三军,若遇黄君汉,须当生擒,敢有杀伤黄君汉者,立斩不赦!” 军令传下。 激昂的进攻战鼓声取代了之前的号令,单雄信军前、左、右、中各阵的近万将士,开始向前移动,向着黄君汉的本阵压去。冲杀在最前面的,正是还在追击汉军撤退先锋的前阵兵马。 单雄信望着这浩大的攻势,望着远处黄军主阵中在风中猎猎的“黄”字旗,一种新的、混合着些许期待的情绪悄然泛起。他甚至开始设想,若能生擒黄君汉,该如何向李密求情,又该如何面对这位故友。“当使天下人知,俺单雄信,非是不义之人!”他心中默念。 下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尽管驱不走寒冷,却不知为何,他竟好似觉到了点暖意。 …… 黄君汉的中军本阵,此时反而透出异样的沉静。 虽然前方溃退下来的败兵和追击而来的单军造成的喧嚣越来越近,但核心阵地的士卒们却依令不动,弓上弦,刀出鞘,只是紧张地望着撤还的本军先锋,与如同潮水般涌来的魏兵 听到单阵传来的全军进击的催促鼓声,望着数里外,单阵全军出动的架势,罗艺笑与黄君汉说道:“黄公,单雄信果然中计,倾巢来攻了,我军胜局已定!末将这便去右翼骑兵队,只待高将军一到,便可东西夹击,破敌必矣!” 黄君汉点了点头,说道:“将军请自去,俺在此坐镇,督主阵坚守。” 罗艺拱手领命,便往右翼骑兵队去。沿途所见,汉军将士虽面露紧张,然阵型严整,各级军官不断大声呼喝,稳定军心。转望东边,单军的前锋部队追着败退的汉军,已经冲到了本阵近前,与阵前预设的拒马、鹿角发生了碰撞。更远处,单军的主力大队,穿过两军之间,尸横遍野的开阔地,浩浩荡荡地开来,鼓声、呐喊声震耳欲聋,声势惊人。 不多时,罗艺抵达右翼骑兵阵中。 赵十柱、贺兰宜、晋文衍等将迎上。 罗艺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单雄信已中大将军诱敌之计,全军来攻。高将军率千骑即刻便到!尔等各率本部精骑,做好准备,听俺号令,随时准备与高将军里应外合,夹击单军侧后!” 众将闻言,无不摩拳擦掌,兴奋异常。 晋文衍脱口赞道:“大王神明,此战筹谋,端得大妙!今日必叫单雄信这厮片甲难回!” 贺兰宜笑着接口说道:“只不知,生擒单雄信这首功,会落在谁人头上了!” 李善道与李靖等谋划的歼灭单雄信的方略,至此已是清楚明了。 正即便是先令王君廓、高开道领精骑,自平阴津夜渡黄河。继而,黄君汉领步卒主力,与单雄信正面交战。待开战后,黄君汉先以一部为诱饵,引诱单雄信发起总攻,之后,高开道部骑对其进行突袭,罗艺部骑配合夹击。整套方略,有正有奇,步骑协同,既充分发挥了黄君汉长於守御的能力,也充分发挥了王君廓、高开道、罗艺等骁悍敢进的突袭能力。 却若是被通过情报搜集,对李善道、汉军诸将已是颇为了解的张亮见到这套方略,他必然第一时间可以判断得出,这大概率是李靖的手笔。事实也是如此,这套方略正是李靖主要提出的。却不必多言。 只说在下达这套部署方略的时候,李善道同时给黄君汉等另有一道令旨,便是击败单雄信后,如若能够擒获单雄信,不准杀害,须当待之以礼,送往白马。其实不用李善道特地下这道令旨,有黄君汉在,如若能擒获单雄信,他也会这么做。且也不需多言。 就在罗艺与诸将交谈之际,阵前的杀声陡然升高! 众人急忙望去,只见东北边的黄君汉的主阵中万箭齐发,系是追击己军先锋的单军兵士已越过拒马、鹿砦等阵前的工事区域,杀到阵前,与汉军主阵的前排盾矛手展开交战。撤下的汉军前锋,向黄阵两边撤逃,接应他们的五百兵士,阵型犹整,汇入到了主阵。 往远处看,单军的主力,也已然接近黄君汉主阵,尘烟四起,声势虽说浩大,却在快速前进中,这近万单军,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松散和脱节的迹象。最佳的出击时机,即将到来! 第三十四章 单雄信救将拒骑 战鼓声如同滚雷,近万魏军主力,如同决堤的洪流,发出震耳欲聋的杀声,向着黄君汉的本阵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击。军阵移动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 尽管不论在李密军中时,还是投降了李善道后,黄君汉都不算大将,但到底也是见识过大场面、经历过浴血苦战的老将,当此之际,沉稳坚毅,临危不乱。他立於中军大旗边的望楼上,观察着敌军的攻势,一道道指挥前线防御、后队预备支援的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 汉军阵如磐石。 按着他的命令,前排重盾死死抵住,长矛如林刺出。后排的弓弩手引弓放箭,箭矢带着尖啸,一波波落入冲锋的魏军队列,不断有魏军士卒中箭扑倒,但更多的魏兵踏过尸骸,喊叫着继续冲来。魏军的先锋扑入进了汉阵前线!盾牌与骨骼的碎裂声、兵刃砍入肉体的闷响、垂死的惨叫和奋勇的喊杀交织。数里长的战线,数千敌我厮杀,登时变成了巨大的血肉磨盘。 此时若从半空望下,可见着黄色、灰色戎装的单雄信部部曲,就像是汹涌拍打崖岸的怒潮,层层叠叠地涌向汉军阵线。而以红色戎装为主的汉军阵地,如同礁石般钉在原地,任凭怒潮冲刷,前线虽时有动摇,然在及时赶到的援兵的补充、支持下,却始终未溃。 单雄信的将旗,离开了其阵中军,在百十亲骑的护从下,也穿越了两阵间的野地,直趋向战斗最为激烈的汉军前线中段。在前线中段指挥兵士突进的洪大师,听到了马蹄声,紧接着又听到了单雄信的如雷呼声:“杀进去!”他百忙中,向后张了眼,正望见单雄信在万众之中,驰马挥槊,叱咤催令的身影,精神一振,高声回应,举刀喝令:“儿郎们,随俺陷阵!” 横刀闪处,血雨纷飞,洪大师率重甲精卒数十,迎着汉阵裂开的缝隙猛扑向前。数十甲士奋不顾身,鲜血洒满衣甲,对面的汉军兵士被这股悍勇逼得节节后退,阵型裂口愈扩。 后边的单雄信瞧见,大吼一声,策马如飞,驱开挡路的本军将士,引骑杀到,寒骨白槊锋刺出,血溅三尺。一槊刺死了挡在前方的汉军小校,单雄信跃马直入裂口,槊影翻飞,连毙数敌。他胯下黑龙驹扬蹄长嘶,万军瞩目,但见单雄信大槊上指,闻其顾首厉叱:“杀!” 近万魏军士气大振,齐齐大呼:“飞将军!天下无敌!” 呐喊之声,震动战场!魏军的攻势,愈加猛烈。 汉阵中军,望楼上的黄君汉面色凝重,握紧令旗的手青筋暴起,却仍沉声下令:“调甲士百人,速堵裂口!”点身边一将,令道,“由你统带,务将雄信阻住,不可放他入阵!” 这将非是别人,便是翟元畅,翟让从弟,原瓦岗韦城分寨寨主翟元顺之弟。既为瓦岗旧人,他当然深知单雄信之勇,闻得命令,却无犹豫,便下望楼,领百名甲士疾驰而去。 到了阵前,见裂口处血光飞溅,尸横交错,他毫不迟疑,紧忙即率甲士如墙推进,刀槊并举,迎着魏军猛冲之势,却竟硬生生楔入裂口中央!洪大师引死士奋勇前杀,迎面撞上了他。 两下照面,彼此相识。 洪大师一怔,刀势微滞。 翟元畅大叫骂道:“背主之贼,也敢猖狂!”骂的不是洪大师,乃是在边上冲阵的单雄信。洪大师闻言,待要反唇相讥,单雄信已纵马疾驰而至,槊锋一转,径取翟元畅。 电光石火间,二人兵器相交,金铁暴鸣,火星四溅。 翟元畅如何是单雄信的对手?已被刺中肩头,鲜血自肩胛飙出,踉跄后退。 单雄信催马追上,待再刺时,翟元畅与翟让几分相似的面庞入眼,心头一震,手下顿缓,槊尖不觉停在空中,移开视线,不再看他,喝道:“昔日同寨共饮,今朝各为其主,不必多言!” 这一槊,到底未能刺下。 单雄信兜马,避开劈来的几杆大刀,长槊横扫,将进逼的甲士稍打退。却是见这百人甲士列阵严整,皆持陌刀,进退有度,知是汉军精锐大刀兵,非易溃之敌,便跃马挺槊,杀向别处。 长长的战线上,尸骸渐积,血泥交融。 漫天的喊杀声中,敌我攻守,渐成惨烈胶着。 而就在此际,战场西北侧,忽然马蹄声如急促的骤雨,沿着黄河河岸,席卷而来,尘烟飞扬,大地震颤。一杆“右屯卫将军高”字的大旗破尘而出,铁骑如龙,唿哨声中,奔向单军右翼。 …… 却正是高开道引骑杀至! 高开道一马当先,俯身挟槊,大呼喝令:“杀贼!”精骑千人,紧从其后,铁蹄践踏,便似狂风席卷麦浪,正正撞在单雄信大军全力向前进攻、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右翼软肋之上! 从出现视野,到杀到战场,前后只用了一刻多钟。 埋头向前冲杀的魏军步卒,根本来不及调整阵型,便被这汉军千骑撞入侧翼。铁蹄踏碎阵脚,长槊贯穿敌躯。魏军侧翼,转瞬陷入极度的混乱,惨呼声此起彼伏,阵型被撕裂、搅碎。 几乎在同一时刻,汉军本阵右翼也是鼓号齐鸣! 养精蓄锐已久的罗艺,看到高开道已然引骑杀入,长槊向前一挥:“擒单雄信者,大王重赏!”率领右翼数百精骑,亦从阵右驰出,划出一道弧线,配合高开道部的猛攻,杀入单军的左翼。 …… 单雄信大军骤遭两面夹击。 左翼、右翼,片刻功夫,土崩瓦解。 两翼的溃势,如同雪崩,很快就波及到中军、前军。 战场的形势转变得如此之快! 近万的魏军将士,再也没了进攻汉阵的势头,陷入混乱,或仓促举盾结阵,却已难挡两支汉军铁骑分从左右冲击的雷霆之势。汉阵中军,鼓声大作,是黄君汉见战机已至,亲自擂鼓,下达了反击的命令。鼓声如雷,震彻云霄。汉军大旗前指,后阵包括了千人陌刀兵的两千多精锐步卒踏着鼓点,开始向前推进。刀光映日,箭雨遮天!一时间,魏军陷入三面夹击! 高开道、罗艺俱是万夫不当之勇将。 两人率骑如风驰电掣,左突右进,直如砍瓜切菜,所向披靡。最先崩溃的是单军左翼,不知是谁,发了声喊,丢下兵器,向后就逃,遂乃三军尽溃,余者无不丢盔弃甲,奔走逃命。 单雄信此刻尚在前线。 杜德谦建议他大举进攻汉阵时,说的一句话,浮现他的脑海,“兵败如山倒”!这话丁点不错,只不过,却无有料到,兵败如山倒的,不是汉阵,而是他的部曲。为何从黄君汉出战的汉骑只有数百的疑惑解开了,但又一个疑窦升起,高开道所率的这千骑,究竟是从何处杀来的! 惊怒当下,单雄信没有时间多想。 他连续下达了多道命令,试图稳住阵脚,可整个魏军的局面已经崩溃,他下再多的命令也无人能够执行。几个亲骑拼死冲上,拽住他的缰绳,大叫:“大将军,打不了了,快些撤吧!” 击败黄君汉,将其擒获,为他求情的念头,早抛到九云霄外。 莫不是,今日竟将自身被擒? 单雄信大叫一声,拍马回走,喝道:“撤!全军后撤!” 方才撤出汉军阵地,将要走时,单雄信瞥见洪大师的旗帜就在不远处,被数倍於其的汉兵团团围住,其所率甲士在汉军陌刀兵的锋刃之下,已是死伤殆尽,情势危急万分! 见得此状,单雄信蓦然一股血气直冲顶门,却是不肯再撤,拍马转向,杀奔洪大师被围所在。 左右亲骑愕然,急呼:“大将军不可!” 黑龙驹马快,单雄信已奔至洪大师旗外,寒骨白舞动开来,汉军陌刀兵纷纷倒退,刀锋难近其身。单雄信刺翻数人,突入围中,大呼叫道:“大师休慌,俺单雄信来也!” 洪大师本已身负数创,以为今日必死,忽见单雄信奋死来援,又是震惊,又是感动,热泪盈眶,叫了声:“大将军!休以末将为怀,快些自去!” 单雄信不知为何,此刻此际,却一种悲壮的豪情激荡胸怀。他慨然喝道:“死则死耳,岂可弃义而独生!随俺杀出!”一槊刺出,挑死一名正举刀欲砍已力竭的洪大师的汉兵。 洪大师奋起余勇,随其马后,向外冲杀。 试图阻拦的汉军骑兵非死即伤,被单雄信以一人之力,在这铁桶般的包围圈中杀出一条血路! 汉兵在翟元畅的率领下,从后追赶。 恰在这时,魏夜叉率领的骑兵终於赶到,接应住了单雄信、洪大师等。 单雄信见援军到来,又见两边夹击本军的汉骑因久战亦显疲态,不甘失败的战意重新燃起,企图趁势反击,便鼓动士卒,大呼喝令:“儿郎们!随俺杀回去!破敌就在此刻!” 然而大军已溃,士气已泄。 面对高开道、罗艺两支汉军精骑的反复冲杀,正面汉军的全线反攻,加上奔溃的前队兵士倒灌中军、后队,单军愈发混乱不堪,这反击毫无用处,反而又折损了百数骑兵。 无奈之下,单雄信知事不可为,不甘如寒潮退尽,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力与挫败,只得长叹一声,下令魏夜叉等骑,与自己保护着伤重的洪大师,且战且退,向着东面败走。 …… 数百骑丢下犹被汉军追杀的近万步卒,逃出了战场,却东撤不过十余里,侧前尘烟再起! 杀声震天,一两千汉骑斜刺里杀出。 “左武卫将军王”字大旗,迎风飒飒,当先之将,可不就是王君廓! “单雄信!背主无义之贼!今日此地,便是你的死期!”王君廓哈哈大笑,指挥部骑,前后包围,令从骑齐声大呼,“昔日瓦岗,尔深受翟公厚恩,却甘为李密鹰犬,摇尾乞怜!偷生丧志,苟活至今,还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速速下马受缚,或可饶你一个全尸!” 先前因救下洪大师而生的悲壮、豪情,被这詈骂驱散。本已兵败,又闻骂声,单雄信双目赤红,更不答话,只觉双耳嗡嗡,唯有最原始的杀戮欲望在胸中燃烧。罢了,何必争辩! 他一夹马腹,单人匹马,如同离弦之箭,直冲王君廓旗下! 其勇悍绝伦之气,在此绝境中,反被激发至巅峰! 黑龙驹奔腾如狂龙出海,寒骨白夭矫如惊鸿! 却见他孤身闯入敌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大槊翻飞点刺,势不可挡,汉骑迎之非死即伤,接连落马,顷刻间便有十余骑被其挑杀!直杀得王君廓军前锋人仰马翻,阵脚大乱! 王君廓又惊又怒,喝道:“欺俺无勇士么?从俺擒获此贼!”引从骑精锐十余来战。 两马相交,两槊互刺。 单雄信含怒出手,挟必死之志,每一击都蕴含着千钧之力! 不过两合,王君廓的长槊被震得荡起,脱手飞出,虎口迸裂,鲜血长流!他心中大骇,自知不敌,拨马便走。王君愕见其危险,急令亲兵众骑:“放箭!快放箭!”百十支箭矢攒射而来。 单雄信临危不乱,挥舞长槊,拨打雕翎,奈何箭矢太过密集,只听一声悲怆的长嘶,黑龙驹胸腹脖颈处,被数箭射中,鲜血喷涌,轰然倒地,将他重重地甩落马下。 王君廓惊魂稍定,回头见单雄信落马失骑,大喜过望,返身厉喝:“好个悍贼,这厮落马了!擒住他!休走了这厮!”众骑齐呼:“休走了单雄信!”数名汉军骁骑贪功,抢先冲上。 …… 单雄信落地后就势翻滚,迅即跃起,虽失坐骑,浑身尘土,却无惧色,反而惨烈之气勃发。 眼见数骑冲来,他瞋目怒喝,声如雷霆:“吾乃单雄信也!鼠辈敢尔!”其声威竟骇得来骑气势一滞。抓住这瞬息机会,他挥动寒骨白,并非攻人,而是一记贴地横扫,狠斫向当前一骑战马的前腿。这战马凄嘶声里,前腿被劈断,轰然跪倒,将背上骑士狠狠摔落。 余骑见状,惊惧不前。 然复有汉骑驰杀奔来,眼看就要将他环围。 危急关头,连声的“大将军”呼叫,透入耳中。单雄信举目去看,见是魏夜叉引骑,逆着箭矢、敌槊,冲将杀来。眨眼间,已至单雄信身旁!他猛勒战马,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急切地将缰绳塞向单雄信,叫道:“大将军,快上马!末将为大将军断后!” 单雄信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却满是忠诚的脸庞,——向李密一跪以后,便是他军中的将士,颇亦有背后非议他者,最是忠心不二的只有洪大师、魏夜叉。他心间猛地一揪,喝道:“糊涂!俺岂能夺你坐骑!”然而魏夜叉使劲将缰绳往他手中塞,眼神倔强如铁。 不是犹豫的时候!单雄信心中悲慨,一把用力……,却并非接过魏夜叉的缰绳,而是将他推开!他厉声喝道:“夜叉,且观俺夺骑!”视线锁定了一名被同伴落马惊呆、离他仅有数步之遥的汉骑。说时迟,那时快!单雄信一个箭步蹿出,左手疾探,如铁钳般,抓住了这名惊惶汉骑的脚踝,暴喝一声:“下来!”将其从马背上拽落!旋即按住马鞍,矫健异常地借力翻腾,稳稳地落在了这匹战马的马鞍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发生在兔起鹘落之间! “夜叉!上马!跟上!”单雄信夺马成功,不再看倒地哀鸣、渐渐停止挣扎的黑龙驹最后一眼,——这坐骑,从他上的瓦岗,从他征战四方,今日却死在此地,他心如刀绞,力贯双臂,再次舞动大槊,向前猛冲。 魏夜叉被他的神勇惊呆了,随即反应过来,热血上涌,赶紧上了坐骑,挺槊随之。 两人并力死战,兼以从魏夜叉杀来救援的从骑,还有外边的洪大师等骑亦拼力进斗,却是从王君廓军惊愕失措的包围圈中,得以突围而出,两边会合,又杀散了阻击的汉骑,往东驰去。 王君廓捂着剧痛流血的虎口,眼睁睁看着到手的头功居然飞走,一边震惊单雄信的悍勇,一边懊恼、愤怒到无以复加,适才得意洋洋之态,何复再有?大怒至极,连声令道:“追!追!” 可单雄信等去之已远,追已不及。 第三十五章 李法主撤兵令下 偃师城外,临时设立的营寨中,灯火稀疏,人影寥落。 单雄信拖着疲惫的身躯,循抚营中。 从河阳战场突围、一路收拢的溃兵,陆陆续续汇聚於此,清点下来,竟只余两三千人,且大多带伤,甲胄不全,士气低落。想当初他引万余精锐往攻河阳,何等雄壮,如今却折损泰半,近乎全军覆没。寒风吹过营寨,卷起阵阵尘土,也带来士卒压抑的呻吟和低语。 他停下脚步,停在一个坐地的火长身前。这火长的胳臂负了伤,在用牙齿咬着布条,想缠住伤口,却总也系不上。单雄信弯下腰,伸手帮他系好,这火长抬头看他,眼神里有感激,更多的却是怯意,——单雄信记得他,是瓦岗的老人,正待与他说上两句话,这火长已将脸扭开。只得站起身来,单雄信接着循抚。一座座简陋的窝棚前经过,看着这些面带惶恐、眼神麻木的士卒,他胸口如同被一块巨石压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羞愤、挫败与无边无际的苍凉。 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邙山脚下那惨烈的一幕。陪伴他征战多年的黑龙驹被汉军的数支箭矢射中,哀鸣着倒下;他本人浴血搏杀,在魏夜叉等的拼死救护下,夺过一匹战马,狼狈不堪地杀出重围……。一幕幕,如同耻辱的烙印,深深刻在他的心头。 洪大师的话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二郎,麾下这万余部众,是二郎安身立命的根本啊!” 可如今,这根本已摇摇欲坠。 亦如洪大师所言,李密而今所真正信重者,实王伯当、裴仁基也,用他,无非是为借他之力,收揽、安抚瓦岗旧部人心。而经此惨败,其部瓦岗旧众折损将尽,则无论李密日后能否重振旗鼓,他单雄信在李密军中怕都将是无有立足之地了。可是,败绩已然铸成,无法隐瞒。 再难,也得上报。 他长叹一声,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回帐,——从在其后的魏夜叉,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那挺拔的身躯,竟有些佝偻了。到了帐中,单雄信发了会儿呆,乃命从吏草拟军报,将河阳兵败、损兵折将的详情,如实呈报管城,每说出一个字,都仿佛有千斤之重。 …… 军报以最快速度送至管城郡府。 李密展阅之下,大惊失色,捏着军报的指节因用力泛白,纸张都被捏出了褶皱。 “单雄信……,万余精锐,竟败得如此之惨?”他喃喃自语,脸上血色尽褪,满是不可置信。 单雄信此败,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河阳失守,意味着汉军可以从西北方向直逼管城侧后,与正面的白马主力形成夹击之势,将他置於极其危险的境地。更可怕的是,单雄信这支偏师的覆灭,不仅极大地削弱了本方本就捉襟见肘的兵力,更对全军士气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来人!速召诸公来见!”李密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惶。从吏应声待要出门,李密却又突然叫住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复杂,“且慢……,暂先不必召懋功。” 很快,祖君彦、郑颋、房彦藻等心腹谋臣武将先后来到,见李密面色阴沉似水,皆心中惴惴。 李密将单雄信兵败的消息告知众人,堂内顿时一片死寂,随即哗然! 祖君彦性情刚直,闻言又惊又怒,不禁脱口责骂道:“岂有此理!单雄信麾下万余部曲,皆是我军精锐!明公这般信重於他,将河阳方面重任相托,他怎能如此大意懈怠,竟被汉军偷渡黄河,遭致夹击,一战而近乎全军覆没?他这一败逃偃师,汉军兵锋便可直指偃师、虎牢,断我归路,这是要将我军置於死地啊!其此战败之罪,百死莫能赎也!” “被汉军偷渡夹击”,单雄信也不是蠢人,起初他没想明白高开道部是从何处来的,但之后他就想明白了,只能是从河阳西边的渡口偷渡到对岸的。 李密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打断祖君彦的怒斥,说道:“现在不是追究罪责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应对眼下危局!王世充那边,近日可有异动?” 祖君彦强压怒火,回答说道:“回明公的话,仍是日前接到朝中密报,王世充上表,以士卒疲惫、粮草不继为由,请求率军返还洛阳休整。除此之外,暂未闻他有其他明显异动。” 洛阳朝中,不仅元文都等与李密颇有通讯,如前所述,也有李密的人现在朝中参与军政机密。 李密起身,在堂中焦虑地踱步,靴底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掌心。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决绝之色,停下脚步,沉声说道:“王世充狼顾在后,他获悉单雄信的河阳败讯之后,即便朝廷不允,他也必定会擅自率军回洛阳。届时,我军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这场仗,不能再打了。必须立即撤军,全军退守洛口仓城!” 祖君彦等人面面相觑,堂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他们知道,李密判断得没错。 若无单雄信此败,或许还能勉强与李善道继续周旋,但如今侧翼洞开,后路堪忧,再加上王世充极可能落井下石,继续留在管城与汉军主力对峙,无异於自寻死路。 一股难以驱散的沮丧和失败感笼罩在众人心间。李密起兵以来,并非未尝败绩,甚至曾被王世充打得颇为狼狈,但那些多是局部失利,要么很快扭转,要么元气未伤。然而此次与李善道的全面对决,却是对战至今,局势已彻底陷入被动,精兵强将连连折损,败象已露。 郑颋勉强打起精神,问道:“明公,当下撤军,虽然无奈,亦必然之举。只是我军如今除内军等部在管城外,王伯当、孟让、裴仁基等部分别远在雍丘、宛丘,如何撤退,方能最大限度保全实力,避免为敌所乘?” 祖君彦也急忙补充,说道:“正是!李善道此刻必然也已接到河阳捷报。他极可能会趁我军新败、士气低落之际,发起全面攻势。若我军撤退意图被发现,其必挥军猛追。彼时,我军撤退恐成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李密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酌良久,开始一条条下达命令,声音沉肃而迅速。 …… 与管城魏公府内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截然不同。 白马汉王府中,此时却是气氛热烈,充满振奋之情。 几乎在李密接到单雄信败绩的同时,李善道也收到了黄君汉、王君廓联名呈上的河阳大捷军报。屈突通、薛世雄、李靖、李善仁、侯友怀等文武重臣,尽皆应召,已然齐聚堂上。 李善道摸着修剪整齐的短髭,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将捷报传递给诸臣阅看。 诸臣看罢,无不喜形於色,纷纷向李善道道贺。 侯友怀枯瘦的脸上,满面笑容,叉手行礼,说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单雄信此败,李密如断一臂,其荥阳、管城之侧后,已门户大开矣!大王霸业,指日可待!” 李善道心情愉悦,然故作谦逊,说道:“此皆药师筹划得当,前线将士用命,黄、王诸将临阵指挥得当之功也!”目光转向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等人,问道,“李密现当已获悉败讯。诸公以为,他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屈突通起身说道:“大王明鉴。单雄信此一兵败,我军便可自河阳出兵,威胁偃师、虎牢,虽眼下只有黄、王两位将军万余兵马东进,然我主力大军随时可渡河增援。如此,李密退回洛口的后路便有被切断之危。加之王世充在后,虎视眈眈,绝不会放过此等良机。李密眼下,正如战前药师所料,十之八九,唯有撤兵一途!”他越说越激动,抱拳进言,“大王!与李密相持一两个月之久,决战之机已至!臣请大王即刻下令,调集大军,准备总攻!” 薛世雄亦是战意高昂,同样起身请命:“大王!臣自率部渡河以来,尚未经历大战,每日看着诸将立功,早已心痒难耐!今决战时机已到,臣愿为先锋,为大王开道,直取管城!” 李善道哈哈一笑,请两位老将军坐下,说道:“杀鸡焉用牛刀?二公乃我军砥柱,坐镇中军即可。”他转而看向一直沉吟未语的李靖,问道,“药师,於李密下一步动向,你有何判断?” 李靖从容起身,依旧是恭谨的姿态,答道:“回大王,臣之见与屈突公略同。李密如今的最佳选择,亦是唯一生路,便是尽快撤还洛口,依托仓城之粮,或可暂得喘息。 “当下我军之急务,臣愚见,宜立即展开部署:其一,若李密迟疑不定,竟不撤退,便命黄、王二位将军进逼偃师,做出切断其归路之姿态,同时主力伺机强攻管城,迫其决战;其二,若其果然撤退,则我军主力就迅捷出动,追亡逐北,一路追击,务求在其退入洛口之前,予以致命打击!此乃天赐良机,一战可定中原大势,万不可失!” 李善道听得目光炯炯,拊掌赞道:“好!正合吾意!” 他略作沉吟,神色一肃,开始下达一连串的军令,调兵遣将,为决战开始预备。 …… 李密的第一道紧急军令,於次日下午送到了雍丘城外的魏军大营。 连日攻城近月,士卒疲惫不堪,王伯当前日下令休整三日。 今日是休整的第二天,营中气氛略显松弛。 中军大帐内,王伯当展开密封的军令,刚看了两行,脸色骤然一变,持军令的手指猛地收紧。 贾润甫、程咬金等人都在帐中。 程咬金眼尖,瞧出王伯当神色有异,放下茶碗,问道:“大将军,怎么了?可是管城来的消息?明公有何指令?” 王伯当没有回答,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先挥手令帐中侍立的从吏尽数退下,只留下贾润甫、程咬金两人。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王伯当这才目光扫过二人,缓缓说道:“河阳方面,雄信兄兵败,几乎全军覆没,仅收拢两三千溃兵,现已退守偃师。” “什么?单雄信他……?”程咬金霍然起身,声如暴雷,满脸的震惊和诧异。 王伯当急忙举手,示意他噤声。 程咬金回过神来,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硬生生压低了声音,但一双环眼仍瞪得如同铜铃,急声说道:“单大将军兵败,退入偃师了?这、这……” 贾润甫亦是愕然,但他脑筋转得极快,便即接过了程咬金的话,急切问道:“汉军黄君汉、王君廓等部,现在何处?军力如何?” 王伯当说道:“明公军令中说,据雄信兄军报所言,黄、王等部在打扫完战场后,已沿黄河向东推进,兵锋直指偃师。” 贾润甫再问:“其部众多少?” “步骑约万余人。” 贾润甫闻言,略微松了口气,说道:“万余人……。偃师城坚,短期之内当可无忧。”但旋即眉头又紧锁起来,“然偃师乃我军退路要冲,若被汉军兵临城下,恐形势将对我军极为不利!” 程咬金焦躁之色,溢於言表,接口说道:“岂止不利!简直是已陷险境!大将军,明公对此有何决断?这道军令,於我部是何指令?” 他早是心乱如麻,单雄信之败意味着全局被动,他也是沙场宿将,岂能不知其中厉害! 王伯当定了定神,开始向二人转达李密的军令。 军令主要内容有三。 一是通报单雄信兵败的消息,并严令他们暂时将消息封锁,以免动摇军心。 二是告知他们,鉴於当前危局,李密已决定,全军撤回洛口。 三是命令王伯当等部,对雍丘的攻势转为佯攻,待宛丘的裴仁基、孟让部撤回管城后,便即刻安排撤退事宜。具体的撤退指令是,程咬金率内军骠骑精锐先行归还管城听用;留部分兵力驻守开封,以阻陈敬儿等可能的追击;其余主力由王伯当总管,贾润甫辅佐,撤往圃田、原武等地,负责阻击汉军主力,掩护主力撤退,另在主力撤退后,承担起坚守荥阳的重任。 军令听罢,贾润甫与程咬金面面相觑,帐中陷入沉寂。 他们都明白,这道军令意味着战略上的彻底收缩,甚至可能是败退的开始。 …… 就在王伯当向贾润甫、程咬金转达李密军令这天的晚上。 一个使者,仍是从王伯当等部各营间的缝隙间潜行穿过,摸到雍丘城下,悄无声息地进了城中。将一道军令,呈给了陈敬儿、杨善会。却即是李善道在白马下达的第一道军令。 比之李密下给王伯当的军令,李善道的这道军令内容简单很多。通报了黄君汉、王君廓大胜之讯,令陈敬儿、杨善会密切注意王伯当等部动向,若其撤围,便可出城扰袭。 同样的军令,亦下给了汴水北岸的刘兰成部,内容也是相同。 却为何两道军令,都只是“扰袭”,而非反击、追击?原因也很简单。盖因陈、杨守军守城日久,已无力大举反击,而刘兰成部非汉军精锐,兵力也不多,亦无力大举追击之故。 …… 陈敬儿等收到李善道军令的时间,往回倒推半日。 也就是入夜前的当日下午,差不多在王伯当接到军令的同时。 十余骑精干信使刚从雍丘西南方向疾驰而过,沿着蔡水,向东南奔去。日夜兼程,行二三百里,两日后,到了宛丘城外的裴仁基、孟让营中。 信使被直接引至中军大帐。 裴仁基与孟让正在商议军情,见信使风尘仆仆、神色严峻,知必有要事,便停下话头。 为首信使,恭敬地呈上了一道密令。 便正是李密下达的第二道命令。 裴仁基接过军令展开。 与给王伯当所令的内容相似,亦主要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通报单雄信河阳惨败、退守偃师的噩耗,要求他们对此暂秘而不宣,不可使军心因乱;二是明确指示,战局已无可挽回,只有撤退洛口,命令他们除留下部分兵马驻守宛丘外,其余主力部队需以最快速度,撤回管城集结。 当看到“单雄信兵败河阳,全军撤还洛口”时,他的手一颤,军令差点掉在地上。 孟让瞧出他神色不对,问道:“裴公,明公此何令也?” 裴仁基将军令转给他看。孟让看后,登时面如土色,失声惊道:“单雄信大败?明公、明公决意要撤兵了?”慌乱之下,袖摆不小心碰倒了茶碗,茶水泼洒了一案。 与孟让的惊慌失措相比,裴仁基适才的失态,已经收起,显得颇为沉默。 自汝水惨败,秦琼重伤,更致命的是其爱子裴行俨深陷重围、下落不明,极可能已战死沙场后,这位老将在短短时日内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原本只是花白的须发已然尽白,身躯变得佝偻,脸上皱纹深刻,眼神黯淡无光,一举一动都透着一股沉重的暮气与绝望。 他之所以降李密,为之征战沙场,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他的儿子裴行俨,如今儿子生死未卜,他所有的精气神都仿佛被抽空了。 半晌,裴仁基才抬起浑浊的双眼,声音沙哑地说道:“单雄信大败,我后路有被截之危,汉军可长驱直入。眼下撤兵,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明公既然令下,你我从命便是。” 孟让勉强定下神,焦虑地说道:“可是裴公,高延霸部近在咫尺,日夜窥伺;高曦部虽主力在汝阴休整,但其偏师已控扼汝南,威胁我侧翼。我军若撤,此二高岂会坐视?必全力追截!到时我军腹背受敌,如何能安然撤回管城?” 却是高曦在汝水北岸大败裴仁基后,主力虽是回师汝阴休整,但如前所述,他分兵了一部西进,攻略汝南郡。裴仁基惨败,汝南各县望风而降,如今汝南大部已落入高曦军的掌控之中。 汝南郡地处淮阳郡西南,若裴仁基、孟让部从宛丘北撤管城,高曦军正好可以从西南方向侧击,与北面的高延霸形成夹击之势。 裴仁基枯坐良久,说道:“只要想撤,总归是有办法的。”思忖了会儿,提出了一个方案,“今日便暗中传令你我嫡系各部,秘密做好撤退准备。明日,向高延霸挑战,摆出欲决一死战的架势以惑之。入夜之后,你我便亲率主力,悄然离营,连夜北撤,直奔管城。你看此法如何?” 孟让虽觉冒险,但眼下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反复权衡后,只得同意:“就依裴公之计!”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亲兵尚未入帐点起烛火。 帐内昏暗,暮色从帐帘缝里钻进来,将对坐的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失败的阴影和未来的不确定性,如同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寒风带来的冷意,笼罩了整个帐中。 …… 同样的暮色笼罩大地之时。 分驻宛丘城北和汝阴的高延霸与高曦,也分别接到了李善道的军令。 便是李善道在白马下达的第二道军令。 看罢军令,高延霸眉飞色舞,虬髯根根张开,他一拍案几,跳了起来,叫道:“入他娘!王君廓这鸟厮,倒似稍不逊本老公!憋闷多日,终是高老公又可大展神威,再为大王立新功矣!” 第三十六章 虽识贼计中贼伏 夜幕低垂,宛丘城北,蔡水北岸的高延霸大营中,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接到李善道军令后,高延霸不敢怠慢,当即下令全军加紧备战,同时派出比平日多出数倍的斥候,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撒向对岸宛丘城西、城东、城南等各处的孟让、裴仁基部营垒。 却黑社、房献伯、杨仲达、杨士林、田瓒等部的部曲,虽然在太康的高延霸反击一战中,黑社等各部主将大多或战死,或被擒,然他们的部曲仍都被孟让扣留,并未放还本郡。尽管这些各营的逃兵日渐增多,剩下的兵力还约有万余。裴、孟诸营,现共三大片营区。裴仁基部一处,在宛丘城东,孟让部一处,在宛丘城西,余下的这诸郡联兵诸部在宛丘城南。 斥候每两个时辰便有一拨回报。 城南那些人心惶惶的郡兵联营,死气沉沉,并无异动。 城东裴仁基的营地最小,经过汝水惨败,兵力大损,更是安静得出奇。 唯独城西孟让部的几个营地,隐隐传来人马调动、金铁交鸣之声,似乎在加紧准备着什么,是备战,还是为撤退做准备?斥候不敢妄报。 不过高延霸心中已经有数。 下达了备战的军令之后,他一夜未眠,顶盔掼甲,亲自巡视各部,检查战备,督促将士擦拭铠甲、打磨兵器,试拉弓弦、备足箭矢。 次日上午,又有斥候飞马来报。 约有十余骑从城东裴仁基营中出来,驰入了城西的孟让大营。 高延霸闻报,立刻大步登上营中最高的一座望楼。 晨雾尚未散尽,他手搭凉棚,极力向西南眺望。 他的大营扎在蔡水北岸,与孟让营相隔一二十里,中间隔着蔡水河道和初春荒芜的旷野、寥落的村落、处处的林木,视线尽头,只有些模糊的营寨轮廓影子,具体情形无法看清。 许敬宗跟在他身边,顶着两个黑眼圈,猜测说道:“大将军,从裴营去孟营的,莫不是裴仁基本人?昨夜孟营连夜整军,动静不小,他两人到底是何打算?” 高延霸说道:“大王神机妙算,昨日下给俺的军令中已经明示,料定一闻单雄信大败,李密十之八九就会撤兵管城,而裴仁基、孟让为其大将,李密不会置之不管,则又必在李密撤兵管城之前,裴仁基、孟让会先从宛丘撤退。大王料敌从来无误!他俩还能有何打算?此若是裴仁基,必为商议撤兵之事!至於昨夜孟营整兵,也绝非是为出战,只能是在为逃跑做准备!” 却李善道下给高延霸、高曦的军令,正是与下给陈敬儿、杨善会、刘兰成的军令相似,也是指出单雄信一败,李密极有可能就会从管城撤兵,裴仁基、孟让都是李密帐下的大将,李密不会置之不管,因此在李密撤离管城前,裴、孟一定会先从宛丘撤兵,令高延霸、高曦时刻注意他两部动向,如果撤退,战机有利,就追击歼之。 许敬宗仍有疑虑,说道:“若真是撤退……” “怎么?” 许敬宗说道:“昨夜诸斥候报,为何只有孟营有动静,裴营和城南那些郡兵营地却悄无声息?” 高延霸乜斜了他眼,呵呵笑道:“君亦聪明人,怎的这点玄虚都看不透?裴仁基现就剩三四千残兵败将,他就算整兵,又能有多大动静?不易被察觉,在情理中。而城南诸魏营,本非孟、裴嫡系,又俱淮阳或周边郡人,被孟让强留至此,早就归心似箭,谁还愿意跟着裴、孟西撤?裴、孟也许根本就没打算带上彼等,说不定连撤退的消息都瞒着彼辈,当然也没动静!” 许敬宗细想一下,确实在理,便紧忙送上恰到好处的奉承,说道:“大将军洞若观火,料敌如神,不愧是大王股肱之臣!大王将东南战局托付与大将军,实乃明见万里!” 拍高延霸马屁拍的久了,许敬宗已知其秉性,这几下马屁拍的又轻又软,恰是拍到了高延霸的心窝里。他抚须欢笑,却故作谦虚,摆手笑道:“大王自然是料敌如神,英明至极,对俺也自是信任的,但也不能说东南战局尽付与俺。这不是还有沐阳前来助俺么?” 既因身份与别将不同,本李善道爱奴,又自身也勇武,因汉军军中,方今虽战将如云,要说能使高延霸佩服、或者被他认为可与他平起平坐者,却委实不多。高曦亦元从宿将,兼有练兵之能,且从李善道征战以今,功勋素著,故却是这不多的被高延霸认可的几人之一。 许敬宗说道:“是、是,但左御卫大将军虽勇略兼备,毕竟新至,东南大局仍需仰仗大将军主持。”顿了下,话题扯回,问道,“大将军以为,若裴、孟果真欲撤,他俩会何时撤退?” 高延霸沉吟了下,说道:“这可就不好说了。然不管他们何时跑,咱们只管盯紧孟、裴两营就是。只要他们一动,俺就按大王军令,出兵追击!” 许敬宗深以为然,又应道:“是,是。” 说话间,斥候又来禀报,孟让营出了数骑,径往本营这厢驰来。 望楼上的诸将和许敬宗,闻报皆是讶然。 任恶头说道:“怪了!大将军不是说他们要撤么?怎么还派人来咱营?难不成撤退前,还要来打个招呼?”他话音才落,引得诸将一阵哄笑。 却高延霸太康逆击孟让、高曦汝水大败裴仁基这两场胜仗后,已将落马坡这场败仗的阴影,从诸将心头驱散,现又获知黄君汉、王君廓在西线大败单雄信,李密已势穷困蹙,诸将更是心情愉快。而又愉快的同时,毕竟落马坡一战,败得太惨,李法行阵亡,精锐死伤不少,任恶头当时要非高延霸救援,险些陷在战中,不免还是有对孟让等的怨恨之气。 故而两种情绪之下,任恶头乃有此近似解气之言。 高延霸微微皱眉,琢磨下,露出点智珠在握的笑容,说道:“这狗日的,必是欲来诓俺!” 任恶头问道:“大将军此话何意?” 高延霸大手一挥,说道:“走,随俺回帐,会会来者!” 众人便随高延霸下了望楼,回到中军大帐坐定。 不多时,辕门守将遣了军吏来报:孟让、裴仁基遣使者到了营外求见。 高延霸令道:“让他们进来!”报讯军令去后,他又喝令帐外亲兵,“都给俺打起精神,仪仗摆开,只等使者到来,好好给他们瞧瞧咱汉军的威风气象!” 又等了会儿,帐外传来通报声:“报大将军,魏军使者到!” 高延霸清了清嗓子,架出威严之状,令道:“带进来!” 帐帘掀开,帐下吏引着一人走入。 高延霸定睛一看,不由一怔,来人他竟认识,是王伯当的一个族弟,早年在瓦岗时有过数面之缘。原来是如前所述,孟让军中,孟让是总管,两个副将,一个王要汉,一个时德睿。这王要汉,便是王伯当的庶兄。因孟让军中,乃有王伯当的这个族弟,系是从在王要汉部中。 既是熟人,高延霸是个好脸面的,也就不太好装腔作势,就等他行过礼,放缓语气,问道:“贤弟怎的到此?” 来人恭敬地呈上一封文书,说道:“回禀将军,在下奉裴公、孟公之令,特来致书与将军。” 许敬宗上前接过,转呈给高延霸。 高延霸打开来看,满纸文绉绉的言辞,好多字他不认识,却不愿在熟人面前丢脸,也不问许敬宗,绞尽脑汁,连蒙带猜了好半晌,瞧出了大意。这是一封挑战书,约他三日后会战,会战地点,裴、孟选在了蔡水南岸、宛丘城西,若高延霸觉得此地不利,不同意,可另选战场。 看完了,高延霸将文书往案上一拍,故意不提单雄信之事,大声说道:“太康一战,俺大败孟让;汝水岸边,裴仁基几被全歼!哼,他俩倒还有胆量给俺下战书?”抚摸着胡须,大笑说道,“不过却是正合俺意!好,贤弟,你就回去告诉孟让、裴仁基,这战书,俺接下了!具体的会战地点,容俺思量,明日再给他俩答复!” 这人细察高延霸神色、语气,见其应允,并无疑色,心中稍定,便伏拜应诺。 高延霸令左右:“看酒!” 亲兵端上酒壶、酒杯。 高延霸亲自斟了两杯酒,走到这人面前,请他起身,递过一杯,说道:“王贤弟,前年洛口一别,转眼两载有余,不意今日在俺营中与贤弟相见。来,俺敬你一杯!一为故人之情,二向你保证,三日后会战,我军必胜!但贤弟放心,即便阵上相逢,贤弟被俺麾下儿郎所擒,俺也会将你释放,待为上宾。贤弟回营后,不妨将俺这番心意,也转达给要汉贤兄。” 一通话,说的尽是对会战取胜的信心。 这人恭敬应诺,与高延霸对饮一杯,随即告辞出帐,自出汉营,还孟让营。 等这人离帐远去,高延霸环视帐中诸将,得意地抚须笑道:“如何?是不是被俺料中了?孟老狗、裴老狗这两个贼厮,欲要诓俺?” 诸将有的还不明其意,有的已然明白。 许敬宗说道:“大将军之意,是裴、孟向大将军挑战,其实为诈?” 高延霸端起案上参汤喝了一口,抹了抹嘴,笑道:“裴仁基汝水败后,与我军相持多日,早不挑战,晚不挑战,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挑战,不是想诓俺,让俺以为他们要决战,放松警惕,好让他们溜之大吉,还能是为什么?” 之前没明白的将领这才恍然大悟,赶紧各自出声,称赞高延霸明察秋毫。 成公浑问道:“大将军,既然识破了贼计,我军该如何应对?” 高延霸斟酌片刻,断然说道:“约俺三日后会战,就是说,他们打算在这三天内溜走!搞不好就是今晚,抑或再晚点,就是明晚!传俺将令:再加派斥候,严密监视孟、裴二营,尤其是夜间,一有异动,火速来报,不得有误!各营外松内紧,继续备战,将士们衣不卸甲,马不离鞍,随时准备出击!只要发现他们撤逃,立即给俺全军追击,咬住不放!” “得令!”众将轰然应诺,士气高昂。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 营中,成公浑、任恶头等步骑诸部,表面上依旧如常,暗地里已磨刀霍霍,只待一声令下。 …… 王伯当的族弟返回孟让大营,在中军帐内向裴仁基、孟让详细禀报了面见高延霸的经过后,说道:“高延霸接战书后,属下仔细观察,其神态骄狂,言语中对三日后决战似颇为期待,并未显露疑心。” 孟让放下了点心,对裴仁基说道:“公谋成矣!”问道,“接下来,是否就按计划,今晚你我两部便趁夜撤兵?” 裴仁基靠坐在胡床上,神情憔悴,说道:“事不宜迟,就在今晚撤!两点须注意:一是严格保密,绝不能让城南诸营知晓;二是当多派游骑,以防高延霸的斥候靠近窥探。” “裴公放心,我省得。”孟让重重点头,便就亲自安排。 时间在紧张的等待中流逝。 日头西沉,暮色四合,黑夜终於降临。 二更时分,约定的时刻到了。 裴仁基、孟让两部人马开始悄无声息地行动。营门被轻轻推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将士们口衔枚,马裹蹄,不打火把,如同暗夜中暗夜中流淌的溪流,依次悄然出营。 孟让部在西,裴仁基部在东。裴仁基部出了营后,先远远绕过城南那片毫无察觉的郡兵联营,到了城西,与孟让部会合。其后,两部借着夜色和寒风的掩护,即向西边的颍川郡方向潜行。 然而,他们并未察觉,在远处漆黑的夜色中,几双锐利的眼睛早已盯上了他们。 高延霸派出的最精锐的斥候,如同狸猫般攀藏在枯树枝桠间或岩石后,将魏军大队人马撤离的规模、方向、甚至部分队伍的混乱情况,都看得一清二楚。 待裴、孟部队渐行渐远,他们敏捷地滑下藏身之处,——附近隐约可见几具刚被杀掉的、穿着魏军戎装的魏军游骑尸体,翻身上马,驰向北边的高延霸营。 …… 将近三更天,急报送入高延霸帐中:“禀大将军!孟让、裴仁基两部主力,已离营西窜!” 和衣而卧的高延霸大喜过望,一跃而起,叫道:“果然不出俺所料!”当即下令,一方面派人飞马给正从汝阴赶来的高曦送信,告知裴、孟已逃,请其加速行军,抵达宛丘后或可扫荡群龙无首的郡兵营,或可西进参与追击;另一方面,击鼓聚将,点齐兵马,准备出击。 战鼓擂响,号角连营。 枕戈待旦的步骑将士,闻令而起,出营集合。骑兵先集合完毕,高延霸等不及了,生怕被裴仁基、孟让逃掉,便令任恶头、崔德之等将统领大队步卒随后,自引骑千余,先往追之! 千余精骑,打着火把,奔踏如雷,如似一条火蛇,南下数里,抵达蔡水北岸。 初春河水已然解冻,然早已备好船只,将骑兵一拨拨运抵南岸。人马登岸后,毫不耽搁,整队上马,沿着斥候指引的裴孟军队西撤的方向,继续疾驰追击。 天色微明,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先锋骑兵已行进至孟让原城西大营附近。营寨空空荡荡,一片狼藉。前方斥候再次快马来报:“大将军,孟让、裴仁基部在西边二十余里外!” 高延霸精神大振,挥动马鞭喝道:“好!加速前进!咬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骑兵队伍再次提速,沿着官道向西猛追。 又追了数里,地势渐趋起伏,猛然鼓声大作,不知多少兵马从道边的丘陵后、林木中杀出。 第三十七章 刺杀要汉降德睿 箭矢如同疾风骤雨般从暗处倾泻而下。 同时,地面上猛然绷起数道绊马索,更有预先挖好的陷马坑隐藏道上! 冲在最前的汉军骑兵,登时人仰马翻,战马悲嘶,士卒惊呼,前锋队伍瞬间陷入混乱。 然而,身处队列中段的高延霸目睹此景,非仅没有惊慌,反而勒住战马,仰天哈哈大笑,充满得意:“哈哈哈!同样的设伏伎俩,焉能使本老公中计两次?裴仁基老儿,技止此耳!” 他早已料到,裴仁基、孟让主力撤退,必留精兵断后阻击,对此早有预案。 只见他镇定自若,手中马槊一挥,厉声下令:“成公浑、黄蛮奴听令!按预定部署,左右包抄,速速击溃这股扰攘之敌,休要耽搁俺追击大事!” “得令!”两员骁将齐声应诺,各自率领百余精骑,如两把利刃般脱离官道,分别向左右两翼展开,朝着伏兵的侧后反冲过去。 天色微明,晨光熹微中,已能看清从两边杀出的伏兵详情。 不过千余步骑,多是步卒,虽呐喊声壮,但阵型松散,杂乱无序,显是弃子般的断后部队。 成公浑、黄蛮奴见状大喜,这简直是送上门的功劳,催动坐骑,一叠声呼喝从骑提速冲杀。 高延霸稳坐中队,横槊观望,见伏兵实力不济,更是不屑亲自出战,只前后指点、左右指挥官道上的主力骑兵稳住阵脚后,便配合两翼,向伏兵发起反冲击。 三路骑兵夹击之下,这千余魏军步骑本无斗志,又是步对骑,劣势尽显。成公浑一马当先,换槊为刀,横刀挥处,如砍瓜切菜;黄蛮奴更是悍勇,直接冲入伏兵步卒群中,所向披靡。 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这支魏军的伏兵便被杀得七零八落,四散溃逃,遗尸遍地。 高延霸下令鸣金收兵,召集成公浑、黄蛮奴返回本队。 顾看狼藉的战场,他抚着胡须,嗤笑说道:“此辈乌合之众,岂识真正兵机?妄图以区区伏兵阻俺铁骑,简直痴心妄想!”略作整队,清点伤亡,仅损失十余人。留下少量人手照顾重伤者,他随即扬鞭西指,对众军士鼓气说道:“儿郎们看到了!裴、孟已是丧家之犬,留下的掩护部队不堪一击!其主力必然惶惶!只要追上,可大破建功!打起精神,随俺再追!” 成公浑、黄蛮奴等无不斗志昂扬,齐声应诺。 高延霸乃一边派快马向后方的步军主力传令,命任恶头、崔德之加速跟上,一边亲自率领骑兵,沿着敌人留下的踪迹,再次如旋风般追去。 天色渐亮,风势转劲,吹得旗帜猎猎作响,正是穷寇勿舍的大好时机。 蹄声如雷,尘烟滚滚,千余骑兵席卷西逐。沿途所见,除了地上的车辙、马蹄印、人的脚印,还有越来越多的舍弃的辎重,尽都显示出裴仁基、孟让主力拼命西逃的狼狈。 追出数里,遥见前方一条河水如玉带蜿蜒,正是颍水。此水发源自河南郡的嵩山,蜿蜒东流,经襄城郡北部,贯穿颍川、淮阳、汝阴诸郡,而入淮水。沿此水西北而上,即入颍川郡。 此前李密令朱粲率部北上,倒如祖君彦、郑颋等料,在给了他“所得金帛子女尽归其有”的承诺后,朱粲果然引兵万余北上了,但又不如李密等所料,他并未到淮阳,而是到了颍川后,就顿兵不前,只管纵兵抢掠郡中。不知裴仁基、孟让此撤,朱粲有无接到李密叫他接应的命令。若是被裴仁基、孟让撤入颍川,朱粲接应?高延霸心知,再想歼灭裴、孟就不易了。 他心急如焚,不绝声地催促将士加快速度。 然而,就在追兵前队眼看快要接近颍水岸边时,异变再生! 道旁杂草灌木更加茂密,林木连绵,忽然间鼓声如雷,再次从两侧轰然响起。 喊杀声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第二支伏兵骤现! 这一次的伏击远比刚才的伏兵迅猛精准,也远比刚才的伏兵有备。 道上的绊马索、挖的陷马坑都比刚才遭遇埋伏时为多。 汉骑刚破了第一波伏兵,戒备较为松懈,并在高延霸的催促下,正急着追击裴、孟,猝不及防之下,前队骑兵人仰马翻!又趁着前队汉骑惊慌之际,从前边、两边杀出的伏兵,骑兵突进,其后的步卒弩弓齐发,箭矢密集如蝗,而且其中夹杂着大量火箭。火箭射入追骑队列中,不仅造成伤亡,更引得战马惊嘶乱窜。整个汉军队列,从前队到后队,瞬间一片纷乱。 有的战马被火箭射中,惊嘶着蹦跳起来,把骑兵甩在地上。有的骑兵想躲箭,却撞在一起,连人带马摔倒。高延霸的坐骑也险些被火箭射中,惊得人立而起,他死死攥着缰绳,才没被甩下去。“直娘贼!老狗竟敢设两伏赚俺!”高延霸惊愕过后,勃然大怒。 他稳住战马,瞋目大喝,“不要乱!听俺号令,前队向前,不得退后;中路举盾结阵;后队分向两翼,仍从侧后包抄,入他娘,再灭了此路伏兵!” 下着命令,他在马上直起身子,左右打看,举目观察。 这支伏兵已露出行迹,亦约千余,并也是步骑混合,但比之刚才伏兵,却阵列严整,甲械精良得多,射出的箭矢连绵不绝。步卒半数在正面,半数在两侧,皆盾手居前,弓弩在后;骑兵主要在两侧,或已向追骑冲锋,或兜往追骑后面,寻隙突杀,绝非上一支的乌合之众可比。 成公浑、黄蛮奴接令,再次尝试从两翼包抄。 却还未靠近两侧的伏兵步卒阵,就有几匹战马踩到了事先挖好的坑洼,摔倒在地,将骑兵抛落,紧接着,又有数名骑兵的坐骑踩到了铁蒺藜,马蹄一歪,惨嘶着跪倒在地。 “入他娘!这伏兵早有准备!”成公浑骂了一句,只能下令绕开陷阱,进攻的势头慢了下来。 黄蛮奴处,也遇到了同样的麻烦,两翼的包抄俱被伏兵挡住。 高延霸乃瞋目大喝,挺槊驰前,率亲兵健骑十余冒矢突进,直冲前边的伏兵步卒主阵! 主阵中,一杆大旗招摇。却这旗帜上,绣着“虎贲郎将王”的字眼。这几个字,高延霸认得,辨别出来,却就是王伯当的庶兄王要汉的将旗。难怪这支伏兵和上支伏兵大为不同!已然有了明悟,上支伏兵只是用来松懈他的诱饵,这支伏兵才是真正的截击、掩护主力撤退的兵马! “直娘贼,老狗好生狡诈!”高延霸血性上涌,大喝一声,“儿郎们,任其奸猾,何当本老公一槊之威?随俺破阵!斩将夺旗者,重赏!”催马舞槊,径取王要汉旗下。 箭矢“嗖嗖”地从耳边飞过,高延霸眼都不眨一下,紧盯着王要汉的将旗,任他箭矢如雨,只一意向前,马飞槊挑,接连挑翻十数迎战的魏骑。丁点不停,槊刃卷着血雾,借助着马力,继而奔势如雷,踏破盾阵。随从的诸骑相助他杀散阵前魏卒,呼叱声中,已至“王”字旗下。 只见一将在亲兵护卫下正欲拨马退走! 高延霸厉声叫道:“贼子住走!”催马赶上,手起槊落,将其刺於马下。 定睛一看,正是王要汉。 待要再追杀护从王要汉逃走的余骑,忽见一人面熟,正是昨日前来下战书的王伯当族弟,这人面色惨白,惊呼叫道:“老公不念故情乎?” 高延霸想起昨天说过的“若被俘便放你”的话,便舍了此人,转而挥槊杀向其余魏军。 成公浑、黄蛮奴等骑,趁机已然各自引骑,策应上来。王要汉的伏兵没了主将指挥,大乱不已,有的弃械投降,有的朝着颍水方向逃去。高延霸率军追杀了一阵,才勒住马。 战斗结束,日头已高。 战场上尸横遍野,血腥气令人作呕,断刃折旗散落一地,狼藉不堪。 此战远比上一战硬仗,汉军虽胜,却也付出了伤亡数十的代价,人马疲惫。 高延霸立马高坡,向西眺望,颍水茫茫,裴、孟主力早已鸿飞冥冥。 他心知已追之不及,加之顾虑前方地形复杂可能还有埋伏,己方兵马疲倦,需要休整,尽管心有不甘,只得恨恨地朝西边啐了一口,骂道:“两伏此计,定是裴老狗之谋!这老狗奸似鬼狐!今日便且容你逃脱,他日必取尔狗头,以泄俺心头之恨!” 遂下令救治伤员,收拢队伍,带上阵亡同袍的遗体,悻悻然撤兵。 …… 回师途中,遇到了任恶头、崔德之等将率领的急匆匆追赶而来的步军主力。 听闻高延霸连破两路伏兵,却因时机已失而未能追上裴、孟主力,诸将皆感遗憾。 然见高延霸面色不快,不好多言,便任恶头等将皆是出声称赞,说道:“大将军神武!虽未竟全功,然两破强伏,阵斩敌大将王要汉,已是大捷,足以震慑敌胆!” 高延霸气消了些,却仍闷闷不乐,就问起宛丘城南魏兵的情形。 任恶头答道:“末将等路过宛丘城西时,遥见城南的魏营乱如沸粥,兵卒多散,想是已知裴、孟弃他们而走了。” 高延霸一肚子火没处发泄,当即下令:“转兵宛丘,给俺踏碎贼营,拔取宛丘!” 汉军步骑合兵一处,如泰山压顶般,杀向宛丘城南的魏军诸郡联营。 城南魏军营中,留下来尚未走的,只是贪图营中财货,且在争抢,突见汉军杀来,个个魂飞魄散,如何会有斗志?望风而溃。 高延霸亲率精骑突入主营,火焚其帜,各部蹈厉奋击,喊杀震天,栅栏尽毁。营内烟火冲天,哭声动野,降者千余,斩首数百,获甲马甚多。诸将扫荡余垒,十里连营,一时俱没。 高延霸立马焚烟之中,张望近在咫尺的宛丘县城,令遣成公浑前去令降。 城中守军,多是赵佗部曲,见大势已去,惊恐万状,乃献城投降。 高延霸引骑入城,长槊未收,甲染血渍犹滴。街巷上遍是汉军步骑,百姓闭户,唯有降将、降吏跪迎道旁,瑟瑟发抖。才到郡府,坐尚未定,降卒主将刚被押到,斥候即急来禀报:一彪兵马,约数千步骑,军伍肃整,旗帜鲜明,在向宛丘开来,观其旗号,是高曦所部。 就令将降卒主将押下,高延霸不顾疲劳,亲自出城相迎。 两下在城外道旁相遇。 高延霸将遭敌两伏、不得已回师,以及如何扫荡城南魏营、夺取宛丘等事,详细告知高曦。 高曦身边一人,为其长史萧绣,听后,不觉抚须而叹,说道:“知裴仁基者,大将军也,果设连伏,一如大将军之所料也!”却是高曦在接到高延霸追击的檄报后当时,就估料出了裴仁基不但必然会设伏兵,还很可能会设不止一处伏兵阻击。 高曦闻言,神色不动,安慰高延霸,说道:“公不必懊恼。裴仁基智虽足用,然李密连败,大势已去,其部已然穷蹙。连施诡计,正见其力竭心虚。此战公虽未擒斩首恶,然连破其伏,阵斩王要汉,已大展公之神威,敌胆必然更寒。以仆愚见,此正我两军合兵,乘胜合进之机!” 高延霸呆了下,问道:“沐阳,你的意思是?” 高曦分析说道:“估料路程,裴、孟此际当已撤入颍川。其军无斗志,急着撤回管城,眼下正宜你我两军合兵,趁势西进,纵不能追及於野,将其两部尽歼,颍川之郡,可以得之。以此进逼管城,达成大王合围,与李密决战之意图。” 高延霸略作迟疑,说道:“沐阳兄,裴、孟虽军心已不堪战,奈何颍川尚有朱粲部万余兵众?” 高曦说道:“朱粲此人,贪婪残暴,虽附李密,全无忠义。观其顿兵颍川、劫掠地方,而不救淮阳之急,便知其此北上,图利而已。今闻裴、孟再败,我军兵威正盛,彼必望风而遁,岂安敢撄我锋芒?纵其不退,以高公之勇,我两军之锐,破之如摧枯拉朽!” 高延霸听了,疑虑尽消,豪气复生,大声说道:“好!就依沐阳,便合兵西进,攻取颍川!” 翌日,两军合兵,向颍川进发。 …… 行不过一日,还没到颍川郡界,接连接到了两道军报。 一道军报是:王伯当撤围雍丘,接应住了裴仁基、孟让部,分兵据守开封,主力已向管城退却,陈敬儿、刘兰成追袭,被程咬金断后阻之,未能取得大的战果。 一道军报是:朱粲部果然已撤出颍川,向南边的淯阳郡、南阳郡退走。 高曦、高延霸便令下,加快行军速度。 两天后,进至颍川,沿途未遇任何抵抗,所过皆降,兵不血刃,就得了颍川全境。只余最北边的尉氏县,仍有千余魏兵驻守。这千余魏兵,主将非是别人,即孟让所部的另一个副将时德睿。这时德睿是尉氏人,是故被孟让、裴仁基留在了尉氏驻守。 ——过了尉氏,就是荥阳郡界。此县与开封接壤,两座县城相距只四十里。留下时德睿在此守城,实也不是孟让、裴仁基之意,他俩奉的李密之令,李密打算是为开封做个外围的屏障。 高曦遣兵一部,往去劝降。 时德睿从在孟让军中,亲历了孟让、裴仁基的接连大败,既畏汉军战力,又念及家乡父老,不愿兵祸延及桑梓,更是怨恨李密、孟让、裴仁基将他留在尉氏,干脆便就开城请降。 高延霸、高曦闻报,俱是意外之喜。先时劝降,试一试罢了,没想到时德睿竟就投降,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尉氏,两人皆以为,由此足以可见李密军心已散,部将离心,其败亡之势,实如大厦将倾,纵然尚有李密的内军嫡系尚存,然非一木所能支也! 两人率主力,入驻尉氏。一面与陈敬儿、杨善会、刘兰成取得联系,一面将追击裴、孟,占下颍川等情势详细写成奏报,派快马送往白马呈递,等候李善道的下一步指示。 第三十八章 诸路并进围已成 白马城中,郡府。 李善道览罢高延霸、高曦克复尉氏、兵临颍川的捷报,抚掌大笑,连日来的凝重一扫而空。 他环视堂下济济一堂的文武重臣,目光灼灼。 李靖趋前一步,手指悬挂的巨幅地图,姿态恭谨,声音清晰而沉稳,说道:“大王,西则河阳、南则偃师、东则颍川,李密已陷包围,其必将撤!” 李善道霍然起身,决断之气,充盈堂宇,慨然说道:“药师所言,正合吾意!决战的时机到了!”他目光如电,扫过众将,下达一连串的军令,“传令:凡驻白马、封丘等地之屈突公、薛公、药师、焦彦郎诸卫军,及薛万彻、苏定方、董法律、刘豹头、石钟葵、郑智果、罗龙驹等营,即刻起秣马厉兵,检修器械,务须做到令下即发,兵锋所指,雷霆万钧! “檄令已自从魏郡进至河内郡的赵君德部,加快行军,限三日内渡河,与黄君汉、王君廓、罗艺、高开道会师偃师;令黄君汉、王君廓部,偃师若有机可乘,则克之,若城坚难下,不必强攻,可分兵向洛口仓城、虎牢关方向运动,寻找战机,切断李密西逃要道! “令李育德、季伯常,稳固河阳防务,筹备舟船,确保赵君德部顺利渡河,并负责供应黄、王等部军需粮秣,不得有误! “令陈敬儿、刘兰成,留杨善会镇守雍丘,安抚百姓,两部合兵北上,进逼开封,威胁管城东南!令高延霸、高曦,分兵驻守尉氏,安抚颍川,接令当日,主力西进,转向襄城郡,各县若易克则克之,若不易克,便绕城而过,向阳城挺进!”——阳城属河南郡,东与荥阳郡接壤,南与襄城郡接壤,由此县向西北,过嵩山、百花谷等地,便是洛口仓城。 一道道军令,如织就一张天罗地网,充满了决战前的紧张,又有条不紊。 白马的驻军当日便动员起来,而发往四方前线的命令,则由快马八百里加急送出。 …… 就在一道道催征的汉王令箭飞驰各方之际。 管城城外,尘土飞扬。 初春的阳光洒在土路上,却驱不散空气中的颓丧。 王伯当、孟让、裴仁基、程咬金、罗士信等将,率领着从各处战线撤退下来、会合以后的军队抵达。队伍绵延数里,众虽合计犹有三四万数,但士兵们大多甲胄不整,有的扛着断枪,有的扶着伤员,垂头丧气,旗帜歪斜,伤兵的呻吟声夹杂在沉闷的脚步声中,显得格外凄凉。 李密率徐世绩、祖君彦、郑颋等文武出城相迎。 望着眼前这支残破的军队和诸将脸上难以掩饰的败绩,李密心中五味杂陈,如波涛翻涌。 他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挤出宽和之色,迎上前去,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裴仁基、孟让,又叫王伯当也免礼,拍着裴仁基、孟让的手臂,只字不提裴、孟两败,也不提王伯当久攻雍丘不下,只是慰劳辛苦,说道:“公等辛苦了,一路劳顿。” 与裴仁基说道,“公子虽暂失消息,尚无死讯,还不曾闻高曦向李善道报其杀害,或许尚在人间,公切勿过於悲伤。我已多遣斥候,打探公子下落。”顿了顿,语气更为恳切,又说道,“并且,我前日已上书洛阳朝廷,具言公父子忠勇为国之事迹,特为公幼子请封,以彰功臣!” 却是裴仁基年纪虽然不小了,老当益壮,就在去年时,又得了个儿子,现下尚未起大名,然即原本时空中,被后来的唐高宗赞誉为“文武兼资”的裴行俭,却也无需多说。 裴仁基闻言,眼眶泛红,挣脱李密的手,不顾地上尘土,屈膝便拜,说道:“犬子生死,怎敢劳明公挂怀!臣父子深受明公厚恩,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即便犬子果真殉国,亦是分所应当!只恨臣等无能,累及大军,致有汝水之败,奉明公钧令,撤还管城时,王要汉将军又断后身死,时德睿叛降献城。此皆臣等之罪,万死难赎。恳请明公重罚!” 孟让也跟着跪下,头抵着地面,说道:“臣亦有罪。” 李密急忙将他二人扶起,说道:“二公何出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何须如此自责?” 宽慰罢了裴仁基、孟让,他目光转向王伯当,神色转为沉痛,语带哽咽,说道,“伯当,令兄不幸罹难,为高丑奴所害。闻讯之日,我心如刀绞,痛失股肱。此仇,早晚我为令兄报之!” 王要汉跟着王伯当,是最早追随李密的人之一。李密对他确实是有感情的。 王伯当强忍悲痛,叉手行礼,说道:“家兄能为明公而死,死得其所!伯当唯恨不能随兄同杀贼而亡!明公不以败军之将为不肖,反加慰勉,此恩此德,粉身难报。今虽兵锋受挫,士卒犹在,人心可用,只待明公谋划既定,臣等必效死力,克复前失,誓歼李善道,以报明公!” 孟让就着王伯当的话头,便问道:“明公今召臣等尽还管城,却不知下一步方略如何?” 李密仰头望天。 时值下午,初春的天空湛蓝如洗,澄澈得没有一丝云彩,几缕微风拂过,带来些许暖意,吹动着城头的旌旗。他凝望着那片空旷的天际,仿佛要从中窥探命运的玄机。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发出一声意味复杂的长叹:“春气初动,万象待新,大好天光也!”顾视诸将,语气恢复了平静,说道,“且先入城,至郡府再议军机。” 孟让、裴仁基、王伯当、程咬金、罗士信等人互相看了眼。 其实在接到李密召他们还管城的军令时,尽管李密在军令中没有细说下一步的打算,但他们心中已有预感,此番召他们还管城,接下来李密必然是要打算撤兵退守洛口了。 诸将就吩咐下去,令本部将士入营休整,自从李密进城。 到了郡府,进堂坐定,李密果就坦言说道:“连战不利,士气疲敝,黄君汉、王君廓进逼偃师,王世充狼顾在后,若再久峙於此,恐非良策。故我今欲还据洛口,休养生息,待机再动。” 他环顾诸将,略微提高声音,抚摸着胡须,却尽量露出自信之态,使语气平稳沉着,接着又说道,“此番退却,非为怯战,实乃蓄势。洛口仓粟充盈,足可固守。况天下大势,瞬息万变,今日之退,正是为了他日之进。公等勿以暂挫为忧。 “待休养已足,我有洛口之粟,再举大兵,伺隙而发,何愁李善道不能灭也?” 堂内诸将沉寂无声。 祖君彦适时接口,声音洪亮,意在鼓舞士气,说道:“明公所言极是!昔日汉高与项王争天下,屡战屡败,然垓下一战而定乾坤。今观我方,兵马之精,胜於昔年汉高;粮秣之足,更是远胜;明公之声望、谋略,亦不遑多让!彼李善道虽猖獗,无非一时之雄,终难逆天意也。 “上心同欲者胜。只要明公持义而行,将士上下一心,今虽暂退,正如潜龙入渊,终将卷土重来。况乎洛口据河洛要冲,控引东南,进可攻,退可守,形胜之地也。我军闭关秣马,砥砺器械,不出三月,士卒必复精锐。待山东诸路响应,中原人心思变,便是我军再起之时。 “明公但令旗一指,谁敢不从?彼李善道纵据城池,终如朽木难支大厦。诚如明公所言,今日之退,实为明日之举也。明公名应谶纬,来日扫清寰宇,重定九州者,非明公而谁?” 不愧是大才子,一通话说得颇是振奋人心。 两人一唱一和,诸将闻之,无论是真心与否,至少表面上神色渐振,俱皆起身,应和称是。 李密见军心稍定,乃即下达具体指令:“裴、孟诸部,休整三日,便做撤退之备。五日后,全军依次开拔,撤回洛口。各军依次撤退,不得自相惊扰。伯当,你率部据守管城断后;士信,率你部为我撤退先锋;裴公、懋功、孟公,公等诸部从我中军。” 布置完毕,为进一步安稳撤退的军心,他又与诸将说道,“我已传令房长史,命其分兵增援单雄信,务必坚守偃师,保我洛口侧后;并遣军北上,接应我军主力撤退。” 诸将各自领命。 便从当日,开始做撤退准备,同时严密侦查白马的汉军主力动静。 …… 偃师城西,汉军连营数里,旌旗蔽日,“黄”、“王”、“罗”、“高”等将旗在风中舒展。 此正黄君汉、王君廓、罗艺、高开道等部兵马。 这时有数百汉骑,在城外打着尖利的唿哨,来回驰骋,正在耀武扬威,马蹄卷起冲天尘土,不时向城头射去挑衅的箭矢。此数百汉骑,乃是罗艺部精锐。 城头上,单雄信部的守卒面带忧惧,士气低落。 接连的败绩和眼下的围困,像沉重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却正是时,数骑快马自城西的主营驰出,到了罗艺的将旗之下,见到罗艺,传达黄君汉军令,召他速返中军大帐议事。罗艺不敢怠慢,吩咐副将继续率骑骚扰呈上,自引亲兵拨马回营。 到了中军帐中,黄君汉、王君廓、高开道、张夜义、王君愕等将均已在等候。 张夜义箭伤未愈,用布带吊着胳膊。 见罗艺进帐,不等他向黄君汉和自己见礼,王君廓便抢在黄君汉之前开口,蒲扇般的大手拍在案上,面带喜色:“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罗艺行过礼,得了黄君汉示意坐下,问道:“敢问将军,是何好消息?莫不是开封已被我军攻克?”却是二高进占尉氏的捷报,黄君汉、王君廓等已然得悉。 王君廓笑道:“与开封无干。刚得斥候急报,房彦藻这贼厮,胆大包天,不知死活,居然遣了数千兵马,沿洛水北岸而进,来援偃师,已过巩县,据此不过数十里了。” 罗艺初听一怔,不明这算何等“好消息”,但他已经较为熟悉王君廓性情,略一思忖,就明白过来,说道:“将军之意,是要半道截击,吃掉这股援军?” 王君廓抚须而笑,说道:“正是!贼自投罗网,岂能放过?你到前,俺正与黄公商议,正是打算将其一网打尽,定要叫彼等有来无回!” 罗艺看向黄君汉。 黄君汉点了点头,证实了王君廓的话,说道:“正是如此。单雄信虽为我军大败,偃师颇为城坚,攻拔不易。今房彦藻遣兵来援,正可先将其援兵歼灭。” 罗艺忖思了下,问道:“敢问大将军、将军,援兵具体几何?” 王君廓说道:“探报称有步骑四五千数,将为王当仁。” 罗艺皱眉说道:“王当仁固不足惧,然其兵四五千众,兵力不少,而且已过巩县,距偃师已近;又洛水沿线,地势开阔,无甚设伏之地。我军若正面截击,恐难速歼,万一战事胶着,城内单雄信出兵呼应,内外夹击,……大将军、将军,末将忧之,怕会反致我军腹背受敌。” 王君廓脸上露出轻蔑之色,说道:“单雄信为我军大败,早已丧胆,焉敢出城?他若出城,倒是正好,便将他亦一道……”说到这里,他赶紧止声,起身来,恭敬地朝白马方向,行着礼,请罪说道,“臣口误,敢请大王恕罪。”却是“道”字,犯了李善道的名讳,他出於对再立新功的渴求和对单雄信的不屑,不小心失言。坐下后,他换了个说法:“便将彼一并击破!” 罗艺见他这般作态,不禁暗中,亦是感叹李善道的得人之能。王君廓这等的桀黠之辈,亦被其恩威所慑,忠心耿耿,委实不易。他迟疑了下,提醒黄君汉,说道:“单雄信虽败,然其退守偃师之后,收拢余部,犹有三二千数,此辈皆其心腹精锐,加上偃师本有驻兵,计其现有兵马,当在五千上下。其人悍勇,兵力方下亦不为少,大将军,末将以为,不可小觑。” 在罗艺到前,黄君汉已经被王君廓说服,接受了他转而先歼灭王当仁部援兵的作战方略,乃在听了罗艺的担忧后,略一沉吟,便说道:“虽有风险,然战机难得。王当仁部虽四五千众,却多系杂兵,非李密嫡系。我以大胜之师,纵然正面迎击,胜算亦高。将军此虑,不必多忧。” 罗艺见主将决心已定,便不再反对,转而问道:“可是若王当仁警觉,迟疑不进,又当如何?” 陪坐在侧的王君愕笑道:“将军忘了?日前黄公已遣细作散播流言,称偃师危殆,单雄信暗通款曲,意欲归降。当此情境,王当仁救偃师心切,岂会迟疑?必是兼程疾进!” 罗艺至此再无异议。 黄君汉往高开道这厢看来。 高开道起身应道:“大将军、将军计议得当,谋划甚是,末将请为先锋!” 王君廓拊掌大笑,说道:“高将军若为先锋,破敌必矣!” 尽管官职相当,做为黄君汉的副将,对待罗艺、高开道,王君廓却俨以上官居之。 遂黄君汉便与诸将详细商议进兵路线、阻击地点、攻击次序等细节。 多时,议定,今夜三更造饭,四更出发,以高开道部为先锋,王君廓率本部居后为此战主力,罗艺部侧翼策应,至偃师以东二十里处,截击王当仁部。 黄君汉则率本部兵马,看住偃师,单雄信不出,则就罢了,若出,就迎击之。 诸将领命,甲叶铿锵,便俱出帐,调遣兵马。 时已近暮,夕阳如血,映照中军大旗猎猎飘展,战马低嘶,刀矛出鞘,肃杀之气弥漫大营。 却入夜之后,就在将近三更,黄君汉、王君廓等巡营,检查诸部战前准备时,数十骑到了营外,出示令牌,入进营中,呈上了李善道的军令,——正是李善道日前在白马下达给各地诸将中,给黄君汉、王君廓的军令,并带了一人,送给了黄君汉、王君廓。 看完李善道的军令,王君廓顿时因为截击此谋,与李善道此令有暗合之处而沾沾自喜,大言笑与黄君汉等说道:“我等截歼王当仁部此谋,正合大王此谕之令!” …… 偃师城头,守城的军吏望见西边汉军营中动静,心知有异,急忙报禀单雄信。 单雄信慌忙登上西城楼,凭栏远眺。 只见暮色下,汉军营中炊烟袅袅,兵影往来不绝,似有出击之态。他心中一惊,立即下令:“各城墙段守卒加强戒备!”但下达命令后,却又自作狐疑。 黄君汉、王君廓兵到偃师后,这几天都没攻城。怎么突然调动兵马?若是为了攻城,此际已将入夜,却也不是攻城的时候。则汉军此举,必有他图,意欲何为?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昨日刚接到房彦藻从洛口发来的文书,言已遣王当仁率兵来援。 或是汉军得到了风声,意图半途截击? 考虑再三,只能是这个可能。 洪大师、魏夜叉从在他的身边,也想到了此点。魏夜叉年轻剽悍,河阳一败,使他又痛又恨,久思复仇,眼中闪过狠厉,即进言说道:“郎君,汉军有可能是要出营截击王当仁部,若是如此,我军可趁机出城接应,内外夹击,反夺战机,一雪河阳之耻!” 洪大师不等他语音落地,已是反对出声,说道:“不可!郎君,汉军既谋截击,必有周密布置,我若轻出,恐中其算。河阳一败,我军精锐折损大半,如今城内可战之兵,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余人。若再为汉军败之,将尽墨矣!末将愚意,断然不可轻动。” 单雄信凝视暮色中的汉营,指尖扣着城垛,心中权衡利弊,久久不语。 第三十九章 三部奋攻歼敌援 五更时分,寒星未落,王君廓等部出营。 高开道率五百精骑作为前锋先行,沿着洛水岸边,通往兴洛仓的官道向东北疾驰。 尽管骑兵速度快,但因需与后方王君廓率领的步卒主力保持呼应,高开道并未全力驰行,而是控制着速度。待到天光大亮,晨曦驱散薄雾,其部方行至到了偃师东北约二十里处。 派出的斥候飞马来报:“将军!王当仁部正朝偃师方向开来,现距我军约一二十里。或是其所遣之斥候有漏网之鱼,未被小人等察觉,已将我部消息传回。王当仁部已停下行军。” ——却是兵马行军,肯定要遣斥候探路。高开道遣的也有斥候。一路行来,已获报截杀了数名王当仁部的斥候。但如这个斥候所言,到底是难以尽将王当仁斥候尽数扑灭。 高开道勒住战马,问道:“贼兵力多少、布置如何?” 斥候答道:“启禀将军,总兵力确约五千,步卒为主,骑仅数百。分为前后两队,前队千余,皆为步卒,后队为主力,四千上下,两队相距约三里。现下两队均已停下。” 高开道回头望了一眼来路,烟尘不起,王君廓的主力尚在四五里外。他略估算了下路程,断然喝令:“贼既停军,当是已知我军迎击。儿郎们,随俺急趋进斗,为王将军主力开路!” 从旁一将吃惊,急忙劝阻,说道:“阿耶,贼兵五千之众,我才四五百骑。王将军主力在后四五里外,而贼在前二十里,我若孤军冒进,王将军部主力多步卒,行速慢,不能及时赶到的话,我部恐有不测。不如待与主力会合后,再进击不迟!” 说话此将,即高开道诸多义子中,最为勇悍的张金树。 高开道厉声断喝:“战机稍纵即逝!贼众虽多,然骤闻我军迎击,必已惊疑不定,何惧之有?况若待其稳住阵脚,或竟然撤退,我军岂不反失全功!今正当乘其犹豫,直突其前队,使其自乱,待王将军、罗将军部至,便可合围歼之!此正兵法所谓击其不备之时也!” 他不容再议,便命一骑快马返回,通报王君廓与罗艺,随即高举马槊,令道:“儿郎们,随俺杀敌建功!”纵马当先,就率本部四五百骑如风卷电击,直趋驰向。 尘沙蔽日,二十里地转瞬即至。 正如高开道所料,一边是房彦藻令他增援单雄信的严令,一边是王君廓等先歼李士才、常何,又大败单雄信的赫赫凶名,王当仁这时正是尚处在要不要继续行军,抑或撤退的犹豫状态。 才下令前队就地列阵,后队加速靠拢,迟疑要不要就此先撤。 不意高开道所部骑,已经杀到! 见其数百骑,打着尖锐的唿哨,甲械鲜明,战马奔腾,锋利的马槊在阳光下寒光闪闪,前队阵型未成的魏兵不禁面露惧色,手忙脚乱,弓弩未及引射,高开道等骑已突入百步之内! 前队主将张大忠见高开道等势若奔雷,急令布盾抗击。 然而高开道马快槊疾,盾阵未合,已冲到了阵前,长槊刺出,接连将两名试图组织抵抗的魏军队率挑飞出去。张金树紧随其侧,大呼喝中,面对魏军匆忙竖起的几面盾牌,竟不减速,战马人立而起,碗口大的双蹄重重踏在盾牌上,踹开了一个缺口,身后汉骑蜂拥而入。 “不许退!顶住!”张大忠肝胆俱裂,举槊拍马迎向高开道,试图顶住冲击。 两槊相撞,火星四溅。高开道手腕一翻,格开他的槊,反手一刺,槊尖穿透他的甲胄,鲜血喷溅而出。张大忠从马上摔下,眼神涣散,最后看到的,是汉军骑兵如猛虎般冲进阵中。 两三里外,王当仁在后队中望见前队顷刻间崩溃,惊得目瞪口呆。 左右亲信急进言献策,说道:“将军,汉骑虽猛,仅数百而已!当速令后队结阵固守,并派骑兵前出阻滞,为列阵争取时间!将军速决!” 王当仁回过神来,心知再撤退已不可能,只会演变成一边倒的屠杀。 他赶紧下令,后队的数百骑立即出击,拦截汉军骑兵攻势;其余步卒依托身后不远处的洛水岸边列阵,盾牌手居前,长矛手次之,弓弩手居后,预备依托阵型,进行抵御。 …… 高开道虽一举击溃敌军前队,然兵力终究过少。 当王当仁后队的数百骑兵迎头撞上来时,其部的突击势头登时就被遏制。 战场分成了两部分。 部分汉骑追杀、驱散前队溃兵;另一部分则在髙开道的亲自率领下,与魏骑展开了骑战。 旷野之上,数百对数百的敌我骑兵混战一处,马蹄翻腾,扬起的尘土,遮得人睁不开眼。 马槊的撞击声、战马的嘶鸣声、骑士的喊杀声、箭矢的呼啸声交织。槊锋闪烁,刀光霍霍,不断有人坠马,或者战死,或者负伤。战况激烈,不觉已鏖战半个多时辰,时至近午。 张金树刚奋力将一名魏军骑将刺落马下,浑身浴血,甲胄上插着十余支箭矢,催马到高开道身边,焦急地喊道:“阿耶,贼军后队阵势将成!我部被贼骑缠住,怕是难以再突其阵。不如暂且后退,将彼辈看住就是,候王将军、罗将军两部到,再图歼灭!” 高开道掀开面甲,擦掉溅在眼角的血,抽空打望战场。己方数百骑伤亡已有数十,而魏军后队趁骑战胶着,盾墙已将立起,长矛手、弓弩手正在其后集结。更麻烦的是,被冲散的前队溃兵在军将的呼喝下,正在战场左侧重新聚集,颇有再成阵势的苗头。 形势确实已变得对其部有些不利。 然而,高开道凶性已被激发,力战至此,眼见王当仁部今日必然可破,头功唾手可得,又岂敢甘心后退?喝道:“兵势有进无退!狭路相逢勇者胜!尔等且观俺取此贼首级!”所说“此贼”,是这数百魏骑中铠甲最为鲜明、正在呼喝指挥之将,当即这数百魏骑之主将。 他折断嵌在甲叶上的几支箭杆,一夹马腹,便跃马挺槊,径向这将杀来!马槊翻飞,杀散十余阻挡的魏骑,已到这将近前。这将见高开道来势汹汹,举槊招架。高开道奋力一挑,将这将马槊荡开,反手横扫,逼得这将退后,拍马赶上,一槊将他刺落马下。 边上魏骑惊呼来救,被从在高开道身后的诸骑拦住。 张金树追及,竖持长槊,借助马势向下猛刺,一槊贯胸,这将当场毙命! 周边魏骑大惊,士气顿挫,惊乱散开。 高开道所率这数百骑士气大振,同声大呼:“将军威武!” 正要再冲,却见后边尘土大起,——王君廓所率的三千主力终於赶到了战场! …… 接到高开道的禀报后,王君廓当即挥军疾进,二十多里地,不到一个时辰,就急行军赶到了。 他驰马上到一处小坡,凝神观望战场。 右侧洛水波光粼粼,前方官道及左侧旷野上,激战正酣。 左侧野地里,约数百魏军前队溃兵,在军官驱使下,正重新集结。官道及附近两边,高开道部骑,则正在与魏军骑兵混战。更远处的前边,王当仁部后队的四千主力步卒,沿着洛水,已列成盾阵,弓弩手藏在盾后,蓄势待发。鼓角、马嘶人喊、金铁交击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王君愕从在王君廓马边,连着赶了二十多里地,胯下的战马汗湿淋淋,喘息粗重。 他回头看了看官道上,刚经过急行军的本部士卒,队伍拉得颇长,队形散乱,将士大都气喘吁吁,便进言说道:“将军,士卒急行二十余里,人困马乏,是否稍作休整,再行进攻?” “歇什么?”王君廓眼露凶光,马鞭指向王当仁后队主阵,“一鼓作气,再而衰!贼前队已溃,后队阵脚未稳,正是一举击破之时!此时不攻,更待何时?全军压上,有敢迟疑者,斩!” 军令下达,战鼓擂响。 这三千兵士多王君廓旧部,沙场老卒,虽疲累,闻令而动,伴随着鼓声,皆奋起争先! 便以团为基本单位,如潮涌向前。 ——却虽以团为基本单位,二十多里急行军,一些体力差点的兵士被拉在了后头,每个团都是不满员的状态,多则一百八九,少则一百四五。但气势不减,士卒举盾执刀,呼喊冲锋。 各团绕过骑战战场,分出两团,扑向左侧的魏军前队,其余杀向王当仁后队四千步卒的阵地。 “放箭!”王当仁见汉军主力方到,竟然不顾疲劳,就发起猛攻,心中大骇,在阵中大喊。 箭如骤雨般迎面泼来,汉军举盾急进,冲在前边的兵士,相继有人中箭倒地,而后继者踏尸而上,毫无迟滞。盾牌“叮叮当当”地挡着箭矢,很快就冲到了魏阵前! “杀!”当先的汉军锐士举大斧,劈向魏兵的盾牌。 魏兵的长矛从盾缝中刺出,拼力抵御。一个汉兵刚撞入盾阵,砍倒一个魏兵,就被侧面的长矛刺穿小腹,他挣扎着举起刀,又砍伤一个魏兵,才栽倒在地。 却是甫一接阵,战斗就进入白热化。 敌我刀劈斧砍,盾撞矛刺,血肉横飞,鲜血染红了土地,残肢断臂随处可见! 王当仁本就慑於王君廓凶名,汉军这一开攻,又这般迅猛,他骇然惊恐,连连派遣亲信军吏上前督战,连斩数名后退的兵士,企图稳住阵脚。可魏兵已被汉军的气势吓住,效果不彰。 更糟的是,与高开道部骑交战的魏骑见汉军主力到来,乱了阵脚。有的还在与高开道等骑缠斗,有的已是掉头逃退。高开道抓住机会,趁机猛攻,已有余力,分出了数十骑,亦来冲阵。 遂按兵力对比,王当仁后队主阵四千之众,比王君廓部兵多,又算以逸待劳,但一时间,竟已处在下风,只能勉强支撑而已。不过王君廓部到底兵少、疲惫,故攻势虽猛,短时内,却也不能一举破之。两军乃在洛水岸边陷入胶着厮杀,喊杀之声,震动四野,血浸战靴。 就在这关键时刻! 地面隐隐震动,战场西面,尘头大起,如狂飙席卷,数百铁骑奔雷而至,倏忽已到王当仁后队阵外,铁甲寒光凛冽,长槊如林,喊叫声里,切入了其阵右翼,正罗艺率领的幽州精骑。 却是原来,王君廓在赶路途中,已给罗艺下了军令,令他先赶往战场,若是高开道不支,就救援之,若是可支,就等待主力到了,与王当仁主力接战后,再从侧翼发起致命一击。 事实上,就在高开道刚才见形势不利,突刺魏骑主将时,罗艺就已率骑数百,到了战场外围,但他居高望之,既是因为高开道还没陷入险境,也是因为犹记恨相商共同叛汉后,高开道却出卖他之事,硬是没有支援高开道。直到此刻见汉军主力与魏阵胶着,才挥军杀出! 罗艺骑兵的出现,成了压垮王当仁军的最后一根稻草。 “分为两队,一队夺旗,一队从俺冲阵!”罗艺高声下令。 其部数百骑,应令而分成两路,一路兵少,数十骑,杀向魏阵中间的王当仁的帅旗所在,另一路兵多,随从他狠狠撞向魏军右翼。 魏骑都已被调出迎击高开道,右翼所存尽是步卒,面对骑兵冲击,毫无还手之力。有的被战马撞倒,有的被被长槊刺穿,有的被横刀砍倒,阵形顿时溃散! “破贼就在而下!”一直在观战、督促的王君廓见罗艺杀出,魏阵右翼已破,不再只是观督,率领亲骑,也杀入了魏军阵中,槊马到处,挡者悉破,无一合之将。 王当仁部右翼崩裂,正面又被突破,再也支撑不住,因乃大溃。王当仁面如死灰,见大势已去,只得在数十名亲骑兵的死命护卫下,拨转马头,仓皇向洛口方向逃窜,连头都不敢回。 王君廓、高开道、罗艺三部步骑合兵一处,乘胜追击,肆意砍杀溃败的魏军。 溃兵哭嚎奔逃,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丢弃的兵器、盔甲、旗帜遍地皆是,景象惨不忍睹。 …… 遥遥望见了王当仁等骑的逃窜。 乱战中,与罗艺相逢,王君廓便即喝令:“率你部骑追之!”罗艺接令待追,王君廓又令道,“料房彦藻闻讯,会遣援兵接应王当仁。无论追不追得上,遇到了房彦藻援兵后,你可令部骑向彼辈大呼,就说叫房彦藻且在仓城等着,我大军已自河内将援至,到了就攻他仓城!” 罗艺不知其意,却待问时。 王君廓不做解释,只说:“你不知俺谋,只管照令行事,不必多问。” 他这般装腔作势,明显是自居罗艺主将,罗艺心中固是不快,然其令究竟不敢不从,便按下恚恼,接了军令,引骑追之而去。这一追便是三四十里,直追到暮色四合,距离洛口仓城不足二十里,仍是未能追上王当仁,而如王君廓所料,确是遇到了房彦藻的援兵。就按王君廓之令,罗艺引从骑逼近至援兵近前,按王君廓交代的话语,令从骑齐呼了三四遍,乃才撤还。 为防房彦藻遣兵袭击,清剿了溃兵残卒,打扫过战场之后,王君廓没有久停,罗艺还时,他已率本部先行还师偃师营,以高开道部断后掩护。罗艺返还路上,追上了他们。向王君廓缴令罢了,同行而还。次日天亮,数千大胜之师,安全返回到了偃师城西大营。 黄君汉已接捷报,亲自出迎。 王君廓立马营前,遥望偃师城头,却单雄信果未出城。 第四十章 王君廓何特古人 “好教大将军知晓,甚么鸟厮的王当仁,歼灭他不算本事,值不得夸耀!却俺叫罗将军追他时,特令罗将军,见着房彦藻援兵,只管大呼,我援兵将至,到了后,就打他兴洛仓城。大将军,这一着,才是俺临时起意,别有妙处也。只不知大将军,可否能知俺此意妙处?”到了帐中,才刚坐定,喝了几口茶汤,王君廓一抹嘴,就大马金刀地坐着,与黄君汉这般说来。 黄君汉怔了一怔,倒是与罗艺相仿,不太知晓王君廓此举为何,便问道:“敢领教将军深意?” 王君廓瞅了瞅罗艺,说道:“罗将军,你是不是也还未能识俺之意?” 好在罗艺常年在边塞,久为征战,面皮早就晒得黑了,略是因恼恚泛红,也瞧不出来,勉勉强强答道:“将军深意,连大将军尚且需细细品味,何况是俺?亦敢请领教。” 王君愕看看黄君汉、看看罗艺,却是生怕他俩不快,咳嗽了声,说道:“大郎,你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俺也糊涂。究竟何意,别卖关子了,便请说了罢。” 王君廓见吊起诸人胃口,无人能知其意,这才解释,与黄君汉说道:“大将军,前夜出兵前,大王的军令下到了咱营中,军令是何内容,大将军当是记得?” 黄君汉肃然说道:“此等要令,岂敢或忘!大王令我军等赵大将军、王大将军等部到后,便合兵一处,偃师若有机可乘,则就克之;若不易克取,也不必强攻,可转向洛口仓城、虎牢关方向寻找战机,争取可以切断李密西逃之路。” ——“王大将军”也者,王须达。赵君德部已到河内,王须达部还在河北,在向河内行军。 “着啊!”王君廓重重一拍案几,震得茶碗轻响,“大王此令,要点有二:一取偃师,二向洛口、虎牢寻机!依俺之见,单雄信虽败,偃师城内仍有守卒五千,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且房彦藻随时可能再遣援兵,这偃师却怕是不好打;而洛口仓城,虽守军多非李密嫡系精锐,然号称二十万之众,即便虚张声势,可战之兵亦不下数万,纵使赵、王二位大将军率生力军赶到,单凭我等之力,想要硬啃下这块骨头,也是断然不能。” 帐中诸将闻言,皆微微颔首,认同他的分析。 王君廓话锋一转,眼中精光爆射,说道:“这般,最易下手的,便是虎牢关了!” 此语一出,满帐皆惊。 高开道忍不住失声说道:“虎牢?王将军,若只对比守卒兵力,虎牢的魏军守卒的确最少,只三两千数。可一则虎牢险隘,二则要取虎牢,须先过洛口仓城,若一击不能克之,房彦藻闻报,必然驰兵来救。至其时也,前乃坚关,后是敌援,进退皆难,恐怕弄不好,就是全军覆没。却怎能说虎牢比偃师、兴洛仓城好取?俺以为,虎牢比偃师、兴洛仓城其实更险!” 王君廓呵呵笑道:“高将军,你说的固是常理,可常理之外,正是战机所在。” 高开道问道:“将军此话何意” 王君廓竖起两根手指,环顾帐中诸将,大剌剌地说道:“诸公,岂不知正因虎牢险要,房彦藻以为我必不敢轻取,故我军若择精锐,乘夜潜行,必能出其不意,至其关下!” 高开道说道:“可是王将军,就算我军精锐能够至其关下,此关雄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岂是虚言?我军若不能速克之,房彦藻援兵进至,如何是好?” 却这偃师在洛水北岸,沿洛水向东北而行,约百余里,便是洛口仓城。洛水在此处,转而向北,汇入了黄河。而虎牢,即在洛水的东边,仓城的东北方向,距离仓城约三十里,夹在黄河南岸与嵩山余脉之间。也就是说,正如高开道所言,要取虎牢,必经洛口仓城侧畔而过。 并且因为仓城距离虎牢不远,亦正如高开道所忧,房彦藻一旦获悉,骑兵半日即可驰援赶到。 王君廓居然却提出,绕过仓城,去打虎牢。他的这个想法,当真是胆大包天,极富冒险之气。 听了高开道的质疑,王君廓晃了晃两根手指,笑道:“高将军,稍安勿躁。没瞧见俺是竖起了两根手指?适才所言,只是其一。还有其二。这其二就是,前晚随大王令旨,有一人被送到了咱营中。大将军、诸公,此人是谁?” 黄君汉与诸将对视一眼,答道:“裴行俨。” 却原来前晚随着李善道令旨,被送到黄君汉等营中的,正是裴仁基的长子裴行俨!这裴行俨,在汝水一战中,负创多处,终究未能从战场脱身,被高曦部所擒。只是因他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是以高曦等也没法用他招降裴仁基。直到前时,高曦、高延霸向颍川进军时,他才苏醒。苏醒当时,高曦就将他送去了白马。而在此际,李善道遣人将他与令旨一道,送到了黄君汉等营中。虽然苏醒了,伤势还比较重,还不能下地走路,被绑在马上送来的。 “对极!”王君廓再次拍案,声音提高,说道,“裴行俨这厮伤势未愈,连路都走不得,大王却偏偏在此刻将他送来!虽未明谕,大王之意还不明确么?自是为了助我等取虎牢所用!” 黄君汉沉吟稍顷,说道:“你是说?” 王君廓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兴奋光芒,说道:“虎牢关守将及其守卒,多是裴仁基部曲!若将裴行俨带到关下,只需将他置於阵前,令他劝降,关上将士见少主被俘,又闻其劝降之声,军心岂能不乱,焉会不降?虎牢关隘再险,不攻自破,唾手可得!” ——所谓“虎牢关守将及其守卒,多是裴仁基部曲”,如前所述,裴仁基降李密前,本就是驻兵虎牢,投降后,他的一部部曲就仍留驻虎牢。只是李密遣了别吏辅佐。 王君廓越说越兴奋,索性站起身來,叉腰昂首,赳赳然,顾盼自雄,大声说道:“诸公!此乃大王赐予我等立下泼天大功的良机!若因畏缩而错失,上负大王厚望,下愧我等男儿之身。大将军,俺意事不宜迟,当趁昨日大败王当仁,房彦藻丧胆,我军士气如虹之际,速遣精锐,至迟明夜潜行出发,奇袭虎牢!” 顿了下,他补充说道,“且俺昨日胜了王当仁后,已令罗将军虚张声势,恫吓房彦藻。料房彦藻现必以为我军意在洛口,定料不到我敢直扑虎牢!高将军所虑之后顾之忧,已去大半!” 搞了半天,他令罗艺去吓唬房彦藻,目的原是在此。 亦即,昨天歼灭了王当仁部后,甚至在歼灭之前,他实是已在盘算取虎牢之事。 然而他话说完,帐中却是陷入安静。 诸将面面相觑,久无应者。奇袭虎牢,固然收益巨大,但风险同样骇人。一旦裴行俨劝降失败,或行动暴露,这支部队就将陷入绝境。 王君廓见众人犹豫,不耐烦起来,冷笑一声,说道:“怎地?公等莫非惧了?高将军、罗将军,旬月前,歼灭了李士才、常何部,又日前大败了单雄信后,两位将军何等夸夸其谈,在与大王的捷报中,自表勇武,如今真到了用命,为大王效死力的关头,却反倒畏首畏尾了?” 又转向黄君汉,语带激将,“大将军!大王将方面之任托付於公,命我等各部,皆受大将军节制,大将军不正该奋勇当先,以报王恩?若临事退缩,错失良机,他日有何面目再见大王?” 黄君汉沉默片刻,目光视王君廓,说道:“俺岂畏战者?然高将军所虑,亦非无据。虎牢之险,天下皆知。若裴行俨劝降不成,如之奈何?到时,前为雄关,后为敌援,我军腹背受敌,就是想撤,也无路可撤,岂非自陷死地?” 这话说的没错,点出了最关键的风险,退路问题。王君廓的打算如能得行,当然好,可如不能得行,洛口仓城是撤退的必经之地,届时,房彦藻援兵如已来,退路断绝,后果不堪设想。 王君廓奋然说道:“大将军,奇功伟业,岂是易建?不冒奇险,何来殊勋!世间安有万全之策?成大事者,不虑小患!大将军若瞻前顾后,只思退路,俺恐大将军终将为豪杰笑耳!今我军士气正旺,敌军新败胆寒,李密主力尚在管城,未有撤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正当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其不备!纵有风险,亦当断然行之!若待李密主力西撤兴洛仓城,虎牢关防加固,再想图之,难如登天!况大王寄望甚殷,岂能迟疑不决?功建之机,惟在决断耳!” 却是尽管他言辞激昂,罗艺、高开道仍是无应,黄君汉亦面现难色。 王君廓见状,慨然说道:“大将军若难决断,便俺来决断!俺愿独当此任。不需动用公等各营兵马,只从俺本部中遴选精锐千人,俺亲率之,为大王往取虎牢!只请大将军拨给战马四百匹,补充骑乘。若功成,是为大王尽忠;若不得手,生死有命!” 帐中众人闻言,无不震动。 黄君汉权衡多时,自忖之,李善道将裴行俨送到营中,用意或正是王君廓所猜,之所以未有明令,也许是因为李善道也觉得没有把握,是故让他们自作斟酌。 既然如此,王君廓主动请战,他便亦不好再不同意,终於缓缓点头,说道:“既公愿以身犯险,也罢!便依将军所请。然此去凶险异常,望将军珍重!” 王君廓睥睨应诺,带上王君愕,转身出帐,甲胄铿锵,背影决绝。 众将默然起身相送,饶以罗艺、高开道素来不喜王君廓颐指气使,此时也不禁为其胆魄所动。 帐外寒风正烈,卷起旌旗猎猎作响。 …… 决议既下,便当日备战。 黄君汉履行诺言,从歼灭王当仁之战缴获的战马以及本部、罗艺、高开道各营中,精心挑选了四百匹健马,拨付给王君廓。 次日入夜,王君廓即引本部精卒千人,骑六百,甲士四百,无论步骑,皆乘马而行,不带辎重,只带三日干粮及必备兵器箭矢,离营而出。黄君汉等送他至辕门,目送其行。 裴行俨被安置在一副特制的担架上,由两匹骡马驮负随同。 先向南行,到洛水岸边,找到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利用早已备好的皮筏和小舟,渡过了洛水。登岸后,队伍沿洛水南岸的偏僻小路,便急速向东北方向的虎牢关驰往。 夜色浓重,星月无光,只有寒风掠过枯枝的呜咽声、马蹄踏在冻土上的沉闷声响。 千人悉是精锐,纪律严明,无人交谈,唯有粗重的呼吸声,显示着行动的紧张。王君廓一马当先,目光如炬,不断派出斥候前出侦查,避开可能的魏军哨卡和村落。 经过一夜疾行,至天光微亮时,队伍已远离偃师数十里。 王君廓选择了一处隐蔽的丘陵林地,下令全军下马休整,人马皆饮冷水,嚼食干粮,并严密隐蔽行踪。整个白日,队伍就在这紧张的寂静中度过,斥候则远远撒出,监视四周动静。 夜幕再次降临,队伍继续潜行。 这一次,他们需要经过最危险的区域,——洛口仓城的侧翼。 夜半前后,到了洛口仓城外围,远远望去,城楼隐现火光,守卒巡逻未息。王君廓命令队伍拉大间距,借助地形起伏和夜色掩护,屏息凝神,快速通过。每当远处传来马蹄声或人语,全军就伏低隐蔽,心跳声在静夜中如擂鼓般清晰。好在房彦藻的注意力似乎确被王君廓之前的虚张声势所吸引,主要防御方向朝向北岸偃师,未料到会有一支部队从其眼皮底下溜过。 成功绕过洛口仓城的监视范围后,队伍加快速度,向最终目标挺进。 又经过大半夜的奔波,在凌晨时分,前方地平线上,一座雄关的轮廓如同巨兽般悄然浮现,关楼上几点微弱的火光,映照着巡逻兵卒隐约的身影,虎牢关,到了! 王君廓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停止,举目眺望这座闻名天下的险关。 但见关墙依山傍河,高耸入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更显狰狞。 他低声传下一连串命令:骑兵们点燃火把,每人两支;又分出数百骑,携带更多火把,驰往远离关墙的侧翼空地,将火把密集插在地上,又竖起所携的百十面各色的大小旗帜;另遣百十骑,马尾绑上枯枝,在远处来回奔驰,卷起漫天尘土,制造出千军万马即将到来的假象。 霎时,虎牢关前火光骤起,星星点点,绵延不绝,远处尘土飞扬,旗帜招展,宛如大军压境! 随之,王君廓令将裴行俨从担架上抬起,架到阵前。 使裴行俨劝降前,他先策马来到裴行俨身边,按着马鞍,俯看这个脸色苍白、因伤痛而紧闭双唇的前魏军骁将,露出狞笑,压低声音,牙缝里透着凉气,说道:“裴郎君,大丈夫生於世,当立功名,岂可效匹夫之节?且李密之败,已指日可待。该说的话,俺路上已与你都说过,该怎么做,你自己当也已经心中有数。俺不再费口舌,只丑话与你说在前头。你此去劝降,若关上识趣,你便功臣;若不开门,就先斩尔首示众,让令尊旧部看看负隅顽抗的下场!” 裴行俨身体微微一颤,睁开眼,复杂地看了一眼王君廓,又望向远处那熟悉的关墙,眼中充满了挣扎。寒风卷过,在几个军吏的搀扶、看押下,他蹒跚而前,行向虎牢关下。关上守卒,已望见关城外突然出现的火光与尘烟,将士惊骚,城楼、关墙上,鼓角声响,划破夜空。 第四十一章 裴行俨虎牢劝降 寒风如刀,刮过虎牢关前狭窄的通道。裴行俨被几个健硕的汉军军吏架着,踉跄来到关墙之下。他伤势未愈,每走一步都牵动伤口,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嗖嗖嗖”,关墙上弓矢乱射。 军吏们举盾遮掩,齐声叫道:“此裴公之子行俨也,尔等不识乎?” 关墙上箭矢略住。 裴行俨见得有几人在关楼上探出头来,向下张视。这几个军吏便将火把凑近,照在裴行俨脸上,令其面容清晰可见。很快,关墙上的箭矢完全停止,一阵骚动和隐约的惊呼从关楼传来。 片刻,一个带着惊疑的熟悉声音,随着夜风传到:“下边……,果真是裴公子?” 一名军吏捅了下裴行俨的腰眼,低声喝道:“说话!” 裴行俨忍痛扬声,回答说道:“正是俺也。”虽然看不清关楼上说话此人的相貌,认出了他的声音,问道,“可是李三郎乎?” 关楼上那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说道:“敢禀公子,便是末将!公子,你、你怎会在此?” 裴行俨说道:“三郎,汝水之败,想必你已听闻。我军溃败,俺力战负伤,为汉军所擒,昏厥多日,侥幸未死。今乃是随汉军至此。” 关楼上陷入死寂,唯有风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暂时无人再说话。 后边脚步声响,却是王君愕赶了过来,他接手扶住裴行俨,压低声音,带着催促,说道:“裴公子,莫再犹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忘了先前俺与你所言乎?李密大势已去,覆亡在即,而瓦岗诸将,李密不敢用之,今唯以令尊为其大将。即便劝开了虎牢,李密也定不敢加害令尊。反因公子之故,待李密亡后,汉王仁义,令尊必得厚待。识时务者为俊杰,何为明智之选,公子岂能不知?速令开关,献虎牢归顺,公子与令尊犹不失富贵也。” 自被押到黄君汉营中后,王君廓对裴行俨很不客气,王君愕对他倒是不错。 听了王君愕的话,再回想刚被送至白马时,李善道亲自接见抚慰他,令名医为他医治,并当场以李密所封他的爵位绛郡公,授封与他的情形,再细思王君愕所言,亦确为实言,一则李密败亡已成定局,二则其父现为李密仅能依仗的寥寥大将之一,李密也确应不敢加害。 裴行俨心中的天平终於倾斜,他强提精神,朝着关上喊道:“三郎、关上诸公!且听俺言!汉王殿下,顺天应人,已定河北,掩有并南,临函谷而遏关中、锁东都,东出兖豫,兵锋所指,势如破竹!方今山东、河南之地,已多属汉王。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诸辈,俱已归附,孟海公、徐圆朗负隅顽抗,旬日之内,旋为汉军所灭,此公等皆知之也。 “魏公亲提十万之众,内军精锐尽出,驰赴管城,与汉王对垒。然先李士才、常何被歼於河内、继单雄信大败於河阳;孟让亦败於淮阳,诸郡联兵,十不存一,我父、我父也受挫於汝水,俺仅以身免,王当仁前日救援单雄信,五千步骑,尽没於洛水北岸! “三郎、诸公!魏公败局已定,思欲西撤,而王世充狼顾在后,纵还洛口,不过困兽之斗。覆亡可期。虎牢虽险,奈何魏公大势已去,天意难违。公等久从我父,俺与公等情同手足,岂忍见公等徒为无益之守,尽作刀下之鬼? “当今之势,唯有开关献降,归顺汉王,方为上策。汉王仁厚,许降者全其身家,保全将士性命。公等既降,以公等之勇健,以汉王之优容,何愁功名不可得也?若再执迷不悟,王将军引大军已至,待关破之时,悔之晚矣!” 他长叹了一声,随即又音调提高,几乎是用尽力气,最后喊道,“三郎、诸公!裴行俨今日,实念与诸位兄弟往日情分,方以残躯冒死相劝!望公等速速决断,勿自误也!” 劝降声落,关上却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漆黑的夜色下,关北数百步外黄河的涛声,约略可闻,南边的嵩山余脉广武山,像一道黑影压在天际。关楼、关墙上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照出幢幢的守军将士人影。 风掠过关头,关城与广武山之间的这条东西向的道路上,及广武山北麓的山坡上,此际则是火把遍地、旗帜招摇,尘烟、马嘶处处。只从关墙上望之,真也不知多少汉军围迫! 这寂静,比之前的箭雨更令人心焦。 …… 其后百余步外。 端坐於战马上的王君廓,将裴行俨的劝降之言听得清清楚楚,基本符合他的要求。 但是望向高大的关墙上边,关楼里却迟迟没有回应。 只有越来越多的火把被点燃,将夜色下的关墙照得如血染一般。 王君廓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面色阴沉,饶是他胆大包天,这个时候,也不禁心头狂跳。他不由自主地扭头望向西南方向,那里,三十里外,就是兴洛仓城!房彦藻现在或许还被蒙在鼓里,但一旦天亮,斥候往来,这里的动静绝难隐瞒。至迟下午,魏军的援兵就能赶到! 关上火把愈燃愈盛,身影攒动,箭楼、女墙间隐约闪现披甲士卒。借助关墙上的火光,王君廓望见,乃至有兵卒掀开了关墙上投石车、拍杆等防守器械上罩着的油布,露出了这些狰狞之物。“入他贼娘,难道老子赌错了?这关中守将,一心为李密效忠,裴行俨劝降也是无用?”王君廓只觉得心口越跳越急,寒风一吹,额头上森凉,已是涔出冷汗。 从将靠近他的身边,问道:“将军,看这架势……,守军若是不降,怎么办?” 王君廓攥紧缰绳,牙关一咬,正待要说“若是不降,入他狗娘,咱便赶紧撤兵”。 话未出口,异变陡生! 蓦然间关楼上的火把剧烈摇曳,叫声、呼声响起。 他急忙搭起凉棚,眯起眼睛,极力望去。 却望见关楼中,人影晃动,像是发生了搏斗,一人被杀。他心中一突,紧接着又清楚地望见,一人被推到关楼边缘,刀光闪处,人头滚落关下,尸身则颓倒在关楼栏杆的暗影之中。 顿时间,所有的紧张、担心不翼而飞,一股狂喜的热流从脚底直冲顶门! 王君廓猛地放下手,纵声大笑,叫道:“成了!”无需多想,被杀的这两人,定然就是李密安插在关中的亲信、监军,现下被杀,正显守将归降之意。 果不其然,随着这两人被杀,关墙上也爆发了短促而又激烈的乱战。 火光下,刀光闪烁,怒骂声、惨叫声,夹着兵器相击的脆响,还有人“杀了监军,献关降汉”的喊声,混杂在夜风中,如沸水般翻腾,响彻关头。王君廓及千骑奇袭之众,齐齐举目,屏息凝神,眺看关上激斗。战斗并未持续太久,随着几声垂死的惨叫,关上的厮杀声渐渐平息,只见一员甲胄将领临到关楼边上,举着还在滴血的横刀,向关下大呼:“裴公子,我等愿降!” 悠长而低沉的号角声自关内响起,这是解除戒备、打开关门的信号。 沉重而缓慢的绞盘“嘎吱嘎吱”声里,厚重的虎牢关大门,在晨曦微光中,缓缓地向内打开! …… 王君愕带着裴行俨,从前边还回,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却也带着几分后怕,到了王君廓马前,他素来较为沉稳,当下却也是难以抑制激动,叫道:“大郎!降了!” 王君廓心花怒放,担忧尽去,仰头大笑,今日取关,当真是畅快淋漓! 兵不血刃,就得了这座天下雄关,而此关一得,只要条件许可,便足能扼住李密从管城经此撤回兴洛仓城之路,这是何等的大功!他未下马,一扯缰绳,至被王君愕扶着的裴行俨面前,难得地露出几分和颜悦色,俯身拍了拍他,笑得合不拢嘴,说道:“绛郡公!今日之功,你当居首!放心,俺不是贪功之辈,必如实向大王禀报你的功劳!你就等着大王的厚赏吧!” 王君愕笑道:“大郎,入关吧?” 王君廓再次望向关上,却没立即就下令全军入关,他到底是个狡黠之人,深知兵不厌诈,虽见得守军杀了两人,又乱斗一场,估料守军投降当非是诈,但谨慎无大错,仍需防备万一,因笑容收敛,略做沉吟,便下令来:“君愕兄,你集合部曲,预备入关,俺引百骑先往受降。” 令下了,就将裴行俨挟到自己的坐骑上,点了百骑,驰向洞开的关门。 行至近前,早有数将,带着一队兵士,押着几个被捆缚的俘虏,在恭敬等候。 为首者,正是守关主将,适与裴行俨答话的“李三郎”。其人名叫李世英,也是河东郡人,与裴氏父子同郡,从裴仁基征战至今,已有多年。他甲胄上血迹斑斑,趋前数步,单膝跪地,双手捧上虎符印信,说道:“末将李世英,已斩王征、张德明,并剿灭其兵,特献虎牢关於王师!”指着被捆的俘虏,又说道,“此皆王、张二人之党羽,一并擒拿,听候将军发落!” 王、张两人,便是李密派在关中的亲信监军。 刚才关墙上的乱战,则便是李世英部,在清除这两人的部曲。这两人带在关中的部曲不多,才数百人,又部分没在关墙上,是以寡不敌众,没多时就被剿灭了。 两个从骑上前,接住了虎符印信,转呈王君廓。 王君廓接下,瞅了瞅,示意从骑扶裴行俨下马,却犹抓着裴行俨的手,盯着李世英,余光洒过他腰畔佩刀,笑道:“足下便是李三郎?俺听裴大郎提过你,端得如大郎所赞,忠义果敢!” 李世英忙说道:“裴郎之赞,不敢当之。” 王君廓问道:“知俺何人乎?俺便王君廓是也!” 李世英在关楼上时,已通过王君廓的将旗,知道了他是谁,便又行礼,说道:“将军歼灭李士才、常何,大败单雄信,威名远震,末将早已仰慕。今日献关於将军,只盼归顺明主,以效犬马之劳。关中粮、械俱在库中,守卒三千,尽听候调拨。将军但有令下,末将无不从命。” “你起来,见见你的故主公子吧!”王君廓扯着裴行俨的人,叫他两人相见。 李世英刚直起的身子,又行下礼,见裴行俨面色苍白如纸,唇无血色,手臂缠着渗血布条,不由得眼中一热,颤声说道:“公子受苦了!”——他与裴行俨年纪相仿,两人关系不错。 裴行俨嘴唇翕动,勉强挤出笑容,说道:“三郎,别来无恙。不意今以此重逢。” 李世英百感交集,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然想起一事,赶忙抽出佩刀,恭谨地呈给王君廓。 王君廓打眼朝关门内望,正是望见一队队的守卒打着火把,络绎从关墙上下来,正在空地上集结,并且放下了兵器,至此,他才彻底放下心来,松开了裴行俨的手,翻身下马,将李世英的佩刀,又还进他的刀鞘,握住其手,哈哈笑道:“君今既降,便是自家兄弟!何必见外?君深明大义,弃暗投明,实乃俊杰!此功甚大,俺当飞报大王,大王知悉,封赏必厚!” 他抬起头,越过李世英等,再又看向近在咫尺,关门已开的虎牢关。 关墙巍然矗立,暗夜已去,一轮红日跃出东方地平线,万道金光洒落在高大的关墙之上,将其染上一层瑰丽的色彩,更显其雄浑壮阔,气势磅礴!他不禁心潮澎湃,豪情满怀,抚摸着胡须,叹道:“此般雄关,谁可得之!”顾笑与从骑,说道,“尔等说说,黄大将军、罗将军、高将军他们,若是得知俺不费一兵一卒,便取了这虎牢关,会是何等表情?” 数十从骑,欢然大笑。 王君廓志得意满,便下令入关。 关内空地上,投降的魏卒已列队肃立,兵器整齐地放在地上,人人脸上带着敬畏与忐忑。 王君廓就一边使后续入关的主力步骑,接管关防,一边叫王君愕着手整编降军,安抚人心。 登上关楼,他迎着晨风,俯瞰着己军列队进关,思忖稍做,下令说道:“即禀大王,虎牢已克!传檄黄大将军:待王大将军部到后,不可迟疑,便依大王先前军令,进逼兴洛仓城,以与我军成掎角之势,遥相呼应,务阻李密主力撤还兴洛!” 却这一通话,除向李善道报捷请功以外,更已俨然将自己视为了这西线战场的主将,气魄十足。晨曦之中,虎牢关上,绣着“汉”与“左武卫将军王”字样的两面大旗升起,迎风招展。 第四十二章 应变化汉魏决策 管城郡府,大堂内,炭火盆里的木炭将近燃尽,几缕青烟袅袅飘散。 李密捏着虎牢失陷的急报,脸上褪尽血色,脱口惊道:“虎牢失矣?”他猛地站起,案几被撞得晃动,文牍哗啦散落一地。堂外寒风扑打帘幕,堂上诸人闻之,俱是惊愕! 祖君彦起身问道:“明公,什么?” “虎牢、虎牢……,虎牢前夜为王君廓夺之。”李密难掩失色,只觉手脚发软,他按住案几,勉强坐回,过了片刻,才回答祖君彦,话语出声,又觉口干舌燥,示意从吏将急报与诸人看。 诸人便传阅急报,鸦雀无声。 裴仁基是第一个看的,他不及看完,早已面色惨白,仓促离席,扑通拜倒,以头触地,声音颤抖,说道:“臣、臣……,逆子怎敢!臣累及军国大事,罪不容赦,甘愿领死!” 他说话当口,王伯当、孟让、徐世绩、祖君彦、郑颋都相继都已看完急报。 震惊的神色,随着传阅,一个个浮上脸上,堂内空气仿佛凝固,静得能听见炭火熄灭的轻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密身上,等待着他的雷霆之怒。 李密盯着裴仁基颤抖的背影,喉结滚了滚。他何尝不怒?不怨? 可连败之下,损兵折将,单雄信困在偃师,李士才等或死活被汉军擒获,当下可用的大将,只有王伯当、孟让、裴仁基、徐世绩。徐世绩他又不敢用,也就是只剩下王伯当、孟让、裴仁基而已。若因此见责裴仁基,不仅将使他更少可用之将,这还是其次,更要紧的,虎牢一失,管城诸部军心,可以想见,已是必将更加动摇,而如果再处置了裴仁基,其部余众则又肯定会惊恐起乱,说不得还会牵连到别部,至时,内外交困,恐就要不战自溃了。 他强将翻涌的惊怒压下,离座下堂,亲手将裴仁基扶起,语气却出奇地温和,说道:“裴公何出此言?快快请起!行俨陷於贼手,身不由己,被迫为之,其情可原,此事与公无干。” 王伯当也起身来,帮着李密,搀扶裴仁基回席落座,亦劝道:“公子陷於敌手,为势所迫,非其本心。裴公忠贞,众人共知,明公断不会因此而见责忠良。裴公勿须自责。今虽失虎牢,然我军尚有余力,我等竭能尽智,助明公共思解危之策便是。” 扶着裴仁基坐下,李密直起身,稳住心神,顾与堂中诸人,说道:“伯当所言甚是,我在管城数万精卒,兴洛仓城驻兵十万,虎牢虽暂失之,公等无须多虑,足可夺回!” 他目光转向席末坐着罗士信,语气转为沉毅,说道,“虎牢雄关,王君廓者,汉之悍将。今我欲劳将军,为我夺回虎牢,打通西归之路,将军可敢当此重任?” 这几天,在管城的魏军已大致做好撤退准备。 按照此前部署,罗士信部是撤退的先锋,又其也是悍将,故李密现欲将此任付他。 罗士信闻言,霍然起身,甲叶铿锵,他抱拳大声,毫无迟疑,应道:“明公军令既下,士信万死不辞!必为明公夺回此关,斩王君廓之首级献於麾下!” “好!”李密赞了声,又道,“将军明日便拔营启程!我即刻传檄洛口房长史,命他遣兵北进,与将军会师虎牢关下,助将军一臂之力。” “末将领命!”罗士信再行一军礼,旋即转身,大步流星而出。 李密亲自送他到堂外廊上,望着他的背影穿过庭院,消失在照壁前头。 寒风卷着落叶扑在脸上。这时李密背对着堂中诸人,却是无人能见,他适才失色过后,强装出来的镇定已是裂成碎片。浓郁的忧虑,以至恐慌,爬满了他的眉宇。 虎牢一失,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但他转回身,再次面对堂中诸人时,所有负面的情绪已被他又一次压下。他环顾诸人,抚摸胡须,故作从容之态,说道:“虎牢新失,王君廓立足未稳。彼虽骁悍,士信亦万人敌也!再合洛口之兵,内外夹击,夺回虎牢,指日可待!诸公不必过虑。” 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抚众人,不如说是他在哄骗众人。 堂中一片沉寂。 即便祖君彦、郑颋这等不谙军事的文士,却也知虎牢对魏军,特别当前形势下,对管城魏军的重要性!虎牢关前的通道,实是管城魏军西撤洛口的唯一捷径。虎牢一失,等若退路梗塞。 堂中安静,无人答话。 这沉默,比任何质疑都更让人窒息。 李密在这片沉默中,从对坐的诸臣之间走过,回到主位坐下。 祖君彦终於忍耐不住。 其虽文士,军事上不精通,却博览群书,熟知史册兵要,知道一些有关虎牢的过往战事。 他起身来,焦虑说道:“明公,虎牢之险,天下共知!昔北魏伐宋,围攻虎牢,宋将毛德祖以区区三千之卒,抗其二十万虎狼之师,外无援兵,内绝水源,犹坚守二百余日,虎牢方陷。今以罗士信,并我洛口之兵,只怕合攻,臣忧之,此关只怕难以速克!恳请明公,宜思别策。” 祖君彦所言,句句如锤,敲在李密心上。 他岂不知虎牢之险? 此刻他最后悔的,便是当初在裴仁基降从后,仍以裴仁基的部曲驻守虎牢! 然而当时,裴仁基新附,亟需示以信任,且其部确是军中翘楚,守此要隘,本是理所应当。 谁又能料到汝水之败,裴行俨被俘?谁又能料到单雄信会败於河阳,退守偃师,黄君汉、王君廓等部汉军进逼,到了虎牢的后方?谁更又能料到,王君廓居然胆大包天,敢以千人之众,行此奇袭?至於裴行俨居然不顾其父,出面劝降,相比之下,其实反倒是次要因素。——就像王君愕劝说裴行俨的话,以目前李密军的形势,裴行俨就算为汉军招降了虎牢,李密当也不敢杀裴仁基。事实也是如此,李密的确不敢杀。既知不敢杀,为汉军劝降又何妨? 李密默然良久,方才沉声问道:“祖公既言不易夺回,不知有何良策?” 祖君彦看出了危险,但拿不出应对之策,顿时语塞,张口结舌。 旁边的郑颋等文臣,亦是面面相觑,惶然无计。 再又短暂的堂中沉寂后,一人起身,乃是孟让,接口说道:“明公,祖公所虑,确有道理,虎牢怕不易夺回。臣以为,是宜当另寻别策,解我管城诸部之危。” 李密看向他:“公有何策?” 孟让说道:“绕经颍川、襄城,亦可撤还洛口,唯是尉氏现有汉军,高曦、高延霸、陈敬儿皆汉军大将,非易於之辈,又恐难以速溃,这是个麻烦。” 却从管城撤回兴洛仓城,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便是走虎牢关前的这条路,这是捷径,是路程最短,需时最少的一条路。 再一条,便需先向东南而行,绕过嵩山山脉,即孟让说的这条路,然后南下,转经颍川、襄城两郡,再折往西行,过了嵩山南麓,再北行,过偃师,沿洛水,再过巩县,乃至洛口仓城。 这第二条路,远不说,最关键的问题,也是孟让所言,颍川郡最北的尉氏这里,现有陈敬儿、高曦、高延霸部驻扎。如果这里驻扎的是少部汉军,自然可以迅速击溃,从而打开撤退的通道,可现驻扎的这三部汉军,都是汉军的精锐,合兵一两万众,要想迅速击溃,简直痴人说梦。如此一来,就会陷入前为此三部汉军阻击,后边白马的汉军主力追到的腹背受敌之险境。 祖君彦、孟让说的都对! 他两人的话,如同两股寒气,缠绕心头。李密再是强稳心神,这个关头,也无法仍安坐,不自禁地便又再次起身,下到堂中踱步,转了好一会儿,他停在沙盘前,俯身再三观察。 堂中诸人无人敢出声,怕打扰他的思考。 俯观多时,末了李密直起身形,转看向徐世绩、裴仁基,问道:“懋功、裴公,於当前局势,有何高见?可有策乎?”——这个时候,单挑出他俩来问,毋庸多说,当然是有意思在内。 裴仁基再次拜倒,泪水潸潸,悲痛说道:“臣、臣愿亲提一旅之师,为明公夺回虎牢!生擒臣之逆子,献於阶下,是杀是剐,任由明公处置!” 虎牢就是被裴行俨给劝降的,裴行俨现在虎牢,如果遣裴仁基去夺,裴仁基会不会一去不还?李密怎敢让他去夺!只好再次抚慰,再次将他扶起,说道:“裴公忠烈之士,然已遣罗士信往夺虎牢,何须公再涉险地?公先安坐。”扶裴仁基坐回席上,目光转落徐世绩脸上。 徐世绩被李密点名时,便已肃立,此际他没有低头,掩藏神情,反是微微抬起脸,如是主动让李密来看似的,恭谨地说道:“明公,祖公、孟公所虑极是,虎牢天险,急切间确难收复。以臣愚见,当下我军,唯有两途可走:要么按孟公所议,冒险绕颍川、襄城撤退,要么……。” “要么怎样?” 徐世绩语气加重,说道:“便在这管城,与李善道决一死战!” 一言既出,堂中再次陷入沉寂。 “决战”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众人耳畔! 却见王伯当、孟让、祖君彦、郑颋等人,神色尽是骤变,然有一点相同,眼中无不透出惊疑与深忧。连番败绩,后路断绝,军心浮动,此时与气势正盛的汉军主力决战,胜算能有几何? …… “哈哈,哈哈。” 白马郡府,看罢王君廓飞马呈到的捷报,自居上位以来,就很少在臣下面前展露内心真实想法,大多时候都以沉稳示人的李善道,却一时喜色难以抑制,他用力拍着案几,放声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笑声,仍是满面喜色,他对堂下诸臣说道:“王君廓,真吾之虎臣也!此关一得,等於扼住李密咽喉!其西归之路已断,粮道亦绝。诸公,决战之机至矣!” 拍着案几,他令堂下侍坐的薛收,语速快而有力,说道,“伯褒,拟旨,令王君廓固守虎牢,加固城防,不得有失;令黄君汉、赵君德留兵一部,看住偃师,余众北上,进逼兴洛仓城,使房彦藻不敢轻举妄动,减轻虎牢所可能面临的魏军压力;令方至河内的王须达部加快行速,限期五日,抵至偃师,与黄、赵所留部会师以后,便围困偃师、及防备洛阳!” 顿了下,补充令道,“给王君廓的令旨中,好生嘉奖,进封太原郡公,赐杂彩两千段,实封三百户!从其夺取虎牢的王君愕以下将士,皆按奇功论赏!” 王君廓原爵石艾县公,石艾属太原郡,故进封太原郡公。虽是在官职上,王君廓还不如诸卫大将军,然在爵位上,已是以此跃入汉军的第一梯队。杂彩两千段,便按当下乱世的物价,也差不多相当於中产之家多年的收入。实封三百户,更是厚恩,能长期地享用三百户的赋税,汉军诸将中,即使诸卫大将军,现下得实封的也还不多。一战之功,乃得这般重赏,这个险,王君廓冒的不亏。亦可从这份封赏看出,李善道对王君廓此次奇袭得手的看重。 薛收下笔如飞。 李善道接着下令:“令高曦、高延霸部主力,不必再向阳城进军,改返驻尉氏;令陈敬儿、刘兰成部亦不必再进逼开封,还驻雍丘。李密管城部众,若敢东窜,全力阻击,候我主力!” 此前,李善道原定的战略意图,是以黄君汉、赵君德、王须达等部,自南面压迫兴洛仓城,同时阻击洛阳可能的援兵;以陈敬儿、刘兰成部进攻开封,给管城的李密主力造成压力,逼迫他撤离管城,向兴洛仓城撤退;以高曦、高延霸部经襄城郡,向阳城方向,进逼洛口仓城的东南面,而以主力等待李密从管城撤兵,之后便做进击。 整体的战略目的,是在兴洛仓城,合围李密,与其决战。 但如今虎牢易主,战机陡变! 却没有料到,王君廓真的凭借裴行俨,这般胆大行险,竟就夺下了虎牢! 是此际李密的退路已断,其军心势必更加震怖,已是不必再等李密自退,就可主动压上。 故此,整体战略上的部署,便需要立即进行调整变化。 高曦、高延霸、陈敬儿等部就各需从迂回包抄兴洛仓城、施压李密,转为先彻底断掉李密从颍川、襄城撤退的道路,接着配合主力,在管城与李密决战。 这几个军令,是当务之急,也是谁都知道,整体的战略部署,确实是应该按此调整。 故是李靖等人皆无异议。 薛收写毕令旨,王宣德等当即择吏,分赴各军传令。 李善道离席起身,昂然立於堂上,环顾随着他的军令,而尽皆摩拳擦掌的诸将,眼中燃着灼灼战意,声音如金石掷地,振奋而充满力量,说道:“对峙数月,决战在即!公等可已备乎?” 屈突通、薛世雄、李靖等将无不慨然,齐齐下拜,同声应道:“砥定中原,就在今日!大业之成,起於今朝!臣等敢勠力以效,为大王前驱奋战,虽死不辞!” …… 管城郡府内的气氛,与白马的激昂截然相反,因着徐世绩“决战”之言,愈显沉重。 李密看着因徐世绩的“决战”此言而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王伯当、祖君彦的身上。 好个祖君彦,不愧老而弥坚,感受到李密的目光,挺身而起,花白的须发飘飘,声音如裂帛般高亢,说道:“此诚倾国以战之秋也!明公,虎牢难夺,绕道亦危。方今之计,臣以为,唯有如徐大将军所议,便与汉贼决战管城!我在管城,如明公所言,犹有能战者数万之众,内军步骑,骁悍无双,岂不闻项王破釜、韩信背水?上下齐心,未必不能一战而大破汉贼!” 王伯当亦霍然起身,按刀厉声,奋然说道:“值此生死存亡之际,正我辈为明公效命之秋!今退则俱亡,进则重生。臣王伯当愿随公死战,不负明公深恩,无愧男儿之志!” 李密紧紧抿着嘴唇,目光从祖君彦、王伯当的脸上,一个接一个地移到孟让、裴仁基、徐世绩、程咬金、郑颋、张亮等等身上。他沉默着,仿佛在权衡,又像是蓄积力量。 堂内落针可闻,炭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只闻祖君彦粗重的呼吸声。 片刻之后,李密第三次起身。 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 “锵啷”一声,李密拔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劈在身前的案几之上,木屑飞溅! “上下齐心,未必不能一战溃贼!”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各种杂念,都已被他驱出脑海,重复勃勃英姿的脸上,所余者,只有异常的坚定,他声音拔高,眼神明亮,顾视诸臣,说道,“祖公老迈,尚存此壮烈之气!密虽不才,焉敢落於公后?罢了!我意已决。”目光如炬,扫过堂下的每一张脸,“就依祖公之议,虎牢若能夺回则罢,若不能夺回,就与李善道决死管城!” 事实上,这是李密在得知虎牢失陷后,内心深处最先涌现的决断。 只是当时一则,担心诸将因后路断绝而惶恐惧怕;二则,他也还有也许尚有别法可以撤退的侥幸,故隐而未言。而下,已经分析清楚,他已无有侥幸,便借着祖君彦、王伯当两人表态,营造出来的堂中这一激昂、悲壮的气氛,他乃将这一决定当众道出。 李密提剑而立,环视诸人,声音雷鸣,叱咤问道:“公等意下如何?可敢与汉贼决一死战?” “愿随明公!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孟让、徐世绩、乃至裴仁基等人,谁会说不敢?皆效李密,拔刀出鞘,劈案应诺,声震屋瓦。 第四十三章 李密白马盟三军 暮色四合,领下即日改撤退为整军备战的军令后,裴仁基、孟让、徐世绩等将与郑颋、贾润甫、张亮等臣鱼贯退出,沉重的脚步声在青石廊道间回响,惊起了檐下栖息的寒鸦。 却有两人,在出了郡府后,不约而同地停住脚步。 正是王伯当、祖君彦。 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出对方眼中未尽的忧虑。待诸人散去,他们转身折返府内堂中。 李密正伏案疾书,给洛口仓城的房彦藻撰写军令。 刚点起的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日渐清瘦的面庞。见二人回来,他并无讶色,只以笔锋示意他们稍坐。待最后一笔落下,他搁下毛笔,抬头说道:“祖公、伯当,去而复返,必为军事?” 两人起身行礼,齐声应是。 王伯当率先开口,说道:“明公明鉴,臣愚见,决战虽不可避免,然我军新败之余,士气可虑。当务之急,须先振作士气。” 李密目光微动,问道:“伯当有何良策?” 王伯当便提出数条,说道:“明公,臣以为,其一,可借‘桃李子’之谶与‘王者不死’之说,宣扬天意在魏;其二,尽出军资钱粮,以犒军士;其三,明公当亲巡诸营,抚慰将士。” 这几条都是务实之策。 李密沉吟片刻,一一采纳,说道:“伯当所提,与我所思暗合,便依此办理。另可再散布洛阳援军不日将至的消息,安定人心;及与诸将盟誓,以示同生共死之志,壮我三军声势。” 议定士气之事。 祖君彦整了整衣冠,神色凝重,说道:“明公,士气固需鼓舞,然尚有二患,尤甚於此。” “公请言之。” “其一,乃徐世绩。”祖君彦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但字字清晰,说道,“其姊为李善道妃嫔,其父、兄弟皆在河北。虽其素日恭顺,然此存亡之秋,我军困蹙之际,臣斗胆敢冒死言之,却不得不防其与李善道暗通款曲,或竟临阵倒戈。若如是,则我军大势去矣!” 李密端茶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暗芒。 祖君彦此虑,他实际上也早考虑到了。 只是如今管城兵马,除掉留在开封、驻在酸枣、阳武、原武等地的诸部之外,如前所述,是由几个部分组成,一个是管城本有之驻军和郑颋带到管城的兵马,这部分兵马,现约万人;一个是李密的内军精锐,经过秦琼的汝水之败、程咬金部在开封、雍丘等战中的损失,总计损失了一两千骠骑,现也是万人上下;一个是裴仁基的旧部,再一个是孟让部,这两部兵马原本合计两三万,而在太康、汝水两败之后,兵力大损,方下合在一起,也才万余人;再一个,即王伯当带来围攻雍丘的兵马,这部分兵马现存者较多,还有两三万人,不过大部分都已被留在开封、或者增援酸枣、阳武、原武,保护管城的外围了,随着王伯当在管城者,反而是诸部兵马中最少的,才四五千;此外,就是徐世绩部了,现有万余人。 也就是说,徐世绩部本来在管城的诸部中,只占了少数,现今却已是不可忽视的一支力量了。 并且,不但兵力不可忽视,其精锐之程度,更不可忽视。 瓦岗之旧部是最早跟从李密起兵的部队,历次大战,无有不与,不论凝聚力、抑或战斗力,都是仅次李密内军、裴仁基余部,比孟让、王伯当等部,都还要能战。 故此,李密虽然心中赞成祖君彦提的这个隐患,可他眼下却实是无有处置之措。 便放下茶碗,他抚须不语。 见李密沉默,祖君彦提手一劈,说道:“明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如……”他眼中厉光一闪,狠声说道,“就召他入府,伏以甲士,先除之,以绝后患!” 李密尚未说话,王伯当大惊失色,骇然说道:“这怎么能行!” 他才落座,仓急起身,险些将案几撞翻,他急声与李密说道,“明公,懋功向来忠谨,凡明公之令,无不相从。与李善道决管城战之议,亦是他首倡。其姊虽为李善道嫔妃,父兄虽陷河北,然懋功从未有一封私信往来,其心可鉴!况其累立战功,为明公之股肱大将也。适方正言鼓舞士气,今若无故诛杀大将,军心如何能安?岂不反而更坏士气?又其部万余精锐,不畏生乱乎?一旦生乱,祸起萧墙,何以再御外敌?内恐生乱,外损明公义名,万万不可!” 祖君彦说道:“今不先除之,若其临阵倒戈,危害更胜其部生乱。” 王伯当伏拜,以首顿地,说道:“明公,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懋功绝不负明公!” 李密看着王伯当急切的模样,又瞥了眼祖君彦紧绷的脸,终是起身扶起王伯当,说道:“伯当言重了,懋功忠义,我岂不知?”转向祖君彦,“祖公此虑过矣,此事休要再提。” 祖君彦无奈,只得按下杀心,陈说第二忧,说道:“明公,日前王当仁驰援偃师之时,单雄信在城中不出,坐视王当仁覆灭,也须虑其是否已生异心。若他献城而降,则黄君汉、赵君德便无后顾之忧,即可全力进逼洛口。单雄信乃我军大将,若效裴行俨故伎,再亲至城外招降,仓城诸部不免摇动,加之明公被隔断在管城,形势危蹙,只怕……,只怕仓城就危险了!” 客观地说,祖君彦的这个担忧,和对徐世绩的担忧一样,也是有道理的。 特别单雄信坐视驰援他的王当仁战败,不出城反击,确实是令人起疑。 可也同他对徐世绩的担忧相同,他的这个担忧也是无解。就算有此忧虑,李密又能怎么办?他鞭长莫及,既现在回不到兴洛仓城,也见不到更远在偃师,被汉军围逼的单雄信! 李密因此默然了一会儿,问王伯当,说道:“伯当,祖公此忧,你是何意?” 王伯当肯为徐世绩打包票,对单雄信,却不敢了。 他迟疑了下,说道:“明公,雄信若欲降,早可降矣,何必待至今日?不救王当仁,或因其不知敌情,恐中黄君汉埋伏。其虽败於河阳,合偃师本有之驻军,现拥守卒五千余,守城足矣。臣以为,偃师方面,不必多虑。只要我军在管城击败李善道,偃师之围,自然可解。” 李密微微颔首,未置可否。 祖君彦说道:“可是明公,若管城未战而单雄信已献偃师,汉贼兵逼仓城,怎生是好?” “祖公,我正欲上表洛阳,请朝廷出兵相助。”李密说道,“不需直抵洛口,只需至偃师城外,与偃师守军遥相呼应,雄信当即能稳定军心,断无降理。” “洛阳出兵?明公,洛阳谁人可出兵?王世充乎?其人狼子野心,安肯真心助我?” 李密说道:“我会恳请朝廷,劳段达等出兵。” “明公,就算洛阳纵肯允明公此请,臣敢断言,王世充亦会从中作梗。” 李密又沉默了会儿,叹道:“事势至此,虽知其难,亦不得不试。……祖公,这道表章,便劳你执笔。措辞务求恳切,陈明若我军败亡,东都唇亡齿寒,此非独为我李密一人之利害也。” 仍是这句话,祖君彦没有军略之长,能看出问题,但无解决良方。 见李密决意已定,他只有领命,就展纸研墨,凝神片刻,便挥毫疾书。笔下文字恳切沉痛,将管城危局与东都存亡利害剖析得淋漓尽致,又申明若是坐观李密败亡,则天下事去矣,恳请朝廷速遣段达等领兵来援。写毕,他捧着,呈与李密。 李密览罢,钤上印信,连同刚给房彦藻写就的军令,即命快马潜行,送往洛阳、洛口。 决战就在眼前了,很多军务要忙,王伯当是李密帐下的头号大将,祖君彦现肩负了半个房彦藻之任,该与李密说的,都已经说完,两人不再多留,就告退离去,各去做自己分内的事。 待二人退下,李密独坐堂上。 望得堂外,暮色已深。 烛火昏黄,将他映在墙壁上的孤独的身影拉得细长。 他悄然静坐了稍顷,起身出堂,沿着廊庑缓步而行,直至后院一座三层阁楼。 拾级而上,李密凭栏而立。晚风带着寒意,吹动他的胡须。虽当壮年,前些时日,婢女为他挽髻时,却已惊见几根银丝掺杂其间。摘下了幞头,他任由风吹,俯瞰城中,城内屋舍鳞次栉比,街上人影稀疏。越过不远的城墙,可见城外连营如云,蔽野的旌旗在暮色中低垂,——这是他麾下的各部兵马。更远处,丘陵点点,河流如带,暮霭沉沉,天地苍茫。 这景色,他并非初见。 恍惚间,时光倒流。当年他还是杨玄感帐下的谋主,自长安不远千里,投奔而至。杨玄感是在黎阳起的兵,从起军中,自汲郡渡河,倒与李善道渡河东来的路线一般无二,亦是先到的白马,随之,出白马,过东郡,穿荥阳,直指洛阳!途经此城时,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观望,视他们如解民倒悬的义师,从投者如市。彼时他意气飞扬,以为天下可图! 岂料只一个多月,杨玄感即兵败身死,他也为隋军所擒。 后来用计脱囚,流落江湖,几经生死,逃亡期间,他又曾经路过管城,但他不敢露面,只能夜行荒野,此时河山依旧,却已非昔年风光,曾经的雄心壮志,似乎都化作了泡影。 “然而王者不死……”忆及至此,他低声自语。 是啊,他终究没有沉沦。从瓦岗寨到兴洛仓,从流寇到魏公,他李密的名字再次震动天下! 如今三度面对这片山河,他的心境,细细究之,当然与第一次时不同,与第二次时更不同。於今他虽困在此,兵马尚强,境遇已远非逃亡时可比,而至於当前所临的危局,尽管似是更甚於杨玄感兵败之际,可是,又如何呢?起落至今,早是多少的绝境,他没有历经?而他又何时不曾於绝境中重生?危局愈重,大丈夫当其志愈坚!他再次低声自语:“王者不死!” 暮深夜至,城中灯火次第亮起,与天际疏星交相辉映。萧瑟寒风吹动他的衣襟,猎猎作响。他凝望着这片三度见证他起伏荣辱的土地,眼中疲虑渐褪,取而代之的是燃起不屈的锋芒。 “成败在此一举。”他握紧冰凉的栏杆,“李善道,纵使你暂占上风,我李密亦决不轻言退让!” 昔日辅佐杨玄感,是为人作嫁;今朝高举义旗,是为自己开创江山! 王者不死,既然上天让他的名姓应合谶纬,既然他屡经大难而不死,那么这一次,他也定能绝处逢生!若天意真有垂青,又何必惧李善道一时之盛? 夜风渐烈,星子一颗颗探出头,缀在墨色的天幕上。 城外连营中,也次第燃起篝火,连缀如练,映得初夜的天际微红。 这火光,仿佛他心中不肯熄灭的野火。 “请李玄英先生来见。”他吩咐从吏说道。 他要用这位以解谶闻名的名道,为他的“天意垂青”再添几分佐证,他要借这“天意”,为自己的霸业、为三军、为决战李善道,再添一把火。 …… 次日,罗士信引兵出营,开向虎牢,且不多提。 只说几道流言,只一夜过去,便在城外连营中不胫而走,蔓延传开。 有士卒信誓旦旦地说,昨夜亲眼见有仙人乘鹤而过,紫气东来,正是真龙将兴之兆。 有说有仙人夜观天象,帝星摇曳於紫微垣,主李善道气数将尽,真主当兴於管城。 有传言杨玄感败后,李密虽为隋军俘虏,然竟得生逃,此后辗转江湖,屡遭围捕,历经困厄,却总能化险为夷;如今坐拥百万之众,称雄中原,正是王者不死的明证。 “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这道谶语也再次在军中流传。 又有消息灵通者透露,说的有鼻子有眼,传称洛阳已发精兵十万,由陈国公、开府仪同三司、纳言段达等率领,不日即可抵达管城,与魏公合兵,共击汉军。 流言如风,无孔不入,吹遍连营。 李密闻报后,顺势而为,召聚王伯当等将领,将与王伯当议定的“尽出军资钱粮,以犒军士”等决定,颁行下去,大开府库,重赏诸将,犒赏三军。 接着,在诸将陪从下,他亲自巡视各营,所到之处,必驻足与士卒交谈,询问疾苦,与低级军校共饮一碗薄酒,拍着士卒的肩膀温言勉励,慷慨承诺此战胜后,必不吝更多的赏赐。 借着流言之势,这番举动效果显著,军中低迷之气为之一振。 三日后,罗士信的军报送达:房彦藻因受黄君汉、赵君德部牵制,不敢分兵相助。罗士信以数千兵力强攻虎牢两日,损兵折将,却未能接近关墙一步,请求下一步指示。 最后一线侥幸破灭。李密不再犹豫,便令罗士信回师,同时传檄开封、酸枣、阳武等地驻兵,调其精锐,俱来管城,他要集中所有力量,与李善道决一死战! 城外,一座三丈高台已经筑成。 就在这天下午,李密身着戎装,登台誓师。 台上“魏”字大纛飒飒,王伯当、孟让、裴仁基、徐世绩等大将俱着甲胄,仗剑从立於侧。 台下甲士如林,汇聚而来的数万将士,环绕高台,步卒列以上百个方阵,刀矛耀日,骑士牵马挟槊,如片片黑云密集,程咬金等诸将各立本军前。旌旗招展,鼓角相闻,天地为之低昂。 步卒也好、骑士也罢,一张张面孔带着紧张、期盼,还有对未知命运的惶惑。 命人牵来白马,李密亲执利刃,一刀斩下马首,热血喷溅在祭坛之上。 “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李密举刀向天,声如洪钟,“我李密起兵,本为解民倒悬,廓清寰宇!今李善道恃强来犯,我三军将士,当同心戮力,誓死与战!天意在魏,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必胜!”三军雷动,万岁之声震天撼地,回荡在原野之上。 连日来的压抑似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口,士气为之陡涨。 …… 两日后。 魏公三年,汉王二年,正月二十九日。 汉使自白马来,呈上李善道的“礼物”。 木匣开启,正是月前李密赠去的这套妇人衣裙。 附书一纸,字迹刚劲,为李善道亲笔。 上写:“公之巾帼,今还与公。二月初一,吾兵南下。初三,取酸枣;初五,取阳武;至迟初十,兵临管城之下,与公会猎於野。既克,望公着此衣裙,为吾帐前歌舞,善道何吝美酒!” 李密手持这轻薄的衣裙,视之良久,忽而放声大笑。 二月初一,汉军如期南下。 第四十四章 两路破竹忆檄羞 二月初一,白马城外,晨雾如纱。 北边黄河如带,河风凛冽,拍打着浮冰,碎冰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汉军诸营辕门,随着鼓角之声,相继洞开。 一队队的步骑兵马,踏霜而出,甲胄铿锵。旌旗卷着寒气,在晨光中猎猎展开。马蹄破雾,铁流涌动,如大地苏醒的脉搏。人马之息凝成白雾,与晨霭交融。却是汉军主力尽出。 昨日,李善道已经与诸军做过战前动员,并给各部下达了详细的行军序列。 薛万彻、郑智果两部为先锋。 继为薛世雄部,屈突通部、李靖部与萧裕、独孤神秀部骑,皆从在李善道中军,苏定方、董法律、刘豹头、石钟葵等部,或为侧翼,或为殿后。罗忠等率辎重兵,负责后勤。 ——不过,李靖的部曲虽然跟着出战了,但是李靖并没有从在军中。 乃是日前得了秦敬嗣、刘黑闼先后的急报,李唐已经开始调动兵马,似有攻陕虢、河东南部诸郡之意。虽然比较相信刘黑闼的能力,但毕竟原本时空中,刘黑闼不是李世民的对手,因此为了稳妥起见,李善道因令李靖往赴河东,任他为了刘黑闼的副将,协助统筹防务,相机调度诸军,同时给秦敬嗣了一个新任命,亦是任为了刘黑闼的副将。 也即,为了应对李唐可能很快展开的攻势,暂将河东南部诸郡与陕虢地区,统合成了一个战区。河东南部各郡与陕虢地区,只隔着一条黄河,两边可以互相支援,形成呼应之势。 李靖是四天前离开的白马。 在他离开前,李善道与他又细细地商议了下此次与李密决战的具体战术部署。 事实上,这场决战,李靖在不在,也都是一个样。因为一则李密现已是穷途末路,只要汉军不出昏招,这场仗打赢的把握很大;二则既然是决战了,就战场上一战决胜负,不需要很多的谋略了。再又一个,李靖尽管去了河东,尚有屈突通、薛世雄在军中,他俩都是老将,均参加过征讨高句丽的大战,眼下这场决战,他俩足能胜任参谋之任。 薛世雄早就请战,这次其军仅次於薛万彻、郑智果两部先锋,既位列中军之前,又担负策应薛、郑之任。在薛、郑两部先行之后,薛军便即跟上。屈突通代表李善道,来与他送行。 两人相见道边,突通抚须笑道:“薛公,昔年你我同征高句丽,今又共讨李密,也算老来同功。”薛世雄应道:“李密反复无义,此次定要一战擒之,以安中原。”两人相视一笑。 且也无须赘述。 只说兵马出后,行两日,主力已入荥阳境。 而在同时,先锋的薛万彻、郑智果部,却是已开进到离东郡最近的酸枣城下。 与李密对峙已有一两个月,这期间,酸枣等地的虚实,李善道早就知晓。又侯友怀、郑元璹等通过自己在荥阳、酸枣等地的影响力,也已在城中安排下了内应,加上酸枣等地城中的精锐又都已被李密调走,遂两部兵马开到,当晚内应便在城中起事,放火为号。 薛万彻、郑智果见火起,即催军掩杀。 鼓声大震,郑智果亲率勇士先登,杀上城头。打开城门,两部兵马一拥而入。守将惊慌失措,没时间组织反抗,试图出逃,被薛万彻部骑兵截击,一刀斩之。到天亮,初三日,城中已定。 捷报呈与李善道,侯友怀赶到酸枣,开仓放粮,接手安抚士民之事。 薛万彻、郑智果两部略作休整,毫不耽搁,马不停蹄,就又杀向阳武。 初四日,暮色四合之时,两部兵马抵至。 这时阳武城中已知酸枣失陷,守军惊惧,仓促应战。 两将令军士四面攻城,鼓角齐鸣,气势如虹。阳武本无坚险可据,又闻酸枣已破,人心瓦解。黎明时,又是城中内应响应,打开了北门迎接汉军。郑智果引精卒数百,率先杀入城中,守将见大势已去,跪地请降。郑智果策马而至,手起刀落,厉声喝道:“临危方降,岂是真心!” 薛万彻随后亦带兵入城,两部合力,剿灭残敌。 初五,未及午,城中也是已定。 由阳武向西南,过了通济渠,就是管城了。至此,李善道主力开向管城的通道已经打开。 …… 东线亦是战报频传。 一道道捷报不断传到正在行军的李善道主力军中。乃陈敬儿、刘兰成、高曦、高延霸各部合兵,猛攻开封,也是在初三这天,陷开封,并也是在初五这天,拔莆田。 莆田位处在开封、管城之间,在开封的西北边。 莆田一下,陈敬儿等部开向管城的通道也再无阻碍。 …… 两路并进,势如破竹,军心大振。 初十,管城城头,阴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李善道亲率的主力到至城北,陈敬儿等偏师亦至城东,两军会师。 在下给李密的战书中之所言,字字应验:初三取酸枣,初五取阳武、初十至管城。 李密心头阴云笼罩,登城头,手扶冰冷的垛口,观望敌情。 遥见城北、城东的汉军,皆是在距城外魏军连绵营寨仅十余里处下寨。 但见营寨依地势起伏,连绵足有二十余里,望之无际的汉军兵士、民夫已在壕沟深挖,鹿角密布,巡骑往来如织,刁斗声声相传。军容极盛。各部汉军,除了李善道的大纛、各部主将的将旗外,又多竖“义”字旗,随风招展,显是汉军在彰显“讨逆义师”之名。 正观望间,见数百汉骑分作两股,从城北的中军方位驰出,各举着两面大旗,驰到了城北、城东的魏营近处,向着营内、城上将两面大旗打出。 一面旗上大书:“背恩弑主,不共戴天,三军虎贲同讨逆。” 一面旗上大书:“负义降暴,罄竹难书,八方志士共诛贼。” 这两面大旗很大,长达数丈,上边的字都如斗。 在城头上的李密看得一清二楚。他身边的王伯当、裴仁基、孟让、徐世绩、贾润甫、郑颋、祖君彦、程咬金,还有从虎牢撤回的罗士信等,并及城墙守卒,不用说,自是也都能看清楚。 城头诸将见之,无不色变。 李密亦是脸色铁青,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颤。 “背恩弑主”、“负义降暴”,在阴沉的天色下格外刺眼,尤以“罄竹难书”四字,最是令他扎眼。这四个字,是祖君彦代他写的讨隋檄文中的名句,原文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当时他看到这句话后,深为激赏,觉得写得真不错。 没想到,却被李善道用在了此时、此处,用在了讨伐他的身上。 由这两句话,他不觉想起了十天前,李善道出兵白马时,传出的檄文。 檄文的内容,李密看了好几遍,几乎都会背诵了。 这道檄文浮现在他的眼前,写的是:“伪举义李密者,性非忠烈,门承周胤,荷隋厚恩而怀枭獍之阴,闻鼙鼓即露饥鹰之相。遂窜千里而附玄感於黎阳,参幕府乃妄献抱薪之谋。空负虚名,算失帷幄,致月余旋覆,玄感悬首,密独潜遁。亡命蒿莱,类丧家之惶犬;冻伏草泽,泣穷途之寒星。乞食江湖,见弃群雄。天地虽广,竟无容身之所;四方豪杰,孰施援手之恩? 唯翟公弘天地之仁,独推赤心以容帐下。开瓦岗之金匮,授虎符乃克兴洛。效晏子之德,甘荐魏公之号;巩盟坛上,屈行推戴之礼。恩同再造,义贯丹霄。而虺蜴反噬,白虹贯帐。杀贤窃柄,毁六合之根基;戕义负恩,愤三军之肝胆! 犹记瓦岗矢誓,诛暴隋而拯黎庶,清寰宇以安兆民。岂料忠义其表,奸利其里。攻洛垂败,即生背义之心;东都召至,遽作屈膝之降。朝秦暮楚,岂有拯溺之诚?反复无常,唯存窃国之心!昔举反旗标赤胆,今伏阙下表谄颜。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李善道等受命皇天,恭行天罚,兴讨贼之师。周文举、李公逸、綦公顺慕义来归;徐圆朗、孟海公负隅授首。孟让、裴仁基溃於淮汝;李士才、常何、邴元真降於辕门。单雄信折戟河阳,王当仁灭於巩洛。今百万之众,盛出白马,拔坚克壁,十日而兵临管城。铁甲映日,尽彰翟公未瞑之目;征鼓震云,俱扬义师除暴之志。看管城之郊,戈矛如林,皆求报故主之恩;睹洛口仓前,旌旗蔽野,正为解民倒悬。以此讨逆,何逆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今义师已聚,豪杰影从。瓦岗旧部,皆衔悲而待进,欲雪翟公之冤;山东壮士,俱扼腕以争锋,愿诛无义之贼。汉旗所至,耕者弃锄,织者投梭,耄耋稚子,箪食壶浆。山河同愤,日月共鉴。既挟忠义於胸怀,志还万民以太平。试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有斩密首来献者,封万户侯;有敢附密拒义者,夷其三族。传檄州郡,咸使知闻。” 可以说,此檄将他过往种种的不堪,全都给揭露了出来。 其中罗列的其罪,没有一条不是真的。 他看的时候,只觉得字字如刀,刺入心腑,至以他的枭雄心性,都面上发烧,羞愤难当。 这道檄文中,其它的不必多说,“效晏子之德”这句,可谓是最为辛辣的讽刺。 何为晏子之德? 指的是晏子的一段典故。晏婴的车夫驾车时神态自满,其妻暗中观察后,批评丈夫虽身材高大却甘为仆役,而晏子虽矮小却谦卑有为。车夫听后改过,晏子得知后,便荐其任大夫。 辛辣之处,在於一个将李密比作了车夫,再一个李密的个头确实比较高,比翟让高,也很符合他和翟让的身高。此典不仅指出他本为翟让之臣,更讥讽他空有魁伟身材,却德行有亏。 “明公!”一声大喝将李密拉回现实,却是年轻的罗士信挺身上前,厉声请战,“明公,李善道欺人太甚!末将愿率精骑出城,为明公先歼此数百汉骑,以挫其锐气!” 第四十五章 罗士信槊伤君羡 闻得罗士信请战,李密将被汉军示威、檄文勾起的烦乱驱散。 扭头看了罗士信眼,见他披盔贯甲,按刀而立,身形虽称不上雄壮,却尽是悍勇之态,李密然后重新望向驰近在城北、城东魏营外,挑起大旗,耀武扬威的这数百汉骑。 这数百骑皆身披明光铠,胯下骏马,人挟长槊,腰佩横刀、铁锏等,鞍边悬挂良弓,箭囊鼓鼓囊囊,一看便知都是汉军中的精锐。 观其位置,城北也好、城东也好,已分为两队的这数百汉骑,俱是距己军在城北、城东的营寨数里,距后方正在筑营的汉军人马约十余里,而离城北、城东警戒的汉军步骑则不到十里。 再往远处望,在城北、城东警戒的汉军步骑的状况,明了入目。城北警戒的汉军步骑,约有万余,其中骑兵千余;城东则有数千,骑兵不足千人。悉是步卒列以块块方阵,骑兵驻在侧翼。除了前排的步骑将士保持着临战姿态,剩下的都在坐地休息,保养体力。 他略作迟疑。 经过前几天的各种举措,军心现终於稍有鼓舞。而下汉军连克数城,大军开到,汉骑扬威,按理说,是该得给以迎头痛击,——不痛击的话,若任由汉军挑衅,士气可能会有所回落。 但他当然不免又有担心,如果痛击失利,怎么办?这对刚鼓舞起来的士气,同样将会不利。 却正犹豫不决间,骤然城北、城东警戒的汉军步骑,阵阵大呼传来! 诸人侧耳听之,喊的正是这数百汉骑分别所挑着的两面大旗上所写的字:“背恩弑主,不共戴天,三军虎贲同讨逆”、“负义降暴,罄竹难书,八方志士共诛贼”。 大呼了数阵后,城北、城东的警戒汉军又紧跟着大呼:“李密奸徒,弑主降暴,人人得而诛之!汉王檄令,献李密首级者,封万户侯;有敢附密拒义者,夷其三族”! 声浪滚滚,如似惊雷裂空!万余人大呼之声,震得城楼上灰尘簌簌而落。 城外各魏营中,战马惊嘶不已;城头上诸人,再次色变。 “明公!”王伯当奋然进言,“汉军这般辱我王师,区区数百骑就敢在我城前张狂,绝不能任其猖獗。士信有万夫不当之勇,足可为明公击溃这些汉骑,振我士气!” 凛冽的寒风刮过城头,李密被这寒风一激,又听着汉军震耳欲聋的呐喊,悚然警醒。 想当年以瓦岗乌合之众,他就敢迎战张须陀、敢攻兴洛仓,彼时的他是何等的豪气干云!却怎当下虽连遭败绩,兵马犹众,虎士犹多,而竟就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两军相逢勇者胜!这个道理他再明白不过。作为主将,当此关头,焉可任由汉军一再侮辱?绝然不可落了气势! 这些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李密当即断喝:“取我宝刀来!” 侍从急忙奉上一柄装饰华丽的横刀。李密接过刀,亲手递给罗士信:“汉军骄狂至斯,是欺我军中无猛士么?就劳烦将军,为我先挫贼锋!将军欲引骑多少往战?” 罗士信跨上两步,接过宝刀,刀身沉重,入手便知是良铁,慨然说道:“明公,城北、城东汉骑各不过三四百数,若多带兵马,怎显我军威名?末将只需百骑足矣!” “将军勇毅!”李密拍了拍他的胳臂,指尖触到罗士信甲片的寒气,说道,“但这数百示威的汉骑甲械精良,必汉军精锐。此乃初战,不可轻敌。城北是李善道中军所在,为其主力,善道狡诡,或设有伏兵。将军可出东城门,击城东汉骑。我便亦拨与将军四百精骑,切需小心。” 打城东,不打城北,这就是李密的细心之处了。 罗士信将原来的佩刀换下,系上李密所赐宝刀,以拳击胸行礼,大声应诺:“末将定斩汉将首级,献於明公!”说罢,倒退数步,转身大步流星地下城而去。 李密旁顾左右,见孟让等将,都因此而有了振奋之色,却他面色沉凝,知此战关系士气,不容有失,便又看向一将,说道:“义贞,汉骑既敢示威於我营外,料其将必是勇夫,并或李善道另有伏手。士信独往,不可也。义贞,我欲劳你引四百骑,亦出城,为士信接应。若士信得手,便掩杀扩大战果;若有险情,及时救援。可好?” 这将正是程咬金! 程咬金焉有推辞之理,他扬声应诺,当即便也下了城楼,随着罗士信,亦点骑出城。 …… 城头上,李密等人一边继续观察汉军动向,一边等待着出击的骑兵。 约莫一刻钟后,东城门打开,两队骑兵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出。 前队四百骑,当先一将身披银铠明光甲,护肩、护腹皆嵌着鎏金纹,猩红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持一杆丈八长槊,腰佩宝刀,胯下一匹枣红战马,便是罗士信。 