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孤芳》 1 新夫人进门这一日,恰逢唐芷漩的生辰。 没有往日生辰必备的寿面,也没有夫君必送的首饰头面,却有一碗避子汤。 这汤,还是夫君崔嵬亲自端来的。 算算时辰,今日迎娶新夫人的崔嵬能于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正好是行礼过后新夫人在洞房中稍作休息的时候。 倒是会见缝插针。 崔嵬有些焦急地催促一句:“芷漩,快些饮下,我还有很多事忙。” 唐芷漩坐着不动,扫了一眼那避子汤,笑了一笑:“我不喝这汤也不会有子嗣,夫君你不知么?” 崔嵬有些不自在地瞥开眼,但语气里都是沉肃的命令:“长公主之令,必须遵从。” 唐芷漩故意眼中略含了些哀怨,望着崔嵬委屈道:“既然喝不喝都一样,夫君为什么不能骗骗长公主,就说我喝了?” 崔嵬叹了口气:“长公主有诸般特殊荣宠,欺骗她,罪同欺君。” 唐芷漩眸中泛冷,不再费力迂回,冷淡道:“那么你还未曾学会的那些东西,我便不教了。”说罢端起那碗避子汤就要饮下。 “且慢!”崔嵬连忙摁住她端碗的臂膀,将碗从她手中撤下,“不喝便不喝了,这东西性凉,女子不宜多饮。”他顺手将汤药倒入一旁窗台边的一株如意兰花盆中。 唐芷漩眸中闪过鄙夷,说道:“这会子又不怕欺君之罪了?” 崔嵬不接她的话,问道:“那些东西还要多久才能学完?” 唐芷漩嗤笑一声,崔嵬忙道:“为夫只是随口一问,绝不会学完之后就弃你于不顾。此次长公主下嫁,圣上原本要将你降妻为妾,是为夫苦苦哀求才保住你的正妻之位,让长公主以平妻身份入府。为夫心里有你,莫忘记你我一路扶持的情分。” “再者长公主大气宽和,必不会为难于你,她还答允我日后为你请封呢!”崔嵬将唐芷漩的手握在手中,安抚地拍了拍。 唐芷漩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说道:“该去挑起喜帕了,莫让长公主久候。” 崔嵬讪讪地看了她一眼,在她面前放下一个金丝缠玉匣,说道:“生辰吉乐,花灿金萱。” 唐芷漩并不致谢,只静静坐着。 崔嵬等了一阵没有等来一句言语,叹了口气。 崔嵬离去,守在门外的丫鬟春桃走进来,红着一双眼说道:“二奶奶,您太委屈了!” “要改口了,不然会被老夫人狠狠责罚。”唐芷漩说着打开那金丝缠玉匣,里面是一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一对镶玉镂花珊瑚华胜,端的是宝光流泻,璀璨夺目,比去岁她生辰所收之物不知名贵了多少倍。 唐芷漩合上匣盖,吩咐春桃:“妥善收好,值不少银钱。” 春桃依言收好,不自在地改口:“西院二奶奶,该准备去正厅了,要跟……东院二奶奶一同向老夫人敬茶。” 唐芷漩自嘲一笑:“两年前就敬过的茶,没想到如今要再敬一遍。” 春桃忿忿道:“还不是东院那位吩咐的,做给外人看显得她多大度呢,愿意跟您在这崔府一同行止!可这不是抹杀了您这两年在崔府理家的功劳吗?就算是平妻,她也该给先入门的您敬一杯茶!” 春桃一边絮叨一边拿出一件正红色的并蒂莲纹彩晕石榴裙,说道:“穿这件可好?” 唐芷漩淡淡笑道:“知道你为我抱不平,但穿正红又是宛如新妇的衣裙,不是当面向长公主示威?这颜色再如何红艳,也艳不过她今日御赐的凤冠霞帔。换件不扎眼的。” 春桃悻悻地放下石榴裙,又捧来一件月白色的苏绣华锦衫并素雪绢裙,唐芷漩点了点头。春桃为唐芷漩更衣,听她吩咐道:“把那锦盒带着。” 春桃一急:“那、那怎么行!西院二奶奶您要多为自己想想啊!” “我这就是为自己考虑。”唐芷漩神色淡然地拍了拍春桃的手,“听我的便是。” 唐芷漩在春桃的陪伴下前往正厅。她本住在主母所应居住的正院,为给下嫁的承和长公主腾地方,她被挪至位于崔府西南角的偏院,距离正院颇有些距离。因承和长公主以平妻身份下嫁,府里一下有了两位二奶奶,便在各自的称谓前加上居所之名,以示区分。 从前在府中各处走过时也不觉得如何,如今再看这亭台楼阁,青瓦飞檐,只生出阵阵难言的陌生之感。自半年前崔嵬对自己说出“我将迎娶承和长公主”之后,府中便开始大张旗鼓筹备各项事宜,老夫人二话不说就派人将她在正院的东西悉数挪出,崔嵬看见了也只安抚她一句“长公主金尊玉贵,你暂且忍耐”便罢,从那时起,在唐芷漩心中,这崔府就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一路行至正厅,路遇的家丁仆役都已改口称她为“西院二奶奶”。唐芷漩心中凉意弥漫,面上却仍如往日那般平和,并不显什么。离正厅还有十步的距离,她见崔崭坐在素舆上遥遥看着她走来的方向,显然是在等她。 崔崭是崔府长子、崔嵬的大哥,本是年少有为意气风发,但在战场上受重伤以至不良于行,这几年出行都靠两轮素舆。崔崭为人正直克己,怒斥过崔嵬有妻再娶的不端行径,在崔府开始为迎娶长公主而改建就一直闭门不出。 唐芷漩快步上前对崔崭福身行礼:“大哥。” 崔崭身后是惯常跟着他的贴身侍仆明路,明路十分恭敬地对唐芷漩行礼:“二奶奶。”之后再次行礼,说道:“因圣旨而不得不改口,望西院二奶奶见谅。” 崔崭在此等她一同入内显然是为她长脸,明明白白地对所有人表示他认下的弟妹是唐芷漩,而非承和长公主,而明路还特地解释一句,再次表明了崔崭的立场。 唐芷漩感念地轻声道:“多谢大哥。” 崔崭淡声,语气却很是认真:“弟妹客气,一同进去吧。” 正厅内花团锦簇,喜气萦绕,崔老夫人正喜滋滋地拉着新儿媳承和长公主的手说着什么,崔嵬在一旁笑得神清气爽。唐芷漩与崔崭一同入内,正厅忽地一静。 2 崔老夫人放开承和的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不少,看着唐芷漩说了句:“来得这样迟,是在摆当家主母的架子么?” 唐芷漩蹲身行礼后说道:“儿媳不敢。” 崔崭道:“在外遇到我,我这两轮行得慢,耽误了弟妹些许时间。” 崔老夫人自是不忍责怪这个双腿已残的长子,便道:“既来了便奉茶吧。凝儿近前来。” 承和长公主名唤宇文凝,崔老夫人与她初相见,竟已开始如此亲热地称呼她,而唐芷漩入府两年,崔老夫人一直称她“老二家的”,与叫府中家生子仆役毫无分别。 承和笑着上前,亲昵地依偎在崔老夫人身边,丫鬟将茶碗分别端给唐芷漩与承和,承和却因就在崔老夫人身边而显得唐芷漩彷如也在给她敬茶一般。当下唐芷漩与承和都端起茶碗递向崔老夫人,齐声道:“给母亲敬茶,愿母亲福寿安康。” 崔老夫人笑着说“好好好”,却只接了承和递过去的那碗茶,呷了一口之后将茶碗递给丫鬟,瞥了一眼依旧端着茶碗的唐芷漩,对承和笑道:“人老了不中用,胳膊酸痛,你替母亲接了这碗茶吧。” 承和笑着来接唐芷漩手里的茶碗,唐芷漩知晓这一接就是对府中所有人表明日后承和才是这府中的正经二奶奶,唐芷漩仿如一个妾室还要给她敬茶似的。唐芷漩抬手便将茶碗放在丫鬟还没来得及撤走的托盘中,笑吟吟地对崔老夫人道:“母亲疲累,不如喝些补气茶?上次太皇太后赏我的还有些。” 提起太皇太后,崔老夫人与承和的面色都是一滞。 承和身为长公主非要下嫁已有妻室的崔嵬,被太皇太后严厉训斥,此事阖宫内外、京中世家皆知,而太皇太后虽无法阻止皇帝下旨为承和赐婚,却召了唐芷漩入宫赏赐了不少珍品,以示安抚与支撑。 当下崔老夫人不再言语,丫鬟很有眼色地提醒该是承和长公主向大哥崔崭敬茶。承和端了茶碗行至崔崭面前,还没向前递过去,崔崭便冷肃地说道:“弟妹所敬之茶两年前就喝过了,如今我弟崔嵬之妻就在此处,实不敢泯灭伦常另喝他茶。”说罢也不等承和有何反应,就令明路推了自己离去。 承和哪里受过这般委屈,当下摔了茶碗,冷脸斥道:“好大的胆子!本宫敬你称一声‘大哥’,若是府外你见到本宫,须当下跪行大礼,否则就是大不敬!” 崔崭并未回头,冷淡的声音传来:“令殿下失望了,我这废人这辈子都不会出府。” 素舆轮声杳杳而去,承和气得跺脚却也无法跟一个有战功的残废计较,只得将气出在崔嵬身上:“你就看着他们欺辱于我吗?!” 崔嵬忙劝道:“大哥自腿残后就脾性古怪,殿下别往心里去!” 崔老夫人也帮腔道:“殿下看在老身面上莫与他计较,他也是触景生情——他是难以成婚了……”一时倒有几分真情流露,几欲落泪。 承和见如此只得抚了抚崔老夫人的后背,说道:“行了行了,本宫不会与他计较。母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崔老夫人明白这是承和在提醒自己重要之事,立即拭了泪,向唐芷漩说道:“西院的,承和长公主既已入府,日后执掌中馈之权就交给她,你去将对牌账本等物取来。” 唐芷漩看向崔嵬:“夫君也同意?” 崔嵬为难地看向崔老夫人,说道:“殿下初来乍到,不如等在府中有段时日了再……” 承和瞪眼看他:“你到底是谁的夫君?昨天还不是这样同我说的!” 崔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崔嵬,见他咬牙道:“芷漩掌家以来并无错处,如今殿下刚一入府就夺此权柄,恐被世人诟病殿下不能容人,对殿下毫无益处。” 承和冷笑道:“本宫才进你崔家门不到半日,你从前发的那些誓就都不作数了?行啊,那你擢升之事,本宫也不办了!” 崔嵬一惊:“擢升?我已是兵部少司从四品衔,但还未满三年不到重新审查提拔的期限……” 承和傲然道:“我堂堂承和长公主所嫁之人怎能只是从四品的小官儿?我已求皇上让你升任兵部侍郎,你却在这里为了一个曾沦落礼乐署为官妓的女子跟我作对?!” 此言一出,正厅内所有人皆是一怔,崔老夫人率先喝道:“今日厅内之言若有泄露一字半句,在这厅里的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打死!都退出去!” 丫鬟婆子们哗啦啦鱼贯而出,霎时退了个干净。 承和这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给簪缨世家的崔府抹了黑,略有尴尬地抿了抿唇。 唐芷漩在袖中攥紧了拳,明晃晃地直视崔嵬,满眼的诘问:“夫君连这些事都告诉她了,不是承诺过此事只有你我二人及母亲知晓吗?” 崔嵬哪能想到与承和亲昵时的无心之言会在此时被承和曝出?明明叮嘱过她不可乱说! 崔老夫人沉声道:“好了,够了!这等登不上台面之事还要一说再说?你不嫌丢人?此事不可再提!” 唐芷漩清冷一笑,说道:“世事常难料,悲欢不由人。我没什么可丢人的。” 崔老夫人恼道:“世间女子最重清白,你竟好意思说不丢人?” 唐芷漩不卑不亢道:“母亲不想提起此事并非为了我的名声,而是不想让旁人知晓夫君曾七进礼乐署寻我吧?” 崔老夫人面色一紧,承和已叫嚷起来:“崔嵬,你不是说去寻了一次就找到她了吗?竟然去了七次?你就这么在意她?!” 崔嵬急道:“当时如何如今也记不清了,何必为这些许小事生气?左右如今我也娶你进门了!” 承和闹将起来嘤嘤哭泣,崔老夫人头疼地扶额,崔嵬揽住承和的肩劝慰于她,被承和甩开。 唐芷漩冷冷看着,一言不发。 崔嵬不知说了些什么,承和破涕为笑,又敛了笑容命令他道:“从前的事便罢了,今日这中馈之权,你如何说?” 崔嵬看向唐芷漩,焦躁地说道:“芷漩!我若升任兵部侍郎你便也是正三品朝廷大员的夫人了,日后在京中女眷之间行走,需你行跪礼的人都会少很多,这不好吗?” 唐芷漩神色依然宁定,说道:“夫君这是在求我?” 3 崔嵬略一思忖,把心一横道:“你先前同我提过的事,三日内我会为你办好。” 崔老夫人与承和同时问道:“何事?” 唐芷漩只看着崔嵬:“确实三日办好?” 崔嵬:“确实。” 唐芷漩点头,伸手点了点一旁桌上春桃退出去之前留下的锦盒,说道:“都在这里。”她转身就走,并不行礼,也未回头。 厅内三人面面相觑,崔老夫人打开那锦盒,看见府中对牌、账本、仆役卖身契、私库钥匙等重要物件皆在,面上松泛了些,将锦盒交给承和,说道:“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承和笑着接过锦盒,又皱眉看向崔嵬:“你到底要给她办什么事?” 崔嵬:“不过是些银钱,给就给了。” 承和并不太相信,但也只是轻嗤了一声:“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 唐芷漩走出正厅,外面竖起耳朵听动静的仆役们顿时直起身板各自肃立。春桃迎上来陪她往西院走,轻声问道:“锦盒,还是给了?” 唐芷漩点头,春桃惋惜又愤懑地叹了一气,不忿道:“那、那以后您在这府里怎么立足啊……” 唐芷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不妨事,拿那些劳什子换了些实在的东西,也看清了……很多人。” 她停步,抬眼,看向已经西斜的日头,微微眯了眯眼。 她想起在礼乐署被崔嵬寻到的那日,仿佛也是这样的夕阳斜照。他出现在那片火烧似的余晖中,周身都被镀了一层金,温和地笑着唤她:“唐家幼娘,我来接你了。” “您别盯着日头看,当心伤眼,”春桃看向唐芷漩,微微一怔,“您哭了?”她连忙去掏丝帕,唐芷漩却垂眸自嘲地笑了笑,抬手一把抹去泪水,笑着摇了摇头:“不会再哭了。” 崔嵬没有食言,翌日中午就差人将唐芷漩所要之物送来了。唐芷漩仔细验看点算,确实是十间盈利丰厚又处繁华地段的铺面,其中包含唐芷漩嫁妆中的三间。这十间铺面的主人名均已是唐芷漩,与崔府再无干系。唐芷漩将这些铺面契书妥当收好,长舒了一口气。 不管前路如何,总得有实打实的银钱傍身方有稍许安心。 又三日,恰逢账房报账的日子,何账房前去向承和长公主报账后,又来见唐芷漩,先报了独属于唐芷漩那十间铺面的营收,特地说道:“这些都是您的私产,二爷叮嘱过小人不必报给东院,直接报给您就是了。” 唐芷漩神色未动,只是听着。 何账房想着崔嵬会问西院二奶奶听到这句有何反应,结果没有任何反应,一时无话,接着有些为难地说道:“城东两处庄子近来总是收不上账,小人去看过了,那边的庄头不是府中原来安排的人了,是个叫廖东的男子,说是奉承和长公主之命接管庄子。小人多问几句他就要动手,他的一众仆役都凶神恶煞,其他庄里原有的仆役都敢怒不敢言……小人无法只得先离开。” 唐芷漩淡淡道:“如今的当家主母是东院二奶奶,有这等不交账的恶奴,去禀告她知晓便是。” 何账房苦笑道:“小人自是禀报了,但东院二奶奶说‘府里又不缺银钱,这么仔细做什么’就把小人打发了。西院二奶奶您是知道的,若是年终对不上账目,小人不仅要倾家荡产赔付,还会被扭送报官,轻则五十杖重则充军,这、这小人是万万承担不起啊!”何账房说着就跪了下去,“还请西院二奶奶救救小人!那两处庄子的仆役都听您的啊!” 这些仆役的卖身契都握在崔府手中,对主人是天生的遵从与恐惧,除了认命别无他法。唐芷漩本不想管此事,但城东两个庄子的收入划归在崔崭名下,想想一直对自己多有维护的崔崭,又思及与自己相识两载一直兢兢业业的何账房,唐芷漩终是点头:“寻个时间我会去看看,不必通知庄上。” 何账房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春桃端着糖酥酪走进来放在唐芷漩面前,说道:“您何必趟这浑水?东院纵容恶奴私吞家财,等她东窗事发,老夫人就算明面上不能处置,心里能没想法?就会记起您的好了。” 唐芷漩的笑意浅淡无波:“再好,能好过给她儿子擢升到正三品吗?” 春桃:“可是内宅不乱,二爷在前头才能好好上进啊。” 唐芷漩不欲多言地笑了笑,拿过一本书看起来。春桃知她看书时不愿有人打扰,便退了出去。 自承和入府,崔嵬每隔五日来一趟西院——送避子汤。每次两人公事公办地对坐,崔嵬将避子汤倒入花盆,扯两句不咸不淡的客套话就会离去。他仍想学那些还不会的东西,但每每刚小坐了一阵就有东院的仆役来寻他,不是说承和头痛欲裂就是说腹痛难忍,崔嵬只得急匆匆赶过去,就再也不会返回。 唐芷漩心中有隐隐刺痛,却已不再像最初听闻他要迎娶长公主那般锥心。她与承和在府中也并不经常照面,只有在每月初一十五去向老夫人请安时才会见上一见。承和执掌中馈却并不亲自理事,只将跟随她多年的大宫女宝灵推出来处置一应事宜。宝灵虽有惩治手腕又有皇家威仪,却也不清楚有些刁仆是如何欺上瞒下的,不多时已有不少中饱私囊之事传入唐芷漩耳中。 春桃着急地建议唐芷漩出面处置刁仆,唐芷漩并不理会,命她安排出府前往城东庄子。一应事宜安排好之后,唐芷漩从崔府南门而出,软轿早已候在南门门口。她刚要上轿,就见明路带着十来个壮硕家丁匆匆而来,那些家丁停在十步开外,对着唐芷漩纷纷垂头行礼。明路上前对唐芷漩行礼后,恭敬说道:“西院二奶奶,我们大爷命我点了十五个有些功夫底子的忠仆,随您一同外出。” 唐芷漩略有些意外:“大爷知道我要去往何处?” 4 明路道:“大爷不知。只是近来外面不太平,便吩咐我看顾西院,若您有外出就支使我及这些忠仆一起。”他垂首致歉,“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您海涵。” 唐芷漩:“替我谢过大爷。” 明路:“大爷有交待——都是自家人,您不必客气。” 唐芷漩上轿,轻快平稳地往城东行去。明路与春桃一左一右走在轿子两侧,她对明路那一侧问道:“近来外面不太平?” 明路:“镇国公回京后一力整治贪腐,如今时不时便有缉捕司的人手在街面上拿人下狱,大爷是怕冲撞了您。” 唐芷漩:“镇国公一直镇守在北部要塞,怎地突然回京了?” 明路:“这小人不知,您见谅。” 唐芷漩不再多问,微微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只见街面上人潮涌动,道路两旁店面生意如常,倒没看出有什么经常被缉捕司冲撞的紧张。不过她已有很久不曾出府,这外头的繁华合序是否隐含暗流汹涌,她一时无法分辨。 她贪婪地看着人们四处随意走动,尽力听着小贩叫卖,只觉得这才是活生生的日子,热腾腾的时光。春桃凑近提醒道:“西院二奶奶,咱这轿子从崔府出来的,本就好多人盯着看,您一直掀着帘子,再这样下去外头的无知百姓都要绘声绘色编排崔府女眷的容貌了。” 女子不宜抛头露面,这是自小就听到的规训。 但其实从前尚在家中时,唐芷漩听到这句的机会并不多,反而因她父兄皆善舞弄兵器,她常跟着兄长在父亲的指导下挥舞刀枪剑戟,还被兄长扛坐在肩头出门玩耍,虽然回府后会被训斥,但也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从不觉得惧怕。反倒是嫁入崔府后,崔老夫人的耳提面命数不胜数,她能出府的机会少之又少。 唐芷漩撤手放下车帘,闭眼小憩。 临近城东庄子时,唐芷漩吩咐道:“不从正门进,走西面的侧门去田里看看。明路带的人跟得不要太紧,人太多了很容易被发现。” 春桃明路应声,轿子从西侧门穿进庄内,一路直行至田边,唐芷漩下轿,见田中麦穗低垂稻谷饱满果蔬丰盈,不免露出笑容,却很快发现这丰收景象只在田埂的一侧才有,往田地深处走去竟是一大片凌乱狼藉,不仅没有任何麦穗稻谷,连土地都是良久未翻耕的样子,处处杂草乱簇! 众人皆惊。世家大户一向重视府田,这不仅是府中的收入也是粮食的重要来源,在灾年会成为府中支撑,也可救济贫苦,管庄的庄头一向知晓田地的重要性,从不敢怠慢。 唐芷漩的父兄虽是官身却也只靠俸禄过活,因此对待粮食一向慎之又慎,这两年来将崔府所有的田地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从不曾出过纰漏。当下恼道:“庄头何在?!” 守田人坐在远处的田埂上,听到此言并不在意,明路当下派人过去押了守田人过来,一脚踹在他膝窝令他跪下,斥道:“西院二奶奶问话!庄头人呢?” 守田人疼得龇牙咧嘴却仍是混不吝的样子,讥笑道:“横什么?我是承和长公主殿下的人,你们能奈我何?”他上下打量唐芷漩,讥笑更甚,“说好听点是西院二奶奶,其实不就是崔府一个妾?” 春桃上前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扇过去,啐道:“闭上你的狗嘴!圣上下旨你家殿下是平妻入府!懂不懂什么叫平妻?!再胡说撕了你的嘴!” 那守田人还要再骂,被明路带来的仆役一个土块塞进嘴里,又反手捆住了丢在一旁。 唐芷漩冷言道:“既如此,一路上见到惫懒之人,见一个捆一个,全都扔到庄里湖边上等候发落!” 明路等人:“是!” 唐芷漩快步向着仆役房走去,她知道庄上还有一些是原有的仆役,打算问清情况重新安排布置。刚走到仆役房近处,就听撕心裂肺的惨叫传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从房中冲出,一头撞向门口石柱! 明路眼疾手快冲过去抬臂一拦,那女子撞在他手臂上,昏昏沉沉地软了下去。 唐芷漩连忙上前查看,惊讶道:“山雁?这是怎么了?”而看她衣衫被撕扯得乱七八糟,身上裸露的肌肤处处血痕和淤青,下腹处还有渗血,唐芷漩大概猜到了几分,恨声道:“去,把屋里那无耻之徒押出来!” 春桃忙寻了件衣衫裹住山雁,山雁迷蒙地睁眼看着唐芷漩,看清后“哇”地一声哭出来:“二奶奶!我活不了了!二奶奶!” 明路等人将屋里的男子抓住押了出来,那男子上半身赤裸,身上有不少抓痕,还在骂骂咧咧:“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抓老子?!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爷爷是谁!” 唐芷漩气得随手抄起地上一把铁锨就往那男子身上拍去!这一下砸得极重,那男子闷哼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喘息了几下愤恨地盯着唐芷漩,虽没了力气还在骂:“你、你是什么人?我乃此处庄头!这里是崔家地界!刚刚迎娶了圣上最宠爱的胞妹承和长公主殿下的崔家!” 山雁哭骂道:“你这狗仗人势的东西!这是我们崔府二奶奶!你区区一个庄头放肆什么!” 唐芷漩眸色冷冷:“原来你就是廖东。” 廖东听了这句更是不怕的样子,狠狠喘息了几下,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崔府那个多余的女人啊。若不是我们殿下心善留了你的妻位,你早都该被赶出崔府!还在这耀武扬威咳咳咳、咳咳咳……” 春桃明路气得就要上前教训他,唐芷漩抬手制止他二人,下令道:“先打三十棍,再送官。” 山雁一慌,廖东已经笑起来:“告我什么?强了庄子里的打杂丫头?我就是不认,你能怎样?让这丫头去击鼓鸣冤?她敢吗?” 女子贞洁被毁就再也难以嫁人,还会被人轻视,被人指指点点。 唐芷漩冷哼道:“侵吞主家私财,将府田收入中饱私囊,与外庄勾连私相授受!” 廖东变了脸色,这些罪状无论哪一条都能立判他重杖八十而后流放!大景律法绝不能容忍仆役如此欺上瞒下! 廖东心中已是慌乱,面上却还强硬道:“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一张嘴吗?凭什么栽赃我勾连外庄?” 唐芷漩嘲弄一笑:“你做出这等混账勾当可以抵死不认,我一个主家想栽给你一些罪责,还不易如反掌?”她柳眉一竖,“来人,上棍!先给我把这混账东西好好收拾收拾!” 5 庄内所有仆役都聚拢在湖边,看着廖东被一棍一棍重重打了三十下,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廖东的嘴未被堵上却也不敢胡乱嚷嚷欺负山雁的事,因为在众仆役聚拢之前,唐芷漩就让人给他塞了一颗不知道是什么毒药的丸子,威胁他不可再提山雁一个字。 三十棍打完,廖东晕在地上没了声音。明路命人将廖东拖走送官,又将之前一路捉拿捆绑的恶奴都丢在湖边,只消一踹就能踢下深湖,惹得他们哀叫连连,求饶不断。 唐芷漩朗声道:“庄上诸事一直有劳各位,崔府深感为念。如今出了这等欺上瞒下的刁奴,令各位在此饱受欺凌,是崔府失察,在此向各位致歉!”她蹲身行礼,众仆役自是不敢受礼,纷纷跪了半身。 唐芷漩起身又道:“没有与廖东等人同流合污的,各发二两银,此后庄子仍由从前的庄头看管。刘庄头!” 刘庄头从众仆役中小跑上前,感谢地对唐芷漩行礼:“多谢二奶奶!多谢二奶奶!” 唐芷漩淡淡道:“不必言谢,这是你应得的。不过以后记得改口,毕竟规矩不可废。” 刘庄头跪下叩头,身后众仆役跪了一地:“谢西院二奶奶惩治恶奴!” 唐芷漩抬手请众仆役起身,转头对明路点了点头。湖边那些捆着的仆役立即被踢下湖,“噗通噗通”的声音伴随着惊惧的叫声此起彼伏。 春桃有些不安地说道:“这二十多个人呢,万一、万一都淹死了……” 明路低声对她说道:“放心,绑这些人的绳子都没系紧,吓唬吓唬他们罢了,而且我的人都站在湖边呢,有上不来的他们会下去捞。” 春桃抚了抚心口:“还好还好,算你有脑子。” 明路:“哪是我呢,是西院二奶奶方才吩咐的。” 春桃看了一眼神情安闲的唐芷漩,又看向湖边,果然已经有好几个人游上岸,还有明路的人跳下去捞人的,一阵之后那二十多人都跪在岸边对唐芷漩叩头。 唐芷漩让其余众仆退下,吩咐刘庄头将这二十多人赶出庄去永不再用。刘庄头应下,有些担忧地说道:“这些人是半年前就到庄上来的,都是东院二奶奶的人,二爷也是知晓的,这要是以后又来了,这……” 半年前吗? 原来在崔嵬对自己说迎娶长公主时,就同时将长公主的人安排进庄了?这样看来,不论是长公主要求他这样做的还是他自己讨好长公主,都已经在那么早的时候做了将崔府交予长公主的打算,而不是他所说“都是母亲的意思”。 呵。 那个曾力排众议一心娶她进门的崔家二郎,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似的。 他本来可以不娶她的。虽有婚约,但她家道中落沦为官妓,任谁都会说这婚约已废。但他四处寻她,即使她避而不见他也不停地劝说,见她不听就坐在她门口不走,拿着为她买的点心问她吃不吃。 待他接她出了礼乐署回到崔府,崔老夫人痛斥他还以家法鞭打他,他跪在那里不动不移,只一句“约不可废”,如山般巍峨难摧,令她感动又疼惜。 及至后来成婚,他也一直颇为照顾她的感受,担心她在礼乐署见多了男子狎妓,总是说“慢慢来,不急”,“待你不那么惧怕了我们再圆房”。 其实她并不惧怕什么,只是这两年他也一直忙于公务,一月里能有十天在府就算多的,以至于成婚两年还并未做成真夫妻。 “西院二奶奶?”刘庄头见唐芷漩半晌不语,有些忐忑地叫了她一声。 唐芷漩回神,说道:“殿下再派人来也不会是这同一波人,如有其他人来,你无法拒绝便先接下,但若再有怠惰之事,你可去府上寻我。” 刘庄头得了这保证顿时喜笑颜开连连称谢,唐芷漩又嘱咐道:“近来不要给山雁安排活儿了,让她休息,还要找人看着她别做傻事。” 刘庄头连连称是。 回府的路上,唐芷漩在一处点心铺停轿,下去挑了些喜欢的点心装好带走。春桃表示这些小事可以吩咐她做,唐芷漩却道:“出府一趟总想自己做点什么,等府里知晓今日庄上之事……”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只淡淡笑了笑。 春桃不再多说,只默默陪着唐芷漩买点心,又引她去看附近知名的首饰铺。唐芷漩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随意闲逛,不知不觉天已擦黑。 回到府中西院已有戌时二刻,崔老夫人早派了人在院门口等候,一见唐芷漩下轿便大声道:“传老夫人话:一介妇人归府甚迟,于妇德有亏,罚跪祠堂三个时辰!” 唐芷漩点头就往祠堂方向走,春桃连忙在她手中塞了一包点心。唐芷漩回头对她一笑,看起来竟毫无沮丧之色。春桃不解,只觉那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 此时崔崭的院子里,明路正在绘声绘色讲述唐芷漩严惩廖东的过程。回府后各回各自院落,他并不知晓唐芷漩被罚跪祠堂之事。 “二奶奶直接抄了铁锨就拍在那厮胸口,真是巾帼英雄!”明路赞道,“只听说二奶奶娘家从前是武库司出身,以为她只是对兵刃较为熟悉,没想到动起手来一点不含糊!公子您说二奶奶会不会还懂些拳脚啊?” 崔崭听得微微一笑,又正色道:“不可随意猜度,以后这些话不可再对旁人提起。”崔崭略略皱眉,又道,“东院那位不会善罢甘休,这几日你多盯着些。” 明路连忙称是。 祠堂。 唐芷漩跪了半个时辰,期间偷偷吃了两块点心,估摸着此时崔嵬已经回府好一阵了,肯定也已得了自己跪在这里的信儿,却并没有来寻她。她看向面前的崔府先辈的画像及牌位,轻声说道:“我想与崔嵬和离。” 四下寂静,唯有供案上点燃的香散出袅袅青烟。 唐芷漩挺直了脊背,直视着一众牌位,坚定地说道:“我要与崔嵬和离。” 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下,闷雷滚滚之声不绝于耳。 唐芷漩淡淡一笑,自语道:“我不怕。” 身后响起素舆两轮滚动之声,缓缓靠近。 6 “弟妹请起身,”崔崭那沉稳的声音说道,“我已知会过母亲,你不用再跪了。” 唐芷漩闻言站起,因跪得太久趔趄了一下,崔崭伸手去扶,却又在即将要碰到唐芷漩时顿住,见她站稳便收回了手。 “多谢大哥。”唐芷漩道谢,“大哥派明路来知会一声便是了,雨天还跑一趟,大哥的腿又要更疼些了。” 崔崭不在意地说道:“些许小事不必挂心。” 唐芷漩点头,推着崔崭的素舆往外走,明路与春桃都候在祠堂口,见他二人出现连忙迎上来。 雨比刚才更大了些,沉沉的雨幕泼天似地落下,像是要遮蔽眼前的一切。 “大爷,西院二奶奶,这雨也太大了些,不如等会再走吧。”明路说道。 崔崭“嗯”了一声,唐芷漩也点点头,两人就这么站在廊下,静望雨幕。 “雨势摧人,”崔崭轻缓开口,“若此时横冲出去,必会兜头淋透甚至跌倒滑伤,狼狈不堪,你说是么弟妹?” 唐芷漩心想,看来方才自己说的话被他听见了。 “若雨一直不停,就在原地一直等吗?”她淡淡回问。 “总会停。” “会停,也会再下得这般大。”唐芷漩伸出手去任雨淋在掌心,“不是每次都有避雨之处的。” 崔崭望着她那淋雨的手,一阵默然,而后说道:“当心染了风寒。” 唐芷漩收回手,春桃连忙用丝帕为她擦干,她淡淡笑道:“不妨事。这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走吧。”又对崔崭说道,“大哥,先行一步了。” 崔崭见她令春桃撑开伞就要走,立即吩咐明路:“伞。” 明路会意立即将手中的伞递给春桃,说道:“这伞大很多,不容易淋湿。” 唐芷漩见那伞果然比春桃手中的更宽更长,明白这是为崔崭特制的,因他的素舆也颇为宽大。唐芷漩连忙推辞道:“这不行,大哥更需要这把伞。” 明路:“我马上回去再取一柄就是,西院二奶奶就撑着这把回吧。”说着就冲进了雨幕,极快地跑得不见人影。 唐芷漩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没迈步,仍然站在原地陪着崔崭。 崔崭没说话,依然静静望着雨幕。 雨势终于渐渐转小,远远望着明路拎着长伞而来,唐芷漩再次告辞,崔崭微微垂眸不去看她,抬手沉声:“弟妹慢行。” 唐芷漩与春桃撑着宽大的伞渐行渐远,直走到即将拐弯处,崔崭才瞥眼过去看了一眼,见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吩咐明路道:“回吧。” 翌日晨,唐芷漩梳洗完毕刚换好常服,就听院中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承和长公主一声暴喝:“唐芷漩你这贱人!马上滚出来!” 在一旁伺候的春桃惊得手一抖,将正要为唐芷漩戴上的耳坠落在地上。春桃慌忙捡起,唐芷漩拍拍她的手接过耳坠自己戴上,眼神安抚她无需忧惧,起身走了出去。 院中已被众多仆役占据,个个手持长棍凶神恶煞。承和长公主站在最前,气鼓鼓地看着走出来的唐芷漩,斥骂道:“本宫的人你都敢打?还送去官衙判罪?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唐芷漩整个人静静的,只问道:“判了何罪?” 承和长公主恼道:“你还敢问?主家扭送报官,又是那样严重的罪责,立即杖四十又判了流放!你好狠的心!污蔑廖东与外庄勾连,只这一条就让他多被杖了二十!” 唐芷漩语气平淡:“罪有应得。” 承和长公主:“打狗还要看主人,你不知道他是本宫从宫里带出来的人?非要将他置于死地?你已经交出掌家之权却还把手伸到庄上?你以为本宫眼里能揉沙子?!”她见唐芷漩仍是安静站着,毫无辩驳之意,似乎对她这个长公主也毫无敬畏,更是火冒三丈,恼恨道,“本宫说了什么你没听见吗?” 唐芷漩:“听见了。东院二奶奶来此,意欲何为?” 听得“东院二奶奶”这个称谓,承和的怒火更是遏制不住!她堂堂长公主竟不能做唯一的正妻,竟要与一个曾为官妓的低贱女子同为平妻! 承和指着唐芷漩:“来人!给我押住了打!” 宝灵一马当先冲上去,她身后还跟着两个壮硕嬷嬷,准备一同摁住唐芷漩!春桃带着两个年轻丫鬟不甘示弱地冲上去,六人顿时打成一团!承和身后的仆役再度扑上,唐芷漩手臂前伸,从袖管中“嗖嗖”连发射出几枚小箭,直扎进扑上来的仆役肩头,他们顿时哀叫着退后数步! 一时间两方人手呈对峙局面,承和冷笑道:“武库司郎中之女果然有些手段!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法子罢了!”她手一挥,四个举着木盾抄着短棍的家丁极快地靠近唐芷漩,唐芷漩知道小箭无用,转手扬出一把铁蒺藜,那四人中有两人中招后退,另两人却以木盾将唐芷漩一左一右挤压困住,一棍狠顶在她下腹,一棍狠打在她腿上,生生将她押得跪在承和面前! 唐芷漩吃痛却一声呼痛都无,只咬牙凝视着承和,硬声道:“敢问东院二奶奶,你我同为崔府平妻,无论何事不满皆有老夫人做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动手?” 承和不屑道:“本宫乃堂堂承和长公主!给你脸面称一声平妻罢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本宫平起平坐?” 唐芷漩厉声道:“圣旨还供在祠内,平妻就是平妻!谁也无法越过谁一头!你的刁奴在庄上胡作非为,我不过惩治一番,即便皇上来此我也毫无错处!” 承和气得手都抖起来,指着唐芷漩怒道:“牙尖嘴利!给本宫狠狠地打!” 一棍落下,唐芷漩的腿部重重一疼!紧接着一棍又一棍落在身体各处,打得她几乎要趴在地上!可她偏不,双手硬生生撑着地面,绝不让自己趴在承和面前! 承和见她如此强硬更是恼了,命令道:“打!狠狠打!不用留手!打死了有本宫!” 利刃破空之声“咻”地飞速而来,承和只觉一道寒光擦着自己的耳朵呼啸而过,一柄长枪穿过木盾直扎入一个压制唐芷漩的家丁脚中,疼得他“啊”地大声惊叫。 压制唐芷漩的四个家丁蓦地散开,那柄长枪仍在兀自轻轻晃动,发出令人胆寒的铮鸣之声。 7 承和惊吓得让仆役们牢牢护住自己才回头看去,只见明路推着素舆快步而来,崔崭端坐其上,面色阴沉不善,像没看见承和似的从她身边经过,极快地扫视了唐芷漩一眼便道:“春桃,还不扶你家奶奶起来?明路,速传府医。” 明路立即派人去传府医,春桃等丫鬟连忙将唐芷漩搀扶起来。唐芷漩起身时强忍颤抖,对崔崭还想福身行礼,崔崭虚抬手臂相扶:“弟妹不必多礼了,快些进屋去。” “劳动大哥了……”唐芷漩已是冷汗涔涔,却仍坚持着说完这一句才被春桃等人扶着往屋内走。 承和从惊吓中回神,斥道:“崔崭,本宫给你面子叫你一句‘大哥’,你还真当自己可以凌驾于本宫之上?本宫在这教训不听话的东西,有你什么事儿?”她指了两个仆役,“去,进屋把那贱人拖出来!” 崔崭将长枪拔出,同时转动素舆,横枪在手挡在屋前,沉声道:“谁、敢?” 他曾被军中将士尊为“玄袍战神”,那长枪亦是极为有名,名唤“傲雪”,挥舞时凛然森寒,摄人心魄。他曾十战十胜连破敌军五座城池,赫赫威名在大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后被皇上加封“赤忠悍勇”四字,御笔亲提的匾额就挂在他房中。 仆役们顿时不敢妄动,承和怒极反笑:“大哥,你这般维护你这弟妹,莫非与她有什么款曲?” 崔崭神色未动,说道:“承不起东院二奶奶这声‘大哥’。我不过是维护亲弟之妻,你却为了个奴仆如此大动干戈,想来与那奴仆有些首尾罢。” 承和确实与那廖东有些瓜葛,此时被崔崭无意说中顿觉一阵心慌,尤其崔崭那双如鹰似虎的逼视目光刺得她浑身不自在,想用长公主身份压制于他,却被宝灵在耳畔急切地小声提醒:“殿下,大爷穿着的是皇上御赐的忠勇蟒袍!” 按大景皇族律例,皇族中人再如何尊贵,遇着有大功封赐的忠勇蟒袍,都须得敬之礼遇之,绝不可轻慢,违者重惩。 承和心中一时惴惴,她知道皇上虽然疼宠她,但对有功之臣一向推崇,此番她又是为了一个奴仆闹起来,皇上恐怕不会站在她这边…… 承和重重哼了一声,傲然道:“今日看在你面上,本宫便不处置那贱人了!屋里的贱人听着!下次还有这种欺辱本宫之事,你等着引颈就死!”她又盯向崔崭,“你这好大哥,本宫看你是不是次次都能护着她!一个没有官身的人,也就这点赏赐能炫耀了!有本事就把这蟒袍镶在身上!哼!” 承和带着她的人呼啦啦往外走,一路上东踢西踹,把西院的陈设布置捣了个乱七八糟。崔崭一直凝视着这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无踪,才将长枪轻轻放在腿上。他微微皱眉捏了捏自己的腿,又握住了长枪掩盖自己有些颤抖的手臂。 他身后的明路看得清楚,崔崭后背的衣衫已被汗浸透,想来他支撑到现在已很是费力。崔崭自三年前受重伤从战场归来,因腿伤致残,身子也大不如前,刚才进院奋力甩枪那一下已经耗尽力气,之后又支撑良久,已是强弩之末。 明路想劝崔崭先回自己院中,就见府医提着药箱急匆匆小跑而来,见着崔崭行了个礼就要入内。崔崭冷声道:“往日里传你可没这么久。” 府医忙道:“我、我是因为、因为药材,啊有些药材……” 崔崭打断道:“不必寻借口,你不过是因为长公主在此而不敢入内。你听好了,崔府上下都是你的责任,耽误诊治任何人,我都会从重严惩!” 府医跪地就要求饶,崔崭不耐道:“还不滚进去?” 府医连忙又站起进屋去了,崔崭重重长出一口气,对明路道:“我不便在此久留,你派人支应这里。” 明路应声,安排妥当后推着崔崭离去。 东院,承和发了好大一通火,伺候的仆役个个噤若寒蝉。宝灵劝慰了一阵,说道:“奴婢听说已故的崔老将军是为了报恩才与门第不符的唐家结亲,而最初定下的人是大爷,并不是咱们二爷。” “什么?”承和恼道,“难不成是崔嵬求着他父亲改成了他吗?” 宝灵:“那倒不是。听说大爷那时不知道什么原由推拒此事,崔老将军已故,崔老夫人说这是父亲定下的不可更改,之后还没等到两府过庚帖,大爷就带兵去了北邙山,唐家也陷在案子里以至于家门破败,大爷回来后重伤自然不会再提婚事,二爷应是在此时提出‘约不可废’,执意娶那唐家女。” 承和嗤道:“蠢货,非要娶沦为官妓的女人!” 宝灵奉承道:“重情重诺,殿下不就是喜欢二爷这一点吗?” 承和一笑,又道:“所以崔崭是因为与那贱妇有过婚约才这般维护她?啧,还说没有款曲,这么明白的事儿,当府里的人都是瞎的?” 宝灵:“府里没几个人知道的,奴婢是从老夫人房里的翠燕那儿听来的。翠燕跟着老夫人很多年了,她说老夫人在二爷娶了唐家女后把府里的仆役换过一轮,不想让人知晓这些事。” 承和:“我看是不想让下人知道他们的主母曾经做过官妓,呵。” 宝灵:“殿下也别老将此事挂在嘴边,虽然能让那唐家女无地自容,但老夫人未必喜欢听。”她凑近低声,“老夫人要面子呀。” 承和不屑道:“本宫嫁进来就是她最大的面子,还在意旁的?愚蠢。” 宝灵:“任谁也没有殿下的面子大,但唐家女有太皇太后关切,殿下也不可做得太过。” 承和咬牙切齿:“谁承想她一个不入流的下等官家女竟能攀上太皇太后?她母亲伺候过太皇太后几年,没想到这么得太皇太后的意,连带着还照顾她女儿!” 主仆二人絮叨了一阵,散朝回府的崔嵬走了进来。宝灵连忙上前为崔嵬更衣又拿水和帕子净手洁面,收拾停当了见他面色不豫,承和问道:“朝堂上有事?” 崔嵬挥手,宝灵带着屋内的仆役们都退了出去,这才说道:“镇国公铁腕治贪,把户部和兵部闹得人仰马翻,八百年前的旧案都翻出来查,”他一脸晦气焦恼,“眼下开始追查北邙山一战军粮军械出入不符之事了。” 承和眼风一瞥:“与你有关?” 8 崔嵬看她一眼,说道:“北邙山一战有我大哥,我岂会在其中搅弄风云?” 承和:“那有什么好担心。” 崔嵬皱眉道:“我推测镇国公此举并非为了治贪,而是为了剿灭异己,打乱本已各自为政的朝中派系。” “那又如何?左右跟你没什么关系,你站在皇上这一边便是。” 崔嵬简直惊诧,一个皇族公主对于朝堂政局变幻竟如此迟钝?是该说她被皇上宠坏了还是本身愚笨?当然这些话都不可能出口,崔嵬只道:“镇国公常年镇守北部要塞,若无要事不会回京,此番如此动作,是往朝中安插他自己的人手的绝佳时机。” “当你要说什么,”承和仍是一脸不在意,“有机会谁不趁机安插自己的人手?朝中大员都这么做,镇国公这样做有什么稀奇?” 崔嵬头疼地看着她,直言道:“兵部他也插手了!兵部侍郎之位空缺,镇国公向皇上建言‘以政绩考评定论’,要实打实看到在兵部的实绩才可担任兵部侍郎。” 承和眨了眨眼不明就里:“那又如何?” 崔嵬简直有点恼火:“有镇国公在,我根本不可能升任兵部侍郎!” 承和总算明白他在着急什么,一时笑出声:“你直说担心这个不就完了?兜那么远的圈子。兵部侍郎的委任要看皇上,还要看吏部上书,镇国公的手长也有个限度,何况还有我,你慌什么。” 崔嵬稍稍安心,又道:“兵部万万不能被他染指,否则……” “否则什么?” “没什么。如今兵部侍郎备选之人除我以外还有两人,一人是郡王府世子,另一人由镇国公推举,我还不知是谁,”崔嵬暗自一叹,叮嘱道,“这几日你回宫一趟打听一二。” 承和一听就不乐意了:“你这是在命令我?” 崔嵬揽住她的肩哄道:“哪敢命令我的公主殿下?这是为夫需要你的助力呢。” 承和轻哼一声,嘟起嘴朝向他,崔嵬低头在她唇上印下一吻,缠绵了好一阵。 崔嵬起身要去书房忙公务,承和略犹豫了下,说道:“西院那个受了些伤,我允你去看她,但不能太久。” 崔嵬眼皮一跳:“你弄的?” 承和瞪眼:“本宫让人打的,怎么了?她对本宫不敬,本宫不能教训她?”她大略讲了唐芷漩如何将她的人扭送官府,自己如何委屈地去找唐芷漩说理,添油加醋地讲了崔崭如何维护唐芷漩。 崔嵬本就忧心没有实绩能拿得出手,正想找机会去西院找唐芷漩商议,没想到她竟伤了,当下就有些着恼地说道:“她好歹与你是平妻,你怎能命人打她?” “你心疼了?”承和也恼了,“不是说对她仅有尊重与怜惜吗?” 崔嵬实是没有心情与她周旋,拿出她最担忧的威胁她:“她要是一状告到太皇太后那里,你怎么办?我还不是为你担心?” 承和面色稍缓,不耐道:“那老婆子真是闲的,管东管西还管到别人家里来了!” 崔嵬又哄了几句便推脱公务繁忙,赶紧离开了东院。 西院。 崔嵬进院直奔内室,熬药的气味越来越浓,待进入内室后苦香扑鼻,见唐芷漩歪躺在床榻上,春桃在一旁捧着一本书正在给她看。 看样子伤势不重,崔嵬提着的心放下些许。他走过去柔声问道:“芷漩,伤可好些了?” 春桃忙给崔嵬搬了把太师椅让他坐在床榻边,自己退至外间。 唐芷漩一向不喜被打断看书,略敛了敛不悦之色,淡淡道:“还好。” 崔嵬知道自己在西院停留久了又要被承和絮叨个没完,便开门见山道:“今日难得公务不多,想继续向芷漩请教关于制甲之术,以及军械在潮湿阴冷之处的保管养护之道。”想了想又道,“还有甲衣之中如何设置机巧,这个我也有兴趣。” 唐芷漩只一动就浑身酸痛,暗自叹了口气道:“这些不是几句话能说清楚的,还需拿甲片、小机关等物演示,我眼下实在是没有力气,你过五六日再来吧。” 崔嵬压住急切,说道:“镇国公回京后着力在兵部推陈出新,想来是北边战事吃紧,他急需解决之法,我想趁此机会多多建言,也好为国之平安宁定尽一份力。” 说也奇怪,若是在从前崔嵬说出这样一番话,唐芷漩定会认为他确实怀有家国大义,颇为感佩,即使再如何不舒服也会坚持着教授他所想学的,但如今听在耳中只觉得刺耳,竟是半点也难相信了。 唐芷漩指向不远处的斗柜:“左侧第二层有你需要的书,拿去看吧。” 崔嵬:“哪有时间一字一句研磨?芷漩直接讲与我听吧。” 唐芷漩忽而就恼了:“我被你另一个妻重伤卧床,你装模作样问一句便只想着从我这索取你所需!别说五六日,我这个月都教不了你任何东西!” 崔嵬烦躁得起身在房里踱步,只觉得满府里无一人理解他的苦楚,连往日里善解人意的芷漩都开始推诿,很是焦躁地说道:“娶长公主是无可奈何,皇上下旨我能如何?难道你希望我一力拒婚导致皇上降罪家破人亡?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保住你的妻位?” 唐芷漩眼中平静无波:“这话你敢在她面前讲吗?” “我为何要在她面前讲?说到底你与那些无知妇人有何不同?不都是想在夫君面前争个短长、看夫君到底更宠爱谁?”崔嵬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扯住唐芷漩的手臂将她往榻下拉扯,“兵部事急,你这几日必须——” 唐芷漩被拉扯到手臂伤口,疼得呼痛出声,崔嵬冷笑道:“这会子装柔弱想要博取夫君怜惜了?方才那般强硬的是谁?” “崔嵬你放手!”唐芷漩强撑着推开他,却被他铁臂拉住不放松,“很疼!我很疼!” 崔嵬更加怒不可遏:“你怎地就是看不清?她是长公主!你与她争高低,争得过吗?能争吗?!你当伏低做小委曲求全,为何我回府后还要为这些污糟事操心?” 唐芷漩因全身都被棍击过,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时浑身都在疼,抬臂去格挡崔嵬,臂上衣袖内的小机关尖刺穿出,扎在崔嵬的肩上,刺得崔嵬松手后退。 “你对夫君竟然用机关?”崔嵬惊怒地捂着肩头,“要造反了吗?!” 崔嵬的手对着唐芷漩再次伸过来,唐芷漩不知他是要拉扯她还是要打她,下意识再次抬臂去挡,崔嵬却担心她还有机关而往后一缩。 电光火石的一个停顿之间,外间春桃叫道:“二爷,明路来传话,大爷请您过去一趟!” 崔嵬负手而立,紧紧盯了唐芷漩一阵,气道:“好好反省!”之后拂袖而去。 9 崔嵬出得西院往崔崭的院子走,却没走多远就见崔崭正等着他,见他过来说道:“母亲唤你我二人去她院中。” 崔嵬应声,与崔崭一同向正院走去。行了几步,崔崭道:“无论何事,不应动手。” 崔嵬被大哥听到院中事也不以为耻,气鼓鼓道:“天天前朝后院没一个省心的地方!打理内宅有这么难吗?回府都没个安生之所!” 崔崭冷然一笑:“如今打理内宅之人,是你选的。” 崔嵬更为委屈:“我有什么办法?她是长公主!今上唯一胞妹!得罪她于整个崔府都没有好处,我还不是为了府里?保住平妻之位就不错了,我费了多大的劲才……” 崔崭沉肃的声音更含讥讽:“如此无奈?无奈到皇上问你‘既有妻室,为何招惹承和’时,你答‘家中妻乃婚约所限、责任所当,而与承和乃是两情相悦、情难自已’?” 崔嵬一惊,停步看向崔崭:“大哥你?你怎会知晓?!”他有些焦急地看着崔崭,“这话可千万不能说与芷漩知道!” 崔崭冷哼一声,说道:“没那闲工夫长舌传话。” 崔嵬咂摸了一下,追问道:“大哥与宫中还有往来?” 崔崭不答,明路推着素舆仍向前行。崔嵬两步追上,带着点讨好的笑意说道:“这三年大哥深居简出,也不与外人来往,我还以为大哥从前那些关系早都没了呢。”他见崔崭神情淡漠平视前方依然不说话,揣摩了一下继续说道,“大哥既还有这些关系,就为弟弟动一动吧?眼下兵部侍郎未定,多少人盯着这实缺,镇国公又想安插自己的人,弟弟实在是……” 说话间已到正院,有仆役迎上来引他二人进入内室。崔嵬还想与崔崭说下去,崔崭在进入内室之前瞥他一眼,说道:“不过是明路从认得的宫人那里听来的几句闲话,不必往心里去。” 崔嵬顿时气结,很想大声质问崔崭为何如此跟自己逗闷子,但又怕崔崭确实还有各种关系只是不愿帮他,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很是糟心。 进得内室,崔老夫人端坐主位,正在丫鬟的伺候下用一碗牛乳燕窝,见他兄弟二人入内,目光落在崔嵬身上,对他慈爱一笑。崔崭早已习惯如此,与崔嵬一同向母亲行礼,分坐两旁。 崔老夫人慢条斯理地用完一碗,不紧不慢地用丝帕擦了擦嘴,这才说道:“城东庄子上的事,西院所做倒不算错,只是她大可以将人押了交给长公主处理,不必做得这么绝——小门小户出身就是没有大局观,争风吃醋也不顾阖府脸面,连我那些老姐妹都知晓了,明里暗里讽刺我摁不住两个儿媳呢。嵬儿,你得多训诫于她!殿下在我这儿委屈了半天,我答允她以后不会让西院再插手庄上的事,也告知西院了,日后她若再犯,须得家法伺候。” 崔嵬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崔崭道:“都交给东院那位,只怕城东两处庄子就没有收益了,等年关时我想孝敬母亲一些好东西都会捉襟见肘。” 崔老夫人看向崔崭:“殿下向我保证不会短你一厘钱,旁的你就不必过问了。”她语气中带了些指责,“你在殿下面前亮兵刃,耍的什么威风?殿下是心善没有治你大不敬之罪,你还当你是从前的云麾将军呢?竟敢穿着蟒袍吓唬长公主?”崔老夫人气不打一处来,“你已断了仕途,崔家就靠嵬儿了,嵬儿如今要靠长公主!还不好好捧着供着,还敢跟她作对?你是这三年待在府里不知世事了还是因为自己于前程上再无指望,就要拖嵬儿的后腿?” 最后这话极重,砸得崔崭沉默良久,整个人都像被钉在了原处,连衣摆都动弹不得。 崔嵬也一时无话,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大哥,打圆场说道:“母亲莫恼,我看大哥是担心长公主真的把芷漩打死才出手的,若是闹成那样更是不好收场。” 崔老夫人道:“长公主说了打死有她,你们操的什么闲心?西院的父兄尽皆发配流放,便是死了又有谁能给她叫一声屈?太皇太后就算为她出头又如何?死都死了还能怎样?能把长公主下狱吗?不知所谓!” 一直静如寒潭的崔崭抬眼凝了崔老夫人一眼,明明是并未看出情绪的一记目光,崔老夫人却莫名感到一阵寒意。可她凝神细看崔崭的神情,却又什么都没看出来。 崔老夫人撇开目光不去看他,端起桌上茶碗呷了一口,语气放轻缓道:“我给你看好了一个良家女子,过几天抬进府送进你院里。” 崔崭一惊:“这是何意?” 崔老夫人:“还能有何意?给你找个妾室,收收你的心!你这样子是没有世家贵女肯嫁了,一般家世的女子又与崔府的门楣不匹,只能收个妾室。” 崔崭立即拒绝:“我无此意,也不想耽误旁人。” 崔老夫人:“我已定下此事,也与女家过了小聘,此事由不得你任性!” 崔崭急怒道:“母亲!此事不——” 崔老夫人不耐烦地挥手:“今日唤你二人来就是交待这些事,退下吧。”说罢就起身向内寝走去了,不再理会兄弟二人。 崔老夫人在内由贴身大丫鬟翠燕拆卸头饰,疲累地叹了口气,翠燕体贴道:“老夫人别忧心,等大爷见了那温婉可人的姑娘,自会喜欢的,就念您的好了。” 崔老夫人:“哪还指望他念我的好?不恨上就不错了。承和说的那些虽然肯定有添油加醋煽风点火,且以老大的人品也应当并无暗通款曲,但老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大费周章回护西院那位,若是有心人将这些传扬出去,真真是给崔府抹黑,说都说不清!有这种瓜田李下家风败坏之嫌,嵬儿在外还能抬得起头?皇上又如何信重于他?”崔老夫人面露阴狠,“再如何怨我恨我,也得尽快让他屋里有个女人,才好提早扼杀可能出现的流言蜚语!” “是,老夫人睿智。您也别担心了,奴婢见那姑娘机灵体贴,定能让大爷喜欢的,”翠燕浅笑着低声,“说不定等大爷开了窍,还会再多接几个姑娘入府呢。” 崔老夫人:“真是这样就好咯。左右那忠勇将军的封赐又不少他的,银钱多了想养几个都随他,不要影响嵬儿便好。” 10 明路推着崔崭回院后,崔崭就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中,不许任何人靠近。明路虽不能进老夫人的内室却也大略知晓发生了何事,明白他家大爷此时心绪难平,只得命人做了些饭食温在灶上,静静候在书房门口。 书房内,崔崭静静望着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画中并无什么稀奇之处,笔法也颇为稚嫩,只简单描绘了明山秀水,近处有一对父子正在一同望向远处从高山上流淌下来的瀑布。这是崔崭年少时与父亲共同绘制,画的是他们一同出游的情境。他还记得那时父亲对他说:“远山流瀑,水底行渊。若想喷瀑百丈,其深处必得有源源不断之水、其背后必得有屹立不倒之山,你可明白?” 那时的崔崭不过十岁,并不得其中深意,只答道:“父亲是想让我练好真功夫,上战场才能克敌制胜!若是平时不勤学苦练,于战场上只会露怯丧命!” 崔老将军笑起来:“这样说也不错。不过为父是想让你明白,男儿行走于世,品性与担当乃是立身之本,如那源源不断之水,而身份与权柄是围水之壁、瀑后高山,助你将想做之事变为可能,帮你将想护之人牢牢护住!若无身份与权柄便无人听你一言、无人待你之事谨慎、无人善待你珍视之人!世俗如此,难以撼改,男子汉大丈夫纵有千般鄙夷与不愿,也须得顺情度势,沉浮其中立于不败之地,方能放手去成就自己想做的一切!” 当时的崔崭并不能很清晰地理解这番话,崔老将军也只是拍拍他的肩头笑道:“记住便好,总有一日你会明白。” 如今的崔崭再看这幅画,对这番话的体悟比从前深了更多——自重伤归来,即使有敕封与蟒袍,那不过都是难以为继的无根之水,连府中不常出门的母亲都看不起他,连纳妾这种事都无法拒绝,更别提那一向骄纵的长公主,直接鄙夷他没有官身! 三年了,竟已蹉跎了三年。 养伤便养了近一年,心力颓丧浑噩又大半年,弟弟成婚,府中比从前有了些热乎气儿,日子如水般流淌无痕,竟已三年。 身有残疾者不可入朝为官,更遑论重上战场。是以他认为自己这辈子就会这么无声无息下去,最终死于寂静,消散泯然。他没想过自己还能有想守护的心情,更没想过即使在自家府邸,连一点想守护的心思都做不到。 眉头深锁,沉静良久,崔崭向外唤了一声:“明路。” 明路应声而进,垂首立于崔崭身侧,看了看他神色也没看出什么来,探究地问道:“公子吩咐?” “将之前我没看的那些书信,都拿来。” 明路微怔了一下就喜不自胜,一叠声地应着,小跑着去了。很快抱着三个信匣回来,都放在崔崭面前的桌上一一打开。每个信匣内的书信都满满当当,信封上对崔崭的称谓各种都有,“云麾将军台鉴”、“崔兄亲启”比较常见,字迹规整板肃,还有“玄袍战神速启”、“惊艳一枪”等顽皮称谓,字迹潦草狂放。 崔崭从最近收到的书信开始看,明路在一旁裁剪信纸又研墨顺笔,以备崔崭稍后回信之用。崔崭连看了五六封信,提笔一挥而就,写了两封信,静待墨干。 “母亲给我定的妾室,”崔崭皱眉,“你去打听清楚,找个法子让他们知晓我有恶疾未愈,为人又暴劣不堪,主动退亲。” 明路一吓:“公子这是何必?就算是为了……”擅自揣测未敢出口,改口道,“公子以后终归是要娶妻的,哪能这样败坏自己名声?” “有没有以后尚不可知,但眼下在意之事不容有失。”崔崭沉声,“去办,两天内我要听到退亲的消息。” 明路无声叹气,见信上墨迹已干,崔崭折好信装入封套,又在信封上书写好收信之人,叮嘱道:“私下送出,不可声张。” 明路应下,崔崭又道:“西院如何?” 明路:“西院二奶奶棍伤未愈又被二爷拉扯撕裂了伤口,听春桃说更衣时血迹黏连在衣衫上又是一遍撕扯,西院二奶奶疼得直淌眼泪……” 崔崭面露不忍之色,打断道:“不必说得……如此详尽。”见明路不言语,又道,“继续说。” 明路:“之前送过去的上好伤药,春桃都收了,这次却不肯收,说……”他看了一眼崔崭,小心措辞道,“说大爷对西院二奶奶关切是好,但怕影响西院二奶奶名声。” 崔崭顿了顿,问道:“这是春桃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明路摇头:“不清楚,话是春桃说的,我也不好问到底是谁的话。” 崔崭略想了想,吩咐道:“那府医是个胆小怕事的,换我从前常用的柏青,把伤药给他看着用。” 明路想了想府医轮替也是常事,应当看不出什么端倪,便点头应下。 崔崭又道:“近来你不要再去西院,让柏青多看顾。” 明路:“是。” 西院。 唐芷漩在床榻上躺了七八日方觉舒缓了些,让春桃拿了些银锞子赏给柏青,谢他这几日的尽心尽力。崔嵬每日夜里都来看望她,只待一盏茶时分便走,言语间反复提及兵部之事,惹得唐芷漩不胜其烦,强撑着提笔写了一篇《甲衣臂端机关镶嵌之法》给他,才让他不再夜夜前来。 唐芷漩好些了就歪在窗边的美人榻上看书,春桃瞥一眼她看的又与制甲相关,便劝道:“您刚好些,还是要多休息。” 唐芷漩只淡淡笑了笑,春桃端给她汤药,她很快饮尽。春桃闲聊道:“老夫人给大爷准备的那个妾室,退亲了。” 唐芷漩:“为何?” 春桃:“说是知道大爷重疾未愈,性情暴烈,怕姑娘入府后受磋磨。老夫人气得当场就要将那女子的父亲送去衙署告他悔婚,被大爷劝下了。” 唐芷漩奇怪道:“担忧伤情也就罢了,大哥治下一向宽和,怎会有‘性情暴烈’的传言?” 春桃:“老夫人也觉得离奇呢,所以怒斥那女子的父亲胡乱嚼嘴,但咱们大景只要女子还没进门是可以退亲的,虽然也有闹去衙署的,但多半都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所以老夫人恼归恼却也奈何不得。” 唐芷漩没再多言,春桃看着她:“您希望大爷纳个妾吗?” 唐芷漩微惊,点了点春桃的额头:“大哥的事哪里是我能说想与不想的?” 春桃:“奴婢就是担心再来个不知性情好坏的,你又多一重妯娌关系要应付,现在已经够您头疼的了……” 唐芷漩自嘲一笑,说道:“债多了不愁。” 又几日,唐芷漩已能在院中走动,在春桃的扶持下前往主院。崔老夫人在主院设宴,说是一家人同聚,家和万事兴云云。 从西院到主院要穿过两道月亮门,崔嵬与承和所居住的东院在另一个方向,不会撞上。唐芷漩并不想去赴宴却也无法,走得就颇为缓慢。还未走到第二道月亮门,就见崔崭停在那里,对着路旁池塘里的鱼儿凝神观看。 唐芷漩走近刚要行礼,崔崭回头温言道:“伤刚好,不必多礼。” 唐芷漩点头谢过,问道:“大哥是要再看一会儿鱼,还是一同前往母亲那边?” 崔崭:“一同去。” 唐芷漩与崔崭行在前,春桃与明路跟在后面。两人一路无话,唯有周遭偶尔的虫鸣和脚步声,颇为宁静。待到主院近前,春桃先行几步去接提灯,明路不知为何就退后了三步。 仿佛这一刻,就是留给他们说话的。 “大哥,”唐芷漩想了想还是轻声问出口,“那妾室,是你自己推掉的吧?” 崔崭抬眼看她,淡淡一笑。 11 “怎么会这样想?”崔崭这样说道。 唐芷漩也浅浅笑道:“只是瞎猜。” 春桃走过来提灯为他二人照路,又有主院仆役前来引着他二人入内,二人便又无话。待进入正厅掀开门帘时,崔崭让她先行,唐芷漩听到身后传来崔崭带着点点笑意的回答:“猜得对。” 低沉轻缓仿若耳语,只有她能听清。 正厅内八仙桌大摆,桌上已布好了四凉四热八个小菜,其余菜品正在缓送上桌。崔嵬与承和已经在座,见唐芷漩进来,崔嵬对她一笑,立即被承和瞪了一眼。唐芷漩按规矩坐在崔嵬另一侧,崔崭坐在崔嵬对面。老夫人姗姗来迟,众人起身相迎,她笑意萦面地在主位坐下。 崔老夫人笑着说道:“自凝儿入府还没有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今日补上。凝儿持家日子虽短却也井井有条,我甚感欣慰,不愧是堂堂殿下!” 承和自是愉悦地说了一番迎合之言,一时婆媳尽欢。崔崭垂眸又抬眼,见唐芷漩静静看着,听着,面上无波无澜。 “还有一件喜事,”崔老夫人的语气更为欢快,“嵬儿所奏的军甲改进方略得到镇国公赏识,升任兵部侍郎指日可待!” 崔嵬忙道:“只是被镇国公称赞了两句,兵部侍郎之事还未定。” 崔老夫人笑道:“以我儿之能还不如探囊取物?郡王府家的世子是什么纨绔,连战场都没有上过还想做兵部侍郎?岂不贻笑大方?” 崔崭忽而笑了一笑。 崔嵬立即有些脸热,因为他也没有上过战场。崔老夫人不乐意了,看向崔崭横去一眼。崔崭只当没看见,端起茶碗慢慢喝茶,在落碗的间隙看了一眼唐芷漩,其实看不出什么,但他总觉得她似乎隐含笑意。 菜已上齐,崔老夫人率先象征性动筷,其余人说了祝祷母亲安康的吉祥话,由丫鬟们伺候着夹菜享用,一时安静无话。待众人用得六分饱,上了点心与汤品,崔老夫人已罢筷净手不再用,才又开口道:“凝儿,母亲有事拜托你。无论如何你得给老大寻个好亲事,再这样耽误下去还不知道外面会怎么瞎说呢!” 崔崭面上一凝,还未出口反对,承和已经委屈起来:“母亲这真是难为我了,我不想说大哥什么,但如今真的是难以跟别家开这个口呀,若是大哥刚回京那时还容易些,毕竟有功劳在身,求皇上赐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倒也不难,但现在真是办不到呢。” 崔老夫人:“可不就是因为难办才找你?你人脉广面子也大,谁能驳你的意?你只管先将合适的世家女一一参看,待我满意何人你就去帮你大哥说媒,实在不行就求皇上下旨赐婚,可好?” 承和仍是一脸为难,眼风却瞟向崔崭,明显是想让他求自己。崔崭只当没看见,不紧不慢地对老夫人说道:“难为母亲一直为我操心,实是儿子不孝。”又看向承和,“既然劳动殿下出马,那有些事我也不能隐瞒,以免世家大族之女嫁进来之后诸多不满再生事端,又要麻烦殿下缓和两府关系。” 当下老夫人与承和面面相觑,不明白崔崭在说什么,都疑问地看着他。 崔嵬也道:“大哥这是何意?有什么要紧事?” “须得告知对方,嫁予我等同守活寡,于子嗣一途更是毫无指望。”崔崭说完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面不改色。 崔老夫人震惊地看着崔崭,屋内丫鬟婆子们将头垂得很低,根本不敢看主人们一眼。 承和没想到崔崭说这种自贬之言如此坦荡直白,震惊之后反应过来就想笑,但生生忍住了,故作惋惜道:“真不知道大哥有此等难言之隐……我会召宫中御医来为大哥诊治,也许能好呢。” 崔老夫人一叠声地“哎呦”嚷着头疼,皱眉抚额一副眩晕的样子,崔嵬与承和连忙上前关切,屋里丫鬟婆子都动了起来,拿清心丸的、端温水的、传府医的,一时间屋内乱糟一片。 崔崭与唐芷漩也靠近崔老夫人查看情况,起身之前,崔崭发现唐芷漩凝视了他一眼,眸中清明蕴光,带了点点狡黠,似是在说“何至如此”? 唐芷漩见崔崭的嘴角略略勾起又很快压下,知道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明白他在说“只能如此”。 崔老夫人很快被挪至内室榻上休息,还在嚷嚷着“老大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等话,崔崭在外间等府医看过又问过情况后才离去,崔嵬与承和还在内侍奉。唐芷漩走出正院,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扫方才嘈杂纷乱堆积的烦闷。 明路推着崔崭往回走,不免有些着急地低声说道:“公子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不在意西……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吗?” 崔崭语调淡淡:“眼下这些名声有与没有,没有分别。” “无官职傍身,无前程可言,任谁都可来安排一二,只能出此下策解救自身,真是……”崔崭自嘲摇头,内心如此说道。 回到自己院中,崔崭抬眼,望向空中那遮蔽在云中只露了半边的明月,低声自语:“见笑了。” 崔老夫人喝着宁神静气的汤药,崔嵬与承和被她留下,此时正坐在她对面。 崔老夫人叹了口气,对承和说道:“老大这性子我真是没办法,他这是怕耽误别人姑娘,也是个好心呐……”她见承和不接话,只好继续直言,“既然他担心别人介意,你就给他找个不介意的。” 承和讶异道:“谁会不介意守活寡还无子嗣?” 崔老夫人冷眉恨声:“哪个家族里没有不受宠的庶女?只要是大家出身即可!” 崔嵬:“若是不受宠的女儿,即便与出身世家大族,也帮不上府里什么吧?” 崔老夫人:“两府联姻之后,不想帮也得帮!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谁不清楚?” 崔嵬了然,承和也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笑道:“如今崔府还有我呢,说不定上赶着的人家很多,到时候母亲慢慢挑选吧。” 崔老夫人听了这话脸色缓和不少,握住承和的手拍了拍:“都托付给殿下了。” 12 崔府四下静谧,一中年男子漏夜而来,按照崔崭信中所写避过家丁与府卫,落在崔崭院中,熟门熟路地走向他的书房,明路正候在门口,见到来人立即行了大礼,忙请进入内。 书房门推开,坐在素舆上的崔崭端正地行了大礼:“镇国公,许久不见。” 镇国公言铿两步上前握住崔崭的臂膀,颇为感慨地叹道:“我还以为等不到你的回信了。”他大力地拍了拍崔崭的臂膀,重重一握,接着落座一旁,端起明路奉上的茶饮了一大口。 “囿于内宅三年,”崔崭垂头拱手,“实是汗颜。” “任谁遇到这等变故都会消沉颓丧,不必自责。如今能从沉湎中抽身,已是值得大庆三天的喜讯了。”言铿出身行伍一直带兵,不会啰嗦太多,直截了当道,“今夜来见你,是要与你确认信中所写——你确实有意重回朝堂?” 崔崭点头:“是。” 言铿喜上眉梢,却也带着三分担忧:“你有此心志甚好,不过朝堂波诡云谲,不希望你复起之人绝不在少数,加之如今你腿伤仍在,以此诟病攻讦定不会少,你得受得住啊。” 崔崭:“谢国公提点。按律身有残疾之人不可入朝为官,国公能来见我,至少表明还愿意相信我能为国效力。” 言铿:“这说的什么话,你我同上战场杀敌多次,是交付后背的交情,还能信不过?这三年我给你写信你总是不回,也就差人带了句话给我说‘一切安好,勿念’,你知不知道我都要急死啦?!” 言铿的年岁虽能做崔崭的父亲,但为人豪爽粗犷,对待亲近之人毫无国公的架子,在军中时也常常与将士们打成一片,同吃同住。 仿佛回到了还在军中的日子,那时的言铿也会这般说话,对崔崭的关切溢于言表。 崔崭感念道:“令国公焦心,是我的不是,向您赔罪了。”说罢又是深深垂首行礼。 言铿自是摆手又将他臂膀托起,说道:“别客套了,你既已打算重入仕途,对如今朝堂也应重新了解过一番吧?北边一直不太平,我此番回来虽是皇上相召,但也想趁此机会肃清兵部,尤其是军需院的蛀虫。此事已得到皇上认可,但兵部尚书傅堂乃是皇后之父,傅家树大根深,在朝堂内外盘根错节,要想连根拔起并非易事,且皇上对傅家忌惮颇多,这又与太皇太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崔崭:“傅家出了个皇后,心思一直颇为活络,如今怕是见皇上子嗣不丰,担心来日有个万一,太皇太后推举自己的儿子继位,于是两头讨好。” 言铿又是喜又是赞:“看来是我担心太多了,你这三年虽然远避朝堂,但朝中事仍能一眼看穿。以后如何我是疲于多思了,如今就想把耽误军需的蛀虫全都拔除,首当其冲是兵部侍郎的人选。”他期待地看着崔崭,“你知道我属意于你,与皇上也委婉提及,皇上倒是没直接否决,还提起你的腿伤,颇为惋惜。” 崔崭淡淡笑道:“这便已是否决了。” 言铿:“律不可破,这我知道,所以我今夜给你带了个人来。”他轻拍手掌,一个精瘦男子壁虎游墙般从窗窜入,一副散漫恬淡的样子,对着崔崭笑嘻嘻行礼:“这就是云麾将军吗?还以为有三头六臂哪?”说着就两指点向崔崭膝头,被崔崭极快地伸手钳住。精瘦男子对言铿笑道:“手劲儿不大,这巧劲儿拿捏得倒准……”他叫唤起来,“疼疼疼!” 崔崭松手,那男子龇牙咧嘴地揉手。言铿笑道:“他叫段灵松,是北边有名的神医,我把他送给你,让他给你医腿。” 崔崭谢过,看向段灵松温和道:“有劳段神医。不过我这腿伤积年日久,即便治不好,我也不会怪罪于你,你不必负担过重。” 言铿知道崔崭从不愿为难人,只是一笑,段灵松却不依了,挑眉道:“你这是看不起我啊?我跟你说,我治不好的只有死人,你但凡活着,我就一直治,治不好我就不走了!” 言铿笑出声,崔崭也浅笑点头道:“那便先谢过了。” 话音未落,段灵松已伸手搭在崔崭的脉上,凝神细判。过了一阵皱眉说道:“确实麻烦。敢问将军当年受伤时是不是伴有爆炸还沉了水?” 崔崭赞赏地点头:“确实有。” 言铿想了想,叮嘱道:“以后在崔府不可称他为将军,别让旁人知道你是做什么的。” 崔崭:“就在我身边做个小厮吧。委屈你了,段神医。” “这算什么,给口饭给口酒就行。”段灵松浑不在意,手仍搭在崔崭的手腕上,又凝神探了一阵,说道,“最近可有喜忧参半之事?这脉象摸着你颇有些心绪不宁。” 崔崭面色微赧,继而说道:“许是要与镇国公相见的原因吧。” 明路抿唇,隐去唇边笑意。 段灵松诊完脉,明路引他去厢房,还要给他更换府中小厮衣衫。言铿继续说道:“兵部侍郎的人选,傅堂推举了宁郡王家的世子,此人文采斐然却只会纸上谈兵,想来傅堂也正是看上他这一点。令弟如何?他呈上一篇《甲衣臂端机关镶嵌之法》,颇有巧思!看来是于制甲一道有些心得,若是让令弟进入军需院……” 崔崭一听这文书的名字,便知这是何人所写。他记得唐芷漩刚嫁入府里不久,偶遇过一次他在湖畔喝酒,她客气地劝他少喝些,他不理不睬还冷嘲热讽,她有些生气,抬手对着他一挥,他手里的酒壶就碎开了,剩下的半壶酒洒了他一身。她走后他才发现地上落了一枚短粗的铁针,知道那是从她手臂中挥出来的。 及至后来,两人有谈起过制甲所需,他见她懂的颇多,便问起她的家世,她就不愿再多言了。崔嵬娶妻时崔崭仍在浑噩之期,对未来弟妹毫不关心,只听母亲说是她定下的亲事,这弟妹的家世背景他一概不知。 再后来,虽然崔嵬并没有提过,但崔崭知道崔嵬会向唐芷漩讨教制甲事宜,这也是他在兵部一路跃升为少司的原因之一。 言铿还在等着他的意见,崔崭略略沉吟,说道:“不可。” 言铿一向信重崔崭,听了这两个字也不多问,点头道:“明白了。” 崔崭又道:“那篇《甲衣臂端机关镶嵌之法》,可否借我一看?” 言铿:“明日我叫人送来。你也对制甲有兴趣?” 崔崭顿了顿,说道:“嗯,有。” 13 唐芷漩用过朝食,再次向院外看了一眼。十天前她托柏青向外带了一封书信,想着这几日该有回信了,却一直也没等来。在这府中她无人可信,想拜托崔崭却又碍于身份不可前去相寻,而柏青在为她诊脉时没有前言后语地说了一句:“西院二奶奶若有何事想办,尽可吩咐我——我是大爷的人。” 于是她将书信交给了柏青。 老夫人一向不允她与外界过多接触,以防她曾沦落礼乐署的事被人知晓,更别说向外送信了。这两年她想写信询问父兄近况都只能在崔嵬的监看之下,之后由崔嵬细细查看再由他送出。她本应怀疑一下柏青是不是老夫人派来的,说这番话是不是试探她,但柏青来为她治伤尽心尽力,尤其某天她在柏青的药箱中看到两瓶外伤药,一望便知都是上品,倾倒在棉纱上是浅淡的黄色,有清淡的花香伴着药味入鼻——她曾在兄长那里见过这种药粉,兄长当时还喜滋滋地跟她说:“因我表现优异,上峰赏了我一小瓶上好的外伤药,这药极为难得,其中的一味药材来自极北雪原一种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花,一年只能得几株。” 她瞬间就确定这两瓶外伤药是崔崭交予柏青的,即使崔崭一个字都没提过。 推算时间,回信也该到了,但她再往外看一眼时,等来的却是崔嵬。她有些诧异崔嵬怎么不在宫里上朝,又忽然想起他今日应当是旬休。 崔嵬面上带着几分笑意,将一封信放在唐芷漩面前,说道:“在等这个吧?” 唐芷漩心头突地一跳,见那信封上确实写着她的名字,字迹一眼便知是兄长的手笔。 崔嵬看着她笑:“怎么不看?” 唐芷漩知道自己往外送信之事已被崔嵬知晓,压下内心紧张忐忑,尽量平静地说道:“不急。” “怎么不急?”崔嵬笑着拈起桌上的果子往嘴里放,“你在信中说‘企盼和离,急如星火,望父亲允准’,是逗你父亲玩呢?”他点了点桌上的信,“你给父兄都送了信,想得到他们的允准手书,你代父兄向我崔家提出和离,之后筹备两府开祠,一切就顺你的意了,是不是?” 崔嵬似笑非笑地盯着唐芷漩,忽而一拍桌子,怒道:“你好大的胆!竟想和离?!别的妇人都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笼络夫君的心,你倒好,竟敢想着离开我?谁给你的胆子?太皇太后吗?我告诉你唐芷漩,太皇太后也管不到我崔府内宅这么深的地方!别说和离了,就算要我休了你,那都是异想天开!” 唐芷漩没想到自己的打算这么快就被拆穿,一时惊惧,又被崔嵬突发的怒气冲天吓了一跳,在袖中紧紧攥拳保持镇静,强忍怒意说道:“你既已有了承和长公主这根高枝,有什么必要对与我和离这么愤怒?” 崔嵬根本不理会她这番话,只冷笑道:“你别忘了是谁救你出礼乐署!若不是我安排火灾让你假死,若不是我跪求母亲接纳你,如今你能安稳坐在崔府当崔夫人?能在外时被人尊称一句崔家二奶奶?”他高高在上俯视着唐芷漩,双眼中尽是充斥着鄙夷的苛责,“没有我,你只能被千人枕万人骑!官妓学点琴棋书画伺候在朝官员就不下作了吗?你以为你能被人高看一眼?” “崔嵬!”唐芷漩怒而站起,毫不示弱地斥道,“是你求我离开礼乐署,是你求我跟你成亲的!我家获罪我入礼乐署,与崔府的婚约我已经当成作废了!沦落风尘虽非我所愿,但我也不愿牵累旁人!甚至你带我见你母亲,她老人家一百个不同意,我仍是说愿意离开!从头到尾我没有赖着你!婚后你们不让我过多外出,除了打理府中事宜我这两年出府的次数屈指可数!”唐芷漩眼中泛泪,“我愿意跟着你,愿意深藏崔府,是因为你说会永远对我好,是因为你承诺过‘绝不纳妾’!可如今你有了另一个妻子,与她一同欺我辱我,我为什么不能和离?!” 崔嵬面上怒意未散,眼中的责难有增无减,讥笑道:“既然这么在意我娶了别的女子,怎么就不知道放软身段对我更加千依百顺一些?不知道男子都喜欢婉顺温柔善解人意的女子吗?你这般强硬要和离,将我的面子放在何处?放眼京城,再放眼整个大景,哪有被和离的男子?” 唐芷漩的怒意渐渐隐去,她知道与崔嵬说不通。她不再做口舌之争,只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要与你和离。” 崔嵬怒极反笑:“你都不看看你兄长同意了吗你就敢这样说?” 唐芷漩:“即使现在不同意,总有同意的一天。” 崔嵬冷笑道:“我有法子让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同意。” 唐芷漩紧盯着崔嵬,他笑道:“我的手能伸到流放之地,要看看吗芷漩?” 唐芷漩暗自咬牙,崔嵬欣赏一般看着她的表情,抬手勾她的下巴:“求我一句,我就不动手。” 唐芷漩偏开头,强硬道:“你敢这样做,我就敢吊死在崔府门口。” “你!”崔嵬气得抬手想扇她耳光又忍住,“啪”地拍在桌上,“你敢坏我崔家名声,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父兄!” 唐芷漩坐下,侧身不看他,冷冷道:“死都死了还管那些?” 崔嵬气得在屋里乱转了几圈,阴沉地问道:“谁替你送的信?春桃?” 唐芷漩:“我自己。” 崔嵬不信:“何时?你少诓骗我!” 唐芷漩面不改色:“这种事我还能告诉旁人?去庄上的时候我自己去了信驿,不行吗?” “好好好,你是越发有本事了。”崔嵬气鼓鼓地坐下,强自平静了一阵,“半月后一早你需进宫,好生准备!” 唐芷漩疑问地看向他,崔嵬道:“去往北齐和亲的肃宁长公主回来省亲,太皇太后给了你恩旨,特许你进宫陪侍。”他将一道手谕文书丢在桌上,“进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最好心里有数。我可是清楚你都在意什么人。” 崔嵬说完重重哼声,转身就大步走了出去,步伐里的愤恨仍然未散。 唐芷漩深深吸一口气才觉得气息舒缓了些,连忙拿起兄长的信拆开看,可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一个字也无。 刚才是崔嵬在诈她吗? 可是崔嵬肯定看了她送出去给父兄的信才会知道信中的内容……要么是父兄的信确实还没送来,要么崔嵬发现父兄在信中同意和离才不把信拿来给她。如果父兄在信中不同意和离,崔嵬定然将信甩在她脸上了。 想想父兄很可能已经同意自己和离,唐芷漩心中一阵温暖。但她并不能十分确定,万一是根本没来信呢?父兄在西南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心中忐忑不已却又不知问谁,唐芷漩心中忽然蹦出一个名字。 她立即否决,她不能给这个人添麻烦。 但府里除了此人,她真的没有再能拜托的人了啊。 14 崔嵬进入主院内室,崔老夫人见他面色阴沉,问道:“她还是要和离?” 崔嵬点头,坐下用了一碗梅煎茶,说道:“看她那样子就生气,铁了心了!不知道别扭在何处,好端端的日子非要闹腾!” 崔老夫人像是料到了一般笑道:“你还是心急了些。你大可与她博弈一番,就说她父兄心疼她,确实同意了和离,但允准的手书你暂且扣下了,何时将她知道的那些制甲、机关等术都教完给你,何时放她和离。” 崔嵬眉眼一动:“这会不会太……” 崔老夫人:“成大事者何必拘泥小节?北边不太平,正需要她手中那些技艺,不然要她何用?”崔老夫人不屑道,“她就该乖乖地好好教授于你,这府里自有她容身之处,还敢闹?只会落得个凄惨的下场!” 崔嵬略略思索,说道:“等她教完,还真的放她和离?”他皱眉道,“我不想。” 崔老夫人无奈又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你在想什么愿不愿意?你压根就不该想这个问题,难道你想成为京城里第一个被和离的朝廷官员?从此贻笑大方、在官场行走时随意被人耻笑?嵬儿啊,西院的若一意孤行,到头来遭罪的只能是她,绝不能牵连你。” 崔嵬不太明白地看向母亲,崔老夫人道:“你先与她缓和再以手书威胁,待她教完你那些技艺还是一心和离的话,就将她送回礼乐署。” 崔嵬一惊:“怎能送回礼乐署?那不就又是官妓了吗?再者她离开礼乐署时,我已让她成为礼乐署那场大火的死人,现在送回去如何解释?岂不是要连累我们崔家落个‘私拐官妓’的罪名?” 崔老夫人:“你这孩子一遇上西院的事情就完全没了平日的聪颖,真被那女子迷昏了头?这事还不容易?当初你出入礼乐署寻她也没向旁人透露身份,谋划的大火也跟意外没什么分别,有谁知道是你、是我崔府带走了她?你大可说是无意救下逃出火场的她,见她可怜就收留了,她隐瞒了娘家的一切,冒充曾对我崔府有救命之恩的故人之女,于是我崔府遵守婚约迎她入府。时日一久,发现她满口谎言又惯会阴谋耍诈,如今还折腾得殿下日夜难安,总觉得与故人家风颇为不符,细查之下才发现她是从礼乐署偷逃出来的官妓,这种女子断然不能进我崔家,特此送回。” 崔嵬被母亲这一番严丝合缝的说辞震得好一阵没说话,崔老夫人以为他不忍心,略略严肃道:“舍不得?她这般死不悔改的性子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除非你能令她以后安分守己,否则就按我说的办!” 崔嵬叹了口气:“当初她刚入礼乐署,太皇太后就颇为关切,听闻还向皇上要求恩赦她,只是皇上那时震怒于‘军械军粮巨额亏空’一案才对太皇太后所请绝不松口。我那时伪造火灾又带她离开,总觉得过于顺利,想来这其中说不定有太皇太后的助力,若真如此,如今将她送回礼乐署必会引起太皇太后注意,这对我们崔府也并非好事……” 崔老夫人:“又不是让你明日就送她走,担忧什么?待她教完你那些东西,少说得几个月吧?如今肃宁长公主从北齐归宁,她与皇上并非同母所出,倒是与太皇太后颇为亲近,这归宁的几个月,事关北齐与大景的关系,又可能牵扯到太皇太后那在西境封地的儿子,太皇太后哪有心思管一个对她没什么益处的女子的死活?这么微妙的时刻,太皇太后绝不会因为一个低贱女子去得罪皇上,即使你将她推进礼乐署,太皇太后也不可能再要求皇上一次将她放出来。” 崔嵬缓缓点头:“母亲说的极是。” 他不由得看了看母亲,这个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一直以为她只是内宅妇人没什么见识,但自父亲过世后,凡有举棋不定的大事,都是母亲帮着拿主意,而每次都是为他做着最为正确的决定。尤其芷漩入府时,母亲安排与他一同演了一出戏,他跪着苦求母亲答允迎娶芷漩,母亲做戏不允还持着家法亲自鞭打于他,让芷漩红了眼睛。那时母亲一眼看出芷漩的犹豫和对前路的茫然,用这个法子让芷漩定了心。 他那时虽然一见芷漩就喜欢,却没有多坚定要娶她过门,毕竟她已经是罪人之女,又在礼乐署那种地方走了一遭,无论家世还是自身都已不清白,而且父亲定下的婚约是她与大哥,并非他崔嵬。但母亲知晓芷漩的背后有太皇太后的眼睛,而太皇太后又最重情意深重之人,于是安排崔嵬一定要娶了这女子,让太皇太后看重。果然在他苦求母亲迎娶芷漩、母亲答允亲事之后不久,他的升迁调令下发,成为兵部少司。 太皇太后虽不能明着救芷漩离开,却能惠及她的夫君。 崔嵬想了想,也不太担忧太皇太后会因为以后的事情责怪他,毕竟太皇太后对芷漩的恩是有限的,不过是一些怀念故人之举,想来也是安慰自己的心意罢了。 崔老夫人又叮嘱道:“太皇太后召她进宫,也是因为她母亲从前在宫里时带过年幼的肃宁长公主一段时间,有些故人情分。你去哄哄她,别在太皇太后面前乱嚼舌根!” 崔嵬:“儿子知道了。” 崔老夫人有些疲累地捏捏眉心:“你去吧,我乏了。” 崔嵬起身告辞,又问道:“母亲是怎么知道芷漩送信出去了?若非母亲提醒,可真是要出大事。” 崔老夫人得意一笑:“这崔府上上下下哪个角落不在我的眼中?你呀,就不要操心后宅了,左右都有母亲给你盯着。” 柏青跪在崔崭面前,垂首愧疚道:“属下实是不知送信之事怎会被老夫人察觉,有回信那日我前去取信没想到提前被府里的人取走,眼看着送进了老夫人院中却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叩首道,“属下无能!请将军责罚!” 崔崭:“你办事一向稳妥,想来是西院眼线众多,你在西院为她诊治,便也被人盯上了行踪。起来吧。” 柏青没有起身,微微挺直身子又道:“属下没想到西院二奶奶还愿意相信属下,今日为她请脉时,她低声问‘能否麻烦你帮我带句话给大哥’?属下惊奇地问她为何还愿意相信属下,她说‘总觉得大哥派来的人不会是坏人’。”柏青感慨良多地说道,“西院二奶奶丝毫没有责怪我,还安慰我说‘这其中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但我觉着不是你’。” 崔崭半晌无言,久到柏青抬眼去看他,见他面上含忧带喜,不知在想什么。 又等了一阵,崔崭低回地问道:“她要带的是什么话?” 柏青:“她想托将军查实她父兄的消息,若她父兄真有回信,想看信。” 崔崭点头:“信若还在,两日内让她看到。她父兄的消息——”崔崭瞥了一眼桌上的回信,“在西南尚算安好。西南潮湿苦寒,自是不能与京中相比,但他二人一向勤勉又会过日子,吃饱穿暖不成问题。” 柏青不明白崔崭怎么已经知道消息了,但也不会多问,当下拱手道:“属下明白,会将这些话带给西院二奶奶。” 崔崭叮嘱道:“既然眼线众多,以后她再吩咐的事你可让信得过的人去办,不要亲自出马了。” 柏青:“亲信都是给您复起备着的,要为了一个……动用吗?”他想说“为了一个毫无用处的女子”,又没敢说出口。 崔崭毫无犹疑:“用。” 柏青:“是,属下明白。” 15 唐芷漩很快拿到了父兄的回信。此次并不是柏青送来,而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在外洒扫时偷偷塞进她手里的,当时唐芷漩身边无人跟随,一直贴身陪侍的春桃正好往前走了几步去吩咐拿团扇来。小丫鬟塞给她信时还极快地说了一句“一切尚好”,她明白这说的是她父兄,当即心里就安稳不少。 回屋后唐芷漩就拿了本书看,将书信在书中缓缓打开。乍一见父亲的笔迹,唐芷漩几乎要落下泪来,再看到父亲写着“为父如今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愿你活得顺心遂意,吾儿想做什么便去做,只盼吾儿身康体健,诸事宁和”,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兄长的回信也如出一辙,如同从前对她说话一般开朗健谈,支持她去做想做之事,不必惧怕忧心。 父兄与她相隔甚远,信中却未有一字半句提及如今的生活,想来是不愿她担心。唐芷漩将两封信的寥寥数句铭记于心,反复咀嚼,觉得一直以来浮浮沉沉没个着落的心终于宁定了一些。但两封信都只有一半,明显被剪去了下方的落款和印鉴。 允准和离的手书与一般的书信不同,需要盖印一府府印、父亲或家主的私印,若有兄长还需兄长的私印。私印大同小异,因个人喜好而略有不同,但府印却是官府制发,只有七品以上官员家中才有,且府印均是官府特制,其中使用了“参天沙”与“流金窑土”两种唯有官府才有的原料,落印时会留下与一般印鉴不同的印记,一般人想仿制是难如登天。 唐芷漩心里清楚,崔嵬将书信下方落款的地方剪去,一是不想让她得到完整的书信来谋求和离,二是怕她看了府印落印的痕迹,用她的技艺去模仿制造。 府印的落印到底是什么样,唐芷漩还真的心里没底。从前在府里虽然见过父亲落印却也没仔细查看过,如今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她从前打理崔府诸事,见过崔府的府印,知道落印处有一圈紫红色的水波纹样,那绚烂的紫红色应当是源于“参天沙”与“流金窑土”的调配。 唐芷漩将回信折成打开前的模样,走到院中状似无意看花,将信塞回给之前那洒扫小丫鬟,轻声说了句“多谢”。小丫鬟笑着对她眨眨眼,很快离开了。 回到内室,春桃迎上来:“西院二奶奶出去赏花了?怎么不叫上奴婢,奴婢也好伺候着。” 唐芷漩淡淡笑道:“你忙你的,在院子里走走能有什么闪失,如果出院子定然带上你。” 春桃向她展示刚拿出来的五套衣裙,问道:“进宫时您想穿哪件?太皇太后赏赐的那件,还是新制的这件?” 唐芷漩想了想,说道:“太皇太后喜欢热闹,就那件朱红底滚银边的吧。” 春桃将选好的衣裙妥善收好,又拿来一个匣子说是老夫人送来的,供唐芷漩进宫所用。春桃把匣子打开,唐芷漩见其中珠玉交错,金银相叠,都是实在的好东西,笑了笑道:“老夫人费心了。” 春桃将礼单拿来给唐芷漩,说道:“进宫要给太皇太后孝敬些什么,您看看。” 唐芷漩扫了扫礼单,说道:“都是些惯常见的,我想做些不常见的点心,你去小厨房准备一下,我先试试。” 春桃:“但宫里对吃食规矩多,点心提进去怕是要重重查验,万一出点什么事……” 唐芷漩:“不妨事,为让太皇太后安心,我会陪她一同用,即使出了事我也一起,怪不到崔府头上。去准备吧。” 春桃只得应下,过了一会说面粉等物已准备好,唐芷漩便去小厨房里忙碌,不让丫鬟婆子们帮衬,全都亲力亲为。直到傍晚,唐芷漩做好了不少点心,一盒一盒亲自装好,食盒上贴好各院名笺,让春桃送给府里众人品尝。 崔崭看着明路提进来的食盒颇感意外,听闻是唐芷漩给各院都送了,有些雀跃的心绪又压低下去。明路说着“听说都是西院二奶奶亲手做的”就要打开食盒,崔崭抬手拦住,伸手将写着“南院”的名笺妥善揭下放在一旁,轻轻打开食盒,只见上下两层满满当当,上面一层是两块八宝如意桃酥和两块七巧吉祥果,下面一层是桂花糖蒸栗粉糕、梅花香饼、莲叶玲珑酥、香酥水晶团,上下各四一共八块点心。 崔崭只觉上面这一层点心中规中矩,下面这一层虽也是见过的点心,却觉得形状不如外头买的细致,但颇为娇憨。 心里隐隐察觉到一些什么,崔崭看向明路:“各院的点心都一样?” 明路“嘿嘿”一笑,说道:“我打听过了,主院和东院的食盒里都只有一层,都是两块八宝如意桃酥和两块七巧吉祥果。” 崔崭不自觉地勾起唇角,却又压了下去,问道:“你打听时怎么说的?” 明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忙道:“我跟那两个院里拿食盒的丫鬟还算熟识,就闲聊一般问了问,一副生怕我家大爷的吃食不如东院的样子。”明路故意忐忑,“公子不会怪我吧?” 崔崭嗤笑着睨了他一眼又看向食盒,明路递过来一双筷子,崔崭夹起桂花糖蒸栗粉糕小咬了一口,面上尽是赞许与愉悦。明路低头忍笑,忽而听到崔崭微微叹气,放下了筷子。 崔崭没说话,随意挥了挥手让明路退下。明路不解其意,但依言退了出去,临关门时看见崔崭看着面前的食盒,轻轻地摇了摇头。 崔崭明白唐芷漩是想表达谢意,但碍于身份及所帮之忙的隐秘不便直言谢意,竟做了一堆点心分送各院——她是笃定他能明白她的谢意吗? 也许她想着,若明白就是心意顺利抵达,若不明白……也不过是多用了几块点心。 思及此,崔崭唇边染了些浅淡的自嘲。他又夹起一块莲叶玲珑酥,轻轻咬下,慢慢嚼开,缓缓吞咽。 过了一阵,明路在外叩门,崔崭叫进,明路入内低声禀报道:“书信已还原。但据放回去的人说,书信看起来剪掉了一半。我猜不可能是西院二奶奶自己剪的,就让那人再去看了看,刚才回报说两封书信都剪掉了落款的部分。” 崔崭略一思忖已明白,那是剪掉了落款与府印。他轻嗤地笑了笑:“我这弟弟真是……”他心想唐芷漩定然见过崔府的府印,便吩咐明路道:“派人找剪掉的部分,确定是否还在崔嵬手中。另外派人去寻些东西。” 16 转眼到了进宫这一日,唐芷漩天不亮就起身准备,及至走到崔府门口要上马车时,天色刚刚泛白。不远处的马车前,崔嵬一个打横抱起承和将她送入车中,引得承和一阵愉悦的娇呼。 正打算扶唐芷漩上另一辆马车的春桃低声忿忿道:“大庭广众的成什么样子!” 唐芷漩点了点春桃的手让她不要再说,正准备上马车,却听春桃奇道:“大爷怎么来了?还有马车?大爷也进宫吗?” 唐芷漩看过去,见崔崭的素舆已行了过来,对着自己微微颔首:“弟妹,那日的点心很好吃,多谢了。” 唐芷漩微微福身:“大哥客气,若还想吃可派明路来说一声,我再做便是。” 崔崭虚扶她示意不必多礼,点头说道:“有劳。” 崔嵬不悦地看着他俩,他总觉得按照大哥一贯的性情,他当说一句“不必劳烦”才是,而不是“有劳”这种还想着再吃芷漩做的点心的话。但这些埋怨也无法出口,崔嵬走到崔崭面前已是一副笑颜,问道:“大哥是来送我们的吗?这也太劳动大哥了。” 今日受邀进宫的只有崔嵬、承和与唐芷漩,先前府中筹备并没有崔崭。 崔崭:“我进宫,与镇国公一道。” 崔嵬微惊,虽然知道镇国公与崔崭交情颇深,但崔崭这三年闭门不出,也没见他与外界有书信往来,怎地镇国公一回京就会带他进宫?何况崔崭如今出行仍需素舆,这种样子怎么能进宫? 崔嵬的眼睛不免扫过崔崭的腿,崔崭淡淡一笑:“无需忧心,皇上特许我这素舆入宫行走,不至于在宫中蹒跚爬行,丢了崔府的脸。” 崔嵬担心的根本不是这个,而是崔崭一副重入朝局的样子,实在令他难以安心。他发现崔崭身穿云纹跃虎袍衫大常服,头戴鹤唳行风长冠,衬得他整个人翩翩如玉,气韵出尘。这一身穿戴进可朝见皇帝,退可在宫中各处行走,一时难以猜测出崔崭进宫到底是做什么去的。 偏偏唐芷漩也还没登上马车,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他兄弟俩说话。崔嵬见唐芷漩站在崔崭左近,两人的衣衫一朱红一深绯,气韵一沉静一宁和,仿佛他俩才是一双一对,而自己却像个局外人。想起这婚约本就是他俩的,崔嵬更是气恼上头,对着唐芷漩说话语气就带了斥责:“还看什么?妇道人家抛头露面的,上车里去!” 唐芷漩刺了一句:“看我夫君抱着他的另一位妻子上马车——这么稀奇难得的景象,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妇道人家就想多看看。”说罢转身提裙登车,半点脸面也不留。 崔嵬一时语塞,想训斥唐芷漩几句她却已放下了车帘催动马车先行。崔崭也向着自己的马车行去,完全不理会崔嵬。崔嵬眼见着两侧马车都行进起来,忿忿地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承和不悦道:“你也想把她抱上车吗?耽搁了这么久?” 崔嵬烦躁道:“大哥也要进宫,你还有心扯这些?从前皇上就对大哥青眼有加,三年来虽然不闻不问但年节的赏赐也没断过,今日他进宫难道是面圣?圣上会给恩旨让他这腿残之人重入朝堂?!” 承和一点也不在意地笑道:“说什么呢,几百年的规矩怎么可能因为他说废就废?他既没有盖世之绩,也没有救驾之功,凭什么给他恩旨?他不是说跟着镇国公一道?也许是镇国公揣测了皇上的心思,想表示朝廷从未忘记旧日功臣罢了。” 崔嵬面色稍缓:“果真?只是这样?” 承和撇嘴:“皇上对功臣示恩又不是没有过,你为何如此焦心?崔崭那腿治了三年都治不好——”承和鄙夷地笑着,“你是没进过后宫,哪个妃子的宫门口有树生得不好看都要移走,皇上他呀,是不会容忍金銮殿的大臣之中有个残废的。这次肃宁皇姐回来,北齐的使臣团也跟来了,皇上可以让使臣团看到皇恩浩荡恩赏功臣,但不可能让使臣团嘲笑大景无人,还要个残废当大臣。” 崔嵬安心不少,握住承和的手笑道:“是我多思了,放眼大景,你才是最了解皇上的人。” 承和得意道:“那是自然,皇上与我同为一母所生,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你呀,只要不出大错,升迁是迟早的事,不用像旁人那般忧心忡忡。” 崔嵬揽住她的肩将她揉进怀里,亲昵地说道:“有你在,我还怕什么呢?我真是上辈子积德才能与你两情相悦……” 承和揽住他的头在他面上亲了一口,依偎在他怀里说道:“我就想有个疼我宠我一心只有我的夫君,你做到就好了。” 崔崭信誓旦旦:“当然!肯定做到!” 皇宫。 马车都在宫门口停住,有宫人上前查验身份,从家中带来的仆役均不能入宫。春桃将马车内一应物件都交托给接管之人,扶着唐芷漩的手臂有些不舍地说道:“奴婢只能送到这儿了,您万事小心,”春桃示意了一眼不远处那直接驶入宫中的承和的马车,“宫里是那位的天下,您能忍则忍吧。” 唐芷漩浅笑着点头,春桃又看了一眼较远处在明路的服侍下刚刚落坐素舆的崔崭,说道:“大爷也在宫里,但您有事还是找二爷吧,免得落人口实。” 唐芷漩看着她:“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与大爷有什么不清不楚似的?” 春桃连忙摆手:“不不不,奴婢没那个意思!奴婢就是、就是觉得府里上下为您说话的只有大爷,万一您有什么事找大爷而不找二爷,传出什么话来,对您的名声……” 唐芷漩面色变冷,说道:“我与大爷之间,一向恪守本分从无逾矩,若我有麻烦想向谁求助,只看我那时怎么想,旁人想说什么我管不着也管不了。”她从不愿以身份压人,但此时却沉了声音低斥春桃,“这些话,不是你一个下人该说的。” 春桃险些要跪下,唐芷漩却转身跟着宫人向宫内走去,不再与她多言。较远处的崔崭从另一个宫门进入,遥遥望了这边一眼。 唐芷漩跟随一个名为毓秀的宫女步入宫中。毓秀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宫女,上次进宫就是毓秀引路,此番再见也算熟识,毓秀和善地提醒道:“太皇太后这几日被肃宁长公主吵得头疼,你尽量安静些便好,若有什么想求太皇太后之事,尽量缓几日看情况再提。” 唐芷漩虽受太皇太后庇荫,却明白自己并不是能随意向太皇太后开口要求什么的人,于是立即说道:“我明白的,在宫中这几日还麻烦您多多提点。”她向毓秀的袖中塞了一个小荷包,那里面都是银锞子。毓秀笑着收下捏了捏,轻声道:“那我就再说明白些——与崔府相关之事,都不必提。” 17 宁祥宫安静雅致,陈设布置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唐芷漩上次来时就喜欢看这里的远山流水、近湖泊舟,此次毓秀说太皇太后宫中还另有他客,让唐芷漩不必着急,她乐得多些时间好好赏景,驻足在湖边观赏水面上盏盏造型各异的水灯。 民间虽也有水灯,但与宁祥宫中的却不能比。这湖面上的水灯不仅美轮美奂还颇有机巧,有个兔子形状的水灯,那兔子的耳朵动来动去甚是灵活,还有个龙船模样的,龙头时不时就喷出水来。 毓秀见唐芷漩目不转睛地盯着水灯看,笑道:“崔夫人若是喜欢,可求太皇太后赏你一盏。” 唐芷漩浅笑摇头,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见毓秀眼神示意她后方有人过来了。唐芷漩连忙回身,就见一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从正殿中走出,身侧跟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明朗少年。 毓秀率先蹲身行礼,唐芷漩也跟着蹲身。那中年男子微微抬手示意她二人起身便走了过去,那少年一直是个笑模样,还对毓秀点了点头,显然是来过宁祥宫的。 待他们走远,毓秀引着唐芷漩向正殿走去,这才解释道:“刚才那是镇国公父子。” 镇国公在大景的威名无人不知,如今一见,只觉他身上有种果决刚猛之气,不愧是一直镇守边塞的猛将。 唐芷漩进入正殿,随着毓秀的引领走到太皇太后面前,郑重地行了大礼。太皇太后示意毓秀将人扶起,笑道:“好孩子,到哀家跟前来。” 唐芷漩走近,发现太皇太后眼角泛红,似是刚刚哭过。太皇太后见她看出来了,慈爱又感慨地笑道:“许久未见镇国公,想着他在北边为国坚守门户实属不易,又见他儿子都这么大了,哀家这老婆子的眼窝就有些浅呐。” 镇国公言铿年少时,曾与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荣安大长公主议婚,太皇太后很是中意言铿,但最终先皇将荣安嫁予当时的权臣嫡子。荣安的驸马生性暴躁好斗,成日里仗着权门不断惹是生非,荣安恩威并施又怀柔劝导,没想到那驸马竟敢动手打她,被先皇训斥过依然不改,最终在一次动手中被荣安持剪刺死。这一意外致使权臣大怒,先皇当时差点震慑不住权门怒火,几经压制又对其家族晋升赏赐才揭过此事。两年后,太皇太后旧事重提,仍想让荣安嫁予言铿,但先皇并不理会并将荣安远嫁北齐和亲。太皇太后因此大病一场,与先皇的关系降至冰点,很久都无法缓和。再后来,北齐与忽兰开战,北齐王上死于战中,荣安得以返回京城,横插此战的大景在混战中坐收渔利,将本属于北齐的边境五城纳入囊中。太皇太后本以为此后能日日见到荣安,却不成想先皇再次决定了荣安三嫁的去处,此后不久,荣安亡故。 言铿虽未能成为太皇太后的乘龙快婿,却一直对太皇太后敬孝有加,荣安远嫁北齐后立即请命镇守北部要塞,时常将荣安的消息带给太皇太后,是以阖宫内外都说太皇太后将他视为半子,疼宠殊厚。 这些旧事,都是唐芷漩从前听母亲说的,言语间带着难掩的唏嘘,常感造化弄人。 唐芷漩却有不同看法。荣安大长公主虽然三嫁皆坎坷,但也未必嫁给言铿就是她心中所愿。这世上事,何曾问过女子的意见?荣安的喜怒悲欢又有谁知道?谁在意?也许只有她的亲生母亲太皇太后在意,但左右荣安命运的缰绳却握在其他人手中,太皇太后也奈何不得。 女子的命运总不在自己手中。 这是唐芷漩愈发清晰刻骨的认知。 暗暗轻叹,就听太皇太后问道:“近来听说了崔府不少事,你一切可好?”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带着劝慰的语气,“承和那孩子是被惯坏了,你多担待些,嗯?若真有什么不平之事,大可递牌子进宫来寻哀家,哀家替你骂那不省心的!” 简单几句话已经明明白白告诉唐芷漩:莫要想着和离,太皇太后是劝和的。 唐芷漩低眉顺眼称是,太皇太后又道:“哀家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看不上的东西便不想再要,但若这东西是你轻易丢弃不得的倚仗,你行事就须得三思而后行。”她握紧唐芷漩的手捏了捏,“三思再三思。” 唐芷漩回握住太皇太后的手,说道:“谢太皇太后提点。只是这不得不倚仗之物,若令人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即便丢弃会粉身碎骨,也比日日备受磋磨要强上几分。” 太皇太后看着唐芷漩,仿佛看到了从前那个倔强的女儿,一时眼神怔怔,目光远茫,半晌刚要开口,唐芷漩轻声道:“我万不会令您为难,方才所言只是想跟您说说心里话。您已助我良多,我感念不已,无以为报。”说着就要跪下去,被太皇太后仍然握着的手拉住。 “你这孩子……”太皇太后微微叹息,“你这性子若真被降妻为妾,怕是都等不到哀家传你进宫就要折在府里,可如今听说你府中那些事,哀家也不知道当初承和强嫁崔嵬时,哀家一力举你为平妻是对是错了……” 唐芷漩一惊,疑问就已出口:“当初是您保住我的妻位?” 毓秀轻斥道:“崔夫人慎言,岂可如此质疑太皇太后?若没有她老人家在皇上面前陈情,你早已被降妻为妾了。” 太皇太后见唐芷漩的神情便已猜到了几分,也不遮掩什么,问道:“你夫君是不是告诉你,你的妻位都是他向皇上求来的?” 唐芷漩艰涩地点了点头。 太皇太后勾起一点笑意,安慰地看着唐芷漩:“凡事只看你如何想。你不要想着是他骗你,想着是他为了哄你高兴才这样说,就会好受许多。” “人呐,得学会自己骗自己,多让自己高兴。”太皇太后轻轻揽了揽唐芷漩的肩头,“尤其女子,要想过得舒心顺意,总得多跟自己说几句‘那是为了我好’。” 唐芷漩忍住心中起伏,垂眸低声:“是,芷漩受教。” “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哀家从你母亲那里就听说你不少事,从幼时就伶俐可人。”太皇太后爱怜地看着她,“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过不去的都是自己的心。记住哀家的话。” 唐芷漩再次点头,又执意拜谢,太皇太后没有再阻拦,受了她这一深拜。起身后太皇太后要更衣,让毓秀带她去休息片刻用些茶点,唐芷漩便先告退。 毓秀引唐芷漩来到偏殿,奉上茶点后说道:“崔夫人您胆子也太大了些,不过太皇太后看着并没生气。但您真的切莫再如此了,太皇太后虽然念旧,但如今——”毓秀走过去轻轻关上门,才又说道,“如今肃宁长公主归宁,北齐使臣团也跟来了,奴婢虽不知具体如何,但也知道皇上近来心情欠佳,来宁祥宫用饭时还与太皇太后起了龃龉,奴婢听得什么‘军粮军械’的,只怕是又要旧案重提。您说这个当口,太皇太后若是提起您,那就是给您招祸啊,万一皇上想起从前的事,这气头上的火撒向您了,以当年旧案漏网之鱼来处置您,您如何能承受?如今再如何不满,还能比流放千里还糟吗?” 三年前大景与北齐在虎牢山鏖战数月,最终双方两败俱伤,惨淡收场。而大景原本有破竹之势却意外颓败,究其原因是兵部贪腐克扣军粮军械,致使前线捉襟见肘一败涂地。皇上因此震怒,唐芷漩的父兄皆因牵扯在“军粮军械亏空”一案中被流放。唐芷漩作为女眷沦落礼乐署,太皇太后向皇上求情赦免唐芷漩一人,皇上冷脸拒绝。后来唐芷漩被崔嵬以火灾假死救出,太皇太后在其中推波助澜令礼乐署不再深查,皇上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及至后来承和非要下嫁崔嵬,皇上才又明白过来从前那个他以为假死脱身远走他乡的罪臣之女,竟然已是崔嵬之妻。但碍于太皇太后脸面,加上承和非要下嫁有妇之夫实属难堪,便与太皇太后默契地并不提起前尘旧事,一人退一步达成了平妻的局面。 而今,大景与北齐战事频仍,大景无法击退北齐竟然又与兵部贪腐有关,皇上气恼之下的雷霆怒火难免波及旧案罪人,此时保护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不要让皇上想起还有她这么个人。 18 正殿里太皇太后端坐主位,她已换好常服,饮了一盅养生汤,眼神幽幽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旁跟随多年的桂嬷嬷惯知主子心思,柔声哄慰道:“娘娘宽宽心,思忖多年之事有了好消息,却又忧愁这好消息未来会如何,乍喜乍忧伤身。您凤体安泰才能继续让这好消息一路好下去呐。” 太皇太后淡淡笑了笑,叹道:“没想到言铿这么多年……唉,是世兰没福气,当初若是嫁给言铿,哪有后来诸般苦楚……” 桂嬷嬷劝道:“荣安殿下在天上看着您为过去忧思难安,也要神魂不宁了,您为了殿下也不能过于忧伤。” 太皇太后点头,深吸一口气缓了缓,说道:“往日不可追,哀家要向前看,要为以后打算。” 桂嬷嬷:“这就对了。眼前还有这么多事需要您定夺哪,您可得打起精神来。” 太皇太后笑着看她一眼,颇为感慨地说道:“这些年也多亏了你。” 主仆二人说着话,外间禀报肃宁长公主与承和长公主求见。太皇太后头疼地扶额,说道:“这两个冤家就没有一天能让哀家清净。” 桂嬷嬷:“奴婢去回了两位长公主?” 太皇太后:“罢了,今日不见明日还是要见。肃宁那孩子远嫁也是可怜,如今诸多要求也是为自己在异国多谋些倚仗,与哀家的世兰有何分别?”叹了一气又道,“近来见了太多的人,也就跟芷漩那孩子说话还觉得心里头是平静舒和的。” 桂嬷嬷打趣道:“即使她并不顺着您的意思说?” 太皇太后一笑:“那算什么,多少人明里顺着说背地里反着来?芷漩有话直言甚好,且她虽然不易被劝服,却也知事明理懂进退,愿意审时度势,这样已是极好了。”太皇太后看着远远而来的两个人影,皱眉,“这宫里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就没一个这样的!” 肃宁与承和走到近前行礼问安,起身后就各自落座太皇太后两侧,都是一脸的不对付。承和率先说道:“皇祖母您给评评理,我好好地要来给您请安,肃宁皇姐见着我就骂我恬不知耻,还说我必不得好报,这还有没有规矩了?” 太皇太后与桂嬷嬷无言地对视一眼,肃宁冷笑道:“强嫁有妇之夫不是恬不知耻是什么?以天家身份压制平民,后入府竟成平妻,这般拆人姻缘毁人美满的缺德行径,还能有好报?我说这话怎么了,阖宫上下没人敢说你了是吧?让你还觉得自己做什么都对呢!人家明面上不敢说,背地里叫你什么你知道吗?”肃宁讽刺一笑,“叫你‘甘通公主’!” 承和一怔:“什么甘通?什么意思?” 肃宁笑得开怀:“甘愿充当通房的公主啊,这都听不出?你贵为公主又如何?平妻不过是名声上好听些罢了,其实与通房无异!” 承和气得冲过来就厮打肃宁,双方的侍女都动起手来。桂嬷嬷护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气闷地鼻哼出气,斥道:“都滚出去!” 肃宁与承和连忙下跪请罪,太皇太后并不叫她们起身,冷哼道:“肃宁远在北齐,多年难见一面,承和虽常出入宫中却也不会随意来见哀家这老婆子,你二人既然在这几日频频前来请安必有要事,若只是为了在哀家面前彼此漫骂那就滚出去骂完再进来!哀家这宁祥宫装不下你们这两尊大佛!” 肃宁与承和叩首告罪,伏地不敢直身。太皇太后喝了桂嬷嬷端来的茶,吃了一块点心,好整以暇地用湿帕子净了手,慢条斯理地说道:“肃宁所求之事不必再提,哀家岂能做皇上的主?承和你也一样,不必来哀家这里转悠了,兵部侍郎到底定了何人哀家如何知晓?你一向自诩与皇上乃是同胞手足,你大可直接去问皇上。” 太皇太后的语调中也带了点嗤笑:“有多少王孙公子等着你嫁,你偏要找个已有贤妻的,皇上拗不过你只得允准,但你以为皇上对那崔嵬能有什么好脸?” 承和惊得抬头:“不会的,皇上说只要是我喜欢的,他都喜欢!” “皇上待你真是不薄,”太皇太后感慨又带了几许凉淡地说道,“你与皇上一起长大,怎地不知皇上喜欢什么样的臣子?若那崔嵬拒绝娶你甚至不惜以死明志,那他的前途才是一片光明,而他在皇上面上说什么与家中妻是因婚约因责任,与你才是两情相悦,”太皇太后笑出声,“他的前程也就这样了。” 连跪着的肃宁都在笑,虽然仍然伏地,却笑得身子都抖动起来。承和咬牙切齿道:“皇祖母说这番话是要挑拨我与皇上的兄妹之情吗?皇上对我如何,所有人都看得到!他绝不会让我夫君止步于四品小官儿!” 太皇太后语调淡淡:“那你为何来哀家这里呢?怎地不直接去找皇上?你虽不明就里,却也能感觉到皇上并不想理会崔嵬升迁一事,对么?” 承和不说话,但涨红的面色已是默认。 “你知道芷漩在哀家这里,也知道哀家担心芷漩什么,所以想趁此机会来让哀家妥协,让哀家为你去皇上面前说上几句话,好让你那夫君步步高升。”太皇太后笑道,“哀家是不想去触皇上的霉头,给你出个主意罢——崔嵬若是将兵部的贪腐彻查厘清,定能被皇上高看一眼。” 肃宁适时抬头附和道:“确实,皇上为兵部贪腐甚为忧心,此次北齐使臣团名为和谈,却也存了趁火打劫之意,国库不丰之下,若能有人查实巨贪将银子重归国库,那何愁没有皇上的恩赏?” 承和的表情明显很是心动,但嘴上仍是说道:“兵部贪腐乃是积年沉疴,若是一时就能查清,镇国公怎会千里迢迢返京?你们让崔嵬去蹚这浑水,当我蠢呢?” 太皇太后一笑:“你不蠢,你都是为你夫君着想。哀家老了,说的话谁愿意听?你不必放在心上便是。”她抬手对肃宁招了招,肃宁连忙起身走过去,太皇太后一脸惋惜地看着她道:“你那些事自己去与皇上说,总归事关国事,皇上不会不庇荫你。莫怪皇祖母心狠,皇上与哀家始终隔着一层,皇上对哀家尽孝已是仁至义尽,哀家还能要求什么?” 这话却是说给承和听的了。先皇并非太皇太后之子,而是宫中其他妃子所生,太皇太后当时因为后宫中她位份最高而成为太后,先皇驾崩后如今的圣上继位,她便又成了太皇太后。皇上与承和走得近,却与她这个名义上的皇祖母并不亲近,彼此说话行事都非常注意拿捏分寸,并没有祖孙间的亲昵。 承和自是听出来了,忙道:“皇祖母可别这样说,皇上一心将您当做亲祖母奉养,半点旁的心思也没有。” 太皇天后疲乏地看着她:“知你兄妹二人都向着对方,这些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你退下吧。” 承和也知道不可能在太皇太后这里打探出什么,也不可能求得太皇太后为自己说话,只得起身告退,但退了两步又道:“皇祖母,我知道您乏了,不敢久留,有话我就直说了——您万万不能答允唐芷漩和离之请。” 太皇太后还没说话,肃宁已经开口讽刺:“都逼得人家要和离了?你好本事啊。不过她和离不是正合你意?在这惺惺作态什么?” 承和瞪她一眼但并不多辩,只是对着太皇太后说道:“我不怕您笑话,崔嵬的名声此时不可再有丁点儿的瑕疵,若是唐芷漩与他和离,他定会沦为京中笑柄,皇上再如何愿意拔擢于他也要考量众臣眼光,那他升迁一事就会耽误了。” 肃宁出言讥讽:“你为这夫君倒是思虑周全,就这么喜欢吗?这种践踏糟糠之妻的无常鼠辈,有何处值得眷恋?!” “休得辱我夫君!”承和怒道,“他如何我最清楚!他的好你们都不知道!”她看向太皇太后又软了声音,“还望皇祖母成全,毕竟那唐芷漩离开崔府也无处可去,皇祖母也不想见她再……境遇凄凉吧。” 这中间的停顿,太皇太后听懂了。看来承和已经知晓唐芷漩曾是礼乐署的官妓,如果和离,承和定是要将她重新打回礼乐署,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太皇太后俯视着承和,凝视了她好一阵,承和也丝毫不惧地与她对视,两人眼神来回交锋几次,太皇太后似笑非笑道:“承和,你莫不是在赌气?” “没有。”承和立即否认。 太皇太后笑意更浓:“你一下就知道哀家在说什么,还说没有?”她见承和要反驳,挥手阻止,“退下吧,有没有赌气与哀家何干?” 承和忿忿还想再说,但太皇太后之命不得不从,咬着牙退下了。 肃宁见承和离去,问道:“皇祖母说她赌气?赌什么气?” 太皇太后调侃地笑着点了点肃宁的额头,说道:“还不是你们以前赌气那事儿。” 肃宁惊讶道:“她还惦记崔崭呢?” 19 偏殿内,一直听着正殿内动静的唐芷漩,听得肃宁这话不由讶然。毓秀抿唇而笑,轻轻点头,算是肯定了此事。 她被毓秀引到这偏殿没多久就听到肃宁与承和到来,她们与太皇太后的交谈听得一清二楚。她知道这是太皇太后故意让她听见一切,知晓如今这当口无论如何也不是提出和离的好时机,除却她身份的敏感,太皇太后自己都疲于应付眼前诸事,哪能为了她向皇上开口?却没想到听到最后,竟听到崔崭的名字。 正殿内,太皇太后笑道:“起先哀家也没这么想,倒是今日你都说到她脸上,她却还在维护崔嵬,让哀家有些诧异——承和从前未嫁时,一直说要嫁一个毫无瑕疵之人,连风评都不能有些许不好,如今崔嵬被你这般说,她肯定也听到过不少风言风语,竟然还如此维护,一点都不像她的性子。” 肃宁:“是呢,以前她的一个侍女被污蔑手脚不干净,后来查清不是那侍女干的,她都把人撵走了,说是不想要个名声有损之人在身边。崔嵬如今的名声可还不如那侍女呢!”她咂舌,揣测道,“承和嫁进崔府是为了常常见到崔崭?!” “切勿胡说。”太皇太后瞥她一眼,“承和即便有这个心,这种揣测也不能从你嘴里传出去。你只当是随口闲谈,别人却会记在心里——崔崭是有功之臣,岂能无妄沾染上这般败坏伦常的风月之事?不可寒了功臣之心。” 肃宁微微低头,正色道:“是,皇祖母,我记住了,绝不胡言此事。”她亲昵地靠上太皇太后的臂膀,小女儿态地说道,“这不是跟皇祖母私下闲谈嘛,出了宁祥宫我就是个闭嘴鹌鹑。” 太皇太后笑起来,肃宁又叹息道:“虽已多年未见,我却还记得崔崭的模样——风光霁月的云麾将军,大胜归来骑马游街,掷果盈车,他却目不斜视看都不往边上看一眼……当时是多少闺阁女子的梦里人啊……” 太皇太后亦是叹惋,虽然从未当街看过,在当时却总是听身旁的人说起街上热闹又激动的景象,那时迎接云麾将军凯旋,是堪比年节的大日子,通往宫门的中街上人头攒动,只为看云麾将军一眼。 “你这丫头,不会现在还对崔崭……”太皇太后话未说完,肃宁脸红,急道:“哎呀皇祖母!我都是北齐王后了,这种话可不能从您嘴里传出来呀!” 太皇太后笑出声,还笑了一句:“哀家看你老想去见皇上是为了碰碰崔崭吧?那你可要失望了,崔崭一入宫就随镇国公觐见过皇上了,这些天应当还是跟着镇国公一道,你若想碰,该去寻镇国公。” “皇祖母别打趣我啦,”肃宁更加不好意思,又带着几分伤感,“再有什么那都是从前闺阁中事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何况我跟承和在宫里争来斗去,崔崭却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他身边有什么女子,我看他心里只有打仗,半点风情也不懂。” 太皇太后叹道:“若不是重伤致残,如今也该是儿女成群的人了。” 肃宁也叹气,凑近低声道:“其实北齐最怕的,还是崔崭。当年崔崭重伤,北齐王上在确认崔崭腿残再也上不了战场之后,大庆了三天。镇国公虽也用兵如神,但只有崔崭能让北齐闻风丧胆。现如今北齐时不时在边境作乱,镇国公虽能守住,却已不能再攻,北齐王上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总是作乱,以此要挟大景在各方面给予更多便利。” 太皇太后沉吟一阵,问道:“这些话你都跟皇上说了?” 肃宁:“没说崔崭,别的都说了,把罪责都怪在兵部贪腐上呗,这本来也是事实,若不是后勤补给不力,镇国公在前线也不至于那般艰难。” 太皇太后带了两分笑意地盯她一眼:“怎地不提崔崭?” 肃宁“哎呀”一声,说道:“我可绝对没有私心,皇祖母明鉴!我是知道皇上的性子,旁人越说重要,皇上就偏不要,何况现在提有什么用,他再也没办法上战场了。” 太皇太后一时无言,过了一阵问道:“两国既然处于胶着拉锯之态,怎么北齐又突然要和谈?还让你归宁以示友好?应当不是哀家听到的‘北齐王上不忍再看生灵涂炭’这种荒谬之言吧?” 肃宁:“自然不是,王上他压根不在意这些。北齐最勇猛的主将突然暴毙,王上派不出更为合适的主将,才隐瞒主将身死一事,要求和谈。”她恳切地看着太皇太后,“皇祖母,此次和谈,北齐是要在大景身上咬一大口才甘心的,让我归宁也是提前给皇上提个醒,免得在欢宴上闹僵。” 太皇太后瞥她一眼:“你要边境三城割与北齐,这哀家能做主?皇上听了这话生气也是理所当然。” 肃宁:“倒也不白白割让,北齐会将与大景接壤的五城全部开放作为贸易互市之地,大景与北齐的货币在这五城均可使用,两国百姓在这五城无需路引文牒,畅行无阻,各项税务也降低两成,贸易所得除必要上缴之外,全由百姓自得。” “这么好心?”太皇太后蹙眉,“即便如此,大景仍然损失三城,于国力有损。”她定定看着肃宁,“你对促进此事如此上心,是那王上答允了你什么?终于允了让你儿子做储君?” 肃宁迎着太皇太后的目光凝了一阵,忽而眼中泛泪,哽咽道:“王上早说过我的儿子不可能做储君,因为他身上有一半大景的血。此次若和谈不成,我回北齐后必活不过一年,必会重病而死。” 太皇太后一惊:“他敢?!” 肃宁:“有何不敢?他是北齐王上,我在北齐哪里算得公主之尊?在他眼中不过蝼蚁罢了,即便给他生了儿子,他还是最宠爱那个从小一同长大的北齐女子,把她的位份抬得几乎跟我平齐了。” “那女子可有子嗣?” “没有。若有一儿半女,北齐后宫还有我的位置?”肃宁咬牙道,“我就是死,也不可能让她有孩子!” 太皇太后浸淫后宫多年,怎会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沉默片刻,问道:“你那王上,难道不知他宠爱的女子为何一直没有子嗣?” “知道又如何?他能如何?”肃宁说到这里恨恨又得意,“一没有证据拿我,二担心大景再来一个崔崭攻破他的王城,所以他还需要我这块挡箭牌。”她眼中雾气泛滥,“在北齐深宫,我确实常常想念从前的云麾将军,若有他在,我在北齐说不定能耀武扬威。” 太皇太后半晌不语,肃宁擦了擦泪,道:“是我多言了,皇祖母不要见怪。在北齐也没个能说话的人,回来见着您就说个不停,止也止不住。” 太皇太后握住肃宁的手拍了拍,看她的目光仿佛在看曾经远嫁的荣安,温和道:“边境三城之事哀家知晓了,虽不能对皇上的决断多言,但适时哀家会让傅堂在其中周旋,尽量让北齐满意而归,以保你平安。” 肃宁的泪又要落下来,太皇太后拍了拍她的背,她偏头落泪又赶忙去擦,惹得太皇太后也双眼泛红。 偏殿里的唐芷漩心里也不是滋味,为肃宁长公主无奈的命运,为崔崭波折的人生,为大景边境百姓的未来……一时五味杂陈。 “其实,王上有句话,”肃宁缓缓开口,极为谨慎,“我一直不敢说。” 太皇太后隐隐感觉到什么,问道:“什么条件?答允了连三城都不要了?” 肃宁:“王上说,若是崔崭愿意前往北齐和亲,那北齐就什么城都不要,还愿意互惠通商。” 20 “荒唐!”太皇太后斥道,“北齐王上是有断袖之癖吗?!竟敢打这种人性沦丧的主意!” 肃宁急道:“皇祖母误会了!崔崭即便和亲也不是跟王上……怎么能是王上啊?北齐还有长公主的!还有一大堆郡主呢!” 太皇太后面色稍霁,又气道:“他是想折辱崔崭,折辱我们大景最勇猛的将军,是不是?即便崔崭为了大景不割地而答允此事,到了北齐就会想尽办法羞辱他,绝不会让他好过,对吗?” 肃宁点头,有些愧疚地默认,小声说道:“但崔崭已经无法再为大景做什么了,如果能因此不让大景割地,想来皇上是会同意的……” 太皇太后眉目沉肃,问道:“这要求,你打算跟皇上说?” 肃宁:“我不敢……我只觉说了就会同意。王上折磨人的手段我是知道的,我不想害崔崭……况且即使崔崭愿为大景忍辱负重前往北齐,待王上折磨得没兴致了,还是会再与大景开战又要求割地的。”肃宁忿忿道,“他对大景永远贪得无厌!” “既如此,这要求你就不要对皇上提了,”太皇太后声音冷凝,“平白折出去一个功臣,朝臣百姓不知道要怎么看我们皇家!” “是,”肃宁忧虑道,“但北齐使臣团之中有没有人知道此事,又会不会提出这个要求,我真的没有把握。” 太皇太后好一阵没说话,肃宁又道:“和谈尚未正式开始,使臣团已将所求礼单呈递皇上,我不知那上面具体都有什么,但听说皇上看后震怒,急召兵部尚书与镇国公进宫商议。皇祖母,若大景又要与北齐开战,我、我能留下不回北齐吗?” “你那儿子,也不要了?” 肃宁凄婉一笑:“两国和平,儿子就是我的保命符,两国开战,儿子就是我的催命符。” 太皇太后握住肃宁的手,轻轻抚摸,像是要抚平她内心的忧愁。肃宁微微垂眸,一时无话。 偏殿内,毓秀对唐芷漩做了个“请”的手势,唐芷漩会意这是要她前去救场,便迈步前往正殿。她随着毓秀的引领进入正殿,对太皇太后叩拜行礼,又对肃宁见礼。 待她起身,肃宁打量她一番便笑起来:“这就是玉昭姑姑的女儿吗?竟也嫁为人妇了,只可惜你嫁人时我远在北齐,不然定会为你添妆!” 唐芷漩的母亲名为玉昭,从前在太后宫中做到掌事女官,肃宁这小一辈的都愿称她一声姑姑以示尊敬和荣宠。 “谢长公主殿下抬爱,”唐芷漩微微福身谢过,“愿殿下玉体康健,顺心遂意。” 肃宁一笑:“承你吉言。”她眼中带着几分狡黠,“难得相见我也不客套了,我问你,承和在崔府是不是一直欺负你?我有法子帮你治她,想不想知道?” 唐芷漩一笑,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笑道:“你看她能给你什么法子!惯会说嘴!” 肃宁一脸神秘,让侍女拿了个小巧的匣子来,在唐芷漩面前打开,只见里面是一个孩童玩耍的陶响球,造型古朴圆润,不过有个缺口,像是摔裂造成的。 太皇太后一见这陶响球便有些惊讶:“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肃宁得意道:“承和以为她扔到池子里就万事大吉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让人找到的!” 太皇太后哭笑不得:“当年你才多大?有十二吗?就这般有心机了?” 肃宁:“从小我就跟她不对付,自然不能让她得逞!明明不是她救了皇上,却非说是自己救的,让皇上从小就对她感念至深,不分青红皂白宠她这么多年!”她将匣子塞进唐芷漩手里,“拿着,她再敢欺负你,你就说你有个碎了一角的陶响球,她是什么表情,你须得细细告诉我!” 唐芷漩抱着匣子道谢,又道:“殿下既有此物,怎地不直接拿去给皇上,即便得不着什么好处也能出一口恶气,送给我岂不浪费?” 肃宁:“我与承和一直不睦,即便我拿什么去给皇上,他也只是将信将疑罢了,何况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在皇上那里也是个处境微妙之人,何必自寻不痛快?倒是承和,我知道她后来曾暗中派人去寻这个陶响球,证明她十分在意,我也曾出言试探,她很是紧张呢,谁让当年我也在场呢?救下皇上的人身上带着这个陶响球,沙沙地响,皇上一直记在心里,可承和却说是她荷包里的一个小陶俑的声音,还拿出来摇给皇上看,皇上就信了!当场抱住承和大哭,说妹妹舍身救他,他这辈子都会对妹妹好!”肃宁气得一拍桌子,“她往陶俑里塞了一把沙土!只有我看见了!但我当时说了也没人信!皇上还怪我嫉恨心太强!” “他俩是一母所出,本就更为信任,那时又先入为主一心认为妹妹救了他,怎会信你?”太皇太后叹道,“人哪,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唐芷漩再次福身:“谢过殿下。”又对太皇太后福身,“太皇太后放心,我绝不会做出令您为难之事。” 这等于是答允不会在最近这诸事纷杂之时提出和离,太皇太后很是感慨又欣赏地点了点头。肃宁起身告退,唐芷漩与她见礼目送她离去,太皇太后叹道:“自古和亲公主没有什么好下场,哀家的世兰远嫁北齐时,那时候的北齐王上是个糟老头子,听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怪癖,世兰来信时从不提,但哀家怎会不知?本以为肃宁为北齐诞育皇嗣总有些倚仗,却没想到仍是将她当外人……”太皇太后几欲落泪,“明日与北齐的欢宴,还不知会出什么状况,听肃宁那意思,北齐就不可能安安生生与大景欢庆和谈,芷漩哪,若哀家年轻几十岁,哀家愿持刀北上斩杀贼寇,也比只能枯坐后宫为我北齐女儿哭泣强百倍!” 唐芷漩握住太皇太后的手,目光赤诚地看着她,说道:“我亦然。明日欢宴,若有我能尽力之处,我定不会推辞半分。” “好孩子,”太皇太后抚握着她的手,“明日你坐在哀家这边,但不会与哀家太近,你也不要显露人前,别被皇上注意到就行了。场面上的事有大臣们呢,若不能应付还要什么乌纱?” 唐芷漩又安慰了太皇太后一阵才告退,被毓秀领向她的暂居之所——位于宁祥宫东边的听雪苑。宁祥宫本就安静,听雪苑更是寂静无声,唐芷漩只觉得平日的烦闷在此一扫而空,用过晚膳后在苑中的回廊下缓缓而行,别有一番惬意滋味。 母亲曾说过“宫里的女人向上望去,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一辈子都被锁在这四方牢笼里”,唐芷漩此时却觉得在宫里的这四方天地中才有了一丝舒缓的喘息,也许这就是没有什么就想得到什么吧。 听雪苑的宫女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很有眼色地不打扰她独自慢行赏景,唐芷漩行至一处假山,探头去看山侧的一丛竹,假山背后却忽然绕出两个太监,一人捂住她口鼻一人抱起她双腿,就这一拖一架地将她抬着就走! 而唐芷漩连呼叫都没来得及,很快就昏了过去。 21 崔崭已经很久没有夜宿宫中。从前还是因他凯旋而来宫中赴宴,皇上留他把酒言欢,夜深便赐居宫中。给臣子临时居住所用的德惠宫依然端庄宁静,崔崭在德惠宫内靠南的居所,仰望着今夜的月,静静出了一会的神。 明路站在他身后安静陪侍。赴宴宫中是不允许带自家随扈的,但皇上特许崔崭可带一名贴身随扈。明路不去打扰崔崭,站在离他稍远的廊下,不多时有个小太监匆匆而来,低声向明路说道:“听雪苑那边来信儿,姑娘被人掳走,有人跟着,暂时无忧。” 明路一惊:“这宫里谁这么大胆……承和殿下?” 小太监点头,说道:“是明救还是暗救?如果殿下那边下狠手该当如何,还请示下。” 明路连忙走向崔崭,就见崔崭已经望了过来。明路禀报了小太监的话,崔崭皱眉:“暗救,但要毫发无伤。若下狠手可自行决断出手轻重,出了事我担着。” 小太监单膝点地行礼后立即小跑着离去,明路低声担忧道:“您猜到承和殿下要动手,但没想到这么快,这才刚进宫一日。” 崔崭冷声:“外臣无法进入后宫,她自是认为无人能插手,迫不及待耀武扬威。”他沉声吩咐,“宁祥宫在天黑后不见客,找个年长的宫女去救人,就说是桂嬷嬷派去的,不会有人怀疑。” 明路一一记下,小跑着去找人办了。崔崭长出一口气,眉间仍锁着淡淡忧思。 后宫深处无人居住的偏殿内,唐芷漩被两个太监押跪在地,宝灵站在她对面,像看一只蝼蚁那般看着她,说道:“叫你来也不是要你的命,不用害怕。明日你还要随太皇太后一同去欢宴,所以也不会毒打你更不会刮花你的脸,担忧也是不必的。只要你——” 宝灵打开一个药盒,其中有一颗暗红色的药丸,放在唐芷漩面前:“乖乖吃了这颗丸子,就可以走了。” 唐芷漩面上沉静,问道:“吃了这个,我会如何?” 宝灵:“放心,死不了,就是以后呢,一旦你与男子同房就会腹痛难忍下体流血不止,除非有解药否则即便是太医院首座来了也很难治好你。” 唐芷漩感到匪夷所思又十分可笑,一个没忍住笑出声:“什么?” 宝灵瞪眼:“笑什么!只要你恪守妇贞就不会难受,懂了吗?” 唐芷漩仍在笑:“恪守妇贞?我看殿下是不想让我与崔嵬同房,而不是防止我与外男私通吧?”说了这句她又忽然想到承和对崔崭似乎有些不可言说的情愫,瞬间有些怀疑承和是不是意在防止自己与崔崭……思及此她莫名有些脸热,顿了顿才又接话继续道,“殿下不愧是殿下,给人下药这么下作的手段都不屑掩饰,直接就派了你来。” 宝灵带了点得意地凉笑道:“殿下想做什么就直接做,还需要迂回什么?你快服下药丸,我不想跟你在这磨蹭。” 唐芷漩瞥了一眼那药丸:“除了你说的,这药还有什么损害?” 宝灵:“没有。”她催促道,“快吃掉!还要人伺候着你吃吗?”她使个眼色,押着唐芷漩的太监立即捏着那药丸就要往唐芷漩嘴里逼。 唐芷漩挣扎着偏开头,极快地说道:“你去问问承和殿下,想不想要一个缺了一角的陶响球?” 宝灵圆眼微睁,抬手阻住了那逼药的太监,走近两步蹲下盯着唐芷漩,厉声厉色地问道:“你知道什么?!” 唐芷漩不说话,只勾着点胜券在握的笑意看着宝灵。宝灵被这神情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她自是清楚那陶响球对承和殿下有多重要,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禀报殿下。就在犹豫之中,一只猫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直扑太监手中的药丸,一口叼住就窜上了房梁,很快不见了猫影。 众人都愣住了,回过神来宝灵便急道:“押好她,我回去再取药来!” 唐芷漩见宝灵离去,抬手就要发射袖中小箭反制两个太监,却见一个年长的宫女站在殿口,清冷地对两个太监斥道:“放肆!竟敢如此对待宁祥宫的贵客?还不放开?” 两个太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问道:“你是宁祥宫的哪位?” 年长宫女道:“桂嬷嬷派我前来,还敢疑问?私自掳劫贵客该当何罪?”她的声音听着冷肃不已,像是马上就要拿人问罪,令那两个太监有些胆怯。 年长宫女上前大力推开太监,扶起唐芷漩道:“您受委屈了,自会有人为您做主!”说罢扶着她的臂膀就往外走,对那两个要阻拦的太监狠狠剜了一眼,威胁道:“想被打死就拦我试试!” 两个太监自然不敢直接得罪宁祥宫的人,加上宝灵也说了并不会要唐芷漩的命,只得放了她离去。 唐芷漩随着那年长宫女快速走出偏殿,一路向这宁祥宫而去,年长宫女将她送进听雪苑,直送到她居所门口才道别,唐芷漩拉住她道:“多谢救助大恩,敢问姐姐芳名?” 年长宫女笑了笑:“您是太皇太后贵客,帮手是应该的,别提什么大恩,真是折煞奴婢了。” 唐芷漩在回来这一路已细细观察过她,这宫女眼生得很,举手投足间利索干脆,像是有几分功夫在身上。唐芷漩不愿欠人恩情,见她要走仍然拦着,问道:“这位姐姐不是宁祥宫的人吧?还请告知是何人搭救于我,日后好报还。” 年长宫女笑道:“何必非要知晓?那人并不需要你还什么情。” 唐芷漩略带自嘲地浅笑,说道:“我人微言轻又身处困境,确实报偿不了什么,只是如今前朝后宫诸事连绵纷杂,我这几日又在宫中行走,若有什么行差踏错牵连救过我的人,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还望姐姐垂怜告知。” 年长宫女想了想,微笑着低声道:“德惠宫。”她再次告辞,“真的不能再多说啦,您多加小心,最好再也不要落单。” 唐芷漩郑重行礼谢过,年长宫女回了一礼,离开了听雪苑。 唐芷漩进屋,梳洗后坐在窗前,望向德惠宫的方向。她知道那里是外臣暂居之所,而那里虽然因为欢宴居住了不少外臣,有能力帮助她又一定会帮助她的却只有一个人。 “为什么呢,大哥?”唐芷漩轻声喃喃,“为什么呢,崔崭。” 22 “找了只训过的猫儿叼走了药丸,这法子虽险却好用,也查不到谁头上,”明路禀报道,“宝灵走后还有两个太监,年长些的芳姑姑便去了,很快将人带出来送回听雪苑了。” 崔崭一直微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嗯”了一声,明路又道:“芳姑姑说西院二奶奶颇有机变,说了几句话那宝灵就有忌惮,似乎提到了什么陶响球。” 崔崭略略想了想,说道:“她有所倚仗是好事,但以承和的性子,此法怕是可一不可再。明日欢宴你叮嘱芳姑姑多盯着些,别给那些人留下手之机。” 明路应下,看了看崔崭,谨慎说道:“这事儿不知怎地被镇国公知道了,刚才派人来问过,您看怎么回?” 崔崭微垂眼眸,淡淡道:“帮衬弟妹,以防闹出不可收拾的局面。” “这话说的,”一个带着笑意的爽朗声音传来,“你自己信吗?” 崔崭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有门不走专翻窗户,坐在窗边对着他笑。 明路连忙行礼:“小公爷。” 镇国公之子言霁川,比崔崭小两岁,也曾与崔崭一同上阵杀敌,把臂同游,拼酒斗武,虽三年未见却仍如以前那般熟稔。 崔崭不想理他,偏头对明路道:“送客。” 言霁川“哎哎哎”地走过来,站在崔崭面前,笑道:“玩笑都开不起了?看来那人在你心里位置很重啊。” 崔崭抬眼看他:“你来就为说这些?” 言霁川“啧”一声,坐在崔崭对面的椅子上,说道:“缪赤雪在北齐使臣团里。” 崔崭的神色顿时一变:“确实吗?” 言霁川:“一千个确实,不是千真万确的消息我能来找你?”他又笑起来,明亮的眼睛里都是促狭,“她是不是为你来的?” 崔崭轻哼:“我看是为你来的,从前她不是老说要将你掳回北齐做贵夫么。” 言霁川哇哇大叫:“她说的是把我跟你都掳回北齐做贵夫!你怎么把自己择出去了?” 明路在一旁微微瞪大了眼睛,显然没听过这一段,很是好奇。言霁川见明路这般表情便笑道:“让崔崭好好给你讲讲缪赤雪是怎么打算生擒他、又是怎么擒了六次都失败还被打回去的,可比听说书有意思多了!” 崔崭根本不接他这些话茬,问道:“使臣团随行可有巨型箱笼?” 言霁川:“我派人去探过,有一个。你的意思是其中可能是狮虎之类的巨兽?但使臣团每日餐食分量正常,并没有巨兽所需食材。” 崔崭面现忧色:“缪赤雪擅豢养巨兽,对阵时我方曾因此吃过大亏。如今有一个巨型箱笼却并没有需索巨量食材,恐怕有什么我们不曾见过的巨兽,也许不需要很多食材就能养活,又或者缪赤雪有什么特殊的药丸子。” 言霁川听着听着就有些紧张,说道:“来和谈还带着巨兽,她想干什么?不会想在欢宴上放出巨兽把我们都吃了吧?” “以她那诡谲的行事,没什么不可能。”崔崭神情严肃,“你速去再探,不管那箱笼里有什么,不管你能不能打开——全都烧掉。” “好!”言霁川立即答应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回头道,“哎,你凭什么命令我啊?你又不是云麾将军了!” 崔崭冷静看着他:“你可以不去。” “行行行我不跟你计较,”言霁川笑道,“你好好养腿,我等着跟你再比拼的那一天!” 崔崭瞥了一眼自己的腿,言语间带了点难以察觉的叹息:“若没有那一天呢?” 言霁川想了想,说道:“那你得练成坐着也能打败我才行啊,不是你说以后要单手挑战我吗?区区两只腿算得什么?” 崔崭迎上好友的目光,其中的认真与笃定感染了他,一时有很多热切的话语涌至喉咙却又哽住,最终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言霁川见崔崭点头,像得了什么重大保证,一脸的振奋与爽朗的笑意:“说定了!” 言霁川潇洒转身向外走,不料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几步直奔崔崭跟前,说道:“禀公子!后宫突现巨兽!” 言霁川脸色骤变,崔崭眸色一紧:“何处?” 小太监:“宁祥宫!” 宁祥宫已乱作一团。五丈高的蛇形巨兽高昂着躯体吐着血红的信子,说它是蛇却还有四肢,张牙舞爪地劈裂一切能见之物!宫中惊叫四起,太皇太后被侍卫们回护在宫殿深处,但那巨兽已经贴地速窜地冲进深处! 桂嬷嬷吓得浑身都在抖,却依然紧紧护在太皇太后身前,太皇太后脸色发白却仍咬牙说道:“既然退无可退,就与它同归于尽!以免这畜生再出去害人!听哀家号令——用火雷球攻击它,立即点火!” “娘娘!”桂嬷嬷和侍卫首领都劝阻,却没想到一个纤秀的影子斜窜而出,敏捷地冲出去在巨兽周围不断扔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听着叮啷落地的声音像是铁器,落地生根一般伸出铁刺抓进地面,而后那纤秀影子冲着侍卫首领喊道:“助我跃起!” 太皇太后紧张又带着些期待地颤抖着唤了一声:“芷漩!” 侍卫首领带着三个侍卫一同上前,彼此的手相互挽住做出个底垫,四人一同下蹲。唐芷漩快步奔去,踩上那人肉底垫,四人将她使劲往上一抬!借力跃高的人冲着巨兽的头顶奋力挥洒,一片铁网散出去,刚好落在巨兽头上!那巨兽胡乱摇头想甩开铁网,又用前肢来扒拉,可地上的铁器却忽地生出钩锁,将铁网落在地面的部分牢牢勾住! 唐芷漩喊道:“趁现在!刺它要害!” 众侍卫纷纷拉弓射那巨兽的眼睛和腹部,又用长枪长刀去刺巨兽的四肢,引得巨兽阵阵哀嚎!唐芷漩退后仔细观察,两手不停地将一些被巨兽损坏的木板用绳索拼接,又粘了些殿中能找到的尖利器物,在那尖利上洋洋洒洒了些许粉末,交给侍卫说道:“用这个当盾!扎进那怪物体内也许可以令它麻痹不得动弹!” 侍卫们持盾上前,刚要用盾去刺巨兽,那巨兽却使劲向上窜了几下,将地上的铁器连根拔起!铁网虽还在它头上罩着,却已不能再束缚它! 那巨兽仿佛有智识一般,冲着用铁网锁它的唐芷漩急窜而来! 众人一起惊叫:“小心!” 而唐芷漩被逼至墙壁避无可避!巨兽的血盆大口对着她张开! 唐芷漩一手抬起射出袖箭,一手持着匕首朝巨兽口中刺去! 袖箭与匕首刺中的疼痛对巨兽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它的血盆大口依然维持着要将唐芷漩吞下肚的凌厉去势! 一柄长枪与一根长剑直插入巨兽的血口中,一中其喉一中其舌! “退至我身后!”一把宁定沉稳的声音袭进唐芷漩耳中,那其中带着隐隐的颤动。 23 唐芷漩却踏前一步与崔崭并肩!崔崭不由得望向她——明明脸上白的都没了血色,却还是堪称镇定地将一把黑色粉末洒进了巨兽口中! 巨兽剧烈抖动起来!看起来极为痛苦! 握着长剑的言霁川几乎要握不住剑柄,大声道:“那是什么药粉?你有多少洒多少直接让它死透吧!” 唐芷漩被巨兽喉中散发出的腥臭逼得五官都扭曲了,还强自答道:“溶骨散!专门对付野兽的!刚洒出去的就是全部了!” 听得此言,崔崭眉目一惊!曾有个很重要的人对他解释过驱退黑熊用的就是溶骨散!可想问些什么却根本来不及,那巨兽抖动之下,崔崭握长枪的双手虎口都被震出丝丝血痕,他却仍然紧握着不放,更深地往巨兽口中深处刺去! 言霁川也是一样,用剑锋在巨兽口中一通翻搅,把巨兽那超长的舌头断成几截! 唐芷漩叫道:“它要发大怒了!撤手!” 言霁川与崔崭同时拔除兵刃,不约而同地持刃护在唐芷漩身前。而那巨兽的血盆大口忽然紧闭,崔崭与言霁川合力用兵刃推远它,它的利齿却仍是咬住了唐芷漩那用匕首推它的手臂,狠狠撕扯! “芷漩!”崔崭惊喝一声,却见那利齿的撕扯之下,只是扯破了唐芷漩的袖管,将她整个左臂的袖管全都扯了开去! 崔崭的心还没放下一瞬,却又看见唐芷漩左臂上三条半尺长的旧伤疤痕!齐刷刷的很明显是野兽利爪所伤! 深埋于心的记忆轰然作响,震得崔崭心头剧颤!可此时根本什么都来不及问,那巨兽后缩了一阵痛苦扭曲之后再度袭来!比刚才的攻势有过之而无不及! 唐芷漩对侍卫首领叫道:“保护太皇太后离开!搬火雷球来!越多越好!” 太皇太后被桂嬷嬷和侍卫们护持着往外退,她泪眼朦胧地看向处于巨兽攻势范围的三人,咬牙转头快步走出宫殿,大声命令道:“速去传禁卫军通通到宁祥宫来!搬火雷球来!快!要快!” 巨兽卷土重来,言霁川闪转腾跃对着巨兽的眼睛狠狠刺去!崔崭一枪戳向巨兽左上肢,把它那上肢直接截断!又一把握住唐芷漩的臂膀,拉着她往一旁撤开些。唐芷漩见崔崭一手拉她一手催动素舆,连忙伸手推素舆,说道:“我来。” 也不知为何,听她说这句,处于危急之中又胸中涌动震颤惊诧的崔崭,神奇地觉着自己宁静了许多。唐芷漩极为机变,推着他在巨兽身侧游走,竟还能配合着让他挥枪刺中巨兽几下,一时对唐芷漩的勇敢与聪颖颇为刮目。 更多的侍卫们涌了进来,不仅搬来了火雷球还带着更多的尖刺盾与长枪和铁网。唐芷漩眼睛一亮,对崔崭说道:“让他们把火雷球扔进巨兽口中,这样即使炸了应当也不会把宁祥宫毁得太厉害。” “自当如此。”崔崭点头,又道,“你可直接指挥侍卫们,事急从权。” 唐芷漩:“我这身份还是回避较为妥当,显露人前多生事端。” 若只有前面这句,崔崭还可当她只是觉得妇人家抛头露面不妥,但又有些奇怪于她从前在庄子上果决处事从未退缩,不像是会回避之人,可她后面那句却令崔崭疑惑,又很快与胸中那些震荡前后联系,霎时更为确定心中所想! 崔崭不敢多想,怕再多想一刻就迫不及待立即问出口!他连忙转头看向巨兽,吩咐侍卫们:“技艺精湛的弓箭手!把火雷球往巨兽口里射!莫要射偏!其他人加固铁网束缚巨兽!”之后对言霁川喊道:“令它剧痛!” 众侍卫齐齐应声,有云麾将军在此坐镇,众人的惧意都少了几分!言霁川趁着巨兽被铁网再次下拉,将长剑疾刺巨兽肚腹,迫使巨兽疼痛张嘴,数十个火雷球立即趁空射入了它的口中! “后撤至殿外!紧闭殿门!”崔崭高声命令道,“速速!” 唐芷漩立即推着崔崭大步奔向殿门,动作利索又迅速,完全不像个久居深闺又嫁人后甚少出门的板正女子。崔崭心中微澜,只觉身后有浅淡香气萦绕,唐芷漩的声音在耳后低低响起:“大哥,其实你可以重上战场的。这般沉着指挥之才,屈居在一府宅院中,实在可惜。” 崔崭心头微震,这竟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颇为欣喜而沉声答道:“多谢此言,我定会好好思量。” 众人退至殿外又紧闭殿门,殿中传来爆炸的闷响!五六声闷响之后变为清晰的轰响,想来是那巨兽已被炸穿! 殿外众人皆警惕地盯着殿门,直到爆炸声止息又过了一阵,侍卫首领看向崔崭,崔崭才吩咐道:“派一人重甲上前查看。” 唐芷漩轻声开口:“在外裹上棉被以防万一。” 崔崭点头,按照唐芷漩所说吩咐下去,很快有侍卫身着裹了一层棉被的重甲开启殿门入内查看。过了一阵侍卫出来禀报道:“巨兽已经死透!火雷球均已炸裂,无隐患!” 众人欢呼起来,神色均是一松。言霁川走过来对崔崭笑道:“可以啊,一点没生疏嘛。”又看向唐芷漩,拱手郑重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姑娘出手相助!我们还没来的时候多亏你撑着呢!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唐芷漩连忙摆手:“我没做什么,小公爷谬赞了。不过民女已为人妇,是兵部少司……”她顿了顿,似是不想提却又不得不说完。 言霁川一笑:“管你嫁了谁,你就是你!姑娘认得我?敢问姑娘芳名?” 唐芷漩对他这句“管你嫁了谁,你就是你”很有好感,浅笑回答:“那日有过一面之缘,毓秀告诉了我你的身份。我叫唐芷漩。” “唐,芷漩,好听!”言霁川笑着,偷偷对崔崭眨眨眼,崔崭一副不想理他的样子。 “对了唐姑娘,我听侍卫长说你洒出了一些铁器还有铁网束缚了巨兽,那都是什么?”