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风骨》 陈思王诔并序 维太和六年十一月庚寅，魏陈思王曹君薨，呜呼哀哉！于时霜雪俱下，悲风回厉。云翳白日，神宵光蔽。狐兔翔宇，猿啸鹤唳。妻子号恸，陈民陨涕。呜呼哀哉！孰唤子建？哀呼声急。惛惛哽咽，伫立雨泣。人非金石，寿无转捩。死生齐均，或臣或帝。贞士殉名，朝闻夕逝。音徽文丽，君子恺悌。何以述德？表之素旌。何以咏功？被之笙筝。何以写哀？襭蕊拾英。 陈王谥思讳植字子建。予与曹君，异代同调，感其际遇轗軻，怀其为人纯良，思其精意著作，一生作诔哀辞洋洋可观。其人身死，而无人诔悼，岂不悲夫？欲诉深情，何必择日！予学业未精，盖糅陈思著述章句，拾前人牙慧而成篇也。文辞浅鄙，不足观采，聊展后生孺慕之思，慰吾区区私情耳。时壬寅年除夕欢夜，窗外焰火惊促，乃作诔曰： 於惟陈思，琼瑛其质。祝融苗裔，烈火之实。 先考赫赫，执鞭簪笔。翼帝霸世，炎汉首弼。 芟拨荒秽，维斡天秩。平虏定疆，施惠存恤。 年在耄耋，骥心靡失。慨慷悲声，雀台震慄。 我君叔子，恂恂杰出。机警是继，才艺承悉。 少年歧嶷，鋭精詩書。下笔琳琅，清水芙蕖。 孝悌是遵，承教未疏。识音知律，《凯风》徐徐。 仰怜繳雁，俯观游鱼。禀性贞良，不染世淤。 子及弱冠，志在沙疆。随父建業，從征四方。 沐雨栉风，萬里蒙霜。劍戟不離，鎧甲爲裳。 祖道嬿婉，别促会长。贯义友生，各尽杯觞。 雒墟烧焚，步登北芒。中野萧条，一念断肠！ 东临沧海，北出玄塞。南极赤岸，西蹈关外。 兵法神妙，君暗合概。揆度于心，谋谟所在。 不玩珠玉，弗尚华舆。性行简易，翩翩罗裾。 任侠独步，擅名恣如！苞懷仁義，顾念蓬庐。 容止若神，美休猗欤。俊乂从游，宴乐偕居！ 铜雀一赋，凤栖苍梧。答教如流，数几王储。 青春白日，宴尔良姻。华灯舒光，皓齿朱唇。 七启招贤，诸子咸臻。封侯千户，开府收臣。 邺下宴游，歌舞旦晨。公子爱客，肴甘醴醇。 傲雅觞豆，温尔彬彬。献醻频频，酣舞飞尘！ 经史在御，琴瑟靡珍。飞翰成章，机巧过人。 跳丸击剑，胡舞衎宾。控引古今，兵法列陈。 晏笑无方，形骸放浪。流情纵逸，互称栋梁。 叩剑清歌，生死无常。恐功名累，浮梦一场！ 驾言北林，亲交在傍。清夜游园，嗟生怀怅。 眼闭疏狂，悲欢尽尝。君思郁纡，终夜不忘！ 绿沼之莲，朱华娉婷。昔生楚郢，今植魏庭。 素水浮萍，萤火荧荧。西园种橘，石榴叶青。 生逢扰攘，怀志高冥。神龟托喻，曳尾泥馨。 抗节致忠，士之所荣。苏世独立，难徙南溟。 平原风流，趋慕流星。临淄笺志，千古堪铭。 庙堂激流，诡谲云幻。不虞势遽，朋党为患。 赋慰姊妹，拟出妇叹。君侯是命，守邺决断。 恩重命轻，特戒勉劝。宠辱无常，游观怛惋。 瓠花夕颜，谶喻成双。命理何图？二女频殇！ 君妻何辜？衣绣罹殃。爱惠中零，势失世凉。 纵车驰道，季札还顾。佯醉拒命，真伪无据。 是与伊何？莫知君虑。储副已失，不可回步。 二丁见戮，杨氏倚注。柳下怀人，痛失佐助。 戢羽敛翼，白鹤悲鸣。子希父意，兄弟相轻。 身为形役，汲汲营营。不若无争，退守安宁。 汉纲圮纽，社稷是倾。殷馗观星，大魏龙兴。 革朝禅代，子所不胜。发服悲哭，乃士节贞。 皇极紫宸，君世纵横。未若辅弼，竹帛垂名。 己身潜蛰，皇兄龙腾。清尘浊泥，鹞始狰狞。 青年失怙，顾影流涕。不忍墙阋，无问绶玺。 宪网君婴，池鱼有思。黄雀翻飞，少年掩泪。 傲悖皇使，徒跣趺踬。赖有萱堂，得免诛肆。 骨肉暴殂，慘毒弗忘。路人鼻酸，大别旧乡。 蹊隧高岑，蔚臭蔾藏。鸱鸮欢谤，豺?逞猖。 索群离兽，衔草遑遑。身遭流放，诗赋流芳。 神女见怜，白马彷徨。企慕难思，仕途绝望。 郁悒吞声，搤腕绞肠。此情悲凉，古今同伤。 王步蘅皋，振珮玲玲。弹冠濯缨，众醉独醒。 攀追真人，游仙远行。逍遥纮外。猝尔伶仃。 世何留恋？棠棣鹿鸣。南风逝怀，长夜永暝。 困囿封国，心照万邦。金縢何用？见疑魏皇。 众口铄金，浊世茫茫。鲍肆扬臭，芝兰自芳。 二虢佐文，贤主肱股。我王是慕，旦奭翼武。 拊剑西顾，讎并敌虏。捐躯赴难，灭骸于土。 丈夫雄魂，固归梁甫。君本绣虎，何为自苦？ 不挠困戹，我王明义。外族是疑，聪察识懿。 莫君能知，愦愦二帝。莫君肯顾，通藩良计。 魏树有蝎，其祚也促。莫可预图，穷达祸福； 思慕方叔，进退维谷。如何召虎？累于公族！ 突刃触锋，梦驰吴蜀。如何梦醒？哽咽踯躅。 天阶高遥，其恨谁愬？怅然绝望，洛宫日暮。 谖草忘忧，箜篌可渡。谁谓无诔？君作薤露。 后世英俊，莫不踵步。贵君风义，翘首企慕。 铮铮建安，我王逐之；兢兢黄初，我王隐之； 雍雍太和，我王柔之；巍巍汉魏，我王翔之。 宜慑外臣，屏藩魏廷。如何奄忽？归乎幽冥！ 婴兹胃疾，命殒是倾！笔栖牍寝，儒林辍耕。 灵輀白骥，素旃霜缨。与世长违，一往无形！ 呜呼哀哉！ 愁云徘徊，翩翩惊鹄。郁郁林薮，忘归麋鹿。 河龙洛龟，文鱼相逐。宓妃含笑，赤狐悲哭。 幼子嗷嗷，百身莫赎。侯士饮泪，齐民肃穆。 耳杯生尘，帷飘流素。人已作古，灯荧如故。 我心如酲，忧惶恐怖。愿随北雁，春归旧路。 哀鸣衔木，施翮远翥。越代飞度，驰情陵墓。 绿萝缘树，芝兰秽芜。流潦纵横，霖雨泥途。 閟闥长扃，窅窅黄庐。鹓鶵厉羽，翻飞沉珠。 我王薄葬，缛礼毕除。陶器惟素，看穿荣枯。 临埏叹息，精魂荒忽。昨日诗集，今朝白骨。 雨泣交颈，流风回雪。梦中神交，风仪仿佛。 我与先生，同慕士节。虽未晤面，私淑执笏。 人生若寓，孰能不殁？侯王玄陵，兔穴狐窟。 死无席褥，生衣黼黻。于今何觅，紫绶印紱？ 昊天不吊，不慭遗君。顾君髑髅，流涕纷纷。 寿考无常，金石难焚。能不憯悴？还酹君坟。 庄齐死生，松乔反真。俯仰之间，万物归尘。 流聲度俗，乃君所申。身归混沌，齐光星辰。 王虽薨徂，休誉久长。立身持正，温厚贞良。 克绍前人，仙才名扬。风骚是继，放荡文章。 文质允备，风骨高昂。为后范式，勋绩惟光。 游刃发硎，风起运斤。七子影从，六朝是宾。 兰茞荪蕙，流藻垂芬。春松秋菊，卓尔不群。 芳风晻蔼，徽音若存。克明峻德，如我是闻。 奕世载文，乐府慨慷。怀柔国民，赤子心肠。 德侪灵均，并登赋堂。功侔子美，驱驰诗场。 青莲捧驾，携手相将。抃笑击觞，长乐未央。 倏尔君光长灭，腐躯消亡。千年轮转，忽焉收场。 鱼山高坟，泰山是望。阴阴鬱鬱，松柏成行。 玄庐虚廓，魂灵飞扬。泫涕流涟，躬身焚香。 绥育王灵，六佾锵锵。黄龙隐泉，河洛凤翔。 朱华倾阳，兰蕙幽芳。沙棠逸志，乘桴海浪。 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王灵伴我，天地徜徉。 嗟我怀女，云树之思。但为君故，不寐于兹。 陈思王诔韵部总录（词林正韵）及注释 八霁：厉、日、蔽、唳、涕 十四辑：急、泣 八霁：捩、帝、逝、丽、悌 八庚：旌。筝。英。 四质：质。实。笔。弼。秩。恤。失。慄。出。悉 六鱼：書。蕖。疏。徐。鱼。淤。 七阳：疆。方。霜。裳。长。觞。芒。肠 十一队（半）、九泰（半）通用： 十一队（半）：塞、概、在； 九泰（半）：外 六鱼、七虞通用 六鱼：舆。裾。如。庐。欤。居。储、 七虞：梧、 十一真：姻。唇。臻。臣。晨。醇。彬。尘。珍。人。宾。陈。 七阳：浪。梁。常。场。傍。怅。央。尝。忘。 九青：婷。庭。荧。青。冥。馨。荣。溟。星。铭。 十四愿(半）十五翰十六谏通用 十四愿(半）：劝 十五翰：断、叹、惋 十六谏：患、幻 三江七阳通用 三江：双 七阳：殇、殃、凉 六御七遇通用 六御：虑、据、助 七遇：注、顾、步 八庚：鸣。轻。营。宁。 八庚、十蒸通用 八庚：倾、贞、横、名、狞 十蒸：兴、胜、腾 四纸、四寘、八荠通用 四纸：玺、 四寘：踬、肆、思、泪 八荠：涕 三江七阳通用 三江：邦 七阳：忘。乡。藏。猖。遑。芳。徨。望。肠。伤。 八庚九青通用 八庚：鸣、行 九青：玲、醒、仃、暝 三江七阳通用 三江：邦 七阳：皇。