后队也是四百骑,为首之将身形雄健,亦铠甲齐备,挟槊佩刀,胯下乌骓马比寻常战马高出一头,马蹄踏地时力道十足,手中长槊粗如儿臂,槊刃下边缠着银丝,即乃程咬金。 李密等在北城楼,就移步到城楼的东侧,眺望其驰。 城北、城东城墙上,共计三千多的守军将士,只要能望到的,也都倚城堞而观,屏息凝神。城北、城东外的魏营各三四座,各营营将此际都在望楼,他们与营墙上的守卒,见得城中出骑,亦俱打眼来看,鸦雀无声。一时间,城头、营上,无数魏军将士的目光聚焦在了这两支疾驰而出的骑兵身上,有的攥紧了手中的长矛,有的忍不住低声叫好,目随其转,心随其动。 但见前队罗士信所率之这四百骑,并无耽搁,径越过放下的吊桥,过了壕沟,行之数里,又从对峙而筑的几座魏营间奔行而过,便到了城东旷野之上。 时值午后,原是黑云压城,忽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正斜照战场,尘土在阳光中翻腾如雾。城东示威的这三四百汉骑,就在四五里外了! 李密等人看得分明,罗士信一马当先,片刻不停,挟槊疾进,径就杀向城东的这队汉骑。 又见程咬金紧随其后,但在过了对峙的己营后,程咬金等骑没再向前,而是暂就止住,以备接应之势。没多看程咬金等,李密等人、城头、营上的数千将士,包括程咬金等骑在内,齐刷刷的目光,全都投在了罗士信等四百骑上!连风似乎都慢了几分。 …… 罗士信红马如火,银甲生辉,长槊所指,风雷俱动! 转瞬已越过数里之距离,与城东的这数百汉骑相距不过百步。 他猛然暴喝:“吾乃罗士信也,汉贼骄狂,还不授首!谁敢来战?”将马速催到了最高,胯下赤龙珠四蹄翻飞,如烈焰破空,他长槊横空,直取数百汉骑最前之十余骑! 这个时候,这数百汉骑中挑两面大旗的几骑,已然退下。 余下汉骑,也已分散开来,少数向后,持槊待战;多数兜向两翼,取下角弓,搭上破甲箭,箭杆涂黑漆,箭羽是雁翎,在阳光折射下泛着冷光,弓弦拉满如月,做好了迎击包抄的准备。 很显然,这数百汉骑来示威的时候,就已预料到魏军可能会出战,故应变之反应,甚是迅速。 罗士信却压根不看散向两翼的汉骑,只管盯住正面稍退的数十汉骑,——这数十汉骑中有一骑,铠甲精良,身边有亲兵护卫,当应便是这支骑兵的主将!他夹紧马腹,冲杀而上,口中再次大呼:“吾罗士信也,贼将何人,来身决生死!” 话音未落,呈扇形向两翼展开的汉骑已经开始放箭。 箭如雨射,但并不杂乱,而是分成三波依次射击,保持着持续的火力压制。箭矢叮叮当当地射在罗士信的明光铠上,有些则被他用长槊随手拨开。他俯身护住战马的要害,马铠上也传来箭矢撞击的声音。但他冲锋的速度丝毫不减,目光依旧死死地锁定越来越近的这个敌将! 这将确是这队汉骑的主将,李君羡是也。 张见罗士信丢下其部大队,只在数骑的护从下,突进杀来,李君羡不惊反喜,这厮恃勇而强,岂不正是将其擒杀的建功之时?李君羡乃拨马挺槊,奔上迎斗。 两马相交,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交手数合。 跟从他两人的各自亲骑,并及其余的汉、魏骑兵,此时,相继的也都陷入了乱战。 槊影翻飞,寒光迸裂! 罗士信、李君羡又一次对冲来斗。 李君羡这次闪避得慢了些,被罗士信挑中肩甲,精铁碎裂声中,鲜血飙出。然而李君羡的长槊也扫中了罗士信腰腹,罗士信闷哼一声,甲叶虽护住要害,仍觉腰间剧痛。两人各有所伤。 近处的两人亲骑见主将受伤,急忙丢下对手,齐齐催马上前救援。 罗士信借势旋身,长槊回掠,刺死了一个来救李君羡的汉骑;李君羡肩血染铠,厉声大喝,长槊刺出,却是也将一个见他负伤,来找便宜的魏骑透胸贯背,刺死当场。 而就在罗、李相持,彼此皆能击败对方之际。 蓦地里飞蹄卷尘,百十骑自警戒的汉骑处急奔驰来。皆是快马,倏忽而至。当先一骑,身披玄甲,长槊左右突刺,如狼入羊群,接连刺落数个魏骑,夹马向罗士信,欲与李君羡合斗! 猛然唿哨不绝,亦数百骑卷动尘烟,从罗士信等后杀到,却是程咬金率骑来助。 程咬金环眼圆睁,胯下乌骓如飞,长槊无前,杀散试图阻挡他的李君羡部十余骑,转眼已到罗士信近处,大呼如雷:“士信勿慌,俺来也!贼休仗势欺人,吾程知节也,何可当俺一槊!” 於是四将缠斗,走马驰骋,卷起尘烟漫天。 好一番激斗!罗士信对李君羡,槊折换刀,鲜血溅飞;程咬金对薛万淑,两槊相击,风声呼啸。其它魏骑与汉骑也杀得难解难分,有的骑兵落马后仍在地上互相厮打,刀砍拳捶。 城上、营上魏军尽皆睁目,心悬一线。 汉军筑营的兵士、民夫停下筑营,亦是举目眺看,警戒的汉军步骑鼓噪呐喊,声震原野。 城头上,李密凝眸远眺,见两下鏖战多时,不分胜负,又见城东警戒的汉军步骑似有再出援之意,再打下去恐有变数,便不敢怠慢,即就下令鸣金,召回罗士信与程咬金。 罗士信听到钲声,虚晃一槊,逼退李君羡,勒转马头,喝道:”撤!” 魏骑纷纷拨马后退,阵型虽乱,却仍保持着有序。 程咬金横槊断后,乌骓踏尘倒退数十步,他扫视重整队形,待要追击的函汉骑,怒目叱咤,喝道:“来战!”后来的这队汉骑的主将引三四骑,追之已到!程咬金却不再后退,反驱马骤进,挥槊疾刺。这将不料他会反冲,兜鍪被他刺落,露出相貌,乃薛万淑也。 两下交错,薛万淑槊交左手,摘鞭下打。 程咬金俯身闪开,数支箭矢射来,中了他的铠甲,然未伤他分毫。 见罗士信等已脱离战团,适与薛万淑交手十余合,没分出胜负,程咬金虽尚不知姓名,也已知这汉将骁勇,非等闲之辈,短时间内难以取胜,乃又大呼一声:“吾程知节也,尔可通名!” 薛万淑兜马再次冲来,试图缠住他,将他留下,叫道:“俺河东薛万淑是也!” 程咬金瞧见李君羡等骑也已追来,怎会留下被他们缠住?自然不会恋战,拔转马头便走,大笑说道:“甚么鼠辈,不曾闻之!且待来日再取尔首级!”绝尘而去。 薛万淑、李君羡等追至魏营近前,营上箭乱射下,只得止住,望着魏骑退入城中,自也还阵。 …… 方才的战团之上,尘沙未息。 城头金鼓渐寂。 李密立於北城楼,紧握栏杆,感慨万千。 昔李善道从他伏兵大海寺北林中时,帐下勇将少有,今却战将云集。此两汉将,居然面对罗士信、程咬金,不为其败,无怪自己亲率大军来战,却处处受制。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知是罗士信和程咬金回来了。 李密回身相迎,不等二人行礼,握住他俩的手,说道:“两位将军勇冠三军!今日杀伤汉骑数十,已挫其锐气,功在众目!” 罗士信喘息未定。 程咬金说道:“二贼将,一为李君羡,一为薛万淑,却亦小戆,恨未能斩,献於明公。” 李密安抚说道:“来日方长,自有擒斩之时。” 正说着,城北、城东汉军的呼声渐渐停歇,城北传来阵阵鼓声,他举目望去。 …… 这鼓声是从汉军中军传来,意在召城北示威的汉骑回营。 一座临时搭建的望楼上,数人刚也在远眺城东的这场短促战斗。 居中一人,二十余岁,浓眉大眼,眉宇间英气逼人,神态却从容自若。他未着铠甲,只穿着寻常的赭黄色常服,头裹黑色幞头,衣着朴素,可不就是李善道。 “何如?”他问身边诸人。 一人答道:“出战魏将,乘红马者,料为罗士信,后接应之将,乘黑马,观其骁勇,必程咬金。此两将,魏之战将也,咬金所率,并必李密内军精骑。李君羡、薛万淑未能溃之,不足为奇,然彼亦未胜,与我伤亡相当,且先撤还,已足彰显我军军威。” 第四十六章 徐世绩噤声孝刚 说话之人,乃屈突通。 他这一通话,算对,但不算全对。 若是彰显军威,得打赢了才好彰显,这场战斗,两下姑且算是平手,只能说是不堕士气。 倒也罢了。这罗士信之勇,几年前在瓦岗的韦城旧寨,李善道就已是亲眼所见,程咬金更不必多说,论之武勇,比罗士信还要强些。却遣骑往城下示威时,李善道就已料到,李密可能会派他两人出战,是以遣去示威的两支汉骑的主将,他也都是挑选的本军的一流战将。城东者是李君羡,城北者则是李孟尝。并为万全起见,在城北、城东各布置了接应之人,城东便是薛万淑,城北是张士贵。这下比拼,虽未胜了罗、程,然不分胜负,也算已是不错。 一场小斗,不值多言。 李善道点了点头,接住屈突通的话,说道:“君羡与万淑首战挫敌,且录两人之功,待攻克管城,一并重赏。然此不过开胃小菜,眼下之要,还是在於管城。这场与李密的决战,具体该怎么打。”提起手,指向管城及城外的魏营,“诸公,管城已在眼前,公等有何高见?” “大王,管城这块硬骨头,臣之愚见,仍是得按既定方略,得慢慢啃,不能急。”屈突通说道,他也指向管城内外,“李密的防御扎得太密。城外四面,营垒环绕,箭楼林立,前掘沟堑,而诸营间以甬道相连。内依坚城,外则诸营互为犄角,贸然强攻,恐损兵折将而无功也。” ——“甬道相连”也者,如前所述,甬道即用土石、木板夯筑而成的封闭通道,可容士卒在其中隐蔽行军,往来援救。李密这些天,在管城没闲着,干了好几件与守城有关的要紧事,除加固营垒外,便是大建甬道,将城外诸营之间、并城外诸营与城之间皆紧密连通了起来。 薛世雄捋着花白的胡须,声音浑厚如钟,沉声说道:“屈突公所言极是。甬道贯通,一则,敌便可迅速调援,进退有据,攻守相济;二则,有甬道遮掩,於我军而言,难以察知其兵员调动,虚实莫测,更增攻坚之难,也许会陷入被动。因以臣愚见,欲破此局,须得先断其甬道。使其内外难顾、诸营孤立。唯如此,方能先将其城外诸营各个击破,继而图取管城。” 断其甬道,确为破局之要。 李善道遥望城北魏营间的甬道,摸着短髭,沉吟稍顷,说道:“若断其甬道,公等有何良策?” 薛世雄是沙场老将,对此挺有经验,说道:“大王请看,诸魏营间的甬道虽看似坚固,然并非尽以土木筑成,其中颇有以木板、茅草覆土者,尤其转角、或与营垒交接之处,为求工省,更多用木板搭建。此易於我军火攻也。若能遣精兵夜袭,携油炬火种,潜至近处,以火箭射之,乘风纵火,必可奏效。一旦火起,各营必乱;且又火势蔓延,甬道隔绝,营外援断。我军趁此,便可分兵数路,或攻其薄弱营垒,或歼其仓皇救火之师,则密纵有良策,亦难挽回。” 说到底,还是李密用来加固城防的时间太短,因此许多工事只得草创,未能尽善。 甬道虽大致已将各营相连,然正如薛世雄所观察到的,却的确是颇有以木板等构建的薄弱之处,尤其西、东两隅,木构居多,覆土较薄,遇火极易引燃。用火攻,是个不错的办法。 李善道抬头望了望天色。 从昨天起,天就阴沉下来了,云层低垂,风中带着湿意,似是有落雨之兆。 火攻固然是个可选的办法,可如果下起雨来的话,这个办法就没法用了。 忖思了下,李善道点头说道:“薛公此法甚好,但须观天候而动。今云势郁结,或是风雨将至,若仓促行之,恐反为火所误。此法,现不可用,须当暂缓,看看到底下不下雨,待到天色转燥,风向有利,再遣死士潜行,用薛公此法,纵火焚烧方可。” 薛世雄应道:“是,大王所虑甚是。” “大王,甬道是个麻烦,除此外,还有个麻烦,也需尽快解决。”于志宁说道。 于志宁本在贵乡,协助魏征,处理河北的军政诸务。大军此次出白马之前,李善道特将他从贵乡召到了军中,让他专门负责大军的一应后勤等事务。 顿了下,于志宁继续说道:“便是用水。附近水源,已被魏军污染。周边乡里的井中,大都飘着死鼠,被魏军投了毒;近处的河湾也被倒了秽物,水色发绿,腥臭扑鼻,根本没法饮用。我十万大军,方下饮水,只能从数十里外的管水远途运来,需动用上千民夫,耗时耗力。 “正如大王所虑,天阴或雨。若再有雨水,尽管可接雨为用,然接的雨水,肯定不足使用,还是得依赖远运。道路泥泞,车马难行,则取水更难。臣愚见,须立即遣吏,寻找水源,挖掘深井,以求得可用之水;并组织人手,广设净水竹棚,以明矾、沙石、木炭等过滤脏水,使之勉强可用,以暂解燃眉之急,同时严令各营节约用水,凡洗漱等事皆予限制。” 水源被投毒,这还是李善道征战这么多年以来,头次碰到的新情况。 他不知道,此乃是祖君彦献给李密的计策。 但这个问题,确实是个较为棘手的麻烦。听了于志宁的话,他说道:“卿言甚是。此事关乎全军日用,须即刻施行。命工曹协同地方乡老,连夜勘测地脉,择高燥处掘井;净水竹棚限明天搭成,各营分派卒、夫,轮值取水,不得有误。传令下去,若有浪费用水者,惩之。” 于志宁应诺领命。 见李善道与于志宁关於用水之事对答已毕,边上的陈敬儿上前一步,叉手行礼,进奏说道:“大王,臣等来城北,觐见大王前,先已观视过了城东的敌情。城东魏之诸营,与城北魏营相同,亦是栅垒高筑,互相以甬道相连,外掘深壕,置有鹿砦、拒马等物,守备森严。 “然城东诸魏营之守军,察其旗帜,多孟让所部。孟让为延霸、沐阳数次大败,士气已沮,军心惶惶。若思欲破敌之甬道,臣敢请之,督率本部,先攻城东,以孟让营为突破口。其军怯战已久,我军锐气正盛,当可一鼓而下。若是得手,可再趁势进取城北等诸魏营。” 李善道听罢,抬眼看了下陈敬儿,又扫视了下他身边的高曦、高延霸、刘兰成,嘴角露出赞许笑意,说道:“五郎、沐阳、延霸、刘卿,卿四人引偏师,两万之众,连下开封、莆田两城,特别开封,系魏军重兵驻守之地,却亦轻拔,按期抵至管城,与主力会师,实属难得!” 他目光落在刘兰成身上,语气更显温和,笑道,“刘卿,尤其你,先佐綦公顺、王薄,转战琅琊、东海、下邳诸郡,所向披靡,收降豪帅十余部;后雍丘告急,你引五千人进驻汴水北岸,呼应城中,又牵制王伯当部数万,使其徒劳旬月不能克城,雍丘得以完守;此次攻开封,你更又献‘声东击西’之计,白天佯攻西城门,吸引守军注意,夜里强攻东城门,一举拿下坚城,此计奇正相生,端得妙略。卿此历战之功,功莫大焉!今取管城,望卿再接再厉!” 刘兰成赶紧躬身拱手,谦逊地说道:“大王谬赞,臣岂敢当!前转战诸郡,仗大王威德布於四海,方所过皆降;支援雍丘,臣无寸功,全赖陈大将军、杨公勠力坚守,乃得保全;开封之举,则全靠了将士用命,陈大将军与两位高大将军统筹调度,臣不过是提了些浅见,更是不敢居功。今从大王伐李密,大王霸业奠定之机也,臣自当尽忠竭智,以报大王之恩。” “卿不必过谦。卿之功劳,我皆记在心中,亦待攻克管城,一并封赏!”李善道摆了摆手,微笑着,又夸赞、勉励了刘兰成几句,目光重回向陈敬儿、高曦、高延霸,语气从温和转为坚定,说道,“五郎,你请攻城东之策,甚合我意。孟让数败之师,确有可击之隙。沐阳、延霸,你两军与五郎军休整两日,看看天气,若可,便试攻之。刘卿,你为五郎参赞军机。” 却是城东诸军,陈敬儿、高曦、高延霸,三个大将军,没个主次不行,因陈敬儿资历最老,性子又好,谦逊而不争功,能听建议,李善道已是令陈敬儿为主将,高曦、高延霸为其副。 便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刘兰成四人接令应诺。 “至於城北、城西、城东三面。”李善道扫视屈突通、薛世雄、焦彦郎、萧裕、独孤神秀等将,说道,“便按在白马拔营时,已定之方略。薛公,待城北、城东营筑稳妥后,你即率你部,转至城西筑营。城东此面,不做筑营,神秀,遣你部骑,每拨千骑,轮替游掠便可。” 毋庸多说,这依然是攻城时惯用的“围三阙一”之策。 诸将应令。 “待城外三面,我军诸营皆筑好后,即仍是按既定之方略,将三面驻兵,悉分为攻、援、驻三部。攻则轮番上阵,以疲其守;援则随时待命,应变突发;驻则守营休整,以备后续之需。” 诸将再次应令。 李善道环顾诸将,末了说道:“当三面围定,开始前期之施压进攻时,公等须记,要点在二。第一,就是咱们已经议定的,此前期之攻,目的是为疲敌,让魏军终日紧绷,夜里睡不安稳,消耗他们的体力、士气;同时摸清他们的援军规律,比如哪营受袭,其它营多久能来援、来多少人等等;第二,则便是视天气情况,若是允可,就依薛公之策,先以坏其甬道为务。” 诸将齐声应道:“谨遵大王令!” 李唐大概将要进攻河东南部、陕虢地区,虽已做出应对,毕竟李世民不是轻易能敌之人。实话来说,李善道现是心悬两线,既要考虑彻底消灭李密,又得防备关中方向的动静。要说没有一点时间上的压力,是不可能的。可李善道却也更加清楚,和李密对峙几个月了,当此终於到了决战之时,他却是绝不能有丝毫急躁冒进。是以,在攻管城此战上,他选择稳扎稳打。 一番与诸臣的计议,除了加入了先破坏甬道、找水源外,其余的大都仍是开拔前的已定计议。 李善道暂止话头,按住望楼的扶栏,再又一次眺看向管城城墙,目光沉凝。 …… 却李密等已不在北城楼,下到了郡府。 也是正在与王伯当、裴仁基、孟让、徐世绩、祖君彦、郑颋等计议接下来的守城事宜。 “汉军已兵临城下。城东一战,义贞、士信小胜得还,於我士气,甚有振励。汉军筑营完后,当就会展开攻势。已观汉军军容,就守城诸般,公等各有何高见?”李密端着茶碗,问道。 堂下沉默了下。 徐世绩率先起身,恭敬说道:“大王,臣愚见,汉军看似声势不小,然远来疲敝,我以逸待劳,彼攻我守,地利、人和俱在於我。且我城中粮秣足支两三月之久。其若急攻,我军不妨即固守应之,使其顿兵坚城之下,不过月余,彼必士气衰落;而其若缓攻,我则可趁夜袭扰,令其不得安歇。彼军久顿於外,一旦久攻无功,自当退去。我军至时开城追击,可获全胜。” 李密颔首,目光转向裴仁基。 裴仁基起身,说道:“大王,懋功所言甚是。臣以为,眼下最要紧者,一在稳守四门,汉军主力在城北,尤当以城北为重;二在为防汉军久围,洛阳援兵晚出,宜当严加管控粮秣,杜绝浪费;三则守城之道,在於攻守兼备,故亦须适当反击。三策并行,足可待其师老无功。” 却这两人,说的俱是头头是道,然细究两人之策,却其实都是老生常谈的守城常理。 然李密听了,却是出口称赞,说道:“二公所言,俱高明之见。当先之计,确是须当先做坚守,适当反击,以耗汉军之锐。其后,再做别议。”转看王伯当、孟让等,问道,“卿等何意?” 王伯当离席而起,弯腰叉手,说道:“大王,懋功提到了士气、粮秣。臣以为,固然地利、人和俱在於我,我若坚守,诚可耗其锐气,然人心易动,久守孤城,终恐士卒动摇,在我军士气方面,亦须防生变,宜当及时激励,赏罚分明,此其一;裴公提到了洛阳援兵也许会晚出,粮秣须得管控,此策甚是,我军粮秣现虽足两三月之用,可的确是也得须防汉军久围。” 却是王伯当所提这两条,才是指出了关键之处。 魏军当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士气、粮秣。 士气方面,连败之余,虽经李密各种施措,略有恢复,可如长期被困,外无援兵,——就洛阳援兵此点,裴仁基、王伯当说的都很婉转,都是说的“也许洛阳援兵晚出”,实际上,洛阳究竟会否遣援,根本就是未知之数,如此,如王伯当言,久守孤城,肯定士气会再次低落。 粮秣方面,李密前几天,不仅将外围诸县的精锐都召回了管城,并且也大力搜集粮食,加上管城本有之储粮,暂够支撑部队消耗。然而数万兵马,每日消耗甚巨,虎牢关现被汉军的王君廓等占据,从兴洛仓往管城输送粮食的道路已经断绝,如果长期守城,粮食也会是大问题。 李密抿了口茶汤,斟酌了会儿,说道:“伯当所虑极是,粮不可支久,士不可久战。今我军虽据坚城,然若汉军久围,对我军恐将不利。这样吧,我今日再上表一道与洛阳,请朝廷务必遣援,并再檄令朱粲,令他引兵北上,速至管城,亦为我军之援。” 洛阳的援兵都不好,朱粲更是难以指望。 诸将皆知,李密此言,无非是在没有别的可行之策下的,聊以安抚军心之举而已。不过,尽管知晓,当然是不是有人不识趣的点破,只心中皆是明白,此策难恃。 诸将参差不齐地应了声是后,堂中又沉默下去。 李密看着诸将,他也知诸将各存忧虑,然他委实已无别法,只能强作镇定,以稳众心,便又说道:“今汉军虽盛,我非无备。管城城高池深,粮械尚足,城外诸营皆以甬道相连,有急驰援可及。以我度之,固守两三个月,当无大碍。如懋功之议,只要拖至汉军士气衰竭,何止我城围可解,趁机追击,胜之亦未可知!公等,愿与诸公同心戮力,共守此城。候汉军撤退,或我追击取胜之日,必今日共度之艰,不敢忘之,厚赏不吝,功名富贵,与诸公共享之。” 王伯当带头,诸将又参差应诺。 李密温言展笑,请诸将还坐。 温声笑容之下,他心中尽是焦虑。然他也知,此刻唯有耐心等待,才能在绝境中寻得生机。 却是汉魏双方虽各有己方的压力,但李善道、李密这两位两军的主将,不约而同,都顶住了压力,选择了耐心等待的方略。也不必赘述。 …… 军议散时,已是三更天。 夜色如墨,郡府外的灯笼忽明忽暗。 寒风卷着枯叶,在石板路上打着旋,发出“沙沙”的声响。 徐世绩刚走出府门,就见府门外立着几人,是聂黑闼、刘胡儿、丘孝刚,还有两名亲兵,牵着备好的马匹,马鼻里喷着白气。 却徐世绩军中现下的大将,主要是聂黑闼、罗孝德。如前所述,在瓦岗时,徐世绩是凤凰分寨的寨主,罗孝德是他的副寨主。而下徐世绩部的兵马部分在城中,部分也在城外,驻在城西,罗孝德在城外营中主持军务。而聂黑闼留在了城中。刘胡儿早前在河北,后来为徐兰给徐世绩送信,到了徐世绩军中后,因为徐世绩没有给徐兰回信,就留下了,没再回河北。丘孝刚是后来投从徐世绩的,其人骁勇,善马槊,现为徐世绩军中的骑将,深得徐世绩信用。 徐世绩今天跟着李密,在城头上观望汉军情况的时候,他们也都随行在侧。 只是适才议事时,他们不够资格参与,所以与王伯当等的从将们一同,在外等候。 诸人见他出来,赶紧迎上。 刘胡儿递上一件大氅:“郎君,夜里风大,别冻着了。” 徐世绩接过大氅,披上了,待要上马,身后传来叫他的声音:“懋功,留步!” 回头一看,是王伯当。 “伯当兄还有事?”徐世绩拱手问道。 王伯当走近,府门两边的灯笼光芒,映在他脸上,面容甚为温和,他握住徐世绩的手,殷勤说道:“懋功兄,眼下形势虽紧,可明公的方略是对的。城中粮够三月,兵马数万,洛阳援兵说不定已在路上,将至偃师、兴洛仓城。等洛阳援兵与雄信兄、房长史合兵之后,黄君汉、赵君德、王须达虽为汉军大将,资历颇有,然论军谋,皆非名将,败之不是难事。而又等到击败了黄君汉等部后,洛阳援兵、兴洛仓城我兵,即可援助管城。懋功兄,只要守上一两个月,局势便有望逆转。等击退汉军,我等回到兴洛仓,愿与贤兄再做痛饮!”笑问道,“如何?” 徐世绩恭谨地说道:“伯当兄说得是。明公神武,我军上下同心,必能化险为夷。” 王伯当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快回吧,夜里冷。” 两下作别,王伯当又去追赶裴仁基说话不提。 徐世绩翻身上马,在聂黑闼、刘胡儿、丘孝刚等的随从下,便还住处。 路上诸人无话。 夜风寒凉,城中悄寂无声,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声音传出颇远。时或碰见打着火把巡逻的兵士,都认得徐世绩,停下行礼。徐世绩却一丝不苟,每次都让亲兵出示令牌,亲自回应口令。 回到住处时,已是三更过半。 这是一处临街宅院,原是管城富户的家,如今被征用做了将领居所。 才进堂中,聂黑闼、刘胡儿帮着徐世绩铠甲,尚未卸下。 丘孝刚是个急性子,就直接问道:“大郎,方才军议,明公怎么说的?议出个什么章程了?罗、程两位将军之勇,谁人不知,却连他两人,也没能将示威的汉骑主将擒杀,足见汉军之强。今日在城头观望,汉军军容极盛!明公到底有啥法子应对?” 不等徐世绩说话,他又说了一句出来。 徐世绩闻之大惊,顾不上还在卸甲,急忙就按住了他的手,说道:“噤声,休得胡言,隔墙有耳,此等话语,万万不可再说!” 第四十七章 如履薄冰趁夜袭 却这丘孝刚所言为何? 他说的乃是:“虎牢已失,我粮道已断,洛口的援兵也因此来不了管城,又洛阳亦断然不会出援,眼下局面,坐守孤城,已是无可再战。大郎,裴行俨他都……。” 说到这里的时候,被徐世绩大惊打断了。 但虽被打断,他想说的是什么,大家却都已知。他这句未完的话在堂中低徊,如似沉闷的雷声,滚动在聂黑闼与刘胡儿的心头。他俩为徐世绩卸甲的手,不禁停在半空,二人对视一眼。 丘孝刚既被徐世绩打断,不再往下说。 但终究忍不住,他还是又说了一句,说道:“大郎,你最好还是再想想。” 徐世绩没再答话,将横刀从腰间解下,“当啷”一声放在案上,重新展开手臂,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吩咐聂黑闼、刘胡儿,说道:“夜深了,别耽搁了。” ? 聂黑闼、刘胡儿连忙低头继续解甲,指尖触到冰凉的甲片,却比刚才更小心了几分。 铠甲卸下,放在了甲架上,徐世绩走到堂门口,向外边沉沉的夜色去看,冷风夹着枯叶的气息涌进来,远处城墙上的更鼓声隐约传来,已是三更过半。 “今日是汉军初到,他们要筑营,暂时不会攻城。”徐世绩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说道,“但汉军人多,营寨至多三四天就能筑成,接下来必是猛攻。这场守城战,会很艰难。你们都须得做好准备。各自回去歇息吧,抓紧养好精神,以备随后的恶战。” 三人应了声是,却未就走。 刘胡儿犹豫了下,问道:“大郎,今日出战,未占便宜,明日呢?明公可有部署?” 他所说的部署,指的是明日是否要继续出击。 按照常理,在攻城方初到城下、营寨未成之时,守方往往会主动出击,以挫敌军锐气。 徐世绩沉吟片刻,说道:“方才的军议上,明公没提明日出袭的事。或许是想先看看汉军的虚实,再做打算。” 丘孝刚低声嘟哝了一句,声音不高,然而众人也都听清了,听见他说的是:“哼,说不定是今日见了汉军精锐,怕再出战堕了士气,不敢了呢!” “不可胡言!明公自有方略,轮不到我等置喙。你们各自下去歇息罢。严守营规,不许再私下议论军务,不畏明公之军法乎?”徐世绩皱着眉头说道。 聂黑闼等人恭敬行礼,退出堂外。 徐世绩在堂中独坐片刻,婢女奉上夜宵,他毫无胃口,只随便盥洗了下,便往后宅去了。 入进寝室,他打发走侍奉的婢女,独自挑亮灯花,坐在案前铺开城防图。 图纸上,管城位居中央,四面各标注着数座营垒。红色线条代表甬道,白色线条代表城壕、营壕,黑色点点表示鹿砦、拒马等障碍区域,每个营垒旁并标注着主将姓氏及具体的步、骑兵力。——西营是他的部曲,五千步骑;东营是孟让部曲,亦五千步骑;南营是裴仁基部曲,三千步骑;北营是李密的嫡系,也是五千步骑,加上城内守军,合计不过三四万众。 “四万对十万。”徐世绩低声自语。 今日城头眺看,所来的汉军兵数,大致可以判断得出,应在十万上下,单比兵力,只比守军多出一倍多。按兵法“十则围之”的标准,这一倍多的兵力,显然不足以围攻管城。 但问题是,魏军连败之余,退路断绝,士气低落,又这三四万魏军是拼凑而成,各营主将心思不一,再加上李密对他,可能还有对裴仁基的不信任,并及还有虎牢关失守后,粮道断绝,兴洛仓城的粮草难以运抵,仅凭城中存粮,难以持久的隐患。魏军已是内外交困。 他想起日间在城头看到的汉军。 反观汉军,却是甲胄鲜明,连胜之师,士气正盛,兵锋锐不可当,且补给源源不断。 徐世绩将城防图卷起,仰起头叹了口气,烛光摇曳,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他心知肚明,这场守城战,李密的胜算实在渺茫。 丘孝刚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响起。徐世绩闭上眼,手指轻按眉心。 在瓦岗时,李善道与他的关系不提,只徐兰深得李善道宠爱,他通过间接打听得知,其父徐盖、其弟徐世弼、徐世感,李善道且也待之甚厚,——徐盖没任实职,但得赐爵,徐世弼现为散骑常侍,徐世感现为左备身将军,皆为清贵之职,就可见李善道对他们这一家的厚爱。 他如果降从李善道的话,对他来说,自然是最佳的选择。 但有两个难题横亘心头。 其一,若是孤身投降,即便能偷偷出城,见到李善道,又有何用?寸功未立。 其二,而若带着部曲降从,李密对他明显不放心,稍有异动,必被察觉。 却是自从前年,李善道举起为翟让报仇的义旗之后,他便被夹在了李密、李善道之间,无日无时,不是如履薄冰。他又怎愿过这样的日子?但这两难不解决,降从李善道,就无从谈起。 徐世绩指尖微颤,心绪如潮。 若贸然行动,非但无功,反而会引火烧身。罢了,罢了,暂且只能静待时机。他强压下这些念头,这样想道。 …… 第二日清晨,天还没亮,就下起了小雨。 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笼罩着管城,寒风刮在脸上,像针扎一样疼。 徐世绩早早起身,换上铠甲,带上聂黑闼等,刚到郡府门外,即见裴仁基带着几名亲卫迎面走来。两人行礼过后,问了守吏,李密不在府中,已去了北城头,便一同亦往北城头而去。 到了北城楼,李密、王伯当、孟让、祖君彦等皆在。 徐世绩、裴仁基向李密礼罢,便也陪在其侧,再次察看城外汉军状况。 细雨如丝,北风刺骨,汉军士卒身披蓑衣,在加紧夯土立栅。泥泞中,木石交错,营垒渐成森严之貌。旌旗在雨中低垂。偶有传令兵策马奔过,溅起水花,号令声穿透雨幕,清晰可辨。 李密观望良久,对祖君彦说道:“祖公,如你所料,汉军昨晚筑营一夜,今日仍不歇息。” 祖君彦说道:“明公,天时在我,下起了雨。雨下泥泞,正可更疲其筋骨。” 李密又眺望城北筑营的汉军了会儿,移步到城楼东侧,接着观察城东的汉军。 城东,魏营以东,十来里外,细雨中,约数千汉军士兵和民夫亦是在紧张施工,共是同时在建造四个营区,呈前后左右分布。一杆“汉”字大纛,矗立在四个营区的中央;而四个营区工地上,分别竖着绣有“左武卫大将军高”、“左侯卫大将军陈”、“左御卫大将军高”、“北海通守刘”等字样的将旗。另有两三千汉军步骑,在四个营区外围列阵警戒。又数千汉军士兵、民夫在四个工地后方,临时搭建的窝棚中歇息,——这些是参与昨晚筑营和警戒的部队。 “汉”字大纛,红色的旗面被雨水打湿,却在风雨中依然巍然耸立。 雨帘下,占地甚广的四个工地上,人影往来如织,畚锸之声不绝於耳,无一人懈怠。 祖君彦近前说道:“明公,汉军已筑营一夜,今日若再筑一天,即便分两班、三班,轮替筑营、警戒,也势必疲劳。风雨湿寒,更足耗彼等精力。昨晚所议之策,臣愚见,可以行之。” 话语入耳,徐世绩心里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眼祖君彦,却在随之要去看李密时,反应过来,硬生生止住了去看李密的动作。 他赶忙重新将视线投向城东汉军,半点异色不敢露出,心中想道:“昨晚所议之策?什么策?”已是意识到,此必昨晚军议结束后,李密与祖君彦、王伯当又密议了什么!议了什么?通过祖君彦只言片语的透露中,很快猜到,当是欲趁汉军筑营疲惫,遣兵出击之策! 刘胡儿昨晚曾问李密有无今日再出袭之意,当时他如实相告,军议未提此事。 现在看来,李密却并非是无有此意!只是昨晚军议时,他没有说。为何不说?是彼时他尚未决定?抑或有意隐瞒?若是后者,他在猜忌什么? 徐世绩心中微凛,不再往下去想。 风雨渐急,寒意刺骨。 一人上前两步,来到了他和裴仁基身边,低声说道:“裴公、懋功,昨晚军议散后,祖公临时想起一策,转将回来,又向明公敬献。却是祖公建议,若汉军日夜筑营不息,我军可趁机出袭。明公以为祖公此策可用,不过尚未决定。”说话之人,还能是谁?当然就是王伯当。 徐世绩立刻应道:“守城之道,在於攻守兼备,不能只守不攻,更应寻找机会,挫敌锐气。今汉军冒雨筑营,人困马乏,若我军选派精锐出击,胜算很大。祖公此策,确实是良谋。” 裴仁基也附和说道:“正是。昨日军议时,仆其实就想向明公提出此策,只是当时尚未想好具体的出击方案,故未提及。本欲考虑周全后,再向明公建议,没想到祖公已有详谋。并今日天公作美,又下起小雨……。” 他顿了顿,不再与王伯当说话,转向李密,说道,“明公,臣也认为此策可行。不过若要出击,最好选在入夜之后。趁夜色、雨雾,掩护我军行动。汉军筑营不息,疲於工役,加上雨寒夜冷,料其斥候也必懈怠。若选精兵,自东营或北营潜出,突袭其筑营之众,必能克捷,足可挫其锐气,使彼不得安心筑营。此孙武所谓‘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也。请明公决断。” 徐世绩慢了一步,紧忙也转向李密进言,说道:“明公,臣以为若要出袭,夜袭诚然最宜。但出击的方位,城北似乎不合适。城北,是汉军主力所在,若往袭之,恐难奏效。最好是选择出袭城东汉军筑营之处。明公请看,城东汉军共筑四营,其右为刘兰成营。刘兰成一文吏耳,其部亦非汉之精兵,若择派精兵、勇将夜袭,当可取胜。” 李密望城东筑营的汉军了半晌,摇了摇头,说道:“刘兰成部固非汉军精锐,然其左为陈敬儿营、其前为高延霸营,若袭之,陈、高必来救援,不可取也。” 徐世绩忙应道:“是,是,明公所虑极是,是臣思虑不周。” 李密说道:“其前为高延霸营。此人虽有勇名,正因自恃勇悍,性情佻躁,孟让、叔宝因在落马坡将他大败,若要夜袭,可选其营!” 祖君彦深以为然,说道:“明公此谋极是。高延霸营前空旷,利於我精骑突进冲杀,此一也;他自恃勇武,或防备不严整,此二也。" 李密做出决定,说道:“且回郡府,细议袭营之策,务求一击成功。” …… 夜色渐深,小雨还在下。 汉军营垒间的篝火忽明忽暗,映得人影绰绰,部分汉军仍在筑营,夯土声、斧头声与士兵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却比白日里稀疏了许多,——忙活了一天一夜,不免会有疲态。 三更时分,管城东营的营门打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千余魏骑身披黑色蓑衣,马蹄裹着防滑的麻布,悄然而出。 为首的不是孟让部的部将,而是又积极求战,得到了李密允可,乃得以担负今夜夜袭之任的罗士信。他手持长槊,紧盯着远处高延霸营垒的火光,低声令道:“都打起精神,过了这片开阔地,就到汉营了!高丑奴为汉军大将,今夜突袭,若可阵斩,公等之名,将威震汉贼!” 魏骑们没有答话,只是或挟槊,或执刀,或挽弓,随从罗士信前行。 黑蓑混入夜下,不易辨识。雨落沙沙,掩盖了马蹄声。 城北城头、城北各魏营,蓦然里响起鼓声如雷,火把齐燃,杀声震天!这偌大的动静,登时吸引住了城东筑营汉兵、警戒汉兵的注意,筑营的汉兵直起身子,警戒的汉兵从地上站起,或拄着斧、铲,或拄着长矛,纷纷朝北观望。而即此际,罗士信大喝一声,千余骑加速疾驰! 第四十八章 恃胜骄妄淋雨守 急报传到高延霸营区,在筑营工地后边临时搭起的军帐中时,高延霸不惊反喜,将手中温热的参汤一丢,跃将起来,放声大笑:“真如大王所料,贼子自来送死!”大步出帐,伸手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槊,翻身上马,顾与左右成公浑等叫道,“公等随俺杀贼!” 甲叶在雨中铿锵作响,却是早已披挂整齐。 原来,昨日到城外后,李善道就料到了李密十之八九,会趁着汉军筑营的时机,前来劫营,而城东是偏师所在,则又李密最可能劫的就是城东诸营,故命城东诸部,除了警戒步骑外,皆需再留出一部精骑,人不卸甲,马不卸鞍,枕戈待战。果是一切都是李善道的预料之中! 当下,高延霸胯下战马灰律律长嘶,他双腿一夹马腹,便引早已整装待发的四百精骑,转出帐篷后的隐蔽地,迎着扑面的细雨,凌冽的夜风,如离弦之箭,扑向筑营工地最前沿。 远望工地,篝火在雨中摇曳,将雨丝染成赤色。 自东边魏营袭来的魏骑人影,在火光中攒动,喊杀声与马蹄踏水的噼啪声混成一片。 正在筑营的士兵、民夫见魏军杀到,不再往城北张望,发一声喊,扔下工具向后奔逃。而在工地两侧警戒的一两千高部步骑赶紧或者上马,或者整队,上前拦截,战鼓声登时响彻雨夜。 雨幕中,高延所引的这四百骑,举着的火把连成一片红色浪涛。 高延霸策马如飞,转瞬已从工地边缘掠过,迎上了杀将到来的罗士信等千余魏骑。 但见罗士信一马当先,身后魏骑分成三队,一队紧随其后,另两队分向两翼,迎击前来拦截的汉军警戒部队。三队魏骑俱是近则槊刺刀砍,远则开弓放箭,箭乱如蝗,尤其是罗士信亲率的中队,箭雨泼洒,射向从工地上向后逃跑的高部兵士、民夫,不断有人中箭倒地。 罗士信策马疾驰,眼看就要追入溃逃的人群中。 高延霸将将刚到,见状,他一边催马加速,一边奋声大喝:“昨日让你逃走,今夜倒又送上门来!小贼,来斗,来斗,你家高老公在此!” 却虽夜黑有雨,罗士信等也未打旗号,但工地上篝火处处,火光映照下,他胯下所乘的张须陀早年所赐与他的赤龙珠颇是显眼,因而高延霸一眼就认出了,来将必是罗士信。 赤龙珠嘶鸣奋蹄,罗士信听得吼声,转头瞥见火把映面下的高延霸。 ——仅从对方高壮的身形,他就可以确定,定然就是这片营区的主将高延霸无疑了。 惊诧之下,罗士信心中念头急转:“高延霸怎来得这般快?汉军莫不是已有备也!”然而当真骁悍之将,虽猜到了汉军有备,却毫无退意,反又暗忖,“俺深得魏公厚恩,正当死力以报。既然汉军有备,不若就直取高丑奴!此贼汉军之大将也,今若杀之,胜过杀千百兵卒!” 主意已定,罗士信摘下铁胎弓,一箭射去。 虽未中高延霸,却中其马前,溅起泥星扑面。 他大喝一声:“丑奴休狂!”声如霹雳,当即拨转马头,战马如电,迎着高延霸冲去。 两骑相距十步之际,高延霸横槊一扫,将前方两名魏骑扫落马下,继而猛夹马腹,灰影如风般撞向罗士信。灰影与赤红骤然相撞!两槊并举,破开雨幕。转眼间,两将交手两合。 雨落地滑,高延霸的坐骑不够罗士信的坐骑神骏,待再战时,他马蹄打滑,身形不稳,却被罗士信趁势,将其长槊挑飞。但罗士信再刺时,高延霸仓促抽出铁鞭,鞭槊相击,火星迸溅,罗士信虎口震麻,紧接着高延霸另一鞭也抽了出来,两鞭一夹,却罗士信的槊也失手掉落。 两骑错过,两将各稳住人、马,正要再兜马相对来斗之际,两面、后面鼓声四起,火光大盛! 罗士信急张眼望之,左后高曦、后边陈敬儿、右后刘兰成,三营精骑齐出,已是将至。回头再看,他带出来的千余魏骑,也已隐隐将被反应迅捷的高营的警戒步骑、及高延霸带来的四百精骑分割包围,心知不好,知是没法再打下去了。 他心虽不甘,亦只能按下了再斗之念,叫了声:“好贼奴,以多欺少么?今夜暂饶你性命!”叫罢,策马回转,便收拢部众,向来路杀回。 风寒雨冷,罗士信长槊到处,血光迸溅,连挑数人,很快将从他出袭的众骑大都收拢,就向城东魏营方向撤退。高延霸在后大叫:“罗小狗,夜袭俺营,反来骂你家老公,脸面要得不要!休走,授首来!”亦合诸部骑,引成公浑、黄蛮奴等紧追不舍。 火把在雨水下,光晕模糊,追兵杀声震天! 前边撤还的魏骑,后边追赶的汉骑,俱是在追击中箭矢不断,呼啸往来,破空声不绝。 罗士信换了长槊,数次还回,救出被汉骑追上的魏骑,甲胄早就尽湿,鲜血顺着槊刃滴落,然其奋呼力战,成公浑等皆不能拦。且战且退,将至营前时,他立住马,横槊马前,再开铁胎弓,却是左右开弓,险中冲在最前的成公浑,大呼喝道:“狗奴,若有狗胆,且再来追!” 营墙上箭矢射下,高延霸从后赶到,却已无法再往前追,只得眼睁睁看着罗士信等退还营中,骂道:“可恨小贼马快,又被他逃脱!” 气恨恨回到营里,高延霸检点伤亡,不带民夫,筑营、警戒的步骑将士,计伤亡数十,而因有备,却也没有吃亏,反而略占上风,杀伤魏骑近百,缴获战马三十余匹。 便令从吏写成军报,呈报陈敬儿。这时,因见罗士信已退,陈敬儿等各营兵马也都已还。陈敬儿接报,转呈李善道。且也不必多说。 …… 只说城东的激战,早是惊动城北汉营。 李善道览毕军报,递给屈突通等人传阅。 屈突通仔细看完,说道:“一如大王所料,李密果然夜袭我城东大营。可惜营垒未成,外无可设伏兵之处,否则必能将袭营之敌尽数剿灭。” 薛世雄思虑了片刻,起身进言,说道:“大王用兵如神,岂会筑营时不作防备?李密对此,料当也是已有预知。却仍遣骑夜袭,足见其狗急跳墙,欲孤注一掷。臣有一计,可还以颜色。”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公有何计?” 薛世雄如此这般,将计谋细细道出。 李善道听了,思忖片刻,点头笑道:“公此良谋,可以一试。” 召来王宣德,令将此计传达给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刘兰成,命他们依计行事。 …… 次日上午,细雨依旧。 李密接城东营守将禀报。 报称:高延霸在营前搭起棚子,大摆酒宴,席间悬挂昨夜被汉军斩杀的数十魏骑首级。更将俘虏的数十魏骑按在泥水中跪成一排,命他们向城中方向叩首哭嚎求饶,又遥见有贼兵割取俘虏耳、鼻。高延霸与部将们纵酒大笑,极尽侮辱之能事。 祖君彦须发怒张,拍案而起,大骂:“高贼无耻!竟以我将士头颅、被俘者为乐,此仇不报,枉为丈夫!”向李密进言,“明公,高延霸此自恃汉军兵众,又昨夜击退罗士信,动摇我士气知举也。不可坐视,当遣精骑再袭其营,趁其骄怠,必可败之,方能振我军心。” 徐世绩、裴仁基面露沉吟,未有作声。 郑颋起身,附和祖君彦的建议,说道:“祖公所言极是!高延霸胜后骄狂,正是我军再袭其营的好时机。不如今夜便就再袭之!若不反击,将士们的士气怕是要再受打击。” 李密抚须,面现沉思,望了望堂外的雨幕,落目在徐世绩、裴仁基等脸上,看了一看,却并无多少恼怒之色,说道:“祖公、郑公勿怒。高延霸虽性粗鄙,陈敬儿慎重之将也,李善道更有谋之辈。其此举必有诡谋,恐正是为引诱我军再袭其营,而设伏以待。” 徐世绩这次抢在了裴仁基之前,他接住了李密的话,说道:“明公英明。臣以为,彼昨夜既已得胜,本当谨守,反张宴庆贺,露首示众,情理过甚,确为反常。” 裴仁基亦起身行礼,说道:“明公所料甚是,高延霸此举,确有诱我之嫌。罗士信昨夜出袭未能功成,汉军筑垒渐固,当下的确不宜再轻举妄动。” 王伯当琢磨了多时,起身说道:“明公,诚如明公所言,李善道用兵有谋。高延霸此故作骄狂之态,臣窃以为,却恐怕不但是为诱我军再袭其营,说不得,还有别图!” 李密何等机敏,被王伯当这一提醒,立即就明白了王伯当之意。 略作思忖,即便下达了一道军令给孟让。 …… 是夜,李密等都夜深未寐。 三更前后,雨势稍歇,但夜色如墨,寒意更甚。 起初,城东只仍是传来几声零星的梆子响,夹杂着巡夜士卒模糊的吆喝,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然而,这种平静并未持续多久。三更刚过,突然,一点火光在远处的黑暗中爆开,随即迅速蔓延,很快连成一片,映红了东方的天际!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猛然喷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骤然炸响,即便相隔数里,也清晰地传到了郡府楼阁之上。 “明公神算!果是如此!”祖君彦声音干涩,下意识地握紧了栏杆。 急报飞速传来:乃是陈敬儿、高曦、高延霸亲督城东各营精锐,奔袭城东魏营,欲坏甬道! 李密不理会传报的军吏,身躯微微前倾,双目死死盯住东边火光冲天的区域。 在他的视野中,火光并非静止,而是在不断移动、闪烁,时而如巨浪般扑向魏营的壁垒,时而又被无形的堤坝挡回,爆散出更多飞溅的火星,——这是火箭划过夜空的轨迹。 鼓角声、喊杀声如似响雷,滚滚而来,层层叠叠,好像永无止息。 他能分辨出其中混杂着的汉军冲锋时气势无前的叫喊,也能分辨出魏军防守时声嘶力竭的嚷叫。更有时,一阵特别高亢尖锐的喊杀声会猛地拔起,压过所有杂音。这必然是两军在某处壁垒展开了残酷的肉搏。紧接着,便是如同暴雨敲打芭蕉般的密集撞击声,应当是兵器砍斫在盾牌、铠甲乃至血肉之躯上的回响。 “听!是床弩发射的声音!”王伯当侧耳倾听,忽然指向城东一处。 一阵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嗡鸣,即便在喧嚣的战场乱声中,也能隐约听到。 这是魏军设置在营墙上的弩发射时特有的震鸣。李密等人可以想象得到,伴随响声,一支支儿臂粗的弩箭破空而去,不知会撕裂多少汉军的血肉之躯! 通亮的城东火光映照下,约略可见无数的黑影在蠕动、纠缠、扑跌。 雨水并未冲淡血腥,风刮过楼阁,带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道。 李密的拳头在王伯当等看不到的袖中握紧,指甲几乎要陷进掌心。他脸上的肌肉绷得僵硬,看似平静,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不自觉地用指节敲击栏杆,频率越来越快。 “为何还没有确切军报?”他终是忍不住了。 “敢请明公稍安。”王伯当虽安慰着李密,自己的眉头也拧成了疙瘩,“夜色深沉,雨雾弥漫,禀报军吏往来需时。明公既早有安排,孟公亲在东营指挥,当无差池。” 祖君彦突然惊呼,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看!火光似是在往两翼?” 李密心头一凛,凝神望去。 的确,城东这片赤红的天幕边缘,分出了部分火光,在向营垒的侧翼移动,这显示战场可能在扩大,也许是汉军正在尝试迂回。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甚是漫长。 楼阁上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密不再说话,只是盯着战场方向。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与远方传来的战鼓声,——或许是汉军的,或许是魏军的,竟有些诡异地重合! 他脑中闪过各种可能:孟让能不能顶住?城东营垒坚固,又已有准备,当是可以顶住。但若这是李善道的疑兵之计,汉军主力的真实进攻方向,其实不是城东? 不禁往城北、城西、城南三面都望了一眼,还好,这三面都没有开战。 尽管如此,各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内心。他甚至开始后悔,是否应该调更多的精兵到城东?“伯当!”他实在没法再等下去了,“你即刻赶往城东……” 话音未落,城东又一阵金鼓声响起。 李密止住话语,忙打眼去望。诸人也都望之。见得是本逼近在城东魏营外的火光,因着这阵金鼓,依稀有后撤之状。李密等无不精神顿振,睁着眼,俱是细细观辨。 不错,确是汉军在撤退了! 急促的脚步声踏碎了楼梯,几名浑身湿透、甲胄上沾满泥泞的军吏连滚爬爬地冲了上来。 为首一人气喘吁吁:“报!明公!城东我营已击退汉军!” 却是昨夜得陈敬儿、高延霸报后,薛世雄所献之策,即是今日可故示以骄,使魏军以为汉军狂妄,而夜袭其城东营!而王伯当今日上午,提醒李密的则便是,需要防备汉军夜袭,又李密彼时下给孟让的军令,即正是令孟让亲出坐镇城东魏营,伏精兵,严阵以待。 听完这道军报,李密等人一直悬着的心,才算稍稍落定! 李密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楼阁上凝重的气氛瞬间缓和,众将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振奋之色。 王伯当伏拜祝贺:“恭喜明公,大败汉军,我军士气大振!” 天已将亮,城东魏营外,火光渐熄,雨声复喧,血渍随水流淌。连通城东四营的甬道,被汉军一夜猛攻过后,稍有破损,但甬道主体还岿然不倒。往再东边望去,正在雨下撤军的陈敬儿、高延霸、高曦部等兵士虽然刚经过一场鏖战,却如何有王伯当所言“被大败”的样子?队伍不仅不乱,严整有序,且因小有成果,半夜袭战,损坏了城东甬道一二,士气甚振。 汉军兵至管城,至今两日。 一夜一日间,双方各施机谋,互试锋芒,都以夜袭为手段,却又都被对方预先识破。不妨可称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汉魏决战的这第一战,算是打成了平手。决战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第四十九章 诸面俱攻分虚实 底下来几日暂无大战。 汉军冒着淅沥小雨,加紧筑营。 夯土的兵士、民夫赤着臂膀,泥浆溅满裤腿,木杵砸在土坯上“砰砰”作响,震得地面微微发麻;负责立栅的兵、民则两人一组,扛着碗口粗的木栅桩,深插入土后再用石块夯实。 一切都在城上、城外魏营的魏军守卒眼皮子底下进行。 并时有汉军骑兵打着“背恩弑主,不共戴天,三军虎贲同讨逆”、“负义降暴,罄竹难书,八方志士共诛贼”这两面大旗,继续在魏军营寨与城墙之外驰骋,耀武扬威。 城上、城外营中的魏兵对此,也只是每日看着而已。 至二月十四上午,城北、城东的诸座汉营,相继筑成。 营墙高丈余,夯土中掺杂着碎石。墙上角楼耸立,四隅设哨,瞭望视野尽括旷野。 辕门内箭道笔直,直通中军大帐。营区内如棋盘规整,中军大帐、粮仓、军械库居中,各部兵帐环列,后置骑兵马厩,井然有序。各营间有平整好的道路相通,便於军令传递与兵马调度。营外四面挖有深壕,壕中竖立竹枪,壕外密布拒马、鹿砦、铁蒺藜等。 薛世雄当日率本部兵马,并刘豹头、石钟葵二营,合计约两万之众,进驻城西。 李善道又拨给他了民夫数千,助其筑营。次日,城西汉营亦宣告筑成。 这日,雨歇云开。 同时,在于志宁的督促下,城北、城东、城西的诸汉营附近,先后各掘出了十余深井。井壁用石块砌实,井底铺细沙滤水,每日汲之,已够军马饮用,水源被污染的难题也得以了解决。 休整一夜,次日一早,李善道遂下令三面试攻。 …… 号角声划破清晨的宁静。 城北汉军出兵约四五千,由董法律督率。城东出兵两三千,由刘兰成统领。城西出兵一两千,则由石钟葵指挥。各将旗帜,招展於三面攻营的各个汉军阵中。 …… 却城北兵马最众,攻势最猛。 董法律立马於中军旗下,麾下步卒分为数队,在督战队的驱策下,举着盾牌,向魏军营前的阻障地段涌去。城北魏营,系李密嫡系,箭矢如雨,营上的投石车乱抛,颇是顽抗。 前锋汉军顶着箭雨推进,盾阵密集。汉军的投石机抛出的巨石呼啸着划过天空,重重砸在魏军营墙之上,夯土飞溅,却一时难以撼动其根本。石块撞击声与箭矢破空交织,烟尘漫扬。 董法律厉声下令:“督战队上前,敢有退后者,立斩!”百十名手持横刀的甲士应声而出,列阵於进攻队伍之后,寒光闪闪的刀刃迫使其部兵卒冒死向前,清理城北魏营前的各类阻障。 …… 城东战场。 刘兰成身在临时搭建的望楼,观望战事,神色沉稳。 他并不急於投入兵力,而是先命令各部轮番上前,以弓弩与魏军对射,稍微压制住了魏营火力之后,才派出小队精锐,手持短斧,亦是首先清除魏军营寨前的鹿砦、拒马。——日前高延霸夜袭城东魏营,仅是在东营外清出了两三条通道,并未对鹿砦、拒马等物全面清理。 见魏军集中兵力防守正面,他挥动令旗,左翼部曲接令,便迂回至城东魏营的侧翼,放箭骚扰,迫使魏军分兵应对。“投石机,砸甬道!”刘兰成抓住时机,又下命令。十余架投石机发力,石弹砸在城东四座魏营之间的甬道上,木板断裂,泥土坍塌,甬道登时出现缺口。 …… 城西战场。 与刘兰成的沉稳不同,城西出战的汉军兵力虽然最少,进攻的势头半点也不逊色城北、城东。 “左屯卫将军石”的将旗,比董法律、刘兰成的将旗都更靠近前线。 石钟葵披挂重甲,亲自擂鼓督战。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身为汉军中有名的悍将,石钟葵的部曲也都是勇悍之士。受其鼓舞,一个个奋不顾身,顶着盾牌前进,不顾敌箭、抛石,亦是先行清理鹿砦、填平陷坑,为后续攻战开辟通路。 …… 城南,此处没有汉军筑营。 只独孤神秀引其部骑千数,来回驰於城南魏营前,或往营头射箭,或挑衅叫喊,使其不得安。 …… 三面试攻之当天,也就是二月十六日,三面汉军攻到入夜方止。 这一天攻城,攻城的三面汉军诸部,基本都是围绕清理三面魏营前的阻障展开。一天的进攻下来,付出了总计数百伤亡,三面阻障大致被清,战线推至到了三面魏营的营壕前。 二月十七,晨雾未散,三面汉军再度开攻。 投石机又开始轰鸣,箭雨覆盖魏营纵深。 各部汉军、民夫推着填壕车、辎车、小推车等,或扛着沙袋等,在己军投石、箭雨的掩护下,向着魏营壕沟快速推进。车轮碾过,泥土飞溅。抵近壕沟后,辎车等迅速倾倒沙土石块,民夫们蜂拥而上,也将扛着的沙袋等丢入壕沟。偶有魏营兵士从营内冲出阻挠,即被汉军射杀或击退。又是一日激战,到入夜汉军收兵时,三面壕沟,都被填平出了足够宽阔的通道。 二月十八,三面魏营外的阻碍尽除,壕沟也被填出通道,乃三面汉军得以对三面魏营直接展开攻势。步卒推着云梯、撞车,列阵压上;骑兵迂回策应。城北的攻营汉军换了郑智果部;城东的换了高延霸军的任恶头部;城西的换了刘豹头部。三将俱是身临前线,呼喝督进! 又是连攻两日,这一次进攻,与前两日有所不同,却是连着两日,日夜不歇。 三面魏营的守军苦苦支撑。两日一夜的激斗下来,诸处魏营尽管未有失陷者,然连接诸营的各面甬道,却被汉军撕开了多处裂口,泥土与断木混杂着尸骸横亘其间。 …… 二月十九日,入暮。 轮换上阵,连着攻了两天、一夜的三面汉军诸部,终於收兵。 汉军连续四日的猛烈攻击,让李密不敢怠慢。 这几天,他一再亲临城头,大多时间在城北,有时在城东、城西激励士气。 鸣金声中,城北的汉军攻城部队,如潮水般退去。 李密立於北城楼,凭栏凝望。只见向营中撤往的这数千汉兵,辎重兵推着各类攻营器械、抬着伤亡的同袍行在最前,步卒战兵组以数个方阵,随在后边,步伐虽疲却仍有序;游骑数百,警戒於两翼;“汉”字大纛和若干汉将的将旗飘扬其间。虽是鏖战才罢,阵型严整。 “明公。”王伯当在李密身边,亦眺望远处渐次归营的汉军士卒,说道,“汉军虽连攻四日,尤其今日、昨日,两天一夜,不做停息,看似攻势凶猛,然观其出战兵马,城北、城东、城西三面,都未有多少其精锐出战。以此看来,此四日进攻,只是在试探我军的营防虚实。” 后世有个军事术语,叫“火力侦察”。正式的开战之前,先以集中、突然、猛烈的火力突击,并以一定的兵力佯动,造成敌错觉,诱迫其暴露兵力、兵器的位置,从而达成查明其兵力部署、火力配系等之目的。这种军事上的侦察手段,自古皆然。 汉军这几天的试探攻城,如前所述,确如王伯当所言,用意正是在探明魏军的兵力、防守器械等各项部署、支援的速度等等,以为寻找魏军防守体系之弱点。 李密何等人物,岂能看不透此节? 这一点,他当然也看出来了,抚摸着胡须,点了点头。 王伯当继续说道:“明公,四日鏖战,虽未伤筋动骨,然士卒疲惫,各面之甬道、营墙受损,虚实亦恐已被其窥去大半。接下来,李善道必以主力雷霆一击。臣之愚见,须当即做应对。” 李密目光扫过城下的战场,深深的暮色下,隐约可见散落的兵器和血迹。 他握住腰间佩剑的剑柄,对左右从吏下令:“伯当所言甚是。汉军料早则明日,迟则亦不过三两日,必有动作。传令城外各营,除必要的轮换休整外,连夜抢修受损甬道、营栅,甬道外侧,多置火把,内侧的箭楼上,增派瞭望兵士与弓弩手,严加守备,不得有误!” 左右从吏多是李密幕府的参军之类,战前就已被李密划给了各自负责的督战区域,便就领命,匆匆下城,分赴各自负责的防区,传达李密的命令,并监督各营执行。 夜风掠过城头的旌旗,带着血腥之气。 李密不再多看撤退的汉军阵容,令诸从将:“伯当、诸公,与我共往循抚诸营将士。”就下了城楼,带着王伯当、孟让、裴仁基、徐世绩等巡视城北、城东、城西各处的守卒去了。 见着轻伤的兵士,李密亲为再次包扎;见着这几日守战有功的将士,他亲自抚慰,赐以酒食、布帛;见疲惫不堪者,即命其暂退后营歇息,换上生力军。每至一营、一部,必问其所需,察其器械,勉励再三。夜深露重,李密犹披甲执炬,步履不辍。直至后半夜,方才巡罢。 却虽一番巡营,稍振了士气,目睹到各营的伤亡情状,李密心头,反而愈发沉重。 汉军四日试探,虽未破营,已给守军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若再等到汉军精锐上阵时,城外诸营能否守住?他实无十足把握。这夜,他未回郡府,就在北城楼上临时搭了张榻,和衣而眠。 …… 翌日拂晓,天色未明。 李密就被城外密集的鼓角声惊醒。 他匆忙起身,冲到城楼扶栏处张望。蒙蒙天光中,十余里外的城北汉营方向,火光点点,鼓声沉闷如雷,人影幢幢,车马骚动,一队队兵马正从营中鱼贯而出,於营前空地上集结列阵。 烟尘在微明中升腾,与晨雾相混,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王伯当昨夜陪着他在城楼住宿的,也已起来,在他身旁,亦望着城北汉营的动静,显是壮於前四日,低声说道:“明公,瞧这架势,汉军今日果然是要调精锐上阵了。” 李密尽力凝望着城北汉营的动静,吩咐令道:“去城西、城东看看,出营的汉兵有多少,各打何将旗帜,查明后,速来回报。”又令,“速召孟让、裴仁基、徐世绩诸公前来听令。” 不多时,天光渐亮,城北景象已清晰可见。 城北汉军诸营出营的兵马,已在营前空地上集合完毕,铺展开来,黑压压一片。 列阵整肃,旌旗猎猎,长矛如林。梯手等推着云梯、撞车等在前。前锋步卒持盾执矛,分列左右。后为数十架投石车、车弩等大型军械。再后是主力步卒。两侧是骑兵。主力步卒分为前后两个梯次,前边的梯次中高竖大纛。步骑各阵合计,粗略估算不下万人。 此前四日,城北汉军每次仅出动四五千人,今日兵力翻倍,确如王伯当所言,是要动真格了。 几个探视城东、城西汉军情势的参军相继回到北城楼,向李密禀报。 城东所出汉军,计约四五千,打着的是高曦的将旗。 城西所出汉军,与城北近似,近万之众,打着的是薛世雄的将旗。 王伯当皱眉说道:“明公,汉军城北、城西皆出万众,以此判断,今日汉军不但是将全力进攻,而且主攻方向不止一处,怕将是城北、城西两处。” 话音刚落,城北汉军阵中鼓声再变。 诸人望之,却见其主力步卒阵中,后边梯次的约三四千步卒,向右转向,调整了兵卒所面向的方向后,随即,在一面大旗和几面将旗的引导下,这支兵马离阵,径向城西方向移去。 很明显,这支离阵的汉军,是要去城西,给城西的薛世雄等部增兵。 这会儿,孟让、裴仁基、徐世绩等也已赶到北城楼。 孟让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徐世绩,与李密说道:“明公,看来汉军不是城北、城西两面俱皆主攻,而是主攻城西我营。” 城西营中的魏军守兵,正是徐世绩部为主。李密心头一跳,但未有立即去看徐世绩,只是望着离阵,向西而去这数千汉军,抚摸胡须,做沉吟之态。 徐世绩顿感口干舌燥,手心渗出冷汗,强自镇定,急忙跨步上前,躬身请命,语气恳切,说道:“明公,汉军既主攻西营,臣敢请即刻前往!调集滚木、礌石,整备强弓、硬弩,亲督守军,定为明公死守营垒!若汉军主力压上,臣必率甲士死战,绝不叫薛世雄破营!” 李密这才顺势去看徐世绩,露出微笑,温和说道:“汉军今纵主攻城西我营,城西我诸营,营垒坚固,驻兵数千,亦足可应敌。懋功为我股肱,我之大将,焉可轻动?却尚不需懋功亲赴。”令从将中一人,“持吾令旗,速赴城西,传令罗孝德诸将做好应战之备,务使军心稳固,守御严密。若有军情急报,即刻来驰。懋功,你便留於此处,随我观敌料阵,调度策应。” 所令之将,其之心腹,护军张仁则也。 张仁则领命,持旗而去。 徐世绩低头称是,悄悄将掌心冷汗在衣甲内侧擦去。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二郎呀二郎,你虽不曾散播俺与你潜通之谣言,今日专攻我西营,却更胜过你散播俺谣言也。” 又是担惊受怕,又隐隐懊恼,李密不放他去西营。 各种情绪在胸中交织,难以平息,而又不敢有丝毫表露於面上。他的心思,却无须多说。 …… 只说城北、城东、城西三面的出营汉军兵马集合、列阵已定,增援城西的汉军也已到至城西。 辰时,汉军三面战鼓齐鸣,对城外三面的魏营,几乎是同时展开了攻势。 各面汉军阵中,旌旗遮天,杀声动地,攻势之猛烈,果是远胜前四日。 城东,高曦稳坐望楼,指挥若定。 汉军不仅以云梯攀附营墙,更集中精锐,多路并进,猛攻连接各魏营的甬道。 城北所出汉兵,焦彦郎部为主力。 其部汉军,亦是一面攻营,一面猛攻甬道,敌我在甬道外侧反复争夺,尸积如山。 汉军主攻的城西战场,更是惨烈异常。 老将薛世雄银甲白髯,亲立阵前,手中令旗挥动。数十架投石车同时发力,巨石呼啸砸落;数千弓弩手轮番齐射,箭矢遮天蔽日,死死压制魏军营墙。 刘豹头、石钟葵,以及增援而来的薛万彻部,各麾本部精兵,推着高大的云梯车、坚固的撞车,悍不畏死地扑向营垒;并亦扛着巨木猛冲甬道连接处,将破坏甬道作为重点的打击目标。 城西诸营的魏军守卒在罗孝德等的指挥下,拼死抵抗。 滚木礌石倾泻如注,弓弩手瞄准射击,每当汉军突破至甬道附近,便有披甲锐士自营门突出,与汉军短兵相接,连着几次,击退了汉军的强攻。 箭如雨下,烽烟蔽日,甬道两侧尸横枕藉,血流盈沟。惨叫与呐喊声,响彻了整个管城内外。 城中士民紧闭门户,躲在家中,无人敢出。 只有少数胆大者,攀到屋顶或树上,远眺战场。他们看到汉军如潮水般进攻,魏营守军拼死抵抗,听到震天的喊杀,吓得浑身发抖,亦不敢多看,便藏还室内。 激战自辰时持续至午时。 汉军攻势不停,轮替进攻,一直攻到入夜,方才鸣金收兵。 一天攻守,李密给城西增了三次援兵,给城东、城北各增了一或两次援兵。 …… 张仁则赶回北城楼复命时,盔甲上沾满血迹,声音沙哑:“明公,西营遭攻四五轮。臣与罗孝德亲执旗立垒上,矢石如雨,士卒死战不退,营垒虽稍有裂,甬道虽有损,终未陷也。” 当在下午时候,城西诸营形势最为危急之时,王伯当到了城西诸营,代表李密振作守军士气。 他亲眼目睹了攻城西诸营的汉军诸部的精锐悍勇,面带忧色,说道:“明公,薛世雄乃故隋老将,刘豹头、石钟葵与今日增兵城西的薛万彻皆骁勇敢战之辈,其势非前四日可比。若汉军明日仍主攻我城西营,只怕难以久做坚守。不若遣调精兵,速援城西,加强守备。” 李密向城西望了望,忖思了会儿,令道:“调拨民夫、壮丁五百人,至西营助防,抓紧修缮被损坏的甬道与营垒;另调城中驻兵千人,明日一早支援城西。”下着令,他收回望向城西的视线,朝着城北撤退的汉军望了眼,却是转向了城东去望,拈着胡须,若有所思。 …… 城北汉营,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李善道立於沙盘前,其上是管城城防图,清晰地标注着管城外魏军诸营的虚实等况,何处是经过四日试探,已查明的坚固点,何处是可能的薄弱环节,皆以不同符号标记。 诸将与于志宁、薛收、王宣德等诸臣肃然从在其后。 屈突通进言说道:“大王,今日遵照方略,佯作主攻城西徐世绩、罗孝德诸营,薛公亲临矢石,各部奋勇,虽未克营,颇坏其甬道。料李密的注意力已被吸引到城西,臣以为,先前所定之策,时机已至,可以施行矣!” 第五十章 明修栈道度陈仓 次日,汉军依旧摆出三面围攻之势,而仍以城西为主攻方向。 鼓角喧天,旌旗蔽日。薛世雄亲督本部及刘豹头、石钟葵、薛万彻等部,攻势如潮,云梯、冲车轮番上前,与罗孝德等城西魏营守军,战得难解难分。 李密坐镇北城楼,目光如炬,关注战场全局。 王伯当数往城西视察守御状况,回报李密:“汉军攻之甚猛。薛世雄引本部、刘豹头部,攻我城西诸营营垒,而石钟葵、薛万彻两部,分攻我城西之南、北甬道。投石、张射火箭,箭如雨下,火光迸裂,烟尘蔽空。我甬道守军多有死伤,草木皆燃,地皮焦黑。然赖明公已有增援,我城西诸营依托坚垒,滚木礌石齐下,强弓劲弩俱射,间以死士反击,数退汉军攻势。” 李密顾望西面,却又把视线转回正面,接着再次往城东望了一望。 一连两日,汉军主攻城西,看似倾尽全力,但他总觉其中有异。 王伯当对他极是了解,瞧出了点不对,问道:“明公昨夜便数顾城东,今复顾之,可有所疑?” “城西攻势虽猛,然只薛世雄一汉军大将耳,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并为汉军大将,悉营城东,却攻势反不及城西之烈。李善道素好诡计,此中或有诈谋。” 王伯当怔了下,问道:“明公是说?” “昔汉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我料之,此必李善道欲使我疑心懋功,而全力防备城西,从而猝然发难,实则主攻方向在东。”李密说着,转向徐世绩看去,说道,“懋功,你怎么看?” 徐世绩心头砰砰地跳,回答说道:“明公洞察秋毫,臣亦以为,李善道用兵,向来诡谲。连日猛攻我城西诸营,若非真有雷霆万钧之力,便是掩人耳目之举。其中或许有诈。” 李密笑道:“却李善道以己度人,他又怎知,我对懋功信之不疑?”抚摸胡须,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城东相对“平静”的战场,高曦等部今日的攻势,虽然不能说不猛烈,但与城西相比,总觉得还是差点势头。他便传令下去:“再拨千人,增援城西。同时,令城东诸营守将,留好预备队,但只守住营墙、甬道便可,不必逆击。且待今日战罢,我另有计较。” 汉军此日,又是攻到入夜乃撤。 …… 是夜,三更刚过,月隐星稀。 城东魏军诸营,一片白天刚交战过后的寂静,只有巡夜士卒的脚步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下,杀机已然临近。 三四千汉军精卒,在一将的率领下,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掩护,悄无声息地潜行到了魏军营垒外围。却这带队之将,身形魁硕,披挂双层重甲,提着两根铁鞭,便是高延霸。 却是被李密料中。 汉军连着两日总攻,猛攻城西,实则正是为麻痹魏军,乃是佯攻,其真正主攻方向,自始便在城东。——而之所以选择佯攻城西,原因也正即李密所说。城西魏营守军的主力,是徐世绩部。徐世绩和李善道既有深厚的关系,则佯主攻城西,李善道等以为,李密或就会因此疑忌徐世绩,从而将注意力投在城西,如此城东之势自弱。此乃以情设局,因人用谋。 见得城东魏营的营垒已在眼前,高延霸舔了舔嘴唇,眼中露出凶光,低声喝令从将:“入他贼娘,憋闷多日,终得今夜痛快!此番袭营,先坏其营外甬道!若能趁势夺营,便一举破之!” 任恶头等将同声应诺。 高延霸回头瞧了眼,见从他袭营的将士皆已散开阵型,便挥手低喝:“射箭!” 后边的数百弓箭手,纷纷将箭镞上浸油的麻布点燃,引弓齐发。顿时,火矢如流星雨般划破夜空,密密麻麻射向魏军营垒。高延霸提起铁鞭,扬声大喝:“云梯!撞车!” 城西魏营共有四个。 两个在城门南边,两个在城门北边。南边两营、北边两营的各自之间,并及四营与其后数里外管城东城城脚的几个藏兵洞之间,以木板铺垫,越过城壕,也各有甬道相连。 便袭营的汉军队中,梯手等分成四支,各推着云梯、撞车向前,分奔向南边、北边的四座魏营营墙。三四千汉卒,分出三千人,亦分为四队,紧跟在四队梯手等之后,直扑营墙。 余下千人甲士,又分出五百人,在任恶头等的率领下,则率先冲向连接北边两魏营的甬道。 ——这两日,城东汉军虽未倾力攻城,然对魏营间的甬道亦有损坏,加上高延霸前数日夜袭时,对甬道也有的破坏,却城西魏营之间的甬道,已颇有损坏,又以城北两营间的两三段甬道,受损最为严重。尽管城西魏营在汉军不攻城时,对此曾有多次抢修,然修复仓促,肯定是用不成土石结构了,只能以木女墙、木板等勉强填补,防御力甚是有限。故先攻城北甬道。 高延霸则亲率余下五百人,作为驻队,策应四方。 “嗡、嗡、嗡”。 城西魏军营中,突然警号长鸣! 几乎是同时,营墙上火把骤然增多,将营前照得亮如白昼! “汉军袭营!准备迎敌!”一叠声的守军军官叫喊声,在夜空中炸响。 与此同时,北城楼之上,李密霍然起身。 望着城东亮起的火光,他嘿然说道:“果然来了!”他接过令旗,亲自立於楼边鼓架之侧,沉声喝道,“击鼓!传令城东,按预定方略迎敌!城北、城西各部,加强防备,以防汉军策应!” “咚!咚!咚!咚!” 雄浑的战鼓声自北城楼响起,穿透夜空,响彻整个管城城头。 …… 眼见行踪暴露, 高延霸愕然之余,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当机立断,索性不再留在后边策应,挥鞭叱咤,喝道:“儿郎们,随俺杀!毁其甬道者,重赏!” “杀!” 数千汉军锐卒如决堤洪水,悍然冲向魏军防线。 几乎在汉军发动冲锋的同时,管城东城门洞开,千余魏骑驰骋而出,程咬金的将旗招摇最前。数里远近,转眼即至。旋即分为三队。两队分向左右,配合营墙上的魏军,夹击攻营、攻甬道的汉军;一队杀向高延霸所在后阵,直冲汉军策应之兵。马蹄翻飞,尘土扬卷! ——却原来,这就是李密的计较。 所来袭营的汉军,多是步卒,骑才百数,难以抵挡魏骑的迅猛冲击。 便在这紧急时刻,地面微微震动,一阵紧促的轰鸣自东边的夜色下滚来,一支千数人的汉军铁骑,当先疾驰而至,尘雾如幕,蹄声如雷。当先数将,成公浑、独孤曷等是也。并有点点火把,照亮东边夜空,更多的汉军步卒,擎着火把,如星野蔓延,赶来支援。 这支步骑,系是高曦亲率的后续兵马。 刹时间,城东之地杀声震天,火光照耀下,刀光槊影,血肉横飞。 汉军所出两部兵马,尽是陈敬儿、高延霸、高曦军中精锐,前赴后继地杀向营墙、扑向甬道;魏军据营而守,凭借工事,与程咬金等骑呼应。箭矢如蝗,在夜空中交织成死亡的罗网;长矛断刃的碰撞声、垂死者的惨叫声、将领的怒吼声,混杂在一起,比燎夜的火光更撼人心! 李密立於北城楼,虽未亲临前线,但通过不断传来的战报和远方的火光杀声,对战场态势了如指掌。他不断下达指令,通过旗语和鼓号,再三从城中调动援兵增援,围堵汉军的突破口。 这一场混战,从深夜一直持续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汉军数次突入甬道附近,破坏了部分通道,但在程咬金、随后出援的张仁则等部及时的反击下,却是没能达成彻底切断甬道的目标。随着天色渐明,汉军攻势渐疲,乃在弓弩的掩护下,缓缓退去。战场逐渐沉寂下来,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 经此一夜血战,城东北、南两面诸魏营间的甬道,被毁坏了十之三四,魏军伤亡颇重,连带营垒外围的工事和箭楼亦多处被毁,不得不收缩部分外围防线,将兵力更加集中於核心营垒。 汉军虽未竟全功,但也实实在在地重创了魏军城东的防御体系。 …… 佯攻城西、主攻城东的计谋未能完全达成。 翌日,亦即二月二十二日。 汉军主力休整一日,只持续骚扰城外三面,使魏军不得修补损坏之处,未再大举进攻。 但主力虽未大举进攻,城南方面,却有斩获。 乃是独孤神秀部骑,在游弋城南时,於一处林外,发现了几处不甚明显的马蹄印迹。遂散开包抄,将这片林地围住,入进搜索,果然发现十余商旅打扮的人等藏匿在内。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格斗,这队人除三人被当场格杀外,余者尽数被擒。 带回营中,独孤神秀亲自严刑拷问,这些自称“商旅”的人终於吐露了实情。 管城此处,正魏、汉十余万敌我大军鏖战,怎会有商旅前来?他们是房彦藻派来,企图绕过汉军封锁线,往管城城中,向李密报送紧急军情的信使! 几被拷掠得不成人形,当着正使的面,独孤神秀连虐杀四五人,这正使彻底崩溃,供出了房彦藻令他所传军情。有关兴洛仓城守军士气等不太紧要的情报之外,较为重要者共有三个。 其一,王君廓扼守虎牢,兴洛仓城往管城送来的粮秣,已两次被王君廓劫烧,怕是难以再送。 其二,王须达、罗龙驹等部汉军,已到偃师。黄君汉、赵君德等部汉军主力,号称十万,可战之兵实际大约一两万数,则已进逼至兴洛仓城南边外围,对仓城外围营地进行了数次进攻。兴洛仓城守军多是杂兵,战力不高,房彦藻当前只能自保,已无足够的兵力,援助管城。 其三,房彦藻获悉,王世充已经率部还到洛阳,因其阻挠,洛阳至少短期内,暂无出兵之意。 独孤神秀大喜,立即将这些情报,呈报至李善道案头。 …… 中军大帐内,李善道仔细阅看着独孤神秀送来的谍报,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环视帐内诸将,——屈突通、薛世雄、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刘兰成等人皆在,将谍报轻轻放下,摸了摸颔下短髭,笑道:“李密粮秣,被君廓截於虎牢;君汉等牵制兴洛魏军;洛阳援军无望。李密粮道已断、外援已绝,困守孤城。自围城以来,其与我军交手,虽诚有谋,也算守得有声有色。然其大势已去,步步受制,陷入困局,已如强弩之末,难以久持矣。” 高曦起身,弯腰行礼,恭谨进言,说道:“大王明鉴。如今我军对管城外围营垒的试探与攻击已有时日,不禁其防御强弱、兵力分布,我军已经摸清;并且城东魏营,经昨夜一袭,其营间甬道,为我军坏者近半,守卒士气惶惶。以臣愚见,是时候给予其致命一击了。” 薛世雄赞同高曦的建议,补充说道:“大王,昨日、前日,臣等在城西,猛攻魏军城西诸营,虽未破营,然敌已疲敝,守御多露空隙。今晨探哨回报,西营换防混乱,士卒竟有弃械就眠者。此正可乘之机。若趁势展开总攻,鼓噪而进,必能摧其营垒,进至城下!” “屈突公,公为何意?” 屈突通斟酌了下,说道:“大王,管城孤悬,外无援兵,破之只在旦夕。臣以为,当下我军既然已占据上风,便不需急切。当以稳为主。不若再围攻数日,待其力竭,可收全功!” 汉军眼下为李善道所倚重的一干大将,别的不言,只说本隋将之降附的这几位,李靖谋略深远,薛世雄虽年迈,有勇壮之气,而屈突通,则以稳重老成著称,素有持重之名。 李善道琢磨稍顷,点了点头,说道:“公言有理,便再围攻数日。” 打了这么多的仗了,大仗、小仗都没少打。 李善道现对用兵之道,已是甚有心得,深知战争的胜负,不仅在於正面的刀兵相接,更在於后勤、情报与战略的全面较量。连日围攻之下,管城之敌,确乎是内外交疲,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在汉军手中,如今,克城得胜的时机正在趋向成熟。然天下之事,常成於慎,败於躁。屈突通说得对,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切,须当以全胜为念,不争一朝一夕之功。 他起身离席,下到堂中,到沙盘前,俯身看了会儿,问道:“张升何在?唤他前来。” 等了小半时辰,一将衣衫沾泥,大步而入,拜倒在地,行礼说道:“臣张升,参见大王。” 此人便是与李文相、赵君德等相继从投李善道的本洹水豪帅,现任左武卫将军的张升。 而下,他与罗忠共同负责军中的后勤、辎重事宜。 李善道叫他起身,问道:“进展何如?” 这话问的好似没头没尾,但张升自是知李善道所问为何,答道:“禀大王,得大王召令时,臣正在营外督掘。臣自领命之日起,便日夜催督掘子军,换班不停,已掘进至城北魏营约三四里外处。依照目前速度,再需四至五日,便可抵近营墙之下。” 第五十一章 城北万岁呼声振 城北汉营南数里,汉军的封锁警戒线之后,一处丘陵后的疏林间。 连日来,每当夜深人静,便有成队的汉军兵士悄然潜入林中,同时,又有满身泥土、疲惫不堪的兵士默默走出。两拨人马在黑暗中无声交接。原来在这片林中,藏着一处地道入口。 这地道入口的位置,乃李善道亲自选定,几经斟酌。 首先,在汉军能够完全控制的警戒线以内,确保不会被魏军的斥候察觉;其次,背靠丘陵,林木掩映,更增加了隐蔽性;再者,土质不很坚实,也不疏松,利於掘进与支撑,不易塌陷。当然除此三条外,还有很重要的一条,这里距离魏军城北的营地不是很远。 却这几日,不论对城西魏营的进攻,抑或城东魏营的“主攻”,其实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而设下的佯动。真正的杀机,早已埋藏於这条昼夜不停,向前延伸的地道之中! 魏军数万兵马,守一管城,即便士气已堕,要想短日内从正面攻破,也难见成效。 是故李善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单纯只用正面突破的办法,解决此战。 而是在从白马出兵前,就已定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持续不断的猛攻消耗魏军兵力与意志,同时暗中遣派掘子军,开凿地道,直通魏军城北主营之下,做为奇袭之此策。 负责挖掘渠道的掘子军兵士,非是其它部队,正是攻下河东南部诸郡后,自河东盐池所得的数千盐工。他们久习地底作业,精通土性。昼夜轮换作业,进展颇速。正如张升的禀报,地道如今已延伸将至城北魏营,再有几日,便可掘至预定位置。 却地道入口,设在疏林的边缘,以木板为盖,上覆草皮与浮土,远看与荒地无异。 掀开木板,一股混杂着泥土腥气、汗味和灯油味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 一条向下倾斜的坑道入口就显露出来,仅容一两人弯腰通过。坑道内壁用粗大的原木层层支撑,形成牢固的框架,防止塌方。越往里走,空间略微宽敞,但依然需要佝偻着身子。 坑道深处,景象与地面的寂静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战鼓与号角,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挖掘声。 沉闷的刨土、粗重的喘息等声,在狭窄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形成令人心悸的节奏。壁上间隔插着松明火把,跳动的火焰提供着有限的光亮,将一条条几近赤身裸体,汗流浃背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土壁上,光影摇曳,恍如鬼域。 这些盐工出身的汉子,个头高大的不多,但个个身材精悍,臂膀粗壮,筋骨强健,常年劳作练就的耐力与技巧在黑暗中尽数施展。长久在地下盐井劳作的经验,使他们面对这幽深的地道时,没有多少的害怕,只有对待熟悉工作的专注与漠然。 地道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草木灰。 这草木灰,有两个用处,一是为了吸收渗出的湿气,防止泥泞影响通行;二是为了消减脚步声,避免震动外传,每一名盐工皆赤足行进,脚底厚茧与草木灰摩擦,几无半点声响。 ——毕竟,挖掘地道以克取敌城、敌营,并非陌生的手段,守方对此,早有相应的防范之策,便是设置地听,亦即“听瓮”做为防备。所以为了防止震动被侦测,李善道令在地道的地面上,必须铺满草木灰,以隔绝声响。并又令,掘子军兵士使用的短柄的鹤嘴锹、特制的掘土镐等工具上,都需以麻布、湿毡缠裹,宁可轻挖慢掘,不可闻响,务求声息不漏。 又有专人匍匐於地,耳贴土壁,凝神监听外界动静。一旦发现异常,立即停工静默。 尽管限制诸多,但丰富的经验,使得这些盐工出身的掘子军,效率依然远超寻常士卒。 他们双手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每一次挥镐都精准而克制,既保证进度,又不传出声响。镐尖切入土层的节奏均匀沉稳,铲起的土石被迅速传递至身后。 由辅兵组成的运输队,紧随在他们的后边,像蚂蚁一样,弓着腰,用力拖拽藤筐,将新鲜的泥土运出坑道,倾倒在林间预先挖好的深坑中掩埋,不留痕迹,以免可能的城头魏卒眺见。 在挖掘前沿,两名通风兵士正踩着木架,向嵌在洞壁的竹筒里鼓风。 这些打通关节的毛竹外裹芦苇束,一端通向地道,另一端巧妙露出地面草皮之下。 芦苇束能有效吸收声波,避免竹筒成为暴露位置的“传声筒”。风顺着竹筒缓缓送入地道深处,带来些许新鲜空气,驱散着污浊沉闷的气味。“再鼓二十下,兄弟们快憋坏了!”一名火长压低声音,如同耳语般吩咐道,额上汗珠滚落衣领。 整条地道,每隔数十丈,便设有一处这样的通风口,竹筒交错埋设,形成隐秘的呼吸脉络。 通风兵士们轮番挤压羊皮做的通风皮囊,动作轻缓而持续,不敢有半分急躁。 火把的火焰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却顽强不灭,映照着前方越来越深的黑暗隧道。 …… 问知了张升,再有多久,地道便可掘至城北魏营。 李善道叮嘱他了几句,令他务必不可急躁,须当以稳扎稳打为上,宁缓勿惊,又唤来萧裕,令他说道:“地道渐至魏营,魏营若设有地听,掘子军挖掘之声,或会被他们听到。明日起,你每日遣骑千人,轮换驰於地道左近,逼近魏营,佯示威慑,以马蹄声混淆其地听之耳。” 萧裕领命,自去布置不提。 休整一夜,次日,李善道军令再下,城北、城西、城东三面汉军,继续大举攻营。 这一攻,就是整整四日。 前两日,仍是昼攻夜歇,到第三日时,入夜后也不再收兵,换为日夜连攻。连续四日,尤其第三日、第四日开始的日夜不歇,城北、城西、城东三面魏营压力倍增,疲於应付。 高曦、高延霸等催兵奋进,将城东的甬道彻底破坏。城西方面,刘豹头、石钟葵、薛万彻等将,亦在薛世雄的统一调配下,虚实相间,以佯攻北段,突击南段的战法,将城西魏营南段的甬道予以了严重损坏。城北此厢,战果亦是颇有,焦彦郎身临前线,攻破了东甬道数段。 …… 管城,北城楼上。 李密连着四日没有再下城头,特别第三日、第四日,目不交睫,紧盯三面战况,直至子时仍伫立不动,唯以冷水擦面强撑倦意。寒风割面,城头火光映得他半边身影猩红如血。 汉军如潮的攻势,到的第四日,即二月二十六日清晨,暂且稍止。 前线的将士撤下,然三面魏营的守卒,未及喘息,后续的汉军生力军便再度压上。 放眼望去,整个管城城外的魏军诸营下,除了城南,无不是汉军如蚁附膻,层层不绝。云梯、冲车在两下交织的箭雨、投石中,或矗立营墙之前,或反复撞击营门、甬道。尘烟裹着焦味、血腥味升腾弥漫,弥漫四野。各营魏军疲态毕现,箭矢渐稀,滚木礌石,已有的接续不上。 遥遥见的,魏营各处烟火升腾,士卒奔走呼号,仓皇补防。 心头越来越是沉重,不知何时,李密嘴角撩起了几个火泡,生疼生疼。王伯当等将,依然留在城头,陪从与他的,只剩下了徐世绩一人。包括裴仁基在内,都已亲自到了各营压阵。 徐世绩偷觑其面色,出言宽慰,说道:“明公,‘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汉军近数日攻势虽猛,然料其不能持久。我军固然疲惫,汉军焉不疲也?但再坚守一两日,汉军此轮之攻,势将告止。届时,彼已竭力,不仅我破损之营房可得修理,甚或可借此反击。明公切请宽心。” “懋功,卿所言甚是。”李密强展笑颜,温言答道,“观城外诸营,甬道虽多被毁,然我营墙多尚坚固。计连日汉军攻城,各营所报杀伤之数,汉军之折损,已不下数千。其总计兵力顶多十万,折损已近一停。以我度之,这轮攻势过后,汉军定是就不会再有多少余力,接着这般的猛攻了。旬日之内,汉军势将撤退,此战我可胜矣。” 己方诸部所报的汉军折损,不见得是真的,——或者可以确定的说,肯定有水分,水分还会不小,但诸部所部的己军折损之数,却真实性就大得多。 徐世绩尽管被李密猜忌,到底仍是魏军大将,对城外诸营报上的折损之数,他还是知道的。 汉军有没有折损一成兵力不知道,就最新的汇总,各营魏军守兵,统共伤亡,不算轻伤,只算战死、重伤的,倒是已快一二成之多了。这还是在魏军有营垒为守的情况下! 汉军之锐,攻势之凶,由此足然可见。 徐世绩应是,恭谨答道:“此皆赖明公预先部署得当,我城外诸营坚固,汉军虽猛而无功也。” “待此战获胜,留一部兵,驻守管城,阻汉军南下,主力便可回师兴洛仓城。虎牢虽失,王君廓外无强援,请裴公出面为我招降关内其部,此关必可失而复得。至仓城之后,与房长史内外相应,黄君汉、赵君德诸辈皆非将才,彼辈到时若仍未退,歼之易也!” 李密侧过身子,亲热地拍了拍徐世绩的肩膀,微笑说道,“纵然山东、河南大部暂失,只要仓城依旧在手,重整兵马,有何难哉!先定洛阳,再与李善道较量便是。懋功,尚需卿佐助!” 徐世绩振奋精神,恭顺答道:“臣受明公厚恩,敢不为明公竭城以效死力!” 言谈间,城下汉军的攻城声势再度高涨。 两人俯身下望,见是再度压上的汉军,已经尽数到位,展开阵型,对城外诸营再次猛攻打响。 李密无心再谈,手按扶栏,就把目光又投到了城前数里的长长战线上。 攻到中午,汉军攻势非但未停,再又换了一拨兵士后,反是愈加凶猛。 又是直攻到入夜不歇。 城北、城西、城东魏营先后皆数次告急,李密分批抽调城中驻兵前往增援。 傍晚时分,城西急报,罗孝德中了汉军的弩矢,伤在胸口。 城西守军,主要是徐世绩军的部曲,若换别将临营,彼此不熟,恐难指挥如意。 李密踌躇再三,别无他法,只能令徐世绩遣聂黑闼代往城西诸营指挥。 ——却罗孝德虽也是瓦岗旧人,如前所述,他本凤凰寨的副寨主,且在投瓦岗前,已是一股数百人盗伙的头领,因他非是徐世绩嫡系心腹。聂黑闼则就不然矣! 徐世绩深知李密对他的猜疑之意,这次却是没有主动请缨,示以韬晦,且也无须多言。 …… 汉军的猛攻持续至二更时分。 城外魏营上下、营前旷野,火光燃天,映照得夜幕如同白昼。 杀声、鼓声、兵刃撞击声、垂死哀嚎声混杂成一片,震耳欲聋。汉军士卒在将领的督催下,悍不畏死地攀爬云梯,冲击营门、甬道,箭矢如泼雨般倾泻在营墙之上。魏军则依托工事,拼死抵抗,接连数日的守御之下,伤亡日渐增多,皆是疲惫不堪,全凭严峻的军法支撑。 李密紧蹙眉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惨烈的战场。 突然,他望见城北五座魏营中,西边最靠近城门、由王伯当坐镇的主营,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阵骚动!就在北营墙的内侧不远,火光晃动里,忽有守卒混乱奔跑,惊呼声即便在远处的城楼上也隐约可闻。这骚动迅速扩大,如同水入滚油,向内蔓延,很快演变成了大乱! “怎么回事?”李密心头一紧,惊疑交加,急忙派遣身边军吏,“快!探明城北主营情况!” 军吏领命,匆忙下城。然而,未等其出城,李密已眼睁睁看到主营内部,已是赫然出现了激烈的厮杀景象!火光闪烁间,分明是两股人马在营内互相砍杀! “地道!是地道!”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李密脑中炸开,顿时让他心沉谷底,脸色发白。他终於明白汉军连日不惜代价的猛攻所为何来,一切皆是为了掩护这致命的一击!却只是,他在城外三面营中,皆设有地听,怎没有提前侦知?当此关头,已然无瑕细想、追究。 站在一旁的徐世绩见到城北主营突然内乱,瞳孔亦是猛然收缩,但他迅速垂下眼睑,强自镇定,脸上不敢露出丝毫异样表情,唯有负在背后的双手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快!令罗士信、程咬金即刻引兵出城,驰援城北主营!必要稳住阵脚!”李密嘶声下令,声音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颤抖。 然而,为时已晚。 罗士信、程咬金的兵马尚未及出城,李密便绝望地看到,城北主营中央,这杆高大的、代表着王伯当的将旗,在混乱的火光中晃了几晃,竟轰然折断、倒下! “万岁!” “营破了!” 城北主营外,攻营的汉军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士气大振。 李密随即看到,数股汉军锐卒趁着营墙守军因内乱而惊慌失措、防御瓦解的时机,敏捷地攀上营墙,迅疾地击溃了当面守卒。紧接着,沉重的营门被从内部轰然打开! “杀!” 连续攻营多日,等待已久,眼见同袍伤亡不断,憋足了血性的大批汉军将士,如决堤的洪水,举着刀、矛等兵器,喊叫着从洞开的营门汹涌而入,转眼功夫,就淹没了主营。 李密面色惨白如纸,身形微晃,有些站立不稳。 而却就在此危急关头,管城城内,西城区方向,猛然也爆发出了巨大的喧嚣和呼喊! 李密急转目光,望见西门附近,火光骤然冲天而起,人影交斗,传来急烈的兵刃交击之声! “西城!西城又怎么了?”李密失声,猛地转头,再无从容,凶狠地盯向徐世绩。 这一次,徐世绩也再无法保持镇定,脸上血色尽褪,骇然之色,溢於言表,脚下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数步,手下意识地紧紧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脱口而出:“明公,这……” 第五十二章 抢开城西献雄师 说时迟,那时快。 早有披甲士数人,不知何时到了城楼梯口,抢上前来,甲片相碰,“当啷啷”一片拔刀之声,或拥住了徐世绩,往城楼下去走,或往前趋。徐世绩尚未反应过来,只觉足不沾地,就已被裹挟下了城楼。听到城楼上杀声骤起,他扭脸去看,因已下城楼,被阶梯遮拦,看不清全状,只约略瞧见,是有两三人仗刀断后。一瞥之间,又见侍从李密左近的蔡建德等怒吼杀上! “什么、什么……!”徐世绩叫道。 这时,他已瞧清挟他下城楼的是谁,当头之人不可不就是刘胡儿、丘孝刚?其余两人,都是他的心腹亲卫,而留在城楼上断后的,是另外几个深受其恩遇的亲卫。徐世绩心头剧震,喉咙发紧,几乎不敢相信眼前之事,他一边被推搡着前行,一边叫道:“尔等作甚?尔等作甚!” 丘孝刚叫道:“大郎,城将破矣,不可再作犹豫!” “犹豫、犹豫什么?” 已奔出城楼,城楼外李密的亲兵侍卫,听到了城楼顶层的厮杀声,不知发生了何事,在军将的带领下,纷纷掣出横刀,围拢过来。并已有一个校尉,领着十数人往城楼里冲。两下在城楼门口相撞。刘胡儿回指楼上,大叫:“贼子作乱,速往护卫明公!” 本是城北外营大乱,此辈亲兵正自惊惶,又徐世绩乃是魏军大将,素来对李密极是恭谨,他们便未生疑,遂信刘胡儿所言,当即分作两股,一股随那校尉登城楼,一股散开,把守城楼四角。徐世绩被挟持前行,脚步踉跄,耳畔风声呼啸,心中翻涌如潮。他猛一挣,却被刘胡儿死死攥住臂膀,低喝:“大郎,此俺们共商之计!事已做下,再不快走,命将不保!” 徐世绩浑身一颤,登觉寒意透骨,浑身汗出。 却总算明白,原来刘胡儿、丘孝刚等竟是背着他,暗中策划了投降李善道之策!与李密的亲兵擦肩而过,奔行不远,到了下城楼的马面。徐世绩再次后顾,城楼上的杀声已经平息,——这几个甘愿为他断后的亲卫,不用说,以少敌众,必已被尽杀,而城外魏营,则是杀声如浪,愈加猛烈!到底非是寻常,徐世绩此际已回过神来,他心念急转,怒骂道:“汝等害俺!” 下到马面,徐世绩挣开了刘胡儿、丘孝刚等的手,三步并做两步,奔到城下。 却已不需刘胡儿等推拥,他自抽刀在手,扯掉碍事的披风,往城西急奔。刘胡儿、丘孝刚等堪堪追在他的身后,听到他头也不回地大声喝问:“聂黑闼可知尔等之谋?” “大郎,此谋系俺与胡儿等预先商定,未敢与聂黑闼言,他尚不知晓。然只需大郎身到,黑闼必从大郎献营与汉王!”丘孝刚身体强健,可却居然有点追不上徐世绩了,喘着气答道。 聂黑闼对徐世绩忠心耿耿,故而丘孝刚、刘胡儿等背着徐世绩,私谋降汉时,不敢与他透露。 徐世绩喝问道:“西城乱者谁人?” “郑苟子部也。” 如前所述,刘胡儿、郑苟子,本俱徐世绩的家仆,系徐世绩最信任的心腹。而让徐世绩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竟都背着他,参与了这场密谋。怒不可遏,徐世绩一边急奔不停,一边又大骂数句:“尔等胆大包天,背着俺,干下的好大事!却这般草率,不虑事败,我等共死乎?” 的确是草率。 路上接连碰到数队负责城中治安的巡逻兵士。城北震天动地的杀声,早已传到城内,加上西城又陷入混乱,这些巡逻兵士亦都是惊慌失措,见又是徐世绩,谁来拦他?此等关头,徐世绩自也没功夫再做出示令牌、主动报上口令的勾当,只管往前飞奔。 却将至西城,遇一小吏,领巡逻兵士一火。 这小吏识出是徐世绩,慌张迎上,说道:“大将军,城西……”话音未落,徐世绩已奔至他面前,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在地。丘孝刚赶上,刀搠入他心窝,鲜血喷溅。这小吏不知西城为何生乱,城西外营是徐世绩部曲驻扎,他故是想来问问西城发生了何事,不料命丧於此! 跟着他的这火兵士惊吓,四散逃走。 徐世绩等人终於狂奔至西城。 一将遥见他来,急忙迎上,正是郑苟子,提着刀,衣甲上血迹斑斑,急声禀报:“大郎,俺们已杀溃西城门守军,正要抢开开城门。请大郎示下!" 虽然城西外营驻扎着徐世绩的部曲,但管城四面城门的守军都是李密的内军嫡系。 经过这一路狂奔,徐世绩已稍有了应对之策。他立即下令:“速夺开城门!传令城西外各营的聂黑闼、沈世茂、戴处约等将,分兵来助守住城门,并向攻营的汉军投降!” 下完命令,徐世绩亲自赶到城门外。 尚有数十名门卒守在门洞内负隅顽抗。 他举刀拍打丘孝刚,厉声喝道:“尽将杀了!” 丘孝刚不敢耽搁,便引两队附近的郑苟子部曲,奔将过去,大呼“李密已死”,身先士卒,刀砍矛刺,勇不可当,不多时,就将这数十门卒或杀或逐。 徐世绩到了城门下,提刀乱拍,催促丘孝刚、郑苟子等快些打开城门。 兵士们合力推动城门,——厚重的木门轴发出“吱呀”的闷响,缓缓向外张开。冷风裹着血腥扑面而来。在郑苟子等的簇拥下,他奔出城门,举目远望。 只见城壕前数里外,汉军薛世雄等部正趁着城北魏营大乱之机,对城西魏营展开更加凶猛的攻势。车撞击营门的“轰隆”声、喊杀声震得耳膜发疼。他便再次下令:“刘胡儿,放下壕桥,你去营中,速令聂黑闼等降,集合兵士,高声喊话,就说俺徐世绩已降汉王,令他们放下兵器,不得再与汉军厮杀!”又令郑苟子,“守住城门!若有魏兵来攻,务必挡住。” 各项紧急安排,一一得到迅速地执行。 徐世绩站在城门口,心跳如鼓,掌心全是冷汗。他侧耳倾听,城北外营的喊杀声愈烈,这是汉军在扩大战果,抬眼望之,聂黑闼等营还在与汉军厮杀,不知刘胡儿能否及时将令传到? 正焦虑间,望见城西北方向,聂黑闼主营外的汉军阵中,忽然分出数百兵士! 在数汉骑的率领下,绕过聂黑闼营,由营侧被损坏的甬道上穿过,奔西城门而来。 火光映照下,这数汉骑当先之将,长槊挥舞,接连杀散了三四队,从旁边甬道出来,试图截击的魏兵,马蹄践踏泥泞、尸骸,倏忽已冲上刚刚放下的壕桥,直奔城门! 徐世绩深吸口冰冷的空气,“锵”的一声,将横刀归入鞘中,喝令丘孝刚:“喊话!便说,徐世绩在此,求降汉王!” 所来之将驰奔近前,挥槊待刺。丘孝刚赶忙挺身,护在徐世绩前,以刀遮掩。徐世绩身边兵卒,齐声大叫:“徐世绩在此,求降汉王!”这将紧急勒马,将槊停在半空,打眼来看,视线定在了徐世绩身上,叫道:“可是徐公当面?”徐世绩拨开丘孝刚,昂然应道:“俺徐世绩也!” 眼看此将,见他未防面甲,年纪大概二十多岁,方脸阔额,颔下浓须,徐世绩不知他是何人。这将也略微打量了下徐世绩,已是自报姓名,声如洪钟:“俺汉王帐下薛万彻也。临阵之际,不得下马行礼,公请勿罪!”掠过徐世绩,朝城门去看,问道,“守城门者,公部也?” “便是俺的部曲。俺已传令城西外营聂黑闼等部降之,敢请将军急报薛公。城西门内多已被俺部曲占据,城墙上尚有李密内军兵士戍守。李密刚才在北城楼,现下何处不知。”一番飞快的言语,徐世绩将他目前掌握的状况,言简意赅,尽说与薛万彻知晓。 薛万彻听罢,即令从骑两人,立刻去向薛世雄转禀,又令从他杀来,在后边跟上赶到的数百汉卒,与徐世绩部曲合兵一处,一部分坚守城门,另一部分沿着马面杀上城头,清剿守卒。 他自则依旧骑在马上,槊锋遥指城内,加入了守卫城门的队伍。 却徐世绩与他,就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城内愈发混乱的局势,一边不断望向西边仍在交战的魏营。没过多久,城西魏营外的汉军突然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旋即如潮水般涌入了聂黑闼等人的营寨,——显然是刘胡儿成功传令,聂黑闼等将遵从徐世绩的军令,打开营门投降了。 直到此时,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彼此对视一眼。 薛万彻脸上难掩狂喜之色,而徐世绩眉宇间仍凝聚着忧虑。 听了听城头上的动静,杀声渐小,知是李密的内军守卒溃散,徐世绩急声说道:“薛将军,城西门失守的消息恐已传开,李密得知,必调内军精锐前来争夺!当速速禀明薛公,请汉军诸部莫要只顾收缴降兵、抢占营垒,应赶紧抽调精锐主力入城!” 薛万彻闻言,哈哈一笑,手中长槊指向西面,说道:“徐公且看,主力这不是来了么?” 徐世绩顺其所指望去,但见攻打城西诸魏营的汉军各部,果是已各分出一支支兵马,在各色将旗的引领下,如同数股铁流,转朝西城门汹涌奔来! 火光亮了夜色,甲胄鲜明,刀矛如林,声势浩大。 夜色深沉,已近四更,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城西门外,汉军主力将至,而又只闻得管城北面、东面、乃至城内,杀声、哭喊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却是撕裂远近。城中起了火,火势蔓延,浓烟滚滚升腾! …… 与此同时,北城楼一片狼藉。 地上伏着数具尸体,鲜血浸透了木板,在残烛的映照下泛着暗红。城楼空空荡荡,唯有风从破损的窗棂灌入,卷起地上的碎甲片,发出“沙沙”的轻响,——李密已不在此处。 视线顺着沾满血迹的楼梯向下,到城墙内侧的马面。 却见蔡建德等亲兵,正紧紧护卫着李密,仓皇向下奔逃。 自徐世绩被“劫持”离去的那一刻起,李密便已明白,管城守不住了。只要徐世绩一到城西,城西外营的聂黑闼等徐世绩部曲,肯定会随着徐世绩的到来,向汉军投降,——并又城北外魏营,汉军亦已攻入。此等情势下,这城还怎么能守? 尽管心中充满了滔天的不甘与蚀骨的愤恨,但残酷的现实,迫使他必须即刻做出决断。 遂乃他当机立断,只得任由蔡建德等护着他,下城楼而走。 顺着陡峭的马面而下,“明公,快走!”蔡建德扶住险些摔倒的李密,声音急促,“西城已破,再迟就来不及了!”李密咬着牙,强撑着站直身子,目光向后扫了眼城墙上的守兵,——虽大都仍握着矛,却满脸惊恐,望着城下汉军的方向,早已没了斗志。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决绝:“传令程咬金、罗士信,速引骑往城南!令城南营诸营集合步骑,备好马匹,预备从我突围!令王伯当、孟让、裴仁基等突围。” 留下了身后震耳欲聋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的汉军欢呼,下了城墙,迎面是混乱奔逃的士卒。 蔡建德等拔出刀,开路前行,喝退乱兵。一行人穿过混乱不堪的街道,逃到城南门,喝令守军打开城门。城门刚一开启,李密便在一众护卫下打马冲出,奔向数里外的城南外魏军大营。 仓促之间,城南营集合不了多少兵马,营将只凑出数百骑,已在营外等待。 “伯当……,顾不上你了,但愿你能杀出重围。”李密再次回头,望了眼城北方向,心中一片悲凉。他不再犹豫,便在这数百骑的护卫下,踏着即将退去的夜色,狼狈南奔。 却才行不远,后边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李密惊骇顾之。 第五十三章 王者不死天意垂 但见一支百余人的骑兵疾驰而来。 当先一将浑身浴血,明光铠上布满了刀劈箭凿的创痕,猩红的披风已被撕裂成缕,在风中狂乱地舞动。纵马奔至近前,这将叫道:“吾主何在?”却非旁人,乃是罗士信。 原来罗士信此前正在城东协助孟让部抵抗陈敬儿等的猛攻,接到李密命令后,立刻率亲兵奋力突围,这才追赶上来。见到李密,他欲下马行礼,被李密一把拦住。李密见他血染征袍,甲胄缝隙里还渗着血丝,声音发颤,问道:“士信,城东情形如何了?” 罗士信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沙哑着声音,答道:“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刘兰成趁着我城北营乱,四部齐攻。高曦、高延霸皆身先士卒,大刀兵如墙而进,臣引骑屡冲,不能溃之,反折损甚多。臣突围时,城东外营已被攻陷三处,这会儿怕是……,怕是全丢了!”他抬手指向管城东边,火光映得半边夜空通红,喊杀声即便隔着数里,仍清晰可闻。 “孟让呢?”李密追问,眼中闪过一丝希冀。 罗士信垂首,语气沉重,说道:“臣突围时,孟公尚在其主营坚守,如今情形,不得而知。” 李密扭头,望着城东的大火,默然片刻,强打精神,说道:“卿奋战出围,甚好。管城虽将失陷,然洛口犹有我十万之众,粮秣堆积如山。且从我还回洛口,我与卿等再图复起!” 他的声音在夜风中颇是虚弱,但能听得出来,仍在试图尽力维持着威严。 罗士信的部曲多半折损在城东,突围时,又折损一些,因跟他突围的从骑只存百余。说话功夫,这百余骑俱已赶到,便与李密的从骑混作一处。却这城南,系裴仁基部防区,然这千余随从李密南走的从骑,倒非裴仁基部曲,而是吴黑闼、牛进达两部,亦内军骠骑是也。 吴黑闼、牛进达在前,罗士信与蔡建德等护持李密马边,众人继续南奔。 夜色中,马蹄声与远处的杀声相杂,人人心头都压着一块巨石,连呼吸都透着惶急。而后边的管城四面,每次回头,都能看见更多火光在黑暗中燃起,令人更胆战心惊。 奔出未及三里,后方再度响起马蹄声与喊声。 李密身上一僵,再次回顾。这次追来的只有十余骑。当先之将乃是程咬金,余者亦皆内卫骠骑,个个衣甲不整,显然也是仓促突围。——程咬金与罗士信不同,他是从城中杀出来的。 前日、昨日、今日白天,程咬金连续出战数场,暂在城北营中休整。 接到令后,他与罗士信一般,亦是紧急追来,只因起身仓促,没能带上多少骑兵。 两下相见,李密因又急问:“义贞,城北情形如何?” 程咬金面色凝重,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和血水,回答说道:“敢禀明公,臣离营时,听得北城外汉军欢呼如雷,或是城北营垒已破。穿城而过,往城南门来时,臣又见西城火光漫天,乱得不成样子。溃卒说,汉军主力,——见得薛万彻的将旗,已从西城门进城了!” 闻听此言,尽管在意料中,李密不觉还是眼前发黑,他闭了闭眼,勉强稳住心神,将方才对罗士信说的话又对程咬金说了一遍:“洛口仓还有兵马,咱们回洛口,总能东山再起!” 程咬金便也护在李密身边,一行人马不停蹄地向南疾驰。 天渐渐亮了,寒风刺骨,刮在脸上如刀割。 众人奔行在官道上,时而回望之,管城方向依然烟火弥漫,杀声不绝。往前看,道路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枝桠萧瑟地伸向天空,道边地里的庄稼早已荒芜,只有冻硬的土块裸露在外。 就在众人稍松一口气时,忽然前方西、东两面尘头大起,鼓角声骤响,喊杀声震天动地。各有千余骑兵从两侧杀出,截断去路。旌旗招展,正是久在城南游袭的独孤神秀所部! 李密大惊失色,正待调兵迎击,后方也烟尘滚滚,又有千余汉军精骑追杀而至,所打旗号,是萧裕、李君羡、李孟尝、苏定方、张士贵、薛万淑等,俱是李善道帐下骁悍骑将。 但闻得前边、后边,两三千汉骑呼声不断,皆是在大呼:“休走了李密!大王军令,生擒李密者,封侯重赏!”呼声震动四野,惊得远近鸟雀四散飞起,荒野间狐兔奔窜。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李密面色惨白如纸,惶急之下,厉声喝令:“吴黑闼、牛进达,你二人各领三百骑,分迎独孤神秀两部!士信,你……” “明公!末将愿断后!”罗士信一则年轻,二则十余岁从军,素来只知以武勇立身,冲锋陷阵为先,当此危急时刻,他却是不等李密说完,便自告奋勇地叫道。 “甚好!甚好!”李密瞥了他眼,生怕前边道路被独孤神秀部会合截断,快马加鞭,往前疾冲,远远丢下一句,“卿只需击退来骑,便速速跟上。但得走脱,卿今日之功,我必不相忘!” 罗士信慨然应诺,——唯其应诺之声,李密已然远去,怕是已经听不到了。 随之,他即领本部百余骑兵,调转马头,迎着追兵冲杀回去。 …… 与追兵接近,罗士信挟槊叫道:“历城罗士信在此,谁敢与俺一战!”催马挺槊,势不可挡,转眼间便连挑数名汉骑。槊锋过处,鲜血飞溅。追来的汉骑前队,为之辟易。 倒也不是汉骑无有勇将,苏定方诸将,谁个不是勇将?唯罗士信不在他们眼中,他们只求欲擒杀李密,是以当罗士信等逆击到时,苏定方等骑皆未应战,而都是绕开了他,接着前追。 萧裕从后驰到,见得此状,即分派数百骑,向两边展开,以迂回之势,很快就将罗士信及其所带之百余骑包抄,继而远以箭射,近则刀槊并举。箭如雨下,马交槊刺,罗士信所率这百余骑,虽皆李密内卫骠骑,一等精锐,奈何本是逃窜,无甚斗志,又众寡悬殊,登时大乱。 战马悲鸣,骑士纷纷落鞍。 罗士信舞槊拨矢,怒目圆睁,犹自奋力冲杀,再又接连杀伤四五汉骑,然四面皆敌,渐难脱身。萧裕勒马居在旁侧观战,再四下令,调整围歼之阵型,大呼:“擒罗士信者,百金之赏!” 从骑接连倒下,罗士信已是众矢之的,又杀伤四五汉骑。汉骑见他勇悍,便转向兜开,以箭攒射。箭矢愈发密集,罗士信胯下赤龙珠中箭仆倒。他翻身跃起,兜鍪坠地,发髻散乱,独立血泊之中,长槊断折,抽刀在手,犹欲步战,口中大呼:“好男儿战死疆场,无所恨也!” 几个汉骑勇士疾驰而至,两骑分从罗士信左右而过,长槊左右齐出,打掉了他的横刀。再一骑回旋,槊自后突入,洞穿其肩。又两骑正面杀到,槊锋交错,眼看就要取他性命。 “住手!”萧裕急声喝道,“此乃壮士,当献大王定夺其生死,尔等不可杀也!” 两骑闻言急收槊,锋刃距罗士信咽喉寸许而止。便有骑士下马,一拥而上,将罗士信扑倒在地。罗士信既是疲惫,又无兵刃,被数人按住,挣扎不得,终是被擒。他破口大骂:"鼠辈!若非俺马中箭,尔等岂能近俺身!”然而双臂已被反剪,再也挣脱不开。 萧裕自不会与他的骂声计较,留下部分人马看守罗士信等俘虏,自率主力继续追击。 与此同时,苏定方等人已绕过罗士信部的残兵,追近了李密本队。 李密的后队骑兵奉令抵抗,却如何是苏定方等的对手!苏定方手持长槊,一马当先,连挑数名魏兵,口中大呼:“李密休走!留下首级!”李君羡、薛万淑、李孟尝、张士贵等人紧随其后,个个奋勇,魏骑节节败退,相继落马,血染荒草。 前边独孤神秀部的左右两部骑,也将突破吴黑闼、牛进达等的阻拦,与苏定方等形成夹击。李密的残骑被夹在中间,死伤惨重。吴黑闼、牛进达亦已力竭,只能边战边退。 李密伏在马上,拼命鞭打着坐骑,堪堪从独孤神秀部左右骑即将会合的缝隙中冲过。三面追骑越来越近,杀声不绝,马蹄声仿佛就在耳边。他仓皇回头,见程咬金、蔡建德还跟在身边,便顾不得别的,急声令道:“劳公二人回战,拦住汉军,速护我突围!勿使汉骑近身!” 程咬金、蔡建德无奈,只得返身迎战。 两人各引十余骑,方才转马,恰与苏定方等人迎面相遇。 程咬金、罗士信在守城期间,多次出战,汉军将士多已认识他俩,李君羡等且与程咬金交过手。两下遭遇,便李君羡、薛万淑两骑夹击程咬金,齐呼:“黑厮贼,这次莫不还能走脱?” 这程咬金本无死战之心,招架数合,虚晃一槊,就拨马欲走。不防李孟尝一箭射来,正中坐骑。战马哀鸣倒地,程咬金滚落马下。便薛万淑赶上,一槊刺入他的腹部,拔出再刺时,程咬金大叫:“愿降,愿降!”边上另一人也在叫:“愿降!”乃蔡建德。蔡建德本非骑将,步战或许尚可,骑斗何能是这一干悍将对手?早在程咬金落马前,就被张士贵打下马来。 却虽擒下程咬金、蔡建德,诸将再往前追时,又被李密不断喝令断后的魏骑层层干扰,终是追到将近中午,前边一片林木。穿过林地,已不见李密踪影。 众将勒住战马,望着空空荡荡的官道,俱是懊恼不已。苏定方恨恨地一捶马鞍,怒道:“就差一步!竟让他逃了!”薛万淑也咬牙道:“这李密倒是命大,这般绝境都能脱身!” 须臾,萧裕引骑追到,问知不见了李密,他打眼四望,分遣骑兵,再细细搜索林中,并周边的野间、乡里,可到底是没能找到李密。纵然护从李密南逃的千余骑兵几乎全军覆没,并俘获了罗士信、程咬金等魏军大将,但走脱了李密,终究难称全功,诸将虽是不甘,只能收兵。 …… 随李密逃出生天的,仅剩三四骑而已。 他们逃出林中后,没敢走官道,拍马走的乡间小路,靠着枯树、地里半人高的杂草、荆棘等遮掩,侥幸得以逃脱。一路向西南方向鞭马逃窜。李密狼狈不堪,甲上沾满泥污,后虽已无汉骑追兵,带着惊魂未定之色。他的坐骑喘着粗气,口吐白沫,已是力竭。 “明公,得歇歇了,不然马受不了。”一个从骑说道,他左臂负伤,只能用右手控制缰绳。 前方有一条溪水。 李密没心情说话,点了点头。众人下马,牵着马到溪边饮水。李密也俯身掬起一捧溪水,冰冷的溪水浇在脸上,让他稍稍清醒。回顾来路,管城已不可见,荒野寂静,唯有寒风呼啸。 溪水倒影出他憔悴的面容,他不禁回想起数月前,亲提数万精锐北上管城时的盛况。 彼时甲胄鲜明,旌旗蔽空,猛将如云,何等威风! 岂料转瞬之间,短短一夜,落得如此凄惨境地,从者仅剩三四,不由得悲从中来。 一骑忧心问道:“明公,虎牢关已被汉军夺占,若他们得知我军败讯,必在要道设伏,咱们怎生去洛口?”李密强压下心中悲凉,说道:“虎牢不可行也。当择山道间行,以还洛口。”看了看身边这几骑,——此还洛口,尚需他们护从,便打起精神,又说道,“王者不死!今虽兵败,然公等护我得脱,此足见天意犹垂青於我。回到洛口后,我等休养生息,再图进取。” 几骑应诺。 於是众人折向南行,从虎牢关南边的群山中穿行而过。 山路崎岖,历经两日艰难跋涉,出了山谷,远望前边,兴洛仓城已然在望。 见得仓城南边,正杀声四起。李密再度惊疑,勒马眺之。 第五十四章 北邙夕阳残叶飞 见洛口城外交战,李密不敢贸然近之,犹豫了下,便先遣骑前往查探。 未几,去骑回报,所见乃是“右骁卫大将军王”的旗号。李密心下了然,此必汉军的王须达部无疑。再细问之下,得知还另有几股汉军,分打不同旗号,但兵皆不多。 又问战况,这骑报称两军正在城南野战,房彦藻的旗号张挂在南城头。 仓促所探,底细不知。李密踌躇良久。闻城南杀声渐息,他登高远眺,隐约见汉军似在撤退,却不见魏军追击。遂再遣骑往探。良久,再探之骑飞马回报:王须达部已被击退! 甫经惨败的李密闻此捷报,又惊又喜,赶忙便再令骑即往仓城寻房彦藻。 等到傍晚,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驰至。 当先一人正是房彦藻。见到李密,他慌忙滚鞍下马,伏地拜倒,说道:“罪臣该死!” 李密下马相扶,百感交集:“孝朗何出此言?卿何罪之有?管城败讯,卿或已闻?数万精卒,一日尽丧……”说到这里,他喉头哽咽,难以续言。 细看房彦藻,只见他面容憔悴,眼窝深陷,显是连日守城、心力交瘁。房彦藻也偷眼打量李密,但见这位昔日威风凛凛的魏公,走了两天山道,头发散乱地黏在额前,衣袍脏污,脚上的靴子磨破了底,露出的脚趾冻得通红,如何还有半分“魏公”的威严? 房彦藻挣开李密搀扶,再次拜倒:“明公困守孤城,臣虽屡次遣兵往援,奈何虎牢路断,改择山路,又逢连日阴雨,实在难以通行。加之自王须达引兵到仓城外后,便一再攻城!臣心焦如焚,却终不能遣一兵一卒援助明公。致令管城失陷,此皆臣之罪也!死罪!死罪!” 言罢,已是痛哭失声。 君臣相对,垂泣良久。 李密终究枭雄之姿,这两日的逃亡路上,虽仅数骑相随,尚能强自振作,如今既到洛口,很快便止住悲声。他拭去泪水,——因连日未洗,这一拭反将脸抹得更脏,拽着袖子,给房彦藻也擦了擦眼泪,握住他的手,说道:“孝朗,管城虽败,洛口未失,此皆卿之功也!洛口犹有数万兵马,粮草可支数年。想当年瓦岗起事时,兵不过数千,粮秣无着。今日之势,远胜往昔。你我君臣同心,重振旗鼓,指日可待!” 跟着房彦藻来的一干从骑,后边的是护从的骑兵,前边十余人,俱是留在兴洛仓城,与房彦藻一同留守的文武重臣。这些人,方才也跟着房彦藻拜倒在地。李密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或轻拍臂膀,或以坚定目光相慰。众文武虽面带悲痛,却也似被李密的话稍稍振奋。 房彦藻抹着眼泪,说道:“明公所言极是!管城虽失,洛口犹在。另有一喜讯禀告明公:便在昨日,臣得讯,洛阳已令段达为将,出兵五万,将来援我洛口!待段达兵至,莫说黄君汉诸辈,便是李善道引其主力继至,亦不足惧!” 李密闻言大喜,急步回到房彦藻身前,说道:“洛阳出兵了?段达为将?” “敢禀明公,正是。不过现尚未有出兵,估计四五内,兵马能出。” 李密连声说道:“好!好!洛阳兵一到,我军内外夹击,汉军确如卿言,不足为虑!” 房彦藻命人牵来几匹骏马,请李密换乘。李密上马,与房彦藻并辔而行。随行的文武官员、护卫骑兵,以及跟随李密逃回的数骑,皆紧随其后。 行进间,李密远眺十余里外的洛口仓城,问道:“方才城南与汉军交战,犯者可是王须达部?” 房彦藻恭谨答道:“正如臣方才所禀,王须达自前日兵临城下,与黄、赵合兵后,便屡次试探攻城。今日上午,或许是他得知我军管城兵败,竟倾巢而出,约万余人马大举进犯城南。然汉军内部似心不一,黄君汉、赵君德等部并未全力相助。臣遂亲督各部出城逆击,先以骑兵击溃其侧翼,再以中军压上,终将其击溃。臣担心黄、赵救援,故虽取胜,未敢远追。” 李密赞道:“好!好!卿多谋果决,此战之胜,足以稍慰我军管城之败,重振洛口士气!”又问:“现今洛口城外汉军,共有多少?” 房彦藻答道:“先是黄君汉、赵君德两部,约万余人;王须达、罗龙驹又至,亦约万余,总计约两万余众。偃师城下,现有黄、赵别部及季伯常等部驻扎,约万余人。臣已多次传檄单雄信,命他突围回师洛口,奈何或是消息断绝,雄信始终未有回复。” 往日李密等人对单雄信颇多轻视,如今魏军大将几乎尽丧於管城,单雄信反而显得重要起来。毕竟他勇武过人,麾下瓦岗旧部也都是百战精锐。李密因是说道:“洛阳援兵既出,偃师可以留守。可再传檄,命雄信固守偃师,待段达兵到,先破城外汉军,再联兵进援洛口。” 这是稳妥之策,房彦藻当即领命。 李密又问:“仓城各部,可都已知晓管城兵败?” 房彦藻迟疑片刻,答道:“消息是昨晚传到,臣暂时封锁,知情者现仅限臣与诸公,各部将士尚不知情。” 难怪今日仓城守军还敢出城迎战。若是他们已知管城惨败、王伯当、裴仁基、孟让、徐世绩等大将或死或降,李密仅以身免的消息,恐怕早已军心溃散。 说话间,洛口仓城已近在眼前。 这座建在塬地之上的仓城,外墙是夯土筑就,高达三丈,城外环绕着两丈宽的壕沟,沟边插满鹿砦。壕沟外,系魏兵驻军的连营。城内仓廪连绵,高高低低的粮囤如小山般矗立。 李密举目,望着这座自己一手建立的仓城,不再多说话了。 不仅仓城是他一手建立的,仓城现驻的兵马,也都是他召集起来的。 但时下局势如此,管城惨败的消息必然是隐瞒不了太久,则诸部兵马知了详情后,他们的士气,还能再给他们振作起来么?李密亦是并无把握。 但是,王者不死!他深吸了口迎面刮来的冷口气,管城这等惨败,他都没死,如今洛阳援兵又将已出,则再重振士气,有何不可?驰马而前,风扑满怀,仓城,越来越近了。 …… 次日,急报传来:李善道亲率汉军主力大举南下。 两日后,汉军主力过了虎牢关,兵临兴洛仓城城北,与城南的黄君汉等部形成合围。 汉军抵达城下的当天下午。 一队汉军骑兵抬着一副担架,驰至洛口仓城北的壕沟外,将担架放下后便拨马而回。 城上守将见之,不敢擅专,急报李密。 李密出魏公府,登北城楼眺看。 放在地上的担架离城墙颇远,在箭矢射程之外,只能望见上边躺了个人,望不见是谁。李密抬眼远望。城北的汉军,一如旬日前初至管城时,竖起了让他刺眼的这两面大旗:“背恩弑主”、“负义降暴”云云。兵士与民夫,则正在忙碌地修筑营垒。 李密迟疑稍顷,命部将出城查看担架上究竟是何人。 ——其实他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 城门开启,受命将领率三四十骑驰出,越过吊桥,小心翼翼地接近担架。李密等在城头望见,这将一见担架之人,便跳下了马,与几名也下马的从骑,抬起了担架,随之就返城而来。 不多时,这将登上城楼,担架也被抬了上来。 李密过去一看,眼眶顿时就红了,泪水不止流落。 原来被他料中,担架上抬着的是王伯当! 王伯当双目紧闭,面如金纸,胸口、腹部、左臂都缠着厚厚的粗布绷带,鲜血浸透绷带,凝结成暗黑色的硬块;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 “伯当!吾之伯当!怎会伤重至此!伯当!伯当!是我也!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李密不顾地上脏且凉,坐在担架旁,抓住了王伯当的手,——这手冰凉刺骨,毫无温度,叫道。 王伯当似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费力地睁开双眼。 他视线有些模糊,定了片刻才看清李密。 一看到李密,他竟是这般重伤,挣扎着还要起身行礼。 李密按住他,又不敢用力,生怕会加重他的伤势便急声说道:“伯当,你醒了?是我,是我!你不要动!不要动!怎会至此!怎会至此!你的伤……?”喝令房彦藻等,“快些请医士来!” 房彦藻紧忙传令。 王伯当无力起身,只好躺着,罢了行礼之念,嘴唇嗫嚅。 李密附耳到他嘴边。 只听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明公,管城兵败,臣未能、未能护得明公周全,臣、臣有罪……。” 李密止住他的话头,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说道:“卿无罪!卿无罪!伯当,你先别说话,待医士为你裹上伤药,好生休养。待你伤愈,你我再叙不迟。“ 王伯当的伤势,任谁都看得出已回天乏术。他自也心中有数,大概是想摇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只略晃了下,又嘴唇动了起来。李密急忙再附耳细听。 “明公,管城一败,我军精锐尽没,汉王提大军已临洛口。料洛口军心,必将震恐。已无可再战。臣敢言之,当下上策,不如降之。汉王已允臣乞,但明公肯降,必厚待之。此汉王信也,明公请看。”他手已抬不起来。 李密从他怀中摸出一封书信。 打开来,信很短,只几话。 “吾亲喂汤药,伯当不降,唯乞愿活足下,吾心怜悯,焉可不佯允乎?伯当义士,惜乎明珠暗投!蔡建德已受显戮,三日之后,我军攻城,取足下心肺,与建德头,共祭翟公。” 李密双手颤抖,低头看王伯当。 王伯当正强撑精神,眼中满是忠诚、殷切,仿佛在催促他做出决断。 李密心头剧痛,泪水实在是忍不住,大滴大滴地掉落在王伯当脸上、身上,赶紧又轻轻将掉在他脸上的泪水擦掉,说道:“自卿从我,赤心而已。回顾此往,我负卿也!” 王伯当道:“自伯当投明公,明公待以腹心,从不曾负伯当。唯恨明公功业未立!明公,方今之计,唯降为是!汉王宽厚,明公降后,必得重用,不失功业之建。臣虽纵死,亦瞑目矣!” 李密怎忍将李善道信中,与他讲说?又委实不愿他这般重伤,还再多言语,便只好应道:“伯当良言,我怎可不从?伯当,你且放心,我便降汉王就是!伯当,你伤势沉重,莫再多话,先将你的伤养好,你我再从长计议。伯当,我必与卿共建功业,不负卿之赤心!” 王伯当眼中透出光彩,苍白的面颊上竟是露出一抹红晕,不知何处来的力气,他一下抓紧了李密的手,看着李密,说道:“明公果降?“ 李密垂泪说道:“降、降!” 王伯当露出笑容,说道:“如此,臣就放心了。”抓着李密的手渐渐放松。李密惊觉不妙,再看他时,他眼已闭上,气息全无,而嘴角安心的笑容犹存。 饶是枭雄,李密大哭出声,伏在王伯当身上,涕泪滂沱。哭声感人。 边上的房彦藻等也都是忍不住落泪。 容他哭了片刻。 房彦藻说道:“明公,身在城头,哭声四闻,恐动摇士气。伯当已去矣,明公且请节哀。“ 李密又哭了几声,这才勉强止住。 房彦藻令人抬起王伯当的遗体,扶着李密下城。 却城楼外的守军将士,早已听到李密的哭声。 李密这时尚泪眼朦胧,瞥顾之间,见城楼两边的将士,尽惶恐之状,乃至看向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回到洛口仓城三天了,管城兵败的消息已经传开。李密虽竭力重振士气,——大开府库犒赏诸军,宣称段达将率洛阳兵十万来援,散布李渊出兵二十万进攻河东南部、汉军后路堪忧等消息,真真假假,却收效甚微。重整士气云云,如今看来,怕只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又是王伯当刚死,又是士气的忧虑,从马面上下城时,李密一阵晕眩,差点跌倒。 …… 三日后,一如李善道信中所言,汉军对洛口仓城发动猛攻。 守才半日,城西、城北外诸营,相继奔溃。 入夜,汉军入城。 然而遍搜全城,却是未得李密、房彦藻。 李善道闻报,甚为恼怒。——他没想到,李密竟能在重重围困中再次逃脱。 屈突通劝解说道:“李密先精锐覆灭於管城,今又失洛口,纵使得脱,已是丧家之犬,何处可去?大王不妨多派骑兵,分往远近搜捕,或可擒获。” 李善道亦无它法,就一面收拾城内,收编降卒,一面派遣千余骑兵,分成十余队,四出搜捕。 而连着数日,已将洛口降卒收编完毕,闻报洛阳出兵数万,却非段达为将,改为了王世充为将,似有向偃师之态,而预备遣徐世绩往偃师,却仍不得擒获李密之奏。 …… 兴洛仓城西北,洛阳北面的邙山深处。 三四个人穿着粗布百姓衣袍,正沿着崎岖的的山路,艰难前行。 荆棘挂住了一人的衣袍,同伴忙为他解开。 却这两人,一个相貌俊朗,眸子黑白分明,另一人颔下长须,身材不高。 便是李密与房彦藻。 乃是他两人在仓城破前,乔装打扮,得以逃脱。本来随者尚众,多为李密的亲兵,但在逃亡途中,亲兵星散,现下只剩下了他们这几人。 “王者不死!”这几天逃亡,片刻不得歇,晚上在山洞里睡会儿,饿了靠野果、草根充饥,风餐露宿,李密累得不轻,精神却异样的亢奋,他望了望前边的山路,说道,“管城、兴洛仓城,虽然两败,皆能得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孝朗,诸公,只等咱们到了关中,以吾与李渊之旧谊,兼吾在山东之威望,其为抗李善道,必重用於我。公等亦不失公侯之位!” 房彦藻等人有气无力地应和着。 时近傍晚,李密激励众人:“咱们再赶一程路,再作歇息。” 众人诺诺,继续前行。 却转过一处山弯,蓦地里,两侧响起唿哨。 数十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手持横刀、竹枪、木棍窜出,挡住了去路。为首一人喝道:“此山是俺开,此树是俺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咄,恁这汉子,还不快将钱财奉来?” 李密等人惊愕。 房彦藻等文士,下意识地向后退却。 李密确有胆色,挺身说道:“吾乃李密,可识得……” 话音未落,喊话的汉子已抢上前来,手起刀落,将他砍翻在地。余众一拥而上,将房彦藻等也杀了。一伙人搜出他们身上财物,将尸首抛入山涧,扬长而去。 暮色渐浓,山道上只余斑斑血迹,寒风卷起落叶,又将这斑驳的血痕掩盖。 第一章 懋功单骑入偃师 时值二月中旬,春意渐浓。 这天上午,阳光和煦,照得路旁溪水波光粼粼,潺潺水声清脆悦耳。道旁杨柳已抽出嫩绿新芽,野花星星点点绽放在草丛间,给这战火纷飞的年月平添几分生机。 偃师城东,百余骑驰到。 城东的汉军大营前,早有以季伯常为首的一干将校列队候迎。 却这百余骑到至近前,前队数十骑分向两边,让出后路。 两骑并辔而出。 左边此人,年二十余岁,面庞方正,虎目剑眉,须发旺盛,蓄着部络腮胡子,身材健壮,着轻甲在身,外罩战袍,颇是威武。右边此人,年龄稍长,裹着黑幞头,身着锦袍,革带佩剑。 却右边此人,候迎的诸将皆识,便是李善道的元从旧吏,现任内史侍郎的王宣德。 左边这人,诸将大都不识。然即便不识者,诸将早接到李善道的传令,却也都知道他是谁,即是才献管城城西,归降了李善道的徐世绩。 季伯常等便赶忙迎上,纷纷行礼,口中齐道:“末将等拜迎大将军、王公。” 乃是李善道已颁下任命,授徐世绩为东郡公、右监门大将军。 王宣德尚未下马,徐世绩已从马上下来,忙不迭还礼,说道:“诸位将军不必多礼。” 一一打眼来看诸将。迎接的将校共有十余,分是黄君汉、赵君德两部留在偃师城外各营的营将,再有就是季伯常。季伯常与高季辅、李育德等部,在参与了协助黄君汉、王君廓等在河阳外城外,击溃单雄信一战后,本是留在了河阳固守,然旋即,因整体战事对汉军渐渐有利,季伯常便又奉令随从王须达一起,开进到了偃师,以增强黄君汉等部的兵力。 季伯常是濮阳人,家为濮阳大户,濮阳与卫南接壤,故早年他就认识徐世绩;黄君汉的部将多是瓦岗旧人,跟从在迎接队伍中的黄君汉部的两个将校,也认识徐世绩。却也不算是没有熟人。因季伯常在这些将校中,军职最高,徐世绩就上前来,先握住季伯常的手,说道:“伯常贤兄,一别四五年。常闻兄随大王南征北战,战功赫赫,今日得见,实感欣慰!” 季伯常恭谨说到:“自濮阳一别,末将也常思大将军风采。管城此战,若非大将军拨乱反正,李密败亡岂能如此之速?闻得大将军归来,末将不胜欣喜。” 徐世绩晃了晃他的手,转向黄君汉部的这两个将校,其中一个即是张夜义。 河阳城外,黄君汉与单雄信阵中相见时,张夜义为掩护黄君汉,中了一箭,伤势已大致痊愈。 徐世绩上前,又握住了他与另一黄君汉部将的手,亲热而用力地晃了几晃,说道:“夜义贤兄、王兄,不意你我还能重逢!夜义兄,前日在洛口听君汉贤兄说你受伤了,伤势可好了么?” 张夜义抬了下胳臂,笑道:“有劳大将军挂念,已无大碍。大将军,黄公时常思念大将军,每每酒后慨叹不知能否再会。前日大将军与黄公洛口相见,想来必是把酒饮欢。可惜末将身在偃师,不然一定要给大将军敬上几杯酒。” 姓王的这将接口笑道:“大将军既至偃师,营中已为大将军备下接风宴,何愁没有敬酒之机?” 徐世绩虽是新降,但他身份不同,一则,是瓦岗旧日的大头领,再则,是李善道的大舅子,故季伯常等人对他,都是格外恭敬。而徐世绩亦极谦和,又客气地问过余下迎接诸将的姓名,一一与他们见礼,并不以他是李善道的大舅子自居,也不以这些将校多只是中级将领而就将他们看轻。季伯常等随之,又与王宣德见礼。两下礼毕,季伯常便请徐世绩入营。 到了营中,徐世绩沿途所见,营地布置的井然有序,偌大营地,不见有兵士乱走,巡营将士精神抖擞,心中不觉暗叹:“季伯常、张夜义等部,非汉军精锐,亦无大名在外,而却筑营井然,军纪严明,魏公之败,难怪之事。” 中军帐内,宴席果已备好。 季伯常请徐世绩上座,徐世绩再三推辞,反请王宣德主座,王宣德坚辞不受。 最终徐世绩只得就座。 待得酒菜上来。 季伯常起身说道:“大将军,营中仓促,酒食简陋,请大将军勿怪。”端起酒杯,就要敬酒。 徐世绩也站起了身,却未端酒,取了茶水在手,说道:“诸公盛情,仆深惭之。然请诸公听俺一言。世绩今奉大王之令,赶来偃师,系为劝降单大兄。王世充引兵数万,已出洛阳,此事诸公已知。虽然现王世充复折兵而还,然亦尚未还洛阳,仍留驻洛阳城东,显是犹有窥我虚实,尚存渔利之念,未死夺偃师、洛口之心。因劝降单大兄一事,刻不容缓。俺意,今日俺便前往劝降。此宴,便以茶代酒,待偃师降后,愿再与公等痛饮。何如?”顿了下,又补充笑道,“且世绩素知大王军法,营中禁酒。大王之军法,世绩亦不敢违。” 却这徐世绩不敢违李善道军法,季伯常等自然更不敢。 之所以设酒,主要因为徐世绩的身份不同,若换个别将来,季伯常等肯定不会置酒。听了徐世绩此话,季伯常等便不再进劝,各将酒放下,俱起身,举茶碗在手,与徐世绩共饮了一杯茶水。季伯常令从吏将酒瓮搬走,等徐世绩坐下,改而殷勤劝菜。 在座大都是武将,胃口好,也不讲究虚礼,吃得快,风卷残云,不多时,已然饭毕。 撤下酒宴,各喝过茶水漱口,季伯常话转正题,就顺着徐世绩开席前所说“今日便往劝降”,问他说道:“敢问大将军,打算怎么劝降单雄信?” 徐世绩说道:“俺意单骑入城,当面劝降。” 季伯常、张夜义等闻言,皆吃一惊。 张夜义脱口而出,说道“大将军,不可!” 徐世绩笑道:“贤兄是担心俺的安危?” 张夜义说道:“正是。大将军,单二郎与大将军、末将等虽然有旧,但河阳历战,血流成河,彼此早已成仇。大将军今若入城,虽以精卒护从,犹尚不可,况乎孤身而入?一旦有变,如何是好?末将等没法向大王交代,受大王处罚尚轻,大将军倘使身遭不测,悔之晚矣!” 季伯常也劝道:“大将军,一如张将军所言。单雄信者,虽与大将军有谊,然此前黄公数次招降,他皆不从,宁肯刀兵相见,血战河阳;又与黄公阵中相见之际,竟以暗箭射之,亏得张将军护卫,黄公方才免难。由此足见,其人寡情薄义。大将军今若孤身入城,委实凶险,万万不可。何不如大将军亲笔书信一封,末将等择能射者,射入城中?其若肯降,见得大将军书信,自便降之;若不肯降,则即便大将军亲身入城,恐亦无用。” 徐世绩摆手笑道:“公等所言,固然有理,然单大兄此前为何不降者,确也有他的苦衷在内。自上瓦岗,单大兄便与俺交情莫逆。今若俺亲自入城,当面劝之,他必肯降。至若俺身之安危,不必多虑。“ 季伯常、张夜义还要再劝。 王宣德开口说道:“诸公不必多言。徐公入城劝降之事,大王已知。” 原来李善道已同意徐世绩的劝降方式。 季伯常、张夜义劝徐世绩不要进城的缘故,正是张夜义所说,担心如果徐世绩陷在城中,他们会受到李善道的责罚。 现下既知李善对此都无异议,他们便就不复再做多劝了。 季伯常问道:“大将军意既已决,大王亦允准,末将等不敢再劝。不知大将军打算何时入城?” 徐世绩望了望帐外天色,才刚过了午时未久,振袖起身,说道:“王世充随时可能进兵偃师,单大兄早一日归降,早一日安心。事不宜迟,俺这便进城!” 季伯常等倒也知他为何这般急切。王世充的威胁只是个次要原因;更重要的是徐世绩作为新降之将,急需立功证明自己。乃众人都随他起身。 徐世绩卸去轻甲,换上便服,收拾停当,便即出营。果是一个随从不带,在辕门口,与王宣德、季伯常、张夜义等一拱而别,翻身上马,就单骑驰向数里外的偃师城。 季伯常等望着他孤身远去的背影,相视赞叹了几句。 随之,季伯常下令各营,分出步骑一部,在各自营前列阵,为徐世绩壮声势,且不必赘述。 …… 只说徐世绩迎着渐带些暖意的春风,纵马来到偃师城的城壕外,勒定了马,放声向城内高呼:“吾徐世绩也,请与单大将军一见!” 城上守军早见他单骑而来,本要放箭,听得呼喊,守将探头细看,认出确是徐世绩,忙高声回应:“请大郎稍待,小人等这就禀报大将军!”随即严令守军不得放箭,匆匆下城禀报。 很快,单雄信来到城头,疾步至垛口边,望之,的确是徐世绩,登时又惊又喜,大声问道:“大郎,你怎来了?” ——房彦藻此前,多次与他传檄,令他突围,到兴洛仓城会合。他没有回复,但实际上不是没有收到房彦藻的来令。汉军现在城外的诸军,只有万余,怎可能将城围牢?外边的消息他还是能收到些的。只不过单雄信非是愚辈,他已经看出李密败局已定,且兴洛仓城外当时的汉军兵马,黄君汉、赵君德两部的大半,加上王须达部、罗龙驹等营,远比偃师城外的汉军还要多得多,故不愿再去兴洛仓城,才没有理会房彦藻的传檄。既能与外界通消息,李密惨败管城、继又洛口失陷之讯,他自也已知晓。因这时见到徐世绩,他乃这般惊喜交加。 徐世绩高声应道:“大兄,我从洛口而来!有肺腑之言,愿当面陈述。请大兄放我进城。” 单雄信片刻不做犹豫,立即下令:“快开城门,迎大郎入城!”亲自下城,到城门口,等城门打开,迫不及待地快步而出,至吊桥内侧桥头,迎上了徐世绩。 徐世绩牵马而到,松开缰绳,两人的手一下握住。 “大郎!”单雄信仔细打量徐世绩,“日前闻管城、洛口相继失守,正忧心魏公与你安危,不想今日得见!”见徐世绩毫发无伤、精神饱满,又问道,“城外皆是汉军,大郎如何到的城下?” 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了。 他虽然因到底是被困在城中,这几天得到的零散消息中,只是大略知了管城、洛口失陷,没有听说徐世绩投降之事。可徐世绩怎么能来到城下,原因自是不言而明。 徐世绩喟叹一声,说道:“大兄,你我先进城中,俺再与你细说。” 单雄信说道:“对,对,先进城,先进城。”一叠声吩咐从将,“赶紧去县寺备宴!俺要与大郎痛饮!”望了眼远处正出营列阵的汉军,便与徐世绩共入城去。 入得城内,穿过街巷,到了小城内的县寺,两人把手而进,登到堂上。 备宴的命令已提前下到,从吏、仆婢忙得不可开交,流水也似,往堂上置办酒宴所需的餐具、饮具,并及先已奉上果脯、点心诸物。 徐世绩说道:“大兄,酒宴不急,俺有要紧之事,先与兄说。” 单雄信从谏如流,连连点头,说道:“好,好,你我到侧塾稍坐,等酒宴备好,再饮不迟。” 两人携手,转入堂侧厢房。 从将、从吏都被留在外头,只他两人在室内对坐。 徐世绩说道:“管城、洛口俱已被汉军攻陷,魏公麾下十余万兵马,全军覆没。魏公、房长史虽得出逃,至今不闻消息。这些事,大兄应都已知?” 既无外人在场,单雄信就也不掩饰,说道:“不瞒大郎,这些俺都已知。但管城、洛口怎么失陷的?具体情形俺却不知。魏公得脱此讯,俺之前也没听说,这是头次听你说起。——魏公得脱,之后何如?一直到现下,都还不闻消息么?另外还有,孟、裴诸公,祖君彦、郑颋等人,秦琼、程咬金、罗士信诸将,现又下落何如?还有你,大郎,你是?” 徐世绩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献西城、城西营与汉军,引汉军从西城门进城,管城遂为汉军攻克的经过与他说了一遍,末了说道:“城东营溃后,孟公欲突围,中乱箭而死;裴公时在营南,未随魏公突围,献营汉军;秦琼伤重未愈,为汉军搜擒得之,程咬金、罗士信诸将也都被擒;吴黑闼、牛进达等将为苏定方、薛万淑等杀之。汉军入城后,祖公大腿负伤,行之不得,靠树而坐,大骂不休,被裴虔通部将踹中心窝,当场身死,而后汉王檄令传到,令不得杀害祖公,惜乎已晚。郑公初避入城中寺中,题诗一诗,云‘幻生还幻灭,大幻莫过身。安心自有处,求人无有人’。旋为汉军擒之。至若其它文武诸公,或死乱中,或被擒获。” 单雄信谁个不熟悉?一场惨败,或死或成俘虏,各个落个此等下场。他戚然不语。 徐世绩继续说道:“汉军克管城后,休整一日,挥师洛口。兵至洛口,三日而攻,半日即破。魏公、房长史虽再度脱身,然至今音讯全无。此适与大兄已然讲过。”他握紧单雄信的手,与他目光相对,恳切地看着他,说道,“大兄,魏公已败亡矣,大兄尚不速降,更待何时!” 第二章 飞将斩吏献洛口 两人双手握紧。 室外人声,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窗外隐约传来的人语,衬得这方寸之地愈发静谧。下午的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光柱中微尘浮动。 徐世绩的话语在安静的室内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单雄信心头。 单雄信默然良久,目光从徐世绩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方被窗格切割的蓝天,眼神复杂。 他并非看不清形势,只是心中忧虑,重重难消。 “大郎。”他转回视线,再次与徐世绩相对,终於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说道,“你与汉王关系不同。你归降於汉,自是无忧汉王厚待。可是俺……,俺先随翟公,后从魏公,近来更又与汉王麾下诸将,在河阳杀得尸山血海。这等仇怨,汉王纵是宽仁大度,恐部将难平!” 徐世绩身子前倾,目光更加恳切,说道:“大兄!你之顾虑,俺岂不知?然兄之所虑,实乃过矣!汉王求贤若渴,素重义气,岂会因区区河阳之战而弃英才?彼时各为其主,阵前相争,非是私怨。至若大兄先随翟公,后从魏公之虑,……大兄,俺岂不是一样么?时势所迫,俺与大兄故同沦沉浮,不得已耳。汉王既不怪俺,又怎会求全责备,怪於大兄? “不瞒大兄说,今俺来偃师劝说大兄,非但是俺向汉王自请所由,亦汉王之意也!俺临行之际,汉王执手,再四叮嘱,昔年瓦岗之情,汉王分毫未忘。但若大兄肯归,愿以高位相待,并大兄本部,仍归大兄统带。此乃汉王亲口许诺!汉王是信人,一言九鼎,大兄还有何疑虑?” 单雄信眼神闪烁,显然内心正在激烈挣扎。 他并非不想降,而是如前所述,他担心的是降后的处境。 “河阳血战”云云,并非是他最大的担忧。他最大的担忧,实则正是他好似轻描淡写带过的“先随翟公,后从魏公”这句。内里蕴含之意,徐世绩是聪明人,翟让被杀之夜,且徐世绩也是在场之人,他因当然明白,单雄信最忧虑的,恰正就是翟让被杀他的那一跪! 因而,徐世绩也就虽然和单雄信一样,未有直接点出这一幕,但用了“俺岂不也是一样么?时势所迫,俺与大兄故同沦沉浮,不得已耳”这句回答,来做委婉的回应。 单雄信松开了徐世绩的手,按住膝盖,站将起身,在室内转了几转,停步下来,面向徐世绩,问道:“大郎,你莫哄俺。你来见俺,果亦是汉王之意?” “这岂能有假?大兄,俺与汉王自请来见大兄的时候,君汉贤兄、邴元真等都在旁边!他们皆可作证,此诚亦是汉王之意。汉王所做的承诺,他们也都可为证。大兄,隋失其鹿,群雄逐之,早前魏公略有成事之相,不意旋踵即为汉王所灭。乃知天意所垂青,实不在魏公。於今观方下海内英雄,有明主之姿者,舍汉王其谁?汉王既英姿勃发,又名应谶纬,必能定乱世、成大业!大兄,往事不可追,来者犹可谏。便让往事,如秋风之扫落叶,挥之而去吧!” 徐世绩离席起身,上前半步,再次握住了单雄信的手,说道,“大兄,自上瓦岗,俺便与大兄一见如故,情同骨肉。今何忍见大兄自陷往事而不得拔,竟使大兄之材勇荒废?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大兄若再迟疑,不仅自误,更累帐下瓦岗旧士同陷危局!” 单雄信感觉着徐世绩暖和的手心,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汉王允俺旧部,仍由俺统?” “何止如此,定将以高位待大兄!” 虽是如果自此改降李善道,不免颜面无光,以至将来见到李善道、黄君汉等时,该说些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李密已经败亡,单雄信确已无路可去。 眼下摆在他面前的唯一选择,也只有投降李善道了。 便於再次确定了李善道“待以高位、允其仍统旧部”的承诺之后,单雄信咽了口唾沫,反手握紧了徐世绩的手,心中其实已经松动。唯是“愿降”的话堵在嗓间,终是难以就这般痛快地道出。——越是过往不怎么光彩的人,有些时候,反而越是要些脸面。 徐世绩与他相交多年,怎会不了解他的脾性? 见他这状,就知他已经心动。 当下只作不知,徐世绩顾及他的脸面,便又说道:“大兄,你看这偃师,已成孤城。外无援兵,内则粮草尚能支撑几日?王世充固已出兵洛阳,可就不说一闻洛口半日为汉军攻陷,他即又撤回到了洛阳城东,便他真的来援大兄,救援偃师,大兄,你担心河阳之战,与汉军结仇,你就不担心与洛阳兵结仇?难不成,你还肯转投王世充?且王世充其人,巫妪之流,断难成事。大兄若投他,才是有眼无珠。大兄!当前之局,大兄已无有别选。 “今若仍不降汉王,明日汉军主力到时,大兄纵有万夫不当之勇,可能抵挡?难道真要这满城将士,随大兄玉石俱焚么?大兄,兄帐下将士,多我瓦岗老人,便是为了他们,兄亦当降!” 得了徐世绩递来的台阶,单雄信不再犹移了,他扬起脸,阳光照亮了他雄魁的相貌,打理得整整齐齐的美须髯,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块垒都吐了出来。 “罢了!罢了!”他再又一次迎向徐世绩的目光,眼中既带着点羞见故人,又有如释重负,紧握徐世绩的手,说道,“大郎,你我相交莫逆,俺向来视你如同产之弟。俺信你!为了这满城将士的性命,俺愿降汉王!只是日后觐见汉王时,若有些差池,尚请你多为俺美言。” 徐世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露出由衷的喜色,亦紧紧握住单雄信的手,说道:“大兄!此明智之举也!弟敢保大兄,今日之决定,必不会后悔!美言之嘱,不须大兄交代!” 正在此时,室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亲兵的禀报声:“大将军,汉军数骑至城外,高声询问徐公现在何处,请徐公登临城头一见。” 却城外久等无讯,季伯常、王宣德等到底担心徐世绩的安全,有些焦急了。 单雄信与徐世绩对视一眼。单雄信深吸一口气,扬声说道:“传令下去,打开城门,迎汉军诸位将军入城!再令各营将领,即刻来县寺集合,俺有要事宣布!” 门外的亲兵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高声应道:“谨遵将令!” 脚步声匆匆远去。 单雄信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熟悉的县寺院中景象,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却又带着一种解脱。 徐世绩跟到他的身边,轻声说道:“大兄,新的开始,但需忠谨王事,汉王必不负大兄。” 单雄信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暖意更盛。 献城的命令,惊动了外边的从将、从吏,有人奔走而出,去召集诸将,有人聚议院内、廊上,各带不同神情,然大都喜色难掩。 室内的静谧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躁动而又充满未知的气氛。 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 季伯常、张夜义等将,分出部分兵马入城,接管防务。 单雄信等帐下诸将到后,令诸将各引本部出城,改换旗帜,接受汉军的收编。 同时徐世绩取出李善道提前给他的安抚诏令,向单雄信部的将士宣读,言明其一,将领原职不变,其二,兵士赐钱米,其三,各部仍归单雄信统领。 单雄信麾下将领虽有惊疑,但在单雄信的弹压和徐世绩的安抚下,皆俯首听令。 其间有两个插曲。 一个是,在河阳战前,令射黄君汉的单雄信部长史,虽已死在随后的战败溃乱中,然单雄信军中,另尚有李密安插的军吏。便不顾徐世绩“李密已败,此数吏留之何妨”的劝说,单雄信将这几个吏员尽数杀了,并请徐世绩遣人,将这几个人头,先送去洛口,献与李善道。 一个是,张夜义等进城后,单雄信不仅亲自迎接,还特地与张夜义,解释了当日河阳之战,射向黄君汉之箭,确非是他所授意,而是已经死掉的长史指使,为怕张夜义不信,还叫了魏夜叉等为他证明。张夜义还能说什么?听了他这话,只答“黄公早知非是大将军之意”而已。 偃师城头,很快换上了“汉”字大旗。 当夜,县寺内再次设宴,此番不再是接风,而是庆功。 虽然没有酒,但以茶代酒,气氛也颇热烈。 徐世绩与单雄信并肩而坐,看着堂下汉军将校与单雄信部的一干将校相对而坐,别的因尚不识,隔阂犹存,且也罢了,而张夜义、魏夜叉等原本相识的原瓦岗旧人,已在把酒言欢,不觉感慨万千。兜兜转转,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如今在汉王旗下重聚,终究又走到了一处。 他举起茶杯,朗声说道:“为大王,为公等反正,也为偃师百姓免遭战火,共饮此杯!” 众人齐声响应。 杯盏交错间,徐世绩知道,他在李善道麾下的第二件大功,算是稳稳立下了。 然而,他脑海中却也不由自主地闪过李密、王伯当、孟让等人的形貌,心头掠过些微意味难明的情绪,有轻松,也有怅然、惋惜,但这点情绪,随之便被眼前的热闹冲散。 …… 单雄信献城投降,不日就将到洛口觐见的消息,次日下午传到了洛口城外营中。 时李善道正在聚将议事,诸多大将皆在。 一将闻报,登时嗤笑出声。 第三章 议战求功王须达 嗤笑出声的是王君廓。 帐中诸将消息乍闻、嗤笑入耳,神色各异,都尚未反应过来。黄君汉已然起身,向李善道恭贺,说道:“恭喜大王!懋功一去功成,雄信献城归顺,实乃大喜!” 王君廓瞧了眼黄君汉,笑道:“黄公倒是大度!河阳阵前,险被冷箭射中,倒不介怀。” 黄君汉面色一正,说道:“将军此言谬矣。雄信兄,俺深知其人。阵间之箭,岂会是他指使?” 王君廓拍着大腿,笑道:“对,对,对!单雄信与公昔同聚瓦岗,对他,公自然是了解。只是不知,翟公遇害之夜,单雄信跪地乞活此举,公既对他这般了解,可曾料到?” 黄君汉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翟让之死是瓦岗旧部心中的刺,谁都不愿多提,王君廓偏要揭这个伤疤。明面上看,他嘲笑的只是单雄信,可徐世绩、黄君汉等呢?他们固不似单雄信跪地乞活,然翟让死后,他们却不是也都接受了李密的封赏,继续效力帐下?帐内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不但诸多大将在帐,在这次消灭李密之诸战中,战功比较高的诸将军,也有一些在帐。 如薛万彻、苏定方、李君羡等。 李君羡本李密部将,对单雄信的事情,知道的多些,听了王君廓这话,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单雄信投降李密后做的什么事,或者李密私下对单雄信的评价,嘴角更是露出点莫名的笑容。 不过其余诸将还好。 他们皆知单雄信与李善道旧日的交情,不论心中怎么想的,没人接王君廓的话头。 黄君汉转向李善道,说道:“大王,雄信他……” 李善道抬起手,止住了他再往下说,笑道:“兄不必多言。我刚上瓦岗时,便与雄信兄相识了。犹记每当酒酣,雄信兄常挥槊起舞,为大家助兴,何等豪迈!此情此景,历历在目。河阳冷箭,我相信绝非雄信指使。雄信兄骁勇悍烈,当世飞将。今日终肯来归,我心甚慰!”斥责王君廓,“人孰无过?雄信兄既归,此等言语,往后不可再提。若敢再言,被我听闻,责之不恕!”单雄信的过往,确实不堪,解释的越多,描的越黑,最好的处置便是不再提及。 王君廓虽在打河东、守河阳诸战中功勋卓著,平日对同僚不免骄纵,对李善道却极为敬畏。 听得斥责,他慌忙起身,行军礼,应道:“谨遵大王令旨!往后,臣半个字也不提单雄信!” 说是不提,这又提一次。座中诸将,大多神色更是古怪。 李善道没好气地令他坐下。 屈突通适时开口,打破尴尬,说道:“大王,不战而得偃师,雄信又确如大王所言,乃难得的勇将,兼其部曲,多大王昔在瓦岗时的旧众也,必可得彼辈死力报效,亦不失好事一桩。” 李善道点了点头,便未再就单雄信归降此事多言,只下令将单雄信献上的人头、四五箱珍宝财货,尽取出帐外,——献的这些珍宝财货,他也没有去看,继令薛收起草令旨,令单雄信部且先仍驻偃师,着单雄信与徐世绩同来洛口觐见。之后,就继续商议军机。 …… 帐中正在所议,乃是下一步的用兵方略。 先前已议过部分内容。 王须达建议乘胜进击王世充,顺势取下洛阳。 屈突通则表示反对意见,认为自去岁寒冬至今春,这一场消灭李密的仗,已打了两三个月,将士疲惫,更紧要的是,而且河东、陕虢连传急报,李唐已在长安集结了数万兵马,并有兵马已开向潼关,显然再用不了多久,李唐就将进犯,若再打洛阳,河东、陕虢恐都会有险。 接着往下计议。 李善道沉吟了会儿,手指轻叩案几,发出笃笃声响,说道:“屈突公所言甚是。我军久战已疲,却洛阳借此数月间隙,稍得喘息。此时往攻,恐难速克。况三四日间,河东、陕虢数报警讯,北边突厥亦有南下迹象。当此之际,洛阳确不宜再攻。” 王须达求功心切,急忙再次起身,说道:“大王!洛阳被李密围攻年余,元气早已大伤,於今不过是苟延残喘。我军方破李密,士气正盛,若乘此大胜之威,径往取之,必可一战而下!” 已经坐下的黄君汉与他身边的赵君德闻言,瞅了瞅王须达,两人都没出声,但一个眼神掠过,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一个嘴角微撇,显出些许不满。 却是前几日,便李密刚逃到兴洛仓城外时,所望见的汉军攻仓城,为何只有王须达部为主力,如房彦藻所猜,的确是当时驻在仓城外的汉军各部意见不一所致。 黄君汉、赵君德恪守李善道令他们“进逼洛口,使洛口不得反攻虎牢、出援管城即可”的军令,但王须达率部到后,却因未有参与到与李密的这一场大战、也没有参与到之前河阳的历战之故,急於立功,所以坚持出战。