言霁川好奇地看着唐芷漩,“莫非你会暗器?” 唐芷漩莞尔,说道:“是些简单的机关,行军打仗时也可用的,你若想学……”说到这里想起自己回到崔府根本不可能与外男接触,一时有些失落惋惜,改口道,“我可写下来交予你。” 言霁川:“啊?写下来?那恐怕我会有难以理解之处,唐姑娘直接教我可好?近来我都会待在京城,我家就在城东,咱们约好时间,我派软轿来接你!” 崔崭淡淡道:“她可教给我,我再说与你听便是。” 言霁川不满道:“怎么还要绕个圈子?直接教给我不好吗?我如今可是镇守北部的振威将军,早早教会了我运用于军中,岂不太好?” 崔嵬淡淡的语气中带了些下沉之意:“我与她同住一府,教我比较方便。” 言霁川故作惊讶道:“同住一府?你不是没娶妻吗?难道纳妾了?”他看向唐芷漩,见她面上微有赧色,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哦哦哦!你有个弟妹是吧,就是她吗?” 崔崭懒得理他地闭了闭眼,唐芷漩点了点头。 言霁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这么好的姑娘怎么早早嫁人了?京里规矩又多,不让你出门是不是?不如我向皇上请个恩典,以协理参将之名请你到我府上——” “不可。”崔崭立即否决,对不明就里的言霁川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言霁川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一向相信崔崭的决断,便悻悻地闭了嘴,又不死心地看向唐芷漩,说道:“你在宫中还要住几日的吧?后宫我是进不去,但宁祥宫我能来,有太皇太后在场,即使你教我些什么,也不会于你名声有碍,对吧?” 唐芷漩见他言辞恳切,说道:“小公爷若真心求教,民女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言霁川爽快地笑起来,“就这么说定了!我找太皇太后禀明此事!她老人家心系边境安宁,定会同意的!”说着一手就按上了崔崭的肩,“崔崭也来,唐姑娘不介意吧?” 唐芷漩微微垂眸,说道:“自是不介意的。” 崔崭想瞪言霁川,却又因此事而颇有些雀跃,便对唐芷漩说道:“有劳了。” 唐芷漩:“为国出力,应当应分的。只恐我才疏学浅,帮不上你们什么。” 崔崭:“哪里话,能这样无私授教,是我……们的福分。” 言霁川还要多问几句,就见太皇太后及皇上一行人走了过来。众人连忙行大礼,皇上叫起后,太皇太后切切上前几步,看了看崔崭,又看向言霁川,最后目光落在唐芷漩身上细细看了一阵,又在他三人之间来回打量,泫然欲泣地说道:“没事就好,你们没事就好……” 皇上走近,淡淡笑着看了看言霁川,又看向崔崭,说道:“朕的云麾将军之勇,不减当年。” 崔崭自是自谦一番,皇上看向唐芷漩,似是细细打量了一阵,看了一眼太皇太后,问道:“此女是崔嵬先前的妻室?” 这用词颇为不敬,似乎还有两分戏谑,唐芷漩眸中闪过不悦,但稍纵即逝被她压下,且加上她垂眸,无人发现。崔崭亦是听着不愉,但他涵养功夫极好,面上也并未显露出什么,倒是言霁川转了转眼睛,把头偏了开去。 太皇太后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敷衍地点了点头就说道:“后宫中突现巨兽,此事须得彻查,不然后宫无法安宁!” 皇上对此置若罔闻,反而看着崔崭又瞥了一眼言霁川,笑道:“后宫入夜一向闭门落锁,你二人皆为外臣,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把朕的宫门都捣毁了吗?” 24 言霁川立即就想张口说话,崔崭抢先说道:“启禀圣上,我等自是不敢捣毁宫门,亦不敢贿赂宫人给我等行方便,不过因当时巨兽突现,从德惠宫通往后宫的启祥门似是被人破坏过,值守的宫人当是前往宁祥宫救助而不在,所以我与小公爷才顺利进入。”他行礼垂头,恭谨有加,“虽以救人为念未曾顾及男女大防,但终归是坏了规矩,还请皇上责罚。” 言霁川微微抿唇,对崔崭这说谎完全脸不红心不跳深深折服。他们明明是贿赂宫人不成又破了两道门才进了后宫,但因巨兽之事宫人都在担心自己没守好门而被问责,反倒没人会去说这两位剿灭巨兽有功之人的是非,眼下尽可胡诌。不过以前怎么没看出崔崭是能在皇上面前胡诌的人?难道是因为以前多半是在军中相处,用不上这些伎俩? 皇上一笑,似是并不相信这番说辞但也并不打算追究下去,转而道:“罢了,些许小事。你们击杀巨兽有功,保护了太皇太后,朕要赏你们。”说着挥挥手,立有三个太监端着托盘上前,分别站在崔崭、言霁川、唐芷漩三人面前,将托盘双手奉上。三个托盘内均是满满一整盘黄澄澄的金锭子,垒高呈小山状。三人立即叩谢天恩,太皇太后却只是冷眼看着,不发一言。 其实击杀巨兽救驾太皇太后这等大功,所赏应当远远不止金锭而已。无论是何人护驾有功,都应当至少得到封号、银钱、田庄这三者其二的赏赐,往往为表彰这种勇猛之举,皇上还会另有封赏,以让臣民追捧护驾行为。但如今皇上只赏赐了些钱财,显然并未把此事放在眼里,又或者他对两个外臣在后宫长驱直入的愤懑超越了护驾之功。 但身为臣民只能叩谢赏赐的天恩,无论心里如何想,面上不能有丝毫显露。言霁川对此无可无不可,他本就不缺银钱,这些赏赐还不如将他的将军封号更进一层来得实在;崔崭也不缺银钱且不在意这些,但他担心唐芷漩是否受了他与言霁川的牵累?明明以她之功,应该封赏得更厚才对,甚至如果皇上问一问她想要什么,说不定她的心愿就能达成了。 皇上查看了一番宁祥宫损毁情况,吩咐宫人尽快修缮宁祥宫,又请太皇太后暂居别宫,安排布置妥当后才缓步离去。太皇太后叫了抬辇,与崔崭、言霁川、唐芷漩一同往新居所康泰宫行去,并吩咐人为他们三人准备沐浴所需一应事物。 崔崭坐在浴桶内闭目养神,一旁浴桶里的言霁川“哗啦”泼了他一脸水,笑道:“你那会子叫她什么?”言霁川眯眼看着他笑,“我没听错的话,是芷……” 崔崭出声打断:“一时情急。” 言霁川哈哈一笑:“情急说的话才是真话呢!你说,她的名字你含在嘴里想叫多久了?” 崔崭抬手掀起水花泼向言霁川,这一泼含了力道,水峰骤急,冲在言霁川身上激得他一疼,叫道:“你急什么急什么!她不是想和离吗?和离之后谁还能管得了她与你?写信给我让我查她父兄在西南的情况,这会子害什么臊!” 崔崭向殿外看了一眼,言霁川会意道:“我让宫人们都走远了,只有明路在外面守着,你放心说。” 崔崭叹了口气,说道:“她父亲叫唐寰,是不是?” 言霁川想了想:“好像是吧,怎么了?” 崔崭叹息更深,说道:“我只知她父是武库司郎中,三年前边境亏空案牵连的官员中,武库司郎中只有这一名,我竟从没想着看一看她父亲到底叫什么……你给我的信中提及她父兄,写着‘唐荇松、唐寰’,写反了父亲与兄长的名字顺序,我一时也没有想到可能是写反了,还以为她父名为唐荇松。” 言霁川听着莫名其妙,问道:“写反了又如何?” 崔崭微微垂眸,面上神色在水汽蒸腾中有些看不清,语调低沉:“三年前你亲自送我回府,在我府上盘桓数日,应当也听我母亲说起过我有桩亲事。那是我父亲还在世时定下的,当时他只告诉我女方家里官职不高,但家风淳朴,正直诚善,与我堪为良配。我当时拒绝了,但父亲却说待我与那姑娘成亲定会满意。此事没等我彻底拒绝,我就去了北边,没多久父亲过身,后面的事你都知道。” 言霁川点头,说道:“好端端的怎么说起这个?”他反应很快,“与唐姑娘有关?”他瞬间来了兴致,“快说快说!” 崔崭心思纷乱,眉峰间尽是惋惜的茫然,说道:“重伤回府后我根本不会再想什么亲事,即使有人提起我也会拒绝,母亲起先哀叹我重伤至此,定下的婚事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就未再提起。一年后我弟崔嵬成亲,听母亲说是从前旧识,女方父亲曾任武库司郎中。” 言霁川:“然后呢?” “没有什么然后,她成为我的弟妹,就这么相处了两年。”崔崭的话语中有掩不住的嗟叹,“我竟一直不知,她就是父亲为我定下的亲。” “啊?”言霁川惊道,“怎会?!那你当初拒绝什么?你不知道?哎呦!崔老将军怎么不说清楚些,是想送你个大礼吗?不过你是什么时候跟唐姑娘认识的?还为了她拒婚呢?” 崔崭:“我与父亲在南边剿匪时,在密林中迷路还遇到了熊,眼看就要死于巨熊掌下,是唐寰父女救了我们。她……当时为了救我而被熊掌拍刮手臂,留下很长的爪痕,伤得血肉模糊——今日对抗巨兽时她这旧伤露出来,我看见了。” 言霁川嘴巴微张地消化了一会儿,说道:“那她成了你的弟妹,你怎么没认出来?” 崔崭:“遇熊是夜里,我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他们父女救我们脱险后就离开了,未留姓名。我派人去附近寻找,得知当时她父亲的官职是当地守备参将,就想着剿匪事了回京后派人来提亲,毕竟姑娘家有了这样深长的伤痕,嫁人恐怕很难,这是我当负之责。” 言霁川看了他一阵,说道:“崔老将军是不是知道你的心思?所以私下给你提了亲?想给你个惊喜?结果你为了责任拒婚,你老爹也没告诉你……”他一拍大腿,“这是什么话本里的阴差阳错啊?!” 崔崭声音更低:“没想到她父亲后来调任京中,更没想到我母亲让崔嵬顶替我认下了这桩婚事。我将前后牵连起来,猜想许是母亲发现她与太皇太后的渊源,才让崔嵬娶她,以博得太皇太后的好感——显而易见,崔嵬也是因此升任兵部少司。” “怪不得父亲那时总是说‘待你成亲,你定会喜欢那姑娘’,”崔崭看向窗外,“父亲若多说明白几分……” “哎呦这真是、这真——”言霁川看起来比崔崭还要惋惜恼火,一叠声地哎呦了半天,问道:“那你要告诉她吗?” 崔崭静了一阵,摇头:“多说无益。” 从前是想担负起令她伤痕难消的责任,后来自己重伤无心他顾,在她入府后,如死水般的心湖方才慢慢活泛,又想起从前旧事还派人去南边寻找却一无所获,以为唐家父女搬迁远走,以为这缘分便也这么断了,但当时很清楚自己对那夜救下自己的女子是恩情,而对府中这位弟妹才是情愫难言。却难料事到如今,从前的与现在的,竟是同一个人。 本就如难言之隐一般的情感又叠加了恩情,充斥在崔崭胸中,激荡得他生生地疼,还夹杂了些许深沉的庆幸,却又裹挟着无奈与叹息,令他良久无言。 言霁川一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靠在浴桶里半晌说了一句:“你刚才说的那些,比你以前一年里跟我说的话都多。” 崔崭轻轻闭眼又睁开,声音已恢复如常:“这些事,不可有第三人知晓。” “知道。”言霁川承诺完又笑,“第三人要是唐姑娘怎么办呐?” 崔崭哽了一下,说道:“若有那一天……” 言霁川等了半晌没有下文,急道:“有那一天如何?” 崔崭自嘲地笑了笑,不再多言。 言霁川简直要翻白眼,但他深知这位好友的脾性,若崔崭不想说,牙齿全给撬碎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浴桶中的水缓缓摆荡,如同崔崭的心。他看着水面上的波纹,心中轻声道:“若有那一天,若我能亲口将这些说与你听……”唇边不自觉翘起些许笑意,却又转瞬即逝。 另一供沐浴的偏殿内,唐芷漩也泡在浴桶中,将自己缩在浴桶中,静静的。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崔崭刚才情急之下叫了“芷漩”二字。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他都不该这般呼唤自己,但他就是这般唤了。 唐芷漩抚过左臂那三条深长的丑陋疤痕,想起崔嵬看见这疤痕时立即皱眉问她怎么弄的,之后叹息道:“要是没有这疤痕,我的芷漩就完美无缺了。” 但今日崔崭看见这疤痕,眼中却并非恶心嫌弃,而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惊诧和震动。 唐芷漩不明白那是什么眼神,但总觉得那其中似乎含有点点……心疼? 她不敢深想,也不能深想。 她是要与崔嵬和离的,她会与崔家彻底割裂。 崔崭在府中一直待她有礼又和善,承和入府后更是一力回护,那都因为他是个正直良善之人,因为他是大哥,她是他的弟妹。 如今种种,也定是因为如此。 唐芷漩深吸一口气,从浴桶中出来穿衣又擦顺长发,在宫女的陪侍下将长发晾干,花了好一阵功夫。当她走出偏殿向着康泰宫走去时,发现甬道尽头有三个人,是崔崭与言霁川,还有明路。 唐芷漩心中微微一动,不知道他二人在此等了多久,但并不打算多问。她走过去与他二人见礼,言霁川依然是好相与的样子,随意了几句闲话,就推托要先入内跟太皇太后说点悄悄话,又说让明路帮自己一点小忙,拉着明路很快走远。 唐芷漩看了一眼崔崭,微偏目光。 崔崭看了一眼唐芷漩,略转目光。 像是都不知要说些什么,又像是都觉得停在此处片刻也好。 最终,唐芷漩尽量轻声又温和地说道:“以后不可再唤我的名字了,大哥。” 25 崔崭心头被突如其来的酸涩攥紧,又有些失措的尴尬,看了唐芷漩一眼,喉头微微滚了滚,说道:“冒犯了,还请见谅。” 唐芷漩轻轻摇头表示不妨事,伸手推他往里走。行了几步崔崭抬手示意停下,唐芷漩有些不解,等着他说话,崔崭没有回头看她,平缓地说道:“不劳动弟妹了,弟妹进殿后叫明路过来接我就好。” 唐芷漩知道是自己刚才的话令他如此谨慎,心中涌上丝丝缕缕自己都不明其意的淡淡苦涩,却也无法再说什么,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崔崭看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遇熊那夜,突然窜出来的矫健身影,黑沉沉的环境里看不清她做了什么,那熊就“嗷呜”一声调转了方向冲她奔去,伴随着她一声呼喊:“快跑!往东!”似是怕他们夜里不辨方向,又补了一句,“看星星!往星星那边跑!” 他们自是没有跑,反应过来就冲过去一起打熊。黑沉的夜色笼罩之下,只有熊的庞大身躯最为显眼,其他的都看不真切。崔崭到现在也只能想起那身影是矫健的,是敏捷的,是勇敢无畏的,只是那夜色像是忽然亮堂了一些,照映出那人的面庞——是她的脸。 她那时候的声音也不似现在这般凝和低柔,透着一股鲜灵灵的蓬勃之力,听起来就令人愉悦又畅快。 她不该困于宅院。 崔崭这样想。想起她对自己所说“屈居在一府宅院中,实在可惜”,一时有些戚戚。 “公子?”明路的叫声令崔崭回神,“公子在想什么,叫您好几声也没反应?” 崔崭淡淡摇头,明路推着他向内走去,低声问道:“公子的腿觉得如何?战巨兽耽误了太久,今日的药丸还没服下,公子要不要现在吃?” 崔崭伸手,明路将药丸倒在他手中,崔崭吞下药丸,明路贴心地递上水袋给他饮了两口。崔崭轻轻捏了捏自己的腿,神色并无波动地说道:“没有什么感觉,按段神医所言执行便是。” 说话间已进入康泰宫正殿内,殿中摆好了精致丰富却较为清淡的前盘膳食和各色点心茶饮,看样子是太皇太后要为他们压惊。随着崔崭落座,桂嬷嬷和唐芷漩一左一右地伴着太皇太后从内殿走出并入席,流水样的热菜由宫人们端上置好,太皇太后只留了几个心腹宫人,明路被特许在殿内角落守候,其他的都挥退下去,殿门也关闭了。 所有人的酒杯都斟满了酒,太皇太后笑着举杯:“这是哀家珍藏多年的瑰露酒,今日拿出来与三位救命恩人共享。” 言霁川和唐芷漩立即起身连称不敢,崔崭也立即做出拱手垂头不受的姿势,太皇太后笑道:“坐下坐下,都别拘谨,知道你们都是懂规矩的好孩子,不过哀家此时想与你们说些掏心窝的话,就不必客套了,以免话还没说两句,请安的人又来了。” 宁祥宫遭巨兽袭击,前来向太皇太后问安的人从宫内排到了宫外,尤其承和与肃宁二位长公主,已经着人来问了好几遍,都让桂嬷嬷以“太后受惊,需要休息”给回了。 三人再行了一礼,举杯饮酒,都一饮而尽。太皇太后也抬手饮尽,满意地笑道:“这就对了,平日里都被规矩拘着,好不容易松快松快,还不把握住?” 言霁川笑起来:“我可没被拘着,北边山里没这么多规矩,没有战事的时候,我把山里的野猪野狼野雁都打完了,人称‘过山不留’!” 太皇太后大笑,崔崭与唐芷漩皆是面有笑意,殿中氛围顿时一松。 “好孩子,就这么自在下去吧。”太皇太后慈爱地看着言霁川,“别被宫里这些事儿扫了兴。”太皇太后面色微黯,看向大家的神情有些凝重,说道,“今日这巨兽突袭,哀家猜想与北齐使臣团有关。已派人去查探过,使臣团所居驿馆中的巨型箱笼内已空无一物,想来是那巨兽先前所居,而那箱笼完好无损,可以判定巨兽是被人放出而非破笼而出。” 崔崭与言霁川对视一眼,没想到太皇太后也注意到了巨型箱笼。 “明日的宴席虽名为欢宴,实为和谈,”太皇太后面上染了严肃,“因使臣团与皇上当面的和谈一直没能达成一致,皇上想以宴席形式来缓和彼此间的氛围,但依哀家看,北齐不会因此就手下留情,明日必是一场恶战。” 三人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太皇太后下面的话。 “和谈诸事由外务司主理,各部尚书也会协同处事,”太皇太后扫了他们三人一眼,“怎样都轮不到你们三个出头,明白哀家的意思?” 三人都很是讶异,这意思竟是让他们做缩头乌龟?崔崭与唐芷漩也就罢了,一个没有官身,一个是后宅妇人,但言霁川一直征战沙场,当下就开口道:“太皇太后的回护之意,霁川铭感于心,但两国和谈乃是重中之重,若有需要霁川的地方,霁川绝不会推辞,还会勇于——” 太皇太后恨恨地在他身上拍了几下,斥道:“要出头还有你爹!你急什么!急着挣个大功名好娶妻吗?” 言霁川瞪大双眼:“啊?跟娶妻什么关系啊?我没想这事儿!” 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唐芷漩轻缓开口:“小公爷,太皇太后应有深意,你耐心听她老人家说完。” 言霁川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却道:“哀家的深意便是心疼你们三个孩子,记住没有?” 言霁川明白太皇太后不想明说,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别的缘由,但也能听出来这是好意,便道:“记住了,明日我好吃好喝,不管其他。” 太皇太后笑了笑,却并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也不能再多说什么,只暗暗叹了口气。崔崭想问是否有隐情,但他与太皇太后并不熟稔,便下意识看向唐芷漩,唐芷漩似是料定他会看过来似的,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崔崭会意此时不可再问,便也不多言,无声地吃着东西。 一顿饭吃了一个多时辰才散,太皇太后没有留任何人叙话的意思,说着乏了就让三人自便。三人行礼退出,太皇太后有些疲累地扶额,桂嬷嬷上前给她揉着额角,轻声道:“娘娘不说清楚,他们三个能明白吗?” 太皇太后:“总不能直接说事关肃宁性命,让他们别管?再者割地之事皇上很可能仍然不同意,这样也不用他们三个强出头。”她叹惋道,“霁川与崔崭为国一向悍勇,比朝堂上那些只会结党营私的家伙不知道好哪里去,崔崭碍于没有官身不好开口,但他毕竟是有封赏之人,就算直面使臣团也不算违制,至于芷漩,她虽是一介妇人,但见她勇斗巨兽又会一手机巧之术,且心性端正胸怀大义,恐怕也不会坐视不理……”太皇太后眉间尽是焦虑,“昨日皇上已提点过芷漩的身份,若是再出头被皇上在意,真不知会引出什么乱子……” 太皇太后忿忿道:“要是有年轻人出头,傅堂那群老家伙肯定会做壁上观!局面闹得不可收拾,又不知皇上会如何决断,肃宁的事都是小事,若真两国重新开战,那才是祸国殃民的大事!” 桂嬷嬷安慰道:“娘娘莫急,诸位大臣也不想开战,国库已是不丰,再筹措银子岂不急死各部大人?他们自会想法子让和谈顺利的。” 太皇太后重重叹气,说道:“派人再探驿馆,这巨兽到底是怎么放出来的,为什么直奔宁祥宫而来,务必查清楚!” 桂嬷嬷:“是!” 三人行礼退出后并未走远,而是走到回廊下静静站了一会儿。彼此无话之间,言霁川率先开口:“巨兽是缪赤雪放出来的吧?可是为什么直扑宁祥宫?不应该去皇上的乾德宫吗?” 崔崭:“驿馆虽在宫内但位置偏移,与宁祥宫之间还隔着数座宫殿,巨兽能准确出现在宁祥宫,定是有人引路。据太皇太后所说,那巨型箱笼应当还在驿馆,能操控巨兽并且引路至宁祥宫,只有缪赤雪本人。” 唐芷漩安静听着,眸中略带疑问但不想打断他二人,崔崭对她解释了一句:“缪赤雪是北齐大公主,混在使臣团中,没有正式露面。” 唐芷漩点头,说道:“北齐公主就算能对那巨兽操控自如,可在这宫中能准确从驿馆来到宁祥宫却没惊动侍卫……” 定是有宫里人里应外合,此人的职衔应当还不低,不然无法命令各宫连接处的守卫将宫门打开。而巨兽在宫中穿行却没引起骚乱也无人尖叫,显然还买通了不少人。 三人面色凝重,连一直站在后方的明路都皱起了眉头。 崔崭看向言霁川:“细查巨兽尸身,应当有引路的药物残留。” 言霁川:“好,那秘药都是北齐特制,那到手之后看那北齐大公主怎么说!不过,为什么要来宁祥宫?还是猜不到。” 崔崭:“许是想给明日和谈的我方一个下马威,毕竟在宫中用巨兽刺杀皇上,即便成功,使臣团也很难全身而退。再者如今北齐主将已亡,和谈对北齐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不会做出直接引发和谈破裂的举动。” 言霁川微惊:“你怎么知道北齐主将没了?我说了吗?” 崔崭淡淡一笑:“猜的。北齐能压制大景靠的是异常强悍的骑兵,而和谈前的战报中提到过骑兵忽然‘隐而不发’,我大景才有了得胜的机会。那时我便猜想是主将出了问题。” 言霁川拍了拍手,赞道:“运筹帷幄啊你!好好练你的长枪!推着素舆也给我上战场!你就这么待着真是浪费!” 崔崭淡淡摇头表示谬赞了,唐芷漩却道:“正是如此,大哥不必过谦。” 言霁川笑道:“你看唐姑娘都这样说了!”还要再调侃,就听一句刁狠的斥责传来:“唐芷漩你凭什么能见皇祖母?救驾是应当应分的!” 崔崭皱眉,自己略略转动素舆向前,侧了半身挡在唐芷漩身前。 26 承和气鼓鼓地大步走了过来,一脸兴师问罪,就听言霁川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乌鸦’啊?”他哈哈一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么吵啊?” 年少时言霁川也曾入宫,和宫里的几个孩子一起玩耍,他嫌弃承和总在生气总是吵闹,就给她起了个“乌鸦”的外号。 承和一听这个就是一恼,冲到言霁川面前就是一顿好骂:“说了不要叫我乌鸦!本宫不是乌鸦!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贱——” 像是突然看见崔崭在旁,承和闭嘴收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哥也见过太皇太后了?她老人家可好?受惊吓严重吗?” 崔崭:“一切尚好,但需要多休息,其他的殿下可详细询问桂嬷嬷。” 承和见他一脸不愿再多说的样子,忍耐下想再多说几句的心思,看向他身后的唐芷漩,怒气又涌上心头,语气很是硬厉:“宫里可都传遍了,你使得一手好机巧,怎么,迫不及待要让皇上知晓你多有本事吗?你忘了你的身份了?不怕被人知晓?!” 崔崭立即出声:“方才殿下也说此番是救驾,既是救驾,用得一手好机巧有何不可?若没有这一手机巧,救驾失败的罪责落在崔府头上,殿下以为自己就能完全脱了干系?” 承和急道:“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她、她是——”她想起崔嵬说绝不能再对别人提起礼乐署官妓之事,一时愤恨地跺了跺脚。 崔崭心里却是明白的。他在查唐芷漩在西南的父兄时,知道他们因何下狱,也知道这家的女儿唐芷漩曾被送往礼乐署,只是与言霁川都很有默契地不谈论此事,以保护姑娘家的尊严。 崔母与崔嵬对此事闭口不谈甚至着意隐瞒,保护的是崔家的脸面。而如今看承和这样子,竟也知晓此事,她没有捅破定是崔嵬叮嘱。 崔崭略略偏头余光去看唐芷漩,见言霁川也如此这般去看她,竟是都在一同担心唐芷漩是否感到屈辱,会否当场难堪。 没想到唐芷漩语调平静,直接问道:“我是什么?殿下为何不出口?有何隐情?” 承和瞥了一眼周遭并无宫人,又因本就不喜崔崭维护唐芷漩,恶狠狠地威胁道:“你当我不敢说?礼乐署!”忽而又想起唐芷漩可能有陶响球,一时抿唇不言。 唐芷漩知道她在忌惮什么,却并不想在此时提起,坦荡地说道:“我曾被送入礼乐署充作官妓,你是要说这件事么?” 承和震惊地看着她,又迅速去看崔崭和言霁川的神情,没想到他二人听见了像是没听见,表情一点变化也没有,还都颇为责怪地看着承和。 承和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为什么能这么坦然地说出来啊?不引以为耻吗?就不怕你边上这两人鄙夷你吗?!” 唐芷漩:“我没做错什么,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羞耻。大哥与小公爷都是胸怀坦荡之人,我在他们面前说这些,更不觉得有什么耻辱之感。如果他们因为此事而疏远我,那我说出来便认清了两个人,很划算。” 崔崭:“不错,人的遭遇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若因遭遇而妄自菲薄、自卑颓丧,那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没有任何好处。” 言霁川笑着瞥他一眼,满脸都是“你之前不就是这样”?崔崭微微赧然,继续说道:“一点非本人造成的遭遇罢了,以此为把柄横加指责和鄙夷,才该引以为耻!” 此话极重,也丝毫不顾及一国长公主的脸面,不仅承和惊异地盯着崔崭,连言霁川都有些惊了!承和的眼泪都要迸出来,指着崔崭怒道:“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辱骂本宫?为了这贱人你竟敢辱骂堂堂长公主?你是不是、你与她是不是?!” 唐芷漩冷肃地凝视着承和,说道:“殿下慎言。有些话出口就很难收回,就算殿下毫不在意我,那崔府的清名呢?老夫人最在意什么,殿下清楚吧?” 崔崭也冷冷看着承和,说道:“殿下随意栽赃,有失身份!” 承和恼羞成怒的眼泪掉下来,却只泪眼婆娑地瞪着崔崭,说道:“你都这样了怎么都不知道低头?你知不知道皇上最讨厌这种样子?三年他都没想着用你,连个参将的职位都不给你,你当真以为只是因为‘身有残疾者不可为官’吗?皇上看不得你们这些铁骨铮铮!就算是铁骨也要弯折在他的手下!你为什么不懂!如果当初——”她咬了咬唇,像是横了心,“你从北边回来那时候,如果你能对皇上乞求、说你还想继续留在军中、跪求皇上赏你个官职,你早都能再去北边指挥打仗了!可你什么都不说,你就沉默在府里,即使……即使我派人给你送帖子邀你入宫想为你转圜,你却理都不理!” 唐芷漩和言霁川被这番话惊呆,崔崭也愣怔当场,承和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道:“你就这么强硬着吧,北齐那帮使臣恨不能将你拆吃入腹,如果能用你去浇灭北齐一直以来的怒火,我看皇上肯定会答应!到那时你就算求我,我也救不了你!” “还有你这贱人!”承和指着唐芷漩,“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你以为你是谁?你最好祈祷我心情愉悦,再祈祷崔嵬顺利升迁,否则我一个不愉快让皇上知道了你的一切,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就算是爬,你都没资格爬到我面前!哼!”承和气得满脸涨红,转身就走。 三人良久无言,这次倒是唐芷漩先开口说道:“冒昧相问,大哥和小公爷所了解的皇上……真如承和殿下所说吗?” 略略沉默之后,崔崭说道:“我与皇上相处时间并不多,承和殿下说的那些并未看出来,只觉得自己从未看清皇上的心思。” 言霁川想了想,说道:“我从记事起就跟我爹在北边了,回京朝见皇上说的都是些官话,禀报些北边战事,我印象里皇上总是笑着的,还老是赏赐东西,看着不坏……” 唐芷漩略略思忖,说道:“承和殿下这番话,还望大哥和小公爷记住,不管真假,做个参考也好,有备无患。” 崔崭与言霁川都点了点头。 承和回到自己宫中大发雷霆,又缩在锦被中哭哭啼啼。宝灵一个劲儿地劝慰,又说崔嵬很快就要从皇上那边回来了,见承和还哭的话要如何解释?承和慢慢收了泪,却发狠道:“你去找那贱人要回我的陶响球!她不就是想用陶响球威胁我吗?我知道她想和离!你跟她说,只要她把陶响球还给我,等北齐使臣团走了我就答应她和离!绝对不会找她麻烦!” 宝灵一叠声地应着,又问道:“殿下别急,别气,和离了又能怎样?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外如何生存?那还不是凭您一句话?咱们拿回陶响球,她要如何便如何,日后再好好整治她!” 承和却摇头道:“不必了……那样的话,他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宝灵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低声又谨慎地问道:“殿下确定他对那贱人……” 承和把头埋在锦被里,忽而又哭了起来,闷闷的声音从被中传来:“我不该盯着他看……他只看着她!” 宝灵诧异道:“不会吧?这还不早被人发现了?奴婢之前仔细观察,没发现他老看她啊?” 承和呜呜呜地哭着说道:“你懂什么!他眼睛没看,但心思全在她身上!因为、因为我也是这样的呀!” 承和本是坐着,此时扑倒下去又大哭起来,宝灵连忙又是劝又是哄,好容易将承和从锦被中扶出来,还没来得及净面,就听崔嵬的声音从外而来:“殿下,见着太皇太后了吗?” 崔嵬入内,见承和一脸泪痕就是一愣,连忙上前搂住问道:“这是怎么了?在宫里谁还能惹你哭?” 承和气得捶他:“还能有谁?还不是你那好妻子!” “她还在康泰宫?”崔嵬皱眉,复又安慰道,“毕竟是救了太皇太后一命,你别多想,皇上也没赏赐太多,你不用往心里去。”他耐着性子婉转催促,“我听到消息,兵部侍郎一职,皇上说要等到和谈结束再定,而和谈成败、我们大景获利多少,是谁在其中居功至伟,将直接影响皇上的决断。凝儿啊,我不是外务司的人,兵部有傅尚书坐镇我又不能在明日欢宴上强行出头,这和谈的功劳怎么论也论不到我头上啊!唯有太皇太后那里能努力争取一番!若是将我在宴席上的座次调至与使臣团相邻的外务司一桌,那我就能随着外务司一同大展身手,论功行赏定然有我一分!” 承和还没从自己的情绪中缓和过来,烦躁道:“你一个兵部的人要调去外务司一桌本就于理不合,我又没有救太皇太后的命,眼下她又不见我,我怎么去求?”说着就更为糟心地埋怨起来,“这后宫又不是没有皇后,结果什么事还都是太皇太后把持,若是皇后那还好说些,她不敢与我作对!” 崔嵬也焦躁道:“谁说不是呢?可这皇后是傅堂之女,傅堂又向着太皇太后,真是……不过皇上最宠爱的是颖妃吧?皇长子就是颖妃所出,听说皇上疼爱得紧。这颖妃就没给皇上吹吹枕边风,要些协理六宫之权什么的?” 承和不屑道:“这后宫没一个能干的!皇上说喜欢颖妃性子活泼又善解人意,我看就是个软包!对着太皇太后一贯不敢出声,活泼也就是在皇上跟前!”她推开崔嵬搂着自己的手,“别求我了,太皇太后那走不通。” 崔嵬见承和如此知道此事确实难办,压住心头不甘转而道:“你明日是与后宫嫔妃们坐在一起,还是跟在太皇太后那边?有没有可能你伴驾皇上那边?” 承和想了想,说道:“要是我想在皇上身边,皇上会答应的。” 崔嵬大喜:“那好啊,你就去伴驾,席间你唤我去陪你就行。” 承和疑惑道:“你要是也来伴驾,那与使臣团不就更远了?” 崔嵬笑道:“你唤我之后,我多久去你那边,你都不会怪罪我,对吗?” 承和狐疑地看着他:“你想做什么?” 崔嵬凑近低声:“我从兵部的席面去皇上那边的席面,会经过使臣团所在区域,我已有一计,定能为我大景挫败使臣团的锐气!” 承和看了看他,说道:“万无一失?” 崔嵬声音更低,却带着笑意:“若与使臣团说好了演一出戏,你说还能有失吗?” 承和微惊:“你与使臣团私下达成什么交易了?你可不能当面锣背面鼓!要是使臣团当众说你与他们有交易,皇上绝不会饶过你,我也救不了你!” 崔嵬搂住她,笑道:“放心,这种事怎能留下证据?我办事一向小心。再说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儿,他们要割三城这种大事我不沾,但边境五城贸易互市于我大景也没有坏处,我交易的是这个。” 承和盯着他:“你要做什么戏让他们答允五城互市?” 崔嵬眼中闪过丝丝阴狠,面上却仍在笑:“小公爷,意外致残。”他的语气凉淡至极,“就像我大哥那样,再也去不了北边。” 27 大景与北齐的欢宴,在宫内最典雅的鸣风台上举行。此处开阔宏大,装饰布景华贵雍容,尽显大国风范。皇上自然高居鸣风台景致最好的略高处,左右两侧分别是文臣武将,伴随皇上前来欢宴的后宫妃嫔只有皇后与颖妃二人,坐在皇上后方雅间内;太皇太后坐在鸣风台西侧,唐芷漩与肃宁长公主陪伴在她身边;崔崭与言霁川都随着镇国公坐在武将那一侧,不过镇国公在前排首座,崔崭与言霁川在较后,二人同在一席;崔嵬坐在兵部尚书傅堂身后,时不时看向坐在皇上身侧的承和,又去看太皇太后身侧的唐芷漩,最终看向更远些地方的北齐使臣团。 北齐使臣团的席位处于皇上正对面,虽远却因鸣风台四面皆有特殊弯翘之处,使得在其中说话能听得很清晰。皇上照例说了一番期盼两国永止刀兵的场面话,接着北齐使臣团的首领穆克铎站起身,笑着说道:“大景皇上很客气,我们北齐人不讲这么多客气,既然都到了和谈这一步,又搞出这完全没必要的欢宴,说到底大景皇上还是再也不想跟北齐开战,对吧?那么之前提的条件大景皇上统统答应就是了,我们北齐人立马离开大景,也免得惹你们紧张心烦嘛。” 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在场的大景人都很是不悦。最靠近使臣团的外务司这一席之中,司正庞麟站起,严肃道:“举办欢宴乃是缓和和谈期间并不算友善的气氛,至于为何不算友善,穆克铎大人不清楚?北齐所求本就过于苛刻,其中割地更是不可理喻!我大景并非战败,此次和谈乃是因为鏖战损伤彼此的利益,是为两国百姓的福祉考量,而非允许北齐来我大景耀武扬威!”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众人皆频频点头。穆克铎并没有丝毫惧怕,仍笑着说道:“割三个城池而已嘛,还是边境那等你们大景都不在意的小城,再说你们不是一向最讲人伦孝道什么的?肃宁长公主在北齐过的好不好,你们都不管?给北齐的越多,日后肃宁所出皇子才有可能登上王位,这都想不明白?” 庞麟立即接话,与穆克铎口舌争锋。崔崭冷眼看着,低声对言霁川说道:“穆克铎后面第三个,是不是缪赤雪?” 言霁川仔细看了看,点头:“是她。虽然穿着打扮都变了,脸好像也易容了,但肯定是她。”他看着仍在据理力争的庞麟,也压低声音道,“明明可以用巨兽突袭后宫之事发难,逼问北齐是否故意,以此来占据主动权,庞大人为何提都不提?” “巨兽之事虽责令详查,但一夜过去没听到什么有用的回报,若此事是……”崔崭眼神示意了一下皇上的方向,眉宇间染着郁色,“的授意,那接下来的和谈恐生变故。” 言霁川一惊,不能相信巨兽突袭宁祥宫与皇上有关,可庞麟对巨兽之灾只字不提太过诡异,除了崔崭的猜测,他实在找不到其他的理由。 就听穆克铎哈哈一笑,说道:“你们大景人嘴皮子真利索,我不跟你啰嗦了,这样吧,就用从前的老规矩,把和谈条款都摆出来,来五场对决,每一场对决的胜方成为一个和谈条件的获利方,五局三胜之后,大胜的若是大景,我北齐不再提割地之事,大胜的若是我北齐,你大景乖乖割地,休得再议!” 一时众人哗然,外务司也不敢擅自决断,庞麟对穆克铎拱手施礼后就向着皇上所在的位置快步走去,不料皇上站起来笑道:“好啊,就这么办吧。” 庞麟没想到皇上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一时停在半途难以进退,但很快对皇上行了一礼表示知晓,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对穆克铎说道:“既如此,五场对决分别以什么形式进行,还请贵使团与我外务司一同参详。” 穆克铎笑道:“还参详什么,你们大景人就是麻烦,说了按照从前的老规矩,就把以前和谈时比过的,再拿出来比比吧!看看这十年来,你们大景有没有长进!哈哈哈哈!” 庞麟毫不客气:“穆克铎大人怕是没有听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句俗语吧?已经过去十年,你北齐能在我大景学的东西,可多着呢!若还以为会如当年那般,的的确确是痴人说梦!” 穆克铎对庞麟的态度并不在意,笑意依然狂妄:“那就比比看!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一朝被北齐咬十年怕对决’!哈哈哈!你们大景的话我知道!” 这不伦不类的话语本该引起一阵嘲笑,但因十年前在两国和谈的对决之中,大景输得十分惨烈,不仅输出去大量金银财物宝器美女,还割了边境两城出去,此后的五年间陆续送出公主郡主向北齐和亲,可谓面子里子一个也没保住。 那时的对决是大景先皇与北齐先皇共同制定,分为“斗、算、博、射、舞”五场。“斗”是比拼武力;“算”是比拼算学;“博”是比拼赌术;“射”是比拼射艺;“舞”是比拼舞技。 当时两位皇帝为何要如此制定对决项目已不可考,但这老规矩是两国都认可且不敢轻易违背的。只是大景已经不想提起这耻辱,北齐却津津乐道,时不时就要拿出来说上一说。庞麟已经料到穆克铎会提出五场对决,既已无可转圜,那在气势上必不能输,是以虽然颇为忧心,面上却强硬十足。 言霁川并不认识这庞麟,见庞麟颇有气势,对崔崭说道:“这位司正看起来很有信心嘛,看来有些胜算?” 崔崭缓缓摇头,眉间亦是担忧,低声问道:“你可有胜算?” 言霁川微微一愣:“我?外务司没有安排我上场啊?” 鸣风台中部已经迅速架起高台,北齐使臣团中走出一高大威猛的汉子,手持两把铁刺球重锤,威风赫赫地站在高台中央,对着大景武将们随意一挥,高声喝道:“我是北齐第一勇士巴尔烈!你们大景人,谁敢应战?!” 崔崭一手按住自己腿部,看似不过轻轻捏了捏衣摆垂坠,实则愤恨自己如此无奈,将衣摆狠狠攥在手中。言霁川看向武将那席,一个身量颇高的清瘦男子走出,握着一把镶嵌金刚斩的短枪缓步走上高台,喝道:“大景永兴世子宁怀骁,前来应战!” 巴尔烈哈哈一笑:“我一只手就能把你捏死。”说着一锤就抡过去,宁怀骁灵巧地避过,两人开斗! 言霁川眨了眨眼,对崔崭说道:“是我认识的那个骑个马都能摔下来的宁怀骁吗?” 崔崭:“是他。” 看着高台上与巴尔烈斗成一团的宁怀骁,言霁川惊异地说道:“才几年没见进步神速啊?五年?虽然力量不敌但很会用巧劲儿避开嘛!这是拜了什么师发了什么狠?” 崔崭语调淡然但隐有叹惋之意:“五年前,肃宁长公主和亲北齐。” 言霁川顿时哑了。年少时曾在一起玩耍,他怎会看不出宁怀骁的心思?只是那时的肃宁长公主活泼明艳又争强好胜,赛马总是冲在最前,哪里会记得一个总从马背上摔下来的郡王世子? 言霁川不由得向肃宁长公主的方向望去。其实隔得太远,肃宁长公主是什么神情压根看不清,但言霁川总觉得有她看着这对决,宁怀骁即使在高台上战死,也不会退缩半步。 巴尔烈的重锤砸中宁怀骁的左腿!宁怀骁顿时整个人蜷缩下去,却还记得狠命抬起手中兵刃,挡住巴尔烈随后而来的更重一击!宁怀骁苦苦支撑,腿上鲜血直流,而紧握兵刃的虎口也被震出血来! 台下已有女眷发出惊呼,穆克铎已经笑起来,周围的大景臣民都分外紧张——这一场对决若大景失败,需得献出黄金八百万两及皇族美女五十名!一时皇上脸色骤变,各个与皇族沾亲带故的女眷们更是冷汗涔涔! 言霁川这才明白崔崭问自己可有胜算是什么意思,他看向崔崭,崔崭也正看着他,眼中尽是坚定与鼓舞。言霁川没有任何话语地站起身快步走上前去,一个腾跃就上了高台,直接一剑格挡在那重锤上,优异的剑术加上极准的四两拨千斤,立即将那重锤格了开去!巴尔烈踉跄后退两步! 言霁川一把扶起宁怀骁,说道:“辛苦了,交给我!” 宁怀骁眼中震动,一时千言万语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紧紧握了握言霁川的臂膀,紧紧凝了他一眼!言霁川点头表示让他放心,又一个眼神示意,两个侍卫上了高台将宁怀骁搀扶而去。 大景臣民都骚动起来,满怀期望地看着言霁川。穆克铎叫道:“大景人耍赖!我们北齐明明已经赢了!” 巴尔烈站稳后怒道:“你们大景人不讲规矩!他已经败了,你上来帮忙也是败!” 言霁川笑道:“你慌什么,谁规定这场对决只能打一次了?”他帅气地挽了个剑花,“还是说,你不敢跟我打?” 巴尔烈瞪眼:“我有什么不敢!你们大景五个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但你这样,用你们大景的话叫、叫——胜之不武!丢人现眼!” “哈哈哈哈!”言霁川大笑起来,长剑横扫指向北齐使臣团,潇洒地勾唇,“去,挑你认为厉害的同伴,随便几个都行——一起来!” 28 穆克铎走到皇上近前,不满地说道:“大景皇上,你们大景人讲不讲规矩?还能找帮手的吗?这一局是你们大景输了!” 皇上却不慌不忙地笑道:“从前到现在,‘斗’的对决确实没规定过由几人对阵,何况朕的言将军已有退让,你们还不趁此机会速速应战?如果你北齐无人应战,那此战是大景胜!” 穆克铎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说反驳的话,高台上的言霁川已经开始攻击巴尔烈,边打边笑着嚷嚷:“叫不叫人来啊?我现在可是留着手呢!给你机会你不要的话,我可不管你会不会后悔!” 巴尔烈明显感觉到眼前这个人比刚才那宁怀骁难以招架得多,频频后退之下对北齐席位喊道:“隆多!图令厄!上来!” 两个壮硕汉子狂奔腾跃上台,一左一右直扑言霁川!霎时间三人围攻,言霁川不复方才的闲散调侃,神情警惕沉着应战,一时间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周遭众人屏住呼吸,鸦雀无声! 穆克铎在一旁看着,眼神却瞟向北齐席上的第三座次——那里坐着打扮成使团随扈的缪赤雪。缪赤雪对着穆克铎一笑,抬手随意拨了拨头发,穆克铎却懂了她的意思,立即对台上三人说道:“大景人不讲规矩,你们也没必要客气!” 这句话说的却是北齐古语,庞麟这外务司司正懂北齐语,却对北齐古语一知半解,当下只能听出“大景”、“没必要”,一时不解其意。但他也知道如此紧要关头说出来的话必不可小觑,连忙对言霁川喊了一句:“小心!” 但这时间上的毫厘之间,已足够图令厄将手中长锏下端一捏,一根尖刺忽地从锏端冒出,原本离言霁川面庞还有存许的长锏,突然就刺到了言霁川的眼前,就要扎进他的眼睛! 一个茶碗盖旋风般撞在那尖刺上,撞开尖刺后碎裂,然而力道竟然未卸,部分碎片刺向图令厄的眼睛!图令厄大惊闪避却还是晚了半步,碎片从他的眼角划割过去,鲜血滴落令他一只眼难以看清,踉跄地从台上摔落下去! “小人!谁?!出来!”穆克铎怒道,“用暗器算什么?大景输了!输得彻底!” “那这锏上的尖刺又是什么呢?”崔崭不知何时已到了台下,又不知如何将图令厄手中的长锏拿在了手中,当着所有人的面举起那长锏将下端一捏,一根三寸长的尖刺刺出,看着就很是渗人! “只会用些腌臜手段。”崔崭鄙夷冷傲地看向在一旁痛苦捂眼的图令厄,“几年未见,从前的教训都忘光了?” 图令厄畏缩地向后挪了两步,用那只还能看清的眼睛盯着崔崭,不可置信地说道:“你这残废,竟还能发暗器?!” 崔崭凉淡地莞尔:“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发暗器了?哦,没瞎的这只吗?” 图令厄被激怒,却因从前战场上崔崭带给他的阴影太多,一时并不敢像平日那般嚣张上前狂揍仇敌,只恨恨道:“不是你还有谁?就你一人离这高台最近!” 穆克铎适时帮腔:“这是云麾将军崔崭?呵,已是废人还这般为国出力,大景国是无人了吗?竟要个残废强出头?”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台这里,无人看见皇上的神情——很难形容那是什么神情,会让人想起夏日里阴凉却深不见底的冰窖,冬日里暖热却无法扑灭的大火,令人隐隐不安。 庞麟已然带着怒气地呵斥道:“休得胡言!我大景任何儿郎都会为国出头!岂容你随意诋毁?!” 崔崭却未见生气,反而一笑道:“我大景国随便一个残废都能让你北齐动怒至此,可见北齐无人,连一个残废也对付不了。” 穆克铎眯眼,想要再反驳却又没有多说。他极快地扫视崔崭的腿,几乎有些疑心崔崭是否下一刻就能站起来跃上高台,将巴尔烈与隆多用长枪刺穿!他不敢赌,这里毕竟是大景的地盘,他只能有些心虚地认为崔崭至今没有出手,确实是因为他站不起来,否则以崔崭之悍勇,怎会不亲自上阵? 高台上言霁川与巴尔烈和隆多的激战仍酣,穆克铎朗声说道:“我北齐大度,不与残废计较!众目睽睽之下,你大景若再有旁人出手就立即判输!即使你们不认,我北齐也会再次与你们开战!” 这是在阻止崔崭,也是在阻止其他大景武将上场。言霁川再如何勇猛,双拳难敌四手,时间长了损耗完他的力气,依然是北齐胜算更大。 那边皇上未置一词,庞麟对着这番话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下意识看向崔崭这位从前出征北齐从无败绩的战神。崔崭令明路将自己推得离高台远了些,在庞麟疑惑的目光中,明路恭敬地呈上一管长箫,崔崭接过长箫轻轻抚了抚,竟吹奏起来! 低回的箫声倾泻而出,像是在述说什么古老的故事,但这幽静很快夹杂了一声急过一声的催促,仿佛逼人奋进的鼓点,听着听着却更像催命的符音! 其他人还不觉如何,也不明白这对决时刻崔崭为什么开始吹箫?但很快便有了答案——高台上的隆多与巴尔烈且战且退,招式之间已能看出慌乱,败相已现! 旁人都在疑惑这箫声难道有什么乱人心神的功效?可是听来除了觉得威风赫赫暗藏杀伐之气,并没什么特别?但穆克铎和缪赤雪心里清楚,这首名为《悍军回马》的箫曲曾是诸多北齐将士的噩梦!崔崭出征应战北齐之时,曾在已然大胜之时佯装离去,在北齐军撤退时忽然杀了回马枪,将本就败退的北齐军杀了个片甲不留!当时大景冲锋的鼓点就与这首曲中一模一样!大胜后的崔崭让人妥善收敛了北齐将士的尸骨并送还北齐,这本是义举,但崔崭却在覆盖尸骨的白布上写了一句话:“再敢犯境,尸骨无存!” 如此摧心折肝的折磨,北齐但凡与崔崭对阵过的将士都无法忘怀。而隆多曾正面与崔崭交锋,巴尔烈虽未交手却也远观过,对崔崭的畏惧由来已久。如今听他在台下吹奏这首《悍军回马》,总觉得他不知有什么后手,感觉自己的小命立时就要折在这高台上! 眼前的言霁川从听到崔崭吹箫就开始发笑,此时的笑意更甚!只见他一个漂亮的剑身翻转,那剑锋不知怎地就刺入了巴尔烈的右肩,又一抽一回一挑,剑锋看似随意却不偏不倚地扎进隆多的左臂!随着巴尔烈和隆多的退后防守,言霁川直接追上前去将他俩一脚一个踹下高台!他潇洒地抖落剑身上的鲜血,朗声道:“胜负已分,大景胜!” 刹那的安静之后是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所有在场的大景人都为此欢呼雀跃!皇上面露笑意,轻轻点头道:“朕的言将军果然不错,赏!” 言霁川对着皇上的方向拱手称谢,想为崔崭说几句好话让皇上也赏崔崭,却听得台下崔崭低声道:“不可多言。” 言霁川有些不甘,但他信任崔崭的判断,便没有再多言,直接翻身跃下高台。但他主动推了崔崭往回走,一副“刚才多亏了你”的模样。 穆克铎气得脸上的胡子都在抖,巴尔烈、隆多、图令厄灰溜溜地回到席中,紧张惧怕地看了看缪赤雪,她勾唇一笑,说道:“败给崔崭,不冤。不过罚还是要罚的,自己看着办吧。” 三人皆哭丧着脸,知道这罚绝不会轻。缪赤雪对穆克铎扬了扬下巴,穆克铎明白她的意思是这场便揭过,还有后面四场呢。穆克铎对着皇上“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说道:“既然在你大景地界,这一场便罢了!” 庞麟听了立即反驳道:“这是什么话?输了就是输了,你北齐得认!” 两人又唇枪舌剑起来,缪赤雪看向崔崭,只觉得他虽然腿残须靠素舆行止,却不知怎地比三年前更有风致,更为动人,好似多了几分沉郁的气质,平添几许带着伤意的凛冽。再看言霁川,这小哥一贯风流倜傥又英气逼人,处处显露着少年得志的飞扬勃发,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想掳走,十分想。缪赤雪舔舔嘴唇。但这俩人都不是什么善茬,要达成心愿定会费些周折。正胡思乱想,就见第二场对决已经开始,大景与北齐双方都派出了人手,较量算学。 算学所对抗之题是一直在两国流传的“天算五问”,复杂难解且耗时颇长,每次又会将五问重新打乱再开题,所以即使研习过前人的算法也无用,一切都要重新算过。此时对决双方均是两国国中顶尖的算学高手,每方三人,均是思索的模样,对着面前的题目奋笔疾书。 太皇太后已是有些乏了,肃宁体贴道:“皇祖母要不要先回去歇一歇?五场对决尚未过半,歇一歇再来也不碍事。” 太皇太后摇头,只叫桂嬷嬷给自己揉肩,凝眉说道:“算学一向不是大景的长处,如今上阵的三人虽然在国中颇有高才,但与北齐那三位相比就不成了。这一场若输了,”她的目光落向崔崭与言霁川那边,缓缓叹了口气,“上一场那般艰难赢下就毫无意义了。” 肃宁安慰道:“那也还有三场,胜负未定。” 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这北齐王后就别搭话了,你心里盼着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呢。”见肃宁着急要解释,又抚住她的手拍了拍,叹道,“不必说什么了,哀家都明白,你不容易啊凌儿。” 肃宁长公主名为宇文凌,自她出嫁后就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总是被人称为“肃宁”,她自己都要忘了这名字,如今被太皇太后一叫,她怔了一下,眼泪不争气地就要上涌,连忙微微偏转了目光掩饰。太皇太后看出来也不说什么,只让桂嬷嬷给肃宁盛了些甜汤宽心。 唐芷漩见她二人这般,心中感叹和亲公主的不易,更感叹一国若国力不盛,总难免被敌国欺负的命运。正出神,就听身后两个女眷低声私语—— “果然是仗着有太皇太后撑腰才得了平妻之位,这种国宴席面她竟能坐在这里!” “可不是么,家世都没个来路,定是小门小户不值一提!” “我听人说了,崔少司亲口说过‘我那妻出身低微又无娘家照拂,闹不起来’!” “果真?这是说给承和殿下听的吗?” “当然了,虽是为哄殿下高兴,但这肯定是真的,不然殿下一查不就露馅儿了吗?” 唐芷漩听得明白,看来在很早的时候,崔嵬与承和在宫中就已暗通款曲,很多人都知道了。两个女眷吃吃地笑起来,唐芷漩不用看都知道她们的目光刺在自己后背,就想看她窘迫难堪的模样。太皇太后显然也听见了,浅笑着对唐芷漩道:“这都是说给哀家听的呢,你不用往心里去。” 唐芷漩不在意地笑笑,说道:“我坐在您身边,看来是占了太多女眷想要的位置,令她们对我心生厌恶,绝不是对您。” “你倒是会安慰人。”太皇太后看向仍在比拼算学的场上,语气泛冷地叹道,“虽是女眷,却一点也不关心场上如何,只知道计较自身那些许利益,令人厌恶!” 此时算学那边北齐三人已经齐刷刷站起,高声表示已经算出结果,而大景只有一人算完。穆克铎大声说道:“此局北齐胜!” 无人反驳。 北齐席位发出欢呼声,大景众人一片沉寂。 太皇太后定定看了一阵,吩咐一旁的宫女道:“取哀家的破云弓来。” 桂嬷嬷微惊,却又略带玩笑地缓和了一句:“娘娘不会想要亲自上阵吧?” 太皇太后笑了笑,对唐芷漩说道:“芷漩,你去,将破云弓拿给崔崭。哀家就让那些女眷们看看,何为荣宠!” 29 唐芷漩捧着装有破云弓的金漆长匣,快步前往镇国公那边的席位。一时间所有女眷的眼睛都盯在了唐芷漩身上!她们认得那金漆长匣上独有的宁祥宫徽印,也知道太皇太后年轻时是挽弓射箭的好手,知道这是要将珍藏的破云弓暂赠武将以保对决不失!原本派桂嬷嬷送去便是了,可若太皇太后点了谁去送,那就是给谁极大的脸面! 唐芷漩明白太皇太后在给自己长脸,而且她走向镇国公席位的路线也与皇上那边有些距离,还隔着不少文臣武将及宫人们,所以皇上不会注意到她。正在关注于算学对决失败的男子们忙于应付下一场赌术对决,唯有在座的女眷们会紧盯着她。 她感念太皇太后为自己长脸,却又忧心这长脸被崔嵬与承和忌惮,令她的和离之路难上加难。至于太皇太后为她长脸这其中有没有丝丝缕缕的令她更难和离的心思——她深吸一口气,知道眼下不是思虑这些的时候,只能先将破云弓送至崔崭手中,期盼大景最终得胜。 即使不向那边看,她也能感受到崔崭迎上来的目光。路过镇国公时她依规矩行礼,镇国公半点惊讶也没有,像是已经料到了太皇太后会送破云弓给崔崭似的,对她道了一句“辛苦”。她走到崔崭面前,将长匣微微举高,朗声道:“奉太皇太后之命将破云弓呈给崔大公子。” 崔崭抬手接过长匣,沉声道:“谢太皇太后赐弓!崔崭定当善加利用,不辜负太皇太后所托!” 唐芷漩并未立即离去,而是对着崔崭半屈膝又抬手垂头,端正地行了一礼。崔崭微讶,因唐芷漩所行之礼并非一般离开前的礼节,而是很少见的“敬功臣之礼”。崔崭从前在宫中行走时,即使他是有功之臣,因所遇之人皆有官身,无人会对他如此慎重地行这种礼节,而在街面上打马而过时,百姓都是用欢呼和投掷鲜花瓜果来表达敬意,并不懂这种礼数。眼下看着唐芷漩对自己行这种大礼,一时讶异又怔然,顿了顿才两手交错抬起又躬了半身,慎重回了这一礼,说道:“谬赞了,实不敢当,快快请起。” “大哥当得起。”唐芷漩起身,这才又微微福身行了一个离去前的礼数,缓步离去了。 方才以茶碗盖为霁川抵挡危险,又奏箫威慑北齐俩勇士,再被皇上忽略而过,崔崭本不觉得如何,一则为国出力乃是他心中的应当应分,二则霁川受赏在情理之中,皇上略过他也能料到一二,但如今被唐芷漩如此这般慎重行礼相谢,敬他为有功之臣,像是将那些先前他并未在意的委屈都从波澜不惊的心湖深处捞了出来,细细擦净,妥帖铺开,用她的郑重之礼将这些委屈都晒在日光之下,令那其中的阴冷潮湿软软地、缓缓地蒸腾散去。 心中熨帖难以言说,崔崭难免望了一阵唐芷漩的背影才避开了眼神。言霁川笑眯眯地看着他,凑近低声:“看够啦?” 崔崭瞥他一眼没接话,打开长匣,破云弓的寒光闪现,冷意森然,一望即知是把极好的弓。弓身边上还放着三根银光闪耀的长箭,崔崭认出那是专配破云弓的“穿云箭”,乃是上好的玄铁所制,世所罕有。他合上长匣,对言霁川道:“太皇太后特意将破云弓拿来,可能是想让我们重现当年的‘破云万顷’。” 言霁川有些讶异:“可是当年你健步如飞,如今这样怎么重现?是让你寻一个可信之人代替吗?”他的目光在武将席位巡梭一番,皱眉摇头,“没人及得上你。” 崔崭略略想了想,说道:“宁怀骁箭术如何?” 言霁川:“这还真不知道,但他带伤之下还能不能拉弓射箭——我派人去问。” 崔崭:“刑部少司卢定弓箭了得,叫上他一起。” 言霁川点头,问道:“加上我就三个人了,你不打算上场了?我还想着我推着你闪转腾挪的话,你应当可以像从前那样……” “不了,”崔崭摇头,“皇上不会想看到那样的场面。” 言霁川虽极少在宫中行走,但也知道皇上看重面子、注重皮相,崔崭若是为大景赢下一局,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还真不好说。当下点头说道:“我去办。” 崔崭看向场上正在对决的赌术,此时已是大景胜出一局,北齐正用国中至宝“八角珍笼”让大景人猜测其中奥秘。那八角珍笼从每个面看进去都不一样,要猜中其中到底隐藏了什么实在艰难。眼看这一局就要不保,崔崭见唐芷漩忽然起身向皇上的席位走去,一时有些疑惑和不安。见她走到半途便被承和的人拦下,但承和听到通传显然很是在意,竟亲自走到唐芷漩面前,不知两人在谈些什么。 那边的承和高傲地看着唐芷漩,说道:“你想面见皇上让本宫献出宝物?想用皇上压制本宫?你这法子不错,可惜你没料到根本走不到皇上跟前呢。就你这身份,以为有太皇太后撑腰就能随意近至御前吗?可笑!” 唐芷漩面色未变,不卑不亢道:“我是来见殿下的,不敢用皇上威名压制殿下。如今赌术第三局即将开始,若殿下献出宝物赢了这局,相信皇上也会待殿下更为亲厚,何乐而不为?” 承和却冷哼道:“那是父皇留给本宫的宝物,这世上独一份!此等无价之宝怎可拿出来让人随意切割?破坏了就再也没有了!这场输了还有下面两场,如果真赢不了那就是大景这些官员无能,与本宫何干!” 唐芷漩默了一瞬,说道:“若我用陶响球与殿下交换呢?” 承和一惊:“你愿意换?”却觉自己露了急切之相,忙又改口道,“一个破球,就想换本宫的‘百层千障石’?做梦!” 唐芷漩凝视着承和:“殿下当真不换?”凝了一阵未见承和松口,便道,“那便当我没说过。” 承和见她转身就走,急道:“哎哎哎,你这人怎么急成这样!这对决到底与你有何干系!罢了!你且住!我换!” 唐芷漩回头看她:“还请殿下速速派人回府取来,赶不上第三局可就糟了。” 承和不耐道:“知道知道,陶响球呢?等本宫拿出宝贝救场你却不给我陶响球,怎么算?” 唐芷漩:“陶响球就在宫中我的住所,逃不出宫去。” 承和勉强信了,吩咐人回府去取“百层千障石”。唐芷漩走回自己的席位坐下,太皇太后说道:“你何苦去求她,应承了什么不好做的事才让她答应拿出宝贝?” 唐芷漩:“没什么的,只要能赢下第三局便好。” 太皇太后叹道:“她身为一国长公主,手中明明有能赢下此局的东西也不拿出来,倒是你念着局势还去求她。” 唐芷漩:“我也是无意曾在府中库房见过此物,听闻此石切开一层变幻一种颜色,越往里切越不知道其中到底是什么模样,这般神奇之物正好用来博取今日之胜。” 太皇太后一叹:“她明明有,皇上也知道她有,竟也不命她带入宫,如今还要回府去取,只怕来不及……”她看着唐芷漩,眼中有慨然闪动,“用陶响球去换,值得吗?哀家本以为你要用这个威胁承和不可阻挠你和离……” 唐芷漩微微垂头:“原本确实是这样打算的。”她又抬起头,面上一片平和,“但事急从权,眼前之事更为要紧。” 说话间第二局已被北齐赢下,第三局的筹备开始。唐芷漩有些焦急地望向承和那边,承和好整以暇地正在喝茶,看也没看场上一眼。太皇太后也瞥过去一眼,说道:“恐怕她不会真的按你说的做。” 第三局很快开始,大景拿出来的比拼之物并非“百层千障石”,太皇太后一望便道:“这赢不过北齐的东西。”唐芷漩心中泛怒,出宫取物虽然麻烦却也不至于这么慢,何况以承和长公主的令牌那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她起身就想要前去找承和,没想到宝灵走了过来,笑着对她说道:“陶响球已经找到了,我们殿下让我过来谢你告知方位呢。” 唐芷漩怒极起身,宝灵丝毫不惧地说道:“怎么,你要在这里对奴婢动手还是要大骂我们殿下?你敢?” 唐芷漩知道此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扯太皇太后,当下狠狠压制住怒气,硬声说道:“殿下的本事,我领教了。请回禀殿下,今日不舍用一块石头为国效力,他日大景河山被北齐铁蹄踏破,殿下就等着和亲北齐,为国出力罢!” 宝灵怒道:“你!怎敢这样说!且不说殿下金尊玉贵根本不会被和亲,如今殿下已有夫婿,怎能二嫁?!” 唐芷漩冷笑道:“前有大长公主荣安殿下和亲北齐,那时便是二嫁,荣安殿下可有半句推辞?承和殿下的金尊玉贵还能越过从前的荣安殿下吗?” 即便宝灵心中认为承和在皇上心里的地位定然是远超从前的荣安,但明面上万万不能这样说,毕竟太皇太后在侧,又有祖宗家法规矩身份压着,曾为国和亲的荣安殿下是当今圣上的姑母,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半个僭越的字来。 “大景国运昌隆,你这贱嘴最好闭上!不然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宝灵忿忿说完便走,不想再听唐芷漩多言。 唐芷漩缓缓坐下,因自己的不慎而一时无言,继而对太皇太后致歉道:“提及荣安殿下是我的不是,望太皇太后恕罪。” 太皇太后并未责怪,看着唐芷漩问道:“你怎会轻信她?明明在府里水火不容的。” 唐芷漩淡淡一叹,说道:“我以为在座但凡大景人,为国出力的心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那是一国长公主,怎能在对决之事上儿戏?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太皇太后却也听懂了,当下笑着叹道:“怎会一样?从来都是不一样的。” 高台上第四场射术对决已布置好一切。北齐人兴致高昂,只要胜了这一场他们就大获全胜,不仅能要求每场次的赌注翻倍,还能要求割地!大景人人面色凝肃,连一直面带笑意的皇上也收敛了笑容,一杯又一杯地喝着醇酒。 崔崭此时来到了面对射术场地方位较正面的高处回廊下,这里看得比较清楚也没有旁人打扰。他看着已经准备进行比拼的言霁川,及他身后的宁怀骁与卢定。宁怀骁左腿有伤站立勉强,卢定扶着他,言霁川身背破云弓,三根穿云箭明晃晃地握在手中,气势丝毫不惧。 崔崭缓缓深吸一口气,凝神看着他们,仿佛自己也身站高台,与他们并肩应敌。 忽而一个娇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崔……将军,有件东西你一直想寻回吧?我找来了。” 伴随着一阵哑掉的沙沙声响,陶响球出现在崔崭面前。 承和摇晃着这只破旧的陶响球,充满期冀地看着崔崭:“这是你父亲送你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30 崔崭心中电光石火,想起之前明路的回报中提及唐芷漩曾用陶响球威胁宝灵,又想起刚才唐芷漩不知与承和交涉了什么,但肯定是想让承和为赌术对决出力,再看眼前这陶响球,他虽不明白这小球为何会到了唐芷漩手里,但却猜到唐芷漩应当是用此球与承和交涉,但可能中了承和的计并未成功,反而令承和得到了此球。 若不是眼下承和刻意提起,崔崭几乎要忘了自己曾有这么一枚陶响球。那确实是他父亲所赠,给小时候的他玩的,他那时很喜欢而日日带在身上,却因入水救人而遗失了,虽然可惜却也并没有想念多久,因为向父亲说明原委后,父亲很快又给了他一堆陶响球。 即使后来听闻当时还是皇子的当今皇上因此十分感念承和的舍身相救,崔崭也没想过要去将这误会解上一解。他不屑此道,也认为自己不必依靠此道。 没想到这小小的陶响球,竟然被承和如此看重,如今竟然珍而重之地递过来还给他。想起唐芷漩曾拥有这小球做倚仗又失了这球,他心里就颇有些恼火,还不清不楚地有些觉得……他的东西原本在她手中,像是莫名多了些牵连,而今却出现在承和手里! 崔崭不接那陶响球,只凉凉瞥了一眼,淡淡说道:“我不记得有过这物件儿,殿下记错人了。” 承和急道:“我不会记错!这是当年你因救人遗留在水中的,我命人找了好久才找到,一直没个好时机还你……” 崔崭眉峰一凛:“眼下是好时机?” 承和不解道:“眼下怎么了?对决那边又不用你上场!”她放软语调,“我知道这陶响球是崔老将军赠与你的,你必定很是珍惜,”她将那陶响球又往前递了递,“所以千辛万苦找来了想还给你。” 崔崭仍是不接,心里只关心场上射术对决情况,语气里便难免有几分不耐:“这物件儿不是我的,殿下可以走了。” 承和急道:“怎么不是你的?这上面摔坏了一角,我清楚记得是因为你救人时磕碰了湖底的大石所致!这陶响球你拿出来玩的时候我看到过,花纹样饰我记得一清二楚!” 崔崭的声音里已淬了怒气:“殿下知不知道大景与北齐正在比试关键一局?若这一局输了便是一败涂地!这劳什子陶响球算得什么?”他抓过那陶响球握在手中,“我收下了,殿下请!” 承和本想借这陶响球与崔崭诉一番从前旧事再说一番如今局面,想着既能婉转暗示自己的情意也能试探他的意思,没想到他竟对这陶响球毫不在意,枉费自己曾因找不到这球而辗转反侧!当即冷脸斥道:“崔崭,你别给脸不要脸,本宫乃是堂堂——” 话音未落,只听远处对决场上一声尖锐的箭唳,崔崭急忙看去——一道银光直冲天际,炸开道道银光流泻而下,而后又是一道银光冲上,再有银光流泻而下,接着第三道!三道银光流泻出的银色光霞盈满了天空,仿佛万顷银霞! 破云之光,盈照万顷。 这正是当年崔崭用破云弓射出的奇景,此景需连发三箭且箭箭角度刁钻,还需辅以特殊材料携在箭身却又不可过重,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今言霁川主射,宁怀骁与卢定辅助才将这奇景再现,已是极为难得。而这奇景一出,北齐再无争锋之可能,这一局大景胜! 崔崭的脸色一缓,整个人的气韵都为之一松。对决场那边已爆发出欢呼声喝彩声,崔崭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也能想象那场景,面上现出了些许愉悦之色。 承和见他如此,想了想便说道:“崔崭,你随我去皇上跟前,如何?刚才这景象你以前也射出来过,如今他们都是学你呢,我为你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你定能重新……” “不必。”崔崭语气淡漠,“殿下自便,草民告退。”一直站在一旁不远处候着的明路极有眼色地快步上前,推了崔崭就走。 承和在后面怒道:“崔崭你这愚笨不堪的木头!早晚有你的苦头吃!” 四局过后,大景与北齐均是两败两胜,只剩下最后一局舞斗。大景这边将礼乐署中最善舞的四位女子送上台去,而北齐那边迟迟未见有人上阵。 唐芷漩抬眼望去,那四名女子中有她认识的人,名唤娇鱼,乃是礼乐署舞姬之首。娇鱼也曾教授过唐芷漩舞艺,不过却说她进礼乐署的时日尚短,总还有些放不开。 经年日久,本就柔媚动人的娇鱼如今更显婉约之态,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加上今日前来斗舞更是用心装扮一番,令她愈发显得媚态横生,姿容绝世,惹得席间众男子频频注目。 大景这边四位舞姬已摆开阵势,看起来无论是大景舞还是北齐舞,甚至是少现于世的忽兰舞,这四位都是轻车熟路。庞麟见北齐那边仍没有人上场,便朗声笑道:“北齐若是根本没有携带舞姬前来,那么这一场——” 一纤柔身影翻跃而上却未落地,在空中踩出几朵清凌凌的冰花,脚踝上坠着一颗殷红的铃铛,脆生生地响。人影落地,翩然无声,在地上踏出一片雪白花朵,纤柔的女子站在其中仿佛花蕊,端的是清冷非凡又美艳异常。 这女子的衣衫尽皆雪白,唯有腰间一根红丝绦在空中飞舞,唯有鲜艳红唇一开一合,声音含娇带嗔:“这不是来了?急什么。” 这一出场,大景已输了三成。 座下众位大景人皆暗自心惊,虽知道这女子凌空踩花必是戏法,但这等手段却属实没有见过,一时都忐忑不安。言霁川更是直接对崔崭说道:“这缪赤雪搞的什么名堂?知道她会驭兽,没听说她还善舞?” 崔崭眉间染上忧色,说道:“从不展露人前的,恐怕是杀手锏。” 言霁川看向娇鱼等人:“礼乐署的舞姬们,成不成啊?” 崔崭:“不知。” 台上的缪赤雪笑盈盈地看着大景的四名舞姬,笑道:“比什么好呢?你们会的我都会,不如一局定胜负吧?”说着便游鱼般在四舞姬之间穿行,期间不知怎地就将腰间的红丝绦缠绕在四人身上,来回几个转圈就将四人绕在其中! 娇鱼惊觉之下已然来不及,连忙用回穿之舞往外解开束缚!但缪赤雪显然精通此道,加上其他三人并不会回穿之舞,眼见着四人越解越乱,只有缪赤雪一人身上毫无束缚! 缪赤雪捏着红丝绦的一端,笑得柔婉妩媚:“相传这种‘千回百转’之舞唯有神女可舞之,如今看来,神女在北齐,而不在大景呢。” 娇鱼知道此次献舞若不能成功击退北齐,恐怕会性命难保,连忙说道:“千回百转罢了,我一人即可对付,你放开其他三人,我立时解开!” 缪赤雪咯咯地笑:“一开始你们四人就是要合力对付我一人的样子,我可没说什么呦?如今她们三个不会,你就要她们下场啦?哪有这种好事?” 娇鱼急得不行,却一人难以快速解开四人的束缚,加上这千回百转舞只是研习过却并未实战,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更是错漏百出!她蓦地想起一个人——若那人在就好了! 台下的唐芷漩站起了身。 太皇太后与她一同看着台上的方向,语调沉沉:“芷漩,你当知道这一去,会有什么后果。” 唐芷漩面色沉定,目光坚韧,说道:“我知。” 太皇太后:“到那时哀家保不住你。” 唐芷漩:“谢太皇太后回护之心。”说罢毫无犹豫,径直向着台上走去。 31 缪赤雪看着眼前着急的四个舞姬发笑,却见唐芷漩走到娇鱼身边,在娇鱼左手臂弯里将那红丝绦轻轻一扯,娇鱼的左臂便解脱出来! 娇鱼低声惊呼:“芷漩?!” 缪赤雪呵斥道:“你是何人?!” 唐芷漩手上未停,几个连扯将娇鱼从红丝绦中解放出来,答道:“大景人。” 缪赤雪看唐芷漩手中翻飞就知道她会解这千回百转,倒也不着急,仔细打量了她几番,说道:“看你这打扮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夫人,怎么会舞姬的东西?难不成以前是舞姬?” 唐芷漩已解开了两个人,说道:“无论是谁,只要能应付你就行。” 缪赤雪笑道:“好啊,来了个高手呢,不如就我与你对决,如何?” 唐芷漩已解开了三个人,说道:“可以。”接着对台下庞麟高声道,“庞大人,北齐人要与我们一局定胜负,我愿出战!” 庞麟只知道唐芷漩从太皇太后那边过来,并不清楚她身份,以为她是哪位官员的女眷,便立即答道:“好!多谢夫人!祝夫人旗开得胜!” 娇鱼低声快速说道:“你要小心她!她那袖中好像有东西!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唐芷漩:“嗯,我会小心,谢谢姐姐。” 娇鱼的眼神微微一滞:“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姐姐……” 唐芷漩趁空抬眼对她一笑:“身份算不得什么,我一直记着姐姐对我的好。” 娇鱼在一旁盯着缪赤雪以防她突然有所动作,就听缪赤雪笑道:“原来是老相识啊,怪不得着急上来救人。” 缪赤雪抬手捏住唐芷漩一缕发丝,轻轻扯了扯,说道:“你是哪家的夫人,竟跟礼乐署的舞姬相熟?” 唐芷漩不答,娇鱼将那缕发丝从缪赤雪手中轻轻拿出,笑道:“不过是我等曾去这位夫人府上献艺,夫人心善与我说了几句话,算什么相熟?” 娇鱼这话故意说得有些大声,想让周围的人都听见,缪赤雪却明白她是在为唐芷漩解围,眼中的意趣更甚,笑道:“看来是不想让人知道呀,有什么秘密?” 唐芷漩已解开四人,回身看着缪赤雪,说道:“千回百转已经解开,敢问姑娘我与你的对决,要比试什么?” 缪赤雪眨眨眼,似是在思索,唐芷漩先发制人地说道:“既然姑娘一时想不出,不如由我出题,如何?” 缪赤雪哈哈一笑:“你?竟还能出题?那你说说看要比什么?我倒要听听这堂堂朝廷官员的夫人,能说出什么舞姬的花样儿来?” 她这话亦是大声,惹得那边本就面色不善的崔嵬的脸色更是铁青。可如今他也无法将唐芷漩从台上拉下来,他只能时不时就去看皇上的脸色,还想让承和替唐芷漩美言几句,以免唐芷漩的身份暴露又输了比试,惹皇上雷霆大怒。 另一边的言霁川自唐芷漩上台就在惊呼,见她解开了那些红丝绦更是拍案叫绝,还一巴掌拍在崔崭的胳膊上,赞道:“唐姑娘怎么会这个?真是涉猎广泛啊!”说完惊觉不对,连忙看了崔崭一眼,就见崔崭眼中的惊异赞叹还没压下去,就对他甩来一个“慎言”的眼神。言霁川想起礼乐署之事连忙闭嘴,却眼神调侃崔崭“唐姑娘真是厉害,你是不是也这样想”?崔崭点了一下头,再看向台上,只觉得自己心中砰砰之声,几乎要被言霁川听见了。 只听唐芷漩说道:“方才有‘千回百转’,那我们便比个‘层峦叠嶂’吧。” 缪赤雪大有兴致地微眯双眼:“忽兰国失传之舞,你会?” 唐芷漩眉目不惊:“略知一二。” 缪赤雪笑吟吟:“清冷美人?我喜欢。不过嘛——”她上下看了看唐芷漩,“你要穿成这样跟我比舞吗?” 唐芷漩的一身长裙确实不便起舞,娇鱼立即说道:“我有服饰,若夫人不嫌弃……” 唐芷漩:“自然不嫌弃。”她对缪赤雪说道,“那就劳烦北齐稍后。” 缪赤雪拍掌:“好呀好呀,我等你,冷美人儿。”说罢就跃下台去,留下一串脆灵灵的笑声。 唐芷漩与娇鱼等四人走下台去,对庞麟说道:“庞大人,‘层峦叠嶂’之舞需要准备些东西,可否劳烦大人?” 庞麟:“夫人请说!有任何需要庞某定当尽全力相助!” 唐芷漩凑近低声吩咐了几样东西,庞麟一一记下,说道:“庞某记下了,定为夫人办到!敢问夫人是哪家府上的?也好为夫人请功。” 唐芷漩顿了顿:“我姓唐。” 庞麟不明白她为什么似乎不愿说出夫家姓名的样子,一般女子在此时不都应该觉得为夫家争光了而感到荣耀吗?可转念一想,正经人家的夫人会舞姬的玩意儿确实不是什么好名声,也许她是怕牵连夫家?怕被夫君责骂?但如今她大义出头,无论成败应当皆会被皇上称赞吧?只是若败了只怕皇上也没有心思赞赏,那是否更会被夫家责罚? 一时间心中转过很多念头,庞麟只化作深揖一礼,目送唐芷漩快步离去。庞麟马上吩咐人去准备一应所需,他看见崔崭与言霁川行了过来,彼此行礼后,崔崭说道:“庞大人,恕我冒昧,不知庞大人这边有什么需要我等相助之处?定尽全力。” 唐芷漩与娇鱼来到距离鸣风台最近的殿阁内,这里暂做舞姬们的筹备之所,娇鱼带进宫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娇鱼一进入就忙着给唐芷漩找合适的服饰,边找边有些焦急地说道:“‘层峦叠嶂’只在书上看过,我俩也只研习过一回吧?你还记得多少就敢出这个题?‘层嶂流风、叠峦吹雪’之态……配这‘雪夜却仙裙’可好?‘银光回风长带’也系上吧?” 唐芷漩拿起一串五彩丝带,说道:“这个,可否藏在衣衫中?” 娇鱼拿起看了看,说道:“我来简单改动一下就行!” 唐芷漩含笑看她:“娇鱼姐姐一向拿手的,多谢。” 娇鱼手中改动衣衫,双眼却看了唐芷漩好几下,唐芷漩浅笑道:“姐姐是想问我如今如何吗?还好的。” “好便好,好便好。”娇鱼低下头,手上翻飞改动丝带,过了一阵又抬头,目光中带着探究,“那崔大人,对你可好?” 当年崔嵬进入礼乐署寻找唐芷漩,娇鱼是知道的。那时她俩同住一屋,无论如何也瞒不住她。但娇鱼从未多言什么,还对唐芷漩说“若能脱离苦海,定要把握住”之类的言语。 唐芷漩略垂了下眸子,再抬眼时面上皆是淡淡笑意:“嗯,还好。” 娇鱼却不信似地看了看她,低头又摆弄了几下丝带,像是终于下了什么决心地抬头,定定地看着唐芷漩,说道:“芷漩,若他对你不好,可能是因为我……”娇鱼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因为当初我说了些不好的话……” 唐芷漩疑问地看着她,娇鱼一字一句出口都很艰难,却还是说出来了:“当年他要将你从礼乐署带走,我羡慕你,也、也嫉妒你,甚至希望这件事不成,那样礼乐署里还有人陪着我……我也是官家之后,与你一样家道中落,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所以当崔大人问我……问我一个问题的时候,我……”娇鱼脸上愧疚浓重,声音低了下去,“我说了谎。” “什么问题?” “他问我:‘芷漩在礼乐署这段时日,是否仍为完璧之身?’我当时被猪油蒙了心,我摇头了,我说‘在礼乐署里的哪有清白女子,大人难道因为这个就不带她走了吗’……”娇鱼眼中泛泪,“对不起芷漩,真的对不起,我一时鬼迷心窍了,我被嫉妒冲昏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唐芷漩这才明白为何成婚以来崔嵬一直不碰自己。她起先相信了崔嵬所说的“慢慢来”,还以为崔嵬是担心她在礼乐署见了不少孟浪男子而对洞房之事有所惧怕,还认为崔嵬是真君子、是真的担心她呵护她,后来时日长了自然有所怀疑,疑心他是不是嫌弃自己曾在礼乐署待了一段时日,却没想到他竟直接问过娇鱼这样的话,更想不到其中有这样的曲折。 唐芷漩一时没有说话,娇鱼以为她气愤难当,便“噗通”跪下了,说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崔大人对你不好?我愿意去跟他解释清楚!” “不是,”唐芷漩微微叹息,将娇鱼拉起来,“你当时种下的因,对现在的我来说,并非恶果。” 娇鱼不解地看着她,唐芷漩抚了抚她的肩,说道:“眼下重要的是应对北齐,其他的以后再……” “芷漩!”门被大力推开,崔嵬冲进来一把握住唐芷漩的双肩,定定地盯着她,“她刚才所说,都是真的?!” 32 唐芷漩被崔嵬掐得肩头生疼,用力挣脱他之后,眸中带着冷意地看他:“我没有时间跟你说这些陈年旧事。你先出去,我还要置办等会上场的衣物。” 崔嵬听了这话一脸怒不可遏:“刚才丢人还没丢够?等会还要上台?”他目光扫过周围的衣物,怒气更甚,随意拿起一件在手里抖了抖,“这能叫衣衫?哪儿哪儿都漏了个精光这能叫衣衫吗?!唐芷漩,你是我崔家妇,要时刻牢记身为人妇的本分!刚才上台已经让所有人揣测你的过去了,等会还要再让所有人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你真的在礼乐署待过吗?就算你赢了又如何?你以为皇上不会治你隐瞒身份的罪,不会治我崔家包庇罪臣之女的罪吗?!”他强硬地拉起唐芷漩的手腕往外拖,“跟我走,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登台!” 唐芷漩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手一甩挣脱了崔嵬,气得斥道:“崔嵬!眼下是什么紧要关头你还闹这些?你身为兵部少司竟阻挠我登台?那你找到其他人应付北齐这场对决了吗?我不登台,你以为皇上就不会治崔家言而无信耽误和谈的大罪吗?轻重不分!愚不可及!” 崔嵬从未见过她生这么大的气,也从未听她这样辱骂过自己,一时惊呆,反应过来就指着唐芷漩骂道:“你、你这妇人真是什么都不顾了,竟敢骂自己夫君?!若是在府里是要家法伺候的你知道吗!” 娇鱼看他二人剑拔弩张连忙上前劝道:“崔大人息怒!芷漩也是着急和谈输赢,不是故意冲撞大人的!大人您想,如果芷漩赢了这一场,那她就是大功臣,皇上定会赏赐她的,说不定还会封她做诰命夫人呢!从前那些事情估摸着也不会计较了,大人您说是吗?” 崔嵬面上似有一丝动摇,却又极快地斥道:“你是什么下贱身份竟敢这样跟我说话?这有你说话的份吗?我警告你,最好跟所有人都表示你完全不认识芷漩,否则——” “否则什么,杀人灭口吗?”唐芷漩不可置信又万分鄙夷地怒视崔嵬,“若嫌礼乐署不堪入目又下等低贱,为何每月总有几次应酬要去那里?还将与礼乐署头牌吟诗作对视为风雅、引为谈资?这就是男子所谓的风流与气概吗?”她的语气专为冷肃,“崔嵬,你最好立即离开,再耽误下去北齐那边说我大景无人敢应战,那就满盘皆输!这等致使大景和谈落败的罪责,你承担得起吗?”她冷哼一声,鄙夷之情更盛,“你又敢承担吗?” 崔嵬震惊地看着唐芷漩,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她,更从来没有懂得过她,没想到她一个深宅妇人骨子里却有铮铮铁意,对即将到来的妇德指责毫不在意,却一门心思担忧国家大事?!可她最后几句话却也落进了崔嵬心里,他无法预料皇上对此事的态度,也无法承担此事的后果! 就在崔嵬犹豫之际,娇鱼已改好衣物,唐芷漩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两人又一同选定了其他所需配饰等物。唐芷漩即将更换登台服饰,她再次请崔嵬离开,崔嵬回过神来又开始怒气勃发,一会说她为何不愿在自己夫君面前更衣,一会说她即将沦为天下妇人之笑柄,简直语无伦次不知道从哪里骂她才是最好!唐芷漩正焦头烂额,就听外面传来庞麟的声音:“唐娘子,时辰差不多了,一切就绪了吗?还有什么需要相助之处吗?” 称呼娘子,是知道女子已为人妇却不知夫家为谁的敬称。 崔嵬因此想要质问唐芷漩为何不告知夫家姓名,还没来得及说话,唐芷漩就直接高声对外说道:“需要!劳烦庞大人派侍卫进来把阻挠我登台之人带走!” 庞麟应声,门立即大开,有两名侍卫入内,唐芷漩对着崔嵬一指,那两名侍卫立即一左一右架住崔嵬押了就往外走。崔嵬怒道:“放肆!我乃兵部少——” 庞麟打断道:“皇上有令,今日不管是谁都不能耽误和谈要事,违者,斩立决。” 崔嵬顿时没了声音,被两个侍卫送了出去。庞麟很守礼地站在门口没有入内,再次问道:“唐娘子还有什么需要吗?” 唐芷漩福身行了一礼:“多谢庞大人相助,没有其他的了,待我更衣后就会登台。” 庞麟:“好,辛苦唐娘子了,我就在门口相候。” 庞麟规矩地守在门口,心想方才崔崭叮嘱他到唐芷漩这边来看看果然不是瞎担忧,看来崔崭对他那弟弟崔嵬了解甚深,知道他定会来阻挠。 唐芷漩放下心来,有庞麟守在门口,不会再有谁敢来打扰了。当下走入内室更衣,在娇鱼的帮助下将衣饰穿戴齐整,娇鱼又为唐芷漩画眉点妆,赞道:“芷漩真好看,平日里也要多画呢!” 唐芷漩却摇头道:“麻烦,且会被人说‘搔首弄姿,有勾搭外男之嫌’。” 娇鱼不问也知道崔府对她管教甚严,加上刚才亲眼见识了崔嵬之怒,一时有些黯然,说道:“我还以为你有了好姻缘,还以为你逃出苦海了……” “不提那些了。”唐芷漩浅浅一笑,“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 娇鱼看着她起身向外走去,只觉她虽然一身舞姬装扮,却是那般坚韧自强,一点也不像世人印象中柔弱可欺的舞姬,可当她回头说“快走”时,娇鱼又觉得她是这世上最为美艳、又带着蓬勃英气的舞姬。 娇鱼快步跟上,就见门口的庞麟对着唐芷漩的样貌满目惊艳的模样,不过庞麟很快恢复如常,并不过多直视唐芷漩,在前引路地陪同她前往对决场地。 对决台上,换了一身红衣的缪赤雪正等着唐芷漩。她见唐芷漩的装扮仿佛披霜带雪,眉间一朵典雅的银白凝花,衬得她宛如冰霜仙子降世,不由得再次赞道:“这般好看的冷美人儿,不如跟我回北齐吧?我让人用白玉为你砌一座宫殿,你美美地住进去,什么都不用做,每日陪我跳一支舞就行,可好?” 唐芷漩看向缪赤雪:“能承诺这等大事,必不是一般舞姬。听闻北齐有位能征善战的大公主,就是阁下罢?” 缪赤雪笑起来:“不仅貌美还聪慧,我更喜欢了呢。”说着就动了手。 她袖中飞出一道长虹直冲唐芷漩面门,唐芷漩似是料到一般几乎同时出手,却是从腰间甩出一道白霜,与那长虹紧紧相缠!而两人的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立刻各自散出红尘与白雾,红白相交彼此辉映,而她二人在其中往复交替来来回回,看着仍是在舞蹈一般,一时间台上景象奇绝,瑰丽非常。 台下所有人都啧啧称奇,看得浑然忘我。只有崔嵬脸色铁青,紧盯着台上咬牙切齿,恨不能上去直接将唐芷漩拉下来!他见她的胳膊、腿脚都露在外面,连腰腹也随着她的舞动而若隐若现!周遭所有男人都盯着台上一个劲地瞧,崔嵬感到被冒犯,感到深深的屈辱!娇鱼的那番话又响彻在脑中,他只觉此时的唐芷漩是一道他还从未享用过的珍馐佳肴,却已被其他男人持着筷子打算分一杯羹! 恼恨得几乎无法冷静,可他又瞧见皇帝也兴致盎然地盯着台上,想到唐芷漩可能赢下对决、皇上可能给的封赏,只得强自压下心中不快,举杯饮了一大口酒。 崔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台上,言霁川在一旁惊异地叹道:“这什么舞姿从来没见过啊?!看着像是把人包裹在一层一层的雾气与绸缎之中了,但又能巧妙地解开从里面钻出来!看得我眼花缭乱,完全不知道她们下一步会怎么样!”他颇有些兴奋,“要不是她们在跳舞,我都要以为她们在比拼武艺了!” 崔崭的眸中浸着幽柔,染着惊叹,缓缓说道:“摧烟拂雾,掠虹提霜,溯雪洄风,沉霓涌霞……俱难以形容此奇景之万一。”他看着台上不断变幻姿势的唐芷漩,知道她此时用的器物都是吩咐庞麟准备的,一时又赞叹她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的如此周全,毕竟缪赤雪会出什么招,谁都无法预料。 崔崭拨动素舆向前行了两步靠近镇国公,在他身侧低声说道:“国公爷,此局无论胜败,还请您力保唐芷漩全身而退。” 言铿笑了笑:“保不住怎么办?” 崔崭顿了顿,说道:“总有法子的。” 言铿看着台上:“她输,是输,赢,也是输,你明白我的意思?” 崔崭自然知道言铿在说什么,看来言铿也大概猜到唐芷漩曾在礼乐署之事。唐芷漩无论输赢都会被众人推上风口浪尖,所有人都会好奇并探究她的身份和过去,从前之事根本瞒不了多久。到那时崔嵬会如何,皇上会如何,几乎是可以断定的。 “她自己也都知道吧。”言铿叹道,“什么都知道还是站了出来,如此这般胸怀大义又有急智与胆识,也不枉你……”他看了崔崭一眼,“费尽心力想着保她。” 崔崭扫了一眼自己的腿,语气淡淡:“如今的我,又还能做什么别的呢。”他望向台上的唐芷漩,“为国出战之人,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当力保其不失。” 言铿点头,又笑了一下,低声道:“在我面前不必说这么多理由,我懂。” 说话间台上已是红白交缠看不清其中的人影,两色交杂互撞的模样真堪比层峦叠嶂!众人已是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唐芷漩为何会这失传之舞,还舞得如此之好,像是私下练过多遍似的!而台上的对决已到关键时分,只见缪赤雪周身爆射出条条足有三尺宽的殷红绸带,对着唐芷漩裹缠而去,像是要将她缠毙其中!唐芷漩避无可避却不知用什么将那些殷红绸带纷纷撕裂,极快地从抬腿踢向缪赤雪,在缪赤雪低头防守时,唐芷漩的双袖中激出道道雪色缎带,她绕着缪赤雪左弯右拐了几圈,那些雪色缎带就将缪赤雪困缠在其中,令缪赤雪无法动弹! 众人惊呆,崔崭率先喝了一声:“好!”紧接着大力拍起掌来! 雷鸣般的掌声四下响起,连皇上都含笑缓缓鼓掌。崔崭明白这胜局必须马上定下来,容不得半点差池,好在庞麟反应极快,立即率人登台围住唐芷漩与缪赤雪,想让人将缪赤雪如今无法动弹的样子再多压制一会儿,却见捆缚缪赤雪的雪色缎带被唐芷漩牢牢握在手中,缪赤雪还在挣扎想要脱身,唐芷漩的双手都被勒出血痕却丝毫没有放松! 庞麟连忙上前要让侍卫压制住缪赤雪,唐芷漩却道:“还是我来,你们不懂这其中关窍,若是被她挣脱就不妙了。” 缪赤雪笑道:“一时被你拿住算得什么,你那双手不想要了就一直攥着好了!哈哈哈哈哈!” 庞麟一惊,发现唐芷漩那双紧握缎带的手已滴出血来!庞麟正想叫人上来帮忙,就见穆克铎也带人上来了,径直上前就要解开缪赤雪的束缚!唐芷漩一抖那缎带,穆克铎只觉触摸到缎带的手骤然一麻,就听缪赤雪笑道:“缎带上有东西,别碰。”又看向唐芷漩,“你放开我,保住你的手,一人退一步,打个平手如何?” 唐芷漩依然紧扯缎带:“你说,北齐输了吗?” 缪赤雪哈哈大笑:“你要折了一双手换一个赢吗?” 唐芷漩语气森然:“有何不可?!” 缪赤雪被她这执拗的样子惊了一下,她知道这僵持不能太久,否则即使唐芷漩的双手俱废,自己被缎带裹缠的四肢和躯体也会被刚才两人舞斗时互相喷洒的药粉所伤,很可能将她的肌肤腐蚀见骨! 台下已围了不少人,对着台上呼喝北齐认输!崔崭也在其中,直接朗声道:“北齐大公主是输不起么?还是怕回北齐后你那父王因你和谈失败再也不看你一眼?” 缪赤雪的脸色顿时一变。北齐王勇猛好斗,对子女的要求也是如此,一旦在大事上失败就会弃如敝屣,后宫虽然有不少孩子,但如今能在父王面前说上话的屈指可数。加上父王宠爱他那青梅竹马的爱妃,对其他妃子不闻不问,即使是给他生了儿子的王后、大景长公主肃宁,他也不放在眼里,更加致使皇子皇女们对他噤若寒蝉,生怕行差踏错致使荣宠不再。 此次和谈失败,缪赤雪真的不知道回去后会面对什么。 “你北齐如今虽然败了,”崔崭给对决定下基调,“但既为和谈仍可彼此互惠互利,若为北齐开启有用之途,北齐王定不会怪罪于你。” 庞麟适时帮腔:“和谈是为了两国子民,如若两国摒弃恩怨互惠通商,从此永止刀兵,想来北齐王也会称赞大公主之决断。” 穆克铎焦急地看着缪赤雪,缪赤雪知道父王根本不是那种会想着两国平定的国君,但眼下那唐芷漩宁可双手俱废也不肯放手,而自己的四肢已经开始被腐蚀得生疼!穆克铎看过来的眼神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先解决眼前再想办法!” 缪赤雪咬牙说道:“罢了!这对决,是你们大景赢了!可以放开我了吗?” 周遭欢呼起来,唐芷漩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地怔了一会,才松开了手中缎带。她双手鲜血淋漓,庞麟连忙命人扶她下去并召御医前来诊治。缪赤雪从缎带中脱身,冷哼一声就跃下台去,回到自己的席位,闷声喝了两杯酒。 唐芷漩被人搀扶下来,经过台下众臣时,众臣皆对她微微颔首致意。崔崭眼见着她双手带血,脚上也一步踩出一个血印,周身裸露的肌肤上似乎都有擦伤血痕,一时心惊肉跳,明路连忙将他往前推去,却还没等靠近些许,就见一宫女快步而来,身后还跟着一乘四人抬的抬辇,对着唐芷漩说道:“娘子辛苦,皇上吩咐娘子可乘抬辇直入偏殿休养,御医已在那里候着了。”说着将一件薄氅披在唐芷漩身上,亲自将她扶上抬辇。 崔崭的心仍揪着,却也稍稍放心。眼看着唐芷漩离去,就听皇上的声音回荡在鸣风台:“崔府唐芷漩为国出力有功,传朕口谕——在不违礼与伦常之下,只要她开口有所请,朕尽皆应允。” 其他人还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这是天大的隆恩降在唐芷漩头上,她可以为自己要求个诰命此后不愁,也可以为夫君求更好的前程!可是太皇太后和崔崭都明白,崔嵬与承和也明白,这是皇上给了唐芷漩一个机会。 一个和离的机会。 一个能毫发无损地和离的机会。 崔崭为她高兴,可一想到此后她会离开崔府,不知想做些什么甚至不知会去往何处,只知道她定然不想再与崔府扯上任何关系……又一时有些悲从中来。 33 御医为唐芷漩诊治过后,又细细为她包扎伤口并叮嘱了些注意事宜,就下去看着宫女熬药了。唐芷漩听着外面略有喧闹,不知现在情形如何了,方才带她来的宫女体贴地说道:“唐娘子放心,庞大人正与穆克铎签订两国修好的文书,因着咱们大景最终获胜,不用割地了,所有人都在称赞唐娘子呢!” 唐芷漩浅浅一笑,却有些疑惑这宫女为什么称呼自己为“唐娘子”而不是“崔夫人”?转而想到皇上刚才的允诺,莫非皇上想让自己提出和离?因为皇上心疼承和,并不想看着承和一直与别人共事一夫? 也好,这样也好。 有了皇上的允诺,和离就能顺利进行,再也无人可阻。 唐芷漩心中大石落地,方才一番舞斗精疲力尽,一时困意袭来昏昏欲睡。宫女很有眼色地说道:“唐娘子睡一会吧,稍晚些还有庆功宴,唐娘子还要劳累呢。奴婢先行告退,稍晚些来接您。” 唐芷漩点头谢过,很快睡了过去。也不知睡了多久,朦胧间有人扒开她的衣衫,褪去她的亵裤。她以为是宫女要为她更衣,但还是勉力睁眼,说着:“不用劳烦,我自己……”却惊诧地看见崔嵬正在眼前!还正要扯下她的里衣! 她一把推开崔嵬,惊恐愤怒地斥道:“你做什么!?” 崔嵬见她醒了毫无愧色,说道:“做早该做的事。娇鱼所说我都听见了,从前是我一时糊涂,现在不会了。”说着又来扯她的里衣,唐芷漩急怒地推搡他却根本推不开,胡乱踢他捶他,崔嵬吃痛,发怒地将她两手狠狠一攥,瞪着她道:“我是你夫君!你休想和离!你就是仗着自己还是完璧之身对不对?你想与我和离了还能再嫁是不是!你要到处去宣扬嫁给我之后一直没有圆房吗!你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 唐芷漩气得都说不出话来,一口咬在崔嵬那紧攥自己的手上!崔嵬不放手,她也不松口,直咬出血来!崔嵬抬手就要打她,却在即将挨到她的脸时生生顿住,咬牙道:“若不是看在你还要露脸的份上!”他不再有任何顾惜,粗暴地摁住唐芷漩就要用强! “不要!”唐芷漩凄厉地叫喊,“救命!有没有人?救命!” 崔嵬恨声道:“外面的人都被我支走了!夫君要看望妻子你以为会有谁在这碍事?!” “崔嵬!你今天要是真的——我绝不会放过你!” “我就来真的!你能如何?!”崔嵬冷哼,按着唐芷漩准备沉下身去! “崔嵬!”门外忽然一声暴喝,“滚出来!” 崔嵬一怔,唐芷漩再次用力踢他,他身子一歪,门外又传来暴怒之声:“还不滚出来?等我进去擒你吗!” 崔嵬与唐芷漩都听出来了,那是崔崭的声音。 崔嵬怒不可遏却知道已无法继续,胡乱整理了一下衣衫往外冲去,打开门就见崔崭怒视着自己,严厉地斥责道:“不成体统!岂可强迫?!即便她是你妻也不可用强!君子之礼你都吃到肚子里去了吗!真真混账!” 崔嵬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崔崭,兄弟俩从前相处,大哥也从未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崔嵬一眼看见崔崭怀中托盘,其上有不少上好的伤药,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将那三瓶药全都扒拉在地,尽皆碎裂! 崔崭眸中怒意更盛:“你做什么?!” “你怎么会来这里?大哥探望弟妹吗?还带着这么多伤药?你对她的关心是不是过头了?”崔嵬的怒火中带着阴阳怪气,“我与她的房中事你都要管?怎么,听见她叫喊你很心疼吗?你说,有本事你说出来,你是不是对她有心思!?” 崔崭一时无言,却并未避开崔嵬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没有任何龌龊的心思。” 似是回答了,又好像没有,又似乎隐含他意。 崔嵬难辩其中深意,在此刻怒火冲头也顾不上深究,只冷笑道:“我的好大哥,你最好搞清楚,即便我休了她也轮不到你!一个女人能嫁进同一个府里两次吗?滑天下之大稽!”崔嵬恶狠狠地大步流星离去,丢下一句话,“她是我崔嵬的人,死了也是我崔嵬的鬼!” 崔崭沉眸,看向屋内。其实什么都看不到,虽然崔嵬冲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关好门,但距离床榻仍有距离,且其中隔着帘幔及其他摆设,并不能一眼望见他想见的人。 知道屋内的人肯定是什么都听见了,愈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良久,崔崭开口道:“……伤药,我待会儿再送来。” “不需要!”唐芷漩冷硬的声音传来,“你们崔家——我不需要!” 酸涩鲠在喉间,淡淡的苦意弥漫开来。崔崭不再多言,缓缓推动素舆行过去将房门轻轻关好,缓缓离去。 唐芷漩听得那素舆之声渐行渐远,眼中泛起雾气,一滴泪已凝成形即将落下,却又被她狠狠压回。深吸一口气,她下定了决心。 傍晚时分,和谈成功的庆功宴开席。与之前的欢宴类似,只不过此次北齐席位临近皇上,宾主频频举杯,看着十分欢畅。缪赤雪显得很是自在,时不时还起身走到皇上身边与皇上低声私语,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多么亲近。 唐芷漩依旧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她已经收到了很多来自于太皇太后的恩赏,此时太皇太后看着她那双包扎过的手,让桂嬷嬷亲自为她布菜,带着怜惜地看着她,说道:“想好向皇上提什么要求了?” 唐芷漩:“嗯,想好了。” 太皇太后感慨地叹息道:“也好……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有今日,你莫怪哀家之前的阻拦,如今能顺你的心意而行,哀家对你都是祝福之意,再无其他。” 唐芷漩:“太皇太后之前的阻拦也是为了我好,我都知道的。” 太皇太后:“好孩子,那般勇往无前地登台,什么都不顾,如今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顺心之后有什么打算?跟哀家说说,哀家能办的都给你办了。” “谢太皇太后。”唐芷漩诚挚道谢,“我想有安身立命之所,有安身立命之能。” 太皇太后想了想,说道:“哀家让人给你看宅子,想住在哪里,你随便挑。” 唐芷漩淡淡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都想好了,不劳您费心。赏赐那么多,无论哪里的宅子,我都能买得起。” 太皇太后想想也是,便道:“那就等你想到有什么为难之事时,再来找哀家吧。” 唐芷漩再次道谢。推杯换盏过两轮,皇上那边即将宣布两国和谈契约正式达成,在此之前有个小休的时间,唐芷漩离席走向近处的湖边,想吹吹风让自己更清醒些。 没想到湖边已经有一人,更没想到是崔崭。 唐芷漩停在崔崭身后五步处,不知进退。她想起从偏殿出来时看到门口放着的药箱,里面有五瓶上好的伤药。虽然没有人告知她那是谁送来的,但她知道那是崔崭送的,即使她厉声说了不需要,他还是送来了,只是没有再打扰她一句。 她那时心绪不宁又惊怒冲头,对崔崭这个崔家人自然也没有好脸色,但平静后就有些后悔,毕竟崔崭一直都在帮她助她……护她,她不能这般忘恩负义。 唐芷漩走上前去,站在崔崭左近,微微福身行礼,说道:“大哥,先前是我失礼,向你赔个不是。” 崔崭回头,似是刚才走神了,才发现唐芷漩就在眼前,一时表情有些混乱,不知是慌张还是紧张,又好像是没想到唐芷漩还会与他说话,点点惊喜洒在他面庞上,却又很快收敛了一切情绪,端方有礼在他面上重现,伴着他那一贯沉稳的语调:“不必致歉,那时……不怪你。崔家负你良多,我代崔家向你赔罪。” 说罢,他两手相交抬起,深深一揖。 唐芷漩微惊,连忙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该由大哥向我致歉。自入崔府一直受大哥照拂,还未曾谢过,岂能受这一礼。” 崔崭看着她:“照拂言谢,当是我对你说的话。” 两人目光相碰,这几年来府中诸事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现—— 崔崭重伤后在自己的小院闭门不出,只在唐芷漩嫁入府中次日喝过一碗她敬的茶。时值深冬,崔崭的冬衣还是出征前做的,有些已经不合时宜,或因没拿出来晾晒而潮冷无法上身。明路向老夫人提起此事,老夫人交代给唐芷漩。唐芷漩有些诧异,因为崔嵬的冬衣在她还没入府时就已做好,为何大公子的完全没有做?但她并不会多问,只尽心尽力命人赶制冬衣,很快送去了崔崭的小院。后来几回寒暑,唐芷漩自然也看出老夫人的偏心,于是在每个冬季未到之前就早早为崔崭备好冬季一应所需,又因他的腿伤,送去的东西里还有护膝的托套、缝有活血通络药材的各类贴身物件儿,后来还送过一张唐芷漩亲手绘制的素舆图,其上暗嵌不少机关,处处方便崔嵬出行之难。 唐芷漩自入府后就被老夫人诸多挑剔,面上放手让她打理家事,内里设障找茬是常事。那时夏日里异常暑热,老夫人想要在水榭里纳凉,却嫌水榭不够宽敞明亮,命唐芷漩在七日内将水榭改建一新。唐芷漩一直表示时间太短,但老夫人只顾发火显威并不管其他。工期太紧,日头盛大时唐芷漩仍是亲力亲为地监督工匠们改建,眼看着人就消瘦下去,也晒黑了不少。过了两日唐芷漩再去时,发现需要改建的地方都撑起了大伞,百十来把又大又长的伞遮蔽了唐芷漩需要走动的路,她几乎不再会被晒得头晕目眩。那时没有人告知她这伞从何来,但府中常与制伞作坊打交道的便是明路,因为崔崭所用的伞需得特制。后来水榭改建完毕,所有的伞在一个夜里被悄然无息地收起,再无人知晓。再后来,每每唐芷漩忙于府中诸事,总有明里暗里的襄助伴随着她。 两年多的日子说长不长,可七八百个日日夜夜的相处与了解,体贴与回护,早已让他们深知对方的为人,即使接触不多却也有神交一般的情谊,如春雨润物,柔沁心脾。 于是两人的目光便都染了几分软黏,不过即使比平日里多对视了两个瞬息,仍然很快分开了相交的视线。 崔崭似是无声地微微叹息,说道:“大概所有知情人都猜到你要向皇上求些什么,所以已有人捷足先登,甚至对皇上说想要替你求个恩典。” 唐芷漩略想了想就明白了,皱眉道:“崔嵬?” 崔崭点头,将知道的情况清晰说出—— 开宴之前,崔嵬前去觐见皇上,跪地先叩拜三次请皇上恕罪,说起唐芷漩此次之功,说起她与礼乐署的渊源,说自己是在路上偶遇唐芷漩将她救下,她撒谎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所以崔嵬并不知她是罪臣之女,还将她娶进了门。后来夫妻亲近相处之下才渐渐知道真相,却已骑虎难下,只盼她安分守己不要暴露身份,却不想她主动登台为国解围。崔嵬痛陈知晓真相后的担惊受怕,想大义灭亲却又念着夫妻之情而左右为难,今日唐芷漩登台比拼之举令他感佩,声泪俱下地祈求皇上看在她有功的份上,将允诺她的恩旨兑现——饶恕她私自逃离礼乐署之罪。 皇上听完面上没什么波动,瞥了瞥叩头不起的崔嵬,倒是笑了笑,说道:“朕要赏给她的恩旨,你要代领?” 崔嵬连忙叩头几下,说道:“臣不敢!但妻以夫为纲,臣便是唐芷漩的天!臣想行使夫君权责,代她请求这恩旨!” 正听着的唐芷漩一惊,忙问道:“还能代我求旨?皇上应了?” “别急,皇上没有应。”崔崭忙说下去—— 皇上笑出声,说道:“你这‘天’之上,是朕,朕才是你们所有人的天。你可以让她来求朕饶恕隐瞒罪臣之女的罪责,朕定然应允,但你代求,崔嵬,你当朕的恩旨是谁想代求就能代的吗?” 崔嵬惊得连连叩首告罪,伏地不敢起身。皇上轻哼一声,语气急转直下:“承和入你崔府当个平妻已是天大的委屈!如今你还敢在这为另一个妻求情?崔嵬,你脖子上有几个脑袋?!” 崔崭没有再说下去,唐芷漩也没有问后来如何。方才还看见崔嵬出现在宴席上,想来也并没有怎样,有承和长公主傍身,崔嵬是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的。 “即使皇上应下你所求,你离开崔府,”崔崭平缓地说道,“恐怕后面的事也难料。” 唐芷漩当然清楚,承和与崔嵬恐怕难以放过她,也许还会以隐瞒“罪臣之女”的罪名将她下狱,又或者将她送回礼乐署,以显示崔嵬的不徇私情。 “但你既已下定决心,我定当助你一臂之力。”崔崭说完看了看她,像是怕她拒绝似的又立即补充,“于国有功之人,不该下场凄苦。我没有官身,能助你的有限,钱财等物尽你取用,至于身份完全恢复良籍,镇国公可以帮忙,你大可放心。”崔崭想了想,又道,“为免崔嵬突然发难,还请告知离府的具体筹划与时间,我好安排一切,不至让你陷入困境难以脱身。” 唐芷漩凝视着崔崭,眸中闪过万语千言,却最终化作一句:“此后余生,我不想与崔府再扯上任何关系,你可知晓?” 不愿再做崔嵬的妻,不愿再当崔家妇。 崔崭,也姓崔。 仿佛有无形的手在他们之间推了一把,将崔崭刚才那些为她筹谋的一切,都推远了,散了开去。 34 其实崔崭很清楚,他心里那点奢望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放着唐芷漩的事情一概不管,他也完全做不到。 眼前唐芷漩的这句话,是警告还是提醒,是劝诫还是试探,他分不清。 于是他选择随心。 唐芷漩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透出坚韧与笃定,声音也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对她说道:“我都知晓。离府后你若还愿叫我一声‘大哥’,我绝不会不应。” 离府后还称呼为“大哥”,那便不是以弟妹的身份了,而是像义兄义妹那般的意思吧? 崔崭这意思,是愿意待她如妹妹一般吗? 唐芷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似放下心来,又好似沉下心去,没个着落。 可要问她盼着崔崭如何回答自己的话,她也没个准确答案。 掩下心头的莫名情绪,唐芷漩淡淡道:“多谢大哥。待到皇上面前请旨时,我会多为自身筹谋打算,必不使大哥……和镇国公为难。”她迎着崔崭的目光,清晰地看出他想说“并不为难”,便又接着说道,“大哥也请多考虑自身,此时不宜为我这些微末小事折损大哥在皇上心中的分量。” 崔崭微微讶异,继而感到心头温暖。 原来她也有为他考量。她眼看着他也为对决出力却不被皇上赞赏一句,她知道如今他处境尴尬,不能再扣上一顶“关切弟妹,瓜田李下”的帽子。 她知他胸怀抱负,知他一心报国,知他颓于府中郁郁难欢……如今不忍看他为了她的“微末小事”而无法重回官场,所以才婉拒他的相助吗? 崔崭想说的有很多,譬如“你的事并非微末小事”,又或者“即使有所折损我也并不觉得如何”,但一如唐芷漩的万语千言都并未出口,他静静看了她一阵,说了一句:“但有所需,尽说无妨。” 唐芷漩仍有想说的话,但没有再说,温润地笑了笑。 崔崭也仍有想说的话,也没有再说,柔和地笑了笑。 谁也不必再劝谁,谁也不必再多言。 彼此并肩静静地望着湖水,感受了一阵微风徐徐,唐芷漩说道:“明路在附近吧?” 崔崭:“在。你先回席,我稍后跟上。” 两人彼此行了半礼,唐芷漩道别离去。 崔崭目送她走远,像从前很多次目送一样。 唐芷漩再次入席,太皇太后换了一套轻省些的衣衫,见她回来笑道:“这宴席时间太长,不然你可早些向皇上求了恩旨,早些安心。” 唐芷漩浅笑道:“芷漩不急,谢太皇太后挂心。” 太皇太后看向皇上那边,目光幽远,淡淡笑道:“金口玉言虽不能朝令夕改,但圣旨一日未下,一切皆有变数。”她看向唐芷漩,“哀家在宫中数十载的一些感慨罢了,你莫要担忧,待这宴席结束,立即就去觐见皇上。” 唐芷漩点头应下,皇上那边已经与缪赤雪和穆克铎共同举杯,庆贺和谈成功,将来两国会互惠通商,开放边境贸易,并休兵止战五年。虽然只有五年,但对于饱受连年征战之苦的两国百姓来说,已是绝好的消息。 缪赤雪看着很是欢快,并无一丝因对决落败而被大景在契约上占了些便宜的不悦,与皇上饮了一杯又一杯,笑着说道:“皇上,这么小小要求你也不答应吗?先前不是说好了吗?大景皇上怎么能出尔反尔呀?” 鸣风台本就应构造特殊而能使得主位上说话的声音四处传荡,而缪赤雪这番话明显刻意高声,是以在座所有人都听清了,纷纷向皇上投去疑问的目光。 皇上一笑:“契约文书已签订完毕,大公主还有什么不满?这是饮多了的醉话,朕不与你计较。” 缪赤雪也笑,语气却不善:“我向来千杯不醉,皇上这几日还没见识到?既然皇上不愿明言,我就直说了——”她完全不顾皇上阻拦的眼神,得意地笑着指向台下,“崔崭,你随本公主回北齐和亲,成为我北齐的大驸马!”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众臣哗然。皇上脸色骤变,却只是怒视着缪赤雪而并未发作。太皇太后面上已掩不住惊讶震怒,愤然说道:“成何体统?!” 唐芷漩眸中万分惊异,攥紧了自己的衣袖。一旁的肃宁也惊诧道:“这、这她?她竟直接讨要了?” 太皇太后看向肃宁,威压道:“她也算是你的女儿,还不让她闭嘴?” 肃宁急道:“她比我小不了几岁,深得王上喜爱,一向横行北齐,哪会听我这个外族继后的话?” 太皇太后冷哼道:“和亲本就是一国之辱,如今竟还要求从前出征的将军、于国有功之臣的男子前往和亲!北齐并未将大景看在眼里!这是耻辱!是羞辱!” 肃宁眼泪都要泛出来,委屈道:“我哪里知道她会当众说出口!我以为、以为他们会私下跟皇上提……我压根都不知道她也来了大景!” 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肃宁:“你这王后当的!”接着就看向皇上,忿忿道,“皇上怎么毫无反驳之意?为何?!” 那边的崔崭听得此言倒并未如何惊讶,只是皱起的眉峰之间染尽了厌烦。同样知晓缪赤雪为人的言霁川微微瞪大双眼,说道:“她倒是敢开口啊,不知道这是羞辱大景吗?” 崔崭凝视着皇上,低声道:“此事可能已被皇上默认。” 言霁川这才惊了,“啊”了一声就拉住前方他亲爹的臂膀,说道:“这事儿可千万不能成啊!” 镇国公本就正在烦躁,被儿子拉了一下更是恼火,斥道:“成什么成!我看这里的谁能答应她!” 两国对决以大景为胜,又已签订了契约文书,若此时皇上还答应和亲,还是让曾经的战神前去和亲,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会被世人狠狠耻笑! 然而皇上却看着缪赤雪说道:“原来大公主早都看上朕的云麾将军了吗?” 缪赤雪哈哈一乐,说道:“是啊,早些年就看上了呢!皇上你说,我这北齐第一女将军配你们大景曾经的战神,也算是门当户对吧?” 皇上不接这话,似笑非笑地说道:“自古未有男子和亲之例,大公主这番举动真是对大景不敬啊。” 皇上这话一出,武将那边已摩拳擦掌,就等一声令下将北齐人统统制住,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不敬之罪! 但缪赤雪并无惧意,反而笑得更开心了,说道:“敬不敬的不过是个形式,你大景与我北齐何曾真正尊敬彼此?如今和谈已毕,我不日便要返回北齐,不过是向皇上要求一个应承过的东西,这有什么过分吗?皇上难道想反悔?那我就把与皇上交易的具体细节拿出来说一说,让大家给评评理吧?” 皇上陷入沉默。再愚蠢的臣子也能看出来,皇上定是有什么把柄被缪赤雪拿捏住了,才会如此没有底气。而眼下根本不知道那交易到底是什么,所以谁也不敢率先发声。 缪赤雪再次催促道:“皇上,快下旨呀,让崔崭和亲北齐当我的驸马,不然我一生气,今天的和谈就作废了哦?” 众人皆惊,不知道皇上为何一言不发,却更笃定他有天大的把柄被缪赤雪拿捏。太皇太后气得要起身去皇上那边,却听崔崭朗声说道:“如此想要我去北齐,是大公主你的意思,还是北齐王上的意思?” 缪赤雪对着崔崭嫣然一笑:“当然是我呀,老早就看上你了,不是跟你说过吗?” 崔崭:“北齐王上曾在阵前放言要将我挫骨扬灰,我入北齐必不得善终。大公主打算如何保障我的安全呢?” 缪赤雪笑道:“我的亲卫全都给你,可好?” 崔崭:“你的亲卫也是北齐人,做不得数。只有言家军令我安心,不如我带着言家军一同入驻公主府,可好?” 言家军正是镇国公所率之军,骁勇善战,数阻北齐南下。 缪赤雪冷笑道:“那岂不是引狼入室?你可真会说笑啊。”她已有不耐烦之色,又看向皇上,“皇上还不下旨吗?那不如谈谈巨兽突然冲入后宫之事?要我们北齐赔偿吗?”她哈哈一笑,“我们可真不是故意的呢。” 众人不明就里,但有些人已经听出端倪,面色皆是一沉。 皇上命人彻查巨兽一事却一直没有最终定论,如今却被罪魁自己说了出来,这意味着什么?罪魁丝毫不惧反而颇有挑衅之意,就好像皇上也与巨兽一事脱不了干系! 崔崭头一次神情森冷地看向皇上,沉寂地望着大景的九五之尊。他猜到了原委,一时只觉得皇上竟如此儿戏,丝毫不考虑此事可能引发的后果,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言霁川也猜到了一二,脱口而出:“不会吧?” 太皇太后的脸色已是冰冷如霜。她与皇上一向面和心不和,除却血缘不近之外,还因为太皇太后的儿子、如今的靖王曾被议储,为皇上所忌惮。而即便如此,孝字当头的纲常之下,皇上对太皇太后表面上还是恭敬孝顺的,没想到他竟会与外敌达成交易,竟让巨兽袭击宁祥宫,意欲将太皇太后直接绞杀! 若巨兽真的将太皇太后咬死,皇上派人查探之后是北齐“未严加看管而致使巨兽脱笼”,也不过是多多赔偿了事,即使靖王回京奔丧也查不出什么,只能更加憎恶北齐罢了。 缪赤雪以此事要挟皇上命崔崭和亲,话已说得很明,有些人已经听懂了。但有些话只要没出口就可以不承认,缪赤雪这是在给皇上留台阶,逼着他顺阶而下立即赐婚。 皇上的模样已很是不快,但那眉宇间的妥协太皇太后十分熟悉。太皇太后看向唐芷漩:“芷漩,你帮哀家一个忙。” 唐芷漩心中微惊,难道太皇太后是要自己向皇上请恩旨,让崔崭不可前去和亲? 唐芷漩察觉到自己心中并非不愿为崔崭出这个头,且崔崭若被下旨前往北齐和亲,那不止是他个人的屈辱,更是大景的耻与恨!只是如果恩旨用掉,那以后的自己该当如何?又能如何? 一时柔肠百结,却很快回了太皇太后的话:“是,您请说。” 太皇太后起身抬手,唐芷漩连忙扶住她的臂膀,就听太皇太后沉肃地吩咐道:“走,跟哀家去皇上那边,好好理论理论!” 35 皇上眼看着太皇太后从容而来,觉得此事要糟,就想抢先一步宣布将崔崭和亲北齐,没想到刚开口说了一个字,就听太皇太后高声笑道:“北齐大公主这是在威胁我们大景的一国之君吗?”她在唐芷漩的搀扶下很快走近缪赤雪,中气十足地说道,“到底是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里了这么嚣张?说出来让哀家也听一听。” 皇上的脸色已有些挂不住,起身过来对太皇太后微微致意行礼,说道:“这些事朕可以处理,怎地还劳烦皇祖母过来了?” 太皇太后勾起一点心知肚明的笑意看着他:“皇上逗大公主逗得属实有些久了,若是把大公主惹生气了可是影响两国邦交的大事,哀家这老婆子一向爱操心,就过来看看。” 皇上不明白太皇太后这是何意,但也只好先给太皇太后搬来软椅让她坐下。缪赤雪饶有兴致地看着太皇太后:“你这老太太挺有眼力,看出你这孙儿是被我威胁啦?” 皇上不满道:“这是大景太皇太后!” 缪赤雪一笑:“又不是北齐的太皇太后。”她看着太皇太后笑盈盈地说道,“你这孙儿被我吓死了,我看你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还要来维护他?” 太皇太后笑道:“大公主真会说笑,莫要故意混淆视听。皇上故意逗逗你罢了,还当真以为什么都在你掌握之中吗?” 缪赤雪有些狐疑,太皇太后继续说道:“不就是想让天下人以为,你与皇上达成了交易,用巨兽将哀家咬死,皇上就同意将崔崭送与你去一同去北齐,是不是?” 缪赤雪一惊,没想到太皇太后会直接说出来。皇上更是惊讶不已,但强忍着惊讶呷了一口茶来遮掩。先前并未猜到缪赤雪所说何意的众人更是大惊失色,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缪赤雪见她这般直言,猜想这老太太是不是想当着大景众臣的面挫伤皇帝的威严?皇帝并非太皇太后的亲孙儿,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实,也许太皇太后想立自己的儿子为帝已经很久了?所以要打击如今的皇帝? 缪赤雪便笑道:“你猜到了呀?所以是来兴师问罪的?你想问罪就快些问,但崔崭我还是要带走的。” 太皇太后:“若哀家不是兴师问罪,你有何理由带走崔崭?” 缪赤雪奇道:“不是?你孙儿要放巨兽要死你哎,你不问罪?哎呦呦,是为了什么大义什么两国和平吗?” 太皇太后摇头缓笑:“都到眼下这份上,大公主还蒙在鼓里。罢了,哀家就告诉你,巨兽会袭击宁祥宫,哀家早就知晓了,这是皇上与哀家一早定好的将计就计。” 这下不仅在座众人皆震惊难当,缪赤雪也惊了:“你说什么?” 太皇太后好整以暇地笑了笑,对唐芷漩说道:“哀家乏了,芷漩你来说。” 唐芷漩已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立即对皇上行了一礼,朗声说道:“皇上假意与北齐大公主达成交易,答允以崔崭交换巨兽谋害太皇太后,实则皇上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决定将计就计,为的是将巨兽绞杀,以免荼毒我大景臣民!” 缪赤雪怒道:“胡说八道!你这是信口胡编!真有准备还能让巨兽把你们的宫殿毁成那个样子?可笑!” 唐芷漩冷静地说道:“对抗巨兽绝非易事,即使有所准备也难保万无一失。但攻击巨兽之时我带着机括,侍卫们也带着铁网等物,崔、言二位公子及时相助,这都表明一切早有安排,在宁祥宫中早已为巨兽设下埋伏。” 缪赤雪瞪圆了眼睛,她怎能料到太皇太后为了大景,竟愿意帮助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皇上转圜眼前的局面?明明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拿捏皇上的机会啊?她又看向唐芷漩,这个首先伤害控制巨兽的女人,听闻是崔崭的弟妹,这崔家真是专门跟北齐作对!早晚都杀光! 皇上亦是不可置信,他以为太皇太后过来是要在群臣面前揭穿他谋害尊长之罪,从此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境,好为靖王日后夺权做铺垫,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竟说是与他一同谋划了此事,这样不仅他毫无罪责,还会令群臣认为他颇有智慧!皇上不禁深思:在太皇太后心中,家国大义竟比为自己儿子铺路登基更为重要吗? 崔崭凝望着太皇太后与唐芷漩,一时心中感慨万千。他已经断定此事并非提前合谋,而是太皇太后临时的机变,找了当时一力抵挡巨兽的唐芷漩一同配合而更显真实。一旁的言霁川低声道:“太皇太后是不是因为荣安大长公主之事而不想再有人和亲?何况你还是男子。听说太皇太后年轻时也曾随军出征,第一次剁下敌人头颅的长刀如今还珍藏在宁祥宫内……果然为大局考量,能将别的一切都暂抛脑后啊。” 坐在前方的镇国公回头看向崔崭,说道:“今日太皇太后护你之恩,要铭记于心。” “是,自当铭感五内。”崔崭应声却有些奇怪,太皇太后虽是阻了他前去和亲,但说到底是为了大景,镇国公特地说一句显得有些过于慎重了。但想起镇国公与太皇太后的渊源,也许是因敬重太皇太后才特意提醒?且如今朝中不少大员都处于观望之姿,明面上直接拥护太皇太后的还是少数,也许镇国公是想为太皇太后多添个人缘,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缪赤雪遭此突变颇为愤恨,斥道:“你们大景人耍诈!突然就说是什么早都设计好的,谁信?皇上你就是不想把崔崭给我了是不是?串通这老太太摆我一道!” 如今这局面,皇上只得按照太皇太后设计好的剧情继续演下去,说道:“串通是早都串通好的,并非刚才偶然为之。如果不是早已将计就计,皇祖母也不会过来帮朕——你也知道朕与皇祖母并非嫡亲血缘,她没有必要为朕撒这种谎。”皇上端起一国之君的架子,威严地说道,“你要拿捏朕的把柄并不存在,所以朕的云麾将军不会跟随你去北齐。” 缪赤雪冷冷地笑起来,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她的脸色变得凌厉,冷斥道:“大景皇上出尔反尔,我很不高兴!我辛苦养大的‘灵蛮’也死在你们大景人手上!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和谈作废!待我回到北齐立即发兵大景!打到你们再也无力还手!我看那时你们还敢不敢再如此欺诈于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大景人惊完便怒,有些人的怒中还带着丝丝惧意!北齐使臣团自是不怕,但此时他们身在敌国深处,顿时都戒备起来,以防大景人直接将他们全部拿下! 穆克铎连忙快步行至缪赤雪身侧,低声说道:“殿下想想来大景之前王上的吩咐!可不能在和谈成功之后再生事端!” 缪赤雪斜他一眼:“你这是在干涉我的决定?” 穆克铎的声音压得更低:“那殿下说,若再次攻打大景,主帅为谁?” 缪赤雪一噎,穆克铎又补了一句:“如果崔崭记恨今日之辱,即便他无法再上阵,就算他在军中督战,那对北齐也是大大不利啊!” 缪赤雪对此一时无解,却又很不甘心情况骤变,更着恼于自己刚出口的话就无法实现,愤恨道:“那眼下如何?说出去的话自己咽了吗!” 穆克铎对皇上恭敬行礼,说道:“我们大公主一时激愤,还请皇上不要介怀。此事从大景来看是皇上智谋百出,但从我们大公主来看确实是受到欺骗,还望皇上理解她此时的愤怒。” 皇上自然就坡下驴,淡然一笑:“好说。” 太皇太后却凉淡地微笑道:“堂堂北齐大公主,威胁我们大景皇上一次又一次,哪里将大景放在眼里了?刚才还说要与大景开战,现在一句‘一时激愤’就轻巧带过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两国和谈?哪有这样的好事?” 缪赤雪看向太皇太后,倒是笑起来了:“你这老太太比你们皇上有傲骨得多呢!但你能怎样?你还能带兵攻打我北齐吗?” 太皇太后冷哼着一笑:“有何不可?你这小妮子真是太嫩了,回去问你父王,曾将你爷爷的主将一刀斩于马下的女子是谁?哼!” 缪赤雪微惊:“你是‘叱咤红云’?竟是你?!” 太皇太后微抬下巴,面上傲然自得,声音稳健沉定:“对你北齐,我大景万千儿郎绝不会后退半步!纵使儿郎全数覆灭,我大景女儿也会悉数顶上!” 此言豪气干云,缪赤雪不由得一震。而其他大景众人也一起振臂高呼:“绝不后退!悉数顶上!” 这是连太监宫女都一齐高呼的奇景。 此时没有上下尊卑,有的只是为国奋战的腔腔热血、缕缕忠魂! 缪赤雪被这气势所震慑,又因国中无将而有些心虚,实在无法继续强撑,便轻哼了一声,说道:“罢了!赢那两局对决所得胜出之物我们不要了!这总行了吧?” 太皇太后原本想讹诈更多,但此时皇上对她使了个眼色,要她见好就收。她一边叹惋一边不再乘胜追击,将一切交给了皇上。皇上自然而然地接话道:“大公主爽快,朕也不多追究了。还请大公主继续观赏歌舞吧。” 缪赤雪气呼呼地灌了三杯酒,歌舞重新上阵,丝竹之声回荡而起。庞麟忙着与穆克铎重新签订文书,大景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 言霁川却皱了皱眉头,低声对崔崭道:“缪赤雪说的‘和谈作废’,我怎么觉得等她回到北齐就会成真了呢?” 崔崭:“我亦有同感。” 言霁川:“那你可得跟我一同去北边,不管你的腿是不是好点了。” 崔崭默了瞬间,说道:“我明白。” 言霁川:“你不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我爹会向皇上为你要个官身的。从前皇上不表态,但如今可不一样了。” 崔崭淡淡道:“只要还能为国效力,即便没有官身,我也……”但近来诸事涌上心头,他深知无权无势就没有办法保护任何珍视的人、无法左右任何在乎的事,所以话到半截叹了口气,自嘲似地笑了笑,“从前不在意的所谓权柄,如今倒真有了几分在意,我也是个俗人呐。” 言霁川爽朗一笑:“谁不是俗人?你放眼看看这周围有一个不靠权柄活着的吗?”他用手肘压上崔崭的肩头,看向唐芷漩的方向,凑得更近更低声,“她要是个公主,别说公主了,她就算只是个县主,有人敢让她一个先进门的正妻再迎个平妻入府吗?”言霁川拍拍崔崭的后背,“别说权势好还是不好了,只要利用好了就行!咱得先权势滔天!” 崔崭被他逗笑,点头称是,又颇为端正地看向他,诚挚地说道:“受教了。” 言霁川:“别别别!这些都是你以前教我的你忘了?你啊,真的不能再待在府里了,这次说什么都得跟我北上!” 从前的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吗? 崔崭想了想,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实在是记不起来。可他也知道从前的自己意气风发,机变融通,不似如今这般瞻前顾后、踌躇不前。 是时候改变了,再也不能这样蹉跎下去。 只是…… 他望向唐芷漩,看着她伴着太皇太后重回席位,平静安稳地坐在那里。 只是她得一直这般平静安稳又自在,他才能放心地离开。 36 北齐使臣团在重新签订契约文书后先行离场,庞麟奉旨陪同他们前往驿馆,之后需得连夜点算赠与北齐之物,再派合适人选前往北齐将他们输给大景的一应物资带回,与此同时还要在边境与北齐同开商道,将互惠之策再详细制定并落到实处。要忙的事情太多,庞麟不仅带走了外务司还邀了一些相关官员,鸣风台上的人少了一半,不过皇上还未离席,其他人也不敢擅自离开。 皇上显然有些疲累了,正在太监的伺候下用一碗桂圆糯米粥,又用了些温热的点心,看着是即将离席的样子。太皇太后对唐芷漩说道:“趁现在,去求你想要的恩典。” 唐芷漩略略讶异,她本想着等明日再去觐见皇上,毕竟眼下皇上不仅看着疲累,而且心情未必上佳。太皇太后看出她所想,说道:“趁现在还有几位重臣未走,后宫及官员的女眷都在,还有哀家在这里坐镇,你去将事情定下。若等到明日单独觐见皇上,他若不允你所求,你又能如何?” 唐芷漩明白太皇太后之意,起身对太皇太后行了一礼,向着皇上那边走去。 皇上瞧着唐芷漩走过来,心里也明白她是想趁此机会将自己和离之事定下,虽有些不耐却也觉得顺了她的心意便罢,毕竟太皇太后刚为自己解围,给她老人家一个薄面也是理所应当。 承和却有些惴惴,看向皇上发觉他没有阻拦之意,一时也找不到理由让唐芷漩退下。虽然她并不想与唐芷漩同为平妻,但她也不想这么轻易就放过唐芷漩,让唐芷漩称心如意!可眼见着唐芷漩站在皇上面前行礼又起身,承和仍是一点办法也无——皇上金口玉言谁敢阻挠? 皇上看着唐芷漩,笑意堪称温和,说道:“过几日你也要出宫了,想要什么就直说吧。” 太皇太后凝望着她,崔崭遥遥凝视着她,崔嵬与承和一个紧张一个不悦地看着。 唐芷漩暗暗深吸一口气,对皇上说道:“民女深感天恩,祈请皇上准许我担任武库司郎中一职!”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武库司主理武器的生产、储藏、分发,是攸关前线战事的重要部门,唐芷漩之父唐寰从前就担任此职。这职位虽说只有五品且劳心劳力,但因武器从制造开始就能以各种油头捞不少好处,是以这个职位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而在唐寰因罪离开此职后的这几年间,武库司郎中接连换了三人都不堪重任,如今仍是空缺,由兵部尚书傅堂暂代。 唐芷漩要求了一个如此炙手可热的职位,而她又是女子,虽从前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但那其中的条件苛之又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起的! 太皇太后面上的惊讶已经掩饰不住,而崔崭更是惊讶之外还有些凝重。言霁川连声音都压不下去了,直接说道:“她这跟出家做姑子有什么分别?不是要求和离吗?和离之后逍遥自在去,不好吗?” 崔崭心中震动难当,却又莫名对唐芷漩这行为生出几分理解。他想起她对抗巨兽的无惧、想起她以陶响球交换宝物以期对决胜利的果断、想起她不顾自身挺身而出登台斗舞的决绝……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在她心中,将国之大义看得很重,可能重过了其他,又或者……其他能得到的并非她真正想要。 崔崭心中那一丝奢念熄灭了又燃起,再熄灭再燃起,他根本不知道是不是还应当保有这奢念——明明唐芷漩此时已经做出了决断! 就听皇上笑道:“且不说别的,你可知女子若要为官,意味着要牺牲什么?” 唐芷漩的语调没有一丝慌乱,答道:“民女知道。凡女子为官,即入孤芳阁直至死亡,当——断亲缘之助,绝血脉之靠,无嫁人之心,息传后之念!时时刻刻与大景福祸相依,生死相系,为大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如此熟稔地将这一串规矩念出,显然已不知道私下揣摩了多少遍。女子为官有这么多严苛的规矩,断绝了一个女子对于人生的诸多念想,却也有个好处——女官能如男子一般行走世间,再不受妇德的任何约束!这也意味着和离简单了许多,崔府必得允准和离否则是对朝廷命官不敬、也就是对皇权不敬!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阵,还未做出决断,崔嵬就急得上蹿下跳,礼法都顾不上地走想皇上那边想要阻止此事。崔崭见状对言霁川使个眼色,言霁川几步跃过去拦住崔嵬,笑道:“少司急什么,这等好戏我可没见过,我还想看下去呢。” 崔嵬想绕开他却根本不是言霁川的对手,几个闪躲之间就听皇上笑道:“武库司可不是容易待的地方,你也没做过官,就觉得自己能行?” 唐芷漩:“民女愿意一试,恳请皇上成全!” 皇上笑起来,抬手示意她走近些。唐芷漩缓步上前,皇上仍然让她靠近。唐芷漩更向前走了几步,已到了皇上身侧,此时说话只有他二人能听见。 皇上:“罪臣之女还敢要求为官,你胆子不小。” 唐芷漩没听出来这句话里有责怪之意,便大着胆子说道:“民女听闻若为女官则此后余生都将无私奉献给大景,再不为自己有丝毫考量,所以前尘往事皆可一笔勾销。” 皇上笑了笑:“你是看了荣安大长公主的手札?” 唐芷漩:“在宁祥宫无事时看过一些。” 皇上:“皇姑母推举女子为官,当时父皇并不乐意,所以加定了你方才所说那些规矩,你可知晓为何如此?” 唐芷漩:“民女不知。” 皇上:“无论如何,你仍是一女子,这是你此生此世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唐芷漩吃不准皇上这句话的意思,就听他继续说道:“想要与男人一般,须得付出双倍甚至更多的代价——这是对你这种妄想凌驾于男人之上的女人的惩罚。” 唐芷漩心中一坠,以为皇上是要拒绝自己了,却又听他说道:“朕很想看看你在男人堆中摸爬滚打的样子,更想看看你被鞭挞得体无完肤时,该当如何自救。” 皇上抬手挥退她,她连忙低头退回原位。 皇上朗声笑道:“你为大景有如此高志,朕心甚慰,准了。” 众人一时无声,仿佛不知该如何应对。皇上笑意更浓:“怎么,不来恭贺一下新上任的武库司郎中吗?” 在座众臣这才起身拱手,齐声道:“恭喜唐大人,贺喜唐大人!” 唐芷漩十分妥帖地拱手回礼,如男子一般说道:“多谢各位大人,日后还请多加关照。” 唐芷漩扶着太皇太后在回宫的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人良久无言。 太皇太后微微偏头看她一眼,叹道:“你是担心和离之后被承和与崔嵬送回礼乐署才出此下策吗?他们肯定是不敢将一个五品官员送往礼乐署的,但你这代价是不是大了些?你没想过再遇好郎君,与他成亲生子,平顺美满地过一生吗?” 唐芷漩微微垂头,淡淡低声道:“我不想再麻烦任何人了。何况,再找个男子就一定会平顺美满一生吗?如何笃定他就不会纳妾不会养外室,又如何断定他会一直待我如珠如宝呢?”她抬眼看向太皇太后,“我不想再过崔府那样的日子,担惊受怕没个尽头,自己的一切都无法握在自己手上。” 太皇太后长长一叹:“这世间女子皆如藤蔓,皆依附于男子而活,那些想掌握自己命运的,都没什么好下场……哀家的世兰如此,如今你又……” 唐芷漩挽住太皇太后的胳膊,安慰地说道:“太皇太后放心,我会谨言慎行做好这个武库司郎中的,万一最后结局凄惨——”她忽而笑了笑,“那也是我选择的命途,怪不得旁人,我亦不后悔。” 太皇太后凝视了她一阵,似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臂膀,与她沉默地走下去。 崔嵬气急败坏地找承和商量对策,遭承和一顿抢白:“你在急什么?她当了官又怎么样?和离就和离,难道你不想和离? 武库司郎中仍在兵部辖下,你要找她麻烦随时去好了,如今皇上已经答应了,众位大人也都恭贺过她了,你还指望我能让皇上收回成命?崔嵬你最好给我说清楚你在急什么,你根本就不想和离对不对?你一直都想左拥右抱是不是?!” 崔嵬更着急了:“你还有闲心想这些?武库司郎中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她掌了这个权兵部其他人还能有好果子吃?从前那些旧账若是被她翻出来——” 承和:“怎么,你中饱私囊了?” 崔嵬急赤白脸:“我堂堂兵部少司还是当朝最受宠的公主的驸马,我怎能?!” 承和翻个白眼:“那你急什么!” 崔嵬:“其他人都伸手,如果我不伸手,他们就会剁掉我的手!明白吗?” 承和:“你是说,你多少还是拿了点儿?” 崔嵬闭眼点头,一脸闷气。 承和想了想,说道:“只要你不是主谋,这事儿我能担下。” 崔嵬睁眼看她:“果真?” 承和:“我对你说的什么时候没做到了?” 崔嵬放心不少,又恨声说道:“武库司郎中是个实打实的肥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一个人竟敢坐上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等兵部那些人将她生吞活剥,我看她后不后悔!” 承和凝神看了他一阵,冷笑一声:“要是让我看出后悔的是你,我也将你活剥了。” 离宫那日,太皇太后赠与唐芷漩很多好物件儿,足有五大箱,装了两辆车随她一同出宫。走到宫门口遇见崔嵬与承和的马车,还有崔崭的马车,似乎都是在等着她。她并不上前与他们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向自己的马车,让等在车边的春桃先行回府,她转而坐着太皇太后给的随行马车,向着城中繁华街道上行去。 崔嵬在马车中见她如此,怒道:“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了!” 承和冷笑出声:“人家现在是有官身的人,与你这兵部少司也就差了半级,还需要亲自过来向你行礼吗?现在可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呢。” 承和说完这句,不知怎地莫名涌起一丝羡慕之意,又连忙压下,暗嘲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嵬吩咐赶车的仆役:“跟上去,看西院二奶奶做什么去了!” 承和眉头一皱就要发怒,却因马车突然急停而吓了一跳,听那赶车仆役说道:“二爷,大爷的车挡在我们前面了。” 崔嵬压着怒气,掀开车帘对着崔崭的马车喊道:“大哥要做什么?快快让开我有急事!” 崔崭的声音从马车中不紧不慢地传来:“二弟莫急,我吩咐明路快些转开便是。” 明路“卖力”地催动马儿转向,但收效甚微。崔嵬又催了一遍,明路抱歉地说道:“对不住啊二爷,大爷这马车大了些,转向实在是不便,您再稍微等等!” 崔嵬眼看着唐芷漩的马车已经拐进闹市难以追踪,忿忿道:“大哥定是故意的!” 承和盯了崔崭的马车一眼,说道:“你大哥老这样帮着那贱人,是不是知道这本应是他的姻缘?所以故意跟你对着干?” 崔嵬脸色微变:“不会吧?没人会告诉他此事,而且这陈年旧事知道了又如何?当时他心灰意冷诸事不理,还不准我成亲了?” 承和冷哼道:“那你好巧不巧地就找了他原先的姻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上了那贱人什么!” 崔嵬微惊,他一直不想在承和面前暴露自己看中唐芷漩的家学渊源及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于是连忙说道:“你想的都是什么,可别误会你夫君我啊!” 承和并不揭穿他,而是说道:“那贱人得了官身,马上就要与你和离了,有什么法子治她?” 崔嵬咬牙道:“想和离,没那么容易!” 承和阴阳怪气:“你果真不想和离啊。” 崔嵬:“她一介女流恬不知耻竟向皇上祈求官职!如今我已沦为京中笑柄!我岂可让她轻易如愿?!” 承和轻笑一声,想出言讽刺质问他其实就是不想和离,但又忽地没了兴致。想起唐芷漩对皇上要求官身的那一刻,竟生出些难言的羡慕。她不知道唐芷漩这样做是为了自救还是真的想为国效力,但起码那一刻唐芷漩所做出的选择,是她自认为最好的打算。 那承和自己呢?为自己做的最好的打算是什么呢? 承和不清楚。 从记事起,她最清楚的目标是讨父皇开心,后来是讨皇兄开心,因为她知道唯有皇帝才能庇佑自己,自己的一切福祉都牵扯在皇帝的喜怒之中。从小她就擅于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她很快发现皇上喜欢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喜欢她任性妄为不管不顾,所以她就一贯这样行事,而皇上也纵容着她,几乎达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她似乎从未为自己想过,从未真正依照自己的心愿去做些什么,她所谓的“最好的打算”,从来都是得到皇帝的欢心。 从前不觉得如何,而今日却因此颇有几分哀凉之感。一旁崔嵬的抱怨还在继续,承和却压根没有听进去,怔怔地望着马车外出神。 唐芷漩到了南大街,轻车熟路地往深处走,来到一处闹中取静的宅院前,亲自去叩门。不多时有个老人家前来开门,见到唐芷漩便热情行礼,说道:“您来了,这院子一直给您留着呐。” 唐芷漩拿出一包鼓鼓囊囊的银钱递过去,说道:“劳烦了,今日就买下这院子。” 老人家接过银钱掂了掂,喜笑颜开地将早已备好的地契文书等物交给唐芷漩。唐芷漩细细看过,与老人家分别画押,再送了老人家出去。 唐芷漩站在院中环视一圈,舒了一口畅快的气。 以后这里,就是自己家了! 是自己一个人的家!独属于自己,而没有任何旁的人! 她走进房中查看,其实这其中的一切都已经看过了。自她想和离的那天开始,就会趁着出府的机会寻找适合自己居住的宅院,这间院子看过好几回,各方面都很满意,房中的一应布置也都比较完善。 她来到院外,招呼那两辆马车的车夫帮忙把赏赐之物都搬入屋内,忙活了好一阵之后,她给了他们一些赏钱,他们道别离去。 终究还是要回崔府一趟。 37 崔老夫人因为两兄弟回府而喜气萦面,一早就在她院中的正厅相候。等两兄弟与她见礼过后,她听崔嵬与承和说起宫中诸事,起先还听得津津有味,待后来听到唐芷漩力敌巨兽、与北齐大公主斗舞、祈求皇上给予官身——惊得直接站起,不知是怒还是慌地急急问道:“她人呢?现在何处?!” 崔嵬:“谁知道她跑哪里去了!一有了官身就往外面跑,真以为自己与男人一样了!” 崔老夫人眉头紧皱,想跟崔嵬说些什么却碍于崔崭还在一旁又没出口,只是说道:“你去迎她回来,切不可让她宿在外头!” 崔嵬冷哼:“她敢!” 承和不乐意道:“还要亲自去接回来?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崔府离不得她吗?她回来定是要提和离的,你们还供着她?家法呢?女子要和离难道不动家法吗?” 崔崭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凉笑一声,说道:“私自对朝廷官员动刑,论罪当诛。” 承和看向他:“进了崔府就是崔家妇,朝廷上的事到朝廷上去论!” 崔崭:“哦?那你进了崔府也是崔家妇,怎地方才不对母亲行礼?按妇德例,你该当掌嘴二十并罚跪一个时辰——先将这些做完再说旁人?” “你!”承和柳眉倒竖,“我堂堂长公主根本不受妇德拘束!” 崔崭不言,只嘲讽地笑了笑。崔老夫人却没心思管这些口舌之争,委婉催促崔崭道:“没什么事老大先回去休息吧,在宫中折腾了这些天也是累得很。” 崔崭知道她是在赶自己离开,想与崔嵬计划些什么来算计唐芷漩,便淡淡道:“谢母亲关心,我不累,在宫里多日不曾见到母亲,想多与母亲说会子话。” 崔老夫人自然不好再赶,但心里又急得很,只得对崔嵬说道:“快些去迎她回来,有了官身是崔家的荣耀,我带她去给老爷上香,向族中所有人宣告她的威风!以后内宅有承和打理,外头有你与她坐镇,崔家自然门楣光耀,百世不倒!” 崔嵬听这母亲这意思是肯定不同意和离的,当下喜上眉梢,几步就要冲出去找人。承和斥道:“给本宫站住!”她看向崔老夫人的眼中已有怒气,“母亲看来是真的要将那贱人供起来了是么?那本宫在这府里是什么位置?难不成本宫还要看她的脸色?!” 崔老夫人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是真不知道?!”她对承和使眼色,示意崔崭在旁不便多言,但除了皇帝的眼色以外,承和根本就不在意也不会去猜测别人的眼神,她根本就没看出来什么还继续恼道:“旁的关本宫什么事!就这府中!本宫绝不可能看着一个贱人压本宫一头!” 崔老夫人真是头大如斗,却又不能真的对承和发火,便走向外面打算自己派人去接唐芷漩回府。没想到还没走出去就听仆役回报“西院二奶奶回府了”,连忙问道:“人呢?快请过来!” 仆役有些不敢看崔老夫人,低声答道:“西院二奶奶说乏了要休息,不过来了。” 承和鄙夷地凉笑道:“这就给你脸子看了,只怕你想把她供起来,人家还不顺着往上爬呢。母亲打算怎么办?亲自去拜见吗?” 崔老夫人脸上难看,言语间的气势却未减:“让她明日一早来我这里,另外,她若还要出府立即来报我,拖住她就说老夫人有要事相寻!” 承和有些不解地看着她,崔崭一语道破:“母亲是不想让弟妹独自前往兵部就职?不会是要在她前往兵部那日大张旗鼓送她去吧?好让世人都知晓崔家出了个女官?” 这样一来,世人皆会认为崔家通情达理深明大义,即使崔家妇不顾崔家颜面成为女官,崔家即使不得不放她和离,却仍然因她为国出力而敬佩于她,甚至愿意送她前去任职! 崔嵬一拍手:“妙啊!这样好!咱们还可以说愿意让她继续住在府里,免得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多有危险,您说是不是啊母亲?” 崔老夫人简直想给他个白眼,果然承和立即恼怒地斥道:“崔嵬你就是想把她留住是不是?我嫁进来之后你就没与她亲近过,如今想了是不是?!” 