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后嫁给失忆将军[重生]》 1 第 1 章 “哗啦——” 覆着冰雪的河岸,妇人们三三两两蹲在岸边,用刚敲碎冰面的河水搓洗衣物,她们都是不久前刚流放到这个偏远西北边镇的女犯女眷。 河岸的不远处站着两名兵卒,时不时看这边一眼。 李禅秀低低咳嗽,一双冻红的手伸进飘着浮冰的河水中,捞起刚洗好的衣袍,费力拧了拧,再扔进木盆。 他穿着破旧冬衣,发髻有些乱,脸上胡乱沾了些灰,但遮不住骨相优越,眉目间透着隽秀。又因风寒未愈,草灰没沾到的地方,透出病气的苍白。 旁边妇人见他洗得吃力,趁看守没注意这边,飞快从他那拿走两件衣袍,手脚麻利地帮忙搓洗。 李禅秀微怔,随即感激:“多谢徐阿婶。” “哎,应当的。”徐阿婶连连摇头,小声道:“流放来的路上,我闺女染病,多亏女郎心善施药,她才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我记着哩。” 李禅秀笑笑,刻意压低些声音,显得音色柔和:“阿婶叫我名字就行。” 从刚出生起,他就被隐瞒性别,和父亲一起被圈禁在太子府的北院。 那里荒凉幽寂,院墙高大,厚重的门上永远栓着铁锁。趴在门缝往外看,偶尔能看见换岗士兵铁衣上泛着冷光的甲片。抬起头,也只能看见院墙围起的一小片天空。 三个月前,在父亲李玹的谋划下,他借用一名被判流放的女眷身份,终于离开那个困了他十八年的地方。 按计划,父亲的旧部应在他流放途中接应,假装山匪拦截,趁机救走他。只是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接应的人并未出现。 他途中又生了场病,加上押解的官兵看守森严,一直没能寻到机会逃走,最终被押送到这个偏远的西北边镇。 不过,离开了太子府那座小院,他终于能见识到天地的广阔——群山绵延,大河湍流,头顶的天空高远到没有边际,飞鸟也飞不到尽头…… 就像父亲向他描述的那样。 浣衣的间隙,李禅秀忍不住抬头,清湛目光望向远方——那里天际辽阔,绵亘的山脉覆着积雪,像一条蜿蜒的雪龙,几乎与天空融为一色,秀丽壮美。 是父亲说过的天下。 他心中念头一闪而过。 “快点,都别磨蹭。”天冷,远处两名兵卒等得不耐,忽然大步走过来催促。 李禅秀忙收回视线,低头继续搓洗,不久后端起木盆,和众人一道往戍边的营寨走去。 边镇苦寒,前日连下几场大雪后,肆虐的北风似乎也被冻住,营寨中一排排木杆上的大旗纹丝不动,犹如凝固的铁布。 李禅秀身上的破旧冬衣冷硬,拢不住多少暖意,等走到营寨,端着木盆的手早已冻僵。 身后两名看守仍在催促,他拢着僵冷手指放在唇边哈气,稍微能动些,忙将盆中快被冻硬的衣袍拎起,抖落冰渣晾上。 徐阿婶见他冷得打颤,趁看守没注意,偷偷又帮几次。 等回到营帐,两个看守的不在了,她终于忍不住替李禅秀担忧:“唉,这如何是好,你先前在伙房做得好好的,偏偏得罪了姓蒋的百夫长,被调来给伤兵浣衣。这天寒地冻的,你风寒未愈,身子骨又弱,整日碰冰水怎么能行?” 李禅秀这会儿已经裹紧衾被,坐在帐中唯一的火盆前,和其他女眷一起发着抖烤火,闻言只朝她笑笑。 徐阿婶的女儿是个八岁不到的小姑娘,乖巧可爱,懂事地给两人端来热水。 李禅秀捏捏她软乎的脸蛋,将衾被分她一些。 徐阿婶见他好似并不着急,不由叹气。 她说的蒋百夫长,是近日营中一个一直纠缠李禅秀的武官。 朝廷有令,凡被发配边关的女眷,适龄且未婚者,需限期婚配,嫁给戍边的士卒,垦荒守边。 当地郡守清正,体恤下民,知道这些被发配来的女子多是被家人牵连的可怜人,但又不能无视朝廷命令,于是多加一条:许被发配来此的女眷自行相看,若相不中,军中士卒不可强迫。 但也仅限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前,若到了期限还未婚配,便只能按朝廷规定,强行分配了。 李禅秀此前从没想过这件事,就算蒋百夫长时时纠缠,也都无视。 他是意外流落到此,本没打算久待,即便父亲的人没寻来,也应设法自救,逃离出去。 何况他其实是男子,怎么嫁人? 本来他已经想好如何逃离,可就在实施前夕,蒋百夫长因纠缠无果,恼羞成怒,忽然把他从伙房调来浣衣,想让他吃些苦头,还派人时时跟着,刻意为难,看他何时愿意低头。 被人忽然盯着,李禅秀一时找不到机会逃走。加上那几日下雪,他浣衣回来后风寒加重,忽然高烧不起,竟昏昏沉沉睡了数日。 这场病来得汹涌,比流放途中那次还严重。昏沉间,他好似梦见许多还未发生的事,场景真实刻骨,历历在目,犹如是上辈子经历。 醒来后,那些事在脑中断断续续,记得不甚连贯,但那种好似亲身经历过的感觉,仍真实到让他难以无视。 比如梦中,他同样因被蒋百夫长刁难,风寒加重,高烧昏迷。 不过梦中他只昏睡一天就强撑病体起来,赶在边镇加强戒备前,抓住最后机会逃离。只是身体拖累,又要躲避搜查,没等他走出雍州地界,胡人的铁蹄就踏破西北防线,一路南下,竟险些打到长安。 胡人沿途抢掠,战火遍野,生民涂炭。李禅秀也被兵马裹挟,流落西羌人地界,直到一年后才辗转回到中原…… 虽然现实中,他可能是因这场梦,昏睡得更久,醒来后已过去三天,彻底错过逃离机会。 但姓蒋的为难、边镇前几日连降大雪,都与梦中一一应验。 若梦中一切为真,此时再逃,便不明智了,何况已经错过最佳时机。 还有西北可能沦陷一事…… 想到此,李禅秀深深蹙眉。 不过梦中父亲的人不久就会寻来,实在无法,不若先耐心等待。 但暂时走不了,却又有个麻烦——朝廷的婚配令。 万一父亲的人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后才寻来,他岂不要被强行婚配? 还有蒋百夫长,虽然此人近日因违反禁令外出喝酒,被他设计被上头知道,挨了十军棍,最近没能亲自来找他麻烦。但十军棍不会躺一辈子,等他伤势好转,定会再纠缠。 且姓蒋的在军中有靠山,自己若过了期限仍没婚配,八成会被此人用关系,强行分配去。到时其他事小,万一暴露身份,牵连仍在京中的父亲事大。 李禅秀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火盆中木柴烧得“噼啪”作响,火星炸裂。跳跃的火光映红他半边侧脸,平日略显柔和的线条,此刻多了几分锐意与不明显的凌厉。 一同烤火的女眷都知他被纠缠的事,有好心的,试着给他出主意。 “实在不行,要不就嫁吧,他到底是百夫长,又背靠校尉,条件是不错的。” 另一妇人却摇头:“听说他家中已有正妻,嫁去只能做小,倒不如嫁个普通军户,自己当家做主。” “可普通军户哪敢跟蒋百夫长作对?只怕护不住沈妹妹。” 李禅秀借用的女眷身份姓沈,名秀,和他本名恰好有一字相同。 几人围着火盆,出了半天主意,也没想到合适的。 忽然徐阿婶一拍腿,道:“有了,女郎不若嫁给一个比蒋百夫长官还大的人,就不必怕他了。” 女眷们一听,顿觉有理,忙赞道:“是极,沈妹妹如此样貌,若愿意相看,定能嫁一个比蒋百夫长厉害的武官。” 说完,都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刚捧起旧陶碗喝水,闻言险些呛住。 明白众人都是好心,但嫁人实在是……他忙尴尬岔开话题。 2 第 2 章 深夜,帐外风声呜咽。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李禅秀躺在铺着干草和旧褥的床上,裹紧身上有些冷硬的衾被。 之前被安排在伙房干活时,他一直住在那边。但被调来给伤兵浣衣后,不得不搬到营帐。 帐中都是女眷,为避嫌,他住在靠近帐门的位置,尽量跟其他人隔开。好在帐中女眷不多,且因帐门口冷,住得都靠里,离他也较远。 但这样的情况只能是暂时,还是得想个办法,尽早离开,至少先搬出营帐。 李禅秀闭上眼睛想。 深冬的寒意透过帐门缝隙,丝丝缕缕渗入。他裹紧衾被,将自己缩得更紧一些,手脚却仍冰凉,冷得打颤。 梦中他流落西羌时,有幸结识一位跟他一样被战乱裹挟到那的中原游医,跟对方学了一套据说是练功人才会的吐纳法,有强身健体之效,尤其适合他这样生来就畏寒的人。 此刻冷得睡不着,他下意识像梦中那样练习起来。渐渐,血液奔流,手脚似乎真暖了一些。 他终于有了困意,睡着前想,不知能不能再梦到一些前世的事。 但一夜无梦。 . 翌日,用过朝食,李禅秀和女眷们一起往伤兵营去。 永丰是个小镇,屯扎在此的兵力只有三四千,虽前不久刚被北边胡人突袭,但只是小股兵力骚扰,没发生大战,营中伤兵不多,不需每日都来收衣浣洗。 不过营中只有一个郎中,人手不足。 这批被流放来的女眷,除了几个运气好的,被安排在伙房做饭烧火,其余都被派来伤兵营,平日除了浣衣,也要烧水、熬药、缝补衣物,照顾伤兵。 至于男囚,押来的第一天,就都被拉去城墙上,修筑墙体、烽台了。 李禅秀和徐阿婶等几个年长的妇人一起领了照顾伤兵的活。 照例帮几个伤在腰腹大腿的伤兵换完药后,他抬起手背,擦拭光洁额上的一层虚汗。 刚被他换过药的小兵腰腹绑着白色布带,黝黑脸上禁不住浮现几分不自然的红。 李禅秀并未察觉,他风寒还没好全,昨天在河边又受了寒,今天身体果然有几分虚,端着箩筐起身时,眼前忽地一阵发黑。 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视线才渐渐恢复,他端着箩筐出去,经过营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脚步忽又顿住。 铺着干草和旧被褥的破板床上,躺着一个被浑身像血糊住的人——他双目一直紧闭,已然昏睡多日。 那张脸倒是意外地年轻,剑眉如墨,鼻梁英挺,轮廓俊朗。垂在身侧的右手紧握着一柄黑铁弯刀,昏睡时仍攥得格外用力,指骨仿佛与刀柄融为一体。 李禅秀知道这个人,刚被调来伤兵营时,就听伤兵们议论过。 月前,雍州郡守配合镇守在并州的燕王世子裴椹,与北方胡人数度交战。 中途粮草紧缺,永丰镇守兵接到郡守命令,急派一支千人队伍,护送粮草前往支援。哪知行至半途,忽然遭胡人突袭,粮草尽数被劫,一千人也全军覆没。 事后驻地守兵派人去寻,除了满地尸骸,只在距交战地有段距离的一座沙丘后,发现一个身受重伤但还有些气息的士兵——就是眼前这个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血糊人。 据说刚抬回来时,这人已经快进气少、出气多,手中却仍死死握着黑铁弯刀,怎么都掰不开。 营中唯一的郎中来看过情况,便直摇头,叹道:“没救了。” 约莫是觉得他反正快死了,握刀的手又实在弄不开,也没人帮他把甲衣脱了,就这么直接放在破木板床上。 “粮草被截,就算能醒过来,也少不得会被问罪。” “倒是他握着的那把刀,看着像胡人的,说不定还是哪个胡人大将的佩刀,莫非是缴获的?” “都全军覆没了,还能是缴获?说不准是运气好,捡的。” “若粮草没被截,就算是捡的这把刀,说不定也能捞个军功,混个伍长、什长当当。” 李禅秀刚来营帐那天,就听几个伤兵这么议论。 那时这人衣上的血还是红的,慢慢才干涸成现在的黑褐色,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 那天他给其他伤兵换完药,经过这个无人管的角落时,犹豫一下,还是蹲下身,给这个静静躺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只能慢慢等死的人也换了药。 对方身上伤口很多,但只有右胸一处箭伤最致命…… “沈姑娘,又来给那小子换药啊?” 见李禅秀在这里停下,不远处褥子上躺着的一个断腿伤兵探身好奇问。 然后不等他回答,就兀自道:“嗐,要我说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咱们营中药也不多。那小子抬回那天就快不行了,现在就是吊着口气,胡郎中都说没得救。” 旁边另一个伤兵抬头看一眼,然后也直摇头:“箭拔了,药也上了,要是能醒早就醒了。我看他躺了这些天,伤没好转,进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少,脸都快白成外面的雪了。” “指不定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唉,也是苦命。” 见李禅秀一直没开口,几个伤兵倒先聊了起来。 李禅秀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回,慢慢又落到面前的“血糊人”身上。 这几天,他每次来,都照常给这人换药,和对其他伤兵没什么区别,不管他是真快死了,还是营中唯一的郎中都已经放弃,宣布过他的“死期”。 和往常一样,李禅秀此时也放下箩筐,掀起床上人的甲衣,目光顿了一下,然后伸手解开包扎的布条,仔细看向伤口位置。 此前不知这人昏睡不醒的原因,但经历梦境那一遭后——尤其是梦中他在西羌跟那位中原游医学医,似乎让现实的他也莫名有了经验,很快判断出此人箭伤有毒。 不过眼下并无解药,李禅秀凝视片刻,还是和往日一样,先清洗伤口,然后敷药,包扎。 这是营中对普通外伤的处理办法,也是唯一办法。 黑糊状的药膏均匀涂抹在箭伤时,仍在昏迷中的人似乎能感受到伤口突然产生的剧痛,箭伤附近的肌肉忽然紧绷,握着弯刀的指骨发白,右臂也似在痉挛。 李禅秀像没察觉,神色如常,熟练地把布条缠好、打结,才目光扫向这具肌理分明的身体——很年轻的身体,线条结实流畅。如果不是一直昏迷,应该很有力量。 李禅秀用小拇指戳一下方才紧绷,现在又渐渐松缓的肌肉,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不是想象中的硬邦邦。他顺手给对方盖上衣服,神情如常,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端起箩筐起身,还没走出营帐,门口忽然传来喧哗声。 “快快,老大夫呢?老郎中呢?赶紧来,要死人了!” “放平放平,都别围着,快去喊胡郎中!” “啊——娘,哥,疼——嗬、嗬——” 吵闹声中掺杂痛呼,没一会儿,营中唯一的郎中——胡老先生就急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孙子,胡圆儿。 李禅秀被挤在人群外,透过人群缝隙,看见地上的木板上躺着一个脸色煞白、痛苦哀嚎的小兵,他腹部不知怎么被开了口,正被捂着,肠子都流了出来。 胡郎中一看这情形,当场愣住。 他只是个普通郎中,平时治治一般外伤还行,就是断手断脚,也能用火烫法勉强给止血。 但这破肚断肠,他是从没治过。要是有这本事,他还能在永丰这个小地方呆着? “胡郎中,快别站着,赶紧救人啊!”旁边人见他发愣,忙推一把。 胡郎中这才回神,脑门都冒出汗了,结巴道:“这、这……伤成这般,我也治不了啊。” 听他这么一说,把人抬来的一个大汉顿时急红了眼,蒲扇似的大手一把抓住胡郎中,掌上还满是血,差点把瘦巴巴的小老头整个拎起,急吼道:“怎会治不了?你不是营里最厉害的郎中吗?快救他,快救救他啊,我就剩这一个弟弟,家里老娘还在等他回去……” 说到一半,八尺多高的大汉,声音竟忽然哽咽。 身旁一同跟来的士兵也一脸着急,更有感同身受的,同样红了眼。 李禅秀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很快明白情况,眼前这个抓着胡郎中的大汉叫张虎,受伤的是他弟弟张河。 张家是军户,按朝廷制度,要抽丁从军。从军未满役死了,还要再抽人补上。 这些年边疆战事不断,张家先是张老爹和两个儿子被征兵,后来爹死了,儿子补上,儿子死了,剩下的儿子又补上……到如今,从军的兄弟里,只剩老大张虎和老四张河。去岁大疫,唯一留在家中还未长成的幼弟又不幸夭折,老娘在家里哭瞎了眼,只盼仅剩的两个儿子能平安回去。 偏偏两兄弟今天奉命到塞外巡逻,突然遭遇小股胡人伏击,弟弟替哥哥挡刀,不幸腹部被砍,性命危在旦夕。 “唉,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之前还围观的伤兵,这会儿也都摇头同情。 张虎此刻已急得眼睛赤红,见胡郎中不住摇头,竟忽然扑通跪地,求道:“老先生,我求你救救我弟弟,只要能救他,以后我张虎的命就是你的,我给您当牛做马……” 说着竟“咚咚”磕起头来。 “别别,使不得。”胡郎中连忙去扶,见扶不起,无奈“唉”一声,道:“不是我不救,是真救不了,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伤成这样还能治的。但凡能治,我能见死不救吗?” 张虎磕头的动作顿时僵住,脸上渐渐爬满绝望。 旁边张河已经疼得只剩气音,喉咙里发出艰难“嗬”声,断续挤出字句:“哥……疼,我疼啊……” 胡郎中也不忍看,对张虎道:“你还是快起来,趁你弟弟还活着,有什么要紧话赶紧说……” 唉,这种死法也是折磨人,活不成,可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能痛苦熬着。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张虎双手发抖,一时涕泪横流。 旁边张河还在哀嚎,疼得抽搐,手脚被人死死按着。许是清楚自己没救了,他艰难扭头,几乎是用气音:“……哥,给我、给我……” 张虎抹一把脸上泪,慌忙膝行过去,急切抓着他手问:“你说啥?你想要啥?哥给你找来,哥都给你找来!” 张河表情近乎扭曲,痛苦挤出字音:“……给、给我个……痛快。” 张虎僵住,脸色惨白,忽地发出痛苦低吼,崩溃转身,再度恳求胡郎中:“老先生,您想想办法,您再想想办法!你一定会有法子,您一定能想出来……” 周围人都不忍再看下去,几个士兵也都红着眼睛转开脸。 胡郎中见惯了生死,长长“唉”一声,却也不忍再摇头。 可他确实无能为力,刚要说“只能先给他敷些药,把伤口包起来,但这肯定救不活”,却听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越声音—— “也许,我可以试试。” 人群后,李禅秀望着地上痛苦哀叫的张河,忽然抬眸开口。 3 第 3 章 张虎浑身一震,猛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方向,通红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营帐内也瞬间一静,连张河的痛苦声似乎都变低许多。 众人纷纷看向声音来源—— 人群后方,李禅秀手端箩筐,穿着粗布旧冬衣,手肘衣摆处都打着补丁,眉目间却有种山间清雪的出尘秀丽,目光沉静。 众人很快认出他是常来给伤兵换药的流放罪眷,见开口的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女郎”,不由都心生失望。 这小女郎恐是信口开河,毕竟连战场都没上过,恐怕根本不晓得张河的伤有多严重。 “咦,是你?”胡郎中倒是语气惊讶。 他认得眼前这“小女郎”,对方这几日来照看伤兵时,常去他那抓药,但每次都不需他开方子,自己把需要哪几味药、各几钱一一说清楚。 从抓的药来看,明显是治风寒的方子,不过其中有几味药的用量却跟胡郎中熟知的不一样。他当时担心对方用错药,还特意提醒一句。不过“小女郎”只朝他笑笑,并未多语,第二天来了,还像之前那样抓药。 人么,反正是没吃死。 胡郎中心生好奇,恰巧前日自己偶染小风寒,便用这方子试了一试,谁知效果竟出奇地好。第二天他就忍不住向对方打听方子来处,得知药方竟是“小女郎”自己给自己开的。 “我祖父姓沈,曾是宫中太医,我自幼体弱,跟他学过一些医术,算略通皮毛。”李禅秀当时抿唇轻笑,这么对胡郎中说。 他借用的这个身份姓沈,祖父也确实曾是宫中太医,只不过他的医术却不是跟对方所学,而是梦中那位跟他一起流落西羌的中原游医。 像张河这种破肚断肠的伤,他梦中不仅看过游医给人治,还在对方指点下,用死人的身体试着缝合过很多次。后来他辗转回到中原,跟父亲的旧部一起在西南与胡人艰难作战,也曾为身边受过这类伤的士兵缝合过。 不过,也并非每次都能把人救活。那位游医教他时,跟他说这种伤要视程度轻重,有的能救,有的则不能。 他方才仔细观察过张河的伤,对救活对方有四成把握——如果能有梦中那种熟练程度的话,这个把握还可以更高些。 “我祖父曾是宫中太医,”清落的嗓音再次响起,人群中,李禅秀镇静看着众人,再度开口,“我跟他学过医,可以试试救这个人。” 语气一贯地镇定,说辞也是之前骗胡郎中的那套。 胡郎中却不知,以为他真的只是略通皮毛,风寒方子大抵也是祖父教的,不由压低声音劝:“姑娘,这事可不能随便夸口,万一救不活——” 须知那些医术高明的郎中,都要大量给病人看病,累积经验。 一个曾养在深闺的女郎,就算因祖父缘故,学了些医,也不会有多少病人给她治。何况这种在战场上才常见到的伤,更不是一个闺阁小女郎能轻易接触到。 且他行医这么多年,就没听说肚破肠断还能救。 只是他话没说完,张虎就已经踉跄起身,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拨开人群冲过来。 “女郎,您救救我弟弟,求您救救我弟弟,不管能不能救活,我张虎都不忘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又要扑通下跪。 李禅秀如今是罪眷身份,忙侧身避开,道:“不用如此,先将你弟弟抬到光亮处,别让人围着。另外叫人杀鸡取血,准备烈酒、盐水……” 他一一交代完,转头又看向已经愣住的胡郎中,忽而一笑,道:“胡老先生,可否借针一用?” 说着,视线望向他身后背着药箱的小孙子胡圆儿。 胡圆儿不过十岁年纪,长得圆头圆脑,见他笑着看向自己,一时竟呆愣住。 胡郎中心知救人要紧,不管信与不信,都忙点头说:“好好,胡圆儿,快把药箱拿来。” 说完却见孙儿愣着没动,不由一巴掌拍他身上,催道:“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药箱给我。” “哦哦!”胡圆儿这才回神,着急忙慌地放下背着的药箱。 胡郎中拿出的并非缝合用针,李禅秀也不意外,现今大周虽已有人用针缕缝合治疗外伤,但永丰镇地处西北,位置偏远,恐怕还未听闻。 李禅秀也是在梦中知道这些,好在胡郎中的针稍加改动,也能凑合用。 他先将针改好,和刀、剪等用具一起放进沸水中煮,接着取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小药瓶。药瓶打开,里面是一团浸着药水的细线。 此线名为桑皮线,顾名思义,是取桑树根皮,剥出有筋纹的柔软内层,锤制而成。 桑皮有清热解毒之效,由它制成的线细滑如丝,不易折断,能促进伤口愈合。且在缝合后,线会随伤口愈合融进肉中,不需再拆出,最适合缝断肠。① 永丰镇不缺桑树,这种线的制法也简单,李禅秀自那场预知的梦中醒来,便按梦中办法制了这些线,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用上。 他先将细线取出,放在蒸汽上熏软,接着取出针,将细线绑在针尾,神情专注。 “竟是要用线缝?”胡郎中一直在旁观看,心中暗暗惊讶,接着又迟疑,“可这人肠不是布匹衣料,直接缝有用吗?” 正在药庐熬药的徐阿婶这时也匆匆赶来,应是听说了李禅秀的事,脸上掩不住焦急和担心。 李禅秀朝她笑笑,示意不用担心,接着对胡郎中道:“等会儿还要再麻烦老先生,在旁帮我递一下刀、剪之类。” 胡郎中连忙点头,说两个“好”字。 此时张虎等人已经把张河抬到光亮处,鸡血、盐水等也都备好。几人都紧张望向李禅秀,焦灼等他过去。 其他伤兵没见过这种场面,也好奇围在四周,因张虎等人不让靠近,只能伸长脖子看。 李禅秀深吸一口气,目光渐渐平静,在众人瞩目下,一步步走到张河躺着的木板前。 虽然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但现实中并没有,他不敢保证真能成功。 他以为自己会心慌,会手不稳,但拿起针线的那一刻,心中意外地平静,手也像梦中已经缝合过很多次那样平稳。 也许那些并不是梦,是他曾经经历。 李禅秀缓缓呼出气,平稳呼吸后,看向伤口位置。 张河此刻仍被人按紧四肢,疼得面部近乎狰狞,发红的眼睛因充血显得凸出,充满哀求与渴望地望着李禅秀。 他腰腹处的衣料已经被剪开拿掉,伤口附近也被用烈酒擦拭过。 李禅秀目光沉静,检视过他的伤口后,在身旁人紧张的注视下,找到肠断开的两端,迅速下针缝合。 他落针的手很快,且稳,每一针都精准无误。刚开始两针还有些生疏,但很快便像曾缝合过很多次,手法变得熟练,如行云流水。 还在按着张河手脚的张虎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针线灵巧穿梭,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张河很快疼昏过去,偌大的伤兵营一片寂静,针落可闻声。 