他资历老,黄君汉、赵君德被迫无奈,只好各出了些兵马,加上罗龙驹营,与他一起攻打洛口。结果不但没打下来,还被房彦藻小胜了一场。 说实话,黄君汉、赵君德都因此觉得甚没有面子,尤其赵君德,他也没有参与打李密、河阳历战,这一战等於是他在此次消灭李密这一战役中,唯一打的一场仗,却因此故,吃了个败仗,比之其余各立下赫赫战功的诸将,简直是自觉矮了一头。两人因是对王须达俱颇有意见。 王须达一心向请战,并未留意黄、赵二人的反应。他说完之后,见李善道端起茶碗,抿茶思忖,便又说道:“大王,臣愿为先锋,如若不克,甘军法从事!” 李善道示意他坐下,放下茶碗,摸了摸颔下短髭,笑道:“三郎壮志可嘉。然洛阳已成孤隅,今纵暂不往取,亦难再有作为。眼下对我军而言,不仅仅是将士疲惫、河东与陕虢告急,两三个月的大仗下来,也已颇耗河北民力。正值春耕,当恤民力。此外,河南、山东新定诸郡,亦需安抚消化。却这洛阳,就容它再喘息几日吧!候击退李渊,还师而取,易如反掌!” 此灭李密,粮秣之类,主要用的是黎阳仓的储粮,但随军民夫都是河北调来的。 王须达仍不甘心。 打李密他未参与,功劳都被其它诸将得去。可以想见,随后不久,当李善道论功行赏时候,他只怕什么也得不到,在汉军中的地位,定将会有所受损。现在最大的立功机会,就是打洛阳了。在他看来,洛阳只一城耳,大军压过去,攻克必易;且洛阳还是隋室的东都,并现还是唯一仅存的隋室所在之地,如果他能为先锋,将洛阳打下,这份功勋不比消灭李密小。 故而他执意请战,不肯还坐,再又说道:“大王,臣之愚见,洛阳实易取。王世充兵先出洛阳,继闻洛口为王师得之,便就仓皇撤回,足见其怯。且又闻王世充、元文都等不和,内斗不休,此既兵惧,又内不协,趁此而往击之,甚至不需进战,就可一举攻取!这样好的机会,如果错过,未免可惜。臣敢请为先锋,不需兵马太多,单只臣部、罗龙驹、郑智果诸营,并陈敬儿部相助,必就能为明公攻取此城!若不能成,军法处置!“ 他说的这几将,都是跟他一起投瓦岗的人。他是与罗忠、陈敬儿两伙,同投的瓦岗。罗龙驹是罗忠的从子,郑智果是陈敬儿这伙的人。罗忠现负责后勤,故他未有提罗忠之名。 陈敬儿本坐在一边,听他向李善道请战,忽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坐不住了,赶忙起身,向着李善道恭敬行了一礼,随后看向王须达,呲牙一笑,说道:“王公,大王与屈突公说得对。当下士卒疲惫,河东告急,河北民力待复,山东、河南需稳,确非攻洛良机。公何必这般急切?不如先就还师,待解了河东、陕虢之危,回师再取,亦诚如大王所言,反掌之易耳。” 见王须达欲再争辩,陈敬儿又说道,“况乎洛阳今虽观之只一城,可李密初攻洛阳时,不也只是一城么?而年余未下!察此前李密与洛阳之年余鏖战,王世充此人,固无远略,却颇坚韧,且小能得军士之心。我军与李密这一仗,打了两三个月,洛阳借此机会,城垣得以修缮、兵士得以募充、粮秣亦得以搜集,实力已有所恢复,而我军已疲。 “今若往攻,胜则罢了,一旦如李密般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如之奈何?无功而返,尚属小事,若河东、陕虢有失,河南、山东新附之地再生动荡,则得不偿失矣!” 王须达睁着眼,定定地看了下陈敬儿,黑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他没想到陈敬儿会反对他的建议,脸色立时黑了下去,阴沉如水。他强压恚怒,转去看李善道神色。 李善道笑道:“敬儿所言,深得我心。三郎,你积极求战,其志可嘉。然是否顺势取洛,需权衡全局。这般吧,我即刻传檄洛阳招降。彼若肯降,便是最好;若不肯,就留待日后再取。” 王须达虽尚不甘,李善道作为主君,不赞成他的建议,陈敬儿作为他“一党”之人,也反对他,无可奈何,只好行了个礼,应道:“臣思虑不周,谨遵大王令旨。” 不再请战,与陈敬儿退回胡坐坐下。 李善道环视帐中诸将,说道:“洛阳此事,就这么议定了。明日传檄招降。其若不降,我军就收兵凯旋!” 诸将齐齐起身,恭声应诺。 暂无别事,便就诸将依照次序,倒退出帐,各自去了。 …… 李善道叫住了王须达。 等诸将都出帐之后,李善道起身来,下到帐中,至其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面带温和的微笑,抚慰似地对他说道:“三郎,我知你求功心切。天下未定,关中伪唐,江南更是割据颇有,立功的机会多在后边!你与我同起於微末,过往种种,我绝不会忘。今灭李密,你虽功劳不大,然休整旬月之后,若伪唐果犯河东诸郡、陕虢,我将亲率汝等前往迎击,至时,你还怕没有立功的机会么?或是你担心我会吝於赏赐?”末一句,却是在开玩笑了。 王须达被李善道说中了心事,黑脸上微微一红,却又因李善道这番推心置腹、重视旧情的话,让他心中感动,便退开两步,俯身下拜,口中说道:“臣愚钝,只念着眼前之功,忘了大局!大王待臣恩厚如山,臣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唯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劳,岂敢吝惜性命!” 李善道扶他起来,笑道:“我不需你效死。大业成后,愿与你共享富贵。”解下随身的一枚玉佩,赐给了他,又亲自送他至帐门外,目视其离去,方才折返。 案上放着徐兰的家书、魏征的最新奏疏,以及刘黑闼、秦敬嗣分别於昨夜、今晨送达的最新急报。这些,他都尚未回复。现既然已决定暂不攻洛,便可着手回复这些文书了。 却李善道回复住诸书信、奏章、急报不提。 …… 只说王须达刚走出中军大帐的警戒区域,一人正在等他,可不就是陈敬儿。 见到王须达出来,陈敬儿迎上,笑道:“大王将贤兄独留,必是有体己话与贤兄说吧?大王待贤兄之厚爱,非我等可比。” 王须达脸色又黑将下来,勉强说道:“和大王对陈公你的厚爱,俺不敢比。此番平灭李密,公攻开封、守雍丘、继拔开封、莆田,与大王会师管城,为城东数万强兵方面之将,陷孟让营,阵斩孟让、擒杀魏校尉以上将校四十余,何等大功!料还贵乡之后,大王论功行赏之际,郡公之爵、实封之邑、上柱国之拜,千金之赏、美婢之赐,都少不了陈公你! 话里的不快与嫉妒,溢於言表。 陈敬儿不以为意,又呲牙一笑,露出白牙。此处离中军大帐未远,二人皆甲胄在身,佩带兵刃,不宜久留。他亲热地挽住王须达手臂,推着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却是放低了声音,说道:“贤兄,俺这点功劳,算得什么?俺现有一桩泼天大功,愿献与贤兄。不知贤兄可愿闻乎?” “什么大功?” 陈敬儿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是凑近了王须达的耳边,细细地说了几句。 王须达闻之,猛然头转过来,差点撞上陈敬儿。 早是从黑着的脸,变成怎么自己没想到的懊悔和恍然大悟的惊喜。 他原以为自己错过了消灭李密的大功,没想到,更大的机会,在这儿等着他。他劈手抓住陈敬儿,急促地问道:“贤弟,你所言极是!俺怎没想到?但此大事,具体怎么办,你意何如?” 第四章 秘言劝进陈敬儿 次日早上,兴洛仓城外连绵军帐间,晨雾如纱,将整座大营笼罩在朦胧之中。 天才刚亮,王须达就已整束停当,从帐中出来。 在帐门口,站了一站,他叉着腰,向帐前望了望。 近处,在他帐外值宿了一夜的十余甲士,甲片上凝着薄薄的霜花,雾水打湿了他们的鬓须。这些汉子守了一夜,不免困倦,可瞧见他出来,个个都猛地挺直腰杆,如同一排骤然拉紧的弓弦,长矛往地上一戳,“笃”的一声轻响,矛尖挑破晨雾,露出锃亮的寒光。 越过帐前头的空地,便是整整齐齐的各个营区。 连绵的灰帐。顺着地势铺向远方。缕缕炊烟在远处升起,与晨雾交织。兵士们大都已起,身影在雾中穿梭,有的取水洗漱,有的活动手脚,而操练严格的团、队,已在军官的喝促下集合,准备在朝食前先操练一阵。脚步声、低语声、兵甲轻微的碰撞声,汇聚在仲春清晨的雾中。这大营,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晨光中缓缓苏醒,舒展筋骨,带着粗粝而有序的张力。 再越过朦胧雾中的营墙,更远处,洛口仓城巍峨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如浮在半空的蜃楼。 身上披挂的铁甲的冰冷边缘沾上了细微的露珠,触肤生寒。 晨风裹着各种气息扑面而来,有伙房飘来的柴火焦香,混着新煮的粟米粥味;有马厩那边的马粪味,带着点青草的腥气;还有泥土被雾浸润的湿味,钻进鼻子里,清清爽爽。王须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昨日因劝进之事紧着的心,竟也跟着松快了些。 却昨日从议事帐出来后,等在外头的陈敬儿,与王须达悄悄所说的“泼天大功”,非是别功,正就是提议向李善道劝进此功! 陈敬儿当时说的话,似乎还萦绕在王须达的耳边。陈敬儿当时说道:“大王既定河北,先诛宇文化及,已得传国宝玺,复安兖豫,今又尽歼李密,威震海内,群豪奔附,此乃天命所归之象也。观今日之天下,孰可与大王争锋?而李渊、刘武周诸辈已僭称帝号,大王却仍谦退自抑,恐非所以安臣民之望。三郎,若当此际,劝进大王,岂不既合人心,又大功一桩?” 王须达闻得此言之时,好似被陈敬儿破开了一条光明大道,惊悟、狂喜之情,难以言表。他彼时只觉胸中的不愉顿时尽散,仿佛一举可登青云。劝进之举,不仅如陈敬儿所言,合乎时势、人心,最要紧的是,更可显他的忠心,端得一举三得!便他赶紧回到帐中与陈敬儿计议。 唯陈敬儿底下说的话,让他不太乐意。 到了帐中,细议时候,陈敬儿又说道:“此事非同小可,单你我一二人,场面不够。显不出大王此时进号,乃人心所向。故你我若欲成此举,非得再多找些人,与你我一同上表不可。” 王须达有心占此首倡之功,然陈敬儿这话也实在有理,他便问陈敬儿:“再找谁人?” 陈敬儿是在管城大胜之后,就想到劝进这事儿了,故他思虑已较周全,就对王须达指出了几人,他说道:“昔投瓦岗之际,是三郎你、俺与罗忠一同投奔的。罗忠今虽不掌戎旅,专责辎重,亦左卫将军也,资历、官位都足与你我共劝进上表。罗忠是一。罗龙驹、郑智果分为右侯卫将军、左屯卫将军,亦可各为一。董法律、石钟葵,俺素与之相熟,也可说与他们知晓,共立此功。俺军中参军李良,大王之族子也,亦可说之。除此诸人以外……” 罗忠、罗龙驹、郑智果、李良,说的人已经不少了。人越多,功劳被分走的肯定越多。王须达生怕功劳不够大,这个时候,打断了他的话,说道:“这么些人还不够?还需别人?” “只我几人,声势还不够。罗忠几个,都多只是将军而已。三郎,另尚需一人。” 王须达问道:“何人?” “高延霸也。”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论官职,陈敬儿提的这几人,确乎多只将军,大将军这一级别的,就只他与王须达两个。这的确看起来不像回事。再加上高延霸,就三个大将军了,比较显得体面。王须达与高延霸也是老熟人了,高延霸又是李善道的爱奴、爱将,若将他加上,王须达却也能接受。便听了陈敬儿的这个补充,他算是点头同意。同意完了,他问:“没别人了吧?” 陈敬儿沉吟了下,说道:“还得再加上两人。” 王须达急得搓手,怒道:“此等大功,五郎,你欲分润与多少人来!” “三郎,我等诸辈,或瓦岗之旧人,或黎阳投大王之从众,不够包括全面。前攻管城之际,刘兰成在城东,听俺节制,经此一战,俺与他亦颇熟悉了。还有杨善会,俺与他先共守黎阳,又守雍丘,彼此也可称相知。刘兰成,山东之割据也;杨善会,故隋之降臣也。再将他两人算上,才算较为完全。” 王须达瞠着眼,半晌才说道:“罢了,罢了,就将刘兰成加上!杨善会却不可也。” “为何?” 王须达说道:“杨善会未在兴洛,现在雍丘,怎将他加上?莫不是,还将他叫来?” “……三郎是想,现就劝进大王?”陈敬儿怔了怔。 却是陈敬儿虽然数日前就生了劝进李善道之念,但他并未打算在兴洛仓城就劝进。 他想的是,等回到贵乡后,除了他已说的这些人,再联络一些别的人,最好是将屈突通等故隋降将、魏征等文臣,连带甚至跟着宇文化及被擒的这些江都的故隋官吏也都包括进去,然后择吉日,於贵乡王府,共上劝进表章。不料王须达却这般急切。恨不得立刻拥立! 王须达拍着大腿,恨铁不成钢似地看着陈敬儿,说道:“五郎,你想到了劝进,你也知劝进是何等大功。怎么?你我还不抓紧便行此事,还想等到何时? “须知,你能想到此点,别人也能想到!这首倡之功,与从劝之功,能一样么?这份大功,断然不可落入别人之手!若要劝进,依俺之意,最晚明天,你我便得向大王劝进!” 陈敬儿目瞪口呆,过了会儿,才说道:“不意贤兄这等着急。” “如何?” 陈敬儿自作些琢磨,王须达说的也不为错。确实是他能想到劝进,别人只怕亦能想到。这份首倡之功,陈敬儿虽然不像王须达渴望独占,却也知机不可失,末了说道:“便依兄意。” 终还是同意了王须达的意见。 两人议定,於是就在昨天,两个人分头去寻罗忠、董法律等,与他们密言此事。 劝进是何等之功?这不必说,就算是个傻子,也知此功之大。罗忠、董法律等自无不愿之理,并亦都是乍闻之下,与王须达最初听到陈敬儿此话时的心情相同,惊喜至极! 昨日一天,罗忠等,陈敬儿、王须达都与之说定。 只剩下高延霸、刘兰成两人,尚且未说。 他两人分了下工,今天,陈敬儿去找刘兰成说,王须达去找高延霸说。 昨晚一夜,王须达心急火燎,只恐功劳被人抢走,都没睡好。这一早就起来了。见他起来,出到了帐外,便有从吏近前,问他何时用饭。王须达此际却是争分夺秒,摆手说道:“俺有大事要办,何需饭为!”天光渐亮,估摸高延霸当是已起,就令,“备马,俺去左武卫营。” 三个左武卫,一个高延霸,大将军,两个张升、王君廓,将军。 王须达与张升、王君廓没甚私交,从吏便知,他是要去高延霸营,不敢怠慢,急牵马来。 营中不得乘马,此李善道之军纪。就从吏牵着马,王须达带上两队护从,穿过营区,出了营外。他的营地在仓城南边,高延霸的营地在仓城北边。他上得马,穿过雾气,催驰而往。 绕过兴洛仓城,至城北诸营。 高延霸的营区挨着李善道的中军大营,从裴虔通、刘豹头等营前而过,到了高延霸营外。王须达使人通报。未等多时,一吏急匆匆赶到,迎他入营。乃高延霸军中长史。与王须达说道:“大将军昨夜晚睡,尚未起身。闻禀王公来访,令下吏先迎王公入营。” “这丑厮,竟还未起!”王须达心中有事,登时暗自牢骚,便下马来,使从吏牵着,入进高延霸营中,吩咐长史,“俺自知路,先往大帐,你去催促高公速来!俺有大事与他商议!” 长史怎肯让他一人去中军大帐,到底陪着他到了大帐,才另吩咐帐前吏去请高延霸。这长史陪着王须达说了不大会儿话,一人从帐外进来,未有着甲,胡乱裹件袍子,便是高延霸。 步入帐中,瞧见王须达坐着,高延霸打了个哈欠,说道:“王公,何事须得一大早来访?” 见高延霸脸上、露出在外的脖子上,带着唇印,王须达就知他为何昨夜睡得晚了。 却当下军中,都有军伶,或是倡优,或是营妓。李善道初时,虽欲除此陋风,奈何他军中诸部,来源日杂,其内洁身自好,忧国忧民,从军是有志为除暴削乱、解民倒悬之将士,凤毛麟角,绝大部分都是为求食财、富贵之徒,更有很多本是盗匪流寇,固可以用军纪约束他们操练、进战,然一营数百、数千壮夫,似这等日常需求,却终究无法禁止,——若将此禁止,可能就去祸害良民百姓了,故只好容之,唯禁令不许掠良家妇女充为军伶。且也不需多说。 “高公,你且先洗漱,俺再与你分说!”王须达别的毛病不少,就这色这一方面,他不感兴趣,瞧着高延霸这脸上、脖子上,委实不像话,他却是连急切之情,都暂能忍之了。 高延霸便扬起脸,两个从吏踮起脚尖,取用温水蘸湿的绢巾,小心地帮他擦了脸、脖,又有从吏取齿木,沾了些盐末,等他张开嘴,细心地为他刷牙。刷过牙,蜜水漱过,另一从吏端起金漱器,高延霸将水吐入。洗漱罢了,再有从吏端上热腾腾的参汤,呈递给他。高延霸接住,也不嫌热,一饮而尽,砸了砸嘴,令道:“今日须得补补,使恶头献的牛鞭,熬上一碗。” 王须达早是等的不耐烦,好不容易等他坐下,说道:“高公,俺有大事与商,请屏退左右。” “哦?”高延霸诧异地瞅了他眼,狐疑说道,“什么大事,还得你我单商?” 王须达说道:“不可入闲杂之耳。” “下去罢。”高延霸就令帐中的四五从吏。这几个从吏便就行礼退出。将出帐外时,高延霸又再叮嘱:“记住,牛鞭须得熬够火候!不可偷懒。”从吏应诺。待从吏尽出,高延霸抓起案上的枸杞,丢到嘴中,一边嚼着,一边重看向王须达,说道,“何事?公便说吧!” 王须达这才注意到,高延霸所坐的主位案上,摆着几盘吃食,有枸杞干果、有蜜渍余甘子、有羊肾脯、有鹿肉干。他不禁说了句:“高公,你这补养,委实讲究!”感叹过了,话入正题,却从胡坐起身,到高延霸坐前,低声说道:“俺有一桩泼天大功,愿与公并立!” “……何功?”高延霸嚼着枸杞的嘴停了一停,抬眼来看王须达。 王须达低声说道:“俺欲劝进大王……” 他话未说完,高延霸一手拍在案上! 王须达被他这反应惊得后退半步,说道:“高公?” 帐外亲兵听到动静,冲进来两三人,手按刀柄,铠甲锵然作响。 高延霸挥了挥手,令他们退出,歪着脑袋,盯着王须达看了半晌,却是不说话。王须达被他看得心头发毛,挠了挠胡须,讪讪说道:“高公,你这是怎么了?” 却这高延霸这时在想的是:“这矮厮,怎跟老子想到一处去了!这份大功,莫不得让他些了。” 第五章 急定表成群臣拜 王须达见高延霸只是瞅着自己,不说话,心中无底,便说道:“高公,劝进之功,可是大功。因俺与公素来相好,故才特来与公商议。公缘何不语?若是公不愿意,俺便告退就是。” 这王须达个矮,高延霸个高,故虽他两人现是一站一坐,倒是高度相仿,可以平视。 高延霸抬起手来,重重拍在王须达的肩膀,笑道:“老兄休要多心。大王先歼宇文化及,今灭李密,观之天下,已无对手,正宜进号之时。对此,俺岂不知?大王待我等恩厚,此际正是我辈理当尽忠效命,劝进之际!对此,俺更知晓。实不相瞒,俺与焦彦郎、杨粉堆、王湛德、高曦、萧裕诸公,便在昨日,才计议过此事,亦有这般打算。只是萧裕说,此等事,须得群起上表才可,方显大王众望所归,乃正欲寻老兄商量。不意老兄却倒先找上门来了!” 王须达睁着眼,听高延霸说完这通话,说道:“公已与焦彦郎等计议?” “正是如此!” 高延霸也想到了劝进,这不奇怪;焦彦郎、杨粉堆、王湛德三个,都是李善道的元从旧人,高延霸与他们商议,亦情理中事。却王须达没想到,高延霸居然和高曦、萧裕也说了。 这高曦、萧裕皆非元从,且高曦还是被高延霸等人合力擒获,才降从的李善道,他们彼此之间,王须达素来不闻有何交往;至若萧裕,他独领骑兵一部,与高延霸等更是少有往来。怎却高延霸将此等立功的大好机会,与他两人也做商议? 王须达心中疑惑,脱嘴便出:“这等大事,公怎与恁多人计议?” 他自不知,高延霸与高曦本确没甚私交,然淮阳一战,高曦不计前嫌,数百里往援,方才使淮阳战局转为主动,因故高延霸对高曦心生感佩,两下渐有往来。萧裕则是因其在陕、虢击破郭孝恪部此战中,表现忠心,高延霸见他颇得李善道信用,故亦有意结交。且也不必多说。 高延霸笑道:“老兄,劝进之功,断非一人可得。纵退一步说,就算你一人想占,你占得了么?占不了,且还不好看!还是俺刚才此话,萧裕说得没错,须得群起上表,方能显出大王众望所归!去年,李密手底下的一干阿狗阿猫,不识天意,妄尊李密,亦有向李密劝进上表之举,当时有多少人上表,老兄你当有所耳闻。方今大王之得天意、得民心,岂李密所能比之?若反就寥寥数人上表,何以彰显大王之盛德与天命之所归?你说,是也不是呀?” 他所言此话,其实多是昨天他与萧裕、高曦等人计议时,萧裕、高曦所言。 这时化成了他自己的话讲出,说得却亦头头是道。 “罢了,罢了,多出几人就多出几人。高公,加上焦彦郎诸人,人已不少,俺意便尽快上表!” 高延霸抚摸胡须,忖思了下,说道:“不如先将沐阳、元德等请来,咱们细细计议。” 王须达虽是心急如火,但这事,也确实需要众人坐在一处,再做个商议,他便点头同意。 当下,高延霸分遣从吏,就去请高曦、萧裕、焦彦郎,王须达亦他的从吏,去请陈敬儿、罗忠。——王湛德、杨粉堆俱在李善道帐前听用,没法去找,罗龙驹等位低,不必去找。 等了多时,众人陆续到来,将高延霸的寝帐挤得满满当当。 大家伙都已知道高延霸、王须达请他们来,是为商议劝进之事,脸上神色或兴奋、或凝重。 高曦、萧裕两人,一个性子沉稳,一个心思缜密,两人平时都不拉帮结伙,除了高延霸外,与其余诸人都不太熟。两人坐在席间,就不说话,只静听他人言语。 焦彦郎是个急性子,一见人都到齐,便按捺不住,嚷道:“事不宜迟,宜速上表!” 高延霸等也想到了劝进,给了王须达更强的急迫感,他便立即附和,说道:“劝进此事,我等能想到,怕是别人也有此念。此举,的确不可拖延!俺的意思,明日便可行事。” 罗忠迟疑说道:“劝进大事,须得慎重,仓促行事,恐有不周。” 王须达怒道:“四郎,你好不知事!这等时候,你还敢拖?我等众人,明日便齐拜大王帐前,劝进便是,有甚仓促不仓促,你又恐有甚不周?” 罗忠说道:“至少也得择个吉日。” “择甚吉日!择日不如撞日!四郎,你糊涂人,休多说了。”王须达再与诸人说道,“便明日!” 陈敬儿笑道:“明日上表,倒也不是不可,然尚有一桩要紧之事,须得先做解决。” 王须达问道:“何事?” 陈敬儿说道:“便是劝进表文,当由何人执笔?” 此言一出,急切劝进的焦彦郎、王须达两人,登时哑然,这才想起关键——劝进表要如何写?帐中这些武将,多是草莽出身,识文断字已属难得,要写这等煌煌大文,实是强人所难。 两人大眼瞪小眼,却不言语了。 高延霸已有思虑,他见帐中静下,拍了下案几,骂了句“入他娘”,说道:“便给这厮个便宜。”与诸人说道,“俺有一人可用。即许敬宗也。这厮阿耶是隋礼部尚书,他肯定能写这道上表。” 高曦接口说道:“俺军中长史萧绣,家学渊源,颇有文采,亦可付与此任。” 王须达等没别人可以推荐,加上王须达也实在是不想再分功与更多的人。 於是定下,就由许、萧两人执笔。 定将下来此事,王须达便催促高延霸、高曦:“快将这两人叫来,抓紧撰写劝进表文!” 高延霸、高曦即遣亲信去唤许敬宗与萧绣。 许敬宗与萧绣到时,已过中午。诸人在高延霸帐中又议了会儿劝进之事,才吃过午饭。见他两人到来,不待他俩行礼,高延霸便径将召他两人来的目的说了,令他俩即刻起草劝进表文。 却入帐时候,抬眼看到这么多大将军、将军,聚在帐内,许敬宗、萧绣皆是吃惊,不知发生了何事。许敬宗伶俐,乃至“掉头就跑”的念头都起来了,这会儿听完高延霸的话,两人心情自是陡转。彼此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惊喜。原来却是天降大功到了他俩头上,此等机缘,千载难逢!两人不约而同,齐声应道:“谨遵大将军令!” 高延霸令从吏引他两人出去,到边上的小帐草拟表文。 小帐内笔墨已备,为防许敬宗、萧绣分心,高延霸且令从吏将帐中的摆设尽数撤去,唯余一几两席,两杯茶水。二人对坐下来,先低声商议。许敬宗说道:“当先言天命,再言民心,其后述说功绩。”萧绣提醒补充,说道:“还要提及谶纬。”许敬宗赞成称是。 二人议定大略,即提笔疾书。许敬宗的书法好些,由他执笔主写,萧绣则在一旁斟酌词句。墨迹飞洒於纸,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尤重天命所归之辞,引用符应,杂以民间谣谚,务使劝进之理由无可辩驳。茶水渐凉,初稿已成,彼此传阅,稍作润色,随即呈送主帐。 已近傍晚时分。 诸人早等得不耐烦,其间,王须达数到小帐外,隔着小窗瞧他两人拟文情形。此刻见表文呈入,他立刻抢上前去,劈手夺过,迫不及待展开读看。他倒也识得几个字,可纸上文字入眼,却如云山雾罩,半句也解不得。他看向许敬宗、萧绣,问道:“你两人写的这是甚么?” 高延霸呵呵笑道:“老兄,上表已成,你还急躁甚么?可令他两人与我等讲说,口述大意。” 王须达就叫上表还给许敬宗,令道:“讲与我等来听。” 许敬宗、萧绣立在帐中,相对而坐的诸人之间,便由许敬宗来与诸人讲读,读一句,解释一句。表文不是很长,一两刻钟,讲读完毕。王须达拍案说道:“好,好!写得不差!”环视诸人,说道,“表文既成,诸公,便明日一早,我等齐聚大王帐前,共上此表,劝进大王!” 诸人纷纷应是。 许敬宗、萧绣闻得此言,却是大为惊诧。 两人不免的再又互看一眼。许敬宗陪着小心,说道:“王公、高公,诸公,劝进乃国之大事,当择吉日、备礼仪。如今军营简陋,不宜行此,是否待还师贵乡再行劝进?” 王须达斥道:“君二人儒生,知甚么!正因大事,才要急劝,岂可延宕?” 许敬宗、萧绣顿知,王须达这是唯恐劝进首功被别人抢走,便许敬宗不敢多言,连连应是。 萧绣亦低头不语,只是心中低叹,这班武夫只图争功,不顾礼制,事留史书,传於后世,焉不贻笑大方?但这份进劝功,却也正因王须达等武夫,他才竟也有份参与,又使他暗自窃喜。 暮色已至。 诸人在高延霸营中待了一整日,他们都是军中大将,若聚在一处太久,难免惹人猜疑,——即便李善道不疑,他们自也不安,不好再做久留,事情既定,约定明早劝进,就出帐各还。 …… 翌日清晨,旭日初升,今日却无雾气,晨光明媚,营中炊烟袅袅。 王须达、高延霸等十余人分别出了己营,汇聚在李善道的中军营外,到齐之后,便请求觐见。很快,辕门打开,放了他们入内。就由王须达领头,陈敬儿、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分成两队,随在后头,捧着劝进表往李善道寝帐而去。沿途早惊动了营中将士,无不驻足观望。 到了寝帐前,李善道负手,已在帐前等候。 见此阵势,李善道却无异色,——王须达等昨日在高延霸帐中聚坐了一天此事,他早闻报。一干大将,为何聚於高延霸帐内一日?稍加推想,便知他们要干什么。故对他们今日前来劝进并不意外。见众将捧表而至,李善道却故作不知他们来意,笑道:“诸公清晨联袂而来,莫非是为来问洛阳可有回复我的招降?招降书昨日才送往洛阳,怎会这么快就有消息?” 王须达上前一步,高举表文,拜倒说道:“启禀大王,臣等非为洛阳消息,而是臣等共议,特上劝进表,请大王早正位号,以安人心!” 李善道眉头微蹙,佯作惊愕,说道:“此何言也?” 高延霸等尽皆拜倒,齐声说道:“今群雄割据,民不聊生,大王威德著於天下,上合天意,下顺人心,宜正大位,以承天命!臣等昧死敢言,伏惟大王垂察!” 李善道摸着短髭,佯正色说道:“公等此言差矣!我自起兵,意在为天下除暴,安民而已,岂敢觊觎大位?天命所归,自有其人,诸公慎言!” 正当此时,天边忽有群鸟成列,飞过营上,众人仰观。 王须达大声说道:“大王,天翔祥禽,列阵而过,此乃祥瑞之兆也!大王若再辞,恐违天意!” ——却是说了,这群鸟,怎么刚好这时飞过?莫不真是天意?实则是高延霸、王须达等人提前备下的机关,昨晚连夜,遣他们的亲兵搜捕到了数百只雀鸟,藏於营外,只待今日清晨放出,制造天降祥瑞之象。这放鸟之谋,与王须达、高延霸等的进劝之言,俱许敬宗之手笔也。 张士贵上前,接住王须达捧着的上表,转呈李善道。 李善道打开,自看之,见表上写的是:“臣等谨稽首再拜,上言於汉王殿下:臣闻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今海内鼎沸,苍生倒悬,而天命攸归,已在明证。伏惟大王名应图谶,德合乾坤,昔在草莽,已显祯祥。瓦岗旧居,谷名桃花,‘桃李子’之谣谶暗合;龙潜之地,祥云屡现,此非人力所能为,实乃天心之所属也。宇文化及弑逆滔天,枭獍横行,大王提一旅之师,扫清凶丑;李密猖狂,弑主反复,大王义旗高擎,秉忠烈之心,申复仇之义,四海豪杰,闻风景从。此诚忠贯日月,义动天地!运筹帷幄,乃管城一役,元凶授首。 “既掩有河北,今又砥定河南,廓清中夏。山东豪杰,纳土来降。黎阳之粟盈溢,兴洛之米山积,此非惟大王神武,实亦苍生之福也。 “臣等窃观天象,紫微耀於河北;俯察民情,讴歌遍於中原。昔光武中兴,犹待赤符;陛下龙兴,已应玄谶。今长安僭号,江都倾覆,神器无主,万姓惶惶。大王既膺天命,当顺人心,早正大位,以安社稷。昔周武伐纣,不辞王号;汉高诛秦,遂即帝位。此皆应天顺时,不得已而为之也。今大王功盖汉高,德超文武,若仍守谦冲,不登大宝,恐为汉高、周武所讥,失兆民之望。且群下拥戴之心,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大王若再固辞,非惟逆天,亦拂人望。伏愿大王仰承天意,俯顺舆情,升坛进号,即皇帝位,以副苍生之望,复华夏之纲常! “臣等昧死以闻,不胜惶恐待命之至!谨奉表以闻。臣王须达、陈敬儿、高曦、高延霸、焦彦郎、萧裕、王湛德、罗忠、杨粉堆、董法律、石钟葵、罗龙驹、郑智果、李良、刘兰成、许敬宗、萧绣等顿首再拜。” 第六章 一辞拒降择镇将 群臣劝进这事儿,李善道有心理准备。 李渊早就称了帝,刘武周这些也都大多称帝,他现在这么大地盘,可以说是最强割据之一,还只是个王,灭了李密,必然群臣劝进。但他没想到王须达等会在这个时候劝进。 他本以为至少得等回到贵乡,才会有人劝进。 劝进的程度,王须达等不知,李善道其实也不知道。不过,至少李善道知道一个“三劝三让”。因将上表看罢了,李善道便不动声色,温言说道:“公等且先请起。” 王须达等怎肯起来! 见王须达等不起,李善道踌躇了下。 王须达等的这次劝进,一则草陋;二则劝进的人,要么是元从诸人,要么是瓦岗时所投之人,此外的就只有个高曦、萧裕、刘兰成,包括的也不够全面,屈突通、薛世雄、魏征、于志宁等这些於今的文武重臣皆不在其列,綦公顺、周文举、李公逸等也不在其中,场面上不行;三则,他唯一知道的程序,尚得三劝三让,故此次劝进,他肯定是不能接受。 便将上表给张士贵接住,李善道摸了摸短髭,又笑道:“地上凉,有何话,到帐中来说。” 王须达说道:“大王若不允,臣等不敢起。” “三劝三让的规矩,这厮莫不是不知?”李善道瞅了瞅王须达,沉吟稍顷,喝令高延霸、焦彦郎、王湛德等起来,又与后边的许敬宗、萧绣说道:“公等也请起身。” 许敬宗本就认为不该这么简陋的劝进,就试试摸摸的半起了身,萧绣也知些规矩,便也起来,半弯着腰。高延霸、焦彦郎、王湛德等不敢违令,见许敬宗、萧绣起了,便也站起躬身。 李善道笑道:“这才对嘛。”请高曦、萧绣等也都起来,继与王须达说道,“三郎,河东、陕虢军情甚急。昨日才议洛阳若不降,咱就还师河北。你现在搞这些东西,做甚么!”上前去,亲自一把将他扶起,拍了拍他的胳臂。诸人大多已起,王须达也只好由李善道把他扯起。 剩余几人,相继也都起身。 这时,已经赶来了不少臣下,俱是随住在中军的一干文臣、军将,都是听闻了讯息赶来的。实际来说,虽然心知称帝已是水到渠成,但李善道对虚名还真是不在乎。称王、称帝,对他区别不大。——是他的,总归跑不掉;不是他的,强求也无用。就像袁术、宇文化及此辈,死到临头了,匆匆忙忙的,还非得称个帝,过把干瘾,除惹人嘲笑,又有何益?实不可效之。 故而李善道,对称帝半点也不着急,此际见来的群臣多了,免得再闹起来,就说道:“公等来的正好,我等就到议事帐,再议一议招降洛阳此事。”却是将劝进此事,恍若未闻也似! 见李善道对此似是漠不关心,王须达等面面相觑,赶来的诸臣,亦是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便王须达等也就没敢再强着说,乃诸臣从他俱往议事帐,议洛阳之事,且不必多提。 是夜,得了陈敬儿、萧裕的指点,高延霸、王须达两人却又求见李善道。 入了寝帐,多时才出。 出来时,两人失落尽消,满面春风,眉开眼笑。 …… 次日上午,单雄信在徐世绩的陪同下,来到了仓城外营中。 李善道亲到营外迎接。 两人相见,不等单雄信近前,李善道就大步迎上,握住了他的手,亲切而又热情,说道:“一别两年有余,贤兄风采更胜往昔!可见天意助我,得贤兄归来,大事必成!”单雄信闻言一怔,随即眼中泛起微光,只觉来前的种种不安尽数化作暖流,喉头微动,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紧紧回握住李善道的手,这般粗豪的汉子,带起了点哽咽,说道:“臣何德何能,得大王如此厚待!昔日困蹙,不得已而投他人,虽累受大王相召,然皆因身处羁绁,不得自由,心中日夜惶愧。今大王不计前嫌,纡尊相迎,恩深如海,臣唯效死而已!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臣之此身,愿供大王驱驰,平定海内,庶几赎昔日之愆。”话未说完,已是眼眶发红。 徐世绩在旁默然,而见单雄信此态,却亦为之动容。 李善道哈哈一笑,说道:“贤兄何出此言!兄之难处,我岂不知?今兄既归,使我如虎添翼!”挽其臂并肩入营,沿途言笑甚欢,仿佛旧友重逢於乱世之中,不沾半分猜忌,唯余赤诚相对。 是日,设宴款待单雄信,席间推心置腹,论兵事、叙旧情,直至夜深。 酒阑人散,月照高营,李善道犹与单雄信对坐帐中,徐世绩、黄君汉等陪坐。 军中禁酒,然今日破例,皆饮了些。 单雄信已听黄君汉与他说了昨日王须达等劝进此事,便借着酒劲,离席下拜,说道:“大王待臣如此,臣若不竭尽肝胆,实有负大王厚恩,非为人子也!方今天下汹涌,群雄并起,大王已砥定河北、山东、河南,兵锋所指,莫不披靡,今若能顺天应人,早正大位,则四方英杰必闻风而归,海内廓清可期。臣闻昨日诸将劝进,此实大王众心所向,岂可拘於旧例,再三推辞!臣虽愚钝,亦知机不可失,望大王早正大位,以系人心!” 如前所述,去年时候,李密手底下的臣属、依附他的地方势力,曾有上表劝进之举。当时,单雄信、徐世绩也在劝进之列。故单雄信倒是知道“三劝三让”的故事,因言“拘於旧例”。 李善道离席,扶起单雄信,笑道:“贤兄且起,兄言虽诚,然大位非一人之私,乃天下之公器。今虽有成势,岂敢轻动?况我心在救民水火,不在登极称尊。此事,无须多言。” 单雄信执意不起,再次叩首,说道:“大王仁德,固非争鼎之人,然天下苍生,望息刀兵久矣!今王业已基,人心所向,若再谦退,恐失天时。况李渊诸丑,已妄自僭号,大王若再辞让,恐宵小效尤,天下无复正统。大王虽不欲称尊,然苍生何辜?社稷何托?乞大王熟思!” 徐世绩亦离席跪请,说道:“大王,单公之言,实天下之心声也。今群臣劝进,非为私荣,实系大义。愿大王以苍生为念,承天命而正位号,以镇四方之望。” “大郎,你也来添乱!”李善道笑着指责了下徐世绩,接着转为正色,与单雄信说道,“雄信兄,我闻去年,亦有房彦藻诸辈,劝李密进号。李密犹以洛阳未下,而辞不受。今虽河北诸地初定,然东都亦未下也,西京、江都尚在纷争,天下裂土未收,兵戈未息,我若先自尊崇,岂非背道而驰?况登大位者,必承其重,今民生尚艰,流离未复,仓廪未实,我何忍独居九五,而使百姓负苦?待洛阳平、长安定、江淮宁,天下一家,再议此事不迟。” 单雄信也是粗通文墨,适才他所进言之语,乃去年房彦藻等劝进李密时所说的话,被他听去了,因比猫画虎,照模照样,复述一遍,以为今夜劝进李善道之辞。听了李善道之话,他倒无因去年也曾劝进过李密而有些尴尬,反只认为他今夜所言,系出於至诚,不可与去年劝进李密相比。因是他仍伏拜在地,不肯起身,再四进言,苦做进劝。恳切之情,乃至声泪俱下。 黄君汉便也起身,帮着李善道把他扶起,笑道:“贤兄,大王自有定见,非是我等为臣子者可以强谏。大王以天下苍生为念,此正仁义之心。莫再固执,伤了君臣和气,反违大王本意。” 单雄信这才止住,起将身来,抹掉眼泪,不再提劝进之事,却犹道:“大王厚恩,臣唯肝脑涂地以报!大王若因洛阳诸地未下,而不欲进号。臣愿为大王先驱,先为大王扫清东都之寇!” “我已遣使下招降书与洛阳,且等使者还回,再议此事。”李善道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胳臂。 叙话到夜深,单雄信等才辞拜而出。 这一夜,他与徐世绩抵足而眠。帐外月光如水,两人聊些归降李善道后的感觉,又谈及今夜劝进之事。徐世绩叹道:“大王心怀天下,非李密可比,雄信贤兄,你我只需尽忠辅佐,何愁天下不定,你我富贵之得?”单雄信点头称是,心中对未来充满了期许。且也不必多说。 …… 两日后,派往洛阳的使者返回,带回了洛阳隋室拒绝投降的消息。 使者说,王世充仍驻军城东,但闻得招降使者到,王世充便回到了城中,他以“洛阳城坚兵足,二李相争,犹未知胜负,何必便降,屈居人下”为由,坚决反对降从。洛阳的兵权,多在王世充之手,他不肯降,元文都等本亦犹豫,於是便回绝了李善道的招降。 不过虽然回绝,对待来使,洛阳甚是客气,不仅不敢加害,还设宴款待,礼送出城。 洛阳不肯降,在李善道的意料之中。 尽管当下,洛阳已为孤城,可毕竟城里边的是隋室的小朝廷。在这洛阳城中,为帝者仍可为帝,王世充、元文都等亦仍可一人之下。且若投降,第一,亡国之君的下场都不好,——便在去年八月时,李渊入关中后拥立的恭帝杨侑,在禅位给李渊一年多后,年仅十五,不明不白的就死了,杨侗焉会不惧?第二,元文都、段达等辈,就算能保住性命,也必然权势尽失,他们自亦不会轻易放弃地位。第三,王世充对抗李密了一年多,终究将李密熬死了,李密能熬死,李善道焉知就熬不死?他自恃城坚,又见关中、江南还各有割据,心存观望,故欲牟渔翁之利,或待时局分明再作抉择,当然更不会肯投降。三者叠加,洛阳不降,不足为奇。 不降也就不降也罢! 等与李渊、李建成、李世民父子分成高下,——若这一仗打不赢,万事休说,而只要能打赢,消灭掉李唐割据,再来还取此一孤城,诚如李善道所言,唾手之易!只不过,到至彼时,李善道是不会再给洛阳的隋室小朝廷开出什么好的条件了。机会,有时候是别人给的,有时候是自己争取的。便李善道打发了使者出去,起身到沙盘前,负手察看洛阳、偃师、兴洛等地。 沙盘上,木制城池与山川错落。 屈突通、薛世雄、徐世绩等皆在帐中,从其身后,也到了沙盘边上。 徐世绩知李善道所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偃师,说道:“大王,洛阳不降,将议回师,偃师、兴洛、巩县、虎牢,皆为要害之所,都需要留大将镇守。臣有一议,敢献大王。” 李善道笑道:“大郎,你我旧友,又是亲戚,何须这般拘礼?但言无妨。” 徐世绩恭敬应了声诺,说道:“大王,偃师乃洛阳东面门户,距洛阳仅百里,地势平坦,步骑朝发夕至,实为扼洛阳隋兵进出之咽喉。此地,必得大将镇守,方可稳妥。臣敢举荐一人,为大王镇守此城。便是单雄信。雄信骁勇绝伦,又久从李密攻洛,深知洛阳地形与守军虚实,并及王世充之能,若用他镇守偃师,必能稳如磐石,使王世充不敢轻出一步。” “雄信岂可……”李善道差点把“岂可用之”说出口,旋即改口,“他方才归来,李唐若来犯我,我正欲休整过后,便向河东,将以大任委之,岂可用他镇守偃师?大郎,大材小用矣!” 徐世绩应道:“是。若大王将讨伪唐,雄信诚可为前驱,执锐攻坚。用守偃师,确乎杀鸡用牛刀也。然此城紧要之所,则臣敢问大王,此城,大王欲任何人镇之?” 李善道目光未离沙盘,沉吟片刻,先说虎牢,说道:“我若西向河东,偃师虽然紧要,虎牢最是要害。虎牢控扼成皋之险,南据嵩山,北临黄河,唯一线之路贯通东西。我主力兵到河东之后,王世充若觊觎河南、山东,必由此道而出。故虎牢须得一智勇兼备、能独当一面者镇守。屈突公、薛公、大郎,我意镇守虎牢者,非薛公家二郎不可。薛公,你意下何如?” 薛世雄的次子,便是薛万淑。 第七章 二辞还师安生民 薛世雄的几个儿子,现随军在兴洛仓城的只有两个,一个薛万淑,一个薛万彻。 相比之下,反而是做弟弟的薛万彻,现下的名位比做哥哥的薛万淑高。但这是因为薛万淑投从李善道的时间稍晚之故。经过薛万淑这些时日的随从征战,李善道发觉薛万淑亦颇有军事能力。虎牢关是王君廓打下来的,然若入河东,与李世民交战,王君廓这等良将,自是须得从征,留在虎牢,未免太过浪费其才。则代替他守关的将领,薛万淑是个很好的选择。 薛世雄闻之,当即应道:“敢禀大王,犬子能微力薄,岂堪重任,然大王不弃,既有此命,自当竭力效命,不敢有负所托。”儿子能得李善道看重,这当然是莫大的荣幸。 李善道点了点头,笑道:“万淑沉稳有谋略,虎牢关交给他镇守,我很放心。”目光转到巩县、偃师上边,忖思了下,接着说道,“此二地呼应虎牢、扼守洛口,亦须得力之人。我意,便劳杨善会镇守巩县,黄君汉镇守偃师,而以罗龙驹为其副将。公等以为何如?” 屈突通没有异议,薛世雄说道:“大王,杨善会其虽能守,昔大王攻清河,他坚守不降。今虽降之,然巩县毗邻洛阳,若使其坐镇,万一有失?恐不妥当。”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薛公,你对杨善会还不够了解。昔他固守清河,系昏主未死之故也。今昏主早死,洛阳一小朝廷,覆灭朝夕之事,他又怎会行反复之事?况其归降以来,守黎阳、守雍丘,虽艰而愈慷慨,足见其识时务、明大势。正因忠臣,才好重用!公不必多虑。” 薛世雄便说道:“大王明见万里,是臣思虑不周。” 便亦定下,就由杨善会坐镇巩县,黄君汉镇守偃师。却之所以调罗龙驹为黄君汉副将,则是因为黄君汉虽在军中的威望、守成的能力足用,但勇力不足,罗龙驹是悍将,可补其短。 “至若兴洛,更需大将镇守。”李善道再次看向薛世雄,笑道,“薛公,此任就非公莫属了。” 难怪敢用杨善会守巩县,原来是李善道早有打算,用薛世雄坐守兴洛仓城,以镇此方根本!薛世雄却无迟疑,便即顿首受命,慨然应道:“臣虽年迈,然报国之志不衰,,愿效死力,为大王守此仓城。既遏王世充之东出,并为障河南、山东之藩篱!” 不需李善道多说,薛世雄就明白李善道留他镇守兴洛仓城的目的,是为了让他做到什么。 李善道抚掌而起,笑道:“有公坐镇,我无后顾之忧矣。”又说道,“便屈公为河南道行台尚书令,行台一应官吏,公可荐举,缺者,我会令玄成为公择吏补齐。凡薛万淑、杨善会、黄君汉、罗龙驹诸将,皆听薛公节制。及荥阳、东郡诸郡事,亦皆归公调度,军政一以委之。” 如前所述,“行台”是中央行政机构的地方分支,亦称尚书行台、行台省,系尚书省在外设立的政务机构。行台的大小官吏,其品级与中央官吏无异,职权亦同。凡军事、民政、财政、司法诸事,皆可便宜施行,专断决之。遇紧急军情,不待奏报,即可调兵御敌,事讫再闻。论以权力,实是如封疆大吏,总揽一方军政,权柄极重。李善道自建汉以今,尚未设立过行台,——纵刘黑闼在河东,亦只河东道总管,今乃以屈突通始,足见对其委任之重。 行台之任,却出乎了薛世雄的意料,既感动於李善道对他的信任,又深感责任重大。 他尽管没有想到李善道会以行台授他,但为何任他此任,他却也清楚。 一是因洛阳的重要程度,再则是因偃师等地新得。 李善道口中说,等消灭了李唐后,还取洛阳,反掌之易,——这也确是实话,但王世充能与李密抗衡年余,毕竟不可小觑,偃师、巩县,包括荥阳等郡,又都是新得,民心未稳,这种情况下,李善道如提主力去河东,洛阳这边就必须先安排稳当。而怎么才能安排稳当?最好的选择,自就是将这一带的军、政权力尽数交予一人之手,如此,才能统合调度,以应万变。 薛世雄亦敢任事,遂不推辞,再拜说道:“臣敢不竭尽犬马,以报大王知遇之恩!” “公请起身,不需多礼。”李善道亲自把他扶起。 留镇诸事,一干任命,议到此处,基本该定的就都已定下。 李善道回到主位坐下,请诸人也坐,即令薛收草拟各个任命文书,又令吏凿刻印信。 任命文书当日便已誊写完毕,印信亦於次日尽数铸就。李善道召集诸将,当面宣读任命,逐一授予印信。薛世雄带头,留下镇守诸地的黄君汉、杨善会、薛万淑、罗龙驹等肃然接令。 这些不必多说。 只说次日,黄君汉等便各领兵入驻辖地,分屯要隘。单雄信在偃师的兵马,调出偃师,来了兴洛仓城。全军又休整一日,乃凯旋河北,一路上,旌旗蔽日,鼓角齐鸣。沿途士民见之,夹道焚香跪迎,老幼献酒,争睹汉军雄姿。大军所过,秋毫无犯,百姓叹服,皆谓真王师也。 行至白马,休驻一日。 却这一日上午,亦是清晨之时,又一群臣属,拥到了李善道的寝帐前,却是再度劝进。 劝进表云:“臣等诚惶诚恐,顿首再拜,昧死上言。臣等闻天道无常,惟德是辅;历数有归,非人莫应。今观天象,俯察民心,窃见汉王殿下德配天地,功盖寰宇,实乃天命所归,恳请顺天应人,早正大位,以安社稷,以定民心。臣等稽考纬书,参详谶记,‘桃李子,得天下’之谣,流传海内。大王昔居瓦岗时,所居之地名桃花谷,谷中桃林遍野,春来花开如霞,此非偶合,实乃天意暗符。且大王名讳‘善’字,从羊从言,羊者祥也,言者信也,正应‘王者善言则民附’之兆。近日洛水清波再现,嵩岳紫气萦绕,此皆圣人出而祥瑞现之明证。 “宇文化及作乱江都,荼毒生灵,人神共愤。大王提一旅之师,会战黎阳,破其精锐,擒化及诸辈,使百姓得安。此功一也。翟让以诚待士,遭李密暗算,大王不忘故旧,高举义旗,传檄天下,声讨其罪,终在管城克捷,洛口荡平,使翟让旧怨得雪。此功二也。 “自起义以来,大王亲秉旌钺,所向披靡。定河北则窦建德束手,安山东则綦公顺等归命,平河南则王世充震恐。今河北桑麻遍野,山东弦歌不绝,河南黎庶安乐,此皆大王神武所及也。黎阳、兴洛二仓,天下粮枢,尽归掌握。积粟如山,可支十年;存帛如丘,足衣万姓。开仓赈饥,河南流民得活者数十万;平粜抑价,山东百姓蒙惠者百万家。 “大王治军,法纪严明而士卒乐效;理民,宽仁为怀而豪杰景从。文臣竭智,运筹帷幄,武将效命,决胜疆场,此诚君臣相得之盛况。 “臣等窃观,当今海内分崩,非雄才大略者不能定鼎;黔首待拯,唯圣德仁心者方能抚慰。大王既应图谶,又建不世之功,德泽被於四海,威名震於八荒。若犹谦退不就,恐失天人之望。昔光武中兴,犹且虽让而后受;唐尧禅位,终因众请而允从。今臣等昧死恳请,伏愿大王体天心,顺民意,早登大宝,正位称尊。上以承七庙之祀,下以安兆民之心,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臣屈突通、薛世雄、王须达、黄君汉、徐世绩、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单雄信……,綦公顺、周文举、李公逸……,罗艺、高开道等四十五人,不胜犬马怖惧之情,谨奉表以闻。” 这次劝进,可比上次的声势大得多了。 不仅从在军中的将军以上诸将,大都列名,薛收等文臣,包括隋降文臣,亦有部分列名。 而李善道看罢,却仍是不允。 且亦无须赘述。 翌日拔营继行,渡过黄河,进入河北境内,转而北上。沿着通济渠,行二三百里,到了贵乡。 魏征等本是要到武阳郡的南界,迎接李善道。李善道不乐虚礼,传令魏征不必远迎。魏征等遂就在贵乡城外三十里处候驾。大军骑先步后,旁边的通济渠上,舟楫如流,大小船只首尾相接,其上所载,或为粮秣、或为此番歼灭李密所得之甲械军资,水陆并进,蔚为壮观。 闻得魏征等在道前相迎,李善道乘马,驰出中军,自往去见。 两下在浩荡行军的大军边上相见。 魏征等齐齐下拜,口中山呼:“大王万安!今大王亲率王师,一战而殄灭李密之众,威震河洛。王师凯旋,不唯武功赫赫,更见仁义布於四海,德泽流於遐方。大军所至,百姓安堵,襁负而迎,争献浆粮,此诚神武不杀、应天顺人之象也,万民仰止,无不歌颂!” 李善道哈哈一笑,将魏征等为首的几人扶起,上下打量魏征,笑道:“玄成,苦了你了!” “大王此话何意?” 李善道指了指他的脸、指了指他的肚子,笑道:“才两三个月不见,你是又黑了、又瘦了。我领兵出征,多亏你在贵乡,操劳河北军政,北御突厥之寇,输送粮秣不绝。昔汉高定鼎,萧何功居第一;今我平洛,玄成之功,亦当不在萧何之下。” 魏征忙躬身说道:“大王过誉,臣何敢当!此皆臣分内之事,岂敢比於古之贤臣?” 李善道拍了拍魏征肩头,接着与从他相迎的卢承道、裴矩、欧阳询、虞世南等等诸臣一一见过。道边非是叙话之所,李善道就与诸臣同行,或乘马,或乘车,还贵乡而去。 …… 傍晚时分,到了贵乡城外。 贵乡城中张灯结彩,父老夹道迎拜,献酒献食。李善道少不得停下与民同乐,推辞再三,只取清水一杯,以示饮之。他扶起跪拜的孩童,抚其头顶,目光扫过人群中的苍颜白发者,忽然顾与魏征等喟叹说道:“我兴兵本为安民,非欲称雄天下也。玄成,观此民安,岂不心慰?” 魏征诸臣点头称是。 却早有裴矩等人,听说了从军诸将、诸臣两次上表劝进之事,闻得李善道此言,便悄然对视一眼,都是心中一动。 传了军令,命凯旋诸部,入城外营中驻扎,不得擅入城中扰民。又令魏征将事先准备好的犒劳将士之物运出,由罗忠、张升负责发放各营,羊酒粟帛,极为丰厚。将士欢呼之声,震动原野。处理完了这些军务,李善道这才入城。到了城中,府衙设宴,群臣侍坐。 酒过三巡,李善道举杯,顾视群臣,笑道:“昔高祖入咸阳,约法三章,百姓安之。今我军凯旋,亦当以抚民为先。此讨李密,得了山东、河南数十郡之地。这些地方,久受兵灾,民不聊生。当务之急,在於休养生息,省徭薄赋,使农夫归田,商旅通途。玄成,裴公,此事便交由二位主持。此外,我在兴洛仓城时,查点仓城储粮,犹有粟数百万石。玄成,你即日可择良吏,往去仓城,除留军粮之数外,余皆放之,赈济河南、山东诸郡饥民。” 魏征、裴矩离席接旨。 虞世南进言说道:“大王所言,正合《书》云‘民惟邦本,本固邦宁’。” 席上群臣,亦都纷纷起身,进言称颂。 称颂之余,“昔高祖入咸阳”之语闻之,却自又有些臣属目光交汇,怦然心动,亦无须多言。 只说当夜酒宴,未有太久,二更天时便就散了。李善道归王府,王后卢氏、嫔妃徐兰等迎於门内。在府中,她们也为李善道设置了庆功家宴。稍饮便罢。是夜,李善道宿在了卢氏房中。 第二天,天蒙蒙亮,李善道就起来了。 吃过饭,出至前院堂上,召群臣议事。 魏征伏拜,呈上他与裴矩连夜拟定的抚民条陈十策,又上言说道:“大王,现有一桩要事,已拖延颇久,须请大王处置。” 第八章 诛逆明纲搀南阳 魏征一开口,李善道就知道他指的是何事。 能被魏征说是大事,又拖延已久的,只有一件事,即对宇文化及等该做的处置。 宇文化及兵败,被李善道擒获以后,李善道随即挥师东渡黄河,继与李密鏖战,却是一直到当下,才凯旋贵乡,故对宇文化及的处置,一直悬而未决。——抑或说,也并非悬而未决,对宇文化及该怎么处置,其实早有定论,即斩首示众,以正纲纪。只是究竟何时行刑,因李善道忙於征战,故不曾有论。如今李密已败,尽管李密的下落尚不知晓,可就算他再次逃出生天,其部曲尽丧,已为孤家寡人,也已不足为虑。对宇文化及的处置,是就当提上日程了。 李善道便说道:“玄成,你说的可是处置宇文化及此事?” 魏征答道:“禀大王,自宇文化及去年兵败被擒,已近半载。其间朝野多有议论,皆谓当速行典刑,以儆效尤。方今大王东征李密,尽歼其众,尽获其党,威震天下!观当下之势,已渐趋定。所存堪称劲敌者,唯关中伪唐也,其余草莽,不足挂齿。” 他略作停顿,见李善道凝神静听,便继续说道,“而伪唐虽窃据关中、挟持巴蜀,北尚有梁师都诸辈与之相抗,内则民心未附,实亦不足为大王深患。隋末到今,天下乱之久矣,百姓思安。大王顺天应命,来日或亲征伐,或遣偏师往取,料伪唐必也一鼓可定! “臣闻乱世当用重典,而若欲治世,亦必先正刑赏。宇文化及弑君篡逆,罪恶贯盈。臣愚见,大王宜趁此凯旋之威、三军之盛,明正典刑,斩之於市,昭告天下。如此,则使天下知逆贼终必伏诛,忠义可彰,纲纪可振,四方知所趋舍,莫敢怀贰。天下可治矣!伏惟大王明断。” 斩一个宇文化及,何以牵扯到李唐? 魏征这番话的精髓,尽在“天下可治矣”五字。 当此天下大势已渐趋明朗之际,处置宇文化及,已绝非是杀一个宇文化及的问题。 作为最有可能取代隋室、再建天下的势力领袖,李善道现已是到了需要为新的帝国之建立,而确立立国之纲纪、示天下以法度,在纲纪法度这块儿,开始着手做奠基的时候了! 诚然,李善道与宇文化及都站在隋朝的对立面,但两人的本质截然不同。 一个起於微末,解民倒悬;一个身为杨广信臣,却行弑逆之事。 特别值这个李善道日渐以安天下、建新朝为己任的当下,在对待宇文化及这般逆臣的态度上,他反而与杨广有了共通之处,便是都需维护君臣纲常,严惩悖逆之徒。 因此,诛杀宇文化及,已上升到为新时代立纲陈纪的高度。正如魏征所言,此举将“使知逆贼之终必伏诛,则忠义可劝,纲纪可振,四方知所趋舍,莫敢怀贰”。 从某种程度来说,而下之杀宇文化及,其实也是在为新朝的建立,做一方面的准备。 李善道倾耳听完,摸了摸短髭,从容说道:“玄成,卿言甚是。我亦有此念。然我方归,尚未来得及与诸公议此,却不知朝野之间,各是对此甚么议论?” “敢禀大王,皆言宇文化及当诛,及其兄弟、子侄、元礼、孟秉、牛方裕、张恺、杨士览、许弘仁、薛世良、唐奉义、令狐行达等其党贼,亦尽当诛之!以彰天理昭昭,不容奸宄篡逆。” 如前所述,元礼等都是宇文化及、宇文智及谋逆的死党。 最初谋乱的时候,即司马德戡与元礼等人最先谋议。赵行枢与宇文智及交好,杨士览是宇文智及的外甥,后来杨士览与赵行枢将此逆乱之谋,告诉了宇文智及。再之后,他们一起告诉了宇文化及。再其后,就有了以宇文化及为首的,他们这些人的聚兵作乱,悖逆弑君此举。 起先议乱的众人中,还有一个司马德戡,但司马德戡已死在与宇文化及的内讧中。赵行枢也死在了这次内讧。故而魏征所列举出的“宇文化及党贼”,未有包含此两人。事实上,另外还有一人,被魏征漏掉了,他没有提,便是裴虔通。裴虔通也是首谋逆乱诸人之一。 李善道琢磨了会儿,起身来,倒过手去,捶了捶脖子,——先迎击宇文化及,随之与李密恶战连番,长达几个月的征战不停,他虽然不曾亲上战场,然居中调度、运筹帷幄,却也是日夜操劳,即便仍还年轻,久劳之余,脖子、腰部,不免落下点一旦坐久,就酸痛的毛病。 他下到堂上,踱步到堂门口,看向院中。 仲春上午的阳光明媚而不炽烈,洒在门前廊上。持斧、戟的甲士亲卫,赳然廊下。檐影斑驳,暖和的春风拂面而来,吹动他玄色长袍的衣角。几株桃树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轻旋落地,宛如朝霞碎锦。一派静美,却又带着几分肃杀。恰如这新朝气象,生机与铁血并存。 李善道望着这片情景,按着腰带,沉吟再三。 “敢问大王,有何虑之?”魏征跟在了他的身后,见其神色微沉,遂轻声启问。 李善道也没回头,仍是顾看院中景态,说道:“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兄弟,悖逆固是当诛。元礼诸辈,究其行径,亦可诛也。然宇文化及子侄,有何罪也?无非是其父叔作乱,裹而从之。若亦诛杀,恐未免过矣。玄成,我以为当罪止元凶,不宜滥及无辜。令天下知我汉仁德。” “臣敢言之。大王,宇文化及两子,宇文承基、宇文承趾,既先亦受隋恩,因其父之荫,为昏主超擢为将,皆掌禁军兵权,而当宇文化及兄弟作乱之际,非仅知情不报,更挟兵助逆,随其父、叔肆行凶虐,臣愚见,非无辜者也,实为同恶相济!又宇文化及妄僭尊号之后,立宇文承基为太子,承趾为齐王,此二子皆受封爵,戮力助逆,荼毒百姓,更罪无可赦。 “大王仁德,固宜昭於天下,然亦当明刑弼教,使奸人知惧。今化及子侄,既同谋共恶,若不加诛,则何以昭示天下大义?而诛之,非只不为滥,乃所以止乱也。臣敢昧死谏言,大王但明其罪状,依法加刑,则仁德不损,而纲纪自张。”魏征言辞恳切,声不高而意慨烈。 李善道却仍踌躇,他迟疑了稍顷,转过身来,露出笑脸,与魏征说道:“玄成,你说得对!是我未有想到此节。宇文承基、宇文承趾兄弟,非为孺子,既已成年,从逆助乱,确不可宽宥。可是,宇文士及之子,年才十岁,尚在蒙养,他知甚悖逆作乱?若与承基等同戮,岂不伤天理人情?彼虽姓宇文,然未染其恶,一孩童也,何忍加诛?我欲赦其一命,你看何如?” 说着这通话时,李善道摸着腰带,一再来看魏征神色。 魏征听了,面色略微怔了怔,随即眼中露出点了然之色,抬起头来,也去看了看李善道,斟酌片刻,说道:“宇文士及之子宇文禅师,虽系逆族,然年稚蒙昧,未与乱谋,赦之可彰大王恩仁。大王既欲以仁立国,留此孤弱之命,非损国法,反见德量。臣以为可行。” “好,好,好!”李善道松了口气,亲将躬身的魏征扶起,说道,“便依玄成所议!明日下诏,赦宇文禅师死罪。其余贼党,明正典刑,布告天下,使民知我大汉赏罚分明,仁义并行!” 这件事,就此议定。 …… 次日,果诏书下达,言云:“夫天命靡常,惟德是辅。隋室失道,海内崩离,孤起布衣,志在拯民。今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等,本受隋恩,位列台鼎,乃悖乱弑逆,坏君臣之伦;复寇河北,祸乱州县,残害黎元,罪盈恶极,天地不容。故宜明刑敕法,以正国法。 “着将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宇文士及、宇文承基、宇文承趾绑赴西市,明正典刑,枭首示众。元礼以下诸贼,一并处斩。其首级传示诸郡,使知逆节之终必诛。 “然朕体上天好生之德,宇文禅师幼未预谋,特赦其死。其余诸贼亲族,未预逆谋者,亦免连坐。唯子孙宜以禁锢。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今孤行此,以正纲纪、安天下也。呜呼!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刑赏者,治国之重;宽严者,御世之枢。彝伦攸叙,王法无私。善善恶恶,刑赏惟公。凡我臣民,宜悉孤意,以共襄治平。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下达当日,宇文化及兄弟,及元礼等其贼党二十余人,皆押赴西市,当场处斩。一天砍了二十多个脑袋。血流滚滚。观者如堵,莫不称快。首级悬於城门三日,随后匣送治下各郡。而宇文禅师年幼免死,士民无不赞叹新朝诛恶而不滥刑,李善道的这个仁义之举传遍街巷。 …… 是日下午,在闻报宇文化及等尽皆伏诛以后,李善道出了王府,来至南阳公主住处。 萧后、南阳公主等被送到贵乡后,李善道特地下旨,给她们安排了住地,暂供居住。萧后与南阳公主没有住在一处。南阳公主单独居住。其所住所是个三进的大院子,比之她昔年所住,当然比不上。然贵乡本只一郡之郡治,现下李善道麾下的文武重臣,又大都或就在贵乡日常居住,或在贵乡也得了赐宅,以便觐见李善道时住,故赐给南阳公主此宅,已委实是贵乡县中的上好宅院。除她本有之侍婢,李善道还又赐给她了十余奴仆,且亦无需多言。 到了宅外,南阳公主早得了通知,牵着她儿子宇文禅师,已在门口恭迎。 “罪妾拜见大王。”一见李善道在亲卫们的簇拥下到至,不等他下马,南阳公主便下拜行礼。 这是李善道与南阳公主的第二次见面。 上次见面时,李善道犹记得,萧皇后胆战心惊,南阳公主却是凛凛不可侵之状也,不意今日再见,她这般急於行礼。当其下拜之际,李善道已是瞥见,她眼中似有泪光点点。 忙从坐骑上下来,李善道随手将缰绳,抛给张士贵,三步并做两步,近至其前,待弯腰扶时,又止住动作,后退半步,笑道:“公主请起身,何须多礼!”又近前,将也拜倒的宇文禅师拽起。等的南阳公主起身,——起身之际,似是体香,熟媚之气微散,飘入李善道鼻端。 李善道扯着宇文禅师的手,再又退了半步,拍了拍宇文禅师的头,笑与南阳公主说道:“好个俊俏的小郎!眉目间依稀有公主之风。谢东山欲芝兰玉树,生於阶前。禅师其可谓也!” 南阳公主敛衽,说道:“其父弑君,本宜并诛,大王赦之。禅师得全性命,皆出大王仁恕,妾惟有斋祷以报,愿大王圣寿无疆。” 李善道叹了口气,抚着宇文禅师的头,目落南阳公主之身,说道:“好请公主得晓,群臣议论,皆以为禅师既为逆子,不宜恕免。此一孺子耳!才十岁罢了,他知些甚么?且公主只此一子,若竟杀之,公主情何以堪?我因坚不从群臣之议,乃赦其性命。只是尊夫宇文士及,虽有言说,宇文化及等谋逆之时,他本不知情,似亦可赦之,但奈何玄成、屈突诸公,皆力谏其纵初不知情,而后受宇文化及封授,为内史令、蜀王,亦委实同恶;又察其尝有北投伪唐之意,故决不可赦之。我也是无可奈何,这才不得不将他一并处斩。尚请公主勿以此怪之。” 南阳公主抹去滴落的眼泪,说道:“宇文士及兄弟躬行杀逆,人神所不容。族其宇文九族,亦难雪罪妾之仇,妾岂敢有怨?所恨者,唯不能亲刃彼等诸贼!大王宽仁,赐宅赐仆,又赦禅师不杀,恩德如海,贱妾感恩而已!”言罢再拜,言辞哀戚,而语气含其父之仇得报之快。 李善道放开宇文禅师,再次上前,这一次,却是弯腰扶住了南阳公主。 第九章 赐除三卫改名谒 李善道扶起南阳公主,笑道:“公主,才说过不必多礼,怎却又行将起礼?这地上颇凉,公主玉体保重。” 南阳公主似未料到李善道这次会亲自扶她,胳膊被他两手一握,只觉他强健有力。 却这南阳公主今日迎驾,穿着甚为正式,即所谓之“钿钗礼衣”也。上衣是一件深青色的襦衣,领口、袖口绣着缠枝连纹,边缘镶着同色的锦边;下装为石青色的百褶裙,裙摆施裥褶,行动之间如流水波动,外搭大袖纱罗衫,纱质轻薄如雾,上绣云鹤纹,阳光透过纱衫,纹样若隐若现;腰束双带,内为皮制的鞶带,系着香囊,外束织锦的大带,带端垂着佩绶。 南阳公主是隋室的公主,依照礼制,她本用的是黄、红、绿三色绶带,不过她现为汉俘,隋室已亡,故而她倒是主动地未再用这三色绶带,而只垂了条单色绶带。 隔着纱罗衫,透过襦衣袖,其两条上臂触手,甚是骨肉匀停,又其身上妩媚的体香,更是入鼻清楚,沁入心脾。李善道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然随即松开。 “多谢大王体恤。”南阳公主便侧转身来,让出通道,请他入院,垂眸说道,“为表贱妾感激大王赦免禅师之恩,贱妾特备下薄宴,请大王入席。” 李善道笑道:“好,就请公主先行。” 便随从来的一众亲卫,把守在了门外、院墙四边。张士贵领着两火亲卫,欲从李善道同入。 李善道摆了摆手,令道:“公主所居,清净之地,尔等粗莽汉子,怎好入内玷污。便都留在院外就是。”张士贵忠心耿耿,职责在身,向来对李善道之令,供奉无二,这时却不肯从他此令。遂两火亲卫,又留下一火在外,到底是张士贵领着另一火亲卫,从李善道入进院中。 穿过前院,上到游廊,便入堂中。 伺候南阳公主的十余仆婢,或拜迎院中,或拜迎堂门口。不必赘述。 只说进到堂中,李善道顾盼打看。 堂内陈设清雅,最引人注目的是西侧佛龛。檀木雕花的龛中供奉着一尊白玉观世音,菩萨低眉含笑,手执净瓶。龛前青烟袅袅,沉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已有闻报,南阳公主可之前在宫中时,受萧皇后的影响,已经信佛,现下颠沛流离,落入风尘,前到了贵乡,得赐了此宅之后,因旋即就专门设了一间观音堂,供奉观世音菩萨。 看来南阳公主不仅是设了观音堂,乃至在正堂上,也供奉了菩萨。 李善道看了一看,未有多言,只笑道:“军务倥偬,尚未来过公主府邸。却陈设简陋至此!这是我的疏忽,尚敢请公主勿罪。明日,我就令玄成,给公主、萧后等添置些家具、陈设。” 这堂上的陈设,固与南阳公主之前没法相比,然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南阳公主万福说道:“大王厚恩,贱妾铭感五内。然贱妾历经家国之难,於今唯一心向佛,此等身外之物,早是如似浮尘,不敢劳大王费心。” 李善道笑道:“佛劝人善,公主本心善之人,礼佛自是好事,然亦不可弃世情於不顾。禅师年岁方小,一切都还需公主照拂。纵不看他人脸面,只为禅师,公主亦需为自己多加珍重。” 南阳公主不语,行礼罢了,请李善道入席主座,自在侧陪坐。 她的贴身婢女传下话去,不多时,酒菜一道道呈上。 雕胡饭盛在越窑青瓷碗中,旁边摆着驼蹄羹、鲤鲙、鹅炙等佳肴,并几样时鲜菜蔬。 酒是窖藏的兰生酒,倾在琉璃杯中,漾着琥珀光泽。 南阳公主举杯请罪,说道:“仓促之间,未能备歌舞为大王助兴,请大王见谅。” 她宅中没有歌姬舞女,自是无从席间歌舞。 李善道饮了杯酒,举箸尝了片鲤鲙,笑道:“公主有所不知,我平生不好歌舞,凡吃酒宴,最好素席,不好喧闹。如此清净正好。”说着,目光落在跪在南阳公主身侧的宇文禅师身上,这孩子双手恭谨地放在膝上,眼神怯生生的,却始终规规矩矩,不似寻常孩童顽劣。 南阳公主会意,拍了拍宇文禅师的背,说道:“若无大王开恩,岂有你今日之活?还不快向大王敬酒。” 宇文禅师连忙爬起身,小手端着酒杯,膝行到李善道案前,声音带着孩童的软糯,背诵南阳公主教他的谢恩词,说道:“蒙大王再造之恩,小子无以为报,谨奉薄酒,愿大王万寿无疆。” 李善道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吩咐说道:“来,坐在此处。” 宇文禅师才是个十岁孩童,一下不知怎么应对,扭脸去看南阳公主。南阳公主点了点头,说道:“还不谢大王恩典?”他便又谢恩罢了,大起胆子,斜签着身子坐下。 李善道指着案上菜肴,和蔼可亲地问他:“小郎君喜吃何物?” 宇文禅师不敢答话。李善道就一手掩袖,一手亲给夹他了个蜜渍枇杷。 “谢大王。”宇文禅师再又谢恩,捧着小碟,小口吃了起来。 看着孩子的这幅模样,李善道转向南阳公主,语气郑重,笑道:“真是个俊俏又懂礼的小郎君!公主好福气啊,得子如此。我意明日下旨,补他三卫,公主以为何如?” 如前所述,三卫即亲卫、勋卫、翊卫,是次於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的天子侍卫官吏。 南阳公主闻言一震,赶忙起身,令宇文禅师也下拜,口中说道:“谢大王恩典!禅师稚子,蒙大王不以卑陋,收用近侍,贱妾感激涕零,唯恐福薄难当此殊荣。然大王垂爱,敢不奉命!” 尽管按照宇文禅师在故隋的出身地位,南阳公主是杨广与萧皇后的嫡长女,其系杨广的亲外孙,若出任天子侍从之职,少说也得备身起步,以三卫任之,就算最高等的亲卫,也不配他的地位出身,但南阳公主自为汉军得之,献给李善道以来,虽李善道对她与萧皇后等颇为礼敬,但其实到目前为止,她们都还是俘虏的身份,且又宇文士及刚被砍头。 则在这个时候,李善道允除宇文禅师三卫之职,却就说明,她们至少已是摆脱了俘虏的身份,算是进入了新朝,成为了新朝的臣子。 南阳公主伏拜谢恩之际,不由想起中午才被砍头的宇文士及,又不禁由此想起死在了江都战乱中的其父杨广,端得此时此际,心潮起伏,泪水在她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李善道呵呵一笑,令她母子起身,解下腰间的一块羊脂玉佩,赐给了宇文禅师,说道:“今日得公主招待,我无甚回礼,禅师俊俏知礼,我甚喜爱,便以此物,权做回礼。” 宇文禅师双手高举,接住玉佩,又是拜谢不提。 李善道两三日前才回到贵乡,诸多的军政要务,都在等着他处理。如对此征李密立下功劳的军中将士的封赏;如对河南、山东等地新得之郡的百姓安抚、官吏任命、驻军配置;以及因李密之被歼,河南、山东,乃至江淮一带的各个大小割据,如肆虐南阳的朱粲等辈,於今是都纷纷献来降表,这些也都需要他亲自处置。今日下午来见南阳公主,实是忙里偷闲。 故饮未几杯,他就起身告辞。 南阳公主携宇文禅师,将他恭送到院门口,拜送他在张士贵等亲卫簇拥下乘马远去,直到转角不见。两人这才起身回院。宇文禅师终是忍不住了,攥着他母亲的手,仰脸问道:“阿娘,阿耶真的死了么?”南阳公主泪水终是滑落,却以葱葱玉指,按住了宇文禅师的嘴唇。 暮春的午后,院墙外正是春光烂漫时节。 道边垂柳,抽出新绿,柔条在春风中轻摇,宛若翠帘。墙角处的蔷薇初绽,浅粉深红,点缀在青砖黛瓦间。空气中浮动着慵懒的暖意,偶尔有几声黄莺啼鸣从邻院传来,清脆悦耳。 …… 从南阳公主家中离开多时,回到王府前院理政堂后,缕缕幽香好似还在李善道鼻间萦绕,骨肉匀停之感,亦犹似还在指尖流转。李善道饮了两杯浓茶,将这丝缕不属政务的杂念压下。 前日魏征呈上的《抚民条陈十策》,李善道看后,令他扩大参议的范围,对之进行修改。不仅与裴矩商议,尚书台尚书以上官吏,也都可参议。魏征办事麻利,已经召集群臣,再议过了,将修改后的条陈,於上午时呈递案前。李善道还没来得及细看,便打开来,细细览之。 正看间,堂外王宣德入来禀报:“大王,卢承道请求觐见。” “叫他进来吧。” 很快,脚步声在外响起,一人的声音响於门外:“臣卢承旨,拜见大王。” 李善道放下条陈,抬眼看去,见堂门口廊上,拜倒了一人,穿着红色的袍服,可不就是卢承道。便唤他入内。等他弓着身子,进到堂中,李善道笑道:“你刚才自称,是何名也?” 卢承道弯着腰,抬着脸,满是谄媚之笑,说道:“敢禀大王,臣牛马之躯,贱卑至极,却竟贱名犯大王尊讳,臣惶恐之至,久思改名,唯大王征战在外,苦无时机。於今大王尽歼李密贼众,凯旋贵乡。臣因斗胆求见,敢请大王恩准,将贱名承道,改作承旨,取意恭承王旨也。” ——李善道自得河北,便已为一地诸侯,按理来说,他的名讳,早该臣属当避讳。然此前局势未稳,军争不已,首要目标是生存,加上李善道也不在乎这些东西,故一向未及行此等事。如今李密已灭,放眼山东诸州,李善道已无劲敌。卢承道此举虽有谄媚之嫌,却也正合时宜。 只是,李善道还真没想到他为此事求见,摸了摸短髭,失声笑道:“你既诚心避讳,便依你所请。然承旨此名不好。既有逢迎之嫌,徒令朝臣轻慢,有损你范阳卢氏的高名,又或为世人将讥讽於我,视我为好谀恶直之主。不若改为承勤,取勤勉奉公之意,如何?” 卢承道连忙叩首,说道:“谢大王赐名,臣定当夙夜匪懈,以报大王之恩。” “你自往礼部,备案你此新名,日后就以新名行於朝籍即可。却此等小事,你何须再来烦我!”李善道指了指案上堆积如山的公文,笑道,“你瞧瞧,我这里忙得不可开交。你还有别事么?”不待卢承道回答,自往下又说道,“若无别事,你就忙你的去罢,别再来扰我。” 卢承道便就此改了名,改唤作卢承勤是了。 他勤卑躬屈膝,收起谄媚之笑,换作正色之容,说道:“敢禀大王,臣岂不知大王日理万机?今日求见大王,将改名此事,奏报大王,只是捎带。另有重要之事,敢向大王进言!” “何事?”李善道本已重新提笔,打算继续批阅魏征条陈,听得此话,便复又搁笔,问道。 卢承道趴着,往前爬了数步,低声说道:“大王,臣昨晚与臣弟卢承令、卢慕直等家宴,席间闻一奇事,有术士夜观天象,言紫微垣中隐有异光,主河北当兴真命之主。臣弟等皆以为应验在大王身上,故私相庆贺。臣窃思之,此乃天命所归之兆,兼玉玺宝物,大王早获,此更天命在躬之验。而群臣已然两度上表劝进,拥戴大王正位称尊,此诚顺天应人之举。臣愚以为,大王若再谦辞,恐违天意。今山东砥定,江淮归心,百姓望治久矣。大王宜早正大位,建宗庙,立社稷,以安天下之望。亦合大王为万世开太平之伟志也。臣斗胆昧死,敢进言之!” “你这厮,我以为你何等大事要禀,却亦以劝进来扰我!天命岂在星象,人心方为根本。我起於微末,深知民苦,若不能安百姓、定社稷,纵登大位,徒为后人笑。玉玺虽得,不过前朝遗物;群臣劝进,无非人情之常。我这里军政诸务繁杂,你若只为此事,退下去罢!” 卢承勤再往前爬了两步,说道:“大王言及人情之常,昨夜,臣从卢承令等处,却听闻一语,使臣心惊胆战!大王若允,臣敢禀之。” 第十章 三劝即位汉贞观 “何语?使你胆战心惊。” 卢承勤说道:“大王,臣昨夜听卢承令、卢慕直等说,却在军中,近来颇有传言,言大王今南征北讨,大业已成,而察群臣两度劝进,大王皆不允,似竟若有谦抑待他人之志,则若如此,将士便勠力尽效,复有何用?恐终不得功勋可立,富贵可致!故诸军上下,已是将心浮动,士卒惶惑。大王,臣虽愚钝,亦知此言虽近悖逆,可也正如大王自言,亦实人情之常也。 “大王,昔汉光武亦起兵於河北,将士追随者皆望封侯,终以功名激励而定天下。 “比之以昔,今我军将士效命疆场,亦莫不望尺寸之功得以昭彰;臣等蒲柳之姿,亦尽乞攀龙鳞,附凤尾。若一旦勋业无寄,何以系天下之心?功高不赏,恐非安军定邦之计!故臣闻之,善用兵者,不以战为先,而以赏劝其功;善驭众者,不以威为本,而以信结其心。 “今大王西伐伪唐,还歼宇文化及,东灭李密,山东、河南、江淮无不望风归附,天下大势已趋一统,功高日月,而两辞劝进,虽示谦恭,唯忧将士疑於恩泽不至,功臣虑其名位无依! “故臣斗胆昧死,敢再进言,当此之际,大王诚宜循光武之轨,顺天应人,正位称尊,以定君臣之分,酬功臣之赏,示将士爵禄之期,则众心有所归,忠勤有所望,天下可以定矣。 “况今四方犹未靖也,尤须大义名分,以一视听!臣伏求大王权衡轻重,俯察群情,务以社稷为重,以万姓为念,上承天命,下顺人心,早正大统,使乾坤清朗,功臣得位,四海归心。则汉高、光武之业,可期而至矣。若仍谦退自持,不正名位,臣唯恐豪杰寒心,伤骁勇之志,时机一失,悔之无及!愿大王决断无疑,以成不世之功,垂范万代。臣再拜而昧死敢言之!” 李善道耐心听罢,起身下堂,扶起卢承勤,拍了拍他的胳臂,说道:“承勤,你是在清河跟从的我。跟从我后,你勤勤恳恳,虽无殊功,然涿郡诸地之定,多赖卿族之力也。你的功劳,你诸弟的功劳,我半点也不会忘怀。军中诸将、十万将士浴血疆场之功,我更不会忘。” ——却卢承道的兄弟子侄,目今效忠於李善道手下的,为数着实不少。不仅在他们家乡涿县、涿郡,出任郡县官吏,为李善道安抚一方士民者有之,出任军中各部,担任参军之类职务的,也颇有之。卢承勤提到的卢承令、卢慕直,现就分是在焦彦郎等军中任随军参军、文书之职。 这番李善道对卢承勤说的话,可算肺腑之言。 说的很直接,“虽无殊功”的话都直言了,这卢承勤降从李善道后,能力有限,确是没立过甚大功。也很恳切,“多赖卿族之力”,亦是实话。范阳卢氏为涿郡望族,海内有数的高门之一,却涿郡先经罗艺、高开道等之割据,最乱时,郡中的大小盗贼何止十余股之多,当下又是抵挡突厥从河北南下侵扰的门户,的确是多亏了卢氏助力,才得以让李善道不必过多操心。 但不必多说,其实也正是因了“虽无殊功”,这卢承勤方今天,一砍了宇文化及等的脑袋,又见李善道下的诏书中,有“悖乱弑逆,坏君臣之伦”、“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今孤行此,以正纲纪、安天下也”等言,才急忙忙地来求见李善道,单独向李善道上劝进之言。 李善道言辞恳切,“真情流露”,卢承勤当然也需要“真情流露”,便不知怎的,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哽咽着说道:“大王!臣今日昧死进言,非为臣一己之私利,实为天下苍生计,为大王的大业久长计。群臣已两度劝进,若大王再仍推让,何以慰将士之心?何以服四方之望?臣惟愿大王上顺天意,下应人情,早正大位,使名分既定,纲纪复张,则天下有归,万民仰戴,神器有主,天命不僭。大王若迟疑不决,臣深恐豪杰解体,士庶离心,悔之迟矣!” 言罢,他伏地再拜,声泪俱下,情真意切。 “好,好,好!承勤,你的忠心,我知道了!”李善道再次把他扶起,说道。 卢承勤擦着眼泪,说道:“臣失礼,敢请大王降罪。” “你一片忠心,我降什么罪?”李善道令在堂下从侍的王宣德,给卢承勤端来一杯茶汤,叫他喝了,笑道,“承勤,我还不知道你这般能言。说了半晌了,渴了吧?喝口水,解解渴。” 卢承勤赶忙谢恩,接过喝了。 李善道回到主位坐下,叫他也坐,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卢承勤今来谒见李善道,要说的话,都已说了,李善道又刚才两次给他说正在忙着,便不敢过多打扰,就识趣地辞拜而出。 送他到堂门口,见他身影出了院子,李善道转回堂上坐下。 再来审阅魏征、裴矩等拟的抚民条陈,李善道却有点心不在焉了。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闲暇之时,他没少看史书。卢承勤适才的劝进之言,大抵意思,出於莽新末年,耿纯进劝刘秀称帝之语,他自是知晓。但不论卢承勤所言出自何典,这通话的意思是不错的。 “三劝三让”,已经进劝两次,让了两次了,姿态差不多了,再来一次进劝,就可接受了罢。 李善道提笔,在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却是“贞观”也。该词出自《易经·系辞下》,“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贞即正,观即示”,意指以正道示人。 …… 倏忽已入三月,中旬这日,魏征、屈突通为首,这次连河东的刘黑闼、李靖、陕县的秦敬嗣等的名字也都列入了,还有新降从李善道的朱粲等,并及河北、山东、河南、河东、陕虢等地,凡属李善道治内的诸州、诸郡长吏,亦或名在其间,或单独上表,第三次群臣劝进。 表云:“臣等昧死再拜上言:臣闻天道冥渺,必显兆於尘寰;帝运攸归,终垂象於黎庶。今海内鼎沸,群雄逐鹿,而天命所属,已在大王。臣等不避斧钺,敢沥肝胆,陈情於前。 “窃观谶纬所载,‘李氏当王’之谶,播於天下;‘桃李子,得天下’之谣,遍传宇内。昔大王潜龙在渊,栖身瓦岗,所居之地,‘桃花谷’也,谷中桃李繁茂,春华秋实。此非天意默示,谶应名实者乎?桃李之兆,早植根本;天命所归,岂是偶然! “暴隋无道,荼毒生灵,大王首倡义师,奋雷霆於瓦岗,群雄影从,乃共伐之。此匡天下之第一功也。宇文化及弑君篡逆,祸乱朝纲,大王提虎狼之旅,破奸佞於黎阳。贼党授首,此再造伦常之第二功也。翟让蒙冤罹难之际,大王悲愤填膺,誓雪奇冤。三军缟素,志士从义,此彰天下忠义之第三功也。李密自恃王者不死,窃‘桃李’之谶,悖逆反复,荼毒河南。大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而削平之,此非唯拯黎民於水火之第四功,尤诚伪不胜真之明验也。 “至若平定河北,肃清山东,收河南於版籍,此皆大王神武,席卷八荒。武功既著,文德尤彰:开黎阳、兴洛二仓,赈济饥馑,活民百万。当是时也,饿殍得以复苏,流离得以安堵,老弱负釜甑而归,壮者荷锄耒而耘,此仁之一也。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田租减其三成,户调去其苛繁。春耕秋获,不夺农时;商旅往来,不征重税,此仁之二也。礼贤下士,唯才是举。寒门得以登仕,豪杰竞相来归。设庠序於州县,兴教化於乡野,此仁之三也。整顿吏治,清明刑狱。黜贪腐如敝履,奖清廉若珍宝。狱讼得其中正,冤屈得以申张,此仁之四也。 “今河北士民,箪食壶浆;山东父老,扶老携幼;河南百姓,望风归附。童谣传於闾巷,‘桃李花开日,天下太平时’;耆老聚於乡社,‘但得汉王在,不羡尧舜年’。又今四境,吉兆频仍,瓦岗旧寨,忽生连理之枝;黄河清波,三日不绝。泰山上表,尝见紫云覆顶,中有龙凤呈祥;贵乡父老,手植桃李千株,以‘应谶林’名。此皆人心所向,天命眷顾之兆也。 “昔文王有百里之基而王天下,周武伐纣,白鱼入舟;汉祖兴邦,五星聚东,光武三岁而帝业成。今大王德配天地,功盖古今,握山河之险,拥带甲百万,据仓廪之实,得兆民之心。文德足以安黎庶,武功足以定祸乱。若犹谦退不受,上违天命,下负民望,臣等窃为大王不取也。伏惟大王体天心,顺民意,早正大位,以安社稷。使神鼎有归,苍生得主,则功超三代,德迈五帝,岂不盛哉!臣等昧死以奏,不胜惶恐之至。谨奉表以闻。” 表上,王府外士民呼声震天,堂上群臣跪满阶墀。 李善道环顾诸臣,见屈突通等老将须发皆白,犹自跪拜;王须达等将目光炽热;文臣们更是泪湿袍袖。良久,他仰天长叹:“诸公逼我至此,善道若再固辞,恐负苍生之望。然有两事需先行:一则抚阵亡将士家属,二则减免河北、河南、山东赋税;此两事毕,方可议其他。” 群臣闻此,皆顿首再拜,山呼万岁。 …… 吉日选在四月初八。 晨曦微露,贵乡南郊早已筑起三层圜丘祭坛,旌旗猎猎,仪卫森严。 辰时正,钟鼓齐鸣。李善道身着十二章衮冕,玄衣纁裳,在礼官引导下缓步登坛。身后,屈突通、魏征等一众功臣着朝服随祭。坛下,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禁军甲士环列如林。 燔柴升烟,瘗玉埋帛。太祝官朗声诵读祭天文告:“维汉王二年,岁次庚辰,四月戊子朔八日乙未,嗣天子臣善道敢昭告於皇天上帝:隋室陵迟,四海板荡,臣仗义起兵,拯溺救焚……,今群臣逼予,万姓推戴,不敢固违天命,谨以今日祗登大宝。惟祈上天眷命,永绥兆民!” 读毕,李善道亲执圭璧,向苍天三跪九叩。 其时,恰有祥云缭绕,日光破云而出,照彻祭坛。观礼群臣皆以为吉兆,欢呼雷动。 礼成,御驾还宫。沿途百姓夹道跪迎,山呼万岁之声,不绝於耳。 还至王府,巳时三刻,正殿受禅大典开始。 殿中设紫宸御座,左右陈设卤簿。李善道换戴通天冠,服绛纱袍,在礼官引导下升御座。司礼官唱赞,群臣依班次入殿朝贺。 首先由薛收宣读即位诏书,宣布国号为“汉”,年号“贞观”,大赦天下。继而,魏征奉上传国玉玺,——正是得自宇文化及军中的隋之国玺。 接着举行册封大典。 册封正妻卢氏为皇后,诏书称其“德配坤元,功在社稷”,特赐鸾驾,仪同天子。又册封徐兰、王娇娇、裹儿等为妃。封赏屈突通、魏征等功臣,或晋升国公、或赐食邑,或加勋爵。又追封已故之从龙诸臣,皆赠谥号,又特追封义士王伯当为忠勇公。 未时,宫中设宴,——王府已改称宫城,李善道与新封的皇后、诸王公大臣共庆。 李善道坐御榻,接受群臣轮番敬酒。 席间,王须达、高延霸、高曦、徐世绩、单雄信等旧臣、昔友尽皆感慨万千,回忆当年在瓦岗起兵时的艰辛;王君廓、薛万彻等将领则意气风发,畅谈平定天下的抱负。李善道又专门召单雄信至御前,温言抚慰:“往事已矣,望卿今后尽忠报国,共襄盛世。”单雄感泣谢恩。 宴至酣处,李善道命取笔墨,即席赋诗一首:“昔在草莽间,今登九重天。非为好大位,实为拯黎元。愿与诸公共,四海清晏然。”诗成,群臣争相传诵,皆称圣主仁心。 是夜,贵乡城内灯火通明,军民同庆。 新铸的“天命归德”宝鼎被安放在行宫前广场,供万民观瞻。鼎身铭文记述了从起兵到称帝的历程,最后刻着李善道的亲笔题词:“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新月如钩,悬挂贵乡城头。春去夏至,城外夜下麦浪翻涌,夜风拂过田畴,送来阵阵禾香。 第十一章 魏玄成谏勿犯险 却这第三次群臣劝进,声势比前两次都要大得多。 如前所述,在河东的刘黑闼、宋金刚、李靖、郭孝恪等,与在陕虢的秦敬嗣等也进献了劝进之表。而与他们的劝进表同时呈递到贵乡的,另还有两道军事方面的奏报。 便是李唐近期的动向。 原本年初,尚未歼灭李密时,刘黑闼、秦敬嗣就接连急报,侦得李唐频繁调动兵马,有趁其新灭薛举、薛仁杲,而又李善道主力在与李密对战的大好机会,进犯河东南部、陕虢地区的迹象。——这因也致使李善道当时虽然稳住了战略定力,未有就急切地求与李密决战,可说实话,他亦颇为紧张,遂以至做出了将李靖都赶忙派去河东,协助刘黑闼做守御之备的决定。 只是,随着时局的发展,李唐的动向於二三月间,却又出现了新的变化。 关中及其沿边的大的割据势力,除了李唐以外,共有三个。 一个是西边以金城郡为根基的薛举、薛仁杲父子;一个是东北边,与河东接壤的梁师都;还有一个是在薛举、薛仁杲父子的地盘更西北边,武威郡一带的李轨。 武威郡与金城郡离得很近,两郡接壤。李轨家是武威郡的豪强大户,其家以财雄於边郡,他喜好周济别人,深得乡人的称赞,在本郡很有声望。大业十三年,薛举作乱於金城郡后,他与同郡人关谨、梁硕、李贇、安修仁等商议说:“薛举暴悍,今其兵必来。郡吏孱怯,不足以议大事。今应同心尽力,占据河右,以观天下变化,岂能束手让妻子儿女为人所掠!” 诸人赞同他的意见,议定共同举兵,然而无人敢当首领。这个时候,也是当地一个望族出身的曹珍就提议:“我闻谶书,李氏当王。今轨贤,非天启乎!”於是,诸人便共降拜以听李轨之命,拥戴了李轨为主。安修仁夜率诸胡杀入内苑城,建旗大呼,李轨集众应之,执隋之虎贲郎将谢统师、郡丞韦士政,遂自称河西大凉王,署官属,一应开皇年间的旧例。 ——“安修仁夜率诸胡”也者,武威、金城两郡,地处西北边陲,皆属“河西五郡”之一。特别武威,此地为河西走廊最东段的出入口,更是河西地区更为传统、更为核心的“河西四郡”之一,故而郡中多羌、匈奴、西域等胡夷。这个安修仁,从名字就可看出,与康三藏相同,也是出自昭武九姓,他本人就是一个西域胡出身。不过其族久居武威,早已汉化甚深。 不久后,薛举父子果然来犯,李轨此人,有文武之略,击败了薛举父子的进犯,斩首二千级。借此之胜,他转军西进、南取,攻拔了张掖、敦煌、西平、枹罕诸郡,乃尽有河西之地。 他既已据河西诸郡,有一定的实力,与薛举父子又彼此为敌,由是早在武德元年,李渊刚称帝之后,李渊便遣使联络他,下达玺书慰劳结好,称他为从弟,欲与之结盟共抗薛举。李轨得书甚喜,遣其弟入朝,李渊拜其弟为大将军,遣还之,诏鸿胪少卿张俟德持节册拜李轨凉王、凉州总管,给羽葆鼓吹一部。可此际,李轨已自称帝,建元安乐。便李轨遣其尚书左丞邓晓来朝,奉书称“从弟大凉皇帝”。李渊大怒:“轨谓朕为兄,此不臣也。”囚邓晓不遣。 只不过,彼时李渊尽管大怒,薛举、薛仁杲父子未灭,他没法讨伐李轨,也只得隐忍罢了。 及至去年十一月,李世民击破薛仁杲於浅水原,平定陇右,李渊这才有功夫收拾李轨。不过其时,虽有朝臣建议,可顺势消灭李轨,但李世民并不同意加兵。因为李唐的大敌,绝非李轨,而是李善道。李渊接受了这个意见,因有了今年初李唐整兵,将攻河东南部、陕虢之事。 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李渊虽然决定先不理会李轨,李轨反倒因薛仁杲之败亡,惊吓不安,为自保计,他听从曹珍等谋主的建议,产生了与梁师都、还有在河东的汉军刘黑闼部取得联系,以抗李唐的念头。二月底时,李渊获得了此一消息。 这下子,李渊就没法再忍了。河西四郡临金城等郡,金城等郡,李渊系是新得,一旦李轨生乱,金城等郡的薛氏父子的余党势必跟着作乱,李轨又非庸人,弄不好就又是个薛举、薛仁杲。李渊无可奈何,便只好暂时停下了进攻河东南部、陕虢的计划,改而先对付李轨。 安修仁之兄安兴贵在长安,他上表李渊,请去凉州招降李轨。李渊问他:“李轨据有河西,连结吐谷浑、突厥,如今起兵讨伐尚且感到为难,单使去说能臣服他么?”安兴贵回答:“李轨的确盛强,如用逆顺祸福的道理开导他,应该听从。如凭借险固而不服从的话,臣世代是凉州望族,多识其士民,而修仁为李轨信任,宗族典事枢者数十人,若候隙图之,无不济。” 李渊见安兴贵这么有信心,就一边继续部署攻打李轨的用兵方案,一边放他回了河西,却是攻战、招降两手并用。 安兴贵回到武威,先对李轨进行劝降。李轨不听,默然久之,与他说:“昔吴王濞以江左兵犹称己为东帝,我今举河右,不得为西帝乎?虽唐强大,如我何?君无为唐诱致我。”安兴贵见说降不成,就改而动兵。他与安修仁潜引诸胡兵,围住了李轨的王城。李轨以步骑千余出战,败之。还入城中,犹固守待援。然安兴贵传言各城:“唐使我来取轨,不从者罪三族。”因此诸城的将士都不敢来救援李轨。李轨叹道:“人心去矣,天亡我乎?”携妻子上玉女台,属酒为别,开城投降。安修仁将他执送长安。上个月底,李轨被斩於市中。 却这放安兴贵招降李轨,李渊原本无非是有枣没枣打一杆子。 真是让他没想到,安兴贵居然真的能将李轨拾掇了! 不费一兵一卒,消灭了李轨,得了河西诸郡。李渊大喜,他素来慷慨,对有功之臣,不吝封赏,即遂诏授安兴贵右武候大将军、上柱国,封凉国公,食实封六百户,赐帛万段;安修仁左武候大将军,封申国公,并给田宅,食实封六百户。兄弟二胡,因叛主之功,为唐新贵矣。 却李渊给安兴贵兄弟的封赏这么高,实职大将军、武勋上柱国、爵位国公,又还有食邑的实封,无论任一方面,都是顶尖,实倒也不仅是因为他兄弟两个使李渊不战而定河西,此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自便是他兄弟两个的这份大功,间接地也使李唐进攻河东南部、陕虢地区的此前既定方略,可以不必再做拖延。——已经集合在长安、河东边地、潼关等地的十余万唐军兵马,不需要再因转攻河西而重新调动,可即刻东出,全力进攻河东南部、陕虢了! 刘黑闼、秦敬嗣随着劝进上表,一道呈递到贵乡的有关李唐最新军事动向的奏报即以上内容。 李善道之所以在之前已再三接到李唐将欲用兵河东南部、陕虢的急报,而却在回师贵乡后,又不急於援助河东南部、陕虢,反而搞起了称帝的事情,缘故也正是如上所述。 这些且不必多说。 …… 只说大位已登,同时接刘黑闼、秦敬嗣最新军报,知了李唐已定河西,可能很快就会向河东南部、陕虢用兵之此最新敌情后,李善道便於即皇帝位的次日,招聚魏征等群臣计议。 称了帝后,其实还有很多附带的事情要做的。 比如都城的选定、比如宫城的建设,等等。 这些,当下都没空商议了,只能推到日后再议。 召群臣议事的地点,仍是以前的汉王府,——也就是本贵乡郡府的正堂。 令下未久,魏征等应召之臣陆续来到。文臣主要是魏征、裴矩、于志宁、李善仁、刘兰成等;武臣多些,屈突通、王须达、陈敬儿、高曦、高延霸、徐世绩、焦彦郎等凡在贵乡的大将军级别的将领,以及王君廓、萧裕、薛万彻、苏定方、等重要将领,还有单雄信皆在其列。 时值上午,群臣俱至。 放眼堂下,议事的环境没有多大的变化,然文武诸臣的朝服打扮却皆不同了。都是已换上了与他们地位相配的正式朝服。——前则李善道只是称王,现已称帝,朝服自然也随之升格,冠冕袍服皆依帝制,朱紫纷呈,玉带辉煌,堂上气象俨然已非昔日可比。 魏征立於文臣之首,目视堂间新制的蟠龙柱,感慨万千! 就在两三年前,他还仅是武阳郡丞元宝藏的一属吏,小小的典书记而已,海内纷乱,朝不保夕,如今却立於新朝大殿,位列宰辅之首,目睹龙柱巍然、衣冠焕然,焉不有乾坤已换之感? 相同的感慨,也在于志宁、王须达等这一干新朝的文武重臣心中浮起。 这算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一次正式朝议。 整个堂上,洋溢着朝气蓬勃、奋发昂扬的气象。 李善道端坐御座,目光扫过肃立两侧的诸臣,他内心亦稍有激荡。莫说魏征等人今非昔比,瓦岗起兵之时,他又何尝有短短几年后,便就能自己称帝建制之料? 然河东战局迫在眉睫,战云已悄然压向东方,刻不容缓。 他轻咳一声,落入诸臣眼中,竟是与往昔无有不同的神色,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语音愈加的沉稳了。诸臣只听他说道:“公等皆知,国虽初立,然外患未平。我之劲敌,首数伪唐。秦敬嗣、左卫呈奏,李唐河西已定,李世民、李建成分出长安,至迟旬日之内,彼趁我国家方建,必东向而图我河东诸郡及陕虢之地。经过这些时日,凯旋贵乡诸军,休整已足。我意已决,三日后,我便亲引兵往赴河东诸郡,及遣兵一部,援陕虢。公等以为何如?” 此话一出,堂中诸臣彼此相顾。 于志宁急步出列,进言劝谏,躬身说道:“国家新建,陛下万金之躯。臣以为不宜轻出,更不可亲临前敌。河东、陕虢事,分遣兵往援即可,陛下坐镇中枢,统筹全局,方为万全之策。” 裴矩亦出列附议,说道:“陛下,于公所言极是!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四方观望,若亲征在外,恐有不测之变。且国家新肇,军政繁众,皆须陛下裁决,陛下亦不宜亲离中枢。臣闻河东诸将,左卫大将军刘黑闼、右御卫大将军宋金刚等,皆能征善战,足可独当一面;陕虢镇将左骁卫大将军秦敬嗣等亦俱骁勇沉稳,足堪御敌。陛下何不遣使授方略,令诸将戮力拒战,待捷报传来,若必欲亲征,再行不迟?如此则内外俱安,进退合宜,方显天子威仪。” “方显天子威仪”云云,裴矩的进谏,听着和于志宁之言意思相近,但细究其意,大为不同。便是裴矩的末一句话。何为“捷报传来,再亲征不迟”?联系“方显天子威仪”,其意可谓昭彰。他实际是在暗示李善道,不如等仗快打赢了,再去“收功”,以显其帝王之功。 李善道看向魏征,笑道:“玄成,我不用问你,大概你也是反对我亲征的了?” 魏征出列奏道:“陛下,伪唐固为我大敌,然臣愚见,大王亲灭李密,又方开国,大赏将士,我军士气正盛,方下诚不需陛下亲征伪唐。择将率兵,分往河东、陕虢增援,授以刘黑闼、秦敬嗣成算,足可退敌矣。天子之贵,当以社稷为重,岂可轻涉锋镝?昔汉高远筹帷幄,终成帝业;光武慎行亲征,乃定中兴。此臣斗胆冒昧敢言,恳乞陛下三思而行。” 李善道摸着短髭,指了指魏征,笑道:“玄成,就知卿会与我唱反调,如何?若我所料乎?” 他按住案几,站起身来,踱步阶上,顾盼诸臣,慨然说道,“诸公忠言,我岂不知?但李世民天纵英才,论以军略,断然非尔等可敌!此援河东,故非我亲往不可!至於裴公所言,‘待捷报传来,若必亲征,再行不迟’,此言我更是不能苟同!天子威仪,岂在於坐以待成?天子威仪,在於身为群臣、将士、万民之表率也!公等不必多言,我适已说过,此番亲征,我意已决!”停下脚步,目光投向王须达等将,“公等可愿从朕往擒世民,扬威关中?” 王须达等大将,振臂齐呼:“愿随陛下亲征,荡平伪唐,擒获李世民!” 声震殿宇,气势如虹。 李善道朗声大笑,挥手便令薛收拟诏,调集诸军精兵五万,限三日内整备完毕,三日后开拔,万人以焦彦郎为将,援秦敬嗣,余众自率,进兵河东诸郡;又命魏征择兵部吏驰传符节,令河东、陕虢诸军固守待援,不得轻战;又令于志宁仍负责民夫调集、转输粮械。 魏征等,进谏无用,亦只有从令罢了。 …… 下午,高曦求见,却是献上了一个与上午议定不同的进兵方略。 第十二章 高沐阳献策行奇 “陛下,臣虑之再三,斗胆进献,或有一策可供陛下圣裁。”高曦伏拜说道。 接见高曦的地方不是正堂,堂边的侧室之内。 李善道正在喝茶,不意他已拜倒在地,便放下茶碗,亲下室中,将他扶起,笑道:“起身来说。”拍了拍他胳臂,说道,“今虽正位,你我君臣之间,共起於微末,当与往日无异。” 昨日登基大典后,李善道大封群臣,如前所述,一干文武重臣,皆得进封,只武臣这块儿,凡大将军以上,只要本是郡公的,基本都进封为了国公。高曦家本邺县,后迁辽西,前为辽西郡公,现被进封为了营国公。——辽西郡在隋初,属营州总管府辖地。 令高曦坐下,李善道自也还坐,抿了口茶汤,乃问他说道:“沐阳,何议所献?” “陛下,上午军议时,臣闻圣意欲亲率王师西进河东,先行迎击伪唐。此策自是上选,然以臣愚见,或可另辟蹊径。”他稍作停滞,见李善道凝神倾听,便继续说道,“何不先取刘武周?” 李善道端着茶碗的手,顿了一下,说道:“先取刘武周?” “正是。”高曦挺直腰背,从容陈词,说道,“陛下,日前刘黑闼奏报,侦得刘武周暗中遣使与伪唐往来。陛下虽旧与刘武周定有盟约,然去岁攻河东此战,因其自骄,太原旋得旋失,听说他就已对陛下心中不满。今其私通伪唐,背盟之迹愈是已彰! “若陛下亲征河东,臣恐此獠便会背弃与陛下之盟,届时或南下助唐,或东出太行,勾结突厥,扰我北疆。伪唐得援,其势必炽,而我军将有腹背受敌之忧。且幽燕之地附之未久,民心未稳,倘有动摇,祸患非小。 “故臣以为,何不如先发制人,以雷霆之势剿灭刘武周,既绝北顾之忧,又可震慑突厥?使突厥失其爪牙、伪唐断其臂膀。然后陛下再率主力西进,必可收全功於掌中!” 室内檀香袅袅,只闻茶汤微沸之声。 李善道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渐深,思忖了多时,将身站起,背着手,在案后踱步,又踱步片刻,止住身形,看向高曦,说道:“既灭李密,海内形势与往日已然大有异。刘武周为自保计,确有行‘远交近攻’之策,背盟的可能。此节,我亦有虑。但沐阳,若是先取刘武周,借口当然充足,他与伪唐来往,背盟在先,然却有两个难处,不可不察啊。” 高曦在李善道起身的时候,就也已肃立,听了李善道的话,躬身说道:“陛下所指,可是能否速灭刘武周,以及突厥会有何反应?” “知我者,沐阳也。便是这两个难处。刘武周地虽只据雁门、马邑、楼烦、定襄数郡而已,然其穷兵黩武,拥众数万,兼有数千突厥骑兵驻於其境,论以其众,不易速歼。一旦战事迁延,岂不反是给了伪唐可趁之机?再一个,若灭了刘武周,我军便要直面突厥。刘武周既受突厥封号,突厥因李渊卑躬屈膝,又与伪唐早有交好,很可能大举来犯。” 高曦说道:“敢禀陛下,臣窃以为,陛下此二忧,确为至理。然臣以为,尚有转圜余地。” “哦?卿有何妙策可解此二忧?” 高曦说道:“臣敢先为陛下剖析突厥之势。上月边报,始毕可汗病故,其弟处罗可汗继位,依胡俗,仍以隋义成公主为可贺敦。臣窃以为,处罗可汗新立,必先固本而后图外,短期内必无大举南犯之暇,此其一;义成公主自开皇十九年和亲,至今二十载,历三任可汗,在突厥威望日隆。若能与其修好,突厥之患或可缓之。宇文化及弑杀杨广,乃其死敌。若将宇文化及等贼首送至突厥,再佐以厚礼,义成公主必感陛下诚意,愿结盟好。如此,北疆可暂安。 “至於刘武周,其众虽号数万,然多裹挟之民,能战之兵不过万余。且刘武周有勇无谋,暴虐无道,军无蓄积,虏掠为资,将士离心。又刘武周不能制突厥掠民,四郡百姓怨声载道,此皆可为我所用。臣敢断言之,纵其拥兵数万,不足以恃也,覆之如覆手耳。” ——义成公主初嫁启民可汗。启民可汗的原配可贺敦是隋安义公主,安义公主早逝后,隋文帝续以义成公主和亲。二人皆宗室女。大业五年,启民可汗卒,其子咄吉世继位,即始毕可汗。今年二月,始毕可汗病故,其子什钵苾年幼,其弟俟利弗继位,即处罗可汗。始毕、处罗都仍以义成公主为可贺敦。收继婚、兄终弟及,本北胡旧俗,不必赘述。 高曦明显对突厥下了功夫了解。 他指出的不必多虑突厥的这两点,的确有道理。 处罗可汗继位未久,确需整肃内部。义成公主虽心念故国,但比之宇文化及、李密、以至李渊,李善道其实与她并无深仇,毕竟李善道不曾是隋臣,是起於布衣,算不得背叛杨广。若将宇文化及的首级送给义成公主,辅以重礼,她肯定不会对李善道就有好感,但至少短期内,应是能将她安抚住。说到底,处罗可汗的“稳固内部”,实在相当程度上,就是处理他与义成公主的关系。双方都需要时间周旋。此时若遣使修好,馈赠有加,确是稳住突厥的良机。 李善道下到室内,步至壁前,凝视地图,手指划过雁门至马邑一线,说道:“沐阳,若先取刘武周,你意如何用兵?” 高曦趋步上前,恭谨应答:“臣以为,宜分两路进兵。” 李善道的手指在飞狐陉点了点,说道:“一路由上谷出飞狐陉,沿滹沱河而下,直取雁门。”手指上移,点了点上谷郡北边、涿郡最西边的怀戎县,“一路由怀戎西进,沿桑干河而下,攻入马邑,牵制刘武周主力。”随即握拳,在雁门县、马邑郡的郡治善阳县位置各重重一击,“其后,待雁门县攻克,两军会师善阳,直捣其巢穴。沐阳所言两路进兵,可是此意?” “陛下圣明!此正是臣苦思多日方得的方略。” 称了帝就是不同,高曦都学会拍马屁了。 “苦思多日方得的方略”,李善道一句话就道出来了,可不就是“圣明”? 李善道负手,望着地图看了多时,下了决心,令道:“召玄成、屈突公等来见!” 魏征、屈突通等复来。 议到傍晚,诸臣皆接受了高曦所献之策,并按此,制定了详细的进兵方略。 …… 军情如火,不可拖延。 当夜,一道道拟就的军令,便连夜传下。 令驻兵在涿郡、上谷郡的王伏宝、高士兴、魏刀儿等部:王、高等部,做好抵御突厥可能会有的南下报复之备;魏刀儿等部则选调精锐两万,潜行至飞狐陉东口所在的飞狐县待命。 ——魏刀儿投降后,他的部曲,李善道收编了一部分,淘汰其老弱,裁撤了一部分,但魏刀儿本有的部曲太多了,最多时号称十余万众,因虽经收编、裁撤,仍存兵两三万。这两三万众,李善道就仍以魏刀儿为其将,令其仍屯博陵郡。博陵郡北与上谷郡相邻,过了上谷就是涿郡;东与河间郡接壤,河间郡是窦建德的旧都所在。故将魏刀儿及其部,仍留驻博陵,目的便是一则北边若是突厥大举南犯,可以及时支援上谷、涿郡;二则防备窦建德余党异动。 方今李密都被平定了,李善道在河北的统治已是稳定,窦建德余党早是不足为虑了。乃在此际,恰好可将魏刀儿部用上了。博陵北上,出博陵北界,百十里地即至飞狐县。 令萧裕、罗艺、高开道三将:即日引精骑五千,以备突厥为名,还涿郡,到涿郡后,潜行进驻怀戎县,隐蔽集结,不得走漏行迹。三将以萧裕为行军总管,罗艺、高开道受其节制。 令高曦、刘兰成、程咬金三将:引高、刘军精锐万余人,程咬金部骑千骑,亦即日潜赴飞狐。 ——却程咬金等管城被擒后,除蔡建德等少数人被处决外,包括起先大骂不已的罗士信,在得了李善道的推心置腹、封赏不吝之后,皆感悦而已投降李善道。程咬金之“部骑”,不是别的骑兵,正便是程咬金原率的李密帐下的内军骠骑。李密帐下的八千内军骠骑,为李善道所得者,计约三四千数。李善道将之半数拨给了萧裕等,余者分拨给了秦琼、程咬金统带。 候高曦、程咬金兵到飞狐,便依两路进兵之策,展开行动。 即一路萧裕率之,沿桑干河西进;一路高曦率之,夺取飞狐陉西边出口,奔袭雁门。而两路之中,以高曦为并北道行军总管,总领诸军,以刘兰成兼其行军长史,参与军机。 同时,令杨粉堆、康三藏负责散播谣言,声称李善道将亲提主力,入河东,迎击李唐,并在贵乡大张旗鼓地做即将要出战之态,从而麻痹刘武周。并传檄河东的刘黑闼、陕虢的秦敬嗣等部,令配合也做欺骗。又传檄宋金刚,令他做好北上太原郡,策应高曦等两路兵的准备。 各道军令或下直接达给在贵乡的诸将,或八百里加急,风驰电掣地传往各部。 …… 最先拔营的是萧裕、罗艺、高开道所率的五千精骑。 於接令的次日下午,他们就离营北上。 因他们打着巡边备胡的旗号,又更为了增加对刘武周的迷惑,李善道还特地给他三人,分别加了冀北道总管、渔阳总管、北平总管的官衔,——涿郡总管已有人任,便是王伏宝,使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奉命北镇边地,故而他们的行军无须隐蔽。 出了营后,队伍卷起漫天黄尘,向北直趋涿郡方向。 萧裕也得了国公之封,现被进封为安国公。罗艺、高开道则都进封为了郡公。论以战功,萧裕的战功,因他久从李善道中军,比罗艺、高开道都小一些。可他资历不仅罗艺、高开道老,陕县反击柴孝和一战,他还有关键时刻的输诚、力挽狂澜之功,故其进封反在二人之上,此正所谓“论功不及,论勋则重”。也正是因了他深得李善道信赖,罗艺、高开道现受其节制,而丝毫不敢有违其令。一路北行,两将尽是约束部众,听令行事,毫无怠慢。 行於途中,前瞻后顾,罗艺、高开道见在萧裕的统带下,三部五千精骑,进止有度,旌旗不乱,士气肃然,各是心中不禁念头浮起:“陛下真有用人之明!萧裕功虽非冠绝,然识略沉稳,节制有方,不愧故隋宿将。时也命也。陛下能以布衣掩有两河、山东,端非侥幸!” 又望见萧裕中军,萧裕的将旗旁边,还有一面将旗随行,却是贾润甫的旗帜。两人又不觉想道:“以李密之强,陛下一战而尽歼之。望之来日天下,舍陛下何人可统?”早前对李善道尚存的异心,随着李善道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已然是荡然无存。 ——贾润甫也投降了李善道。萧裕早前是张须陀的部将,与贾润甫相熟。贾润甫小有谋略,因此次萧裕引三部骑北上,李善道特命其随行,参赞军机。 …… 高曦与刘兰成、程咬金率领的步骑混合部队,於萧裕等部行后次日晚上拔营而出。 趁着夜色,悄然向西北方向的上谷郡而行。 万余步骑的队伍中,程咬金部的千数内军骠骑颇为显眼,虽然人衔枚、马裹蹄,行迹如风过林梢,不惊犬吠,然骑士们百战余生的彪悍之气难以掩盖。 骑着李善道赐给他的突厥良马,程咬金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金带,这也是李善道赐给他的,名为“忠勇带”。想起月前还是阶下囚俘,转眼就被李善道赐予金带、战马,委以信任,并且还也得了李善道的封赏,摇身一变,已为新朝的县公、将军。 他心中感慨:“陛下用人,诚推赤心入人腹中!”便是降从了汉军的内军骠骑的寻常将士,私下如今也都在说:“陛下待我辈,不以我辈降卒,赏赐有加,以至比魏公犹厚!”望着前边的夜色,他暗下决心,“此番定要斩将夺旗,为陛下建下他降后初攻,方不负此殊遇!” …… 在高曦等部出营当天,在博陵郡驻地的魏刀儿,接到了密令。 他不敢怠慢,立刻从麾下数万人马中,选出了两万步骑,於高曦等部出营次日晚上,分成数股,偃旗息鼓,如同数条沉默的巨蟒,悄然离开营垒,沿着预定路线,亦向着西北方向的飞狐县秘密开进。魏刀儿亲自压阵,他知道,此战是向新朝证明忠诚与价值的关键一役。 天地肃杀,山河静默。 无形的压力在北方的天空下凝聚,只待两军就位,一声令下,便将化作雷霆万钧,席卷而去! 第十三章 吴道行夜袭夺陉 却罗艺、高曦等部北上以后,李善道并未就留在贵乡,而是依照此前已定的“三日后开拔”的方略,於高曦、刘兰成、程咬金部出兵后之次日,亦点起集合完毕的诸军兵马,拔营南下。 本计划是率五万步骑南下,经河内,入河东。 然因高曦献策,临时改变了进战方略,从入援河东,改为了“主力入河东,偏师先灭刘武周”,而高曦等部万余兵马改为北上,故李善道所率之南下步骑,也就有所减少,减至了四万余众。 ——却虽接受了高曦所献之策,但入援河东的计划,肯定不会改变。 因为即便高曦等顺利地消灭了刘武周,李世民如若率唐军主力进入河东,只靠高曦、刘黑闼等,显然不足以应对,仍是得李善道亲自率精锐主力到河东接战。 只不过,已然出贵乡两日,沿永济渠,四万余大军,并及前期调集的数千民夫,合计五万余人,浩荡前行,眼看就要入进河内郡界了,却密切关注关中李唐最新动态的李善道,竟是还未接到李世民兵出长安,开向河东的情报,——只是有约数千的唐军进至到了蒲坂对岸。 这倒是让李善道,不禁心中犯起了疑惑。 “日前河东、陕虢军报,一道接着一道,俱言伪唐各路兵马集合已毕,输粮之道络绎不绝,可能很快就要进犯河东、陕虢,却怎拖延至今,我军已出,犹不闻伪唐主力出?”随行在李善道马侧的屈突通亦是满腹疑云,张眺着前边,离河内郡北界只剩半日路程,他纳闷说道。 李善道眼往前望。 四月底的天气,如似玉带的永济渠上,数百条大小船只,在碧波中首尾相衔,帆影如织,满载军粮与甲械。道旁的柳树垂丝如瀑,碧绦轻拂,榆槐新叶间簇簇雀飞,草如绿毯,各色野花点缀。田垄间青禾已长,因汉军军纪严明,不得扰民,却农人并不甚害怕,胆大的兀自留在野间,举头望着浩大的王师路过。远处村落,偶闻犬吠,很快被行军的脚步声淹没。 不辞艰险,历经征战,所为者何? 可不就是为了眼前此景!为了天下百姓,能够脱离战乱,各安其居,民得其业,再得安宁! “也许是关中有变,其伪朝中生了变动?”李善道就此疑,已是琢磨了两日,思来想去,别无其它可能,只能是李唐的内部出现了变故。此前就有得报,援救李元吉、收复太原、歼灭薛仁杲,李世民一再立下大功,伪唐太子李建成深感威胁,兄弟之间权争渐起。当此之际,伪唐明明已做好了趁李善道才打过一场大战、又是刚刚称帝的机会,夺回河东的准备,而却突然耽搁下来,最大的可能,恐即是因李建成与李世民之争,已至剑拔弩张之境。 “若果真如此,则伪唐自乱阵脚,实乃天助我也!”屈突通说道,“如是我王师已到河东,伪唐犹未出兵,陛下,臣以为,我王师便不妨可径攻太原!太原既下,刘武周灭之必矣。至时,河东全境将为陛下所得。伪唐困蹙关中,我王师数路并攻,天下大势可以定也!” 李唐最让人李善道忌惮的,无非李世民一人。但如果按屈突通所说,果是得了河东全境,则便李世民再是用兵如神,困於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他,则便李世民,也不甚为虑了。 不过得了河东之后,固然李世民已不甚为虑,却就又多了另一个需虑之处,即突厥的反应。 河东得了后,就不再仅是河北北部与突厥接壤,河东北部也将与突厥接壤。——并且,若论以突厥的威胁,其对河东北部的威胁实际上更大。河北北部有燕山山脉作为屏障,且河北北部接壤的非突厥本部,而是臣服突厥的奚等部族,但河东北部,在地理上虽亦有雁门等关为隘,但向北接壤之处,却乃突厥本部。也就是说,一得河东北部之后,就将直面突厥铁骑之锋。 “估算路程,宇文化及的人头,尚需多少时日能够送到突厥牙帐?” 当前的突厥牙帐设在于都斤山(今蒙古杭爱山)的东北麓,额根河的西岸,地处漠北草原腹地,——于都斤是突厥语的音译,神圣之意。此地距离河北边地三四千里之远。 屈突通答道:“敢禀陛下,臣闻之,故隋开皇四年,长孙晟出使突厥,彼时突厥牙帐尚在独洛水,自长安而至耗时三十日。今突厥牙帐西移至额根河畔,自涿郡西北而行,计路程较长安距独洛水尚远三四百里,以此度之,虽陛下令裴宣机等倍行,料亦至少需三十日方可至也。” 李善道再又向前望了望,不再多话,笑道:“三十日就三十日罢!我使者至需三十日,突厥牙帐获知我取刘武周之报,不也得二三十日?却也好!沐阳、元德若用兵顺利,到时,刘武周当已灭矣。突厥纵知,何计可施?义成公主再见到宇文化及人头,得我厚赠,突厥之忧,或可稍解。”打马一鞭,疾驰而前。屈突通、裴仁基等大将,张士贵等亲卫急忙跟上。 …… 飞狐陉,也叫蜚狐陉。本为太行山一条峡谷,是连接河北、河东的天然通道,乃“太行八陉”之一。相传有狐於紫荆关,食五粒松子成飞狐而得名。河北这边的入口,在飞狐县;河东处的出口,在灵丘县。整条峡谷,长约数十里,两边山峦如削,最窄处仅容两三人并肩而行。 到了上谷郡,与魏刀儿部会师,高曦率诸部兵马,合计步骑三万余数,到达飞狐县时,是李善道引汉军主力入进河内郡之第三日。——因一路潜行,故他们行军速度较慢。 魏刀儿部先到,高曦不但令魏刀儿已择斥候,潜出飞狐陉,探查对面的刘武周部守军动静,出於稳妥,他也亲自派了斥候,先赶到飞狐陉,也潜出打探。 对面出口的情况早打探清楚。 斥候回报,出口段附近,有刘武周部的小股兵马驻扎;出口外并有刘武周部的兵马千人驻扎,然虽据有关卡、营寨,遥望之,守御甚是松懈,士卒多散处在外,牧马放羊,几如无战备者。 闻报罢了,魏刀儿笑道:“陛下神机妙算,大张旗鼓,以主力南下河内,而刘武周果然中计,飞狐陉口外竟是无备!是可谓闭目待戮耳。”请战说道,“总管,可即出兵!” 高曦问刘兰成,说道:“公何意也?” 出兵之前,李善道对高曦有交代,刘兰成有谋,进战用兵可多听取其计。刘兰成答道:“总管,昨晚得报,萧公、罗艺、高开道诸部骑,已到怀戎,随时可以长驱直入马邑。我军数万之众,今虽潜行而至,若停驻日久,恐刘武周亦会得讯。仆意,魏将军议可用,宜当速进。” ——“总管”也者,左御卫大将军是高曦的官职,然此战他实领之权,为并北道行军总管,因魏刀儿、刘兰成皆不以“大将军”,而以“总管”称他。 程咬金也挺身请战,浑身的铠甲晃得簌簌作响,说道:“总管,末将敢请便依总管已定之进战方略,引精锐先行,为总管夺取出口!若不得功成,甘愿受军法处置!” 飞狐陉中道路难行,三万多步骑,不好尽数便入,须得分批进入。特别是需要选出一部精锐,急行而过陉道,先将出口处的刘武周部驻兵歼灭。因而高曦、刘兰成在来飞狐陉的路上,就已经议定,到了飞狐县后,先择精卒两千,进入陉中,直扑出口处的刘武周部关卡、营寨。 只不过,高曦选择的袭击刘武周部驻兵的将领人选,不是程咬金。 高曦就点了点头,露出点微笑,与程咬金说道:“将军请战心切,忠勇可嘉。然将军所部,皆骑也,野战固将军之长,攻坚拔营却非将军所擅。此役须步卒当之,且需善器械、能攀城者。俺与刘公已商议定下,便以俺军中的吴道行、王憨儿两将担之。待入雁门,再劳将军!” 恰因了前曾为敌,对程咬金的骁悍,高曦才更清楚,加上李善道对程咬金、罗士信、秦琼等这几个降将的器重,——不但都任了他们将军之职,封了县公之爵,赐了金帛之赏,还曾在下到营中时,除伤势尚未痊愈的秦琼以外,专门令程咬金、罗士信在其寝帐外值过戍,以示信任,因而程咬金虽是新降之身,高曦不以降将视他,待他客客气气,颇为礼敬。 程咬金请战,亦无非是表现一下对新朝的忠诚,听了高曦这话,就应诺退下。 吴道行、王憨儿两将,不待高曦唤令,齐齐出列,行军礼,躬身说道:“敢请总管令下!” “你两人引精卒两千,明日三更出营,潜入飞狐陉,速行疾进,务於天亮前先歼刘武周前出之部,继抵至出口之关卡、营寨。稍事休整,便即攻之。分兵四队,两主攻、两策应。以钩索攀垣,火箭射之。俺会遣吴道行部随你两部。破营之后,举火为号,刘斛律部便进驻增援。至多一日,我军主力便会开到。需谨记,若刘武周遣兵来夺关卡、营寨,你诸人谨守即可。” 刘斛律也出了列,三将大声接令。 高曦面色转沉,目视三将,说道:“此战关乎全局,不容有失。若能克成,你三人就是此取刘武周之首功;若是有失,俺军法断不容情!你三人如是没有把握,趁早说出,俺就换将!” 跟着李善道打了这么打仗,当下帐中诸将,无不虎狼之辈,谁肯这时退缩? 吴道行、王憨儿、刘斛律三将同声叫道:“愿效死命!”声震帐幕,甲叶铿锵。 高曦颔首,拂袖下令:“去罢!” 三将转身出帐,步履如雷。 不消片刻,营中已闻传令之声、兵甲之响,只待明晨三更鼓动,便要直插敌喉! …… 日落月升,三更已到。 营中不闻鼓角,吴道行、王憨儿引两千精卒悄然出营,刘斛律领兵千人在后随行。队伍衔枚疾行,夜色如墨,唯闻足音沙沙。行不数里,前已为飞狐陉入口。望向其内,峭壁对峙,林木蔽月,只见一条蜿蜒小道,如蛇盘绕,深入山腹。吴道行当先而行,其众踏径从入! 三千兵士,分为两部,前后距离四五里。约小半时辰,三部兵马皆入陉中。 这一战,确是如高曦所言,至关重要。 故而高曦、刘兰成、魏刀儿、程咬金等将皆亲将吴道行等送至陉口。 站在陉口,再往内望之,因三千将士都没有打火把,但见黑沉沉一片,山影掩压,夹道森然,已不见入陉将士踪迹。夜风穿谷,扑面而来,初夏之季,竟带起几分寒意。 山风渐紧,吹动衣袍。 高曦立於陉口巨石之上,凝望沉沉黑夜下的幽谷,侧耳细听,无有别的动静,只有掠过岩壁的风声,如刀刮石,时或有猿啼、鸟鸣自远处传来,凄厉如泣。——这应是被行进的吴道行等部,惊起的山兽、禽鸟。刘兰成亦凝神细望,片刻后,说道:“总管,陉路数十里,卷趋疾进,亦得明晨方到出口。夜深天凉,总管无须在此多候。就请还营,等候消息即是。” 就算至关重要,也不能在这儿等一天一夜,刘兰成说的对。 高曦便又望了一眼深不见底的陉道,终是点头,令从行将校:“多遣军吏,沿陉道分布置火,密切传报军情,不得有误。”言罢,翻身上马。刘兰成、魏刀儿、程咬金等将亦相继登鞍,一行人勒缰回营。夜色如铁,覆压西边的连绵太行,马蹄的的,离空寂无人的陉口渐行渐远。 还入飞狐县外营中,高曦下马入帐,命一从吏专守辕门,凡有吴道行等部消息,即刻通报。 天色渐亮,高曦召来诸军各将,传下令去,令各部做好战备,只待吴道行等捷报一至,就全军挺进,杀入雁门。诸将肃然领命。日头转中,渐又落下。夜色复至。计算时间,吴道行等应是已行了大半路程,将要抵达陉道出口。刘兰成等将再次聚集在高曦帐中。议论军务同时,等待消息传来。帐中灯火摇曳,不知不觉,一夜过去,天色渐明,东方泛起鱼肚白,晨雾弥漫营上。诸将一夜未眠,却无人困倦。辰时前后,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从吏奔入。 “报,总管、诸位将军,陉内点火传讯,吴将军等已歼出口之敌!” 第十四章 刘兰成进议兼夺 高曦等人闻报大喜。 诸将皆集在帐中,高曦当即起身,令程咬金:“引将军本部骑,为俺先锋,先往与吴道行等会合。仍是此令:若刘武周遣兵来夺关口,只需击退便可,牢守关口,即将军之功。”又令魏刀儿、刘兰成等将,“即点诸部兵马,依序出营。”诸将齐齐起身,轰然接令。 三万步骑,分驻四五营地,早做好开拔准备,於是军令到达,鼓角俱鸣。便程咬金引本部千骑率先而出,奔赴飞狐陉。高曦、刘兰成两军并魏刀儿军,依次拔营,随之亦分批开进。 军营离飞狐县城不远,步骑出营的动静,撕破晨雾,传入城中,士民骚动。飞狐县令已得高曦通知,赶忙领着县吏四下安抚。此前为免走漏大军到至的消息,城之四门皆有高曦遣派的将士把守。这时,四门外的将士亦接到高曦军令,不再禁百姓出入,各还本部,随向陉去。 飞狐陉狭窄,又弯道多,号称四十里路、八十个弯。 骑兵难以驰骋,步卒行进亦颇艰难,辎重之类更举步维艰。 刘兰成等部行在前边,高曦中军处於长长的行军队形中段。入进陉中之后,沿途所见,山翼飞张,两崖峭立,峪谷蜿蜒,一线微通。千回百转之际,陡然前边一峰如柱,上接云霄,雾盘云绕,直如天柱撑天,下垂谷底,仿似巨神以斧劈凿而成,令人望而生畏。从行在高曦身边的将士皆仰面惊叹。长史萧绣指之而言:“素闻飞狐陉中有一石柱,号为‘一柱香’,乃天工造物,鬼斧神工,相传李广曾在此拴马,故又名拴马柱。料即此柱矣!” 高曦亦勒马举首,叹道:“真天险之途也!” 他从没来过飞狐陉,只是闻知此陉险要,此刻亲见,方知传闻不虚。既见此险,不免庆幸,亏得刘武周无备,否则若其据险而守,纵有精兵十万,亦难寸进。 数十里山道,三万步骑行了一日一夜。 次日上午,才前头豁然开朗,出了陉道,到得出口。 出口外是片开阔谷地,溪流纵横,草木葱绿。其北不远,立了个营寨,正便是刘武周在此设置的关营。又过此营寨,再北遥见,一座山岭蹲踞,此岭名唤黑虎岭,这会儿,岭中犹有黑烟袅袅,乃是此岭上亦有刘武周部的军堡。吴道行、王憨儿两部是先夺外营,又拔此堡。 先出陉的万余步骑,已在刘武周部的关营外坐地休整。 吴道行、王憨儿、程咬金三将迎上。——刘斛律部在黑虎岭上军堡驻扎,以备刘武周部。 高曦视之,吴、王两将俱是浑身血污,甲胄也有受损,显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并且他两将还都是身先士卒。高曦下马,握住二人手臂,眼中满是赞许,沉声说道:“此战破敌咽喉,使我大军得入雁门,你两人功不可没。”吴道行抹了把脸上血污,说道:“贼子据营死守,要非憨儿领甲士撞开栅门,险些受挫。”王憨儿摇头说道:“营寨不难攻破,难的是黑虎岭上的军堡。彼处地势险峻,贼兵居高临下,箭石齐发,要非吴将军亲率敢死士百人,绕道攀崖,突袭其后,此堡断然难以速拔!” 高曦问道:“伤亡几何?” 伤亡的数字已经统计出来,吴道行禀道:“报总管,阵亡六十三人,伤者二百一十九。” 参与此两战的将士总计两千,这还是在刘武周部无备的情况下,伤亡就达到了近三百之数,足见这两战的惨烈程度,亦可见此地之险,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高曦令道:“阵亡将士,就地择高地安葬,每人坟前立石为记,刻名其上,待班师之日再一并奏报陛下,行厚恤追封。伤者拨入后营医治,所需药材但凡军中所有,尽数取用,不得延误。” 吴道行等接令。 “此地距雁门不到三百里,我军入境之讯,想必灵丘驻将已经向雁门急报。须趁雁门未及加固城防,奔往袭之!传我将令,分出一部兵马,看住灵丘守军,其余诸部,埋锅造饭,抓紧休息,休整半日,便向雁门进发!”高曦话中的这个“雁门”,指的是雁门郡的郡治雁门县,即后世的代县。灵丘县位处雁门县的东北方向,两县间只隔着一个繁畤县,相距两百余里。 诸部闻令而动,分出魏刀儿一部三千兵士,开进至灵丘城外筑营,监视城中动静。余之诸部,便就地休整,埋锅造饭。稍顷饭熟,将士匆匆进食,战马喂料饮水。午后,再次开拔。 却灵丘到雁门一线,夹在两山之间。北为恒山,南为五台山。行军到入夜,前边汩汩传来流水声。斥候还回来报:“已到滹沱水。”这里是滹沱水的上游。如前所述,此水发源自繁畤县的泰戏山,穿太行山进入河北平原,过恒山、河间等郡,至永济渠的北端,全长千余里。 自入飞狐陉,行军到此地,两日一夜,只休整了半日,就看出高曦部、程咬金部与刘兰成、魏刀儿两部的区别了。高曦部万数步骑、程咬金部骑千,虽也疲乏,然依旧能保持较为严整的队形和肃静的行军纪律,少有喧哗,骑兵牵马缓步,步卒行列不乱。但刘兰成、魏刀儿两部就不然了,士卒多有疲态,行列散乱,至有不少的掉队落伍者,——后头收拢落伍兵士的军吏,接连禀报,各处合计收拢的掉队兵士,主要是刘、魏两部部曲,已达近千之多。 魏刀儿从后边骑马赶上,找见高曦,请求说道:“总管,连日行军,士卒实已疲极,且夜间行路难辨方向,不如暂宿於此,待明日天明再行。” 高曦望着道上纷纷打起火把,蜿蜒如蛇的队伍,说道:“兵贵神速。各军兵士虽已疲惫,然若给了雁门加固城防的机会,则我军此前涉险夺关、昼夜兼程之功尽弃。我大军数万,既出飞狐陉,便是深入敌境,唯有尽快攻下雁门,方能立稳脚跟。值此关头,岂可因疲便止?” 魏刀儿本是流寇,投降李善道后,也没跟着李善道打过什么硬仗,何曾见识过这等高强度的行军,又何曾领略过高曦这般坚毅果决的气魄?只得喏喏退下,不敢再言。 马蹄声响,前边数人驰来,当头者未着戎装,裹幞头、着圆领袍,却是刘兰成。 到了近前,他勒马兜转,从行於侧,说道:“总管,有军报呈禀,敢请总管定夺。”却他倒不是来请求暂停行军的。高曦问道:“何报?”刘兰成答道:“前军已抵滹沱水岸边,斥候急报,再往前约三二十里的草场上,见有马群百十,突厥牧人三四,未见有突厥骑兵。” 由此地再往前数十里,即繁畤县城。三二十里,也就是繁畤县城外的近处了。这百十匹马,料当是驻在繁畤县的突厥骑兵放牧在外者。高曦闻之,倒是诧异,说道:“突厥犹牧马在外,此必我军已然入境之讯,竟尚未传到繁畤!这般说来,雁门应更加无备!”当机立断,“令李破虏,引骑两团,衔枚疾进,袭而取之。务将突厥牧人尽数擒获,不得走脱一人。” 李破虏领命,选出四百骑士,各自上马,脱离行军队伍,疾行而去。 刘兰成未有就回前军,抚摸胡须,顾盼高曦,进言说道:“总管,飞狐陉外刘军营寨、关卡之守卒,有逃脱者,却到现下,繁畤犹无警讯,以仆估料,必是逃脱之兵卒,丧胆亡魂,未敢西窜报信,而只是逃入灵丘城去了。如此,则我军行迹尚在隐秘之中。何止雁门,就是繁畤,亦可攻取了。仆敢献策,不若兵近繁畤后,便留兵一部,趁夜攻之,而主力绕道,仍趋雁门!如两城皆可得克,则河东之势可连成一片,进可攻、退可守,形胜之地尽在我掌握矣。” 却刘兰成为何忽有此进言? 因是在飞狐出兵之前,高曦与诸将已经议定,为最大的达成出其不意的效果,不止飞狐城暂时不攻,繁畤城暂也不攻,也是绕道而过。只取雁门,不惊二城。待雁门下后,再分兵转取。然形势既变,敌未觉我军之至,这个已定的策略,则便可调整。故他当下有此进言。 高曦闻言,目中精光一闪,沉吟须臾,即道:“公言甚是,此随形应变之策也。”问道,“以公之见,繁畤城,用何部攻取为妥?”刘兰成笑道:“总管必是已有腹中人选,何须问仆?”高曦的确是已有人选,便说道:“俺意此城,就留魏将军部五千兵攻之,如何?”刘兰成抚须而笑,说道:“总管之意,与仆不谋而合。不过仆之愚见,只留魏将军部五千,或尚不足。若能再从总管军中抽选敢战锐卒千人,与魏将军部并力,攻袭此城,胜算更稳。” 刘兰成为何补充这个建议,缘故高曦当然明了。 魏刀儿部现存的部众,虽是沙汰过后的壮卒,终不及高曦部曲精锐,——只行了这两日一夜的军,就甚为疲惫了,若使之独力攻城,恐力有未逮。添上高曦部千人,可确保攻城万全。 “就依将军此议。”高曦行事果决,决定既下,半点也不拖延,立即令将魏刀儿叫回,又召了本军左二军总管陈保定来见,等他两将到后,就一边乘马而前,高曦一边将军令下达。 两将领令,各回本部。 魏刀儿选出了五千兵马,陈保定率本部千人,合兵一处,带上云梯、填壕车、冲车等攻城器械,趁着夜色掩护,也离开了行军大队,向繁畤城当先开进。 高曦目送两部兵马离去,下令主力加速行进。行十余里,李破虏率骑还回来报:“突厥牧人尽皆杀了,百十马匹悉数得之。”高曦给他的军令,是勿使一人走脱,没让他杀。他倒好,图省事,全都杀了。沙场悍将,这般行为,也是难怪。杀就杀了罢,高曦亦未见责。 行军到四更时,魏刀儿、刘兰成部委实是疲惫不堪,高曦令休整一个时辰。天亮后,继续前进。前边十余里,已是繁畤县城。陈保定等部,半个时辰前刚到,已将县城四面围住。得了陈保定等遣来的军吏禀报,高曦只远远地望了眼被围住的繁畤城,并未停留,径率主力绕过。 百余里地,途中又休整一次,碰上了三四伙突厥马群,以及出外劫掠的突厥游骑,皆被李破虏等骑击灭,俘获马匹数百,斩首百余。夜深之际,两万余步骑兵马,至了雁门城下! 第十五章 雄城纵坚人心异 刘武周祖籍河北河间景城,后其家迁到马邑,他本为马邑府兵鹰扬府校尉,起兵系在马邑,后袭破楼烦,又陷定襄,继攻下雁门,遂得并北四郡之地。四郡虽据,然他的根基是在马邑,故他割据称帝以后,都城便置在马邑。雁门此郡,由他军中大将寻相镇守。 寻相与尉迟敬德经历类似,也是在大业末年,曾从军讨捕群贼,只不过尉迟敬德是在河间高阳从的军,他是在并州本地从的军。两人皆立下战功,各得散官之任。后来兵罢,俱皆还乡。他两人与刘武周是同乡,家乡亦俱马邑郡的郡治善阳。由乃两人因勇,又并为刘武周招揽。 唯是其虽固勇,在刘武周军中,论以勇名,仅次尉迟恭,寻相此人却少谋略。一勇之夫,用以冲锋陷阵,固然足逞其能,使担方面之任,未免不足。 因自去年攻太原战后,太原的唐军守将刘弘基、刘政会等面对南边刘黑闼所统数万汉军步骑的压力,唯自守而已,从不曾出兵来犯,又城中所驻的突厥骑兵不服管制,常自外掠乡民,从而导致寻相部的将士也纷纷效仿,争以出掠,故雁门城之守备,却是日渐松懈。 直到被值夜轮守的城头军将仓皇叫醒,寻相尚自睡意浓重,他下意识怒道:“大半夜的,叫什么?”这军将跪在地上,只得再次进禀:“总管,城外来了一支敌军,夜下望之,不计其数!”寻相揉了揉眼,发了下呆,这才回过神来,惊诧说道:“敌军?甚么敌军?唐贼么?” 这军将叫道:“一时难以辨识旗帜,只见漫山遍野尽是人影火把,总管赶紧登城亲看罢!”寻相侧耳细听,果是阵阵的鼓角、喊杀之声,正从城外四面涌来。他大惊翻身,跳下床榻。一不留神,将侍寝的妇人带到了地上。这妇人不敢呼痛,拽着锦被掩住白生生的胸口,躲在床脚。寻相草草披上衣服,於门边抓起佩刀,便与这军将急匆匆出府,踩镫上马,赶去城头。 约是三更前后,城中已被惊扰。沿街驰行,路过的里坊内灯火次第亮起,人声渐喧,犬吠不绝。这军将提醒说道:“总管,敌袭突然,为防城内生变,宜当速做安排,禁百姓乱出!”寻相胡乱唤了个从吏,令他负责此务。深更半夜,街上没人,马驰甚速,不多时已到东城头。 下了马,三两步奔上城头,到的城楼三层,寻相扶住拉杆,张目向外眺望。 这一望,顿令他倒吸一口寒气。 但见浓稠的夜色之下,城外原野竟如星河倒泻,被成千上万支火把照得一片通明!火光并非静止,而是如无数流萤般层层涌动,又似燎原之火,沿着地平线向两侧无尽蔓延,直将雁门城围得铁桶一般。火光照耀下,可见不知多少的敌军步骑,如似潮水般,弥漫城外原野。 震地的马蹄声与低沉的号角声混成一片,似若夜雷滚过天际,压得城头旌旗都似在颤抖。 “何处来的敌军?入他娘!太原唐贼自顾不暇,还敢犯我雁门?”寻相又惊又怒,破口大骂。他身后脚步杂乱响起,几个将领上了城楼,——皆是闻讯赶来的城中各部守将。寻相回头瞧了眼。来者多为汉将,亦有高鼻虬髯、辫发左衽的突厥人。目光洛及其中一人,寻相张嘴就骂:“你这鸟厮!老子一再令你,须当多探查太原唐贼动静,却贼都到了城下,你还不知!” 这被骂之将身形不高,黑脸带疤,——正是去年刘武周与李善道夹攻河东,刘武周兵向太原时,被李元吉强令以步卒百人出城应敌的原唐车骑将军张达。 张达无缘无故,当众受此辱骂,心头火起,到底不敢发作,低头抱拳,分辩说道:“总管,末将受命以来,何曾敢有懈怠?每日派出斥候,轮番探查太原唐贼动静。可是太原唐军,委实无有异动!日日只守在城中、城外营中而已。丝毫并无出兵北犯我雁门之迹象!” “还敢狡辩!若无犯我迹象,城外这千军万马,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误俺军机,入你贼娘!”寻相眼见城外声势浩大,心慌意乱,一把攥紧刀柄,厉声喝令左右,“将这厮拖下去,砍了!” 适才报讯的军将慌忙劝阻:“总管,张将军树熟知唐贼虚实,若城外所来敌军,确是唐贼,正需张将军参赞军务。乞请总管暂饶其罪,容他戴罪立功。” “罢了!暂且记下你这颗狗头,待杀退敌军,再与你算账!”寻相重望向城外。 雁门重镇,不仅城内有寻相部的驻军,城外也有其部的营地。营地共有三个,两个在城西南,一个在城东。——太原郡在雁门郡的南边,唐军若来进攻,必从南边来,而在雁门县的南边是滹沱水,亦即唐军的进攻方向,首先就是城之西南,是以两座营都在城外西南。 城外敌军并未就展开攻城,而是分作数股,一路控扼城南滹沱水渡口,一路卡死城外官道,火光摇曳中,更有数千兵马扑向城东的寻相营,如铁锁合围,将这营寨四面困住。 报讯这军将又做进言,说道:“总管,敌军初到,立足未稳,何不即择精骑,出城往袭?若待敌军将我城外要害悉占,并将我城外诸营困住,我城中内外断绝,士气只怕有堕。”他话音未落,边上一将大惊反对,说道:“贼势浩大,岂可轻出!且贼既至,必然有备,又夜深难辨虚实,若轻开城门,恐中敌诡计。一旦出兵失利,反被贼乘隙而入,岂不危哉!” 反对这将,是雁门城守军的副将,名叫张伦。却这张伦,与张达相同,亦非刘武周嫡系。他本是隋雁门鹰扬府的校尉,刘武周攻雁门时,围城百余日,城中粮绝,他杀了隋雁门郡丞陈孝意,献城投降。因其献城之功,又本雁门驻将,熟悉本地情况,故被刘武周任为寻相副将。 与张达、张伦等一块儿上到城楼的这两个突厥人,其中一人开口,操着生硬的汉话,说道:“你若遣骑出袭,俺们可是不去!张将军说的是,虚实不辨,俺突厥勇士不能白白送死。” 寻相凝望城下火光,牙关紧咬,咬迸出几个字:“闭城严守,且待天亮再说!”张伦所言虽怯,然非无理,敌情不明,贸然出击确有风险,若中其伏,则即便城池不失,士气将会更堕。 便诸将在城头,眼睁睁看着城外敌军有条不紊地将城外四面的要道,尽皆控制,收紧了对城东营地的包围,到天蒙蒙亮时,包括城西南的两座营地,也都陷入了包围,被围得水泄不通。直到这时,才总算是找到了这支敌军的中军所在,望见了其中军阵中高高竖起的将旗。 一面“汉”字大旗。 一面“左御卫大将军高”之旗。 寻相、张伦等,面面相觑。 原以为来的是唐军,未料却是汉军! “汉、汉……,汉军不是在李善道亲领下,南下河内,往赴河东等郡了?这支汉军从何而来?”寻相目瞪口呆,“飞狐陉?为何竟无闻报!灵丘、繁畤也为何无有示警?”震惊、大怒之下,他重重打在栏杆上,骂道,“入他贼娘,必要将黑虎堡、灵丘、繁畤诸将人头,尽皆砍了!” 报讯的军将最先定住心神,说道:“总管,黑虎堡等处守将失职,自当严惩不贷,然眼下汉军已兵临城下,当务之急是先将城守住!末将愚见,宜急遣使向马邑急报,恳请圣上速发救兵。此外,亦须弹压城内,以防民心有变。同时加固城防,征发民夫运石上城,预备滚木礌石火油等物。末将愚见,昔突厥十余万骑围困雁门,犹数十日不能克之,况我城中兵械充足,守具完备?只要上下齐心,必能固守待援。待圣上援兵开到,且可内外夹击,反制敌军!” “突厥十余万骑围困雁门”,这说的是大业十一年的事。 当时杨广为炫耀武功,震慑突厥,亲率十余万众出塞北巡,结果反遭突厥始毕可汗趁机奔袭,被围於雁门。雁门郡四十一城,陷於突厥者三十九座,唯雁门城与崞县坚守。雁门城内时守兵万余,围攻的突厥之众十余万。杨广被困百余日,内外断绝,几至危殆,终赖各地勤王兵至,方得解围。——这一战后,突厥称雄北疆,杨广威仪扫地,中原动荡遂愈。且无须多说。 大业十一年到现下,也才四五年而已。 这一战爆发时,寻相就在马邑,对此战之过程耳熟能详。乃听了这军将的进言,他勉强收拢心神,按下惊怒,点头说道:“就按你此议!”即令诸将,分守城墙各面;城内严禁百姓人行,违者立斩;征调民夫上城,滚木礌石火油悉数布备;遣心腹快马奔赴马邑,请速遣援兵。 …… 城东,汉军中军。 将旗之下。 高曦、刘兰成、魏刀儿诸将皆在。 望着城头,魏刀儿笑道:“这寻相,空有些许勇名,不过如此!等了他半夜,他却不敢出袭。总管所设之伏,未能派上用场。” 张伦担心的不错,高曦的确是设下了伏兵,便是程咬金部。 刘兰成说道:“昨夜寻相若敢遣骑出城,以程将军之骁勇,我军必能胜上一阵。不过寻相虽未敢出,我军围城已成,敌胆已寒,亦是胜局之始。” 顿了下,他眯着眼,遥望了稍顷城东城楼,隐约见十余守将站立,指指点点,似在商议守策,便看向高曦,又说道,“总管,据刘大将军、杨将军、康将军等之前探报,雁门城的守军三四千众耳,主将寻相勇而无谋,其副将、部将则或为故隋降将、或为伪唐降将、或为突厥之将,寻相本部至多两千,众心不一,可谓乌合之众。今我两万余大军骤至,其士气必慑,守志难坚。只需先将其城外诸营攻陷,趁胜合攻,短则数日,长亦旬日之间,料就能将此城攻陷了。当前唯一所虑,是马邑的刘武周援兵。只不知,萧将军等能否将刘武周的援兵拖住。” …… 高曦进兵飞狐陉之前,已传报萧裕等将。 就在刘兰成提到萧裕等将时,萧裕、罗艺、高开道三部五千余骑,已出怀戎两日,沿桑干河谷疾行,早入了雁门郡,行百余里,逼近到了马邑郡界。 第十六章 一将统摄破重镇 河东东有太行山脉,西有吕梁山脉,中间是一列盆地平原走廊,如前所述,自北而南,分为大同盆地、忻定盆地、太原盆地、临汾盆地、运城盆地,加上东南部太行山脉间的长治盆地和长治盆地南边的晋城盆地,大的盆地共计七个,——其余小的盆地更多。 这个大同盆地,主要就是在马邑郡境内。 马邑郡最北边的云内县,便是后世的大同,其郡治善阳,即后世的朔县。桑干河,因相传每年桑葚成熟的时候河水干涸,故得此名。此水与滹沱水一样,虽也是河北北部的重要河流,然源头亦出河东。上游由两条支流汇聚而成,一条支流出自善阳北,一条支流出自善阳南。在善阳西北的神武县,即后世之应县一带,两条支流汇聚。汇聚后,西北而流,从云内的南边经过,入雁门郡,再入河北之涿郡。即是说,这条河流正处在云内、善阳之间。 萧裕等三部骑沿河驱行,在高曦等部进围到雁门城下之际,距离马邑郡界已只十余里之远。自怀戎至此,行已二三百里。沿途先后碰上了数股突厥牧民、骑兵,都被萧裕等擒杀。尽管是沿着河谷前行,风沙颇有。数百里地下来,五千余将士风尘仆仆,衣甲尽染黄尘。 “也不知高总管兵到何处了?”诸将刚被萧裕召来,说话之人,乃贺兰宜。 罗艺、高开道等也都已到。罗艺说道:“总管,前即马邑郡界。入了郡界,继续沿桑干河前行,百余里外便是云内辖境,再行百余里是神武,再行百余里则即善阳。底下我军进止,总管何意?是先扰云内、神武,抑或直扑善阳?”顿了下,又道,“末将愚意,马邑境内地广人稀,多丘陵、草泽,亦有荒漠,颇利我骑兵驰骋,而攻坚为我等骑兵之短。莫不如分兵三路,两为偏师,一为主力,偏师分扰云内、神武,主力袭扰善阳。这般,马邑全郡惊动,刘武周不辨我军虚实,就既避免了攻坚之战,又足可起到牵制刘武周部主力,策应高总管之用。” “高将军,你意如何?”萧裕不置可否,笑眯眯地问高开道。 瞧着他的笑容,高开道莫名地想起了两事。 一件是前天上午,出怀戎城外营未久,路上遇到了一群黄羊,萧裕驰马引射,左右开弓,箭无虚发,接连射死了四五头,随之将射死的黄羊悉分与将士。一件是昨天入夜,全军休憩时候,便是高开道部中数骑,违反军令,私下烤肉喝酒,被夜巡的萧裕发现,二话不说,就砍了这几骑的脑袋,——他知讯时,这几骑已被行罢军法,连个求情的机会都没有。 这几个被杀的骑兵,非是高开道亲信,他部中的寻常兵士而已,杀了也就杀了罢,唯是此际再见到萧裕一如往常的笑容,高开道亦不禁心中嘀咕,想道:“入你娘,笑面虎!”未敢有半分不恭,赶忙恭敬回答,说道:“罗将军所言有理,然究竟如何用兵,悉从总管之令。” 罗艺扭脸瞅了他眼,暗自呸了声,心道:“马屁精!”此前被高开道出卖之仇,他丝毫未忘! 萧裕笑道:“罗将军所言,确乎有理,按此行之,未尝不能牵制刘武周部主力。然我等出兵之前,陛下与俺下有密旨,对我军入马邑郡后的用兵方略,明有指点。” 罗艺、高开道闻言颇诧,李善道何时下的密旨?他两人竟是皆不知之。便两人赶忙起身,做出恭谨之态,向着南边河内郡的方向行了个军礼,旋后问萧裕:“敢问总管,陛下是何旨意?” 萧裕掂起马鞭,在地上略画出了马邑郡的地理形势。 东北为云内、云内西南为神武、神武西南为善阳。神武、善阳向东,为雁门郡,两县分与雁门郡的繁畤、雁门两县接壤。却在善阳与雁门两县之间,距两县距离相当的位置,有一处所在。萧裕提着马鞭,点了一点,抬头看两将:“陛下旨意,令我军到马邑后,先将此镇攻克。” “桑干镇?”高开道说道。 这里正是桑干镇。桑干镇本西汉之桑干县,为代郡郡治。东汉时,代郡移治至高柳,但桑干县仍保有重要的地位。桑干河南边的这条上游源头,名为桑干泉,即是从此城北边流过。后此城毁於战中。入隋之后,开皇年间,时任朔州总管的郭衍在此重筑一小城,便是桑干镇了。 此地位处马邑郡东南边界,东北边是夏屋山、西南边是勾注山,——夏屋山、勾注山算是雁门、马邑两郡南段的自然分界线,由此地向东南,经勾注山中的西陉等道,可以直通雁门县。 萧裕点了点头,说道:“正是。陛下密旨,令我等入进马邑后,云内、神武、善阳,都无须理会。只需先将此镇攻拨,便是扼住了刘武周救雁门的通道。其后,再视敌情,或只守此镇,或出扰善阳等地,则就由两位将军与俺自决了。”从怀中掏出李善道令旨,给他两人来看。 罗艺、高开道恭恭敬敬接住令旨,一人捧住一边,认真看了,令旨所令,果是萧裕之所转述。两人将令旨还给萧裕。罗艺连声赞颂,说道:“陛下圣明神武,运筹帷幄,此计实乃扼喉之策!桑干镇一得,刘武周纵有百万之众,亦难往援雁门一步。陛下之谋,非我辈可及!” 高开道亦附和道:“正是,陛下此令,高明至极。” “如此,我军就云内、神武、善阳皆不往袭,径取桑干镇?”萧裕收好令旨,笑问说道。 ——却“善阳”之善,分明触了李善道的名讳,萧裕等为何皆不避讳?原因却也简单。李善道称帝以后,自知他名中的这两个字,是百姓常用,故效仿一些也是名为常用字的历史上的帝王曾有的行为,将他自己的名字给改了,换了个生僻字,以示恤民爱民,却亦无须多说。 罗艺、高开道、贺兰宜等谨行军礼,齐声应道:“谨遵陛下令旨,敢请总管令下!” 萧裕收起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便令道:“令:不必理会沿途城邑,全速向桑干镇挺进!” …… 五千余骑再度启程,沿着桑干河向西南方向疾驰。十余里转瞬即过,入了马邑郡界。马蹄践踏河畔沙石,扬起漫天黄尘,宛如土黄色的巨龙,继续在马邑这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上奔腾。 他们绕过云内县的边缘,对那座雄踞北疆的城池视若无睹。途经神武县城时,也是远远绕过,不惊动城内守军。沿途但见地势起伏,丘陵与草甸相间,时有片片沙碛之地,植被稀疏。 风沙依旧,将士们的须发眉梢皆被染成土黄,连带坐骑都蒙上了厚厚尘垢,唯有兵刃的寒光在尘埃中不时闪烁。全军昼夜兼程,人衔枚,马摘铃,尽可能隐匿行踪。两日间,疾行二百余里,在第二日黄昏时分,到达了位於夏屋山与勾注山夹峙之间的战略要地,——桑干镇。 远远望去,桑干镇静静地卧在桑干泉南岸。 小城规模不大,城墙虽不低,但颇有破损,——两年前,刘武周刚起兵不久,曾被雁门郡丞陈孝意、虎贲郎将王智辩合兵围於此地,因突厥骑兵援至,刘武周才得脱困,反败为胜。再之后,才有了刘武周袭破楼烦等事。但一直至今,刘武周都没有对此城进行修缮。 正值傍晚,炊烟袅袅,城头守军稀疏,甚至能看到靠近河岸的城门大开,有十余兵士赶着数十头羊马,从城外草场归来,显是日常放牧还城。整个镇子沉浸在毫无戒备的宁静之中。 却乃是高曦等部,将雁门城围之甚严,雁门守将寻相派出的求援信使,无一人能突破重围。以至於战火已在东边百余里外熊熊燃烧,此地的桑干镇却仍对近在咫尺的危局浑然不觉。 已做好了强攻准备,不意见到此状,萧裕立马於高坡上,登时惊喜,观察片刻,顾对左右待命的罗艺、高开道等将说道:“天赐良机!城竟无备!当趁其放牧兵卒尚未回城,一举破之!” 罗艺挺身请战,抱拳说道:“末将愿为前锋!” 高开道不甘示弱:“这点小事,何须劳动罗公?末将请率本部,为总管直取城门!” 萧裕马鞭向前一挥,令道:“罗将军,你引千骑,抢占城门!高将军,你率两千骑紧随其后,城门一下,即刻涌入,肃清城内之敌!其余各部,随俺压阵,防止敌军逃窜,并随时策应!” “得令!” 命令一下,蓄势已久的骑兵骤然发动。罗艺一马当先,千骑如离弦之箭,卷起冲天尘土,朝着大开的城门和懵然无知的牧卒猛扑过去。蹄声如雷,打破了黄昏的宁静。 城外牧卒闻声愕然回头,只见烟尘之中刀光闪烁,骇得魂飞魄散,丢弃牲畜,尖叫着向城门奔逃。然而为时已晚,罗艺麾下的铁骑已如旋风般杀到,刀砍槊刺,顷刻间便将这十余人尽数砍翻在地。“夺门!”罗艺大吼,率部冲向敞开着的城门。 城头零星的守军此时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敲响警锣,试图关闭城门。 但罗艺的骑兵速度太快,前锋数十骑已然突入城门洞内,与门内仓促迎战的少量守军绞杀在一起。高开道率领的主力骑兵赶到,如同决堤洪水,由城门汹涌澎湃地冲入进了桑干镇内。 镇内大乱。 守军主将身在镇寺,兵卒分散各处,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的抵抗。汉骑在狭窄的街道上驰骋奔行,见人就砍,遇抵抗则聚而歼之。哭喊声、兵刃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响彻全镇。 战斗毫无悬念。不到半个时辰,桑干镇内的抵抗便被彻底粉碎。 守将试图从另一座城门突围,撞上萧裕亲自率领的堵截部队,被当场格杀。 夕阳沉入西山之时,桑干镇城头飘荡的“定杨”大旗被扯下,换上了“汉”字黄旗。萧裕登上城头,俯瞰已被控制的城镇和在肃清残敌的部下,对赶来缴令的罗艺、高开道笑道:“陛下之策,果然神妙。如今咽喉已扼,接下来,就看刘武周如何应对了。” 捷报一道,送往雁门,告知高曦。 高曦得报大喜,催促诸部,猛攻雁门不提,并其遣吏,还回飞狐,将此捷报转呈奏李善道。 …… 呈递高、萧捷报的使者至时,已数天之后,李善道及其所率汉军主力,方过河内郡治,再行一二百里,便是绛郡郡界。而与此先后,刘武周终於得悉汉军攻入,亦急遣使,飞奔长安。 第十七章 制二子竟斩文静 出善阳,西南而行,行二百余里,过黄河,入进关中地界,转而南下,行千余里,乃至长安。刘武周所遣之使,虽是马歇人不歇,昼夜兼驰,也是数日后才到城外。刘武周与李渊私下已有联系,他这使者入城倒是无碍,进到城中,几经周转,刘武周的书信呈到了李渊案上。 看罢书信,李渊大惊失色,急召李建成、李世民,及诸大臣觐见。 李建成、李世民都在宫城中住,两人到得最早。李渊便把刘武周来信给他两人瞧看。两人相继看了。李建成亦是惊色,脱口而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李善道好生诡计!这厮明赴河东,却使高曦、萧裕北取刘武周。这、这……,刘武周告急求援,父皇计议何以回复?” 李渊先未回答,目光落在他的这两个儿子身上。 尽管两年前就称了帝,——称帝的过程很顺利,从大业十三年七月五日在太原起兵,到去年六月十八日,在太极殿即皇帝位,前后统共不到一年的时间。但称帝后,这两年的日子,李渊大部分之时,过的并不舒心。薛举父子、李轨、梁师都等关中外患是其一;关外的李善道南征北战,声势越来越大是其二;李建成、李世民,他这两个儿子日渐不合是其三。 三者相较,关中外患近已基本消弭,只剩下了个梁师都,而梁师都远不能与薛举父子比,不需大军往伐,只一个延州总管段德操就足可将他抵御,屡次败之,是关中外患已不足虑。至於李善道,月前闻他大败李密,尽歼李密之众,掩得山东、河南诸郡之地,固其声势是愈发浩大,然关中四塞之地,且自现已得巴蜀,亦足堪抗衡,又江淮诸地尚且纷乱,此是李善道可称远忧,然亦不算近忧。唯一让他当下常自虑之的,却便是李建成、李世民争斗渐炽此事! 李渊出身门阀,久在朝中,为人上者如何掌权之道,他早已稔熟於心,不外乎两个字:“制衡”。对臣属如此,对儿子们也是如此。故他起兵之初,对李建成、李世民这两个都很有能力的成年儿子,采用的便是制衡之术。当时才方起兵,军士不多,军分左右,李建成、李世民各掌一军。入了长安,掌了长安朝权以后,虽戎旅之事,多付李世民,然中枢政务,李建成则多参之,并及早地立他为太子,以消除李世民可能因军功而获得的声望。——事实上,李建成也是有军事能力的,却之所以戎旅之事,多付李世民,正亦是因为李建成已被立太子。 本来制衡得好好的,两个儿子俱有才能,他作为父亲,居上统御就是。 不意却李世民的军事才能委实太过出色,才起兵时,打西河、打霍邑、打蒲坂,彼时因是唐军全军都上,他虽已表现出了他的不同,还没有怎么特别显他,但到了长安后的随后诸战,临危受命,面对李善道、刘武周两路夹击,夺回太原是一;特别与薛举父子的历战,唐军大将尽被薛举父子打得落花流水,没一个是对手,唯李世民凡战皆胜,全靠他才力挽狂澜,於是李世民在唐军中的威望,眼下已一时无两!——包括很多的朝臣,也都称赞他,倾心於他。 这一下,就搞得李建成、李世民这两个儿子之间的平衡被打破了。 就李渊内心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他起兵之前,在太原时,诸子之中,唯李世民从在他身边,他对李世民也是很喜爱的,可喜爱是一回事,政治是另一回事。 有道是,“天家无亲情”。李建成毕竟是嫡长子,立储以长,礼之正也,若因李世民功高就易储,必会引发朝中之乱,此决不可行;同时,短短一两年间,李世民在唐军、唐臣中的声望就这么高了,若再立他为太子,恐其威权就会太盛,则他这个父皇,也将难以制驭。 因李渊一向来,都是持衡为要,竭力维持现有格局,既不动摇太子之位,又倚重李世民之才。於二者之间谨慎权衡,断不肯使一方独大,以避免骨肉相争、朝局大乱而酿成祸患。——外有李善道这个强敌,一旦再生内乱,国必危矣。甚至不需李善道来攻,单是内部倾轧便足以瓦解新政初立的根基,唐或自将灭亡矣。可这平衡之术,如今却是日愈力不从心! 就在不久前,消灭了李轨后,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薛举父子、李轨俱平,李渊接受了李建成自请,——却李建成之自请,实出於东宫官属太子中允王轨的建议,李渊亦知,然出於制衡二子的考虑,对此默许,已准备下旨,令李建成、李世民各统一军,分攻陕虢、河东,意在也给李建成一个建功机会,以平衡李世民威望。 然而诏令未下,却忽有刘文静妾兄告发刘文静声称要斩裴寂,并为厌胜之法、图谋不轨! 刘文静是李世民的死党。 早在太原起兵之前,两个人的关系就非常亲近。他曾经对裴寂评价李世民,说李世民是“非常人也,大度类於汉高,神武同於魏祖,其年虽少,乃天纵矣”。只不过裴寂当时不以为然。 遂刘文静案发,李渊便令裴寂、萧瑀审讯。 刘文静面对审讯,直言说道:“醉后斫柱,妄言必当斩裴寂耳,此诚有之。系因太原起兵时,忝为司马,与长史裴寂地位相当。今寂为仆射,据甲第,臣的官职、赏赐与旁人相同,远不如寂。东西征讨,家口无托,确有不满之心。”——刘文静和裴寂的关系早前不错,然自裴寂独得宠任,两人渐生嫌隙。刘文静性情粗疏,又自恃功高过裴寂,因而不免怨懑不平。 审讯得出结果,朝中顿时暗流涌动。李建成一系力主严惩,欲借此剪除李世民羽翼;而李世民则亲自入宫陈情,力保刘文静,为他辩解:“文静义旗初起,先定非常之策,始告裴寂知。及平京城,任遇悬隔,功高不赏,遂生怨望,醉言斩裴寂,情有可原。其所行厌胜者,本非初次,文静征战杀伐甚重,家中妖祟数见,故设法禳之,实无他意,断然非敢谋反!奏报此事者,其妹失宠於文静,因乃挟嫌告发,所言岂可信之?方今国家草创,万万不可因一言之失,诛戮功臣!若由此寒了将士之心,恐非社稷之福。乞父皇宽宥文静,以全君臣之义。” 但刘文静虽然功高,却一向恃才傲物,行事强硬,并作为李世民一系核心,他两人私交甚密,这种“臣强且附於皇子”的局面,对李渊的权力构成了潜在的挑战,李渊早是担心刘文静会成为李世民争夺储位的“助力”,甚至或会联合李世民架空自己。 故此他对刘文静素来“疏忌”。 加之裴寂也忌惮刘文静,——刘文静醉后都说要杀他了,这已是公开的威胁,裴寂岂能不惧?因其也趁机进言:“文静才略,实冠时人,性复粗险,忿不思难,丑言悖逆,其状已彰。当今天下未定,外有勍敌,今若赦之,必贻后患。”李渊思之再三,於是终不听李世民之言,下诏以“妖言谋反”罪斩刘文静於市。并与他同饮的其弟刘文起同时伏诛,籍没其家。刘文静临刑,抚膺叹道:“高鸟逝,良弓藏,故不虚也。”时年五十二。 