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嫡》 第1章 寄人篱下! 春光烂漫,草长莺飞,江花红胜火。 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山花恣意盛开,一派生机盎然。 陆铮坐在紫檀交椅上,神情呆滞,直愣愣的俯瞰着山下的美景。山下轻风薄雾,古老石墙,幽深小巷纵横似棋盘,暮霭下,四处袅袅青烟盘旋升腾,瘦西湖畔垂柳泛绿,湖面之上画坊轻舟,百舸穿梭,好一幅江南盛景。 大康歆德十八年,直隶行省扬州路改置淮海府,寻更名扬州府,眼前这妩媚娇柔,缠绵缱绻的江南风光,便属这座城池所独有。 “大康?三国归汉,有两晋,宋、齐、梁、陈之后却不见隋唐,历史走上了另外一条岔路了么?”陆铮嘴中轻声嘀咕。 “三少爷,时间不早了,春寒露重,我们该下山了!您的身子骨儿可受不得风寒呢!”陆铮身后,站着一位魁梧汉子,着一件青色对襟短褂,面方嘴阔,浓眉虎眼,年龄三十上下,对陆铮执礼甚恭。 陆铮轻轻点头,从交椅上站起身来并不说话,直接踱步下山,中年汉子恭恭敬敬的跟在他身后,神色中一脸的忧愁,几次想说话却欲言又止。 陆铮登的这山是置于一座庞大花园中的观景山,而这一座大花园又置于一座巨大的宅邸之中,从山上一路走下来,便可以看到山下峥嵘轩峻的亭台楼阁,竟一眼望不到尽头。再看这周围,花木葱蔚莹润,奢华繁荣之盛,让人叹为观止。 这便是江南望族,扬州首富,皇商张氏府邸。张氏虽是皇商,却也亦是诗礼簪缨之族,张氏先祖张坚因辅佐太祖有功,太祖赐爵一品威武伯,张坚之子张裕袭爵二品威烈将军,张坚之孙张朗袭爵三品奉国将军。 现在张家家主张榕是张坚四世孙,虽然没有了爵位,但却有举人功名,赐同进士出身,曾官拜大理寺少卿,可谓位高权重。张榕生三子两女,现在扬州张府三房便都是张榕这一脉的后辈。 张家巨富之家,气派自然非比寻常,府邸虽广,但是丫鬟仆从来往穿梭,丝毫不见萧条冷落。 大户人家的丫鬟仆从,自不同于寻常人家,丫头们一个个穿红戴绿,莺莺燕燕,园里花招绣带,柳拂香风,还真让人目不暇接。 “嘻嘻,姐儿们,那是不是就是陆家的三爷?啧,啧,我怎么瞧着就是个半大小子呢?看他那小胳膊小腿儿,只怕是一阵风刮过来,就要给刮天上去咯!” “可不就是那位主儿么?这位爷自打进了我们张家的门,便中了邪,发了疯,大奶奶、二奶奶他们打发人寻僧求道,折腾了不知多少功夫才给整治好,前几天还一直窝在西角院里,今日个竟然出来登山观景,这病瞧着是大好了。” “病好了有何用?这位三爷千里迢迢从江宁来扬州,说是来寄住入学的,可大太太找他问过话,说是连《千字文》还读不通顺,想那陆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三公之族,这位爷得多顽劣不堪才能混到这般光景? 咱们张家比不上陆家,然一众爷纵然顽劣,却也比不得这位陆家三爷,陆家这位爷……” “你们几个别爷来爷去的,这个陆三也就在咱们家被叫一声爷,不就是陆家二房丫鬟生的一个庶子么?在陆家还不识得眉眼高低,偏偏和陆家二爷掰腕子较劲儿,长幼尊卑都没了,这还了得?姑奶奶实在是气得厉害,这不才将其送过来么?说是来寄住入学,其实也是希望家里老爷、太太们能多替为管教。 大太太早就传出话来,让咱们下人们可别惯着了,人家本就一身臭毛病,还惯着让其使性子,那不是和咱家姑奶奶过不去么?姐儿们,你们说是不是?” …… 院子里男男女女三五个凑在一起,都冲着陆铮指指点点,嘴里则是叽叽喳喳,议论纷纷,陆铮则神色平静,步子不紧不慢,根据自己的记忆回到了张家的西角院。 这院子不过略略几点山石,种着的芭蕉已经枯萎不堪,两旁的回廊挂着几个斑驳邋遢的鸟笼,一股鸟屎味熏人。上面三间抱厦,雕镂一色的斑驳,上面悬着一块匾,匾上只剩一个“西”字,其他几个字早已经剥落,说不出颓废沧桑。 张家少爷的住处的标配是四到八个丫鬟,两个婆子加一个奶妈,陆铮这边只有一个老婆子伺候着,老东西年纪大了,眼花耳聋,脾气却还大得很,动辄就破口大骂,幸亏陆铮还有从陆家带来的仆从魁梧汉子齐彪,要不然他饿都饿死了。 院里冷冷清清,齐彪进屋子将床榻椅子收拾妥当,小心翼翼的搀扶陆铮坐在软塌之上,待陆铮躺坐好之后,他又给陆铮身上搭上一条毛绒毯子,随即又是倒水添茶,取点心,又是去厨房取饭菜,忙活得不得了。 陆铮看着忙忙碌碌的齐彪,心中不由得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 不错,陆铮刚刚清醒过来,一场大病差点了要了他的命。 其实,以前的那个陆铮的的确确已经死了,现在的陆铮虽然名字、模样和之前是一样的,但是他其实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陆铮为人豪爽义气,一表人才,颇受领导重视,很有作为。然而,转业之后,却因为性格过于刚硬,得罪了同僚和上司,在工作上被人针对和排挤,郁郁不得志,最后更是被人暗算,替人背了黑锅,弄得家破人亡。 万念俱飞之下他本想着结束自己的一生,没想到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在这个世界,他的名字还是叫陆铮,但是年龄却只有十四岁,身体瘦小,体弱多病。 通过这几天消化身体原有的记忆,陆铮对身体的原主人有了深深的同情。 陆铮生于江宁陆家,是陆家二房庶子,虽然生在豪门大族,却是个庶子,生母是丫鬟的身份,地位极低,在家里面主母对他们母子的态度等同丫鬟奴仆。 而按照古代的规矩,嫡母才是母亲,陆铮只能叫自己的亲娘为姨娘,而叫主母为母亲。 扬州府张氏就是陆铮母亲的娘家,张氏的几个老爷都是陆铮名义上的舅舅,其实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陆铮以这样的身份寄居在张家,其处境可想而知了。 陆铮在陆家待着,主母张氏看他不顺眼,可是碍于陆家豪门大族的体面,她倘若对陆铮太过分,恐怕会落一个容不下庶子的话柄,大户主妇,容不下庶子,这可是很被诟病的。 因而张夫人就想了一手绝的,以安排陆铮来扬州府入学为名,将他送到了自己娘家张府,这个安排其背后的目的不言而喻。前段时间陆铮得了疯病,这重病的背后还不知有多少龌龊隐情呢。 不夸张的说,陆铮现在的处境就如同大海上随波漂流的一叶孤舟,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浪倾覆,他身体前主人脆弱的小身板,幼稚的内心,如何能够抵挡得了这样的大风大浪? 齐彪将饭食准备妥当了,不过只是一些豆腐青菜,糙米糟糠,陆铮稍稍的吃了一点便没有了胃口,他放下筷子,重新躺下,肚子里饥肠辘辘十分难受。 饥火难熬,陆铮心中瞬间滋生出一股念头“前世今生,莫非都不得扬眉吐气么?上天让我再活一次,我还不能扭转乾坤,活他个轰轰烈烈么?” 一念及此,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豪情和斗志,只觉得小腹部位有一股热血升腾直冲头顶,他感觉身子骨儿就这一下似乎全好利索了。 他瞥了一眼忙前忙后,整治收拾的齐彪,突然从椅子上坐起来,道“舅舅,以后咱们再也不吃这糙米糟糠了,好不好?” “啊……”正在忙活的齐彪手中的笤帚“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他快步走到陆铮身边,虎目飙泪“我的三少爷啊,你可说话了!您这一病半个多月,醒来以后又整天发傻发愣,小的还以为您……您……” 他抹了一把眼泪,语气哽咽,道“您倘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回头怎么跟老爷和月奶奶交代哦!” 齐彪是真哭,陆铮和他名为主仆,其实他是陆铮血缘上的舅舅,陆铮的生母齐姨娘和他都是家生子,两人是亲姐弟。只是,家生子终究是奴仆的身份,陆铮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能叫母亲,齐彪这个舅舅哪能当得了真? 这一次陆铮从江宁来扬州,齐姨娘无法阻止,只能哭诉着让弟弟跟着陆铮过来,也亏得有这个安排,要不然陆铮还捱不到生病,恐怕就饿死困死了。 “舅舅,走,咱们出去再耍耍,带足银钱,有道说‘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到了扬州府,岂能不观扬州夜景? 陆铮说完站起身来,甩甩衣袖转身出门,齐彪愣了半晌,突然脸色大变“三少爷,你等等我,哪里还有银钱,那个……” 他还待再说什么,陆铮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第2章 老祖宗房里的大丫头 陆铮饥肠辘辘,哪里有心思观扬州夜景?不过是要出来偷食打牙祭罢了,在张府住着,厨房供应的都是低等下人的饭食,哪里入得了口? 但是出来下馆子也非长久之计,陆铮来扬州后陆家那边的月钱早断了,而张家这边发月钱也发不到陆铮的头上,陆铮现在吃穿用度,全是靠齐姨娘给齐彪的十两私房银子,陆铮一顿饭就吃掉了二两银子,心疼得齐彪像是被人揪掉了一页肝。 不过齐彪眼见陆铮的病今天大好,不仅如此,相比以前,陆铮身上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看他模样,年龄虽小,稚气未脱,却隐隐有了上位者主子的气象,一场大病之后,身子好了,脑子也像开了窍一般,齐彪心中实在高兴,也就任由陆铮放纵一回。 他自己也在陆铮的怂恿下喝了二两烧刀子,酒肉下肚舒坦的同时却是更加的愁了“三少爷这日子没法过了,姥姥不亲,舅舅不疼的,说是个少爷公子,过得还不如那些个受宠的家生子。 千里迢迢来扬州,也就月太太给了十两私房银子,就这点银子,三少爷要入学师礼都不够,更别提再添几身体面衣服,加上平时的吃穿用度了。江宁陆家可是一等一的豪门世家,比之张家是绝对不让的,三少爷真要丢了陆家的颜面,回了江宁太太又有刺儿挑了。” 齐彪愁眉苦脸,唉声叹气,陆铮一拍他的肩膀道“舅舅,闷头耷脑的干什么呢?有道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来,我们再走一个?” “哎呦,我的爷!不能再喝了,您这身子骨儿还没好利索,倘若喝酒又坏了身子,我这一张皮回头都得让月太太给扒了。”齐彪连忙道,死活不让陆铮再喝酒。 于是主仆二人结了账,微醺醉意的回了张府,张府正门乃三间大门,红漆为底,非常的气派,晚上大门关了,只留侧面角门进出,陆铮住的西角院,位置就在西角门附近,平常这一带鲜少有人,尤其是晚上,更是安静得很。 陆铮踏进了西角门,忽然回头对齐彪道“舅舅,要我说这张家啊,吃的都是豆腐青菜,糙米糟糠,住的都是断壁残垣,漏屋土宅,这哪里是什么首富之家?倘若放在我们江宁,这也就是三等、四等人家。可笑家里那帮哥儿,姐儿们还信那‘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以为我来扬州是来享福了呢!” 齐彪今天烧刀子入肚,脚下虚浮,醉意朦胧,一听陆铮这话,他心中也觉得有感,对张家他早厌烦透了,当即便道 “三少爷说的是,扬州府哪里比得上咱们江宁?江宁是天子脚下,直隶中枢,扬州嘛,不值一提了。我来扬州一月有余,也就今天吃的一顿才叫饭,平常的吃食放在咱们江宁陆府,那都是喂猪的猪食儿……” “哈哈!”陆铮哈哈一笑,道“舅舅这话可是忒尖酸刻薄了啊,莫非是急着想回家了,行呢,我回去就给家里修书一封,家里太太奶奶们看咱们在这里受苦受罪,赶明儿就招我们回去了,以后打死再不来扬州,不仅咱们不来,家里的哥儿、姐儿们都不来,舅舅说是不是?” 齐彪打了一个酒嗝,他虽然有了几分醉意,可是脑子并不糊涂,一听陆铮这话有些不对,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嘴唇掀动,道“三少爷,那可难……” 他说到“难”字,便觉得鼻端嗅到一缕淡淡的幽香,又觉得眼前有人影晃动,一抬头,才看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几个丫头。 两个小丫头年龄约莫十一二岁,一人手中打着一盏灯盏,中间的大丫头那气派可了不得,细挑身子,瓜子脸儿,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下身是白绫细褶儿裙子,星眼微饧,香腮带赤,杏眼挑眉,寒气逼人。 “哎呀!”齐彪吓得一跳,惊出一身冷汗,看这大丫头的装束可不同平凡,是张府一等大丫头的派头,必然是张家太太身边伺候或者是张家少爷的屋里人,他支吾了一下,忙道“姑娘有礼了!” “好个奴才,半夜溜出去偷酒喝,还怂恿主子嚼舌根子搬弄是非,回头我告诉二奶奶,看她不扒你的皮!现在这西院谁管事的?明天让梁实家的封了这西角门,看你这奴才还能折腾?”女孩大声道,看她的模样,傲娇得很。 她表面上是在骂齐彪,眼睛却盯着陆铮,一张嘴利索泼辣,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主儿。 齐彪被骂得冷汗直冒,酒早就醒了,根本不敢回嘴,陆铮却淡淡一笑,道 “姑娘不露身份,我却还是知道你的,这春寒料峭,姑娘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露寒来这偏僻之地,就只为惩罚一偷酒喝的奴才?莫不是看到这西园芭蕉叶儿枯了,鸟屎味儿浓了,以为这里便是人迹罕至,哪曾想有我主仆住这里,倘若我们只是碍了眼倒也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倘若我们主仆坏了某些好事,那便是天大的罪过。 这不赶明儿就要去禀告二奶奶了,你那二奶奶我得叫一声二嫂子,你说这二嫂子是真要来扒小叔子的皮么?” “啊……” 陆铮这话一说,女孩一下懵了,旋即她便是满脸胀红,气得浑身都发抖。 她叫影儿,是张家老祖宗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今天二房浩哥儿生病了,发烧得厉害,满嘴胡话,老太太急得团团转,这不那边院子里都乱成了一团。影儿从西角门这边走,是送一品堂的柳大夫顺带着给浩哥儿捎药回来煎服。 没想到就在这西角门,她竟然听到陆铮和齐彪主仆二人大放厥词,说张家吃的是猪食儿,住的是漏屋土房,还说什么扬州比江宁大大不如,这她哪里能听下去? 她站出来本来想狠狠的给陆铮主仆一个教训,没想到陆铮竟然倒打一耙,对自己说过的话绝口不提,反倒说她晚上来这偏僻之地是别有目的,大户人家,丫鬟夜会情郎的事情比比皆是,张家作为扬州首富之家,家里发生类似事件定然也不新鲜。 可是这毕竟是丑事,任何一个姑娘被人说了这等事儿,那面上哪里挂得住?影儿直接就炸锅了 “你……你……胡说八道,你……你……” “我说什么了?怎么就胡说八道了?你这丫头,今天你倒说清楚了,我刚才哪一句话是胡说八道?你倘说不定清楚,明天你我就去二嫂子那里去说,成是不成?”陆铮道。 影儿更是懵了,她仔细品了品陆铮刚才的话,这话就是似是而非,含沙射影,陆铮的意思的确就是那样的意思,可是仔细咬文嚼字,却发现陆铮还真的什么都没说。 影儿一个大姑娘家,总不能非得把陆铮的话往那方面解读,那不是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抹狗屎么? “行了,看你呆头呆脑的,我也不稀得深究你的破事儿,你就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大晚上的进出西角门所为何事?”陆铮道。 “我……我叫影儿,今日个浩哥儿生病了,老太太打发我去一品堂捎药……”影儿红着脸道,把她进出西角门的事儿说得清清楚楚,看她那模样,哪里还有刚才傲娇的气焰,解释清楚了,还生怕陆铮不信,又补充道“一品堂就在西大街,从西角门出来转两个弯儿就到了,不信您可以走走!” 陆铮摆摆手道“我就不走了,你既然是去取药的,那是能耽搁的事儿么?浩哥儿可是老太太和太太们心头的肉,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回头太太奶奶们倘若知道你取药在我这里耽误了这么久,只怕把你的皮也要给扒了吧?” “去吧,去吧!麻溜的,别误事儿啊!” 陆铮冲着影儿挥了挥手,然后冲着齐彪道“舅舅,咱也回家了,今天总算酒足饭饱了,就是那床搁身子,今天晚上只要不下雨来个雨夜屋漏,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陆铮领着齐彪,大摇大摆的进了西角院,影儿还在发懵。 