李禅秀神情专注凝肃,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眉目间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剪刀。”针线走完,他忽然开口。 语气沉稳冷静,头并未抬起,只手伸向旁边的胡郎中。 胡郎中正看得出神,闻声陡然回神,忙将细剪递来。尽管心中有诸多疑问想说,但此刻他也不敢大声喘气。 李禅秀利落剪断线,迅速将鸡血涂在缝合位置。针线难免留下孔洞,鸡血快速凝结,能巩固缝合效果。② 到此才只是做完第一部分,接下来还要缝合腹部伤口。且腹部伤口需从内到外,层层缝合。李禅秀的针法依旧是跟那位游医所学,做隔角状缝合。③ 这是极耗费心神的事,他全程专注,沉浸在忘我的世界里。不知不觉,时间已快至正午。 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许是太过专注,竟像梦中一样,直接对身旁人说:“擦汗。” 旁边人都愣住,张虎最先反应过来,忙拿起块布巾。 只是还没来得及擦,徐阿婶就赶紧抢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帮忙擦过后,她心中庆幸想: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一个姑娘家,怎好让这大汉给擦汗。 李禅秀全然不知这些,最后一针缝完,他剪断细线,心神骤然放松,眼前竟又忽地一黑。 “小女郎!” “沈姑娘!!” 周围一阵惊呼,李禅秀却已短暂失去意识。 还是徐阿婶眼疾手快,见他摇晃要倒,急忙伸手,先一步扶住他,心中忍不住又“阿弥陀佛”念叨:幸亏我过来了,不然女郎现在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毕竟,总不好教这些个军汉扶着抱着。 虽说徐阿婶不久前才建议李禅秀嫁个厉害的武官,但她打眼瞅着,眼前这几个都不太可。首先官不够大,吓不退蒋百夫长;其次个个都五大三粗,不够俊俏,不妥不妥。 李禅秀只失去片刻意识,很快就醒来。约莫是风寒未好,又耗费心神的缘故,他方才脸色白得像雪,额上也满是冷汗,被胡郎中灌了小半碗糖水,才渐渐恢复血色。 见他睁开眼,围着的胡郎中等人都松一口气。 张虎最是紧张,见他没事,总算把心放下,接着又一脸焦急,似乎想问什么,但顾忌李禅秀刚醒,不好意思打扰。 李禅秀没让他等太久,将剩下半碗糖水喝完,便抬头叮嘱:“等你弟弟醒来,先熬些米粥给他喝,切不可直接进饭。” 张虎一听,心中顿松,激动问:“小女郎,不不,恩人,我弟弟他是不是没事了?已经救回来了?” 李禅秀闻言却摇头,道:“现下还不能确定,不过只要能熬过接下来几日,就没事。” 虽然不是肯定回答,但已经比之前胡郎中直接下“死刑”判定的结果要好太多。 张虎虽还未彻底放下心,也激动得忍不住又一阵千恩万谢。 胡郎中心中更是惊异震撼,没想到他真能把人救回来。 他迫不及待想请教,但还没开口,周围士兵就先忍不住聚拢来,尤其那些个伤兵,个个七嘴八舌,吵得简直像一群乌鸦—— “沈姑娘,你真把那小子救回来了?” “沈姑娘,你那救人的法子,也能缝别的伤口吗?” “沈姑娘,你看我这手臂的伤是不是也能缝?” “沈姑娘,我这伤被姓胡的庸医治得止不住血,能不能也……” “去去,说谁庸医?不到一指长的伤,哪没止住血?要不我拿火钳给你烫一下,保管能止住。”胡郎中没好气地挥开众人。 伤兵们一阵哈哈大笑。 胡郎中故意板着脸,不与他们插科打诨,转头看向李禅秀,立刻又笑得春风和煦:“小女郎,你还没用飧吧,不如先随我去用些?” 李禅秀目光清透,抿唇勾起一丝微笑,说:“那就有劳老先生了。” 其实没有张氏兄弟之事,他原本也打算近日在胡郎中面前展示缝合手法。 之前抓药、制作桑皮线,目的都是要引起对方兴趣。如今过程虽与预料不同,但效果似乎更好。 4 第 4 章 徐阿婶见李禅秀脸色还没恢复,有些不放心,但她出来太久,得赶紧回去熬药,只能叮嘱几句就走。 李禅秀又坐一会儿,待体力恢复后,才去捡之前放下的箩筐。起身时,视线不经意扫过那个有些昏暗的角落。 因为方才的事,不少伤兵都还在帐门口处,热闹议论,只有那个角落依旧冷清,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人。 李禅秀目光顿了顿,很快收回,捡起地上的箩筐和胡郎中一起离开。 胡郎中平时跟士兵们一样,在营中吃大锅饭。但今日赶巧,家中老妻让人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他忙招呼李禅秀坐下一起吃,大约是太过高兴,还让小孙子胡圆儿去温些酒来。 他常年在营中跟士兵们打交道,一时也没想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何况面前的小女郎看起来太过年轻,他只当对方是晚辈。 李禅秀本身是男子,只是不得已才扮女装,也没想这些。 不过他不饮酒。 胡郎中后知后觉,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请“小女郎”吃饭,饮酒确实不妥,忙让胡圆儿把酒又撤下。 一顿饭用得宾主尽欢,饭毕,胡郎中便迫不及待向李禅秀请教起缝合之术。 他虽年近五旬,已行医数十年,但在学习这件事上,并不耻于向晚辈询问,何况是这种他此前从未见过的缝合之术。 李禅秀本就有心引起他兴趣,自然也不藏私。况且军中多个擅长缝合的郎中,对将士们也是好事。 他虽不知梦中西北防线是怎么被攻陷的,但能为边塞的防御做一点事,就做一点。无论如何,胡人入侵,对他和父亲并无好处。 想到此,他目光清落,缓缓开口,将缝合的针法、什么伤该怎么缝、各要注意什么等等,都一一道来。 胡郎中忙拿起笔,飞快记下。因写得太急,字体潦草异常,简直像一堆乱草。 但胡郎中自己却分外满意,对写下的内容爱不释手。搁下笔时,他抬头再看向李禅秀,心中愈发欣赏。 小女郎虽年龄不大,但医术高明,又有仁善之心,自己与她不过几面之缘,两次向她请教,她都毫不藏私。 且她年纪虽小,处事却沉稳,落落大方,实在难得。 他不由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终是没忍住,道:“小女郎有如此才能,却被安排来浣衣换药,实在可惜。不若我跟上头说一声,调你来给我当帮手,以后就不必再去浣衣了。” 说这话时,他老脸有些赧然。别的虽不好说,但缝合这方面,小女郎可比他厉害得多,他给对方当帮手还差不多。 只是对方终究是罪眷,没脱罪籍,无法在军中担职。且大周军中,也没有女军医这个职。能把对方调来当帮手,免去劳役之苦,已经是胡郎中尽力能做的了。 不过他心中还是有些惭愧,又含糊道:“只是暂时这样,等你以后有了功劳,或许就能请陈将军帮忙上报,除去罪籍,免再受苦。” 陈将军是营里官职最高的人,管着营中三四千人及永丰镇附近的长城防御。 李禅秀等的就是胡郎中这句话,自然点头说好,接着又谦逊感谢一番。 他原本目的就是想借缝合之术,打动胡郎中,来他这里当帮手。至于脱罪籍,他倒未必会在这留那么久。 “好好好!”胡郎中见他答应,心中也更喜,忍不住起身搓着手,高兴之色溢于言表。 原地又踱两步,他忽道:“那你下午就不必再去照看伤兵了,先留在这边帮我整理药材,抄抄药方。” 这其实是变相照顾李禅秀。 胡郎中的医术虽算不上厉害,但也绝不是庸医。全营三四千人,大大小小的伤和风寒发烧,全靠他治。可说一旦打起仗来,不少人的性命都悬在他身上。 营中守将倒是向上面呈请过几次,希望再调个军医过来。但边境本就缺郎中,永丰镇驻兵又只有三四千,平时战事不算多,上面早把仅有的人手都派到更紧要的地方去了。 所以对胡郎中这个仅有的郎中,营中给的待遇一直不错。药房有炭盆,把房间烘得暖烘烘的,不像流放罪眷们住的营帐,只有木柴烧的火盆,烟熏不说,晚上火灭了后,账内不多时就变得寒冷无比。 此外还有茶水供应,药房的活也不重,只是整理药材、给伤兵拿药,比去浣衣轻松得多。 不过对李禅秀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现在能接触到药材。 原本在他计划里,起码要和胡郎中熟悉几日,才好向对方提出到药房干活。没想到意外救人后,竟让他计划比预想中提前且顺利许多。 当然,能避免再被蒋百夫长骚扰,也是一个好处。 李禅秀目光清透,闻言忙答应下来,且再次道谢。 胡郎中对此也很满意,领他到药房讲了些注意事项后,便有些急不可待地出去继续研究缝合之术了。 李禅秀目送他走后,视线便移向摆放在墙柜中的药材,一一逡巡。 梦中他虽没真正当过郎中,但跟那位游医学习时,也帮人治病、开药。后来行军打仗,更常跟军医打交道。 尤其胡郎中这里大多是些治风寒、外伤的伤,他都认识,整理起来并不难。 最重要的是,能随意接触这些药材后,他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配出自己急需的药。 他天生畏寒,是因母亲在怀他时,被宫里派人去强行灌了寒药堕胎。可惜他命大,并未死去,只是身体还是受到影响,出生便带寒毒,时有发作。 之前在流放的路上生病,和这次风寒迟迟未愈,都与这寒毒有关。 如果不尽快配出能暂时压制的药,等发作时,必然煎熬难忍。 虽然游医教的吐纳法也有用,但并不能根治。且吐纳法需长期练习,效果才佳。可眼下他却等不了那么久,距下次寒毒发作,只剩不到七天。 当年他母亲被迫喝的那碗寒药,出自宫中秘方。后来父亲冒险联系外面的旧部,几经周折才找到能暂时压制寒毒的药方。 只是,梦中他流落西羌时,就是因寒毒发作,照药方抓药时,被游医猜出身份。 可见当年那碗寒药只有宫中才有,哪怕是能暂时压制毒性的药方,都有可能被有见识的人看出端倪,进而使他有身份暴露的危险。 李禅秀敛眸沉思,虽然胡郎中的医术并不算顶尖,但他却不敢冒险,像抓治风寒的药那样,经对方的手抓药。 所以到药房干活,自己私下取药,是最好的办法。 且接近胡郎中,等日后对方信任自己,有需要采买药材的时候,自己也能借机跟他一起离营,到附近县城去,给将要来寻自己的父亲旧部留下暗号。 毕竟营中认识药材的人,只有他和胡郎中,对方以后必会倚重他。 不过这是之后的事。 眼下趁整理药材的机会,他先将自己需要的药准备了七七八八,只是整理结束,他神情却又凝重—— 还缺两味药材。 李禅秀微微蹙眉,营中暂不缺药,短时间内,胡郎中肯定不会去县城。而自己身为罪眷,无特殊情况,又没有离开营寨的机会…… 该如何办?借口伤兵营有伤兵需要这两味药?但那些伤兵需要哪些药,胡郎中都清楚,便是伤得最严重的张河,也是皮肉伤…… “刷拉!” 正思忖时,外间忽然传来门帘被掀开的声音,接着胡圆儿脆生生的声音传进。 “爷爷,陈将军派人来问,那天抬回来的那个血糊人怎么样了?” 胡郎中似乎愣了一下,纳罕道:“这么多天没问,陈将军还记得这事?” “说是郡守派人来问粮草被劫的细节,将军才有想起这人,问醒了没,要是醒了,叫他过去回话呢。”胡圆儿又脆声道。 “啧,还醒?都快没气了。”胡郎中头也不抬,继续研究缝合法。 胡圆儿:“好嘞,那我就这么跟将军回。” 说着掉头就要走—— “等等,回来!”胡郎中忙喊住他,没好气道,“你要害死你爷爷我不成?他好歹是将军,能这么跟他说话?” “那我怎么回?”胡圆儿又转回头,一双眼睛圆溜。 胡郎中沉吟,道:“就这么跟他说,你爷爷已经尽力了,但人还是没醒,且估计也撑不了两天了。” “好嘞。”胡圆儿再次转身。 …… 隔间的门帘后,李禅秀缓缓退回桌旁,目光落在不远处药柜上,似在沉思。 等胡圆儿离开,外面没了动静后,他方收回神思,理了理衣服,神情自然地走出去。 胡郎中还在研究缝合法,见他出来,有些惊讶,接着不等他开口,就先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你看这里,还有这处……” 他指着自己方才记的要点,等不及似的说出几个疑问。 李禅秀看后,思索片刻,一一解答。 胡郎中听得入神,在他说完,又凝神思索片刻,渐渐露出拨云见日之色。 等回过神,才想起李禅秀还站在旁,不由一抚额,道:“瞧我,一想事就容易走神,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李禅秀露出微笑,说药材已经归整好,又说了一些整理时发现的问题,最后方不经意提起:“刚才我听胡圆儿来说什么血糊人……” “哦,那个人啊。”胡郎中提起一直躺在伤兵营角落里的人,不由叹气,“也是个可怜人,刚抬回来就快没气了,我给他拔了箭,敷了药,剩下就只能看他造化了。” 非是他冷血凉薄,而是在军中看多了生死,可怜不过来。且能做的他都做了,余下也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他昏迷这么久没醒,脉搏也越来越弱,估计啊,悬。”胡郎中摇头又叹。 李禅秀闻言,神情似有些迟疑。 胡郎中见他好像有话要说,忙摆手道:“有话直说就行,不必拘泥。” 李禅秀抿唇,这才开口:“我这几日也给那人换过药,今日仔细看他箭伤,发现……应是伤口有毒。” “有毒?”胡郎中闻言惊讶,随即回忆,沉疑开口,“可我观他伤口,并未有发黑、发青迹象,反而血的颜色……” “血的颜色过于鲜艳。”李禅秀接道。 胡郎中本想说“血的颜色正常”,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一咳,厚着老脸点头:“对对,确实如此。” 李禅秀继续:“这是胡人的一种狼毒,性寒,无色无味,入血也不会产生特殊变化,只会使血的颜色过于红艳。” 胡郎中瞠目,喃喃:“是毒?竟然是毒?怪道我没能发现……” 他一个普通郎中,平日最治的最多的是外伤和风寒,对毒还真没什么研究。 在原地踱了两步,想到方才陈将军使人来问话,他忽又问:“既如此,你可知道解法?” 李禅秀微笑,缓缓道:“恰听祖父说过,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刚才整理药柜,发现要熬制解药的话,还缺几味药材。” 5 第 5 章 要给那人解毒,确实还需几味胡郎中这里没有的药。 只是向胡郎中口述时,李禅秀带着私心,将自己缺的两味药也添了进去。 说完这些,他神色不动,只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捏紧。 胡郎中听后沉吟,道:“这几种药不算难找,我让人到附近县城买就是。” 作为营中唯一的军医,上头特意给他安排了一个跑腿的小兵,方便有急事时差遣。 如果是大批量购买药材,胡郎中肯定要亲自去,免得其他人因不识货买错药,或被骗,买了次等药材。 但只是先买几味药救人,就不必他亲自跑一趟了。且他这老胳膊老腿,还不如那小兵骑马跑得快。 李禅秀微不可察松了口气,又道:“救人要紧……” “对对,我这就叫人去县城。”胡郎中同意点头,转身就去掀门帘喊人。 李禅秀彻底放下心,目光微微垂落。 作为回报,他会尽快治好那个人,至于那两味药……只有两味,不至于被看出端倪。 . 永丰镇到最近的县城有三十余里,骑马需一个多时辰。胡郎中安排的人傍晚出发,回来时天早黑透。 李禅秀以救人要紧为由,一直留在药房这边等。 待药买来,他便连夜熬制药膏。 配药时,当着胡郎中的面,他将自己需要的那两味药也取出,放在旁边。但在胡郎中转头看别处时,却迅速将药连纸一起抓进手心,缩进衣袖里。 余光瞥一眼不远处的人,然后低垂眼眸,修长手指捏着汤勺,在黑乎乎的汤药锅中搅拌,假装已将药倒进锅中。 所幸胡郎中并未察觉。 他神情自若,熬好药后,将深黑黏稠状的药膏刮进钵中。 胡郎中走过来奇问:“这就好了?” 李禅秀点头,将钵交给他,笑道:“麻烦胡老先生了。” 解毒的事宜早不宜迟,但此刻已是深夜,营帐中的伤兵都已休息。他身份上是女子,不便像白天那样直接进去,由胡郎中去更合适。 胡郎中忙接过钵,道:“不麻烦,都是分内的事。” 然后让他也早些休息。 李禅秀面上带着一贯笑意,在他走远后,笑容才渐渐消失。 他转身快步回药房,将门帘关紧,扫视一圈四周后,才微垂纤长浓睫,从衣袖中拿出藏起的药包。仔细清点后,他不明显地松一口气,随后皱眉,将纸包又折好,放进衣服的夹层里。 女眷住的营帐到伤兵营这边还有段距离,已至深夜,营中巡查严格,不便再回去。李禅秀方才已和胡郎中说过,今夜就暂在药房休息。 药房没有床榻,好在放着炭盆,并不冷。他将几张座椅并排放,和衣而眠,先将就了一夜。 翌日,李禅秀醒后,还是回女眷们住的地方用饭。 徐阿婶见他回来,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急忙拉着他问有没有事。 “可吓死我了,昨夜你迟迟没回,还以为你又被那谁为难,找人打听,才知是留在胡郎中那。”徐阿婶拍着胸口道。 李禅秀笑着先捏捏她身旁女儿的脸,然后宽心道:“没事,是在胡郎中那有点事,耽搁了。” 顿了顿,笑意又减淡几分,道:“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不会再来为难我,不必担心。” 胡郎中是军中仅有的郎中,虽没什么职权,但营中上到将军,下到士卒,无论谁受了伤,都靠他治。 现在他在对方手下干活,且颇受重视,蒋百夫长就是再放肆,也该知军医不能随意得罪——除非他不长脑子。 不过……想到蒋百夫长那五大三粗,好像确实只长斤重不长脑子的样子,李禅秀目光微闪,忽然又有些……不太确定。 也是赶巧,他用完朝食,回到药房,就见蒋百夫长的两个手下晃悠进来。 那两人看见他,显然也吃一惊,其中一人立刻问:“你怎在这,不去浣衣?” 李禅秀瞥他们一眼,淡声道:“胡郎中调我来药房干活,两位不知?” 两人一愣,倒是确有听说昨日伤兵营有个小女郎,居然给一个肠子都断了的人缝伤,还硬生生将人救了回来,因此颇受胡郎中重视,被调到了药房。 不过他们不知那人就是李禅秀,此时听闻,不由对视一眼,明显有些意外。 李禅秀不耐看他们大眼瞪小眼,问:“有什么事?”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也知胡郎中不好得罪。毕竟在这边塞之地,谁敢保证自己以后没个受伤病痛的时候? 其中一人犹豫,决定先不管这事,等会儿回去报给蒋百夫长知晓就是,于是只说来意:“我们来拿药。” “什么药?” “治皮外伤的药。” 一听就知是替蒋百夫长拿的。 毕竟对方不久前才因外出喝酒,被李禅秀设计让营中的陈将军撞见,挨了军棍。 李禅秀眼睫轻垂,掩下轻讽,说:“等会儿。” 然后转身,从药柜里翻拣出一个白瓷瓶,迟疑一下,又拿过旁边另一个瓷瓶,将药粉倒进去些,摇匀,盖上塞子。 “行了,拿去吧,每日用三次。”疼不死他。 两人见他给得这么爽快,没有为难,反倒迟疑。 “你这药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药有问题?”李禅秀还没回答,胡郎中恰巧阔步走进来。 看清两人拿的药瓶,他顿时气得胡须差点翘起,道:“这是我前几日刚配的上等跌打损伤药,一般不是严重的伤,我还不给他用,嫌有问题就别拿,给我!” 两人一听,赶紧把瓷瓶往怀里一揣,连声道:“不不,误会,我们就随便说说。” 说着放下两吊铜钱,转身就走。 在军营,只有因战事或其他公务受伤,才能免费拿药,其余情况都得自己花钱,尤其是蒋百夫长这种犯错挨了军棍的。 李禅秀唇边噙笑,见两人走远,又扬声提醒一句:“记得一日三次,另外这药洒在伤上会比较疼,但疼才有效——”个鬼! 只会又疼,好得又慢,毕竟他掺了点别的无伤大雅的药。 胡郎中点头:“确实,疼才好得快。” 不过他不认识那两人,也没再管,很快跟李禅秀说起旁的事—— “对了,调你来给我当帮手的事,上头已经同意了。另外昨晚那个人用了你熬的药后,情况好像是有些好转。” 李禅秀点头,那毒是胡人常涂在箭上的一种毒,虽不容易被发现,但发现后,就不难解。敷上药后,身体若没什么大问题,快的话,一两日就能醒。 不过具体情况,还得他去看后才好判断。 “也对。”胡郎中听他这么说,很是同意,但犹豫一下,又斟酌,“另外伤兵营账里还有两个人,之前伤得有些严重,伤口较长,又不想让我用火烫法止血,伤口愈合得一直比较慢……” 李禅秀会意,笑道:“我先去帮他们缝,正好您在旁可以多看几遍。” “对对,我正是这个意思。”胡郎中高兴抚掌,觉得这小女郎真是个爽快人。 . 到了伤兵营帐,李禅秀先去帮胡郎中说的那两人缝合伤口,接着又去看张河。 张虎今天不在,据说被上头叫去问昨日遭伏击的详细情况了,现在在旁照看的,是两兄弟的一个同村好友。 张河之前醒过一次,此刻又昏睡了。李禅秀看过情况,见他果然有些发烧,开了个方子,让照顾他的人先去药房找胡圆儿抓药。 胡郎中在旁拿着纸笔,赶紧把要点一一记下。 最后两人才走到最里面的那个角落。 昨天跟李禅秀打招呼的伤兵见他过来,又热情开口,只是今天的话却不同—— “沈姑娘,又来给这人换药啊。” “胡郎中昨夜刚来给他换过。” “沈姑娘,是不是这小子也能救活?” “我看他之前都快断气了,今天脸色竟又有些好转,您不会是神医吧?” “哎,这人可真是好命,能遇见沈姑娘您!” 因着昨天的事,伤兵们对他显然比之前敬重。毕竟说不准哪天,他们只剩一口气从城墙上下来时,还能寄望被缝两针救命。 李禅秀对他们的热情招呼回了个微笑,然后看向那个依旧安静的角落—— 木板床上的人情况确实好些了,沾血的甲衣被剪开拆走,身上污血也被擦净,换了身衣服。只是右手仍紧紧握着那柄弯刀,指骨像石头雕刻一样,坚不可动。 俊朗的脸上有了些血色,只是眉目依旧紧闭。应是有人刚给他喂过水,之前干裂的嘴唇微微湿润,很薄,形状竟很好看。 李禅秀微微收回视线,看向他胸口位置,忽然一抬手,将遮住箭伤的衣襟拉开。 结实漂亮的线条瞬间显露,胸膛处缠着白布条包裹伤口。 胡郎中暗暗咋舌,女子行医多有不便,但这小女郎……是真不把男人当男人啊,这衣服,就这么随手一把就扯开了? 李禅秀目光落在床上人因呼吸而微微起伏的布带上,指尖下落时顿了一瞬,然后利落将其拆开。 要清理药膏时,胡郎中忙说:“我来吧。” 李禅秀摇头,说不用,然后动手将伤口处黑乎乎的药膏擦掉,又用布巾沾着温水,将残余的黑色也擦去。 伤口已经出现愈合之势,显然对药性吸收很好。但之前一直没处理好,使箭伤位置有些化脓,伤口比最初扩大,要完全愈合还需不少时间。 “我帮先他处理一下,再缝合吧。”李禅秀拿出工具。 胡郎中一听他要缝合箭伤,赶紧又拿出纸笔,接着观摩记录。 之前打招呼的伤兵也忍不住都凑过来,被胡郎中瞪了一眼,才讨好笑笑,后退些距离。 “还真能救活啊?” “不好说,昨天张河虽然严重,但好歹还能哭爹喊娘,有□□气在,但这个……听说之前都快没气了。” 几人低声私语,有盼好,又不住摇头的。 李禅秀仿佛没听见,他拿出用烈酒擦洗过的刀剪,清冷的侧脸带着专注与沉静,目光认真,小心处理伤口位置的腐肉,没有丝毫不适。 胡郎中边帮他递工具,边拿笔“唰唰”记录,心中暗暗惊讶又佩服。 昏迷中的人显然能感受到疼痛,锋利刀刃割开伤口血肉时,他握刀那只手蓦地用力,手背青筋暴露,指骨泛白。才恢复血色的脸也霎时苍白,额上冒出细密冷汗。 李禅秀和胡郎中都太过专注,没第一时间察觉。 忽然,握刀的指骨颤动了一下。 接着浓密眼睫也剧烈抖动,像翅膀被黏住但不停震动,将要挣脱的蜻蜓。 蓦地一下,蜻蜓挣脱,剧颤的眼皮睁开,眼底如浓稠墨染,却空茫没有聚焦。 他大口喘息,胸膛剧烈起伏。 李禅秀终于讶异抬头,秀丽清湛的双眸猝然对上一双如碎墨凝结,逐渐聚焦的眼睛。 没等他反应过来,眼睛主人猛地坐起—— 锵然一声,寒刃出鞘。 眼前刀光一闪,下一瞬,刀已架在颈间,寒气逼人。 李禅秀几乎下意识要出手,但察觉没有杀意后,又硬生生止住。 无视颈侧寒刃,他偏头去看刚坐起的人。 对方正剧烈喘气,神情却空茫,显然拔刀只是醒来后的本能反应。 6 第 6 章 周遭一片寂静,胡郎中拿笔的手都僵了。 忽然“啪嗒”一声,手中的毛笔落地。他颤抖手指,指着刚醒的人,不知是震惊还是激动:“你、你……” “这是诈尸了?!” 一个围观伤兵先震惊开口。 “去去!人本来就没死,什么诈尸?”胡郎中回神,立刻没好气道。 伤兵“啧”一声,道:“之前可是您自己说,人就差一口气了,跟死了没区别。” 胡郎中顾不得捡起笔,赶紧上前想拿开刀:“诶诶,这是干什么?小女郎是在帮你看伤,别激动,赶紧先把刀放下。这里是伤兵营帐,你从战场回来了……” 一些从战场上被抬下来的昏迷伤兵,刚醒时,会误以为自己仍在战场厮杀,本能地攻击周围人。 胡郎中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对此很了解,赶紧解释一通。 但解释完,这人仍一动不动。 他表情倒不似其他有这状况的伤兵那样狰狞,但……就是没什么表情,只空茫看着离他最近的李禅秀,仿佛刚才胡郎中的那些话,他并未听见。 胡郎中不由走近到两人身旁,瞧瞧他,又瞧瞧神色如常的李禅秀,暗忖:该不会是还没醒,在发癔症? 他不由抬手在这人眼前挥了挥,眼睛没动,又去拿刀身,也不动。 “嘶,这倒是奇了。”