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玉》 楔子 (一) 永安十七年隆冬,京城。 江莫离从师门一路北上,终于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来到了京城。 从她二十岁生辰那天离开师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她走到一家客栈的门口,收起遮雪的伞,甩了甩,走了进去。 她十年前来过一次京城,同样是腊月,却感觉今年冷冷清清的,先前走过向来繁华的集市,顾客也只是寥寥无几,更别提这深巷里的客栈了。 她点了点自己的盘缠,犹豫再三,还是只要了一间最便宜的房间,放好了自己的行囊,只往怀里揣了一把短刃,便走下了楼梯。 离开客栈前,她还问了问店里的小二,怎么这偌大的京城大过年的还如此冷清。 那小二四处看了看,才道:“姑娘,坊里大家都在说,陛下怕是快要宾天了,如今大皇子鲁王,四皇子卫王那几位王爷在朝廷斗得水深火热。姑娘你可千万别跑出去乱讲,这几个月的外边风声鹤唳,禁军见人就抓,但凡知道你在非议几位殿下就要被拉走,搞的现在京城人人草木皆兵,也不知道这个年还能不能好好过。” 莫离一路从怀乡走来,虽说听闻过皇后所出的前太子早逝,皇子夺嫡,但也没想过整座京城会如此风声鹤唳。 年满二十,便要出来独自闯荡一年,才能返回师门,这是青瑕山庄的规矩。莫离对小时候曾经来过的繁华京城念念不忘,再加上她已预留不曾离开师门,便借着这个机会一路北上,在京城过完年便返回师门,怎知如今京城如此不平。 本朝开国已有近百载,向来不设宵禁,然如今情况特殊,八座城门都被各个党派的人严密把守着,即使莫离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也只能在这里强撑过一夜。 半夜,莫离刚睡下不久,便被楼下的喧哗声吵醒。她从床上起来,拾掇了一下自己,便缓缓走出房门,想看看外面是怎么了。 客栈所在的整个里庆坊都一片灯火通明,莫离强撑着睡意,走到楼下问店小二外面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 “姑娘,你刚来京城你不知道,这些天已经见怪不怪了,这时不时就有哪位达官贵人被暗杀,明明是他们敌对的党派干的,却总要跑来围了整个街坊,就算抓不到刺客也要强行抓一个出来当替罪羊,所以我说咱们这里人心惶惶,就连街边算命的大师都说这王朝气数已尽咯。” 小二说完又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呸呸呸了几下,嘴里念叨着什么无意冒犯。 客栈的大门被一脚踹开,冲进来几个披甲军士。店里小二见状,连忙小心翼翼地拖着莫离一同往隐蔽处挪动,想让那些凶神恶煞的士兵看不见自己。 为首的军士喊道:“今夜刑部侍郎赵大人于里庆坊的家中被杀,凶手逃匿,鲁王殿下命我等搜查整座里庆坊,还望诸位切莫包庇嫌犯。” 想必这位大人是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被“明目张胆”地“暗杀”掉了。 莫离看了看身边的小二,发现他正在掰着指头数着些什么,小声的问了问他。 “自从宫里传出圣上病重的消息,到现在已经将近一个月啦,之前这些人还只是偷偷摸摸的搞刺杀,现在都明目张胆地把整座坊给围起来了,看来这京城要变天咯。” 的确如这店小二所言,自从十余日前,当今圣上忽然中风,而又因为长期服用丹药气虚体弱,自此一病不起。而皇后所出的前太子半年前薨逝,圣上始终未重立太子,朝中官员分帮结派。为争大宝,京中乱成一片,十万人的禁军被大皇子,四皇子,七皇子瓜分成三派,只怕一言不合就会引发政变。 为了铲除异己,几大势力纷纷拿那些中立派的小官员开刀,贬谪的贬谪,下狱的下狱,暗杀的暗杀。到后来愈演愈烈,开始对敌对党派的官员下手,导致各大部门运转逐渐瘫痪。 恐怕再过些日子,这延绵了数十年的大周江山就要改姓了。 为首的军士扫视了一下客栈,发现客栈里只有莫离一名女子,随后开口道:“殿下说了,刺客身轻如燕,身材纤细高挑,约莫是个女子,”随后指了指莫离,“这位姑娘,我看你鬼鬼祟祟,还符合殿下说的刺客的特征,又恰巧在这里庆坊中,我看你有重大嫌疑。”随后挥手示意了一下左右,便立刻有人不言分说的押住莫离。 “带走。” “哦,对了,还有那个店小二,我看他就站在嫌犯身旁,举止猥琐,还在跟嫌犯窃窃私语,想必是同伙,那便一同带走吧。” 三更天已过,莫离和那名小二被一同扔到了禁军的大牢中。只见牢房里男女老少皆有,且大多都是穿着粗布衣物,想必是这些抓人的禁军分成数支队伍,都抓了一些下层百姓上来便敷衍了事。只是不知这些穷苦百姓将来还会不会被放出去。 偌大的监牢,每间牢房都塞了人,莫离粗略数了数,约莫有着百来人被关在此处。她看向身边的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问道:“大娘,您是为何被抓进来的?” 那妇人脸上悲痛欲绝,听到莫离这样问她,更是抽泣了起来:“我们家旁边住了个姓孙的官差,前两日被一群兵痞子杀掉了,那些士兵看我们家穷苦,想开很好欺负,又见我家两个女儿长得清秀,便将我们一家都抓了起来,逼着我丈夫去签字画押,我就在旁边看着我丈夫因为被诬陷而拒绝招供便被用刑,打的血肉模糊,不久便死了。又把我两个女儿糟蹋了,就前两天夜里,就在这间牢房,我的两个女儿大半夜解了腰带,就一同吊在房梁上自尽了。说不定再过两天,就该轮到我了。” 很快,与莫离一同前来的店小二便被拖了出去。随后,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惨叫声。 紧接着,又来了两个狱卒,二话不说便把莫离给押住,从牢房里带了出去。路上,她看到两个狱卒拖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经过,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不久前出去的店小二。 莫离被带到一个挂满了刑具的房间里。一个看起来像是典狱长的男人目光猥琐,一动不动的盯着她,随后奸笑着开口说道:“刚才你那同伙已经招了,说就是你们杀了那位大人,我劝你尽快画押,姑娘家的用刑伤了脸多不好看。” 莫离自是不会认罪,那典狱长便直接开口示意左右动刑:“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但别给折磨死了,这么漂亮的脸蛋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典狱长刚想转身坐下,便突然瞪大了双眼,捂着脖子,指缝中涌出猩红的鲜血。他踉跄的后退两步,装上墙壁,嘴里不断发出嗬嗬的声音,似乎想抬起手指向莫离,但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去,滚烫的鲜血将牢房中为数不多还为染成血色的墙壁也给染红了。 狱卒们的眼睛里从震惊到恐惧,刚把手搭到刀上,便被莫离一招封喉。 “助纣为虐,滥杀无辜,死不足惜。” 在离开客栈前,莫离怀里揣的是一柄闻名江湖的暗杀利器,名曰七星,便是普通人用了都能轻易的抹掉他人的脖子。 莫离蹲下,用死人身上的衣服擦了擦闪着寒光的七星,随后将其放回怀中。她眼里闪过一抹血红,似乎在考虑着要不要把这大牢里的人一起杀了,神情逐渐变得疯狂,但在恍惚过后,便恢复了清醒。她看了看四周,将狱卒的配剑别在身上,从这间刑房走了出去。 莫离以飞快的轻功穿行出暗无天日的大牢,所幸关押在这里的都是诸如莫离这般被无辜抓进来的普通人,防守不甚严密,她很快便来到了大牢门口,打晕了看守的守卫,逃了出去。 她虽然可怜像那位大娘那样的无辜人,但碍于大牢中鱼龙混杂,且守卫众多,放出这些人恐怕会造成更大的混乱。思虑再三,还是断了把大牢中的人放出来的念头。 待莫离走出大牢,只见夜色渐浅,天边微白,忽然想起今日便是除夕。 想到京城风声鹤唳,她还是决定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于是尽快溜回了昨日下榻的客栈,带出自己的包裹,便迅速朝城门处走去。 莫离很快走到了朝南的定安门,城门要辰时才会打开,她便在城门下等了半个时辰。 待到值守的军士打着哈哈,准备要打开城门放行时,整个京城忽然响起九响沉重的钟声——皇上驾崩。 原先要打开的城门也开不了了,莫离只好就近找了个茶馆等候,这一等就是大半天,直到又一次暮色降临,朝中已然尘埃落定,城门才短暂的打开了一下,莫离便趁着这个机会赶紧离开了这冷面无情的帝国之都。 夜色又一次降临,莫离用从那典狱长手里抢来的银子买下了一批劣马,如今她只想尽快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大牢里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是真的不想再闻一次。 直到奔出了京城好几里地,她才慢慢停下来,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这荒郊野岭找到客栈。 雪下的很大,她就算内功卓群,虽然不至于冷死,但晚上找不到客栈是不可能好好休息了。 想着想着,她看到前边有一条结了冰的河,还有一个正从冰面底下爬出来的黑色身影。她便下马步行过去,想给这不小心掉进河里的可怜人搭把手。 怎知人家对待莫离一片好心的,就是顺手给了莫离一刀。莫离始料不及,加上冰面湿滑,扑通一下就掉进了水里。 随后,她就从水里捞出来了一个长得人畜无害,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白衣漂亮公子。 (二) 除夕 雪夜 一个个大红灯笼摇摇晃晃的吊在房檐下,暖色的光似乎冲淡了一点严冬的寒意。 