半晌,她回过神来,两个掌灯的小丫头却在窃笑,影儿杏眼一瞪,道“两个小蹄子,你们笑什么笑?” “影儿姐,你是不是被这陆家少爷风采所折服了?平日个的伶牙俐齿怎么就一点也排不上用场了哦,这要是让屋里的姐妹们知道了,可有得笑了!” “谁敢乱嚼舌根子,我割了谁的舌头!”影儿怒声道,旋即她换做一副苦脸,道“我的两位好妹妹,这事儿可不能乱说,坏了我的名是小事儿,可这陆家的少爷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传到了老爷、太太们的耳朵里面,那可就要把天给捅破了,你们说是也不是?” 两个小丫头年龄不过十一二岁,不太经事儿,听影儿说得这么郑重,也都不敢再造次,连忙郑重点头。 搞定了两个小丫头,影儿这一路回老太太的住处,忍不住跳脚暗呼上当。 本来是她去挑人家毛病的,回头成了陆铮放她一马了,不都说这陆家的少爷是个呆子痴货么?这世上还有这边尖刻狡猾的痴货? 第3章 炸开了锅!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张家老太太院子里大清早就挤满了人。 张家老太太便是张榕内室,年逾七旬,张榕在京为官,扬州老家便是老太太当家。张榕生三子,分别为张承东,张承西和张承北。 三子中大房承东掌管着家族的大部分生意,二房承西跟在老父身边侍奉,捐了一个国子监监生的功名,掌管的却是张家北方的生意,唯有三房承北一心走科举的路子,但只有秀才功名,三次乡试落第依旧不死心,还在苦读,张榕对其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张榕下一代没有好的读书苗子,便寄希望在第三代。 张家三代中,大房张承东生两子张蔷和张敬,皆是浪荡公子哥儿的做派,走马斗鸡是一把好手,读书作文则是完全不会,歆德十五年,张蔷上元夜和一帮狐朋狗友在瘦西湖上花天酒地后因为征伐太过,竟然在怡红院某花魁的床榻上一口气没转过来,一命呜呼,闹出了天大的笑话。 张蔷没了,张敬倒是改邪归正了,却是年岁大了,失了童子功夫,要走通读书的路子哪里还有希望? 因而张家第三代,希望都在张承西和张承北的几个儿子身上,昨日生病的浩哥儿便是张承西的儿子张浩然,年不过十六岁,已经有童生功名,而且能文善诗,又兼是一表人才,老太太最是疼爱。 张浩然的住处就置在老太太的院子里面,十个大丫头,四个婆子,两个奶妈伺候着,张家谁都知道张浩然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浩哥儿倘若有个什么头昏眼花,整个张家就都难得安生。 影儿今天起了一个大早,伺候老太太梳洗装扮,浩哥儿身边的丫头清瑶来报说哥儿的热已经褪了,病已然大好,吵着要去学堂呢。 影儿立刻转禀老太太,老人家心情舒坦,道“今儿个我看这天气就知道哥儿的病定然是好了!大病初愈,上学就免了,哥儿是个执拗性子,你去让宝仪、惜君过来,有几个姐妹陪着他,不去学堂也就不烦闷了。” 影儿道“太太、奶奶们还有姑娘们早就来了呢,都在院子里候着,就等老太太您过去了!” 张母一听人都来了,更是高兴,出了院子,张承东等三房太太,张家三代的一众少奶奶,还有张家三房的姑娘张宝仪,张惜君等纷纷过来请安。 张母道“行了,行了,今儿个咱们就不立规矩了。浩哥儿大病痊愈,这是上天赐恩,花姐儿你去清虚观再添二十两香火银子去,宝仪,惜君今天就多陪在哥儿身边,别让他闷着了,也别让他乏着了。 不瞒人说,我这心里总还有些七上八下,前日刘道婆过来算了一卦,说我们府上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浩哥儿这一场病是好了,可另外这一波又从哪里起喔!” 张母这话一说,全场雅雀无声,一帮太太、奶奶姑娘们都不敢吱声了,大太太张承东的正妻顾夫人道“母亲您别忧心,刘道婆的卦也并非次次都应验的,浩哥儿这病好了,还哪里会有什么波澜?” “咯咯!”顾夫人话刚刚落音,人群中款款走出一头戴金丝髻,身穿大红比甲,下着翡翠叠花洋驺裙的少||妇,看她身段窈窕,举止贵气,极具风情 “老太太,大太太,您二位都别忧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其实没有错,只是浩哥儿这已经是第二波了,那第一波早就过了。太太、奶奶们都不记得姑奶奶家来寄住入学的铮哥儿了么?浩哥儿之前不就是他生了一场疯癫大病么? 昨日我听人禀报,说这哥儿竟然也大好了,还登山观景,晚上还偷偷溜出了府下馆子打牙祭。老太太,您说说,这是不是就是那一波?” “哎呦!”张母一拍手,大喜道“我怎么把这一茬给忘记了?不错,不错,这事儿我知道,前几天花姐儿你还提过呢,这一下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下了,陆家的铮哥儿既然入了我们张府,那就是我们府上的后辈,他命中有此一劫,恰又和我们张府这一劫契合,卦象应验了呢!” 张母心情一好,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立刻便有人顺着张母的话说,惹得张母更是笑声连连。 唯有影儿心中有些不安,昨天陆铮出去喝酒回来她碰到了,可是花二奶奶又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两个小丫头暗地里给二奶奶说了一些什么? 一念及此她就有了心思,那风情少|妇恰是大房张敬娶的老婆,府上都叫二奶奶,她名字叫花寒筠,是常州府豪门大族花家的女儿,为人最是精明,行事利落老辣,老太太和太太都宠着她,家里外宅的事情她管了一多半。家里内内外外的丫头们就没有不怕她的。 “影儿丫头,莫非你是有什么心思不成?我看你心不在焉的?”冷不丁,一个声音响起,影儿心中一惊,扭头一看却是大姑娘张宝仪。 家里的姑娘张宝仪和影儿关系最好,性情契合,张宝仪这一问,倒是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影儿心中一下就慌了,看到周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一咬牙,道“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各位奶奶,提到这个陆少爷,昨日老太太不是让我去一品堂给浩哥儿捎药么? 我从西角门回来的时候,你们道怎么着?我迎头就碰见了他们这一对主仆。 那铮哥儿的一张嘴,说出的话能把人活活的气死……” 影儿当即便把昨天和陆铮见面的情形当着众人原原本本说了一遍,陆铮说张家吃的都是豆腐青菜,糙米糟糠,住的都是断壁残垣,漏屋土宅,又说扬州府比不上江宁府等等,她这番话一说,整个院子里变得像一窝蜂一样。 大太太顾夫人将手中的汝窑茶盏往桌子上狠狠的一摔,勃然道“养不熟的小白眼儿狼,他这还嫌弃咱们张家了?一个丫鬟生的庶子,在陆家还算是上大人不成?说出这等话来,这是要辱我张家门楣么?” 张母眉头深皱,抬眼看向花寒筠,道“花姐儿,你是最明事理的,你说说……” 花寒筠为人最是机灵聪慧,眼看张母那阴翳的脸色,她知道老太太是动了肝火了,当即哪里还敢嬉皮笑脸,连忙盈盈上前,二话不说,“噗通”跪下,眼泪哗啦啦的流,道 “老太太,这天杀的陆哥儿纵然是受了什么委屈,他为啥不让太太和老太太替他做主?说他是陆家来的,可来了这些日子,晨昏定省也从不见他,太太们、奶奶们都忙着各家的事情,难不成还要太太们天天自个儿找着去嘘寒问暖?他们陆家恐怕也没这等长幼颠倒的规矩吧?” 张母盯着花寒筠,怒气不减,龙头拐杖往地上狠狠的顿了顿,道“花姐儿你别扯那些东西,我就问一句西园谁主事?陆哥儿身边是哪些人在伺候?” 张母令下,院子里立刻乱成一团,花寒筠连忙吩咐身边的丫头翠红传话,一会儿工夫,主事西园的梁实家的,侍奉陆铮起居的柳老婆子,另外还有两个小丫鬟名字叫麝香,杏雨,年龄不过十一二岁,也一并过来,都齐齐跪在了老太太面前。 张母指着梁实家的鼻子道“让你管着西园,你却把老张家的脸都丢尽了!那陆家哥儿天天就吃糙米糟糠,住漏屋土宅,晚上睡觉还要上香祈求别有夜雨落下。 我扬州张家就破落到这步田地了么?陆家来的哥儿来我张家客居,就只有糙米糟糠吃?只有漏屋土宅住? 