胡郎中纳罕。 李禅秀这时低眸,余光轻瞥,忽然道:“你的伤口流血了。” 声音清润,不疾不徐。 终于,这人有了反应,缓缓低下头。 胸口的箭伤因刚才剧烈动作,有些崩裂,渗出鲜血。 只是方才还出手迅捷的人,此刻却像反应忽然迟钝,一直盯着伤口不动。 直到李禅秀抬手捏住他的刀身,他终于有了反应,再次抬头。 然而在他注视下,刀像失去了反抗能力,被慢慢拿开,放下,连带着他的手臂一起。 他古怪地看向自己的手臂,又看向李禅秀,对上一双清冷秀丽的眼眸。 “躺下。”眼眸的主人开口,容色平静。 他没动,像刚醒来,充满警惕的猛兽。 李禅秀忽然伸出手指,微凉指尖触碰到他胸口的皮肤,视线与他相对。 他瞬间僵住,望着李禅秀,然后就像那把刀一样,被推着,缓缓躺下。 躺下时,他的视线仍一瞬不动地锁在李禅秀脸上。 指尖很快收回,皮肤上的凉意也转瞬消失。他喉结似乎动了一下,目光依旧定定望着李禅秀。 李禅秀感觉很奇怪,但无意多想,很快拿出针线,继续帮他处理伤口。 胡郎中见状,终于松一口气。 周围空气也像忽然从凝滞中恢复,伤兵们的嘈杂声音又隐隐传来。 甚至有几个好奇的伤兵忍不住靠近几步,昨天那个断腿伤兵也拄着拐过来,神情震惊又惊讶:“还真救活了?奇了呀!” “多亏沈姑娘,沈姑娘真是神医。”旁边另一人道。 “这家伙运气可真好,跟张河那小子一样。” “欸,你可要好好感谢沈姑娘,要不是她,你这条命只怕已经没了。” 间或传来的声音并没影响李禅秀缝合,似乎也没影响到躺着的人,他能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脸侧。 处理伤口时很疼,针线穿梭皮肉,这人竟也不吭一声,甚至视线都没动一下,一直在看他。 换做是张河,恐怕早疼得喊“娘”了。 李禅秀一边落针,一边竟还能分出心思,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终于缝好最后一针,他剪断细线,忍不住抬头,问仍在看自己的人:“你在看什么?” 视线猝不及防相撞,他秀丽的眼眸闯进对方眼中。 对方似乎怔了一下,接着竟忽然偏开头,不再看了。但过一会儿,又转回来。 李禅秀:“……” 很奇怪的一个人,他心想。 像一路跟着人的狼犬,被发现后连忙藏起来,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出来继续跟。 但这似乎跟他没什么关系。 李禅秀收好工具,起身时忽感到腹中一阵饥饿,才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很久。 军中只供两顿饭,现在还没到吃第二顿的时候。好在他用朝食时,偷偷藏了半块粗饼,药房有热水,去那边用水泡着吃就行。 于是匆匆跟这人说几句伤口要注意什么,也不管对方听没听进去,就又跟胡郎中说自己有点事,要先离开一阵。 胡郎中摆手,道:“没事,你去忙吧,我再看看其他伤兵。” 看有没有哪个幸运的,能被他抓来缝两针,练习练习。 几个伤兵们丝毫不知“危险”将至,李禅秀一走,他们就围上前,有看热闹的,也有好奇问话的—— “兄弟,你这回可真是大难不死啊!一千多人,就你一个活着被抬回来,本来都快不行了,又遇到沈姑娘,被她救了,真是祖上烧高香了啊。” “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 “你手里这把刀是哪来的?” 刚醒来的青年只看他们一眼,就移开视线,静静不说话,只有那只手仍一直握着黑铁弯刀。 “兄弟?” “怎么不说话?” “对了,你是不久前刚被招募来的吧?我在营中也挺久了,看你好像有些面生。” 又有几人问他,但他依旧不答,只维持平躺着,目光静静望着帐顶。说好听些,像在望着帐顶出神,说不好听些,像根本没听懂大家说什么。 如果不是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一直睁着,简直和之前昏迷时没两样。 “不会是个哑巴?”有人压低声猜测。 话刚落,空气中传出一声“咕”,是这人肚子在响。 “……” 有人拿了半个馒头给他,但他仍不动,依旧安静望着帐顶。 “嘶,可能还是个傻子!”饿了都不知道吃。 “胡郎中,胡郎中!快别抓人缝针了,赶紧来看看,这人不大对劲!” . 李禅秀回药房后,下午就没再去伤兵营。 被调到药房后,伤兵营的很多活都不需他再做,吃完饭没事,他去药庐帮徐阿婶煎了会儿药。 胡郎中一直没回来,到了晚上,才听去询问消息的胡圆儿回来说,对方被陈将军叫去了,连同中午刚醒的那个人一起。 “肯定是问粮草被劫的事,我爷爷跟着过去看看,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回。”胡圆儿脆生生道。 李禅秀心中权衡,他不想回女眷营帐那边休息,一是不方便,二是他毕竟是男扮女装,不是真正女子,能不住那边,还是尽量不住那边比较好。 于是他借口还有药方没抄录完,留下陪胡圆儿一起等。 然而直到深夜,燃着的油灯只剩豆大火光,胡圆儿也趴在桌上睡着时,胡郎中才带着一身寒气从外面进来。 抬头见李禅秀这么晚还没回去,他显然有些惊讶。 李禅秀搁下笔起身,指指趴在桌上睡着的胡圆儿,微笑解释:“胡圆儿说你一会儿就回来,正好我还有些药方没抄,就陪他一起等了等,没想到……” 说着,他看一眼外面的黑夜,意思是自己也没想到会等这么晚。 胡郎中顿时明白,叹道:“这小子,说着等我,自己倒先睡了。” 然后对李禅秀感谢道:“有劳你了。” 他以为李禅秀是因胡圆儿年纪小,不放心他一个人,才陪着一起等,把孙子抱进隔间后,出来又是一番谢。 李禅秀摇头表示不用,虽然确实有几分不放心胡圆儿一个人,但也有私心。 胡郎中这时叹气,又道:“你没走也好,我正想跟你说个事,今天陈将军把刚醒的那个伤兵叫去问话,顺便把我也叫去了……” 李禅秀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及此事,不由顺着话道:“我听胡圆儿说,是问之前粮草被劫的事。” 接着迟疑:“可是那人被用了刑,伤又加重了?” 毕竟胡郎中此刻的神情看着不太好。 胡郎中摇头,道:“倒是没用刑,而是……” 他语气似乎斟酌了一下,才继续:“这个人他失忆了。” 失忆? 李禅秀闻言愣住,随即想起那人刚醒时神情空茫,之后又一直盯着他看,顿时有些明白。 难怪对方醒来后,反应如此奇怪,原来是失忆了。 听说有些鸟雀刚破壳时,因对世间一无所知,会对见到的第一个动物产生好感。想来这个失忆的人也跟鸟雀一样,只是因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他,才一直盯着看罢了。 不过胡郎中说这些,目的肯定不是单纯要告诉他,对方失忆了,莫非…… 果然,胡郎中很快道:“陈将军希望他能想起,让我给他治疗,但我没治过失忆的人,实在无从下手。你看,你有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能试着给他看看?” 李禅秀闻言迟疑了,他也没治过失忆的人,不过…… “只是先试试看,不必担心治不好,我看陈将军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且你只是帮我,若治不好,我去跟陈将军说就行。”胡郎中见他犹豫,又补充一句。 李禅秀这才点头:“那我就试一试。” 接着目光微动,借机又道:“但治疗失忆,需时常过去给他针灸,女眷营帐离这边较远,我能否以后就住药房,这样来回也方便一些?” 胡郎中正想说今天已晚,问他要不要在药房将就一晚,没想到他先开口,且还是要以后都要住这边,忙道:“妥,妥!你尽管搬就是,我让人在药房的里间放一张木板床。” 药房跟他们爷孙俩的住处只是连着,并不是同一处,不必担心小女郎住在这,于名声有碍。 且他先前就觉得女眷营帐太冷,离伤兵营这边又远,万一有个急事,深夜去喊小女郎来,也不方便。 只是对方毕竟是小女郎,非是男子,他先前不好开口说这些。没想到李禅秀主动提出要般过来,他自是欣然说好。 李禅秀见他同意,也微松一口气,觉得总算可以从女眷营帐搬出来了。 只是,又利用了一下今天刚醒的那个人,虽然对方并不知。 . 翌日,李禅秀一早就先回女眷营帐那边搬行李。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都是些旧衣、破被褥。只有一串佛珠,是他特意藏在被子夹层里,不能丢。 那是父亲在他离京前,亲手为他一颗颗磨的,希望能护他平安。 他还记得离京计划实施前的几天,父亲经常整夜不睡,有时深夜他醒来,还能看见对方到他床前,叹息着给他掖紧被子。 他当初是诈死先离开太子府,然后金蝉脱壳,被从棺椁中换出,借了流放身份离京。 那天吃了假死药,他有些不安地躺在床上,等待失去意识的时刻来临,以及未知的未来。 父亲就在那时将这串佛珠戴在他手腕,轻抚他的头顶,叹息般道:“蝉奴儿,别怕,阿父很快会去接你,到时我们父子再团聚,便都如‘鱼入大海,鸟上青霄,再不受笼网羁绊了’①。” 然而在梦中,这一别,他们父子就再未见过。 李禅秀握着从被褥中找出的佛珠,眼眶微红。 好在父亲此时尚在京中,虽被困,但一时无性命之忧。 只要西北不沦陷,只要他不像梦中那样流落西羌,让父亲误以为他已死去,以至哀毁过度,折损寿元,他们就能再团聚。 所以眼下这些困境不算什么,何况依靠那些梦,他的处境已经改变许多,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李禅秀很快又收拾心情,重振精神。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近,他忙收起佛珠手串。 7 第 7 章 进来的人是徐阿婶,知道李禅秀要搬走,她很是担心,更有些不舍。 “虽然营帐这边艰难,但好歹是住在军营西北角,离那些糙兵糙汉们远。且大家都是女眷,住在一起,万一有个什么,也好互相照应。现在你一个人搬到药房,那边出入都是士卒,万一有品行不好的……我看实在是不安全。” 李禅秀轻咳,这话确实没错,但问题是,他不是女眷。 于是含混说了些搬过去的好处,诸如有炭盆,晚上不会冷之类。 徐阿婶见他已经决定,也只好叹气,帮他一起收拾东西,然后又帮忙送到药房。 忙完这些,已近巳时。 李禅秀用完饭,带上药箱,去往伤兵营。 营帐中正有人小声议论昨天刚醒的那个人,他经过时听了一耳,才知胡郎中昨晚还有许多细节没讲。 据说陈将军昨天把那个刚醒的人叫去主营帐后,问了整整两个时辰,愣是一句有用的话都没问出。 不是这人嘴硬,而是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倒是记得自己姓裴。 陈将军叫人拿出兵册核查,查出那一千个押送粮草的士兵里,确有个叫裴二的人,年龄情况恰好能对上。 当初那一千名押送粮草的士兵里,有将近百人是三个月前新招募入营,这个裴二就是其中之一。 因刚入营不久,就被派去运送粮草,营中人跟这一百人都不熟悉,更没人认识裴二。 估计认识他的人,都在那已经死去的一千人里。 至于家人—— “这就更惨了,他是北归的流民,家人都在北边死在胡人手里。” 北归流民,是对从北边被胡人占领的地方南逃回来,重回大周的原大周子民的称呼。 当今皇帝当年夺权登基,为保住自己的皇位,拱手将北地大片领土让给胡人,徒留那片土地上的子民遭受屈辱和践踏。许多人不堪忍受胡人统治,纷纷南逃。 且不少人因在北地时,亲人惨遭杀害,逃回大周后,又会主动参军,抵抗胡人。 想来这个裴二也是这种情况,他来的时候孤身一人,没有家人朋友。刚到营中,除了和他一起参军的那一百人,亦没别人认得他,不久后就倒在押送粮草的途中,令人叹息。 当时那一千人里,有不少人尸体埋没黄沙,并未被寻回,其中就包括裴二。 现在想来,他其实并未死,而是唯一活着被抬回来的那个。 “所以已经确定他就是那个裴二了?” “这还能有假?陈将军亲自让人拿兵册核验过,且他被抬回来时,穿着咱们这边普通士卒的甲衣,上面都是胡人的刀砍出的痕迹,还中了胡人的毒箭,又是在粮草被劫的附近被找到的,不是裴二,还能是谁?” 说话的伤兵声音虽刻意压低,但营帐就这么大,且他在的位置离那个角落不算远,李禅秀可以确定,角落里的那个人肯定能听见。 但那人就像神思被抽离在世间外,对周遭的议论浑然不觉,仿佛他不是被讨论的那个。他单手垫在头下,另一只手仍握刀,仰躺在床,一直静静望着帐顶。 许是察觉到李禅秀的视线,他忽然偏头看向这边,眼睛漆黑乌沉,像点了墨,看不出情绪。 这张脸因此刻人醒着,似乎变得冷峻许多,也更俊逸。 旁边伤兵正猜测,他在北地时可能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少爷,因家中被胡人劫掠,才沦落至此。 “都是在边塞风吹刀割,你看他就不似咱们这般黑。” 李禅秀和角落里那人都仿若未听见,静静对视了这么一瞬。 忽然,他从床上坐起,身上疏冷似乎也在看见李禅秀时消散。 李禅秀被他发现自己在看对方,视线也不避让,提着药箱径直走过去。 对方依旧沉默如金,随着他走近,视线一点点上抬,很快又径直落下,落在他的药箱上。 李禅秀放下药箱,从中取出装药膏的钵,温声开口:“我是来给你换药的。” 对方沉默一会儿,忽然将手伸过来。 那只手指骨分明,修长整洁,指腹和掌心都覆着厚茧,应该常握着什么兵器,但并不是握刀的那只手。 李禅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自己上药。 能不用自己动手,他自然愿意,忙将钵递过去。只是钵被拿走时,手指碰到对方指腹,触感有些粗粝。 两人同时抬头,视线相撞。 李禅秀很快松开手,不知为何,他下意识转开视线。 片刻后,再转回来,他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背过身去,褪衣上药。 应是顾及他是“女子”。 李禅秀:“……” 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再次侧过身。 没想到这人失忆了,还记得男女大防之事。 他虽自小就扮女装,但从小到大,跟他一起生活的只有父亲。父亲自不会真把他当女儿养,所以和男子打交道时,他常意识不到男女大防这件事。不过都流放到了军营,想防也是没条件…… 正想着,对方已经上好药,将钵还了过来,微抬目光看他。 李禅秀收回神思,接过后放进药箱,又拿出银针,对他道:“坐近一些。” 正在整理衣服的人一僵,漆黑的眼睛突兀看过来,令人心头一悸。 “帮你扎几针,看能不能恢复记忆。”李禅秀解释。 对方便老实了,很快坐到床边,乌黑眸子抬起看他一眼后,又身体微微前倾,方便他扎针。 像被驯化后,收敛了爪牙的狼。 李禅秀心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两人都没说话,空气一阵安静。李禅秀专心扎针,指腹轻捻银针。 “疼吗?”他另一手指尖按着对方额头,固定着防止移动,语气一贯轻柔。 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得到回答。 但空气沉寂几息,却突然响起一道干哑嗓音:“不。” 李禅秀惊讶,低头发现真是对方声音,不由无言——原来他不是哑巴。 裴二此刻闭着眼,额上抵着小女郎微凉的指尖,鼻间也尽是对方身上浅淡的药香。这样近的距离令他有些不适应,但…… 倏然,那一抹浅淡气息远离。 他蓦地睁开眼,黑眸中掠过一抹失落。 李禅秀不知何时已经拔下所有银针,退回到正常距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好了,有想起什么吗?” 裴二沉默,摇了摇头。 李禅秀只是顺便问问,没指望真能治好。毕竟他没治过失忆,方才施针不过是扎在一些能提神醒脑、防止头痛的穴位。 不过见对方忽然又不言语,只是摇头,他有些奇怪问:“你怎么不说话?” 对方抬头看他一眼,指了指喉咙位置,嗓音粗粝:“难听。” 李禅秀瞬间明白,他是嗓子疼,且说话嘶哑。难怪刚才那个“不”字,听起来很干哑,应是他之前还是个血糊人时,身上刀上箭伤引发炎症,高热不止导致。 不过,嗓子不舒服,为何不告诉他或胡郎中?这人莫非是木头,不知道疼? 李禅秀摇头,正好他因风寒没好全,也经常嗓子不舒服,会随身带几片甘草。 他拿出其中两片,放到对方宽阔粗糙的掌心,笑道:“这是甘草片,嗓子不舒服的时候可以含一含,下次我来,再给你多拿几片。” 说完,他提起药箱离开。 裴二望着他的背影,良久后,低头看向掌心的两片甘草片,目光轻闪。 醒来后,他脑中一片空茫,只在被那位将军问话时,隐约记起一个“裴”字,其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这里是哪,不知自己是谁,只知道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方才那个小女郎。 听那些伤兵说,是对方救了他的命。 在他躺在角落里无人管,只能静静等死时,是对方每日来给他换药…… 他忽然抬起头,视线又追上那道身影。 李禅秀已经走到帐门口位置,正在看张河的情况。 张河这次醒着,见到他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儿感激,险些涕零。 李禅秀无奈,面上带着一贯的笑,温声告诉他不能太激动。 “没想到啊,张河这小子竟然真挺过来了。” “多亏了沈姑娘,谁能想到呢,他肠子都断了,还能救。” “对了,那边那位不也是,沈姑娘救的。” 几个伤兵感慨,又压低声音,眼神示意不远处的裴二。 裴二仿佛没听见他们说什么,视线慢慢从帐门口处收回,又看向手心的甘草片。 那位沈姑娘很厉害,医术高明,说话轻柔,秀丽的眸中总盛满笑意。 沈姑娘人也很好,伤兵营里的伤兵个个都称赞她。不过……她好像对谁都很好,对谁说话都轻柔,带着一样的笑意。 没有谁是特别的。 裴二握住手中的甘草片,片刻后,又仔细收好。 他躺回床上,继续单手垫在脑后,静静望着帐顶,却好似无法再回到之前的平静。 . 李禅秀离开伤兵营时,手里端着一碗张虎硬塞给他的饭菜——是营中专门给伤兵提供的。 军中伙食一般,最好的是伤兵伙食,其次是普通士兵,最差的,是他们这些罪眷的伙食。 比如伤兵的伙食里偶尔会有细面馒头,普通士兵有粗面饼,到了罪眷,就只有粗粝到刺嗓子的粗饼。 不过好的伙食,自然限量供给,只有住在伤兵营里的伤兵才能领,且每人每天限一份,其他时候也是粗面饼。 张虎塞给李禅秀的这份,显然是他替张河领的。因张河只能喝清粥,这好饭平时就被张虎和几个弟兄瓜分了,张河平日只能眼巴巴在旁看着。 但今天赶巧遇见李禅秀,张虎想感谢,又囊中羞涩,一时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就巴巴把这份饭菜先硬塞给他,说下次再送别的。 李禅秀摇头失笑,拒绝不了,只能收下。 不过,从被流放开始,除了上次在胡郎中那,他确实很久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尤其这份饭菜里还有两片肉。 还有徐阿婶,对方一直帮他许多,她女儿在流放来的路上生病,现在小姑娘瘦瘦小小,也需吃些好的。 想到这,李禅秀脚步忽然轻快,心情有种还在父亲身边时才有的难得轻松。 他一路来到药庐,看见挨在徐阿婶身旁的那团小身影,不由笑了笑,喊:“小阿云!” 小阿云倏地回头,看见他,瞳仁瞬间露出惊喜,忙起身跑过来喊:“沈姐姐。” 李禅秀揉揉她的头,领着她一起走回徐阿婶旁边。 徐阿婶见他特意端了好的饭菜来给她和女儿,不由吃惊,连连拒绝:“使不得,女郎你这么瘦,又大病未愈,每日还要给那些伤兵看伤,劳心劳力,应该自己吃才是。” 见她实在不愿要,李禅秀只好说:“那就一起吃吧。” “啊?”徐阿婶愣住。 最后三人一起用饭,李禅秀将一片肉喂给小阿云,看着小姑娘迫不及待吞咽,高兴得眉眼弯弯,仿佛这是此生欢喜的事,他不由也跟着轻笑,神情短暂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正吃着,忽然负责管理流放罪眷的官兵过来,粗声粗气喊:“都起来站好,去伙房把那边的罪眷也喊来。” 轻松气氛转瞬即逝,李禅秀和徐阿婶对视一眼,缓缓站起身。 徐阿婶将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上前堆笑问:“官爷,可是有什么要事?” “去去!急什么?等会儿就知——”对方立刻挥手驱赶,但看见旁边的李禅秀,又一顿,最后放下手,缓几分语气道,“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罪眷被调到哪干活,都需经此人的手,显然胡郎中调走李禅秀的事,他十分清楚。 不过即便如此,这人也没客气太多。 李禅秀隐隐有不好的预感,果然,人到齐后,这人拿出一份公文,高声道:“这是新到任的郡守大人刚发的公文,之前那位郡守老爷允许婚配令的期限可再拖延半个月的事不算数了,从今天开始,所有适龄罪眷,都需在朝廷规定的期限内婚配……” 李禅秀还未听完,心头就笼上一层阴云,周遭女眷也一片哗然。 之前他没急着第一时间解决婚配令,一是这事实在不好解决,二就是今年雍州郡守允许延期半月。 他本想延期半月,父亲的旧部也许就能找来。且梦中西北防线差不多就在不久后被攻陷,也就是说,过不了多久,胡人可能南下,届时没人会再功夫管婚配令。 但雍州竟忽然换郡守了,梦中有这回事吗?李禅秀不知道,梦中并非事事都能梦得清楚,醒来后,也并非全都能记得。 且梦中此时他已经逃出军营,不仅要躲避官兵,还因风寒没好就强撑逃离,病得厉害,根本无从得知换郡守的事。 眼下按新郡守的公文,原本被延到二十五天后的期限,一下又变回十天后。 十天,这么短的时间,等父亲的旧部肯定来不及,还有什么办法能解决?难道真要像徐阿婶说的那样—— 他下意识抬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也正担忧望着他。 徐阿婶已经过了年龄,小阿云又太小,两人不在范围内,都不必担忧,只是替李禅秀发愁。 在场其他适龄的女眷,也都露出焦急彷徨的神情。有家人在身边的,已经开始商量要抓紧相看。 “要不还是像我上次说的,先相看个厉害的武官……”徐阿婶迟疑,见李禅秀神色凝重,又渐渐消声。 李禅秀勉强朝她笑了一下,道:“我再想想。” “哎。”徐阿婶猜他现在肯定心乱,也不多打扰。 实际上,李禅秀并未心乱太久。 他很快调整好心态,冷静权衡,最终咬牙决定,选择徐阿婶说的办法。 眼下这么短的时间,确实先找个人把婚礼办了最稳妥,而且要快。 不然蒋百夫长横插一竿,万一被迫要和对方成亲,到时无论怎么解决,他身份都有极大的暴露风险。 倒不如他自己找个稳妥的人,先把婚配令应付过去。只是一两个月,先把眼下难关度过再说。 只是成亲的人选,还需好好斟酌。 李禅秀心事重重地离开药庐,一路都在皱眉凝思。 回到药房,胡郎中竟也知道这事,跟徐阿婶一样,替他发愁。 若是别的事,他或许还能帮上些忙,但这婚配令是朝廷命令,新任郡守下的公文,他一个小小的军中郎中,能改变什么? 唉,小女郎这样好的人,偏偏有个罪眷身份。 胡郎中遗憾,斟酌着开口:“要不这样,你若有意相看,我可给你介绍几个。放心,都是知根知底的青壮大小伙子,有的还是伍长、什长,甚至百夫长哩。” 尤其当中有一个还是他的子侄。 胡郎中红着老脸,一阵咳嗽掩饰。 李禅秀愣住,没想到他也给自己牵起线,不由哭笑不得。 虽然感谢对方的好意,但他还是委婉谢绝了。 胡郎中似乎有些遗憾,道:“你若改变主意,就再跟我说。” 顿了顿,又补充:“若有什么难处,也可跟我说,也许我能帮上些忙。” 李禅秀点头感谢。 . 深夜,肆虐的北风呼啸,将营中竖着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像猛兽呼号。 李禅秀躺在药房里间新置的木板床上,床前放着炭盆,房间暖烘烘的,仍在想白日的事。 非是他不领情,而是他成亲的对象,绝不能是那些真想和他成亲的人。 不说他其实男子,只说婚后该如何掩藏身份,就是个问题。且不仅要在对方面前掩藏,还要在对方家人面前。 再者,真正奔着成亲来的人,婚后怎可能不同房?除非对方呆呆傻傻,很好哄骗,才能瞒过去。 但他只是想解决婚配令,度过眼下这一两个月,不想刚解决一事,又多一事。同房这种事,尤其是和男子…… 李禅秀平躺在床上,一双秀丽的眼睛望向黑暗虚空,只是想想,便觉头疼。 其实,对方最好是个不聪明的,这样不容易发现他的端倪和秘密。万一到了要同房的地步,也好糊弄。 最好家里人口也简单,没什么亲人…… 只是这样的人,实在难寻,谁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玩笑?便是自己于对方有恩,也…… 嗯?有恩? 8 第 8 章 李禅秀脑海倏地闪过一个想法—— 他在伤兵营照看过不少伤兵,但大部分时候,那只是他需要干的活。 