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成了圣僧》 第一章 最后的僧人 初夏过后,有天象荧惑守心。 唐国多郡贼盗趁势作乱,兵燹不休。 又有大妖从江中诞生,自立道统,惑乱世俗。 于是岭南一带,哀鸿遍野,新坟侵道,满眼皆是断绝人烟的荆杞旧墟,只剩潦倒孤村里的乞食野狐,与那荒郊渡外的冤魂哀歌。 时有高人,拔地仙遗剑,一掷三千里,洞穿妖脊。 大妖重伤而远遁…… …… 剑南道,广元郡。 文和县。 徐府。 月华如水,一股脑地倾泻在庭院中央。 为了款待远来的客人,徐家遍邀郡中知名舞姬,在席间助兴。 美人素纱,伴乐而舞,犹如曳絮回雪,直让徐家上下和京城来客目不暇接。 宴席一角,周逸微微颔首,看得津津有味。 事实上,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那几行烟熏般的黑色小字—— ‘……时有高人,拔地仙遗剑,一掷三千里,洞穿妖脊。 大妖重伤而远遁,一路却遭术道流派追杀。 逃至剑南道,广元郡,隐匿不见……’ 这一行行黑色小字,凭空浮生。 唯有周逸能看见。 它们的出现毫无规律,却如剧透一般,描述着世间种种隐事秘闻: 庙堂诸侯,紫电清霜伴龙舆。 江湖争霸,佛狸祠下藏锋镝。 神怪异志,荒山庐冢狐观星…… 有在千里之外,也有近在咫尺。 已经发生,或是正在发生。 其中就有一段关于周逸自己的。 ‘……夏末之夜,徐家车队归乡途径荒村外,遇到一名俊美僧人平躺于荆棘废墟之间,面如纸色,气息微弱,周围白骨遍地,荒草萦绕。众人皆大惊,唯有徐公认定此子非是一般人,将其带回徐府……’ 没错。 自己在返回老家的高铁上一觉醒来,竟拥有了张坐地能吸粉的真·俊美脸庞。 外貌是超级有代入感。 只可惜,是个和尚。 之后就被碰巧路过的徐公一行强行捡走了。 这一个月来,周逸客居徐府,卧病在床,通过黑色小字暗中了解这个世界。 越了解,越从心…… ‘……二十余年前,中土有妖鬼灭佛。’ ‘……杀僧令现,三万寺庙齐崩塌,僧侣横尸陌路随处可见。’ ‘……各路妖王阴主齐发难,百万寺僧皆还俗,留发者方能留头。’ ‘……又有妖君施咒于信佛者,使之食肉,好色,诳语,贪财……从此人间信仰崩塌,百姓罕有信佛者。’ 自己一定是非酋转世了吧? 居然穿越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批……不,甚至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僧人! 本想静待头发长出,顺理成章还俗。 然而一个多月下来,自己头上始终没能多出半根毛。 阿弥陀佛……你佛若是真慈悲……就保佑我这个假和尚尽早长出头发吧! …… 乐声飘来,时而激昂清越,时而空灵婉转。 夜色渐渐深邃了下去,风起时,天空游曳的乌云遮蔽了半轮清月。 周逸双眉不着痕迹一剔,旋即耷拉,思绪返回当下。 缨簪之家,钟鼓馔玉。 徐公身为致仕归乡的宰相,府中晚宴规格也是非比寻常,舞姬,乐人,嬖女,伶优,杂艺人,在一座座精美石灯幢的映照下,宛如蝴蝶穿花,竞相献技。 不断呈上的珍馐美味更是让周逸大开眼界。 可对于鹿筋猩唇之类的山珍美味却敬而远之——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够啊。 黑色小字中明文规定:‘天道无情,佛律森严,除非还俗,永不开戒。” 佛门的五戒十善,早已化身天道规则,在每一名僧人剃度出家之时,于佛前显化,同命数相融。 “简直就是王八条款!” 周逸并不知,他这番与众不同的表现,尤其那“嫌弃”的神色,全被数十步外的京城来客收入眼底。 “那位便是徐公请回贵府的高僧?” 宴席上首,锦衣玉袍的京城来客收敛起惊异的目光,恢复从容,举杯低笑: “即便在长安城里,真正的高人也很难见到。能否请这位高僧演示一番,好让某开开眼界?” 与他同席而坐的,是一位高冠博带、方脸阔腮的中年男子。 徐公次子,徐芝陵,曾任广元郡太守。 今晚便是由他代徐公设宴款待京城来客。 徐芝陵浅饮杯中美酒,放下白玉小杯: “家父因见不得陛下沉迷药术,听信江湖术士,方才告老还乡。又怎会结交所谓高人?何况佛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衰败,百万寺僧齐还俗,世间已无高僧大能。” 京城来客笑道:“也是,徐公在中书省时,最痛恶的便是怪力乱神和所谓高人。记得徐公曾言,‘有道之日,鬼不伤人。观德之时,神无乏主’。当天地有秩,人间道德昌盛时,阴怪便无法伤人,反而会奉百姓为主……某深以为然。” 徐芝陵发出一声轻叹:“这位逸尘小师傅,只是被家父碰巧救下。因为时常吐露费解的言语,行事又不拘小节,偏偏容颜气质非同一般,这才被那些多嘴舌的奴仆,戏称为高僧。家父听后也是哭笑不得。” 说话间,徐芝陵又看了眼对方。 他总感觉这位来自长安的官员有些不太一样,言谈举止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出尘味儿。 “哦?只是戏言,倒可惜了这副好皮囊。” 广额虬髯的京城来客从周逸身上收回目光。 盈盈月光下,他那低垂的眼睑仿佛蒙着淡淡的雾气,腿边的手不着痕迹地轻微颤了一下,心里却如同狂风过境翻江倒海,掀起一阵又一阵的轩然大波。 ‘怎么会有这种事!’ ‘杀僧令现世,已有二十余年,天下已无真和尚。神荒灭佛法咒降世,更让信佛者破戒食肉,无法自持……这个僧人逸尘,竟能不受神咒影响,肉食佳肴当前,视若无睹?’ 他强压心底惊骇,再度斜睨向那僧人。 精美石灯幢华光铺洒不及的夜幕阴影中,黑暗气息如海似漠,堆积在那袭如被月光浸染的雪白僧袍下。 无论是沸反盈天的晚宴,还他身后择人欲噬的黑潮,都无法侵扰那僧人分毫。 僧人静坐无声,眉眼耷拉,唇红齿白,神色清旷。 可真正令人窒息的,却是他头顶释放出的那一阵阵莹白如月华的光泽。 宛如一盏孤燃于世的佛前明灯,驱散人间寂暗与污秽,照耀彼岸与往生。 ‘佛法如光,常伴其身……这可是真正高僧大德才能拥有的法相啊!’ 忽然间,那僧人转过头,视线飘来,脸上露出一抹奇异的神情,似笑非笑,高深莫测,难以言喻。 京城贵客倒吸口凉气,略微不自然地撤回目光,继续与徐芝陵谈笑风生,掩饰着内心的震惊。 这僧人,好生看不透! …… 厚沉的铅云彻底遮住了县城上空的皎月。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青檐斗拱落下,在庭院四方织起珠帘。 骤降的雨点淹没了悠扬乐声,也让这场宾主都未尽兴的宴席早早散场。 雕梁画栋的九曲回廊中,周逸目送着京城来客离去,下意识摸了摸圆润光滑的头顶,忽然觉得有些胸闷。 “刚才在脑袋上抹了把鹿脂,一定被那个大胡子贵客给看到……草率了!该不会把我当成傻子吧?” 想到这,周逸不禁仰天长叹:“我真是太难了!” 他才不想当和尚。 他想吃肉,想攒钱,想拥抱此间大唐色彩斑斓的新生活。 然而僧人要想还俗,不受戒律约束,是有条件的。 相比那个毫无人性的条件,还是长头发更容易些! 为此周逸进行了多番尝试。 