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五年,有夫有田》 第1章 雨夜 一霎春雨轻雷,土膏微润,蛰虫伏出,正是乍暖还寒的惊蛰时节。 拂黄变柳,点素惊梅,雾霭浮空,云烟缥缈,如此良辰好景,林若却无暇闲坐观赏,她正利落地换上窄袖短布衫,将披散的长发以发带绑束于脑后,又寻了雨天行路的木屐穿上。 “小林子,好了么?”卧房外,捕快周来宝急切催促。 半刻之前,在衙门公房里值守的周来宝昏昏欲睡之际,见巡夜官差老邓领着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匆匆而来,说是老乞丐在城西的邢邑沟“寻宝”时发现了尸骨。 周来宝问清了尸骨位置后,一边令老邓去后衙请知府齐大人,一边飞快跑去城东的锦鲤巷唤府衙的仵作林若前去验尸。 “好了,走吧。”林若穿着蓑衣,拎着双层小木箱,斜背一个皮褡裢,跟着周来宝出了屋子,跨上他带来的栗色马儿,顶着细细密密的雨,策马狂奔。 林若正式成为华阳府的仵作,还不足一年,如这般夤夜狂奔至案发地验尸之事,她也经历过两三回,因此已经习以为常,且能够理解周来宝的急迫。 衙门要想破案,靠的是证据。今夜春雨霏霏,雨水冲刷之下,晚一刻,证据就会少一些。 周来宝是土生土长的华阳府人,对城中每条大路小巷都如数家珍,熟悉至极。林若跟着他左弯右拐,不到两炷香工夫,便赶到了邢邑沟。 邢邑沟是城西一条臭水沟,百姓家的污水、废弃之物都汇集与此,吸引了不少乞丐前去淘捡。近日阴雨连绵,不知何物被沉积的雨水浸泡后腐坏发臭,周来宝皱着眉头屏吸前行,回身对林若叮嘱“路不好走,你当心些。” 林若从小木箱中摸出两颗苏合香丸,自己含了一颗,将另外一颗递给周来宝。周来宝接过含于口中,香丸很快化开,草药的清辛在唇舌间弥散,恶气得以辟除。 踩着沟沿的淤泥缓行一段后,他们看到了老乞丐发现的尸骨身首异处、皮肉分离、白骨森森,四肢散落。这零碎的尸骸,已经不能算是“一具”尸体了。 “直娘贼,这是哪个杀千刀的干的?!难怪那老叫花子吓得屁滚尿流、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呢!”周来宝感慨道。 官员未至,仵作无法先行验尸。林若只能在尸骸附近走走看看,等待齐知府到来。 本朝刑律明文规定了“官员验尸”,即名义上验尸的只能是有官职的推官或者一地主官。仵作和他们用以验尸的刀、镊等物一样,都只是验尸工具而已,只不过仵作是个会说话的“工具”。 林若仔细查看周边环境时,周来宝已经从内兜中取出了软尺,开始测量“硬四至”,即尸骸至四周固定物的距离,这些要记录在案件的卷宗之中,若缺失则属探案之人失职。 周来宝刚收好软尺,就见撑着一把油纸伞的齐知府骂骂咧咧地快步走来,因脚步过疾,他踩到湿滑的软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而被身后不远处的官差老邓扶了一把,方才站稳。 第2章 零碎的尸骸 齐知府单名“佑”,已在华阳府当了五年知府,勤勉务实,官声不错,奈何出身寒门,朝中无倚仗,又已年过不惑,便只能在偏僻的西川路蹉跎。 华阳府原本是有推官的,年前那位年轻的推官高升了,新推官又还未到任,只能让齐佑这位知府出面了。齐佑素有洁癖,最为厌恶脏污浊臭的凶案现场,且又是大半夜被叫醒,因而十分不爽快,眉毛都打了结。 林若见齐知府到了,立即蹲在尸骸边开始验尸。 天公不作美,夜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无法燃苍术、皂角去腥,她只能含着姜片,戴上薄如蝉翼的羊皮手套,从皮褡裢中抽出一把薄而短的小刀,先拿起头颅,以刀刮去头发,将其放置于周来宝已经铺好的竹席上。 紧接着,她将散在四周的四肢、驱干、碎皮、碎骨等捡拾、放置于竹席上,大致摆出一个人形后,才开始正式验看,边验边大声唱喝“死者女,年龄在十五至十七岁之间,身长约五尺,眼微睁,口、鼻内有水沫,发中有泥沙。” “死者皮肤脱落,但此脱落并非溺亡后的脱落,而是被人剥落的。手指、脚趾缝隙里也有泥沙,腹部、背部大片皮肤缺失,无法判断肚腹是否肿胀,但根据已知情况,初断为溺亡。” 齐知府抚须问道“小林子,你的意思是,这人是被淹死之后又被剥了皮?” 齐佑不过四十有一,但因为留了一大把胡子,加上他体型微胖,因此看起来像是已至知天命之龄。 “没错,此尸骨过于零碎,初验只能查得这些。若想获得更多线索,还得回到府衙后再细细复验。”林若答道。 如今的大赵算得上国泰民安,与西边的强国西楚也相安无事多年了。