且能答应他条件的,一般恩情恐怕不行,起码得是救命恩情。还要不太聪明,家里人口简单…… 算下来,也就张氏兄弟……以及那个裴二。 张虎这个年龄,家中定然已经娶妻。至于张河,伤成那个样子,万一蒋百夫长恼怒来寻衅,恐会被一拳打死。 剩下就只有裴二了,裴二…… 李禅秀默念这个名字,困意来袭,渐渐进入梦乡。 . 翌日。 李禅秀没什么精神地用完朝食,中途打了个呵欠,眸中迅速蒙上水雾。 睫羽扇了扇,视线变清晰后,他才提起药箱去伤兵营。 可能是昨夜想事情想到太晚,没睡好,他今天有些精神不济,醒来后只觉头疼,昨晚都想了什么,也混混沌沌。 路上他没注意周遭情况,刚到伤兵营门口,忽然被人拦住。 “沈姑娘。” 竟是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 李禅秀神思回拢,抬眸看一眼,掩下心中淡淡厌烦。 他不欲理这两人,绕开路继续往前走,却再次被拦住。 “干什么?”他语气平淡问,唯独对蒋百夫长和他的这些手下,不会有一贯的微笑。 “沈姑娘。”其中一个兵卒笑了笑,再次开口,态度倒是比前几日好些,但说出的话却—— “蒋百夫长前天用了你给的药,伤势没见好转,恐怕还需你亲自去帮他看看。” 李禅秀皱眉:“我现在在药房干活,且只是给胡郎中当帮手,不会给人看伤。他若需要,你们可以去请胡郎中。” 说完再次绕开欲走。 “瞧您这话说的,”另一个兵卒也拦住他,“谁不知道您医术高明,连肠子断了和快要死的人都能救回来。且你不会看伤,提着药箱来伤兵营干什么?” 自然是替裴二扎针看伤。 李禅秀蹙眉,不欲理会。且没想到搬出胡郎中,这两人仍不让路,看来蒋百夫长不怕得罪军医? 伤兵营的人听见外面动静,这时也有几人掀起帐帘看情况。 营帐内昏暗嘈杂,空气污浊。 最里边的角落里,裴二屈着长腿坐在床边。 他一手端着饭盆,另一手捏着两枚甘草片,正垂眸凝视。弯刀斜横在他怀中,脊背挺直,姿态却又有几分不羁,看起来不像受伤的兵卒,倒像个闯荡江湖的落拓刀客。 因他醒来后,除了昨日跟李禅秀说过两句话,就再未在伤兵营出过声。且他整个人看着冰冷,平日仿佛视周遭一切于无物,旁人都不敢打扰。 倒是之前的断腿伤兵,见他又盯着那两枚甘草片看,忽然仰躺在床,“哎”一声,自顾自感叹:“沈姑娘怎么还没来?平时这个时候,她早来了啊……” 像是在说谁的心声,边说,还偏头边用余光瞄裴二的反应。 裴二忽然抬眼看向他,眼睛漆黑如深潭,找不出一丝情绪,却无端令人心头瘆得慌。 伤兵的声音霎时卡住,半晌似又觉得这样太怂。一个跟他一样的小小普通兵卒,有什么可怕的? “看什么……”他忽地坐起身,但视线对上那双黑眸,气势顿减三分,声音也瞬间变低,“看?” 接着嘀咕:“……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 裴二收回视线,继续低头看那两枚甘草片,手中的饭一直没碰。 伤兵觉得那两枚小草片都快被他摸光滑了,听说有钱人家的老爷就喜欢这样摸两个核桃…… 正想着,帐门口忽然传来喧闹。 断腿伤兵忙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看了会儿道:“好像有人来闹事。” 没一会儿,又道:“好像是沈姑娘,等等,她被蒋百夫长的人拦住了!” “蒋百夫长?”另一人听了接道,“我听说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 “我去看看,”断腿伤兵忽然道,“咱们这么多人,可不能让沈姑娘在咱们帐门口被欺负了。” 说着正要起身,却见一道身影一瘸一拐,先一步从床前经过,顺手拿走了他床边的拐——说是拐,其实是一根有些粗长的木棍。 裴二左腿也有伤,起身走路时有些瘸,拄了拐后,显然走快许多。 断腿伤兵:“……” “等等,那是我的拐。”他急忙伸手,但人已经走远了。 “什么人啊这是。”他忍不住跟身旁人道,“他该不会真是个少爷?” 旁边人:“……” . 帐门口,几个伤兵已经将蒋百夫长的手下拦住。 张河急得直催身旁人:“去叫我哥,快去叫我哥来。” 身旁人忙“哎”一声,急匆匆往外走,心中却担忧—— 张虎纵有蛮力,腿脚功夫也厉害,但来的是蒋百夫长的人,这事恐怕不容易善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提蒋百夫长还有个兄长是军中校尉,职位仅低于陈将军。姓蒋的平日就嚣张,听说早就纠缠沈姑娘,这回目的明显,只怕张虎来了也没用。 他这边担忧,那边两名伤兵已经被蒋百夫长的手下接连推搡。 “干什么?蒋百夫长请人,你们也敢拦?怎么,沈姑娘就只能给你们看伤?”两名手下嚣张道。 阻拦的伤兵被推得不敢还手,神情憋屈。他们都是穷苦军户出身,得罪不起百夫长,何况…… “何况百夫长的兄长可是军中蒋校尉,怎么,你们连蒋校尉也敢得罪?” 见他们不敢还手,两人愈发嚣张,又抬出蒋校尉。 李禅秀皱眉,抬手挡住两人要继续推搡的动作,沉声道:“别为难他们,我跟你们去。” “沈姑娘!”两名伤兵神色焦急,劝道,“您不必跟他们去,等张虎回来……” 躺在木板床上的张河此刻也挣扎着要下床,面色涨红道:“沈姑娘您别去,等我大哥来,一定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呦呵,你大哥?”两人闻言嘲笑,“怎么?你大哥就敢得罪蒋校尉?不如我先把你打得满地找牙,看你大哥能把我如何。” 说着撸起衣袖就要上前。 李禅秀抬手止住张河的话,神色微冷看向那两人,寒声:“还走不走?” 两人一顿,这才退回来,却仍斜睨两名伤兵和张河一眼,怪声道:“还是沈姑娘聪明,不过您要是一开始就这么说,也不至于有这些事,您说是吧?我们只是个跑腿的,您说您何必为难我们呢?” 说着,其中一人走到他面前,还看似客气地做个“请”的手势。 李禅秀神色冷凝,已然压着怒。 忽然,一柄干涸着乌黑血迹的弯刀刀鞘横到中间,压住那人手臂。 李禅秀惊讶,见刀鞘眼熟,立刻转头,果真是裴二。 裴二正冷冷看着那两名手下,他站起时,身量很高,虽穿着破旧棉衣,仍挺拔得像雪地青松。 除了拿刀,他另一只手还拄着拐,面容冷俊。 蒋百夫长的手下愣住,仔细打量他一眼后,忽地一乐,嘲道:“一个瘸子还来学人英雄救美,怎么,不会真以为拿把厉害的刀,就成将军了吧?” 说着大笑一番,抬手就要挥开刀鞘,然而——刀身稳稳不动。 反倒是抬手的那人忽觉得手臂像压着千斤重的担,脸色顿时一阵难看。他较劲似的用力往上抬,却越压越重,手臂也被越压越低。 他额上不由冒出冷汗,紧接着就听对方冷冷吐出一字:“滚。” 同时刀鞘一转,重重打在胸口,竟像军棍打在身上,令他闷哼一声,生生后退几步。 他不由惊骇,但顾及面子,还是强忍住胸口剧痛,虚张声势:“你叫什么?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 “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直接打走就是。”另一人不知情况,且平日嚣惯了,径直上前出拳。 只见狠厉拳风,直袭裴二面门。 “小心!”张河和两名伤兵急忙喊。 都是军中士卒,哪有没几下子身手的?可裴二却拄着拐,想也知道行动应不方便。 李禅秀心中也微惊,知道裴二伤还没好,忙要拉他退开。却见眼前人头一偏,眨眼错开拳风,接着身形瞬动。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就见他已经站到来者身后,一记肘击打在对方后心,直接将人打得跪地干呕。同时寒刃出鞘,直抵脖颈,划出一线血痕。 刀刃抵在咽喉,寒凉刺骨。 这人惊出一身冷汗,瞬间没了之前气势,手脚更是发软,磕巴接着之前同伴的话道:“你、你知道自己得罪的是谁吗?是蒋百夫长,他兄长可是军中校尉,你一个小小士卒……” “没听过,不知道,不认识。”裴二不等他说完,就面无表情打断,嗓音干哑粗粝。 说完,刀身收回,锵然入鞘,横鞘将人击退。 “滚。”他再次冷冷吐出这个字。 那名手下被打得脸色惨白,却觉劫后余生,慌忙捂着胸口爬起,踉跄后退。 另一人赶紧扶着他,相携往后走,走时还不忘放一句狠话:“你等着!” 只是那声音,怎么听都像在颤抖。 周遭一片寂静,直到那两人走远,张河和两名伤兵仍像忘了反应。 裴二握紧刀,拄着拐慢慢转身,看向一直望着他的李禅秀。 片刻,他瘸着腿走近几步,站到对方面前,身上冷意已然尽消。 “你,没事吧?”他薄唇抿了抿,粗哑嗓音开口,似乎忽然变成了毛头小子。 李禅秀终于回神,视线缓缓从他脸上移开,轻咳说:“没事。” 裴二点头,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一时相顾无言。 李禅秀忍不住又看他一眼,脑中忽想起昨晚分析的那些,以及徐阿婶那句:不若嫁个厉害的武官…… 厉害的……他视线落到裴二脸上,很快又移开,神情自若,像是找话说:“你伤口是不是又扯开了……” “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晚……” 裴二几乎也同时开口。 两人一怔,接着李禅秀轻笑,道:“还是先回营帐吧,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裴二黑眸微闪,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 李禅秀提着药箱,又朝他笑笑,先往营帐走,然后一路沉思。 裴二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唇紧抿成直线。走了几步,又克制不住般,出现一丝不起眼的弧度。 那两名伤兵此时也终于回神,忙跟上两人。 张河同样激动,但起不了床。 倒是之前那断腿伤兵,到底也到帐门口来了,这会儿正激动对裴二道:“厉害啊兄弟,没想到还你这身手,以后少不得能当个百夫长。” 说着就要去拍裴二的肩,谁知对上对方视线,又一僵,讪讪收回手,暗道:还真是少爷脾气。 但他很快又跟上前,好心提醒:“不过你现在到底还是个小兵,眼下得罪了蒋百夫长,以后日子恐怕不会好过。” 众人顿觉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虽然这是事实,但大伙儿现在正激动呢,就不能让大家多高兴一阵再说? “陈青,陈二愣,你就少说几句吧,一开口就没好话。”张河躺在床上爬不起来,努力伸着脖子朝他喊。 陈青立刻回头,拖着断腿去跟他理论:“谁二愣?我哪愣了?” 众人顿时哄笑,都看起他二人热闹。 裴二紧蹙的眉微松,觉得身旁终于没人再聒噪,视线不由又追上面前人的身影。 李禅秀已经走到他床前站定,视线正落在他离开时放在床边的那碗饭菜上。 他忙走过去,将饭菜端起。 李禅秀意外:“你还没吃饭?” 下一刻,却见他将饭菜端给自己。 似是见他疑惑,裴二抿了抿唇,哑声开口:“……没碰过。” 意思是他没动过筷。 李禅秀惊讶,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好像是特意把饭菜留给他。 是因为昨天见张虎给他塞了一碗,所以也用这种方式表达谢意? 李禅秀只能这么猜测,不觉有些失笑,道:“我用过饭了,不饿,你自己吃吧。” 张虎把饭菜给他,回去后还有营中的大锅饭可吃。但裴二这么做,就要自己饿着了。 可能是因为失忆了,什么都不懂,见张虎这么做,便盲目跟学……嗯?什么都不懂? 李禅秀心思微转,再次想起昨晚的想法,忽然又直直看向裴二。 裴二正因刚才的拒绝,黑眸闪过一瞬失落,见他看过来,忽然又亮几分。 李禅秀看着他,目光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柔和,声音也格外轻柔:“你先吃好吗?吃完我再给你换药。” 裴二望进他的目光中,像望进一汪揉碎的星河。 他很快点了点头,坐在床边,大口吃起饭。他平时吃饭不紧不慢,今天却很快,偶尔还会抬眼看李禅秀一眼,见李禅秀正抿唇微笑看着自己,又不自觉放慢些,尽量使自己吃得斯文些。 像被驯化的孤狼在进食,时不时看一眼驯化者的态度。 也很好哄。 李禅秀看着他,目光微闪想。 老实,好哄,并且失忆,什么都不懂,不会发现他的秘密。 没有家人,没成过亲,身手还厉害……不怕蒋百夫长。 短期内,似乎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李禅秀心中思量,虽然昨天就已下定决心,但真找到合适的人后,却忽然又犹豫。 真要这么做?真要为了躲避婚配令和蒋百夫长,和一个男子成亲? 李禅秀心事重重,开始扎针时,也偶尔走神。 裴二似乎察觉,扎针的间隙抬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李禅秀一顿,朝他笑笑,很快收起针说:“今天先到这里。” 裴二定定看他,在他收拾的空隙,忽然开口:“你有心事。”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的陈述。 李禅秀动作一僵,他抬起头,皱眉似乎想说什么,但斟酌片刻,还是没开口。 他摇了摇头,提起药箱,一言不发地离开。 裴二望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渐渐垂了头,看向掌心。 那里躺着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说今天会再给他带,可好像忘了。 也没发现他嗓子没有好转…… 9 第 9 章 李禅秀走到营帐门口,遇到匆匆赶来的张虎。 张虎显然来得很急,大冬天跑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一见到李禅秀,他就紧声问:“沈姑娘,你没事吧?我听说蒋百夫长的手下来找你麻烦?” 李禅秀刚要说“没事”,身后不远处躺在木床上的张河就先探着脖子,开口抱怨:“大哥,你来得也太慢了,刚才沈姑娘差点被蒋百夫长手下的徐洪、牛峰带走,幸亏裴二出手及时。 “对了大哥,那个裴二真厉害,一个横刀就把徐洪打飞出去,接着又一个肘击,把牛峰打得跪地发抖。这两人平日嚣张,没少欺负咱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士兵,没想到今日被打得灰头土脸,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说到激动处,张河忍不住捶了一下床,结果扯动伤口,疼得脸色顿时一白。 旁边伤兵赶紧劝他别乱动,张虎也虎着脸训斥。 李禅秀转头,微笑看着他道:“你伤口还没愈合,不激动。要是再这样乱动,把还没长好的肠子再扯断,可就没得救了。” 张河顿时不敢乱动,一时连手脚都僵住。 这是吓唬他的话,但显然十分有用。 李禅秀说完,仍带笑意的双眸不经意扫过营帐最里,掠过那个安静角落。他方才好像察觉有视线落在身上,但看过去,却并没有。 他垂下眼眸,很快收回视线,转身继续往外走。 张虎刚训完张河,见状忙跟上,不放心道:“沈姑娘,我送你回药房吧,万一那姓蒋的手下又来……” 营帐的角落里,裴二再次抬眸,看向帐门口的两人。 见李禅秀微笑说了句什么,张虎虽仍不放心,但也没再跟着后,他又渐渐垂下眼眸。 方才沈姑娘被为难时,大家都说等张虎来,但他看此人,也……不过如此。 且长得五大三粗,样貌憨厚,脸圆脖粗,站在清雅灵秀的沈姑娘面前,实在……有碍观瞻。 营帐门口,张虎忽然望帐里一眼,片刻后,又皱眉移回视线。 说来也怪,他这几日来营帐,总时不时觉得后颈发凉,像被谁盯着,但转头去看,却又寻不到视线。 方才也是,明明感觉有人在看,但一转头,却一切正常。 他暗暗摇头,又训斥张河几句,让对方以后都老实点,显然他也有点被李禅秀方才的话吓到。 接着他便不放心地追出去,虽然沈姑娘方才说事情已经解决,蒋百夫长的那两个手下不会再来,让他不必送。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想远远跟随,以防万一比较好。 营帐角落,裴二似有察觉,忽然抬眸,目光锐利看向帐门位置。 不远处的断腿伤兵陈青,见他一会儿低头看那两枚小草片,一会儿又抬头看帐门位置,一会儿又……反反复复,终于忍不住道:“哎,裴……裴二,你是不是喜欢沈姑娘?” 话刚落,一双锐利黑眸如利剑望过来,带着冰冷寒意。 陈青顿觉心头一怵,结巴:“不、不是,我也没说什么吧? “再说,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沈姑娘那么好看,人也善良,别说现在,就是他刚来伤兵营、还不是沈神医那会儿,大家就都喜欢被他换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动心。” 裴二握紧手中的甘草片,目光渐渐垂落。 “不过这都没用,”见他没那么可怕了,陈青也大起胆子,继续道,“有那个蒋百夫长在呢,他一直对沈姑娘纠缠不休。听说沈姑娘刚来这时,他就瞧上了。 “说起来,也是他当初想让沈姑娘低头服软,把沈姑娘调到我们伤兵营,才有后来她救你和张河的事。对了,你看沈姑娘今天好像有心事吧?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 裴二再次抬头,缓缓看向他。 陈青说这么多,见他难得搭理自己,不由嘿嘿一笑,神秘道:“我知道为什么。” 裴二没说话,继续看着他。 陈青却卖起关子,故意不说。 裴二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锵然拔刀,刀刃锋利,寒光摄人。 陈青顿时吓得磕巴,急忙道:“别别,我说我说,不至于,兄弟真的不至于——” 但下一刻,却见裴二拿起那根被他当成拐杖的破木棍,一点点削起来。对方先是将棍面不平整的枝丫残根削平,接着又将长度削到适中,最后面无表情地将削好的“新拐”递过来,黑眸定定望着他。 陈青:“……” 他忽然有些受宠若惊:“给、给我的?” 然后就见裴二竟然点了点头,并继续盯着他看。 陈青此刻却不害怕了,反倒长长吁一口气,觉得有一个重大发现—— 他忽然发现裴二这人其实还不错,虽然少爷脾气,谁跟他说话都不理,有时比营里的陈将军都吓人,但相处后发现,人其实还挺好的,就是话少了点,性子冷了点,没大家想得那么难相处。 这不,还给他削了跟拐杖? 陈青拿着拐杖,左右打量,心中一阵满意,然后拄着拐,干脆坐到裴二床前的破木凳上,勾勾手指,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吧,沈姑娘是流放来的罪眷。” 裴二黑眸直直看他。 陈青:“……” “就是被家里犯事的人牵连,被流放来的女眷。”他简单解释一句,然后继续,“按朝廷规定,这些流放来的女眷,适龄的都要嫁给当地军户,在这里扎根落地,开荒垦边。 “之前咱们雍州的郡守仁慈,允许这些女眷自己相看,而且比朝廷多给半个月的宽限期。但昨天听说,咱们雍州换新郡守了,之前郡守说的那些都不算数。现在按朝廷规定,沈姑娘她们得在十天内就成亲,嫁给这边的军户。 “这十天里,她们还能自己相看,找一个自己能看得中的。等过了十天,那就不好说了。沈姑娘肯定是在为这事发愁。 “此外还有蒋百夫长,他之前就纠缠沈姑娘,刚才又派人来‘请’。他肯定不会让沈姑娘嫁给别人,所以沈姑娘今天才心事重重,懂了吧?” 说完他特意看裴二一眼,却见这人眼睛黑得幽沉,神情似比往常还冷,右手紧紧握着弯刀的刀柄。 陈青不觉又有些怵,想了想,故作轻松感慨道:“其实要我说,那姓蒋的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那长相,那里配得沈姑娘? “要说起来,沈姑娘曾经也是官家小姐,虽说她祖父只是京中小官,但也不是我等能得见的。要不是命不好,遭了流放,别说我们,就是蒋百夫长,这辈子可能连见都见不到她一面呢。” 说完又看一眼陷入沉默的裴二,看在对方给自己削了根拐杖的份上,他又忍不住好心劝道:“兄弟,说实在的,就算沈姑娘沦落成罪眷,你我这样的人也不会有机会的。 “要我说,伤兵营里动心的肯定不止你一个,但你看昨天新公文下来后,有谁主动去向沈姑娘自荐吗?还是想得开些吧,就想想,若不是她成了罪眷,咱们这样的人连见她一面都不可能,何况被她亲自换药、救命?你已经是极幸运了,就当……你们缘分就到这了吧。” 陈青说着,忽然油然而生出一阵诗人的感慨,可惜肚里没多少货,只能摇头望着帐顶。 裴二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愈发沉默。 那个陈青说的没错,若非对方沦落成罪眷,像他这样的人,有何机会能幸运地被对方所救,亲自扎针换药? 伤兵营里的穷酸士兵都自觉配不上沈姑娘,而他……条件还不如这些人—— 他没有家人,没有记忆,机灵不如张氏兄弟,送不出去饭菜,地位比不上蒋百夫长,口袋里甚至没有一个铜钱,穷困落魄,除了……好像有一身还算可以的功夫。 有办法吗? 可以妄想吗? 裴二躺回木板床上,手垫在脑后,神情木木望着帐顶。 . 翌日。 许是对李禅秀昨天不识相的报复,蒋百夫长忽然让人放出话,除了他,谁都别想娶李禅秀。 言外之意,敢娶就是跟他作对。 这显然是想断了李禅秀嫁给别人的念头,而且还要逼他主动去见面、低头。 毕竟这话一放出来,整个营寨,估计除了蒋百夫长,没人敢再想娶沈姑娘这件事。 李禅秀得知后,脸上冷意如霜。 蒋百夫长此人简直如狗皮膏药,难摆脱且令人厌恶。 若非怕直接把人弄死,万一查到他身上,会使他身份暴露,得不偿失,他真想在对方的伤药里加些砒-霜。 此人真是少有能令他如此不快的人! 一早,李禅秀就压着不悦,勉强撑笑,应付过胡郎中和徐阿婶的关心。 胡郎中知道这件事,说要替他去找蒋校尉,让对方管一下蒋百夫长。 但想也知道,蒋百夫长敢放话,就是不怕得罪胡郎中,李禅秀对此不抱希望。 用过朝食,他照例去伤兵营。 伤兵们大约也都听说了这件事,看见他时,都面带同情,欲言又止。 尤其张虎兄弟俩,想帮忙,却又想不出办法,急得神情不安。 李禅秀勉强回应他们的打招呼,一路走到营帐最里。看见裴二时,心奇异地沉静了下来。 “先扎针吧。”他放下药箱,取出银针,朝对方微笑。 裴二一见他来,视线便一直粘在他身上,见他神色如常,似乎稍稍放下心。随即又微蹙眉,不知在困扰什么。 李禅秀并未察觉,扎针的空隙,又微微走神。 看见裴二,他就又想到昨天那个办法,但……他还没下定决心。尤其他还没问裴二,敢不敢跟蒋百夫长作对。 裴二也偶尔看他,漆黑眸中似酝酿着什么。 李禅秀心中想事,并未注意到。或许,他是刻意回避对方的眼睛。 他几次想开口,却在对上那双黑眸时,又生生止住。 营帐中的嘈杂使头脑无法冷静,空气也愈发浊闷。 扎完最后一针,他匆匆收起银针,说一句“今天先到这”,就提起药箱离开。 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一眼。 裴二怔愣望着他转瞬走远的身影,像一团雾气飘散碰不到痕迹。 眼中酝酿的墨色瞬间消散,想开的口也忽然闭紧。 他低头看向掌心两枚甘草片。 沈姑娘今天有忘记给他带新的来了。 甚至没怎么跟他说话。 他确实不是特别的那个,跟张河、陈青……这些营帐里其他伤兵一样,都不特别。 他们只是足够幸运,短暂地被这位心地善良的沈姑娘救过命、照顾过。 裴二握紧拳,握紧掌心那两枚甘草片,用力到似乎要将它们攥碎。 忽然,眼前一暗。 他倏地抬起头,看见了去而复返的“沈姑娘”。 李禅秀站在裴二面前,清丽双眸看向对方,气息还有些不稳,显然是疾步走回来。 他看着面前青年俊冷中带着一丝讶异的面庞,还有那双乌黑不掺杂质的眼睛…… 没有比眼前这个人更合适的了。 他攥紧指尖想。 除了裴二,还有谁敢顶着蒋百夫长放出的话,跟他成亲?而且对方还听话、好哄,没有家人,自己又救过他,容易成功…… 没有更合适的了。 李禅秀再次在心中想。 只需一两个月,就先这么做,度过眼下这关。 大不了,成亲前他跟对方说清楚;大不了,等父亲的旧部寻来,他离开时多给对方一些银钱作补偿。 还有蒋百夫长,裴二也不必担心成亲会得罪此人,他有办法可以应付。 像是下定了最后决心,李禅秀定了定神,望着因他忽然折回而微微愣住的裴二,清冷秀丽的眼眸忽然微弯,露出温和微笑。 “能跟我出来一下吗?” 他开口说,语调轻柔,像天际缥缈的云,飘进裴二的耳中。 “我有件重要的事想跟你说。” 10 第 10 章 裴二怔住,似乎没料到李禅秀会突然折回,又或者在想对方要跟他说什么事。 但无论是什么,心底都忍不住升起一丝隐秘欢喜。 他黑眸微闪,很快点点头,右手握紧刀柄起身。 李禅秀微松一口气,侧过身让开一些路,见他走路不便,迟疑要扶。 裴二却让他先走,然后一瘸一拐地跟上。 他虽因腿有伤,走路有些不自然,但腰背却笔直,有种孤冷气质。经过陈青床边时,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见他和李禅秀一起离开,正好奇想问去哪,见他再次很自然地拿走拐,顿时目瞪口呆,只来得及道:“等等,这拐不是给我削的?” …… 伤兵营帐外的东南方向有一片空地,从北地刮来的风被帐布遮挡,风沙在这里止步,冬日暖阳也在这里洒下碎金,带来难得的少许暖意。 