包括但不限于姜水洗头,狂吃芝麻黑豆,蹭饭时偷偷涂抹各种营养丰富的动物油脂,花式倒立深情吟唱大悲咒…… 可气的是至今没多出半根毛来。 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师傅留步。” 周逸转过身,只见一道臃肿的身影撞入眼帘。 此人没走上几步便已气喘吁吁,不断擦拭着额上的雨水又或汗水,一双细眯眼中透着狼狈。 徐良,徐府管事之一,年过四旬,身宽体胖,平日里总领府中内务。 “徐施主有事找小僧?”周逸笑着问。 “适才席间,小师傅没怎么吃,估摸着是菜羹不合口味,厨房便另做了些蒸饼和清淡小菜。小师傅大伤初愈,还是稍微吃一些吧。” 说罢,徐管事递上手里的竹篮。 热腾腾的菜香味透过蒙着的灰布飘出。 周逸客气道:“有劳徐施主了。” 徐良摆手笑道:“小师傅不要谢我,是二郎吩咐厨房做的。” 二郎便是徐芝陵,只因他在徐公的五名子女中排行第二。 按照唐国礼俗,周逸唤他二郎,徐府下人则恭称他为小主子或是郎君。 自从回到徐府老宅,无官一身轻的徐公便出门拜访老友,彻底放飞自我,至今未归。 和周逸接触更多的则是曾任广元郡一把手的徐芝陵。 他行事大气,长袖善舞,却也不乏细致。 将周逸带回徐府后,便请大夫医治调养,安排奴婢服侍,里里外外,一应具全,颇有古时孟尝君之风。 ‘无论在哪个世界,颜值总能左右命运。’ 周逸暗自揣测,徐公父子礼贤下士,甚至不顾忌自己僧人的身份,这张高分脸想来功不可没。 靠脸吃饭的感觉虽然有些奇怪。 可他并不介意以一个退休美男僧的身份,在徐府里继续宅下去。 放着现成的退役宰相大腿不抱。 非要跑到外面那个对僧人极不友善的危险世界中担惊受怕苟来苟去? ……光明正大当米虫难道就不香吗? “二郎有心了。” 周逸发自肺腑地感叹道。 正要转身。 又是一行黑色小字,从眼前飞驰而过。 ‘有阴怪,名虚耗,于文和县外遇京城来客,食其心肝脑髓,剥其皮肉,编织皮袄,靥钿人妆,假换身份,混入徐府。 宴席之上,把酒言欢,谈笑风生。 徐府上下数十人,竟无一辨识。’ 嗡! 紫电闪映,雷声轰鸣。 乌云下蹿出一条条缠绕起伏的光蛇,劈碎雨幕,悬垂天地! 周逸僵着脸,缓缓转身,望向“京城贵客”的下榻之处,那座正静立于夜雨中,时明时暗的小楼。 夜风荡起雪白的僧袍。 他下意识裹紧。 “卧……我佛在吗?这里有妖怪!” 第二章 小字演技 小楼内,一灯如豆,人影伶仃。 长风过处,楼外雨帘歪斜,刮拂窗柩,沙沙作响。 周逸挨着东面窗旁的红漆圆桌坐下,从竹篮里取出菜肴和蒸饼,开动筷箸,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他面色平静,细嚼慢咽,举止神态从容不迫。 不远处,已经熄灭的青铜平脱暖炉旁,伏案而睡的青衣侍女嗅了嗅鼻子,随后揉着惺忪睡眼,缓缓睁开。 一张熟悉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 齿编贝,唇激朱,剑眉星目,面若冠玉,白袍轻裘,颜若渥丹……芳龄二八的娇俏侍女痴痴看着桌前男子,自动忽视了那光滑如剥壳煮鸡蛋的脑袋,下意识咽了口口水,显然不是因为桌上可口的菜肴。 咦,怎么感觉今晚和尚哪里怪怪的。 有点紧张,还有点拘束。 因为冷吗? “呀!” 娇俏侍女终于发现问题所在,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寻找木炭,却发现炭囊已空。 “香珠,要不要一起吃?”周逸头也没转问道,略去了后半句话……这徐府的最后一餐。 