崔嵬急道:“没有!真没有!我怎么会想与她亲近?我是不想让她去外边多生事端!” 崔崭不咸不淡地摇头插话:“没想吗?那在宫里就急色攻心……” 承和对这句话的理解力极高,当下就站起来指着崔嵬怒道:“你在宫里与她苟且了是不是!你竟然背着我、竟然在宫里在我的地界与她亲近!” 崔嵬愤恨地瞪了一眼崔崭,又忙去与承和解释,崔老夫人着恼地看向崔崭,正想质问他为何火上浇油,就见崔崭对自己行了个礼,说道:“母亲,眼下我是真乏了,先行告退。” 崔老夫人望着崔崭的素舆渐行渐远,只觉自己似乎从没有真正了解过这个儿子。他姓崔却不见得次次都帮着崔家,他是崔嵬的大哥却对弟弟落井下石,难道一家人不该同仇敌忾一致对外吗?怎么能向着一个外姓人说话?何况这外姓人给崔家带来的全是耻辱啊! 崔老夫人见崔崭离去,忙对崔嵬与承和说道:“如今还吵什么!唐芷漩去了兵部还有嵬儿的好果子吃?还不多想想以后,还在这窝里斗!” 承和:“不就是崔嵬贪了些款项吗?多大点事?被那贱人查出来就全完了吗?” 崔老夫人看崔嵬一眼,崔嵬也看她一眼,两人的心思在这眼神交换中已然说完。 崔老夫人顿了顿,对承和语气柔和道:“嵬儿因你而冷落她,你入府又一直压制她,若你是她,你能甘心?能顺气?她如今有了官身,与嵬儿是做不成夫妻了,等她去了兵部,就算只差出嵬儿贪了一百两,她都会诬陷成一万两!她定会向崔家复仇!” 承和并未想到这一层,听老夫人这样说便信了几分,却仍是傲然道:“让她试试,看本宫不剥了她的皮!” 崔老夫人趁机说道:“所以要防患于未然啊!皇上对贪官污吏一向不会手软,到时候即使是一百两,那殿下您的脸上也不好看啊?” 承和:“那要怎么办?” 崔老夫人:“让她人斜影歪!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又说名正言顺,她成了女官须得摒弃一切世俗关系,和离刻不容缓,否则便是欺君。咱们就拖着和离之事,待她在兵部任职一段时日,就以她仍未和离为由大肆宣扬她仍对嵬儿有情,表示宽容理解,甚至可以求皇上让她重回崔府。这时候皇上定然对她不满,加上她在兵部期间,嵬儿可以运作运作,让她什么都干不成,那殿下你说,皇上还会允许她继续担任武库司郎中吗?” 承和想了想就频频点头,赞道:“母亲这招确实不错!只是她一心和离,此事又事关欺君,她怎会愿意一直拖延呢?” 崔嵬笑道:“她如今虽有官身,我们轻易奈何不得,但没有皇上特允,她终究是一介女流,和离仍需父亲允准的加盖府印的手书,否则万事皆休,和离只是一场空谈。而那手书,”崔嵬得意地笑起来,“她是不可能有完整的一份的。” 承和舒了一口气:“那不就得了?害我担心半天。” 崔老夫人却道:“她会做机括,造出个府印来也是有可能的。” 崔嵬:“母亲莫要担心,造府印哪有那么容易?她去哪儿弄‘参天沙’与‘流金窑土’?官府严格管控的东西,即便她已有官身也无法私自申请调用,那可都是一府家主才能申请的金贵物件儿呢。” 崔老夫人点头,勉强放下心来。 唐芷漩在内室看着一方府印,这是她入宫前就偷偷造好的自家府印,只是缺少两种重要的材料而无法最终成型。她托人去买“参天沙”与“流金窑土”却一直没有回音,想来实是很难买到。她知道自己必须和离,必须彻底斩断与崔家的一切联系,否则后面的事会很难办。 正在发愁,就听春桃在外说道:“西院二奶奶,老夫人那边唤奴婢,奴婢过去一趟,很快回来。” 唐芷漩应了一声,听着春桃的脚步声走远。很快屋外传来明路的声音,说道:“唐大人,您有些物件儿落在宫里了,刚才有人送来却送到我们公子这边了,现在给您送来。” 明路换了称呼,不再称她为“西院二奶奶”,唐芷漩心中很是熨帖。 唐芷漩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宫里,但还是从内室走出,允了明路入内。明路进来后恭敬行礼,将一个提盒放在唐芷漩手边的桌上,也不等她看看是不是她的东西,就恭敬行礼退出去了。 唐芷漩心中一动,隐隐猜到了什么。她拿了提盒进入内室打开,里面有两个瓷盒,再打开一看,果然是“参天沙”与“流金窑土”。 心中有暖意流淌。 他果然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如此恰好地送了这两样急需之物过来。 可自己又能回报些什么呢? 唐芷漩扪心自问,似有答案,又似无答可解。 按下种种情绪暂且不想,她立即动手完成府印最后一道工序。正忙着,春桃从老夫人处回来,在外对唐芷漩禀报了一声,又道:“老夫人给您备了些平日所需,奴婢看着有不少好料子,正好给您新做几身衣裙,还有不少首饰头面,您要不要现在看看?” 唐芷漩:“不必了,收进库里便是。” 春桃:“老夫人请您去她院里用饭,您看是不是现在奴婢伺候您梳洗一番?” 唐芷漩听着就一阵心烦,语气却仍算和善,淡淡道:“不了,告知老夫人一声,明日早膳后我会过去。” 春桃:“是,奴婢马上去禀告老夫人。”一阵脚步声传来,就听春桃行礼道:“二爷。” 唐芷漩微微皱眉,从内室走出去,见崔嵬走了进来,对她一笑:“芷漩,回府了也不见人,还在生我的气呢?” 38 唐芷漩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说道:“疲累不想见人。你有事?” 崔嵬逼近一步:“‘夫君’也不叫了,铁了心和离呢?芷漩,那日在宫里是我心急了些,但我对你始终是……”他的声音低而柔缓,“有情在心中的。” 唐芷漩满脸戒备的样子令崔嵬有些恼火,但他谨记眼下前来是缓和关系的,便压制住怒火,带着些叹惋地继续说道:“皇上已准了你为武库司郎中,我强留你也留不住,但你一个女人家在外多有不便,这西院你还是继续住着,每日里去官衙当差,我也可带你一同前去,较为便利。” 唐芷漩岂会不明白他的心思?这分明是要让她陷入“成为女官之后仍与男子纠缠不清”的境地,一旦皇上追究,她就会被罢官甚至下狱,甚至皇上会将她树为女官之耻,以此警告和威慑其他想走女官之途的女子们! 女子生存在这世上本就不易,若再断了这最后一条为自己谋个绝处逢生的路途,不知多少女子会消陨在内宅之中,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唐芷漩不欲在此时激怒崔嵬,说道:“这些事容后再议。皇上既已准了我做武库司郎中,我便无法再与你做夫妻,和离之事刻不容缓——我父兄的允准手书,在你那里罢?” 两人都知道这并非一句询问,而是肯定。崔嵬也不多与她费口舌争辩什么,直截了当地又颇含情意地说道:“芷漩,我不想与你和离,真的不想。”他贴近她,“你我都还没做真夫妻呢,怎能和离?”他见唐芷漩退后远离他,好笑地看着她,“允准手书我早都烧了,你要想要,再给你父兄送信便是。你如今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有专门的传信渠道,我也无法阻拦你的信了,你大可放心。” “但是芷漩,我是真心实意地对你说,日后遇到什么困难,大可来找我,”崔嵬握住唐芷的手,“我定会帮你的。” 唐芷漩抽出手,终究是掩饰不住眼中的厌恶,说道:“既然已经烧了,我就不费心去你那边找了,以免引起殿下不快。我乏了,你自去吧。” 崔嵬见她一脸逐客之相就想发火,但想起母亲说的话只能狠狠压下怒火,说了句:“你好好歇着吧,我会再来看你。” 崔嵬回到自己院中直奔书房,取出唐芷漩父兄的手书,虽已被剪成两截,但那府印依然清晰可辨。崔嵬捏着这两截手书凝神想了一阵,将手书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手书烧成灰烬。崔嵬看着那些灰烬,脸色好看了不少,笑道:“没有允准手书,你即便是写信给父兄,等他们再回信,这一来一去的时间,芷漩哪,你还是乖乖来求我比较快呀。” 崔嵬正在得意,仆役在外禀报道:“二爷,老夫人传话:明日早膳后到她院中正厅相见。” “何事?” “老夫人说是因为西院二奶奶明日早膳后会过去。” “知道了。”崔嵬又是一笑,内心感慨,“说到底回到这崔府,你还是得去拜见母亲,芷漩,你是绕不开崔府的!” 次日早膳后,崔老夫人在院中正厅等着唐芷漩到来。桌上摆着很多茶点,都是崔老夫人吩咐备下的,因为不清楚唐芷漩喜欢吃些什么,就将府里厨子擅长的每样都摆了些。很快崔嵬与承和入内,过了一阵崔崭也来了,又等了一阵,唐芷漩缓步而来,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子,一年轻一年长,均是生面孔。 所有人都微微一怔,崔嵬却率先从那两个男子所穿服饰看出了端倪——那分明是官媒之所姻正阁的服制!而姻正阁所辖之事,正是合婚与和离的登记! 唐芷漩把这些人请来,是要立即和离吗?她竟能将姻正阁的人请到府里来?难道已有了万全之策?难道姻正阁的人不看允准手书就能给她登记和离吗? 心思纷乱之际,就听唐芷漩向众人介绍道:“这两位是姻正阁的阁正与阁少,今日应我之邀前来见证我与崔嵬和离之事。” 崔老夫人大惊失色,说话都不利索了:“谁、谁准许你这样做的?!我不同意你们和离!送客!” 唐芷漩不卑不亢道:“我如今已是武库司郎中,不日即将上任,此乃皇上金口玉言,老夫人是要违抗皇命?身为女官不得再有夫家,这是大景律例,老夫人想违反?”她看向年长的男子,客气道,“段阁正,请。” 姻正阁的阁正段清拿出两张文书分别放在崔嵬与唐芷漩面前,说道:“这是和离文书,您二位仔细看看,无异议就签字画押。” 崔嵬盯着段清:“你这阁正是怎么做的,她有父兄的允准手书吗你就直接上门来让她与我签和离文书了?她再如何也是个女子,要和离就必须要父兄的允准手书!” 姻正阁的阁正是六品小官,崔嵬官居四品,虽是从四品也比这阁正官阶高多了,他这怒发出来,段清自然先是行了一礼,而后说道:“唐大人父兄的允准手书俱全,我已验看过,并无遗漏。” 乍一听“唐大人”这称呼,崔嵬都不知道这是在说谁,反应过来是在说唐芷漩就更为恼怒,说道:“哪来的允准手书?哪来的?!怎么可能有?拿来我看!” 段清官职虽低但颇有规矩,肃正地说道:“给我等验看便可,无需给你察看。” 阁少在一旁帮腔道:“我与段阁正一同验看了唐大人的允准手书,文书详尽明晰,父兄落款及府印皆有,府印也验过真伪,皆无错漏。据大景律例,姻正阁内有两人一同验看便合乎规矩,崔大人应当知晓。” “手书在哪儿?!”崔嵬已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对着段清更为恼怒,“你们与她勾连起来毁人姻缘!这世上哪有劝离的姻正阁?不给手书我不会签字画押!” 承和冷哼道:“崔嵬,你再说一遍?” 崔老夫人连忙去劝承和,心里却转了千百个念头想要转圜此事,可一时什么法子都想不出来。 段清皱眉,与阁少对视一眼,颇有些发愁。唐芷漩说道:“我与崔嵬必得和离,才符合女官规矩,如今两位既已看过允准手书,所有流程一应俱全,这最后一步签字画押他若不肯配合,应当还有别的法子直接判予和离?” 段清想了想,说道:“原本女子请求和离,若夫君不予配合,则还要再过半年由女子再次申请方可判予和离,不过唐大人已有官身,本阁将唐大人视为男子,若由男子提出和离,当即可判!” 唐芷漩听着这话并不舒服,但眼下只求速速办妥,便道:“那便劳烦大人速速判定。” 段清点头,又拿出另一份文书,说道:“武库司郎中唐芷漩诉请与兵部少司崔嵬和离,本阁当即宣判:准许和离!”说罢将那文书放下,在上面写了唐芷漩与崔嵬各自的官身与名字,又让阁少前来用印。 姻正阁的阁印压下去的那一刻,唐芷漩心头一块巨石落地,面色不由一松。 崔崭亦是如此,但他心中还多了丝丝缕缕的怅然若失,只不过这些许微末情绪很快便深埋不见,因为他由衷地为眼前果决利索的唐大人感到高兴。 唐芷漩收好和离文书,崔嵬恍然地看着她,说道:“芷漩,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夫妻一场说断就断?还如此急不可耐?”说罢又恼怒地看向段清,“你们姻正阁接收伪造的允准手书,我要参你们一本!” 段清:“崔大人随意。我等并无违规之处,崔大人尽管上参!”他向唐芷漩拱手行礼,“唐大人,今日事已毕,我等告辞。”又向崔崭拱手致意,“云麾将军,告辞。” 唐芷漩与崔崭皆拱手行礼,目送段清二人离去。 唐芷漩回身对崔嵬说道:“你我如今一别两宽,再不相干。我今日便会搬离崔府,日后兵部相见,望你不要再唤我之名,而是要称一声‘唐郎中’。” “可笑!”崔嵬怒极,“你唐芷漩就算位极人臣也不过是我崔府的一介妇人、我崔嵬榻上的一条——” “唐大人,”崔崭高声打断这污言秽语,对唐芷漩说道,“既已与崔嵬和离,崔府便不再是你的府邸,可自去,不送。”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赶唐芷漩走,但实则是在为她解围。唐芷漩听得明白,当即拱手行了一礼,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崔嵬拔脚要追,却被承和一声冷哼和崔老夫人的一声“嵬儿”拦住脚步,崔崭对崔老夫人行礼说了声“儿先告退”便吩咐明路推自己离开,但崔老夫人却叫住他,语调冷凝地说道:“她的府印,是不是你帮的忙?” 崔嵬震惊地看着崔崭,见他沉默了一阵就由震惊变为震怒,声音拔高了三寸:“大哥?你真的帮她?你怎么帮的?你怎么会有她家的府印?!” 崔崭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岂会有她家的府印,你可不要随意冤枉我。” 崔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崔嵬一眼,对崔崭说道:“一府家主可得到制造府印最为关键的材料,你虽已说过将家主之位让给嵬儿,但没有过官府审定,也并没有明文登记造册,所以官府认定的家主还是你。” 听到这里崔嵬也懂了,直接说道:“你给了她那些难弄的材料?!大哥,你到底是谁的大哥啊?!” 承和凉笑起来:“看起来是那贱人的大哥呢,会不会是情哥哥呀?” 崔崭冷淡道:“污蔑我一个残废也就罢了,唐大人已是五品朝廷命官,若污了她的清誉,即便是当朝长公主也无法应对孤芳阁的追查罢?” 承和神色一凝,闭口不言。 孤芳阁是隶属于皇上的神秘组织,鲜少显露人前,但众所周知孤芳阁主要管理当朝女官,若有女官违背阁规,也就是“若依靠娘家或旧夫家、若与男人有染、若生嫁人之念、若欲有传后之人”之时,孤芳阁会派出杀手全力追杀该女官直至将其杀死,割下其头颅高高悬挂在与她相关之人的家门口以做示警。而若有人污蔑女官,孤芳阁会彻底查明真相且从重惩处造谣者,全然不顾及造谣者的身份地位。 孤芳阁能如此张狂跋扈,皆因此阁乃是荣安大长公主所创立,还有先皇亲笔提名的匾额悬于阁上,由荣安大长公主与先皇共同制定的阁规如利剑悬梁,无人敢动之摇之。 承和默了一阵,说道:“去查不就知道了?大哥最近有没有申领制造府印的材料,一查即知呢。” 崔嵬紧盯着崔崭:“大哥,你实话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 “就依你夫人所言,去查便是。”崔崭面上依旧是淡淡的,“查出来我有问题,将我扭送报官。”他说完明路推着他就往外走,再也没有停留。 崔嵬气得对崔老夫人一连声地抱怨:“母亲你看他!你看大哥!他怎能帮着外人!” 承和也恼道:“我马上派人去查!看他还如何狡辩!” 崔老夫人恨声道:“还查什么?查实了还真将他扭送报官吗?坐实了他帮着那贱人对崔府有什么好处?!” 崔嵬与承和一时无言,崔老夫人阴兀地凝视着崔崭离去的方向,说道:“他这是笃定咱们拿他没办法!他一早就算定了咱们没办法!” 承和哼声道:“要牵连咱们府里确实不能将他如何,但那家主之位必须让他叫出来!得过了明面才算数!” 崔嵬:“确实!此事不能再拖!先前他重伤之时说要将家主之位让与我,我那时就该定下此事,拖到现在真是……” 崔老夫人无奈又忿忿地闭了闭眼,说道:“改立家主要开宗祠,请族中长者前来,这一来二去就要耽搁不少时间,何况族中长者是否同意改立还未可知……” 崔嵬一急:“母亲,他既愿让,怎会还有人不同意?现在撑着崔府门户的可是我啊!” 崔老夫人恨恨叹道:“只因你那父亲定下的家主是你大哥,而不是你!他又曾有官身,还有诸多名誉傍身,那些长者会认为崔府仍被他庇佑,又担心擅改家主遭皇上厌弃……” 承和不耐道:“哪儿这么多事?我禀告皇上一声直接改了行不行?” 崔老夫人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说道:“嵬儿,你如今当务之急不是家主之位,而是兵部侍郎!家主能做的有限,但兵部侍郎大有可为!”她看向承和,“殿下,崔家出了女官这么败坏门楣之事,嵬儿的前程就全交托于你了!” 不到半个时辰,唐芷漩已收拾好随身物品,简简单单一个包袱,轻轻巧巧地从崔府正门走了出去。 无人相送,亦无人敢送。 但她还是在走出门后回过头去,看向这禁闭了她两年多的牢笼。 心头涌上的除了轻松,还有些许怅惘,但她知道,一切在崔府的不快都如烟尘般消散在此时此处,不会再跟随她包裹她令她如鲠在喉、寝食难安。 而她也知道,在这府中的某处所在,有一个人正静静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沉默地祝祷。 她在心中对着那人的方向轻声道了声谢,而后离去,不再回头。 39 唐芷漩醒来时,有些陌生,会了会神才想起这是在自己的新居里,立即就觉得心头发甜。她起身洗漱又梳洗一番,将架上搭挂的官服细细检查一番才穿在身上,妥善细心地拉展每一处边角,最后戴上官帽,在铜镜前左看右看,笑了起来。 这是专为女官而制的官服,与一般男子所穿的官服制式相同,却在边角更为圆融,原本的暗纹也换成了明绣,洒金铺银颇为亮丽,区别最大的是官帽,比男子的官帽多了珍珠流苏垂坠在两耳侧边,衬托出女性独有的柔美与风致。 唐芷漩穿戴齐整走出门去,来到另一侧的马厩,牵出一匹黑马骑上,颇为豪气地自语道:“走马上任!走着!” 唐芷漩打马而行,在通往兵部的大街上引得行人频频注视,纷纷议论这如今朝廷里唯一一位女官是多么的英姿飒爽!也有人并不看好或是担忧,还有鄙夷者,说着诸如“女子为官不是正统”、“一介女流混迹男人之间不成样子”、“迟早被罢官免职”等言论。 唐芷漩听着这些话语只是淡淡而笑,脊背愈发挺得更直了些,昂首挺胸地穿过长街进入兵部所在的正华门内,一幢开阔威严的敞院近在眼前,守门的侍卫立即走向唐芷漩查看通行牒牌,因都知道今日会有女官前来,便笑着说了一句:“唐大人吧?快请进,已有几位大人到了。” 唐芷漩略带疑问地打量了他一眼,侍卫依旧和善地笑着,目送她入内。她往里走,按照记忆中父兄曾说过的兵部的模样,直接来到谒见主官的明德堂。她身为武库司郎中,直属上峰是正三品的军需院卿,再往上是兵部尚书。 明德堂内已坐了几个人,她一眼看见端坐主位的军需院卿季正廷,连忙快步上前端正行礼,朗声说道:“下官武库司郎中唐芷漩,拜见上官!” 季正廷约莫三十五六岁,面相谨严板正,不怒自威。他对唐芷漩端正回礼并请她起身,抬手示意她坐到他右手顺位第三位去。她走向那个位置坐下,与对面的人对上视线——正是崔嵬。 崔嵬面罩寒霜,看着她像看仇敌一般。唐芷漩不理会他的目光,与在座其他两位官员彼此见礼,再重新坐下看向季正廷。 季正廷:“诸位,我大景与北齐和谈已毕,外务司庞大人不日即将与北齐使臣团一同启程前往北齐。如今于兵部来说,需要建造一批新式武器及铠甲送往北部边境交予镇国公,以备不时之需。”他看向唐芷漩,“唐大人新官上任,于一切还不熟悉,但此事紧急延误不得,”他指向另两人,“就由裴岩与薛照二人辅助你,他二人精于制甲与造兵。” 唐芷漩连忙起身对裴岩与薛照行礼,那二人也立即起身回礼,齐声道:“唐大人乃是我二人的上峰,不必客气。” 裴岩是制甲署掌正,薛照是造兵署掌正,都隶属于唐芷漩辖下。 崔嵬冷哼了一声,对季正廷说道:“大人您将如此重要之事都交给一个刚上任之人,下官看着不甚妥当,不如由下官担下此责,定保无虞!” 季正廷面无表情,说道:“既是皇上钦定的武库司郎中,必有过人之处,若不能担下此责,本官自会向上参奏,不劳崔少司费心。” 崔嵬知道季正廷一向与自己不对付,没想到他在大事上也故意与自己作对!当下脸色更冷,说道:“季大人既然如此放心,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只是眼下有一棘手之事,既然唐大人一力主责督造,那便将此事先解决了吧。”崔嵬拿出一卷纸放在唐芷漩手边的桌上,“这里面是制甲署与造兵署近半年来所绘制的新式武器与铠甲图,有好几种都一直无法研制成功,若是不能研制成功就别再提制造新式武器与铠甲了,全都沿用旧例便是。” 唐芷漩心里清楚,制造新式武器与铠甲一直是武库司重中之重,这也是父亲从前一直推崇践行之事,但自父亲离开,武库司已有三年未出新品,一直按旧例制造,但北齐却频频出新,以至于大景很是被动。但没有推陈出新并非兵部没有能人,而是贪腐严重,贪官污吏把持着银钱不给予研发所用,能人再如何有能耐也无用。 季正廷是军需院卿,一直为此事头疼,但他乃寒门出身,没有家族势力撑腰也没有攀附权贵娶个名门闺秀,是以对兵部内的贪腐只能缓和疏导,却无法连根拔除。 唐芷漩曾听父亲说起过季正廷此人,但几年过去他到底是否还如从前那般清和持正,她并不敢断言。 人心易变,不可轻信任何人。 眼下要解决的问题很多,唐芷漩打算掐住要害,一桩桩一件件妥善处理,拨云散雾。 “敢问季大人,”唐芷漩对季正廷说道,“制造新武器铠甲,给予我武库司多少时日?” 季正廷:“十五日内。只要能研发出新式的便可,这时日内不用量产。” 唐芷漩:“据下官所知,庞大人会在五日后出发,一路北上并不会如行军般急进,镇国公所率言家军会急行军先行抵达边境做部署。为防北部生变,下官认为当在镇国公抵达边境前研发出新式武器铠甲,再紧急调配材料制造,至少赶出百把兵器百副铠甲送往前线,即使并不能大规模应敌,也可起到震慑之威。” 季正廷讶异地看着唐芷漩,想起傅堂让自己看的那篇《甲衣臂端机关镶嵌之法》,想起傅堂别有深意地说了一句“写这篇东西的人很快就会成为你的下属,不过跟你想的大有不同”,原来意思是这下属是个女子,还是在和谈上大出风头、与长公主同为平妻又和离之人。 是个烫手山芋,但也很可能是个可用之才! 季正廷看着唐芷漩:“听你这意思,有把握造出新式兵器与铠甲?” 唐芷漩带着自信微微一笑,眼神却扫了扫四周。季正廷会意地吩咐其他人:“你们先退下,我与唐大人商议详情。” 裴岩、薛照均称是并告退,崔嵬却不满道:“如此重大之事岂可凭你二人擅自决断?我要留下旁听!” 季正廷不悦道:“崔大人执意旁听?那便都散了吧,我与唐大人外出商议便是!” 崔嵬也知道即使旁听一时也不可能一直监看他二人交谈,忿忿起身敷衍地行了个礼,拂袖而去。 季正廷这才对唐芷漩说道:“请说。” 唐芷漩:“下官对如今的兵器与铠甲略知一二。步兵多持短剑、长刀、长枪、木盾、铁盾等,骑兵则是长刀长枪各半,投兵只有匕首傍身;步兵投兵皆是轻甲,骑兵重甲;除此之外各类兵器铠甲还有少许变通,不必赘述。据下官所知,北齐所制新式兵器铠甲更重灵活与轻便,比如将长枪改为中长,由寒铁打造的长刀改为一般黑铁打造,将三层甲改为两层甲——这些虽然能让他们的骑兵更灵活更快地突袭,却也会造成防御力大大降低,以及士兵因容易受伤甚至受死而怯战。敢问季大人,之前与北齐的战报中,北齐骑兵的威力更猛更强,突袭我大景更快更利,但是否他们的伤亡人数也比以前有所增加?” 季正廷简直有些惊讶了:“你怎会知晓?是崔嵬讲与你听的吗?”说完自觉失言,又道,“冒昧了,只是想到从前你与崔大人……” 唐芷漩并未介意,说道:“下官在崔府书房内看过《北部军情略记》、《兵器摘略》、《制甲方要》等书,也听崔大人提过北齐兵器铠甲改良之法,所以知道一些。” 这岂止是知道一些?这分明是深谙其道还经过了自己的思考!虽未查实却听闻眼前这女子的父亲也曾在兵部任职,果然有些家学渊源?! 季正廷不禁坐得更肃正了些,颇有些兴奋地说道:“唐大人是否已有具体改良之法?尽可说与我听,没有大的纰漏就直接施行即可!” 唐芷漩简略说了说自己的改良之法,季正廷认为都很可行,正在激动,就听唐芷漩说道:“制造新式武器铠甲的经费,还请大人告知如何拨领?” 季正廷神情一滞,略带为难地笑了笑,说道:“这武库司款项进出,一向由少司崔大人掌管,我只验看核对。” 堂堂军需院卿,官衔职级皆在少司之上,然而却被压制得敢怒不敢言,连最为重要的武库司经费用度进出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唐芷漩对这结果并不意外,她曾听过崔嵬抱怨武库司款项还要由上峰核查,说上峰对他并非全然信任云云。她此时提出这个问题除了是必须要问之外,还想通过这个问题与季正廷达成某种共识。 武库司进出款项应由兵部尚书下拨,再由武库司郎中负责分拨使用,均要用于武器与铠甲制造。款项使用细则由武库司掌正负责记录,再交由军需院卿一月一审。若军需院卿有需要调拨款项可直接对武库司郎中下令,细则再记录再交由尚书审核即可。 而如今的季正廷只有审看之权却无调动之能,甚至这权力也不在武库司郎中手中,却在少司手中。唐芷漩知道这是因为崔嵬仗着门庭欺压季正廷,待迎娶公主后更是不将这军需院卿放在眼里,但这一切也只是暗中,方才在众人面前他仍要给季正廷面子,以免被言官弹劾以下犯上的罪名。 唐芷漩略略低了些声音,说道:“不敢劳烦大人为下官解决麻烦,不过大人看过的账目,可否借我一观?” 季正廷更为难了,问道:“你看账目是为了?” 唐芷漩:“如今武库司银钱俱不在我手中,要改良武器铠甲处处都需银钱,我得看过从前的账目才好知晓旧例是怎样的,才不至改良时超出太多,平白招惹是非。” 季正廷一听在理,这初来乍到的凡事求个稳妥,他的为难之中夹杂了些许羞愧,说道:“这账目在我这里并无留存,都在崔大人那边。” 账目应当一式三份分别在尚书、军需院卿、武库司郎中处留存,竟连这个也没有做到。 唐芷漩等的就是他这句话,脸上蒙了些愁容地思索了一阵,说道:“既如此,下官只好找崔少司索要账目了。” 季正廷微讶道:“确实能要来?” 唐芷漩:“下官不知,不过总得试试。”说罢对着季正廷拱手行礼告辞,“诸事繁杂,下官先行告退。” 季正廷还礼,看着唐芷漩走出去的背影,思索了片刻唤来心腹小厮吩咐道:“速去告知崔大人,唐芷漩要去查账目,让他小心。” 心腹应下,笑道:“大人不用担心,崔大人不给她还能搜吗?被崔大人一顿好骂也就轰出来了。” 季正廷一笑,说道:“我看崔嵬看着唐芷漩那恨不得将她立时带走的眼神,只怕不会骂吧……”他玩味儿地笑笑,与心腹两人流露出心知肚明的下作笑意。 心腹不屑道:“一个女子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搞出这么多事,竟然还挟恩求报让皇上赏了她一个官身!恬不知耻!” 季正廷笑道:“皇上应了她倒是让我意外,不过连镇国公都为她在兵部打点了一番,想来这女子确有几分本事。” 心腹意外道:“镇国公打点了?是尚书大人向您言说的?” 季正廷:“傅尚书亲自对我说‘想想镇国公与太皇太后,也莫要小看这女子’,还能有错?” 心腹略想了想,说道:“那大人您在明面上还是要继续对她示好,以免她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镇国公及太皇太后追究。” “那是自然。”季正廷笑道,“左右都有崔少司顶着,我怕什么。” 心腹哈哈一笑,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听说崔少司对和离十分不满,并非自愿和离,唐大人若是与崔大人旧情复炽,他二人暗中勾连的话,于大人您可是大大不利。” 季正廷毫不担忧,笑道:“真那样倒好了,我直接上报给孤芳阁那个冷酷无情的老妖婆,自会有人来收拾他俩。” 心腹恍然大悟:“妙!妙啊!不愧是大人您!” 唐芷漩来到武库司所属院内,立有五个年轻男子上前对她行礼,齐声道:“恭迎唐大人!”她还礼,为首的男子说道:“唐大人,我等皆为武库司职承,鄙人涂晟,乃是武库司掌正,唐大人有什么吩咐尽可对我说。” 武库司掌正是唐芷漩的直属下级,唐芷漩确实可以随意吩咐他。唐芷漩对涂晟客气地笑笑,说道:“初来乍到,一切还仰仗涂大人。”她将季正廷吩咐之事大略说了一遍,接着说道,“将常用武器与铠甲都拿出来,我要察看。另外,去给崔少司递话,就说我要查看往年账目,让他将账本送到我这儿来。” 前面一件事涂晟立即应了,后面一件他听完看着唐芷漩:“唐大人,这账目一事,属下只怕去了也要不来。” 唐芷漩淡淡一笑:“无妨,你只管传话便是。” 涂晟应下并立即派人去传话,又指挥人将武器铠甲都搬到唐芷漩面前。唐芷漩开始细细查看,神色专注且仔细,一边看还一边记录着什么,又用手比划来比划去。涂晟在一旁看着,间或递给她所需之物,竟像是熟稔已久。 崔嵬所在之处距离武库司并不远,听了来人所说之后冷笑道:“想看账本?让你们唐大人来求我!派个人传话算怎么回事?” 那人也不多言,行礼后离去。崔嵬更是生气,想去武库司找唐芷漩的麻烦,却又觉得应该先将账本收好或是将从前伪造的没有问题的账本拿给唐芷漩。他认为唐芷漩还会派人来要账本,便端坐等候,想着拒绝几次唐芷漩就会亲自上门,到时候好好羞辱她一番! 左等右等,直等到日落西山,唐芷漩终于出现在门口,迤迤然走了进来,对他拱手行礼,说道:“崔大人,武库司历年账本,都拿来与我。” 崔嵬听她这命令的语气就火冒三丈,又见她神色淡然平静,耳畔垂坠的珍珠微微摆荡,衬得她整个人刚柔并济,令人移不开目光! 当下那怒火就熄了几分,声音也不自觉软了下去,崔嵬带着劝诫地说道:“芷漩,累了一整日了,还这般辛苦是做给谁看?不如坐下,我给你尝尝上好的清茶?” 唐芷漩看他一眼,崔嵬觉得她是要拒绝了,没想到她直接坐下了,说道:“好。我有许多话要同崔大人讲,确实会口渴。” 40 崔嵬亲自沏茶端来放在唐芷漩面前桌上,唐芷漩拿起呷了一口,正要说话,崔嵬抢先说道:“好歹夫妻一场,你不念旧情我还念着,你要遵循什么旧例问我便是,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账本——不能给你。”他语重心长,“即便给了你,你也当猜到那不见得是真的,看了又有何用?” 唐芷漩自然清楚不会那么容易就拿到账本,说道:“兵部贪腐看来已是积年沉疴,崔大人如此直言不讳。不过这账本,崔大人你给与不给,都等同于给了。” 崔嵬眉头一紧:“什么意思?” 唐芷漩淡淡笑道:“兵部上下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我进了你这院子,待我离开后就会吩咐下属按照‘旧例’开始筹备一应事宜,一切从繁、从重、从奢,旁人若有微词,我便说这都是按照崔大人给的账目筹办,我初来乍到岂敢随意为之?你说旁人信不信我?” 自是信的! 崔嵬很清楚! 不管他如何解释都是说不清的,谁让他与她曾是夫妻呢?且他不愿和离的态度也传了出去,他再如何说没有给过账本又有谁会相信?再者原本账目就是往多了去写的,以便他们贪腐拿赃,唐芷漩若一切从奢,那与崔嵬一同贪腐的人定会更加相信他给了账本! 到时候若皇上追查下来,那些人为了自保定会将崔嵬一力供出,让他顶上罪责!即便能因为承和而保住性命,但这官身是万万保不住了! 崔嵬惊怒站起,指着唐芷漩道:“你这毒妇!竟敢如此害我!” 唐芷漩优哉游哉地端起茶又呷了一口,说道:“好茶。”言罢放下茶碗,起身,“崔大人,告辞。” “站住!”崔嵬着急地拦住她,“都和离了,你为何还要害我?芷漩你恨我是不是?自从我娶了长公主你就一直记恨,到现在终于有机会报复了是吗?”他急切地握住她的双手,“你说,你要什么,你尽管开口,能办到的我肯定办!” 唐芷漩挣脱他的手,面上平静无波地看着他:“我要账本。” “你这不是要我死吗?”崔嵬又急又怒,“绝无可能!” 唐芷漩并不多言转身就走,崔嵬又叫道:“站住!给你!可以给你!但是我有条件!” 唐芷漩回头看他,眼神冷冷。崔嵬咬牙道:“你看便看,不可深究任何事项!” 唐芷漩只觉得好笑,一时间觉得自己认识的崔嵬似乎比自己认为的还要蠢,就听崔嵬又低声补了一句:“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莫要纠缠旧事,可好?” 唐芷漩想了想,点头道:“好。” 崔嵬大喜:“当真?芷漩可不要骗我啊。” 唐芷漩:“予人方便即是予己方便,我在兵部还想继续谋事,总得有些妥协。” 崔嵬连连点头:“这样想就对了!你要研制新式武器铠甲尽管去研制好了,我崔嵬不会与你为难!” 唐芷漩:“历年账本,先将近五年的拣出来给我便好。” 崔嵬点头应下,点了个人去拿账本,又探究地看着她:“芷漩,为防北部生变,你可要尽快研制出新式武器和铠甲,别为其他事分心。” 唐芷漩:“自然。” 崔嵬想着那些账本里真真假假,唐芷漩并不一定能发现什么,便也放心不少,看着下属将厚厚一大沓账本装好送往武库司,唐芷漩再次告辞,说道:“崔大人,日后请不要再唤我的名字,于你我都并无益处。” 崔嵬不悦,但知道她说的都是正理,便闷声“嗯”了一下。唐芷漩转身离去,刚才那拿账本的下属回来了,对崔嵬禀报那些账本已经送进武库司交予涂晟,指明是给唐芷漩的。 崔嵬:“没给错吧?” 下属:“大人放心,属下细细点看过,都是做过手脚的账本。” 崔嵬放下心来。 唐芷漩重新回到武库司,已是夜幕四合。涂晟在这候着她,见她回来迎上去,说起送来的账本并问道:“大人今夜可是要熬在这里看账本?属下安排一下,不过属下没有安排过女上峰的起居,还请问大人有什么必需之物吗?” 唐芷漩微微一笑:“谢你劳心,不过我没打算熬夜看账本。”她露出疲累的样子,“太累了,我这就走了,你也可以回去了。” 涂晟有些讶异,还以为这女官新官上任三把火,定是要烧个彻底,没想到她倒不急。涂晟也不多言,行礼告退。 唐芷漩待他走后,去翻了翻那些账本,抽出两本她认为比较重要的,收在一个随身兜篮里带出武库司,顺手装了些机括,看着像是带了些零碎回去研究。 唐芷漩回到自己的宅院,见门口有个挑夫正蹲在那里等着,身后有两个大箱子。挑夫见她走过来便迎上去行礼,说道:“唐大人吧?小的给您送些东西来,这就给您挑进去吧?” 唐芷漩:“请问是谁让你送来的?” 挑夫:“是位姓言的公子。” 言霁川? 唐芷漩将挑夫让进院中,挑夫将两个大箱放在妥善之处便离开了。唐芷漩打开箱子一看,都是些居家所需之物,还附有三张短笺,上面写着城中手艺好的工匠的具体住址和擅长工艺,甚至连信得过的镖局也写了,以备不时之需。 这字迹方正挺拔又浑厚沉婉,唐芷漩一眼认出,是崔崭亲笔。 唐芷漩轻轻抚过这些仿佛透着融融暖意的字,手指像是都感觉到了温热。 还有几本时兴的话本子,唐芷漩拿起来随意翻了翻,其中一本之中夹了一张合起来的信笺,外皮上的字依然是崔崭的,写着:“无光之火。” 唐芷漩立即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那还是在崔府时,崔崭告诉过她一个关于书信的秘密——有种特殊的石料,白日里看着黑黢黢的,夜里看着却是彷如火焰的赤红色,但用烛火去照又会立即变得黑黢黢,唯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处才会显现赤红,十分神奇。这种石料磨成粉后倒入砚台混水磨墨,所出墨汁写出来的字需得在漆黑之处观看,若有一点光照耀则什么痕迹都没有。此墨因此被称为“无光之火”。 打开书信果然一个字也无,只因唐芷漩还站在院中,而今夜月色皎然。 她进入屋内,并不点燃烛火地打开书信,只见赤红色的字迹显现出来:“轻易不可招惹傅堂。季正廷需防范,涂晟可信,裴岩可信,薛照不明。城中东南角谭记伞坊,若有需要可用其中任何人。” 一整张信笺上满满当当,都是提醒她需要注意的人或事,还有能给予帮助的人。字迹工整沉定,一看便知下笔之人认真又恳切。 赤红在黑暗中闪耀,像是照见了一颗隐匿于暗处的热切之心,跳动得蓬勃不息,却又如此静谧沉和。 像是被烫着了一般,信笺从唐芷漩指缝间滑落,坠在地上,却依然流淌着赤红色的光芒。 唐芷漩静了一阵将信笺捡起,细细将那上面所写牢牢记在心中,这才点燃屋中烛火。屋中亮堂起来,信笺上顿时空无一字,徒留反面的“无光之火”四个字。 唐芷漩的手指顺着那无字的信笺一行一行地慢慢划过,神情柔润地看着这一封此时已无字的信笺,划到最后,她轻轻地摩挲了一圈,抬手将信笺举向烛火,慢慢地燃成了灰烬。 她拿出从武库司带出的账本,仔细看了起来。 次日,唐芷漩来到武库司便寻了涂晟来,将账本都推在他面前,诚恳说道:“请你看看这些账本有什么问题。” 涂晟看向那些账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不敢欺瞒大人,这些账本其实我早已看过了。”迎着唐芷漩疑问的目光,涂晟更有些羞涩的样子,但还是说道,“两年前这里是有武库司郎中的,那位大人也曾勘察账目,彻查细看,我随侍在旁也一同看过了,就是这些。” 唐芷漩点头,说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涂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些账本都做过手脚。” 唐芷漩微微一笑:“你同我这样直言,不担心?” 涂晟笑了笑:“担心若有万一被大人牵连?”他忽而神色一正,“大人身为女官抛弃身前一切前来武库司,必有为国效力之坚定决心,我这七尺男儿怎能比大人还先退缩?”他板正地行了一礼,“属下听说了大人在和谈宴上勇斗北齐大公主之事,十分感佩,愿与大人一同为武库司、为与北齐抗争的前线将士们出一份力!” “好!”唐芷漩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便一起!”她指着账本直言道,“虽然并不完全真实,但其中有一些比如当年分拨至武库司的银钱和材料,”她翻开账本的某一页,指着那上面的一条细则,“这是能从旁查实的,只要看看当年兵部拨款记录就知道,而且这记录也很容易找到。” 涂晟立即会意,说道:“兵部拨款到达武库司之后的各项分发也有记录!虽然款项和账本都在崔少司那边,但武库司还是有一本别册记录的!”他眼中闪着兴奋,“对一对就知道有何出入了!大人您真是聪慧非凡!” 唐芷漩连连摆手:“这不算什么,只是先前没有人认真想查此事吧。” 涂晟:“先前的郎中大人想查来着,但他有些急躁了,动用了些不太妥当的手段,想直接偷出真正的账本……”他压低声音,“后来意外坠马而亡了。大人一定多加小心。” 唐芷漩:“一定。” 当下涂晟搬来武库司自存账目,与从崔嵬处拿来的账本细细核对,唐芷漩在一旁记录下有出入之处。忙碌了一阵之后,涂晟像是想起什么,问道:“大人,再过五日便是三月一度的拨款日,这本应由您前往调拨司领取,但这几年一直都是崔少司前去领取,这款项落不到武库司来,您看……” 唐芷漩手上未停,毫无犹豫地说道:“自然应由我去领取。” 涂晟担忧道:“调拨司的人只怕只认崔少司。” 唐芷漩:“任何事摆上明面,谅他们也不敢直接违反六部规矩。五日后你与我同去便是。” 涂晟仍是担忧,但见她颇为胸有成竹的模样,又安心不少。涂晟接着查看账目,随口闲聊道:“明日言家军开拔,皇上特命三品以上大员相送,不过其他官员为表心意也可前去,大人要去吗?” 唐芷漩的手停住,顿了顿,说道:“明日可有什么必须要办之事?” 涂晟贴心地笑道:“大人可早些时候去送行,午后再过来便是,不妨事的。属下猜大人肯定要去,已经提前改动了明日规划。” 唐芷漩:“你怎知我要去?” 涂晟:“大人与言将军在宫中一同力敌巨兽,肯定已有几分交情,属下就这样猜了一猜,若有冒犯还请大人海涵。” “无妨,多谢了。”唐芷漩心中隐隐有些为另一个一同破敌之人的不平,却无法言说,也不可言说。 第二日一早,唐芷漩便来到了郊外相送之地。已有不少官员在此互相寒暄致意,见身着官服出现的唐芷漩均投来一些目光,那其中探究、鄙夷、好奇、玩味儿各异,不过倒没有人直接为难于她。唐芷漩目不斜视地走向言家军队伍前方,她猜测言霁川应当在队伍前部,而崔崭也应当在那附近。 言霁川骑着高头大马立在父亲言铿身侧,言铿正与其他官员说着话。言霁川远远看着唐芷漩快步而来,眉眼立即笑得弯了起来,挥手高声道:“唐大人!”说着本想纵马前去迎她,又想起什么,拍了拍身后的马车,笑道:“喂,她真来了。” 41 唐芷漩行至近前,言霁川翻身下马,两人向对方行礼,均是笑了起来。 言霁川一脸与唐芷漩十分熟稔的模样,笑道:“你再不来我就要派人去寻你了,要大声问问你怎么能不来?正打算生气你就来啦!” 唐芷漩被他的愉悦所感染,也笑道:“怎能不来?你们此去不知何时回京,无论如何也想见你们一面。”她将一直提着的包袱递给言霁川,“这是给你们准备的一些随身之物,还有些简易吃食,不要嫌弃。” 言霁川接过包袱直接往马车里一塞,拍了拍马车:“人家送东西来了,还不出来当面谢过?” 唐芷漩知道马车内定是崔崭,对着马车略略行礼,说道:“此番北上路途多艰,愿崔大哥一路顺遂,诸事平宁。” 周围离得较近的几个官员纷纷看了过来,似是对“崔大哥”这个称呼均有些微妙的情绪浮现在脸上。 言霁川对“崔大哥”这个称呼也微微讶异,很想直接掀开马车帘子看看崔崭是什么表情,又很想告诉唐芷漩也可称呼崔崭一声“崔大人”,因为镇国公已从皇上那里为崔崭求来一个“随军参将”的官身,虽然只有七品却也算是成功重踏战局。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车内那人的气息为“崔大哥”这个称呼轻轻一凝,便没有出口。 崔崭的声音传了出来:“多谢唐大人悉心准备,崔某很受用。因风寒加重未能出来相见,还望唐大人海涵。” 唐芷漩看向车帘:“不妨事,不过舟车劳顿,还望崔大哥按时服药,以免风寒难愈。” 崔崭:“承蒙提点,自会照办。唐大人新官上任诸事繁杂,想来今日也是拔冗相见,大军即将开拔,还请唐大人在此之前离去,以免马踏飞尘一身灰土。” 他语调平常却似乎隐隐带着克制之意,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两句听得都不甚真切。唐芷漩狐疑地看了言霁川一眼,言霁川本也有些奇怪,但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唐芷漩眨眨眼示意她放心。唐芷漩点头,对着车帘方向轻声说道:“大哥尽可放心北上,武库司这大后方,我会守好。” 言霁川再次察觉到车内人的气息沉沉一凝。 唐芷漩拱手行礼,说了句“保重”便转身离去。 言霁川见唐芷漩走远,连忙掀开车帘向内看去,只见崔崭神色间十分忍耐,额上细细密密渗满了汗水,整个人蜷缩在车内一角,紧咬牙关不发一声。 “药效发了?”言霁川探身入内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安慰道,“还好她没察觉。” 言霁川迅速摸向车内的小柜,从里面拿出一个瓷瓶就要倒出药丸给崔崭,但崔崭挣扎出声:“……不必。” 言霁川:“疼成这样了也不用药吗?段灵松不是说疼了就吃一颗?” 崔崭的声音颤颤巍巍:“段神医也说……若能坚持过去,更好。” 言霁川知道眼前这位好友有多能坚持,且从前在战场上受伤都没见过他这样,眼下定是疼狠了,可又想着快些治好腿伤。当下倒出药丸送到他嘴边,说道:“你吃下去,我现在去追唐大人回来,还能说上两句话。” 崔崭疼得失了力气,却仍是努力偏头紧闭双唇。言霁川想劝,却听到外面士兵喊着“大军开拔,诸事顺遂,战无不胜”,知道再不能耽搁,就把瓷瓶放在崔崭手边,出了马车跃上马背。 马车行进起来,不像平常在城内行走那般平稳,而是因为行军速度较快而颇有颠簸。崔崭因疼痛而浑身紧绷,颠簸又令他头晕目眩,也不知道行进了多久,疼痛终于渐渐散去,他大汗淋漓地躺在马车内,只觉浑身都像散了架。 他无力地捏了捏自己的腿,感受了一阵是否有段灵松所说的感觉,因疲累而坚持不住地闭上眼睛,却又想起唐芷漩临别前说的话,一时百感交集。 她是因为想守好武库司这支持前线的重地,才向皇上请求当女官的吗? 不是变相拒绝自己之意?不是警告自己远离之意? 还是因为当时为了能顺利和离,当女官一途虽难虽险,却已是最好的法子? 她还叫了他一声“大哥”…… 是愿以义妹之情待他,还是什么别的? 崔崭想不清楚,也不能、不敢深想。 想来想去,最终都会变成胡思乱想,搅乱心神。 他知道自己心中有些东西不会变,就够了。 调拨司拨款这一日,暴雨如注。 唐芷漩与涂晟赶在官员聚集较多时前来,且知道崔嵬并未前来领取拨款。涂晟为唐芷漩撑着伞,唐芷漩迈着端正的步伐快步走近调拨司正厅。 厅内其他官员正在领款,队伍排得有些长,闲谈声此起彼伏,却因唐芷漩的出现而声音静了一静。 唐芷漩并不认识这里面的大多数人,按照各自的官服抬手行礼。好在前来领款的大多的平级,倒也不用过多礼节。唐芷漩跟随队伍向前走,已有人看着她交头接耳,即使声音很低,她也听见了诸如“白来一趟”、“怎会给她”、“等着看笑话吧”之类的话。 站在一旁等候的涂晟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眼看着她面色镇定地缓缓进前,走到了调拨司司正的面前。司正抬眼瞟了她一下,笑道:“哪位?” 唐芷漩客气地说道:“司正大安,武库司郎中唐芷漩前来领取拨银票引。” 司正好笑道:“你们武库司的事儿你不清楚?还要到我这里来了?没事儿先回去吧,我这儿忙得很,别挡道。” 唐芷漩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继续说道:“司正何意?我身为武库司郎中,前来领取拨银票引有何不对?为何让我回去?” 司正不耐烦地看着她:“你从前跟崔嵬睡一个被窝,没听他说起这里面的事儿?谁信呐?走开走开,莫让我动粗!” 唐芷漩依然不惧,声音也随着司正的拔高而抬高不少,说道:“这里面什么事,我完全不知。如今我乃皇上亲封武库司郎中,今日依规依矩前来领票引,司正却要将我赶出门外,是何道理?今日不说出个道理来,我定要向圣上参奏此事!” 司正烦躁地看了看她,彻底失了耐心,唤道:“左右!叉了这武库司郎中出去!把她押到崔少司那里去!” 左右侍卫立即跳出便要拿人,唐芷漩极快地抽出腰间软索,对着两个侍卫就是一挥!那软索缠人极快,瞬间就将两人缠在一起,挣也挣不脱! 唐芷漩拉着软索没有放手,对司正冷冷道:“司正大人应当听过我力敌巨兽又与北齐斗舞,对付几个侍卫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但你不分青红皂白就命人拿我,此事若是皇上知晓了该当如何?” 她另一手对着涂晟的方向一抬,涂晟连忙上前递上一个长尺状的东西,唐芷漩拿在手里就往司正面前桌上一杵,那尺状物立在桌上,因由寒铁打造而透出森然寒意! 司正一惊——这不是刻有大景律例的矩尺吗?每个官员在初为官时都会下发一把,一般都会供奉在家中,以示遵礼法依规矩行事之意。 “拿矩尺出来做什么?”司正恼道,“我若有什么逾矩之处你大可上奏,看到时候是你急还是我急!”司正不怀好意地一笑,“到时候牵连了你那亲亲夫君,可别哭!” 唐芷漩的声音带了冷厉:“我与崔嵬已经和离,再无干系!大景律例在上,今日你若不给票引,就与我一同入宫觐见皇上!” 司正没想到她竟如此大胆,一时有些心虚,却仍强硬道:“去请崔少司来!我看看他来了你还能强硬到什么时候!” 唐芷漩:“司正左一句崔少司右一句崔少司,怎么,我武库司票引与崔少司有什么重大干系?你说说看?” 虽然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意思,但在明面上调拨司的司正是万万不敢直言“将武库司的拨银票引都给了崔少司”这种话的,一时只能干瞪眼,蛮横地说道:“真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不与你一般见识,莫挡着我发票引!你有什么话等崔少司来了再说!” 唐芷漩软索一抖,那两个侍卫立即疼得吱哇乱叫,她软索一甩,那两个侍卫倒在地上,虽然很快爬起来,却有些畏惧地向后退去。 唐芷漩冷声道:“今日我领不到票引,队伍不许进前!司正大人,你若不给我票引又不能给出合适的理由,我便用这软索牵着你进宫面圣!让圣上为我做主!” 司正这才真是有些慌了,他可承担不起进宫面圣细说票引的后果!他把心一横,说道:“好!给你票引!” 司正气呼呼地坐下写票引又盖好拨款司的大印,递给唐芷漩时低声说了一句:“不用得意,有的是人会替我收拾你!” “我等着。”唐芷漩毫无惧意地回了一句,又道,“司正大人,三月后我还会再来,希望那时你能如现在这般痛快。”她抽走司正手中的票引,仔细查看之后利索地收好软索回到腰间,招呼涂晟一起往外走去。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端的是飒爽豪迈! 官员中有不少人的目光纷纷追随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才收回目光。司正气得对侍卫厉声吩咐道:“还不快去告知崔少司!” 42 拨款下发票引这一日,崔嵬从来都是等着拨款司司正派人将票引送来的,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前去领取。尤其今日暴雨,他更不可能冒雨前往,只安心等着票引送过来。没想到过了平日里送来的时辰,等来的却是慌里慌张的调拨司掌事。 此人是司正的下属,平日就由他送票引来。崔嵬见到他便笑起来,却见掌事走过来行个礼就焦虑地直言道:“崔少司,今日的票引被唐郎中横插一脚直接取走了!” 崔嵬一怔,对“唐郎中”这个称呼如坠雾中,很快反应过来后也是一急:“她直接去要票引了?你们司正就给了?” “司正大人自然不肯,但那唐郎中手段了得,连伤两个侍卫,还威胁司正大人要一同面圣!连矩尺都带过来了,就差没打在司正大人脸上!”掌事连连摇头,“律例规矩在上,那么多官员看着,司正大人也是没办法啊!” “她竟敢?!”崔嵬站起,“如今票引都在她那里?全都给了?” 掌事:“都给了,您是不知道她有多凶神恶煞!不全给就要吃人的样子!您可得好好管管,这事儿就全都仰仗您处置了!” 崔嵬想推诿一番,那掌事却连连拱手快步离去,临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司正大人已将此事告知其他大人,还请崔少司尽快解决。” 崔嵬的心狠狠一揪,他知道若是被“其他大人”知晓自己连票引都无法握在手中,那他这少司也别当了,更遑论再进一步成为侍郎?当下拔转脚步就往武库司快步走去,想着无论如何要将票引要回来! 武库司内正堂却空无一人。崔嵬怒火飙升,四下巡梭一番也没见到唐芷漩,询问其他下官也都说不知郎中去向。崔嵬简直想向上参奏唐芷漩无故离开武库司,但又怕激怒于她,暂时只得隐忍不发。直到傍晚时分唐芷漩才回到武库司,崔嵬急冲冲上前询问票引,唐芷漩故作不明的样子,崔嵬急道:“你今日不是领了拨银票引?东西呢?快拿出来给我!” 唐芷漩一脸更加不明白的模样,问道:“为何给你?” 崔嵬简直要被气死,说道:“一直都是我拿着的,还问为何?” 唐芷漩好笑道:“这票引是给武库司的,少司大人一直拿着本就不对,还好意思直接开口找我这个正经该拿的人来要?” “芷漩!你不要胡闹了!”崔嵬恨铁不成钢似的,来回踱步,“你以为握着这票引就掌控了武库司吗?简直是白日发梦!具体的我不便与你细说,你将票引交给我,快点!” 唐芷漩冷了脸,无惧地直视着他,说道:“票引我已分发至制甲署与造兵署,并亲自监看两署掌正将票引兑为银票封在各自银库内。崔少司若是想拿回来便自己去要罢!” 票引兑成银票并入银库后根本无法再拿出,只能由上峰的手书来决断要如何使用,更别提还拿出来再重新变成票引了! 崔嵬恨恨地抓住唐芷漩的双肩,急怒地摇了她几下,斥道:“你这蠢货!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肆意妄为!你知不知道这会害死我?!你怎么就不为我考虑考虑?” 唐芷漩甩开他的手臂,冷冷道:“崔少司从前拿着这些票引是保命呢?怎么,这些票引不在你手上是有人要杀你么?因为你不能将票引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崔嵬急得团团转,却不肯再多言,只盯着唐芷漩恶狠狠地说道:“唐芷漩,你定会为今日所做之事付出沉重代价!你若现在求我,我还可为你——” 唐芷漩打断他,冷笑道:“有多沉重,我很想见识一下。”她已是送客的姿态,毫不客气地说道,“崔少司往后还是直呼我名的话,我便告诉承和殿下,看看她会不会让你付出沉重代价。” 崔嵬气得头都开始疼起来,他完全没料到自己从前的妻子怎么会是如今这副冰冷又难以对付的模样!但他又恍然记起最初在礼乐署寻到她时,她也是冷冰冰的模样,对他所说的都不相信,他靠近了些想表示亲厚,就被她一根长簪横在脖颈,簪尖已经点在他脖颈处的肌肤上,半点余地都不留。 那时候他就喜欢上了她那清冷戒备的眼神,希望在以后的日子中看到这清冷融化成只为他而倾淌的涓涓细流。但时至今日他才猛然惊觉,他从未见过他所期望的温软细流,她眼中的清冷即使不似从前那般浓重,却也从不曾消散。 突如其来的恼恨占据了崔嵬的脑海,他一把扯住唐芷漩的手腕拉到跟前,逼视着她的双眼,质问道:“唐芷漩,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夫君?你对我为何如此绝情?” 唐芷漩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转到这上面来,却完全不想与他再纠缠下去,当即甩开他的手就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涂晟!” 涂晟很快出现,对唐芷漩垂首道:“大人吩咐!” 唐芷漩:“送客!” 涂晟应下,上前对崔嵬抬手示意他出去:“崔少司请!” 崔嵬不愿在旁人面前丢脸,气得脸色发白却还是走了出去,所以没有看到唐芷漩对涂晟使了个眼色。涂晟一路将崔嵬送至武库司院外,对他点头哈腰又频露笑意,像是与他十分亲近似的。崔嵬不解其意又正在气头上,转头就走根本不理涂晟,待回到少司所静坐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方才涂晟那般模样,是在告诉所有人崔嵬与唐芷漩关系甚是不错!那么票引没能拿回就不是唐芷漩的错,而是崔嵬心慈手软、对前妻念着旧情! “毒妇、毒妇!”崔嵬恨声,抄手就砸碎了一个茶盏,接着召来心腹吩咐道,“去禀告司正大人,我有要事相商,宫外一见!” 不过五日,唐芷漩与涂晟已经通过比对查出了账本中四十三笔错漏之处,将这些全都誊抄下来妥善收好。唐芷漩与裴岩、薛照详谈过后,在制甲方面打算将一种名为“轻云纱”的丝织物夹在甲衣的甲片之内,既可增强韧性从而提高防御力,还几乎不增加甲衣的重量,而且轻云纱若用特殊药水浸泡,还能抵御普通箭矢穿透甲衣后的冲击;在造兵方面唐芷漩着重改进了弓弩中的连弩,将三连弩改为五连弩,弩尖还可放置药粉或是硝石,还设计了一种轻便的臂弩,能装备在甲衣的袖部,随时都可发射,极大地提高战斗力。 起初,裴岩与薛照本来只是按部就班地与上峰议事,却在唐芷漩拿出自己绘制的图纸后大为惊叹,对她的态度也更恭敬了几分。待夹了轻云纱的甲衣与五连弩制成那日,裴岩与薛照都颇为兴奋,一人穿着甲衣一人持着连弩来找唐芷漩,在她面前当场演示了一番,三人都很是满意。 唐芷漩很快写了奏报文书上递季正廷,其中详细讲述新式甲衣与连弩之功用,期以尽快量产并送往北部。季正廷对唐芷漩大加赞赏,表示会上报傅堂,只要尚书点头便可立即量产。 唐芷漩本以为上报傅堂并下发量产凭书最多一两日光景,没想到四天过去毫无动静。她前去询问,季正廷满脸倦容地说道:“我正想去找你,这几日真是为此事焦头烂额。”他摇头叹气,“轻云纱是好东西,但织造司不愿配合专门织造这种尺寸的夹片呐,也不能怪织造司,他们为皇上和后宫的娘娘们织造都人手不够,哪有时间分出来给武库司啊……” 季正廷话锋一转,带着喜气:“文书我仔细看过,傅大人也看了,都觉得这法子不错,所以我特地亲往织造司说服了司正,他愿匀出来十人先解你燃眉之急,将这一批百人所用的轻云纱夹层赶制出来!” 唐芷漩微微一笑:“多谢季大人鼎力相助。五连弩如何?” 季正廷:“五连弩没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量产。”他颇为感慨地看着唐芷漩,“唐大人奇思妙想,刚来不久就推陈出新,实为武库司表率啊!” 唐芷漩微微低头:“不敢,大人谬赞了。既然上峰都已同意,我便立即开始了。”当下拱手行礼离去,看背影是直接前去寻裴岩与薛照了。 季正廷一笑,自语道:“在官署里看见女子也真是奇景了,不过也看不了几天了。” 43 崔嵬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在书房,从晌午到傍晚都没有出来。承和派宝灵去请他都没请出来,承和很是不悦,来到书房径直推门而入,就见崔嵬斜倚在一旁的软塌上小憩,就近的书桌上摊着一本似是刚写完的文书。承和走近去看那文书,只见上面写着: “武库司郎中唐芷漩,擅调织造司全员织造轻云纱供给武库司,导致织造司延误供给皇上及后宫娘娘们的秋冬应节服饰,实乃大不敬之罪!五连弩量产时以次充好,生产出来的五连弩脆如朽木,轻弹可破,皆因唐芷漩徇私贪赃,将本应用于造兵的银钱都充入了她自己的私库!如此可鄙可憎之行径,臣请圣上严惩于她,以儆效尤!” 承和看着这些还不觉得什么,但那下面却有一些凌乱的字迹写着:“芷漩,我不想这样的,芷漩,芷漩……” “芷漩”这个名字,写了九遍。 承和登时大怒,将文书抄起就往崔嵬头上砸去,正中他额心!崔嵬惊醒,刚要发怒就看见承和,眉眼顿时软下去,揉着额心半带怒气地说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好端端?”承和劈头盖脸一顿骂,“你就这么想着那个贱人?现在你们同在兵部,是不是天天都能见面你侬我侬一番?还需要在这文书上写她的名字写这么多遍?!崔嵬你可真是长本事了,背着本宫在外面勾搭别人!” 崔嵬连忙摆手:“啊啊,不是,没有这回事,绝没有!你看我写的那些都是参奏她的话啊!还让皇上严惩她!怎会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承和冷笑道:“有没有那个意思你心里清楚!这又不是最后的奏本,你在下面写了这么多她的名字,这本子还能递上去?崔嵬,你是没想到本宫会来!没想到本宫会看到!” 崔嵬急道:“我会再重写一份,肯定会递上去的!她唐芷漩是不可能留在武库司的,说不定就会下狱,真的!” 承和:“下狱又如何?你还不是会救她出来?就像当年你去礼乐署救她一样!” 崔嵬连连摇头:“这次不同!她开罪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想要她死!但碍于太皇太后情面不好直接动手,如今正好她做错了不少事,趁此机会将她下狱,太皇太后也说不出什么。” “正好做错事?”承和嗤笑一声,“是谁给她下了套?这里头有你吗?” 崔嵬立即表忠心:“当然有啊!你看这奏本不就是我在写?” 承和:“马上再写一份,我立即进宫递给皇上。” 崔嵬微惊,承和冷哼道:“舍不得了?” 崔嵬哪敢忤逆承和,何况这奏本无论他是否愿意,陷害唐芷漩的计划仍会进行下去,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他还不如顺手推舟以博得那些设计之人的欢心。 承和盯着崔嵬写完了文书又等墨干,直接拿着走了出去,唤了宝灵吩咐要进宫,很快就离府而去。 崔嵬皱眉看着承和离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语道:“芷漩,我真的尽力了。” 皇宫。 承和在皇上寝殿的偏殿内对着皇上说了一大堆的话,皇上拿着她递上来的文书边看边笑,看完说道:“妹妹这是要为大景铲除贪官污吏,还是想为自己出气?” “都是!”承和亲昵地挽住皇上的臂膀靠近他,撒娇道:“不行嘛?皇兄?” 皇上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国事与家事,混为一谈。” 这态度模棱两可,承和没听出来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皇上还是笑着的,承和便又说道:“她一个女子当官总归是不合规矩,趁此机会让她离开兵部,好让世人都知道‘规矩’二字如何写!” “你还讲‘规矩’?最不守规矩的就是你吧?”皇上笑出声,忽而又敛了笑意,语气转为深幽,“连你都开始讲规矩了。” 承和忙道:“我哪想理会那些劳什子规矩?只不过想着顺手推舟——皇上不是不喜欢孤芳阁吗?将唐芷漩下狱,让孤芳阁看看她们所推崇的‘女子为官’都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皇上似笑非笑:“朕何时说过不喜欢孤芳阁了?那可是父皇与皇姑母留下的,朕岂能不喜欢?凝儿你这嘴,是越来越没有把门的了。” 承和依偎在他胳膊上,笑道:“皇上才是天下之主,是一等一说了算的人!不喜欢就不喜欢,管旁人说什么!这些年一个女官也没有,孤芳阁没为朝廷做任何贡献还一直享着不薄的俸禄和食邑,这是什么道理?还不如将这些东西收归皇上您的私库,对不对呀?”她见皇上的唇边仍带着笑,继续说道,“她敢把织造司都拨去给她自己用,真是罪大恶极!皇上若是没有新制的衣衫,我可是会很心疼的!” 皇上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说道:“你就这么讨厌唐芷漩、讨厌孤芳阁?是不是因为以前父皇还在时,你对父皇说要做大景第一位女丞相,被父皇狠狠训斥,后来见皇姑母能创立孤芳阁就又动了心思?但进入孤芳阁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嫁人不能享乐,所以你不愿意去——如此一来二去,既然去不了就干脆毁掉,是也不是?” 承和眼中划过丝丝惊惶,似乎自己也不清楚皇上这番话是对是错,但很快说道:“年少时的戏言算不得数,我如今只想做皇上最喜爱的妹妹,旁的什么都比不上与皇上的亲厚。” “是呢,”皇上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有了朕的喜爱,你就什么都不用愁。” 这句话怎么听着像讽刺?可是皇上明明还怜爱地看了她一眼啊。 承和心中有些惴惴,今日这是怎么了?她怎么听不出来皇上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以往她都能很明白的啊? 正想着还要说些什么,就见一宫装丽人快步而入,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子。承和看到那丽人就轻嗤一声,很是不屑,但她见着皇上的眉眼颇为温和,便也端坐了身子等着见礼。 那丽人与小孩,正是后宫中颇为受宠的颖妃和她的儿子宇文柏珹。 颖妃生得俏丽灵动,开口亦如黄莺出谷,令人倍感舒润。她与柏珹对着皇上恭敬行礼,柏珹又对承和见礼,之后承和才起身对颖妃略施一礼,颖妃也笑着还了礼。 颖妃是这宫里除了承和之外能直入皇上寝宫而无需通传的人,一直很令承和不悦。 “坐到朕的身边来。”皇上开了金口,立有宫人搬来宽椅放置在皇上身侧稍微靠下的位置。颖妃快步走过去,也不谢恩便坐下,皇上也毫无责怪之意,还让宫人给她添一碗刚才进的牛乳菱粉香羹,明眼人一看即知颖妃十分受宠。 承和自是不高兴,但又不能显现出来,只觉颖妃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想与皇上说的话都还没说完! 颖妃吃了两口香羹,笑着对皇上说道:“臣妾是不是搅了皇上与承和妹妹的谈兴?臣妾实在是拗不过柏珹要来见父皇的心意,没想到妹妹在这里呢。” 承和在心里翻个白眼,觉得她惯会用儿子来邀宠。 皇上倒并不介意,看向还站在下方的那个恭谨小孩儿,微笑道:“柏珹想父皇了?是不是你母妃逼得紧,你不想念书就用这个借口跑来躲懒?” 柏珹不过六岁,却已是落落大方的模样,他对皇上说道:“儿臣不敢偷懒,儿臣急着见父皇是因为无意中听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儿臣认为必须要立即禀奏父皇!” 皇上来了兴致,笑吟吟地看着他:“何事令朕的柏珹如此着急?说来听听。” 柏珹:“儿臣听到几个宫女姐姐说什么‘皇上的新大氅怕是制不出来’,又说‘织造司放话了’、‘皇上哪会知道哪件衣衫没送去?那么多衣衫呢!’儿臣担心父皇没有新大氅穿,儿臣想送父皇好多件新大氅!”他抬手命跟随的宫人上前,两口大箱放在面前打开,里面都是上好的皮子,“父皇您看,这些都是平日里您、母妃,还有皇太祖母赏赐给儿臣的,都给您用!” 承和听着柏珹这些话,心里暗道不好,果然看见皇上的眉峰凛凛已现冷意,但碍于柏珹的好意,终究还是对他温和地笑道:“柏珹有心了,这些皮子既是给你的怎能收回?让你母妃看着什么样子好就给你做什么样子的衣裳,做好了穿来给父皇看!” 柏珹:“那父皇呢?” 皇上:“朕还怕没有皮子穿?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朕自会查清楚,柏珹不必忧心。” 柏珹开心地说道:“父皇英明!”又不好意思地微微垂头,“儿臣是瞎担心了,父皇笑话儿臣吧……” “怎会笑话你呢?”皇上慈爱地招手,柏珹走到他身边,皇上揽住他说道,“真心实意对朕好,朕是能看出来的,柏珹年纪小能做到这样已经非常好,朕要赏你!” 承和看着皇上赏赐柏珹一大堆好玩意儿,看着颖妃说了不少好听的话逗得皇上满脸笑意,真是一家人其乐融融,而自己坐在这里就像个没人理的多余货色。这种感觉突如其来,令她很是不快,而且在她受皇上宠爱的这些年里,她从没有感受过。 怎么回事?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承和一阵心惊,可皇上又笑着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先回去吧,再晚宫门就关了,你那夫君不会来宫里找朕要人吧。” 一句玩笑话,承和却听出皇上并不想再留自己,当即起身对皇上行礼告退,颖妃笑吟吟地看着她:“承和妹妹好走,要常来哦,皇上经常念叨你呢。” 承和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退了出去,皇上笑了笑,说道:“嫁人了不一样了,现在向着夫君比向着朕多。” 颖妃笑着挽住皇上的手臂,说道:“哪个女子不向着自己夫君呢?我也是最向着皇上呀。承和妹妹能向着夫君也是他俩和睦的表现,没什么比夫妻和睦更值得欣慰了,您说是不是?” 皇上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开玩笑地说道:“朕是天子,任谁都应先向着朕。皇帝与夫君之间,该如何选呢?” 颖妃故作为难:“皇上这可为难臣妾了,在臣妾这里,皇上就是夫君,夫君就是皇上,”她亲昵地靠近皇上怀里,“臣妾只一心向着您就好啦。” 皇上笑起来,一旁的柏珹“啊呀”一声捂住了眼睛,却又从指缝里偷偷去看,惹得皇上开怀大笑,说道:“也就是你能让朕如此快活了,赏!” 三人言谈甚欢地用了些茶点,皇上让颖妃先回去,他要带柏珹一同去沐浴泡汤。颖妃依言告退,回到自己宫中后却有些忧心忡忡地等着柏珹回来。直到晚膳后柏珹才回来,颖妃屏退其他人,问道:“皇上问了你什么?” 柏珹:“母妃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的。父皇起先什么也没说,就是带着我泡汤,聊了聊最近我的功课,后来问我是在哪里听到那些话的,问得很具体,我都按照母妃教我的一一答了,父皇没有起疑。” 颖妃放下心来。柏珹虽然才六岁,但一向知礼明事,极少行差踏错,他说无事自然就是无事了。颖妃轻轻一叹,揽住柏珹抱在怀里,说道:“为难你了,是母妃不好。” 柏珹搂住她的脖子,说道:“不为难!柏珹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而已,何况母妃不是说,是那些坏人故意要为难一个好姑娘吗?柏珹愿意为好姑娘出头!” 颖妃笑起来,轻轻刮了刮柏珹的鼻子,说道:“长大了可别为好姑娘出头而忘了母妃呀。” “不会的!柏珹会一直孝顺母妃!”柏珹搂紧颖妃,声音还带着奶声奶气,却很是坚决。 颖妃安慰地抱着他,看向康泰宫的方向,心里说道:“太皇太后,您交代给我的事,我办妥了,只盼您遵守约定,日后无论与皇上如何,不要连累我的柏珹。” 唐芷漩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涉及制甲造兵的各处来来回回地奔波,好在有涂晟在旁帮手,还算一切顺遂。这日回到自己宅院天已擦黑,唐芷漩随意买了些吃食,吃了两口就去净了手,拿出午后收到的信——来自崔崭的信。 如今的崔崭与如今的唐芷漩,已能用官用渠道来往通信,信封上通常都有火漆封印,不可随意开启。唐芷漩拆开信细细看来,仿佛跟着崔崭一路北上,听他说起沿途风物人情,行军趣事,唇边不自觉漾开笑意。信的末尾说道:“官场多艰险,仗势欺人者众,我知你并非会如此行事之人,但为自保,大可狐假虎威佯举大旗,能吓得他们退后半步也是好的。” 唐芷漩又是一笑,看向最后一句:“谨之慎之,万千珍重。” 合上信,打开另外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都是唐芷漩可能接触到的各个官员的背景来路、势力牵扯、习惯喜好等实用讯息。这张纸的背面写了一句:“这些讯息送至你处定然已是慢了,实是抱歉。” 唐芷漩轻轻一叹。 他有什么可抱歉的呢?即便他从前在官场行走,三年过去,以前的讯息肯定有所改变甚至完全不同,他重新收集再挑出其中重要的整合给她,其中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可想而知,也许还花费了不少银钱……但这些,他一个字都不提。 唐芷漩将崔崭所提那些官员的信息细细看了几遍牢记心中,再拿出刚才还没吃完的食物继续吃起来,待她吃完已经想好了如何下笔,便净手研磨,提笔回信。 不料信刚写完封好,外面就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伴随着极具威压的大声喊叫:“唐芷漩出来!提刑司寻你问话!” 44 唐芷漩将信收好,穿了官服前去开门。门口站着八九个壮硕男子,均着提刑司服饰,看着威武严肃。为首的一人看官服是提刑司掌事,果然他开口道:“我乃提刑司掌事白逊,核查你在武库司贪赃枉法,又私自调用织造司为你所用,两罪并处,随我往提刑司走一趟!” 有两个侍卫要过来押住唐芷漩,却被她凛然不可侵犯之相所震,一时没能动手。唐芷漩对白逊说道:“白掌事所说的两罪,我没有犯过。敢问有何凭据?” 白逊生得高大,宛如一尊铁塔似的俯视着唐芷漩,面无表情地说道:“到了提刑司便知,走!”说着便直接伸手去抓唐芷漩的臂膀,却不料唐芷漩抬手亮出一面令牌,在白逊眼前一闪而过,冷声斥他道:“我看谁敢!” 白逊没看清那是什么令牌,却觉那形制有些眼熟,像是太皇太后宫里的纹样。他抬手阻止其他人上前,对唐芷漩伸手,说道:“拿来我看!” 唐芷漩:“有些东西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白掌事应当明白这个道理吧?” 白逊自然明白。若真是太皇太后赐下的令牌,让唐芷漩有特权不予理会其他人而能直接上金殿觐见皇上,那他这小小的提刑司掌事真是没办法直接将她押走。而这样的令牌本身就等级非凡,白逊这等小官如果非要看,那还得跪下行叩拜大礼,等唐芷漩真的亮出令牌,若她要求白逊自己掌嘴三十,白逊也是丝毫违抗不得! 这唐芷漩把令牌一闪而过,她是真的有令牌还是没有?还是真的有却等着白逊往坑里栽,好狠狠地给他个下马威? 赌一把吗?! 白逊沉吟一阵,终究还是没有敢赌下去,只得说道:“既有罪证递到提刑司,司正大人命我前来拿……请你前往司中问话。” 唐芷漩:“既然还在核查期间,我并未被定罪,那就请司正大人查清后再做决断。天色已晚,诸位请回。”说罢回身进院关门,半点犹豫都没有。 院门“砰”地关上,白逊一时有些愣怔,他还没有过拿人拿不到的。但转念一想,司正让他来拿人时也有些顾忌太皇太后,但此时要对身边一同来的人有所交代,不然面子上也过不去,便对着门内高声说道:“既有令牌,你可暂不关押,但不可离开京城,若有私逃,罪加一等!” 门内并无回应。白逊等了一阵,暗暗“呸”了一声,带人离去。 次日,唐芷漩向宫中递了牌子,请求觐见皇上。她本以为要等个一两日才有回应,没想到宫里很快传来消息,命她立即入宫觐见。 唐芷漩被宫人一路引入清政殿,此处是皇上在下朝后接见官员和外臣之所。唐芷漩明白,清政殿内肯定不止有皇上,还有其他那些想陷害她的人,当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应对。 清政殿内皇上端坐高位,下方立着好几个人,有季正廷、崔嵬,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男子。 唐芷漩走上前去向皇上行礼,皇上叫起后说道:“唐卿上任以来第一次入宫见朕,本应君臣闲话畅聊将来,没想到竟是如今这番场景。”皇上的目光在唐芷漩周围扫视一周,“参你的人都在这儿了,想来你也知道是何事,那便当殿对质吧。” 唐芷漩再次行礼道:“是,谨遵圣喻。”她看向周围,凛然道,“参我者何人?请上前详叙。” 一男子出列说道:“唐大人,我乃织造司司正高冠。你命织造司所有人先供给轻云纱给武库司,此举会耽搁为皇上和娘娘们制衣,我实是不敢擅专,便要参你滥用职权、罔顾天家之罪!” 唐芷漩不卑不亢道:“也就是说,高司正并未供给轻云纱给我,而是提前上奏以免耽误天家制衣,对不对?” 高冠微噎,立即说道:“但先前你已调拨织造司人手赶制轻云纱,已经耽误了一些功夫!且你蛮横无理强行调配,口口声声为北部边军着想、军情紧急不可延误,织造司谁敢违拗?” 唐芷漩依然平静,说道:“高大人,司正官居几品?我这武库司郎中又是几品?您四品官员随意就听命于我这五品官,是何道理?您应当在我提出这种无理要求时就立即参奏于我,怎么还让人遵从了呢?” 高冠:“还不是你拿军情压我?谁敢耽误军情?何况你曾为国出力对抗北齐大公主,我自是信你这拳拳爱国之心!” 唐芷漩:“我何时吩咐你这样做的?可有过手文书?我随便一句话你就照办了?高大人,您为官时日定已不短,这般名不正言不顺之事,能办吗?” 高冠急道:“你有主理武库司之权,镇国公又带军去了北边,你说军情紧急我能不信?唐大人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唐芷漩淡淡一笑:“没有过手文书,也没有任何能证明我曾吩咐织造司为武库司所用的凭据,高大人参我这一本,岂不是信口胡言?” 高冠斥道:“你在织造司与我商谈,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人证遍地!” 唐芷漩:“那就请高大人将织造司那些‘见过我’的人都请来,如果他们一见我便认出我,那就是我确实去过织造司,如何?” 高冠立即点头:“可以!”他向皇上行礼道,“还请皇上允准!” 皇上看了一眼唐芷漩,见她并无惊慌之色,便略笑道:“准。” 但皇上心里却有些不悦,不明白这唐芷漩在想什么。在殿内的这些人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官,织造司的人就算不认识她也能一望即知!这唐芷漩到底在想什么?真以为没见过就不会栽赃吗? 皇上心内暗暗摇头。女官是个稀罕物,两朝所出女官屈指可数,本来看唐芷漩在和谈时的机变还以为她是个有本事的,没想到仍是不中用。 高冠颇为得意地与季正廷和崔嵬对视一眼,唐芷漩静静看着,不为所动。不多时殿外响起宫人的禀告声,表示织造司有三人前来觐见。 皇上刚要说“宣”,唐芷漩抢先说道:“启奏皇上,殿内只有微臣一个女官,织造司三人即使不知道谁是唐芷漩也能轻易认出,所以微臣恳请更换男子官服,与诸位大人同列。” 高冠惊得直接否决道:“不行!” 皇上笑道:“有何不可?高卿在急什么?” 高冠连忙对皇上说道:“回皇上话,织造司的人也不过见了唐大人一面,见到的是唐大人身着女官服饰的样貌,换了男子官服那怎能认得?唐大人这是故意混淆视听!” 唐芷漩:“若见过我,即使只是一面,也当有所印象,毕竟我与诸位大人的样貌相去甚远,不是吗?” 高冠憋不出反驳之语,其他三位官员亦然,皇上笑起来,那笑声听着像看戏一般,说道:“唐卿去更衣吧,朕等着。” 唐芷漩行礼谢过,很快前往偏殿更衣,换了一套男子官服走出来,与其他三人站在一处。崔嵬看了看她,她显然裹缠过胸部又放粗了腰身,官帽压得较低看不出女子鬓角,且她所站之处身后还有两名宫女,极为容易令织造司的人误以为是在这殿上所有人中辨认,一时竟想赞她一声聪颖过人。 皇上点头,宫人宣织造司三人入内。唐芷漩就站在高冠对面静盯着他看,高冠想对那三人使个眼色都很难。那三人向皇上行了大礼,皇上说道:“你们在周围仔细看看,可有你们曾在织造司见过的武库司郎中唐芷漩?” 那三人抬头四下去看,只见四位官员立在眼前,又有六名宫女随侍在侧,一时不明白“周围”这个说法波及的范围到底是从哪里到哪里?而且心下疑惑:高大人不是说满朝文武只有一个女官?这里四位大人皆是男子啊! 高冠在唐芷漩的盯视下,给那三人使眼色都使不出去,而唐芷漩还时不时看看其他三人,确保没人能做什么手脚。皇上更像是看戏看上了瘾,竟走下龙座来到了织造司三人面前,吓得那三人更是不敢去看高冠,只在其他三人和宫女们脸上来回巡梭。 高冠心中叫苦不迭,就听皇上说道:“这是认不出来?还是唐芷漩并不在殿中?” 三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斗胆答道:“回皇上话,许是只见过唐大人一次,眼下、眼下实在是无法确定……” 皇上又笑了:“按你们高大人所说,唐芷漩前往织造司发号施令,难道只一次你们就全都应下了?即便高冠应了,下面的掌事都是死人?有问题不上报?就由着高冠听命于武库司?唐芷漩若真能号令织造司,那起码应当是兵部侍郎之位吧?”他淡淡瞥了唐芷漩一眼,开玩笑地说道,“你们这么听她的话,干脆朕就升她做兵部侍郎罢。” 高冠吓得“噗通”跪地,说道:“臣这些下属对唐大人的面貌记忆不清,恳请皇上勿要怪罪!但唐芷漩确实勒令织造司制轻云纱供给武库司,她专横跋扈——” “高大人,”唐芷漩冷冷打断,“我要你将轻云纱制成何种形制,详细禀告皇上。” 高冠彻底噎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自己可以狡辩几句,但也知道那很快就会被戳穿,还不如什么都别说了。 皇上唇边勾起一个冷意凝聚的笑意,看着织造司那三人,吩咐宫人:“这三人,罪犯欺君,杖毙。” 那三人愣了一瞬之后连连磕头求饶,话都说不利索了,其中一人见皇上不为所动,竟直接扑到高冠脚下,抱住高冠的小腿哭喊道:“大人救命!大人救救小的!您说来指认那女官,没说会丢性命啊!” 高冠连连后退要与那人撇清干系,冷不防另外两人也扑过来一同求救。皇上好笑地看着高冠:“高大人好手段呐,这些人求饶竟不向着朕,而是向着你呢,看来在他们心中,你比朕有本事多了。” 高冠听了这话简直要吓晕过去,跪下去连连叩头不敢起身。季正廷和崔嵬都皱眉瞥了高冠一眼,知道栽赃唐芷漩擅调织造司一事是完全失败了。 织造司那三人被侍卫拉下去杖毙,高冠依然叩在原地不敢动弹。皇上回到高位坐下,看向唐芷漩:“如今镇国公率军也快抵达北部要塞了,唐卿虽未擅调织造司却诸事纷扰,那供给北部的百件甲衣可有着落?” 唐芷漩:“启禀皇上,因制造新式甲衣所需轻云纱皆为手掌大小,请求织造司裁制实属大材小用,微臣便沿用旧例,向城中曾为皇家供给过成衣的布坊下达织造令,将已拨与制甲署的银钱用于此事并记录在册,再命制甲署赶工制甲。如今新式甲衣已制成百件,随时可发往北部要塞。” 此言一出,季正廷等人皆是一惊。唐芷漩这番行事滴水不漏,他们连一点动静都没听到,什么时候武库司成了她的天下?竟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 他们自然不知道,唐芷漩重用涂晟,令受到信任的涂晟大为感动,将他在武库司培植的亲信都调出来操办此事,才能将深夜制甲之事完全瞒住。涂晟在武库司多年一直不受重用,现在来的虽是个随时可能自身难保的女官,但他也愿为了前程搏上一搏! 皇上满意点头:“唐卿新官上任就这般雷厉风行,朕心甚慰。”他看向崔嵬,“崔卿,你所参奏之事还有一件,细细说来。” 崔嵬微惊,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是。造兵署量产的五连弩脆如朽木,皆因所用原料以次充好,皆因芷……唐大人贪污了造兵银钱!” 唐芷漩看向他:“有何凭据?” 那一直没说话的男子出声道:“本官便是凭据。”他拿出一本账册上前,对皇上说道,“启奏皇上,臣在梳理近期银钱出入时发现武库司账目多有错漏,细查之下发现是唐大人所贪。” 有宫人前来将账册拿走,双手呈递在皇上桌前。皇上却并未翻动,只是看着唐芷漩,笑道:“唐卿,你怎么说?” 唐芷漩:“微臣没有做过贪赃枉法之事。武库司也有记账,各项银钱出入一目了然,皇上可派人详查。另外,”她目光四周一扫,带着些许自得,“百把五连弩皆已生产完毕,可与甲衣一同送往北部。” 殿上官员骤然一惊! 这还查什么?五连弩都制好了!再说她以次充好根本毫无效用! 先前递账册的男子径直跪了下去,崔嵬也跪了下去,全都不敢出声。季正廷垂头对皇上说道:“皇上,臣失察,这都是臣的过失,还请皇上降罪。”说完也跪了下去。 唐芷漩静静站着,不发一言。 皇上看着下面四个跪地大臣,心中一阵冷笑。那日柏珹的几句童言,即使背后有人指使这孩子说到他面前来,他也更愤恨于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欺哄于他!这些人为了铲除异己,竟敢命织造司暂停赶制秋冬衣衫,只等着他发起火来便拿唐芷漩问罪,丝毫不顾及他这皇帝是否有秋冬衣衫!他们想的只有自己,什么时候把皇帝放在首位了?即使知道指使孩子说这些话的人明显是在帮唐芷漩先打个边鼓,他也会认为唐芷漩确实冤枉! 而如今当殿对质证明了一切,唐芷漩不仅无辜,还冷静聪慧,提前解决了所有指向她的矛头,还反将一军,铮铮然立于不败之地! 如此决断、这般计谋,令他恍然想起从前的荣安大长公主。 在这个瞬间,他似乎有些明白孤芳阁曾经出现过的几名女官为何都那般令人难忘、令人敬佩了。 “唐卿,”皇上笑着看她,“这四人要如何处置,你看呢?” 45 唐芷漩能提前办妥这么多事,为自己如此筹谋,除了她爹曾在武库司任职,她从爹爹那里听过不少其中的门道,还因为崔崭提醒她小心季正廷。某日季正廷直接命她前往织造司调拨人手,她嘴上答应却压根没去。从她拿走拨银票引那天起,就已经意识到会得罪一些人,定会引来祸患,所以处处谨慎,轻易不会按照对方的想法行事。而她在外找到曾为皇家供给成衣的店铺、还能轻易说动高傲的对方为自己所用,皆因去这店铺之前,她先去了一趟谭记伞坊。 谭记伞坊的人自她走入店铺内就立即迎了上来,唐芷漩还未开口,掌柜的就和善地将她向后堂引去,边走边说道:“唐姑娘莫要紧张,这伞坊里的人皆受过不少崔将军的恩惠,他临去北边之前亲自来了一趟,说若有一日唐姑娘前来定是有要事需要相助,恳请我等尽力而为,不可推辞。我等哪里担得起崔将军的恳请?只要是他吩咐,我等没有不从命的。且崔将军还说了,唐姑娘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前来的,若来了肯定已是事态紧急。”当下两人已走进后堂,掌柜的指给她看——堂外立着十来个看着便颇有身手的年轻男子,对唐芷漩拱手行礼道:“谨听姑娘吩咐!” 唐芷漩讶异了一瞬,忙对掌柜表明来意,是想让他牵线搭桥去认识那轻易进不去的高傲铺子。掌柜哈哈大笑,说着误会误会又说这有何难?安排唐芷漩吃了盏茶就带她去了那铺面,果然那铺面的掌柜亲自出来相迎,一副与伞坊掌柜很熟稔的样子。 一番筹备下来又连夜赶工,才能有今日在清政殿毫无畏惧、极有底气之态,唐芷漩心中十分感谢崔崭。 听得皇上问话,唐芷漩明白这是皇上对自己的试探,一看自己是不是赶尽杀绝那种人,二看自己在官场处事是否有机变。跪着的这四个官员各有各的背景势力,即使是寒门出身的季正廷也因为官多年而有些人脉,随意处置显然会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知道会引发什么难以预料的后果。 唐芷漩并没犹豫多久,说道:“回皇上话,微臣一心只想着为国效力、为皇上分忧,且微臣为官时日尚短,对于官员惩处的分寸无法准确拿捏,何况大景所有的官员都是皇上的臣子,一切皆应由皇上决断,微臣万万不敢擅自决断,还请皇上圣裁。” 一番话说得皇上内心甚悦,暗赞唐芷漩处事有分寸不逾矩,想来心里是将他这个皇上放在高位的。皇上看了看那跪着的四人,又看向唐芷漩,笑道:“你想好了?” 唐芷漩明白今日若是没有从重惩处这四人,他日他们定会卷土重来,但依然说道:“微臣谨遵圣断。不过……”她顿了顿,“微臣有一事相求。” 皇上来了兴致:“讲。” 唐芷漩:“微臣初入武库司,于兵部尚不熟悉,行事难免有疏漏之处,近来因领取拨银票引就曾与拨款司司正大人略有不睦,还与崔少司起了些许小冲突,不过好在他们大人有大量都未与微臣计较,票引正常到了微臣手中,崔少司代管的账册也交还给了微臣——所以微臣想着,武库司作为前线战备的第一保障之所,应当有‘事急从权’之权限,一应所需只要符合战备所需,就应无人可挡。” 这是在向皇上求一个特权,让唐芷漩能在她认为紧急的时候用这份特权处置一切。如果她有了这种特权,那其他人想要制住她就难上加难! 跪地的四人听了此言几乎都要立即起身反驳,但碍于他们叩头后皇上并未叫起,一时不敢动弹,个个都微微侧头打着眉眼官司。 皇上凝视着唐芷漩,露出了一贯的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她的大胆,又像是在诘问她竟敢妄想越权。唐芷漩立即补充道:“微臣若有了这种权限,一切决断都由皇上判断是否得当,若皇上认为微臣处置不当,随时都能收回权限并重惩微臣,甚至可派督工随时监察!” 派督工监察意味着唐芷漩的一举一动都能随时被皇上知晓,而此举也会将自己的一切完全暴露给皇上,因为督工都是神出鬼没悄无声息的暗探,被监察者根本无法得知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正在被暗中监看。 皇上的眉头微微一凝。这女人真是胆大包天,竟愿用这种方式来换取她想要的特权?看来赴任武库司不到一个月,她已经被人刁难了很多回呢。 高冠已经察觉到皇上已在动摇,虽然仍是叩头跪着,还是出声说道:“启禀皇上,所谓特权乃是双刃剑,唐大人一介女流,对官场本就不熟,又因初行职权难免对职权难以把控,若是特权一出她无法正确操控,万一引起武库司内乱或是更大的祸患,最受影响的是北部战线啊!望皇上三思!” “望皇上三思!”其他三人立即附和。 皇上却是笑了。 他想起荣安大长公主谈论国事时也曾被当朝官员这般议论,她当时据理力争,一力反驳令官员哑口无言。他虽不喜女子当权,但对于荣安大长公主这般敢于砸破规矩冲向巅峰之人,却又难免生出两分向往之意。 “唐卿,反对你的人真多啊。”皇上对唐芷漩笑道,“上前来。” 唐芷漩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进前了两步,皇上摇头而笑,说道:“到朕的身边来。” 唐芷漩连忙将头垂得更低:“微臣不敢。” 皇上似笑非笑:“怎么,还要朕亲自到你那里去?” 唐芷漩连称不敢,缓步走上台阶来到皇上身边,微微躬身。皇上含笑看着她,说道:“不给你个特权,只怕你走出这清政殿,就要被他们吃了吧。”也不等唐芷漩回答,继续说道,“你想要,朕就给。朕对你很是好奇,很想看看你踏上云端后会不会摔下来,会不会死得很惨烈。”皇上看起来心情很好,看着她的眼风都是柔润的,仿佛在看他后宫中的一个宠妃,“毕竟已经很久没见过活着的女官了——唐卿,你可别辜负朕的期望,让朕没了戏看呐。” 唐芷漩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 大景的帝王,万民仰望的真龙天子,竟然如此儿戏?还是说他故意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有所考量的? 唐芷漩无法判断,只能答道:“微臣定当为武库司竭尽全力,不负皇上所托。” 皇上对她这句话无可无不可,又笑着低声说了一句:“在这里说话只有朕与你能听见,你猜他们会不会觉得你跟朕有什么不清不楚?” 唐芷漩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惹得皇上一阵发笑,在那四人看来更觉得他们的关系很不一般。高冠心里破口大骂,只觉得他今日是做了出头鸟,竟把主意打到皇上喜欢的女人身上!季正廷心里叫着糟糕,万万没想到唐芷漩可能与皇上有这等暧昧牵连!崔嵬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当场站起问问唐芷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了皇上这条大鱼!另一官员沉闷地闭了闭眼,只觉一切无望。 唐芷漩退回原来的位置,皇上清了清嗓子,浅笑着说道:“唐卿被你等冤枉至此,朕理当弥补她的不平——武库司郎中唐芷漩,自今日起,凡是以武库司为考量之事,朕准你‘事急从权’、‘先行后奏’,”说着抬手示意,他身边的太监立即走到唐芷漩面前,双手捧给她一面玉牌。 唐芷漩接过玉牌,只觉得入手温润,式样古朴,是上好的白玉所制,其上雕刻着盘龙,牌上刻着两个字:钦使。 钦乃天子所行之事,使乃持令牌者。 唐芷漩没想到皇上会赐下一块分量如此之重的令牌,这不仅是给予了她诸多便利,也是将她架于油煎火烹之处! 她不禁抬眼看向皇上,那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也正望着她,仿佛在说:“怎么样?怕吗?可别让朕没戏看哦。” 唐芷漩握紧玉牌,对皇上行礼并朗声道:“微臣叩谢皇上天恩!定不负皇上所托!” 皇上刚才根本什么都没托付给她,但她这样说了,其他四人立刻认为皇上定是对她说了什么,看这还赐了令牌的架势,难保不是让她彻查兵部贪腐! 四人暗暗心惊,不敢再多有言语,皇上微微挑眉看向唐芷漩,再次笑了。 四人灰头土脸地离开清政殿,每个人都受到了惩处而分外沮丧恼火。季正廷被罚俸半年;高冠从织造司司正降为掌正,官阶比裴岩薛照还要低;崔嵬的封赏未减但削品两级,成为大景开国以来第一个六品少司;另一官员直接被调离京城,无召不得回京。 皇上的处罚看似随意,唐芷漩却多多少少能从其中品出些帝王心思。季正廷是最没有背景的,在殿上又只是个失察之罪,罚得最轻;高冠的织造司已捞了不少年的油水,司内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又不知有多少人受过他的磋磨,如今降为掌正自有人收拾他;而崔嵬毕竟是承和殿下的驸马,罚重了皇上又要被承和殿下的哀求所苦,于是只降品级,但崔嵬却会因此沦为笑柄;至于最后那人,唐芷漩虽不熟悉却也听说过,皇帝早已想将此人调离京城,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皇上看似儿戏实则心机深沉,唐芷漩对他说的那番话更为不安。但如今无论如何她有了御赐的令牌,即使再如何艰难,她也能多为北部前线做些实在的事! 离开清政殿有段距离之后,那一直走得与她不远不近的四个男人之中,高冠率先发难,对着唐芷漩毫不客气地说道:“一介女流还敢如此狂妄!今日是我等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别以为如此便能鸡犬升天了!” “一介女流又如何?”唐芷漩冷冷道,“若不是女子没有机会入朝为官,你们以为这朝堂上会只有我这一个女官吗?” 46 高冠不依不饶道:“女子为官了不得吗?一辈子孤苦伶仃!不仅不能嫁人,就算你想招个小倌儿给你暖床都会被孤芳阁击杀!想把你的技艺传给旁人也会被击杀!就算你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又如何?有什么是你的?又有什么能流传下去?可笑!” 崔嵬听得“小倌儿暖床”几个字就眉头紧锁,季正廷劝道:“高大人慎言,孤芳阁是先大长公主所创,被先帝肯定又被今上延续,不是你我能随意评论的。” 高冠哽了一下,又道:“女子为官本就不是正途!不然为何先帝会加设了那么多规矩?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我真是小瞧了这女子的阴毒!人家说女人心海底针,果然没错!” 唐芷漩不想与他争辩,直接将那块“钦使”的玉牌拿出来抖了一抖,果然高冠闭了嘴。她快步向前走去,只想快些与他们分开。待出了宫门,高冠与另一官员皆已离去,季正廷走过来对唐芷漩微微施礼,颇有歉疚地说道:“唐大人,实是对不住,高大人前来跟我告状我就信了他,还以为你立功心切一时不慎,没想到你是被人诬陷,这是我失察,失察啊。”说着就要对唐芷漩行大礼,唐芷漩连忙避开又虚扶他不让他行礼,客气道:“季大人,不知者不罪,您不必致歉,您也是一心为了武库司的清正,下官明白的。” 季正廷一脸宽慰:“唐大人明事理,甚好,甚好啊。”又稍稍凑近,“皇上如此信任大人,大人正好可以大刀阔斧改革一番,有何需要尽可对我言明,我定然尽力相助。” 唐芷漩喜悦地看着他:“那如此,下官就仰仗大人了。”说着便对他深揖一礼。 季正廷微微一惊,生怕有人看见唐芷漩对他如此,仿佛他答应了她什么大事似的,但唐芷漩这礼行得极快,他想拦的时候她已经行完了礼起身,微笑看着他,很感念的样子。 季正廷只得笑着说道:“好说,好说。” 与季正廷道别分开,唐芷漩只觉得疲累,往自家宅院的方向走去,却又在一个拐角处遇见了正等着她的崔嵬。 唐芷漩一阵厌烦,已没有心思和力气再应付一遍,当下就要绕开他。没想到崔嵬用几个小厮将去路都挡住,只一个劲往她面前凑,不住地问道:“芷漩你什么时候跟皇上也有了暗中往来?是和谈那时候吗?还是做官之后被皇上私下召见?他对你说了什么?” “崔嵬!叫我唐大人!”唐芷漩怒道,“再纠缠我就上告孤芳阁,让你见识一下阁规森严!” 崔嵬并不惧怕反而笑了笑,说道:“你知道孤芳阁的门往哪儿开吗?我跟你说,这世上知道怎么进入孤芳阁的人屈指可数,前朝的女官一辈子都没见过孤芳阁的人,因为她从未违反孤芳阁那些规矩。哪天你要是见着了孤芳阁的人,只怕离死也不远了。莫用孤芳阁吓唬我,那阁只管你们女人,管不到本大爷头上来!” 唐芷漩一笑,故作高深地说道:“屈指可数的人里面,包括皇上吧?” 崔嵬脸色一变,继而怒道:“你果然与皇上有牵连!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他抬手便想打唐芷漩,却瞥见她挂在腰间的“钦使”玉牌,生生顿住了手。 唐芷漩看着他扬在半空的手,鄙夷地冷笑道:“崔少司本事真多,我倒不知还有打女人这一条。”她将玉牌抬起,“崔少司,烦请让路!” 崔嵬愤恨却无奈地挥手,小厮们让开道路。唐芷漩快步离去,崔嵬在她身后说道:“芷漩,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后悔!” 街角酒楼,高冠忿忿地饮下一大杯酒,对季正廷说道:“这算怎么回事?没想到被一个小女子反将一军!还让她得了钦使立牌!这以后要再想扳倒她岂不是难上加难?!” 季正廷夹了些爽口小菜吃了,淡然地笑道:“此次确实是我们小看了她,以为一个女人翻不出什么大浪,没想到她安排得如此周密稳妥,竟一点风声都不漏。” 高冠听了这话,疑惑道:“她刚去武库司就有这本事,难道武库司里本来就有她的人?不应该啊……就算有以前她爹的关系,但从前那些人都清理掉了啊……” 季正廷呵呵一笑,说道:“那不是还有一位现成的关系么。” “你是说崔少司?”高冠皱眉,“不会吧,他要是帮着唐芷漩,那如何向承和殿下交代?” 季正廷:“听闻唐芷漩还是崔家妇时,崔少司碍于殿下面子明面上不与唐芷漩亲近,实则背地里不少与她纠缠呢,连在宫里的时候都不安分。如今同在兵部,这唐芷漩又颇得圣意,怎知崔少司不想用旧日情分借一借她这东风呢?” 高冠鄙夷道:“男子汉大丈夫靠个女子,如此没脸没皮吗?” 季正廷笑起来:“不是早都靠了吗?还在乎多一个?” 高冠斥道:“无耻!奏本都是他写的,难道他是故意做给我们看?实则这其中的一切早都告诉了唐芷漩?不然她怎么能全都避开?!” “眼下说这些也无用了,日后防人之心不可无罢。”季正廷浅饮了一口酒,说道,“最近就稳妥着些,毕竟她才得了钦使令牌,风头正劲,定是要好好整肃一番的。从前那些旧账若是被她翻出来……”季正廷眉头微锁,“崔嵬说给她的账册真假难辨,但难保崔嵬与她有什么暗中交易,比如她答应把崔嵬择出去,就只查证其他问题,那可就很难办了。” 高冠恼道:“这崔嵬他还想左右逢源!什么好处都被他占尽了是吧!本来娶了长公主就如得了免死金牌一般,现在还要借着已经和离的女人博个什么好处?做他的春秋大梦!”他越说越气,“我看对付唐芷漩要先拿住崔嵬!不然他把兵部那些事儿都告诉她了,要我们如何应对?!” 季正廷又吃了一口小菜,说道:“两边一起吧。” 高冠没明白,反应了一阵低声道:“你是说一边拿住崔嵬,一边把唐芷漩——”他抬手做了个往下劈的动作,季正廷笑着点了点头。 高冠大为兴奋:“好!就这么办!看他们能得意到几时!” 两人举杯相碰,发出目标一致的脆响。 北部要塞,悬鹰堡。 言铿的军帐中,军需官颇为兴奋地禀报道:“新送来的百件新式甲衣与新式五连弩,下官找人演练过了,甲衣的防御力更高了!五连弩能快速攻击还能在弩头装填毒砂或是硝石,攻击力比以前提高了不少!那位新上任的唐大人还真是有几分真本事!” “来的正是时候。”言铿微笑,看向一旁的崔崭,“这些五连弩分配给军中何人,由崔参将决断。” “是。”崔崭看向军需官,问道,“押送官是否提过下批物资何时抵达?” 军需官:“下官问了,他说暂不确定,听他那意思这批物资都是紧赶慢赶打造的,唐大人跟织造司起了冲突,还被参奏一本,很不容易才制出这批东西。” 崔崭略略沉吟,说道:“去告知押送官让他稍待,我写一份具体需求给他。新式甲衣与五连弩,请武库司按照我所给的需量再多多生产、及时送来。” 军需官称是,退了出去。 言铿看向崔崭,脸上带着笑意:“担心?” “嗯。”崔崭垂眸又抬眼,“战事随时会起,不得不防。” 言铿淡淡一叹,说道:“虽料到北齐不会如文书中约定的那般爽快,却也没想到他们紧闭城门拒绝相见商谈,却又没有要攻打我们的意思,派使者前去他们还尽心接待,真是不知要如何行止。” 崔崭:“这局面也不能一直拖延,迟则生变。末将愿带先遣队深入敌后探个究竟!” 言铿扫了一眼他的素舆,崔崭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一同前往可震慑敌军,他们现在还不知道我来了。”他在素舆左侧轻拨了一下,那素舆竟然忽地拔地而起,凭空高出一人多去!言铿惊讶之下细看,才发现素舆的两轮上段凭空长出一长截木段,将他的素舆撑高! 崔崭解释道:“还在府里时,唐大人曾写了些改良素舆的法子给我,来悬鹰堡之前,我让人将这素舆改了改。”他轻拍左侧,素舆下降回原位。 言铿起身靠近看了看素舆,赞道:“竟有这么多巧思?唐大人于兵甲武器一道,确有大能啊!” 崔崭点头:“是,堪称奇才。素舆改动之处不止这一点,我有把握不拖累他们,还能带他们全身而退。” 言铿略略思忖,说道:“你的判断,我信。” 崔崭拱手行礼:“多谢主帅!” 半个月后,困扰朝廷多日的北齐问题终于接到悬鹰堡的捷报——言家军派兵深入北齐营地发动奇袭,灭敌过半,致使北齐备受威慑而主动出营与我方履行契约文书。此战未损一兵一卒,领军之人:崔崭。 几乎与此捷报抵达的同时,唐芷漩收到崔崭的第四封信,信中对大捷之事只寥寥数语带过,却着重提醒唐芷漩注意防范武库司库房安危,小心有人会毁坏或盗取正在或者已经制好的甲衣和兵器。随信而来的还有一盒药丸,闻着有浅淡的清香,崔崭说这药丸可强身健体又可祛除湿寒,望唐芷漩在如今这刚冷起来的日子里常常服用。 唐芷漩立即加强值守巡防武库司,如此安稳地过了十来日,她却在一个清晨刚出院门就被一群不知哪里飞来的虫子迷了眼。揉了揉眼睛又用清水冲洗过后,她却忽然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当夜,武库司库房爆炸,其中所储的一切荡然无存。 47 唐芷漩乍逢眼盲,心思纷乱,摸索着墙壁往屋中走去。她双眼剧痛不住流泪,忽然听见破门之声,有人的脚步声急速冲着自己而来!即使看不见,唐芷漩也知道这并非善意,可她看不见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躲! 但她没有受伤,听见身旁响起了兵刃快速相交的声响,明显她这院中除她之外至少还有两人! 兵刃互斗之声并未持续多久,伴随着一人倒地的声音而结束。唐芷漩闻到了血腥味,就听一个略带稚嫩的男声响起:“唐姑娘受惊了,我叫纪旋,今年十三岁,曾受姑娘大恩,于五日前自发为姑娘看守门户,还望姑娘莫怪!” 唐芷漩不记得自己曾给过这个叫纪旋的男孩子什么大恩,正要相询,纪旋又道:“地上这人穿着打扮像个农夫,手里的兵刃却极为锋利,别的我也看不出,唐姑娘要不要过来看看?” 原来他不知道自己眼盲。唐芷漩心思纷转,不知道是否该信任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半大不大的男孩。略略沉吟后,唐芷漩还是说道:“你搜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什么能表明身份的物件儿,再看看四肢或是躯体上有没有印记之类。边搜边说说你受过我什么大恩。” 纪旋称是,就开始搜索地上那尸身,边搜边说道:“大概两年前的冬天吧,我逃难来京城,饿得不行了也没找到一口吃的,缩在路边以为自己快死了,是路过的唐姑娘给了我一块热乎乎的肉饼,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饼了!” 唐芷漩想了想,隐约有这么个印象。 纪旋继续说道:“当时姑娘还问我要不要跟你回府里做个小厮,我……”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跑了。我怕姑娘带我回去之后就总是打我骂我,以前那个主人就是这样的。对不住啊姑娘,你是好人,我不该这样想你的。” 唐芷漩对纪旋的印象渐渐清晰,戒心也放下了大半,问道:“你怎么会给我守门户?从何处得知我可能有危险?” 纪旋:“那年我跑了但是没跑多远就被人牙子盯上了,将我装进麻袋要卖掉,还好被崔大人救下。崔大人问我有何打算,我不知道,他问我想当个小厮还是想学些谋生本事,我不想当小厮,但也不想去学着当掌柜的或是做铁匠做木匠什么的,我就说我想学能自保的本事,再遇到人牙子能打得他满地找牙!崔大人就让我去学武艺了。” 唐芷漩已经明白了,说道:“你一直跟着崔崭?” 纪旋:“是的,不过不在崔府,是在外面。崔大人有过吩咐,”他没说得很明白,“所以他去北边之后,我一直留意唐姑娘的安危。”他的语气有些紧张起来,“我可没有做那种扒门窥探之事啊!就是晚上在外面巡视巡视罢了。” 看来是崔崭吩咐他在此处守护的,但又怕于唐芷漩名节有损给她招来祸患,不仅不明说,还用以前的大恩为托词,又是这么个还未及冠的孩子,无论从哪方面都考虑得极为周全。 唐芷漩点了点头:“多谢你。” 纪旋摆摆手,再摸了一遍那尸身,搜出一块牌子。他拿着牌子起身走到唐芷漩面前,说道:“姑娘,搜出这东西。” 唐芷漩微微一笑:“我看不见了。”她明显听到纪旋倒抽一口冷气,连忙又安慰道,“别慌,也别声张,跟我说说那牌子的样式。” “姑娘,我扶你先去医馆吧!”纪旋急道,“要是不方便,我去悄悄请个大夫过来?保证不被人发现!” “想来是飞虫带了些毒。以前我还在青县时曾遇到过,过几日也便好了。”唐芷漩从身上荷包内摸索出个瓷瓶倒出个药丸服下,“这是解一般毒性的丸子,我先服一颗,你快说。” 纪旋只得看着那牌子仔细描述道:“木制的,黑漆漆的,中间有个字但是被磨掉了,看着像个‘崔’字。”说完他自己先是一惊,“崔?这说的是崔大人的弟弟吧?” 唐芷漩微微皱眉,又缓缓摇头,说道:“若真不想被我发现端倪,这牌子就不该带在身上,也许是刻意栽赃。但这栽赃未免也太随意了些,先收起来。还有么?” 纪旋:“没有了,那人身上实在是没发现什么。” 唐芷漩:“你说他的兵刃很锋利,把这兵刃也好好收起来。你身量如何?能将这人葬到一处秘密些的所在么?” 纪旋:“能!唐姑娘放心,保证办好!” 唐芷漩听着纪旋手脚麻利地将地上那人拖动上墙,补了一句:“方便的话,你将武库司的涂晟叫到我这里来。” 纪旋嘿嘿一笑:“方便!姑娘想要什么尽管吩咐!对了,姑娘一早起来还没吃东西吧?想吃点什么吗?” 唐芷漩微微一笑:“那就随意买两块饼吧,有劳你了。” 纪旋:“不劳不劳,姑娘等我!” 纪旋做事十分利索,不出半个时辰就回来了,还带着涂晟和一个大夫一道。涂晟对唐芷漩突然眼盲惊诧不已,大夫很快为唐芷漩诊脉,又扒开眼皮细看。纪旋和涂晟都盯着那大夫,大夫仔细检查后说道:“看来是‘春无’之毒。春无是一种飞虫,所过之处会产生很多肉眼难辨的粉末,进入眼睛就会导致眼盲。我给姑娘开些药先吃着,具体什么时候能好我也说不准,因为这春无有的毒性强有的毒性弱,没见到具体飞虫的模样我实在是无法判断。” 涂晟:“不管毒性强弱,只要按时服药就能治愈吧?” 大夫:“这个……恕我才疏学浅,也是不知……”他几笔写完了方子递过去,“按方抓药服药,先服七日,七日后若还看不见,再来寻我。” 纪旋恼道:“七日后还看不见就砸了你招牌!还寻你?!” 大夫吓得就要走,纪旋又威胁道:“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的话——” 大夫连忙说道:“知道知道!绝不会说出半个字!” 唐芷漩猜想刚才在路上纪旋已经威胁过这大夫了,看给人吓的。涂晟担忧地看着唐芷漩:“下官去宫中请御医!” 唐芷漩想了想,说道:“将此事闹大也好。”她淡淡一笑,“仔细听我说。” 涂晟仔细听了唐芷漩的吩咐,连连点头,很快离开去办事。纪旋这才拿出一直捂在怀中仔细包裹的吃食递到唐芷漩面前,说道:“唐姑娘,吃。” 一阵熟悉的香气窜入鼻中,唐芷漩略略讶异道:“青县的香饼?是吗?” 纪旋:“是啊是啊,姑娘好鼻子呀,快吃吧。” 唐芷漩接过香饼吃了两口,点头笑道:“还真是青县的味道!城中新开的饼铺?之前倒是没见过。” 纪旋有崔崭的吩咐,不能说青县最会做香饼的厨子被崔崭请到京城来了,也不能说那厨子得了崔崭一大笔银子开了饼铺,更不能说崔崭吩咐那厨子每日都要留三个香饼出来,以免唐芷漩想买的时候没有。纪旋只“嗯”了一声,说道:“刚开不久,以后姑娘想吃,我就去买来。” 唐芷漩笑了笑:“谢谢。不过纪旋你也有自己想做之事吧?不必每天把时间磋磨在我这里。” 纪旋:“那就等姑娘眼睛大好了之后我再离远些。” 唐芷漩:“不是赶你走的意思……” 纪旋:“知道知道,我知道的!姑娘是为我好!姑娘还没见过我的样貌,总得等眼睛好了跟姑娘正式见见,对吧?” “嗯。”唐芷漩含笑点头,大口吃着香饼,将另一块递给纪旋,“你也吃。” 不到半日,皇上和太皇太后都知道了唐芷漩眼盲之事,宫中御医出动了两位,来给唐芷漩诊治。武库司暂由涂晟代管,季正廷想前来接手,却发现唐芷漩端坐在武库司内,虽然看不见却由涂晟禀报她来定夺,看着并未因眼盲而受影响的样子。季正廷关心了几句又留下了些滋补物品便离开了,刚回到自己的军需院就见崔嵬火急火燎跑来问道:“她的眼睛是你们弄瞎的?” 季正廷皱眉不悦道:“崔少司胡言乱语什么?” 崔嵬一脸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不满道:“做这么大的主,都不向我知会一声吗?她好歹是我的女人,你们就这样把她弄瞎了?” 季正廷鄙夷道:“你的女人?你这话敢不敢当着皇上和承和殿下的面再说一次?她瞎不瞎的与你何干?再说她瞎了,后面的事不是更好办么。”他调笑道,“不想要票引了?以后都给她了?” 崔嵬冷哼道:“她这辈子就我一个男人,不是我的女人是什么?入了孤芳阁又怎么样?能改变这个事实?要把她从武库司赶走,法子多的是,为什么非要伤她?她的眼睛是那么的——” 他不能说出心里那些溢美之词,只能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季正廷见他如此更是来了调侃的兴致,笑道:“要是她死了,你要如何?” 崔嵬一惊:“你们要杀她?!” 季正廷好笑道:“什么‘你们’?是‘我们’哪崔少司。”他故作宽慰地拍了拍崔嵬的肩,“一个女人罢了。左右你有承和殿下,也不能有别的女人哪。” 崔嵬离开军需院,绕到武库司附近,看着为唐芷漩诊治的御医正走出来,他便装作无意地走到附近,听着这两个御医说着唐芷漩的眼睛,频频摇头表示难治。崔嵬暗骂这两个御医无能,急匆匆往外走想去寻自己认识的城中名医。 傍晚时分,唐芷漩仍在武库司未走,崔嵬前来送了些明目的药材,安慰道:“眼睛定会好的,不必着急。城中有位名医,我已让他前往你的居所,你这就随我一道回去让他看诊吧。” 唐芷漩:“不必。御医已为我看过。” 崔嵬:“多找个人看岂不更好?”说着就上手拉她手腕,“跟我走。” 唐芷漩看不见而被他拉起带了两步,踉跄了一下,崔嵬连忙去扶她,她推开崔嵬,叫道:“涂晟!” 涂晟急匆匆入内,见状连忙挡在他二人之间。崔嵬烦躁道:“你这人好没眼力见!我请了名医给你家大人看诊!拦我作甚!” 涂晟:“唐大人不愿意,崔少司莫再强求了!” 三人正在拉扯,巨震忽然来袭,沉闷的轰鸣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 一怔之间又是一次震动,唐芷漩奇道:“地动?” 涂晟连忙扶着唐芷漩就往外奔,崔嵬早已在第一次震动时就奔了出去!待涂晟将唐芷漩堪堪带离武库司,爆炸声轰然响起,震得他二人双双向前扑倒! 武库司库房一片火海!爆炸还在持续! “唐大人!”涂晟顾不上自己嘴角渗血,连忙去看唐芷漩的情况,见她还在喘气放心不少。 唐芷漩的嘴角也渗出血来,喘息了几下说道:“哪儿炸了?” “武库司库房。”涂晟看着匆匆跑来救火的官兵,低声对唐芷漩说道,“还好一早把里面的东西都挪走了,大人英明!” 唐芷漩咬牙恨声道:“为功名利禄,竟连自己国家的武器和甲衣都炸毁!混账!” 涂晟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火,还来不及劝就见她咳出一口血来,连忙与她搀扶着又走得远些。唐芷漩在踉跄中回头,眼前忽然腾起了些耀目的光亮,仔细一看,正是库房正上方腾起的火焰。 她心中一惊又一喜,没想到自己的眼盲这么快就有了好转的迹象。而她并未对涂晟言明,与他搀扶着走到了兵部外墙之下,其他赶来帮忙的人连忙将他二人扶向医馆。匆忙之间并未看到先跑出来的崔嵬,唐芷漩直觉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总觉得方才他说的名医之事只是个说辞,那时的他大概是想将唐芷漩从武库司带离,加上一震之下的崔嵬并没有任何诧异而是直接就跑走了,像是提前知道会爆炸似的。 医馆内人头攒动,皆是被爆炸波及的兵部官员。众人各有损伤无法见礼,只互相点头示意。唐芷漩在此处官阶最大,被让至医馆内的隔间小坐,大夫过了一阵前来为她诊脉,表示她被震动伤及肺腑,好在不太严重,但须得好好服药。涂晟与她伤势类似,也在隔间内一同治疗。大夫给他二人诊断完毕要去外间吩咐人熬药,唐芷漩拉住大夫低声说道:“黄大夫,我想多休养一阵,关于我的伤势……” 后面的话不言自明,黄大夫很懂事地点头道:“明白,我会让外面的人知道唐大人您的伤情严重。不过大人您怎么知道我姓黄啊?” 唐芷漩淡淡一笑,说道:“这距离兵部最近的医馆是何人所开、背景如何、人品怎样,不弄个清楚明白,我在兵部若有点什么事也不好直接到这里来吧?” 官场势力盘根错节,若这医馆中有人要在此时谋害唐芷漩,那可真是易如反掌。而这位黄大夫家世清白,世代行医,与官场并无牵扯,为人秉性也清正持重,尤其在唐芷漩进入武库司之后,医馆按例给新上任的官员送来一份薄礼,以示日后多多关照之意。这礼本也就是走个过场尽个心意,但唐芷漩发现那一盒礼中并非惯常的随处可见的防病药丸,而是专为女子调配的温补药丸,还有两盒滋润手脚的凝膏,带着淡淡的香气。 这些也许可以理解为讨好新上任的官员,但这世间男子对女子为官多是鄙夷,黄大夫能这样细致用心,可见他对女子为官并无成见。唐芷漩问起涂晟关于黄大夫这些年的行事,涂晟也是赞不绝口,所以唐芷漩才敢在此时对黄大夫提要求而不担心他会出卖自己。 黄大夫一笑,挺高兴的样子,说道:“感谢大人信任,我先去熬药。”他将一个瓷瓶塞进唐芷漩手里,“大人先服用些这个,可以止疼。” 涂晟见他出去,对唐芷漩说道:“但若是御医来了,只怕是瞒不住。” 唐芷漩:“御医出宫一趟手续繁琐,等他们来这里怎么也是明日了,再说,说不定有人根本不想让御医来给我诊治呢。先把咱们要办的事办了。”她低声道,“去向季大人报丧,用我快死了的那种报法。武库司那火一时半会估计灭不了,咱们暗藏的武器和甲衣万万不能被发现,这几日都不要派人去藏匿地点,以免被人跟踪,必须装出一副损失惨重的模样,明白吗?” 涂晟点头,唐芷漩继续说道:“放出风去,就说我眼盲那毒虫是有人直接洒在我面上的,那人还想将我灭口,拉扯之间我扯下了他身上的一块腰牌,那腰牌上有个印记。” “另外,”唐芷漩略略思忖,“你帮我叫纪旋过来。” 涂晟:“大人种善因结善果,那孩子刚才就在外面候着了,一直担心你的伤势。”他起身向外走,“我去安排别的事,大人放心。” 唐芷漩:“你也多小心,别勉强身子。” 涂晟谢过,缓缓走了出去,纪旋很快走了进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唐芷漩,见她虽然颇有些虚弱但精神尚可,放心了不少,问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唐芷漩:“我想写封信,你会写字吗?” 纪旋来了精神:“我会!崔大人教过我,后来还专门让我读书认字呢!姑娘你要写给谁?我来代笔!不过我的字不是很好看,还望姑娘别嫌弃。” 皇宫。 御书房内,臣子们跪了一地,坐在高位的皇上冷笑道:“京畿重地竟能发生爆炸,将武库司库房内的甲衣武器炸得一点渣都没剩下!你们可真是朕的能臣啊!是不是哪天爆炸就会发生在朕的寝宫?朕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炸得尸骨无存了?!” “臣等死罪,皇上息怒——” 皇上对这种跪地叩拜祈求的客套话毫无兴致,反而怒气更盛,斥道:“只会说这种废话就给朕都辞官回乡种田去!” 众臣顿时不敢再说废话,低着头互相看了看,皇上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傅堂,兵部出了这样的事,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傅堂仍然跪着,不过直起身说道:“启禀皇上,臣对武库司防范不严负有失察之罪,恳请皇上责罚。不过在臣入宫之前已得到了武库司库房灭火后的巡查报告,其中发现了‘白界藤’的粉末,这种粉末若足够多再点火燃烧,功效与硝石一致。而‘白界藤’在大景并不常见,是北齐才有的草木。” 皇上双眼一眯:“你是说此次爆炸与北齐有关?” 傅堂:“臣也只是这样猜测,毕竟要是有人去北齐买了带回大景也未可知。但这时间太过凑巧,悬鹰堡那边传来捷报还没过去多久,武库司库房就发生了爆炸,臣很难不去猜测这是北齐惧怕我们的新式兵器甲衣之威,所以想将这些全都毁掉!” 众臣纷纷附和起来,说着要从北齐方向去查之类的话。皇上面无表情地听了一阵,似笑非笑地看着众臣,说道:“那么,把唐芷漩眼睛弄瞎甚至想趁机杀了她的,也是北齐人咯?” 48 皇上根本不等傅堂答话,直接看向季正廷、高冠、崔嵬,一个个点名问道:“季正廷,高冠,崔嵬,你们也这样认为?” 三人异口同声:“臣等赞同傅尚书的推测。” 皇上呵呵笑了一声,说道:“将责任推给北齐,就不用查证在场各位了,真是好计策呢。” “臣等不敢!”众臣高呼,又齐齐叩头。 皇上的目光从众臣头顶扫过,忽而一笑,说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唐芷漩查办。”他吩咐宫人,“去,给唐芷漩宣旨,让她尽快查实此案,勿使一人漏网!” 众臣皆惊,傅堂谨慎说道:“听闻唐大人受伤颇重又双眼已盲,此时应当好好休养医治,恐怕难当此任。” 皇上毫不在意地说道:“身为朕的臣子,就算只剩一口气也得为朕鞠躬尽瘁——她动不了就让人抬着她走!眼盲又如何?还怕找不到愿意给她当眼睛的人吗?”皇上冲宫人说道,“御医和御药都紧着她用!让她查清楚到底是谁想置她于死地!” 宫人应下,匆匆而去,跪着的众臣一时寂静。 皇上又笑了笑,说道:“傅堂,你兵部大营发生爆炸已是严重失察,那唐芷漩若是因查案而死了,你这尚书也不用当了。” 傅堂深深叩拜下去:“臣遵旨,定当竭力护持唐大人周全!” 皇上来到颖妃宫中时,神色已很是平静,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他先是跟柏珹玩了一阵,让宫人带柏珹去小憩,又与颖妃随意闲话还用了些甜软的糯食。之后他倚靠在软塌里,颖妃坐在一旁轻轻给他揉着眉心,他才淡淡地说了一句:“皇后近来如何?” 颖妃“哎呀”一声,故意撒娇地说道:“皇上怎么不亲自去问,反来问臣妾呀?皇上是不是觉得臣妾永远不会吃醋呀?” 皇上被她逗笑,却仍看着她等着答案。颖妃便说道:“皇后姐姐还是老样子,一心求子……不过最近她比从前想开些了,经常来看柏珹,还说要将柏珹当做亲生孩儿看待呢。”颖妃没有去看皇上越皱越紧的眉头,很是舒心地说道,“多一个人爱护柏珹当然更好啦,皇后姐姐赏了很多好玩意儿给柏珹,有些东西真是太珍贵啦,臣妾都不好意思让柏珹收呢。” 皇上抬手轻轻点了点颖妃的额头,带着点想笑的气恼说道:“柏珹要是被她抢走了,看你哭不哭!” 妩媚又清澈的笑意绽放在颖妃脸上,她依偎进皇上怀中,说道:“她都是皇后啦,还抢臣妾的孩儿做什么?不管怎么样臣妾的地位都是越不过她去的呀。难道姐姐想学前前朝的那个太后?立个小皇帝,自己垂帘听政?”她故作夸张地抓紧皇上的衣衫,开玩笑地说道,“皇上可要保护臣妾呀,别让臣妾被她杀啦。”说完咯咯咯地笑起来,“皇上,臣妾演得好不好?干脆给您唱一段?”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皇上忽地起身,怒道:“朕看她就是有了这个心思!不然她那亲爹能把这么明显的事情栽到北齐头上吗?” 颖妃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皇上在说什么?皇上消消气,别伤了龙体……” 皇上不管她懂不懂,自顾自地说道:“北齐人能有那么大本事?前线刚吃了新式武器甲衣的亏就把我们这边的武器甲衣给炸得精光?就算北齐人在其中确有谋算,也跟这些官员脱不了干系!傅堂老谋深算,还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动声色就把这事儿办了?他傅堂要是毫不知情,都不用朕提,他首先就要把瞒着他动武库司的人揪出来正法!现在可倒好,他口口声声说都是北齐所为,一副与兵部无关的样子,简直欲盖弥彰!” 颖妃讶异地微微睁大双眼,说道:“不应该啊?皇后姐姐虽然没有子嗣但也是中宫正统,日后无论如何都地位尊崇,傅尚书也是一样,怎会自毁根基做出这等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你啊,就是太单纯。”皇上叹了一气,说道,“皇后不是老来看柏珹么,还说要把柏珹当成她的亲儿子看?傅家这是起了心思了。” 颖妃想了想,说道:“皇后姐姐认为柏珹以后会当太子?”颖妃慌忙跪下,慌张叩头,“皇上明鉴!臣妾从没有此意!也绝不可能跟皇后姐姐说这种猜测!” 皇上好笑地瞥她一眼将她拉起来坐在自己腿上,安抚地拍了拍她,说道:“你慌什么?朕还能不知道吗?这些话不用你说,不止皇后和她背后的傅家,满朝文武都认为柏珹会是未来的太子,因为他是朕唯一的皇子。皇后自己生不出儿子只能指望柏珹,想着现在与柏珹多亲近,好在日后柏珹继承大统之后被柏珹孝敬,做个享福的皇太后,傅堂及傅家也能永保荣华。但傅堂一向多疑,这不是亲生的外孙怎能令他安枕?他必须为自己再加一层旁人难以企及的官身,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比如有为国的大功绩而得了世袭罔替的封赐。” 皇上又恼了:“他定是与北齐勾连!先炸毁武库司库房,北齐很快就会再次撕毁合约与我们开战!到那时他定会出主意与北齐和谈之类,他还要当个和谈急先锋!北齐定会听命于他!有如此灭战之大功,朕不封他个护国公都不能服众!” 颖妃为皇上顺着脊背让他消气,小声说道:“但是……以臣妾的愚见,傅尚书难道不应该先杀了臣妾吗?这样柏珹在宫中只能依靠皇后姐姐,天长日久的也有了养育之恩,不就万无一失了?何必在国事上动手脚?万一北齐真的踏破悬鹰堡岂不是得不偿失?” “柏珹都这么大了,再说就算是襁褓婴孩,他母妃被害死就算做得再周密,也难保他长大了不会有人在他耳边嚼舌根,那时与皇太后离心甚至要报复傅家,傅家要如何是好?”皇上搂紧颖妃,“朕会护好你,莫怕。” 颖妃抱住皇上的腰,点头道:“臣妾信皇上,臣妾不怕。”她轻叹道,“武器和兵甲都没了,这要怎么是好?还来得及重新赶制吗?那位唐大人伤得重吗?” 皇上大略对她讲了讲如今情况,说道:“朕给傅堂下了严令,他无论如何也会保住唐芷漩的命!至于以后,就看她的造化了。” 颖妃:“这位唐大人于制甲造兵一途,是不是很有才干?” 皇上点头:“看起来颇有才能,她若死了,新式武器和甲衣还不知道有没有人能造出来,又或者,傅堂辖下根本没人敢强出头吧,哼!” 颖妃:“那不如皇上赐给唐大人一些身手好的侍卫?” 皇上笑道:“朕也这样想过,但侍卫终究都是男子,若是污了她的清名,孤芳阁又要出来搅合……” 颖妃笑道:“那不是还有身手好的不算男子的人吗?” 皇上似笑非笑:“太监与宫女对食,夜里做些什么,朕的颖妃完全不知吗?” 颖妃红了脸,钻进皇上怀里说道:“那臣妾就出不了主意了,皇上做主吧!” 皇上笑起来,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唐芷漩本因“伤势严重”而在医馆治疗,没想到御医和宣旨的公公一起到了。圣旨特许她不必下跪接旨,她听完圣旨有些诧异,但不及多想,御医的手就搭上了她的脉。此时她眼前已有光亮,还能看见模糊人影,但仍装着看不见又很虚弱的样子。这御医的身形感觉有些熟悉,仿佛在太皇太后宫中见过。果然那御医为她诊脉后说道:“唐大人伤及肺腑确实凶险,我为大人开药固体,再行疗愈。大人若是允许,还是挪回自己宅院静养,也方便有下属随时前来禀报诸多事宜。”御医的声音拔高了些,像是想要所有人都听见,“太皇太后惦念唐大人安危,知晓我前来为大人诊治,特命我带来一匣千年老参赐予唐大人,特许唐大人免礼。” 看来确实是太皇太后的人。唐芷漩心下稍安,说了些客气话,也同意挪回自宅。一切很快安排好,唐芷漩坐着六人抬的软轿缓缓地从闹市而过,百姓们都看着这位本朝唯一女官因武库司库房爆炸而伤重至此,且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不少人前来对她禀报爆炸案情调查的情状。百姓们不免议论纷纷,都认为这女官十分不易,圣上此举虽有些不近人情,却也给了她一个查实案情顺带报仇的机会。 软轿中的唐芷漩却神思清明,只觉皇上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别有深意。但她推拒不得,只能将计就计,尽力为武库司筹谋,力保前线不失。 回到自家宅院安顿好又歇息了一阵,御医亲自端来为她熬制的汤药。唐芷漩缓缓服下,御医说道:“我每日都会前来为唐大人请脉,直至大人康复,还请大人放心。” 唐芷漩谢过,御医见那些轿夫已离去,宣旨公公正在走近,便低声匆匆对唐芷漩说道:“傅堂可疑,望大人多加小心。”说罢一句别的话再没有,起身收拾药箱,转身走了出去。 宣旨公公走进来略问候了几句,也低声说道:“皇上让杂家转告唐大人:前线重要,朝局重要,安稳重要。”说罢对唐芷漩笑笑,“大人辛苦,有何需要尽可开口,杂家定会禀告皇上。” 两拨人都离开了,宅内终于安静下来。唐芷漩仔细想了想刚才御医与宣旨公公的话,明白此次追查爆炸案实是险之又险。她本以为傅堂是太皇太后的人,但御医却说傅堂可疑,难道太皇太后怀疑此次爆炸是傅堂在幕后捣鬼?可傅堂为何要如此呢?兵部失守对他有什么好处?这些尚未厘清,皇上那三句话看着像随意叮嘱,细想却分量极重,那是在告诫她前线不可有失、朝堂不能乱、大景不能被北齐所攻——这三件事哪一样是她一人就能承担的?前线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并不完全清楚;爆炸案的幕后黑手最终若直指傅堂,傅堂会做何反应实难预料,这朝堂能不乱?若因此事再出什么状况而导致前线受影响,北齐攻打大景,又如何避免? 唐芷漩心思纷乱,忽然发现似乎有个小丫头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唐芷漩仍然装着看不见却似乎听到了什么的样子,问道:“谁在那儿?” 小丫头连忙跪下说道:“唐大人安,奴婢莲霜,奉傅尚书之命前来伺候大人!” 这是傅堂派了个人来监看自己吧。唐芷漩心下了然,面上却很客气地说道:“那就多谢傅大人了,我看不见确实有诸多不便,傅大人有心了。你是不是跪着呢?快起来。” 莲霜依言起身,走近唐芷漩。唐芷漩知道她在打量自己,微笑说道:“我有些饿了,你会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来吃吧,厨房里应当还有些材料,若没有了,”唐芷漩摸索着想拿些银钱,莲霜连忙说道:“大人不用给奴婢银钱,傅大人给了奴婢不少,吩咐奴婢绝不可找您拿一厘钱!大人想吃些什么?奴婢会做的可多呢!” 唐芷漩笑了笑:“那就先来你拿手的先给我尝尝吧。” 莲霜:“好的,大人,您稍后啊!” 听着也是个伶俐的女孩子,也不知傅堂给了她什么吩咐,她面对自己的时候是否有些紧张?唐芷漩微微一叹——女子的命运哪里由自己呢?她即使想拒绝只怕也是不能的。 武库司库房爆炸一事查起来并不容易。在火灭之后入内勘察,去了好几拨人,包括涂晟,却都没有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因为里面真是炸得什么都不剩,只有傅堂说过的“白界藤”粉末随处可见。唐芷漩这边前脚寻了当夜值守的人前来问话,这些人后脚就被拉进刑部大堂重刑加身,一个个打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唐芷漩知道这是傅堂在杀自己的威风,告诫她须得按照他的想法查出他想要的结果。傅堂很快送来口供,值守的官兵都表示当夜似乎听到有人在屋顶穿梭的声响,众人查看时就听库房内有响动,赶去库房查看时就发生了爆炸。 这一切还是在表明有外敌来袭,依然直指北齐。 涂晟私下对唐芷漩说道:“库房肯定是被人动过手脚,因为之前我带人暗中搬运武器甲衣时,不小心将新制的一把半人高的强连弩撞在墙上了,留下了凹陷的痕迹,我让工匠去修补墙壁时发现这凹陷处很脆,用小锤轻轻一砸就开了个大洞,那洞内有些零碎的石块,我收捡了想验验是什么材质,红彤彤的很少见。还没验明白就出了爆炸的事,但这两日与其他人一同勘察库房时,那个洞已经被填上了,我趁别人不注意砸了一下也没砸开,看来是填得很满很牢。” 涂晟拿出一包碎石,引着唐芷漩的手去摸了摸那些碎石,又描述了一下碎石的颜色和软硬程度,唐芷漩只能模糊看到些许红色块状物,她拿起碎石在鼻边嗅了嗅,思忖地说道:“好像是红烟硝?我不太肯定。” 涂晟微惊:“那不是非常厉害的一种硝石吗?多少硝石都不见得能提炼出一块红烟硝啊!但是听说只有西境的深山里才盛产红烟硝,西境那不是靖——” 唐芷漩一把捂住涂晟的嘴,涂晟自觉失言,连忙闭嘴,起身轻手轻脚地靠近窗户向外看去,见那莲霜正在院中洒扫,才稍微放心了些。涂晟坐回唐芷漩面前,忧虑地低声道:“他们不会还想攀咬西境那位吧?这岂不是要出大乱子啊?” 唐芷漩轻声叮嘱:“这些石块你藏好,没与我商量不可示与人前,也不可再跟其他人提起。我看不见,也许判断错了也未可知。傅大人一心要将此事引向北齐,便由他先引着,有什么证据你收集到了便来报我。你伪造些东西让那莲霜看见,让她以为是暗杀我之人身上有的线索,让他们去狗咬狗。” 涂晟:“好!不过什么线索能让他们狗咬狗?” 唐芷漩:“主人最痛恨的,是养大的狗反咬了自己一口。” 过了五六日,正在府中侍弄一盆兰花的傅堂就听到了消息——暗杀唐芷漩而消失的那个杀手,被唐芷漩秘密藏在一处地方,而他身上有表明身份的印记,竟是傅家的徽印。 傅堂狐疑地看着来报信的心腹,问道:“哪儿来的消息?这怎么可能?” 心腹:“是莲霜传来的消息,不会有错。之前唐芷漩被毒瞎又被暗杀,属下已经查过,是高冠背后指使,但没想到他派去的杀手会在身上纹印傅家徽印!此事虽可辩称栽赃,但皇上知道了定然会在心里有所怀疑,无法完全洗脱嫌疑。” 傅堂眯眼思索了一阵,说道:“会不会是唐芷漩放出来的假消息?引我上钩?” 心腹:“不能排除这种可能,但是傅家的徽印中混合了夜明珠与阴血藤的粉末,平日里看不出来,只有死后才能显现,此等秘辛没几个人知晓,唐芷漩一个新进官场的女人怎会知道?莲霜说听见涂晟与唐芷漩交谈时提及‘夜光的,暗处能发亮’、‘徽印很特别,像翅膀又像眼睛’,这确系我们的徽印无疑。” 傅堂神色凝重,睨了心腹一眼。心腹连忙跪下说道:“徽印泄露与属下无关!属下对大人绝没有二心!大人明鉴!” 傅堂继续侍弄兰花,说道:“高冠栽赃我,他没这个胆;唐芷漩要诈我,得先知道徽印详情。若这两者都不是,那就是害我者另有其人。”傅堂略略思忖,心里有了个大概方向,吩咐道,“你先去将那杀手的尸体寻到并销毁,若寻不到,此事就必须是高冠栽赃于我了。” 心腹:“是。这唐芷漩一介女流却有两分本事,但眼下又动不得她,属下想着,虽不能死,但总能让伤势更重些,您说是吗?” 傅堂不发一语,笑容和善。 心腹了然,说了句“属下立即去办”便行礼退下了。 唐芷漩将这几日所查结果,让涂晟代笔写成奏折递进宫呈给皇上。奏折中详述了库房勘察情况,包括曾有个洞口又消失,但没有提起红色石块之事;关于自己被暗杀一事,着重叙述了杀手带有印记之事,但并未明指印记到底代表什么,只说印记模糊不清像是被刻意剐蹭过;白界藤粉末在库房随处可见,但近来从北齐通往大景京城的各个关口没有任何记录表明查出过携带白界藤的人或货物,而炸毁库房所需白界藤数量又并非随意两三个人就能私携达到的。 皇上看了这奏折,虽并不满意这模棱两可又毫无结果,却对其中的疑虑和猜测感到满意,起码唐芷漩很清楚明白地表示此事暗藏玄机,会继续详查。皇上又岂会不知此事玄机甚多?不然武库司出事本应由兵部尚书傅堂详查,他却指派了唐芷漩,就是希望她这个初来乍到之人能不管不顾地查出一个他想要的结果。 满朝文武,如今能用的竟是个女官。皇上不禁自嘲一笑,却又因此有些难以言说的得意,自语道:“父皇,看到如今这局面,你可满意?非要弄什么顾命大臣,这个你认为最忠心的傅堂,可是连大景的武库司库房都敢炸毁呢。” 康泰宫。 太皇太后正在佛堂对着菩萨闭眼礼佛,桂嬷嬷在一旁静静候着。待太皇太后睁眼,桂嬷嬷上前扶起她,轻声说道:“启禀娘娘,靖王殿下传来消息,北齐意欲撕毁和谈契约,重新与大景开战。” 太皇太后冷冷一笑,斥道:“言而无信,无耻!”继而声音更冷,“武库司库房才出事多久,远在千里之外的北齐就出尔反尔,这朝中要是没有人跟北齐勾连,哀家第一个不信!” 桂嬷嬷:“娘娘息怒,靖王殿下表示不愿看北齐铁蹄再踏入大景,打算派兵襄助言家军,您看?” 太皇太后皱眉道:“他掺和什么?擅自调兵,不知道会被问斩吗?为国之前先看看如今的国君是不是也愿意为他!立即传信给他,让他不可擅动!武库司一案还没结果,局势也许还有变化!” 桂嬷嬷:“是。只是北齐那边若是纷争一起,恐怕事态就向着傅堂所设想的发展了。” 太皇太后:“真是小看了傅堂的野心。从前他助力哀家登上这太皇太后之位,还以为他有投诚之心,哀家还助他女儿登上后位,没想到如今他为了再登高位将国事视为儿戏!简直可耻!” 桂嬷嬷一叹:“中宫若有嫡子,傅堂的气焰怕是更为嚣张。皇后没能有儿子,也许是天意,老天都看不过眼了。” 太皇太后听得此言一笑,说道:“那恐怕不是老天的意思,你以为皇上想让这位中宫皇后有嫡子吗?” 两人相视而笑,太皇太后神情叹惋,说道:“皇上登基以来一心想控住朝臣,而朝局到如今仍被傅堂把持,皇上也是病急乱投医,竟让芷漩来强出头。” 桂嬷嬷:“皇上一贯喜欢没有背景没有根基的新人,颖妃不也是因此才独得盛宠?” “这后宫里想宠谁就宠谁也便罢了,可前朝牵一发而动全身,皇上此举不甚明智。”太皇太后又是一叹,“罢了,让人盯着些芷漩那边,哀家看傅堂不会盼她好。” 桂嬷嬷:“是,有人盯着,娘娘放心。” 深夜,唐芷漩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仔细听去更为疑惑,那敲门声竟然近在咫尺,并非是院子里的门,而是正在敲这内室的门! 她一阵紧张,抄起备在一旁的五连弩端在手中,喝道:“谁?!” 门外的人似是顿了顿,声音很轻像是生怕惊吓到她,却很清晰地传来:“对不住,吓着你了。” 唐芷漩更是一惊,不可置信地问道:“崔崭?” 门外传来低回的声音:“嗯,是我,唐突了。” 49 唐芷漩连忙穿衣下榻,门外传来带着关切的声音:“别急,你看不见,千万别急。” 虽然看不清,但在自己家中还是熟悉的,唐芷漩很快走过去打开房门,模糊看见崔崭坐在素舆上,正望着她,似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低柔地说道:“扰你清梦,对不住。”见她站在那里有些怔怔的,忙说道:“你身子可好些了?站久了怕是要累,快进去吧。” 唐芷漩往里走,侧着半身要将崔崭往里让,他却仍然停在门口,说道:“如此深夜,不便入内,我带了神医前来为你诊治,我就在这里说话便好。” 唐芷漩还没说话,就见一个男子越过崔崭浑不在意地大步走了进来,一边将背着的药箱放在桌上开始拿出里面的诊脉用具,一边抱怨道:“拖着瘸腿非要上马飞奔!千里急驰不停换马!我说处理一下伤口都不愿意!你那两条腿干脆就别要了直接锯了吧!以为我是铁打的吗把我绑在身后就以为我不会吐了吗!吐你一身也不换衣衫你知不知道我闻着那味儿觉得很恶心!到京城你就知道要换衣衫了还知道先沐浴再来还洒了香露!收拾这么好有什么用你进都不进来!” 他这一串话说起来连个停顿都没有,像是说了很长很长的一句话似的,却又将每个意思都说得明明白白。中途崔崭曾出声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但他不管不顾一口气说完了好像气才顺了些,这才将手搭在唐芷漩的脉上,哼了一声,说道:“我倒没有不想救你,毕竟你受伤都是为了兵器甲衣,是为了北部将士,我千里奔波也是心甘情愿的!” “那还多什么话?”崔崭轻斥,带着阻拦的意思。 段灵松白他一眼,继续为唐芷漩诊脉,细细凝神品了一阵脉象,收手后回头看向门口的崔崭,阴阳怪气地说道:“我给你的‘凝春丸’,你一颗也没吃是吧?” 崔崭:“……吃了。” 段灵松:“吃什么吃!我一共就给了你十颗,你要是吃了,她体内怎会有凝春丸的余效?依这余效看来她起码服了五六七八颗了!你给她东西还会自己留两颗吗?!” 崔崭语塞,转而说道:“她伤势如何?” 段灵松呵呵一笑,不答。唐芷漩却问道:“凝春丸是不是乳黄色的?一颗有这么大?”她用手比了一下,“此药,很珍贵是吗?” 段灵松:“非常珍贵!不然我能只给他十颗?此药可纾淤解堵、安神解痛,顺带能解常见的二十多种毒素!配方上的药材大部分都不是常见的!” “段灵松。”崔崭出声,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阻断与不悦。 段灵松略惊,跟着崔崭以来,他一直都客气地称呼自己为“段神医”,没有这般连名带姓地叫过他——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那些崔崭随信寄来的药丸,说是强身健体又可祛除湿寒,唐芷漩没想到竟是专门给崔崭调制的。此时她心中既暖且躁,虽看不清,目光却仍是冲着崔崭的方向,总觉得模糊之间他似是偏开了头,不好意思似的。 段灵松见好就收,对唐芷漩说道:“你吃了也是好事,将你所中之毒中和了大半,我给你开个方子再留些丸子,你按时服用约莫一个月也就好了。” “被炸的伤呢?”崔崭问道。 段灵松故意叹气道:“伤及肺腑,难好。” 崔崭一急:“你都治不了?” 段灵松轻哼道:“我被千里奔波颠穿了肺腑,命不久矣,自己都要死了哪还有心思医治旁人?” 崔崭一噎,唐芷漩直接笑出了声。她这一笑,崔崭面上也是一松,抬手对段灵松行了个礼,说道:“有劳段神医多多费心。” 段灵松呵了一声算是回应,起身拿出针灸包里的银针往唐芷漩耳后扎去,说道:“给你用针,能好得快些。” 唐芷漩:“多谢段神医。”想了想又对崔崭道,“有个小丫头在外间,是傅尚书派来的,她若看到你们再报给傅尚书,恐怕会多生事端。” 段灵松边下针边说道:“放心,我一进来就先把她迷倒了,她会睡到明日中午。” “送你个礼物。”段灵松的声音很轻,只有唐芷漩能听到。 唐芷漩不明白他的意思,眼前却随着段灵松扎了最后一针而突然明晰一片。映入眼帘的是直直望着她的崔崭,那目光中的关切毫无掩藏,全都笼在她身上。 段灵松再次坐在她对面挡住她的目光,对她眨眨眼又笑了笑,说道:“你这肺腑之伤已用过些药了,用的都还不错,我再给你加一副调理滋补的方子,助你好得快些,也少受些疼。至于眼睛嘛,这一时半会是好不了,有时候可能好一阵又看不见了,这都正常,你别着急上火,一着急就好得慢,知道吧?” 唐芷漩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是让她现在别说自己能看见了,而现在的能看见也是暂时的,是他施针的效用。唐芷漩一时有些脸红,但还是点了点头。 段灵松极为满意地说道:“好,患者听话,医者欣慰,我去给你熬第一副药。”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顺手就把崔崭的素舆往里使劲一推,又“砰”地关上了门。 崔崭一脸凝噎,却又带着星星点点的欣喜,还有两分无措,都被唐芷漩清楚地看在眼里。 两人一时无话,还是崔崭先开口道:“对不住。” 唐芷漩这些日子以来也习惯了眼盲,于是仍是望着崔崭,不过是定定的模样,眼珠不似平日那般灵动,说道:“何事致歉?” 崔崭想说不该深夜进入女子内室,想说不该让段灵松胡言乱语惹她难堪,想说她承担了这么多他却一点忙也没帮上,却最终全都咽了下去,说了句:“应当派专人送信给你而不是还用官邮——你最近没有收到任何信件吧?都被压在邮署了。” 这倒是完全不知! 唐芷漩讶异道:“是傅尚书所为?从何时开始的?” 崔崭:“从你得到皇上御赐的令牌开始。起先倒不是傅堂,可能是高冠或是季正廷,最近应当是傅堂。” 唐芷漩瞬间恼了:“他们凭什么扣我的信?!” 崔崭脸上露出点点欢喜,却又带着些许不安地看着唐芷漩,问道:“可有什么……重要之人的来信不曾收到吗?” 唐芷漩将崔崭的神情尽收眼底。他不知道她能看见,所以目光没有丝毫回避,就那么切切地望着她。唐芷漩几乎有些羞愧从心底涌起,但很快又被难以压制的澎湃好奇主导,鬼使神差地说了句:“有啊,最近收不到他的信,我一直有些担忧。” 崔崭眸中的神色黯了黯,略略沉默后说道:“若是着急,我可派一得力之人去邮署取信,你告诉我那人的姓名——如果你愿意的话。” 唐芷漩露出不解的表情,说道:“还取什么信,你说给我听不就好了?” 崔崭讶异了一瞬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欢喜的神情漾开在脸上,说道:“你只是在等我的信吗?” “嗯。”说到这里唐芷漩想起父兄,难免有些伤感,“若我与父兄通信则是违背了孤芳阁关于‘不可依靠娘家’的誓约,所以也无法与父兄通信。” 崔崭将此事记在心中,说道:“彼此安康,终有相见之日。你如今第一要务是养好身子,莫再受伤。” “我会小心,你也是。”唐芷漩一笑,见崔崭略略垂眸像是有些羞涩地笑了,又抬眼看过来时,其中的温柔仿如潺潺流水,汩汩而来。 唐芷漩从未正面接触过崔崭这样的目光,一时竟有些深陷其中难以自拔,似是想一直一直看下去,看那温柔何时会止息。 然而没有,一直没有。 唐芷漩被那似无尽头的绵热灼伤,却又因为“眼盲”而不能回避目光,只能庆幸于屋内灯火并不特别明亮,否则崔崭定要看出自己双颊已泛红,真真解释不清。 “所以你后来的信中说了什么?”唐芷漩问道,想让两人聊些别的以免自己再沉溺于这目光中。 崔崭浅笑道:“发现有人压信后,我便没有再传信于你。”