李禅秀走到这边一处无人能看见的位置,终于停下脚步,转身回眸。 裴二也霎时止步,拄着拐站稳,抬头定定看他。 一阵变了方向的风忽然从右后方吹来,不大,却吹动两人的衣摆。 李禅秀几缕碎发也被吹得挡了视线,他很自然地将碎发捋到耳后。阳光照在他侧脸,皮肤纤薄,白得近乎透明,轮廓秀丽中又隐有几分锐意。 裴二握刀的手忽然微紧,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无人注意到他耳后漫上薄红。 李禅秀见他站得离自己有些远,主动上前几步。 裴二正有些走神,猝不及防见他走到面前,竟下意识后退,回神后又慌忙止住,只呼吸不自觉轻了许多,像怕惊动什么。 李禅秀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了一下:“我很吓人?” 裴二有些不自然,视线微闪,良久,才轻轻摇了摇头。 李禅秀心中有事,也没有再问。 他忽然沉默,良久,终于看向别处,语气状似平常地说:“你在营帐中,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 裴二一愣,很快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事。 他迟疑着点了点头,顿一会儿,又有些局促似的,哑着嗓音解释:“是陈青说过。” 不是他主动打听的。他垂下眼睑,沉默想。 李禅秀点头,并不意外,毕竟现在没什么战事,营帐里那些伤兵很闲,每天什么事都谈论。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他讲了。 他鞋尖轻碾地上碎石,片刻,又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继续:“那你应该也知道朝廷的婚配令,还有蒋百夫长想娶我……不,准确说,应该是纳。” 说到这,他语气不自觉带了厌恶。面前,裴二的神情也渐渐冰冷。 “他兄长是军中校尉,在营中的地位仅次于陈将军。现在他放出话,不准别人跟我成亲,营中士兵畏惧他兄长的地位,应该真的无人敢了。” 李禅秀纤浓的眼睫忽然轻颤,声音变得低落而难过。 他不知道裴二会不会答应,可他却似乎只剩下这个办法。所以示弱一些,惹人同情一些,会更容易成功。 他知道这样不好,甚至做起来时,自己也忍不住羞耻和尴尬,更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吃这一套。 但如果自己的话,他想,自己定不会信这种拙劣的演法。 想到这,他脸庞不由有些发热,头也垂得更低。 裴二听到这,却握紧了手中刀柄,手背青筋突起。 面前“小女郎”低垂头,露出的纤细颈项在冷风中轻颤,孤伶无助,声音也像因害怕而颤抖。 “等拖过朝廷的婚配令期限,到时我还没成亲,他就可以借他兄长的权势,强行插手分配……” 李禅秀忍着耳廓发烫,攥紧指尖继续开口。 但话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裴二的狠厉声音—— “我帮你去杀了他!” 裴二握刀的指骨尤为用力,俊冷面容带着森寒,语气没有丝毫迟疑。 李禅秀错愕抬头,当即愣住,话都忘了继续说,显然没料到他会直接说“杀人”。 裴二见他眸中浮现震惊,以为他被吓到,不由松缓几分声音,只是仍嘶哑:“别怕,我不会牵连出你。” 李禅秀:“……” 这不是会不会牵连的问题,而是蒋百夫长在这个时候死了,是个人都会往他身上想。就算他不在场,就算他没有下手的本事,也少不得会被叫去问话。 或许,裴二的想法是,他顶多被叫去问几句,问不出就没事了,其他由对方担着。 但蒋校尉必定为弟报仇心切,不放过任何可能。万一讯问时用刑,他男扮女装的事极可能暴露,接着他顶替身份被流放的事也会暴露,再往上查,就会牵连出父亲的旧部以及仍在京中的父亲…… 主要是,这件事还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杀了人,只会越来越麻烦。 “不能这么做。”李禅秀忙阻止,下意识抓住裴二的手臂,察觉自己语气稍急,又放缓声音道,“我的意思是,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且为蒋百夫长这种人搭上你自己,并不值得。” 顿了顿,他忽然又低声,缓缓道:“其实我叫你出来,是想问……” 他垂眸轻语,终于说出目的:“你愿不愿意,跟我成亲?” 裴二闻言,一时呆怔住。 他在手臂被李禅秀抓住时,注意力便都移到了被抓的右臂。隔着衣服,那片位置的皮肤似乎都在发烫。 此时冷不丁听到“成亲”两字,脑中更是空白,如刚醒来的那天,忘了所有反应,身影僵如石刻。 北地的寒风将营中大旗吹得猎猎作响,但呜咽的风吹不到这一片小小的安静角落。 李禅秀说完,便有些紧张望着裴二。 裴二神情凝固,许久才像终于找回魂魄,不敢相信似的,干哑嗓音,艰难问:“你……方才说……” “我说,你敢不敢和我成亲?”李禅秀深吸一口气,重复道。 裴二再次凝固,心口仿佛瞬间麻痹,血液冲至四肢百骸和头顶,耳边是剧烈的心跳声,冲击鼓膜。 握刀的手指轻颤,黑眸却禁不住浮现光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能有幸得到垂怜。 几乎没有犹豫,他听见自己很快说:“好!” 说完似是觉得这样太过急切和唐突,他又平稳些刚才激动的语气,表面镇定道:“有何不敢?” 李禅秀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神情有些出乎意料。 可能是松了口气,他犹豫一下,决定先说明一些,斟酌道:“你应该能猜到,我是因为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才……” “我知道,我明白。”裴二打断,再次道,“我愿意。” 冷静下来后,他确实很快想明白自己能够幸运的原因——沈姑娘需要成亲,来应对婚配令和蒋百夫长,所以选择了他。 他并未因此感到失望或难过,沈姑娘此前只把他当普通伤兵,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忽然喜欢上他。 事实上,如果不是婚配令和蒋百夫长,他和对方本就没有可能。 虽然他还不清楚沈姑娘选择他的原因,但机会只有这一次,稍纵即逝。也许错过了,他就再也无缘站到对方面前。 有这个机会,他就会有更多接近对方的机会,渐渐成为特殊的那个。也许成亲后,他们会慢慢发展,沈姑娘也会喜欢上他一点点? 裴二垂眸,期盼又侥幸地想。 他知道这样有些趁人之危,沈姑娘只是遇到难处,不得已向他求助。他却藏了私心,抱着不那么光明的目的,冠冕堂皇地答应,以此接近对方,还得到了好感与感激。。 他知道这样不该,可想要得到对方的渴望,终究压到了一切。 可能是李禅秀愣住了,迟迟没回应,他抬起头,望着对方眼睛,又一次轻声且坚定说:“我都愿意。” 李禅秀闻言,彻底放下心,接着目露感激。 他没想到裴二知道他的目的,仍愿意答应。想来是因为失忆,没有阅历,才会被他方才拙劣的演法打动,心生同情。 至于婚后不同房的事,眼下他是女子身份,实在……不好在这里开口。不过,对方知道他是寻求帮助,假意成亲,应该明白他的意思吧? 李禅秀耳根发烫,定了定神,才再次看向裴二。 裴二也正在看他,见他忽然看过来,忙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耳后又一片红。 李禅秀看不到他耳后,加上心中也尴尬,说完这些就觉放下了一块巨石,忙恢复神色,轻咳道:“那这件事就先这么说定了,不过——” 他顿了顿,才继续:“你应该知道,跟我成亲,会得罪蒋百夫长。” 决定和谁成亲后,还需尽快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知晓,才能在婚配令到期限时,免于被分配。 蒋百夫长与那军吏熟识,定然早打过招呼。他一上报,对方就会提前知晓,前来阻挠。 且成亲这种事,不可能不走漏消息。 裴二闻言转回视线,神情也变回冷凝,蹙眉道:“我不怕他。” “我知道你不怕。”李禅秀温声附和,“但他和他哥的身份摆在那,想为难我们,轻而易举。” 裴二神情越冷,握刀的手也愈紧。 忽然,一片温凉触感落在手背,裴二倏地抬眸。 李禅秀按住他的手,似在安抚,继续道:“别担心,我已经想好应对办法了。” 他在裴二的手背轻按了按,像梦中后来领兵时,与手下推心置腹那般,宽慰完,便很快抽离。 裴二在他手抽走的那一刻,心头一阵失落,直到他接着开口,才忙认真听。 “我之前听那些伤兵说,营中每年冬天会举行一场大比,今年就在最近几日。蒋百夫长知道我们要成亲的事,必会亲自去找你麻烦。 “他这个人品行虽不行,但论身手,在营中却能排进前三。只是他从军晚,现今才只是百夫长,等再过些时日,恐怕就要是千夫长了…… “到时他去找你麻烦,你不要与他正面冲突,只需激他,问他是不是只能仗着人多势众出手,敢不敢跟你在大比上较量。 “此人颇好面子,又自负,到时定会答应。” 李禅秀神色微凝,缓缓说。 裴二皱眉,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未必是我对手”,但对上李禅秀的目光,又生生止住,勉强点了点头。 李禅秀见他同意,这才继续:“等到了大比那天,我会再想办法,一定让你赢他。” “不用,也许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裴二这次没忍住,终于说了出来。 李禅秀轻咳:“若是那样,自然最好。不过我们还有一个目的,你知道营中的守将陈将军吧?他与蒋百夫长的兄长并不合。 “我昨日听胡郎中说,蒋校尉跟新任郡守有些关系,但陈将军是前郡守安排来的人。如今新郡守上来,蒋家兄弟必然势大。陈将军一直不喜这两人,想提拔其他人制衡,奈何这两兄弟确有几分本事,之前提拔的人都不是他们对手。 “若你能打败蒋百夫长,落了蒋校尉的面子,陈将军必然赏识,甚至会提拔你。且以他对蒋家兄弟的不喜程度,知道你要与我成亲,冲着能让那两兄弟不舒服,也会促成此事。 “到时就算蒋百夫长输不起,恼羞成怒,但有陈将军在,此人也不敢轻易再做什么,也不能再来阻碍我们成亲了。” 李禅秀一句句将心中计划说出,神情专注而认真。 裴二目光一直静静注视他,唇角不自觉柔和。 李禅秀直到说完,才察觉他一直在看自己,奇怪问:“你看什么?” 裴二下意识:“你认真说话时,很好看。” 说完才意识到这句话轻浮,眼底瞬间闪过懊恼。 李禅秀:“……” 他轻咳一声,道:“那我刚才说的那些,你都听见了吗?” 11 第 11 章 “听见了。”裴二显然在懊丧中,只是面上强作镇定。 他不该这么不沉稳,刚答应成亲,就说出这般轻浮言语,沈姑娘会不会后悔选他? 裴二愈发低落,又有些不安,神情不由绷得更紧,尽量使自己看着沉稳。 但在李禅秀看来,却是他忽然木着脸,一副冷冰冰模样。 他不知这人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高兴了。 仔细想想,可能是自己刚才说了蒋百夫长厉害,还说会想办法帮他赢,显得……不信任他,觉得他不厉害。 李禅秀轻咳,温声道:“我知道你身手好,肯定更厉害。只是你伤没好全,之前的箭毒也在身体中有残余,需过些时日才能清尽,我怕你吃亏,才想替你筹谋,不是不信任你。” 说到后面,声音愈柔缓。 裴二耳后不觉又红一片,眸光却微亮,注视着李禅秀,哑声道:“我知道。” 真好哄。李禅秀心想。 忽然,他想起什么,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包。 “我听你声音一直嘶哑,是不是上次的甘草片太少,没什么用?”他将小纸包递到裴二面前,眼神含笑,“这次我多拿了些,你先拿回去用,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裴二怔怔,伸手接过。 纸包在衣袖中是贴着手臂放的,上面还残留几许温度——是沈姑娘的体温。 裴二忽然整个耳朵都红透,倏地攥紧纸包,五指将其完全包拢,仿佛这样能让温度多留存一会儿。 李禅秀还要回药房,顺便将要成亲的是上报给管理罪眷的军吏。 他仔细想想,应该没什么落下的了,便提出告别。 裴二骤从沉浸中回神,不觉有些失落,只觉相处的时间分外短暂。但看一眼上方太阳的位置,时间确实已经过去许久。 两人一前一后往回走,到了帐门口,要分开时,裴二忽然转头,看向该往药房方向走的李禅秀。 李禅秀恰好也转头看他,视线对上,不觉一愣,随即笑着朝对方挥挥手。 裴二站在帐前,一贯冷峻的面容似冰雪消融,总僵成一条线的唇角也缓缓弯起。 李禅秀还是第一次看他笑,再次愣住,觉得……很好看,黑眸中像有星光。 他暗暗摇头,提着药箱转身离开。 裴二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又低头看一会儿手中的纸包,才抿着唇角,继续往营帐里走。 躺在帐门口位置的张河刚要跟他打招呼,下一刻却愣住,忽然转头,对身旁的大哥惊讶道:“裴二今天心情很好,居然在笑。” 张虎:“……?”他平时不笑? “你来得少,不了解,他平时跟木头桩子似的。”张河努力回忆,“用陈青那小子的话说,就是像个少爷,平时眼睛看不见别人。” “别瞎编排别人。”张虎直接给他脑门一下。 营帐最里边,陈青抬眼见裴二回来,忙一骨碌坐起,好奇探究:“你总算回来了,出去这么久,沈姑娘跟你说什么了?” 裴二瞥他一眼,将拐杖还给他,什么都没说,径直坐到自己床边。 “别啊,别又不吭声,我以为咱俩好歹也算是朋友了呢。”陈青支起上半身,探过去继续问,“到底说什么了?” 裴二没理他,兀自打开纸包,小心数那几枚甘草片。 陈青探头看一眼,见又是他之前常摩挲的那种小草片,且明显是新得的,数量也不止两个,应该是沈姑娘刚给的。 他不由纳罕:难道只是为了给几个小草根片? 那也不至于专门把人叫出去啊。 再见裴二正小心数那些草片,神情专注,完全没工夫理自己的样子,他不由“啧”一声,道:“没趣。” 说完躺回床上,翻个身,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翻回来,再看一眼。 裴二已经数完,正捏起一枚甘草片,小心放进口中,那神情,像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陈青:“……” “没救了。”他暗暗摇头感叹,心想:这傻小子估计还在做美梦呢。 沈姑娘给几枚小草片,都珍惜成这样,看来昨天劝的那些话,他根本没听。但沈姑娘又不可能嫁给他,等人真嫁了别人,这小子不定得伤心成什么样,唉,可怜。 . 李禅秀回药房时,顺路去管理罪眷的军吏那,将要成亲的事上报。 军吏姓曹,正是之前宣读文书的那位,听李禅秀说要跟裴二成亲,拿笔的手明显顿了一下。 他显然是蒋百夫长的人,再三确认问:“跟谁?” “裴二。”李禅秀神情平静,一字一字重复。 曹军吏神情古怪,又看他几眼,碍于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才勉强落笔,将两人名字记下。 李禅秀看着他写完,才转身离开。 除了要上报,成亲也需置办一些东西。哪怕婚礼办得再简陋,也不等于不办。 所以,总归会走漏消息,瞒不住蒋百夫长。 不过,对成亲要置办什么,李禅秀却没经验,少不得要去向徐阿婶询问。 徐阿婶知道他要嫁给裴二,仔细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之前一直躺在伤兵营帐角落里的那个血糊人。 她不禁又替李禅秀忧心,虽说那人长得倒是俊俏,和女郎样貌般配,但也太穷了。 听说他不久前刚醒,一个家人都没有……确切说,是连个家都没有,只有个军户名头,估计连办婚礼的钱都拿不出,女郎嫁给他到底图啥? 且这人之前伤成那样,又昏迷多日,差点死去,会不会身子骨虚?万一蒋百夫长来找麻烦,能扛得住揍吗? 再者,这身体虚,万一到了洞房那日也不争气…… 徐阿婶是过来人,知晓女子最怕嫁错郎,且有些话不好在外面说,忙拉李禅秀回女眷营帐,找个安静角落,压低声音把担忧说出来。 李禅秀听得一阵尴尬,他又不打算跟裴二洞房,对方行不行,跟他倒是没什么关系。 不过依他看,裴二的体魄应该不差,之前对方昏迷,他给对方换药时,就看过上半身,还戳过那片紧实的线条。今天不小心抓住对方手臂时,也能感受到精悍有力。 按梦中那位游医的说法,这样的身材,一定是练武行家。譬如那手臂,握着时跟铁似的,平时不知拿什么练出来的,估计单臂抱起像李禅秀这样偏瘦的男子都不成问题。 也难怪那天他只用刀鞘横击,就能将蒋百夫长的那两名手下打得不住后退,险些摔倒。 李禅秀多少是有些羡慕的,他虽在父亲教导下,自幼就避着看守的耳目,在室内扎马步锻炼,但到底因寒毒坏了身体,在习武这件事上一直没什么成就,甚至连健康的体魄都没有。 梦中也是后来得了游医教的吐纳法,身体渐有好转,才拾起些功夫。不过因寒毒一直没根除,只能使些巧劲功夫。 这辈子他倒是练吐纳法练得早,不知会不会比梦中的情况好。他也不指望能成裴二那样,但起码要能正常上马杀敌才行。 说到裴二,徐阿婶有一点倒是担心得很对,对方伤还没好全。要参加军中大比,少不得要先把伤养一养。 不指望能这么短时间就完全养好,但起码也要养好个七八成。 李禅秀心中思量着,问完成亲要准备什么后,便辞别徐阿婶,先回去备些补药,还向胡郎中赊了小半根人参。 胡郎中得知李禅秀要嫁给裴二,愣了一下,虽也觉得裴二穷,但很快就大夸特夸,直说裴二这人厚道,知恩图报。 毕竟这种境况下,敢跟李禅秀成亲的,真没几个。 . 翌日,李禅秀提着有些沉甸的药箱去伤兵营。 裴二明显一直在等他,见他身影出现,几乎立刻起身,微亮的眸光一直追随他。 李禅秀微笑让他别动,放下药箱后,拉开一层抽屉。 裴二以为又要扎针,忙坐好,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视线仍一直跟着李禅秀。 李禅秀轻咳,端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过去道:“喝了。” 裴二一愣,对上他略带笑意的眼眸,然后不疑有他,接过便喝。 见他眨眼就将这么苦的汤药喝了近半,眉峰都不皱一下,李禅秀惊讶,问:“好喝吗?” 裴二刚放下碗,闻言下意识道:“好喝。” 李禅秀:“……” 他忽然笑出声,摇头道:“怎么可能好喝?我记得很苦。” 裴二脸腾地有些热,耳后微红,他方才确实没多想,只听沈姑娘问,就下意识答了。 好在营帐内昏暗,看不出他面色异常。 李禅秀忽然又递过来一颗蜜枣,笑道:“把这个吃了,去去苦味。” 干净的指尖捏着一枚深红果子,秀丽好看。 裴二接过后,一时舍不得吃,在李禅秀目光催促下,才慢慢放进口中。 “甜吧?”李禅秀忍不住问。 小时候他生病,嫌喝药苦,父亲就会这么哄他。虽然那时是被圈禁,但上面那位怕被传出不好名声,在吃食上倒没怎么苛待他们父子。 裴二咬着果子,甜腻和苦涩混在一起,感觉说不上有多好,但听了李禅秀的问话,舌尖的那阵甜竟流进了心里。 他很快点了点头。 李禅秀笑眯起了眼,像小时候投喂那只忽然跑进他和父亲院落的野猫,满足而有成就。 “这个也给你。”他忽然又把一个温热、圆滚的东西塞给裴二,“记得等会儿吃。” 裴二低头,见竟是一颗染成红壳的鸡蛋。 他忙推回去,摇头不要,甚至一阵惭愧。 他堂堂男子,应该主动担起养家责任才对,怎么能让未过门的妻子把好吃的省给他? 李禅秀:“是胡郎中给的,我吃过了。” 胡郎中的女儿昨天生孩子,他回去吃酒,带回一些红鸡蛋,散给同僚。 李禅秀一共得了三颗,给徐阿婶的女儿一颗,自己一颗,最后这颗就拿来给裴二了。 “难道你不想尽快养好身体?”见裴二坚决不要,他皱起眉道,“若你养不好身体,大比输了怎么办?” 裴二一僵,终于不再推拒。 李禅秀这才满意,又帮他换了药,才起身要走。 至于扎针,本就是装装样子,这几日就先不扎了。且,万一真把人扎恢复记忆…… 李禅秀轻咳,离开前又叮嘱:“你这几日一定要养好身体,我下午再来给你送药。另外帐内不经常通风,气流污浊,你无事的话,可多到外面走走,有利于恢复。” 裴二点头,掌心握着鸡蛋,心口阵阵发烫。 “欸,裴二,沈姑娘今天怎么对你这么好?” 李禅秀刚走,陈青就忍不住凑过来问。 裴二回神,看他一眼后,没理,端起之前没吃的朝食往外走。 沈姑娘让他多到外面,他听沈姑娘的。 到了帐门口,张河见到他,也摇头叹气:“按说我伤得也不比你轻,怎么沈姑娘专门给你熬汤药,我就没有?” 裴二瞥他一眼,亦没理会,坐在帐门口位置,仔细剥蛋壳。 何止汤药,他还有鸡蛋。 剥好后,鸡蛋滑嫩的蛋白上沾染了一些蛋壳上染的红。 裴二将鸡蛋放进碗中,开始吃饭。 他没舍得动那颗鸡蛋,吃一口饭,便看一眼,仿佛这样也是就着菜吃。 看到蛋白上的那一抹嫣红,再回忆方才李禅秀将鸡蛋塞给他时的含笑模样,他唇角不觉弯起—— 甚至忍不住开始想,以后他和沈姑娘的孩子出生,也要请大家吃红鸡蛋。尤其是陈青和张河两人,让他们多吃几颗,堵住他们那张嘴。 不过鸡蛋并不便宜,他要想办法赚钱才行。还有过几日的成亲,他也无钱办什么像样的婚礼,这太委屈沈姑娘了。 想到这,他又吃几大口饭。他要赶紧好起来,等在大比上夺得头名,陈将军定然有赏。到时拿到钱,要先给沈姑娘做一身好看的嫁衣。 这样想着,裴二眸中不觉浮现温柔的光。 “裴二是哪个?” 忽然一道粗犷声音响起。 蒋百夫长腰配着长刀,面带煞气,大跨步走来,身后跟着徐洪、牛峰两名手下。 12 第 12 章 蒋百夫长身形高大,昂首阔步,来到帐前站定,一双虎目扫向帐中,再度开口:“到底哪个裴二?” 营帐内一片安静,几个刚要出来的伤兵也下意识退了回去,无人敢应声。 “都哑巴了?”蒋百夫长又喝。 他身量高,嗓音洪亮,喝起来时,声音竟有些震耳。 周遭仍无人敢说话,几个曾被他“教训”过的伤兵,甚至下意识缩了头。 直到身后的徐洪扯扯他衣服,指着坐在营帐门口位置的裴二,压低声音道:“百夫长,他就是裴二。” 蒋百夫长一双利眼立刻看过去—— 裴二稳稳坐在帐门口,不紧不慢地吃饭,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无所觉。 蒋百夫长大跨步上前,眯起双目,俯视道:“你是裴二?” 裴二仿若未闻,仍不紧不慢地吃饭。 蒋百夫长:“就是你要跟沈秀成亲?怎么,我之前放出的话,你没听到?” 营帐众人闻言顿时震惊,裴二竟然要跟沈姑娘成亲?他可……真敢啊? 张河不禁敬佩他的胆量,加上沈姑娘是自己的恩人,裴二这么做,明显是帮沈姑娘,敬佩之余,又多了几分感谢。 陈青此时也瘸着腿,站到人群后,闻言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裴二竟然要和沈姑娘成亲?这小子的美梦还真让他给实现了? 营帐门口,裴二仍像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吃饭。 蒋百夫长终于怒道:“怎么?你是聋了还是傻子?听不见还是听不懂?” 说完见他仍不理会,忽然猛一抬脚,踢向饭盆,口中骂道:“什么狗食?真是低贱的人,就配吃低贱东西!” “哐当”一声! 军营专为伤兵做的稍微有些油水荤腥的好饭,就这么连盆一起摔在满是泥土的地上,连同那颗裴二一直没舍得吃的鸡蛋——光滑的蛋白摔裂开,在地上滚了一圈,沾满尘土。 裴二目光紧紧盯着那颗滚动的鸡蛋,直到它停下,视线也跟着停下,五指渐渐捏紧。 “嗤,一个穷酸小兵也敢跟我抢,没把我之前的话放在耳中是吧?”蒋百夫长仍在嘲讽,转头对徐洪、牛峰二人道,“你们两个,把他给我带走,此人目无军纪,无视长官,我要亲自教教他军中规——” 话未说完,忽觉身旁裴二站起,蒋百夫长转回头:“怎么——” 音还未落,一记狠厉拳风直袭面门。裴二周身气势冷厉,出手迅如闪电。 “百夫长小心!”身后徐洪二人忙喊。 蒋百夫长也不是废物,忙侧身闪避,但拳风来得更快,他只闪到一半,就被一拳砸在脸上,登时剧痛袭来,嘴角破裂。 蒋百夫长痛得“啊”一声,神情怒极,刚要还手,却又被一拳砸来,比方才力道更重。他甚至不及反应,就被这拳撂倒,疼得眼冒金星。 裴二神色冷厉,骤然俯身,眼中带着森冷寒意,目光骇人。他一把抓住对方头发,手似铁爪,将头一把扯起,接着又猛地贯下,重重砸在地面。 “咚!” 霎时,蒋百夫长眼前一黑,脑后的血很快浸湿头发。他本能抬脚去踹,刚好踹到裴二腿伤。 裴二闷哼一声踉跄,被蒋百夫长寻到契机翻身,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招招狠厉,竟都是冲着要命去的。 眨眼间,两人已连过十几招,后面的徐洪、牛峰这才反应过来,忙拔刀上前欲帮。