刘文静、裴寂俱是从龙的元勋功臣,论以功劳,诚如李世民所说,无论定策之功、抑或军功,刘文静还都比裴寂为高,结果就这么因为醉后的一句失言,无中生有,竟致身首异处,兄弟同死。这件事,对唐之朝野震动极大,对唐之朝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从而以至已经定下的两路出兵此事,也因此延宕下来。 ——则是说了,李渊难道就不清楚,一旦这时杀了刘文静,会对唐的军国大计造成何等冲击?他当然清楚。可刘文静,他不杀不行。实际上,出於平衡李建成、李世民这两个儿子之间的权力,这还只是杀刘文静的次要原因。根本原因在於,刘文静醉后不该说“必当斩裴寂”这句话,裴寂与李渊是什么关系?两人情分非同寻常,且则裴寂还是李渊专门扶持,用来制衡李世民等,助他掌握大权的核心亲信。却刘文静公然声称要杀裴寂,则若不将刘文静杀之,朝中势必内乱大起!二子之争,怕是会更加不可开交。出於稳定朝局,刘文静亦是非杀不可。故虽明知此举有损国事,只怕是空自给了李善道可乘之机,李渊也只能咬牙行此不得已之举。 这场唐室朝中的内乱,不必多说。 只说当下来看李世民,李渊能够看出,李世民心中对刘文静之死,仍不能放下,唯脸上不露怨怼而已,——想当年在太原时,李世民膝下承欢,父子之间亲密无间,而今却虽称了帝,建了国,权力面前,不知不觉中,父子之间却似渐有隔阂,大概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暗自喟叹了下,李渊打起精神,顾盼二子,说道:“唤阿奴两人来,正为与你兄弟共议。” 第十八章 援雁门须赖秦王 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两个,虽因权位,彼此日渐不和,但在对待刘武周的这道求援书信,却是意见相同。两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说道:“父皇,须当速往援之!” “却我有一虑。”李渊沉吟稍顷,说道。 李建成问道:“敢问父皇何虑?” “刘武周求援奏报上说,雁门正被高曦、魏刀儿等部围攻;萧裕夺占桑干镇,断其援兵。我恐我援兵未到,雁门已失。雁门既失,马邑何以保也?如此,并北四郡将为李善道尽得。则纵我援兵到至,何能为也?北则高曦、萧裕数万汉军,闻报,李善道亲提兵亦数万,赴向河东,至时,其南北夹击,莫说我援兵将无能为力,只恐太原孤城,犹且难守!此我虑也。” 却李渊所言,“李善道亲提兵亦数万,赴向河东”,这个消息,是昨天李渊才接到的。自李善道歼灭李密以后,李渊往河北遣派的斥候、细作,比往常增加了好几倍,还特地设立了消息传递的站点,昼夜不息传递军情。故是李善道现下的重要举动,他用不了多久,就能获知。 ——题外话一句,不妨多说,有些事情,真是知之越多,忧之愈深。 兴洛仓城一战,李密居然半天就被汉军攻入城中!仓城的百万粮储,悉落李善道之手;李密东拼西凑、苦心经营了年余的十万兵马,也都尽为李善道所获;裴仁基等名将尽皆投降。李密这一败,端得吃饱了李善道!李善道现可称是兵强马壮,粮秣充足,山东江南,已无敌手。 这还只是“武”的方面。 如果说歼灭李密,使李善道的军事实力,得到了一个飞跃的发展,则在歼灭李密之前,他歼灭宇文化及这一战,又使他在“文”的一面,收获极丰!裴矩等隋之重臣,纷纷归附,使李善道不仅声望鹊起,摇身一变,俨然已不逊色於李渊,且裴矩等人熟知典章制度,擅长治民理政,他们的投效,在行政上,也为李善道迅速建立稳固的统治秩序,提供了坚实的支撑。 更别说,歼灭宇文化及这一战后,李善道还得到了故隋的传国玉玺,萧皇后等也降从了他。 也因此,李善道亲提兵南下,往赴河内的这道情报传来之前,先传到关中的“李善道僭号称帝”此一消息,实未有引起李渊多少的震动。只不过得了一个长安,李渊就迫不及待地称帝,现今李善道兵强马壮、文武济济、手握传国玉玺,称帝何足怪也? 要怪,也只诧异他这么有耐心,称帝如此之晚罢了。——但话再说回来,李善道称帝自在李渊料中,可李善道的这一称帝,却实实在在地对天下之格局,造成了巨大的影响。毕竟名正则言顺!帝号非只一人为尊,亦为一种政治工具,既已称帝建国,气象就与此前称王不同。 就这一点言之,诚然使得李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只要想及此事,就坐立不安。 亦是因此,李建成尚且罢了,李世民却从李渊“只恐太原孤城,犹且难守”这话中,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东西,——李渊好像是因李善道当今声威之盛,不仅刘武周不想去援,更至连太原都打算舍弃了?李世民顾不上君臣、父子的尊卑身份,忍不住抬眼,急往李渊面上去看! 李渊清瘦的脸庞上,皱纹明显比他在太原时深了许多,两鬓亦更多斑白,眼中流露出的不再是两年前创业时的沉毅,而是一种陷入困局的疲惫与迟疑,仿佛江山未稳,已然重压千钧。 这一刻,李世民心头猛然一紧。 他记得,他父亲是北周天和元年生人,今年五十有四。这个年龄,说小不小,可就他们贵族之家、现是皇族言之,锦衣玉食、保养得力,说老却也还不老,可却怎何时已显此衰颓之态? 晋阳起兵之时,父亲目光如炬,决策果决,何曾有半分犹疑?而今却似负千钧於肩,步履沉重。李世民心中紧后,又是一痛,恍然明白:真正压垮父亲的,不是年岁,亦非李善道,而只怕或是自己与兄长李建成之间的争斗?那无形的暗流,早已弥漫宫中,令父子三人之间温情渐消,猜忌日深。李世民蓦然惊觉,自己近年来,与李建成的每一次角力,都在悄然削蚀父亲心志的坚堤。他曾以为争的是储位,实则却在不知不觉间,将父亲推入了孤寂与忧危的深谷。江山未定,家邦未安,而亲情已裂。此痛甚於战阵溃伤,直刺肺腑! 李世民情由心生,不由伏地叩首,声泪俱下:“儿臣不孝,致使父皇忧劳至此!” 这话来的没头没尾,李渊一怔,旋即明白了儿子的心意,抬手欲扶,见李世民拜倒地上,扬起其脸,满面泪痕,其情也真,其意也切,不禁心头一颤,眼眶也是湿润。挟着草木花香的暖风,拂入殿内,轻轻掀动案上黄绸。李渊凝视着儿子年轻的面庞,仿佛看见两三年前,随他在晋阳起兵时,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昔日晋阳宫中,父子共议大计的身影恍若重现;又好似看到了二十来年前的自己,二十来年前,自己正当壮年,世民才刚出生! “二郎,你起来吧。” 李世民趴在地上,不肯起身,膝行而前,上到丹陛,至李渊足前,探过身子,趴在李渊腿上,解开了李渊的衣襟,将脸轻轻贴在李渊的胸膛上,吮吸其乳,——李渊体有异态,生有三乳,不过李世民此举,与李渊几乳当然没有关系,只是受胡风影响。突厥等胡族有“吮乳盟誓”之俗,以此宣誓效忠,建立一种象征性的“父子”、“母子”关系,使联盟关系如血缘般牢固。李世民效仿此举,意在向父亲表达至深孺慕之意,如同幼时依偎膝下,以重续父子同心之情。 李渊浑身一震,老泪纵横,颤抖着抚摸李世民的后背,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就算是稍纵即逝的温情紧紧攥住。风拂帷动,殿内寂静无声,唯余父子二人低沉的啜泣在空气中交织。 殿下的李建成目睹此状,张口结舌,束手无措,显然是没有料到李世民会突然有此举动! 过的稍顷,李渊止住泪水,摸着李世民的头,看向李建成,说道:“二郎、大郎,你俩可知为父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不是天下不稳,而是骨肉相残!为父的心,你俩可都知么?” 李世民哽咽说道:“儿虽不肖,然此心可鉴日月,愿以死明志,断不敢使父皇忧心骨肉相残之祸。天下者,父皇之天下也!儿所求,不过是早日为父皇荡平天下,一开太平之世!” 李建成不得不亦下拜说道:“儿亦不敢有私心,唯愿与二郎同心戮力,共辅父皇,平定天下。” 李渊的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流连,似要将此景刻入心底。他轻叹一声,再拍了拍李世民的后背,仿佛要再感受一下此刻温情,末了不再就此多言,温声说道:“二郎,你且起身吧。” 李世民遂起身来,衣袖拭去泪痕,恭敬地退下丹陛,还到殿上,仍与李建成并立而站。二人对视一眼,目光复杂难明。方才温情如烟散去,李渊也擦去了泪水,稳住了心神,话题重新拉回正在计议的刘武周求援此事,他说道:“我之所虑,适已言明。大郎、二郎,你俩何意?” 李建成闻言,正欲开口,李世民已上前一步,说道:“父皇,儿臣愚见,父皇所虑诚然,集合兵马、开至河东,这都需要时间,也许我援兵到时,雁门已失。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不援!父皇,儿臣以为,非但刘武周需援,太原也决不能有失!儿臣愿即率兵,星夜往援!” 李渊迟疑不决。 李建成急近前两步,说道:“父皇,二郎所言甚是。太原乃我王业之基,根本重地,不可轻弃。今若刘武周不援,坐视其败亡,将如父皇所忧,太原必不可保。而又一旦太原有失,李善道挟山东之势,必犯我关中。至其时也,潼关、河东,其两路并进,我关中危矣!故当此之际,须当速发兵以援刘武周,宁可战於外,不可失於内。儿愿与二郎共领精兵,协力御敌。” 李渊说道:“奈何雁门已陷重围,我援兵纵去,若兵未到其已失陷,怎生是好?” 李世民慨然言道:“父皇,若容河东尽为李善道有,我虽据关中,待亡而已!今雁门尚未失陷,刘武周兵犹数万,他岂会不往援之?儿臣敢断言,雁门断然不会很快失陷,只要我军速进,必能解雁门之围。现今我精卒数万,聚於长安,粮秣亦已备之,只要决策果断,三日之内便可开拔。长驱疾进,十日可至!我军到后,与城中内外夹击,大破高曦、萧裕亦非不可!” “雁门之围或许可解,这点我亦信二郎所言不虚。然却李善道提其主力数万,已出贵乡。大郎、二郎,若我援兵到时,即便雁门未失,李善道合其在河东诸郡的刘黑闼等各部,兵力计将达十万之众,其若倾力北上,何以应对?我军胜则罢了,倘使败绩,西为大河,退无可退,全军必覆。届时关中空虚,彼乘胜而入,社稷危矣!大郎、二郎,此乃我所忧之者!” 李世民说道:“儿臣已思之熟矣。”便将他的应对之策,与李渊细细道来。 第十九章 兵出先行意果决 听罢李世民之策,李渊再三思酌,问李建成意见。李建成沉吟片刻,以为李世民之策,不失为破局之策。待得裴寂等群臣到至,李渊已被李世民说动,再问诸臣。诸臣见李渊主意已定,遂即便本是不欲李世民再领兵出征者,亦只得多附和李世民之议,便就定下。 当日,起草诏书,授李世民为并州道行军大总管,便宜行事,酂国公窦轨为其佐,总督左卫大将军李孝基、左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左翊卫大将军柴绍、右翊卫大将军李神通、右千牛卫大将军李道玄、右骁卫大将军宗罗睺、右武卫大将军李安远、右卫将军李高迁、左骁卫将军马三宝、左领军将军张平高、左监门将军樊兴等诸部,并及秦王府诸将各部,又有独孤怀恩、李仲文、姜宝谊等等各部从之,张纶等参军事,出援刘武周、讨伐李善道,克日启程。 又授太子李建成陕虢道行军大总管,便宜行事,总督右领军卫大将军窦琮、左武卫大将军王长谐、右武卫将军钱九陇,并及韦挺、冯立、谢叔方、慕容罗睺、雷永吉、何潘仁、杨毛、阳屯、魏进等等各将各部,出潼关以攻陕县、弘农郡等地,王珪、窦诞、陈演寿、李袭誉等从佐之。 两路兵马,以李世民部为主力,李建成部为偏师。 合计出兵十余万众,几是将关中能够调动的野战兵力尽数调出,可以说是大出兵。 传檄州郡:“天祸隋室,宇内分崩,豺狼当道,苍生倒悬。朕膺命承乾,思拯黎元於水火。善道既悖,复来寇我,乃举兵以清妖孽。太子建成才略冠世,秦王世民英俊奋发,今统率貔貅,分道并进,奉命荡逆。王师所指,逆者必诛。凡我将士,宜戮力同心,恢弘志气,务在克捷。四方忠义之士,共奋义勇,应机立功,共剪凶残,永宁区宇。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诏书既下,再又於当日,遣使北上,驰赴突厥王庭,向处罗可汗许以重利,请求突厥遣兵相助;又仍於当日,另遣一使,潜赴洛阳,密联王世充,陈说利害,说其亦出兵夹攻李善道。 两路使者,皆是昼夜兼行,不得延滞。 又两道诏书,一送去刘武周,告知唐将出兵以援;一下与太原城,令刘弘基、刘政会等严守城池,整缮甲兵,以待大军之至。复特地再专敕并州诸郡县豪杰,指明唐军劲旅百万将至,望彼等可在唐军到后,凡仍属唐地者,协力抗敌,勿为贼众所诱;为汉军此前所陷之地民者,望彼等可群起响应,其有能聚众自保、斩将归附者,朝廷必厚加封赏,授以官爵。 诸道令旨接连递送,十余万兵马星夜整备,粮秣器械昼夜调集,关中诸仓悉数开启,民夫转运,舟车不断。端得兴师动众,声势浩大!一时间,西自陇右,东至河东,无不震动。 却是好在此战所用的兵马、粮秣、民夫,之前已经大多调配在了长安左近,乃数日后,大军便整备即毕,需要的粮械也大都齐备,仅待出征令下。就先祭太庙,告於列祖列宗,继祭南、北两郊,又祭过天地,然后李建成、李世民拜辞李渊,遂各引兵马,先后开拔,自长安启行。 旌旗蔽日,戈甲连云,鼓行而进。百姓夹道观瞻,见此军容,皆谓真天兵出也。 是天下乱之已久,何止山东多年来战火不息,关中亦久苦兵革,人心思定,望治如渴。而又较与薛举父子诸辈,李渊入长安后,颇显仁政,故唐军之此出,沿途士民是有称赞之者。 兵出长安之后,李建成率本军趋潼关,李世民则留下主力在后,率骁骑千数为前锋,疾驰先行。却这身为主帅,不与大军同行,岂不怪哉?然李世民军中诸将,无论大将、偏裨、以至寻常兵卒,对他此举却都是见惯不怪,无人惊诧。李世民文武兼资,射术超群,他过往诸战,不但运筹帷幄,且常离军亲出,只引从骑些许,往探敌情,又临战之际,每每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率轻骑迂回奔袭敌阵,屡建奇功。此番引骑先行疾进,正是其一贯骁勇果决之作风。 渡过渭水,西北而前,至黄河西岸,李世民引骑一路北进,狂飙奔行,行两三日,已至延安郡。延安总管段德操迎在南界。两下相见,段德操行礼罢了,引李世民入郡,到了延安郡最南边的义川县外营中。时刚入暮。李世民却不进营,驰马而东,至黄河岸边,眺望对岸。 隔着滚滚大河,对岸便是河东文城郡,东为吉昌县,东北为文城县。 此郡向北,为河东之龙泉郡。此郡与龙泉郡向东,为河东重镇临汾郡,两郡皆与临汾郡接壤。临汾郡向北,是亦为重镇的西河郡。还回龙泉郡,再北为离石郡。离石郡向东,即太原郡。 “段公,近日梁师都可有异动?”立马河边,风从河面吹来,卷动李世民的披风猎猎作响。 段德操拱手答道:“或许是汉军与梁师勾结,昨日,梁师都遣兵北来,突入郡境,袭郡边镇,然仆早有防备,斩其步骑百余人,夺其马匹器械甚众,贼已退去。此事,仆已奏报朝廷。” 论以战功,守边者有时候可能看着不及出征大将显赫,却往往更为艰险持久,稍有疏忽,便可能导致敌军长驱直入,危及腹地。段德操为北齐名将段韶之子,通晓兵略,镇守延安年余,巡防不懈,始终严阵以待,在与梁师都的交锋中屡挫其兵,境内赖以安宁,功绩实不可没。 李世民望着对岸,说道:“我劳公所探的文城、龙泉、离石等郡的汉军情况,可有变化?” “启禀殿下,得殿下令后,仆即遣细作潜入河东侦伺。已探明文城郡内驻兵三千,多为步卒,将为张君立;龙泉郡亦兵三千,将为王行本;离石郡守兵最多,号称竟数万,然无汉军嫡系,尽刘季真部的离石诸胡。此三郡汉军,连日来,并无异常,各守本郡罢了。”段德操答道。 李世民问道:“三郡沿河守备,可有变化?” “启禀殿下,文城、龙泉两郡守备依旧是颇为严密,张君立、王行本时常遣吏,巡查沿河驻军;尤其王行本更常亲巡。离石郡比此两郡,却较松懈。刘季真在郡中,唯纵诸胡抢掠士民,日饮酒作乐耳。仆侦闻,刘黑闼旬日前,尝传檄刘季真,令他不得纵暴恣欲,懈怠河防,然未见刘季真整饬。”段德操迟疑了下,接着说道,“另外还得了一个消息,只是不辨真假。” 李世民问道:“甚么消息?” “便是听闻,自去年李善道兵还河北以后,刘季真广招其父旧部、离石诸胡,部曲渐众,自恃雄强,乃对刘黑闼渐不钦服,不肯服其号令,常言‘汉儿自居临汾,我种自据离石’。刘黑闼对刘季真的骄恣不从令,深为不满,曾上书李善道,欲择将代之。然李善道方务河北,不欲离石生乱,故暂留刘季真仍守离石。又闻,刘季真私下已以‘突利可汗’自号之矣。” 如前所述,离石郡多稽胡之种,刘季真的父亲刘龙儿是离石诸稽胡部中的一部酋率,在离石诸稽胡中甚有名望,在大业十年时便拥兵作乱,自号刘王,以刘季真为太子,只是随后被隋虎贲郎将梁德击斩。至去年李善道来征河东,遣张怀吉与刘季真取得了联系,刘季真於是从附了李善道,再次在离石聚众起事。离石郡,是汉军不战而得的。——却也正因此故,李善道在其后还河北时,没有对离石郡的驻兵进行调整,依旧就还让刘季真统辖其众,羁縻而已。 到底胡汉有别,刘季真在得了其父的旧部、加上别的离石诸胡部的投从后,部曲日盛,现已达到了其父当年作乱时,“拥兵数万”的程度,遂乃对刘黑闼不服,这其实也不足为奇。 段德操闻他私下自号的“突利”之称,是突厥语的音译,意与“勇猛”、“首领”、“继承者”相关,是突厥汗国给予贵族或部落首领的常见称号。 ——另须多言一句,段德操与李世民所言之“龙泉郡亦兵三千,将为王行本”,这个王行本就是原先尧君素的副将。汉军攻蒲坂一战,尧君素被其部将薛宗、李楚客弑杀之,城为汉军攻克,王行本当时被俘。其初不肯降,后因吕崇茂奉李善道令再三劝说,因乃才降。因其忠勇,李善道厚加封赏,给以重用,使他出镇龙泉。上个月李善道称帝后,没忘了他,还又给了他进封,封了他县公之爵、从三品的银青光禄大夫之授、将军及龙泉总管之任。 夕阳西沉,余晖洒在广阔的河面上,波光粼粼的河水,似被染上了一层血色,映得两岸的山峦也也如在燃烧。李世民骑在他心爱的飒露紫上,按着鞍头,凝望了多时对岸被晚霞浸透的河山,转过头来,与段德操、从行诸将说道:“昨日路上接报,李善道提兵已入绛郡,刘黑闼等汉驻河东之诸大将,俱往迎之。我主力出长安之讯,李善道必已知晓。 “蒲坂渡口天险,强渡不易,可供我王师渡河者,文城等三郡之渡也。离石距太原最近,防备最懈,又为三郡之中,最得宜渡者!李善道不会不知这点,等他到了临汾,我若料之不差,他第一件事,必便遣大将疾赴离石,镇抚刘季真,以固此郡河防。至时,我军再渡,难之矣。 “今当先发制人,乘李善道未及调度,又我主力距延安尚数百里路程,刘季真定亦犹未加固河防之机,先以精卒突袭离石渡口,夺其要害,占其津要,据河而守,然后待我大军继至!” 段德操与诸从将闻言,各是大惊。 却段德操虽用勇略,亦不禁急忙劝谏:“殿下,离石郡河防虽最懈怠,然刘季真拥众数万,方今我大军主力未至,若就强渡,兵力悬殊,恐仍不易;且纵能侥幸渡河,孤军外悬,无以接应,刘季真倘使倾众来攻,则进退失据,必陷危地。恳请殿下三思而行,切莫冒进。” “公所言,诚为持重之策。然兵机贵速,先声夺人,若待大军齐集,则战机已失。今刘季真骄恣懈慢,又未料我军强渡,正当其不备,以精卒乘夜潜渡,突袭津口,正可一举而定。然后据险立营,其纵来攻,我已据险扼守,凭岸固防,何惧之有?”李世民英锐毕露,说道。 段德操问道:“敢问殿下,若固欲夺渡,用兵几何?何时进兵?” “多则反滞,千人足矣!今夜便行!” 第二十章 强渡离石英气雄 段德操闻言,更是心惊,再次劝道:“殿下,千人之数,太过行险!即便渡河成功,对岸数万之敌,一旦惊觉我军渡河,势必蜂拥来争,无异於投羊入虎口,万一……” 李世民抬手打断了他,目光依旧锁定对岸,语气斩钉截铁,说道:“段公,非我行险,实是战机稍纵即逝!我军必须赶在李善道到临汾前,强渡过河。此且尚是一也。来的路上,两接刘武周急请,他的援兵被萧裕阻击,过不得桑干镇,南下绕经开阳,又在雁门县西南,被程咬金、魏刀儿部的大将甄翟儿等阻击,寸步难进,雁门只怕已经垂危,也不可再做耽搁。 “我若按部就班,待主力到至,何止离石早固若金汤,雁门恐亦已易主!届时我大军被阻於河西,望河兴叹,莫说援刘武周,太原不保,才是真正危局!段公,我意已决,不必多言。公即选精卒两千,为我夺河之部后续,待我夺对岸渡口成后,接应渡河,巩固阵地就是!” 他目光扫过身边的诸从将,继续说道,“诸君!刘季真部众虽多,然军纪涣散,主将骄奢,河防松懈,更兼胡汉杂处,号令不一。今岁入五月未久,汛期未至,河水尚浅,正是强渡良机。我借此天时,攻其不意,若与君等猝然击之,譬如利刃剖竹,必可一举夺其津要!此战,非速不可,非锐不可!而只要速、锐,成之必矣!我意即此,君等畏乎?” ——却他对段德操所言之“千人”,指的就是他自率来到延安的这千骑。 此千骑皆百战之士,胆气骁勇,足以蹈锋陷阵。尽管他们都是骑兵,用价值来算,每一骑皆抵十甚百步卒,用来强渡,可能有些浪费,但当下形势紧迫,不容丝毫延误,已是顾不上太多。至於为何不用段德操部?亦是因形势太过紧迫,李世民信不过他的部曲,怕误了战机。 段德操见李世民心意已决,知再劝无用,只得领命,应道:“仆遵命!这便为殿下点选精卒!” 李世民身边的诸从将谁个不是沙场骄将?见主将英果至此,惊意悉去,无不振奋,齐声应诺。 骠骑将军段志玄高声请战:“殿下!末将愿为前锋,为殿下夺下渡口!”他声如洪钟,满是渴战的兴奋。骠骑将军翟长孙不甘落后,亦做请战:“殿下,末将请与段将军同往!必使胡儿见识我大唐锐士之锋!”——此个翟长孙,即本薛举、薛仁杲父子所建之西秦的内史令翟长孙,薛仁杲在高墌大败投降之后,翟长孙时在戍守西秦都城,便归降了李世民。却他虽在西秦任的是文官,然他本为武将,骁悍敢战,尤精骑射,遂李世民信不以他降将,而特加信用。 李世民看着麾下这群虎狼之将,朗声一笑,说道:“好!既然君等不惧,半个时辰后,我便与君等直驱延福,於明夜子时前抵达,趁夜强渡大河!” 延福,是离石郡定胡渡对岸的关中辖县。李世民与段德操所说的“今夜便行”,指的不是今夜就强渡,而是今夜开拔,赶赴延福。延福距此,二百余里,明晚子时前足可抵达。 “末将得令!”众将轰然应诺。 半个时辰后,千骑精锐如离弦之箭,沿着黄河西岸向北疾驰。李世民驰行最前,飒露紫四蹄翻飞,鬃毛在晚风中飞扬。途中,他与士卒饮同一囊清水,食同一块胡饼。身为大唐天子的次子,大唐的秦王殿下,却与兵士同甘共苦,将士尽皆感奋,行军的疲惫仿佛也消散了几分。 人皆两马,一夜一日疾行,次日入夜,抵达延福,到了定胡渡对岸。人马颇已疲惫,李世民令将士稍作休整,自则不顾鞍马劳顿,亲到河岸边一处高坡,借着残月微光,仔细观察对岸。 河水奔流,涛声掩盖了天地间大部分杂音,听不到对岸的动静;夜色深深,也瞧不真切敌军布防。但可见对岸火光零星,仅有几处篝火在夜色中明灭不定,足证其守备之松懈。 “时机已至!”李世民眺不多时,对段志玄、翟长孙等说道,“志玄,今夜偷渡,便由你我率众五百往取。长孙,你搜集船只,等我与志玄将对岸渡口抢下,你就引余骑渡河,前来接应。” “万万不可!”话音未落,段志玄、翟长孙等将“哗啦”一声齐齐单膝跪地。 段志玄抱拳,急声说道:“殿下!突袭夺垒,乃我等偏裨之责!殿下身系三军安危,社稷重望,岂可轻身犯险?若殿下执意先行,末将等唯有以死相阻!” 众将皆叩首,情辞恳切,坚请李世民坐镇西岸指挥。 李世民环顾眼前这群忠心耿耿的部下,知他们所言在理,俱是一片赤诚。他无可奈何,只好将胸中那份亲临前线的冲动压下,说道:“也罢!志玄、长孙,便由你二人率众渡河。” 被遴选出来的五百精卒在河滩集结。人人只着轻便戎服,背负强弓劲弩,腰挎短刃,各携带一个鼓胀的羊皮气囊。虽然经过长途奔袭,但每个人眼中都燃烧着炽热的战意。 李世民步到队列前方,目光炯炯,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面庞。火把的光映在他英俊的脸上,挺拔的身姿和沉稳的气度,自然而然成为全场的中心。 这些兵士,尽是久随他的旧部,跟从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早已与他心心相印。此刻得他亲自检阅,即将在他的谋划下执行如此险要的任务,俱皆感到热血沸腾,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在胸中激荡。李世民没有高声呐喊,但清朗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压过了黄河的涛声,他顾视诸将士,说道:“诸公!此去险恶,功成与否,唯托诸公之勇。公等皆从世民征战已久的腹心爱士!今夜,大唐的国运,河东的胜负,便系於公等之手了!” 他停顿片刻,让话语的力量渗透进去,“对岸守贼,数倍於我,然其将昏聩,其兵懈怠。公等此去,如尖刀直插其心腹,正是掩其不备!其虽固险恶,方显英雄本色!我大军主力数万,正星夜兼程而来。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公等此往,但能夺占对岸津要,候我大军渡河,视世民旗号指向,便是世民与公等建立不世功业之时!世民不才,愿与公等齐心,让李善道看看,什么是大唐的锐士!让刘季真知道,什么是王师的兵锋!”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鼓舞,只有清晰的形势分析、明确的功勋许诺和对后续力量、自己能力的绝对信心。兵士们呼吸粗重,紧握兵器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中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不知是谁率先低吼一声:“愿为殿下效死!”随即,五百人低沉的响应汇聚成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黄河岸边暗暗涌动,齐以军礼而行,同声俱道:“愿为殿下效死!” 子时正,偷渡开始。 段志玄与翟长孙身先士卒,率先怀抱羊皮囊滑入冰冷河水中。五百勇士紧随其后,如同一条无声的黑龙,借着微弱的月光和涛声掩护,向对岸奋力泅去。河水冰冷刺骨,湍急的暗流拉扯着他们的身体,每个人都拼尽全力,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完成任务,不负秦王所托! 李世民伫立西岸,一动不动,目光紧紧追随河中这些模糊的身影,直到他们完全融入黑暗中。 …… 对岸,刘季真部负责守备渡口的三四千稽胡士兵,丝毫未觉危险临近。他们发辫垂肩,身着杂色的皮袍和左衽粗衣,营地中篝火零星,大多数人都已在帐篷或简陋的窝棚中酣睡,只有少数哨兵抱着长矛,无精打采地来回走动,口中偶尔用胡语嘟囔着对熬夜值宿的抱怨。 突然,细微的窸窣声打破了寂静! “敌……”一名哨兵刚发出半声惊呼,一支利箭已穿透了他的咽喉。 紧接着,无数黑影从营外的黑暗中跃出,如同鬼魅般扑向胡营! 段志玄一马当先,刀光闪处,将几个试图阻击的哨兵砍倒,冲到营栅外,攀援而过,打开了营门。仓促来战的数十营门守卒,叫喊杀来。翟长孙赶到,与段志玄左右迎击,刀锋交错间,血光迸溅,挡者披靡。其余唐军锐士,鼓噪喊杀,刀矛并举,奔涌入营。段、翟引众,直扑营中将帐,分出数队兵士,火油泼洒,引燃四角,烈焰腾空而起,映红半壁夜空。 胡兵惊乱四窜,自相践踏,喊杀声震彻河岸。 唐军勇士们如虎狼入羊群,势不可挡,许多胡兵尚未明白发生何事,便已做了刀下之鬼。未及半个时辰,渡口守军尽被歼灭,“唐”字黄旗在营上竖起,於火光中猎猎飘扬。段志玄立在营头,高举染血的横刀,大呼:“殿下神威,犯我者诛!诸儿郎,从俺据津待主!” 数百将士齐声应和,声震大河。 李世民在对岸见之,即率余下五百骑渡河,已搜集到了十余艘大小船只,便余下的五百骑连人带马,一并渡到东岸。踏上犹带血迹的渡口土地,李世民第一时间巡视周边地形。他年轻的脸上毫无倦色,明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好似充满了无穷的精力与斗志。 “在此处,还有那里,抢筑壁垒,挖掘壕沟!将带来的所有弩箭都布置到位!”李世民手指几处关键制高点和通道,语速极快地下令。 安排好了接下来的守御事宜,他先是询问了伤亡情况,亲自确认阵亡者姓名,命人妥善收敛遗体,并亲手为伤者包扎;随即,至刚刚经历厮杀、浑身血污的将士们面前。 李世民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张或疲惫或兴奋的脸,抽剑在手,回指黄河,大声说道:“诸公可已识这大河天险?昨夜之前,刘季真犹以为可恃河自固。今世民与公等踏浪而来,便要教他知晓,也要教李善道知晓,——大唐旌旗所指,纵黄河滔滔、虽千仞之山亦为坦途!” 将士们举刀大呼:“纵黄河滔滔、虽千仞之山亦为坦途!” 李世民提高了声音,声音清越而充满力量,在黎明的河风中传开,说道:“公等奇功已建,世民敢问公等:可更有胆魄,为我在此坚守渡口,以待大军之至,共破强敌,再立不世之功?” 却就连这新降未久的翟长孙、梁胡郎、浑干等薛仁杲旧部,这时来看李世民,也只觉喷薄而出的朝阳映照下,他身姿笔挺,初升的阳光似为他披挂的明光铠镀上了一层金边,年轻的脸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英气逼人,言语中那股睥睨天下的自信,与他一向来战无不胜的形象完美重合。他们虽是新降,当此之时,亦是不由自主地为他的英武心折,心生信服和狂热。 “愿为殿下效死!愿为殿下效死!”山呼海啸的回应震撼河岸,将士们热血沸腾,战意昂扬。 待到下午,段德操遣来的后续两千步骑,陆续到达对岸,渡河援至。李世民便留下段志玄、翟长孙、丘师利、丘行恭等将,令他们依托工事,轮流休整,务要守住渡口,又与诸将面授机宜,若刘季真遣兵来夺渡口,如何应对,诸将凛然受命。布置妥当,李世民方才返回西岸。 到了西岸,上的飒露紫,李世民策马返程。当他顾眺东岸时,五月初的阳光洒在河面上,浊浪翻滚,便如奔腾的黄龙,气势磅礴。他深吸了一口气,河风中带着泥土与水汽的独特气息。东岸,唐军的旗帜已然立稳,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知道,反击的号角,已经由他亲手吹响。 …… 两日后,急报呈到临汾城外营中,李善道中军大帐的案上。 第二十一章 应措密旨王君廓 急报自便是唐军已占渡口。 览罢急报,帐中诸将俱是相顾。屈突通神色凝重,说道:“不意李世民用兵如此迅疾果决,竟只以千骑,便敢袭夺渡口!果如陛下所料,刘季真疏忽防备,致使渡口失守。更可虑者,李世民既得渡口,即可源源接应后军。陛下,臣愚见,宜当速檄王君廓,急行驰赴,令他当趁唐军主力未到,夺占渡口之唐军才只两三千之际,合刘季真部,务於日内将渡口夺回!” 却三四日前,李善道兵才到绛郡,一闻李世民、李建成已率两路唐军出长安,一向河东、一向陕虢时,就意识到了现为汉军掌控的河东沿河诸郡中,於河防上,最大的漏洞就是离石郡。 ——离石郡在现为汉军所掌控的河东沿河诸郡中,虽是最北,常理言之,最不易受唐军威胁,可正因其偏远,李世民其人用兵,该稳时他耐心充足,宜出奇时他也敢冒险,因反而此郡可能是他最可能选择的渡河处之一,此其一;如前所述,离石郡的所谓“汉军守兵”尽管最多,刘季真拥兵号称数万,实有万余之众,然刘季真异心已生,又骄恣淫暴,实难倚仗,此其二。 故他当时就令王君廓引其本部,立即离开正做休整的主力,兼程北上,驰赴离石,以备不虞,并当面叮嘱王君廓:“兵到后,别事皆可暂任刘季真,唯控扼渡口,不得有失。” 只是没有料到,李世民的胆子居然这么大,不但如李善道所料,他确是选择了离石郡作为渡河的突破口,并且他还仅仅只率了千骑就敢奔袭夺渡,其势如雷霆破空,当真不及掩耳! 李善道稳住心神,端起茶碗,抿了口茶汤,茶汤微凉,却使他思绪愈发清明。他放下茶碗,沉声说道:“屈突公所言甚是。今渡口虽失,然据刘季真此报,唐军兵力尚寡,正是反夺之机。王君廓部距离石只剩不到两日路程,即刻传令,命他轻装前进,至迟明日抵达离石,与刘季真部合兵,夺回渡口,阻唐军后续渡河。”目落刘黑闼、李靖,“贤兄、药师,何如?” 去年在河东,与李世民着实恶战了一场。 对这个年轻人,如果说在去年交手前,刘黑闼还不怎么把他当回事,现而下,——加上李世民去年底在大破薛仁杲的浅水原此战中的超绝表现,刘黑闼、包括李靖、屈突通等,却都是已深知其英略果决,无有轻视之心。听得李善道询问,刘黑闼便答道:“臣以为,唐军方下渡河者,止两三千步骑,其主力距离石郡尚有数日路程,又据刘季真此报,守渡者,并无唐军大将,段志玄、翟长孙诸辈耳,若趁彼等营垒未固,急往攻袭,一战而反将渡口夺回,并非难事。陛下此应对之策,确然可行。唯需防太原刘弘基等部唐军,或会往援,须分兵阻之。” “药师,你何意也?”李善道点了点头,特地再次询问李靖。 李靖前被派来河东,本为防唐军入袭,然不曾想到,唐廷这段时间,一再发生变故,先是李轨之事,继刘文静之事,由而导致唐军迟迟未能出兵,来攻河东。直到於今,李善道已处理完了歼灭李密后的各项军政事宜,登基称帝,亲率主力提前到达河东,而唐军才大举出兵。 说来的话,到河东的这段时日,李靖其实比较清闲,军务尽由刘黑闼决断,他只以客将身份参议。不过,他素来谨稳,并未因此生出怠惰之心,一方面,日夜研读河东地形图志;一方面,他深入了解驻在河东的汉军诸将、诸部,并及唐军诸大将和李建成、李世民所信用的诸将、诸谋士的情况;再一方面,向刘黑闼献上了数条防备唐军来攻之策。 其中一条,就正是建议刘黑闼加强离石郡的防御。 只仍如前所述,离石此郡,李善道之所以得,非因攻战,系因刘季真从附之故,是以汉军现於离石郡并无兵马驻扎,又离石郡多稽胡,刘季真之种,故出於避免反而生乱,致刘季真改降於唐,——离石郡东与太原郡接壤,西北过了黄河与梁师都的地盘接壤,他叛投唐、或甚勾连梁师都,都方便的很,李靖此议,遂乃未能采用。 刘黑闼的想法是,等汉军主力到至,再收拾刘季真不迟。 这些,且也都不必多说。 不论什么客观原因,对离石郡的处理,晚了李世民半步。 然事已至此,当务之要,不是懊悔,是需迅速解决眼前问题。 李靖恭谨回答,说道:“陛下对策极是,刘公所虑之太原或会出援夺占渡口之唐军,须当分兵阻击,亦然是也。唯臣之愚见,却舍此,尚有一虑。” “药师何虑?” 李靖说道:“陛下,王君廓虽智勇,所部敢战,然步骑只四五千数,占守渡口的唐军步骑合计已达两三千,段志玄、翟长孙固非伪唐大将,皆悍勇之士,其若据营固守,只凭王君廓部,恐不易溃之。诚如陛下适才所言,非得与刘季真部合兵不成。可又若与刘季真部合,兵力自足制胜,却又不可不虑,刘季真未必肯尽力死战。万一临阵观望,则臣恐王君廓部反陷危地。” 李善道摸着短髭,沉吟了下,问道:“药师,有何解此虑之法?” “敢禀陛下,可先调龙泉郡部分驻兵,继从王君廓入离石,以壮其声势;及再调精锐一部,抓紧疾赴离石,为其后援;并传令旨一道与刘季真,恕其渡口失守之罪,温言抚之,使其内安,赏爵激之,促其愿战,如此三策并施,外示军威,内固其心,则刘季真或肯尽力矣。只要其无异心,肯愿死战,以君廓之材勇,必可克复渡口,尽歼段志玄等守渡唐军!” 李善道当机立断,说道:“药师此策大善!” 即综合刘黑闼、李靖两人的建言,令薛收草拟令旨,令龙泉守将王行本在保障龙泉沿岸河防无碍的前提下,分兵数百到千人,号称五千,北上与王君廓部合兵;令苏定方领本部步骑,即日出营,星夜兼程,亦往离石郡与王君廓部合兵;又令刘季真出兵,使晓谕部众,同心戮力,从王君廓节制,共夺渡口,许以克复渡口之后,不吝厚赏。同时,令西河守将刘十善出兵,大张旗鼓,进迫太原,以做牵制,逼使太原唐军不敢往助段志玄、翟长孙等部渡口唐军。 针对夺回离石郡渡口此战的部署既定,各道令旨既拟。 李善道又令拟旨给还在围攻雁门城的高曦、魏刀儿等部,令加紧攻势,务必尽快将雁门攻克。 此外,又令驻在太原郡南界边县平城的宋金刚率兵北上,兵分两路,一路可为偏师,虚张声势,直逼太原东面,与刘十善军成掎角之势,以进一步压迫太原唐军;另一路为主力,由宋金刚亲统,北进雁门郡,援助高曦、魏刀儿等部,与程咬金、甄翟儿部夹击刘武周援兵。 ——在给宋金刚的令旨中,令宋金刚兵到雁门郡之后,可暂从高曦节制。 因宋金刚的能力、战功、资历,在汉军诸大将中都是上选,且他与高曦不熟,李善道细心,为避免宋金刚不快,在令旨中,详细地向宋金刚解释了一下,为何让他暂从高曦节制的原因。盖因雁门郡此战,以速下雁门城为要,雁门县城此处是主战场,而高曦为围城主将,故诸军须从高曦号令为先,方可统一调度,进退同节。令旨中,李善道言说,“战事紧迫,调度宜专,非轻将军之威也。待得雁门既克,诸军协同无间,自当各依功绩叙赏,将军勿疑。朕所倚重,始终如一。将军宿将知兵,必能体谅此意,望将军以大局为重,奋勇争先,共成大功。” 一道道令旨拟毕,李善道看过,落印加盖,就如雪片般传向各军。 李善道昨天才到的临汾,他率来河东的四万余主力,部分还在绛郡,遂又再给未至临汾之各军传旨,令加快行军,限期抵达临汾集结,不得延误。又密遣细作多路,时刻探查李世民、李建成,主要李世民部主力唐军的动态。并给秦敬嗣再传令旨,令李建成所率之唐军部至陕县、弘农郡后,不需出战,只需坚壁清野,固守城池即可,待河东局面稳定,再候令旨差调。 …… 各道令旨下达、送出次日,这天夜间,又得刘季真急报一道。 他报称:“臣闻渡口失守,即调精兵四千往夺,贼有丰备,突袭未成,反遭伏击,折损百余。”向李善道承认自己的疏忽错误,自请罪责,“臣因疏防,致令渡口失守,反攻败绩,愿领军法,请陛下降罪。”但奏疏到此处,却忽而转折,又奏云,“臣虽挫败,不敢怠战,已召臣诸部,合计万众,将再攻之。不夺还要津,终不罢休。无须劳陛下调兵进援,必有捷报”。 此前令王君廓兵向离石郡的时候,李善道给刘季真同时去了道令旨,告知了他这件事。刘季真对王君廓之往赴离石,加强河防,当时至少倒是在回奏上,没有表现抗拒之意。 可却此际,他反攻渡口失利的当口,他却八百里加急,呈递李善道了这么一道奏疏,是为何故?缘故不言自明,——这一定是他已经获悉,李善道又遣了王行本、苏定方等部,增援离石郡。则又为何他一闻讯这两事,就赶紧的给李善道再上此奏疏?原因当然也是不言自明,无非是惧汉军如果进入离石郡的兵马太多,恐汉军趁势夺郡,他将失权,失去根基。 唯是,都到这种紧急的时刻了,李善道岂会还再在乎他的这点私心? 接到刘季真的这道奏疏时,帐中只转呈递这道奏疏的王宣德在。 王宣德在李善道看完这道奏疏后,也看了一看,看罢,怒道:“胡儿不足信用!陛下待他,推心置腹,自他降从,赏赐何曾有吝!先授以离石总管重任,去岁与伪唐河东此战,其无寸功,而陛下前后赏赐不绝,至赐爵县公!犹不知足,反既不从刘黑闼节制,又私以‘突利可汗’自号,其心昭然,不过欲据郡自雄耳。今定胡渡因其疏而失,动摇河东,不思请罪补过,更惧陛下夺其地柄。此等贪鄙无忠之徒,留之何益!臣敢言,陛下宜寻机诛之,以绝后患!” “四郎,贪利好权,人之常情。若如四郎与我者,少小相识,共起於微末,自是彼此情深,而刘季真又岂能与你我相同?你何必恼怒至此。”李善道摸着短髭,却是笑了一笑。 他思忖稍顷,也不召薛收了,亲笔批复刘季真,仍是好言抚慰,且在这道新的给刘季真的令旨中,将其从原先的县公,进封为了离石郡公,又随令旨赐其杂彩千匹,以安稳其心。 但又明确地告诉刘季真,离石郡的定胡渡口关系紧要,必须赶在唐军主力到前夺回,王行本、苏定方两部增援离石郡之军令不变。 并在回复了刘季真后,李善道连夜密令王行本、苏定方所部加速行军,以速与王君廓部会合为务;又连夜召李君羡,令他引本部骑明早北上,也往离石,以防刘季真生变。 又亦是亲笔拟令,给王君廓也传达了一道令旨。 …… 给王君廓的令旨加急呈送,次日下午,送到了王君廓军中。 此时,王君廓部已到离石郡,兵马进驻到了定胡渡东的定胡县外营中。 定胡渡之得名,便是因定胡县,其渡就在定胡县境。 离石郡的郡治是离石县,县城在定胡县城东边百余里处。刘季真尚在离石县,他的弟弟刘六儿现在定胡县,——却也是才到定胡县未久。刘季真上奏李善道,所云之“反攻败绩”,说的就是刘六儿昨天到定胡县后,对定胡渡发起的一次失败的反攻。只不过,刘季真在给李善道的奏疏中,有一点没说实话,他奏称刘六儿部“折损百余”,实则刘六儿部死伤千余! 李善道令旨下到王君廓帐中之时,刘六儿适在帐内。 两人正与各自的一干部中从将,计议再次夺攻定胡渡之事。 刘六儿因昨日大败,心生惧意,力主暂缓进攻,待其兄刘季真新召集的兵马到后再合势进击。王君廓正与他争论的不耐烦,却李善道令旨到至。便王君廓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接住令旨,打开来看。李善道知其识字不多,草书更是不识,故此令旨用的端正楷书,语意浅显,短短几句而已。王君廓站着,仔细看了,将令旨重新合起,交与从吏收好,不动声色地坐还胡坐。 “陛下令旨,有何令下?”刘六儿问道。 王君廓大马金刀地坐着,一摸颔下须髯,呵呵笑道:“陛下叮嘱与俺,须与公兄、公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以将定胡渡口夺还。令俺当尊礼公兄,不可轻慢。如若有违,严惩於俺。” 第二十二章 百骑陷阵翟长孙 刘六儿不疑有假,将话题转回攻夺渡口之事,说道:“将军,非俺怯战,昨日一战,唐贼凶悍,尤以贼骑为甚。俺部新挫,士气未复。依俺之见,还是待俺阿干率主力抵达,再合兵进击,方为稳当之策。”——“阿干”,是胡语的“兄长”之意。 王君廓闻言,眯起两眼,沉默片刻,指节轻轻敲击案几。 “将军?”刘六儿见他默然不语,问道。 突然,王君廓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碗乱响,说道:“老兄所言,稳是稳了!待刘总管主力到来,兵多将广,自然稳妥。”话头一转,他又说道,“可是唐军的主力距离定胡渡只剩下三四天路程,段德操也在调延安的守军,向这边开进。却你我岂能坐等刘总管兵到,再攻渡口?” 刘六儿疑忧满面,说道:“奈何贼骑骁悍?” 王君廓再次起身,大步走到刘六儿坐前,俯身盯着他,说道:“段志玄诸辈纵悍,不过两三千步骑,其内步卒两千,还是段德操部的延安守军,非为精锐。其所恃者,无非段志玄等千骑罢了。昨日他们才与你部恶战一场,必是人困马乏。你我合兵近万,以众击寡,若抓住此机,联兵再攻,只需防范段志玄等骑,不为彼辈所趁,便可稳操胜券,一定可以将渡口夺回!” 刘六儿兀自迟疑。 王君廓一把将刘六儿拽起,蒲扇般的大手拍着对方肩膀,笑声震耳:“老兄,机不可失!此战若胜,俺愿将头功让与老兄!然老兄若再迟疑,贻误战机,致使唐军后续主力得以从容渡河,圣上怪罪下来,你我却皆难逃罪责,只怕你我的项上人头……?嘿嘿,都难保全!尚复何虑?”他挤出豪迈而亲近的笑容,可话里却带着隐隐的威胁。 刘六儿被他攥着手腕,感受着铁钳般的力量,又听他说到“人头不保”,被他连哄带吓,面色变幻,末了咬了咬牙,只得无奈说道:“便依将军。何时进兵?” “今日整备,明日一早,就出兵进战!老兄放心,明日此战,俺定为老兄报昨日之仇!” 是夜,两军厉兵秣马。 刘六儿修书急报其兄,不必多提。 …… 次日拂晓,初夏的晨雾尚未散尽,定胡县外,号角连绵。王君廓与刘六儿合兵近万,浩浩荡荡开出营寨,向西边的黄河渡口进发。队伍迤逦数里,旌旗在微凉的晨风中舒卷。 行不过十余里,黄河涛声隐隐可闻,前方地势渐阔,定胡渡口在望。 王君廓传令全军展开,自与刘六儿在数十亲骑簇拥下,驰上一处高坡观望。 只见渡口处,原本属於刘季真部的简陋营寨经过了唐军紧急加固,栅栏加高,壕沟加深,但仍显粗陋,不足为屏。应是出於此故,闻讯汉军杀来的段志玄等部唐军,并未选择龟缩营内死守,而是只留了五百步卒在营中接应,其余两千五百步骑尽出,此刻正在营前列阵。——前日段志玄等击败刘六儿部一战,也是在营前列阵,野战败之的。 朝阳初升,金光洒在列阵的唐军将士身上。 北侧是一千五百步卒,持槊擎盾,在结方阵,虽他们都是段德操麾下的延安军,不是唐军的精锐主力,然段德操近年与梁师都经常交战,其部久经沙场,乃此千五百步卒,步伐沉稳,进退有度,矛尖如林,寒光映日,却也绝非寻常的兵卒可比。 南侧是千骑唐骑的主力。 若步卒已非寻常,这近千唐骑,尤是劲旅。人马皆雄健异常,骑士俱着精甲,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战马虽非甲骑,然都配有护额、当胸等关键要害处的马铠。为休养马力,这些骑士还没上马,或坐或立,却虽如此,剽悍锐厉之气扑面而来。王君廓一望就知,必是他去年从李善道在河东与李世民交锋时,曾经听说过的李世民帐下的其所谓秦王府精骑! 此外,在步卒阵的北边,也有百余唐骑,当是为护卫步阵侧翼之用。 南北唐军诸阵间,竖着“骠骑将军段”、“骠骑将军翟”、两面“车骑将军丘”,和“左二军总管王”、“左三军总管郑”等字样的将旗。段、翟、丘,便是段志玄、翟长孙,与丘师利、丘行恭兄弟,王、郑是两千延安唐军步卒的主将。诸旗中,“骠骑将军翟”的将旗在步卒左翼。 昨日到了定胡县后,王君廓就不仅遣斥候,且亲自也已打望唐军虚实,但昨天觇时,这两三千的唐军步骑多在营内、或营外的临时营区中,未能得见全貌。 今日则是得见。 他并未过多看唐军步卒,——唐军步卒虽非弱旅,不在他的眼中,只一再打量唐骑主力,心中暗凛,想道:“难怪以陛下之英明,去年亦未能在河东将李世民一举击灭。李世民还长安后,且有余力,於浅水原一战,歼灭了薛仁杲。其军骑,果虎狼之士!” 观望良久,王君廓抬鞭指向唐军阵列,说道:“刘贤兄,唐贼步卒不足为虑,所需虑者,唯贼骑也。此乃李世民心腹爪牙,不可小觑。贤兄昨日之挫,俺听说,即是因被彼辈突袭所致。” 刘六儿心有余悸地点点头。 王君廓继续说道:“故为今之计,你我欲想破贼,就非得先破其骑,方能制胜。俺有一计,足能先溃其骑,再歼其阵。” “将军何计?” 王君廓不看刘六儿,仍望对面唐阵,却余光瞥他脸上,注意他的神情变化,说道:“便是等会儿你我两军布好阵型,劳老兄你先佯攻其步卒阵,以诱其骑出。俺引骑在旁为老兄掠阵。待其骑出,俺亲率精骑为老兄破之!只要将此贼骑击溃,其余步卒,灭之易矣。” 刘六儿顿时大惊,说道:“俺先攻唐贼步阵?” 王君廓转过头来,笑道:“贤兄若觉此策不妥,换过来亦可!由俺率部先攻其步阵,贤兄引贵部精骑,破其铁骑,如何?” 刘六儿部虽亦有骑兵,但多是轻装胡骑,如何能与甲胄精良、训练有素的唐军千骑正面抗衡?况乎昨日他刚被唐骑杀得胆寒,让他去迎击段志玄等骑,他万万不敢。 又是无奈之下,刘六儿只得硬着头皮,说道:“便依将军前策,俺军先攻贼步阵。” 两人计议已定,驰回本阵。 此时,两军已经展开,便刘六儿部开始在北列阵,王君廓部在南列阵。 刘六儿部约三四千人,稽胡步骑居多,汉人不多,服色杂乱,或皮袍革甲,或发辫垂肩,列阵之际,队形松散,喧哗之声不绝。王君廓麾下亦三四千众,衣甲统一,前为甲士,后为红袄轻步卒,骑兵近千,列在右翼,整个的列阵过程,闻令而动,依旗指挥,肃然有序。 …… 对面唐军阵中,段志玄、翟长孙等将立马阵前,亦在观望敌情,见汉军势大,却毫无惧色。 ……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双方阵势列毕。 日已升高,灿烂的阳光下,黄河岸边的空气中弥漫起杀伐之气。 “咚!咚!咚!” 汉军阵中,战鼓擂响,声震原野。 刘六儿深吸一口气,挥刀前指:“儿郎们,杀!” 数千稽胡兵马,如同潮水般涌向唐军北侧的步卒方阵。胡骑盘旋,射出箭矢;步卒则叫嚷着,挥舞弯刀、长矛,发起冲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攻势凶猛,一时间箭如飞蝗,扑向唐阵。 唐军步阵屹立如山,盾牌紧密相连,长矛如林从盾隙中探出。刘部的箭矢大多叮叮当当地射在盾牌上,偶有射入阵中,引起的骚动也迅速被军官弹压下去。刘部胡骑冲到近前,试图用套索拉扯盾牌,或用骑弓近距离攒射,却都被严密的矛阵、箭雨逼退。 刘六儿见箭袭效果不大,喝令骑兵后边的步卒上前肉搏。 其部步卒虽众,但协同作战不如唐军。唐军阵中,长矛此起彼伏,每一次刺击都带着致命的效率,将冲上来的胡兵捅穿挑翻。鲜血染红了阵前的土地,尸体渐积。仗着人数优势,凭着蛮劲,刘六儿部连续冲了三次。第三次时,唐阵终於被冲得有些松动,部分盾墙出现了缺口。 刘六儿心头砰砰直跳,又惊又喜,连声呼喝,令鼓角齐鸣,催促退下来的步骑接着猛攻。 …… 鼓角声传到南边的王君廓阵中。 王君廓立马高坡,顾眺了眼北边的步战战场,旋即视线收回,仍投到了对面的唐骑主力阵地。唐步阵已然松动,可这近千的唐骑主力,依旧如山峙岳立,没有丝毫动弹的迹象。 就在王君廓猜测唐骑何时会动时,猛然又一阵鼓角声,夹杂着急促、尖锐的呼哨声传来,——不是从刘胡儿阵、也不是从唐军步阵传来的,是从唐军步阵北边传来的! 王君廓再次转眼去望,是唐步卒阵北边的百余唐骑出动。 一将居前,——当即翟长孙,引十余骑驰骋在先,余下唐骑从后,杀向了刘六儿阵侧翼。 百余唐骑而已,再是骁悍,断也冲不动刘六儿阵侧翼。王君廓没多看,收回视线,依旧盯住对面的段志玄等唐骑主力。段志玄等及其麾下近九百铁骑,依旧纹丝不动,沉默得令人心悸。 “这厮倒是好耐性!”王君廓心道。 不知为何,一点不安约略泛起。 就在这时,就在王君廓不安泛起,他视线转回了才不过短短稍顷之间。 其身边的王君愕猛地惊声大叫:“大郎!快看!刘六儿右翼危矣!” 王君廓心头一跳,急忙又一次向北望去。 这一望,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当是翟长孙的这当先之唐骑,竟是骁勇绝伦!挟持马槊,或刺或扫,所过之处,迎截他的刘六儿阵侧翼的数百胡骑,无人能挡其一合。他马速极快,槊法狠辣,每一次突刺,必有一胡骑落马,每一次挥扫,便能清空一片区域,从其身后的十余骑亦人人奋勇,槊刺箭射,悍不可当!刘阵侧翼的这数百胡骑,被他们如热刀切牛油般轻易杀溃。 转眼之间,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如同一柄烧红的匕首,已是狠狠地插入了刘阵步卒的右翼!再其后的近百唐骑,相继赶到,加入冲锋的队列。却是所向披靡,呼吸功夫,就将刘六儿军的右翼贯穿!唐骑大呼喊杀之声,隔着小半个战场,也隐约可闻:“杀贼!杀贼!” 刘六儿部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乱了!胡兵们惊恐地叫喊着,试图抵抗,却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彻底打懵,队形大乱。对面的唐军步阵见状,士气大振,趁机反攻。刘六儿阵在侧翼唐骑、正面唐步卒的夹击下,再也支撑不了,如同雪崩般彻底瓦解。 兵败如山倒! 数千稽胡兵马,刚才还在军法的约束下,进攻唐步阵,这会儿只剩下哭嚎逃命的份。刘六儿的将旗被砍倒,各部兵士遍野溃逃,被唐军步骑追击屠杀。 王君廓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逆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百余唐骑,仅仅百余唐骑,就将数千人的刘六儿阵侧翼击穿,导致其部全线崩溃? “大郎!救不救刘六儿?”王君愕急问。 王君廓回过神来,救?怎么救? 段志玄等率领的唐骑主力正在对面虎视眈眈,自己若贸然往救刘六儿,段志玄等势必击其侧后,后果不堪设想!到时,何止刘六儿部大败,己部亦将陷入绝境!——须知,翟长孙之名,因其本薛仁杲臣将,王君廓少有闻知,段志玄之名,他却去年从李善道攻河东时就已知了! 这段志玄不是唐军的大将,他从李渊起兵时,才是个军头,相当於鹰扬郎将,现也只是因功迁任李世民秦王府右二府骠骑,但他绝对是悍将。 两年多前,他从刘文静拒屈突通於潼关时,刘文静营为屈突通部将桑显和所袭,军营已溃,便全亏了他率二十骑赴击,杀数十人而还,为流矢中足,虑众心动,忍而不言,更入贼阵者再三,从而将桑显和军搅乱,唐军因此复振,得以反击,这才反败为胜,大破了桑显和。 王君廓昨天在说服刘六儿今日出战的时候,表现的对今日此战之胜很有信心,然他非莽撞之徒,对段志玄这等悍将,他当然密切关注。直到而下,段志玄等骑尚未动,——很显然,就是在等他去救刘六儿,这刘六儿却是无法相救!他脸色铁青,做出了决断,带着恼怒和不甘,下令说道:“传令!步军先退,骑兵断后!撤回定胡县!” 好在他步骑严整,退而不乱,段志玄等试探着骚扰了一次,被他亲率骑击退,其部兵马总算是得以安全地退出了战场。 令王君愕引部先还定胡县外营,王君廓驻马於战场外的一处高岗,望向已成修罗场的战场。段志玄等唐骑主力加入了对刘六儿部的剿杀,刘部溃兵被往来冲杀,尸横遍野,血流成渠。 “废物!真他娘的废物!”王君廓狠狠一拳捶在鞍桥上,大骂不止。 望得多时,见刘六二部或死或逃,数千步骑已是尽损,有若干唐骑向他这边奔来,他乃拨转马头,在午后的阳光中,带着未能寸功,反而落败的耻辱,悻悻然返回定胡县城。 …… 路上,他思忖心道:“万未料到刘六儿部这般不堪,却底下如何是好,该怎么打,才能赶在唐军主力到前夺回渡口?等刘季真主力到么?一则等不及了,二则就算到了……。”他想起昨日接到的李善道的密旨,摇了摇头,“这胡儿也不可用。如此,怎生是好?” 思来想去,王行本派来的援兵虽然已入离石郡,大概今晚前就能到定胡县,可只有数百,不足大用。眼下之计,看来只有等苏定方部到后,再攻渡口了。 正思虑间,后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 王君廓回头,见数骑狼狈奔来,当先一人,灰头土脸,辨发皮甲,系是侥幸逃脱的刘六儿。 刘六儿驰至近前,又惊又怒,气喘吁吁地埋怨说道:“将军!你,……你怎见死不救?” 王君廓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恼他无用,连累自己不能夺回渡口,为圣上再立新功,反可能受责,见他竟还敢质问,登时勃然作色,昨日伪装的亲热与客气荡然无存,厉声斥道:“若非你这厮无用,数千之众,居然被百余唐骑一冲即溃,牵动全局,何至於今日此战失利?俺尚未问你个丧师之罪,你倒敢来怨俺?无用之徒,累死三军!” 刘六儿羞愤交加,却不敢辩,含恨而去,自去修书向刘季真诉苦。 …… 入夜前后,接连三份军报送至王君廓帐中。 一报来自苏定方,其部最迟明日午后抵至定胡。 一报来自斥候,探得一支规模不明的兵马,从太原郡方向,沿吕梁山间谷道逶迤而来,已进入离石郡北部,距定胡县约百里之遥。 一报来自刘季真,其明日上午可率部到定胡。 王君廓将这三道军报,反复地看了几遍,烛光下脸色阴晴不定,浓密的虬髯更添得几分狰狞,最终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喝令帐外请王君愕来见。又唤来心腹数人。 第二十三章 定胡县外定胡儿 是夜,月黑风高,黄河涛声愈发显得沉闷。 王君廓遣兵千人,夜袭渡口唐营。然李世民早有嘱令段志玄等“须防夜袭”。唐营外暗布鹿角、铁蒺藜,哨探放出数里。汉军袭兵甫近营栅,便被察觉,警锣四起,火把齐明,营寨栅栏后强弓硬弩如雨点般倾泻而下。汉军偷袭不成,无功而还。 次日上午,刘季真率八千部曲,浩浩荡荡抵达定胡县东十里外。 王君廓闻报,仅带百余精骑出迎。 两下相遇於定胡城东数里外的平川。 刘季真行到军前,其人身形魁梧,披着华丽的皮袍,发辫油亮,眼神阴鸷。他在途中接到了刘六儿泣血的控诉,见到王君廓,脸上毫无笑意,劈头便质问道:“王将军!俺家六儿昨日出战,可是因听从你的主张?为何临阵你却先退,坐视他部被唐贼屠戮?这是何道理?你口口声声说若夺不回渡口,圣上怪罪,人头难保,你这般行径,就不怕圣上降罪么?” 话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其身后十来员随从胡将也皆怒目而视。 王君廓闻言,却不慌张,先是哈哈一笑,笑毕,他脸色一正,显得无比诚恳,拱手说道:“刘总管息怒!昨日之战,确是俺谋划不周,用兵有失,致使六儿将军受挫,俺这里给总管赔罪了!”他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又故作神秘地说道,“然总管有所不知。此番圣上除了明旨,还有一道密旨,是专门下给你我二人的。……事关重大,请总管近前观之。” 刘季真便催马向前行了十余步,与王君廓马头几乎相接,问道:“圣上有何密旨?” 王君廓从怀中取出一卷黄帛,双手递过,说道:“旨意在此,总管请看。” 刘季真不疑有诈,接过圣旨,低头展看。圣旨上的字体用的楷书,端端正正,字体颇大,言语浅显,三四句话而已,写的是“虽以厚恩,胡儿犹怀异心,待夺还渡口,杀此狗胡”! 一怔之下,尚未反应过来,他耳边炸响王君廓的暴喝:“圣上旨意,斩你狗头!” 刘季真骇然抬头,只见王君廓眼中凶光毕露,递出圣旨的左手猛地变为铁钳,一把死死攥住了他的马辔头,右手已然掣出腰间佩刀,刀光如匹练般扬起!王君廓同时猛磕马腹,战马向前一冲,借着两马错镫之势,刀锋带着凄厉的风声,狠狠斫向了他的脖颈侧后! “噗”的一声闷响,鲜血如泉喷涌,溅了王君廓一脸。 刘季真手中圣旨飘落,他双手徒劳地捂住伤口,眼中充满了惊恐、愤怒和难以置信,徒劳地扭过头,想要向自己的部将呼救,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王君廓一刀得手,毫不留情,再次挥刀!这一刀力道更猛,“咔嚓”的脆响声中,一颗头颅离颈飞起,翻滚着落在地上,无头的尸身晃了晃,从马背上重重栽下。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刘季真身后的胡将们全都惊呆了! 旁边的刘六儿,目睹兄长顷刻间身首异处,吓得面无人色,呆坐马上,拨马欲逃。早被王君愕从赶上,手起刀落,将他也斩於了马下。 “刘季真兄弟私通伪唐,图谋不轨!奉圣上密旨,已然诛杀!降者不杀,敢有异动者,尽皆齑粉!”王君廓横刀立马,瞋目怒喝,声如雷霆,盖过了现场的惊呼与骚动。 几乎同时,王君愕俯身抓起刘季真和刘六儿血淋淋的首级,一手一个,高高举起,发辫垂落,面目可怖。亦厉声大喝:“逆贼已诛!降者不杀!” 王君廓带来的百余精骑呼喝叱咤,驰马持槊,一部分迅疾迫近刘季真带来的那些惊呆了的从将,另一部分驰至那数千刘郡部曲的两翼外围,形成威慑,同声大喊:“刘季真兄弟通敌叛国,奉旨诛杀!圣上仁德,不罪胁从!王师数万已至,敢有异动,格杀勿论!” 数千刘军部曲,骤逢此变,主将顷刻殒命,群蛇无首,又见汉军精骑虎视眈眈,声称王师大军在后,顿时惊乱交加,不知所措。有几个刘季真的心腹将领惊惧交加,欲拔刀反抗,却如何是王君廓这些如狼似虎的亲骑对手?便被斩杀当场,尸体横陈一地。 余众见状无不胆寒,纷纷抛下兵刃,跪地请降。 却是原来,昨夜王君廓召王君愕等所密议的,正是此事。 这道圣旨的内容不假,确是李善道亲笔。 ——但圣旨说的是“夺回渡口后”,再杀刘季真。之所以王君廓提前动手,实与昨日攻渡口不利、刘六儿部损失殆尽有关。王君廓怒其拖累战局,更忧刘季真兵到后,可能因怨恨生变,加之探得太原方向有唐军入境,遂决意渡口虽还没夺回,但干脆先将刘季真杀了。 王君愕起初并不同意,认为这违背了李善道令旨要求的次序,以“恐违圣意”以及“若渡口尚未夺回,即杀刘季真,万一刘季真部曲作乱,将无以善后”为由劝阻。 故而王君廓昨夜又做了一次夺渡尝试,再遭失败。 遂王君廓决心下定,当时他对王君愕分析说道:“刘六儿部损失殆尽,刘季真本已怀异,焉能不怨?太原唐贼已入离石,闻报兵马颇众,倘刘季真趁机内乱,不但渡口不可夺回,你我死无葬身之地!事已至此,须当立断!至若刘季真带来的部曲,主将既诛,苏定方部又下午可至,彼辈必不敢乱。既诛季真,内患消弭,北截太原唐兵、西攻定胡渡口,方可专心对敌。” 王君愕虽觉不妥,但见王君廓心意已决,且形势确实危急,只得听从。 且也无须多言。 此刻,刘季真部曲既降,王君廓便令他们重新整队,押往定胡县城。行不过三四里,前方烟尘起处,来了一支兵马。系是王君廓安排的接应后手。押着这数千胡兵,到了定胡县城外。城外有刘六儿部的营地。刘六儿部昨日一败,得脱还营中只数百而已,营地多空,驱之尽入。 待他们都入营中,王君廓立马营门外,举手下令。 押刘季真部曲入营的前千人步骑,分围在营外,向营中射起火箭。趁着刚才去迎接刘季真的空当,另有王君廓的部曲已在营中堆积了不少干草。登时营中火起,滚滚黑烟腾空!降兵惊觉中计,哭喊奔逃,奔向营门、营栅,试图逃出火海,却被营外的王君廓部步骑以箭雨射之。 营内烈焰焚身,营外箭如飞蝗,刘季真部数千胡兵的惨嚎之声震天动地,犹如人间地狱。 约莫一个多时辰后,惨叫声渐渐平息,最终归於死寂,只剩下木材燃烧的噼啪声。数千刘季真部曲,悉数葬身火海,无一幸免,连同这座营地,化为了焦黑的尸骸与灰烬。 王君愕纵然久经沙场,望此惨状,亦心中恻然,不忍卒睹。王君廓却面色如常,只细心地吩咐说道:“天渐热了,寻些石灰,清理干净,莫生疫病。” 为防定胡县内的士民不安生乱,王君愕派人入城,告知杀刘季真等的原因,公告刘季真兄弟通敌叛国,已奉旨正法,与百姓无涉。却刘季真兄弟自起兵以后,纵诸胡掳掠杀戮,无恶不作,百姓早有怨言。如今杀之,堪称除害。百姓知了缘由后,惊慌稍定,反且有因而称快者。 …… 回到中军大帐,王君愕问道:“大郎,刘季真兄弟及其部众已除,底下是何计较?”说完,又忍不住问道:“大郎,刘季真部曲已降,何故尽屠之?恐失郡人之心,亦非仁者所为。” “若不屠之,留待后患?贤兄未免过仁!”简略答了为何尽数杀掉刘季真部曲,王君廓答复王君愕所问两问中,他认为的最紧要的问题,说道,“至多再有两日,唐贼主力就到。下午苏定方部到后,我两部合兵,再攻渡口!” 王君愕想到北边来的唐军,问道:“北边来的太原唐贼如何应对?” 王君廓摸了摸须髯,说道:“圣上前道令旨,晓谕你我,已令刘十善、宋金刚等出兵,牵制太原唐贼。此路所来之太原唐贼,兵马定然不多。斥候虽报称,眺其声势不小,而必疑兵之计,不足为患。且待苏定方兵至,我等以主力攻渡口,以偏师御之即可。” 这话与他昨夜说服王君愕时所言大相径庭。昨夜他强调的是“太原唐兵,兵马颇众”,以此作为必须立即除掉刘季真的理由之一。现却又言“兵马定然不多,疑兵之计”。 王君愕愕然,说道:“大郎,你昨日言其兵多,故须先除内患,以免刘季真陈纪作乱;今日却又说是疑兵?此言前后,何以迥异?” 王君廓摸着虬髯,呵呵干笑两声,,说道:“君愕老兄,俺昨日言其兵多,是恐你犹豫不决,误了大事。俺若不说其兵多,你岂肯决然下手?圣上令你我了两件事,一个夺回渡口,一个杀了刘季真。一旦你我渡口又没夺回,刘季真又没除掉,如何向圣上交代?” 王君愕听出了他话里潜含之意,问道:“大郎,你是担心便合苏定方部之力,也夺不回渡口?” 王君廓沉默了片刻,难得地叹了口气,露出点为难之色,说道:“没想到刘六儿部如此不堪,原指望他能助力你我,结果昨日竟被百余唐骑击溃。刘季真又迟迟不来,你我长驱数百里,已到定胡多日,他却今日才兵马来到。如今因他兄弟之故,战机延误,唐贼主力转眼即至。满打满算,你我只剩两日时间。不瞒你说,昨日观唐贼铁骑之骁悍,纵使加上苏定方部,短短两日,能否夺回渡口,俺心中……,亦实无十分把握。” 王君愕定定地看了会儿王君廓。 他与王君廓相识多年,深知其人其性,已是完全明白过来。 王君廓之所以提前杀刘季真,固然有消除内患的考虑,但更多的,却是出於他担心“渡口不能夺回”之此忧。是以,先将刘季真兄弟杀了,至少第一,完成了李善道给他下的两道命令之一;第二,也可以此将夺不回渡口的罪责,归咎於刘氏兄弟的“不堪用”、“迟迟不来”。 王君愕与王君廓虽交情深厚,然性格不同,他素以忠毅自许,对王君廓这番心术,说实话,他颇为不满。但木已成舟,再多言也无益,只得按下不满,便正色说道:“唐贼骑确然骁勇,然渡口得失,关系我军在河东的整个战局,至关紧要!这两日时间,再是短促,大郎,你我也须竭尽全力,死战到底!待苏定方兵到,俺意,便精锐尽出,死战破贼!” 王君廓沉吟了下,说道:“好!便依兄言!待苏定方兵到,便全力一战。不过……,若此番强攻,渡口仍不得下,俺还有一计,或可挽回局面,只是不知能否得用。” “何计?” 王君廓说道:“且再攻一阵再说。” 遂传下军令,各部饱食战饭,检查器械,待苏定方兵到,便做再攻。 申时,苏定方率部驰抵定胡大营。 两下相见,苏定方风尘未洗,便问战况。 王君廓将昨日战败及今日诛杀刘季真兄弟之事告知。苏定方听罢,眉头微蹙,说道:“刘氏怀异,诛之可以安内。然唐贼主力将至,时机紧迫,我军当尽速急攻,不可稍怠。”王君愕接口说道:“将军所言正是!将军兵到,我军势振,正当以迅雷之势压之。” 三人计议已定,决定让苏定方部休整一夜,次日一早,三部合兵,再攻渡口。 当夜,为疲惫唐军,王君廓遣步骑一部,又对唐营夜袭,然又为唐军所料,袭之未成。王君廓复令轻骑百人,多带鼓角,绕营鼓噪,向唐营大呼,言汉军主力已至,围歼在即。 骚扰了一夜。 次日黎明,汉军人马饱食。 辰时初刻,战鼓擂响,王君廓亲率本部为中军,苏定方引本部为右军,王君愕统精骑为左翼掩护,三路并进,再次涌向黄河渡口,杀向唐军营垒。 第二十四章 血战渡口奇兵出 唐军依旧出营列阵,经历连番恶战,人数虽减,阵型依旧严谨。 其所列之阵型,一如昨日。步卒居中为方阵,骑兵主力在步阵南,少数骑兵,——依然是百余骑,在步阵北,既是护卫步阵侧翼,通过昨日一战可知,也为寻机突袭之用。 北边这百余唐骑的主将还是翟长孙。段志玄、丘师利、丘行恭的将旗,则亦如昨日,仍尽皆招扬在南边的唐骑主力阵中。段志玄驻马诸骑前,抚摸着坐骑的鬃毛,目光如隼,居高扫视对面布阵的汉军阵型;丘师利、丘行恭兄弟并竖长槊,牵着坐骑,居於其后。近千唐骑主力,骑士们也都暂未上马,举槊、持弓,静静候命,整肃以待。战马打着响鼻,却无半分躁动。 战鼓声在汉军阵中隆隆擂起。 王君廓身披重甲,立於中军将旗之下,他深吸一口带着土腥气的暖风,凶光毕现。“进!”他挥刀前指,声如裂帛。汉军步卒举着盾牌开始推进,脚步踏起漫天黄尘。 唐军阵前,弓弩手已张弦待发。王、郑两位步阵主将,直等到向前推进的汉军进入有效射程,才喝令:“放!”刹时间,箭如骤雨,破空嘶鸣,密集的箭雨覆盖汉军前排。前排的汉军盾手将盾牌高举如林,箭矢撞击声噼啪作响。然虽有盾牌在前遮掩,唐阵中的箭矢系抛射,仍有不少箭矢自上方凌空而落,后排的汉军无处躲避,颇有被利矢透骨穿身、中箭死伤者。 汉军阵列微微一滞,但后方战鼓催促更急,死伤者尚未拖下,后排已踏尸猛进!唐军弓弩手连放两轮,第三轮还没来得及放出,疾冲最前的汉军前锋甲士,已撞入唐军步卒方阵前的拒马与陷坑之间。数名甲士踩中陷坑,惨叫着跌倒,锋利竹签当即刺穿身体,血涌如注。但其余汉军毫不迟疑,绕过陷坑,继续猛冲。一名队率挥刀砍断拒马木桩,为后续兵马开辟通路。 唐军步阵的弓弩手退到了步阵间,换上长矛,补充到各个方位,与长矛手并肩而立,和前排的盾手一并组成严密的盾矛阵。盾牌在前交错如墙,长矛自盾隙间森然斜出。鼓声换了鼓点,从适才令射手射箭的急促,转为低沉稳健,控制唐军步卒阵的节奏。——却这低沉的鼓声,反愈加压迫人心。前排的唐军盾手压住阵脚,长矛手随鼓点微微前倾,紧盯冲来的汉军。 ——三日之间,即便不算王君廓的昨晚夜袭,这也已是唐军与汉军的第五次恶战。此前四次交锋,双方各有死伤,然唐军好歹是将汉军都击退了。故虽疲惫难免,唐军士气犹旺。 “进!战后审伤,后背者斩!”后边汉军中军阵中,王君廓厉声喝令。 汉军阵中,鼓声激昂!於是冲到了唐军阵前的汉军将士便如猛虎扑食般,奋勇向前,与唐军步阵轰然撞在一起,两军甲、盾相撞,矛、刀相接,杀声震野。撞击盾牌的闷响、兵器交击的刺耳声响、刀矛入骨之声、垂死者的惨叫与双方勇士的怒吼混作一团,汇成令人心悸的声浪,直冲云霄。鲜血泼洒开来,在黄土上浸染出大片大片的暗红。不断有人倒下,——然无论汉军、抑或唐军,后续者旋即补上空缺,奋力将手中的兵器砍入、捅入敌人的盾牌、身躯。 一名苏定方部的汉军火长,奋不顾身,引率本火兵士突入唐军盾隙,用横刀劈开了侧面唐兵的盾牌,却被旁边刺来的长矛捅穿肋部。他兀自瞪圆双眼,将刀掷向敌人,才颓然倒下。 王君廓、苏定方两部的汉兵,绝非刘六儿部可比,无不久经沙场的悍卒,搏杀之际,眼也不眨,血溅五步,犹自狂呼酣战。但这一千五百唐卒,虽非李世民秦王府嫡系,常年与梁师都部鏖战,则亦身经百战的唐军边军精锐,阵型稳如铁壁,寸步不退。刀矛交错间,阵前尸叠成垒,血流盈沟。汉唐士卒争先力战,无有退者。战况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厮杀持续了半个多时辰。 汉军换了两批主攻,前赴后继,虽数度突入缝隙,皆被唐军的长矛手以密集攒刺逼退。 王、郑两位唐步阵主将,一身临前线亲自压阵,一在后方调度增援。任箭矢擦脸而过,由鲜血溅落肩甲,毫不动色,唯督令士卒死战不退。——却他两人,之所以得被段德操派来支援渡口,协助防御者,实即是因为他两人所部,乃段德操部的最精锐之旅!果非寻常可比! 日头渐高,战场成为了一片血肉磨坊。 王君廓驰骑趋前,观望战局,不断发出指令,调动本部、苏定方部轮番冲击唐阵的薄弱之处。 在汉军换上第三批主攻部队之后,唐步阵终於支撑不住,开始变形,多处防线岌岌可危。 王君廓左右望了眼北边、南边的唐骑,见翟长孙、段志玄等仍勒骑不动,令道:“告诉王君愕、苏定方,左右两翼贼骑,老子就交给他俩了!贼骑若动,必要阻挡。再给老子半个时辰,这狗日的唐贼步阵,老子便能将之摧陷!”催骑更前,到了攻阵的汉军部队后边,提刀在手,兜马驰转,连声厉喝,“贼阵动摇了!破此贼阵,在此一举!溃阵者百金之赏!” 苦战的汉军将士见王君廓亲督进战,士气大振,攻势更猛。 唐军步阵再也不能坚持,左翼、前阵,接连被汉军攻破。 浑身浴血的汉军将士拼力而进,试图扩大战果。王、郑两位唐步阵主将,引率驻队,到处扑火,奋死抵抗。后边数里外的唐营,打开营门,留在营中的五百唐奔涌出来,赶到战场,加入战事,企图打退汉军的攻势。但汉军见唐阵的左翼、前阵已被突破,进攻的更加凶猛。 …… 就在这时,鼓声、号角声、唿哨声,从唐步阵的北翼传来。 王君廓抬眼望去,见是唐步阵北翼的翟长孙等百余唐骑,总算是发动了!翟长孙又是一马当先,十余骑紧从,与他组成冲锋的锐阵,余下的近百唐骑呈梯阵之形,扑向汉军右翼。 “这贼厮,昨日叫你侥幸得胜,今日却故技重施?苏定方却非刘六儿!”王君廓狞笑着,不理会杀出的翟长孙等骑,——他对苏定方的骁悍很有信心,只是将视线再次往南边的段志玄等骑处投了一投,再次命给王君愕传令,“翟长孙已动,叫他小心段志玄等贼骑!唐贼步阵,摧破已在眼前!待俺攻破贼阵,转兵合击,再歼段志玄诸狗贼,入他娘,一雪昨日之耻!” 军令飞快传去。 王君廓一边继续催促汉军步卒攻唐步卒阵,一边瞥望北边战团不提。 …… 却北边,苏定方部的步卒虽然也投入了攻唐步卒阵的战斗,但其所率之数百骑兵,没有投入战事,苏定方一直在等待翟长孙等骑的出击,乃是早有准备,严阵以待! 见翟长孙等杀来,苏定方便引骑兵迎击! 两股铁骑风驰电掣,卷荡尘土,在激战的汉、唐步卒的战团北边,狠狠对撞,人仰马翻! 翟长孙长槊挑刺,勇不可当,接连将两名汉骑挑落马下。苏定方急驰迎斗,两将错马,转眼交手两三合,沉喝声中,刺击格挡,不分高下。他俩各率的骑兵彼此冲入对方队中,纠缠厮杀。马匹撞击,骑士落马,槊来刀往,箭矢呼啸,时或有人溅血坠鞍,被纷乱的马蹄踏为肉泥。翟长孙舍了苏定方,转去冲其余汉骑,却发现这些汉骑远非昨日刘六儿部骑可比,进战之间,甚有章法,相互掩护。他所率此百余骑,虽旧西秦一等精锐,却难以将他们穿透。 …… 唐阵南翼,观战已久的段志玄等眺望翟长孙等骑的进展,望得翟长孙等骑无法将迎击的汉骑击溃,杀入汉步卒阵中,皆是惊异。——翟长孙降唐以后,段志玄等尝与他比试过武艺、骑术,其人之勇,端得不在段志玄等之下,单论骑斗之能,足可排在李世民秦王府诸骑将的前三、甚至前二之列。也所以,与汉军在渡口的这数战中,翟长孙都是独领偏骑,当方面之任。 本以为翟长孙能复刻昨日以少胜多,击溃汉军右翼的胜利,可现下,翟长孙却被受阻! 稍待片刻,又见翟长孙等骑不仅是受阻了,在优势的汉骑夹击下,还渐落下风。 段志玄知道不能再等了。——虽是对面的汉骑主力还没有动,可他必须出击了。就当机立断,段志玄喝令丘师利:“公引百骑留驻,以待汉贼主力骑之出。”又令丘行恭,“我骑一动,汉骑必出,公引五百骑阻击。”令剩下的二三百骑,“余者从俺击汉贼步阵左翼!” 近千唐骑闻令上马。 段志玄便与丘行恭,亲率主力杀出,袭向汉军步阵侧翼。 一直在汉步阵左翼,关注对面段志玄等动向的王君愕,见唐骑主力多出,知晓决战时刻已到。他面色沉毅,并无多言,命将旗挥动,喝令道:“歼贼夺渡,正在此际!杀!”自亦留百余骑,以备唐骑所留之部,余下上千汉骑打着唿哨,驰风扬尘,长槊前扬,冲着出战的唐骑杀去! 丘行恭引五百唐骑横向阻截。 两军骑兵主力转瞬相遇,如怒涛撞击,马蹄声、喊杀声、马嘶声响彻原野,与两军步卒阵的杀声汇成震天动地的轰鸣。槊锋相撞迸出火星,刀光掠过处血雾升腾,战马嘶鸣间人影交错。而段志玄引三百唐骑,烟尘滚滚,直取汉军侧翼。却怎容他杀入汉军步卒左翼?几员汉骑勇将率领三四百汉骑,避开了丘行恭等的截击,迂回驰至,将段志玄等截於半途。 这时,若从半空望下。 可以俯瞰到,偌大的战场上,中间的敌我步卒舍生忘死鏖战,两翼骑兵奔腾驰突,烟尘滚滚! 左右两翼的唐骑俱被拦截,无法增援唐军步卒。王、郑两个唐步阵主将,尽已负伤。午时将至的时候,唐步卒阵左、前、右三面皆被汉军攻入;另有数百汉军绕向唐步卒阵后,却是已将要形成合围之势。王君廓看得分明,心中狂喜,他知道克胜就在眼前了! 此前的忧虑尽被抛诸脑后,战场的血腥和取胜的曙光,激发了他全部的凶性。 他猛地将头盔摔在地上,大吼一声:“全军压上!儿郎们,从俺杀贼!”亲率百十亲兵,插向唐步卒阵最为混乱之处!这百余名精锐甲士,皆执大斧、横刀,如猛虎下山,直贯唐步阵深处。刀斧所向,血路顿开。唐步阵遭此致命一击,再是支撑不住,阵线开始崩溃。 战已一两个时辰,战场上每一寸土地都仿佛被鲜血浸泡过,双方都已筋疲力尽。 便精卒锐士也汗透重甲,手臂酸麻,刀卷刃缺。 但坚持就是胜利了!王君廓杀得性起,紧紧盯住已近在咫尺的唐步阵中“王”、“郑”两面敌将旗,旗倒之时,便是唐军覆没之刻!他睚眦欲裂,大呼:“贼阵已破!儿郎们,杀进去!” 翟长孙、段志玄等两部唐骑尽管拼死冲杀,丘师利所率的唐骑唯一剩下的驻队也被迫上了战场,却始终被汉骑死死缠住,皆不得脱身援到。 眼看唐步阵就要全面崩溃,败局已定。 突然! 一阵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异军突起,自数里外的唐营后方响起。 紧接着,如滚雷般的马蹄声从唐营后方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在所有汉军惊愕的目光中,数百骑唐军生力军如同神兵天降,从侧后方漫卷而来!当先两杆大旗迎风猎猎作响,“车骑将军公孙”、“车骑将军杜”的字样刺人眼目!正是李世民麾下悍将公孙武达、杜君绰! 二将率这数百唐骑,挟风雷之势,掠过唐步卒阵左侧,径杀向攻入唐阵的汉步卒阵侧后。 第二十五章 冀州苏烈威焉犯 却这公孙武达、杜君绰两将,名声可能於后世不甚响亮,他两人也没甚军略之能,非是领兵大将,然却皆是勇悍斗将,个人武勇绝伦,原本时空,玄武门之变时,从李世民埋伏在玄武门内的,如前所述,当时共有九将随从,这公孙武达、杜君绰就是其中之二。 乃在等待唐军主力到达定胡渡对岸的这数日里,李世民并没有就只由段志玄等在此守渡,而是早又令公孙武达、杜君绰率其秦王府精骑数百,亦提前赶到渡口对岸,潜行渡河。 但渡过河后,李世民交代,不要就去营中,而令其隐匿营外。汉军来攻时,如果段志玄等能守得住,就不必出战,但若段志玄等遇急,再骤然出击。二人受命,渡河到至以来,便连日偃旗息鼓,藏形匿迹,直待这个时候,见唐阵将溃,而汉军主力尽出之际,才引军疾驰,斜冲而出!却这一用兵办法,正是李世民的惯用之法之一。浅水原之战,他就是用此法打赢的! 这支骑兵养精蓄锐已久,人马精力充沛,如同猛虎出柙,狠狠地撞入了汉军毫无防备的侧后! 汉军骑兵正与段志玄、翟长孙两部纠缠,步卒投入了正面进攻,侧后空虚,猝不及防遭此猛击,顿时乱作一团。公孙武达疾驰最前,长槊连挑数名汉步卒军吏;杜君绰紧随其后,左槊右锏,所向披靡。数百唐骑驰骋突进,如入无人之境,将汉军后阵搅得天翻地覆,阵脚大乱。 王君廓正催步卒进战,以为胜券在握,蓦见这数百唐骑杀到,“公孙”、“杜”两面唐将旗号飘扬,驰突入本军侧后,无人可挡,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不禁面色陡变,即将克胜的激奋瞬间如流水般退去,色转惊怒,脱口大骂:“直娘贼!李世民这鸟厮,安敢奸诈如此!” 他毕竟是沙场宿将,心知已中敌计,败局难以挽回,当即厉声下令:“鸣金!后队变前队,向定胡方向,撤!”同时急令王君愕分骑阻击公孙武达等,又令苏定方亦速来掩护步卒撤退。 唐军步卒见援兵天降,绝处逢生,士气大振,返身杀回。段志玄、翟长孙等唐骑也乘势反攻,试图击溃汉骑,截断汉军主力步卒退路。战场形势转瞬逆转。 攻入唐阵的汉军步卒闻得金声,——多亏都是老卒,虽遇大变,不致奔溃,在各级军吏的紧急指挥下,相互靠拢结阵,留部分兵士招架唐军步卒的反击,其余的则交替掩护,撤出战场。 王君廓率亲兵甲士,身自为诸部断后,持刀力战,且战且走。 王君愕分遣汉骑主力,或阻截段志玄等骑反攻,或由他亲自率之,赶来截击公孙武达、杜君绰所率精骑。兵纷阵乱之际,苏定方并未能及时接到王君廓的军令,然见战场侧后突变,汉军步卒主力陷入险境,立即不再夹击翟长孙等骑,即率所部急转,亦驰来救援。 两部汉骑的救援到至,遏止住了公孙武达、杜君绰等骑的突进势头。 苏定方尤其悍勇,来回驰援,格开迎面刺来的长槊,反槊将一敌骑刺穿,猛地拔出,带出一蓬血雨,纵马横击,连续将数名追得最急的唐军骁骑挑落马下,端得勇悍无匹!公孙武达拍马来战,两槊相交,力道震得各自手臂发麻。苏定方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冀州苏烈,威焉尔贼可犯!”声动远近。其胯下战马,乃李善道所赐,神骏非常,亦踏蹄长嘶。公孙武达坐骑受惊,人立倒退。他却是竟以一人之力,逼退了公孙武达、杜君绰诸多唐骑! 在王君愕的援到、苏定方的殊死掩护和王君廓的亲自断后下,汉军步卒陆续得以逐渐脱离战场。截击段志玄、翟长孙等部唐骑的汉骑望见汉步卒主力已撤,不多恋战,亦渐次退撤。 暮色四合时分,汉军退至到了数里外处,清点人马,折损颇重,将士皆疲惫不堪,伤痕累累。 苦战终日,唐军亦伤亡不小,无力再追,只作势逼近,呼喝了一阵,便收兵而退。退还路上,段志玄等将再三回顾,一面提防汉军反追,一面彼此相顾,不禁惊叹汉军之勇悍难摧,虽中了己军的伏击,犹能整阵而退,实为劲敌。尤以苏定方孤身断后,力遏追兵,着实勇武! …… 夕阳如血,映照着尸横遍野、残旗倒戟的战场。 箭矢、断矛、破盾散落一地,尸首枕藉,血水浸透泥土,汇成涓涓细流,将沟壑染成淡淡红色。汉军收拢后的队中,血腥弥漫,伤兵的呻吟声、战马的嘶鸣声在晚风中飘荡,更添苍凉。 王君愕臂上带伤,与浑身浴血的苏定方一同找到立马高处、遥望在暮色下撤退的唐军的王君廓。王君愕声音沙哑,痛心说道:“大郎,不意唐贼竟有伏兵,今日攻战再又失利!” 王君廓望着渐已去远的唐军,紧紧攥着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错,他原本是担心渡口可能不好夺回,但今日此战,却分明竟是有获胜之机,只因没有提前察觉唐军的伏骑,因此这才落败。挫败、不甘、恼怒,各种情绪在他心头此起彼伏。 “给老子砍了汪斌的脑袋!”他抽出佩刀,丢在地上。 从他身侧的亲兵校尉捡起刀来,驰马便下了高处,奔入坐地休息的汉军步骑队中。不多时,带着一点步骑队的骚动,这校尉转将回来,将王君廓的佩刀和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捧着,献给王君廓。王君廓接住刀,还回入鞘,却看也没看这人头一眼,令道:“悬首示众!” 这汪斌,是王君廓军中的斥候校尉,负责探查渡口唐军的敌情,故王君廓令斩其首。 苏定方今日战功最著,但他并不像王君愕,反是未有负伤,只是衣甲尽裂,战袍染血。他瞧了眼被挂起的头颅,说道:“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今虽受挫,然将士用命,犹可再举。汪斌之罪,固当惩戒,但当下之急,宜是鼓励士气、整饬部伍,明日再战!” 王君愕振奋了下精神,说道:“大郎,苏将军所言极是。今日此战,我军虽失利,然精锐尚存,士气未堕。且唐贼今日一战,虽侥幸得胜,死伤惨重,——适撤兵时,俺张望其军步骑,十折三四,已不堪再战;又唐贼伏骑已出,再无伏兵可用,我军无须再虑其用奇,便不如依苏将军此议,今夜休整一晚,明日我军再攻唐贼!料当可一战克胜,夺下渡口矣。” “就依你两人所言,明日必将渡口夺下不可!”王君廓沉声应允,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到周边坐地的将士身上。他举起佩刀,厉声叱道:“明日再战,不死不休!凡奋勇溃阵者,破贼后重赏!”近处的将士起身,远处的将士亦随之而起,应声齐呼:“誓随将军,夺下渡口,不死不休!”声浪滚滚,声震残阳,虽疲敝不堪,然一张张坚毅的面孔上,斗志复燃。 王君廓收刀入鞘,翻身上马,令道:“还定胡营。今夜好生歇息,养力蓄锐,待明日破晓,一鼓作气,踏平贼营!”当先驰下高地。残阳如血,映照在应令整队还营的列列兵甲之上。 到了营中。 王君廓请来苏定方,先令从吏端上几盘金银,说是给他赏赐将士,继而说道:“今日败绩,当即刻奏报圣上。此战你我力战,尤以将军奋勇,本可告捷,皆因汪斌误探敌情,方致落败。俺不擅笔墨,劳将军修书一封,将此呈报,务请陛下知我军尚存斗志,渡口可复。” 苏定方怔了怔,不知为何他身为定胡战场主将,却让自己来写奏报,推脱不得,便应令罢了。 却奏报当晚送走,次日早上,王君廓等待要再整兵进战,渡口已是争之不得了。就在昨夜,段德操调集的延安兵千人,及李世民又遣的唐军步骑两千,已夜渡河,增援段志玄等到了。 有了这三千唐军的后援,再攻唐营,已是难为。 王君廓等无可奈何,只好暂息了再战之念,再次急呈奏报,将此军情变化奏呈李善道。 …… 却王君廓、苏定方、王君愕的两道奏报相继到时。 另一道奏报也呈递到了临汾的汉军军中。 这道奏报来自高曦、魏刀儿、萧裕。 雁门城被汉军猛攻多日,外援为萧裕、程咬金、甄翟儿等阻截,不能抵至。城中生乱。张达夜开北门,引汉军入城。一夜血战,守军溃败,寻相、张伦等尽数被擒。雁门县城已经攻克! 上此奏报时,高曦尚不知定胡渡口这厢,王君廓还未能将渡口夺回。他在奏书中,向李善道提出了一个他与魏刀儿部下步进兵的方略:“趁刘武周主力出善阳,为程咬金、甄翟儿等阻於雁门西南,臣与魏刀儿部乘胜西进,出西陉,过桑干镇,急袭善阳。如此,刘武周首尾难顾,其众必溃,善阳可下。我军继而南下,与陛下所率主力成夹击之势,太原亦鼓之可下矣。” 李善道览罢三份奏报,沉吟良久,召诸将觐见聚议。 第二十六章 药师进献破局策 现留临汾的大将军以上将领,为刘黑闼、屈突通、李靖、徐世绩数人。很快,诸将分从本营赶来,到了李善道的中军大帐。另薛收等几个文臣和薛万彻等几个将领亦至。 将这三道奏报,连带王君廓诛杀了刘季真后的这道军报,李善道一并给诸人来看。 诸人传看过了。 屈突通皱起眉头,说道:“数攻渡口,至今不下,唐军倒是坚韧。探报唐军主力离定胡渡口已经不远,若再不能将渡口夺回,唐军主力就将入境了。陛下宜当责王君廓、苏定方,竭勇尽力,务将渡口夺回,不得迟延,违则军法从事。并可再调陈敬儿部遣兵增援。” ——李善道这几天,并没闲着。从其开到河东的四万余步骑,他只留了万余在临汾营中。其余王须达等皆已被遣出。王须达率部进入了东北方向的上党郡,以填补宋金刚部北上后留下的空缺;高延霸、焦彦郎率部北上进到了西河郡;龙泉郡方向,陈敬儿率部前赴了。 徐世绩说道:“渡口虽尚未夺回,好在雁门已经攻陷。高曦所上的这道进兵方略,臣以为似可用之。刘武周当下主力在外,善阳空虚,若间道急袭,其城中必震,或可一战而克。” ——如前所述,雁门与善阳之间有山岭相隔,故刘武周所遣的援救雁门的兵马,乃绕道而行,先南下到开阳,再向东到崞县,然后再折而北上,才进到了雁门县城的西南方位。但雁门与善阳之间,仍如前所述,又有山间陉道,即西陉等相通,则若高曦部走西陉,过桑干镇,奔袭善阳,於路途上相比刘武周主力的绕道,实为捷径,一方面,在路程上可争得三五日之先。 再一方面,援雁门的刘武周主力如是闻讯欲撤还善阳,正在阻击他们的程咬金、甄翟儿等部亦可追击牵制,能够延缓他们的回师速度,这一块儿大概也能争取到三五日的时间。两下相合,就是留给高曦、魏刀儿、萧裕等部了约十来天的攻城时间。 但高曦的这个进兵方略,有成功的把握,却也存在风险。 一则急袭奔至,挟攻陷雁门之威,固可震动守军,又善阳城中空虚,是有一战克之的可能,可再则,如十日不能下,待到刘武周主力回师,高曦、魏刀儿、萧裕等部就只能撤退了。 徐世绩接着说道:“只要善阳拔克,代北重镇,尽入我军之手。则到时,便定胡渡口仍未夺还,唐军主力自此入境,其南北皆无所依,唯太原一城,料其亦必无复能为也。”顿了下,又补充说道,“且太原与离石之间,有吕梁山相隔,至时,以一部扼守隘口,唐军莫说数万,纵数十万众,亦难进一步。待我军南北合围,再拔太原。唐军亦只能还关中而已。” 却说了,屈突通建议严令王君廓、苏定方,务必将渡口夺回,而却徐世绩为何反说起高曦的此略可用?难道不是将唐军主力挡在黄河对岸,局势才对汉军更为有利?打善阳也好、打太原也好,汉军不都可以从容布置?何必舍近求远,建议采用高曦的方略,冒着风险去打善阳? 原因也很简单。 这是徐世绩考虑到了“渡口究竟能不能赶在唐军主力到前夺回”的此一严峻问题。 不错,屈突通建议的不错。 一个严令王君廓等再打渡口;一个调陈敬儿部增援,这确是再夺渡口的两个应对办法。 但是,王君廓等就算再打渡口,渡口的唐军目前后援已到,王君廓等能打的下来么?根据此前几战来看,估计不易。而至於陈敬儿部的增援,昨日军报,陈敬儿部才到龙泉郡,给他下令路上需要时间,他接到命令后再调遣兵马,赶往定胡也需要时间,唐军的主力距离定胡渡口已经不远,则他的援兵能及时赶到么?且李世民既已在段志玄等渡河后,先后已调两批精锐支援段志玄等守渡口,他极有可能第三批的后援也已遣出。 也就是说,在徐世绩看来,定胡渡口大概是已经无法在唐军主力到前夺回了。则既然如此,便不妨另辟蹊径,选用高曦的这个进兵方略,试一试能不能先将善阳攻下。——只要善阳可以攻下,诚如他言,唐军主力就算到了离石郡,也就只能被困於离石,的确是难有作为了。 对於徐世绩为何不接屈突通的腔,反言高曦此略可用的缘故,李善道心知肚明。 在诸人到前,李善道已就当前局面深入思索,听的屈突通、徐世绩两人的意见,他摸了摸短髭,先未就他两人之议发表自己的看法,而是喟然叹道:“渡口之至今未能夺下,有我的责任。时遣往夺渡口之兵,不应只遣王君廓部,宜当多遣兵马,以雷霆之势,或可一举夺还。” 刘黑闼说道:“这也不能说是陛下的责任。时遣兵往夺渡口之际,陛下所率来的主力诸部,已至临汾者本不多也;臣部分据西河、龙泉、上党等要地,可用之精锐亦不足多。又离石有刘季真部万余众。王君廓能战之将,以其部而往,合刘季真之众,渡口之唐贼只三二千步骑而已,无论怎么看,夺回渡口都不是难事。况陛下复以苏定方部为援助。唯未料到者,刘季真部这般无用,刘六儿数千之众,竟被唐贼百骑溃之!王君廓斩其兄弟,半点不冤!” “还是有我的责任。刘季真本心怀异,我已知之,而却犹欲用其众,是我思虑不慎!” 实际上,李善道的自责,只是主观原因。从河内到绛郡、到临汾,需要穿过太行等山,山路险阻,转运艰难,大军开进不得不分批缓行。之所以当时只遣了王君廓部往夺渡口,最主要的还是刘黑闼说的“时主力诸部,已至临汾者不多”这个客观原因。李善道当时可用之精锐,诚是有限。却不管当时原因为何,事已至此,也只能就眼下的局面,进行应对之策了。 如今当务之急,是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能否赶在唐军主力抵达前夺回定胡渡口。 二是若不能夺回,就必须抢在唐军主力渡河前,另外寻找突破口,打开新局面。 亦即需要做两手准备了。 自责罢了,李善道话回正题,起身到帐中的沙盘前,指了指定胡渡口,说道:“屈突公建言甚是,若能夺回渡口,唐军主力被阻於河西,则河东战局,就将尽为我军掌控。无论善阳、抑或太原,就都由我军说了算了,我军可以逐一拔之。然若夺渡未成,沐阳此议?”视线转向北边的善阳,抚摸短髭,踌躇片刻,说道,“亦不失为一策。”问李靖,“药师,卿是何意?” 李靖等早也起身,从在了李善道的身后。 闻得李善道询问,李靖躬身,目光沉静地落在沙盘上,恭谨地答道:“陛下,屈突公与徐大将军所言,皆老成谋国之见。然靖以为,兵者,诡道也,当因势而变,不可执於一端。” 他伸出手指,虚点定胡渡口,说道,“渡口之夺,虽为上策,然李世民既已遣两批精锐增援,后续援兵或已在途中,且其主力前锋已近在咫尺。臣愚见,夺渡口之战机或已失。” 他的手指随之北移,落在善阳之上,说道,“反观高曦之策,看似行险,实藏胜机。雁门新克,我军士气正旺,刘武周主力被程、甄二将牵制在雁门西南,善阳空虚,此正‘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之时!若以精兵急袭,正如利刃刺喉。即便十日不下,我军亦可从容退守雁门,依托险要,与刘武周回援之师周旋。此策,进可图全功,退可保无虞。” 李靖稍作停顿,声音沉稳而有力,说道,“故而,靖之愚见,当前之计,宜双管齐下。 “其一,对定胡渡口可再攻之,并如屈突公之议,再遣兵马往助王君廓、苏定方。但不可寄望过重,若能攻下当然最好,若不能攻下,便及时撤往离石等县、入据离石郡东的吕梁山隘,凭险据守,将其阻於离石等县、吕梁山隘以西,使其不得东进太原。此乃‘以正合’。 “其二,对北线善阳,则可采用高曦之策。陛下可再下谕令,令魏刀儿、萧裕、程咬金、宋金刚等部一并从高曦调度,依其方略,疾趋善阳!同时,可令已至西河郡之高延霸、焦彦郎等部,一面与刘十善部合兵,继续做出威胁太原之态势,一面分兵自太原西境斜上,插入楼烦、离石之界,以防唐军见东进不得,转而北上;及令已到上党的王须达,亦兵向太原,并分兵北进雁门,从而策应、援助高曦,使他无虑唐军主力之援刘武周。此乃‘以奇胜’。” 李靖最后总结说道,“如此,西线以守为阻,北线全力以攻。纵唐军主力入离石境,只要北线能下善阳,则大局依然在陛下的掌握之中!候善阳下之,刘武周覆灭,南北夹击太原,河东之势定矣!唐军时若仍逗留离石,不撤回关中,则我军三面合围,其后为河,可尽歼之!” 李善道扫视着沙盘,凝神静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沙盘边缘。 片刻后,他一拍沙盘框架,说道:“知我者,药师也!药师此议,正与吾心合!就依此策!” 转向薛收,李善道下达命令:“拟旨。一,令王君廓、苏定方,渡口若可夺,可再攻之,若不可取,则退守离石县,据吕梁山隘,坚壁清野,勿使唐军东进一步。我会遣派援兵,支援他俩固守。二,令高曦:准其所奏!晋其并北道行军元帅,魏刀儿、萧裕、程咬金、宋金刚等部,皆受其节度!许其临机专断,务以速取善阳为要。三,令高延霸、焦彦郎与刘十善合兵,进逼太原,另分精兵北上,阻唐军北上改援刘武周之路;令王须达趋太原,遣一部北入雁门,声援高曦,壮其声势。四,令陈敬儿分兵一部,开赴定胡,受王君廓调度。” ——高曦前是并北道行军总管,现擢他为元帅,升了一等。 几道关键的令旨下毕,李善道又补充说道:“给王君廓的令旨上,加上一句。问他一问:渡口未下,便诛刘季真兄弟,已违我旨意,又连刘季真部曲尽亦屠之,你这鸟厮,想干什么?你这两罪,老子暂且给你记下,若再有违令妄杀,莫怪老子不念旧情,军法从事!” 各道令旨拟写毕,使者携带,分赴各方传送。 随着战局的发展,当前河东此战的重心,悄然向北边的崇山峻岭间,名为“善阳”的此城倾斜而去。而定胡渡口的烽火虽未熄灭,已从焦点,变成了依旧占关键地位的牵制性的棋子。 第二十七章 善阳城外鼓角动 仲夏上旬,河东大地已被暑气笼罩。白日里,烈日炙烤着黄土塬与连绵山峦,蒸腾起扭曲的地气;到了夜晚,汾水、离石水等河流边上,虫鸣蛙叫此起彼伏,预示着雨季的临近。 八百里加急的令旨,於次日就下达到了定胡县外的王君廓、苏定方营内。 看到旨意中那句“你这鸟厮,想干什么”的斥问,王君廓虬髯贲张的脸上肌肉抽搐了下,随即尴尬地一摸胡须,生怕苏定方因此小看了他,咧嘴笑道:“休看圣上骂俺,然圣上未有治罪,这说明俺诛杀刘季真兄弟、尽屠其部此举,圣上心里边还是认可的。却这刘季真兄弟不说,刘季真的数千部曲,当其时也,不尽屠之实是不成。其悉稽胡种,留之必生后患。” ——他这点猜得倒是不错,也正因为他屠的主要是稽胡部曲,所以李善道才未立刻就治他罪。若敢换是屠城、杀害无辜百姓,李善道就算再喜爱他的军事才能,也一定会重惩不饶。 “是,是。将军所言甚是。”苏定方没王君廓这么多心眼,压根没往因李善道的几句责斥就轻视王君廓这上边想,他当下所虑,满门心思都在定胡渡口,说道,“陛下此旨,令你我渡口若可夺之便夺,若不可取就退守离石县、吕梁山隘。就此,将军何意?” 王君廓扬起脸,想了会儿,说道:“唐贼得了增援,现其扼守渡口之兵,计已四五千众。你我两部联兵,也占不了多少兵力上的优势,便是再攻,只怕渡口也不好夺下。而唐贼主力前锋,说不得明日就能到达渡口对岸。圣上何等英明?对此定是已然清楚,是以给你我的这道最新令旨,才令你我若渡口不可得之,便退守离石县城、吕梁山隘。依俺之意,便当依令行事,不若就撤向离石县,赶在唐军主力渡河前,你我先将城防加固,做好阻击之备!” 苏定方却有异议,说道:“圣上令旨中,明令你我,‘渡口若可夺,可再攻之’,若不可取,再撤向离石、吕梁山隘。你我若竟不战而退,岂非辜负圣望?依俺之见,不妨再试一攻。今夜三更,趁月黑风高,分兵两路,一路佯攻渡口正面,吸引唐贼守军主力;另一路精兵迂回其后突袭。若得手,可全据渡口;即不得手,再退守不迟。” 王君廓琢磨了会儿,翻起眼皮,瞧了瞧苏定方,见他意思坚决,便说道:“也好,就再试上一试。只是谁来正面佯攻,谁来迂回突袭?”不待苏定方回答,自又说道,“正面虽是佯攻,但突袭能否得成,却全赖正面佯攻之力。将军骁勇无双,前日一战,匹马单槊,逼退公孙武达诸骑,威震贼胆,正面佯攻非将军莫属。俺便率精兵一部,担此迂回突袭之任,如何?” 苏定方慨然应诺,当下策定,两人分兵部署,各自整备。 入夜之后,王君廓、苏定方引兵出营,依计而行。到唐营外时,时值三更,阴云蔽月,四野昏黑如墨。苏定方率步骑两千,攻唐营正面,鼓噪大起;王君廓领精兵千人,绕至唐营西南,欲袭唐其后。却唐军有备,翟长孙引骑截击王君廓部。两下厮杀一场,王君廓撤兵而走。苏定方见迂回失利,遂也只好鸣金收兵。两部在王君愕的接应下,退回营中。 此战罢了,苏定方虽有不甘,无可奈何,亦只能息了再攻之念。 次日上午,闻报唐军主力前锋已至渡口对岸。於是王君廓、苏定方两军遂向东边的离石县转进,只留少量游骑监视渡口、渡河的唐军动静。到了离石县城,加紧构筑工事,挖掘壕沟,设置鹿角;又分兵据守吕梁山隘,做阻唐军东进的准备。两天后,又闻报,唐军主力也已尽数抵至,开始大规模渡河;下午陈敬儿派出的两千援兵到达离石。 一时间,定胡渡口至离石县之间的狭长地域,战云密布,双方斥候频繁交锋,小规模冲突不断,但大规模的战事却暂时沉寂下来,形成了一种暴风雨前的压抑宁静。暂且不必多说。 …… 与西线的压抑不同,北线的战局则如阵阵滚雷,不仅绵延未断,且战火更烈。 王君廓、苏定方接到令旨之后的第二天晚上,高曦、魏刀儿等接到了李善道下给他们的令旨。 “准卿所奏”、“晋为并北道行军元帅”、“许临机专断”等令旨的言语入眼,素来沉稳的高曦,眼中也不由得迸发出锐利的光芒。——须知,“行军元帅”、“行军总管”虽都是方面之任,两者的地位却不可同日而语。后者只统辖一路兵马,前者则可统辖多路兵马,堪称专征之权。远的不提,只隋肇以今,能出任此职者,多是宗室,或为像杨素这类的功勋重臣。唐肇建后,也曾任过元帅,比如这次李世民、李建成两路出兵,便皆以元帅名号统军,可唐所任过的元帅,到今为止,也就只有李世民、李建成两人而已。而李善道竟以一道令旨,将此殊任授令於他高曦,足见信任之深。这等明主,怎能不竭忠效死?高曦当即召集诸将,宣示令旨。 魏刀儿等将听过令旨,皆肃然动容,齐声说道:“谨奉圣上令旨,愿随元帅破贼,以报君恩!” 高曦性格稳重,临机该决断之时,却也果决,没有丝毫耽搁,便以元帅身份传令诸军:“令李破虏引骑为先锋,今日开拔,过桑干镇,先赴善阳,清扫刘武周外围游兵;传令萧将军,请萧将军分兵沿桑干泉南下,至楼烦关,构建营寨,以备阻刘武周主力回援善阳。 “令程咬金、甄翟儿部牵制刘武周主力,其若回援,便扰袭之。令宋金刚部配合程咬金、甄翟儿部,夹击刘武周部主力。令程、甄、宋三将,务必死死缠住刘武周主力!令魏刀儿部留兵千人驻繁畤;令萧绣督田留安军驻守雁门;其余各部悉随本帅於明日拔营,向善阳进发。” ——繁畤城,在攻下雁门之前就已攻克。 军令如山,汉军北线各部如同精密的战争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 李破虏所部数百骑,当日离营,向西南方向的西陉奔进。仲夏的烈日灼烤着骑士们的铁甲,汗水浸透了战袍,马蹄翻飞,热风裹挟着沙砾抽打在脸上,却毫不停歇,疾驰如风。 次日上午,魏刀儿、刘兰成、高曦等各部主力,在高曦的亲自率领下,亦离营而出,带着在雁门城中得到的军资缴获,向善阳挺进。大军过处,烟尘滚滚,旌旗蔽日,“高”字将旗和“并北道行军元帅”的旌节,猎猎作响,宣告着一场决定代北命运的风暴正在席卷而来。 …… 临汾,汉军大营。 李善道表面上依旧沉稳,但每日必至中军大帐,在巨大的沙盘前,反复默然推演。刘黑闼、屈突通、李靖、徐世绩等核心诸将,也是日日必来,时刻等待来自西、北两线的军报。 “报!王君廓、苏定方已放弃强攻渡口,退守离石县城及吕梁山隘,正在加紧构筑防御工事!” “报!唐军主力已开始渡河,其势甚众!” “报!高曦部前锋李破虏部已过桑干镇,正直逼善阳!” “报!宋金刚奏呈,刘武周主力有回撤迹象,将设伏击之!” 一道道军报如同流水般呈到。 …… 高曦等兵出雁门两日后,傍晚。 善阳城头,守军的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 刘武周已接到雁门失陷的消息,——并刚接到李世民的来书,也知道了唐军主力已到定胡渡口,正自焦头烂额,犹豫不决,与苑君璋等计议是反攻雁门,还是调主力还善阳,收缩兵力,退守善阳,以待唐军主力北上来援,再与汉军一决雌雄。忽然,城头鼓声大响! “陛下!不好了!东面、东面来了一股贼骑,打的汉军旗号!”守将冲进禀奏。 刘武周大惊失色,急与苑君璋等出宫,赶去城楼。到了城头,只见暮色苍茫中,一支骑兵如同从地底钻出的幽灵,正在城壕外绕城奔走。人马皆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但打着唿哨、挽弓虚射,凌厉的杀伐之气,隔着城壕与城墙间的距离、在城头上刘武周等都能感受到! “汉军才下雁门,怎竟不做休整,就奔袭至此?且不闻唐军已至?何敢至此!”苑君璋脸色煞白。善阳城的主力多已遣出往救太原,城中所剩兵马不多,汉军若是大举来袭,何能抵挡? “快!下令,紧闭城门,调各部上城。急传令尉迟敬德、高满政诸部,速还善阳!”刘武周声嘶力竭地接连下令,心中却是一片冰凉。他知道,若主力回援延宕,善阳只怕不保。突然想起了已到定胡的唐军,他又赶紧令道,“并向李世民也求援,请他尽速来援!” 城外的汉军骑兵不多,看似只有数百,但刘武周未能提前接到军报,敌情不明,他不敢遣兵出袭。便由着这数百汉骑在城外耀武扬威了多时,直到入夜,他们才撤退而去。 次日下午,一路路的汉军主力,相继到至。先是萧裕部,继是高曦等部主力的前军吴道行等部,继是高曦部、魏刀儿部、压阵的刘兰成部等,到第三天午时,两万余汉军步骑俱至。 将善阳城围得水泄不通,“汉”字大旗与诸将旗号,在城外四面傲然矗立。 …… 雁门西南方向。 刘武周援救雁门之主力兵马的主将,即尉迟敬德、高满政。两人接到了善阳被围的急报。高满政惊得几乎从马上栽下来,骇然说道:“高曦兵到善阳了?尉迟公,你我须速还援救!” 这话不用高满政说,尉迟敬德岂不知此? 然而,程咬金、甄翟儿两部如同附骨之疽,特别程咬金引率精骑,日夜扰之不绝,兼闻报宋金刚部在东南不远处时隐时现,却是纵欲待速还援善阳,急切间难以脱身。 ……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向河东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定胡县,唐军主力大营,李世民刚刚安顿好又一批渡河兵马,便接到了这则紧急军情。 他拿着军报,久久不语,多时,年轻而英俊的脸上,露出慨叹之色,对身边的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叹道:“李善道用兵,亦有胆魄。高曦此着若成,则我在河东,恐难有作为矣。” 第二十八章 楼烦关前行军艰 召来窦轨、柴绍、李神通、殷开山、李道玄、李仲文、姜宝谊等一干军中重将,李世民将新得之此军报,与他们看了,说道:“李善道令高曦奇袭善阳,公等以为宜当何以应对为是?” “善阳若失,汉贼即能对太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太原就很难保住了!”长孙无忌率先开口,说道,“然观眼下,李善道此举,显是意图先歼灭刘武周,故他对太原暂只是威慑,太原暂尚无碍;太原城坚,刘弘基、刘政会皆忠谨之臣,则汉贼就算围攻,短期也可无虞。故仆之愚见,当前之急,乃是速援善阳,解刘武周之围,绝不能令汉贼得逞,使我太原陷入危局。” 姜宝谊等将闻言颔首,出声附和。 房玄龄却微微摇头,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惯有的审慎,说道:“典签所言,固然有理。然我军斥候已探明,李善道不但遣刘十善、高延霸、焦彦郎、王须达诸部,分从西河、上党而进,对太原做出包围的态势,并且高延霸率数千兵马已从太原郡西境,向离石郡与楼烦郡的边界挺进。殿下,这显然是李善道已经料到我军会增援善阳,故以此阻击我军。 “若依典签之议,我军竟仍救援善阳,高延霸,汉贼之骁将也,其众精锐,一旦我军被其阻之,后若又被陈敬儿部从龙泉北上,与王君廓等部夹击我在离石之军,我军恐怕进退失据,到时候,非仅不能救援刘武周,还可能会有倾覆之危啊!” 他语气沉重,帐中一时寂静,另有几将觉此言在理,面露忧色。 长孙无忌问道:“则公何意?难道我数万大军,不辞千里,远赴至此,却停滞不前,便坐视刘武周覆灭,再眼睁睁看着太原陷落,而唯困蹙离石,无所作为么?” 房玄龄抚须沉吟,他虽不赞成长孙无忌的建议,但也没有更稳妥的办法。 殷开山出言说道:“殿下,何不趁汉贼当前欲先歼刘武周之机,他打他的,我军打我军的?” 李世民问道:“公此话怎讲?” “殿下,李善道虽新调了陈敬儿部,增援龙泉郡,然陈敬儿分兵助王君廓后,合其本部与龙泉原有之汉贼守军王行本部,兵力亦不足万。何不我军便虚张声势,佯援善阳,而卷趋南下,先将龙泉袭下?龙泉既下,我军就不仅能在河东更站稳脚跟,且可兵锋胁西河、临汾两郡之侧翼。届时,李善道为应付我军威胁,势必会急调前出到楼烦、雁门的高延霸、王须达、乃至宋金刚等部回防。如此,战守之权就尽操持我军之手。既可以此减轻刘武周的压力,也可以此胁西河、临汾侧翼之力,减轻汉军对太原的压力,更可於汉军仓促回师间,寻找战机。” 房玄龄连连摇头,说道:“公之此策,想当然耳。陈敬儿虽不像高延霸为汉贼斗将,然其善守,宇文化及攻河北时,他守黎阳;李善道与李密鏖战河南时,他守雍丘,皆对强敌,固守连日弥月而不失。况龙泉多山,相比黎阳、雍丘更利於守?其众虽不足万,我亦无十倍之众,急切何以能下?而一旦陷在龙泉,反贻误战机,善阳一失,汉军南北夹击,我军何以自处?” 窦轨问道:“既如此,公何议也?” 房玄龄抚摸胡须,看着沙盘,又陷入默然。 李道玄官职虽高,年龄不大,才十五六岁,不过此前已经上过战阵,上回李世民来河东迎击李善道、刘武周夹击之时,李道玄就从在军中。他年少气盛,深慕他其从兄李世民的英武风采,见房玄龄接连反对长孙无忌、窦轨的建议,帐中别人一时没有另外的建议可提,就挺身而起,赳赳然说道:“俺听说,兵以正合、以奇胜。 “今我军东进太原之路被王君廓等阻遏,‘以正合’恐已难行,正当‘以奇胜’之际!以俺之见,上党公所议甚是。善阳断不容有失,我军断不能坐视刘武周覆灭,否则汉军势成,我军困蹙於离石这弹丸之地,进不得战,退不得守,就唯有虎头蛇尾,撤军一途了。” 他向李世民建议,“阿哥,高延霸虽汉贼斗将,然我大唐就无骁将么?且据军报,高延霸日前才引兵向离石、楼烦界,我若疾出,未必不能先扼守边界要地,反阻之他!又即便被他提前赶到,他兵马初至,立足不稳,兼之楼烦,刘武周地也,犹有刘武周兵马数千分驻,我往袭之,何忧不破?弟愿领精骑千人,为阿哥前驱,击破高延霸,打开北援善阳之路!” 一番话,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帐中诸将皆为之侧目,果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上党”,是长孙无忌的封爵,他被李渊封为上党县公。 李世民环顾帐中诸人,摸着须髯,笑道:“吾家虎儿也!”问窦轨,“阿舅,你是何意?” 窦轨沉吟片刻,说道:“恐犯险。殿下,若依俺意,不如趁李善道欲先加歼刘武周此机,我集中兵力,先拔离石城,再破吕梁山隘,与我太原守军会师。之后,再视贼情变化,议下步举止。这样,即便刘武周不得救之,凭太原之坚城,我军之精锐,至少可保太原无虞。 “李善道劳师远征,其在河北、山东、河南用兵时,粮道固然便捷,然此在是河东,河东山险路艰,其麾下兵马连同刘黑闼等部,不下六七万之众,加上民夫等,日耗粮秣巨万,久持不下,其必自撤。我军到时以逸待劳,尾随击之之,倘有战机,再做进战,何愁不胜?” 至此,诸人共是提出了三个建议。 一个北援刘武周,一个南攻龙泉郡,一个东与太原合兵。 李世民斟酌许久,顾问杜如晦,说道:“公何意也?” …… 几乎在李世民召集众将商议的同时,善阳城下,高曦部到至已是第四日。 善阳,即后世之朔县,四面环山,是个小盆地。 只就善阳县城周近地形来说,城外以缓坡平原为主,整体上平而不坦、缓而有障。城西、城北为开阔的平原地带;城东与城南靠近洪涛山的余脉,地势渐高,多缓丘与沟壑,如城南五里有个“狼儿沟”,虽不陡峭,但可依托设置防御工事,刘武周在这里就修建的有临时堡寨。 河流方面,城西数里外有恢河,河面颇宽,可通航小船;城南数里外,有源自洪涛山,自东南向西北流经的七里河,河面较窄,然两岸多为沼泽湿地。 两条河流在城北汇合,注入桑干水的靠北的这条上游支流。 因在高曦等部汉军主力到前,高曦先令李破虏率本部骑急袭至善阳城郊,沿路扫清刘武周散布在外围的游骑、斥候,故刘武周未能提前获知高曦等汉军的到来,城中尚且戒备不严,更休说城外了,其在城南置的临时堡寨等城外军事据点,在汉军主力到达当日,就都被攻克了。 汉军现下已是对善阳形成了全面包围。 鉴於城西、城南有河沼,城东、城南不够平坦,高曦将主攻的位置选在了城北。城东为次攻,城西、城南则以骚扰、牵制为主。诸部汉军主力到善阳之后,休整了一夜,前天开始攻城。 先是将城外的两座刘营围住;继而经过一日半夜的土工作业,在护城河上填出了数条通道。 从昨日开始,攻城战正式打响,昼夜不歇。城北的主攻部队,系高曦本部。城东为魏刀儿部。城西、城南为萧裕部、刘兰成部。另有数千步骑为驻队,既为攻城的后援,也为防备刘武周在马邑、楼烦的驻兵来援。如前所述,高曦等部所能有之的攻城空隙时间,正常情况下,大概就是十来天。高曦等压力很重,因攻城一起,在试探过善阳城防的虚实后,就凶猛非常。 时值仲夏上午,烈日已显灼威,炙烤着血腥的战场。 城北主攻所处,高曦麾下的吴道行、王憨儿等诸军总管,尽是亲临一线督战。撞车在力士的推动下,撞击城门,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十余架云梯架上城头,队队甲士口衔利刃,奋力向上攀爬,时而有人中箭或被擂石砸中,从半空坠落,然后来者依旧勇悍向上。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血腥和汗臭,喊杀声、战鼓声、敌我兵士的惨叫声响彻城外,震得城内屋瓦皆动。 便是参军张文焕等文吏,也都奉高曦之令,身处前线后方督战,记录各军将士的勇怯功过。 ——在大败裴行俨、秦琼的颍水一战中,高曦部损失不小,后来李善道将投降的李密部的精锐数千,补充进了他军中。但其军的骨干诸将,仍是随他征战已久的吴道行等。 督战的军将、文吏中,左一军总管彭杀鬼的身影,最为引人注目。 颍水一战中,他断了条胳臂,没法再亲自攀梯攻城了,但独臂提刀,矗立在本军攻城部队的前沿,怒喝着督促部下前进:“儿郎们!杀上去!先登重赏,怯战者斩!” 其凶悍之气,激励着周遭士卒冒死攀爬云梯。 越过这数千冒着箭雨、前赴后继、轮番攀梯、撞城门的汉军攻城勇士,再越过张文焕等督战军吏,在后边约数百步外,由三四百步卒、数百骑兵组成的中军阵地上,“并北道行军元帅高”的旌节等将旗旁边,高曦身披精甲,眉头微蹙,正凭高远眺,密切关注整个战场的态势。 从这里望去,城北、城东的激烈战况,城西萧裕部骑兵驰骋接近城墙仰射的烟尘,城南刘兰成部亦在鼓噪进攻的情形,尽收眼底。甚至能隐约看到城内,被临时征发的民夫如同蝼蚁般,慌乱地向城头搬运箭矢、滚木,又将伤亡的守军士卒不断抬下。 身旁一将沉声说道:“元帅,城中守军确显空虚,且士气不振。我军猛攻虽才一日夜,彼已颇显疲颓。又我军奔袭骤至,城内士民惊慌失措。只要尉迟敬德、高满政所部刘武周主力,被宋大将军等缠住,末将以为,或不必十日,此城即可下也!” 另一将指着城内北边、西边的两个里坊,说道:“唯一可虑的是突厥骑。” 这两个里坊,是在马邑的突厥骑兵的临时营地。在马邑的突厥骑兵原计两三千骑,本多散在城外。汉军到后,他们仓促之下,不敢迎战,有的北上走了,有的入了城中。入到城中的约一两千骑。刘武周将这两个里坊的百姓强迫迁塞进了别的里坊,使这些突厥骑兵暂入驻其内。 又一将说道:“些许胡骑,何足为虑!若敢出袭,末将为元帅歼之!” 这三将分是窦仁忠、李破虏等。他们是骑将,不用攻城。 高曦望了稍顷城北、城东的攻势,说道:“接连两日,我军皆在城北主攻。适才观见,刘武周又往北城墙上增派了一批守军。这是我军可用之机。令魏刀儿,入夜后,攻势与我城北一同,皆仍不停,然佯做疲惫之态。明夜,密调我部锐卒千人,合魏刀儿精锐,猛攻城东!” 窦仁忠眼睛一亮,说道:“元帅是要声东击西?此策若成,说不得善阳一战可下了!” 高曦未再言语,只是将目光再次投向杀声震天的城北战场,坚毅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 亦是高曦决定声东击西的差不多同时,於善阳以南、雁门以西,距离善县城还有不到百里之处,尉迟敬德与高满政所率的刘武周主力正艰难跋涉。 在程咬金、甄翟儿的日夜袭扰和宋金刚部在侧前方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威胁下,这支队伍行军迟缓,四五日仅行不足百里。然行军路程虽少,出於无日不战,即便夜晚,程咬金部骑也骚扰不断之故,将士们多疲惫不堪。但好歹再往前行,转而北上,就是马邑的南界了。 尉迟敬德、高满政等已经接报,边界处,北通善阳的楼烦关,现还在刘武周军的把守下,但有汉军萧裕部的部分兵马於几日前开到关外,据险筑营,做出了与楼烦关对峙的态势。 两将便一边行军,一边再次就此计议。 高满政面色凝重,谨慎地说道:“敬德兄,楼烦关虽已在望,只剩下一日多路程,然程、甄二贼如影随形,宋金刚虎视在侧,我军却仍万不可急躁,须当稳扎稳打,依旧步步为营。” 尉迟敬是猛将不假,并非莽夫,这些天虽然被程咬金等,特别程咬金的日夜骚扰搞得不胜其烦,一双虎目布满血丝,早是恚怒,但在这时,倒能压住怒气,同意他的意见,说道:“兄所言是也!待我军入了楼烦关,后路无忧,程咬金要再敢扰乱,乃公必叫这厮好看!” 两人便传下令去,令各部依照当下的行军次序,保持警戒,继续缓行,斥候仍探出三十里外。 又令全军,等到了楼烦关,击溃萧裕部的汉军,就可仗此关摆脱汉军追扰,全力前进,驰援善阳了。军令才下,后军传来急报,程咬金又只引数十骑,突至阵后,射杀士卒,挑衅叫骂! 尉迟敬德何等武勇?从刘武周以来,未尝一败,从来只有他打人,何曾被人这等欺到头上?闻听此报,强按着的怒火顿时窜了起来,他黑脸涨红,虎目圆睁,尺余长的须髯也因其恼怒根根戟张,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拍了下马鞍,怒骂道:“直娘贼!程咬金这贼泼才,屡次三番欺俺太甚!若非急於还援,宋金刚窥伺在旁,定叫这狗贼授首阵前!” 高满政急忙劝道:“敬德兄不可中计!程咬金此为,正为激怒你我,阻滞我军还援。” 尉迟敬德虽恨极,终究以大局为重,怒道:“待至楼烦关,定当引铁骑回身,将此贼生擒活捉,碎尸万段,方消俺心头之恨!”令从将数人,引骑往击,令道,“这厮有些勇悍,性亦狡诈,恐有伏兵,逐之即可,不必追赶。”这数将接令,自引精骑去了。 而尉迟敬德、高满政计议既定,高满政还回前军,亲自为大军开道,尉迟敬德自在中军,统率前后压阵,督促着这支疲惫之师,在危机四伏的山道上,小心地继续向着善阳方向蠕行。 不必多提。 …… 李世民帅帐之内,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如晦身上。 杜如晦看着沙盘,思酌良久,抬起头来,躬身行礼,回答李世民的问话。 第二十九章 提玄甲奔剪贼势 “殿下,诸公之议,皆有其理。我军若北上,高延霸凭险阻击,陈敬儿、王君廓趁势掩攻,我军恐将进退失据;若南下龙泉,则如玄龄所言,一旦顿兵坚城之下,必然耽误战机;而若采窦公之议,东进与太原合兵,虽是稳妥,却将代北半壁、河东全局拱手让与李善道。 “较诸公之议,各有短长。然当前之际,一得一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全局之势。欲求破局致胜之道,首在明机要,定急务。当前机要,绝非在救不救善阳,也不在要不要抢占龙泉、或与太原会兵。善阳纵救、龙泉纵得、太原即使会兵,李善道犹近十万精兵,其或调宋金刚等部,复进困善阳;或调临汾之兵,反攻龙泉;或南北夹击,进迫太原,我军仍处下风。 “故仆愚见,当前急务,不在一城、一郡,宜在剪除贼势为先。则怎生剪除贼势?” 杜如晦说到此处,指向沙盘北部雁门西南位置插着的几面黑旗上,——这几面黑旗所代表的是宋金刚、程咬金、甄翟儿等部汉军,接着说道,“察汉军当下在河东之诸部,最易歼灭者,即宋金刚诸部也。彼等正在尾追尉迟敬德等部,无险可依,此其一;程咬金新降伪汉,甄翟儿本代北流寇,是圣上与殿下的手下败将,趁胜或能追进,遇挫势必溃散,此其二;殿下麾下新编的玄甲骑,凡入选者,无不我大唐百炼之锋镝,选卒之精,非骁悍健战者不得入,选马之骏,非河曲、陇右良驹不得用,可负重甲长途奔袭而锐气不堕!定胡渡口之战,初试其能,以寡敌众,数溃王君廓等贼,足见其锋。此等虎贲,正宜野战奔袭,摧垮顽敌,此其三! “殿下,仆斗胆敢言,我军若以玄甲精骑为先锋,直趋雁门、楼烦关,突袭宋金刚等汉贼诸部,合尉迟敬德、高满政之众,内外击之,定然胜如反掌! “既歼宋金刚等部汉贼,我军便可或北援善阳,解其围困,或亦可再袭雁门,断高曦等部后路,则高曦诸部亦灭之易也!届时河东之势,将为之大变。李善道失其羽翼,必震怖自守,我军则可乘胜席卷,得代北之土,复振大唐声威於晋阳。此策虽险而实稳,以强击弱,以整击散,乃致胜之枢机也。唯若用此计,须当速断。若尉迟敬德部遇险败之,此计不复可行。愿殿下断而行之。” 此言一出,满帐寂静,诸人屏息,目光转从杜如晦身上,齐聚於李世民。 李世民猛地起身,抚掌大笑:“善!大善!克明此论,与我意同!李善道欲先取代北,夹击太原,我偏以玄甲为刃,先断其臂膀,夺其胆魄。宋金刚、高曦、萧裕,俱汉贼之大将也,此战若捷,不惟解善阳之围,我与刘武周部合兵南下,更可以太原为基,趁其胆寒,尽复我河东失地!” 他收起笑容,扫视帐中诸将,英姿勃发的锐气直透帐幕,“诸将听令!” 柴绍、李神通、李道玄、李仲文、姜宝谊等大将,并及窦轨、殷开山、房玄龄、杜如晦等副将、参佐,俱皆躬身行礼,齐声应道:“敢请殿下下令!” “克明‘当前急务,不在一城、一郡,宜在剪除贼势为先’此言,深得吾心!我意已决,先集中精锐,歼灭宋金刚、高曦诸部!传将各部,即刻准备,北上楼烦!” 军令下达,一边遣出斥候,探查前出到离石、楼烦郡界的高延霸部的情况,一边以玄甲骑为主,开始紧急备战;又为迷惑高延霸、王君廓、陈敬儿等,分兵部分,佯向离石县调动。 一日后,玄甲骑共计三千,步卒两千已备战完毕,李世民亲率之,出定胡西北而上,潜行袭向不到二百里外离石与楼烦郡界,高延霸部现刚进驻的大蛇头隘。 …… 李世民兵出之日,尉迟敬德与高满政率领的回援善阳之师,仍在崎岖的官道上艰难前行。 距离楼烦关还有数十里。 接到了冒死从善阳突围出来,总算找到他们的信使送来的刘武周的令旨。 令旨系刘武周亲笔所书。 雁门郡在高曦、魏刀儿、萧裕等部汉军的持续进攻下,已岌岌可危。前日夜间,汉军声东击西,夜间突袭,险些攻上东城墙。城中将士连日死守之下,伤亡日渐惨重。刘武周一再请求城中的突厥兵出城反击,突厥将领却按兵不动,只言待援军至方可出战。而马邑的开阳、神武等地援兵因兵少,皆为汉军别部所阻,进不得城下。若尉迟敬德、高满政再迟迟不至,雁门恐怕就要守不住了。刘武周严令尉迟敬德与高满政加快行军速度,务必在三日内抵达雁门。 从在军中的诸将中,有刘武周的从弟、妹夫等,见此令旨,尽是心急如焚,纷纷向尉迟敬德请命:“将军!善阳危殆,旦夕将陷,须即疾进驰援,不可再如此缓行了啊!” 尉迟敬德何尝不急? 然而,他更能感受到身后程咬金、甄翟儿部追兵和在侧前方若隐若现的宋金刚部兵马带来的压力。每一次试图加速,程咬金的轻骑便会扑上来纠缠,迟滞他们的步伐,消耗他们的精力。 面对诸将的请求,尉迟敬德问高满政,说道:“将军何意?” “善阳虽危,然今贼众环窥,稍有不慎,即遭围歼。决不可轻率冒进,反使我军陷入险地。将军,我军若丧,善阳何救?故当宁迟三日,不争一时。”高满政态度坚决,说道。 刘武周帐下诸将中,大将当属尉迟敬德、寻相,高满政不如他俩,但高满政亦从刘武周起兵的元勋,为人沉稳,素得士卒之心,因其言一出,诸将虽心焦如焚,亦不敢再请,只得从令。 尉迟敬德便就传下令去:“楼烦关已近在眼前,就算缓行,两日内也能抵至。一过了楼烦关,我军即可全速行进。至多再有两日,就能到达善阳。公等切勿焦急,各部严守队形,继续稳步前行。违令躁进者,斩!”命令下达,诸将从令,各部便依旧缓进,唯是军心愈渐躁乱。 下午、傍晚,又遭到了程咬金等部骑的数次袭扰,箭雨乱飞,断后将士伤亡数十。 入夜,天黑不辨,依旧是停下驻扎。虽在外围燃起了足够多的篝火以防敌骑突袭,军中却无人安眠。夜风掠过营地,火光摇曳不定,士卒们握紧兵器,耳中皆是远处程咬金等部骑马蹄的回响。 …… 比之尉迟敬德等部迟缓行军,李世民所率之步骑,进军极快。 尉迟敬德等部夜驻是晚,李世民所率之步骑,一日间,便是后续的步卒也已行近百里,李世民与玄甲骑行则已百余里地,距离高延霸所扼守的大蛇头隘只剩下四五十里地了。 李世民再次接到了对大蛇头隘高延霸部的最新军情奏报。 大业十一年,突厥犯塞,李渊曾与马邑太守王仁恭共击之。时李世民尝有来马邑随行,他对马邑、楼烦的要隘烂熟於心。故对大蛇头隘的地形了如指掌。上午,他接到第一道对高延霸部情况的奏报时,便就对怎么打高延霸已有了一个初步的谋划。此际得到最新的奏报,与上午的奏报并无多大区别。他遂召来从在军中的段志玄、翟长孙诸将,展开地图,布置战术。 “高延霸据险而守,正面强攻,伤亡必大。欲破此隘,宜当正奇相合。今晚休整一夜,蓄养力气。明日到关隘后,我引千骑,举我旗帜,於隘前佯攻,吸引其注意力;志玄,你引五百精卒,潜至隘西密林,待其注意力被我吸引,突然杀出,攻其侧翼;长孙,你引跳荡百人,攀援隘东峭壁,居高临下,击其背后!三路齐发,必破此隘!”他谋虑已熟,充满一战克胜的自信,顾盼下令。 众将领命,各自准备。 …… 次日雾气散后,尉迟敬德、高满政部再度启程。 行到快中午时,前方斥候飞马来报:“楼烦关已见,距此三十里地。” 尉迟敬德驰马上到高处,手搭凉棚,打眼眺看,望见西北边远处,一道绵延的城墙如苍龙卧野,蜿蜒於山脊之上,——这是开皇五年,为防御突厥南下,杨坚令大将崔仲方主持在此修建的一段长城,依山势而建,扼守险要,楼烦关城的轮廓,遥遥可见,矗立其间。 听闻已可望见楼烦关,今晚或者明天上午,即可开进关中,摆脱汉军的尾追了。许多士卒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欢呼,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减轻了几分。高满政也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尚未喘匀,斥候飞驰而来,满头大汗地赶到中军,带来了一道仓皇的急报:“报!将军!一支汉军,打着宋金刚的将旗,正迂回向马鞍山方向急进!” “马鞍山?”尉迟敬德与高满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愕。 却这马鞍山,因形似马鞍得名,是楼烦关的南面屏障。此山倘若被汉军占据,就等於断掉了尉迟敬德、高满政大军进入楼烦关的必经之路,大军将被迫滞留在山前的开阔地带。这座山上,有数百楼烦关的守军驻扎,但如果进攻的汉军人多势众,守军恐难久撑。 “这贼厮,难怪他追了老子一路,却不来交战,原来是一边虚张声势,吓唬我军不敢疾进,一边遣兵抢赴马鞍山,要断俺归路,阻俺入关!”尉迟敬德又惊又怒,拳头狠狠砸了下马鞍。 ——则是说了,尉迟敬德等部从雁门西南撤退开始,到当下为止,已行军多日,路上行速缓慢,则宋金刚部若欲抢占马鞍山,岂不其所遣之兵早该到马鞍山了么?怎么直到此时才到?这乃因雁门西南到楼烦关一线,多山地,若要抢占,须得跋山涉水,绕行深谷小径,行速受限,故而堪堪也不过这时,宋金刚所遣之兵,才赶在尉迟敬德等前,抵达马鞍山下。 发怒罢了,尉迟敬德不敢怠慢,立刻点派一员骁将,率精兵千人,火速驰援马鞍山,务必打退宋金刚部的进攻,保住大军开进楼烦关的通道无虞。 遣往援助马鞍山的兵马才出,后军一道道急报又送至。 “程咬金引贼骑数百,袭我右后!” “甄翟儿引贼步骑大众,逼向我军左后!” 尉迟敬德、高满政等将骑在马上,向右后眺望,隐约望见长蛇也似的行军队伍后边,尘烟滚滚,有唿哨声随着热风传来;再往左后远眺,望见了更大的烟尘,传来的喊杀声也更大。 高满政蹙眉片刻,压住声音,说道:“将军,情况不对!程咬金、甄翟儿同时发力,宋金刚又往攻马鞍山,这像是……,像是要对我军展开围攻!” “再调精兵千人,急赴马鞍山!直娘贼,马鞍山断然不可有失!”尉迟敬德下令后,又厉声喝道,“传俺将令,留兵掩护,抵御程咬金、甄翟儿部,全军继续向楼烦关方向前进!” 又一道急报传至:“将军,我军左翼一二十里外,约数千汉军袭来,所举汉贼王须达将旗。” “王须达?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高满政大惊失色,失声说道。 尉迟敬德亦是吃惊,他环顾四周,渐近楼烦关,地形渐趋开阔,而加上突然出现的王须达部,汉军左、后、右,已呈三面合围之势。这就意味着,他们面临的不是宋金刚一部的阻击,而是至少三路汉军的精心合围!现下已不是考虑王须达部是从何处来的,而是两个抉择摆在了他的面前,需要他赶紧决定:是就地结阵防御,或不惜代价冲入楼烦关。 就地结阵,可保一时,但若宋金刚攻下马鞍山,通往关中的道路断绝,仍是死路。冲入楼烦关,虽要冒被截击的风险,但只要进到关中,有险可守,就可转危为安。 “不能在此地被缠住!”尉迟敬德做出判断,“传令!分兵一部护卫左翼,全军加速,向楼烦关突击!不惜代价,冲破阻挠,入关!” 命令下达,万余步骑仓急的变阵,或分出护卫,或加速前行,试图在汉军合围完成前,冲出一条血路。然而,为时已晚。 急行才只十余里,至一处被河谷、山岭夹峙之地,蓦地里,只闻得四面鼓声大作,号角长鸣! 第三十章 单骑突万军辟易 沉闷而巨大的战鼓声仿佛从四面八方的山体中同时擂响,号角声划破闷热的空气,压过了蝉鸣与人马的喧嚣!紧接着,被林木掩映的山坡上,竖起了一面面的旗帜。最显眼的两面,一面“汉”字大旗,一面“右御卫大将军宋”的大纛。埋伏已久的弓弩手探出身形,箭矢如同倾盆暴雨,带着死亡的尖啸,从天而降,覆盖了行军队伍的前段和中段! “汉兵!” “有埋伏!” 惨叫声、马嘶声、中箭倒地的闷响,几在转眼间取代了一切。正在急行向楼烦关的尉迟敬德、高满政部的众多步骑,因为加快了行速,队伍早已散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士卒们本能地举盾格挡,但地形使队伍难以展开,陷入一片混乱。 “不要乱!结阵!结阵!”尉迟敬德挥动长槊格开几支流矢,声如雷霆,试图稳定军心。 可是,这种情况下,阵如何能结? 而且别说结阵了,军令都传不下去。几个从吏举着令旗,分从尉迟敬德身边赶往前、后诸军,传达他的军令,然要么被惊慌的将士堵住了道路,要么被汉军射来的流矢射中,栽倒在地。 随着箭雨稍歇,一队队的汉军将士从山坡上、从河谷中喊叫着涌来。定杨兵的步骑将士拥挤一处,仓促迎战。刀光与血雾迸溅,长槊横扫,断肢与残旗齐飞。后军在此际,亦遭到了打击。烟尘飞扬中,数百汉骑冲杀而至!乃是程咬金率本部骑击溃了断后的定杨军,追赶到来。 程咬金一马当先,马快槊疾,如猛虎入羊群,所过之处人仰马翻。他大呼不止:“尉迟敬德何在?尚不速来授首,欲待何时!”甄翟儿部的精骑也如狂澜般追击杀到!於是尉迟敬德部后军大乱。后军的将士纷纷向前、两边溃散,露出了中军,更进一步使中军、前军更加混乱。 步骑协同,如潮水般涌上,进一步将刘武周军向后压缩。 又左边河谷中,更多的汉军步骑身影出现,“右骁卫大将军王”的将旗迎风招展,是王须达部同样地击溃了阻击他们的定杨兵,已然追击赶至。——却这尉迟敬德置下的断后、阻击兵马,缘何这么快的就被击溃?原因很简单,当然便是因为主力已走,断后之兵又岂会还有死战之心?士气一堕,战力尽失,遂招架不过稍顷,就接连被程咬金、甄翟儿、王须达部突破。 三路汉军合围之势已成,杀声震彻远近。 “宋金刚!以计诈吾!”乱军中,尉迟敬德压根听不到后边程咬金的叫喊,眼见此状,惊怒交加。直到此刻,他才醒悟,宋金刚所谓的遣兵进攻马鞍山,现以看来,却其实竟应是诱饵!目的就是为逼他急躁,将队伍拉长,一头撞进这个宋金刚精心挑选的死亡陷阱! 但尉迟敬德毕竟是身经百战的猛将,深知此时惊乱是没有用处的,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令高满政诸将抵挡汉军围攻,告诉诸将,俺为三军开道!”尉迟敬德暴喝一声,不再理会四周的混乱,长槊向前一指,目标直指正在前方列阵的汉军步骑。 他要用最悍勇的方式,为大军撕开一条生路! 百余从骑齐声应和,这些都是追随他多年的百战余生的老卒,此刻如同他们的主将一样,抱定了必死之心。尉迟敬德拍马挺槊,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嘶鸣,随即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射向前方的阻拦汉军!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当年在高阳单骑破敌的岁月。 马槊在他手中化作银龙,第一个照面就将一名汉军骑将连人带甲挑飞。热血溅在他脸上,他浑然不觉,只管向前突进。数名汉军精骑左右夹攻,交错刺来的长槊,锁住了他任何的闪避空间,却被他腾移闪转,间不容发地尽数躲过。同时,他长槊刺出,又刺中了一个汉骑。 但这汉骑甚是勇悍,人虽从马上坠落,手却紧攥住了他的槊。尉迟敬德马往前冲,一时不及争夺,槊被这汉骑扯拽脱手。又数汉骑仍左右包夹,趁机将槊刺来。尉迟敬德催马向前不停,却再次将这数槊避开,反手抓住一槊,被抓住槊的这汉骑还没反应过来,槊就到了他的手中。 长槊扫开,打落两个汉骑,尉迟敬德将槊转正,槊刃前刺,再又刺落一个汉骑。 说来话长,实则这一切的发生,从尉迟敬德突入汉阵,到避槊、失槊、再避槊,再至夺槊反击,不过瞬息之间。两度眼看避无可避、一度甚至失槊,却皆被他不可思议的化解,直如杀神附体。这般骁悍的骑将,端得是围攻他的诸汉骑从未有见!俱是骇然。 夺来的槊在尉迟敬德手中如臂使指,随着他战马驰冲,每一击都带着雷霆之势。尉迟敬德大呼进斗,汉骑既骇,心生怯意,没人敢拦,遂其所向披靡,便引其从骑,贯阵而出! 唯其虽已贯阵,他回顾一望,——这一望,却让他心沉到谷底! 他固勇不可当,但其被夹击的诸部兵马,已被汉军完全切割、包围。宋金刚的伏兵从山坡压下、河谷冲出,程咬金、王须达、甄翟儿的部队从后方和侧翼如潮水般合围,箭雨蔽空,鼓声震野。万余定杨军的主力精锐已被汉军冲杀得支离破碎,无数将士在混战中倒下。以至遥遥望见,高满政的将旗在乱战中摇摇欲坠。“随俺再杀回去!”尉迟敬德拨转马头,便要杀回。 “将军!不可回去!回去就是死路一条啊!”几个从将慌忙拽住他的缰绳,大叫说道。 尉迟敬德怒目圆睁,猛地挥开从将的手,却在这时,望见高满政的将旗倾倒! 汉军的欢呼声如似滚雷,掠过长约两里多地的伏击战场,扑灌入他的耳中。高满政是他的副将,其将旗倒下,必然会使已经恐乱的士气彻底崩溃。这意味着他就算反身杀回,也已无力挽回战局。他知大势已去,纵有不甘,也只能仰天长叹一声,罢了还战之念,狠狠一磕马腹,带着剩余只存三四十的从骑向楼烦关方向逃去,身后的喊杀声与惨叫声如针般扎在心上。 …… 奔出十余里,到了马鞍山脚下,远远望见自己先前遣出的两部援兵正与一支汉军对峙。 这支汉军见尉迟敬德等骑到来,不战而退。 两部援兵的将领迎上,禀道:“将军,汉贼佯攻而已,见末将等援至,即后撤列阵。末将等不知虚实,也未敢攻之。”他们都听到了十余里外传来的汉军伏击其军的喊杀声,然因被这支汉军牵制,不敢还回。当下见尉迟敬德等数十骑浑身浴血来到,虽然尚且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却也大略已经猜到,向尉迟敬德禀报时,诸将各是惊慌不已。 尉迟敬德没心情与他们讲说中伏之事,只又向后望了眼,——战场上的杀声已渐渐平息,便即令道:“留下一部兵马增驻马鞍山,余者从俺入关。” 诸将面面相觑,从令而已。 到了关下,叫开关门。尉迟敬德率部进入。关中将士见其狼狈模样,皆面露惶恐,而不敢多问。尉迟敬德不发一语,登上城楼,残阳如血,映照山川,战场在东南方向。居高眺之,烟尘弥漫未散,但敌我的杀声比之适才进关前,已是越加低微,几近於无。他伫立良久,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士卒的哀嚎,饶以他的骁悍敢战,无所畏惧,当此亦是心痛之余,生出彷徨。 ——楼烦关只千余守军,加上他带来的这点兵马,也只三千余人。主力被歼,大败之余,汉军趁胜进逼到关下之后,关北另又有萧裕部扼守,这关如何守之? 尉迟敬德在关楼上来回踱步,一夜未眠。 这天晚上,汉军并未来攻打楼烦关。毕竟白天一战,打赢是打赢了,汉军亦需休整,并且上万定杨兵的俘虏,也需要先做一个妥善处置。 …… 次日天刚亮,先是关北传来擂鼓声,斥候来报,系为萧裕部的士兵尽登营垒,摆出了阻击的架势。紧接着,关南尘土大起,宋金刚、程咬金、王须达、甄翟儿等部汉军绕过马鞍山,开到了关下。却马鞍山虽有守军,人数太少,何敢截击? 汉军在关下列阵,一面面“汉”字黄旗;和“左御卫大将军宋”、“右骁卫大将军王”等将旗招摇关前。不多时,一骑从汉军中军驰出,出到关下,仰头大呼:“尉迟公可得一见?” 尉迟敬德本在关楼,按住垛口,俯身看之,是高满政。 “高公,你竟无碍?”尉迟敬德惊疑说道。 高满政抬着脸,看到了露出头来的尉迟敬德,说道:“时公进斗,为三军开道。仆竭力聚兵结阵,奈何前后大乱,力不能支。阵为程将军陷,身亦为其擒。所幸汉军宽仁,未加害於仆,宋公反予礼遇,故得保全性命。尉迟公,仆今是主动请缨,来劝公归降,以救关中将士之命。” 尉迟敬德怒道:“汉王不义,与圣上定盟,反来偷袭!昨日虽败,精卒犹数千之众,关尚在手,粮秣充足,公何来劝降之说?恭受国厚恩,誓以死守此关,岂有降理!” 高满政慨然说道:“公之忠勇,天地可鉴。然今主力覆灭,善阳被围,孤关独守,试敢问公,何以守之?公言汉皇背盟,而公自知,定杨可汗与伪唐通书,北联突厥,实是背盟在先。公岂能反责汉皇?况天下未定,利合则盟,利分则战,此亦常理矣。” 尉迟敬德语塞,便转而指责高满政,怒斥说道:“圣上待公甚厚,委以兵权,以精锐主力尽付与你我,公却降汉,又来劝降。公素以忠直自诩,而公此为,岂忠臣所为?” 高满政长叹说道:“公岂不知,仆尝屡谏定杨可汗,既与汉盟,便不宜心怀二端,行背盟之举。又我本汉人,岂能反引突厥祸害汉地?突厥在我代北烧杀掳掠,害我百姓,又何尝将我汉人视与他同?奈何定杨可汗不听,致有今日之事。仆虽欲效死忠,然主不明而道不行,徒然捐躯,何益於国?尉迟公,仆闻之,忠义之道,当顺天命、安百姓,非一味徇私主耳。” 就尉迟敬德的指责做罢解释,他诚恳地又再进劝,说道,“尉迟公!定杨可汗既不从吾议,又今定杨可汗所据,无非代北四郡,地瘠民贫。南北、东西不过五百里,县才十余,纵开皇极盛时,四郡之地,合计户亦不及十万。公请试想,难道凭此,就能与汉皇抗衡乎? “汉皇自起瓦岗,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已尽得两河、山东之地,带甲百万;黎阳、兴洛两仓,粮如山积。天下英俊,尽在麾下;虎狼之士,不计其数。境内民安其业,百姓和睦,无不称颂圣德。乡里小儿且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也。将军智谋出众,勇冠三军,古之白韩是也,当代英杰!事已至此,仆之愚见,焉能识略尚不及小儿?宜即明时务,拨乱反正,归命汉皇。 “汉皇宽仁弘毅,有汉高之风,迹追光武,虽微末之才,犹厚赏擢用,况将军之雄略乎?若得归附,必当委以重任,待以腹心。将军何患壮志不酬,功业不建? “此皆仆肺腑之言,愿将军细思。宋、王二公有令:若献关归顺,上自将军,下至士卒,皆得厚待;若明日此时犹拒不降,即挥师攻关。关破之日,玉石俱焚。公试度之:此关究竟可守否?纵使得守,主力尽丧,善阳可救否?”说罢,高满政在坐骑上行了个礼,说道,“言尽於此,惟公熟虑之。仆素知公大才,实不忍见明珠暗投,良将殒於无名!” 关楼上,一名刘武周的亲族将领张弓欲射。 尉迟敬德抬手制止,望着高满政驰马而还的背影,久久不语。 当夜,他亲率数百骑出关,试图突围北边萧裕部的阻击,却被萧裕部曲击退。回到关城,他望着满城惶恐的士卒,又想起中伏后的惨状,终於下定决心。次日清晨,楼烦关门缓缓打开。 …… 李世民从定胡出兵的时候,遣了有使者潜行,来寻尉迟敬德、高满政部,以谋划消灭宋金刚等部事。昨天下午,尉迟敬德、高满政部中伏之状,正被刚找到此处的信使目睹,惊骇之下,连夜飞报。尉迟敬德献关之际,信使赶到了才到大蛇头隘外未久的李世民军中,将此讯禀之。 第三十一章 秦王轻兵赴交城 见得举着李世民大纛,突然出现在隘口外的唐军,阵型才刚摆成,未有进攻,就又突然地收兵撤走,匆匆赶到隘口内近处高地,正观望唐军阵势的高延霸顿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怪也,这李世民分明是间道潜行,奔袭到至,欲奇袭於俺,怎一矢未交,就撤退去了?”高延霸唬不准虚实,想不明白,摸着须髯,沉吟了半晌,望着收兵的唐军渐渐去远,下令说道,“遣精干斥候出谷,远远地吊着,给老子探清楚,李世民这厮在搞什么名堂!” 他族弟右三军总管高僧奴在旁急不可耐地说道:“阿哥,这可是李世民!确如圣上所评,这厮自恃英武,好冒险,每临敌之际,常或亲自陷阵,或亲出探敌。今竟领了这千把骑,这鸟厮就敢袭我隘口!现其撤兵,料必因见我军容盛壮,他心生怯意。此岂非天赐阿哥的立下大功良机?还等甚么?赶紧遣骑追之罢!俺愿领骑为先锋,为阿哥将这鸟厮擒获,献与圣上!” “你这贼厮,乱说什么?李世民好冒险,是圣上的金口玉言;我军来扼此隘之前,圣上叮嘱俺的话,就不是金口玉言,你却就忘了么?圣上明令,李世民不可小觑,令俺只需守住隘口,阻他进援善阳即可,不许俺冒进浪战。这话,你若忘了,俺却不敢忽忘!”高延霸拍了下高僧奴的兜鍪,骂了他几句,却不肯遣兵追击,只眺看着这千余唐骑远走而已。 隘口的拒马等障碍搬开,空出了一条道路,数骑驰马而出,即高延霸适令遣出的斥候,个个精悍矫健,身披轻甲,腰悬短刀,手持劲弓。出了谷隘,他们策马疾驰,尾随唐军自去不提。 目送这几个斥候驰去,高延霸忽地想起一事,问从吏说道:“隘西、隘东岗哨的上次禀报,过去多长时间了?有无半个时辰?”——隘西、隘东,他各布置了些岗哨,以警敌情。按他的规定,须半个时辰一报。因李世民等唐骑的到来,高延霸将这茬忘了,这时想将起来。 从吏闻言一怔,忙翻查哨报簿记,额上沁出冷汗:“回禀总管,已半个多时辰无有传讯。” “速速遣吏查哨!”高延霸脸色微变,赶忙令道。 不多时,查哨军吏回报,隘西、隘东的哨兵皆被割喉毙命,血迹未凝。又见隘西林中,马蹄痕迹凌乱;隘东崖上有断绳垂落,似有人曾缘索攀援。高延霸不听还好,一听此报,额头上冷汗立时就下来了,原来李世民非是仅以千余骑,便来夺隘,而竟是在隘西、隘东都有伏手!如果李世民刚才在隘口发起进攻,然后两面夹击,恐怕隘中这会儿已闹翻了天! 他慌不迭下令,命令再调岗哨到隘西、隘东,并为保险起见,又各调了一队精卒亦往警备。 这可就真的是更古怪了! 李世民都已经布置的这么妥当了,怎么却未战就走? 高延霸挠着脑袋,既庆幸李世民刚才没有发起进攻,又愈加挠破头皮,也猜不出原因。 …… 李世民引骑南撤,撤出数里,后边斥候来报:“高延霸只遣了三五斥候尾随,未遣兵追击。” “闻这厮临阵,常自号‘老公’,自夸自擂,不意却亦把细。”丘行恭在李世民马侧称奇说道。 却李世民虽撤,留了后手,他传令掩至隘西密林的段志玄及其所率之五百精卒,与攀上隘东峭壁的翟长孙及其所率之百人跳荡,不必急於来与本军会师,可埋伏左右道上。如果高延霸遣兵追击,就三面夹击,将其追兵歼之。但高延霸有桩好处,凡是李善道的命令,他从来恭奉无二,因未遣兵追击。却是不仅隘中免了一场激战,李世民设下的伏兵也未能奏效。 李世民就令去将高延霸的斥候逐走,将伏兵收起,召段志玄、翟长孙等前来会合。 两将从后边各率部到后,所率部曲加入行军队列,两将赶来李世民处。丘师利、丘行恭、梁胡郎、浑干、向善志等随军诸将,皆已在此。段志玄已从先前李世民令他撤退、设伏的军令中,知了为何撤退,——自便是因李世民不久前接到的“尉迟敬德等部中伏,尽被歼灭”此讯之故,他与李世民说道:“殿下,功亏一篑,万万没有料到尉迟敬德全军已没,当真无用!” 丘师利亦说道:“依照殿下布置,我军已潜占隘西、隘东,只要发起进攻,此隘必破!昼夜兼程,至多两三日,就能赶至楼烦关。尉迟敬德、高满政统万余代北精锐,却连这两三日都撑不住,一战为汉贼尽歼!确是无用之至!白白浪费了殿下的奇谋,累我等最终无功而还。” 翟长孙问道:“殿下,尉迟敬德部覆灭,纵打下此隘,也已无用。我军撤退,此固当然。但是殿下,尉迟敬德所率是代北主力,他这一覆灭,善阳外再无援,只怕很快也会为汉军攻陷。这样一来,殿下已定的先歼宋金刚、高曦诸部汉军之略,已不可用。不知殿下底下是何计议?” 即便一个普通的统帅,在与敌对阵时,通常也不会孤注一掷,只有一套方案。李世民不世英才,当然更不可能只有一套方略。这次出兵之前,他就已定下,若是顺利,就按决定方略进兵;若是不太顺利,或者遇到挫折,就暂时改用第二套方略应付。 “尉迟敬德勇名素著,高满政慎重之将,却被汉军伏歼,实是出我意料。其军既覆灭,先歼宋金刚、高曦部,合刘武周部南下太原此策,诚是已不可行,然太原我军仍可去的。并刘武周被困善阳,静乐的其部守军,探报已明,军心恐惑,我军亦可往取之。 “志玄,便你引骑千人,持刘武周与朝廷的上奏,以应其请,我军来援为由,令静乐放你入城。入城后,礼遇其将,整顿城防,等待后续援兵。——其若不肯放你入城,你亦不必攻打,就驻城外,仍旧等我援兵。”李世民遇变不惊,毫无气馁之色,意气自若,从容说道。 他这般姿态,落入诸将眼中,诸将心稍自安。 段志玄大声领命。 李世民接着说道:“师利,你引百骑还定胡,传我军令,令我阿舅、辅机分兵两千南下,增援修化、平夷,严守离石南界;调兵三千,往赴静乐。静乐若降从,就入城据守,以护我定胡侧翼;若不降从,便宣扬善阳已为汉军所陷,刘武周等尽被汉军杀之,静乐守军本就惶惶,闻此,定自乱矣,其城亦易取之。再令遣兵三千,经静乐南至交城,与我会师。” 丘师利应诺,旋即愕然,说道:“与殿下会师?” “我与长孙等先往交城。”李世民轻描淡写地说道。 段志玄、丘师利等尽皆吃惊,彼此相顾。丘师利说道:“殿下万金之躯,岂可孤身涉险?且今殿下奉旨出征,身为三军之主,更不宜轻率行事!善阳也许旋即就会被汉军攻克,到时,高曦、宋金刚等部必合兵南下,交城正当其冲。殿下若有失,军心必乱,后果不堪设想!” 静乐,是楼烦郡的郡治,位置在离石郡的东北、太原郡的北边。如前所述,离石郡与太原郡之间有吕梁山相隔,而现下离石郡内的吕梁山口隘,都已被汉军占据,则是唐军若欲从离石往太原,要想不动兵戈,就只有北上绕经静乐。是故李世民令段志玄等改往静乐,去取此城。 又交城,位处在太原郡的西北,与静乐接壤,则又是从静乐南下到太原城的必经之地。——交城北与静乐接壤,东南与太原县接壤。一条汾水,自静乐南流经交城,直抵太原城下。 李世民微微一笑,说道:“师利,你既知高曦、宋金刚等部如果南下,交城正当其冲,却又怎不明了我先去交城之意?交城、汾阳虽尚在太原我军手中,然此两城,驻兵皆不为多。一旦汉军挟大破刘武周之势,南下而至,恐两城不易守也。而这两城又一旦丢失,便是静乐已为我有,我大军援太原之道也将被断绝。太原势将为孤城矣!故我须赶在汉军南下前,先到交城,整顿城防,激励军心,并亦振奋汾阳守军士气。至若危险,善阳就算刘武周已经守不住了,汉军攻克后,亦尚需安抚城中、料理俘虏、分取马邑余县,待其得有余力南下,少说十天后的事了!十天的时间,我令我阿舅、辅机调来交城的兵马难道还能不至?实无险也!” ——汾阳,在交城的东边。西边交城,东边汾阳,系太原城北边的屏障。 段志玄忍不住也进劝,说道:“殿下自也说了,等高曦、宋金刚部南下到交城时,我军援兵必已到至。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先往交城?” “志玄,卿从我征战久矣,岂不知临阵对敌,侦敌为先?我先去交城,另外还有一个目的。即由此遣斥候南下西河、临汾诸郡颇便,北探高曦、宋金刚等部虏情亦捷,故我先至此地,亦是为详察南北贼势,为决战备也。兼自我军入河东,与太原守军音讯阻隔,通讯不畅,我也正好顺道可往太原,察看一下城中的士气、民情及守备之状。”见段志玄、丘师利还要再谏,李世民摆了摆手,笑道,“卿等知我脾性,我意已决,毋庸复谏,诸君从令即可。” 诸将无奈,只好从令。 后方传来禀报,已经逐走了高延霸所遣的斥候。便又前行一二十里,分作三路,一路段志玄领之,赶赴静乐;一路丘师利领之,还定胡县;李世民自率余部主力,东向交城。 …… 李世民分兵的这天下午,马邑郡,善阳城头。 汉军的围攻半个时辰前稍歇,数将出汉军阵,驰到了北城门近处。 刘武周目瞪口呆地望着这几将,惊怒至极,破口大骂! 这几将,便是尉迟敬德、高满政等降汉之诸将。 第三十二章 可汗突围欲奔胡 “尉迟恭!高卿!张达!张万岁!”刘武周怒发冲冠,声音嘶哑,如同受伤的猛兽,戟指大骂,“尔等深受国恩,朕待尔等如腹心,尔等不思报效,竟屈膝降贼,还有面目来见朕?” ——高卿,是高满政的名。张达毋庸多说,他献的雁门。如前所述,张万岁也是刘武周帐下的悍将,当年刘武周作乱,最先杀入马邑郡府,从杀王仁恭的就有其人。因其悍勇,又是从龙元勋,故而在惊闻高曦兵入雁门后,刘武周遣他去镇守楼烦关,他因与尉迟敬德共降了汉军。 尉迟敬德仰望城上旧主,纵然隔得略远,也能感受到刘武周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他古铜色的脸庞,透出些许愧色,张了张嘴,终究一时间不知该说何话,嘴又闭上。 他本非负恩薄义之徒,此降汉军,半因被迫,半亦出於大势所趋。如若刘武周是明主,有成就大业之姿,即便兵败途穷,尉迟敬德也不会就这般地投降敌人,唯高满政劝他降时,所说的话没有错。刘武周只四郡之地,却犹欲以突厥为强援,妄自尊大,但凡明智之士都能看出,他必然是成不了事。然他却又固执己见,不肯从听谏言。对於尉迟敬德等人来言,他们身为其臣,已是竭尽全力,为其效命,如今兵败,他们还能怎么样?也只有投降而已了! 倒是高满政,迎对刘武周的怒火,深吸了口气,朝着城头拱手,提高了音调,说道:“可汗明鉴,非卿等背主,今降於汉,实出情理。情者,楼烦关外,我军中伏,可汗试想,万余精锐,顷刻覆没,此岂人力可挽?敬德将军奋力搏杀,为三军开道,然终不得成也;卿聚溃兵力战,身披数创。卿等亦是被逼入绝境,不得不降。可汗远在城中,又岂知当时之惨烈? “理者有三,天下纷争,各为其主,亦为生民,此一也。可汗与汉皇本有盟约,共抗暴隋,然可汗先联伪唐,背盟在先。可汗可还记得去岁,卿曾剖心谏言:‘既与汉盟,当守诚信’?奈何可汗不听,暗通伪唐,致使今日之祸,此二也。又可汗曲事突厥,任由突厥害我代北生民。卿汉家子也,岂能屈膝於豺狼之侧,坐视突厥掠我乡梓,屠我同胞?此三也。 “隋失其鹿,群雄纷争,争之於今,天意已显。汉皇名应谶纬,仁德布於四海,将士用命,百姓归心。可汗,卿等之降汉,既出情,又因理,顺天应命而已!今善阳孤城,内乏粮草,外无援兵,可汗昔日厚恩,卿等刻骨铭感,故特至此,泣血恳劝,愿可汗亦识时务,早降以全性命,勿使善阳化为焦土,徒令亲者痛、仇者快。若犹执迷,卿等虽怀旧恩,亦只得披坚执锐,奉汉皇之命,叩城问罪。天命有归,非人力可逆,望可汗三思,莫待城破,悔之无及!” “住口!”刘武周暴喝一声,抓起身边亲兵手中强弓,搭箭便射。 他本骁悍,膂力过人,这一箭疾如流星,直取高满政面门。 然高满政坐在坐骑上不动,箭至近前,被其身旁的张万岁挥刀劈落。 