还有那院里芭蕉枯了,鸟屎留香,你们听听……人家这遣词造句,这一封家书倘若寄到了江宁,你们姑奶奶在江宁陆家恐怕臊都要臊死吧?” “梁实家的拖出去杖二十,罚半年月钱。柳老婆子年岁大了,养老去吧,谁调养的两个丫头呀?打发到庄子上去,生黄瓜似的留在宅子里,哪里能伺候人?” 张母几句话落,梁实家的,柳老婆子等人脸色“唰”苍白,两个小丫头则是瞪大眼睛,吓得泪珠儿就在眼眶里面滚,相比梁实家的还有柳老婆子知悉内情,她们两个完全就是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花二奶奶让他们顶包,可是顶谁的包,是什么事儿她们完全不知道,老太太一句话将他们发配到了庄子上,那以后吃顿饱饭都难了,更别说活得体面了。 花寒筠在旁边使劲给两人使眼色,顾夫人在一旁看不过眼,道“母亲,两个小丫头年岁不过十一二岁,想来哪里懂什么事儿哦,定然是听了老婆子的话了,倒不如让他们去我房里侍奉着,我让人细心再调教一番……” “承东家的,我今天就是要立个规矩,影儿,你去把那陆哥儿请过来,就说我老太太知晓他的病好了,想见见他,快去吧!”老太太打断了顾夫人的话,影儿在一旁早已经吓傻了。 她万万没料到她的几句话会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出来,作为老太太身边的贴身丫头,她的心思平常是极其玲珑的,可是今天却鬼使神差晕了头,这一下把人都得罪了,他这个大丫头以后怎么在张府自处啊! “这个杀千刀的尖刻狡猾痴货,又上了他的当了。” 第4章 二奶奶的心机 老太太是最好面子的,影儿把陆铮和齐彪酒后说的数落张家的话当众说出来,老太太面子上能挂得住? 老祖宗一动肝火,全家上下哪里有安宁,等影儿回过神来一切都迟了,她平常其实很聪明伶俐,但是毕竟是丫头,最看重的还是名节,昨日陆铮含沙射影说她半夜三更去西园是别有目,她心中就一直有芥蒂呢! 今天花二奶奶又说陆铮主仆昨天溜出去喝酒下馆子的事情,她心中一下慌了,二奶奶的本事全府内外谁不知道?影儿只当是两个小丫头背着她到花寒筠那边嚼了舌头,虽然她和陆铮之间啥都没有,但是黑灯瞎火的,又是在偏僻之地,两人说了那么多话,陆铮还说了那么多浑话,这只要稍微嚼舌根子,哪里能说得清楚明白? 就在她惊恐的时候,张宝仪冷不丁的一声喊,更让她慌了神。她当时根本就没有仔细想,心中只是记恨陆铮,想着要在老太太,太太们面前告这小子一状,便把昨天的事儿说了,她目的还是想给自己避嫌呢!说一千,道一万,她是被陆铮的浑话给扰乱了心神,要不哪里会犯这样的浑,后悔莫及了! “哎呦,影儿丫头,老太太身边哪里离得了你哦!这陆哥儿的脾气啊,只怕一个丫头去也顶不上什么用,万一言语有冲撞被骂回来,那更是没脸没皮的了! 老祖宗,还是我亲自跑一趟,想来这哥儿虽然没规矩,浑得厉害,但我这个二嫂子的面儿应该还是能顶一点用的,翠红,你在前面领路,我们一起去瞧瞧陆哥儿去!”花寒筠道。 从张母院子里出来,花寒筠一张脸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翠红跟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梁实家的在外面挨着板子,正喊得撕心裂肺,花寒筠凑过去,抬手就给打板子的两个丫头一人一个耳光“你们这是要让老祖宗听声么?还嫌老祖宗心头的火不够旺是不是?” 两个丫头见二奶奶这副模样,吓得哪里敢说话?手下的板子也不敢多打了,胡乱应付了几下,将数凑齐了,立刻便有两个婆子过来将梁实家的搀扶着去敷药。 “这个天杀的铮哥儿,不都说他就是个呆头鹅,痴头虫么?又呆又痴的,那又是咋惹上影儿的?莫不是影儿今天也染上失心疯了,非得要把天给捅破喽?”花寒筠抱怨道。 她人生得极美,性格却是火辣急躁得很,真就是个性如烈火。 “翠红,你是怎么了?步子都迈不动了么?让你在前面带路呢!”花寒筠说话间,扭头就要冲着丫头翠红发火。 她这一扭头,整个人一下愣住了,就在老太太院子的门口,一个少年规规矩矩的站着,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看这少年的模样周正,只是身形瘦小,皮肤有些黑,穿着直缀长衫,却又有一股读书人的气质,花寒筠刚才从门中走出来,竟然没有看到旁边站着一个大活人。 还好翠红发现了,她站住了脚步却拿不准这少年究竟是不是陆铮。 陆铮进入张府之后,除了老太太和大太太象征性的见了他一次之外,其他的太太、奶奶根本就把这事儿当成一回事。姑奶奶从陆家把庶子打发回娘家,其用意为何,那还用说么? 花寒筠管着家,听底下人说这小子又痴又呆,还是个病秧子,心中就更没把这事儿放心上。姑奶奶看不顺眼的,那就安置一个地方,然后让其自生自灭呗! 张家作为扬州首富之家,陆铮在这里寄居,月钱、丫鬟那也是有的,这毕竟关乎的是一个家族的体面嘛!可是这些东西都只存在于账面上,哪里会落到实处? 陆铮一个月月钱按照府中少爷的例给的是二十两白银,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等丫头一月一两银子,二等丫头一月五厘银子,还有年节的各种吃食费用,四季裁布制衣的用度,这账面上哪里少得了? 陆铮自然没有得到这些,东西又从家里账上支取了,这些银钱好处让谁得去了呢? 花寒筠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事儿会闹成这个样子,她心中还觉得有冤屈呢,老太太估计也是恨透了这个陆哥儿,可是张家体面毕竟是第一位的。 堂堂扬州府首富张家,被陆家小哥儿说成成天吃糙米糟糠,住漏雨土房,老太太脸上哪里挂得住哦。 “可是铮哥儿么?”花寒筠盯着少年,道。 白衫少年正是陆铮,他也没料到昨天才埋下一颗钉子,今天就捅破了窟窿。他一大早起来不过是想过张家老太太这边问个安呢,古人规矩多,其中晨昏定省便是头等规矩。 所谓晨昏定省,就是早上起来要去给父母长辈问安,晚上睡觉之前也要去给父母长辈问安,要等父母先睡下之后方能休息。 陆铮住在张家父母长辈都不在身边,张家的一众长辈已经免了他的规矩,毕竟大家彼此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必要天天见面?见多了彼此还心烦呢! 但是今天陆铮过张老太太这边却是因为他大病痊愈,这种情况向老太太问一声安是很妥当的。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老太太这里大早上就乱成了一锅粥,他站在院子外面已经大致听清了里面的情况,心中觉得舒坦得很。 影儿这丫鬟,陆铮还真料中了,埋下钉子一个晚上,立刻收到了奇效。 花寒筠叫出陆铮的名字,陆铮也打量她。 迎着陆铮的目光,两人四目对视,花寒筠脸不由得一红。陆铮可是现代人,看到了美女眼放绿光是不用收敛的,可这样的眼神放在古代就太唐突了。 花寒筠就算性格泼辣大胆,也大感吃不消,还好陆铮年龄还小,脸上稚气未褪干净,要不然场面会更尴尬。 陆铮盯着花寒筠看了好大一会儿,道“我看姐姐光彩照人,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下凡,莫不就是享誉扬州城,大名鼎鼎的花二嫂子么?” “呃……”陆铮这句话一说,花寒筠脸更红,她“啐”了一口,道“小小年纪,张口就是浑话,也不知跟谁学的。一张嘴跟抹了蜜似的,以后也不知道哪家姑娘会栽在你这张嘴上。” 花寒筠说完,伸出纤纤手指,冲着陆铮的额头轻点一下,说不出的风情万种。 其实她心中恨不得一指头将陆铮给摁死,偏偏笑容更是热情,道“好哥儿,老祖宗可挂着你呢,二嫂子正要去寻你。听说你生了病,在家里吃不好,睡得也不好,你倒是说说,哪个天杀的让你受了委屈,二嫂子替你做主。 你现在跟我去见老太太,可不许让老祖宗为这些许小事儿动气,要不然老人家年纪大了,气坏了身子,惹出了滔天祸事,谁承受得起?” 陆铮听着花寒筠的话,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快速往后躲,摆手道 “花二嫂子,那我可不敢触老太太的霉头了,万一有个什么差错,我便是天大的罪过。今天老太太不舒心,我明天再来请安!” 