他的语气也不善起来,“那些压下的信件他们大概都已看过,估计是没有他们想要的讯息,信件都还放在邮署。算过时间,应当压了我三封信。我会派人取回,你不用忧心。” 唐芷漩点头,崔崭继续说道:“我带来了一只海东青,已经训得极好,等会让它认认你,以后可用它来传信。它速度极快,飞得又高,轻易不会被射杀,因为性情凶猛也没有其他禽类敢挑衅于它。” 唐芷漩想说不必如此,想说自己已入孤芳阁此生不可能再出嫁,想说自己处境艰险不想再拖累旁人……却又很想见见那只训得极好的海东青,那只专门训练给自己的猛禽。 唐芷漩收敛了诸多心思,说起正事:“你很早就提醒我注意武库司库房,是否收到了什么消息?确切知道是谁主使吗?” 崔崭:“你认为不是傅堂?” 唐芷漩:“如今将此案诱至于北齐相关,确实以他为最。但仍然没有切实证据能证明是 他在其中搅扰,也完全找不到他与北齐勾连的证据。” 崔崭默了一阵,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之所以能提前示警,并非我多么神通广大在朝中各处都有眼线,而只是因为此事是明路无意发现而传信于我的。” 明路?唐芷漩知道明路没有跟随崔崭北上,而是仍留在崔府。难道…… 唐芷漩:“你是说,爆炸与崔嵬密切相关?” 崔崭:“明路在府中发现崔嵬与一些石匠有所接触,又找了些侍弄花草的人进进出出,起先以为他只是想寻些奇花异草或是假山名石,后来看到那些人将一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磨成白色粉末又仔细装好,觉得奇怪便顺手牵羊了一包,给柏青查看。柏青发现这些白色粉末很像白界藤的粉末,颜色、气味甚至点燃即炸的特性都一样,而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很快就清理得一点都不剩,明路无法拿到就无法得知那到底是什么,柏青推测那是产自西境的一种山石,能磨成像白界藤的粉末,但是炸起来没有多大威力,烧也烧不了多久。” 唐芷漩:“崔嵬找人仿制了白界藤?武库司库房爆炸应当还是用的硝石,但其中混了这种仿制的白界藤粉末,想让人误以为与北齐有关?” 崔崭:“应当是如此。” 唐芷漩:“傅堂在皇上面前也一直说此事与北齐有关,崔嵬是听命于傅堂还是与傅堂合谋?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傅堂想为自己谋更高的官职?因为皇后娘娘没有子嗣,他担心皇后被废?那崔嵬呢?他图什么?” “目前皇上只有一个皇子,为颖妃所出,颖妃母族势力贫弱无所倚仗,向来为不少老臣诟病,认为应将皇子挪给皇后抚养,但皇上一直没有允准。傅堂这些年也找了不少名医为皇后看诊,却仍无所出,想来也是不抱希望,所以想着若能在官阶上更上一层楼,那即使皇后无子,却仍能在皇上大行之后以势力相胁,再次成为顾命大臣,以保傅家势力不失甚至更盛。至于崔嵬,”崔崭似是想不到合适的用词,最终还是直接说道,“以他的资质,为官一途很难再有进境,却总是不甘于现状,又想成为崔府家主,所以才会兵行险着与虎谋皮。不知道傅堂允诺了他什么,但看他如此卖力,至少是兵部侍郎这个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位置。” 崔嵬对崔崭一直多有嫉妒,从前在崔府时唐芷漩已有察觉。只是为此竟不惜以大景的江山社稷为饵,实是令人不齿。而在这之后,唐芷漩总有些微妙地认为,崔嵬对于自己成为女官又获赐玉牌很是不满,根本不希望看到自己再有任何晋升,所以连消带打,想让远在北部要塞的崔崭和近在眼前的前妻都无法再有所建树。 唐芷漩开始详细述说自己为何会眼盲、如何被人刺杀而被纪旋所救、涂晟又查到了些什么,包括那红烟硝也都说了。末了她向崔崭道谢:“若不是你在信中附带了一页说过傅家徽印的特殊之处,我也没办法使诈。傅堂在得知此事后就开始怀疑手下人,应当也怀疑了崔嵬,因此倒让我知道了几个从前不知道的官员,也是傅堂的人。” “那不算什么,不必放在心上。”崔崭含笑带过,又道,“朝中关系盘根错节又朝夕变幻,你在其中实属不易,如今你有玉牌护身却仍被刺杀,想来那些人对这块玉牌并无忌惮。既然皇上钦定你调查此案,”崔崭微微近前了几步,认真说道,“他们对你用什么手段,你大可两倍三倍甚至百倍地还给他们。” 唐芷漩见他双眸中尽是为自己考量的赤诚,暗暗心惊于自己又要沉溺在这双眸中,连忙说道:“我也想过如此,但说实话,又有些惧怕根本做不到。其实我……”她坐正了些,认真说道,“我不想因为这些势力纷争而轻易死去,不想因为这些在我看来很无谓的事情耽误我制出更好的兵器和甲衣!我只想为前线将士出一份力!” 崔崭双眼中绽出华彩,颇为欣喜地说道:“我也是!党争和权势倾轧我毫无兴趣,在战场为国抗敌奋勇厮杀才是为国效力之正途!”迎着唐芷漩赞同的神情,崔崭下意识地伸手想握住唐芷漩的手,就像握住至交好友那般! 但在即将触碰到那双柔夷的时候,崔崭的手却生生顿住了。他似是有些惊诧于自己的冲动,克制地将手缓缓放下,开始庆幸眼前的人此时看不到他的所作所为。而这庆幸中夹杂的遗憾,被他刻意忽略了。 可是他的手上忽地一热,被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 虽然只握住了虎口上方的一小半,像是很小心,又像是不愿过多表露出什么。 50 崔崭的手微微一颤,不敢相信自己被眼前的人触碰,可就在他想反握住那只手的时候,那只手又离开了,好像刚才的触碰只是她的一不小心。 可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伸出了手呢?崔崭不由得去看唐芷漩的眼睛,那双眼睛也凝望着自己,却不是对着自己的双眼,而是定定地停在额头,还是刚才那副看不见的样子。 但崔崭总觉得,她好像什么都看穿了。 把他这些本就难以在她面前掩藏的、时而想藏时而又盼她发现的心思,统统看穿。 良久,他们都没有说话,像是都沉浸在这默契的氛围之中。 一阵之后,崔崭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他总觉得唐芷漩的脸颊有些泛红。唐芷漩微微偏头,说道:“其实我一直想找人商量,却又找不到合适的人——此案破解可能并不难,难的在于若真的将这些证据呈给皇上,引发朝局巨震,那些人若狗急跳墙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乱子……” 崔崭没有为她解惑,而是问道:“我是那个——合适的人?” 唐芷漩没有任何回避,直接答道:“是。” 喜悦在崔崭脸庞上荡漾开来,他凝视着唐芷漩的双眼,说道:“荣幸之至。” 唐芷漩的眸光动了动,崔崭似乎在其中看见了隐隐流动的欣悦和忐忑,刚想再多看清一些,屋内的烛火却忽而熄灭了。 四下昏暗,唯有透窗而来的些许月色,只能看得见眼前人的一个轮廓。崔崭说了声“我去点灯”,唐芷漩却道:“别点。” 崔崭疑惑:“嗯?” “就这样……说会话吧。” 她的意思虽是坚持,语调却轻柔婉转,像含羞似的,令崔崭心头缓缓一荡,只觉她可能是不想被他看见此刻的神情! 可他真的很想看一看啊。 但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答应了她,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望着她。 崔崭耳力极好,黑暗中尤甚,听着唐芷漩的呼吸愈来愈平稳,崔崭才说道:“如果真的查实傅堂的罪证,傅堂极有可能利用北齐威慑皇上,朝中摇摆之臣不少,到时候可能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不过北部有言家军镇守,北齐要想直入大景趁机浑水摸鱼,绝非易事,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所以——”崔崭的声音充满了安慰和鼓励的力量,“你想如何做就去做,北部我会守好。” 这话似曾相识,唐芷漩笑起来,说道:“好。”想了想,又道,“即便我用些手段,你也不会……看轻我吗?” 崔崭为她这样的担忧而有些窃喜,说道:“从前我们曾谈过这个——我说起在前线时为了退敌曾用过的一些堪称无耻的手段,你说‘那是不得已为之,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想起来了吗?怎么轮到自己就看不清了?” 唐芷漩由衷地笑了,虽然无声,崔崭却清晰地感受到了。 “自从发现了红烟硝,我总担心若将一切证据提交给皇上之后,傅堂会将靖王也一同拖入这乱局。”唐芷漩担心道,“靖王若被牵扯进来,西境生乱,北部不稳,极有可能引发忽兰与北齐联手攻击大景,到那时……” “我们联手,杜绝这种情况发生。”崔崭语气坚定又诚恳,“你,我,言家军,所有愿为大景安宁奋战的人,一起。” “嗯!” 两人又针对“靖王到底是否涉及此案”、“如何避免牵扯靖王”等问题聊了很久,两人都将自己所知所想倾囊相告,细心相谈内心真实的看法与解决之道,谈到默契处皆有豁然开朗之感,亦为彼此的观点一致而感到欣喜雀跃。 不知不觉天色渐亮,段灵松在外低声催促崔崭离开。崔崭恋恋不舍地看着唐芷漩,说道:“我先走了,下次……”他没说完就像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又端正了神色,认真叮嘱,“多保重。” 唐芷漩下意识地起身相送,又想起自己应当装看不见,可眼前确实已经是模糊的,并不用她再伪装。她想着是段灵松扎针的功效已经过去,一时有些遗憾无法目送崔崭离去。 崔崭的素舆已行到门口,唐芷漩轻声问道:“还要骑马疾驰吗?” 崔崭:“我会小心。” 千里疾驰只为与她相见这一个夜晚吗?只为回来看她是否安好吗? 唐芷漩问不出口,只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不回府看看吗?” 她问的是崔府。 崔崭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答道:“前线事急,耽搁不得。”说罢再次叮嘱道,“多加珍重。” 唐芷漩随着崔崭走到院中,才发现院外肃然立着五个随扈,即使身形模糊也觉个个精悍。其中一个上前对唐芷漩行了个礼,拎着一个装有海东青的笼子给她看,对那海东青发出了一些口哨指令,将笼子打开,海东青立即就飞出来绕着唐芷漩飞了几圈,又回到笼中。这人对唐芷漩说道:“海东青已认下唐大人,大人可随意传信。”他指向海东青腿部挂着的小信筒,“放在这里便好,它认得回悬鹰堡的路。” 唐芷漩看不太清楚却还是点了点头,问道:“它平时都吃些什么?” “野鸭、松鸡这些都行,不过您不用管它,它会自己觅食的。”他掏出一个盒子递过去,“这毕竟是猛禽,若它误伤了您,用这里面红色的药内服,黄色的外敷。再给小人带个话说它犯浑了,小人自会再调教。” 唐芷漩:“多谢。” 那人连称不敢,退回一旁。崔崭见天色更为亮堂了些,再不走怕是要引起注意,便对唐芷漩说道:“留步,一定按时服药。” “保重,多加小心。”唐芷漩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祝你旗开得胜,逢凶化吉。” 崔崭从她的双眼看出她此时是真的看不清,倒是让他可以又多凝视了她一阵,含笑道:“你也是。” 唐芷漩:“本想将武器和甲衣暗中运送去北边,正好你来了,一并带回去可方便?” 崔崭:“方便。” 一旁的段灵松腹诽:“方便什么啊?真是什么都能答应。” 唐芷漩:“那太好了,能早些送到北边,由你押送我更放心了。”她凑近低声,“兵甲箱中有一长匣,匣外封了火漆,你亲自打开看,别让旁人拿去。” 崔崭郑重点头:“放心,绝不会落与他人之手。” 唐芷漩命涂晟将在库房收集到的白界藤粉末拿去勘验司,当着很多人的面查验出的结果是这并非白界藤粉末,而是“乌云石”的粉末。勘验司议论纷纷,却很快被司正勒令闭嘴。同时唐芷漩还派人查证崔嵬在府中是何时召的工匠等人、又何时运送过乌云石、还在何时与傅堂在外面酒楼密会。她将这些证据整理成册又让涂晟代笔写了奏折,呈给了皇上。 另外,她将两小块红烟硝装在一个荷包中,压在一盒绣帕的最下方,当做送给太皇太后的一点心意送进了康泰宫。 虽然有些许忐忑还有些愧疚,但唐芷漩仍然用了这样的手段——借太皇太后之力去削减此事的影响。想来为了唯一的儿子靖王,太皇太后自会做出正确的决断。 康泰宫。 太皇太后面前的一盒绣帕打开,绣帕散在一旁,她看着那荷包中的两块红烟硝。一旁的桂嬷嬷说道:“这东西是悄悄送来的,看来唐大人并不想直接拆穿什么,也不可能以此到皇上面前参奏靖王可能与爆炸有关——姑娘是向着您的。” “哀家知道,那孩子是个懂得感恩的,而且这也说明她并不相信世霆会与幕后黑手有关联,是个明白人。”太皇太后感慨了几句,又怒道,“傅堂这老东西,自己想一手遮天还不够,还想拖哀家的世霆下水!想让一切都乱套好让他力挽狂澜是不是?还是想借此机会铲除世霆?这其中有没有皇上的授意?” 之前与北齐和谈期间,皇上曾与北齐大公主合谋,想用巨兽谋害太皇太后,此事败露后,太皇太后为保大景,以“预先与皇上商议过此事将计就计”将这桩惊天丑闻遮掩过去,但其实两人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后本以为皇上会向自己磕头请罪,但一直没有等来皇上的任何表示。皇上那边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一切就如太皇太后所说“是他二人提前算计好的”,他那般心安理得,甚至前来请安时都一句也不提。 太皇太后本就憋着气,这次又疑心傅堂准备这些红烟硝是皇上授意他栽赃靖王,更是怒火中烧,冷笑着说道:“一直都看我儿不顺眼,都发落到西境那苦寒之地去镇守了还不满意!非要让他落罪下狱永不翻身是吗!若他能稳固朝堂把控群臣,何致于猜忌我儿!还不是他自己不中用!” 桂嬷嬷连忙劝慰道:“娘娘息怒!仔细身子!何至于跟一个孙辈动气?左右他也翻不出大天去,这大景要稳,还是您掌着舵呐!” 太皇太后眉目冷凝,沉声吩咐道:“那些老臣也该动一动了——你去,让他们帮衬着芷漩把这爆炸案查清楚弄明白,看到底是谁在糊弄皇上!”她的脸庞上泛出阴冷之气,“傅堂 想祸水西引,哀家就让他作茧自缚,自入其瓮!” 不过五六日的功夫,朝中已是各种揣测满天飞。有人说是崔嵬公报私仇报复前妻,有人说是傅堂包藏祸心让北齐趁虚而入,有人说是崔嵬为升任兵部侍郎听命于傅堂,有人说北齐的手伸得太长,有人说是傅堂见自家女儿生不出儿子便不惜以大景国运做筏…… 没有人提起西境。即使勘验司流出消息说跟西境的乌云石有些关系,却并没引起什么波澜。主要是红烟硝的挖掘和炼制都需有官方颁发的凭证和当地官员签发的手书,还需在指定地点炼制,所炼出的红烟硝必须全部上缴,工匠所得酬劳是银钱和粮食,并无其他。若有人私下挖掘炼制红烟硝,乃是充军流放的重罪。而乌云石则不同,虽然粉末能燃烧但威力并不大,即使西境山区多产乌云石,也没掀起什么“靖王以乌云石粉末妄图炸毁库房”的传言。 皇上召见勘验司司正与唐芷漩,屏退了殿内所有宫人,无人得知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之后承和殿下匆匆进宫,与皇上交谈良久,似乎还嘤嘤哭泣,惹得皇上怒斥众臣无能天天让他心烦,又赏赐了承和殿下一些新进贡的物件儿。但承和殿下离去时仍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令众人猜测她是否因为崔嵬求情失败而难过。 承和刚出宫,崔嵬就迎上来接她一同回府,十分体贴地将她抱上自家马车。承和坐上马车后一直无话,崔嵬问了几遍她也一言不发,直到马车进入崔府,承和才开口道:“你之前在后院捣鼓了那么久,跟我说很快就能当上兵部侍郎,就是因为傅堂的允诺吗?” 崔嵬一惊,问道:“这是皇上说的?” “勘验司有你在后院捣鼓的那些东西,”承和烦躁道,“做事情为什么不收拾干净?竟然还能被人拿住把柄?好好查查你的那些心腹!” 崔嵬只问道:“皇上到底怎么说的?这是定我的罪了?” “我怎么知道?”承和恼道,“我去探皇上的口风,皇上却只跟我谈小时候的事,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能一个字都不提?!直到最后皇上才说了句‘想平安无事,就得想想朕最想要什么’,我问这是什么意思?皇上只是笑着点了点我的额头,让我多想想,就让我退下了。” 崔嵬沉吟半晌,忽而有些喜悦:“看来皇上不打算治我的罪!皇上是想让我为他出力解决掉他讨厌的东西!”他焦急地思索,“是什么呢?皇上讨厌什么?皇上在烦什么?” 承和见他这样就觉得心烦,不屑地瞥他一眼,下了马车往院中走。崔嵬连忙跟上去,说道:“皇上没再说别的了吗?若是不能有的放矢,我担心会出更大的纰漏……” “烦不烦?你不会自己想?这点事还要问我?”承和不耐烦道,“有我在你就死不了!还畏首畏尾什么?想到什么就去做!别老拿朝堂上的事来烦我!” 崔嵬立即就想训斥她有违女德,但她身上的公主服制阻止了他恶言相向,他忍气吞声地说道:“你不也希望我在官阶上更进一步吗?这眼看就要成了啊!你不助夫君一臂之力,谁还能助夫君啊?” 承和焦躁地又想了想皇上与自己说的话,忽而想到什么,说道:“我进殿之前好像听到皇上在跟近侍斥责傅堂,说他辜负圣恩什么的……” 崔嵬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看来皇上是打算让一切都是傅堂所为……”他高兴起来,“那容易,我倒是有傅堂告诉我白界藤与乌云石的关系的证据呢,还有爆炸当晚调开值守之人的……”他见承和怒视着自己,不解道,“怎么了?” “可笑!”承和烦躁地一挥手,“出去!今夜本宫独寝!” 崔嵬不明所以,想问明白却被承和的侍卫入内将他架了出去。崔嵬真是忍不住了,但刚说了一句“你这女子怎能——”就被侍卫威严的目光逼了回去,悻悻地甩袖而去。 又几日,北部传来北齐毁约叫嚣开战的奏报,皇上震怒之下在朝会上询问退敌之策,众臣缄默半晌,傅堂出列表示库房已毁,新式武器兵甲尽失,以北齐铁骑之强盛,当派使臣前往斡旋,以期最大程度减少大景的损失。当即有老臣反驳北齐毁约,大景师出有名,应当立即出兵应敌,我军气势定然如虹!金殿上很快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还各不相让,皇上冷冷看着他们争吵不休,忽而一笑,问那“主战”的老臣:“要打,用什么打?” 老臣:“北齐虽铁骑凶悍,我大景言家军也不遑多让!从前本就各有胜负,如今即便没有新式武器甲衣,也当勇往直前拼死一战!” 傅堂:“先前和谈是因北齐主帅突然暴毙,后来北齐拖延履行和谈契约,言家军能突袭得胜靠的是新式武器甲衣,而现在北齐定是得了消息知道武库司库房被炸毁,新式武器甲衣一件不剩,才敢直接撕毁契约叫嚣开战!试问如此情状之下要如何开战?用什么来震慑北齐并大获全胜?你所说的拼死一站乃是两败俱伤之举,对大景百害而无一利!” “说到底,就是失了新式武器甲衣,大景就没办法与北齐一战了?”皇上凉淡一笑,“那在新式武器甲衣生产出来之前,镇守悬鹰堡的将士都是靠什么抵御北齐的?仅凭一腔热血吗?” 傅堂略略沉吟,说道:“启禀皇上,恕臣无状——从前抵御北齐确系‘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北部将士苦战久矣!还请皇上体恤边关将士及其家人,若能再次议和,大景得以修生养息,再造新式武器甲衣,何愁来日不能攻下北齐?” 那老臣也没了言语,他的两个儿子都折在对北齐之战中,确是满门忠良,却也因此害得妻子伤心过度早早撒手归西,如今晚年的他只有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儿陪伴在侧,而女儿迟早是要嫁人离府的。 崔嵬明显感觉到皇上的目光看向了自己,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臣启皇上,傅尚书力主和谈,皆因他与北齐暗中勾连!武库司库房炸毁是他主导!就为了让大景在对战北齐之时无法占上风!北齐就会撕毁合约再次要求开战!傅尚书趁机和谈,北齐自然答允,傅尚书立下大功受封获赏,北齐却会因此再割我大景国土、再夺我大景金银!”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 傅堂似乎并不惊讶,冷淡地看着崔嵬,还笑了一笑,说道:“哦?崔少司如此污蔑本官,可有真凭实据?” 崔嵬亦是冷笑:“我早已将证据呈给皇上!就等着你今日自露马脚!” 傅堂依然没有任何惧意,朝着皇上行了一礼,说道:“若皇上已有明断,臣静候发落。”他垂头等待,却不经意地摸了一下自己官帽上的玉方。 玉方乃是一块通体无暇的白玉所制,上刻四爪雕龙暗纹,乃是御赐,并非一般官员可佩戴。朝中只有傅堂一人能在官帽上佩戴玉方,因他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兵部尚书之职也是先帝所指。 他这轻轻一摸并无人看见,但皇上却看得清楚明白,这是傅堂在提醒他——顾命大臣轻易动不得。皇上想起先帝弥留之际的种种,一时心有惴惴,失了言语。 众臣都在等着皇上决断,但迟迟未听到一言半语,悄悄抬眼去看,只见皇上盯视着傅堂,脸上不辨喜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崔嵬很是心焦,他不知道皇上这迟疑代表了什么?明明说好的他上告傅堂,皇上以证据给傅堂定罪,就不计较崔嵬与爆炸案的牵连,眼下这是怎么了?若不能将傅堂一击即倒,那他定是要将自己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都退下,”皇上开了金口,“傅卿留下。” 众臣面面相觑却不得不遵旨,行礼后往外退去。崔嵬只得跟着往外退,却在一抬眼间看见傅堂恶狠狠地盯了自己一眼,接着给了一个阴狠的笑容。崔嵬被吓得一激灵,连忙退出殿外。 众臣在殿外商议了一阵也不见皇上有别的旨意,只得先行散去。崔嵬心急如焚却也不能在宫中逗留,只得返回崔府。在路上也不知怎么想的,绕路去了南街靠近唐芷漩的宅院,想看看她伤势如何,还想与她商讨一番如今的局势,便让随扈上前叩门。 叩门一阵无人回应,崔嵬正想着唐芷漩这眼睛也没好能去哪,忽然一只大鸟从天而降直扑他面门,锋利的爪子在他面上剐蹭了一下立即振翅高飞,很快不见了踪影。而崔嵬面上流下鲜血,疼得吱哇乱叫,随扈惊得连忙要带他去医馆。此时宅院门开,唐芷漩向外看了一眼,见是崔嵬等人,便又“砰”地一声关门,听声音还立即落了锁。 “芷漩!”崔嵬又疼又怒地大喊,“我都这样了你都不给我拿些伤药吗?竟然还关门?!你良心何在啊?!” 随扈们劝说他此时不宜动气,背着他快步往医馆走去。崔嵬的脸火辣辣地疼,他捂着脸还在絮叨:“她定是没看清,对,她眼睛还没好,没看清是我,不然不会如此,不会的……” 51 大殿内的宫人都被皇上挥退,眼下只余皇上与傅堂二人。皇上冷面凝视了傅堂一阵,呵笑一声,说道:“傅大人威胁朕是上瘾了?当着众臣还要给朕耍威风呢。” 傅堂拱手垂头行礼,说道:“臣不敢。臣只是为皇上考量,若当着众臣的面以崔少司那些莫须有的罪证将臣定罪下狱,引北齐攻打大景却无人斡旋,于大景、于皇上都是大大不利啊。” 皇上:“你这是承认与北齐勾结了?大景除了你没人能当使臣?北齐就非认准你了?” 傅堂一笑,说道:“朝中能臣若多,皇上也不会单独把臣留下了。老臣们确有忠心,也有以将死之躯与北齐死战之勇,但能在北部御敌的,皇上也很清楚——唯有言家军。这些年言家军一家独大将大景北部牢牢握在手中,皇上就没有一点忧心?明明和谈成功却在回到北部不久又生变故,说北齐拖延不履约,之后又是突袭传捷报,这真的不是言家军在向皇上显示唯有他们才能驾驭北齐饿狼、唯有言家才能控制北部?!”傅堂满脸的忠言逆耳苦口婆心,“皇上啊,臣是为您着想,这大功是万万不能再落在言家头上啊!” 皇上似笑非笑:“那就要落在你头上?” 傅堂:“臣惶恐!但臣确实是最佳人选!臣的傅家这些年一力帮衬皇上!臣的女儿虽贵为皇后却无所出,臣与未来继承皇位之人没有半点干系!臣确实谋求更高的权位,但唯有站得更高才能更多地为皇上分忧!臣!一片忠心!”说着叩拜下去,深深不起。 皇上勾唇讥笑,手一下抓住了桌上的镇纸,很想对着傅堂兜头砸下去! 但他不能。 手缓缓松开镇纸,逐渐恢复成松弛的模样,皇上的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说道:“遗诏,到底什么时候给朕?” 傅堂仍然跪着,也没有抬头,语气也仍然恭敬,说的却是令人心惊的话语:“等臣确定傅家永享荣华安宁之后。” 皇上顿了顿,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天都止不住。那笑声颇有些冷冽渗人之感,饶是傅堂浸淫官场多年也有些隐隐紧张。 “父皇临终前给你遗诏,是让你用心辅佐于朕,”皇上的声音里带着丝丝癫狂,“不是让你用来威胁朕的!你真以为遗诏一出,朕的臣民就会跟随你一道,说朕是无用昏聩不配为君,直接将朕拉下龙椅吗?!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以为老臣们会追随你一同废帝吗?!他们即便不为了朕,就只是为了他们家族的平安,都不可能直接将朕废掉!”皇上盯视着傅堂,像是要将他生吞下肚,“手握遗诏就能凌驾于朕头上了?做梦!” 傅堂见皇上如此狂躁倒是放心了不少,心里嘲笑他不过如此。傅堂跪得依然端正,不过不再垂头,而是直视着皇上,像一个慈祥老者那般笑道:“众臣会如何,臣真是没有任何把握,皇上说得对。但如果臣将这遗诏呈给太皇太后呢?” 皇上的狂躁定在原处,狠狠盯着傅堂:“她知道有遗诏?” 傅堂:“这个您可以猜一猜。遗诏有言,若皇上难承大位,臣这顾命大臣可废帝另立!皇上您说,太皇太后看到这遗诏会不会分外喜悦?” 太皇太后的儿子靖王虽远在西境,但因镇守的原因也手握兵权,一直被皇上所忌惮。而从前靖王也曾与父皇争夺皇位,父皇登位后一直想除掉靖王却未能成功,弥留之际还在叮嘱要小心靖王。 皇上知道自己在傅堂面前已经败下阵来。他知道此时应当放手一搏,就大气又不在意地对傅堂表示让他尽管去将遗诏送给太皇太后,看太皇太后能怎么样?难道能立即废帝又将靖王召回京城继位?这其中牵扯的势力、门阀极广,哪能是朝夕之间就将一切妥善定论的? 可他又担心太皇太后真的有此大能。能历经三朝不倒、如今仍然暗中影响着朝局、能在被皇帝孙儿蓄意谋害后深沉至今的女人,他想想都觉得心生惧意。 皇上心中翻涌起万千情绪,自登基以来的种种在脑翻江倒海没个止息,最终盯视傅堂半晌,怒道:“滚出去!” 傅堂不怒反笑,恭敬地行礼,起身,退了出去。他知道,皇上已妥协。 众臣都等着宫里的消息,尤其是崔嵬分外忧心。而他被海东青抓伤的左脸虽然敷过药却还是火辣辣地疼,还整日缠着棉布,让他觉得很是丢脸。更让他难堪的是承和的态度,她竟然嫌弃他脸上有伤而不愿与他同房!当着丫鬟婆子的面还振振有词地说道:“本宫堂堂长公主之尊,岂能与面容有损之人同居一室?在你伤好之前不要到本宫面前碍眼,知道么?” 崔嵬极为受伤,又恼又委屈地说道:“你难道就是喜欢我这张脸吗?你的夫君受伤了,朝局又在紧张时刻,你不该好好关心我、给我安慰、为我想法子?竟然还让我离你远些?!” 承和听了也无半点愧悔,反而不悦地说道:“你说的那都是一般女子应该为夫君做的,本宫是一般女子吗?你是本宫的驸马,应当是你侍奉本宫!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吗?”说罢就让宝灵将崔嵬赶出内室,又让侍卫守在外面不准他入内。 崔嵬气急败坏却又不能对她动家法,跑到崔老夫人院中诉苦。崔老夫人听完,半点同情也没有,语重心长地说道:“殿下说的有什么错?你既担心朝局就更应当讨好她,让她心甘情愿为你在皇上面前缓和一切,而不是还想着违拗她的意思甚至想对她动家法!你以为她是唐芷漩那个没背景没身家的软柿子任你捏吗?” 崔嵬更委屈了:“芷漩她已经不是任我捏的柿子了!她现在总跟我作对!恨不得骑到我头上来!此次爆炸案她对我毫不留情!若不是皇上向着我,我只怕早都成了爆炸案的罪人!如今我都列举罪证了皇上也没有直接惩处傅堂,还不知道后面会怎么样……” 崔老夫人看着这个儿子,心里的失望难以言说,却又不得不帮他,忍住叹气说道:“你只把握住一条:皇上的利在哪里,你的方向就在哪里。皇上没惩处傅堂定有原因,你只伺机而动便是,左右你是长公主的驸马,不会有性命之忧,不必担心。” 崔嵬被母亲的一番话说的安稳不少,自记事以来,母亲说的话就没有错过。他想了想说道:“若是皇上听信了傅堂所言,那我提交傅堂的罪证就必然会成为诬告,到时候下狱的人就是我!这该如何应对?” 崔老夫人简直觉得自己的儿子是个蠢货,带了些恼怒地说道:“他们要诬告你,你就不会诬告别人吗?他们找替罪羊,你不会也找?” 崔嵬怔怔地想了想,也没想出具体怎么办,崔老夫人头一次失了耐心,说了句“我乏了”就让崔嵬出去。崔嵬一连两次被赶,只觉得心情烦闷不已,出府直奔城中最大的酒楼喝酒去了。 北部,悬鹰堡。 崔崭疾驰九日回到北部,入军帐更衣时被段灵松发现双腿内测鲜血淋漓,气得破口大骂:“腿好了一点就瞎胡闹!跟你说了不能频繁用力不能长途跋涉不能骑马!!!你是不是要气死我?给你用了那么多好药都白费!在路上流血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路坚持回来干什么?这里又没开战!” 崔崭也不恼,任段灵松给自己止血敷药,吩咐下属:“随行带回的箱子中有一个长匣,速速找出拿过来。” 段灵松呵笑一声,敷药的手劲儿就大了些。崔崭吃痛却并不叫疼,还对段灵松略略施礼,说道:“有劳段神医,这一路也都辛苦了。” “呦,又叫段神医了,”段灵松阴阳怪气,“不是叫名字吓唬我了呢?” 崔崭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坦荡地说道:“那时情急,神医莫怪。” 段灵松已经给他包扎好了伤处,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哼哼道:“怪你?我怪得过来吗?我算是知道了,凡事别跟那位沾边你就是稳重如山的崔将军,但凡跟那位沾边你就是个毛头小子,还不如我!” 崔崭笑起来,下属入内将他要找的长匣送来了。崔崭打开长匣,见长匣内是制造新式武器和兵甲的详细图纸,还附带了很多页各种组装方式,竟能因不同的组装方式而变换为不同的武器,兵甲也能产生多种不同的效用!崔崭大为震惊,不知这些奇思妙想是怎么产生在唐芷漩脑中的,一时感叹不已。在长匣最下方有一张唐芷漩写的小笺,说道:“若能在前线合适之处辟一制造之所,就地产出武器和兵甲,虽不能供给所有将士,却足以震慑敌军。但不可制造超百,切记切记。” 若私制武器兵甲超过百件则会以“私蓄兵甲意图谋反”治罪,唐芷漩忧心此事会给崔崭带来麻烦,这让崔崭心里很是受用。他将制造兵器甲衣之事交给可信之人,又去对言铿和言霁川说了此事,三人又对朝局分析了一番,当下都有些担忧,言铿说道:“朝局瞬息万变,但我等只能着眼于眼前,立足于北部对抗北齐,其他的不必多想。” 崔崭和言霁川都点头称是,言霁川瞟了一眼崔崭,笑道:“你不可能不想别的吧……这十几天都没看到你,去哪儿了?”他故意不满地看向言铿,“主帅给你特殊任务了?怎么把我撇在一旁?” 崔崭含笑道:“回京了一趟,担忧……她的伤势。” 言霁川对于他这么坦白承认了有些吃惊,看向一脸淡然的言铿:“主帅,您知道啊?” 言铿点头:“他离开,自然要跟我告假。” 言霁川扫了一眼崔崭的腿,崔崭自然相告:“无事,不用担心。” 言霁川:“我都闻到药味儿了,还无事哪?” 言铿也看了一眼,说道:“上次突袭时你突然升高素舆出现在北齐将士面前,将他们吓得不轻,瞬间打开了战局,但此法可一不可再,否则会伤及自身。”言铿的语气严肃了些,“就在刚才传来消息,北齐已正式无视和谈契约宣布即将与我方开战。”他迎着崔崭与言霁川都凛然一凝的神色,慨然说道,“无论如何都要阻挡北齐铁骑!大景国土,一寸都不容有失!” “是!” 前线关于北齐宣战的奏报还未抵达京城,武库司爆炸一案已经开始转折到完全无法预料的方向。傅堂未受任何惩处已让朝臣议论纷纷,而皇上很快对崔嵬问责,直指他所提供的罪证皆为捏造,乃是污蔑傅堂!崔嵬急忙甩出更新的罪证——说这些指证傅堂的证物都来自于唐芷漩!全都是唐芷漩调查后给予他的!而勘验司也突然反咬一口,说唐芷漩提交至司内的证据查验出均是伪造! 皇上很快下旨将唐芷漩下狱,没有给任何对峙辩驳的机会。 52 此次白逊再来收押唐芷漩时,十分趾高气昂。他宣读完圣旨就觉得自己能称霸一方,对唐芷漩毫不客气,都不用下属动手,他亲自上前将刚从屋内出来的唐芷漩一把揪出来甩到地上,傲慢地斥道:“好好的少司夫人不当,非要混到男人堆里来,怎么,就显着你特别能干?是不是一心想着将男子都踩在脚下?” 被推跌在地的唐芷漩缓缓站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不卑不亢地说道:“身为朝廷命官,即便获罪也可有申辩的机会,我要进宫面圣。” 白逊嘲讽道:“别妄想了唐大人,皇上有言不见你。一切都已有定论,马上押走!” 下属们称是,上前扭住唐芷漩的双臂反剪在背后,用一根粗硬的绳子捆绑她双手。唐芷漩并不挣扎,但盯着白逊说道:“按大景律例,官员即使押送大牢也不可捆缚,须得保持仪态。白大人如此对我,且不说是否违反律例,就不怕我日后翻身对白大人不利?” “唐大人真是异想天开啊,”白逊毫不在乎地笑道:“明眼人谁看不出来你是这场变故最后顶包的?唐大人自己不知道?纵有太皇太后又如何?女子不得干政不知道吗?” 唐芷漩听他如此嚣张地直言此事,心里明白她已是钦定的替罪羊,要用她为爆炸案结案。虽然知道此事无可驳转,却仍是心有不甘想着如何脱身,没留神被白逊大力一推,因为双手被反剪捆绑而整个人往前一扑就要扑倒在地上!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用不大的巧劲儿将她扶好站定,顺手就割开了她手腕上的绳索,又一脚飞起将押着她的两个侍卫踢开! 白逊喝道:“大胆!什么人!” 一个女子站在唐芷漩身前,长发利落地挽了一个灵蛇髻,唯有髻尾有一个简单的华胜点缀。她身着白衣,唯有腰间有红色纹饰点缀,随之垂坠的红色丝绦上系着一朵同色丝绦编成的花朵,看着像是梅花,却又与常见的梅花形状不太一样。 白衣女子一脸桀骜,不屑地看着白逊,说道:“既然知道唐大人是替罪羊,还敢将她下狱,你这狗官的俸禄都吃到你的狗肚子里去了吗?” 白逊怒道:“大胆!哪里来的泼妇在本官面前撒野?胆敢妨碍公务,论罪当诛!” 白衣女子更为不屑,握着长剑却是并未出鞘的,随手一挥就将剩下几个围绕着白逊的下属打得退后跌坐在地,而那剑鞘的鞘头不知怎地就点在白逊的脖颈处,白衣女子傲然道:“姑奶奶是孤芳阁戒律堂首座云入画,你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大声?!” 白逊的气焰顿时萎靡了七八分!他很清楚,孤芳阁的人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必是大事,且往往会是血溅五步之态!而眼前这个云入画的身手,明显不是自己及下属们能应对的!她甚至根本没有拔剑! 白逊却因圣旨而不能立即溜走,硬着头皮说道:“我乃提刑司掌事白逊!奉皇命捉拿唐芷漩!你、你即便是孤芳阁的,也要听命于圣旨!不然就是犯上作乱!” 云入画冷笑道:“孤芳阁有‘越级上奏、直达天听’之权,没听过吗?我们孤芳阁的女子行走于世,若有冤屈定然要查个一清二楚!哪能随你们摆弄直接下狱!”她扫视白逊等人,“你们是自己滚,还是本座打你们出去?” 白逊的下属劝他道:“掌事,我们一起都打不过这女的,还是先撤吧!回去报信再调精锐来!不信擒不住她!” 白逊点头,带人往院外撤去,还一直盯着云入画,生怕她突然动手。云入画鄙夷地瞥他们一眼,将长剑挽了个剑花挂在腰际,向着他们走过去,做了个伸腿踹过去的动作,惊得他们一股脑地跑了出去。 云入画走过去关上院门,唐芷漩连忙上前道谢:“多谢云姑娘相救!” 云入画看着她,眼神虽不冷却也没什么暖意,说道:“叫我入画即可。” 唐芷漩也不扭捏:“入画,谢谢你!” 云入画并无亲近之意,站在三步开外,说道:“你能看见了吧?” 唐芷漩没有想好是不是要直说,云入画的声音转冷:“不必想着蒙骗我,没用。” “是,能看见,不过我没想着告诉别人。”唐芷漩诚恳道,“我本想着若去金殿对峙,他们要让我当场辨认那些所谓的证据,我暂时装看不见,可以多争取一些时间。” 云入画:“争取时间做什么?” 唐芷漩笑了笑不答,转而问道:“孤芳阁派你来救我,是惯例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云入画知道唐芷漩并没有多信任自己,问些问题也可以理解,便说道:“惯例。阁正不会眼睁睁看着阁中姐妹无故受难。” “阁正是?” “孤芳阁统领夙大人。” “救下我之后是何打算?将我带进宫面圣?” 云入画冷淡道:“问我做什么?你想如何做就去做,我只负责保证你活着而已。” “我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帮不帮?孤芳阁帮不帮?” “对大景有益的,帮。你自己的事,不帮。” 唐芷漩一笑:“这么有原则。也就是说最近你会一直跟着我?” 云入画点头,语气依然冷冷:“快点洗清你的冤屈,我不喜欢整日里跟着一个人。” 唐芷漩:“好,那就先跟我去一个地方吧。” 唐芷漩收拾了些东西随身带着,与云入画一同悄然离开宅院往城西而去。白逊回提刑司后召集了不少人手重扑唐芷漩宅院,谨慎了半天翻墙而入却已人去宅空。与此同时皇上、傅堂、崔嵬都已收到了唐芷漩被孤芳阁救走的消息,傅堂与崔嵬都立即入宫打算请求皇上下旨全城搜捕,但皇上忽发头风卧床而迟迟未能接见他二人,傅堂与崔嵬只得离去。傅堂吩咐提刑司的人继续搜寻,崔嵬则是佯装派人去查的样子,之后回府高卧。 云入画跟随唐芷漩来到城西,没想到眼前是崔府宗祠。她诧异地看了唐芷漩一眼,唐芷漩带着她向宗祠后面的山丘走去,在山丘侧面不显眼处,唐芷漩在山壁上摸索又拍打了两下,那山丘竟开了个门洞出来!唐芷漩一马当先走下去,云入画跟随而入。 黑暗中往深处走去,像是走到了地底才敞亮起来,四周墙壁上有火把,还有工匠模样的人来往,看到唐芷漩都向她问礼,尊称一声“唐大人。” 云入画明白,这不是唐芷漩第一次来,应该是熟门熟路来过多次了。云入画再往里走,发现这山丘腹地竟然是一处占地宽阔的制造之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数十工匠正在制作兵器与甲衣。 云入画惊讶地环视一周,唐芷漩很贴心地告诉她:“北部极有可能开战,所以赶制兵器和甲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云入画:“重要过洗刷你自己的冤屈?” 唐芷漩没有犹豫地点头:“嗯。” 云入画冷瞥她一眼:“洗刷不了冤屈,你造再多兵器甲衣有何用?现在你的命令已经不管用了,根本运送不出城去,更别提北边了。” 唐芷漩一笑:“我的命令无用了,孤芳阁的命令还很有用,不是吗?” 云入画微恼:“难道你算准了我会来救你?孤芳阁也在你的设计里?” “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唐芷漩一叹,“在见到你之前,我连孤芳阁的门往什么方向开都不知道。若你不来,我只能用些更麻烦的法子将兵器甲衣送出去,但你来了,这是天佑我大景。” 她一说大景,云入画那恼怒的气焰压下去两分,再环视了一圈,问道:“这能做多少出来?即便孤芳阁能将这些送至北部,你要如何承担私运军需的罪责?” 唐芷漩:“孤芳阁运送出去的,怎么让我承担罪责?” 云入画一听就要发怒,却见唐芷漩正对着自己憋笑。 唐芷漩很少显露这种调皮,但看着云入画这张冷冰冰的脸,莫名有点想逗逗她。唐芷漩恍然想起从前还没来到京城时,她常被兄长说“甚是顽皮”,一直是个爱说笑爱逗趣的女子,可来到京城之后又嫁人之后的种种,竟叫她将从前的性子都深深掩埋。初遇崔崭那晚一同对付黑熊时,她记得自己在紧张时还不忘调侃两句,崔崭当时似乎说了句“姑娘骁勇”,此时想起来颇有些恍然隔世。 云入画见唐芷漩憋笑便知她定有后话,冷冷看着她等她说。唐芷漩见云入画并不与她说笑,便正色道:“据我所知孤芳阁有诸多特权,若因对外战事而先斩后奏也会得到一次面圣陈情的机会,所以此次我既然借了孤芳阁的权力,自然是以孤芳阁人的身份来督办一应事宜,而不是以武库司郎中的身份。” 云入画冷哼:“你是非要把孤芳阁牵扯进来。” “入画来救我时,孤芳阁就没想着置身事外。”唐芷漩对着云入画躬身行了大礼,“多谢孤芳阁愿为大景孤注一掷!” 唐芷漩敢这样说,是笃定云入画救她是为了大景,而并非单纯为了孤芳阁成员。孤芳阁之所以屹立不倒还有诸多特权,并不仅仅因为是先皇与先大长公主,而是因为在前朝时先有荣安殿下为国出力,后有一位女官为国捐躯,这令孤芳阁不仅有威且有功,才使得孤芳阁被众臣敬畏。 云入画果然没有再多言什么,显然她对此时的局面十分清楚。不过她的冷脸依旧没什么变化,审慎地看着唐芷漩,说道:“你既入了孤芳阁又为大景筹谋,孤芳阁自会为你大开便利之门,也愿护你周全。但你若违反阁规,孤芳阁也定将严惩不贷!” 唐芷漩微微垂眸,认真答道:“是,我定会遵守阁规。” 云入画冷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私下在做什么。”她逼近两步,语气阴沉,“整夜与一男子在房中私会,仅这一条,我这戒律堂首座已经可以将你一剑刺死。” 唐芷漩一惊,刚要解释,云入画就说道:“若不是见你让那崔崭运了武器兵甲回北边,孤芳阁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唐芷漩怔忡半晌,说道:“你们……监看于我?” “我们?”云入画冷笑,“你跟我们是一边的,唐大人。孤芳阁没那闲工夫日夜监看于你,也不屑这样做,但你需得知晓——你的一举一动,孤芳阁都清清楚楚。” 唐芷漩心中五味杂陈,但她也明白这是她成为女官必须付出的代价,当即正色道:“是,我会谨记阁规,绝不令孤芳阁蒙羞。” 云入画见她如此,轻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将我带至此地,如此隐秘之处,就不怕我是傅堂派来的细作么?”她带了些教导之意地说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不可因为我救了你就放松戒备,轻易信人。” 唐芷漩:“入画姑娘身上的红丝绦结了个梅花的样子,若我没看错,那应当是‘穿花凤尾结’的打法,孤芳阁内能佩戴这种花结的只有身居高位者,且普通女子根本学不到这种花结的打法,是孤芳阁不外传之秘。” 云入画冷眼凝视她,说道:“不外传之秘,你倒知道。” 唐芷漩:“有幸看过荣安大长公主的手札,略知一二。” 云入画自然明白唐芷漩与太皇太后的关系,能看到荣安殿下的手札也不是信口胡诌,心中暗赞唐芷漩心细如发,但面上一点不显,只是说道:“是虎刺梅。” 唐芷漩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花结是虎刺梅,而非一般梅花,当即点头道:“虎刺梅寓意勇猛坚贞,与入画姑娘十分相衬。” 谁不喜欢听两句赞美之语?云入画虽然仍是面无表情,可唐芷漩感觉到她那周身凝冰般的气韵似是消散了些,冒出丝丝缕缕的融冰之意。 唐芷漩招呼工匠们将制好的武器兵甲装箱,箱子都做成了贩卖茶叶的样子,从山丘另一侧的夹门运出。云入画走到夹门边向外看去,只见外面不远处有湖水荡漾,便说道:“你想走水路?” 唐芷漩:“现在城中定然在搜捕我,查得紧,水路方便些,而且水路有我认识的一些人可以通融。” 云入画点头道:“我也可打点一二。你将制造处建在崔家宗祠后的山丘内,真是敢想敢为。” 唐芷漩浅浅一笑:“没人会查的地方,我就想试试。” 云入画:“这处虽能制造却也不算十分阔大,要想够前线所需,你还有别的制造之处吧?” 唐芷漩笑意更浓:“不瞒你,傅家宗祠那边也有。” 云入画笑起来,带着些嘲讽傅家与崔家之意,又带着对唐芷漩的赞许。不过这笑意也是转瞬即逝,她又恢复了冰冷模样,说道:“事不宜迟,马上运送这些东西去北边。你呢?也要去北边?” 唐芷漩摇头道:“我不去,北边不知会如何,但武器兵甲万万不能短缺,我盯着此处继续制造。” 云入画略想了想:“你的宅子肯定被人盯上了,就住我那里去吧。” 唐芷漩又逗了她一句:“我还以为这次能知道孤芳阁的门往哪里开了。” 云入画:“孤芳阁并无正阁建筑。” 唐芷漩奇道:“没有?” 云入画:“没有。夙大人在何处,孤芳阁正阁就在何处。夙大人百年之后,新任阁正在何处,孤芳阁就在何处。” 唐芷漩品味了一番这几句话,不由有些肃然起敬。没想到当世女子所能企及的自由自在的最高境界之所,竟然并非有着想象中的恢弘楼阁、森严门禁,而是长存阁人心中,凭坚韧心意永久流传。 有云入画相助,唐芷漩命人从水路运送“茶叶”确实更为便利了些。待她看着最后一箱运送离岸,云入画牵来两匹马,二人各自上马,唐芷漩随着云入画一路飞驰而去。 接连五日,傅堂仍没有搜寻到唐芷漩的踪迹,太皇太后却将傅堂与北齐勾连的书信递到了皇上的案头。皇上还没给出任何反应,傅堂等来了北部的奏报——北齐撕毁和谈契约,正式向大景宣战! 金殿议政,傅堂自请出使北齐并亲督军需前往北部,皇上允准。傅堂点兵三千立即开拔,太皇太后追加精锐五百前往北部助力言家军,但暗中指明这五百精锐率给予崔崭调用。 北部,北齐宣战后却并不出战,每日里只在战壕内叫嚣,偶尔射些冷箭。言霁川带兵冲击北齐战壕两次,虽未失败但也并不能将北齐将士引出,言铿判定北齐是在等傅堂前来和谈,好将这和谈成功的功劳给予傅堂。此时五百精锐比傅堂先一步抵达,崔崭决意带这五百精锐绕至北齐战壕左后方,与在前方佯攻的言霁川来个夹击。没想到北齐战壕高墙上却推出来一个人,未穿任何可做防御的兵甲,只穿着常服被推至高墙上给大景将士观看。 言霁川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崔崭看那常服的服制就已明了,皱眉说道:“肃宁殿下。” 言霁川微惊,骂道:“北齐这些孙子想干什么?不打就不打,推女人出来算什么本事?何况那还是他们的王后!” 崔崭:“只怕他们从来都没有把肃宁殿下当做王后。” 崔崭侧后方一个战士忽然就往前冲去,想要去高墙上夺回肃宁!崔崭眼疾手快甩出一个带钩的袖箭将他扯了回来,正要训斥却在看清这战士样貌时一惊:“怀骁?!你怎么会在这儿?” 53 宁怀骁脸上焦急,极快地说道:“我求了太皇太后让我来,就来了!让我去救她!我能救下她!” 言霁川:“哎呦我的世子爷,这会子不是你英雄救美的时候!” 崔崭沉声劝道:“肃宁殿下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只是想逼我们暂时不要进犯,他们在等傅堂。你此时上去救人,即便救下来,他们也会为了北齐颜面而射杀肃宁殿下,反而是害了她。” 宁怀骁颇信崔崭的话,盯着他问道:“当真?” 崔崭点头:“肃宁殿下有失亦是我等北部守军保护不力,岂可让她出事?” 言霁川也插话道:“云麾将军何时有过妄言?怀骁稍安勿躁!” 宁怀骁咬牙忍耐,目光依然凝盯着绑在高墙上的肃宁。 崔崭低声吩咐下属:“速用游隼传信,令我们的人在王都各处点火,尤其宫城附近要烧得最烈。烧不起来也要做出样子,让他们知道北齐境内四处有我们的人。” 下属称是,立即去办。崔崭又令士兵将他的素舆抬至登楼车顶,对着高墙朗声道:“北齐与大景因肃宁殿下而和平多年,今日即使北齐重燃战火也不该将有功之臣推至高墙受苦蒙难!北齐臣民看到此情此景也会以此为耻!速速将肃宁殿下解开绑缚迎回王城,方不会激起两国民愤!” 高墙上没有回答却一箭穿出,直射崔崭面门而来!崔崭却似早已料到一般抬手挥刀挡开箭矢,又毫无停顿地将短刀甩向高墙箭矢来的方向!就听一声闷哼,高墙上明显有人倒地。大景这边发出阵阵喝彩! 崔崭的声音由刚才的平静劝导转为沉肃威压,说道:“肃宁殿下乃我大景长公主,你们这般对待她就是对大景不敬!限你们一盏茶内将肃宁殿下迎回王城好生休养,否则——”他抬手挥下,十道带着火光的箭矢直冲高墙,扎入墙面或是北齐守将身上,爆出盆大的火光!高墙上顿时一片纷乱,崔崭凝神看着,不动如山。 高墙上的肃宁向下望去,看着崔崭虽坐在素舆上,却像一人就可抵挡千军万马。她感念崔崭救她,虽也知道这多半是为了大景而不是自己,但此时此刻她难得庆幸自己是大景的长公主,庆幸自己被缚高墙时遇到的大景将军是崔崭,而不是旁人。 肃宁是从王城中押送出来的。她在北齐这些年虽然受过不少屈辱,但这种押送犯人一般的方式还是第一次。北齐王上对她从不留情,对他们的儿子也只是维持着表面的父子关系,但平日里这孩子向父王有所求,王上能允的倒也都允了,这令肃宁时不时生出丝丝奢望,想着也许时日久了他能看在儿子的份上对她以妻子的身份真正敬重相待。但此次她在睡梦中被侍卫拎出寝宫,仅着中衣常服就被押送来边境,她有过质问与反抗,却只是被告知“若想皇子安稳便不要无谓抵抗”,丝毫不顾及她的脸面。 长时间的心灰意冷堆积成灾,令她此刻很想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让大景将士踏破北齐城池!可她心里仍然念着自己的儿子,那个虽然眉眼很像北齐王上,却会在她难过时抱着她轻声安慰的稚嫩孩童。 她舍不下孩儿,也想过对北齐王上俯首听命,将他真正当做自己的夫君、此生的指望,可她的付出并没有期望中的回报,甚至连一点点夫妻间的敬重都没能得到。 如果不归属于北齐,她还是应该归属于大景,可她又憎恨将自己送来北齐和亲的大景皇帝!虽说享受荣华的天家公主就应为国效力,可大景与北齐开战各有输赢,为何非要低头示弱将她送来和亲?!为何不能热血迎敌以保大景女儿不受欺凌?! 北齐不是家,大景也不是! 她不知该恨谁,她不知! 她望向崔崭,这个她曾想向父皇请旨下嫁的男人。她以为他重伤后不会再来到北部,没想到他坐着素舆也来迎敌!他还是如此豪迈如此沉定,甚至风姿更胜从前!他这般腿残都来到阵前,自己就算是被吊在城楼上又能如何? 大景真是无人,皇帝真是…… 肃宁心中愤愤而叹,此刻她只想着这次是北齐先撕毁和谈契约,是北齐令自己沦落至此!便下了决心,左脚微抬,将自己的一只鞋掉下了高墙。 崔崭眉目微动,看着那只鞋坠地,又看向高墙上仍然没有将肃宁迎回的意思,便命人降下素舆至地面,对宁怀骁说道:“你可知肃宁殿下将一只鞋落下是何意?” 言霁川有些不可置信:“不是意外坠下的吗?” 崔崭微微摇头:“不像。北齐宫履与大景的不同,其内有暗扣固定,不会轻易脱落。这应当是肃宁殿下给我们的讯息。怀骁,有头绪吗?” 宁怀骁听这意思像是认定他对肃宁之事了解最多,一时有些脸红,心内还带着丝丝窃喜,仔细想了想之后说道:“从前围猎时为争胜,殿下总喜欢攀上高处率先发现猎物。在同一队时她与我们约定,若她忽然掉了一只鞋下来,就表示我们身后有别的队伍正在冲过来,我们应佯装不知然后反杀回马枪。” 崔崭反应极快:“肃宁殿下是在警示我们后方有敌人即将来袭?” 言霁川微微诧异:“不会吧,探子才回报过什么都没有啊?” 崔崭略想了想,微微变了脸色:“不会是指正在靠近的傅堂那三千兵马吧。” 言霁川瞪圆了眼睛:“啊?那老匹夫他敢!” 崔崭:“他不敢将我等歼灭,也没这本事,但若是与北齐成夹击之势逼迫我等答允割地,那——” 言霁川气得打断道:“这老匹夫要是存了这种心思,我把他头给拧下来!”说着就调转马头,对崔崭招呼一声,“你盯着这里,我亲自去后方看看是不是有袭击的意思!” 言霁川跃马而走,崔崭问之前那传信的下属:“北齐那边如何?” 下属:“应该马上就会有消息传来。”下属望向肃宁,“肃宁殿下再坚持一阵便好。” 崔崭:“半盏茶时间一到,不管北齐城内起火有没有威慑到他们,都要将肃宁殿下救下来。” 宁怀骁听着就是神情一凛,主动请缨道:“我愿当先锋!” 下属担忧道:“若他们并不将威慑放在眼中而我们又强行救出肃宁殿下,大战岂非一触即发……” 崔崭:“北齐已经打定主意与大景开战,此时我们做什么不做什么,开战都不会改变。其中的变数仅仅是他们打算做做样子等傅堂来和谈,还是趁乱真的将我们消灭得越多越好。”他眸色深沉,“北齐人若是想借着傅堂之力来消灭我们而傅堂又并不知道此事,那战况如何很难预料。” 言霁川恰在此时回转,对崔崭说道:“傅堂的人马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就到,我在他们周围绕了几圈,见他们骑兵在前,步兵在中,投手在后,很像是突袭的阵法。”他神情着恼,“大敌当前自己人还窝里斗,无耻之徒!” “一个时辰。”崔崭略略沉吟,说道,“既然他希望我们中计,我们就中给他看。霁川,我们演练过的‘捉鳖’、‘斗蛐’、‘围狼’,可以拿出来试试了。” 言霁川一听就笑了:“好!就用这些捉畜生的方法对付他!他不冤!我去安排!”他动作极快地快步走向士兵中间,崔崭也开始吩咐下属等会要如何随机应变。 宁怀骁看向高墙,肃宁仍被绑在那里。他思忖着半盏茶时分一到,该如何最为迅速地跃上去解救她,如何能最大程度保证她的安全。又想着如果救下来,她是不是在他怀里了?那他该如何看着她?要说些什么?她将一只鞋坠下,怎能断定崔崭他们能看明白她的意思?她……难道知道他宁怀骁来了吗? “宁怀骁。”崔崭叫了他的名字,令他瞬间回神。 “是!”宁怀骁看向崔崭,“有何命令?” 崔崭严肃地凝视着他:“你已是对阵北齐的大景军中一员。我允许你败,但不允许你退,更不允许你对阵敌军时还满脑子儿女私情。你可明白?” 宁怀骁心中愧疚,低着头却认真答道:“是!我、我尽力不想那些!我会听从军令一往无前!”他又抬眼去看崔崭,声音低了些,“不敢拿军情儿戏,只是诚心求教——进,去拼死守护于她,可她是北齐王后,根本已不是我的责任;退,从此置身事外,只将她看作一个和亲公主,可我根本做不到。崭哥,这分寸太难拿捏,我进退维谷。” 崭哥,这称呼真是久违了。 年少时一同玩耍的时光恍如隔世,那些少年都曾这般称呼崔崭。只是在战场上都彼此称呼官职,言霁川对着言铿也不会直接喊父亲而要尊称主帅,是以在这悬鹰堡范围内没人这样称呼过崔崭,一时让他有些感慨。 宁怀骁也知自己失言,再次低头,闷闷地说道:“抱歉,崔参将。” 崔崭看着他,并无迟疑地说道:“你进退两难是因为你在求一个结果,若你不求那结果,便没有进退之难。” 宁怀骁似懂非懂,问道:“你是说我不该对她抱有任何奢念,是吗?可我总想着这战事一起不知道会怎么样,若她、若她能回到大景,也许、也许我和她……” 崔崭一语直冲宁怀骁内心:“她即使回到大景,又为何一定要与你在一起?你们是曾有婚约还是曾有盟誓?她曾许诺过若回大景就要与你如何吗?” 宁怀骁一惊,这是他从未想过的方向!他一直以为只要他一心付出,她知道了自会明白他的好,自然而然就…… 崔崭最后送他一句:“定下心来。你对与她的结果若只停在守护,便不会有任何忧思与烦扰。” 宁怀骁心头巨震,忽然发现是自己被贪心和奢求蒙蔽了双眼!他当即抱拳恳求道:“我明白了!请让我做救出肃宁殿下的急先锋!请参将看我的表现!” 崔崭:“此次不可。将肃宁殿下解救之后,看你表现。” 宁怀骁知道自己不可能立即得到信任,便道:“是,谨听参将吩咐!” 傅堂已经看见了悬鹰堡那依山而建的森严漆黑的门楼,探马来报悬鹰堡的傍山门已大开,大军可顺畅通过。傅堂命全军戒备,按原计划进入堡内立即兵分三路,左路擒拿主帅! 傅堂的大军逼近悬鹰堡正面,言霁川策马出来迎接,见着傅堂也不下马,在马背上笑着拱手行礼,说道:“傅尚书一路辛苦,堡内已备好酒菜,请您和兄弟们先修整一番,再详叙如何应对北齐。” 傅堂客气几句,对一旁的心腹使个眼色,就率军跟随言霁川一同进入悬鹰堡。堡内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卫甚是森严。傅堂率军走的这条路靠中央地带,他瞥见左右两侧都是高山,自己此时宛如在一个山坳之中,虽说自己是有备而来,却也难免有羊入虎口之感。 言霁川将这三千大军引入堡内腹地,果然闻到烤肉与美酒的香气,看来营帐中确实已备好酒菜。傅堂的警惕顿时松懈了两分,对言霁川笑道:“镇国公客气了。” 言霁川也笑道:“应该的,傅尚书前来和谈乃是一场不输上阵杀敌的硬仗,自当好好犒劳。” 傅堂一笑,忽而抬高右手。他身后的骑兵顿时四下散涌直奔各个营帐,尤其紧盯主帅军帐!另有一人看着极为勇猛则直扑言霁川!言霁川一笑,长剑早已出鞘,剑锋直接刺入那打算斩杀自己的人心口!傅堂虽已后退却还是一惊,没想到言霁川如此神勇!他以为言霁川会立即来擒拿自己,却没想到言霁川直接从马背上飞身而走,几个腾跃就闪入山林不见了。 傅堂直觉有诈,但已然来不及。因为他看到他的将士们从军帐中无功而返的瞬间,就听一声暴喝在半空炸起:“无耻北齐!还我长公主!” 利箭破空之声不停响起,傅堂眼见着一阵箭雨射向对面,这才发现不远处竟有一堵高墙,而那上面似乎绑缚了一个女子!箭雨落下的同时有投石向高墙上砸去,又有连弩不停射出带爆炸火光的箭矢!另有两人极为矫健地顺着架起的云梯攀墙而上,靠近那女子三两下就解除了她的绑缚,将她接下高墙! 傅堂明白了一切,可已经为时已晚。高墙上站出一人对着傅堂大骂了几句北齐语,又用他能听得懂的大景话斥道:“你们大景人都是些说话不算话的东西!傅堂你这卑鄙小人!竟敢带兵攻打北齐!定叫你有来无回!” 54 言霁川听出高墙上那北齐人的声音,说道:“果然是缪赤雪!跟傅堂合谋的人果真是她!这女人真是阴魂不散!” 此时的言霁川站在悬鹰堡右侧山腰的哨塔上,盯着高墙上的缪赤雪,看着她指挥北齐将士分左右侧夹击大景,忙将哨塔上传信用的竹哨拉响,以长短之音向崔崭报信。 崔崭率人在傅堂大军的左后方,以合围之势将三千人马逼向北齐方向。傅堂急得后撤却总被堵住去路,更没想到的是缪赤雪亲自骑马冲刺已到了眼前!她直奔傅堂而来,一副要报仇雪恨的模样!傅堂只觉胆寒,身边护着他的两个侍卫被缪赤雪五招之内砍下马去!傅堂无奈只得仓惶逃窜,慌不择路地冲进北齐人马之中! 崔崭看着傅堂那里一片混乱,高举令旗挥下,立有一小队人马极快地靠近傅堂,随着他一同冲入北齐大军之中,用新式武器横冲直撞砍杀敌军,大声嚷嚷:“北齐破坏和谈犯我大景,傅堂与北齐势不两立!” 傅堂知道自己这是被算计了,跟北齐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清了,当下对着又追过来的缪赤雪喊道:“与我无关!定是崔崭害我!他在这言家军中!” 缪赤雪根本不听,一刀对着他砍过去,崔崭派去的人连忙上前“保护”傅堂,对着缪赤雪嚷嚷道:“傅家满门忠良!岂可由你胡来!” 傅堂真是百口莫辩,气得抽出腰间软剑就往那人心口刺去!而一柄长枪斜插过来格开他这一剑,又掀在他手腕上重重一震,疼得他手一抖就将那剑甩脱出去! 长枪横上他脖颈,冷冷的鄙夷声传来:“傅尚书的剑不冲着北齐,倒冲着大景?” 崔崭横枪立马,惊得傅堂差点从马背上跌下去,不可置信地看着崔崭,说道:“你、你的腿好了?!” 崔崭冷哼:“崔某就算只剩一条手臂,也能将你这叛国罪臣斩于马下!”说着一枪挥去,傅堂连忙躲避,而这一枪却并非真的要刺死傅堂,虚晃一枪便刺向傅堂身侧不远处的缪赤雪! 缪赤雪避无可避,眼看就要死于枪下,而她却抓了傅堂挡在自己身前!傅堂惊得一声都没叫出来,眼看着崔崭的枪毫无停顿地刺入自己的左肩又刺入缪赤雪的左臂,将他两人深深扎在一起! 缪赤雪吃痛,一把推开傅堂往后急退,对崔崭怒斥道:“你这狠心的东西!我一直对你手下留情你却想要我性命!” 崔崭拔出长枪对着缪赤雪再次猛扎过去,一枪正中逃窜的缪赤雪背后!缪赤雪吐了一口血出来,她的侍卫们涌上来攻击崔崭,拦住他不让他追逐缪赤雪。崔崭的长枪宛如游龙,在这几人之间来回穿梭,极快地将他们扫倒在地,又向前追过去!但缪赤雪逃得极快,北齐将士又涌过来一波,崔崭当机立断没再追过去,转而命令将士们以阵法对抗北齐,又让他们四处传播“缪赤雪重伤濒死”的消息。言霁川很快率军从对侧合围夹击,将傅堂的人马与北齐大军困在一处,引发他们慌乱急躁之下的一场乱斗! 崔崭与言霁川所率部众缓慢而有序地从这场乱斗中退出,却将更多的北齐将士引入战局,又趁乱以新式攀墙梯迅速占领北齐高墙,从内打开高墙下方的铜门,高声呼喊“北齐大败”,令北齐将士人心涣散而节节败退,最终被歼灭大半,傅堂所带的三千人马也伤亡过半。 除了缪赤雪逃窜无踪之外,北齐两员大将均身死战中,傅堂多处受伤,清扫战场时被抬出来已是气若游丝。肃宁被救下后安置在靠近主帅军帐附近的帐中,除有些皮外伤,一切安好。 另一军帐中,崔崭一边听着下属禀报最终战情,一边由段灵松为他治疗腿伤。他刚才能行动自如全靠段灵松的灵药与行针,此时又坐回了素舆上。段灵松想唠叨他施展过多实在是太不听话,但碍于有人在禀报战情而一直抿唇不语。 崔崭听完,吩咐道:“好生看押傅堂,不得有失。另外继续逼退北齐至少二十里,等他们退出高墙范围就将高墙内外全部夷为平地,寸草不留。边追击边对北齐表示‘只要他们割让三城并赔偿千箱黄金,且履行和谈契约’,大景就不追究他们此次的恶行。” 下属领命而去,段灵松刚想叨叨,言霁川又掀帘而入,对崔崭说道:“主帅对今日之战非常满意!不过说起傅堂还是提醒我们谨慎处置,毕竟他是奉皇命而来,我们将他一同设计了,他若反咬一口,我们想说清楚也不容易。而且之前武库司爆炸,他在唐大人摆出来的证据面前居然能脱身,主帅认为他很可能与皇上之间有些秘密,皇上会向着他。” “什么狗屁皇帝,”段灵松不满地插嘴道,“这次明明是你们一起击退了北齐,还避免了被傅堂袭击,傅堂这狗东西这么明显的卖国贼,皇帝还是向着他的话,那皇帝就是个狗皇帝!” “慎言。”崔崭沉声告诫。 段灵松满不在乎地说道:“天高皇帝远的,怕什么?你们是在官场待久了才担心这担心那,我一个草民,”他笑起来,“私下骂皇帝这种事,草民可没少干哪。” 崔崭没有再说什么,他心里也极为不认可之前皇帝对于爆炸案的所作所为,尤其在唐芷漩付出眼盲又受伤的代价之后,皇帝面对铁证却没有处置傅堂,竟还派了他来和谈,简直不可理喻。 但从小的教养及沉稳的个性令他不会轻易口出恶言,此时只是与言霁川继续商议战局,说道:“傅堂带来的三千人马都折了,仅此事他就无法交代,如今若不听令于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他心里应该有数。他可以说是我们趁他和谈突袭北齐和他的人马,我们也可以说是他与北齐合谋围攻我们,看谁的证据更为确凿!” 言霁川听他这样说也有了些信心,笑道:“云麾将军回来了,我可太安心了。刚才混战一片的时候你听见没有?那些北齐人总在问‘是战神回来了吗?’‘那是崔崭吗?’我觉着你往那儿一站就能给他们先吓个半死。” “连你也……”崔崭浅笑道,“不过是北齐无人,这战神之名真是过誉了。” 言霁川:“你就别谦虚了,这几年你不在北部,主帅的旧伤又时不时复发,他可真是愁死了,总是看着我叹气,说:‘霁川你会成为一代名将,可你的性子没办法成为主帅,唯有崔崭,唯有崔崭两者皆可,唯有崔崭啊!’” 崔崭被这种夸赞弄得有些微脸热,又有些担心地说道:“段神医之前已说过主帅的伤需要静养,若有机会还是回京养着吧。” 言霁川:“简单,你当上主帅他就放心回去了。” 崔崭:“如今这情势之下,不可能。”他看向段灵松,“劳烦神医多为主帅开些调理的方子,能让主帅更舒适些。” 段灵松点头,调侃地笑道:“你心里也想骂皇帝吧。” 崔崭淡淡一笑,略过不提,与言霁川又说了些对付北齐的安排。过了一阵有下属来报,说肃宁殿下请他过去一趟。 肃宁被救下来之后一直昏昏沉沉,在军帐中躺了良久才清醒过来。她从军帐上的纹饰认出自己身处大景军中,一阵宽心后又惊慌不已,向外唤了一声,没想到掀帘而入的是宁怀骁。 宁怀骁一直守在帐外,听到呼唤声就立即走了进来,却又踟蹰在门口,想看又不敢看肃宁似的,拘谨地行礼后说道:“殿下可好些了?” 肃宁看他一眼,说道:“无事。你帮我去请崔崭来,我有要事相商。” 宁怀骁见她压根没认出自己,心尖像突然被削去了一块,坠向本就深不见底的心渊。他应了一声,吩咐外面的侍卫去找崔崭过来,再看了看肃宁,低声道:“殿下还记得我吗?我是怀骁,宁怀骁。” 肃宁微微蹙眉回想,宁怀骁只觉得自己的心渊中四处都在漏风,想用什么堵上都不知道有什么能拿来堵的东西。崔崭的话回荡在他耳边,他此时才明白那些话是多么正确!他根本不该有什么奢念,那全都是他一厢情愿! 肃宁见他半跪在自己榻前半晌没有动静,像是定在了原处,一双眼睛却凝视着自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肃宁忽而想起年少旧事,那时候也有一双这样的眸子总是追随着自己,只是自己并未在意过。 “郡王府的世子?”肃宁试探道,“令尊是淳郡王?” 宁怀骁:“是,正是家父。” 肃宁明白过来,且她在北齐多年,察言观色辩人心思的本事已炉火纯青,立即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对自己还有余情。她不动神色地换了副表情,声音也放柔了些许,说道:“原来是你。今日来到军中一直是你照拂于我,我是说你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别怪我没一眼认出你来,我在北齐太久,整日里提心吊胆,只敢在午夜梦回怀念从前的人和事,也不知怎的故交的面目就渐渐模糊了……” 她这话说得颇含情意,又带着怅惘与酸涩,惹得宁怀骁一阵难过,刚才那些失落一扫而空,连忙安慰她道:“殿下在北齐受苦了,现在已经回到大景地界,殿下安心休养,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了。” 肃宁对着宁怀骁嫣然一笑,眼中又含着些泪花,宁怀骁只觉胸中激荡着豪迈与柔情,一心要护她周全!两人眉眼间不少情绪来回飘荡,又说了些战况诸事,就听帐外传来崔崭的声音:“肃宁殿下万安,军中参将崔崭前来问安。” 肃宁眸中亮起簇簇星火,声音清润了几分:“快请进来。”她坐直,抬手很快地整了整鬓发,理了理衣衫。 宁怀骁看着她眼中的点点星芒,忽而明白了什么,垂下了头,默默站到一旁。 帐帘大掀,坐着素舆的崔崭缓缓而入,拱手微微施礼:“殿下。” 55 肃宁看着对面的崔崭,从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多了几分沉稳宁定,没想到多年不见他更添风致,即使双腿残废也不能削弱他半分气韵。肃宁不自觉地带了几分敬意,说道:“崔将军,久违了。” 崔崭神色和缓,像谈家常一般,说道:“禀殿下,崔某如今是军中参将。” 肃宁依然不改口,说道:“名头称谓都不算什么,你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大景第一的将军。” “殿下谬赞了。”崔崭点头以示谢意,直接进入正题,“不知殿下唤崔某前来所为何事?” 肃宁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眼下战况如何?” 崔崭:“北齐已败退三十里。” 肃宁微惊:“大景胜了?”她又明白过来,笑道,“看来你们是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眼中颇含情意地看着崔崭,“你还记得从前的事,我就知道你记得。” 崔崭和缓的语气染了淡漠:“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殿下在高墙上坠鞋一事,是宁怀骁看出其中隐含之意的。” 肃宁略略错愕地看向宁怀骁,见他正带着希望地看着自己,忙将错愕的目光变为惊喜和感激,说道:“怀骁真是聪明,记性也那么好。” 宁怀骁有些害羞地一笑又低下了头,崔崭静静看着,眸中闪过一丝担忧。 肃宁又道:“北齐败了,还败退三十里,真是闻所未闻。崔将军,大景定会要求北齐赔偿甚至割地,还要继续履行和谈契约,对么?”她见崔崭点头,继续说道,“可否借此千载难逢的时机,逼迫缪金立我儿为太子?从我儿成为太子到他登基为王,可保大景数十年不必再为北齐铁骑忧心。” 缪金,是北齐王上的名字。 宁怀骁面色微微一震,没想到肃宁竟有此志向,却又想着她在北齐不易所以才如此筹谋。崔崭面色未动,说道:“北齐王上还另有二子,都比殿下的皇子年长,还有一个一心夺取皇位的大公主,如今北齐虽败退却也没有到灭国之境地,殿下如何以为我方所有的要求他们都会答允呢?” 肃宁:“缪赤雪被你重伤,缪金是不会再看重她的。那两个皇子,一个自负托大,一个平庸无能,缪金迟迟未定下储君就是因为不满意。我儿虽身负大景血脉,缪金却直言此子堪当大任。崔将军只要乘胜追击长驱直入,兵围王城!缪金一向知进退,定会同意大景一切要求。” 崔崭:“等大景军队离开北齐,又当如何?北齐一日没有被灭国,只要大景军一离开,缪金定会反悔,到时殿下的儿子便会被拿来祭刀,以示北齐国威。” 肃宁脸色泛白却仍然不甘心地说道:“那这次就将缪金杀了,直接让我儿继位,以绝后患!” 崔崭看着肃宁,眼神已有责备之意,语调还是克制的:“缪金一死,北齐必然内乱,敢问殿下可有能驱使的军队与两个皇子与一个大公主相抗衡?若没有,殿下准备用什么将令郎扶上王位?靠三寸不烂之舌吗?据我所知,缪金还有一个王叔两个堂兄,都对这王位垂涎已久,若他们再加入战局,殿下有几分胜算?” 肃宁脸色涨红,恼道:“这不正好?让北齐内乱,大景直接发兵灭北齐,再将北齐给我儿做封地,我儿自在做个藩王也永保大景太平,岂不美哉?” 崔崭的指责已经没有掩饰,语气也严厉起来:“若真如此简单,为何不早早就派人暗杀缪金?内乱一起,四处征战杀伐,受苦的是无辜百姓,蒙难的是大好河山,你这一国公主从小所受的教养在何处?丝毫不为百姓考量?!” 肃宁真是恼了,声音也拔高了不少:“崔崭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要考量也是为大景考量,北齐百姓与我何干?北齐河山与我何干!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崔崭不欲与她再辩下去,冷面道:“旁人你都不在意,那若是日后你的儿子问你‘是谁害死了父王?’、‘是谁令北齐内乱民不聊生,十年都无法恢复如初?’又或者他长成之日野心渐盛,不再甘于当一个藩王而决意重复北齐昔日荣光,一心成为北齐复国之帝,你又当如何?!” 肃宁被这一番话震得定在原处,良久说了句:“有我在,不会让我儿起这种心思,绝不会!” 崔崭的语调平静又冷冽:“若真有这种本事,缪金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攻打大景。” 肃宁没想到崔崭说话会如此直接又无情,眼中泛泪地看着他,说道:“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意帮我这一次,是不是?” 崔崭:“殿下执意如此是因一己私利。即使排除万难达成殿下所想,大景军力也会备受损耗,五年都难以恢复元气。如果此时忽兰国突然进犯,殿下可会让刚刚坐稳北齐王位的令郎立马发兵助大景一同抵御忽兰强兵?” 若是刚刚坐稳北齐王位,是万万不能出兵的,那极有可能导致怨声载道,王位再失! 可肃宁无法说出这些理由,她不能刚接受过大景的帮助就在大景有难时袖手旁观。她哽了一阵,说道:“忽兰闭关锁国多年,跟大景与北齐都无来往,怎会突然进犯?崔将军这是危言耸听。” “殿下何必装糊涂?两年前忽兰与北齐合谋攻打大景,先锋军分别从东西两侧探扰大景边境,甚至已埋下伏火雷与毒坑陷阱,就等着大景身陷绝境。若不是靖王殿下带兵奔袭忽兰军后方令忽兰后撤,大景就要面对两大强敌,生灵涂炭。”崔崭看着肃宁的双眼,“两年前的大景,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于殿下的示警,如今大景还能相信殿下的承诺几分?” 肃宁想辩解说自己根本不知道忽兰跟北齐的密谋,但在崔崭那通透的目光下,她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是多余。两年前她不是没有想过向大景示警,但缪金派人日夜紧盯着她,又用儿子的性命威胁她,她根本不敢做些什么。确实有一两次机会能让她给大景传信,但她担心那是缪金对她的试探,她害怕自己和儿子落入陷阱!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过是想保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 思及此,肃宁的眼神傲然了些,盯着崔崭问道:“冠冕堂皇的话谁不会说?崔将军若在我的位置,难道就能把一切都妥善处置吗?难道就能在顾及大景的同时还保住自己和孩儿的性命吗?可笑!” 崔崭堪称严厉地看着肃宁,说道:“荣安大长公主和亲北齐时,北齐也曾想攻打大景,荣安殿下当机立断用三种方式发出三道示警,以确保大景一定会收到讯息。当时的北齐王上质问荣安殿下为何背叛,荣安殿下表示自己和亲是为了两国和平,她不允许任何引发两国战争的行为发生,如果她得到大景要攻打北齐的消息,也会及时向北齐示警并痛斥大景!北齐王上听得此言后无法再质问下去,反倒对荣安殿下礼敬有加。肃宁殿下和亲北齐之前,不可能没听过这段往事吧?”崔崭的声音更为凌厉,“既为和亲公主,就当处处以两国和平为己任!肩上担着两国百姓的性命,还有什么闲暇去想自己和儿子的性命?!一旦两国战起,你们母子的性命也不过是万千冤魂中的两个罢了!” 肃宁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颓坐下去,不敢看崔崭的眼睛。 宁怀骁焦急地看着肃宁,又看向崔崭,一句劝说的话都不敢出口,只觉崔崭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敲击在他心上,轰鸣不停。 崔崭:“殿下若无其他要事,崔某告退。”说完看了宁怀骁一眼,退出帐外。 宁怀骁连忙跟了出去,随着崔崭行了一阵,听崔崭问道:“缪赤雪负伤之事,肃宁殿下为何会知晓?” 宁怀骁心里一紧,答道:“是我告诉她的……” 崔崭:“泄露军机,该当何罪?” 宁怀骁连忙跪下,说道:“我以为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而且她、她是大景的长公主啊……” 崔崭:“她亦是北齐王后。她知晓了战局就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你可明白?” 宁怀骁垂头:“末将知罪……” 崔崭:“自去领二十军棍,若有下次,立斩不赦!” 宁怀骁:“是!多谢参军!” 北齐王城距离边境并不太远,只隔着两个城池。一般王城都应远离边境,但三代以前的北齐王上一心吞并大景,为表雄心壮志而将王都迁至距离边境不远处,时刻警醒自己莫忘大志。此时王城内外戒备森严,侍卫们都紧张值守着,时刻防范大景来袭。 王宫内,缪金看着眼前那怯生生的四岁小男孩儿,笑道:“你母后不要你了,知道么?” 肃宁所生的皇子缪青洲脸上还挂着泪,鼻音浓重地说道:“母后不会的,母后说过永远不会离开青洲的。” 缪金:“你母后现在在大景军中,看样子是要回大景去了,才不会管你的死活呢。” 缪青洲哭起来,可因为父王在前又不能无状大哭,憋得一张小脸通红,满脸是泪。 缪金看他哭就心烦,斥道:“哭什么?孤还没死呢!” 缪赤雪被人搀扶着尽量快地走了进来,脸色看着还有些惨白。缪金扫她一眼,也没阻止她带伤行礼,冷淡地说道:“败成这样了就养着罢,还来孤面前是想气死孤吗?” 缪赤雪:“父王恕罪,儿臣一时不察中了大景奸计,但儿臣还有法子能令大景退兵!”她指向缪青洲,“请父王将青洲借给儿臣!” 缪青洲惊吓地看着缪赤雪,缪金不在意地挥手:“想要就拿走。” 缪赤雪连忙谢恩,命人抓了缪青洲就走。缪青洲对着缪金哭喊着不想走,缪金瞥向他,看着他被拎出门,终究没有开口。 次日,崔崭刚用了些午食,下属急匆匆来报:“禀参将,北齐大营竖起高杆,将一男童悬挂其上,叫嚣着命令我们撤军,说那是肃宁殿下的儿子青洲皇子!” 56 崔崭冷哼:“只会用这一个招数?北齐真是无人了!”他立即吩咐道,“点兵两千,随我出战!” “是!” 下属离开,崔崭拿出一颗药丸服下,静待片刻后从素舆上站起。段灵松掀帘而入,见他如此也明白他要做什么,叹了口气道:“你这腿还是得多养着,我给你的药丸子是救急,你当饭吃啊?” 崔崭笑笑,说道:“段神医医术高明,这些药丸很有用处。眼下我要前往阵前,回来再听神医高论。” 段灵松也不拦他,说道:“就你这样废腿,以后残得再也站不起来可别找我,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崔崭莞尔,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段灵松跟出帐外,看着崔崭翻身上马领兵而去,端的是意气风发又铁骨铮然,仿佛只要他出征便战无不胜,即使战败身死也会傲然不倒地怒目敌军! 两千兵马疾驰而去,旌旗猎猎而过,上面的“崔”字分外凛冽!自从崔崭重回北部军中,言铿就将大权交给了他,虽只有参将之名却行使着主帅之权,且北部守军上下对崔崭唯命是从,没有不服的!段灵松想着还在崔府时暗中为崔崭医腿那段日子,到如今看着崔崭纵马上阵,一时感慨不已,眼中竟有些湿润。他不禁喊道:“崔将军,你可要好好的!” 北齐在败退三十里处架起防御工事,此处已是北齐境内,大景军在工事对面陈兵逼堵,已提出让北齐割城及赔偿的要求,但北齐一直没有回应。缪青洲已被高高吊起,撕心裂肺地哭了一阵之后,累得没了声音,疲惫地垂着头闭上眼睛,不敢往下看。 崔崭率军逼近,抬眸凝望那吊在高处的孩子,对着北齐大营朗声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北齐王上就是这般对待自己的幼子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引两国臣民耻笑!” 北齐大营那边涌出排排士兵,缪赤雪坐在四人抬的高辇上,最后才款款而出。她看起来没什么力气,说话也不如以往有底气,但语调依然带着一国公主的骄傲:“兵法什么的,不是你们大景最讲究的东西吗?我不过是用了用,看你急的?崔将军省省力气吧,不如听听我的条件?” 崔崭傲然道:“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谈条件?你以一个垂髫小儿来谈条件,是北齐再也拿不出什么能与我大景抗衡之物了吧?”他的声音陡然转厉,“转告你们王上,立即割三城并赔偿黄金千箱且重履契约,否则休怪我大景翻脸无情,直灭你北齐王都!” 缪赤雪惊讶于崔崭对缪青洲毫不在意,不免出声责问:“吊在上面的是你们大景肃宁长公主的儿子,你不救他?回去如何跟肃宁交差?又如何跟大景皇上交差?” 崔崭凛然道:“若真是青洲殿下,他身上也留着大景的血,我大景任何将士都能为国捐躯,何况他乎?若他不是青洲殿下,那就是你们北齐人,是死是活与我大景何干?”他扬起持马鞭的右手,“众将听令!” 众将士:“在!” “数十个数,”崔崭冷冽的语气如同催命的符咒,“若北齐一意孤行,拒不答应我刚才所说条件,立即踏平他们的大营,直捣王城!” 众将士:“是!” “十!”众将士齐声高喝,将巨型投石机竖了起来! “九!”众将士齐声高喝,弓箭手架起强连弩! “八!”众将士齐声高喝,骑兵举起长枪一致对外! 缪赤雪惊得立即下令后撤,却在仓惶退去的同时不甘心地命令道:“把那野种扔下去!我就不信他们不管!” 高杆上的稚童突然下坠,毫无征兆地砸向地面。 大景众将士的唱数已到“四”,合着稚童砸地的声响,像是应了一声“死”。 缪赤雪逃回城池之中,听着后面那声震耳欲聋的“一”,看着城门落下才觉得稍稍放松。她颓丧又愤懑地捶了几下辇座,无奈地吩咐道:“传我的令回王城,马上答应大景的条件,否则王城不保!” 悬鹰堡依山而建,半山处多有挖掘洞穴以做掩体或存储物品,都建造得十分隐蔽,从北齐的方向看过来极难发现。肃宁站在半山处一个最能看清北齐的哨亭中,遥望着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北齐营盘,良久没有挪动一步。一旁陪伴着她的宁怀骁见她如此,柔声劝慰道:“青洲殿下定然一切安好,殿下不用太过忧心。” 肃宁还不知道青洲被吊起的事,但她看到崔崭带兵离营,总觉得前线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直不安得很。她从宁怀骁这里也没套出任何有用的消息,猜到是崔崭不想让宁怀骁知道太多而将讯息告诉她,这反而令她更加忧心崔崭紧急点兵是与青洲有关,因为她知道缪赤雪为了得胜是什么都能做得出来的。 “怀骁,”肃宁看向他,眼波流转之间欲说还休,“听说悬鹰堡有一风景绝秀之处,我想去那儿看看,你陪我去吧?” 宁怀骁虽然也是第一次来悬鹰堡,却因需要熟悉堡内环境而看过部分地形图,他记得靠西的一侧有一处名为“垂云关”的隘口,看地图时言霁川特别提了一句“在其高处能见夕阳斜照的万顷霞光”。此时恰好快到傍晚,宁怀骁便说了垂云关,问肃宁想不想去?肃宁听了便有神往之意,含笑点头道:“既然怀骁说好那必然很好,一同去吧。” 宁怀骁见她肯定自己又温柔含笑,心中微微一荡,不免有些不敢看她又偷偷去瞧。肃宁正等着他看过来似的,见他偷偷瞧自己就是一笑,伸出一只手道:“扶着我呀,傻子。” 宁怀骁连忙伸手去扶她,肃宁明显感觉到他的手臂微微有些颤抖。肃宁还想逗他几句,可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直击心头,总觉得还想再多沉浸其中一阵,便没有再多言,扶着宁怀骁的臂膀跟着他向垂云关而去。 两人一路行一路闲聊,肃宁心中不由赞叹悬鹰堡结构复杂守备万全,若是无人引路,即便能以高绝轻功潜入其中,却也无法刺探出什么有用的情报。途径的哨塔守卫见他二人经过立即巡梭过来,宁怀骁报出今日通行口令才准予放行,并且无一人对肃宁行礼,显然在军中一个公主的身份并不能畅行无阻,唯有当日口令才是通行准则。肃宁暗赞崔崭治军严明,想起还在大景时总是听到很多人赞赏崔崭,后来他腿残退出战局,北齐很是欢腾了一阵,以为自此少了个心腹大患,没想到他还能重新出现在战场上,北齐将士如遭雷殛,气势立败,还没开战国中就已流传着“战神归来、无法取胜”的动荡之言。当时缪赤雪还口出狂言要将崔崭纳为入幕之宾,而如今看来有崔崭在此,北齐确无取胜之可能。 肃宁思绪翻涌,暗暗叹了一气,已与宁怀骁行至垂云关。此处望向夕阳确有霞光弥天,瑰丽绵延。肃宁看着美景,又看向隘口靠山一侧一个乌色闸门,好奇地问道:“这是何处?” 宁怀骁看了一眼那闸门,说道:“应当是存放军需之所,具体放了什么不清楚。” 肃宁点头,说道:“谢谢你陪我来,在军帐中待着总是胡思乱想,出来走走好多了。” 宁怀骁害羞地笑笑,摆手说道:“这不算什么,你若还想来,再找我便是。” 肃宁笑着应下,在宁怀骁没注意的时候,搓了些泥土又摘了朵花假意欣赏,在那泥土搓成的长条上用指甲划拉来划拉去,最后扔进了乌色闸门之下的缝隙里。 宁怀骁陪着肃宁走过垂云关又一路顺着有些野花的地方走了走,见天色渐暗就陪着她返回军帐。宁怀骁给肃宁安排了饭食,还歉疚地表示军中伙食简单望她见谅,肃宁含笑谢过,边吃边与宁怀骁闲谈,心内却惴惴不安,不知她丢入乌色闸门下的讯息会引发什么后果,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更不知道青洲是否真的能因此安好无忧。 食不知味地用过饭,宁怀骁退出帐外守护。肃宁合衣而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也没有丝毫睡意,想着是这简易床榻太过坚硬,安慰自己不要忧心太过。但又过了一阵,外面骚动起来,听着有不少士兵杂沓的脚步声,像是突发紧急军情而慌忙应战,一片嘈乱。 肃宁坐起,警觉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宁怀骁很快在外焦急地唤“殿下”,得到允准后掀帘入内,急急地拉起她就走,说道:“外敌入侵!殿下快随我走!” 肃宁边走边问道:“哪来的外敌?北齐不是退至三十里外了吗?” 宁怀骁:“北齐人从我们去过的垂云关进来了!真是没想到!那个乌色闸门后面不是存放军需之所,而是通往北齐的一条暗道!也不知道北齐人怎么知道这闸门的,又怎么打开,还能知道今日口令畅行无阻,竟能一路攻到主帅帐前!” 肃宁听得心惊肉跳,手心都攥出汗来,忙问道:“那主帅如何?受伤了还是……” 宁怀骁摇头道:“我不清楚。殿下快跟我去安全的地方,殿下千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肃宁边走边与不少士兵擦肩而过,听着他们紧迫之间议论战局,其他的都嘈杂过耳,唯有一句直击心头:“青洲皇子被北齐吊起来威胁我们的人,听说崔参将毫不退缩,青洲皇子直接坠下去摔死了!” 肃宁一把抓住说话的士兵,失控地尖声喝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青洲如何了?青洲如何?!” 57 被抓住的士兵吃了一吓,见是肃宁,连忙摇头道:“没没没,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就甩脱肃宁慌忙跑远,更令肃宁惊疑不定!她抓着宁怀骁,牙齿都在打颤:“崔崭、崔崭在何处?我要见他!马上!” 宁怀骁的臂膀被她掐得生疼,连忙将她往崔崭的军帐引去。肃宁几乎有些跌跌撞撞地闯进崔崭的军帐,见他安坐其中,刚放了些心就猛然看见崔崭面前的桌上摊放着一些小儿衣物,件件染血! 肃宁扑上去辨认,只翻看了几下就大哭起来:“青洲!我儿!你的衣衫上为什么会有血?为什么?!”她又拿起一块碎裂得只有一半的玉佩,声音发颤地哭道,“青洲的玉佩,是青洲的!”她想扑向崔崭掐住他的脖颈,可双腿却没有力气站起来,只能厉声喝问,“崔崭!是不是缪赤雪拿我儿威胁你退兵?你是不是完全没有理会我儿?是不是?!”不等崔崭答话,她发疯一般地捶打桌面,“青洲呢?青洲在哪儿?把青洲还给我!还给我!” 宁怀骁惊得不知如何是好,上前想劝慰肃宁却被她那崩溃惊怒的样子弄得手足无措,只得求助般地看向崔崭,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好消息,希望青洲殿下无事! 而崔崭只是冷寂地看着肃宁,语调也笼罩寒霜:“你在垂云关以泥土传递今日通行口令给北齐,是在为青洲复仇?”他冷冷盯视肃宁惊诧的双眼,“那时候你还不知道青洲被北齐人高高吊起,所以那时候的背叛之举,是来悬鹰堡之前就已有的打算,是么?” 宁怀骁不可置信地看着肃宁:“殿下?!不是的,不是这样对吗?殿下不会做出这种事,不会的,殿下你快告诉崔参将你不会——” 崔崭俯视着肃宁:“宇文凌,你希望看到北齐铁蹄踏碎大景?” 肃宁刀刮似的目光盯着崔崭:“若我早些知晓你为得胜而丝毫不顾我儿性命,我会做得更绝更狠!我要你们所有人为青洲陪葬!” “也就是说,有任何人或事威胁到你和青洲的性命,你就会不顾一切毁灭对方,是么?” “对!”肃宁扶着桌子站起,恶狠狠地直视崔崭,“没有什么东西能与我的青洲相提并论!没有!” 崔崭毫无意外,只是眉目间多了些冷漠,说了句:“果然如此。” 肃宁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冲上去要抓住他的衣襟,被一旁的士兵眼疾手快地拦下。肃宁一会儿张狂一会儿祈求地看着崔崭,叫道:“把青洲给我!给我!” 崔崭给士兵一个眼色,士兵立即向外喊了句“进来”。帐帘掀开,一个小男孩怯生生地走进来,肃宁急得扑上去,却在抱住男孩的瞬间尖叫道:“你是谁?你不是青洲!你是谁!” “从高杆上坠落的不是青洲,是这个北齐孩子。”崔崭淡淡道,“他不会说大景语,不必为难他。”他抬手轻挥,士兵将男孩带了出去。 肃宁怔怔地看着那孩子被带出去,转头看向崔崭:“青洲呢?青洲没死对不对?” 崔崭:“他应当还在北齐,一时半会没有性命之忧。” 肃宁不可置信地看了崔崭好一阵,才露出失而复得的欣喜表情,忽而又哭泣不止,指着崔崭喘息不匀地骂道:“你、你为何如此欺哄于我?对一个母亲说她儿子已死,你知道这有多、多残忍吗!” 她大哭起来,发泄着刚才所有的惊痛与惧怕。崔崭冷冷看着,任由她哭得像要背过气去,以眼神制止了想要上前宽慰的宁怀骁。一阵后肃宁的哭声渐小,崔崭问道:“你为北齐传递讯息,是为了确保青洲在北齐的安全,对么?这是缪赤雪应承你的?” 肃宁知道该来的审问总会来,她抬手轻轻拭了泪,看向崔崭,说道:“不错。她说每日都会派人前往垂云关闸门,我需得到通行口令,一旦得到并塞进闸门下,闸门后等待的北齐人收到了就能破启闸门,再令北齐军用通行口令穿行无阻进入悬鹰堡。我如果不这么做,她就会拿青洲的人头祭旗。”她见崔崭的神色依然没有波动,忽而一怒,“这都是你设计我的是不是?根本没有北齐人从闸门过来,你的人发现我传消息就立即拦截了对不对?” 崔崭:“怎好浪费你千辛万苦传递出去的消息?确有北齐人从闸门而入,且这队北齐人有七十人之多,已被全歼。” 肃宁眉头一皱,却不敢再向崔崭发怒,克制地说道:“消息传回北齐了吗?缪赤雪若知道来的人被全歼就会怀疑我,那青洲……” 崔崭:“此时北齐王城内正在内乱,缪赤雪在应付她的大哥和一个王叔,暂时没人会去理会一个四岁的奶娃娃。何况以缪赤雪的行事,她会将缪青洲藏好,作为支持她登上王位的一个皇子方面的力量。缪青洲虽年幼又无实权还并非北齐纯粹血脉,但他终究是北齐皇子,在缪赤雪与其他皇子皇叔厮杀得两败俱伤时,他站在缪赤雪身后,也能成为助她登基的一份力量。” 肃宁双眼一亮,复又略带得意地看着崔崭,说道:“你这不也挺盼着北齐内乱的?之前还冠冕堂皇说了那么多不要挑起北齐内乱的言语,做给谁看?” 崔崭:“如今北齐的内乱因缪赤雪兵败而起,又因大皇子早想除去缪赤雪这个心腹大患而趁机落井下石。我绝不会主动去挑起一国内乱,永远不会。” 肃宁凝视着崔崭,像望着一尊守护大景的神祇,语气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些,问道:“崔崭,你如此费心筹谋心思百转,你所求——到底是什么?” 崔崭语气沉沉:“望再无需要和亲的女子,再无需要浴血的儿郎。人人皆有饱饭暖衣,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每日里需要发愁的只是‘今日吃些什么’、‘明日去何处玩耍’。” 肃宁静静的,宁怀骁静静的,士兵也静静的。 不是没有想过这些,可将这些深深烙印在心头且时刻以行动践行之人,世所罕有。 肃宁知道崔崭再也不可能相信自己,再也不可能似以前那般敬她两分,但心中又莫名涌起带着痛意的阵阵柔情,像是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你真的没有看错人。” 俱往矣,只是俱往矣。 肃宁深吸一口气,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我?” 崔崭:“北齐王后,大景长公主,并非我能处置的人。” 肃宁好笑道:“如今这北部内外还有你处置不了的人?崔崭,你要如何,直说便是。” 崔崭看向她的目光仿佛越过了如今,去向了很远的未来,良久没有一语。就在肃宁以为他不会再说话而要直接将自己看押时,他说了句:“如何才能真正保住你和青洲的性命,你仔细思量,想清楚了告诉我,到那时你就知道我将如何处置你。” 肃宁没想到这个答复,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崔崭令士兵送出去。宁怀骁跪在原地不敢起身,即使垂着头也知道崔崭的目光看向了自己,头便垂得更低,轻声道:“末将甘愿领受任何惩处。” 崔崭:“你自去领罚,领多少,自己看着办。” 宁怀骁叩头谢恩,又抬眼问道:“敢问参将为何怀疑肃宁殿下?” 崔崭:“她坠下的那只鞋,我让人捡回来查看其中是否有其他隐藏讯息,意外发现她这鞋上的纹饰和嵌玉,与缪赤雪钟爱的样式一模一样。” 宁怀骁不解:“她们都在北齐宫中,喜欢同一样式有何不妥?” 崔崭:“你府上如有一位并不得宠的继室,喜欢嫡女的衣衫鞋袜样式,是否可以不经她允准就照样做一个穿戴起来?” 郡王府中尚且不能直接拿用,何况王宫之中?缪赤雪身为北齐大公主,所用纹饰和玉石等坠饰皆有严格配准,且缪赤雪喜好特殊纹样是出了名的,她常常宣称自己的纹饰都是独一份,即使王族中人想使用也要前去祈问她的允准,得到允准的人要么与她交好,要么是她能用得着的人。而肃宁却有与她相同的纹饰和嵌玉,这说明她们早已关系匪浅,即使肃宁是受胁迫,她也定与缪赤雪达成了某种交易,因为在此之前,肃宁随和谈使团回京时,她身上的纹饰还没有一处与缪赤雪相同。 宁怀骁微惊,立即明白这其中含义,愧疚地说道:“末将惭愧!崔参将心细如发,末将受教!” 崔崭语重心长:“怀骁,你初踏沙场,只要不是投敌叛国,犯任何错都有被宽宥的可能,但战局瞬息万变,并不会给你过多时间等你长成机变百出的模样,你须得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否则兵败身死、骨埋异乡,也怨不得谁。” 宁怀骁说不出话来,对着崔崭深深叩了三次头,又行了一礼,起身退出帐外去领罚。 崔崭略略叹气,对身旁的士兵说道:“穆克铎如何?” 士兵:“仍是狂妄,受了刑也仍是只说要见参将您。” 崔崭:“那便见见。” 悬鹰堡地牢内,穆克铎被关在深处。是他带了七十人的队伍从闸门穿过,以为终于能将悬鹰堡撬开一个口子,没想到队伍刚过闸门就被乱箭穿心,只留了他一个人。他知道崔崭是故意留着自己,又关着他磨损意志,想让他吐露他所知道的关于北齐的一切。 穆克铎隐隐听到牢门一层又一层开启的声响,听着素舆车轮滚动的声响渐渐逼近。果然崔崭出现在眼前,穆克铎竟然有些开怀地笑起来,说道:“你终究还是要来。” 崔崭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若没有我想听的东西,我不会再来。” 穆克铎:“你这人,就如大公主所说那样狠心,一点情面也不留。当年要是同意大公主的计划,北齐只要佯攻几次你再击退几次,你早都是大景的一品官了。” 崔崭转身要离开,穆克铎忙道:“北齐现在内乱,你不知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大公主需要你的助力!只要你襄助大公主登基,以后北齐就是你的家!大公主愿意当你的——”他想了半天没想出来那个词,抓耳挠腮了一阵终于想起来,声音拔高了不少,“外室!北齐就是你外室的家!也就是你家!” 58 崔崭轻蔑一笑,说道:“你带人从垂云关进入时,想的不是为你家大公主求亲罢?那时候想的是将炸药埋设在悬鹰堡各处,将我大景将士全部炸死。如今说这种求亲的话,只是想保住自己的性命罢了。” 穆克铎心中惊诧,不明白崔崭是怎么知道的?!队伍中的人明明身上没有任何炸药痕迹! 崔崭:“在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将炸药以油纸包裹藏于其内,再覆上薄肉缝合,从外观看不出什么。七十人皆为死士,来了并没想着回去。” 穆克铎躁怒道:“你怎么会知道?他们被乱箭射死,根本没有暴露!” 崔崭:“只能赞一声他们忠心可嘉,被射之后还残存一口气的死士,还在往外爬,并且在身上摸索着火折子。所有人的尸身上都有伤口及缝合,挖开看看,一望即知。” 穆克铎咬牙叹气,觉得此人真是明察秋毫得令人畏惧,揭过这事不提,说道:“北齐的两个皇子你也知道,唯有大公主才是登基的不二人选,只是现在大公主有伤——被你所伤!所以一时战况胶着,只要你稍加助力,大公主定能登基为王!” “我为何要助力。”崔崭不屑地一笑,“等你们乱成一锅粥我再出兵灭了北齐,岂不更好?” 穆克铎忽而笑了:“只要你留大公主一命,即便你做北齐王上,她为王后,也不是不行!” 崔崭斥道:“你真是疯魔了。” 其实他二人都清楚,若是任由北齐内乱战火蔓延,北齐逃难的百姓会涌向大景甚至趁守军不备潜入大景。流民之乱不可小觑,稍有不慎便会出大乱子,如果此时一直蛰伏的忽兰国突然来袭,又或者靖王也因这乱局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引发三国混战,那真是不知何时才有尽头。 若是其他想在乱战中博取更大益处的投机之人,也许会铤而走险坐等北齐内乱彻底爆发再出手,但穆克铎很清楚崔崭不会。这些年穆克铎研判崔崭的一举一动,对他的了解比自己还多,他知道这位大景战神怀有悲悯之心,心中所想乃是各国安定互惠通商,让百姓和乐生活,而对世人所追逐的名利并无兴致。穆克铎带人前来炸毁悬鹰堡失败,只得从另一方面去谋求崔崭的助力。 崔崭又何尝不了解穆克铎与缪赤雪?他知道缪赤雪心心念念便是北齐王位,这不仅是权柄的争夺,更是她从小不受父王青眼的执拗,而对于攻打大景,不过是她立军功博上位的手段。与缪赤雪达成和谈,要比与那个反复无常的缪金达成和谈更为牢固。不过眼下,自然是要等一等北齐内乱将她的军力挫败得更为严重一些才好。 “大公主若登基,肃宁王后须得为王太后,青洲殿下封王且给予兵权,不得外放,仍居王城。”崔崭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打算,“青洲殿下的军队中会有一支我派去的人,人数待定。这支队伍若少一个人或有所损伤,大公主政权不稳时,我只会做壁上观。” 穆克铎心中咬牙切齿!这崔崭真是将什么都算到了!缪赤雪即使成功为王,就算那两个皇子全死于内乱,她也还将面对王族正系旁支的虎视眈眈,要稳定朝局并非易事。如果崔崭愿意在她登基时给予帮助,那么就可谈后续稳固政权的支持,但穆克铎没想到崔崭连稳固政权时如何挟制他们都想好了!穆克铎本以为到那时谈条件只可能是边境贸易互惠方面的了! 崔崭冷淡地看着穆克铎,知道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他无法擅自答应这些,但他若不答应就无法得到崔崭的助力。崔崭并没有给他多长时间,说道:“不答允便罢了。”说罢就一副要走的模样,穆克铎连忙说道:“答应!都答应!”他见崔崭投来疑问的目光,又补充道,“大公主也会答应!再者若她反悔你也随时可以抽身,对她没有好处!” 崔崭点了一下头,穆克铎感到安心许多。虽然穆克铎很不想承认敌方将军令自己安心,但事实如此他也无可奈何。他正觉得自己可以离开这地牢了,就听崔崭冷冷问道:“你们带着红烟硝来炸悬鹰堡,是什么意思?” 穆克铎一惊,没想到崔崭不仅发现了炸药,还看出那是红烟硝。他不敢多做狡辩却又不想暴露太多,只得讪笑道:“藏在身体里又藏不了多少,红烟硝便于携带,很小一块就威力惊人。” 崔崭看着他,不说话,但目光中的冷意已让穆克铎胆寒。穆克铎知道瞒不过崔崭什么,只得谨慎说道:“是从你们大景西境正常手段购得的,你们的红烟硝又不是完全不卖。” “但不会卖去大景以外的地方。”崔崭盯着穆克铎,像是已经将他看透,“要么是你们伪装成大景人去一点一点购买红烟硝,积攒多时才有了足够炸毁悬鹰堡之量,要么是你们私入大景西部开采红烟硝再偷运回北齐。” 穆克铎一笑:“还有第三种呢?崔将军怎么不说?” 崔崭:“第三种是你们想栽赃的,也是最容易被人相信的——靖王给你们提供了红烟硝,打算毁掉大景北部防线。” 穆克铎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对啊,你们大景皇帝肯定会相信第三种说辞。” “我不会让这种说辞传到他耳朵里,”崔崭语气淡漠却威压极大,“如果有这种传言,你我之间的协定也立即废止。” 穆克铎急道:“有传言跟我们北齐有什么关系?你们皇帝自己要信旁人的话还怪到我们头上吗?” 崔崭:“皇上若信了靖王意欲炸毁悬鹰堡而向西部发兵,得益最大的就是北齐。受益最大者即为从中挑拨者,我就这么认为。” 穆克铎知道多说无益,只得不情不愿地说道:“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北齐不会故意把这事告诉你们大景皇帝的,如果有别人说了,你也不要栽在我们头上!” 崔崭:“我自会查清。” 穆克铎觉得崔崭应该放自己出去了,没想到他又丢来一个令人心烦的问题:“红烟硝是傅堂给你们的,是么?” 穆克铎恼道:“你这人怎么非要刨根问底?已经都猜到一切了还非要问?” 崔崭淡淡一笑,说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还只答你想说的部分,”他忽而冷脸,“你还不说清楚一切,之前说的全都作废。” 穆克铎要不是被关在牢中,真想出去跟崔崭大打出手!怎么老是被他威胁! 但穆克铎最终只能叹气,说道:“傅堂不都被你拿下了么,你怎么不去对他用刑去审问他?还是你不敢直接对他动手?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一个北齐人算计你们大景有什么不好意思?” 崔崭:“废话太多。” 穆克铎噎了一下,说道:“是傅堂给我们的红烟硝,不知道他哪里弄的,我听说你们大景境内也不是随便就能搞到很多红烟硝,都在西部靖王手里捏着,而他没有皇帝的命令也不能大规模开采吧?傅堂给的红烟硝炸毁悬鹰堡绰绰有余,我们这次来带的只是一小部分,但够把悬鹰堡炸个乱七八糟。” 崔崭:“其余红烟硝在何处?” 穆克铎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道:“在北齐存着。” 崔崭显然不信,说道:“北齐肯定有一部分,但还有其他的,在哪儿?” 穆克铎简直要以为崔崭能看穿他心里在想什么,他明明一个字都没说,也一点鬼祟的神情都没显露啊!他推测定是崔崭提前知道了什么在这诈他! “你什么都知道了,在这跟我对消息呢?”穆克铎盯着崔崭的双眼,“有什么意义?!” 崔崭:“北齐有多少红烟硝,我就要多少。” 穆克铎眨眨眼:“什么意思?” 崔崭:“三日内将红烟硝送至先前荒废的北齐大营,否则有什么后果,你知道。”他淡淡一笑,“既然你清楚我已经掌握了所有讯息,应当知道送多少红烟硝来才是正确的。” 崔崭说完,吩咐守卫道:“带穆克铎去传信。”又看向穆克铎,声音里带着威胁,“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清楚。” 崔崭离开地牢往军帐行去,沿途一直对跟随的两个士兵安排各项防务与进攻事宜。两个士兵听完吩咐各去布置,言霁川迎面而来,笑着对崔崭说道:“大景战神,料事如神。” 崔崭浅笑,说道:“别学旁人那些话。” 言霁川感叹地一笑,说道:“怀骁可把自己罚得不轻。他还想上阵杀敌,选了最痛苦但最不影响打仗的——长针刺穴。” 长针刺穴,针都是特制的加长银针,刺得极深,专刺最能让人感到疼痛的穴位,能将人疼晕过去,但醒来后休息半日仍能上阵杀敌,不过被刺过的穴位若被攻击到,疼痛感会加倍。 崔崭:“怀骁知错能改是好事,他还年轻尚有机会,若不是战局胶着又有傅堂在其中搅扰,给怀骁历练的时间应该会更多些。” “哪知道他突然就跑来了,我明明跟他说让他先去京畿防务那边历练一下的。不过也幸亏他来了,不然谁知道肃宁那鞋子坠下来是什么意思。”言霁川感慨道,“哎,你说你怎么猜到怀骁肯定会在不经意之间帮着肃宁?他真是犯了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错误。你让我特意告诉怀骁垂云关景色秀美时,我还说你过于谨慎,没想到肃宁还真的问怀骁何处景色最好看,现在想来真是险些酿出大祸。” 崔崭:“北齐人一直想从垂云关潜入悬鹰堡,也只有垂云关或可一试,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机会。我试探肃宁,自是希望她并非我所想的那样,但可惜……” 言霁川一叹:“荣安殿下那般真能以两国和平为己任并且贯彻到底的巾帼英雄,看来是再难得见了。” 崔崭亦是微叹,接着讲了与穆克铎所谈之事。言霁川哈哈一笑,说道:“缪赤雪对你可是够真心实意的啊,都被你重伤了还想着让你做驸马呐,哦不对,她都愿意让你当王上!哈哈哈哈快去吧,直接当王上,这北齐就算归大景了。” 崔崭只觉好笑,说道:“且不说我已心有所属,即便没有,也不会与那缪赤雪有何关联。” “你呀,就是太认真,我就几句玩笑话看你认真的。”言霁川忽而反应过来,“哎?你是承认了心有所属对吧?下次见到唐姑娘可要好好说给她听!” “倒也不必。”崔崭笑意平宁,“平白扰了她清净。” “哎你这人——”言霁川还要再说,忽听一声清啸,海东青从天而降直冲崔崭,在崔崭抬臂的瞬间落在他的臂膀上,腿儿上挂着一支严封的竹管。 崔崭看着海东青就是一笑,这笑意浸染他的面庞,令他整个人都显得分外灿烂。言霁川刚要调侃,就听崔崭对海东青说了句:“青团儿,你可来了。” “青团?”言霁川诧异又为海东青抱不平,“这么凶悍的海东青你叫它青团儿?” 崔崭细心拆那竹管,答道:“嗯,她喜欢吃青团,又说‘团’意味着我终会得胜回京再聚首,寓意好。” 言霁川哈哈大笑,说道:“直接说团圆美满好不好?你俩真是……”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因为崔崭脸上原本温宁的笑意骤散,目光瞬间一凝! 59 言霁川知道崔崭不会轻易被惊着,不知道唐芷漩是否出了什么大事,虽然心焦却也耐心等着崔崭看完信笺,见他面色凝重地合上信笺,才问道:“唐姑娘怎么了?” “她无事。”崔崭言简意赅,“暗军在途,意在悬鹰——她是这样写的。” 言霁川大惊失色:“皇上的暗军?多少年没动过了,一动竟然冲着悬鹰堡来?这为什么?怎么可能?咱们不是才立下大功吗?!” “唐大人推测与傅堂有关,暗军应当是想救出傅堂,对悬鹰堡出手是唐大人的猜测。信笺有限,不过她密密麻麻写满了两小页,大致因果都能推测。”崔崭皱眉,显然已经很是不悦,又带着几分克制的薄怒,“皇上应是知晓傅堂已被我收押。不知傅堂与皇上有何交易,竟不惜出动暗军也要救他,看来势在必得、不计代价。” 言霁川恼道:“救他便也罢了,我管他们有什么交易!但为什么要对付悬鹰堡?虽然是唐大人的猜测,但她肯定不会随意写下这么严重的猜测!” 崔崭:“她最近与孤芳阁的人在一起,可能是得到了一些平日里接触不到的消息。” 言霁川微微瞪大双眼:“跟孤芳阁的人在一起?那完了,以后会不会也像那个云入画一样看到男人就想打啊?” 崔崭有些想笑,说道:“她就是跟云入画在一起。” 言霁川:“哎呦快让她离云入画远一点,跟那女人待在一起久了不知道会被驯化成什么样子啊!孤芳阁本来就规矩多,以后唐大人见了你说不定连话都不说了直接没看见似地走了。” 崔崭忍俊不禁,又正色道:“跟你谈军情,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言霁川也正色道:“唐大人都要被孤芳阁驯成云入画了,这还不急如星火吗?”不过他说完这句便也罢了,又说起军情,“既然得了示警,我们布置防范就是,暗军再如何恐怖也没来过悬鹰堡,还能在这儿翻了天?” 崔崭却仍然谨慎,说道:“直属于皇上的暗军已历经三朝,非严重之事不出,一出必然血流成河。我虽从未亲眼见过,但听父亲讲过暗军的恐怖——先皇登基时政局不稳,出动暗军将当时最具威名的肃羽军全部活埋。你也听国公爷讲过此事吧?” 言霁川的面色凝重了些,说道:“我听的时候许是年少气盛,总觉得那不过是传闻中的东西,经年日久越传越玄。但既然你如此慎重,我自然也不会小看,堡内防卫我去安排,定安排得如铁桶一般水泼不进!” 崔崭点头,又道:“若被北齐知晓暗军之事恐怕又要多生事端,明夜突袭北齐。” 言霁川一笑:“是不是要告诉穆克铎,咱们是去帮他的大公主的?” 崔崭:“自是如此。为防北齐反咬,让我们的人在北齐内部策应,随时准备后撤。” 言霁川:“明白!” “另外,北齐还有的那些红烟硝,”崔崭眉目微凝,“一定要在突袭之前拿回来。” 言霁川:“傅堂非要拉靖王下水,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皇上的授意……我有时候都疑心,武库司库房爆炸会不会本身就是一场阴谋……” “本来就是阴谋,只不过这其中的阴谋有多深,牵扯多少人又打算影响多远,并不是我们能完全看清的。但走一步看几步,也能知晓个大概。”崔崭无奈摇头,“这些人利欲熏心,从未将江山社稷放在心里。” 言霁川一挥手:“还指望他们考虑江山社稷?别老使黑刀背后捅人就不错了!” 崔崭:“罢了,不说这些了,你去布置防务,记得将山内原有的藏匿之所都更换隐门方向,通行口令每个时辰更换一次。还有,”崔崭眼神凝定骁悍,“绝不能让傅堂就这么完好无损地被救走。” 言霁川明白他意思,点头应下,又笑道:“不耽误你给心上人回信了,记得叮嘱她离云入画远些!” 崔崭莞尔:“你是几年前输给云入画一直心里闹腾呢吧?” 言霁川嚷道:“哪有!我会跟个女子计较到现在?再说她那是胜之不武!我都没想跟她比试她突然就拔剑了!”言霁川见崔崭笑出声,更是不停解释,“不知道是谁说孤芳阁专养闲人的,又不是我激怒了她,拔剑也不该冲我啊!” 崔崭笑道:“你最为出众,她自然拔剑相向。说不定她也听过你的威名,自是要先挑战最具威名的人。” “你就笑话我吧,那时你也在,你的声威最高才是。”言霁川想了想,由衷地说道,“不过她那剑法真是出神入化,若能来前线应敌,定是一员猛将!哎你说,干脆征招她来悬鹰堡如何?我看她能在万千敌军中直取将领首级!” “从前我曾对她提过此事,但她冷漠回绝了,说是阁务繁忙无暇分身,又说‘你们这么多儿郎连北部都守不好,那便自阉进宫做太监’。”崔崭略略苦笑,“你若再见她,可再与她提提此事。说不定她想与你一争高下,就真的来了。” 言霁川听着云入画说的话就表情痛苦,只想离她远点,当下也不再说此事,连忙去安排防务了。 肃宁在那场误以为青洲已死的变故之后,一直缩在自己的帐中没出来。宁怀骁来看过她两回,却也只是送些吃食,问他什么都不多说,只告知她青洲一切安好让她放心。肃宁心中渐渐笃定有崔崭在此,青洲定然不会出什么问题,便也安心待在帐中。但她对崔崭所说“如何才能真正保住你和青洲的性命”仍然没有想出头绪,她想着去找崔崭剖白一番会为大景出力,又觉得崔崭不会轻易相信。 待悬鹰堡内守卫开始集结又是一副即将出征的样子,肃宁不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担忧会影响到青洲,于是来寻崔崭。崔崭却已不在军帐中,而是骑着高头大马准备出发。肃宁上前询问情况,崔崭微微低头看向她:“想好了?” 肃宁见他对自己既不见礼也无尊称,心里明白自己在他心中已无丝毫地位,想怨愤却又毫无理由,憋了半晌说道:“本宫不知道你眼下前往北齐是要做什么,但本宫想过了,为保本宫与青洲,更为了保大景,待回到北齐无论如何艰难,本宫都会定期向大景传信,若两国再起战火,本宫会如荣安殿下那般死谏王上!” 她用“本宫”来提醒崔崭尊卑之别,又自以为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崔崭应当立即下马以示敬意,再恭敬地说些日后定会支持她与青洲的话——从前她说得冠冕堂皇时,朝中大臣都会这样做的。 但崔崭只是略笑了一下,似是并不意外肃宁会说这些,淡淡道:“既然想不明白,等着安排便是。” 肃宁见他催马要走,急道:“什么安排?你要将本宫如何?” “待大军回堡再详议。”崔崭说完这句就驾马而行,大军随他而动,很快将肃宁远远抛在身后。 肃宁心内五味杂陈,但渐渐被愤怒侵占心头。她甩头往自己的营帐走,心想着要如何才能让崔崭重新真正听命和襄助自己,想得十分心烦。 崔崭押着穆克铎,率军深入北齐,言霁川带兵从侧方暗中策应。北齐王城四处狼藉,百姓流离失所沿途乞讨,看着颇为凋敝。崔崭带兵一向军令严苛,严令全军不可欺压百姓不可趁机偷盗劫掠,违者立斩!另有看到北齐军这样做的,大景军可就地斩杀!城中乱成一团的局面反倒是因为崔崭的到来而稍有安定。有穆克铎引路,大景军在王城中长驱直入,见到缪赤雪所率军队时,她正在王城深处跟两队人马混战,崔崭略一观望便知以缪赤雪之能定能赢下战局,于是他立即率军加入并挥刀斩乱麻,在缪赤雪大叫着“住手”的喊声中将北齐大皇子一枪穿心。另一队人马是北齐二皇子,在见识了崔崭挥舞长枪的威风又听下属说这就是大景战神之后,早已跪地求饶。 缪赤雪气得一刀砍向崔崭,崔崭随意格开,缪赤雪恼道:“你这天杀的冤家!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就把我辛苦打造的局面生生毁掉!我上辈子是杀了你全家吗你这样对我?刚才叫你住手住手你还杀了他,你故意跟我作对!” 崔崭气定神闲:“战局纷乱,没听见大公主叫喊。” 缪赤雪还要骂,穆克铎快步而来低声劝说一番,缪赤雪看向崔崭的眼神明显变了,那双眼中溢出柔情:“原来崔将军对我也……怎么不早说!” 60 崔崭一眼横向穆克铎,穆克铎连忙又对缪赤雪低语了一阵。缪赤雪悻悻地看着崔崭:“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在我这儿从不变通。我都不计较你伤了我,你竟然还只是想着大景。大景有什么好?给你金山银山了还是成群美人儿了?天天过得跟个苦行僧似的,还替大景卖命!” 崔崭:“我没有计较大公主派人从垂云关突袭悬鹰堡,大公主也不必管我所思所想,只谈交易便可。” 缪赤雪哼了一声,瞪着崔崭:“娶我有这么让你难受吗?还是你在大景有女人了?” 崔崭压制着不耐烦,说道:“大公主没别的事说?就让这么多人等着你?若真没别的事我立即带兵回转,等穆克铎再找到我时,就不是刚才的条件了。” 缪赤雪恨恨出声:“行!谈交易!”她指着被长枪穿心的那人说道,“你把我大哥杀了,这要怎么算?” “大哥杀了,”崔崭语气淡淡,指向跪在地上求饶的那个人,“还有二哥。大公主想要兄弟还不容易?青洲也是你兄弟。” 缪赤雪:“他一个四岁的娃娃值什么?” 崔崭:“等他十年,也能在你率军出击时稳定后方了。” 缪赤雪恶狠狠地盯着崔崭:“你都算好了!全都在你的算计里!我大哥精于算计就被你杀了!我二哥懦弱无能你就留下了!还塞给我一个有着大景血脉的奶娃娃!崔崭!你就是在算计我!你怎么不把我算计到你府里去!” 穆克铎听着都头疼,忙劝道:“大公主,二皇子还在这呢,说些往后的筹谋吧,不然……” “不然什么!还怕他个缩头乌龟回去向父王告我的状吗?!”缪赤雪将刀一拍,那二皇子吓得瑟缩了一下,缪赤雪更是气恼,“你看他!今天就是跟着大哥来凑热闹,他能干成什么?!” 崔崭:“你我各自的目的皆已心知肚明,不必废话,我所提条件你若答允我就助你登基,不然只能扶持这位二皇子了。” 缪赤雪想直接先把崔崭砍成重残再拖回自己寝殿,但她此时兵力受损,王城内还有个虽已缠绵病榻却仍对她有生杀大权的父王,若是知晓大皇子因她而死,恐怕会立即将她处死,再将王位传给不争气的二皇子——毕竟在那个父王心中,女儿再如何都比不过儿子。 气得牙痒痒,缪赤雪却只能答应崔崭的要求,当即指挥军队随她向北齐王宫进发!崔崭押后,随她一路攻进宫内。虽不算势如破竹却也颇为顺遂,到傍晚时已控制王宫内外,将缪金困于宫内一角,严加看管。 缪赤雪站在宫内高墙上向下望去,有些不敢相信这内外都是向着自己的人。她曾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如今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这梦被惊醒。她又看向不远处的崔崭,见他长身玉立,风姿翩翩,只觉这梦似幻似真,只盼能多做一时半刻才好。 崔崭办事极快,在宫中见过青洲又为他拿到象征王位的金印之后,留下一队人马照看他,又将象征辅政的玉印给了二皇子,以此牵制缪赤雪令她总有掣肘在旁。缪赤雪凝望着他,难得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他翻身上马才奔过去说了句:“你要是在大景有了别的女人,我一定杀了她!” 崔崭睨她一眼,冷冷道:“蠢笨的女子才会认为自己不被喜欢是因为另一个女子,聪明的女子都直接杀那男人。” 缪赤雪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恼道:“果然有别人了是吧?!” “有与没有,都与大公主无关。你若越境枉杀他人,我定亲斩你于刀下!还会让北齐为你的任性妄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崔崭丢下这些话,纵马而去。 缪赤雪气得拔刀就要追,穆克铎连忙拉住她劝道:“哎呦大公主别追了!这里大事未定,还需您一一决断!” 缪赤雪忿忿地盯了崔崭大军的背影一阵,转身快步向宫中走去。 崔崭回到悬鹰堡,见堡内士兵们正在努力扑灭四五处明火,堡内帐掀土翻,陈设移位,像被劫掠过一番似的,而在向内行进就见两处巨大的坑洞,明显是被炸过。 崔崭翻身下马走上前去细细查看,发现遗留的碎渣中有红烟硝的痕迹。堡内尚有入侵敌军的尸首没有清理完,崔崭上前随着清理的士兵一同查看,发现敌军每个人穿戴得都不同,仿佛散兵游勇乌合之众,但每个人的双手都在特殊位置布满老茧,一看即知常使刀剑,且每个人的脚底均有一个黝黑刺青,状如毒蛇盘游、阴狠吐信。 “堡内死伤情况?”崔崭问道。 士兵答道:“禀参将,因有提前布置并未伤及根本,但伤者也近半数,死者已点算三百五十七人。敌军死者二十五人,伤者八人在我们靠近时皆自尽,敌军死者一共三十三人。” 崔崭他眸色凝重,好一阵没有说话。 “将敌军脚底皮肤片下来,让军医想法子保存好,”崔崭吩咐道,“这刺青先拓下来。” 士兵们应下。崔崭还是听父亲说过这些暗军的特征,但父亲所知也不多,只知道一个特征是身上某处有刺青,还不知是何图纹。如今亲眼见着并未有任何增长见识之感,反觉悲凉愤懑,不知养这种残暴又无畏的赴死之军意义何在,更不知为何自己人要死在自己人手下! 守军首领急匆匆奔来,汇报道:“参将!半个时辰以前突然有约一千人马靠近,二话不说直接将携有火药的巨石投进堡内!我等立即出击抵御,但那伙人不知怎地忽然从四面八方游入堡内,犹如鬼魅一般!”守军首领颇为惭愧,“我等不敌,撤回堡内用参将您所授‘回旋突击’之法与之对抗,才稍有胜算。好在您早已在山中做了布置,我等避在其中操控机关应敌才保住堡内大部分设施。但他们还是引燃了炸药,炸了两个这么大的坑!” 崔崭点头表示知晓,见那参将跪地请求惩处,伸手拉了他起身,说道:“此次失利怪不得你,再者遇到强敌若已经十足十做好了自己的本分,便没有什么需要惩罚之处。”崔崭看向那两个坑洞,低声问道,“有多少人知道这是什么炸药?” 守军首领反应极快,也低声答道:“除属下之外还有三人,参将放心,我等均不会随意泄露半句!” “你们知道其中利害便好,”崔崭的声音中染着忧虑,“北齐暂时不会再来滋扰,若大景突发内乱,不仅无法休养生息,还会引发北齐甚至忽兰蠢蠢欲动,到时候……” 守军首领也知朝局内外局势都不甚稳妥,一时也觉焦心,刚想劝慰几句,就见地牢牢头几步奔过来跪在崔崭面前,抖如筛糠地说道:“参将!属下死罪!那傅堂、他、他被劫走了!” 崔崭并无意外的样子,等着牢头继续说,牢头果然接着说道:“但傅堂被劫走时已断了一臂,若不及时就医只怕也命不久矣。” 崔崭:“何人断他一臂?” 牢头:“宁怀骁。” 崔崭眉目微动:“肃宁殿下如何?” 牢头摇头说不知,守军首领说道:“还未来得及禀报,肃宁殿下在爆炸中重伤,军医还在为她医治。” 崔崭点头,挥手示意他二人退下去忙自己的事,接着召来传令官,吩咐道:“青洲殿下太过年幼,你再次叮嘱他身边的人要严防北齐人对青洲殿下有所教唆或暗示,尤其他母亲肃宁殿下在此重伤之事,若他不知道就不必提起,若有人刻意告诉他,切莫让青洲殿下相信‘肃宁殿下意欲回北齐而悬鹰堡不允于是重伤之’又或是‘西部靖王为挑起边境不宁将肃宁殿下炸伤’之类的讹传,明白吗?” 传令官得令而去,崔崭只觉忧心忡忡,却又异常愤慨!五万大景儿郎在此与北齐苦战,死守悬鹰堡不令北齐寸进,付出多少鲜血的代价!可朝中总有人为私利什么都敢破坏,将手伸向这北部防线,甚至这其中还很有可能包括当今皇帝!如今竟然出动暗军将傅堂劫走,还用红烟硝炸悬鹰堡,真是不择手段!不知所谓! 忿忿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崔崭唤来军中心腹,吩咐道:“北齐送来的红烟硝囤在十里外,你让人暗中伪装悄悄运至隐蔽处,将此事痕迹抹去,堡内任何地方都不允许出现红烟硝。此事知情者少,若有泄露立斩!另外北齐内青洲殿下与肃宁殿下如今的情况,封锁消息不可外传,对外就说肃宁殿下已回北齐,最新传来的消息是北齐二皇子即将登基。” 心腹一一记下,有些不解地问道:“恕属下愚钝,参将此举为何?” 崔崭:“此次堡内爆炸是皇上命暗军所为,但我们无法向皇上讨回公道,只能借力打力。傅堂若没死,回京后定会被皇上嘉奖封赏,而他说的话便是悬鹰堡内的情况,我推测他会说他居功至伟,而我却在他与北齐和谈时为抢功而故意出击,致使北齐怒炸悬鹰堡,而北齐所用的炸药是红烟硝,他会将祸水西引牵扯靖王。为应对这些情况,我只能作伪,将红烟硝之事抹去,以免连累西部,只说是缪赤雪与傅堂勾结,伪造红烟硝故意栽赃靖王。至于肃宁殿下与青洲殿下,若被朝中知晓如今的情况,只怕有心人会想着另派公主前往北齐和亲,又或者认为青洲已是废棋,为防止他长大后反咬大景,应当早些暗杀。” 心腹了然,又问道:“那没有告之北齐现下已被缪赤雪掌握,是不是担心朝中会因此派人扶持二皇子以求平衡?如果说是二皇子掌权,朝中反而会放心不予理会。” 崔崭点头,心腹恭敬拱手表示受教了,退下去安排崔崭的吩咐。 崔崭提笔写信,洋洋洒洒三页扔觉不够,但海东青负重多了也会延长传递时间,便精简又精简地写完,将信笺装好封闭,亲自放飞了海东青。他凝望着海东青振翅飞高又很快只在空中余下一个小小黑影,轻声道:“时局纷乱,愿你一直平安,常常顺意。” 61 大景皇宫。 皇上躺在颖妃腿上,颖妃轻缓地给他揉着额头。皇上皱眉很是烦躁的样子,半是自语半是对颖妃倾诉,说道:“傅堂已经在路上了,听说是废了一条胳膊,呵,活该,怎么不直接死在外边?朕却还是要救他,因为他说……”皇上抬手将颖妃的手拉到自己怀里,让她抚揉自己的心口,“一个顾命大臣,还当自己是先皇了吗?竟敢威胁朕?!” 傅堂临去北部之前,担心皇上将自己谋害于北部造出个意外身故,特地来觐见皇上,威胁说道:“若臣死在北部,遗诏会由臣的心腹交给太皇太后,或者直接送去西境。” 皇上想起此事就寝食难安,午夜梦回都是靖王率军攻入皇宫将他一刀砍死的血腥场面。 颖妃连忙安慰道:“皇上是傅堂的主子、是全天下人的主子,谁不听皇上的话就是该死,不管那傅堂有什么,皇上若是一时不能将他处死便先放着,总有法子让他生不如死。” 皇上来了兴致,问道:“如何让他生不如死?” “咱们不便出手,就让其他人出手呀!”颖妃轻抚皇上胸口帮他顺气,双眼中透着机灵样儿,“谁跟他不对付、谁最能拿捏他、谁最让他头疼,咱们皇上就派谁去!” 皇上微微眯眼:“你说的朕也考虑过,不过近来最出风头的唐芷漩,已被傅堂栽赃成有罪之人,若不是孤芳阁护着,她眼下应在牢中艰难度日。” 颖妃:“既是栽赃,将她放出来还不是皇上一句话的事儿。” 皇上叹了口气:“待傅堂与崔崭相继回京,又是一场风波。”他突然愤恨道,“一个二个就只会逼朕,没一个真心对朕!” 颖妃握住皇上的手,说道:“人都说‘高处不胜寒’,皇上在这世间最高之处,定会体验比旁人更多之寒冷,臣妾什么也不会,愿为皇上捂手暖身。” 皇上听了这话倍觉舒心,更靠近颖妃怀中一些,说道:“唯有你真心对朕,怪不得上天只赐给你孩儿。给朕再多生几个孩儿吧,这宫里真是太冷清了。” 颖妃温柔地看着皇上,答道:“是,臣妾遵旨。” 康泰宫。 太皇太后气得手都在抖,斥道:“出动暗军就为了救一个傅堂?!看来那遗诏真是给他吓得不轻!连轻重缓急都顾不上了!竟连悬鹰堡都敢炸!他是想将哀家还剩下的亲人都拖入死局!这混账东西是忘了怎么当上皇帝的!真以为是凭他自己的本事吗?!哀家、哀家这就去废了他!” 桂嬷嬷连忙奉上安神茶,宽慰道:“好在崔参将早有安排,您别气坏了身子,快喝碗茶。” 太皇太后接过茶喝了两口,面色依旧沉沉,说道:“若是崔崭和言霁川在此役中有所损伤,哀家定然百倍还回去!” 桂嬷嬷打趣道:“娘娘喜欢小辈,不管国公爷啦?” “唉,言铿早都说过要埋骨北部,死都要为大景守着边境,他那身子骨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太皇太后想了想,“此次北部平定,他会回来吧?回京后哀家就劝他留下,多陪陪他夫人,这些年他夫人独在府中也真是难为她了。” 桂嬷嬷:“还好有郡主时常回去探望,夫人不至于太过寂寞。” 太皇太后:“再如何时常探望,也终归无法陪伴在侧,出嫁的女子哪能时时由着自己?”说完又恼道,“宇文长恒自己子嗣不丰,这几年连宗族内的亲事都不上心了,本该由他来为功臣之后指婚,竟是一桩也没有!淳郡王府的怀瑛都多大了?哀家提过两次他都没放在心上!他那皇后也不提点着些,整日里只操心她傅家男儿是否都谋了肥差!”太皇太后越说越气,“宇文长恒但凡有些骨气会些权术,也不至于被傅堂牵着鼻子走,也不至于用下作手段攀咬我儿,更不至于拿江山社稷开玩笑,连北部防线都敢毁坏!” 桂嬷嬷见太皇太后又气得狠了,连忙为她抚背顺气,一叠声地劝道:“娘娘既知皇上不中用就别做指望,您想如何便如何,还能被一个傅堂拿住手脚?” 太皇太后冷哼道:“皇上千辛万苦救傅堂回来,只怕要给他加官进爵。崔崭等人以此次之功也当重重封赏!若皇上还有些清醒,当知道制衡之术如何施为!但在此之前,哀家得先让他把芷漩的冤屈洗净,让芷漩风风光光地重回官场!” 城西郊外,一片花海的深处,一座三进三出名为“绛梅苑”的院子,正是云入画的居所。唐芷漩住在院内东侧厢房,常与云入画一起去院外菜地和果园摘新鲜的蔬菜瓜果,新鲜猪肉羊肉是云入画去城中集市上买来,两人轮流烹饪打扫,日子可说得上是舒心惬意。 唐芷漩本要给些银钱充作居住与饮食所需费用,但云入画坚持不收,并说孤芳阁照拂自家弟子从不收取银钱。唐芷漩住在绛梅苑的这些日子里,时不时会看见一些女子来访,看起来都与云入画颇为熟识,她们来拿或者送各种东西和情报,云入画待她们亲如姐妹,脸庞上时时挂着笑容,看着也不那么冷漠了,倒是很有些出尘绝艳之感。 云入画并未隐瞒唐芷漩什么,每次有人来访时,云入画都会介绍唐芷漩与她们认识,谈什么也不避着她。唐芷漩很快了解到这些女子皆为女官,只不过在京中任职的极少,大多分散在大景各地。从云入画与她们的交谈中能听出来,她们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互通情报,各自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为大景出谋划策、尽心尽力。 怪不得兵部贪腐成这样了,大景依然能与北齐对抗。去年东部水患流民遍地,虽有官员从拨款中捞油水,但水患最终还是处理妥当。从前唐芷漩想着是因为地方官员勤政,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女官殚精竭虑,现在知道后颇有自豪之感,心想着自己也要多多为国出力,而现在自己还是戴罪之身,只因受孤芳阁庇佑才能免去牢狱之灾,还不知将来会如何,一时又有些惴惴。 云入画似是知她所想,说道:“待傅堂回京,你自会官复原职。” 唐芷漩连日来也思量过此事,再者皇上对于她这几乎等同于逃狱的行为毫无惩处,对她被孤芳阁庇护只字不提,明显是在观望和等待未来的时局。届时傅堂与崔崭彼此对立,皇上为破局定然需要一人出来担当查实重任,而这重任必然会落到蒙冤受难的唐芷漩身上。 “皇上需要一个人平复此局,”唐芷漩叹道,“若由我这蒙冤之人说出查证结果,任谁都不会怀疑,起码表面上不会。而由我宣布出口的结果,又必须完全符合皇上的心意、符合所有身在其中之人的利弊权衡。” 云入画看她一眼,赞道:“能在官场行走必不是个傻的,虽然先前你也如履薄冰,但还能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为北部筹谋,已能看出你的本事。如今你等着便是,傅堂离京城越近,宣你入宫的旨意就越近。”云入画见唐芷漩并无喜悦之色,嗤笑一声,说道,“不是专门为你洗冤而不高兴?呵,以后这种事儿还多呢,你要是承受不住趁早辞官,打算做点什么小买卖过活,孤芳阁能帮的绝不推辞。” “好啊,”唐芷漩浅浅笑起来,“那就开个首饰铺吧,我这双做机关的手做些首饰应当不难。每日里攒金丝打银箔,接触的都是富贵人家,衣食无忧温饱不愁,真是好日子啊。”她眼见着云入画盯着自己的眼神渐渐变得凶狠,“噗嗤”一笑,“怎么啦?入画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刚说的绝不推辞呢?” 云入画冷哼道:“你还真存了退守的心思?!” 唐芷漩继续逗她道:“前路艰险,何苦来哉?入画就没想过有一日自在逍遥去吗?” 云入画一瞪眼就想骂,却见唐芷漩憋着笑,顿时明白她在逗自己,抄手上前对着她就是狠狠一拍!却又在落下时收了力道,不轻不重地拍在唐芷漩肩头。唐芷漩知道她看出来自己在逗她,笑着说道:“见你老是这般肃着脸,忍不住就想逗逗你,抱歉啦。” 云入画淡瞥她一眼,说道:“从前以为你是个端肃持重之人,没想到还能开玩笑逗人。” 唐芷漩一笑,略略叹道:“我未嫁人前总在跟我兄长开玩笑,嫁人后渐渐什么说笑都没有了。” 云入画轻嗤:“所以说嫁人有什么好?自踏牢笼!” 唐芷漩:“嫁人时谁不是心存奢念,以为日后会与夫君举案齐眉,平顺此生?只是世事如棋,首尾难料。” 云入画冷哼:“世事确实难料,但男人没有一个难料,全都是自私自利的渣滓罢了。” 唐芷漩一笑:“入画这是以偏概全了。虽不知你从前遭遇过什么,但这世上还是有好男儿的。” 云入画:“你在说崔崭?呵,就知道你对他存了不一样的心思。不过有心思我是不会杀了你的,等你忍耐不住与他私相授受,就别怪我辣手无情!” 唐芷漩淡淡笑道:“知道了,不会令你劳心。” 云入画似信非信地扫她一眼,说道:“你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件衣衫?赏钱都被你挥霍了吗?”嫌弃地瞥了一眼,云入画掏出一个钱袋子递过去,“去置办几身像样的衣衫,别让人小觑了孤芳阁。” 唐芷漩并不接,笑道:“怎么想着打扮我了?之前走得匆忙没带几件,再者我这些衣衫也没有给孤芳阁丢人呀?” 云入画皱眉道:“总是穿这样素净的颜色做什么?你是入阁又不是为谁守寡!想穿什么颜色便穿什么颜色,即便你穿金戴银俗不可耐,只要你喜欢,任谁敢说一个字,我就剁了他的嘴!” 唐芷漩看了云入画一阵,直接拥住了她,愉悦地笑道:“谢谢入画对我这么好!我很高兴!” 云入画别扭地挣开她,见唐芷漩仍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不自在地冷着脸说道:“高兴什么?我是不想孤芳阁丢脸罢了!” 唐芷漩:“不管怎样你的心意我感受到了,谢谢你。不过入画呀,有没有可能我是真的很喜欢素净的颜色而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世俗规矩而这样穿着打扮呢?”她笑意更甚,“在旁人甚至是入画看来,我穿得素净是因为惧怕流言蜚语,是怕被诟病行为不端,甚至会认为我在克己地遵循着从前为人妇的规矩,好在世人面前没有瑕疵——但我并非如此,我一贯喜欢素净的颜色,并不是为着旁人才如此打扮的。不过既然入画开口,”她笑着挽住云入画的胳膊,“就穿金又戴银!若有旁人碎嘴,入画立刻替我料理了!” 云入画想挣脱却没挣出来,又不好真的对唐芷漩动手,烦躁地略瞪了她一眼,嗤道:“俗不可耐!” 唐芷漩哈哈哈地笑起来,看到一直侧着脸不想理自己的云入画微微勾起了唇角。 62 傅堂一行人距离京城还有两日的路程时,太皇太后派桂嬷嬷请了皇上到她宫中一同用膳。皇上姗姗来迟还带着柏珹,摆明了不想与太皇太后多谈的样子,太皇太后也不恼,笑眯眯地逗弄柏珹,似乎被稚童那一声声的“太皇祖母”哄得合不拢嘴,满心满眼都是与重孙玩闹的乐趣。皇上在旁含笑看着,心里却一直在打鼓,不明白皇祖母将自己叫来却又什么都不提是在打什么主意,毕竟若是嫌柏珹碍事大可一句话就引他去别处玩耍,自己带柏珹来也不过是想提醒太皇太后——他不想提的事情,希望她也别提。 太皇太后就真的一个字也没提。 直到离开,一句关于朝局的话都没有,仿佛真的只是请皇上来用膳,以尽祖孙之情。 皇上回到寝殿左思右想总觉不安,被颖妃连唤几声都没听见,以至于颖妃拉着他的一只手一直盯着他看,语气也有些慌张:“皇上?您被什么魇着了吗?” 皇上渐渐回神,看着颖妃笑了笑,说道:“无事……朕乃真龙天子,有什么东西能魇住朕?”说罢又叹了口气,“太皇太后似是在以‘不说’敲打于朕,让朕自己去想应该如何做。” 颖妃:“可是什么都不说,皇上怎么知道要做什么呢?” 皇上一笑,说道:“朕确实知道,只不过并不想做。”皇上眸色沉郁,“太皇太后老谋深算,这‘不说’的背后很可能掌握了令朕不得不屈服之力,比如遗……”他瞥了颖妃一眼,转而说道,“靖王在西境一直也没懈怠练兵,他在朝中也有支持之臣……” 颖妃:“皇上若真的担忧靖王,将他召回京给个高位闲差安置可好?” 皇上笑了笑,说道:“靖王镇守西部未曾有失,从前也更换过旁人,却不过三月就遭忽兰进犯,连连败退数十里。”皇上气得发笑,“朝中无人,朝中无人啊!” 颖妃乖巧地靠在皇上肩头,安慰道:“靖王殿下如何,臣妾不清楚,但他既然还有可用之处便继续用着吧,等皇上找到能替换他的人再撤不迟。至于太皇太后……”她露出个狡黠的笑容,“皇上不必想着是顺了太皇太后的意,只想着是不是顺了自己的意,若皇上的意与太皇太后的意一样,那是眼下情状只能如此,并非是皇上迎合了太皇太后。” 一番话说得皇上神清气爽,一直别扭的心结纾解开来,搂着颖妃对宫人说道:“去,将朕最近新得的几件珍宝都赏给颖妃!” 颖妃温柔地笑道:“臣妾谢皇上赏!不过臣妾最喜欢的还是皇上多让臣妾陪伴在侧,这比什么赏赐都让臣妾高兴呢!” “知道你最会哄朕,但确实哄得很是舒适。”皇上笑起来,“朕在前朝处处掣肘,只有在你这儿有片刻安闲。”沉吟半晌叹了口气,“罢了,”皇上对宫人吩咐道,“去宣唐芷漩觐见。” 唐芷漩眼见着宫中太监被云入画拦下,推说并不清楚唐芷漩在何处。那太监有些焦急但也无法,只能在门口附近等待。过了一阵毓秀从侧门而入,见着唐芷漩就行了一礼,说道:“唐姑娘大安,太皇太后谴奴婢来知会您:暂不可进宫面圣。” 唐芷漩并未有疑问,说道:“皇上宣我入宫一事,太皇太后已然知晓?” 毓秀:“是,太皇太后知晓。所以谴奴婢前来让您稍待,太皇太后会为您重回仕途送一份厚礼。” “不敢,”唐芷漩连忙微微躬身,“不知太皇太后打算如何行事?我也好配合一二。” 毓秀:“您隐匿行藏两日,便是帮太皇太后了。” 唐芷漩知道两日后傅堂抵京,心内猜想太皇太后所为定与傅堂有关,一时略有不安,毓秀体贴地说道:“太皇太后知道姑娘您心善,让奴婢转达:无需忧虑,她老人家对付一个傅堂还不成问题。” 毓秀这语气很像太皇太后那般诙谐,惹得唐芷漩勾唇而笑,说道:“那我静候佳音便是。” 太皇太后在御花园看见皇帝时,恰逢皇后眼中凝泪地正在对皇上祈求垂怜。太皇太后无意听他俩的风月闲话,不过只言片语传入耳中,却发现皇后所求并非为自己,而是为了她父亲傅堂。 “……爹爹断了一臂,”皇后语带哽咽,“回来的路上几度晕厥险些身死,如今到了城门外又晕了过去……”皇后蹙眉垂泪,“不知父亲还能坚持多久,据随扈来报他在昏迷中一直呼喊皇上,臣妾恳请皇上屈尊探望,以圆父亲临终之愿……” “临终?”皇上瞥皇后一眼,“朕派去的御医回禀说傅堂一切尚好,怎么在皇后嘴里就是临终了?” 皇后:“臣妾不敢欺瞒皇上,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许是御医诊看之时还算稳定,但臣妾刚接到的随扈急报,父亲确实昏迷已久,皇上能否与臣妾一同出宫探望?” 不远处的太皇太后听得此言便是一笑:“皇上要是真去探望了,那可坐实傅堂的功臣之名了,皇后这祈求属实为难皇上呢。” 一旁的桂嬷嬷笑道:“皇后也是没办法,她没有儿子依靠,哪敢拒绝父亲。” “看皇上的样子似是想答应又在犹豫,真是一直改不了这性子。走,”太皇太后含笑向着皇上走过去,“哀家去帮他一把。” 皇上皇后见着太皇太后缓步而来,立即行礼问安,一番客套之后,太皇太后笑道:“哀家这把老骨头竟然耳力还不错,可不是故意偷听你们夫妇说话啊。”她看向皇后,“皇后这要求虽合乎人伦情理,但却忘了若皇上去探望你父,那你父不死也得死了,忘了君臣间的规矩了?” 皇后微惊,知道太皇太后说的是“若臣濒死且有大功,君方可亲往探望”的规矩,若是探望后这臣又活过来了,虽不是什么大错,却也是有欺君邀功之嫌。 皇后连忙垂首答道:“皇祖母提醒的是,孙媳一心念着父亲病重想圆父亲的心愿,没顾及太多,都是孙媳的不是!” 言语之间只论亲情人伦,只字不提君臣之道,是想把这件事轻巧地揭过去,毕竟皇后还不清楚太皇太后是个什么想法。 “皇后不必自责,为父亲请愿乃是人之常情,何况是你父这般强悍之人,自小到大你也没能反抗过一回吧。”太皇太后说话夹枪带棒,但皇后并不敢反驳,只能垂眸听着。太皇太后继续说着,眼神却看向了皇上,“傅堂从北部归来还重伤至此,皇上自然不好不闻不问,但为免傅堂有欺君邀功之嫌,皇上还是先派一钦使前往为好。” 钦使。 皇上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很清楚她在说谁。 皇后却不疑有他,只以为太皇太后是在帮皇上转圜,既不用皇上亲自前去,又派了相当于皇上的钦使,一举两得。皇后自是不愿让父亲的盘算落空,连忙说道:“父亲十分想见皇上,万一真有个什么不测,那岂非失了见最后一面的机会?”说罢连忙看向太皇太后,解释道,“孙媳也是根据随扈所报推测的,只觉父亲病情严重……” 太皇太后依然含笑:“皇后看来是为父心切啊,都不管皇上是否为难了?也罢,皇上定夺吧,哀家这老婆子说多了还惹人厌烦。” 皇上看向太皇太后,她的表情堪称和煦,与一般人家祖母看孙儿的眼神似乎没什么不同,但这眼神令皇上想起那日与太皇太后一同用膳的情形,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瞥了一眼皇后期待又紧张的目光,难免又心生厌烦,不耐地看向身边宫人,吩咐道:“再去宣唐芷漩,多派些人去!掘地三尺也把她找来!让她作为钦使去城外探望傅堂!” 太皇太后颔首微笑,皇后一听就有些急了,说道:“唐芷漩一介戴罪之身还私逃避刑,此等大罪之人怎能去探望于朝廷有功之人?再者她先前与我父有龃龉,去了还不趁此机会对我父妄加污蔑打压?” 皇上不悦道:“朕派去的钦使代表的是朕,她敢拿朕的意思随意行事,朕立刻处置了她!皇后怀疑的是她,还是朕的旨意在你心里根本就没办法作数了?” 皇后连忙跪下说道:“皇上恕罪!臣妾万万不敢这么想!” 皇上任她跪着,对太皇太后说道:“皇祖母一直忧心唐芷漩吧,待她入宫觐见,朕让她去拜见您。”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说道:“在她蒙冤落难时哀家未尝出半分力,如今有何脸面让她来拜见?”说完便轻轻一叹,“哀家乏了,你们接着逛吧。”她看向还跪着的皇后,“快起来吧,地上凉。” 皇后起身,与皇上一同行礼目送太皇太后离去。皇后还想说些什么,但皇上快步离去,并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皇后愤懑地看着皇上的背影,对贴身宫女吩咐道:“马上去告知父亲,提防唐芷漩!” 太皇太后慢慢踱步走回宫中,似有什么不放心地仰头看了看天,桂嬷嬷善解人意地说道:“娘娘别担心,唐姑娘蕙质兰心,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太皇太后点头,又幽幽说道:“但愿吧。” 63 宣旨太监仍在绛梅苑门口焦急张望,唐芷漩从屋内窗边看了看,就开始收拾行装。云入画走进来看着她,说道:“就这么进宫?” 唐芷漩:“哪能呢?先去喊冤。” 云入画原本冷肃的神情顿时一松,坐下看唐芷漩收拾,说道:“你确实不傻。” 唐芷漩微微一笑,说道:“太皇太后谴了毓秀来让我暂缓入宫,却没说缘由,皇上那边又着急让我入宫,这其中的关窍想想便也明白了——太皇太后是不想让我以戴罪之身重入官场,担心皇上会让我以‘戴罪立功’这种名目去办傅堂之事,我办得好是应该的,办不好会被再次下狱甚至处死,无论是哪一种,我都不过是皇上指定的替罪羊罢了。” 云入画:“太皇太后没有说透的话,你倒是明白了。” 唐芷漩:“太皇太后身居高位,一举一动牵扯太多,哪能什么事情都完全说明白?她老人家为我所做良多,我已很是感激。” 云入画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唐芷漩微微一笑:“看来入画对太皇太后评价颇高?不然你早都出言相讥啦。” “别自以为很了解我。”云入画轻哼,“我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曾为国出战才嘴下留情。她身居高位已久,染上那些钻营结党、为私利误国的习气也不是不可能。” 唐芷漩淡淡笑道:“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她老人家即便不似从前也属平常。