一辆摇摇晃晃的马车从遍地白雪上碾过,留下两道车辙,片刻后又被雪花覆盖得无影无踪。 大雪让马车有些打滑。 戍时已过,然宵禁已解,街上行人依旧来来往往,时不时有一两个醉鬼游荡在漫天大雪中,煞了风景。 厚厚的车帘将风雪隔绝开来,却挡不住渗入车厢中的丝丝寒意。 车上的人或许是累了,微眯着眼睛倚靠在车壁上。 隔着帘子,孩童的嬉闹声,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的喧哗声,呼啸而来的风声,鞭炮声,马蹄声慢慢的飘到车上人的耳边。 车内静静的,外头的声音进来时消散了许多,变得细腻,轻柔,唯恐惊了天上人。 年夜热闹。在他的耳中,却只剩马蹄踢踏作响。白雪纷扬,夜色中如画纸留白。行至灯火阑珊处,白净玉手伸出,接住一片雪花。 马车在玄武门前被拦下,侍从将一纸文书递给守城的军士。 文书上有京兆尹亲笔印鉴,但车队寒酸,马车破旧,侍从皆是老弱病残。军士疑惑,如此时节,怎的这般穷苦人家都能拿到三品官亲笔写的文书了? 军士示意了一下同僚开门放人,马车又晃晃悠悠的动了起来。黑漆漆的门洞中,马车吱呀吱呀地响,响得人心惊,闹得人心慌。 想着离开了这京城,不知还能不能回来,宋桓又一次掀起车帘,最后看了一眼这黑压压的城墙。一支烟花冲天而起,在冰冷的雪夜和肃杀的城墙黑白世界中,焕发出唯一的光彩,冲散了天地之间的严寒,却没能消融素衣公子心中的严霜。 又是一载年岁过,辞旧迎新,后浪推前浪,新人赶旧人。不远处有皇榜,张贴了新的年号,替下了“永安”二字。 宋桓自己也不太清楚车队行了多久,直到侍从掀开棉帘提醒了他一下前面到了官驿,才缓缓睁开眼睛。 四方寂静,空气隐隐有些浑浊,宋桓似是十分不受待见。 驿站大门紧闭,宋桓心想自己应该还不至于这么不受欢迎,但还是纡尊降贵带着侍从去看了看。 雪花蒙住了眼睛。 大门洞开,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猩红,还有一排手持弩机的刺客。 随着箭雨一同到来的还有几道手持长剑的黑影,下手干净利落,很快绞杀了数名侍从,围住了宋桓几人。 宋桓从怀中拔出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但连应对几个黑衣剑客都颇为困难,很快身上就插了几支箭,衣服也被划破了几处。 长剑挑破了宋桓的手筋,匕首掉到了地上。 没了匕首还能怎么办?跑。 队伍中的马全都被弩箭射死了,宋桓只能拖着一身的伤口全力望反方向跑,一头扎进覆着白雪的密林中。 纵然宋桓的轻功已臻至化境,但奈何身上被弩箭扎的跟刺猬一样,没有晕死过去已是万幸。终究,飞奔着的“刺猬”还是没能跑过河面就被“猎人”给追上了。 河面上只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人多一点就踩裂了。 宋桓跟着几名刺客一同沉进了水中。严冬的水冰冷刺骨,宋桓身上的伤口还在缓缓的渗出血液。血在水中化开,刺痛和严寒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几个刺客手中的剑掉了,但还是不死心,抓起宋桓章把他带到水上杀掉,但奈何冲不破这冰面,将自己也一同赔了进去。 宋桓周遭的河水已然变得一片猩红,撑了这么久,他最终还是昏了过去。 一片混沌中,宋桓感觉好像自己的衣领呗什么东西勾住了。 宋桓再次醒来,是在荒郊野岭的一家客栈的床上。 他试着坐起来,但发现自己好像全身上下除了眼睛和嘴巴就没有一处能动的地方。 宋桓感觉有点生无可恋,眼珠子转了几圈只看到稍显破旧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似乎有了一些年代的蜘蛛网…… 他嘴唇动了动,然后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嘶哑的叫声,随后发现这里好像没人,于是他只能无奈的继续闭上眼睛继续躺着。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脑子一片浆糊又全身不能动只能被迫躺在床上数羊的宋桓终于看到了希望。门外脚步声传来,他睁开眼,见到一位打扮素朴,背着一个大剑匣的清秀少女走了进来。 少女漫不经心的点亮了屋内的几盏油灯,光芒亮起,光芒似乎掩盖住了一丝屋内的破旧感。 少女望向床榻,缓慢张口:“诶,你醒啦?你再晚两天醒过来我可就没银子留着你了,你差点就又得抛尸野外咯。” 宋桓:“……” 少女再度开口:“这位…公子,请问你年岁几何,家住何处,是否有婚……不对不对” 宋桓:“……” “你是哑巴?可惜了,脸长得还蛮不错的。” 宋桓:“……” 于是,这位动不动就问人是否有婚配的少女缓缓走过来,拿过一碗白粥,用手掰开宋桓的嘴,直接灌了下去。 宋桓:“……” 这样暗无天日,整天闷着的日子过了四五天。 宋桓睁开眼睛,张了下嘴,嘶哑的声音慢慢传出: “有水吗?” 届时,正坐在桌上吃饭的少女吓了一跳:“这位……公子,原来你会说话呀。” 宋桓无语的瞥了她一眼。 少女端了杯水给宋桓,待喂他喝下后,他开口的第二句话竟是:“我不是应该死了吗?怎么还没死?” 少女:“……” “姑奶奶我一把屎一把尿的照顾了你这么些天,你这么想死我就应该不捞你上来的。” 宋桓的身体有些部位已经微微能动了,他望了望自己身上,随后反应过来一些事。 宋桓:“我衣服……” 少女:“我给你换的。” 宋桓:“我的伤口……” 少女:“我包扎的。” 宋桓:“那……” 少女:“我知道你想问啥,你衣服我换的,伤口我处理的,身上的污渍我擦的,药我喂的……” 宋桓:“那我出恭……” 少女:“这客栈有店小二,等你好了自己给银子。” 两个人都沉默了。 数十个弹指后,还是宋桓先开的口:“现在什么时候了?” 少女:“元和元年正月初七。” 宋桓:“不然呢,要不是姑奶奶我喜欢大半夜的去钓鱼,你就在冰面下淹死了。” 钓鱼?所以勾住衣襟的是……鱼钩? 少女似乎有点不太耐烦宋桓这里问一下那里问一下,索性一股脑把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是戍时,我们现在在京郊的一家客栈里,”随后指了指桌子上:“你的衣服啥的我都给你放那了。没有要问的了吧?那我走了。” 宋桓想了想,在少女拉开门的同时问了一句:“对了,还不知道姑娘怎么称呼?” “江莫离。” 门哐的一下被关上了,楼下传来几句吆喝声: “小二,给姑奶奶我来壶酒,要最贵的。” “好嘞姑娘。” 宋桓闭上眼睛正要休息,突然意识到楼下那位祖宗是用的他的钱买酒喝。 到了第二天,宋桓的四肢已经可以缓慢活动了,他刚醒来,嗓子也恢复了很多,正好碰上江莫离捧着用他的钱买来的白粥走进来。 “公子……”江莫离刚开口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哎呀你这登徒子,问了姑奶奶的名字又不说自己是谁,是不是想占我便宜?” 宋桓:“……” 他想了想:“在下宋白蕴,京城人士,年……”白蕴是他的字。 江莫离:“停停停,我昨天就随口问一下。你好点没,能不能自己吃东西,赶紧吃了继续养伤,我银子都快花完了。” 宋桓感受了一下,应了句嗯,于是被江莫离扶着坐了起来。待江莫离坐着发呆等宋桓吃完这碗粥后,她又急急忙忙的跑了出去,让宋桓很好奇她一天到晚都在干些什么。 待傍晚江莫离回来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搞钱养活你。” 章一 雪夜 莫离这些日子里为了养活这个自己从河里捞起来的漂亮公子,本就空空的钱袋子雪上加霜。于是每天跑到客栈外的山上试着挖些草药,抓点野味,但大雪天白茫茫一片,逛了好几圈下来也就拔了两根野草。 几天下来,宋桓的伤势也恢复了些,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这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每天拿着莫离姑娘的银子吃吃喝喝,睡醒走下去晒会太阳,好不惬意。 后来,一向自视清贵的宋大公子还是从一路穿来的靴子的鞋垫下抽出了他在里面放了整整三年的最后一块银子…… 半月的时间亦不过是日月的几次轮转,正值除夕当日,连绵十数日的飘雪不再落下。 莫离精打细算,节省出了一点银子就留着今天想要喝一点小酒。 荒郊野岭的客栈里面没有几个人,到了晚上,就更显得安逸静谧。月光格外的明亮,撒在地面的层层白雪上,天地间仿佛只余黑白二色,雪夜的黑,雪地的白,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清净。 莫离把宋大公子从客栈的房间中一把薅了出来,从客栈中搬出一套桌椅摆在门口的雪地上,再挂上一只大红灯笼,向店小二要了一壶佳酿,往那月色下一坐,挥手邀请宋桓月下对酌。 这晚的室外并不冻人,加上习武之人本就不惧寒霜,莫离把她那平时穿的窄袖骑装换下,披上了一件薄薄的天青色外袍,与灰白色内衬相映。头发也只是松松散散的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有些缥缈无痕,来去无踪的隐世高人风范。恰逢浅色的月辉打在她身上,宋桓从屋内走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位如谪仙般的女子。 宋桓晃了晃神。 莫离清透的嗓音适时响起:“小白,今天元宵,天公作美,我已经好久没喝过酒了,你的身子应该能浅浅的小酌一下。过来坐着,不喝也得让我看着你这美色下酒。”宋桓告诉莫离的是他的字白蕴,莫离看他这般病弱的模样,说着说着就从宋公子变成了小白。 宋桓被拉了回来,相比莫离,他则穿的严严实实,身上披着一件斥巨资买来的裘衣,反差极大的是,裘衣底下只是穿着乱麻填充的缊袍,里三层外三层包裹的严严实实。 宋桓走过来时,莫离也上下打量了一番他,纵然衣物非常一般,但还是被他穿出了丝锦般的富贵感,配合着过分优越的五官,他便有了天下独一份的洒脱不羁。 