茫。芳 七麌：股。武。虏。土。甫。苦 四寘八霁通用 四寘：义、懿 八霁：帝、计 一屋二沃通用 一屋：福、谷、族 二沃：促、蜀、躅 七遇：愬。暮。渡。露。步。慕。 九青：廷、冥、形 八庚：倾、耕、缨 一屋二沃通用 一屋：鹿。逐。哭。穆。 二沃：鹄。赎 七御七遇通用 七御：翥 七遇：素、故、墓、怖、路 七鱼七虞通用 七鱼：庐、除 七虞：途、芜、珠、枯 五物六月九屑通用 五物：佛、黻、紱 六月：忽、骨、笏、殁、窟、 九屑：雪、节、 十二文：君。纷。焚。坟 十一真：真。尘。申。辰。 七阳：长。良。扬。章。昂。光。 十二文十三元（半）通用 十二文：斤、宾、芬、群、闻 十三元（半）：存 七阳：慷。肠。堂。场。将。央。 七阳：亡。场。望。行。扬。香。锵。翔。芳。浪。彷徨。徜徉。 ◎注释（不全） 屈原《悲回风》 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孔融） 《文选·曹植》:“曳文狐，掩狡兔。”《梁甫行》：“狐兔翔我宇” 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谢灵运） 鱼豢《魏略》云：“陈思王精意著作，饮食损减，得反胃病也。” 《庄子·天地》:“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 火神祝融八姓：己、董、彭、秃、妘、曹、斟、芈 簪笔，插笔于冠或笏，以备书写。古代帝王近臣、书吏及士大夫均有此装束。指仕宦。 天秩有理。——《书·皋陶谟》 臣昔从先武皇帝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行军用兵之势，可谓神妙矣。故兵者不可豫言，临难而制变者也。志欲自效于明时，立功于圣世。——曹植 臣生乎乱，长乎军，又数承教于武皇帝，伏见行师用兵之要，不必取孙、吴而暗与之合。窃揆之于心。——曹植 铜雀台，建安文学邺下文人集会所。或建安二十一年曹操作《短歌行》：“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曹操四子：丕彰植熊，伯仲叔季。 刘勰《文心雕龙》：“陈思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 郑玄笺:“猗欤，叹美之言也。“ 祖道，饮宴送行。 “公子不及世事，但美遨游，然颇有忧生之嗟。”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平原侯植》 “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刘勰 曹植《橘赋》《芙蓉赋》，姊妹嫁汉献帝作《叙愁赋》，为二夭女作哀辞，《公宴诗》：“秋兰被长坂。朱华冒绿池。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 曹植《鹞雀赋》寓言 《诗·邶风·凯风》:“凯风自南“毛传::“南风谓之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曹植《七哀》：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太和四年，曹植母亲卞夫人去世。 曹植《金瓠哀辞》去父母之怀抱，灭微骸于粪土。 “植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既还，怅然绝望。”《三国志》 “简良授能，以方叔、召虎之臣镇卫四境，为国爪牙。”曹植《求自试表》 “愿得展功勤，输力于明君。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孔氏删诗书，王业粲已分。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曹植《箜篌引》 “翩飘飖而浮景，若惊鹄之双飞。”曹植《车渠盌赋》 曹植初徙封地鄄城时曾上一表，言见一只赤紫色的九尾狐。 曹植墓砖铭文：“太和七年三月一日壬戌朔十五日丙午兖州刺史侯□遣士朱周等二百人作” 《庄子·秋水》:“夫鹓鶵，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曹植赠白马王彪） 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_屈原，喻世事浑浊 “陈思王，魏宗室子也。世传文章典丽，而不言其书。仁寿二年，族孙伟持以遗余。余观夫字画沈快，而词旨华致。想像其风仪，玩阅不已。因书以冠于褾首。”——杨广 《三国志·吴志·诸葛瑾传》“子瑜之不负孤，犹孤之不负子瑜也“裴松之注引晋虞溥《江表传》:“孤与子瑜，可谓神交，非外言所闲也。“ “私淑“：《孟子·离娄下》中有“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语。意思是说孟子未能亲受业于孔子之门，但就学于子思之徒，因而得闻孔子之道，并以之善沿其身(正如孟子自己所说:“乃所愿，则学孔子也。“)。 （字不够用了，用笏引申义不知可否。笏：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制成，以为指画及记事之用）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曹植《浮萍篇》 三国魏曹植《七启》:“黼黻之服，纱縠之裳。” 《左传·哀公十六年》:“昊天不吊，不慭遗一老。”孔子死后，鲁哀公作诔。 逸千載而流聲，超遺黎而度俗。曹植《玄畅赋》 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滔荡固大节。时俗多所拘。——曹植 《周易·坤》:“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松乔：赤松子，王乔，传说中的仙人。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晖光。永贵尊而无极兮，等年寿于东王。——曹植《铜雀台赋》 “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语出萧纲《诫当阳公大心书》 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 李白：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天下豪俊，翕然趋风，白之不敏，窃慕高论。 杜甫：①曹植休前辈，张芝更后身。②子建文笔壮，河间经术存。③赋料杨雄敌，诗看子建亲。 钟嵘：其源出于国风。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 “运斤成风“出自《庄子·徐无鬼》比喻技术极为熟练高超。游刃发硎：《庄子养生主》：比喻经验丰富，技术熟练，解决问题毫不费力。 《山海经·西山经》：“﹝昆仑之丘﹞有木焉，其状如棠，黄华赤实，其味如李而无核，名曰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人不溺。 乘桴何所志。吁嗟我孔公。——曹植《盘石篇》。《论语·公冶长》:“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云树之思：比喻朋友阔别后的相思之情。