只要在大是大非上仍有坚持和执拗,便值得被人敬仰。” 云入画略品了品她这句话,见她已收拾停当,却不急着走而是望着自己笑,疑惑道:“怎么?想要什么直说,别对我笑。” 唐芷漩笑意更浓:“入画不喜欢我对你笑吗?” 云入画冷着一张脸:“笑一笑就不知道要从我这儿拿走什么东西,我岂会喜欢?” 唐芷漩笑出声:“你这说得我像个盗匪,专门抢你东西呢。”说着就抬起双手比了个虎爪,对她“嗷呜”一声。 云入画被逗笑却随即又板起脸,说道:“快说吧,要什么东西?” 唐芷漩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想要一朵花。”说罢看向云入画腰间垂坠的虎刺梅花结,“我可以有一朵属于自己的花吗?” 云入画嘲讽一笑:“你有什么资格提这个要求?为国家做了些许小事就敢开口了?” 唐芷漩对她的态度不以为意,刻意委屈道:“不给便不给吧,左右我去喊冤时连提刑司的大门都进不去,届时被皇上的人直接捉进宫去,我也只能认命了。” 在孤芳阁,能在腰间垂坠花结的女子必是对孤芳阁或大景有过巨大贡献,不是每位阁员都能随意佩戴的,而凭这枚花结能出入各个权力机构,甚至能通传至深宫上达天听。若唐芷漩只身前往提刑司,很可能还没进门就被拦下且扭送下狱,因她还是戴罪之身,但若有花结便可直入提刑司面见司正,能有一次鸣冤之机。不论她所述之事大小,司正必须彻查此事且在金殿禀奏皇上,务必给她一个公正的决断。 云入画即便知道她是故意这般说辞,也被惹得有些焦躁,又因心里清楚唐芷漩所言非虚,不耐烦又嫌弃地说道:“行行行,别一副‘我不帮你就是坏了国家大事’的模样,你要什么花直说便是,编一个也不费劲。” 唐芷漩想了想,含笑道:“山茶吧。” “你倒是会挑。”说话间已有一根红色丝绦在云入画双手中翻飞,在唐芷漩的眼花缭乱之中,云入画递过来一朵红色山茶花结,带了几分得意,“如何?” 唐芷漩接过山茶仔细看了看,由衷地欢喜道:“真好看!入画你的手真巧!” “穿花凤尾结便是如此好看。”云入画得意地笑了笑,又道,“不过这打法,需得等你真正够格了才能教给你。” 唐芷漩笑着点头,将山茶花结绑坠在自己腰间,左看右看很是欢喜。云入画见她如此,面上也柔缓不少,其实早在唐芷漩为大景与缪赤雪斗舞之后,云入画就对她颇为认可,在唐芷漩为官后,云入画与夙大人提过要赐给唐芷漩花结之事,不过二人也都认为还应多等一段时日,看看唐芷漩在官场上应对如何,寻个合适的时机为她赐花,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似是很随意地就给了出去。 但仔细瞧了瞧唐芷漩的神情,见她的喜悦确实发自内心,不似作伪,便知她对世人所在意的名位和仪式都不在意,一时又多欣赏她两分。唐芷漩背起收拾好的包袱,对云入画行了一礼:“入画,我走啦,你要多笑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云入画立即就要反驳,却见唐芷漩对她笑得柔和又灿烂,一时竟有些不忍令她扫兴,但一贯冷硬的性子又不可能对唐芷漩笑起来,便有些尴尬生硬地轻哼了一声,说道:“前路艰险,多加小心,莫丢了孤芳阁的颜面!” 唐芷漩知道这已是关心之语,面上笑意更浓,云入画嫌弃地瞥她一眼:“快走罢。” 唐芷漩点头,却又在迈过门槛时回身快步走到云入画身边,抱了她一下,被云入画嫌弃地要推开时还是紧紧抱着她,很是真诚地说了一句:“入画,谢谢你,保重。” 唐芷漩轻快地走了出去,云入画望着她的背影,只觉柔美而坚韧,无畏又不屈。 提刑司正门轻易不开,除非有贵人造访或是有身份之人蒙难前来伸冤。唐芷漩一出现就被守卫们围住了,一直追寻她下落的宣旨太监也急匆匆出现,一副要将她立即押送宫中的架势!唐芷漩不慌不忙拿出了山茶花结,朗声道:“孤芳阁山茶花使唐芷漩,来此伸冤!” 守卫们一惊,宣旨太监也愣住,毕竟以他们的官职都无法对一个孤芳阁花使擅自动手。唐芷漩见他们停步不前,径直叩响正门,语带威胁地说道:“还不大开正门迎本使进去?等着孤芳阁的戒律堂云首座前来问责吗?” 提刑司门前的守卫自是认得一切通传之物,见到那花结就有些发怵,想起上峰曾耳提面命地表示过若看到这种花结必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因一个不慎就可能招来孤芳阁戒律堂首座云入画——那个在传闻中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可怖女子! 宣旨太监急道:“唐大人这是做什么?速速随杂家进宫,皇上宣召您呐!” 唐芷漩冷静地说道:“公公慎言,我乃戴罪之身,已不是可称为‘大人’的身份。我今日来提刑司便是为自己洗刷冤屈,若有官复原职那一日,公公再称我一声‘大人’不迟。” 宣旨太监自知皇上的目的是立即让唐芷漩进宫,怎能由她在提刑司耗费时间,不由分说拉住唐芷漩的胳膊,语气颇为恶狠狠地说道:“既然已无官职在身,杂家押你走你还能抗旨不成?!立即走!” 一道黑影闪过,宣旨太监的手臂被重重一击,疼得他痛叫着松开手,一个年轻男子挡在唐芷漩面前,冷声斥道:“谁敢动她!” 宣旨太监看着那年轻男子,怒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打杂家?!” 年轻男子凛然答道:“唐姑娘的护卫,纪旋!” 宣旨太监见他并未报任何官职,冷哼道:“一个小小护卫也敢如此嚣张?你知不知道杂家——” 纪旋根本不等他说完,直接对唐芷漩恭敬低头,说道:“姑娘请稍等。”说罢就快走几步到了提刑司门前,朗声道:“按大景律例,提刑司若故意拖延接纳所诉冤情,可破门而入!” 随着纪旋三两下强力踹门,提刑司大门应声而破,向内倒去! 守卫们哗然,宣旨太监也在心里暗自着急地想着“到底哪条大景律例说了可以破门”?!但纪旋已经护着唐芷漩往提刑司内走去,而司正陈昌忙不迭地从内而出迎了过来,一副方才事忙并未听见叫门的样子,对唐芷漩笑着说道:“哎呦呦孤芳阁花使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陈昌上来就要扶住唐芷漩手臂,被纪旋侧挡隔开,陈昌也不以为意,仍然笑道:“敢问花使在孤芳阁内所任何职?据在下所知阁内花使仅有虎刺梅花使一人,实是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位出来,在下孤陋寡闻,见笑,见笑啊。” 唐芷漩淡淡道:“因我要前来洗刷冤屈,无论之后是被下狱还是重回官场,都有诸多事务缠身,故不能在阁中任职。”她见陈昌看着就要变脸似的,接着说道,“不过我这山茶花结是虎刺梅花使亲手编制又亲手为我佩戴,你若不信,大可去问她。” 陈昌的脸色又变回了和善还略带谄媚之态,说道:“在下哪敢因这些许小事劳动虎刺梅花使大人?山茶花使这边请,有何冤屈您细细道来。” 唐芷漩跟随陈昌来到正厅,陈昌不紧不慢让人上茶,唐芷漩并不落座也不饮茶,直接说道:“宣旨太监被您安排在偏厅奉茶,想必大人是在等他召来更为厉害的角色将我直接拿下。陈大人不必费心了,今日在提刑司若不判出个子丑寅卯,我是不会离开的。”她拿起茶碗盖在茶碗沿上敲了敲,“只怕陈大人不只要给我奉茶,连这午膳晚膳也一并置备了罢!” 说罢,唐芷漩往靠椅上一坐,对着陈昌笑了一笑。 陈昌竟然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64 陈昌没想到这看起来温婉的女子行事作风颇为凌厉,看见了他那一个对下人使去的小小眼色。他确实将宣旨太监伺候在偏厅,也确实在拖时间想让旁人来整治这唐芷漩,自己根本不想蹚这浑水。但那宣旨太监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坐在偏厅里就是喝茶吃点心,一点去找人来带走唐芷漩的意思也没有。 陈昌心里叫苦不迭。 唐芷漩例行公事一般诉说着自己的冤屈,从入朝为官说到被傅堂陷害下狱,桩桩件件十分明晰。陈昌岂会不知这些?但他也知道这其实是唐芷漩在给他机会,用诉说冤屈的时间告诫他:在她说完之后,他必须做出决断。 待唐芷漩说完又饮了些茶,陈昌说道:“按花使来说确系冤屈,只是听闻傅尚书因重伤还在京郊休养,这也无法当场对峙,属实为难在下呀。” 唐芷漩等的就是他这句推诿的话,直接说道:“我也不是来为难司正的,提刑司断案自有一套规矩,但若逢上峰前来诉冤,司正该当如何呢?” 陈昌自然清楚,孤芳阁虽并不属于六部中任何一部,也无明确职权,但此阁一直如鬼魅般凌驾于各部之上,仿佛是见官大一级似的令人无法忽视。陈昌不仅感叹唐芷漩的聪慧,她用孤芳阁花使的身份来压他,令他无法将此事推拒,而遇到上峰诉冤,提刑司无论如何判定也需得将案情呈报皇上,否则便是对孤芳阁、对先皇和先大长公主不敬。 虽然这也是规矩流程,却又轻易做不得。否则陈昌这等推诿之人不就直接呈报了,何必好一阵拒不开门?皇上一贯不喜臣子将事情全都抛给他询求解决之法,而希望臣子全都解决好了再呈报,所以这陈昌哪敢将这个本就令皇上头疼不已的事情呈报上去?这不是坐等乌纱被摘? 唐芷漩并不想在提刑司耽搁太久,淡笑着说道:“陈司正不必过于忧心,左右这棘手之事也不是你一人解不开,如今我来提刑司叩门,所求不过是皇上重审此案,除非陈司正在此直接断出我备受冤屈之结果,否则任谁来了也无法说司正处置不当,对么?” 唐芷漩这是在催促陈昌速速将案情呈报皇上,而不必自己忧心,陈昌自是知晓,但因怕触怒皇上而低声问道:“圣上对此案早有圣断,如今花使您前来翻案,这与圣断相违背,在下实在……” “依司正所说,我乃是戴罪之身,那司正想想为何我戴罪这么久,没有任何惩处呢?”唐芷漩故意意味深长地一笑,“仅仅是因为被孤芳阁庇护吗?” 自唐芷漩被皇上宣判有罪以来,所有人都在观望后续,而她被孤芳阁庇护之后皇上未置一词未行一惩也被所有人看在眼里,私底下都流传着“皇上也并不想惩处她”的言论,如今被唐芷漩堂而皇之地说出口,更令陈昌认为皇上的心是向着唐芷漩的!何况还有流言说皇上属意唐芷漩,颇有些风流韵事的谣传。 陈昌思忖半晌终是一咬牙,说道:“我立即上书!唐大人请稍后!” 这心思一定,称呼都改了,唐芷漩心中暗嘲,面上却一点不露,微微颔首道:“多谢陈司正。” 唐芷漩看着陈昌将写好的奏报命专人送进宫中,又将另一份写给自己的回函收好,带着纪旋径直向外走去。偏厅的宣旨太监见她出来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心中已然明了陈昌定是上报了唐芷漩所诉,如今唐芷漩要入宫也不会是面见皇上,而是进入金殿议事重查旧案,只怕不还她清誉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宣旨太监这旨都没能宣出去,回宫后要如何交代?连忙快步上前拦住唐芷漩,一改之前的强硬,赔笑地说道:“皇上在宫中等您已久,总不好让皇上空等吧?无论有何缘由,您总不是要面圣?见到圣上直接陈情岂不更好?还是随杂家一同入宫为好……” 唐芷漩故作一副直臣模样,刻板地说道:“戴罪之身岂敢轻易面君?即便有皇上宣召,罪臣也先得洗刷冤屈方敢再为皇上效力,以免污了皇上清名!”她见宣旨太监还要再劝,对着皇宫的方向拱手行礼,大声道,“皇上!罪臣定不负您所托,会如您所愿清白干净地走到您面前,再为您效力,为大景肝脑涂地!” 说罢往地上行大礼叩拜,竟让宣旨太监一时不敢轻易阻拦。待唐芷漩起身后见她正气凛然,像是谁挡她就会被她立即拔剑血溅当场似的!何况她身边确实有一个气势汹汹的护卫!宣旨太监在纪旋的盯视下几次想开口都没能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唐芷漩离开提刑司。 出了提刑司,唐芷漩很快坐上一顶软轿,这才松了一口气。又行了一段路程,听着纪旋在帘边轻声说道:“姑娘,快到宫门附近了。” 唐芷漩轻掀轿帘,微微一笑,说道:“辛苦你了,我跟你说的路还记得吧,直入金殿只有那条路,不能再被人拦下。” 纪旋:“记得,姑娘放心。还有姑娘吩咐的离开提刑司就把‘提刑司为唐芷漩冤案平反’的消息散出去,已经都散出去了。” 唐芷漩赞赏地看着他:“年纪小却做事稳妥可靠,多谢。” 纪旋不好意思地笑道:“姑娘夸我啦,嘿嘿,谢姑娘。都是姑娘您安排得好,提早让我过来随机应变,又散消息出去,这样肯定能够那皇帝喝一壶的!” “嘘——”唐芷漩提醒他小声,轻笑道,“这还在大街上呢,若被巡街的士兵听见把你抓走,可没人能救你呀。” 纪旋哈哈一笑:“不怕,我肯定能逃出来,绝不会耽误保护姑娘!” 唐芷漩笑出声,说道:“保护我比你自己还重要吗?” “当然了!”纪旋颇有几分豪迈,“不仅是我,崔大人也这般想。” 唐芷漩轻轻放下了轿帘,不让纪旋这孩子看到自己可能泛红的脸颊。 皇宫,德化门。 唐芷漩下轿,对守卫出示山茶花结及提刑司的函文。德化门开,唐芷漩举步迈入宫中,纪旋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在一段青石甬道上,四周没有引路太监也没有守卫,唐芷漩对纪旋低声解释道:“德化门只对直通金殿议事者开启,我带你进入也是可以的,不过四下只是看着没有旁人,其实大内高手环伺,尤其你佩剑,肯定更多人盯着你,在进入金殿前,你的剑是会被缴走的,待出宫时再归还。” 纪旋点头,低声说道:“姑娘什么都懂,谢谢姑娘告诉我。” 唐芷漩笑笑:“只是多听父兄说过一些而已,算不得什么。”她没说还有很多都是崔崭告知,心头因想起崔崭而微微发暖。 甬道漫长而寂静,只听得两人的脚步声。纪旋从未进宫,难免有些忐忑,但见唐芷漩一直昂首挺胸未有丝毫惧色,渐渐也平静不少。纪旋听崔崭说起过宫中诡谲,自知以自己的资历难以应付,又想着等会佩剑也不在自己身旁,心中暗忖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好姑娘!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纪旋有些疑惑为何要走这么久,唐芷漩像是知他所想似的说道:“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反悔了。”她的语调带了些许感慨,“你有没有听过‘德化门进,生死难出’?” 纪旋的声音低了下去:“因为从德化门进来的人都有莫大冤屈,但如果不能在金殿洗冤反而会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他看向唐芷漩的侧影,“姑娘,我会拼死保护你的!不管怎么样送你出去!”他靠近低语,“崔大人有安排,外面定有人接应姑娘!” 唐芷漩心头一暖,见纪旋如此紧张便打趣他道:“你有信心打得过大内高手?很多很多大内高手?” 纪旋更为认真:“我绝不让姑娘死在我前头!” 唐芷漩笑着拍了拍纪旋的肩,说道:“放轻松,我不会让你折在这儿的。” 纪旋见她神色淡然不像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便也跟着放松了些。说也奇怪,分明眼前只是个柔弱女子,纪旋却觉得她亦能保护自己。 又行进了一阵,不远处看见映着日照宣洒金辉的大门,有两个冷肃的守卫站立在前,凝神盯着唐芷漩与纪旋靠近。一守卫对着纪旋伸手,声音沉冷:“卸去兵器。” 纪旋依言将剑交出去,另一守卫手一挥,一个宫女走过来,对着唐芷漩浑身上下一番摸索,没有搜出来什么就对守卫点点头,这才放唐芷漩和纪旋进去。 金殿近在眼前,金漆的双门映照日辉,炫得纪旋微微眯了眼。他明白姑娘为何今日如此折腾一番——不能不明不白地被皇上委任、以戴罪之身去与傅堂交涉、若没能交涉得令皇上满意就会变成替罪羊!如果说在宫外还没有深切的感受,而从入宫开始到被卸了剑,到被这对从未见过的大门耀花了眼,他才真实感受到宫规森严,时时都有丧命的风险。 引路太监出现,金殿双门缓缓开启,伴随着传音太监的高呼:“罪臣唐芷漩进殿!行三跪九叩大礼——” 65 皇上端坐在龙座上,冷冷地瞧着唐芷漩行三跪九叩大礼。他的本意与唐芷漩猜测得一致,在不知道傅堂与崔崭会各自如何出招的情况下,唐芷漩就是最好的替罪羊,能替自己抵挡一切可能出现的不利状况。她本应体察上意、顺势而行,为皇上此时的困境着想、即便身死其中也应为皇上分忧!她却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先去提刑司后进德化门,非要全天下都知道她来洗冤了!皇上不应对都不行! “逼朕是吧。”皇上内心冷笑,“一个个的都只会逼朕!就没有一个人愿为朕肝脑涂地!平日里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都是假的!” 唐芷漩行礼已毕,跪在地上等着皇上叫起,但皇上并不叫起,而是轻哼地笑了一声,阴阳道:“唐大人好大的官威,朕宣你都不来呢,如今是怎么又跪在朕面前了?与你那傲然的作派不符啊。” 唐芷漩垂眸恭肃道:“罪臣不敢,罪臣只是按大景律例,不敢以戴罪之身为皇上分忧……” 皇上打断她的话:“还自称什么罪臣,你不是来洗冤的么?洗刷了冤屈就恢复了名位,何必多此一举装模作样自称罪臣?”皇上的语气更为凌厉还带着讥讽,“不如直接就复了你的武库司郎中之职可好?朕与你都不必浪费时间!” 跪在离唐芷漩稍远处的纪旋听着皇上震怒就觉得心生惧意,但前方的唐芷漩稳稳地跪在那里,背脊不曾稍有弯曲。唐芷漩只是微微垂头,不卑不亢地说道:“若皇上复了罪臣之职,那定是明白了罪臣所受冤屈,定不是一时意气所言。”她抬眼看向皇上,“如今傅堂在外以功臣自居,叫嚣着令皇上前去探望以彰显功勋,若皇上直接派遣我这个罪臣前往,只怕我还没接近傅堂的大营就会被他乱箭射杀,再将我的头颅割下送来给皇上您看,宣称自己处置了在逃的罪臣,再向皇上邀一功。” 皇上冷哼:“若朕命你为钦使,他岂敢动你?” 唐芷漩淡淡一笑:“怕是还没能见到傅堂,我已被他下令杀死了——皇上说是不是?” 不待皇上说话,唐芷漩哀叹道:“罪臣岂敢为难皇上?罪臣又岂敢贪生怕死?只是罪臣不甘心死于真正的罪臣之手!不甘心还未报国身先死!恳请皇上给予罪臣一个为国除害的机会!”说罢深深伏地。 这番话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也在提醒皇上傅堂若不除掉会有更大的祸患。皇上又如何不知?但他有自己不能对外人道的忌惮,以及担心没了傅堂就无法制衡其他觊觎皇位的势力。 “若皇上为我洗刷冤屈,”唐芷漩不再自称罪臣,缓缓开口道,“此举一来否定了先前对傅堂的认可,能在气势上立即震慑傅堂,二来我以钦使之名前往察看傅堂情状,即便真的身死他手,皇上也可占尽先机,论他一个‘斩杀钦使实为大不敬’之罪!若我侥幸不死又能与他博弈而为皇上厘清如今的乱局,那便是大景之幸!” 皇上轻哼一声,说道:“你所谓的厘清,就是将傅堂等人一网打尽。你已经先入为主打算这样做,那你作为钦使便不是公正之师。你与傅堂有旧怨,让你负责此事很容易失之公允,这样吧,朕另派一人与你同为钦使,一同前往傅堂处。” 唐芷漩并不起身也不回话谢恩,仍然沉默地跪着,静静看着皇上。皇上被她这看似平静实则强硬的目光刺痛,“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斥道:“规矩都忘了?还得朕提醒?” 唐芷漩平静地答道:“我不敢谢恩。此恩一谢,乱臣贼子当道,国将不国!” 皇上也恼了,高声骂道:“都滚出去!” 这句却是对殿内其他宫人说的,宫人们立即纷纷低头后退,又将纪旋一并拉起,迅速离开大殿。殿门闭合,偌大的金殿内只余皇上与唐芷漩二人。皇上从龙座起身缓缓走下玉阶来到唐芷漩面前,俯视着她,凉淡地说道:“你明知道朕需要什么,你就是不肯顺着朕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这样就是直臣、就能成为世人典范了?”皇上轻哼,一字一顿地说道,“痴、心、妄、想。” “皇上定有自己的打算,我无意揣测,但我也没有因为想留名青史而故作姿态。”唐芷漩说道,“皇上也不愿傅堂重回朝堂再执大权吧?我愿为皇上平衡此局!” 皇上微微一惊,没想到这女子竟看出他心中矛盾?即使不知他到底在为难什么,却也看出他不愿意激怒傅堂!心思纷乱之间又隐隐觉得若是唐芷漩能为自己解忧,何乐而不为?当下脸色也缓了几分,说道:“起来回话。” 唐芷漩低头对皇上行了一礼才缓缓起身,知道皇上等着她说要如何平衡,便说道:“傅堂如今想让皇上认定他在北部的大功,若要让他这功劳不那么显眼,就需要另一有功之人前来分居此功,还要将傅堂在北部的错处大大显露,将他所谓的功劳再打折扣,那么皇上对他的封赏就可按照一般惯例进行,甚至可说他功过相抵而无需封赏。” 皇上一笑:“他若不满呢?” 唐芷漩:“他私通北齐的罪证就会大白天下,傅家满门抄斩。” 如此严重的杀伐后果,她说出来可算是轻描淡写,语调里毫无波澜。皇上不禁仔细打量了她几眼,说道:“几百口子性命你倒是毫不在意?还以为你胸怀百姓呢。” 唐芷漩:“身居高位担负一族之运,便该一心为国万事谨慎,既然他选择了以权谋私险中求富贵,就当知道傅家满门的性命早已被他弃之不顾了。” 皇上自然知道她这番话有理,只是他身边的女子多是温婉可人,即便任性跋扈如承和,在他面前也不过是骄纵,却从不敢冷硬两分。眼前这女子虽然让他觉得有些冷肃,却也莫名生出了几分兴趣——他没多想就伸手捏住唐芷漩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看向自己,戏谑地说道:“朕有点后悔同意你做官了呢,当初应该让你进后宫,封个慧妃就很适合你。” 唐芷漩偏头避开皇上的手,后退半步,说道:“皇上慧眼如炬,知我为官比为妃更能为大景效力,所以才会在当时立即允了我之所请,皇上圣明!” 不卑不亢又客气疏离的样子,令皇上自嘲地笑了笑,说道:“你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朕真想看看谁能让你大哭或是大笑呢。” “罢了,”皇上踏上玉阶往龙座走去,“你确有把握平衡此局?” 唐芷漩:“有。” 皇子端坐,看向唐芷漩:“那朕便洗去你的冤屈,恢复你的官职,再命你为钦使,代朕前往探望傅堂,全权处置与北部相关的赏罚等一应事宜——唐卿。” 唐芷漩这才恭敬抬手下拜,端正地行了大礼,说道:“臣谢主隆恩,定当不辱使命,为皇上分忧。” “唐卿,朕所为难之处,你并不知晓。”皇上叹了一气,颇有些怅惘和无奈,“身为帝王,并非任何事都能随心所欲……望你确能为朕分忧,将此间时局拨乱反正,重回平宁。” 唐芷漩未被叫起,依然跪着恭敬答道:“是,臣遵旨。” 皇上未能从这句回答中听出任何他所期望的理解和体谅,亦没有得到一句他所盼望的肺腑之言,当下就有些着恼,只觉得眼前是个水泼不进火燃不穿的铁桶,却又莫名觉得唯有这铁桶才能面对那些他不敢轻易面对的一切。他哪里知道唐芷漩心里对他这番刻意剖白只觉恶寒难耐,因为暗军出动的消息就是她发给崔崭的,她怎会不知道那是皇上的什么盘算? 说不清是佩服还是不甘,皇上只觉此时的心情颇为复杂。他又凝神看了唐芷漩一阵才叫起,之后宣了拟旨太监入内,将为唐芷漩洗冤及恢复官职的圣旨拟定并赐下,再命宣旨太监亲自将唐芷漩送出皇宫。 殿门大开时正值斜阳倾照,日光洒在唐芷漩身上,令皇上看得有些出神——说不上有多美,但颇为圣洁,令他想起庙中的神像,从不言语亦不动摇,却总带着悲悯俯视众生。 在唐芷漩隐匿于孤芳阁的这段时间里,皇上虽是因为观望才不派兵捉拿她,但也实实在在是因为忌惮孤芳阁。别看孤芳阁在京中挂名的没几个人,但那云入画能直闯宫中如入无人之境,又完全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规矩法度更是拘不住她分毫,令皇上不得不防。再加上孤芳阁是先大长公主所创,又有先帝认可,还有如今的太皇太后扶持,是个轻易动不得的机构。从唐芷漩今日所言看来,她必是在孤芳阁得了什么可靠情报,才能有把握直面傅堂,甚至可能有傅堂在北齐两头谋算的铁证。 皇上眯起了眼,只觉得自己这皇帝当的实在窝囊,处处掣肘不说,还四面楚歌,就没一个能放心顺手可堪大用的!如今竟要将一切托付给一个女子!即使他想反抗,还得忌惮太皇太后和她背后的靖王! 挥手扫翻桌上能看到的一切,吓得宫人们跪了一地。皇上气得闭眼瘫靠在椅背上,半晌没有说话。 唐芷漩走出金殿,纪旋立即迎上去,不用多问什么,他见唐芷漩对自己微微一笑,便知她已洗刷冤屈官复原职。纪旋很是高兴,崇敬地跟着唐芷漩往外走,一路上不自觉地有些蹦蹦跳跳,唐芷漩看在眼里也不说什么宫规不允了,只浅浅笑着,觉得心头微暖。 待走出宫外,纪旋很快牵来两匹马,两人利索地翻身上马疾驰而走,进入繁华街道后慢走慢行,纪旋高举圣旨朗声说道:“圣旨下!武库司郎中唐芷漩唐大人冤屈尽洗!官复原职!” 街上百姓纷纷看过来,纪旋举着圣旨又在高头大马上,十分引人注目,他骑马慢慢走着,不停地喊着这句话,不出一个时辰,唐芷漩官复原职之事已是街知巷闻,所有人都在猜测既然唐芷漩的冤屈洗尽,那就说明傅堂乃是冤枉唐芷漩,之前傅堂与崔嵬皆为污蔑栽赃! 京城乃至大景全境,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了唐芷漩身上,颇为兴奋地等着看她如何将冤害自己蒙冤下狱的仇敌一网打尽! 66 京郊的傅堂也很快得了信儿,令正在敷药的他感到断臂越发疼了些。他本就极重仪表和排场,每逢出行都要做足派头,一向为自己的端方仪态所傲,而今别提仪态了,他连肢体都残缺了!这一切都拜那崔崭所赐!而回到京城本以为能在皇上那里讹来种种封赏,没想到唐芷漩竟能这么快就卷土重来,还成了处置北部事务的钦使!这不是明摆着冲他傅堂来的吗? 心腹知傅堂心烦不已,劝慰道:“虽撤去了唐芷漩的冤案又给她官复原职,按常理应当将当初冤她之人收押,但皇上并未下旨动您和崔嵬分毫,而是让唐芷漩负责勘察,这其中的落差便是皇上留给您的转圜余地。” 傅堂冷哼,说道:“他这胆子是渐长,明明知道我手里有什么还敢让唐芷漩官复原职来对付我!我看他这皇帝是不想当了!”傅堂恨恨道,“若不是我那女儿不争气,进宫几年都生不出儿子来,还轮得到他在龙座上耀武扬威?” 心腹:“皇上一边逼迫一边留余地,看来是他自己也没想清楚到底要如何才最为恰当,所以将这烫手山芋丢给了没有背景可依没有势力可靠的唐芷漩,万一她没办好惹出乱子,皇上将她处置了就可平息众怒,对皇上来说并无损失。如今大人称病,不管那唐芷漩前来如何说辞,大人只说是为北部重伤至此,她还能如何?即便她要提从前的冤屈,那些证据早被我们动过手脚,哪还会给她再拿出来威胁大人的机会?” 傅堂一笑:“一介女流,也敢妄想压制朝中大员,真真可笑!若真让她打压了我,岂不是让我沦为众臣笑柄?”他往软塌后仰舒服地靠着,对心腹吩咐道,“待她来了你去应付,不必来扰我。” 心腹笑道:“是,属下会看着办的,大人您休息便是。” 傅堂见心腹出去便闭目养神,想着唐芷漩被挡在外头的憋屈样子就觉得心中畅快。不料没过多久心腹匆匆入内,禀报道:“大人,那唐芷漩来了!” 傅堂瞥心腹一眼:“来便来了你慌什么?连个女人都应付不了?” 心腹为难地说道:“小瞧这女人了。属下听人说她来了,本以为她要入内探视,本想着打发她走,没想到她并不入内,而是在不远处安营扎寨,派人来传话……”心腹小心地看了傅堂一眼,“传大人您前去会面。” “放肆!”傅堂恼道,“她算个什么东西竟敢传我去见她?!” 心腹:“大人息怒,她官阶虽比您低,但如今是以钦使身份来的,传您前去也不算违制。” “不去!”傅堂冷哼,“你就不会说我重伤难行吗?” 心腹:“说了,但唐大人说‘即使抬也要将您抬去’否则即是藐视圣上,还说只等一炷香时间,过了时间就当大人您认下之前冤枉她的罪责,直接拿大人下狱!” “她敢?”傅堂怒目,继而一笑,“我这大军还在呢,她一个女人要来拿我?” 心腹忧虑地说道:“唐大人带了四十名‘寒蝉卫’。” 傅堂的双眼蓦地睁大了。 “寒蝉卫”隶属于提刑司,个个能以一当百,其名的含义是“遇寒蝉者,皆为寒蝉”,不会再活多久了。唐芷漩以钦使特权从提刑司点了寒蝉卫四十人前来对阵傅堂,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想来若是傅堂不应她传召,她能立即命寒蝉卫将傅堂拿下!而傅堂身后虽然有大军,却已在北部折损不少,如今在他身后的也多有伤残,且寒蝉卫行动起来犹如鬼魅尤擅拿人,即使让一百大军近身保护自己也不见得能抵得过,若要调动大军为自己抵挡,那就要担当“京郊重地随意调兵,意同谋反”的罪责! “这女人把什么都算到了!”傅堂阴沉沉地斥道,“我看她是真敢!疯女人!”他烦躁地看向心腹,“没有能应对的法子了?我养你们有什么用?” 心腹汗颜,说道:“唐大人既然有备而来……” 傅堂皱眉打断道:“你称呼她为唐大人?见了一面就怕成这样?她是青面獠牙的恶鬼吗?!” 心腹立即跪下,说道:“大人恕罪!属下原本并未给她什么面子,但她见属下不敬便不让属下起身,她身边一年轻侍卫立即上前对着属下就是两棍!口口声声不敬钦使,命属下大声呼喊‘唐大人’三次才作罢!属下、属下实在是……” 傅堂皱眉,没想到唐芷漩竟凌厉至此,丝毫不给他这当朝大员半分面子!当下便唤了近身侍卫入内,让他们去好好杀一杀唐芷漩的威风!但还不等侍卫前往唐芷漩处,就见一年轻男子带着二十名寒蝉卫闯了进来,傅堂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年轻男子一把压住摁在墙上,傅堂挣扎着怒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压着本官?速速放开!不然诛你九族!” “诛九族?傅大人的官威,就快与皇上的威仪相当了。”唐芷漩的声音清冷地传来,她缓缓走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寒蝉卫——寒蝉卫的服饰上有十分突出的银蝉纹绣,为官者没有不认识的。 压制傅堂的年轻男子将他踹跪在地,随即站到了唐芷漩身后,唐芷漩对他微一点头表示辛苦了,傅堂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叫什么?!”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小爷纪旋。”纪旋傲然道,“要报复尽管来,小爷好好招呼你。” 唐芷漩:“傅大人可将此仇记在本官头上,”唐芷漩抬手压下急着争辩的纪旋,继续说道,“是本官让他压制于你,给你如此屈辱。” “呵,”傅堂冷笑,“你既知道是屈辱,还敢如此对待本官?官复原职了也在本官之下,钦使也不可对有功之臣不敬!” “有功无功,不是傅大人可以信口胡言的。”唐芷漩稍稍挥手,屋内所有的寒蝉卫将她与傅堂二人围住,再全体背转身子不看他二人,纪旋为唐芷漩搬来一把太师椅看她坐下,之后退至这包围圈外,傅堂不知这是在做什么,很是狐疑。 傅堂见唐芷漩端坐太师椅而自己只能站着,心里已是愤慨不已,但见这铁桶般的寒蝉卫及那眼神凛冽的纪旋,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要来一把椅子,只能看向这包围圈中仅剩的一个绣墩——傅堂怀疑这是纪旋故意羞辱他的!但他因为断臂的伤并未好透,站久了当真体力不支,也只能忿忿地坐在绣墩上,比唐芷漩矮了半身,被她俯视。 唐芷漩见他坐下才慢悠悠地说道:“傅堂,不必惺惺作态,本官不想与你多做口舌之争,开门见山为好。” 傅堂自为官以来一路高升顺风顺水,何时被这样直呼其名?当即皱眉道:“钦使也该当称本官一声‘傅大人’,你如此目无尊卑,本官不与你交谈!” 唐芷漩笑道:“即便皇上给你留了余地却也派了本官前来,你当知如今你有罪无罪,全在本官的一念之间。你可以一直不开口,但本官却要告知于你:今日若谈不出本官想要的结果,你绝无可能全身而退。” 唐芷漩的语气平静甚至略带笑意,但傅堂听来却只觉冷意刺骨。他抬眼,重新打量这个一直被他轻视的女官,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没这个能力与手段。 “啊,本官倒是忘了,你已没有‘全身’。”唐芷漩淡淡扫了一眼傅堂那只断臂,眼中浸着不加掩饰的鄙薄与嘲讽。 傅堂的眼神冷肃起来,他坐直了身子,带了点戏谑地问道:“你还能将本官就地正法了吗?” 唐芷漩直截了当:“你也知道皇上为何派本官前来,不就是看中本官无权势无背景?即便本官将你直接杀了,皇上最多判本官一个‘刑罚过重’之罪,大不了罢免或下狱,还能如何?且那又如何?你已经死了,还能庇佑你的家族吗?皇上会因为你死了就饶过你的族人吗?”她盯着傅堂的双眼,直望进他的眼底,“以你对皇上的了解,你死后,他会如何对待整个傅家?” 傅堂心中一惊。他总想着唐芷漩不敢拿他如何,却没想过她是真的敢杀了自己!既然没想过她敢杀自己,自然没想过自己死在她手上会给傅家带来什么灾祸!皇上虽因忌惮遗诏而不敢在明面上对他如何,可若是给唐芷漩下了密旨让她了结自己,那结果就会如唐芷漩所说,傅家大厦倾颓,皇上会斩草除根地将傅家彻底剪除! 额上泛起一层冷汗,傅堂此时甚至怀疑唐芷漩身怀密旨,就是来杀他的! 唐芷漩似是猜到他所想,淡淡笑了笑,说道:“寒蝉围困,言出法随,不得真相,无止无休。”她俯视着傅堂,“你应该听过这句话。” 傅堂自然知晓,眼下他与唐芷漩就是被寒蝉卫围困着,而被围者所述的一切都必须真切诚恳,否则若事后查证不属实,会遭到寒蝉卫无休止的拷问。 傅堂冷冷一笑,说道:“你想让本官在此承认你之前下狱都是本官所冤?这与你杀了本官有何区别?” 唐芷漩表情清冷又平淡,说道:“直接杀了你,容易,但本官想与你谈的是交易。”她抬眼看向一个寒蝉卫,“左督头,本官与傅堂在你们寒蝉卫的围困之中所说的一切,都须得如何?” 那姓左的督头没有回头,答道:“须得尽实尽真,言出必行,否则即是蔑视提刑司、罔顾大景法度,当受寒蝉卫严刑拷打直至吐露真言、履约践诺!” 傅堂一凛,他知道唐芷漩要与他谈的交易绝非易事,此时才明白为何唐芷漩点了寒蝉卫一同前来,原来并非来捉拿于他,而是震慑于他!毕竟历经三朝,还没有人能在寒蝉卫面前说话不算话的! 傅堂紧盯着唐芷漩:“你想要什么?” 唐芷漩的面上挂了点淡淡的笑,说出的话却令傅堂心惊不已:“你的兵权。” 67 傅堂能以遗诏威胁皇上至今,除了遗诏天生带有的难以反抗的威仪之外,更是因为傅堂手握七万大军,才让皇上如此忌惮。带去北部的不过是他手握重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即使折损过半也未能影响太多。而唐芷漩虽猜不出有遗诏这回事,却能肯定皇上为这七万大军所苦,所能拔除傅堂的重兵,定能让皇上下定决心惩治傅堂。 傅堂自然也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当即笑了,满脸讥讽唐芷漩异想天开的神情,说道:“女人真是见识短浅,兵权岂是能随意交易之物?再说,你有什么能与兵权交换?” 唐芷漩:“护国公之位及傅家满门荣耀,够么?” 傅堂眉目一凝:“区区武库司郎中,能承诺此等大事?” 唐芷漩:“本官乃钦使,全权负责查办北部战况相关事宜,你不是得了信儿么?”她眼神示意周围的寒蝉卫,“何况还有寒蝉卫在此,你还怕本官言而无信?” 傅堂阴沉地盯着唐芷漩:“这是皇上的意思?” 唐芷漩面色未变,但也并不直接回答,说道:“钦使代表什么,无需本官多言。你在北部做了什么,本官手中已有切实的证据,”她见傅堂将信将疑的样子,语调加重了些,“包括红、烟、硝。” 听到“红烟硝”三个字,傅堂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而后略笑了笑,说道:“红烟硝与本官何干?你这钦使应该去西境与靖王对峙。” “不必攀扯靖王,”唐芷漩抬手展示一封书信,“这是你与北齐缪赤雪所通书信,从你府中搜出。” 傅堂一惊,看向那书信,竟然确实是自己亲笔!可这绝密之物怎会落入唐芷漩之手?定是她诓骗自己!傅堂伸手想拿过书信细看,唐芷漩却收回手,淡淡道:“此等物证怎可交予你手?若你毁去,本官去哪里再寻一封?” 傅堂斥道:“这书信定是伪造!” “你若认定是伪造,还慌什么?”唐芷漩淡淡一笑,“若你没有写过这种书信就当说从未写过,可你却说的是伪造。”迎着傅堂再次变色的目光,唐芷漩唇边的笑意更浓了些,“你将这书信藏于书房内多宝格左侧一个双蝶穿花瓷瓶内,对么?” 傅堂大惊站起,指着唐芷漩怒道:“你、你竟潜入我府中书房了吗?!”说完又觉得唐芷漩不可能有这等身手避过府中守卫,指向纪旋的方向,“是派你这手下去的是吗?!” 其实是云入画孤身一人前后四次潜入傅宅书房才找到了书信,她将书信上的内容牢记于心再一字一句背给唐芷漩,唐芷漩写下来之后,托谭记伞坊的掌柜寻了个极擅仿笔迹的人将书信按照傅堂的字迹重新誊抄。至于傅堂的字迹倒是很容易寻到,他平日喜爱附庸风雅,留了不少墨宝,总有阿谀奉承者重金购买,在坊间流传。不将原本的书信直接拿走是唐芷漩的坚持,因为她无法确定是否有傅堂的心腹经常监看这书信是否还在原处,未免打草惊蛇,她决定不拿走书信。 唐芷漩自然不会告诉他这些,只摆出个运筹帷幄的表情,傅堂自是立即信了就是唐芷漩一手安排,想起自己还保留的其他与缪赤雪来往的东西,不知是否也已在唐芷漩手中?可现在却又不能问,生怕一个不慎就将老底全都掀掉! 其实除了书信,云入画并未翻找到别的东西,但此时唐芷漩一副成竹在握的模样,说道:“书信和其他的那些东西,本官若是一起呈上去,傅家满门获罪,不冤吧?” 傅堂眼中的神色几番变幻,冷笑道:“但你没有呈上去,你知道皇上不会动我!”傅堂颇有几分自傲,“你说这些不过是想让我在寒蝉卫面前主动认罪伏法!痴人说梦!” 唐芷漩浅笑道:“本官说的是呈给孤芳阁。” 傅堂脸色一凝,正要反驳,唐芷漩继续说道:“孤芳阁自是不轻易插手朝廷事务,但只要有欺负女子之事上报孤芳阁,阁员定会一查到底——本官将你欺凌城南豆腐西施以致她家破人亡坠井而死之事一同呈上去,你说孤芳阁会不会顺手把你的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 傅堂的脸色又不可控地变了变。曾有人向孤芳阁鸣冤,孤芳阁不仅查实了与欺凌女子相关的冤情,还将当事男子在官场中的种种恶行查了个清楚明白,连他曾在青楼赊欠一次都宣告天下,最终这男子为保全家族名声被迫自尽,也未被家族收敛安葬,而是从家族中除名,直接扔去乱葬岗。 孤芳阁之可怖,没有一个男子想亲身经历。 唐芷漩看着不说话的傅堂,知道他已在天人交战,也不催促,只是淡淡看着他,唇边噙着的笑意在傅堂看来像是因催命而扬起的弯刀,令他的眼皮跳了一跳。 “现在能谈交易了么?”唐芷漩并未给傅堂太多思索的时间,一句话直刺过去。 傅堂看了唐芷漩一眼又思忖了片刻,似是叹了口气,说道:“失了兵权,即使我有护国公之位为倚仗,被皇上削爵赐死也是随时可能发生之事。” 唐芷漩:“获封护国公之人皆是于国有大功之人,一旦赐封,除非谋逆否则不可轻易收回,再者你若封为护国公,傅家男丁也会在原有官位上再上一阶,有这么多人护着你,皇上要动你也要费一番思量。更何况——”她微微俯身看着傅堂的双眼,“你手上还有能制衡皇上的东西,不是吗?” 傅堂双眼微眯,他不能确定眼前的女人是否已经知道遗诏的事,只得说道:“你呢,筹谋这一切,能得到什么?” 即使拿走傅堂的兵权,唐芷漩也得将兵权归还给皇上,她自己最多也就是受到皇上褒奖和封赏,别无其他。 “你图什么?”傅堂盯着唐芷漩,想得到一个让他放心的答案。 他纵横官场多年,深知有所求的人更易掌控、更好博弈,而不像言铿那般一心为国,简直是油盐不进。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唐芷漩心中这样回答,但面上并未显露,而是顺着傅堂希望的方向又带了些哄骗地说道:“本官若能于仕途上更进一步,从前欺侮过本官的人便再也不敢有丝毫不敬,本官也能为从前之事报仇雪恨!” 这几句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傅堂几乎是立即信了,并有些放下心来,暗暗嘲讽唐芷漩也不过是想将承和长公主与崔嵬踩在脚下,还是小女儿心态罢了!她若是说出什么“一心为大景筹谋”之类的言语,才叫他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为了自身及家族的长远而考量,傅堂瞬间决定卖给唐芷漩一个人情,便说道:“城南深巷中有一处绿柳掩映的庄子,崔嵬经常去,唐大人若得空可去看看,会有些关于崔嵬的意外收获。” 唐芷漩听他称自己为“唐大人”便知他已同意交易,悬着的心放下大半,配合着他这句话问道:“关于崔嵬?若是上次冤本官的罪证,本官手中已有太多,倒也不差那庄上的些许。” 傅堂:“庄上那些与唐大人搜集到的不同,还是可以一看的。” 唐芷漩见他如此说便顺势答应:“既如此,本官自会前往察看。那么傅大人是同意以兵权换护国公之位了?” 她也换了称呼,有明显的示好之意,傅堂就坡下驴,说道:“有寒蝉卫在此作证,本官自是同意的,不过兵权只能让出一半,不能再多。” 唐芷漩知他会如此拿乔,立即说道:“给你留一万大军,不可再多。” 傅堂微微恼道:“七万大军你拿走六万?这跟全部拿走有何区别?” 唐芷漩:“这七万大军之数虚浮已久,到底为何虚浮傅大人心里清楚。那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三千精骑大半折损在北齐,你目前手里所剩的还有不少老弱病残——傅大人当感激本官还愿意以‘七万大军’称呼你手中的士兵,否则本官若细细勘察,你交不出来七万大军,该当何罪?” 傅堂心中再次惊讶,甚至有些慌乱。他这些年用“七万”之数向朝廷支要巨额军饷,其实因征战、伤病、逃跑、内斗等原因,他手中的士兵有没有五万都难说,他从未细查也不让旁人来查,只想以这七万之数继续多贪军饷,还能震慑皇上,何况勘察士兵的官员早已被他打点过,轻易不会与他为难。他一直以为唐芷漩为官不过是解自身之困,没想到她竟能深入透彻地了解到这一层!左思右想之间,傅堂判定唐芷漩能有这么灵通深广的消息,定是因为孤芳阁。 这一番他猜的倒是不错。唐芷漩在云入画那里了解到不少朝廷内幕,云入画将有可能帮助到她的信息悉数相告,从无藏私。 傅堂此时对于眼前的女人生出了些许敬畏之心,只觉无法再用一介女流来轻视她,在绣墩上坐得稍微正了些,仍然强硬地说道:“唐大人想查便查,牵连出来一大串官员,朝廷就无人可用了,看皇上先治你的罪还是我的罪。” 唐芷漩知道这老狐狸不会轻易服帖,原本说“留一万大军”也是博弈的伏笔,便道:“你可留一万精锐,如何?” 在不足五万的大军中筛除老弱病残,再将精锐归于自己,这买卖很是划算。 傅堂:“甚好。” 唐芷漩心中松一口气,面上依旧平稳,说道:“那便交出虎符罢。” 傅堂笑了笑:“没有护国公的身份傍身就要我交出虎符?唐大人未免欺人太甚。” 唐芷漩:“加封了护国公你若不交兵权,那本官就要失职待死了。” 两人一时无话,都不想退让也不想将这好不容易达成的局面破毁。沉默良久,寒蝉卫中那左督头开口道:“两位大人,寒蝉卫督头左岭愿为二位作保,傅大人交出虎符,唐大人给傅大人一件信物,待傅大人加封护国公之后再将信物拿回,期间你二人有任何一方反悔,左某会全力压制令其履约,如何?” 唐芷漩率先应承道:“可以。” 傅堂没说话,看唐芷漩从自己腰际解下一朵山茶花形状的花结递了过来,他犹豫着接到手中看了看,嗤笑一声:“才为官多久,竟成了阁中花使?是本官小瞧你了。”他拿起花结靠近鼻边嗅了嗅,“炽翎香的味道,好闻,确系花使所用花结。”他将花结握在手中,看向唐芷漩,“唐大人要是坑了本官,这花结能做些什么,不用本官多说吧?” 孤芳阁花结可出入宫禁、紧急调动五千精兵为己所用,还有官员见之不得轻慢等种种特权,若是傅堂因不满而擅用,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 唐芷漩暗暗心惊的却不是这隐忧,而是傅堂竟知道编制花结所用的丝绦浸润过炽翎香,携带着非常特别的香气。一般人见到花结便会听命,若官阶高一些想辨别真伪,通常会将花结放在火中焚烧,真正的孤芳阁花结是遇火不侵的。可毕竟遇火不侵的织物也并非世所罕有,于是又有了炽翎香气再做加持。通常花结只要被火焚烧后丝毫不变就不会再有人怀疑,那炽翎香制造工序复杂繁琐,知晓的人少之又少,而傅堂竟清楚至此!幸好在她来之前将这伪造的花结在炽翎香化的水浸过两遍又细细烘干,当时只为以防万一,否则差点无法骗过这老狐狸! 真正的山茶花结,她自然不能给傅堂,因为他一旦得手,谁知他会利用花结生出什么事端!眼下见傅堂将花结妥善收好又拿出虎符,交到唐芷漩手中时又捏着没放,盯着唐芷漩的双眼说道:“我的身家性命,我傅家的满门荣辱,都交托到你手里了。你若暗害于我,无论如何我都会亲手抓住你,凌虐你,让你生不如死,你信吗?” “傅大人的淫威到底有几分可怖,坊间流传之言不少,本官自是信的。”唐芷漩将虎符从傅堂手中强硬扯出,清淡的面色上凝了几许冷肃,“傅大人想如何对本官,尽管放马过来,但若敢做出任何对大景不利之事,本官无论如何都会将傅大人与傅家满门——就、地、正、法。” 清润的声线,并不急促的语调,傅堂却从中听出了冷刺般的威胁之意,且是绝不妥协退缩的认真威胁。 傅堂手中一空,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唐芷漩已经站起,兰唇轻吐一个字:“散。” 铁桶般的寒蝉卫便散了开去,霎时间在唐芷漩身后站定,随着她轻轻摆手而跟随着她一同走了出去。傅堂看着她的背影有种空落落的感觉,不知是因她拿走了虎符还是因她出乎意料之处太多,总之傅堂这心里很不踏实。但从皇上并不愿意前来探望他开始,他就知道想要得到自己所需之高位已是难上加难,即便用遗诏威胁,若太皇太后横插一脚,事情还不知会往什么方向发展,也不知还会不会受自己控制。 傅堂叹了口气,隔着衣服攥紧了那枚山茶花结。 唐芷漩等人离开郊外并没有直接回内城,而是来到一处偏僻地界,除左岭外,其他寒蝉卫迅速脱下身上所有寒蝉卫相关服饰,将藏在附近的一大包他们原本的衣饰找出来换上。唐芷漩待他们换好后回身,深揖一礼,说道:“今日成事全都仰赖诸君,任何言语都无法表达我的感激,日后诸君若有任何为难之事尽可来找我,只要不违背律法和伦常,我定当尽力为诸君一搏!” 众人立即回礼,为首之人说道:“唐大人不必如此客气,我等家中女眷皆受过孤芳阁大恩,唐大人若再有需要尽可召唤!” 唐芷漩再行一礼,目送众人四下散去,看向左岭:“这些衣物务必焚烧殆尽,切不可留下些许痕迹。” 左岭:“唐大人放心,我定会处置妥当。这步险棋总算是走过去了,我在那听着您与傅堂对谈心惊肉跳,还好大人您一直处变不惊,佩服,佩服。” 唐芷漩本不认识左岭,还是在崔崭写给她的那些官员品行注要中发现此人,在他常去的馄饨摊上假装偶遇与他交谈,发现对方确实品行端正才摆明身份寻求帮助。左岭亦是一心为国效力,二话没有就答应了这等蒙骗朝廷大员之事。 唐芷漩连忙摆摆手道:“我也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如此为之,多亏左督头为我撑起场面!其他人皆不可寻,但左督头很容易被傅堂找到,还望你万分小心,平安无事。” 左岭笑道:“我就在提刑司等着他傅堂前来,看他能奈我何?唐大人才要多加小心,待傅堂知道今日之事乃是一场骗局,怕是要百倍千倍地报复您。” “他只要不打算谋逆便不会想调兵,不调兵便不会发现剩下的一万精锐已被我替换,待他想找提刑司来向我讨要精锐,才会发现当初围困他的寒蝉卫中只有左督头您一人确实在提刑司任职,到那时他才会气急败坏想来弄死我,”唐芷漩淡然一笑,“再说等他获封护国公之后还会有一段时间飘飘欲仙,暂时不会想查证什么,这前前后后怎么也得有两三个月的时间,足够我再做安排打算,左督头不必为我担心。” 左岭感佩地对唐芷漩拱手行了一礼,说道:“唐大人为大景平宁甘愿以一己之力承此巨险,在下敬服。” 唐芷漩亦回礼,说道:“无法上马杀敌,我能做什么便做什么。”她看向北方,舒了口气,含笑道,“收回傅堂的兵权,应可保大景平宁好几年吧。” 左岭:“定然会的,何况北部还有崔将军和镇国公。” 唐芷漩点头,与左岭道别而去。一直跟随在侧没有言语的纪旋这时才说道:“姑娘又聪明又胆大还心细,怪不得崔大人说您定堪大任!” 唐芷漩心中一动,问道:“他……何时说的?” 纪旋:“早都说过啦,我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崔大人说的一向都是对的!姑娘你说,如今收了傅堂的兵权解除了心头大患,崔大人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唐芷漩无声一叹,微微低头又抬头,脸庞上渲染着浅淡却真挚的喜悦,说道:“是啊,就快了。” 68 唐芷漩将虎符呈给皇上时,皇上惊讶的表情遮都遮不住,接过虎符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大笑道:“唐卿这是送了朕一份大礼啊!甚好,甚好!” 满殿的朝臣彼此间交换了个眼色,纷纷附和道:“臣等恭喜皇上!” 皇上握着虎符坐在龙座上,对唐芷漩笑道:“唐卿方才所言,朕皆照准!” 群臣面面相觑,深感朝局变天,毕竟按照唐芷漩方才所述关于北齐诸事及她对相关诸人的封赏建议,傅堂即将晋封为护国公,傅家在仕的男丁尽皆升官一级,镇国公言铿加封“镇国柱石”尊荣,崔崭加封为虎贲云麾将军并升任兵部尚书,其他北部功臣皆有加封赐赏。 只是群臣都明白,傅堂失了兵权,即使仍有一万精锐也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群臣不停偷瞟唐芷漩,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让傅堂甘愿交出虎符,她言语间轻描淡写,只说与傅堂几经商谈威逼利诱又来往博弈才令他看清时局交出虎符。群臣猜测也许与孤芳阁有关,但眼下龙心大悦,唐芷漩所言皆成定论,一时风头无两。 皇上终于将虎符放下,看着唐芷漩笑道:“唐卿为这么多人求了封赏,自己想要什么?” 唐芷漩略略沉吟,说道:“臣恳请皇上重开女子进学,重允女子为官,为大景效力!” 大殿上顿时为之一静。女子进学与为官都曾昙花一现,还是在荣安殿下的倡导下盛行过一阵,荣安殿下亡故之后这些事关女子大利的事就耽搁下来,直至停摆。 众臣虽都微微垂着头,却都在关心皇上的反应。皇上良久没有言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唐芷漩微微抬眼看去,皇上恰巧也看向她,凝了她一眼,却看不出是什么意思。最终,皇上不知怎地笑了笑,说道:“从前的旧案确实让你受了委屈,朕已查明此案的幕后主使,乃是季正廷与高冠,两人对此事供认不讳,已下狱待斩。” 对唐芷漩所提之事没有任何回应,却也没有生气的意思,皇上的心思不明,群臣依然静默。唐芷漩知道自己不能再提,便没有再追议,只微微垂头静听。 群臣还没能从各自的猜测中回神,就听皇上继续说道:“既如此,唐卿就升任军需院卿吧。” 群臣哗然,已有大臣准备出列反对,唐芷漩直接跪下叩头,朗声道:“臣,谢主隆恩!” 明明知道季正廷与高冠不过是替死鬼,但唐芷漩不能放过任何更进一步的机会,立即叩头谢恩以堵住众臣欲开之口。皇上很满意于唐芷漩的敏慧,立即接话道:“唐卿不必多礼,日后当勤勉自谨,继续为大景消灾免祸。” 唐芷漩称是再拜谢后起身,众臣之中的庞麟一马当先高声说起恭喜之语,其他人也只好附和着一同恭贺。唐芷漩平淡而尊礼地应付一番,龙座上的皇上饶有兴味地看了她一阵,知她想为世间女子争取更多的权益,本想随意说几句搪塞过去,却又觉得她一句为自己的话也没有,堪当“纯臣”之名,心里便染了些赏识之意,再看向眼前桌上的虎符,只觉得这些年被傅堂压制的愤懑扫空大半,甚至涌起了想与傅堂一搏的壮志!他料到唐芷漩必会从傅堂身上剐下一层肉来,没想到竟将他一直忌惮的兵权都拿了回来,虽不知这其中是否有孤芳阁的助力,但眼下皇上只想着让唐芷漩得到更大的尊荣,让她为自己扫清更多障碍、解除更多束缚! “唐卿功高劳苦,”皇上又道,“赐唐卿‘金玉牌’与‘金蟒褂’!” 立有宫人端着这两样物件小快步行至唐芷漩面前,恭敬地呈给她。唐芷漩知道这两样东西的分量,金玉牌能直接出入皇宫,金蟒褂则见官大一级,皆是于国有功之重臣才可获得之物!按唐芷漩的秉性应当推辞不受,但如今她知道自己处于风口浪尖,诸般荣宠加身可暂保自身安全无虞,于是立即下拜叩头谢恩。 待唐芷漩起身,庞麟再次头一个朗声恭贺起来,唐芷漩看向他微微行礼致谢。此时有老臣要出列谏言此事不合规矩,但皇上已挥手退朝,径直离去,看这样子是不允许任何人反驳也不接受任何反驳了。 众臣行礼后退出殿外各自散去,庞麟走到唐芷漩身旁再次贺喜,颇为开怀地说道:“唐大人实至名归,不必为那些拈酸小人烦心。” 唐芷漩浅笑道:“庞大人抬举了,方才多谢。” 庞麟与唐芷漩并肩往宫门口行去,又随意聊了几句才放低了声音说道:“恕我直言,萃芳书院实难重开,今上看起来并无此意。你如今风头正盛,本就引着多方注意,又先有武库司一事后有为傅堂及北部众将定封赏一事,这其中牵扯多少人的利益,想来意欲加害你的人不在少数,我说句僭越的话——”庞麟的眼中透着恳切真挚,“你多为自己筹谋,也就是为大景筹谋了。” 萃芳书院是专为女子开设的进学之所,国中任何女子皆可报名入学,一段时间后通过考试决定去留,每三月有一次核定,会根据各个女子所擅长的内容决定她们日后进学的方向。荣安殿下在世时此书院盛极一时,云入画便是从此书院中以惊人武艺脱颖而出。 虽有先前一同对抗北齐的情谊,唐芷漩却没想到庞麟会对她说出这番话,他这意思像是将她高置于担负护国安邦此等重责之位,并未因她是女子而稍有轻慢。唐芷漩立即微微行礼,亦是诚恳道:“庞大人谬赞了。自萃芳书院停学开始,为官女子的数量锐减,若她们仍在其位谋其政,比如从前兵部擅处军机的掌司、刑部断案如神的参正、曾在北部赫赫有名的斥候、西部擅判风向的祭吏,都是能为国筹谋的聪慧女子,而如今这些位置上只坐着些首鼠两端的酒囊饭袋,为谋私利罔顾大义,我无法将他们一一绳之以法,总要在能开口的时候为萃芳书院勉力一搏,为大景官场争取到更多真心为国的人!”唐芷漩深深一叹,“毕竟这些女子为官的同时便入了孤芳阁,而孤芳阁的女子除却为大景效力一途再无别的指望,不管外人如何看待,终究是这官场上最为尽力的一批人。” 庞麟没想到唐芷漩愿与自己如此推心置腹,一方面为她信任自己而欣喜,一方面为她如此殚尽竭虑而感佩,连忙说道:“唐大人肺腑之言,我实为敬佩。不过我仍是那句话,唐大人不必管外人如何看待,这世上谁人不是有所掣肘?或为家族或为自身,若说纯正无所牵绊之人,恐怕一个手掌便数得过来。所以不管是因为什么进入孤芳阁,只要能为大景效力,我就敬她三分!” 唐芷漩心中感念,含笑道:“多谢庞大人对我说这些,已在其位,定当为大景鞠躬尽瘁。” 庞麟也笑道:“萃芳书院之事我亦会放在心上,待时机合适若唐大人旧事重提,定当助大人一臂之力。” 唐芷漩再次谢过,两人说话间已走出宫门,有一人笑着迎了上来,正是涂晟。他笑着对唐芷漩与庞麟行礼,看着唐芷漩说道:“下官前来向大人贺喜!下官在城中最大的酒楼定好了宴席,还请大人赏面。”又看向庞麟,“庞大人也一起吧。” 庞麟笑着答应:“不嫌弃的话,甚好。” 自嫁人之后,唐芷漩因家规而罕少出门,都快忘了从前也曾与好友把臂同游,如今见涂晟相邀,便笑道:“涂掌正有心了,却之不恭。” 霞飞楼二楼雅座,唐芷漩与庞麟、涂晟二人围坐,店小二很快端来各色吃食摆在桌上,涂晟起身为唐芷漩与庞麟斟酒,三人对饮又品尝桌上美食,谈笑风生颇为愉悦。庞麟见唐芷漩很喜欢一道名为“秋水长天”的菜,便要店小二又端来一盘,推到唐芷漩面前,笑道:“唐大人多用些,这道菜中的两样食材只有这个季节才有,过了这段时间就吃不到了。” 唐芷漩浅笑着又吃了几口,赞道:“清爽润口又有些淡淡的酸甜,还真像秋日里品茗看水的感觉,名字起得也好。” 庞麟笑道:“你品出其中滋味便是与这道菜的缘分了。过了季你若想吃倒也不难,可差人去我府上说一声,我旁的本事没有,于吃一道颇有心得,府中冰窖常年储有各种难得的食材。不过储藏的食材定然还是不如新鲜采摘的,还请你将就一二。” 唐芷漩笑着谢过,涂晟打趣道:“听者有份吧?庞大人?” 庞麟:“当然当然,涂司正一同去我府上畅饮!” 三人说起各自家乡的风物、京中有佳肴的酒楼,又说起如今的朝局和先前唐芷漩所受之冤,兴味相投难免越聊越起劲,夜幕四合时分才离开霞飞楼彼此道别。庞麟与涂晟一同将唐芷漩送至她宅院门口才行礼告辞,却猛地听到一声暴喝:“不知廉耻!已近亥时竟还与男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崔嵬气急败坏地快步走来,庞麟立即挡在唐芷漩身前,正面迎向崔嵬。 69 崔嵬见庞麟挡在唐芷漩身前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唐芷漩训斥道:“都有男人能挡在你面前了?你不是孤芳阁的人么?孤芳阁都不管你?!” 唐芷漩刚要开口,庞麟已经恼道:“崔嵬你胡言乱语什么?!既知唐大人已属孤芳阁,当知她与你我无异,即便是彻夜不归还与更多男子为伍也算不得什么!” 涂晟帮腔道:“唐大人要如何便如何,倒是驸马爷在这深夜还不回府,不担心被承和殿下打骂?” 唐芷漩故作不明地问道:“承和殿下还打骂过驸马爷呢?” 承和发怒时确实曾打骂过崔嵬,但也不过是抬手在他身上捶打几下,却被坊间讹传成“长公主总打骂驸马爷”。虽然唐芷漩也知道这可能是讹传,但此时应和着涂晟说出来正好能打压崔嵬的气焰。 崔嵬果然恼羞成怒:“三个朝廷官员在这浑说市井之言!廉耻心何在?!” 庞麟:“呦,看来是真的?” 崔嵬:“假的!殿下对我极好!” 庞麟看向唐芷漩,温和道:“唐大人进去歇着吧,外头有我和涂司正,你可放心。” 唐芷漩却道:“既在我家门口哪有让你们为我抵挡恶犬的道理,自是我来。” 崔嵬还没来得及为她那句“恶犬”发怒,便见唐芷漩从庞麟身后迈了两步走上前来,对着自己平静地说道:“如今的我已不是崔大人能管制之人,崔大人有这些闲散功夫,不如多想想如何应对从明日开始的盘查,以免一个不慎就招来牢狱之灾。” 崔嵬听了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出来,恼道:“你与傅堂周旋便周旋,何以非要将已经过去的旧案重查?你是不是针对我?!” 崔嵬这几日并不在京中,而是奔赴临城处理紧急公务,今日刚回京就听闻唐芷漩已升任军需院卿,傅堂等人的封赏也传遍京城。崔嵬本以为有季正廷和高冠顶罪,武库司爆炸一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还没进府就被提刑司通传,让他明日一早去提刑司详述武库司爆炸一案中他所参与的一切。 这是唐芷漩在入宫禀报收回兵权之前先与左岭商议好的安排。她在朝议时,提刑司左岭将武库司爆炸一案的呈文调出并命令涉案各人重述案情。此举并不算合规却也找不出什么可指摘之处,却可对逃脱罪责的崔嵬之流造成威慑,顺藤摸瓜牵引出并不显眼的涉案之人。左岭曾问唐芷漩这样做有何必要,唐芷漩答道:“这趟浑水之中,大鱼已在显眼处,围网也已支起,只静待时机便可,而浑水中还有不少小鱼隐匿其中,若让他们得以喘息拧成一股绳妄图冲破围网,恐生变故。多清理一些小鱼,也能让大鱼一段时间内再无可驱之卒。” 左岭身为提刑司督头,专司问案定罪之责,立即应下此事,心中暗赞唐芷漩布置周密心细如发,定能在某日将傅堂等人一网打尽! 眼下唐芷漩听得崔嵬此言,只是淡淡说道:“提刑司问案一向依证据遵法度,崔大人若有疑问尽可向提刑司请教,不必在我家门口如犬狂吠。” 崔嵬听得她又骂自己为狗,上前两步就要拉扯她,庞麟立即挡开崔嵬的臂膀,呵斥道:“再敢进前半步,休怪我不客气!” 涂晟也呵斥道:“如今唐大人已官居正三品军需院卿,乃是你的上峰!若再造次,我第一个上书参奏你不敬上峰之罪!” 崔嵬完全没考虑这回事,当下怔住,恰好对上唐芷漩看过来的眼神——那眼神在俯视他,在鄙薄他,完全是上峰看待自讨没趣的下属的冷漠眼神,毫无他所期待的半分柔情与留恋。崔嵬心中一惊,他方才还以为唐芷漩的话语中是在提醒自己注意明日的盘查,此时却觉得她是真心想让自己下狱获罪! 而更让崔嵬忿忿不已的,是这被他管束压制又抛弃的女人,如今的官阶竟比他还高了!真是荒唐至极! “芷漩!”崔嵬张口便道,“我好心来看你,没想到你——” 唐芷漩立即打断他,厉声道:“本官早已告诫过你不准对本官直呼姓名!”说罢便对涂晟说道,“涂司正,劳烦你找夜巡的士兵过来,就说本官这里有人寻衅滋事。” 涂晟应下便快步而去,崔嵬看着唐芷漩,气得都要说不出话来,手发颤地指着她:“你、你……” 唐芷漩并不多言而只是冷淡地看着他,崔嵬担心夜巡队过来会将今夜的事四处宣扬,若被承和知道了又是一场好骂,只得愤恨地重重冷哼一声,说道:“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然后扬长而去。 唐芷漩略略松一口气,涂晟很快出现,笑道:“我就知道他怕被人发现,躲在边上看戏呢。” 唐芷漩也笑道:“就知道你没走远。” 庞麟亦笑道:“果然是同处一司之人,如此有默契。” 三人再次道别,唐芷漩进入宅院,庞麟上前看了看宅门四周是否牢靠,才与涂晟一同离开。 被封为护国公之后,傅堂很快从郊外入城,浩浩荡荡地带了不少人马,将“护国功臣”的气派摆得十足。但他即便端坐轿辇内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平日里最繁华的街道两侧虽有百姓围观却无欢呼之声,反而有些窃窃私语传入耳中:“听说护国公断了一条胳膊,如今那模样真是丑得咧!”“那胳膊好像也不是被北齐人打断的,听说是他在战场上当逃兵被主帅打的呀!”“哎我听说是他差点被北齐人杀了,崔将军救他的时候,北齐人气不过斩了他一条胳膊?”“哪儿啊,崔将军让他去追击北齐人,他怕死不追,是崔将军亲自斩的!” 众说纷纭却传得神乎其神,好像个个都去了战场亲眼见到了似的,傅堂听得火冒三丈却又无法高声辩解,立即下令队伍疾行,不准再耽搁。傅堂既生气又不解,北部战场上如何断臂之事怎会传入京城百姓耳中?他哪里知道这是唐芷漩让纪旋暗中散播的?而且并没有散播实情,而是故意添油加醋真假掺杂,反而让市井百姓更愿意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而对傅堂这个护国公的拥戴与崇敬少了几分,让其丧失民心,有利于日后扳倒他。 傅堂入宫谢恩,皇帝对待他的态度不似从前恭敬谨慎,令他想重提遗诏,却又觉得那是自己最后的倚仗而没有多言。傅堂瞧见皇上面前的桌上显眼处放着那枚他交出去的虎符,像是故意展示给他看的,向他宣告兵权已不在他手中。傅堂心中此时涌出了些许悔意和茫然,不知这护国公能庇佑自己和家族多久,但又因有孤芳阁的花结在手与提刑司作保,他刻意扫除心中惴惴,与皇帝君臣和谐地完成了谢恩,离宫回府,享受族人的尊崇与奉承。 又五日,崔崭率军抵京。大军刚到京郊,百姓们远远看着高举的“崔”字旗便潮涌般围堵而来,见崔崭如从前一般骑着高头大马,并在百姓出现时立即抬手命令队伍停步,士兵们训练有素地立即将兵刃向内收紧以免误伤百姓。呼喊“战神”之声此起彼伏,期盼战神能带来永久安宁的欢呼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不少百姓跪地叩头,不停念叨着“战神护佑大景”等言语。崔崭翻身下马扶起为首几位百姓:“诸位请起,快快请起!”他吩咐士兵们将百姓们扶起,朗声道,“大景将士为国死战乃是分内之事,不敢承受诸位如此大礼!我等定会尽心竭力不使寸土有失,不负诸位所托!” 百姓们再次欢呼起来,崔崭毫无将军架子对百姓们拱手行了大礼,将士们也依从此礼深深下揖。良久百姓们才缓缓散去,崔崭重新上马,下令将士们前行至扎营地,须得缓慢谨慎,不可误伤一名百姓。 本在队伍中段的言霁川骑马尽量快地行至崔崭身边,笑道:“崔将军威风赫赫,末将拜服。” 崔崭瞥了他一眼,言霁川笑道:“知道知道,不打趣你啦。”又凑近道,“这些百姓在郊外迎你而不是在城内,你可知道为何?” 崔崭确实也有些觉得奇怪,从前他得胜还朝,因大军要在城外驻扎,他只会率主要将领入城直至宫内觐见皇帝,也就是在入城后的街道上会有百姓们夹道欢迎,从未见过涌至城外来的。 言霁川见崔崭不语,得意地笑道:“这都是唐大人安排的,早早命人引了想前来迎你的百姓们出城,只在此处为你欢呼对你跪拜,进入城内后就不允许了。” 崔崭立即明白过来,脸上暖融一片,含笑道:“劳她费心了。”继而疑问道,“你从何处得知?” 言霁川一脸发酸地笑他:“真想找面铜镜来给你照照,哎呦……是纪旋来报的,你那时在处理军务,我见纪旋着急就问了问他。这小子挺有意思,先开始嘴严不说,但又说‘唐大人说言将军可信’就告诉我了。”转而略略一叹,“唐大人如此谨慎是怕你被皇上忌惮,看来皇上收回了傅堂的兵权之后就盯上了你。” “迟早有这天。”崔崭并不意外,沉声道,“以皇上的心性,容不下镇国大将。” 言霁川看着越来越近的城门,面上显了点忧色和躁意,说道:“我就不喜欢回来,在北边多自在。” 崔崭:“总得回来看看母亲。” 言霁川略略撇嘴,说道:“那又不是我母亲,她也不怎么想见到我。” 崔崭沉默了一瞬,说道:“也对你有过近五年的养育之恩。” 言霁川想说那不过是在正室死后做给父亲看的,不过是想爬上正室之位罢了,但他知道崔崭的母亲对他很是一般,便不想再与崔崭讨论这个问题,转而笑道:“马上就能见到唐大人了,快活吗崔大将军?” 崔崭的脸上染了些赧然,点了一下头。言霁川倒没想到他直接承认,怔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了道路旁树上的鸟儿,呼啦啦飞起一片,像与他们一般快活。 崔崭与言霁川等五人一同打马进入城内,守卫们早早开启城门,入城不过五步便见傅堂领着众臣相迎。傅堂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崔崭骑马近前,完全没有下马的意思,不免阴阳怪气地说道:“崔将军好大的威风,见到本公还不下马?” 崔崭像没看见他似的仍然骑马前行,马头很快就要撞到傅堂。傅堂也不退让,他不信崔崭能当着众臣的面冲撞自己,那样他就有十足的理由参奏崔崭!但崔崭的马儿颇有灵性,并未冲撞到傅堂,而是面对着傅堂狠狠打了个响鼻,惊得傅堂退后几步,崔崭神情冷漠地目视前方,从傅堂身边打马而过。 “崔崭!”傅堂高声道,“我乃皇上亲封的护国公!你不敬功臣,我要参你——” “本将一向只敬当敬之人。”崔崭冷肃的声音俯压而来,依然没有看傅堂一眼,却看向群臣中那唯一在官帽上垂坠珍珠流苏之人,微微一笑。 70 唐芷漩看着崔崭翻身下马径直朝自己走来,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微微攥紧,心口都有些微微凝滞之感。许久未见,崔崭身上的英武之气更胜从前,还裹挟着来自北部的杀伐霜雪,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寒凝萧肃之感,但这一切冰冷都在他看见她的微微一笑间消融,他望向她的眼神仿若暖风熏人,春雨润田。 崔崭来到唐芷漩面前,对着她端正行了一礼,老友般说道:“唐大人,久违了。近来一切可好?” 唐芷漩回了一礼,语气亦是亲切:“一切安好,谢崔将军挂怀。将军为大景凯旋,居功至伟,劳苦功高,我等敬服。” 崔崭:“唐大人客气,为大景效力乃是我等将士分内之事。倒是听闻唐大人清查旧案又与权臣斡旋,时刻以大景安危为己任,才令我等敬服。”说罢便是拱手一揖,他身后的言霁川等人亦是同礼。 众臣皆惊。北部归来的功臣们皆向唐芷漩行大礼,尤其功臣之首崔崭更是一副只有唐芷漩担得起他们的敬意的模样,言语间又直言了“权臣”二字,摆明了是给以傅堂为首的奸佞之臣们脸色看!还是在告诉所有人,唐芷漩虽看起来无所依傍,却是不只有孤芳阁在身后坐镇,还有他这个大景战神为其压阵,任谁要动她都须得三思而后行! 虽然知道崔崭与唐芷漩从前的关系,但傅堂从未深想过他俩会如老友一般彼此回护,如此坦荡地在众臣面前互捧彼此至“为国筹谋的功臣”之高位,肯定彼此的所作所为,明明白白告诉所有人——唐芷漩、崔崭一派才是正义之师,而傅堂之流则是祸国之蠹! 傅堂眯眼看向不远处的崔嵬。他二人自武库司爆炸一案后一直不睦,但如今崔嵬被提刑司连番审问,抖落出来不少为曾为他办事的人,也牵涉到傅府的某些人,以至于傅堂不得不再次与崔嵬相谋,以免他抖出更多人来。崔嵬为自保立即就坡下驴与傅堂再次合谋,如今被傅堂一望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出列打算拦住崔崭斥责他对护国公不敬,没想到刚迈了一步便被言霁川一把推开,看着就像是言霁川随意舒展了一下手臂而不小心将他搡开了。言霁川征战已久臂力颇大,崔嵬踉跄后退几步,言霁川随意哈哈一笑,说道:“该练练了啊。”就这么走过去了,完全没有致歉的意思。 而就这么一个动作之间,崔崭与唐芷漩已并肩行出七八远,与庞麟等人边聊边走,一改方才的冷肃之态。崔嵬气得要追上前去,但被傅堂一个眼神阻拦,待唐芷漩与崔崭走得更远些了,傅堂走近对崔嵬说道:“崔大人,这唐大人还是你府里人的时候,也与你大哥走得这般近吗?”傅堂扫一眼崔嵬的官帽,唇边带了点嘲讽的笑意,“这分明是黑色,不过怎么好像夹了点绿呢?” 崔嵬大怒,傅堂却笑起来:“恼了?那你可得好好想想从前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印在你心里,否则怎么本公随意的几句话你就恼成这样?” 傅堂笑着向前走去,崔嵬沉着脸跟上,目光一直紧盯着唐芷漩与崔崭的背影,心中搅扰烦乱不已!他不知道唐芷漩与崔崭从何时开始竟能彼此回护了,也不知道从前在府里时是不是漏了什么不曾注意的龌龊事!他更担心的是,崔崭如今重被封赐大将军又已行走如常,以后的仕途只怕不可限量!崔嵬本来还想着武库司爆炸让北部缺少兵器无法应战,那崔崭就无法立下大功,回京后定会被圣上责罚,没想到唐芷漩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北部并未缺过兵器,听说还有不少新式兵器和护甲,让北部将士如虎添翼! 真真小觑了这个女人!既然有这么多好法子在手,嫁给他这些年为何从来不肯多教授一点!但凡能早些呈报给皇上,他崔嵬怎可能如今只是区区四品?又怎能屈居于一女子之下?何况这女子还是他曾经的妻!崔嵬越想越气,却因众臣要随崔崭一同入宫面圣而发作不得,只能暂且忍下。 崔崭与唐芷漩及言霁川、庞麟等人相谈甚欢,抵达宫门口时彼此站定整了整衣衫,便等着引路宫人将他们引入宫中。群臣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处,崔崭站在唐芷漩身侧,交谈间时不时温和地看向她,唐芷漩亦是温和回应,言霁川站在他二人侧边,与一旁的庞麟嘻嘻哈哈。虽然说的都是近况也都是实言,但崔崭与唐芷漩皆有不足之感,仿若隔靴搔痒,难企内心。可若真正单独相处又要说些什么呢?却也都不知道。 仿佛什么都想说,却又并没什么要说。因为青团传信,他俩要说的、能说的,早已说尽了。可那些从未出口的,眼下仍是未能出口。 宫门大开,引路太监们快步前来对众臣行礼,将众臣向宫门引去。众臣按官职品阶陆续入宫,唐芷漩如今是三品,跟随在二品的崔崭身后,入宫行走时处处寂静便不可再交谈,于是她趁着穿过宫门时,飞快地低声问了一句:“你的腿全好了吗?” 却没想到恰逢崔崭也低声问了一句:“你的眼睛都好了吗?” 四目相对皆是微微讶异后又眸带灿然,虽然都未回答,但脸庞上都带着笑意。不远处的庞麟看见了这一幕,若有所思。而言霁川则是兴致盎然地盯着他俩看,恨不能贴到他俩身后去。 面圣谢恩,君臣相谐,大殿上恭贺之语此起彼伏,连傅堂都装模作样地对崔崭等人贺喜,又说了些以后一同为皇上效力的酸话。崔嵬眼看着自己的大哥和曾经的妻子出尽风头,而自己却无人在意甚至还在被提刑司问责,那做兄长的对自己还丝毫没有提携之意!也不曾在圣上面前为自己说半句好话!崔嵬真是恨不能现在就上前质问他怎么当人大哥的!而再看那曾经对自己低眉顺眼的唐芷漩,竟然还与他大哥对视着微微一笑?! 崔嵬头昏脑胀之际,就听皇上说道:“此次抗击北齐一役,崔卿最为辛劳,此后就在京中担任兵部尚书一职,于千里之外运筹帷幄,也可好好将养身体,以免好不容易痊愈的腿伤再度复发。”皇上笑意和善,关切地看着崔崭,“需要什么药材直接着人从御药房取用,什么好药材都紧着你用。” 众臣都明白这不过是皇上将崔崭留在京中不再带兵的借口。如今傅堂的兵权已收回,再将崔崭留在京中,他即使手握虎符也不可能轻易调兵,相当于控制了崔崭手中的兵权,那么皇上心头的忧患就只剩下西部的靖王了。 崔崭自然明白皇上的意思,当下也并不会反驳,只是依规矩行礼谢恩,恭谨的脸庞上没有一丝不满之意。皇上俯视着众臣,头一次觉得这龙座比以往坐起来要舒适许多。他看着崔崭,看着这位大景人人崇敬的战神,深埋心底多年的酸妒蔓延开来——这大景国中能被人人敬仰的只有皇帝!只能是皇帝! 于是皇上笑看着崔崭,说道:“崔卿功成名就却尚未婚配,朕的五皇妹——” 崔崭破天荒头一次打断皇上说话,语调中染了些急切,说道:“臣谢皇上为臣打算,但臣腿疾未愈,亦不知何时复发,万不敢耽误任何名门贵女。” 众臣面面相觑,不理解崔崭为何拒绝成为皇上妹婿的大好机会,又猜测是否因为那位“五皇妹”并不多得皇上喜爱,或是崔崭已有想娶之人? “崔卿既有腿疾未愈,更应寻一可心之人日夜陪伴照看,”皇上笑道,“崔卿如此急着拒绝,难道已经有了心上人?” 崔崭还未回答,唐芷漩已莫名紧张,虽然知道崔崭不会直接说点什么,但心中就是一阵一阵紧缩不止。群臣中自是有不少人想将自己家族中的女子嫁予崔崭,一个个都等着崔崭的回答,生怕他说出哪家女子来,又盼着他说的是自家女子。 崔崭答道:“臣已有婚约。” 所有人都是一惊,万万没想到这位看起来疏朗清寂又一心为国征战的大将军,竟然已有婚约?从未听说啊?而且他有腿疾后闭门不出也没有世家前去提亲,什么时候有了婚约?跟谁?! 皇上也极有兴趣,立即问道:“崔卿什么时候有婚约了?对方是何人?说出来,朕可为你们赐婚!” 众臣都看着崔崭,于是唐芷漩也能肆无忌惮地看着崔崭,心中的紧张交杂惊诧与失落,不知到底是什么滋味。言霁川也深感诧异,但又认为崔崭不可能此时要求皇上为他和唐芷漩赐婚,拿不准崔崭到底要说什么。而庞麟则是着意看了看唐芷漩的神情,见她似乎只是与群臣一般惊讶,稍稍放下心来。崔嵬是群臣中最为紧张之人,他十分担心崔崭会说出与唐芷漩成婚的本应是他崔崭! 崔崭的面上依然沉定无波,语气却极是坚定:“臣还在寻她。她曾救过臣的性命,与臣几番阴差阳错,如今尚未真正相见。待臣与她携手那日,臣自当禀明,绝不欺瞒。” 按常理,臣子应当说“臣自当禀明圣上,还请皇上赐婚”这类望皇上允准赐福的话语,但崔崭只说禀明却没了后话,令皇上心中有些微妙,这意思似乎是对于皇上的允准根本不在意也不看重,只要是崔崭自己认定的人,即使是皇上也阻挠不得。 唐芷漩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头蓦然一沉,像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住了心口,令她很是不畅快。她敛目沉息,不再看向崔崭,保持着微微垂眸的端正姿态。 皇上凉淡地笑了笑,说道:“崔卿这婚约是自己定下的吧?既无媒妁之言亦无父母之命,如何能与朕的赐婚相比?” 崔崭:“虽因时机错过未能上门提亲,但臣的父亲允准这门婚事。” “哦?崔老将军竟也为你定下了婚事?这倒是从未听说。”皇上笑道,“罢了,崔卿也是重诺之人,那便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寻这个女子,若寻不到,朕为你安排。” 崔崭的回答却仍是坚持:“皇上恕罪,若寻不到那女子,臣,终生不娶。” 71 71 《卿本孤芳》 冷胭/著, 本章共2998字, 更新于: 2024-06-14 15:00 通往宁祥宫的甬道上,引路太监在前,崔崭、唐芷漩、言霁川三人在后一同默默走着。从金殿离开便有太监来通传太皇太后的懿旨,宣他们三人前往宁祥宫觐见,三人虽一同走着却一直无话,言霁川眼见着崔崭看向唐芷漩好几次,但唐芷漩只是目视前方端肃地行路,并不看崔崭一眼。言霁川恨不能直接上去在唐芷漩耳边大喊“他刚才说的是你”!但又不敢造次,又担心引路太监听到什么而不敢吐露一字,急得不停对崔崭使眼色,想让崔崭说点什么。 崔崭忽然停步。 唐芷漩与言霁川也停步,疑问地看向他。引路太监立即停下看向他三人,讨好地笑道:“三位大人这是?” 崔崭:“腿有些酸疼,许是旧疾复发,我站一站,不碍事吧?” 引路太监立即答道:“不碍事不碍事,杂家去给您端椅子来!”说罢一溜小跑着去了。 崔崭看向唐芷漩,余光瞥见言霁川已经站到一旁墙根下去了,望着他笑眯眯。崔崭略略有些不好意思,对唐芷漩说道:“此番得胜还朝,皇上、太皇太后定会提起我的婚事,所以我以有婚约来阻挡他们的安排。” 唐芷漩心中一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微微垂眸不看崔崭,说道:“你……不必和我说这些。” 崔崭温和一笑,说道:“这些解释,我只会对你说。” 唐芷漩抬眼看向崔崭,他的目光轻融宁淡,像是怕吓着她似的,清浅却温软地望着她。 唐芷漩再次垂眸,又微微向后挪动了些许,知道自己不该再多言,却还想问“婚约是为了搪塞,那婚约中所说的女子是否存在”?可她知道不该问,也不能问。 如今的她虽是自由身,却已不是有资格问这些话的人。 崔崭似是等了一阵,见唐芷漩并不说话,又瞥见引路太监搬着把太师椅走了过来,便对唐芷漩说道:“那旁的事,以后慢慢说给你听。总之你不必有任何忧心便是。” 唐芷漩想说她没什么好忧心的,可话到嘴边犹豫了一瞬,引路太监就已经到了眼前,她只能将话吞了回去。崔崭谢过引路太监,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会儿便起身,与唐芷漩和言霁川继续前往宁祥宫。 太皇太后在正殿相迎,见到他们三个分外亲切。宁祥宫在被巨兽损毁后修缮许久,如今焕然一新,正殿内多了不少未见过的布置,均是皇上相赠,为了缓和太皇太后的怒火。 太皇太后像家族中的老祖母一般对他们三人左看右看,详细问了崔崭的腿疾,又问起此次没有一同回来的言铿身体如何,又说起唐芷漩拿回兵权之事,动情处几乎要落下泪来。言霁川笑道:“太皇太后都不问问我,那叫我来干什么呀?” 太皇太后的泪瞬间憋了回去,点着他的额头笑道:“就你这个鬼精怪事儿多!看人家崔崭和芷漩,什么时候像你这样啦?”说罢去拉唐芷漩的手,“芷漩陪着哀家坐,再仔细说说傅堂那老东西是怎么被你带人围住的。” 一顿饭吃了近两个时辰,桌上的菜品凉了就撤下,又端了新的上来。唐芷漩发现这菜品大部分都是崔崭喜爱的口味,心中暗赞太皇太后心细如发,如今对崔崭的赞赏不易太过宣扬在明面上,以免引得皇上更为忌惮。 太皇太后很是高兴,多饮了几杯,笑着对崔崭和言霁川说道:“如今北部平定,崔崭会留在京中任职,霁川你也不要急着回北边,你们俩要尽快把终身大事定下来才行呀。” 言霁川一叠声地“哎呦”起来,说道:“太皇太后您老人家饶了我也饶了那不知道是谁的可怜姑娘吧,何苦守着我这么个常年不在京城的夫君?还有崭哥您也别为难他了,他跟皇上都禀告过了,他有婚约要守,有定了婚约的姑娘要寻哪!” 太皇太后讶异地看着崔崭:“你有婚约?哪家女子?何时定下的?” 崔崭起身向太皇太后恭敬行了一礼,答道:“父亲还在世时定下的,那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不可轻慢。只是与那家人失了音信,还要寻找一番。” 太皇太后笑道:“原来如此。你守信 72 唐芷漩眸中闪过一丝波荡,但仍然直视着云入画的眼睛,说道:“阁规不许我再嫁人,不许我与男子私奔,不许我与男子行苟且之事——请问我违反了哪一条?” “巧舌如簧。”云入画冷笑道,“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是违反阁规的开端!” “那便请云首座在我确实违反阁规那日再来惩戒于我。”唐芷漩的语气也冷硬起来,“届时我引颈就戮,绝不反抗。” 云入画盯着唐芷漩的双眼,恼道:“你这是在展示你们情比金坚?!” 唐芷漩:“没有‘你们’,我心中如何想,与崔尚书无关。” 云入画:“怎地无关?他若对你没有心就不会一早想好如何拒绝指婚!你是不是感动来着?这样下去你迟早被我杀死!立马收起你这无谓的心思,做你该做之事!” 唐芷漩静静看她一阵,脸色缓和了不少,说道:“入画是怕以后亲手处置我,是在为我担心,谢谢你。” “胡言什么!我才不担心你!”云入画收了剑,冷冷地将眼神偏向一旁。 唐芷漩轻声道:“我会一直做我该做之事,为大景的宁定,为大景的女子,永不止息。只是入画你说,若动了心思就该被处置,那阁规为何没有这一条呢?” 云入画不明其意,疑惑地看向唐芷漩。 “任何戒律都只以行为定罪,而不是所思所想。因为人再如何有大能,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不该想之事。”唐芷漩看向天上明月,轻轻一叹,“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只能做到谨守阁规,而已。” 在云入画处置过的违反阁规的女子中,没有一个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一个被剑贴在脖颈而不求饶的,且唐芷漩所说的话是云入画从未想过的,她此时有些疑惑到底是应该从言行去判断一个人的对错,还是由已经流露真情的思想去定夺? 而更令云入画心惊的是,唐芷漩竟坦荡至此,没有任何隐瞒地承认了她心中有无法遏制的情意,只能控制言行而无法控制内心。云入画与唐芷漩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却已知道唐芷漩是个十分有主见的女子,既然这般不避讳地承认了,只怕也不会轻易收回这份心意,那日后难料之情势恐怕会越来越多…… “你如今确实并未触犯阁规,我今日便只是警告于你。”云入画冷凝地看着唐芷漩,“但既然我知晓了你的心思,那不妨再多说一句:若有触犯阁规那一日,我会先杀他,再杀你,还必会让他死在你面前,让你看看不悔今日所思所想的后果!” 唐芷漩神色平静,却问道:“我有这般所思所想,入画是发自肺腑地认为全都是错吗?” 云入画皱眉:“你此时陷于其中,自然不觉错!” 唐芷漩:“人与人之间的情意皆为自然而生,无论是男女之情还是朋友之义,并无任何错处。” 云入画手中的剑微微抬起,脸上的凛冽之意重现,说道:“你到底何意?就想着为自己开脱是吗?” 唐芷漩摇摇头,说道:“聪敏如荣安殿下,远见卓识如荣安殿下,为世间受苦蒙难的女子谋求了一条生路,却因先皇的威压而不得不将如此违背天性的阁规束缚住孤芳阁,入画,我猜想,荣安殿下是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定下这些阁规的。” “放肆!”云入画的剑指向唐芷漩,“这些阁规乃是荣安殿下亲笔书写,岂容你信口胡言玷之污之?!” “亲笔所写,亲口所说,也未见得都是发自真心。”唐芷漩淡淡叹息,“我看过荣安殿下的部分手札,她对世间所有对女子的规训都不屑至极,尤其痛恨所谓‘弃妇’的称谓,认为既然男子娶几次妻都不会被诟病,那么女子嫁几次人也不该被任何人指摘。且孤芳阁建立之初的阁规是荣安殿下所立,其中有一条是‘婚嫁自主,不由任何人所令’,那又怎么会有后来的‘不可嫁人、不可私奔、不可苟且’这完全相违背的阁规呢?” 云入画惊疑不定地看着唐芷漩:“你在何处看的什么手札?你若诓我——” 唐芷漩:“在太皇太后处。荣安殿下喜食鲜果,但因有些果品要快马疾驰八百里加急送抵京城,荣安殿下认为此举耗费人力物力并不值当,便下令再也不可因运送几筐吃食而如此大费周章。此事本应晓谕天下,但先皇却因不想为荣安殿下再添美名而将此事安在了如今圣上的头上,说是今上下的令。” 云入画缓缓放下了剑。 对运送吃食下禁令,此事除了一些老臣,就只有孤芳阁的夙大人及云入画知晓。即便没有手札,唐芷漩也应当是从太皇太后处得知,那她之前所说也有当有几分真实。云入画与荣安殿下只有数面之缘,对荣安殿下的了解多半是从夙大人那里而来,也曾听过几句关于荣安殿下视规矩如无物的判词,却又因荣安殿下遵守皇命前去和亲而认为荣安殿下终究是个谨守礼法的女子。 云入画只觉一时半会无法想清楚唐芷漩的这些话,只说道:“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说你没有错,我懒得再听——今日警告,以观后效!” “今日之事我仍是那句话:若有违规之日,我引颈就戮,绝不反抗。至于后面那些话,都是我想与入画推心置腹的言语,入画若不想再提,就当没听过吧。”唐芷漩清宁的声音微微一肃,“但我既看过荣安殿下的手札,便不能不回望她创办孤芳阁的初心,不能不多想想要如何做才是为孤芳阁好,为天下女子好。” 云入画没由来地有些不安:“你要做什么?” 唐芷漩淡淡一笑:“如今困局尚未全解,还不是能做什么的时机。入画请放心,孤芳阁曾在我最为孤立无援时庇护于我,我绝不会忘恩负义,更不会为男女私情背叛孤芳阁。” “哼,最好如你所言!给我记住:男人皆是负累!只会是你前行坦途上的绊脚石!”云入画压下心头纷乱的思绪,不甘地看了唐芷漩一眼,轻轻一跃就踏上了墙头,几个腾挪就不见了踪影。 唐芷漩这才松了一口气,摸上自己的脖颈,手上有些许血迹。她进屋清洗伤处又敷上伤药,打开方才即使剑指脖颈也未曾丢弃的提篮,里面的桂花芋乳糕满满当当放了两层,还配有一瓷盒清爽的蘸汁,虽已经凉透,看着却仍是软糯香甜分外诱人。 唐芷漩拿起一块糕吃起来,吃完一块又吃一块,眼中忽有泪水滑下,她倔强地抬头不让泪水再滴落,望向窗外的明月,自语道:“不怕啊,芷漩,不怕的。爹爹和哥哥都在同一片月光下,不怕。” 宁祥宫内,太皇太后难以成眠,翻来覆去一阵之后,守在外间的桂嬷嬷轻声问道:“娘娘可是忧心崔大人的婚事?” 太皇太后叹了一气,说道:“看他那样子是铁了心,怕是难劝。” 桂嬷嬷:“年轻人血气方刚,过段时间也许又不那么想了,娘娘宽心。” “席间你也看到了,他的眼睛就没从芷漩身上移开过。即便他掩饰得再好,即便他其实没看她几眼,但哀家知道,他一直看着她。”太皇太后深深一叹,“芷漩那丫头若没有和离、没有成为孤芳阁的人,即使门户低了些,哀家也愿意成全他们,但如今怎么可能?难道哀家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俩死于孤芳阁的刀下?还是被皇帝或者谁抓住把柄,以此构陷谋害置于死地?” 太皇太后坐起,下决心道:“哀家绝不能让崔崭置身险境,绝不能。” 桂嬷嬷见太皇太后坐起,连忙凑近服侍,太皇太后吩咐道:“之前说的事马上安排,绝不能耽搁!” 桂嬷嬷:“是,是,奴婢马上安排,娘娘别太着急了,崔大人与唐大人一时半刻也不能如何。” 太皇太后担忧地摇头,说道:“如今不过是没挑破那层窗户纸。崔崭是个守礼的君子,芷漩是个谨慎的淑女,再有如今刚稳定的局面和孤芳阁的规矩横在中间……但这两人看着稳重又识大体,其实都极为重情重义又坚韧勇敢,一旦彼此认定,怕是即便一起死了也无怨无悔……” 桂嬷嬷拍抚着太皇太后的脊背,陪着叹道:“这孤芳阁的规矩,就不能改改吗?” 太皇太后眼中流露出恨意:“都是那不知所谓的先皇定下这些罔顾天性的劳什子规矩!哀家一直以为先皇嫉恨世兰曾被议储,所以才对孤芳阁充满敌意,但后来才发现,这些束缚女子的规矩不光是为了压制世兰,更多的是为了巩固他的权势!让那些进入孤芳的女子毫无依傍和指望,只能为大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为大景死而后已是应当的!但不能用这种法子!”太皇太后忿忿道,“那些女子好不容易逃出困住自己的牢笼,可孤芳阁何尝不是另一个更大的牢笼?看起来风光无限与男子同进同出甚至能凌驾于男子之上,可是不能再嫁人、不能再依靠娘家、不能将自己的一身本事传于任何人、死后也不会在史书上留下任何一笔!这一辈子所为何来?尤其在年迈之时,无法再为国效力就会被弃如敝屣,有些女子连个能为自己送终的人都没有,就那么孤零零地死在家中,被发现时已面目全非!而先皇得到了这些女子毕生所奉献的一切,坐享其成,还将这些功劳都揽在自己头上!”太皇太后越说越气,一拍床榻,“正因能得享如此大的利益,还能震慑众多想入孤芳阁的女子,这孤芳阁的规矩从先皇传到如今,只会更严苛而不会有丝毫更改!” 桂嬷嬷亦是恨声道:“入了孤芳阁的女子要为九五之尊的江山耗尽毕生心血,没入孤芳阁的女子要为其他男子一生困于后宅生儿育女打理家事,男人们的算盘真是打得啪啪作响!” 桂嬷嬷极少在太皇太后面前流露情绪,这一恨声已是极为愤怒。太皇太后拍了拍桂嬷嬷的手,叹道:“当初若是世兰能顺利成为储君并继位,如今的孤芳阁定是女英豪辈出之地,萃芳书院定是女学者云集之所,我大景定是一番盛世景象!”太皇太后长叹良久,似是要出尽胸中郁愤,重回刚才的话头嘱咐桂嬷嬷,“一定要尽快让崔崭与芷漩各自定下心来,绝不可有任何行差踏错自毁前程之举!” “是!”桂嬷嬷应下,却又忍不住说了句,“唐大人她……奴婢认为她是一等一的好女子。” 太皇太后无奈地闭了闭眼,说道:“哀家岂会不知?只是她也可能是令崔崭陷入万劫不复之渊的人,”太皇太后眼中闪过决然韧意,“哀家绝不容许。” 73 崔府。 崔崭回府已有四日,府中既无张灯结彩也无欢聚宴饮,仿佛他凯旋又升迁之事不值一提。回府后前去向崔老夫人请安时,崔老夫人在内宅后院的佛堂内静静礼佛,见崔崭来了仍没有起身的意思,一直捻着手中的珠串,对着佛像叹息道:“菩萨啊菩萨,我天天拜您,您却只保佑一个儿子,是我给的供奉和诚心还不够吗?” 崔崭站在母亲身后,看着她如这些年来每一次对他视而不见又明显偏心的样子,被失望浸透的内心终于迎来了麻木,对母亲行礼后说了句“不打扰母亲,儿告退”便打算离开,崔老夫人诧异于这一向恭谨孝顺的儿子怎么突然转了性,以往的他都会带着愧意地询问母亲因何事为难。崔老夫人连忙叫住他,说道:“你弟弟到底要被提刑司审到何时?你身为大哥就不闻不问?” 崔崭的语气平和谨礼:“他自己犯下的错,自该自己承担,若交代不清楚就只能一直被审下去,任谁也阻拦不得。” 崔老夫人着恼地看着他:“你已是兵部尚书,过问一下自己亲弟弟的事能如何?你完全不过问是怕影响你如今的仕途吗?你弟弟若一直被提刑司纠缠,你的仕途又能好到哪里去!” 崔崭:“母亲不必忧心我的仕途,若被弟弟牵累那也是命数罢了,既然身为他的大哥,我自然甘愿承受。但该他承担的罪责我不会过问一句,望母亲知晓。” 崔老夫人见崔崭又要走,怒道:“你是在恼恨我对不对?有什么不满你大可冲着我来,你弟弟从未对你不敬、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 崔崭凝视了崔老夫人一阵,崔老夫人不明所以,却只觉这眼神令她难耐又刺骨。崔崭克制着情绪,语调中却怒气沉郁:“从未?三年前我在战场本已大捷却因粮草武器不足而困于废城,苦苦支撑等待援军等来的却是敌国军队!当时负责前线供给的正是崔嵬!而他与敌国勾连的罪证也已在我手!”崔崭迎着崔老夫人惊慌的目光,一字一顿地控诉,“我重伤回府时崔嵬说了句‘竟然回来了’,当时我还以为他是为我死里逃生而感念上苍,直到知晓真相才明白他是在遗憾我竟然还能回来!” 崔老夫人连忙起身走到崔崭面前,说道:“这其中定有误会!是旁人陷害嵬儿!什么罪证都是伪造的!是旁人要离间你们兄弟啊!老大你可千万不要——” “你明明早已知道此事!”崔崭的语调都快稳不住,眸中的惊怒和难过掩都掩不住,“崔嵬对你说了此事,你说‘没能做成的事,下次再做便是,现下须得兄友弟恭才好’。当时我还以为你与崔嵬在说旁的事,以为你在劝诫他与我兄友弟恭,而知道真相后再想想,就不难知道当时为何你俩见我入内便忽然什么都不再说了!” 崔老夫人语气更急:“随便听到几句就冤枉母亲了?你误会了!误会了你弟弟也误会了母亲!” 崔崭用力闭了闭眼又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惯常的语调,只是隐隐微颤:“为了证明这是误会,我费了比查明真相还多百倍的心力。” 崔老夫人眼中的慌乱渐渐消失,涌上些慈母的哀伤,说道:“你已认定了你所查明的东西,不会再听母亲一言……老大,这些年母亲是有些偏心,皆因你弟弟从小体弱,不得不多分些神给他,你身为大哥连这也要嫉恨吗?我还是那句话,你误会了,信不信由你。你怨母亲也就罢了,但你与嵬儿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你就真的忍心看他仕途受阻,再不得皇上青眼吗?” 崔崭不想再多言,对母亲行了一礼,说道:“我会搬离此处,崔府留给你们。” 崔老夫人大惊,一把拉住崔崭,斥道:“不可!外头会怎么看我们崔家,你想过没有?!” 崔崭凝视着那双虽然看着他却满满都是在担心另一个儿子的眼睛,将母亲的手从自己的臂膀上克制地扯开,说道:“想过,但不想理会。” 崔老夫人诧异地看着这一向端方持重的儿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气恼地大叫道:“来人!给我拦住他!拦住这个逆子!” 家丁们纷纷跑出来围住崔崭,有的家丁还持着棍棒,但崔崭并未停步,只随意瞥个眼神就吓得家丁们都不敢上前,毕竟这是兵部尚书又是虎贲云麾将军,更是这崔府真正的主人!何况以家丁们这三脚猫的功夫,怎敢应对战神将军? 崔老夫人眼睁睁看着崔崭离开,在他拐出门时似乎见他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泪光,但没有看得很真切。 暮色四合,在终于收拾停当的新宅的院中,崔崭坐在石凳上,轻抚手中一管洞箫。他已有多年未曾吹奏,而今夜很想轻奏一曲。幽咽的箫声缓缓倾泻,如流溪潺潺如泣如诉,又如穿林过海的风息似呼似啸,在这刚刚静下来的夜里分外动人。 同样在宅院中静坐望月的唐芷漩听到了箫声,她有些诧异是何人在吹奏,怎么以前从未听到过?她知道自家附近都住的什么人,左手两家一个在城中开茶馆,一个在城南开药铺,右手一家每日会推着小车去卖瓜果,夜里回来基本都是用饭和歇息,从未听过哪家传出奏乐之声。 唐芷漩静静听着那箫声,只觉吹奏之人心中似有万千言语难以吐露,又有不少令其困扰或是难过之事,而这箫声仿佛又自带丘壑与星月,虽被困局所扰,却能听出来箫声主人的豁达与通透,平和与坚定。 很像他。 唐芷漩被自己心中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微惊了一下,但很快摇头,轻轻地笑了。 兵部。 崔崭新官上任,与兵部各下属客气见礼,唐芷漩、涂晟、崔嵬也在其中。涂晟由唐芷漩建言已升任武库司郎中,坐在唐芷漩下首,对待唐芷漩与崔崭都十分恭敬,而崔嵬则是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对崔崭所说的新令还嗤笑了几声。 涂晟立即就要开口警醒崔嵬,唐芷漩轻轻瞥了他一眼,他会意,因自己的职阶所限,最好不要轻易与崔嵬为敌。涂晟感念唐芷漩对自己的回护,就听唐芷漩说道:“崔少司对尚书大人的政令有何不满大可说出来大家一同参详,这般用鼻子出气是何缘故?不敬上峰是何罪责,无需本官多言吧。” 崔嵬看着是恼了,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咆哮,而是冷笑道:“管天管地还管我用鼻子出气?唐大人未免管得太宽了!怎么,还以为自己是我的妻子呢?还想管我呢?” 唐芷漩亦是淡淡冷笑:“这话在座列位都听见了,怕是传出去就会变成你还在期望府中有两位妻子,传入承和殿下耳中,崔少司怕是又有一顿好打。” 在座各人听到这句的神情都有些微妙。原本以为崔嵬被承和打骂只是传闻,如今被唐芷漩这样一说简直是坐实了。崔嵬方才的两分忍耐顿时消失,站起来指着唐芷漩怒道:“你这刁——” 一句“刁妇”还未能出口,就听得一句威严的“放肆”砸了过来,崔嵬后面的话没能继续,看向正沉眸愠怒盯着自己的崔崭,看着这个本已重疾在身需素舆出行的大哥如今成了自己的上峰,又见这大哥在为自己曾经的妻子出头,崔嵬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完全忘了此地是兵部大堂,对着崔崭就是一句:“你算什么大哥?!哪有你这样对待亲弟弟的?” 崔崭瞥开眼神不看他,吩咐堂内侍卫:“崔嵬不敬上峰,口出狂言,拉下去打二十棍。” 侍卫们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崔嵬往外拖行,崔嵬拼命挣扎又大骂崔崭,却被侍卫一块破布塞在口中,只能哼哼而说不出话来。他被拖行出去之后,在座众人心中都各有所想,不过均觉崔崭治军严明之名绝不是夸大其词,连亲弟弟也不会留丝毫情面。 崔崭环视众人,说道:“如今北部初定,但北齐内部并未完全平定,我等切不可掉以轻心。诸位同僚递上来的奏报我均已阅看,对于个别同僚提请削减武库司开支挪为他用,我在此全部否决,并告知诸位:除非北齐与忽兰归我大景所有,否则御敌之心不可有片刻松懈!” 众人皆起身垂首称是,崔崭抬手下压示意诸位入座,又看向涂晟,说道:“武库司研制新式武器与甲衣之事亦不可停滞,涂郎中若有不明之处尽可向唐院卿请教,若需任何助力尽可向我开口。” 涂晟起身拱手谢过再坐下,另有一人起身问道:“崔尚书,下官有一疑问:忽兰已多年未曾与大景有任何摩擦,何以您还忧虑忽兰?据下官所知,忽兰国主早已不理朝政,沉湎于酒色和丹药之中,忽兰大军已不复当年之神勇,再者忽兰有靖王殿下镇守一直很安稳,兵部若还对西部给予新式武器和甲衣的支撑,是否多此一举?” 崔崭抬手做了个“请坐”的姿势,那人恭敬行谢礼后坐下,崔崭说道:“这几年忽兰确实并未再进犯,但北齐的每一次进犯,忽兰都在其中有或多或少的助力。忽兰大军确实不复当年之勇,忽兰王廷也内斗不断,但只要忽兰还存在一日,对大景的威胁就存在一日,可别忘了当年大景将士与忽兰大军鏖战一年半才守住西部边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曾踏破我大景西部防线的忽兰军!” 众人肃首:“是,谨遵尚书大人堂训。” 崔崭:“另外,诸位均需多思改进提效之法,在其位谋其政,勿使兵部成为前线之最大助力。从明日起,兵部开设‘进言司’,于每月初五和初十大开兵部正门,迎任何有建言者入内详谈,”他扫视一圈,“无论男女老幼,不可区别对待。” 众人:“是!” 崔崭继续说道:“进言司司正由诸位轮替值守,”他看向唐芷漩,“由唐院卿开始。” 唐芷漩起身肃立:“是。” 崔崭抬手示意她落座,说道:“唐院卿是女子,想来那些想进入兵部建言的女子们看到唐院卿,会更容易踏入这大门。” 唐芷漩:“崔尚书思虑周全。” 崔崭又说了些兵部惯常安排布置的改动,一应调整皆有理有据,显然是仔细考量斟酌过,令众人敬服。堂议毕,众人对崔崭行礼后散去,崔崭目送众人离去,目光落在唐芷漩身上,沉静地看着她走了出去。 唐芷漩新任军需院卿,诸事皆忙,又与涂晟交接武库司公务,直到傍晚才离开兵部。她想着去东街喜欢的馄饨铺吃碗馄饨,没想到刚在馄饨铺内的桌边坐下,就听边上两个吃馄饨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听说了吗?那位崔少司被他哥、新上任的崔尚书揍啦!” “哎呦这还能没听说?崔少司被抬回府里恨不能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 “你说这崔尚书刚上任就把弟弟揍了是怎么个意思?用弟弟立威呢?” “摆出大义灭亲的样子呗,眼下处置了弟弟就是向所有人表示他跟弟弟做的那些事儿没有瓜葛呗,提刑司再查也查不到他头上去。” “不至于吧,崔尚书一直对弟弟不错啊,何况现在崔尚书正得圣宠,再查也查不到他头上吧……” “万一呢?还不如早点跟弟弟分割清楚,以免影响以后的仕途哦。” “有理啊,啧啧,这崔尚书也不是看着那般纯粹呀,心机颇深哪……” “当官的哪有好的?” 那两人继续诋毁崔崭,唐芷漩皱眉就想起身过去与他们辩驳一番,肩头却忽然被人轻轻按住,不让她起身。 “多谢唐大人为我出头,”崔崭带笑的声音传来,“我请唐大人吃馄饨。喜欢什么馅儿的?” 74 两碗馄饨端上桌,崔崭见唐芷漩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他不由笑道:“还有些蘸酱和小菜,你要一些吗?” 不待回答,唐芷漩就已起身去拿了些小菜过来放在桌上,说道:“这是我喜欢吃的几样,你看喜欢不喜欢,还有别的。” 崔崭:“就这几样挺好的,快坐吧。” 两人对坐,一同吃起馄饨来。边上那桌的两人还在说着崔家兄弟的龃龉,唐芷漩看向崔崭,他却像没听见一般面色从容,认真地品尝着馄饨。唐芷漩见他吃完一碗又要了两碗,将其中一碗推至自己面前,细心地撒上她刚才用过的作料。唐芷漩浅浅笑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完,不过不会浪费的。” 崔崭亦是浅笑:“吃不完剩着便是,我会吃完的。” 唐芷漩微微讶异,只觉这样有些不妥,但心尖却又染上丝丝缕缕的暖意和喜悦,令她没能将拒绝之言说出口。她发觉自己近来越来越多地没能对崔崭狠下心来,没能与他保持更合适的距离,但似乎自己内心涌动着难忍的亲近之意,总在自己要拒绝的时候加以阻挠,似是想在这夹缝中求得片刻欢愉。 暗暗提醒自己不可再如此放纵,唐芷漩眼神扫了一眼边上还在高声谈论的两人,看向崔崭,低声道:“不委屈吗?” 崔崭自是听到了边上两人的话语,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他们能在此处边吃馄饨边骂人,而不是因前线吃紧而被强征入伍,我便什么委屈都没有了。” 唐芷漩不免对崔崭投去认可欣赏的注视,崔崭含笑受了她这一眼,转而认真问道:“你呢?武库司一案不了了之,你可有委屈?” 唐芷漩开起了玩笑:“高官厚禄,有何委屈?”她见崔崭的神情仍然认真,便收敛了玩笑之意,说道,“从前父兄所述官场种种,我似懂非懂,常觉拖泥带水又虚与委蛇,但如今看来官场无奈之事常有、无法全凭真相处置之事常有、冤假错案更是常有,一切不过是审时度势、各方博弈又权衡的结果。”她微微一笑,“我委屈与否并不重要,只要我还能为大景继续效力。” 不谋而合。这是两人此刻共同的认知。 唐芷漩不敢再看崔崭的双眸,低头继续吃馄饨。崔崭也继续吃着,过了一阵见唐芷漩碗中还剩了四个馄饨,她一副实在吃不下还要硬撑的样子,崔崭明白她的顾虑,将自己的勺子伸至唐芷漩的碗沿,含笑乞讨:“我还没饱,剩下这些便给我吧?” 唐芷漩略一犹豫,崔崭却知道她并非拒绝而直接用勺子将她碗中的馄饨舀进自己碗中。唐芷漩看着崔崭毫无芥蒂地吃光了自己的馄饨,像是与崔崭的关系突然亲近到了黏融的地步似的,莫名脸上发烫,拿起茶杯喝了好几口。 用完馄饨,崔崭与唐芷漩一同向着唐芷漩宅院的方向走去。她知道他是要送她回去,自然得如同方才问她讨要馄饨,却又因这也属同僚间的正常交际而拒绝不得。 但是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到底是拒绝不得,还是不想拒绝。 如履薄冰,却又甘之如饴。 崔崭问起关于围困傅堂夺回兵权的具体情况,唐芷漩一一细说,崔崭听来难免心惊,却也佩服她,赞道:“胆大心细又如此机变,真是令我佩服。你怎会想出这法子?” 唐芷漩不好意思地笑道:“斗不过他,只能使诈了。” “使得好,”崔崭的笑意中带了些忧虑,“只是要提防他秋后算账,须得详议一番。” 两人筹谋起日后的应对,不知不觉便已走到唐芷漩宅院门口,崔崭问道:“后日太皇太后在宫中设宴,你也去的吧?” 唐芷漩点头,崔崭看起来很高兴,说道:“那便好。” 他没说为何那便好,但唐芷漩却听懂了——“你同去,那便好。” 唐芷漩明白自己该说些冷厉的话令崔崭不要再说出这般言语,可崔崭从未说过什么僭越的话,问问她是否一同进宫赴宴也可说是同僚间的闲谈,她又能说些什么呢? 崔崭已向她微微颔首告辞,说道:“愿你一夜无梦,唐姑娘。” 唐芷漩对这个称呼微微一惊,却也知道这样称呼并无不妥,也知道若不是自己对他说不可叫“芷漩”,恐怕他还是会这样称呼的。这时心中竟生出些许失落,竟很想听他唤一声自己的名字。 唐芷漩拱手告辞,崔崭看着她进入宅院,待院中灯火亮起才转身离去,慢悠悠地向着同街尽头的院落走去。 皇宫。 皇上在廊下逗弄一只鹦鹉,瞥了一眼站在一旁委屈不已的承和,笑道:“站了半晌也不说话,你当真是来看这只鹦哥儿的?” 承和叹气:“皇兄您真是没看见,崔嵬都被打成什么样了,皮开肉绽的……” 皇帝很是好笑:“怎地不见你去拿崔崭问责也将他打个皮开肉绽?长公主的威风哪儿去了?是舍不得打崔崭吗?” 承和:“我哪里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崔嵬被打得……看着真恶心。” 皇上颇为意外,觉得更好笑了:“恶心了?哈哈哈哈!二十棍罢了,也不过是些血肉黏连,能有多恶心?” 承和嗫嚅了一阵,说道:“总之,我不想要他了。” 皇上笑得更大声,半天都止不住,承和嗔怪地跺了跺脚,急道:“哎呀皇兄!这有什么好笑的呀?皇兄后宫里的妃子,难道就没有不想要的吗?” 皇上故作认真地应和道:“此言有理。”转而又大笑起来,待笑了一阵,问道:“那你要如何?休夫吗?” 承和一脸理所当然:“是啊,不想再看见他,休了吧。” 皇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警惕地看着承和:“休夫之后呢?你不会想要朕将你指婚给崔崭吧?” 承和挽住皇上的手臂,亲昵道:“果然皇兄最懂我啦!” 皇上轻哼,拂开承和的手,斥道:“异想天开。” “皇兄就是天,我求皇兄开恩旨有什么错?”承和不依不饶地又挽上去,“崔崭的腿疾已经好了,我怎地不能嫁他?” 皇上再次拂开承和的手,皱眉道:“跟腿疾有什么关系,你想再嫁谁都随你,崔崭不行。” 承和急道:“为何?为何崔崭不行?” 皇上:“他已是兵部尚书又加封虎贲云麾将军,再娶了朕最珍爱的皇妹,如此滔天的权势还有谁能压制?除非你能劝服他再不带兵且辞去兵部尚书之职,朕给他个闲散差事,那朕就为你们赐婚。” 承和:“这怎么可能?皇兄这不是为难我吗?” 皇上冷漠道:“那便不必再提了。” 承和忿忿不已,又道:“皇祖母也在给崔崭安排婚事呢,皇兄就不担心崔崭得到别的助力吗?”她见皇上关切地看过来,笑道,“比如淳郡王府?” 皇上冷笑:“今日太皇太后在她宫里设宴,朕知道是为了崔崭的婚事。淳郡王虽然都没了,但从前的旧部势力还在,若是怀瑛嫁给了崔崭,那这些旧部势力自然都归于崔崭了。” 承和:“怎么就归崔崭了?郡王府还有个世子怀骁呢!” 皇上不屑道:“宁怀骁对崔崭言听计从,即便旧部势力明面上给了宁怀骁,实则仍是归了崔崭。”皇上恨声道,“太皇太后本就与淳郡王府交好,如今更想把崔崭纳入她麾下,朕看这都是在为靖王筹谋!” 承和立即说道:“那咱们坚决不能让他们成事呀!皇兄,你把我嫁给崔崭,我帮你盯着他呀!” 皇上盯了承和一眼,似笑非笑道:“你可真是不遗余力啊。也罢,你去破坏掉崔崭和宁怀瑛的婚事,朕或可考虑将你嫁给崔崭。” 承和大喜:“真的吗?!” 皇上:“只是考虑,不过朕看太皇太后是不可能让你嫁给崔崭的。” 承和恶狠狠地说道:“那我必定不会让他俩事成!” 皇上似是不在意地一笑,继续去逗那鹦鹉,却在承和看不见的方向神色阴冷,用逗弄鹦鹉的小棍儿直戳鹦鹉的眼睛! 宁祥宫。 太皇太后亲切地拉着一个端秀明丽的年轻女子,正是淳郡王府的郡主宁怀瑛。太皇太后让怀瑛坐在自己左侧,让崔崭坐在自己右侧,唐芷漩坐在对面,言霁川则坐在唐芷漩身侧。言霁川一副看大戏的样子,目光在崔崭和唐芷漩身上不断流连,又去看宁怀瑛,只见她大方得体地与太皇太后说着话,间或瞟一眼崔崭,露出的都是明媚的娇柔之态。再看崔崭,眼观鼻鼻观心地默默喝茶,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僧入定了。 太皇太后与宁怀瑛闲话了一阵,几次将话头递给崔崭但他都不接话,只得说道:“怀骁在北边多亏了崔崭照看,还被崔崭提携获封英骑校尉,怀骁没一同回京,怀瑛你这当姐姐的,该敬崔崭一杯。” 宁怀瑛毫无忸怩,立即提着酒壶起身走到崔崭身侧为他将酒杯斟满,又斟满自己手中杯,对着崔崭笑道:“敬崔将军,谢将军照护我弟怀骁。”说罢一饮而尽,颇有些潇洒之态。 崔崭在宁怀瑛为他斟酒时便已依礼起身,此时回了句“郡主客气”便也饮下一杯,看向宁怀瑛的目光无波无澜,谨慎有礼。 宁怀瑛笑道:“怀骁信中几次说起崔将军神勇,我虽为一介女流也颇为向往。我会些拳脚,想与崔将军切磋一番,请崔将军指点一二,如何?” 言霁川一副要跳起来叫好的模样,但瞥了一眼一旁已经饮下第四杯茶的唐芷漩,又立即正襟危坐。 崔崭回应道:“怕是要令郡主失望了,近几日我腿疾复发,莫说与人切磋,只是从宫门口走到宁祥宫这一路,我就颇感不适,直冒冷汗,见笑了。” 唐芷漩不免想起从前崔崭为了拒绝纳妾而说自己不行的情境,一时有些想笑,只得又喝了口茶。言霁川也想笑,就见崔崭瞥了自己一眼,说道:“小公爷武艺卓绝,郡主可找他指点一二,定有进益。” 言霁川想骂崔崭又不好在太皇太后面前发作,瞪眼过去崔崭却抬手喝茶不看他。宁怀瑛脸上挂不住,太皇太后亦是有了不悦之色,说道:“那哀家给你宣太医来,立即在此诊治!” 崔崭面色不改地说道:“谢太皇太后恩典。” 太皇太后没料到他真的接话应下,只得让桂嬷嬷去宣太医来。宁怀瑛狐疑地坐回太皇太后身侧,疑问地看向太皇太后。唐芷漩担心地看向崔崭,却因太皇太后在侧而看了两眼便收回目光。 太医很快入内,行礼后为崔崭诊脉,一阵之后对太皇太后禀报道:“启禀太皇太后,崔将军的腿疾已有复发之势,其中经络凝阻血气不畅,恐有再坐素舆之忧……” “什么?”太皇太后惊道,“如此严重?还不快快开方用药?” 太医称是,向崔崭询问平日里还有无别的症状,崔崭答道:“夜里时常惊醒,还有过几次梦行之症,有次差点杀了人。” 众人皆惊,宁怀瑛更是瞪圆了眼睛。太皇太后却半信半疑地看着崔崭,刚想问话就听殿外一人高声道:“梦行症算得什么,本宫不怕!” 承和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对太皇太后行了一礼之后便对崔崭说道:“崔将军不管有什么病症,本宫都愿意嫁予你。” 75 崔崭立时皱眉,太皇太后斥道:“好端端的发什么疯!你已为人妇竟说出这等悖逆之语,简直不知羞耻!” 承和满不在乎地说道:“皇祖母莫恼,我已禀明皇上即将休夫,皇上也允了,眼下不过是提前安排我日后的去向而已。” 崔崭冷硬地说道:“承和殿下日后的去向绝不可能与我相关,望殿下慎言!” 承和也不恼,笑道:“等圣旨一下,由不得你不愿意呢崔将军,你是忠君爱国之人,不可能违抗圣旨的对吧?”她看向宁怀瑛,“怀瑛郡主眼光不错,但崔将军是本宫的人,你动不得。” 宁怀瑛丝毫不示弱,带着点冷笑说道:“殿下若真得了皇上允准便也不用来此示威了,何况听闻皇上想将另一位长公主许给崔将军,并不是殿下你呢。” 承和哼声道:“本宫要得到的东西,还没有没得到过!你马上出宫,不要再出现在崔将军面前!” 太皇太后恼道:“放肆!你当哀家已经死了吗?!怀瑛是哀家请进宫的,你敢驱赶于她?”说罢吩咐宫人,“来人,马上把这放肆的东西给哀家轰出去!” 宫人们立即上前围住承和要将她轰出去,却也不敢真的伤她,只是逼迫她往外走。承和本意也不过是来警醒众人,此时知趣地往外退去,只是边退边对宁怀瑛又喊了一句:“宁怀瑛,你只要敢与崔崭在一起,本宫就让你淳郡王府上下不宁!包括你弟弟宁怀骁!本宫能让他死在北边尸骨无存!” “狂妄至极!”崔崭蓦地站起怒视承和,“北部将士岂容你信口编排生死?!你若敢对将士们行所谓公主特权令他们无辜枉死,我崔崭定亲手斩你于刀下!绝无虚言!” 承和被他的气势所惊,反应过来后声音都稳不住:“你、你竟敢对本宫说这种话?本宫、本宫岂是你能随意——” “你大可试试。”崔崭凝眸怒目,令承和不寒而栗,惊疑不定地看了崔崭一阵,转身仓惶离去。 太皇太后见她离去,忿忿道:“真是骄纵得过了头!好好的宴席全被她毁了!” 宁怀瑛安抚太皇太后,又走到崔崭面前诚挚说道:“多谢崔将军回护,怀瑛感激不尽!” 崔崭看她一眼,冷肃道:“不是为你。”说罢对太皇太后行礼,“臣深感不适,还望太皇太后允臣先行告退。” 太皇太后自是不好再挽留,点头道:“去吧,记得拿着太医的方子按时服药!” “是,多谢太皇太后。”崔崭行礼,看向唐芷漩与言霁川,“唐院卿、小公爷,先前所议之事还未完,还请一同参详。” 唐芷漩与言霁川立即起身向太皇太后行礼告退,太皇太后更是没了挽留的心,随意让他们退下。只是宁怀瑛一直看着崔崭的背影,久久未能回神。太皇太后见她如此更是心烦意乱,与桂嬷嬷对了个眼神,皆是摇头。 宁祥宫与宫门颇有些距离,唐芷漩吩咐宫人去备抬辇,崔崭表示不用,但唐芷漩坚持。不多时宫人们抬辇而来,崔崭在唐芷漩的坚持下坐上抬辇,想说些什么却又因人多而不便开口。言霁川在一旁叹道:“太皇太后宫里最好吃的汤羹我还没吃上哪!” 崔崭与唐芷漩都没接话,唐芷漩的声音有些低回,问道:“崔尚书的腿疾……近来经常感到不适吗?” 崔崭能看出来抬辇的四个宫人都竖着耳朵等他答复,只得说道:“确有几次,不过从前也是疼惯了的,唐大人不必忧心。”说完却见唐芷漩微微低了低头,似是更为忧心,又听她问道:“腿疾是因北部战事愈发严重了吗?” 崔崭想让这抬辇落下,好好跟唐芷漩解释此事,不料言霁川率先长长地叹了一气,说道:“可不就是在北部累的吗?腿还没全好呢全副武装策马奔袭二十里也不歇一下,在马背上闪转腾挪对付敌军,那谁能不——” “霁川!”崔崭打断他,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唐芷漩,“唐大人莫听小公爷的,他说话总是有些夸大其词……”还未说完就见唐芷漩抢先几步走出宫门,召来侍卫吩咐了几句,待崔崭从抬辇上下来,已有一顶软轿靠近,停在他面前。唐芷漩指着软轿让崔崭进去,言霁川在边上笑着帮腔:“快上轿吧崔将军,别让腿疼得更厉害了,那我可是好心疼啊。” 崔崭实是不能接受在喜欢的人面前坐软轿而让她在旁走路,挥手让抬软轿的人退下,对唐芷漩说道:“此时我感觉尚可,多谢唐大人。”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唐芷漩虽仍是担忧却不好在其他人面前驳崔崭的面子,又有那么多侍卫看着,只得随着崔崭一同步行离开。 言霁川远远地跟在他俩后面,其实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想着能让他俩多说会话便好,免得云入画突然不知从哪儿就冒出来,见他俩单独在一处又要发疯。 唐芷漩与崔崭并肩走了一阵便停了步,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应当不是你买通了太医对吗?即便要拒婚也无法知道会是哪位太医前来应诊。你的腿到底如何了?” “你担心我,我很高兴。”崔崭温厚地笑着看唐芷漩,“进宫前我服了些药丸,你别误会,不是故意要让自己难受的药,是本就要服用的舒经活血之药,只不过药性有些刚猛,服用后的一个时辰内会有些气血翻涌,所以太医才会诊出那样的结果。” 唐芷漩听完稍稍安心,察觉他这话里的意思像是说为了应对太皇太后安排的婚事,他在进宫前特意服用了药丸?不免还是有些忧心地问道:“那你的腿疾到底好了没有?” 崔崭点头,点了一半又微微歪头看她,露出些罕有的逗趣浅笑,说道:“若是没好,你待如何?” “没好就该好好养着好好让医官诊治!”唐芷漩忽地大声,似是生气了,“段神医说过你带伤策马疾驰!即便他不多言,我也肯定这事绝不止一次!”她直直瞪着他的双眼,“你如今这副模样回京,知道多少人盯着你又有多少人想将你拉下高位推入深渊吗?你在太皇太后面前以腿疾拒婚,知不知道多少人会因此上奏让你再也不能去前线?皇上本就要断了你的征战之路,你如今还自陈腿疾复发?还说什么有梦行症差点杀人?!” 崔崭定定地望着唐芷漩,凝视着她那双盛满了对他的担忧的双眸,已有些遏制不住自己想将眼前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可唐芷漩接下来的话令他如坠冰窟—— “怀瑛郡主的家世、人品、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出挑,若成为你的妻子定是你极大的助力,何况以怀瑛郡主的眼光和品性,你以为用腿疾就能让她退却吗?她对你的欣赏和崇敬之意,早在你尚未返京就已宣扬得人尽皆知,她还曾在你闭门不出的三年里来府中探望,虽然你根本不见……”唐芷漩的声音愈发冷硬,“太皇太后为你打算的定是最好的,有淳郡王府的助力,就连皇上也要忌惮三分,你想重回前线亦会比眼下容易许多,你还有很多治理边关的良策没有施展,你需要怀瑛郡主!你跟她——” “别说了!”崔崭急促地打断,他那本已经微微抬起的双手坠了下去,紧攥成拳。他对唐芷漩说话的语气从未有过这三个字这般严肃凝厉,却又带着粘稠而难言的阴潮湿寒,一如崔崭此时心口的感受。 唐芷漩看着他,怎会不明白他这三个字的分量?可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了,鬼使神差地继续说道:“拒绝了怀瑛,还会有秀瑛清瑛,总会有位世家贵女成为你的妻,腿疾之后你打算用什么拒绝?辞官自降身份好让自己无法匹配那些贵女吗?既然总要被指婚,何不就应了怀瑛郡主这最好的人选?” 她的语调比方才更为冷硬,甚至还带着咄咄逼人,只是连她自己也没听出来这其中蕴含多少没能出口的慌乱与急切,还有簇簇缕缕的嫉妒和不甘。她想说的话明明不是这些,可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这些! 是因为前往宁祥宫的路上,桂嬷嬷亲自来迎她,对她的一番委婉提点吗?是因为被云入画那差点割喉的一剑吗?是因为不知多少人在等着看她与崔崭的行差踏错吗? 还是因为,她明知“一入孤芳阁,余生皆落索”,却还是滋生了不该有的念头?又因为这些念头根本不可能有生发成参天大树的一天、只能如同煮过的种子那般深埋心底,永不可发芽? 煮过的种子。 唐芷漩心中暗想——那确实是用自己的心湖之水煮过的,浑热地煮透了,再不能发芽,更不能生根。 她在乱发什么怒火?分明是她自己无能,分明是她自己选择踏入孤芳阁! 心思纷乱之际不知要再说些什么,只觉自己已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唐芷漩暗自稳住心神,语气转为淡肃地说道:“是我僭越了,还望崔尚书海涵。” 崔崭一把握住唐芷漩的手腕拉向自己,唐芷漩与他近了半步,他眸中的自己清晰可见。崔崭的语气沉郁着恼意:“让我娶宁怀瑛?你是这个意思吗?” 唐芷漩咬了咬牙,点头道:“是。” 崔崭握着她的手更为用力,凝盯着她的双眸问道:“果真吗?是你的真心话?” 唐芷漩想挣脱被崔崭握住的手却挣不出来,带着郁愤地硬声说道:“是!”她的手又挣动起来,“放开!” 崔崭才惊觉自己握住她太过用力,连忙松了手,下意识就想去为她揉一揉手腕,却被她避开,但却瞥见她偏开的双目中似乎隐有泪意,崔崭心中大惊,连忙说道:“我不该这般对你!我、我听你说那些话实在是……其实我一直——” “我不想听!”唐芷漩语调中的慌乱掩都掩不住,握着自己那只被崔崭紧钳过的手腕,看了崔崭一眼又连忙偏开目光,气急败坏地命令道,“你不准说!”说罢转头就跑,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崔崭抬腿就要追,身后传来言霁川的声音:“别追了!” 言霁川几步来到崔崭身边,低声道:“云入画在附近。” 76 崔崭眸色一凝,言霁川继续低声道:“我见她行色并无匆忙,可能只是随意来此顺道查探唐姑娘的,你千万不要在此时与唐姑娘拉拉扯扯。” 崔崭自然知道云入画之威,尤其不久之前他刚与云入画交过手,比他遇到的任何一个战场上的敌手都更为难缠!而那次交手虽胜负未分,云入画却留下狠辣的一句话:“想看到唐芷漩的头颅滚到你眼前,你就尽管再靠她近些。” 崔崭立即沉声道:“不管你怀疑什么都与她无关,孤芳阁有任何惩罚冲我来即可!” 云入画冷笑道:“呵,你这是承认与她有染?” 崔崭:“是我心悦于她,与她无干。唐大人待我一直是同僚之谊,从未有半分逾矩。听闻孤芳阁一向赏罚分明,自然该冲着我来,对么,云首座?” 他这几句话说得刚正坚定,云入画甚至听出了铁骨铮然之感,令人不得不信服。 云入画怔了一下便恼道:“你竟敢承认?!觊觎孤芳阁的人,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崔崭语调沉定冷凝:“所以你该冲我来。” “你当本座不敢?!”云入画的剑横上崔崭脖颈,他却不动如山,泛着冷威的双目凝着云入画,竟看不出丝毫惧意。反倒是云入画被他这眼神震慑了一瞬,顿时明白他那“战神”的赫赫威名是从何而来。 “孤芳阁的规矩,不容你挑衅。”云入画的剑仍然横在原处,盯视着崔崭的眼睛,“本座的剑,也这么贴近过她。” 崔崭那沉定无波的双眸中泛起波澜,云入画明显感受到丝丝冷意,她毫不怀疑自己若是动了唐芷漩分毫,那冷意就会变成不带一丝犹豫的杀意。 “孤芳阁已沉寂十年有余,威势与荣安殿下在世时不可同日而语。”崔崭不急不缓地说道,“唐大人对孤芳阁来说,是十年甚至百年难遇之大才,若为了些捕风捉影之事而折损此等大才,孤芳阁重振声威不知要等到何时。” “可笑!孤芳阁岂会因一人而蹉跎?”云入画很是不悦,心中却又隐隐察觉到崔崭所言非虚,又是忧又是恼,烦躁地收了剑,斥道,“无论如何,孤芳阁的规矩不会因你二人而有丝毫更改!” 崔崭静静看了云入画一阵,云入画阴沉地盯向他:“看什么?” 崔崭微微感慨地叹息:“苦守恩人所立之规已逾七年,不问对错不论缘由,即使曾险些身死亦从未退缩也不曾有半点含混推诿——崔某敬你三分。” 云入画眼锋一凌:“你都知道些什么?” 崔崭:“若无荣安殿下,便无你进入萃芳书院之机,很可能早已不知骨埋何处,对么?” 云入画眼神不善地盯着崔崭,神情却是默认,冷冷道:“崔将军的情报网可真是令本座大开眼界,连这等无人记得的小事都能了若指掌。” “知己知彼方能有联手之可能,”崔崭的语气带了认真,“孤芳阁与朝廷不应是敌对之势,何况此前唐大人运送兵器甲衣之时还曾得孤芳阁协助,为保大景不失,我等更当一体同心。” 云入画不屑道:“我孤芳阁不需与任何人结盟,尤其是男人。若不是看在你维护大景有功的份上,本座不屑与你多言!” 崔崭并不意外,见云入画要走的样子,说道:“孤芳阁在京中可用的女子唯唐大人一人而已,望云首座时刻牢记。” 云入画重重冷哼,快速离去。 崔崭凝眸,面上显现浓重犹色。 言霁川也没能幸免。在云入画警告过崔崭后不久,言霁川在回府路上直接被云入画不由分说拔剑相刺,就在云入画警告崔崭的一个时辰之后。言霁川看到她就头大如斗,过了三招就施展轻功想跑,云入画却一剑扎在言霁川腾跃的树干上,令他不得不旋身落地,都气笑了,问道:“好端端的刺我还阻我,我什么时候招惹你了?” 云入画冷哼:“管好你那好兄弟,也管好你自己,否则本座就先杀他再杀你。” 言霁川一脸不在乎:“有本事就杀,威胁什么。” 云入画:“你暂且不在本座的狙杀名录上,但若再帮着崔崭与唐芷漩越走越近,本座的剑多饮一人之血也是平常!” 言霁川“哦”了一声,说道:“我倒是有好酒,饮一杯?” 云入画:“谁要跟你喝酒!” 言霁川:“反正你现在也不杀我,不如一起喝?”他抬手在云入画持着的剑上轻轻弹了一下,“这么好的剑还是去杀犯境之人吧,别对着我啊。” 云入画没料到他会说这些,一时气鼓鼓地瞪着他:“耍什么花招?” 言霁川好笑道:“你又不是与我对阵的敌首,我有什么好耍花招的啊?既然不杀我,不如切磋一番?” 云入画嗤笑道:“手下败将,不配跟本座再战!” 言霁川急道:“上次赢我半招那是我让你!” 云入画冷笑间一剑刺去,言霁川像是有预料般躲闪开去,笑着拔刀与云入画过招。兵刃相交回转,寒光飒沓铮鸣不休,转眼间已过了几十招!云入画只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言霁川的功夫似乎较从前更胜一筹!云入画腾跃之间回身劈刺,言霁川闪躲之间见云入画背后墙垛上的花盆被她回转的剑气带倒直往她后背砸下,连忙一刀挥过去砍碎那花盆,却被云入画未收的剑刺中左肩。云入画刚露了一丝得意,就听身后花盆碎裂之响,回头才发现原来是言霁川扔刀为自己挥开了花盆,不然她不仅会被花盆砸中,还会可能被言霁川的刀砍中。 云入画惊诧不已:“你?为何?” 言霁川一叠声地“哎呦哎呦”叫疼,故作痛苦地歪靠在一旁的墙边,对云入画控诉道:“好心没好报啊!我帮你你还刺我!” 云入画急道:“我、我又不知道你——好好地比试,为何管我有没有被砸?!” 言霁川理所当然地说道:“我跟你又不是仇人,怎能见你要受伤了不管啊?” 云入画恼道:“你不管不就可能赢了我?你这人是不是蠢?”她靠近言霁川查看他的伤势,见他左肩渗血,皱眉道,“能走么?去医馆。” 言霁川抬起右手:“扶一把。” 云入画嫌弃地避开,不悦道:“这点小伤还要扶?” “不扶?”言霁川忽然大声嚷嚷,“孤芳阁戒律堂首座伤人不管!伤人不救!伤人——”后面的话没能喊出来,因为云入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怒视着他。 “发什么疯!”云入画更为恼怒,“敢污我孤芳阁名誉,我杀了你!”她松开手,一把扶住言霁川右臂,“走!” 言霁川笑起来,云入画扶着他往医馆走去,别扭地想与他保持些距离,却又因为扶着他而只能贴近。待到医馆门前,言霁川说道:“等会人家问我怎么伤的,我就说孤芳阁云首座刺的,是吧?” 云入画瞪眼:“你敢!” 言霁川无辜地看着她:“难道不是你刺的吗?” 云入画哽了一下,说道:“就说是不小心弄的,这都不会吗?” 言霁川点点头,笑着看她:“我这算是维护孤芳阁名誉吧?算是有恩于你们孤芳阁吧?” 云入画:“些微小事算得什么?!” 言霁川:“那我干脆去报官,免得你日后赖账。” “你!”云入画简直想揍这人,“无赖!” 于是此时,崔崭向后张望,并未发现云入画的踪影,却也知道言霁川一向擅于探听消息追逐行踪,便停步在原地,依旧有些担忧地看向唐芷漩离去的方向。言霁川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话也能吵起来?哎不对啊,你会跟唐姑娘吵架?” 崔崭叹气不语,言霁川一副了然的模样:“因为怀瑛郡主吧?”他见崔崭默认,笑得更厉害,“那不就是吃醋了吗?你应该高兴啊,发什么愁。” 崔崭仍然愁容不展,微微低头像是有些自责地说了句:“不该让她有丝毫难过的。” 言霁川没听清,又觉得听到了什么,追问道:“什么?” 崔崭摇头不语,余光却瞥见云入画立在一旁某间房屋的屋顶上,冷冷地看着他与言霁川。崔崭瞥了她一眼便不再看,只当是无意中看见了个路人,言霁川倒是对云入画笑道:“呦,云姑娘站那么高是在看什么风景啊?” 云入画冷淡地扫了一眼言霁川的左肩,问道:“伤好了?” 言霁川立马叹气:“没啊,也不知怎地,按方喝药也不见好。” 崔崭疑问地打量言霁川,不知他哪里受伤了。云入画冷哼一声,朝着言霁川丢过去一个物什,言霁川抬手接住,笑道:“谢了,孤芳阁的药就是好啊。” 云入画又哼一声,翻身腾跃而走。言霁川捏着手中的瓷瓶发笑,崔崭微微挑眉,说道:“你与云首座……” “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啊!”言霁川连忙说道,“她刺伤了我才来送药的,我可是为了你和唐姑娘才受伤的啊!” 崔崭点了点头,略略抿唇像是忍住了些许笑意,言霁川嚷嚷起来:“哎哎哎你这是什么眼神,你跟唐姑娘眉来眼去的时候我可没这样看你啊?” “你的意思是,你跟云首座方才是眉来眼去?”崔崭故意顿了顿,“恕我眼拙,没看出来。” “我那不、不是——”言霁川磕巴了半天,忽而又笑了,“你这话要是传到云姑娘耳里,她会不会杀了我?哎你说,按她说的孤芳阁的规矩,她是不是得把自己也给——”言霁川的手在脖间做了个“杀”的动作。 崔崭瞥了言霁川一眼,没想再继续聊此事,转而说道:“云入画离去的方向,是去傅宅的方向。” 言霁川的神色立即认真了不少:“傅堂又不安分了?” 崔崭:“他近来频繁出入宫中,府上又总有不明身份的人出入——孤芳阁应当也注意到了。” 言霁川:“怀骁那一下还是歪了些,就该把这老匹夫直接劈成两半!” 崔崭:“多盯着些西境的消息,不可放松。” 言霁川:“嗯,这个自然,你放心。” 崔崭向唐芷漩宅院的方向望了一眼,与言霁川拱手告辞,问道:“你的伤,确实不要紧吗?” 言霁川咧嘴一笑:“无事,些许小伤早好了。” 崔崭一笑,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言霁川明白自己上了套,强行解释道:“孤芳阁的药就是好,多拿一些以备不时之需嘛!” 崔崭笑了笑就往自己宅院的方向走去,言霁川叫道:“你满脸都不信是什么意思?给我站住!” 兵部。 唐芷漩与一前来进言的女子相谈甚欢,又将此女子的想法报知崔崭,两人商谈了一番关于甲衣制造的改进之法。交谈间两人皆神色如常,好像昨夜的慌乱与急切并未发生,但待公务说罢,两人的对视便多了些无措和尴尬,崔崭想说些什么却被一个走进来禀报事宜的侍卫打断—— “启禀尚书大人,淳郡王府的宁郡主在外求见。” 崔崭立即看向唐芷漩,果然见她脸上闪过不快之色,却也只是一瞬,她便起身说道:“崔尚书有客到访,下官先行告退。” “不必。”崔崭挽留,“甲衣制造还有未尽之事须待参详,唐院卿留步。”接着对那侍卫吩咐道,“去告知宁郡主,本官上值期间不见与公务无关之外客,以后不必再来此处寻本官。” 侍卫领命而去,唐芷漩站在原处一时无话,崔崭刚想说些什么,侍卫再次入内,提着几个礼盒说道:“启禀尚书大人,宁郡主已离去,不过让属下转交这些东西,说都是滋补之物,对腿疾有益。” 唐芷漩不等崔崭有何吩咐,以下官之礼微微垂首,说道:“下官想起还有要务未处置,请尚书大人容下官告退。”说罢转身便走,很快离去。 崔崭想叫住她但在侍卫面前要顾及她的颜面,便忍耐下来,吩咐侍卫道:“这些东西原封不动退回淳郡王府,往后也不可再收。” 侍卫:“是!” 之后的崔崭一直公务缠身,直到傍晚离开兵部都没有再见过唐芷漩。待他在自己的私宅中用过饭后,出门向着唐芷漩宅院的方向走去,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将心中的话说上一说,却在靠近唐宅时听到喜悦的一声欢叫:“崔将军!真是好巧啊,我正不知道你的新宅在哪个方向,就遇见你了呢!” 崔崭向声音的方向看去,宁怀瑛正向自己走来,欣喜的笑意盈满她的脸庞。 77 唐芷漩刚打开宅院门就见不远处崔崭与宁怀瑛对立,连忙轻轻掩上门扉。想着应该尽快进屋却又忍不住去听他们在说些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贴近了门扉静静听着。 宁怀瑛手中捧着一个长匣,看起来就很是名贵,对崔崭笑道:“送去的滋补品你都不收,这应该收了吧?”她将长匣打开展示给崔崭,“这是家父还在世时命人打造的宝剑,自古宝剑配英雄,赠与崔将军正合适。”说完将这长匣向崔崭一递,满眼期待地看着他。 匣中宝剑清辉流转,微有铮鸣之声,确是上好的兵器。 崔崭并不接,拱手致谢,说道:“令尊之物应当传于怀骁,再者我是使长枪的,宝剑于我无用。” 宁怀瑛笑道:“我可听怀骁说过将军在战场对敌时不拘着使用什么兵器,且精通多种兵器,剑便是其中之一。崔将军不必如此谨慎,不过是一柄宝剑而已,与你我是否成婚毫无干系。” 她言语间自在无拘,崔崭便也不兜圈子地直言道:“谢郡主美意。只是有一便有二,有来便有往,郡主送此等宝物,我必得还礼方显礼数周全、方不辱郡王府厚意,一来二去瓜田李下,你我之间无事也会被其他人看做有事,万一招惹太皇太后乱点鸳鸯谱,那对崔某来说实是无妄之灾。” 任宁怀瑛涵养多好,听到“无妄之灾”这四个字还是变了脸色。她愠怒地看着崔崭,说道:“与我成婚,在你看来是无妄之灾?” 崔崭:“是。” 宁怀瑛克制着恼意,说道:“我的家世门第人品样貌,有何处配不上将军吗?” “没有,是崔某不配高攀。”崔崭斩钉截铁,“崔某有婚约在身,又有腿疾复发之虞,郡主实不必自降身份屈就崔某。” 宁怀瑛:“若我愿意屈就呢?” 崔崭:“崔某心中只有那未过门的妻子,铁了心要与她厮守终生,若无她在侧,即便娶了九天神女,对崔某来说亦是无妄之灾。” 宁怀瑛一时沉默,却瞬也不瞬也看着崔崭。这般风光霁月又重诺专情的男子,为何就不能是她宁怀瑛的?被拒绝之后反而更加喜欢他了要如何是好?宁怀瑛自是听说了这婚约的事,当下问道:“那要是一直找不到与你有婚约之人,你要如何?总该有个期限吧?” 宁怀瑛想着哪怕崔崭说个三年五年,也总有盼头。 不料崔崭说道:“没有期限,会一直寻她直至崔某亡故。” 宁怀瑛惊道:“什么?!若她已经死了呢?!” 崔崭的语调转硬:“切勿诅咒于她。” 宁怀瑛仍是不甘心:“若你寻到她时,她已经嫁人了呢?” 崔崭被触动心弦,略略顿了顿,说道:“她若美满安宁,我定不会纠缠。”他直视着宁怀瑛的双眼,“但我也无意与其他女子成婚。” 宁怀瑛忿忿不已却也说不出什么,知道对着这样的崔崭说什么劝解的话都是多此一举。崔崭已做出告辞的姿态,说道:“郡主请回,不送。” 宁怀瑛哀怨地看着他,他双眼中却只有平静和客气,再无其他。来之前准备的一番说辞,想诱他审时度势与淳郡王府结亲,统统都在他这样的目光中不曾开口就败下阵来,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宁怀瑛收好长匣却笑了笑,说道:“将军有婚约这事儿,到底是真的还是个借口?”她凝视着崔崭的双眼,“我想听一句实话,绝不外传。” 崔崭:“确有其事。” 宁怀瑛点点头,说道:“那便祝将军早日找到她。” 崔崭面色稍缓,说道:“多谢。” 宁怀瑛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做了个鬼脸,戏谑道:“但是你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有郎君啦!孩子都满地跑了!哼!” 崔崭一怔后微微失笑,宁怀瑛快步走远。 崔崭看向就在不远处的唐宅,整了整衣衫后向前走去,轻轻叩门。本就在门后的唐芷漩一惊,立即向屋内快步而去,却忘了崔崭耳力过人,在门外轻声问道:“正要出门吗?” 唐芷漩顿觉回屋不妥,只得缓步靠近门扉,答道:“嗯。有事?” 她既要出门却又不推门而出,只是这样隔着门说话,崔崭略有失落却也能察觉到唐芷漩此时是为避免尴尬,便也不强求地站在门口,说道:“有些话,想说。” 唐芷漩默了一瞬,说道:“你说。” 崔崭更靠近了门扉一些,无声地深吸一口气,诚挚地说道:“我有很多话没能对你说,不是不愿说,而是总也不能说。我本以为你我之间对此心知肚明,但见你恼怒才知还是应当明言。” 虽然唐芷漩隔着门看不见,崔崭仍然端正行了一礼,说道:“让你难受,是我的不是,在此向你赔罪了。” 门那头没有任何声响,崔崭一度怀疑唐芷漩是不是已不在门后了?但在他抬手打算再次叩门时,那门忽然拉开了,唐芷漩看了他一眼,侧身让路,轻声道:“请进。” 原本还算沉稳镇定的崔崭,忽而脸红,连耳上都泛起了红云。他再次抬手行了一礼,像是初次到访那般客气恭谨,缓步入内,随着唐芷漩走了几步,见她似乎是要将自己引入屋内,连忙停步,只觉脸颊和耳朵比方才更烫了,努力镇定地说道:“夜深至此,入内不妥,我就在这里说吧。” 唐芷漩回身看向他,只觉他一派君子风姿,如芝兰玉树,似朗月映地,又因隐隐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一时间心口半酥半麻,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 崔崭压下心间难耐的忐忑,诚挚地望着唐芷漩,说道:“我心中一直有你。如今细想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但察觉之时,你似乎已在我心中很久了。从前不敢奢想什么,后来你入了孤芳阁,更明白当将此情此心谨守如瓶,但我实乃凡夫俗子,终究生出了贪念、痴妄,终究……”他看向她的目光温绵和暖,语调亦比平常更为柔沉,“想与你,有以后,有长久,有朝朝暮暮。” 唐芷漩在听得第一句便心如擂鼓,此时更是双颊飞红,一双手无处安放,只能紧紧拢在袖中。她想说孤芳阁的规矩,想说北部西部的忧患,还想说如宁怀瑛那般的世家贵女还有很多,可开口却是一句判词:“难如登天。” 本是拒绝之语,却因她的心思而语调婉转哀叹,浸在忧伤无奈之中。唐芷漩惊觉自己流露了真意,果见崔崭眸中染了安慰的笑意,低柔地说道:“我已有了打算,希望你能给我些时日令这些打算成真。” “什么打算?”唐芷漩几乎是脱口问出,又觉得自己过于急切而微微偏开目光。 崔崭含笑看着她,说道:“眼下还只是个想法,说出来若做不到实是显得轻浮了,容我些时间将这打算变成真正可行之法,好吗?” 这句话莫名听出了“等我筹备稳妥,就来与你成婚,好吗?”的意思,令唐芷漩抬手微微遮面,以掩饰神情。崔崭看出端倪,略略凑近微微低头去看她,低声柔笑道:“看样子是同意了。以后,私下的时候,我可以唤你的名字吗?” 唐芷漩抬眼看他,四目对视间多少平日里从未出口的柔情蕴含其中,可屋外却忽而一声响动,唐芷漩微惊,立即看向云入画来时常常站立的墙头。崔崭比她反应更为迅捷,直接反身将她护在身后,却见只是一只猫儿穿行而过,并无其他。 两人皆松了一口气,崔崭回身去看唐芷漩,问道:“云入画敲打过你,是不是?”他扫了一眼她的脖颈,没看到什么伤口的痕迹,想来即便有伤也比较轻也已大好了。 唐芷漩心中方才涌动的热意,都被那猫儿引发的惊慌激得泛冷,此时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客气,淡淡道:“我不会背叛孤芳阁。” 崔崭此时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唐芷漩已退了两步,与他隔开了距离。 不过两步,却在方才的贴近之间退出一道天堑。 崔崭近前一步半,留给唐芷漩些许余地,语气依然柔和:“这世间为难你的人和规矩已经太多,你放心,我不会成为令你为难的人。” 唐芷漩眸中闪过点点惊讶,却又带着对崔崭的了然而忽泛雾气,蓦地伸手拽住崔崭的手臂推了一把,崔崭不解了一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如此,却依她的意思转身背对她。 崔崭静立,听着身后有些微喘息不匀之声,但并无啜泣之调。他很想看看身后的人是否在无声落泪,但他知道此时不可回头。侧耳静听之间,有几声哽咽落入他耳中,令他心头酸涩,甚至微微有些发苦。 从崔府到朝堂,她看似步步高升,其实一直悬行崖边,且每走一步都千难万险,承受了莫大的非议。如今是否因为自己给了她更大的重压?令她无法承受? 强忍回头去看的冲动,崔崭微微侧身用余光去瞥,却再次被唐芷漩推了一把让他别回头。他只得站正,但将一只手却伸向后方,沉柔地说道:“我这般愚钝,总惹你不高兴……打我几下会不会好些?” 唐芷漩看着那只伸过来的手,想起他从北部疾驰回京那夜,他曾这般伸出手,只是那时的他不像今日这般直接明显。那夜可以用眼盲搪塞,眼下要如何呢? 对于唐芷漩会不会打自己的手,崔崭没有半分把握,就在他认为不会有任何回应时,自己手中却轻轻“啪”了一下。他反应极快,立即抓握住了那只手。那只手挣动起来,带着些慌乱地责怪:“你、你这般自说自话,都不问、不问我对你是否——” 握住她的手很是固执,回答的声音也很是坚定:“我知道。” “你就如此肯定?” 崔崭的声音缠了星星点点的温柔笑意:“嗯,我不瞎。” 那只在他手中的手又挣动了几下,不过比刚才使的劲力要少了很多。他就这么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的手不再挣动,宁静地放在他的手中。 幽融月色洒在二人身上,微凉夜风拂过二人衣衫,庭院中山茶花树飘坠的花瓣落在二人的身影中。 良久,唐芷漩轻轻抽出手,这一次崔崭没有再坚持。他回身面对她,她也正等着他似地看向他,眸中有他期盼的柔情,却也有更多的嗟叹之意。 “何苦如此?”唐芷漩终于流露出怜惜之色,“你明明能有广博美好的将来,只要不与我有牵扯……” “一生短如飞星驰过,只有明亮的刹那灿若瑰霞。”崔崭看着她微笑,感慨的语气里更多的是肯定,“我与你相处的每一刻都如这种刹那——我想为这些刹那而活。” 从未有人对唐芷漩说过这样的话,她只觉得眼眶泛酸,似是又要落下泪来。她忍住泪意,避开崔崭那炽诚的目光,说道:“你此时说的话皆为真心,我相信。但真心,是瞬息万变的东西。” 崔崭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唐芷漩又道:“你这一生的故事里,不该有我。”她像是下了决心,“夜深了,崔尚书请回。” 78 崔崭眸中虽有讶异和失落,但柔和沉定的神色并未改变,他抬手行礼,说道:“确实太晚了,唐姑娘早些安置,告辞。”他在唐芷漩的目送中走向门口,在门口回头看向唐芷漩,“若无你,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故事。” 