莫离举着酒壶,望两个杯子中各自装满佳酿。她举起酒杯,示意对面的宋桓,仰首灌了下去。 “小白,你看咱两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幸亏我那天恰好路过把你‘钓’了起来,你就得下去喂鱼了,所以我花你这银子是不是花的理所当然?” “是是是。” 莫离又喝了一杯:“小白,你说你到底是惹了谁,被人打成这个样子。现在京城里这么乱,看你之前穿的衣服还挺贵的,你该不会是哪个半夜被人从家里拎起来要杀掉的倒霉蛋吧?” 宋桓思考了一下措辞,最终选择沉默以对。所幸莫离并未放在心上,又灌下了一杯酒。 “小白,看你这孤苦伶仃的,我过几天就要回师门了,你要不要跟着我?”莫离觉得,为了每天能看见宋桓这张赏心悦目的脸蛋儿,她愿意付出两倍的饭钱,于是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师门?你的师门在哪?” “当今江湖上最有名的一句话听过吗?北有春秋楼,南有青瑕山,我可是青瑕山庄掌门人的关门弟子,要不要考虑一下过来当我的压寨夫人?”莫离似乎有点醉了,好像开始说胡话了。不,真心话,她是真的欣赏这张脸。 宋桓只当最后的那句话是空气,想了想,再次问道:“荆南道怀乡青瑕山?” “对?”莫离回道,她又灌了一杯酒。 巧了,宋桓就是准备要前往荆南就藩的怀乡郡王,算是强龙遇上地头蛇了。宋桓想了想,他现在失踪了,说不定还成了朝廷的通缉犯,跟着莫离也好,就当是多了个能打的侍卫。 后来,莫离这个女流氓喝醉了,嘴上一直说着诸如“小白,你真好看。”之类的话,还试着动手去扯宋桓的衣服。尚未痊愈的宋桓只好冒着失身的风险把这女流氓拖回了房间。 京城的方向,烟花盛放,人们的欢声笑语似乎也一并传到了客栈。宋桓只希望,刚在巨浪中顶过的京城能有一个平安的新年。 酒品差的惊人的莫离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悠悠转醒。待她睡眼惺忪拉开房门时,迎面撞上的便是宋桓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蛋。 “江姑娘,早。” 莫离还有些恍惚,闻言下意识便冒出一句:“小白,跟你说了多少次,以咱俩这过了命的交情,能不能叫的别这么生分,整日江姑娘江姑娘的叫,就像咱俩刚认识似的。” 宋桓闻言,脸上的笑容更甚方才,开口道:“那……我叫你,阿离?” 莫离面上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随便你怎么叫吧,只要不叫我江姑娘就好。” “对了小白,我看你这身子好得应该也差不多了,我看咱俩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你赶紧收拾收拾,我们今天就走。” “好。” 莫离吩咐了宋桓后,回头直接拎起桌上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股脑的塞进那个大的离谱的剑匣子里。这剑匣子除了装杂物,还锁着十二把当世名剑,自己她一路从荆南走来写下的心得。对她而言,这剑匣子里的东西不仅是她前半生的大多积蓄,还是她无数倾注的心血。上次就因为差点把这匣子弄丢了,她险些掀翻了整座里庆坊。 隔壁的宋桓只是又拿出那块象征着郡王身份的印鉴看了看,把它和随身携带的短刃揣回了怀里。 到了未时,莫离和宋桓便从客栈离开了,碍于只有一匹马,莫离只好坐在宋桓的后面环着这位病弱千金公子,驭着马匹在小路上慢悠悠的走着。 如此这般能悠哉悠哉的缓缓行在青山绿水中,是从前的宋桓所没有体会过的。他下意识便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莫离,又很快的转回来,似乎感觉有点……害羞? “小白你好好坐着,我怕你摔了下去。” 莫离没有留意到,身前的贵公子宋白蕴耳上晕起了绯红。 章二 浮木 自京城向南行百里,便到了咸平县。鉴于此处距离京城不远,二人又都是“逃犯”,都不敢放下戒心。 一位在逃郡王,一位杀人凶手,一路上各自心怀鬼胎。为了方便行事,莫离用上了偷学来的半吊子易容术,二人易容成了一对游历江湖的侠侣。 暮色降临,莫离和宋桓慢悠悠地骑着马来到县城中。因为靠近京城,这小城中倒也是人来人往。二人下榻客栈,放好行囊后,打算体会一下这里与繁华的京城中大相径庭的夜市。 于是,二人便在这城中看到了无数幅自己的通缉画像。 莫离的画像上,画的是一名凶神恶煞的女魔头形象,罪名是越狱并杀害典狱长。这典狱长乃是新帝登基后新任命的吏部尚书的嫡长子,京中局势稳定后,莫离这杀害重臣之子的罪名便火速传遍了整个大周国内。 不过这画像把她画的这么丑,想来莫离也不会承认这是自己。 至于宋桓,在看到自己的画像时,面上虽无风无浪,心中却掀起了万丈波涛。 原因有三。 其一:宋桓一母同胞,向来无争无抢的皇三子宋柏死了。 其二:新帝将给宋桓扣上了谋害亲兄的重罪,并褫夺了宋桓的皇室身份,贬为庶人。 其三:新帝竟丝毫不顾及皇室脸面,吩咐为了抓到宋桓,不论生死。 宋桓在困境中,无依无靠,只能暗自揣好怀中的短刃,以求自保。 可能他身边能为他提供庇护的,只有身旁那名相识不足一月的少女。 他看向身旁正在买糖画的少女,不禁松了口气。 莫离便是再怎么聪明,也猜不到宋桓心理在想什么。 只是她能看到,宋桓虽面上波澜不惊,但宽大袖袍中漏出的指节在微微颤抖。 宋桓还在发愣,莫离便悄悄走到旁边卖了两幅糖画。待她转过头时,正好与宋桓的目光相撞。莫离眼中一滞,随后将糖画递给宋桓。 “小白,我让那摊主给咱俩画了两条鱼,希望咱们这一程钱袋子里都能有余”,莫离又拍了拍宋桓的肩膀,“小白,我不知你心中如何想法,但你这条命是我从河里捞起来的。我不管你过去怎么样,就凭咱俩这过了命的交情,姑奶奶我都会让你这一路不会有生命危险。” “你相信我,我的剑法在荆南天上地下仅此一份。只要我不杀你,就没人杀得了你。” 虽然莫离的话听起来像是玩笑一般,但宋桓的心中还是涌上了一股暖流。 乱世之中,至少身旁还能有一人可依。 莫离的相貌放在宋桓见过的人中,或许不是最出众的一个,但她的五官搭配上明媚的笑容,似乎就是那么温暖人心。 有的人笑起来眉眼弯弯,说的便是莫离了。 那日月下对酌,万物寂静,天地间只余你我二人。雪夜谈心,莫离给了宋桓一个承诺,他死过一次,她救了他,她护他此行平安顺遂。 今朝闹市,身旁人来人往,他眼中只剩了她一人。 雪夜水下,她予他浮木。 他无以为报,那便只能以身相许咯。 莫离此生有三大目标: 一,寻遍世间高手切磋比武。 二,看遍世上所有美男子。 三,饮遍世间各种的酒。 为了实现她的目标,她拉着痊愈的宋桓天还没亮就出来练剑,顺带欣赏一下这如画般的美男子。 每日早起练剑是莫离从小养成的习惯,为了在竞争残酷的青瑕山待下去,她只能这样。为了证明给小时候的自己看,她立誓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 莫离十四年前被师父带到青瑕山上,她便只能对着一帮糙汉子日复一日的练剑,除去十年前跟随师父去了一趟京城,她便再也没有出过青瑕山庄,直至二十岁。 青瑕山庄掌门人座下女弟子皆是孤儿,莫离也并不例外。莫离自从有记忆起,便跟随着另外几个小叫花子在青瑕山下过着以乞讨为生的日子。他们每天都盼望着山上的大侠能下来收徒,当了大侠的徒弟,他们便不会饿死。 就这样盼了三年,三年间,陆陆续续有前来拜访青瑕山庄的武林中人收了山下一些与他们同龄的富家子弟为徒。只要银子到位,那些所谓的正义人士就能将毕生所学尽数传授给你。三个冬天,熬死了十多个孩子,莫离是年龄最小的那个,孩子们都会把好东西让给她,以至于莫离成了那个最后活下来的人。 她终于盼望到了青瑕山上的世外高人,但是接下来她的生活并未比之前好多少。 六岁的莫离和其他来自各地被带上山的孩子们一起,在山腰上同吃同住,每天都要进行严格的训练,筛选。但为了生存,莫离只能打碎了牙齿连着血一同吞下去。 每天醒来,她都要跟身边的孩子们两两分组打一架,赢的人才能吃早饭。这一年间,她不知道自己淌了多少次泥浆,踩过多少荆棘。 一开始的一两个月,莫离常常打不赢同龄的孩子们,但又要每日进行严格的训练,淘汰者便会被扔回山下。甚至莫离觉得,每天吃的饭还不如在泥浆中摸爬滚打饮下的泥浆多。 莫离身上带着的是那十几个孩子的期盼,所以她不能输,即使每天吃的最少,随时都可能被驱逐下山,她还是不认命。 过了半年,莫离发现自己几乎不会没有饭吃了,被人按在泥浆中那种窒息的感觉也再没有出现过。一年下来,那个曾经最瘦弱的小女孩,竟成了人群中最出类拔萃的那个。 现在想来,莫离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有一日,百来个孩子只剩下十个,从山腰上被带到山顶上,那里坐着青瑕山庄的掌门人和几位江湖榜上赫赫有名的宗师。 莫离是十个人中最幸运的,她被掌门收入门下。成为了青瑕山庄掌门年纪最小的弟子,也是最后一名弟子。 掌门是女子,也只收女弟子。 其实莫离那时无名无姓,而她被掌门带走后便被拉着看了几朵花。 掌门问她:“小孩,你喜欢哪朵花?” 小莫离神情羞涩,想了一下后,伸出手指指了指一朵白色的花。 “茉莉?本座不管你以前叫什么,从今往后,你在这青瑕山上便叫茉莉。” 掌门对花似乎情有独钟,茉莉的几个师姐都以各种花为名。 直到一年前,茉莉要下山了,她想着在山下没个正经名字也不好,于是便以师父的姓为姓,师父赐的名为名,成了打遍荆南的第一剑客,并一路北上,剑指那武林第一的宝座。 有一次练完剑后,宋桓稀里糊涂的便再次被莫离绑上了贼船。 “小白,你要不要跟着我一起把春秋阁打下来?” “三,二,一,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你一个大男人可不准反悔啊。” 于是莫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任凭宋桓怎么叫都没用。 