侍女香珠看了眼周逸,眼里浮起一缕迟疑和娇羞,低垂螓首,鼓足勇气道:“先生,木炭用尽,夜长雨寒,不如今晚让香珠为你暖床吧。” 周逸一怔。 出于礼貌喊你吃个散伙饭,你居然就想睡我…………的床? 陡然间,今晚宴席的画面回闪过脑海。 锦袍玉带、宽额虬髯的京城来客和他那两名手下,与徐府众人谈笑风生,行着酒令,大快朵颐,其乐融融。 可想到对方的真实面目,竟是一群吃人心肝,吸食脑髓,披着人皮的怪物。 自己居然和这样的怪物同席而食了那么久。 周逸便觉有一只皱皮大手在肚里搅动,胃液翻滚,恶心至极。 半晌,他脸色略微缓和,抬起头,就见到香珠眼圈通红,满脸委屈。 “暖个床而已,先生就这么厌恶香珠吗?” 我??? 周逸看向紧抿嘴唇、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小侍女。 唐国民风开放,奴婢侍女更是等同于私人资产,相互赠予,随意亵玩,地位还不如骏马。 可周逸毕竟在红旗下长大。 这一个月来,他和这位照料自己起居的小侍女相处融洽,友谊的小船稳如泰山。 “没看见我的头吗?我是个和尚,请别动摇我。”周逸一脸严肃。 香珠端详着周逸,忽然展颜而笑。 她的容貌称不上美艳,可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别人不知道,香珠又岂会不知,先生其实早就想要还俗了。罢了,看来先生病还没好,奴这就去取木炭,顺便再熬点姜汤帮先生洗头。” 香风飘过,侍女的脚步声也出了房间,渐行渐远。 “什么叫病还没好?跟你暖床有什么关系?不是……小僧是有什么病?” 周逸忿忿丢下筷箸,从旁边捞起一卷《剑南地方志》,假模假样看着,心里继续盘算。 用姜汤洗了一个月头,每日三次,至今没多出半根毛来,徐府生姜绝对有问题! 兼之混入晚宴的阴怪,使得徐府一夜之间变得波诡云谲、危机隐伏,已非久留之地。 可自己又能去哪呢? 起初,还以为回到了历史上的唐朝。 不仅民风习俗相近,就连一些道、郡、县的称谓也透着熟悉的味道,譬如岭南道,剑南道,甚至连京城也都叫长安。 很快周逸知道自己想错了。 此处虽然也是大唐,却只是中土大洲的一方王朝。 山海内外,共有四座大洲,海岛无数,王朝并起,诸国林立,幅员何止亿万里。 只能说,这是一个与古代唐朝有着七八分相似,却更为广袤神秘的时空。 可无论如何,在走之前,也得提醒徐府一声。 怎么才能在不惊动阴怪的前提下,让徐芝陵相信,和他把酒言欢的京城来客,是一头择人而噬的人皮怪呢?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以及一些有关徐芝陵的黑色小字,周逸很清楚,这位徐二郎和他的老父亲一样,都十分反感怪力乱神与术士高人。 自己直接说出口,他百分之二百五不会相信。 更何况,天晓得那头人皮怪,有多大本领。 会不会整座徐府,都已在它的监控之中? 说不定徐芝陵,已经被它连夜趁热扒了皮? “嘶……” 滂沱大雨噼里啪啦击打在房檐上,顺着起伏的斗拱流下。 周逸念头一动,隐匿在空气中的黑色小字,宛如烟熏般,一行行浮现出来。 他也不知这些如同游戏背景资料的黑色小字究竟什么来历,为何仅有自己能看到。 前世他也没玩过或是听说过类似的游戏,因此自己不大可能穿越到游戏世界。 好在这一个月下来,他已经通过种种方式进行过求证。 结论是,黑色小字的内容全都是真实靠谱的。 周逸逐句逐字地看了过去。 这些黑色小字,都是在这方世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有徐公、徐芝陵,乃至徐府之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也有一些普通人以为是民间传说的真相。 