唐芷漩心头一震,崔崭再次行了端正的告辞之礼,轻轻带上门。唐芷漩立在庭院中良久,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那里方才还有两人的身影,眼下只余她一人。轻缓又怅然地一叹,唐芷漩进入屋内上榻歇息,告诫自己不能再想。可越不准自己去想就越是想起与崔崭的种种,尤其刚才被他握过的手似乎尚有他的余温。唐芷漩将手轻轻贴在脸上,闭上眼睛,渐渐睡去了。 此后在兵部相见时,唐芷漩总觉得略有无措,但崔崭待她一如往常,却又在只有他二人的时候更为柔和体贴,还常常不动声色地为她做了不少实事,却从不打扰她,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出端倪。唐芷漩在这般的甜与忧之中忐忑又窃喜地过了四个多月,与崔崭一同将兵部诸事打理得井然有序,焕然一新。 又几日,宫中传出皇后有孕已逾三月的消息,太皇太后设宴庆贺,崔崭、唐芷漩、言霁川三人在宫中聚首,宁怀瑛再次与他们同坐一桌,对着崔崭张口便问“找到你那心心念念的女子了吗”?崔崭自是一番客套,这话却被邻桌的承和听了去,不免看了一眼唐芷漩,心想不知唐芷漩是否知道崔崭那婚约的女子其实就是她?坐在承和身边的崔嵬也有些惴惴,生怕崔崭和唐芷漩皆已知晓当年之事,又怀疑他们已暗中苟且,如今不过是拿这没人知道的婚约做借口!承和见崔嵬望着崔崭和唐芷漩就一肚子火,斥了他几句就起身走到崔崭身边,说道:“崔将军从前的婚约,本宫听老夫人说过呢,原本是有的,但在崔将军在府中养伤期间,那家人就把婚退了,所以这婚约早都没了,崔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崔崭正在吃点心,听见承和如此说仍是将那点心吃完,又用帕子净了手,才说道:“婚约是否还在,我比殿下清楚百倍,不劳殿下费心。” 一旁的宁怀瑛笑道:“人家自己的事情,承和殿下倒是更清楚?难道殿下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惦记的是崔将军而不是崔少司?”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对哦,以前承和殿下说过想嫁给崔将军呢,”又鄙夷道,“后面见崔将军腿疾难行便转嫁崔少司了是吧?哎呦呦,没看出来殿下是个痴心的,不能嫁,天天看着也好呢。”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崔嵬脸上最为挂不住,走过来便要跟宁怀瑛理论,不料宁怀瑛对着他说道:“崔少司还有闲工夫找我麻烦呢?承和殿下都要休夫了,你还不好好求她别休了你?” 崔嵬一惊就看向承和,眼见着承和并无反驳之意,崔嵬更为惊诧,这么多人却又不好发作,只得压制着怒气低声问道:“怎地他们都知道?你又瞎说什么了?你休夫是想要做什么?!” 承和没答话,其他人自然也不会擅自说些什么,但唐芷漩接着宁怀瑛的话头回答了崔嵬的问题,说道:“自然是要去嫁先前没能嫁的人。” 宁怀瑛一笑,给唐芷漩一个“厉害”的眼神,唐芷漩亦报以一笑。 崔嵬对承和恼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承和毫无愧疚地无理取闹道:“她说什么你信什么,你还想着她是不是?” 两人争执起来的样子实在太难看又太惹眼,随侍的宝灵连忙上前劝慰又将承和拉走,崔嵬追上去,与承和拉拉扯扯地走远。周围还有不少皇族亲眷及朝臣命妇,都对此交头接耳。崔崭看向唐芷漩,唇角弯起些笑意,似是在为她方才故意打压承和而窃喜。唐芷漩瞥他一眼就不再看他,而是看向桌上稍远处的一道点心,崔崭自然看在眼里,偏头对坐在身旁的言霁川耳语几句,言霁川鄙夷地看了他两眼,直接对身后随侍的宫人吩咐道:“绵云酥酪,给唐大人端过去,上次一起吃酒她喜欢这个。” 唐芷漩微微讶异地看向言霁川,却见言霁川和崔崭都看着她,不过言霁川在看戏般地笑,崔崭则是一副随着言霁川看向她的模样,眸中却蕴了几许温柔笑意。唐芷漩立即明白那点心是崔崭让言霁川着人送到她面前的,当下便有些脸热,连忙去吃那酥酪避开视线。 待众人酒过三巡,太皇太后才慢悠悠地出现,笑着对众人说道:“哀家为皇后之喜再添一喜——刚才太医诊脉已然确认,皇后怀的是男胎!” 众人自然起身恭贺,太皇太后喜不自胜地继续说道:“皇上终于有了嫡子,哀家甚为欣慰,今日众人不必恪守宫规,尽情畅饮,不醉不归!” 众人再次道贺并谢恩,只是低头时崔崭与唐芷漩不自觉对视一眼,皆觉太皇太后今日之举有些反常。一来皇后有孕虽然值得庆贺但也没有才三月便庆贺的,谁知道孩子是不是能平安落地?二来太皇太后与皇后之间一向亲情寡淡,平日里走动也少,怎会为她这般高兴?三来太医一向对是男是女三缄其口,生怕说错了将来被问罪,怎会如此肯定? 除非太皇太后此举乃是故意为之。崔崭与唐芷漩就在这对视的一眼中,彼此都将这些念头转了几转。待众人落座,崔崭借更衣之由去寻了可用的宫人,让宫人去打听近来与皇后有孕相关的讯息。他回席后言霁川低声说道:“傅堂虽然没来,太皇太后对傅家族中其他女子可是给了不少厚赏,亲厚得就像皇后是她亲孙女似的。” 崔崭微微皱眉,言霁川低声道:“太皇太后不会跟傅堂有什么谋算吧?”他声音更低,“打算扶那个还没影儿的嫡皇子登太子位?” 崔崭亦是压低声音:“若真如此,只怕皇上也会有所动作,朝局又要乱了。我更担心的是并非如此,”他望向正在与傅家某个命妇说笑的太皇太后,“皇上一直以来应当是属意皇子柏珹为太子,但傅家肯定会扶持皇后之子,太皇太后再这般宣扬她看重的是中宫嫡子,那皇上对这嫡子的戒心就会更重,如此朝中势力便会分为两派,为各自谋利而争斗不休,那么得益的唯有太皇太后一派。” 言霁川略有不解:“靖王在西境都多少年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还没死心呢?” 崔崭:“朝局稳定时尚能将这念头埋藏于心,可是但凡有些许希望,这念头就会蠢蠢欲动,难以压制。” 言霁川叹了口气,转而低声笑道:“就跟你与唐姑娘一样吗?嘿嘿,她对你的意思你都知道了是吧?” 崔崭立即低声提醒:“别瞎说,她对我……没有什么,都是我单方面的。” 言霁川故作鄙夷地瞥他一眼,说道:“云入画又不在,你慌什么?” 崔崭:“若说习惯了,对她不好。何况这些话有损她的清誉,再者终究是我——” “行了行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言霁川嫌弃地偏头,崔崭淡淡而笑,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问道:“你怎么看出她……” 言霁川嘿嘿一笑:“想知道?你屋里那把弓,给我。” 崔崭:“拿去便是。” 言霁川倒抽一口冷气:“找你要了五回了都不给,今天一句话就给了?啧啧!”他故意吊了一阵崔崭的胃口,才点了点面前桌上的酒壶,“你这酒,是温过的。” 崔崭没明白,疑问地看着他,言霁川笑道:“别人的酒可都没温过,这是唐姑娘命人特意给你温的,许是怕冷酒伤身引你腿疾复发。我是沾你的光了才能喝口温过的酒呢。” 崔崭不免看向唐芷漩,见她正与宁怀瑛说着话,两人看起来颇有些交好之意。言霁川也顺着崔崭的目光望过去,不觉一笑:“哈哈哈唐姑娘这份胸襟可真是少见,要不是你心里只容一人,我看把她俩一起娶了也挺好。” 崔崭瞪他一眼,说道:“不可胡言。” 言霁川乐了:“说说也不行呀?你可真是护得紧。” 说话间,打听消息的宫人走了过来,行礼后凑近崔崭身边低声耳语一番,崔崭又问了几句后退走。言霁川见崔崭凝眉不语,问道:“情况不好?” 崔崭低声道:“听闻皇上对皇后有孕一事毫无喜色,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又给颖妃宫中增派了侍卫,给柏珹殿下的护卫也超过了应有之数。傅堂觐见过皇上好几次,也不知如何对皇上进言的,皇上言谈间已有立皇后腹中之子为太子之意,但在傅堂走后,皇上砸了御书房中不少物件儿。” 言霁川:“皇上怎么像是有点被逼无奈?看来傅堂手里有了不得的东西啊……” 崔崭:“不管是什么,这么早宣布怀的是男胎,傅堂真是坐不住了。” 言霁川:“会不会是太皇太后故意宣布的?” 崔崭:“也有可能,若真如此就是在逼迫傅堂不得不行动。”他微微摇头,“缪赤雪在北齐登基不久,此时还算安分,大景应当趁她根基未稳时与北齐多通往来,互为掣肘,这样她缪赤雪再想侵犯大景也得掂量掂量她是否为民心所向,而不是谋算内斗自毁坚阵给敌国可趁之机!” 言霁川叹气,说道:“别气了,朝堂不是一直这样儿?不是这个闹就是那个折腾。眼下该当如何?要不我回北边守着去?” 崔崭:“缪赤雪暂时不会如何,眼下关键的是柏珹殿下的安危。” 言霁川:“皇后起码还有半年才生产,柏珹殿下这么快就有性命之忧了?” 崔崭:“宣布男胎就是告知所有人中宫嫡子才是天命所归,那另一个皇子就很碍眼了。” 太皇太后更衣离席,吩咐众人继续欢饮。唐芷漩起身走到崔崭与言霁川之间,说道:“多饮了几杯有些泛晕,二位大人也是吧?要随我一同出去散散吗?” 这是有话要说。崔崭与言霁川都站起来,随唐芷漩向外走去。 待行至宽阔无人的僻静处,唐芷漩说道:“时间不多,我便开门见山了。怀瑛郡主告诉我,皇上对皇后这一胎很是愤怒,似乎皇后是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有了这个孩子,皇上第一反应竟是让太医开落胎药给皇后,若不是傅堂急匆匆入宫阻拦,皇后这一胎已经没了。” 崔崭和言霁川都有些惊异,唐芷漩继续说道:“皇后甚为着紧这一胎,因惧怕皇上怒火已避至行宫养胎,傅堂将府中护院好手都送过去护卫了。另外,太医诊出男胎一事,”她似有些不解又不悦,“是太皇太后敦促太医所为,怀瑛郡主听到的传言中甚至有说太医并未诊断出男女。” 崔崭的面色逐渐凝重,问道:“郡主所言,你看有几分可信?” 唐芷漩:“至少七分,剩下的三分是因为我与郡主并不熟稔,未知她对我言说这些的目的。但依我看,郡主只是当闲话讲与我听,以免坐在一处无话有些尴尬。”她眸中也染了忧虑,看着崔崭说道,“柏珹殿下的安危要紧,但我们又无法插手宫中防务。” 崔崭连忙安慰道:“皇上已布排此事,何况再如何大胆,那些心思猖狂之人也不敢在宫中直接动手,至于饮食一类也一直有专人负责验看,你切勿忧心。” 言霁川笑道:“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默契了?想到一块儿去了啊。” 唐芷漩忽略了这句话,迎着崔崭因这句话而柔暖的目光,说道:“傅堂上一次拉靖王下水没能成功,这次恐怕会再下狠手,不得不防。” 崔崭点头,说道:“这是自然。西境若有消息传来,我会第一时间告知于你。”他认真地看着她,“傅堂若要有所动作自会去调兵,你之前蒙骗他之事便会显露,你要多加小心。” 唐芷漩:“嗯,我会的。如今京中能带兵之人以你为尊,傅堂定有针对你的防范之法,你亦不可掉以轻心。” 言霁川见他俩你一言我一语还互相望着地说话,不免笑起来,想着是不是应该退开些,却又有些担心宫里人多眼杂,看见他二人单独在一处会有什么传言。正在犹豫之间,就见太皇太后的贴身宫女毓秀快步走了过来,对三人行礼后看向唐芷漩:“唐大人,太皇太后召你见驾。” 唐芷漩:“就我一人吗?” 毓秀:“就您一人。” 79 唐芷漩跟随毓秀进入内殿时,太皇太后正在看一副绣样,桂嬷嬷在旁与她一同参详,两人言笑晏晏。听着唐芷漩入内的动静,太皇太后抬眼看向她,亲切地笑道:“芷漩快来,你眼光好,帮哀家看看哪副更好看?” 唐芷漩行礼称是,走过去看桌上的三副绣样,看起来都是命妇所穿的样式,从纹绣的图案来看品阶应当不低。唐芷漩认真看了一阵,指着中间那副绣样说道:“我最喜欢这一副,雍容之中透着灵动俏丽,很适合年轻的女眷。” 太皇太后点头笑道:“哀家也最喜欢这副,就用这副当怀瑛出嫁后入宫谢恩的吉服吧。” 唐芷漩心头突地一跳,太皇太后继续笑道:“你看这些纹样是不是跟崔崭很相衬?哀家记得崔崭的服饰上多纹绣有竹和松柏,靴子上是飞鹰,就让绣娘画了这些图案在怀瑛的吉服绣样上头,再点缀些女子常用的花鸟云霞,果真很是特别呢。” 唐芷漩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太皇太后看着她笑道:“怎么了芷漩,看你脸色不好,不舒服吗?” 唐芷漩稳了稳心神,说道:“未曾听闻赐婚的消息,再加上那日听崔将军说起有婚约一事,一时有些意外。” 太皇太后:“芷漩不必意外,赐婚是迟早的事,哀家定会促成此事。至于崔崭所说的婚约,哀家替他父亲做主了,取消便是。”她凝视唐芷漩的眼神带了两分凌厉,“崔崭眼下是迷了心窍,哀家不允许他为此蹉跎人生,他必得娶各处都没得挑的一等一的女子,必会无可指摘,名留青史,功垂千古,万人称颂!”太皇太后话锋一转,“你说对么,芷漩?” 唐芷漩一直微垂的头缓缓抬起,直视着太皇太后的眼睛,说道:“对,崔将军堪配此完满一生,不该被任何人或事拖累。只是崔将军如松似柏,万难摧折,若是赐下他不认同之婚,恐怕并不会有太皇太后所期望的结果。” 太皇太后凝视着这双韧意十足的眼睛,笑意里泛了些冷,说道:“你这是为崔崭说话,还是为你自己?” 唐芷漩半点犹豫都没有地答道:“为崔将军。” 她这般坦荡直言,倒让太皇太后默了一瞬,继而语气略软了些,态度却仍是强硬,说道:“既然芷漩也为崔崭打算,便帮哀家劝劝崔崭,让他忘掉那婚约,多与怀瑛走动走动,怎知怀瑛不如婚约中的女子?”太皇太后拉起唐芷漩的手轻轻拍了拍,“这样吧,哀家给你一道懿旨,就由你撮合崔崭与怀瑛,直到崔崭前来对哀家说他要娶怀瑛为止。” 唐芷漩看了太皇太后一眼,什么都没说就跪了下去。太皇太后却从那一眼中看到了倔强与不甘,虽有认命却并不轻易屈服。 唐芷漩叩头,之后直起身说道:“太皇太后恕罪,这懿旨芷漩能遵从,却不能保证能成功,甚至芷漩认为此举是一定会失败的。” 太皇太后淡淡笑道:“哦?你就这么肯定?哀家看是你不够用心吧?此事但凡你用心,便可成事。” 唐芷漩冷硬地答道:“我,仅可遵从,无法用心。” 太皇太后一恼:“你这是在违拗哀家?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从中作梗吗?” “我从未从中作梗,如今不会,以后更不会。”唐芷漩抬眼直视太皇太后,“您也明明什么都知道,应当明白我不从中作梗已是尽忠尽仁尽义!为何……非要为难于我?” 太皇太后清楚地看到,唐芷漩眼中泛泪,已是强自忍耐。太皇太后心中一软,叹息着坐到一旁,但并未叫唐芷漩起身,仍由她跪着。 “你承认了。”太皇太后幽幽看着她,“竟到了如此地步吗?” 唐芷漩没有说话,太皇太后又叹了一气,说道:“你已经是孤芳阁的人了,还需要哀家提醒吗?” 唐芷漩:“我自知没有资格多言,所以一直恪守礼仪,与崔将军维持着同僚之谊。”她暗暗深吸一口气,“请太皇太后放心,我与崔将军会一直是同僚之谊。” 太皇太后得了这保证似是放心了些许,怜惜地看着唐芷漩,说道:“既然知道不可能,为何还要多想多思?” “若太皇太后有能克制多想多思的药方,请赐我一剂,”唐芷漩深深叩拜下去,“感恩不尽。” 她这番话听来像是讽刺,但语气着实恳切,看着确实是自身也被这克制的相思所苦所痛,不得解脱。太皇太后不免想起从前荣安的种种,难解难耐地皱起了眉头。她想起那日用类似的话敲打崔崭,还说了诸如“若芷漩只是出身低微便也罢了,指给你做妾也不是不可”的话,却被崔崭直接反驳道:“唐姑娘岂可屈居妾位?这是万万不能的。”只是一句随口的话他都不能接受,更别提与怀瑛成婚的提议了。 太皇太后碰了崔崭那硬骨头,转而来捏唐芷漩这软柿子,没想到这也只是看着软的人,内里刚硬如铁,不输崔崭。 太皇太后只觉得多说无益,最后扔下一句:“你也不想让崔崭英年早逝吧?那就多想想如何做才是最好。至于刚才的懿旨,”太皇太后想了想,“依然下令给你,必须去做,明白了么?” 唐芷漩一时没有回答,依然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太皇太后瞥她一眼:“怎么,要抗旨?” 唐芷漩沉默半晌终是一叹,叩头说道:“臣,接旨。” “起来吧。”太皇太后看她起身,语气更软了些,“公务上有何为难之事尽可来寻哀家,哀家定当尽力为你周全。” 唐芷漩谢过,说道:“说到公务,容臣斗胆一问:皇后娘娘确实怀有子嗣吗?” 太皇太后一惊,盯着唐芷漩问道:“你在信口胡言什么?不怕获罪吗?” “臣的疑虑便是百官的疑虑。这么多年皇后并不受宠也从无子嗣的消息,如今傅堂刚被卸去兵权就传来有孕的消息,还听闻惹得皇上大怒——这种种讯息连起来看,臣的猜测就有了根据。太皇太后与皇后的关系一向不过尔尔,如今大张旗鼓地为皇后庆贺还宣布是男胎,”唐芷漩亦是盯着太皇太后的双眼,“臣不得不提防朝局生变。” 太皇太后倒是笑了:“你要如何提防?” 唐芷漩:“布防的细枝末节不必赘述,只是臣想提请太皇太后注意:即使鹬蚌相争,渔翁也未必得利,还可能折损自身。” 太皇太后笑道:“哦?为何?” 唐芷漩:“鹬蚌多靠水而存,渔翁逐水寻鹬蚌,却忘了水边风急又湿滑,稍有不慎覆没水中也未可知。何况鹬蚌相争也未见得一定死咬彼此而给予渔翁可趁之机,若是一同对付渔翁又或是一同逃离,渔翁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太皇太后不在意地一笑,说道:“鹬蚌到底是畜生罢了,渔翁即使一朝不慎亦可卷土重来,水边本就是渔翁应居之地!” 唐芷漩加重了语气:“在鹬蚌与渔翁之外,看似平静的水中潜藏着猛鳄与凶鱼,皆可在渔翁不慎之下跃出水面狠狠偷袭。” 猛鳄与凶鱼,这是在暗示忽兰与北齐,太皇太后一听即明。 太皇太后为靖王的筹谋本也不是什么秘密,属于大家心照不宣,这也是这些年来她与皇上始终不睦的真正原因。唐芷漩的担忧,太皇太后并非没有思量过,但如今这机会太过难得,她也不可能放过。 太皇太后淡淡勾唇,说道:“你所担心之事,哀家亦会放在心中,小心不让那渔翁被这些畜生啄了眼。不过如今呢,你也当是向着这渔翁的吧,唐院卿?” 唐芷漩沉声答道:“臣永远向着大景。” 太皇太后刚想说“谁做了皇帝谁就是大景之主,就是唐芷漩应该向着的主子,没想到唐芷漩立即接了一句:“任何令大景不宁的人,臣都容不得。” 太皇太后双眼微眯,看着唐芷漩的目光已带了些威胁之意,但还没开口就迎上唐芷漩坚定的目光和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臣死不足惜,唯望太皇太后以大景万民为念,谨之慎之,珍之重之。”说罢跪地深深叩拜,长久不起。 太皇太后看着唐芷漩,想起曾为民请命的荣安,想起拼死也要守护大景的荣安,一时怔然。桂嬷嬷看出端倪在旁轻声提醒,太皇太后才怅惘地叹了一句:“罢了,你退下吧。” 唐芷漩的礼数依然端正周全,不急不缓地退出殿外。太皇太后看着她的背影长叹,桂嬷嬷劝慰道:“娘娘是否有些疾言厉色了?唐大人那性子,若是好好说,也许她就应下了?”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那样不过是她的暂时隐忍和妥协,她与崔崭一样刚毅难摧,哀家就是想看看她在重压之下是何态度,果然不出所料,她并无一丝惧意亦无退缩。” 桂嬷嬷不解道:“可奴婢听着,唐大人并没有要与崔大人如何的意思?她虽承认了心意却也知道不该那么做,也向娘娘您承诺会与崔大人保持同僚之谊。” “荣安当初也对哀家承诺!后来怎么样?!”太皇太后忽然恼怒,继而又伤心忿忿不已,“都已经两情相悦了,对旁人承诺不在一起算得什么?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再者就算芷漩克制忍耐,你看崔崭像是坐以待毙的人吗?哀家虽不知道他到底有何打算,但哀家知道,他不会任由旁人唆摆婚事、更不会让芷漩孤困余生!” 桂嬷嬷叹道:“那……娘娘还打算逼着皇上下旨赐婚吗?奴婢怕崔大人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太皇太后更是气愤:“哀家逼迫就有用的话这赐婚旨意早就颁下去了!皇上什么心思你还不知道?他是怕崔崭得了淳郡王府的势就更不好对付了!天天拿他那五皇妹搪塞,只会跟哀家拖延,昨日更是荒唐,竟说承和也想嫁给崔崭!”太皇太后恼得拍桌,“承和是个什么东西!已然嫁过又胡作非为,能配得上崔崭吗!” “娘娘息怒,息怒啊!”桂嬷嬷连忙安抚,“承和殿下那是痴心妄想,您别为她气坏了身子!” 太皇太后仍是恼怒:“哀家看皇上那意思竟在认真考虑此事!他对承和纵容到这个地步!即便他不让崔崭娶怀瑛,也绝不可能是承和!” “是是是,绝无可能!”桂嬷嬷应和道,“承和殿下还没和离呢,崔嵬也不可能轻易让她和离的,娘娘您别生气,这都没影儿的事呢!” 太皇太后又痛斥了一阵才喝了碗茶,又叹息道:“若不是嫁过人如今又入了孤芳阁,芷漩这孩子与崔崭……”她似是不想承认却又没有办法,“确实是一对璧人。” 桂嬷嬷:“娘娘,给唐大人的懿旨,要不要召回?” 太皇太后沉默一阵,说道:“不了,让她去办。既知不可能,又何必深陷其中。” 唐芷漩走出宁祥宫,胸中郁愤难平又交缠无奈无望,还有对时局难测的担忧。远远看见崔崭立在甬道尽头,似乎是专门在等她,唐芷漩连忙避至另一侧,从另一条甬道上离开。只是走着走着,眼泪仍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你近来哭的着实有些多了,唐芷漩。”唐芷漩对自己有些恶狠狠地说道,“不许再哭了,也不许再为……再为无法实现之事胡思乱想!” 可越是这样说,她的眼泪掉得越多,止都止不住。 在哭什么呢? 无法与崔崭在一起?被孤芳阁束缚压制?太皇太后的咄咄逼人? 本该平顺却转折的人生?自救却被缚的无望?父兄难以想见的遗憾? 是,也不是。 都是,也不都是。 她哭的是无法完全自主的命运,无法恣意随性的人生。 动辄得咎,处处掣肘。 唐芷漩抬手擦去泪水,她知道,哭是最无用的。 但她也知道,泪水不会白流。 她的困境便是世间女子的困境——无法进入孤芳阁的女子只能沦为男子的附庸,低眉顺眼地过一生,而进入孤芳阁的女子就要无私奉献却什么都无法得到地孤苦一生! 不是她的错,不是! 唐芷漩攥紧了拳,她忽然对自己将来要做之事一片清明。 正在思索如何变革,就听一句脆笑传入耳中:“呦,刚从皇祖母宫中出来,怎么一脸不高兴?皇祖母不再宠爱你了吗?” 承和近在眼前,嚣张的样子一如往昔。 唐芷漩行了一礼,不欲多言只想尽快离开,而承和拦住她的去路,说道:“本宫问你,你可知道崔嵬的什么把柄吗?快快告知本宫,本宫重重有赏!” 80 唐芷漩不明其意,也不想与承和纠缠,说道:“殿下想知道什么便自己去查,我已与崔府无关。” 承和:“你当我愿意找你问呢?要不是想和离,我会对你低声下气?” 唐芷漩略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按大景律例,即使贵为公主,想要休夫也需得有正当理由,若驸马并无错处则不能无故休弃。 唐芷漩本想说不知道而离开,但心头却忽然电光石火,看着承和跋扈的样子,明白若有她去搅合一番,那怀瑛想要嫁与崔崭定要费一番周折。虽然明知道以如今的情势,皇上不会轻易给崔崭和宁怀瑛赐婚,也知道崔崭定会拒绝一切指婚,可唐芷漩心头仿佛有一簇火焰越烧越烈,以燎原之势吞噬着她的冷静与清明。 承和只觉唐芷漩脸上变幻莫测不知在想什么,正要催促,唐芷漩开口说道:“殿下想得到崔嵬的把柄,用什么来交换?” 承和有些恼意:“你还真知道?”继而想了想,“你想要什么?” 唐芷漩:“上次与殿下交易并不愉快,殿下并没有遵守诺言,这次我凭什么相信殿下?” 承和柳眉一竖:“那你要怎样?” 唐芷漩:“这次由殿下先完成我的要求,我再将把柄告知。” 承和冷笑道:“你当本宫傻?等本宫完成之后你若不告知了呢?或许你根本就不知道,只是在诈本宫!” 唐芷漩淡淡笑了笑,说道:“殿下不愿意也就罢了,告辞。” 承和急忙拦住她,不情愿地说道:“说,你要本宫办什么事?” 唐芷漩:“只是想要殿下的一块腰牌。”她往承和的腰际一扫,那里挂着一块雕成葫芦状的玉牌,上面刻着两个御笔亲提的大字:无拘。 这是皇上赐给承和的腰牌,世上唯此一块。有此腰牌在身,可出入大景任何地方,即使进出官衙也无需通传。 承和好笑地看着唐芷漩,说道:“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这腰牌本宫能送你?送你你就敢用吗?这是独属于本宫的腰牌!你就算拿出去用也没人理你!” 唐芷漩:“殿下命人办差时也曾使用过这块腰牌,只要说是奉殿下之命即可畅通无阻,对么?” 承和:“别想了,这是御赐之物,不可能给你。” 唐芷漩:“我亦不敢轻得御赐之物,只想找殿下借这腰牌三个月,这三个月期间若有人问起殿下是否在命人办差,殿下答一声‘是’即可。” 承和:“你要是拿这腰牌进入宫中行刺皇上,本宫还得答一声‘是’?做梦!” “殿下知道我不会这样做。”唐芷漩故作无奈,“但若殿下疑心至此,便也罢了。” 承和见唐芷漩行礼告退,心中一阵烦躁,说道:“你告诉本宫,你要这腰牌到底要做什么?” 唐芷漩自是不会告知真实目的,故意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殿下知我父兄还在偏远之地受苦,我想派人去看看,但如今我已不是能与父兄有牵扯之人,再者去看流放之人的一路上又有太多路卡,所以……” 这理由倒还算合情合理,承和当下信了几分,颇为得意地一笑:“那你也有把柄在本宫手里了呢,你私下派人探望父兄,这不仅违反大景律例还违了孤芳阁的规矩,这要是抖出来,本宫看你别想好好喘气。” 唐芷漩一脸伏低做小:“还请殿下体谅。” 承和想了想从京城一路去西南,最快确实也要两月,便大手一挥:“行,借你,谅你也翻不出本宫的手掌心。”说着解下腰牌递过去,却又在唐芷漩伸手接时停住,不悦道,“本宫等不了三个月,你现在就告诉本宫!” 唐芷漩为难道:“我已受过殿下一次蒙骗,此次怎敢轻易相告?”她放下手不打算接那腰牌的样子,“左右去探望父兄也不是什么急事,殿下就当我没说过吧。” 承和恼道:“罢了!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你得告诉我崔嵬的把柄!不然本宫将你直接杀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唐芷漩:“殿下之威我自然明白。”她接过那块“无拘”腰牌收好,“一个月便一个月,只盼殿下不要在知道把柄之后就收回腰牌,不然我父兄那边的事难以办完。” 承和觉得自己占尽先机,得意道:“行,看在你孝顺的份上。” 唐芷漩行礼后出宫,不免露出些笑意。她本就没打算能借这腰牌三个月之久,料定承和急不可耐,故意先说三个月让她压扣时间。至于这一个月的时间,用来安排皇宫内外及京城的防务事宜足够了,以应对傅堂可能的突然发难。握着那腰牌,唐芷漩心里安稳了不少。 唐芷漩在兵部将腰牌交给崔崭,引来他疑问的目光,下一句便问道:“你与承和做了什么交易?她为难你什么了?” 唐芷漩自然不能说她在促成承和和离,以期承和破坏崔崭与怀瑛的婚事。她想想就觉得难堪,甚至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这么做,或者她心里清楚原因,却根本无法出口。 “没什么,”唐芷漩略略回避崔崭的目光,“不过是从前在崔府时我有件带机巧的珍珠摆屏,她一直也解不开,用解决之法交换而已。” 崔崭半信半疑:“就这样?” “你也知道她的性子,何况这腰牌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寻常物件儿。”唐芷漩连忙说起正事,“行宫那边消息捂得紧,用这无拘腰牌尽可查探一番,我总疑心皇后有孕是假的。” 崔崭:“傅堂若如此胆大包天,倒也容易办了。只是没想到行宫那边围得铁桶一般,我派去的人只能稍加打探,且内里滴水不漏,皇后的饮食起居也一应按照有孕女子的模样置办。” 唐芷漩:“也许皇后有孕是真的,是我有些多疑罢了。” 崔崭:“谨慎些总是好的,你这般多想亦是对的。” 当下两人商谈关于傅堂可能的行动及应对之法,因投缘又默契而话语不停,连言霁川入内都没发现。言霁川坐在一旁默默欣赏这两人你来我往,待他二人说完才惊觉言霁川在旁,唐芷漩立即起身对言霁川行了半礼,说道:“小公爷怎么不出声,等很久了吗?耽误你了,快与崔尚书商谈要事吧。” 言霁川笑眯眯地看着她:“没有要事,一个人吃饭没意思就来找崭哥一起,唐姑娘也一起吧?” 唐芷漩和善拒绝:“不了,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说着便对二人行礼告辞,走了出去。 言霁川见崔崭望着唐芷漩离开的背影颇为留恋,笑道:“别看了,告诉你一点关于唐姑娘的事情,听不听?” 崔崭:“何事?” “你在宫里等她没等到的事。”言霁川看着崔崭的表情,笑道,“想知道?我打不赢你那两招,马上演示给我看!” 崔崭被他逗笑:“好,你说完她的事,我们立马切磋。” 言霁川“啧啧”两声,说道:“没人知道太皇太后跟唐姑娘说了什么,那天里面伺候的宫人都被赶出殿外不让靠近。不过芳姑姑的人看见唐姑娘从宁祥宫出来之后绕路了,还哭了一阵。” 崔崭眸色一紧:“哭了?” 言霁川点头,说道:“哭了好一会儿呢,自己把泪擦了,不久后遇到了承和殿下,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承和殿下给唐姑娘了一块腰牌。”他瞥见崔崭面前桌上,眼睛一下微微瞪大,“是这块吗?竟然是无拘腰牌?!” 崔崭点头,有些担忧唐芷漩不知做了什么交易。言霁川又道:“我看太皇太后肯定看出来你跟唐姑娘的心意了,不知道怎么敲打了她一番,惹得一向坚强的唐姑娘落泪,真是……” 崔崭面色冷郁,说道:“以权势威压欺负一个弱女子,呵。” 言霁川:“堂堂军需院卿,能跟缪赤雪斗舞,能造机关制铠甲,那是个弱女子吗?”他见崔崭一眼瞥过来,连忙改口,“是是是,弱女子,十分弱的那种,怎么能欺负她啊?可耻!可恨!” 崔崭微瞪了他一眼,言霁川说道:“太皇太后对你的婚事怎么这般上心?她老人家好像说过你父亲对她有恩,是不是这样?” 崔崭:“太皇太后确实这样说过,但我并未听父亲提过到底是什么恩惠,只是从只言片语中猜测,可能与荣安殿下有关。” 言霁川:“太皇太后对荣安殿下的思念,确实是一直没有停止啊……对了,怀瑛郡主在外面,不会是在等你吧?” 崔崭皱眉:“什么?” 言霁川:“我看她没有要进来的意思,但也不走,不就是在等你?” 崔崭:“你想吃什么自去吃吧,我不去了,今夜就宿在兵部。” 言霁川:“今夜过后呢?” 崔崭:“一直宿在这里直到她不再来为止。” “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言霁川拍了拍崔崭的肩,“不过目前皇上也顾不上赐婚,皇后有孕之后,皇上一直陪着颖妃和柏珹皇子,日夜不离。” 崔崭将无拘腰牌递给言霁川,说道:“查探行宫,你安排。” 崔崭在兵部一住就是大半个月,宁怀瑛起先每日都来,发现崔崭避而不见之后隔几日来一次,惹得坊间渐渐传言她与崔崭如胶似漆,每日都在等他下值。后来承和竟也到兵部来寻崔崭,虽然总被挡在门外,却与怀瑛几次三番起了冲突,两女相争被传得甚嚣尘上,甚至还有说书人添油加醋整合成故事四处宣扬。崔崭不胜其烦,离开兵部时经常越墙而走,一直避免与怀瑛承和相见。 这期间,利用无拘腰牌查清了皇后确实有孕,皇上大怒是因为他一直暗中命太医给皇后服用避子汤药,没想到皇后竟能有孕。傅堂在皇后有孕之后就暗中派人谋害柏珹,但并未得手,之后皇上将柏珹护得更牢,再难有下手之机。崔崭在宫中亦安排了人手看顾柏珹,又在傅府及族中男子周遭安插眼线,果然很快发现傅堂暗中调兵,但傅堂自以为留在手中的士兵其实一个也无,发现真相后的傅堂惊疑不定,前往提刑司找寒蝉卫督头左岭对质,不料左岭只承认曾陪同唐芷漩找傅堂索要兵权,说他只是以防不测才陪同,所谓做见证给傅堂留了部分兵权则是一概不知。傅堂又拿着山茶花结想寻孤芳阁理论,却惊觉自己连孤芳阁在哪儿都不知道,而那山茶花结本被傅堂装在一个青玉匣内,待他打开匣子时才发现山茶花结早已碎成齑粉,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样貌。 崔崭认为傅堂定会将怒火尽数倾泻在唐芷漩身上,以报被她蒙骗之仇。崔崭急匆匆去找唐芷漩,想告知她必须安排侍卫给她,却在门口看见唐芷漩与承和交谈,几句话就那么窜入崔崭耳中—— “这把柄最好是真的很惊人,否则本宫饶不过你,知道么?” “自然,殿下去探过之后定会满意。” “好,待本宫和离之后嫁予崔崭,你算头功!” “那就祝殿下心愿得偿。” 崔崭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唐芷漩。 81 承和趾高气昂地离开了,唐芷漩回身往兵部正门走去,却见崔崭站在门边望着她,见她走过来直接问道:“承和殿下可有为难你?” 唐芷漩不知他刚才听到了多少,只说道:“没有,我好歹已是朝廷命官,她最多摆摆架子。” 崔崭顿了顿,说道:“你祝她心愿得偿……应当是反话吧?” 唐芷漩眸中闪过一点狡黠,故意正色道:“为何说反话?对当朝长公主说话,我可是很认真的。” 崔崭总觉得唐芷漩在逗自己,却又被她的话弄得有些忐忑,细看之下才发现她似在忍笑,当即心间一宽,笑了笑,说道:“你也知道我与那位殿下绝无可能,莫因她的说辞令自己不快。” 唐芷漩微微挑眉,说道:“旁的人还是有可能的,对吧?” 崔崭忙道:“没有,除了……” 唐芷漩打断道:“太皇太后已在给怀瑛郡主挑选嫁后吉服纹样,崔尚书也可去太皇太后宫中挑选,太皇太后定然欢喜。” 崔崭诧异道:“我怎么会去看那些东西?”他仔细看了看唐芷漩的脸色,“你在生气是不是?” 唐芷漩惊觉自己不自知地对崔崭发了些无名火,懊悔之际连忙致歉:“对不住,我……” 崔崭却忽而笑了,微微偏头看着她,心情很好的样子,说道:“你会生气,我很欢喜。”不等唐芷漩说出反驳的话,崔崭唇边的笑意中浸润了几许怜惜,“受了委屈,尽可用我出气,我……喜不自胜。” 唐芷漩听了这话只觉脸颊都要烧起来,似是忿忿地跺了跺脚,越过崔崭快步走进去。崔崭抿唇笑了笑,转身跟上她,努力严肃地说道:“唐院卿,傅堂已知晓你之前蒙骗于他,眼下得想些应对之策——你走慢些。” 承和按照唐芷漩所指,来到城南深巷中一处绿柳掩映的庄子,自己隐在偏僻处,让下人扮成卖货郎前去叫门打探,又派人从庄子后院入内隐蔽查探,不多时探听消息的人前来回报:“启禀殿下,一切都与唐大人所说一致。” 承和冷笑一声,带人直接闯庄。不开门就直接撞,入内后打砸毁损无所不用其极,只要出现的人不论男女一律痛打一顿!待进入内宅从软塌上拉起一衣着华丽的女子,承和蓦地一惊——这女子长得竟与唐芷漩有七分相似! 本就恼恨的心火烧得更盛,承和一巴掌扇在那女子脸上,怒斥道:“谁给你的狗胆!崔嵬吗?!你知不知道他是第一长公主的驸马?竟敢攀附?!” 那女子被押跪在地上,垂着头摇了摇,说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懂……待我夫君回来,定饶不了你们!” “夫君?”承和怒极反笑,“你倒说说,你夫君姓甚名谁?” 那女子颇为骄傲地仰起头,说道:“崔维山!” 承和冷笑着吩咐下人:“去把崔嵬给本宫押来!马上!” 崔嵬很快被押进庄内。他被承和召唤就略感不妙,待行至庄子附近更是深感惊惧而想着逃走,却因护卫看得太紧而无法逃脱。待被押至承和面前,承和脚边跪着的女子对着他喜悦地叫了一声“夫君”,崔嵬便知今日之事是再也狡辩不得。 护卫一脚踢在崔嵬膝窝令他跪在承和面前,崔嵬对承和恳求道:“误会!这都是误会!殿下别——” “什么误会?”承和笑得很是开怀,“这女人叫你夫君呢,崔维山?” 崔嵬一抖,连忙说道:“谁知道是谁布置了这么个庄子陷害于我!此人心肠歹毒就想破坏我与殿下的百年之好!” 跪着的女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崔嵬:“夫君在说什么?夫君你叫她什么?夫君……” “别叫我夫君!”崔嵬嫌弃地斥道,“我乃承和殿下的驸马!今日与你头一回相见!” 那女子惊得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承和冷笑道:“崔嵬你可真有本事,再说几句本宫都要信了呢。不过你看看她这张脸,说不是你挑的,本宫能信吗?” 承和抄起一旁桌上的茶碗就扣在崔嵬脸上,怒道:“你还想着那贱人!你竟还惦记她!也真是辛苦你大费周章找了个跟她这么像的人!” 崔嵬顾不上擦自己一头一脸的茶水,膝行两步靠近承和,慌忙解释道:“真不是我!这是天大的冤枉啊殿下!做局之人肯定知道怎样最能惹怒殿下才会选了个这样的女子放在这庄里!殿下明鉴!我对殿下的真心日月可鉴啊!” 有那么一瞬间,承和几乎要以为这是唐芷漩做的局,但她这样做是为何?难道就是为了让承和踹开崔嵬?让崔嵬失去依傍沦为笑柄? 崔嵬见承和犹豫,更急着说道:“殿下请给我几天时间,我定揪出幕后黑手!绝不让任何人破坏我与殿下——” “夫君,”那女子怆然开口,“我长得像何人?是你……喜欢的人吗?” “闭嘴!”崔嵬恼恨不已,“再敢污蔑于我,立即杖杀!” 承和却对那女子说道:“你这夫君身上有一处印记,你可知晓?” 那女子:“后背左下靠腰处有一暗青色印记。” 崔嵬冷汗涔涔,忙道:“殿下!要害我的人自然什么都会告诉她!殿下,我被陷害甚深!我冤枉!” 承和一笑,挥手示意护卫将女子带出去,又命人拿来文书放在崔嵬面前,说道:“本宫立即休夫,崔嵬,签了。” 崔嵬看向面前的休夫文书,攥起来三两下就撕了,说道:“殿下息怒!你我是一生一世的夫妻,岂可因外人设局轻易分离?殿下给我些时间,我定给殿下一个满意的交代!” 承和冷笑,起身往外走,说道:“本宫要休夫还容你拖延?想喊冤去找皇上喊吧,有这个胆子吗?” 承和得意地笑着离去,跪在原地的崔嵬恨恨地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和茶叶,嚷嚷起来:“来人!马上把这庄子里所有我的东西全部销毁!” 皇宫。 皇上看着承和递上来的休夫文书,面无表情地听着承和控诉崔嵬私养外室,并没有为她的遭遇感到半点痛心。承和察觉到皇上的态度,声音也低了不少,问道:“皇兄怎么了?被崔嵬气着了吗?” 皇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承和:“朕的好妹妹,就这么喜欢崔崭吗?不惜捏造崔嵬养外室也要休夫呢。” 承和急道:“我没有捏造!他确实养了外室,人赃并获!” 皇上的笑意带了点冷意,说道:“想休便休,不过想要朕为你和崔崭赐婚,不可能。” 承和瞪圆了眼睛:“为何?” “朕看你是养尊处优惯了什么都不思量!皇后有孕了你不知道吗?心里只有你那点儿上不得台面之事!”皇上的语气很是着恼,“傅堂用他那外孙恨不得杀了柏珹、恨不能立即将朕从皇位上揪下来,你只想着嫁给崔崭?!你就半点不想着为朕分忧!” 承和惊吓地跪地请罪,印象中皇上从未对她这般疾言厉色!皇上对她的请罪充耳不闻,只说道:“从小到大朕一直护着你捧着你,除了太皇太后,这宫里谁的尊荣能越过你去?平日里如何任性胡为朕都由着你,但眼下,”皇上冷笑道,“若朕不再是皇帝,你这承和长公主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 承和连连叩头,慌乱地说道:“我、我有为皇兄筹谋!我命唐芷漩去安排了!让她盯着如今的局面小心安排!我我我把无拘腰牌都给她了!方便她行事!” 皇上的脸色稍缓,问道:“果真?你有这等心思?” 承和连连点头:“千真万确!只是还没得到她具体禀奏,我就没对皇兄说……” 皇上看了承和一阵,说道:“起来吧。” 承和松了一口气,皇上又道:“唐芷漩办事,朕是放心的,她又一直与傅堂不睦,定会周密行事。不过朕这儿有个消息——傅堂派了杀手去暗杀唐芷漩却又半途将杀手撤回,不明白他到底是何用意。” 承和:“他怎么突然这么憎恨唐芷漩了?以前针锋相对也没派杀手啊。” 皇上一笑:“唐芷漩为了拿走他的兵权动了不少手脚,如今傅堂想调兵却发现无兵可用,所以恼了。” 承和:“他要调兵?皇兄一定多加小心!” 承和这句话颇为发自肺腑,皇上不免看她一眼,叹道:“朕在这世上的至亲也就你一个了,凡事为朕考虑就是为你自己考虑,明白么?” 承和:“是!我明白!凡事都会以皇兄为先!” 皇上:“你与崔崭之事自己看着办,他若成了朕的妹婿,定会向着朕。”他盯着承和喜滋滋的面庞,“但不可用些不入流的手段折辱于他,否则他若一怒之下杀进宫来,朕可第一个拿你祭天以平他怒火,明白了么?” 承和微微一抖,说道:“是,臣妹谨遵圣喻。” 皇上:“有一事,你去办。近日朕会去行宫探望皇后,你一同去,想个法子,无论如何让皇后落胎。” 承和一惊:“皇兄?那、那是你的孩儿……” 皇上的声音陡然拔高:“朕的孩儿是柏珹!谁要皇后怀的傅家种!” 承和低头,说道:“是,臣妹明白了。” 入夜,唐芷漩正准备上榻安歇,却听到院门被轻轻叩响。她走到门边问道:“何人?” 门外是纪旋轻快的声音:“姑娘,是我,对不住,打扰啦!” 唐芷漩打开门,纪旋捧着一个大包袱,说道:“姑娘,我想在你院里装些防贼的装置,不会耽误多久,行吗?” 唐芷漩将他让进院内,见他麻利地从包袱里拿出一些器具,翻身上了屋顶。唐芷漩看了看那包袱中其他东西,组装起来确实能防贼,却又有些过于精巧了,仿佛杀鸡用了宰牛刀。 纪旋从屋顶跃到墙垛上,手速极快地将外围装了个遍。唐芷漩见他落地再去拿器具,问道:“装置机关,都是谁教你的?” 纪旋咧嘴一笑:“崔大人教的,姑娘看我还行吗?” 唐芷漩点头:“很不错,都装得很好。崔大人他……装这些是为了防贼还是防杀手?” 纪旋:“都防。” 唐芷漩心下微动,问道:“这些天夜里是不是你守在外边?” 纪旋笑笑不答,似是不想让唐芷漩觉得不好意思,唐芷漩又追问了一遍,纪旋才说道:“是我守着,姑娘不必觉得什么,我很愿意守护姑娘保姑娘平安!” 唐芷漩:“你年纪尚小,夜里总是不能好睡可怎么好?今夜既然装了机巧就别再守着了,知道了吗?” 纪旋:“没事儿,我也不是天天守,还有崔大人和言大人呢。” 唐芷漩一惊:“他们俩都……” 纪旋自觉失言,有些着急地说道:“姑娘可千万别说是我说的啊,两位大人都不想让你知道,说你知道了肯定不让他们守了。但是姑娘你不知道,傅堂派了杀手要杀你!虽然没得逞但是不得不防啊!” 自那日崔崭告知她关于傅堂已知晓被诈之后,唐芷漩就知道自己的处境肯定不太安全,但如此麻烦崔崭和言霁川,她心中更是不安。正想着要如何劝阻他们三人每夜守护,纪旋那边在装置时一根长钉突然脱手,直冲着唐芷漩的面门刺来! “姑娘闪开!”纪旋惊得大叫,却因距离不远而根本来不及闪避! 唐芷漩只得抬手护住自己面门,听得那枚长钉入肉的闷响,自己的手臂上却未感到疼。她睁眼就见一只手臂挡在她面前,臂上赫然扎着一根长钉! “崔大人!”纪旋连忙跑过来,“您没事吧?!” 82 唐芷漩立即握住崔崭的手臂仔细看了看,将他往屋内牵去,说道:“马上拔钉,敷药。”又吩咐纪旋,“纪旋,劳你去请大夫来。” “不可,”崔崭阻拦纪旋,又对唐芷漩说道,“小伤,我自去医馆即可。” 唐芷漩知道若是有大夫前来,明日可能会传出她深夜私会男子的传言,崔崭是在为她考虑。但她仍然抓握着崔崭的手臂,说道:“我能处理这伤,若崔尚……大哥信我,便随我入内。” 崔崭一喜,自然愿意相信唐芷漩,却在被她抓着手臂要跨入屋内时停步,面上染了些羞赧地对唐芷漩微微一笑,似是要说些什么,唐芷漩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守礼地认为夜深不可入内,直接下了定论:“事急从权。” 崔崭没再多言地随着唐芷漩入内,坐在正堂内的一把太师椅上,手臂轻轻放在桌边。唐芷漩去拿了药箱来,取出上好的伤药放在桌上,又拿出一把匕首略略在崔崭受伤的小臂上比划了一下,看向崔崭:“我,动手了?” 崔崭微微一笑:“请。” 其实崔崭完全可以自己拔除这枚长钉,这对常年征战的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但他想看着唐芷漩为自己拔除,只是想看着而已。唐芷漩自然也知道这一层,却没有提一句让崔崭自己拔除长钉,一心想着自己来,而崔崭对她是否会治伤竟是一句也没问。 他如此信任她。 她很想为他做些什么。 是在报答一直以来他为她做的,还是心底就想为他而做? 唐芷漩不及细想,匕首已割裂崔崭的袖管,另一手极快地拔出长钉丢在一旁,将匕首在烛火上烤了几下后极快地在伤处撩了一圈,又将药粉迅速洒于伤处,再拿来棉纱轻轻裹缠,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看着手法是相当熟稔。 崔崭赞道:“你这一手当个军医也可,是曾学过吗?” 唐芷漩浅浅而笑,说道:“从前父兄受伤都是我帮着包扎的,久而久之也就会了。这几日不可沾水,饮食也要清淡。”说完又觉得崔崭定然知晓,不好意思地笑了,“献丑了。” “怎会?”崔崭含笑看着她,“你的叮嘱,我定会时刻放在心上。” 这话像是毫无思索便脱口而出,不等唐芷漩接话,崔崭自己先脸红了。正在收拾药箱的唐芷漩亦是有些无措,药箱扣了两下都没扣好,脸庞上却不自觉流露出丝丝羞喜之意。崔崭见她如此亦是欣喜异常,轻柔地说道:“多谢你。” 是在谢她治伤还是谢她因他而羞赧? 唐芷漩亦有很多想感谢崔崭的,于是回了一句:“也多谢你。” 崔崭含笑看着她:“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唐芷漩不免笑道:“你刚才也谢了。” 崔崭一笑,说道:“你不必谢我,我需谢你之处颇多,别与我争。” 唐芷漩轻轻一叹,说道:“那天跟你说的话,你是完全没往心里去。” 崔崭知她是在说那夜的拒绝之语,淡淡而笑,说道:“自是往心里去了,还不知在心里翻来转去几轮……不过我的想法那夜就告诉你了,”他的声音愈发低柔,似是不想以强硬之姿对待她,但话语间尽是坚持,“我要如何活,你不能干涉,除非——”他迎着她等待下文的目光,眸色持柔地看着她,“除非你是我的什么人,就可以好好管管我了。” 这是自那夜之后他俩之间首次再提彼此心意之事,唐芷漩不免又是一叹,却也知道劝阻对崔崭压根无用。她又何尝问心无愧?就如今夜,明明崔崭已经说了自去医馆,她却将他牵入屋内……什么治伤,一切不过是她想与他多待一会儿的借口罢了。 两人隔座而坐,唐芷漩从一旁拿出了针线,轻声道:“不嫌弃我手艺粗苯的话,帮你补一下?” 崔崭讶异又惊喜,连忙将手臂伸得离唐芷漩更近些,含笑道:“求之不得。” 唐芷漩小心地去缝崔崭那破损的袖子,认真而温柔,令崔崭不由得一直凝望着她。唐芷漩自然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只能安慰自己是被烛火映照才如此脸热,应当不会被崔崭发现吧?唐芷漩一针一线地缝补着,二人良久无话,只有烛火在他们之间的桌上微微跃动,仿如他们此刻的心意。两人皆觉此刻静好宁宜,多得一刻是一刻。 又过了一阵,纪旋在外轻唤,崔崭才察觉已是夜深时分,连忙起身对唐芷漩行了个拱手致歉礼,说道:“夜深露重,早些歇息吧,告辞。” 唐芷漩送他出门,问道:“你要在外值守到天明吗?” 崔崭点头,见唐芷漩要劝阻,忙道:“不妨事的,你安心睡便是,若再阻拦,”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眸笑了笑,“可想想我方才之言。” “除非你是我的什么人,就可以好好管管我了。” 这句话轰然炸响在唐芷漩耳边,令她张了张嘴却未能吐出一个字,只看着崔崭,就这么看着。崔崭亦看向她,却因她的凝视而红了耳根,却又认真看了她一阵,露出温润柔暖的笑意。 及至崔崭离开,唐芷漩都有些未能回神,良久才是一叹。 而守在宅院外不远处的崔崭,看着自己衣袖上被唐芷漩缝补的细密针脚,看着她贴心地将破损处原本的竹纹也修补了一番,虽然并不如以前那般规整,却让他感受到细碎的柔情。崔崭在那针脚处轻轻抚了抚,面庞上尽是温柔笑意。 行宫。 傅堂没想到崔嵬会来求见,此时见崔嵬饮了一阵茶才慢条斯理地问他的来意。崔嵬直接说道:“来跟你谈谈如何让唐芷漩狠狠栽个跟头。” 傅堂想对付唐芷漩的心思已是人尽皆知,当下不在意地一笑,说道:“你要对付就自己去对付,少牵扯本公。” “如今是不牵扯也得牵扯了,”崔嵬嘲讽地一笑,“皇上下了密旨要落你女儿的胎。” 傅堂一惊:“果真?密旨拿来我看!” “口谕密旨,”崔嵬说道,“你不信我也没所谓,若将我赶出去也没所谓,左右我再想法子便是。” 傅堂对崔嵬的话其实早已信了大半,因为他知道皇上一向不喜皇后,更不能容她生下嫡子谋求大位。若不与崔嵬联手,待他使了阴损法子让皇后落胎,那真是得不偿失。傅堂当即笑道:“还以为你对唐芷漩旧情难忘,如今竟要置她于死地了?” 崔嵬冷笑道:“本来我尚有几分念着旧情,想着她如今也不易,但她把我养外室的事告诉了殿下,害得殿下嚷嚷着要休夫,你说,我还能容她?” 傅堂暗自发笑,面上装出一派理解,点头道:“确实容不得,那你有何计策?” 崔嵬听出来傅堂是愿意联手之意,说道:“自是要将皇后娘娘落胎嫁祸于唐芷漩,之后向皇上报丧,让皇上惩处唐芷漩,即便唐芷漩有自证清白之能也需要些时日,这些时日内她定被关押在天牢内,要如何惩治她,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傅堂:“听你这意思,皇上不会因为她谋害中宫而立即处死?” “孤芳阁不会置之不理,”崔嵬不满又无奈地说道,“跟唐芷漩交好的一些大臣也不会不管。再者嫁祸之事总有漏洞可寻,且皇上可用唐芷漩制衡你我,怎会轻易弄死她?” 傅堂看了崔嵬一阵,笑道:“本公怎么觉得你是因为知道唐芷漩不可能死才想着害一害她的?”他阴沉地盯着崔嵬,“要是她‘意外’死在天牢里,你不会与本公置气吧?” 崔嵬看傅堂的眼神凝出了阴冷之色,是傅堂从未见过的,而崔嵬的语调更是前所未有的寒凉:“那皇后娘娘若是真的‘意外’落胎,护国公也不会与我置气,对吧?” 傅堂想起崔嵬那外室,长得确实与唐芷漩颇为相似,当下不免调侃了一句:“崔大人还是个情种,真是难得呀。”傅堂想着待唐芷漩进了天牢,要怎么样还不是由他?再拖几个月皇后都要生了,崔嵬还能做什么?便对崔嵬笑道:“既如此,就说说如何嫁祸吧。” 崔嵬早有准备的样子,说道:“让皇后娘娘召唐芷漩来行宫,剩下的事你看着办。” 傅堂微微皱眉:“皇后与唐芷漩并无交情,以何缘由召她前来都显得突兀。” 崔嵬:“皇后娘娘有一堂兄也在北边当差吧,若说这堂兄捎来了北边的消息,事关北齐秘密修造新式武器甲衣——她肯定来。” 傅堂瞥他一眼:“傅家的男丁在做什么,你倒清楚。” “我对傅家如何没兴趣,”崔嵬抬手告辞,“身在兵部,知道这些并不难。一切就仰仗护国公了。” 傅堂略略抬手,崔嵬很快离去。傅堂唤来心腹吩咐一番,着重叮嘱道:“皇后的胎不可有失,守卫再翻一倍!” 唐芷漩被皇后传召,去的地方又是行宫,自是疑惑又加倍小心。皇后温和地接待了她,将北齐新制武器甲衣的线报给她察看,又一同用了饭,一切都平顺无异。越是这样唐芷漩越有些惴惴不安,但也并未思索出什么,便也只能先行离去。 不过半日后,皇帝口谕忽至兵部,同来的还有两名御前带刀侍卫,以押送之姿带走了唐芷漩。从外办事归来的崔崭听闻此事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听属下说御前侍卫并未言明到底是何事,还警告众人不可多言,不过属下已在唐芷漩被带走后就立即向宫中传信派人查探消息。崔崭心急如焚地等了半个时辰,宫中传来消息:皇后落胎,疑是唐芷漩所为。 83 皇宫。 傅堂在皇上面前老泪纵横,控诉道:“唐芷漩刚离开,我那可怜的女儿便觉腹痛难忍,没多久就小产了!细查之下才发现皇后碗中有落胎药!皇后好心与唐芷漩一同用饭,竟被她暗中下药谋害!皇上,您一定要为皇后做主啊!一定要处死唐芷漩为还未出世的皇子报仇!” 皇上坐在高位,面无表情地看着傅堂,问道:“皇后,确实小产了?” 傅堂一脸难过地说道:“确实!鲜血染透了被褥,老臣心疼死了!皇上您可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绝不能姑息那罪魁祸首!” 皇上叹了口气道:“朕倍感痛心,等会你带两个御医一道去行宫,还有补身药材随意挑选拿去。至于唐芷漩,”皇上顿了顿,“饭食经了那么多人的手,何以见得就是她下的药呢?” 傅堂:“老臣安排伺候皇后的人手都是服侍多年的家生子,绝无二心!何况伺候皇后这么长时间都无事,怎地就唐芷漩来了就出事了?老臣已详细勘察过,小厨房里一点药渣都没看见,就只有皇后碗中有!那不是唐芷漩还能是谁!”傅堂跪地恳求,“臣请陛下立即下旨捉拿唐芷漩,将她立下天牢!” 皇上略略沉吟,说道:“将那天经手过饭食的人一并都抓了,交由提刑司问案。” 傅堂大喜:“谢皇上!皇上圣明!” 皇上:“待皇后休养好就回宫里来,后宫事宜还等着她主持。” 傅堂:“是,臣代小女谢皇上恩典!” 傅堂叩拜行礼,之后起身离去。皇上笑了笑,说道:“戏看完了,还不出来?” 唐芷漩从侧方一面屏风后走出来,对皇上行礼之后说道:“谢皇上。” 皇上一笑:“傅堂现在肯定着急派提刑司的人去拿你,不过他没想到朕先一步把你带进宫里来了。” 唐芷漩:“谢皇上愿意相信臣的清白。” 皇上的笑意更为浓郁:“朕本想谢你为朕解决了心头大患,不过想也不可能是你去给皇后落胎,你做不出这种事。那你说,朕要感谢谁呢?” 唐芷漩:“臣不知。臣愿查明此事,给臣自己一个清白,也给皇上一个交代。” 皇上:“你知道,你就是不想贸然下定论。这明摆着是傅堂要害你,不然皇后宣召你作甚?还查什么查,你要是出现在行宫,傅堂敢直接处死你,信吗?等你死了,他再到朕面前负荆请罪,说一时激愤不慎失手,朕也不能为了一个有嫌疑未洗清的你而把为女复仇的国公给斩了,是不是?” 唐芷漩默了一瞬,说道:“不查,那臣的冤屈要如何洗清?” 皇上:“你就在宫里待着,等傅堂去了西境,朕就放你出去。” 唐芷漩蓦地看向皇上:“西境有异动?” 皇上好笑地看着她:“自己一身冤屈还不知何时能洗清,就这么关心是否有异动?唐卿拳拳爱国之心真是令朕欣慰啊。”他见唐芷漩紧盯着自己想知道西境之事,便道,“西境确实有些不安分的奏报,不过暂时还不必忧心。” 唐芷漩:“傅堂已断一臂,皇上派他前往西境,无论是斡旋还是出征,他都会以此为由拒绝或是拖延。” 皇上:“但抗旨不遵即可处死,这不就解了你的困了?” 唐芷漩微微皱眉道:“臣定可查清被陷害一事,无需皇上这般为臣解困。”她看向皇上的目光中克制着躁怒,“臣告退。” 皇上并未阻拦,但唐芷漩刚退了两步就有两个侍卫拦住她的去路,她看向皇上,说道:“臣谢皇上相护之意,但提刑司找不到臣只会按畏罪潜逃论处,臣宁可坐牢也不愿背负此种罪名。皇上若真想还臣清白,可恩准臣调查此案,臣有信心在五日之内——” “唐卿,”皇上打断她,“你为官也有些时日了,怎地还是相信一切皆有真相、一切皆可是非分明?为官者,第一要务是为朕分忧,而不是任何其他!朕忧的是什么你毫不关心,只在意什么冤屈什么异动,朕问你,若没有朕,你说的这些还有何意义?你即使查清了冤屈荡平了异动要向何人禀奏?” 唐芷漩压抑着心中的难以置信,略略垂眸不让皇上看见自己眼中的不满,说道:“皇上忧心西境不宁,臣自当分忧。但臣若不洗去冤屈要以何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如何发号施令、如何为皇上分忧?” 皇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唐卿,朕如今最为忧心的不是西境。皇后落胎,朕仍然只有柏珹一个皇子,朕最该做的是多几个皇子,”皇上站起,向着唐芷漩缓缓靠近,“尤其是跟你这样聪慧的女子多生几个皇子。” 唐芷漩骤然一惊连退两步,说道:“还请皇上不要与臣开这种玩笑!” “怎么会是玩笑呢?”皇上轻轻捏住唐芷漩的下巴,被她偏头避开也并不恼怒,笑道,“朕不是说了想让你做慧妃吗?既然做不成,那偷偷生个孩子总成吧?” “皇上慎言!”唐芷漩惊怒异常,手都在微微发颤,强自忍耐着说道,“臣已是孤芳阁阁员,绝无可能成为皇上的妃子!何况阁规森严,皇上若强迫于臣,孤芳阁定会——” “杀了朕吗?”皇上毫不在意地笑着,“她们敢吗?会吗?孤芳阁不是一向最看重大景宁定吗?朕要是突然没了,这大景可要乱成什么样啊?傅堂和靖王彼此相斗,还有北齐虎视眈眈,你说孤芳阁会舍得杀朕吗?况且孤芳阁要是背上弑君的罪名,那这孤芳阁还会存在吗?即便朕死了,下一任皇帝无论是谁,都不会允许孤芳阁再存于世,你说是不是呢,唐卿?” 唐芷漩已经明白过来,此时反而有了些身处绝境中的镇定,说道:“皇上的意思是,待我生下皇子,即使被孤芳阁处死也无所谓,是么?” 皇上抚掌而笑:“是呢,慧妃就是慧妃,果然十分聪颖。”继而一叹,“后宫诸妃也就是颖妃能得朕心,其他的要么是不解风情,要么就是太皇太后安插进来的,朕一个都看不上。唯有唐卿,是朕看得上眼的女子,是朕放在心里的人。” 唐芷漩:“皇上若要从臣身上得到一子,起码要将臣软禁宫中近一年,皇上如此有信心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不会被言官弹劾皇上罔顾伦常、冒天下之大不韪!?” 皇上抬手一巴掌挥在唐芷漩脸上,力道极重,打得唐芷漩趔趄两步险些栽倒,他一把掐住唐芷漩的下巴,紧盯着唐芷漩的双眼,恶狠狠地说道:“朕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竟不谢恩还敢质问于朕?你一个注定孤苦到死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拒绝朕?你以为孤芳阁的人能闯宫救你吗?就算救了又如何?朕会将你定为大逆罪人,你就算侥幸逃脱,这辈子都会活在东躲西藏的无尽追杀之下!” 皇上甩开唐芷漩,她跌坐在地,回看皇上的目光却仍是坚韧无惧,甚至还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冷硬地说道:“臣可自尽。” 皇上微惊,却又像受了屈辱一般怒道:“朕有什么不好,你竟要以死相拒?多少女人盼都盼不到朕的垂青?即使你死了,朕也会庇佑你的父兄,让你的儿子一生享尽荣华,这样不好吗?你一个孤芳阁女子能留后还能庇荫家人,为何就不知道感恩?!” 唐芷漩在皇上惊异又愤怒的目光中慢慢站起身,直视着皇上,一字一顿依旧冷硬如铁:“我、不、稀、罕。” 皇上被这凌厉无畏的气势震慑,却又在缓过来之后冷笑道:“稀不稀罕都由不得你!如今你只能任朕摆布!” 唐芷漩周身的气势更为凌厉甚至威压逼人,说道:“你尽可摆布于我,我总会寻到机会自尽,还定会将此事让孤芳阁、让天下人都知晓!” 皇上心里明白,唐芷漩所说的她定会做到,一时哽住,半晌才说道:“要如何,你才愿意?” 唐芷漩:“放我离宫彻查皇后落胎一案,我可当今日之事没有发生过。” 皇上恼道:“休想!” 唐芷漩偏开目光似是懒得再看皇上一眼,说道:“那还有何好说。” 皇上气得来回踱步,不知道要将唐芷漩如何办才好,良久站定,说道:“若是重开萃芳书院,可能打动你?” 唐芷漩重新看向皇上,有好一阵定定地凝视着皇上的双眼,明显并不信任他。皇上好笑地说道:“怎么,金口玉言都不能让你相信?” 唐芷漩略略思忖,说道:“请皇上下旨。” 皇上哈哈大笑,笑得止都止不住,说道:“为个萃芳书院,竟能让你这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低头?萃芳书院就那么重要?重过你的清高和生死?” 唐芷漩知道自己心中所念之事在皇上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与皇上辩驳无异于对牛弹琴,便直接说道:“皇上下发圣旨重开萃芳书院,并重开女子科举之途,重现昔年‘群芳荟萃’之盛景!且从圣旨下发这一日进入萃芳书院的女子们,不再受孤芳阁规矩所辖,享有与男子同等的各项权利。那么——我,任凭处置。” “好!这可是你说的!”皇上喜笑颜开,向殿外唤道,“来人,拟旨!” 拟旨太监入内,按照皇上所言写下圣旨并用玉玺盖印,唐芷漩看着太监持圣旨一路小跑而出,这意味着这道圣旨将在今日传遍京城,继而传遍整个大景。 唐芷漩梦想这一天无数回,以为会是凭借着自己对大景的贡献或是孤芳阁对大景的回护而让皇上下发这道旨意,让更多女子能进学、能入仕、能以自由之身行走于世!然而今日这愿望终得实现,却是以这样一种荒唐的交换而达成,让她心中涌起难以言说的滋味,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何心情。 皇上见唐芷漩一直看着太监离去的方向,冷哼一声,说道:“朕最讨厌你们这种执着于所谓大义的目的而牺牲自身之人!觉得自己很高尚、会名垂青史是吗?朕不会容许史书上有你们一句!” 唐芷漩想说“我们在意的从来不是那些”,但没有出口,只觉得多说无益。皇上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她在介意无法留名青史,正想嘲讽两句,却又觉得她看起来很是寂静冷凝,像是已经封闭了自我,不愿再与皇上多谈一句。当下很是忿忿,皇上下令道:“来人,带慧……”他见唐芷漩一双冷目瞥着自己,莫名有些心虚,改口道,“带唐芷漩去含芷殿。” 太监疑惑地看向皇上,心道这宫中哪有一殿叫含芷殿?皇上一笑,说道:“朕的偏殿,改名为含芷殿,赐给唐芷漩居住。” 太监心领神会,对皇上行礼后立即谄媚地对唐芷漩说道:“唐主子请吧。” “某主子”是对宫中已被皇上看中或宠幸过但尚未有封号的女子的称谓,唐芷漩当即一怒,斥道:“放肆!称呼本官为‘唐大人’或‘唐院卿’!” 太监一惊,去看皇上的脸色,见皇上略带烦躁地扬了扬下巴,那意思是“随她去”,便立即改口道:“是,是,唐大人请。” 唐芷漩跟着太监离去,皇上在她身后得意而笑。 提刑司的人四处搜捕也未能找到唐芷漩,反而是行宫里伺候皇后的人一个没落全都进了提刑司大狱。傅堂很是着恼,将傅家能用的人都派出去搜寻唐芷漩,又悬赏百金以求讯息,一副不报仇誓不为人的样子。 崔嵬因此事而在承和面前卖乖讨好,表示自己已经做到了她所要求之事,她不可再提休夫。承和却翻脸无情,直接搬离崔府,回到了她原本的公主府,无论谁问她都表示即将休夫,气得崔嵬在府里逮谁骂谁,下人们都绕着他走。崔老夫人见他如此更是焦心失望,却也只能斥责了几句就苦口婆心地说道:“老大已经不要这个家了,你如今家也要散了,还不想对策,打骂下人做什么?打骂下人若是有用,你将这一府的下人都打死,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 崔嵬愤恨不已地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殿下直接回公主府了,毫不在意外人如何看我,是铁了心要离弃我!” 崔老夫人:“她为何要离弃你,你可知道?” 崔嵬半是难堪半是愤怒地说道:“还不是为了大哥!自从大哥回来又已经不再坐素舆了,她的心思就开始活络了!” 崔老夫人冷静地说道:“所以,若是没了她想攀附的人,她还会想着休夫么?” 崔嵬一惊:“那、那是大哥……” 崔老夫人:“他助你帮你才是大哥,否则算什么大哥?他都搬离崔府了,拿我们当一家人了?” 崔嵬只觉得此刻的母亲冷漠又无情,泛着令他有些惧怕的气势,但母亲分明是在为他考虑,他也知道母亲一直偏向他,于是感激又忐忑地缓缓说道:“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手足相残为好,以免外人耻笑。” “前畏狼后惧虎,能成得了什么事?”崔老夫人恨铁不成钢地瞥了一眼崔嵬,叹气道,“要么你就去促成老大与别人的婚事,承和定不愿意再为平妻。” 崔嵬:“我自会极力促成,不过看皇上的意思,定是不愿意遵从太皇太后之意将怀瑛郡主许配给大哥,定是要寻个母族势力低微的,但若名位配不上大哥,皇上也不好指婚。皇上的五皇妹母族微贱,但长公主的名头够响,我就促成她与大哥吧。” 崔老夫人脸上这才舒缓了些,语重心长地说道:“崔府就指着你了,不管要谁做你的垫脚石都可以,明白了吗?” 崔嵬重重点头。 含芷殿。 唐芷漩亲眼看着宫人们将从前的匾额换成了“含芷殿”三个字,只觉得十分恶心。又有宫女送来的数十套全新衣衫鞋袜,看制式均是妃一级可用,更令她厌恶不已。她想着方才一路上不着痕迹地留下了孤芳阁通讯的秘密记号,也不知何时才会被隐匿在宫中的孤芳阁阁员发现,万一一直没发现要如何是好? 宫人们不断地送东西进殿,唐芷漩只安静坐于窗边,不言不语,亦不饮食。宫人自然将她的情况报与皇上,有太监传话来说皇上晚点过来,让她准备伺候,还派了侍寝宫女来伺候她沐浴梳洗。唐芷漩拒绝一切并亮出袖中小箭,宫人们怕她伤害自己而不敢近前,只能紧盯着她。待日暮时分,皇上进入含芷殿,让宫人们都退下,他却也没有立刻入内而是停在外间,对唐芷漩说道:“芷漩,朕是君子,不想强迫你,先在这里与你说一会话,也许你会对朕改观。” 唐芷漩听他叫自己的名字一阵恶寒,正要驳斥就忽然被人捂住了双耳。她惊得正要呼叫,就觉得捂住右耳的手松开了些,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柔地响起:“别污了耳朵,芷漩。” 84 唐芷漩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崔崭,瞪大的双眼满满写着“你为何会来此”?! 崔崭抬手在唇间比了个“嘘”,眼神安慰着唐芷漩,轻声说道:“别怕,我带你走。” 唐芷漩摇头,边低声说话边推他:“快走,是翻窗进来的吗?你快走!” 崔崭停步,刚要说话,就听外间皇上又说道:“芷漩,若不是那时你直接就要做武库司郎中,就这么入了孤芳阁,其实朕已经想好你要求和离之后,朕就纳你入宫为妃,很快你就会有与朕的孩子,那一定像你这般聪慧,若他可堪大用,朕将他立为太子也并非绝无可能……”皇上惋惜地叹气,“你说,若你不那么倔强,不那么心高气傲,如今早已贵为慧妃,甚至是慧贵妃了!你啊,就是太清高,总要为自己为女子博个名声,你好好当朕的贵妃也能博取好名声,对你来说有何难处?” 崔崭听到皇上叫唐芷漩的名字就很是不悦,后面又听到这些冒犯之语,眉头皱得更紧,牵了唐芷漩的手就往窗户那边走去,却又听到皇上说道:“你与崔嵬婚后也没生出一儿半女,朕也不嫌弃你,真生不出皇子也没什么,就改名换姓留在宫中,有朕在,孤芳阁要杀你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本事!芷漩,今夜朕与你成好事,明日就册封你为慧妃!” 崔崭眼风一凛,回身拔刀在手,紧盯着内室的门,想着皇上若敢入内用强,他无论冒什么风险也要护好芷漩!但唐芷漩见他如此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他握刀的手臂,低声道:“别!这刀一亮你就什么都没了!不可因这种事折损性命!不值得!” 崔崭看向她,眸中激荡着柔情,沉声道:“保护自己喜欢的女子,折损什么都值得。” 唐芷漩被这句话一震,头一次定定地凝视着崔崭,根本移不开眼睛。皇上又在外间说道:“朕听说你并没有沐浴梳洗,还在置气?朕今夜是定要与你颠鸾倒凤的,你若还要准备一番就趁现在,朕是不会走的。” 崔崭听得这些污言秽语,手中的刀握得更紧,迈步走向内室门,随时准备将进入的皇帝直接手刃!唐芷漩连忙大力拉住他,将他拦堵在从外间入内看不到的地方,几乎是命令般地说道:“不准去!我能应对!他若是敢动我我也不会客气!但你不能去!” 外间的门响起推开的声音,皇上说道:“芷漩,朕来了。” 崔崭手中的刀一紧,将唐芷漩拉着护在身后就要走出去。唐芷漩眼看拦不住崔崭,急得搂住他的脖颈,踮脚就吻上了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已让崔崭定在原地动也不能动。他怔了三个瞬息才回神似的,就见眼前的唐芷漩脸飞红云,在他眼中灿若朝霞,分外动人。唐芷漩也因这突然的一吻而气息有些不稳,但还是强自镇定地看着崔振,轻声道:“你在这待着,我向你保证我能应付,行吗?” 崔崭张了张口还想再说,唐芷漩贴近他耳畔说道:“你好好待在这里的话,待我应付完,再、再……一次。” 中间“亲你”两个字细如蚊呐,但崔崭完全听懂了,乍惊乍喜闪耀在他眸中,千言万语冲上喉间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攥住了唐芷漩的手,紧紧攥住后又紧紧按在怀里。 唐芷漩的脸似是更红了些,但皇上在外又叫了她一声,她连忙轻轻拍了拍崔崭的手,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转身向外走去。 唐芷漩走出来看见皇上,也不行礼,只冷冷看着他。皇上凉淡地笑了笑,说道:“礼数都不记得了?觉得朕不会治你的罪?” 唐芷漩凛然道:“悖伦之帝,要礼数何用?” 皇上不怒反笑:“你这般性子倒是有趣,朕的后宫里确实也没有你这样的,罢了,朕不与你计较,”他靠近唐芷漩,眼神黏连在她身上,“朕知道你身上有机关,是朕找人给你卸了还是你自己动手?别惹朕生气,知道吗?” 唐芷漩后退两步,说道:“皇上非要得到我不可吗?” 皇上阴冷地看着她,说道:“非要不可。”皇上挑衅地扫了她一眼,“怎么,要以死相逼吗?” 唐芷漩:“皇上应知我擅造武器甲衣,平日里新想出来的法子都会记录在册,放置于一宽匣内,再将宽匣置于一隐秘处。因为知晓我会此技法的人不算少,北齐也曾派人暗中盗取,不得不防。再加上我入朝为官后总有傅堂之流欲置我于死地,也得防着这类人盗去后与敌国谋利而害我大景。” 皇上不耐烦道:“想说什么?” 唐芷漩:“宽匣之所在,我告诉了三个人,并且告知他们,若三天都寻不到我,可将这宽匣取出,送往他们认为该送去的人手里。”她镇定又冷肃地凝视着皇上,“这三个人,一人在傅堂门下,一人与北齐有关联,一人与西境常来常往。依皇上看,他们三人谁会最先发现寻不到我,而又会是谁最先取出那宽匣呢?” 皇上双眼微眯:“你威胁朕?!”他逼近唐芷漩,阴恻恻地似笑非笑,“三天足够你我快活了,芷漩。” 内室的崔崭握紧了刀,紧盯着皇上。 唐芷漩心中紧张,但面上依然镇定,说道:“没有三天。若是傅堂先得到宽匣,只怕会立即入宫面圣与皇上‘商谈’他是否应该再获晋封吧?而且应当会带兵围宫。” 皇上恼道:“他哪来的兵!唬朕么?!” 唐芷漩:“有了这宽匣,朝中那些一直观望摇摆的大臣,皇上认为谁会最先给傅堂一些兵权呢?” 皇上知道唐芷漩所言非虚,但却因她言语间将那宽匣说得如此重要而很是不满!当下斥道:“朕的大景难道会因为你一个宽匣就危机四起吗?” 唐芷漩走到一旁坐下,故作闲适镇定地说道:“皇上尽可不信,也能折辱于我,但我亦能在皇上靠近时自戕,”她用一根手指弹了弹自己臂上的机关,“皇上能找人卸一个,两个,有信心能卸去所有的吗?”她冷寂地盯视着皇上,“若皇上欺辱我过甚,我不能保证不伤到皇上。” 一番话说的平静又决绝,皇上能听出来这是已抱了死志。皇上躁郁地盯着唐芷漩看了良久,忽而一笑,狠戾地说道:“朕看你这女人惯会耍诈,你以为这样吓唬朕,朕就会放过你?”皇上冷笑,“这含芷殿内外只剩你与朕,今夜无论如何,你都会是朕的女人。” 唐芷漩攥紧了拳,袖箭蓄势待发,而崔崭也向前了两步,刀锋的寒光已映在皇上的侧脸。唐芷漩眼看着皇上对自己伸出了手,但袖箭还未出,刀刃也未到皇上脖颈,就见皇上忽地往前一扑,唐芷漩立即躲开,他直扑在了椅子上,磕到了鼻子,痛得叫喊起来! 云入画站在皇上身后,明显是她从后面踹了皇上一脚! 唐芷漩惊喜地看着云入画:“入画!” 云入画瞥了她一眼,看向愤而起身的皇上,听着皇上捂着流血的鼻子怒道:“你疯了!竟敢踹朕!来人!诛九族!把这女人给朕诛九族!” “我的九族,就只剩我一人,”云入画冷肃地看着皇上,“你急什么?”她面露鄙夷,“刚才打算做什么?欺辱我孤芳阁女子?” 皇上的鼻子还在渗血,暴跳如雷地骂道:“混账!孤芳阁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朕动手?!你们孤芳阁本就不该存在于世!牝鸡司晨天理不容!朕、朕要将你们全杀了!把你们孤芳阁彻底裁撤!” 唐芷漩心下微惊,想着要如何应对才能保住孤芳阁,云入画却丝毫不惧,脸庞上的鄙夷更重,说道:“孤芳阁屹立至今,难道是依附于你这皇帝之威?先皇与先大长公主所创之阁,裁撤便是违逆悖上,你这皇位本就摇摇欲坠,还敢施行此事?”她冷冷地笑了笑,“你现在就下旨,我立即接旨,你敢吗?” 唐芷漩没想到云入画在皇上面前说话毫无顾忌,却也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果然皇上气得更厉害,却无法立即下旨,气得手都微微发抖,指着云入画又指向唐芷漩,说道:“你们、你们全都会威胁朕!谁给你们的胆子!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其实都是些奸悋小人!” 唐芷漩恼道:“阿谀奉承、一切皆随皇上心意者才是忠臣吗?皇上不顾礼法、伦常将臣困于深宫,此等行径还要臣遵从?臣纵然威胁皇上,亦是阻拦皇上陷入万劫不复之深渊、不令皇上成为昏君!” 崔崭听闻此言便想踏步而出一同劝诫,但被唐芷漩一眼瞪了回去,唐芷漩看了一眼云入画,她背对着内室,应当没有看见崔崭。皇上对唐芷漩的话充耳不闻,一把抹去脸上的血,冷意森严地说道:“昏君又如何?昏君也是你们的君!还一副正义之士的模样!装腔作势!恶心!”他指着云入画怒斥,“马上滚出去!你不想在大景各地任职的孤芳阁女子全都被罢用,就马上滚!” 云入画仍然不为所动,说道:“我既然来找她,就不可能退,该退出去的,是你。” 皇上对着外面大吼:“来人!来人!都死了吗!” 云入画:“你为了行苟且之事让宫人们退得远远的,现在能叫来谁?”她的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已经不耐烦,“马上出去,若敢报复唐芷漩或是孤芳阁,我的剑会找你说话!” 皇上对着云入画扬起手,看着是要打她的样子,但云入画动也没动地只是盯着他,那凌厉的气势就令皇上扬起的手没能落下,尴尬地停在半空顿了顿又忿忿放下,怒气冲冲地向外走去,但走到门边又回身恶狠狠地对云入画说道:“你不过是仗着朕不敢动夙大人,但夙大人总会死,到那日你还有何依傍?朕就算要踏平孤芳阁、要将孤芳阁所有人都杀而后快,你又能如何!” 云入画嗤笑道:“夙大人身体康健,还有数十年可活,再说你的暗军都暗杀不死她老人家,你还能指望什么?夙大人顾念大景平宁才不与你计较,你还以为是你这皇帝做得还不错所以没有激怒她老人家吗?”她一手指向唐芷漩,“唐芷漩所造武器甲衣在前线大为可用,你竟不管不顾要欺辱于她?!这一国之君你若不想做便趁早让贤,别白白害得有用之人折在不该折的地方!” 皇上目眦欲裂,恨不能扑上去咬死云入画,可他深知自己与云入画交手没有半分胜算。他从记事起便受制于人,母族势弱而不得不投靠当时的宠妃,可即便如此也不得父皇宠爱,甚至在被确立为太子之后,父皇还给了傅堂一道密旨来挟制他!而孤芳阁那边的夙大人,是父皇求而不得的女子,父皇咽气前当着众多臣子的面下旨,令他永远不可伤害夙大人。 那时他甚至有些羡慕荣安姑母,她虽被父皇下令一会嫁给这个人一会嫁给那个人,但她每次出现都明艳骄傲得仿如正午之阳,令人莫敢逼视!她像是能为自己争出一条光明坦途那般用力挣扎,全然不顾父皇的心思和旁人的眼光!可他不行,他不会,亦不敢,他只能接受父皇的一切安排,后又因为太皇太后之命,立了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傅家嫡女为皇后。 身为帝王却处处掣肘,屡遭挟制,此等深恨还要忍受到何时!? 重重地摔了门,皇上拂袖而去,发出愤怒无助的嘶吼。 内室中三人这才皆松了一口气。唐芷漩拉住云入画的手说道:“谢你来救我!你那般对皇上,我真是怕他一怒之下把你斩了,但没想到他竟怕你。” 云入画甩开她的手,扭头盯向崔崭的方向,斥道:“还不出来?!” 85 崔崭走出来,对着云入画抬手行礼:“云首座。” 云入画冷哼道:“崔将军的功夫愈发精进了,起先我竟没察觉出这屋里还有一个人!要不是你因动怒而气息不匀,我还真是难以发现你!” 崔崭面不改色:“云首座谬赞了。” “谁在赞你!”云入画恼道,“今日可是被我抓了正着吧?你来救她的?你俩到什么地步了,竟能押上功名前途只身潜入深宫救她?莫说你们仍是同僚之谊,我不信!” 崔崭看了一眼唐芷漩,对云入画说道:“确比同僚之谊更为深厚。我前来救要好的同僚,有何不可?孤芳阁不是允许女子如男子一般行走于世?有我这样的好友,不可吗?” 云入画:“少与我打口舌官司!你心里如何想的自己清楚!我不与你们争辩,你以后少出现在唐芷漩面前便是!” 崔崭:“云首座之愤怒,我可理解一二,但我与唐院卿同在兵部,实难少相见。” 云入画一恼,唐芷漩连忙说道:“入画,我们应当先离开此地,迟则生变。” 云入画重重哼了一声,握住唐芷漩的手腕就将她往外带去,崔崭见云入画出门就运起轻功带着唐芷漩拔地而起,引得唐芷漩一声惊呼,连忙跟着腾跃而去,生怕唐芷漩有个闪失。 待三人落地,已是在宫外僻静处。唐芷漩揉了揉被云入画扯痛的手腕,崔崭想靠近却被云入画侧身挡住,只好关切地看着唐芷漩,她微微摇头表示没事。 云入画冷冷对崔崭说道:“还不走?” 崔崭皱眉,显然已是极为不悦,说道:“唐院卿手腕可能受伤,须得先行前往医馆。” 云入画又要发作,唐芷漩说道:“行了,我有正事要说。” 二人都看向她,唐芷漩继续说道:“重开萃芳书院的圣旨已下,我担心皇上经过刚才的事会收回成命,此事该如何是好?” 云入画恼道:“你还敢说?!为何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别跟我说你是将计就计,你是真心想重开萃芳书院才会同意皇上说的那些屁话!你当时抱了必死之心是不是!你根本都不知道你留下的记号是不是会被发现!” 崔崭惊疑不定地看着唐芷漩,不知她到底做了什么,因为他一直忙于追寻她的讯息而并不知道有新的圣旨下发。云入画继续恼怒道:“平日里看你也算聪慧,怎地不知变通?你会诈傅堂不会诈皇上?你想个法子拖延到我来啊!哪怕你说个愿意当他的妃子但是要昭告天下什么的为难他一下也行啊?怎么就非要针锋相对强硬到底?他若是直接把你砍了,你能怎么样?我即使为你报了仇又能怎么样?!” 崔崭听明白了,径直走过去就将唐芷漩搂在怀里,心疼地拍抚她的脊背。云入画拔剑就刺,崔崭似是背后长眼一般反手抬刀就是一挡,一手将唐芷漩轻轻推得远些,再回身与云入画又过了两招!唐芷漩急得连忙去拉扯他俩,崔崭眼见唐芷漩加入战局立即罢手后撤,用自己完全护住她,不顾云入画从后刺来的剑锋! “入画!”唐芷漩叫了一声,云入画的剑尖扎入崔崭后背,但停住了。 云入画收剑,崔崭的后背衣衫被戳刺出一个洞,但并未见血。唐芷漩忧心地要去看他的伤,崔崭微笑着对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回身看向云入画,说道:“承让。” 云入画冷哼道:“在我面前这般肆无忌惮,私下里还不知是如何!按阁规,我应当立即处死你二人!”她握紧手中剑,眼看着崔崭面上已有戒备之意,还将唐芷漩又往身后藏了藏,冷笑道,“我若动手还能让你们好好站着?哼!” 在崔崭戒备的目光中,云入画忽然收剑入鞘,对着唐芷漩与崔崭行了致谢之礼,生硬却认真地说道:“山茶花使重开萃芳书院,于孤芳阁乃是大功一件,请受我一礼;崔将军不顾自身安危营救我阁女子,亦是有功于孤芳阁,也请受我一礼。” 唐芷漩与崔崭都没想到云入画会向他们致谢,连忙端正回礼。唐芷漩轻声极快地对崔崭说道:“对孤芳阁有功之人,戒律堂也不得轻易取其性命。” 崔崭明白过来,对着云入画的礼数又深了些。云入画行礼完便恢复了冷漠姿态,却见崔崭对自己的礼数又深了两分,眸中有丝丝缕缕的动容,但很快收敛,斥道:“不得轻取,并不是不能取,一旦你们——”云入画似乎不想再威胁,转而看向唐芷漩,厉声道,“以后不可再以自身做饵,知道么?” 唐芷漩淡淡一笑,说道:“应行之事,应尽之责,舍弃自身也算不得什么。” 云入画瞪眼,却又无法反驳这句话,就见崔嵬微微笑了笑,认同般地对唐芷漩点点头,但诚恳说道:“方才若只有你一人,为保全性命而受辱,也不会折损你在我心中丝毫分量,”他眸中闪动着柔情,“为国为民舍弃性命自是不必多言,但我希望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走这一步,行吗?”他的眼神更为融和,语调也很是沉柔,“也许再多坚持一阵,就好了。” 唐芷漩点头,笑着轻声“嗯”了一句。 云入画刚想发作,崔崭又道:“圣旨既已下达,半年内不得轻易悔弃,否则言官将上奏弹劾皇上朝令夕改,甚至会被质疑皇权威仪,所以即使皇上反悔打算再次关闭萃芳书院,也得半年之后。” 唐芷漩颇为惊异地说道:“曾听父亲说过这规矩被皇上废止了,何时重新施行的?” 崔崭含笑解释道:“在你入朝前半个月左右,太皇太后亲临金殿重提此议,众臣亦支持,皇上迫不得已同意再行此法。你大抵是没有见到这旨意下达,旁人又认为此事众臣皆知,也不会特别对你提起。” 唐芷漩喜道:“那可太好了,至少有半年时间能重整萃芳书院,会有更多女子能进学、能与男子一样想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还能不再受孤芳阁规矩所辖!”说完就看向云入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入画,我也希望有朝一日,你不再被阁规所困,能去过你想过的日子。” 云入画冷冷地看着她:“被阁规所困?只要谨守阁规,在阁规范围内行止,就不会有什么被困的感受!” 唐芷漩上前两步,带了几分怜惜地看着云入画,说道:“身上没有任何束缚,做任何事只要不违反律法皆可为之,这才是‘不被困’。入画能想卸下戒律堂首座的担子便卸下吗?如若不能,又何谈不被困?” 云入画听得这番话有些疑惑,她从未想过不再担任戒律堂首座,除非是自己死了,否则这责任她打算一直承担下去。但她也曾被夙大人问过同样的问题,以至于此时有一瞬间陷入从前与如今的重合似的,深埋心底被她刻意遗忘的念想,忽地破土像要窜出来! 她连忙将那裂缝用规矩的重石压住,瞪向唐芷漩,却听得唐芷漩又道:“圣旨除了重开萃芳书院,还给予女子与男子同等之权,更不受孤芳阁阁规所辖——入画你明明知道这些却没有训斥我藐视阁规还谢我,我知道你也不想让再入孤芳阁的女子孤苦终老,你也希望世间女子自在畅意。” 云入画眉头深锁,良久没有说话,但最终她还是恼怒地斥了一句:“别再说这种话,我不想听。”她一副要走的样子,“傅堂派人到处搜捕你,你还是先跟我回绛梅苑去。” 崔崭点头也表示同意,但看了一眼唐芷漩的手腕,问道:“还疼吗?” 唐芷漩浅浅笑着摇了摇头,眼神安慰他说自己没事。崔崭放心不少,见云入画又要扯住唐芷漩的手臂就走,忙说道:“云首座,请轻些慢些,唐院卿不会功夫。” 云入画瞥他一眼哼了一声,终究是没有再扯唐芷漩,而是快步向前走去,示意唐芷漩跟上。唐芷漩对着崔崭点了一下头,是告辞之意,崔崭也对她点头,又在自己的手腕上点了两下,提醒她还是擦些药,唐芷漩忍不住笑意地勾唇,再次点了点头让他放心,才转身快步跟上云入画。崔崭不自觉地跟了几步,停步后目送她们离去。 宁祥宫。 桂嬷嬷向太皇太后禀报昨夜发生之事,太皇太后淡淡一叹,说道:“芷漩那丫头不是个傻的,定是用什么法子让孤芳阁知晓自己被困深宫,才会引了云入画来救。皇帝一向不愿得罪孤芳阁,自然留不住芷漩那丫头。”太皇太后有些惋惜,“还以为皇上这么一闹,芷漩会成为有实无名的妃子,那崔崭再如何强硬也无法与皇上抢人,芷漩长居宫中两人也无法相见,自然会断了念想,谁知道云入画就这么横冲直撞地来了,她倒是天不怕地不怕!” 桂嬷嬷:“夙大人一向不怎么约束她,她又有从前先皇和荣安殿下的旨意傍身,她能怕谁呀?不过依奴婢看,昨夜闹了这么一出也是好事,娘娘您也知道唐大人和崔大人的脾性,都是宁折不弯的,若是唐大人以死明志,崔大人一怒之下血染深宫……那才是最糟的。” 太皇太后烦躁地皱眉,桂嬷嬷连忙安慰道:“都怪奴婢多嘴,好在没有这样呢,娘娘宽心。” 太皇太后缓了缓,问道:“颖妃昨夜来过?” 桂嬷嬷:“是,她来求太皇太后去劝劝皇上,被奴婢打发回去了。” 太皇太后略略笑道:“她是怕皇上宠幸了芷漩就忘了她吧?芷漩若是有了身孕,柏珹可就不是唯一的皇子了。”太皇太后思忖道,“皇后小产,这会不会是颖妃的手笔?” 桂嬷嬷:“行宫被围得铁桶似的,颖妃母家又没什么可用之人,她找谁做的?”桂嬷嬷忽而反应过来,“难道是皇上授意?所以才将唐大人早早接进宫来保护她不被傅堂抓走下狱?” 太皇太后沉吟了一阵,说道:“说不定只是傅堂想栽赃芷漩,皇上虽然很想伸手到行宫里去,但他对皇后这胎心情复杂,子嗣不丰想要子嗣,但又不想要带着傅家血脉的子嗣,按他那摇摆的性子,怕是还没能下定决心呢。” 桂嬷嬷:“那您说,皇后到底小产没有?” 太皇太后笑道:“傅堂等着用皇后这胎做他太上皇的美梦呢,怎么可能让皇后小产?就算皇后真的小产,只怕他也会坚称没有呢。你看着吧,等抓到芷漩下狱折磨够了,傅堂就会来报误诊,说皇后并未小产。” 桂嬷嬷:“但唐大人被云首座救走,傅堂一时半会也无法捉拿到唐大人。” 太皇太后:“但芷漩暂时也无法回兵部行事,别看就这么几天,傅堂可能会在西境异动上做些手脚。”太皇太后冷笑道,“哀家为皇后庆贺有孕,这般为他傅家做筏,他却还想动哀家的儿孙,那就别怪哀家无情了!云入画定会探查皇后是否真的小产一事,你看着安排,必要让皇后真正落胎,让他傅堂的美梦彻底破灭!” 桂嬷嬷:“是。可这样一来,娘娘您想看傅堂与皇上相争的局面不也没有了?” 太皇太后一笑:“怎么没有?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傅堂急了会如何?”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一笑,“若真那样,哀家可求之不得!” 桂嬷嬷知道西境异动与忽兰相关,但奏报中到底如何她并不清楚,只知道太皇太后看过奏报后良久不语。桂嬷嬷从小伴随在太皇太后左右,看着太皇太后入宫一路走到太皇太后的高位,知道她最痛心的是失去了女儿世兰,最关心的是远在西境的靖王。傅堂在北部没得到任何好处,只能往西境图谋,以期从中为自己和傅家谋取更大更多之利,直至最高处。所以他一边将皇后有孕宣告众人,一边暗中在西境搅扰,令沉寂多年的忽兰再与大景起摩擦,想将靖王拖入战局,让皇上再起除掉靖王之心——借刀杀人为自己铲除大患!毕竟中宫嫡子就算能获封太子,兵权在握的靖王若并不臣服,龙椅根本坐不安稳! 而眼下,皇后真的落胎之后,傅堂首当其冲要做的便是让那唯一的皇子也没了!这样皇上才会感到靖王是他最大的威胁,才会一心想着除掉靖王而不是想着立柏珹为太子!而柏珹这唯一的皇子一死,虽然皇上对靖王的戒心倍增,但也会让靖王这皇家血脉离皇位更近! 桂嬷嬷领会了太皇太后那句“求之不得”,说道:“奴婢会安排最合适的人去办。” 太皇太后点头,说道:“颖妃每日里还在喝补身汤药吗?” 桂嬷嬷:“一直喝,从未间断。” 太皇太后满意点头:“这事儿你办得很是妥帖,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发现她只有柏珹一个孩子是什么缘故。” 桂嬷嬷:“自是娘娘您圣明,此事做得天衣无缝,她哪能想到她从家带来的侍女都不跟她一条心呢?” 太皇太后笑道:“人呐,对谁不好都不能对身边的人不好,否则总会被其他人有机可乘。颖妃小门小户出身,眼界还是差了些。” 不过,颖妃的心够狠。太皇太后这样想了一下,但没有说出口,有些事还是不告诉桂嬷嬷为好。对任何人都留个心眼儿,是这么多年来太皇太后铭记于心的教训。颖妃其实并非对那补身汤药毫无察觉,只是察觉的时候为时晚矣,她已服用太久而再也无法有孕。悲愤难当之后,颖妃很快将这补身汤药与皇上一同服用,只不过掺在了皇上吃的点心和饭食里,并不是直接端给皇上的。颖妃的心思很简单:擒贼先擒王。果然后来的宫中,没有妃嫔再生育过孩子。 太皇太后也曾想过这样对付皇上,但又觉皇上一旦无嗣,自会有人将这罪责安在她头上,倒不如让皇上生一两个以堵住悠悠之口,这样不但能免了她的嫌疑,又可在关键时刻以孩子做饵或是要挟。 太皇太后勾了勾唇。 人生大抵便是这般阴差阳错、无心插柳、柳暗花明罢?相信她心中所思所想所念,也会最终得偿所愿。 行宫。 云入画矫捷地穿行在回廊又翻上屋顶,无声无息地避开所有巡守的侍卫,潜入皇后的寝殿。她静静看着皇后与侍女闲话,又见侍女伺候皇后用膳的情状及她们的交谈,确定皇后仍然有孕,虽然她的肚子并没有明显隆起。 云入画一直等着侍女将皇后安置睡下后退至外间,才从一直藏身的屏风后缓步而出,靠近皇后所在的床榻,轻轻掀开了帐帘,看着熟睡的皇后。 86 云入画对着皇后洒了一把白色粉末,这会让皇后睡得更沉。她打算将皇后背着离开,却发现皇后比她想象得要沉,且她刚将皇后负在身后便听得外间有人轻轻走动,连忙将皇后往窗边带去。云入画背着皇后跃窗不便,忽而窗外响起一个沉稳男声:“我来。” 云入画想都没想,剑已朝着声音的方向刺去!那人伸手弹在她的剑脊上,令剑锋调转了方向,云入画只觉虎口发麻,对方这一弹指的劲力甚是刚猛!若不是这一弹,刚才那一剑已经刺进去了!她已然猜出这人是谁,不快地说道:“崔将军闲得很?哪儿都能遇见你。” 云入画虽然嘴上嫌弃,但动作上一点没耽误,与崔崭一同架扶着皇后离开寝殿,在守卫森严的行宫中不停换位闪避,小心穿行。云入画见崔崭轻车熟路似的,不由得问道:“你来探过好几次了吗?” 崔崭:“三次。” 云入画:“你也打算把皇后直接掳走?送进宫给皇上看她仍然有孕?” 崔崭:“嗯。” 云入画:“你都不避嫌,也不考虑你的仕途?” 崔崭:“只考虑公理即可。” 说话间已行至行宫侧门,恰逢守卫换班而暂时人少松懈,崔崭与云入画带着皇后很顺利地离开了行宫,外面有事先备好的轿子与轿夫们等着。云入画将皇后送入轿中,看向崔崭:“你也备了轿吧?” 崔崭点头,向另一侧一指。云入画说道:“皇后由我送入宫,你不必同去。” 崔崭知道她这是在保护自己免受皇帝责难,当即点头致谢,但仍是说道:“同去。皇上本就在气头上,皇后入宫只会更添其怒,他虽不会对你如何,但很可能为难重开的萃芳书院。” 云入画明白他的意思,他的出现会平分皇帝的怒火,甚至可能因被迁怒而承担更大的怒火,将他本就被阻的前途雪上加霜。但他为何丝毫不考虑这些?世上真有这般只凭公理行事之人?还是说他因为唐芷漩的缘故才这般上心? 可是不论因为什么,云入画都无法否认眼前这名男子可敬可佩,可叹可感。她想了一想,问道:“崔将军是真心希望萃芳书院重开?” 这不仅仅是问萃芳书院,也是在问崔崭是否赞同女子与男子享同等权利行走于世间。 崔崭点头,认真答道:“生而为人并无不同,本就应当同等相待,只因规矩所缚才令女子深居后院困此一生,并非她们本身无才无德。何况很多女子已用自身证明可堪大用,丝毫不逊男儿。北部曾有位姓冯的参将,作战勇猛不畏艰险,我一直深为感佩,可惜直到冯参将战死为其收敛时才发现她是女子,身前身后的嘉奖从不曾为她正名。她的甲衣内有短笺,表示自己是半个孤芳阁的人,因一直未能正式入阁所以不便透露,嘱托将她葬于两国交界处,她死后也想为大景守好门户。”崔崭向云入画抬手行了一礼,“贵阁女子巾帼不让须眉,堪为天下表率。” 云入画也对崔崭回礼,心内深深一叹。 冯落雁本是猎户之女,嫁人后因只生下一女而与婆家不睦,夫君很快纳妾并草草定下女儿的婚事,冯落雁因女儿所托非人而数次与夫君争执,终被夫君暴打而反将夫君刺死。出逃后直奔孤芳阁,并未求庇佑而只求日后能照拂她的女儿,之后前往衙门自认罪责,立被判死。在狱中听闻女儿将被小妾卖至青楼的消息,仗着武艺高强逃狱直奔青楼救女,后将女儿托付给信得过之人,后改名换姓女扮男装前往北部成为一名戍边士兵,一心战死沙场为国尽最后之力。 这些过往云入画不想赘述,只说道:“她死得其所,应是无憾了,也谢你全了她的心意。”她话锋一转,“不过皇宫你还是不可同去,西境异动频仍,崔将军当时刻枕戈以待,切不可将自己折损在深宫内斗之上。”她言语恳切目光严厉,竟是丝毫不可反驳之意,看起来不管崔崭如何说她也不会同意。崔崭想了想只得说道:“那便有劳云首座了。” 云入画松了眉目间的冷凝,对他抬手施礼,很快带着轿子离去。 云入画带着轿子很快行至前往皇宫的林荫道上,却忽而遭遇三个杀手直扑皇后而来,云入画急转腾挪地与这三人交手,一直护住轿子周围,与那三人刀光剑影铮鸣不停!云入画很快明白这三人如果单打独斗绝不是自己的对手,但三人互为助力以阵法围攻于她却可牵制她甚至能趁机刺死皇后!云入画知道不可恋战,另一手抽出藏于腰际的软剑以双手应敌!对方显然没有料到她竟能双手运剑,顿时阵法大乱,云入画趁空一手一剑撂倒两人,反手对着剩下那一个的心口就是一刺! 那人避无可避只能偏转了身子,而那一剑也随之转向贴向了脖颈!那人闭眼就死,却没感到一剑封喉,而是被那冰冷的剑刃贴在脖颈,听得云入画冷冷地说道:“太皇太后身边的人,是吧?” 那人睁眼看向云入画,但并不回答。云入画轻嗤一声,说道:“没记错的话,叫毓秀吧?初次见你便知身手不凡,今日一探,果然了得。” 毓秀垂眸,冷声道:“要杀就快些,废什么话。” 云入画抬剑就在毓秀左肩右肩各刺一下,毓秀吃痛但一声未出。云入画扫了一眼不远处摊倒不知死活的另外两个杀手,对毓秀说道:“回去告诉你主子,要想坏了朝局,先把她亲女儿创立的孤芳阁裁撤了再说!” 毓秀神情一震,却又紧盯着轿子,如今轿夫死的死伤的伤,她只等云入画没办法将皇后带走再趁机下手。而云入画伸手就点了毓秀的穴将她定住,再去轿内拉了皇后出来背在身后,瞥了毓秀一眼说道:“半盏茶后就能解。” 毓秀看着云入画离去,只能暗暗叹气。 皇宫。 云入画直入深宫,根本不管皇上正在颖妃宫中,直接将皇后放在颖妃面前的软塌上,在皇上与颖妃惊异的目光中,云入画说道:“皇后身孕还在,傅堂那老匹夫栽赃唐芷漩,还请皇上还唐芷漩一个公道。” 颖妃连忙命宫人去端热茶,亲自去扶住皇后侍奉。皇上的神情阴晴不定,看着颖妃要派人去传太医,抬手阻拦,说道:“皇后既然回宫了,就挪去自己宫里休养便是。” 云入画见皇上要派人挪动还未清醒的皇后,不免皱眉道:“她本就体弱,眼下还未清醒为何要挪动?为何不召太医前来看诊?” 皇上冷哼道:“朕后宫的女人你也要管?不然这中宫之位让你来坐?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理后宫了,朕绝对不会多言。” 云入画带着冷意地恼道:“堂堂帝王将中宫易主说得如同儿戏,成什么样子?皇后为你孕育子嗣,你不好好待她枉为人夫!” 皇上嫌恶地瞪着云入画:“你已达成目的,还不走?” 云入画看向颖妃:“同为女子,你当不苛待于她,好生照看。” 颖妃连忙说道:“自然,首座放心。” 云入画扭头便走,完全不理会皇上。皇上气得来回踱步,斥道:“什么东西!完全没把朕这皇帝放在眼里!早晚有一天朕要将她碎尸万段!” 颖妃连忙劝了几句,又道:“云首座还是信任皇上的,也没盯着皇上下旨为唐院卿洗刷冤屈呢。” 皇上忿忿道:“她哪是信任朕?她是仗着自己能随意出入深宫,等着朕没有下旨就来找朕麻烦!混账东西!大胆!太大胆!” 颖妃连忙说道:“皇上,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姐姐吧?她有身孕但一直睡着不醒,会不会有什么不适?” 皇上嫌弃地瞥了一眼皇后,吩咐宫人道:“用抬辇把皇后抬回去,醒了就伺候着,严加看守,不可任她离宫!” 宫人们抬着皇后离开,颖妃欢喜地对皇上说道:“皇后姐姐回来了,身孕也还在,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上冷着脸说道:“你也学会了口是心非那一套?明明不高兴还要恭喜朕?皇后有孕对你有半点好处吗?” 颖妃委屈得仿佛要落泪,说道:“这宫里就只有柏珹一个孩子,臣妾即便高兴过如今也变成害怕了!即便有过什么念想,为了柏珹能安稳度日,如今也只剩下盼望其他姐妹多有子嗣了!” 她这番话并无遮掩,全然是一个母亲的企盼与担忧,皇上自是信了,马上搂着她哄劝道:“不怕,朕在这呢,谁敢动你和柏珹,朕诛了他九族!”他放轻声音,“朕对柏珹的期许,你是知道的,不要妄自菲薄,皇后那生个什么出来,也不能跟柏珹相提并论!” 颖妃缩在皇上怀里点了点头,说道:“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自是臣妾最大的依靠,臣妾信您!” “皇后这胎是怎么有的,朕也告诉过你了,”皇上拍了拍她,鄙夷道,“尽用些不入流的下作手段,这样生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 颖妃叹道:“皇后姐姐也是太想要个孩子才会给皇上喝合欢酒,皇上就别怪罪姐姐了……”说完自己嘟囔道,“合欢酒的药力这么强吗?那天明明吃了解酒的果子才去皇后殿里的……” 皇上听得这话就是一怔:“什么?那天吃了解酒的果子?” 颖妃:“是啊,那天臣妾准备的果子都是解酒的,因为本以为皇上要去与臣工们饮酒的,臣妾就提前让皇上吃了些。” 皇上眉目阴沉地默了一阵,说道:“朕在皇后殿内吃了酒便觉昏沉,待醒来就已与皇后躺在一处了……”他忽而大笑起来,抚掌道,“好、好、好啊!傅家竟敢让皇后私通外男再将野种栽在朕头上!” 颖妃惊得连连摆手:“皇上别、别这样说!皇后姐姐怎么会这样做呢?她怎么敢?皇上可别错怪皇后姐姐,那可是您的亲骨肉啊!” “亲骨肉?”皇上甩开颖妃就大踏步往外走去,“好一个亲骨肉!” “皇上!”颖妃在后面叫喊,却一步也没有追,任由皇上怒气冲天地离去。 坤和殿。 皇后醒来不久,人还有些昏昏沉沉的,正在宫女的侍奉下饮一碗清心顺气茶。皇上怒气腾腾地冲了进来,呵斥道:“都滚出去!” 宫人们吓得连忙躬身退了出去,皇后不悦但行礼依然端正,说话也如往日般温婉:“皇上在恼什么?我怎么会在宫中……” 皇上直接掐住了皇后的脖颈,恶狠狠地盯着她:“你怀的,是谁的野种?” 87 皇后被掐得喘息都困难,拍打着皇上的手艰难地说道:“皇上在、在说什么?快放开、放开我!” 皇上手劲儿更大,逼视着她说道:“那天晚上朕醉得不省人事,根本就未曾与你如何!你跟谁行了苟且之事,说!” 皇后惊得瞪大双眼看着皇上,呛咳了几声,说道:“我没有、绝没有……我对皇上一心一意!绝无、无……” 皇上愤怒地甩手,将皇后掼在地上,一脚踩在皇后腹部,怒斥道:“装得倒好!与你那欺上瞒下的爹如出一辙!说!那野男人是谁!你说出来,朕饶你不死!不然等朕查出来,你们一个也活不了!” 皇后用力捶打皇上踩在自己腹部的脚,却一点用处也无,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皇上恨声道:“你毫无证据就如此对我,不就是想立柏珹为太子?你爱如何便如何,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你不认他便罢了!我从未想过用这个孩子要挟太子之位!”她使出浑身力气推搡皇上,皇上被她推了个趔趄,她连忙护住自己的肚子,对着外面大叫:“来人!快来人!” 但没有宫人敢入内,纷纷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皇上阴沉着脸一步步走近皇后,说道:“你和你父亲都看不起朕,认为皇位不该是朕坐。朕坐不得,你们傅家就坐得了?”他伸手要去摸皇后的肚子,皇后惊得后缩,皇上嗤笑,继续说道,“这位置是朕抢来的吗?是朕哭着喊着非要坐的吗?你们为什么都要怪朕坐得不好?” 皇后想起身走远些却被皇上一把拉住手腕,她清楚地看见皇上眼中的愤恨,可其中为何还夹杂着几许悲伤?不待她细想,皇上怒吼道:“朕若不是这皇帝,只是个闲散王爷,整日里自在逍遥想做什么做什么,你们谁敢置喙一句?怎么朕成了皇帝,你们反而处处针对各种挑刺?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朕说的话是圣旨!你们应当一字不落地遵从!应当为朕分忧为朕死而后已!你们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一个个只会欺辱于朕!” 皇后急着辩解和安抚皇上,然而刚说了半句话,皇上一拳重击在皇后腹部,皇后疼得喊都喊不出来,张大着嘴不可置信地看着皇上,而很快一拳又一拳地落下,皇后惊恐地躲避却毫无用处,又因为疼而失去力气,躲了两下就难以动弹,渐渐没了动静闭上了眼睛,身下缓缓氤氲出一滩血迹。 皇上停了手,自己也吃痛地甩了甩手,冷漠地看了看皇后身下那滩越来越大的血迹,站起身对外唤道:“宣御医,悄悄的。” 绛梅苑内的唐芷漩在接到洗刷冤屈的圣旨之后,立即带人直奔兵部拿了崔嵬,押送给傅堂,在众人面前朗声道:“本官的冤屈已由圣上亲自下旨洗清,而本官已查明皇后小产乃是崔嵬所为,现将此犯交予护国公,由护国公处置。望护国公秉公处置,再将如何处置的告知本官,以正国法,以慰皇后。” 其实唐芷漩已经从崔崭那里知道皇后并未小产,也查明自己被栽赃谋害皇后一事与崔嵬相关,但并无真凭实据,此番只是故意为之给傅堂与崔嵬一个警醒。但此时傅堂只从皇上那里得知皇后回宫了,并不知是怎么回去的,还以为皇上派了暗军强行将皇后带离,如今不仅吃不准皇上到底要怎么处置此事,也吃不准唐芷漩到底知不知道皇后仍然有孕的事,边上又有行宫众人看着,只得顺着唐芷漩的话说道:“既然皇上有旨意,本公自是遵从。唐大人既与皇后小产一事无关又将罪魁揪出,本公在此谢过,不送。”他抬手示意仆役接收崔嵬,崔嵬被侍卫押出,瞪着唐芷漩大骂道:“毒妇!为何害我!忘了我曾救你于水火吗!” 唐芷漩压根不看他一眼,只对傅堂说道:“明日一早,本官会派人来收押崔嵬,届时还请护国公详细告知是如何处置了罪魁,即便护国公爱女心切失手将这罪魁打死,也得说个清楚明白,无纰无漏。”说罢带人便走,半刻也不停留。 崔嵬气得大叫:“摆什么官威!不就是仗着孤芳阁吗!早晚有一天我定将那孤芳阁——” “收声!”傅堂斥道,“皇上都不能轻易毁去的东西,你能吗?”他好笑地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崔嵬,又恼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没栽赃到唐芷漩,还将我女儿也陷在了宫里!如今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崔嵬:“还能如何想,皇后没有小产就开释了唐芷漩,这不明摆着为皇后有孕还是高兴的吗?唐芷漩非要把我扯进来,你搪塞个理由说是误会不就好了?”他跳脚地恼道,“还不给我解开!” 傅堂瞥他一眼就往回走,崔嵬气得在后面嚷嚷了一阵才被仆役们围过来解开绳索。 皇宫,坤和殿。 皇后双眼无神地躺着,麻木地盯视着床帐顶上的瓜瓞绵绵纹样,一手无力地抚在自己腹部。那里曾有的温暖已被皇上无情地打掉,她曾有过的期盼一点也没剩下,以后也不会再有。她的心腹宫女守在她身旁,端着一碗补身汤药含泪看着她,劝道:“您把药喝了吧,身子好了才有以后啊,不然什么都没指望了……皇上不知被谁蒙蔽而在气头上,您可千万保重自身……” 皇后的眼珠动也没动一下,却吩咐道:“我要见太皇太后。” 心腹宫女微惊,思忖着说道:“您如今不宜走动,得好好养着身子,奴婢怎好去请太皇太后移驾至此……” “抬我去。”皇后依然死盯着那瓜瓞绵绵的纹样,说出的字句像是从牙缝中咬出,“爬也要爬去宁祥宫!” 心腹宫女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见她的模样甚是骇人,连忙跪求道:“娘娘不可啊!且不说这对您身子不利,就是皇上、皇上下令不准您离开坤和殿……” 皇后惨淡地笑了,继而眸光转狠,说道:“你去,请不来太皇太后,请桂嬷嬷来也一样!无论如何——”她忽然攥住心腹宫女的手腕,“必须请来!” 心腹宫女只觉自己的手腕都要被捏碎,还被皇后一双怒目紧紧盯着,也不知气血两失的皇后是怎么突然有了这么大力气的!心腹宫女连忙说道:“是,是!奴婢这就去!奴婢跪死在宁祥宫也会请桂嬷嬷来一趟!” 皇后这才松了手,继续盯着瓜瓞绵绵纹样,勾起个阴森的笑容。 皇后小产的消息传出来已是半个月之后,随之传出的还有皇上要为皇后的生辰大办千秋宴的喜讯,下发了允准入宫道贺的各府名册。皇后的千秋宴从未操办过,众人都猜测这是皇上为安慰皇后小产才筹备的,而皇后小产的原因众说纷纭,甚至有人猜测是太皇太后所为,还听说皇上伤心过度食不下咽。但崔崭与云入画都从宫中眼线处得知了实情,均告知了唐芷漩,令唐芷漩对皇上的厌恶又增加了几分,且与崔崭交谈时都颇为忧心时局走向,更加紧了兵器甲衣的研造及京中守卫排布轮换,以防突发事件出现。 唐芷漩近来研制出了新式背弩。这弩只有一掌宽一剑长,可轻巧负于背部,扳动机括时可从六个方向飞射弩箭,除了能在正常对战中使用,还极为适合在埋伏中突袭敌方。唐芷漩将制成的第一柄背弩拿给崔崭试手,崔崭在宽敞的演武场上试了几次觉得甚好,连连赞美唐芷漩聪慧绝顶,两人又商谈了一番在对战中如何利用这弩才能最猛厉地攻击,唐芷漩一一记在心里,打算对此弩再进行些改良。 试完新弩,唐芷漩问道:“听闻靖王上书请求加拨军饷二十万两应敌,理由是忽兰劫掠边境三城的麦粮。忽兰沉寂多年突然出手,只是劫掠麦粮?听着有些奇怪。” “奏报确实是这样写的,且皇上立即下发了拒绝的旨意并勒令靖王尽快将所损麦粮夺回。”崔崭略有些皱眉,“这般直拒恐生事端,至少也当详查边境冲突实情再做定夺。我已命人详查,有消息立即告诉你。” 唐芷漩点头,又道:“中宫刚刚失子,靖王就要求增加军饷——希望真的是巧合才好。” 崔崭明白她的担忧,说道:“近来皇上确有立太子之意,只是以傅堂为首的朝臣们以‘中宫还会有子,必得看嫡出之子如何’为由阻拦,听命于太皇太后的朝臣们则以‘皇上春秋鼎盛,不必急立太子’劝说,皇上一时无法下旨。靖王在京中定有眼线,自是知道如今的情状,是否在以讨要军饷试探皇上的态度,也未可知。” 唐芷漩:“皇上直接拒绝还勒令夺回麦粮,似有训斥之意,对靖王是半点优容也无,只怕靖王会更为戒备,尤其他的‘霆威军’只听他一人号令,皇上即便有什么想法,也当徐徐图之。” 靖王名为宇文世霆,他所率军队名为“霆威军”,极擅阵法攻击,戍边多年罕有败绩。 崔崭看着唐芷漩,轻声问道:“你也认为皇上要对靖王动手了?” 一个“也”字,毫不避讳地表明了他的想法。 唐芷漩:“他能下狠手除去不喜欢的孩儿,对那只有数面之缘的皇叔更不会手下留情。何况他只有一个皇子,定会忧心靖王先下手谋害柏珹殿下。”她叹气道,“皇上拒绝多发军饷,实则是警醒靖王安分守己,但靖王会如何,当真难讲。你对靖王有所了解吗?” “从未见过。在其他人口中,靖王是个风流儒雅又杀伐果决之人,喜好书画精通音律,常年镇守西境从不失手,俨然一方霸主。”崔崭略想了想,“不过我父亲曾对靖王此人有‘阴滑’二字的评价,我那时年纪尚小,未曾追问到底为何这样评价,如今也无处可问了。不过我父之言只是他个人所感,靖王到底如何,还得你我亲自感受。” 虽是父亲说过的话却并不因此定论,更不会将此定论强加于人。唐芷漩对崔崭的敬意又多了几分,不免看着他欣赏一笑。崔崭对着唐芷漩虽也不是严肃的神情,但谈正事时是认真而专注的,此时见心上人忽而对自己微笑,微怔之下就是满心欢喜,望着唐芷漩也是一笑。 很多未出口的话,无需多言,尽在这般含笑对视中。 皇宫,坤和殿。 皇后在内殿由宫人伺候着对镜梳妆,殿外已聚满了今日前来道贺的人。皇后安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双美目中无悲无喜。心腹宫女将最后一枚华胜簪入皇后的青丝间,见皇后这样只觉心中不安,宽慰道:“娘娘,前来贺喜的人都到了,您这就出去吧?” 皇后语气淡淡:“皇上来了么?” 心腹宫女:“皇上马上就到,娘娘先出去吧。” 皇后起身,在心腹宫女的扶持下端庄地向外走去。殿门大开,殿外的纷纷下拜向皇后行礼,三呼千岁。皇后看着跪了一地的身着各式朝服的男女,想起自己封后那日亦是接受了这般朝拜,只不过那时候她满心雀跃,以为自己终于成为大景最尊贵的女子,不仅自己周身荣耀还能带给家族无尽荣宠。她以为只要自己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就能得到皇帝的尊重,还能有自己的孩儿,在这宫中安稳度过一生…… 而在这宫中的日子,每一夜都静得令她惶恐,令她癫狂。她以为自己能忍受下去,直到自己有了孩儿,有了一个与她血脉相连、天生就会与她亲近的珍贵之人。她想着有了孩儿之后,皇帝来不来见她都不要紧了,她的欢喜与企盼终于不用再拴在那个男人身上了。 可仍然是那个男人,打碎了她一切希冀,毁得如此彻底,一点渣都不剩。 那便都别好了吧。 “平身。”皇后露出端庄得体的微笑看着众人,平和地抬手一挥,像是轻轻挥出去了一柄看不见的利刃。 88 此次千秋宴设在坤和殿外不远处的湖边水榭,乃是皇上特意安排,方便皇后及宾客观看湖面高台上的歌舞,而皇后坐得最为靠近湖边,身后左侧是官员,右侧是妃嫔和各府女眷。 崔崭与唐芷漩都坐在左侧,他二人官阶相近于是坐得也近,唐芷漩在崔崭侧后方,一抬眼就能看到崔崭的侧影,感到很是满足。但崔崭却有些不悦,因为他不能时时看到唐芷漩,只能借着与她说几句场面话的机会才能多看她几眼。唐芷漩感受到了他的不悦也明白原因,不免掩唇而笑。 崔崭看向右侧那方,崔老夫人因他的官阶高而坐得很靠近皇后,正在得体优雅地饮茶,并未向崔崭这边看一眼,仿佛根本没看见这个长子。崔崭收回目光,却发现手边多了一碗莲子粥,唐芷漩的声音从斜后方低低传来:“清心静气,用一些吧。” 崔崭心尖淌过暖流,又因知道唐芷漩也关注着他而欢喜,冲淡了他心头泛起的酸涩。他端起粥用了些,就听宫人高声喊着“皇上驾到”,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皇上带着柏珹姗姗来迟,当着众人的面恭贺皇后生辰之喜,赐予皇后诸多珍宝衣饰,言语间颇为温和,似在宽慰皇后小产之痛。柏珹为皇后献上自己亲手所绘松鹤长春贺寿图,皇后很是高兴地回赠他早已准备好的习字用具和各色配饰,并让他坐到自己身边。皇上的心腹宫人立即跟过去站在柏珹身后,贴身侍奉柏珹,不让皇后的宫人插手。皇后看出来但仍是合宜地笑着,将今日独属于自己的爆炒凤舌和樱桃酥肉都分了一半赐给柏珹。皇上的心腹宫人立即上前将那两道菜都取了些放在小碗中,自己先吃了下去,对柏珹说着“殿下稍待”。皇后看见了也并不说什么,倒是柏珹不悦地说道:“母后所赐佳肴怎能相试?退下!” 那心腹宫人躬身谢罪退至柏珹身后,却仍然盯着他面前的菜肴。柏珹直接将那两道菜各吃了一口,笑着对皇后说道:“谢母后赏,这两道菜儿臣都很喜欢。” 皇后怜爱地看着他,说道:“想吃什么就多吃些,母后这有的,都紧着你用。” 柏珹露出一个由衷的快乐笑意,说道:“谢母后!” 皇后抬手轻轻摸了摸柏珹的小脑袋,恍惚觉得如果自己的孩子能生下来还能长到这么大,是不是也与柏珹有几分相似?她的手停留在柏珹的后脑,感受着那里的温热,忽而又缩回手,心中颇为刺痛。 皇上一直紧盯着皇后那边的一举一动,但他也知道皇后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如何,毕竟她还得顾及傅家,不可能做出直接刺死柏珹的举动令傅家灭族,何况他还派了心腹宫人为柏珹试膳,应是万无一失。但他见着皇后抚摸柏珹的头还是不安心,便吩咐宫人道:“大皇子乏了,带他回宫休息。” 宫人应声后向着柏珹那边走去,却刚走到柏珹近前,就见柏珹忽然口吐鲜血,痛苦得小脸都缩成了一团!皇后惊得起身叫道:“柏珹?!” 柏珹身边的人都陷入惊乱!皇上大步走过来扶住柏珹,见他痛苦地看着自己,唤了一声:“父、父皇……疼,好疼,我疼……” “宣御医!御医!”皇上慌乱地抱住柏珹,去捂柏珹的口想止住他不断咳出的血,可鲜血从皇上手指缝中汩汩而出,柏珹紧紧攥着皇上的衣袖,在皇上怀中急促地喘息了一阵,狠狠抽搐了一下,瘫软在皇上怀中,没了动静。 “柏珹!”皇上慌得声音都变了调,厉声疾呼,“御医还没到吗?都死了吗!” 两个御医奔了过来,明显是狂奔至此而喘息未定,刚要行礼就被皇上止住,勒令他们快给柏珹看诊。御医上前搭脉,半晌没有言语,皱着眉看向另一个御医。另一御医上前查看一番,脸色更为难看,两人打着眉眼官司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皇上暴怒,大声呵斥两人速速让柏珹醒转,其余众人都因着雷霆之怒而伏跪于地。唐芷漩与崔崭对视一眼,皆觉事有不妙,唐芷漩刚好瞥见崔老夫人紧盯着柏珹,不知道在看什么但神情明显是震惊诧异,而后立刻低下了头,似是不想被人发现她看到了什么。唐芷漩顺着崔老夫人看着的方向望去,皇上、柏珹、御医、皇后、宫人围坐一团,一时也不清楚崔老夫人看到了什么才那副神情。 “柏珹!我儿!”皇上凄厉的喊声响彻整个水榭,震得所有人伏在地上的头更低得不敢抬起。皇上拽着御医的衣领疯狂地斥道:“你们治啊!给柏珹看诊!把他医好!朕养你们就是让你们跪在这儿谢罪的吗?!医不好柏珹,朕诛你们九族!” 御医吓得瑟瑟发抖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皇上节哀!大殿下已经、已经去了……再无回天之力啊……” 众人皆惊,连忙一齐劝慰道:“皇上节哀——” “胡言乱语什么!都闭嘴!给朕闭嘴!”皇上抱着柏珹怒吼,“柏珹没死!他不会死!他还要继承朕的江山!你们这些混账就盼着朕后继无人是不是!竟敢咒朕的柏珹!” 皇后已经晕了过去,颖妃站在皇上身侧,怔怔地看着他怀里的柏珹,只是怔怔看着,仿佛整个人都凝固了,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她听着皇上的嘶吼,茫然地看向皇上,问道:“皇上您在说什么?‘死’这个字怎么会跟柏珹扯到一起?”但她看着唇角有血迹的柏珹却不敢上前,生怕会确认什么似的,只是看着柏珹,又看向皇上,忽而恼道,“谁让我的柏珹流血的?是谁?!皇上、皇上您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皇上仿佛才回过神来,立即下令道:“封锁宫门,今日在场所有人,一个都不许走!” 崔崭与唐芷漩眼中尽皆忧色。如今唯一的皇子暴毙,西境又异动不断,只怕朝局震荡在所难免。宫中禁卫很快将水榭围得铁桶一般,太医院的御医全到了,对着柏珹再次查验,又验看了他用过的食物和碗筷,最终由一人向皇上禀报道:“启禀皇上,大殿下的吃喝都无碍,只是这碗筷上涂有剧毒,所以大殿下用碗筷不久后便毒发身亡。” 皇上听得心头剧痛,阴森地说道:“接触过这碗筷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押到朕的面前来!” 不多时,禁卫押来四个宫人跪在皇上面前,四人皆叩头喊冤,均表示自己只是传菜绝无下毒之举。皇上怒沉着脸在这四人身上来回地看,很想下令将他们都杀了,却又想查出到底是谁害了柏珹,一时犹豫不决。崔崭微微抬头看了看那四人,忽而眉目微惊,微微偏头看向唐芷漩,对她做了个手势。 唐芷漩有些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那是他二人在兵部商议过的于紧要关头不便多言时使用的手势之一,一旦任何一方做了手势,另一方就需得配合,因为那一定是一方察觉了即将靠近的危险!而崔崭方才手势的意思是:不可多言。 唐芷漩不明白会有什么情况让她不要多言,就听皇上面前跪着的四人中有一个宫女带着哭腔地说道:“奴婢想起来了,奴婢送碗筷时经过回廊,遇到了一位大人,问奴婢拿着的是什么还说想看看,奴婢怎敢违拗大人?便打开了提篮给大人看……” 皇上立即怒道:“哪位大人?!是谁!” 那宫女怯怯地看向唐芷漩的方向,却没看见唐芷漩,只看见挡在她身前的崔崭,就听崔崭朗声答道:“是臣曾与这位宫人说话,但臣是因她提着东西似乎沉重难行才问了一句,并未要求查看。” 唐芷漩惊得就要开口说话,但想起崔崭那个手势又生生压住!她想起开宴前她在回廊下见着那宫女携提篮冲自己走来,笑着问自己是不是唐院卿,还未答话崔崭便从后而来,问那宫女是何人,那宫女并不答话,只是笑着行礼便离开了。 现下想来,竟是个惊天动地的圈套! 唐芷漩直觉那宫女想害的是自己而非崔崭,但眼下崔崭已认下此事,她若再出头就是辜负了崔崭的回护。她暗暗惊讶又感佩崔崭的敏锐,但此时要如何扭转困局? 皇上盯着崔崭,几乎是咬牙切齿:“你?竟是你?好一个忠臣,好一个良将!来人,把这四人连同崔崭一同打入天牢!给朕好好地审!” 那宫女急道:“皇上,奴婢看着好像不是这位大人,而是一位女……” 皇上一脚踹翻那宫女,怒道:“全都该死!去天牢里好好吐干净都做了什么脏事儿!立即下狱!全都给朕立即下狱!” 十来个禁卫上前抓起四个宫人反剪双手押送而走,另有禁卫向着崔崭而来,走到他面前却不敢动手,只阴沉地盯着他说道:“崔尚书,得罪了。” 崔崭并不会为难旁人,点了一下头表示知晓,平静地在四个禁卫的围绕下离开。唐芷漩一直看着他,本以为他会给自己一个眼神,但什么都没有,他看都没看自己一眼地径直离去。唐芷漩心里清楚,他这是生怕牵累于她,一丝一毫可能的怀疑都不让她沾染。 唐芷漩心急如焚,眼看着崔崭被禁卫带走却毫无办法,心中乱作一团,努力镇定下来便看向柏珹——他此时正在颖妃怀里,颖妃已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那孩子看起来似睡着了一般,颖妃轻轻地拍抚着他,像平常哄他睡觉那般一下又一下。唐芷漩看得心酸,却又不得不对皇上禀奏道:“皇上!臣请皇上节哀!但此事蹊跷,臣恳请皇上允准臣查证此事原委,还大殿下一个公道!” 水榭内极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在等着皇上的反应。皇上凝视着唐芷漩,忽而阴狠地一笑,说道:“查?查什么?查出是谁做的,朕的柏珹就会活过来吗?不用查,只要牵扯到此案之人,一律凌迟处死!” 89 唐芷漩还要再说,却见皇上对她盯来一道凌厉的目光,像是在逼退她想说的一切言语。唐芷漩知道皇上正在气头上,但天牢不是人待的地方,但凡被打入天牢者不死也得扒层皮,常有屈打成招之事。唐芷漩看着颖妃空洞的眼神和她怀中再也不会动的柏珹,咬牙继续说道:“皇上息怒,兹事体大,断不可草草了之,若不将幕后黑手揪出重惩,只怕此人会愈加狂妄,继而威胁到社稷安危乃至动摇国本,臣请皇上三思!” 皇上盯视着唐芷漩,恨不能立即将她的嘴缝起来!方才他根本没有从丧子之痛中清醒,只想杀了所有人为柏珹报仇,但那四个宫人根本不算什么,他知道这后面一定还有别的势力,不是傅家就是太皇太后,根本不用查!而此时有宫女指认,定是幕后黑手要顺手除掉自己不喜之人,只是没想到崔崭竟主动沾染此事,这等机会怎能放过?所有令他忌惮的人,一个都不该存活于世!所以即使他听到那宫女是想说“女官”也不再让她说下去,因为不管是谁想害唐芷漩,她无背景势力无兵权,即使杀了又能如何? 可如今她非要彻查此事,她难道没发现众臣无一人想蹚这浑水?为何她就要做这出头鸟?绝不是为了柏珹!就为了什么所谓的公理正义?荒谬!皇上只觉得伤痛愤恨又生气着恼,臣子虽多就没一个能让他顺心如意! “唐院卿既然这么坚持,”皇上阴森地盯着唐芷漩,“朕就给你三天,三天查不出个所以然,所有相关人等全部凌迟!”他勾起一个可怖的笑容,“包括你。” 明明知道这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是唐芷漩一人根本难以对付的,即使有孤芳阁也并非三日就能定论处置,却非要这般为难于她!唐芷漩神色一凛,自是知道此事千难万阻,但她不能不应! “臣,”唐芷漩叩拜下去,“遵旨!” 皇上重重冷哼。虽然幕后势力他能猜到,但具体动手实施之人该当千刀万剐!他看着面前跪地不敢抬头的众臣及眷属,只觉看谁都像谋害柏珹之人!可他惊觉自己从未有一瞬怀疑唐芷漩和崔崭,而这笃定从何而来,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皇上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柏珹,见柏珹被颖妃搂抱着一动不动,心中的痛苦又染上几分躁怒,恨恨吩咐道:“把大殿下挪去该去的地方!太医院所有人,杖杀!” 众人一惊,纷纷叩头呼喊“皇上息怒”“皇上三思”,但皇上不管不顾地走了出去,没有半分犹豫。有宫人上前挪动柏珹,引来颖妃大声尖叫呵斥,旁人去劝慰都被她肆意踢打吓退,一时近她不得又混乱不堪。唐芷漩不忍看颖妃疯癫的模样,瞥眼间看向崔老夫人,见她看着颖妃与柏珹似有不忍之色,随即偏开了头。唐芷漩有些疑惑,但此时最为紧要的是查明柏珹的死因,再拖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变故! 唐芷漩大步走到颖妃身边,直接抓住颖妃两只手腕反扭摁住,吩咐宫人道:“好生挪动大殿下,快!” 颖妃奋力挣动并大叫:“谁敢!我看你们谁敢!” 宫人们为难地看着唐芷漩,唐芷漩厉声道:“本官乃皇上钦定调查此案之人,你们不听本官吩咐即是抗旨!” 宫人们立即上前从颖妃怀中抱出柏珹,在颖妃失控的尖叫声中快步远离。唐芷漩本就费了大力气制住颖妃,如今被她挣动得厉害又见柏珹已被带远便松开手,岂料颖妃摆脱束缚就随手捞起一旁桌上的茶碗朝唐芷漩砸去,正砸在唐芷漩肩上,滚烫的茶水在她肩头氤氲出一片淋漓!颖妃犹不解恨,扑上去抓住唐芷漩就是一扇!唐芷漩躲了一下却仍被她扇在下颌,瞬间出现掌印红痕和指甲划痕!颖妃嘶叫着抓住要推开自己的唐芷漩,一口咬在唐芷漩左手虎口,死死不撒嘴! 唐芷漩吃痛,另一手握拳大力捶向颖妃,却忽而被一人闪身拦挡,这一拳砸在了那人身上,唐芷漩一惊,见眼前竟是庞麟!庞麟顾不得多言连忙让宫人将颖妃扶住,宫人们半抱半扶地将颖妃往她自己宫中带去。颖妃嘶声叫喊,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只在被宫人带远时冲着唐芷漩喊了一句:“我等着你!等着!” 旁人都不明其意,唐芷漩却听懂了——那是一个母亲对于孩子突然暴毙的呐喊。 唐芷漩对着颖妃的方向认真抬手行礼,那意思是定会给柏珹殿下讨回公道!庞麟看着下颌还有印痕、虎口还在渗血的唐芷漩,不免对她肃然起敬,说道:“唐大人还请尽快治伤。”又抬手行礼致歉,“方才阻拦唐大人实是冒昧,但唐大人若殴打嫔妃,无论什么缘由都会被严惩,还是莫在这关口多生事端——唐大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唐芷漩拱手谢过,立即快步上前拦住正在被禁卫带走的御医,禁卫为难道:“唐大人,皇上金口玉言杖杀太医院所有御医,您阻拦也无用。” 唐芷漩说道:“本官全权负责此案,御医亦是关键人证,岂可随意杖杀?立即放人,有任何罪责本官一人承担!” 禁卫见她愿承担罪责便不再多言,松开御医交给唐芷漩便离去了。两个本以为必死的御医自是对唐芷漩感恩戴德,唐芷漩先让人将柏珹用过的碗筷仔细收封保存,再将两个御医带到一旁僻静处详细询问柏珹的死因,两人皆表示柏珹是中了“断肠草”之毒,此毒性烈,无色无味,入口只需半盏茶时分便会使人毙命。 不多时提刑司的人到了,领头的正是左岭。唐芷漩让左岭将两名御医带走好生看押,不得与其他人接触,又从左岭带来的人中点了一名仵作,随同自己前去验看柏珹的尸身。她在左岭与庞玲的陪同下向水榭外走去,周围众人避之不及一般纷纷退开,给她让出了一条路。唐芷漩并未在意周遭或是疑惑或是避忌的目光,故意大声对左岭吩咐道:“左督头,水榭内所有人都要一一查问,有劳你和其他兄弟们了。” 众人嘈杂起来,显然对此很是不满。左岭也大声回应道:“唐大人放心,圣上的吩咐自当尽心竭力、死而后已!若有那敢违抗圣意之人,我左岭第一个将他拿入提刑司大牢!” 此言一出,周遭静了不少,唐芷漩冲左岭点了点头,先行离去。 宁极殿。 唐芷漩带着仵作走入宁极殿,这里停放着柏珹的尸身。她先对柏珹行礼,后让仵作上前验看,自己也在旁细细察看可有疑点。仵作查验了良久,对唐芷漩说道:“唐大人,请到这边来。” 唐芷漩走到靠近柏珹头部的地方,仵作指着柏珹头顶靠下两指的地方说道:“大殿下此处有一个细微伤痕,依卑职愚见,是由一根长针刺入所致。” 唐芷漩微惊,蹲身细看,果然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发现这处极为细小的伤痕,看起来就像一个红点。唐芷漩问道:“这才是大殿下的死因,对么?” 仵作答道:“此处扎下长针必死无疑,但大殿下体内确实也有断肠草的余毒,依卑职看,下手之人是生怕断肠草涂抹在碗筷上而功效不够,担心大殿下毒发后会被御医救活,才在大殿下头部补了这一针。” 唐芷漩皱眉:“竟如此狠心黑手!针拔出来了吗?” 仵作:“针并不在其中,卑职猜想下手之人为了不留痕迹将针拔除了。” 唐芷漩:“能看出是什么样的长针吗?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仵作想了想,答道:“应当是两寸半的长针,陨铁所制,使用之人应当很是有些手上功夫,不知道身手如何但暗器功夫定然卓绝。”仵作有些抱歉的样子,“恕卑职只能看出这么多。” 唐芷漩:“多谢你,若不是你来验看,谁能知道大殿下头上还有这样的伤。” 仵作连忙自谦,又轻轻翻开柏珹的右手,对唐芷漩说道:“唐大人请看,大殿下右手内有划痕,像是扯拽什么东西导致的,依卑职看并非利器所致,倒像是什么配饰刮擦。恕卑职愚钝,实是看不出是何配饰。” 唐芷漩仔细将那划痕记在心里,与仵作最后检查一番,又吩咐侍卫好生照看柏珹的尸身不许旁人轻易靠近,才离开了宁极殿。 天牢。 唐芷漩未歇一口气就来到天牢,询问左岭关于提审四名宫人的情况。左岭手段了得,已得了些口供,其中三人确实什么都不知,那个本要诬陷唐芷漩的宫女坚称自己憎恨颖妃曾经的毒打才谋害柏珹,明显是不肯吐口。唐芷漩本也料得到不会审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敢用此人谋害皇子,必是信得过的忠仆死士,绝不会轻易招供。唐芷漩让左岭好生看管这宫女,切不可令她钻了空子自尽,又吩咐人去查这女子的背景,接着问清崔崭关押之处,向着天牢深处走去。 天牢本就阴森不见天日,越往深处走更觉湿寒凄冷,唐芷漩心中不免难忍疼惜。待走至深处一间单独的牢房,她一眼看见了崔崭。他背对着她抬眼看着什么,像是望着墙壁高处的一扇拳大的木窗微微透进来的月色,长身玉立,气韵卓然,似是如今这可能立死的局面并没能丝毫磨灭他的气度与意志。 唐芷漩静静看了他一阵才往前走近,崔崭微微偏头,明显听出有人靠近但并未回头。唐芷漩总觉得他能听出自己的脚步声,但似是故意不想转过身与她相对。不知怎地,他只一个背影对着她,她却读懂了他的全部心意——不想让她再与他有牵连,不想她被谋害皇嗣一事裹挟到危险的境地。 柔软在唐芷漩心内铺展开来,令她的语调也沉柔了几分,略略玩笑般地说道:“崔尚书耳力过人,这般背对着我,是不想看见我?” 崔崭又偏了一下头,似是不忍如此,但仍然没回身,头一次硬声对唐芷漩说道:“我在此处无碍,唐大人请回。” 唐芷漩见他如此反而莫名起了逗逗他的心思,故意带了些不解和怅惘,又染了几许耍赖似的说道:“既然崔大人划清界限,那之前欠的债,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她说的是之前被皇上软禁崔崭来救她,她为了稳住他而亲吻了他,又承诺他若安分待着还会再亲一次之事。那承诺的再一吻因为云入画的出现而没能兑现,但两人心中都明白这是有拖无欠的。 唐芷漩含笑看着崔崭,虽看不见他的神情却也知道他此时正在天人交战,真的很不合时宜,却也真的很想笑。 90 唐芷漩一走近,崔崭就听出来了,可他不能回头,他不想将唐芷漩牵扯进这件很可能根本查不清的重大案件中来。无论是皇后还是太皇太后的手笔,柏珹之死触了皇帝的逆鳞,不闹到皇帝满意、令皇帝将胸中怨气与愤恨尽数抒发是不会止息的,而这雷霆之怒无论降在谁的身上,那都将会是难以承受的灭顶之灾。 他尤其不希望唐芷漩牵涉其中,而她竟然进入天牢来看他,在这风口浪尖。心中不是不感动的,可他不能如此自私,他打定主意让唐芷漩尽快离开天牢,最好没有人知道她来过。可唐芷漩却说起那个欠下的债,那个令他在午夜梦回中也咂摸过滋味的隐秘畅想……这怎能不动摇他的心? 唐芷漩见崔崭微微垂头,似是想了想,仍然不肯回身看她一眼,声音比方才还要冷硬:“我与唐大人之间的任何……都一笔勾销。” 虽然知道他是在保护自己才这样说,唐芷漩心中却仍然有一瞬间凝滞的疼,泛出丝丝缕缕的苦。她哪里知道崔崭此时也是一样的心境?说完“一笔勾销”就开始后悔,生怕唐芷漩一气之下就真的离开了,真的将一切都一笔勾销! 崔崭隐隐觉得唐芷漩在逗他,但身子已经不听从自己的转了过去,急急去看唐芷漩的神情,见她确如自己所料那般微微含笑,心头一宽,却又为自己这般沉不住气而自嘲一番,但也知道情难自禁,被唐芷漩看见并没什么丢人。 于是崔崭带了点自嘲却坦荡的笑意,诚恳说道:“我的心思,你都知晓。此时抽身事外是为了更好地应对西境可能发生的乱局——朝中可用之人不多,你不可有失。” 于公于私,崔崭都不希望唐芷漩有一点折损,唐芷漩对崔崭也是这般想法,自是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也认真看着崔崭说道:“我已求得皇上让我彻查此案,于公于私,我都会还你一个清白。” 崔崭微惊,没想到她竟直接求来彻查此案之职,却又觉得这确实是她的行事!一时感佩地看着她,却又有些心疼地说道:“皇上没给你多长时间吧?” 唐芷漩浅笑不答,说道:“我能应付。”接着对崔崭说了她查实的线索,“我会从长针入手,不过可能最终只会有个替罪羊罢了,但总能让你离开此地。” 崔崭自是明白那两股势力有多难撼动,不免有些忧心地看着唐芷漩,唐芷漩笑了笑,又叹道:“我虽未见过大殿下几次,但觉他谈吐得体处事得宜,假以时日有望成为国之栋梁乃至有道明君,没想到枉死于两党之争……他还那样小,还没在母亲的怀抱中温暖够,就已做了他人的牺牲品……” 崔崭亦是叹惘,说道:“如今的情势,所有人都会把眼睛盯在靖王身上,你若与太皇太后周旋,一定多加小心。”他往前更凑近了些,低声道,“她身边的大宫女毓秀有功夫,你带纪旋同往。毓秀的功夫到底多深虽不清楚,但纪旋起码能抵挡一阵,太皇太后也不能无缘无故让你折在她宫里。” 唐芷漩:“我会小心的。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崔崭想说皇后那边疑点颇多,但见唐芷漩看着自己微微发笑,便知她其实什么都清楚,眼下站在自己面前应当只是想来看看自己,笑意漾开在他脸庞,他低柔地说道:“我知道你不用我叮嘱,但,总想多说几句,见笑了。” 唐芷漩亦是笑,说道:“我该走了,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你……”她难得这般有些犹豫似的,垂眸不知想了些什么,忽地伸手穿过牢房栅栏,将手伸在崔崭面前,似是要他握一握。 崔崭在惊讶中流露出欢喜,手立即抬起来想握住唐芷漩的,但又先在衣衫上擦了擦,这才略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去,握住了唐芷漩的手。一握住,他就觉得她用力重了些,攥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说道:“好好的。” 她紧握住他的手,又补了一句:“无论如何,你不能有事。” 唐芷漩松开手打算离开,却被崔崭拉住,紧接着他另一只手也覆上来,两只手都握住了唐芷漩的一只手,切切凝视着她的双眸,说道:“你也是。” 唐芷漩略有些羞赧之色,却大方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崔崭的手背,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的手缓缓松开,颇有些依依不舍。崔崭目送唐芷漩离去,心中感慨万千。她来,并没有问他一句与案情相关之事,仿佛就是来看看他、来叮嘱一句“好好的”而已。崔崭心头暖意盎然,方才被握过的手似乎还热着,熨帖着他的心。 唐芷漩走出天牢就遇见在外等待多时的言霁川,他随着唐芷漩往远处走,极快地低声说道:“府中母亲急病我才没去宫里赴宴,怎地一下就闹成这样?不过我已经联络了朝中可信的大臣向皇上施压,断不能让崭哥因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冤在天牢里!天牢我方才也打点过了,这里面总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必不使崭哥受半点委屈,你放心。” 唐芷漩听得这最后一句“你放心”,不免带着些赧然地看了一眼言霁川,言霁川笑起来,解围地说道:“你放心,我放心,大家都放心。” 言霁川随唐芷漩走了一阵,问她去往何处,可有要帮忙的?唐芷漩答道:“我要去一趟崔府。席间我见崔老夫人神色不对,她那个位置正好能看见柏珹殿下,我想问问她有没有看见什么。” 言霁川摇头道:“她看到什么也不会告诉你吧……” 唐芷漩:“总要试试。” 言霁川:“那我在崔府外等你,若一个时辰你还不出来,我进去抢也把你抢出来!” 唐芷漩淡淡一笑:“她不会也不敢将我如何,放心便是。” 崔府。 唐芷漩踏入崔府便觉有些萧条之意,已不复从前的高门大户之感。她知道承和已搬离,崔嵬又被扣在提刑司思过,偌大府邸只有崔老夫人这一个主子,安静得有些渗人。 唐芷漩如今的官阶及她带着圣意查案,入府自是无人敢阻,待在正厅见到崔老夫人,她并阴阳怪气,反倒是崔老夫人端坐得稳如泰山,丢来一句:“害了我的小儿子还不够,又把我大儿子也害进了天牢,你可真是我崔家的丧门星呢。” 唐芷漩疑惑她这话之中关于崔崭的部分,难道她看出来崔崭是为了不让自己沾染灭门之罪而挺身挡祸?崔老夫人又冷哼了一声,说道:“他为你搬离崔府还搬到跟你一条街面上,唐芷漩,你要不要脸?” 唐芷漩微惊,完全不知道崔崭也搬离了崔府还搬到了自己家附近?!但在崔老夫人面前不是做口舌之争的时候,也不想从崔老夫人这里再议这些是非,直接说道:“本官前来是涉及大殿下死亡的案情要询问于你,旁的不必多言。” 崔老夫人冷笑道:“你问我便要答?大殿下的事与我这老太婆何干?”她厉声吩咐仆役,“送客!” 唐芷漩没有走的意思,一旁的仆役见她瞥过来的一眼尽是警告,也不敢擅动。崔老夫人正要发怒,唐芷漩说道:“崔尚书如今身陷囹圄,老夫人为何毫不关心?” 崔老夫人:“他若是清白,自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何须我操心?我一个老婆子能做什么?去天牢劫狱吗?” 唐芷漩并不接话以免浪费言语在争执上,而是问道:“宫宴那日,你看到了什么?如实说来,否则提刑司伺候。” 崔老夫人一惊,没想到唐芷漩竟知道自己看见了些什么!但她很快稳住心神,漠然道:“诈我?还是每个坐在大殿下附近的人你都这样吓唬了一遍?呵,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几年,我被你吓到过?不自量力!” 唐芷漩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老夫人不愿配合,那本官只能从崔少司那里开刀了,左右他现在就在提刑司,提审方便得很。”说罢转身就走,完全不给回旋的余地! 崔老夫人惊得站起,叫着阻拦道:“站住!给我站住!”见唐芷漩完全不理地继续大步往外走,只得不情愿地唤了一声,“唐院卿留步!” 唐芷漩又走了两步才停下,回头冷淡道:“何事?” 崔老夫人赶上来,刻意缓和的声线听着有些难受:“嵬儿本就是被你所害,你如今还要再害他?好歹夫妻一场,你怎地就不念旧情!” 唐芷漩根本不理这些多余的话,只问道:“宫宴那日,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崔老夫人嗫嚅了一阵仍是不想说,唐芷漩威胁道:“本官没时间与你多耗,再问你最后一次——说是不说?” 她的语调中染了疾言厉色又带着官威,崔老夫人又担心崔嵬,连忙凑近了些低声说道:“有个宫女在大殿下边上,本来像是去扶晕倒的皇后娘娘的,但伸手在大殿下头上摸了一下,我好像看到一根针……”崔老夫人语调有些艰涩,“针好像没入了大殿下头中……后来过了一阵那宫女又摸了一下大殿下的头。” 唐芷漩全部记在心里,又盯着崔老夫人:“没了?” 崔老夫人急道:“嵬儿还陷在提刑司,我岂会骗你?”她不信任地看着唐芷漩,“这宫女背后是谁你不清楚?你能动得?”崔老夫人冷笑道,“最终还不是拿我家老大当替罪羊!他自己认下这事是不是因为你?!我就知道你跟老大不寻常!你这丧门星!你——” “闭嘴!”唐芷漩恼道,“什么时候了还扯这些?再想想!还有什么?!” 崔老夫人一恼,却也知道兹事体大耽误不得,忍气想了想,答道:“那宫女是在大殿下被皇上抱着时凑过去的,那时候大殿下还在嚷嚷疼,好像、似乎、仿佛……”她瞥了一眼唐芷漩不耐又紧凝的目光,忙说道,“大殿下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但是很快手就滑下去了。” 一切都对上了。 唐芷漩心下稍安,问道:“那宫女你可认得?”见崔老夫人摇头,又道,“是何样貌有何特征?” 崔老夫人细细想了想,说道:“看穿着是皇后宫中的人,长得很清秀,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崔老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发间有根金钗,看着不像是她这普通打扮的宫女应该有的。” 唐芷漩心中已经了然,问道:“是飞星绕月的样子,对么?” 崔老夫人点头,问道:“你已经知道是谁了?是何人?” 唐芷漩自然不会告诉她,只说道:“你方才所言,除我以外不可再有其他人知晓,否则你的崔嵬保不保得住,难说。” 崔老夫人见唐芷漩大步离去,恨声道:“我们崔家造了什么孽让你这丧门星进了门?!如今从我这套去了消息还要拿嵬儿的性命威胁!你这糟烂的祸水合该无依到老、孤苦而死!”她说的话没能引起唐芷漩半点停留,气得她想抓点什么东西摔砸,可她追唐芷漩出来是在庭院中,边上没什么能让她摔砸的东西,只能原地不住跺脚。 宁祥宫。 “他怎么能将自己置身于皇帝的怒火之下?”太皇太后来回踱步,忿忿不已,“为了个女人连自己都顾不得了?他不会天真到以为此事能查清楚吧?”太皇太后怒不可遏,“皇帝本就又恼又恨、本就忌惮他!他现在跳出来不就是给皇帝杀吗?!” 桂嬷嬷刚要劝,太皇太后就指着静静跪在一旁的毓秀骂道:“你这不成器的东西!柏珹的尸身怎么能被仵作验看?何况还有唐芷漩!那是个不彻查绝不罢休的人!毁尸灭迹都做不到还暗中下什么手!” 毓秀重重叩头:“奴婢死罪,请太皇太后责罚。” 桂嬷嬷劝慰道:“娘娘息怒,此事尚可转圜,不至于让崔尚书一直陷在天牢里。” 太皇太后仍是恼恨:“哀家还不知道皇上?即便愿意因为西境的事让崔崭离开天牢,也绝不会为他正名!皇帝会紧握此事不放以此拿捏崔崭,让崔崭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做个将军、让他从此有了污点!”太皇太后咬牙切齿,又急道,“西境的奏报皇上看到了没有?怎地毫无反应?” 桂嬷嬷:“早已送过去了,但皇上没有任何示下。按理说,朝中可派之良将只有崔尚书,皇上应当立派崔尚书出征才是。奴婢再着人去问。” 太皇太后急道:“先去查清楚唐芷漩到底都查到什么了!总不能真查到哀家头上!若真如此,那唐芷漩带人来拿哀家也不稀奇!” 毓秀仍伏地叩头,说道:“奴婢愿一人承担一切,说是皇后指使,绝不牵连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说道:“你倒忠心,只怕那唐芷漩不会轻易相信。” 有宫人快步入内,禀报道:“启禀太皇太后,唐院卿求见。” 太皇太后微惊:“这么快?她带侍卫了么?” 宫人:“回太皇太后的话,只有唐院卿一人。” 太皇太后稍稍安心,说道:“宣她进来。哀家倒要看看她敢如何!” 91 唐芷漩入内,依然恭谨地向太皇太后行礼后站定。太皇太后气定神闲地看着唐芷漩,问道:“唐院卿事忙,怎地想到来哀家宫里坐坐?” 唐芷漩浅笑道:“确实事忙,不过眼下查案陷入僵局,就想着到您这儿来松口气,”她看向一旁已经站起来静立的毓秀,“毓秀姐姐发间的金钗令我惊鸿一瞥,特来向姐姐讨来看看,也想打一支一样的。” 太皇太后没想到她来此是为了这些许小事,虽觉得她似有深意,但也只能顺着她的话笑道:“毓秀,还不快将你那宝贝金钗给唐院卿看看?” 毓秀应声,拔下发间的金钗走过来递给唐芷漩。唐芷漩接在手里看了看,确实是飞星绕月的镶玉金钗,这形制须得是高品阶的侍女才能佩戴,一看便知是主子赏的。唐芷漩拿在手里看了一阵,又看向毓秀腰际悬垂的镶嵌璎珞的金锁片,顺手一般捞起细看,赞道:“毓秀姐姐这锁片也好看。” 那金锁片上花纹繁复凹凸不平,边缘雕式成锯齿状,若使劲拉拽定会在手中刮擦出血痕。毓秀作为宫女只能随着唐芷漩扯看自己的坠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见太皇太后也是有些不明白唐芷漩到底在做什么,便也只能静观其变。谁料唐芷漩直接将这坠饰从毓秀腰间扯下,忽地冷笑一声,对太皇太后沉声道:“启禀太皇太后,毓秀乃是大殿下暴毙一案的主犯,臣要将她押走审问!” 