罢了罢了,谁叫宋桓自己不争气,命都是莫离给的,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章三 梦魇 如若宋桓的心境是一潭平静的水面,先前的事就像往水中掷石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阵阵涟漪泛起。涟漪又如蝴蝶振翅,不甚惊人,但能在心中掀出飓风。 是夜,宋桓梦回前尘往事。 在先帝还是一方闲散藩王时,宋桓的母亲便跟在当时的肃王身旁。只是肃王生性风流,周遭妻妾成群。起初肃王只是贪图宋桓母亲的美色,以及家族中可观的财富,才将宋桓母亲纳入府中。待生下宋柏宋桓两人后,年老色衰,难以见上肃王一面。宋桓宋柏二人既不占嫡,又不占长,母子三人久而久之便被肃王遗忘在了角落中。 原先,宋桓在宋柏和母亲的教导下,只想安安分分做个闲散宗室子。但在他六岁那年,一纸诏书从遥远的京城打到了肃王府,同样被父亲遗忘的肃王摇身一变成了太子爷。 肃王宋聿允,行二,生母于氏,在肃王的父皇怀安帝还是太子时便是太子奉仪,只是出身商户,不受怀安帝重视。 宋聿允出生三年后,于氏去世,而宋聿允天资平庸,在东宫就如同透明人。怀安帝登基后,宋聿允便被派至鲁地就藩。 怀安帝子嗣单薄,仅育有三子。长子被立为太子,但苦于忍耐,最终谋反,兵败自戕。 三子崇尚诗书,才华横溢,然天妒英才,尚未及冠便骤然薨逝。 怀安帝在接连经受打击后一病不起,只能回诏宋聿允回京接手江山社稷。在宋聿允回京后不足一轮春秋,便驾崩于宫中。 宋聿允登基,改年永安。育有二子的宋桓生母被封为丽嫔,但仍是终年不得皇帝召见。 永安帝前半生不学无术,对帝王之术一窍不通,朝中结党营私之风逾盛。后来,由于永安帝早年沉溺于酒色,长期缠绵病榻,几位皇子便开始暗自较劲。 宋桓宋柏二人志不在此,不意争这陛台之上的龙椅,但得势的几位皇子接连除掉失宠的皇子,让二人不得不警惕起来。 永安帝不管事,太子之位亦常年空悬,势弱的皇子一一被贬谪出京,褫夺爵位,更甚者被莫须有的罪名下狱。宋桓在朝中人脉甚少,只能用外祖家数额庞大的银两上下打点各级官员,再逐步消化。没有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宋桓逐渐有了自保的能力。 他对帝位并无兴趣,只求自保,但他的兄弟不信。 永安十七年,风起云涌,已成气候的大皇子,七皇子等人为了拔掉宋桓这颗钉子,绞杀了宋桓的大部分力量,他本可以护好他的三哥和母亲,却最后只能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为了压倒宋桓,宋柏被莫须有的罪名送去宗人府,丽嫔也被软禁。从前他从未想过那些人竟然能对无心帝位的亲兄弟下死手,后悔没能早些提防这些狼子野心的畜生。 但世上从没有后悔的机会,宋桓为了保住亲人,自请削爵一等,外放就藩。就在新帝登基当天,丽嫔还是被赐下了一杯鸩酒,宋桓也被连夜赶出京城,还被新帝亲手派人斩草除根。 缘分有时很奇妙,也许宋桓就是命中注定,遇见莫离之前,会有一劫。也是命中注定,莫离能刚好把他送河里捞起来。 莫离打从辰时醒来后,发现一向不嗜睡的宋桓竟还在房间中,连忙推开门,看见宋桓满头冷汗,颤抖不止。 她连忙将宋桓从梦魇中唤醒,还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确保眼前这人没烧起来后,才安心的松了口气。 “小白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嫌弃这条命是我救的,要离我而去了。好险你没事,不然就没人陪我说话了。” 看见莫离一脸担忧,他笑了笑,应了声无事,便跟着莫离一同下楼进膳了。 宋桓不愿眼前清丽的少女卷入纷争之中,只得将心意藏之于心底,只是默默陪伴。 莫离一边吃着包子,一边对着宋桓念叨: “小白,我跟你讲,我知道你心里好像在害怕些什么,你看看我,我连自己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师父说我底子好,想来我父母应当也是一方高手才对。于是这一年我从南到北,每次跟人切磋都要问他们认不认识有丢了孩子的高人。但我找了一年,连京城哪位老爷最近纳了几个小妾我都知道,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想来你可能也无依无靠,隐姓埋名度日,但隐姓埋名就隐姓埋名吧,又何妨不是开启了一段新的人生。 “算了不说这些了,走,姑奶奶带你听曲儿去。” 城中最出名的歌妓名唤玉娥,一曲《春江花月》闻名四海,每日都有不少风流名士慕名而来。据说很多光鲜亮丽的公子哥儿听了一曲便不愿离开,每日只就在那栖凤楼中挥金如土,败光家底,最终泯然于尘世之间。 莫离自认定力不凡,便自作主张带着“小跟班”宋桓想要跑去听曲,但到了门口才发现自己钱袋子空空。 莫离记忆力超群,瞬间想到昨日夜市上有一名左拥右抱着几名不情不愿的美丽妇人的肥胖青年,当即便向周围人打听了一下这人,问出是县令府上的大公子。 莫离跟宋桓讲了讲: “小白,你知道我最擅长干啥吗?” “不知道。”宋桓回答的十分果断。 “行,你不知道也正常,其实我最擅长的并不是剑术,而是劫富济贫。” 宋桓:“……” 说白了就是抢那些道德败坏之人的钱财救济自己这般的穷人。 当然莫离也会拿着这些银子,给卖不出货的年迈妇人清货,给善堂的孩子们买上二两五花肉…… 也许这个女子的魅力就在于此,她并不明艳动人,却如同回甘悠远的茶香,沁人心脾。 很快二人便翻上了县令府上的墙头,正巧碰上那圆润的公子哥儿从小妾的房中走出,并且脚步虚浮,面色苍白,四肢无力…… 二人正想直接下去打晕他,顺便帮这些无辜被拐的小妾报复一下,却见底下的圆润公子突然发起狂来,像醉了一般,四处乱撞,神志模糊,嘴中嚷嚷着要去栖凤楼…… 二人不得不暂时放下当飞贼的想法,先关心关心这栖凤楼。 章四 花月 莫离:“这人抽风了?” 魏晋时,许多贵族为追求兴奋与一时的快感,大量服用五石散。但此种药物对人体伤害巨大,且难以戒断。随着贵族对五石散越发上瘾,许多达官贵人年且不足半百便含恨离世。魏晋皇帝普遍短命或许亦与此药物有关。 现在看来,这县令家的公子似乎是服用了类似五石散后,出现了上瘾的症状。但五石散药方早已在前朝便被销毁,听这圆润公子哥的说法,这成瘾性药物就来自那栖凤楼。 听闻许多贵公子在栖凤楼挥金如土,莫非也与那药物有关? 是夜。 莫离难得放下了她那比两个自己还沉的大剑匣,在客栈换上一身轻便的衣服。刚走出房门,便看见宋桓一身黑衣倚在门前。 “你是干刺客的吧?这么专业?” 很快,莫离换上宋桓给的黑不溜秋的夜行衣,从客栈后院翻墙而出,一路疾行到栖凤楼。二人出门时正值亥正,但自从宵禁废除后,夜里出门的行人有时比白天更甚。为了绕开行人,莫离提溜着宋桓的衣领一路绕路飞檐走壁,待来到栖凤楼时,已将近子时。 宋桓道:“阿离,你是不是忘了其实我也会轻功……” “抱歉抱歉,我对你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 宋桓心想:你天天拉着我练剑呢……看破不说破,让她提溜着玩也好。 在月光的映衬下,莫离白皙的脸庞更加动人,若不是要事在身,宋桓想捏两下她的脸。 莫离看他望着自己一动不动,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这啥眼神?赶紧办正事,翻墙。” 子时正是寻花问柳之人最为精神的时候,如栖凤楼一般的风月之地,午夜才是最为热闹的时候。丝竹之音不绝于耳,院中觥筹交错,好不痛快。 二人刚从墙上翻下来,便遇到了两个端着盘子的小厮。 对不起咯,莫离心想。 很快,两个小厮就被打晕扔出了院墙,而莫离二人则在黑衣的外边套了一层小厮的衣服。莫离身量本就高出寻常女子,衣服套在她身上正好合身,而对于身形修长的宋桓而言,衣服便有些紧,布料勾勒出宋桓精瘦的身形,引得旁边的莫离色心大发。 莫离咳了两声,示意宋桓跟自己一同端上盘子往内院走去。尚未走出两步,便听到嘈杂的丝竹之声静下,随后便传来悠扬的琴音。莫离依稀辨认出这是《春江花月》,但似乎又与《春江花月》有些不同,在细微处或是漏掉了几个音,又或是改了几个音。 莫离眼中有些迷离,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小时候的自己,有父母亲人陪伴着。周围人面容模糊,四周也并不真切,犹如做梦一般。莫离就这样看着,但又想起自己身处栖凤楼中,眼神又逐渐变得清明。 她看到一旁的宋桓也刚从迷离中醒来,便开口道:“似乎这琴音有迷惑心神的力量,纵然我自认内力卓然,在不曾防备的情况下还是陷入了琴声带来的梦境中。若是换做内力羸弱,心性不定之人,便会沉溺于幻境之中。” 宋桓方才也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刚从幻境中出来便被莫离向前拉去。 到了阁楼窗前,莫离示意宋桓往里看。眼见内室中坐满了衣着富贵的行行色色各种人物,举着酒杯,眼神迷离。而正中坐着一名以纱覆面的女子,女子身形婀娜,透过面纱,隐隐能看到那美艳动人的脸庞,仅一眼便令人难以忘却。女子身前摆着一张华美的瑶琴,正俯身聚精会神的演奏着那一曲使人幻神的《春江花月》。 莫离小声对宋桓道:“想必这个弹琴的女子就是那名动四方的玉娥姑娘,若是她的琴声不那么可怕,我也愿意为她一掷千金与她共度良宵。” 宋桓有时觉得,眼前这名女子比里面那些富贵公子更像是来寻花问柳的…… 一曲毕,曲终人醒,座中之人纷纷从迷离中醒来,神情愉悦,身形虚浮,同旧时之人服用了五石散的症状有几分相似。 莫离又干起了她的老本行,趁着有几人出来解手,她便趁着夜色在背后打起了闷棍,并照着被打晕二人的样子给宋桓和自己草草的易容了一番,混在解手回来的人中进了阁楼。 候着的清秀侍女马上上前给席中客人的酒杯满上,丝竹之声又起,先前弹琴的玉娥则在场中跳起了舞。