譬如说妖物和阴怪。 早在两百多年前,大唐立国之初,便时常在朝野出没。 妖物,自然就是指妖精。 而所谓阴怪,顾名思义,来自阴曹地府的怪物。 相对应的,也有修行之辈。 当世主流之法为引气炼体和服药化术。 大体便是武道和术道的区分。 前者因其门槛不高,修习者众多,从朝中大将到江湖武人,如过江之鲫,云合影从,乃立国之本。 后者源远流长,门类繁杂,可修成者寥寥,凡至大成者,可水镜摘月,占风知赦,乃尘世高人,民间视其为仙神者大有人在。 ‘徐府虽有武者护卫,可究竟能不能干得过人皮怪?’ ‘如果徐府真有高手,不至于毫无察觉吧……这下药丸!’ 良久,周逸收隐起黑色小字。 长夜漫漫,他却无心睡眠。 只想连夜跑路。 ‘佛祖啊,说不定我真是您在世上最后一个弟子了,您老可不能绝后,尤其以这种屈辱方式!所以……保佑弟子跑路成功平安脱险吧!’ 忽然,周逸只觉胸腔火辣辣的,闷沉的感觉再度涌上。 先前宴席结束,在回廊上,他眺望“京城贵客”,也有过类似的感觉。 只当伤势还没痊愈。 可现在他却明白,自己想错了。 这应当是对于鬼怪的某种感应—— 半开的楼窗外,漫天雨幕中,一道高达三丈的人形黑影,犹如鬼魅,正跳步而来。 “啪嗒,啪嗒,啪嗒……” 它每跳动一次,周逸的心脏便犹如被铁锤重击了一下。 随着脚步声不断接近,它外貌也从细密雨线中显现出来。 人形,单足,牛首,猩红的厚唇翻卷着,透过尖长的齿缝,依稀可见粘稠的血肉和雪白的碎骨。 距离小楼还剩不到十米时,周逸终于看清,在它长着紫黑色尖长指甲的手爪上,挂着一具软塌塌的娇躯。 青衣,修长,双髽髻……毫无生气。 ‘香珠!’ 周逸只觉一股气血向上奔涌,直贯头颅。 他和这名高中生年纪的小侍女虽只相处了短短一个月。 可这一个月来,他卧病在床,全靠香珠服侍照料,算得上患难相交。 胸腔处,沉积了月余的堵塞感亦被瞬间冲破。 百骸通达,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一行行黑色小字,从空气中无端浮现。 它们成群结队,仿佛没有实体一般,钻入周逸脑门。 每一段小字,每一次事件,皆成画面,不停地在周逸脑海中回放。 最终,定格在了“高人取地仙遗剑,重创岭南大妖”事件上。 画面中,那一剑如虹贯长空,夺日月之光,三千里而不坠。 须臾间,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从周逸脑海中飞出,重新隐入空气,消失不见。 只余那道剑光,在周逸体内沉淀了下来。 蛰伏,酝酿,衍变。 由虚凝实。 第三章 高僧斩虚耗 小楼外,夜雨中。 名为虚耗的牛首怪缓缓停下脚步。 它当着周逸的面,剥开侍女峰峦雪白的胸膛,取出那颗仍在跳动的心脏,塞入口中,咀嚼起来。 随后它抬起头,凝视着小楼中临窗而坐的镇定光头。 周逸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指甲死死嵌进大腿肉里,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本能反应,另一只手则牢牢捏着书卷,没有半点抖动。 他的目光平视向窗外,视线落在虚耗的脸上,却又好像穿透而过,投向雨幕深处。 一人一怪,就这样安静“对视”着,谁也没有再动分毫。 时间仿佛就在此刻停滞了下来。 