陆铮说完,转身就要走,花寒筠哪里敢放他走,慌忙抓住了陆铮的衣袖,道 “好哥儿,你可不能走,老太太挂着你才让我叫你,你倘若走了,老太太还不知怎么伤心呢!” 陆铮被花寒筠抓住衣袖,两人的距离一下就近了,他仔细一瞅花寒筠的模样,真是个面若银盆,眼同水杏,他心头不由得一荡,心想这样的美女莫非就是后世人们常说的“心机”婊? 倘若是一般人,遇到花寒筠这等姿态肯定心都化了,陆铮当然不是一般人,他上辈子心机婊见得多了,花寒筠这一套对他完全无效,他盯着花寒筠,一字一句的道: “二嫂子,老太太倘若真问起我的起居生活,我如何回答?一味哄着老人家,那是撒谎违心,不是君子所为。倘若照实说了,伤了老太太的心是一方面,坏了张家的颜面那更是莫大的罪过了,嫂子说是不是?” 花寒筠手不由得一下僵住,她深深的看了陆铮一眼,竟然无法判断陆铮是真痴呆,脑子里只有一根筋还是在向她叫板,后面一个念头只在她脑子里一闪而过,她立刻便想陆铮年龄不过十四岁呢,浩哥儿十六岁了还天天喜欢厮混在脂粉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有这等机心? 花寒筠迟疑之间,陆铮又挣脱了她的手,转身就要跑。 花寒筠脑子里一时哪里想得清楚,她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无论如何不能让陆铮跑了,一念及此,她一咬银牙,从秀囊中取出一张银票,也来不及看上面的面额,一手塞在陆铮的手心里,然后用双手拉着陆铮,哀求道 “陆哥儿啊,就算二嫂子我求你了,快跟二嫂子进去见老太太吧。再不进去,咱们张家的天就要塌了,这点银子是嫂子的一点小意思。回头嫂子让人给你把院子归置满意,把那几个不识相的厨子给统统扫地出门,再给你安排四个大丫头伺候着,月钱银子一分不少你的,好不好?” 第5章 面子观念害死人! 花寒筠塞给陆铮一张银票,陆铮瞟了一眼竟然有一百两之多,他吃惊之余对花寒筠的要求当然就不会再拒绝了。 陆铮“勉为其难”的答应花寒筠的要求,两人进到老太太的院子里面,花寒筠这才抽出功夫清点自己秀囊中的银票,这一点她差点没晕过去。 她秀囊中放的银票都是十两、二十两的小票,唯独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是东府管事崔大家的今早才送来的采买丫头,置办乐器行头剩下的结余,那么多银票,她随后抓一张,无巧不巧就抓到了这张最大的。 银票已经塞到了陆铮的手里,肉包子打狗哪里还能要回来?她心口一阵肉疼,再看陆铮那真就是面目可憎了。 她咬碎了银牙,心中盘算道“这小猴子,姑奶奶还治不了你了?老太太这边应付过去了,回头看我不收拾你。” 花寒筠管着张家后宅,收拾人的本领高得很,三房的少爷和小姐们她不敢造次,可是张家那么大,东府,西府还有另外的旁支,倘若谁惹恼了他,她扣了月钱不发,或者在丫鬟小厮身上掺沙子,再狠一点在饮食起居上动点歪脑筋,谁能吃得消? 她花二奶奶在张家的威信就是靠这些手段赚来的呢!她今天恨透了陆铮,心中就忍不住要盘算对付陆铮的法子。 张母的院子里安静下来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在了陆铮的身上。 看陆铮那瘦弱的身形,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刁钻奸猾的家伙,可今天的祸事都是他惹出来的呢! 大太太顾夫人轻轻的哼了一声,陆铮却已经快步走过来,他规规矩矩的给老太太行礼,然后给顾夫人还有张承北的正室林夫人行礼,道“老祖宗,大舅母,三舅母,各位姨娘,铮哥儿给你们请安了。前些日子我犯了病,脑子一直昏昏沉沉,从昨天开始,才觉得脑子清明,今天起床觉得大好了,担心老祖宗舅母们惦记,便过来给长辈们请安问好。” 陆铮的举动自然潇洒,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没有丝毫的拘谨,这言谈举止和他初次来张家判若两人。 陆铮的前身因为在陆家是庶子,从小饱受欺凌,骨子里自卑得很。被流放到张家之后,心灰意冷之余,内心的恐惧无法掩饰。第一次见老太太和三房太太的时候,舌头根子转不过弯来,语无伦次。 再看其形容瘦弱,双眼泛贼光,自然就是猥琐小气的模样,哪里入得了太太们的法眼? 所以张家从张母一直到普通的仆从丫鬟,都没把陆铮当回事儿呢。大部分人包括老太太今天还是第二次见陆铮,这一见面,却是和第一次大为不同了。 张母上前几步,脸上露出慈祥和蔼的笑容,伸手抓住陆铮的小胳膊,道“好哥儿,你大病一场之后,人精神了,脸脑袋似乎也开窍了。哎,听说你生病,老婆子我这心中也是忧心不已,想着我们张陆两家本是一体,世代交好,你母亲送你过来对你寄予厚望。倘若在扬州有什么三长两短,外祖母我怎么给你母亲交代? 今日个看你大好了,我心里一块大石头才终于放下。” 她顿了顿,又道“陆哥儿,来我张家已经一月有余了,吃住可还好?有什么委屈跟外祖母说说,我给你做主!” 陆铮看着面前的慈祥老人,心想相信你才怪呢!大户人家的人,果然个个都城府极深。 陆铮和张母距离近,他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张母对他的不喜甚至是厌恶,然而偏偏在面上,人家做得滴水不漏,有这一手功夫,难怪张母能管这么大一个家。 不过,陆铮何许人也?他现在两世为人,前世他在官场厮混,不知经历过多少尔虞我诈,老婆子这点阵仗在他看来还真就是毛毛雨。 他嘻嘻一笑,很自然的道“回禀老祖宗,一切都好,就是有些水土不服。身子不好了,吃海珍海味也吃不好,睡龙塌凤鸾也睡不香了。身子好了,吃糙米糟糠也吃得香,睡漏屋土宅也睡得香,老祖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张母的笑容不由得一僵,周围的太太和奶奶们一颗心一下扯到了半空中,陆哥儿这小子,年纪不大,可是说话老辣得很啊。说是一切都好,可偏偏又要提糙米糟糠,漏屋土宅,他这分明是要刺激老祖宗呢。 顾夫人眉头一挑,道“陆哥儿,你说这糙米糟糠,漏屋土宅又有什么指向?你的生活起居,老太太可是亲自过问的,伺候你的丫鬟婆子,该给的月钱银子,年节的衣饰剪裁,都是比照家里的哥儿们来的。只是你这一病去了大半个月,诸般安置还没有来得及,又因为你在病中,身边人换了更是水土不服,长辈的这番苦心你能理解?” 陆铮连连点头,道“大舅母说得对,张家家大业大,老祖宗管着数千上万人的吃喝拉撒,就算有些出入晚辈哪里敢怪老祖宗的不是?在我们陆家,出几个天杀的大胆奴才也是常有的事儿。 管事的奴才克扣丫头们的月钱出去放印子钱,偏房的丫头被抽了卖到了府外,吃穿用度还在家里的账薄上挂着吃空饷,还有安排厨房故意做糙米糟糠糟践人,在院子里种死芭蕉,堆置狗屎鸟屎,反正就是要做贱人,恶奴欺主的事儿都不鲜见呢!” 陆铮这话出口,全场陷入死寂,所有人都作声不得,花寒筠站在陆铮身后,吓得手脚都忍不住发抖。 陆铮说这席话就好像专门针对她说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奴才的幌子,花寒筠就弄不明白,陆铮小小年纪,是哪里懂这么些门道的?莫非其背后还有人教唆不成? “我的天,这些事儿真要捅破了,那天就捅破了!张家这个家还能管么?” 关键时刻,花寒筠“咯咯”一笑,道“陆哥儿,你道今天老太太让你过来是为什么?就是挂着你的吃穿用度呢!你病刚刚好,老祖宗就怕你吃不好,睡不香,水土不服。 老祖宗说了,再给你添两个大丫头,添两个趁手的婆子伺候,我都已经安排下去了。影儿,你过来把对牌拿去,去崔大那里把陆哥儿的月钱银子支了,再多支一端凤尾罗,一匹锦布。另外再找翠红支二十两银子,当是我这个二嫂子送给哥儿买吃食儿补身子的。” 花寒筠心在滴血,可是行事却是干净利落,这一番安排滴水不漏,任由谁也挑不出半分不是出来。 老太太瞥了花寒筠一眼,道“我也添二十两!” 老太太添了二十两,张承东家的顾夫人,张承北家的林夫人自然也要添二十两,张承西和夫人都在京里住,在老祖宗身边伺候的只有一个马姨娘,马姨娘则又添了十两。 还有张承东的侧室,张承北的侧室,也有添三五两的,场景就像是在搞募捐一样,凑起来的银子超过了百两,陆铮看到这一幕场景,只觉得荒唐滑稽到极点。 古往今来,面子观念真就害死人,看这帮太太、奶奶们,估计没有一个人对陆铮有好感,尤其是花寒筠,估计恨不得吃陆铮的肉。