刘武周见箭被挡,又连挽弓三发。高满政却不再任他射之,拨马避开,朝着城头再次高声说道:“可汗旧恩,此箭已报!敢再进言可汗,汉军所至,望风归附,窦建德昔亦称雄冀北,一战旋灭,可汗岂不知乎?以今可汗之兵,且不如窦建德!可汗若仍一意孤行,弃顺从逆,惟败亡耳!愿可汗明辨时务,早献城降,既全己身,不失公侯之爵,亦保全城百姓性命。” “背主之贼,安敢在此摇唇鼓舌!”刘武周目眦欲裂,喝道,“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尉迟敬德望着在城头暴跳如雷的旧主,想起昔日刘武周待他的恩情,五味杂陈。但他深知,善阳的局势已定,刘武周如果负隅顽抗,只会让更多将士白白送死。他终是开口,冲着城头说道:“可汗!恭绝非贪生怕死之辈!然如今之势,可汗难道还看不明白么?善阳已成孤城,可汗再守下去,除了让跟从可汗起兵的故旧部曲陪葬,除了让城中百姓遭害,还有何益? “汉皇宽仁,天下皆知。可汗若肯归顺,汉皇必以王侯之礼相待,善阳军民亦可免遭屠戮。可汗纵然不念自身,也当仁义为怀,为这满城百姓,为追随可汗多年的将士们着想啊!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汗一世英雄,何必执迷不悟,徒增死伤?” 刘武周大骂道:“住口!你这黑脸胡儿,自你从朕,朕何曾薄待过你?雁门告急,朕亲授兵权,委你重任,岂料你丧师辱国,不以死尽忠,反降汉贼。不忠不义之徒,何脸面妄谈仁义?” 高满政接口说道:“可汗,义与不义,非凭一言。可汗北联突厥,引狼入室,代北百姓苦之久矣!这便是‘义’么?至於可汗说‘宁为玉碎’,可汗身边的这些将士,俱久从可汗出生入死,可汗就忍心让他们全都‘碎’在这孤城之中么?他们的父母妻儿,又当如何?这又是可汗的‘义’么?”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在城头守军将士的心上,不少人低下了头,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刘武周环顾左右,看到的是部下们疲惫、惶恐而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眼神,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骂,却感到一阵无力。 他知道,高满政的话,虽然刺耳,却句句戳中了当下的死穴。 外援已绝,城内……?他不敢再想下去。 最终,他颓然地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地令左右兵士:“给朕射箭!” 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下。 高满政朗声说道:“可汗既执意如此,卿等别无选择。” 说罢,拨转马头,与尉迟敬德等驰回汉军大阵。 就在他们入阵之后,汉军阵中战鼓擂动,新一轮攻势开始了。 …… 加入了宋金刚、王须达等部兵力,汉军这一次的进攻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汉军士卒如潮水般涌向城墙,云梯一架接一架地架上城头。却因主力覆灭、高满政方才言语,而守卒士气愈发低落。刘武周、苑君璋、杨伏念、郭子威等分在各处城头督战,勉强支撑到入夜。汉军攻势不止。刘武周令黄子英代他在城头督战,唤苑君璋等近臣还宫中商议对策。 烛火摇曳,映照着众人苍白的面容。 城头喊杀声传来,十分压抑。 “诸卿,”刘武周环视诸臣,强作镇定,“贼势猖獗,善阳危蹙。谁有良策,可解此危局?若能献计退敌,朕不惜裂土封侯之赏!” 殿内沉寂,只闻烛火噼啪作响。 众人皆垂首,苦无良策。 苑君璋之子苑孝政见无人应答,鼓起勇气,伏拜说道:“陛下!汉军势大,善阳孤城难守,内外交困,将士离心。为满城军民计,为陛下安危计,不如暂降汉军,以图后举。” 他话音未落,苑君璋已勃然变色,将他揪起,劈手一个耳光掴去,怒骂道:“犬子何敢妄议大事!”向刘武周说道,“陛下,万万不可听此小儿之言!窦建德前车之鉴不远!他降了李善道,结果如何?虽得封国公,不过阶下之囚,几同软禁,出入都不能自由,性命操之於人手!李善道貌示宽仁,实则猜忌之主。陛下若降,只会和窦建德一样的下场!” 杨伏念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说道:“苑公所言虽是,可郁射设不愿出战,我军军心已散,若不降,又如之奈何?” 宛君璋说道:“方今天下,能与李善道抗衡者,只有唐。唐据关中四塞之地,兼有巴蜀天府之国,兵精粮足。其与汉争,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建议刘武周,说道,“於今城守已不可为,突厥强盛,不如和郁射设合兵突围,先北走突厥,然后观天下之变,候唐汉两伤,借兵突厥,未必没有卷土重来之日!” 刘武周一则自恃有突厥这个靠山,二则他起兵后未几就占据了代北,亦很自负,三则苑君璋说得对,投降了后不但权势尽失,还可能性命早晚不保,他也受不了这落差,——其实在召宛君璋等来议事时,他就有了决定,正是宛君璋所言,便重重地拍了下案几,震得烛火剧烈摇晃,说道:“君璋所言甚是!大丈夫生於天地间,岂能仰人鼻息,将性命寄托於他人一念之仁?就依此计,速请郁射设前来,共商突围之策!” 却未等使者派出,宫外传来呼海啸般的喧哗声,其间夹杂着兵刃撞击和垂死的惨嚎。一名殿外的从吏连滚带爬地冲入殿中,嘶声喊道:“陛下!大事不好!黄子英打开了北城门,引汉军入城了!郁射设引突厥骑也抢开了东门,自顾突围去了!” “什么?”众人皆惊,霍然起身。 刘武周如遭雷击,猛地站起,眼前一黑,险些栽倒。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内变骤生,盟友背弃,最后的希望瞬间破灭。到底是乱世枭雄,刘武周反应极快,他知道此刻任何犹豫都是死亡。他一把抓起佩刀,叫道:“集合禁军,护朕突围!”带着苑君璋、杨伏念、郭子威、苑孝政等冲出宫殿,妻、子也顾不得了,仓促间只聚集了数百名亲骑,急往东城门狂奔而去。 善阳城内已陷入混乱。 已有部分汉军从黄子英打开的北城门涌入,与仍在抵抗的守军厮杀。街道上火光闪烁,人影幢幢,溃兵奔逃,百姓哭喊,乱不堪言。刘武周等人无心与入城的汉军交战,策马疾驰,遇到小股汉军便直接冲杀过去,踏着血泊和尸体,仗着马快,勉强冲到了东城门附近。 东城门内外已是尸横遍地,城门洞开。 城外火光冲天,映亮了半边夜空。 远远望去,约一两千突厥骑兵,正向外冲杀。城外近处的汉军兵士,以步卒为主,面对这些突厥骑兵的突围,难以抵挡。突厥骑依仗骑兵的冲击力,先是冲过了攻城的汉军步卒,随之左冲右突,又将城壕后的汉军步阵,撕开了一道口子,旋即转北,渐渐向北遁去。 “快!跟上他们!”刘武周大急,催动坐骑,想借着突厥骑打开的缺口冲出去。 然而,汉军反应极快。 不仅已经分出了一部骑兵去追突厥骑,还调来了一部骑兵增援东城墙外的攻城步卒。 刘武周等刚冲出城门不远,便迎头撞上了这支增援赶到的汉骑。 汉骑人数不多,百余骑,然凶狠异常,直接从侧翼切入进了刘武周的骑队之中。护从刘武周的骑兵虽多,人心惊慌,不是对手。杨伏念不善骑射,被乱箭射中,惨叫一声跌下马去。郭子威亦被射杀。刘武周与苑君璋仗着武勇,拼死向前突进,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就在这时,一汉将驱散刘武周侧翼从骑杀到,叱咤如雷,大喝了一声:“刘武周么?” 刘武周扭头来看,见这将豹头环眼,身形魁健,挟槊在手,威风凛凛,怎会答他?只鞭马前突!这将赶到,一槊刺出。苑君璋挥槊欲救,被刺中胸膛,惨叫一声,栽落马下,当场毙命。这将马不停蹄,槊又刺向逃出了十余步的刘武周。没有从骑再来救他。刘武周举槊格挡,只觉一股巨力传来,虎口迸裂,长槊脱手,整个人也被从马背上掀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眼冒金星,筋骨欲裂,还未爬起,早有周近的步卒赶上,将他死死按住,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将大功得立,哈哈大笑,甚是快活,声若洪钟:“捆结实了,俺好献与圣上!”却正是程咬金。 第三十三章 王须达求功上奏 “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刘武周欲遁不成,可嘉可奖。”李善道看罢高曦、宋金刚、魏刀儿等联名呈奏的捷报,心情不错,摸了摸短髭,不觉笑道。 要说这刘武周,他得脱也好,被抓也好,只要善阳攻下、马邑得之,其实都无关大局了。但能将他擒获,自是最好。毕竟他占据代北四郡也有一两年了,仍有余党,尤其他家本马邑强豪,在马邑郡更是有些影响力的,则若能将之擒获,也算少了些可能会出现的后患。 放下奏报,抿了口茶汤,李善道琢磨稍顷,便即下令:“伯褒,为我拟旨,嘉奖沐阳诸将。” 薛收就提笔在手,凝神倾听。 李善道说道:“奇袭雁门之策,沐阳之首倡也,既克,复建言乘虚取善阳。药师深然其谋,此议亦合朕衷。遂连下二城,擒刘武周於彀中。沐阳肇画之功,药师参赞之劳,俱不可没。 “元德督罗艺、高开道诸部骑,驰骋数百里,突入马邑、雁门之界,夺桑干镇以扼咽喉,逼刘武周援军舍捷径而绕道楼烦,亦一大功。尉迟敬德、高满政所率之援,悉代北精锐,义贞、甄翟儿以寡拒之,先阻其援雁门,使沐阳等得从容破城;复蹑踪扰其归路,迟其回救善阳,牵制之功显也。宋金刚筹策划谋,先以疲兵之策耗尉迟敬德、高满政等部锐气,复佯攻马鞍山诱其自入罗网,合诸军之力,遂以尽歼,功侔沐阳之连下两城,尤为著也。 “至若当刘武周欲窜之际,义贞单骑突至,阵斩宛君璋、生致刘武周,此斩擒敌酋之功也。又魏刀儿两战皆效死力,刘兰成屡献嘉谋,甄翟儿负伤鏖战,王须达星夜驰援,亦皆著有勋劳。诸将功绩悉录簿册,俟克太原、破唐军,另加爵赏。 “雁门、善阳既克,暂以萧绣抚雁门,刘兰成镇善阳,务须安民缮城,以备唐军北犯、突厥南窥。新得郡县严禁扰民,仓廪余粮可赈贫弱,违者军法从事。郡县胡人欲北归者听便,掠民者立诛。雁门、马邑余县,着沐阳分兵略定,处置一如前令。可遣师北趋大利招降,若其不从,量力而行;另分兵南下楼烦,促静乐、秀容诸县归顺。诸军暂作休整,俟后续令旨。” ——“大利”,是定襄郡的郡治。定襄名为一郡,境内多山、草原,后世的呼和浩特就在其境内,其地位处漠南草原与阴山山脉东段的过渡带,地广人稀,故辖县只有一个,就是大利。大利便是后世的和林格尔,位置在定襄郡的南端,向南、向东皆不远,就是马邑郡界。 “静乐”如前所述,是楼烦郡的郡治。“秀容”,位在楼烦郡的东部,是楼烦郡最东边的县,处於雁门郡与太原郡之间,北上百十里是雁门郡界,南下不到百里是太原郡界。其县与雁门、太原两县差不多在一条直线上,是从雁门县到太原县最捷径的必经之地。 薛收笔走龙蛇,很快就诏书起草完毕,呈给李善道御览。 李善道见他将自己刚才口述的“沐阳”、“药师”、“元德”、“义贞”,这些高曦、李靖、萧裕、程咬金等的字,都改成了他们的名,——这在礼仪上来说是没错的,但李善道岂在乎礼仪之人,况乎当下用人之际,该示亲近的时候,就必须示亲近,便自提笔,又将此数名重改为字。 薛收心领会神,退将到案边,重写了一份。李善道不再去看,落下印玺,便遣使北上善阳,下与高曦等将。安排完了这件事,李善道起身来,背着手在帐中转了几步,站定在沙盘前。 薛收近前说道:“陛下适令高曦分兵,促静乐、秀容诸县归顺。现高延霸驻兵大蛇头隘,距静乐不远,陛下何不先令延霸遣兵往招?延霸昨日奏报,李世民突至隘外,而又撤兵,不知其故。今以料之,当是彼时世民获知了尉迟敬德、高满政兵败之事,因故而撤。世民能用兵者,他撤退以后,说不定也会打静乐的主意。臣恐其若真觊觎静乐,待高曦兵到,或已晚矣!” “卿倒是提醒了我!”李善道立即下令,命给高延霸传旨,令他接旨当日,即招降静乐。 令旨又紧急送出。 李善道继续察看沙盘,目光在太原、离石游移。 薛收猜出他之所思,说道:“陛下是不是在考虑王须达的奏疏?” 却随着高曦、宋金刚等的捷报同时呈到临汾军中的,还有一道王须达的上奏。在这道上奏中,王须达以个人的名义,向李善道提出了“攻打太原的时机已经到来”的建议,并自告奋勇,愿领兵与高曦、宋金刚、魏刀儿等合,即日南下,先拔汾阳、交城、盂县等太原北部诸县。 ——交城不必多说;汾阳在交城东边,也不必多说。盂县又在汾阳东边。这三个县,自西而东,分扼太原城北边的要地。亦如前所述,是太原城北边的藩篱屏障。却这汾阳、盂县,原先被刘武周攻克了。但后来刘武周撤回雁门、马邑后,刘弘基展开反攻,又将这两县夺回了。 雁门、善阳虽然已得,但要想实现“南北夹击”太原城的战略目的,这三个县确实是需要先打下来。至少,也要占据其中的一个、或者两个。 话到此处,则是说了,若此三县,包括最东边的盂县现皆尚在唐军之手,宋金刚、王须达两部兵马是怎么从南边的上党通过此处,入进雁门郡的?却乃因盂县虽在唐军之手,兵力只够自守罢了,故宋、王两部从其境内通过时,城中未敢阻击。 但宋、王两部通过时,城中不敢出击,尚且无碍,因为宋、王当时只是路过,他们是去打雁门、善阳的。然若打算夹击太原之时,为免后顾有忧,盂县等县却就必须先攻下来了。 此外,这三个县最好都能提前打下来,还有一个原因。 即亦如前文所述,最西边的交城是从离石郡绕道而入太原郡的必经处。也就是,只有占据了此县,才能更好地将目前屯驻在离石郡的唐军主力给阻绝在外。 从这两个原因出发,王须达之请缨,主动请求先打下这三个县,是个可以考虑的建议。——当然了,至若王须达为何会单独上奏,提出此议,他背后的动机,却也无须多言。别说李善道了,薛收都能猜出来,只能是因见高曦、宋金刚皆在代北此战中立下大功,他与高、宋同为大将军,从上党而至,翻山越岭,辛辛苦苦大老远地赶到,却只立了个配合的功劳,他不免心有不甘,因欲借建议先取此三县之机,独建奇功,以与高曦、宋金刚并驾争先。 此等心思,人情之常。 李善道洞若观火,心知肚明,不过军国大事,终须权衡利害,不可以私情而用,也不可因私情而废。王须达既已奏请,便当以战局为重,细察其策可行与否就是。 便听得薛收之问,李善道点了点头,看着沙盘,说道:“须达此请,我也有虑,但是……” “敢问陛下,但是什么?” 李善道的视线从沙盘上移开,摸着短髭,沉吟了会儿,又再看向沙盘,不再多看太原,而是定在了离石郡上,说道:“但是此三县,特别交城我若得之,唐军就再进不到太原城下了。” 薛收怔了下,他是聪明人,旋即就明白了李善道此话之意,视线随着李善道,也落在了离石郡上,略带惊讶,说道:“陛下之意,是欲以太原为饵,诱离石郡的唐军入援?” 李善道问他,说道:“卿觉我此意何如?” 薛收斟酌了下,谨慎答道:“陛下此策深远,以一城之饵,诱世民部深入,待其入瓮,合而歼之,实可一举定河东大局。李世民所总之众,系伪唐主力,若能得以尽歼,挥师西向,渡河而进,关中亦指日可下,天下大势就此定矣。然此举风险亦巨。太原坚城,断其外援,拔之尚且不易,若再放敌入援,世民非庸将也,是前有坚城,侧有强敌,稍有不慎,便致溃败。” 李善道又看了会儿离石郡,视线重新转回到太原城,摸着短髭,复思忖良久,说道:“李世民确乎是个强敌。此举如卿所言,是有风险。不瞒卿说,我所踌躇者,亦在於此!”转身回到席上,坐下后,令道,“请黑闼、药师、屈突公前来议事。懋功诸公也都召来。” 不多时,刘黑闼、李靖、屈突通、徐世绩、单雄信等将相继到来。 礼罢就坐。 李善道先叫薛收,将高曦等的捷报给诸将宣读一遍,随后等诸将恭贺罢了,便将王须达所请和自欲以太原为饵、诱敌深入之策各说与诸将知晓。话毕,他顾盼诸将,说道:“善阳已下,代北大抵平定。接下来,就是太原和李世民所统唐军的事了。王须达奏请先取三县,我则欲以太原为饵,先歼李世民之部。二策相较,何者为上?公等皆是何意,尽请各抒己见。” 以太原为饵、先将李世民部歼灭此意,因为之前刘武周尚未消灭,李善道虽是此前就有了这个念头,但一直没与诸将提过。因而诸将这还是首次听闻,闻言皆肃然动容。 却虽首次听闻,早有刘黑闼拍案而起,大喜笑道:“臣敢有一言,进与陛下!” “哦?贤兄何话?” 刘黑闼笑道:“不意以臣之愚钝,竟与陛下不谋而合。” 第三十四章 单雄信激昂请缨 “贤兄赞同先歼李世民此谋?” 刘黑闼笑道:“岂敢隐瞒陛下?实禀陛下,臣亦此意。陛下今日若不召臣等,宣示圣意,臣这两日也要向陛下进献此略。太原虽河东重地,然李世民所统之众,才是伪唐筋骨。若能以太原为饵,诱李世民来援,我军以逸待劳,野战歼之,则非仅河东可定,关中亦可轻取矣!” 李善道吩咐薛收,说道:“伯褒,你将你适才所虑,说与诸公听听。” 薛收应诺,便将他适才李世民不是庸碌之辈,其部为唐军精锐,若放其入援太原,与太原城形成内外呼应之势,汉军内有坚城未下,外有强敌呼应,一旦战事迁延,恐有疏漏之忧详述。 刘黑闼听完,不以为然地大手一挥,说道:“陛下,侍郎公未免过虑。臣观当下形势,我军有二利,而唐军有二弊。我军之一利,在已定代北,高曦、宋金刚、王须达诸部自北南压,与陛下亲率之我军主力,可对太原形成夹击之势,兵势主客,皆制於我。二利在我军兵众於唐,即便分兵防备太原守军,我军於野战中能投入的兵力,仍近倍於李世民部,且多为我军百战精锐,将士用命,又代北已定,士气如虹,野战争锋,足可胜之! “反观李世民,地利尽失,兵力寡弱,此其一弊;粮秣转输不易,此其二弊。即便暂时没有战机,我军只需耐心等待,同时遣骑扰其粮道,待其粮乏,军心自乱,然后击之,何愁不胜?” 他顿了一顿,又补充说道,“此外,陛下还可敕令陈敬儿从龙泉北上,骚扰或实击定胡,以动摇伪唐军后方。如此,李世民首尾难顾,败局已定!” 说完了自己的意见,刘黑闼最后抚须笑道,“依臣之见,此策若行,必可尽歼伪唐军主力,为继取关中奠定胜基!唯一可虑者,便是李世民有没有这个胆量,敢来援救太原。” 却刘黑闼不但意见与李善道相同,他的这番分析也确有道理,唯此策关系重大,可谓一举定乾坤之谋,李善道需要听取更多人的意见,於是便点了点头,说道:“贤兄所言,甚是有理。”随即目光转向李靖、屈突通、徐世绩等人,“药师、屈突公、懋功、雄信,公等何意?” 屈突通资历高、年龄长,李靖等都等他先言。 他老成持重,犹豫了下,说道:“陛下,诚我有两利、唐有两弊,然侍郎所虑,亦非杞人忧天。放虎入笼,固可聚歼,然虎亦能伤人。李世民知兵之士,非易於之辈,若放其入援太原,其内有坚城可凭,外以精锐呼应,我军若调度稍有差池,或战事迁延日久,确有不测之险。” 他建议说道,“老臣愚见,陛下欲一举而下太原,并歼李世民主力,砥定河东,直指关中,此诚雄图远略,臣等拜服。 “然以当下之势,两河、山东已尽为陛下有;伪唐虽据关中、巴蜀,巴蜀不足为虑,非为其攻战所得,无非借隋室余望招抚而来,根基不固,则但关中为陛下得之,巴蜀自会归顺,——而关中之地,虽号四塞,却只要河东下之,我军便南可出蒲坂,北可出定胡,其间并亦有龙泉等郡的渡口可出,又可从陕虢攻潼关,多路并进,伪唐定难以遮掩,名为四塞,实无可塞。因臣愚见,陛下今既有此煌煌大势,似不必行此险招,急切求成。稳妥起见,莫若先集中兵力,攻拔太原,全据河东,再图西进,更为万全。” 必须得说,屈突通之议,虽显保守,却胜在稳妥,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李靖、徐世绩尚未接着发言,单雄信挺身而起,已是随在屈突通之后,迫不及待地进言,须髯张开,面孔涨得通红,以忠勇的姿态,向李善道行礼说道:“陛下!屈突公此议,以臣愚见,固然最为稳妥!然则,若能抓住战机,一举将李世民部主力歼灭於太原城下,又何必舍此捷径而求远道?陛下之谋,方为当下最佳之策!臣敢有一得之愚,献与陛下!” 李善道笑道:“兄有何议?” 单雄信惶恐说道:“微末之臣,岂敢当陛下兄称?”随之说道,“敢禀陛下,诱李世民入援太原,然后歼之,陛下此策已然绝妙。然薛侍郎与屈突公所虑,若对峙日久,恐生变故,亦有些道理。既然如此,为免长久对峙可能导致的差池,何必仅止於令陈敬儿北扰定胡? “臣以为,何不即在李世民大军入援太原之后,以一骁将,统一部精兵,径袭定胡,以克取之?至时,李世民部退路断绝,粮道中断,势必军心惊恐,仓惶回救。我军主力衔尾追击,前后堵截,何虑不能将其众轻易歼灭?” 言至此处,他再次恭敬行礼,语气激昂,慨然请战,说道,“臣不才,愿为陛下分忧!若陛下以此重任相托,臣必舍生忘死,为陛下夺占定胡,绝唐军退路!若不能成功,甘当军法!” 前有王须达请攻太原北三县,今有单雄信请袭定胡,两人却是都急於立功。 李善道看着慷慨激昂的单雄信,微微一笑,温言说道:“兄积极求战,壮志可嘉。若我三军将士,人人皆能如兄这般奋勇争先,何愁天下不早日平定!”示意单雄信先坐下,将目光投向至今尚未表态的李靖和徐世绩,说道,“药师、懋功,你二人又是如何思量?但说无妨。” 徐世绩本就谦谨,有心思的人,在瓦岗时,对翟让就恭敬有加,后在李密帐下,久受猜忌,更谨言慎行。故他虽二十多岁,气盛之时,又是李善道的小舅子,深得宠信,然自归从李善道以来,在诸将中却反最谦退。此刻见李善道点名,他依旧没有急於发表意见,只转看李靖。 李靖见状,知徐世绩有意相让,便不再推辞,从容起身,向李善道拱手一礼,沉稳开口,说道:“陛下,诸公之议,皆有其理。刘大将军锐意进取,单将军奇兵敢战,屈突公老成谋国。臣细细思之,则以为陛下‘围城打援,诱歼世民’之策,可行!而且,正当其时!” “哦?药师,细说我听。”李善道倾身向前,凝神听之。 李靖说道:“於今代北既下,太原虽坚,而其势已孤;李世民虽知兵,而其局已促。我军新得代北,南北夹击之势已成,此正拔取太原,并趁势歼灭李世民部之良机也!屈突公所言固是,若等打下太原,再取关中,自更稳妥,可若伪唐据城以守,外输巴蜀之资,则取关中此役或就会拖延时日,伤亡不小。趁当前此机,若能将李世民部尽歼,关中可唾掌得之。 “不过薛公之虑,的确是也不可不察。欲行此策,臣愚见,关键在於‘造势’与‘速决’。所谓‘造势’,即须确保李世民中计、入援太原后,可以进一步地蹙其军势,乱其军心。单将军建言袭取定胡,断其归路,正是‘造势’之要着。然仅此或仍不足。” 李善道问道:“药师以为,尚需何为?” 李靖行了个礼,到沙盘前,指点太原城北的汾阳等三县,说道:“陛下请看,太原城北三县,汾阳、交城、盂县,护卫着太原的北翼。王大将军请攻此三县之奏,臣以为不妨可用。但不必三县俱取,只取汾阳、盂县足矣。这样,就不但给李世民留出了援太原的道路,且迫使他只能经交城而援,这就等於是我军预设了战场。此亦‘造势’也。” 他接着说道,“‘速决’也者,则在我军部署。臣以为,可命王须达等部南下,攻取盂县、汾阳后,陛下便亲率我军主力,大张旗鼓,做出猛攻太原之势,迫城中告急,以使李世民不得不救。待李世民兵至,战机一到,即以代北之军击其侧翼,我军主力迎头痛击,再遣一骁将,如单将军所愿,奔袭定胡,则李世民进退失据,焉能不败?如此,歼其众、取太原,可期也。” 李靖的建议,总体来说,是糅合了王须达、刘黑闼、单雄信、屈突通等人的意见。但他将此拔高到了战略层面,又在战术层面进行了细化,将此策的可行性与所需条件剖析得清清楚楚。他话说完,包括不太赞成“先设计歼灭李世民”此策的屈突通,也微微颔首,不甚反对了。 李善道摸着短髭,笑叫李靖回席坐下,虽未就其所言评论,只从表情就可看出,他很满意,就又看向徐世绩,问道:“懋功,药师之议,你意下如何?” 徐世绩这才谦逊地说道:“陛下,药师思虑周到,臣深为佩服。其所言‘造势’、‘速决’四字,实为此策功成之关键。臣并无补充,唯愿陛下早定大计,臣竭尽全力,效死用命!” 诸将意见已明。 李善道不再犹豫,拍板决定:“好,我意已决!药师之议,正合我心!就依此行事!”下达命令,“令王须达,接旨后,即率部攻取盂县、汾阳,务求速克!令高曦,接旨后,一边安抚雁门、马邑,一边遣偏师略定楼烦诸县,随后,率其部与宋金刚、魏刀儿部东还雁门县,等候我的令旨,再南下夹击李世民部。令陈敬儿、王行本加固龙泉防御,做好北扰定胡之备。” 看向单雄信,他说道,“雄信兄,只以你部兵马,不足攻克定胡。我另调懋功部精卒千人与你。你且秣马厉兵,一旦李世民主力东援太原,你便与陈敬儿部合兵奔袭定胡,断其归路!” “臣领旨!定不辱命!”单雄信大声应诺。 “其余诸将,整军备战,不日即对太原展开猛攻,定使太原的求援,一波波地送到李世民处!” 诸将俱皆起身,齐声应诺。 …… 交城,李世民立在城头,眺望远方。 第三十五章 筹算应局秦王谋 仲夏时节,交城城头。 城垛上,历经战火与风雨的条石被尘土掩成灰黄,却掩不住其间的石痕箭创。 有的是前朝留下的痕迹,有的是自大业十年,天下大乱后,河东群起的义军攻城时留下的,——其间就有刘武周部去年攻此城,和前年魏刀儿、甄翟儿部攻此城时所留。 值守的唐军士卒们肃立在垛口后,汗水浸湿的征袍紧贴着他们的脊背,然因李世民的到来,却人人精神昂扬,於一面面招展的各色唐旗下,持矛跨刀,警惕地扫视着城外远方的地平线。 李世民立於城楼之上,未着铠甲,裹黑幞头,穿着件圆领单袍,袍子的下摆被风轻轻拂动。 他双手按在垛墙上,目光越过城外的原野、山峦,越过在此处望不到的太原等城,投向更南方那片去年就被汉军所据的天地。他英俊的面庞上,眉头微蹙,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 他的确是在沉思。 “守,还是攻?”这就是他现正思考的问题。 昨天善阳方向的探报,如他所料,尉迟敬德、高满政所率的定杨主力被汉军歼灭以后,善阳已无可再守,果然於日前被汉军攻陷了。善阳一下,虽然楼烦、定襄两郡,汉军尚未得之,但汉军对太原南北夹击的势头已就此形成。则面对当前新局,唐军,或者说他怎么应对为宜? 在不放弃太原的前提下,不外乎两个选择,要么守,要么攻。 汉军挟新定代北之威,兵锋正盛,锐不可当,就好比是薛举、薛仁杲父子最强盛之时,则当此际,仍采用对付薛仁杲时的老办法,暂避其锐,选择固守,依托城池、营垒消耗其力,待其师老兵疲,再图反击,稍有得利,即穷追猛打,以求全胜,较之於攻,当然是更稳妥之策。 可是,粮秣! 眼下情形,又与坚壁不战,待薛仁杲兵疲不同,以此策对付薛仁杲时,唐军粮秣无忧,通过渭水等水运,可以源源不断地从长安运至;然而方下,在刘武周部已覆灭之后,现在河东的唐军其部可谓孤军出悬,却是粮草转输艰难,上千里粮道,多赖人力,并且全军数万人的粮秣转输,还是只靠定胡一渡,这就更加剧了粮秣方面的困难和危险。这点不得不虑。 而若因虑粮秣方面的隐患,选择主动出击,汉军兵锋虽正锐,唐军也不差,才消灭了薛仁杲、李轨两个关中的割据,士气也很高,亦足堪一战,倒也不是不可。却又有一虑。便是兵力。 唐军总的兵力,相比汉军处於劣势,如主动出击,就只能先选汉军一或两部进攻,以求歼之,逐渐在兵力上持平,乃至占优后,才能进行最终的决战。然若如此,又引出一虑,就是战机。 战机何寻?欲待先歼汉军一部的话,先歼何部? 目前来看,临汾等郡的李善道等部,明显没办法先歼之,便只有从北边的高曦、宋金刚、王须达、魏刀儿、萧裕等部中选择一部。若能趁彼等各部分兵驻守雁门、善阳之际,围城打援;抑或在其趁“南北夹击太原”之势,分兵南下来打太原北之交城等三县时,凭借太原阻滞李善道主力北上,自则集中兵力於野战中设计歼之,或许能是个“先歼其一部到两部”的战机。 可是,李善道知兵善战,高曦、宋金刚等则皆沙场宿将,岂会轻易露出破绽?他们又会肯给自己这个战机?李世民正沉吟间,看见城下数骑绝尘而来。 吊桥放下,城门打开,放了这几骑进城。 很快,这几骑上到城楼,觐见李世民。是李世民在来交城时,派往雁门的斥候。 先禀政务:“禀殿下,汉军在雁门大力安抚百姓,开仓放粮,严明军纪,秋毫无犯。县内的突厥及诸胡,汉军任其北归,不加阻拦,但若有趁乱劫掠百姓者,立斩不赦。小人等亲眼所见,雁门城头悬挂着三四十颗突厥人的首级。雁门百姓苦突厥久矣,见此情形,无不称快。” 再禀军情:“雁门县所驻汉军约两三千,多步卒,系魏刀儿部曲。高曦、宋金刚等部主力,据悉仍在善阳,正分兵招降马邑余县。及已确认刘武周未死,也未得北走突厥,为汉军生擒。” 昨日关於善阳的军报,虽报了善阳陷落,但没探明刘武周的下落,不知是死了,还是北走突厥了,还是被俘了。如今确切消息传来,刘武周大小也算个枭雄,却转眼已成汉军的阶下囚。 李世民听完禀报,心中暗凛。 他此前就知汉军军纪森严,凡克城池,少有扰民,更基本上没有烧杀掳掠的现象,眼下汉军在雁门诸项安抚士民这块儿的政策,更证明了他此前所知不虚。 其收民心之手段,既显宽仁,又立威严,这诚然是比汉军能战更对唐军具威胁之处。 他好言慰劳了这几个斥候数句,令他们下去休息,随后吩咐从吏:“再派精干斥候,重点探查高曦、宋金刚、王须达等部的具体动向,一有消息,即刻还报!” 斥候与一个从吏领命而去。 李世民转回身,重新按住垛口,目光再次投向南边。 因这道探报,他的思绪不觉转到了临汾。今天中午前后,接到了探查临汾汉军敌情的斥候的回报。虽然李善道令刘十善、焦彦郎等部进逼太原,但李善道在临汾暂时没有什么动静。 李善道而下是何打算? 就汉军的下步用兵,他是何谋划? “若我是李善道……。”李世民将自己代入,设身处地,揣测李善道的意图,“下一步,当如何落子?其一,自然是猛攻太原;其二,寻机歼灭唐军援军,也就是我在离石之所部主力也。” 如果攻太原,太愿北边的交城等三县,汉军就得先打下来。如果寻机歼灭援军,太原暂就不用打,可以诱唐援军来援。只是李善道现按兵不动,他到底是什么打算,却暂时不可知也。 李世民揣摸了会儿,又转回刚才的思路:“则我下步如何用兵为宜?” 思来想去,仍方才所想,“还是避其锐气最好,然限於粮秣之忧,若有歼灭高曦等部的机会,亦可就歼灭之。再从避其锐气、坚壁固守此条来说,要想达成此策,就必须先将离石守好。” “离石、离石。”李世民摸着颔下短髭,看起来仍在眺看远方,实际上已目所见者,心不知焉,满门心思都沉浸在了与李善道交锋的推演之上,热风吹拂在他面上,汗水顺着鬓角低落,他浑然不觉,“离石既为我粮道所系,李善道用兵,素来正奇相合,则他无论选择攻太原,还是打援,都绝不会忽略离石!他必会派兵攻扰,甚至企图夺回渡口,以断我粮道。这……。” 他细细琢磨,“会不会反而是我的机会?能否在他攻离石时,寻机反制?” 各种可能性在他脑中飞速碰撞、推演。周边的将士见他陷入长时间的沉思,无人敢上前打扰,就连巡城军吏经过时,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唯恐惊扰了满军爱戴的秦王殿下的思绪。 这时,城门再次开启,数骑奔入。 匆匆的脚步声又再踏上城头,一名信使呈上最新军报。 一个从吏接过,快速浏览过后,趋步至李世民身侧,低声禀报:“殿下,段将军急报,其部已进驻静乐城。” 李世民从深沉的思考中回过神来,接过军报细看。 却时段志玄领兵到了静乐城下后,起初城中守军犹疑,未有便开城门。段志玄就依李世民的军令,在城外暂驻。直至昨日,善阳陷落、刘武周死於乱军之中的消息传来,——善阳至静乐只二百余里,消息传到得很快,当然,这道消息半真半假,刘武周死於乱军是为谣传,但静乐守军不知,城中登时因之大乱,军心无主,有人主张降汉,有人则以刘武周都被汉军杀死了,他们若降,性命岂不更不得保?於是就慌张之下,打开了城门,迎段志玄部入城。 ——静乐到交城也是二百来里,段志玄的急报乃在这时呈到。 李世民看完,略感欣慰,静乐入手,总算在不利局面中扳回一城,令道:“传令志玄,汉军已陷善阳,定会往取静乐,令他稳定刘武周部降卒军心,加固城防,等待后援。汉军若往取之,务必坚守。告诉他,静乐地位之要紧,我已与他说过,他当心知,此城绝不可失!” 从令接令,便自有弄笔之吏去到边上起草此令,遣人往传。 李世民下完军令,接着问道:“李仲文、盛彦师部现在何处?何时能到静乐、交城?” 李仲文、盛彦师两部即长孙无忌、窦轨奉李世民令,遣来分援静乐、交城的兵马。 从吏回答说道:“仍是上午的军报,李仲文部距静乐还有两日路程,盛彦师部距交城还有三日路程,暂无新报。” 日头西落,暮色已至。 从吏轻声劝道:“殿下已巡城防半日,晚膳时辰将过,不如先回县寺用膳,做些歇息。” 李世民巡城半日,又在城楼站了半晌,也有些累了,便暂将与李善道的交锋推演放下,就下了城楼,将沿马道的台阶下城时,他回望了眼。但见巨大的红日正缓缓沉入西山之后,余晖将天空云霞渲染得如同燃烧的织锦,给这座小城和城上戍守的将士披上了一层夺目的金光。 这天夜间,正在城外营中校场,与营将等将校和军中的能射之士比试射技,以图用此勉励士气的李世民,又接到了一道军报,仍是来自段志玄。 第三十六章 借题发挥汉帝责 李世民放下雕弓,接报来看。——却校场周边军士们举着的火把映照,百步外的箭靶上,三支大羽箭,皆中靶心。两三眼看完军报,李世民顾与左右诸将笑道:“高延霸昨晚领兵也到了静乐,欲要夺取,被志玄引骑逆击溃之,损兵折将,败走而去。”诸将闻之,无不振奋。高延霸是汉军悍将,唐军上下,无不知晓,今为段志玄所败,足壮士气。 却诸将又何从知晓,李世民此言实是真假相杂。 昨晚高延霸确是引兵千余到了静乐城外,然一见城头唐军的旗帜,知静乐已为唐军所有,他没带云梯等攻城器械,所率部曲也不足以攻城,便自就撤了,根本就没攻城。段志玄军报所禀即是此事,却又怎来高延霸大败云云!李世民却这般言语,兵家励气之计耳,也不必多提。 两日后,盛彦师部到了交城;又一日后,李仲文部到了静乐。 交城、静乐两县,得了增援,守军大增,军心振作,遂依李世民之令,各加固城防,以备汉军来袭;又李世民随后亲到汾阳、盂两县,依旧振奋士气,亲自安排守御诸务,之后他只引百十从骑,乃南下太原城,途中遇到三两股汉军游骑,尽皆追歼,一日后入了太原,到了城中,便询问弘基、刘政会诸将城中的民心、士气、粮秣等务,考察城防,亦无需多言。 …… 只说李善道听了李靖的献策,各道军令已传,数日后,便是李世民入进太原之日,高曦、宋金刚、王须达、魏刀儿、萧裕、陈敬儿等的回奏尚未呈上,先有数百骑从善阳来到。 这数百骑高高举着“汉”字大旗,驰到临汾城外,早有军将接住,将他们引入营中。 李善道闻报,升帐召将。 刘黑闼、屈突通、李靖、徐世绩等诸大将皆至,薛万彻、单雄信等将,并及吕崇茂等将也都分从各营中急来;又有薛收、马周、王湛德、王宣德等从军文臣亦陆续入帐。 却从善阳来的这数百骑,为首两将,一为高曦部将李破虏,一为宋金刚部参军裴承师。——这裴承师与裴寂系出同族,也是河东裴氏后裔,不过与裴寂房支不同,裴寂家出西眷裴,裴承师家住解县洗马川,是为洗马裴。他是去年李善道得了河东郡后,从附李善道的。 便李破虏、裴承师带头,这数百骑分出百人,押着四五人进到帐中拜见李善道。 李善道端坐主位,落目下看。 见被押进来的这四五人,前边一人,其后两人,剩下的两人跟在后头。 前边此人,三十多岁年纪,阔面长须,身形健硕,穿着锦缎袍服,双手被软绳捆绑在身后;其后两人,亦三四十岁年纪,一个体格雄健,一个带着些文儒之气,都身着象征投降的白袍,领口上绣着“俘”字,双手亦被捆绑,不过用的是麻绳;剩下两人,一高一矮,然亦皆壮硕,着黑色的粗麻布短衣,足着草鞋,却不仅双手被反绑於身后了,并有绳索缠绕腰腹,类如五花大绑。——这四五人,可不就是刘武周等被俘的所谓定杨君臣! 当前这人即刘武周;后边两人,体格雄健者是尉迟敬德,文儒气者是刘武周定杨朝廷的右仆射;最末两人,高者是寻相,低者是高满政。原来这数百骑是奉高曦、宋金刚等令,向李善道献俘而来!当然,平定雁门、马邑此役,汉军所得的定杨朝廷的重要俘虏,远不止此数,但长途跋涉,途中且需经当下为唐军占领的太原等地,没法将所全部擒获到的重要俘虏,现就给李善道送来,故而高曦、宋金刚商议过后,请得李善道的允许,便将刘武周等先献上了。 刘武周等人刚进帐中,李破虏就厉声喝道:“圣驾在此,还不速拜!” 声如雷霆,震动帐中。刘武周迟疑了下,到底没敢抬头去看李善道,低着头,老老实实地跪在了地上。尉迟敬德等随之也都跪下。帐中刘黑闼等的视线,尽投在了刘武周身上。感受到不知多少的目光射来,刘武周满面涨红,只觉又羞又恼,却将头埋得更低,双手因绳索紧缚而青筋暴起。倒是尉迟敬德、高满政等虽也有些惭愧,但神色尚算镇定,并无太过窘迫之态。 裴承师捧着一卷文书,立在刘武周身侧,朗声启奏:“臣等谨奏陛下:贞观元年,四月初十,我王师宋金刚、王须达、程知节、甄翟儿诸部於马邑郡楼烦关外,大破逆贼刘武周麾下伪帅尉迟敬德、高满政等所率贼军主力。是役也,赖陛下神武,庙算无遗。我军预设伏兵,诱敌深入。当其军半入险隘,我伏兵尽起,旌旗蔽野,鼓角震天。步骑协同,前后夹击,自午至申,激战连番。贼众虽拼死顽抗,然首尾难顾,终至土崩瓦解。斩伪诸将以下千余级,迫降及生擒贼众逾万,高满政等力穷请降。获甲仗、马匹、粮秣无算。贼之精锐,一朝覆灭。 “继至楼烦关前,尉迟敬德、张万岁亦降。遂乘胜进击,诸部与高曦、魏刀儿、萧裕诸部合,兵围善阳。贞观元年,四月十三,我军昼夜猛攻,将士争先。伪主刘武周,困守孤城,外绝援兵,犹不自省,负隅顽抗。赖陛下天威所临,贼众离心。其伪将黄子英慑於天兵之威,幡然悔悟,献东门以降。我军遂入城中,巷战连番,终克全城。是日,伪主刘武周,伪左仆射杨伏念、内史令苑君璋等,穷途末路,欲自东门突围北窜。我军事先布置,截杀於野,斩伪左仆射杨伏念、伪内史令苑君璋等。程知节擒伪主刘武周於马下。其余伪官、宗室,尽数成擒,无一漏网。定杨伪政,烟消云散,代北诸郡,尽复王化。此皆陛下圣德昭彰,文武效命之功也!此灭伪定杨之役,我将士用命,奋不顾身,各有功勋,具列册中,伏请陛览。” 朗奏罢了,刘黑闼等文武诸臣,齐声高呼,声浪如潮:“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善道举将起手,诸臣的欢呼渐止。 他饶有兴趣地端详着跪伏帐下的刘武周,见他跪伏在地,被绑在后的手暴起青筋暴起,身躯微微颤抖,料他而下必是又羞又愤,心中百般不甘,却不得不做低伏之态,便笑道:“武周公,我对你闻名已久,去年且曾定下盟约,却不曾得缘一见。你抬起脸,让我看看你。” 刘武周被迫抬头,额头也是青筋跳动,双目含恨,但不敢直视李善道。 “我听说,高曦、宋金刚等围善阳时,敬德、满政到城下,向你晓示天意,劝你出降,你却非但不肯,还破口大骂,骂我是不义之贼。武周公,此事有乎?”李善道摸着短髭,笑道。 刘武周这会儿举着脸,半点不敢有何违逆之色,眼往下看,喉头滚动,低声说道:“陛下明鉴,臣昔者迷途,罪该万死,今蒙天恩不即加诛,实惭愧交集,无颜仰对日月。”言罢俯首。 “武周公,便不说非我负你,而是你私通伪唐,北恃突厥,背盟弃义在先,我怜代北士民何辜,不愿代北士民再受兵灾之苦,不得已方才兴师问罪,出兵讨逆,实乃顺天应人之举;就说你背盟弃义,而兵临城下,却还骄狂谩骂,我其实也不怪你。你生在代北,长在代北,边野之地,见过几许真英雄、真豪杰,你又焉知天下之大,英杰之辈出也?故你井底之蛙,夜郎自大,也在所难免。然你可知因你之妄自尊大,你之前在代北共是犯下过多少罪行?” 刘武周深深俯首,答道:“臣罪通天。昔者妄称天子,僭号定杨,实妄尊大。”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隋既失鹿,天下共逐,你虽自大,僭号犹可恕之。可恨者,你引突厥南下,杀我汉民,掠我子女,焚我屋舍,使代北化为丘墟,血流成野,白骨蔽原,皆汝一人之故!武周公,你是为汉人,自诩雄杰,然遍观古今,可有汉家雄杰引胡儿以残同胞者?唯你与李渊两人耳!昔卫、霍北击匈奴,名垂青史;你与李渊却为一己之私,引突厥入中原,贻祸百姓,实为千古罪人!尔与李渊,同为汉裔,而行此悖逆之事,岂不愧对列祖列宗?闻李渊亦自诩雄杰,尔辈所谓雄杰,不过逞凶暴於中国,事强虏为父师,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间!” 一番责斥,义正辞严,刘武周汗流浃背,伏地不能语。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听来,感受亦自不同。屈突通、李靖、薛收、马周等人却是听得李善道这一番话,俱是心中不觉一动,已然明了李善道这其实只是在借题发挥,明面上斥责的是刘武周,而真正批评的则是李渊!很显然,李善道这是在借刘武周,来打压李渊的声望。 便有如薛收等心思灵敏者,已在寻思,怎么将李善道今日这番话传将出去,令世人知。 李善道的确是这个心思,借着刘武周,已将李渊贬抑罢,又见薛收等模样,知他们已知己意,便也就不再多说了,话锋一转,语气放得温和了些许,又说道:“武周公,你过往引胡儿害我百姓之罪,论之足当将你处死,然为示天下我大汉宽大之道,你今既归顺,便免你死罪。当思自新,或可赎你过往百一之罪。人生逆旅,谁无迷途?但能知返,即为坦道。切记,此后你须当恪守臣节,安分守己,若再生异心,不然,莫怪国法无情。你意如何?” 刘武周说道:“圣上恩德,如山似海,臣已知罪,万死不敢再有异心。” 李善道起身,下到帐中。刘武周以为他是来搀扶自己的,却李善道的脚步从他身前而过,到了他的后边。他不敢回头,仍跪伏在地,听得窸窣声响,似是李善道搀起了谁人,紧接着,听见李善道与刚才与自己说话时语气截然不同,极是欢喜地说道:“尉迟公!思公久矣!” 刘武周贴着地面的脸,神色顿变。 尉迟敬德也没想到李善道会绕过刘武周,直接来到自己身前,还把自己扶起,登时惊诧,然又不敢挣脱,唯连连地惶恐说道:“罪臣何德何能,敢劳圣驾亲扶!” 李善道却不许他退避,握住他的手,上下打量,欢然笑道:“壮哉丈夫!我久闻公之伟名。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楼烦关前,公纵身陷逆境,亦不改其志,善阳既下,又与高将军自请缚之,从刘武周共来觐见,以全与刘武周君臣之义,公与高将军之忠义,足为天下表率!” 第三十七章 揽降心英果定策 乃是尉迟敬德与高满政虽楼烦关战败后就已归降,然尉迟敬德感念旧主之恩,不忍刘武周独受献俘之辱,故执意与高满政同入俘列,以示全义,因此才有了他两人也在被献俘之列。 李善道说着,将高满政也扶了起来,亲手为二人解去缚绳。待绳索落地,握住两人之手,左观尉迟敬德雄武之姿,右览高满政沉稳之态,他笑道:“今克雁门、马邑,拓土千里,我不以为喜;然得公等二位俊杰,方为我之大喜!”随即唤薛收近前,宣读已拟好的诏命。 薛收展开敕书,高声宣诵,却是授尉迟敬德为善阳县公、右光禄大夫、右武卫将军;高满政为雁门县公、右光禄大夫、朔州总管。 给他两人的封授,可谓丰厚。两人在刘武周朝中时,因刘武周辖地窄少,两人所得授之爵,尚不及此。李善道宽宏的传言,半点不假。两人感奋交集,俱轻轻挣脱李善道的手,伏拜在地,叩谢不已,口中连称:“臣等待罪之身,陛下赐以天恩,臣等万死难报!” 李善道含笑扶起他们,又对高满政温言说道:“朝中有高元道、高季辅兄弟,与公同族,亦出渤海,俱朕之股肱。不过他俩现不在河东军中,分牧河内、渤海。待河东战事毕,公可与之相会,共叙宗谊。”高满政虽籍隶马邑,然渤海是高氏族望,故素以渤海高氏后裔自居。 顿了下,李善道又对高满政说道:“方下正欲与伪唐会猎太原,公乃代北名将,熟知河东情势。朔州总管之职,可暂缓赴任,且留军中,参赞军务。” 高满政恭声应诺:“臣谨遵圣命,敢不竭尽驽钝!” 李善道就又笑对尉迟敬德说道:“公之勇武,非但我久闻之,军中诸将,亦多闻公名。”言罢,执二人之手,引至刘黑闼、屈突通、李靖、徐世绩、单雄信等将面前,竟亲自与他两人介绍。 尉迟敬德的勇名,刘黑闼久在河东,确实听得不少,其余诸将,特别徐世绩、单雄信这两个新从之将,其实之前对他要么不太知晓,要么就没听说过,但见李善道这般看重他,诸将说不得都是微笑以待。尤以徐世绩最为客气,单雄信则不免略有审视。也不必多说。 只说引尉迟敬德、高满政两人与诸将见罢,李善道叫他两人下去换衣服、换鞋,自回到主位坐下,才令仍在跪伏的刘武周、其伪右仆射、寻相三人起身。 没再多的话说,仍由薛收宣旨,宣布了对他三人的处置。 授刘武周归义公,任此伪右仆射右光禄大夫、寻相将军之任。——却李善道称帝以后,在对待俘虏到的敌对势力的首领这块儿,政策有所变化,不再以某郡郡公、某县县公之类的实土爵位授与,而改为了归降类的荣誉爵位。窦建德计已被改授安乐公的爵位。窦建德降而怀逆,尝欲作乱,结果被改封刘禅曾被封过的安乐公,此系出自马周之议,亦算一个小小的戏谑。 是夜,大帐设宴,刘武周等以新臣身份列席。 在此前的军报中,有关於尉迟敬德突围时,避槊、夺槊的超绝武艺的描述,单雄信等皆知。别将也就罢了,单雄信自诩骁健,存了比较之意,酒过三巡,向李善道请求:“陛下,臣闻尉迟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今夜佳宴,何不请尉迟将军与臣切磋槊法,以助陛下酒兴?” 李善道本不欲允,尉迟敬德新降不久,才刚授任他了爵位、官职,转脸就让他“比武助兴”,却是将人家看成什么了?恐有失尊重之嫌。不意尉迟敬德感激李善道的厚恩,倒是愿意,主动离席,伏拜说道:“陛下,单将军既有此雅兴,臣愿献丑,以博陛下一笑。” 见他言辞恳切,不似作假,李善道实亦有心让诸将亲眼见见尉迟敬德的勇武,也就由之了。 帐外空场,火把林立,照得如同白昼。 两将披甲持槊,各自上马。 但听得马蹄踏地如雷,双槊并举似蛟龙出海。单雄信槊法迅猛,攻势如潮;尉迟敬德则沉稳如山,守得滴水不漏,槊影翻飞间,往往於间不容发之际化解杀招。往来数个回合,看似不分胜负,然李善道与刘黑闼、屈突通、李靖等皆看出,尉迟敬德分明未尽全力,槊下留情。 李善道恐二人有失,就下令叫停。 二人收槊下马,至驾前复命。李善道各赐酒一杯,握住两人的手,并举之,顾与左右诸臣、诸将笑道:“朕有如此虎士相助,何愁太原不定!何虑天下不安!” 包括刘武周、寻相等在内,诸臣、诸将伏拜,再次齐呼万岁,山呼之声,响彻营垒。 …… 翌日,李善道於中军大帐召见李破虏与裴承师,向他两人询问马邑、雁门攻下后的情况。 裴承师答奏说道:“启奏陛下,马邑、雁门诸县克后,一切皆依陛下指令,高曦、宋金刚诸公分择贤吏,安抚士民,开仓赈济,清剿县贼,杜绝在境的突厥等胡掳掠。并遣兵马,收取未附各县。唯分取诸县的情况,因臣等离善阳已有数日,现状并不知晓。” 李善道问道:“民心如何?刘武周降卒安置如何?” 裴承师禀道:“敢禀陛下,刘武周残虐,比之故隋昏君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如陛下所责,更引突厥践踏桑梓,代北之民,苦之久矣!今王师吊民伐罪,廓清寰宇,百姓如拨云雾而见青天,无不箪食壶浆,讴歌圣德。市井乡野皆传:‘李氏当王。陛下名应图谶,仁德为怀,真命世之主也!’至於降卒,高曦、宋金刚诸公谨遵圣谕,汰弱留强,尉迟敬德、高满政部降卒,合雁门、善阳、楼烦关等处降众,共得精壮步骑万四千余人。其中步卒部分留守协防,部分补入高、宋、王、魏诸部;骑兵两千拨给了萧裕部。余者步骑约四千,编为两军,拨与了尉迟敬德、高满政统带,然因他两人随至临汾,觐见陛下,此两军暂由宋金刚兼领。” 李善道点了点头,又问他两人:“南来临汾,路过交城、太原时,卿等所见唐军情形如何?” 涉及军事,裴承师就没李破虏精通了。李破虏是高曦昔日的同袍,也参与过杨广征伐高句丽的大战,性子虽然有些勇莽,军事上的眼力不乏,便由他回答李善道的这个问题。 李破虏声若洪钟,禀道:“陛下!途经交城、太原时,臣曾专门抵近,张望过唐贼情形。交城才得了唐贼盛彦师部增援,旗鼓鲜明,城防甚严。太原与交城相同,亦虽白天,也多闭城门。臣等在太原境内,碰上了三四股唐贼斥候,臣虽引骑追逐,尽将杀之,但由此可见,太原唐贼必在城外远近,置了不少耳目。因太原城外,伪唐的守备比交城更严,臣身负押送要犯重责,生怕刘武周等有失,故未有过於迫近城下打看。” 二人所禀,与近日军报大致吻合。 李善道就不再多问了,笑与他两人说道:“你俩远道押俘,功不可没。休息几日,再还雁门。” 两人恭谨应诺,退出帐外。 这日,李善道召来尉迟敬德与高满政,带着他俩到各营中走了一走。 但见各营皆是营垒井然,士卒操练呼喝之声震天,戈甲耀日,士气高昂。二人见此等军容,皆由衷叹服:“王师雄壮,以此征战,何往不利?足以荡平天下。臣等愿效死力以报圣恩。” 连着几日,不断有交城、太原等地的军情呈至。 李善道一一细看,掐算时日,前时下给高曦等的令旨已有多日,因并数询问王须达等部可有最新的奏报呈到。四月下旬这天,王须达所部最新奏报,呈递到了临汾大营。 …… 太原城内。 在李善道接到王须达奏报后,李世民亦接连接到分别来自南北的各道探马急报。 在代北的高曦、王须达、宋金刚、萧裕、魏刀儿等汉军诸军,经过短暂的休整、整编降卒后,留下了高曦部镇守善阳、雁门,及取未附诸县;余下各军皆已从善阳东向雁门,到了雁门后,转而南下。王须达部於两天前进至秀容;宋金刚部到了崞县;萧裕、魏刀儿部到了五台。 又接报高延霸部从大蛇头隘向南撤退,退到了太原南边的文水;刘黑闼亲率数千兵马,进驻到了平遥;刘十善、焦彦郎等部则进向太谷,并上党的王须达余部,亦前出至太原郡东部。 综合各道敌情军报,李世民很快得出判断。 他认为,这应是汉军的王须达、宋金刚等部休整已毕,将要在南线的刘黑闼等部汉军的配合下,准备对太原北翼的交城、汾阳、盂三县展开进攻了。 随之,又接到了长孙无忌、窦轨自定胡送来的紧急军情。报称陈敬儿、王行本部兵出石楼,逼近到了龙泉与离石的边界。长孙无忌等请李世民速还定胡,以议对策。 刘弘基、刘政会亦恳请说道:“大王身系全局,宜速还定胡。太原城防,臣等以性命担保!” 李世民正好一直还没有决定到底守以待机,还是主动出击,也想与长孙无忌、窦轨等商量一下,便接受了长孙无忌、刘弘基等的请求,就与刘弘基、刘政会说道:“太原重镇,即托付二公了。若我所料不差,视汉军近日调动,当是欲先拔交城、汾阳、盂三县,以孤太原之势,而后合围。暂且来说,太原尚且无碍。二公当固守城池,整备军械,安抚士民,勿使自乱即刻。至若交城等三县之安危,待我还至定胡,议定方略,即当遣军援助。公等亦勿忧也。” 刘弘基、刘政会守太原已久,一则,对城防事务已是熟稔於心,二则,他俩亦与刘黑闼交过手,攻或不足胜,守之则堪可,李世民也相信他俩的能力,便两人凛然领命。 将太原的防务嘱咐罢了,李世民仍引从骑百余,就离了太原,先还交城,再由交城还定胡县。 …… 一行人出太原西北行约三十余里,斥候来报,王须达部一支偏师已进至汾阳城北。 此地离汾阳不过百十里。闻得此报,李世民琢磨了下,临时生意,决定先到汾阳亲自察看一下王须达部的虚实。便转道东北而行,次日上午到了汾阳城西。 遥见得城西远处,有约两三千的一部汉军在筑营。李世民令从骑留下,自率数骑抵近观察。见其营垒构筑颇是松散,壕堑浅窄,旌旗散乱,士卒多有偷懒。 李世民望之良久,这才被王须达这部兵马的斥候察觉。数十骑打着唿哨,驰奔而来。李世民不慌不忙,张弓搭箭,弦响处,来骑应声落马者数人。然后,李世民驰马还走,边走边仍后射之,箭无虚发。数十汉骑,接连死伤多人,怒不可遏,又欺李世民骑少,紧追不舍。 追出四五里,道边杀声四起,却是李世民留下的诸骑杀出。两下夹击,李世民亦率从骑折身还战。遂此数十汉骑猝不及备之下,顷刻溃败,死伤泰半,余者狼狈逃走。 李世民也不追赶,令一从骑入城,告知汾阳守将:“王须达部主力尚在秀容,其若来攻,抵达尚需时日。今我先为公等略挫其锋,权为壮公等军心。谨守城池,待我到定胡,即调援兵。” 一日后,到了交城,引上他日前下太原时留在此地的玄甲骑千余,继而还定胡。昼夜疾驰,两日后,到了定胡县。长孙无忌、窦轨等迎之。 召来诸将,李世民多日奔波,却无疲色,精神振奋,目光炯炯,亦不再与长孙无忌等计议,顾盼说道:“我意已决!当前之计,汉军锐盛,守固为上,然困守殊非得计。汉军既下善阳,夹击之势已成。今其诸军南北并进,将攻汾阳诸县。我若坐守待其合围,则将为其制矣。因纵欲守以待机,亦当伺隙而击。必以偏师之捷,先破一隅之局,进而寻求转圜之机,方能制敌而不为敌制。王须达虽汉大将,无威重,以平刘武周故,其军轻慢易摧折,可先歼之。” 第三十八章 定诸虑提兵攻盂 长孙无忌、窦轨等听得李世民的决定。 窦轨说道:“‘必以偏师之捷,先破一隅之局,进而寻求转圜之机’,殿下此言固是。然若欲先歼王须达,敢问殿下,具体用兵是何打算?” 李世民指着沙盘上的交城、汾阳、盂三县,说道:“王须达现虽遣偏师至汾阳城外,然汾阳位处交城、盂两县之间,彼若攻之,不仅我太原可北上往援,我交城、盂两县也可往援,是其将陷三面我援的困境。故我断料,王须达若攻此三县,首先要攻的肯定不是汾阳! “他真正欲先取者,必盂县是也。盂县地处三县最东,其东又为井陉在河东的出口所邻。此县若下,不仅可动摇我三县之防线,并且汉军在河北恒山等郡的所部、并及粮秣辎重等物,亦可由井陉进入河东。又若此县既下,并可由此向南,胁我太原郡东部之寿阳、石艾诸县,从而进迫太原城左翼,是一举三得之用也。因王须达定然是会先攻此县。现其已进至汾阳之部,不外乎一为迷惑盂县之我守军,二为待其攻盂县时,阻汾阳、交城之我援耳。” ——“从而进迫太原城左翼”云云,如从后世地图来看,东部是在右边,然当下地图,如前所述,处於皇帝坐北朝南之故,为便於皇帝观览,乃南在上、西在左,因是李世民有此一语。 一番分析,鞭辟入里,长孙无忌、窦轨、房玄龄、杜如晦等皆以为然。 长孙无忌就说道:“则如此,殿下打算如何用兵?” “王须达部主力现驻秀容。我意,便等他大举兵出之后,我军即趁机攻袭秀容。秀容本刘武周地,汉军新得,人心未附。我军骤至,稍使举措,必就可使其内外动摇,且又其主力尽出,防守空虚,我军攻之,必能一鼓而下。秀容既拔,我军即可凭借此城,扼守要害,北阻崞县之宋金刚、五台山之魏刀儿、萧裕等汉军部,而后以精骑追摄,掩王须达后,歼如反掌之易!” ——闻尉迟敬德、高满政部覆灭之后,仍如前所述,李世民、李善道都紧急下令,调派各自的部队,争夺楼烦郡的诸县。静乐县,因为李世民着手得早,被段志玄提前得之了;而秀容县,亦仍如前所述,距雁门较近,因此之故,被汉军先得之了,但得之至今,也只才十来天。 诸人围观沙盘,俱是心中斟酌。 帐中安静了多时,诸人都思虑已定。 房玄龄说道:“殿下此策高明。然仆犹有一虑,若王须达不急於进攻盂县,却等待崞县的宋金刚部、五台的魏刀儿、萧裕部南下,与他在秀容合兵之后,再往攻盂县的话,如何是好?宋、魏、萧三部,据报步骑兵力合计两万上下;王须达部兵亦数千。他们数部合兵后,总兵力即达两万余。则便是再往攻盂县,留在秀容驻守的兵马亦必不在少数。如此,我军攻秀容未必能克,岂不反有顿兵坚城之危?一旦王须达诸部获悉还攻,恐怕我军只能无功而还矣。” 这的确是个可能,而且可能性很大。 李世民对此已有考虑,当即说道:“这就是我所虑的第二个用兵方略了。如果出现这种情况,王须达部,我军是不好歼灭之了,然却可趁此东北而上,佯赴崞县、雁门县。料宋金刚等闻之,一定就会折援崞县。只要将他们的兵马调动、分散,我军自就亦仍可择其一部而歼之!” 简言之,用后世的话说,李世民的这个备用用兵方略,便是“运动中歼敌”。 诸人便再又思考他的这第二个方略。 不得不说,他的这第二个方略,虽不如第一个方略简单明确,易於实现,但也是一个具备相当操作性的方略。——要想在运动中歼敌,需得先满足两个前提条件,一个是存在调动敌人的可能性,一个是己方需具备快速反应的机动优势。前者来说,崞县位处秀容、雁门两县之间,不唯是秀容的后方,兼以此县若失,雁门县也会面临危险,则若佯攻崞县,如李世民所言,宋金刚等就一定不会坐视不顾,肯定是会回援的,这就有了调动敌人的可能性。后者来说,通过歼灭薛仁杲一战,唐军得了数千精骑,李世民带来河东的军中骑兵不缺,正合此需。 杜如晦遂率先赞成,说道:“殿下此之两策,无不上选之良谋!王须达如一军往攻盂县,我军掩杀其后,诚如殿下所言,歼之不难。而若王须达与宋、魏、萧诸部合兵共进,秀容固不便再取,却崞县势必空虚,我军以佯攻之策,调其回援,继以骑兵之利,出其不意,动若风发,必能制其援於仓促之间,择其一部以歼,亦非难事。此诚以巧破力、以变应常之上策也。” “公等复有何虑?”李世民转顾诸臣、诸将,问道。 长孙无忌、窦轨等彼此相顾,皆不再有虑,俱说道:“殿下此两略深合机宜。敌合则避其锋,敌动则击其弱,以我之整待敌之乱,以我之静制敌之劳,实为上兵伐谋之范。仆等皆无异议。” 便此定下,以第一略为主,以第二略为辅。 若能歼王须达部,就歼之;若不能,就转兵北上,虚击崞县,再寻战机。李世民当即令遣斥候分往秀容、崞县、五台等地探查汉军王须达诸部动向;又下令诸军整备,随时准备出战。 …… 却在李世民回到定胡,与其麾下诸臣、诸将召集这次军议的前一天。 也就是李世民在汾阳城外设伏斩获了王须达部三四十骑的次日。 有关这次失利的军报,被汾阳城外的王须达部营将,呈报到了秀容城里。 报称:“汾阳唐贼遣数百步骑出袭,末将令骑数队迎击,斩杀贼步骑近百,己骑伤亡十余。” 看罢军报,王须达抚须笑道:“汾阳唐贼不自量力,我劲旅已至城下,不好生守城,还敢出袭。却是叫四郎小胜一场。令四郎,再有唐贼敢出城挑衅,尽数剿灭,一个不留!再令他,营筑成后,便固守营垒,一边威逼汾阳唐贼,一边详查交城唐贼动静。等圣上给俺的回旨下达,俺就率主力往拔盂县。到时,汾阳、交城唐贼若欲往援,无须迎击,阻截即可。” ——“四郎”也者,便是现在汾阳城外的王须达部的主将,名叫王恭忠,是王须达的族弟。 自有从吏拟令,遣骑送往。 原来,王须达昨天刚向李善道进了一道奏疏。奏疏内容,便是他向李善道禀报,他的兵马已准备完毕,可以南下攻打交城、汾阳、盂三县了。 他在奏疏中,详细陈述了他计划的进攻方略:“陛下前谕极是,三县之中,盂县实当先克。臣已调王恭忠军至汾阳。臣愚意,以其军监汾阳、交城。候臣攻盂,汾、交若援,即阻截之。 “而臣部主力直指盂县。盂县守军不过千余,士气低迷。北虽有白马为阻,臣部将士士气高昂,皆愿效死以报陛下之恩,必能克之。至若太原等地之贼援,计路程远近,待其闻讯,再出兵以援,急亦需四五日,而兵至必不多也。臣愿立军令状:五日之内,必克盂县!是太原诸地贼援纵至,亦晚矣。趁胜转取,汾、交可下。旬日之内,臣定将此三县,悉献陛下阶前!” 王须达与李善道之间,就攻打交城等三县,此前已有讨论。这道奏疏,是王须达第三次给李善道上的奏疏。在前两次的讨论中,李善道向他指出,若取三县,须当先取盂县;且必须要考虑到交城、太原等地的唐援问题;此外,盂县北边有个白马关,系北魏时所建,这个关怎么打,也要考虑。王须达根据李善道的指示,乃有了这第三道奏疏的详细用兵方略。 待给王恭忠的军令送出,王须达出帐到外,叉着腰,仰望了下天色。 烈日当空,暑气蒸腾,营中热浪翻涌,晴光刺得他微微眯眼,额头汗水涔涔。他抬手抹去汗珠,心中却比这烈日更加炽热。五日克盂,旬日定三县,此战若成,太原北边屏障尽扫,战功虽仍稍逊高曦、魏刀儿为主力克雁门、善阳、宋金刚为主力歼灭定杨主力之功,然克善阳、歼灭定杨主力这两战,他也有参与,算在一处,亦是差可与高曦、宋金刚等相比了。 眼看圣上大业将成,海内割据,主要的敌手只剩下了伪唐,他身为从龙勋臣,却万不可在此关键的时刻,落后於不仅高曦、宋金刚,且还有其余诸大将,否则,天下扫定之后,恐爵赏难逾众人,位望亦将屈居别将下矣。思及此处,王须达握紧腰间刀柄,炽热更盛!乃自语说道:“大丈夫生世间,既遇乱世,自当雄出诸辈,光前而耀后!岂可昂藏之身,自居人下乎!” 令从吏传令,全军做好战备,专候李善道回旨下达,即往攻盂县,务使五日攻拔,以成大功。 然而,来自临汾的回复却比他预想的更为持重。 当天下午,李善道回旨下至。 回旨指示他:“公勇毅可嘉,然兵者凶器,当以持重为先。白马要隘,易守难攻,须有成算,方易拔取,公唯自度‘必能克之’,此岂可乎?又太原诸地援兵,怎知其援必不为多? “已接宋金刚、元德、魏刀儿奏报,其诸军主力亦已分至崞县、五台县。五台距盂县亦二百里也,公若无必拔盂县之胜算,可待元德、魏刀儿两军至,合兵共击,方为万全。另公‘盂县既拔,转取汾、交’此请,暂不可行。盂县拔后,可向汾阳,作势以攻可也。朕别有筹谋。” ——“别有筹谋”,指的当然就是李善道已与李靖等商定的,留下交城,以诱李世民主力来援太原,然后以求野战将其歼的这个谋划。因此谋是为头等军机,而王须达等部与临汾间隔着唐军占区,担心在与王须达等的来往通信中,万一送信的使者出现了意外,被唐军擒获,就会使此谋暴露的缘故,在与王须达,以及宋金刚等的令旨中,李善道一直都没有提过此谋。 这道旨意就好比是要给烈马套上缰绳。 却王须达早是立功心切,且他急切地想要攻下盂县等县,为的正是与高曦、宋金刚、魏刀儿、萧裕等争功,令旨中使他等待萧裕、魏刀儿与他合兵共攻盂县之此言,他自更是绝不情愿! 便他当即再次上奏:“陛下明鉴,臣已反复探查,盂县虚实尽在掌握,守卒确只千人。白马纵险,岂能挡臣渴战之师?若待萧、魏两军,恐贻误战机。臣请即日发兵,克城捷报,不日即达天听!”奏报发出,他虑魏刀儿、萧裕两军赶来抢功,遂不等临汾回复,便尽起主力,旌旗蔽日,袭向盂县。 第三十九章 顿军关前潜袭至 夏日的烈阳无情炙烤着太行山麓。 王须达率其部主力出了秀容,一路东南而行,出楼烦郡界,入太原郡界,过汾阳东北境,入盂县西北境,在崎岖的山道上行近两百里,终於兵临白马关下。 这座雄关扼守要冲,关城依山势而建。 关前狭窄的坡地布满了棱角尖锐的碎石,几乎没有像样的攻城阵地。 稍事休整,王须达求胜心切,即调遣精卒,展开了攻关的战斗。 汉军士卒顶着滚烫的甲胄,推着云梯,向关墙发起攻击。关城占地不大,守关的唐军人数不多,只四百人,但早已有备,且关城险峻,占尽地利,——汉军虽众,能够参与攻关战斗的人数有限,故王须达虽严令督促,攻关的进展,却出乎他意料的艰难。 关墙上箭矢如蝗,夹杂着沉重的擂石滚木,将攀梯士兵接连砸倒、射穿。惨叫声在山谷间回荡,鲜血很快浸透了关前的土地,在烈日下迅速凝固成暗红色的斑块。 第一天的猛攻除了在关墙下付出了百余伤亡外,毫无进展。 关隘的险要,远超了王须达的预料。 一个四百人守的关卡而已,岂能阻滞大军的前进?况乎李善道在令旨中已向他明确指出,“白马要隘,易守难攻,须有成算,方易拔取,公唯自度‘必能克之’,此岂可乎”?是他自信百倍,没把李善道令旨中的这句话当回事,则面对此困,王须达自是踔厉奋扬,当夜将己军中的一干悍将,如左三军总管李勇、右一军总管张茂等悉数召集过来,当面严令,明日再攻关时,各军选本军精卒,五百人一轮,次第上阵,敢退者斩,务於明日拔克此关! 他并鼓舞诸将,说道:“历观近年歼宇文化及、李密诸大战,我军皆功少;若陈敬儿、高曦、高延霸诸军,屡立功勋,上至营将,下到军士,无不得封赏甚厚。今入河东,前攻代北,我军功又不及高曦、宋金刚。彼辈男儿,公等莫不就非男儿?怎可甘为人后,宜当奋发图强,既拔此关,再陷盂县,以足并肩高曦、宋金刚诸辈於殿前,共受圣上赐给殊勋!公等勉之!” 众将受命,士气为之一振。夜色中火把连营,兵刃映光。诸将退还本军后,皆依令选择精锐,摩拳擦掌,静待明日再战。山风掠过关堞,似亦带杀伐之音。暂且不必多说。 …… 就在王须达血战白马关的同一日的这天黎明,静乐城在薄雾中悄然苏醒。 一队队唐军精锐趁着天光未亮,开入城外营中。 却正是李世民亲率而至的唐军精锐,共计步骑五千。柴绍、殷开山、宗罗睺等重臣、重将随之,侯君集、段志玄、翟长孙、公孙武达、向善志、丘师利、丘行恭、梁胡郎、浑干等爪牙皆从。兵马才入营中,方才安顿下来休整,最新的斥候急报从秀容飞马送到。 “报!殿下,自王须达亲率其部主力,於三日前出秀容,东南而往攻盂县后,秀容城内并无异动,现仍只守卒千人。并仍是昼夜紧闭城门,唯早晨开城门一个时辰,放军士、百姓出城砍樵、取水。小人等向北远探至崞县、五台县,宋金刚、魏刀儿、萧裕等部汉军亦尚仍分驻两县,并无增援秀容、亦无向盂县之意。”斥候满头大汗,进禀之时,犹且喘息未定。 李世民令他们下去休息,令从吏继续遣派斥候出探,秀容各方面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底下来主要需探的是崞县的宋金刚、五台县的魏刀儿、萧裕部的动静。 柴绍等将闻讯赶来。李世民便将探报内容与他们转述一遍,末了说道:“王须达孤军往攻盂县,既在我料中,却又出我料外!正是天赐良机!破贼扭局,正在此时!传我军令,今日诸军休整一日,入夜后,我亲率往取秀容!”虽未着甲胄,扬眉转眸之际,英挺之气尽露。 两天前,从定胡昼伏夜行,刚开始向静乐进军的时候,李世民就已多遣斥候,密切探查秀容、崞县、五台等地的汉军情形。故昨日在来静乐的路途中,李世民与诸将就已接到了王须达率主力离开秀容的探报。综合昨日和今日的数道军报,王须达离开秀容的情报已是可以确定。 如前所述,李世民总共是定下了两个进兵方略。 而后者袭取崞县的这个方略,也如前所述,不如打下秀容,歼灭王须达部这个方略更有把握。 故而柴绍诸将闻得此报,俱是振作。 然在听到李世民的最后一句,他决定要亲往攻秀容后,诸将却面面相觑,又俱显惊色。 柴绍立即趋前半步,出言劝阻,说道:“殿下先以亲引骑往攻大蛇头隘,此又欲亲引兵攻秀容,殿下身系三军安危,国家重望,岂可一再轻涉险地?秀容虽虚,然兵战凶危,万一有失,仆等万死莫赎!请殿下坐镇静乐,统筹全局,仆等愿为前驱,为殿下拔取秀容!” 殷开山也说道:“柴公所言极是。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即可。冲锋陷阵,乃仆等之责也!” 柴绍、殷开山都不仅是李世民所率这支唐军的重将,并且皆是跟随李渊太原起兵的元勋,是唐室的重臣。柴绍现官居左翊卫大将军,受爵临汾县公,并是李渊的女婿;殷开山在李渊刚入长安时,就被李渊任为当时还是隋之长安朝廷的礼部侍郎。他两人意见的分量很重。 李世民抚摸短髭,沉吟多时。 他才二十多岁,英武天纵,一手射术深得李渊之传,可谓绝妙,则再智略无双,不免亦有年轻气盛的冲动,遂自太原起兵以来,素有亲临战阵、身先士卒之风。当下之际,歼灭王须达部此战,对於唐军来说,又是也许可以扭转局势的重要一战,他当然也就依然很想亲至前线。 但转念一想,柴绍、殷开山两人所言亦在理。自己身为主帅,确实不宜一再轻率临战。尤其是当前将要打响的此战,与他前不久的奔袭大蛇头隘,在本质上还有差别。奔袭大蛇头隘,就是一场奔袭战;而当前此战,却并不是一场战斗就可解决,包括了歼灭王须达部、阻击宋金刚、魏刀儿、萧裕部这两大块的战事,则他作为主帅,的确是应该坐镇静乐,居中调度。 终究将渴战的念头按下,李世民接受了柴绍、殷开山的建议,说道:“诸公赤诚,世民感佩。既然如此,便依诸公之言。此战,便由阿哥你为主将,开山为副。我於静乐,静候佳音!” 柴绍、殷开山慨然领命。 自太原起兵至今,凡唐军历次之大战,柴绍、殷开山几乎无役不与。两人沙场的经验丰富。殷开山有才智,能抚军心;柴绍的祖父柴烈官至北周的骠骑大将军,他出身家门,自幼便矫捷有勇力,任侠闻於关中,从李渊起兵后,霍邑之战,力战有功;其后下临汾、平绛郡,皆先登陷阵;又在潼关与屈突通交战时,他与史大奈等大败桑显和军;再其后,征讨薛举、薛仁杲等役,他也都有从李世民进战,各有战功,端得李渊的一大臂助,唐军中的一员猛将。 李世民之所以按下渴战之欲,愿意接受建议,改任柴绍、殷开山为将,另一个原因,也是因为对他两人能力的信任。计议已定,休整一日,养精蓄锐。入夜后,柴绍、殷开山等依李世民军令,即率兵马,人衔枚,马裹蹄,借着夜色掩护,如同暗流般悄然离开静乐,直扑秀容。 …… 柴绍、殷开山引唐军出静乐营,杀向秀容的差不多前后。 夜色笼罩下,白马关前,汉军营地中,沮丧的气息笼罩其上。今日又攻关一日,虽王须达昨夜激励过了士气,但因盂县紧急派来了援兵,依旧未能攻拔,又伤亡一二百余。 王须达怒不可遏,再召诸将,厉声斥责李勇、张茂等作战不力,言明若明日仍不能破关,定按军法从事;又传令全军,凡斩敌一首者,赏钱万,先登关者,赏五十金。 翌日天未明,汉军出营,再次列阵攻关。然而,得了援兵的守军,抵抗异常顽强。从早上攻到下午,又攻到眼看日头偏西,虽有两三次杀上关城,然旋即就被打退。关仍不能下。 焦躁与怒火在王须达胸中翻腾,他带上亲兵,亲自到了战场后边,立於高坡之上督战,目睹又一波攻势在箭雨下溃退,他抽出佩刀,交给亲兵队正,喝令:“持俺刀,监临前阵,若有退者,立斩不饶!”亲兵队正跪接佩刀,凛然应令,便引亲兵一队,赶到前线督阵。 五十亲兵横向排开,尽皆持刀在手,立於阵后,齐声大呼:“大将军令,退后者死!” 正有顶不住守卒箭雨的一火兵士退至,刀光闪过,无论火长、亦或兵士,尽是人头已落,血溅三尺。余者惊惧,返身冲向关下。檑木、滚石砸下;火油倾泻,引燃盾牌,焦臭弥漫。却虽关城防御尚坚,攻关王须达部汉军将士的退路已被王须达亲兵封锁,士卒进退皆死,只有舍命攀攻。王须达再度下令:“破关后所得缴获,尽与将士;先登者,百金之赏!” 既以严刑,又以重赏。 攻关的汉军将士在刀锋的逼迫与金帛的诱惑下,踩着同袍的尸体和滑腻的血污,一波波地攻向关墙。虽死者蔽地,血流成渠,攻之入夜,愈如潮涌。乃先是李勇部登上了关城城头,继张茂等部也相继攻上。双方将士在墙头展开残酷的白刃战,不断有人如同破麻袋般从高处坠落。夜入二更前后,付出了数百人伤亡的惨重代价后,汉军旗号插上了白马关头。 关墙上下,尸横遍地,伤兵的呻吟回荡夜中。 区区一关,硬是阻住了王须达部三天。王须达震怒至极,下令将俘虏尽数杀之。 次日休整一日,留下一部兵马守关,王须达率主力继续前进,距盂县城已不到百里。 …… 王须达再度开拔,接着向盂县前进的这天下午。 经过两夜一日的急行,柴绍、殷开山所率之唐军,抵达了秀容城外。 守将蒋思质,系最早跟从王须达投瓦岗的老人之一,闻讯大惊,急忙登城,放眼望之,果见城西尘土漫扬,开来了一支唐军步骑。他揉了揉眼,再去望之,约略眺见了耸立在这支部队中的旗帜,半点没错,的确是唐军。“从何处来的唐贼?为何提前无报?”他惊疑说道。 从将赶忙进言:“总管,唐军从西而来,当是从静乐来的。虽突至城外,然眺其声势,不过三四千之众。我城中守军千人,足可应对。而下宜当加紧城防,弹压城中,并报大将军知。” 这蒋思质,现任职为王须达军中的左一军总管。 蒋思质稳住了心神,说道:“只此数千贼,固不足虑。然若唐贼尚有后援,不得不防。不但须报大将军知,还需即刻遣吏,北上崞县、五台县,向宋、魏、萧诸将军请援。” 从将等皆道:“总管所见甚是。” 便蒋思质立即令下,令调兵登城,增强守御;令分兵百人,巡逻城中,禁民出入里坊;又趁唐军还没有围城,断绝内外交通,派出多名快马,分别向正在进军盂县的王须达的急报,以及北面的宋金刚、萧裕、魏刀儿各部求援;又遣军吏,南往汾阳,将此讯亦通告王恭忠。 也是久从李善道征战的老将了,临对危急,蒋思质的各项对措称得上有条不紊,应对有当。 各项应对措施,一一得以施展。 紧急调上城头的兵士沿着马面,陆续飞奔到位;回望城中,临时抽调的巡逻兵士,也已有部分就位,在街巷间穿行,驱赶士民各还里坊。城中陷入嘈杂,但相比之下,随着守卒做好备战,城头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军吏时或的喝令、兵士甲胄碰撞的脆响,与远处唐军逼近的动静交织在一起。蒋思质等的情绪,随着逐渐静下来的城头气氛,渐渐亦都稳定下来。 正如蒋思质从将所说,袭到城外的这支唐军只三四千人,而城内守军有千人之多,只凭这三四千唐军,肯定是攻不下秀容城的。而若又唐军有援,崞县、五台县距离秀容都是只有二百来里,宋金刚、萧裕、魏刀儿接到蒋思质的求援后,必俱会加急遣援,援兵赶到,至多只需四五日。也就是说,纵然唐军有后援,也不足为惧。如此算来,秀容城的守御之势实为稳固。 城头的安静,没有持续太久。 唐军没有做休整,开到城西数里后,只略停驻,整顿了下队形,随即便步卒列阵,骑兵游弋,鼓如滚雷、号角长鸣,对秀容城展开了攻势! 攻势一起,就甚是凶猛。 步卒分为四五股,推着壕车,先是冒着箭雨,在护城河上架起了数座壕桥,随之推着云梯,便向城下发起冲锋。城上箭矢如雨点般落下,不断有唐军中箭倒地,但后续者奋勇前进。云梯甫一架上城头,唐军后阵的鼓点顿转急促,披甲的唐军精锐大呼着攀梯而上! 蒋思质等守将目睹此状,刚才渐趋稳定的情绪,不觉又转惊疑。 唐军若是从静乐而来,二百多里地,颇有山道,到了秀容,说不得应是需要休整一下才对;即便不休整,也应先把营垒筑成。可却怎生这部唐军一到,就毫无喘息地发起这等猛攻? 正自诸将狐疑,骤然间,城中乱起! 第四十章 内乱破城铁骑行 蒋思质骇然回顾。 这一顾,让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秀容城不大,两条大街将城分为四片,又各三两条小街,将这四片城区分成十数个里坊。 却於此际,两条大街交错的街心,不知何处冒出了一二十条穿着杂乱衣衫、却个个精悍的汉子,皆手持短刃,正分头在与街心附近巡逻的几伙己军兵士厮杀! 事起仓促,这几伙巡逻兵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惊呼声、兵器撞击声此起彼伏。尽管巡逻兵卒或使长矛、或使横刀,在兵器上占了便宜,然这一二十条汉子个个都是好手,出手狠辣,分组小阵,配合默契,如狼似虎,加之是突然袭击,这些巡逻兵卒根本不是对手。 蒋思质眼睁睁看着接连数伙的巡逻兵卒,在短短几个照面中,就被尽数砍翻在地,殷红的血迹在夯土路面上洇开。 随之,便有两三个汉子,借着同伴的肩背,如猿猴般敏捷地攀上了街心那座用於警戒的角楼。楼上的几个弓手适才怕误伤己军,没敢放箭,这时欲待再射,已是迟了,尚未来得及张弓,被这这两三个汉子手起刀落,砍翻坠楼。这几个汉子迅速占据了角楼,操起弓矢,紧接着,就朝沿着街道,从别处赶来的其它巡逻兵卒乱箭射去。箭矢破空,压制住了街面! 与此同时,其余的汉子分成两股,一股散开来,翻过临街几处里坊的里墙,冲了进去。下一刻,里坊内就冒起了滚滚浓烟,处处火头窜起。时值夏季,天干物燥,火势一起,很快蔓延开来。这些人趁势鼓噪呐喊:“唐军破城了!”“快跑啊!唐军杀进来了!” 如前所述,秀容城是十来天前才被汉军入据,民心本还不稳,紧接着,刚又听说有唐军杀来攻城,却是满城士民,正自惶恐,这个时候,蓦地里又坊中火起,而闻此呼喊,一时间,这几个里坊顿乱。人叫狗吠声中,有的百姓携老带幼,逃出里坊,城中街上遂亦混乱。 而另一拨凶徒,则在换上了被杀巡逻兵卒的兵矛、刀后,奔向蒋思质脚下的这座城门。 很明显,他们是欲借此大乱,抢夺城门! 蒋思质惊声大叫:“入他娘,何处来的贼徒?快,快,调兵镇压;守住城门!” 两三个从将忙不迭,各叫上了三五个从卒,飞奔下城,或去抢夺角楼,或来阻击夺城贼徒。 蒋思质犹在望向城内,城墙外,唐军的鼓声震天而响,一阵阵更加滔天的喊杀,灌入耳中。他顾此失彼,城中顾不得再去眺看,急转回头来,再来看城下。 城外唐军见着城内火起,几个披甲的军将亲自带头攀梯,攻势愈加猛烈。打眼间,蒋思质早瞥见南边城墙段上,已有唐军将士杀上!城墙上的守卒外正御敌,城内大乱,不知发生了何事,谁个不是惊慌失措?却乃是因此被唐军借机冲到了城头。 这上到城头的唐军将士,无不骁悍。当头之将身形魁壮,披挂重甲,右手使刀,左腕上挂着一杆铁锏,刀、锏并用,不由分说,连砍带砸,一连杀伤四五守卒。这唐将挺步向前,左边铁锏扫开,逼退数支守军长矛,右边横刀下劈,将个守军校尉脖颈劈断,鲜血喷他一脸,他擦也不擦,怒目圆睁,声似冬雷,大呼一声:“吾丘行恭也!跪地降者不杀!” 在他身后,如潮的唐军跃上了城头。 蒋思质又惊又急,抄刀在手,催赶左近亲兵,速往迎敌。北城墙下,唐军欢呼声起。他忙又转眼去看,是北城墙头也有唐军将士杀上。为首一将,也是重甲在身,却仍健步如飞,甫登城头,横刀劈砍,就连着杀伤多个守卒,亦是如雷震呼:“吾丘师利也!跪地降者不杀!” 亦是如潮的唐军随其身后,上了城头! 蒋思质大叫一声,心知不好,他虽不以武勇见长,然亦知晓,当此关头,非得他亲身上阵,以励士气不可了。便分毫犹豫也无,仗刀撩袍,即要亲引左右杀敌。身边的亲兵校尉拽住了他,叫道:“总管,城中大乱,贼已登城,城怕守不住了!请快下城,突围脱生。”蒋思质瞋目怒喝:“大将军以此城相托,俺自当与城共存亡,岂敢事急却逃?休得胡言,随俺杀贼!” 如何会肯听这亲兵校尉之劝? 南城头的唐兵冲上来的多,蒋思质令这校尉领两队亲兵去挡北城头之敌,自引两队亲兵,亲去救援南城头。他提刀急奔,片刻赶至。南城头的守卒被丘行恭等杀得节节败退,蒋思质厉声叫道:“贼只数十,足可围而杀之!弓弩引射,矛手从俺杀贼。敢退者斩!”逆着后退的南城守卒,他分开人流,奔到前头。疾风扑面,耳边传来丘行恭暴喝:“着!”他慌忙抬刀格挡。这砸下来的是铁锏。却他的横刀格挡不住,吃这一砸的巨力,脱手飞出!不待他侧身闪避,只见得黑影压面,“咔嚓”一声脆响,——蒋思质眼前一黑,已是颅骨碎裂,仰面倒下。 主将身死,守卒再无斗志。 有的发足奔逃,有的逃不及,跪地请降,有的急不择路,跃下城头,被摔个骨断筋折。 一股股的唐军分从各架云梯攀到城头,追逐砍杀。丘师利率十余兵士下到城内,与城中的汉子相合,三下五除二,将门卒悉数砍杀,打开了城门。城外的唐军主力叫喊着涌入城中。城头、城内的守军乱如没头的苍蝇,半点招架之力也无,惨叫、求饶声响彻满城。 却守不过半个时辰,秀容城已被唐军攻陷! 城外三四里,唐军大旗下头,柴绍、殷开山、侯君集等勒马观看唐军进城。 柴绍笑顾侯君集,说道:“君之此策,端得妙用。我以五千之众,攻此千人守城,转瞬即下,君头功是也。”原来先遣死士混入城中,然后兵马一到,便即攻城,以不给城中反应,从而给死士内乱的机会,再内外呼应,以取秀容此策,便是侯君集献给李世民,而李世民用之的。 则是说了,这条计策不难想出,问题是这一二十个唐军死士是怎么混进城中的? 却也不必多说,当然就是借着每天早上,秀容开城,放兵士、百姓出外砍樵、取水的时机,这些死士混进城里的。入进城后,先做隐匿,候唐军到至,乃暴起作乱。 侯君集面有得色,口中谦虚,说道:“此皆殿下从谏如流,大将军指挥有方,仆安敢居功?” 柴绍抚须一笑,转看殷开山,说道:“殷公,秀容已拔,城内虽尚有余贼,料至迟入夜,便可全歼。事不宜迟,俺便依二郎之令,即引精骑往袭王须达。阻援之任,就托付与公了。” 来秀容之前,李世民给他俩做有分工。 攻下秀容之后,殷开山引步骑三千守城,以备阻击宋金刚、萧裕、魏刀儿等各部汉军可能会有的来援秀容、或往援王须达;柴超则引精骑两千,追袭王须达。 殷开山领命说道:“大将军自管放心追袭,有仆在此,断不容宋金刚诸贼越雷池一步!” 为防王须达提前获知秀容失陷的消息,因此有所防备,柴绍不再耽搁,就将清剿秀容城内的残余守军、以及阻击宋金刚等部可能到来的任务,交给了殷开山、侯君集两人负责,拨马到了后边的骑兵队中,点起早就定下的从他奔袭的精骑两千,便亲率之,转向西南,驰赴盂县。 …… 柴绍一马当先,亲率百余精骑为前导。 大队骑兵紧从,如似铁流,沿道疾驰,卷起漫天烟尘。 此行是为奔袭,时间最为要紧,故两千骑舍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只每骑携五日口粮,带槊、刀、弓矢等兵器,数百被从玄甲骑调来的骑兵人皆两马,携带甲胄,甲胄置在另匹马上。 两千多匹战马四蹄翻飞,践踏在干硬的道路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蹄声,如同一面不断擂响的巨大战鼓。骑士们俯低身子,尽量减少风阻,目光紧紧追随着前方同伴的背影,耳畔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雷鸣般的马蹄交响。时当下午,阳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这支疾行的军队。汗水从骑士们的额角、鬓边不断渗出,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内衬的衣衫。战马的口鼻喷吐着浓重的白气,浑身肌肉绷紧,油亮的皮毛上早已汗出如浆。 起初未入山谷时,沿途稍有经过村落。村民远远见之,就都逃回家中,大胆的在树梢、房顶,用惊惧或好奇的目光,窥视这支风驰电掣、杀气腾腾的唐军掠过。 柴绍严令,不得扰民,不得停留。从下午到入夜,再到次日天亮,队伍奔行不止,期间只做了两三次短暂的休整,为的还是必要的饮马、休养马力,但旋即就会再次启程。 至若骑士的休息,这两千骑,皆惯从征战的精卒,却昼夜兼驰,对他们已是常事,无人叫苦。渴了,就举起随身的水囊猛灌几口;饿了,便一边控马奔驰,一边从干粮袋里掏出硬邦邦的胡饼或肉脯,费力地啃食。没有人抱怨,每个人都清楚,早一刻到达盂县,就能多一分胜算。 到次日天亮时,他们驰出百余里的路途,进入了盂县境内,转入山路。 再到这天傍晚,沿着山路,前边已到白马关。 接报白马关上,汉军旗帜飘扬。柴绍早有对策,——太原是李渊的起兵之地,对太原周围的地理形势,柴绍等再是熟悉不过,知有小路可以绕过关卡,便远远地从关外绕过,抄入小路。山间小路崎岖,很多地段只能牵马而过。短短三四十里地,行了一夜半日。 第三天下午,绕过白马关,出了小路,队伍已显疲态。柴绍令休整一个时辰,派出斥候前出侦察,同时用嘶哑的嗓音为部下鼓劲:“再加把劲!再行二十里,就是盂县了!” 等来斥候回报,全军上马,再次奔行。 暮色再又降临时,前方丘陵起伏的地平线上,隐约现出了盂县不算高大的城郭轮廓。随着晚风,持续不断的鼓角、喊杀、投石等等声响,远远地从盂县城下传来。 柴绍勒住战马,举起右臂,整个奔腾的骑队如同被无形缰绳拉扯,缓缓减速,最终停在一片可以遥望县城的矮坡之后。柴绍上到坡上,张目远望,城下战火正酣,王须达部正在攻城。 第四十一章 右骁卫不坠汉节 自破白马关,兵到盂县,攻已数日。 盂县和秀容相仿,也是个小城,占地不大,民口不多,守军亦少,确如王须达此前探报所知,只有千人。然而,城小却坚,兵少却勇,——王须达怎能知晓,因盂县北当刘武周之雁门,东南当通河北之井陉,其地理位置对於太原十分重要,故而这城中的千人守卒,实是刘弘基、刘政会精选出来的太原唐军之精卒,守将亦是刘弘基精选之将,智勇兼备。故是攻虽数日,面前这座小城,在汉军暴风骤雨般的猛攻下,眼看是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 从昨天开始,王须达亲到前线督战。 这时,他正立在城壕后边,紧盯着数百步外城墙上下,敌我的激烈厮杀。不绝的战鼓声在他的身后擂动,一声声撞击在他的心头,也重重地砸在盂县的城墙上。 三四架云梯架在城墙上,士卒冒着箭雨,攀援而上。 冲车在数十名壮卒的推动下,如同移动的堡垒,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响,朝着紧闭的城门一次又一次地猛烈撞击,每次撞击都让城门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 城头之上,守将的身影在垛口间时隐时现。王须达听不到他在叫喊什么,但能猜出他现在所能叫喊的话语,不外乎是指挥守卒放箭、推下滚木礌石,激励士气,督促守卒奋战。 箭矢带着凄厉的呼啸声从城堞后飞出,泼洒向云梯上和云梯下的汉军人群。滚木和礌石被合力推下,沿着云梯滚落,掉到城脚,砸起烟尘,胡乱翻滚,激起一片骨裂筋断的惨叫。滚烫的金汁也倾倒而下,粘稠恶臭的液体泼洒在攀爬的汉军身上,皮开肉绽,青烟直冒,不断有汉卒从云梯上坠落,身在半空,发出非人的惨呼,随即摔落地上,不复再有动静。 王须达军中长史在旁,胆战心惊,他本降汉的故隋朝臣,何曾见过恶仗?像这样惨烈的攻城战,更是不曾见过。他忍不住进劝说道:“大将军,连攻三日了,兵士疲惫,伤亡不小。天已入暮,不如暂且罢兵,召将士还营休整,治疗伤员。再议攻城之术,或可另有拔城之策。” “区区小城,三日不拔,已为我军之耻。况乎招降已用,复有何别策可议?本大将军向圣上下了军令状,五日之内,必拔此城。尚剩两日可用,方今唯以力破之!”王须达面色铁青,传下军令,“令告三军,太原、寿阳、石艾之贼必已有援遣来,再不克城,功败垂成!我军虽疲,守贼亦疲惫。当此之际,勇者胜也!城破之日,任由洗城。所得缴获,尽与有功将士!” 西边城头,呼声大起。 王须达令既下罢,举目望去。 见是有三四汉军顶着盾牌,攀上了城头。但立刻就有唐军守卒红着眼扑上去,长矛乱捅,硬生生将这三四汉军逼回到垛口边上,接着刀斧劈砍,把登上来的汉军全都砍翻坠城。 ——这一幕场景,在这三天中,王须达已经见过多次。 “大将军,我军撑不住了,各团将士俱已轮换两遭,乞请大将军调左四军替换。”负责东边城墙攻势的左三军总管李勇遣来的军吏,汗水、尘土满脸,奔到王须达旗下,哀求说道。 王须达看也不看他,说道:“告诉李勇,没有替换!入夜之前,再不能登城,军法从事!” 军中参军在旁进言:“大将军适才所令甚是。我军虽疲,守卒亦疲。既然如此,不若将随军弩车集於一处,尽置东城段,以弩矢压制城头。李总管悍勇,必能趁此登城。” 因从秀容到盂县,多山路,辎重不易行,又兼盂县城小兵少,王须达自以为不难攻破,故其此率兵来攻盂县,带的重型军械不多,弩车只带了数架。当下听得参军建议,王须达以为然,就从其议,便令道:“如参军言,弩车尽调东城段。令李勇,使他亲引甲士攀城!” 数架弩车被集中到了东城段外。 每架弩车各置粗如儿臂的弩矢四五支,在绞弦的刺耳声中分别装上箭槽。 “放!” 随着几声沉闷的巨响,二三十支弩矢化作一道道黑影,撕裂空气,狠狠地扎向城头!有的直接贯穿了垛口,将后面的唐军士兵钉死;有的撞击在墙垣上,碎石飞溅,打得守军抬不起头。 趁着守军被弩车压制的短暂间隙,李勇身披重甲,遵照王须达的军令,果亲引甲士十余攀上了云梯!只见他所攀的这架云梯下,尸积如山,鲜血顺着城墙的砖缝流淌,墙根下血流成溪。空气中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便是远在城壕外的王须达亦可闻到! 但王须达自是半点也不会理会这刺鼻的气味,一双眼,紧紧盯着向上攀援的李勇等人! 近了、近了!距离城头已经不到丈余!依李勇等的攀爬速度,转眼就可杀到城头了!弩车上的弩矢,释放出了第二轮,贴着李勇等上边,呼啸着继续压制城头。王须达眼往上张,唐军守卒接连数人被弩矢射中,胸膛洞开,鲜血、五脏洒落城墙,余下唐卒被迫退散。 就要攻上去了! 王须达屏住呼吸,不由自主,紧紧攥住了刀柄。他个头低,且下意识地踮起了脚尖,似乎整个战场的嘈杂声都渐渐远去,消失了,唯有心跳声在耳中轰鸣,只将李勇、城上往返来看! 也许克城,就在此一举! 而就在这时,先是恍如海浪般的喊杀声、唿哨声从身后响起,接着地面微微颤动。 王须达注意力尽在李勇等身上,尚未反应过来,但长史、参军相继回顾之后,却俱大骇,两人齐声大叫:“大将军……!”叫声在王须达两边同时响起。远去的战场的嘈杂一下子重回到王须达耳中,长史、参军的大叫也从模糊变得清晰,“……从后袭来!有贼!有贼从后袭来!” “什么贼?”王须达下意识问道,旋即感到了地面的颤动,听到了后边传来的杀声、呼哨声。 急忙回头,王须达登时瞪大了眼睛!越过中军、越过后阵,——四五里外,约一两千骑分作三队,一队居中,两队分在左右,举着五颜六色的骑旗,如怒潮奔涌,在向其军杀来! 王须达目瞪口呆。 长史叫道:“大将军,却也不知何处所来贼骑,莫不是太原援兵?怎从北边而来?如何是好!” 参军是当年跟从王须达投瓦岗的老人,战阵经历丰富,却有经验,反应也快,二话不说,赶紧就抢了亲兵牵着的王须达战马,扯到近前,叫道:“大将军,快请上马。”喝令亲兵,“还愣着作甚,快上马,护从大将军突围!”自抽刀在手,大声说道,“仆为大将军断后!” 却这王须达全军,只在后阵留了数百步骑驻队,余下主力尽在攻城。忽有此一两千敌骑杀到,不管他们是从何处来的,有一点可以判断,即王须达军必无有抵挡之力了!则身为主将,又刚好没在中军,亲在前线督战,有逃脱的可能,自然当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突围逃走。 王须达终於还过神来,他接住缰绳,翻身上马,抽出横刀,顾盼也已纷纷上马的亲兵,厉声喝道:“从俺即赴后队,挡住贼骑,莫教其冲乱我军阵脚!收拢兵士,组阵接战!” 参军大惊,拽住他的马辔,叫道:“大将军,贼骑众多,难以遮掩,当即突围,或可得生!” 王须达虽有争功私心,向以豪杰自诩,焉肯临危之际,弃这数千久从他的己军将士单独逃生?且这数千将士中,凡校尉以上军将,如这李勇、张茂等等,更多是一同从他投瓦岗的老兄弟! 他震惊下去,只觉热血上涌,却不答话,只马鞭抽打参军,赶开了他,催马便行。他的亲兵面面相觑,只好跟上。长史、参军两人亦是相顾。长史已然面色惨白,双股战栗。参军咬了咬牙,无可奈何,只得依其军令,命令前线攻城的李勇、张茂诸部撤退,又令中军将士结阵。 如何来得及? 唐骑风卷电掣,早是杀到! 王须达尚未赶到后阵,后阵的数百汉军步骑已被唐骑杀散。 便在中军,冲杀最前的数十唐骑,当面撞上了王须达等。十余悍勇亲兵驰马迎斗,却这数十唐骑的带头军将,更是勇悍。不过眨眼功夫,这十余亲兵就或死或伤。 后头城上鼓角齐鸣,喊杀声陡然高涨,却是城中唐军趁势杀将而出,还没撤退的李勇、张茂等部仓促迎击,丢盔弃甲;左顾右看,溃乱的己军将士如沸汤泼雪,四散奔逃;再往前看,大队的唐骑扬起尘土,唿哨着席卷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颤抖,肆意追杀逃散的汉军将士。 王须达目眦尽裂,横刀高举,怒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岂可背阵而亡!”策马迎向唐骑,余下亲兵感其义烈,皆跟从死战。唯是大势已去,唐骑骁勇。这数十唐骑的带头军将只一槊,就格开了王须达砍来的横刀,反手再刺,将他刺落马下。数个唐骑驰到,下马将他擒获。 这唐将便是段志玄。 见王须达衣甲鲜明,并有亲兵从扈,段志玄知他必非寻常之将,从打伤的亲兵口中问出,竟就是王须达!段志玄大喜,令从骑接着冲锋,见汉军败之已定,即亲押王须达还寻柴绍。 驰返数里,找见柴绍,夹着王须达的两骑将他丢下。段志玄从马上跳下,一脚将他踹倒,躬身向柴绍行礼,喜不自胜,献功说道:“大将军,此即伪汉右骁卫大将军王须达也!” 柴绍的目光落在地上胸口重伤,血污衣甲,却仍企图爬起的王须达身上。 王须达是汉军十六个大将军之一,系李善道昔在瓦岗时的旧部,在汉军中地位尊崇。能生擒此等人物,无疑是比此战歼灭数千汉军更大的胜利!——说实话,柴绍也没想到,今次一战,居然能生擒了他!常理而言,如他这等的大将,就算兵败,只要及早突围,总能脱身的。 柴绍便缓步上前,居高临下地审视。 王须达虽身受重创,气息粗重,想要爬起,又被段志玄再次一脚踹倒,两个唐骑把他牢牢按住,挣扎不开,但双手按地,却尽力地扬起脖子,睁大了一双眼,死死地瞪视着柴绍。 “久闻将军大名。将军亦当世豪杰,当知天命有归。伪汉李善道,不过草莽窃号,终非真主。今将军兵败被擒,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我大唐?圣上求贤若渴,秦王亦雅量爱才。以将军之能,若肯归降,必得重用,裂土封侯,光耀门楣,岂不远胜於为逆贼效死,埋骨荒郊?”若能得王须达这般汉军大将归降,在政治上意义重要,柴绍因温言劝降。 “呸!” 回应柴绍的,是一口混合着血沫的唾沫,虽未能及远,但唾弃之意表露无遗。 王须达强提一口气,嘶声怒骂:“李渊老贼,不过关中鄙夫,也敢妄称天命?我主应谶纬而生,才真命之主!且我主以腹心待俺,要俺负恩忘义?痴心妄想!今日有死而已!休要啰唣!” 段志玄听得怒从心头起,按刀喝道:“大将军,此等冥顽不灵之辈,留之何用!不如斩首示众,以扬我军威!” 王须达骂道:“尔等休要得意!我天兵已灭刘武周,南北夹击,太原下如反掌!待再绝定胡渡,尔辈一个也休要逃走!我主神明英武,必会为俺报仇雪恨!将尔等猪狗碎尸万段!” 柴绍还欲再劝。 却王须达又骂道:“李渊为昏君中表,却既淫晋阳宫女,又叛作乱,孺子杨侑为其表孙,已篡其朝,更毒杀之,无君无亲,猪狗不如,也配称真主?父既无义,子亦无情。李渊乱起,李建成窜太原,弃弟智云不顾,遂致智云为长安所杀,年方十四!可谓满门猪狗,逆父逆子!” ——如前所述,李渊的母亲与杨广的母亲是亲姐妹,他俩是姨表兄弟。如此,被杨广留在长安的其孙杨侑就是李渊的表孙,从这点来说,骂李渊既反叛其君、也不讲亲情,倒是没错。又李智云为李渊妾室所生,李建成奔往太原时,置其不顾,也是事实。 段志玄怒不可遏,抽将刀出,不等柴绍再说,雪亮的刀光在暮色中一闪而过,带着凌厉的风声。王须达的骂声戛然而止,一颗头颅滚落在地,双目依旧圆睁,怒视苍穹。 无头的尸身抽搐了两下,便再也不动,脖颈处鲜血汩汩涌出,浸透了身下的黄土。 第四十二章 宋金刚临机决断 王须达被擒身死,其部大溃。 柴绍部唐骑与盂县守军内外夹击,汉军死伤甚众,李勇、张茂等尽死乱军中。参军亦死,长史投降。得以逃脱者仅数百人。盂县也是个盆地,周遭皆山。却这得以逃脱的数百汉军,人生地疏,翻山越岭,又大半死在了山林中,最终只数十人得以北逃至了五台县。不必多说。 却说柴绍奔袭功成,将所得军械物资等的缴获,尽与盂县守将,令加强城防,严守城池,以防汉军再攻。当晚休整,次日一早,带上王须达,并及斩获到的其余数千汉军将士的首级,便原路折还,返回秀容。此原路还回,没有再绕白马关,到了关后,出示王须达首级,关中守军惊骇,一鼓而克,将此关收复。盂县守将先遣了一二百人,接替关防。柴绍未多停留,引骑继返。此虽大胜而归,心虑宋金刚等部汉军或会进夺秀容,因还回途中,柴绍仍催促赶路,少歇多行。两天后,第三天上午,这两千唐骑风尘仆仆,入进了秀容县境。 未到县境,已得急报。急报正是守秀容城的殷开山、侯君集遣吏送来。——他俩昨日已接到柴绍克胜的捷报。给柴绍送急报的军吏系早上出的秀容城,在此处与他们相遇。 打开急报来看,乃宋金刚亲率步骑南下,号称万众,已入秀容北境。 早上这军吏出城时,宋部行军至城北三十里处,计算时辰,此际当将抵秀容城下。 柴绍当机立断,立即召来段志玄诸将,便令诸部往城北奔袭。一将迟疑,出言说道:“大将军,我军方歼王须达部,往返山道数百里,人马皆疲。宋金刚者,汉军之骁将也,其众精锐,以我之疲,击其之精,恐难克取。何不先还城下,待与殷公合兵,再议进击之策?” 却出言之将,名叫向善志。 若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丘行恭诸辈,本皆关中群盗。当李渊在太原起兵之际,李渊长女、柴绍之妻平阳公主在关中响应,亦聚众举事,遂使其健仆马三宝分往游说,乃得何潘仁等部之投附。因这向善志,其实本平阳公主娘子军之属将。此回李唐分兵两路,迎击李善道,除留了些兵马守境、扼沿河诸要害以外,其余能战之各部,悉数遣出。丘师利、丘行恭兄弟以其勇,被李世民要到了麾下;向善志则因柴绍与平原公主夫妻之故,暂从其节制。 亦因了平原公主这层关系,柴绍待向善志甚为客气,闻他质疑,耐下心来,细做解释,说道:“我军固疲,然宋金刚兵马初至,营盘未驻。且必未知王须达已为我军所歼。我军骤至,其不知虚实,势必震动,趁机突袭,定可破之!若待再与殷开山等合兵,失出奇之意矣!” 段志玄等将新才大破王须达部,这是包括去年与汉军的河东初战在内,两次大战,至今为止,最大的一场胜利,无不斗志正高,齐声应道:“大将军所论极是!末将等敢为前驱!” 王须达是汉军大将,宋金刚也是汉军大将。段志玄更指了下柴绍从吏马头上挂着的王须达首级,意气风发,昂然说道:“汉军外强中干,号为大将,不过如此!已斩王须达,以我军大胜之锐,再斩宋金刚,有何难哉?两贼既斩,我大唐军威远震,反攻西河诸郡,势如卷席!” 柴绍拔剑在手,遥指北方,厉声下令:“便以志玄引玄甲百骑为锋锐,全军疾进!”野风卷过大旗,两千唐骑做好战备,挺槊挽弓,如一阵黑云般压向秀容城北,马蹄声如似滚雷! …… 却宋金刚用兵,侵略如火,然非莽撞之士,亦有谨慎之处。每当行军,必斥候远出。故就在柴绍等向秀容城北奔袭而来时,他已接报,知悉了柴绍等唐骑之由南而至。闻报罢了,宋金刚惊疑不定,急召长史薛元敬、诸马步军总管、并新降的张万岁等前来计议。 ——薛元敬是薛收的从子。如前所述,薛收与其族兄薛德音,还有薛元敬皆有才华,号“河东三凤”。薛德音仕隋,现在洛阳的杨侗小朝廷。去年李善道从河东还河北时,自辟了薛收为臣僚,而为利於刘黑闼、宋金刚镇守河东等郡,则另挑选了一批河东世家的子弟,分别出任刘、宋等幕府的大吏,如宋军参军裴承师即是,薛元敬亦其中之一,被任为了宋军长史。 河东薛氏称“三祖五房”,薛世雄父子属其族北祖之后,薛收等属其族西祖之后,——原本时空中有名於后世的薛仁贵则属其族之南祖之后。三祖之中,唯其西祖这一支,近代以今,以文学传家,北、南两支,皆还继承着其族原在巴蜀时的武功传家之风。这些也无需多言。 不过薛元敬虽有才名,军略上并不见长。从后边军中,他乘轺车,应召到了,又等诸将到齐,听了宋金刚所转述之临时出现的此一敌情,他诧异说道:“怪哉!唐骑怎从南而来?四五日前才接蒋思质告急,唐军袭攻秀容。大将军闻讯后,即急整兵,南下来夺。方今我军才至,却这唐骑怎生……?”蓦然想到一个可能,色变说道,“莫不是,这支唐骑夺了秀容后,就南下奔袭王公?可是……”又转疑惑,“就算他们夺下秀容后,就南袭王公,这才几日?” 言外之意,即便这支唐骑夺下秀容后,就转南下,进袭王须达,区区几日,王须达乃汉军大将,麾下数千步骑精锐,他也不敢相信这支唐骑就已将王须达部歼灭。 等待薛元敬、诸将来的这段时间,宋金刚自已有思虑。 他与王须达不熟,称不上十分了解,但同为汉军大将,彼此有所知晓。王须达所以得为汉军大将,凭的是资历,而非战功,论以军事才略,他委实不被宋金刚看在眼里。遂他面色凝重,沉声说道:“圣上本令王公待我军与魏、萧两军,与他合兵后,再取盂县。王公不待我合兵至,率先轻往。其孤军深入,倘盂县不下,唐骑袭至,一战覆灭不是没有可能。料这支唐骑,既从南来,不外乎两个可能,一则王公所军已败;二则击王公不利,因乃折返。” “当下之计,何以应对?”薛元敬问道。 早有张万岁新降之身,为表忠诚,挺身而出,请战说道:“若如大将军所料,唐骑系从盂县折回,无论王公是否败绩,其数日间,先一场恶战,继往回数百里山道,定亦已疲。末将敢请领本部骑,为大将军迎击。劳大将军引众随进,纵末将不能破之,大军掩上,亦必可破!” 临敌守战,最重要的是知己知彼,现下柴绍这部唐骑忽从南边而至,敌情不明,确实是难以决策。但宋金刚却非犹豫之将,他就当即令道:“万岁所言,正俺所意。然秀容在前,城中有唐贼守军,我军却亦不可浪战。传俺将令,全军后撤十里,就地列阵。万岁,便你引你本部骑居阵侧前。这支唐骑若来,候观其形势,及城中守军动静,如有可趁,你即进战。” 张万岁大声接令,就折回左翼的本部队中,去调骑兵备战不提。 其余各军总管,亦领下军令,各还本军,传下了宋金刚的军令。於是正在前进的行军队伍,后队变前队,改而后撤。撤出十里,选了个后依丘陵的有利地形,以辎重车为御,就地列阵。宋金刚自在军前,上到坡上,打眼远眺南边。阵才列毕,午后之时,见得南边尘土卷扬。 知是唐骑已到。 三五成群的斥候,一拨拨驰还禀报。 “唐骑约一两千,多轻骑,打着的柴绍将旗,别有段志玄、向善志等将。” ——所谓“轻骑”,亦如前所述,却非人马皆不披甲的所谓“轻骑”,而指的是仅战马不披重甲,但骑士仍披甲的骑兵。名以“轻骑”,只是与人马皆甲的“具装甲骑”相对而言。 “遥见唐骑马下,多悬首级,多则三四。” “秀容城开,约千余步骑出城,侯君集之将旗也。” “报!大将军!段志玄引百十骑驰唐骑大队之前,距此地不到十里远了!举一长杆,上悬一首,小人等未能近前,识不出是谁之首级。”能被选为斥候的,尽军中勇士,却因这一两千唐骑来的突然,行踪奇怪,又诸骑多悬人头,各种疑点,最后来报的这数骑也不禁神色慌乱。 一道道的禀报,听到耳中,宋金刚的心,一点点地沉将下去! 唐骑虽尚未到,举着的长杆上所悬何人之首,虽尚不知,宋金刚至此已可确定,王须达必是兵败了!甚至这长杆上挂着的首级,说不得,就是王须达的!当下此际,便是看一个主将的临机决断之力如何的时候了!宋金刚压住杂念,使自己保持冷静,心念电转,改变了刚才的命令部署,果决令道:“令宋道玄、张铁虎分引骑趋两翼侧前。令张万岁部骑转后,与左一军撤后至十余里外的程侯山下设伏。其它诸军,坚阵不动。无俺军令,擅动者斩!” 薛元敬听得迷茫,不知其意,问道:“大将军缘何临战改令,是何意也?” 第四十三章 群骑悬首复仇呼 柴绍所率唐骑,距此已不到十里,宋金刚没空与薛元敬解释。 令罢张万岁、宋道玄、张铁虎三个骑将和左一军总管,他又唤来一将,名齐豹,——与张铁虎并称“虎豹”,均为宋军骑兵中的勇将。与齐豹也下达了一道命令。 待这几将各遵令而去,宋金刚再又转与留在原地列阵的其余步骑诸军下令。 一道道新的命令迅速传达,接到命令的诸军紧急依令调整。不愧宋金刚深得李善道器重,其军各部便在汉军精锐中也足排翘楚。各道命令在柴绍等唐骑到来之前,堪堪得以紧张贯彻。 部署变换既定,南边烟尘漫天。 宋金刚又择关键,叮嘱了宋道玄、张铁虎及各步军总管等将一遍,完毕,令他们各往就位。 随即,他拍马阵前,打眼向前观眺。但见东南边,唐骑先锋段志玄部打着唿哨,驰奔已到!越过段志玄带领的这百十唐骑再往东南稍远处望,唐骑主力与段志玄部相距不远。又再往南边去望,出城的侯君集所率之唐军步骑千余,也已跃入眼帘,距离本阵大概十来里远。 “令:全军坚阵不动;宋道玄、张铁虎前出游弋,作势截击,然不与战。”宋金刚沉稳下令。 两翼鼓声响动,宋、张两将各引本部骑,即奔前游弋,作出迎击唐骑的架势。 段志玄趁兴而来,本欲趁汉军行军的机会,直击其队,不意接报汉军转进为撤,他便急往追来,然一路上接连遇到了四五支汉骑的骚扰,追击的速度因被阻滞,——却是宋金刚令全军后撤十里的时候,同时调了两团精骑前往节节阻击唐骑,以为后撤、组阵争取足够的时间。 追到此处,却见汉军已布成阵型,步卒居中,骑兵护卫两翼,乍看之下,竟颇为严整! 他心亦惊奇。去年河东一战,宋金刚虽已露锋芒,并未大展身手,对他用兵的深浅,段志玄不够清楚。因歼灭了王须达部后,他一心想要再歼宋金刚部。而於此时,见得宋军阵型已成,他乃不免亦顿踌躇。若径往攻,汉阵既成,左翼汉骑又已迎出,恐怕不易奏效。 后头柴绍所率的唐骑主力距其部已很近了,段志玄就令从骑暂止,还见柴绍。 还驰路上,段志玄打眼四望,但见弥漫东西的道路、原野之上,入目尽是赶到的唐骑将士! 各色旌旗在其间招展,与麦田、绿树相映,猎猎作响。一匹匹战马在风中扬起鬃毛,嘶鸣之声遍响远近,尤以紧从柴绍将旗的数百甲骑最为雄壮,马铠精良,寄生如林。无论甲骑、轻骑,马上骑士俱披甲执锐,悉将长槊末段的槊鐏插在马鞍后桥右侧的鞘中,槊杆的中前部架在右肩,以手扶握;或腰悬横刀,或鞍挂弓矢。加上备马,两千多匹战马,近两千根斜竖的长槊,何等奔踏之威势,端得直如江河决堤!大地在铁蹄下震颤,尘烟裹挟着杀气直冲云霄。 “大将军,汉贼倒是反应得快,宋金刚这厮已列成阵,两翼有骑前出游弋。末将特来听候大将军指令。”勒住战马,兜转马头,段志玄一边跟上驱马向前的柴绍,一边大声地请示说道。 柴绍先没回答段志玄,扭脸朝西南边望了望,——西南边十余里外便是从秀容城中出来的侯君集部,令道:“待君集兵与我军合,请他来与俺一见。”有从吏接令,驰去传告侯君集。 将视线转回,重新望向西北前头,柴绍刚才就已望见汉军阵势已成,他一手挽疆,一手抚摸胡须,沉吟稍顷,说道:“宋金刚变阵迅捷,略出意料。然其军步多骑少,我军尽骑,利仍在我。传令下去,各部暂缓行。且俺待近前,察其阵后,再做计议。”打马一鞭,率先而驰。 诸将紧从。越过前军,到了段志玄部停驻所在,距离宋金刚阵只数箭之地。 柴绍驻马望之,只见汉军外以辎重车为屏障,步卒列以方阵,两翼虽有骑兵活动,但中军并无主动前出的迹象,透着一股意图固守的态势。 他心中忖道:“宋金刚之所以后撤十里,在此列阵者,必因他未料到我军之至,是以一闻我军还至秀容,就急改进为撤,然知我皆骑,又恐我追击,故他撤又不敢远撤,於是被迫无奈,就只得在此背丘陵而列阵。其军步卒为主,纵仓促成阵,野战非我对手。又故是,他尽管列阵已成,不敢迎战,察其阵势,辎车居外,步阵紧密,当无非是欲倚阵固守耳。其两翼骑兵,虽往返驰行,并不迫近,亦无非虚张声势,防我冲其两翼罢了。”望之多时,计议盘算渐定。 西南边,鼓角声中,侯君集所率之部开到。 未久,几个从将的随行下,侯君集驰马来至。见到柴绍,他扬鞭侧指,不及行礼,指向汉军阵地,就急切地说道:“大将军,观宋金刚阵,意在固守而已。然其虽欲背依丘陵固守,仆适观其阵,其两翼骑兵力薄,步阵龟缩,显是不意大将军骑至,三军震惧,正我破敌良机!敢请与大将军合力,仆督所率步卒攻其中阵,大将军以骑夹其两翼,必可一鼓而下!” “宋军确是震怖,但将军此策,却有不妥。” 侯君集问道:“大将军何意?” 柴绍挥鞭指点,胸有成算,说道:“彼虽惧我,然众於我,观其步军,当过五千,骑则七八百;且其阵势既立,外借辎重车为障,后又有丘陵为倚。若依将军之策,三面夹攻,是徒分我兵力,反有利於其守。我部骑兵,既歼王须达部,往返数百里山地,若是久战,力不能支。因值此际,你我宜当趁其军心震动,上下不知所措,而集中兵力,攻其步阵可也!但能将其步阵击溃,此战我军便可获大胜!”说完,顾盼左右,落目侯君集,问道,“将军以为何如?” 侯君集想了一想,说道:“是仆失虑。大将军此策高明!” “将军若无异议,就劳将军督你所率来之步卒为第一阵。志玄,你引甲骑百骑并适拨与你之骑,为第二阵,只待第一阵搬走汉贼阵前的辎重等阻障,杀到阵前,你即猛往冲之!本大将军率我骑主力,为第三阵,你只要将其阵脚冲动,俺便麾军大进!”顿了下,柴绍又令向善志和与侯君集同来的梁胡郎,“你两人各引骑两团,若汉阵两翼骑兵敢动,击之!” 诸将接令,向着柴绍行个军礼,就各领命执行去也。 柴绍又令从吏:“举王须达首级,至汉贼阵前,示与彼等看知。” 一个从吏领命,引了一队骑兵,到段志玄刚才所率的骑兵队中,取得挂着王须达首级的长杆,便奔到汉军阵前,防备着两翼汉骑来袭,同时高举长杆,来回掠驰,朝着汉阵大呼:“我军奔袭数百里,一战尽歼王须达军贼众,斩获万余,王贼须达已授首!人头在此,汝等可观!” 继而,这队骑兵又各指着自己马前挂着的人头,再呼道,“此皆贼首!我家大将军令,降者不杀,犹敢反抗者,尽是此等下场!”两句言语,反复呼喊几遍,方才折还。 …… 汉军阵前的宋金刚深深吸了口气,果真如他所料,长杆上挂着的首级就是王须达的人头!他举手令道:“传令诸军:贼骑长途跋涉,所仗者不过一时锐气,力不能久。贼将攻阵,步军各军紧守阵型,弓弩手预备。待其气衰,我再反击,必令贼骑有来无回!为王大将军复仇!” 宋金刚与王须达都不熟,更别说他的部众了。 他的部众是以他在上谷郡时的旧部为主,兼并李善道后来拨给他的窦建德的降卒,以及到了河东后收编的当地豪强、群盗而成,原本就与王须达及其军没有任何关系,去年打下了河东等郡后,更又一直到今,驻在河东,彼此间压根没有过往来,因与王须达及其所部更是陌生。 故闻王须达身死、其军覆灭,对宋金刚军的部众,影响实并不大。 当然,这逼近阵前,东西散开数里的一两千唐骑,几乎每骑的马脖下都挂着王须达军将士的首级,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却令部分宋军将士也不觉心神动摇,胆色稍寒。 然又既有心神动者,毕竟王须达军与宋军同为汉军,自也有愤怒者,以为唐骑猖狂已极,竟以友军人头炫耀,实乃奇耻大辱,——有道是,将为军胆,宋金刚本身勇悍,用兵刚强,他带出来的兵自即以血勇之士居多,且他凡有进战,无有不破,麾下将士并多有常胜之师固有的骄傲,便有更多的阵中将士同仇敌忾,怒目切齿,不知是谁,最先大呼:“复仇!复仇!” 呼声如野火燎原,燃遍全阵。 数千将士齐声怒吼:“复仇!复仇!”声震云霄。 箭矢搭在弓上,长矛挺出盾前,无数双充满怒火的眼睛死死盯住阵前的唐军步骑! 宋金刚闻此三军大呼,知士气振奋,乃不再在前阵观敌,也不再以“贼骑长途跋涉”之语安抚军心,退回中军,转以激励:“柴绍者,李渊之婿也。擒杀之者,圣上必不吝封赏!” 於是三军士气,愈加奋励。 …… 汉阵“复仇”之呼,惊动得唐骑战马纷纷扬蹄长嘶。 大呼之声,灌入柴绍耳中,他神色微变,但侯君集、段志玄等已奉他军令,分率步骑,展开了进攻阵型。这个时候,自不能因汉军的几声大呼就改变决策。他便令下:“擂鼓!攻贼阵!” 鼓声擂响。 侯君集督步卒千人,一团两百人组一较小锐阵,五个较小锐阵又组成一个大的锐阵,踏着鼓点,喊着杀声,向汉步阵正面猛冲过去。段志玄引甲骑、轻骑两百余,停驻在后,预备突进。向善志、梁胡郎各率轻骑迂回至汉阵地两翼,压迫汉阵两翼骑兵,马蹄翻起黄尘如幕。 柴绍目不转睛,紧盯侯君集部推进之势。 第四十四章 刀林斩马整队追 “杀!摧车冲阵,先溃贼阵者,上功之酬!”侯君集雷鸣般的吼声,在唐军步卒锐阵之间炸响,他骑在马上,挥刀指向汉军阵前仓促堆放的辎重车,眼中尽是志在必得的凶光。 眼见汉军阵中射出的箭矢稀稀拉拉,不及预想中密集,唐军步卒的士气高涨到了顶点。 “摧车陷阵!杀!杀!杀!”五个锐阵的千余唐军步卒发出兴奋的咆哮,冒着箭雨,奔到了汉军前阵的前方,或用斧劈砍,或合力推动,很快就将拦住前路的数十辆辎重车推翻拆解,开辟出数条进攻通道。尘烟漫卷中,这些唐军步卒甲士举着矛刀,呐喊着杀向汉军前阵! “稳住!稳住!”汉军前阵的校尉声嘶力竭地呼喊。 辎重车的防线距离汉军前阵只有咫尺之遥,最前的唐军步卒锐阵已经冲杀到至。摆在锐阵尖头的俱是唐卒甲士,不惧箭矢、也不怕长矛,更可凭借身上披挂的铠甲,撞击汉军前阵的盾牌。这个校尉的喊声,转眼就被淹没在了敌我甲与盾、刀与矛的交击和敌我兵士的叫声中。 刀劈矛折、血花飞溅,汉军前阵的盾列被硬生生地撞凹了进去!随着其余四个唐卒锐阵的相继冲撞过来,东西里许长的汉军步阵接二连三地被撞凹了多处,阵线开始出现剧烈的波动。 …… “贼阵已动,破阵就在此时!”蓄势待发的段志玄骑在马上,望到了这一幕,心神振奋,他猛地将马槊向前一挥,发出如同霹雳般的大喝,“从俺冲阵!碾碎贼阵!” “碾碎贼阵!”百十甲骑、百十轻骑轰然响应,纷纷催马,吹响刺耳唿哨,挟起长槊,越过散乱的辎车,绕过在与汉军绞杀的己方步卒,直冲向汉军摇摇欲坠的前阵。 段志玄一马当先,宛若战神! “挡俺者死!”他率先撞上兀在拼死抵御的汉军前阵。 马蹄扬起,踏碎了一面盾牌。后面的盾牌手吃受不住战马的践踏之力,虎口崩血,踉跄后退。段志玄一槊将他刺死。槊锋回扫,又将旁边一个汉军矛手拦腰砸飞。 该队汉军的队正目眦欲裂,嘶声下令:“射马!刺马!”四五个其队汉卒,依照平日训练,或引弓急射,或奋力用盾牌阻挡段志玄的坐骑,或蹲下身将长矛斜刺向上,试图将其坐骑刺杀。 “甚么鸟贼,安敢阻俺!”段志玄厉声喝叫,身披重甲,何畏轻矢?战马人立而起,避开刺来的长矛,他手中马槊如毒龙出洞,刺入队正的咽喉,随即借势一挑,将其尸身甩出,重重砸在持盾阻挡的汉兵身上,顿时清空了一小片区域。其悍勇之姿,当真所向披靡! 驱马直入,段志玄就像一支利箭,狠狠地插入进了汉军前阵,向前猛冲,搅动周边。 …… 柴绍在后方高地望见段志玄如此骁勇,汉军前阵已呈土崩瓦解之势,豪气登生,先歼王须达、再歼宋金刚,汉军所谓大将,焉是唐军铁骑敌手?他朗声大笑,顾与左右说道:“志玄真虎将也!汉阵已乱,全军压上,必当再擒宋金刚!”他拔出佩剑,直指汉军中军,“冲锋!” 鼓声大响,令旗挥动。 除掉分去两翼的唐骑以外,剩下的千余唐骑主力齐声呼喊:“再擒宋金刚!”各自拍马,竞逞英豪,如狂澜决堤,奔涌向前。铁蹄震地,烟尘蔽日;槊锋映日,杀声动天。千余骑汇成洪流,铺天盖地奔向汉阵。人人眼中,何曾再有汉军前阵?只望向汉阵中的宋金刚大纛! 与此同时,两翼的向善志与梁胡郎也率骑对宋道玄、张铁虎所率的汉兵主动发起进攻。 整个的战场之上,唐军三路并进,声势滔天,似乎要将汉军彻底淹没。 …… 身处中军,目睹前阵将溃、唐骑主力如潮水般涌来,宋金刚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慌乱。他紧紧盯着冲在最前、快要贯穿前阵的段志玄等骑,和其后汹涌的唐骑主力洪流,计算着距离。 “可矣。”他伸出手来,接住亲兵递来的一杆大刀,旋即舌绽春雷,猛然暴喝,声音压过了战场的喧嚣,厉声令道,“陌刀虎士,列阵!弓弩预备!” 宋金刚身后的大旗边上,早有赤膊的鼓手两列,闻令而便擂鼓,鼓声如雷鸣炸响,震彻战场。一队队披甲壮士,共计两团,四百人,皆身材魁梧,七尺上下,从地上站起,手持丈长的陌刀,就紧从宋金刚向前而进。进约二十步,止下行进,列成三排横阵,四百杆陌刀的刀锋向前斜指,寒光凛冽如雪浪叠起。鼓点愈急,四百人同声大呼:“阵!” 却是阵列已成。 中军鼓声转变鼓点,由急而促,各面令旗亦向后急摇。 前边百步外,正在“溃败”的汉军前阵士卒仿佛演练了无数遍,随着改换的鼓点之音、随着令旗的向后摇动,在各团军吏的指挥下,不再抵抗段志玄等唐骑的冲击,迅速向两侧分开。“溃败”中向两边分开,动作虽显狼狈,却堪称有序。下一刻,冲锋的唐军骑兵,包括一马当先的段志玄,都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溃散的败兵,而是一堵墙!一堵由四百名身披重甲、手持丈长陌刀的壮士组成的钢刀墙! “起刀!”宋金刚喝令。 四百把雪亮的陌刀同时扬起,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真如刀山刀林。 宋金刚挺刀立在中间一排陌刀手的正中,声如雷霆:“贼骑骄狂,且令使试我汉家陌刀之利!” 四百陌刀手应声齐呼:“杀!杀!杀!” …… “不好!有埋伏!”段志玄瞳孔猛缩,急欲勒马,但冲势太猛,已然不及。 更没想到的是,从在他身侧的十余唐骑,忽有数骑,胯下的战马突然发出凄厉的哀鸣,有的向前扑倒,有的狂跳不止、原来是地面上不知何时埋上了铁蒺藜!“唏律律!”战马痛苦的嘶鸣与骑士坠地的闷响接连响起,唐骑迅猛的冲锋势头为之一窒,队形变得混乱起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宋金刚再次喝令:“斩!” “斩!”四百陌刀手同声大呼。 虽有唐骑因踩中铁蒺藜而冲势阻滞,但段志玄等坐骑未有踩到铁蒺藜的,却出於惯性,依然在往前疾驰。这一下,便正与汉军的陌刀阵撞个正着。 三列陌刀,第一列陌刀手先大刀下劈,将冲近的唐骑连人带马斩为两截,——然因唐骑冲击,第一列陌刀手一轮劈罢,队形已被冲得微乱,遂第二列疾步接替,挺刀再斩,唐骑的铁甲如纸片般撕裂。随之是第三列陌刀手跟进。刀光不绝,层层接力,毫无间隙,势如潮涌不息。 一时间,就在这四百陌刀阵前,景象骇人至极。 冲在前面的唐骑,既受到铁蒺藜的影响,一则冲锋的队形变得较为稀疏,一则冲锋的速度也有所减慢,再加上战马面对刀林的本能惊惧,由而无论是人是马,面对这四百条万人军中精选出来的七尺壮汉,在四百杆上等精钢打造出来的无坚不摧的刀锋之下,尽成血雾碎块! 残肢断臂与破碎甲胄四处飞溅,鲜血如同暴雨般泼洒在汉军陌刀手的铁甲上! 段志玄眼睁睁看着一个从骑被拦腰斩断,上半身飞出数丈,坠地时犹自抽搐;另一名骑士连人带马撞入刀阵,被数把陌刀同时劈中,战马与骑士被砍了个血肉横飞,绕以他之胆雄,亦不禁肝胆俱寒!然坐骑已驰冲到前,两杆陌刀朝他劈来。他奋力举槊格挡,槊杆被陌刀斩断,余势不衰,刀锋掠过马颈,血柱冲天而起。段志玄只觉劲风扑面,另一杆陌刀冷刃已至面门,千钧一发之际侧身避让,头盔却被削飞,发髻散乱披落,紧接着从倒地的马上狠狠摔在地上。 “保护将军!”三四个亲骑急忙扑上,拼死将他从刀丛中拖了出来。 而这仅仅是汉军反击的开端。 陌刀阵后方,令人牙酸的绞弦声响起。 “放!”连着劈死了两个唐骑的宋金刚举起陌刀,大喝下令。 数十支粗如儿臂的车弩弩矢,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射入络绎驰到、却被前边段志玄等骑阻住的后续唐骑队中。一支弩矢甚至连续洞穿了两名骑士和他们的战马,去势不减,又从后边的几个唐骑边上擦过,惊得他们的战马受惊,将背上的骑士甩下马背。 弩雨未绝,陌刀阵后数百汉军弓弩手抛射出的箭矢,又如似乌云压顶,倾泻而下,羽箭破空之声,尖锐刺耳,密集如蝗,覆盖了后续唐骑。“噗嗤嗤”,弩雨、箭雨之下,唐骑不断落马,惨叫声此起彼伏。战马中箭后悲鸣嘶叫,失控乱窜,反乱己阵。 段志玄在亲兵的护卫下,退出到了汉军陌刀阵的外围,尚还头晕眼花,骤又遭汉军弓弩齐射,他只觉耳畔嗡鸣如雷,箭矢擦颊而过,带起火辣刺痛,茫然四顾,看到了唐骑纷乱的场景。 脸上的疼痛,使他回过神来,他翻身上到亲兵让给他的坐骑上,抓住亲兵呈上的长槊,热血冲头,怒目圆睁,奋声大呼:“汉阵已溃,宋金刚在此,从俺杀之!” 他虽有胆勇,可其余的唐骑在陌刀、弩矢、箭矢的三重打击下,已是队形散乱,组织不起来冲锋。却又有谁会听他的喝令?再被汉军射了两轮弩矢、箭矢后,千余唐骑尽皆拨马后撤。 …… 便在后撤之际,就在唐骑的注意力都被正面的陌刀和弩雨、箭雨所吸引,心神俱震之际,一彪骑兵,不知何处出来的,忽从汉阵西边侧翼迂回驰至,毫无征兆地杀向了正在撤退的唐骑! 为首骑将,正是齐豹!却乃战前,他奉宋金刚之令,引了数十骑,悄然埋伏在了汉阵背后所依的丘陵之后!等到这时,他按宋金刚提前交代给他的命令,於是杀出。 他率领的数十骑,皆宋军的精骑,养精蓄锐半晌,驰速奇快。又是千余唐骑后撤的时候,顿时杀了唐骑个措手不及。“唐贼受死!”齐豹挺槊疾驰,当先插入撤退唐骑的左翼。 本就因正面受挫而军心浮动的唐骑,再遭侧击,雪上加霜,败退之势已不可逆转。 两翼的宋道玄、张铁虎见中军得手,立刻转守为攻,向面前的向善志、梁胡郎部发起反击。向、梁二将见主力已退,无心恋战,慌忙向后退却。汉军两翼骑兵趁势掩杀,唐骑、唐步卒失去侧翼保护,陷入更加混乱的境地,虽有段志玄、侯君集等企图约束,也只能全线后撤。 一场气势汹汹的冲锋进斗,进行了不到一个时辰,被汉军反而打退。 …… 柴绍望着前方撤退下来的数千步骑,惊怒不已。 惊於汉军陌刀手之威;怒於段志玄、侯君集等已冲破汉军前阵,却被汉军陌刀所阻。“宋金刚,好个宋金刚!乃公倒小看了你!”不过柴绍虽有惊怒,却并未沮丧。 因为唐军多骑,汉军多步,故唐军这一阵虽进战不利,但实际上的伤亡并不算多。并且在唐骑后撤之当前,汉军也没有趁胜追击。柴绍驱散了惊怒,将情绪稳定下来。他望了几眼撤下的己军步骑,大致估算出了伤亡,——应是最多数百;随后望向汉阵。 汉阵非仅没有趁胜大举追击,这个时候,反是趁着唐骑、唐步卒全线后撤的机会,鸣金收兵,将骑兵都召了回去,留在外围作为护卫,接着开始收拢前阵、中军的步卒。 柴绍望见宋金刚的大旗,从中军移动,移向了后队。不多时,又望到汉军后队的兵士转向,随着宋金刚的大旗,以战斗行军的队形,转而向北急行。紧随着,中军、前阵的汉军兵士丢弃了大量的辎重,也以战斗行军的队形,跟上了后队。数百汉骑则落在最后,缓行压阵。 “大将军,冲阵失利,皆末将等之罪责。然汉贼步多骑少,胜我一阵,已竭尽全力。大将军请看,是故宋金刚打算趁刚才击退我军之机,北逃而走!末将愚见,宜当急收拢步骑,再做进击,必可将宋金刚全军歼灭!以雪方才失利之耻!”侯君集驰马赶到,气急败坏地说道。 此议正合柴绍之意。 “将军所言正是。汉贼步卒为多,虽仗陌刀、弓弩,阻我了一阵,然若对峙,早晚为我所破。因宋金刚胜此一阵,便欲北撤逃走!我等岂能如他之意?”柴绍下令,“收拢诸部骑!半个时辰后,志玄,仍以你先锋,俺亲率主力从后,追击宋金刚!志玄,望你此战勠力!” 段志玄一心雪耻,大声接令。 半个时辰后。 得以收拢、重振旗鼓的唐骑千余,在柴绍、段志玄等的率领下,分为前后两队,北向急追。 追出数里,追上了断后的宋金刚部骑兵。 段志玄等进击,数百汉骑且战且走,不知不觉,又前追出了三四里地。再往前望,尘土漫天,却是已追近至宋金刚部撤退的步卒后队。段志玄等急於渴胜,奋勇冲杀,将挡路的汉骑杀散稍许,如似一道道滚雷的喊杀声里,已有数骑驰杀向汉军步卒后队。 汉军步卒后队,是刚才迎击唐骑的前阵将士,力战之余,最为疲惫。虽只杀来的唐骑还只有数骑,但可能即因疲惫的缘故,发一声喊,就已是丢盔弃甲,四散奔走。 段志玄大喜,一再催战,督前锋二百余骑,将断后的汉骑彻底冲乱,乃奋力急追。并急传告后边三四里外的柴绍,汉骑已溃、汉军后队也已溃散,宋金刚的将旗已遥眺可见! 汉军后队前头两三里,即汉军的中队、前队。确是宋金刚的将旗,已然可见,招展在汉军前队中,於西边近处程侯山东麓的翠绿山林映衬之下,这宋金刚黄色的将旗,着实引人眼目。 第四十五章 程侯山四面包围 后方三四里外,柴绍得报,精神大振。 他举目北望,果然在汉军纷乱北逃的队伍前边,远远望到了丈余高的“左御卫大将军宋”字样的大纛。黄色的旗面在程侯山东麓苍翠山林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招展,也格外诱人。 “宋金刚,看你还往何处逃!”克胜在即,柴绍再无半分迟疑,挥剑前指,大声喝令,“汉贼大乱,宋金刚已走投无路,此战务必全功,不可被他逃得!儿郎们,追上去!” “追上去!休走了宋金刚!”唐军主力千余骑兵齐声呐喊,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群狼,将速度提到极致,滚滚铁流朝着汉军溃散的中队和前队席卷而去。 烟尘冲天而起,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震得大地瑟瑟发抖。 段志玄一骑当先,已追到了汉军的中队。汉军中队的将士向两边逃散,露出通向前队宋金刚大旗的道路。杀再多汉军兵卒,也比不上擒获宋金刚一人。段志玄等骑并不追击逃散的汉军中队将士,风驰电掣也似,只管一再拍马,向着已近在咫尺的汉军前队猛追。 依照柴绍的军令,唐骑主力不惜马力,也追将到来。汇合了段志玄部骑,千余唐骑纵马奔腾,眼看就要追上堪堪逃到程侯山东麓边上的汉军前队,——就在这时,就在唐军骑兵主力大半涌入程侯山东麓这片相对狭窄的区域,队形因急速追击而拉长、两翼完全暴露之际! “咚!咚!咚!咚!” 程侯山东麓林中,陡然爆发出比唐军骑鼓更加雄浑、更加密集的鼓声!如同沉睡的巨兽猛然苏醒,发出震天的咆哮! “杀!杀!杀!” 张万岁率埋伏已久的汉骑,伴着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杀了出来,径直撞向唐军毫无防备的左翼!紧接着,汉军前队中也响起了鼓声,正在奔逃的汉军前队将士,陆续止住奔跑,一队队地止步、聚拢、转身,刚才的慌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盾牌、长矛纷纷竖起! 更令唐骑眼前一紧的是,不知何时,汉军的陌刀手被宋金刚调到了前队,他们集合以后,也再次结阵,厚重的陌刀很快就再如刀墙阵成! “有伏?”身在唐骑主力中后部的柴绍,因将擒杀宋金刚而生的亢奋瞬间化作惊骇,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勒马缰,视野中左侧从山林杀出的汉骑势如奔雷,已冲入己军左翼;而正面汉军前队不仅已返身列阵,并且阵脚在迅速稳固,刀墙森然,杀气腾腾。 “伏从何来?”柴绍脑中电光石火,往前追忆,可却想不出,宋金刚究竟何时遣出的伏兵?他只有一个遣伏兵的机会,便是在柴绍闻报,已经决定攻击他,但唐骑还没有杀到的时候。因为只有在这个时间段,唐骑这边没有斥候侦查宋金刚部的动静。 “然却这厮,应变这般之快?当时就已虑熟佯退伏击之策?”柴绍不敢置信。 敢不敢置信,已经不重要了。 汉军的伏击施措还没罢休! 适被段志玄杀散的宋道玄、张铁虎两部汉军骑兵,从东侧原野兜转回来,马蹄声如雷,与张万岁所率的汉骑形成了钳形攻势,插向唐骑的东边右翼! 一时间,原本狼狈溃逃的汉军,在眨眼之间,组成了正面陌刀步阵、东边张万岁部骑、西边宋、张部骑的三面夹击之势!唐骑两翼空虚,队形散长,人数虽众,仓促之下,却难以阻挡张万岁、宋道玄、张铁虎等对其两翼的攻击,被他们热刀切牛油般轻易切入,登陷混乱! “生擒柴绍!剐了为右骁卫复仇!” 一声如同虎豹般的怒吼从宋金刚大旗下炸响!一将披挂精甲,持槊驱马,引率数十精骑,绕过前头的陌刀阵,逆着已乱的唐骑大队,如离弦之箭,反冲柴绍的将旗杀向! 不是宋金刚又是谁!宋金刚马驰如电,挟槊大呼,声如雷霆。 “复仇!复仇!复仇!” 仿佛是响应主将的号召,整个战场上,转身死战的汉军步骑,爆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怒吼,震动四野!陌刀阵向前推进;两翼汉骑奋不顾身,与试图阻击的唐骑混战。 柴绍座下战马惊嘶,被汉军的杀声骇得连退数步。 他下意识回望来路,心更沉谷底,——只见方才被他们轻易击溃、四散奔逃的汉军前队、中队,此际竟已在他们的后方侧翼重新集结,结成了军阵。如雨的箭矢,如暴雨般倾泻向混乱的唐骑。虽因距离稍远,杀伤力有所减弱,但却对已经慌乱的唐骑造成了新的混乱和恐慌。 四面皆敌,八方箭雨! 正如宋金刚所料,唐骑来回奔波数百里,加上与王须达部的这一战,人马早疲,靠的只是一股锐气支撑。如果进战得利,固然足再破敌,然一旦遇挫,锐气一泄,势必便无再战之力。 当此之际,唐骑前后受敌,左右遭夹击,疲敝之师再难支撑,遂顿军心纷乱,无不惊慌失措。 慌乱之中,却有勇将。 眼见得大胜在即,却被汉军反冲,率骑冲在最前的段志玄睚眦欲裂,望到向柴绍大旗折转杀来的宋金刚等数十骑,见宋金刚铠甲精良,其所过处,汉军将士皆转目仰望,士气更高、呼声更酣,猜了出来,其必宋金刚是也。当下他便奋声大喝:“此必宋金刚,从俺杀之!” 一个是往前冲,一个是向后杀,两下相距不远。 他长槊挥舞,杀散了近处的一队汉军步卒,便催马朝着宋金刚等骑奔去。 倏忽即遇。 齐豹从在宋金刚马后,怎肯容他来截宋金刚?引数骑迎斗。却不是段志玄对手。段志玄架住齐豹刺来之槊,反手一刺,将他刺落马下。其余数汉骑分从两面戳刺。段志玄左右招架,将这几槊尽数扫开。眼前头,尘土扬起,一槊奔向他的面门! 段志玄招式已老,奋尽全力,扭腰俯身,勉强将这一槊避开。然这一槊顺势下打,打在了段志玄坐骑的脖上。却段志玄的战马已死在方才阵中,这匹马换的是他亲兵的马,不如他的马矫健通人性。这坐骑吃痛,叫了声,忍不住扬蹄跳起。扑通一声,段志玄再次被摔落马下。 摔得七荤八素,他尚未爬起,打伤了他坐骑这将已催马赶到,左手早已抓住悬在腕下的铁锏,借着马势,带着千钧之力,朝着他的头颅猛击而下! “嘭!”一声闷响,如同砸碎了个熟透的西瓜。 勇冠李唐三军的段志玄,连惨叫都未能发出,便已颅骨碎裂,当场毙命! 砸杀他此将,便是宋金刚。 早有从骑跳下马来,割下段志玄的首级,高高举起,纵声大叫:“段志玄已死!” “段志玄已死!段志玄已死!”数十汉骑齐声大叫。 旁边的汉卒跟着叫喊,叫喊声传遍战场。 段志玄是唐军猛将。如前所述,唐军与屈突通部的潼关一战时,就是多亏了段志玄引二十骑冲阵,唐军才转败为胜。他的勇名,唐军上下谁人不知?却不料死在此处。 本已进退失措、军心纷乱的唐骑,闻得此讯,再无斗志。柴绍纵有千般谋略,也已无力回天。兵败如山倒,溃势如决堤,於是千余唐骑尽皆拨马奔逃。 柴绍面色惨白,手足冰凉,虽然惊怒,眺见得宋金刚等骑杀散了段志玄的从骑,继续朝这边杀来,倒是有心迎战,却也知大势已去,便只得任由亲兵簇拥着他,混在溃骑中,向南逃窜。 “追!务得生擒柴绍,为我同袍复仇!”宋金刚紧追不舍,挥槊前指。 汉军步骑将士士气如虹,如扑食的虎狼,掩杀追击。 “复仇!复仇!”这呐喊不再是战前的激励,而是化作了胜利的宣判,在每一个汉军将士胸中燃烧、喷薄!历经以步敌骑的艰险鏖战、十余里地的佯撤急行,终是取得了胜利,他们挥舞着滴血的兵刃,无论步骑,竞相奋追,——却是战场上出现了汉军步兵,追击唐骑的场景。 追杀出十余里,追到了方才激战的战场。 被柴绍留在此处打扫战场、休整的唐军步卒,远远望见自家骑兵兵败,汉军步骑如潮水般追来,无不骇然失色,怎还顾得上刚刚收集起来的战利品和同袍尸首?顿作鸟兽散,加入了溃逃的行列,场面更加混乱。汉骑却不理会他们,将他们交给后边的己军步卒,仍是追着溃逃的唐骑不放。溃逃的唐军如同被追逐的兔群,毫无还手之力,只要被汉骑追到,箭射槊刺,纷纷坠马,便有未死者,往往来不及求饶,便被后续跟进的汉骑纵马踏死,或补槊杀之。 过了这片战场,汉骑继续追杀,直至秀容城下! 留守城中的殷开山先已得讯,将城中留存的骑兵尽皆遣出接应,又以弓弩手在城头连射,投石车胡乱抛石,方才勉强阻住了汉骑的追击。柴绍等残兵败将总算得以仓皇地逃进了城内。 汉骑追到这里,队形也已散乱,且步卒未至。 宋金刚这才下令停下追击。 驰马到城壕外,宋金刚举目望向城头露出的一个个惊恐的唐军面孔,放声大笑,举起血淋淋的长槊指之:“柴绍、殷峤,今且寄下尔等项上人头,且明日俺便来取城!” 宋道玄、张铁虎、张万岁等各引本部汉骑,绕着秀容城驰奔了三两圈,俱以长槊挑起斩获到的唐骑将士首级,示与城中守卒观看。既是震慑守卒士气,也是报唐骑悬王须达部阵亡将士首级之恨。汉骑齐齐大呼:“且待明日,来取尔城!”夕阳如血,宋金刚引众收兵凯旋。 捷报当日呈递李善道。 次日,宋金刚如他向城中所言,果是引休整过后的步骑部众,趁胜前来攻城。 第四十六章 临汾营诸路出击 宋金刚的军报呈到临汾时,因王须达战败后,其部逃出的将士南下道路不通,只能先北至秀容、或者五台,故李善道还不知王须达全军覆灭。不过,就在当天入夜,宋金刚的第二道军报送到。次日晚上,驻扎五台的萧裕、魏刀儿的急报也呈递到了临汾;同时,宋金刚又有第三道军报呈到。四份军报摆在一起,李善道一时的心情,当真无法形容。 宋金刚的第一道军报,所奏报的自主要即大败柴绍一事,毋庸多提。宋金刚的第二道军报与萧裕、魏刀儿之军报,则奏报的便是王须达兵败身死此事。在宋金刚的第一道军报中,对此已有禀及,——大败柴绍此战中,宋金刚部擒获到了一些唐军俘虏,包括几个校尉以上军将,拷问之后,大致知悉了王须达兵败的情况。不过当时之所知,主要来自唐军的视角。宋金刚的第二道军报和萧裕、魏刀儿的军报,则依据的是逃到秀容、五台两县的王须达部败兵所说的情况。倒是综合这三道军报,对王须达部覆灭於盂县城下的经过,得以清晰还原。 李善道既是震惊,又是大怒,王须达是跟从他已久的老部下,其人虽有不足,忠心这块儿毋庸置疑,如今落得全军覆没、身死敌手的下场,不免他兼之亦会有心痛之感。 因此,李善道少有的失态,一再捶打案几,连声说道:“失我数千虎贲,秀容亦为唐军所夺,三郎啊三郎,缘何不从我令旨,不等宋金刚、元德、魏刀儿诸军与你合兵?使你也兵败身亡,为段志玄所杀,落得个尸首异处。我便有心安葬於你,却也连你尸首都无从得之!” 刘黑闼、屈突通、李靖、徐世绩、单雄信、尉迟敬德诸将从坐帐中。 见他这般痛心疾首,彼此相顾。 单雄信起身说道:“当年在瓦岗时,臣与王须达尝有数见。犹记他个头虽矮,时才为陛下帐下一小吏,而行走顾盼之际,饶有矜豪气,言谈亦有胆略。如今不从陛下之令,遭此惨败,致军覆身亡,实令人痛惜。然事已至此,还望陛下节哀。好在宋金刚临变不乱,用计设伏,遂以力战而大破柴绍等部唐贼骑,斩段志玄,也算是扳回了一局,不堕我大汉军威。” 要说起来,宋金刚这一仗,确实打得不错。 他在第一道军报中,详细地李善道禀报了他“初闻唐骑至,臣料其疲惫,因先欲背依丘陵,结阵逆击;而继闻唐骑马悬人首,且持高杆,亦悬一人首,臣知必王须达兵已败矣,忧军心恐骇,或不能战,故又改策,欲先以坚守,然后北撤,而预令张万岁等步骑至程侯山设伏接应。旋臣军将士慨贼骑骄狂,悬我同袍之首,同呼复仇,响遏行云,臣知军心可用,由乃定破贼之决心矣”的整一个迎战唐骑的他个人心理、亦是军事上的部署转变过程。 李善道老於用兵,稍将自己代入到宋金刚描述的这个环境中,就能非常贴切地感受到宋金刚彼时在这种环境下,接连三次改变策略的艰难与决断之果敢。若与王须达相比,如宋金刚者,才是善用兵者。单雄信说的不错,也亏得柴绍骑还秀容时,在秀容城外的是宋金刚,若换是代北汉军别部,只怕难有此王须达部败后之大捷。宋金刚临敌应变,进退有据,实堪大任。 目光转回宋金刚的第一道军报上良久,李善道神色渐定,颔首说道:“金刚此战,大败唐骑,既为王须达报了仇,更使唐军不能挟胜北进,虽秀容仍尚未夺回,功劳可称力挽狂澜。” ——宋金刚刚刚送到的第三道军报,所奏报之内容,系攻秀容之事。大败了柴绍部唐骑后,他於次日趁胜进攻秀容。但唐骑虽败,柴绍、殷开山犹能坚守。攻了一日,未能攻上城头,晚上接报,约有数千唐军从静乐向秀容开来。於是他就撤兵北还崞县了。 单雄信尚未坐下,李善道话音未落,又一将离席而起。 只听这将高声说道:“陛下,柴绍为宋金刚大败,唐贼虽遣兵往援秀容,不足为虑!臣敢请为陛下夺复秀容,生擒柴绍、殷开山,献於阶前,以扬我汉军天威,报王须达身死军覆之仇。” 话语腔中,与经常以河北、山东方言与李善道进言的汉军一众将领不同,操着的是代北口音的长安官话。但见此将,赳赳然挺身帐间,和单雄信参差而立,魁壮之姿,尤有胜之。 便是尉迟敬德。 单雄信因早已领下攻离石郡之任,不便与他再争功抢战,就看了看他,自行个礼,还席坐下。 “汾阳等三县为太原之北障,秀容又为三县之北障。欲待实现攻取汾阳、盂县之既定方略,秀容必要夺回。只不过在夺回之前,需要先有布置。敬德,你且先坐下。”李善道沉吟说道。 尉迟敬德便也行了个礼,亦还席上重坐。 李善道顾看诸将,思路放在夺回秀容上,摸着短髭,说道:“王君廓、苏定方新近军报,约唐军近万出离石郡,北上增援到了静乐。宋金刚所报之向秀容开进的数千唐军,定就是出自这近万唐军。计秀容、静乐本有之唐守军,目下两县之唐军已有万余之众。 “以宋金刚一军,秀容是难以攻下了。即便加上元德、魏刀儿两军,兵力亦不足用。方下之计,当调沐阳主力南下,与宋金刚合兵崞县。并元德、魏刀儿两军也往会合。如此,堪与两县唐军一战。然胜算犹不足也。因我以为,此外,还须当对离石郡南界展开攻势。以此一则给离石郡的唐军主力造成压力,使他们不敢轻易再援静乐、秀容;二则,也可借此,趁李世民等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离石南部,给宋金刚等寻找夺回秀容的战机。公等以为何如?” 概言之,李善道的这个应对之策,是两个方面。 一个是将代北的汉军主力集中。一个是在离石郡南部另开战场,作为牵制。 诸将皆无异议。 屈突通蹙眉说道:“王须达这一败,其军覆灭,亡我数千虎贲,令人心痛,他不从陛下令旨,其身丧命,臣之愚见,却不足惜!可因此失了秀容,使我军不能再按照既定方略,取汾阳、盂两县,进逼太原,以迫李世民率唐军主力,只能经交城入援太原,从而给我军歼其主力制造战机,实是事大!然如陛下所指,当下之计,要想将秀容夺回,也只能出此两策一试了。” 李靖、徐世绩等也赞成李善道的意见。 单雄信便再度起身,复至帐中,请战说道:“陛下,臣自日前接陛下令旨,整兵备战,待攻离石,已是整备完毕,随时可以进兵!只等陛下一道口谕,臣即可引兵北上!” “秀容失之,方下局势,与前不同。已不可仍按前略,只以兄与陈敬儿、王行本等部北扰离石。为使宋金刚等夺回秀容的成算更大,此战必得大张声势。即仍以兄部为先锋……”李善道看向了徐世绩,说道,“懋功,你引你部,我再给你增兵一部,与雄信兄共赴龙泉。到了龙泉后,凡陈敬儿、王行本与雄信兄诸部皆从你节制。委你行军总管,诏令陈敬儿为副总管。” 徐世绩起身,出席站定,恭谨行礼,稳稳答道:“谨遵陛下旨意,臣必竭尽全力。” “北攻离石郡此战,大体方略以牵制为主,旨在分散唐军注意力,使其不敢轻离离石。具体用兵,你可便宜行事。但须谨记,李世民用兵有勇有谋,切不可轻敌冒进,反堕其计。” 徐世绩应道:“臣明白,必谨慎用兵,以策应宋金刚等夺秀容为要。” 李善道想了下,又补充令道:“伯褒,给王君廓、苏定方拟旨,懋功到了龙泉后,他两部亦从懋功节制。”苏定方还好,素来恪守军令,必会谨从李善道此旨;王君廓的性子,却不是肯老老实实居於人下的,况徐世绩的用兵才能,李善道清楚,但他此前在李密军中时,因受李密猜忌,其才能未有得过多少发挥,王君廓却不知晓,则恐王君廓会不服气他,只以为他能得此任,是因他为李善道小舅子之故,便李善道又令道,“诏除王君愕为懋功行军参军。” 王君愕是王君廓的左膀右臂,其人又性沉毅,给他加授一个“行军参军”之任,徐世绩再对王君廓有所遣令,王君廓就算不乐意听,王君愕也必会劝之。如此,就无须过虑上下谐和了。 薛收领命,就分给陈敬儿、王行本、王君廓、苏定方、王君愕等拟旨。 很快诸道令旨写成,李善道略一过目,未加修改,便落印玺,遣使传达。 “敬德,你方才求战,攻打秀容。允你此请了!你明日便可北赴崞县,从宋金刚节制。” 整编后的定杨降卒,如前所述,拨给尉迟敬德、高满政分别统率的两部,现都暂由宋金刚代领。是以尉迟敬德此往崞县,无须带兵,只他前赴即可。尉迟敬德起身接令。 “宋金刚虽大破柴绍,扳回一局,然王须达为我大将,岂段志玄可比?既亡於盂县,又秀容因是失守,唐军必亦以为我势受挫,而乜视我矣。我军却须在这时,给以还击!振我三军之气,而使唐军知我不可胜也!”李善道按住案几,起将身形,落目在刘黑闼、李靖身上,令道,“黑闼兄,你即日赶赴平遥,节制刘十善、焦彦郎、高延霸诸部,攻祁县、太谷;药师,你引兵五千,东入上党,转以北上,攻太原郡东之辽山、和顺、乐平诸县!” 刘黑闼、李靖齐齐起身,大声接令。 视线一一从立在帐中的刘黑闼、李靖、徐世绩、单雄信、尉迟敬德等将身上扫过,李善道因王须达军覆身死的伤痛,略微得以消散,凭这班良将虎臣,纵偶一挫,何敌不能胜之! “伯褒,再拟旨。”李善道令道,“王须达逆旨擅师,败绩盂县,丧师辱国,律当重惩,削其上柱国秩;然念其从朕布衣之时,夙著勋劳,力战见执,雄毅不屈,终罹贼害,特加赠恤,荫其子侄二人,用旌义烈。凡殁於盂县此役之将士,录其姓名,皆依等抚恤,家眷妥为安置;将军以上,皆荫子侄一人。有功者追赠爵勋;临阵陷敌、奋勇先登之士,悉加褒表。” 薛收接令,再便拟旨,旨成,传示诸军知,以明赏罚之公,存忠烈之义。这些且也不必多说。 只说如果说令徐世绩等攻离石郡南部,主要是为了牵制在离石郡的唐军主力,则令刘黑闼、李靖分别进攻太原郡的南部、东部,却就是一举三得了。 更进一步地使李世民分神,此其一;通过扫清太原南部、东部的外围诸县,给太原城造成更大的压力,进而又以此给李世民、给李世民所率的唐军造成更大的压力,打压其军心,此其二;如果刘黑闼、李靖两路进展顺利的话,李世民可能就不得不将静乐的驻军,分出部分南到交城等县,以稳定太原城守军的军心,由此也可给宋金刚等打下秀容更大的把握,此其三。 却虽打赢了一仗,打下了一城,河东整体的形势到底有利於汉军。固然比之刚渡河到河东时,唐军在李世民敏锐、大胆的指挥下,已将立足之地从离石郡的几个县,扩展到了北边的楼烦郡,通过静乐、秀容这两个支点,与太原郡北部连成了一片,可在这般的河东大势之下,又在汉军南北四路俱出的情势下,便以李世民之能,怕亦如履薄冰。各路敌情,汇聚到了静乐。 第四十七章 世民多情应措定 汉军诸路兵马的各道最新调动军情,汇聚到静乐,已是多日后。 最后送到的军报,是关於李靖部的动态。 李靖率众,号称万人,自临汾县东北而上,先是进入了上党郡,在上党郡腹心的襄垣县停驻了一天,旋转北上,经榆社,已出上党,到了平城。——如前所述,平城是太原郡东南部的一个县,与上党郡接壤。此县在去年汉军第一次攻入河东时,被宋金刚夺占。在李善道率汉军主力还河北之后,刘弘基、刘政会所统之太原唐军,曾经试图将此县夺回,然被宋金刚击退。故虽太原城北部的汾阳、盂县,太原唐军已从刘武周部手中收复,但平城仍为汉军所据。 有关李靖部的这道军报之前,先后急报到静乐的是萧裕、魏刀儿,以及西河、龙泉汉军的情报。萧裕、魏刀儿部的情报,是其两部兵马除留部分驻五台县以外,余皆开往崞县,与已撤回崞县的宋金刚部会合。西河汉军的情报,报的是刘黑闼亲自到了平遥县。龙泉汉军的情报,仅比李靖部的情报早到了静乐两天,乃徐世绩领兵一部,亦出临汾,进到了龙泉的郡治隰川。 黑云压城,山雨欲来之感,充满李世民等人心头。 “王须达军覆身死,李善道这恐是羞恼成怒。”房玄龄故意语气轻松地说道。 李仲文说道:“只可惜王须达竟为段志玄所杀,若能降从殿下,对汉军士气之打击必然更大。” 听李仲文提及段志玄,李世民凝重的神情中,透出了一点哀痛,他推开案上刚送到的李靖部的情报,起得身来,下到帐中,背着手踱了几步,望向帐外碧蓝的天空,说道:“志玄年十四而从征高句丽。自太原举义,即随其父襄赞王业,忠贞不贰,屡建殊勋。下霍邑、克绛郡,攻永丰仓、破屈突通,灭薛仁杲,常为我锋镝,摧坚陷阵,论功每冠诸将。我方欲表酬其勋劳,显其名於天下,垂范於后世,不意遽殁於秀容。失我股肱,我心实悲,我心实痛!” 大业七年,段志玄时年十四,就应募从军,参与过杨广第一次征伐高句丽之战。他的父亲段偃师在李渊起兵时,为太原司法书佐。段志玄当时跟着他父亲,客居在太原,他姿质伟岸,有轻侠气,加上他父亲职掌的是法律事务,於是他颇得些太原恶少年的追从,他便以此募兵千余,与他父亲一同投到了李渊帐下,跟着李渊起兵。李渊将他拨入右军,即李世民所统此军,初任右领大都督府军头。从此以后,他就在李世民帐下征战,直到日前战死秀容。 李世民说“常为我锋镝,摧坚陷阵,论功每冠诸将”,这话不夸大。李世民年轻、善射,以英武自喜,他的帐下聚集了甚多骁桀悍勇之辈,如公孙武达等皆是,比之年岁的话,段志玄今年也才二十四岁,和他们中年长的相较,小个几岁,然若比以往之战功,无人能与他相比。 当此前段志玄阵亡的军报呈到静乐时,李世民就已大哭了一场,连着两三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甚至便在昨天,房玄龄为缓解他的悲痛,专门给他端来了他最爱吃的蜜饯、玉露团、甜雪等几样甜品时,他还又想起了段志玄。——李世民好吃甜食,段志玄不爱吃,因此每当李世民与他分享时,他总是一改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用饭常态,反是小口小口地吃,往往李世民吃完一碟了,他还一个都没吃完。李世民有次便戏谑他:“君昂藏丈夫,奈何啜食若含珠,反若妇人?”他直言回答:“恐殿下再赐也。”当时使李世民哈哈大笑。 回忆起这件事,房玄龄献的诸样甜食,李世民昨日非但无心品尝,且又忍不住泪水滴落。 当下痛惜着段志玄之死,李世民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潸然欲泣。从吏急忙呈上绢巾。李世民擦了下眼角,再又望了望帐外的蓝天,见得几朵白云悠悠,如似堆棉,他不觉又是长叹一声,说道:“何苍穹之冥冥,竟不知余之戚戚!”转过身来,回到了案后,重新坐下。 段志玄这一死,他固然是失去了一员虎将,但眼下汉军异动频频,必是将要发起攻势,这等紧要的军情之前,他也只能将哀痛的心情按下,强忍悲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应对之策上。 却因为段志玄之死,李世民竟有这等伤痛,看似好像与他英武绝伦的形象不符,实则正见其性情之真。李世民毕竟也年轻,比段志玄还小一岁,年轻人不免多情,故他虽英武雄断,然待秦王府诸将、诸臣,向来以真心相交。段志玄从其最早,两人年岁又相当,名为主臣,同若友朋,故其死也,悲不自胜。然哀恸未已,即敛容决事,却又正是显出了其英断的这一面。 房玄龄说道:“段志玄殉国,实为我军之恸。然今李善道接连调兵遣将,贼势汹汹,殿下宜且自抑,以全军计。若能以志玄之死情动三军,义励将士,则志玄之志不灭,其死也荣。” “卿言极是!”李世民安抚住了内心的伤痛,将有关李靖部的这道军报再又拈起,略看了眼,便与帐中诸将、诸臣说道,“玄龄说得对,近日李善道接连调兵,南北四路兵马齐动,其势确乎汹汹。公等就此,各有何度?李善道四路齐动,其意何在?愿闻公等高见,尽请言来。” 李世民话音落下,帐内陷入短暂的安静。 汉军四路齐出,声势浩大,其真正意图必须尽快判明,方能对症下药。 片刻后,见没有人争抢发言,房玄龄率先开口,他捋着清须,缓声说道:“殿下,李善道用兵,向来虚实结合。观此四路:北路宋金刚会合萧裕、魏刀儿,兵聚崞县,其势最显,直指秀容。西路由徐世绩节制诸军,兵发龙泉,意自是在离石;中路刘黑闼亲赴平遥,当太原之南面,东路李靖出上党,入平城,胁太原之东翼,这两路则自是为压迫我太原之用意。四路齐出,各有所向,似如处处烽烟,然其真实所图,仆以为,仍在秀容,是其北路才是主攻!” 他顿了顿,接着深入分,说析道,“缘何仆以为北路、秀容才是汉贼主攻方向,李善道之真实所图?盖因两故。王须达新败,秀容易手,此乃汉军之大败也,李善道必欲夺回秀容,一雪前耻,重振军威,此其一;秀容为汾阳三县之北面屏障,此县不得,汉军就不能攻我汾阳三县,进而也就不能从北面夹击太原,是欲南北夹击太原,秀容必需先拔,此二。 “因仆以为,李善道之所图,必是秀容。而其余三路,无论西进离石,还是中、东两路威逼太原,无非是牵制之用,旨在使我军不敢全力增援秀容,从而为宋金刚等夺回秀容创造战机。” 李世民点了点头,转看其余诸人。 杜如晦紧接着补充,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说道:“玄龄所言,仆深以为然。李善道此策,乃是‘胁我根本,攻其必拔’之计。秀容为其必拔之地,因关乎其南北夹击太原之方略能否执行,是故仆亦以为,李善道之此四路俱进,而其实欲取者,必秀容也。 “然其此策,又可谓阳谋。太原系我河东之根本,其中、东两路虽为牵制,然刘黑闼为汉军大将,骁勇多诈,李靖其人,亦有军略,却皆不可小觑,则若一旦被其兵临太原城下,足以令晋阳震动,使我三军动摇,因此即便其谋,被我等料中,我军对此却也不可不防。” 宗罗睺也在帐中。 李世民问他:“将军何意?” 宗罗睺沉吟了下,恭敬地回答说道:“殿下,末将以为,记室、法曹二公,剖析甚是。秀容必定是汉军此次四路并进之主攻所在。除记室、法曹二公所言之缘由外,尚有一证可以佐之。” “哦?将军请说。” 宗罗睺说道:“即是离石、太原两郡之形势。离石郡与太原郡东皆多山地,进军不易,尤其离石郡,自龙泉北上,大军所能通行的河谷、山道只有两条,只要我以精卒扼黄芦、高唐几个要隘,纵其雄师百万,亦难越之。则是汉军西、东两路,势必进战艰难。而又刘黑闼所统之中路,虽然较少险阻,但我太原坚城,只凭一路,纵然被刘黑闼攻下了祁县、太谷,进到了太原城下,其亦必不会有什么作为,对太原城造不成多大的威胁。由此可知,其南面之三路,正如记室、法曹二公之所断定,无非是虚张声势,为牵制我军主力,分殿下之心罢了。” 李世民微微颔首,注意到李仲文眉头紧锁,问他说道:“将军有何虑之?” 李仲文说道:“敢禀殿下,记室、法曹二公与宗公所言,俱皆中肯,析分明白,仆亦以为然。唯是仆窃以为,有一点不可不备。便是李靖所部。” “哦?”李世民聚精会神,听他细说。 李仲文说道:“太原郡东部,现为我军所守者,计有和顺、乐平、寿阳、石艾、盂诸县。县虽不少,可各县驻兵皆不为多。据险守之,李靖固是不易夺取;可若李靖并不攻取此诸县?他若虚晃一枪,径过诸县北上,至秀容或崞县与宋金刚等合兵,则宋金刚诸部之势将更盛矣!” 李世民点头说道:“将军此虑,确为深虑。魏刀儿、萧裕两部已向崞县,与宋金刚会合,以我料之,李善道实欲图者,若果为秀容,则现驻善阳的高曦部,很有可能也会被他调到崞县。