长袖舞动,舞姿婀娜,勾的座中的贵公子们心花怒放,不惜倾尽家财只求与她春宵一刻。 宋桓嗅了一下桌上的酒,认出酒中混有一种宫中密药,名曰一醉方休。人服下后,会十分兴奋,且效果十分强劲,后来因为此种药物危害巨大,便和五石散一同被销毁禁用,只余些许在京城宫中。虽民间有私自制造者,但都仿不出这种独特的香气和强劲的药效。 宋桓示意莫离不要喝杯中的酒,座中不乏武艺高强之人,或许就因饮下这带走药物的酒才会对玉娥的琴声毫无抵抗之力。 玉娥身价昂贵,纵然城中大量公子哥想与她春宵一度,但她只会选择有缘人。倘若不合她的眼光,总是你有万贯家财也不成。 那些自知相貌平平的贵人便自觉从席中离去,余下包括莫离宋桓在内的十数人。 这玉娥姑娘选人的方式也是有些草率,她以黑纱蒙住双眼,台下人击鼓传花。 鼓声乍然而止,玉娥摘下黑布,眼神微眯望向台下。 方才花传到宋桓那里时,他故意装作饮醉反应迟钝,在鼓声止住时又将花扔给了一旁看戏的莫离。 众人气愤,意图让玉娥重来一回,但她却看着台下的莫离二人说:“不,我就看上了这位公子。” 莫离被玉娥带到一间装饰奢华的房中,宋桓则在楼下等着。待房门关上后,对着一同走入的莫离猝不及防的问了一句:“青瑕山掌门座下关门弟子,山庄七小姐江莫离江姑娘,别来无恙?” 章五 琴音 别来无恙? “你认识我?”莫离疑惑。 玉娥笑了笑:“妾身亦是懂武之人。姑娘,你虽是男装,但从你的步伐不难看出,你应当长期修习轻功,身轻如燕。纵然你将男子各方面仪态模仿的很好,但男子却少有如你这般身量轻盈之人,我便猜测你是女子,多加留意了些。 “其次,我年少时曾与你们青瑕山打过交道,知道你手上这把不起眼的剑正是江湖上传言不知所踪的名剑纯钧,也知道它原先在你师父的手中。能让江大掌门如此重视的青瑕弟子,便只有你这个小女孩了。” “玉娥姑娘火眼金睛,在下自愧不如”,莫离应到,“在下此番前来,只是为了跟姑娘一同探讨一下曲艺,尤其是那一曲《春江花月》,果真余音绕梁,令在下钦佩。” “江姑娘说笑了,我那曲子不过平平而已,又怎能担得起姑娘的钦佩二字?” 莫离见她如此嘴硬,便索性不装了:“在下曾有幸品味过姑娘的琴音,自是知道这琴音内有乾坤,姑娘何须遮遮掩掩?” “姑娘可曾听闻春秋阁?此处是秦淮以北,纵使你们青瑕本事再大,恐怕也伸不到北边。” 听到春秋阁三字,莫离马上想到这北方第一江湖门派是以刺杀为主要业务的。如此看来,这栖凤楼竟是一个杀手窝。 玉娥笑道:“姑娘可知,我们杀手没有所谓的底线,外面那些人被琴音和酒中的药一迷,便什么都能说出来。”至于那些被叫进来陪睡的,多半是凉透了。 “江某还有一个问题,为何姑娘要告诉我这么多?” 玉娥脸上的笑容不曾落下:“你身边那位贵客,是春秋阁的一位故人。” 莫离心中纵然有所疑惑,但对着宋桓的脸毫无抵抗力,一下就卸下了防备,露出了原型。 “憋死我了,那些白脸书生是怎么做到在小姑娘面前一直这么客套的?姑奶奶我就客气了不到一刻钟就忍不住了……” 眼见莫离还在叨叨不停,宋桓只好打断她:“说来那玉娥倒也不曾防备你我,如此,你也听到了朝思暮想的那一曲《春江花月》,不花钱就听了欢场名妓的天籁之音感受如何?” 此时二人正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不仅没花钱,还把那两个被打晕的富家子的钱袋子给掏空了。江湖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强龙不压地头蛇,莫离看着栖凤楼在此地以秘术害人谋生亦无可作为。 “对了小白,咱们明天就继续南下吧,若是时间得当,我带你去见识下江南风情。” 话音未落,耳边传来悠扬的琴声,与风月之地的吵杂之声不同,琴音清雅出尘,咋听之下如路遇清泉活水,沁人心脾。 对莫离而言,刚从满天脂粉中走出,如今听到这素雅琴音有如洗耳, 宋桓面色骤然暗沉,用这种手法弹奏瑶琴的,约莫世上只有他师门一脉会如此。宋桓师门只是京郊一座书院。然书院中有一夫子,自号静山,本是全才,曾为一地父母官,奈何被卷入党争之中,被当时的统治者一撸到底,索性辞官归隐。 起初宋桓只是想找书院中的三两孩童好友结伴游兴,却误打误撞进了一片竹林。 林中有一石潭,一茅屋,一山人,一瑶琴。 静山当时正焚香抚琴,众人被清雅的琴声吸引,又不敢上前惊扰天人,默默守在一旁。 一曲奏罢,几人心中如明镜通透,仿佛忘却红尘俗世,纵使几人当时年岁不大,虽对万事体会不深,仍深感震撼。 静山留意到听墙角的几个小兔崽子,趁他们还在发呆之时,将几人拎了出来。众人看见静山如同瞧见天人下凡,钦佩不已,拉着静山的袖子便要他教他们弹琴。 静山看着这些孩童亦深感有趣,便答应了这些孩子们。于是几人每隔一段时间便闯入这片仙境,静山不仅教了他们琴艺,还传授几人为人之道,文韬武略,久而久之,众人便敬重恩师如父,亦以同门弟子相称。 静山不愿被惊扰,便吩咐众人对外会称呼师门为静山挂名的竹山书院。 还是宋桓先开的口:“纪月师兄,别来无恙?” 纪月是他的本名,但他更喜欢别人叫他月公子。纪月如今虽未有一官半职,但为人素来豁达洒脱,武林中人亦称月公子为天下第一洒脱之人,红尘俗世向来不得惊扰此等谪仙之人半分。 “白蕴师弟,愚兄一切安好,”他顿了顿,看向莫离,“还未了解姑娘芳名。” 莫离应到:“在下青瑕山江莫离,久闻月公子大名,今日一见,实属在下三生有幸。” 纪月闻言调侃道:“师弟,认识你快二十年了,你终于开窍了?” 莫离不以为然,但一旁的宋桓面色霎时涨红,连忙移开话题:“许久不见月师兄,不知师兄此番来咸平所为何事,我知道,师兄向来不喜欢这种嘈杂之地,如今在这栖凤楼得见师兄,师弟更为惊讶。” 纪月回道:“来此见一位故人。” 他补充了一句:“教她弹琴。” 江湖上一直流传着,来去无踪的月公子常年带着一把瑶琴,琴音柔如流水,沁人心脾;钢时,有如霹雳,数十里之外伤人于无形。 回去的路上莫离突然想到栖凤楼中那位琴艺高超的玉娥姑娘,便向一旁的宋桓问道:“小白,你那个师兄喜欢逛青楼吗?” 宋桓面色不改:“也许吧,之前我见他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回去。” 莫离又问:“小白,那你心情好的时候会不会去逛青楼?” 宋桓面色潮红,咬牙切齿道:“不会,我闻到脂粉味就恶心。”好不容易在莫离心中有一个稍微好点的形象,他但凡应得慢一点,一世英名可就毁了。 月明星稀。 栖凤楼。 玉娥正结束了一天的疲惫,今晚不用接客,她难得的能好好的休息一下。 玉娥本端坐在镜前卸下妆容,耳边却传来几声微不可查的响声。 纵然因为刚才莫离二人的闯入,栖凤楼中加强了防备,但这点防备怎么挡得住江湖闻名的月公子? 玉娥的门外突然响起几声不该有的敲门声,她站起身,拉开门一看,果然是那月公子。 玉娥见了纪月并不惊讶,二人对视会心一笑,纪月便被请进了房中。 因是远近闻名的名伶,玉娥的房中虽乍看之下简洁低调,但细看十分奢华。许多器物以小叶紫檀打造而成,搭配诸如金丝楠,黑檀的名木。桌上的摆件用的是堪比黄金的沉香。虽无黄白,同样尽显奢华。 纪月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坐下,玉娥有时候也搞不懂这位月公子明明可以从大门进入,为何非要翻墙。 玉娥开口问道:“公子此番前来,可是有阁主吩咐?”玉娥给纪月沏了壶茶,她的茶艺是相当好的。 纪月品了品茶,回道:“不曾,只是单纯想来教你弹琴。下次若是阁主要那江莫离的命,你这水平来十个恐怕都不够。” 玉娥点了点头,她表面上是栖凤楼的名伶,实际上是春秋阁的杀手。包括坐在她身前的纪月,都为了那诱人的利益为春秋阁效力。 若是宋桓知道,想必他会对着纪月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说他愧对师门,然后把他生撕了。 城中县令一家的命已经被人买了下来。若不是今夜莫离二人突然闯入,之前席中的其中一名贵公子必定会与县令府上挑起争端,随后春秋阁坐享其成,顺便还可以把自己的人安排进县衙,一举两得。 玉娥面上自觉羞愧。纪月拉着她的手走到那伏羲古琴前,手把手教她谈着那一曲《春江花月》。 那《春江花月》本是四海升平之曲,被纪月稍加改动,便成了那可以使人致幻的《镇魂调》。 玉娥面上染上一丝嫣红,一曲奏罢,纪月询问她可有体会,她却端了一杯酒给纪月。 欢场女子,自古以来很多事便做不了主,今天她想自己做一回主。 一夜无眠。 莫离还在睡梦中,到了用早膳的时间,宋桓还叫不醒她。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丰盛的食物走进了莫离的房间。 昨日她们二人跑了一回青楼,全是顺便解决了一下经济问题。在扒那两个贵公子的衣服时,莫离顺便将他们的钱袋也给扒了。这让莫离十分骄傲,她觉得自己这一年都没试过这么有钱。事后她说:“我们这是劫这些社会毒瘤的不义之财救助我们这些穷苦人民,不算罪过。” 莫离梦游似的从床上闭着眼睛爬了起来,走到桌前拿起筷子就是一顿秋风扫落叶。吃着吃着,她就清醒了,对着宋桓问道:“小白啊小白,你说咱俩这两天是继续南下呢还是看看那玉娥在搞什么鬼呢?” 宋桓考虑到二人还在被追杀,而且那玉娥背后的势力他觉得像春秋阁。出于对他们的安全考虑以及考虑到莫离青瑕山的立场,决定先带着莫离离开。再给纪月留一封书信请他帮忙看一下。 宋桓师门七人向来无话不说,是十几年的友谊。纵然那位月公子常年神龙不见首尾,但他向来消息灵通,想来也知道宋桓正在被追杀。 莫离此时也低头想了想,她觉得让玉娥对付一下那些社会毒瘤也好,而且这种事情不是她们两个逃犯能瞎掺和的。 想到自己尚未把这城中的特色美食吃遍,她决定留一个早上给自己逛逛。 二人异口同声:“下午便走。” 莫离拉着宋桓来到城中闹市,仗着自己有钱,开心的在各家店铺中来回穿梭,不久手上便拿满了东西。 然不多时,耳边传来缥缈的琴音,弹的正是那首由《春江花月》改编而来的《镇魂调》。技法听着仍是玉娥的作风,但似乎有所精进。 随着琴音的源头望去,不出所料是栖凤楼。