出自唐·杜甫《春日忆李白》。 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曹植《洛神赋》 2023年林羽 弔曹子建文并序 玲既自弃，形容枯槁，披发行吟东江水滨。欲垂钓而无任竿，欲渡河而无孔津，欲沉桴而无桂楫，遂持箜篌清歌曰：“望云际兮有好仇，天路长兮往无由。佩兰蕙兮为谁修？嬿婉绝兮我心愁。”忽闻弄玉凤鸣，顾见江畔一髑髅，块然独居，玲捧玩之，仰谛而视，笑问：“子何时人？因何遗落至此山城泽隰？”髑髅哂笑，对曰：“我为卿头，卿竟不识我。可见躯囊役形，徒累爹娘，莫若舍此箜篌，与我渡河，同归而去。”玲嘿然不语。髑髅乃捧持其脸，惑曰：“卿心如蓬草，今有大瓠而舍，大瓠虽不得为瓢，何不用作大樽？我有沙棠，可以御水，食之使卿不溺。若卿能为我作一弔辞，即兴无韵，我当授卿羽化之术，携卿往藐姑射之山，与松乔同居，绰约如仙，逍遥容与。卿可从我而谢世乎？”玲怅然问曰：“先生何名？”对曰：“曹植子建。”玲扼腕再拜：“为君作文，吊己之哀，固为宜当矣。然翰墨何足敷诚？赴水难舍故人。予愿指水为信，约君来生再相遇。”髑髅叹惋，遂去，不复与言。 玲乃援笔以辞，弔曰： 噫譆！吁嗟我曹君！ 生乎乱，长乎军，手不离篇籍，思不忘国民，巍巍建安文杰，赫赫魏世琼英。 君之德也，皎若夜光寻扶木，晃若九阳出暘谷。齐民万户呼君侯，名列藩王尽臣忠。 君之作也，远而望之，俨乎浮云蔽高山，龙欲升天霓虹属；迫而察之，勃若虎啸生谷风，华质春葩与秋蓬。汜乎洋洋江河，光乎皜皜日月，与风骚争流可也！ 前袭雅颂之旧迹，后绍屈子之遗情，中和贞则而胤孔庄士节，肃慎恪勤而续乐府古句。生时已艰极，何必垂丹青？君名流传千载逸，浮生若梦只须臾。后世书生多意气，妄用浮辞叹不平！ 痛哉我君！ 睹君容颜，我心踊跃不可陈！瞻望反侧，抃笑如痴不胜喜！践冰履炭，登山浮涧，寒温、燥溼、高下愿与君共之！我欲为君行冠礼，束霜雪之三尺发，插青莲之玉笔簪，披翠云之黼黻衣，戴北斗之进贤冠，连虹霓之朱紫绅，系日月之玉组佩。君何故不喜，佯怒离去？ 梦中殷勤把灯瞧，犹恐相逢在梦里，挽袖对君泣，泪洒君袍衣。君似我再生父师，于此累重之世，庇我茕茕之年，其泽也如凯风，其也惠如时雨，或令白骨更肉，或使枯木生叶。我亦自伤早孤茕，愿我与君来世均可笃亲，骨肉永不离。 我欲横奔泱莽，觅君遗迹，奈何沧海桑田，哽咽无言。至尊攸居变作狐兔窟穴，原来宾主亲交，寿祝酬遍，一场大火焚尽当年临淄侯府院，似这般，都付与顿擗墙垣！ 仁者不寿，命非金石。生如大梦，譬若朔风吹飚尘；死为大觉，譬如油尽铜灯灭。又是一年清明雨，仰止青山，挹清醴于君坟前，千钟百觚不足酬，为君寿祝，三爵乐延年！ 君侯翩翩，自是浊世佳公子也，纵有衣食声色祇搅君心，亦能自持申礼。想君年少之时，耳目极尽声色之娱，口味穷遍刍豢之欲。罗衣美人，红颜炜烨，蓊若春华，形妖姿艳。悉集兹于雀台魏宫，皓腕攘袂，一何翩翩！弹琴抚节，齿唇清均，为君歌弦。 况乃兄弟同乐，怡怡如矣，兼怀戚戚具尔之心。啖肉饮酒，击壤樗博，斗鸡走马，齐驱驾于林圃，共驰思乎文苑。槐下可荫凉，公子乐逍遥。浊酒一杯，取乐今日醉不归，遑恤其它乐斯年！无怪世人道，子建风流自赏，恰如三河少年！ 狡兔走捷，可验搏噬之用；骐骥仰驰，足逞千里之任。君怀荡荡，惟思翼佐皇家，冀有裨益于群生，致雍熙，导太平，戮力流惠，怀柔九州，建永世之业，留金石之功，使勋存乎竹帛，名光於後嗣，四海宴如而也已。 然世不闻朝歌笙乐声，但见漳河分清浊。毁誉成党，众口熏天。青蝇一点，白璧成冤。《诗》曰：“德輶如毛，人鲜克举之。”其斯之谓与？谄巧诬白，谤讥毁誉者，子不为是也；若欲鹏举而傅天，必乘青云而奋羽，此又为子所耻也；盖人心筹谟，矫矢理錀之謀，行军用兵者，非子之所长也。 骄盈是戒，纵有蒲鞭苇杖施诸身，鹤翮翩翩与天连。积善余庆，君卒免见诛于汝兄，而得归本国，终形同圈养之禽兽。然禽兽尚知反哺，尚知交颈，况往古比翼齐飞者，非为鲜有！昨日兄弟，今同泥尘！欲以谋谟為劍戟，策略為旌旗，乘危蹈险，骋舟奋骊，弃身锋刃间，捐躯淮泗野，效子路结缨壮死，仿仇牧手剑殉君；欲览石室金匮之书，欲于孟冬讲旅统兵，希冀辅主，济国惠民，终不过黄粱美梦一场，自诩王佐之才耳。君心之诚，彼恶知之？若要遂君愿，恐须令马生角、鸟白头，正月雨、夏霜雪，许昌城南门崩摧，天降霹雳斩黄龙！今也手抚长剑，愤激挥舞，如雷之声，空怀壮士之勇，徒叹奈何奈何！！ 京洛煌煌路难行，君有美人心，宛如白日初出照华梁，临牗徒叹息，惟恨盛年不当嫁。孤雁过庭长哀吟，谁家游子翘思思如许？相思无极，徒展殷勤。日昃难眠，时不我与。寝不安席，食不遑味，怀恋反侧，何如何如？ 倏尔岁暮，日迫西山，仆夫脂车，属吏秣马，王独步蘅皋之岸，脚踏椒涂，刈幽兰而芳霭，思千古之流芳，然鸿雁翻飞，天高难追，君思郁邑若蒲草，缠缚磐石不可转。荣禄无常，君子遇困厄而不更易其志，何为自苦，使己心悲？ 仁虎匿锋爪，神龙隐明鳞。道远知驽骥，世伪辨奸贤。韩国覆灭，卢狗号吠。伯乐瞽目，骐骥悲鸣。帝国有爪牙，交相营私构隙嫌，君称其才，反受其谮！明帝堂皇，独不见鹰扬之臣藏于萧墙之内！百官所思，不如君所之！ 呜呼哀哉！时耶命耶？从古如斯！为之奈何？ 魏树有蝎，羊質虎皮遍布朝野，内无慷慨死難之臣，外无蒲苇磐石之宗。君何以自叹虚荷国宠而未称其仁？魏室也骨肉之恩断，亲亲之义绝。其国祚也短促，其待君也绝情，君何负此轻凿脩钩之任，独守贤臣??之诚，心怀鹤立企佇之心，而自陷于天网乎？窃为君王不值也。 宕宕无恃怙，飘飖流转多苦艰，反思精意，忘饥成胃病。往古皆欢遇，子独困于斯。恨时俗之汝婴，叹君自弃于遐滨，真人不语：朝闻道夕死可矣。入不得安宅京室，执鞭珥笔，从华盖，侍辇轂，承答聖问，拾遗左右；出不得荡然肆志，逍遥於宇宙之外。一如鳞鱼不得游遁，黄雀不可飞翻，进退维谷，举步维艰，唯一死而已矣！！ 岁月不安居，民生也必死。庙堂之龟何乐？莫若反己初服，退修往业，守己初志。恍恍春耕藉田寓治国，王不事农耕，却忆柏成欣野耕、子仲乐灌园，原宪昔宅蓬户茅牖，今犹见颜渊箪瓢陋巷间。 东阿地丰饶，盛产蚕与桑，我王种麦养蚕，躬耕农桑。我王植桑以为社树，我王以己作蚕吐丝，我王为社稷作衅钟牺牲！东阿王，东阿王，心思骨肉念家国，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鱼山之巅，腊月长眠，东阿繒縑善，若流风回雪，为我王缟素，一举天下白！ 魏响遗千年，此情恨未央。 2023年林羽 给子建 悍目挥羽的雄鸡还在东郊，少年虽已折翼伤距，没有貍膏涂额，犹能长鸣专擅建安文场（《斗鸡篇》）。在我心里，你就是长鸣挑敌，鼓翼专场的猛鶡（《鶡赋》）！你就是譬如出海明珠的大国良才（《三良》）！你就是连翩驰骋幽并二州的俊俏白马（《白马篇》）！你那时从不愧影惭魄，永远乐观坚强，面对滚滚浊世只会仰天大笑—— 嗬！嗬！看你手握利剑时多威武英气！赤膊持盾多么孔武有力！！（《邯郸淳传》） 就大口饮下这杯烈酒吧！就大声地呵斥监国谒者灌均吧！我知道此刻你的胸腔里有熊熊怒火，顷刻之间便要喷涌而出！（《曹植贬封安乡侯诏》） 告诉你吧！我就爱你当年那份少年轻狂劲！告诉你吧！我就喜欢你那种洒脱不羁！ 因为这份感情轰轰烈烈，就意味着我已无可救药地爱上我自己了！我在历史长河里刻舟求剑，打捞你的碎片，只为将你完整拼接；我心里有永世都解开不的哀愁和释怀不得的苦痛；我要化作人间飞鸟，在甜美的梦境中幻想着你的模样。 