如此,宋、魏、萧、高四部合兵,声势已颇盛矣,若再添上李靖部,——李靖部号称万众,纵无万众,亦当数千,则其可用之兵,恐即至少将达两万余众。以此之众,秀容将难抵御。对此的确是须当有备,当令太原详探。”再问余下诸臣、诸将,“公等各是何见?” 没有发言的还有宇文歆等人。 去年李元吉镇守太原时,宇文歆是他的佐助,他了解太原的情况,便就太原的城防补充了一点,说道:“殿下,太原城坚池深,守卒万余,粮秣不缺,只要外以谨守,内安百姓,将士同心,一如宗公所指,纵是刘黑闼一路汉贼进至城下,亦足自守,无须殿下多虑。” 宗罗睺得到了宇文歆的肯定,又见房玄龄等没有人再做补充发言了,就起身离席,行个军礼,依然的恭敬姿态中,这时带出了几分慷慨勇气,请战说道:“殿下!汉贼分兵四路,正说明李善道现无与我决战之心。末将愚见,这对我军言之,即正是我军择其虚弱,以其一路而击之的良机。末将敢请殿下坐镇静乐,总揽全局,且勿被汉贼汹汹之势扰乱心神。而末将愿请精兵,为殿下锋锐进击,无论北路秀容,还是中路刘黑闼,抑或还师离石,迎击徐世绩,但凭殿下指派,末将必奋勇破之,以挫汉贼锐气,瓦解其势!” 李世民听罢其言,不觉拍了下案几,再次起身下帐,把他躬着的身子扶起,握住其手,与房玄龄、杜如晦、李仲文等文武诸臣赞赏地说道:“罗睺此语,深得兵法,正合我意!” 松开宗罗睺的手,他来到沙盘前,凝神看了稍顷,取细直鞭在手,点了下秀容、离石、太原南、太原东这四面,说道,“公等适才议论,见解相同,皆以为李善道此四路进兵,意必在秀容,其余三路牵制而已。我意亦然!其之南面三路,无非为使我分心,乱我分寸,使我进退失据,不知所宜为者。却李善道未免小觑於我了!如此,我军宜何以应对? “罗睺‘择其虚弱,以其一路而击之’,正是上策!任他四路来,我只一路去。通过歼王须达部,从而我军夺占秀容,对我军在河东之局面,已稍扭不利;今若能再歼汉军此四路中之一路,乃至两路,河东之局势就将更为扭转,对我军将转为有利矣!” 他丢下细直鞭,回转身来,顾视诸人,英挺之气已复,斩钉截铁地说道,“秀容,绝不能失,在此根本上,广遣斥候,细探宋金刚、李靖、刘黑闼、徐世绩诸部虚实,吾将择而歼之!” 第四十八章 唐主割地再遣使 却当日决策定下,这晚夜深,有李渊手书送到李世民军中。 展开来看,是关於突厥方面情况的。 李渊手书中说,出使突厥的使者到了于都斤山边上的突厥牙帐后,见到了李善道遣去的使者,并听突厥贵族说,李善道给义成公主送去了宇文化及等的首级,并对处罗可汗有重礼相赠;加上处罗可汗新继汗位,权位还不稳固,他之所以得位,很大程度靠的是义成公主之力,前任可汗始毕可汗的儿子、他的弟弟们,——如之后继承其位、现为突厥“莫贺咄设”的颉利可汗,及此前久驻刘武周地盘的“郁射设”等,都或有人支持、或拥有半独立的地位,并且处罗可汗的身体还不太好,故此却是拒绝了李渊请他出兵南下相助唐军,夺回河东的请求。 ——如前所述,“设”是突厥的高级贵族官职,凡能得此任者,通常是突厥的王族子弟。突厥早期实行大可汗、小可汗并立制度,以大可汗一人加小可汗一或数人,但东突厥到了中后期,“称汗者唯国君一人,余但称设”。因此,从这方面说,“设”的地位又相当於“小可汗”,是可以建牙的。“莫贺咄”和“郁射”一样,是尊号,意为英雄,“莫贺咄设”名叫阿史那·咄苾,是启民可汗的第三子,他的牙帐设在五原郡北。 说起来,李渊起兵后,不仅与始毕可汗有来往,且还与阿史那·咄苾直接打过交道。 隋初,杨坚时期对突厥是一个处於优势的状态,彼时突厥的可汗是启民可汗,对杨坚服服帖帖,然自杨广被围雁门此役之后,突厥之势大张,由此隋乱以今,便北地起兵作乱之群辈,刘武周、梁师都、包括李渊在内,都多与突厥勾连,则薛举也不例外。当时薛举便北连阿史那·咄苾,试图对李唐形成两面夹击。就在去年,消灭薛举父子政权之前,李渊为此专门遣了宇文歆去见阿史那·咄苾,以财货贿赂他,成功劝说他与薛举父子断绝了关系。另外,还得到阿史那·咄苾遣了些突厥骑,并及早前依附他的五原太守张长逊率五原兵,往助李世民。 ——从这一点其实也可看出,突厥内部的松散状态,不需要最高可汗的允肯,阿史那·咄苾就可自行作主。这些且不必多说。 只是阿史那·咄苾虽贪於财货,帮过唐军,处罗可汗却因以上之种种原因,如李渊手书中所言,故拒绝了李渊之请。这对李唐当下的河东战局言之,不是个好消息。突厥如肯发兵,一则便可对汉军已占的代北四郡展开攻势,极大地减轻唐军的压力;二则,若能击败代北的高曦等部汉军,突厥骑兵再与李世民合兵,进而即便河东南部的汉军主力,唐军或也足可决胜。 不过,处罗可汗虽然拒绝了,李渊在手书中又说,他已又遣了使者去见处罗可汗。 这次,他打算对处罗可汗开出更高的条件,他决定将榆中之地割给突厥,以换突厥出兵;并许诺处罗可汗,助力李世民为李唐夺回河东以后,代北的水草丰美之地也可割让部分与之。 对李渊割地以求突厥相助的这个做法,李世民看罢他的手书后,大不以为然,只觉憋屈。 北齐、北周时期,因中原内乱,突厥汗国就已相当强大。北齐、北周争相贿赂突厥,时为突厥可汗的佗钵可汗曾傲慢地说:“我在南两儿常孝顺,何患贫也!”“两儿”也者,自指的是北齐、北周的国君。但在杨坚肇隋以后,杨坚通过外交离间、军事反击等手段,一步步地扭转了局面,并使突厥汗国因此分裂成了东突厥、西突厥,——到的后来,以至处罗可汗兄弟的父亲,启民可汗之所得为东突厥可汗,都靠的是杨坚的扶持。也因此,启民可汗为可汗后,对杨坚感恩戴德,堪称是忠心不二。影响一直到杨广时,大业三年,杨广北巡至榆林时,启民可汗率领各部酋长千里迢迢前去朝见,还上表说:“臣今非是旧日边地突厥可汗,臣即是至尊臣民。”表示愿意“解辫削祍,袭衣冠”,尽改胡俗,而为大隋臣民。 ——话到此处,不妨多说一句。原本时空中,固然“天可汗”之尊号,是李世民被突厥等诸胡酋长敬献所得,然其实杨坚早在李世民之前,就已得到突厥等胡对他敬献的类似尊称,便是启民可汗等对他“莫缘可汗”之尊称。“莫缘”,即突厥语之“天、伟大的”之意。 杨坚这等赫赫功绩,距今不远。李世民英杰之属,兼以年轻气盛,当然是心向慕之。遂就其父割地求兵之意,自然极不赞成。在他看来,堂堂华夏,岂能效北齐、北周卑躬屈膝之举?可他却也知,眼下汉军势强,己方势弱,若无外力相助,河东难保。权衡轻重,虽心有不甘,他乃也只能暂抑胸中憋闷,静观李渊再遣之使者能否以此说动处罗可汗。 收好李渊的手书,李世民将手书内容与帐中的房玄龄等简单的说了下,随即叹道:“割地以求兵,辱我国威,纵然得成,终为权宜,非长策也!”击打了下案几,又说道,“奈何方今时势,不得已而为之!且待收复河东,转取中原,天下定后,必使我失地得还,重令胡儿俯首!” 却李渊的再度遣使,能否获成,现尚未知。 李世民便将此事,暂放在一边,心神仍是集中在了当前的战局上。 下午时,已定下了“择其虚弱,以其一路而击之”的总体方略,但在具体的实施上,还需要细节化。就在接到李渊手书之前,李世民刚与房玄龄、宗罗睺等将各项细节议定。 军急如火,不能耽误。 李世民就口述军令,由记室参军房玄龄代为拟写。 大的军令计八条。 其中防守这块儿的军令四条。 其一,令柴绍、殷开山、侯君集等守秀容,令若代北汉军攻袭,坚守待援。其二,令窦轨、长孙无忌、李神通等守离石,令不必出击,紧守关隘即可。其三,令长孙顺德引一部兵,南下增兵交城,一则形成随时可援太原的态势,安定太原守军军心;再则与东边的汾阳、盂县两县呼应,加强太原北部此三县的防御能力;并同时也是更好地扼守静乐到太原之间的通道。其四,令谢叔方、赵慈景引兵千人,入驻太原。——如前所述,谢叔方原是李元吉的部将,他与太原现下城中的守军将校多熟;亦如前所述,赵慈景是李渊五女婿,调他俩入驻太原,也是为安定太原军心。 待机进战的军令两条。 其一,令宗罗睺整兵待战,一旦代北汉军南下,就北上袭扰崞县,抄代北汉军粮道。其二,令从现驻离石的唐骑中,再调千骑到静乐,听从李世民的指挥。 侦查、攻心类的军令两条。 其一,令秀容、离石、静乐等各地唐军皆广遣斥候,细探四路汉军的将校、兵力、行进路线等。其二,令各处唐军,皆散布谣言,诈称突厥将遣骑南下,以助唐军。——散此谣言,倒不只是为动摇汉军军心,亦是为争取河东诸郡心怀异志的强豪等之可能会因此而有的叛汉。 八条军令,三个方面,攻守兼备,辅以攻心,可谓面面俱到,甚为周全。 各道军令是夜急送而出,分下往各地唐军诸部。 而在次日早上,昨晚四五更才睡的李世民,睡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房玄龄唤醒,乃是又有紧急军报送到。系段德操之报。梁师都三日前遣兵南侵延安,不过被段德操击退了。 梁师都这个时候南侵,不外乎两个可能。 要么是他欲趁唐军主力在河东与汉军交战,段德操部也分了部分兵马助战之机,一报一直以来打不过段德操,屡次被段德操击败之恨;要么是李善道派人与他取得了联系,他企图骚扰河东唐军之后方,从而为李善道骚动河东唐军的军心。 却不论两个可能中的何种,梁师都无非是癣疥之疾,只一个段德操,就足够对付他了。 这道军报,并没有使李世民分心。 …… 却就在李世民接到这份军报的这天下午。 静乐西南,越过离石郡的群山,三四百里外,龙泉郡的郡治隰川城外,迎来了一支汉军。 当前打着“右备身大将军”的大旗,便是徐世绩所率之从临汾而来的数千汉军步骑。 陈敬儿、王行本等在隰川之诸将,尽於道上相迎。 身在中军的徐世绩闻得前军聂黑闼等报,不敢怠慢,赶忙策马而出,只带了长史邴元真、参军张亮,与丘孝刚、张公瑾等数从将,——至於亲兵,仅仅只带了一火十骑,便赶前相见。 从行军队伍的边上疾行而过,赶到军前,望见前头道边的草地上,立着数十骑。 徐世绩驱马又行不远,便就先主动下马,步行往之。邴元真等没料到他会提前下马,怔了怔,也都跟着下马,随他步行近前。这数十骑都还没下马,见得此状,亦纷纷从马上下来。便有一人为首,迎将上来。两下各行数十步,彼此相见。徐世绩打眼看之,此为首者即陈敬儿。 “怎敢劳陈公远迎!”徐世绩客气说道。 陈敬儿呲牙一笑,露出满嘴白牙,行礼说道:“本应至县界迎大将军,离石唐军小有异动,故只好在此候迎。失礼之处,尚敢请大将军勿怪。”指向身边诸将,一一与徐世绩介绍。 便是王行本等,皆向徐世绩行以军礼。 徐世绩一一回礼,问陈敬儿说道:“敢问陈公,唐军有何异动?” “且请大将军先进城,到郡府再说不迟。” 第四十九章 诸将离石疑懋功 却进城到郡府的途中,王行本等几个将领,一再偷觑徐世绩。 徐世绩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只做不知。 缘何偷觑,毋庸多说。 徐世绩今年才二十四五岁,比较年龄的话,比陈敬儿还年轻些,一个年龄轻。 再一个便是王行本等这些一直在河东的将领也知,徐世绩是李密败亡后才降的李善道,而却一降,就立即被李善道拜为右备身大将军,——却须知,这个“右备身大将军”,是十六卫大将军中仅剩的一个,十五个大将军都授任下去了,单单留这一个,只等到徐世绩归降,乃才授任,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李善道专门留给徐世绩的! 为何说是专留给徐世绩的,还有个缘故。便是左右备身、左右监门这几个将军号,尽管在当下之汉军中,亦都是可以主征伐,领兵野战的将职,然其本来之职掌,顾名思义,原是负责君主的护卫、城门的守御等方面的。尤其左右备身,非亲信贵重之士难以任之。 左备身大将军现任者是焦彦郎。两个左备身将军,一个李君羡、一个徐世感。焦彦郎是卫南元从,李君羡与李善道“同宗”,徐世感不用说,皆李善道的亲近之臣。 则右备身大将军,若说是李善道专门留给徐世绩的,完全有这种可能性。 既然如此,王行本等将心中不免就会嘀咕:这个徐世绩,此次被李善道又任为龙泉汉军的总管,会不会便是李善道“用人唯亲”?是专门给徐世绩得功机会的?若当真这样,遵照李善道令旨,接下来将要打响的攻离石郡此战,只怕就不好打了!诸将却是担心,可别徐世绩既乏军略,指挥不力,倘使败绩,诸将怕要背锅;而若克胜,又说不得功劳尽归徐世绩。 诸将心思各异,随从徐世绩、陈敬儿入了城中,到进郡府。 陈敬儿早备下洗尘之宴,待请了徐世绩在堂中主位落座之后,便笑道:“临汾虽然不远,然入龙泉郡后,多山路难行。大将军征途辛苦,必已疲劳。仆等已略备薄酒,稍待便可开宴。” “公等心意,世绩领之。不过世绩愚见,接风之宴,无须急在一时。我等可先议军事。公适言说,离石郡的唐军小有异动,不知究竟是何异动?”徐世绩含笑说道。 陈敬儿说道:“倒也不是要紧的异动。侦知李世民日前已至静乐,现驻离石之唐军主将,为窦轨、长孙无忌、李神通。李神通乃於两日前,遣了一部兵马,东进至吕梁山西麓,招徕山中稽胡,有攻王君廓、苏定方两部之势。王、苏军报昨日呈到了军中,俺已回令,令他俩无须出战,先将山口稳稳守住,后续处置,等大将军到后,听大将军措置。” 徐世绩仔细听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公此军令,应对得当。王、苏两位将军所扼之山隘,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岂轻易便能攻拔?况李世民既已在静乐,其之当下用兵,重点显在秀容等县。料李神通此举,攻王、苏之势定是虚张,其真正意图,无非应是为招徕稽胡,从而更壮其声势,并对王、苏两部造成压力。便令王、苏暂只管守好关卡即可。” 堂下就坐的王行本等,互相看了眼。 徐世绩的这番推测,与他们昨日接到王君廓、苏定方军报后商议得出的结论相同。 陈敬儿应道:“是。今大将军已至,则王、苏二将军底下宜战宜守,便悉请大将军指示了。” “王将军骁勇有谋,苏将军智勇兼备,两位将军麾下皆我精卒。山隘之守,仆愚以为,暂不必多虑。却方下需虑者,仆在来龙泉的路上,一再思量,实在四点。便是行军、粮秣、人心、攻坚。仆奉圣上令旨,此来与诸位将军共攻离石,若欲不辱圣谕,小有功成,此四事最为紧要,非先解决不可!”徐世绩抚摸着胡须,面色温和,环顾诸将,说道,“不知公等以为然否?” 却是言谈举止虽然客气谦虚,而才到隰川,刚至郡府,徐世绩话未几句,即转入进攻离石的正题,作风则甚雷厉风行。——在场诸人,多是武将,雷厉风行的作风倒正合诸将之意。 王行本等不觉就又彼此相顾了下。 陈敬儿毕竟也算是瓦岗老人,很早就认识徐世绩了,对徐世绩的脾性却有些知晓,因对他的“谦虚有礼、雷厉风行”并不奇怪,就接住了他的话,说道:“大将军此言极是。若攻离石,确乎是大将军所指的这四点,必须首先筹谋。 “仆奉圣上令旨,至龙泉已有多时,前并曾入离石郡数十里,察视敌情,对离石郡的地理情势,而下稍有所知。此郡与龙泉相仿,境内多山。邻龙泉郡之南部地界,山峦连绵,莫说大军可通行之路,纵是寻常小径亦极稀少,人马行进殊为不易。尤以雨后,山路泥泞,车仗难行,若无向导,极易迷途。正是大将军这四条中,所指之‘行军’此条,可谓难也! “又大将军所指之第二条,‘粮秣’一务,亦甚棘手。离石郡山多人稀,闻之大业初年,尚太平时,户才不过两万余,今经丧乱,历刘龙儿、刘季真父子劫掠,继遭隋军剿杀,民口或死活逃,十不存一,耕稼尽废,野无遗穗,大军入境之后,难以就地取粮,此‘粮秣’之一难也;而若自龙泉转运,山路难行,粮秣输送艰难,此又一难也。 “人心方面,郡中汉民存之无几,山林间多为稽胡杂种,因王君廓屠刘季真部曲数千之故,这些剩下的稽胡各部,对王师多怀怨望。我大军若入,固不惧彼辈为患,然彼若避入深山,抄掠粮道,则防不胜防;或投附唐军,为其通风报信,则我军虚实为敌所洞悉,此亦堪忧。 “至於攻坚,若我军能够得以进至平夷、修化、离石城下,以我之锐,攻之自无坚不摧。然从龙泉入境之后,西路为秦晋峡谷,绝无通途,唯中、东两路可行。这两路俱山险路狭,中有黄芦岭最是险要,为离石、修化之南面门户;东南有高唐关,为平夷之遮蔽,两关据险而立,以兵据之,虽有十万之众亦难骤破。故欲取离石,必先夺二关。然据探报,唐军在此两关,已是各遣精兵据守,能否克之,尚须临敌审势,然后才知。此皆实情,愿大将军详察。” ——“秦晋峡谷”云云,即后世所称的“黄河晋陕大峡谷”,北起内蒙之河口,南至山西之禹门口,全长千余里,是黄河干流上最长的一段连续峡谷,谷深流急,峭壁千仞,除少数渡口可以通行东西以外,两岸不仅几无别处可通,就是沿河近处,亦罕有可行之路,实为天堑。 徐世绩提出的四点,陈敬儿条理分明,一一展开道来,毫无滞碍。足见这四点,也是陈敬儿、王行本等人就这次攻打离石郡所面临的困难上的共识。 陈敬儿言罢,帐中诸将皆默然,只是视线都投在徐世绩的身上。 指出难点不难,难的是解决的办法。 徐世绩听罢,说道:“对离石,俺不如陈公了解得多。这四条,是俺路上思酌所得。此闻陈公所言,公对此也是已有虑及。则公既有虑,定然已有筹谋在先。仆愿闻公对策。” “大将军垂询,仆焉敢藏拙。”陈敬儿说道,“此四条难处,仆与王将军等反复议论。皆以为行军、粮秣,尚可设法克服,唯人心与攻坚最是为难。行军方面,至多也就是将士们辛苦些、疲惫些,只要前后警戒,多遣斥候,择晴日而进,犹无大碍。粮秣转运,亦可分屯积粟,节节接应,纵费人力,终能济事。唯稽胡难抚,两关险峻,不易对措。”陈敬儿蹙眉说道。 徐世绩点了点头,视线离开陈敬儿,顾看帐中的王行本等将,抚须说道:“陈公这两条对策甚妥。行军以稳为先,粮秣以续为要,据此实施,此两难皆可以解。人心方面,陈公所虑亦是,王将军屠稽胡数千,的确是令离石稽胡诸种,怨我甚深。然事已至此,我等当下也只能设法将此难解决。却是司马张君,就此对俺提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张君,可与诸公陈说之。” 便徐世绩军的司马张亮闻令而起,先向陈敬儿、王行本等行了个叉手礼,接着就说道:“仆窃以为,可以两策行之。一则怀柔,可多备布帛、盐巴等物,遣精明干练、熟悉胡俗之人,先行潜入稽胡部落,寻其有威望者,向其表明,先王将军所以屠刘季真部者,系刘季真作乱,乃朝廷逆贼,故诛之无赦,然其余稽胡部众皆为良民,朝廷本无加罪之意,今大军所至,只为歼灭唐贼,不扰良善。若各部安分守己,非但不受株连,尚可得赏赐布帛盐粮。 “二则宣威,与彼辈陈说利害,今圣上已定两河、山东,亲提百万之众,岂区区唐贼可当?大军所向,莫不披靡,彼若顺我,可保部落安宁;逆我,虽深山穷谷,亦必诛灭无遗。如此恩威并施,使稽胡畏威怀德,不敢轻举妄动,则便是仍不能为我所用,或亦能使其不为唐用。” 陈敬儿等听罢,皆道:“司马此策,可谓深得攻心为上之妙,可以一用。” 张亮再次行了个礼,坐回席上。 陈敬儿看向徐世绩,说道:“大将军所提此点,三点都已解决。攻坚此点,最为关键,敢问大将军可已有策?” 第五十章 懋功谦谨感诸将 听的陈敬儿此问,徐世绩便说道:“适言四点之难,公等思虑周全,皆已有虑。诚如公言,攻坚在这四点中,是最要紧之处。则想来公等对此当是必已有筹谋良策,仆愿敢先闻之。” 陈敬儿迟疑了下,看了看王行本,说道:“敢禀大将军,末将等对此确已有些许计较。王将军久在龙泉,深知离石情势,提出了一条进战之略。王将军,要不就劳你来向大将军陈说?” 先听部属的意见,再说自己的意见,若与己见相同不必多说;若不相同,就琢磨琢磨,是否更加高明,然后道一句“深得吾心”,固是一些主将、主君,比如李善道的一贯做派,但放到这里,——徐世绩初来乍到,与王行本等原不相识的背景下,倒也表现出了他谦虚的作风。 王行本起将身来,就将自己的建议道出,说道:“陈公日前仅引数骑,深入离石,探看地形,不顾自身安危,乃心於王事,令末将感佩万分。敢禀大将军,末将此策,实是末将与与陈公一起计议出来的。”他大步走到沙盘边上,指向了一个地方。 徐世绩从席上离身,亦下到堂中,步到沙盘旁边,投目来看。 见得这沙盘是离石郡的沙盘模型,展现了这片土地的险峻与格局。 首先映入徐世绩眼帘的,是占据了沙盘大多面积的的山区。郡北部山峦叠嶂、墚峁连绵、沟壑交错;中部亦群山拔起,然河流交错,形成了几片河谷区域,地势相对平坦;南部与龙泉郡接壤的地带,则又山峦起伏,险峻陡峭,只沙盘观之,已觉望而生畏。 几条大小河流,蜿蜒其间,穿行於群山的褶皱之间。它们切割山体,形成了几条河谷。这几条河流既是连接郡内各县的通道,也是郡内汉胡百姓赖以生存的命脉。 山河的包裹中,共有五座县城。 四个都在南部。两个最为靠南的县城,东边的这个离灵泉北界较近,相距约百十里地,即是平夷;西边稍远,距灵泉北界约百余里,是修化。一个在此两县北边的中间部位,距平夷七八十里,距修化四五十里,便是郡治离石县,——它坐落在一片相对开阔的河谷盆地中,城郭模型最大。还有一个在黄河岸边,离石县的东北方位,相距百里上下,则即定胡。北部只有一县,县城坐落在黄河东岸三四十里处,距定胡百十里、离石百余里,是太和。 又在修化、平夷两县南边的群山中,几处关键的山隘、制高点上,分别插着黑色的小旗。旗子虽小,却因处在群山之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便是方才陈敬儿等提及的黄芦岭、高唐镇等关隘。却离石虽小,整个地形诠释了何为“表里山河”。群山为骨、河谷为脉、五座县城为枢、关隘为锁,共同构成了离石郡尽管“地广人稀”,然“易守难攻”的防御体系。 而王行本指的位置,位处离石郡南部,在高唐镇东南。这里也插着一面黑色的小旗。徐世绩细细辨之,能够从沙盘上看到,此处向南,有一条山间道路,从群山中而过,通至龙泉北界。 王行本说道:“大将军,自龙泉北趋离石之道,走黄芦岭、高唐镇二路,是两条较大的道路。然除此二者外,尚有数径隐於群山,亦可通行。此处名唤温泉关,其关前这条路,即几条小路中,稍便大军行进的道路。——当然,虽云‘稍便’,系与实崎岖难行之羊肠小径相比。如果选择走这条路的话,行军的难度也会很大,比走黄芦岭、高唐镇这两条路更大。 “然察当前之势,黄芦岭、高唐镇,唐贼皆已以精兵扼守,森严壁垒,我军不论攻其中的哪一路,皆恐难遽克。如此,末将窃以为,温泉关此路是不是就可别为一择?” 徐世绩看着沙盘,问道:“将军所言‘别为一择’,意思可是我军可佯以主力向黄芦岭、高唐镇,而以偏师潜赴温泉关,以奇袭夺之?” “大将军明察秋毫,末将正是此意。”王行本告声了罪,将挂在沙盘上的直鞭摘下,点了下温泉关西北的高唐镇,说道,“此关距高唐镇不远,且由此关北出,有道路可绕到高唐镇侧后。只要此关,我军可以夺取,疾行一夜,便可进至高唐。至时,我主攻高唐之部在前,此奇兵於后突袭,高唐之唐贼守军腹背受敌,兼出其不意,势必惊乱,此镇我军便亦可拔之矣。” 徐世绩背着手,目光炯炯,熟视温泉关、高唐镇的地理形势多时,说道:“将军此策甚佳。然世绩敢有一问,观此温泉关形势亦甚险峻;并唐贼在此,亦有驻兵。若夺此关,怎生夺之?” 王行本说道:“末将河东人也,军中多河东子弟,内有本籍离石者。末将专门召询过他们,有数人说,温泉此关,虽依山而建,山后却可攀附。末将愚见,若能择百十擅攀援之勇士,则当我偏师奔袭到至,令彼辈自后攀援,前后夹击,关可夺也。”顿了下,又说道,“擅攀援之士,末将军中即有。便是言说山后可攀之此数人,俱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徐世绩沉吟了下,说道:“劳将军将此数人召来,容俺当面细问。” 王行本接令,便有他的从吏赶出城去,还其营中,召此数人前来谒见。 等待的这段时间,陈敬儿再三觑瞧徐世绩神色,笑问说道:“大将军,王将军此策何如?” “王将军此策,正奇相合,兵家之道。实不瞒公等,俺也是寻思,若能寻得一条别径,以为奇兵,或将有助於我军攻拔黄芦岭、高唐镇,唯俺不熟地形,尚未知有此别径可选乎?却就闻得王将军此策。”徐世绩和诸将都已回到席上落座,他回答说道。 语气很诚恳,一听就不是假话。 陈敬儿笑道:“王将军与大将军却是英雄所见略同。” 他收起笑容,正色说道,“大将军,王将军部的这几个吏卒,仆询问过了。确如王将军所言,是有这么一条小径,可通温泉关后山崖。虽荆棘密布,颇为陡峭,擅攀援者,却可攀之。又他们皆是自小在山中长大,攀岩走壁惯的,夜间也能辨途。若令此数人引路,选百十勇士夜攀,唐贼定然不备,内外夹攻,一举夺取此关的把握,末将以为极大。只要拿下此关,如王将军言,高唐侧后洞开,我偏师便可直插其后,亦可取之。此策险而有算,末将以为可行。” 徐世绩年轻归年轻,性子向来稳当,处事持重,不做冒险之事,此次又是他归降李善道以来首度独当一面,自然更为谨慎,便点了点头,说道:“俺今领兵来龙泉前,圣上令谕与俺,圣上说陈公、王将军皆老成持重,智勇之将,凡事须与二公多议。二公既已皆以为此策可行,此策必是可行的了。且待此数人到来,俺细细问过地形、路径,便可依此决定。” 话说得很礼敬,对陈敬儿、王行本表现出了充分的信任,然究其话意,实则仍是要亲自询问,亲自权衡,不肯将决策轻付於他人的谋划。陈敬儿、王行本等也都听出了他的意思,不过徐世绩话说的好听,陈、王诸将却是也无不快之意,反陈敬儿不禁暗赞他处事周密。 未几,此数人至,皆面黑精悍,举止矫健,登堂后抱拳跪地,口称:“拜见大将军。” 徐世绩令他们抬头,先察其形色,继又起身,到沙盘前,令他们也过来,执鞭指点温泉关后山小径,令他们详述路径险易、林木分布及可攀之处。 这几人见徐世绩年轻,亦是心异,但陈敬儿也是二十多岁,汉军中的年轻将领本就不少,倒也罢了,就大起胆子,探头往沙盘上看了一看,便推出一人,由其代答。 这人年岁稍长,三十余岁,指了指温泉关山后的崖壁,操着浓厚的河东乡音,恭敬说道:“小人斗胆,敢禀大将军,此处峭壁虽陡,然多生老藤,抓之甚牢,借力可上。夜间攀行虽险,然小人等习以为常,入夜动手,五更必达崖顶。於今夏日,夜间虫鸣声盛,更可遮掩行迹。” 徐世绩倾耳细听,等他说完,又追问山壁高度、藤蔓分布间距、落脚石大小及登顶后有无暂时的藏身之处。这人一一作答,对答如流,毫无迟疑。 问过此人,徐世绩乃又询问余下几人。余下几人相继答之,所言无异,并略有补充,细述途中有几处石隙可缓歇息,又有一段横崖须贴壁侧行,仅容一人。 徐世绩又问他们:“若天雨路滑,当如何?” 诸人皆应道:“藤蔓不碍,只石滑难蹬,需以布裹足,行之稍缓,然不误事。” 徐世绩反复问了多时,然后又问这几人姓名,待几人自报罢了,他点点头,温言说道:“君等所言甚详。此山情状,俺已知矣。”令从吏取来些赏赐,与了这几人,说道,“君等便先返营。今日俺所问之事,君等切勿向外传说。若有只字半语泄露,却须军法从事!” 这几人接住赏赐,又是受宠若惊,又是凛然生畏,慌不迭地应诺不已。 王行本也交代了他们几句,令他们决不可对外泄露今日徐世绩所问之话。待他们退出堂去,徐世绩心意已定,落目王行本,说道:“将军此策,诚然可用!” 第五十一章 李神通意气慷慨 定下了就用王行本所献之策。 徐世绩初到,带来的兵马需要休整一下,天色也已将晚,便底下的具体用兵计划,先未商议。只就此策,王行本、陈敬儿等将各又进些建议。徐世绩通盘考量后,他们的建议,可用者便接受之,不可用者则婉言指出,皆实际出发,有理有据。诸将纵策不得用,亦心服口服。 却不觉间,夜色渐至,陈敬儿再度提起洗尘宴此事。 徐世绩却说道:“公等盛情,世绩感激,本不该推脱,然不瞒公等,此刻俺心中所虑,尽是军务。方才议定之策,虽然大致已可,细节处尚需推敲。况圣上将此重任交付你我,万余将士的性命系於我等之手,我等亦唯有兢兢业业,勤勉於事,方能不负圣恩,不负将士。此刻若行宴乐,你我也痛快不得。依俺愚见,不如待此战功成之后,我等再作共饮,岂不快哉?” 陈敬儿随机应变,悉从他的心意,就笑道:“大将军勤勉王事,我等钦服之至。既如此,便谨遵大将军令,待破敌之后,再痛饮不迟!” 王行本亦说道:“大将军以国事为重,我等岂敢懈怠。” 帐中诸将也都纷纷应和。 徐世绩又与陈、王两将带到堂上的两军将校叙了几句话,便命诸将各自归营备战,等候军令。 诸将应诺,行罢军礼,倒退而出。 邴元真、张亮等也都退出堂去,照理本军在城外的筑营之事。 待众人出去,徐世绩叫住了陈敬儿、王行本,说道:“敬儿兄,王将军,且稍留步。” 陈敬儿闻声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姿态恭谨地应道:“是,大将军。”他并未因自己同为大将军而有丝毫怠慢,反而如同昔日瓦岗时听到徐世绩召唤一般,自然而然地肃立待命。 王行本亦闻言止步,回身看向主位上的年轻主将。 徐世绩从案后走出,严肃的军议神色已转为笑意,走到二人面前,先是郑重地向王行本拱手一礼,说道:“王将军,方至隰川,就议论军事,未得与将军多叙,是世绩失礼之处。” 王行本连忙避礼:“大将军,折煞末将了。” 徐世绩直身,恳切说道:“此言非为虚套。王将军,世绩年少,虽蒙陛下信重,委以方面之任,然於离石地理、敌情,初来乍到,远不及将军久驻此地,深知根节。方才军议之中,将军所指之‘偏师以袭温泉’此策,如能得成,实乃破局关键。若非将军指点,世绩恐断难想出此策!将军与陈公筹划此策之功,俺一定会如实上奏圣上。此后进军,世绩年轻,若有思虑不周之处,尚赖将军不吝才智,时时提点。”他坦诚不如王行本之处,姿态放得很低。 王行本虽是降将,久历官场与军旅,见惯了上官的倨傲,见这位身为国戚、位高权重的年轻主将却如此谦逊,颇受触动,本有的些许隔阂与观望之意顿时消解了大半。 他语气也真诚了几分,行礼说道:“大将军言重了。行本既为属下,自当竭诚效命,知无不言。大将军虑事周详,无有遗漏,谋定后动,行本佩服,敢不尽力!” ——“虑事周详,无有遗漏”,指的是徐世绩适才细问他军中那几个吏卒此事。徐世绩确实问的细致,晴天、雨天,各种可能都考虑到了,可称心思缜密,周全顾及。 徐世绩把他扶起,转向陈敬儿,笑容里多了几分旧识的亲热,却也带着尊重,说道:“敬兄,你我瓦岗旧友,转眼数年,兄已是圣上股肱,国家大将,抗击宇文化及、坚守黎阳,历役无不显功,威震海内。此番世绩得与兄再度并肩,实世绩之幸。陛下委以重任,俺心中常感压力。兄知俺根底,俺或有思虑不周之处,兄也请定要直言。许多事情,还需兄多多费心。” 他这话,既是认可陈敬儿的能力,也是将他视为可以倚重的臂膀。更要紧的是,早前在瓦岗时,他是大头领之一,陈敬儿彼时才是李善道手下的一个小头目,两人以往的地位云泥之别,但他这时却能有此等谦虚的态度,实乃不易,绝非一般人等可以做出。 陈敬儿脸上并无得意,更加恭谨,微微躬身,肃容说道:“大将军信重,敬儿感激不尽!请大将军放心,敬儿必定竭尽全力,佐助大将军,不负圣上所托。” 徐世绩请二人重新落座,亲自为他俩倒茶汤。 陈敬儿赶紧半站起身,连声说道:“不敢劳烦大将军,仆自来便可。” 徐世绩温和地坚持为他斟满。陈敬儿致谢罢了,恭敬坐下,双手扶住茶碗。徐世绩又为王行本斟茶,王行本也道了谢。徐世绩方才自亦转回席上坐下。 他神色转为郑重,看着二人,目光在王行本脸上停留片刻,语气沉缓而坦诚,说道:“王将军,俺与将军初见,此前并不相识。俺知将军或有顾虑。敬兄非外人,有些话,世绩便也就直言了。世绩资历浅薄,骤登高位,全赖圣上不弃。此战,世绩实战战兢兢,不敢有失。 “将军或忧世绩年轻气盛,急於立功而行险;或虑世绩倚仗天亲,遇挫则诿过他人。今日在此,世绩可向将军立言:此攻离石,用兵但求一个‘稳’字。陛下所托乃牵制之任,我等稳步进取,拿下离石南境、使唐贼不得外援,便是大功,绝不贪功冒进,致将士於险地。 “至於责任,俺既为主将,倘有不利,岂有让部下担责之理?是故,此番进兵,功,是三军将士的;过,由俺徐世绩一力承担。此战若稍有差池,世绩非但愧对陛下,更无颜面对二位与麾下将士。因世绩必如临深渊,竭以全力。此世绩之心声也!亦望二公与世绩同心。” 这番话,说到了王行本的心坎里。 他之前最大的顾虑,便是怕这位年轻气盛的“国戚”主将好大喜功,或者出了问题让自己这等降将来背锅。这会儿见徐世绩如此坦诚,将所有潜在的担忧都摆上台面并做出承诺,他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急便起身,恭肃说道:“大将军推心置腹,坦诚相待,行本岂敢心反存疑?请大将军放心,行本必竭尽驽钝,效犬马之劳,助大将军成此功业!” 徐世绩下到堂中,扶起他,说道:“将军请起。”又看向陈敬儿。 陈敬儿也起身,说道:“大将军胸怀广阔,敬儿与王将军必同心戮力,助大将军克竟全功!” 徐世绩露出欣慰之色,举起茶碗,说道:“好!得二位相助,此战我心安矣。军中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敬二位!愿我等同心,共成功劳,以报陛下!” 三人举碗相碰,茶汤轻漾。 徐世绩一饮而尽,陈敬儿与王行本亦随之饮罢。 再彼此看时,三人感觉皆有不同,相对一笑。 烛火早已点燃。陈敬儿吩咐堂外侍吏取来饭食,三人同食。一边吃食,一边话头转开,说到了现下离石唐军的主将,以及一干主要将校。王行本、陈敬儿尽己所知,一一细说。 …… 堂外夜色已深,出郡而北,越过夜幕笼罩下的郡北界外群山,二三百里外,离石县中。 离石郡府的堂上,相似的烛光映照下,亦正有几人在议论徐世绩等。 正是窦轨、李神通、长孙无忌。 窦轨抚摸着案上的地图,眉头紧锁,沉声说道:“徐世绩此引兵至龙泉,如殿下所料,必是李善道欲以攻离石而胁我军后路。徐世绩这一到,离石汉军合兵至少万余了。陈敬儿部是汉军精锐,徐世绩部虽为瓦岗旧部,然跟着李密南征北战,亦锐士也。我军须慎重以待。” 长孙无忌坐在下首,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接话说道:“窦公所言甚是,慎重总是没错的。不过,依仆之见,徐世绩若犯,我军也无需过虑。” “原因有二。”他语气中带着分析后的从容,竖起一根手指,“其一,观其将。王行本确能打仗,当年其从尧君素守蒲坂,我军数攻不下,然其长在守御,攻坚非其所长。陈敬儿亦守成之将,破险攻坚,未见其有何能。”他停顿一下,“至若徐世绩,他此前在李密帐下,名位虽高,未曾闻有独当一面、力挽狂澜之功,其能居高位,只因其瓦岗旧率的身份,李密用之以安人心耳。其姊又得李善道宠爱,是以降了李善道后,又得重用,料其用兵,当无出奇之处。” 接着,他竖起第二根手指,“其二,仗地利。离石南有黄芦岭、高唐镇两险扼守要冲。我军在此驻有精锐,粮草充足,工事完备。汉军远来,欲破此二关,无异以卵击石。只要我军稳守关隘,莫说徐世绩等,纵然刘黑闼、屈突通至,也只能徒呼奈何,无功而返。” “辅机‘我军无需过虑’此言,深合俺意!”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正是淮安王李神通。他年过四十,身材魁梧,眉宇间带着年少任侠时留下的豪迈与桀骜。他站起身来,走到窦公案前,指着地图,说道,“只是单只‘无需多虑’,却不足也!” 窦轨、长孙无忌看向他,窦轨问道:“公何意也?” “仅仅击退汉贼,算什么功劳?东边柴绍能阵斩王须达,尽歼其军,扬我大唐军威!我等在此,难道就只能守着关隘,眼睁睁看着徐世绩诸辈来去自如?”李神通乜视两人,慨然说道。 第五十二章 窦士则持重上禀 李渊的祖父,西魏的八柱国之一李虎,共有八个儿子。 长子李延伯早卒,次子李真在从李虎作战时战死。李渊的父亲李昞是李虎三子,李虎最小的儿子名叫李亮。李神通即李亮长子,李亮有两子,次子名叫李神符。 当李渊在太原起兵时,李神通兄弟两个皆在长安。 长安朝廷捕捉,李神符没能逃掉,被抓住了,不过也没被杀,李渊入长安后,他得救出狱;而李神通得以逃走,逃到了鄠县山南,他年轻时有轻侠之气,与长安豪杰多有交往,便与京师大侠史万宝、河东裴勣、柳崇礼等举兵以应李渊,——史万宝是隋名将史万岁之弟,随后又与平阳公主合兵,攻下了鄠县,众逾一万,遂自称关中道行军总管,以史万宝为副,裴勣为长史,柳崇礼为司马,令狐德棻为记室。李渊闻之大悦,授光禄大夫;从平京师,拜宗正卿。武德元年,李渊称帝,李神通转任右翊卫大将军,爵位从郑国公晋为永康郡王,不久改封淮南王。他因起兵响应之功,却是而下李唐宗室中,得李渊倚重,领兵为大将的几人之一。 当下堂上,正在议事的这三人,论以关系,与李渊、李世民父子,特别李世民皆是亲戚。 李神通不必多说了,是李渊的从弟、李世民的从父。窦轨是李渊原配窦氏的从兄,李世民的从舅。长孙无忌是李世民妻长孙氏的嫡兄,李世民的大舅子。但再往近一点论,窦轨、长孙无忌则又显然都不如李神通,他俩都是“外戚”,李神通是正儿八经的李家子孙。 故虽现下离石唐军的代理主将,李世民任给的是窦轨,李神通的意见,窦轨却也不能不重视。 便听了李神通此话之后,窦轨面色微微一凝,摸了摸胡须,然后这才问道:“公此话怎讲?” 李神通叉着腰,顾盼两人,说道:“徐世绩,年不过二十余,起自草莽,本群盗之属,既不闻有关张之勇,亦不闻有白韩之略,所以先得贵重於李密,复得宠信於李善道,无非依其宿贼,而仗裙带罢了!此等竖子,何足道哉! “秦王正欲择四路汉贼,先歼一路。我王师今据地利,精兵两万余,其若真敢来攻,便是自寻死路!岂不秦王‘先歼其一路’的战机,就在我等眼前?本王以为,辅机所谓,只‘稳守关隘’,未免过於持重,将失此良机。以我之地利、兵强,又何须闭门自守? “宜当寻机出击,必可一战而歼之也。如此,上可成秦王庙算,广下一步进取之机,转守为攻,终覆汉贼於河东;下可奋我将士志气,使李善道知天兵之威,非若刘武周辈可轻侮也!” 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 窦轨、长孙无忌不自禁地对视了眼。 长孙无忌问道:“如果要歼灭徐世绩部汉贼,敢问大王,策从何出,如何歼之?” 李神通左手仍叉着腰,右手抬起,再次指向地图,说道:“本王筹思已熟,以我之地利、兵精,欲待将之歼灭,不费吹灰之力。一如辅机所言,自龙泉北上,犯我离石,两条道路可供行军。一则过黄芦岭,进向修化;一则过高唐镇,进向平夷。无论这两条路,徐世绩选择何条,又如辅机所言,我皆有精兵扼守,彼若攻之,以卵击石。 “这样,我等便可先以两关,挫其兵锋,候其久攻无力,我以精卒出袭,歼之反掌之易也!” 长孙无忌忖思了下,说道:“敢问大王,精卒从何出袭?从关内么?若从关内出,恐有三忧。一则关前地狭,不利进战,我精卒无法尽数投入;二则汉贼纵失利,借地狭,我军难以追击之便,亦可设阻撤军;三则,若开关门,进战竟不利,闻报单雄信、常何诸贼,皆从在徐世绩军中,此辈俱李密旧部之悍将也,却亦有汉贼趁机反攻,反将我关卡夺下之忧。” “黄芦岭、高唐镇,本王亲自去察看过。辅机,你此担忧,本王焉会未料?却自不宜从关内进击。”李神通点了点地图上黄芦岭、高唐镇的位置,说道,“辅机、窦公,你俩可能不知,此两关侧边山间,皆有小路可以通行。待汉贼久攻疲惫之时,我以精卒抄小路迂回至其侧翼,然后待其攻关,无暇他顾,即袭之,我关中之守卒趁机亦出精骑,两面夹攻,彼必大溃!” 长孙无忌抚须默然。 窦轨皱着眉头,说道:“公此策听来可行,用之却险。此两关侧边山间的小路,俺亦知之,皆崎岖险仄,仅容单人可过,且多断崖深谷,绝非择精卒攀袭之所宜。” “窦公,用兵如搏虎,岂有不涉险而得胜之理?只要将士用命,攀绝壁、越幽谷,何不可为!况刘三儿、刘蒲奴等胡率,皆已从附王师,彼等更熟路经,令他们前为引导,我精卒足可通行。而徐世绩初至,必不知地形之利害,此乃天亡之也!我军出其不意,自可制其死命!” 李神通倒也不是“想当然耳”,原来他此前巡视黄芦岭、高唐镇时,就已问过降附的刘三儿、刘蒲奴等刘季真的旧部酋率,他们都说两关侧边的小路可行,故他这时才有此意,见窦轨、长孙无忌还是面露疑虑,他便大手一挥,又说道,“窦公、辅机,柴绍以两千骑,奔袭数百里,能斩王须达,我离石大军两万余,占据地利,岂能落后!二公反竟怯惧乎?” 窦轨思之再三,终究认为李神通此策不够妥当,便说道:“非是怯惧。殿下令我等守好离石,护好我军粮道、后路即可。设若用公此策,倘能克捷,当然最好,万一有失,殿下之令,我等违矣事小,势必危及我军粮道、后路,致使三军动摇,有害於我军此复河东事大!” “辅机,你何意也?”窦轨性情严峻,决事果断有威,治兵刚强,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李神通本来以为他会赞成自己的建议,没想到他会不同意,便转问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在三人中,既不及窦轨、李神通与李渊的关系亲近,年龄也最小,面对窦轨、李神通两人的意见分歧,他犹豫了会儿,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说道:“兹事体大。大王此谋,若能得成,我王师确可振威,然窦公所虑亦甚是。仆之愚见,不若禀呈元帅,请元帅决策。” 对李世民,长孙无忌在公众场合,可用的称呼非只一个,可称“秦王”,也可称“殿下”,但他现在却用了“元帅”的称呼。意思很明白,是在提醒李神通,李世民才是河东唐军的主将。 李神通自是听出了他的话里的含义,心中不快,可也不好发作,便在原地站了片刻,倒想出了个折中的主意,他就又说道:“辅机此议正是。此等大事,自当由元帅定夺。”顿了下,他接着说道,“唯徐世绩已率兵至,不知他何时进兵。其若进兵颇速,而元帅回令未下,恐怕战机稍纵即逝。不如这样,我等即刻修书呈报元帅,同时俺择选精卒,一面整装待发,一面遣人再探小路虚实,并召刘三儿、刘蒲奴等亦选其部中以悍勇称者,待为先导。若元帅回令,此策可用,便即刻行之;若元帅不许,亦不过止於整装,无他失也,何如?” 窦公、长孙无忌对此皆未反对。 将给李世民奏报写就,遣吏送出之后,李神通、长孙无忌便各自去。 回到城中住处,李神通召来史万宝等,说道:“长史多疑,无忌亦无胆色。歼灭徐世绩部汉贼此谋,我三人联名,已报呈元帅。” 却此谋,是李神通与是史万宝等人商定的。 史万宝问道:“却也不知元帅何时会有回令?” “我等不能坐等,万宝,你今日就引精卒两团去高唐,将高唐关侧的小路自走一遭;俺也今日启程,去黄芦岭,亦使精卒走上一遍小路。刘蒲奴随你通往,刘三儿跟俺共去。你我先做好进战之备。待元帅回令下,如是允可,便就着手!”李神通三言两语,布置完毕。 史万宝应诺。 李神通遣从吏去给窦轨、长孙无忌打了个招呼,当日就与史万宝两人分赴两关。 却行一日,过了修化,到了黄芦岭关上,李神通才与守将见过,尚未随行的两团精卒试走小路,关外早有斥候疾驰还回。进了关中,斥候汗水淋漓,禀报说道:“昨日下午,汉贼已出隰川。小人等远远观之,汉贼诸将旗帜皆在军中,前骑后步,不下万人!” 李神通又惊又喜,说道:“徐世绩才到隰川两三日,便就倾巢而出?汉贼军容何如?” “禀大王,小人等远观之,旗鼓甚盛,旌旗如林,民夫数千从军,辎重迤逦道上。” 李神通令道:“再往去探。等汉贼到我郡界,务必探明,其进兵方向。” 这几个斥候领命,稍事休息,即出关,仍南下往探。 李神通出关中将府,登上关头,摸着肚子,眺望远近。关前道路蜿蜒,两侧山峦峭壁,时当盛夏,草木葱茏,望如绿海。山风拂面,蝉鸣阵阵,燥热气中,李神通意气昂然。他下令从将:“使刘三儿前导,你引精卒,入夜后,行关侧小路,为本王探明险易、所耗时辰!” 从将接令,入夜后便引精卒,在刘三儿等的前导下,上到小路,踏石扪藤、艰难而行不提。 …… 只说出了隰川,行军两日,汉军到了离石郡南界。 徐世绩与陈敬儿、王行本等於此分兵。徐世绩向黄芦岭进兵、陈敬儿与王行本向高唐镇进兵。三人别后,各仍率部前进。穿行山中,徐世绩部又行一日多,斥候还报,前已是黄芦岭。 第五十三章 血勇怎可撼险关 徐世绩率部进抵黄芦岭下,於南侧谷地中择险要处立下营寨。 但见四周群山如黛,层峦叠嶂,唯有一条离石水的支流自北而下,劈开山脉,形成一条狭窄的通道。汉军大营便扎在这河谷南端的开阔处。而黄芦关雄踞在河谷的东侧,西倚绝壁,东临湍流,当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关墙高耸,借山势而建,唐军旗帜在关上猎猎作响。 “真乃天险……”徐世绩身侧,长史邴元真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惊叹。 徐世绩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天险亦是人守。守将若是无用,不足恃也。” “此关守将张平高,闻本隋太原鹰扬府校尉,系从李渊作乱之故旧。大郎以为,此将有用无用?”邴元真带着点讨好,顺着徐世绩的话,开玩笑似地问道。 徐世绩望了黄芦关多时,未有多言,只淡淡说道;“有用没用,攻上两天就知道了!” 翌日,战鼓擂响,汉军攻打此关的战事打响。 关前地势逼仄,大军无法展开。徐世绩只能派出数百精锐,在盾牌的防护、弓弩的掩护下前进。关墙上,张平高身披明光铠,按剑而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推进至关前近处的汉军。 “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关墙上箭如飞蝗,夹杂着巨大的擂石和滚木,轰隆隆倾泻而下。汉军士卒举着盾牌,在谷道上艰难前行。弩矢穿透盾牌,带出血花;滚石碾过人群,留下残肢断臂。惨叫声、金铁交击声、巨石滚落声在山谷间回荡,不绝於两军将士之耳。 一整天的血战,汉军付出了百十的伤亡,才只勉强清除掉了关前设置的鹿角、陷坑等障碍。 …… 李神通在关头观战了一日,暮色至时,望着退却的汉军,他抚摸胡须,露出轻蔑之色,对身旁的司马柳崇礼说道:“司马,徐世绩果如俺料,幸进之徒罢了。你看他用兵何其呆板?如此天险,岂凭一股血气之勇所能撼动?贼情种种,於今观之,皆在本王度内矣!” 柳崇礼附和说道:“大王以宗室肺腑之亲,为国家名将,当然不是徐世绩黄口小儿可比。贼军锐气已挫,只要我军稳守关隘,待其师老兵疲,必可不战而胜。” 入夜后,李神通又接报,陈敬儿、王行本部也已兵临高唐关并开始攻击,但同样进展甚微。 …… 接连三日,徐世绩挥军猛攻,攻势一次猛过一次。 有时他甚至亲自督阵,引得关上箭矢集中向他所在的方向覆盖,幸得亲兵举盾死死护住。然而,血肉之躯终究难逾险关。关墙下,汉军伤亡渐多,血迹将山石和泥土染成了暗褐色。 攻到第三日午后,汉军的攻势明显转疲。 就在这天傍晚,又接到了窦轨转送来的高唐镇守军的军报。陈敬儿、王行本部亦连攻数日,毫无寸进,伤亡不小。李神通将这份军报看了几遍,即令召张平高、柳崇礼来见。 张平高到时,柳崇礼已在室中。 李神通以手抚案,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说道:“陈敬儿、王行本亦如本王所料,对我高唐镇的进犯,连日唯损兵折将,无有寸功。陈敬儿诸贼且先不言,只说攻我黄芦此关的徐世绩诸部汉贼。彼辈苦战三日,本王今日在关头观得清楚,已成强弩之末,气衰力竭矣! “我守军若此时出关猛击,必可大破之,擒杀徐世绩,立不世之功!”他转顾张、柳两人,说道,“本王心意已决,决定明日便择精锐,抄山侧小道,夹击徐世绩诸贼!二君何意?” 柳崇礼迟疑了下,却未有再便附和,略露难色,拱手劝道:“大王,出关进击之策,前日已快马报与元帅,然至今未有回令。元帅心意,我等不知。若……,若元帅不允,我等贸然出击,岂非违令而行?此干系重大,还望大王三思。” 李神通转看向张平高:“张将军,你以为如何?” 张平高沉吟片刻,他是前线指挥官,对战场的变化感受更为直接,就说道:“回大王,末将连日观察,汉贼攻势确已渐钝,士卒面露疲态。且据刘三儿禀报,他遵照大王之令,联络南边山中的诸胡部落,频繁袭扰汉贼粮道,颇有所获,焚毁粮车数十辆。 “贼军后路不宁,粮秣艰难,军心必然浮动。若单从战机而论,此时趁其久攻不下、士气低落、军心动摇之时,出关进击,确是良机。”他话锋一转,也提到与柳崇礼相同的顾虑,“只是,元帅军令未至,是否再等一等?待元帅钧令抵达,再行定夺更为稳妥?” 李神通站起身,叉着腰,在堂内踱了几步。 他内心交战,一方面是诱人的战功,另一方面是军纪的约束。 最终,求胜的欲望和身为宗王的矜持占据了上风。他猛地停下脚步,决断说道:“良机已至,岂能坐失?不闻‘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乎?且何况秦王军令!何况秦王远在静乐,焉知此处瞬息万变之敌情?本王意已决!今夜再修书与世民,陈明此间情势之紧迫。然后,明日我等再观一日,若贼势果衰,后日清晨,便开关进击!一切干系,由本王一力承担!” 张、柳二人见李神通神色坚决,且愿承担责任,不敢再强劝,只得领命。 然而,就在李神通刚写好给李世民的书信,准备明日派人送去静乐时。 夜深时分,窦轨派遣的快马携李世民的回令抵达了黄芦关。 李神通被从吏唤醒,他披衣而起,就着烛光,打开了李世民的回令。 系李世民亲自所书,李世民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用笔雄健,语气却充满冷静和告诫:“……李善道起於草莽,而能席卷两河、山东,岂徒幸致?其人善任能,观其所用,或瓦岗旧贼,或降将之才,皆非庸碌。徐世绩既为善道信重,委以方面之任,必有过人之处,未可轻也。公等但当谨守关隘,护离石不失,无得轻易出战!切切此令!” 览毕,李神通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满腔热情化为乌有。他捏着军令,坐回床榻,却虽心有不甘,可李世民是元帅,不得不从其令,只得暂且按下急於求胜之心。 …… 次日,汉军继续攻关。 一连又攻了数日,而始终无有战果,就连攀上关头也只有一次,旋即就被打退。 乃於这日,汉军一改前些日的猛攻,没有再发动像样的进攻,只遣少数兵马,鼓噪着又攻了两三阵,便收兵还营。旋即,又遣出民夫数百,收拾前几日遗落关前的兵器和一些没有搬走的汉卒尸体。李神通闻报,急登关头,仔细望着这一幕,心思转动,却起惊喜之疑。 莫不是汉军见久攻此关不下,粮道被扰,不得安宁,生了撤兵之意? 在城头上又观望了一日。是日夜间,李神通再又接到关於高唐镇方向的陈敬儿、王行本部汉军情报:陈、王两部汉军已从高唐撤兵,南下而还。 李神通不复再有猜疑,心中那团本已被李世民军令压下的火焰,又“腾”地燃烧起来,而且比之前更加炽烈,赶紧又将张平高、柳崇礼叫来,晃着高唐镇的军报,与他两人说道:“陈敬儿、王行本两部汉贼已从高唐南撤!今日本王察徐世绩部汉贼,亦有撤兵之意。若本王料之不差,徐世绩必是也欲南撤了。二公,此真天赐之良机也!我等不可再有疑虑!” 张平高问道:“大王的意思是?” “趁其撤兵,我大举进击,必可获胜!此一战机,绝不可放过!” 张平高犹豫说道:“可是元帅军令?” “秦王远在数百里外,焉知贼军疲、仓皇欲遁之况?若我等竟因军令,而坐视贼走,岂非贻误?今贼势已动,我以逸待劳,正可乘其撤营混乱之际,出关奋击,一战破之!纵有责罚,亦当以国事为重,胜后自能陈情,况战而得胜,何过之有?”李神通雄慨地说道。 柳崇礼说道:“大王,是不是再上报元帅……?” “不必多言!”李神通断然挥手打断,“再报世民,往返费时,而汉贼或明日即撤,我等岂能坐视战机溜走?出击此议,就此定下!违令之罪,本王一力承担!无须再议。”紧接着,他便下令,“张将军,你今晚便收拾精卒,待以进战。且明日再观汉贼动向,若果撤退,便按俺此前之策,使俺军精卒,抄险峻山壁,潜至贼军侧翼,击其腰肋,你引精卒出关夹击!” 李神通是李渊的从弟,地位尊贵,且观察汉军动向,张平高也认为如果徐世绩部汉军撤退,确是克胜良机,便抱拳领命:“末将遵令!” …… 第二天,天未亮,关外汉军营地传来的动静,就惊动了关墙上的守卒。 得了守卒飞报,张平高、李神通、柳崇礼等赶来关头。 诸人遥遥望之,汉营中灯火通明,约略得见纷乱迹象。等到蒙蒙亮时,李神通张望得清楚,望见汉营的辎重车正在集结,部分营帐也开始拆除,俨然是一副准备退兵的模样。 “贼将撤遁,潘焕、刘三儿,还不速引精卒攀援小径,更待何时!”李神通厉声喝令。 第五十四章 斗将足可溃千军 却这潘焕,本关中群盗,后从附李神通,以骁勇著称,得其亲信,便是李神通带到黄芦关的数百兵卒的为首之将。前数日,他奉李神通之令,已在刘三儿等的前导下,试着走过一遭关侧山壁间的小径。早是做好了夹击汉军的准备。遂一得军令,他便领命,急集众而去。 李神通与张平高、柳崇礼高立关头,再来眺望。 见得不仅辎重车在集结,并已有汉骑从骑营驰出,向南而行;继而一队队的汉卒分从三四个步营中络绎开出,在营南的空地上,按照各团、各军的旗帜进行集合。又见在辎重营前先期集结完毕的三二百辆辎重车,并及十余架云梯、弩车等,或由民夫推着、或由骡驴拉着,也开始向南移动,绕过集合的汉卒,跟在骑兵的后头,朝着更南边通向龙泉郡的道路迟缓前进。 遥遥望之,晨光下,偌大的汉营区域,尘土漫扬,人马之声,喧哗嘈杂。 李神通勉强按住焦躁,一边望着汉军撤退的进展,一边不时地往西边山间张望。等了约小半时辰,天光大亮,然山中唯林木葱茏,不见潘焕等人行踪。——他却也知,这点时间,不够潘焕等攀过小径。前几天的试行,潘焕等用了一个多时辰才走完全程。却委实心焦,只恐潘焕等可别出了什么意外,若被徐世绩等从容撤走,真是功亏一篑! 忽瞥见张平高还在边上,李神通当即作怒,斥道:“还在关上等什么?尚不速去做出击之备!” 张平高当真冤枉,潘焕引众攀山时候,他就已下命令,调了大部分的关中守卒在关门内集合,预备出击,但他不敢争辩,只好应了声是,转身下了关楼。 柳崇礼说道:“大王无须着急。汉贼上万步骑,加上民夫及辎重、云梯等物,没个半天,是离不了营的。至多再一个来时辰,潘焕等必就可绕至其营侧后。察徐世绩此撤兵,是欲骑兵、辎重先撤,则正好汉贼彼时骑兵已离,唯存步卒,更宜我军夹击。”说着,抚须沉吟了下。 “怎么?”李神通问道。 柳崇礼说道:“却有些奇怪。辎重先撤,此固宜然,为何徐世绩却也将骑兵先撤?” 李神通哂然,说道:“这有何惑!出了汉营所驻河谷,南行不过一二十里,便又是山道。山道狭窄,步队难展,骑兵若从於后,驰亦驰不得,何等憋闷,故先遣出。” “大王料事极明,必是如此了。” 李神通又望了望汉军骑兵、辎重、步兵的撤退次序,说道:“不过你说的倒是不差。汉骑若是先行,再等个把时辰,确是留在谷地的便多是汉贼步卒了。没了汉骑遮掩,我军夹击,更易破贼!”话是这么说,望着汉军有条不紊地分批次出营撤退,他免不了还是心急如焚。 又等了一个来时辰,望见徐世绩的将旗也从其主营出来了,又见汉军的骑兵、辎重多已远去,而剩下的近万步卒亦大多出营,集合完毕,已有千余步卒随辎重之后,亦开始向南行。李神通着实等不及了,死死盯着徐世绩正在移动的将旗,怒道:“潘焕怎么搞的,还不见动静!” 他在关头上焦灼地踱步,日头高升,晒得他浑身冒汗,也如若不觉。 时间过得仿佛极慢,实际上也只是又再等了不到一个时辰,——这时,汉军的骑兵大队、辎重车都已离营十余里,后续的汉军步卒则已尽数出营,先行的离营也已数里,而殿后的千余人尚未列队未毕。忽听得西南方向山岭间号角连鸣,杀声大作,如闷雷滚过山脊,惊起林中宿鸟成阵。潘焕所率奇兵终从高岭间杀出,数百人持刀举盾,势若奔流直下! 南撤的汉军队伍顿时出现骚乱,尤其殿后的千余汉卒更是大乱,惊呼声、叫骂声远远传来。 李神通在关楼上看得真切,精神陡振,猛一击掌,露出狂喜之色:“入他贼娘,成了!”一叠声喝令,“张平高呢?令这厮快快引步骑出击!”指向南撤汉军中的徐世绩将旗,“入他贼娘,给本王直捣汉贼中军,擒拿徐世绩!”喜悦的心情之故,忘了亲王体面,脏话都骂了出来。 “咚!咚!咚!”黄芦关上,进攻的战鼓擂响! 关门缓缓打开。 张平高率数十精骑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关门,扑向混乱的汉军后队! 他马快槊疾,口中大喝:“大唐张平高在此!徐世绩休走!” 汉军殿后的兵马俱是步卒,且正在列队,难以结阵抵抗。张平高等骑出了关门,如旋风般倏忽即至,瞬间将他们冲得七零八落。竟是无有一合之将!张平高胆气愈壮,目光锁定数里外的徐世绩将旗,连声大呼,引骑扑向!身后数十精骑紧紧跟随。於是在冲过了汉卒的殿后兵卒队伍后,势如破竹,又接连冲过了殿后汉卒与徐世绩将旗间的数队南撤汉卒。 …… 从关楼望去,关前数里外的这片谷地间。 此际徐世绩将旗后的两三千汉卒因张平高等的冲击,恍似鸡飞狗跳,混乱不堪,旗斜队乱,根本形不成有限的截击、拦截,只能任由张平高等骑向前突杀。 而徐世绩将旗前的汉卒主力之数千撤退队伍,在杀出的潘焕等侧翼进击下,也是波浪也似,骚乱起伏,有的急忙向前加快奔走,有的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李神通大喜至极,再度喝令:“传本王军令,步队速速压上,不可延误战机!” 关中守卒总计千人,除百十人留在关墙上外,其余步卒悉数杀出,追在张平高等后,组成了四五个锐阵,四五柄利刃一般,插进了汉军殿后步卒中。汉军殿后步卒越发混乱,四散奔逃。 李神通眼见此状,大胜在望,他抚须仰头,哈哈大笑,说道:“黄口孺儿,亦敢来犯天威!今日便叫你等知晓,何为有来无回!传令下去,休得放走一贼!”他再次找到徐世绩将旗所在,遥见徐世绩将旗在汉军的混乱中却竟停下了,愈加大喜,说道,“这贼厮见我天兵杀出,必是惊乱,束手无措,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了。”令道,“擒得徐世绩者,重赏!” …… 徐世绩的将旗为何在这乱军中,突然停下? 张平高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去想这些,他距离徐世绩的将旗已剩下不过百余步了! 已能看清旗下骑在马上的徐世绩的身影。他亦狂喜满心,仿佛不世之功已在眼前。 乃更奋勇武,他催马挺槊,大呼叫道:“徐世绩,大唐张平高来也,授首来!” 就在此时,斜刺里猛然爆出一声如同炸雷般的怒吼:“甚么鸟贼,亦敢猖狂?认得俺单雄信否!”声音未落,十余骑如黑色旋风般从一侧乱军中卷出! 为首一将,身姿雄健,美须髯,胯下黑马,挺槊悬锏,正是单雄信!但见他杀气腾腾,匹马当先,竟不避让,反迎着张平高的锋锐直冲过来!二马相交!张平高举槊刺去,单雄信不格不挡,只是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前跃,同时他手中槊刺出,后发先至,快得只留下一道黑影! “噗嗤!” 一声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之声响起。张平高的动作僵在半空,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胸甲的槊锋,张了张嘴,只涌出一股鲜血,随即被单雄信大喝一声,挑於马下! 以勇悍扬名唐军,自从李渊起兵,历战皆有功劳的张平高,与单雄信交手一合,便即被杀。 随在其后的唐军精骑不可置信,兴奋立去,被惊得魂飞魄散。 单雄信更不迟疑,拍马闯入敌群,寒骨白左右挥舞,或扫或刺,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又将数名抵抗的唐骑刺杀。从在单雄信马后的诸汉骑,纷纷杀到。却都是何人? 跟在单雄信马左数骑,为首之将面如黑铁,长槊挥刺,勇武不下单雄信,常何是也;跟在单雄信马右数骑,为首之将黄面黑须,丘孝刚是也;又魏夜叉、张公瑾等将,俱从左右其间! 这十余骑,无一弱者,皆徐世绩军中最为骁勇的骑将,无不千挑细选出来。 张平高所引的这数十唐骑,虽称精骑,无非相对於一般骑兵而言,面对这群虎狼,何以抵挡? 他们的冲锋势头顿被硬生生遏住。随之,常何、丘孝刚、魏夜叉、张公瑾等各显勇武,与单雄信并驾齐驱,槊刺锏打,这数十唐骑片刻被杀伤泰半,其余的再也遮挡不住,溃散奔走。 “贼骑已溃!杀!”单雄信意气高昂,精神抖擞,声如洪钟,挥槊向前一指。 徐世绩将旗下,百余亲兵敲打盾牌,齐声大呼:“大将军令,杀!” 原本看似混乱的汉军步卒,随着单、徐的一喝一令,虽然大部分仍处在慌乱状态,然却有几部将士,仿佛被突然注入了灵魂,不复“混乱”,在本部各级军官的呼喝下,迅速地靠拢、整队、结阵,或向后、或向西翼,紧跟着便向潘焕等唐军发起了凶猛的反击。 唐军本就兵少,若张平高等突击克成,能够一举将徐世绩擒杀,自或可以取胜。 然张平高反被单雄信所杀,从他出关的唐骑也被单雄信等骑杀散,便潘焕等数百在侧翼进攻的唐卒也好、近千从关中出来在汉军后进攻的唐卒也罢,被汉军这几部精卒蓄势已久的反冲锋一撞,几乎转眼之间,攻守之势即易。两支唐军阵脚大乱,冲锋之势被退乱取代。 潘焕见势不妙,惊骇欲绝,慌忙勒兵,欲收拢结阵,已来不及。 反攻的汉军步卒如潮水般已将他与其部、还有刘三儿等百十稽胡围住。刀光矛影中,潘焕所率的这数百唐卒精卒相继死伤,刘三儿等试图后逃,无路可走。反攻他们的这部汉军的主将,立在阵中,不断催促兵士进攻。——这将便是徐世绩帐下最得亲用数将中的聂黑闼。 越过纷乱的谷地中间区域,汉军后队方面。 亦有展开反攻的汉军兵马,也是约千人上下,主将披甲持刀,亲自冲斗在前,乃是罗孝德。 …… 再从关楼,这时望去,李神通如堕冰窟,目瞪口呆,指着徐世绩将旗的手颤抖不已,说道:“这、这……。”耳中传来的仍然是喧乱、惨叫之声,但这喧乱、惨叫已换成了出关的唐军。 谷地中,烟尘蔽日,杀声震野,千军万马如巨浪吞沙,将两支唐军彻底淹没。 …… 单雄信等骑并未参与歼灭两支出关唐军的战斗,早是从后边战场抄过,卷向洞开的黄芦关门。 关门处,看守关门的十余唐军士卒目睹了张平高被杀、出关部队被汉军反攻的景象,尽是惊慌失措,尚未不及关闭沉重的关门,单雄信一马当先,已是冲到了关前! 单雄信长槊翻飞,挑翻了三四逃走不及的门卒,率先驰入关门。“斩关!”单雄信的怒吼如同惊雷,在关门门洞中炸响。常何、丘孝刚、魏夜叉、张公瑾等争先恐后,亦驰进了关门。“斩关!”诸骑随着齐声大叫。后续跟上的汉军步卒涌入关中,同声叫喊,震动关楼:“斩关!” …… “斩关”的呼声随风灌来,俯见汉骑、汉卒已经杀入,关墙上仅剩的百十守卒发一声喊,丢下兵器,丝毫斗志也无,便就溃逃。可汉军已经入关,关门已陷,又能逃去何处? “大王!快走!”柳崇礼拽着李神通,在李神通亲兵的护从下,混在往关墙下逃跑的的守卒中,试图逃走。李神通面无人色,失魂落魄,由他扯着,——他眼睁睁地看着张平高被杀,看着汉军反攻,看着单雄信等骑杀入关中,一切的雄心,在此刻都化为了无尽的恐慌和悔恨。 跌跌撞撞地沿着马面,下到了关墙下,柳崇礼一手执剑,一手令亲兵开道。关门就在三四十步外,可是如潮水似的汉军步卒正从关门冲入,只凭数十亲兵,岂能杀出血路?柳崇礼当机立断,拖着瘫软的李神通,改向关北而去,或许能从北门逃出?才逃不远,数骑转至。 第五十五章 虽得礼待淮安羞 乃关城中兵马多出,关中空荡,单雄信等入关以后,往前冲了一阵,发现无敌可杀,因乃诸骑转还。这当先还回,截住李神通、柳崇礼等去路的正是单雄信。虽不认得李神通,——甚至徐世绩、单雄信等都不知道李神通在关中,然李神通衣服华贵,护从的吏卒众多,单雄信又怎不知此必唐军大将?一眼招见,心中大喜,催马驰来,三两下杀溃了李神通的亲兵,马槊已到李神通眼前!李神通骇然,坐倒在地,徒劳地伸手遮挡。一双手怎能挡得住槊刃? 亏得一来单雄信也未想杀他,二来柳崇礼及时大叫:“此淮安王也!” 单雄信这才一槊未有刺出,勒将坐骑,兜马在坐地的李神通前转了一遭,俯身看之,笑道:“贼渊从弟李寿么?”——李寿是李神通的名,“神通”是其字。上下打量,见他头裹幞头,身穿蜀锦圆领袍,腰围玉带銙,挂着个金香囊,足着乌皮靴,靴头微翘,装饰着金线,确实“玉带銙”等都是亲王才能穿戴的物事,心头愈发喜不自胜,遂笑顾从骑,“倒是一桩缘分。” 还不真是好缘分! 怎么也想不到,李神通居然会在这黄芦关中! 论出身,他是李渊的从弟,李唐的亲王;论身份,他是入河东的这支唐军的副将之一。端得一条好大的鱼也!前几天刚到龙泉时,单雄信小有不适,也许不惯河东水土,有些腹泻,他原本还甚懊恼,担心自己此前在李善道面前积极请战,求为李善道夺下离石,而当果然用兵离石之时,反不能在此仗中立功,可千万别被李善道误以为自己口是心非,不肯献忠勠力。 未有料到,尽管身子还有点弱,——腹泻前日才好,但不仅先登夺关之功,他得下了,且还有李神通这条大鱼撞上门来,端得成双好事!与从骑说罢,他收槊抚须,歪着脸再又瞧了李神通几眼,畅快地笑了几声,便即令道:“既是寿公,不可无礼。尔等尚不快将寿公扶起!” 从骑中就有魏夜叉下马,一把将李神通拽起。柳崇礼和没能逃走的余下李神通的亲兵吏卒,尽早已拜倒在地。单雄信往关门张了张,但见汉军步卒争抢入关,从关墙上逃下来的唐军守卒或被汉军一拥而上,砍翻在地,或抱头蹲下,叫嚷投降,关中局面已是大定,他就也不在关中多留,一心快些将李神通带给徐世绩,好独得这份大功,即又令道:“从俺往见大郎!” 魏夜叉上马,与另一从骑,即洪大师,两人各拽着李神通一支胳臂,又一从骑将柳崇礼拽上马来,按住他在鞍前,便从单雄信出关。 这个时候,出战的守关唐卒,已被罗孝德所指挥的兵马包围,虽仍有些许顽抗,但大势已去,溃败只在顷刻。箭雨覆盖下,近千唐卒无从躲避,中箭者众,惨叫声此起彼伏。单雄信等不做多看,径从这片战团边上驰过,奔向徐世绩将旗所在的中军。 快到中军时,西边歼灭潘焕、刘三儿部的战事则已结束。聂黑闼所指挥之部,彻底击溃了这数百唐卒、稽胡勇士的抵抗。放眼望去,这片战场上到处跪着投降的唐卒、稽胡勇士,仗刀持矛的汉兵有的收缴他们的兵器,有的连打带踢地驱赶者他们收拢。 单雄信等骑至徐世绩的将旗下。 却徐世绩没在旗下,在边上的一处高地上。单雄信等就又驰马到高地下,下得马来,由魏夜叉等押着李神通、柳崇礼,单雄信龙骧虎步,大步在前。上到高地,见到徐世绩,魏夜叉等将李神通、柳崇礼丢下,各按刀挺立两人后。单雄信哈哈笑道:“懋功,你且看俺擒获谁人!” 收回观望北边罗孝德部处战团的视线,徐世绩低眼看向李神通两人。李神通腰间围着的“玉带銙”落入眼中,徐世绩怔了下,饶以他年轻老成,也是不禁面现惊喜,说道:“可是李寿?” “可不就是这厮!懋功,你也没想到吧?这贼厮竟在关中。俺率先杀入关中之后,正好将这厮碰见。”单雄信挺胸昂立,抚着胡须,矜持地说道,“这贼厮仗着数十亲兵护从,尚欲反抗,被俺将其亲兵杀了十余,剩下的四散逃溃,便将这厮擒下,一问才知,原来他就是李寿!” 郑苟子前出半步,抽出环刀半截,厉声斥道:“大将军驾前,你这贼厮,还不速拜!” 徐世绩是惊喜,李神通惊惧,他软得烂泥也似,能坐在地上就已不错,怎能起身拜倒?魏夜叉、洪大师等不由分说,提着个小鸡子似的,把他揪起,欲要强迫他跪拜。徐世绩将他俩阻止,说道:“此西魏柱国李虎之孙,隋长社郡公李亮子也,不得无礼。” 虽然徐世绩出身寒门,非高门子弟,可他有心之下,对当世高门、名族的情况很了解,对高门子弟、名族子弟,也从来都是十分礼敬,——如他之前在李密帐下时,有些因战乱而落魄的高门子弟求食到兴洛仓时,他只要知晓,往往都会以礼相待,款待甚厚。故这时知了单雄信擒来的此人是李神通后,尽管他是李渊的从弟,亦态度客气。——固然,李渊现是汉军的敌对方,因他不提李渊,单只言及李神通的祖、父在西魏、隋时的勋爵、地位。 止住了魏夜叉、洪大师,徐世绩亲上前来,想将李神通扶起。 李神通到底不算无胆之徒,闻得徐世绩言辞客气,惊怕当然还有,稍稍稳住了点神,便顺着徐世绩的力气,勉强站了起来,然只低着头,脸扭向一边,却不来与徐世绩看。 徐世绩温声笑道:“公可闻过单雄信、徐世绩之名?适与公相遇者,即雄信贤兄,俺便是徐世绩。公世代贵胄,世绩久闻高名,不意今日在此相见。仆却有一疑,公缘何身在黄芦关中?”等了片刻,不见李神通回答,就又说道,“胜败兵家常事,公今虽兵败,不足多言。公现虽为我军所得,亦请公放心,圣上素来仁义,对公必无所害。……这位是?”指向柳崇礼。 李神通唯满脸涨红,汗水与尘土混合,如个花脸猫一般,仍是不语。 柳崇礼不必郑苟子等威吓,见到徐世绩当时,就拜倒在了地上,不敢抬头,但知道徐世绩是在问自己,战战兢兢,颤声答道:“敢禀大将军,小人柳崇礼。” “解县柳乎?素闻柳氏宗枝繁茂,未审君系出何脉?”徐世绩问道。 柳崇礼回答说道:“敢禀大将军,仆系出鄙族主房本宗。” 河东柳氏与薛氏、裴氏一样,几百年的繁衍、迁徙下来,也是分成了好几个房支。大的房支共有三个,一个是留在解县本地的,是为柳氏主房,又号柳氏本宗;一个是永嘉之乱后,从解县迁到汝颍的,是为西眷柳;一个是迁到襄阳的,是为东眷柳。 徐世绩对此熟稔,点了点头,说道:“原来足下所出,系贵族本房。柳公亨、柳公燮等诸公之名,足下当知之?俱出自贵族本房,现并俱得圣上宠用。仆适才已言,圣上宽仁之德,光武不能及也;求贤擢才之渴,汉高弗如,诚迈古之英主也。足下今既至此,无须惶惧。待此间事了,仆见足下送至临汾,圣上见之,必然欣喜,定有大用。”上前将柳崇礼也扶了起来。 却见李神通只字不语,徐世绩暂便就与他不再多话,示意从吏将他两人带下。 等他两个离了高地,单雄信扭脸看了他俩被押去营中的背影,转过脸来,抚须美须髯,笑道:“懋功,左右不过是两个贼俘,李寿为贼渊从弟,唐贼副将,今为俺所擒,其若愿降,或许还有些用处,至若柳崇礼,虽出河东柳氏,无名之辈,何必这般礼重?” “贤兄所言甚是。李寿若肯降之,对唐贼士气势必重大打击,使之劝降,修化城也许亦可不战而下,固宜宽抚。而柳崇礼虽名声不响,却毕竟河东柳氏苗裔,今解县既已为王土,又柳氏高名於并地,对其稍礼敬,或亦可小助於圣上稳解县诸地之民心,更收揽太原顽城之士心。” 单雄信年岁空长,政治上不如徐世绩,听他说了,才知他也礼敬柳崇礼的用意,笑道:“懋功,旧年在瓦岗时候,碰到事情,你就比俺想得周全。如今你处事更加出众,无怪圣上看重於你!俺虽粗疏,亦尝听说,明主终需贤臣佐,如懋功者,可谓佐圣上之贤臣矣!来日天下定了,贤弟出将入相,富贵炙热之际,可却别忘了愚兄啊!” 这话半似当真,半似玩笑,若细品之,且却似竟带些奉承之意。 遥想当年,瓦岗之时,单雄信年岁长、又骁勇,论名位实在徐世绩之上;归李密后,因徐世绩与李善道的关系,较之徐世绩,他更得李密的重用,名位亦在徐世绩上。时转事易,而今两人第三次换主,都改成了李善道的臣子,两人的地位却也因此出现了转变。 徐世绩慌忙说道:“贤兄此话怎的说起!贤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懋功何敢望兄项背!且贤兄昔在瓦岗,世绩以兄事之,今亦然也。唯愿与贤兄共尽犬马之力,佐圣上安定海内。瓦岗情义,生死不渝,遑论富贵闲事?何足道也!此心昭昭,可对日月。” 单雄信闻言大笑,心中开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懋功,愚兄说笑罢了,不必作真。”忍不住,再将脸扭过去,又却望了望被押着远去的李神通、柳崇礼。 徐世绩知其所欲,即说道:“今日攻下黄芦关,贤兄斩关先入,生擒李寿,论功巨伟。等收拾罢了战场,俺便奏报圣上,详述贤兄之功。”顿了下,补充了句,“并及诸将士功劳。” “好,好,好!”单雄信听得此话,连声道好,又再亲热地拍了拍徐世绩的肩膀,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象,李善道得到奏报后,会是何等喜悦?会给自己何等赏赐? 当日关下,到得暮时,出关的唐军守卒也都被罗孝德部消灭,或死伤或投降。 先前装作撤军的辎重、民夫、骑兵,俱皆还转,重新搭起帐篷。入夜时分,黄芦关内外、汉军驻地营中已是喧杂渐小,缕缕炊烟,散入夜色,满营灯火,照亮远近。 这天半夜,徐世绩接到了一道军报。 次日一早,他令将李神通、柳崇礼押来,再与其见。 不多时,两人被押入帅帐。徐世绩没令他俩跪拜,吩咐看座。却见李神通昨晚虽被安排在了上好的帐中住宿,徐世绩还特地给他配了两个小吏服侍,但显而易见,他可能是一夜都没睡着,脸上的尘土洗干净了,一双眼里却遍布血丝,精神萎靡,气色苍白。 “李公,你先看看这道军报。”徐世绩温言说道。 长史邴元真将之这道军报递给李神通。 李神通犹豫了下,还是接住了,打开看之。才看一两眼,神色大变,昨天的惊惶之色再度出现。军报是陈敬儿、王行本遣吏呈报徐世绩的。军报内容不多,短短几行字罢了。每个字却都如似铁锤,重重地砸在李神通心头。却高唐镇,就在昨天,黄芦关克前后,亦被汉军攻克! 军报是以陈敬儿语气写的:末将等兵至高唐,即行佯攻。连日叩关,察贼已疲,遂於前日佯作师老,拔营南退。守贼未追。而於是夜,王将军率擅攀健卒百人,自关左绝壁攀藤附葛,悄然降垂。时关内守贼既以为我军已撤,又连战疲劳,因乃懈怠,守备松弛。遽遭突袭,贼众惊溃,自相践踏。末将先已引精卒千人返,隐蔽关前林壑,即挥师复攻,趁乱夺陴,与王将军部曲夹击,贼胆尽丧,战至寅初,拔克此关。阵斩贼兵百余,擒贼校尉以上四员,俘甲士四百余众。略有残敌自北门溃逃,时值深夜,未便穷追。今关隘已下,末将拟於明日进兵平夷。未知黄芦下否?大将军若有别令,末将等谨候钧命。陈敬儿、王行本等再拜谨呈。” “李公,高唐镇,我军也已得之。修化、平夷两城之前,再无阻碍。以我王师之锐,夺此两城,反掌之易。只是圣上仁德,不欲多杀伤,俺因欲劳公一事,公可肯否?”徐世绩笑道。 这道军报中,“守贼未追”四个字,针似地刺入李神通眼中。 第五十六章 便因天威柳礼投 两关虽然都失守了,但高唐镇守军至少比李神通强在一点,没有违反李世民的军令,当陈敬儿、王行本撤军时,未曾追击,没有因此中计。——话到此处,却李神通忍不住又往这道军报的前边部分,再又看了看陈敬儿、王行本夺关的经过。原来陈、王两人所用的夺关之法,竟是与他企图歼灭徐世绩部的计策,同出一辙,也是经山壁小径而为。只不过区别在於,陈、王获成,他失败了。将军报丢到案上,李神通别过脸,亦不去看徐世绩,更不回答他的问话。 何须徐世绩将“欲劳公”一事的这“一事”是什么,具体道出? 李神通自是已知其意,无非想让自己投降,为他去招降修化。却也太小看於人!好歹他也是李唐的宗王,纵然兵败被擒,然若欲他投降,万万不能!这点骨气,他还是有的。 “李公,昨天俺已与你说过,圣上宽仁爱士,以明公之声望,若肯归顺,必蒙殊遇。隋政暴虐,英雄竞起,先前形势不明,且则罢了,方今形势已明,伪应谶纬若李密者已然败亡,至若李渊,亦此辈也,唯吾皇应图受箓,此诚天地共鉴。王师旌旗所指,关东尽平,河东很快也能平定。试观关中孤悬之势,岂能抗天命乎?智者见机而作,公何不便降?”徐世绩说道。 李神通默然不语。 徐世绩便又说道:“公若因与李渊兄弟之故而犹豫难决,世绩有一肺腑之言相告:不仅是为公己身,亦为公兄,公才应早降圣上。公降以后,既已明顺逆,便可致书李渊,劝其亦降,不失王侯富贵,使李氏不致因觊觎之私而竟灭门。圣上仁德,必以公为忠义之人,君臣相得,岂不美哉!若执迷不悟,一旦长安城破,玉石俱焚,岂独负己,亦且累及亲族。况天下大势已定,抗拒徒增杀戮,何苦为之?望公熟思之。”一通话说的情深意切。 李神通却是徐庶入曹营,依旧一言不发。 激怒了帐下一将,便是丘孝刚。他大步过来,将他揪起,另一手攥拳,作势要往他脸上去打,骂道:“你这鸟厮,我家大将军小用计谋,便尽歼你军,将你生擒。大将军不以为你无用,殷勤相待,你倒好,却狗胆摆起架子来了?昨日到今日,半个字你都不支吾!吃你阿耶一拳!” 徐世绩急忙制止:“不可无礼!” 丘孝刚气哼哼,收住拳头,将李神通丢回席上。 李神通四十多岁的人了,先狼狈被擒,又受此威吓侮辱,——丘孝刚喷他了一脸吐沫星子,他亦不敢去擦,心中端得愧怒,脸又涨得如个柿子般通红,勉强重新坐定,脸仍扭向边上。 “李公,你再好好想想。”徐世绩见他硬是不做声,知道招降他、让他去劝降修化之事怕是难以成行,便不再多言,挥了挥手,令从吏把他带出,视线转落在柳崇礼身上,等李神通被带出之后,露出微笑,与他说道,“柳君,不知你是何心意?可愿归降吾皇乎?” 柳崇礼怎好与李神通相比?李神通是李唐宗王,他只是李唐的一个臣子。且则,比之李渊的从龙嫡系、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嫡系们等,他随着李神通投从了李渊后,所得的官爵之授,也只寻常,并又徐世绩昨天对他提起了柳亨、柳燮等,故他却不像李神通只字不言。 昨晚他就想好了,乃徐世绩话音落地,他就慌忙拜倒说道:“小人初不识天威,妄抗王师,追悔莫及!今蒙大将军开示,方知天命有归,实乃幡然醒悟。若大将军不弃,小人愿弃暗投明,效死以报。倘得使小人得赎前愆,庶几报恩於万一,小人乞愿足矣!”言罢,叩首再三。 徐世绩大喜,起身下席,将他扶起,笑道:“公深明大义,明智之士!吾皇得君归附,如添羽翼。今关中未定,吾皇正需贤才效力,公若倾心相助,何愁功业不就?”请他还坐,自也还席坐下,抚摸胡须,沉吟片刻,说道,“眼下正有一功,欲待付与足下。不知公何意?” 柳崇礼知情识意,和李神通一样都已猜到,徐世绩今日召见他俩是为何事,这时听得徐世绩此言,不待徐世绩多说,便再离席,躬身说道:“大将军所言此‘功’,仆若料之未差,或是欲遣仆为王师招降修化?敢禀大将军,大将军令下,仆自是踊跃从命,万死不辞!唯有两难。” “足下聪颖。不错,俺正是欲劳足下为俺招降修化。难在何处?” 柳崇礼如实答道:“敢禀大将军,修化守军非是李公部曲,系李高迁部也。仆与李高迁并不相熟,此一难;李高迁本岐州人,客居太原,因有勇武,唐公引致左右,后唐公举兵之际,执高君雅等有功,遂以右三统军隶世民从下霍邑、围长安,力战有功,今为伪唐之右卫将军、江夏郡公,此人实唐公心腹鹰犬,即便仆与他相熟,往去招之,恐他也不会降从,此二难。” “修化驻兵多少?” 柳崇礼答道:“计李高迁一部,约两千步骑。” “李世民此犯河东,所带步骑总计多少?民夫多少?” 柳崇礼答道:“步骑总计四万四五千数,其中骑兵占了两成多。因为出发的仓急,民夫未有征发太多,不到两万。”——一般来说,三五百里以上,千里之内的中远程行军,负责转运粮草、器械、帐篷等物资等的民夫数量,少说也得与动用的兵马数量相当,李世民这次来河东,统带了步骑四万多,随军的民夫却不到两万,这的确是出发仓急,人手紧张。 “现在离石县、定胡县的唐军计有多少?将校、谋佐何人?” 柳崇礼答道:“离石大营,计有步骑两万,其中骑兵两千余数;定胡营和定胡渡营计有步骑三千。李世民指令窦轨为代理主将,李神通、长孙无忌为副。谋佐有杜如晦等。” “俺听说李世民歼灭薛仁杲后,薛仁杲的部曲多有降者,今在离石者可有?” 柳崇礼答道:“李世民歼灭薛仁杲后,收得精卒万余。这万余降卒,皆从他来了河东,现留在离石大营的约五千余数,剩下的则或从他在静乐,或拨与殷开山、侯君集帐下在秀容。” “离石营粮秣可供多久之支?” 柳崇礼迟疑了下,说道:“敢禀大将军,此悉军机,知离石储粮数者,唯李世民、窦轨、李神通、长孙无忌等数人而已,仆却不知。然尝有闻,粮秣或足旬日之支。” “旬日之支?从定胡渡转输到离石的后续粮秣,可是每日都有?一次转输多少?” 柳崇礼答道:“也不是每日都有。因这些后续粮秣,并非全都从永丰仓运来,部分是由延安等沿河郡县筹措完后,便即直接输送河东,故有时连日皆有;有时一两日一次。每次转输到的粮秣数量亦是军机,仆不得与闻,然偶有听李神通言及过,多则数千石,少则千余石。” “足下既言永丰仓,俺正有此疑欲问。闻唐公举兵,犯关中时,华阴令李孝常以永丰仓降献唐公。永丰仓储粮充足,缘何李世民此犯河东,却所携军粮只足旬日之支?” 柳崇礼对此,知其缘故,答道:“敢禀大将军,永丰仓储粮是有,但比之黎阳、兴洛诸仓,其之储粮实不如之。先隋代王杨侑留守长安时,百姓饥馑,已不足粮救之;后唐公入据长安以后,一则倾府藏以赐勋人、安百姓;二则与薛举、薛仁杲父子恶战经年,是永丰仓之粮已不敷用。兼以此次唐军自长安出兵,乃两路并进,除李世民此路,另有李建成一路,皆需粮秣,又两路出兵皆甚急也,民夫人少,因故李世民军中所携之粮,只足旬日之食。” 徐世绩默算了下,加上民夫,唐军合计六万多人,四五千匹战马,人吃马嚼,省着点用,一天所需耗之粮秣,也得一千五百石往上,——一千五百石看起来数字不大,折合成斤的话,一石约后世六十斤,便接近是十万斤了。却一千五百石,也就相当於是平均下来,每天转输到离石的后续粮秣,仅仅也就是够当下在河东的李世民部唐军的每日所耗而已。 这又就是说,李世民军中的储粮,最起码在其后续所输送到离石的粮秣在能够得到一个大的增长之前的前提下,其军中现有之储粮,就将一直都会保持在“只够旬日之用”的状况。 一旬十日。只够十天用的储粮,换作自己,徐世绩自度之,他必然是早就不安了,可李世民居然还敢主动出击,兵锋远出到数百里外的秀容、盂县。这份胆略、定力,非他可比! 徐世绩暗自感叹了下,——他虽新近才归降李善道,毕竟是李善道的小舅子,因此前他对李善道一应的军政举措、诸战情形向来都是私下密切关注,不但清楚李善道歼灭宇文化及等的过程,乃至对李善道去年的河东一战,他也大致知晓。当时,李世民的名字就引起了他的注意。纵观李善道去年的河东这一战,堪为汉军敌手的,唯李世民一人罢了!於今,他归降了李善道,并且现下独领一军,攻入了李世民的后方所在离石,他对李世民当然也就更关注了。 又一一就离石唐军、李世民等的有关情况,徐世绩细细询问柳崇礼。 柳崇礼在李世民军中的地位不高,只是个中级幕僚,比房玄龄、杜如晦等差之甚远,唯好在他是李神通的亲信,由而很多本不该他这个级别的幕僚可以知道的东西,他倒多知一二,既然已经下了决心投降,他却也不吞吐遮掩,便徐世绩但有所问,他就倾己所知以告。 直问了一个多时辰,从早上问到了日上三竿,徐世绩意犹未尽,方才暂且止问。柳崇礼在他问话期间,不敢喝水,定是早就口渴,瞧见他时或偷偷舔舔嘴唇,徐世绩亲自给他倒了杯茶汤,端与他喝,笑道:“闻足下所言,唐军虚实,俺已尽察。修化若难说降,俺岂敢执意劳足下犯险?就暂请足下屈留幕中,以备参佐。俟克修化、平离石之日,足下剖析军情、赞画帷幄之功,俺当具本上奏。圣上赏功罚罪,必有殊恩,决不使足下明珠暗投也。” 柳崇礼受宠若惊,赶忙接住茶碗,连道“不敢”,再三说“敢不效驽马之钝”,便将茶汤饮了。 徐世绩亲笔写下任命,以参军之职,任与柳崇礼,随后请他下去休息。在徐世绩一个亲信吏的引领下,柳崇礼退出帐外。 目送他出了帐去,从坐帐下的邴元真连忙进言,说道:“大将军,这厮虽降了,适才答大将军问话时,亦算恭谨,可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厮既能叛李渊,非为忠义之士,却须当谨慎。仆意,授其‘参军’无妨,然却我军机诸务,不可使他知,并宜择老成吏看管於他!” “长史提醒甚是。”徐世绩点了点头,赞同邴元真的话,但并未就此再下命令。 邴元真想起刚带着柳崇礼出帐的,是徐世绩的亲信从吏,恍然醒悟,笑道:“是仆多虑了,大将军必早有安排。”抿了口蜜汤,摸了摸胡须,又说道,“大将军一番问询,而下李世民的虚实,我军尽皆已知。只有十日储粮,这鸟厮居然还敢远战,胆子着实不小!只要我军攻下修化、平夷,逼近离石,料这鸟厮闻讯,势必惊恐,且看到时,他还敢这般骄狂不敢! “大将军,柳崇礼这厮言说,修化他难以招降,仆有一计敢献,却或可不战而得修化。” 徐世绩问道:“哦?公何计也?” “李神通哑口无言,大将军费尽唇舌,他无降意,却是要做个死鸭子。既然如此,干脆上奏圣上,请将其斩了,示其首级与修化守贼。他虽无用,李渊从弟、李世民此犯河东之副将也,首级传至,修化必乱。我军趁势压境,守贼失措,可一鼓而下。修化既拔,离石闻之,亦当惊恐。此乃威震一方、摧敌胆魄之策,较之强攻,省力百倍。不知大将军以为何如?” 徐世绩抚须说道:“公之此策……。” 他话未道出,席上一人已是失笑。 第五十七章 争功劳竞相献策 作笑之人是单雄信。 邴元真诧异问道:“雄信兄,缘何发笑?” “元真兄,李寿这厮确是无用,昨日俺也曾不解懋功缘何礼重於他,然这厮毕竟是伪唐宗王,你我之辈焉可擅杀?”单雄信三言两语答过邴元真,与徐世绩说道,“懋功,这贼厮不肯降,用他招降修化,是不成的了。既然如此,俺的愚见,便将他尽早送去临汾,献与圣上罢!” 他的心思,邴元真一听就知。 所谓“焉可擅杀”,固是理由之一,但更关键的,李神通是单雄信擒到的,若是杀了,他还怎好再向李善道邀功?一个被杀掉的李神通,肯定比不上一个活的李神通。同样是瓦岗旧人,同样从李密处转降了李善道,只因自身没有武勇,却这桩功劳被单雄信抢去,邴元真听了他这话,口中不语,心头嫉妒。只抚着胡须,暗道:“当日翟公被害,你这厮毫无廉耻,却在李密帐下,亦尝这般邀功;如今圣上宽宏,未责你背主之罪,你真无羞耻,又这般邀功!” 邴元真其人虽贪财,早在瓦岗时就借翟让信用他之势,好求私利,名声不好,这点不如单雄信豪壮,但有一点,他不似单雄信,便是对翟让这个故主,他还是有感情的,尽管后来与单雄信、徐世绩等一同被迫降从了李密,然他对李密之刺杀翟让,一直愤恨在心。每每思及旧主往日待他的情义,便不禁神伤。单雄信降李密后,为求荣禄,乃舍旧情,对李密卑躬屈膝,这邴元真虽贪利,倒从未忘记翟让之恩。此刻见单雄信又欲挟俘邀功,因不禁心中就这等想。 他心中所想,徐世绩、单雄信自是不知。 徐世绩接住单雄信的话,点了点头,说道:“贤兄此言甚是。”他面面顾到,就先与邴元真说道,“李寿是伪唐宗王,雄信兄说得对,我等无有处置之权。他若肯降,当然最好,有助於我军攻拔修化,既他不肯降,我等就将他献与圣上,请圣上发落罢。”然后即提笔在手,写了一道给李善道的奏报,将昨日攻下黄芦关的经过、单雄信等的功劳,及从柳崇礼处问知的唐军虚实尽皆写上,写罢下令,“遣兵士一团,赍俺此奏,明日押李神通去临汾,献与圣上。” 奏报中,还提及了柳崇礼,奏道:“柳崇礼悉贼情状,倘留营参赞,或可有裨於修化诸地之攻取。伏乞天恩,准其留驻军中,以佐戎机。”。——当真是对下,纤细之功成,亦推於将士;对上,思虑周全,处事谨重,虽得李善道允他“便宜行事”,无论大小事体,不敢自专。 却是李神通早前尚以“无名孺子”视其,今若见其此奏表,怕不惊出一身冷汗,方知他胸藏经纬,心机之沉、举措之稳,远非寻常武夫可比。且也不必多说。 帐下自有从吏领命,即去办理。 徐世绩起将身来,背着手,步到沙盘边上,俯身观看。单雄信、邴元真、张亮等皆也起身,从於其后。诸人往沙盘上黄芦岭北边一二十里外的修化城和高唐镇北边平夷城、另两城又北的离石、定胡、定胡渡等这几个标识上,齐齐落目,看了片刻。 此次是归降李善道后的第一次战斗,邴元真也想立功,——也所以刚才他才献了杀掉李神通,以吓唬修化守军的建议,然此建议不被徐世绩采用,他只好另想别的立功之策。 觑了单雄信、张良等一眼,见他们都思索着不说话,邴元真遂再次献策,说道:“大将军,就底下我军之用兵,攻夺修化、平夷,以至离石、定胡、定胡渡,仆另有一策敢献。” “长史何策?” 邴元真说道:“适闻大将军询问柳崇礼时,他说现驻离石唐贼大营的贼军中,尚剩有薛仁杲的降卒四五千数。想这薛仁杲被李世民歼灭以后,不仅其兄弟尽死,为伪唐所杀之群僚也有不少;又薛举父子与伪唐战事连年,这些降卒的父兄子弟,料死在战中的更不在少数,故其降卒与唐贼之间必不相合。降卒怨恨唐卒,唐卒则必忌惮降卒。这不正是给我军机会么? “若得利用,定可内乱其军。仆以为,不妨可秘遣人暗赴离石,散布谣言,言李世民接连败北,心忧降卒作乱,因欲尽诛薛仁杲旧部,以绝心腹之患。一旦彼辈惶惧生变,离石必自内溃。离石一乱,定胡、定胡渡皆不能自安,修化、平夷两城犄角之势亦将瓦解。我军乘隙而进,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仆之此策,是乃以敌攻敌,不血刃而可以下数城也。” 言毕,抚须四顾,邴元真颇有自得之色。 徐世绩、张亮尚未出言,单雄信又笑了起来。 “雄信兄,缘何又笑?”邴元真问道。 单雄信抚摸着美须髯,呵呵笑道:“元真兄,你此策听来不错,可离石县与我军之间,隔着修化与群山,俺且问你,这挑拨唐贼内乱之士,如何到得离石?再又便到了离石,不识口令,如何混入唐贼营中?好,再退一步,又即便打探到了口令,混入了贼营,一人不识,又怎挑拨?敢有挑拨之语,只怕前脚话才出口,后脚就为唐贼将校知矣!空自送了性命,何用之有?” 邴元真压着不快,辩解说道:“事在人为,岂可未举先言败?不试一试,怎知能成不能?” “元真兄,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轻易易的一句‘不试一试’,说来简单,你却须知,事若不成,送掉的可是潜往行事的将士的性命!”单雄信摇了摇头,说道。 邴元真说道:“则如此,雄信兄必是别有高明之策了?俺愿闻之。” 单雄信抚须笑道:“俺还真是有一策。”与徐世绩说道,“懋功,圣上给你我的令旨,是令你我牵制离石唐贼,使宋大将军得专力克复秀容。今你我与陈大将军、王将军初战得胜,黄芦关、高唐镇皆已为我所拔,李寿也为俺所擒,离石唐贼必然已是震动!当此之际,俺以为,修化、平夷能不能再攻下,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用此两城进一步牵制离石唐贼。” “贤兄有何高明之策,可进一步牵制离石唐贼?”徐世绩问道。 单雄信伸出了三根指头,待要说他的计策时,才发觉三根指头伸得少了,又添上了一根,笑道:“茂公,吾计四字而已,‘围城打援’。”竖着的四根指头收起,指向沙盘上的修化城,说道,“茂公请看,修化城与黄芦关不同,周边虽亦有山,然城周远近却多平野,可以野战。我军进至以后,俺以为,即可以主力进围其城,佯做攻之,而以精卒一部……”取下直鞭,点在了修化城北边山区,“埋伏於此。离石唐贼肯定会来援救,候其援至,伏兵先不要出,便容它至修化城下。其后,我以主力进击,而伏兵自后掩杀,歼之易也!此即吾策。” 丢下直鞭,他笑顾邴元真,说道,“元真兄,俺此策何如?”又问徐世绩,“茂公以为可行否?” 这是个关门打狗之策。 徐世绩观看着沙盘,细细思虑多时,却问张亮:“司马何意?” 说起来,徐世绩、单雄信、邴元真、张亮四人俱本李密旧臣,差不多是前后相当的时间,一同从降的李善道。但徐世绩、单雄信、邴元真三个,原本都是与李善道一样,出自瓦岗,是以张亮在他三人面前,向来谨小慎微,话不多言。这时闻得徐世绩相问,他乃才说道:“长史之策,攻心之计,若能得行,固是上策,然单公所虑,亦甚是也。单公‘打援’此策,仆窃以为,亦为上策,可却似也有可虑之处。如欲行之,须当深谋熟虑,务求万全,而后可也。” 单雄信问道:“有何可虑?” 张亮答道:“仆窃以为,虑之再三。伏兵若少,难起‘掩杀’之效;若多,则修化城下的我军围城兵力必薄,恐反为贼所乘,此其一虑。北山地势虽险,有可伏兵之处,然我为客军是也,山中稽胡诸种,现又多怨我军,若被稽胡知之,与唐贼泄我伏兵之机,则伏不得伏,反遭其害,此其二虑。又贼援来路,非是一条道路可行,我难提前确知,若分兵设伏,则各处兵力愈单;合兵一处,则余地空虚,难保无失,此其三虑也。” 单雄信哑然,他本自觉己策,极为高明,不意张亮道来,却指出了三个可虑之处。待要反驳,可这三虑,确有道理,一时难驳。他便问徐世绩,问道:“懋功,你是何意?” 徐世绩凝视沙盘,静心思虑,过了会儿,说道:“司马所虑者三,非为虚妄。雄信兄,俺以为诚是切中要害。兄‘围城打援’此策,一如兄言,若能得施,确乎足以庶几副圣意,达成圣上令我军牵制离石唐贼之令旨,以成我军掣肘之功矣。然若欲行之,此三虑非先解决不可。” “懋功可是已有解决之法?” 徐世绩说道:“思得一策,或可用之。” “何策?快快讲来!”单雄信大喜,赶紧追问说道。 徐世绩说道:“此策便落在刘三儿身上。” 单雄信怔了怔,说道:“刘三儿?” 邴元真、张亮亦是疑惑。三人都来看徐世绩,等他细说。 徐世绩说道:“可将刘三儿与李寿一并押往临汾,而中途只做不慎,容他逃走。却在他逃走之前,押送将士先故意声言,就说我军将在修化城设伏,专候唐军援兵。刘三儿一得逃脱,必会奔至离石,向窦轨、长孙无忌等报信,以求重赏。” 单雄信三人愈加迷惑,单雄信说道:“懋功,你此为何意?张君本已三虑,你这又纵刘三儿还离石报讯,这‘围城打援’之策,不是更用不得了?” “单只我一军的话,贤兄此策是用不得了。” 单雄信愣了下,旋即醒悟,说道:“懋功,你是说王君廓、苏定方部?” “正是。待刘三儿逃走以后,我军便大举进兵,至修化城下,围城、设伏。唐贼既已先由刘三儿口中知我军设伏,彼援军到时,一定小心,会先寻我设伏之部。我军就让它寻到!装作仓促撤退。如此,唐贼援兵必然就不会再有顾忌,必即会直进至修化城下,与我主力对峙了。” 单雄信说道:“之后令王、苏两部从后侧击?” “然也。而在此之前,先令王君廓、苏定方引精骑悄至修化城东山中。待唐贼援兵被我修化城下之军吸引,我军出与战时,王君廓、苏定方即引骑由侧翼突袭!彼时唐贼无备,一击必破!此谓‘明设一伏,暗藏一击”,以明设之伏兵诈退,懈其戒心,以奇兵决於后发,以取克胜。既避了分兵之患,又解了伏机泄露之忧,司马三虑,皆可解矣。”徐世绩从容说道。 单雄信目视沙盘,斟酌稍顷,说道:“懋功,你此策不差,可王、苏能潜至修化城东么?” 徐世绩捡起直鞭,点了点修化城与东北方位,王君廓、苏定方部现所驻守的离石与太原两郡间的吕梁山间,说道:“从王、苏两位将军的驻地,到修化城东,相距只百里上下,途中可从离石县东的伏芦山东边而过,绕过离石县,只要行军谨慎,定然不致惊动离石营的唐贼。其间多山路、河谷,行军是会不太容易,然百里路途,至多两到三天也可到达。” “到了城东山中,若被山中稽胡发现,如何是好?” 徐世绩说道:“与我军到修化城后,分兵设伏不同。若我军分兵设伏,需提前三四日设伏,也就是得在山中最少藏伏三四天才可,——得等唐贼到,还得再等唐贼进驻至修化城下。而王、苏部,却不必太过提前设伏,只要提前唐贼援兵到修化城下一日便可。时间既短,再又多遣斥候,凡遇到之稽胡,尽擒杀之,隐匿踪迹不为难也。” 单雄信、邴元真还在琢磨徐世绩此策。 张亮早是躬身行礼,叹服说道:“大将军此策,高明至极!必可获成。” …… 黄芦、高唐两关失守的消息,昨日送到了离石唐营。窦轨、长孙无忌震惊之下,已於昨晚接报之际,一边急檄修化、平夷固守,点选援兵预备进援,一边飞报李世民。便在徐世绩等计议下步攻战这时,呈递急报的使者,马歇人不歇,已将出离石郡,距静乐约还有百余里之远。 第五十八章 齐议返疲於灭火 疾驰不停,呈送急报的使者风尘仆仆,於次日上午到了静乐。 问询得知,李世民不在城中,而在城外大营。使者就径至营外求见。不多时,有吏出来引导,引他到了帅帐。使者不敢多看,呈上急报。听到李世民的话音:“君奔波辛苦,先下起休息。”领命而出。出到帐外,帐前甲士队列,氛围森严。使者止住扭头的冲动,垂首而过,却心中不禁想道:“秦王语声,怎听来有些嘶哑?可是这些日操劳过度?”他是窦轨的亲信参军,知道所呈给李世民的这道军报的内容,便不由自主地又想道,“黄芦、高唐皆失,淮安王为汉贼所擒,却离石形势不容乐观。这道军报,秦王看了,岂不雪上加霜?也不知秦王会怎生应对?”带着对局面的忧心,还有出於爱戴而对李世民身体状况的关心,自去休息。 帐中,李世民检查过火漆无碍,将信封打开,取出里边的军报。 看未两眼,他神色顿变。 帐中本在与他计议军事的房玄龄、杜如晦、李仲文等见之,彼此相顾。李世民是个情感外向,豁达开朗的人,平时不致“喜怒不形於色”,但关系到军机等大事时,他能沉得住气,即便再好的消息、再坏的消息,他往往也都能保持镇定。却当下才展开这封离石送到的急报,他就变了颜色,眉宇间骤然聚起惊意,不用说,此必是离石出现了极出他意料之外的变局! 诸人就耐下性子,勉强等他看完。 李世民才一抬头,房玄龄就立刻问道:“殿下,离石所报何事?黄芦、高唐有失?” 这当然不是第一道窦轨、长孙无忌送来的军报。——李神通建议反击时,窦轨等就已有军报呈至,李世民有指示下达,此不必多说;且除此以外,自徐世绩、陈敬儿、王行本兵入离石以后,基本上窦轨等每天都有军报呈到。是以徐世绩、陈敬儿、王行本等的用兵、攻关情况,黄芦、高唐的守战情况,李世民、房玄龄等皆清清楚楚。 “非但黄芦、高唐失陷,俺从父也被徐世绩擒获了。”李世民放下军报,沉声说道。 房玄龄等闻言,下意识地再次互相看了眼,皆从对面脸上看到了震惊。 杜如晦霍然起身,说道:“两关陷落、淮安王为贼所擒,……殿下,两关虽失,犹可缓图,修化、平夷两城,我皆有精锐驻守,不致离石动摇,尚为小患;然淮安王身陷贼手,一旦此讯播於三军,却恐将军心摇荡,牵制全局,使殿下已定之‘先奔歼李靖部汉贼’此谋不得行矣,又或徐世绩等竟胁淮安王以迫修化、平夷,其祸更深!仆愚见,宜亟施对策,以弭其害!” 如前所述,李神通不是寻常的唐将,他不仅是李世民这支唐军的副将,还是李渊的从弟、李唐的宗王、诸卫大将军之一,他竟然被汉军擒获!这对离石唐军,乃至静乐、秀容等地唐军的士气,势必造成沉重打击。倘若他再降了汉军,为汉军出面招降修化、平夷,则两城守军将士纵然拒绝,军心也定混乱,两城亦将危。黄芦、高唐两关陷落,已是很被动的事情了,会对唐军士气造成影响,然正如杜如晦第一时间想到的此点,李神通之被擒,更是要命之事! 他想到的,李世民也想到了。 李世民眉头紧蹙,指叩案几,另一手抚摸虬髯,半晌未有开口。 转瞬之间,房玄龄心中已转过许多念头。 他也起身,忧虑地说道:“殿下,克明所言正是。淮安王身陷贼手,确非同小可,关系到了当下战事的全局。昨日刚定下的‘先袭歼李靖部汉贼’此谋,眼下看怕是不好再实行了。固然我离石驻军两万余人,纵然两关失陷,不致动摇根本,然淮安王被擒,却必然动摇离石军心。又若如克明所言,再若徐世绩等汉贼胁迫淮安王,或更以淮安王性命为威胁,招降修化、平夷两城,以淮安王之贵,两城守军或将不不知所措。当务之急,是须当以稳固军心为要!” 杜如晦、房玄龄相继提到的,所谓“先歼李靖部汉军”,指的是李世民刚做出的一个决定。 这些天,李世民一边关注离石郡的战事,——离石有唐军驻兵两万余,黄芦、高唐两关又是险隘之地,在李世民看来,徐世绩部的进攻必是无功而还,是以说实话,在离石郡这块儿,他投入的关注其实不是很多,他此数日,主要关注的是其余三路汉军的动态。 截止目前为止,北边一路,宋金刚、高曦、萧裕、魏刀儿等部汉军已在崞县集结完毕,但还没有南下向秀容,南边两路之中间此路的刘黑闼指挥的诸部汉军,已对祁县、太谷展开了攻势,然攻势并不猛烈,这两路暂时都没有李世民的可趁之机。 唯南边东路的李靖所部汉军,唐军斥候已经探查清楚,其部兵马远不是号称的“万人步骑”,而只五千上下;又此路汉军在出了上党郡,进入太原郡东部以后,并未继续北上,没有来秀容与宋金刚等合兵的迹象,而是出平城,对平城东北边的邻县乐平展开了围攻,——其部兵才五千,乐平处在山间,易守难攻,遂李世民便在这三路汉军中,认为李靖部可以先歼。 “李靖部可以先歼”,除以上其部兵少、乐平易守难攻这两点原因外,还有两点原因。 即一则乐平处在太原郡的东部,相比秀容、祁县、太谷,离静乐最远;二来,并且不像秀容、祁县、太谷都是处在河谷之地,四外平阔,其地处群山中,静乐唐军若往援之,不但路远,行军也艰难。故李世民判断,李靖很大可能是想不到静乐唐军会奔袭於他的。 “出奇制胜”也者,如果偏偏静乐唐军奔袭李靖,就是出奇制胜! 李世民有把握,可以复刻柴绍袭歼王须达部於盂县城下的此战之例。 但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昨日才刚定下此策,今日就接到了两关失陷、李神通被擒的军报! 如何是好? 饶以李世民英断,此刻也难以抉择。且更别说,李神通是他的从父,两人感情不错,现今李神通落入敌手,生死不知,感情上他亦有难以安宁者,这就越加增加了他作出决断的难度。 李世民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先将心神稳住,按住案几,站起身来,下到帐中地图前,举目细观。他的视线在最西边的离石郡、最东边的太原郡东部来回逡巡,过了多时,他心意定下。 “玄龄、克明,你俩‘两关虽失,犹为小患,淮安陷於贼手,军心恐将摇荡’此虑,甚是。李靖其部,眼下是难以再作袭击。当下之计,只有我亲还离石,以安军心。”李世民转过身形,顾视房玄龄、杜如晦、李仲文等说道,说到这里,顿了下,接着又说道,“不过……” 房玄龄、杜如晦俱李世民近臣,朝夕相处,极为了解他。 听他“不过”二字吐口,两人心思一动,齐齐就猜到了他底下的话。两人屏息,等他来说。果然,李世民往下说道:“虽然李靖部不宜再袭,别处的战机,却不见得无有!” 杜如晦问道:“敢问殿下,‘别处战机’所言,敢是徐世绩部汉贼?” “徐世绩、陈敬儿连下我两关,擒淮安王,军心必骄。兵法云,‘骄兵必败’。其若止步两关,权且不提,而若再进兵修化、平夷,便是我军可胜之机了!”李世民正是此念。 房玄龄忖思了下,说道:“据此前离石军报,徐世绩、陈敬儿部汉贼统共万人步骑上下,分兵两路,则一路兵马无非四五千众。徐、陈若不肯止兵,而再进兵攻我修化、平夷,我以坚城为阻,候其师老,而后以精骑击之,……殿下此谋,胜算甚大。” “不止胜算很大,如果部署得当,先以奇兵潜至其两部后,前后夹击,尽歼也非不能!”杜如晦补充说道。拈着胡须,他仰起脸,想了一想,复又说道:“先前之所以殿下未选徐世绩、陈敬儿部先歼,系因黄芦、高唐两关前,山地狭窄,不利我军迂回野战。方今两关虽失,修化、平夷城外,地势宽大,却倒便於我军骑兵驰突,正可施展包抄、聚歼之术。” 李世民思虑已定,果断的一面显现出来,就又征询了李仲文等的意见之后,——诸将皆是赞成,当即就下军令:“我一离静乐,宋金刚诸部汉贼闻讯,定就会趁机南下,攻打秀容,传令柴绍、殷开山、侯君集,谨守秀容,不容有失。 “李公,你不必从我还离石,便留静乐,仍多遣斥候,只要一闻宋金刚等南下秀容,就你勒兵往援,到了秀容,无须与之进斗,只要筑营城西,与城中犄角,定城中军心、使宋金刚等不能全力攻城便可,候我解了离石之危,便会回师来援。 “宗公,你也不必从我还离石,依旧按先前所定,宋金刚等下到秀容后,你即引骑扰其粮道,威胁崞县。宋金刚若遣兵还与公战,公亦不必纠缠,贼来即扬尘远去,贼去则复折还扰击。” 李仲文、宗罗睺领命。 李世民看了看宗罗睺,放缓了语气,移步近前,握住了他的手,眼中闪烁着信任的光芒,温声说道:“世民与公尝数有数战,公用兵之略,世民深知。宋金刚虽狡悍之徒,然在公面前,必不能逞其智;公之骁勇,亦非其所能敌也。今委公以扰贼粮道之任,实以秀容全局相托!若使宋金刚军乏粮草,后路不宁,其军自不战而乱,彼时我大军回师,内外合击,破之必矣。望公相机而动,灵活进退,不必求功於一役,但教贼兵疲於奔命,便是大功。” 去年浅水原一战时,李世民亲率骁骑数十,先陷宗罗睺阵,其后唐兵表里奋击,呼声动地,宗罗睺阵乃大溃,由而大败。然后,又在宗罗睺等投降以后,李世民将俘虏到的薛军精骑,仍给宗罗睺、翟长孙等领之,自则与他们游猎驰射,无所间然。“引骑陷阵”,这是英武;“与他们游猎驰射”,这是宽仁。如此英、信相结,宗罗睺等降将早是荷恩慑气,咸愿效死。 对李世民,宗罗睺、翟长孙等现在都可谓是心服口服! 此际感受着李世民温暖的手心,听着他这样充满信任的话语,宗罗睺虽也曾为叱咤一方的强豪,亦不禁心潮激荡,眼中泛起赤诚之色,轻轻挣脱开手,退后伏身顿首,说道:“殿下待罗睺以国士之礼,罗睺必报之以死士之节!宋金刚粮道,便如咽喉在罗睺掌中,罗睺虽不才,敢不尽心竭力,使其呼吸维艰,以解殿下之虑?” 李世民将他扶起。 宗罗睺赳赳而立,甲胄铿然,如虎昂然。 李世民欣赏地再三看他,顾与房玄龄等,喟然叹道:“古之晋阳、鄚侯安在?非罗睺而谁!” 以本吕布、袁绍部将的张辽、张郃来比拟宗罗睺,却甚是合景。 请了宗罗睺等还席,李世民也离开地图,到主位还坐。坐定,他说道:“淮安失陷贼手,为安军心,离石我虽不得不要还,但怎么还,却需计较。” “殿下之意是?”房玄龄已将给柴绍等的军令起草完毕,一边呈上,一边问道。 李世民三两眼将其拟写的军令阅罢,未加修改,落了行军元帅的印章,即令择吏即刻送去秀容下达,处理完了这件事,他顾盼诸人,说道:“我若张旗鼓而还,徐世绩诸辈闻之必惧,或难歼之。我意遣一部兵,虚张声势,举我大纛,径赴太原,宣言我亲往太原,迎击刘黑闼。而我轻骑倍道,疾还离石。到了离石,既已抚振军心,便可寻机进战,以歼徐、陈诸贼!” “徐世绩诸辈闻之必惧”,这是李世民对自己的自信,也是他此前历战打出来的事实。 数以在河东之唐军诸将,唯一被李善道忌惮,多次令麾下诸将务必重视的只李世民而已。 当晚,留下杜如晦佐李仲文等坐镇静乐,李世民只引房玄龄与翟长孙等百余骑,还往离石。 次日,另一部兵出静乐,举其旗帜,大造声势,前去太原。 第五十九章 抚振军心谋反攻 间道倍行,二三百里地,李世民於两日后到了离石县外营中。 窦轨、长孙无忌、褚亮等早在相迎。入进营内,到了帅帐。李世民才刚坐下,茶汤未饮半口,便即问道:“徐世绩、陈敬儿两部汉贼现在何处?尚在两关,还是已进向修化、平夷?” 却窦轨、长孙无忌昨天、今天都有遣信使,去寻李世民,给他禀报最新的徐、陈两部军情,但李世民走的小路,行速又快,两拨信使皆与他错过。故对汉军最新情况,李世民尚不知。 便长孙无忌神色凝重,回答说道:“殿下,陈部已进至平夷,徐部昨日离黄芦,开向了修化。” “已有何应对部署?”李世民接过从吏呈上的绢巾,擦了把汗,问道。 长孙无忌答道:“已檄令两城守军固守,不得出城浪战,其余一切等殿下回来指令。” 李世民从静乐南下回来前,先已给窦轨、长孙无忌加紧告知了自将亲还离石之讯。听了长孙无忌的答复,李世民点了点头,问道:“伏卢山方向,可有增兵把守?” 长孙无忌怔了下,与窦轨对视了眼,转回头来,说道:“伏卢山?” “未曾增兵么?”李世民亦怔了下,诧异说道,旋即下令,“既尚未曾增兵,便即下我令,调樊兴部,潜行疾往伏卢山增援。到了伏卢山,偃旗息鼓,广遣斥候,探查王君廓部动向。” 窦轨沉吟稍顷,抚须说道:“殿下是担心王君廓、苏定方部汉贼或会策应徐世绩、陈敬儿?” “会否策应,我也不确定。然若我用兵,必正奇相济,以为响应。以主力开向修化、平夷,是为正兵,而王、苏两部正可用为奇。是故宁可十防九空,不可一疏成患。令樊兴务要隐蔽行踪,若果真探得王、苏潜向修化、平夷,即设伏歼之。同时遣精干斥候,轮番探修化、平夷前线,三时辰一报,不得延误。”李世民下达完了这两道军令,才有空端起蜜水,饮了口。 窦轨、长孙无忌等接令,不敢耽搁,急忙将李世民的命令安排下去。 传达罢了,褚亮不知何时,额头亦汗水涔涔,他撩起袖子,一边擦汗,一边颇后怕地说道:“殿下思虑周详,却仆等竟未料到此节!倘若徐世绩当真如殿下所虑,果然调王君廓、苏定方部潜至平夷,或者修化城外掩伏,则一旦我遣援前往,未加防备,必遭夹击而溃。幸得殿下明察秋毫,预先洞悉敌势未形之机,及时调兵堵漏,方免此可能之患。” ——褚亮与宗罗睺、翟长孙、浑干、梁胡郎等一样,都本是薛举、薛仁杲父子的臣属,薛仁杲兵败后,他亦降从了李唐。不过与宗罗睺等不同的是,他非陇右人,其家原籍阳翟,系中原著姓,东晋时迁徙到了丹阳郡,再后又定居杭州钱塘,却乃江南士人是也。 他今年五十多岁了,小时候就聪敏好学,善属文,博览无所不至,经目必记於心,喜游名贤,尤善谈论,名早已成。早在他十八岁时,曾得陈后主召见,即席赋诗,为江总等称赞,就名动江南,至今已是历经陈、隋两代。杨玄感作乱兵败身死后,他因与杨玄感有旧,受到牵连,被贬为西海郡司户。西海郡即今青海湖一带,属陇右之地。 於是薛举起兵称帝后,拜他为黄门侍郎,参与机要。再后来,薛仁杲降了李世民后,李世民久闻其名,礼遇甚重,问他说:“寡人受命而来,嘉於得贤。公久事无道君,得无劳乎?”褚亮顿首回答:“举不知天命,抗王师,今十万众兵加其颈,大王释不诛,岂独亮蒙更生邪?”李世民很高兴,即赐乘马、帛二百段,授他为秦王府文学。 却不妨多说一句,也难怪李建成越来越深忌李世民。李世民领兵在外,四处出征,不但屡战屡胜,名望日隆,深得李唐文武之心,更兼礼贤下士,广纳人才,凡败降之敌将、敌臣,如宗罗睺、翟长孙、褚亮诸辈,他且尽收入他的秦王府,可谓爪牙日众、文谋日集,又及降从的敌方精卒,他亦颇有收编入秦王府所辖之兵中者,换了谁为太子,只怕都不得不感到忌惮! 且不必多说。 只说李世民端着玉杯,斟酌了下,接着又说道:“淮安王失陷贼中,徐世绩或会以他的名义,劝降修化、平夷守军,且则罢了。然此外另有一点,不可不虑,便是徐世绩亦有可能会以淮安王为质,胁修化、平夷守军。就此点,可有令下到修化、平夷?” 窦轨迟疑了下,说道:“殿下,淮安失陷之讯,方今已将士多知,军心颇震。殿下及时还回离石,实是稳住了大局。徐世绩或会以淮安为质,胁我修化、平夷之守军此一可能,仆等亦有忧虑。前日已传檄两城,令二城谨慎固守,不得轻信贼人言语。至於其它,尚待殿下令谕。” 这话说得有点婉转。 既已令二城“不得轻信贼人言语”,为何还要“至於其它,尚待殿下令谕”? 看来有些费解,实际上窦轨的意思是很明白的。 他这两句话,直白点说,就是:他与长孙无忌虽已经传令修化、平夷两城,不要“轻信贼人言语”,可也仅如此而已,如果出现了最坏的情况,便是徐世绩以李神通的性命为要挟的话,修化、平夷两城的守将、守军该怎么应对?他与长孙无忌却还没有明确给以指示。 李神通是李渊的从弟,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最坏的可能性,该怎么应对,也确是窦轨和长孙无忌不好明确地给守军指示。这个指示,只能李世民给。 李世民明了窦轨话中之意,他也已经料到窦轨、长孙无忌肯定没敢擅下“即便汉贼以淮安王的性命为要挟,也置之不理”的命令,就半点犹豫也没有,当即下令,说道:“飞檄两城,贼若胆敢以淮安王为要挟,胁迫两城,且先固守城池,候我援兵到日,必将贼兵歼之,以迎淮安王还!”这道所下军令的语意也比较委婉,然意思很直接了。 ——对李神通,李世民当然有感情,可在军国大事面前,再深的感情也得靠边站。事实上,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李世民当下对李神通是有感情,担心他的生死,可对李神通不听从他的军令,擅自出战,而因此丢失了黄芦关,还他自身被擒,导致离石唐军一下陷入被动,他亦是极为恼怒的。唯李神通是他的从父,现也已被汉军擒了,这份恼怒他只能暂时压下。 长孙无忌立刻将这道军令亲笔拟就,盖上李世民的元帅印章,也传达下去,命急下两城。 李世民三两口将玉杯中剩下的蜜水喝完,聊解了下路途之渴,按住膝盖,站起身来,说道:“阿舅刚才说,淮安失陷,离石军心震动。这也正是我回离石的缘故。阿舅、辅机、褚公,你们随我循抚各营,振奋士气。”两日疾驰,路上几乎无休,才到离石,将最需要安排的“伏卢山”、“李神通”这两件大事才定,马不停蹄就又要去巡营,殚精竭虑四字几可称之! 时值下午,日头正炽。 窦轨、长孙无忌、褚亮、房玄龄等,与相继接令赶到帅帐的离石各营诸将,即随从李世民,先从左一军开始,轮着巡视诸营。 每到一营,李世民皆亲抚将士劳苦,问伤病,慰老弱,赐帛赏粟,称“今我既返离石,必夺还两关”。却李世民在唐军中的威望素重,诸军将士皆知,跟着李世民打仗,必能克敌制胜,因见他还回离石,乃不安渐去,就像见到了定海神针也似,诸将感奋,士卒踊跃,营中气势渐振。 虽烈日灼甲,李世民未尝褰裳避影,汗流浃背而神色愈扬。及巡至右三军,有将校引兵众百余,伏地叩首,奋声说道:“愿效死力,以赎失关之辱!”李世民将他们一一扶起,说道:“忠义如此,何辱之有?”一军皆动容。巡毕诸营,日已西斜。 李世民立於高坡之上,回望连营十余里,旌旗猎猎,士气如虹,方稍展眉宇。 窦轨眉头的忧虑亦略消散,说道:“将士见殿下归,士气已振。殿下两日未眠,今可暂歇。” 李世民摇了摇头,说道:“徐世绩部贼兵已在进向修化,陈敬儿部贼兵更已至平夷。贼势汹汹,我岂能安枕?今虽暂稳军心,然两关一日未复,离石就一日不稳。离石不稳,我粮道、后路便即动摇。当此之际,不容一日懈怠!须当速定反攻之谋。”令道,“告谕诸营,即日起,将士禁出,秣马厉兵,以备随时进战。我还离石之讯,不得向外泄露半分。”下了高地,驰还中军帅帐,令将诸军总管亦尽召来,一起商议反攻、夺回两关之策。却这帐外,晚霞如火。 …… 议到夜深,反攻之策初步议出。 李世民犹精神奕奕,窦轨等这几天也没睡好觉,精力不如他,特别褚亮年老,再三克制,控制不住,打出哈欠,泪流涕出,别的诸将亦有困倦者。李世民见状,——议出的反攻之策,他正好也需要再打磨一下,便散了军议,叫诸人各还休息,明日一早再来计议。诸军总管、褚亮等乃辞拜退出,窦轨、长孙无忌、房玄龄作为核心,自是留下,与李世民再具体细议。 帐外脚步急促,外边的亲兵喝声止住。 李世民等听得外头两下交谈了三两句,很快帐幕掀开,亲兵引入数人。 诸人看去。 数人中后边的是中军大营的辕门将校,前边的是个胡人。 这胡人原本的辫发已被扯散,几绺枯发黏在汗渍与血污交织的额角,发梢还挂着刺棘的断刺,穿着的胡袍的翻领撕裂至肩,腰间的革带虽未断裂,却斜挎着,狼狈不堪。 李世民认得这胡儿,便是唐军到离石后,因他招降,从附唐军的离石稽胡小率刘三儿。 “刘三儿?”长孙无忌惊奇地说道。 却这刘三儿一进帐中,就拜倒在地,带着惊魂未定的气息,颤声说道:“殿下、殿下!黄芦关失守了!淮安王被汉贼擒获,小人亦被贼擒。贼押淮安王与小人去临汾,途中,小人侥幸得脱。翻山越岭,终於逃将回来,才得以再见殿下!小人、小人……” 声音嘶哑得说不下去了。 房玄龄端了杯水,递给他。刘三儿大口喝了,——他这一抬头,李世民等看得清楚,只见他面容枯槁,眼中布满血丝,一道荆棘划伤从右颊延伸至下颌,凝着暗红血痂,干裂的嘴唇泛白起皮,胡须纠缠成团,其间沾着草屑和泥点,可见他这一路逃回,何等不容易! 润过嗓子,刘三儿喘息稍定,这才继而说道:“小人敢有一道火急军情,禀报殿下!小人逃脱之前,听押小人与淮安王的贼骑言说,徐世绩这贼厮,将在修化城北置下埋伏,只等我离石大军往援,就两下夹击!小人逃出后,知事关要紧,连着两三日,水米不进,昼夜不歇,总算赶在这时到了大营!只也不知是否报警晚了没有?”嘴前边,房玄龄又递给他了块果脯。 刘三儿抢过,狼吞虎咽地吃下,眼往两边案几上去张。 房玄龄将自己案上余下的果脯都取与给他,由他迫不及待地吞食。等他吃了几块,问他说道:“你所报此讯可是无误?淮安王现下何如?” 刘三儿呜呜啦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房玄龄倒后悔给他吃食了,亦只好等他将口中果脯咽下,却又噎住了,等他又灌下几大口水,顺了顺气,才听他重新答道:“确切无误!汉贼骑将当时以为小人与淮安王睡着了,就是这么说的。小人逃时,虽想帮淮安王也逃,无奈汉贼看管淮安王甚严,小人不得机会,又恐离石大军中计,只好先自逃走。淮安王也许已被押到临汾。” 话到此处,诸人听到案几声响,看时,是窦轨在拍。 窦轨怒道:“汉贼欺我至此,徐世绩这贼厮真以为我大唐无人乎?犹欲设伏歼我援兵!” 房玄龄没有去看窦轨,只目光在刘三儿身上,沉声问道:“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李世民亦凝视刘三儿,无有惊怒,神色沉静如深潭。 第六十章 明察秋毫定将计 刘三儿就将他怎生趁押管他的汉骑不备,趁夜逃走,钻入山林,於是得脱的经过,与李世民等说了一遍。听他说罢,房玄龄摸着胡须,稍顷无语,随后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温声说道:“黄芦失陷,我已知晓。你大难不死,得以逃脱,甚是可喜,赶回来向我急禀汉贼阴谋,更是忠心难得。你且先下去休息。我不日就将亲率兵马,夺还两关。到时,再用你助力。功劳必不少你。”令从吏领刘三儿下去洗浴、饮食。刘三儿拜了拜,下去不提。 等他出了帐外,窦轨又拍了下案几,怒道:“徐世绩这厮端得骄狂,不慎被他夺了黄芦,已是可耻,这厮竟还欲设伏,歼我援兵。殿下,倒正可将计就计,不如寻思良谋,反将他歼之!” 房玄龄皱着眉头,说道:“殿下,仆以为,此事却有蹊跷。” 窦轨愣了下,问道:“什么蹊跷?” 房玄龄说道:“刘三儿无非一个稽胡小率,论身份,他当然比不上淮安王重要。可是就这么被他逃脱,细细想来,也未免太过轻易。押送淮安王与刘三儿的汉骑军吏,既领此任,必是把细之人,怎会能让刘三儿这般轻易得脱?又刘三儿徒步,纵是得脱,又如何追之不及?” 窦轨恚怒渐收,转为迟疑,就着房玄龄的话,想了一遭,便亦有疑色浮上,放缓了声音,说道:“参军之意是,刘三儿得脱,实是汉贼有意纵之?” “仆确有此疑。” 窦轨说道:“若是如此,则所谓徐世绩这厮欲设伏歼我援兵,竟也是假的了?” “十有八九,此系徐世绩哄我之计。故意使我以为他设伏,而别有计谋后施。” 窦轨抚须忖思,想不来徐世绩此计用意,他能有什么“别的计谋后施”?便问道:“参军之见,徐世绩这贼厮有何计可以后施?” 房玄龄说道:“也许徐世绩是欲以此计诓我,令我军以为他要攻修化,而实际上他主攻方向却是平夷。这是一种可能。此外……,殿下今日才回营中,就急令樊兴引兵赶去伏卢山,以备王君廓、苏定方潜赴两城,如今想来,殿下诚然未雨绸缪,徐世绩的后手也不排除就是王、苏两部!他哄骗我军,使我军以为他的伏兵在修化城北,而实却伏兵则是王、苏两部!” 窦轨恍然,倒吸一口冷气,三度拍案,说道:“若当真如此,徐世绩这厮着实狡诈!”与李世民说道,“参军所猜,听来十分有理。”问道,“殿下对此何意?” 房玄龄所猜的这两点,正是李世民已然想到的。 李世民摸着虬髯,就着烛火,目注帐壁上挂着的地图,说道:“徐世绩前在李密帐下时,名声虽然不显,然只从他夺取黄芦、高唐两关此战,——黄芦关此战,他先佯撤,诱淮安追击,而后反攻,一举将我黄芦攻陷;高唐关此战,陈敬儿、王行本亦先佯撤,而攀绝壁,趁我守军久战之余,军心懈怠,遂以夜袭,亦将我高唐攻夺,此两用谋,皆非凡俗,就可看出此人绝非无谋之辈。玄龄之虑,不是无的放矢。刘三儿的逃脱,我可确定,必是徐世绩故纵!” “则参军的这两个猜疑,殿下以为何者最为可能?” 李世民抚摸虬髯,沉吟了会儿,说道:“凡用兵之道,必有主次。徐世绩虽两路用兵,修化、平夷两城,却必有一处是他主攻所在。陈敬儿、王行本皆以善守著称,攻坚非其两人所长。反观徐世绩,其部皆瓦岗老贼,久从李密攻战。东都洛阳,李密前后围攻不下年余,徐世绩为其大将,出力不少,上至徐世绩、下至其部贼兵,却无不有攻坚经验。若我判料不差,徐世绩的主攻所在定是修化。参军所疑,是否其佯攻修化,实取平夷,当是不会。” 这个分析,有理有据,深刻地指出了徐世绩、陈敬儿两部汉兵的不同之处。 窦轨、房玄龄信服。 房玄龄便说道:“殿下之意,若刘三儿之逃回,果是徐世绩用计,又徐世绩主攻方向只会是在修化,则徐世绩的真实意图,就是明面上哄骗我军,误以为他伏兵在修化城北,却实际杀招是王君廓、苏定方?” “王君廓、苏定方皆汉贼骁将。尤其王君廓,他从投李善道的时日不算长久,然河东、河北、山东诸战,每战皆立大功。去年我军与汉贼河东之战时,他就数克我军大将;李善道与李密管城一役,他袭夺虎牢此战,更一举断了李密后路,从而奠定了李善道大破李密的胜基。其人可称敢战、亦能战者也。苏定方年少从军,我闻他早在窦建德军中时就以骁勇闻名,亦李善道得用之将。徐世绩若暗召他两人引骑潜赴修化埋伏,确乎将是对我军的一大杀招!” 窦轨、房玄龄都听得出来,尽管王君廓是敌方猛将,李世民在说起他时,居然语气里满是欣赏之意。——却窦、房两人实是不知,或者说,就是李世民他自己也不知,原本时空中的李世民,对当时是他部将的王君廓的确是甚为欣赏。征讨刘黑闼时,为将被困洺水城、形势危急的王君廓救出来,李世民乃至用了自告奋勇的罗士信杀进城中,用旗语召王君廓溃围而出。 用后世的话说,与李靖、徐世绩这等方面统帅之将相比,王君廓在战略能力上固是不如之,然在战术上,他绝对是佼佼者。有计谋、有勇力,远非一般将领可比。亦因是故,金子总会发光,本来时空里,他是李世民的爱将,今下在李善道军中,亦是大放光彩,虽因资历不足,尚只是一个将军之任,可若论以李善道的宠重,他的地位实是比大部分的汉军大将军还高。 且无须多说。 只说窦轨、房玄龄闻罢李世民此话,将听出来的他对王君廓的欣赏,自俱不言,窦轨就接口说道:“既然如是,殿下已料出徐世绩的真实意图,乃系在此。未知殿下可已有应对之策?” “玄龄所言,‘将计就计’,可以用之。” 窦轨问道:“敢问殿下,计从何出?” 李世民按膝起身,至地图前,细细看了稍顷,先指向伏卢山,说道:“设伏山麓,王、苏两部若至,击其腹心,断其前后,尽将歼之!此‘将计就计’之一也。”顿了下,说道,“不过若行此计,只樊兴一部恐不够用。王君廓、苏定方皆骁将,宜遣公孙武达引我精骑往助合力。” 樊兴也有勇力,是个悍将,他本幽州安州人,以罪为奴,服劳役在太原。李渊太原起兵时,将太原的罪犯也都编入军中。他以其骁悍,得以出头,脱了奴身,被李渊任为军头,隶李世民右军,从平长安,继又跟随李世民参与历战,积功颇多,因得授左监门将军。 然唯樊兴虽亦悍勇,王君廓、苏定方皆不是可小觑之辈,如是在不确定王、苏会否潜赴两城的情况下,单差他一军去伏卢山加强守御,倒是可矣,而既现下,基本已料定王、苏应是会潜赴两城,有心将之设伏歼灭,则只樊兴一部,显然就不够使了。公孙武达是李世民帐下,勇可与段志玄相比的斗将,便令他引玄甲骑一部亦往伏卢山,与樊兴合兵,方才可增胜算。 道出“遣公孙武达”话时,李世民不觉想起了战死在秀容的段志玄,心中猛地又是一痛。 若是段志玄未死,今番用他助力樊兴,王、苏再勇,亦无忧也! 却这回兵入河东,比之去年,李世民明显地感觉到,汉军的实力越加强大了。去年还能和汉军在河东勉强打一个有来有回,此入河东,尽管他千方百计,费尽筹谋,将其部唐军在河东的立足之点,由离石扩大到了北边的楼烦,然先有秀容之败,继是两关之失,战死了段志玄、被擒了李神通!却整体的局势,他可以深刻地察觉到,其实是逐渐地反而更不利於他了! 到底问题出在了何处? 李世民夜深之际,辗转难眠,屡次自问,他隐隐地已得到了答案,找出了问题的原因。 不是他这个主帅不行,也不是唐军的精兵不能打仗,最大的问题出在他军中的诸将,比不上李善道军中的诸将!作为主帅,李世民在战略部署上谋划得再好,具体的一场场战斗,他却不能都亲自指挥,只能由他军中诸将指挥。这样一来,在面对汉军军中,同样执行李善道部署的汉军诸将的时候,因为素质、能力不如,唐军诸将就不免接连地会吃败仗。一场场的败仗下来,李世民於战略部署上谋划得再好,於是终究也是不能得以实现,反而日渐陷入困局。 便如秀容此战,柴绍执行他的命令,奔袭王须达,一击得手,本是大胜,可在返回到秀容后,在大好的局面下,因能力不如宋金刚,接连出现战术的失误,却跟着就吃了一场大败仗,反被宋金刚又胜了他一局,段志玄战死,进而并且几将歼灭王须达部得到的优势,转手尽丢。 再比如黄芦、高唐两关此战,李神通若老实执行他的命令,黄芦关就不会丢失。至若高唐关,若守将的能力再强一点,能够料到陈敬儿等攀援绝壁的计谋,又或退一步说,能在陈敬儿、王行本部佯撤后,不放松警惕,高唐也可能不会丢失。——事实上,“保持警惕”这一点才最关键,如果高唐关守将不放松警惕,即便陈、王部死士攀援绝壁,也不见得就能夺下高唐。 可是,这些都是“如果”。 现今摆在李世民面前的是,柴绍、李神通、高唐关守将,能力都不如他们对阵的汉将,是故秀容败绩、两关失守!柴、李已是李世民军中大将,犹且这般,其余诸将可想而知了,等轮到他们与汉将对阵时,只怕也会多非对手!就在最近,渐有种奇怪的感觉不时浮上心头,李世民觉得他现在就像是救火似的,扑灭了这处火,又冒起了别处火,他只一身,如何能处处战场顾及?直恐这种形势发展下去,他将会疲於奔命!而河东此次之战,唐军将以落败告终! 以李世民之英武振奋,近来每思及此,也不禁有无奈之感。 汉军军中,怎会有这等多的良将?李善道何德何能,到底有何出众之处?可以驱使这等多的将才?若是宋金刚、徐世绩、王君廓等等这等将才,皆在自己手下,天下何足定也! 这个念头,李世民不敢多想。——这般多的将才,若在他手下,天下不足定也,可现下这般多的将才,却在李善道的麾下,则这天下,将会是谁不足定也?但又如何?却无论如何!李善道方今也只得了两河、山东,且河南、山东大部新得,称不上安稳,洛阳尚有王世充、江淮尚有诸多割据,关中在手、巴蜀为援,纵然李善道得将才云集,李世民却也无所畏惧,他就不信,凭他的英武,不能与李善道一争高低!不到最后决出胜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将精神振作起来,李世民手指移开,接着指向修化城西,往下说道:“徐世绩欲以‘佯伏’骗我,使我掉以轻心,我军便如他意。在我往援修化的援兵‘发现’了他的伏兵后,即装作松懈,进至城北。而以精骑数百,却先沿离石水河谷,迂回到修化城西。等徐世绩向我援兵发起进攻,我援兵先作不支,诱他全军压上,随后我精骑袭出……”竖掌为刀,向前一插。 “插其侧翼,直取其中军!”李世民顾看窦轨、房玄龄,“援兵趁势反击,我城中守军亦鼓噪夹击,三面合围,徐世绩必败无疑!此‘将计就计’之二也。阿舅、玄龄,以为如何?” 第六十一章 伏卢山两军血战 烛火映着帐壁地图上的山川河谷。 李世民话音落定,窦轨当即抚掌赞叹:“殿下此计,一环扣一环,直教徐世绩插翅难飞!” 房玄龄亦颔首:“正奇相合,三面夹击,既破徐世绩之谋,又解修化之围,实为上策。” 计议既定,李世民连夜下令。 第一道军令:再令公孙武达引玄甲骑数百,与樊兴部共往伏卢山。若王君廓、苏定方部汉军果然潜伏修化或平夷方向,便在伏卢山东麓设伏,务求将其两部阻截乃至歼灭。 第二道军令:留李道宗、长孙无忌坐守离石大营,以窦轨为主将,但不打窦轨将旗,打马三宝的将旗,引步骑万人,大张旗鼓,沿官道南下,往援修化。 第三道军令:点起玄甲骑精锐五百,由李世民自率,沿离石水河谷,迂回向修化城西潜行。 第四道军令,令马三宝引其本部亦出大营,打窦轨将旗,虚张声势,号称万众,往援平夷。 ——如前所述,马三宝本平阳公主的家奴。平阳公主於关中起兵之后,马三宝出力甚多,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部关中群盗,多是他代表平阳公主出面招揽来的。因他虽以前是平阳公主的家奴身份,在唐军中的地位却并不低。早在李渊未入关前,他就自称总管,部曲数万。李渊入关后,授他左光禄大夫,此正二品之散官,在散官体系中,仅次从一品的光禄大夫,当时就已是位居高位。於今更在唐军中,位在诸将之上,可以说仅次窦轨等人。 则是说了,现在离石大营的唐将,其实还是另有人位在马三宝之上的,便是李道宗。却则为何既然李世民已经对徐世绩、陈敬儿有了足够的重视,又在李神通被擒的情况下,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他不用李道宗为另一路的主将?原因也很简单。便是李道宗的征战经验不够。 李道宗的祖父李璋是李虎的第四个儿子,其父李韶与李渊、李神通是从兄弟,他乃李渊从子。年纪不大,比李世民还小一岁。他虽跟着李世民参与过去年的河东之战,并跟着李世民也打过薛仁杲,到底征战经验也好、军中威望也好,不如马三宝,是以李世民使他留守。 四道军令下达,接令各军加紧准备。 次日一早,樊兴、公孙武达两部先出,偃旗息鼓,悄然开向伏卢山。又次日上午,窦轨、马三宝两军的前锋出营,下午,两军主力络绎开出,各自高打将旗,兴师动众,烟尘滚滚。於这日晚上,李世民引骑五百玄甲精骑,翟长孙等斗将皆从在内,间道驱行,绕向修化西侧。 …… 离石县城到修化县城,百十里远。 两城间,亦有河谷相连。接通两城的官道,即在河谷边上。 窦轨部万众行军一日,当晚休整,是夜接到修化前线军报:“汉贼徐世绩部已进至城南,於城南十余里处筑营。”窦轨遣吏,将此报往寻李世民转禀。次日继行,离修化城不到二十里时,提前出发的先锋所部,遣军吏还回进报:“城北山间十里坡发现汉贼伏兵,约千余人,末将部稍与接战,其见踪迹败露,便即撤退。末将等追出数里,得胜而还。斩获数十。” “一如殿下所料!”窦轨再次遣吏,将此捷报仍转禀李世民,传令说道,“将捷报告知三军,就说我前锋部探得贼踪,与贼伏兵接战,大破之,斩获数百!贼仓皇窜逃,甲械丢弃满山。” 捷报传达各部,窦轨部将士士气大振。 …… 窦轨转禀的捷报,这天晚上呈到了正在行军的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於马上看罢,与左右的翟长孙、向善志、丘师利、丘行恭等说道:“若真是伏兵,岂会这般容易被我军发觉?看来我所料不差,这支汉贼伏兵,确乎是徐世绩的诱饵!他的杀招,当必是王君廓、苏定方无疑了。其既已投饵,我部便加快行速,至迟明晚赶到修化城西!” 打马而前,却忍住了向东边眺望的冲动。——东边,即伏卢山方向。 不知樊兴、公孙武达是否已遇到王君廓、苏定方的兵马?樊兴、公孙武达皆勇将,公孙武达所引玄甲骑,更李世民一手挑选的精骑。以李世民估量,若遇王、苏,设伏以击,当可胜之。 …… 伏卢山东麓,夜色下,一场伏击战正在激烈进行。 山林间火把明灭,杀声震动远近,箭矢破空之声不绝於耳。 樊兴立於高处,挥旗指挥。 公孙武达率玄甲骑,驰突敌军,试图溃其中路,夺敌将旗。 这将旗在夜风中招展,其上所书,可不就是“左武卫将军王”?正即王君廓的将旗!便是王君廓、苏定方接到徐世绩的军令后,两日前离了吕梁山关隘,引步骑两千,潜赴修化。却尽管他两人前派的有斥候,夜黑林密,未能发觉唐军。半个时辰前,在此遭遇到了樊兴、公孙武达两部的伏击。队伍前段,亦招展着一面将旗,上书写“右骁卫将军苏”,系苏定方将旗。 好在两将俱是沙场宿将,所率部曲亦皆精卒,故虽遭伏,反应迅速,应变及时,已中军与后军收拢,结成了阵型。唯有前军的苏定方及其所率的步骑五百,被樊兴部半包围住了。 当下,唐军的后续攻击意图,很明显可以看出,樊兴、公孙武达应是认为苏定方部已陷围攻,歼灭之只是时间问题,但王君廓所率之汉军中、后两军,却已成阵,因选择了王君廓的中军将旗,为此际的主要突击方向。只要再将王君廓中军击溃,便这两千汉军就尽能消灭之了! 苏定方、王君廓当然是也看出了唐军的目的。 却陷在唐军左、右、后三面夹击的前军阵中,苏定方顾望后头两三里外的王君廓将旗,瞧见了公孙武达正引骑突击,——公孙武达所引骑约数十,俱他率来的玄甲骑中的勇士,却这突阵,很多时候不靠人多,反而人少时,只要人人勇悍,更容易将敌阵突破,打个比方,这就好像是用木棍戳布,与尖针刺布的区别,故而公孙武达带来的玄甲骑虽五百之数,值此关键突阵,他只带了数十骑。苏定方扬眉奋声,挥槊指向,厉声喝道:“贼骑骄妄,数十骑便欲突我中军!眼下胜负,就在这数十贼骑!只需将其斩杀,贼众必然惊乱!从俺往斗!” 不顾两面夹击的唐军步骑,苏定方喝罢,勒马转向,挺槊而前,却是反向中军方向杀去! 自有十余亲骑敢死之士,紧从其后,纷纷奋勇追随! 汉军中军旗下,王君廓自是亦望见了企图突入中军己阵的公孙武达等骑,竟与苏定方不谋而合,见公孙武达等突击的势头甚猛,外围的汉军步骑遮掩不住,眼看离自己和自己的将旗只不到百步之远了,他不惊反喜,抄槊在手,瞋目喝道:“此贼骑将必是唐贼骁将!自恃勇武,敢来取俺将旗!且从俺,将他杀了,唐贼势必气沮,我军反攻,可一鼓而定!” 言罢,拍马迎击,率亲骑直向公孙武达等迎上。 两军骁锐对冲相撞,如星燧迸发,铁流交进。槊影翻飞间,转瞬死伤枕藉,各有十余骑坠马。却这敌我各数十之骑,谁个不是本军的勇士?即便坠马,无人惨叫出声,纵躲闪不及,再被敌我马蹄践踏,亦咬牙强撑,或滚地挥刀割敌马足,或以断槊刺敌下腹,拼死犹战。 王君廓槊锋所指,直取公孙武达!公孙武达与他对马交锋。两人槊来槊往,连击三合,皆以槊杆相格,震得双方虎口欲裂。公孙武达叫道:“好个悍贼!”王君廓骂道:“入你贼娘!”公孙武达怒道:“技不如人,便要骂人么?当真贼厮!”王君廓喝道:“乃公手下不杀无名之鬼,报上名来!”公孙武达叫道:“唐将公孙武达是也!今日取你首级祭旗!”两人一边说话,一边马不停转,互寻破绽。公孙武达却话音未落,又叫一声:“哎哟!你这贼厮!”却是王君廓趁他答话逼近,挥手洒出了一片尘土,迷了公孙武达双眼。公孙武达欲要擦拭,不敢松槊,眼前模糊不清,战马盘旋不定。王君廓觑得真切,挺槊取其胸。公孙武达闻风避让,仓促间槊尖掠颈而过,鲜血迸流。他一抖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借势挥槊反扫。王君廓早兜马转走。 “兀的贼厮!暗器伤人。”公孙武达看不清楚,心中慌张,模模糊糊只见王君廓似又杀将上来,赶忙再次闪躲。唯尘土迷眼,难辨虚实,躲开了王君廓刺来的槊刃,未能躲开他反手撩槊,却被他槊柄狠狠击中马首。胯下战马痛嘶,猛然再度人立,将公孙武达掀翻在地。 却这公孙武达左右从骑,一则正被王君廓的亲骑缠住,二则也没人注意到他被王君廓扬尘迷住了眼,——又有几个军将,会在战阵间用此等手段?实亦是公孙武达的诸从骑也未想到这点,一时救援不及!公孙武达翻身欲起,颈间血流不止,右眼仍被尘土所迷,左手急握断槊撑地。忽觉冷风袭面,王君廓已纵马杀回,哈哈大笑声中,槊锋刺向他的咽喉。 公孙武达睚眦欲裂,再也躲无可躲,被一槊刺中,咽喉洞穿,往后仰倒,鲜血如泉喷涌! “甚么鸟厮,岂是本大将军对手!”王君廓放声大笑。已有他的亲骑见之,丢了对手,驰来跳下,割了公孙武达首级,戳在槊刃上,举将起来,大叫喊道:“贼将已死!将军威武!”先是王君廓的从骑跟着齐声叫起:“贼将已死,将军威武!”继而周近的汉军步骑亦同声大呼。 剩余的唐军玄甲骑士,见公孙武达居然陨毙,顿时溃乱。 苏定方适时突破了唐军在其队后的包围,又已杀至,两下并夹,这剩下的唐骑败退而走。 正所谓是:胜负之机,系於瞬息;存亡之势,判於须臾。一击得手,则全局皆活。 王君廓、苏定方见得唐骑溃逃,反冲乱了进攻汉军中军的唐军步骑主力的阵型,知战机已至,两人俱是叱咤大呼,催马反攻进斗。王君廓引骑,杀向唐主力阵后的樊兴将旗所在;苏定方引骑,迎击接应退走唐骑的唐军玄甲骑主力。其余汉军将士,在后队的王君愕的组织下,也都喊叫着发起反冲锋。王、苏两将便如两道利箭,汉军主力仿如反卷怒潮,全面冲压唐阵。 唐阵於是攻击的势头被遏,阵线为之动摇。 公孙武达战死的场景,樊兴刚才遥遥望见。公孙武达悍勇出众,怎却不是王君廓的对手?他当时就大惊失色,继见汉军趁此展开反攻。他知攻守之势已然变转,再想歼灭这支汉军,已是不可能之事。当务之急,是收拢兵马,退而其次,达成李世民要求的“至少阻截”此令。 他亦果决之士,遂当机立断,急忙军令连下,传令旗帜连挥,又调驻队增援、弹压。 毕竟唐军是设伏的一方,居高临下,占据地利。 樊兴一番紧急变动部署的军令下后,唐军险些被反攻的汉军冲乱的阵脚渐稳,弓弩手列於高处,密集箭雨倾泻而下,阻住了汉军猛冲之势。唐军的驻队加入了战团后,唐阵增加了厚度,王君廓、苏定方两支精骑,也无法再向前,停滞下了突击。唐军乃得以队阵后撤,虽退不乱。 王君廓欲乘胜追击,却被乱箭逼回。 苏定方见唐军退路有序,亦只好勒马止步。 夜色之下,火光照亮的战场之上,尘烟未息,杀声渐小,唯余尸横遍野,血染青草。 望了会儿唐军撤向山麓边沿,王君廓打马回到中军将旗下,苏定方、王君愕皆已在了。 公孙武达的人头挂在旗边的杆子上,血肉模糊,眼犹圆睁,满是不甘与惊怒。王君廓仰脸瞅了几眼,摸了把胡须,叹道:“虽其不自量力,非本将敌手,亦可称壮士,惜乎各为其主。取下来,寻他尸首,缝合一处,择地埋了吧。却墓碑上可写:伪唐大将公孙武达,汉王君廓斩之。”——他洒尘土这一招,不但唐骑没人看到,便是他的从骑也没人得见。 便有从骑接令,摘下了公孙武达的首级,自去寻他失身,缝合掩埋,立碑不提。 公孙武达之名,苏定方有知,佩服说道:“此贼系李世民帐下悍将,为将军阵斩,将军神勇。” 王君廓摆了摆手,故作轻描淡写,笑道:“不值一提。”沉吟稍顷,望了望西边火光明亮的山麓,说道,“唐贼胆敢设伏,阻击你我。此战虽挫其锋锐,然其阵退不乱,前往修化的道路被其阻遏,你我两部暂且无法畅通前行。为今之计,当一边计议后战,一边急报徐大将军。” 苏定方衣甲尽血,由着亲兵为他擦拭,他环顾四下,见残火映尸,夜风卷旗,远望之,又见伏卢山东麓,星火点点,点头说道:“将军所言甚是。” 王君愕也无异议。 三人便即遣军吏,飞马赶往修化,向徐世绩禀报。 …… 兔落乌升。 转日下午,将近薄暮时分,修化城西十余里外,一支数百人的骑兵到至。 第六十二章 修化西二郎痛心 这支骑兵正即是李世民所率的玄甲骑。 他们这部骑兵虽是绕道,比窦轨所率的主力多走了百十里地,但他们人少,一人两马,行速甚快,故比窦轨所率的唐军步骑主力只晚到修化了多半日。 窦轨部是昨天下午到的修成城北。 立马高地,向下俯瞰,李世民见得眼前是一座开阔的盆地,东、北、南遥望,俱是群山叠嶂。修化城矗立在一条河流岸边,盆地间虽也有丘陵,然都不高,方圆也不大。 放眼四望,入目所见,多是当地百姓历年来辛苦耕耘开垦出的田地。——时当盛夏,收获时节,却田地泰半荒芜,只见半人高的野草丛生;剩下种了麦子的,许多也都被践踏倒伏,麦穗散落泥中,显然才经历过人马踩踏不久。只也不知是被守城的唐军践踏的,还是被开进城南的汉军踩踏的?想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因是路上接到军报,徐世绩部汉军亦是才到城外。 李世民先往城南来眺。 城南十余里处,徐世绩部汉军的营寨已立。 居高临下,他可以望见,营分三处,彼此成掎角之势,营垒相连,壕沟深掘。三座营中间这座营最大,当是徐世绩的中军帅营,其余两个营地较小,但不论大小,三座营均布局严整,规划整齐。各是两条干道交错,将营地分成四片区域;又每块区域,被几条支路分割,或是营房帐区,或是骑兵驻处,或是辎重粮秣,或是炊爨之地,井井有条。 遥见营内道上,不见多少人踪,唯见旗帜招展,——可见纪律之严明。 三五成群的散骑游弋於外,或往来巡哨,警惕非常;或出至修化城外周边,以及南边的窦轨部唐军营外打望,观察动静。另见有几队步卒,小蚂蚁也似,在营前的草野间刈草砍薪,抑或在河边取水,而这些步卒,除了做这些活计的人之外,别有警戒吏卒,持矛立於高处瞭望。 望得多时,李世民心头凛然,顾与翟长孙等说道:“徐世绩名声不显,却非庸将!观其营垒,布置谨严,内外有度。他这中军大营,能容三两千步骑,却其营中道上,不见人马混杂,清净肃然,军纪之严,亦可见矣!闻他部曲,多是瓦岗的积年老贼,却能勒束至此,其能匪浅!淮安王败在他的手上,倒是以此观之,并不足责。是我疏忽,未能先知其能!” 名声太大,固有好处,敌军闻之,也许就退避三舍。但名声不大,也有好处,就如徐世绩,此前一直无甚用兵之名,李神通等因将他小看,却就瓦罐井上破,将军阵前亡,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沦为俘囚。不过黄芦关一战下来,李神通得擒在手,徐世绩的名气却也就出来了。再加上这时见他营垒整严,李世民本非轻敌之人,更是对他因此加强了重视。 “徐世绩纵非庸将,殿下亲自部署,亲引我辈在此设伏,料他迟早也是殿下手下游魂!”翟长孙说道。——正因他曾是李世民的手下败将,对李世民的文武兼资他才最为清楚。 李世民又看了会儿,目光转向北边的窦轨营地。 窦轨部的营地尚未完全筑成,但规模已具。此时,还有民夫、辎重兵在搬运木石,修整栅栏,增高加固营墙。亦有步骑散於外围警备,但并不理会徐世绩部游骑的逼近窥探。李世民沉吟了下,令道:“遣吏告知我舅,我部已达西边山中。却也不可只管筑营,可遣些许精骑,逐击窥视的汉骑。然亦不必深追,赶过城去就可以了。待营筑成,可再遣骑至汉营外示威。” 翟长孙问道:“殿下令窦公遣骑迎击汉贼骑,又令窦公遣骑至贼营示威,可是为示我骄气?” “正是。见徐世绩营垒如此,既然筑营这般谨严,内外措置有序,料其必是个多思谨慎之人。若我阿舅只一味以筑营自固,说不得,徐世绩就会生出疑心。却淮安王新被汉贼擒获,我阿舅引步骑万众而至,理当是急於进战,以雪前耻。则当此际,仅只筑营自守,不可取也,反增贼疑。须当做出故作急切,自恃兵众,兼有坚城,以迫切求胜之状方可。此般,我部伏兵才能出徐世绩意料,使他不致疑思至此。”李世民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用意,说道。 顿了下,李世民再又望了望敌我两片营区之间的修化县城,令道,“并及告知我阿舅,遣吏进城,令城中在我阿舅部骑逐走汉贼骑、与示威时,擂鼓助阵,亦遣骑出城助力。” “殿下,察窦公筑营进度,估计明日营地就能筑成。几时展开对汉贼的攻势?”翟长孙问道。 李世民说道:“倘使徐世绩确调了王君廓、苏定方两部前来,他两部来得不会太早,太早了容易暴露;也不会太晚,太晚了可能赶不上战事。依我料之,当就是这一两天中,王、苏两部可至。而我已设伏伏卢山,他两部又肯定到不了。则对汉贼攻势,我军宜当明后两日就发动。发动若迟,徐世绩不见王、苏到达,势必起疑。我部之奇袭,就亦不得起效矣。” “那是明天,还是后天发动攻势?” 李世民忖思稍顷,再三细看了徐世绩营垒,做出决定,说道:“后日也有些迟,明日就打!” 决定作出,自有军吏带着他的决定和刚才的军令,沿着山间小路,绕去城北窦轨营地传达。 却翟长孙等闻言,无不振奋,也都把视线远远地投到城南的汉营,齐声应诺。 …… 当日在山间休整。 傍晚时分,窦轨的回复呈到。李世民的命令他已接到,已遣骑出营进击窥视的汉骑;今天会加急筑营,至迟明天早上营地筑成。筑成以后,让兵士便做备战,同时,先以骑向徐世绩搦战,——“搦战”也者,辱骂叫骂之意也,望能将徐世绩激怒,下午他率部出营进战。 不觉夜色降临,赶路来修化的这两天,路上没怎么休息,李世民虽年轻,也提着劲,不免亦有些困倦。已是入夜,徐世绩营中的动静也望不清了,李世民就在块石后,和衣而卧,打算睡会儿,以待明日的鏖战。不意才刚朦胧睡着,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 李世民摸到身边横刀,翻身而起,抬眼看去,是丘行恭。 “怎么了?何事匆匆?可是汉贼有何异动?”李世民说着,一跃而起,眺向汉营。 时近二更,汉营中灯火已熄,黑漆漆的,甚么也望不到。 丘行恭扯过一人,说道:“殿下,窦公急报。” 这人是窦轨的从吏,李世民认得。便将横刀还鞘,接住这吏呈递的军报,李世民打开来看。看未两行,神色大变,手不禁颤抖,说道:“武、武……”抬眼急看这吏,“此报无误?” 这吏茫然,说道:“敢禀殿下,下吏不知此报内容。只知两个时辰前,樊将军遣吏送来了一道军报,呈与窦公。窦公看罢,又亲笔写了这道急报,使下吏与殿下呈来。” “……你且下去休息。”李世民等这吏离去,强自稳住脚步,往边上走了几步,伸手按住山壁,另一手捏着的这道军报,已被他捏得皱起。丘行恭见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好几口,捏着军报的手,攥成拳头,打向自己胸口,砰砰作响,吃了一惊,赶忙上前,正见他泪水滑落。 丘行恭又惊又骇,扶住他,不敢大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殿下,发生了何事?” 李世民抽泣了片刻,擦掉眼泪,睁开眼来,说道:“武达阵亡了。” “武……?公孙二郎?”丘行恭大吃一惊,说道,“怎生阵亡的?”接着想到了另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樊将军呢?殿下,可是果然在伏卢山见着了王君廓、苏定方部汉贼?我军败了?” 李世民扬起脸,抽了抽鼻子,定了定心神,说道:“虽未得以尽歼王、苏,然亦将其阻住。樊兴无碍,只武达战死。军报言道,通往修化的要道已被他扼住,王、苏两部势难寸进。” 丘行恭略放下点心,念头转回到了公孙武达战死这事上,——他和公孙武达不是一派的人,公孙武达、段志玄俱是从李世民的元勋故将,他则与他兄长丘师利、向善志等一样,如前所述,系本关中群盗,盖因马三宝的招揽,先从附的平阳公主,其后转拨到的李世民麾下,故他与段志玄、公孙武达这两个已是前后阵亡在近日两战中的骁将并无多少交情。 却虽无交情,他也知道,公孙武达和段志玄相同,都是少见的勇将,论以骑战之能,甚至比他还要高明一些,未料段志玄先亡在秀容,公孙武达现又战死伏卢山。 亦是心惊!他说道:“公孙二郎骑槊无双,却怎不幸为贼杀害?不知是为何贼所杀?”拽住李世民的衣袖,免得他再捶打自己胸膛,安慰说道,“公孙二郎既已陨亡,殿下也不要太过伤痛。且等明日歼灭了徐世绩部汉贼,擒杀了徐世绩,再转歼王君廓、苏定方,末将定代殿下,为公孙二郎报仇!不论是谁个贼将杀害了他,一定手刃之,献首於殿下马前!” 丘行恭,本姓丘敦,是鲜卑人,字敬。他的字只一个字,不好称呼。 李世民素来多是呼他排行,就说道:“二郎,武达虽非太原举义元从,然我从父皇兵入关中,初至长春宫时,他就迢迢奔投。自此与我、志玄等食则同席,寝则同帐,鞍马相从,刀槊相随,生死与共至今!虽非骨肉,实同兄弟!凡有战,他与志玄必先登陷阵,岂忍轻折!今忽闻其死,我怎能不痛?此征河东汉贼,接战才旬日之间,殊未可料,志玄、武达竟已并没!” 说至此处,声音哽咽,他眼中复又涌出泪来。 丘行恭心中感动,说道:“殿下金玉之躯,而待公孙二郎、段郎如似兄弟,此诚将士效命之由也!公孙二郎虽亡,英魂凛然,九泉之下亦当含笑。殿下当保重贵体,莫以悲恸损身。且今贼势未平,殿下更宜以大局为重,节哀振武,继以明断决胜,方不负阵亡英烈之忠魂。” “卿言是也。”李世民拭去泪痕,强抑悲痛,说道,“我若沉溺悲恸,徒令贼寇得意!明日进战,当如卿所言,必歼徐世绩部!既雪淮安之耻,转进伏卢山,再歼王、苏,以报武达之仇!”握住了丘行恭的手,说道,“二郎,明日此战,愿你与我勠力同心,奋击贼众,以获功成!” 丘行恭是个忠谨之人,既感动於李世民对部将的感情,见他这会儿又已振作起来,放下了心,便说道:“末将愿效死力,万死不辞!明日请为先锋,为殿下摧阵斫旗,不负殿下恩情。” “你不必牵挂於我,且去值戍。”李世民松开了手,说道。 丘行恭应了声诺,送李世民到适才躺的地方,看他坐下,这才离去,仍去值夜。 他两人这番说话,声音都不大,周围的骑士们疲劳,都在呼呼大睡,没人知觉。听着一片的鼾声,李世民不禁想起了他昔日与段志玄、公孙武达等或是出猎累了后、或是打仗还营后,不乏同帐寝息,有时他被他两人的打鼾声吵得睡不着觉时的情景,心中又是伤痛。 睡意早去,再也睡不着了。 他知道这次来河东迎击李善道亲率的汉军,在没有地利的情况下,会是场苦战,但他也确实是没有想到,开战这才多久,接连就折损了段志玄、公孙武达两员骁将!——说实话,李神通虽是他的从父,两人感情不错,可段志玄、公孙武达的折损,比李神通的被擒,生死难料,更让他心痛。追忆了会儿与他俩过往的情义,李世民化悲痛为力量,明日!一定要赢了此战! …… 次日早,窦轨部营筑毕。 窦轨遣骑数百,越过修化城,去到汉营外,耀武扬威,来回驰奔,辱骂挑战。 辕门将怒不可遏,报与徐世绩、单雄信等。 第六十三章 猪狗不如取秦王 闻得辕门将进报。 徐世绩、单雄信见他既是亲自来报,又满面怒色,问道:“搦战的唐贼怎生叫喊?” 这辕门将气恼恼说道:“末将不敢进禀。” “你且说来。” 这辕门将便说道:“唐贼叫骂,说大将军只是因外戚之姿,靠着妇人裙带,得居高位,实无将略,不敢出战,徒惹天下耻笑。辱骂大将军为无谋匹夫,又骂大将军是徐姥。还、还……” “还怎地?”单雄信问道。 这辕门将说道:“还说如敢出战,只恐便是徐姥养的犬马,也只配跪地摇尾乞怜。还辱及大将军府中女眷,言辞鄙恶,末将实难复述。那唐贼数百,轮番驰马营前,射我辕门,再三叫骂,指名道姓要大将军出营答话,声言三日内若不敢应战,便在我营外筑起土台,书‘徐姥麾下无兵’六字,教天下人共见。” 徐世绩哈哈大笑,说道:“此激将之法耳。”顾与单雄信,笑道,“兄长当还记得,我等从翟公瓦岗举义之前,段达领隋兵征讨河北的郝公、张金称等部义军,他亦曾被诸部义军嘲为‘段姥’。此无非是郝公诸部,欲激其出战罢了。