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县令家的大少爷死了,就是这些妓女杀的。”人们四散而逃此地很快便空留几个官差。 莫离与宋桓对视一眼,随即在巷口找了一名马车夫,给了一小锭银子,托他将多余物品送回驿站,便回头提着名剑纯钧走向青楼前。 莫离猛然想起,纵然这事算半个江湖事,但始终死的是县太爷的儿子。就算她是什么天下第一高手,似乎也不太好插足此事。 莫离向宋桓看了一眼,宋桓明白她的意思,随即拿出一块腰牌在她的眼前晃了晃。莫离看清上面的字,有些惊讶。但她不知道的是,像这样的腰牌,宋桓还有好多张,都是之前京城大乱时顺手拿的。反正他现在本就是逃犯,也不在意多加两个罪名了。 宋桓上前,对着那些官差晃了晃腰牌,那些官差便齐刷刷拜倒一大片,为首那人说道:“下官咸平县尉周程,不知少卿大人至此,未曾相迎,还望大人赎罪。” 一阵客套过后,宋桓“委婉”地表达出自己想看看这案子,那县尉便巴巴的上前殷勤讲解起来。 宋桓示意莫离跟上,莫离一下便凑到了他的身边,颇有些好奇,便询问宋桓他是否真的是那少卿大人。 宋桓借口分开调查,悄悄跟莫离透露道:“自然不是,之前京城大乱,我只是借着职务之便偷偷顺走了几张腰牌而已。如今大局初定,京城里的人相必手也伸不到那么长。况且地方上的人大多连这大理寺少卿是谁,长啥样都不知道。他们看见你有腰牌,便巴不得要来巴结你。想来借着这乱子,这腰牌还能再用几天。” 宋桓好不容易讲完,又补充了几句:“哦对了,我是好人,我拿腰牌不干坏事。” 莫离心想:我觉得你以前也没那么碎嘴啊…… 果然,男人为了追到心上人都不竭余力的把自己打造成一个自己理想中完美的形象。本就十分完美贵公子宋桓也不例外…… 宋桓讲完才发现莫离那张缓缓凑近的脸,耳朵瞬间变得通红,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就像一个害羞的黄花大姑娘。 莫离发现了他的异样,伸手过去摸了一下:“咦,这也不烫啊?“ 宋桓的脸红的更厉害了…… 章六 奇门 莫离二人从那位殷勤的县尉处了解到,县太爷的大儿子死于今早辰时。尸体被发现是面上带笑,眉目慈祥,形似善终。然这位大公子才刚及冠没多久,他老爹还没死,怎么就轮到他“善终”了? 这位大少爷姓田,名唤行德,约莫是他那县令老爹想让他多积点德。可这位田大少爷确实对不起这名字,一个月三十天他会逛四十次青楼,心情好时还会调戏良家妇女。那座栖凤楼正是他最爱逛的青楼。田行德生前最后一次离开家中所去的地方便是这栖凤楼。据这位田大少爷的狐朋狗友们说,田行德生前最喜欢听玉娥姑娘的曲子,前日更是在青楼中呆了一夜。昨日若不是因为莫离二人的闯入,青楼封了院子,这位田大少爷的尸体就应该出现在栖凤楼中了。 莫离跟着宋桓把整座栖凤楼翻了个底朝天,啥也没发现,倒是顺走了不少富家公子留下来的钱袋子。她现在是“大理寺少卿”宋大人的贴身保镖,那帮色眯眯的官差见到她那比人还高的剑匣,便自觉不敢招惹。 宋桓礼貌性的请求了一下县尉的意见,便自觉坐上了前往县令府上的马车。 京城,昭安殿。 新帝半倚在塌上,身后是一名娇丽的女子,正贴心的给他揉着太阳穴。 这位新帝正是宋桓的四哥宋植。宋植长了一张俊秀文雅的面孔,但人不可貌相,宋植的脸和他的性格大相径庭。宋植杀伐果断,对自己的属下亦是毫不留情。正因他这极其严格而又极其残酷的性格,让他练出来了一帮战力不输青瑕春秋的禁卫。他便是借着这支卫队在先帝弥留之时迅速控制住了皇宫,并雇人将刚呈上请求就藩文书的宋桓斩杀,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大多的臣子送进了刑部大牢。 自从闻言宋桓落水失踪后,他便派了无数的人马寻找这位五弟,纵然他知道宋桓无心帝位,但多疑是自古以来帝王的通病。 咸平。 莫离悄无声息的换上了一身男装,将一头墨色长发高高挽起,又以脂粉对面部稍加修饰,再挂上两块玉佩,跨上长剑,好一个风流的翩翩少年郎。 宋桓为了让她方便行事,莫离成了宋桓的“远房表弟”,难得一见的放下了那个剑匣,同宋桓一同进入本县县尊的私宅。 县尊姓程,家中本是经商世家,但程县尊考了个举人的功名,当了县令,也算是光宗耀祖。 仵作早已验过程少爷的尸身,并无异处,只是听下人讲,程少爷生前举止疯癫,就像莫离她们上次见到那样。 宋桓心中恍然一惊,不知为何联想到自家师兄,便开口问询府中下人可有听过琴音,得到肯定的回答。 宋桓大骇,心知此事定与自家师兄脱不了关系。 按理说,县令的府邸大多是前院衙门,后院私宅,以便县令可以随时处理县中事物。 二人很好奇,这人在县衙里就这么容易被杀了?可是死亡现场并无任何线索,只能证明此人是暴毙而亡。莫离隐隐觉得这事不对劲,若是说一定有嫌疑人,那无非是宋桓的师兄和那位玉娥姑娘了。 在宋桓拿了一块过期的凭证出来后,二人立刻得到了优待,他们入住了县里最奢华的一处官邸,这也方便了宋桓继续干他的老本行。 当莫离看到宋桓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套黑色的夜行衣时,她开始怀疑宋桓是不是因为偷了哪个王公贵族的东西才被通缉……若是她知道宋桓的师兄也经常做这种翻墙的勾当,怕是会觉得宋桓是江湖臭名昭著的千机神偷门的嫡传弟子…… 月黑风高,两个黑色的身影偷偷摸摸地从一处官邸越钻了出来,像游荡在深夜的鬼魂一般往灯火通明的栖凤楼摸过去。 莫离心中异常纳闷,她江南第一剑客什么时候干过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还连着干了两次……但当她看到宋桓那张恍若谪仙般的面孔时,又觉得没什么不可。二人行走在月色下的屋檐上,出发之前宋桓顺走了她的承影剑,身影灵敏轻巧,反而是更为娇小的莫离全身上下塞满了暗器。对此,她的解释是:“买那些能把疤痕消掉的药很贵的,不如在敌人出手之前先把他捅死。” 二人还是来到了那个之前他们进入的后院,眼下丑时已至,纵然是这种风月之地,灯火也尽数熄灭。一回生二回熟,轻巧的宋桓牵着被暗器绊住手脚的莫离从墙上翻过,飘落在草地上。院中还是如先前一般,巡守之人几近于无,两道身影飞过后院,来到之前听玉娥弹琴的那座阁楼前,正要偷偷摸摸的进去,却突然有数把飞刃从窗中飞出,宋桓立即飞身挥剑挡下莫离身前的暗器。 莫离觉得被一个病娇男孩保护有些落了面子,袖中飞出一支竹箭,霎时传来一声闷哼。纯钧立即扫开了身前的窗门,剑指一个昏过去的男人。 宋桓眉头一皱,莫离解释道:“没死,老娘的暗器有毒。”随即又有数十发竹箭飞出,阁楼四面传来阵阵闷哼,莫离感觉身上轻了许多。 一阵琴音自楼阁之上传出,这次弹的是《破阵曲》,几声琴音过后,一些被打晕的小喽啰顿时七窍流血,莫离二人亦感觉有些眩晕,立即飞身前往二楼。与此同时,一个飘逸的身影从另一面飞身而下,自莫离二人进来的地方翻墙而出,无人注意, 莫离一马当先踹开房门,几盏茶杯朝她面门袭来,莫离以纯钧剑身迎之,茶杯不碎不裂,几声脆响后又飞了回去,被破阵琴音震碎。 承影剑越过莫离的身形飞向案前古琴,琴女拨下一个音符,琴弦应声而断,高高弹起截住承影,一抹墨色身形闪过,挥剑一斩,案上的千年古琴从中分开两段。琴女反手一掌击向宋桓,被莫离掷过来的暗器捅穿手心,琴女不得已,只能借香炉挥洒粉尘的时机翻窗而逃。虽然尚未抓到凶手,但莫离二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 事实就摆在眼前,但若是跟之前的莫离说,这妖娆美艳的女子武功高强杀人不眨眼,她是万万不信的。她默默看向宋桓,果不其然,宋桓也是十分头痛似的撑着额头。莫离粗略的算了算,没抓到人还搞出这么大动静,估计她们天不亮就得逃跑。光是这楼下瘫着的杀手便有十来个。 宋桓也看向莫离,伸手拍了拍莫离的肩膀,示意无事。莫离看到身旁男子似乎有了对策,顿时轻松了不少。 “小白,眼下这人也跑了,还惹了这么大的烂摊子。 “我觉得你应该不至于骗我,但是这招数你觉得像不像你师兄? “哎呀最烦这种刺客了,平时打一架就完事了,现在还要老娘学大理寺那些人查案,真是头疼。” 在方才的打斗中,宋桓也意识到那个以琴为武器的女子似乎与他的师兄月公子同出一脉。纪月这套以琴伤人的绝学并不是师兄弟几人都会,而是他自己在游历过程中所悟出,宋桓尚未见过有其他人能像纪月一般使琴的。如此看来,这玉娥与纪月果真关系匪浅。 宋桓顿时感觉有些愧疚。到头来,竟是他连累了莫离。他本以为莫离会怪罪于他,却看到莫离那双明媚的眼眸中的光芒不曾暗淡,还是那般炯炯有神。 “我相信你。”宋桓对自己说,莫离对宋桓说。 二人飞身翻出阁楼,留给栖凤阁的人一地的烂摊子。估摸着眼下恐怕已过丑时,丢下了一身暗器的莫离连忙拽着一旁的宋桓飞身前行。在这小姑娘眼中,恐怕宋桓还是那个病弱贵公子吧。 宋桓无奈,脸上却挂着笑。罢了罢了,便由着她去吧,又能让莫离满意,又能牵到心上人的手,何乐而不为?他便以轻功配合着莫离,让自己变得轻盈,更加符合一个“风筝”的身份。 二人从阁楼飞出许久,却一直找不到出去的墙,好像一直在后院中打转。想着两个加起来能将皇宫的房顶给掀了的人应该不会迷路,莫离顿时明白,有人在这里布了阵法。江湖中一向喜欢直来直往的打打杀杀,鲜少有人会静下来研究这奇门遁天,反而是排兵布阵时用的更多。莫离从小在青瑕山庄藏书阁中接触各种书籍,故而见多识广,除了不怎么出门实践,莫离可谓是全知全能。 一旁的宋桓在脑中飞快过起了破局之法。从前他带着手下的亲兵常常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对这八卦亦是非常熟悉。虽说人人以为他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无能皇子,但一个无能的人怎么能在乱世之中得以自保?若不是他无心帝位,又出了变故,这陛台之下可就不是如今的天子了。 宋桓刚算出阵眼所在,正欲前往破阵,却看到身旁女子拔出纯钧。 纯钧映射月光,光芒打在莫离的脸上,在打斗中松散的头发被风吹起,飘荡在夜色中,忽隐忽现。