从前建安魏公子，玄冕朱绂万户侯；后来黄初独不封王，鈇锧徒跣阶下囚；（《魏略》） 从前京洛轻狂伟少年，骋辔揽弓宴平乐（《名都篇》）；后来落魄王侯洛河边，顾影自伤无人怜（《洛神赋》）； 从前悯惜离缴孤雁，未曾料一朝自己失群折翼中箭（《离缴雁赋》）； 从前高殿置酒，觥筹交错，亲交从游（《箜篌引》），如今块然独处，寂寞临觞，只剩商风入帷，明月照高楼（《求通亲亲表》《七哀》）； 从身被轻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求自试表》），到左右贫穷、连遇瘠土、衣食不继、饥寒备尝（《转封东阿王谢表》）； 从前众人高捧，快意恩仇，澡讫傅粉，科头拍袒，跳丸击剑，胡舞五椎锻，诵俳优，仪容收束自如，纵谈古今贤烈，高颂文章赋诔。腹藏经纶，指点庙堂为政，胸隐甲兵，阔论行军兵势（《魏略》）；后来科头诣阙，伏地泣涕，太息祗惧，吞声踯躅，哀鸣戢羽，诚惶诚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责躬》）； 浊世的淤泥养出一株并蒂莲，为了延续生命，他们中总有一朵，须先摇落凋零（《芙蓉赋》）。泾渭扬浊清，漳河分清浊，你是有情有义的草木，与曹丕本非同路人（《赠丁廙王粲》），铜雀园种朱橘树，你感伤草木难化，子建，人心亦是如此（《橘赋》）。你把外衣让给了孤苦无依的寒女，那一个个寂寞的寒夜里，你可还有一件狐白裘御冬（《赠丁廙》）？ 朋友离别，求思白驹（《释思赋》），不变的，是弟出妹聘（《叙愁赋》），是妻友罹难（《崔琰传》裴注），是二女一子殇夭（《金瓠哀辞》《行女哀辞》），是亲故朋散翼折，是白骨累累骷髅说，是贯穿人生始终的生离死别。我知你骨肉分离的心酸，我知你怀才不遇的怅然绝望，（《陈思王传》），后人恨你错失九旒之冕，我却知身穿丧服的你只是怀抱荆山之玉在哭泣（《苏则传》）。你今天就要出征，对着铜镜，让我为你最后梳一次发，就穿好朝服，戴好冠巾，喂饱骅骝，我在城墙高头目送你远去，不声也不语，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后，不离也不弃。（《离思赋》《述行赋》） 你终究还是不想成为掉尾于涂中的灵龟（《神龟赋》），你原本是高栖于枝的白鹤（《白鹤赋》），在幽林里自在逍遥，日光洒落在你美丽的羽毛上，你从来不知林外的沙尘烦扰，直到被猎人的网捕获关进囚笼，你只能收敛起翅膀哀鸣声声，脱离亲群而无人知晓，你怀揣恐惧，渴望重返蓝天远游江淮。可是皇帝的魔法师给你下了诅咒，将你变作笼中伏虎，指着你说是祸国殃民的怪物，要把你变成一只远窜江介的遄死之鼠（《九愁赋》）。 回来啊，回来啊，公子，魂兮归来——我知道你最爱游猎荒野了（《求出猎表》），可箭离弦便不再回归，你秉持一生的繁弱之弓，却怎么也射不中云梦泽的虎兕，于是你只能看着黄雀稚兔与同伴被吃（《野田黄雀行》）。终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朝你压来，下无漏迹，上无逸飞，你该怎么逃？挂罾悬罘，你动弹不得！（《七启》） 那一天，鼓吹箫笳，武骑于前护卫，太后公主皇亲国戚，咸出夹道送行；那一天，魏都东门饯祖道，泪下沾冠缨，路人酸鼻，骨肉分离。（《鞞舞歌》） 公子啊，中厨丰膳还没熟，醪醴酒还没温热，玉樽里的还浮着那群白蚁（《节游赋》），就请再饮一杯赠别酒，就让我喂你吃口蝉翼般薄的鱼片，吃完再扛起枷锁上路。管他流放千年，还是流芳千古，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困厄之绝境你要重新站起，你要记得使自己天天开心呀。 你的人生终于走到洛水河边，披着银鞍的紫骍马，正在蘅皋岸边吃野草，你割了桂兰，把车驾停在了西林，把黑光环锁铠弃在了隰泽畔（《上先帝赐铠表》《献文帝马表》《上银鞍表》）。灌木丛里藏着孤禽走兽，这里旷野千里，这里寂寥凄清，这是你人生的分水岭，你怅惘地望着斜阳，原野萧条，一眼望不到尽头。你知道，这一次，你真的跟功名绝缘了。 北雁翩翩往南方的方向飞去，马儿在悲鸣，你忍不住掩袖而泣。 就乘孤舟远去吧，就安静睡去吧，不要再一人独坐到黎明了。 一路风尘漫，醒来，记得多加餐。 奋钺东吴、陈戎讲武（《王仲宣诔并序》），这是你的终生夙愿，你从黄初盼到太和，越来越失望，越来越绝望。白鹊渴了会甘露，班鸠饿了会食苕华，你饥渴时还有什么吃的呢？（《魏德论讴附六首》）你的皇侄有嘉禾嘉谷、有祥瑞连理木，你是魏国宗室至亲，却别干同枝，沉浮异势。怀抱玉璧乞于路傍是为你所耻的，可你仍然仿效卞氏荐宝，却被人砍断双脚，诗文里处处是你的血泪，一篇《仁孝》，恪守毕生，你对自己母国的一片赤诚徒徒消散在历史的尘埃里（《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陈审举表》《谏取诸国士息表》《谏伐辽东表》…） 玉石温润，怎及你，蕙质兰心，你的西南风较宋玉的秋风少了几分肃杀之气，却兀自吹拂了上千年，跨越万水千山，拥入我的怀襟。（《七哀诗》） 窗外雷雨声声，你睡得很不安稳。 记不清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水湿透了床枕。 可你仍然上表写《喜雨诗》，你为百姓今年有雨将丰收而高兴。 君子遇困厄而不更易其志，孔子也曾于陈蔡面有菜色，在迷信的年代，你用求是的精神辨析腐草为萤，那小小流萤，光芒虽弱，却能在夜深无月的时候点亮人间，一如你拳拳赤心似星星之火，燎原千年而不灭（《荧火论》）。 邺中何寂寞，鱼山何寂寞，善良的世人啊，给你造了个鱼姑的神话来陪伴你。 你本是河洛游子，如何魂归泰阿？后来我才明白，你不相信羽化成仙，你只是追随你父亲的脚步——“痛哉世人，见欺神仙”（曹操《善哉行》） 葛藟长耸不可攀，岩崖高峻不可立。镜机子的肴馔之妙，让你尝尽人生酸甜苦辣。整身倦世、轻禄傲贵的是你，结果无法飞遁离俗的也是你。你的超野之驷、你的追风之與去哪儿了啊？事到如今，谁又为你冠皮弁，谁为你披文裘？（《七启》） 在那郁青的西岳山巅，你逢着一个拄着杖的耆年隐士，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已发白，他用拐杖往地上击打三下，扼腕叹息，说好好的人杰，眩惑世俗，沦落到如此下场。你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讲。（《苦思行》） 斜阳夕照，我来到昔日的东阿王宫殿，仿佛犹见你晚年曾在此殿独饮。这里狐貉穴于紫闼，这里茅莠生於禁闥。本至尊之攸居，於今之可悲（《洛阳赋》）。 可你确实曾在自己的宫殿块然独处。 那是最后的年月。 “月没參横，北斗闌干。親友在門，饑不及餐。歡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憂，彈筝酒歌”“今日同堂。出门异乡。别易会难，各尽杯觞”（《当日来大难》） 偌大的陈王宫，此刻却无比寂寥凄清。你又想起很多年前，你置酒高殿之上，和亲朋不醉不归（《箜篌引》）。你知道，很快，你也会化身成块然独居的髑髅，被人遗弃在郊野，无人问津的（《髑髅说》）。 太和六年，这年春天出奇的好，桑叶里有着淡淡的忧伤（《藉田说》），朝廷来的诏书让你欣喜若狂，可为何转眼又要承受更寒冷更绝望的明天？ 你知道自己的时间就快到了。 夜露凝衣，商风入帷，你解裳徘徊于庭下，望天不住叹息（《闺情诗》）。 子建，你这棵常青树，终究凋零在了冬季。 临终前，你看着在病榻前哭泣的妻子和幼子，你忽然回忆起很多年前，想起很多事，你在心底发出了最后的感叹： 真可惜啊哥哥，父亲的遗志，你我都未曾实现。 我们曹家文治武功数代，终究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在故事的尽头，我已满头白发，听说伯劳恶鸟，于檐下鸣是为不详（《令禽恶鸟论》）。 就像当年许昌城门无故自崩一样。 不过，那都不要紧了。 