今唐贼亦施此伎,不必理会,且由他叫骂。” 这辕门将偷觑单雄信,欲言又止。 单雄信瞧出蹊跷,他自家人知自家事,闻得唐军搦战,本就心虚,就追问道:“还骂了什么?” 这辕门将说道:“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末将不敢禀言。” 单雄信说道:“你只管言来。又不是你骂的,俺还能怪你不成!若不明禀,军法处置!” 这辕门将就大起胆子,说道:“唐贼无状,还骂将军为背主之犬,先背翟公,屈膝求饶;继背李密,俛首帖耳,真猪狗不如。倒是自号‘飞将’不差,果如吕布。只吕布乃三姓家奴,将军才背二主,尚欠一主,不如就再又背了圣上,乞降唐贼便是。少不了给将军一口食吃。” 不听则罢,话音入耳,单雄信如何耐得住! 马扎上跳起,但见他一张脸涨得紫红,额上青筋暴起,双目圆睁如欲滴血,手中茶盏捏得粉碎,瓷片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他咬牙切齿,大怒叫道:“蟊贼安敢辱俺至此!”猛然拔剑劈碎案角,声若雷霆,“传令三军,即刻披甲,俺要亲手将贼骑尽杀,悬於营门示众!” 徐世绩慌忙起身,赶紧劝阻说道:“兄长息怒!此正唐贼所欲,若中其计,正堕入其彀中。” 单雄信怒目圆睁,厉声喝道:“俺岂不知是激将之策?然三军面前受此大辱,若不出战,士气尽丧,何以立威!”推开徐世绩,说道,“贤弟,你休再多言!你是圣上的外家,又是圣上的同乡,圣上待你自是亲厚!却俺不同,遭唐贼这等谩骂,俺却不可无动於衷!” “贤兄!且听小弟一言。听完了,贤兄若仍欲进战,小弟绝不拦阻。” 单雄信亦不坐下,便站着,说道:“你说罢!” 徐世绩细细为他分析,说道:“贤兄,唐贼今来援修化之众,军报探知,上万步骑,我军才四五千将士,贼众我寡,此其一也;唐贼又有修化城可凭,我军现若便与其进战,修成城的唐贼并可出援,此其二也;两关为我所夺、李神通为贤兄所擒,唐贼急於雪耻,当下兵锋正锐,此其三也。贼现有此三胜过我处。而我军能胜贼者,唯王君廓、苏定方两部精锐这一处耳!只有等到其两部精锐到至,我军正面迎击,他们从侧翼突袭,我军才有胜算! “倘若现就进战,必败无疑!贤兄老於疆场,当世名将,当知兵家胜负,在於谋勇,岂在口舌之利?且圣上视贤兄为股肱之臣,极为倚重,贤兄又焉可因一时之愤而弃大局於不顾?小弟愚见,贤兄何不暂忍一时之气,以待王、苏兵到,自有贤兄出气之时!” 单雄信紧握剑柄,指节发白,胸中怒气翻涌如潮,却见他缓缓闭目,牙关咬紧又松开,良久方吐出一口浊气。手剑垂地,终未再举。帐中寂静,鸦雀无声。徐世绩、辕门将和其余从坐诸将,尽皆屏息凝神,目光齐齐聚在单雄信身上。唯闻帐外风卷旌旗猎猎作响。 好大功夫,单雄信缓缓睁眼,低声说道:“圣上待俺如再生父母,圣上恩德,俺不可辜负!便罢了!便依你之策,暂且按兵不动。待王君廓、苏定方兵至,再教唐贼知晓俺单雄信的手段!”语气虽缓,眉宇间恨意如铁,声似寒刃出鞘,“然此辱此仇,必以血洗之!” 徐世绩松了口气,说道:“贤兄明断!待王、苏兵至日,必踏平修化,尽歼唐贼,以雪今日唐贼辱骂贤兄与俺之耻!眼下且只静候,养精蓄锐,使将士严守营垒,勿与交战就是。” “王君廓、苏定方何时能到?”帐中坐着好几个军中的总管级别将领,长史邴元真、司马张亮等军中大吏也在,单雄信虽因担心万一出战失利,李善道对他失望之故,暂且勉强压下了怒火,可脸皮犹尚羞赧,烫得滚热,自觉无颜面对众人,便也不看他们,只问徐世绩,说道。 徐世绩沉吟了下,说道:“依俺军令,至迟明日可达。……不过却有些古怪。” “大郎,你是指昨日、今日,连着两日都没有再接到王君廓、苏定方的军报?” 徐世绩点了点,说道:“正是。俺令他俩一日两报,却接连两天一报不见。却也不知是否出了意外?”抚摸虬髯,斟酌了下,说道,“不过贤兄不必着急。俺这就再遣吏去寻他部踪迹。” 昨天没接到王君廓、苏定方军报后,昨天傍晚,徐世绩就遣吏去伏卢山方向寻找王、苏两部了。只是他遣的军吏人生地疏,只能按着地图寻路,也不知山间近道,因至今尚未有回报。 ——则是说了,王君廓、苏定方日前伏卢山一战后,不是已遣吏来向徐世绩急报了么?怎徐世绩到现在尚未收到王、苏两部的确切消息?原因也很简单。樊兴部唐军不但扼住了通往修化的道路,并在几条可达修化的山中小路上,也都设下了哨卡,以试图断绝王君廓、苏定方与徐世绩之间的联络。王君廓、苏定方派出的军吏,因是迟迟尚未能突破,来到修化。 单雄信说道:“既如此,大郎,你就速速再遣军吏,务必尽快搞清楚王、苏两部现状!” 徐世绩当即下令,便又遣了精干的军吏数人,命往伏卢山方向查探。 单雄信实在是羞见帐中众人,等他令下罢了,就要辞出,还去本营。 徐世绩唯恐他这边刚答应下来等待王君廓、苏定方两部到达,可别叫一亲耳听到唐军的辱骂,转头又起战意,——徐世绩部汉军所筑的三座营垒,中军大营,徐世绩自驻,东边营地是单雄信营,他若还营,需先出中军帅营,因定会能亲耳听到唐军辱骂,就急忙起身挽留,说道:“贤兄且慢,王、苏两部到后,怎生进战、怎生夹击尚需再议,何必急归?待议定还营不迟。” 单雄信没心情多在众人面前待,说道:“你自与诸将议之。俺略有不适,先回营歇息。” “若是不适,请贤兄在小弟帐中安歇,待小弟议定军事,来看贤兄。”徐世绩执意不放他走。 单雄信知他所虑,——事实上,对唐军骂他的话,他是又想知道,又怕听到,是以刚才他才一个劲追问辕门将,而不自己亲往辕门听之。犹豫了下,他终究应道:“也罢。”便一个徐世绩的帐下吏引路,引他至了徐世绩的寝帐安歇。这帐下吏待烧水服侍,单雄信打发了他出去。 帐中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坐在榻边,犹难消心头灼热,脑海中反复回响唐军的辱骂之声! “狗眼看人低!”辕门将转述的每一字都如毒刺扎心,可偏偏又无力反驳。他咬牙切齿,暗自发狠,“且待进战,定叫尔等血溅阵中!今日之辱,百倍偿之!” …… 营外的唐骑,骂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退走。 徐世绩快中午时,回到寝帐,亲手给单雄信端来了饭食,陪他吃用。 他是聪明人,一边吃饭,一边却只谈上午再议确定的进战、夹击之策,只字不提唐骑辱骂之事。单雄信默默用饭,神色渐平。徐世绩察言观止,见其怒气似是已消,心下稍安,便笑道:“待王、苏两位将军兵到,我军进战之时,便如弟方才所言,军中精骑悉与贤兄统带,响应王、苏突袭,两下夹击唐贼,定教彼辈措手不及,胜之易也。克胜之日,何愁功名不振!” 单雄信略吃了两张饼,半饱也没吃得,没甚胃口,不再吃了,说道:“只恨李世民不在离石。俺听说,这厮喜好亲临阵仗,引骑突阵,他若在时,必将他擒下,献与圣上!” “圣上几次说起,唐贼知兵能战者,两人而已,一个李渊,一个李世民。其余皆不足虑。”徐世绩笑道,“李渊不自量力,僭号称帝,身在长安,贤兄固是鞭长莫及,然若能一举擒得李世民,用圣上玉言,是所谓‘擒贼擒王,射人射马’,河东数万唐贼势将无主溃乱,圣上一战可定。太原可下,关中可图!贤兄若果得立下此功,非但功盖诸将,亦足以震动天下矣!” 这只是徐世绩随着他的话,所说的凑趣之语,单雄信听到了心里去! 他不再多话,眼中却燃起炽烈战意,走到帐门口,掀开帐幕,向外望之,只见日天高照,营中肃然,阳光洒在不远处徐世绩中军大帐前的将旗上,映得旗帜绚烂夺目。风起旗动。他凝视旗面上“右备身大将军徐”的字样,心中暗道:“‘震动天下’,此言不虚!若能将李世民生擒献俘,且看这天下英豪,谁还会再小觑於俺?纵此番不得将李世民擒之,来日也必生擒!” 正思量间,遥遥听得鼓角声从北边传来。 很快,不但辕门守将,还有散出在外的游骑,纷纷急奔到来,聚在帐前禀报:“唐贼出营了!” 徐世绩丢下手中的饼,霍然起身,大步走出帐外。 上午唐军搦战的时候,徐世绩就猜出,唐军下午可能就会出战,果不其然!他神情镇定,与辕门将等的急促正形成鲜明对比,一面出到帐外,往辕门方向走,一面沉稳下令:“传令各营,守营备战,不得俺令,不许出营半步。违令者战!召营中诸将到营墙望楼听令!” 帐外从吏接令,飞也似地各去传令。 徐世绩接着对跟上来的单雄信说道:“贤兄,俺不多留你了。你便请还营,亦守营垒。切记你我所约,待王、苏二将兵至,方是决战之时。此刻只可坚守,不可轻出一卒。唐军若攻,固守便是;若退,勿要追击。贤兄勇冠三军,然此时更需忍耐,待机而动,方能一击制胜。” 单雄信既已存下了生擒李世民之志,自然就可忍一时之辱,应道:“大郎放心。”与徐世绩同到了辕门后,带上在辕门边上帐篷等候的亲兵,望了望北边鼓角声传来处,驰马还营。 且说单雄信还到营中,立即传令全营将士各就各位,严阵以待。 他立在望楼,扫视北方。 遥见修化城北,烟尘滚滚,鼓角声里,唐军大队的步骑如潮水般涌来,铁甲森然,旗帜蔽野。约半个多时辰后,到了汉军三营北边数里,停将下来,布列阵型。马三宝等的将旗都在其中。 单雄信凝眸远眺,见出战的唐军约七八千人,步卒五六千余,骑兵千余。又见这数千开始列阵的唐军步骑中,旗帜颇乱,所列阵型亦显松散。看了多时,他心中冷笑,与左右说道:“此诱我之计。唐贼虽出兵不少,但旗帜散乱,阵不成列,显是故意示弱於我。彼意在诱我出战,乘我军轻进,然后以城中兵急出,夹击我军。俺岂会中此小计?令兵士固守,待贼自退。” 到底如徐世绩称赞,老於行伍,冷静的状态下,单雄信对战局看得分明,毫不为唐军引诱所动。他传令各部严守壁垒,弓弩上弦,滚木礌石俱备,唐军如若近前,就迎头痛击。又遣眼力好的吏卒,登高瞭望,密切注视修化城门动静,防其出兵配合。 见得唐军一个阵型,拖拖拉拉,列了一个多时辰,仍未完成,复见唐军士卒至有坐地休息者,单雄信笑道:“此诱我不成,变本加厉。”指着唐军后阵,说道,“你们且看,唐贼前阵、中阵虽乱,后阵这千余步骑却乱而不散,分明有以待我!就由马三宝这厮做戏,我等且看。” 营外有军吏驰到,呈上徐世绩的军令:唐贼此诱敌之计,务必不可轻动。 单雄信与这军吏说道:“还告大郎,俺自晓得,雕虫小技,休想哄瞒到俺。”遂稳坐望楼,静观其变。又等了个把时辰,唐军大概终於装不下去了,鼓角声再起,前阵、中阵的兵士收拢,却不多时,就组成了撤退队形。单雄信哈哈大笑,指之说道:“计施不成,又以佯撤诱我。” 便任由唐军后撤,果然不出营追击。 接连看破了唐军两次用计,上午被唐军辱骂的羞愤,似也消散了些许。 就在这时,单雄信见唐军既撤,则必是不会再来攻营,打算下望楼时,骤然见数百骑从西边驰来!却由远及近,驰到营前近处。正自诧异这数百骑何处而来?单雄信早望见这数百骑打着的一面旗帜,上只绣着两个黄色的大字:“秦王”!单雄信的两只眼,顿时滚圆! “功名正在今日!”他又惊又喜,大喝一声! …… 如雷的鼓角声、喊杀声,从东边随风灌入耳中,徐世绩收回亦是因眺见“秦王”将旗而惊讶的视线,看向东边,所见入目,心头一沉,失声叫了声:“哎呀,不好!” 一支骑兵利箭也似,驰出了单雄信营的辕门,直奔数里外举着“秦王”将旗的这支骑兵。 第六十四章 扬眉吐气呼单公 所驰出单雄信营中,正是单雄信与他亲率的本部精骑。 单雄信一马当先,身后数百铁骑如决堤洪流。他精甲挟槊,寒骨白寒光凛冽,胯下马四蹄生风,直扑数里外举着李世民将旗的数百唐骑!数里之遥,转眼即至,马蹄踏得黄尘蔽日。 李世民正在眺望汉营,欲使从骑到营前示威,却忽见单雄信等骑杀来。他不惊反喜,喝道:“此必汉贼大将,谁能为我擒之?”翟长孙、丘行恭应声而出,各引一二百骑迎上。两下骑兵倏忽碰面,如怒潮相撞,铁蹄轰鸣间槊影挥舞。两将奋力冲杀,杀向单雄信。 单雄信瞋目大喝,大槊荡开,槊锋如龙吐寒芒,横扫千军之势接连逼退十余最先驰到的唐骑。紧接着,他纵马突进,又接连挑落三四唐骑。势如破竹,槊锋所指,无人敢撄其锋。却与翟长孙、丘行恭两将已然战团相见。单雄信大呼一声:“吾单雄信也!谁人敢当!” “休得放肆!”翟长孙马快在前,挺槊来斗,槊尖直取单雄信面门。单雄信侧身避过,反手一槊磕开对方槊杆,两人兵器相撞,火星四溅,翟长孙只觉手臂发麻,心头暗惊他勇力惊人。丘行恭随之鞭打马奔到,却将槊左手持之,右手摘下铁锏,借两马相交,横扫单雄信腰肋。 单雄信察觉肋下生风,猛提缰绳,战马前蹄腾空,铁锏擦甲而过。他顺势回槊,大喝一声,槊柄横扫,险些打中丘行恭面门,逼得其狼狈俯身。单雄信驱马前跃,疾挥槊锋,刺向翟长孙咽喉,亦将他迫得仰身闪躲。。黄尘翻涌中,单雄信怒目圆睁,声若雷霆:“挡俺者死!” 一支大羽箭,破空而至,奔单雄信胸前急袭。却乃是李世民在后看得分明,取雕弓,搭长箭,配合翟、丘两将。见得这一箭被单雄信居然躲开,李世民气定神闲,搭箭再射,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一声,再一箭射来!箭锋破空,改射单雄信坐骑。 单雄信挥槊格开,目光如电,穿过前边剩下的百十唐骑,死死锁住了百余步外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这身影立马在“秦王”旗下,两侧几个唐骑勇将挺槊从扈。只见他身披明光铠,马是飒露紫,弓是柘木弓,所用之箭较常箭为大,比寻常箭矢多长四寸,寻常箭矢两片箭羽,他这箭矢四片箭羽,便是“大白羽长箭”!单雄信心知,这人定是李世民无疑了! 他睚眦欲裂,奋声呼咤:“单雄信在此,李二授首来!”马槊横扫,将再度靠近的丘行恭再次逼退,随即一个镫里藏身,让过转马还回的翟长孙猛然刺来的长槊。他胯下战马通灵,不待主人催逼,已斜刺里冲出,十余亲骑紧随其后,如利刃般直向旗下的李世民插去! 李世民旗前剩下的百余唐骑打着唿哨,纷纷催马阻斗。箭雨交织如网,槊刃叠影成幕。却层层阻截,如何能挡其锋芒!李世民又连发两箭,皆被单雄信或挑或拨,尽数落空。眼看他就要杀到近前!护从在李世民左右的向善志、丘师利双双抢出,两杆长槊左右夹攻。 值於关头,翟长孙、丘行恭也自后方各引骑追至,——秦王遇险,诸将士怎不奋勇?紧从单雄信的汉骑皆其亲兵,虽亦俱精锐,然被翟、丘夹击,终究难以阻挡,死伤四五。其余的难以再战,连声大呼:“单公且退!单公且退!”单雄信马往前冲,长槊扬起,眼中只有李世民! 趁单雄信被向、丘缠斗,李世民不慌不忙,拨马后撤数十步,勒缰立住,再取一箭射之。 这一箭他凝神静气,不取人,专射马,且单雄信已近,中间没有多少唐骑遮掩视线,正中单雄信胯下坐骑前胸!那马吃痛不住,悲鸣人立,将单雄信掀落在地。手中槊滚落一边,单雄信将腿才从马身上抽出,未及起身,向善志疾驰而至,长槊直刺而下! 千钧一发之际,两名亲骑舍身扑上,一人以背硬接长槊,另一人急将坐骑让与他。 单雄信翻身上马,见诸多唐骑多已脱离与自己所率骑众的战斗,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而前头距离李世民却还有数十步之远,百十唐骑之隔!他知事已难成,遥指李世民,厉声骂道:“当知单老公之威乎?贼李二,且留你狗头,来日再取!”扯了让骑与他的这亲兵上马,与其他剩存的几个从骑反身杀回。马槊翻飞处,血雨纷扬,硬生生在数百唐骑的合围中杀出一条血路,与本部骑兵会合。且战且走,退至营前。寨墙上箭如雨下,迫得翟长孙等不得不退。 李世民闻单雄信数次大呼,早知他是谁人,驻马远眺,望着他渐远撤还的身影,弓置鞍上,不禁叹道:“真飞将也!” 丘行恭兜马回到他的身边,正听到这话,却道:“背主无义之徒,纵勇亦贼也。且一不义之贼,不自觉耻,犹敢辱骂殿下,待再战时,必为殿下斩之!” 本是因见徐世绩不肯出战,李世民猜他或是已知王君廓、苏定方军报,知了王、苏遭伏,是以才不肯出营接战,故出於振作己军士气之计,遂索性出了设伏地,干脆直驱汉营外,炫耀武力一番。不意单雄信却竟突袭,反令自己险象环生。当下虽击退了单雄信,耀武显是已经没法在耀,李世民便也不再多留,即令翟长孙等斩下适才被杀的汉骑头颅,丢到汉营壕前,权且也算是小小的示威,随后便追上撤退的窦轨部唐军步骑,与之合兵一处,还回北边营中。 ——刚才单雄信突袭时,窦轨所部唐军距离远,赶不及参战,不过窦轨当时吓了一跳,却也遣了骑兵急来相助,此时也撤还军中。不必多提。 …… 只说徐世绩骇然之下,从头到尾将单雄信突袭全过程看在眼里,起初以为单雄信也许将会失陷唐军手中,——毕竟“马三宝”部的唐军步骑主力虽然稍远,相距李世民亦不过十来里地而已,但见单雄信竟在数百唐骑的围攻中,如入无人之境,最后全身而退,而转惊为喜。 这时,不但单雄信营墙上,便是徐世绩营和东边这营营墙上的守军也尽皆望见了这一场景,一时间欢呼声震天动地,三营将士齐声大呼:“单将军威武!单将军威武!” 上午被唐骑在营外辱骂的压抑之气,一扫而空,连带因为唐骑辱骂之语,对单雄信各个心中颇有的耻笑,此际也多化作欢呼。徐世绩顾盼间,见连亘三营,总计数里长的营墙上,千百将士振臂高呼,声浪如潮,直冲云霄,不觉捻须而笑,说道:“我贤兄果真威武,壮我军心。” 话是这般说,刚才单雄信引骑出营突袭的时候,他却何止并未下令本营骑兵出营接应,反而严令紧闭营门,禁止将士出击,并且心头亦是不仅大骇,另有几分单雄信不从其令的惊怒! 也不消多说。 此际见三军振奋,士气如虹,徐世绩便将心中诸般思量尽数敛去,他知当下非但不可责备单雄信,反须顺势鼓舞士气,即下将令,命三营将吏杀牛宰羊,今晚犒赏三军;又遣长史邴元真,亲到单雄信营,代为宣慰,馈赠酒肉,厚加赏劳。又令军中遍传捷语,单雄信飞擒李世民,唐贼闻风丧胆!於是在徐世绩的借势而为下,三军将士愈发斗志昂扬,求战心切! 徐世绩立於望楼,遥望北边还营的唐军步骑,惊怒也好、喜悦也好,皆已掩下,神色转为沉静而深邃。暮色已至,夕阳西下,余晖洒偌大的平野、修化城上,映出一片金赤之色。 只等王君廓、苏定方两部到至,借此如虹士气,渴战锋锐,必能一击大破唐军! 说不得,今日单雄信未能擒下的李世民,到时自己反可将其擒下? 三营呼声,传入还到了营中的单雄信耳中,环见即便本部将士,因其此举,也都是对他的态度颇有不同。单雄信长久憋屈的怨恚,得以消解,化作滚烫热血涌上胸膛,只觉身心畅快。他顾与魏夜叉等从将,说道:“大丈夫生於世,当快意如此!且待再逢李二,势必擒之!” 得了徐世绩送来的酒肉,是夜,他不顾禁令,与魏夜叉等少饮几杯。饮到面红耳赤时,许久不曾在席间舞过的寒骨白,他取在手中,乃帐前月下,舞与诸将!冷光如霜,盘旋破空,倒映帐前火光与莹莹月色。魏夜叉等亦俱觉扬眉吐气,喝彩之声,响彻夜空。 唯是徐世绩计划的等王君廓、苏定方到后进战,当天夜半,一道急报送至,使他落空! 即王君廓、苏定发所遣的信使,终於冲开了樊兴部唐军的封锁,将伏卢山遭伏的军报呈到。 徐世绩才睡下未久,披衣而起,在寝帐里就着烛火,看了军报。 烛光摇曳,他眉头深锁。思虑多时,放下军报,他抚摸虬髯,半带后怕,半带失望,叹了一声,说道:“下午我贤兄出营突击时,俺就惊诧李世民怎会在此。原来他两路布置,非但料到了俺调王、苏两位将军前来助战,且还自伏城西,分明是欲反歼我军!还好,昨日不曾接战。今晚得王、苏两将军此报。”打发了信使出去,在帐中背手踱步,寻思下步对措。 第二天,徐世绩召单雄信等将到中军帐中议事。 诸将到齐,单雄信最后来至。他一进帐,先到诸将相继起身,向他叉手行礼。却这军中,看重的是骁勇,便单雄信有不堪过往,昨日差点擒下李世民这一战,足以令诸将无论对他的人品怎么说,至少对他的悍勇不能不佩服。单雄信主动迎接诸将视线,微微点头,权且回礼。 “贤兄到了,快请坐下。有新的军情计议。”徐世绩亦起将身,请他入座。 单雄信坐到左边上首,与邴元真相对,问道:“大郎,甚么新的军情?” 徐世绩出示王君廓、苏定方的急报,下到帐中,亲手与他看,说道:“李世民悄然从静乐返回,先遣樊兴等部,截击王、苏两将军,继自引精骑藏伏修化城西。其意明显,为歼我军。於今看来,昨日正不宜接战。我本欲借贤兄昨日突袭李世民之机,待王、苏两将军至后,便进军与战。无奈王、苏遭伏,寸进不得。方下度之,我军只有尽快撤军了。” 单雄信三两眼看罢军报,丢到案上,却不以为然,说道:“大郎这叫甚么话!王、苏虽然遭伏,不能赶来助战。我军士气旺盛,未尝不可与唐贼一战!且李世民在城西埋伏不成,其计已泄。我军当前,愚兄之意,不可撤军,应反进战,借三军之气盛,定可大破唐贼!” “贼兵众於我,现又李世民亲自坐镇,我军气势虽盛,不可浪战。胜则罢了,一旦落败,我军深入敌境,后多山也,恐将尽覆於此。况纵胜了唐贼,我军也已力疲,修化城亦无法攻拔,最终我军仍是须撤。”徐世绩摇摇头,耐心将昨夜所思道出,说道,“故当此宜速撤为是。” 单雄信昨日刚刚展眉,一片急切再战之情,然徐世绩所言在理,邴元真、张亮等皆随着附和。他亦无法,尽管不甘,末了却也只能同意了徐世绩的意见,说道:“昨日大好良机,恨未能擒获李二!”埋怨徐世绩,“弟昨日若亦遣骑出战,李二定然已为愚兄所擒!” 就不说李世民随从诸将、数百骑皆是他唐军的勇将精骑,也不说十来里外就是“马三宝”所率的唐军步骑主力,便只李世民骑的是上等好马,他又射术出群,则纵使徐世绩亦遣骑出战,又怎能将他擒获?略有恋战,唐军主力步骑杀回,出营的将士反将尽陷。 徐世绩也不解释,笑道:“贤兄说的是,都是弟的过错。上与圣上的奏表中,弟自承其罪!” “只恨未能擒下李二,献与圣上!”单雄信又说一遍。 徐世绩心领神会,再又笑道:“贤兄的骁勇,弟亦当在奏章中细陈。” 便就议定,今晚就撤兵。 入夜后,徐世绩先令斥候悄探了修化城中、修化城北唐营的动静,皆无异动,便打开营门,也不打火把,步骑有序而出,人衔枚、马衔铃,无声无息地於夜色掩护下向南而撤。 唐军大营,李世民却也派了斥候在汉营附近暗中窥探,但这些斥候,多半被潜出的汉军斥候摸到杀了。仅有少数奔逃回去,向李世民急报汉军撤退此讯。唐营将士已然安歇,再调兵追击,已来不及。李世民怔然稍顷,抚须喟叹:“利则急战,不利则退。徐茂公,名将之资也!” 只能由着汉军撤去。 唐军斥候一路尾随,直跟到黄芦关,还来禀报:汉贼撤入关中,加强关防。 李世民正与窦轨等商议,接下来如何反攻黄芦关。当天上午,秀容军报送至:宋金刚、高曦、萧裕、魏刀儿等部合兵,号称五万,进向秀容。两关未复,秀容告急。与谋诸人皆是无从。 窦轨请李世民屏退左右,向他进上了一言。一番话,正说到李世民心中! 第六十五章 李世民迎难英毅 时已四月下旬,帐外初夏的暖风吹入帐中,拂动帐顶垂下的黄色流苏;上午的阳光映照进来,光影斑驳地洒在案几上,帐门边兰锜上放置着的兵器,以及挂在李世民身后的大弓、箭箙的边缘泛出微光。诸将等皆已退出,李世民端坐案前,倾耳细听立在他案边的窦轨话语。 窦轨面色沉凝,情神恳切,语气迟缓,然每言一句,皆如重锤击於人心。 只听得他说道:“殿下,此征河东,自兵至以今,殿下左右驰战,亲冒矢石,未尝宁息。先亲率精骑,夜夺定胡渡,大军遂得以渡河而进,王君廓、苏定方败撤吕梁山;复星夜兼驰,本欲奇袭高延霸於大蛇头隘,而善阳已陷,遂只得无功而返。继殿下奋英武之姿,筹韩白之谋,驱柴绍诸将,驰歼王须达於盂县,夺取秀容,威震汉贼,於是战局又暂为之扭转!殿下正待乘胜进击,择李靖部再歼之,以破汉贼四路并进之焰,而又离石告急,淮安王失身贼手。 “离石军心浮动,殿下於是引率百骑,自静乐亲驰而还,倍道兼程,不遑寝食,至离石大营,循抚将士,慰问苦劳,三军感奋,军心复振!殿下乃料敌如神、重谋划策,阻王君廓、苏定方於伏卢山,亲引骑伏城西,待一战而歼徐世绩。怎奈徐世绩闻风不对,便即连夜遁走。 “又值此际,殿下方与诸将筹议再举,趁徐世绩部汉贼士气已落,兵势已钝,夺还两关,竟又秀容急报,宋金刚诸辈倾巢南下,众号五万,掩向秀容! “观当前之形势,入河东至今,虽殿下连战皆捷,无往不破,然殚精竭虑,却为何战局数变,我军始终不得其势,反连丧骁将者,非战之罪,实乃天时、地利,尽在汉贼之故也!殿下,方今代北四郡,多已为汉贼侵占,太原以南,遍为贼域,揽观河东诸州,仅太原数城犹为我所有耳。以此局面,纵殿下神武,复尚能有何为?仆恐终将於四面受敌之中,难以独挽狂澜! “殿下,既已离石两关失陷,我后路不稳,粮道不固,而又宋金刚诸辈倾巢南下,贼势猖獗,仆愚见,敢向殿下直言:方今之势,已非可战之机!不但已非夺还河东之图能否达成,竟是一旦战稍不利,即有全军倾覆之危!惟今之计,仆窃以为,实已不可再战,当早定撤军,退回关中,固守根本。然后待汉贼之若犯,据险以守,挫其锋锐,徐图恢复之策。殿下!今关中根基尚稳,百姓归心,粮储充足,纵使河东暂陷敌手,亦不过如云烟过眼,终有扫清之日。 “殿下英武绝伦,焉不知‘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望殿下及时收束锋芒,保全实力,不以此一时进退为辱,稍待天时。若执意恋战,恐蹈昔年项籍覆辙,虽勇冠天下,终为困於垓下。殿下明鉴万里,英略盖世,仆所言者,殿下自知。仆尽言於此!” 听罢窦轨这一番情深意切,言辞恳切之论,李世民默然良久。 好一会儿过去,他按住案几,起得身来,转到后边帐璧前,抚摸挂着的柘木大弓,指尖缓缓掠过弓弦,抽出一支大白羽箭,横在手心,箭杆被日头晒得也温热,四片箭羽在掌上泛出淡淡光晕。他凝视这弓、这箭,仿佛看到了自从他父亲起兵以今,这两三年所经历的无数烽火鏖战。宋老生、屈突通,无不隋之大将,皆被唐军败之;薛举、薛仁杲父子等称霸西秦,亦为他所平!今再战河东,却过往的战无不胜,却屡遭掣肘! 窦轨说得对,之所以战局困顿,他殚思极虑,数度亲临险阵,而仍不能打开局面者,正是非因他智勇不足,而实是为势所困也!前几天,他就已经思虑到此。 可是,就这么撤回关中么? 李世民将箭矢插回箭箙,回过身来,说道:“阿舅,我军若撤,太原不保,河东将尽为李善道所据。彼时关中再固,然失河东,则如弃屏障。贼势益张,亦必将乘胜西犯。届时,数百里黄河沿岸,蒲坂、文城、永和、定胡,以至楼烦、马邑诸郡,处处皆可渡河,何以抗击?今若退兵不难,然一退而便尽将形胜与贼,李善道倘使进逼,关中虽大,我等无安枕之处!” “则殿下当下何计?” 李世民虽然知道如果放弃河东,对关中将会是极大的不利,可面对当前这种局势,一时间,他也没有更好的解局之法。他抚摸虬髯,暂作沉吟,诚可谓是,进退两难! 窦轨见他不语,就又说道:“殿下,李善道虽草莽起家,本瓦岗贼流,然非不知兵者。宇文化及此贼,仆深知之,无谋之徒,尚且罢了,李密枭雄,亦为其所败!今其已是窃据两河、山东,兵广粮足,他此亲率大军至河东,兼据险要,而察其到河东后的举止,他却不急於进战!反而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前时,虽然他四路并进,但其本人却统之精锐主力,稳坐临汾不动!其意昭然,他明显不是在争一城一地之得失,不以夺占太原为要,而其所图,在拖垮我军士气,耗尽我军粮秣,待我疲惫不堪之时,将我军尽歼於河东是也!其谋深矣,其势成矣。我军若仍不撤,困於离石,仆忧之,只怕是正堕其彀中!殿下,当此之际,宜当速决!” 李世民点了点头,说道:“阿舅所指诚然。李善道确是知兵之士,不可小觑。我察其歼灭李密此役,深得避敌其锋、击敌疲惰之妙。当其时也,李密引数万众,长驱而至管城,急於进战,李善道则屯白马不进,唯以雍丘坚守,而遣偏师分掠山东、袭取淮北,迫使李密既顿兵於坚城之下,又不得不分兵以援赵佗,奔波疲命,其锐气虽日渐而懈,其兵势遂日渐而分。 “待其疲敝,王君廓袭夺虎牢,李密后路被断,李善道乃方自白马提兵南进,一举破之。此役也,敌我兵势相抗时,他用兵沉稳;待李密势穷困时,他则雷霆出击,确非寻常草莽可比!其用兵之妙,正在於能忍、能待、能乘势。今我观其经营河东,与我对垒,亦复如是。其意一如阿舅所言,不争一城之利,专务困我、疲我,以求歼我主力,毕其功於一役。” ——却不妨多可说一句。这“能忍、能待、能乘势”,其实正是李世民的拿手好戏。 原本时空,李世民不但在对战薛仁杲时,采取的这种战法,先在高墌坚守不出,候薛仁杲粮尽,军心内乱,而后一举出击,大破之於浅水原。后在河东,他也采用的同样战法,扭转了局势,消灭的刘武周、宋金刚。这一战中,他故技重施,面对士气正旺盛、攻无不克的刘、宋部,他仍旧避其锋芒,坚壁清野,屯兵柏壁,待其粮草告罄、军心涣散之际,他亲率精兵追击,奔袭二百余里,遂於介休城下大破宋金刚,斩首数千,俘虏万余,收复了失地。再接着,虎牢关之战,他又是同样的战法,先坚守虎牢,候窦建德迫於虎牢不得进,留屯累月,战数不利,将士思归,士气衰竭之际,他亲率精骑先击,乃大破窦建德,生擒之於牛口渚。 以兵法之言道之,李世民可谓深得“不动如山、侵略如火”之精髓。 他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本自气盛之年,却能在局势不利时,以静制动,藏锋守拙,任敌嚣张,以守为攻,将“忍、待、乘势”四字运用得淋漓尽致。至於待时局逆转,敌疲我奋的时候,便如雷霆破空,一击致命。诚然是既能忍於前,亦敢决於后,静如深潭,动若奔雷! 无奈只是,他无往不利的这一战法,如今却被李善道这个后来者尽数“学去”,并不仅将之用在了歼灭李密这一役中,还在这一次的河东对阵中,把之化为了对抗他的利器。 若是换个别的敌方主将,见形势这般有利於己,也许就会大举围攻太原,急於求胜,——如果是面对这种局面,以太原之坚,正好李世民可以再施这一战法,必能在久持之后,寻隙蹈瑕,反转局面以制胜。可李善道偏不,他就能耐下心来,按主力在临汾不动! 李世民委实对此,也是已经束手无措矣。 可还是那句话,又便已知李善道的战法、知他的意图,这河东、这太原,难道就轻易放弃么? 长远战略来看,李世民心中深知,断然不可轻弃! 应和罢了窦轨的话,李世民决定已下,他不等窦轨再说话,振作说道:“阿舅,你不必多言了。李善道固善用兵,其意我也尽知。却这河东、太原,不可轻弃。当今形势,虽如阿舅所言,我左右驰战,局面仍暂难以扭转,然只要离石不失,我粮道不绝,就仍可与李善道对峙!并不是没有可胜的机会。撤还关中云云,阿舅勿再提起。与诸将更不可言!莫动我军心。” 李世民不仅是“能忍、能待、能乘势”,他却也有韧劲、有毅力。 窦轨却忍不住还要再劝一句,说道:“殿下,前诈言河东,言称突厥将遣骑南下,前来助我,然河东诸州,到今无有应者。兼太子殿下攻陕虢已有旬日,亦尚未克胜。方下战局,已陷僵局,胶着日久,愈不利我。一旦我军败绩,主力尽丧,关中何以保全!切盼殿下深思!” “我已有策,破此僵局。” 窦轨惊讶,问道:“殿下思得何策?” “计得两策。汉贼今分南北,中为我太原所隔,而秀容城内,我守卒数千,刘、柴、侯诸将,或沉毅有谋,或勇锐敢战,或出奇有策,兼以我援兵犄角呼应,必能坚守。便先以此城,疲宋金刚诸部汉贼。待其疲劳,我亲引骑击之!倘能一战而将其等诸部尽歼,代北诸郡我可得之。与汉贼在河东的形势,便足可就此转为南北对峙。则局面便将扭矣!此其一策。 “阿舅所言离石若是有失,我粮道断绝,此虑极是。故黄芦、高唐两关,此离石南面之门户也,决不可任由汉贼占据。仍如得秀容急报前,我等之正自所议,尽速将两关夺回,并趁击退徐世绩、陈敬儿部汉贼之机,以一偏师作势反攻离石,促李善道不能再屯临汾!此其二策!” 窦轨忧心忡忡,说道:“殿下所谋虽是,然若秀容不得坚守、李善道仍屯临汾,如之奈何?” “秀容能不能守住。”李世民默然稍顷,说道,“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七八分的把握是有的,这就足够了!李善道会不会因我偏师的作势大举反攻离石,自临汾调其主力援救,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可是临敌作战,孰可有十足把握?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唯因机立胜耳!今我虽处逆境,然只要能聚将心、固士气,既稳离石根本,守正用奇,扭局转胜未尝不能!” “七八分的把握”,实际上李世民已是说多了。 宋金刚、高曦皆是汉军大将,观他两人此前的战绩,一个剽捷凶悍,一个沉肃严厉,其两人兵锋所指,向无虚发。秀容能否久持,刘弘基、柴绍、侯君集能否顶住,实难逆料。 但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如果秀容真的守不住,短日内竟然就失陷,我歼宋金刚之此谋不成……”李世民不觉视线投向帐中的沙盘上,——沙盘上只有河东地形,视线随之便又投向帐壁上挂着的包括了更大范围的地图上,落在了山、河夹峙的河东地域西边,黄河以西的关中平原上,他心道,“所余之策,我就只有从阿舅之议,放弃太原,撤回关中了。只若撤回,关中又何以可守!” 这番心思,不可与窦轨言说。 视线顺着关中东移,又落在了关中东边、河东南边的陕县、虢州诸地,他又想道:“引数万之众,攻此数城弹丸之地,却攻战近月,不得攻拔一城?阿哥啊阿哥,你是当太子久了,没了锐气么?怎么打的!”如果李建成能将陕虢攻下,对河东的局势自是将会有很大助力! 兄弟两个分别领兵出长安时,李世民原本以为,李建成就算不能很快地将陕虢之地尽取,但至少总能先打下一城、两城,——毕竟陕县、虢州这块地方不仅面积不大,只陕县、桃林、弘农等几城,并且在此地守城的汉军将领,也不是汉军名声在外的大将,称得上号的只一个秦敬嗣,且其人也没怎么参与过汉军历次的大战,一向来只是镇守陕虢之地罢了。 却实不曾料到,自己在河东迎对汉军主力,不但李善道亲在河东,并且几乎汉军大将也尽在於此,这般不利的局面下,奋战已经数场,将最早的只离石这一处立脚地,扩展到了秀容等地,可陕虢这边,李建成空领数万兵马,居然打到现在,一座城都还没打下来! 若柴绍、若李神通、若李建成等不说多,有他的三分用兵之能,与汉军的仗又岂会这般难打?又或若刘黑闼、宋金刚、高曦、徐世绩、王君廓等汉将,有一二在他麾下,这仗也不会难打! 李世民将这些念头,都抛掷脑外,坐回主位,请窦轨落座,下令帐外等待的诸将进来。 待诸将入进,他便将适与窦轨所言的两策道出,——为防诸将猜疑窦轨刚才与他说了甚么,托言这两策是窦轨献与他的。说完,诸将果不疑有它,讨论了会儿,皆是赞同。 两策便就此定下。无须多言。 当日,“已击溃徐世绩等部汉军”以振守军士气的通报,以及“务必坚守待援”的军令传去秀容。又李世民亦当日令窦轨遣兵两部,分别进向黄芦、平夷,做夺回黄芦、高唐两关之备。——还没接到陈敬儿、王行本部撤兵的军报,然既徐世绩部已撤,陈、王部肯定也会撤退。 两道军令下达。 第二天下午,长安一道李渊的手书,八百里加急,下到营中。 李世民看罢,登时大喜,昨日“一守、一反攻”两个决策做出后,到底心中存着的隐忧,为之顿消些许。 第六十六章 王世充兵出洛阳 却长安李渊手书何语? 告知李世民了二事。 一件是,李建成就在几天前,历经苦战,攻下了桃林县;同时,他分兵入上洛,周洮献郡投降。另一件是,王世充终於给了李渊回信,他接受了李渊两下夹击陕虢的提议,已然遣先锋一部出兵洛阳,开向渑池。至若他的主力,因元文都、卢楚诸辈担心主力一出,薛世雄等汉军会攻洛阳故反对与李渊联兵,因此得等王世充将城中安置下来,才能继出。 这两件事,包含的消息量不小。 王世充这厢暂且不必多说,他洛阳城中,尽管已是只剩一城的所谓“隋室朝廷”,但段达、王世充、元文都、卢楚、皇甫无逸、郭文懿、赵长文这所谓的“朝中七贵”之间,却仍然是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彼此倾轧,互不相让。尤其是元文都与王世充之间,如前所述,势同水火,尽管洛阳兵权多已在王世成之手,元文都仍借拥立越王之功,与卢楚等彼此声援,有着相当大的权势。故而,王世充若要出兵,必得先稳住城中局势才行,尤其需防元文都等人趁机夺权。 而这李建成“攻下了桃林”。 需从桃林的位置讲来。目前汉军所控制的陕虢地区,仍如前所述,主要包括两个区域,一个陕县,再一个就是虢州,也即弘农郡。陕县在北,临着黄河,弘农郡,大部分的区域是山区。而桃林,就正处在陕县与弘农郡之间,是两地的连接通道。 桃林一失,陕虢之间的联络便被切断。因是,李建成此攻陕虢,他最初的主攻方向即桃林。将他所率的兵马,分作了四部,一部看住南边的弘农县,一部看住北边的陕县,而他亲督主力,猛攻桃林,历时半个多月的血战,总算是在前几天将桃林攻克。 又“分兵入上洛,周洮献郡投降”。 上洛是郡名,其位处在弘农县的西边,潼关的南边,长安的东边,武关在其境东,直通南阳。 李建成所兵分为之四路,另外一路即是进向西南,攻入了上洛郡。 上洛郡其实之前就已降从了李渊。李渊兵出河东,与屈突通等鏖战潼关的时候,唐军就分兵攻入上洛,郡中那时便已归附李渊。——当时有上洛令张仲琰率兵拒守,坚决不降,然被部下杀之。这位张仲琰,便是李密攻洛阳时,率数百士卒孤守箕山,长达数月而最终被李密攻破,身被擒后,以“天子爪牙,何容拜贼”之言抗辞不屈,遂被杀之的箕山府鹰扬郎将张季珣之兄。又有张琮,张仲琰之弟,张季珣之兄,宇文化及作乱时,为千牛左右,从侍杨广於江都,亦不屈遇害。杨广虽残虐,张氏一门忠烈,兄弟俱死国难,可谓贤矣。 只是上洛归附李渊后,不久,李善道打下陕虢、攻入河东,於是郡中乃又生乱。周洮是郡中大豪,趁机起兵,逐走唐所署官吏,据郡自雄。既已叛唐,也不降汉。秦敬嗣倒是招揽虢过他,然他不肯就从。直至李建成这次兵临上洛,周洮其众,如何是敌?不支乃降。 上洛的战略地位比较重要。 此郡复得,唐军不仅就可以打通武关道,随时可以兵进南阳,——当然,这是长远来说,并且当下来说,此郡在弘农郡的西边,两郡接壤,李建成部唐军也就后方安稳,且可由此郡向弘农郡的腹心地区推进。——弘农郡的西部基本都和上洛郡的东部接壤,此郡如不在掌握,李建成攻弘农郡就只能从北边进攻,只能攻弘农郡最北端的弘农一县。 虽然在陕虢苦战将近一月,之前李建成没有大的进展,但方下桃林一下、上洛一降,摆在李建成面前的陕虢战场的此个战局就等顿时豁然开朗。 桃林一下,陕县和弘农郡间的通道断绝,陕县就成了孤城;弘农郡又腹地门户洞开,其军得以能够自西向东推进,与北面进攻陕县的唐军形成夹击之势。这块的战局已相当为唐军所占。 既如此,李建成攻下陕县、攻下弘农郡的把握就已很大,再又加上王世充的先锋已开向渑池,等若是陕县、弘农郡以及东边的渑池,这一整块汉军的飞地,已处於三面合围之中。这样看来,李建成攻下这块地方的胜算就更大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尽收其地。 而又一旦李建成打下了这块区域,与王世充部得以联兵,他们底下就可以从陕县北渡黄河,进入河东。再又如此一来。河东这块战场的局势也就会随之发生转变! 是故,李世民在看完李渊的这道手书后,不禁振奋,心中的隐约消散了一些。 坚定了他已经决定的令秀容坚守、夺还两关、反攻离石的战略决心! 便将这两个连日以来,可以说是从战略层面上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李世民急令下达离石三军,并及转送静乐、秀容、太原等地唐军,以振士气。且不需多说。 …… 桃林失守的急报,在李世民接到李渊手书的前一天,已呈至李善道案上。 李善道看罢,一边将此急报转与前线的刘黑闼、李靖、徐世绩、陈敬儿、宋金刚、高曦、萧裕、魏刀儿等各路主将知晓,一边自忖多时后,召集诸将来议。 屈突通等将分从各营赶至。 他们到时,李善道正立在沙盘前,摸着短髭,凝视着上洛与桃林的旗标。屈突通等到后,行过礼。李善道招手,示意他们都过来。待诸将聚在沙盘前。不等诸将询问,——却屈突通等见他神色凝重,已知必是有临时的紧急军情送到。但见他意态从容,开口之后,语气和缓,却无紧急之感,听他说道:“适得秦敬嗣军报,桃林已陷,上洛降唐。” 诸将闻言皆惊,目光齐从李善道身上,转投沙盘。 李善道却没有指沙盘上的桃林,指的是弘农郡东边的渑池,接着说道:“并秦敬嗣军报中说,渑池秦敬元部探知,王世充遣其先锋数千,出兵洛阳,正向渑池疾进,预计三日内可达。”顿了下,说道,“这道军报恰好是三天前送出的,则想来此际,王世充部先锋已抵渑池城下。” 诸将更是吃惊! 薛万彻脱口说道:“桃林既失,陕县成为孤城,李建成若倾力攻之,恐怕不易守。更危急的是,若渑池再为王世充攻陷,其与李建成成掎角之势,则我陕虢之军腹背受敌,陕虢危矣!” 李君羡说道:“不止於此。上洛郡降了唐贼,弘农西面门户洞开,敌军可长驱直入,威胁弘农腹心之诸县。至时,我陕虢诸军恐就将陷入各自为战之境,局面更加危殆!” “召卿等来,便是计议对策。卿等各有何见?”李善道却不慌乱,顾视诸将,目光沉稳。 诸将俱皆蹙起眉头,陷入思索。 屈突通缓缓说道:“目下之势,虽看似陕虢告急,然臣之愚见,尚不至於全局皆危。” 李善道落目於他,笑道:“公此言怎讲?不妨可说与诸卿听知。” 屈突通拱手说道:“臣愚见而已,或有错处,敢请陛下垂示。臣以为,先说渑池方向,今王世充虽动,然其主力尚在洛阳,兵出渑池者不过先锋数千,渑池险隘之地,易守难攻,粮秣充足,我守军足能守御,其必不能成患。其次弘农郡方向,上洛虽降唐贼,然弘农境内山川险阻,唐贼若欲深入,必受制於地形,难以展布大军,而我弘农郡腹心诸县,与渑池同,亦是据险而守,以逸待劳,足以持久,是弘农郡腹心诸县,暂亦不足为忧。” 李君羡说道:“渑池方向,虽然当前王世充只是遣了先锋数千,然其后若有大军继至,何以应对?” 屈突通指向渑池北边一二百里外的黄河渡口,说道:“薛公等军驻在管城、偃师等地,首先王世充不见得敢於主力尽出,西攻渑池;其次,他若真敢孤注一掷,河内郡距渑池二百余里而已,可自河内出兵,数日援兵即可到达。是故王世充之出兵,委实是最不值一虑也。” 李君羡想了想,屈突通所言确实在理,不再质疑了。 屈突通转指向陕县,接着说道:“真正可忧者,乃陕县也。陕县孤悬於外,桃林已失,若李建成合主力攻之,恐难以久守。”向李善道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陛下,臣以为陕县断不能失,如若其失,唐贼便有渡河北上之机,将直接威胁我大军之侧后,使河东战局逆转。当务之要,臣以为当即遣一军南下,自垣县渡河,增援陕县,务必保陕县无虞。” ——之所以从“垣县”渡河,系是陕县北边的黄河渡口,已被唐军攻占。则若要渡河南援陕县,就只能另寻渡口。最近的渡口便是陕县东边、黄河北岸的垣县渡口。 李善道沉吟片刻,目光扫过舆图上陕县、垣县所处的位置,点了点头,说道:“此策甚善,陕县乃咽喉之地,不可不守。然黑闼前日所呈两策,屈突公,你以为可行与否?” 第六十七章 两策虽险心怜民 刘黑闼身在祁县、太谷前线,心在全局。 他前日从祁县,专门遣吏返还临汾,向李善道献上了两个可破当前河东战局的计策。 两条计策,一个与李建成部有关;一个与李世民部有关。 前者他所献之策,是建议何不以一部精锐潜渡蒲坂,绕到李建成部的后方,对其形成夹击? 后者所献之策,亦与渡河有关,他建议何不潜渡永和关,与梁师都部夹击段德操?必能败之。段德操守御的延安郡,是李世民部的粮道所系,并是李世民部撤回关中的后方。段德操既败,延安郡地得之,李世民部唐军定然军心震恐,必就会仓促撤兵,然后西阻於黄河西岸,使其不得渡,主力自从东而三面夹击离石,尽歼李世民部在离石郡,并非不能。 这两条计策,公允地说,都很危险,但的确也都有获成的可能。 迂回绕后,夹击李建成部的此策,险在两点,一个是渡河,蒲坂对岸渡口有唐军守卫,渡河时极易遭敌截击;另一个是渡过河后,蒲坂渡对面的位置,在潼关的北边,如欲达成绕后夹击李建成此之意图,固然有潼关北边、靠着黄河的河谷之地可以艰难同行,但潼关守军获讯,必然会出关截杀,届时北为黄河,南为潼关,狭长通道中行军,稍有不慎,便会陷入绝境。 相对言之,潜渡永和关之策,虽亦涉险,然胜算高些。 “与梁师都部夹击”云云,前些时,梁师都南下进攻延安郡的时候,段德操、窦轨等就猜测是不是梁师都与李善道已有联络,因此他在这时再度进攻延安郡,以为配合,只是没有确凿证据罢了。其实他们所料的不错。对梁师都这个割据关中东北部的势力,李善道当然不会不派人去与他联络。早在出兵河东,兵马尚未到达河东时,李善道就已遣密使携书信潜入朔方,与梁师都取得了联系。所遣之使,即是屡次出使立功的张怀吉。张怀吉不负所托,为李善道招揽到了梁师都。——梁师都势弱,不是李唐的对手,愿意依附李善道也是情理中事。 只是,梁师都兵少,其人又没多少用兵之能,难以独当一面,故此即便在段德操所部的延安郡兵,已分出了部分改属李世民指挥,他却依旧连段德操也击败不了。不过话再说回来,他尽管兵微将寡,难成大用,可如果依刘黑闼之策,汉军遣一部兵马潜渡永和,与梁师都南北夹击段德操的话,段德操两面受敌,料就不是汉军与梁师都部的对手了,延安郡可下。 只要延安郡得手,李世民粮道断绝,后路被截,军心必乱。然后在河东的汉军主力乘势进击,三面合围,将其围困在离石一郡蹙狭之地,诚有尽歼之一定把握。 自然,此策也有风险,也是两点。首要仍是潜渡能否成功,永和关对岸一样也有唐军驻守;其次如果渡过河去,就等於是孤军深入敌境了,若能速战速决,短时间内就与梁师都合兵,击破段德操部,则尚可;若进战不利,延安郡南边的上郡等地势必驰援,长安也定然会遣兵来援,孤军就将陷於前边延安郡不克,后边唐军援兵已至,腹背受敌的危局。 因此,刘黑闼所献之此两策虽皆具奇效,然实亦俱为险中求胜。 如果获成,收获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极大,可如果失败,代价亦相当惨重。 也因是,前天接到的刘黑闼之此两策的上奏,李善道反复斟酌,一再权衡,终未即决。 直至当下,陕虢战局出现了变化,李善道遂又将刘黑闼这两策提了出来。 屈突通等闻之,立刻就明白李善道这时提出刘黑闼所献这两策的用意所在。屈突通应声说道:“陛下是在考虑,刘大将军所献两策中之‘潜渡蒲坂’此策,现可用否?” “正是。桃林一失,李建成现下必是求胜心切,定会催促各路兵马加紧进逼,特别是急於攻下陕县。则他的注意力就全在陕县等地,这是其一;为尽快攻下陕县,不排除他会有调潼关守军前去增援的可能,潼关守备因此就会空虚,纵知我军渡了蒲坂,也不好截击,这是其二。” 屈突通说道:“陛下所言极是。然臣以为,若用此策,仍然犯险。潼关虽可能空虚,但蒲津渡河之际,若为唐贼侦知,其半渡而击,渡河之部将遭重创,难以渡河得手。再则,李建成会不会调潼关守军增援,且是两可之间,尚不可以知。” 李善道背着手,细看了蒲坂、潼关、陕县、弘农郡多时,喟然说道:“人之患,在既得陇,又望蜀。贪心不足!重赏之下,固然必有勇夫。重利之下,观之古今,亦不乏行险之将!” 必须得说,刘黑闼的这两策,端得是颇具诱惑力。 两策若皆能成,李建成、李世民两人所部,是关中唐军的主力,尽歼於外,则关中便成空地,长安可传檄而定。退一步说,即使两策只成一策,对唐军主力也会是沉重打击! 以李善道之素来沉稳,也是不禁为之心神微荡。 但屈突通说得对,就算李建成调了潼关守军助战,若用“潜渡蒲坂”此策,风险还是太大。 李善道按下了心头那点微动,环顾诸将,又喟然地叹了口气,说道:“屈突公言之甚是,此策确难万全。只是隋乱以今,海内兵争已久。此重还河东,入境北上以来,沿途所见郡县,凋零尤甚去岁。百姓疲敝,士民皆盼止戈。我心怜万民之苦,望能天下早归一统,以与民休息,百姓得安其居,农者归於田亩,商旅通於四方。因虽知黑闼策之险,仍为之心动。” 屈突通等能够听出来,他这番话是真心话。 便屈突通、薛万彻诸将俱皆下拜,同声赞颂,说道:“陛下仁心,天下共仰。” “卿等请起。”李善道伸手虚扶,目光又落回到了沙盘上。 诸将起身。 屈突通进言说道:“陛下悯念苍生,实乃天下之福。然兵者凶器,战者危事,若贸然行险,恐祸乱益深。方今海内,虽犹割据未平,然大势已然分明。顽抗者,唯李唐、洛阳耳。洛阳一隅之地,孤悬河洛,粮尽力疲,亡在旦夕。李唐据有关中,虽兵锋犹盛,然与薛举、薛仁杲父子等连年交兵,内实虚耗。陛下但稍存耐心,短则数月,长则年余,必可灭之。待天下重回一统,陛下以仁德之心,垂临兆民,施宽宏之政,百姓自蒙其泽,可得休养安息矣。” “罢了!是我心急了。则黑闼此两策,若不用之,除屈突公适言援兵之策,卿等复有何策?” 薛万彻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提出了另一个建议,说道:“陛下,臣以为,适才屈突公所指,王世充虽出兵洛阳、上洛郡虽降唐贼、桃林所失,观似陕虢告危,然需援之处,仅只一陕县,此言甚是。则如此,臣窃以为,一则,便可采屈突公之议,增兵陕县,并又则,臣以为,此不亦是我军攻拔洛阳之机么?王世充后续主力若敢倾巢而出,洛阳取如唾掌;他主力若是不出,则可料见,必然是王世充、元文都等意见不和,在偃师、管城等之我军,亦可借此攻城。” 这叫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薛万彻的父亲薛世雄,现是管城、偃师这片战区的主将。王世充兵马这一出,的确是给了薛世雄攻打洛阳的机会。如果能够趁此将洛阳打下,洛阳是隋室的东都,李密攻了年余都没攻下,这份功劳,足以超越诸将,就是与薛世雄同样受到李善道器重的屈突通也将远不能及。 这份为其父争功的心思,不但李善道一听即知,屈突通等将也都登时明白。 唯薛万彻尽管是存了私心,然其策实合时宜。 李善道思酌了会儿,颔首说道:“万彻此策,在看罢秦敬嗣此报后,我就也已想到。王世充若主力尽出,确我取洛阳之机。然料王世充,不见得会敢倾城而出。不过,劳薛公挥军,进攻洛阳,仍为可用之策。万彻所言,如果元文都等反对出兵,王世充与元文都等本就不睦,他们之间的矛盾势必就会进一步激化,这确是给了薛公所部可趁之机。薛公可相机而动,或攻或逼,洛阳内外交困,未必不能克成大功。并且,既攻洛阳,王世充所遣出之兵马必无心再攻渑池,急於回援,薛公正可半道击之。如此一来,可更震城中,亦去渑池之敌。” 薛万彻心中大喜,伏拜说道:“陛下圣裁!”继又请令,“陕县之援,臣愿领本部兵前往。必协同张将军,谨从秦大将军部署,固守城池,不使李建成凶焰得逞。” 其父在管城、偃师战区,其兄薛万均则在弘农县。 已为其父争得了立功机会,其兄,他请求前往相助。 第六十八章 一路援陕依既定 “便允了你。”李善道知其为何请求援助陕县,抚摸短髭,笑着接受了他的请战。 说来薛家父子,现在汉军中为将者,薛世雄、薛万均、薛万彻、薛万淑,已是四人,薛世雄当下在河南战区,薛万均在陕虢战区,薛万彻这若去了援助陕县,薛万淑则也在河南战区,镇守虎牢,父子四个,分处两个,且是两个都正在鏖战、或将开展之战区,亦可谓端得是一门将才。 薛万彻谢恩起身。 李善道说道:“不过只以你一部,不足驰援,郭孝允可与你同行,我另檄郭孝恪部与你共援。秦敬嗣军报中称,李建成部唐军围三阙一,陕县城北他未有围困。你由垣县渡河,到了陕县城外后,便筑营城北。不需主动进战,只要策应城中守城即可。张桃符,你不太相熟。其人,我很了解。他非武勇之将,然与其兄张伏生相类,踏实有韧劲,能耐苦战。是故前郭孝恪调到河东以后,秦敬嗣使他代替以守陕县。你到了后,与他互为掎角,稳扎稳打便可。” 薛万彻恭谨接旨。 李善道又补充说道:“郭孝恪处,我会另有令旨。待你两人合兵,便以你为主将,他为副将。孝恪豪俊之士,有英爽之气,颇知用兵之略,失之於放纵性奢,时有粗疏,而其谋略胆识,亦非庸常可比,你需敬重。於攻战之际,其若有策,你可择而用之,不必拘泥主副名分。” 郭孝恪虽然与薛万彻一样,也是降将,但比之薛家父子降从李善道后所立下的赫赫功劳,他大有不如。兼以薛万彻年轻气盛,勇猛之将,因此李善道特有此一嘱咐,以免他轻视郭孝恪,搞得两将不和。——“放纵性奢”之语,正郭孝恪的不足之处,如前所述,他生性奢侈,仆妾器玩,都极尽鲜华,虽在军中,床帷器物也多用金玉装饰,颇与军中环境不太相融。李善道批评他“时有粗疏”,实也是从他的性格这点上来的,奢靡则费心於物,易致疏忽军务。 也不必多提。 却是对军中的这些中高级将领,李善道善於识人,他们的长短优劣皆洞若观火,悉在掌中。 薛万彻再又恭声接旨。 “你便今日准备,明日便启程,勿得延误。”李善道交代完毕,令道。 薛万彻领命退下,即刻回营整备兵马,郭孝允这边自有人与他传旨,亦无须多说。 李善道叫薛收拟了道来给郭孝恪的令旨,当天快马送出下达。郭孝恪部现驻绛郡,在临汾南边,再南边就是陕县了。——垣县即绛郡最南边,临在黄河北岸的属县。 援助陕县的部署既定,李善道的目光收回到沙盘上的河东地域,看了会儿河东西边,临着黄河的北边永和、南边文城这两处渡口,又下令旨,说道:“遣知水文的臣吏,即日分赴永和、文城两处渡口,勘测水势深浅、流速缓急,及两岸地形何处利舟楫往来。令永和、文城驻将,搜集船只,遣精干斥候,偷渡对岸,探查河西延安、利川、临真、咸宁诸县唐军虚实。” 屈突通、李君羡等将闻得,或有彼此相顾之人。 李君羡问道:“陛下此令,可是意在仍欲用刘大将军‘偷渡永和,袭夺延安’此策?若如此,臣斗胆敢请,愿引精卒,为陛下行此策!”薛万彻为他一家子争功,别人也想立功。 李善道摇了摇头,说道:“无非未雨绸缪,预先做手准备。此计到底用不用,且待探清对岸唐军情形,并及看战况进展,之后方可再定。”视线转回到了太原、离石,摸着短髭,目光熠熠,说道,“李建成用兵,既不及李世民,我陕虢又有地形之利,万彻、孝恪援至,陕县必可坚守。陕虢诚不足为我军之大虑也。方下之紧要,仍是在李世民!” 他顾看屈突通,说道:“屈突公,我意不可受陕虢方向的影响,我军主力仍须锁定李世民部,依旧按既定之方略,北线攻打秀容,南线逐步蚕食太原外围,以迫李世民不得不往援太原,寻机与他决战。公意何如?” 屈突通深以为然,赞同说道:“陛下明见万里,李建成虽是伪唐太子,然伪唐精卒主力,多在李世民麾下;又如陛下所言,伪唐能用兵者,李世民耳。则只要将李世民部尽歼,将其擒获,山河再险,终归要人守;城池再固,亦需兵卒镇,关中纵号四塞之地,伪唐覆灭可期。” “传旨薛公,令他进兵洛阳。传旨黑闼、金刚、药师诸将,依已定方略,继续进战。传旨懋功与敬儿,牢守两关;传旨王君廓、苏定方,樊兴部若撤,便袭扰离石唐军之侧后,若不撤,就暂与之对峙,倘有克胜之机,允他将临机决断。”李善道一道道的命令下达。 薛收下笔如飞,将他各道令旨草拟完成,呈与李善道御览过后,落下印章,便分别传出下达。 …… 夜色渐浓,月光洒在渑池城头。 薛万彻、郭孝允接旨,预备次日离营的当天晚上,向南边数百里外,黄河南二百余里的渑池城的东城楼上,一个相貌与秦敬嗣相貌相似的将领正按刀而立,望向城外。 风吹拂脸上,带来阵阵暖意,随着风一同吹到的,还有远处燃烧的烟气。 这烟气便是已开进到渑池城下的王世充部隋兵所升起的炊烟、点燃的火把气味。放眼望去,谷水北岸,山峦耸峙之间的旷野上,隋兵尚正在忙碌地筑营。下午时,这支隋兵到的城下。秦敬元已经通过斥候的侦查、自己的观察,判明其兵力约四五千,多为步卒,骑兵不过数百。论兵力不算太多,但所携带的云梯、投石车、撞车、填壕车等攻城器械倒是俱全。其主将的将旗打的是个“右骁卫将军杨”,秦敬元知道,这是王世充帐下悍将杨宝的将旗。 站在秦敬元旁边的一个将领跃跃欲试地说道:“将军,贼自到城下,便忙於筑营。已经筑营多半日。此际入夜,其营垒未固,而警戒之步骑已疲懈。不如末将引骑出击,趁其不备,焚其营帐,毁其器械,杀他个措手不及!必可挫其锐气。” 秦敬元目视远方火光映照下的正在筑营的隋兵军士,又望了望在四面警戒,的确是已经明显的比下午时大为松懈的隋兵步骑,也是怦然心动,但旋即想起了秦敬嗣在使他接替黄君汉,来驻此城时,下给他的“若是有隋兵来犯,不可出战”的命令,还是压下了这份冲动,说道:“不可轻动。杨宝系王世充帐下大将,听说他在从王世充与李密恶战时,立下了不少功劳,不是等闲之辈,其筑营之际必有防备,今虽见其警戒松懈,恐是诱我出战之计。我城高地险,粮秣充足,器械完备,以我守军,敌其数千之众,足可固守。且守之可也。” 眼看天下将定,之后立功的机会可能不多了,却又何止薛万彻、李君羡争夺立功之机?便是如秦敬元部这样驻守一城的守军将校,亦思有所建树。 说话这将心中不甘,就又说道:“将军,纵不全出,亦可遣数百精兵袭之!将军请看,贼之警戒步骑,多布置在我城北门此面,其安置在东北的粮械诸物,堆积散乱,外少兵卒看守,若出西城门,急往袭击焚之,定可得手!得手即归,岂不妙哉?此等,我守城愈易,岂非大利?即便杨宝贼将有伏,我兵亦可速退入城,亦无何惧!机不可失,若待其营垒既固,深沟高垒,那时欲动不得,悔之晚矣!末将愿率死士五百,誓焚贼营!” 秦敬元也许军事上才能不太出众,但胜在肯听其兄的话,他不再多去看城外隋兵,转身下望楼,说道:“军令如山,坚守为上。今虽看似有机可乘,然违令出战,胜亦有罪,败则城危。杨宝老谋,安知非诈?且待俺再上报阿兄,候阿兄回令,再决进止。”令这将,“隋兵营垒未成,不会攻城。你留在城头,密切监视贼军动向,但有异变,即来报俺。” 这将无奈,只好从令。 回到县寺,秦敬元即命人修军报一封,详述城外敌情及部将请战之意,遣吏连夜送往弘农县。 却城外隋兵军中,临时搭起的中军帅帐里,杨宝等了一夜,没有等到城中的出袭,却是大失所望,与从将叹道:“秦敬元无名之将,犹有如此定力。无怪李善道横行中原,所战皆捷。” 乃被秦敬元说中了,他确是设下了虚营诱敌之计,故意示弱,布下伏兵,只待汉军出城便围而歼之,岂料秦敬元谨守军令,竟按兵不动,使他计谋落空。计既不得施,杨宝只得改弦更张,命士卒加紧修筑营垒,深挖壕沟,树立拒马,只待营垒筑成,就展开攻城。亦不必多提。 …… 只说秦敬元呈送军报的军吏,快马加鞭,於次日午时抵达弘农县东。 陕县城外,三面皆有唐军,只东面没有唐军围之,但有唐军的游骑巡弋。这军吏远远地点燃篝火。城中望到,知是渑池有军报送至,便开东城门,出骑百余,接护了他入城。进到城内,到了郡府,秦敬嗣正与部将计议军情,见军吏至,即命入。军吏呈上军报。秦敬嗣览毕,将之放到一边,声色不动,接着与诸将商议守城和陕县求援的事宜。 第六十九章 秦敬嗣守令化危 桃林失陷的时候,守将突围得出,逃回了弘农县,但守卒死伤不少,千余守卒随着守将得脱的只两百余步骑,余下的尽陷城中。 李建成此攻陕虢,他的第一个主攻方向的确就是桃林城,合近万之众,却攻了半个多月之久,他恼羞成怒,遂克城以后,尽杀俘虏,并将俘虏的首级部分堆积城外,筑成了个京观,队率以上被杀者的首级,他则先后送到了陕县、弘农县,给城中守军来看。 几十个血淋淋的脑袋,插在杆子上,绕城而行,这幅场景,至今想起,弘农诸将无不恚怒。 却这被屠杀的桃林将士中,校尉以上者不乏瓦岗旧人,并有李善道、秦敬嗣的卫南老乡,而纵是寻常兵卒,因为他们早就驻在了此地,却除部分当地招募的以外,亦多是在兴洛仓、黎阳仓时就已投到李善道帐下的旧部。 两天前,秦敬嗣看到唐军举头绕城的情形时,也是忍不住的拳头紧握,心头既是伤痛,又是愤怒。他认出其中两颗头颅,正是他当年在卫南乡中时的儿时玩伴,一同放牛砍柴的伙伴。他们本安分农人,只因乱世裹挟,为求一口饭食,才投到了乡里人李善道帐下,虽然投军时,就能想到,也许有一日会战死疆场,可毕竟他们不是死在了战斗中,而是被俘后遭虐杀示众,——汉军向来军纪严明,极少杀害俘虏,此等惨状实在令秦敬嗣不能接受。 但他是陕虢战区的主将,却必须压抑悲愤,保持镇定。 正如现在接到他弟弟秦敬元的军报之后,他固是有所担心秦敬元的生死,可外在的表情流露上,却若无事。却说放了军报在案上后,秦敬嗣举起头,便与诸将接着刚才的军议。 “李建成亲督步骑万众,转攻陕县。依据张桃符今日的最新军报,韦挺、何潘仁诸贼大将亲临前线指挥,已经填平了壕沟,围困了城外营,攻城所部推进到了城下。俺虽已圣上呈递奏报,言明陕县危急,乞调兵马速援。然奏报呈至、兵马调动,总需时日。就当前陕县之战局,公等各有何议?”秦敬嗣抚摸着胡须,端坐主位,扫视诸将,沉稳问道。 早有一将起身,大声说道:“大将军,陕县尽管地势险要,依山临河,城防坚固,然守军兵力不过两千。张将军今日军报中并称,唐贼填平了壕沟后,未做歇息,就展开了进攻。韦挺、何潘仁等贼将,各亲临阵督战,城东、城西、城南,三面俱攻。先以投石车轰击城头,继各面城墙分架云梯攀援,复以冲车撞击城门,攻势不可谓不猛。守军只昨日一日,就伤亡非少。末将愚见,桃林之失,已对陕县士气不利,加之唐贼势众猛攻,守军恐难久持。而又一旦陕县失陷,我虢州之地外援将断。我军故宜调遣精骑,杀出城去,援助桃林守军,以振其士气!” 又一将起身,亦是相同的建议,说道:“大将军,末将亦以为当速发援军!大将军虽然已经急奏圣上求援,但如大将军适才自言,奏报往返、兵马调动,都需时日。少说来算,圣上调遣的援兵渡过黄河,开到陕县城外,也得十日!如若十日之内,陕县已失,我虢州危也!眼下当务之急,是需在援兵到来之前,务必稳住陕县。末将愿率本部人马,星夜赶去驰援。” 见秦敬嗣抚须斟酌,不做声,又一人起身,非武将打扮,而是文吏装束,面色忧虑,抚须说道:“大将军,两位将军所言俱皆有理。然以仆愚见,陕县当下所面临的,其实不仅是李建成督贼各部围攻之危,更甚者乃李建成以陕县周边的乡里百姓人肉为垒,迫之前行为攻城之先锋。百姓驱之不前,即以刃加其后,——张将军军报中言说,‘死者相继於野,惨叫之声闻於城中’。大将军,此等暴行,诚令人发指,然仆之所忧,被李建成驱赶的百姓,尽陕县之民也,不仅其中或有守卒的亲人乡邻,并且或也会有城中百姓的亲戚。一日、两日尚好,若是长期以继,守军与城中民心必溃,士气难维!”说话这人,乃是秦敬嗣军中长史源大师。 ——“其中或有守卒的亲人乡邻”云云,却陕县守卒,和桃林等地相同,其中也并非尽是汉军老卒,也有招募的本地丁壮。秦敬嗣军驻扎此地已年余,自然军中不可能仍只是本部兵士。 刚才两将所说,还称不上紧要,源大师所言,方是紧要之处。 秦敬嗣闻得源大师此言,目光微凝,指节轻叩案几,思酌了多时,说道:“我城中出援陕县之事,不可不慎。圣上月前离河北,进兵河东时,就专门下旨,告谕与俺,唐贼或会趁我主力在河东之际,进攻陕虢。陕虢之地,尤其我弘农等县,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占尽地利,贼若来攻,只需据险而守,使其顿兵坚城之下即可,其久攻不下,自当退去。 “圣上令谕,不可不遵。故今虽桃林失陷,陕县求援,依俺之见,我军亦不能轻率出兵!” 倒与其弟秦敬元一般无二,秦敬嗣固缺少进取之才,但能谨守命令,却胜在稳重守律,不悖上意。——事实上,这也正是李善道一直以来,都可以放心地留他在陕虢坐守的重要原因。 他既以圣谕为据,诸将便难再争。 然而源大师仍忧心忡忡,他说道:“大将军,圣谕固然如此,可若不出兵,陕县守军、士民,如若因哀苦城外遭受唐贼屠戮的乡亲,不忍杀之,竟然生变,如何是好?” “今唐贼以民为先锋,确是毒谋,欲乱我军心。然圣上与俺的令谕,长史与公等亦皆拜览,圣上在令谕中,明确指出了唐贼若来攻城时,我军须当防范的两事。其一,防贼示弱,诱我出战,设伏以歼我众;其二,围城打援,佯攻一城,诱我余城来援,半途截杀。”秦敬嗣一边回想李善道在给他的令旨中的详细指示,一边慢慢地说道,“观现下陕县局势,岂不正合第二条?如若唐贼之所以用此残毒之计,正是为诱我出援,我军贸然出城,却是正堕其计!” 这一点,的确是不可不虑。 又一将起身,则是赞同秦敬嗣的意见,说道:“圣上神武明察,大将军虑之甚是。唐贼攻桃林时,虽然亦有驱民填塞沟堑,然并未驱民为攻城前行,今於陕县却为此毒策,——又尽屠我桃林俘虏,或其意,果是不在陕县城而在我弘农主力,是为先激我军愤慨,后以百姓为饵,诱我出援,若我军为所动,必陷其伏。此等奸谋,岂能容之得逞!我军方下唯宜闭城固守,待圣上援兵驰到,即可解此危局。此刻纵有千般诱胁,亦当忍痛不动,以全大局。” 诸将视之,说话之人薛万均是也。 秦敬嗣是主将,薛万均是副将,不但有李善道的圣谕指示,并且他俩意见一致,其余诸将纵仍有因桃林同袍被屠而心怀悲愤者,或忧陕县军民之心崩溃者,遂也只好不再多言。 源大师说道:“大将军心意既定,陕县军民士心却也不可置之不顾。仆愚见,可遣军吏赶陕县,传达大将军固守待援之意,并申明圣谕军令,以安军心。又可令张桃符,遍告城中,设法以李建成残虐之状,宣示仁义在我,反而激厉士民同仇敌忾之心。这般,方可稳妥。” “长史此言甚是。”秦敬嗣沉吟了稍顷,说道,“唯是怎么做,才能反激励士民同仇敌忾?” 源大师说道:“仆有两策。一则,可通传军中、城中,今唐贼驱民为锋,草菅人命,视我百姓如猪狗也,已这般残暴,则若城破,城内士民的下场可想而知,必将尽被屠之,唯有死守待援,方有一线生机。二则,唐贼夜晚撤军时,可遣死士坐垂篮下城,收敛城外遇害百姓的尸体,不需要收敛太多,即使只收敛十数具,然后於城头公开礼葬,立幡祭奠,足便可矣。 “两管齐下,以彼之恶,彰我之义,或即能反以此使城中士民知退无可退,激起民愤,从而坚其死守之心。如此,既不堕敌之奸计,又哀兵必锐,其志可坚,城必可坚守至援到时也。” 秦敬嗣连连点头,说道:“长史此两策,果然高明!” 当即下令,便命心腹吏持其将令,驰赴陕县传令。令中,告诉张桃符等守军将士,河东的主力至多十日内便可抵达,。及将源大师两策密告张桃符,令他依计行事,稳定军心民情。并又叮嘱,一定不可出城浪战,只管坚守城池,静待援至。 …… 秦敬嗣的军令,火速送往陕县。 传令的军吏夜半时分,到了城外,遥遥眺之,见除城北以外,三面俱是唐军营帐连绵,火光映天。火光的映照下,可以望见城外近处、被填塞的护城河内外,遍地被唐军杀死、或被守卒射死的百姓尸体,横陈枕藉,惨不忍睹。他远远绕到城北,穿过唐骑的游哨的间隙,游过护城河,潜到了城下,举起火把,低声呼号。城头守军闻声俯视,认出是秦敬嗣心腹,急忙放下绳索将其拉上城垣。军吏顾不上浑身湿透,急至县寺,见到张桃符,将秦敬嗣将令与之。 第七十章 李建成急於求胜 李建成其军,谋佐多是他东宫的僚属,负责粮秣转输的是他的舅父窦琮,军中副将为窦诞、李袭誉,诸部大将分为王长谐、李思行、何潘仁、谢统师等人。 王长谐无须多说,北周瓜州刺史王约之子,出身京兆王氏,系追随李渊在太原起兵时的元从功勋,当时他就是左、右两军的“六统军”之一,属李建成左军,军中地位只在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之下。后曾跟随李建成、刘文静屯永丰仓、守潼关。这次跟着李建成也来了陕虢。 李思行也是李建成的旧将,他本河北赵州人,避仇太原,亦最初的“六统军”之一,李渊准备起兵时候,遣他先到长安,窥探情况,还会晋阳后,具论机策,以赞大议得授任左三统军。 何潘仁亦无须多言,如前所述,他和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丘行恭等都本是关中群盗,因马三宝之力,从附了平阳公主。李仲文、向善志等现从在李世民军中,他则率其部於唐军之此次两路进击中,归隶李建成。何潘仁是粟特人,系出昭武九姓,原是在关中的胡商,在李仲文等几支关中群盗中,数他的实力最强,马三宝劝说他从附平阳公主时,其众已数万。——不过他的这些部曲多是胡商、流民、盗贼组成,战斗力不强,李渊入关后,他的一部分部曲被解散了,部分被调到了别的营头,现仍留在他部中的约有四五千步骑。 谢统师则原是隋官,本武威郡虎贲郎将,后来李轨作乱,他被擒获,李轨仍用他为将。再后来,安兴贵向李渊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回到武威,准备劝降李轨之际,便把谢统师,还有另一个叫奚道宜的,一并先拉拢了过去。——奚道宜是个羌胡,此前是薛举、薛仁杲的部将,薛仁杲败亡后,他投奔了李轨,李轨承诺给以重任,后却食言,奚道宜因此心怀怨望。再其后,安兴贵、安修仁兄弟起兵叛乱,擒下了李轨,河西之地归唐所有,谢统师与奚道宜也皆以此归附李唐,凭借此功,各得任用。又因安兴贵兄弟叛乱时,李建成奉命前往原州接应,故此回进战,谢统师、奚道宜皆从在李建成军中效力。两人所部,皆河西之兵。 这几部兵马,现下王长谐及其所部在围困弘农。李袭誉统谢统师、奚道宜所部在上洛郡驻扎。从李建成围攻陕县的,主要是窦诞、李思行、何潘仁三部,还有李建成直属中军步骑千余。 ——亦如前所述,窦诞是李渊的二女婿,而李袭誉是金城安康人,通敏有识度,原亦隋之官吏,仕隋为冠军府司兵。阴世师辅代王杨侑镇守长安时,三辅盗贼如蚁,李袭誉时建议以兵据永丰仓,发粟赈穷乏,出库物赏战士,驰檄郡县,共逐捕贼。阴世师不从。他於是求出山南募兵,刚到汉中未几,李渊已定长安,召授太府少卿、安康郡公。却这安康郡公,是他家历经周、隋两代的世袭爵位,其祖李迁哲仕北周信州总管,封爵安康郡公;入隋后,其父李敬猷为隋台州刺史,亦得授爵安康郡公。从北周到隋、再到当下李唐,数十年间,其家为三代之臣,而爵一也,足见门第之隆。他有个哥哥叫李袭志,本隋始安郡丞(治广西桂林),他坚守始安两年,杨广死后,卒为萧铣所陷,现在萧铣朝中,任工部尚书、检校桂州总管。 却秦敬嗣的使者入进陕县次日下午。 李建成看完王长谐刚遣吏卒给他送来的军报,放将下来,皱起眉头,说道:“秦敬嗣闭城不出,王长谐设下的伏兵,等了三四日,却依旧等不来他救援陕县。既不能歼其援兵,观这两日攻陕县城,尽管驱周边乡里百姓为先,城中反抗犹坚,攻势亦进展缓慢,——陕县要地也,非桃林可比,我料李善道当已接报,他的援兵可能已经开出,旬日之内必到,则若如此耗将下去,於我军不利。”顾视帐中诸吏、诸将,“卿等就此,有何破城之策,可减孤忧?” 王珪、李纲、崔民干等一干僚属皆在帐内,窦诞、李思行、何潘仁等将也在。 帐里气氛安静下来。 诸人默然良久,无人出声。 一干僚属与诸将中,李纲的年岁最长,名望也最高,他是河北蓨县人,北周车骑大将军李制之子,今年已经七十二三了,初仕北周,为齐王宇文宪参军,隋文帝时,就已以直道尽忠著称,任过时为太子的杨勇的太子洗马,后因得罪了权臣杨素、苏威,久不得调任,又被苏威下狱,寻会赦免得出,他乃就此隐居关中的鄠南山中。说来他和何潘仁还有一段关系,何潘仁聚众作乱后,强迫他出任长史。待至李渊称帝,任他为了礼部尚书、太子詹事,随后又加封他为太子少保。可以说,他是东宫一干僚属中,最有名望於朝中者。 他已然须发皆白,正端坐席间,见李建成询问之后,无人作声,便拄着李渊赐他的拐杖,站起身形,说道:“殿下忧心,老臣以为克胜之道,在於恩威,而不在残虐。今驱陕县乡里百姓为前卒,虽也许可迫守军心乱,然亦也许激其死守之志,反坚城防。且损我王师仁名。若欲速下陕县,莫若遣使宣谕城中,示以祸福,开其降路,或可得效;若其不从,再辅以攻城之具,昼夜相继,早晚可克。至若汉军援兵,另分精兵扼守黄河渡口,阻之可也。” 言罢,轻咳数声,拄杖而立,目光沉静望向李建成。 却乃是李建成“驱民为先锋”此策,李纲一直是坚决反对。他深知仁义之师当以顺人心为本,奈何李建成求胜心切,满心满念的想尽速打下陕虢,好以此功力压李世民,故不纳忠谏。 听得李纲进言,李建成眉头又皱了皱,说道:“公所言,固仁义大道,然用兵进战本非仁义之道,只要能将贼城攻克、将贼军歼灭,便是良策。公请坐。” 事实上,李建成和李纲的关系并不好。李纲为东宫官后,李建成对他初甚礼遇,李纲刚正,后遂渐生嫌隙。就在几个月前,李纲还因此向李渊请求“乞骸骨”,也就是退休致仕。李渊责备他了一顿,责他“你连潘仁的长史也做过,何乃羞为我的臣子”?李纲回答请求致仕的一个原因,即是“臣事太子,所怀鄙见,复不探纳,既无补益,所以请退”。李渊向他道歉说,“知公直士,勉弼我儿”,终究不允,反加其太子少保之位,以示安抚。李纲只得继续留任东宫,然每凡遇事,则仍秉直谏言,就像这次他反对驱民为前,不在意李建成高兴不高兴。 李纲却不肯坐,趁着此机,再度恳切劝谏:“殿下求胜之心,老臣岂能不知?然若为求胜,便不惜无辜百姓性命,以残虐为功,恐亦非殿下取名之本!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今海内纷乱,是故圣上不得已而用兵,但岂可轻启杀伐、残害无辜?昔周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非逞强也,乃顺天理、应人心耳。圣上受禅之初,以宽仁治世,殿下今若因一城之故,隳坏德声,恐非社稷之福。老臣虽知忠言逆耳,不敢不竭尽愚忠,以报圣上不次圣恩。” 李建成心中不快,勉强说道:“公之忠言,我已知矣。”给了帐中侍从一个眼神,便有两个侍从上前,搀着李纲,扶他还到了席上坐下。李纲虽被扶坐,然神色不改,目光依旧炯炯看向李建成。李建成却也不看他,转与余下诸人,问道:“公等何见?”目落王珪身上。 相比李纲,王珪就很得李建成欢器重了。他是南梁尚书令王僧辩之孙,家世显赫,隋文帝时,召入秘书内省,雠定群书,为太常治礼郎。其后,因他叔父王頍从汉王杨谅造反,王珪受牵连,遂亡命於钟南山,一躲藏就躲藏了十几年,直到李渊攻入关中,他得李纲举荐,先出任世子府谘议参军;李渊称帝,李建成被立太子后,除太子中舍人,寻转太子中允。 劝说李建成应该向李渊请战,多立战功,以抗衡李世民日渐高隆的声望之此建议,即王珪向李建成提出的。他觉察到了李建成的视线,便起身离席,行礼说道:“殿下,臣以为,李公之言虽直,然李公所议之‘须当严备渡口’,诚然可取。而下扼守渡口的我军,只三四百人,两团之众,不足够也。诚如殿下担心,或旬日之内汉贼援兵便可到对岸,宜提前增援渡口。” 他毕竟是李纲举荐的,因此“增援渡口”此议,尽管不必再说,李建成肯定也会这么做,他仍将之从李纲话中摘出,故意强调,——只对李纲所言之“不应驱民为先”,却不提及。 李建成点了点头,说道:“我明日就增援渡口。破陕之策,公有乎?” “臣有一策,或不足以速克陕县,然或可歼汉贼援兵。” 第七十一章 忧主轻躁少保叹 李建成问道:“公何策也?” 王珪指点沙盘,说道:“殿下请看。河东汉贼如来援之,陕县渡口,不能通行,彼众唯有从垣县渡河。垣县在陕县之东,距二百余里。此渡,我军固不能守之。然汉贼自垣县渡河后,西来陕县,却沿途行军,处河、山之间,仅河谷之道可行。这条道路中,尤以砥柱山处最为险要。而砥柱山距陕县不为远也,数十里地罢了。我军若先於此地设伏,足可将其歼之!既歼其援,持其贼将首级,出示城中。贼守军见援军被歼,焉不惊恐?趁势攻城,亦可下也!” 李建成下到帐中,亲自察看沙盘。 果见王珪所指之处,就在陕县东边四五十里之处,有一山峦形状,其上旗标三字“砥柱山”。 却这砥柱山,乃自古以今的名山一座。这座山,论高度、论占地方圆,都不算大山,可其位置紧要。传说是昔年大禹治水时,到至此地,为凿通河道,而形成了这一座山,其如独立之石柱,故得砥柱之名。黄河便是在此分为了神门、鬼门、人门三股激流。 ——所后世之“三门峡”,陕县此地在后门的县名,就即是由此而来。 看之片刻,李建成抚着沙盘边缘,喜色显露於面,顾看帐中诸臣、将,说道:“王公策大妙!我观此处所在,地势险绝,确为用奇兵之处。若伏精兵於山隙之间,候贼援行至,可命人自高处推落巨石,堵塞其前路;再以强弓劲弩夹射,断其退途,然后以我甲卒自两侧掩杀而出,彼时贼援首尾不能相顾,困於其间,进退不得,必可使之有来无回!” 王珪说道:“殿下若取此策,却有一点,须当在意。” “公所言此点,当是我设伏之兵,不可惊动陕县守军?”李建成抚摸胡须,说道。 王珪点头,说道:“正是此点。我伏兵若往砥柱山设伏,须趁夜出营,偃旗息鼓,远远绕陕县而过,不可使烟火暴露行迹。更需遣轻骑於沿途哨探,阻绝往来行人,以防消息走漏。” “便依公言!”李建成回答完王珪,询问诸臣、将,“卿等以为此策何如?还有补充之处么?” 却这“有没有补充之处”都问出来了,显然李建成已是接受了王珪此策,决意施行。而况又并且王珪这条计策,的确是一条可行之策。帐中诸将自无反对之声,纷纷应声,皆道王珪此策甚佳,慕容罗睺、雷永吉、钱九陇等悍勇斗将更是争抢出列,踊跃请战。 帐中诸将大都是晋阳起兵时,就在李建成负责统率的左军军中的老部下,是他的心腹之党,唯何潘仁不是,一方面何潘仁是这次进战才转隶他麾下的,一方面何潘仁的部众不少,步骑四五千,且在经过裁撤后,这四五千都是精壮之士,战力不俗,故李建成虽见诸将皆无异议,却视线掠过没有发言的李纲,还是专门看向何潘仁,又特地问他:“将军何意?” 何潘仁绿目高鼻,虬髯满面,相貌殊异於中原之人,然衣着打扮已完全汉化,未有着甲,头上裹着黑幞头,穿着件红色的圆领袍,腰间亦是束着蹀躞带,闻言抱拳出列,操着一口原汁原味的长安话,说道:“王公此策,妙在因地设伏,并砥柱山在陕县以东数十里外,并可出乎汉贼援兵之料,确实妙计。然砥柱山道险窄,末将以为,伏兵不宜过多,过则反自碍手足。” “将军此言极是!”何潘仁与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丘行恭等曾同为平阳公主军中将领,彼此间或多或少有些香火之谊,李建成亦是有心借助这次机会拉拢何潘仁,进而将李仲文等也都一并纳入他的东宫势力范围,故尽管何潘仁此言,实与他所想相同,依旧是当即笑着称赞,抚掌称善,随即又展现出虚心请教的姿态,问道,“依将军之见,伏兵当以几何为宜?” 何潘仁略一思忖,回答说道:“砥柱山侧地势狭窄,人多反致自乱。需先查明河东贼援兵马虚实,后可定伏兵之数。若其兵万人上下,伏兵须当三千;若其五千以下,伏兵千五百足矣。至汉贼援兵将到时,以弓弩手伏於高阜,骑兵伏於山口外,甲卒隐於林间,待其至,弓弩居高临下齐发,骑兵驰出突冲其前,甲卒自林中跃出击其中、断其后,三面夹击,贼必溃也! “将军高明之见,正合我意!”李建成听得仔细,频频点头,便做出决定,虎顾诸将,说道,“便依何公之策,伏兵数量视贼援多寡而定。令细作即刻探查河东贼援动向,务求精准回报其兵马数目、行军速度,不得有误!若有错失,军法处置!待探明敌情,即遣精锐潜往设伏。” 诸将躬身,同声领命。 李建成目光扫过帐中,见众将肃然遵令,攻战旬月,才打下桃林一城的焦急心态,略微得以平复。他还不知李世民两关之失,心中想道:“此回出兵,以我数万之众,本欲速克陕虢,以立名威於朝野,得军中之望。却延宕至今,才下桃林一城!而闻二郎在河东虽无大捷,亦已歼汉贼大将王须达部,夺占秀容、静乐等地,以四万余众,抗汉贼十万之军,俨然犹可与之争衡。我若再迟滞不进,待二郎立下大功凯旋,我何颜面以对父皇与朝臣?此战必得大胜,方能彰显我东宫威仪!” 计议定下,斥候接连遣出,渡过黄河,到对岸细探汉军援兵动向。 李建成同时又遣斥候向东而去,沿途探查陕县以东地形险要之处,尤重砥柱山一带路径宽窄、可伏兵马之数,又一边调兵遣将,预备设伏,另外也不放松对陕县的进攻,仍日日攻之。 却军议罢了,出帐以后,李纲扶着拐杖,仰头望了望下午的夏季天气,叹了口气。 王珪从在他的身边,问道:“今已定伏歼汉贼援兵之策,候将贼援将之,转而再攻陕县、弘农,将亦可克之,克胜在即,公何故叹息?”李纲说道:“我虽不精兵事,然殿下急胜,敌未至而心先躁,此为轻敌。恐为兵家大忌,我恐将有不利。”王珪不以为然,笑道:“陕虢久不克之,地利在贼之故也。今设伏砥柱山,地利在我。掩其不备,何忧之有?公多虑也!” 李建成秣兵历马,只待设伏克胜,且不必多说。 …… 且说秦敬嗣再又遣出到河东向李善道请求援兵的使者,昼夜不息,渡过黄河,疾驰北上。两三日后,行至绛郡郡治正平,才入县境,遥见前边日光之下,尘土飞扬,勒马观之,见得正是一支兵马南下而来。前骑后步,旌旗半卷,矛槊林立,队伍严整,迤逦数里,约近万之众。 这使者便与从行数骑停在里边,等其到来。 早有行军队伍前头的斥候飞马来至,十数人挽弓按刀,将他们围住,喝问:“何人在此观望?”这使者取出秦敬嗣给予的令牌,回答说道:“奉虢州总管秦大将军命,持书赴河东求援。”斥候头目是个火长,察看了他的令牌,留下他的从骑在道旁看管,带其驰至中军,禀报主将。 主将何人,可不即是薛万彻! 这支兵马,正是薛万彻与郭孝恪两部,以及张士贵所率千余步骑的联兵。薛万彻三四日前,自请来援陕县之后,次日便即拔营,沿途行军甚速,到了绛郡,郭孝恪事先已得李善道令旨,本部也已准备停当,两军遂合。系於今日早上,才刚从正平接着南下,行到此地,遇着此使。 ——话则说了,李善道遣的不是薛万彻领兵南援陕县,怎么张士贵也在军中?原是李善道遣薛万彻南援的军令下后,张士贵知之,於是自请随行,愿为先锋。张士贵祖籍河东盂县,即王须达兵败身死此县,然如前所述,其家早就迁到虢州,也就是弘农郡的卢氏县,他便是在虢州降从的李善道。却其乃陕虢本地人,熟悉地理人情,因李善道允了其请,拨给了他中军精骑两团四百,甲卒五团千人,又拨中军骁勇的郎将、校尉数员亦与之,随薛万彻一同南下。 这使者见过薛万均,没见过薛万彻,到了马前,略一偷觑,见得薛万彻方面如铁,须髯如戟,虽然行军途中,不曾披甲,身着戎装,然体态雄硕,端坐马背,威风凛凛,年纪比薛万均是小些,却这雄壮之姿,两兄弟几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真不愧是亲兄弟两个!人如虎彪, 马如游龙,薛万彻胯下此马,色为常见之黄,不足显眼,但只略一瞥见,就能觉其神骏非凡。马步沉稳而有力,每踏地一步,尘土微扬,节奏如鼓点般整齐,显是久经沙场的战骑风范。 这使者心中不禁暗赞一声,人已难得,马亦绝品。他却不知,此马是为李善道赐给薛万彻的,系为河西良骥,奔行如风,日行三百里不疲,甚通人性,有个名号,唤为“铁流星”!毛色虽朴,骨力委实坚峻。——李善道御厩中的好马,或臣属所献,或得自窦建德、李密、徐圆朗、孟海公等败敌之处,当下着实甚多,其中毛色鲜艳,或白、或红之类者也有不少,而李善道却独以此马赐薛万彻,实际上正是因此马毛色朴实,不显张扬,这样上到战场上时,便不易成为敌军瞩目的目标,有助於薛万彻的安全。这却是李善道的一片爱将之情,用心良苦。 这使者不敢多看,滚落下马,下拜行礼,双手捧上令牌,自陈身份。 薛万彻俯视令牌,微微颔首,声如洪钟,问道:“陕虢战况近来何如?” 这使者回答说道:“李建成攻下我桃林以后,尽屠我俘卒,留兵千人驻守,分王长谐部,统军上万,围我弘农县;又以李袭誉督其本部,及谢统师、奚道宜部汉胡兵近万,据上洛,下吏出弘农县前,闻他有欲出兵东进,攻我朱阳、卢氏之意。李建成亲统李思行、何潘仁、韦挺等诸部,号称十万,实约一两万众,驻屯於陕县西、东、南三面,驱民为先,攻城极急。” “陕县渡口怎样?” 这使者答道:“渡口现有唐贼数百据守,然若闻将军大军至,料李建成必会增派援兵。” 薛万彻顾与左右说道:“唐贼屠我桃林俘卒,残虐可恨!此仇不报,何以慰死难将士英灵!又李建成驱民为先,其罪更不可赦!且待兵到陕县,与他一决胜负!”铁流星低嘶一声,似感知主人心意,前蹄微扬,尘土轻溅。薛万彻与这使者说道:“既君奉左骁卫大将军军令,觐见圣上,速去便是。圣上今在临汾。一两日间,你便可到达。”问道,“你可携有从骑?” 这使者应道:“下吏随行小校四五。” “可遣一人,还去弘农,禀报大将军,言我军已出正平,将经垣县渡河。垣县驻军已备妥船只。渡河之后,即沿黄河北岸西进,直趋陕县。若无意外,五日内可抵。”薛万彻吩咐说道。 秦敬嗣现为左骁卫大将军,薛万彻现为左骁卫将军,依照正常体系,恰是秦敬嗣的属将。不过汉军现下编制,十六卫大将军与三十二位卫将军,其实并无明确的上下统辖关系,皆直接受命於李善道,都是属於汉军的野战军体系。区别之在於,大将军可以独当一面。而卫将军则多为辅弼或分领部曲,战时依照李善道的部署,随机分调於大将军节制。——也是以,薛万彻此虽是独领一军,赶援陕虢,但如他请战便已有之自言,到了陕虢,仍需从秦敬嗣节制。 这些,且亦无须多提。 只说这使者领命,行过礼后,当即拨马而还。果是分遣了两个从骑,折返弘农县向秦敬嗣禀报,余下数骑,他自带之,在薛万彻遣出的一吏引导下,从行军队伍侧边而过,仍赶赴临汾。 郭孝恪与其部在行军队列的后边,张士贵与其部在行军队列的前部。薛万彻分别派人去告知了他两个遇到秦敬嗣求援使者的事情,令张士贵部加快行速,全军提速,亦不必多言。 行军三日,到了垣县渡口,船只具备,步骑渡河,半日而毕。 休整过后,接着前行,转而向西,沿河北岸而进。南边群山起伏,山势连绵如铁壁,黄河则在北侧咆哮奔流,水势汹涌。已五月上旬,天气渐热,又兼虽行的是河谷边的官道,道路毕竟崎岖,行军颇耗体力。士卒多汗透征衣。薛万彻虽欲尽快行军,一日仍只能行四五十里地。 两日后,遥望前方十余里外,北边黄河的浪涛中,一山如柱直高耸。湍急的黄河怒浪拍打石壁,回响如战鼓催兵,而被此山分开,化作两股,水势愈显凶险。浊浪拍岸,水声如雷。又遥见前边谷边道路,渐愈狭窄。林木葱茏,山风穿林而过,松涛猿鸣,与水声相应,直若千军呼啸。薛万彻勒马停下,到行军路旁,望得前方多时,令道:“且先止前进。” 令还没有传出,数骑从前驰奔来到。 第七十二章 断敌有伏将军豪 驰马所来这数骑,当先之将,便是张士贵。 张士贵见着薛万彻驻马路边高处,便驱马近前,仰头说道:“总管,却前为砥柱山地,此处道左边峭壁与河岸夹峙如门,地势险要。唐贼设若藏兵其间,据险以击我,兵必溃败,宜当慎之。末将已令本部步骑暂止行军,遣轻骑以前,探其内虚实。” 却张士贵也是将军,郭孝恪才任绛郡郡丞,官阶俱都不低,与薛万彻相同、或亦差之不多,故此来援助陕县,李善道任薛万彻了一个“行军总管”的职务,以名正言顺,统辖各部进止。 薛万彻请他也上高处,指点前方山壁、河岸间的狭窄通路,点头说道:“俺正虑於此,将遣吏通传将军,暂行进军。将军所见与俺同,却已止兵暂听。如将军所言,此路实为死地,一旦遭伏,势必大溃,不得不防。”询问他说道,“将军虢州人也,当熟本地情势。以此路之险,道左山中,可有设伏之地?又可有小径,可从山中,迂回潜出到我军之后?” 张士贵说道:“俺少小时,尝从家父居陕县数年,曾游玩至此,以观黄河於砥柱山分流之势,对此地山川形势,尚有记忆。道左山崖嶙峋,多松柏杂树,固可伏兵,然因狭峻,无可供大队兵马藏伏之处,即便伏兵,料至多两三千之数。至於山中小径,确有樵径隐现,可经山中,迂回而达我军之后,不过其径亦促狭,狭窄处仅可容单人行过,难以大规模通行,因唐贼绕至我军后此点,不需多虑。而下唯一所可虑者,仍是唐贼或会在前边山中设伏。其若待我军进至,於岭上掷石断道,伏弓弩手居高临下射我军於隘中,我军恐将大乱,势必危矣。” 却如前所述,张士贵的家族出身,虽比不上薛万彻,然也是个小官僚地主家族出身,其曾祖张俊,官北魏银青光禄大夫、横野将军;其祖张和,官北齐开府车骑将军;其父张国仕隋,历任陕县主簿、硖州录事及与参军,以军功授大都督,——其家迁居虢州,正其父之时。 是故,张士贵不仅知弘农县的地形要隘,也知陕县附近的山川走势。 薛万彻凝视前方险隘,手按刀柄沉吟片刻,遂下令道:“传令三军,就地休整,各部轮流饮水进食,不得远离队列。再遣斥候两火,分两队侦查,一伙沿河岸前行探路;一伙攀岭而上,察山隙林深处有无伏兵踪迹。另再遣斥候一火,向后探查有唐贼潜踪,尤其留意山径出入之口。”令下之后,自有从吏分别遵令安排,他又令道,“请郭公来中军议事。” 不多时,郭孝恪从后边来到。 便三人相聚,在这块高处商议底下的进军计划。 仍如前所述,郭孝恪之前在李密帐下时,就来过陕虢,投降李善道后,又曾任陕县总管,对这一带的地形也比较熟悉。听得薛万彻、张士贵之意,他表示赞同,说道:“此地甚险,兵法所谓之天井绝地也,若唐贼果据高塞险,我军必受重创,有覆军之虞。多加小心固宜当也。” 顿了下,望着前边道边林木掩衬下的狭窄道路,又说道,“不过我军既已至此,此路又是通往陕县的必经之地,终不能逡巡不前。依俺之见,等斥候探查过后,便可继续行军。唯行军时,须严整队伍,可先以轻兵锐卒,携盾执矛,徐徐推进;而以主力居数里后缓行;并及在入此险要之道前,先留一部精兵在此列阵严待,设若贼果掩有伏,可以接应,保我后路无碍。” 张士贵以为然,说道:“公此策,稳妥之计。” 薛万彻但往前方,抚摸胡须,却不言语。 郭孝恪问道:“将军何所思虑?敢是以为下吏之议,尚有疏漏?” 薛万彻说道:“且等斥候探罢再议。” 等了一个多时辰,三路斥候先后返回。探后路的斥候禀报:“后路并无异常,山径寂然,未见唐贼踪迹。”探河岸的一路亦报:“沿河前无伏兵,道路虽窄,然可通行。”唯探山间的这一路斥候进禀说道:“小人等攀至岭上,搜索多时,未见贼兵埋伏,然时见鸟雀惊飞不落。” 郭孝恪抚须说道:“鸟惊而不落,必有人踪扰之,此乃伏兵之兆也。山中伏兵虽未现形,然鸟惊四散,足证林深山幽处藏有贼踪!”与薛万彻说道,“将军,天将暮也,此际若强行进兵,贼伏若起,恐将为其乘。不如且后撤十里安营,并再遣斥候细探,待明日天明后再行进兵。” 薛万彻却是方才的思虑神色,转为决心做下的样子,说道:“公言谬矣!既已可断定贼兵在山中潜伏,此正我故作不知,将计就计,反将彼辈歼灭之良机也!” 郭孝恪、张士贵不解其意,相顾一眼,两人再看向薛万彻,见他手提马鞭,眉眼间豪气锋锐,胸有成竹之状。便张士贵问道:“敢问将军,怎生反将唐贼伏兵歼灭?” 薛万彻将马鞭指向山岭,如此这般,道出了他的打算。 郭孝恪、张士贵听罢,各自低下头来,细做思量。片刻后,郭孝恪说道:“将军此计,确有奇险之妙,然若行此计,前锋所部必当死士,方能蹈险以求成功。”张士贵说道:“郭公此言甚是。将军此策,险则险矣,然只要部署得当,亦有取胜之机。末将敢请为先锋!” 却是须知,薛万彻、张士贵都是悍勇之将,素以勇武自负,又从李善道征战四方,所战多胜,更是锐气正盛,胆气雄壮,故虽此等险地,已基本可以判定山中藏有敌伏,因是却竟不但俱不畏惧,反欲借此地之险,以歼敌伏!郭孝恪尽管不以勇武见长,然恰如李善道对他的评价,豪奢之士,也是个有胆色的,由是对薛万彻提出的此策,他亦并不反对。 三人意见一致,薛万彻此策便即得以立即部署。 当下,各部作些调整,张士贵还回前队,从前锋的本部千余步骑中,选出了四百精锐步卒,组成先锋死士,皆披重甲,持大盾,挟矛佩刀,乃长驱直入,当先行向前边砥柱山侧的险路。薛万彻督领主力数千,随在这支张士贵的先锋之后继行,两部相距,三四里上下。 张士贵率死士缓缓推进,盾阵森严,矛锋前指,步步为营。行约不远,便入进了左边峭壁、右边大河的拥挤险道,时已将到傍晚,尤其道左的山崖遮掩,却这只容数人并肩而进的道上,渐不觉昏暗,从河面上吹来的风带着水腥味,又闻山风渐紧,周遭沉寂,唯闻甲叶相击之声。 扭脸举头,望向山上,张士贵只见得林影婆娑处,鸟雀仍不时惊飞。 “将俺将旗打高!”张士贵一声令下,旗手将他将旗高高擎起,猩红的旗帜在道上迎风作响。 …… 若从山上望之,可以清楚地望见,这面将旗上绣着“右监门将军张”几个大字。从山上再向后,亦即这条狭窄道路的东边望去的话,又可以望见,数千的汉军步骑主力,正随后前行,另一面更高大的将旗,随军在这数千汉军步骑的前边,绣着“左骁卫将军薛”等大字。再又这数千汉军步骑主力后,仍是数里之远,又千余汉军的后军跟进,“绛郡丞郭”之将旗隐现。 薛万彻等人老於行伍,藏兵则鸟雀惊飞之理,他们自是知晓,判断得没错。 这左边山中,的确是有唐军埋伏,便李建成在探明了薛万彻等进兵情况后,提前於昨日伏下的。所伏之唐军步骑共计两千余,其将为慕容罗睺、雷永吉两人。 慕容罗睺是唐军中有名的骁将,参与了浅水原一战,身先士卒,在千军万马中斩将夺旗,颇立大功,勇名远播。雷永吉亦非弱者,其本李元吉的部将,勇悍超群,唐军攻长安之战中,便是他先登城头。——却雷永吉与李世民也有一段交际,太原起兵后,李世民约束军纪,严令部曲不得侵扰百姓,但雷永吉触犯了军令,李世民差点将他砍头。这些也不必多说。 山腰之上,慕容罗睺与雷永吉伏於巨石之后,目视下方汉军行进。 按下耐心,等汉军的前锋入进狭道,又等多时,汉军主力也行进到了。这时,夕阳西下,映照满山如血,暮光洒在荆棘丛生、松柏歪耸的岩壁上,仿佛天地间燃起无声烽火。 愈浓的暮色中,山风卷着碎叶扑打在脸上、铠甲上,慕容罗睺半起身形,攥紧刀柄,从进入伏击圈的汉军前锋,到随之进入的汉军主力,视线来回游移,仔细地却又眺看了会儿。 看罢,他与雷永吉说道:“汉贼谨慎。刚才先遣了斥候攀山查探,亏得我军藏伏得法,未被发觉。其现兵入我军伏击圈内,而又前、中、后三军相距各三四里。我军设伏的这段狭道,东西长不到十里,方下观之,却是无法等其全军尽入再动。若待其后军尽入,前锋已出谷口,反被牵制。你我该当即便出击,以迅雷之势截其腰腹,断其首尾,随后足可将其前、中两军歼之!虽不能收克以全功之效,至少可将其大半歼灭,趁胜东追,其后军实未尝亦不可歼也!” 雷永吉同意他的意见,遥遥地指向汉军后部的将旗,说道:“观汉贼后部将旗,郭孝恪也。郭孝恪非汉贼大将,其后军亦无非千余罢了,纵然被他逃走,你我亦无甚憾。”继指点汉军前锋、中军旗帜,说道,“前军为张士贵,中军为薛万彻。此二人皆汉贼勇将。听说张士贵是李善道的亲兵营主将,薛万彻系薛世雄之子,其兄薛万均现於陕县,从秦敬嗣守城。若斩张士贵、擒薛万彻,足可震慑陕虢汉贼守军胆魄,并可以薛万彻要挟薛万均,动其守志!愿依将军之策,便即发动伏兵!俺袭其中军,将军临此总揽,断其前后,可乎?” 慕容罗睺瞥了他眼,笑道:“你我同奉殿下之令,伏歼汉援,怎好只劳将军进斗,俺却在此闲观?此战当共奋勇,何分彼此!张士贵为李善道亲兵主将,其人勇悍,俺有闻之,他弯弓百五十斤,左右射无空发,此等凶悍之贼将,必得将军亲往,方能斩之。便劳将军为殿下斩此獠首级以献。俺率余部攻其中军,待将军已斩张士贵,与将军并击薛万彻,此方万全之策。” 张士贵尽管是李善道的亲卫营主将,可正因他是亲卫营主将,过往汉军历战,他功劳不著,比不上薛万彻的名头在外。且薛万彻并是隋右御卫大将军、汉右武卫大将军薛世雄之子、守御陕虢此地的秦敬嗣副将薛万均之兄,不管出身,还是与李建成这次攻打陕虢的利害全局,也都非张士贵比,因自然是薛万彻更为紧要。若能擒之,功劳远大过阵斩或生擒张士贵。 两将眼见汉军已然入伏,却是伏击战还没打响,就先争夺功劳。 雷永吉的官职比慕容罗睺低,这番伏击战,慕容罗睺是主将,他强求不得,只得依从慕容罗睺之语,心不甘、情不愿地应道:“将军既如此说,但凭将军调度。张士贵首级,俺先为殿下收下!”罢了,行个军礼,就要离去。 慕容罗睺说道:“且慢。将军到了前段,不可急於进斗,等俺鼓声,与俺一同发动!” 雷永吉应个诺,转身大步而去,叫上亲兵,赶向西边的埋伏之地。最西边这里,埋伏了兵士千人。他们藏匿枯林乱石间,弓弩已然上弦,无不俯瞰下边汉军,屏息凝神,只待进战号令。树叶在风中簌簌,雷永吉穿行来到,将慕容罗睺的军令传达,便亦伏身,静候鼓声。 风过林梢,枝叶轻摇。千人伏兵如狼豹蛰伏,间或有弓弦轻响与甲叶微颤。 道上的汉军行进愈深,张士贵所率的先锋,行进虽不快,却也眼看着将要出伏击圈了!就在此时,一记沉闷的鼓声自东边的林间炸响,如惊雷破空!是慕容罗睺下达了进攻的命令! 雷永吉猛然起身,持矛喝道:“杀!” 伏兵尽起,喊声震天,如山崩地裂,千人自枯林乱石间腾跃而出,弓弩俱射,箭如飞蝗,直扑道中汉军先锋。箭雨之中,雷永吉引亲兵百十,冲下山壁,杀向张士贵将旗所在之处。 第七十三章 张士贵一弓遏千 却箭雨如注,铺天盖地,将本就昏沉的天色以至遮蔽。 即使张士贵所率的前锋四百甲卒早有准备,在箭雨射下的第一时间就举起了盾牌,以队为单位相互靠拢,或以盾牌在上组成龟甲,或以盾牌侧立成墙,组成了几个盾阵。然密集的箭矢,不但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令人耳膜生颤,并且有弩矢穿透盾牌,有的射穿了持盾兵卒的手,有的射在了兵卒披挂的铠甲上,迸出点点火星,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射到铠甲上的尚好,一则山壁上的唐军伏兵限於设伏场地,未有携带重弩,且射程较远,力道已衰,二则这四百甲卒皆是精挑细选的重装步兵,铠甲厚实,能挡下大部分力道,故此弩矢并不能射透,但射中手的士兵却忍不住惨呼出声,鲜血顺着手背、掌心汩汩涌出,染红了盾沿。可没有一个被射中手的士卒丢掉盾牌,哪怕剧痛钻心,仍死死攥紧盾柄,只是将箭矢砍断,指节因吃痛而蜷曲。鲜血顺着盾牌边缘滴落,在土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小点。 这几个盾阵,在箭雨的持续倾泻下,坚持不动。 直到雷永吉及其所率的百十亲兵,从山壁上跃下杀到!雷永吉不愧先登长安之勇,身披双层精甲,竟然仍步履如飞,冲在最前。但见他并未使用长兵,而是双手各执一柄铁锏,挥舞如风,铁锏破空带起沉闷呼啸,径直砸向他冲下来后,最先奔到的一个汉兵盾阵! 山壁上唐军的箭雨停歇,响起了更响亮的喊杀声,刀盾兵也好、弓弩手也好,尽都从藏身之处奔出,顺着山坡猛冲而下,势如潮水。顿时间,“擒杀张士贵”之呼,响彻战场。 雷永吉听得后边的主力已然跟下,力气愈加十足,双锏轮流下砸,砸得眼前盾阵剧烈震颤,盾牌崩裂,持盾士卒亦被劈头砸死!这个盾阵下的五十名吏卒,在盾阵崩裂的同时,随着队正、队副的喝令,立即从腰间抽出横刀,以残盾护面,迎着雷永吉等猛扑上去。 固然雷永吉是悍将,其所率的百十亲兵是唐军精卒,但这汉军四百人,出自李善道的亲卫营,系从汉军全军精挑细选而出,又谁不是沙场悍卒?转瞬间,这一队汉兵,就与雷永吉这百十人厮杀一起!旁边的几个汉军盾阵,感觉到了唐兵箭雨的停止,纷纷打开盾阵,也都提刀杀出,与其余冲下的唐军展开搏杀。此际若从半空望下,可以看到,左边山壁上的唐军,除了雷永吉所带的百十人外,另有三四百众也已杀到,其余更多的唐兵正在从山坡上往下冲锋!而已杀到道上的雷永吉等着四五百众,则已与这四百汉军甲士在狭窄的山道上绞作一团。 刀光交错间,呼声振地,血雾迸溅。汉卒虽少,决无退意;唐卒争先,呼喝抢功! 一方是设伏以待,一方是已有提防,战斗从一打响就进入了白热化,双方皆以命相搏。 雷永吉双锏翻飞,每一击都裹挟着千钧之力,砸得迎击他的这队汉军兵士横刀崩断、臂骨碎裂。一柄铁锏扫中这队汉兵队副的面门,头盔连同半边脸颊凹陷下去,可这队副竟未即死,临倒下前,反手将断刀插入逼近的唐兵咽喉。四五个汉兵目眦欲裂,爆发出决死怒吼,大叫着“杀贼”,奋不顾身,从三面抄向雷永吉,要为他们的队副报仇。 端得真是悍将,却这雷永吉狞笑一声,右手铁锏横扫竖砸,将砍来的两把横刀同时击飞,顺势左手铁锏砸碎一人胸膛。鲜血喷溅中,其余两名汉兵扑至身侧,一刀直取咽喉,一刀狠剁下盘。雷永吉暴喝一声,铁锏疾舞,格开致命攻势,顺势反砸,将一人膝骨击碎。然另一人刀锋已然砍中他的大腿,奈何被甲裙挡住,砍之不进。 雷永吉旋身反砸,将其头颅击碎,脑浆迸裂,鲜血与脑浆喷溅在雷永吉的铁甲上,他毫不迟滞,踏步再进。两三个汉兵举起残盾,拼死挡他近前,残盾在铁锏重击下寸寸碎裂,木屑纷飞如雨。雷永吉大呼不已,双锏或砸或挥,无一汉兵能当其锋者,数息之间,又被击毙三人。 “还有谁!”雷永吉威风凛凛,奋声大呼,“张士贵何在?速来送死!” 话音才落,早有一将在几个亲兵的护从下,从前边奔来,持长矛疾刺向雷永吉面门。矛势迅疾,挟风而至,雷永吉侧身避让,铁锏横格,铛然一声,长矛被震得一偏,然余势未尽,仍擦着雷永吉颈甲划过。这将喝道:“休得猖狂!俺来会你!”正是张士贵。 雷永吉双锏自相交击,声如闷雷,叫道:“来得好!”张士贵长矛连点,不刺他身上铠甲,单只向他脸面上招呼,——雷永吉脸上虽也垂着面甲,毕竟面甲薄,只要力气足够,长矛可以刺透。一寸长,一寸强。雷永吉双锏不及矛长,连着躲避了几矛,险些被刺中面门,激起了凶性,干脆不再躲闪,觑准张士贵长矛刺来的瞬间,猛然踏步抢入中门,左手铁锏狠砸矛杆,再度将长矛击偏,抓住这电光火石之机,抢步而进,右手铁锏挟风雷之威,砸向张士贵头盔! 张士贵仓促急闪,跳跃避开,手中长矛抓之不牢,脱手飞出,掉在了地上。 从他过来的几个亲兵早被雷永吉的亲兵围住,陷入各自为战,自身难保,无人能够赶近援他。张士贵没带铁锏,随身短兵只带了横刀,知横刀不是雷永吉双锏对手。 将刀抽出在手,张士贵接连后退数步,百忙间,他往左右一扫眼,又往前一眺,扫见埋伏在山壁此处的唐兵都已杀下山坡,加入战团;眺到前边,——也就是数里外的汉兵中军部位,埋伏在彼处的唐军此刻也已杀出,在与汉军中军接战,而遥遥可以望见,薛万彻的将旗正慢慢地向后移动,显然汉军中军是一边接战,一边开始后撤。 张士贵於是不再恋战,他倒退着身子,急速往后又退十余步,大呼令道:“撤后列阵!” 近处与敌激战的汉兵吏卒听到,齐齐跟着大呼:“将军令,撤后列阵!”一波波的呼喊声向四周扩散。不过一两刻钟的惨烈战斗,张士贵所领的这四百汉卒,已伤亡近百,剩存的三百余将士,闻令而动,或三人结阵,或五人组阵,且战且退,缓缓向后收缩。 雷永吉岂容其撤?提锏追赶,叫道:“张士贵休走!”引着重新集结在他身边的数十亲兵紧跟着张士贵,追之不舍。其间碰到有汉卒小阵阻击,悉被他一冲即溃。接连冲溃了两三个汉卒小阵,前边再无汉卒阻挡,——倒不是没有汉卒在前面了,而是前边的汉卒都散开了,不再主动阻拦他。雷永吉举目前望,恰看到已经退至在了数十步外的张士贵正往大拇指上套扳指! 乃至,雷永吉可以看到他脸上露出的一丝笑容。 这笑容,大不对头!这扳指,也大不对头!雷永吉心头一惊,张士贵能开百五十斤强弓、可左右射之,箭无虚发的传言猛然在他脑中炸响。这贼厮,要射箭!雷永吉念头刚及,尚未反应过来,张士贵已接住亲兵递来的硬弓,搭箭其上,弓弦响处,箭似流星,直取雷永吉面门! 雷永吉急忙止步,双锏交叉格挡,箭矢劲烈,却从他双锏缝隙间穿入,他本能侧首,头盔应声而裂,冷铁碎片迸溅颈间,血线顿出。箭势未竭,余劲携血掠颈而过,钉入他身后的亲兵,亲兵捂住咽喉,仰面栽倒,当场气绝。雷永吉惊魂未定,白羽如飞,第二箭已至!雷永吉不及细想,就地翻滚避让,第二箭又射中了他身后亲兵,深透甲中,鲜血将铠甲染红,箭尾犹自颤动不已,这亲兵也当场毙命。雷永吉滚地避箭,狼狈不堪,身后亲兵纷纷聚拢护主。 却张士贵一箭接着一箭,压根不用瞄准,箭到即射,当真是无有虚射!每一矢皆中雷永吉亲兵一人。一人之力,直接如百人攒射,箭在其手,如臂使指,箭箭夺命。雷永吉亲兵倏忽功夫,被射杀近十人,余者骇然,不敢再上前护卫,拽着雷永吉便往后逃。 “知否张忽峍箭也?”张士贵厉声大呼,引弦再射,这一箭,正中雷永吉后脖颈。 雷永吉捂住伤口,不敢拔箭,鲜血从指缝间喷射,身躯猛然一僵,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他只觉浑身力气随着鲜血的涌出,迅速流逝,视野逐渐模糊。他张了张嘴,似要怒吼,却只喷出了口血沫,最终未能发出任何声响。他双锏坠地,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山倾倒,重重砸在泥土之中,荡起一片尘烟。他试图向后扭脸,去看张士贵,可只扭到一半,视线便彻底陷入黑暗,就僵滞住了。只他的眼睛仍圆睁着,映着已将至的夜色,未闭的瞳孔里皆是不甘! “忽峍”者,如前所述,张士贵的小名。 射死了雷永吉,张士贵箭矢不止,转射向追击撤退的汉军将士的唐卒,一箭一个,唐卒应弦而倒,无一幸免。唐军将士无不惊骇,相继止下,无人敢再追击。得以稳住阵脚的汉军将士,小阵合拢,重新以队结成进战之阵,却唐军不敢再追,他们反而发起了反冲锋! 以三百余众,齐声大呼着“可识忽峍箭否”?悍然杀向近千唐兵! 张士贵立於山石之上,冷目俯视,手中硬弓接连震颤,箭出不绝,掩护汉军兵士进攻。一囊箭尽,自有亲兵为他奉上新的一囊。指节扣弦,寒光连闪。凡有悍勇,敢於迎斗反攻汉军的唐卒皆被箭矢贯喉,顷刻间,只被他射死的唐卒已逾三十人,几在狭窄的道上积尸成堆。 进亦不得再战,唐军发一声喊,只好向后奔逃。 却总算是逃出了张士贵的箭矢射程之外,这数百唐兵举目前望,更是惊骇!乃是慕容罗睺所率的进攻汉军中军的唐军伏兵主力,不知为何,本是在追杀后撤的汉军中军,而於此时却从追赶变成了仓皇后逃!两支溃逃的唐军迎头撞上,自相践踏,更加大乱。 原是薛万彻所率的汉军中军,在一接战之初,就佯作不敌向后撤退,诱慕容罗睺追击。等撤出这片唐军的设伏区域,左边山上骤然箭矢激射,——却是复制了此前汉军进入唐军设伏圈后,唐军居高临射的景状,将追击的唐军射得人仰马翻。薛万彻趁势回军反攻,於是将慕容罗睺部唐军赶回了来时路。遂乃有了现下两股唐军在狭窄山道上相碰,互相挤撞,进退失据。 则是说了,这埋伏左边山上射箭的汉军从何而来? 这正即是薛万彻与张士贵、郭孝恪所道之他的“反歼唐伏”之计。 便是先佯做不知唐军设伏,以张士贵、薛万彻的将旗,引唐军伏兵尽出,其后张士贵及其所部在前阻击唐军,而薛万彻率中军佯退,郭孝恪借暮色深重,遣弓弩手潜伏左山,待唐军伏兵主力追击薛万彻部,骤然发矢下射。此举正合兵法之以退为进,反客为主。 唐军本恃地形之险设伏,不意己身转陷敌之算中! 战至当下,夜色已至。 唐军混乱不堪,又夜色深沉,军将无从指挥约束。东边张士贵部精卒,西边薛万彻亲率的反攻之军,两下夹击,杀声盖过了北边的黄河浪涛。溃散的唐军在狭窄山道中无处遁形,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溺河而死者亦不可胜数。血流成溪,染遍道上,断刃与尸身随激流翻滚。 唯有次第亮起的汉军将士的火把如星光,在风中摇曳,映得山壁如血。 三更前后,战场上的喊杀声渐渐稀落,残存的唐军或降或亡。 张士贵与薛万彻、郭孝恪相会於战场中间,三人环顾周遭的唐军将士尸横遍野,弥漫的血气令人闻之欲呕,三人却都是满面胜利后的喜色!薛万彻端端正正,向着张士贵行了个军礼,语气带着佩服,说道:“将军神射!贼将雷永吉之勇,俺在中军眺望见之,出人意料之外!若非将军神射,将其射杀,又以一弓,遏贼千众,迫其退乱,此战胜负尚在两可之间!” 听得此言,张士贵慌忙举右手,敲击胸甲,还以军礼,说道:“末将不敢居功,此战全赖总管运筹帷幄,郭公设伏隐秘,三军将士用命。雷永吉虽勇,一勇夫耳,射杀之,何足道哉。” 薛万彻、郭孝恪分明看见,张士贵举起的右手虎口崩裂,却是短时之内,射箭太多所致! 检点战果,斩获唐卒将近两千,只慕容罗睺和少数唐兵,攀山得逃。 第七十四章 唐太子急怒攻心 休整一夜,次日汉军长驱直入,而向陕县。 四十余里官道,一日多行尽。 这天下午,近万步骑列阵而至,旌旗猎猎,尘头高起,兵锋直抵城下。 绕过城东,开到城北,在城北十余里外扎筑营盘。留下了千余步骑在旁边警戒,薛万彻、张士贵、郭孝恪与诸军将校,驰马到城外近处观望围城的唐军营地、军容。 昨晚慕容罗睺已逃回到了陕县唐营,向李建成禀报了伏击此战的战况。 备述如何等到汉军进入伏击圈,他与雷永吉又是如何前、中进击,薛万彻又是如何“先败后胜”,——在这一禀报的过程中,他加入了“战前,雷永吉执意抢先出击,被他力劝乃止”,又加入了在战斗展开之后,“雷永吉恃勇轻进,致被张士贵杀之”,由此乃使唐军伏兵前军大乱,向后奔窜,因进致使中军阵脚动摇,慕容罗睺自称“他奋勇鏖战,以图稳住阵脚”,奈何本来溃败的薛万彻抓住了这一战机,发起反攻,终致中军溃败,而又幸赖他断后力战,方保全余部撤还等等的无中生有。——他所说“余部”,指的是跟他逃回的不到百人残兵败将。 尽管是将战败的责任尽数推给了已经战死的雷永吉,却他的言辞间仍是少不了的难掩惊悸。 李建成昨夜当时听罢,怒不可遏!差点将案几拍碎,痛斥雷永吉轻敌冒进,丧师辱国,罪不容诛!其虽身死,余罪仍当诛及亲族! 然冷静下来后,雷永吉是李元吉的心腹爱将,而他和李元吉的感情远比与李世民强,——李世民才华出群,得李渊心爱,却按常理来说,为父者最疼爱的当是幼子,但李渊在马邑、太原等地为官时,几个儿子带在身边的,却不是嫡幼子李元吉和与李元吉同岁但小几个月的庶出幼子李智云,只一个李世民,由此就可见李渊对他的偏爱远胜诸子。李元吉本就嫉妒。去年李元吉从太原不战而逃、后赖李世民才稳住了太原局面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确是拍着马也比不上李世民,对他的忌恨因是更增,转与李建成的关系就更好了。这回出征,雷永吉是李元吉特地调拨李建成的,若再严惩其族,恐惹怒李元吉,再坏了两人之情,——说不定,还会把李元吉推到李世民这边,故此他终究发过火后也就罢了,不再提惩处雷永吉亲眷此事了。 唯怒气难平,整一夜,他都没睡着觉。 设伏此策,虽是王珪建议,他是首肯决断之人,并且对此策,他也抱了很大的寄望。满心期待,能够尽歼汉军援兵於砥柱山,以利他攻下陕县、虢州地区,结果功败垂成,反折数千精锐,乃只能任由汉军援兵得以顺利进兵,反观己军士气,却因此受挫,当真大为沮丧。 更令他忧心的是,就在昨日,李世民失去离石两关的消息传到了军中,并及秦王府骁将段志玄、公孙武达相继阵亡在河东之讯,也传到了军中。这两则噩耗,本就使久攻陕虢,到现下为止,却只攻下了桃林的李建成部唐军诸将,已是士气为之一落,而伏击不成,反而伏兵全军几乎尽没的消息若再一被传播,只怕便会雪上加霜,军心将更涣散。这可如何是好? 恼怒、焦虑之下,他一边下令封锁伏兵惨败的消息,——可出营了两千多精锐步骑,回来的只一个慕容罗睺和数十残兵,伏兵惨败的消息又怎能掩盖得住?故他另又下达一令,严禁军中妄议军事,违者立斩。同时,暂停了对陕县的围攻,与王珪等计议怎么应对接下来的战局。 是以,汉军援兵开到陕县城外时,并没有望到唐军攻城的情景。 唐军没有攻城,陕县城头自然是仍有守卒。守卒将士大老远地眺见薛万彻等部扬尘而来,旗帜招展,戈甲鲜明,初时未望清旗号,不敢确认,却等到这彪军马开到城北,方辨出是从河内的薛万彻等部援兵,顿时欢声雷动。城上守军尽皆振臂高呼,“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守将张桃符等闻报,急到北城楼,向外远望,恰看到薛万彻等百十骑自汉援兵马中驰出,向城下近处而来。 城北无有唐军营地,然有唐骑游弋。早在汉援开近时,城北的十余支游弋唐骑就多赶紧还回了城西的主营。但还一队唐骑,计四五十骑,应是一队之兵,未有就走,而是在城北与城西的转角处,远远驻马观望。显是为眺汉援虚实,及汉援到城北后的动静、部署。 张桃符等在城头,望见驰向北城壕沟外的这百十汉骑,疾驰中,分出了十余骑,一将为首,径奔向那两队唐骑。得为斥候、游骑者,皆军中骁勇矫健之士,那队唐骑又人多势众,见仅十余汉骑驰来,倒不惊慌,反而各持弓取箭,如有待这十余汉骑逼近后,便放箭之意。 北城楼上的诸多守军将士,屏息凝神,目光紧盯那十余汉骑。 只见这十余汉骑策马奔腾,尚未进寻常箭矢的射程,疾驰中,为首之将已是骤然张弓搭箭,箭去到处,一矢贯喉,唐骑为首者应声落马! 剩余的唐骑来不及反应,这将左右开弓,又接连三四箭射出,三四唐骑中箭,跟着从马上摔下。十余随从汉骑亦挽弓劲射。唐骑胯下的战马受惊嘶鸣,蹦跳乱窜,唐骑控制不住,队型大乱。 却这剩下的唐骑虽尚有四十余骑,已是没有反击之能。 眼见得这汉将与其率的十余汉骑即将冲至近前,赶紧调转马头逃走。 这汉将在后紧追,箭射连速,每一呼吸之间,即有一箭射出。逃跑的唐骑,每拍马奔逃出三五步,便有一人中箭从坐骑上栽落,余者魂飞胆裂,俯身马背,头也不敢回,拼命鞭马罢了。 却这汉将追过城北、城西转角,逼至城西唐营前,见营中有数百唐骑紧急驰出接应,方才勒马收弓。出营唐骑见他神射,不敢追击,只将溃逃残兵接入营中。那汉将一人单骑,立在城西唐营的壕堑外三两里外,连呼数声:“杀雷永吉者在此!孰敢来与一战!” 却此将便是张士贵。 日光下其所披甲胄映辉,大弓在手,囊箭半空,他所追这一路上,被射死的唐骑何止二十余人,血染黄沙,尸横野间!急报还没传到李建成处,唐营无人应战。张士贵占得便宜,显过威风,也就不再多停,与从骑折还。从骑牵住多匹无主战马,同他缓缓退回城北。 城西、城北城头上的守军目睹到这一幕,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 “万岁”之声,越加遏止行云,整个城里都是回响,远震四野,声浪如潮,久久不息。 等得张士贵一行还回,郭孝恪笑道:“将军的神射之能,俺是早就知之。唯将军素为圣上宠幸,向多侍圣上陛前,少有杀敌之机,今蒙圣上开恩,将军得从薛将军救援陕县,真如猛虎出柙,锐不可当。前日一战,射杀雷永吉,毙贼上百,以一张强弓,抵贼千人之锐;今日又驰骋进射,逐贼如驱羊,杀得贼骑胆裂而逃,威喝贼营,无人敢战,真古之飞将军也!” 别的夸赞都无妨,唯有“飞将军”三字之比,张士贵不很乐意听。 他谦虚说道:“飞将军者,兵少为匈奴所擒,诈死夺马,驰射奔归;年老不愿受辱,乃自刎而亡,此等豪杰,雄而忠烈,方可称之。公之此誉,俺何敢当之?” 薛万彻转脸,看了看他,继与郭孝恪对视一眼。 两人眼中俱了然之色,却是听出了张士贵这通话的弦外之音。“雄而忠烈”云云,明明暗讽的是号为“飞将”的单雄信。郭孝恪本李密臣属,与单雄信有些交情,不好多言,抚须微笑而已。薛万彻哈哈一笑,说道:“将军说的是!郭公,你这个比方打得不好。李广虽然战功彪炳,却终身未得封侯,岂如我张将军今立大功,圣上必有重赏?”郭孝恪含笑应道:“是,是。将军说得是,我援才到,张将军已连立两功,待解陕虢之围,必受圣上隆恩嘉奖,功名岂止封侯而已!是俺孟浪了。将军勿怪。”张士贵将右手缠的纱布换下,谦辞两句。 薛万彻望向北城楼,遥遥眺见了城楼上站着的张桃符等将的身影,令从骑,说道:“至城下,告知张将军和守军将士,我援兵步骑万人已至,前夜尽歼唐贼伏兵两千,杀其悍将雷永吉。贼心定已震恐。不仅陕县之围指日可解,再歼李建成部唐贼,亦在旦夕!”顿了下,又说道,“张将军可遣军吏出城,来我军营中相会,商议合兵进战之策,以便内外相应,克期破贼。” 从骑接令,便驰到城壕外,向城内大声转述薛万彻言语。 城头将士闻讯,欢声更加高昂。 薛万彻等驰离城北,先到城西,观望了多时城西唐军主营的情状,见其虽是刚接应了溃逃的唐军游骑还营,然营垒严整,旗帜不乱;随之到城南、城东,将这两处唐军营垒也看了一遍,也都营阵齐肃,见他们驰到,分各有骑出营戒备。三人看完,遥闻城西的唐军主营传出鼓角声响,知是李建成已接到了张士贵追射其游骑的败报,正在调兵遣将,欲图出营来战。三将和诸军将校所率的从骑不多,不宜接战,便众骑沿着城东,驰回己军。 到了军中,议事军帐已经临时搭好。 诸将入内。 就座罢了,薛万彻端起汤水,啜了口,环视诸将,说道:“观唐贼诸营,李建成却非不知兵之辈。今其伏兵虽为我所歼,三面诸贼营犹固,未见松动。我等不可轻敌。当先固我军营垒,广布斥候,防其夜袭。待张将军遣使至,合议进军之机,再图克胜之策。公等何意?” 遥闻城西唐营鼓角不绝,杀声隐含,一将起身,说道:“将军所言极是。李建成虽伏兵被我军歼之,然营垒未乱,观其势尚全,确是不可轻忽。我军新至,当先稳势,之后攻战。然末将以为,适既已追射唐贼游骑,至其营前,我军并又已与城内相呼应,士气正盛;闻此鼓角,李建成系欲出战,其先伏兵为我军所歼,此又游骑被追,营前被俺挫辱,料其此际必羞恼恚怒,兵法云之,‘将不可因愠致战’,怒则疏,则不如便乘我军锐气,以精兵应之,击其怒急,必可告捷。再胜此战,其锋必挫,其贼胆必恐。我军再与守军议定进战之策,可一鼓而下。” 诸将看之,献策此人,张士贵是也。 第七十五章 示骄忠君郭丞议 薛万彻、张士贵、郭孝恪三部兵马,来源不同。 却薛万彻部主要是其父薛世雄的旧部;张士贵部除了些他在卢氏起兵时的老卒,其余的皆是李善道亲卫精锐;郭孝恪部,部分也是他的旧部,但更多的是上次河东之后所得的俘虏、投附的河东群盗。论之战斗力,郭孝恪部较弱,薛、张两部俱汉军头等精锐。 战力既精,他两部的军将自就多勇武敢战之士,平常时候,便每以功勋相高,互不相下。此次援陕虢,又前日刚有几乎近歼唐军伏兵此战之胜,当然大部分军将现便多求战心切。 是故张士贵进言才毕,即有众多军将起身,异口同声,尽皆附和张士贵之议,赞同迎战! 薛万彻抚须沉吟,说实话,他也是有点心动。 郭孝恪乃也起身,行了个军礼,说道:“总管,张将军与诸将之此迎战之议,诚知兵之谋。李建成因怒兴兵,其若敢出,以我之锋锐,固可胜之,足以震慑敌胆,彰我军威,亦有利於接下来的解陕县、进而再解虢州之贼围。然在下却别有一议,管窥之见,敢进言将军。” “公请说之。”薛万彻抬起手,示意张士贵等将坐下。 郭孝恪背着一手,立在帐中,另手抚须,於坐回胡坐上的诸将视线中,侃侃而谈,说道:“今若应战,虽可胜之,然方才巡观贼城外三营,见其壁垒严整,壕堑深固,察此三营方圆大小,统计少可容兵万余,与我援军和城中守军兵力相近,多则两万之众矣。是今日迎战,即便取胜,亦难全歼其众。而反若今日再克一胜,李建成势就转愤为慎,极有可能,他就会一边坚壁不出,深沟高垒以自守,使我军虽胜而不得建功,唯能与他对峙而已,是陕县之围终不可速解;一边他当会急檄围弘农县、及驻上洛之众来援,则当其时,其众愈盛,陕县之围,则便我军非但终不可速解,还将会陷入不得不与之僵持之境。一旦僵持,利便不在於我。 “何以利不在我?因我军远来,携带粮秣有限,若旷日持久,补给难继,——陕县城中虽然粮足,可如果从城内向我军输粮,贼必截击,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为之;而李建成所部贼兵,西距永丰仓、潼关、长安皆不远,粮道畅通,补给无虞,可久战不疲。若久持不下,我军粮乏,士卒疲敝,而贼兵反得养精蓄锐,形势逆转,危矣。故今日之计,仆之愚见,不在一战之胜,而在谋全。宜当设计,诱其倾营而出,与我野战,一战而歼溃之,则大功可立建也!” 粮秣这一条,郭孝恪说到关键处了。 如前所述,陕县西边有个常平仓,这仓中本储粮不少。但一来,仓中之粮,此前就已大部分运输到了陕县、桃林和弘农郡诸县,以充军实;二来,所剩的粮食,在闻报李建成兵出长安,进向陕虢的时候,秦敬嗣度料此仓难保,就已下令,将余粮尽数运入到了陕县城中。 如此,常平仓已空,汉军援兵从外已是无粮可以补给,只能依靠自身携带、后续补给与陕县接济。 而陕县虽粮积如山,足够城中军民年余之食,唯又如郭孝恪所指,李建成又怎会坐视,任其出粮?若贸然运粮出城接济,必遭唐兵截击,纵能运到汉营,损耗亦必惨重,此非长久之计。 又至若后续补给,粮道倒是畅通,却也有弊端。 其弊便在耗力费时、损耗很大。 薛万彻等出兵的时候,李善道已向绛郡下达令旨,令绛郡调集粮草,给薛万彻等部运输后续粮秣。然从绛郡输送粮秣,亦是得先经盂县渡河。渡河后,到陕县的这二百余里路,薛万彻等刚走过,无人不知,这段路程,着实崎岖难行,人马通行已不易,载重车运输想见可知,肯定更将不便,是乃不仅需要大量民夫,耗时也长,兼以又渡河、又走山路,损耗也会不少。 薛万彻眉头微蹙,考虑了会儿,说道:“郭公粮秣此虑,确实非虚。” 郭孝恪说道:“虽然圣上明见万里,庙算周到,已令绛郡输粮与我军,然路途艰难,费力费时,耗费亦多,却我等身为人臣,自当事事处处乃心王室,为圣上勤俭节约,却也不可因此而就自恃浪费。当以最小之耗,成最大之功,方不负圣上倚托之重。——况我军虽已连得黎阳、兴洛粮仓,粮不为缺,两河、山东,尤其河南、山东诸郡新得,圣上方自开仓放粮,赈济饥民,以安民心,所耗甚巨,仓廪亦非无穷。故就此战,总管,仆窃以为,无论从节省粮秣上说,还是从尽速解陕县、虢州之围来说,不求一战胜,而谋全以歼敌主力於野方为上策。” 武勇上,郭孝恪比不得薛万彻、张士贵,但忠心上,他有过人之处,却能从小处着手。 薛万彻思之再三,询问他说道:“依公之见,当如何用兵?” 郭孝恪看了眼左边上首坐着的张士贵,说道:“若张将军不怪,仆策方敢言之。” 张士贵愕然,说道:“公若有高明之策,自便向总管言之,与俺何干?何来的俺怪不怪?” 郭孝恪笑道:“盖因仆策能否得成,悉赖将军。” 张士贵说道:“公有何策,便请说罢。只要能上为圣上分忧,不虚耗粮秣,下可尽速解陕虢之围,为圣上解虑,俺自当竭力以赴。” 郭孝恪得了他的应允,这才将心中筹划和盘托出,与薛万彻说道:“总管,仆愚见,我军先在砥柱山大胜一场,今日张将军驰逐唐贼骑,又大显神威,常理计之,我军当前必是将骄兵傲。是所谓‘骄兵必败’。何不便以此,示敌以骄,伪作松懈之态,而故意败上一场?李建成见我军败绩,必生急胜之心。至时,他一定会全军尽出,迫我决战。我再胜之,一战而将其大溃,岂不就可尽收全功,进而速解陕虢之围?此所谓能而示之不能,以骄诱贼也。” 帐中诸将闻听此策,纷纷神色一振,暗自称妙。 张士贵说道:“公策,俺知矣。这‘故意败上一场’的,当即是俺了?” “正是。将军刚才进言,建议总管如果李建成出兵来战,便迎击之。将军此策正可用於仆之策。稍候若李建成果然兵至,将军可率兵出战,佯败而走。必可使李建成不疑,中仆计矣!” 砥柱山一战的张士贵箭退千敌,射杀雷永吉,慕容罗睺已向李建成禀过,——退一步说,就算李建成尚不知此事,刚才张士贵追逐数十唐骑,射死一二十骑的战绩亦已传至唐营,李建成也定然已知。则张士贵这时若做出骄恣之态,“因而失利”,却何止是情理中事,并且还能李建成出一口恶气,更能促使他急於与汉军援兵决战。郭孝恪此策,颇得察识人心之妙。 薛万彻与诸将视线都转向了张士贵。 张士贵再次起身,抱拳说道:“但为能圣上除忧解烦,俺纵战死沙场,亦无怨言。况乎佯败?总管若欲用郭公此策,俺便佯输一阵,又有何妨?”言罢,目视郭孝恪,说道,“只盼公此策,能够奏效,确能凭此,引得李建成心浮气躁,而举主力轻进,与我决战於野。” 郭孝恪笑道:“将军但行此计,必能成全功。倘若不成,仆愿向将军请罪,必不毁将军威名。却有一处,将军须当把握,便是佯败之际,须拿捏得当,不可一触即溃,也不可久战方败。过急则贼疑,过缓则损兵折将,反堕我锐气。最好是交战之际,先示之以轻慢,待其势盛,乃略显不支,徐徐引退。既不让贼生疑,又不使己陷危局。” 张士贵说道:“将军放心,俺自晓得分寸。” 薛万彻见张士贵同意,他亦已被郭孝恪说服,接受了此策,便起身说道:“郭公此策,放长线,钓大鱼也。如能得成,陕虢之围,短日可解,进战得当,竟全歼李建成部唐贼、擒杀李建成,以献圣上,亦未为不可!此功成之日,首推郭公运筹之功,次则张将军效命之勇。既定此计,便可预备行之。且观李建成是否出兵来战,其若来战,将军即便依计出战,示骄佯败可也。”顿了一顿,补充说道,“俺会令精骑备战於营外,待将军退时接应。” 郭孝恪说道:“却若行此策,尚有一要务当办。” 薛万彻身为主将,统观陕县战场全局,已明其意,说道:“公言此要务,定是城中?” “然也。须告知城中张将军等守将,使知我军此败系有意而为,以免城中见我军失利,或士气受挫,乃至误判战局,贸然出援,反有误於仆此策得成。”郭孝恪说道。 薛万彻点头称是,张桃符派来的军吏尚未到军中,即遣一吏,先去城内,向张桃符通报此计详情,李建成若果真出兵来战,而张士贵败走之时,令其且只在城中坚守,切勿出城救援。 又选出精骑数百,以勇将统之,歇候於刚开始筑营的诸部侧翼,随时准备接应张士贵部后撤。 而张士贵领命出帐,还回本部,整兵备战。 各项准备停当,只待李建成是不是会出兵来战了。等了未有太久,只半个多时辰过去,斥候就急还禀报:“东、南之唐贼营,各出贼兵两三千,进逼城下;西唐贼营,出兵近万,分半数举陈演寿旗,亦进逼城下,余约三四千步骑,举杨毛、慕容罗睺等贼将旗帜,向城北开来。” 第七十六章 引贼中箭右监谋 薛万彻当即下令,全军停下筑营,向划定的筑营区域西侧集合;向张士贵传令,命他率本部待战。又除接应张士贵部的数百骑外,另调步骑千人,在集合的主力部队右侧结阵。这却是为防张士贵真的溃败了,被唐军趁胜杀到,主力集合列阵需要时间,可先以此千人稳住阵脚。 黄河上吹来的风卷过原野,唐军的战鼓声由远及近。 汉军才到陕县城北,还不足两个时辰,望楼尚未搭起。兵卒推来高耸的巢车,——如前所述,这物是在攻城或攻敌营时,供射手登临,居高以压制敌人所用。车顶的位置不大,薛万彻只与郭孝恪等数人上到顶端,向南边望去。只见陕县县城西边十数里外,尘土飞扬处,可眺到出西营的唐军旗帜飘动,正如斥候所报,分做了两部,一部向陕县城西的壕沟前趋进,另一部向这边而来,距此不到十里之遥。 进向陕县县城的这部唐军先停下了前进。 薛万彻、郭孝恪等望着他们列阵。约两千人的步卒居前,面向陕县县城组阵;约两千人的步卒面向北边列阵,与面城之阵相距约两三里。两阵之间,有三二百的唐骑往来驰骋,维持勾通;并又有数百唐骑,驰到面北列阵的这部唐军右翼,驻马停下,骑士从马上下来,扯着坐骑坐地休息。 郭孝恪迎着风,眯着眼,指点说道:“西营所出之贼兵阵分两部,此是欲以一部阻我城中守军出兵,一部接应来攻我军之贼。贼列阵的步卒且尚罢了,这数百坐地休息的贼骑须当警惕。总管宜传令张将军,令他接战之际,务留出部分骑兵作为预备,以防那批休整的贼骑见其落败,骤然突袭。” 薛万彻微微颔首,盯了盯那批下马歇息的唐骑,又张了张向己军进来的这支唐军,令道:“传令张将军,可迎战矣。接战时骑兵分为两队,一队接敌,一为驻队,居后策应,严防贼骑突袭。不可使佯败变成真败。” 自有军吏赶去传令。 令到时,张士贵部已经做好备战。听了薛万彻可以进战的命令,张士贵翻身上马,喝令本部千余步骑,以步左骑右,留百骑在后之阵,即向杀来汉援营区的唐军迎去。拍马将行时,张士贵不忘令掌旗官:“将俺的将旗高高打起!”——既要故作骄兵,做戏就做个全套。 千余步骑起身,依照张士贵所令之阵,左翼步卒千人持盾、矛,右翼骑兵三百驱马挟槊,后队百骑从於步卒之后,向前推进。田间野上,尘土随风卷起,如有遮天蔽日之势。张士贵抬头望之,却是不知何时,天空云层堆积,下午的阳光被挡,故天色渐转晦暗。 风势渐紧,也不知带来的是黄河的水气,抑或降雨的湿气。“右监门将军张”的将旗在猎猎风中高高扬起,黄底黑字分外醒目。行不多时,距离南边对向杀来的唐军步骑已只四五里! 张士贵令步卒停顿,就地组列方阵。右翼骑兵留下两百,余者百骑从他出阵,依旧向唐军疾驰,——来攻汉援的唐兵步骑,也已停下前进,在列阵。其三千余步卒结成前、左、右三阵,长槊外指,弓弩手隐於后列;两翼各有数百轻骑策应。张士贵驰骑迫至。唐阵中便亦有骑驰出迎击,也是百骑上下,为首之将,胯下黑马,手持长槊,面甲覆脸,不知何人。 已知所来的这支唐军,将为两个,一个杨毛,一个慕容罗睺。 杨毛早在李渊起兵时就已是副统军,在唐军中的地位高於慕容罗睺,则此战之将,必然不是杨毛,十有八九或是慕容罗睺。张士贵便低声吩咐几句,於是从骑百骑齐声喊叫:“来贼可是砥柱山边,屁滚尿流,临阵先逃,丢弃数千军士,狼狈得脱的慕容罗睺?小儿侥幸得活,还不鼠穴藏身,犹敢来战?忽峍神射在此,速速下马受缚!可再饶你不死!” 这将还真是慕容罗睺! 本军数千将士面前被骂的这般不堪,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况慕容罗睺本亦悍将,即便忌惮张士贵的射术,闻言大怒,厉声骂道:“狗贼休得狂言!”亦是克制不住怒火,端得是前仇今辱,要与张士贵一并算来!拍马挺槊,直向张士贵等百骑冲来! 其麾下百骑紧随其后,鼓噪而进,尘沙蔽空。 后边的数千唐军步骑鼓声、助威声大作。 张士贵哈哈一笑,引从骑稍往后退,箭壶斜摘,手中铁胎弓已然拉开。他大喝道:“贼面看箭!”慕容罗睺日前亲眼所见张士贵的神射,岂会无有防备,急忙长槊舞开,却是舞了个空。原来张士贵并未放箭,这一声喝叫只是吓唬他。慕容罗睺遭此戏耍,怒火更炽,拍马急追。 哈哈的大笑声中,张士贵招呼一声,拨马就走,引着从骑向本阵方向且射且退。 撤退间,他在颠簸的马背上扭身开弓,动作行云流水,弓弦连响三次,便有三名追得最近的唐骑应声落马,皆一箭封喉!其从骑亦纷纷回身施射,箭矢破空之声不绝於耳,同时口中纵声嘲骂,极尽羞辱之能事。有的骂道:“慕容小儿,土鸡瓦狗,不堪一击!”有的骂道:““小儿麾下,尽这等酒囊饭袋!”有的骂道:“狗贼速来受死,送你地下与雷永吉作伴!” 却慕容罗睺所率的这百人唐骑,俱是唐骑精锐,实是不逊张士贵的从骑,不仅马术精湛,射术亦极为了得。他们一边策马紧追,一边同样开弓还击。 一时间,双方箭矢在空中交错飞掠,如同互向对方扑去的刺耳蝗群。不但有唐骑中箭,汉骑亦有中箭者,不过倒无人落马,多只是负伤,忍着痛,依旧紧从张士贵,纵马驰还向己军列阵之地。 天色愈发阴沉,黄河上吹来的风裹挟着浓重的水汽,与马蹄踏起的烟尘混合,使得这片原野逐渐的昏暗迷茫。人与马的身影在尘雾中若隐若现,唯有箭矢的寒光不断破开尘雾,敌我将士中箭的惨呼接连。 慕容罗睺等追出约两三里地,已堪堪望见张士贵部汉军列阵的轮廓! 就在此际,於他们前边的张士贵突然勒住战马,调转马头,手持铁胎弓,再次厉声大骂:“慕容罗睺!无胆鼠辈,只敢远远放箭么?可敢近前与俺一战!” 慕容罗睺怒极反笑,大骂说道:“只敢远远放箭的,却是谁个狗贼!”不过尽管反骂,他却也知晓,此是张士贵在诱他再追,所图者,是为将他诱到阵前,好将他杀之。然见张士贵竟敢停下,不由心头怒火之余,暗喜浮起:“这厮托大,合该他今日毙命於此!” 他尚未下令,其身后众多唐骑已默契地抬起手臂。却这些唐骑,又不止弓马娴熟,因已知张士贵善射,更人人配备了一把威力强劲的臂弩!此刻抓住张士贵驻马静止的瞬间,机括声响成一片,数十支破甲弩矢如同毒蜂般攒射而出,直向张士贵射去! 这一变化,出人意料之外。 张士贵的从骑惊呼着上前救援,却已不及。 只见张士贵急换槊舞动,夹住马腹,向侧奔走。奈何唐骑射来的弩矢既快且密,笼罩了他周近大片范围。“叮当、叮当”,弩矢被长槊格挡的脆响,灌满从骑之耳。陡然间,张士贵长槊脱手飞出整个人如遭重击,猛地一颤,左手死死捂住胸口铠甲接缝处,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随即身体一软,从马背上直挺挺地栽落下去,溅起一片尘土! “将军!”从骑们骇然失色,拼死冲上,将他抢起,急速撤回本阵。 慕容罗睺望见张士贵中矢落马,心中狂喜难以自抑,正要引骑乘胜突击,却见汉军阵右翼的数百骑兵已如潮水般涌上接应。他知已失良机,只得恨恨勒住马势,引骑缓缓后退,同时再度,解气地回骂说道:“狗贼尚敢猖狂?甚么忽峍箭,也敢自称神射,可已识俺大唐神弩!” 其麾下从骑见攒射得手,欢呼大叫,也都跟着慕容罗睺骂上一通,随之还本阵乃去。 …… 慕容罗睺意气风发地引骑还至本阵,见到杨毛,难掩兴奋之色,说道:“将军!大好消息!张士贵已被我等神弩射中,俺亲眼见他胸口连中数矢,落马时已然不动,即便不当场毙命,也必重伤濒死!这狗贼是汉援悍将。此乃天赐良机,我军当趁势猛攻,必可一举溃敌!” 杨毛闻言,举目仔细观察远方张士贵部汉军动静。 却见张士贵这个主将虽中弩矢,其部众的阵型未见大乱,在骑兵的掩护下,向北边的汉军主阵撤退。而北边的汉军主阵则驰出了数百骑,亦上前接应。撤退的不足、掩护的骑兵、接应的骑兵,各部交替掩护,阵型有序,无机可乘。加之天色愈发阴沉,似有大雨将至。他沉吟片刻,说道:“贼虽折悍将,然退而不乱,且后边贼主阵已遣骑策应,又将有雨水,我军不可轻进。今日将军追击张士贵,将其射落,已报上午之仇,挫汉贼锐气。你我暂且收兵,回营禀报太子殿下,候殿下令旨!” 慕容罗睺虽不很甘愿,也只能听他命令。 便这数千唐军步骑收起阵型,敲响得胜鼓,高举旌旗,浩浩荡荡撤回西营。 此部唐军一撤,县城外列阵的唐军随之也向西营撤去;东、南两面出战的唐军亦皆还营。 …… 阴云低垂,像是伸手可触。 昏暗的天光下,四野苍茫。张士贵被从骑们急匆匆地抬回了汉军主力军中。薛万彻与郭孝恪早下了巢车,在焦急等候,见他被抬回来,皆心头一紧,急忙上前。 薛万彻俯身急问:“张将军!伤势如何?” 郭孝恪拽着两人,令道:“快为张将军裹创医治!”这两人是军中军医。 军医正待近前,担架上的张士贵却自已坐起,他睁开双眼,迎对薛、郭两人,拍了拍胸甲,抚须笑道:“倒使总管、郭公受惊,为俺担忧了!俺并无碍,一根汗毛都未曾伤到。” 薛万彻和郭孝恪惊愕的目光中,他轻巧地跳下担架,笑着解释,说道:“贼唐骑的弩矢确实凶狠,然大多被俺用槊拨开,少数射在甲叶厚实处,也未能穿透。却敢禀总管,俺原本是打算诱唐贼来攻阵时再佯败,却既贼骑用臂弩攒射,俺灵机一动,索性便将计就计,佯装中矢落马。如此一来,俺自度之,岂不更能助长李建成急胜之心,更利於郭公诱敌之策?” 薛万彻听完,与郭孝恪对视了眼,两人同声大笑。 郭孝恪笑道:“将军好个将计就计,便连总管与俺都瞒过去了,李建成定会深信不疑。将军乃我军大将,先射死雷永吉,又上午逐贼骑如驱猪羊,闻将军中弩身死,李建成势必以为我军士气已挫。诚如将军所言,将军之此诈中弩矢,成效确乎胜於接战佯败矣!” 薛万彻拍了拍张士贵的肩膀,笑道:“将军智勇双全,胆大心细,演得好一场戏!连俺与郭公都被你瞒过了,以为佯败不成,反使我军折了栋梁!”他收住笑声,神色转为郑重,说道,“将军不仅连战立功,更甘冒奇险,行此苦肉之计以惑贼。若郭公此计能成,引得李建成果然主力出巢,我军得以聚而歼之,俺必上表圣上,详陈将军之功!” “设若功成,俺怎敢居功?”张士贵举首,望向天色,说道,“只今虽诈贼获成,然天色阴沉,恐有风雨。若风雨起,只也不知这李建成纵使如郭公言,急切取胜,他却还会不会来与我战?” 薛万彻、郭孝恪二人闻之,也都抬头望天。薛万彻说道:“风雨虽近,然战机亦不可错失。李建成见将军中弩,料我兵势动摇,其如执意急胜,岂会按兵不动?”郭孝恪点了点头,继而说道:“却若因雨,李建成而不肯来战,亦无妨也。我等正可趁其不来战,将我军的骄狂之姿,再做得足些!总能将他诱动。”张士贵说道:“总管、郭公言之极是,是俺过虑了。” 却这薛万彻、郭孝恪确是说得都有道理。如果李建成不想错失战机,即便下雨,他也可能会进战,——反正下雨的话,受到影响的是双方,又并非只是唐军。但如果他因为下雨不出战,亦不要紧,薛万彻等便可借机进一步表现出骄妄,继续哄骗李建成,依然诱他倾巢出战。 三人相对一笑。 第七十七章 任光禄指点歼贼 一声雷鸣划破天际,电光撕裂了厚重的乌云,倾盆大雨如天河倒灌般倾泻而下。 雨滴大而迅猛,砸在铠甲上发出密集的响声,溅起的水花在铁甲上炸开,凉丝丝的触感顺着缝隙湿透衬衣,渗入肌肤。数十唐军军将分成数排,本正站在中军帐外听候李建成的将令。却这大雨来得骤急,雨水顺着他们的铁盔边缘成串滑落,模糊了视线,一众人被淋为落汤鸡。 中军帅帐也被风雨侵袭,帐顶噼噼啪啪地响个不停,帐幕剧烈晃动。 李建成猛然起身,转过案几,快步到帐门,一把掀开帘幕,看向外头。他没有去看淋在雨中的将领们,目光投向如似串成了线、连成了网的雨幕,雨水溅落地上,激起的水雾如烟似瘴,弥漫在军营上空。而在上空,乌云翻涌如墨,电蛇闪耀於天际,仿佛天地在怒吼。 “怎却这雨,说下就下!”李建成懊恼地攥右拳,打在了左手掌心。 王珪等跟着他,也都到了帐门,打望外边的弥漫了整个中军大营的大雨。 “殿下,那我军的出兵,还出不出了?”有人和李建成一样懊恼,可不就是慕容罗睺。 却是慕容罗睺与杨毛回到大营,已向李建成禀过张士贵中弩坠马此事。慕容罗睺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张士贵乃是胸口中了弩矢,以弩矢的劲道,足能穿透的他的铠甲,料他不是已死,也是重伤难治。李建成闻报大喜。 砥柱山之败,依照慕容罗睺的禀报,汉军主要靠的就是张士贵的神射,要非他射死雷永吉,逼迫唐军伏兵的左队溃退,致使伏兵右队阵型亦乱,汉军焉能反败为胜?上午张士贵追逐唐骑,又借此大振了城中守军的士气。则张士贵若已毙命,汉军士气必堕,此正是唐军趁势出击的绝佳时机!他正与诸将计议出兵,岂料天公不作美,却就在这时,下起了大雨。——如是小雨,倒也无妨,可这暴雨如注,则出兵之议?却就如慕容罗睺所问,还能不能再出战了? 李建成凝望雨幕,踌躇难决。 一人拈着胡须,张着帐外的大雨,说道:“殿下,雨势迅猛。这等天气,自是不宜再出兵进战。然以下吏愚见,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说话此人年纪不小了,得有五十多岁,个头不算高,肤色白皙,颔下几缕长须,单手背后而立,脚下不丁不八,却有一股豪迈之气。这人名叫任瑰,亦本隋官,现居唐官左光禄大夫,留守永丰仓,负责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此次出征的部分粮草供给。因为他与李建成有旧,前时窦琮到永丰仓运粮时,他听窦琮说李建成在陕虢的战事不顺,他就主动上书长安李唐朝廷,请得了李渊令旨,来到了李建成军中,暂为参谋。系是前两天,他才刚到。 ——却与“李建成有旧”云云,这位任瑰实是最早依附李渊的人之一,他投李渊时,甚至李渊还没起兵。他是庐州合肥人,原为陈朝之臣,系陈镇东大将军任忠之从子。其父任七宝,仕陈至定远太守。他父亲去世得早,他是被任忠抚养成人的。任忠很喜爱他,情逾己子,经常说:“吾子侄虽多,并佣保耳,门户所寄,惟在於瑰。”年十九,试守灵溪县令。俄迁衡州司马,都督王勇甚敬异之,委以州府之务。其后未久,隋灭陈,任瑰劝说王勇占据岭南,求陈氏子孙立以为帝,王勇不能用,以岭外降隋,任瑰乃弃官而去。 杨坚仁寿年间,他出任过韩城尉,旋又罢职。直到李渊奉杨广之令,讨捕群盗於河东时,任瑰求谒李渊於辕门,於是才再得仕官,被李渊承制署为河东县户曹。自此以后,他就算是李渊的人了。李渊后将上任太原之际,将李建成等留在了河东,托付与他。再其后,李渊起兵,他赶到龙门谒见,向李渊献上了“招降关中巨贼孙华、袭夺永丰仓”这两个建议,深得李渊赞许。乃得授银青光禄大夫,与陈演寿、史大奈等领兵六千先行入关。李渊特地交代陈演寿,“阃外之事,宜与任瑰筹之”。任瑰不负李渊之望,果然招降了孙华等,说降了韩城,占据了永丰仓,饮马泉一战,击败了屈突通,因公而得迁左光禄大夫,并留守永丰仓,以至於今次随李建成出征。——永丰仓是唐军前期的粮秣所系,使他留守,足见其深得李渊信任之重。 李建成在河东住了不短时间,与他很熟。李建成从河东去太原时,李渊已起兵,之所以李建成、李元吉兄弟犹能走脱,颇仗了任瑰通风报讯之力。因此李建成对他颇为感谢,此次出征又得他前来相助,心中更添几分倚重。任瑰虽为文官,年岁也不小了,然胆气强健,临事决策,多有奇险之谋。日前到了李建成军中后,已向李建成提出过几个鼓舞士气等方面的建议,李建成俱皆采用了。这会儿听他这般说,李建成便扭脸看他,问道:“公此言怎讲?” 任瑰昂昂地说道:“殿下引劲旅数万,却陕虢之地,到今只攻陷了桃林一县,余县皆犹能坚守之故,盖因此数县皆地势险要,守易攻难,兼以城中守卒多李善道军中积年老贼,秦敬嗣诸贼守将多李善道卫南乡党,因虽临殿下之威,我王师之锐,尚自负隅顽抗,以求侥幸也。 “彼辈既已存侥幸顽抗之心,砥柱山之伏又未能得成,汉贼援兵已至,则可料之,彼辈必愈固守,拖延时日,待我师老城下,而后图反扑。是以,殿下决意先趁贼悍将张士贵毙命或重伤之机,锐兵进击,先歼其援,以破守贼侥幸之心,后再攻城,仆愚见之,诚乎上策是也。 “唯是一点,不可不虑。即斥候探报清楚,汉贼之援颇众,步骑合计万人上下,郭孝恪不足虑,且其将薛万彻者,亦贼骁将。殿下所统攻陕之军,合计则只两万。以此两万,即便分兵五千,监视守军,以余万五千之众,攻其援万人,胜之固亦当然,然若欲尽歼,恐力有不逮。 “是故仆愚以为,当务之要不在急於进战,而在先将增援我围陕之兵。 “适得其时,天降大雨,这岂不正给了殿下调兵来援的绝佳时机?殿下若趁此雨,急檄围弘农县的王总管、兵驻上洛的李总管,各速遣精兵三五千,兼程来会,则殿下便可兵增万人,能够用来进攻汉贼援兵的兵力,便可增至两万五千。而贼援犹以为我可用之兵才万余,以此之众,及出贼援料外,攻其不觉,足能将汉贼援兵尽歼之矣!既已尽歼,挥指陕县,一鼓而下,如摧枯拉朽。卷席南下,弘农诸县亦取如拾芥!尽取陕虢之功,殿下得矣!” 李建成沉吟说道:“公此策甚善,然若两路调兵,兴师动众,贼斥候岂会能不知?且王长谐部近在弘农县城外,更必会为守贼眺见,传讯薛万彻。公何言‘出贼援料外,攻其不觉’?” 任瑰笑道:“殿下英明绝伦,怎却糊涂了?大雨滂沱,道路泥泞,贼援之斥候定会懈怠;至若弘农县之守贼,亦必因雨势阻隔,难知我城外王总管部的调兵动向。况弘农县、上洛郡距此皆不为远,只要令下及时,此雨能下个四五天,援兵便可悄然云集,贼援焉可知觉!” 李建成望着雨势,看了会儿,心中计较。 这么大的雨,莫说进斗了,连行军都难,确实是不好出战。 既然如此,不如就依任瑰之策,速遣使驰檄弘农、上洛,调兵兼程来援也好! 他便点头说道:“公言甚是。此雨若能下个四五天,确乎足可使王长谐、李袭誉两部援兵悄然来援而不为汉贼所察。——若是下不了四五天,却也无碍,大不了待雨水歇止,便以堂堂之阵正面击贼,至时,我军兵力更足,全歼贼援亦必可也。”事不宜迟,当即就传下了军令。 得令的军吏披上蓑衣,牵马出营,冒着大雨,分头驰向南边的弘农县城、西南的上洛郡。 …… 等了两天,雨不见停。 却是这陕虢地区,地处秦岭余脉,不但山多,北边又邻黄河,水汽汇聚,故此平时就颇多雨水,今值五月夏季,一场雨连绵下个几天,更是寻常。 陕县北边的汉军营地,兵士、民夫们冒着雨,艰难地干了两天,营地已经筑成。 这两天中,大部分的将士夜晚只能露宿,或者宿在临时搭起的帐篷、用树枝搭起的简易遮棚中,铺上蓑衣勉强避雨。好在仲夏时节,天气不冷,淋了两天的雨,除极少数和砥柱山一战负伤的将士外,其余的大部分将士尚不致染病。唯营地虽已成,薪湿难燃,饭食皆凉,随后的这两三天,将士们多只能以冷饭充饥。却自古道来,征战之苦,果非虚言! 不过将士们这数日虽苦,此援兵近万,大都汉军精锐,这几年成年转战各地,也是早习惯了雨雪天气,加之汉军素来军纪严明,薛万彻亦非残苛之将,上下却无怨言,士气依然振奋。 “雨势不止,李建成不见出兵。公诱贼此策,眼前来看,是不得奏效了。”薛万彻伸手出去,接了接帐外的雨滴。比起前几天,雨小了不少,但雨丝依旧绵密,未有停歇之象。 郭孝恪说道:“圣上颁下的观天象、察地理之兵书,仆曾细细研习,不敢说尽已得右屯卫大将军之术,亦稍知一二矣。察此雨,应是当将止歇。将军请看,雨势虽仍较绵,然云色渐明,风自西南来,带燥气,此皆雨将止之征。不出三日,天当放晴。” 薛万彻闻言望向天际,见西南云脚果略显疏淡,不过他细细嗅了嗅,却是风中闻不到郭孝恪所言的“燥气”。郭孝恪说的这一李善道颁下的兵书,是李靖奉李善道之令所著的几本兵书之一,其中主讲的是观天象、辨气候、察地形、识水文之法,——原本还兼论了阴阳五行,比如风折断了旗杆,代表什么;鸟兽异动,主何吉凶;某颗星移位,预示何等征兆等等,李善道怎会相信这些东西,命将之删了,只留实用之术,颁给了诸军将军以上、各地总管以上的将领、官员,以便为行军战斗之助。薛万彻也看过这本兵书,不过他本出将门,自小跟着他父亲学识兵法,有其家传之术,因对李靖的这本兵书,他没有过多钻研,大略浏览而已。 “不出三日,就能转晴?”薛万彻半信半疑,说道。 亦不怪他怀疑,这场大雨来前,郭孝恪就没预知,这个时候,反而判断三天内雨就会停,确实不免令人起疑。——此雨,郭孝恪未能提前预知,其实也不能怪他学艺不精。仍是这陕虢地区,山多邻河,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因此即便是经验丰富的观天者也没法精准预测。 但雨下得突然,预测不了,这雨下了几天了,何时能停,郭孝恪还真是有几分把握。 他说道:“如是仆断之不差,三日之内,必见晴空。” 薛万彻收回手,思酌了下,说道:“若三日后果真放晴,李建成说不得就会来攻我军了。俺意,当即令诸军,整理甲械,检查弓弩,做好接战之备。并令伙夫,不论如何,明日起,必须保证每日将士热食。及令斥候加强探查,密切关注李建成三营唐贼举止。公等以为何如?” 郭孝恪、张士贵应道:“正当如此。” 佯骄而败之计已行数日,奈何却因这场雨,底下的诱敌进攻之此意图至今未能得行,薛万彻、张士贵等将早是等得焦急,患得患失,唯恐雨停了后,李建成竟不来攻,届时前功尽弃。总算听得郭孝恪说雨停在即,闻得了薛万彻的备战将领,张士贵等的精神俱是为之一振! 三天后,雨当真停了。 天光破云,久违的阳光洒在泥泞的营地上。将士们走出营帐,伸展被阴雨困乏的身躯,战马也昂首嘶鸣,感受着暖阳的抚照。一队队的执勤兵士,忙碌地清理积水,晾晒武器甲胄。营中炊烟袅袅升起,热食的香气弥漫在清新的空气里。勃勃的生机,展现在汉援的营地内外。 辰时,斥候急驰还营,飞报薛万彻:“唐贼城外三营异动,鼓角声闻,皆有大队步骑出营!” 第七十八章 张桃符眺惊敌众 唐军所出步骑,斥候禀报说是“大队”,其实三营各出,南、东两营各千余,西边主营出兵较多,亦不过三四千众。却系是因雨水刚停,不说地上泥泞,便是积水也尚未退去,低洼处泥水深及脚踝,马蹄陷之辄蹶,步卒亦跋涉艰难,故此李建成见雨总算停了,——他盼望雨停的心情,倒与薛万彻等相同,已决定尽快进战,与薛万彻部决胜於野,但今天显然不适合大规模野战。故而他今日出兵,只是为向薛万彻挑战罢了。 斥候禀报过薛万彻不久,李建成下战书的使者便至汉军援兵的营外。 挑战书很快就送到了薛万彻案前,帛上用墨笔书就,写的是:“足下引万众数百里援至,粮道悬远,恐久则有粮尽之虞。孤不欲以足下之弊致胜也。愿与足下两日后午时,会猎於城北原野,以堂堂之阵决雌雄。素闻足下勇略过人,如敢应战,可与回书,倘使怯惧,速退为宜。” 白日的阳光斜照在案前帛书上,字迹锋芒毕露,语气咄咄逼人。 薛万彻览毕,掷书於案,与张士贵、郭孝恪等将大喜说道:“贼儿果中郭公计也!雨才方歇,他就迫不及待与我军约战。此正郭公之计得用,张将军诸位再建奇功,我军一举溃歼其众,解陕虢之围,以不负陛下厚望之时也!”下令侍吏,“回书李建成,便两日后战於城北!” 侍吏提笔回书,大略云“来书已悉,足下高义,不乘人之危,令人钦佩。我军虽远道而来,粮草尚足,两日后午时,城北原野,必当奉陪”。 薛万彻看罢,将这回书丢回给了侍吏,说道:“你这回的甚么鸟书!软而无力,岂是决战沙场的气象!重写!”敲了敲案几,令道,“多无须书写,一个字即可:战!”说罢,索性也不让这侍吏再写,提笔蘸墨,便在李建成挑战书的背面挥就一个斗大的“战”字,墨汁淋漓,将笔扔掉,喝令从吏将此回书,立即给营壕外的李建成下战书之使送去。 ——尽管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敌我两军当对峙之际,时而使者往来,传递战书,本是惯例。但敌方使者,一般还是不会轻易放进己方大营的。一旦放其进入,沿途所见,己军布防虚实、营防器械、士卒强弱,便皆为其所窥。故李建成使至营前后,薛万彻严令不得放入。 战书送出,李建成使者得之,自还营回禀。李建成见薛万彻竟是在他挑战书的背面给他做了回复,且回复还只有一个“战”字,不觉冷笑,与王轨、任瑰等说“无非砥柱山胜了孤一战,张士贵已中弩矢,不死亦重伤,这薛万彻犹骄狂至此!今我两路援兵借雨水掩护潜行已至,两日后必歼其贼!待时,孤将取此战书,问一问他,还敢这般张狂否!”却亦不必多提。 只说随后两日。 汉军、唐军俱是棰牛宰羊,犒劳将士,士卒饱食,秣马厉兵。薛万彻亲巡诸营,激励士气;李建成亦令诸军大将,各鼓舞本军士卒,申明军令,乃至给薛万彻等汉将分标注了赏格,阵斩者,赏钱不等;生擒者官升一等,吏卒擢为军将。却对两日后此战的胜利,充满了信心。 两日后,五月十三。 这天早上,敌我两军皆饱食整甲,五更时分,几乎是同时营门大开。 南、东两座唐营,留下了数百步卒守营,主力尽出,开向陕县城下,以监城中。西营亦只留下了少数兵马守营,剩下的全军而出,同样分出部分,开向陕县城,其余步骑合计两万余众,果真是旗帜林立,铁骑如云,步卒如潮,披坚执锐,鼓声中进向北边原野。 …… 陕县城头,张桃符两天前就接到了薛万彻的通传,知道今日两军将要决战。昨天,又接到了秦敬嗣的命令,令他务必在汉唐军野战的时候,不可懈怠,须防唐军趁机攻城。——决战此事,薛万彻也遣吏去弘农县,告知了秦敬嗣。 昨夜一晚,他都没睡着,一直在城楼紧张等待。这时晨雾未散,城头篝火犹明。他望到唐军三面的营地均开,大举出兵,在逼向城下的同时,不知多少的唐军将士,弥漫西边野间,直如无边无际,在蒙蒙亮的晨光中声势动地的前进,却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通过这远望,张桃符隐隐就感觉出来,出战的唐军主力,只怕少说得有两万。 陕县城外的唐军兵力数量,李建成围攻陕县已有多日,他当然知道。城西唐军主营的兵马,总共大概也就两万多点,排除掉正在向西城外开来的数千唐卒,以及唐营的留守兵马,怎么向北原开进的唐军仍能聚起两万余众?