纵然是人前一向不动如山的宋桓,脸上也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这样看来,似乎宋桓更像那害羞的小媳妇。 莫离奋力挥动纯钧,闪着寒光的剑锋携着万钧之力插入地面,顿时裂纹横生,仿佛天地破碎,迷局顿解。 一旁的宋桓目瞪口呆。 在江南第一剑客的剑下,坚硬的地板裂开的时候甚至没啥声音,万物寂静。 其实莫离也想到了破局之法,只是她觉得一剑就能搞定的事,没啥必要走来走去。拔出纯钧剑后,她一把薅起宋桓,终于在寅时结束之前赶回了官邸。至于怎么回去的?当然是爬墙。 卯时便要出发做做样子,二人只来得及换下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宋桓穿了一套朴实无华的墨色长袍,头发高高束起,虽然他们没啥钱,但官府有钱,宋桓也丝毫不客气的拿官府的钱。眼下这件墨色长袍用的是蜀锦,边上绣暗纹,素朴又奢华。另一间房间里的莫离今天则是做男子打扮,穿了时兴的月白色衣衫,绣金边,同样朴实无华但低调。今天她不跟宋桓一同行动,想到有消费的地方,她把能看到的银锭都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卯正,二人用过早饭后一前一后出发。宋桓连哄带骗的顺走了莫离的承影宝剑,摆足了官架子跟着县衙的人一起去查案。莫离后一个出发,看着宋桓这大摇大摆的模样,第一次从这个人身上感觉出一点幼稚。她觉得,这才是少年人应有的心性。 城中最有名的茶楼叫蟠龙楼,天尚未大亮,这里便坐满了人。莫离常常听师姐们说江湖中如何如何,慢慢便学会了那些老江湖的做派,虽说她二十岁才第一次真正出门,却各方面都非常老道。她知道,三教九流最混杂的地方就是这种酒馆茶楼一类的地方,只要你伸手一拍,说自己听闻谁谁什么时候又干什么了,你就能听到这个人的各种八卦。 此时蟠龙楼便走进了这样一个少年,面如冠玉,身材修长,衣着富贵,腰挎长剑,令人难以想象这样的公子哥会出现在这小城镇。莫离甫一出现,便吸引了大量的目光。此时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还未出场,莫离便是最耀眼的那一位。 莫离从怀中摸出一块闪闪发光的银锭,随手递给店小二,吩咐他上一壶好茶,随后大声喊道:“诸位兄弟,小可自南方而来,路上便听闻这县令家的大公子生性风流,是城中最为洒脱之人。某欲他日登门拜访,诸位可否告诉在下这大公子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好让在下有所准备。”说完,莫离又拿出一块银锭,在桌案上重重一拍。 茶楼里的人北流对这种八卦的事情极为感兴趣,听莫离这样一说,便七嘴八舌的讲了起来。 “公子,我听闻那程公子最喜欢逛青楼了,城中的青楼他都去了个遍,那栖凤楼他最常去。这人说是风流,实则十分好色,我劝公子还是要洁身自好啊。” 有人反驳道:“你个大字不识一个的懂什么?听曲子乃是风流之事,就连先帝都喜欢听曲儿,你在这里简直是玷污风雅。玉娥姑娘你听说过没,人家大公子那是去品这玉娥姑娘的曲子,你懂什么?” “话说这大公子好像也好久没见了……” …… 莫离有的没的信息都搜集到了一点,眼下约莫是巳时,她要带着这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信息去找宋桓,想来就头疼。 章七 刺客 莫离打着哈欠走出茶楼,心想有时间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迷迷糊糊的拉过拴在一旁的马。马是黑色的,也是从官府那里顺来的,虽不是很名贵的马,但胜在温顺,她心想改天走的时候一定要一同带上。莫离骑着马慢悠悠的走在大街上,心想不敢时间,正好晒晒太阳。听到一阵马车声,回头一看,发现宋桓正拉着帘子看着自己。莫离连忙打着马走向车旁,低下头小声跟宋桓说话。 莫离正认真的扮演着一个侍从的角色,兢兢业业地向自家公子汇报本次任务的情况。 “小白,无非就是我们了解到的那些。那程少爷十分喜欢玉娥,玉娥又跟你师兄关系匪浅,想来他的死跟你师兄也脱不了关系。小白,若是你想及时脱身,还来得及。” 若是莫离,她不会趟这趟浑水。作为江湖中人,凶手杀的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人,死了反而她还要拍手叫好。 但宋桓从小在诗书中长大,又是皇子,他不会允许自己袖手旁观。但他是一个理智的人,拎的清轻重,他不会拿自己和莫离开玩笑,该跑的时候头也不会回。 二人也能想到,两个不同阶级不同身份的人想到的东西一定会有很多出入。这样一定会有摩擦,价值观,为人处世都大相径庭,很难合得来。宋桓心知如此,他便想努力做一个平凡人,最好不再管那些朝堂纷争。莫离这个小姑娘,才第一次出门,她的心中能称得目标的东西,可能就是成为天下第一吧。 宋桓指了指身上的腰牌:“既然对方是我师兄,我就更要查。而且咱们拿了官府那么多东西,起码得干点事情,不然我良心上不太过得去……” 一支羽箭从一旁飞来,马车正行驶在较为人少的地方。莫离的马受惊,险些撞上一旁的马车。马车上的宋桓手中握着刚才那支箭。更多的箭从四周飞来,万幸街上的人不多,大部分都及时逃走,只有两三人运气不好中箭倒地。宋桓连忙从车厢中冲出,莫离给出来的宋桓一个眼神,宋桓顿时会意,将中箭的车夫和路人拖到屋子里,进行简单的止血。莫离直接拔出纯钧飞身到屋檐上。 不轨之人是五名身着黑衣的刺客,手持弓弩腰胯长刀,看起来训练有素。见莫离上来,一人瞬间抛下弩机抽出长刀,朝莫离砍来。有一人架着连弩见缝插针,打了莫离一个措手不及。剩下三人飞身向下,目标应是宋桓。莫离将仅有的暗器向那三人射去,其中一人挡下十数支飞箭,顿时倒地,另外两人直冲宋桓而去。 一支弩箭划过莫离的发丝,她发现自己罕见的分心了。对付莫离的刺客十分难缠,用的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子,打起来完全不要命。莫离只能先掷出纯钧的木质剑衣砸向放冷箭的刺客,那人顿时晕了过去。剩下的一个刺客见状更加不要命了,朝着莫离连砍数刀,将莫离华丽的衣袍划出数道口子,莫离找准时机一剑封喉,连忙朝宋桓的方向冲去。 另一边,宋桓正在屋中给受伤的人处理伤口,他带着莫离的承影剑,承影剑身华丽,颇有些像那些京城里的花架子会随身带着的名贵兵刃。冲进来的刺客可能也是这样想的,甫一进门便盯着宋桓脆弱的脖颈。一刀挥下,鲜血喷涌而出,但面前的宋桓却毫发无伤。那人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刀还在半空中,心口却出现了一道口子,倒下时眼中的惊愕仿佛要溢出来。后一个进门的刺客还有些不明所以,还在埋怨前面的同伴抢了自己的功劳,便看见那个抢了功劳的同伴缓缓倒下。他想要出声,却发现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伸手一摸,发现脖子上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把精钢锻造的短刃。 莫离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情况,她原以为宋桓还要再受点小伤,看来是她多虑了。宋桓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莫离有没有留下活口。莫离连忙拿来绳子飞上屋檐捆住晕过去的人,又掰开那人的嘴巴把那人含在口中的毒药摇晃出来,带着这人飞身向下。 宋桓在给伤者做治疗时,顺手把没晕的全给打晕了过去。看到莫离下来,对她说道:“朝廷的人已经发现了我们,得赶紧走。”对于莫离抓回来的人质,他没有开口询问。因为他知道,莫离其实心细如发,他对她无条件相信。 莫离虽然不太了解宋桓身上到底背负了什么罪名,但还是去配个他。幸好大剑匣也被她带了出来。她拿过剑匣,快步走到宋桓身边,开始扒他的衣服。 宋桓十分吃惊,但还是站着不动任莫离摆布。 “阿离,毕竟男女有别,你收敛点。” “小白,不是我说你,你是我捞上来的,你身上哪里我没见过?你放心好了,你在我这里其实已经没什么贞洁可言了,你别那么倔。” 宋桓:“……” 很快,宋桓的身上便被盖上了一件非常素朴麻布衣服,衣服是莫离从剑匣里拿出来的。趁着官府的人还没来,二人打扮成江湖侠侣的模样,连忙逃了出去。至于人质,只好交给官府审问,他们带着也不方便。 二人来到城外。天气阴晴不定,很快就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二人身上带的钱不少,找了一家客栈,连忙进去歇息。 客栈的上房中,莫离和宋桓端坐桌案两边。莫离罕见的亲手拿起茶具泡了一壶茶,给宋桓递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上一杯。窗外大雪纷飞,客栈中可以看到城池。城墙高耸,城门威严。宋桓心生感慨,偌大的中原竟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方才二人歇息了一会,也沐浴了一下,莫离换上了一身雪色长衫,屋内燃着炭盆,十分暖和,是故她穿得有些单薄。江湖儿女并无那些世家女子一般循规蹈矩,纵然莫离宋桓二人男未娶女未嫁,她依旧大大咧咧的来回串门。 宋桓也是简简单单的穿了一身长袍,头发披散着,衣着轻松但人有些紧张。他知道,他迟早要告诉莫离自己的身份,既然是朋友,是生死之交,莫离更是自己的心上人,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应该早些坦白,现在等仇人找上门来才说,他觉得很对不起莫离。 在说正事之前,宋桓看见莫离衣着单薄,头发松松散散挽着,脸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在此之前,他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他面前穿得如此随意的。