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张河见状忙喊,“他们打架,你们拔刀,怎么,欺负人啊?” 裴二余光也看见二人动作,立刻右腿一绞,将蒋百夫长带到,出手迅速扼咽喉。但蒋百夫长也连带将他拽下,双指如勾,直取眼睛。 裴二丝毫不避,目如寒星。 他喘着粗气,无视将要上前的徐、牛二人,直直盯着蒋百夫长,语带鄙视,说出那句李禅秀之前说过的话:“怎么,你就这点能耐,只敢仗着人多的时候出手?” 蒋百夫长闻言怒极,面色红涨,手也停住。 裴二又继续:“你要真有本事,不妨等到大比时,我们到校场上较量,看到底谁厉害,谁……更有资格娶沈姑娘!” 他喘着气,神情俊冷,额上的血流下遮住眼睛,目光却如燃烧火炬,一字一句说出那句心中真正想说的话。 张虎这时也匆匆赶到,见蒋百夫长手下两人都已拔刀,裴二虽略占优势,但弯刀仍在腰间,恐不及拔出,忙道:“营中禁止械斗,你们这是要公然违抗陈将军的命令?” 蒋百夫长死死咬牙,目眦欲裂,怒瞪上方的裴二。 今日吃了这么大个亏,他自是不想善罢甘休。但他又极为自负,觉得在这营中,他身手能排第三,也就他大哥和陈将军能排前二,至于眼前这小子,不过是靠刚才偷袭,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才略占上风。 正如李禅秀所说,此人极好面子,当着这么的多人的面,自不愿意承认自己只能仗势欺人,且营中的确不准械斗…… 想到这,他咬咬牙,对徐、牛二人道:“你俩退下。” 徐洪、牛峰听他这么一说,神情犹豫着收刀。 裴二见状,双眸微眯,也渐渐松开锁着他咽喉的五指。 蒋百夫长同样收回鹰勾似的双指,他一个翻身爬起,掸去身上尘土,狠狠看向裴二,压着怒意:“好,你小子有种,咱们就校场上见。到时我赢了,我娶沈姑娘,你输了,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 “……不应该是裴二赢了,就裴二娶沈姑娘?”张河忍不住小声道。 蒋百夫长闻言,虎目忽然扫向他,眼神狠厉。 张河心头一怵,竟不敢再吱声。张虎忙站到弟弟面前,挡住视线。 蒋百夫长冷哼一声,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裴二,问:“如何?” 裴二抬手,抹一把遮住右眼视线的血迹,冷声道:“好!” “既如此,今日就暂且放过你。”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扫一眼众人,才带着徐、牛二人离开。 三人一走远,营中顿时沸腾起来。 “厉害啊裴二,刚才竟然压着蒋百夫长打。” “以前军中大比,除了不上场的蒋校尉、陈将军他们,就没人能赢得了他。” “裴二你要参加这次的军中大比?你不是伤还没好吗?” “裴二,你有出息了,你竟然要娶沈姑娘?!” 最后这句是陈青的激动喊声。 接着张河也给他打气:“裴二,你一定要争气,打败蒋百夫长,杀杀的威风,给咱们这些穷酸士兵出口气!” 话音刚落,伤兵营里的沸腾忽然安静,人人都眼神怪异。 张虎无奈叹气,转头狠瞪了弟弟一眼。 谁都知道,蒋百夫长没那么容易打赢。就算是现场最厉害的张虎,也不是他的对手。今天裴二能占上风,极大可能是因为他突然出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裴二却像没听见这些人的话,他走过去,捡起那颗被摔坏的鸡蛋,问旁边人借水冲洗了一下。蛋白上的泥土很快被洗干净,但蛋黄上的却没法洗。 最后他坐在帐门位置,混着尘土,一口一口将鸡蛋吃完,额角的血又流下,沾了满手。 张虎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白布。 他抬头看一眼,沉默接过,按在伤口处。 张虎在他旁边坐下,犹豫一下,斟酌道:“蒋铳这个人,平时的确是仗着他兄长的身份,作威作福,但他自己也有几分本事。今日你虽略占上风,但到了校场却不好说,尤其此人会使阴招。且军中大比不止比腿脚功夫,也比骑射,蒋铳出身好,从小就骑马,在骑射这方面也是佼佼者……” 说到这,他咳嗽一声,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虽能不如蒋铳,但如果你需要人陪着练手的话,我也可以帮忙,毕竟沈姑娘是我和张河的恩人,你帮她,就是帮我们兄弟。” 裴二闻言,却淡淡道:“不用。” 他不是帮沈姑娘,是真心想娶。且,就算是帮沈姑娘,也跟张虎兄弟无关。 张虎明显被噎了一下,总算明白陈青为什么说这人少爷脾气,平日眼睛里看不见别人了。 . 李禅秀下午来送汤药时,才知道裴二上午跟蒋百夫长起冲突,打了一下。 他放下药箱,一边帮对方上药,一边蹙眉道:“昨天不是商量好了,先不跟他起冲突吗?你伤还没好,这一架打完,是不是伤口又崩裂了?” 裴二眼神闪躲,不敢答话。 他额角出了血,指节上也是青紫的伤,有些破皮,打架的时候凶狠,打完见到李禅秀,却有些狼狈。 尤其见对方看向自己的手,忙不自然地蜷紧手指,想遮住那些伤。 李禅秀见他这般,有些好笑,上药时故意在他伤上按一下,问:“为什么不听我的?” 裴二疼得眼睫轻颤,竟也不出声,只抬头看向李禅秀,黑眸带着几分不甘,闷声解释:“他把鸡蛋打翻了。” 李禅秀:“……” 就为这事? 上完药,他拉过旁边的破凳子,在裴二面前坐下,道:“既然你跟他交过手了,那正好借这个机会,先给你恶补一下。” 说着,他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是他昨晚熬夜画的小人图,都是在练拳脚功夫的小人。 “我之前看过几次蒋百夫长跟人对打,知道一些他的身手套路,都在这图中。虽然我没练过功夫,但看别人练过,等会跟你一起拆解分析,怎么应对他的招式,另外——” 说着,他又拿出一个小册子,上面画着差不多的小人,继续道:“这是我偶然得到的一个讲拳脚功夫的册子,你拿去看看,上面的功夫对你或许有用。” 这也是他昨天熬夜画的,画的是他梦中知道的一些功夫。梦中他因寒毒缘故,在武功上一直一般,在战场也使不了重兵器。 这个小册子上的功夫,就是教他用一些巧劲,对上力道和身手比自己厉害的人时,可以用技巧取胜,达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说起来,这也是一位……有心人所赠。 蒋百夫长身强力壮,裴二却身上有伤,用这种巧劲的办法取胜,正合适。 裴二看着第二个册子上的小人展示的功夫,莫名有些熟悉。 不过他很快也看出这些都是靠巧劲取胜的功夫,直觉自己应该用不上,倒是沈姑娘这样瘦弱的人,可以适当练一练,防止歹人。 他放下册子刚要说不用,却对上李禅秀期待的眼神,不由生生止住,若无其事地拿起册子又看几眼,认真道:“嗯,很有用,多谢……沈姑娘。” 李禅秀顿时放下心,道:“你能用得上就好。” 接着又问:“对了,你骑射功夫怎么样?” 说完没等裴二回答,就先轻按了按自己眉心,道:“差点忘了,你什么都不记得。” 裴二闻言却迟疑,道:“虽然不记得,但我直觉……应该还可以。” 李禅秀惊讶:“还行是多好?” 裴二想了想,脑海浮现两个词,道:“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吧。” 李禅秀闻言,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远处的陈青更是捂着肚子大笑。 裴二不解,抬眼看两人。 “你不相信?”他忍不住问李禅秀。 李禅秀轻咳,忍着笑:“没有,只是有些惊讶。” 裴二:“……”你就是不信。 旁边的陈青直接笑道:“你知道那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吗?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形容并州的裴世子还差不多。” 裴二蹙眉:“裴世子是谁?” 李禅秀此时倒是止了笑,认真向他解释:“裴世子是并州的守将——裴椹裴将军,也是燕王世子。据说他骑射相当厉害,少年在洛阳时,就因百步穿杨、一箭双雕,名震洛京。” 裴二见他这般神情认真地夸一个他没听说过的人,忽然有些不舒服。 他忽然想到,那位裴世子还在洛阳,满负盛名时,沈姑娘也在洛阳,正是闺阁少女…… 偏偏陈青这时又在旁语气夸张道:“听说裴世子18岁那年,就敢手持银枪,一人亲率两百铁骑,冲进胡人大营,在三万人中来回冲杀,杀得那些胡人惊慌不已、阵脚全乱,还擒获数名胡人的王族,威震北地。” 一听他们谈起那位燕王世子,其他伤兵也忍不住凑过来,你一句我一嘴地接着谈论。 有说那位燕王世子是趁胡人夜半休息,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才取得大胜。也有说燕王世子少年英雄,浑身是胆,带着两百铁骑如狼入羊群,硬生生杀得那些胡人不敢动弹。 “唉,要是咱们大周多些这样的将军,北边的土地早就收回来了,咱们也不用日日提心吊胆,担心胡人突然又来袭击。” 最后,一个胡须有些发白的老兵感慨道。 李禅秀静静听着,面上辨不出情绪。直到人都散了,他才回神,又看向裴二。 裴二此刻垂着眸,神情似乎有些沉闷。 李禅秀以为他受了打击,不由宽慰:“你不必多想,蒋百夫长箭法虽好,但远不到百步穿杨的地步,你若真有这本领,大比时一定能赢。” 裴二抬头,却看着他问:“你觉得那位裴世子厉害吗?” 李禅秀闻言微怔。 裴椹自然是厉害的,他虽没见过对方,但梦中后来,中原大地沦陷,胡人的铁蹄直抵长江北岸,饮马窥江,正是裴椹力挽狂澜,守住长江,夺回淮河防线,为仓皇难逃的大周朝廷又延续十几年国祚,不过…… 李禅秀收回神思,微笑道:“我又没见过他,怎知他厉不厉害?” 原来没见过? 裴二心情顿时又好起来,面上却故作镇定,假装拿起那份小册子继续研究。 13 第 13 章 李禅秀也拿起第一份册子,跟裴二分析起蒋百夫长的招式,并借自己梦中后来的经验,提一些见解和拆招的办法。 营帐内人多嘈杂,他说话声音不大,有时会被盖住。 几次之后,他干脆拉着凳子,坐到靠裴二近些的位置,身体也微倾靠近,好似挨着。 裴二瞬间僵住,李禅秀的忽然靠近,令他心脏一紧,瞬间乱了节奏。 他僵着不敢动,生怕稍微一动,就会碰到对方,做出冒犯的举动。但视线却忍不住轻轻看向旁边,鼻间似乎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浅淡药香。 李禅秀仍低头在讲解,干净漂亮的食指指着册子上的小人,侧脸轮廓清丽,眼睫浓长纤翘,偶尔随着他说话轻颤,耳廓皮肤纤薄,白玉似的耳垂上有一颗小痣…… 忽然,李禅秀停下讲解,转头看过来。 裴二猝不及防,视线被抓个正着,一时怔住。接着耳后阵阵发热,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心中也忍不住懊丧。 沈姑娘定会觉得他轻浮。 他懊丧地想,视线也不敢再看对方,下意识飘向别处。 李禅秀只是讲了半天,没听见他回应,才抬头看他。此刻见他好像在发呆,有些神游天外,不由一阵无言。 “你刚才在听吗?”他探身问,距离又近了几分。 裴二呼吸微滞,身体不由微微后仰,僵着手脚更不敢动,声音干涩:“听、听了。” 李禅秀:“……”感觉不太像在听的样子。 他不由叹气,虽说起初想找一个有点呆,不那么聪明的人成亲,但裴二最近发呆的次数未免也……有点多。 身体退回原来位置,他摇摇头,拿起小册子,决定再给对方讲一遍。 裴二见他拉开距离,终于舒一口气,只是又微微失落,直到李禅秀再次讲解,才终于收回神思。 这次他终于在认真听,时不时也说一些自己的想法。 不知不觉,时间过去快一个半时辰。 李禅秀听旁边有伤兵说该用飧了,才发觉已至傍晚,忙放下册子,起身道别。 裴二紧跟着站起,要送他。经过陈青床边,顺手又拿走木拐。 陈青对他这种行为已经习惯,不想说什么,倒是忍不住打趣地多看他和李禅秀两眼。 其他伤兵躺在床上,一个个装得正经,其实有不少人也忍不住用余光偷觑。 谁能想到,伤兵营里那个之前昏迷多日,被军医都判了“死刑”的穷小子,居然要娶他们这最好看的沈姑娘了。 几个年轻伤兵羡慕得酸溜溜,又忍不住用目光揶揄裴二。 裴二察觉他们在看,忽然转头,面无表情地扫众人一眼。 啧,没趣。 大家忙收回视线,继续假正经。大约是相处久了,都知道他只是性子冷,不喜交流,人其实不坏。 裴二和李禅秀一道走至营帐外,天边夕阳渐垂,寒风渐起,余晖似乎也变成了冷的。 李禅秀抬手遮眼,看向天边那片冷橘色。 裴二顺着他的视线也看过去,没看出什么特别,迟疑一下问:“沈姑娘,你……明天什么时候来?” 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等答案,他想明天早点到营帐外等对方。 李禅秀听了,却陷入沉默。 再过两天,就是寒毒发作的日子,除了发作当天寒冷难忍,前后两天也会畏寒。 他已经决定要装病几天,假装是风寒加重,原本打算等装病后,再让人跟裴二说,接下来几日他来不了。 但此刻对着裴二的眼睛,他迟疑了一下,却没隐瞒,说:“我接下来几日有事,可能来不了,到时让胡圆儿给你送药。” 裴二听了,目光不由暗淡失落,但很快又捕捉到关键字眼——接下来几天? “几天”是几天? 军中大比就在三天后。 “军中大比那日,你会去看吗?”裴二不由又问,语气多了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李禅秀再度沉默,大比正好是寒毒发作后的第二日,那时他应该仍体虚畏寒。 但对上裴二期盼的眼神,他却忽然笑了笑,道:“这么重要的事,我当然会去。” 裴二仿佛心中压着的石头落下,忍不住松一口气,但紧接着,又想到什么,迟疑问:“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李禅秀摇头打断,依旧笑道,“这可是关乎我们能不能顺利成亲的事,没什么比这更重要,我不去也不放心,还有……你一定要赢。” 裴二不觉耳后又红,哑着声音保证:“我会的。” 顿了顿,他目光坚定,又重复一遍:“你放心,我一定会赢。” 李禅秀一愣,随即笑着朝他点头,道别离去。 裴二一直目送他身影转过不远处一座营帐,终于彻底消失,才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他拄着拐,微瘸地走回营帐,刚进去,就听见一阵起哄声。 “哟——站在外面这么久,你跟沈姑娘都说什么了?” “还用问?肯定是互相不舍的话!” “裴二,你没趁机牵个手什么的?” 有混不吝的,直接起哄喊。 裴二:“……” “无聊。”他面无表情,拄着拐往里走,耳根已是红透。 . 李禅秀回去后,就开始假装咳嗽,风寒加重。 之后两天,他都躲在药房烤火,没有外出。胡圆儿每天会帮他把煎好的药拎去伤兵营,送给裴二。 第三天,到了寒毒发作的日子。李禅秀一早就喝下之前煎好、能压制寒毒的汤药,躺在床上裹紧被子,忍受阵阵侵入骨髓的寒意。 胡郎中知道他病重,特意来看过,叮嘱他暂时不用管药房和伤兵营的事,专心养病就行。 知道他起不了身,还帮忙去打了些饭菜来。 李禅秀没胃口,叮嘱胡圆儿记得帮忙把药送给裴二。等胡郎中爷孙俩离开,他便再也克制不住,缩在被子里打颤。 幸好有压制的药,否则他真不知该如何熬过这一天。 以前还和父亲住一起时,每月到了这时,父亲就会将他连被子一起紧紧抱在怀中,哄他入睡。 如今却无人能哄他了。 他咬紧牙关,默默练习起游医教的吐纳法,期望能缓解些。 …… 给裴二的汤药是昨夜就煎好的,胡圆儿按李禅秀说的步骤热一遍,便拎着去伤兵营。 陈青见今天来的又是他,不由捏捏他圆乎的肉脸,问:“小娃儿,怎么今天又是你?沈姑娘呢?” 胡圆儿一扭头,挣开他的手,道:“最近药房事多,我爷爷让沈姐姐在药房忙。” “什么事能忙这么多天?”陈青嘀咕,下意识看不远处的裴二一眼,心道:沈姑娘再不来,有人就快变成望妻石了。 胡圆儿摇头表示不知,实际却想:我当然知道,沈姐姐是病了,而且病得已经快下不来床了。 不过沈姐姐不让说,他就不说。 他边想边从食盒拿出汤药,小心递给裴二。 说实话,他有些怕这个人,因为对方总是冷着脸,不苟言笑,看着很凶。 不过,想到沈姐姐都病成那样了,还不忘给这人煎药,又让他带话给对方,让对方好好准备大比…… 胡圆儿咬咬牙,忽然挺直小身板,鼓起勇气道:“那个,裴姐夫,你可一定要好好努力,赢了大比,不要辜负沈姐姐的期望。” 裴二端着汤药,刚要喝,忽然顿住,乌黑眸子看向他,重复:“姐夫?” 胡圆儿顿时气势一矮,怂道:“……我爷爷把沈姐姐当孙女辈,我管她叫姐姐,不就……该管你叫姐夫吗?” 裴二:“……” 他唇角忍不住勾起,道:“你说得对。” 几口喝完汤药后,他搁下碗,去陈青那搜罗来一颗蜜枣,递给胡圆儿,又问:“你沈姐姐还说什么?” 陈青已经见怪不怪,直接漫天开价:“一个铜板啊。” 胡圆儿一听这么贵,顿时不敢拿,被硬塞进嘴里后,不由觉得这个冷脸姐夫还怪好的,含糊道:“沈姐姐还说让你不要去找她,她最近比忙,你去了,她也不一定在药房。” 一番话,瞬间打消了裴二想去药房的冲动。 ……他听沈姑娘的。 裴二缓缓垂下眼睑。 只是心还是悬着,总觉得放不下。 14 第 14 章 翌日,终于到了军中大比。 裴二一早就穿上其他伤兵借给他的甲衣,正抬手系扣。 陈青在旁,好心给他捶肩按手臂,压低声道:“你放心,我已经跟我认识的兄弟都打过招呼了,到时但凡他们对上你,肯定让一让,一定让你进决赛。咱就是说,即便赢不了蒋百夫长,也不能输得太磕碜。千万别连对阵的资格都没捞到,就被刷下来,那就太丢人了。” 裴二正想李禅秀想得出神,闻言淡淡瞥他一眼,道:“不用。” 陈青:“唉,你这人就是犟,我跟你说,那蒋百夫长可不好赢。” “陈二愣,你不会说话就少说几句吧。”躺在帐门口的张河听到他的话,不满嚷道。 这几日,伤兵营里的人都给裴二鼓气,知道他跟蒋百夫长立了赌约——谁赢谁娶沈姑娘,一时能帮忙的都帮忙,有借甲衣的,有跟他讲往年大比规则的,还有跟他说怎么防止被下黑手的…… 张虎也主动给裴二当陪练,他体格跟蒋百夫长相近,自觉合适。但实际上,他拳脚路数偏正,跟蒋百夫长大不相同,于裴二并无太多用处。 不过这份心意,裴二倒是领了。 尽管众人都觉得裴二赢蒋百夫长的希望渺茫,但直接把这话说出来的,还真就陈青一个。 陈青被众人目光谴责,干咳:“虽然……那什么,但我下注买了裴二赢啊!” “什么?你下注了?” “在哪下的注?” “算我一个!” 伤兵营顿时又吵吵嚷嚷,裴二却出神望向帐外—— 三天了,沈姑娘还是没来…… . 军中大比的场地,设在平日士兵们训练的校场,也是战时点兵的地方。 此刻,北风卷地,营旗猎猎。 校场四周已经围上木栏,近千名士兵在场地中央,两两对站成十数个方形人阵。 几十名士兵站在高台上,同时吹角,一时雄浑角声响彻北地,似呜声长鸣。 陈将军一身甲衣,与数名营中将领一同登上高台。 霎时,外围的士兵高举手中武器,齐声长喝。场地中央,参加大比的士兵也握拳高喝,喊声震彻天地。 裴二站在人群中,同样握拳举起,视线却不自觉飘向场地外。 校场外围,不少流放来的女眷也站在围栏外,远远观看,其中不乏一些年轻女眷。应都是因婚配令的缘故,想借此机会,相看个勇武又样貌不错的对象。 李禅秀昨天发了一天寒,寅时才睡。今天醒来,手脚虽然暖和了,但一出被窝,仍忍不住打颤。 他给自己煮了碗姜汤喝下,又多加一件灰扑扑的厚棉袍,感觉不那么冷了,才放下心,撩开门帘出去。 结果刚到外面,就被一阵寒风吹得打了个哆嗦。 他忙将手缩进袖中,跺了跺脚,快步往校场走。 走起来,走起来就暖和了。他心中默念,脚步也越来越快。 到了校场外围,就见徐阿婶和小阿云都在。两人见他来了,忙给他让个位置。 “怎么这么晚?差点以为你不来了。”徐阿婶说。 李禅秀摇头:“今天起得有些晚。” 说完,视线便望向场地,寻找裴二身影。 徐阿婶在旁叹气:“唉,女郎也真心大,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放在心上,我听说那蒋百夫长前几日又横插一竿,跑去找裴二麻烦,还跟他打赌……” 李禅秀耳中听着,心思却全在校场上。终于,他看见了站在场地东南位置的裴二,唇角不觉露出一抹笑。 很奇怪,明明士兵们都穿着同样的甲衣,但裴二好像就是站得比其他人都笔直,身姿如青松翠竹,显眼又与众不同。以至于场地上那么多人,他只看几眼,就找到了对方。 裴二此刻终于也看见他,一直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动,这几天总压得他心头沉闷的石块也被搬开,心情骤然轻松,绷成直线的唇角也不自觉扬起。 他握着拳,忽然和其他士兵一样,高喝出声,目光却直直落在李禅秀方向。 旁边士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喝声吓一跳,忍不住压低声道:“兄弟,忽然这么卖力干什么?仔细喊坏嗓子。” 裴二仿佛没听见,他只看见沈姑娘朝他笑了,沈姑娘又朝他挥手了…… 他不由喝声愈响。 高台上,陈将军已经坐定。 看着底下一个个士气昂扬的士兵,他大为满意,抬手止住喝声。 军中在冬日举行大比,一是要选拔人才,二就是要练兵。 北边的胡人常在秋冬南下,但永丰镇是个小地方,并非军事要地,到了冬日,多被敌人小股骚扰,没什么大的战事。 北地天寒,没有战事,再不练兵的话,这些士兵就要懈怠了。 陈将军满意看着下方众人,向传令兵示意。 “咚”一声,铜锣敲响。 传令兵大步走下去,宣读大比的规矩。 此次大比共分三项,上午比的是拳脚功夫,下午是骑射。 骑射又分两项,其中一项是常规射靶,考校箭法;另一项,则是陈将军亲自拿出一个彩头,绑在不远处一座小山山腰的一株松树梢上。 参赛的士兵骑马奔去,谁第一个射下彩头,谁就是头名,期间可以搏斗、阻碍他人,也可互相帮助,这考校的就是骑术、箭法、身手等各方面了。 眼下先比第一项,传令兵宣读完,很快回高台上复命。 陈将军全程含笑,只在目光扫见蒋校尉时,笑意减淡,宣布道:“开始吧。” 随着他声音落下,“咚”的一声,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高声唱喝:“开始!” “呜——”一排号角在北风中长鸣,响彻大地。 下方两两对站的士兵立刻摔打在一起,周围喊声震地,一片呐喊、鼓气之声。 裴二面前站的是一个有些瘦弱的小兵,他冲上前腿部一个绊摔,哪知还没绊到对方,对方就先“扑通”一声摔地,哎呦痛呼:“不行了,疼死我了!” 裴二:“……” 正当他无语时,那小兵却朝他眨眨眼,压低声道:“裴哥,你记得跟青哥说一声,我摔得很卖力。” 接着又“哎呦”嚎叫起来,估计就是陈青之前说的、打过招呼的人。 裴二:“……”多事。 用这种办法赢,沈姑娘都看不到他的英勇。 好在接下来遇到的,都是正正经经对打的人。 裴二看着清瘦,但出手迅猛,招式多变,力道也重,对面在他手下基本过不了几招,就都落败。 校场上,虽近千人在比试,但两两对打,输两次就下场,才过去一个多时辰,场上便只剩下二十多人。 不过士兵们都知道,接下来才是好看的时候,喝声反倒更响,一个个神情激动。 陈青拖着瘸腿,也来观看。因为是伤兵,没参加大礼,只能在围栏外观看。 此时他端着铜盘,上面放了一堆铜钱,隔着围栏,跟里边的士兵吆喝:“来来来,下注了,押谁是第一项的头名,押蒋百夫长,赔率是一赔二,张虎是一赔十啊,来来来,押了……” “我,我押两铜钱,蒋百夫长赢!” “我也押他,十个铜钱!” “还有我……” 好几个士兵纷纷掏出铜板,伸手递过来。军中禁止赌博,但像今日这样押点小钱,并不禁止。 陈青顿时眉开眼笑,一边收钱,一边对身后的小兵道:“二子,快都记下来。” 正乐着,一人忽然大吼一声:“陈青,你不是说你押裴二赢吗?怎么这上记着押蒋百夫长五十铜钱?” 陈青回头,见是伤兵营里的同伴,忙争辩:“押了,我押了裴二五铜钱,你没看到?” “但你还押了蒋百夫长五十铜钱!” “……那什么,”陈青转为干笑,解释,“我押裴二,是出于兄弟情义,是明知他会输还押,但押蒋百夫长,只是单纯不能跟钱过不去。这情义要顾,钱也得赚,你说是吧?” “裴二赔率是多少?”忽然,一道轻哑声音传来。 陈青一回头,“哟”一声,惊讶道:“沈姑娘,你也来了?” 然后就替裴二诉相思:“沈姑娘你不知道,这几天你没去伤兵营,裴二他茶不思、饭也不香……” “我问你裴二的赔率是多少?”李禅秀打断。 陈青挠挠头,忙从二子手里拿过账簿,看一眼道:“一赔五十呢,知道他的人可不多。” 李禅秀微笑,拿出一小块碎银,道:“押裴二。” “哟!”陈青惊讶,拿起来试了试,道:“这一小块,得值两三百铜钱呢,都押裴二?” “都押。” 陈青立刻眉开眼笑:“还是沈姑娘有情义。” 到底是出身官宦,看来沈姑娘就算落难了,身上也还有点钱。 旁边士兵见了,不由问:“裴二是谁?” “就是场上那个跟蒋百夫长一样,一直没输过的人。” “什么?那我也押他三个铜钱。” “……” 校场中央,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安排,裴二和蒋百夫长一直没对上。