我已看见我梦中的朝堂，那是俊乂来仕，济济满堂，大国良才譬明珠出海，贵戚斥充东厢，《鹿鸣》在奏，君臣和乐，咸呼万岁安康，而那临高轩而笑的皇帝陛下，曾是少年时代与我朝夕共处的兄长，我托着脸，在醉眼饧醺中微笑，举樽邀他共饮杯觞，敬这江山万里，岁月无恙。（改自赵幼文版《曹植集校注》佚句辑录末页） 2023年林羽 贺新郎并序 （借词牌意旨并陈思理想幻灭，托痴情种口吻，擬作伪词，悔青春虚掷，悼韶华不复，刺情欲淫逸，自戒者也。或供赏玩一二，以备轻装上路，收拾山河再出发！） 一 故事里的南方小城，没有橙墙高楼，只有远山如黛，烟雨迷蒙。 校门口雾气氤氲的小摊街，有小孩儿吻过枯叶的朱唇，试图认真，做一场游园蝴蝶的惊梦。 正因为梦里有你，所以我才不愿醒来。 我登上高楼，想象明月和你都来与我相邀。 你是人间盛开的一场烟火，我在焰火掉落时仰望，天真地期待与你面碰面。 等到月亮羞红了脸跑进了云朵，我便踮起脚尖，用捂热的手贴紧你的脸。 你在刹那间化作温柔的明月光，洒落在人世间。 本是毫不在意，为何偏生遇着是你？你闯进了我的爱，从此思念缠缠绵绵，情思缱绻。 我要一直藏身在有你的世界，那里四季如春，莺莺燕燕。 我眼中的桃花源，是有你戴着蓑笠曳舟独行于江面。 我爱那万丈高飞的雄鹰，爱那抟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大鱼。 我是飞鸟你是鱼，你在沧海里游我在星河里飞。 飞蛾扑火时眼睛仍然明亮，因为她，看得见你眼睛里的光。 青春啊，是一位香草美人，就看着她跌跌撞撞，笑着朝我们跑来，像只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翩翩起舞，她拂袖留下一阵幽香，又如幻似梦般，轻飘飘地远去了。 说好了这一程一起走，就不许先走。 相约十年后在十里桃林酣畅淋漓对决一场吧！ 这次不管谁输，都要一起谈笑风生，一壶青梅酒，就要谈尽汉魏英雄！ 最温柔是相思，最苦涩是成长，最仇恨是有缘无分，无言难受，有些妒只有自己才懂，在醉生梦死中痛恨与故人再难相逢。 曾经共芳华，如何不白头？ 我首如飞蓬。 你回眸，我怦然心动。 酒过半巡，方知你是我今生唯一知己。 谪居人间后谁比谁干净？你唱荒唐我唱多情。哪个不是戚戚一身愁病？ 年少不懂自然规律，你是我刻舟求剑时掉进江中的心爱宝剑，船搁浅了，你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你也是我私酿的美酒，贮存在心间，多年不敢启封，我但求酒气醇香不朽； 你既舍我单枪匹马独对黄沙万丈，我便盗走虎符再不与你合验； 我原本也有举世无双的灵魂，凭何委屈，颠沛流离？怪我甘愿，俯首称臣。 那天雪花漫天飞舞，我等的那个他，消失在深处。山高水远，曲终人散，人生如梦，再不回头。 道不尽声声珍重。 那是伯牙绝弦的痛。 不觉间，早已踏出红尘万步。 我要我的泪光比星光还亮。 如我所愿， 终于成为了一个最纯粹的人， 不顾一切去畅享爱与恨。 热情拥抱太阳与月亮，满天星辰。 因为我就是我自己的光。 我要不远的将来，整个世界都为我闪亮。 而那时，我再不须将你仰望。 二 我摇动铃铛，吹响骨哨，披上霞光绣成的霓裳，跟小雀儿一起翻飞着笑。 早春的桃枝发了芽儿，清凉的风儿掠过我的发梢，我骑上白云织成的骏马，飞骋在云端，尽管朗声大笑。 他是晚霞中走来的英俊少年，他的眼睛是蓝天的颜色，头发有着青草的香味儿。他用五彩的流霞为我束发，用金光闪闪的雁羽为我做成翅膀，说要带我乘风西去，带我走遍天涯，穿过忧伤，越过山岗，拥抱坚强，奔赴万里星河大梦一场。 作为见面礼，我摇头晃脑，将水袖挂在他的脖上。水袖随风摇曳，宛若璎珞琳琅。我有着红彤彤天真的脸庞，我想教他不觉忘记人世烦恼。 准备好了吗，我要跟你讲个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哦。 你是玉树， 百年之后，我便将自己埋葬在大地与你共眠， 我要化作绿萝缘木而上， 紧紧将你缠绕， 开出满树繁花， 不让你经受一丁点的风吹雨打。 我踮起脚尖想眺望你的微笑 你的叹息就像微风，吹散我的悲伤 是你揭开上帝在我眼前遮住的帘 是你带我纵身跌入浩瀚的书海 是你在最黑暗的日子里打开了一扇窗 是你像燃烧的太阳一样穿越人海和人浪 是你融化冰冷给我满世界的光 我在魏文帝的猎场看戏，转头却无意看到你 你为我解开脚腕枷锁，捧一碗热粥靠近 为我抚琴一曲，疗治青春的旧疾 有你在我心里，真的很美好 我多想成为你骄傲 我把你的悲欢填成词谱作曲，感伤这个世界身不由己，敬君一杯忘忧醪醴，就为你饮尽人间酸楚，一起骂这爱恨情仇铭心刻骨！我为你守望每次日落日出，爱你曾爱过的人间，为你享受着生命的悲喜。人世茫茫，心事惶惶，每日独对夕阳，我就是想一直陪在在你身旁，依偎在你坟墓旁，将一颗痴心，深深地埋藏。 想为你拭去血和泪 想与你同泯哀与伤 想为你挡黑暗的寒凉 想为你照亮最冷的远方 雪花融化在我手掌 我穿越千年的时光，一夜白发 我的笑容那么少全都给了你，我的眼泪那么多却只敢在你面前流淌， 可是曹子建，我在荒野，抱着你那颗被考古专家弄丢的骷髅头，枕在头上，梦寐着今夜能再见你一眼。我梦见你还像从前那样，就侧躺在我的身旁，可我一睁开眼，只有两本冰冷的绿页文集。 梦中我流不出泪，我只能默默站在你身后。 只能看着烈风暴雨打在你的羸弱的身躯上。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回过头冲着我微笑。 我背过身埋头抹泪，不想让你知道。 我原本独自行走在黑暗，也不觉得孤独有多恐惧，你却站在旸谷教我看见了光明。 我在洛水蘅皋之岸摆酒设宴，故人却从未赴约。 如扼喉般无法言说的悲哀，是我生老病死都与你无关， 那天下着小雨，你一身黑，就站在队伍最后，冷漠得像块冰。 雨水湿冷冷地打在我脸上，刘海和额头紧紧贴在一起。 我再也寻不到那落英缤纷的桃花源了， 可是今时今日你又在哪儿呢？ 眼泪像硫酸一样流淌在我的脸颊上，我捧着脸，哭个不停。 奉孝，奉孝，最后只剩她一人在疯笑！！ 癫狂，癫狂，痉挛般癫狂，恨不得将自己的心狠狠撕碎！做成肉糜，分给亲朋一杯羹！！ 长袖随风，悲歌入云，缱绻不已，旋舞不停，就那样变成一朵巨大的水仙花，顾影自怜的水仙花。跳吧！跳吧！狂欢吧！泪花飘飘洒洒，才思洋洋洒洒，低落尘埃，溅起满地血腥，混合着滚烫的热泪。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可她回头看向一千八百年的历史长河，惶恐惶恐，只能伸长了手，探前身，就一步步往河中央里走去！ 是啊，红尘万丈啊，一千八百年的距离啊 我对着鱼山墓碑哭泣，走上一生，也无法拥抱到你， （叹息）“唉，你总是这样，自己在昏暗的老房子的梁上套了个圈，还要伸长脖子钻进去，别人根本不会考虑的问题，你却画地为牢，真是笨死啦。” “可我爱你啊……” “爱？” 你放声大笑，眼神凶狠无比。 “你爱你自己吗？你爱你的家人和朋友吗？你真的分得清占有欲和爱吗？对着别人的人生痛哭流涕，究竟是为何故？” “……”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无比爱这个美丽的世界的，可世界又是怎样对我的呢？我从不记得千年后有个女子在黄河边为我等候，我要你永远忘了我。魏晋太乱太脏，你不要来。下一站，是大唐，是李太白，是杜子美，是李义山，你会遇到更好的心情……其实你靠你自己，也能疗治青春的旧疾。” 2023年林羽 白马 曹操将郭嘉棺椁停在了临渝，他既不为郭嘉出殡下葬，也不下令安置，对于在故乡立衣冠冢的事，曹操只不耐烦地撂下一话： “立什么衣冠冢啊，奉孝要回颍川，孤带他回家便是。” 于是我不敢再问。 群官纷纷谏言，以路远运棺不便为由，劝曹操分置双墓。