可是大家面子上却谁也不表露出来,反倒是赛着给陆铮添钱,好似真怕陆铮钱不够用,吃不好,睡不好似的。 陆铮心中清楚,今天把张家的老祖宗以及这帮太太、奶奶们得罪狠了,不过他不怎么在意,他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和张家有搞好关系的可能,与其这样,陆铮完全没有必要委屈自己,能搞到手的银子绝不能含糊,有了银子不为生计担忧了,才好开始下一步的计划。 一通忙活完毕,陆铮从老太太院子里满载而归,留下张母等一众人像是刚吃了一顿苍蝇一样恶心。 送了钱,送了人,面子护住了,可心里糟心啊,张母尤其如此。 陆铮是她女儿张夫人安排到张府来的,母女连心,女儿这个安排背后是什么意思她哪里能不清楚的?可是陆铮偏偏命大得很,得了这么一场疯病也死不掉。 现在张母还得给陆铮送钱送人,维护张家的面子,陆家是公候之家,是真正的诗礼簪缨之家,一个庶子都这么厉害呢! 闷了一会儿,门口的丫头报说浩哥儿过来请安了,老太太这才缓过劲来,重新换了一副笑脸。 张浩然名不虚传,年方十六,面如冠玉,目如点漆,穿着一袭白色长袍,好一股书生意气。他身后,弟弟张唐,还有三房的堂弟张珍以及张维都一并过来给老祖宗请安。 看到了自家哥儿一个个一表人才,精神抖擞,老太太一扫郁闷的心情,将张浩然搂在身旁,道 “哥儿们,我张氏一门当以诗书传家为傲,不要学那些公候之族,只靠着荫祖宗积下的功德立世。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浩哥儿是读书的好苗子,唐哥儿,珍哥儿你们也要努力,给祖母多考几个举人、进士出来,光耀我张氏门楣!” 第6章 惊动全家! 张浩然年纪不大,才学却已经登堂入室,去年春闱下场,过了县试、府试两关,虽然院氏功亏一篑没能登榜,但是年纪轻轻,就有了童生的出身,也是前途无量的。 张浩然现在就读于扬州四大书院之一的观山书院,师从扬州名儒桂亮,有了桂亮弟子这个身份,一个秀才的功名没有悬念,唾手可得。张家老太太将张浩然视作命根子,除了张浩然乖巧伶俐之外,就是因为张浩然是张家后辈中读书的种子。 “老祖宗,您放心,那陆家小儿惹了您生气,给您添了堵,回头我在‘咏春’诗会给您夺个魁首回来,给您消消气好不好?”张浩然大声道,言语中说不出的自信骄傲。 张母一听这话,更是大喜,赞道“浩哥儿有雄心,好!好!真是我家的千里驹啊。” 其时,张宝仪,张惜君,张柔云等几个姑娘也都进来给张母请安。 张母看到儿孙满堂的局面,心情愈发舒展,道“外面很多不明道理的人污我张家是商贾之家,殊不知我张家才是真正的诗礼簪缨之族。看看我这一群儿孙,个个都是好儿孙。 再看那陆家铮哥儿,年纪轻轻不学无术,正路不走,偏那奸诈长舌,伶牙俐齿的下贱本事却是学了不少。哪里比得上我的孙儿?行了,丫头们,哥儿们,你们的心意祖母都知道了。 祖母才不生气呢!陆家的哥儿来我张家住着,吃穿用度咱们张家还能委屈他?但是这读书的事儿,那是上天注定的,不是读书的苗子,就算是花万金,走千山,那也只能是个蠢货夯货呢!” 张母这一说,周围围拢过来拍马屁的人更多,大家一下找到了张母的爽点,一个个把张浩然吹得捧上了天,而把陆铮贬低成了烂泥,这一番吹捧,张母果然乐得笑开了花。 那种感觉就好像用陆铮和张浩然一比较,张浩然胜了,那整个张家都盖过了江宁陆家一头似的,这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逻辑,给人的精神鼓舞还真不能小觑。 先前沉闷的院子里,现在充满了欢声笑语,遗憾的是二奶奶花寒筠,还有大太太顾夫人不在,要不然,话题会更多,更加的热闹。 就在院子里最热闹的时候,忽然众人听到“哇!”一声,却是女子的哭声。 院子里一静,张浩然双目倏然瞪大,惊呼一声,道“哎呦,是影儿哦,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天,告诉我是哪个天杀的欺负了你,爷帮你出气去。” “影儿姐,影儿姐!”紧随张浩然之后,张唐,张珍和张维都凑了过来,一个个无不义愤填膺。 影儿是张母身边的大丫头,不仅模样生得一等一的标致,和家里哥儿们、姐儿们接触得也是最多的,关系自然也最亲近,张浩然就对影儿喜欢得成痴,不知央了老祖宗多少次,要把影儿要到他房里去,老祖宗都没应允。 “影儿,有话好好说,老祖宗在这里给你做主呢!”张宝仪凑过去,揽住影儿的腰,她和影儿最是亲厚,两人虽是主仆,关系却胜似姐妹。 两人年龄相若,性情相投,爱好相似,虽都是女子,却都好读书作诗,都一样恨不是男儿身。 张宝仪眼见影儿哭得厉害,一颗心慌了神,鼻子一酸也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通大乱,影儿终于被簇拥搀扶到了老祖宗张母的身前。 她秀目含泪,如梨花带雨,仰头看了一眼老祖宗,泪珠儿更是像珠帘子一般倾泻而出。 “噗通!”一声,她规规矩矩跪在地上,叩头匍匐在地,哽咽道“求老祖宗开恩,影儿愿意给老祖宗做牛做马,只求老祖宗别让影儿去伺候那天杀的陆家铮哥儿……” “啊……” 影儿这话说出口,全场懵x,所有人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影儿是何许人?她可是老太太身边的头号大丫头,在张家上下,她走到哪里,代表的都是老太太的意思,家里的一众少爷小姐可没把她当成丫鬟下人,亲厚得都如同姐妹一样。 张浩然为了要影儿,不知在老太太面前撒了多少泼,放了多少赖皮,一直都没得逞。现在老太太竟然要让影儿去伺候陆家的那腌臜货? 张浩然第一个不干了,他道“老祖宗,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个烂了心肺的主事出的馊主意?影儿是老祖宗身边的贴身人儿,那陆家小子是什么东西?我浩哥儿都还没那份福气让影儿伺候,他那腌臜货也配?” 张浩然说完,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跟着张浩然后面,张唐,张珍和张维。他们年岁都还小,可是一个个火气都旺得很,和张浩然一样,影儿姐可是他们的梦中情人啊,平常对影儿姐他们是又爱又怕,晚上躺在床上幻想得最多的就是能和影儿姐一同睡那该多好啊。 现在影儿竟然要去伺候陆家的陆铮,就是那个姑奶奶家的庶子,一个憨货、蠢货、呆货,这哪里能行? 张宝仪和张惜君等几个姑娘则是哭出声来,尤其是张宝仪,从后面抱着影儿嚎头大哭。 哭过之后,所有人都抬头看着老祖宗,张母神色平静,古井无波,没有人从她脸上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凑到影儿身边,用手摸了摸影儿黑缎子似的头发,道“丫头啊,那是二奶奶安排你去的。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啊,我前句说要给那陆哥儿添两个大丫头,二奶奶后句就把对牌给了你,我能因为这事儿伤了二奶奶的脸? 去吧,去吧!我也乏了,年岁大了,身子骨儿一天不如一天了!” 张母说完,转身就进了内室,没有再回头。 影儿跪在地上,内心死灰一片,从花寒筠给她对牌让她支银子的时候她就觉得非常的不妙了,她过来找老祖宗本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 而老祖宗现在这个态度让她彻底明白,事情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甭管她愿意与否,她都得去伺候那天杀的陆铮了。 世事无常,昨天她还可以以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言辞犀利的批陆铮主仆出去喝酒,今天她就得去伺候陆铮去了。 她现在冷静想想,就觉得昨天陆铮说的那些话完全就是一个圈套,她硬是一头扎进了人家的圈套之中。 她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完全不可思议,就像被人灌了迷魂汤一般,简直是鬼迷心窍。 