黑色小字带来的三寸剑光,隐伏着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威力,欲要破体而出,斩向对面的阴怪。 可周逸却能感觉到,它尚未完全凝实。 虽然成长速度极快,可仍需要时间去孕育。 奇怪,这么大的动静,徐府上下竟没有人察觉? 莫非,他们全都已经……上路了! 周逸表面镇静,仿佛单纯在欣赏雨景,实则内心充满煎熬。 刚当了一个月的米虫。 和徐府上下相处得都很愉快。 谁想这么快就遇上妖物灭门,自己也危在旦夕。 “吧唧,吧唧……” 今晚注定不会停歇的大雨中,悚然的咀嚼声再度响起,尖锐刺耳。 虚耗已经开始啃食起香珠的肝脏,阴冷目光仍停留在周逸脸上。 或许因为之前那股恶气冲破胸中堵塞已久的郁结,周逸反倒渐渐冷静下来。 他虽然满腔愤怒,可大脑已在迅速运转。 这怪物没有直接下手,而是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只有一种可能——那些关于“徐府高僧”的戏言救了自己。 外加宴席结束后,自己曾经隔着老远,眺望了它两回,引起了它的猜疑。 可光凭这些,远无法自救。 唯一的办法,便是拖延到体内剑光彻底凝实。 就算如此,区区一道剑光,能否吓退那阴怪,也还是未知之数啊。 这时,风雨中,传来两阵脚步声。 一阵迟缓拖沓,一阵轻盈灵动。 周逸余光下移,微微一怔。 就见管事徐良和侍女香珠,撑着油纸伞,一前一后向小楼行来。 ‘难道刚才被怪物所杀的侍女不是香珠?是我看花眼了?’ ‘可他们怎么好像都看不见那阴怪……’ 徐良和香珠,一个拎着炭囊,一个提着壶姜汁,径直从虚耗眼皮底下走过。 两人目不斜视,显然都未发现这头近在咫尺的可怖怪物。 离奇荒谬的感觉,萦绕于周逸心头。 难不成,就只有我能看见它? 也就是说,徐家老小,兴许都还活着。 周逸并没有松口气。 因为他已经看到,虚耗放下了那名误认为香珠的侍女。 紫黑色的尖长利爪,掀开雨幕,划出一道骇人的弧线,向香珠沉甸甸的胸部插去。 电光火石间,周逸来不及多想,张口喝道:“慢着!” 徐良和香珠,同时停下脚步,愕然望向楼内的周逸。 虚耗布满血丝的眼中泛起惊讶,可利爪并未停止,紫黑的爪尖距离香珠的胸口只剩数尺! 顿时,周逸明白过来——虚耗此前并不确定,自己是否发现了它。 它今夜来此,纯粹是为了试探自己。 而代价,则是连杀两名侍女! 一股恶气从周逸心底腾起。 体内剑光的孕育速度陡然加快。 转眼后,已然凝结成一枚雪白清冷的剑丸,随着周逸的心意,向上升腾。 福至心灵。 水到渠成。 周逸本能般抬起手臂,不假思索,向前一指。 一缕剑气飞射而出! 轰! 半空炸响一声闷雷。 楼外的徐良和香珠,包括周逸自己都是一惊。 唯独那高达三丈的虚耗全身剧颤,牛目中泛起惊骇与恐慌之色。 “不!不要!” 它口吐人言,声音赫然是“京城来客”一名手下的加粗版。 早在周逸抬手的一瞬间,它便已察觉到不妙,迅速收手,向远处下榻的小楼弹去。 可伴随着雷声而来的,却是一道肉眼凡胎难以捕捉的凌厉剑气。 它还在跳跃,庞大的身躯却已从胸口处分离。 上半身在空中滑行约莫七八丈,坠落于地。 下半身则一直跳到小楼前,轰然倒塌。 而那道剑气,在将虚耗劈成两截后并未溃散,须臾间飞过占地数十亩的徐府宅院,擦着一株大树,洞穿后院围墙,最终消弥在夜色远处。 雨水如注,冲洗着满地漆黑腥臭的血污。 周逸静坐楼上,目光低垂,内心却震撼不已。 他也没想到,出体的剑气竟然直接斩杀了虚耗。 看来这虚耗,只是最普通的一类阴怪。 所以才能被自己一道初凝的剑气给杀死。 嗯,八成是这样! 黑色小字描述的大多是人间之事。 偶尔涉及妖物或阴怪,却也是只言片语。 