太皇太后一惊,不知道唐芷漩怎么突然转到这上头来了?但太皇太后反应极快,立即驳斥道:“这么大的罪名怎么能扣在哀家的宫女头上?唐院卿若无真凭实据就要拿人,休怪哀家翻脸无情!” 唐芷漩并无慌乱,握着金钗和锁片扬了扬,说道:“本官已有人证物证,断定毓秀乃是将长针刺入大殿下头部致其死亡的主犯,还请太皇太后明鉴。” 太皇太后硬声道:“人证是谁?物证长针又何在?你手里拿着的与长针毫不相干!” 唐芷漩:“人证不可透露以免遭灭口之灾,至于长针,”她看向毓秀,“本官的人就在毓秀所居偏阁内搜寻,相信很快就会找出长针。” 毓秀明显色变,太皇太后瞥见她如此很是焦躁,对唐芷漩的语气更为不耐:“既然并未搜寻到又不肯透露人证——桂嬷嬷,送客!” 桂嬷嬷上前两步就要开口,殿外却响起一人朗声禀报:“启禀唐院卿,属下已在毓秀居所寻到长针三枚,与您所说形制一般无二!” 太皇太后与毓秀俱是神色微震,唐芷漩一副要将毓秀带走的样子。桂嬷嬷连忙说道:“唐院卿莫急,搜到长针又如何呢?万一是栽赃陷害呢?如今多少人的眼睛盯在太皇太后身上,唐院卿当知牵一发动全身,于朝局稳定无益啊!” 太皇太后倨傲地瞟着唐芷漩,像是料定她不敢如何。唐芷漩却故意阴沉一笑,说道:“若不拿住此案凶犯,崔尚书就会蒙冤致死,被定论为谋害大殿下的大逆罪人,届时西境异动无人平乱,皇上若调镇国公前往则北部易生变故,两头难顾之下大景会如何真是难讲,所以——”唐芷漩面上的笑意染着令太皇太后忧惧的决绝,“若救不出崔尚书,本官定会祸水西引,令皇上相信大殿下之死与靖王脱不开干系,”她迎着太皇太后惊诧的目光,一字一顿,“反正这朝局也是要乱了,不如就搅起这浑水,看看到底能如何!” 太皇太后惊怒地站起,桂嬷嬷连忙扶住她劝慰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又看向唐芷漩埋怨道:“唐院卿瞧着是忠君爱国之人,怎能说出这种话来?这是要做个乱臣贼子吗?” 唐芷漩不答,只是盯视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与她四目相交无言厮杀了半晌,吩咐道:“都退下。” 桂嬷嬷不明其意却仍是带着毓秀及其他宫人迅速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太皇太后与唐芷漩两人。太皇太后凝视着唐芷漩的双眸,问道:“听你这意思,似乎是不救出崔崭不罢休?” 唐芷漩:“不错。” 太皇太后心中不免飘过几许欣慰,这自是为崔崭感慨并未错付,只是唐芷漩一向以国事为重,如今这般威胁明显是刻意为之,目的应当是想以此与太皇太后周旋,让太皇太后也一同营救崔崭。 太皇太后心中暗暗感叹,这唐芷漩是不清楚太皇太后也想着救崔崭才会这般威胁,倒是让太皇太后一眼看出唐芷漩对崔崭的心思,也如崔崭对她一般。 太皇太后既有些安心又有些闹心,叹了口气坐下,语气缓和了不少,说道:“你不是祸国殃民的人,所求就是救崔崭,否则也不会对哀家疾言厉色,对吧?”太皇太后对唐芷漩向下压了压手,“坐吧。” 唐芷漩依言坐下,脸色也缓和了些,毕竟她本来就是想与太皇太后单独商谈。太皇太后也不兜圈子,直接说道:“毓秀你可以带走,但若要定她为凶犯来救崔崭,必不能牵扯到哀家与靖王,明白吧?” 竟愿意把跟随自己多年的大宫女舍出去。唐芷漩不免对太皇太后的观感又复杂了几分,但面上并不显露,只是说道:“毓秀是太皇太后的贴身大宫女,要说没牵扯,即使本官能这样上奏,皇上也不会相信。” 太皇太后嗤笑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既将这重案承在肩头,没想好后路就敢来威胁哀家?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唐芷漩:“臣不敢,臣只是笃信太皇太后对于大景的责任与担当,必不会看着大景沦于战乱,泯于战火,必不能——”她顿了顿,“将一盘乱局交给靖王殿下。” 最后这句其实颇为僭越,这几乎是在说太皇太后已选定靖王篡位为帝。但此时只有她二人,再如何彼此防备也该将必说的实言托出,否则根本无法商谈下去。是以太皇太后并未气恼,而是嗤笑道:“因为哀家从前那些旧事?都多少年了,你记得,哀家都不记得了。” 虽是这般说着,太皇太后眼中还是划过了丝丝遗憾和惘然——若当年没有进宫而是继续留在战场厮杀,以自己的才能是否能拼出另一番天地?是否不用被困宫中成为今日这般处处掣肘的姿态?又是否能以此身为大景开创盛世之图景? 她想不明白也无从假设,却不自觉地凝视眼前的唐芷漩,莫名觉得此女或许能成为心中所想的那般恣意模样,虽然此女常常陷入绝境,一如眼下。 正在出神,就听唐芷漩说道:“也不全是因为从前旧事,更因为您是荣安殿下的母亲,臣相信女随其母。”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荣安被太多人夸赞过,但这般反着夸的倒是头一回听,令她又想起了从前荣安的种种,知道荣安最不想看见的便是乱局与纷争,她活着的时候用尽一切方法避免生灵涂炭!唐芷漩是在用荣安提醒太皇太后,不要因为争权夺势致使混战而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阵,说道:“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为了救崔崭?有何计策快快说来,哀家没心思听你废话。” 唐芷漩:“臣先问一句,此事是否太皇太后与皇后合谋?”她见太皇太后张口便要否认,立即说道,“您要说这是毓秀被皇后买通,说此事与您完全无干,那臣立即告辞,只能按臣的方式拼个鱼死网破。” 太皇太后皱眉瞥了她一眼,显然是烦躁于唐芷漩的咄咄逼人,但最终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说道:“是皇后来求的哀家,哀家不过是借个毓秀给她。” 唐芷漩仍然咄咄逼人:“此事主谋是皇后?太皇太后顺手推舟?” 太皇太后烦躁道:“你非要弄得一清二楚才肯说如何救崔崭吗?这世上事岂能事事清楚明白?为官许久连这都不清楚吗?” 唐芷漩本就是站立,此时目光更是不加遮掩的俯视,冷硬又大声地几乎是呵斥地说道:“臣是想让太皇太后清楚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区区一个皇位,难道比大景江山和数万万黎民百姓更重要吗?!” “区区?”太皇太后简直想笑,“皇位你竟说是区区?真是没尝试过权势滔天的滋味,有何资格说‘区区’二字?!” 可太皇太后又有些心虚,因为这类似的话,她也曾从荣安口中听到过——“江山与万民,远重于帝位。” “臣不欲与您辩驳,”唐芷漩的声音恢复如常,却带着冷漠鄙薄的威压,分明与她身份极不相衬,却又浑然天成——“臣会保崔崭、保江山与万民,此案要结,只能着落在傅堂身上,还望太皇太后助臣一臂之力。” 太皇太后知道此事绝不简单,沉声问道:“要如何助你?” 唐芷漩:“只需您写一道密旨给靖王,只需四字‘一切暂缓’便可。” 太皇太后深知这四个字一出,之前为靖王的筹谋就一切停滞,如今这大好时机若错过不知何时再有!唐芷漩应该不知道靖王具体的筹谋,但知道太皇太后这四个字对靖王的分量!她这是要将西境的一切蠢蠢欲动都狠狠按住! 太皇太后张口便想说“痴心妄想”但又生生忍住!她清楚唐芷漩已没有耐心再费口舌,如果自己不答应很可能换来唐芷漩一意孤行,不知会不会将所有人都拖下水!虽然她总认为唐芷漩与崔崭都最为看重国家大义之人,但如今涉及靖王及太后全族,她不敢赌! “好。”太皇太后点了头,凝盯着唐芷漩忽而嘲讽一笑,“你这自诩公正之人,要将谋逆大罪栽赃到傅堂身上,还口口声声跟哀家说什么江山什么万民?可笑!” 唐芷漩的脸色未变,语气静得渗人:“他早该死在北部。为救忠臣、保万民而陷他于死地,是他最后的荣幸。” 不知为何,太皇太后被此时的唐芷漩所震慑,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唐芷漩抬手稍稍行礼,半是命令地说道:“请太皇太后拟旨。” 当唐芷漩带着密旨离开时,太皇太后看着她坚定的背影,忽而问道:“你如此不按章法行事又栽赃他人,就不担心崔崭看轻于你?” 唐芷漩的脚步没有停,看似随意地丢下一句:“从不担心。” 太皇太后品了品她这四个字,竟一时不知她是笃定崔崭对她的信任,还是在说她从不怕失去任何人。 坤和殿。 皇后一早起身后不久,宫人便来报说外面被侍卫围住了不让出入。皇后有些疑惑又直觉禁足与柏珹之死有关,反倒安下心来,有种终于被发现终于不用再揣测的宁定。她认真梳洗又好好用了饭,等着皇帝前来质问她甚至再将她殴打一顿,但一直到临近傍晚,等来的却是父亲傅堂。 若自己被禁足,父亲怎么还能入宫探望? 皇后一脸疑惑地看着走进来的父亲,见他满面愁容更为不解,就听傅堂长叹一声,说道:“你糊涂。” 皇后以为傅堂已知晓柏珹之死是自己的手笔,便也不说什么,只等着父亲发怒。没想到傅堂下一句是:“你怎能因自己腹中那孽种没了,就拿皇上唯一的皇子出气?” 皇后惊诧又茫然地看着傅堂:“什么孽种?父亲怎能这样称呼自己的亲外孙?” 傅堂忿忿闭了闭眼,睁开后心痛难当地看着她,说道:“为父都知道了,你怀的野种是行宫一个侍卫的,那侍卫已被乱棍打死了,你莫再做无用的指望。” 皇后震惊站起:“你、你在说什么?!” 92 傅堂瞥了一眼殿外都在凝神静听的宫人们,故作痛心疾首地捶了捶胸口,斥道:“你犯下这样的弥天大罪还在装什么无辜?我傅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皇上打你都是轻的,皇上打你而没有诛我傅家九族那是给傅家脸面!事情到这里你就该全部咽下!以后谨小慎微做好皇后的本分!可你竟敢将手伸到大殿下那里去!你是想把整个傅家拖至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皇后云里雾里地听了半晌,渐渐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眼神也从惊诧变为阴冷。傅堂见她只盯着自己而不说话,声音更高了些地恼道:“还不脱簪待罪跪求皇上莫要牵连傅家?即便自尽赎罪也难抵你罪过之万一!” 皇后森冷地盯着她的父亲,说道:“皇上质问父亲了是么?他认为是父亲指使女儿谋害柏珹的对么?”皇后唇边涌起个凄厉的笑意,“父亲为保傅家,打算大义灭亲令女儿自尽以消皇上心头之怒,是么?” 傅堂自然是这样想的。皇上传他入宫大声辱骂于他,镇纸都摔到他身上,怒斥他傅氏一族谋逆大罪!他几乎是将额头都磕破了历数傅家功业才拦住皇上下旨抄家灭门!而那唐芷漩就冷冷站在一旁看着,间或说几句关于人证物证的解释,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 傅堂离宫后有些恍惚,对于皇上将这等谋害皇嗣的大罪没有立判诛九族感到奇怪,但他又思忖是不是因为唐芷漩的劝阻?虽然唐芷漩并不会帮他,但她不想朝局动荡是肯定的,如今要是傅家满门获罪,于西境和北部都是重大震荡,很可能引发敌国趁机入侵战火频发。 那唐芷漩的意思是什么呢?将皇后拉下马来削减傅家威势?令傅家人无法再出任重要官职?傅堂思索了多种可能也没个确切头绪,但能肯定的是唐芷漩定然要从傅家狠狠咬下一块肉来!如今,既然皇上没有立即处置傅家,那就是给了傅家机会!他只得牺牲这个已坐到皇后高位的女儿来保全自己和傅家,即便是孤注一掷也得尽力一试! 皇后显然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方才那些话都是说给这殿内殿外的宫人听的,好叫传出去赞他一声大义灭亲!傅堂直视着皇后的眼睛,逼迫地看着她,说道:“你就是谋害柏珹的主谋!你敢说不是?自己失了孩子就这般丧心病狂,哪像我傅家教养出来的嫡女?无法无天!悖逆人伦!你不是说喜欢柏珹那孩子吗?你怎么能——” “你说我怀的是孽种,”皇后打断傅堂,“是为了让我显得荒淫无德好让臣民嗤笑,好将我谋害皇嗣的行为归于我本身就道德败坏,还是——”皇后盯着傅堂的眼神像两道尖刺,“那天晚上,当真不是皇上?” 她的这句问话在颤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傅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阵,忽而笑了笑,凑近她耳畔说道:“这么多年都不宠爱你的男人,怎会突然跟你亲近?女儿,做梦也要有个限度啊。” 皇后不可置信地盯刺着傅堂,身子颤抖起来,紧紧攥拳都克制不住!她两只手死死抓住傅堂的衣襟,声音都变了调:“是谁?那我是跟谁?!你安排的吗?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把我当什么?难道是阿猫阿狗能这样随便摆弄吗?!” 傅堂抬手掀开她,恼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为了谁?你没个孩子傍身怎么坐稳皇后之位?傅家又要如何更进一步?我这被夺了兵权的国公又要如何自保?”傅堂很是不耐烦,“快些去皇上那儿请罪,再当着他的面自刎,不要牵累傅家!” 皇后被掀得踉跄却在站稳后再次拽住傅堂,逼问道:“是谁!到底是谁!告诉我是谁!否则别想我按你说的做!” 傅堂冷笑道:“不就是你那忠心的小侍卫?”傅堂略略低声,“为父将他给了你,你该高兴吧?”继而笑道,“为父方才说的是真的,你怎地不信?他已被乱棍打死了。” 皇后震惊得站都站不住,后退两步不住地摇头,喃喃自语道:“是他?那晚竟是他?” 怪不得他不说话,可也怪不得他沉沉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她那时还有些诧异这声音太过耳熟却好像不是皇上的,可因酒力太猛她头晕目眩,并没有细想。 “他、他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何、为何要选中他?!”皇后不住地摇头,泫然欲泣,“我已经给他选看了亲事,我说过下个月就为他主婚的!” 她刻意忽略对那小侍卫说起此事时他垂下的眼神,刻意忽略他良久的沉默,刻意忽略他问的那句“这是您吩咐我必做之事吗?如果是,我……就去做。”她只想他能得到平常又安稳的日子,别像她这般事事不得自主。 “为什么是他!”皇后头一次对父亲大吼。 傅堂呵笑,看着皇后的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在意这点事。“他自愿的,”傅堂无法理解地嗤笑道,“说什么‘别人会弄疼她’,不知道在想什么,可笑!”傅堂更为不耐烦, “你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去做你该做之事!” 皇后眼中已然泛泪,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倨傲地扬起下巴,说道:“求人便要有个求人的态度,这般命令于我,以为我就会遵从?” “你这逆女!”傅堂气得扬手就想打,皇后却丝毫不惧地将脸凑近给他!傅堂的手终究没落下去,恨声道,“你要如何?!” 皇后冷着一张脸:“让唐芷漩来见我。” 傅堂疑惑又戒备地看着她:“你想翻案?”他忿恨地看着这不听话的女儿,“你是要鱼死网破吗?傅家就没你在意的人了?!” 皇后似是笑了笑,又似只是动了动唇却并无表示,说道:“你这样大张旗鼓地来羞辱责骂我,定是将我当做傅氏一族的代罪羊,交出我以平息皇上的怒火。翻案?现在谁想翻都不可能。” 皇上会将所有他痛恨的人趁此机会一网打尽。 皇后没说出这句心里话,她不想告诉眼前这位父亲关于皇上真正的想法。她虽不受宠,但多年来察言观色,早已比父亲更加了解皇上。她带着些幸灾乐祸的心情吞下这句话,只是说道:“我既然必死无疑,自会为傅家做好最后的事。但我要见唐芷漩。” 傅堂狐疑地看了她一阵,冷哼道:“谅你也不能如何,便允了你!” 唐芷漩坐在皇后对面时是有些戒备的。但皇后温和从容,请唐芷漩落座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日邀你到行宫,我不知是父亲要算计你的计策,还以为是他要拉拢你。” 唐芷漩没说话,只听着。皇后也不用她回答,继续说道:“你聪慧又细致,我知道这案子难不倒你,也知道你会权衡利弊压下同谋的太皇太后不提。我不怪你,真的。” 唐芷漩有些疑惑地看着皇后,皇后淡淡笑了笑,说道:“请你过来,是有些最后的话,只想交待给你。” 皇后在两人之间的桌上开始温盏烹茶,动作温婉雅致,整个人流露出雍容之气,眉眼间也俱是宁和。唐芷漩知道皇后即将前去向皇上请罪,此去必是一条死路,虽然知道她是害死柏珹的主谋,可她也失去了孩子,一时不免有些唏嘘,于是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静静等着皇后开口。 茶汤沸过两遍,皇后给自己斟了一杯,却并没有给唐芷漩斟一杯,温和地笑道:“你将我送上死路,我不想给你喝茶。” 唐芷漩并不生气,依旧静静等着。皇后啜了一口热茶,说道:“崔崭,你救不下来。” 唐芷漩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心里顿时一惊。皇后继续说道:“皇上忌惮崔崭已久,应该说皇上谁都忌惮。崔崭已被打入天牢,即便我被定为主谋而死,皇上也不会放过崔崭。” 唐芷漩凝盯着皇后,不知该不该信她的推论,也不知皇后是不是在故意诱导自己什么。皇后见她如此便是一笑,说道:“我知你不信我,我也不想多做解释,只告诉你一句:能救崔崭的,在他的来处。” 唐芷漩:“何意?” “怎能全部说清?其中究竟你自己去寻吧。”皇后柔婉地笑着,“若不是你非要彻查此案,朝中无人敢查之下,也许我能全身而退呢?我能提示你这么关键的讯息,已是仁至义尽了。” 唐芷漩:“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告诉我,岂不是更解气?” 皇后浅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人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不会难受,反而是有一点似有若无的希望又抓不到的时候,才最难受。我会笑着看你们都如此难受的。” 唐芷漩心中不解又有些焦急,但面上淡淡一笑,说道:“救不下来也无法,皇后想看我难受恐怕要失望了。” 皇后笑道:“你与崔崭有没有私情,我不清楚,但我清楚你的报国之心——你不会允许崔崭这样的大将就这么含冤而死。” 唐芷漩知道辩解无益,说道:“‘能救崔崭的,在他的来处。’皇后只愿意给这一句吗?” 皇后点头:“嗯。”端起茶杯饮了两口,皇后似是很满意,“今日这茶,是我烹得最好的一次。” 皇后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玉匣打开,推至唐芷漩面前,说道:“请将这匣子埋在一位叫做‘沐清远’的侍卫墓中,感激不尽。” 唐芷漩看向那玉匣,其中有一缕以细红绳绑好的青丝。皇后看着那缕青丝,说道:“是我的一缕发丝。我这身子是要被鞭尸示众的,能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一点东西了。” 唐芷漩:“我为何要帮你做这件事?方才那句话也不过是无从考证的半点恩惠——皇后娘娘?!” 皇后的嘴角渗出一股鲜血,她却仍是笑着的,只是说话已有些气弱:“我、没给你、斟茶……这算不算一点、多一点的恩惠?” 唐芷漩立即起身想要扶住皇后,却被皇后摇头阻止。越来越多的血从皇后口中渗出,她说话间已有呛咳,却仍挣扎着说道:“我父亲的第四个小妾房中……南墙暗格、有、先皇遗诏……” 皇后坐都坐不稳了,唐芷漩伸手想扶她却再次被制止,皇后强自用手撑着桌沿不让自己歪倒,眼神都已有些涣散,紧盯着唐芷漩说道:“你,若是你,定能、能做到我、做不到之事!” 说完这一句似是耗尽了她的力气,她仰面向后,重重倒地。唐芷漩连忙过去扶她,却见她脸上挂着快意的笑容,似是终于放下了什么。唐芷漩叹气,抬手轻轻阖上皇后仍然睁着的双眼,起身收好桌上的玉匣,缓缓走了出去。 93 傅堂听闻皇后的死讯急忙赶来宫里,对着已经穿戴好敛服的皇后怒斥“竟敢畏罪自裁!将傅氏满门置于何地?!逆女!”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法,连忙命人将皇后敛入棺内,竟抬棺去寻皇上,痛哭流涕地贬斥女儿的不忠不孝,说女儿已向他悔过也答应要来皇上面前请罪,却最终没有勇气而自裁,叩头不止地请求皇上开恩原谅。 皇上看着傅堂一副恨不能以死谢罪的模样,似笑非笑地说道:“抬棺面见帝王,你可真是三朝第一人啊。护国公,你这般大义灭亲不过是想保全你自己和傅家,呵,不过谋害皇嗣这等大逆之事,你以为死一个皇后就能了结吗?” 傅堂仍在哭诉:“老臣不敢!老臣只求皇上看在老臣一门尽忠、看在先皇让老臣辅政的信任上,网开一面!” 皇上明白,傅堂在提醒他“遗诏”一事。皇上笑了笑,说道:“皇后虽然该死,但昨夜曾对朕言,护国公的第四房小妾屋内南墙有个暗格,里面有朕想要的东西。” 傅堂大惊失色,只因还伏地才没让皇上看见此时的神情。皇上并不在意,笑意更浓郁了些,说道:“朕的人已经去取了。你那第四房妾室,你很喜欢她吗?若正巧遇上了就只好杀了。” 傅堂心中惊惧不已,咬紧牙关强撑着说道:“皇后所言不过是她的猜测,老臣从未对任何人说过遗诏存放何处。” “怎么不回答朕?”皇上发笑,“那第四房妾室,你很喜欢吗?” 傅堂只得答道:“老臣收用的女子,自是喜欢的。” 皇上堪称体贴地笑道:“那朕就不必因为杀死她而愧疚了——朕送她去陪你,这是朕对你的恩赏。” 傅堂震惊抬头,见皇上笑看着他,随意抬手挥了挥,一旁的侍卫立即上前将傅堂踹倒在地又将他那一只手反剪在身后捆住。傅堂趴在地上挣动了几下,对皇上恼恨地喊道:“老臣乃是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你怎能如此对我——” 侍卫一脚踢在傅堂嘴上,傅堂吃痛闷哼,血从口中流泻而出!皇上笑看着他,说道:“你这么忠心于先皇,那就去侍奉他老人家好了。也不必狡辩什么皇后在骗朕了,皇后被你害得怀上野种,你以为她不恨你?” 傅堂惊诧不已,想说什么却又被侍卫一拳捶在颈后,登时脖子一歪,话也再说不出来一句,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皇上从龙座上缓缓走下去站在傅堂跟前,用从未有过的舒心语气说道:“护国公,你得感谢你那好女儿,如果不是她告诉朕遗诏藏在哪儿,你傅家所有男丁都会因为此次谋害皇嗣之事而一个不留。如今嘛,朕会网开一面,留下你们傅家最出色的两个男丁。” 傅堂费力地抬头去看皇上,被皇上一脚踩在脸上,笑道:“不感激朕的天恩吗?若再反驳一句,那两个出色的傅家公子,可真不好说会怎么样哦?” 傅堂眼中还有愤恨却不敢再出声,又咳出一口血来。皇上阴狠地笑道:“先皇不放心朕,你们这群老臣不服朕,用这遗诏让朕看你们的脸色这么多年——傅堂,你傅家最出色的两位公子,朕会给让他们站在离朕最近的地方,以解你今日之耻、慰你在天之灵。” 皇上俯身凑近傅堂,清晰又狠厉地说道:“他们会成为朕最得用的大、太、监。” “皇、皇上……”傅堂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被皇上一脚踩下,又不停地一脚又一脚使劲踹下去!只听到几声哼叫,傅堂就没了声音,皇上犹不解气,一把抽住侍卫腰间的长剑就往傅堂身上刺去,傅堂挣扎着躲避但根本无用,很快含恨咽气。侍卫见皇上还在刺杀已经死去的傅堂,连忙上去阻拦劝慰道:“皇上息怒!傅堂已死,再刺无用,请皇上保重龙体!” 皇上气喘吁吁地丢下剑,笑意渗人地下令道:“将傅堂五马分尸!族中男丁无论年纪一律腰斩!最出色那两个立即捉拿进宫净身!族中女子一律充为下娼、终生不得赎身从良!” 侍卫听得这命令不由心惊,连忙躬身退下去传令。皇上看着已经不再会动弹的傅堂,露出得意的笑容:“朕,会一个一个,将你们这些烦人的东西清理干净。” 正沉浸在自己的美梦中,有宫人匆匆入内行礼,之后靠近皇上低声禀报:“启禀皇上,暗卫失手,没能取到遗诏。” 皇上惊怒道:“怎么办事的?!傅府的内卫都打不过吗?!” 宫人:“不是内卫。暗卫去晚了一步,遗诏已被人取走了。暗卫追逐那人的身影追了很久,但最终失去踪迹。” “一群废物!都是废物!”皇上震怒,“还不去查!追不回遗诏你们全都提头来见!” 唐宅。 唐芷漩仔细看完眼前的遗诏,明白皇上为何如此忌惮傅堂,因这遗诏可以废帝另立,傅堂若有了外孙,确实可以直接立这外孙为新君再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无冕之君。唐芷漩看向静立一旁的纪旋:“辛苦你了,这一趟不容易吧?” 纪旋爽朗道:“没有的事儿,我的功夫又精进了呢!姑娘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 唐芷漩将遗诏递给纪旋,嘱咐道:“这东西你妥善收好,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放在何处也不必告诉我,等我有需要时自会找你。” 纪旋点头将遗诏收好,问道:“崔大人什么时候能从天牢里出来?” 唐芷漩:“主犯自裁,从犯收押,应该这两日就能出来。” 纪旋喜不自胜,说道:“姑娘厉害!是姑娘救了崔大人!” 唐芷漩摆手,想说这是因势利导却又觉得跟这半大孩子也不必说太多,便笑道:“待崔尚书出来就为你办迁籍之事,再置一处房产,便也有自己的家了。” 纪旋自是高兴,一个流浪的孩子能在京城安家,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能达成之事。他知迁籍费事,多亏崔崭为他周全,当下对唐芷漩行礼道:“也多谢姑娘,虽然姑娘没说,但我知道几次文书手续都是姑娘办的。” 唐芷漩浅笑道:“举手之劳,无需挂齿。你这名字是崔尚书为你起的吧?想不想改回从前的名字?若想,就趁此时办了,待籍落归档再想改就难了。” “我喜欢现在的名字!”纪旋咧嘴一笑,“跟我最喜欢的崔大人和姑娘有关系,我很喜欢!” 唐芷漩一怔:“跟我有关系?” 纪旋立即闭嘴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但看着唐芷漩疑问的眼神,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本来就姓纪,但名字到底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其他人都叫我野狗。崔大人说野狗不雅,为我取名为‘旋’,说是‘记一深藏心间之人’。我本以为他怀念的是什么故交好友,等认识了姑娘才知道,他说的是姑娘呀。” 唐芷漩被这半大小子说得脸热,纪旋连忙说道:“我不说了不说了,崔大人要是知道我让姑娘难为情肯定不会高兴,我可不想让他对我失望呀。” 唐芷漩笑了起来,说道:“他不会的,不必忧心。我这有个玉匣,”她拿出玉匣放在纪旋手中,“你将此物埋至一个名为‘沐清远’的侍卫墓中,这墓在何处需你细查,目前我只知道他原本是皇后身边的侍卫,前阵子被傅堂处置了,不知是否允许尸身被好好收敛,若直接扔去了乱葬岗,还需你为他造坟立碑,好好安葬于他。若遇到任何难处,尽管来寻我。” 纪旋知道唐芷漩身担要职,还要与崔崭一同参详朝务,交给自己的事情必不可令她忧心。他将玉匣郑重收好,答应定会办好此事。纪旋离开后,唐芷漩又等待了一阵却仍没有等来崔崭被放出天牢的消息,心中隐隐泛起不安,走出宅院想去外头看看情况,却发现外面的人疾行奔走,听得几句他们的交谈,似是在说衙门前告示墙上下发了新的圣谕,与崔崭有关! 唐芷漩连忙随着人潮一同前往告示墙,只见墙上已张贴了圣谕,有侍卫正在大声宣讲圣谕内容。唐芷漩极快地扫了一遍圣谕,震惊之下只觉那侍卫的声音像是刺破了自己的耳鼓—— “兵部尚书崔崭,谋害皇嗣、罪犯大逆,明日午时斩首,钦此!” 94 唐芷漩匆匆进宫直奔乾德宫正殿,却被拦在殿外不得入,宫人只说皇上疲乏不见任何人。唐芷漩焦急地等待着,隔一阵就让宫人再去通传,但等来的回应都是一样。她哪里知道此时正殿深处剑拔弩张,太皇太后的威压如泼天暴雨,兜头盖脸地砸在皇帝身上。 “崔崭何罪?!你竟要斩之?!”太皇太后怒气勃发地站在皇上面前盯视着他,“朝中能为你上阵杀敌的将军还有几个?何况此次柏珹之事与崔崭何干?皇后已经偿命了,傅堂也被你斩了,傅家满门无一幸免,你这雷霆之怒还要波及到何处?”太皇太后几乎是命令般地说道,“还不速速收回成命!” 皇上好笑地说道:“圣旨下,半年内不得轻易悔弃——这不是皇祖母您非要让朕恢复的铁令吗?皇祖母若是想收回成名就自己想法子,比如召集群臣一起弹劾朕?再把这好不容易恢复的铁令废除?哈哈哈哈!朕真是很想废除呢,皇祖母快去办吧!” 太皇太后气得怒斥道:“说什么浑话!凡事难道不可有特例?忽兰在西境滋扰不断,剧情急报堆积如山,你就派崔崭领兵前去应敌,即可将他开释!即便如今圣旨下发不便更改罪名,待他凯旋即可为他正名!” 皇上笑看着太皇太后:“皇祖母真是为崔崭打算得周全妥当,好似他才是你的亲孙儿呢!皇祖母,虽然朕并非你亲孙,但好歹承欢膝下这些年,该尽的孝都尽了,难道比不上你那老情人的孙儿吗?” 太皇太后曾与崔崭的爷爷议婚,最后因被家族送入宫中而作罢。太皇太后双目中闪过愤恨恼怒,却很快转为嘲讽,嗤笑道:“你嘲哀家没能得到想要的,不过是因你也从未得到而抒发的怨怼之气!不是寻到颖妃这张脸了吗?有个替代品还是不能畅快?还是像从前那般想着做个四处游历惬意随性的闲散王爷?呵,全是遗憾又如何?人生多的是未尽之事,你还能一一如意?身居世人仰望之高位,哪能贪图世人之俗乐?做了皇帝就该将大景作为你之最爱!力保大景不失、臣民安宁才是你的第一要务!而不是一有时机就斩杀功高之臣!这与自断臂膀有何区别?!” 皇上蓦地站起,着恼地辩驳道:“什么臂膀!都如傅堂一般成了气候就妄想唆摆甚至取代朕!保全崔崭就是保全靖王在京中的一大助力是不是?皇祖母是在为崔崭计还是为靖王谋?总之不可能是为了朕这个孙儿筹谋半分!”皇上冷笑道,“皇祖母不必再费口舌,朕绝不可能收回成命!皇祖母手眼通天,不如就趁此机会昭告天下朕已失德还忝居帝位,另立新君岂不美哉?!” “你当哀家不敢?!”太皇太后怒意迸发,“若不是死的死伤的伤,你以为这帝位能轮到你?!”太皇太后恨铁不成钢地指着皇上,“白捡了帝位还不兢兢业业、还敢随心所欲?!位尊却德薄,活该众臣不服、边境不宁!” 这番话极重又极为悖逆,即使尊为太皇太后也不该出口。皇上震怒之后却哈哈大笑,说道:“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你就这么笃定朕不敢将你如何吗!” “哀家斥你两句你就能处死哀家吗?你那可怜的名声是一点也不打算要了?”太皇太后冷哼,“哀家懒得再跟你废话——马上撤回圣旨,不管你用什么缘由!若有大臣敢质疑,哀家可以替你周全!” 皇上哈哈一笑,得意中带着狂妄地说道:“无需皇祖母费心!朕,绝不会撤回圣旨!崔崭明日必死!”他似是志得意满扬眉吐气,厉声吩咐宫人,“来人,送太皇太后回宁祥宫去好好歇着!” “大胆!”太皇太后看着有宫人迎上来要架扶自己离开,喝退宫人后凝视着皇上,冷冷道,“皇上执意如此,哀家只能祝祷皇上绝不后悔!” 太皇太后转身便走,皇上只觉她的背影都带着愤怒的杀意,一时心中惴惴,仿佛下一刻便会大祸临头!如果真是太皇太后派人取走遗诏,那么自己很快就会被废再囚禁至死!想想就不寒而栗!皇上焦躁得来回踱步,命人暗中围住宁祥宫,以免太皇太后出动人手布置废帝!皇帝又召唤了部分暗军前来保护自己,心烦意乱得只盼这些令他感到威胁的人全都死了! 太皇天后回到宁祥宫,立即着手安排重臣进宫为崔崭求情,又布置西境军报四处下发,最为重要的几封直接送至皇上案前,再命人知会死士随时准备劫法场!只是人手虽然散了出去,却都来报说有人盯梢,其中甚至还有暗军!太皇太后明白一旦真的出手营救崔崭,定会与暗军直接交锋,胜算着实堪忧!太皇太后气得重重砸了手里的茶碗,怒斥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必须救下崔崭!” 桂嬷嬷连连称是,说道:“唐院卿被皇上拒在殿外,候了半日了也没能见驾,娘娘您看……” 太皇太后计上心来,连忙让桂嬷嬷研磨,很快写了一封短笺,递给桂嬷嬷,嘱咐道:“寻个信得过但不起眼的宫人把这短笺交给唐芷漩,绝不能让旁人看见,让那宫人告诉唐芷漩一句话,”太皇太后目露狠色,“之后将那宫人灭口,一定要干净利索!” 桂嬷嬷点头,手中这短笺似有千斤重!她有些不放心地问道:“那待唐院卿办完事,是否也要……” 是否也要灭口? 太皇太后略略犹豫,沉声道:“待崔崭脱险后再议。” 桂嬷嬷称是,握着短笺又问道:“娘娘,这、这能有用吗?” 太皇太后又急又凶:“有用无用总得试试才知道!” 桂嬷嬷连忙去寻合适的宫人传递短笺。她心里清楚,太皇太后从来不会惧怕将任何人灭口,面对唐芷漩却犹豫了,因为太皇太后很清楚唐芷漩在崔崭心中的分量,万一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太皇太后将永远不可能得到崔崭的谅解。 唐芷漩因等待无望已走在出宫的甬道上,忽有一宫人迎面而来,迅速递给她一张短笺,低声道:“太皇太后让奴婢给您的,让您将此笺拿给崔老夫人看,或可救崔尚书。” 宫人快步离开,好像根本不曾与唐芷漩说过话。唐芷漩握紧那短笺,急匆匆向宫外走去,一路向着崔府而去,直到了崔府附近,确定没人跟着自己才打开那短笺,对着那句话来来回回仔细看了几遍,有些不明其意又有些隐隐的心惊肉跳!她想起皇后临死前说的那句“能救崔崭的,在他的来处”,心思纷乱却也只能合上短笺紧握在手,望向崔府的大门,快步走了过去。 崔府,正院。 崔老夫人并不欢迎唐芷漩这个不速之客,半闭着双眼只顾吃茶。唐芷漩也不兜圈子,将伺候的仆役都轰了出去,直接了当地对崔老夫人说道:“本官奉太皇太后之命,给崔老夫人一个物件儿。” 崔老夫人听得“太皇太后”四字只得睁开眼睛,唐芷漩将短笺递至她手中。崔老夫人疑惑地看了一眼那短笺,打开后见上面写着—— “言铿与哀家都知道,崔洵抱回来的孩子并非他的私生子,而仅是故人之子。” 落款是太皇太后的印鉴。 崔老夫人惊得站起,拿着短笺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短笺又看向唐芷漩,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这、这是太皇太后的亲笔?她……这时候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唐芷漩并不明白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这短笺为什么或许能救崔崭,但见崔老夫人这震惊的模样便知这短笺定然用处不小,于是模棱两可地说道:“太皇太后说崔老夫人看过这短笺便明白该如何做。” 崔老夫人的神情变幻难以言说,唐芷漩一时猜不透她到底是何心绪。崔老夫人又看了一遍短笺,竟忽地迸出泪来,不知是哭是笑地盯着那短笺,说道:“好,好啊,好一个崔洵,竟然欺瞒我这么多年从未辩解一句!竟让我怨你恨你这么多年?!你我……竟然……”她向后仰了一下似是要晕厥,唐芷漩连忙拉了她一把,她不自觉地握扶住唐芷漩的臂膀支撑自己,站定后立即甩开唐芷漩的手,恶狠狠地说道:“回去告诉太皇太后,她若坑骗于我,我不会让她安宁!” 崔老夫人直接往内室走去,丢下硬邦邦的一句:“不送!” 唐芷漩不明白这到底是不是于营救崔崭有益,但崔老夫人不再出现,她只得先退出崔府,急忙赶往兵部,想搜集更多军情急报再进宫试试。 内室中,崔老夫人看着靠墙供奉着的崔洵牌位,怔怔地出神。不知过了多久,她将短笺放朝着牌位用力扔过去,恼道:“崔洵!你怎能这样对我?!你不是说绝不负我吗?你抱回孩子的时候就是负了我!如果那是别人的孩子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直到死都一个字也不说?!” 她与崔洵青梅竹马,从小就定了亲。崔洵待她一向温和守礼,照顾有加,成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令她一直认为自己嫁对了郎君。直到有一日崔洵抱回一个一岁多的男婴交由她抚养,并说此子以后便是崔府长子。她还记得当时她又哭又叫地逼问崔洵到底是跟谁有了私生子,但崔洵都不答,只说道:“这孩子日后姓崔,单名一个崭字,你作为主母当好好抚育,不可轻看或慢待于他。” 她那时已有孕一月余,本是满心欢喜地畅想着孩子的模样,想着孩子出生后夫君会有多高兴,没想到夫君抱回一个野种还让她抚育,还要作为崔府长子占据她孩儿的位置!她气得险些小产,卧床了许久才好转。府中早有奶娘仆役等人贴身侍奉小崔崭,她只是冷眼旁观,又命人暗中去查崔洵是不是养了外室,但查到崔嵬落地,查到崔嵬蹦蹦跳跳在她面前玩耍胡闹,仍没能查出一点线索。 她恨,她恼,她亦十分伤心。崔洵待她一如往昔,但不论她温言软语还是威逼耍狠,崔洵仍然不吐露半字。她也想过就这样死了心,不过一个孩子,既然他母亲没被接入府中那便是不可能入府之人,自己还计较什么呢?可每每崔洵躺在她身边,她又止不住地去想他也曾这般躺在过别的女子身旁,嫉恨愤郁交加,令她根本无法伸手抱小崔崭一回。 及至崔崭长成,能文善武又明理通达,崔洵对他的培养和看重比对崔嵬不知用心多少倍,更令她这当家主母忧心忡忡,认为崔洵是要将崔府的一切都交予那来历不明的野种,更是愤恨得想将崔崭毒死!在崔崭跟随崔洵上战场又屡屡获胜而名声大噪之后,她默许甚至支持了崔嵬借着北部战事谋害崔崭的计策,待崔崭重伤腿残回来在府中休养,她更是觉得她没趁机谋害已是仁至义尽。 可如今,太皇太后却说崔崭不是崔洵之子,与崔洵没有半点关系!太皇太后不可能拿这么大的事情骗她,而从前崔洵醉酒,确实说过“故人之托,劳你受累”等语,她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如今想来这些年来查不到任何关于崔洵外室的蛛丝马迹,就是因为崔洵根本从无外室! “崔洵!你害得我好苦!”崔老夫人流着泪怒斥道,“怎么就不能说!怎么就不能如实告诉我?我会出卖你想保护的人吗?!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她抄起牌位就要砸在地上,却又颤抖着忍住,将牌位抱在怀里痛哭,“你我从小的情分,我以为嫁给了世上最好的男子的满心欢喜,都被你毁了!毁了!” 泪水滴滴滑落,砸在牌位上,崔老夫人憋闷难当,不住地捶打着胸口,抽噎着自语道:“你知道我给你喝的那碗鸡汤里有毒吗?你是毫不怀疑地喝下了还是明知有毒但还是喝了?你看着我,你那样看着我,你说你从小就知道会与我成婚,你说你从小就暗暗发誓会一辈子对我好,你还说不管我给你喝什么你都会喝,因为你觉得亏欠我……”崔老夫人哭喘得厉害,一口气都要上不来,用牌位不停砸自己的额头,直砸出血流下来感到脸上一片温热才怔怔地摸了一把,却又惨笑出声,“你怎能如此对我,怎能如此?!” 哭喊得累了,崔老夫人紧紧抱着牌位摊到在地,浑身都在颤抖和抽搐。良久,从窗透进来的光已经消失,崔老夫人才缓缓爬起,郑重地将牌位放置在原来的位置,细心地用丝帕擦了又擦,说道:“崔洵,你欠我,我也欠你,但这扯不平,我无论如何都会与你计较!只是你拼力守护的那个人,我也会为你周全……”她深深叹气,“你为了那位故人做到这般地步,就因为你所说的知遇难得、知己难寻吗?我本不信这些,我曾怀疑你与那故人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阿洵,你若早些说与我知,这些年耳鬓厮磨之时,我也许就是真的畅快而毫无隐痛了,你我之间毫无芥蒂不好吗?你,可曾后悔吗?” 泪滴再度洒落,崔老夫人抬手抹了抹泪,对着牌位苦笑道:“太皇太后在这关口告诉我这深藏多年之秘,我知她没安好心,也知她是何意,但我……”她牌位下方的条案上用力按了一下,一小块案板翻转,露出一块写满金字的铁牌,她将铁牌拿起细细看了看,努力勾出个笑意,对着牌位说道,“这本来是留给嵬儿的,但现在必须给崔崭了。” 崔老夫人抚了抚那块铁牌,再看向牌位时已趋于平静,甚至还笑了笑,说道:“你这倔人,我终究还是与你一样了。” 天牢。 崔崭看着唐芷漩一步步向自己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手捧圣旨的太监。唐芷漩脸上有些许前来迎接崔崭的喜悦,但更多的似是担忧。她从走近就一直望着崔崭,眼神中似是在给予他无言的安慰,虽然崔崭并不清楚这安慰从何而来。太监在牢门口站定,举起圣旨令崔崭下跪接旨。待崔崭端正跪下,太监打开圣旨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崔崭,罪犯谋逆,本应无赦,然其父曾获先皇所赐金书铁券,特赦崔崭,去其官职、免其俸禄、留其性命而不免其罪。钦此,谢恩。” 崔崭本因听圣旨而微微垂着头,听得此言疑惑地抬头,那太监合上圣旨说道:“天恩浩荡,崔崭,还不谢恩?” 崔崭看向一旁的唐芷漩,她对他使了个“暂且忍耐”的眼色,崔崭信任唐芷漩而叩首谢恩接旨。随后牢门打开,崔崭走了出来,唐芷漩迎上去靠近他,双眼中满是夹缠了忧虑的欣慰,崔崭只觉得她有很多话要说,但眼下人多眼杂什么也说不了,便以眼神宽慰于她。两人眼神交汇间都想着先一同离开天牢,不料那太监拦住去路,说道:“圣旨言明罪责难逃,此等谋逆大罪需施以黥刑。” 一牢卫拎着在面上刺字的刑具快步而来,太监吩咐牢卫道:“罪犯大逆,刺‘逆’字于左颊。” 牢卫称是,拿出刺字的长针走向崔崭。崔崭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受黥刑的一天,这“逆”字若刺在脸上终生无法洗去,要他日后如何领兵如何应敌?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但他还未开口,就听唐芷漩一声怒喝:“放肆!还不退下!” 他震惊地看向唐芷漩,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 如此气势迫人,又如此……令他心折沉醉。 95 太监丝毫不惧,反而笑道:“唐院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强出头。圣意如此,我等都需遵从,否则抗旨等同谋逆,唐院卿不想也在面上刺个‘逆’字吧?” 崔崭本与唐芷漩并肩而立,此时就要往前跨出半步挡在唐芷漩身前,但唐芷漩先他一步靠得离太监更近,威压地说道:“本官问你,圣旨中哪一句说了要对崔崭施以黥刑?” 太监笑了笑:“举凡谋逆罪人皆是如此,大景律例有言——” “若一切都按大景律例从无特赦,”唐芷漩打断太监,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公公就不会站在此处宣读开赦圣旨了。崔家既有铁券在手,皇上也已认可并特赦崔崭,此事便已了结,轮不到公公在此落井下石。” 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杂家不过是按律处置,唐院卿身居要职又无牵无挂,大可在皇上面前申诉此事,但眼下,”他目露凶光,“一切需得按杂家说的办!” 牢卫近前,唐芷漩呵斥道:“你敢?!”但那牢卫看一眼太监的眼色依然往前,看着就要跟唐芷漩动手!唐芷漩抬手便要射出袖箭,却被崔崭按住臂膀缓缓压下。崔崭对太监说道:“我既接了特赦的恩旨就需得进宫谢恩,面带墨字面圣被视为大不敬,不仅我会被惩处,连带引我入宫的公公你也会被连坐。看公公这穿着打扮,品阶定然不低,要为这牵连落罪而将这些年劳心劳力会毁于一旦——公公觉着划算吗?” “何况公公当知道现如今西境不太平,”唐芷漩见那太监犹豫立即接话,“朝中还有能派去西境征讨忽兰的将军吗?公公在皇上身边伺候,当知道皇上眼下只是被丧子之痛蒙蔽,待军国大事亟需解决,公公想想皇上会找谁呢?”唐芷漩随意弹了弹腰际垂下的钦使令牌,又状似无意地抖了抖手臂,发出带着袖箭的轻微声响。 这紧张关头,崔崭竟有些想笑,因唐芷漩这些故作威胁的小动作。 那太监果然更为犹豫,崔崭继续说道:“圣旨未言明之事,无需劳动公公。即便公公是在为谁做此事,又或者公公是因从前某些旧事落井下石,只要公公眼下肯退一步,崔某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太监的亲弟弟死于曾由崔崭经手的要案,虽然他弟弟确实犯了死罪,他却仍想着为弟弟报仇。而眼下面前两人说的都在情在理,在宫中行走多年又怎会不明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之理?当即换了副和善面孔,说道:“既然两位都这么说了,杂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这便请吧。” 太监挥手让牢卫退下又让开路,抬手请崔崭与唐芷漩向外走,说道:“崔公子先进宫谢恩,再回府治丧。” 崔崭顿时停下脚步,盯着那太监问道:“治丧?我府上?” 太监意味深长地略笑了笑,但并不打算做报丧之人,眼神看向别处。唐芷漩轻轻扯了扯崔崭的衣袖,低声道:“先离开这儿,路上我跟你细说。” 走出天牢,外面的天光刺得多日处于幽暗中的崔崭微微闭眼。唐芷漩看着他,想着要对他讲的事,这一瞬间冲动地想握住他的手,又生生忍住。太监上马后看向崔崭与唐芷漩:“杂家给崔公子备了马,倒是没给唐大人准备。” 唐芷漩知道这意思是在提醒她无需入宫,便回应道:“公公先行一步,本官说几句话不会耽误崔公子入宫。” 太监潦草地抬手行了个礼,打马离去。 崔崭看向唐芷漩,知道她要告诉自己的必是极为重大之事。唐芷漩与他走了一段路,将他带至街边不起眼的小巷内,才凝视着他的双眼说道:“我拣紧要的说,你稳住心神。” 崔崭点头,唐芷漩说道:“柏珹之死,是皇后主谋,太皇太后推波助澜。皇后所怀并非皇嗣而是傅堂蓄意让她怀上的别人的孩子,只为谋夺大位。皇后知道真相后郁愤自裁,皇上直接处死了傅堂,又以你是同谋为由下旨处斩。听闻太皇太后与皇上争执良久也未能改变皇上心意,”她深深吸了口气,“你母亲为救你,拿出了金书铁券,皇上看到这先皇御赐之物自然不能违抗,但此物只能保全你性命却保不住其他,所以方才的圣旨上才有那些罢免及仍然戴罪之语。”她看着崔崭的眼神中染了怜惜,“这金书铁券虽能救命,可却需同族中重要之人以命换命,所以你母亲她……自尽了。” 崔崭半晌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像是钉在了原地。良久,他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会?她……她不会为我如此,不会的……”他急急握住唐芷漩双肩,“你知道她不会为我做到这个地步,对不对?” 唐芷漩握住他的手,说道:“可她确实如此做了。其中有一些原因,但我也只是猜测,眼下说起来要说很久——”她更紧地握住崔崭的手,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延误谢恩又会被落罪,你先进宫应付皇上,其他的等你出来我们慢慢说。” 崔崭想问的实在太多,可眼下也只能先进宫。他握紧那双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手,千言万语只汇成一个字:“好。” 唐芷漩信任地点头,看着崔崭翻身上马,看着他又看向自己,叮嘱又宽慰地说道:“皇上的刁难和羞辱,不要放在心上。太皇太后召集了重臣,我也想了些法子,必不教你过分受辱。” 崔崭郑重点头,是理解也是致谢,之后打马向着皇宫而去。 皇宫。 崔崭走入金殿,已是以平民装扮穿戴的模样,众臣中有与他相熟的不免看得眼眶一涩。崔崭依旧挺拔端方,规肃地对皇上行了大礼又说了感念皇恩的话,皇上只凉淡地看着,也不叫崔崭起身,就让他那么跪着,不咸不淡地说道:“朕倒不知你家竟有金书铁券这种好玩意儿,竟不能为朕的柏珹报仇雪恨。呵,真是可笑啊,父皇怎么会赐给你父一块铁券?因为你父曾救驾有功?看来父皇也不怎么想赐下这东西啊,不然怎么不直接给不用以命换命的丹书铁券而是给了金书的?哈哈哈哈哈!” 崔崭强忍着心中郁愤与悲酸,什么都没有说。但皇上继续阴阳怪气道:“你母亲动作真快啊,是不是被你逼死的?朕看她到底是自尽还是被杀了伪造成自尽,还得细查呢,朕记得大景律例里有一条,逼死父母之人是不能被特赦的。” 崔崭忍无可忍地说道:“皇上!我母亲尸骨未寒,请您慎言!” 皇上哈哈一笑,说道:“朕乃九五之尊,还需慎言?崔崭,你如今是一介草民,朕能允你跪在这儿已是天大的恩惠,竟敢让朕慎言?来人,杖击八十棍!” “皇上息怒——”一老臣站出,躬身垂头说道,“崔将……崔崭也是因失恃之痛才一时情急,还请皇上恕罪。眼下忽兰犯我西境,正值用人之际,皇上可令崔崭戴罪立功,以解西境燃眉之急。” 皇上冷笑道:“满朝文武只有一个崔崭可用了吗?”皇上又笑起来,“靖王还没死呢,你们是盼着靖王已经死在忽兰人手里了吗?” 老臣:“靖王用八百里加急求援已有两次,可见军情十万火急,朝中唯有崔崭曾率军对抗超十万大军,还请皇上允准崔崭带兵出征对抗忽兰!” 立有不少臣子附和道:“请皇上允准崔崭带兵出征!” 这些臣子们虽然不少是太皇太后授意来说这番话的,但其实私心里都希望崔崭出征,以免此事落到自家子侄头上。忽兰强悍又神秘,是一直以来十分难以对付的敌军,任谁也不想轻易沾染而送命。 崔崭明白这一点,皇上也明白。皇上不愿意令群臣如愿,也不愿意让好不容易沦为草民的崔崭重回战场,但眼下确实无人可用,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啊,去吧,立马开拔,不凯旋不罢休啊。” 谁都知道不宣旨称崔崭为将军、不给虎符而让其出征,根本就是让崔崭直接送死。皇上这般玩笑实是羞辱过甚,也将军情视为儿戏,令群臣不齿。但皇上丝毫不以为意,还在继续笑道:“这么多人为你说话,崔崭,朕说你结党营私也不冤你吧?” 崔崭无意再与皇上纠缠这些无意义的问题,抬手行礼,说道:“皇上,捕风捉影之事多说无益,率军出征之事全凭皇上定夺,我纵身死异国他乡也定会为大景血战到底!但眼下,请允我回府看望母亲最后……一眼。” 最后一句已能听出哽咽,皇上却不在意地笑了笑,想继续折辱崔崭,却忽然瞥见面前御桌上有一张突兀的信笺,不知是何时摆在那里的,他方才似乎并没有瞧见。皇上狐疑地拿起信笺打开,只见其上是狂草书写的一句话:“复崔崭大将军之位,否则遗诏将人尽皆知。” 皇上惊怒,一掌将那信笺拍在桌上!众臣一惊,还以为皇上在为崔崭方才的话生气,连忙肃手垂头,就听皇上咬牙切齿道:“放肆,放肆!你们都放肆!竟敢!竟敢!” 众臣不知他到底在说什么,但一齐跪地叩请皇上息怒。皇上沉吟良久,久到众臣跪得腰膝酸软,才听得皇上说道:“崔崭,复你大将军之位,速率军十万前往西境平乱,不得有误!” 这句话说得像是咬着后槽牙,裹着毫不遮掩的无奈和愤怒。 众臣齐声高呼“皇上圣明”,皇上冷笑道:“无俸禄、无封赐,你若无法凯旋,则与谋害皇嗣大罪一同加倍惩处!” 崔崭仍是跪着,但他抬眼看向皇上的目光浸着沉郁的怒意,其中的冷凝令皇上浑身一悚!皇上刚想斥责他不敬,就见崔崭缓缓站起,几乎是用逼视的目光冷肃地看着皇上,说道:“臣崔崭,与谋害皇嗣一案无关。臣崔崭,率军出征平乱,为大景,为万民。皇上所言臣听得清楚明白,待臣为母亲发丧后自会率军开拔,不胜不还!”说罢毫不客气地对着皇上伸手,“还请皇上赐下虎符!” 皇上震惊,且心里的慌乱压都压不住!他强自扶住桌案以压制微微的颤动,吩咐宫人:“拿虎符来!”宫人立取虎符来捧至崔崭面前,崔崭依然恭谨地双手接过,只是整个人透着冷硬萧肃,泛着不怒自威的气韵,令人莫敢直视。 崔崭接下虎符对着皇上行了跪拜之礼,起身后便要告辞离去,皇上急切地说道:“待你得胜还朝,朕将五皇妹赐婚于你,以贺你凯旋!” 众臣哗然,不明白皇上此时为何说这桩完全不相干之事,又猜想皇上是怕压制不住崔崭而采取怀柔之策。此时崔崭就应当顺着皇上给的这个台阶而下,以缓和与皇上剑拔弩张的关系,以让自己的仕途重归光明。 但崔崭直接拒绝道:“不必,臣此番出征不为任何封赏,再者臣母新丧,臣当守孝,望皇上明鉴。” 皇上仍然坚持道:“若真要守孝便是三年,岂可出征?如今事急从权,你既能出征便能成婚,这是朕对你的恩赏,不可拒绝。” 崔崭的声音更为沉硬:“臣绝不接受这赐婚,望皇上见谅!” 即使愤怒不已,即使一心拒绝,他仍然没有用“不出征”相威胁——众臣都感觉到崔崭为国为民的铮铮铁骨,不禁有些肃然起敬。 皇上已是恼了:“竟敢抗旨不遵!崔崭,你还知不知道朕是皇帝?!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朕的赐婚?!你说!你给朕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朕立即——” “臣早说过已有婚约!”崔崭愠怒地打断,“臣非她不娶!” 皇上不依不饶:“说出她的家世和名字朕就相信!你说!” 崔崭丝毫不惧,冷冷道:“臣不想说。” 皇上冷笑道:“你早都找到她了是不是?你不说,要么是怕被人耻笑,要么就是——”皇上自得地阴沉一笑,忽而厉声,“她是孤芳阁的人,对不对?!” 96 崔崭默了一瞬,皇上大笑,说道:“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她必是你无法得到的女人!还装腔作势什么?!呵,崔崭,你也怕孤芳阁的规矩吧?你与她根本就是不成的!”皇上对于自己猜对此事十分得意,起身走到崔崭面前,森冷地笑看着他,“你胆子不小,竟敢觊觎孤芳阁的女人,怎么,你以为孤芳阁会允你还是朕会允你?” 皇上更为得意,仰头笑道:“可笑,真是可笑,竟喜欢孤芳阁的女人,你打算怎么做呢崔崭?你在战场上的机变百出,让你想到什么法子了吗?”皇上的声音又转为冷郁,“你要说没想好,朕管他什么紧急军情,立即斩了你!” 崔崭直视着皇上的双眼,在众臣好奇探究的目光中,一字一顿地朗声说道:“对她,我崔崭,愿意入赘。” 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皇上惊得双眼圆睁,愕然地盯着崔崭。众臣已经忍不住地议论纷纷:“堂堂大将军岂有入赘之理?”“入赘就什么都没了,孩儿都要跟女子姓啊!”“孤芳阁能入赘吗?闻所未闻啊!” 皇上不可置信地皱眉道:“你这算什么法子?孤芳阁明令禁止女子成婚……” 崔崭:“孤芳阁禁止女子嫁人,但并未禁止男子入赘。我愿开入赘孤芳阁之先河,谨守入赘之规,绝不使孤芳阁为难!” 皇上与众臣从未听过这等说辞,殿上不免议论声再起。皇上知道孤芳阁确实没有禁止男子入赘的规矩,一时急得不知要如何驳斥,只得说道:“孤芳阁不会允你如此,别痴人说梦了!” 崔崭的回答依然铿锵有力:“未明令禁止的皆可行,孤芳阁也当明白此理。”他再次行了告辞之礼,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连背影都是那般的坚定无惧,干干脆脆。 皇上心中忿忿却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得跟众臣恼道:“你们就看着他胡言乱语?方才倒是会劝朕,怎么不劝他?!” 一老臣尽量和缓地说道:“皇上,孤芳阁确实没有禁止男子入赘,崔将军所言倒也并无错处……入赘男子即使有了孩儿也需得随女方姓氏,封赐名位也无法传承下去,看来崔将军对那位女子实是心悦得紧,皇上即使强行赐婚恐也无法有善果,还望皇上三思。” 老臣简直想赞一句这空子钻得实在太好!孤芳阁没想到、皇上也没想到、所有人都没想到!孤芳阁不允许阁中女子嫁人,压根就没想过入赘之事!也许想过,但定是不信有男子会愿意入赘! 皇上忿忿地挥手宣布散朝,气鼓鼓地向后宫走去,恼恨地自语道:“竟敢当众拒绝指婚!真是无法无天!最好死在西境,否则——”皇上顿住脚步,忽而一笑,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接着神情松快了不少,又调侃着自语道,“还以为他崔崭眼光多高要找个什么天仙似的人物,怎地就喜欢了云入画那狠辣女人?天天喊打喊杀的有什么意趣?还是颖妃最好……” 皇上停步,望向近在咫尺的颖妃宫门。自柏珹死后,除了最开始他一直守在颖妃身边,在颖妃总是浑浑噩噩或大哭大叫之后,他就没再踏进过颖妃的宫门。他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看望,却又不想再看见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懒得费心安慰。 “颖妃啊,你知道朕有多难吗?”皇上喃喃道,“他们越来越放肆了,可朕又无人可用,堂堂九五之尊却屡遭胁迫,金口玉言却被劝回,还得求着他出征似的……朕果真不合适坐这个位置吗?”皇上仰头望天,“可是父皇,你不是说留给朕的是只需朕守成便可的盛世之局吗?为何如履薄冰又腹背受敌?朕想做个明君都难啊……” 皇上回想起曾有过的作为一个王爷的愉悦日子,也许闲散安逸才是最合他心意的,但自从被推至这世人艳羡的龙座,他就再也没有真正快活过。他厌恶批也批不完的奏折,他痛恨不停劝谏的大臣,他嫌弃根本不是他挑选的妃嫔……没一样能如愿,没一样合心意,他在世人艳羡的目光中憋闷地活着,每每想随心所欲就被阻拦,丝毫没有感受到所谓的帝王特权。 “父皇,你不是说当上皇帝就能随着心意做一切想做之事吗?”皇上好笑地说道,“都是为了骗朕做这皇帝才说的吧?朕不仅没能随心所欲,还处处受制于人,杀个人都要看太皇太后的脸色,这样的皇帝做着有什么意趣?” 皇上在一片花圃前停步,吩咐一旁的宫人:“都剪了。” 宫人有些诧异:“皇上,这些花儿才搬过来围成形不久,前几天您还赞它们好看的……” 皇上一笑:“现在不想要了,只想毁了。”他的声音陡然转利,“剪!” 宫人连忙称是,去拿来花剪将花圃剪得乱七八糟。皇上看着那些被毁坏的好看的花儿,莫名觉得心情都愉悦了不少。 崔府。 崔崭出宫后就往府里赶,远远就看见崔府挂白,下马后看着门楣与立柱上挂着白幡白绸,怔然了一瞬就立即往里走去。一路快步行至正院,一口棺材直冲眼帘,震得他顿时浑身一紧。他略略踌躇才往前走去,缓缓靠近棺材向里看去——崔老夫人安详地躺在其中,好像只是睡着了,但那脸庞毫无血色和生气,令崔崭的双目骤然一痛。 “母亲……”崔崭低声唤道,“我……回来了,您怎么……”他哽咽得没了言语,跪下去便落了泪,“儿子不孝,是儿子牵累了您……” 一旁守灵的几个仆役纷纷劝着“大爷节哀”“大爷保重”等语,崔崭沉默良久,问道:“母亲她是如何……过身的?是用了毒还是使了匕首?身上……可有伤?” 仆役刚要答话,就听一句暴喝传来:“你还有脸问?!” 披麻戴孝的崔嵬直冲进来照着崔崭就给了一拳!崔崭没有躲,生受了这一拳,侧脸登时红了起来。崔嵬指着崔崭骂道:“母亲为你死了!为你!你怎么有这么大本事?!你都离府了竟还能害死母亲!” 崔嵬又扑上去死死掐住崔崭的脖颈,仆役们连忙上前拉开崔嵬,崔嵬被拉开还在不停踢腿,好几脚踹重重揣在崔崭身上,他始终不动不移,沉默如山。崔嵬恨声道:“母亲不可能为你死!她从来都不喜欢你!那铁券是她要留给我的!凭什么为你死了?!凭什么!” 崔崭沉郁的眼神横了过来,冷硬地说道:“她应该为你而死,是么?” 崔嵬像个胡闹的孩童,不管不顾地继续骂道:“反正不该是为你!母亲怎会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逼她的是不是?还是根本就是你找人害死了她再假装她自尽?!你怎么知道她有铁券?崔崭!你为了自己竟能害死母亲!” “住口!”崔崭忍无可忍地起身,虽然恼怒却仍压制着声音,“在母亲灵前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母亲在天有灵见你我如此相争岂能瞑目?我不知母亲为何突然如此,但我绝不可能逼迫她杀害她!休要浑扯!” 崔嵬根本不信,从小他就知道母亲只宠爱着他,对这个大哥一向是冷眼相待极少闻问,怎会为他而死?!崔嵬一拳又挥过去,这次崔崭直接握住了他的拳使劲一捏,崔嵬疼得鬼叫起来,崔崭沉怒地盯着他,说道:“我说了,不要在母亲灵前无状!” 崔崭甩开崔嵬的拳,崔嵬趔趄,恼道:“我要告御状!我要让皇上审你这悖逆人伦之徒!我要让你身败名裂再也不能——”话没说完,崔崭对仆役挥手,让他们将崔嵬拉走。崔崭虽搬离了崔府,但从前的威仪加上如今大将军的身份,仍令府中仆役唯命是从。崔嵬不情愿地挣扎着却仍被拉了出去,崔崭整理了衣衫后重新跪在棺材前,恭敬地行礼叩头,长久不起。 稍晚些时候,崔崭起身开始过问具体治丧事宜,明路与翠燕将一切细细禀报,崔崭一桩桩一件件仔细问过,又将府中仆役安排一番以定他们的心神。待到深夜,崔崭为母亲上了一炷香,再跪下轻缓地烧着纸钱,低声说道:“母亲,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翠燕端着一些吃食靠近,走到崔崭身边轻声道:“大爷,吃些东西吧,不然身子受不住。” 崔崭点头,但并没有吃的意思。翠燕跪在他身侧,将一封信递给他,低声道:“这是老夫人留给您的,嘱咐说您一个人看,看完焚毁,切勿留痕。” 崔崭接过来,说了句“有劳”就起身走向内室查看。信上是崔老夫人的字迹—— “崔崭,我之死,虽源于救你却与你无关,你不必为此有丝毫愧悔,亦不必为我这个从未对你稍加辞色的母亲难过半分。你非我亲子,乃是你父抱回,我因此误会你父负我而多年怨怼于你,虽有缘由却终究忘了你本无辜。此生已过且无法弥补,若有来世还能再做母子,我必舍命相护。崭儿,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般唤你,望你仍能爱护幼弟,善自珍重,祈愿长安。” 崔崭凝视着那句“你非我亲子,乃是你父抱回”怔然了不知多久,合上信将其放置烛火上点燃,看着这纸信燃烧殆尽,点点灰烬跌落在桌上再无半点火星,像极了他与这崔府本无半点瓜葛却还残存牵连的样子。 “那我,到底是谁?”崔崭内心纷乱地皱眉,眼眶酸涩却淌不出一滴泪,只激得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在内室默默立了一阵,重新回到正厅,却见崔嵬带着持武器的府卫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见他出来就暴喝一声“给我打!” 府卫们都不眼熟,崔崭立即明白这些都是崔嵬养的打手,并不会因崔崭是将军就惧怕他。当下一群人涌上来围攻崔崭,崔崭立即抬手应对,怒气勃发地将这些人往正厅外驱赶!崔嵬以为崔崭没有武器在手还被围攻就会落败,没想到崔崭的拳脚功夫如此卓绝,三两下就将十来个府卫都丢了出去!崔嵬大惊,已到正厅外的崔崭呵斥道:“住手!再敢惊扰母亲,全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府卫们歪倒的歪倒,趴伏的趴伏,顿时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崔崭看向崔嵬,怒道:“你也一样!” 崔嵬嚷嚷起来:“你还敢把我也杀了?!你来啊!你来!就在母亲面前杀了我!” 崔嵬不知道为什么崔崭会对他投来那样的目光。他说不清那其中蕴含着什么,但他感觉崔崭对他似乎情绪复杂,交缠裹杂了很多他不知道的深意。 崔崭没说话,崔嵬认为他输了气势,追击般地斥责道:“既然已经搬出去了就别回来了!我不想看见你这逼死母亲的东西!” 崔崭凝神望了他一阵,望着自己的这个弟弟,不知是该斥他还是容他,沉吟了一瞬,崔崭说道:“不可再惊扰母亲,我先离开,扶灵那日我再来。” 崔嵬吼道:“别来!不准你来!你敢来我就把母亲葬在你找不到的地方!你看我敢不敢!” 崔崭惊怒交加地逼视了崔嵬一阵,见他丝毫没有退意,狠狠闭了闭眼,转头大步离去。 夜深人静,唯有几颗星映照崔崭的路途。他有些浑浑噩噩地不知要往哪里走,恍然间想起唐芷漩说过会等他,可此时已值深夜,她应当已经睡下了吧?他不知不觉走到唐宅外,里面果然并无灯火,他站在门口低垂着头,觉得自己彷如丧家之犬,低低地唤了一声:“芷漩。” 没有人应。 “芷漩,”他又唤了一声,“芷漩。”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仿佛喊这个名字能让他那没着没落的心安定一些。 但仍然没有人应,他静静靠在门扉上待了一会儿,轻轻退后,转头向着自己的宅院走去。他不知道要做什么,有好多的话也只想对芷漩一人说,可她睡下了,他并不想扰她清梦。 推开自家宅院的门,崔崭有一瞬间的恍然,因为他看见了烛火,还有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等他,见他推门而入立即就站了起来,走过来,迎向他。 “你,还好吗?”那人轻轻地问,关切地看着他。 是梦吗?还是幻觉? 崔崭不清楚,但不管是什么—— 他一把抱住了他心心念念的定魂骨,狠狠扣在怀里。 97 唐芷漩从未被这般紧拥在谁的怀中,清冽浅淡的气息包裹着她,崔崭的怀抱温热又宽阔,可她却莫名觉得此时的他冰冷又无措,好像只依靠着她支撑自己,否则就要瘫软在地上。唐芷漩已经顾不上想是否应该,直接伸手回抱住崔崭,拍抚他的脊背,轻轻说道:“没事了,我在这里,没事。” 崔崭的头埋进了唐芷漩的颈窝,更紧地拥抱着她,像是要将她与自己嵌合在一起,用她的骨做此刻摇摇欲坠的自己的支柱,用她的温暖融弥自己心上一直以来四下漏风的残破之处。 唐芷漩也更紧地抱住崔崭,猜想他从天牢出来后到此刻应该是经历了也知道了很多事,才会一副就快支撑不住的模样。印象中的崔崭从未如此脆弱无助,他仿佛所有人定心的撑梁柱、稳神的压盘石,像是不可能有颓丧的一天。可她知道,如今的崔崭只能在她这里汲取一些继续支撑和稳定的力气,她甚至似乎看到了他身心上的裂痕。 她抱住他,将他的脖颈搂得更贴近自己,侧脸贴在他的侧脸上,柔缓的声音洒进他的耳窝:“不管皇上怎么对你,老夫人和崔嵬怎么对你,你都是我心中最好的崔崭,永远都是。” 唐芷漩感到自己被搂抱得更紧了些,崔崭因常年练武而身躯硬挺,贴得如此之紧令唐芷漩感到身子都被硌疼了,但她仍然牢牢地抱着他,感到自己颈窝似有温热划淌而过,想去看一看崔崭的脸,稍一抬头却被他重新按回怀中,压着不让动。 “别看,”崔崭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里,“我不想在你面前……掉眼泪。” 唐芷漩安抚地拍着崔崭的脊背,含着宽慰的笑意说道:“可是我想给你擦眼泪,行吗?” 崔崭顿了顿,却还是摇了摇头,依然闷声地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我不想连你也失去……” 唐芷漩怔了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如今感觉自己失去了很多,正是无助的时候,竟然害怕唐芷漩看到他流泪的样子而嫌弃他?唐芷漩有些好笑又觉得心酸,微微偏头将唇印在崔崭脖颈,轻轻地,浅浅地。 “不怕,”唐芷漩轻声道,“不会的。” 崔崭的脖颈忽然泛起一片潮红,连带着红到耳根直到耳朵,整个人也微微颤了颤,终于从唐芷漩的颈窝中抬头,看向她。唐芷漩抬手轻柔地给他擦去脸上的泪痕,又轻轻地抚了抚他的脸庞,眉目温和地看着他,说道:“想哭就哭吧,有我给你擦泪。” 崔崭本已收了泪,听得她这句话顿觉眼眶发热,似是经年累积的委屈与失落、强忍与硬撑堆积起来的淤泥,那些久不见天日的污秽被一场突降的雨水冲刷,令崔崭心中又是疼痛又是畅快,难以言说到底是何滋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再次落泪,只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芷漩,我没有母亲了,也不知道真正的母亲是谁,在哪儿……父亲又是何人……” 唐芷漩忧心又怜惜地看着他,主动抱住了他,靠在他的肩头却搂着他的脖颈压向自己的颈窝,像是在说“不看你,尽情哭吧”。崔崭再次抱住唐芷漩,只觉心头郁愤在此刻逐渐消解,似是怎样都能撑下去了。静静地抱了一阵,方才落泪的悲酸之感已消散了大半,此时体味到梦中的温软在怀,还紧紧抱着自己安慰,丝丝欢欣缕缕而出,崔崭不由得抬手轻轻抚了抚唐芷漩的头。 唐芷漩本是静静抱着他安慰,过了一阵察觉到他的难过已散,却仍是抱着自己不松手,登时有些赧然,轻轻推了推他,却察觉到侧脸温热,似是贴在自己侧脸的崔崭的脸颊很烫,听得崔崭低声问道:“方才那……不算还了欠债罢?” 唐芷漩不知他在说什么,过了一瞬才明白他是在问她方才将唇贴在他脖颈上,算不算已还了之前说过的欠下的那一吻?一时也脸热心慌,捶了崔崭两下又推他,崔崭却仍不松手,在她耳畔柔声道:“既是债,则该由我来讨——方才不算。” “以前倒是没发现,崔大将军这般会讨价还价。”唐芷漩没再推他,轻轻地搂住崔崭的腰,故作深沉道,“看在你哭了的份上,我就勉强同意吧。” 崔崭绷不住地笑了,虽然只是浅笑,唐芷漩却能感觉到他的欢喜很是由衷,将那些委屈茫然痛苦都扫了大半去。崔崭不舍松开她,但宅外响起打三更的声音,他缓缓放开她,凝视着她的双眼,说道:“我送你回去,今夜真是太过辛苦你。” 唐芷漩微微脸红地摇了摇头,说道:“我让纪旋助我翻墙进来的,实是失礼,见谅。” “无妨,这里你想如何进、想何时进都随你意。”崔崭从随身携带的荷包内掏出一柄钥匙塞进唐芷漩手中,“收好。” 唐芷漩只觉得这钥匙烫手,想塞回给崔崭却见他已经背好了双手,显然是不打算收回去的。唐芷漩只得捏着这钥匙,轻哼了一声说道:“那等你西征,我无事便来看看有没有贼人惦记你这宅子吧。” 崔崭含笑点头:“有劳芷漩。” 但提起西征,两人难免有些即将分别的离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又都笑了。两人说起如今的局势,说起忽兰最为擅长的排兵布阵及应对之法,说起靖王可能处于的境况,说起军需运送的频率……直到最后,唐芷漩见崔崭的脸色已恢复如常,才柔缓地说起太皇太后给她的短笺,说起由她送了短笺给崔老夫人。她有些忐忑地想说不知是不是自己给崔老夫人送去了催命符,崔崭已提前说道:“与你无关。太皇太后要送这短笺就必会送到,没有你也会有别人。” “太皇太后这般保我,我的身世恐怕与她脱不开干系。”崔崭叹气,“无论日后我是谁,芷漩,我只愿你对我一如今日。” 唐芷漩笑起来,故意说道:“今日怎么啦?我对崔将军可一直都一样呢。” 崔崭也笑,却又想起了方才之事,脸又开始泛红,说道:“今日能得芷漩如此相待,所受那些苦楚竟也不算什么了。”他拱手对唐芷漩行礼,“多谢芷漩,多亏有你。” 他总是这般知礼又懂得感恩,即使唐芷漩认为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自然发于内心,他却仍然如此郑重地致谢。唐芷漩伸手覆在崔崭还抬着行礼的双手上,笑看着他说道:“不客气,彼此彼此。” 崔崭双手握住唐芷漩的这只覆过来的手,轻轻攥了攥,温厚地笑了。 将唐芷漩送回她的宅院再回到自己宅内,天色已有些蒙蒙亮。崔崭知道自己难以入眠便和衣而躺,难解的疑惑与杂乱的情绪在这一刻纷至沓来,搅扰着他的心,但只要想一想方才被他送回家的那个人,他翻江倒海的心又逐渐平静,待天色更亮一些时候竟有了些许困倦之意。只是还没等他打个盹,忽然听到院中有响动,似是有人施展轻功落在院中了。 崔崭一个翻身坐起下榻,无声无息地靠近门边打算察看外面是何人,就听院中那人轻声说道:“惊扰将军休息实是罪过,在此赔礼了。杂家乃是御前的人,皇上有密旨下达,还请崔将军接旨。” 崔崭仍带着戒备走出来,看向院中那人——确实是皇上跟前的太监。崔崭走过去撩袍跪下,太监并没有拿出圣旨,只是说道:“这密旨由杂家口述,崔将军须得牢记——‘击败忽兰稳定西境之后,带靖王的人头回京’。” 崔崭看向太监,并未说话但神情已表现出“此旨荒谬”之意,沉默地跪着,不发一言。太监似是知道崔崭会如此,了然地笑了笑,说道:“崔将军若不接旨,平乱后终生不得返京,且孤芳阁也会被裁撤,其中所有阁员斩、立、决。” 崔崭眸中一惊,愤慨脱口而出:“皇上怎可如此?!” 太监笑道:“皇上不过是忧心靖王谋逆,崔将军作为忠臣,为皇上分忧就好了,何必多想其他?”太监上前将崔崭扶起,讨好地说道,“杂家就当崔将军接下旨意了,左右将军您即将西征,接与不接您都得去,就让皇上认为您接下了吧。” 崔崭狐疑地看着他,太监笑着解释道:“杂家的兄弟曾在将军麾下,曾蒙将军在战场上救下性命,杂家感念。” 崔崭从前在战场上救过的将士不知凡几,当下也无法印证此人说话真假,只淡淡点了一下头。太监又低声道:“皇上令暗军暗中随行,只等在将军大胜之后助将军拿下靖王的人头。崔将军哪,只要为皇上尽忠,待您回朝便是重臣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管旁的作甚?” 崔崭不欲与他争辩什么,且以皇上的心性,待利用他崔崭杀了靖王,下一个要弄死的定是崔崭自己。再者西境无人镇守恐再生变乱,自己若再被皇上下令斩杀,那北齐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将军若忧心日后,”太监继续说道,“只要做个令皇上也忌惮三分的权臣不就好了?历史上不敢被轻易擅动的权臣还少吗?” 这太监的短视,崔崭也不以为意,毕竟不是谁都能从大局、从万民去考虑。崔崭随意点头,太监满意告辞离去。崔崭眉目深沉,看着初升的朝阳略略出神,回屋收拾一番立即前往兵部着手安排布置西征事宜。 崔老夫人发丧这一日,阴雨连绵,放眼之处一片雾蒙蒙。崔崭早早便披麻戴孝等在府外,但崔嵬扶灵出来看见崔崭就要命令府卫驱赶,没想到崔崭身后涌出五十个披坚执锐的士兵,并不做攻击之势也不围住崔嵬等人,只沉默地站在崔崭身后,彷如一道坚实硬厚的铁墙,任谁也无法撼动半分!崔嵬被这气势所扼,无兵可用的他自然不能与这些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士兵相较,当下指着崔崭“你、你你”了半晌却说不下去一个字。崔崭对着崔老夫人的棺椁跪地叩头,之后起身站至棺椁左侧扶住棺椁,大声喊道:“西南大路去!往生登极乐!” 大声喊过之后,崔崭命抬棺的人起行,但他却将棺椁前领路的位置让给了崔嵬,在崔嵬不解的目光中,崔崭什么都没说,令崔嵬误以为他有愧或是他也知道母亲最钟爱的儿子是谁,崔嵬哼了一声,领着队伍一路向着崔家坟园而去。 三日后,崔崭率十万大军西征,百官送行,唐芷漩当着众臣的面将大批新制的武器与甲衣奉上,充在崔崭一同带走的辎重之中。很快,整个京城乃至大景全境都知道了崔崭此行带着更为精猛的武器和甲衣,西境的忽兰自然也会因得到这个消息而颇有忌惮。 唐芷漩在兵部一边关注西征事宜,一边应云入画所请时不时前往萃芳书院指点女学子们。萃芳书院重开后,不少女子前来求学,有些学了几日就被家里人强行带走,云入画一一前往软硬兼施地将人带回。待唐芷漩前来授课时,女学子们皆已安稳学习多日,书院内一片谨学实行之态,令唐芷漩大为赞赏。 萃芳书院除教授女子识文断字、琴棋书画之外,还教授各种谋生之技、为官之能,唐芷漩教授的是制造武器与制造甲衣两门课程,她耐心又细致,不少女学子经常来请教她,她也乐得一一解答,常常回家很晚却甘之如饴。云入画拟了一些合适各个出类拔萃的女学子合适前往的区域或是官职,只等她们学有所成后为国出力。 青团儿又开始为唐芷漩与崔崭传信,唐芷漩看过那些信笺仿佛跟着崔崭一路西进,看着他淌过蜿蜒的溪流又穿过陡峭的高山,看着他的将士们无论经过哪里都与百姓秋毫无犯,看着他在接近靖王辖地时忽然绕行,突袭原本埋伏着准备攻击他的敌军,看着他将敌军首领的头颅扔进忽兰主将的军帐,一路势如破竹,无人能敌。 就这么看了近三个多月,青团儿再来时,爪上的信筒内却空空如也,唐芷漩感到奇怪却也只以为是不慎丢失,写了短笺装进去让青团儿带走。转眼又过去半个月,青团儿再来时仍然没有短笺,唐芷漩隐隐感到不安,但前线奏报却没有任何异常。再一月,青团儿重新带来短笺,唐芷漩放下心来,展开短笺却见崔崭笔迹有些凌乱—— “芷漩吾妻,” 唐芷漩一见这称呼顿时心里一震,羞赧过后又觉不对,连忙往下看去—— “冒昧称呼只因此乃吾之愿景,只盼能这样唤你一回。因你,我不敢将自己陷入绝境,但也因你,我才敢孤注一掷。此刻在绝处的我,纵尸骨无存,然心有归处。此生魂牵梦萦之人唯卿而已,能承载吾满心之爱恋唯卿而已。若芷漩梦我,必可见我守你护你,一如从前,一如往后。生生世世,千千万万,珍重,望知。” 唐芷漩惊得站起就往外奔去,刚出门就遇上急匆匆赶来的涂晟,急切地说道:“唐大人!军情急奏——”他似是不忍说出口,“崔将军阵亡了!” 98 兵部,军机处。 朝中主要官员齐聚此处,均面色凝重地议论着军情,因涉及忽兰,外务司的庞麟也在其中,时不时为各位官员解释忽兰有关习俗。庞麟看向一直一言不发的唐芷漩,只觉得她仿佛被钉在了那张椅上,却又隐隐透着坚韧和决绝。屋内众臣商讨过一番后看向唐芷漩,此时兵部尚书崔崭不在京中又没了尚书之位,兵部顺位官阶最高者便是唐芷漩,当由她主事。 唐芷漩缓缓站起,对着众臣微微行礼,说道:“虽有军情奏报言明崔将军已……”她噙着那两个字心中酸涩难忍,实是不想说出口,转而道,“但奏报中并无为其收敛的只言片语,亦无战况后续奏报传来,如今断定任何事都为时尚早。” 崔崭这样的大将军,即使战死沙场也需有为其收敛尸身专门送回京,以示朝廷对大将的重视和优恤。 一老臣说道:“但此等大事应当不会随意急奏,再者边关战事瞬息万变,眼下还是当以崔将军已阵亡为前提来安排后续应敌事宜。奏报中提到忽兰军阵型诡变犹如鬼魅夜行,当务之急是再寻一得力之人前往应对,唐院卿可有推举人选?” 唐芷漩凉淡地说道:“崔将军都应付不了的局面,还有何人可推举?” 那老臣一噎,反问道:“那你说要如何应对?” 唐芷漩:“当派人前往西境详查失利原因,寻崔将军、与靖王殿下商议对策,若不能与忽兰和谈,则可用新制的天女弩、盘绞车、离落索等武器,诱敌深入我方阵法,也许能有奇效。” 老臣:“唐院卿这些新制武器已由崔将军带去应敌了吧,看来未能有奇效呢。” 唐芷漩:“先前奏报节节大胜时您怎地不这样说?且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就看这奏报突然急转直下,只怕遭了奸悋暗算也未可知!” 老臣:“你这是在说靖王殿下暗算了崔将军?唐院卿,这种话可不能瞎说呀!” 唐芷漩猜想的是暗军,当然靖王也并非毫不怀疑,再者军中是否有人背叛也很难说,当下不欲与老臣争论此事,只说道:“不过是些猜测,我提靖王了?军情紧急,您有何高见?” 老臣叹气道:“言将军前阵子回北部了,不然他实是可用之将才!” 唐芷漩气不打一处来,这满朝文武能出征的就没有其他人了?不过是这些老臣舍不得将自家子侄送往前线,又因皇上这些年来宠信阿谀奉承之徒而令朝中可用之才越来越少,如今连个能西征之人都没有! 唐芷漩忍耐着问道:“靖王殿下可有奏报传来?” 军机处官吏答道:“靖王殿下的奏报刚到,在为崔将军哀叹,再次请求大将增援,提及军饷耗费巨大也往增发。” 唐芷漩铁青着一张脸,问道:“没了?” 官吏:“并无其他。” 唐芷漩看向那老臣,说道:“听闻您的长子与靖王颇有几分交情,也擅马上功夫,不如就像皇上推举……” “哎呦唐院卿,”老臣连忙拒绝道,“犬子前几日醉酒摔断了腿,实是不巧啊,汗颜,汗颜……” 唐芷漩冷笑,说道:“皇上要我等拿出应对之法,该当如何?” 老臣:“自是唯唐院卿马首是瞻。”其余人等附和道,“唯唐院卿马首是瞻!” 唐芷漩一笑,说道:“这么多男子就将我一个女子推至最前?平日里不是看不上孤芳阁吗?” 众臣自然一番虚情假意的恭维,庞麟都看不下去了,说道:“唐院卿,若需要外务司请随时吩咐!” 唐芷漩投去感谢的一瞥,对那老臣说道:“既然大家这么信得过我,那便向皇上举荐我好了。” 众臣微惊,没想到她答应得这么痛快,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软硬兼施。庞麟更是忧心地看着唐芷漩,望她再说些什么转圜之语或是还有后招,但她没再说一个字,对着众臣行礼告辞,很快离开了。庞麟心焦不已,连忙追了出去。 “唐院卿!”庞麟追上唐芷漩,略施了一礼,直截了当地说道,“他们正缺人顶包,你怎么直接顶上去了?皇上若真派你去西境详查或是与靖王交涉,这如何是好?” 唐芷漩淡淡一笑,说道:“那便去。” 庞麟惊道:“那怎么能行?西境地势复杂又常年笼罩在靖王的威压之下,崔将军这样的人物去了都……你,”他顿了顿,“我并非看不起女子,但你既不是带兵之将又并无武艺,深入西境实是太过凶险,还望唐院卿三思!” 唐芷漩谢过庞麟的担忧,说道:“军情奏报中有一封只有两句话,看起来没什么要在意的而被诸位大人忽略——‘忽兰屡有小队人马入境,屡攻仍不止,原因不明’。” 庞麟没明白,唐芷漩笑道:“还请庞大人借我几个精通忽兰语和习俗的人,我一同带去西境。” “人都随你调用,但你打定主意要去?”庞麟急道,“即使有去无回?” 唐芷漩:“我只知朝廷无人可派,其他的未及多想,而且——” 庞麟等着她的下文,但唐芷漩没有再说,向庞麟告辞后匆匆而去,直奔武库司清点武器与甲衣,做好出发的准备。她很清楚,皇上一定会同意老臣们所请将她丢去西境,除了无人可派,也只有她是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官员,皇上不会得罪任何世家大族,还能在京中继续过着安稳日子。而若不派人去西境,靖王到底是怎么回事便无人知晓,派她去之后,皇上大可编造靖王谋害崔崭之罪,于气势上先声夺人,为日后清算打下基础。 她已无心去想十步之后会如何,如今只想着解西境之围,只想着去寻崔崭!不知为何,她坚信崔崭还活着,她不相信他就这么没了!只是这样想一想又心中慌乱,连忙压下种种念头,继续点算。 皇上对于老臣们请奏派唐芷漩前往西境一事,果然立即答允,命唐芷漩彻查西境一切事宜并再次授予钦使令牌以节制靖王。皇上只点了五千人马给唐芷漩,唐芷漩严词申诉需要至少一万人马,终于从皇上那里要来了一万五千士兵随她同行。庞麟上奏表示愿意随行也被允准,他又点了几个精通忽兰语及习俗的一同前往。 临行前,太皇太后召唐芷漩觐见。唐芷漩一进宫就发现太皇太后双眼肿胀,显是哭过多回,见到唐芷漩立即免礼,直接上前握住她的双手,似是又要泛泪地说道:“芷漩,好孩子,难为你了,此前有何令你不快都是哀家的不是,眼下全靠你了!” 唐芷漩:“太皇太后放心,臣此去定当竭尽全力。” 太皇太后挥手示意,桂嬷嬷立即命宫人抬来两箱金元宝和五箱各种出门必备物件儿。唐芷漩谢过,太皇太后凝望着她,切切问道:“你看过那些奏报,你认为崔崭……还活着吗?” 唐芷漩心头一紧,答道:“臣不敢断言,但臣相信崔将军不是那么轻易会被打败之人。” 太皇太后急道:“你就说是还是不是?” 唐芷漩喉咙发紧,回避了太皇太后逼视的目光,答道:“臣不知。” 太皇太后面露悲怆,说道:“你都不敢断定,那境况定是惨烈了……哀家那可怜的孙儿,还未相认得几日便生死不明……” 唐芷漩心中一惊,原来崔崭是太皇太后的孙儿?那岂不是靖王之子?太皇太后这般直言不讳,大概是以为崔崭自会对唐芷漩言明一切,所以并未遮掩。唐芷漩并不多言,只静静听着,太皇太后又道:“芷漩,你此去有何困难都可向哀家求援,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寻到崔崭!” 唐芷漩很想答应,但她一向不许诺无法确定之事,又知道太皇太后不想再听不确定的话,只好凝眸望着太皇太后,那其中蕴含的意思不言自明。太皇太后被她这眼神看得心下难受,却也知道不能从她口中问出想听的,唐芷漩说道:“有一事,还想请太皇太后助臣一臂之力。” 太皇太后忙道:“讲!” 唐芷漩:“臣想向皇上请旨为崔将军正名,洗刷崔将军在大皇子一案上的冤屈。所以臣会向皇上断言崔将军已亡,以此令皇上消除戒心。为保此事必成,请太皇太后暗示皇上若不为崔将军洗冤,则会将遗诏昭告天下。” 太皇太后狐疑又探究地看着唐芷漩:“遗诏,难道在你那里?” 唐芷漩神色丝毫未变,说道:“臣没有那么大本事,只是知道皇上因遗诏已不在傅堂处才对傅堂下了狠手,且皇上仍在追查遗诏的下落。” 太皇太后略一思忖,点头道:“哀家明白了,你去向皇上请旨便是,哀家自会助你。” 唐芷漩跪下叩首,太皇太后看得出来她这一拜十分真心,带着诚挚的谢意。太皇太后两眼发酸,看着唐芷漩起身即将离开,才问了一句:“若他真的已经不在人世,你、你待如何?” 唐芷漩默了一瞬,说道:“臣自当为他敛尸,将他稳妥带回,绝不致使他流落在外,孤苦无依。” 唐芷漩说完叩拜行礼,离去。太皇太后捂住眼睛再次落泪,桂嬷嬷上前劝慰道:“唐大人定能寻到崔将军,娘娘您近来哭得太多了,当心眼睛。” 太皇太后抽噎道:“哀家从前对芷漩是不是太……如今就只有她挺身而出,就只有她!那帮老臣就会推诿!全都是废物!崔崭真是……没看错人……” 桂嬷嬷叹道:“唐大人还想着为将军洗去污名,是真正为将军考虑啊!”她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小心地试探,“娘娘是绝不能容唐大人与崔将军吗?即使她这次真的救了将军回来?” 太皇太后接过桂嬷嬷递来的丝帕拭了拭泪,说道:“芷漩那丫头若并非弃妇,即使门户低了些,哀家也愿意成全,可弃妇如何能配得上崔崭啊?他出征前来见哀家,哀家都将他的身世告诉他了,他竟还执意只要芷漩一人!哀家已经退了一步允他纳芷漩为妾,他却说已对皇上言明要入赘!他那般高贵的身世,怎能如此任性?!”太皇太后愤慨过后又要垂泪,“真是……说这些还有何用?他都不知道是死是活……” 桂嬷嬷连忙拍抚太皇太后又软语安慰,太皇太后缓缓摇头,看向唐芷漩离去的方向,低声说道:“诸事顺遂,逢凶化吉。” 乾德宫正殿内,皇上看着唐芷漩笑道:“一个死人,你还要为他争清名?唐卿,多此一举的事做之何用呢?” 唐芷漩板正地答道:“臣不以为这是多此一举。崔将军已为国捐躯,身上却还带着并无实据的污名,若如此忠国而死的良将都不得洗刷冤屈则会寒了臣民的心,于国于君百害而无一利,所以臣请皇上为崔将军正名,以慰忠魂,以安民心!” “呵,”皇上嗤笑道,“这么大义凛然的,那就让朕看看你的决心吧。”皇上脸色突然冷冽,斥道,“滚出去跪着!你能为忠诚良将跪个三天三夜,朕就应你所请!” 唐芷漩没半点犹豫地行礼,说道:“是,谨遵圣谕!”说罢就转身走了出去,在殿外撩袍跪下,直挺挺地对着皇上的方向。 皇上气得立即让宫人关闭殿门,更是不准任何人给唐芷漩送水和吃食。唐芷漩就那么硬挺地跪着,脊背刚直不屈。然而跪了两个时辰之后,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但唐芷漩即使浑身湿透,被暴雨冲刷得眼睛都睁不开,她的脊背仍然没有丝毫弯折。 99 唐芷漩看着皇上离开,约莫半个时辰后气急败坏地回来,很快有宫人靠近唐芷漩传皇上口谕让她起身,并宣旨为崔崭洗刷冤屈复其名誉,褒奖他为国尽忠的一腔热血。唐芷漩捧着圣旨高声谢恩后打算起身,而早已麻木的双腿不听使唤,但宫人想要搀扶她却被她抬手阻挡拒绝,她强撑着略略发抖地站起,紧握圣旨很快离开皇宫。 清点可用将士及其他官吏又调拨一应物资,即使已尽力加快速度,也花费了七个日夜。第八日一早,唐芷漩率军开拔,沿着之前崔崭西征的官道出发,一路向西而行。城中百姓从未见过女子带兵出征,一时街头巷尾挤满了驻足观看的百姓,争着一睹唐芷漩的风姿。唐芷漩穿戴着军需院卿的出行官服骑着高头大马,坐姿挺拔气度合宜,显得她英姿飒爽又雍容大气,令注视着她的百姓中有不少都连连称赞。唐芷漩对着百姓们拱手行礼致意,在确保不惊扰百姓的情况下尽量快速地通过。 待到城外,唐芷漩正要下令全速前进,就见云入画策马而来靠近她身侧,说道:“只说几句,不耽误你太久。”她拿出一封薄信递给唐芷漩,“这是在西境所有孤芳阁女子的联络方式及她们各自擅长的技艺,我已下达阁令,只要你出示山茶花结,她们自会唯你之命是从,绝无二话。” 唐芷漩道谢,云入画又道:“此去多艰险,你是否因已与崔崭私定终身才非要去确认他的死活?” 唐芷漩微微讶异,云入画细看她神情,叹道:“你竟不知。”她的目光中带了点难得的感慨,“崔崭在皇上和众官员面前,说要入赘于你,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唐芷漩瞪大了双眼看着云入画:“啊?” 云入画好笑道:“没想到?他竟没同你说?这崔崭有点意思啊……不过你放心,他没说出你的名字,应是保护你免受侵扰之意,皇上也不知具体是何人。”云入画正色,“唐芷漩,你打算在西境停留多久?如果一直寻不到,你须得给自己一个期限。” 唐芷漩沉默了一阵,说道:“两个月。西境安稳后两个月还寻不到,我自会返京。” 云入画点头,带着些怜悯地看着唐芷漩,说道:“你心里还有数就好。”她扫了一眼大军,“就这点人,别说忽兰了,靖王你都无法抗衡。” 唐芷漩低声道:“我已经传信给言霁川,他会在合适的时间驰援西境。” 云入画脸色一松,点头道:“甚好。你去西境我是放心的,但因为险阻过多,我又有些不安,”云入画拱手致意,“一路平安,逢凶化吉!” 唐芷漩亦是拱手谢过,催马前行,很快开始全速区前进!云入画看着大军离去直到只能看见扬起的尘土才转身离去。 西境,峡谷。 西境腹地一处峡谷内,崔崭在临时搭建的工事内望着对面黑压压的大军。一个月前他将本埋伏着攻击他的忽兰将领的头颅割下,直接扔进了忽兰主将布恩台的营帐,以围剿之势逼迫布恩台投降。布恩台出帐就表示愿降,并下令所有将士放下武器不得抵抗。崔崭知道这布恩台乃是忽兰国主的独子,对他这么轻易投降满怀警惕,但直到士兵将布恩台捆绑结实也没出现任何意外,就在崔崭打算带着布恩台前往拜见靖王时,就见一队人马缓缓而来,扫一眼浩浩荡荡望不到头,就正面看来起码近万人。 斥候匆匆奔来,说道:“禀将军,是靖王殿下率军来援!” 崔崭点头,心下稍安地说道:“随我去迎。”然而还没行至靖王面前,只觉得身后一阵掌风掀过,崔崭立即闪身躲避,还未回头就与身后那人来回过了两招!周围将士涌上来要救他们的将军,却听得靖王大喝一声“本王来助你”!一柄长刀直挥向布恩台,将布恩台激得连退几步,靖王挡在崔崭身前与布恩台缠斗起来,崔崭连忙从旁策应,却在几个连招过后,当崔崭的长枪就要扎进布恩台胸口时,脖颈边却忽然横了一柄长刀! 崔崭眸中闪过丝丝不可置信,很快转为镇定地看向靖王,沉声道:“西境屡奏险情,原来这险情是来自于殿下。” 靖王看着崔崭,细细打量了一番,笑道:“这眉眼还真是与本王有几分相似啊,本王看着都要起怜惜之心了。” 崔崭神色一凛,那边布恩台对靖王笑道:“王爷不会是真不舍得下手了吧?” “岂会?”靖王应了一声,长刀已在崔崭脖颈蹭出血痕,他笑眯眯地看着崔崭,“要怪就怪你这身世太让人难受了,”靖王微微倾身向前,对着崔崭轻缓带笑地唤了一声,“我的,好、外、甥。” 靖王话音未落,崔崭动了!靖王这一刀横得极为巧妙,崔崭擅动极可能受伤,但又不得不动!靖王眼睁睁看着崔崭从自己的刀下极快地挪了出去,用自己的肩刮擦过长刀,丝毫不在意长刀入骨!靖王惊得挥刀就劈,但崔崭一旦得了自由那长枪就耍得虎虎生威,一片寒光笼罩在他周遭,完全无法近他的身!靖王指挥大军围攻崔崭的军队,布恩台那些没有被缚的士兵们也冲了上来!崔崭带着将士们且挡且退,最终退守峡谷深处难以攻破之处,以地势之利暂时挡住了靖王与布恩台两军的攻势。 但虽能守得一时,所携粮草也最多只能再撑两日,即将不战而败。崔崭眉目沉沉,下官前来奏报道:“禀将军,已按您的吩咐从峡谷溪流侧方尝试挖掘通路,一个时辰一轮换绝不停歇!另外斥候察觉西南侧树木茂密处有敌军闪现,猜测是想纵火逼我们出去或者将我们烧死在这里。” 崔崭:“三人一队,编二十队,每隔一炷香放出两队,反方向从敌军较少的方向尝试突围,可用迷烟作伪,令敌军误以为我方故布疑阵而只是打探并不袭击。” 下官:“是!那这般作伪要多久?最终达成什么目的?” 崔崭默了一瞬,说道:“让敌军以为有诈,但能突围出去的不必再返回。你找几个得力又武艺高强的,力保这几人出去,让他们传信给镇国公。” 下官一惊,急道:“将军!既已无胜算,您应该趁敌军疑惑时率先突围!” 崔崭缓缓摇了摇头。他不想说他在等着看暗军是否会行动,他知道暗军一直如影子般跟随着他来到西境,眼下这情况应该是暗军最好的动手时机!如果暗军能从靖王的后方突袭而来斩杀靖王,那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而且他身为主帅岂能临阵脱逃?他一走,数万大军人心涣散,只会死伤更多将士,而他如果惨败被俘或者身死于此,靖王为了增添他自己的兵力也不会对崔崭的大军肆意屠杀,只会收归己用,那便有更多的人能活下去。 他仰头望天。他驯练海东青传信已有多年,如今带在身边的三只海东青已放出去两只,却都未有回音,想来从外传信入内已是千难万险,因为忽兰人擅驯鹰也极会拦截传信的禽类,便是被他们所截也未可知。当下心中焦郁叹息,吩咐道:“取纸笔和短笺来。” 下官应声而去很快拿了纸笔和短笺来,又问道:“将军的伤如何了?下官见您衣衫上血迹斑斑,还望将军不要强撑,军医一直在等候您的召唤。” 崔崭:“劳你挂心,无碍。” 本来那一刀的剐蹭定会血流如注难以愈止,但崔崭穿着唐芷漩为他备下的银丝软甲,虽然确实被伤到但并不十分严重,他自己敷了些药也就止住了。这银丝软甲在他西征之前只量产了一小部分,是以军中只有少部分重要将领穿在身上,没想到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芷漩啊,你又救了我,这是第几次了呢? 崔崭心中想着,笔下本已有些凌乱的字迹难免又慢了两分,染上几许难言的温润。写好短笺,他将短笺在未放出的青团儿爪上绑好封定,抚了抚青团儿的翅,叹息般地说道:“去吧,去告诉她……”后面的话却也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看着青团儿振翅飞远。 天色渐黑,崔崭与将士们迅速用了些饭食填饱肚子,开始下令伪装突围。挖掘通路那一侧也有了进展,身材矮小的士兵已能从挖出的洞路中爬出去!崔崭在工事后向靖王喊话,一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模样,为突围和挖掘的将士们争取更多时间! 但靖王对崔崭只沟通而不出战逐渐疑惑,对布恩台说道:“你那些鹰呢?放出去一些喜欢吃人肉的到高处看看,要是那些鹰都俯冲下去吃肉了,就说明崔崭是在拖延本王而让他的人逃走!” 布恩台立即吩咐人去办,很快数十只雄鹰翱翔于天际,直冲峡谷腹地而去!崔崭看着苍鹰呼啸而来便对下官一点头,下官下令早已准备好的弩阵向鹰群射杀!唐芷漩新研制出来的弩很是强力,天空中的鹰扑簌簌坠落在地! 崔崭:“捡鹰,烤了吃。” 下官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应了一声就吩咐下去。外头的布恩台虽没见着鹰坠落却也没见着一只鹰回来,生疑之下又想起崔崭的威名,不免有些惴惴地对靖王说道:“他要是有能射杀我的鹰的武器,只怕难以攻下,可能这武器并不多所以一直省着用所以我们没见过!但是——” “但是什么!”靖王不屑道,“再围他几日,都饿得奄奄一息还有什么胜算?”靖王眯眼盯着工事方向,也有些忧心泛滥,便道,“罢了,还等什么,天火雷伺候!” 转瞬之间,硕大的火球漫天腾起,直冲崔崭所在的工事而去!崔崭眼见着火光冲天而起就抓着还在愣怔的下官快速后撤,他们方才所在的地方瞬间被天火雷砸中,炸起一片火焰!数以万计的天火雷从天而降,轰天震地般将崔崭及大军的藏身之处炸得地动山摇,烟尘四起血肉横飞!好在崔崭一直让大军掩藏在山体附近,多数都及时躲避进入山中才躲过一劫! 崔崭被震得耳鸣,脑子里嗡嗡的听不清声音,喉头泛着甜腥之气,知道自己这是被震到肺腑而血气上涌,当下略作调息,强撑着扶靠在一棵大树上,甩了甩头努力大声命令道:“天女弩满装!速射!随意!” 弩箭天女散花般凶狠砸落,靖王与布恩台的两军死伤一片,四下逃窜!两人躲藏在巨石下,布恩台急道:“这什么弩威力这么大?!比以前的又强了数倍!” 靖王恼道:“本王也是第一次见!马上强攻!他就这点家底罢了!” 两军立即强力合围冲向工事内,崔崭率军已后撤至溪流边,正尽量快速地让将士们从挖掘的洞路离开!只是洞口狭小每次仅能容一人通过,再如何抓紧此时也只过去了不到三千人!崔崭召集自己的心腹五十人集结一队,带着这些人向着溪流的反方向奔跑而去,想吸引敌军追击自己而让将士们能更多地离开!但将士们却纷纷停止进入洞内而追着崔崭而来,誓要与他同生共死! 崔崭心中感慨却又不想让他们就这么送命,刚想说一番话令他们重新回到洞口,就听“轰”的巨响,洞口突然从里炸开,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一个年轻女子从内而出,大声道:“这儿走!” 众将士纷纷看向崔崭,崔崭大步上前直接以长枪抵住那女子脖颈,喝问道:“你是何人?” 女子低声道:“唐芷漩唐大人派我前来援手。” 崔崭听得“唐芷漩”三字浑身就是一松,却又一紧,问道:“有何凭证?” 女子:“唐大人让我转告:‘想要欠债清偿,须得全须全尾’。” 崔崭心中似被狠狠一撞,连忙点头,对众将士下令快速通过洞窟!一时间众将士纷纷涌进去,崔崭与那女子押后。 洞窟中漆黑难辨方向,好在只有一条路通到底,在远处有光亮勉强作为指引。女子表示这条路通往西境与忽兰边界处的一座小镇,大军可在那里稍作休整。崔崭谢过,往前方的脚步又快了些,他知道他的芷漩在那里等着他!然而再走了两步,他忽然被这女子用尽全力一推!崔崭猝不及防撞在墙壁上,没想到墙壁竟能活动忽然翻转,他跌进了墙壁之中! 洞窟光亮的尽头,唐芷漩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来到西境后详查情况,发觉靖王的精锐均不在驻处便觉得疑惑,寻了隐在靖王府多年的孤芳阁阁员萤双,从她所述判断出靖王已反,又因驻军出动大半而直觉与崔崭有关,便一直赶路到了峡谷,果然发现靖王的大军围镇在此。勘察地形后唐芷漩令人从险要而无人看守的悬崖攀爬至峡谷后方,正好就是崔崭命人在挖掘的出口附近。待天火雷纷纷而下后,她立即命人炸开那座山包,好让崔崭等人从此逃出生天!萤双因熟悉地形而自告奋勇前去报信又带路,没想到等大军都出来后再见到萤双,却只有她一人。 唐芷漩惊疑不定地向萤双身后看了看,问道:“崔将军何在?” 萤双“噗通”就跪下了,说道:“我乃孤芳阁阁员不假,也愿为山茶花使救出大景将士,但我还曾被国主救过性命,我答应了要报他的大恩!” 唐芷漩紧盯着她:“什么意思?你将崔将军交给了忽兰国主吗?” 萤双点头,唐芷漩直接一巴掌挥过去,劈头盖脸结结实实扇在萤双脸上,斥道:“糊涂!两国交战遑论私人恩情?!崔将军若有闪失,你就是大景的罪人!” 萤双似是早有准备,又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都是我的错,所以,我也没想欠你什么!”说罢抽出藏于靴内的匕首,直接插进自己脖颈,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不动了。 唐芷漩张了张嘴,什么都无法再说。她看向漆黑的洞窟,吩咐道:“大军前去休整,另派十人,随我进洞寻找崔将军!” 100 暗军确实如崔崭所料地来了,只不过来得很晚。靖王与布恩台的两军在峡谷内没有搜寻到崔崭的尸体,又发现被炸开的豁口,推断崔崭率军逃往边界上的小镇,但因崔崭极擅回马枪而不敢追击,只能先行退出峡谷再做打算,没想到刚出谷口就与暗军遭遇,还没等靖王问一句就直冲过来强势攻击,将已在此围困崔崭多日早已疲累不堪的两军打得措手不及! 靖王从未见过暗军,以为这是崔崭的后招,不免大惊失色!布恩台在他身侧不远处,边格挡边恼道:“怎么还有援军?崔崭不止带了十万人来吗?!” 靖王的军力虽然也算强悍,但并不是暗军的对手,被死士保护着且战且退!布恩台再次召唤鹰群突袭暗军才为两人赢得逃出生天的机会!两人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左奔右突,终于回到了靖王府邸,简单收拾休整之后,布恩台边吃着热食边对靖王抱怨道:“让崔崭逃走了,你又暴露了要杀他的心,这以后他有了防备,可就不好抓了。” 靖王呷了一口茶,说道:“抓不到便抓不到,本来也没想着能一次就拿下他。”靖王轻哼一声,带了点赞许似地说道,“不愧是本王家的人,被围困了那么久还在抵抗,甚至能想着挖掘和炸通道口逃离,压箱底的武器就真的压箱底,不到最后绝不亮出来,啧!” 布恩台瞥他一眼:“你最初就想将他收归己用,现如今又起了这念头?我劝你立即死心,你看他对你有半分对待舅舅的心思?已是不死不休的关系,别再妄想回头。” 靖王一笑,说道:“你不必担心本王会破坏与你的结盟,本王不至于这么失德。” 布恩台故作轻松地一笑,说道:“王爷比我更不能承受此次结盟破裂的后果,我担什么心?” 靖王嗤笑道:“管好你那疯爹!时不时扮做小兵或是百姓往大景闯,都阻拦多少次了,屡教不改!他既有疯病这名声在外,你就不能直接将他关起来对外宣称为他治病吗?” 布恩台为难地叹道:“忽兰与你们大景不同,我这少国主一日没有继位,父王的人就不会听命于我,何况我那王叔虎视眈眈,我一旦将父王软禁就会以谋逆罪论处,不然我何必找你结盟?躺着当我的少国主,等老头子没了就继位不好吗?” 靖王斥道:“你躺不了还不是因为你干的好事?为何告诉你父崔崭的事?他自从知道此事就开始不听本王劝告,得了崔崭被下天牢的信儿就不停犯境,真刀真枪地杀死本王多少将士和百姓!就是为了逼迫远在京城的皇帝为了军情放了崔崭!都是你惹出来的!” 布恩台毫不认错,高声道:“我有什么错?告诉他有崔崭存在再将崔崭已死呈在他面前,他才会真正死心!与你的目的又有何不同?如果不是我当国主而是我那王叔当了国主,你就该真的担心忽兰犯境了!这些年你那皇上一想动你,我们就假意犯境让你显得十分重要,你都忘光了?!再说,要不是傅堂与你对父王透露什么埋骨之地,他会这么疯吗?他不疯就不会总想着去你们的京城,就不会查到从前那些破事儿!” “你!”靖王气得一拍桌子,却又憋住了怒火,重重哼了一声之后说道,“你父现在何处?崔崭就在边境,要是被你父寻到,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布恩台也放缓了语气,说道:“我寻了个美人儿给他,与他喜欢的那位有六七分相似,他对着那美人儿看了好几日了还没够,天天就待在他的思芜殿里不出来。” “思芜殿?”靖王琢磨了一下这个名称,不屑地一笑,“相思成疾,日渐荒芜?你这父王真是个情种啊,多少年了,竟然还只爱着同一个女子吗?” 布恩台也嗤笑道:“我问过那美人儿,父王碰都没碰她一下,不让她擅动也不让开口说话,就只让她坐在窗边看书,父王就那么看着,一看就能看一个时辰。” 靖王顿了顿,略有些自语道:“她确实极喜看书……”靖王略略一叹,转而道,“吃饱喝足就快去查探崔崭下落,还有心思在本王这里安闲?” 布恩台起身笑道:“你不也安闲呢?还不是怕崔崭后发的援军?我看你那皇帝这回就是派崔崭来要你的命,你好自为之吧。” 崔崭幽幽醒转,只觉昏昏沉沉,恍然记起自己刚才跌进墙壁又坠落在不知是什么的柔软之中,闻到了什么香气就昏了过去。此刻醒来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一汪池水中,手脚都被束缚固定住,周遭一片昏暗看不清到底是何处,只闻到池水散发着清幽的香气,透着诡异之感。崔崭挣动了几下,手脚处的绳索却丝毫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他察觉到这绑缚手法不寻常,极力在黑暗中察看周遭,却忽然对上了一双眸子。 那双在黑暗中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像狼盯着即将到口的肉,阴森又执拗。崔崭惊了一下就与那双眼对峙,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将我囚禁于此?” 那人不说话,像是在等待什么似的依然停在原处。崔崭察觉那人像是蹲着的,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过了一阵,那人起身走近水池,伸手摸了摸水又看向崔崭,说了句:“快好了。” 崔崭此时稍微看清了一些此人,是个中年男子,发丝散乱衣襟半敞似是很不修边幅,面容有些忽兰人的特征,高鼻深目不同于大景之风。这中年男子起身走到周围点燃了墙壁上的几支火把,四下登时亮堂起来,崔崭发现自己可能是处于地下某间囚室内,因为一扇窗户也无,周围只有阴冷的墙壁。 中年男子又撩了撩水池中的水,忽而眼放精光,直接踏入水池三两步来到崔崭身边,蹲下就大力扯开崔崭的衣衫!一层又一层胡乱撕扯,力气大得惊人!崔崭恼怒地斥道:“做什么!住手!”而那中年男子忽然呆愣地看着崔崭的腰腹处,那神情像是要哭出来,又像是要笑出来,半晌没个决断似的,继而一把抱住崔崭,趴伏在他胸口叽哩哇啦说了一大串,崔崭挣动却完全挣不开他,而听得他说的那些是忽兰语,断断续续还带着哀嚎似的,说着“你还活着!你没死!上苍护佑!你真的还活着!”将崔崭越抱越紧! 崔崭不太会说忽兰语但能听懂,再次问道:“你到底是何人?放开我!” 那人终于缓缓起身,失而复得般在崔崭的脸上抚摸了一下,继而那双早已噙满泪水的眼中不断落下泪来,痛苦难当的神情浮现在他脸庞,他抬手极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像是要捶出心中憋闷似的,之后极为艰难地喊出一句话来—— “世兰!我们的儿子没死!没死!” 这句却是正宗地道的大景语,浸透了思念与不甘。 崔崭浑身一震!继而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从太皇太后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自然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他看着眼前这位眼泪长流的男子,颤声问道:“你是……呼和·松格图?” 呼和·松格图,是忽兰国主的全名。 那人点头,也不知在水池中扳动了什么机关,崔崭四肢上的束缚忽然全都松开了。松格图扶着崔崭起身站好,再次抱住了他——像一个父亲拥抱儿子那般。 崔崭不知该如何动作,僵硬地杵着。松格图不以为意,松开他后指着他的腰腹,说道:“你母亲生下你后知道要与你离散,在你身上用我们忽兰秘制的药水画了个印记,平时如何都不会显现,唯有用你刚才泡的水才能显现,以作为日后相认之用。” 崔崭低头,只见自己腰腹靠左侧有一手掌大小的图案,寥寥几笔却鲜明地显现出兰花与松柏的样子,兰花与松柏都泛着淡淡的金色。松格图看着那图案,幽幽说道:“兰与松,你母亲说这合了她与我的名字,金色的寓意是情比金坚。” 图案正在渐渐变淡,渐渐看不清晰,松格图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抬眼看向崔崭,说道:“你疑问定然很多,但见你如此模样肯定也已知道自己身世。”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崔崭身上,拉住崔崭的手臂往外走,“边走边说罢。” 崔崭不知这昏暗幽深的地方是何处,被刚相认的生父拉着臂膀,听着他说起从前的事,心头似有簇簇火苗,焦灼地跳跃翻滚。 “我与你母亲是在北齐相识的,那时她还是北齐王后。我那时刚继承忽兰王位,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恰逢大景派使团前往北齐,我便伪做北齐人在北齐查看此事,也想着打探些消息。别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你母亲出现时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我。” “不过我并非因为她美得令人心醉才一直看她,虽然她确实十分貌美。我是因为前几日得了线报,在北齐的眼线告诉我,你母亲在北齐过得并不愉快,北齐王上那老不死的总折辱于她,譬如让她同婢女一般跪舔那老东西的脚趾……你母亲并不遵从,便被那老东西关起来不给吃喝也不许睡觉,一见她睡着便用敲锣声惊醒。你母亲在众人面前展露笑颜那一日的前夜,她已是五日只喝了一瓢水,而她的风华却丝毫不减,应对得宜没有丝毫错漏。” “我猜想她会向大景使团哭诉自己的遭遇,令大景使团警告那老东西,好使自己的日子好过一些,但她没有,她一直表露出的是平和与从容,仿佛她在北齐过得悠闲自得。她反而还威胁那老东西,说如果他敢向大景开口要求过多,她就立即告知天下人那老东西的特殊癖好,再随使团一同离开。那老东西果然有所收敛,那次大景与北齐互惠通商,与两国都颇有益处。此后,那老东西虽然并没改变他那些恶心的癖好,但对你母亲比从前要谨慎得多。” “再见你母亲是半年后。那老东西病入膏肓只有一口气在,大景当时的皇帝,也就是你母亲同父异母的哥哥,传信于我告知此事,想结盟一同攻打北齐。但北齐一直对外宣称那老东西无事,所以我派人前往查探。没想到其实那老东西已经死了,是你母亲封锁消息强撑着内乱一触即发的北齐皇族,对外还要防止我忽兰与大景一同发难。她不应该干脆告诉大景那老东西早就死了,然后引着大景前去灭了北齐吗?她实在令我疑惑,于是我暗中前往北齐,潜入了王宫。” “那天夜里,大景的军队已逼近北齐边境,军情急报堆在寝殿的几案上。你母亲在正殿与北齐皇族几个心有不轨者唇枪舌剑,我在后殿看到已经死透的老东西。待你母亲回到后殿,看到我惊愕了一瞬,立即从离她最近的桌边抽出一把弯刀指着我。她这么利索就能忽然拔刀,看来是在这后殿各处都藏了兵刃。我内心赞赏,就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当时其实想问的不是这句,但话一出口,才发现最想问的就是这句。你猜你母亲当时说了什么?” 101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说:‘忽兰人,你挺俊的。’我完全怔住了,不知道她怎么说了这么一句毫不相干又令我心如擂鼓的话,她却在我一个愣神之间,挥刀向我砍了过来。” “我舍不得伤她便只是抵御而不攻击,你母亲功夫又不弱,她在回旋间几次险些将我砍死,我却沉迷于看向她那双蓄满了坚韧无惧的眸子,在她即将真的砍死我之前握住了她的手。后面我不说了,那是我与你母亲的回忆,我只愿一个人独享。不过你不要多想什么,你母亲在还是北齐王后时,除了我握了她的手这一次,从未与我有其他接触。” “你母亲在北齐与大景之间周旋了近三个月,令大景一直怀疑那老东西没死,令北齐皇族内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并与我结盟,令忽兰在其中横插一脚,让大景和北齐都以为对方已做好了万全准备殊死一战,反而都无法更进一步,都不得不向忽兰寻求结盟。忽兰得益不少,这算是她对忽兰愿意结盟的答谢,但其实大景与北齐避免了开战,重新恢复因互相怀疑而暂时中断的贸易通商,对大景和北齐百利而无一害。” “她像一盏明灯,照亮大景与北齐的宁和之路,即使是没有关系的忽兰,她能照拂到也会不吝给予帮助。” “直到大景皇帝,也就是你母亲那同父异母的哥哥缠绵病榻,北齐才为老东西发丧,因为两国局面都较为稳定,这都是你母亲的功劳。依北齐规矩王后需守丧两年,但一直对皇位虎视眈眈的缪金要强娶你母亲以便更为名正言顺地得到皇位,因为北齐有兄终弟及的规矩,缪金这个弟弟也可以接收那老东西的一切。你母亲严词拒绝但无用还被软禁,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救出,一路策马疾驰前往忽兰。” “我们在忽兰度过了一段很美好的日子,你母亲说从未有过这般安闲的时候,从年少时总被父皇带在身边开始就一直被很多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须得日夜小心谨慎。我将她深藏在我的别苑的深处,不想让任何人找到她,但我也知道她注定不是囿于深宅的女子,还是会将外界的奏报拿给她看,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给她看,她总会有自己的法子找来看的,她总是那样聪慧又有法子。我一心想着娶她为妻,让她成为忽兰的一国之母,但忽兰皇族内部早已为我选好了国后,对于你母亲一个嫁过两次的外族公主十分抵触。我没有对你母亲说这些,但我清楚她都知道。我尽全力对她好想让她安心待在我身边,假以时日我一定会解决那些纷扰,但大景皇帝派出了暗军,在一次你母亲外出赏灯时,将你母亲劫走。” “我率人一路追查直入大景——这都是多亏靖王相助。他此次要杀你实是出乎意料,这些稍后再议,以前那时候他确实是帮了我不少。但暗军难缠,我几次险些身死,待我终于见到你母亲时,她正在被送往一个隐秘别苑的路上,五花大绑地捆在轿子里,本是一副冷面孔,却在我掀开轿帘那一瞬间红了眼眶。我杀了不知多少人才将你母亲抢出来,你母亲虽然紧抱着我不松手,却还是说须得回去,只因大景正处于议储的风口浪尖,若有行差踏错则影响一国之运势,而当时备选的皇子中,你母亲支持的二皇子母家势微,唯有从世家大族中寻求帮助。你母亲看中了傅家,但傅家并无适龄的女儿能与二皇子婚配,竟提出让你母亲下嫁以示真心结盟,你母亲……同意了。她被绑着送去的是傅家的别苑,但却是她让宫女绑了她,因为她担心自己中途会逃跑。你母亲哪,总是不寻常的。” “我拗不过你母亲,终究还是将她送回了皇宫,但同时也命人向大景皇帝递上示好文书,文书中言明想迎娶你母亲为忽兰国后。但大景皇帝很快下旨将你母亲赐婚给傅家,算起来是傅堂的大堂兄傅融,年岁比你母亲要长了七八岁,君子名声在外,看起来是个好人。但我哪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管一心抢了你母亲就走!可你母亲说唯有二皇子登基才能保大景宁定,她已决意为此牺牲。她不再见我,亦拒绝我为她铺好的逃离之路,忍着泪嫁去了傅府。” “我那时真的……觉得自己遭到背弃,恨不能杀光所有阻拦我与你母亲之人,可我心中却又清楚你母亲作为一国长公主,对于大景所做的牺牲是绝对正确的。二皇子实有治国明君之风范,且极为仁善,待他登基定能令大景再兴盛世!你是否觉得我很可笑?作为一国君主的我,那时就应当劫走你母亲,既为自己也为忽兰不是吗?可我从来不忍拂逆你母亲的意思,不忍看见她有丝毫的不快,虽然我知道她这个决定也并不会令她愉悦。更可笑的是,我那样念着她,却亲眼看着她踏上前来迎亲的车辇,去做别人的新娘。” “你母亲嫁过去不到十日,二皇子酒后溺毙在荷花池中。这一听便是被害死的,你母亲勃然大怒直接带人围了十皇子的府邸,要将他就地正法!十皇子就是大景如今的皇帝,一个无能之人。二皇子死后只有十皇子能继承大统,你母亲怀疑的并没有错。但真将十皇子拿下后,你母亲又没能下得去手,因为此时除了十皇子已没有其他皇子能继承皇位了。你母亲恼得当场晕厥,被送回傅府诊治后发现有了身孕。” “是的,这孩子就是你。” “那傅融听闻你母亲有孕已一个多月,君子之风完全不见了,提着刀就要砍你母亲!若不是你母亲的侍女拼死挡下,又恰逢孤芳阁的云入画前来探望而出手阻止,只怕还在昏睡中的你母亲就香消玉殒了。云入画因此不管不顾地留在傅府守着你母亲,不允许任何人轻易近身,甚至你母亲吃的东西她都要先尝过,这般守了三天你母亲才醒来,得知自己有孕后立即前去见了傅融,开门见山地致歉,但拒绝透露孩子父亲是谁。你母亲对傅融表示眼下局势微妙,十皇子登基后她将会是尊贵的大长公主,命令傅融对她的身孕三缄其口,待合适时机再宣布这孩子的存在,让这孩子成为傅家人,作为交换,她会保傅家尊荣,并送傅家女进宫成为新帝的皇后。” “傅融作为当时傅家的族长,权衡之后同意了,并在人前装出一副恩爱模样,给足你母亲颜面。只是傅融在醉酒后将此事说与小妾,许诺以后小妾的儿子才会继承家业,此事被小妾告知了当时的皇帝——这小妾是皇帝派来监看傅家的。老皇帝虽然已病重却仍然神思清明,他那皇位本就是抢了你母亲的,一直都忌惮着你母亲,有了这么大的把柄不加以利用怎么可能?于是他在你母亲有身孕五个月已显怀时在宫中设宴,当着众臣及官眷的面,训斥你母亲行为不检、处事不端,当场褫夺你母亲的封号、罢除封地俸禄,若不是那时的太后、也就是如今的太皇太后求情,你母亲可能当场会被废为庶人。” “而我那时,因你母亲嫁人又对我冷若冰霜,忽兰皇族又生内乱,我已在返回忽兰的路上。待我将忽兰皇族处置稳妥再得了你母亲那边的消息,再重新赶到大景时,京城已经戒严,没有特殊令牌根本无法进入。此时老皇帝只剩一口气在,你母亲已经即将临盆,竟带人围宫打算直接夺位!她本已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忽感腹痛,竟是要生了。她为保你平安出生一路退至深宫内一座荒芜已久的偏殿,在没有一个太医、只有几个心腹侍女的守护下生下了你。而此时的我,无用的我,刚刚费尽心力地通过封锁严密的城门,对皇宫中的情况毫不知情,直奔傅府寻你母亲。” “你母亲的这次逼宫,没有带上任何一个她觉得亲近和信任的人,比如言铿,比如崔洵,比如云入画。我不知你母亲是不是觉着万一失败,这些人不至于受牵连,那么还可以为大景来日的官场留下一些可用之人?但按她的脾性和为大景考量的想法,我做了如此猜想,甚至她还给云入画派了些差事去了外地,可能是担心孤芳阁本就被皇帝所忌,云入画万一察觉什么入宫相助,一切更不好收拾。但言铿和崔洵终究闯进宫去了,在已被重兵围困的偏殿,从你母亲手中接过了你。” “你母亲身上已中了三箭,都是从偏殿外头射进来的,守护她的宫女全都死在了她的身旁。言铿和崔洵要带你母亲走,但你母亲说外头的人不看见她死是不会安心的,她更不能连累自己的孩子,她拜托言铿和崔洵带你走并给你一个安稳的人生,之后在殿中点火自焚。殿外的重兵冲进去却并不是为了救你母亲,而是确认里面死的到底是不是你母亲!他们进去后先刺了你母亲的肚子,生怕你还活着,在太医发现腹中已无胎儿时又派人追查,而你母亲的尸身被他们先割下头颅,再砍成一段一段!” “不,我没事,我要说完,我要将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我的儿子,我唯一的、我和世兰的儿子。” “言铿一直爱慕你母亲,崔洵是被你母亲提携至武将的,所以他二人护着你一路奔逃,本想将你送至忽兰交给我,但可能是对我并不了解所以作罢,又因言铿还要返回北部镇守,总觉得将你直接培养成武将不知是否违背你母亲的心意,所以最终将你交给了崔洵,让你成为了他的儿子。” “这些事,也是最近我才知道的,不然我早都会去与你相认!早都要带着你在你母亲的坟前痛哭一场!说到你母亲的坟,其实我根本不知她葬在何处……那夜待我寻到那间偏殿早已人去楼空,只有殿内地上大片的血迹在告诉我,你母亲曾在此处,曾在此处!我为何不能早些赶来?我为何要回忽兰?稳固国主之位又有何意义?!我发疯一般寻找你母亲的尸身和你的下落,可无一人能答我!那时的言铿和崔洵为了保护你早已离开京城,不然我在城中如此横冲直撞定会被他二人知晓!我恨得发疯,痛得发疯!我杀了傅融和他那小妾,我将他们的身子砍成一段段丢在老皇帝面前!我还想砍死我见到的所有人!可是那又有何用?而且那些都是你母亲想保护的子民,我如何能砍?!” “我如孤魂野鬼般在京城游荡了几个月,仍然毫无你母亲的下落,只隐隐听说她被埋葬在秘密之所,但到底是哪里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出。我浑浑噩噩地被属下带回忽兰,行尸走肉地做着忽兰国主,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我的孩儿才勉强活着!” “我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给你起名字,我知晓了你还存于世的消息后曾给言铿去信,但他始终未回一字。崔洵待你有恩,你继续叫崔崭也可,若想有个忽兰名字,我会好好为你取。我儿,我儿啊,寻到你是上天赐下的恩惠,是你母亲的指引,是……” 松格图忽然停顿,“哇”地呕出一口血来!崔崭连忙扶住他,松格图握住崔崭的手撑住自己,崔崭只觉有温热的水珠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听得松格图颤抖地又叫了一句:“我儿,我儿啊……” 一个父亲,本应呼唤的是儿子的名,可他却只能唤这两个字。 他们之间缺失的不仅仅是这些年应当彼此陪伴的时光,他们除了血脉,一无所连。 崔崭心中剧痛,抬手抱住了松格图,拥住他的肩。松格图微微一颤,也拥抱住崔崭的肩,无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发出呜咽的闷哭之声,声声都砸在崔崭心上。 102 崔崭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叫松格图一声“父亲”以慰他这么多年的痛楚与苦念,但“父亲”两字在喉间滚了滚却仍未能出口,许是隔了太多年,许是隔着崔洵,让这声呼唤哽在喉间。此时崔崭扶着松格图行至一开阔处,仍是四下无窗,只有一扇门近在咫尺。松格图看了一眼那扇门,说道:“门外再走约莫一刻钟就到赛腾镇了,那是大景与忽兰交界处的一座小镇,你带的大军应当正在那里休整,你去与他们汇合吧。” 崔崭心里一紧,握住松格图的臂膀问道:“您呢?您要做什么?” 松格图略笑了笑,说道:“我回思芜殿——那是我一直待着的地方,布恩台给我找了个与你母亲很相似的美貌女子放在里面。对了,布恩台是我的义子,我除了你之外没有旁的孩子。”他见崔崭望着自己的目光中染了哀怜,拍了拍崔崭的肩,“我失去你母亲和你之后就没再想过娶妻生子,但身为一国国主,没有子嗣是大忌,布恩台是皇族旁支之子,势单力薄向我投诚,我便顺水推舟将他认下,以保王位不失。我让他在外寻你的消息,自然不会完全信他,派了人一直监看于他,所以他有了你的消息也就是我有了你的消息。”松格图慈爱又酸涩地看着崔崭,“知道你还活着的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崔崭点头,语调亦是有些艰缓:“我没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另有其人,更没想到是这般举世无双之人……外界传言您身子不太好,到底如何?要紧吗?” “没想到竟能有被亲生孩儿关心的一天,甚好,甚好啊……”松格图感慨地看着崔崭,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你也听说我有疯病了?我确实有时候神思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可能是因为服了些丹药吧,你无需过多担忧,自从有了你的消息,我已经没有再服用那些东西了,近半个月没有发作过。” 崔崭:“什么丹药?求长生的?” 松格图的笑意略有些惨淡:“我求长生做什么?我服那些丹药……能短暂地见到你母亲。” 崔崭陷入沉默,心中刺刺地疼。松格图却以为崔崭误会自己只会用丹药麻痹自身,连忙解释道:“因你母亲总是不来我梦中,我才出此下策,那些丹药不是那种服用多了会让人成瘾又发疯的东西,你别误会!” 崔崭摇了摇头,握住松格图的臂膀,说道:“这些年,苦了您了。” 松格图只觉得自己自与崔崭相认就总想落泪,眼下又觉得眼窝一片温热。他的儿子虽然未曾被他养育一天,却长的这样好,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难过,无言地握住崔崭的臂膀,紧紧握了握,半晌才继续说道:“靖王从前是向着你母亲的,但不知何时开始有了自己的心思,也许是从他戍守西境开始吧,逐渐更为贪心,想要的已经不是西境之主这么简单了。”松格图略略沉吟,“这样想来,起先是傅堂露出了些许关于你母亲的埋骨之地的消息,靖王传信告知我,因我的身份不便前往大景四处搜寻,只得与傅堂结盟,由他搜寻买骨之地,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你到西境后,与靖王一同将你谋害。”松格图握紧了崔崭的手,“幸亏在此之后我有了你的消息,不然就会一直被他们蒙骗!” 崔崭想起曾见过的那份奏报,问道:“既已知道被蒙骗,为何还要一次次小队人马出发潜入大景?” 松格图坦然道:“他们蒙骗于我,就不怕我知道后挥师犯境正式开战?所以我总想着也许确实有你母亲埋骨之地的线索,总得搜寻一番才能甘心。” 崔崭心酸得不知说些什么,沉吟了一阵才说道:“无论如何,荣安殿下……”他仍然习惯这样称呼,却从未想过她会是自己的母亲,顿了顿才道,“她确实已经不在了,即使寻到埋骨之地又能如何?还可能令您深陷危险不得脱困……” 崔崭自知不该说弃母亲尸骨于不顾的话,后面几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松格图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赞道:“不愧是你母亲的儿子,她也是这般洒脱之人,不会囿于所谓的形式和再强求也无用的东西。但是我,”松格图叹了一声,“我没有她那般洒脱,不找到她的尸骨我无法闭眼。”他看着崔崭的双眼,“我对你没有要求,也不敢有,因我从未抚养过你一时半刻,但唯有此事我想托付于你——若找到你母亲的尸骨,待我死后一定将我们葬在一处,若找不到,也要将我放在她的衣冠冢内,能答应我吗?” 崔崭眼眶发酸,点头道:“能,您放心。” 松格图放下心来,颇为满足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当做没有遇见过我,去赛腾镇找你的兵,该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假意与靖王他们合谋,将他们引入你的圈套,任由你处置。” 崔崭微惊,松格图知道他所想,说道:“靖王要杀你,你不必还念着他是你舅舅,布恩台你更不必顾忌,谁要伤你,我就要谁死!”说罢,他将崔崭往那扇门一推,“去吧,我儿定当大胜!” 崔崭抬手想对松格图行礼,却忽然撩袍而跪,对着松格图叩头三次。松格图愣了一阵才连忙去扶崔崭起身,有些无措地看着他:“为何跪我?我、我对你实是没有任何恩……” 崔崭:“谢您从未忘记荣安殿下,也从未忘记我。”他凝视着松格图的双眼,“请您给我一些时间,我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他回握住松格图扶住他的臂膀,“一定,好好的。” 松格图看着崔崭从那扇门离去,泪水再次滑落,但此时他的脸上带了些笑意,不再似从前那般苦涩难耐。 忽兰王宫,思芜殿。 松格图从地下密道一路快步而行,回到思芜殿时,那个被他迷晕的美人仍未醒。方才与亲生儿子相认的激荡余韵还未散去,松格图坐在软塌上平静了一阵又起身来回踱步,那美人悠悠转醒,并不知自己被迷晕,茫然地看着松格图,刚想开口又想起松格图不准她开口,便保持平日里的姿态安静坐着。松格图与平日里一样看了她一阵,唇边露出美人从未见过的欣怡笑意,但美人知道国主看着的从来不是她。不多时,殿外响起急匆匆靠近的脚步声,布恩台很快入内,见着松格图就跪了下去,膝行到了他面前,忍着哭腔地说道:“父王,您要节哀啊,我寻到崔崭了,但、但已没了气息……” 松格图微微挑眉,眼眸中却没什么波动,装作与平日无异那般说道:“谁?你在说什么?” 布恩台以为松格图又不清醒了,忙说道:“父王不是让我追查崔崭的下落吗?我知道那是兄长!是父王放在心尖上的人!但如今寻到的只有兄长的尸身,他被大景皇帝的暗军杀死了!” 松格图这才恍然惊醒似的,抓住布恩台的衣襟问道:“死了?被大景暗军杀的?尸身在何处?引孤去看!” 布恩台连忙站起扶住松格图往外走,走了几步松格图却忽然眩晕地站不稳,布恩台扶稳他,着急道:“父王小心!” 松格图捂住眼睛一副虚弱的样子,哀叹道:“孤与他尚未见过一面,没想到他就这么没了……布恩台,你一定要为你兄长报仇雪恨!杀去大景!杀了那狗皇帝!” 布恩台顿时两眼放光,但很快遮掩下去,很是真诚地点头说道:“是!我定为大哥报仇!父王放心!那——”他试探地看着松格图,“我们是否要与靖王联手?他之前就提过此事,但父王并未答允……” “那是从前!”松格图恼道,“如今他害死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亲生子,这仇不报孤枉为人父!去,告诉靖王,他先前说的那些孤都答应!只要能让孤亲手剁下大景皇帝的狗头!” 布恩台:“是!我马上去办!父王先休息吧,您的晕眩症一直不好,别再气火上涌更伤身子。” 松格图被布恩台扶着坐下,颓丧地说道:“他……他的尸身还完全么?” 布恩台一副心痛的模样,说道:“兄长看着没受什么苦就去了,父王想开些……” 松格图摆摆手:“罢了,你先将他好好收敛,孤……过几日再去看他。” 布恩台:“是,父王放心,我定给兄长最好的哀荣!另外,”他尽量缓慢地说道,“王叔一直是反对与靖王接触的,他那边,儿子也看着处置了?” 松格图也不知听清没有就随意挥挥手,示意布恩台随意。布恩台放下心来,命宫人上前伺候松格图休息,并令其他人都退下,之后告退。松格图在布恩台离开后起身,唤来心腹吩咐道:“去告诉诚王,布恩台要处置他,让他想想以前孤与他说过的话。” 诚王,正是布恩台口中的“王叔”,是松格图的亲弟弟,是布恩台一直忌惮之人。从前松格图与诚王谈及布恩台,诚王曾言“此子其心不正,用心不纯,王兄不该留着他觊觎国主之位”,松格图笑道:“已经看清了的人留在身边,总比看不清的人留在身边要好。弟弟,有朝一日他按捺不住的时候,你要助为兄一臂之力。” 赛腾镇。 唐芷漩带人在洞窟中搜寻良久,虽然找到了崔崭掉下去的暗道,再往里走却被堵住去路无法深入,又担心爆破会将洞窟整个震塌,只得命人守住那暗道口,暂时撤回赛腾镇。此时崔崭的大军群龙无首,赛腾镇镇官的职阶比唐芷漩低很多,于是都以唐芷漩马首是瞻。唐芷漩没有安置过数万大军,一时心中惴惴,但凭借着从前父兄的教导及在兵部的耳濡目染,还有崔崭时不时的指点,此时将大军安置的颇为妥当,一应置办井井有条,令将士们对她颇有些刮目相看。 待到傍晚时分,唐芷漩正在军帐中听下官禀报忽兰可有异动,忽而听得账外呼喊声此起彼伏地叫喊着“将军”!她倏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刚出军帐就见将士们将一人夹道欢呼,那人微微偏头问着“唐院卿何在?”而下一刻就看向了她,四目相接之间已涌过千言万语。 正是崔崭。 唐芷漩快步迎了上去。 103 众目睽睽之下,崔崭与唐芷漩都强忍住想紧拥对方的冲动,依规矩彼此见礼,崔崭几句话问清此时赛腾镇内的情况又叮嘱了一些必要事宜,之后与唐芷漩把臂同入军帐,吩咐其他人不要入内打扰。 军帐的垂帘一落下,崔崭就紧紧抱住了唐芷漩,唐芷漩也紧紧抱住了他!那些想问的想说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只需一个紧拥就能让彼此明白一切!他们彼此拥抱了良久,唐芷漩微微松开一些想与崔崭说话,却被崔崭紧紧抱着不放,听到他在耳边说道:“抱歉,此时此刻,我却想……讨债。” 唐芷漩还没会意,崔崭的唇已经印了上来,温润地贴在她的唇上!唐芷漩一惊之下紧攥住了崔崭的衣衫,却没有退拒地承了这一吻。 崔崭从未吻过任何姑娘,即使知道些什么此时也完全想不起来,只能将唇印在心上人的唇上浅浅厮磨,只觉得心跳的声音都要被心上人听见!而趋于本能似的,他渐渐不满足于只是与心上人浅尝辄止,而是用自己的舌去寻她的,想与她再贴近些,更紧缠些,仿佛与她如此这般紧紧相连,之前所遭受的一切身心激荡都能暂时化为乌有,而她虽羞赧却毫无推拒的迎合也令他心神震颤,她的温暖令他臣服,她的柔热令他甘之如饴,他像离家久远之人终于归家,被他眷恋的暖意包裹,沉醉其中,不愿醒来。 唐芷漩有些晕头转向,她不知道一个亲吻怎么能令她如坠棉堆又如临火旁,缱绻的爱意在两人之间如温泉流淌,令她深陷其中,沉湎难脱。 若不是崔崭察觉到唐芷漩的呼吸有些不畅,他仍不想放开她……待察觉后就是微惊,连忙放开她,带着点羞愧地看着她,说道:“对不住,是我唐突了!”他见唐芷漩咬唇凝望着自己,语调更急,“你、你生气的话,打我吧!”他将唐芷漩的手捉起打在自己身上,第一次用力之后又担心唐芷漩手疼,后几下又轻了很多,惹得唐芷漩笑起来。 崔崭心中一松,低柔地问道:“不生气?” 唐芷漩“嗯”了一声,说道:“生气就会推开你啦,笨。” 崔崭笑着拥住她,说道:“也是,唐大人生气自然是要用袖箭射我的,哪能还待在我怀中?”他说完又搂紧唐芷漩,情绪低落了不少,说道,“你都知道了吧,我的亲生父母……我没想到会是荣安殿下和忽兰国主,如今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唐芷漩微惊,但想想死去的萤双便也知道忽兰国主将崔崭掳去是有原因的,心中将前后很多事情串了起来,虽然有些震惊但还是很快接受整合,轻轻拍抚着崔崭的脊背,说道:“如何为难,你都能应对的,我相信你。”她拍了拍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崔崭,含笑道,“如今得先放开我,不然什么都做不了……” 崔崭依依不舍地松开唐芷漩,牵住她的手坐下,说起自己与松格图在密道中的种种,唐芷漩惊讶之余不免感慨造化弄人,又感佩荣安殿下的所作所为,想了想说道:“荣安殿下的手札中提到过她很喜欢一首曲子《迟别桥》,我那时还想着殿下喜欢忽兰曲是不是因为曾听过?因为这曲子并未流传……我见手札中提到忽兰国主明令禁止忽兰曲调与舞蹈外传,写下这一段时,荣安殿下的笔迹明显有些哀婉凝滞,当时还以为殿下是可惜忽兰的好东西未能流传于世,如今想来,许是忽兰国主不想再让旁人听到看到曾被荣安殿下喜欢的一切?” 也许忽兰神舞“层峦叠嶂”的失传,并非坊间所传无人再能跳,而是国主故意为之,只因荣安殿下曾跳此舞或者曾很喜欢此舞? 崔崭与唐芷漩一时无话,只是握紧了彼此的双手。两人静谧了一阵,再开口说的便是接下来的应对之法,详细商谈一番可能出现的各种情状及如何应对,不知不觉已近深夜。期间下官三次来报,一是忽兰皇族内乱,二是靖王意欲出兵赛腾但被暗军所阻,三是靖王上书奏报因崔崭已阵亡,自己接收崔崭的大军一同对抗忽兰军。 崔崭下令大军各自乔装后分散开去准备围剿靖王,散消息出去表示大军折损过半,因群龙无首而军心涣散。唐芷漩将新制铠甲上各色机关用法再次对将士们仔细传达,又将押送粮草之事一肩承担,因粮草官已战死。崔崭与唐芷漩将商议好的应对之法再核对了一遍才各自回帐休息,也不过只能小憩一阵便又要起身处置诸事。 与此同时,靖王与暗军已交锋数回,靖王对皇上要取他性命心知肚明,但与暗军周旋时谎称皇上已发来密旨,暗军要传信回京确认密旨是否属实而暂时不再攻击。虽然也不过几天的时日但已给了靖王足够的喘息之机,他先将暗军驱离至远些的地方,又与布恩台一同围剿偷袭诚王,令诚王落荒而逃。松格图在思芜殿休养,布恩台代其与靖王结盟,靖王要将自己的女儿嫁予布恩台以示双方友好,并将于两日后在王府内举办婚盟宴席,遍宴西境与忽兰的重要将领。 次日午后,唐芷漩放出去觅食的青团儿叼回来一封带火漆的信笺。火漆是靖王的封漆纹样,信笺内写的是他传给皇上的密信,表示自己迫于无奈而要将女儿嫁给忽兰国主之子布恩台,望能以此举换得忽兰不再进犯,并已将崔崭的大军布防在最靠近忽兰的赛腾镇,祈求皇上再拨银万两及粮草千车以应对忽兰可能的异动。 崔崭看完信笺不免皱眉道:“如此胡言乱语欺上瞒下,他是想拥兵自重还是要反了?” 唐芷漩:“可能都是。镇国公在北部不可能及时回京救驾,从西境回击京城比北部救驾要快多了,而且他现在还有布恩台的支持。不过国主是支持你的,我们还是按之前商议的来。” 崔崭看着唐芷漩又写了一封信笺,再塞到青团儿的信筒内,让青团儿再次飞走。崔崭笑道:“青团儿被你驯得已经能深入敌营搜寻信笺了吗?还是能截获敌军通信了?” 唐芷漩也笑:“都没有,我哪有那本事?是有位孤芳阁的姐妹就在靖王府中当差,我与她约定好有重要讯息就用青团儿去传。这位姐妹正好懂些驯兽之技,这便容易了许多。” 崔崭“嗯”了一声,又道:“下回还是让别的海东青或是信鸽去传讯吧,青团儿——是你我之间的。” 他的语气听着很平稳,但唐芷漩却嗅到点点醋味似的,不免一笑,说道:“情急之下哪来得及再驯一只?堂堂崔大将军这么小气?” 崔崭不好意思地一笑:“确实是小气了,芷漩莫怪。” 唐芷漩笑着摇头表示不怪,又道:“我让孤芳阁的姐妹继续留意靖王动向,婚盟那日我们必须将靖王与布恩台全都擒住,不然夜长梦多。” 崔崭:“只怕这婚盟之宴也有瓮中捉鳖之意,就在等着你我前去。” 唐芷漩:“我倒是能大大方方前去,你呢,自是前去‘诈尸’,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里应外合之下应当无碍。” 崔崭:“你来西境后还未与靖王相见,他可曾寻过你?” “装模作样寻过两次,我起先说自己陷在忽兰军中,后以受伤为由推脱,至今仍未见过。”唐芷漩顿了顿,“他是你亲舅舅,却没想到脾气秉性天差地别。” 崔崭略略黯然唏嘘,但很快恢复如常,说道:“一切以自身安危为第一,不必多虑。” 唐芷漩点头道:“你也是。” 崔崭:“还有一事有些奇怪。暗军在此,听闻对靖王攻击过几次便停了手,不知是何缘故,而对我,我猜想皇上也是有密旨要将我就地格杀的,此时他们也并没有来赛腾镇确认我的死讯,不知到底在琢磨什么。” 唐芷漩:“以暗军的实力,如果对靖王出手不早该毁之完矣?着实有些奇怪。” 崔崭:“思忖不出头绪,只能多盯着些。” 唐芷漩:“我也让孤芳阁的姐妹多加注意,她们方便在靖王府附近查看。” 靖王府。 府中装点一新,来往仆役皆穿红挂绿,一派办喜事的模样。唐芷漩在管家引路下带着几个下官进入王府,靖王亲自来迎,笑道:“唐大人安好?没想到您来西境这么些时日了才见上一面,实是本王招待不周,快请。” 唐芷漩浅笑道:“本官不通军务,遭遇忽兰军又听闻崔将军的确切死讯而很是惊惶,实是耽误了些时日才来拜见王爷,还望王爷见谅。不想恰逢王爷嫁女,本官略备薄礼,还望王爷笑纳。” 靖王自是一番客套,两人说笑间走进正厅,主宾落座,自有仆人奉上茶点。靖王略略呷茶之后,叹着气说道:“忽兰这般猛攻之下,本王都差点见不到唐大人了,唐大人也感受过忽兰军的可怕了吧?赛腾镇还有多少崔将军的人马?唐大人还是早些将他们带来本王麾下,以免全都折在忽兰军手里。” 唐芷漩故作认真地说道:“本官正要与王爷商议此事,只因崔将军军威太盛,他的将士们没见到他的尸身仍不相信他已过身,仍在执着地寻找,本官与赛腾镇镇官劝说许久也未能劝服。王爷还是禀奏皇上求得圣意,也好令崔将军的将士们信服跟随。” 靖王心想若能求来圣旨还跟你在这废话?但一时也没有别的话能反驳,只得说道:“皇上日理万机,本王已有败绩更是不好与皇上再求些什么,唐大人是皇上的肱骨之臣又奉皇命来到西境,还请唐大人从中周旋一二,以免数万大军无端灭失。” 唐芷漩故意思忖了片刻,说道:“那本官便再去与将士们说和一番,想来他们秉承崔将军报国之心,也不会一直耽误在赛腾以至贻误战机。” “如此甚好,那就有劳唐大人了。”靖王笑道,“听闻唐大人与崔将军私交甚密,想来他的将士们也会听唐大人的。”他见唐芷漩脸色一变似是要发怒,连忙解释道,“本王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说唐大人亦是一番拳拳报国之心,与崔将军无异。” 唐芷漩轻哼一声,说道:“既是婚盟之宴,怎地不见一个忽兰人?莫非他们反悔了?” 靖王一笑,说道:“布恩台王子一向注重礼仪,想来是忽兰礼节繁琐才有些耽搁,不妨事不妨事,唐大人再用些本王府上的茶点,这可是京城里吃不到的西境特产。” 唐芷漩神情仍是端肃,说道:“忽兰人若一迟再迟则是对我大景不敬,王爷不可轻纵了他们!” 靖王面上笑着说道:“自然,自然。”心里却不屑道,“一介女流只会刻板行事,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若不是看在你能将崔崭的大军骗来的份上,谁要与你多言?” 待茶过两盏,唐芷漩不悦起身不愿再等,靖王连忙起身挽留,见实在留不住竟上手抓住了唐芷漩的手腕,语带威胁地说道:“唐大人,今天你怕是走不得。” 唐芷漩盯向他的双眼:“哦?靖王爷这是要囚禁本官?” 靖王阴冷一笑,说道:“本王没兴趣囚禁一个弱女子,本王感兴趣的是——”他凑近,眼中泛着得意的光华,“崔崭的心上人陷在此处,他会不会出现?” 