曹操强拗不过，只得勉强应下——于是全军都晓得了曹操要给故军师祭酒郭嘉立两座坟墓这件事。 一座殓尸冢修在临渝古城城郊，坐北朝南；一座衣冠冢在阳翟城西，坐南朝北。 早在建安十年，曹操攻克南皮斩杀袁谭之后，就已下令不得厚葬，且禁立碑。可他独独教匠人为郭嘉造了块石碑，亲自题辞，还写了奏表上呈朝廷，要给郭嘉追谥加封。曹操哀伤不已，遂令曹丕率一小队铁骑，扶棺南下，代表自己前往郭府吊唁，并打算收郭嘉幼子郭奕入府，做曹丕的伴读。 那夜，军帐里烛影昏昏，我亲自研磨侍奉在曹操案牍侧，亲眼看他一笔一画写下流传千年仍感人肺腑的《追增郭嘉封邑表》： “臣闻褒忠宠贤未必当身，念功惟绩，恩隆后嗣。是以楚宗孙叔，显封厥子;岑彭既没，爵及支庶。故军祭酒郭嘉，忠良渊淑，体通性达。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自在军旅，十有余年，行同骑乘，坐共幄席，东禽吕布，西取眭固，斩袁谭之首，平朔土之众，逾越险塞，荡定乌丸，震威辽东，以枭袁尚。虽假天威，易为指麾，至于临敌，发扬誓命，凶逆克殄，勋实由嘉。方将表显，短命早终。上为朝廷悼惜良臣，下自毒恨丧失奇佐。宜追增嘉封，并前千户，褒为存厚往劝来也。” 荀攸先前收了郭嘉遗书，果然应诺，在曹操面前盛言，并予我一封荐书，去许都大理任书记小吏。曹操遂许我与曹丕同行，共扶棺往许。又有一封传给荀彧的书信，令我一并携着，代他去看望荀彧。 过了几日，大军行至易水，碑石终于打磨完毕，还许小队正要出发，曹操临时又写了封给荀彧的书信，遣人递与我，教我务必送至荀彧手中。 我捏着那两封曹操写给荀彧的厚厚的丝帛书信，心酸不已。前世背得烂熟的书信，此刻尚未开封，就躺在我手心： “郭奉孝年不满四十，相与周旋十年，阻险艰难，皆共罹之。又以其通达，见世事无所凝滞，欲以后事属之何意卒尔失之，悲痛伤心。今表增其子满千户，然何益亡者，追念之感深。且奉孝乃知孤者也;天下人相知者少，又以此痛惜。奈何奈何！ “追惜奉孝，不能去心。其见时事兵事，过绝于人。又人多畏病，南方有疫，常言吾往南方，则不生还’。然与共论计，云当先定荆。此为不但见计之忠厚，必欲立功分，弃命定。事人心乃尔，何得使人忘之！” 载运棺椁部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恰在此时，传来代郡乌丸行单于普富卢、上郡乌丸行单于那楼联名上表，要率领部族名王前来拜贺的消息。曹操遂于易水岸大设军宴，犒劳三军，宴请众乌丸单于名王。 宴会前一夜，当我进帐谒见曹操，回禀郭嘉遗物整顿妥当之事时，曹操正单独与曹植促膝长谈。父子俩背光而坐，像是在谈论十分严肃的学术问题，而曹植自信非常，在多枝烛灯下，口若悬河地谈论起自己关于边塞匈奴、鲜卑、乌桓等部族的认识。我立于侧边听了许久，曹操才停下交谈的话题打发我。 “……鲜卑居北，乌桓居南，二者同为东胡部族。乌桓各部人心离异，南徙后，或降鲜卑，助鲜卑、匈奴寇掠汉边；或从乌桓校尉抗击鲜卑、匈奴；或随叛臣寇掠四州。公孙瓒在河北时，常与乌桓作战，勇猛非常，人称’白马将军公孙伯圭’！父亲，既然这公孙瓒当初如此勇猛，为何却大败给袁绍，最终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呢？” 曹操并没有即刻回答曹植，而是留意到了我的神情。 “缨儿？” “……” 我正出神地用手指拨弄烛火，并未将曹操的唤声入耳。 “缨儿？” “……” 余眼瞥见曹植的微笑，我这才回神过来，应答曹操。 “在……” “你可解子建之惑否？” “当然能。” 我有气无力地瞄了眼曹植，颇不上心地冷言冷语道： “公孙瓒虽是昔年边塞名将，于抵御外敌有功，然观其一生，终究只是二流诸侯而已。袁绍虽同为二流诸侯，却谋臣如云，兵多将广，公孙瓒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初，瓒有从护太守之义；有以十当百，力战鲜卑之勇；有破青徐黄巾之功；然汉帝都许，其不上书称臣，自表忠心，与司空同盟，可谓短视；而后杀刘虞，又不能团结虞之故吏，致使人心背离，于是代郡、广阳、上谷、右北平守兵各杀瓒所置长吏，群叛响应刘虞故吏鲜于辅，此谓无义；舍怀柔之策，逞火并之能，与乌桓构怨而不知安抚，致使其与袁绍决战时，乌桓出兵相助，此谓无谋。 “无义之将才，只可为将，不可为帅。瓒徒有匹夫之勇，而无远视之谋，与垓下霸王何异？终以孤军困守易京，杀其妻子，自焚而死，为天下笑，何其悲哉！” 曹操听了我的论述，欣慰开颜，反拍了曹植的肩膀：“子建，可曾听见？识人不可只识一面，公孙瓒当年虽守疆抗击乌桓有功，却也薄待苛刻一方百姓，作乱数年。你日后可要多向子嘤学习才是！” “孩儿记住了！” 奇怪的是，这回难得见曹植没有反驳我，他只微笑着向我一揖：“妹妹博古通今，确是军政良才。” 我被曹植反常的表现惊得尴尬，只好匆匆辞别出帐。 与单于会晤，再怎样也不过寻常军宴，扶棺重任却耽误不得。于是次日，卫大哥等几个随侍置好行囊，早早在营外候着。宴会即将开始，我和曹丕却牵着马往营外走，聊着大理官署事宜。曹丕绘声绘色地跟我介绍许都诸臣，我却暗怀鬼胎。 能有机会接近许都大牢，自然令我私心怦然的——虽然顶着个司空义女的身份，且只是书吏之事。 今日初晨，穿的是郭嘉所赠的绿罗裙，我和曹丕各牵着马儿左右漫步着，忽而前帐拐角处传来一阵欢笑，原是曹植和曹休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后面还跟着一众军士。他们打扮奇异，戴着用貂皮制成暖额的冒絮，紧袖勒腰，行縢束胫，自足至膝，服饰像极了胡人。而曹植独独披头散发，著绛色绡头，身披甲胄，腰佩长剑，手提头盔，高视阔步，满面春风，撑腰吆喝着，走在前头。 我收起笑容，低下头，不再言语。 背道而驰，他们与我和曹丕恰巧撞上。 曹植并不晓得我和曹丕今日便要离营。 曹休笑道：“子桓！今日宴庆，司空可叫我们准备了胡舞迎宾呢！子建更是自创文题，作了一首绝妙的乐府诗，要当台演奏，献给众单于，何不一同来瞧？” “是吗？”曹丕笑，“文烈、子建，那待会儿在众单于面前，可要拔得头筹，可别丢了我们汉人的颜面。” 曹植得意地瞟了我一眼，朝他哥拱了拱拳，便笑着要拉曹休走。而我始终低头牵马，与那高高瘦瘦的家伙擦肩而过，一个躲闪不及，竟被他故意撞到了左肩，几个军士互看几眼，莫名其妙就笑了起来。 左肩被撞得有些疼痛，我用右手护着，正要发作，肇事者却嬉皮笑脸，回头摆了摆手，揽着他好兄弟的脖子，大踏步走远了。我揉着左肩，气愤只能原地跺脚。 曹丕笑着上前，拍了拍我的右肩：“子建就那样，可别理他，走吧。” 好，走吧，跟曹丕走吧，离这些戏弄人的讨厌鬼远远的！我心想道。 于是我们二人继续牵马往外走，待行至辕门外时，营中恰巧开宴。曹操在露天的场地设了一高台，二曹带领的军士已经开始在台上击鼓行舞，丝竹管弦并作。我、曹丕还有一众随侍皆翻身腾跃，乘上马背，遥遥在辕门外远望着。 那天我记得很清，正是十一月初九，天气严寒，却没有下一点雪。只见一身戎装的曹植，他神采奕奕地立于台央，端起酒樽，向曹营诸将及各单于敬酒。敬酒罢，取过无弦之弓，在众军士的拥簇下，跳起了一支阵前胡舞，开始洋洋洒洒地吟诵一首和乐的诗篇：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 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少小去乡邑，扬声沙漠垂。 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 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 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此诗一出，三军振奋，末尾几句更是将全军气氛凝聚到了顶点。