因而周逸对它们的实力划分并无太多认知。 就在这时,从远处小楼中,飘出两条牛头人形的怪影。 一条高达三丈半,一条高逾五丈。 不消说,身形高大的五丈虚耗,便是宴席上那名“京城贵客”。 此刻,它眼神里流露着震惊、忌惮以及不安,似乎举棋不定,进退两难。 它万万没想到,那个身娇体弱毫无气感的僧人,竟真是一名深不可测、游戏人间的高僧。 至少它所认识的阴怪中,绝无此僧一合之敌。 那一剑之威,更是让它联想到前不久的一个可怕传言——有高人拔地仙遗剑,重创岭南大妖平江君。 那口地仙遗剑虽然纵贯千里之地,可毕竟是人间罕见的至宝。 而这僧人仅仅屈指弹出一道剑气,便有如此威力,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难怪他头顶会散发出莹莹佛光! 根本就是传说中的圣僧好嘛! 可中土佛门不是早已完蛋了吗? 天下妖王和阴主连手颁布“杀僧令”,至今已有二十余载。 这个深不可测的圣僧,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徐芝陵,你究竟啥眼神?都说是高僧了,你偏偏不信!还不如你家奴仆! 徐二郎误我! 周逸抬起头,目光飘向远方,淡淡问道:“为何?” 楼下的徐良、香珠,远处的“京城贵客”,同时发起懵来。 没头没尾的一个“为何”,实在是天底下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 五丈虚耗匍匐在地,目光闪烁,心底发颤,牛鼻中喷出形如实质的阴气,半晌,硬着头皮道:“不瞒高僧,我辈为阴间虚耗,专食贪财者心肝和脑髓。楼下侍女,私吞徐府财物不下百银……” 话未说完,便被周逸不耐烦打断:“我欠此间主人一个人情。” 五丈虚耗仿佛听懂了什么,眼里竟然流露出狂喜之色,深深弯下腰毕恭毕敬道:“我佛慈悲,我辈明白了!多谢高僧不杀之恩,我辈这就离开贵宝地,永不再犯!” 见远处楼中的年轻高人沉吟不语,眉头时而舒展,时而微蹙,仿佛在斟酌着什么。 五丈虚耗心跳加快,牛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飞快捞起两截尸身,招呼上另一头仍在原地打颤的虚耗,头也不回地向远方弹去。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雨声渐疏,庭院阒寂。 两头阴怪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雨夜尽头。 周逸方才长出口气。 只觉心力交瘁,几乎耗尽。 体内那枚神奇的剑丸在射出一道剑气后,再度变回之前的剑光形态,软绵绵的,怎么召唤它都不动。 幸而一剑之威,震慑住了另外两头虚耗。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那头虚耗说“明白”,可你到底明白个鬼啊?我究竟讲了啥让你这么开心,还自以为是的跳走了? 难不成,这个世界的鬼怪间,还存在着某种隐秘话术? 黑话? 套路? 潜规则? “罢了,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周逸略有些疲惫地笑笑,伸出一根大拇指。 仿佛在雪白的僧袖中撑起了顶小帐篷,昂然朝天,微微摇摆。 “高僧?这阴怪也够好骗的,说到底,还是小僧演技足够优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