104 崔崭与唐芷漩本想着先由唐芷漩进靖王府稳住靖王,待布恩台出现之后,崔崭带兵围住靖王府,将罪魁二人一举成擒。但没想到靖王与布恩台以婚盟为饵,诱唐芷漩前来,再诱崔崭入瓮。唐芷漩很快明白了靖王的计策,却也并不慌乱,只说道:“崔将军已过身,这不是王爷奏报给皇上的么?怎么现在又说崔将军会来?王爷是欺君吗?” 靖王一惊,不知自己的密信怎会被唐芷漩知晓,但也立即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已在唐芷漩的监看之下,当下便对自己与布恩台的计策产生了是否完满的疑虑。唐芷漩似是浑不在意被靖王囚禁,甩开靖王的手就好整以暇地坐下,带着轻松笑意地说道:“本官就住在王府了,劳烦王爷好吃好喝地伺候本官,毕竟本官很是挑剔。待过个十天半月也没有等来崔将军时,再劳王爷将本官好好送上返京的官道,不然本官若是死在西境,皇上的暗军恐怕就不止是仅仅恐吓一下王爷便罢了吧?” 靖王沉眉凝了唐芷漩一阵,带了点笑意地说道:“你知道的不少啊,那你也该知道本王与崔崭真正的关系吧?” 唐芷漩看靖王一眼,说道:“本官曾有幸看过荣安殿下的手札,她多次提到与殿下您曾经的兄妹情深,还有你们一同去过的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详细记载。本官很好奇,曾一心护妹的靖王殿下,如今为何对妹妹唯一的儿子痛下杀手,非要置于死地不可?” 靖王一直噙着的笑容,消散了。 “唐大人果然什么都知道。”靖王坐在唐芷漩对面,“既然唐大人不想走,本王不介意与唐大人闲话家常,毕竟唐大人知道得太多,要么在本王这儿耗着,要么只能横着抬出王府。” 唐芷漩淡然道:“愿闻其详。” 靖王端起茶碗用碗盖刮了刮浮沫,说道:“本王与世兰……”多年未出口过的名字,令靖王说完便沉默了一瞬,似是怔了一下,自己也没有想到多年后还会再说出这个名字。 “本王一向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靖王的声音缓慢,像是陷入了回忆,“一母同胞本就感情纯挚,她又聪颖活泼惹人喜爱,所有人都对她多疼几分,何况本王?本王曾认为没有什么能比她更重要,无论有什么好玩的金贵的都寻来给她,她想要什么那更是无有不应,就想着这样一直宠爱着她,即使她嫁人也会一直如此。” “后来,”靖王的唇边露出凉淡自嘲的笑意,“本王亲耳听到她对父皇说‘哥哥不适合继承大统,镇守一方也是勉力,父皇只能给他个闲散官职安稳度日,不可再多’。呵,真是本王的好妹妹啊。” 唐芷漩品了品这番话,说道:“王爷是认为荣安殿下在与您争储所以才背后说坏话?但本官听来,却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靖王一恼,瞪向唐芷漩却见她平静坦然地看着自己,不免更恼了两分,说道:“无论如何也不该在父皇面前这般评价本王!这不是断了本王未来的路途?何况不止如此,在本王与其他皇族中人发生矛盾时,她也并未站在本王这边,最严重的一次,她重惩了本王,当着所有皇族的面重杖本王二十,下了本王活到这么大所有的面子。” 唐芷漩想了想,说道:“是曾经轰动一时的‘岳楼案’么?据本官所知,那确实是王爷处置失当,还牵连数十百姓流离失所,重杖二十在本官看来是罚轻了。” 靖王冷哼道:“皇族本就可以被赦免许多罪责,何况那时她是此案的主官,本王当时那般处置还不是为了她的储君之位!她倒好,还怪起我来了?大义灭亲不就是为了给自己立威?” 唐芷漩摇头道:“是为了公理正义。以荣安殿下之威,本官猜想已经不需要再立了吧。” 靖王冷笑道:“你一个孤芳阁女子,根本就不能与崔崭成婚,竟已经如此向着死去的婆母了?都是无用的功夫!崔崭又不在此处你表现给谁看?” 唐芷漩:“本官只是实话实说。王爷与荣安殿下之间似有误会,更多的是对于是非对错的标准完全不同。” 靖王嗤笑道:“本王对唐大人的如簧巧舌略有耳闻,果然名不虚传。你不知道她杀了本王的儿子吧?”满意地看着唐芷漩微微睁大的双眼,靖王继续说道,“本王那儿子平日里是喜欢玩闹又张狂了些,但杀了两个奴仆算得什么?与自己喜欢的花魁多玩了几夜多吃了几杯酒又怎么了?花魁死了就能怪本王的儿子灌酒灌死的吗?!那可是她亲侄儿!她竟因此下了斩首令!她以为本王不知道她是为了孤芳阁?那花魁是孤芳阁的人!她不能不跟孤芳阁交代!她不能在孤芳阁失信!呵,她为了她自己牺牲掉本王的儿子!”靖王逼视着唐芷漩,“如今,本王杀她的儿子,天经地义!” 唐芷漩一阵沉默,她知道与靖王说些天理公义的言辞是不会被听进去的,何况这其中还横着靖王儿子的性命。靖王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认为自己找崔崭复仇并无不对,更是笑道:“唐大人还是公允的,没有偏帮情郎呢!” 一仆役匆匆而入,在靖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后离去。靖王笑起来,唐芷漩说道:“布恩台来了?” 靖王一笑:“你确如传闻中那般聪慧。”他似是宽心不少,说道,“崔崭已进入本王掌控范围,布恩台在附近策应,不出一个时辰便能生擒崔崭。” 唐芷漩:“然后呢?” 靖王默了一瞬,唐芷漩接话道:“挟崔崭以令其大军?将他手中几万兵马收编进‘霆威军’再挥师进京直捣皇城?改朝换代登位称帝?是这样吗,王爷?” 靖王想说“自是如此”,却不知为何在她这些似是质问嘲讽的语调中略略犹疑,仿佛他只要答了,对面这女子就会说出一大堆令他止步不前的话语来。 果然,就听唐芷漩说道:“镇国公的言家军不会坐视不理,有青洲皇子的北齐不会袖手旁观,崔老将军从前旧部不会见死不救,孤芳阁不会置身事外——敢问靖王爷的篡位一事,有几成胜算?” 靖王微眯双眼看了唐芷漩一阵,忽而抬手一挥,外面走进来四个强壮仆役,吩咐道:“请唐大人去后院歇息,没有本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布恩台在靖王府附近,皱眉踟蹰。他本是在这附近埋伏着等待崔崭自投罗网,却被崔崭设局活捉,并将他手下的人马俘虏过半,以此威胁他听从安排。布恩台带出来伏击崔崭的都是他的精锐,万不可失,因此只能听从崔崭的命令进入靖王府蒙骗靖王。但如此一来,不仅他与靖王的合谋就要失败,且崔崭活着,他就不可能再被松格图重视半分。左右为难之下,布恩台在进入靖王府的瞬间打定了主意,如平常那般笑着走进去,高声笑道:“王爷,我将崔崭擒住了!” 靖王闻言而出,笑道:“你长进了,竟能活捉大景第一战神。” 布恩台有些许心虚,却仍是笑道:“也是王爷的计策上佳,崔崭又因那唐芷漩被俘乱了心神,才中了埋伏。他倒是硬骨头,一句求饶也没有,只说只要唐芷漩毫发无伤,他愿配合我们的计策。” 靖王沉吟了一瞬,不屑地笑道:“是个情种?还真是随了他父亲了?呵。” 布恩台跟着笑了一笑,提醒道:“不要在崔崭面前说这些,他估计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儿子。” 靖王瞥他一眼:“死了你这条心,连唐芷漩都知道了,崔崭能不知道?” 布恩台微惊,说道:“那更不能让他见到我父王!快,马上见崔崭,让他调军来归于你的霆威军,之后我立即杀了他!” 靖王却道:“不能这么快杀了他,要让他随本王回京,只有他才能调动他的将士,本王要让他的大军作为入侵皇宫的先锋!要让世人都看看宇文世兰的儿子是如何篡位!等他处死了皇帝,届时本王以勤王之名将他就地正法,还有谁能说本王登位名不正言不顺?” 布恩台心中又惊又怒又感慨万分!惊怒的是靖王此时说的已与最初商议的不同,最初他明明说收归崔崭的兵马之后就杀了他,好让布恩台承继忽兰国主之位,再与自己一同向京城进发!感慨的是他按照崔崭所教对靖王说话,果然就令靖王暴露了本心! 布恩台压下心中恼怒,继续按照崔崭所教,说道:“王爷您本就是皇族正统,有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如今的皇上没有子嗣,皇族中就只有你最为合适继承大统,只要你带大军突入京城,无人敢置喙半句!” 靖王果然也是按崔崭猜测的那般回答道:“你知道什么?本王戍边多年,无召不得入京,一旦率军入京就视同谋反!只有让崔崭这西征将军先头回京才不会引人怀疑!本王只消将大军混在其中便是!”他握住布恩台的手臂,安抚道,“你不必忧心,反正你父也以为崔崭死了,他也愿意与本王联手,你就据此带着忽兰军同本王一同拿下京城,之后本王绝不会亏待你!” 一切都与崔崭所言一样,这靖王从来就没打算真心帮自己成为忽兰国主。按靖王这意思,似乎还要将忽兰国主封给自己,直接将忽兰划归大景似的!布恩台若真随靖王征讨,只怕待他回来时,忽兰已经变成王叔诚王的天下了! 布恩台心中转了几转,想起崔崭的话打算试探最后一次,咬牙说道:“我是愿意追随王爷的,不过总得先剿了诚王这心腹大患,不然忽兰终究无法完全臣服于王爷脚下啊。” 靖王听了这句很是愉悦,拍了拍布恩台的肩说道:“你是最为识时务的,有你这句话,本王自会为你担待!” 布恩台此时已完全相信了崔崭所言,压下心头怒火,也笑着说道:“好,那就兵分两路,王爷安排人马随我先灭了诚王!” “不急,”靖王道,“先将崔崭押至水牢,给他灌点东西才能放心驱使,那东西你熟,你亲自去办。等崔崭完全为本王所用,本王的精锐尽你调用!” 布恩台:“好,那我就将崔崭先押进水牢。王爷要一起么?” 靖王:“不必了,本王交给你自是信你!” 靖王看着布恩台快步离开,露出由衷的得意笑容,像是一扫这么多年的怨恨!他命人将唐芷漩秘密押往别处,吩咐唐芷漩不能有任何闪失,然而看守唐芷漩的人惊慌地前来禀报:“王爷!唐大人她、她不见了!” 105 唐芷漩并未离开靖王府,她只是将自己藏身在被软禁的厢房中一条软塌的下面,进来送吃食的仆役没找到她便慌慌张张地去禀告了。待听得外面乱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往外冲去,一听便知是要去抓她的,又等外面安静下来,唐芷漩才从软塌下爬出来,快步走向窗边翻跃而出——她早已察看过几遍,窗外穿过两道门就能离开王府! 但这两道门之间的距离并不算太短,纵使唐芷漩换上了王府侍女的服饰,也仍然心有惴惴,不能走得太快隐忍怀疑,只能依照一般侍女那样缓步而行。顺利穿过第一道门之后,刚靠近第二道门便被一小厮模样的人拦住,问她今日离府的通行口令。唐芷漩没想到王府也会用通行口令,她自是不知,只得含糊其辞,暗中扣住袖箭机关!没想到那小厮笑了一下说道:“罢了,今日小爷心情好,你过去吧。” 唐芷漩很是讶异,但自是谢过就往前走,不料刚迈步就被人重砸后颈,直接晕了过去! 看着倒在地上的唐芷漩,布恩台从府门外走进,笑道:“果然要让她放松警惕才可能偷袭成功呢,这个狡猾的女人,带走!” 崔崭并不相信布恩台能完全听自己的,但见靖王开始点兵便觉布恩台应当是听了他一部分的意见,又见王府中有侍卫匆匆而出,直觉是唐芷漩那边出了什么状况,连忙带了小队人马潜入府中查看,却晚了一步,阖府上下也没有寻到唐芷漩的踪影。细查之下断定唐芷漩被人掳走,连忙追赶却被靖王的人马围攻,只得先全力抗击靖王! 靖王在王府最高处的哨点往下看,见崔崭不仅武艺高强且指挥突发战斗迅捷又果断,虽只是一小队人马却渐渐有突围之相!靖王从哨点上挥着刀腾跃而下直向崔崭劈去!崔崭瞥见上方一道黑影砸下立即急抬长枪应敌,刀枪相撞擦刮发出尖锐的铮鸣!靖王被长枪连转突刺逼得后退,忽而大笑一声,说道:“战神果真名不虚传!不愧是她的儿子!” 旁人皆以为靖王说的是崔洵,但崔崭明白他说的是荣安殿下!当下心中涌起夹缠酸涩的豪情,誓不能给未曾谋面的母亲丢人半分!而他的长枪逼至靖王面门时却又不可避免地略略回缩,他不知那素未谋面的母亲是否决意在此时此刻要了靖王性命?一个错失杀机之间,靖王一刀又劈过来,丝毫不带任何犹疑!但他的刀没能劈下而是生生停在半空中,因为崔崭的长枪已经抵在靖王的脖颈,稍有寸进便会血溅当场! “你敢吗?”靖王虽已脸色发白却仍强硬挑衅,“有本事就直接将本王挑个对穿!” 崔崭沉声道:“你真当我不敢。” 长枪动了,靖王却极快地说了一句:“埋骨之地只有本王知晓!” 崔崭的长枪微偏,擦着靖王的脖颈而过,在靖王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之后崔崭用枪身重重弹击在靖王肩头,靖王吃痛而身子歪斜,崔崭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捆起来,严加看管!”崔崭命令道,立有士兵上前捆缚靖王。靖王稍缓过来些就对崔崭哈哈大笑,说道:“你不敢杀本王!你不敢!” 崔崭挥手,士兵立即塞住靖王的嘴,押了下去。崔崭安排部分将士留守靖王府,之后立即率人追寻唐芷漩的下落! 然而直到深夜,唐芷漩像消失了一般没有寻到任何踪迹,崔崭心急如焚,调动赛腾镇的部分军力四下搜寻。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终于追查到唐芷漩的下落,却只见到唐芷漩一个侧影就见布恩台走了出来,对他笑道:“崔大将军,虽然你我从未在战场上相逢,但我一直将你当做我最大的敌手。如今这般对峙,倒是了我一桩与你对阵的心愿。” 布恩台所立之处乃是山丘上一座废弃庙宇的门口,刚才唐芷漩就从这扇门入内而消失不见。崔崭此时倒是稍稍安心,因为布恩台有恃无恐的样子让他判定唐芷漩就在这座庙宇之内。崔崭暗暗对心腹下官做了个手势,下官会意点头,马上悄悄带人向寺庙后方而去,打算潜入庙内搜寻。 崔崭看着布恩台,沉声道:“你意欲何为?” 布恩台笑道:“简单,以你战神之力,帮我剿灭诚王及其部众,我就将唐芷漩毫发无损地还给你。否则,你只能为她收尸了。” 崔崭眸中愠怒,斥道:“家国大事如此儿戏,可耻!立即放出唐大人,否则我不会留你全尸。” 布恩台笑起来,说道:“你不在意这女人的性命?我可不信!来人,割唐芷漩一缕头发来!” “你敢!”崔崭喝道,挽弓射箭一气呵成,一支箭力道极强地直冲布恩台而去!若不是布恩台迅速闪避,他的脸上此刻已满是鲜血! “哈!”布恩台怒极反笑,“你连她的一缕头发都舍不得,还装什么清高!” “便是割下我满头青丝,乃至割下我的头颅,”唐芷漩的声音忽然高亢响起,“不可为之事仍是不可为!” 布恩台一惊,忙命令道:“还不堵上她的嘴!” “冲!”崔崭高声下令,直接飞身腾跃而起运着轻功冲过去,惊得布恩台连忙退至庙内!崔崭的将士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如今再加上新式武器和甲衣更是如虎添翼,撂倒布恩台的人手而翻跃庙门如入无人之境!但庙中四处竟有猛兽遍地,虎豹豺狼不一而足!崔崭率先刺死一匹花豹后高声示警,众将士立即用身上背负的长弩辅助攻击,斩杀猛兽事半功倍!但猛兽似是杀也杀不完,源源不断地从各处涌出!崔崭令将士们结阵应对,布恩台的笑声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崔大将军,我忽兰的猛兽阵可有耳闻?永远都杀不完的哦,不答应我的要求就会累死在这里哦?” 崔崭忽然心思闪动,他想到曾与唐芷漩一同看过的一本关于忽兰阵法的书册,上面提到过这猛兽阵,杀不完是因为其中不少猛兽乃是幻象!他当即高声命令道:“西南角、东北角,立即炸毁!” 立有士兵牵扯猛兽开道,保护另外的士兵向西南和东北突击,用火雷直砸角落!随着爆炸声轰响,崔崭一枪刺穿位于猛兽阵中心偏三寸的一只猛虎左眼!霎时间百兽嘶吼哀嚎,像是极为痛苦地狰狞咆哮!但转眼间四周砂石滚滚烟尘弥漫,待烟尘渐渐散去,周围只余二三十条豺狼的尸体,竟是一头真的猛虎也没有。崔崭奔进宝殿内四处搜寻却没有见到任何人,没有唐芷漩也没有布恩台,刚才在这里阻击他们的忽兰人也全都消失了。 崔崭咬了咬牙,命人四下搜寻是否有密道,却听士兵来报道:“禀将军,有一个自称忽兰诚王的在外求见。” 崔崭来到寺庙外,见一个身着普通百姓服饰的中年男子看向自己。这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气韵不凡,见到崔崭便毫无扭捏地走了过来,对崔崭略一点头,说道:“我乃忽兰诚王,想与崔将军私下说几句。” 诚王抬起双手转了一圈,表明自己身上未带任何武器。崔崭抬手轻挥让周围的士兵散得远些,走近诚王说道:“请说。” 诚王压低了些声音,说道:“我与国主乃是一母同胞的手足,是你的亲叔父,与国主对你之心一般无二。你此刻不必去追,布恩台有求于你自然会再找你,也暂时不会动你的珂敦。” 崔崭对“珂敦”二字疑惑了一下,诚王解释道:“珂敦是忽兰语王后之意。” 该先说他与唐芷漩还不是夫妻,还是该先说他们的身份跟王后扯不上关系?又或者诚王只是想说唐芷漩是他的心上人?来不及多想,诚王继续说道:“布恩台所求是我及部众的消亡,你答应他便是,我与你做出戏又有何难?” 崔崭不免看向诚王,这个看着敦厚英武的中年男子,说话也是简明扼要。诚王又道:“你还不太信任我吧,”他伸出一指指向崔崭腰腹靠左侧,“兰与松,在此处。” 崔崭神情微震,他知道松格图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事情随便告诉旁人,诚王一定是松格图信任的人,又担心自己不信任诚王而以此为凭。当下抬手对诚王施礼,说道:“我信,多谢王爷相助。” 诚王凝他一眼,说道:“还没有称呼国主为父王?你最好快些,以免抱憾终身。”他见崔崭不解,继续说道,“他身子不好了,这些年本就靠一口气强撑,如今见了你之后忽悲忽喜,已躺了好几日不起身了。” 崔崭心思纷乱地点了点头,诚王又道:“若有你母亲埋骨之地的消息,必得无一字错漏地告诉国主,这比任何事对他都重要。” 崔崭脸上的难过已遮掩不住,略略垂眸后又抬眸看向诚王,说道:“如果他现在就是靠这个消息撑着,是不是不告诉他会更好?” 诚王知道崔崭是想让松格图能坚持更久,不免眼中流露些许暖意,但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就让他心满意足一次吧,这些年过的已经够苦了。”诚王转而说道,“我的部众已掩藏,你可在与布恩台交涉时说已剿灭大部,”他递给崔崭一个环佩,“这是我座下第一大将凛恩从不离身的物件儿,布恩台认得。你将这个给他看,他定然相信你已经斩杀了凛恩。” 崔崭接过,再次致谢。诚王打算离开,看了崔崭一眼说道:“先叫一声叔父吧。” 他这似乎是为崔崭叫父王做些演练似的,崔崭心中感慨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情冲击,虽有犹豫却终究在诚王期待的目光中唤了一声:“叔父。” 诚王眼中闪过些如释重负,欣慰地拍了拍崔崭的肩膀,只说了一个字:“好。” 诚王很快打马而行,待他离去,崔崭才发现诚王留下了四口大箱,除却金银及忽兰地图等实用之物,还有两箱是忽兰王族服饰,一箱男装,一箱女装,皆用料上乘,华贵雍容。且两箱衣衫都是从孩童时一直到及冠或及笄的衣衫鞋袜一应俱全,看起来是每年生辰时特别命人置备的,因为袖口边缘内侧都绣有一丛鹰爪竹,是忽兰特有的矮竹,因长得快又挺拔不屈,通常会被绣在祝祷孩儿平安康乐的生辰吉服的某处。 崔崭看着这些衣衫几乎要落下泪来,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来自长辈的浓厚而直白的情感。崔洵虽对他很好却也严厉,又以为有崔老夫人为他准备一切而不曾上心衣衫之类的东西。他吩咐人将这两箱衣衫妥善收好,深吸一口气后开始调动人手继续搜寻布恩台和唐芷漩的踪迹。 忽兰。 皇宫,思芜殿。 松格图靠在软塌上,美人儿正在伺候他喝汤羹,他瞥一眼汤羹,笑道:“这里面的毒,还够孤苟延残喘几日?” 美人儿吓得立即下跪,说道:“国主说什么呢,奴婢不敢,绝不敢!” 松格图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告诉你主子,孤吃过的丹药都比这毒多了,就这点东西,孤一时半会死不了,别费那个心。” 美人儿伏地不敢说话,松格图又道:“去传话,就说孤要传位给布恩台,让他立即回宫。” 106 布恩台接到宫中的消息有些不敢置信,问道:“当真?是他亲口说的?” 传信来的是布恩台的心腹,连忙说道:“确是国主亲口所言!殿下大喜!” 布恩台略略犹豫,问道:“那美人儿也确认了这个消息?” 心腹:“消息就是她传出来的,与国主派人传出来的一致。殿下不必多虑,国主因听闻崔崭已死就心气塌了大半,又因寻不到诚王而焦急万分,如今传位给殿下正是理所应当。” 布恩台点点头,却又嗤笑了一声,自语道:“早些传给我,也没后面这些事了……”他看向心腹,“毒,不必再下了。” 心腹劝道:“等您登位之后再停止更稳妥些?何况国主那身子,没这些毒也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布恩台有一阵没说话,他想起从前松格图带他驰马射箭,陪他读书习字,他们虽是互相利用却也宛如一对真正的父子,甚至雨夜惊雷时,松格图担心布恩台害怕又不好意思说,还特意将他叫来与自己一同入眠。往事历历在目,布恩台本以为这般父慈子孝长久下去总会有几分真情,却无意中得知松格图尚有一亲生孩儿在世并且一直在寻找!这晴天霹雳几乎击垮了布恩台,他那时每日都在祈祷那孩子是个女子,他发誓会将这位归来的长姐捧上天,让她做忽兰最满足的公主!然而最终,他得知那孩子是男子,是他最忌讳的男子。 布恩台心中叹息,一切都由不得他心软,他付出的一切不能没有丝毫回报!只是最初打算给松格图下毒时,他犹豫了很久很久,最终选了个药性并不猛烈且见效很缓慢也不痛苦的毒,他想着等他登上国主之位便停手,好好侍奉松格图走完最后的路,这应是他对松格图这位父亲最大的孝敬了吧…… 心腹见主子不说话,暗暗想着主子心软但心腹必得为主子考量,毒药必不能停,主子登位之事万不能出任何纰漏,否则谁都活不了! 布恩台起身往外走,吩咐心腹:“看好唐芷漩,万万不可有失。” 心腹:“是!” 思芜殿。 布恩台进殿后就跪下了,一路膝行着一点点靠近松格图倚靠的软塌。松格图瞥眼看着布恩台越靠越近,想起几年前他也曾这样膝行而来,只因他失手摔裂了荣安留下的一条双鱼坠链,先是被罚跪在雪地中三个时辰,再膝行入殿祈求原谅。松格图想起自己在那日想问布恩台跪久了的腿是否已经僵痛难忍,但终究没有问出口,只是厉声斥责不准他再靠近收藏的箱柜。 此时布恩台又垂头跪在松格图面前,如从前的许多次那般。松格图凝视着布恩台的头顶,抬手想去抚一抚,却又缓缓放下,只淡淡说道:“回来了。” 布恩台仍垂着头,语调低缓地说道:“父王安好?儿臣在外奔波没能时时守候在侧,实是不孝,望父王宽宥。” 松格图的面庞上染着点笑意,说道:“多事之秋便是如此,怎会怪你?叫你回来是该传位于你了,孤这身子说不定哪天就咽下最后一口气,若来不及交待恐生事端。” “父王福泽深厚,别这么说……”布恩台依然垂着头没有抬起,似是不敢看松格图的眼睛。 松格图叹了口气,说道:“诚王不知所踪,是你做的么?” 布恩台:“可能是靖王所为,也可能是暗军,并非儿臣。” 松格图一笑:“他们杀诚王做什么?还不是帮你谋这国主之位?”他见布恩台抬眼看过来,眼神制止他辩驳,继续说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该是你的便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即使得到了也会失去。” 布恩台听得心头一紧,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松格图很快说道:“传位诏书已备好,”他拿起一旁早已准备好的诏书递给布恩台,“你看过就安心了吧。” 布恩台双手接过诏书打开,见其中确实写着自己的名字,又印着忽兰玉玺,顿时放下心来,将诏书紧紧握在手中,感念地看向松格图,说道:“多谢父王信任,儿臣定当守护好忽兰,绝不令您失望!” 松格图点头,说道:“你将诏书放在议事殿内那柄宝剑下,待孤咽气,你带大臣们去取,继位便是。此事孤也交代给了几位重臣,他们都会支持你的。” 忽兰传位的规矩一向是将诏书放在议事殿内,而议事殿有重兵把守,都是六亲不认的国主直属,定会拼死保护好诏书不被篡改。布恩台恭敬地捧着诏书行大礼叩拜,长叩不起,听的松格图叮嘱道:“诚王的家眷你不可轻慢,他余下的部众的家眷也一样,明白么?” “你兄长……”松格图长叹一声,“孤不能去看他,孤看不得,你将他好好葬了罢。” “是。”布恩台答道,“谨遵父王教诲。” “去吧,孤乏了。” 布恩台见松格图闭上双眼似要睡去了,再叩了一次才起身,慢慢退后转身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听松格图在后问了一句:“腿还疼吗?” 布恩台狐疑转身,说道:“不疼啊?父王,我的腿没事,您是不是记错了?” 松格图没有说话,无力地摆了摆手。布恩台有些不解但也不多问,轻轻退了出去。诚王从软塌后的屏风转出,走到松格图身边跪坐,握住他的手,说道:“王兄还是舍不得了。” 松格图淡淡一笑:“见到我儿之后,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他紧握住诚王的手,“护好你这唯一的侄儿,我的兄弟。” “是,大哥。”诚王郑重点头,“但是大哥,大嫂的埋骨之地还没找到,你可不能一走了之。” 松格图惨淡地笑了笑,“嗯”了一声,又道:“真找不到……死了也就知道了,她会来迎我的。” 诚王这么多年来曾无数次问过“值得吗”,可眼下却无法再问一次。他沉默地握紧了松格图的手,看着松格图渐渐睡去。 赛腾镇边缘,回元山。 布恩台果然很快派人传话给崔崭,问他是否杀了诚王。崔崭交出凛恩的环佩,并坚称要见到唐芷漩才说诚王在何处。布恩台将崔崭引到悬崖边,让他见到了被吊绑在一颗大树下的唐芷漩,让他用诚王的头颅来换!唐芷漩被堵住嘴却还在跟他拼命摇头,因杀死诚王定会引发两国交战,是万万不可为之事!崔崭此时没办法说诚王已与自己合谋,当着布恩台的面又不好对唐芷漩使眼色,只得说道:“我既已斩杀凛恩这等大将,就已与忽兰结下梁子,你如今已占据出兵优势,不必担忧我还会借此兴风作浪。将唐大人安稳放下,否则我就是斩你的诚王!” 布恩台一笑,说道:“她是你输不起的人呐,真是妙极了,看来我能提更多要求啊。不如你将靖王的头也一并拿来,不然唐大人就一直吊在这里,谁知道这老树还能经得住多久……” 一支利箭凌空而来直射布恩台,刺中他左肩!崔崭趁机冲上去意欲解救唐芷漩!而布恩台将刀直接扔向唐芷漩,竟想将她直接砍死!崔崭直扑上去保护唐芷漩,背后生受了这一刀!唐芷漩见他如此又说不出话来,双眼迸出泪来,看着他呜呜地叫,崔崭顾不上背后疼痛连忙去解绑缚她的绳索,就听布恩台大叫一声,不知是什么再次破空而来,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道:“小心!” 还没能完全解开唐芷漩身上绳索,吊着她的绳索就被破空而来的利刃割断,唐芷漩蓦然下坠!崔崭一把抱住她,巨大的惯性牵连着两人一起翻滚坠崖! “崔崭!”诚王惊慌的暴喝响起,立马吩咐手下,“快去寻!快!” 已被重伤倒地的布恩台笑道:“这崖下遍布毒棘,摔不死也得被毒死,王叔别白费力气了。” “你这混账!”诚王一刀横上布恩台脖颈,“你要捅穿你父王的心吗!” “他是我父王,为何又要当别人的父王?!”布恩台恼恨叫喊,“有我一个还不够吗?我这些年是哪里对他不好?为何要让我功败垂成?!他那亲儿子有一天孝顺过他吗!” 诚王的刀刃已在布恩台的脖颈上贴出血痕,布恩台好笑道:“你敢杀我?没有父王的命令你敢——” 话音未落,诚王的刀刃切下了布恩台的头。布恩台的头滚落在地,双眼兀自不可置信地瞪着。 “这便是你父王对你这不忠不孝之子的命令。”诚王收刀,忧虑地望向悬崖边,喝道,“所有人下去搜,搜不到都不用上来了!” 107 悬崖下布满毒棘,只要沾染一点就会中毒,更别提直摔在毒棘丛中!好在这里早已被垫上了厚厚的棉花又铺上棉布,还有十来个功夫高强的好手利用勾爪和绳索吊挂在绝壁上,一齐望向悬崖边,只等着若有人坠下就用绳网勾救,万一不慎落地也不至于摔得太重,也不会直接落在毒棘上。果然悬崖上一阵杂乱之后有人坠落,好手们立即同时甩出勾索穿插成网来接住这二人!只是坠力过大险些没承住,好在十来个人奋力拉扯之下,两人终究只是在棉布上刮擦了一下就被绳网摆荡着轻轻送至地面,立有三名军医围上来查看伤情。 崔崭已几乎力竭,还强撑着搂紧唐芷漩将她护在怀里,唐芷漩头晕脑胀也仍戒备地望着周围的人。三名军医均口称“将军”,崔崭回过神来:“是你们?你们怎会在此?!”说话间他已解开唐芷漩身上的绑缚和口中的堵布,唐芷漩能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向军医急道:“快!他背上有伤!” 崔崭宽慰地笑了笑想说没什么,但疼痛及背后伤口过深又牵扯过多而失血,令他忽而觉得眼前一黑就往唐芷漩身上歪去!唐芷漩连忙一把扶抱住他,三个军医也赶忙唤人手前来搬动崔崭。唐芷漩跟随军医急匆匆迈步时,见一人快步迎来察看崔崭伤情,她惊讶地说道:“镇国公?” 言铿看向她,直接道:“不必多礼了,快进来。” 众人一起进入军帐,将崔崭安置在简易床榻上,军医为他治伤。言铿与唐芷漩在旁凝神看了一阵,见崔崭背后的血已止住了,言铿才道:“你传信给霁川让他来相助,我让他留在北部镇守,我亲自来了。” 唐芷漩恭敬行了一礼:“多谢镇国公及时相救。” 言铿摆手表示不算什么,又道:“靖王虽被崔崭押住了,但暗军总在周围伺机而动,所以我只能率军乔装潜行,耽搁了些时日,不然本不必令你们受这般苦楚。” 唐芷漩:“已经十分及时,镇国公不必自责。您亲自来西境,只是为了助力我与崔将军吗?”她见言铿一时不答,忙道,“是我僭越了,国公爷见谅。” 言铿摇头表示不妨事,看向崔崭,说道:“等他好些,一起说吧。” 崔崭背后的刀伤有些重但并不致命,只是失血过多导致他有些虚弱无力又总想昏睡。他在醒来的间隙告知唐芷漩要去找诚王告知他如今的情况,又对言铿表示暗军的目的是将他与靖王全都杀死,之前一时平静不过是遭靖王蒙蔽,让言铿一定多加小心。言铿时刻提防着暗军,却没想到暗军炸毁了关押靖王的私宅,将靖王从暗牢中劫走,并派人带话给崔崭,说这世上唯一知晓荣安殿下埋骨之地的人在他们手中,命崔崭立即束手就擒,否则靖王立死,再也没有人知道荣安殿下到底埋骨何处! 崔崭醒来时,见唐芷漩趴伏在床榻边睡着了,显然是一直守着自己。崔崭心头柔软,抬手轻轻抚了抚唐芷漩的头,静静看着她的睡颜,只觉此刻静好,万金不换。也不知看了多久,唐芷漩悠悠转醒就立即看向他,见他正凝视着自己便是惊喜又宽慰地一笑,说道:“醒了?感觉好些了吗?还头晕吗?” 她的话令崔崭生出他们已是老夫老妻的错觉,仿佛彼此照顾已很熟稔。崔崭心内更觉柔软温热,握住她的手,说道:“好多了,别担心。你守在这里多久了?累了吧?” 唐芷漩摇摇头,端来一碗一直温在小炉上的汤药,扶着崔崭起来喝下,尽量委婉地说了靖王之事,说道:“诚王来看过你,让我转告埋骨之地的消息不可弃,听他的意思,忽兰国主对此执念甚深,望你不择手段弄清楚。” 崔崭沉吟一阵,说道:“追寻已去之人的埋骨之地而耗费人力物力,我认为得不偿失。虽然那是我……生母重要之物,但如今最重要的稳住局势,不使西境生乱,不致北齐趁机犯境。” 唐芷漩心中微动,问道:“你怀疑靖王与暗军?” 崔崭:“暗军应是一心绞杀靖王,突然改了主意用埋骨之地威胁于我,总觉得这其中要么是皇上突然与靖王密谋先处死我,要么是埋骨之地对于皇上来说也十分重要,所以他改了主意。” 唐芷漩:“都有可能,不过无论是哪种可能,如今只能——” 两人一起说出:“将计就计。”继而相视一笑,唐芷漩说道:“若直接把你捆了与他们交易恐怕他们会怀疑有诈,趁着现在还没人知道布恩台的死讯,就用他将你交出去。” 崔崭有些意外,欣赏地看着唐芷漩:“是你下令封锁的消息?芷漩你真是女中诸葛,我还以为布恩台的死讯已人尽皆知。” 唐芷漩浅笑道:“是诚王先下的令,我不敢居功。诚王来看望你时,我见他看你的眼神确是对小辈的关切,且对我说有任何事可及时通传,能帮忙的他绝不会推辞。” 诚王从未见过唐芷漩,定是听说崔崭宁可抱着唐芷漩一起坠崖也不松手,猜出了他俩的关系才这般直接叮嘱。崔崭心中感念,说道:“此事确实还需诚王助力,唯有他出面最能让暗军与靖王相信确实是真心交易,因为若我与布恩台都因此而死,受益最大的就是诚王。” 唐芷漩默了一瞬,说道:“万一诚王也将计就计呢?” 毕竟这叔父才认识没多久,毫无交情可言。 崔崭顿了顿,说道:“留后手,以防不测。” 唐芷漩点头,两人议定设伏的地点和阵法,又将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设想了几遍,方觉安心不少。正说着话,言铿从外而入,见崔崭精气神颇为不错的样子便是一笑,说道:“年轻果然好得快,军医说你伤可见骨,我还以为你要再多躺些时日。” 崔崭想下榻被言铿制止,示意他不必行礼。崔崭:“看来北部安稳,不然您也不会放心霁川独挑大梁。” 言铿点头,说道:“霁川也历练出来了,多亏你费心指点。北齐如今还算安稳,缪赤雪虽野心大但也知道攘外必先安内,如今一心修生养息重振民生,倒是在互惠贸易一途不停有些新想法,霁川近来总与熟悉贸易外务的官员探讨更多促进边境互贸之法,热忱之意看得我都有些汗颜。” 崔崭也颇感赞赏地点头,说道:“霁川是能独当一面的,多历练就是了。不过您亲自来西境……”他略略停顿,还是问出了口,“是要见忽兰国主吗?” 言铿一时无言,但神情已是默认。良久,他才说道:“他曾多次递信给我,但我从未回过。他想知道荣安殿下将孩子托付给我与崔老将军时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还想知道荣安殿下骨埋何处。其实这两件事我都没什么能告诉他的,倒是有个物件儿在我这多年,是该交给你了。” 言铿走近崔崭,从怀中掏出一个用锦帕仔细包裹的锦囊,双手递给崔崭。崔崭小心接过,见那锦囊有些褪色却仍能明显看出做工精美,知道是言铿细心保存了多年,连忙行礼致谢。言铿摆手,说道:“这是荣安殿下当时塞在你襁褓中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么多年我也从未打开看过,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你收好吧。” 崔崭捏着锦囊,感受着其中像是有个什么东西,但一时并不急着打开,只妥善贴身收好。言铿耐心等他收好,又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告诉你真相,是对你的不公,我在此向你赔礼了。”说罢深深一揖。 崔崭连忙下榻,唐芷漩怕他吃力连忙去扶他,即使言铿劝阻他仍是在唐芷漩的搀扶下去扶起深揖不起的言铿。言铿扶着崔崭的臂膀,切切看着他,说道:“我与崔老将军都认为荣安殿下想让你有一个平安顺遂的人生,但每每思及殿下为人,总觉她会希望你能选择自己想走的路,若一直瞒着你又何谈选择?是以,真是对不住。” 言铿又要深揖,崔崭连忙扶挡,说道:“如果不是国公您和我父亲,我哪能平安长成还能为国效力?国公再不要致歉了,真是折煞我了。” 唐芷漩也劝道:“您与崔老将军已做了当时能做的最为妥当的安排,不然崔将军怎会成为赫赫有名的大景战神?” 言铿看向唐芷漩,眼中添了几分笑意,说道:“唐大人所言定是崔崭所想,我信。” 唐芷漩顿时双颊微红,但也没有否认什么,崔崭眼中融起笑意,对言铿说道:“国公对我有大恩,我相信荣安殿下也是感念的。” 言铿缓缓点头,说道:“若最终找不到埋骨之地,你……在她曾住过的宫殿,唤她一声吧。” 崔崭点头:“是。” 不出两日,暗军已收到消息,布恩台愿设局与暗军一道伏击崔崭,诚王也暗中联络暗军,表示愿结盟并将布恩台与崔崭都伏杀在埋伏圈内。暗军认为这是好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大戏,当即应允并与布恩台和诚王各自约定了伏击地点和时间。暗军首领并未见过布恩台,崔崭命最为熟悉布恩台的侍从假扮之,唐芷漩又寻了擅易容的孤芳阁姐妹来为此侍从修颜整面,假扮布恩台与暗军商谈此事。暗军首领也不傻,令靖王在暗中观看此人到底是不是布恩台,但靖王虽认出那侍从并非布恩台,却也看见了那侍从轻轻搓捏的左手——那是曾约定过的示警方式,告知靖王他的家人现在都处于威胁之中。于是本想着立即拆穿侍从的靖王选择了默认,所以那侍从得以瞒天过海。 暗军首领站在大景与忽兰交界的一处山峰上,遥望正在缓缓靠近的崔崭及其部众。暗军首领明白皇上对崔崭的忌惮,也知道布恩台与诚王都不是自己可以全心信任之人,所以为避免完全按照所谓安排而导致变故突生,首领决定先发制人。他看着越靠越近的崔崭大军,抬起手往下决绝一挥,顿时漫天的箭雨劈头盖脸地对着崔崭及其大军砸下! 108 忽兰。 皇宫,思芜殿。 松格图紧盯着殿门,像是要将那缓步走近的人盯出一个窟窿。言铿来到松格图面前,也不行礼,只淡淡看着他,说道:“你我没有相见的必要。” 松格图两步逼近,盯视着言铿的双眼,问道:“言铿?你就是言铿?告诉孤,世兰最后说了什么?到底说了什么?” 言铿仍是淡淡的,说道:“若我有什么能告诉你的,自会回你的信。我不回,证明没什么能说的。” “只言片语也可!”松格图更为激动,“为何你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孤就不信她没有说一个字!有什么不能告诉孤的?!” 言铿本是淡然的神情因松格图的焦灼而有几分松动,说道:“当时万分紧急,殿下只来得及托孤而已,什么旁的也没有说。” “当真?!”松格图仔细盯着松格图的脸,“那说的什么托付?怎么说的?” 言铿故意不说,看着松格图那张急切的脸笑了一笑,又顿了顿才说道:“不过是叮嘱几句照看好孩子,具体说了什么,这么多年了谁能记得那么清楚。” 松格图突然恼道:“你就是不愿意告诉我!你想一个人独吞这些跟世兰的回忆对不对?!你还念着她!你不愿意我知道一分一毫!你故意让我到死也无法瞑目!” 言铿面无表情地听完,忽而勾起点笑意,说道:“那又怎样?” 松格图没想到他直接承认,愕然了一瞬,抓握住言铿双臂,切切恳求道:“你告诉我,你要什么你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就算你要忽兰,我都给你!” “我要忽兰做什么,”言铿语气淡漠,“左右她早已不在了,要什么都无用。”他甩开松格图的手,语气终于添杂了愤恨,“若不是你,她不会死!” 松格图怔了一瞬,忽而惨笑道:“是啊,不是怀着我的孩子又突然生产,她定已是大景皇帝,一展她的雄心抱负,说不定甚至已将北齐和忽兰都纳入大景版图了……” 言铿重重冷哼,赞同中带着浓重的遗憾与不快!松格图酸涩地看了言铿一阵,说道:“你这般恨我,但没有加害过我的孩儿,还为他妥善安排,这些年一直待他甚好……”松格图躬身行礼,“多谢你。” 言铿再次冷哼,根本不想理松格图的样子,说道:“那是为她,并非为你!” 松格图眼见着言铿是不肯吐露一字半句了,颓丧地坐倒在软椅内,气闷道:“那你还来做什么?” 言铿瞥他一眼,说道:“来告诫你不要因为一己之私而让她唯一的儿子送命。” 松格图皱眉:“危言耸听。我儿堂堂战神,还有个贴心的贤内助在侧,何愁不胜?亲生母亲的埋骨之地必要寻到,这是他作为儿子的责任!” “你要寻到死你就去寻,他有什么责任必须去寻?”言铿厉声道,“你抚养过他一日吗?他凭什么为你的执念陷入险境?你不配!” 松格图冷笑道:“我不配,难道你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事儿!得不到世兰你就另娶了,还两次!还装什么为世兰唯一的儿子尽心尽力的样子!” 言铿气极反笑,喝道:“娶了十个八个又如何?不过都是些有几分像她的庸脂俗粉罢了!我何曾放在心上!” 从未对外人说过的话冲口而出,言铿自己怔住了。松格图嘲讽地笑出声,说道:“那你不仅对不起世兰,还对不起你那两位夫人!可笑!” 言铿一把揪住松格图的衣襟,逼视着他,恨声道:“我有什么对不起她?!她若嫁给我,就不会连骨埋何处都不知道!她被人围攻时你在哪儿?!你对得起她为什么没能以举国之力去救下她?!” 言铿一拳挥过去,松格图毫不示弱地回击,言铿略略踉跄,抬手就要再打,却听殿外有人声音急促地禀报道:“启禀国主,殿下在绝峰山遇袭!大景暗军以毒箭雨攻击了三轮!殿下以特制盾弩边防御边反击,但此时还困在绝峰山下,不知能支撑多久!” 松格图与言铿两人的脸色同时一变,言铿怒道:“崔崭要是因此折在绝峰山,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覆灭你忽兰!还不传信?!让他别再执着于什么埋骨之地,让他放手去打!” 松格图略略犹豫,言铿一拳又要挥过去,松格图沉吟了一下,对外命令道:“去向殿下禀报,就说是孤的话,让他不必顾忌什么,他才是最为紧要的!” 外面的人应声后匆匆离去,言铿这才放下拳,轻哼道:“执念说放下就放下了?终于知道她留下的唯一骨血才是最重要的了吗?” 松格图良久没有说话,看样子像乏了,随意挥挥手示意言铿可以走了。言铿冷哼一声就就往外走,却听到松格图对贴身宫人吩咐道:“孤不知还能撑几时,告诉殿下,寻不到国后的尸骨,就将孤烧了,把骨灰洒在孤曾跟国后一起走过的各处吧。” 言铿脚步一滞。 荣安未能嫁予松格图,他却对其他人称她为国后,崔崭虽不曾被松格图正式封赐,但松格图身边的人却都已称崔崭为殿下。 松格图的声音浸透着寂寞和疲惫,低得像是下一瞬间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动静。言铿有一丝悔意,刚才也许应当告诉松格图关于荣安最后说了些什么,但也只是一丝稍纵即逝的念头,他甩甩头,只想将那些撕心裂肺的记忆深藏心底,不与任何人同享。 绝峰山。 暗军的毒箭雨已落了七回,崔崭及其大军掩盖在盾弩之下,黑压压的看不清死伤,但地面不断有鲜血流淌,已浸染了地势较低之处。暗军首领根据鲜血浸染的土地粗粗推算,崔崭的大军起码折损过半,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暗军首领将靖王推至阵前,对崔崭喊话道:“崔将军,靖王是你的何人,本座已知晓,你若走出来束手就擒,本座就饶靖王一命,还让他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东西,否则,你不仅什么都无法知晓,还将葬送你所带这四五千人马!” 崔崭的声音从盾弩阵下稳稳传来:“本将有一事不解,还望暗首解惑。” 暗军首领想知道崔崭到底在哪块盾弩之下,接话道:“讲!” 崔崭:“暗首为何不直接让本将自裁?以本将之能,即使擒住了就不怕本将再脱身么?” 暗军首领紧盯着盾弩阵中央靠左侧的地方,眼神示意下官前去准备突袭,回答崔崭道:“本座得令将你擒拿收押,没有要你性命的意思,你可放心出阵。等靖王告知你想知之事,本座也可容你做完此事再随本座回京。” 话音未落,带毒的勾刺和簇簇毒蒺藜已甩向盾弩阵左侧!而半空中也张开了一张毒网,只等崔崭跃起就将他网缚!不料暗军首领却突然感到一阵寒风忽刺眼前,崔崭竟从一个绝无可能的角落里持着长枪腾跃穿刺而来!暗军首领惊诧之下躲避不及,被崔崭一枪扎在心口!暗军首领震惊地看着扎穿自己的长枪,一个“你”字还没能说完,就被崔崭大喝一声高高挑起,直接将他甩进暗军之中!暗军见首领阵亡顿时哗然大乱,崔崭抬手一挥立有大军冲击进攻暗军,但暗军的溃败没有持续多久竟然很快卷土重来,崔崭知道这是暗军中隐藏的副首领接手了,立即冲进暗军之中打算擒拿于他!靖王见崔崭从高处跃下冲入暗军,即使被反剪着双手捆着也拔腿就逃!但只逃出几步就被两个大景士兵摁住,正是崔崭安排好盯着他的。靖王恼道:“崔崭!你最好不要求着本王问埋骨之地!本王受此屈辱,绝不会告诉你!” 士兵塞了布将他嘴堵住,冷漠地说道:“我们将军说了,荣安殿下绝不会在意身后这些小事,让靖王不必再以此威胁!” 靖王一愣之后就想大骂,却因嘴被堵上什么都骂不出来,被士兵押住带走。他挣扎着看向崔崭的方向,只见崔崭在暗军之中浮浮沉沉,上腾下转,与那副首领已来回几个交锋!靖王一时恍然,想起自己也曾临阵杀敌大胜四方,将捷报亲自交到妹妹手上,只为听她一句赞赏、见她一展笑颜……那是何时的事了?久远得他都有些模糊不清。 陷在暗军之中的崔崭几次已将长枪抵住那副首的脖颈,却被他如游鱼一般逃脱,又鬼魅般闪至崔崭眼前,令周围暗军以诡异的阵法集结,将崔崭围困其中! “崔大将军轻敌了啊,”副首的声音也如鬼魅般飘忽不定,能听出来带着嘲讽的笑意,“没听说过‘副首出,无人还’吗?你可真是敢啊,这么多年,你是头一个弄死暗军首领的人,不愧是战神啊。” “但今日就是你的忌日,崔崭。”副首发出阴冷渗人的笑声,“战神死于我手,我可真是高兴啊。” 崔崭此时被众多暗军团团围住,他能听见外围有他的将士们疯狂呐喊着攻击想要救他,但不知怎地他的意识逐渐有些模糊,仿佛在这些暗军的包围中陷入混沌,他勉力支撑着想要神思清明,想起是不是他们用了类似毒雾的东西?可眼前的模糊越来越浓,握长枪的手也像使不上力气,不知为何却清晰地看见那暗首举起明晃晃的长剑,笑着对自己当胸刺来! “崔崭,好走。” 109 崔崭与唐芷漩议定的后手,来自于唐芷漩新制的踝链。这种藏于脚踝处的机关能在突然之间射出锁链裹缠敌方多人双脚,并且锁链会脱离自己不会令自己陷入缠绕。此时崔崭强撑着最后的神思暴喝一声:“出链!” 说时迟那时快,外围的大景将士们立即催动机关射出锁链!暗军忽然被乱缠住了双脚,在仍然继续的攻击中纷纷摔倒!大景将士们趁机砍杀暗军,局势瞬时逆转!暗首同样被缚住了双脚而翻倒在地,崔崭趁机挥舞长枪刺向副首,副首慌忙躲避仍被刺中右下腹!崔崭乘胜追击再刺一枪,但副首拽着其他人在地上滑行而动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又对崔崭反手甩出一串毒钉! 毒钉弥散而来避无可避!崔崭挥枪甩开一部分却仍有一部分要扎进他的身体里!危急关头,一把钢筋铁伞“唰”地在他面前撑开,挡住了毒钉!另一只手一把拉住崔崭往后急速退去!将士们涌上前去挡在崔崭身前,继续斩杀暗军! 崔崭暂时得以喘息,才发现为他撑伞的竟是唐芷漩!而唐芷漩一把匕首已横在刚才拉着崔崭后退的那人颈上!那人是暗军装扮但以半块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刚才正是他伸手将崔崭拉出乱局。 “你为何救崔将军?”唐芷漩的匕首又抵前半分,语调里都是带着杀意的威胁,“说!” 崔崭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有些新奇又因她为了自己而动容。但眼下不是沉湎的时候,他的长枪也对准了那人,眼神逼视着他。而唐芷漩忽然声音发颤:“你、你……” 那人微微偏头回避了唐芷漩的目光,说道:“我只是无名小卒,曾受过唐大人恩惠所以相助崔将军,别无其他。请随我来。” 崔崭还有些怀疑,但见唐芷漩扯了扯自己的衣袖又点了点头,知她已经判定眼前之人可信,便随着她与那人一同向包围圈外走去。那人脚步匆匆,边走边说道:“副首可能会发出最后的绝招,需得快快穿出此地——” 副首的嘶吼声传来,瞬间道道铁栅栏拔地而起将大景将士重重围困!崔崭虽已撤出却眼疾手快地回身举枪就刺,生生在即将围拢的铁栅阵上扎出一个豁口!大景将士从这豁口突围!盾弩齐齐发射如雨般砸向暗军!虽扭转困局却也两败俱伤!崔崭与唐芷漩一同奋力砸开铁栅栏想让更多的大景将士突围,但暗军也在后穷追不舍,只是因为脚仍被难以解开的锁链缠绕而有些行动缓慢。那人趁机对崔崭说道:“再后撤百米至大景境内便安全了!” 崔崭不明其意,难道撤回大景就不会被追击?就听唐芷漩问道:“你有把握?” 那人“嗯”了一声,唐芷漩对崔崭道:“信他一回!” 崔崭来不及问此人到底什么来头,但他相信唐芷漩的判断,立即命令大景将士:“全速后撤!” 大景将士们全速后撤并继续甩射出锁链缠绕绑缚暗军,终于在一阵急行军后进入大景境内!暗军仍在后穷追不舍,副首一副杀神的模样越靠越近!那人指着崔崭正站着的脚下土地说道:“从这里灌下火油点燃,对面至绝峰山全境立爆!” 崔崭惊诧道:“地下埋了火雷?何时何人所埋?!你为何知晓?” 那人急道:“要灭暗军只有此法,不然他们会追杀你及部众至天涯海角!皇上下了死令,不见到你的人头绝不罢休!” 暗军本就是皇上持有的巨大隐患,早都该除!崔崭与唐芷漩对视一眼,两人眼皆是肯定之意,崔崭举枪重重扎地,喝道:“拿火油来!” 火油灌下,崔崭持火点燃,很快察觉到地下阵阵抖动,轰鸣声隐隐而来,终于在暗军靠近到大景这边时,陡然爆炸!边境线上接连炸起,忽兰那一侧血肉横飞,轰响震天! 大景这一侧的将士们都有些站不稳而彼此搀扶,崔崭连忙扶住唐芷漩,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炸成一片,刚才还凶神恶煞的暗军纷纷被炸飞!那副首被炸成了两截! 说出埋了火雷之事的那人缓缓跪地,沉默地微微垂头。 爆炸响了很久,两国交界处忽兰那一侧被炸得一片狼藉,断壁残垣与残损血肉交叠,满眼的战后萧索。 崔崭不动声色地站在了唐芷漩身前挡住她的视线,轻声道:“少看些。” 唐芷漩微微垂眸,眼中有不忍之色,低声道:“你受苦了。” 崔崭在北部都是与将士们为伍,大家见惯战场厮杀与战后颓败,即使心中苦涩也不曾说过这等安慰之语,当下心中便柔软了两分,反手轻轻拍了拍唐芷漩的臂膀。他看向跪在一旁的那人,有些奇怪,那人却开了口:“崔将军,荣安殿下在此,你拜一拜吧。” 崔崭一惊:“你说什么?” 那人低头看向刚才灌下火油的地方,又一一扫过爆炸之处,说道:“荣安殿下的埋骨之地,便在此处。她命我父亲将她的骨灰随火雷埋于大景与忽兰交界处的绝峰山附近,说若是忽兰进犯可在此处引爆火雷,作为最后的一道防线。因为这里是忽兰入侵大景的必经之处,荣安殿下在此为大景守着国门。” 崔崭与唐芷漩震惊不已,崔崭凝着那人问道:“你,到底是何人?” 唐芷漩低声道:“是我兄长,唐荇松。” 崔崭微微瞪大双眼,连忙上前将唐荇松扶起,对他行礼致意,说道:“多谢你鼎力相助,既是唐大人兄长便是自己人,请移步军帐叙话。” 唐荇松见崔崭行的是小辈对兄长的礼数,不由得看了唐芷漩一眼。唐芷漩微微抿唇一副默认的模样,唐荇松心中有数,便点头答应随崔崭前往他的主帐。崔崭再次看向狼藉一片的爆炸之地,跪了下去,端正恭肃地行了叩拜大礼,默了半晌,轻轻地唤了一句:“母亲。” 唐芷漩从唐荇松刚才说的话就知道他知晓崔崭与荣安殿下的关系,可能自己父亲也知晓,满腔疑问地看着唐荇松。唐荇松回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等着崔崭低声自语了一阵后起身,吩咐将士们妥善收拾战场并搜寻靖王与暗军正副首领的尸身,之后一同向军帐而去。 军帐内,崔崭、唐芷漩、唐荇松三人各自落座。唐芷漩率先问道:“你怎么会当上暗军?你不是跟父亲在西南?暗军不可能不查实你的身份,你如何蒙混过关?” 唐荇松看着她略略笑了笑,说道:“心想着你成为唐大人定然稳重了,不想还是这般急躁,与小时候无二啊。” 唐芷漩微微着恼:“还不快说!” 崔崭又觉得新奇了,他从未见过唐芷漩这般模样,对她的从前多了几分好奇。 唐荇松还未答话,唐芷漩又道:“把面具摘了。” 唐荇松却摇头不应,说道:“说正事罢。我和父亲确实一直在西南,但父亲一直有心结未了,所以一直关注崔将军动向,”他看向崔崭,“当年父亲带芷漩救下你和崔老将军,并非偶然,而是自你们进入有熊的林子就一直担忧的结果。” 崔崭起身再次行礼,唐荇松亦起身回礼。双方落座后,唐荇松继续说道:“我父亲是荣安殿下的隐卫之一,平日里没有要紧事从无联系,只有紧要关头才会召集。荣安殿下逼宫那日,我父亲是接应的人手之一,但一直没等到殿下召唤的消息,直到殿下的尸身被毁才明白大势已去,痛恨难过之余只想抢回殿下的尸身好好安葬。我父亲与其他隐卫一起筹谋许久,前后尝试六次,才将荣安殿下的尸身从高悬示众的木架上夺回,一路护送至绝峰山。因荣安殿下逼宫前曾对隐卫有交代,所以他们按照荣安殿下的意愿烧了她的尸身并埋设了火雷。” “荣安殿下未曾交代过此事要告知于何人,隐卫首领思索再三,本打算将此事告知镇守西境的靖王,但镇国公与隐卫首领有私交而前来询问荣安殿下的尸身是否被隐卫收走?隐卫首领并不告知,但镇国公已猜到事实如此,且知道隐卫绝对忠心于荣安殿下,便说出荣安殿下尚有一子留存世间,但也不告知在何处。隐卫首领因此而将埋骨之地的秘密封存,直到多年后知道荣安殿下的孩子就是崔将军,才命我父亲着意保护,并认为此事应当在合适的时机告诉崔将军,由将军定夺如何处置。” 唐芷漩心中一动,问道:“当年你和父亲被崔将军重伤那次的战事牵连,是否与埋骨之地有关?” 唐荇松欣慰一笑:“你还是那般聪颖。崔将军那次重伤虽是在北部,征战之地却与忽兰接壤且靠近绝峰山,不知怎地引发了爆炸,虽然只是一小部分,但靖王发现了地下埋有火雷。当时他一力清查,我父亲等隐卫连忙布局令靖王相信那些火雷是朝中反对他的大臣们所布,为的是在他打算挥师进京时轰炸于他,这才令他没有再查下去。父亲与我那时虽确实是被陷害才落罪,但隐卫首领让父亲认罪,因为这样就会被发配西南,离西境更近,能盯着那边的情况。” “我知道父亲一定会去,所以也认罪后跟了去。隐卫的职责便是掩藏自身,所以父亲从不提这些事,心甘情愿地受着苦役,我也一样。因为年幼时的我曾命垂一线,是荣安殿下命御医为我诊治才好起来的,父亲与我一直感念此事。” 唐荇松说完,崔崭又要起身施礼,唐荇松摆手令他不必多礼,看向唐芷漩,说道:“父亲尚好,不必忧心,他没有亲自前来是因为暗军从不召老者,唯有我潜入才合适。至于如何成为暗军,说来话长,有机会再细说吧。”他起身一副要告辞的样子,崔崭也连忙起身,说道:“唐兄是要回西南?我可派快马相送,还请多盘桓几日,与唐大人一叙久别之情。” 唐芷漩看着唐荇松,眼中已隐隐含泪,唐荇松一叹,说道:“不看我面具下是什么光景,你不会让我走的,对吧?” 唐芷漩不说话,只是咬唇盯着他。唐荇松显然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抬手摘下面具,微微垂下眼帘,说道:“也没什么,就是丑了些。” 他左脸上像被烙铁烙过又像是被利刃狠狠刮过,虽明显能看出伤处已愈合多时却仍看着可怖渗人。唐芷漩上前盯着他脸上的伤痕,切切问道:“怎么弄的?谁弄的?!” 唐荇松将面具重新戴好,笑了笑,说道:“服苦役的人还能不受些罪?谁记得是谁弄的。是不是吓着了?”他像往常在家中那般抬手摸了摸唐芷漩的头,“嫌哥哥丑了吗?” 唐芷漩的泪落下来,起先还是压抑的啜泣,继而止不住地呜咽,后来更是大哭起来。崔崭慌忙揽住她轻轻拍抚,安慰道:“你哭得我……唐兄定然心疼不已,既已如此便向前看,左右唐兄已然伤愈,不再疼了。” 唐荇松瞥了一眼崔崭搂在自己妹妹肩头的手,看向崔崭,语气有些凝重:“崔将军,我想单独跟你说几句。” 崔崭点头,唐芷漩两把抹了泪,对唐荇松恼道:“有什么话要避开我?” 唐荇松一笑:“关于荣安殿下的,父亲说了只能告诉崔将军一人。” 唐芷漩悻悻地走了出去,崔崭关切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帐帘放下。唐荇松一直观察着崔崭的神色,见他如此便是暗自叹息,直截了当地说道:“崔将军,你身份过于贵重,与吾妹实非良配。” 110 崔崭微惊之下便是坦然一笑,说道:“能说这话的人,在我面前说出口的和没有说出口的,着实不少,但是,都没什么用。” 唐荇松并不意外他这样说似的,淡淡笑道:“我听闻你对着皇帝就敢说要入赘孤芳阁,我当时远在西南却也为你抚掌一赞,只觉得我这妹妹颇有些眼光。不过赞过便罢,你日后无论在忽兰还是大景都并非吾妹能高攀之人,那种将有不知多少人会指点评判的日子,我那妹妹过不了。” 崔崭听明白了,说道:“唐兄过虑了,无论我身处何位、权势如何,都是我高攀令妹,绝不敢令她承受丝毫委屈。”他笑得坦荡,“我说入赘,并非狂妄虚言。” 唐荇松有些讶异地看了看他,半信半疑地笑道:“你肯,你周围的人也不会肯。” 崔崭也笑了笑,说道:“若唐兄信不过,随我一道回京可好?日后的一切你都可监看,这般便放心了罢?” 这竟然要他这当兄长的监看这未来妹婿是否能一直对妹妹呵护有加吗?唐荇松不免又多看了崔崭两眼,只觉得这战神说出的话便是落地的钉,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带着绝不反悔的力量。 唐荇松沉吟一阵,淡淡笑道:“不了,家父身体不大好了。此事不要告诉芷漩,多一人忧心也无大用,她还有很多想做之事,尽孝的事就由我来。崔将军,不论你与芷漩的关系如何,她都是有才学的可用之才,望你能公正地让她一展抱负,为大景繁盛尽一份心力。” 这样,无论如何,芷漩都能好好活下去。 崔崭自是明白唐荇松的意思,当即抬手施了郑重一礼,说道:“唐大人之才必不会被埋没,还请唐兄放心。” 唐荇松点头,崔崭说道:“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唐兄解惑。荣安殿下……为何镇守大景与忽兰交界处而不是与北齐交界处?是因镇国公在北部所以比较放心吗?” 唐荇松想了想,说道:“家父没有说过其中原因,他作为隐卫也只是听命遵从,并不会问主子的意思。家父也有你这般猜想,还想过是否与靖王有关,因荣安殿下在世时已有防范靖王之意。家父还提及忽兰国主,猜想荣安殿下知晓忽兰国主对她情意甚深,恐在她死后陷入癫狂的境地,若因这份无处宣泄的痛苦而危及大景……这都是家父的揣测,做不得数,只是你问,我就答了。家父常说,荣安殿下深谋远虑,不是他能明白的。” 崔崭一时无言,唐荇松又道:“我与芷漩说会话儿就告辞了,有一事劳你费心。” 崔崭:“请说。” 唐荇松:“西南苦役监头起先对我动辄打骂,我这脸也是他烫了又削的,我有些诧异他为何针对于我便私下查了查,此事与你那弟弟崔嵬脱不了干系,时间就在芷漩要和离、父亲与我写了手书之后。不过,若没有你安排的人暗中关照,可能我这半边脸都保不住,多谢你。” 崔崭见唐荇松抬手施礼连忙扶住他,紧缩的眉头带着歉疚,说道:“是我对不住了,害你受此等苦楚。此事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唐荇松:“我说这些并非想要报仇雪恨,因这张可怖的脸,暗军收我的时候颇为满意。我确实想让你除去崔嵬,为的是保我妹妹日后安宁。崔嵬这种人,待你们名位显赫之时,绝不会安分守己。” 崔崭郑重点头:“我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唐荇松:“那便好,我与芷漩说说话就走,不必相送。” “唐兄,”崔崭有些为难地开口,“我有一事相求。” 唐芷漩在帐外忙碌,与将士们点算伤亡人数及军需所剩数目,还过目了稍后饭食所用食材。唐荇松走近她的脚步很慢,想多看一会她忙碌的样子,见她暂得休息才靠近,浅笑着唤了一句:“小妹。” 唐芷漩微惊,回头一见是哥哥就有些眼圈泛红。唐荇松连忙上前笑着安慰道:“还以为你不爱哭了,没想到还是这样呢?唐大人在朝堂上辩不过他人时也哭吗?” 唐芷漩想笑,又恼道:“哥哥就会逗我!脸受了这样的伤我竟丝毫不知!你成了暗军我也毫不知情!虽说我入了孤芳阁不能再依靠本家,可我明里暗里给你们递消息你们都说一切安好,你这、这叫一切安好吗?” 唐荇松淡然一笑,说道:“还活着便是安好,不是吗?你受的诸般苦楚,可曾对我与父亲言说一星半点?”他见唐芷漩语塞,又调侃道,“还是现在只愿意对那崔崭言说了?” “哥!”唐芷漩瞪他一眼,唐荇松能看出她这一眼中染了些难得一见的娇羞,心中对她与崔崭的情意更是了然,心知此事多说无益,便只笑道:“好,不说啦,我回西南去了,父亲知道一直守护的秘密帮到了荣安殿下的儿子,定然很欣慰,我要早些回去告诉他。” 唐芷漩留恋地看着他:“这么快就走?你与父亲认罪而服苦役,平反艰难,何时何日才能回京重聚?” 唐荇松淡然笑道:“芷漩如今是能随心所愿行走世间之人,何愁没有相见之日?只要你安好,我们共赏一轮明月,便也是团圆。保重,小妹。” 唐荇松攥住唐芷漩双手用力握了握,又将她轻轻搂着拍了拍,留给她一个坦然舒心的笑意,转身离去。 唐芷漩以为唐荇松离开了,其实他跟随崔崭进入了忽兰王宫,直达思芜殿。松格图见崔崭来了分外高兴,见他穿着自己为他置备的忽兰王族服饰,更是几乎要落下泪来,强撑着从软塌上坐起,崔崭连忙扶住他。松格图上下打量着崔崭,眼中已有湿意,感怀地说道:“我儿生得如此高大,这衣服还是小了些。不妨事,我已命人为你重新置办衣衫了,这几日就能做好,届时穿戴一新给为父看看。” “好。”崔崭答道,又指着静立一旁的唐荇松说道,“这是知晓母亲埋骨之地的人,我带来等您问话。” 松格图目露精光地看向唐荇松,唐荇松对他行礼后,慢慢述说他和父亲与荣安殿下的过往,从隐卫说到逼宫,再说到夺尸及远赴忽兰,松格图整个人听得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最终,唐荇松说道:“荣安殿下早有交代,让隐卫将她的尸骨化灰,埋在离忽兰国主您最近的地方。隐卫多番疏通才能潜入忽兰王宫,在您常居的寝殿旁寻了一处安静所在,将殿下埋在了那里。您的寝殿后来改名为‘思芜殿’,殿下埋骨之地就在思芜殿外一株最大的银杏树下。只不过天长日久,即使挖开银杏树也不可能寻到殿下的骨灰,还望您以树念人,当做是殿下滋养了那颗银杏,一直陪伴着您吧。” 松格图怔忡得仿佛失了魂,已成为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崔崭心有忐忑地看着他,不知道这番编造的消息给他带来了怎样的冲击,轻声唤了句:“父亲?” 松格图已愣怔多时的双眼渐渐回神,十分缓慢地转头看向崔崭,嗫嚅地说道:“你……你叫我……” 崔崭心中感慨万千,又唤了一次:“父亲……” “哎,哎,”松格图声音颤抖着应了两声,两行浊泪滚滚而下,忽而抱住崔崭,闷头哭道,“你母亲她、她竟然一直就在我身旁!我怎么从来不知,我竟完全不知!”他像个孩童般捶胸顿足地哭闹,“为何!为何如此!早知她在此处,我、我早就——” “父亲!”崔崭扶住松格图的双臂定定看着他,“母亲在您身旁陪伴是想看着您好生过日子,不是要看您这般一心寻死!” 松格图恍然回神,凝视着崔崭的脸庞,依稀看见了深埋心底那人的模样,一时间满眼酸涩,激得眼眶突突地疼。崔崭接连唤了几声父亲才令松格图逐渐松弛,重新倚靠下去,转眼看向唐荇松,带了点笑意地说道:“你与令尊的忠肝义胆,孤深为感念,你有什么想要的,只要忽兰有,只要孤有,你尽可开口。” 唐荇松:“没有什么想要的,谢国主心意。我父亲常说,荣安殿下心怀天下,行事皆以四海平定再无战事为重,是世所罕见之明主,为明主尽忠乃是我父一生之幸,纵粉身碎骨亦不言悔,只盼来生再遇荣安殿下,再效犬马之力。” 唐荇松深深拜了下去,松格图幽幽看着他,问道:“为何拜孤?明明是孤要谢你。” 唐荇松起身,继续说道:“相信荣安殿下倾心相托的男子,荣安殿下愿为之诞育子嗣的男子,亦与殿下一体同心,我敬之佩之,故而行礼参拜。” 崔崭明白这是唐荇松在点拨松格图,望松格图能稳住心神少于癫狂,能让忽兰与大景不再有任何战事。松格图怎会不知?当即惨然一笑,看向崔崭,话却是对唐荇松说的:“那是自然,孤不会违拗她的意思。何况如今我儿在此,他身负两国血脉,怎会做出不利于两国之事?” “既如此,你便做个见证吧。”松格图看了一眼唐荇松,对外唤道,“来人,宣众臣入宫。” 崔崭搀扶着松格图,一步步缓缓向着王宫内的议事殿走去。崔崭想叫抬辇来但被松格图拒绝,他想与崔崭慢慢走走,因为不知以后是不是还有这样的机会。松格图扶着崔崭的手臂,语气已松泛了许多,说道:“从前无数次想过与你、你母亲一同去议事殿,就在这路上来来回回地走,走多了竟好像是真的一般……如今真的与你走在这里,倒有点分不清孰真孰假了。” 崔崭听着酸涩不已,握紧松格图的手臂,说道:“是真的,儿在这里,父亲。” 松格图欣慰点头,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忽兰习俗和风物,没头没尾也没甚关联,崔崭细细听着,认真接话,不管他说什么,松格图都笑,好像要将这些年从不曾享受过的父子天伦都弥补回来似的,就这么东拉西扯地一路走到议事殿。 众臣早已在此等候,见松格图携崔崭入内纷纷叩拜,三呼国主万岁。松格图端坐高位,崔崭站在他身旁,诚王站在众臣之首,对崔崭微微点头致意。松格图命人从宝剑下取出诏书,命传旨宫人高声念出。 传旨宫人恭敬展开诏书,念道:“承天启,奉皇命,国主独子乌博雅德,为宗室嫡嗣,天意所属,更人品贵重,清明仁德,必能重万年之统,繁四海之心,着其即国主位。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众臣虽不明诏书所说乌博雅德是何人,但纷纷看向崔崭。诚王率先跪地叩首,高声道:“臣等定当悉心辅弼新君,不负国主所托!” 崔崭本以为松格图只是要向众臣宣布他这个儿子的存在,没想到竟是直接传位?!他震惊地看向松格图,松格图对他微微一笑,那笑意中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众臣随着诚王跪地叩拜,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松格图低声对崔崭解释道:“这些年该清理的都清理干净了,何况你又是大景战神,他们没什么不服气的。”他见崔崭似要反驳,又道,“这国主之位不传给你还能传给何人?你若不要,忽兰就会陷入内乱,你想看到这种局面?”趁着崔崭一时无话,松格图笑了笑,打算给这儿子再来一个定心丸,便对传旨宫人使了个眼色。 传旨宫人又拿出另一份诏书展开,高声念道:“兹有大景唐氏女芷漩,诞钟粹美,含章秀出,素有柔明之姿,懿淑之德,仰承天命,特册封唐芷漩为国后。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崔崭惊得双眼都睁圆了,松格图笑意更甚,颇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111 崔崭低声急道:“父亲,我还未曾与她正式提过婚事,怎能直接下旨赐婚?这是冒犯于她,这于礼不——” “孤不管。”松格图笑道,“孤相信你的眼光,也打听了一些你俩的事,就这么定了。” “父亲,”崔崭还要再说,松格图却站起身握住崔崭的臂膀,对众臣说道:“大景战神崔崭,想必对你们来说如雷贯耳,他便是孤唯一的儿子乌博雅德!此后你等尽心辅佐,忠心听命,若有违拗,举族诛连、定斩不赦!” 众臣在惊讶和震慑中再次大礼叩拜,松格图看着崔崭,满眼都是心愿得偿后的喜悦与满足,但崔崭也分明看出那其中失去了生机,浓重得晦暗不明。崔崭心头一紧,握住松格图的手说道:“父亲,我喜欢的姑娘不会轻易嫁给我的,您可得帮我,要看着她嫁给我才好。” 松格图笑了笑,起身缓缓向后殿走去,是退朝的意思。宫人高声宣布退朝,众臣齐齐说着“恭送太国主、恭送国主”的话语。而一直站在后殿殿门附近的唐荇松看着他二人缓缓走来,对着松格图躬身行礼,很是郑重恭敬。唐荇松明白今日忽兰改朝换代,看起来最大受益者是崔崭,但其实唐芷漩有了强有力的身份保护,大景皇帝再如何,孤芳阁再如何,都不能擅动忽兰国后,那将是牵涉两国邦交之大事,绝不可随意处置。 松格图不仅保护自己的儿子,还保护儿子心爱之人。保护心爱之人,也许是他这一生的执念,也是一生的遗憾。 崔崭扶着松格图往思芜殿走,松格图没再像来时路上那样絮叨,而是一直沉默着。待靠近思芜殿,已能看见那颗金灿灿的银杏树,松格图停步对崔崭说道:“你随意走走吧,我想一个人跟你母亲待一会儿。” 崔崭说好,看着松格图一个人走向那颗银杏树,轻轻抚摸树干,仰头看了一阵又低头,靠着树干缓缓坐下,将自己整个人都贴近那棵树。 “你将自己埋在银杏树下,这金灿灿的银杏……”松格图轻轻说道,“还是情比金坚的意思,是吗?” 崔崭不忍再看,偏开了目光,吩咐一旁侍立的宫人:“好好照看国主,他坐一会儿之后提醒他回殿内歇息。” 宫人恭敬应声,崔崭又看了松格图一阵,转身离去。 绝峰山下的惨状已收拾停当,暗军几乎全军覆没,崔崭将命人收上来的军牌妥善存放,将他们的尸骨埋在绝峰山下。言铿即将带兵回转北部,并会向北齐带去“崔崭大胜忽兰并即国主位”的消息。靖王被爆炸波及伤至肺腑,至今仍昏迷未醒,崔崭接管霆威军收归自己麾下,无人敢多言一句。崔崭所率大军虽有折损,但加上靖王的霆威军之后,比最初的西征大军还要多出三万人马,更有忽兰在后坐镇,一时之间边境六城都在传言崔崭是新的西境之王,便是皇帝亲征也难以撼动分毫。 崔崭前来见唐芷漩时,她刚点算完军需物资,正将剩余物资妥善安置又按需记录分发。唐芷漩见崔崭进入军帐,关切地看着他,说道:“你父亲一切可好?忽兰众臣有为难你吗?” 崔崭摇头,简略说了在忽兰王宫内的诸事。唐芷漩听到他已成为忽兰国主就微微瞪大了双眼,听到他后面说的封国后的诏书更是惊诧不已。崔崭见她如此连忙解释道:“我父亲不了解你也不知你的心意,确实是擅自决断了,我代他向你赔礼。不过你若有忽兰国后这重身份,回大景之后也能安全许多,你说呢?” 崔崭有些忐忑地凝视着唐芷漩,不知道她会对此有何反应,唐芷漩似是想了想,看向崔崭的眼神中带了些狡黠,说道:“既知是擅自决断,你就替我回了吧。” 崔崭垂眸遮掩丝丝失落,仍然温和地说道:“嗯,我会的,你不必为此而感到束缚或是不安,说到底是冒犯了你,我向你赔礼。”说着就抬手要行大礼,唐芷漩一把扶住他的臂膀不让他行礼,嗔怪地看他一眼,说道:“你这人……” 崔崭疑问又带了些期冀地看着她,说道:“你,没生气?” 唐芷漩抿唇而笑,说道:“你判断敌首的心思分毫不差,怎地到我这里,连生没生气都看不出来?” 崔崭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浅笑,说道:“关心则乱,见笑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那,这诏书,就先……这样?” 唐芷漩故意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神带着笑意,崔崭却因为难得一次“以权谋私”而心虚慌乱,又连忙说道:“以你安全为重就先这般昭告天下,但你何时想反悔让我免了这诏书,我立即就去!” 唐芷漩心中微微叹息,她不知道眼前这男子为何这般郑重对待她的每一点心思,哪怕只是一个疑问。她却也知道眼前这男子为何如此,那是他金子般闪耀的情意所致。 “崔崭,”她轻轻开口,“诏书是你父亲下的,无论我是何感受,都不会怪你。只是……” 崔崭听到前面刚刚安心,又被她这个“只是”吊起紧张,就听她说:“孤芳阁是你母亲所创。” 孤芳阁是你母亲所创,必然不可能废止,唐芷漩因孤芳阁而逃脱崔府,更不可能背弃,那他二人之间仍存天堑,即使是忽兰的国主与国后,在大景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唐芷漩却又忽然想到云入画告诉自己的崔崭所说“入赘”一事,莫名有些不敢看崔崭的眼睛,崔崭也想到了入赘一事,却又不想在此时对她直言,只坦然地笑起来,说道:“我明白,必不会使你为难,”他轻柔地握住她的手,“会令芷漩舒适满意的。” 他这像是承诺的言语令唐芷漩不好意思地微微偏开目光,他又想起还未曾对她清楚说过这方面的心意,便又添了一句:“我心中的妻只有芷漩你一人,无论我身份如何都是如此,望你不会因外界纷扰而心生疑虑,徒添烦恼。” 唐芷漩脸红了,但并未抽回被握住的手,只是故意显得有些不悦地说道:“你这人总在自说自话,上次说‘妻’这个字眼是信中,看在你遭遇困境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如今直接说出口……你可曾问过我的意思?” 崔崭明明知道唐芷漩是在逗自己,可还是有些紧张地握紧她的手,问道:“确实是我唐突了,我……” 唐芷漩轻轻笑道:“以前还说知道我怎么想的所以不问,如今又问起来了。” 崔崭见她这般温柔含笑的模样,心中忐忑顿消,抬手就想抱住她,但唐芷漩按住了他的臂膀,收敛了些笑意,认真说道:“此次我在西境能处处周全,多亏了在此地的各位孤芳阁姐妹,她们之中有些人的过往我都清楚,青春韶华都奉献给了大景,有的本有两情相悦之人却碍于阁规不能与之厮守终老……我本想着与你亦是有缘无分,从未想过竟会与你成为国主与国后的关系,但孤芳阁曾救我于危难,解我困厄、护我周全,即便你回京后是皇上也难轻易处置的位高权重之人,也不可随意就置阁规于不顾,即使你能拿到圣旨赐婚,我也是不会答允的。” 崔崭明白她的意思,那些受困于阁规的女子太多,如果崔崭与唐芷漩轻易成婚,又如何向她们交代?孤芳阁的威信何存? “我也不想令你过多为难,”唐芷漩的声音低下去,“即便你愿意,恐日后引人耻笑,令你威仪受损,对你不利。” 这是在说入赘之事了。崔崭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当即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眼,很是愉悦地说道:“芷漩在为我忧心?” 唐芷漩轻轻点头。 “那便做什么都值得。”崔崭伸开双臂,温柔又缱绻地看着唐芷漩笑。 唐芷漩也笑起来,笑意里似有点点难以劝动崔崭的无奈,但更多的是两心相许的温软与心上人这般以自己为重的欢喜——她贴进崔崭的怀抱,立即被崔崭紧紧抱住,她也用力回抱住他。 “从前你曾说‘不是每次都有避雨之处’,”崔崭感慨般地说道,“那时我心纷乱,其实有句话想对你说很久了——”他轻轻抚着唐芷漩的后背,语带安抚呵护之意,“若风雨避无可避,那便风雨兼程。不过,此程我必在你左右。” “谢谢你。”唐芷漩的声音柔润如水,“入孤芳阁之后,我本以为我与你不会再有任何可能了。” 崔崭轻轻笑了,忽而看向唐芷漩,眉眼间都是惊喜地问道:“芷漩从什么时候开始想着与我的可能了?在入阁之前就想了吗?” 唐芷漩不想回答,伸手就要推开他,却被他双手搂回怀里紧紧箍着,温厚柔暖的声音又落下来:“不想说也没关系,你就告诉我,心里有我,很久了吗?” 唐芷漩不答,只觉得自己双颊肯定红透了,刻意硬声道:“放开我。”但这一声又染了娇嗔似的,崔崭不松开她还将声音更落到她耳畔去了:“就应我一声,好不好?” “是,有你,很久了。”唐芷漩迅速说完,使劲捶了他两下,将头埋在他怀里不出来。 崔崭笑起来,胸腔的震动击荡着唐芷漩的耳鼓,令她也觉得自己胸腔的震动要被崔崭听见了,却又心头甘甜,一向要强的她竟想就这样多在他怀抱中停留一阵,再多停一阵。 崔崭自然也是相同的想法,抱着唐芷漩不松手,还微微低头将侧脸与她相贴,两人沉浸在无言的柔情之中。 “启禀国主,”有人在外匆匆禀报,“太国主不好了,请您速速回宫!” 112 崔崭和唐芷漩快步向思芜殿内深处走去,一旁跟随的宫人哽咽着说道:“太国主坐在银杏树下很久都不离开,谁劝都无用,待奴婢们过去送饭食才发现他老人家已经没了气息……” 崔崭心头惊颤,此时已看见松格图静静躺在床榻上,几步奔过去跪在床榻边,唤道:“父亲……父亲?” 但松格图闭着眼,再也不会回应他了。 “父亲!”崔崭心头大痛,握住松格图的臂膀切切呼唤,“父亲您怎么能就这么……您不看我成婚了吗?” 唐芷漩也跪在一旁,难掩心疼地看着崔崭,知道此时任何言语都显苍白,只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又屏退左右,想让崔崭安静地与父亲最后相处一阵。崔崭微微垂头,带着愧疚低声道:“我是不是不该骗他?他若不是认为母亲就在这陪着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快走了?” 唐芷漩柔声道:“是你全了他的心愿,圆了他的执念,他才会没有遗憾地离开,不然,你其实也知道,他活着的每天都有很多痛苦……” 崔崭自是明白松格图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只是才认回亲生父亲不久就失去,任谁也难以稳住心神。唐芷漩轻轻搂住崔崭,将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说道:“也别担心他老人家见到荣安殿下会拆穿你的谎言,因为荣安殿下定然能哄好他的,是不是?何况只要他们相见,就是最好的事了。” 崔崭的泪滴落在唐芷漩拢住他的臂弯中,闷声道:“我知道他的身子已经不好了,可总想着能多留他一日,再多一日……” “我知道,我都知道。”唐芷漩看向松格图,“他面容安详,走的时候定是想着有荣安殿下相陪,是很自在地去了。” 崔崭在唐芷漩的臂弯中平复了一阵,抬眼说道:“芷漩,你可不可以……跟我一起拜一拜他?” 唐芷漩明白他的意思,立即点了头。崔崭感念地看了看她,对着松格图行了叩拜大礼,唐芷漩亦然恭敬下拜。崔崭沉声道:“父亲,您放心去与母亲重逢吧,我会护着忽兰的,您别担心。” 唐芷漩跟着说道:“父亲,我会照看好乌博雅德,您放心。” 崔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继而满眼都是被理解和承认的带着苦意的欣喜,之后与唐芷漩一同再深深拜了两次,一同起身。 松格图的丧仪依礼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诚王伤心得几次晕厥,崔崭接连去劝慰了几次,听诚王说了不少他与松格图的旧事,才知道松格图与诚王一向兄弟情深,生死过命,彼此亲近熟悉得像自己的左右手。诚王被大臣怀疑功高盖主、被布恩台挑拨有异心时,松格图从未怀疑过他且一直给予重权。 诚王握着崔崭的手,哽咽道:“我的一切都是王兄给的,我本想让我的三个女儿都嫁给你,以全我全心全意回报之情……” 崔崭忙道:“叔父不必如此客气,我已……” “知道你有喜欢的女子之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诚王打断他,叹息道,“我看着王兄念了你母亲一辈子,无论如何美好的女子都无法再入他的眼,又见你心性坚韧品性高洁,我哪敢乱点鸳鸯谱?你与国后好好的便是。” 崔崭:“叔父也要保重,我还想以后经常见到您,与您把酒言欢。” 诚王微微惊异了一下,眼中漾开欣慰,连说了几个“好”,他看着这个与王兄有四分相像的新任国主,眼中的泪又隐隐涌上来,一切尽在不言中地拍了拍崔崭的臂膀。 按照忽兰规矩,国主葬于王族陵园,崔崭与唐芷漩身着国主与国后进行国丧的庄重服饰,一同为松格图扶棺送进陵寝,崔崭将松格图珍藏的荣安的衣冠与他一同合葬,为他二人立了夫妻合碑。崔崭于陵墓前高喊“父王宾天,魂归故里——”他仰望着腾空飞翔的雄鹰,在清啸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渐渐只余一个黑点,直至再也看不见。 崔崭在忽兰为松格图守孝九日后,即将率军返回大景京城。诚王送他直至大景境内三十里才停,并对他承诺道:“国主放心,忽兰有臣在,定然一切无恙。” 崔崭拱手行礼,说道:“忽兰有王叔,孤很是放心,一切都仰仗王叔了,王叔保重!” 跟在诚王身后的忽兰将士们振臂高呼:“力保忽兰平定,国主放心!” 崔崭语气郑重,豪气干云:“仰赖诸君!定国兴邦!” 诚王看着崔崭率军打马而去,看那军队打头阵的是从前靖王的霆威军,中部是崔崭原本所率人马,末尾压阵的是从忽兰军中调选的五千精锐,心中不由感叹崔崭带兵的手段。崔崭是忽兰新君却未曾在忽兰待过一日,但他大景战神的威名却又广为流传,忽兰将士对他本有敬畏之心,但如今成了自家国主却又多了几分犹疑。而崔崭毫无怀疑和戒备之心地用忽兰将士压阵,将后背交给他们,这是展现和交托了极大的信任,无疑是给了刚刚归入崔崭大军的忽兰将士们一记强有力的定心针,又将他们的地位抬得与崔崭大军其他将士一般平齐,最大程度减少他们的不安,让他们能尽快融入大军。而让霆威军打头阵则是一种威慑,既给予信任又警示他们若不忠心便会最先被牺牲。 诚王目送大军离去,调转马头带着其余将士回转忽兰。他本因兄长离世而颓丧的心似乎渐渐暖热蓬勃,好像因王兄而沉寂的一切都重新鲜活起来,前路不再晦暗难料。诚王长舒一口气,打马疾驰而去,一扫近日来心中的阴霾。 崔崭率军一路行进,唐芷漩等人亦在队伍之中。她通常是骑马,并不因自己是女子而坐在马车内,以免耽误行军,但有公文需处置时她就会坐在马车内,将近几日收到的公文函件按照紧急程度一一先后回复并发出。崔崭也同样有京城及沿途各地发来的公文要看,于是就选了同样的时间与唐芷漩一同坐在马车内看公文,周遭只有马车的吱呀声、车外的马蹄声、车内翻看公文的沙沙声,宁静馨然流淌在两人之间,只觉得再难以回复的公文都变得微不足道。 唐芷漩回完一封公文后合上,轻轻叹了口气,崔崭看向她:“怎么了?” “离开忽兰这一路都有各地官员递文书向你示好,离忽兰越近这样做的官员越多,如今离京城越来越近,示好的文书是少些了,但试探的文书多了起来,都是想知道回京后你到底会如何的。”唐芷漩好笑地叹道,“顺水推舟,见风使舵,墙头观望——这些人惯会的伎俩也就这些,却足以让他们屹立官场多年而不倒,看他们这些文书我真想知道他们治下的百姓到底过的什么日子。” 崔崭了然微笑,说道:“我也看到了,还有些文书虽已尽量委婉却几乎是直言相询我是否会废帝自立,还说了愿意拥护等语,真是想斥责一番却又不知如何回复。” 唐芷漩想了想,叮嘱道:“你如今是忽兰国主,此番回京见着皇上,切不可用忽兰国主的身份行礼,否则皇上可能会趁机要你将忽兰归于大景来为难于你,到时可真是骑虎难下。” “嗯,放心,我明白的。皇上对我已满是戒心,我这国主身份不可随意使用,以免引发两国动荡。”崔崭略带疲惫地一叹,“当权者若能一心励精图治、庇护百姓,而不将注意力都放在提防大臣、铲除异己之上,岂会多生事端?从傅堂到靖王,又季正廷、高冠、崔嵬之流,但凡多用些心思在政务上,忠臣良将也不会无辜受难,报国无门。” 唐芷漩:“手握大权却只会用权势压人迫人,有兵权的就更得意了,生出些歪心思肆无忌惮!若不是这些人从中作梗,近来的这诸多事根本不该发生。” 崔崭点头,见唐芷漩又拿起另一封文书打开细看,便也拿起还未看的文书继续看,顺手递给唐芷漩一杯一直温着的香茶,唐芷漩接过去,抬眼对他笑了笑,令崔崭不自觉地漾开了眉眼。 大军行进的速度不慢,沿途驻扎都在城外,从不惊扰当地百姓,崔崭对各地前来拜见的官员也只是淡淡应对,对他们的试探都打了太极,不收受他们任何献礼,令他们拿不准这位如今权势滔天的大将军到底是何心思,于是将主意打到唐芷漩头上,因她已是忽兰国后的身份,所有人都这身份即便只是权宜之计也暗含了崔崭对她的保护,两人的关系定是牢不可破。唐芷漩倒是将献礼统统收了,挑了些贵重无匹的给崔崭看,笑道:“在京城也难得一见的好东西,他们倒是有不少。”接着丢给他一份名册,“有这些好东西的我都记下来了,没有任何表示的我也仔细看过了,将其中平日里勤勉治下的也记下来了。” 崔崭笑着接过,说道:“唐大人一向心细如发,这些实干之才能得唐大人青眼,必是可造之材,日后当按需拔擢。” 唐芷漩点头:“必不使这些人折损在强权之下,要将他们都放至利国利民的位置上。” 两人相视一笑,均为相同的想法感到欣慰愉悦。又看了一阵文书,就听马车外有人禀报道:“启禀大将军,还有半日便可抵京,前方探马回报,京城各门戒严,我们的人前去通报,守门之将坚称无论何人若无皇上宣召均不得入城,并说若大军靠近城门则视同谋反!” 崔崭与唐芷漩对视一眼,唐芷漩给他一个“依你意思而行”的眼神,崔崭对外说道:“大军正常行进,在城外驻扎,放出凯旋响箭令全城皆知大军得胜而归,并放出话去,我崔崭要将虎符归还皇上,望皇上早开城门,早令城中百姓与军中亲人相见!” 半日后,崔崭所率大军在京城郊外驻扎,有条不紊地生火开炊,一派有序之象。而各城门紧闭的城中已是骚动不已,不少百姓都想见到久未见的军中亲人,更因不知道亲人是死是活而焦心万分,纷纷聚集在衙门口击鼓诉情,恳请京郡守上奏天听放他们出城或是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皇宫内的皇上已来回踱步了许久,一旁侍奉的颖妃不劝慰也不陪着着急,只神色平静地缓缓烹茶,仿佛她心中重要的只有眼前这一盏茶的好坏,再无其他。皇上看她这样更为焦躁,斥道:“你从前那些善解人意都去哪儿了?朕急成这样你没看见?!” 颖妃平静地看向皇上,说道:“皇上既害怕,下道旨意便是了,愁什么呢?” 皇上皱眉:“什么旨意?他带着十万多的人马逼近京城,还会听朕的旨意?” 颖妃:“他能直接闯进来却没有这么做,看来还是要名声的,皇上下旨给他他能不接?不接就是抗旨,岂不更好办了?” 皇上沉吟一阵,对宫人说道:“去,传朕的旨意——” 很快,驻扎城外的崔崭接到匆匆送出的旨意——“崔崭身为大景将军却实为忽兰皇嗣,利用身份之便行不轨之事,妄图左右逢源直至将大景致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如今率军压城意图谋反,若自缚请罪,卸甲膝行至宫门口,朕或可念尔昔日之功,留尔全尸。” 那传旨太监根本不敢看他,宣读旨意的时候声音都在发颤,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了眼前这位坐拥十万大军之人就会立死刀下! 崔崭听完半晌没有言语,良久发出一声嗤笑,语调沉厉地说道:“好,甚好。” 113 宁祥宫。 太皇太后站在内殿门口,遥望着京郊的方向,眉目淡然略有慨然之色。一旁的桂嬷嬷宽慰道:“崔将军与娘娘您已近在咫尺终会相见,以崔将军之能定能解眼前之困局,您就别忧心了。” 太皇太后淡淡一笑,说道:“他不会做不忠不义之人。面对行事狂悖毫不讲理的昏君,他能如何?有时候想想,他若在忽兰长大,当是雄鹰一般自在无拘的人物,以他的谋略才智,也许带着忽兰军攻入大景一路长驱直入也说不定。可他养在崔洵身边,那是个忠心耿直到连青梅竹马的妻都不曾吐露半个字的纯臣,将他带得亦是一腔赤诚,忠义二字刻入骨血,纵有十万大军轻易便可踏破京城改朝换代,他却做不出。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桂嬷嬷叹了一气,说道:“但依奴婢看,崔将军也不会真的遵从圣旨束手就擒,那也不是他的作派。” 太皇太后长叹道:“哀家的孙儿,为何要受这许多磨难呢?他本该是大景最尊贵的太子殿下……” 桂嬷嬷劝慰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娘娘您不是常叹这两句吗?好在他好好长大了,还长成得这般好。” 太皇太后又是一叹:“他亲舅舅想杀他,他亲外祖母曾嫌弃他的心上人,只怕这心结是解不开了。” 桂嬷嬷:“崔将军胸怀宽阔为人豁达,会明白娘娘您对他的关爱之心发自肺腑。”正要继续劝慰,就见一宫人匆匆而来,行礼后禀报道:“启禀太皇太后,唐大人着人带话进来,即将行使孤芳阁花使之权,为免伤及无辜,还请太皇太后带着该带的人避至安全之所。” 太皇太后一惊:“她要行花使之权?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宫人:“孤芳阁云首座派了个轻功卓绝的女子来告知奴婢传信的,应该再没有其他人知晓。” 桂嬷嬷紧张又忧心地说道:“花使之权可大可小,听唐大人这意思是要开启最强之权?那、那娘娘咱们赶紧避一避啊!” 太皇太后双目微眯,带着些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她竟愿意为他做到这一步吗?此权一出没有回头路可言,与谋反无异……” 桂嬷嬷也知道唐芷漩此时说要行使花使之权绝不是一般之权,定是最厉害的那种!她忐忑地看着太皇太后,低声道:“她竟敢谋反?为了崔将军而谋反吗?” 太皇太后稳住心神,命令道:“阖宫上下,随哀家退至冷宫!” 桂嬷嬷一边招呼宫人们悄悄地快速收拾,一边问道:“娘娘,妃子们要挑几个平日里侍奉您多的一并带走吗?” “不必了,”太皇太后决绝道,“知道的人越多,芷漩的计策越容易败露。”太皇太后看向郊外的方向,“崔崭没有错付,只是这样一来,他们便不可能在一起了……” 半个时辰前。 唐芷漩已在自家宅院中,穿戴好了入宫的官服,将钦使玉牌与山茶花结端正地佩戴在腰际垂坠而下。云入画轻巧地落在她家院中,见她从内而出,对着自己微微一笑。 “还笑的出来。”云入画语带责怪却染着担忧,“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唐芷漩浅浅一笑:“自是知道才请入画相助。”她抬手行礼,“谢你。” 云入画扶住她的臂膀,叹道:“我能护你入宫不被任何人侵扰,但你因此承担的谋逆罪名是再也洗不去了,即便改朝换代新君易主,你的威仪受损清名被污,再也不可能回头。” 唐芷漩神色平静,说道:“嗯,我都知道。但这些罪名更不能担在崔崭身上,否则他日后如何治国如何服众?我既已入阁自当凡事以大景为先……” “得了,场面话就别讲了。”云入画嫌弃地瞥她,语气里却并无此意,叹道,“崔将军若能称帝,这确实是对大景最好的事,你即便是以权谋私,也谋得对。” 唐芷漩笑笑,带着些不自知的自豪之意,云入画又道:“崔将军让你回宅休息,你却要闹出这动静——夙大人让我问你:可知一国之君不可入赘任何人?” 唐芷漩脸上毫无异色,点头轻声道:“知道。” 云入画倒是讶异了:“你竟知道。”她握住唐芷漩的臂膀,明显在为她着急,“你知道你还开启花使最大职权?你就等看崔将军如何行事不就好了?你就看他率军踏破皇城、看他篡位自立、看他如何与你安排以后——这样不好吗?” 唐芷漩微微一笑:“一向以大景为先的入画能为我说出这番话,着实在为我着想了。”她握住云入画的手臂,认真说道,“不到万不得已,崔崭不会逼宫自立,这是他一贯坚守的忠义。即使皇上下旨污蔑他又要他认罪,他所想的第一件事仍是先通传城内百姓闭门不出,想着无论事态如何变化也不要伤着百姓,之后才传令缓速围城,再次通传交还虎符。你说他刻板也好,憨讷也罢,”唐芷漩的脸庞染上温柔笑意,“有礼有节,尊君重义,堪为君子表率。” 云入画怎会不知崔崭为人?何况她已得知崔崭是荣安殿下亲子,此时还夹杂了几分需得报偿救命恩人之子的心绪,自是对唐芷漩更为心疼。但她更明白,世人所看重的身份、血统、名声、道德等等,会成为他们攻击诟病崔崭的利刃,会成为北齐挥师进攻时最好的讨伐檄文! 悠悠之口,难疏难堵,若不是民心所向,即使登上高位也极有可能被拉下来。前朝就有篡位的帝王,不出三年便被乱臣与暴民一同以“立身不正、倒行逆施”而被逼自戕于龙座之上,将本就并不安稳的时局再次拖入混战之中,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 崔崭和唐芷漩都不愿重演此乱局,但一直僵持也并无任何益处,甚至夜长梦多,迟则生变,毕竟乱局之中就会有蠢蠢欲动的搅局之人妄图在其中谋利。 “他当一直为表率,才能毫无指摘地令大景平定、万民安稳,亦能震慑北齐,永止刀兵,”唐芷漩露出欣慰笑意,“我那一点微末心意……”她敛下淡淡苦涩,“算不得什么。” 云入画隐隐不安,总觉崔崭知道此事后不知会做些什么出来。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她只得与唐芷漩一同向外走去,翻身上马直奔皇宫而去。 皇宫。 乾德宫内外已被层层禁军把守,皇上避在内殿深处,目光阴沉地盯着殿门口,手中还持着一柄宝剑。一旁坐着的颖妃吃了一口温软的点心,也看向殿门口,说道:“崔将军即使冲进来也不会直接斩杀皇上您的,大可安心。” 皇上冷笑道:“你知道什么?乱臣贼子还会讲礼数?” 颖妃:“他并非皇族,只要带兵闯宫便是逼宫篡位,他总得找皇上您写下退位并传位诏书,还得善待于您,否则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如何令百官臣服?他那样的忠义之士,闯宫已是大不敬,不可能再做出更决绝的事。” 皇上微微眯眼看向她,说道:“你丝毫不慌张,为何?朕即使没有身死也会终身被软禁,你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颖妃竟勾唇笑了,说道:“柏珹不在之后,我最终是什么下场,有什么要紧?” 皇上很烦她说起柏珹的事,当即斥了几句,颖妃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皇上如今能斥责的也只有我了,尽管斥责吧,等崔将军踏入这道门,您就谁也斥责不了了。” 皇上的宝剑对准颖妃,怒道:“你也敢轻视朕!你这个出身微贱的婢子真是胆大包天!死了儿子又如何?你不能再怀上朕的子嗣就是你福薄!若你争气能让朕再有子嗣,何至于让那崔崭敢率军逼宫!” 颖妃平静说道:“关我何事?这阖宫上下,皇上又不止宠幸我一人,只我一人没有身孕吗?” “你们都不中用!”皇上骂完就怔了一下,惊疑不定的神情在他脸上变幻,颖妃戏谑地看着他,露出了些畅快的神色,惹得皇上一剑刺来,而这一剑却并未刺入他本想刺的地方,被凌空而来的一剑挑开,皇上的宝剑被打落在一旁,咣当当的一阵响。 皇上看向来人,惊讶道:“你?!” 唐芷漩平静立于皇上面前,行礼问安。她身后的云入画收起刚刚出手的长剑,看了一眼颖妃又收回目光。 皇上望了一眼唐芷漩身后,并未见到崔崭也未见到任何将士,略略放心又狐疑地看着唐芷漩,冷笑道:“你是崔崭的急先锋?呵,他派你来说和的?痴心妄想!” 唐芷漩:“我来此,与崔将军无关。” 皇上立即接话:“你都是他的国后了,你做什么与他无关?!可笑不可笑?” 唐芷漩:“那是忽兰先国主的意思,即便在忽兰为国后,回到大景,我只是孤芳阁山茶花使而已。” 皇上盯着她,呵笑道:“仅是花使而已?不是朕的军需院卿了?” 唐芷漩看着皇上一阵没有说话,似是在给他时间平静一些。皇上也看出了这层意思,恼道:“想说什么便说!都已经不承认是朕的臣子了,还能有什么好话!” 唐芷漩默了一瞬,说道:“崔将军在西境抗敌至回京,劳顿数月却只得一道污名赐死旨意,皇上可有真正将我等当做您的臣子那样信重?忠臣良将几番被构陷落罪,皇上可有一次主动庇护?”唐芷漩声音愈冷,“今日确是我不愿再做您的臣子,不愿再奉您为主!” 皇上尖利地大笑道:“好!好!将谋反说得如此清新脱俗!倒像是朕逼你反的!什么忠臣良将,忠臣良将就该奉旨赴死、虽死无悔!说这么多还不是为了崔崭来通报于朕!他在哪里?是不是就在外面等着进来杀了朕?你让他来,马上进来杀了朕!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弑君篡位!朕看他如何服众如何令众臣拜服!” 唐芷漩本就平静的神色中更添冷峻,说道:“我已说过,我来此与崔将军无关。我是来行使花使职权——在皇帝德不配位时,拨乱反正。” 皇上愣怔了一下,不屑道:“又是孤芳阁自说自话!宇文世兰都死了多少年了,谁要在乎她那些破规矩!什么花使职权,你们孤芳阁没有一兵一卒,能怎么样!” 唐芷漩并不接这些话,只说自己想说的:“本山茶花使的职权已开,宫中已有能制衡皇上之物,若皇上愿收回成命、为崔崭正名,我可停止行使职权,若不如此,即使今日与皇上同归于尽在此,皇上也不可能踏出乾德宫一步。” 皇上毫不在意地笑道:“制衡朕?怎么,禁军都是你的人了?” 殿外禁军首领立即高声回应:“臣在此!皇上不必忧心!” 皇上得意地笑了笑,云入画也冷冷地笑了笑,说道:“我与唐大人都走到你面前了,那禁军也没冲进来阻止,你说这是为何呢?” 皇上的神色凝了凝,云入画说道:“他被我定在原地动不了,也就剩张嘴能喊一喊了。” “不必多做口舌之争。”唐芷漩说道,“皇上,确实不改旨意吗?” 皇上默了一瞬,咬牙道:“不改!朕看你能如何!” 唐芷漩点一下头,看向云入画也点了一下头。云入画得令,抬手不知将什么甩出窗外,一声尖啸直冲云霄! 皇上眯眼之间,只听一声巨大的轰响,整个乾德宫忽然震了一震! 皇上惊恐道:“什么?地动了吗?!” 一直安静的颖妃忽而笑道:“火炮,是火炮啊皇上,看来崔将军已带着火炮攻到附近了呢,哈哈哈,竟有火炮啊!” 唐芷漩看着皇上:“我再说一次,与崔将军无关。方才响的确是火炮,不过是用花使职权所开。宫中藏有五门火炮,位置只有花使知晓。皇上可再想想如何行止,但我没有什么耐心,我的火炮,也没有。” 114 皇上惊呆了,他从不知道宫内有火炮!这么重要的讯息为何从没人告诉他?!难道父皇在心底根本不认同他继位?这五门火炮就是为了防他?! 皇上心神大乱,一直以来萦绕心头的不安喷薄而出将他缠绕!几乎令他喉间窒息!他蓦地站起身,阴兀地盯着唐芷漩说道:“是宇文世兰暗中藏下火炮的吗?是她在防朕是不是?她本就不想让朕做这皇帝,她竟敢在宫里留下这等后手!反了她了!死了还在压制朕!”他狞笑了几声,“你直接开炮轰死朕!快呀!一起死在这儿!让朕看看你有没有这胆子!”他对着殿外大叫,“来人!你们都死了吗!” 殿外无人入内,刚才说话的禁军首领颤声道:“皇上!有火炮对着我们!不如、不如您降了吧?唐大、大人不会为难您的!” 皇上瞪大双眼怒道:“你们是朕的禁军!不舍生忘死保护朕,一个个都是缩头乌龟?!斩了!统统斩了!” 唐芷漩平静地说道:“从前的禁军首领刚正不阿,忠心事主,皇上却选了个只会阿谀奉承的纨绔子弟接替他,眼下还盼他能为你舍生忘死?”她微微皱眉已有些不耐,“多费唇舌无益,云首座。” 云入画点头,抬手就要向外甩出响箭,一副同归于尽的模样!颖妃拍手笑道:“好!快让我听听五门火炮齐鸣是什么动静!” 皇上急得声音都尖了:“住手!你们还真敢?!” 云入画不屑道:“为了大景有何不敢?”她看向唐芷漩,“你跟他客气什么?依我看圣旨也不用改了,直接让他写退位诏书,立即传位给崔将军!” 皇上目眦欲裂地咆哮:“终于暴露了狼子野心!还说什么收回成命!这才是你们的目的!”他指向唐芷漩,“还说与崔崭无关!你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他?!” 唐芷漩看向颖妃:“你可知玉玺在何处?” 颖妃:“知道啊,我去拿。”她起身就往后殿走,一点犹豫也无。 皇上惊得随手抄起椅子就砸向颖妃,被云入画一脚踹碎那椅子!颖妃快步走进后殿去了,皇上怒气勃发得颤声道:“反了,都反了!” 云入画忽然微微偏头,仔细听了一听,凑近唐芷漩低声道:“有不少人靠近,你得快些。” 唐芷漩吩咐一旁早已跪地发抖的宫人:“拿金卷来。” 金卷是书写圣旨的卷轴,宫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连滚带爬地去了。皇上已心灰意冷,瘫坐在一旁看着唐芷漩,问道:“你这女人,到底为什么敢造反?孤芳阁给了你熊心豹子胆?是宇文世兰有什么遗命给你们,让你们这么胆大包天?” 唐芷漩:“我今日之举,与任何人的命令都无关。大景从来不是皇上一人的大景,而是万民的大景,”她见皇上皱着眉头显然不认同甚至不理解这些话,知道多说无益,便转而说道,“想做忠臣却无明君,莫可奈何。” 皇上认为很是可笑地摇了摇头,颖妃和宫人都已捧着该拿的物件儿走了过来,宫人双手捧着金卷“噗通”跪在唐芷漩面前,颖妃则是满不在乎地将玉玺在手里抛了抛,说道:“快写吧,我帮你用印如何?” 唐芷漩点头:“颖妃娘娘用印,便也代表了皇上的意思,可行。” 皇上听到了极为可笑之事,狂笑了两声,说道:“可笑至极!朕绝不会写一个字!” 云入画忽然说道:“荣安殿下虽认为你不可做帝王,却也曾劝导你多学多思、谦逊敬臣,说过如此可保你做一方镇守之主,但你知晓此事只认为是荣安殿下鄙你不配继承大位,旁的什么也没听进去。” 皇上咬牙,想说些什么反驳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就见唐芷漩已展开金卷,令颖妃用印。颖妃看着一个字也无的金卷毫无犹疑,直接将玉玺按了下去。 皇上震惊得结结巴巴:“你、你们都疯了!矫诏!竟敢!” 唐芷漩将用印后的金卷收好,说道:“这便是圣旨了。”她转身就要走,皇上不管不顾地一把拉住她,又急又恼地斥道:“你打算用无字圣旨令崔崭登基吗?你以为众臣都是傻子不会看这圣旨一眼?你以为其他皇族内眷不会有丝毫——” 唐芷漩冷冷打断:“从我决定行花使之权,什么都不在我眼中。皇上不必再强调自己的重要性,你于这大景,乃是祸端。” 唐芷漩向外走去,云入画跟在她身侧,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显然是极力忍耐才能保持一派冷静。云入画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臂膀,唐芷漩带着感念又克制紧张地看她一眼,却不想皇上在她们身后举剑横上自己的脖颈,喝道:“朕不会让你们如愿!朕自刎在这乾德宫,多少双眼睛看着!入殓时也会被人发现脖颈剑痕!你们逼死皇帝必会被天下人知晓!自有正义之士讨伐你等!” 唐芷漩停步,回头,云入画在她耳畔低声:“我去了结他,不会留痕。” 唐芷漩低声:“不可,他死在何处都不妥。” 皇上察觉她们的犹疑,狂妄地笑道:“你们竟还要脸面!那还不对朕俯首称臣!给朕跪下!求朕写诏书!跪啊!” 唐芷漩看着皇上,仿佛在看一个不知悔改的顽劣孩童,忍无可忍地说道:“你真是令我,难以忍受。” “那又如何!你们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最好的不就是朕亲自出现亲自下旨亲口承认让位于崔崭吗!那就必须忍受朕所需的一切!” “无须忍耐。”熟悉的声音忽然从后而来,伴随着一柄长枪从身侧呼啸而过,只见那长枪直扎在皇上手中的宝剑上!宝剑落地,皇上惊得退后几步坐倒在地,盯着崔崭喃喃道:“来了,终于来了……” 唐芷漩看向崔崭,不免想起还在崔府时他也曾这般护持自己的模样,心头一软却又一紧,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 崔崭淡淡一笑,说道:“你离开太久了,我总觉不安。果然,”他看向她,“在替我做急先锋。”他带着感慨地一叹,“我本以为你对此事尚有犹豫,没想到你动作比我还快。” 唐芷漩亦是感慨:“并非完全毫无犹豫,但这僵局总要有人来破。”她仍想劝他离开,“你不是合适破局之人,马上退出去。” 崔崭微微偏头靠近了她一些,低声道:“这可不是不听你的话,容我稍后赔罪。” 云入画跟他们站得近,说些什么都听见了,当即瞥了他们一眼便退后了些。皇上看着他们如此,也不知是恼恨还是幽怨,竟流出泪来,斥道:“你们当朕死了吗……当朕死了吗!” 崔崭缓步上前,俯视着皇上,皇上畏惧瑟缩地后挪,想去摸跌落的宝剑却隔了段距离,只能强撑着对崔崭吼道:“乱臣贼子!史书上必有你的骂名!” 崔崭神色未变,说道:“你若如此看重名声,也不会随便构陷于我了。你只要求旁人,从不要求自身。”他将扎在地上的长枪拔出,皇帝惊得又往后缩了缩,胡乱喊道:“来人!来人!护驾!护驾!” 崔崭并不理会这些,只淡淡道:“你看清楚,逼宫的是我崔崭,与旁人无关。” 云入画看向崔崭,又看向唐芷漩,只觉得这二人为对方考量竟都是如此挺身在前,毫无犹疑,仿佛其他一切困难险阻在对方的安危面前都不算什么。可这样一来,崔崭不仅立身不正有逼宫篡位之恶名,若他还要以一国之君的身份入赘唐芷漩,这皇位将更加摇摇欲坠…… 皇上恼恨地看着崔崭,却又忽然阴森地笑道:“对,就是你逼宫篡位,你要当这一国之君就去当!先前说的要入赘孤芳阁看你如何办!哈哈!为了皇位就舍弃喜欢的女子,对吗?你这一身正气的模样还不是装的?为了皇位有什么不能牺牲,对吧!” 崔崭笑了一笑,似是浑不在意这些话,也不想再与皇上费口舌,对外唤道:“来人。” 立有两名士兵入内进前快步走到崔崭身后,沉声道:“属下在!” 崔崭看向皇上,命令士兵道:“皇上已退位,将其送至敛思殿,没有我的手令不得出。”皇上刚要咆哮出声,崔崭又道,“宇文长恒搅扰时局、构陷良臣,置大景万民于不顾,诸多罪责待详议后再行定罪论处。” 皇上大惊失色,本以为自己无论如何能得个太上皇尊位,之后闲散度日,没想到不仅没有尊位还要被论罪!他在两个侍卫的压制下还强自挣扎,对着崔崭大吼大叫:“你怎能如此对朕?!你打算如何向万千臣民交待?没有朕的金口玉言,你以为你能顺利登基吗!” 崔崭不与他多言,抬手轻挥。那两个侍卫很快将皇上拖行而走,离殿而去。一旁的颖妃笑道:“崔将军怎地不再晚来一阵?我很想看看唐大人是不是会真的杀了皇上呢,可惜你来了,就这么快刀斩乱麻。崔将军就这么篡位了?言官们口诛笔伐的,你全不在意吗?” 崔崭没有看向颖妃,只吩咐一旁的宫人将颖妃带下去,与后宫其他妃子锁闭在一处,不准苛待但不得随意出入。颖妃平静地跟随宫人离去,只在经过唐芷漩时看着她笑道:“皇位和你,他会选哪个呢?我等着知道,快点呀。” 唐芷漩微微抿唇,看向崔崭,他也正向她看过来。殿外黑压压站着的大军一齐跪地,高呼道:“叩见新君!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芷漩微微垂头就要跪下去,崔崭一把扶住她不让她跪,还未开口,殿外就响起老臣的声音:“吾皇已诸多烦扰,切不可为一女子再添令人诟病之处!” 大军中有些人开口附和,声如洪钟似雷滚滚,还有人直斥唐芷漩擅行逼宫之事令崔崭提前入宫污了崔崭清誉,一时间嘈乱声四起,却都是要将逼宫罪责落于唐芷漩一人头上! 云入画早已听得不耐烦,拔剑在手就要上前威吓,唐芷漩对她摇头示意她止步,又看向崔崭,低柔地劝道:“崔……皇上,这大景,由你担在肩上,才会有你我曾畅想过的坦途。”她深吸一口气又要下拜,“我愿承担一切,只要你能——” 崔崭紧紧扯扶住她的臂膀,凝视着她的双眼,在这紧张逼迫中忽而笑了,说道:“我的芷漩,在说什么傻话。” 115 崔崭握住唐芷漩的手,与她并肩而立,面向殿外,朗声道:“逼宫篡位,乃我一人所决所为,与旁人无干,唐大人先行到此亦是我的授意。”他感觉到唐芷漩用力捏了下他的手阻止他说,但他对她笑笑,继续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然我如今多般逆名加身,实不能服众——” 军中立有人高声道:“您乃是最为适合称帝之人!忽兰归顺、北齐臣服,如何不能服众?我的刀第一个不答应!” “就是!”“我也不答应!”“让不服气的人先问过我!”崔崭的将士们嚷嚷起来,群情激昂。 崔崭任由他们闹腾一番,待呼喊声渐小才继续说道:“我已有帝位人选——”他扫视众人,带着不怒自威的力量,令众人很快噤声,纷纷跪下听令。 “我将奉我的亲生母亲荣安殿下为帝,我为摄政王,唐芷漩为丞相,其余官员依需按规封免。”崔崭说完,立即有人起身一副要谏言的样子,崔崭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有质疑则是对新帝不敬,对本王不恭,可立斩。” 那人犹豫了一瞬便重新跪下了,又有人膝行出列重重叩头,拼死谏言道:“臣不明帝位空悬之意,还请大将军示下!” 崔崭:“荣安殿下曾被议储,若非阴差阳错奸人当道,早该是一代圣君。如今她重临大位,我将秉承她的遗志治国安邦,令大景万民坐享太平、永无征战之苦!”他言语间丝毫没有认为帝位乃是空悬之意,令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揣测他是否有隐意而一时没有再多言。崔崭看向唐芷漩,两人眼神交汇间都明白——即使上位者并未多有他意,却会被下面的人有各种理解和揣测。这本并非善因,却在有些时候会有些意外收获,比如此时,众人各自揣测摄政王的深意,便无人再谏言。 而摄政王的深意很是简单。待他安排了在宫内外值守的各色人等,又下诏书昭告天下今日之事,将京城内外的排兵布阵也调派一番,众人各自退去后,他看向云入画,说道:“敢问云首座,我入赘唐花使一事,该从何处开始?不知孤芳阁在这方面有何礼仪需遵守,还请你对我细细讲来,感激不尽。” 云入画一惊,唐芷漩也是惊得连忙说道:“此事容后再议,眼下要紧的是稳固局势尽快让所有人接受摄政王执政的局面,不再质疑你的……” 崔崭微微瞪大双眼看着唐芷漩,低声道:“只有我一人着急此事吗?” 这句话莫名带着些许委屈,唐芷漩不免有些脸热,又立即微微瞪了他一眼,崔崭正色,又看向云入画,依然说道:“请说。” 唐芷漩见劝不动他,便对云入画轻轻摇头。云入画感念这二人再次为彼此着想,认真看着崔崭,说道:“此前孤芳阁未曾有过入赘先例,王爷这般问我,实是难倒我了。” 她已用“王爷”称呼崔崭,是已认可了崔崭所说的摄政王一事。 崔崭点头,说道:“既没有先例,就麻烦你与夙大人商议一二,任何要求,崔某都会一一遵从。” 云入画叹息般一笑,说道:“夙大人先前得知您要入赘,便说过既愿入赘还有什么可求?我猜想夙大人也不会有何为难于您。” 崔崭想了想,说道:“那便参考民间入赘之仪,在此之上增添数倍隆重,你看如何?还请你问过夙大人之后向我回话。” 他言语间尽是温和与尊重,毫无男子入赘的扭捏之态,更无半点为难。唐芷漩见他如此一时莫名有些眼热,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说道:“不必如此铺张,言官会上奏的。” 崔崭一笑:“这是答应了?你有何要求也尽管提。” 唐芷漩低声嗔道:“入赘之人才该提要求,你弄反了吧……” “无妨,一切都要你满意才好。”崔崭的笑意更浓,又看向云入画,“劳烦云首座了,此事三日内回话,可行否?” 云入画行礼道:“是,谨遵王爷钧令。若无其他吩咐,恕我先行告退。”她看向唐芷漩又施一礼,“丞相大人保重,很快会再见的。” 她礼数周全后离去,唐芷漩知道她行的礼数是对帝后之礼,而并非对摄政王与丞相,心中明白云入画这是不愿明说却认可了一切。唐芷漩看向崔崭,他显然也看出来了,欣慰地笑道:“我这是被孤芳阁认可了?” 唐芷漩认真凝视他的脸,问道:“这么高兴吗?” 崔崭认真点头,唐芷漩微微叹气,说道:“一国之君不可入赘,否则不仅言官要死谏,还会引发各大家族的鄙夷与不满,对新君来说是巨大的威胁。你退而求其次成为摄政王,不会就是为了能入赘吧……” 崔崭豪迈一笑,说道:“当那劳什子皇帝就有更多规矩要守,不能与你在一起可怎么好?”他更靠近了一些,温润地看着她,“大军在宫外时我已想过破宫废帝,但此念头一生却又立即压制,只怕自己做了不忠不义的谋逆之臣。但重入官场之后经历的种种,让我越来越坚定地明白最重要的只有大景与万民,再者——”他掏出贴身戴着的锦囊递给唐芷漩,示意她打开看。 唐芷漩认得这是荣安殿下留给崔崭的锦囊,慎重地看了崔崭一眼,见他再次肯定才缓缓打开,只见其内有一张云华短笺,写着端正恭肃的四个大字:家国天下。 唐芷漩看向崔崭:“这是荣安殿下所写?” 崔崭点头,又道:“你看背面。” 唐芷漩翻转短笺,只见背面龙飞凤舞颇为豪放地写着一句话—— “规矩算个屁,我儿自横行!” 稍稍惊异之后,唐芷漩与崔崭对视,两人眼中皆有敬佩之意,崔崭感叹道:“我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母亲一直有诸般揣测,一贯只知她心系天下与百姓,却没想到她会在这短笺背面留下另一句话。想来,她也有过恣意纵情的时候吧,听闻创办孤芳阁时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又被先皇订下了诸多限制规矩,开阁那日除了她的人,其他人都不敢来道贺,她便下令广宴好奇前来的百姓们,将开阁贺宴张罗得喜气洋洋,与民同乐,更在宴席上号召女子们去萃芳书院进学,若有困难可至公主府详述,她定会相助。” 唐芷漩点头道:“殿下的手札中也说过此事,看得出她当时很是开怀,毫不因前来道贺的官员并不多而有丝毫失落。”她轻轻抚了抚手中的短笺,细心折好好重新装回锦囊内递还给崔崭,微微一笑,“殿下给你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大概是没想到你会用在入赘一事上。” 崔崭爽朗一笑,说道:“我相信她若在此,定会为我抚掌一赞!” 唐芷漩点头表示认可,又道:“既进了宫,是不是要去见太皇太后一面?” 崔崭略略敛了笑意,神情是默认却有些并不想立即去的样子,说道:“她曾为难你。” 唐芷漩不在地笑了笑,轻轻拍了拍崔崭的臂膀,说道:“现在想来,她都是以祖母的身份在为你考量,又无法对你明说,她心中定有一番苦楚难言。” 崔崭一阵无言,之后说道:“我去拜见太皇太后,辛苦你先行处理诸事,晚些我来寻你。” 唐芷漩“嗯”了一声就打算与他一同往外走,却被他拉住。唐芷漩疑问地看他,崔崭含笑伸手抱住她拢在怀里,低声说道:“舍不得你。下次别再偷偷为我做些危险之事了,行吗?” 唐芷漩回抱住他,轻笑道:“看情况。” “你啊……”崔崭知道她认定做的事再劝也无益,想着以后再与她慢慢说,便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背,与她相拥了一阵才一同向外走,待即将分开时,唐芷漩看着眼前规制极高的一乘抬辇,动了动唇就要拒绝,崔崭说道:“你已是丞相,这都是应该的。虽然你不喜这些,但眼下需要让其他人承认你的身份,这些都是应需之物。” 唐芷漩听着有理便点头笑道:“好,都听王爷的。” 崔崭看着唐芷漩坐上抬辇离去,才转身向着宁祥宫走去。在众人散去后,有眼色的心腹立即去寻太皇太后并将其送回宁祥宫,又一遍遍通传着崔崭这边的消息,是以太皇太后已然知晓了崔崭与唐芷漩所有决定。崔崭一踏入宁祥宫,太皇太后就知道了消息,起身快步走到殿门前,还是桂嬷嬷提醒了几句才让她停下脚步,只是望着,望着崔崭渐渐靠近。 崔崭行至太皇太后面前,端正恭敬地叩头行礼,太皇太后本想立即说免礼,却见他行完大礼后又行了个孙儿对祖母的家礼,一时无言,就听崔崭唤了一声:“外祖母。” 太皇太后怔在远处半晌没有动弹,桂嬷嬷连忙去搀崔崭起身,含着泪对太皇太后说道:“娘娘,王爷这是认祖归宗啊,您该高兴啊。” “是,是高兴啊,若世兰能听到……”太皇太后强忍住泪水,在崔崭的搀扶下向殿内走去,时不时看向崔崭,眼神是从未流露过的外祖母对孙儿的疼爱怜惜。崔崭一时也是心头纷杂,扶着太皇太后坐下后,听她絮叨着从言铿口中得知荣安还有个儿子在世,那时崔崭已要重回官场,言铿是为了太皇太后能暗中支持崔崭才吐露真相,又听她说起不该向靖王说出崔崭的身世,本以为靖王能护着崔崭,没想到他竟起了杀心……太皇太后几度落泪,崔崭接过桂嬷嬷递来的丝帕,递给太皇太后让她擦泪。太皇太后好一番平复才渐渐收了泪,看着崔崭感叹道:“你将世兰推至帝位,也算了却她一桩难了的心愿……当年本就该是她,如果是她,何来后面这诸多祸事?你又怎会艰辛至此?只是开国以来从未有过这般空悬帝位之举,你这摄政王虽是掌控实权的第一人,却也难免被怀疑被构陷,甚至让不轨之人起觊觎之心,你真是……”她略略犹豫还是说出了口,“一个女子,无论她如何千好万好,都不能成为你登帝位的绊脚石。” “芷漩不是绊脚石。”崔崭认真反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是治国安邦之良才,更是我认定的此生良伴,不容更改,亦不可被质疑。” 他只说了这一句便将一切定了性,太皇太后看着他那双坚韧执着的眼睛,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荣安,只要是认定的事情绝不可能有任何转圜,大罗神仙来了也不可能劝动丝毫。 太皇太后心中一叹,说道:“罢了,哀家为你做的打算即便再好,如果你压根没放在心上甚至厌弃,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你去忙你的吧,肯定有很多事要忙。”她见崔崭点头又神色缓和了不少,更是暗自感叹唐芷漩在崔崭心里已经是不可撼动的地位。 崔崭知道太皇太后还有想问的但不好出口,直接说道:“靖王已送至宫外临时府邸,外祖母若想探望随时都行,不必问我。他现在仍昏迷不醒,偶有断断续续的呓语,外祖母若想派御医前去看诊都随您。靖王重伤是意外,我本想将他押回京再处置。” 太皇太后相信崔崭没有刻意谋害靖王之心,也知道靖王对崔崭痛下杀手,所以并不多言什么,点头表示知晓,让桂嬷嬷亲自送崔崭出去。 桂嬷嬷送完崔崭回来后,看见太皇太后在愣神,靠近后轻声问她怎么了,太皇太后怔怔说道:“刚认的孙儿,似乎就已经疏远了……” 桂嬷嬷劝道:“叫了您‘外祖母’,这不是疏远的意思。” 太皇太后缓缓摇头,沉默良久才说道:“着人去看看那孽障,唉。” 唐芷漩在政事堂处理公务已有一个多时辰。初为丞相诸事纷杂,不仅要处理公务还要不停应对时不时来拜见的各级官员,令唐芷漩颇感疲惫。但这些前来拜见的官员中也有部分是可塑之才,唐芷漩明白这些人对大景之功用,于是依旧认真对待并告知日后禀报公务的方式与时间。 崔崭离开宁祥宫之后亦是忙得脚不沾地,虽然并未登基但他是如今第一掌权者,所有人都明白他才是真正需要尊敬畏惧的新君,一应登基应有的仪式皆降半级筹备起来,又有重臣齐齐前来拜见,京城内外的守军亦需重新调配并安插自己的人手。暂时忙完的崔崭来寻唐芷漩,就见她趴在桌上似是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靠近,看了看唐芷漩确实睡着,无声抬手命人取来大氅盖在唐芷漩身上,又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向着政事堂后院的厢房走去。 116 唐芷漩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软塌上盖着锦被,不远处的宽桌后,崔崭正在看公文,时不时拿笔写着一些什么。唐芷漩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崔崭抬眼看向她发现她正在看自己就是一笑,放下文书起身走过来,本想坐在床榻边却又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转而坐在稍远些的软椅上,看着唐芷漩说道:“还觉得累吗?再睡一会儿也无妨。” 唐芷漩笑了笑,说道:“也不知怎地就睡着了,先前明明连着看几个时辰的文书也不会这样的。”她坐起来看着崔崭,“可能是之前一直紧张,突然放松下来便觉困倦。一切,确实都已尘埃落定了吗?” “嗯,尘埃落定了。”崔崭握住唐芷漩的手,温柔地看着她,“不必担忧什么,篡位这种艰难之事都做过了,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唐芷漩知道他想逗自己开心,却挑了篡位来说,惹得她一时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再谈谈此事。她终是笑了笑,回握住崔崭的手,也逗他道:“以后就要称呼你为‘王爷’了,否则按大不敬论处。” “芷漩?”崔崭一急,握着她的手更紧,“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怎能跟我生分?”他见唐芷漩偷笑的样子,顿时明白过来,笑看着她说道,“芷漩想叫什么都行,在外人面前也不必更改。”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在外禀报道:“启禀摄政王,崔嵬崔大人在外求见。” 崔崭与唐芷漩同时微微一怔,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迟早要见”之意,崔崭便对外说道:“宣。” 崔崭刻意用了这个十分正式又带威压的“宣”字,在外等候的崔嵬听得传话之人说了“宣”字,心中一紧,靠近传话之人低声问道:“崔……摄政王说的‘宣’?不是‘让他进来’什么的?” 传话侍卫答道:“自是摄政王说什么我就传什么,怎敢乱传上意?” 崔嵬心中惴惴,只觉得这个字是大哥对自己的警示,不可再如从前那般放肆。他忐忑地走进政事堂后院,见崔崭从一厢房内踱步而出,见着他只是看着而并没有说话,令本想上前叫一声大哥的崔嵬望而却步,只得跪地行礼,恭敬称呼摄政王。 崔崭没有叫起也没有说话,崔嵬垂着头又躬身伏地,只觉难受却不敢随意起身,顿了顿之后轻声说道:“微臣前来是想请摄政王回家一同用饭,您回来后还未曾回府,如此劳顿若能吃顿家中便饭多好?微臣……臣弟特来相请。” 他用“臣弟”来拉进关系,偷偷抬眼去瞄崔崭神色,却见崔崭脸若冰霜,声音更是冷凝:“你仍不知错么?” 崔嵬一惊,不敢再偷瞄,垂眸谨慎说道:“臣弟纵有千错万错也是从前旧事,臣弟痛定思痛幡然醒悟,以后绝不会再犯!还望摄政王宽宥。” 崔崭知他根本没有任何反省之意,心中深深叹息,冷淡地说道:“既已有悔意,那就先将所做错事的罪责一并承担,尽心赎罪后再谈其他。” 崔嵬惊得抬头直视崔崭,敬称也顾不上了,仍像从前那般问道:“大哥要将我下狱吗?还是直接斩了?大哥当了如皇帝一般的摄政王就要大义灭亲向众人展示你刚直不阿吗?你要立威就拿我做筏?别人家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为何到我就要被杀鸡儆猴?!” “闭嘴!”崔崭斥道,“为自身谋利而罔顾国家大义,桩桩件件你做了多少?怎地还不知悔改?!你之罪责,就地斩杀随时可行,你以为还能逃脱?因你而死因你获罪的人有多少你知道么?若你事成,大景会陷入何等危险之境地、百姓们又会如何流离失所,你哪怕稍微想过一瞬吗?!” 崔嵬委屈地看着崔崭,想大声又不敢似的,说道:“你心中就只有大景只有百姓吗?这些年即使你官至大将军也没有给崔府谋一点点好处!该你的你就受着了,能争取的你是一点也不争!但你装什么清高?你不是为了唐芷漩才争这皇位?你做了大景第一人自然说什么是什么,谁还敢用孤芳阁的规矩压你?”他带了点鄙夷似的,“都篡位了,还在这对我讲什么大道理?!” 崔崭皱眉就要斥责,却听唐芷漩的声音从后而来,比他还要恼怒似的厉声斥道:“住口!胡言什么!” 崔嵬指着唐芷漩,满脸不忿:“你!”他突然站起就向唐芷漩走去,“你在这儿做什么?刚才跟他做什么苟且之事了?你这不守妇道的女——” 崔崭忍无可忍地抬手,但唐芷漩比他更快,不知从哪儿拿了一条朝笏直抽在崔嵬嘴上!这一抽下手极重,崔嵬的嘴登时红肿并渗出血来!崔嵬气得站起来几步走过去就要动粗,崔崭自是一步拦下,直接大力将崔嵬推开,崔嵬踉跄几步,羞恼道:“你们早都勾搭在一起了是不是?早到什么时候?还在府里的时候吗?那时候你们就给我戴绿帽子了吗?!” 唐芷漩的朝笏又要抽过去,崔崭见崔嵬有要厮打唐芷漩的迹象,连忙将唐芷漩护在身后,掀开崔嵬的攻势,对外唤道:“来人。” 立有侍卫涌进压制住崔嵬,崔崭皱眉吩咐道:“将崔嵬押入天牢,着提刑司问案量刑。” 侍卫们应声,押着崔嵬往外走。崔嵬不停挣扎回头怒骂:“你们这对狗男女!迟早会遭报应!” 侍卫一拳击在崔嵬腹部,又将随身携带的布团塞进崔嵬口中,动作一气呵成,都是做惯了的。崔嵬还在呜呜咽咽地挣扎着想说话,但很快被押了出去。 崔崭看向唐芷漩,安慰道:“别理那些胡话,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一味只知胡搅蛮缠推卸罪责。”他将她手中的朝笏卸去,“手可疼?” 唐芷漩也看着他,说道:“你心里不好受还忙着安慰我……崔嵬的罪责最重可斩立决,你……” 崔崭明白她在问什么,略略叹气,沉吟道:“为了他母亲,我会留他一条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待提刑司量刑后再做决断。” 唐芷漩点头,崔崭牵着她的手向外走去,说道:“一起去用些吃食吧。” 云入画带来的礼单足有一尺厚,崔崭翻看礼单时一直在笑,云入画冷声道:“怎么?这是在嘲讽我孤芳阁开的礼单太多了吗?” 崔崭更是笑起来,他身边的宫人笑着说道:“云首座误会了,王爷因能与唐丞相喜结连理,这几日的笑意就没停过。” 云入画轻哼,说道:“就这么高兴?即使外头议论纷纷都说你这摄政王自降身份、为一女自毁前程、置帝位于不顾、将大景万民的颜面扫地,也毫不在意吗?” 宫人小心地提醒道:“云首座,您僭越了。” “无妨,”崔崭笑道,“说这些话的人之中,有一个是普通百姓吗?这些不过是守旧派或是对皇位还有企图之流的声讨罢了,”他将一份名册递给云入画,“这是我新拟定的一些朝中官职空缺应补之人的名册,唐大人已有举荐,云首座也看看,孤芳阁中有谁更为合适的,还请举荐一二。” 云入画接过这份名册,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知道这种举荐对于孤芳阁女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握着名册没有打开,看着崔崭说道:“先前唐大人力主萃芳书院重开,但那时的皇帝对此多有阻力,是以萃芳书院虽然有不少女子进学却无一人能入朝行走,如今王爷让我举荐合适女子为官,这意思是不是以后孤芳阁女子皆能这般被顺畅举荐、不用再受任何不公对待?” 崔崭正色,认真答道:“以后所有女子皆可为官,与男子一般无异。” 云入画微惊,问道:“那王爷为何还要入赘?大可下旨废除孤芳阁这规矩。” 崔崭淡淡一笑,说道:“丞相所言句句在理——若我凭借如今权势摒弃旧俗,虽然并非不可,但会伤了一直恪守旧俗之人的心,亦会让世人认为只要权势滔天便可随意改变任何规矩,这对世人并非好的教化。从前诸多规矩束缚,荣安殿下仍愿创办孤芳阁,这证明了她无论如何都要让女子堂堂正正行走世间的决心,若我以权势随意覆灭更改,岂非对先前曾为孤芳阁奋力一搏的众人十分不敬?何况在丞相艰险之际是孤芳阁给予机会救她于水火,丞相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会令孤芳阁为难,我亦不会令丞相为难,丞相入阁时该遵守的,如今仍会遵守,但丞相在重开萃芳书院时就已求得恩旨,从那时起再入阁的女子们便不必再为前跪所束,所以此后再入阁的女子便不会再受此规矩所缚,日后该如何便如何,与男子并无不同。” 云入画心中大石落地,感佩地深深行礼,恭敬地说道:“臣,叩谢摄政王天恩,叩谢丞相大恩!” “快起来。”崔崭抬手虚扶云入画臂膀,“多谢你一直以来对芷漩的照拂,不仅是她,我亦铭感五内。”他点了点礼单,浅笑道,“礼单上的一切我都会照办还会再增添数倍,请云首座回给夙大人,请她老人家放心。” 云入画点头,略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说道:“民间入赘,多是女方给予男方抬礼,王爷为何没有丝毫疑问?” 崔崭爽快地说道:“能与芷漩结为夫妇,我只想将一切最好的都奉至她面前,还能有何疑问?我只怕给的不够,哪有心思去想应不应该。” 云入画平生所见的男子,多是复负心薄幸与蝇营狗苟,心中不免对崔崭生出几分钦佩,更为芷漩感到欣慰,当下略微行礼,说道:“王爷放心,孤芳阁给予王爷的‘收赘’之礼,绝不会令王爷蒙羞。” 崔崭微微一怔就笑起来,说道:“还有给我的呢?好,那我就等着了,多谢。” 唐芷漩正在宫外监看粮食调运,下官来报承和殿下求见。她向来人那边望了一眼,果然看见承和在那对着她张望,还大声斥责拦住她的侍卫。唐芷漩能猜到她的来意,又听下官低声说道:“下官听闻承和殿下去觐见摄政王但吃了闭门羹,转头就来寻您了。” 唐芷漩:“去告诉她:崔嵬罪有应得,求情无用,不必再来。” 下官立即前去回话,那边承和听完就嚷嚷起来,对着唐芷漩喊道:“本宫还是长公主殿下!你即便贵为丞相也该向本宫下跪问安!如此无礼废规,何以为百官表率?!” 唐芷漩真是听笑了,没想到有一日还能听到承和与自己讲什么礼法规矩。她踱步走到承和面前,淡淡笑道:“如今的皇上乃是荣安殿下,按辈分是你姑母,你又非嫡非长,即使获封也最多只是公主,又因同胞兄弟已被圈禁,是否能获封郡主都存疑,怎地还在摆长公主的架子?本官的侍卫都敢拦你,还认不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唐芷漩本来从不拿身份压人,但对付承和这种人,用这样的话语最能刺痛她。果然承和一张脸铁青,恼恨交加地死死盯着唐芷漩,显然这种挫折是她活到现在都未曾经受过的!她几乎将唇咬出血来,浑身都微微颤抖,攥着拳稳住自己,压抑地说道:“本宫与崔嵬本就要和离,皇上……从前的皇上也是答允了的,崔嵬下狱不要牵连本宫!” 唐芷漩知道承和不可能与崔嵬同甘共苦,却也没想到她这么着急只是怕牵连自身。她平静地看着承和,说道:“若与你无关自不会牵连你,回府安分待着便是。” 承和仍不满足,说道:“本宫已上书摄政王,为稳固局势,愿纡尊降贵为摄政王妃!待本宫成为摄政王妃——” 唐芷漩只觉得厌烦,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一直活在臆想中?认为这世上诸事皆能随从心如愿?任何规矩礼法道德伦常都可以不顾?她不想再搭理承和,转身就走,承和在她身后叫嚷着阻拦,被侍卫们拦住,一个侍卫语气不善地高声威吓承和道:“大景已经变天了!以后再也不是殿下的天!殿下趁着现在还能被称为殿下就好自为之吧!” 承和怔住,这些道理她自是知晓可却一直不想承认,如今被侍卫说了出来,令她双眼蕴泪几乎就要哭出来!她咬牙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一宫人带着一绣娘匆匆靠近唐芷漩,行礼后那宫人赔笑地禀报道:“丞相大人,您贵人事忙也不能耽误量身哪,吉服总是要多做几身的,不然婚仪那日怎么是好?这是绣娘之首,全大景绣工最为卓绝之人,摄政王叮嘱一定今日为您把量身完成。” 唐芷漩的脸上有不易察觉的娇羞,旁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最会察言观色的承和一看即明。她怔怔地看着唐芷漩,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般尊贵的身份,崔崭一眼也不瞧自己?而是非要眼前这个弃妇? “你这污糟烂脏的弃妇!怎配与本宫相争?!”承和怒气冲天地骂出口,下一瞬便被一侍卫直接一巴掌扇在脸上!承和踉跄两步,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侍卫,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不要脑袋了?” 那侍卫毫无惧色,冷硬地说道:“摄政王有令,任何冒犯丞相大人之逆贼,先杖责二十棍以儆效尤。来啊,上棍!” 117 承和惊恐地看着一个侍卫对她举起长棍,慌得对唐芷漩大喊:“你就这么看着吗?!他、他们要杖责本宫啊!” 唐芷漩看向承和,承和以为唐芷漩多少忌惮自己的身份,却听唐芷漩无波无澜地说道:“从未被杖责过,便先打十棍吧。” 承和惊呆了,却还没回神就被一棍击在臀上,疼得直接趴在地上,想训斥他人都发不出来一点声音!她看着唐芷漩那丝毫不为自己停留的背影,愤恨地捶地,却并没什么力气,因为一棍又一棍接连不断地落在她的臀腿处,令她无暇再想其他。她涕泪横流地连叫喊声都嘶哑了,悲催地想着她为何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在崔崭与唐芷漩接连数日忙碌之后,局势终于稳定下来,摄政王虽并非帝王却也进行了比登基低半阶的典仪,众臣皆山呼千岁。唐芷漩就任丞相的典仪也很是隆重,崔崭亲自为她戴上丞相专属的金翼冠,牵着她的手向众臣宣布道:“此后大景朝无论内外、大小事务,皆由本王与丞相共担共处,丞相的话,即是本王的话,都明白了么?” 众臣叩拜:“谨遵王命!” 唐芷漩百感交集地看向崔崭,没想到他会给予自己这般大的职权,想出言阻止却被他轻轻捏了捏手,安慰劝说的眼神包裹着她,似是在说“我的芷漩当得起”。唐芷漩微微一笑不再想着多言什么,与崔崭并肩看向叩拜起身后恭敬垂首的众臣,左侧一人看着她轻轻点头而笑,正是云入画。崔崭与唐芷漩推行了一系列新政,其中就允准了孤芳阁阁员日后能上朝议事,如今有品阶能议事的正是云入画。 又几日,丞相府邸的修葺方略被送至崔崭案头。崔崭与唐芷漩都不愿铺张浪费,而入赘后的崔崭应住在唐芷漩的丞相府,于是他二人决定不另修摄政王府,只将城中一处空置的大宅作为丞相府邸,稍加修葺即可居住。但崔崭还是细细打算府邸各处陈设布置,想让唐芷漩在各处都尽心如意。修葺与陈设布置同时进行,此事又是如今大景最为位高权重的两人的喜事,自是办得又快又好,不出半月已基本完工,崔崭与唐芷漩一同前来查看,唐芷漩看着自己说过的细小之处一一在宅中展现,一时有些恍然之感,她看向崔崭,笑了笑,说道:“都按我的意思办了,你想要的呢?” 崔崭含笑看着她,那眼神的意思坦荡而欣喜,分明是在说“我想要的就在眼前”,令唐芷漩的双颊有些飞红。两人正四目含情,就听一阵爽朗的笑声传来,一人快步而来,对他二人笑道:“崭哥你可太厉害了!不枉费我策马疾驰一路狂奔回来!” 言霁川几步到了眼前,先利索地对唐芷漩行礼,连笑意都颇为佩服恭敬,之后才对崔崭行礼,说道:“你虽然是摄政王,但唐丞相是你的妻主,我必得先向她行礼,对吧?” 崔崭笑起来,点头道:“不错,你做得好。” 唐芷漩忙阻拦道:“以后还是先对他——”崔崭笑着打断:“不必,就按言将军说的办。” 言霁川哈哈大笑,更为高兴地说道:“虽然没赶上你俩加官进爵的典仪,但成婚之仪我是断断不会错过!来!”他大手一挥,立有二十来人抬着十几口箱子入内,一件件地往库房搬,伴随着霁川欢快的声音,“都是好东西!一大半都是给唐姑娘的,小半给崭哥你!”他凑近崔崭笑嘻嘻地说道,“缪赤雪也有东西相赠,你要看吗?” 崔崭瞥他一眼,言霁川立即大笑起来,说道:“她送的东西我怎么敢一同带来,是我知道她要送贺礼来,提前跟你说一声,免得唐姑娘不高兴呀。” 唐芷漩忍俊不禁,说道:“既是贺礼便收下,我怎会不高兴?” 三人又闲聊了一阵,一同前往城中酒楼用饭饮酒,彼此把酒言欢甚是喜悦。言霁川临走还在嚷嚷明天继续畅饮,定要将崔崭喝趴下才罢休!崔崭与唐芷漩笑看着他进入言府大门,崔崭牵着唐芷漩的手慢慢向着她的宅院走去。 月色如洗,他二人从未这般正大光明牵手缓行,一时间都有些奇妙滋味在心头,难免相视而笑。丞相府尚未修缮布置妥当,崔崭仍是将唐芷漩送至从前的宅院,在门口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说道:“芷漩,我们确实能永远在一起了,是吗?” 唐芷漩捏了捏他的手,含笑道:“你,还如在梦中吗?” 崔崭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道:“前两日与礼部演练入赘之仪诸般事项,我还有些恍然如梦,想着多与你说说此事的细枝末节,可能才会真正知道一直以来的心愿即将成真。” 唐芷漩轻笑出声,靠近他看着他的双眼,说道:“是真的,我们的家不是快布置好了吗?” 崔崭听得“我们的家”这四个字,心中一片温热满足,柔柔地拥住唐芷漩揽在怀里,说道:“很快我们就能一起回我们的家了。” 大景当朝摄政王入赘当朝丞相,如此盛景引得街头巷尾俱是拥挤的百姓,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争相观看从未见过的奇观!莫说世间男子入赘女子之事本就稀少,即便有也不会大张旗鼓,还有的在傍晚时分才进行仪式,像是生怕丢了面子,而如今崔崭已是实质上的大景新君,却如此纡尊降贵甘愿入赘,不仅令世人啧啧称奇,也潜移默化地将男女平权的种子播撒在每个人的心中。 因是入赘,唐芷漩一早骑着高头大马从丞相府出发,前往皇宫去接崔崭。崔崭特意让自己从皇宫离开,让所有百姓都看看入赘也可堂堂正正,以后若有曾受孤芳阁阁规束缚的女子想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亦可沿用此法。而其他不受此规所缚的女子,若想令自己成为一家之主,亦可令男子入赘。唐芷漩看着街道两侧不少女子看着自己的殷切目光,不免更加挺直脊背,对她们点头微笑致意,给予她们鼓励亲和的目光。 接亲队伍靠近皇宫时,唐芷漩这边的人前去宫门口接洽,没想到正门大开,崔崭身着喜服坐在16人抬的抬辇上缓缓而出,满面笑意地看着唐芷漩,说道:“劳烦妻主大驾,这便随你归家!” 即便已排演过几次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却没有人告诉唐芷漩会听到崔崭说这样的话,令她立时心如擂鼓又喜羞交缠,迎着他灼热真挚的目光,唐芷漩朗声答道:“有劳赘夫出迎,这便随我归家!” 她干脆利索地翻身下马,快步走向崔崭。按入赘礼,崔崭不必下辇,只等唐芷漩过来在抬辇上用手轻拍三下再牵握着往前走至她的马附近即可。而崔崭却笑着翻身下辇,走近唐芷漩便抬手行礼,爽快地称呼道:“妻主!” 唐芷漩只觉得脸都要烧起来,连忙扶住他手臂停住他的礼数,低声嗔了一句:“生怕别人听不见呐?” 崔崭笑道:“是,生怕谁不知道今日是我与你的大喜之日。” 唐芷漩笑起来,也豪爽道:“既如此——”她握住崔崭的臂膀就往前走,崔崭微怔一下就立即跟着她走,两人走到马匹旁,唐芷漩率先翻身上马,崔崭也翻身而上落在她身后,两人共乘一骑,笑着向丞相府行进! 行仪官哪见过这阵仗?接亲的队伍和迎亲的队伍都懵了一瞬,行仪官反应过来就连忙招呼队伍都跟着走起来,很快继续了先前欢腾奏乐的模样。 在旁观礼的言霁川抚掌哈哈大笑,赞道:“不愧是唐姑娘!拉着崭哥就走一点含糊也没有!” 一旁的云入画笑着轻哼:“那是自然,我们孤芳阁的姑娘,都是顶顶好的。” “嗯,”言霁川看向她,“确实是顶顶好的。” 云入画莫名觉得他这句是在说自己,立即偏开目光并迈步跟着唐芷漩的方向走,言霁川笑了笑快步跟上。 同在附近观礼的还有唐芷漩的父兄,唐荇松搀扶着唐寰,一起看着今日盛装打扮、意气风发的唐芷漩,两人不免都有些眼眶湿润。他二人已得到由唐芷漩亲自签发的平反文书,被专人从西南接回京城,并将他们日后在京中居住的宅院就安置在距离丞相府不远的地方,但唐荇松将唐寰留在京中安养晚年,自己还是执意要在唐芷漩完婚后回西南,他熟悉那里,想替大景守着西南。虽然他也知道如今西境平定,忽兰也在实质上归崔崭掌控,但他总觉得在那边更为安心。崔崭与唐芷漩都劝过几次,但见他心意坚决便也随他,且崔崭将崔嵬的流放之地定在了西南,让唐荇松离京时将崔嵬一并带走,以后都归他处置,只留崔嵬一条命即可。承和对此毫无反应,但私下联络老臣妄图推翻崔崭新建立的政权,被太皇太后派人拿下后送回公主府并圈禁看押,不准再随意出入。 婚仪稳步进行的同时,缪赤雪所赠的三大车礼品正在靠近京郊,运送礼品的北齐士兵们眼中皆有戒备提防闪现,其中领头的侍卫轻轻拍了拍车上的大箱,箱内掩藏的士兵立即准备将手边的短炮点燃。 但他们没能走进皇城就被崔崭早已布置好的人拦下,在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悉数被押住了。北齐士兵还叫嚣着是来送礼的,让大景人不要不识好歹!而大景士兵只是笑笑,傲气地说道:“今日但凡有只苍蝇想进城中去婚仪的酒桌上舔一口饭菜的,我等都会将它立斩于刀下,何况尔等小贼?” 大景士兵们都戏谑地笑起来,北齐士兵们只觉得心里发寒,原本打算趁大景皇城有重大喜事而趁机作乱,没想到崔崭竟防备至此!大景士兵看着北齐士兵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又嘲笑了一句:“你们主子想趁着我们摄政王这大好日子来作乱,可真是打错了算盘!今天就算是天塌了,这喜事也不能有一丝差错!” 丞相府内正在进行入赘之仪的最后一项——唐芷漩将一根红绸缠绕在崔崭的脖颈上,将他拉近自己,须得用戒尺抽打崔崭的手心三下,以示妻主的威仪。但唐芷漩接过行仪官递来的戒尺,崔崭明明已笑着伸手,她却只是将戒尺放在他手中,眼神示意他握住,两人就这么握住了一把戒尺,之后唐芷漩就将戒尺递还行仪官。行仪官疑问地看向崔崭,崔崭虽明白她这是不愿委屈自己,却又觉得她这是委屈了自己,拿过戒尺又递给她,说道:“按规矩来吧,三下就三下,你——” 唐芷漩笑着高声宣布道:“礼成——” 行仪官惊了一下,主持婚仪这么久还没见过女子自己喊礼成的!但面前这位并非普通女子,且摄政王还含笑看着,行仪官自是不敢多言,只好高声说了后面的话:“迎福纳吉,向宾客还礼——” 崔崭与唐芷漩手牵手走向外厅,厅内宾客顿时纷纷起身向他二人行礼,恭贺他二人成婚之喜。二人一一回礼又与宾客畅饮,其实宾客也不敢使劲灌唐芷漩,不过也有喜欢起哄的臣子非拉着唐芷漩喝酒,崔崭本想挡下,但唐芷漩看着很高兴,竟两杯六杯不停地喝!待众臣酒足饭饱后行礼散去,崔崭背着已有些昏沉的唐芷漩往后院走去,抬手挥退了要跟上来服侍的仆役们,吩咐端醒酒汤来即可。 崔崭背着唐芷漩缓缓地走着,偏头问她:“难受吗?等会用些醒酒汤。” 唐芷漩笑起来,微醺的声音在崔崭耳畔说道:“不难受,很高兴……崔崭!”她突然揪住了他的耳朵,凑得更近,唇都贴在他耳朵上,生怕他听不清似的,“夫君!” 崔崭身形一顿,问道:“叫我什么?” 唐芷漩仍在笑,又说了一遍:“夫君!” 崔崭抑制不住地笑起来,沉沉应声:“嗯,夫人。不过其实我叫你妻主,你唤我赘夫或是夫郎皆可,入赘的规矩是这样。” “但我知道你想听我叫你夫君。”唐芷漩戳戳他的脸,“不想吗?” “想,自然想,”崔崭连忙说道,“想了很久了。只是在外人面前还是当维护你妻主的威严,你也说了要为世间女子表率,让世人皆知女子也可当家做主。” 唐芷漩吻在他侧脸,发出“啵”的一声,笑着赞他:“你真好。” 崔崭微惊,他的芷漩平日里可从未如此!而唐芷漩下一瞬将他搂得更紧,说道:“既是我当家做主,那我想怎么叫便怎么叫。”她指着前面不远处的他俩的寝居,“夫君,我们还没喝合卺酒呢!” 崔崭笑得眉眼俱弯,快步向着前方走去,说道:“好,都听夫人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