她明知自己上了陆铮当,昨天就知道上当了,可今天继续上当,就因为她的上当,搞得今天全家上下太太和奶奶们跟着窝心,说起来这事儿能怪谁? “浩哥儿,唐哥儿,珍哥儿,大小姐,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那陆铮也不是三头六臂,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怪物。老太太要体面,二奶奶要面子,我影儿就去做他的丫头又有什么不可以?”影儿站起身来,抹掉了脸上的眼泪。 看她的模样,细挑的身子,瓜子脸蛋,肤若凝脂,固然是美艳之极,而那股倔强要强的气质,则更是让人心旌神驰。 张浩然死死的盯着影儿的脸颊,眼眶泛红,牙齿都要咬碎。 忽然,他一抬手,将一盅汝窑茶盏摔在地上,摔得粉碎,然后道“我去找二嫂子去!为啥要这般做贱人。就算是真要抬举陆家那腌臜货,府里的丫头那么多,怎么非得就挑中的影儿去? 我想要影儿她们就是一千个不应允,那陆家的腌臜货哪一点比我强?却让影儿去伺候他?” 张浩然说着,一溜烟跑出院子,直奔大房的宅邸而去。 “我们也跟着去!”张唐等几个小哥儿也大声道,他们凑到影儿身边,道“影儿姐,这事儿没完。真要二嫂子那边不松口,回头我们弄死那姓陆的去,他是个什么鬼,敢跟我们哥儿抢女人,找死!” 影儿一听这话,脸“唰”一下通红,忍不住“呸”了一口,道“唐哥儿胡说八道,小小年纪,哪里学的这些羞人的话?快不许胡说八道!” 张唐不仅不恼,反而喜滋滋的道“我就喜欢影儿姐喷我,你天天喷我一脸唾沫子我都觉得香,你先别急着去姓陆的那里,待我们去找了二嫂子之后再计较。” 几个公子哥儿跑得没踪影了,张宝仪道“影儿,那陆铮是个什么东西!你放心,他倘若敢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我让他死在扬州,这一辈子也休想回江宁去! 哼,一个不学无术,大字都识不得几个的憨货蠢货,看着模样就让人生厌恶,这种人不好好整治,我心中的一口恶气出不了。” “哎呦,我的姑奶奶,您千万别乱来!就算影儿我求你了。今天的事儿都怪我,怪我上了那憨货的当。现在想来,是那姓陆的憨货故意给我下的套呢! 我简直是鬼迷心窍,一步步就踏入了他的圈套之中,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后悔莫及。今天的事情,让太太、奶奶们这般窝心,一切罪责都在我身上,二奶奶把我抽出来去伺候那憨货,原也该如此,没把我逐出家门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呢!” 第7章 处境改变! 关于陆铮的一场风波震动了整个张家。 张家的下人们可算长见识了,陆铮所住的西角院,小小院落里面挤了四十多个工匠,管家崔大亲自督工,小小的院子从外到内,全都修葺一新。 院子里三间抱厦换上了新的琉璃瓦,梁栋重新过漆,一色换成了雕镂新鲜花样的隔扇,屋里的床榻,桌椅,茶几,家具,书桌清一色全换新,院子里新种了芭蕉树,装点一新的左右回廊里面吊着一溜的鸟笼,鸟笼里面放的都是难得的仙禽异鸟。 几天的功夫,一座废弃的院子便整饬得规规整整,富丽堂皇,而且西角这一方的厨子也全换了,冷清的西角门仆从园丁增加了一倍。陆铮房里配了四个丫鬟,两个婆子,一应用度全部比照张家少爷和小姐。 更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老祖宗身边的大丫头影儿竟然成了西角院的大丫头,成了陆铮的房里人。 就因为这事儿,张家只差没闹翻天。 二房浩哥儿带着一帮弟弟闹到了花二奶奶院子里,搅得花二奶奶的院子昼夜不宁,二爷张敬晚上都不敢回家,最后二奶奶哭到了大老爷那边,大老爷出面才将浩哥儿降住。 人是降住了,可是浩哥儿却犯了倔脾气,整天就窝在自己住的院子“琅嬛水榭”里面赌气,书院也不去了,急得老祖宗直跺脚,下人们对此很不解,不懂老祖宗这是要干什么。 张家上下谁不知道浩哥儿早就看中了影儿那丫头,他不止一次的找老祖宗要把影儿收到房里去,现在倒好,老祖宗不仅不遂他的意,反倒把影儿安置到了陆铮的房里,浩哥儿这还不急眼? 实际上不止是浩哥儿急眼了,张家的少爷都急眼了,就连张敬回到家里都把二奶奶臭骂了一顿,抱怨二奶奶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那陆铮是什么货色?不过是姑奶奶扫地出门的痴货蠢货罢了,从江宁来了扬州,竟然还要抢浩哥儿看中的丫头? 不仅是哥儿们急眼,姑娘们也急眼,张宝仪,张惜君,张柔云几个姑娘天天带着了丫鬟仆从,几乎是堵在了西角院的门口,摆出的架势是不让陆铮出门,要逼着陆铮非得把影儿交出来他们才善罢甘休。 眼看闹得不成样子,大太太顾夫人出面把宝仪等几个姑娘禁足,请了家法,才把姑娘们的这一波怒火给压住。 只是这样一来,西角院彻底成了张府上下的眼中钉,肉中刺了,看着修葺一新的院子,瞧着大病痊愈,一扫以前猥琐颓废,小人得志的陆铮,大家心中就不爽,就觉得堵得慌。 而陆铮每天就在这种不好的气氛中,敌意的目光下,舒适惬意的生活着。 齐彪的心情更是大好,看着这修葺一新的院子,每天吃着厨房里精心烹制的美食,他就忍不住大赞三少爷厉害。 比起生活上的享受,他更是为陆铮的本事喝彩,生了一场大病,三少爷像换了一个人,言谈举止和以前判若两人,脑子里的主意更是让人折服赞叹。 “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听听三少爷这话说得,就是有那么一股子气势,听着就让人觉得提气呢。 齐彪心中盘算,下一步就是要安排三少爷入学,进了学堂,拜了老师,学了圣人的学问,然后考上秀才,中了举人,点了进士,再回到江宁去,看看谁敢小瞧喽? 不得不说,思维简单常常能很快给人带来正能量,就比如像齐彪这样,生活上有了小小改观,他便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陆铮却没有那么乐观,他这一次把张家上下得罪惨了,在扬州要想入学读书靠张家是绝对不可能的。 陆铮从江宁流被放逐到扬州,入学就只是个托词,同样,张家可以好吃好喝的把陆铮养着,却也有无数托词让陆铮入不了学,所以对陆铮来说,一切只是刚刚开始,以后需要斗争的地方还很多。 从这个院子走出去,面对就是扬州第一首富张家,但凡是眼睛能看到的人,都是敌人,这要是打架,陆铮分分钟就得被人干成肉泥。 所幸,这不是打架,陆铮想争取的事情还可以徐徐图之。但是他毕竟只有一个人,所以这条路还是有点困难的。 “司棋,又去取饭么?”陆铮从躺椅上坐起来,冲着手拎食篮的小丫鬟司棋招手。 他房里的四个丫头,除了一等丫头影儿之外,还有二等丫头司棋,小竹,话梅,司棋等三个丫头都是花寒筠在外面买回来调教的,不似影儿这样的家生子,对张家的归属感没那般强烈。 陆铮现在的这种境况,她们心中或许对这里的环境也并不满意,但是做事还是兢兢业业,对陆铮的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 司棋年龄十四五岁,身材合中,面容白皙,皓齿明目,气质恬静。 “公子,您有什么吩咐么?”司棋乖巧的道。 “去到舅舅那里支几百钱,别空着手去,厨房里面上下要时时打点,去吧!”陆铮道。 司棋眨眨眼睛,沉吟了一下,道“公子,我们的饭食是二奶奶亲自安排的,哪里需要使这些钱哦,天天使钱,惯坏了下人们的脾气,将来说不定还蹬鼻子上脸……” “你懂什么?厨房里的师傅辛苦劳累,每天要准备这么多饭食,我们吃得香喷喷的,怎么能忘记他们的辛苦和艰难?让你去支钱就去,使了钱跟师傅们可以说明白,告诉他们这就是一点辛苦劳累钱,图个大家心里舒坦,是不是?”陆铮道。 司棋不再说话,冲着陆铮行礼然后去找齐彪,陆铮则轻叹一声,他回想自己前世,就是这些小手段用得不够好,用少了。 人无千日好,今天张家碍于面子,花寒筠让厨房给陆铮开绿灯,保不齐哪一天这姑奶奶就要翻脸,陆铮让司棋做这些功夫,便是未雨绸缪。 不仅厨房这一边,还有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为人处世都是最深奥的学问,唯有处处用心,局面方可一点点的打开,陆铮现在的这般处境,更是如此。 第8章 贼心不死! 张家虽然是皇商之家,但是府邸宅院却极重风雅,无论是亭台楼阁抑或是花坛院落建造陈设无不匠心独具,生怕沾上一“庸”字或者一“俗”字。 