直到两人都连胜七八场,终于进入最后对决。 高台上,有人见蒋百夫长连战连胜,从头到尾没输过,不由笑着对蒋校尉恭维:“令弟勇猛,看来今年又是头名啊。” 蒋和但笑不语,看一眼上座的陈将军,才故作谦虚道:“仰赖陈将军教导有方。” 陈将军看他一眼,面上笑着说“哪里”,心中却一阵不快。 忽然,他视线落到站在蒋百夫长对面的裴二身上,神情一亮,道:“此人叫什么?我看他方才好像也胜不少场。” 胡郎中也在看台上,忙压低声:“将军,他就是那个裴二。” “裴二?”陈将军面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道:“原来是他,我看他接连取胜,兴许也有赢的可能。” 旁人连忙附和。 只是,说这句话的陈将军本人,心中却在遗憾。 原来是裴二,他对此人还有些印象。没记错的话,对方就是那个押送粮草唯一活下来的士兵。之前伤成那样,现在肯定还未痊愈,就算身手不错,一时打赢别人,但对上蒋铳这样身强力壮、从小就练武的人,恐怕也难取胜。 尤其两人都连打这么多场,裴二有伤在身,会比蒋铳更容易疲乏。 正这样想着,底下裴二和蒋百夫长都已迅猛出手。 15 第 15 章 校场中央,裴二和蒋百夫长相对而立,目光都紧盯对方,一个冷静,黑眸中看不出情绪;一个阴狠,眼底闪过轻蔑。 忽然,蒋百夫长率先冲出,挥拳砸向裴二面门。 裴二后仰侧身,轻松避过,同时五指如铁爪,一把抓过对方粗壮小臂,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另一手高高抬起,欲肘击其后心,同时抬腿击其腹部。 “好!”围栏外以陈青为首的伤兵顿时爆发一声喝彩。 李禅秀站在旁,目光也紧紧盯着场地中央。 却见蒋百夫长被拽得往前一倾后,忽然一个转身,仰面朝上,未被攥住的手臂猛收起,肘部直捣向身侧——竟是直击裴二胸口箭伤处。 裴二忙侧身避开,蒋百夫长单手落地,又是一个扫腿,直踢他腿部刀上位置。 裴二连连后退,场上形势顿时逆转。 蒋百夫长接连出招,动作迅猛,招招狠厉,直往裴二有伤的位置打。裴二因伤在身,动作不比正常时快,避得再及时,也有被打到的时候,一时掣肘。 台上,陈将军皱眉,见裴二一时只躲避,似有顾虑,打得艰难,不由暗叹。 看来他方才猜得不错,这裴二确实有伤在身,且还未痊愈,被拖后腿了,只怕这场难赢。 校场外,陈青已经忍不住破口骂:“娘的,咱们伤兵营里肯定有奸细,把裴二受伤的位置告诉蒋铳了!” 其他伤兵和徐阿婶等人一听,不由都紧张起来,担心望向场上的裴二。 李禅秀依旧冷静看着场上,只有藏在袖中手忍不住攥紧指尖。 按照他的计划,裴二必须先赢下第一项——拳脚比试的头名才行。否则,除非对方在骑射方面,真能做到百步穿杨,箭无虚发,不然就没机会了。 但李禅秀没亲眼见过裴二射箭,并不敢赌。 他紧紧盯着台上打斗的两人,虽然裴二因伤,此刻不占上风,但他见过裴二之前教训蒋百夫长那两个手下时,出手的招式和瞬间爆发的迅猛。 在他看来,如果裴二没受伤,一定能赢蒋百夫长。即便对方现在有伤在身,又加之前昏迷躺太久,体力和耐力上有些吃亏,但如果按他之前说的那样,利用技巧和巧劲的话,未必没有赢面。 但到目前,裴二都没按他说的做,李禅秀眉心不由微拧,攥着的手愈紧。 场上,裴二仍被蒋百夫长压制,他被踢中伤处摔倒在地,蒋百夫长侧身一个摔下,手肘直抵他心口。 这若击重,只怕胸骨都要断。 裴二翻身不及,抬手挡下肘击。他咬紧牙关,面部红涨,五指死死抓着对方肘部,向上抵抗,用力到手背青筋突起。 余光中,他看见了校场外。 李禅秀压下目光中的焦急,朝他做了个手势。 裴二咬紧牙,忽然双手猛地一掰,用了李禅秀给的小册子中的巧劲手法,一把将蒋百夫长掀开。接着一个侧翻,身手矫健如狼,挣脱压制的同时,一个反手,肘部直击对方咽喉,力道之中重,恐怕能将喉骨击碎。 蒋百夫长急忙后仰,却被裴二又寻到机会,一个旋身,下半身腾空而起,不顾腿部伤势,抬腿扫向对方颈部。蒋百夫长忙抬臂去挡,却仍被重重踢中侧脸,顿时眼前一黑,头晕耳鸣,重重向右摔倒。 接着裴二一个翻身,将其死死压制,重拳如雨点落下。蒋百夫长还在晕眩中,本能地抬腿想踹开他,却一脚踹空。 裴二神色狠厉,躲过一脚后,又将他重重按在地面,一拳接一拳砸下,直打得他嘴角崩裂、鼻血横流。 蒋百夫长忍着剧痛,还想伸手扼住上方人脖颈,再次反制,但手臂也重重挨了几拳,最后疼得只顾挡住面部,彻底失了反制机会。 眼看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台上的蒋和忽地起身,怒声道:“够了!” 台上的其他人不由都看向他,陈将军也淡淡看他一眼。 蒋和面色一僵,缓了缓语气,又道:“此次大比,应该点到为止。”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刚才蒋铳打别人,可没点到为止。 不过蒋和是营中校尉,还是个有背景、敢跟陈将军不对付的校尉,大家都默契不做声。 陈将军此刻倒笑了笑,道:“这样看来,本场是那个叫裴二的年轻人赢啊。” 旁边的胡郎中一听,忙第一个应和。其他人闻言,也都纷纷附言。 蒋和没说话,面色冷沉地坐了回去。 陈将军这才示意传令兵,传令兵忙敲响铜锣。 场下,裴二又重重往蒋百夫长脸上砸一拳,这才起身,喘着气后退,目光仍死死盯着对方。 蒋百夫长躺在地上,嘴角流血,已疼得不能动弹。 传令兵此时高声宣布:“大比第一项,比武的头名——裴二!” 场上先是一片安静,众人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围栏外的伤兵们先爆发出一阵欢呼。 陈青喊得尤为声响,神情兴奋:“好样的,裴二,你真是好样的,你真赢了!” 身旁二子忍不住提醒:“青哥,你押了蒋百夫长赢啊,整整五十钱呢。” 陈青:“……” 笑容转瞬而逝。 其他伤兵仍在欢呼,徐阿婶不住“阿弥陀佛”,直说:“老天保佑。” 李禅秀也抿起唇,眸中遮不住笑意。 欢呼声传到场地中央,士兵们瞬间也爆发出阵阵喝彩。 张虎等几个先被淘汰的同伴,率先冲上前去,险些要把裴二举起来高喝。 裴二脸上还沾着血,一只眼睛乌青,但并不影响俊美,破了皮的拳头高举,呼应周围人的欢呼,目光却穿过人群,直直望向李禅秀的方向。 李禅秀也正在看他,清冷秀丽的眸中带着浅笑。 裴二方才还冷峻的神情,瞬间如冰雪消融,乌青的嘴角忍不住也弯起,却疼得“嘶”一下,眉头轻皱。 李禅秀忍俊不禁,觉得他上一瞬还冷面,下一瞬就有些傻气。 下午还有两个骑射项目要比,在那之前,士兵们可以先回去吃顿饭。 虽然营中一天只供两餐,但今天情况特殊,上午刚参加过大比的士兵饿得快,总不好叫人下午饿着比。 裴二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校场围栏。目光与等候在旁的李禅秀对上时,他不觉停了脚步,定定望着对方。 李禅秀朝他露出一个会心的笑,道:“先回去,我帮你上些药,把伤包扎一下。” 裴二眸中藏着亮光,局促地点头,抿着的唇角不觉又扬起。 一行人拥着他,欢呼着往伤兵营去。 后方,被搀扶走下场的蒋百夫长脸上青肿,眼神却阴狠看向裴二背影。 正扶着他的徐洪忙讨好道:“百夫长何必气馁?那小子不过是走运,巧合赢了一场,等下午比试骑射,他定不如您。” “呵,还用你说?”蒋百夫长一把推开他和牛峰,一瘸一拐走到校场边的一根横木坐下。 徐、牛二人不敢大意,连忙跟上。 蒋百夫长面色阴沉,见四周无人了,才压低声音,对二人道:“即便如此,也不可大意,射靶不好动手脚,就罢了,最后一场必须要赢。” 这样连赢后面两场,大比的最终第一名,仍会是他。 “您的意思是……” 徐、牛二人对视一眼,很快会意。 . 伤兵营。 张河因伤口没长好,不能乱动,没能去校场,见众人终于热热闹闹回来,忍不住急问:“怎么样?到底怎么样?赢了吗?” 张虎哈哈大笑,一拍弟弟的后脑勺,道:“你看大家伙这么高兴,就知道裴二肯定是赢了。” 张河眼睛顿时一亮,高兴道:“果真如此?我见陈青一会儿笑,一会儿又苦着脸,还以为……” “陈青?他押了蒋百夫长赢,还押了五十钱,哈哈哈!” 众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只有陈青一脸苦相。 李禅秀也被笑声感染,微弯着唇角,帮裴二上药。 “下午的骑射,你有把握吗?”他边帮裴二破皮的位置涂药,边问。 裴二忍着刺痛,点了点头。 李禅秀:“今天有风,恐怕会影响射靶的准度,不过没关系,第三场……”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顿住,看向四周。 一个年轻伤兵对上他的视线,忽然眼神有些闪躲。 裴二察觉他的异样,抬头问:“发么了?” “没什么。”李禅秀朝他笑了笑,心中却想:陈青今天在校场外说的那番话没错,蒋百夫长知道裴二伤的位置,恐怕是伤兵营里有他的耳目。 想到这,他没再说什么,继续上药。 等众人吃饭时,他去外面找到张虎,沉吟后,压低声道:“张虎,之前我救你弟弟时,你说以后我有需要,尽管可以找你帮忙,这话还算数吧?” 张虎闻言,立刻肃容,饭都不吃了,忙道:“沈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我张虎绝……” “嘘。”李禅秀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接着看一眼周围,才低声继续:“下午比第三场,蒋百夫长定然会使手段,我希望到时你能帮裴二,绊住蒋百夫长的人。” 第三场本就可以互相合作,或在允许范围内,互相搏斗阻碍对手。这是使手段的好时机,李禅秀不觉得蒋百夫长会放过这个机会。 但巧的是,李禅秀也这么想—— 在他计划中,只要裴二赢下第一场,第三场他再请张虎帮忙,协助裴二也赢下,那么不管第二场结果是什么,三场至少赢了两场的裴二,都会是最终的第一名。 而李禅秀又帮过张虎,他确信对方会帮这个忙。 果然,张虎听完,立刻保证道:“沈姑娘,就算您今天不说,第三场我肯定也会帮裴二。您放心,我决不会让蒋铳的奸计得逞。” 李禅秀闻微松一口气,,这才放下心。 回到营帐,却见裴二没在吃饭,而是睁着一双黑眸,幽幽看他。 李禅秀觉得奇怪,过去问:“怎么了?” 裴二迟疑了一下,抿唇问:“你刚才和——” 李禅秀眼疾手快,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压低声音道:“别问,吃饭。” “……”裴二眨了眨眼睛,耳根忽然有些红。 李禅秀这才发觉掌心按在对方唇上,莫名觉得一烫,慌忙缩回。 16 第 16 章 校场上,数排营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士兵们早就按队列站在校场两边,不仅没因天寒风大而缩手缩脚,反倒个个精神百倍,神情兴奋。 李禅秀觉得下午好像比中午更冷了些,出来前又喝一碗姜汤。 裴二与他同行,发觉他好像格外畏寒,脚步微顿,迟疑问:“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李禅秀忍着寒冷,朝他笑了笑道:“这两天风寒有些加重,本来已经好转了,只是没想到外面风会这么大。” 裴二闻言一怔,忽然想,对方前两天没来看他,会不会其实就是因为生病了? 他犹豫一下,开口:“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也……” “来都来了,不急这一会儿。”李禅秀微笑打断。 两人一同到挑马的地方。 李禅秀将面前一匹枣红骏马从头检查到马蹄,又从马嚼检查到马尾,确定没问题后,才放心道:“你上去吧。” 想来也是,营中战马不多,每一匹都被精心养护,甚至陈将军亲自叮咛过,人能缺吃的,马都不能。 大周对胡人,在马匹上本就存在劣势,这些高大战马每一匹都来之不易,加上陈将军重视,显然没人敢动手脚。 裴二已经身背羽箭,手持长弓,一身甲衣冷肃。他深深看李禅秀一眼,才翻身上马,身影潇洒利落。 不远处,陈青忍不住咂摸:“还真像那么回事,不过可千万别是绣花枕头——只看着好看啊。” “那青哥,你第二场押谁?”二子在旁小心问。 “废话,当然是押我兄弟——裴二!”陈青一巴掌拍他肩上,咬牙道,“上午输的钱,下午一定得赚回来。” 枣红骏马上,裴二又偷觑李禅秀一眼,才勒紧缰绳,调转马头上场。 李禅秀目送他背影越来越远,直到陈青忍不住凑过来,谄笑问:“沈姑娘,还押吗?” 李禅秀回神,笑了一下,道:“押。” 即便知道第二场不一定能赢,但他还是押了裴二。 台上,陈将军等人已经坐定。 一名军中文职官吏开口:“今天风大,等会儿比起来,恐怕会影响射箭的准头啊。” 有人下意识道:“蒋百夫长箭法精妙,倒不会因风大就……” 话没说完,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顿时尴尬笑笑,不再继续。 蒋和这次没像上午那样接话,一直板着脸。其他人见状,也都默契地不开口。 “风不是问题,难道打胡人时,风大就不射箭了?”陈将军似笑非笑,接着向传令兵示意开始。 “咚!” 随着铜锣敲响,第一名士兵骑着骏马,自校场东边疾驰而来,带起一路烟尘。经过看台下方时,他同时伸手从身后取出羽箭,搭弓扣弦—— “唰唰唰!” 接连数发。 骏马奔到校场最西时,负责看靶的士兵同时也报出成绩:“马康起,九箭中三——” “唉!”周围人一阵摇头叹气声。 “马康起平日训练还行啊,骑射的话,九箭起码能中五箭,步射也能中七箭,拉的还都是重弓。” “今天风大,有影响。” “骑射还是要看蒋百夫长,他不仅百发百中,还能正中靶心。” “我倒更想看上午那个打败他的裴二怎么样。” 之后又有数十名士兵上场,成绩有好有坏,但都没有全中靶心。 直到蒋百夫长上场,众人不由都提起精神,眼神期待。 台上众人不由也都正襟危坐,紧盯下方。 蒋百夫长脸上和手上都绑了包扎伤口的白布带,一只眼睛还青肿着。上场前,他冷冷扫一眼身后的裴二,随即抽鞭驾马。 一阵马声嘶鸣,伴随尘土扬起,蒋百夫长果断抽箭,拉弓—— “咻咻咻!” “九箭九中,全中靶心——” 几乎是他刚到校场尽头,勒马停下,场上就传来报成绩的声音。 “嚯!”周围士兵一阵惊叹。 “不愧是蒋百夫长!” “我就知道这点风对他来说没什么影响。” “他骑射确实厉害。” “也不看看他是什么出身,听说人家从小就练,跟咱们普通老百姓可不一样。” 李禅秀站在校场外围,目光平静看着这一幕。 其实,单论身手和骑射功夫,蒋百夫长……包括他的兄长蒋和,确实都有几分本事,假以时日,或许能成为一方将军。 不过李禅秀并不看好,这兄弟俩的品性都很有问题。 他冷淡地收回目光,再次看向裴二。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也看向裴二,目光挑衅。 不错,他是听伤兵营里的耳目说,裴二曾自夸箭术厉害,但现在他已经九箭全中靶心,裴二就是再厉害,又能厉害到哪? 他此刻想不自信都难,见场上士兵前去换靶,直接扬声道:“不必换了,谁还能再中靶心不成?” 话一落,负责换靶的士兵迟疑,看向台上的陈将军等人。 谁知,未等陈将军等人发话,裴二先冷淡开口:“那就不换。” 这下负责换靶的士兵更愣了,两旁观看的士兵也忍不住私语: “裴二这是怂了?反正射不中靶心,也觉得没必要换?” “应该吧,蒋百夫长已经九箭九中靶心,裴二就是再厉害,也超不了这个成绩。” 台上众人也面面相觑,蒋和冷哼道:“此人未免太过狂妄,且目无军纪,我等都还未开口,轮得到他说话?” 众人:“……” 胡郎中心想,你弟弟刚才不也是吗? 最后陈将军抬手一挥:“那就不换。” 台下,众人不由又提起精神,数千双眼睛紧盯着靶场,纷纷在心中猜测:这裴二到底是怂了,还是另有打算? 李禅秀也下意识望向裴二,他本来对第二场的输赢抱着无所谓心态,但形势到此,却也不得不提起心来。 裴二恰也转头看他,见他目露担忧,忽然朝他弯起唇角,露出一抹清湛笑容。 接着他目光坚毅,俯身驾马而奔,同时从身后抽箭,视线紧盯靶心。 马蹄声激荡,随着他快速拉弓扣弦—— “嗖嗖嗖!” 一阵尘土激扬,等尘埃散尽,满场寂静—— 九箭九中,且全部射中蒋百夫长射中的位置! 裴二不仅把蒋百夫长留下的箭全部射落,其中六箭还直接射穿了靶心。 要知道,蒋百夫长虽九箭都射中了靶心的红圈,但红圈起码有拳头大小,比箭尖扎的位置大多了。何况蒋百夫长虽九箭都射中红圈,但并非每箭都在红圈中心。 这样一比,裴二要将他每箭都射落,显然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更不必说他有几箭还直接将靶心射穿,力道可见一斑。 在场众人一阵惊撼,报成绩的士兵甚至忘了开口,足足过了两息,才瞠目道:“九、九箭九中,皆正中靶心!” 观看的士兵顿时沸腾,发出阵阵喝彩声。 裴二目光第一时间寻向李禅秀,李禅秀眼中也露出星星点点笑意。 旁边陈青更是激动得搂着自己小弟的肩膀,兴奋道:“赢了,裴二又赢了,还好我押了他!” 校场对面,蒋百夫长面色瞬间冷沉,紧紧咬牙瞪视裴二。 裴二仿若未觉,驾马欲回对面。 却忽然,台上的蒋和沉着脸,缓缓开口:“怎么就是裴二赢了?我看两人都九箭九中,应该算是平局。” “这……”正替裴二高兴的胡郎中一时愣住,忍不住解释,“虽然都是九箭九中,但裴二明显技高一筹,把靶心都射穿了。” “本场只是比射箭的准度,又不是比谁能射穿靶心。若是提前定下这条规矩,焉知蒋铳就射不穿靶心?”蒋和驳斥。 几个跟蒋和一条心的军官忙附和: “是啊,事先又没说。” “说了比准度,就要比准度嘛。” 胡郎中不满,但还是克制说:“裴二射中蒋百夫长射过的位置,比单纯射中红圈更难,便是只比准度,也应是裴二更胜一筹。” “呵,既然是同样位置,怎就能说是蒋铳输,裴二赢?难道只因为裴二后射?”蒋和轻蔑。 “这……”这不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吗?红圈有拳头大小,但箭尖扎的位置只有拇指大小,当然是射后者更难。且骑射是选拔骑术箭法都精湛者,怎就变成只比准度了? 胡郎中一时被噎住。 “虽然是同样位置,但裴二后射,当然更考验箭法。” 有人替胡郎中开口,立刻也赢得一阵附和,且这些人明显都看向陈将军。 “我看还是要按定好的规矩来。”蒋和扫那人一眼,嗤笑,“不然,有人不射靶心,直接往远处的树上射,万一射中片叶子,是不是也要自夸一句是百步穿杨?” 说完,也赢得一阵附和。 显然,这些营中高层分两派,一派跟着蒋校尉走,一派跟着陈将军。 如今蒋校尉背靠新郡守,位低却势大,越来越有压陈将军一头的趋势。而提拔陈将军前郡守,却已经被调走。 蒋和说完,也转向陈将军,表面恭敬道:“将军,您认为呢?” 陈将军面色冷沉,最终挥手妥协:“那便算平局吧。” “咚!”铜锣再次敲响。 传令兵很快宣布:“第二场,蒋铳和裴二,平局!” “什么?!” 正欢呼的陈青愣住,脸上笑容一点点消失。 旁边二子顿时也傻眼:“青哥,你押了裴哥赢,押了五十钱呢,又赔了。” “我知道!”陈青回神,重重一把按在他脑门,想哭的心都有了,“怎么会是平局呢?怎么能是平局?” 蒋百夫长那边倒是瞬间欢呼。 李禅秀微微蹙眉,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 他目光重新看向高台,几乎不用猜也知道,定是蒋百夫长的哥哥——蒋和从中作梗。 只是一场大比的头名,蒋百夫长想要就罢了,毕竟他跟裴二打了赌。但没想到,蒋和也这么想让弟弟拿下头名,莫非有其他目的? 不过也无妨,他本来就计划让裴二在第三场赢。第二场能赢,是惊喜,赢不了,也不影响最终结果。 只是,如果蒋和一定要让蒋百夫长拿头名的话,那第三场的阻碍恐怕会比预料中的大…… 正想着,裴二已经骑着马回来。 他神情显然有些蔫,翻身下马后,也垂着头,蔫哒哒,抿唇站在李禅秀面前。 “对不起,”他低头丧气,“我没赢。” 他不该去射蒋铳的箭,早知道,只射红圈最中心的位置就行了,还更简单些。 李禅秀感觉他就像垂头丧气,受了委屈的狼犬。 他不由笑了笑,抬手轻抚对方的冰冷头盔,像抚摸梦里养过的一只乖顺的狼犬,道:“不怪你,是他们耍手段。” 蒋校尉说是平局,那他们底下的小兵就算不平,也改变不了什么。 裴二也明白,但还是觉得让李禅秀失望了,咬紧牙保证:“第三场我一定会赢。” “嗯。”李禅秀认真点头,看着他说,“我相信。” 裴二这才稍松一口气,随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姑娘的手正贴着他的头盔,若没有这层铁皮,对方岂不是正……抚摸他的头? 刷地,裴二的耳根忽然红透。 “对了。”李禅秀忽然抽回手,想了想,下决心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样式的灰布袋,塞到裴二手中,“这个你先带在身上。” 裴二正因他抽回手失落,闻言不由攥紧荷包,问:“这是什么?” “一串佛珠,保佑你能赢,等回来后再还给我就行。”李禅秀说,又叮嘱,“千万别打开看。” 梦中他几度落险,再艰难的时候,都带着这串父亲送的佛珠,最终化险为夷。也许冥冥之中,这串佛珠真能保佑人,他希望这次也能保佑裴二,更保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 “……噢。”裴二闻言,方才刚高兴起来的心,又因他说还得还,微微有些失落。 原来不是送给他了啊。 一时心情升了落,落了又升,升了又落,分外起伏。 17 第 17 章 第三场比试紧接着第二场。 随着日头渐渐西移,校场上的风似乎愈发凛冽,寒意愈显。 场地中央,一匹匹战马已经按次序站好,马上的士兵个个身穿甲衣,腰背弓箭,整装待发。 因为营地战马有限,能参加这场比试的人并不多。基本得是在第二场中拿到不错名次的人,才有资格参加。 毕竟这场说是综合考校,但实际主要还是比骑射。 裴二骑着骏马,在第一排中间位置,他旁边就是蒋百夫长。两人目光对上,都带着几分冷意。 “小子,接下来你可没那么好运气。”蒋百夫长忍不住挑衅,青肿成缝的右眼闪过一抹阴狠。 裴二不予理会,他下意识转头,又看向站在校场东侧的李禅秀。 李禅秀轻敛笑容,朝他做了个鼓舞的手势。 裴二不觉唇角微扬,下意识摸向被自己小心放在心口的佛珠,只觉那里微微发烫。 许久,他才依依不舍收回视线。 旁边,蒋百夫长又冷哼一声。 裴二终于抬眸,也冷冷看他。 目光一对视,仿佛有刀在空气中飞射。 李禅秀在裴二视线收回后,很快又看向张虎。 张虎恰好也转头看向他,两人视线对上,彼此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都心照不宣。 校场上风声猎猎,气氛肃杀。 随着铜锣敲响,一声高喝:“开始——” 霎时,百来匹骏马如离弦的箭,齐齐奔出。 校场上一时马声嘶鸣,马蹄声震荡。眨眼间,场上便只剩一片尘烟。 李禅秀在铜锣敲响那一刻,便下意识闭上眼,双手交握放在心口,心中默念:父亲,你一定要保佑。 默念完,他才睁开清丽双目,眺望远方。 远处,战马飞奔过的地方,留下一道长长的烟尘。 而在烟尘前方,李禅秀一眼便望见裴二驾着那匹枣红骏马,冲在最前,将蒋百夫长等人都甩开一大截。 他唇角不觉扬起笑意,目光中带着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欣赏……和一丝莫名的骄傲。 场上士兵也都忍不住握拳呐喊,一个个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裴二冲啊,裴二第一!” 台上,陈将军见裴二遥遥领先,也忍不住捋着短须,呵呵笑起来。 蒋和见满场都在为裴二鼓气,皱了皱眉,忽然侧头,朝身旁人示意。 那人得了意思,很快下去。 紧接着,台下又有一群人喊:“蒋铳冲啊,蒋铳头名!” “太不要脸了!”陈青气得破口大骂,直接将双手拢在嘴边,嘶声大喊,“裴二冲啊,裴二第一,裴二头名!” 边喊,还边抽空催小弟也一起喊,顺便问李禅秀:“沈姑娘,你怎么不喊?” 李禅秀:“……” 远处,裴二确实越来越快,将身后人越甩越远。照这情形,第一名非他莫属。 所有参加第三场比试的人,都需按规定路线,奔到不远处那座小山山腰,射下彩头。 裴二快马加鞭,飞掠如风,奔至一处山坡时,忽然—— 前方猛地拉起数道绳索! 裴二猝不及防,急忙勒马,但还未稳住马,绳索就被人拉着疾横向他,将他连人带马一起拽下山坡。 “怎么回事?” “人怎么掉下去了?” 校场上正远眺的士兵不由都伸长脖子张望,台上的陈将军也下意识起身。 因为距离太远,他们看不清具体情况,只知裴二忽然勒马,接着就倒下山坡,不见踪影。 也不知是勒马太急,没站稳摔下去,还是有别的原因。关键是,为何忽然勒马? 李禅秀紧紧皱眉,几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蒋百夫长命人使手段。只是眼下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寄希望于事先叮嘱过的张虎。 张虎和蒋百夫长刚好都追在裴二后方,一个第二,一个第三。 