台下虎踞的将士纷纷朝天持戈，高声大喝：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 将士们的喊声震天，传至辕门仍十分响亮。 我知道，这首名扬后世的《白马篇》就此诞生——在风沙怒卷的塞外军旅，文武僚属拼死卫疆的搏杀中；在血雨腥风的白狼战场，张辽一骑当先，斩杀蹋顿的猛战中！ 乌丸鲜卑同出一族。曹操的用意很明显了，他在高台上笑得愈发骄傲得意，便越衬得台下众单于名王脸色难堪。他让儿子曹植当众献诗，是警告，是内涵，更是展示大汉雄师卫国杀敌的决心！让乌丸之族再不敢勾连中原人以略侵边地百姓！ 大展英姿的曹植，在献诗《白马篇》后，傲慢施礼，转身正要与那群军士再献一支胡舞，却一个眼神与我遥遥对上。 “‘三河少年，风流自赏’，吾又何必自作多情留恋？”我坐在马背上，最后看了他一眼，似乎从那双灵动的眼睛中看到了失落之色，可随即便打消了顾虑，我轻笑一声，即刻调转马头，扬鞭驱策前行。 “子桓哥，咱们走吧！” 身后是宴台锣鼓喧天，可再大的热闹，也与我无关。我知道，此番兴许，是我与曹植和曹操的最后一面了。可我不去想，只纵马快奔，稳稳当当地护送着灵柩车队离营而去。 当行至易水边，只能远远地瞧见一个辕门时，我忽然拽紧马缰，驭马停驻，延颈回望，一眼游观四野荒地，顿时慨叹不已，怅然伤神。 “怎么？后悔跟二哥出来了？” 曹丕也停下，开玩笑道：“‘回汝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啊——” 我笑着摇摇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话虽如此，可我崔缨到底有自己所珍爱的花类……芙蓉可为衣裳，兰蕙便不可么？我不信命，我偏要自己给自己做一件‘新衣’。” 曹丕听得云里雾里，可我已策马驰奔，再不回头。 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我很抱歉，生而为人，我如此无能，不能扭转曹植对我的偏见，没有本事让一个古人接受来自后世的独立女性，没有能耐在短时间内让曹植了解真实的我。 可我依然是我，我不为任何人而改变原则。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建安十二年十一月初九，我和曹丕，领着灵柩和墓碑的车队，渡过易水——那个四百年前，燕国太子丹曾设祖取道，饯别荆轲的地方。 遥想昔日，我也曾与某某并驾而行，越过易水。 易水犹在，昔人已殁。 易水河畔，何人纵马踟蹰兰皋椒丘？ 怅！怅！怅！ “轲既就车而去，终已不顾。” 游戏高手 我的心上人是一位人间游戏高手。 他是我今生的初恋，也是我刚接触三国世界就喜欢上的人。 任侠机警，翻手覆掌，游刃于黑白间是他最骄傲的少年时代的风采。 他虽常常以冷酷示人，我却知他心肠温热，爱恨分明，是非明鉴，是性情中人。虽有轻佻风流之时，却不失磊落坦荡。 他那时，从不愧影惭魄，永远乐观坚强，一腔热血，就嫉恶如仇，面对现实不公勇敢不退缩，单纯善良的性格就像乱世淤泥中长出的一株青莲，于是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和拥护者。学者丁国祥说，他的骨子里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当时人们都愿意相信，他将来能承继大业，能成为一位出色的领袖。 他不是理想完美的人，所以偶尔也会黯然神伤，偶尔也会望着天边浮云忧郁叹息，将灼热的泪水往上拭擦。在他身上我可以看见两种矛盾的人格，一种真诚自然、光明潇洒，一种汲汲入世，腹藏经史，渴望拥有权谋的神秘力量。 于是他的父亲给他娶了北方士族领袖之女 在亲戚面前总是夸耀这个儿子最像他 我知道他一直都是弟弟们的榜样 我知道他一定背负着很多人的期待 我知道他也一定具有那样的本领 我唯独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喜欢尔虞我诈的官场，也不知道穷尽一生去追求所谓的建功立业他会不会后悔？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傲慢地对待一个个资历高深的官僚 没有人知道，那次他明明没有喝醉，为什么还是要发疯般笑着策马扬鞭驶过司马门 没有人知道，后来那些年来，他经历了多少苦难考验，深夜里辗转反侧流过多少泪，才换得今日天下他的传说 新时代不再需要传统的中国士大夫，不需要以嵇康李白陶渊明为偶像，多的是实用主义，多的是城府心计。我讨厌那种因慕强心理而自我迷失的感觉，可我相信他，我无比肯定，他就是这个时代的游戏高手。 时间啊，你慢点走 他是写白马篇出名的魏王爱子 也是我最心爱的白马王子啊 可是灰姑娘的水晶鞋如果真的适合当初就不会掉，小人鱼掉进情爱的陷阱就会变成泡沫 对王子来说，只有与公主联姻才是zz正确 我只痛恨我不够强大，没有大海澎湃的力量 我打心眼里爱慕他、敬重他，所以甘心让他自由选择爱上什么样的人，可绝不会为了迎合他而改变自己本来的模样。 对他的爱恨、猜忌常常让我沉浸在痛苦之中 无法掩藏感情也意味着无路可退，只能在醉眼朦胧中冷冷看清曲终人散的真相。 在背叛自尊与留恋偶像间，我曾选择了最错误的一条道路，结局是什么都失去了 初恋最难忘，最是意难平，可我魔鬼的身份已不配与他同行。 多么遗憾，再次遇见，我已面目全非。 壮志难酬是古今豪杰共同的苦痛，红尘滚滚我怎么还看不透 人生如戏，都是一场体验，即便被讽刺挖苦嘲笑，也没有什么关系了。被别人讥笑过的理想主义，被别人否定的善良、坦诚，我将会用我的一生来证明，去改变去创造。 从欣赏到喜欢到爱恨交织，最后都是只有放手这一选项的。可是拥有与遗忘，我都做不到，只能在绵绵阴雨中用苦涩的文字一回又一回洗涤断肠。明白宇宙规则真相后，爱与不爱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能让他的名字静静躺在我的书页，我已经很满足了。在我心里，他就像兄长一样的一盏明灯。世界会为我铭记，我曾如此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一句喜欢一生恪守，我会一直默默在身后守护。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份喜欢的心情是什么—— 说不定，我是爱上他了。 2023年林羽 棠棣诗祭 1 燃一炉熏香 欲望便如梦幻般缠绕 美人婀娜，婉如清扬 乐舞铿锵，少年尽露锋芒 你举樽吟唱—— 长剑自低昂 啊 白露 寒霜 “秋风萧瑟天气凉” 生逢天下扰攘 男儿当带剑征战四方 勒马收缰，回首四望 你眼中却见 “草木摇落露为霜” 悠悠 岁月漫长 五官中郎将 暗度陈仓 日夜轮转换阴阳 只为有朝拓宇开疆 一苇可以航 “群燕辞归鹄南翔” 诸子百家靡不毕览 延宾会友 典论万章 便娟婉约之柔肠 “念君客游思断肠” 天苍苍 薄暮苦饥 出入军旅行 寝蒿草，荫松柏 自怜窃惆怅 父子狐疑，无常见宠 忧来无方 断绝我中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 苦光景 甜蒲桃 衰草枯杨 人世多荒凉 一步一履刃 掩泪含笑学伪装 再难返少年旧模样 唯入夜 心愀怅 明知世禄功名是最毒温柔乡 “何为淹留寄他方？” 