莫非是李建成将城南、城东的唐军调了过去?但转望城南、城东,在向南城、北城开来的唐军也仍各有三四千之众,并未见兵力空虚之象。 张桃符惊疑不定。 若按城外唐军原本的兵力推算,李建成能够用来与薛万彻部援兵决战的兵马,至多一万五千余众,薛万彻部近万步骑,则两下的兵力对比,不算悬殊,能够一战。然当下唐军投入此战的兵力,比预先估算的多出了数千到万人之数,兵力这块儿,薛万彻部汉援已是处于明显劣势!他心知不妙,不可耽搁,急忙便令从将:“趁唐贼尚未分骑截我城北通道,你亲往去北报薛将军,观唐贼出战之众,远非其本有之兵马之数,恐有他军来援,务必小心,慎作应对!” 从将深知事关重大,急奔下了城头,点上四五从骑,翻身上马,到了北城,叫开城门,放下吊桥,纵马疾驰而出,沿着北城门外的官道,飞速前行。 一边疾驰,他一边转脸眺望西边十余里外,向北进军的出战唐军,又向西北方向眺望,此际天光已渐明,可以望见西北远处尘烟滚滚,这是出营南下的汉援兵马。西边、西北,俱鼓角声此起彼伏,两军尚未开到战场列阵,杀气已随晨风扑面而至。 马蹄溅起泥浆四散,风中尚带着未尽散去的潮气。这从将一鞭快似一鞭,身下马匹嘶鸣腾跃,沿官道驰奔了一两刻钟,转往北行,赶到了方到预定战场,正展开列阵的汉援外围。呈上令牌,报上姓名、来意。这从将穿过汉援的左部三千余兵,到了中军旗下。 …… 薛万彻见之,听完他转禀的张桃符所言,不置可否,没有就张桃符的担忧作出回应,只是说道:“你可便还城中,当面告知张将军,就说本将早已料敌之变,便请张将军在城头观战。切记俺昨日向他所传之令,但见俺中军将旗向后急飈三次,便即遣你城中骑出即可!” 这从将犹犹豫豫,好像还有劝薛万彻小心的话想说。 薛万彻早转开了头,不再去看他。 这从将无奈,只得捶打胸口,行个军礼,倒退离去。 却走未三四步,他见得薛万彻身边的郭孝恪附耳与薛万彻说了句什么,薛万彻的头便又转了回来,叫他还回近前,加重了语气,说道:“务转令张将军牢记,旗动三次,即遣骑出城北门,攻唐阵侧后,不得有误!俺与张将军虽没见过,张将军虽秦大将军帐下爱将,然此援陕虢,本将奉有圣谕,为秦大将军副,专阃在外,得以军法行令。若有迟疑违者,必斩示众!” 这从将悚然,恭声应令,退后数步,便在引他入阵中的带路吏卒的引领下,出阵而还,上得坐骑,带着他的从骑,赶紧驰返城中,向张桃符转达薛万彻之令。无须多言。 却这从将离去后,郭孝恪眉头微蹙,说道:“总管,张将军在城头所见,却与你我所疑相同。观出营来战之唐贼,不下两万余,的确比李建成原本之部为多。这多出来的唐贼,俺再三思之,只能是他自弘农县,或上洛郡调来的援兵。而之所以未被我军和秦大将军察觉,必因前几日的大雨遮掩之故!若真如此,今日此战,贼兵之众就将为我军三倍。形势极为凶险,张将军的建议亦不为错,我军不可不及慎作应对。敢问总管,就此变局,打算何以应对?” 这个变化,确是薛万彻、郭孝恪、张士贵等没有想到的。 前天就定下了今日进战的战策,留下了数百步骑守营,出战的汉军总计八千出头。将会分成三阵。薛万彻引三千步卒,为中军阵;张士贵引其本部千余,加上拨给他的步卒四五百,计近两千人,组成左阵;郭孝恪引本部亦近两千人,组成右阵。三阵以外,另是两队骑兵。一队为骑兵主力,近千骑,处郭孝恪阵的右翼;一队为骑兵精锐,约百骑,处薛万彻中阵之后。 这算是一个常见的野战军阵。 步卒分为三阵,骑兵在侧、在后,既有正,也有奇,正奇相合。 以此迎击原先估计的万余唐军,本有胜算。 然却不料,唐军竟然增兵了,且所增之兵不在少数。则当此际,该怎么应急变化? 张士贵也在旁边,他与郭孝恪都是在察觉唐军兵力上出现了异样后,分从左右两阵赶到的中军。薛万彻按刀而立,视线越过前边列阵的己军兵士,远望了片刻也已开到战场,开始列阵的唐军,转视张士贵,说道:“张公,李建成潜调援兵,於今兵势远胜於我,你意下何如?” “贼如不增,胜败未可轻言;贼现既增,胜必在我!”张士贵抚须说道。 第七十九章 固宜击强扬唐威 “张公此话怎讲?”薛万彻问道。 张士贵说道:“贼迫於攻我陕虢日久,只下桃林,师已老於城下,又以为俺已必死,李建成因急於求胜,雨水方止,便与我约战。既已气躁,复得援兵,其志必然又骄盛,以为必可胜我军矣。然其援兵雨下而来,人困马乏,战力未复,又岂可仗之?志骄而兵疲,正我等用兵之隙。我军虽寡,总管可令三军,使士卒知生死在此一举,必殊死奋战。如此,敌虽众而轻进,我虽寡而力战,以一当十,何患不胜?昔项羽破釜沉舟,韩信背水列阵,皆因势利导,决於死地而生。况乎我军当前之形势,尚未如项、韩之危也!故今日此战,我军必胜。” 薛万彻仰头大笑,拍手说道:“妙哉!妙哉!”顾盼郭孝恪,“郭公尚有忧乎?” 却原本时空中,张士贵从投李唐后,因战功,曾被李渊授为虢州刺史,——他家在卢氏,居官之地理当回避原籍,此乃特恩,李渊说“顾令卿衣锦昼游耳”;后来贞观七年,他破反獠而还,李世民又劳之说:“闻公亲当矢石,为士卒先,虽古名将,何以加也!朕尝闻以身报国者,不顾性命,但闻其语,未闻其实,於公见之矣。”两朝天子对他都很器重,可见其之忠勇才干。要论陷阵之勇,他不及薛万彻等,然较之胆略,他并不逊色,是乃李建成部虽得援兵,他反而不仅洞察其外强中干之弊,胆气并愈激振,一番言谈,毫无怯意,尽进战之敢! 郭孝恪的神色也振奋起来,说道:“张公之见,非仆所及!今日之战,仆虽不才,愿与总管、将军、诸军将士,便以我之寡,击贼之众,共破李建成!” 因为察觉到唐兵增援到达,兵力比此前远多的此一战前临时军议,就在这三言两语之间,被三人议定。意见一致,便是贼多,何惧之有?且正贼多,此战功成,才更显威名! 薛万彻忖思了片刻,说道:“我三阵严整,挟以砥柱山大胜之威,俺料李建成其虽得了援兵,今来攻我,亦起先必不会全军压上,而会先择我一阵攻之。待我被攻之阵动摇,其后他才会以主力倾压,发起总攻。此战的胜败之机,就在这第一阵的坚守之间!若先被李建成所攻之阵,竟不能支之,此战便不能战矣。而若能固守,待其攻势挫衄,我军即可反击!” 再次看向张士贵,说道,“张公,便此先迎贼击之任,交与你阵何如?” ——郭孝恪年轻时不治赀产,被其父兄以为无赖,也有些武勇,但当然是远远不能与张士贵相比。他的部曲来援较杂,战斗力亦远不及张士贵所部,张士贵所部是什么将士?都是从李善道亲卫营分拨与他的,虽本部虽只千余,却皆百战精锐,人人敢死,器甲亦为全军之冠。故此重任,确然非张士贵莫属。 只是,薛万彻可以这么决定,李建成他难道会如薛万彻的意思,首先进攻张士贵阵么? 张士贵便有此屡,说道:“总管,先迎贼者,固当以我阵为锋镝之冲,然若李建成不以我为攻,而先击郭公阵,如之奈何?”话音刚止,自己想到了一条对策,说道,“要不俺与郭公换下将旗,以郭公将旗竖立俺阵,使贼望之以为我阵乃郭公阵,其必将先攻矣,何如?” 不是只有汉军有斥候、有情报网,唐军一样也有。 汉援三部兵马的孰精孰弱,李建成也是知晓。则当进攻汉援阵时,他会择弱而击。这样,如果张士贵阵树立郭孝恪的将旗,让他误以为是郭阵,他便肯定会先攻击该阵。 郭孝恪凝思了片刻,却摇了摇头,说道:“张公此策虽巧,只恐李建成不会中计。” “此话怎讲?”张士贵问道。 郭孝恪说道:“公部将士,悉圣上御前虎贲,甲械精良,气势雄壮,与仆部将士有异。李建成焉会辨别不出?”向薛万彻进策说道,“总管,仆之愚见,不如张公阵仍打其旗,然不打张公旗帜,却打王雄旗号。则李建成见之,必以为张公已没,其部军沮,而又张公所部精锐,但能击溃其阵,必可重创我军士气,动摇我余两阵阵脚,则其必定就会先取张公阵而攻!” “王雄”,是张士贵部的副将。 薛万彻、张士贵对视了一下,两人齐齐说道:“郭公此策妙极!” 薛万彻当即下令,便依郭孝恪此策,令张士贵阵便打王雄旗号,又令张士贵阵列於前排的将士,可装作出颓丧之态,队列不严,旗帜歪斜。并又令阵右骑兵做出严整警戒之态。 诸令下达,张士贵的左阵、阵右的近千骑兵各依令行事。 这时,已辰时时分,也就是后世的七点多钟。五月仲夏,天光早亮,已是阳光洒在军阵之上,照得飞扬尘土中,将近列阵完毕的汉军三步阵、右边的骑兵队伍,铠甲夺目,刀枪熠熠生辉! …… 数里外,也将近列阵完毕的唐军阵中。 中军阵的望楼上,李建成与从将、从臣十余人,正亦在举目眺望汉军阵势。 阳光斜照,尘雾微扬。 李建成眯眼遥望,确定了出战的汉军不到万人,共约七八千步骑。 下瞰己军列阵的兵马,——与汉军三阵不同,唐军列了四阵。前边亦左、中、右三阵,骑兵主力在步卒右阵的右边;但三阵后又有一阵,是为驻队。这个驻队,是李建成特地留出来,预备等汉阵被己军前边三阵击溃后,趁势追击掩杀,以求尽歼汉援的后备精锐,计总两千余。 这两千余步骑之外,其余差不多两万三千的步骑,俱皆布列在前边的步阵、骑队之中。 其左阵由何潘仁统率,奚道宜为副,兵马五千;右阵由领军长史陈演寿统率,杨毛为副,兵马亦有五千;中军李建成亲自坐镇,李思行、阳屯等将为属从,兵马近万。骑兵多在右阵右翼,以史大奈为将,钱九陇为副;部分约数百骑在步卒左阵侧翼护卫,慕容罗睺为将。 ——却这史大奈,本是随在王长谐军中,围困弘农县城。前几天,他引步骑三四千,赶到了李建成军中。奚道宜则亦是前几天下雨的时候,从上洛郡领兵数千到了李建成军中的。 “任公高明之策!贼果不知我援至。区区八千之众,便敢出营与我接战!”李建成抚须而笑,目露得意之色,另一手遥指汉军三阵,说道,“察汉军三阵多寡,以其中阵兵最为多,而只三千余,其余两阵各才两千,骑兵亦不过千余,合其全军,未如我中阵之兵力之盛。以此弱旅迎我雄师,真如羔羊赴虎口也,自取败亡耳。今日此战,誓将贼众尽歼!”命令从吏,“传令后阵魏进,不得怠慢,见汉贼为我三阵败之,即引驻队速出,迂回抄其后,务必全歼贼军,不得使一人漏网!特别薛万彻、郭孝恪两贼,定要生擒,斩之为我砥柱山死亡将士复仇!” 魏进、阳屯两将,也都是太原起兵时,就在李建成左军效力的将领,他俩与杨毛一样,当时便也都已是副统军之任。在彼时的唐军将校中,只位次在王长谐、李思行等六统军之下。 从吏下望楼自去传令。 王珪细细地观察汉军阵势,说道:“汉贼虽兵少於我,其三阵皆颇严整,士气亦似不衰,不可轻视。”指向了汉军的右阵,说道:“眺其贼旗,此郭孝恪所部之阵也。郭孝恪部多河东群盗,其劫掠之徒,勇而无纪律。今观其阵,较与贼中、左两阵,果略显散乱,队伍不够整肃,行列间有躁动之象,可先击也。击之必溃。待我诸阵列毕,殿下何不便令我左阵,先攻此阵?” 李建成落目汉军左阵,看了片刻,意有踌躇之态,问任瑰说道:“公何意也?” 任瑰说道:“王公所言,诚有道理。唯以仆愚见,汉贼左阵,实不宜先攻。固其右阵系郭孝恪部,不及别两贼阵严整,然其阵布於地形高亢之处,不利我军进攻,此是一也;其二,贼骑主力正在郭孝恪阵右翼,若我左阵先击之,必遭其骑兵自侧冲击,亦不利我军。” 王珪瞧了他眼,问道:“如此,以公之见,先攻贼何阵?” 任瑰指点向了汉军的左阵,说道:“观贼左阵将旗,王雄旗帜也。王雄者,张士贵之副将也。不见张士贵旗,而只见王雄旗,足证张士贵中弩之后,确已阵亡或重伤。将为一军之胆,身为本部主将,张士贵既失,其部必然心浮惶恐。又其左阵地处平衍,利於我师驰突;并其阵左虽也有骑兵,三二百之数罢了,不足为虑。故殿下不若先击其左阵,更有胜算!” 李建成抚摸胡须,视线在汉军的右阵、左阵之间移动,细作斟酌。 任瑰又说道:“并且若先击其左阵,於我军还有一利。” 李建成问道:“何利也?” 任瑰说道:“贼三阵兵中,张士贵部本出自李善道亲卫之军,其之精锐,必在余下两阵之上。我军若能先击破之,何止郭孝恪右阵,便是薛万彻中阵,亦必为之夺气,阵脚自乱。彼时我军乘胜全军进击,贼之中、右两阵可一鼓而下。此谓先摧其势,势溃则众溃,汉贼必败无疑。” 李建成闻言,眼中精光一闪,不再犹豫,断然说道:“公此议甚明!我以三倍於贼之众,自当先取其强者,摧其锋而溃其胆,然后一战可定;若先击其弱,反落我军士气!就依公策!” 当下计定,李建成军令传下,命右阵的陈演寿、杨毛列阵同时,做好进击之备。只等全军列阵完成,便以其阵兵马,先进攻汉军左阵。因汉军左阵将士毕竟大都出於李善道亲卫,皆骁勇敢战之辈,为防陈演寿、杨毛恃众轻敌致败,又特令二人不可大意,当以厚集兵力、压迫取胜。并又出於慎重,谋全起见,李建成外又调了中军精锐跳荡五百,转隶陈演寿,增强其攻阵之力。 辰时末,后世上午八九点钟时,汉唐两军阵型皆已布列完备,占地十余里方圆的偌大战场上,两军对圆,合计三四万敌我将士分皆定列,稍转沉寂,战鼓沉沉将动。 李建成於望楼上四面顾望,见汉军坚阵不动,知其乃因兵少,志在固守,又见己军阵势已成,各色的旗帜飘扬,大盾如墙,矛布如林,甲如云积,群马踏尘,气势正盛。遂令旗挥动,鼓声大作,角鸣浑沉。右阵陈演寿、杨毛闻令,便率部推进,气势如虹,率先发动攻势,攻向汉军左阵。 第八十章 斩退跳荡坚阵守 辰时的阳光已颇有热力,斜照在黄河沿岸这片刚刚经历过雨水泥泞的战场上。 连续多日的霖雨虽在三天前停歇,但低洼处仍积着水洼,被敌我两军无数双军靴踩踏成深浅不一的泥潭。五月的夏风从河面吹来,带着水气、湿土与青草的气息,却吹不散阵列间弥漫的肃杀。 战鼓声在唐军中军阵中隆隆地响动,如闷雷滚过天际。 唐军右阵五千余步骑兵士,陈演寿遣骑兵数百先行,先到汉军步卒左阵的侧翼,看住其左阵的骑兵,以防当其阵步卒向汉军左阵步卒发起冲击时,遭到他们的袭击。随后,他统三千步卒居后,杨毛率两千步卒为锋,如潮水般,伴着鼓点的节奏,缓缓径向数里外的汉左阵前进。 “举弓!”汉军左阵中,张士贵的号令沉稳有力。 前排盾墙后的弓手齐齐挽弓,箭镞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在进入一箭之地前,唐军步卒的弓手队伍停下了脚步,在步卒后方挽起长弓。“射!”先是陈演寿令旗挥动,继而弓手队中军将们的嘶吼穿透鼓声。 霎时间,一片乌云从杨毛所率的两千兵后腾空而起,带着呼啸,划破长空,向汉军左阵坠落。 “避箭!”汉军火长、队正、队副等基层军将们高声呼喊。 盾牌组成的墙阵纹丝不动。去掉位处步阵左翼两团骑兵,总计由一千六百步卒,统计八个团组成的步卒阵中,前后共有三列,前两列较宽、较厚,各有三个团六百人组成;第三列由两个团四百人组成,既是预备队,亦是张士贵所在之地。至若他的副将王雄,身在第二列督战。——张士贵本部原没有这么多的步卒,系薛万彻将麾下精兵暂调到了他阵中两团四百人。 这千余兵士随着号令,低头蜷身,听着箭矢“夺夺”地钉入前、上的盾面,偶尔传来一声闷哼,是有抛射的箭矢,命中后方的士卒。 第二列中的李三紧握着长枪,手心全是汗。他看见身旁的一个老兵,大腿被穿透盾隙的唐箭射中,却一声不吭地折断箭杆,继续持矛蹲避。而周近的士卒亦无丝毫慌乱,尽管亦有看到这老兵中箭的,却都和李三无异,并无一人出声。嗖嗖的唐军箭雨下,千余将士守如磐石。 “弓手,稳住!”张士贵的声音在阵中回荡,“听俺号令!”当杨毛所率的唐右阵两千人推进至其阵前百步,唐军弓手为避免误伤己军,箭矢停将下来之际,张士贵横刀挥下,“放!” 汉军后列两排弓箭手的箭矢,如飞蝗般射出! 虽然也是抛射,但唐军先锋的距离更近,这些箭矢力道强劲,贯入杨毛所率的两千唐兵队列,惨叫声登时响起。这两千人唐兵先锋前排的盾牌上瞬间插满了箭矢!并有强弩的弩矢,穿透盾牌,直贯持盾唐卒的胸膛。有人负伤跪倒,有人踉跄倒地,泥水被染成暗红色。 却杨毛所率的这两千唐右阵先锋,亦皆骁锐,虽遭汉军攒射,不断有人倒下,阵型并没溃散,仍踏着鼓点向前推进。血雾在低空中弥漫,与尘土混作一片。唐军中阵的鼓点,渐渐急促。 顶着汉军的箭矢,又前行了三二十步,离汉左阵已是咫尺之遥!唐军中阵的鼓点,终於如同滚雷般地轰鸣起来!在杨毛“杀贼”的举刀大吼下,这两千唐军右阵先锋齐声呐喊,踩着伤卒的血迹,踏过泥泞,从趋进转为了奔跑,举盾、挺刀、持矛,如决堤洪流撞向汉军左阵! 两千唐军先锋中,又有先锋。 这先锋中的先锋,毋庸多说,自都是唐军精锐中的精锐,是为百中选一的跳荡精卒,皆披重甲,没人用长矛此类的长兵器,人皆持短兵,或为横刀,或为铁锏,或为短斧。较与其后的近两千先锋、再其后陈演寿所率的三千主力,他们的人数仅有二百人,才只一团,奔跑冲锋之际,而如铁猛兽也似!连人带甲,沉重的身躯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踏地轰鸣,喊杀震天 几乎片刻功夫,就冲到了汉左阵前摆置的拒马与鹿角等物。 “破障!”杨毛在这两百跳荡甲士之后,呼喝催迫。 这两百跳荡甲士任由汉军的箭矢攒射,用斧劈砍,用刀割断绳索,动作迅猛有力。李三眼睁睁看着一名唐军甲士身中三箭,却箭不能透其铠甲,他依然轻松地劈断了一处鹿砦的绳索。 拒马、鹿砦等阻碍之物,很快就被这两百跳荡甲士清除殆尽,打开了进攻汉阵的通道。 “盾、矛,迎贼!”张士贵的命令简洁有力。 汉阵盾墙后的长矛如林般探出。 清理出了通道的唐军跳荡甲士,半点停顿也无,狂澜裂岸,冲撞向了汉左阵最前的盾墙! “轰”的巨响在一两百步宽的汉左阵正面,次第响起,两军短兵相接。 唐军跳荡甲士如铁流撞壁,汉阵的盾墙剧烈震颤。唐军跳荡甲士挥横刀格挡汉矛,举铁锏砸击、使短斧斫砍汉盾;以至有凶悍之卒,索性用披挂重甲的身体,裹挟巨力,狠狠地冲撞汉阵盾墙!盾牌碎裂声与金铁交鸣响成一片。盾墙之后的汉军阵列一阵摇晃。有几个持盾士卒在重压下稍稍后退,立即有督战的军官持刀喝令,这几个后退的兵卒重新向前顶上! 这两百唐军的跳荡甲士,悉是百战余生之辈,悍不畏死,与汉军面对面的近身搏杀,叫骂、嘶吼、怒喝混作一团。横刀扫断矛杆,铁锏砸裂盾牌,短斧劈砍汉军盾手臂、肩! 两个汉军矛手刺向一个唐军的跳荡甲士,一矛刺空,另一矛此中了他的胸甲。这甲士狞笑一声,借势反拽,抓住矛杆猛然发力,将这持矛汉卒拽出阵列。身边同伴趁机跃上,一斧砍死。 这唐军甲士的狞笑还凝固在脸上,他凭借过人的勇力和厚重的铠甲硬抗一矛,并顺势夺矛杀敌,此举极大地鼓舞了周围唐军的士。更多的跳荡甲士效仿此法,不闪不避,用身体卡住刺来的长枪,为同伴创造杀戮的机会。他们身披的重甲虽被汉矛刺得凹陷却未贯穿,锋刃卡在甲叶之间,倒成了他们的突破张士贵阵最前排盾矛队的利器! 一名汉军刀盾手见同伴惨死,目眦欲裂,怒吼着扑上,横刀直劈那狞笑甲士的脖颈。那甲士反应极快,弃了夺来的长矛,铁锏横扫。“铛”一声巨响,汉卒的横刀被铁锏生生砸弯,巨大的力道让他虎口崩裂。不待他后退,另一名唐军跳荡兵已从侧面突进,横刀带着恶风劈下,狠狠砍入了他的肩胛骨,深可见骨。这汉卒发出凄厉的惨嚎,摔倒在地。 唐军跳荡甲士与汉阵的搏杀,战到此刻,双方都已经失去了阵型,变成了三五成群,甚至个体之间的混战。鲜血如溪水般,在泥泞的阵地上蜿蜒流淌,染红了断裂的矛杆与残盾。倒伏的敌我尸体和伤者成为新的障碍。两百唐军跳荡甲士,凭借个人武勇和精良护甲,一波波冲击汉阵;而汉军则依靠平时严格的训练和彼此间下意识的配合,顽强地维持着战线。 …… 身处第二列的李二,不是张士贵的本部,是薛万彻拨给张士贵的两团兵卒之一。而前列第一排的汉军将士,俱张士贵的本部。他与他们并不相识,可在这一刻,他们并肩做战,便是同袍,眼睁睁看着前排张士贵部的将士一个个死伤,他的胸膛却也忍不住德地涌起愤怒与灼热。 他握紧手中长矛,牙关紧咬,双目赤红如燃。当一名杀得兴起的唐军跳荡兵,用短斧劈开挡路的残缺盾牌,浑身浴血的,头一个冲破了第一列汉兵盾矛手的阻碍时,李二看到了对方那嗜血,——但略显疲惫的眼神,也看到了对方因为猛烈挥斧而露出的腋下空门。 “就是现在!”开战前的紧张早不翼而飞,为同袍复仇的仇恨,如烈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李二几乎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嘶吼,不是冲上去,而是与身旁另一名长矛手同时挺枪疾刺!两杆长矛,一上一下,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皆刺向这个唐军甲士。 一矛刺向面门,迫使那甲士仰头躲闪,另一矛则是李二所刺,奋力刺向的目标,是其腋下。 矛尖传来刺穿铠甲间隙的流畅与刺入肌肉的滞涩感,温热的鲜血顺着矛杆喷涌而出。这唐军甲士尽管身披重甲,腋下防护不周,被这一矛深深刺入,矛尖透出了肩膀,他发出痛苦的闷哼,动作一僵,短斧失手坠地。不等他再进一步的反应,刚被他突破的第一列汉军刀盾手,便有两人从侧翼扑上,横刀狠狠砍入其脖颈,另一人补盾,撞向他的面门。这唐军甲士轰然仰面栽倒。李二和同伴抽枪,又奋力朝他脖颈甲胝连接处猛刺数下,直到其彻底不动。 尽管与第一排的张士贵部将士这是初次并肩战斗,彼此间的配合是这么的默契,仿佛早已同生共死过千百回!浓烈的血腥味灌入鼻腔,李二只觉胸中火焰愈燃愈旺,战场上的敌我喊杀声,仿佛渐渐远去,他脑中什么杂念也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为倒下的同袍报仇! 他紧紧盯着前方,又一个缺口被打开了,更多的唐军甲士涌来! “杀!”李二听到在第二列阵中坐镇的王雄及时下达了命令。 第二列的六百汉军,顿时持矛迎战。或五人组成小阵,三名长矛手在前突刺,两名刀盾手侧翼掩护;或十人结为较大之阵,迎向突破了第一列防线,杀向第二列防线的唐军跳荡兵。长矛交错突刺,以多人围杀一人。李二也加入了围杀的行列,与他本火的四个兵士组成了小阵。 又一个唐军跳荡兵凭借勇力撞开了第一列汉阵的盾墙,却尚未站稳,李二和另外两个长矛手已如饿虎扑食般围拢,三杆长矛自不同方位疾刺其胸腹、咽喉与大腿。这唐军跳荡兵挥刀格开一矛,凭精甲挡住一矛,却终究未能将三支矛尽皆避开,另一矛刺入了他大腿甲叶的缝隙。 他还想挣扎,两侧的刀盾手已到,盾牌击其腰肋,将他撞得趔趄,另一刀盾手的横刀扎进其脖颈的护颈缝隙,鲜血如箭般飙射而出。这个唐军甲士瞪大了眼,呀呀地叫了声,摔倒身死。 虽说唐军的这两百跳荡甲士个人武勇远超寻常,但毕竟突入汉军阵中的是少数,不成组织,於是在汉军第二列六百兵士的绞杀下,一个个如同陷入蛛网的猛兽,最终被乱刃分尸。 …… 亲眼目睹精锐跳荡被如此绞杀的杨毛目眦欲裂! “儿郎们,随俺破阵!”杨毛爆喝一声,率领数十名最为骁勇的亲兵,直插向汉阵前列刚刚被跳荡兵突破、尚未完全合拢的最大缺口。 杨毛身先士卒,铁锏舞动如风车,荡开刺来的长矛,一记猛劈便将一名汉军火长连人带盾,砸飞出去。他的亲兵紧随其后,奋力扩大战果。被阻在汉阵前排,尚未突破进去的其余唐军跳荡兵士,尚有百余,见杨毛亲自突阵,士气大振,纷纷咆哮着,再度猛攻。 汉军前排盾阵,至此已承受了小半个时辰的唐军跳荡冲击,本已就被突破了大小数个缺口,整条阵线摇摇欲坠,此刻又遭杨毛率死士猛冲,唐军跳荡再度猛攻,终是坚守不住了。盾墙崩裂,被撕出了四五个大的缺口。杨毛一马当先,大呼叫喊,直向第二列汉阵冲去。 铁锏挥舞间,已有数名试图阻止的汉军倒地。 跟在他身后的数十亲兵死士、跟着他也相继突破第一列、杀向第二列汉兵的百余跳荡兵,无不喊杀震耳,以如一往无前之势,就像洪水一般,冲击第二列的汉阵。 第二列汉阵虽结阵死战,但在杨毛的所向披靡之下,渐渐亦有松动之状。 防线再次被撕开!杨毛甚至能透过人群,隐约看到后方汉军主将王雄的旗帜!却就在这时,杨毛以为即将突破汉左阵第二列,——他已经听到了后边陈演寿所率之三千主力队中传出的跟进进攻号角,第二列的汉军阵却忽然向两边分开,约两百人的汉军甲卒从第三列持刀进至! “大刀队!”杨毛瞳孔一缩。 那是整整一团的汉军陌刀兵!他们身披最精良的明光铠,面无表情,如同磐石。阳光照在那一人多高的陌刀宽阔刀面上,反射出令人心寒的冷光。“进!”这团的陌刀兵校尉简短下令。 刀林如山崩般向前推进! 一名杨毛的亲兵举盾迎上,“咔嚓”一声刺响,包铁的木盾连同后面的手臂,被一柄陌刀齐刷刷斩断!惨叫声刚起,另一柄陌刀已经拦腰挥至,铁甲如纸糊般被切开,内脏和鲜血泼洒在泥地上。刀风呼啸!冲在最前的几名杨毛亲兵,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墙壁。 无论是厚重的盾牌还是精良的铁甲,在陌刀恐怖的劈砍力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 断臂、碎甲、以及被腰斩者发出的非人惨嚎,充斥了战场这一隅。 杨毛本人也被一柄陌刀迎面劈来,他奋力用铁锏格挡,刺耳响中,铁锏竟被陌刀砍入半截!这是甚么刀?这般锋锐?久闻汉军大刀兵的威名,杨毛今日,才算是第一次见识得到! 依照王雄军令,退到边上的李二从侧面看得真切,那陌刀挥舞起来,刀身又沉重,刀刃又宽锐,带着沉闷风声,根本无可阻挡。三四个唐军跳荡试图结阵突破,却被几支陌刀当头劈下,尽是连兜鍪带头颅,被劈成两半!鲜血、脑浆溅满刀面。真的是“人甲俱碎”的恐怖景象! 杨毛的亲兵在眨眼间就倒下了七八个,残肢断臂四处飞落。 这陌刀阵如同一台高效的杀戮机器,冷酷而精准地碾碎了唐军猛烈的攻势。 以唐军跳荡甲卒之悍勇,当此之际,也是心胆俱裂,攻势为之一滞。 刚刚打开的缺口,已经被冰冷的刀林填满。 “退!快退!”杨毛心痛如绞,知道事不可为,只得下令撤退。 残余的唐军跳荡兵和杨毛的亲兵如蒙大赦,狼狈不堪地向后撤退,在这片被鲜血尽染的地上留下了数十具姿态各异的尸体。有些尸体几至被陌刀斩碎,惨不忍睹。 …… 这第一波的唐军攻势,动用的兵力只是最为精锐的跳荡甲卒与杨毛的亲兵队,汉军阵前,还有着杨毛率领的近两千唐军先锋与陈演寿督统的三千唐军右阵主力,因是当杨毛等撤退时,张士贵、王雄并未下令追击,只随由他们撤出阵外。——随着杨毛等的狼狈撤出,陈演寿望到这一幕出其料外的转折,其军中的鼓声已经从进战,赶紧转变为了停驻不动。 两百陌刀兵退回第三列。 张士贵的命令紧随着从第三列阵中传出:“救治伤员,重新整队,加固防线,预备唐贼再攻。贼之精锐跳荡,适为我阵溃败,死伤惨重;贼别众虽多,再攻已必无力,公等且务坚守!” 战死和重伤的汉军将士,被迅速抬下,轻伤者包扎后重返战位。 李二看着唐军退去,一边与身边袍泽重新列队,一边往两边的本队兵士望去。队正、队副都还活着,但少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队列重新整顿完后,将士们坐下休息。李二也坐地下来,握着沾满鲜血和污泥的长矛,大口地喘息着,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滑落。他摘下水囊,喝了一口水,又将水泼在脸上,擦洗掉眼角的血渍,抓紧时间恢复体力,等待唐军的下一波进攻。 …… 唐军跳荡、杨毛亲率亲兵对张士贵阵发起的整个凶猛进攻的过程,李建成等在望楼上都望得清楚。望着精锐的跳荡精卒杀入汉阵,望着杨毛率领亲兵,进斗如虎狼,又望着跳荡精卒、杨毛和他的亲兵被陌刀队击退,被迫撤出汉阵,李建成的眉头略蹙,拍了下望楼栏杆! 第八十一章 三通鼓建成候陷 王珪、任瑰和从在其侧的阳屯等将皆知其意。 阳屯挺身而前,浑身的铠甲簌簌作响,躬身抱拳,大声说道:“殿下,不意张士贵虽丧,汉贼左阵犹颇坚也。末将敢请领精卒五百人,为殿下陷此贼阵!” 李建成之所蹙眉,缘故正是在此。 杨毛是他军中猛将,被安排在陈演寿右阵首先进攻的两百跳荡甲士,更是其军中的精锐之选,非是寻常的跳荡兵,而是又从跳荡兵中选出来的最为勇健者。这等精锐,在李建成这两万多的全军中,至多不过千人之数。却遣出了五分之一,攻“主将已丧、军心低沉”,不到两千步卒组成的汉军左阵,竟未能将其摧破,反遭其顽强抵御,铩羽而撤,确实令人惊诧。 王珪找到了一个可以解释的原因,说道:“殿下,张士贵部是李善道的亲卫出身,系汉贼精选之悍卒,素得李善道厚恩,皆以死士之志效命,故虽张士贵已丧,仍能凭阵死战。然仆闻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贼左阵虽将我跳荡击退,适临高而观,我跳荡亦连破其两列,杀伤不少,料彼辈气力已竭,士气将颓,只需再加一击,便足可摧之!” 李建成点了点头,说道:“公此言有理。传令,命长史、杨毛再攻汉贼左阵。” 传令的军吏,自中军阵队列之间的空隙驰马而出,直奔右边的陈演寿、杨毛右军。 到了军中,将李建成的军令高声宣达。陈演寿、杨毛领命,便将剩余的百余跳荡甲士再次列队,又抽调骁悍的甲士百人补充进去,并调集了四百锐卒作为后续。准备就绪后,陈演寿一声令下,战鼓再度隆隆响起。杨毛不再留后督战,身为前驱,这次亲自执锏当先冲阵。 箭雨覆盖之下,数百甲士分为两批,如波涌进。前批两百余人,在杨毛的率领下,迅速地冲过了箭雨覆盖下的泥土地,对汉军左阵发起了再一次的猛烈冲击。 杨毛大吼一声,挥锏劈断迎面刺来的长矛,纵身撞入刚重新列成的汉阵盾墙! …… 唐军中阵,望楼上。 李建成抓着栏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上身都倾出了望楼之外,紧盯右前数里外的战况。 他望见杨毛等如猛虎般撕开盾阵缺口,跳荡、锐卒蜂拥而入,刀光翻飞间血肉横飞。汉军左阵虽盾墙再次被击溃,第二列的士卒却无人后退,仍旧是三五结阵,迎战杨毛等的凶悍进攻。 “一如王公所料,汉贼已难支矣!”李建成皱着的眉头展开,露出笑容,令道,“击鼓、扬旗,令长史不可失此战机,催促右军全力压上。孤要在三通鼓内,看到汉贼左阵被我攻陷!”继而又令,“令中阵、左阵准备进战。一待汉贼左阵溃散,其中、右两阵动摇,便展开总攻!” 又令,“令驻队亦准备进战,只等我三阵齐攻,贼大溃时,便抄其后路,截其归途,务使片甲不留。”他毕竟也是打过仗的人,有沙场经验,说到此处,张望了眼汉军阵右的近千骑兵,乃又令道,“令我阵右骑兵,待贼左阵破后,即刻向我阵左迂回,与阵左骑合。汉贼骑若击我左翼,便阻击之;若不敢击而竟窜逃,便追歼之!” 几道军令下得有条有理。 望楼下的传令兵分道而去,各向左、中、右三军和阵右的骑兵主力、阵左的骑兵偏师,并及步卒三阵后的驻队步骑,转达李建成的将令。 中军五百名鼓手接到了李建成的命令,甩开膀子,奋力击鼓,鼓声急如骤雨,伴随着李建成令陈演寿发起总攻的将令,传到了右军陈演寿处!陈演寿拔刀大喝:“诸部俱进、踏平贼阵!”右军的唐军四千余将士,举刀持矛,高声呼应,如雷喊杀,冲向四五里前的汉军左阵。 …… 在高处眺望战况的不止李建成。 东南边十余里外,陕县的北城楼上,张桃符也在远眺两军交战。 他攥着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眼中战局已明,唐军右阵在集全军之精锐,两度猛攻之后,汉军左阵本眼看着已有所支撑不住,而值此际,唐军中阵鼓声震天,唐阵右军又全线压上!只怕汉军左阵之崩溃已成定局。 汉军左阵若溃,势必牵连中军! 中军一动,全局俱危。 到时唐军全军压上,以三倍於汉军之众,又攻此汉阵摇动之时,汉军势将败北,不可收拾。 这可怎么办?张桃符面色苍白,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可他虽然焦急,其城中守卒总共才三千,当下城西、城东、城南三面也都有数千唐军监视於他,他根本无法调集守卒全军出援。 “薛将军!薛将军!唐贼既已潜调增援,今日之战,你何不早作退计,便不与贼战,撤还营中不就行了?却为何偏要死战到底?说你早已料敌之变,还令俺见你将旗向后三飈,即遣骑出城,不得有误?”张桃符心中暗道,又是恐慌,又是埋怨,却只有望着汉军陷入绝境! 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禀报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将军,城中骑兵已集合在北门内。” 张桃符没有回头,望着战场,重重捶下了垛口,说道:“还提甚骑兵!” “将军?”这军将愕然。 …… 一个接一个的将校从阵中各处,奔到薛万彻的将旗下。 甚至右阵的郭孝恪都遣了军将驰来中军。 每一个在这个时候赶来的将领都带着焦急的神色,向薛万彻进着相同的话。每一个将领都是在请战:“总管,左阵将溃,事已急矣!末将请领兵急援左阵,再不援救,左阵必陷!” 薛万彻屹立不动,手按刀柄,目光如炬扫过诸将,他没有回答诸将的请战,反是沉声训斥:“本总管有令召尔等来乎?既无令召,尔等擅离阵守,依军律,是何罪也?且寄尔辈首级於项上,设若此战,可奋死以前,将功赎罪,则且罢了;倘使再临战畏怯,定斩不饶!” 诸将凛然,没人敢犯他军威,因虽是惊乱不定,亦只能皆屏息退下,各还本阵。 却诸将方退,又数骑从右驰来,到中军阵外,骑士下马,飞奔入内,赶到薛万彻将旗下。薛万彻视之,所来此数骑,为首者居然是郭孝恪。薛万彻问道:“公何以亦擅离本阵?” 饶以郭孝恪胆豪之士,但在这张士贵阵就快要顶不住唐军进攻的生死危机关头,也面露急色,他仓皇说道:“将军!唐贼攻张将军阵之兵,实称骁悍!左阵危在旦夕,仆岂能安坐?左阵若陷,中军必危,全军将没!将军,当务之急,速当调中军精兵驰援左阵,否则祸变立至!” 薛万彻凝视郭孝恪了稍顷,怒色收起,放缓了语调,说道:“公明智之士,怎竟与庸碌之辈同,亦有此糊涂之言?贼中阵、左阵,皆未动也。俺若调中军出援张将军阵,中军一动,贼焉不会趁机击我?我中军必为所乘!届时,才是我全军危矣,溃败在即!” “总管所言固是,然张将军阵将陷,奈何?” 薛万彻说道:“公所来的倒也正好。便暂以中军,付公代掌。” “总管何意?” 薛万彻向边上一指,说道:“公请观之。” 郭孝恪惊疑地扭脸,朝他指的方向去看。见是薛万彻的坐骑已备好了马鞍,披上了马铠,装束停当,正立於旗纛之下;在他坐骑的旁,并有百人骑士各自牵着战马,长槊挟持,甲叶在近午时的炽热阳关下泛着冷光,早是薛万彻不知何时,已做好了亲自率骑,出阵进斗之备! “这!……总管,这怎如何行得!”郭孝恪大惊失色。 薛万彻取了铁锏,悬挂腕上,晃了晃手腕,稍微活动了下,面对郭孝恪的惊骇失容,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骄恣的笑意,说道:“有何不行得?俺自从军以来,历年大小战何止数十,何曾有只在中军空坐而身亲摧贼者!公言左阵危殆,若不驰援,祸变立至。便请公在中军执旗号令,整肃部伍,俺自率此百骑精锐,为张将军解危,为公解祸。公静候可也。” 郭孝恪两三步迈上,劈手抓住他的手,惊不择言,叫道:“总管万万不可!总管为我三军主将,岂可轻身犯险!左阵已危,若总管再有失,全军何依?军心必乱,大势去矣!” 薛万彻甩开他的手,笑道:“俺以为公是豪杰,故虽与公本非相熟,此番与公共来援陕虢,却待公礼重。孰知公外豪而内怯也!不需再言,便公且登望楼,观俺贯贼右军,必令其溃散如沙。公只需紧守中军,旗号严明,勿动自乱阵脚。”大步走向边上的坐骑。 郭孝恪目瞪口呆,劝之无用,拦之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薛万彻翻身上马,引率也上了坐骑的这百骑精锐,打个唿哨,沿着中军阵间的通道疾驰而出,出到阵外,杀向陈演寿部唐军! 第八十二章 单骑突万彻无双 陈演寿部是唐军的右军。 唐军的骑兵主力正在唐阵最右。远远眺见薛万彻等百骑从汉军中军阵中驰出,奔向陈演寿部,为张士贵阵解围,却这唐军骑兵自然不会坐视汉骑得手,当即整队迎击。因所驰来的汉骑只百骑,唐骑又不知是薛万彻亲率骑而来,其主将史大奈未有出战,副将钱九陇引骑往截。 钱九陇率数百精骑疾驰而出,绕过正在猛攻,——已经攻入张士贵阵中,在与张阵第二列矛手、第三列陌刀兵厮杀的陈演寿部数千兵卒,如狂风卷沙,直扑杀来之敌。 两支骑兵相距三百步时,箭矢已如飞蝗交射。地面尚多泥泞,马蹄践踏,溅起的泥浆在敌我骑兵的纵马疾驰中飞散如雨。两下箭雨交错间,敌我骑兵时有中箭,然双方皆无减速。——相比之下,汉骑这边在这一通箭雨对射中,占据上风,因为他们都是不仅人皆披甲,战马的重要部位也覆有马铠,防护较这数百唐骑中的大部分完备。薛万彻挟槊驱马,大喝声中率先冲入唐骑队中! 槊锋破甲,如入腐土,当者立毙。薛万彻一马当先,槊影翻飞,连毙数人,唐骑冲击的队形为之一滞。其身后百骑谁个不是虎贲骁勇?乘势冲杀,如利刃剖革,直将数百唐骑从中剖开。 唐骑阵形大乱,钱九陇身在这数百唐骑的队伍中后部位,万万没有料到这当先汉骑居然这般骁勇,转瞬之间,就从最前,贯穿了本队这数百唐骑!他根本不及反应,只听部下惊呼四起,眼前已是人仰马翻。他惊骇失色,有心下令,命本部回撤重整,——却这纷乱之间,又都是骑兵,人散马嘶,号令如何能够轻易传达?未及令下,却见汉骑当头之将,——便是薛万彻,在贯穿了唐骑队后毫不停歇,率紧从他的四五亲骑,拨马又反身冲杀回来,如铁流倒卷! “何贼将也!胆敢这等嚣张!”钱九陇睚眦欲裂,却他也是骁将,本队三四百骑,敌只百骑,竟一交手,就落下风,他怎肯忍耐!当即厉声怒吼,引亲骑十余,驰向薛万彻进斗! 两人皆是好马,奔速皆快。 一个从南向北,一个从北向南,眨眼相对!槊锋对撞,声如金铁交鸣。两马擦身而过,劲风激荡。钱九陇手中大槊被震得脱手飞出,虎口崩裂,鲜血直流中,他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胯下战马犹在向前奔行。他在颠簸的马背上,身体晃了两晃,扭过脸去,试图看清这敌将的面容,眼角却方才瞥见这敌将玄甲映日,大槊龙马,身后披风炫耀如火,随之看到这敌将不复再顾他半眼,早舍了他,驰杀进了他从骑队中,接着,他就支撑不住,从马背上栽落下来。 胸甲上裂纹蔓延,鲜血从甲缝间不断渗出,当头正午的阳光,晒在他的脸上,刺得他睁不开眼。意识如风中残烛,黑暗逐渐吞噬视野,战马嘶鸣、金铁交击之声渐渐远去。如走马灯般,他三十余年的人生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其父钱文强,为陈朝大将吴明彻的裨将,与吴明彻俱被北周败擒於彭城。入隋,以罪没为奴,故他事从李渊,因善骑射,常备左右。李建成、李世民兄弟攻下西河之战、霍邑歼杀宋老生之战、围攻长安之战,他无役不与,功劳显著,最后浮现的,是攻入长安后,巍峨庄严的朝堂之上,他被李渊授为金紫光禄大夫的场景。 以一奴身,得授正三品的散官高位,本以为家族可以在他手中得以重振!那一刻的荣光犹在眼前,却已恍如隔世。他恍惚听见远处战马奔腾,如雷如潮,大地震颤。他缓缓闭上了眼,那抹猩红披风在光影中翻卷却仍留在他的眼角,似焚尽天地的烈火!却这将,究竟何人? “吾大汉薛万彻也!贼儿授首,且可饶之!”薛万彻以一当众,呼吸间,远则以槊,近则锏打,将钱九陇的十余亲骑尽皆杀落马下,槊锋滴血,锏身染赤,进如虎入羊群,声如雷霆贯耳,震得唐骑余部心胆俱裂。——却还有谁,能在这时,听出他话里的奇怪矛盾? 既已授首,又怎饶之!其势果若烈火燎原。东边唐军中阵,望楼上,望到此状的李建成、王珪、任瑰、阳屯等人,瞠目惊骇。任瑰失声叫道:“此贼何人?莫不便是薛万彻?此非人力可当!”众人远望,只见得薛万彻马蹄翻飞,东西追逐,在这数百唐骑中,如入无人之境!人槊到处,所向披靡,尽是溃散之众,不可阻遏!从骑进斗的汉军百骑,随其奋战,亦各悍勇。便以薛万彻为锋,接连三次贯透唐骑之队,这片战场上,遍地已是被杀堕马的唐骑尸体。 三四百唐骑,已被杀伤数十。 剩下的尽管人数上还远超汉骑,却再也坚持不下去,见到薛万彻第四次冲击而来,纷纷调转马头,四散奔逃。薛万彻纵马横槊,再次喝道:“吾薛万彻也!孰可取吾首级,送你大功一场!”声震旷野,奔逃的唐骑即便知了他是汉援主将,无人敢回头接战,甚至就连钱九陇的尸体都没人去收。血染征袍的汉骑紧随其后,如风卷残云,追杀溃骑。 直追出数里,在薛万彻的令下,乃才罢了。薛万彻竟不停歇,既已击溃迎截的唐骑,便引此百骑,仍向陈演寿、杨毛所部正在进攻张士贵阵的数千唐军杀去! 陈演寿早望见薛万彻等骑锐不可当,将本军迎战的数百骑杀得溃散,心知来者非同小可,惊慌之下,急忙命令驻队上前,列阵阻拦。然其驻队,尽是步卒。便是唐骑,也非薛万彻敌手,况乎这千余驻队步卒?又且薛万彻击溃唐骑的时间太快,这千余驻队更连阵型还没结毕! 薛万彻率百骑飙至,如狂飙突进,直贯未整之阵。一如穿透唐骑队伍,——或者说,相比穿透唐骑队伍,更为轻松,如利刃破竹,马蹄这边才到,那边仓促列阵的唐军驻队兵卒已纷纷倒下,长槊贯身之声不绝於耳。槊影过处,血雨纷飞,已将这千余唐卒从中贯穿! 阵线撕裂,步卒溃乱如潮,陈演寿惊极,无计可施。亏得在西边张士贵阵中冲杀的杨毛,也先望到了薛万彻等骑的杀到,急忙率所部弃攻张士贵阵,回身来援。 然陈演寿部驻队已乱,杨毛虽率众来救,阵脚已失,仓促间难以结阵合围。被这薛万彻等骑反复贯阵两遭,驻队千余唐卒被杀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又起先苦苦支撑的张士贵阵中守军见状,趁机杀出,内外夹击,陈演寿部这数千唐卒,於是大乱。 陈演寿不能止之。杨毛却勇,集结跳荡甲士、己部亲兵,约三四百众,总算是结成了一个小型圆阵,抵御前边薛万彻等汉骑的冲击、后边张士贵阵守军的反击,并慢慢地向前推进,滚雪球一般,收容溃卒,阵型渐渐扩大,稍微止住了溃势。 薛万彻抖擞奋勇,欲待直击杨毛此阵,右边数里外鼓角齐鸣,他打眼望之,见是唐骑主力进战之备完成,近千骑悉数压来。近处是数千唐军步卒,不远处是黑压压的唐骑主力驰来。薛万彻知已不可再战,顾眺张士贵阵,却是危急已解,却亦不恋战,止住了冲击杨毛阵的打算,勒转马头,喝令收兵。百骑闻令,立即聚拢,随其疾驰而退。沿途溃散唐军避之如避虎狼。 一番进斗,前后不到一个时辰。 先击溃了数百唐骑,继冲溃了千余唐卒驻队,杀伤何止数百,全身而退,以少击众,进退自如。当薛万彻等骑驰还到中军本阵前时,本阵三千将士、右阵两千步卒、并及右阵外的近千汉骑无不振臂高呼,欢声如雷,便连数里外的唐阵两万将士亦为此欢呼耳鸣,久久不息! 郭孝恪整束衣甲,在中军将旗下,迎接驱马回至的薛万彻,接住了他的缰绳,请他下马,说道:“将军之勇,仆固早闻,今方得见,心气为夺!壮哉!真万人敌也!” “贼虽势众,易与耳!”薛万彻却不下马,长槊遥点向对面数里外的唐军主阵,睥睨说道,“李建成见俺溃破其众,势必大怒,或将再攻张将军阵,或即督其主力来与我决战。其若前者,俺即再冲杀一阵,足可破其右翼;其若督主力来战,我士气雄壮,大胜之机,便即至矣!” 槊刃上犹鲜血滴落。 风卷旌旗,阳光洒在铁甲之上,越发映得他人马如龙。 …… “此贼必薛万彻也!”李建成面色阴晴不定,忖思片刻,拍打栏杆,做出了决定,说道,“身为汉贼援主将,却亲身陷阵,必系因见其左阵将溃,而又不敢调中军救援,故以身犯险。足见汉贼兵弱,畏我之众。今虽小挫,其技穷也!可攻矣!传孤令旨,中、左整阵,全军进击!” 任瑰迟疑,说道:“殿下,薛万彻勇不可当,方败我左军,我军士气恐落,此际若发动总攻,倘再被其冲突我阵,恐不易取胜。何不且先檄右军后撤,令陈演寿、杨毛重整旗鼓,仍攻贼左阵,而以骑护卫其翼,备薛万彻再救,待溃贼左阵,再全军压上,如此更为稳妥。” 李建成说道:“贼左阵已强弩之末,虽尚未尽溃,彼亦不堪再战,陈演寿、杨毛只需再冲一,必可溃之!我中、左两军俱完,士卒养精蓄锐,合计两万众,而贼中、右两军只五千众,既已兵力悬殊,待陈演寿、杨毛溃贼左阵,再从侧翼夹击贼中阵,胜如探囊取物!何须过虑?” 王珪赞成李建成的意见,说道:“兵弱而将骄冒进,此乃取败之道。且我军若再只攻贼左阵,薛万彻将仍有余力冲突我右军,以其之勇,或恐反客为主,挫我锐气。殿下言之甚当,在此之时,正宜全军压上,以我之众,凌其之寡,迫其势不得辗转,将可一战而定之!” 他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若是仍只攻其左阵,薛万彻的确可能会再往救援,其人之勇,诸人都是刚刚亲眼所见,不好对付,这样一来,战局可能就会演变成为局部的拉锯,这反而有利於骁勇无双的薛万彻发挥,不排除会以此,因为局部的一再受挫,而造成却牵连全局战事成败的结果。 既然如此,干脆就以唐军之势众,全军压上,与其决战!这样,薛万彻再勇悍,也难挡两万多唐军的进攻之势。——而且也如李建成所言,汉军左阵确亦是在唐军最为精锐的跳荡甲士和两倍多於其的唐军右军的两次猛攻之下,已然濒临崩溃,只需再加把力,当就可以将之彻底击溃,然后陈演寿、杨毛部转而向北,也就可以配合唐军主力,夹击汉军中阵。至时,汉军中阵前、侧两面受敌,阵型必乱。薛万彻纵有冲阵之勇,也只能束手待毙了。 任瑰遂不再反对,应道:“殿下高明之见,系仆先前思虑未周。” 李建成断然下令:“中、左阵列完毕,便策应鼓噪压进,以厚势逼攻贼中、右。令陈演寿、杨毛再攻贼左阵,急破之,夹击贼之中阵!右翼骑分百骑助陈、杨,余众转左,进击贼骑。后阵待进!”喝令阳屯,“引孤亲卫铁骑,从我中军,薛万彻胆敢再出,便迎头痛击!” 第八十三章 陕县城北遍地尸 遥遥听到了唐军中阵急促、明显是要准备展开总攻的鼓声。 薛万彻大喜,说道:“贼若再攻我左阵,彼众多,我中、右两阵不可动,尚需俺再度往援,不免反复,时已过午,至暮或将唐贼即撤,今日不见得可以尽歼其众。竟果催动全军,欲凭其众,凌我少,与我决战,此诚李建成自取死路,天亡之也!传俺将令:令张将军务必坚守,不可溃乱,护我中军侧翼;传旗语,令张桃符准备遣骑出城进斗;令中军、右军步卒,待见贼阵动摇,便即急进,趁势掩杀!令阵右骑队,若贼骑来袭,便迎击之;其若不袭,即冲贼左军。再令中军阵后百骑,为驻队,各面战场有遇急处,便往驰战;待贼溃时,追取李建成!” 一连串的命令,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众传令军吏凝神倾听,牢牢记住,各大声地复诵了一遍之后,即驰马赶去传令诸阵各部。 却郭孝恪还在中军,他听罢了薛万彻的将令,每一道他都能听明白,唯有最关键处,他没听明白。他问道:“总管令中、右步阵见贼阵动摇,便急进掩杀。却敢问总管,贼阵如何动摇?” 薛万彻横槊马上,挽住缰绳,笑道:“自是俺将它冲得动摇。” 郭孝恪大惊说道:“贼将总攻,总管犹欲身先陷阵乎?” “非俺亲往,以贼之势众,焉可动摇!” 郭孝恪说道:“然总管身为三军之帅,先犯险救张将军阵,尚可称迫不得已,且彼时唐贼并未全军进攻。此时贼将总攻矣,总管若再亲入贼阵,谁居中布置?一旦有变,何以统摄全局?” “依然便劳公,居中统摄即是。” 郭孝恪这次是要执意劝谏,抓着薛万彻的缰绳不松手,说道:“总管若亲往,是弃全局於不顾,纵勇冠三军,然一失利,足以覆全军万众。今日战局胜负,系於调度之间,非独力战可决。总管若陷阵,号令中断,诸将何依?贼众我寡,正赖中枢如臂使指,岂可再度轻身犯险!愿固守中军,运筹帷幄,使将士用命,自能破贼於进退之际,不劳总管亲冒矢石。” 薛万彻挥鞭,打在郭孝恪的手背上,力道不重,却含威严,喝道:“设若我众贼寡,俺自可留中军,坐受诸将之成。然今贼众我寡,非奋死不能存!唯先动摇贼阵,方有大胜之机。而动摇贼阵者,非俺亲引精骑冲其腹心,谁能致此?公可为乎?”指向对面的唐军阵地,说道,“况且俺冲贼阵,亦非鲁莽,乃度贼势而有此决也。公且观之,李建成方下总攻之令,其中、左两阵之众,且在整队,俺乘其阵动未定,正可乘隙而入,以精骑直贯之,何愁不将之动摇?” “敢问总管,若固欲冲贼阵,击贼何阵?” 薛万彻笑道:“圣上屡言,用兵争锋,擒贼擒王。既要贯阵,自贼中军!” “贼中军万众之数,李建成所在,贼精锐之所聚也,总管以百骑,可以贯乎?若固冲阵,贼左阵可也!”郭孝恪忍着疼,仍紧紧拽着缰绳,见薛万彻意坚,自己退了一步,苦苦劝说。 “贼左阵何潘仁、奚道宜,两个胡儿贼属,无名之辈,溃既无益,杀之亦侮吾槊!”薛万彻打眼向南边的唐军阵又望了一望,再一鞭下去,用上了力气,斥道,“贼阵将成,迟则晚矣!公勿贻俺战机!便留中军,调度诸部,观俺为三军开道,动摇贼众!” 胯下黄龙马扬起前蹄,嘶鸣一声,如雷破空。薛万彻猛一抖缰,槊尖指天,催马而驰。身后百骑,紧从叱咤。一众骑却如利刃离鞘,再次沿着中军阵间的通道,杀向阵外! 百骑沿途,齐声大呼:“公等且观总管身自先驱,为公等开道杀贼!” 中军将士分列在通道的或左、或右,左边的视线向右转来、右边的目光向左投来,齐刷刷地都落在了纵马最前,其势若奔流星,挺槊贯甲,披风卷扬如火的薛万彻身上。 “总管威武!总管威武!”数千将士举起矛、刀,敲击铠甲、盾牌,大呼不止。 驰出中军阵,薛万彻俯身鞍上,践踏泥浆,引率这百骑如离弦之箭,直扑唐军中阵!汉、唐两阵,间距数里罢了。薛万彻等所乘又皆良马,奔速极快,也就是个把刻钟即至唐军中阵前。 唐军中阵、左阵的将士,在李建成下令整顿进战之前,为保存体力,一如用兵之惯例,都是席地而坐。接令后,才起身整队。这是其一。其二,唐军的兵马确实是多,可也正因多,只中军就万人,从坐地到起身,再到从火到队、到旅、到团、到部等等的从坐地阵型,转变为进攻阵型,其所需耗的时间便亦就长。是故,薛万彻等驰到阵前时,唐军中阵尚未做出任何反应。或者说也不是“任何反应”都没做出,也有唐军中阵前列的军将在望到薛万彻等骑的逼近后,不可置信之外,亦赶紧地下达了迎敌号令,然只一刻钟的工夫,又能做出什么反应! 最前列的唐军中阵兵士,弓未张、矛未举,将令仓促,士卒奔走相撞,反而导致队形大乱。 薛万彻觑得真切,大吼一声,率先突入。 仓促间,前排唐兵甚至来不及举起长矛,弓手还在慌乱地寻找箭矢。 薛万彻马快槊疾,长驱槊锋闪烁,如热刀切油,挡者无不披靡。身后百骑紧随其后,以他为锋矢,如狂飙劈入乱苇丛,槊影翻飞,瞬间就将唐军前阵撕开一道巨大的缺口。 人喊马嘶,兵甲碰撞,唐军前阵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望楼上的李建成又惊又怒,急令望楼下待命的亲卫铁骑上前阻截。 然而,薛万彻冲阵太快,凡其到处,如摧枯拉朽。莫说止住他分毫,敢有阻者,盾阻马踏、人挡身死。又己方前阵溃散的兵卒如同无头苍蝇,反将驰援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李建成亲骑被自家乱兵所阻,寸步难行,遂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猩红披风在混乱的阵中不断向前突进! 薛万彻一鼓作气,直接冲透了唐军三千兵卒,列以四行的前阵! 眼前豁然开朗,远处代表着李建成的中军大纛清晰可见。尽管随着突阵之深,唐兵更多,四周尽是密密麻麻、人头簇拥、望之无际的唐兵步卒,他毫无惧色,更无退意,长槊遥指大纛,暴喝如雷:“丈夫建功,就在此时!”引着减至数十骑的从骑,再次加速,朝着唐军阵心杀去! 直到此时,李建成的亲骑才勉强冲开乱兵,迎头撞上薛万彻。 李建成赶来截击的亲骑三四百数,分从各面,包抄进击。两下骑兵,混战一团。 唐军周遭的步卒无法近身,只能在军官喝令下,引弓攒射。箭矢如飞蝗般射向薛万彻及其从骑,叮当之声不绝於耳。薛万彻人与马皆覆重铠,寻常箭矢难透。一支支的箭矢射在他的铠甲上,或迸出火星,或插入甲隙。他恍若未觉,槊打锏击,依旧呼喝驰骋,手下无一合之将。 望楼上的李建成见他身披不知多少箭矢,形如刺猬,却仍威不可挡,己方精骑竟不能阻其半步,不由得面色煞白,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就在此时,一阵激昂进军的鼓声从北面汉军阵地轰然传来! 李建成心头剧震,急忙抬头北望。 只见汉军中军、右阵共五千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流,爆发出震天的呐喊,向着数倍於己的唐军中、左两阵发起了决死的冲锋!他们亲眼目睹了薛万彻天神般的勇武,此际士气如虹,虽面对数倍於己的敌军,却毫无惧色,奔跑如飞,势不可挡地压向唐军中、左两阵! …… 汉军总攻的号角,也传到了汉军左阵。 陈演寿和杨毛在收拢了被薛万彻冲溃的部队后,已然发起了对张士贵阵的第三次猛攻。 杨毛双眼赤红,心中发狠,此番定要一鼓作气,踏平此阵!他再次身先士卒,挥舞铁锏,狂吼着冲过箭雨,奋力撞入汉军阵中,接连破开第一列、第二列战线,浑身浴血,状若疯魔。 汉军总攻号角传来时,他刚冲到汉军左阵的第三道防线前,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向了前边数十步外,即将再又出战、令人胆寒的汉军陌刀队,正准备迎接最残酷的搏杀。汉军总攻的号角声,这边才方传入他的耳中,他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未有来得及转顾去眺,只见得在汉军陌刀队的侧后,忽有一骑疾驰而出,马上一将猿臂轻舒,一箭流星赶月般射出! 杨毛的注意力在前方陌刀森寒的利刃上,又被汉军总攻的号角声分神,箭矢贯喉而入。 他动作猛地一僵,难以置信地看向那放箭之将,铁锏“哐当”坠地,庞大的身躯倒下。 “忽峍神射!”汉军陌刀队的将士举刀、周边的汉军兵士举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这射杀杨毛之将,正是本该“已丧”的张士贵! 他持弓在手,,绰数箭夹在指间,喝道:“随俺杀贼!”引亲骑十余当先前突。 陌刀队如墙随进。原本被冲散的第一、第二列汉兵也重新结阵。 汉军左阵历经艰辛苦战,包括李二在内的剩余将士向着攻入阵内的唐军发起了凶猛的反击。 张士贵箭术通神,每发必中,陌刀队无人能当,挡者立碎。 杨毛身死,张士贵忽然出现,攻入汉左阵中的唐军攻势顿挫,阵脚大乱。 唐右军后,身在汉左阵之外的陈演寿远远望见百十汉骑悍不畏死,冲进了己军中阵,中军陷入混乱,又见左阵这里张士贵竟“死而复生”,汉军左阵将士展开反攻。他登时惊骇万分,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是该组织兵力截杀张士贵,还是该赶紧撤退回援中阵。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唐军阵右的骑兵主力。 不过唐骑主将史大奈倒有决断,见中军危急,只短暂的吃惊之后,即厉声高呼:“奔援中军!”引麾下近千骑兵,拨转马头,杀向了本阵中军方向,试图支援。 千余骑兵转向,从唐右军后边驰过时,陈演寿耳边再次响起鼓声,这鼓声来自东边的陕县城头。他扭头望去,眺见数百汉骑如旋风般冲出了北城门,迅速击溃了城外因汉骑杀入中军而惊慌失措的警戒唐骑,直奔向唐军主阵的侧后!与此同时,他又望见,围困陕县城西、东、南三面的唐军,却在这个时候也陷入了慌乱无措,有的原地茫然不动,有的慌乱中,分出部分兵力试图来援主阵,但遣出的兵力既少,行动且又迟缓,於大局何补? 陈演寿惊骇的手脚已软,直觉心都快要跳出胸口。 唐军中军方向传来了一阵更加剧烈、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喧哗与骚动!陈演寿急忙再次眺望,望到汉军步卒主力已经杀到了唐军的中、左阵前,向唐阵展开了冲锋,——但那更加剧烈的骚话与骚动,不是源自这里,而是出自唐军中军阵地的腹心,李建成的将旗所在之处!烟尘弥漫,人喊马嘶,他极力远眺,却看不清具体情形,唯有愈惊骇到无以复加! …… 唐军中军大旗附近。 象征着唐军灵魂与指挥中枢的、李建成的将旗,在无数道唐军将士惊骇的目光注视、眺望下,晃了一晃,然后带着令人心悸的断裂声,轰然倾倒! 陈演寿所听到的唐军中阵传出的山崩地裂般的骚动,正是由此而起。 浑身浴血、铠甲上插满箭矢的薛万彻,以数十之骑,奋力杀散了李建成三四百亲骑的最后抵抗。一名从骑自被斫断的将旗处疾驰而来,大声禀报:“总管!未见李建成踪迹!” 薛万彻环顾四周,到处是溃散奔逃的唐兵。 他听到背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回头望去,见是己方的步兵主力与右翼骑兵已经全面杀到,与混乱的唐军战线激烈地混战在一起。同时,他也望见了东北方向烟尘滚滚,知是史大奈的唐骑主力正在回援。他豪气满心,再次举起长槊,厉声喝道:“李建成鼠辈已窜,且先纵之。便先歼其贼众!随俺杀回去,再贯贼阵!” 东北边呼声震地! 是仓皇无主、进退失据的陈演寿及其所部,在张士贵率众勇锐进战的反击下,於唐军三阵兵中,最先崩溃。数千唐军右军将士,被千余汉军步骑如虎狼逐兔,弃甲曳兵,四散奔逃。 东南边,骑鼓、唿哨与喊杀声亦大作。 则系是张桃符亲自率领的城中汉骑,如尖刀般,也插入了唐阵侧后! 主帅李建成不知所踪,将旗已倒,汉军两面夹攻,更有薛万彻等骑在阵中再四搅动。唐中、左军两阵,两万余步骑於是随之大溃。何潘仁、奚道宜、陈演寿、史大奈等将,或在乱军中被擒杀,或溃败而走。汉军乘胜追击,直追到夜幕降临,薛万彻等骑尤不肯停歇,一路追出数十里,砍杀唐卒不计其数,追到稠桑原,终究未能追搜到李建成的踪迹,这才收兵还营。 还营到昨日的战场上时,举目四望,尸横遍野,残旗斜插,血色浸透了泥泞的大地。 第八十四章 稠桑原上虎贲会 第三天上午,得到了准确的军报。 斥候探查得知,唐军败兵西溃上百里,逃到了稠桑原后,李建成、王珪、任瑰等不知从何处出现了,聚拢溃兵,之后继续向西撤退,现在槃豆一带重新驻扎。并禀报,围弘农的王长谐部已经撤退,也撤向槃豆;又上洛郡的李袭誉部,李袭誉亲率主力,也在向槃豆开进。 薛万彻细问斥候:“李建成收拢所得的溃兵几何?李袭誉所率之部几何?” 王长谐围弘农县的部曲数量,薛万彻知道,因此没问。 这斥候虽说本是薛世雄的旧部,早知薛万彻兄弟的勇猛。 但三天前这场大战,薛万彻两次引百骑进斗,第一次且不必多说,——尽管他这第一次,只以百骑就击溃了唐军的数百骑、数千步卒,已是傲然战绩,但比起他第二次的仍以百骑,竟就冲陷了唐军由万人组成的中军阵地这一战绩,却自是不能相比。他第二次冲阵,真如雷霆破云,似猛虎入羊群,势不可挡,万人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槊锋所指,敌皆披靡。可以说汉军的此战之胜,全赖他此陷唐中军阵之力。此等勇锐,诚如任瑰所骇然“此非人力可当”。 故这斥候对薛万彻更是敬慕有加,语气里尽带敬意,恭敬地答道:“禀总管,李建成具体收拢到的溃兵数目,因其杂乱,并因直到小人等还营时,尚有溃兵逃至,暂尚无法确知。但观其营地规模,约有万余;李袭誉所率部曲则约七八千。两军皆多步卒,骑兵合计两千上下。小人等远远察看,见李建成部旗帜不整,所在筑之营垒,简陋不堪,临时将就而已,唯以栅栏为围,内乏帐篷,步骑多露天坐卧,显是惊魂未定。小人等从槃豆还营时,正见到李袭誉部从上洛而至,其行军匆忙,旗亦散乱,队伍前后失序,至有汉胡争道,互殴嘈乱者。” ——“汉胡争道”,这个“汉”,指的不是汉军,是唐军中的汉人将士。如前所述,本是李轨部曲的谢统师、奚道宜两部,当下属李袭誉节制,却武威等郡羌人多,故不仅奚道宜部多羌人,谢统师部亦有不少羌卒。这斥候所言的“胡”,指的则即是谢统师部的羌卒。 薛万彻挥手,令这斥候退下,顾与张士贵、郭孝恪笑道:“日前大胜,贼已丧胆。便李袭誉部,也因李建成此大败而惊慌自乱。今李建成虽召王长谐、李袭誉诸军援於槃豆,无非暂聚残兵,不过乌合。正是给我军将其众一举尽歼之良机也!当乘其营垒未固、军心未安之际,我军再举而袭之,必克全胜!前日被李建成逃掉了,这一战,却不容其再有走脱之机!” 言谈间,豪气干云,极有誓擒李唐的伪太子李建成,以献李善道,取此大功之志。 张士贵、郭孝恪两人对视了眼。 擒获李建成以献的功劳,谁不想要?两人意气振奋,同声应是。 郭孝恪顿了下,抚着胡须,接着又说道:“总管所言极是,诚宜如此。三天前此战,我军虽赖总管之威、张将军之勇,歼贼上万,毕竟未有克成全功,被李建成逃脱了。当此唐贼大败,士卒胆寒之际,正可乘胜再战。唯是两点,仆愚以为,总管须当稍虑。 “便是槃豆地势颇险,居高临下,易守难攻,若贼据险固守,不利於我军,此一也。 “李建成其众虽败,刚才军报,已收拢溃卒万余,加上李袭誉、王长谐部,其兵马合计仍近三万,——且不排除潼关的唐军守卒,也有分兵援之的可能。我军虽士气如虹,然前日一战,伤亡一两千数,现可战之兵才只五六千。则若以我一军攻之,须防其困兽之斗、拼死反扑;且便胜之,恐亦将如前日此战,因我兵少,不足将贼尽歼,难成总管‘一举尽歼’、擒杀李建成之图。故仆陋见,若欲成此,须与秦大将军部协同夹击,方为万全。不知总管意下何如?” 却这郭孝恪提出的两个问题。 第一个地形这块儿,不算大问题。 第二个兵力这块儿,确是问题。三天前,汉军这此胜歼敌虽众,但限於自身兵力不足,却未能将李建成部彻底剿灭,被逃出了万余。如今唐军诸军汇合,其众又是数倍於薛万彻军。则这种情况下,若一军追战,胜虽可期,不免却还会出现即便胜了,也难以将其众尽歼的局面。 换言之,也就仍只是一场大的胜仗,打不成歼灭战。 上一战,是为了解陕县、虢州的唐围,首要的目的,当然是先打一场胜仗,不必虑及全歼。 而现下陕虢之围已解,局面转向有利於汉军,则若继续进战,正如薛万彻说的“一举尽歼”,亦如郭孝恪提出的“联合秦敬嗣部,以求全歼李建成部”此议,这两者背后暗含的战略意图,则却首要的目的就不能再只为单纯取得一场胜利,须转为以尽歼李建成部为核心目标了。 薛万彻点头说道:“公此议论,正合俺意!便速遣使,上禀秦大将军,约此进战!” 此议是郭孝恪提出的,他对薛万彻此令自无异议。 张士贵也赞成。 便此令下达,信使遣出。 随后,薛万彻令全军秣马厉兵,预备秦敬嗣一同意,就进兵槃豆;又令将三日前一战中,擒获到的数千唐军俘虏,转移到陕县城外营,交由张桃符部看押。——三日前的斩获唐军上万,自非尽是战场杀之,战后统计首级,杀掉的大概三四千,多数是被汉军俘虏。 接下来,薛万彻等就一边接着往槃豆方向不断遣派斥候,打探李建成部的动向,一边等待秦敬嗣的回复。——给李善道的报捷,三天前大胜当晚,就急报临汾了。 …… 陕县到弘农县,百余里地。 信使下午离的陕县北边的汉营,次日凌晨,到了弘农县城。 李建成是三天前大败的,他败绩的消息,次日早上传到了弘农县城外的王长谐营。王长谐当天上午就拔营撤退。在他撤退时,秦敬嗣、薛万均接到了郭孝恪遣人送来的获胜讯息,薛万均当即引数百骑,出城追击王长谐部。王长谐有所准备,留下了断后部队阻击。薛万均冲溃了他的断后部队,但继而又被王长谐留下的第二拨断后骑兵纠缠,未能追及主力,也就罢了。 这几天,秦敬嗣也一直在遣派斥候,探查李建成兵败后的情况。 薛万彻所得的这些情报,他亦已知。 收到了薛万彻、张士贵、郭孝恪三人联名送来的此报后,秦敬嗣即召薛万均、源大师等计议。 源大师听完,第一个赞成,拍案说道:“诸部贼众虽汇聚槃豆,然李建成新败之余,料其诸部心志已沮。我军趁胜进击,锐气正盛,以励精之师击溃乱之卒,岂有不胜之理?纵其潼关亦有援兵遣至,不过添一败耳。”建议说道,“大将军,薛将军此议可用!” “三郎,你是何意?” 薛万均在薛世雄诸子中行三。他和秦敬嗣一样,也是久驻陕虢,从秦敬嗣被李善道留守陕虢之时起,他便是秦敬嗣的副将。两人已在此地共事年余。彼此早就极其熟悉。秦敬嗣是个忠厚的人,重薛万均骁勇,不以和李善道的亲近关系、自身为陕虢主将的权位而轻慢他这个“降将”之子,每有军议,必虚心咨访;每有剿贼斩获,在呈李善道的奏书中,亦必与他均分功劳。薛万均感其诚,於是对待秦敬嗣亦始终以诚相待,戮力同心。两人相处甚欢。 这次李建成统三四万之众,来攻陕虢,声势极盛,之所以却打了将近一个月,才只攻下了桃林,除陕虢地势险峻之故外,即是因秦敬嗣与薛万均协力同心,守御有方。 每遇唐军急攻弘农县城,秦敬嗣辄亲登城督战,薛万均则率精骑出战逆战,屡挫其锋,是乃弘农县城始终屹立不倒。并且不仅弘农县城,桃林未陷前,薛万均还曾夜引精骑,杀出城外,突袭过桃林城外的唐军主力营垒,相助过城中的守御。桃林既陷,又是薛万均引骑冲破王长谐部的阻截,接应桃林守将和残兵撤入进了弘农。这近月的陕虢守战,薛万均之功实属至伟。 ——桃林县的唐军守军,昨日弃城而走,此县已然收复。 薛万均起身应道:“据最新探报,李建成现聚槃豆之众,三万上下。万彻在这道军报中说,他可出之兵六千;陕县兵需看守唐贼数千俘虏、照顾万彻部千余伤员,至多可出数百;我城中全军尽出,三千之数。合此九千,恐犹不足尽歼李建成部。 “李袭誉既已率其部主力出上洛,北至槃豆,当下上洛所存之唐贼,只周洮所部的部分部曲,是我与上洛接壤的朱阳、卢氏等县,已无外贼之患,则末将以为,何不大将军再从此两县分调千人前来助战!如此可得兵万一千人。以此进战,或可尽歼贼矣。” 没有正面回答薛万彻继续进战、全歼李建成之议是否可用,直接建议秦敬嗣调兵,充实进战的兵力,却薛万均显然也是赞成进战之策。——他其实也肯定赞成。薛万彻是他弟弟,此议又是对的,他怎会反对! 秦敬嗣抚须沉吟,目光扫过诸将,最终落在薛万均脸上:“三郎言之甚是。”又看了眼源大师,做出了决定,说道,“薛将军追击再战,以尽歼李建成部此议,诚然如源公之言,可以行之!俺意,即回复薛将军,接俺回书当日,便可拔营启程,先至稠桑原筑营;我城中兵马,明日拔营,亦向稠桑原!至若增兵事宜,便依三郎此议,即刻传檄,命朱阳、卢氏两县守军各抽千人,赶来助战,不必来弘农县,亦径赴稠桑原。源公,劳你总领后方粮草调度。” 决定作出,几道准备下达的命令说罢,问薛万均、源大师,“以此部署,三郎与公意下何如?” 源大师又拍了下了案几,赞佩地说道:“大将军令薛将军部接令便出,我军亦明日便向稠桑原,此兵贵神速之道也。却这李建成陕县大败,今虽聚众於槃豆,如有再战之意,然若其军中诸将惊恐,他却也未必不生退怯之心。一旦他改意撤退,撤还潼关,我军再欲歼之,便不能也!此固宜当抓住此机,挥兵速进,乘其犹在槃豆,犹豫未决之际,而我军已临之时也!等到我军到至,他就算再想撤退,也已不及。……大将军此虑,确为至要,非仆所能虑之。” ——他是不是真没有想到这点,秦敬嗣、薛万均当然不知,但总归他这番话说的让人喜欢听。 秦敬嗣微微一笑,特地再次询问薛万均,说道:“三郎,你以为呢?” “大将军之策,思虑周全,末将以为无有不妥。” 见薛万均没有异议,秦敬嗣便即令堂外从吏进来,将这几道命令拟写完毕,分遣信使,送往陕县、朱阳、卢氏等地;又传下军令,命城中守军全军整备,明晨五鼓造饭,平明启程。 信使各去;城中守军诸将接令,全军紧张备战起来。 薛万彻大败李建成之讯,已传遍弘农全城,士气尽皆振奋,三千将要出战的将士被唐军围困旬月,压抑许久的憋屈终於得以宣泄,人人摩拳擦掌,营中刀矛铮鸣,马嘶声震。将士们互整行装,争言此去必破贼於槃豆,擒杀李建成,上报圣恩,扬大汉之军威! 一日备战,当晚秦敬嗣犒赏三军。 次日一早,炊烟未散,已闻战鼓隐隐。 将士们饱食酣饮,,披甲执锐,列队出城。晨光微露,旌旗猎猎。在留守的源大师目送下,薛万均引骑为先锋,秦敬嗣引主力步骑继后,兵虽三千,气势如虹,开赴稠桑原。 同一日,昨晚接到秦敬嗣军令的薛万彻等部,也自陕县拔营启程,向稠桑原行进。 此际若从半空望下,可以望到两支汉军,在五月中旬清晨阳光的照耀下,一自东北方向的陕县,一自南边的弘农县,齐头并进,如两条铁流,向着稠桑原急驰。 稠桑原在弘农县北边,相距三四十里地;在陕县西南,相距百十里。如前所述,这是一片原野地带,夹在北边的黄河与南边的山间,是向西至槃豆的必经之地。距离槃豆约百里。 秦敬嗣军行军一日,於暮色降临时抵达稠桑原南缘,安营扎寨。次日,一支兵马迤逦从东北方向而来,却是薛万彻部亦至。两军会合。秦敬嗣、薛万均等亲自出迎,诸将在道边相见。 大破李建成部时,薛万彻奋勇无双,此际倒颇谦抑,见秦敬嗣、薛万均相迎,急忙出中军而疾驰到近前,下马见礼,口中说道:“怎敢劳大将军、兄长亲迎!” 薛万均笑道:“你立下好大的功劳,大将军与俺怎可不迎?” “惶恐!惶恐!兄长切莫取笑。”薛万彻口中谦虚,脸上神采飞扬。 秦敬嗣与他见过,又与闻讯赶来的张士贵、郭孝恪见过,请他们先到己军营中。薛万彻等传下令去,令本军各部将士就地筑营,便从秦敬嗣、薛万均到了秦敬嗣中军帐中。 帘幕打开着,帐内仍有些闷热。 秦敬嗣请诸将入座,亲自为诸将斟上茶汤,随之也坐下后,取出案上一份军报,与诸将说道:“此才接之斥候所报李建成部举止,公等可有已知?贼情恐将有变,我等须当计议对策。” 第八十五章 忠将军慨请重任 薛万彻、张士贵、郭孝恪等秦敬嗣入座,方才几人坐定。 听了秦敬嗣此话,薛万彻说道:“大将军所言贼情有变,可是潼关守军增援了李建成?” “正是此点。斥候报称,潼关兵马异动,日前约数千步骑出关,打着白玄度的旗帜,往援李建成。如此一来,李建成部唐贼就又多出数千兵马,且潼关有可能还会与他增援。既然公等已获此讯,未知公等就此贼情之变,各为何意?”秦敬嗣环顾薛万彻等三人,问道。 薛万彻笑道:“大将军,这道军报,末将等是半日前所知,当时便已商议过对策。潼关出兵虽增其势,却这往援李建成的贼兵步骑无非三四千数。况又是甚白玄度之流胡奴部曲!此等乌合之众,其数再多,何足挂齿!休说三四千,便是三四万,也不过土鸡瓦狗,不足为虑。依末将之见,不必改弦更张,我军当依原计进兵。李建成陕县大败,丧胆落魄,我军士气正盛,锐不可当,正当乘胜追击,岂可因些许增援而竟迟疑!末将以为,休整一日,便可进战!” 白玄度也本关中群盗,他投奔李渊的时间较早,早於李仲文、何潘仁等。他是与孙华一同投附的李渊。如前所述,孙华其人,冯翊郡武乡县人也,其部本关中群盗者实力最为强盛者,众号十万。因任瑰的建议,李渊亲去书信与之,孙华乃与白玄度引众从投李渊。李渊待其甚厚,握着他的手,与他坐在一起,授左光禄大夫,封武乡县公,任冯翊太守,凡孙华部将有功者,他可以自除授官职,并金帛赏赐无数。白玄度因与孙华同来归附,亦得授官爵。 不意孙华却八月二十四日谒见的李渊,十月二十七日,唐军攻长安大兴城,他便在此战中中流矢而死。——其若不死,现必为唐军大将,功勋地位当不在王长谐、刘弘基等这些李渊起兵最初时的“六统军”之下。也不必多说。孙华死后,他的部众有的改隶了李建成、李世民等军;有的拨归到了白玄度帐下。白玄度由此得众,兵亦颇盛,遂驻潼关,为潼关守将之副。 但其众现下虽然不少,诚如薛万彻所指,多本群盗出身,的确战斗力不是很强。 ——薛万彻称白玄度为“胡奴”,乃是白玄度与何潘仁、奚道宜相同,亦出胡种,与何潘仁同为西域诸胡之后裔,其先原龟兹人,是所谓“西域白氏,本龟兹族,原居白山,以山为氏”。 薛万彻既言他三人已商量过,这个意见,自然便是他与张士贵、郭孝恪的一致主张。 秦敬嗣抚须而笑,顾视薛万均,说道:“知弟莫如兄。”与薛万彻说道,“将军等未到之前,俺尝问三郎,不知将军等若闻得贼兵增援此讯,当作何计。三郎言,将军必主速战,果如所料。今既不谋而合,更无迟疑之理。依朱阳、卢氏两县兵军报,明日其两部可至稠桑原。即传令三军,养精蓄锐,明晨整备,等两县兵到,后日黎明合众进兵!” 薛万彻等将一同起身,齐声应道:“谨遵大将军令!” 重新坐下,郭孝恪进言说道:“大将军,仆之愚见,进兵之前,何不先下搦战书一道?明言其主将无能,援亦徒然,再堕其士气,然后进战,待会战之时,克胜势如破竹之易也!” “此策甚佳,便依公议。”秦敬嗣点头称善,即命从坐帐中的记室执笔拟书。 薛万彻又进言说道:“大将军,今我诸军合兵虽计众已万余,然李建成亦合王长谐、李袭誉诸军,现驻槃豆者不下三万,再若加上白玄度部数千,其众已逾我军三倍余。固其军心沮丧,我胜之必然,若欲尽歼,却恐李建成败后,仍可西遁得脱,致使我军难以全功。故末将以为,此次进战,宜先遣骑兵一部,间道绕至贼后,抄其归路,阻其退遁。如此,方可围而歼之!” 秦敬嗣抚掌,再次看了看薛万均,笑道:“三郎,贤兄弟果然心意相通!”说与薛万彻,“三郎亦是此意。”起身下到帐中的沙盘前,略一关注,手指槃豆西边一处,说道,“此战我军胜后,李建成及其溃兵,若欲逃往潼关,必经此城。此城扼崤函之险,为其西归要冲。三郎已向俺建议,当我主力进兵之际,先以一部骑兵,绕南边山路,至此城东南方向,潜伏待命。候李建成及其溃兵逃到之际,便即杀出。前为我伏骑所阻,后则我主力追至,进退无路,其溃众我军定可尽歼,而李建成其亦惟束手就擒耳。”转顾薛万彻等,问道,“公等以为如何?” 薛万彻拱手笑道:“大将军此计甚妙,正与末将所思相合。只须在此伏兵,便可断贼退路。到时,前后夹击,歼如反掌。李建成这厮,插翅也难再逃!必可擒获,献与圣上。” 郭孝恪亦说道:“择此地设伏,极妥之策!想这槃豆贼兵既溃,一心只想逃出生天,等他们逃到此地,前边城池已然可见,必会逃之愈急,争先夺路,急於入城,我伏骑却从旁杀出,其势无防,只会更加惊惶失措,——却也不需伏骑太多,数百千人,足可阻之矣!” 乃秦敬嗣所指此城,便是阌乡。阌乡在槃豆西边,潼关东边,其县城距槃豆、潼关的远近差不多,都是三四十里,正是从槃豆西逃潼关的必经之路。其北为黄河,南为秦山。地势狭长,如从槃豆西向潼关,只此一条官道可走,实咽喉之地。故伏兵在此,足可截李建成部退路。 秦敬嗣抚须沉吟片刻,说道:“郭公所言,‘数百千骑伏於在此,足可断李建成退路’,俺也是这般以为。自稠桑原而绕至阌乡东的路途,俺与三郎也已看定,乃南面山中小道,虽险峻难行,然只要兵马不少,不携辎重,亦足可通行。这些都不是问题,唯有关键一处,却须与公等商议。”视线从诸将面上缓缓扫过,说道,“便是这支骑兵,将委何人?” 帐中诸将闻言,目光交集。 这支骑兵的主将人选,的确十分关键。迂回穿插,深入敌后,潜藏设伏,率领的部众虽然不多,数百千骑,可任务却很艰巨,危险也很大。 稍有不慎,万一被唐军察觉,就反会陷入阌乡唐军与槃豆唐军的夹击,自身恐怕都将难保,更遑论完成断敌退路之重任。这是危险方面。再一个任务方面,这支骑兵须得在主力未至前,独当一面,既要隐忍待机,又要在唐军溃兵到时果决出击,以此数百千骑之众,断然截敌也许会达到万余、乃至一两万众,——同时,还要分兵逆击阌乡城中必会出助李建成部溃兵的唐军守军,如此重重险难,非智勇兼备、沉毅有略者不能为也。故此将之人选,不但要精於骑战,胆略出群,更须临机专断而不失大局,实乃胜负所系。非军中上将,不可委之。 可却另一方面,相比进兵槃豆,在槃豆与唐军正面会战,绕后断截唐军退路的这支骑兵,在战功上则有逊色之虞,难以彰显。即便是成功截住唐军溃兵了,可也只是个截击之功,真正的歼敌大功仍属正面破阵的主力。因是,可以这样说,此任是既艰险,又难有十分显赫之功,某种程度上,有些吃力不讨好。亦正此故,帐中一时沉寂,却是没人愿主动请缨。 秦敬嗣扫视薛万彻、张士贵、郭孝恪、薛万均这四个合兵后的这支汉军中的大将,见没人应声,踌躇了下,只好将自己军中的诸将挨个想了一遍,想来想去,都不太足以担当此任。正迟疑间,帐中一将越众而出,抱拳说道:“末将愿往!” 众人视之,张士贵也。 张士贵声如洪钟,目中神光湛然。 秦敬嗣急察其面,见他神色沉毅,举止果决,并无犹豫之色,显其此际主动请战,确为出於本意,是他考虑过后的决定,而不是因无人请缨,他脑子一热的轻率之举,心中顿先一宽! 既其引骑往伏的决定是出其自愿,再察其能。 张士贵系虢州卢氏县人,秦敬嗣当然知其能,其它不论,只日前陕县大溃李建成此战中,他神射无双,就完全展现出了他的骑战之能。又阌乡距卢氏二百来里地,张士贵少年时曾游猎於崤函山川间,对这一带的地形也熟。并又其人性格并不急躁,沉稳坚毅,有韧劲而不乏机变。两下结合,由他统领这支骑兵,诚然是正得其将!秦敬嗣想定,心中又是一松! 他亲自上前,握住张士贵的手,说道:“将军肯担此重任,俺心甚慰!此绕行贼后,凶险重重,而任务重大。能否得以一战尽歼李建成部唐贼,尽在伏骑!将军主动请缨,可见担当。此战战罢,功成之日,俺必如实上奏圣上,陈禀将军之功勋,不使毫发遗漏。” 张士贵笑道:“末将但为圣上效命,何论功与不功!但得为圣上歼贼,赴汤蹈火,不敢辞也。” 果真是久在李善道身边,为李善道亲卫营主将,这言行风骨自有忠臣气象,眼界和格局自与常人不同,不以功名为先,惟以国事为重,忠勇之节,凛然可见。 秦敬嗣连连点头,说道:“将军忠义,令人钦敬。”转而问道,“将军此去,欲引骑几何?” “阌乡此地,末将十余年前去过。知其山川险易。其县境中,可以伏兵处有三:一在曹子沟,二在石门谷,三在黑龙口。然曹子沟地窄,不能藏兵;黑龙口距槃豆太近,或会被槃豆贼侦骑察觉,反致泄露军机。故最宜者惟石门谷。其口狭而内阔,林深草密,可容千骑潜伏。且距官道不过三里,俟唐贼溃退至此,我伏骑突起冲击,贼必大乱,可将之尽截,以待主力追到。末将愿率骑千,携五日干粮,今夜出发,隐蔽西进,至迟后日暮时,可抵达伏击位置。”张士贵既然是经过考虑后做出的请战决定,自对伏骑数目、藏伏所在等细节早已成竹在胸。 “好!好!”秦敬嗣便说道,“将军部骑,陕县一战后,尚余多少可战者?” 张士贵答道:“末将从薛将军援陕县时,计率骑兵两团,现可用者三百余骑。” 秦敬嗣颔首,看向薛万均,说道:“三郎,我军中骑兵,最精锐者,莫过於你麾下所部。张将军既以千骑为请,我当悉配精锐。你当拨出五百骑,补入张将军部。其余不足,从轻骑营选调擅骑射者,以足千骑之数。务使人人皆锐,且耐苦韧。不可误张将军截贼之重任!” 薛万均应诺。 秦敬嗣又命掌军需的幕府吏员,即刻备齐千骑五日干粮、草料及备用弓弦、马蹄铁等物,虑及张士贵等的这番截击,可能将会是一场激战,又令箭矢加倍配给,备槊亦多配。凡军需,须於申时前悉数交付张士贵,不得有误。便吏员领命退下,赶紧前去筹备。 薛万均亦先出帐,去调拨骑兵。 这时,给李建成写挑战书的记室,将挑战书写成了,呈给秦敬嗣观看。 秦敬嗣看罢,转与薛万彻等亦看。 郭孝恪看后,笑道:“文辞激切,颇具锋芒,李建成见之,必怒不可遏,而其诸将闻之,必俱怀怯,此正所以堕其士气、乱其心也。然仆愚见,何不再添上一句:昔则玄感举逆狂妄,终成齑粉;今观李渊效尤,并无项羽之勇,阿婆面耳,尤不自量力,不过复蹈覆辙?” 却这“玄感”也者,杨玄感也。杨玄感叛乱之后,攻不下洛阳,无奈只好西走,欲入关中,结果正是溃败於槃豆。“项羽之勇”,是杨玄感骁勇多力,每战亲运长矛,身先士卒,喑呜叱咤,所当者莫不震慑,因被人将他比为项羽。“阿婆面”,无须多说,是杨广戏称李渊之语。 此语若增,可以料见,“阿婆面”之辱,势必会更加激怒李建成,而杨玄感溃败於槃豆这一才发生在五年前的事实,则应是会愈加使其部将惧怯。 秦敬嗣等人俱是大笑。 便秦敬嗣令记室将此语加上,重新写毕,遣吏送去槃豆李建成营。 然后,他按剑顾视诸将,说道:“当年杨玄感在槃豆列阵,俺闻之,横亘五十里,为屈突公等所大败之,追迫其死於葭芦戍。今俺愿与公等共破歼李建成,如屈突公之破杨玄感!” 薛万彻诸将同声应诺,意态昂奋,帐中战意凛然。 是夜,因拨给张士贵的数百骑,非张士贵本部,固然以张士贵是李善道亲卫主将的身份、他数日前陕县一战的战功,拨给他的从骑,不会敢不从他的军令,然为更进一步地增强他的威严,确保他可以指挥如一,秦敬嗣亲自为他牵马,送他率骑出营。 次日战备,下午时朱阳、卢氏两军陆续抵达。又第二天一早,秦敬嗣等领诸军兵离开稠桑原,向槃豆开进,旗甲连绵,鼓角相闻。行军途中,斥候不断回报李建成部动向。直到秦敬嗣等诸军汉兵到槃豆东,李建成部仍在营中按兵不动,未有向西撤退之迹象。诸将无不振奋尤甚。 …… 李建成中军营。 帅帐中。 一将在向李建成急切劝谏。 第八十六章 耿总管恳进谏言 这人二三十岁,方脸蓄须,着戎装,而无修饰,装束很简朴,尽管这会儿是躬身施礼,抬着的面孔上却颇有威肃之态,便是前几天,才刚领兵从上洛郡赶到槃豆的李袭誉。 他说道:“殿下,我军挫於陕县,今虽殿下收拢溃卒,并下吏、王将军、白将军等部相继会合,然士气依然低迷。仆这几日巡行营中,所见将士,尽皆惶恐,如风中之烛,摇曳不宁。而反观汉贼,先胜於陕县,复解围於弘农,士气正锐。纵以兵盛,亦当避敌之锐,此兵法之本也。况乎我军而今兵势未复,焉可便急於再战?下吏窃以为,当前实不宜再与汉贼接战! “依仆之见,不如且先还兵潼关,留兵助守阌乡。贼若趁胜而进,攻我阌乡,正可凭借坚城,耗其锋锐。然后待其疲敝欲退,我军休整已足,士气已振,再自潼关出,以我士气之复振,击贼之师老;以我之逸击贼之劳,必可破之。此非怯战,实乃养威待时,以求一击制胜耳。 “而若今不顾我军之气沮,贼之兵锐,执意强战,仆深忧再败之祸不为远也,非惟再只损兵折将,恐更致动摇根本。一旦再败,贼进逼潼关,关中必然大震,人心惶惶;河东秦王所部,亦将受牵制,进退失据,则至其时,内乱外患交织,恐将有不测之变,社稷危如累卵! “殿下素有雄略,当此之际,宜当审时度势。昔汉高祖以汉中为基,其时亦屡败屡战,然终成帝业。今我军虽挫,关陇根基未动,若能效汉高祖故事,蓄力待时,则反戈一击,未始不可扭转乾坤。唯望殿下以社稷为重,且先忍一时小忿而就大谋,候振衰起弊,再图进取。” 一番话,当真说的是肺腑之言,情深意切。 李建成听罢,却面色不快,眉头微蹙,盯了会儿李袭誉,方才开口,说道:“你之所言,听来有理,然未免畏贼如虎!今贼虽在陕县胜了一场,不过侥幸得志!” 说到这里,他咬牙切齿,重重拍了下案几,说道,“彼有何能?不过趁我军将要进战之际,薛万彻逞匹夫之勇,竟敢冲我中军,一时不及应对,由是我军乃才为其所乘!而我军虽挫,今收拢诸部,并及将军等诸军,兵力仍远胜於贼,为贼数倍之众,岂可便生退避之念?” 李袭誉说道:“殿下,我军兵力虽仍众於贼,奈何士气不振?下吏闻之,敌我对垒,不在兵多,在行伍之整肃,士气之锐盛。气盛之兵,一可当十;士气一沮,如弓弩失劲,纵有千钧之力,亦难发矢中鹄。今彼胜而锐,我败而沮,士气之消长,实才为当下胜负之所系! “殿下,仆斗胆敢问之,纵有数倍之众,若心怯不敢战,复有何用?徒然自增虚数耳。殿下,今贼正锐,实不可争锋。昔日项羽百战百胜,终败於垓下;高祖数困於荥阳,终成帝业,岂在一时胜负?为今之计,惟敛兵固守,明赏罚、抚伤卒、励将士,使军心渐复。待我气盛而贼懈,方可图再举!殿下,此下吏耿直进言,望殿下三思而行,不争一朝之忿!” 李建成怒道:“将军一再长贼志气,灭我威风,是何故也?”顾看帐中其余诸将,见众人多默然无语,像是认同李袭誉的进言,只史大奈等两三将露出愤慨之色,心头的火气愈盛,乃又重重地拍了下案几,点名史大奈,问道,“史将军,你何意也?” 史大奈比李建成还憋屈,陕县这一仗,李建成至少还在中军指挥了,他在右翼却基本上全程未得参战,——只钱九陇率数百骑与薛万彻斗了一场,被薛万彻杀之,可上阵的也不是他,空负一腔热血,自负武勇绝伦,结果却莫名其妙的大战未开,中军先溃,陕县这仗就败了! 满肚子的不服气,史大奈因此一听到李建成点他问话,腾地便跳将站起,抱拳高声应道:“殿下所谕极是!末将亦以为,我军岂能因一战小挫而即自怯?今汇於槃豆者我军,三万余众,斥候探报清楚,汉贼诸部合兵仅万余,兵力悬殊如此,何惧之有?且是我军先至槃豆,地利可占!又薛万彻诸贼既侥幸胜於陕县,料彼辈现定恃胜而骄,正可乘其之骄,勇而进战,彼骄我奋,怎会不能一击而破之! “若却从李总管之议,引兵退避,示弱於敌,末将以为,才是挫我军心,更长贼势!反使贼益轻我天兵,肆意西进!我军若退入潼关后,阌乡倘能得守则罢,若为贼陷,——末将亦斗胆,敢问李总管一句,何策以应?届时,贼锋直抵潼关之下,只恐我军心将愈乱,何以再振?” 却这史大奈的质问,亦是有理。 李袭誉也不敢保证,主力退入潼关后,以汉军现下的锋锐气势,阌乡能不能守得住。故此史大奈的此问之下,李袭誉张了张嘴,到底无话可答,没有作声。 “王总管、白总管,你俩何意?”李建成又点王长谐、白玄度的名。 白玄度看看李袭誉、史大奈,看看李建成,起身说道:“末将以为,李总管持重之议有理,然史将军奋勇之言亦不可轻忽。今贼虽得侥幸得胜一仗,气势正盛,然我军兵多,兼占地利,倒也、倒也……,不是不能与贼一战。” 王长谐亦已起身,晋阳起兵起,他就是李建成的部将,对李建成极是了解,早就猜出李建成现在的心意,必定是要坚决进战不可,——不但是客观上,如李建成、史大奈的分析,唐军兵力仍然占着绝对的优势,地利亦在唐军,确是尚可与汉军一战;更主要的是主观上,如果就此撤兵,退到潼关,李建成在军中的威望必将大损,在朝野间的声名也必将受损,则他还怎么压制李世民?唯是虽然早就猜出了李建成的心意,王长谐其实是较为赞成李袭誉的持重之策的,故是他刚才一直没有发言,这会儿不发言不行了,又李建成的这架势,已经摆明了,他不可能接受李袭誉的建议。 他就只好硬着头皮,顺着李建成的心意而言,说道:“殿下,末将亦以为,此战不可避。若撤入潼关,徒长贼焰,且尽失关外险隘,贼如逼迫,长安震动,岂可轻退?我军虽小挫,然兵马犹众,地利在我,士气虽稍挫,只需殿下以威德抚之,即可振之。足可再与汉贼一战!” 三路会师或增援的兵马,两路主将都赞同进战,史大奈作为骑兵的主将也赞同进战,李袭誉的建议已经无足轻重,李建成因不再与他多说,按着案几,起身环视诸将,目光中满是复仇求胜的决断,说道:“孤奉父皇亲口令旨,率众东出潼关,本为摧逆剿贼,岂能因一小挫,便畏缩退避,辜负圣望?今诸将协力,士气可振,正当激励奋发,与贼再战。李总管之谋,断然不可用也!孤意已决,贼已向孤搦战,不可示弱也!便回复贼众,约期决战!” 王长谐、白玄度、李袭誉、史大奈等将齐齐应道:“谨从殿下之令!” “尔等各还本营,整饬部伍,秣马厉兵,传孤令旨,此与贼再战,三军将士,凡有功者,重赏;胜后所得贼之辎重,尽赏诸军;临战敢有怀怯、退后者,斩无赦!”李建成顿了下,问负责后勤的窦琮,“军中羊牛诸畜,尚有多少?”却也不待窦琮回答了,直接令下,“尽屠之,犒赏诸军各营!”又令,“军中金帛亦尽取出,先为战前赏赐。其余论功之赏,战后另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诸般措施下去,士气应是能有所恢复。 窦琮等吏接令。 不多时,给秦敬嗣部汉军的挑战书回复拟就。李建成看过,却令记室添上几句,分是讥讽秦敬嗣出身太低、薛万彻兄弟与其父甘愿附贼等的话语,——乃是以此报秦敬嗣挑战书中侮辱李渊之恨。令吏送去秦敬嗣营中。回复中,与秦敬嗣约两日后会战於槃豆东北之地。 却王长谐、窦琮等各辞拜退出,回营整兵、或处理犒赏诸务。 李建成叫住了史大奈,令他留下。 待诸将、吏俱皆已去,帐中只剩下他两人。 李建成适才的激励神色收了起来,他唤史大奈近前,神情凝重,敲打着案几,低声说道:“将军,数日前陕县一战,薛万彻引百骑,先救张士贵阵,又冲我中军。其之悍勇,将军亦见。前攻陕虢诸地时,秦敬嗣诸辈俱无智勇,而唯薛万均,亦略有勇耳。此与汉贼再战,孤无它虑,所虑唯在此贼兄弟两个也! “此两贼亡命之徒,又得贼众死力相随,若不预为之谋,则临阵之际,恐会再突袭我阵。将军精於骑战,勇冠三军,孤欲以精骑尽交由将军统率,专责应对此两贼袭我阵,可於阵侧隐伏,待其出击,即以劲骑制之。务必将此患消除於未然,方能确保决战得胜。将军以为如何?” 史大奈赳赳然说道:“正欲为殿下阵斩薛万彻!殿下恰好授下此任,末将怎敢不遵!” 李建成大喜,握住他的手,拍打他的胳臂,说道:“将军既允,孤无虑矣!” 次日,秦敬嗣回书送到,同意了李建成约战的地点与时间。 当天,槃豆西边的唐军、东边的汉军,各自备战,营中俱杀牛宰羊,炊烟袅袅,肉分赐士卒。其夜,士卒饱食酣眠,战马秣草砺蹄。次日黎明,两军出营,进向约定之地。 第八十七章 岂容贼计两得逞 槃豆,即后世三门峡灵宝的盘豆镇,后更名故乡镇。 其地位於豫西丘陵河谷与黄河沿岸滩地的交汇处,地处崤函古道,是连接长安到洛阳的必经之地。南部为秦岭山区,丘陵起伏;中部因枣乡河、车屿河等河流的冲刷,形成“两川两塬一河滩”的复杂地形,塬上地势相对平坦;北部靠近黄河的一带虽也有丘陵,地势较为平缓。 整体来说,这片地区较为适合敌我数万兵马对战的区域,李建成所选择的东北部位确是一个适合的所在。此处背靠黄河南岸高地,右依秦岭余脉,左控河滩平原,尽管承接了北部的丘陵地貌,但地势渐趋开阔,同时因靠近黄河流域,周边多滩地与平缓坡地,足能供大军集结、列阵与调度。也因此,秦敬嗣没有反对李建成的选择,同意了将此地作为两军鏖战的战场。 晨雾未散,河滩上已传来战马低嘶与甲胄碰撞之声。 三万余唐军、万余汉军先后开到了这片区域。 唐军在西列阵,汉军在东列阵,彼此阵地相距数里。 李建成昨晚彻夜未眠,与王长谐、李袭誉、白玄度、史大奈等将,以及王珪、任瑰等谋佐再次就今日此战的阵型布列、战术部署、兵锋所向等等,做最终的决定。直到三更才罢。才躺下未久,根本就睡不着,只觉时间过得好像很快,就已营中传来命令将士起身备战的号角声。五更前,将士已朝食罢,尽数出了营。乃按照定下的各营之次序,依次进到了此地。 晨光渐透雾霭,北边的黄河如带,奔流於滩地之北,粼光闪烁。 南边丘陵上,枣乡河如银线般蜿蜒而下,注入滩地边缘的浅泽。 而双方此次会战的场所,就在这片河滩与平缓坡地之间,地势平阔,足供铁骑驰突,亦利步卒结阵。尽管一夜未眠,大战在即,李建成却精神亢奋。他这会儿身在中军高耸的望楼之上,抚着栏杆,向前眺看不到十里外的汉军阵地。汉军的会战兵马也都已经尽数开到。 远远望之,旗矛如林,透出肃杀之气。可以清楚地望到在其中军位置,“汉”字大旗飘扬在晨风中,又有秦敬嗣的大纛高矗,黄底金边,上绣着斗大的“左骁卫大将军秦”字样。 李建成凝神观看汉军布列的阵型。如陕县之战时的阵型相同,汉军仍是中为步卒之阵,列了左、中、右三阵;不过大概因为汉军投入此战的兵力多於陕县之战的缘故,三阵之后,又列了一个后阵。骑兵主力也依然是布置在步阵的右翼,约千余骑;其左翼也有骑兵,人数远少,只三二百骑,分布於其步阵的左侧前后,明显仅是为掩护步阵的左翼与警戒之用。 他望到,薛万均、郭孝恪的将旗竖立在汉军三个步阵的右阵中;薛万彻、张士贵的将旗竖立在汉军三个布阵的左阵中。汉军后阵竖立的是张桃符等的将旗,——张桃符,他当然知道是谁,汉军陕县的守将,其余几面将旗上绣的汉将名号,他也知晓,和张桃符一样,也都是陕虢诸县的汉军守将或副将之名,分是朱阳、卢氏、还有此前被从桃林突围逃走的汉军将校。 细细看了多时,李建成指之说道:“汉贼虽列四阵,然其后阵系由诸县守卒拼凑而成,兵既少,千余罢了,且将无名,不足为虑。其前三阵,孤观其中阵最厚,兵约五千;左阵、右阵相当,各约两三千。此显是两薛、郭、张诸部贼各有部分兵力被调入中阵。 “秦敬嗣这必是亦知其军寡,不及我兵众,故与其分兵於两阵,为我各个击破,不若集重兵於中军,以求我军投鼠忌器,不便先攻其两阵,而以中军为砥柱,两翼骑兵为策应,后阵为援,先作固守之计,待我军之疲,或候我军懈怠再寻机反击。”冷笑说道,“孤岂能如他之愿!” ——却李建成确非不知兵之士,他这一番对秦敬嗣部汉军为何这样布阵的分析实有道理。 则为何他这般说,何为“以求我军不便先攻其两阵”? 因若唐军先攻其左右两阵,就可能出现两种情况。 一种情况是,如果唐军出兵少,则在汉军中阵、后阵、骑兵都可援两翼的状况下,唐军的攻势就肯定会受挫,而又一旦受挫,便给了秦敬嗣机会。另一种情况是,唐军若以重兵攻其一翼,则又势必会削弱自身阵型的完整,这便也会给秦敬嗣反扑唐军的机会,不管他是先歼灭攻其一翼之唐军,抑或干脆集中精锐,反冲唐军中阵,皆有可能会使唐军陷入被动。 任瑰以为然,说道:“汉军两翼之阵,兵虽两三千之数,不为甚多,然其既与中军、后阵临近,又以辎重车、鹿砦、拒马、铁蒺藜等为防障,——殿下请看,乃至驱用民夫,前掘壕堑。诚如殿下所料,此诚秦敬嗣欲先为固守之计。若我军强攻其两翼,因其阵坚、外有障、又有中军可援,必不易攻陷。而一旦久攻不下,士卒疲敝,锐气自消,彼时秦敬嗣以生力之中军精兵出,或击我攻阵之师侧背,或直冲我本阵,局势便难掌控。既如此,殿下意以何策应对?” 李建成沉吟片刻,目光再次扫过汉军阵势,说道:“兵法云,敌之所欲,吾不与之,反其所不欲而加之。秦敬嗣欲先固守,待我兵疲,我偏不令其如意!其两翼阵虽坚,我军众於彼三倍,无需与其纠缠於两翼坚阵。等下阵列既成,便以我两翼兵马各出偏师,虚张声势佯攻其左右两阵,诱其援兵调动;主力则整肃精锐,等其果援两翼,便直冲其中军!” 任瑰、王珪等对视一眼,各自斟酌。 稍顷过后,王珪抚须说道:“殿下此计极是。贼虽两阵坚固,兵众之利却在於我。我军以多打少,正可不须理会秦敬嗣区区算计,径以势压之可也。以我两翼各出兵四千,足便以佯攻其左右,调其援兵。而我中军精锐万余,蓄势待发,只等其中阵、后阵援兵一出,便雷霆万钧直捣其中军!彼时秦敬嗣进退失据,不援则两翼难保,援则中阵危殆。当可一鼓破之。” 任瑰点头说道:“正是,殿下此计,以我之长,击贼之短,正可破贼。然以仆愚见,尚需防汉贼骑兵。陕县一战时,已见贼骑之骁勇,不可轻忽。” “这一点,孤早有安排,公不必多虑。”李建成说道。 便就议定今日此战的进战之法。 李建成命心腹军吏,即将他的这一个决定,速传达与左、右两阵的主将王长谐、白玄度,以及骑兵的主将史大奈,中军的副将李袭誉和各部将校等等。 军令传下,各将闻后,皆无异议,便抓紧时间,先将阵型列成。 …… 辰时中,阳光斜照在军旗之上,唐军的阵型列就。却是和汉军的阵型完全相同,也即依然是陕县一战时,李建成所列的前三后一,骑主力在右的阵势。阵既已定,战鼓隆隆,杀伐之声,传遍三万多唐军所列成的这片大阵之上。李建成眺之,汉军阵地亦已列成。——汉军的步骑数目虽比唐军少得多,但左右两翼阵前都挖了沟堑,故此阵列成的时间与唐军相差无几。 李建成传下将令:“三阵诸部将士,且做休整,待孤先以骑挑贼阵,试其虚实。” ——列阵不是很轻松就能列成的,数万大军列阵,前后一个多时辰,这还是抓紧时间的前提下,将士体力有所消耗,需短暂歇息以恢复气力。 令才下达,远远望见数骑从对面的汉军左阵驰出。李建成便将令骑兵先遣一部出掠汉军阵前的命令暂且按下,视线随着这几骑移动。这几骑直驰到唐军阵东侧约一里处,勒马停驻。望其架势,像是向唐军阵喊些什么话。李建成强忍着耐心,等了会儿,前阵军将遣吏来报。 “殿下,汉贼将薛万彻引数骑搦战。”前来禀报的这军吏上到望楼,躬身说道。 李建成问道:“搦什么战?” “启禀殿下,这狗日的……”这军吏脏话刚出口,反应过来,赶紧请罪,说道:“小人激愤难当,因是殿下面前失礼,敢请殿下治罪。”——虽是失言,可见薛万彻之嚣张。 李建成说道:“且便说来,薛万彻如何叫阵?” “启禀殿下,他在阵前口出狂言,高声说我军畏战如鼠,不敢出战,辱骂我军无能,不堪一战,只知龟缩避战。还道此战我军必如陕县一战仍败,劝我军早早投降,免得枉送性命。”这军吏说道,“他还向我军挑战,说若真有胆量,便派将出来与他单骑决一胜负。” 这话,显是这军吏已经过“清理”的,原话必是更为不堪入耳。 李建成面色如铁,冷笑一声,说道:“薛万彻匹夫,妄图以口舌之利乱我军心。且此激将之计也,欲仗其勇,先挫我军之锐。传令下去,三军只管坐歇,以强弩射之。待其逃窜之后,令史大奈差韦挺引骑两团,掠汉贼三阵前。其阵若骚动,便寻有无突袭之机;若不动,便还本队;若贼骑出击,便且战且退,设若能引其至我阵近处,聚而歼之!” 这军吏退下,还前阵回禀前阵主将。另有传令军吏,将军令送去给史大奈。 便唐军中军前阵推出弩车,张弩而射,却见得薛万彻转马而还。又过片刻,数百骑从唐军步卒阵的右侧驰出,直扑汉军左阵前沿。马蹄翻飞,尘土蔽日,乃是韦挺率两团骑兵如猛虎下山,驰出数里,逼近汉左阵沟堑之际骤然散开,齐齐引弓,箭雨倾泻於汉左阵前垒。 李建成视之,汉左阵并无骚乱。汉军士卒伏於垒后,应箭而动者寥寥,阵中旗号井然,甚至都没有还射。韦挺等骑掠过汉军左阵,又至其中阵,一样射箭,仍是无效,汉军中阵亦如磐石,岿然不动。又再到汉军右阵,——此阵右边便是汉骑主力所在,却见韦挺等骑逼近后,不唯汉军右阵步卒不动,其右的汉骑主力亦是未动,不见有骑兵上马,也是无隙可击。 李建成确定了自己的判断,说道:“秦敬嗣果以先固守为意!”令传令军吏,“召韦挺等骑还。传令两翼、中军、骑队主力,依孤适才所授之策,预备进战。两翼先分兵出,中阵待进。” 韦挺等骑一出、一掠,再等他们回来,差不多就半个多时辰过去,三阵将士就也已歇息完毕。 望楼之上,进攻就要展开,李建成按着扶栏的手,不自禁地微微收紧。 陕县一败的耻辱、不甘、愤怒,如寒冰刺骨,时时刻刻剜在心头。 他凝视着远处如铁壁般森然列阵的汉军,眼中寒光乍现,低语说道:“今日不破贼阵,誓不还师。”他望着韦挺等骑驰奔归来,顾看左右,——韦挺等骑还阵的这段时间,他的将令已经下到,两翼的唐军将士相继起身,整理甲胄,举矛持盾,即将开始改坐阵为进攻队形;中阵的万余主力亦纷纷站起,暂时没有转列进攻的队形,然也已在做这方面的准备;右翼的骑兵主力、左翼的骑兵偏师,骑士们也都在牵马整鞍,束甲提槊,整束弓矢,静待冲锋号令。 风吹过望楼,虽已五月,上午的天气却还算凉爽。 对面汉军阵中兵士的铠甲,随着日头的升高,反射阳光,在点点微光闪烁中连成一片铁色苍穹,颇是刺眼,李建成眯起眼望了望,心中想道:“今日此战,却还有一利在我。便是我军列阵在西,而汉军面朝西,正对初升日头,阳光直射其目,视物必受干扰。我军则背光而立,占尽天时。待两翼兵马展开佯攻,只要贼中阵动,我中军主力压上,定是可一举撼动贼阵!” 就在此际,他深吸一口气,正待下达两翼进战之令时。 对面汉军左阵又驰出骑来,不是只几骑,而是百十骑了。这百十骑汉军出阵后,并不停顿,向着正在转列进战队形的唐军右阵疾驰而来!李建成不惊反喜,叫道:“必又是薛万彻,欲施此故计!却不知尔此贼计,孤岂会容尔两次得逞!早已在孤算中!孤已有备乎?” 往阵右看时,便在这百十汉骑疾驰逼近之际,唐步阵右边的骑队主力中,数百骑已急出迎击。 第八十八章 再三再四犯君威 唐军中阵,望楼之上。 王珪失声叫道:“此贼端得胆大包天!真的敢故技重施,再冲我阵,且他这次所冲我阵,还是我步卒右阵!” 虽然猜到了薛万彻可能会再次冲击唐阵以求胜,但真到他袭击时,特别是在见他所冲之己阵,不是陕县战时所冲的己军中军,而改成了己军右阵后,王珪、任瑰诸人还是不由吃惊。 如前所述,要知,本军在布阵的时候,为便於骑兵挟槊进斗,通常都是将骑兵主力置在阵右,——毕竟大部分人都是右撇子,冲锋的时候,槊锋向左,而当下敌我两阵形势,正是薛万彻所在的汉军左阵,所对着的是唐军右阵,也就是说唐军步卒右阵边上不远,就是唐军的主力骑兵两千余之数!这样的形势下,薛万彻居然不但仍敢只引百十骑冲阵,并且将此战的冲击对象改成了唐军右阵,的确可称胆大包天。 任瑰说道:“我军今日列阵之际,已防其冲阵,我中军前设拒马三层,矛盾手密布,强弩劲弓后列,正待其来。因此贼今日不敢冲我中阵,而见我右队骑兵多人马坐地,如无防状,故转趋我右阵,却倒亦不足为奇。”看向李建成,“却不知殿下原来早已有备!” ——他何出“早已有备”此言?如他所说,唐骑主力多人马坐地,蓄养体力,这种情况下,敌我两阵间距不到十里,明显是来不及在汉骑杀到前阻击的,可偏偏对面薛万彻等骑一出,这边唐阵右就数百骑驰出迎上,则这当然只可能是李建成早有密令下与阵右唐骑主将史大奈! 好个李建成,闻得任瑰此含赞佩之言,在任瑰、王珪等的目光中,却仍只是稳稳地扶住扶栏,目光尽管是落在了这百余袭来的汉骑身上,神色并无异常。 若非要说有何变化,也只是他的嘴唇微微翕动,露出了点“贼果故技重施”的尽在料中之掌握神情。并这神情中,还掺杂着点轻蔑与不屑,仿佛眼前这一幕不过是跳梁小丑的例行表演。 王珪、任瑰急忙再将视线投到敌左阵、己右阵之间,这片空地上敌我所出之骑的动态。 遥见那百余汉骑疾驰如风,已近本军右阵阵前。 但从本军右边骑队中驰出的数百精骑,及时赶到,已将他们截住。 并听得己军右阵中鼓声一变,箭矢如雨射出! 这百余汉骑或没有想到唐左阵的将士,在转换阵型之时依然有备,并且更没料到“明明无备的唐军阵右骑兵主力”也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已然出骑数百迎战,阵脚登时略乱。 驰在最前的十余骑,拨马止住前冲之势,向后稍退。 随之,这百余骑便与从唐步卒阵右杀到的这三二百唐骑绞杀在了一处。 王珪、任瑰等细细观望。 见这从本军阵右驰出的这数百骑,不仅甲械精良,俱是精锐,且带头之将可不正就是史大奈! 薛万彻固勇,史大奈却在唐军亦是一等一的骁将。 一时间,望楼上诸人都是屏息凝神,目光紧锁战场。 史大奈所引之这数百唐骑精锐,并非是只侧面截击,还分出了一二百骑包抄薛万彻等百余汉骑的退路。诸人望见,史大奈亲率百余骑,直插向薛万彻等骑的左翼。片刻功夫,两下已是接战!马蹄翻飞,尘沙溅起。敌我骑兵,陷入混战。 却李建成眺望之间,在这片战团中,找到了骑黑马、披挂明光铠、后系黑色披风的史大奈!眼望着他奋勇前斗,势不可挡,接连杀散了汉骑数人,——脸上虽然还是无甚波澜,心中却早是提起了一股劲,薛万彻何在?在已乱的汉骑中中搜寻数息,定在了一个黄马将的身上! 此汉将亦甚勇武,唐骑无人能敌,当即薛万彻了! “史大奈,还不为孤速取此贼!”他心中想道,视线转回到与薛万彻隔了数十敌我骑兵的史大奈,目光在他两人身上不断地来回巡视,抓紧了扶栏! 阵中呼喝进斗的史大奈,为表示威,也是为显示自身的勇悍,却是将面甲掀了起来,一双怪眼圆睁如铃,须发皆张,与李建成适才一般,一边驰斗,一边亦是只在这百余汉骑中寻薛万彻身影,却他身在战局中,不像李建成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不好找到薛万彻,长槊扫开,再赶走了三四汉骑,他索性就高声叫道:“薛万彻鸟贼何在?某在此!且来战!且来战!” 呼声如雷,硬生生在数百敌我骑的厮杀、西边不远唐步卒阵的擂鼓和兵士的叫喊等助战声中,穿透而出,直贯薛万彻的耳膜。 这百余汉骑确仍是薛万彻亲率,他听到了史大奈的叫喊,打眼一张,认了出来,知此绿眼高鼻、肤白虬髯,突厥人相貌的唐骑将必是史大奈无疑了,心道:“被大将军和俺阿哥料到,李建成果还不算憨货,吃了乃公一亏,此战有备!尝闻得唐贼骑中,史大奈以勇悍出名,不弱段志玄诸辈,这贼厮来得正好!且容俺作戏一场,会他一会!”便大喝一声,拨马迎向,叫道,“甚么鸟厮!背祖忘宗的胡儿,也敢在此狺狺狂吠!唤你阿耶名讳?你阿耶在此!” 史大奈者,出自突厥王族,本姓阿史那氏,为西突厥特勤,——在突厥二十八等官中,此官列第三等,如前所述,多由可汗子弟担任。大业七年,他随处罗可汗从附杨广,从讨过高句丽。大业十二年,他率其部驻在太原,因其后从李渊起兵。攻下长安后,李渊赐他改姓为史。身为突厥王族子裔,先降於隋,后改姓於李唐,故此薛万彻有“背祖忘宗”此句骂他之言。 二将互相找着了对手,催马相向! 两马相交,槊影翻飞。 史大奈怒目如火,薛万彻狞笑似虎。一合之间,双槊铿然相击,火星迸射。史大奈吼声震地:“小贼自恃勇狂妄,今日且看俺斩尔贼首,以正逆顺!”大槊猛刺。薛万彻冷笑挥槊,反手格开,劲风激荡直逼史大奈面门,厉声喝道:“顺逆由天,非尔胡奴所能言!今日便以胡血祭俺槊锋!”猛然夹马,战骑腾跃如雷,旋身横扫,槊刃划出一道寒光,直取其颈。 史大奈侧首避让,催骑疾进,连施三记回马挑击,势若狂涛。二人驰突交错,周围骑兵竟不敢近,唯见尘烟滚滚,杀声裂空,俨然两头猛虎决命之局,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薛万彻避开他三槊,槊锋掠空,史大奈斜身拽缰,将他这一槊也闪将开了,顺势再又回挑,槊尖取薛万彻左肋。薛万彻猛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铁甲映日,嘶鸣震野,避过致命一击。 二人喘息未定,又复挺槊再战,招招狠辣,式式夺命。 尘雾中忽闻薛万彻厉喝:“胡奴!仗尔人多势众么?且先寄你人头,待俺杀尽尔辈再取不迟!”兜马向东,舍下了史大奈,改向东边,冲向从后夹击他和他所率这百余汉骑的那一二百唐骑。 史大奈赶马紧追,几支冷箭向着他面门射来!他挥槊拨打,箭矢纷飞四散,却仍有一支险之又险,擦着他面庞边上射过,差一点就射中了他。被这几支冷箭一耽搁,他再追时,眼睁睁望着薛万彻已冲入后边夹击他们的唐骑队中,马奔槊打,所向披靡,杀出了一条通道。 便薛万彻与他这所率的百余汉骑,丢下了几具尸体,冲出唐骑的包围,径往本阵去了。 史大奈知追之不及,只得勒马止下,自亦引骑还本军阵右。 经过中阵时,遣了一骑入阵,去禀李建成。 却唐军三阵步卒,大都望到了这一幕敌我骑兵的激战。王长谐、李袭誉、白玄度等部的将士倒也罢了,参与过陕县一战、见识过薛万彻之勇,至今深有余悸的李建成本部将士,却忍不住各是扬眉,欢呼震响,齐呼“将军威武”,军心士气大为振作! 驰报之骑到了中军望楼下,大声将战况禀报,转述史大奈原话:“惜乎小贼逃遁得快,未得斩杀擒献殿下足下,唯杀伤其从骑十数。其若敢再来,必诛之以献殿下!” 李建成高高立於望楼之上,耳听此报,环顾四下,望见三阵唐卒皆是奋扬,欢畅的大呼之声,响彻云霄,陕县之败的阴影稍微因之而散,他脸上终於露出了表情,却是几分满意、但更多的是又几分遗憾未能擒杀薛万彻的狠厉神色,微微颔首,令这驰报之骑说道:“还去告知史将军,虽未得擒杀薛万彻,援战有功,等今日此战尽歼汉贼,必厚赏其功,以彰勇毅。” 待这骑退走,他顾盼身后的王珪、任瑰等人,嘴唇微扬,抚须说道,“薛万彻再勇,终一匹夫耳,但我有备,以我之众,何惧其突驰?虽惜刚才未能将此贼斩获,出孤心头恶气,然史大奈已挫其锋,我将士鼓舞,已可督诸军并进,务要一战克贼,荡平敌寇!” 不等诸人答话,断然令道,“传令左右两阵,两刻钟后,进击贼之两翼!中军列队备战!” 传令兵疾驰而去,军令下达到了三阵。 两刻钟后,唐军左阵王长谐部、右阵白玄度部,并及中军前阵的李袭誉部,还有中军中、后阵的李建成亲率之本部,俱依令而动。鼓声震天! 左右两阵先动,如山海推涌,开始压向汉军阵地。 ——却就在这个时候,汉军左阵又再一次百余骑驰出! 这次,这百余汉骑依然是向唐军右阵杀去。 比前两次,杀出的汉骑中多打出了一面旗帜,上绣着“左骁卫将军薛”,为首的还是薛万彻! “适攻我右阵,未能动摇。薛万彻此必是见我左右两军前进,将攻其军,而欲趁我右阵才改坐阵为进攻队形之际,再度冲击,以图先乱我右军,从而打乱我军的进击部署!”王珪心头一紧,急声说道,“薛万彻可谓猖狂至极,然我右军现已非坐阵,而是进攻队形,彼若以骑冲击,我右军以步迎骑,恐非其敌,或亦会被其冲乱!殿下可速再调史大奈往援!” 所谓“现已非坐阵,而是进攻队形”,指的自是唐军左右两阵,现下已从静止的防御阵型转为向前推进的进攻队形。坐阵有防御军械、稳定有厚度,利於防守;相比之下,动态、拉长的进攻队形当然就不利防守了,特别展开进攻的都是步卒的情况下,更易被骑兵自侧翼冲溃。 李建成一再压抑的心中怒火窜起,可一、可二,却还再三再四! 这薛万彻仗着有点勇悍,当真欺人太甚! 方才他企图故技重施,因被李建成事先料到,并唐军当时在做进战的准备,李建成还能忍一忍,然当下他不仅刚才的袭击未能得逞,且要非逃得快,已被史大奈等夹击留下,他一个侥幸得脱之贼,却竟仍敢值此唐军已展开全面进攻之际,不老老实实地守他的汉军左阵,第三次冲阵,更兼此次还将他的将旗堂而皇之地打了出来,实乃太藐视大唐军威!——或者说,实乃太藐视他这个大唐的皇太子!真将他李建成当做了可以随意欺凌的无用之辈? “欺我无勇将乎?”陕县之败的耻恨、列阵初时薛万彻的阵前叫骂等等,此刻尽在史大奈刚才的骑战获胜下化作怒焰,李建成拍了下扶栏,喝道,“击鼓,令史大奈这次务将其阵斩!” 鼓声急转,令旗挥动。 史大奈早就待战,闻令即率骑出阵,从也已向汉阵前进的唐右军前边绕过,再次迎向薛万彻等!唐右军数千将士,尽管是在向汉阵前进的途中,仍禁不住地侧目以望,见史大奈等数百骑如疾风从前掠过,卷起尘土漫天,直如苍鹰搏兔,再次向袭击的汉骑侧、后两面夹击而去! 这一次,薛万彻和出战的汉骑,与上次相比,却也有了应对唐骑有备的对策。 李建成望见,便汉军阵左掩护汉步卒左阵的数百汉骑,随着史大奈等骑的杀出,尽数驰出,迎着史大奈等骑疾进,并呈扇面向两侧散开,显是欲配合薛万彻等骑,欲将史大奈等骑先包围击溃。薛万彻等百余汉骑,则同时相应地改变了冲击方向,径亦迎着史大奈等骑而上! “殿下?”王珪、任瑰立刻又一次看向李建成。 李建成强按着怒火,只往战团上飈进的薛万彻的将旗去看,却不理会诸人。 王珪、任瑰等视线转回,望到阵右的唐骑余下主力,一个个翻身上马,在一唐骑将的率领下,早出阵外,赶去相助史大奈等骑。这个唐骑将系是冯立,亦唐军中勇将,李建成的旧部心腹。 “阵右是我骑兵主力所在,贼阵左骑为其骑队偏师,只三四百耳,纵其尽出,岂是我骑之敌!”李建成连声喝令,催鼓愈急,命令史大奈、冯立等骑,“薛万彻骄狂至极,自寻死路,必为孤合力擒杀!只要将其擒杀,贼三阵必动,士气必丧,我大军掩至,一鼓可溃!胜之在握也!” 第八十九章 重挫贼鼓动催击 鼓声如雷,战马奔腾。 冯立所率出战的唐骑,倒也并非是唐骑主力的全部,因为汉骑的主力尚在其阵右未动,故而唐骑主力自也不能全都投入到与薛万彻等骑的交战中,必须留下足够的兵力以防备汉骑主力。但是冯立所率之骑,也有四五百之数,比从汉军阵左支援薛万彻的骑兵还要多出一些。 这些骑兵个个身经百战,手持长槊,挂带弓箭,随着冯立疾驰而出,倏忽间,已是驰到从汉军阵左冲出的那数百骑侧翼。 ——当下战场,从李建成所在的中军望楼位置,可以望到全局。他望到的景象便是:唐军左阵的王长谐部步卒在向汉军右翼前进的同时,唐军右阵白玄度部的步卒短暂停顿过后,绕开了薛万彻等骑、汉军阵左支援等骑与史大奈等骑交战的区域,伴随本阵中命令推进的鼓点继续向前,直逼汉军左阵;又同时,就在薛万彻等汉骑与史大奈等骑交战的右边,冯立率领的四五百唐骑已经杀到,斜刺里切入了这片绞杀之地,如利刃破浪,直插汉左阵援骑左肋! 敌我在这里投入的骑兵总数已过千数。 千余匹战马践踏,大地为之震颤,尘土弥漫战场。 尚未与敌近战接触的骑兵,持弓而射。已然接触的骑兵,挟槊对冲,或单人凭借勇武进斗,或数骑结阵而战,槊影交错,喊杀声、马嘶声交织成一片。整个这千余敌我骑兵所占据的战场面积,数里见方,乃至比数目远多於他们的唐军右阵白玄度部步卒所组成的前进战阵覆盖的区域更为广阔。而在战马对撞之际,其上空羽箭纷飞,带着破空锐响,不断地向对方射去。 史大奈拨开几支冷箭,——有了上一战,险些被汉骑冷箭射中面门的经历,他这次却没再托大,将面甲掀开了,黑黝黝的面甲笼盖在他的脸上,只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扫视战场。 却见他长槊横扫而出,挑翻两个企图夹击他的汉骑,继而纵马前冲,又驱散了两个汉骑。端得虎将一员!不愧唐军与屈突通部勇将桑显和及其部饮马泉一战,将败之时,与孙华率数百劲骑背击桑显和部,逆转战局的猛将!也无愧李建成对他寄托厚望!诸多汉骑,无人是他对手,见他这般勇悍,相继避开他的锋锐。却他身边左右,竟在这千余敌我骑兵激烈交战的战团中,空出了一大片空地!他如猛虎独踞中央,周遭汉骑避退之际,血雾弥漫,战马嘶鸣不绝於耳。他乘势大喝一声,声震四野,喝道:“薛万彻何在!尚不速来受死,更待何时!” 毕竟是大业七年,他才投的隋,一口汉话,还有些生硬,然正是这份生硬,言语如金石掷地,更引人注意,且也才更能显出他勇猛无匹的异域气质。一喝之下,四周杀声为之稍滞!左近汉骑皆战斗之余,不觉顾之;远近唐骑闻声,仗着上一战的胜利,则士气大振,齐声呼应,俱是大呼:“薛万彻何在!尚不速来受死,更待何时!”数百唐骑齐呼的声浪,滚滚压过沙场。 …… 这大呼声,虽是隔得远,中军望楼上的李建成等听不到,但诸人皆遥遥望见了史大奈所向无前,驱马横槊,兜转於战团中央,如猛虎附体的雄姿,不禁纷纷注目。 王珪抚须叹道:“真虎将也!” 任瑰亦赞叹之色,却赞叹之余,目光往汉军的阵右一转,又露出点虑色,斟酌了下,遂向李建成进言,提醒他说道:“殿下,我左、右两阵步卒俱已在向贼阵推进,贼阵左骑亦已尽出,而唯贼阵右主力骑却至今未动,其意何在?恐有诡谋。却不可不妨!” 李建成怎会料不到这点? 他望了下汉军步卒阵右的千数骑兵,见他们仍是驻马原地,列阵森然,旗帜不摇,显是蓄势待发,却并不过多疑虑,说道:“孤就等着贼军右骑出动!只要其动,贼便无反击之力矣!” “敢是殿下已有对措布置?” 李建成挥袖,指了指向前推进的左阵王长谐部步卒,又指了指随着王长谐部步卒一同前进、在护卫着他们侧翼的本军阵左数百骑,说道:“孤今日列阵,为何将王长谐部列为左阵?缘故公等皆知。比之白玄度部,王长谐部为我军精卒,能战且稳,正可当强敌! “我以彼为左阵,实即为防备汉右骑主力突袭。一旦其动,王长谐部侧翼骑兵即刻迎击,杂以王长谐部弓弩攒射,牵制其速。而只要稍牵其速,我阵右主力骑军、以及我后阵驻队精骑,孤已令待战,便可分自阵右、阵后驰向!不到十里之地,转眼可到。 “这等,彼进则陷於我诸骑夹击,退则失其机势,何能为谋!此孤所以不忧也。” 任瑰拈着胡须,想了会儿,说道:“殿下此策,果然周密。王总管部系我王师从龙之旧部元勋,凡圣上起义兵以今,历战无不与之,确乎不仅精锐敢战,并且坚韧,足堪当大任。诚如殿下所言,只要贼右骑主力敢动,必陷殿下预设之局,进退失据,惟有溃散一途。”笑道,“而又如殿下所言,於今我左、右两步卒阵前压,贼势已蹙,其唯一所可扭转其蹙者,只余其右翼骑兵孤注一掷之反扑耳。只要彼等敢动,而为我骑歼之,则敌势尽溃,我军可进胜矣。” 王珪接了一句,说道:“贼右骑主力见我两阵压上、其阵左诸骑已与我骑接战,而犹至今不敢动者,料来也是想到了这点!故其踌躇不动,实因进退两难。”赞佩说道,“战前李公曾有反对,然观今日此战之势,却诚如殿下所指,以我之兵众,击贼之寡,但只以堂堂之阵,步步为营,缓步推进,使贼虽逞薛万彻之流之凶,而终无隙可乘,我足胜矣!确乎如是!” 李建成嘴角未动,但没有接腔王珪这句话,只心道:“且待今战克胜,还回营中,再看李纲何话可说!”——李纲年迈,七十多的人了,故今日此战,他没有随从在阵中。 既然李建成已有备,汉军阵右骑兵无能为力,改变不了战场的态势,诸人也就不再多言。 望楼上一干人的视线,再次投到了己军向前推进的右阵步卒右边的敌我骑兵战团之上。 …… 史大奈威风凛凛,大呼数遍,旁边汉骑无人远远避开,无人来斗。 正在他寻薛万彻不见,满腔战意之时。 猛然他左手边百余步外,一处正在敌我十余骑对战的小战团后,三四汉骑驰到! 当先一骑披挂明光铠,身后如火披风,胯下黄马,手中大槊,直冲战团之中,长槊如电光裂空,便一个唐军骑士落马,随即他左臂张开,夹住了刺来的一槊,顺势一拧,将那唐骑连人带槊拽下马去,纵马前奔,踏在这唐骑的胸口,这唐骑张口鲜血喷出! 余下几个唐骑见势不好,慌忙撤出战团,向两下散走。这汉骑亦不追,笑与史大奈说道:“背宗忘祖之徒,一味寻你阿耶作甚?乃公家出汉地高门,却不要你这般胡儿为子为孙!” 史大奈大喜,驰马而进,便来与薛万彻进斗。 上次骑战,他击走了薛万彻,此次唐军已对汉阵展开攻势,他自更振奋,誓要擒杀此獠,既以献李建成,并相助本军步卒击溃汉阵,以为李建成雪陕县大败之耻,建立殊勋!却见他马如惊龙,槊似闪电,胯下龙驹如踏云奔雷,已到薛万彻近前,两马交错,槊刺向薛万彻面门。 薛万彻横槊急架,火星迸溅,二人兵器相交刹那,劲风掀向面甲。史大奈借力旋身,回槊横扫,薛万彻竖槊格挡!金鸣声中,两人所骑的战马腾跃错位。却就在史大奈坐骑向东,薛万彻战马往西,两人战马的马尾相交之时,薛万彻叫声“着”!拧身回槊,刺向史大奈后心! 史大奈听声辨位,不待回头,双腿弯曲,夹紧马腹,身往前俯,堪堪避过槊锋。 …… 这一幕,被中军望楼上的李建成等人尽收眼底! 王珪是个文士,半点不通武艺,被史大奈、薛万彻这兔起鹘落、疾若雷电的几下惊险搏杀引得呼吸急促!特别是薛万彻这一手回马槊,险些就刺中史大奈,他惊得手不禁颤抖,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觉紧握栏杆,以至失态,叫了一声:“好险!好险!薛万彻真是勇将!” …… 史大奈避过这一回马槊,驰马而前,奔出数十步,转马而还,左手握前,右手握后,槊端挟在臂间,叱咤叫道:“好贼子!今日定要你死於俺槊下!”催马疾冲,复来再斗。 薛万彻调转马头,手中大槊平举,亦向驰来的史大奈相对驰往。 战风呼啸,两骑再度对冲,间距瞬息即至。槊影交击,金铁暴鸣,力道撼得两人肩甲微震。史大奈一击落空,旋即变招,槊杆贴地横扫,欲绊其马腿;薛万彻却已有防备,双腿一夹,黄骠马腾跃而起,从槊锋之上凌空越过。落地之际,他反手回撩,槊尖直取史大奈咽喉,逼得对方仓促仰身,险之又险避过杀招。二人你来我往,如怒龙争珠,杀得难解难分。 周边敌我骑兵无人能够加入战团,或仍在互相厮杀,或被这二将凶威所慑,各自退避。唯有射出的箭声、敌我骑兵吹响的唿哨声,还有边上进击的唐军步卒阵列中的战鼓声汇成一片! …… 中军望楼上,李建成也忍不住被这两将的交锋牢牢吸引住了视线。 唐军右阵的步卒因为汉阵左骑的适才阻拦,推进稍缓,距离对面的汉步卒左阵尚有四五里地;但唐军左阵的步卒,推进较快,距离对面的汉卒右阵只剩下不到三四里地。 ——汉步卒阵右的骑兵主力,仍然未动。 若是此际,史大奈能够将薛万彻等骑击溃,或者更进一步,竟是将薛万彻斩落马下,可以想见得到,汉军三阵步卒、汉军阵右骑兵必会大为震慑,其阵脚必动! 则唐军已经推进到汉阵前、可以从快步前进,随时转换为奔跑冲锋的左右两路步卒即可趁势猛攻,必然能一举就将汉阵冲溃,奠定胜局! 李建成的目光死死盯住交战的史大奈、薛万彻两将,心中不由地为史大奈加劲,恨不得他亲率铁骑前去相助,——只可惜,他没有李世民的英武,只能坐观而已。 值此之时,他突然望到,尘烟大卷之处,便是史大奈、薛万彻交战之间,一骑黑马自烟尘中暴起,如惊雷破雾,直插战团,夹向薛万彻的侧翼!薛万彻大概是心神都在史大奈身上,竟未察觉那黑马已逼至身侧,电光石火间,长槊自这黑马上骑士手中暴起,直取其胁下空门! 紧随着,李建成望见,薛万彻像是中了一槊,俯身鞍上,他手中长槊坠地!随之,薛万彻拍马而走,向西边其军阵方向疾退而去。却这史大奈、这黑马骑士,并及十余边上为史大奈掠阵、看护外围的唐骑怎肯就此罢休!李建成眼睁睁望着他们如影随形,急追不舍! 李建成心头大喜,使劲全身力气,重重地拍了下扶栏,喝令叫道:“击鼓!为史大奈、冯立助阵,令我右骑主力尽出,必要斩杀薛万彻,然后全力进战,冲击汉左步阵侧翼,相助白玄度部将之击溃!待其溃,即转攻汉贼中阵!今日此战之大胜,便在此际!” 却这黑马骑将,便是冯立。 鼓声在中军望楼边上,由四百鼓手组成的鼓阵中隆隆炸响,如雷鸣连绵不绝。中军的唐军将士多也望见了薛万彻的败走,士气大振,欢呼声如潮水般席卷军阵。 战鼓、欢呼声中,唐军右翼剩下的千余骑兵尽数倾巢而出,你追我赶,争相而进,汇合了史大奈、冯立所率的数百唐骑,杀向随着薛万彻败走的数百汉骑! 铁蹄滚滚,震动大地,一两千唐骑主力汇成洪流,此刻从望楼上望去,宛如一条奔腾的铁色长河,裹挟着摧枯拉朽之势,从唐军左军步卒边上奔涌向前,扬起的尘土弥漫,遮天蔽日。 “公等,观此何如?”李建成按着扶栏,矜持地问王珪、任瑰等。 王珪抚须而笑,任瑰神色昂扬,齐声道:“万众奔腾,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此诚破贼之机!” 诸人望见,十来里外的汉军三阵,已经因此这一幕出现了如波纹状的涟漪。 李建成及时补充了一道军令:“飈旗,令王长谐、白玄度催军疾进,向汉贼左右两阵发起冲锋,勿失时机!令中军将士列进战队形,随时准备压上,进攻贼军中阵!” 便唐军左右两军各数千步卒转入奔跑冲锋,像两支离弦之箭,插向汉军左右两阵;唐军中军的万余主力开始调整阵型,由坐地之阵,在各团、各部的将旗指引下,一队队的前出、列队,转为进战之列,盾手在前,跳荡紧从,刀矛居后,弓弩手在两翼、后队掩护,整军待进! …… 纵马紧追,马速被提到最快,疾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却这乘马追敌的速度,当然是比步卒的进速为快,且快得多,已经越过了开始转为冲锋的唐右阵步卒的队列,眼见得距离汉军左阵越来越近,却还没追上逃窜的薛万彻,史大奈、冯立等骑不惜马力,加力催赶,唯恐被他逃入阵中,便不好再将其斩杀於阵前!史大奈、冯立都能射,两人一边追逐,一边弯弓连射,却都没有射中。离汉左阵还有三两里地时,十余骑从汉左阵中驰出,前来接应薛万彻。 却史大奈、冯立等,这个时候,怎可能会将驰出的这区区十余汉骑看在眼中? 众唐骑依旧紧追。 冲在在前的就是史大奈、冯立两骑。 但见驰出汉军左阵的这十余骑,马速都很快,转眼便与薛万彻等骑会合!史大奈眼见此状,急切焦躁,只怕薛万彻就此遁入阵中,张弓再射,口中大叫:“贼子休走!且来受死!”然见薛万彻与这十余骑相合后,并未勒马回阵,反而拨转马头,与十余骑一同反迎上来! 史大奈愕然,还没反应过来,两下相距不远,这十余汉骑已到他与冯立等骑之前。 他听见薛万彻哈哈笑道:“虽有几分悍勇,与李建成相同,终究是个憨货!”话音未落,与迎他这十余骑中的一骑,从两边夹击向史大奈。与薛万彻夹击的这骑,槊快力沉,绝非等闲之辈可比,一槊便将史大奈格挡的槊打开,劲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史大奈叫道:“贼将何人!” 这骑将掀开面甲,笑道:“你自来看。” 但见这将面容刚毅,颔下胡须,眉宇间透着凛然之气,与薛万彻相貌相仿。 第九十章 临望楼兄弟奋威 原来这引骑接应薛万彻之人,便是薛万均。 一个接着一个的念头,在史大奈脑海中飞过。 薛万均的将旗不是在汉军步卒右阵?他为何却从汉军左阵驰出?他不在汉军右阵倒也罢了,却只引十余骑前来接应薛万彻,其意何为? 两薛来的太快,他已经没有时间多想。 只一个薛万彻就勇不可当,再加上薛万均,——这薛万均的勇名,史大奈也曾听闻,唐军攻弘农县、桃林县时,薛万均几进几出,万军阵中来去自如,其之悍勇绝不在其弟薛万彻之下!两人夹进,史大奈心头一紧,只怕自己不是他两人对手,凝聚精神,细察两人来势。 横扫手中大槊,他将薛万彻趁薛万均与他答话时刺来的槊刃拨开;同时赶紧借力侧旋,避开薛万均再度刺来的长槊。电光石火间,薛万均手中槊的槊风掠过他的胸甲,胯下铁骑嘶鸣! 三人交手两合。 史大奈心中确定,已知自己不是他兄弟两个夹攻的对手,急兜马欲走,却见薛万彻马快,早追将上来,大喝一声:“背祖忘宗之贼,何处去走!”长槊递出,刺向他的左边肋部。史大奈侧身避闪,槊尖擦甲而过,冷冽寒意直透肌肤。生死关头,他仓急叫道:“冯将军何在!” 一骑引十余唐骑赶到,便是冯立。 众骑不敢怠慢,忙催马呼喝,卷尘向前,接住史大奈侧后空档。 冯立槊锋斜挑,将薛万均跟着刺向史大奈右肋的一槊格开。但见他竖眉奋威,叱咤喝道:“贼子休得猖狂!将军勿要惊慌,冯立在此!”挟槊在臂,催马奔向薛万均。 正是迎面撞上薛万均刺来的槊锋,双槊相交,他力气不如,被震得虎口发麻,长槊失手掉地。殊未料到,薛万均竟这般力雄,他大惊失色,只得急伏鞍躲闪。幸得史大奈回身救应,一槊逼退薛万均。冯立滚鞍下马,夺过亲骑长槊,重又上骑奋战。却一槊早刺将来!剧痛难忍之下,冯立低头来看,是一柄长槊贯穿他的小腹,鲜血顺着槊杆汩汩流下。他抬起头,顺这槊方向去看,见刺他之人便是薛万彻。薛万彻手中槊反手拔出,再又一槊,中了他的左胸! 冯立大叫一声,仰头栽倒,槊再失手,人亦再落马下,血染黄沙。 好个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两人,齐齐奋武,三两下便将冯立引来的十余骑尽皆随之刺落,黄沙之上,尸横片片。两兄弟抖擞精神,又再夹击而向史大奈! 史大奈见势危急,心胆俱裂,不敢再战,拨马便逃。薛万彻怒吼如雷,拍马紧追,槊影如电,直取其背。薛万均亦自侧翼包抄,封其退路。风沙卷地,杀声动天,史大奈座下马失前蹄,被倒毙的唐骑尸体绊倒,将他掀翻在地。未及起身,两柄长槊已一左一右抵住咽喉。他仰面喘息,向上来望,两张相似的面容俯视着他,他满心不甘,大呼叫道:“俺非不壮士也!只你兄弟合力,以多欺少!”话音未落,双槊齐进,血溅沙碛。史大奈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薛万彻冷笑一声,说道:“我兄弟两个打你便是以多欺少,你以三万余众,敌我万余之兵,便不是以多欺少?”更不多看史大奈半眼,与其兄薛万均长槊前挥,两人同声叫道,“众将士随俺兄弟冲阵!先溃贼骑,直捣贼中军大纛!”周遭数百汉骑闻令争进,杀声如雷震九霄。 两骑并辔而驰,如双龙出渊,势不可挡。 黄沙翻涌,铁蹄踏碎近午的炽热阳光!唐骑虽一两千骑之数,是他兄弟俩和他俩所率之骑的三四倍多,可史大奈、冯立先后毙命,被他兄弟两个所杀,这一两千的唐骑早魂飞魄散,岂能抵挡得住?纷纷调转马头溃逃,队形大乱!薛万彻兄弟率部猛冲,槊锋所指,势如破竹。 长槊卷起血浪,铁蹄踏过尸骸,数百汉骑在薛万均、薛万彻的领率下,杀溃了唐骑,马不停蹄,转向唐军中阵杀来!唐军中阵的将士这会儿还正在从坐地之阵,变换为进攻的队形,怎么也想不到,本来是大胜在即的势头,就这短短一两刻钟竟已急转直下!史大奈、冯立战死,一两千唐骑主力溃散,而薛氏兄弟率引数百汉骑如狂飙席卷,已到阵前!根本来不及反应。 类似的场景再一次地出现。 薛万彻战马扬蹄,冲入仓皇调来的唐军盾牌手队列中,盾阵尚未列成,战马已经撞入!长槊横扫,盾牌手惊叫溃散,断肢与碎木齐飞。薛万均紧随其后,左鞭右槊,槊刃穿透未及举盾的唐兵咽喉,铁鞭击碎仓促举盾者之颅。两兄弟一前一后,如利刃剖瓜,直贯中阵腹地。 唐军中阵顿时大乱。 …… 后边望楼上,李建成等瞠目结舌。 王珪脸上刚才的笑容好像还在,凝固在脸上,随即扭曲成惊恐。 李建成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一幕似曾相识的场景,望着突入己军中阵的薛万彻、薛万均兄弟等数百汉骑,指尖抠住望楼栏杆,眼睁睁看着中阵就像陕县一战时,如雪崩般瓦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仿佛又听见了陕县此战时,战场上那句“贼兵已破”的汉贼狂呼。 倒是和陕县一战失利之际无异,又是任瑰反应最快,他劈手拽住李建成的手腕,相同的动作,并且相同的叫声出口:“殿下快走!”喝令左右从吏,“备马、备马!调殿下亲卫护从突围!” 可与陕县之战有所不同的是,李建成这次没有立即就跟着任瑰下望楼,而是拼命拽着扶栏,一双眼只往突进己军中阵的众汉骑中寻找薛万彻的身影,怒火无法压抑,他嘶哑着嗓音,奋力地吼叫令道:“杀薛万彻者,赏千金,封万户侯!……不,赏万金!”声如裂帛,目眦尽裂。 “殿下,且先退走,再杀他不迟。”任瑰使出了浑身力气,总算是拽动了李建成。 踉跄几步后,李建成仍回首怒视战场,然而他的中阵,已如被冲垮了堤岸后的湖塘,士卒奔逃如溃水四散,触目可见,旗帜倾折,放眼皆是自相践踏的乱兵。突入中阵的数百汉骑分成了十几股,如十余根铁锥搅拌,搅起滔天巨浪,冲杀穿凿,反复切割,所过之处阵列尽碎。 任谁也能看出,唐军此战已又是大势已去,必败无疑,再无挽回余地。 “此战,却怎又败了!”李建成想不通。 他被任瑰等强行架着下了望楼,被推到坐骑上。任瑰等也上了马,一鞭子先抽在李建成的坐骑屁股上,战马吃痛,猛地蹿出。任瑰、王珪等紧随其后。百余亲卫簇拥着他们奔阵外而去。 …… 却在李建成等离开未久,薛万彻已然策马冲至望楼之下,仰头只见残旗猎猎,空楼无人。 “又被李建成走脱!”薛万彻张目四望,所见唯有溃逃的唐军中阵将士、光着膀子的唐军鼓手,还有散落的战鼓与倾覆的刁斗,寻找不见李建成的踪影,“这厮虽是憨货,逃命却不慢!两战皆是唾手可及,皆被他逃掉,着实可恨!” 虽是可恨,也无办法,只得令将李建成的大纛再次砍倒。大纛应声而倒,激起尘烟丈余。溃乱的唐军中阵将士见主旗既落,更是魂飞魄散,奔逃愈急,由是更加乱了! 此时若从半空往下望之。 可以望见,乱的不仅是唐军中阵,唐军左右两阵出战的左右两军步卒将士,亦一如陕县此战时,见得己军中阵大乱,将旗倾倒,也尽皆陷入慌乱。——他们都是刚杀到汉军阵前,是进是退?进不得,退不敢!有的向前,有的向后,互相拥挤,阵脚大乱。 王长谐、白玄度等将如何约束得了? 白玄度见机得快,丢下部曲,引亲兵抢先逃走。他这一率先逃窜,右军唐军愈加纷乱。唐军左军的王长谐本还想试图约束部曲,可部下将士已无心恋战,乱作一片,他孤身难挽狂澜,只得在亲兵的护卫下亦退。刀枪弃於道旁,旗帜抛於泥淖。两军近万唐兵只恨少长了两条腿,不能逃得更快!汉阵中鼓角齐鸣,左右两阵的将士如猛虎出柙,乘势掩杀而出。 中阵的汉军将士也都蜂拥出击,奔向唐军中阵。 却汉军中阵,五千精卒尽杀将而出,涌向十来里外的唐军中阵之际,望楼上的秦敬嗣不觉地眨了下眼,阳光正射在他的脸上,有些刺眼。他抬手遮了遮光,望着眼前己军三阵反击、进攻的盛大场景,从决定李建成决战之刻起,一直他虽没有对外表现,却实际上担着的心,终於在当下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心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还掺杂着豪情! “此战之胜,功皆在二薛!” 秦敬嗣脑海中想起了这次薛万彻等引兵来援他时,李善道下给他的一道密旨。其内言道:“盖擅用兵者英杰,能驭将者帅才。二薛勇略,可托大事,士贵沉毅,亦足可信用。此战李建成,卿听彼等谋而用之,用彼等勇而斗之,不唯二薛、士贵殊功可建,卿为主将,亦能成大功。” 果然如此! 秦敬嗣大功已然在手,他心中不觉佩服地又想道:“圣上洞察万里,实乃非我辈可及!” 他望着反攻的左右两阵、杀向唐军中阵的主力,沉声下令:“传令三军,既溃贼后,乘胜追击,务求全歼!”但能不能全歼?他举目越过前边战场,望向了西边远处,阌乡所在的方向。 第九十一章 大旗飘扬潼关城 薛万彻既砍倒李建成中军大纛,与薛万均分引从战汉骑接着四下进斗,将唐军中阵搅得更乱。 战不多时,望见唐军三军尽溃,大批的唐军溃卒,——先是唐军右军的白玄度部、继是唐军左军的王长谐部,尽皆弃甲曳兵,脱离战场,向西奔逃;随即在己军中军杀到后,唐军中阵的万余将士亦大都拔起脚来,如潮水般地朝着西边争逃。薛万彻、薛万均兄弟两个遂不再搅动越来越稀疏的唐军中阵,也改为引骑向西,径撵着奔西溃走的唐军主力背后追逐砍杀! 汉军,中阵望楼上。 秦敬嗣遥望得此景,——数百汉骑在逃溃的上万、乃至一两万的唐军背后竞相追逐,却竟无几个唐军敢返身迎战,而纵便有迎战者,亦很快就被斩杀当场,不起半点涟漪,知大势已定,他将杂念收起,勉强按住已获大胜的喜悦,令道:“虽已溃贼,尚未尽歼!传令,留郭公率两千步卒清剿残贼、收容俘虏,其余各军步骑随大薛、小薛将军,向西穷追溃敌!” 军令传下。 秦敬嗣下了望楼,翻身上马,率领后阵驻队和自己的数百亲兵,也加入了追击的行列。 西风卷尘,战旗猎猎。 他一边驰出中阵,一边补充命令:“令大薛、小薛将军以及张桃符诸将,不要理会分散奔逃之贼,也不要理会小部顽抗之贼,只管往阌乡方向追杀唐贼溃兵主力!务必要及时赶到石门谷,与张将军合力,全歼唐贼主力於谷口!下令,擒杀李建成者,赏千金!” 便有传令军吏骑着快马,分向战场上的己军各部疾驰而去,高举令旗传令。 除掉留下的两千步卒外,其余的近万汉军步骑,得了秦敬嗣的军令,相继调整了进战的方向,不再与当面少部之敌缠斗,三军次第转向西边,咬着成千上万奔着西边阌乡溃逃的唐军败兵主力步骑,衔尾追杀。脚步声、马蹄声交织,如惊雷般滚滚向西,卷起的尘土漫天飞扬。 …… 却这为何打仗要组列阵型?盖唯有阵、队,才好约束部曲,统一进退,协调攻守;若无阵、队,兵卒就如散沙溃流,则虽有百万之众,亦不过人自为战耳。 唐军当下之溃,正就是后者,人数虽尚仍众,两三倍於汉军,更是数十倍於追击在最前的薛万均兄弟等汉骑,可既已无阵、也不复有队,所余唯奔逃之相,可不就如“散沙溃流”?更兼是背对追逐的汉骑,愈加无力还击,当个真是便如决堤之水,只能任追敌肆意宰杀! 终於是逃出了槃豆,大股的唐军溃卒涌上向西通往阌乡的官道。官道不宽,北临黄河峭岸,南倚崤山余脉,溃兵争道,自相践踏,死伤枕藉。旗帜、甲仗弃满道路,伤者哀嚎遍野。 李建成在任瑰、王珪及百余亲骑死护下,杂於乱军之中,惶惶西窜。 向前望之,隔过数里长的溃兵簇拥的人头、身影,骑在马上的李建成约略望见,官道前边,百余骑逃得最快,凡有挡路的唐军溃兵,皆被这百余骑槊刺刀砍,毫不留情地劈开血路,直如仇敌!通过隐约传来的这百余骑的叫骂声,他辨认出来,是白玄度与他的从骑亲兵。 却白玄度原为群盗,败退之际乃显“其长”,见机既早,并是将他的部曲也都抛下了,又面对挡路的己军同袍下手凶狠,於是他得以逃在最前。 向后望之,李建成眺见王长谐的将旗。 王长谐部撤退的较晚,位置在乱军中较为靠后,混杂在白玄度余部、中军将士之中。他望见,王长谐好像是犹试图组织溃兵,重新结成队列,为奔逃的唐军断后,然大乱之中,徒劳而已。 汉军的追兵也已出了槃豆,蹄声如雷,喊杀声自后边数里外,阵阵迫近。 有呼喊声随风飘来:“休走了李建成!” 暮色渐合,残阳如血,映得北边的黄河水赤红一片。李建成再三打马,在拥挤纷乱的溃兵中,却只能艰难前行。又逃出十余里,到了黑龙口,此地险要,道路愈窄,溃逃的唐卒更加拥挤不堪。好不容易过了黑龙口,至夜初更,逃在前边的唐军溃卒,逃到了阌乡城东二十里处。 这里地形越发险恶。 官道北侧是数十丈深的黄河河谷,河水在黑暗中传来沉闷的咆哮;南侧是崤山余脉的起伏山峦,而在官道南边约三里处,两座山崖相对耸峙,形成一道黑黢黢的谷口,——即是石门谷。 大多数亡命奔逃的溃兵根本没注意那个谷口。他们眼里只有脚下的官道,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西跑,跑到阌乡就活了!白玄度出於盗贼的直觉,却下意识地瞥了那谷口一眼,夜幕下的山影轮廓让他心里发毛,黑洞洞的谷口像一张等着吞噬什么的巨嘴。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继续沿着官道奔逃。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直到白玄度身边的一亲骑连哼都没哼一声,就从马上栽倒在地,白玄度才惊觉不知何处,穿越夜色,射来了一支箭矢!这箭正射中他这亲骑的面颊。紧接着,箭矢破空的声音密集起来,——这不是零星的冷箭,而是成片的、有组织的齐射! 白玄度坐骑受惊,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下马背。白玄度攥住缰绳,惊慌顾看,找到了箭矢的来援,是从官道南边的石门谷射来的!只见石门谷口黑影闪动,火光骤起,伴随着马蹄声、唿哨声,不知多少的骑兵驰冲而出,一边驰来,一边箭如雨下! “有埋伏!” “南边!贼骑!” 溃军彻底乱了。 面对南边杀来的汉骑伏兵,他们本能地往北侧挤,但北边就是黄河悬崖,有人被挤得滚落下去,惨叫声在河谷里回荡很久。 白玄度的战马嘶鸣着原地打转,他伏在马背上,不敢起身,生怕被箭矢射中,一叠声地喝令亲兵从骑:“快、快,赶紧冲过去!冲过去!” 便有三四十亲骑驱前开道。前边的溃卒被汉骑伏兵的箭矢所阻,前逃的这会儿转为了后退,由是前面的溃卒与后涌来的溃卒互相推挤践踏,更是密集、混乱。白玄度的亲骑都换了横刀在手,左右劈砍,拼尽力气,将挡路的溃卒杀得血肉横飞,方才硬生生砍出来了一条通道。 白玄度趁机催马,沿着血路狂奔。 然而未及庆幸,早一支箭穿透汹涌的溃兵人潮,直贯入白玄度的面门,巨大的冲力带得他几乎坠马。他咬紧牙关,左手死死扣住马颈鬃毛,才未摔落。剧痛如裂,鲜血顺着面门汩汩而下,模糊了左眼视线。他抬眼去望,一片血红中,眼前渐渐发黑,到底还是一头栽落马下。 在官道南侧、石门谷口,一处高约丈余的巨石顶端,张士贵转开视线,再次挽弓,箭矢搭上,重新搜索溃逃唐卒中的下个军将装束之人。——射死白玄度的,可不就正是他!他脚下这块巨石是附近最高点,站在上面能俯瞰清楚整段官道。他手指微松,又一支箭呼啸而出! 箭去处,一个唐军校尉正挥刀吼叫:“往北边靠!别挤——”“咻!”箭从黑暗中来,穿透他张开的嘴,从后颈穿出。这校尉的声音戛然而止,仰面倒下时手里还握着刀。 又一将,射中的是个晃动令旗的旅帅,令旗摇晃几下,随主人一起倒下。 第四箭射穿了一个正欲领着数十溃卒向前冲逃的偏将咽喉,他手中横刀坠地,发出闷响。又一将,将一个试图张弓还击的溃卒军吏钉在地上。 一箭、又一箭,每一声弓弦响,就有一个唐军军将栽倒。 “忽峍箭!”溃军中有人认出来了,“陕县射死杨总管的忽峍箭!” 恐惧炸开了。 当你不知道箭从哪来,你还可以蒙头冲锋;但当你知道射箭的是个百步穿杨的神射将,而自己可能就是下一个目标时,每一秒都成了煎熬。 没有溃卒再敢往前冲,或找地方躲藏,或干脆掉头后奔! 杀出石门谷的汉骑将士或亦张弓而射,或则借机挟槊趋进掩杀,夜色下像一道黑色洪流,杀将过来!先将靠前的白玄度的亲骑等尽皆杀了,随后撞入溃兵大队,长槊穿刺、横刀劈砍、马蹄践踏。溃卒惊恐乱窜,如无头苍蝇般自相冲撞,进退无路,乱作一团,在石门谷口的火光映照下,尸横遍地,将本就拥挤的官道彻底堵死。乱叫之声,前后十余里可闻。 不多时,当效仿白玄度,屠刀砍向己军将士,总算杀出血路,逃到了此处的李建成等,所打眼望见的便是这幅前路被阻,溃兵壅塞的景象。而远远听到后边杀声震天,——是汉军的追兵已咬上溃卒后队,诸人无不惊惧!李建成面色惨白,急令王长谐:“为孤开道!” 却是王长谐在约束部曲,为逃兵断后不成后,他便放弃了本部部曲,带着百十亲骑,往前头找到了李建成。闻得此令,他便领命,聚集了本部亲骑,鞭打刀砍,打散前头的乱兵,挟槊张弓,便试图击退掩杀的汉骑,为李建成打开突围逃跑的道路。 正在这时,王长谐举目望见西边的官道上,火把如蛇,蜿蜒而来。他心头大喜,知这必是阌乡守军接到了李建成逃跑时下达的军令,赶来接应,便奋声高呼:“援兵已至!向前者生,后退者死!”亲督亲兵众骑、并及裹挟溃乱的唐兵,合千余之数,迎着截击的汉骑反杀冲锋。 夜色昏朦,反杀之中,王长谐望见巨石上的张士贵下了石头,身影没入黑暗,旋即望见约百余汉骑自谷口向着西边火蛇来处驰去。紧接着,西边官道上边传来隐隐的喊杀与金铁交鸣之声,未几,便是某部兵马惊呼溃散之音。不过两刻,火把长蛇断碎零落,遥见得百余汉骑自夜中驰还谷口。很快,披甲持弓的张士贵,重新跃上那块巨石,再次对反击的唐军引弓点射。 王长谐刚才的心头喜,化作冰水浇头。 虽他已不避矢石,力督亲骑、溃兵等反攻,为此不惜连杀数十溃卒,可路窄,道上并被汉军预先布置了阻碍,上复有飞矢夺命,一再拼死冲突,根本不得寸进。若是阌乡援兵能够杀到,也许尚能开出一条突围的通道,现下阌乡援兵既已败走,这汉骑的拦截怕是再不能突破。 十几里外的后头,忽然响起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己军的崩溃声,——秦敬嗣、薛万均、薛万彻、张桃符等统领的汉军主力追兵已至,自后掩杀而来! 至此,唐军彻底陷入绝境。 前有铁骑堵截,后有大军追蹑,南面山峦陡峭,北面黄河滔滔。 时已夜半三更,月色凄冷,照见这狭长官道之上,人间地狱景象,尸体层层叠叠,鲜血浸透泥土,伤者呻吟垂死,残骑断甲横陈道侧。 王长谐知事不可为,面如死灰,留下部分亲骑仍与汉骑接战,自退回后边李建成处,仓急地说道:““殿下!前边杀不透,后边贼追兵已到,须当立即易路改道,或可脱身!” “易何路?”李建成声音发抖,但仍强自维持着李唐太子的尊严。 王长谐看向北边的黄河悬崖,又看向南边的山坡,最后一咬牙,说道:“从南边山坡爬过去!” 这是九死一生的选择。 山坡陡峭,黑暗中攀爬随时可能摔死,但留在官道上只有死路一条。 李建成向前望了望,向后望了望,没有说话。 王长谐知他是默允了,当即抓着李建成的坐骑缰绳,请他下了马,便与残存的百十亲兵,护着他与王轨、任瑰等离开官道,到了南边山坡,在嶙峋乱石与枯木荆棘间攀援而上,荆棘划破了手脸,岩石磨破了膝盖,但没有人敢发出一声痛呼,都只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爬到半山腰时,王长谐回头看了一眼。 官道上,长达一二十里的唐军溃卒,在前边截击汉骑、后边追击汉军主力的夹击下,一点点向内收缩。唐军丢弃的旌旗、折断的武器到处都是。汉军“降者不杀”的大呼、唐军溃卒的求饶声响,汇聚成一波波巨大的声浪,划破夜空,压过了北边黄河的涛声,在山谷间回荡。 他知道,李建成带来攻打陕虢的这支唐军完了,三万大军,能得逃出生天的恐怕十不存一。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王长谐等人翻过了山脊。 李建成瘫坐在地上,袍服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脸上全是泥污和擦伤。 这位李唐太子此刻狼狈得像个逃难的流民。 “还有多少人?”他哑声问道。 王长谐清点了一下,连他在内,还剩不到百人。 任瑰、王珪都在,但好几个从吏不见了,可能是在刚才爬山时失足坠崖,或者掉队落伍了。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王长谐扶起李建成,“汉贼天亮后肯定会搜山,咱们得继续走。” 一行人互相搀扶着,向西边潼关方向蹒跚而去。 他们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荒山野岭中穿行。 …… 东方渐白,官道上的杀声渐息。 在汉军前后夹击之下,溃逃到此的唐军主力或死或降卒,已尽数被歼。清点战果,斩首三四千级,俘虏一两万人,缴获铠甲兵器不计其数。只李建成未得擒杀,王长谐、王轨、任瑰等得以逃脱。然其它的唐军大将,如白玄度等,或死乱中,或被擒获。 当日,秦敬嗣分出薛万彻一部骑数百,绕过阌乡县城,西驰四五十里,直抵潼关之下。薛万彻命将李建成残破的中军大纛,与数十面俘获的唐军旌旗,一并掷於关前。 旋即,一面黄底玄字的“汉”字大旗,被高高竖起在潼关东原之上,迎着猎猎河风,在潼关城头守军惊恐的注视下,傲然飘扬! 而在离潼关尚有数十里的荒山之中,一群狼狈的身影仍在艰难西行。王长谐搀扶着几乎走不动的李建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着回到潼关,潼关绝不能再有失!” 第九十二章 正宜三军犒阌乡 他现在也终于知道,雷战为什么要玩他了,事实上,把这里所有的人都给玩了。他不仅是个富翁,而且还是一个杀手,他杀起人来,连眼睛都不眨。 “叶少君,秋晴真由美是我们公司的对外业务部长,在公司里,对外合作的事项,只要她说可以,就不可能会有人反对她。 那泽是最了解莫莫心思的人见她喜笑颜开知道她已经过了气头就算还有什么不满也会给他个机会听他解释完再量刑便装作不经意地往莫莫身边靠了靠一脸温柔笑容的去接儿子。 罗剑虹夷然不惧,剑光一展,将两道剑光都裹了进来,轻笑一声,右手一拍乾坤袋,一道银光如同奔雷般向老道射去。 “哼,刚才那么嚣张,现在连承认是他们的老板的胆量都没有了?真是孬种,乖乖地跟我上去,要不然,我就给你一拳。”乐意充满鄙夷地看着王大当说道。 索尔一连气的称赞让我也觉得自己的确有那么一点点高手的风范了。 “系统提示:您的灵奴血‘色’蝙蝠王已经死亡!”而此刻,远处的林帆已经收到了这样一条消息,与这条消息一起的,是另外好条系统提示。 手指刚刚接近红毛怪物,那个已经僵硬的红毛怪物突然睁开了双眼,我靠,倒吓了我一大跳。右手的猎手刀霍的一下,刀背重重的劈在怪物的脸颊上。怪物刚刚睁开的双眼再次被击打的闭合了去。 这时,突然从外面开过来两辆面包车和一辆宝马,直接堵在摊位前。 轿车缓缓停下,一个身着军装的年轻尉官从副驾驶的座上跳下来,迅速地打开后面的车门,一名精神矍烁的老军人从车里下来,顾盼之间,双眼凛然生威。 “军师,这几位将领怕是有心想要撤军吧?”这时,姜维见那几人走远,不禁地向诸葛亮问道。 但,当初,当云冲波第一眼看到这幅画像时,却顿时就屏住了呼吸……对所有人来说,这也许只是郭颂敬,一位优秀、敬业、天才的技术官僚,但对云冲波来说,这张脸却代表着另外一个名字,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名字。 况且,那些孩子也不希望,自己用那样一副样子,离开这个世界吧? 随着大片大片灵魂晶石被一耗而空,刘君怀的灵魂之力添加了无穷巨力的本源生物形态,并且对它们强大力量产生了最直观的认识与感悟。 众圣称善,老子无为,收徒甚严,到如今门下也只有玄都一个入门弟子和几个记名弟子,自是不会将这些妖族放在眼里。元始天尊一向瞧不起披毛带甲之辈,只是从中选了一个先天四不像作为坐骑。其他的一个不取。 开始在石洞内慢慢的走动,云冲波的视线不断跳跃,并不时的伸出手,在石壁,地面,甚至是那些黑沉沉的棺木上摩挲着。每一次把手收回,他的脸色都会更加难看。 众人不禁咋舌,刘君怀却是眼冒精光,他炼体强度已是超乎他人,很是期待如此神秘极烈之物。 赵夏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果然看到在远处两座山的夹缝之间,有一条瀑布正倾/泻而下。在正午明媚的阳光照耀下,它就像一条银色的丝带,闪闪发光,美的如梦似幻。 黄一黄二在一边齐齐地无语——居然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狐尊殿下的脸皮厚度果真是我等屁民难以企及的。 一圈一圈的能量流转下来,苏卓清晰地感觉到,蓝虫晶核中的精华,不断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瓶颈松动的程度,也变得越来越大,似乎随时都有突破的可能。 吴姨大我八岁,在棚户区吴姨可以说是大半男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想到这里,一股怒气就冲上了他的心头,于是他立刻就控制着三代风影做成的人傀儡,朝着张淼和千代婆婆发动了攻击。 秦楚彦的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驰着,他自然也发现了萧若安的车子和自己的车子擦肩而过,萧若安俊俏疲惫的脸颊从车窗上面展现出来。 之前她被全网黑的时候,也有人扒过她当年作弊那事。网上的黑粉都说无风不起浪,一直怀疑她的学习成绩有水分有猫腻。 听闻到这里,李云天不由是对着薛幸福冷笑一声。那笑容是直接让薛幸福停下了嘴巴里的动作,就这般看着李云天。 “那怎么办?别人会不会怀疑玖儿?”这下子王氏心中的重点不再是玖儿为什么会懂,而是玖儿懂后会不会有危险了。 当我再听到叶天命说我还有另外一半任务的时候,我也是忍不住表现的有那么几分诧异和不解。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穿成那个样子在家里到处乱跑?”秦楚彦试探的问道。 他们两个在说话的时候,多多少少,表现的是有那么几分的,不太自信,或者说声音是有那么几分的低沉,给人的感觉就有那么几分,好像是不太自然,或者说是有几分的惆怅。 甚至可以连带着让整个龙炎星宇达到一级修真星宇的程度,而现在,这里连二级都相当的勉强,出现一个大罗金仙的强者是极为难寻的。 “哼,他想要干掉我们,然后他们的部队来控制西面和西南区域,他倒是很会想,毕竟,现在那几个国家,就他的部队能打,只要干掉了我们,那么他的部队在中域,可以说是无敌了!”胡浩听到了,冷笑了一下说道。 众人虽然被强大的神息压得呼吸都极其困难,但颁奖台的事,他们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球刚到钟晋云的手里,谢沧行看准机会,一个飞速抢断,直接从钟晋云的手里将主动权夺了回来。 颜夕眼神里也放着光芒,这是她第一次看钟晋云的篮球。听其百遍,不如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