两人都骑得飞快,眼看裴二落下山坡,蒋百夫长心中一喜,急忙抽马,猛往前冲。 张虎却面色一寒,咬牙紧追他,暗想:果如沈姑娘所料,这个蒋铳在中途使阴险手段。 虽然第三场比试允许互相搏斗,阻碍其他人前行,但这种让没参加比试的人事先埋伏,打击对手,是决不允许的。 他答应沈姑娘要帮裴二,眼下裴二已经被拦下山坡,他就是挡下蒋百夫长又有什么用?不如…… 张虎一咬牙,忽然驾马往旁边猛地一撞。 他本就紧咬着蒋百夫长,几乎与对方并行。这一撞,直接将对方也撞下山坡,且恰好是方才裴二落下去的位置。 顿时一阵马声嘶鸣,紧接着,张虎也驾马冲下去。 此处山坡并不陡峭,摔下去至多破些皮,胳膊腿疼一阵。 裴二刚摔下来时,顾不得疼,一个滚身爬起,就想再上马。但身旁却忽然冲出四五个人,狠狠将他摁住。 “姓裴的,你说你得罪谁不好,非要得罪蒋百夫长,这不是找死吗?”压着他的人几乎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按着他手脚。 裴二目光阴寒,极力挣脱,就在这时,上方忽又落下一人,正好砸中压着他的那四人。 “哎呦!”几人痛呼一声,直接被砸散开。 “哪个王八羔子?没长眼睛——”其中一人没爬起就骂,但头一抬,却愣住,“百夫长?哎呦,百夫长,您怎么也下来了?” 他赶紧手忙脚乱去扶蒋百夫长。 裴二趁此机会,忙翻身爬起。 蒋百夫长摔得灰头土脸,还没回神,就急喊:“别管我,快去拦住他。” 刚爬起的四五个手下立刻反应过来,急忙扑过去,想拖住裴二。 张虎这时刚好赶到,冲上前一脚踹开其中两人,对裴二道:“我来拖住他们,你快离开。” 裴二神色微凛,踹开另外两人,来不及拱手,只道一句“多谢”,便冲向自己的马。 谁知刚碰到马鞍,身后又传来一股巨力。蒋百夫长忽然爬起,猛然扑向他,带着他摔倒在地。 两人在山坡滚了数圈,登时缠斗起来。 蒋百夫长不是裴二的对手,即便招招往裴二伤处打,可裴二急欲取胜,无暇缠斗,出手从未有过地狠厉。 眼看他就要挣脱,蒋百夫长目光一狠,忽然掏出匕首,猛地扎向他心口。 裴二神色一凛,迅猛抓住他手腕,却只来得及卸去一半力道,匕首仍分毫不差地扎下,穿过甲片之间的缝隙—— 蒋百夫长心中一喜,以为就要一击将他毙命,却忽然,刀尖被一颗圆滚硬物挡住。 是佛珠。 裴二神色骤然狠厉。 蒋百夫长一击不中,明显愣住。但不等他拔出匕首,裴二就已面色冷寒,抬腿猛踢向他。 “啊!!”蒋百夫长猝然弓身,神情痛苦,声音之惨烈,甚至惊飞了山中几只过冬的林雀。 一旁正与其他几人缠斗的张虎不由也浑身一震,下意识看一眼这边。 裴二一把甩开蒋百夫长,当胸又踹一脚,迅速转身爬起,朝枣红骏马跑去。 他本以为蒋百夫长会再追上来,但余光向后一瞥,却见对方像受伤颇重,仍弓着背,身体蜷缩,疼得狰狞。 裴二无暇多想,他方才已经听见上方有马蹄声经过,应该有人已经超过他,他必须加快才行。 他迅速翻身上马,目光凛厉,一跃冲上山坡。 “出现了,裴二出现了!”校场上,立刻有士兵欢呼。 李禅秀紧绷的神情也终于微松,随即紧盯着那匹红马和马上的俊冷身影。 裴二已经落后十名,他俯身几乎伏在马背上,快马飞冲,不顾山路险阻、冰雪未融—— 超过一个了。 又超过两个。 第四个。 第五个。 …… 他目光如鹰,紧紧盯着前方。 校场上,众人也都跟着提起心。 李禅秀不知不觉,也攥紧指尖。 徐阿婶忍不住默念起“阿弥陀佛”,陈青在旁拼命挥手,喊得面红耳赤。 终于,裴二与第一名并行了。 校场爆发一阵热烈喝彩。 渐渐,马头也开始超过对方…… 此时距松树只剩百余步距离,争抢的两人俱咬紧牙,同时搭箭拉弓。 “嗖——!” 破空声响起,裴二速度更快,先一步射出箭。 悬着彩头的绳索应声而断,裴二几乎同时冲到树下,长臂一捞,抓住落下的彩头。 “吁——!”同时缰绳勒紧,骏马高扬前蹄,一阵嘶鸣。 松树下看守的士兵目瞪口呆。 随即,负责传消息的士兵回神,忙驾马狂奔,往校场去,一路高喊:“头名是裴二,裴二赢了,裴二射中彩头了!” 松树下,裴二单手拿着彩头,腰背笔直,如旁边的青松,清俊挺拔,紧绷的神情终于久违地稍稍松懈。 对面那位刚被超过的士兵也勒马停住,他其实是个千夫长,此刻却拱起手道:“恭喜。” 他语气叹服,输得心服口服。 事实上,就算是他先射出箭,也赢不了。百步距离对他来说还是有点远,方才只是见裴二超过自己,他一时心急,才想赌一把,但结果……还是射偏了。 想到这,他不由更加敬服。 裴二却没心思多聊,客套地点一点头,便驾马飞奔回去。 校场上众人因离得远,方才只看见裴二和另一人在差不多距离,同时搭弓射箭,却没看见到底是谁射中,一时交头接耳,猜测纷纷。 直到一阵喊声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众人先隐约听见“裴二”两字,接着声音越来越近—— “……裴二赢了!裴二射下了彩头!” 终于,声音清楚传来,校场上霎时沸腾。 “裴二赢了?竟然真是裴二赢了!” “今年的头名竟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 “哈哈哈,太厉害了,咱们营中真是人才辈出!” “蒋百夫长呢?他怎么摔下山坡就不见了?” 蒋百夫长仍在山坡下蜷缩着呻-吟,双手捂着那处。 他那几名手下见他疼得厉害,一时也顾不得跟张虎缠斗,连忙奔来询问: “百夫长?您还好吗?” “百夫长?您这是伤着哪了?怎这般严重?” “……滚!”蒋百夫长死死咬牙,几乎从牙缝中挤出字,“去,快去阻拦裴二。” 几名手下面面相觑,终于,一人壮着胆子小心道:“百夫长,方才上面有人经过报信,裴二……裴二已经拿下头名了。” 话刚落,蒋百夫长明显怒极,张口便骂:“废物!” 他抬腿就要踹人,但刚一动,脸色瞬间青白,又痛苦起来。 “百夫长!” “蒋百夫长?!” 几名手下连忙疾呼。 张虎仍捏着拳,愣愣站在一旁,这……应该是不需要他再打了? 18 第 18 章 传消息的士兵一路奔到高台下,刚下马就跪地禀报:“禀将军,第三场的头名是裴二,裴二射下了您亲自绑的彩头。” 消息确认,场上再次沸腾。 陈青激动搂紧旁边小弟,喜极而泣:“赢了,终于赢了,裴二不愧是我兄弟!今天我押三场,终于赢了一场!” 二子被勒得满面通红,不忘提醒:“青哥,要是你全押裴哥,至少能赢两场。” 陈青哈哈笑:“起码现在把本赚回来了,对了,沈姑娘应该赚不少!” 说着他转头看向李禅秀。 李禅秀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看着场上欢呼的士兵,心中却不是表面这般平静。 裴二赢了,他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可以放下。至少他不必嫁给蒋百夫长,暂时应该也不必担心身份暴露了。 他轻轻舒一口气,视线不由又望向不远处那座小山——一个熟悉身影正骑着枣红骏马,向校场方向飞奔。 他不觉又扬起笑。 台上,陈将军听完禀报,便忍不住大笑起身,神情一扫方才第二场时的郁气。 旁边蒋和一言不发,面沉如水。 几乎没隔多久,裴二也驾马而归,带起一路烟尘。 到了校场,他第一眼便望向李禅秀。 李禅秀已经从刚听到他赢了的心情中平复,此刻噙着笑看向他,眸中仿佛有细碎的光。 裴二不觉扬起唇,可手摸向心口位置,又一阵忐忑,唇角也转瞬压平。 李禅秀不明所以,转为疑惑。 但眼下不是相聚的时候,裴二得先将彩头交给陈将军。 他利落地翻身下马,上前单膝跪地,高举起彩头,开口:“将军。” 陈将军哈哈大笑,竟走下高台,亲自将他扶起,称赞:“不错不错,身手好,箭法准,骑术也精湛,咱们营里真是人才辈出,哈哈!” 说着转身看向台上,台上自然一片附和声。 裴二虽然失忆,但本能地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场面,何况李禅秀筹谋他能赢,之前也教过他。 他当即拱手,不卑不亢:“将军谬赞。” 陈将军见他气度沉稳,赢了不骄不躁,也不像其他兵卒,见到将军就胆怯说不出话,不由更加欣赏。 “我看你年龄不大,应该刚过弱冠,也就二十出头吧?难得气度沉稳,箭法也如此精湛,松树下那一箭,堪称百步穿杨,实在少见。”陈将军又赞,并感叹—— “都说并州裴世子年少时,以箭术精湛冠绝洛阳,有百步穿杨的美誉。我虽没亲眼见过,但觉你若努努力,或许也能达到他的十之一二。” 这话说得有些不妥,虽然裴二箭术确实精湛,甚至可能与那位裴世子不相上下,但拿营中一个小兵和世子比,实在不妥当。 后方高台上的众人都默契不做声,猜测陈将军这是太高兴,以至一时失言。 只有蒋和冷哼一声。 裴二垂下眼睑,也不太想听那个裴世子的事。 “说起来,你也姓裴,只是‘裴二’这两字,不太像正式名字。”陈将军又开口,沉吟一会儿,忽道,“不若这样,我给你重新取个名,以后你……” 话没说完,裴二忽然单膝跪下,道:“禀将军,我自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这个名字。虽然此名不好听,但也许是家中父母为我所取,是如今我与他们仅有的关联,裴二不愿改。” 说只记得这个名字,当然是假话。 事实上,他醒来后只记得一个“裴”字。只是陈将军刚提那个裴世子,又要给他改名,他担心对方给他改一个跟那什么裴世子有关的名字。 不过他多想了,陈将军再怎么高兴失言,也不至于给一个小兵,改一个跟裴世子有关的名字,还大剌剌说出来。 对方好歹是燕王世子,少年时就征战北地的战神将军,是他们平时见都见不到的人。 陈将军想给裴二改名,纯粹是动了惜才之心,想认个义子之类,以后提拔对方。万一这小子有出息,将来也当个将军,总不好称他“裴二将军”吧? 但裴二这样直愣愣地拒绝,多少令陈将军有些尴尬。 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不由都替他着急,李禅秀也微微蹙眉。 在他计划里,让裴二被陈将军看重,固然是想借陈将军压制蒋百夫长,但也希望裴二能被提拔。 一来,这是他为裴二筹谋的前途,也算是补偿的一部分;二来,裴二在营中的地位越高,对他想改变胡人将在不久后踏破西北防线这件事也越有利。 只是…… 李禅秀见裴二那耿直的样子,不由叹气,指尖按了按眉心。虽然他最初想找个傻的,但这也…… 他甚至忍不住想扶额。 胡郎中也看出陈将军的想法,忙快步走下高台,着急训斥,实则是帮裴二道:“乱说,将军愿意给你改名,是你走了大运,还不快谢过……” “诶。”陈将军抬手止住,看着裴二,竟点头道,“他说得对,父母给的名字,怎可轻易更改?这样孝顺、不忘本的人,更加难得,本将军更喜欢,哈哈,方才是我考虑不周了。” 胡郎中闻言,顿松一口气,校场外围的陈青等人也终于把提着的心放下。 “裴二,”陈将军又问,“你此次赢得大比头名,可有什么想要的?” 场上众人顿时又把心提起,许多士兵甚至投来羡慕的眼神。 谁都知道这次大比是要选拔人才,现在陈将军都亲自开口了。若赢的是蒋百夫长,陈将军或许还会不愿提拔,但赢的是裴二,说不准会直接提拔成百夫长。 去年蒋百夫长不就是这么被提拔的! 谁知,裴二认真想了想,却道:“希望将军赏我些银钱。” 众人:“……” 陈将军也再次愣住,问:“为何?” 裴二:“我参加大比,就是为了能和喜欢的人成亲,但我如今记忆空白,身无分文。” 众人:“……” 陈将军:“……” 你还真实诚啊。 校场外,李禅秀已经忍不住扶额。 “是这样的,将军……” 胡郎中赶紧帮忙解释,把本来裴二要和李禅秀成亲,但蒋百夫长横插一竿子,然后两人打赌,谁赢得大比谁就和李禅秀成亲的事,一一道来。 陈将军听完,顿时又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真是少年意气,好!本将军就替你做主,让你和那位沈姑娘成亲,到时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说罢,又一阵大笑。 本来裴二只要银钱,他还担心这人目光短浅,空有本事却没头脑,现在看来,也可能是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且没想到,这事还和蒋铳有关。能让蒋家兄弟不高兴,陈将军就高兴了。 不仅如此,他还感叹道:“想要银钱没什么不好,我一开始投军也只是想军中能吃口饱饭。且咱们打仗是为大周,为了大周不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都能安全,都能吃饱穿暖!” “是!是!!”底下士兵纷纷握拳高喝,被这番话鼓舞得神情激昂。 本来他们就都是军户甚至穷苦百姓出身,讲那些打仗是为了效忠皇帝之类的话,他们不会理解,反倒不如这些吃饱穿暖挣银钱的话来得实在。 如此,借着裴二的话,陈将军反倒收拢一把军心,这是蒋和那种有个好出身的人不具备的优势。 陈将军大为高兴,又当场将裴二提拔为百夫长,既是惜才,也是让士兵们看看,有能力就会被提拔。 实际上,他更想将裴二提拔成千夫长。以他的眼光看,裴二的能力绝不止此。 但一来,直接提到千夫长,他担心刺激到蒋和。 眼下蒋和得势,他们不和归不和,但也不好闹太过,影响到守边大事。毕竟他又没法把蒋和调走,甚至蒋和一直想把他踢走。 二来,裴二只是拿到大比头名,就直接提拔成千夫长,也难以服众。不如等他立些战功,再提拔。 哪知即便这样,蒋和仍不满开口:“裴二未立寸功,且还有之前押送粮草的过失,怎能提拔为百夫长?” 陈将军此刻心情好,不与他计较,摆手道:“此次大比本就是为选拔人才,且只是提成百夫长,你弟弟当初不也是这么提拔的?至于押送粮草时,他只是个普通士兵,听命而已。何况他浴血奋战,满身是血地被抬回来,已是尽力。” 言下之意,粮草之事,是当时负责押送的军官的过失,不是底下小兵。当然,现在事情没查清,也不好细论。 蒋和还想再开口,陈将军又抬手打断:“对了,你弟弟刚才摔下山坡,怎么到现在还没回?别是出什么事了。” 蒋和一怔,这才忘了争论,赶忙派人去寻。 陈将军之后又提拔数名在大比中表现不错的士兵,多是提为伍长、什长,也有不少被赏了银钱的。 奖赏完毕,裴二与众人一同跪谢。等起身退下,他便迫不及待往校场外李禅秀的方向走。 陈将军笑吟吟捋了捋短须,问胡郎中:“那位就是沈姑娘?” 胡郎中往校场外看一眼,忙点头说“是”。 陈将军感叹:“还真是郎才女貌。” 其实他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个裴二每次一比完,就迫不及待往那个小女郎方向走。 “这个沈姑娘就是我之前跟您说的,擅长给伤兵缝合伤口的人。”胡郎中赶紧趁机夸道。 “哦?”陈将军顿时提起兴趣。 校场外,裴二疾步走向李禅秀,但真站到对方面前,雀跃的心却渐渐变得紧张。 他不安地摸向心口位置,蒋百夫长那一刀力道不小,佛珠肯定被扎坏了,他有些不敢拿出来。 李禅秀不知他忐忑,见他走来,忍不住上前,笑着要说恭喜,却忽然一阵刺骨寒风吹来,从袖口领口灌入。 他瞬间冷得打颤,许是在校场吹了一天寒风的缘故,加上一直提着的心放下,整个人松懈下来,他上前一步时忽然有些失力,被冷风一吹,更感到骨缝里渗出一阵寒意,像要将骨头血管都冰封。 天际夕阳已坠下山头,留下最后一抹冰冷余晖。 李禅秀一时冷得蜷紧身体,下意识抱紧双臂,很快发颤到说不出话,就像寒毒发作时那样。 裴二立刻发觉他异常,顾不得再想佛珠的事,急忙一把扶住他。 “沈姑娘,你怎么了?”他语气紧张急切。 李禅秀被他扶住时,便支撑不住似的,依靠着他蹲下,将自己抱紧蜷缩,打着颤道:“冷……” 冷? 裴二一愣,忙想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可一看自己身上的甲衣,实在不是能保暖的衣物。 倒是徐阿婶赶紧解下一件外袍,披在李禅秀身上,焦急问:“哎,这是怎的了?风寒又加重了?” 她试图将人扶起来,赶紧搀回去,却发现李禅秀在不住打颤,眼睛也紧闭,根本扶不起来。 “这、这……”徐阿婶一时被难住。 忽然,裴二弯腰,将正在发抖的李禅秀横抄进怀里,起身疾步往药房走。 19 第 19 章 冷,彻骨的寒冷! 恍惚间,李禅秀感觉自己被人打横抱起,潜意识的警惕令他本能地不安,强迫自己撑开眼皮。 空茫视线渐渐聚焦,落在上方人清晰坚冷的下颌。对方似乎察觉他的视线,忽然低下头,安抚他:“再忍忍,很快就不冷了。” 原来是裴二…… 李禅秀恍惚想,心知这样被对方抱着不好,但还以下意识放松的警惕。 这一松懈,似乎更冷了。 傍晚的冷风本就比下午凛冽,李禅秀止不住发抖,下意识靠向裴二,借对方的身体挡住寒风。 另一边,见裴二忽然抱起李禅秀,步履如飞地离开,没弄清状况的陈青一时愣住:“他不是腿上有伤吗?怎么忽然能走这么快?” “欸,他这样抱走沈姑娘,是不是不太妥?”二子在他身旁伸长脖子张望,“这里这么多人都看见——” “别瞎说。”陈青忙打断,板着脸训斥,“他们都快成亲了,有什么不妥?刚才陈将军还说要给他们主婚,你没听见?” 徐阿婶也觉不妥,虽说快成亲了,可这不是还没成?何况这么多人看着。 她急忙拉着女儿追上去,对裴二道:“还是我来背吧。” 裴二一言不发,神情紧绷,一路疾走,将李禅秀抱到药房。 今天大比,士兵们都在校场,胡圆儿也去看热闹了,药房里一片安静,连个人影都没有,炭盆也熄着。 裴二一路将李禅秀抱到里间床上,一把扯过被子给他裹上。 李禅秀立刻裹紧被子,却仍冷得发抖,像大冬天落了水的人,脸色白得像雪,整个人仿佛都要结冰。 裴二忙去给炭盆生火,又请随后赶来的徐阿婶去请胡郎中。 “好好,我这就去,你先给女郎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徐阿婶边往外走边叮嘱。 裴二焦心如焚,很快生好火,将炭盆端进里间,却见李禅秀的情况比他离开时还差,唇已经青白,眼睛紧闭,仍不住打着冷颤。 裴二手一抖,慌忙又去烧热水。 不多时,他小心扶起李禅秀,将一碗刚好有些烫热水送到对方唇边,哑声哄:“沈姑娘,你先喝些水,暖和暖和,胡郎中马上就来。” 李禅秀费力睁开眼,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勉强说:“多、多谢……” 他声音仍在发抖,并未因喝了热水就暖和多少。 裴二忙哄:“再多喝些,刚才那个阿婶说要多喝热水……” 李禅秀却知,自己这情况,喝热水没什么用。他应是昨日寒毒刚发作过,今日没好好休息,就去外面吹冷风,又一直绷着精神,致使二次发作了。 每月寒毒发作后,身体会虚弱两三天,这两三天里依旧畏寒,只是没寒毒发作时那么严重。但若这期间没休息好,又不注意保暖,就有可能引起第二次发作。 这种情况在梦里也发生过,就是他流落西羌时。好在第二次发作没第一次严重,痛苦程度至多是第一次的一半。但没有压制的解药,还是会分外难熬。 李禅秀裹紧衾被,与彻骨的寒冷抗争。他勉力想扯出笑,宽慰裴二,却实在做不到,身体不住颤抖。 裴二忙将炭盆拉近些,见他坐在床上,隔得还是有些远,忽然连衾被一起,将他抱到炭盆前的一方矮凳上。这样离得近,能烤得更暖一些。 胡郎中很快赶回来,看过情况,开了一剂治风寒的方子。 裴二忙去煎药。 药煎好后端来,李禅秀心知没什么用,但还是一口全喝下,苦得眉头紧皱,然后颤着声,勉强安慰众人:“我、我没事……就是风寒……还没好,睡、睡一觉……就好了……” 他说得艰难,说完便咬紧牙关。 只要熬过去就好了,没有药也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发作,只要熬过去,明天就会没事。 他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恍惚间,下意识想如果还在父亲身边,一定不会这么冷。 父亲会抱紧他,帮他取暖。还会在他喝了苦药后,给他一颗蜜枣。要是还在父亲身边就好了…… 李禅秀冷到意识模糊,下意识循着暖意靠向火盆。 眼看他要栽向火盆,裴二眼疾手快,急忙扶住,心中一阵后怕。接着抬手覆在他前额,只感到一片冰凉。 裴二皱眉:“这真是风寒?怎么喝了药也不见好?” 胡郎中也奇怪,但从症状来看,确实是。而且李禅秀自己也说是风寒…… “才刚喝过药,哪能那么快就见好?”他捋了捋胡须,略一思忖,又道,“这样,你到床上抱紧她,给她取暖。她现在正是风冷的时候,等风冷过去,把汗发出来就好了。” 裴二闻言愣住。 徐阿婶也结巴:“这、这……女郎和他还没成亲。” 胡郎中一想,也确实是这个事,又道:“那你坐在炭盆前,隔着被子抱,防止进风。” 说完他就拉着徐阿婶,赶紧离开了。总不能这不行,那也不行吧。虽然还没成亲,但不是快了? 裴二一时愣住,但见李禅秀双目紧闭,神情痛苦,终究咬牙,脱去冷冰的甲衣,隔着被子,将人轻轻抱进怀中。 他起初动作小心,手臂僵硬,只敢虚虚拢着。等见李禅秀情况并没好转,再想起胡郎中说要抱紧,防止进风,不由又收拢手臂。 怀中人很清瘦,隔着衾被好像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单薄,骨头一拢就没了。 裴二小心翼翼换个姿势,将对方整个抱坐在自己怀中,并仔细掖好可能进风的位置。 做完这些,他立时又僵住,面上看着与平常无异,心跳却一下快过一下,血液在脉中奔流。 李禅秀恍惚间,感到自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箍着,对方将他抱在炭盆旁,掖紧每一处会钻进寒意的地方,又抱紧他,让被炭盆烘烤到温暖的衾被与他紧贴。 是父亲吗?他本能地想,但潜意识告诉他不可能,他还在西北边镇,在军中…… 他费劲睁开眼,纤浓的睫羽轻颤,看向上方那张被炭盆烘得微红,但依旧好看的脸。 “裴二……” 他轻声呢喃,然后便疲倦靠在对方颈窝,闭上眼,好似睡去。 裴二在他睁开眼的那一刻,便紧张屏住了呼吸。他喉咙艰涩,刚想解释,但还没开口,肩上忽然轻轻压下一片重量。 裴二僵住,感受到怀中人靠向自己颈窝,乌黑发丝贴着他被炭盆烘热的皮肤,如丝缎般凉滑,清浅的呼吸也轻拂过他下颌。 他不觉喉结滚动,身体却僵得更厉害,一动不敢动,生怕惊动怀中人。 旁边炭盆映着幽幽红光,烘得裴二侧脸滚烫。即便穿的不多,他也渐渐感到身体发热,额上甚至开始冒汗。 可怀中人的脸颊却还是雪白,裴二僵了许久,终于抬起手,指尖小心轻触,感到一片凉意。 他犹豫一下,将手伸到炭盆上烤了烤,觉得热后,小心翼翼贴在李禅秀微凉的脸颊。 掌心触碰到一瞬,心似乎漏跳一下。柔软如锦缎的触感,与他粗糙带薄茧的掌心完全不同,他甚至不敢移动一下,生怕擦破对方的皮肤。 李禅秀却像猫儿似的,竟循着温暖,贴着他掌心蹭了蹭。 裴二又是一僵。 过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脸侧已经暖了,对方挨着他的掌心,又换个位置,鼻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指腹。 裴二一动不敢动,僵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掌心被蹭凉后,他又放到炭盆上方,烤一会儿,再贴上去。 几次过后,他手再靠近,李禅秀便像寻着温暖的猫,主动挨蹭上来。 裴二不由面色微红,又忍不住偷觑,生病中的沈姑娘很脆弱,但又……有些可爱黏糊。不像平日里,温柔冷清,对谁笑时都带着距离感。 对方蜷缩在他怀中,依赖着他。这样可爱黏糊的沈姑娘,是独属于他知道的。 裴二心跳得很快,目光一寸寸落在怀中人的脸上,和带着薄茧的掌心一样,细细描摹。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像借着给对方暖脸,将每一寸皮肤都触碰了。 裴二蓦地脸红,等李禅秀终于暖和起来,忙将人抱到床上,掖好被子,然后一刻不敢多留地离开。 胡郎中和徐阿婶仍守在外面,见他出来,忙上前问情况。 裴二耳根泛红,轻咳:“好像好多了。” “好像?”胡郎中迟疑,但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见他已经大步往外走。 “等等,这深更半夜的,外面天寒地冻,你不多穿些衣服出去?” 裴二脚步一顿,却没说话,掀开帘子继续往外走。 到了外面,他深吸一口气,侵入肺腑的寒凉才让快要燃烧的血液渐渐停止沸腾。 只是刚站不到半刻,门帘又被掀开,胡郎中提着药箱出来。 裴二回头看一眼,见他这么晚还要去出诊,有些奇怪。 不过他向来少语,并未开口。 胡郎中倒是主动道:“蒋百夫长好像伤得不轻,方才他兄长派人来请我过去,我担心你俩,才耽搁一会儿。” 听他提到蒋百夫长,裴二眼神冷了冷。 胡郎中也没多说,提着药箱就走了。但不到两刻,对方就提着药箱,又匆匆回来。 裴二仍站在外面,见他这么快就回来,眼神更奇怪。 “唉,我刚到门口,蒋校尉就出来说不需要了,让我又回来。”胡郎中再次主动解释。 然后疑惑问:“对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站着?不嫌冷?” 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