西子王嫱 弄玉吹笙凤求凰 既把甄女娇娥金屋藏 怎负真心换猜忌 “贱妾茕茕守空房” 蒲生池塘 浮萍流波 雀台桥下锁鸳鸯 邺下泪绝 两相忘 “忧来思君不敢忘” 闺室空 皎皎明月光 夜来幽梦，伊人正梳妆 问语不答，含毒恨，泪滂滂 夫妇恩情十六年，而今还魂看君郎 “不觉泪下沾衣裳” 筑心墙 新宫墙 玉嵌金镶 步登天子堂 天下英雄尽入我彀囊 “援琴鸣弦发清商” 魏王 败寇成王 薰风荡荡，大典泱泱 朝代兴废，龙袍初黄 百官咸颂万岁吾皇 旌旗正龙骧，京洛何煌煌 洛阳宫阙正嵯峨 长乐未央 “自古未有一国不亡” 君臣父子夫妇纲 乱朝纲 生子当如孝曹昂 仓舒早夭倍刺伤 为兄应言诫弟彰 干枣难辨任否臧 克让远防 藩国本为防 阋墙反目却提防 韡韡棠棣变棣棠 冷手僵，心发凉 “短歌微吟不能长” 惜光阴 万里江山责任扛 志在飞鹏程万里 宿舂粮 浩浩汤汤 伐无功 “明月皎皎照我床” 命短促，如何射，顾首狼 风流意气债 子孙性命偿 踉踉跄跄 气憯怛，心凄怆 常言他人寿 哪知自己归来丧 孤坟首阳 “星汉西流夜未央” 步彷徨 神惚恍 仰天知是子桓月 “牵牛织女遥相望” 千年虽长你我共光芒 欲言止 爱恨皆随西风逝 “尔独何辜限河梁” 2 听说美酒总让人豪情万丈 少年鹰扬 终须留个千古美名扬 摽有梅，庶士顷筐 直折花 朝夕楸树冈 “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芒” 翩翩飏飏 吹鸣籁、摐金鼓、举幡幢 “皇考建世业，余从征四方” 呼儿来 植苗培秧 “栉风而沐雨，万里蒙露霜” 披戎装 建功立勋 指日可成皇家栋梁 胜似美梦黄粱 “剑戟不离手，铠甲为衣裳” 醉卧沙场 江湖是人心战场 暗中伤 谁人笑我疏狂 忍把浊水蹚？ “清时难屡得，嘉会不可常” 爱女殇 莫思量 教人心落伤 原来人生一场，不由自主 悲欢离合皆须尝 “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 今日同堂 出门异乡 别易会难 各尽杯觞 互诉衷肠 “爱至望苦深，岂不愧中肠？” 闯司马 撞南墙 弃妇搴起绣衣裳 “弃我交颈欢，离别各异方” 食遑遑 一场大梦笑荒唐 追思三良 “不惜万里道，但恐天网张” 长歌当哭 泪茫茫 草木枯黄 “秋商气转微凉” 狱锒铛 谪居沅湘 生别离 不舍亲儿是阿娘 游女渡汉江 献江南之明珰 “山川阻且远，别促会日长” 弦开张 鬓微霜 吴国为我讎 驰心守边疆 摇橹樯 力逐身披羊皮之狼 心慨慷，自难忘 君所念 周公与吕姜 “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 独处幽篁 箪食壶浆 神仙事，多虚妄 白发夫猖，楚接舆狂 悔不听渔父言，濯冠缨、踏沧浪 东阿夜寒，生冻疮 “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洛阳殿宇朝天仰 千古文章 潘陆坐庑廊 千年后书声琅琅 稚子童声，犹记当年白马游侠少年郎 可那时，你又会在谁的身旁 “狐死反丘穴。我信归旧乡” 大限至 父兄相扶将 倩红颜揾泪，轻唤曹郎 君臣合乐，民安康、大业昌 富贵昌，宜宫堂；胞兄弟，意气扬； 棠棣情，勿相忘；爵禄尊，寿未央。 前路风尘漫 君尚飨 2023年林羽 拟洛神赋·东江吟 癸卯兔年暮春，予以求职，日夜继程，经株洲衡阳，过东莞河源，寓居梅州电厂，驶车遇滂沱大雨，衫湿淋漓，夜不安寐。后途经宜春芦溪，还济袁水，感曹子追忆似水华年，伤山川阻远，亲友不相见。不胜思慕，遂拟洛神赋旨集散句一二，幻作寻乌游子求学归乡，行吟东江，神思困倦之际，睹见江灵丽人，在水一方。人鬼相恋，道疏终离，爱而不得，若理想难及，是以怅然惘失，憾恨千古。 1 我的心中有个死去的爱人 我深深地爱上了他的美丽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次偶遇 他的笑容就像梦一样甜蜜 他是时代的英杰俊秀 眼睛里燃烧着智慧和忧郁 醒时岩岩似孤松之独立 醉时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他任侠放荡爽朗大笑时从不在乎世俗的眼光 他年少轻狂谈起梦想时就在胸前将拳头握紧 他好像就是我理想中的自己绵里藏针温柔而坚定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对他的感情 只能跌跌撞撞小心求证一年拿起一年又放弃 只能彷徨迷惘四处寻觅在梦里角落小声啜泣 2 枕着旧梦独自沉睡在东江河畔的柳树荫 日光柔软红脸微醺倦眼迷离 春来绿波荡漾漾起幻想直把涟漪当作舞裙 落英缤纷忽有吹起的陈年枯叶将我埋葬起 他来时拢着一袖芬芳周身环绕着茫茫光影 他是多情的惠风跨越万水千山拥入我的怀襟 他俯身轻轻亲吻我的眉心对我起了薄弱的怜悯 我落下的眼泪纷纷化作漫天飘絮朝着夕阳飞去 十年寤寐梦容光不思量自难忘不敢问一声别来无恙 梦中他就在我眼前醒时却与我隔岸相立 无语凝噎眼看他转身就要离去 追逐着他的背影我飞渡东江不觉间已进入记忆幻境 3 橙楼绿栏白墙 都是梦中无比熟悉的模样 那是蓝白校服晃动的走廊 那是嬉笑推搡追逐玩闹的地方 他们回头看我时都带着奇怪的目光 那时候时间走得很慢很慢 走廊的尽头是他一人在默默赏雨 檐外春雨飘洒如丝少年不老温颜如昨玉树犹立 熟悉的身影为何越想靠近越走到分离 4 曾多仰望台上人意气风发叉腰挥斥方遒多神气 等悄悄靠近手心一切都成泡沫幻影 徒留我一人在空荡荡冷飕飕的教室里 曾多羡慕台上人燕尾西服一如汉隶飘逸 等走近一看才发现 那不是别人竟只是多年后的我自己 5 一眼把我认出的是多年未见的闺蜜 她笑着就要挽起我的手臂带我去楼下超市买冰淇淋 可我痛心地掰开了她的手 这次我选择孤独了 选择一个人坐在二栋楼下林荫小道那块大理石凳上 因为我爱那大课间夕阳下的晚风徐徐 因为我守护着的身后就是青春开始的地方 多么感谢中学时给予羽翼庇护我的师长 卢老师钟老师长大后我就成了您的模样 校园将我一生困禁也给予我永恒的生命 跟学生们在一起 我一定能永远做快乐的自己 6 天冷了 他突然说时间到了 于是走时毅然决绝 他并不知我在他身后泪流满面 他并不知我心底对他藏着多大爱意 他只热情款待途经东江的每一位旅人 带我回故乡好不好 再带我回一趟老家 看黛瓦红砖下那个和哥哥姐姐游戏的自己 看灶台烟雾里那个系着围裙烧火做饭的母亲 看老式台灯下那个用长尺认真绘画新房图纸的父亲 你却恶狠狠地告诉我 “你已经没有家了” “你就是找上一辈子也找不到你想去的‘故乡’！” “我还是忘不了你” “可我不记得你了” 7 明知眷恋比失去痛苦 心不甘情不愿就此收敛 留住与放下我都做不到 死去？逝去？还是失去？ 镜中朱颜渐渐老去 无形的皱纹难以拭去 原谅与遗忘都不再具有意义 失去爱人的能力后余生只剩时有时无的激情 但我宁愿激情是烈焰将我燃烧 宁愿我的残骸能换来光明 8 滚烫的热泪 跳动的心脏 击打着我的心鼓 拨乱了我的心弦 飘荡着的时空薄纱似梦非梦若隐若现 现实与梦境幻想与真实从不曾有清晰的界限 我知道逝去的美好年华再也不会重来 我知道心绪不佳也是活着的一种罪过 书生意气正青春我却作枯柏衰杨的哀吟 跟着指间击案的节拍哼起和谐美致的音韵 我就要随波逐流一起感受人类同胞共同谱写的浪漫 9 在东江河畔醒来微风催促着我前行 山是故人眸柳是纤纤手引我步步都回头 我努力地微笑回头却看见 郑交甫手握玉佩怅然回望天际 尾生抱着信柱久久不肯离去 即将奔赴人生下一场考场 我还在为汉魏六朝旧事迷惘 天上有云车吗能载我飞往远方吗 东江源头白云深处那是我的故乡 我会笑 因为我知道 我就快要回到梦里去了 2023年林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