位于大赵西南的华阳府近年风平浪静,即便是发生了凶案,也只是普通的锐器杀伤、绳索勒杀等,许久未出现此类恶劣的杀人毁尸案了。 林若小心翼翼地将尸骸放入一个干净的布袋里,随同齐知府、周来宝等一同去往府衙。眼看黎明将至,林若早已没了睡意,索性一头扎进停尸房,对尸骸进行复验并填写验尸格目、拟验状、绘制检验正背人形图。 府衙的停尸房在僻静的西北角,南北都有窗,便于通风透气。房间狭小,只在中间摆着一张长案用以放置尸体,靠窗放置了方桌,便于填验尸格目、写验状等。 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便是林若施展拳脚的舞台。她从六岁起就跟着父亲学习验尸辨骨,父亲在衙门当仵作,她就给他打下手,边看边学。一年前父亲因疾卸了差事,她便顶了父亲的缺,成为每月领一贯钱薪俸的正式仵作。 不论是本朝还是前朝,仵作这种与死尸打交道的,都被划为贱役,寻常百姓都嫌仵作晦气,无不避之如蛇蝎。但对于林若来说,能学一门吃饭的手艺并得以在府衙当仵作吃公粮,那是莫大的荣幸和福分。 齐知府与林若父女是故交,对他们颇为照顾,因而林若在府衙当差,不仅未受到欺负,还多得主官倚重。正因如此,林若越发珍惜这个差事,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不怕脏不怕累,务求做到最好。 第3章 梦魇 在上风处燃了苍术、皂角,林若取出一块用于抵御尸臭的干净布条,从小木箱的下层取出蒜、姜,将其捣碎后混着醋揉在布上,再以布蒙住口鼻,口中含着半块姜片,戴上羊皮手套,开始复验。 她以清水冲洗尸骸,细看少数几块残留的皮肤,根据其上的尸斑分布、颜色,推测死亡时间大约在子时至丑时之间。 要查验尸体上除了剥皮时留下的刀伤以及四肢处的断口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伤痕,就得用到小木箱中的葱白和醋。林若将葱白拍碎摊开,涂敷在尸体各处,而后用蘸上醋的藤连纸盖于其上,等候一个时辰后将纸拿开,观察是否有伤痕。 这具尸体以洗罨之法处理后,并未显示出其他伤痕。这就说明,此人溺亡前并未与他人相斗而留下伤痕,也可从侧面印证死者是在溺亡后被肢解、剥皮的。 检验完毕后,林若在距尸体五步远的地方燃了炭火,用醋浇泼其上,再从浇过醋的炭火上跨过,据说这样可以去除验尸时身上沾染的污秽之气,还可辟邪。 填好复验的验尸格目后又仔细写了验状、绘制了检验正背人形图,窗外天色已明,林若打了个呵欠,这个呵欠似乎有魔力,立即召唤来铺天盖地的困意。 此时已是金乌出云的清晨了,林若将验尸格目、验状等交给周来宝、请他转交给齐知府后,就呵欠连连地回家补觉去了。 这一觉林若睡得极不踏实,不知是不是因为新发的凶案,她梦见一团橘色的影子,鬼魅一般靠近她……等她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以凉水洗了个脸,林若彻底清醒了。她安抚地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慢慢踱至厅堂,看到自家老爹瞥见她之后以超出年龄的敏捷火速将酒坛子塞到桌下,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滑稽。 林若无奈扶额道“爹,您又偷喝酒!” 林简年轻时就嗜酒如命,常年累月喝劣酒,导致肝脾都出了问题,前几年就开始偶尔发作,肝脏处如针刺般疼痛,且伴随着面色发黑、鼻头发红、消化不佳等问题。 到了去年,林简的肝病彻底爆发,愣是卧床调理、休养了数月才恢复了些。考虑到自己已经快五十了,他干脆卸了府衙仵作的差事,让已经可以出山的女儿顶上。 郎中千叮万嘱,切不可再饮酒。林若平日对老爹管得极严,零用钱给得扣扣搜搜,没想到自家这位一身反骨的老汉竟然还是想法子弄到了酒。 林简委屈巴巴道“我这华阳酒神已经有四十三日未饮酒了,太难受了!“ 林若正待板着脸训人,就听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小林子,你错过好戏啦!“ 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身捕快公服的文小甲蹦跳着进了厅堂,见林简也在,忙向其拱手施礼,唤了声“林伯伯”。 而后,他连珠炮似的说道“今儿早上新来的推官到任了,齐大人专门请了锣鼓队,在府衙门口敲锣打鼓地欢迎他,中午他请咱们到会仙楼吃席,席上有你最爱吃的拨霞供,你没来真是亏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