张家内宅,每一处院落都有一个雅致的名字,比如浩哥儿张浩然的小院,名为“琅嬛水榭”,大姑娘张宝仪的小院,名为“荷香园”,而二奶奶花寒筠则住在“秋桂园”。 秋桂园,院内山石林立,嵯峨嶙峋,种着芭蕉,新嫩翠绿,桂花林中,仙鹤剔翎,上面是五间抱厦,一色都雕镂着新鲜花样的隔扇,正房大门上悬挂着金色的大匾,上面写着“秋桂园”三个字,龙飞凤舞,富贵气派。 花寒筠住在正房后院,从正房进门,经过两道碧纱厨,进来便可见一张宽大的填漆床,上面悬挂着大红撒花纱帐,花寒筠卸了妆饰,穿着粉红宽袖家常服,脱了靴,露出一双晶莹玉足,倚在床上,手中拿着一块丝帕,大丫头翠红小心翼翼的帮她糅肩捶腿伺候着。 其他的丫头婆子全都规规矩矩的立在外面,一个个低眉垂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二爷还没回来?” “奶奶,二爷今日出门就吩咐了,说是要去东城外的两个庄子走走,怕是今日个不一定回转得来,老爷和太太那边可都给递了话儿呢!”翠红乖巧的道。 花寒筠哼了一声,将手中的丝帕狠狠的一扔道“就你这个小蹄子会替你二爷圆话,指不定这时候这天杀的就在瘦西湖或者新河画舫搂着那些个狐媚子浪蹄子喝花酒,找乐子呢! 真要去东城外庄子,不让崔大家的给套车?他这是骗鬼呢!” 花寒筠发怒了,外面的婆子和丫头们一个个都吓得脸色苍白,独翠红脸上笑容不减,道“奶奶,您这里又打翻醋坛子了!哎,您也不想想,那瘦西湖和新河的画舫院子,那可都是销金窟呢! 爷是要面子的人,他出去可不比寻常找乐子的公子哥儿浪荡子,面子上可是张家的脸呢!随便哪个狐媚子浪蹄子哪能入得了二爷的法眼?所以二奶奶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去,二爷哪能不省得厉害?有二奶奶您管着家呢!现在府内府外谁不说二爷走上了正路,偏二奶奶您就是多心……” 花寒筠面容稍霁,眉宇也未见舒展。 “这日子没法过了!这么大一家子,这么大摊子的事儿,芝麻绿豆的事儿都得去照应着!老太太今天又不舒心了,晚上就用了一碗小米粥。 浩哥儿可是老祖宗的心头肉啊,这孩儿又是个痴憨货,把那影儿当成了命根子,也不知那丫头有什么好的?在老太太身边的时候,那股子犯冲的劲儿就惹人厌,长幼尊卑都不分了,奴才骑到主子的头上去了。 她真要是能得老祖宗的心,老祖宗会不允了浩哥儿?浩哥儿这痴憨劲儿,现在可是愁死人呢!” 花寒筠抱怨道,张浩然因为影儿的事情闹脾气,不去上学,一屋上下没办法,他老子张承西又不在张家,大老爷张承东要去管,老太太又死命的护着。 起初大家以为张浩然小孩子心性,最多闹个三五天就没事儿了,哪曾想半个月过去了,张浩然还没有妥协的迹象,这可愁坏老太太了。 老太太犯愁,后院一家都跟着不得安生,花寒筠更是内外不是人,浩哥儿只当是她要做贱影儿呢。 花寒筠叹气,翠红道“二奶奶您的苦有多少人知道哦!为了这个家,您操碎了心,就说这件事儿吧,您也是遂老祖宗的心愿办事儿,谁曾想闹成了这个结局哦!” 花寒筠用手轻轻拍了拍翠红的小脸,道“你这丫头算我没白疼你一场!这件事说一千,道一万,都怪那陆家铮哥儿,对了,这个腌臜货最近在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哟,现在全府上下,就数这位最是潇洒清闲呢!每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伺候着,过得可滋润了!天天早上卯时即起床,先在观景山溜一圈,辰时初吃早点,然后便出府。 午时回吃午饭,便不再出去,整天就窝在院子里,也不知是在做啥呢!”翠红道。 花寒筠冷笑一声,道“这腌臜货敢情好啊,我们天天被闹得鸡飞狗跳,他倒是悠闲惬意。他真当这里是他享福的地儿了么?姑奶奶将他从江宁送过来,敢情是让他享清福的?” 花寒筠提到陆铮,心中的火气就难消停,她摆摆手,示意让翠红别捏脚了,翠红忙伺候她把靴子穿上,花寒筠道 “怎么?梁实家的还没来?” 翠红探出头看了一眼外面,道“哎呦,早就来了呢!梁家嫂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屋里坐,我给您奉茶去!” 梁实家的约莫三十出头,上次因为陆铮的事儿挨了老太太的板子,刚刚才好利索,却是落下了一点病根,走路的时候,腿脚像是有点转不过弯儿,有一点点瘸。 她恭恭敬敬的进门,冲着花寒筠行礼,道“问二奶奶安,我这一条贱命得亏了二奶奶才留住,近儿知道奶奶这边事多,不敢前来叨扰,没成想奶奶今天传话过来了,我这就没脸没皮的过来了!“ “坐吧!你恐怕不是第一次过来吧,翠红对陆哥儿的行踪了若指掌,只怕也是你给递的话儿,是不是?”花寒筠淡淡的道。 梁实家的连忙欠欠身,道“就知道这些事儿是怎么也瞒不过奶奶的,说起来我们这些奴才仆从做错了事儿,挨打纵然是打死了那也是活该! 可是,这陆哥儿现在在西园活得潇洒惬意,却让咱们本家浩哥儿,还有宝仪姑娘,唐哥儿,珍哥儿和维哥儿这一帮主子窝心怄气,这是造的什么孽? 张家的面儿那是一等一的,可这腌臜货现在是讹上咱了?处处给咱主子添堵闹心,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看着都觉得窝心难受哦!” 梁实家的说到这里便开始垂泪,最后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 花寒筠哼了哼,道“得亏让你管着西园呢!连一个毛头小子都收拾不了,诺大的院子你能收拾得妥当?” 梁实家的一听花寒筠这话,忙收住了哭声,道“哎呦,奶奶,现在谁敢惹这腌臜货?老太太上次动了肝火,您亲自调教的两个丫头现在还在外面庄子里不能回呢! 这个当口,谁能触这霉头?” 她顿了顿,又道“前段时间浩哥儿,唐哥儿他们闹腾,宝仪姑娘几个堵住西角门,本想着主子们能闹腾出点阵仗来,至少能把这腌臜货的气焰给压一压。 哎,谁曾想这货看上去痴傻,骨子里油滑奸诈得很,他就高卧西角院里,任骂任堵,就当一缩头乌龟,浩哥儿要砸西角园,那又是万万使不得的! 宝仪几个姑娘家更不好去闯院子,奶奶您说这事儿窝心不窝心?” 花寒筠微微皱眉,道“吃喝拉撒都是你梁实家的一手操办,量他一个半大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没有一点破绽?” “奶奶,您别说什么半大小子了,这货就是一只没长毛的猴儿,您道太太、奶奶们给他凑的那些钱他咋花了?每顿饭食,丫鬟们去取,那必然都带着几百钱,厨房里伙夫厨子一个不少,人人有份儿。 院子里的花工,跑腿,脚夫,丫鬟,但凡是给他西角院干了一丁点活儿,都有赏钱,这不前两天他说是要鹅毛,西角院的一帮奴才丫头,逮了大奶奶院子里的白鹅,只差把毛都扒光了。 大奶奶的性子柔软,只顾自己回头垂泪,倘若不是我去问询,大奶奶还不知道要把这委屈瞒到什么时候呢!” “啪!” 花寒筠脸上浮现出暴怒之色,她豁然站起身来将桌上的一枚青花梅瓶举起来狠狠的摔在地上,只听到“咣当”一声,梅瓶摔成了七八瓣儿,吓得翠红和梁实家的站起身来,脸都白了。 “这个狗腌臜货,还真是油滑似猴儿!谁说他是又痴又蠢的憨货来的?他这是拿着咱们张家的银子,收买张家奴才们的心呢!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啊!”花寒筠气得脸都绿了。 “可怜我这柳纨姐姐,最是心善,平常养那几个小兔子,小白鹅当成命根子一样呢,这杀千刀的竟然让人把鹅毛都拔光了,他……他这是欺负柳姐姐孤儿寡母,没人给撑腰呢!” “梁实家的,你管着这么大一个西园,就没有一个法子么?” 梁实家的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道“二奶奶,您今天叫我过来,我心中盘算着这府内府外的事儿,就算是千难万难,只要奶奶您过问了,那都不算是事儿了。 我这点小聪明,哪里及得上您万一?您老就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好。那陆家哥儿纵然是精明似猴儿,在您奶奶面前那有算得了什么?您老就给我一个主意,回头我保管将他收拾得妥妥当当的,让奶奶太太们都出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