贵族世家乃至皇室中,大部分男子在十三四岁时便开荤了,但宋桓天生不好女色,或者说他都不太乐意跟他人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连贴身侍女都没有一个。很多人向他自荐枕席,他都视而不见。他很羡慕那些民间画本子李讲的神仙眷侣,他也只想找到一个能相守一生的女子。这份心思,在皇室中也算是独一份的。 莫离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对宋桓说道:“小白,我们是不是该开诚布公一点?” 窗外大雪纷飞,路上仍有未归家的行人步伐匆忙。从客栈可以望见城墙。城墙如墨,在冰天雪地中划出一道阴影,白雪胜宣,与威严城墙勾勒出太极两仪。 屋内二人对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离和宋桓大眼瞪小眼,纠结着谁先开口。 莫离瞥了一眼宋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我先说。” “我先说。”宋桓同时开口。 莫离眉心皱了皱,伸出手要指向宋桓。 “你先。” “你先。”二人异口同声。 莫离硬着头皮:“我真名就是江莫离,家住青瑕山,怀乡郡青瑕县人,师承青瑕山庄掌门,江湖亦称我江七,虚岁二十二,没谈过恋爱……” 宋桓及时打断了她,莫离讲到一半他就觉得不太对劲,讲着讲着发现自己好像成了媒婆…… “你讲的这些我都知道。我信你,但我知道你不信我。”宋桓道。 “重新认识一下吧,在下宋桓,表字白蕴。侥幸投了个好胎,乃当今陛下的五弟,大行皇帝第五子。师承竹山书院,有同门师兄弟七人。但是我虽长在皇宫之中,我保证从来不近女色,身边连伺候的侍女都没有,我对其他女子不感兴趣。双亲亡故,同胞兄长被今上所杀。我不知你信不信,但皇帝把这个罪名安到了我的头上,因此我被追杀。”宋桓不受宠,甚至未曾进入太学。 莫离立刻接话:“打住,咱们不提伤心事。我说你怎么能搞到这么多好东西呢。如此甚好,以后我江莫离的人生履历上又多了一条:救过皇帝的儿子。” 宋桓顿时觉得有些好笑,阴霾被扫去不少。他觉得挺对不起莫离的,连累她一同被追杀。 “阿离,你救了我,我还把你连累了,”他从怀里拿出一块玉牌,“我也没什么值钱东西,这样吧,这块玉牌能证明我的身份,你拿着,如果我跑了或者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能要挟我。” 莫离其实想问他能不能以身相许来着。她接过玉牌看了一下,用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她突然想到连这东西宋桓都给自己了,那以身相许也不远了。她脸上顿时漏出一抹笑容。 宋桓正从怀中找着东西,抬眼望见莫离的笑容不由得一怔。其实莫离并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容貌虽是上等但并不惊艳。这张脸上最吸引宋桓的其实是那眉眼弯弯的笑颜,莫离的笑洒脱,自由,如山花般烂漫。她的眸中清亮,澄澈,不像他们这些从小生活在深宫之中的人,对前路无望,对来路失望。他羡慕莫离,羡慕她有无邪的笑容,有透明的眼眸。他渴望,他渴求,若是可以,他宁愿当一个山野村夫,也不要当这天横贵胄的皇子。 可是他不知道,莫离走到如今这一步吃的苦头丝毫不比他少。宋桓好歹锦衣玉食,再不济每天都能吃饱,莫离却从小无父无母,她是从泥浆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是泥泞中的鲜花。她拼了命的习武,铁了心的要争这个江湖第一的名号,其实也是想让世上能有她的立足之地。莫离的眸中其实本来充满了恐惧,她迷茫,在危险中成长的她,甚至不清楚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到来。山门中的试炼一不小心就会折了性命,她身上永远缠着绷带,有着受不完的伤。后来她逐渐变得强大,当她知道明天应该不会死了,她便对生活有了希望,因此,她每天睁眼都很开心,因为又度过了平安无事的一天。宋桓对她而言也是救赎,在一天盼着一天的日子里,她有了新的目标,支持着她活下去。宋桓羡慕她,她也仰慕宋桓。只是大家都沉默不言,亦或是心照不宣。 宋桓从怀中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块大的离谱的金牌,递给莫离。 “这是我离开以前皇帝给我的,我被贬到怀乡,削为郡王,但如今连郡王的名头都没有了。这块证明郡王身份的金牌你也拿着,这金子重,实在没钱了就从前面扣一点下来,应该够你大吃大喝一年半载的。” 莫离忍不住笑了起来,拉起宋桓:“走吧,姑奶奶我现在有钱了,我带你去喝酒,喝上好的桃花酿。”说罢便拉着宋桓往楼下走去。宋桓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默默配合着她。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宋桓坦言,他有一个困扰许久的问题。 “阿离,那是我跟那几个刺客都掉水里了,你怎么断定我这个人就是好人?”这是一个很经典的问题的变式,宋桓一向神机妙算,但在有些事情上他还是想不通。 莫离灌了一口酒,回答道:“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她买了个关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宋桓侧耳倾听。 “因为你长得漂亮。”语不惊死人不休。 宋桓刚喝下一口酒,闻言呛了几下。虽说他知道莫离的脑子时好时坏,在日常生活中往往那么“不拘小节”,但他也没想到莫离心能这么大。 莫离看着宋桓铁青的面色,顿时憋不住笑。 “其实不光是看你长得好看,是因为我认得那群刺客的身份。你可曾听说文秀楼?这门派虽然名字感觉怪文雅的,但是干的事情一个比一个缺德。我在来京城的路上曾与他们打过交道。当时我路过荆州,老天爷眷顾我在赌场赢了点钱,然后我拿着钱去逛了一会青楼……” 宋桓听到这里感觉非常头疼,他想自己究竟是看上了怎样一个女子,不仅去赌坊,还逛青楼…… “当时我在青楼,凭借着只行走过半年的江湖经验,一眼就看出这些姑娘不对劲。后来花了点钱一问才知道,这些姑娘都是些孤儿,被文秀楼的人强行拐来卖身。那天晚上,我把那些文秀楼的人绑了起来,一起挂到巷子里的茅房中挂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将他们放出来。” 宋桓闻言一笑,默默给她点了个赞。莫离讲起这些江湖奇闻异事可谓是滔滔不绝,那神态那语调,说书先生都没有她专业。 “后来啊我一打听,这不就发现,这文秀楼不仅干刺杀这种行当,还包揽了荆州一大片的灰色产业,怪不得哪呢有钱。所以啊,我当时一下子就把你捞了起来。” 文秀楼收钱办事,这样看来,恐怕真的是宋桓那些手足兄弟想要他的命。 转念一想,无妨,他的身旁还有莫离。 莫离讲累了,猛的灌了一口桃花酿。一转头,恍然看见窗外纷纷飞雪。她伸出手,接住雪粒,掌心的雪融化的很快。南方的雪不多,她很喜欢雪,她还记得,除夕的那个雪夜,她从大雪中捞起来一个很漂亮的死人。 杯中有酒,窗外有雪,眼前有良人。莫离孤独惯了,她很珍惜这样的日子。其实她也希望,眼前人能日日相见。 章八 莫离 坦白归坦白,还是得干正事的。 这次莫离二人在城外见到了纪月。他还是那般清雅出尘,身着一袭白衣,身形修长,但面容似乎比先前更加清瘦。修长的手指在拨弄着琴弦,琴音传出数里,绕梁三日不绝。 莫离腰间挎着名剑纯钧,另一侧挂了一个酒壶,装饰自然简雅,用一支紫檀木素簪挽起如瀑青丝。她今日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身披黑色狐裘,配上云纹锦靴,旁人不知,或许会觉得这是个潇洒的小公子哥。 宋桓比莫离更加随意,墨发随意地披在身后,换上了一身淡蓝色衣裳,好似谪仙下凡。二人自从拿了官府的钱,衣着都富贵了不少。 莫离宋桓并肩而行,在雪地中踩出一行脚印,缓缓踏入亭台之中。因还下着雪,二人肩上都落了不少的雪花,此刻到了亭中,竟悉数被纪月的琴音震落。纪月指尖拨弦不止,宋桓示意莫离先坐。 琴音悠扬,时而如女子低泣,时而如战马嘶鸣,时而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时而黑云压城山雨欲来,曲调低缓,似悲怆亦如决绝。 一曲终了,纪月方才缓缓起身,端起茶壶给莫离宋桓分别倒上一杯。 “有失远迎。” 今年的雪下的挺多,这场雪就已经下了三日。昨日子时,客栈中的店小二交给了宋桓一封信,出自纪月之手,只约了宋桓二人明日相见,信中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此处是莫离找到的,宋桓建议在河边等纪月,但纪月却出乎意料。幸好莫离耳力卓然,在百丈之外听到纪月的琴声,顺着琴声一路走去,在纪月弹到第二曲时赶到。 “师兄安好。方才师兄所奏,乃是《出塞》一曲?”宋桓问候。 “师弟乐感不减当年,此曲正是愚兄所改的《出塞》。可惜原曲不曾传世,纵然后人屡尝还原,每每感觉缺了些韵味。”纪月答道。纪月又将目光转向莫离:“我与师弟许久未见,承蒙江姑娘替我等照料白蕴,月在此谢过。”随即向莫离一举杯,莫离亦端起热茶一饮而尽。 明明来找纪月应该是谈正事的,而且纪月也大不了宋桓几岁,这场面怎么有点像小夫妻见长辈…… 宋桓一向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所性直接开口询问:“师兄还未曾告知,今日相约我二人至此,所谓何事?” 纪月从怀中拿出一块银质的令牌,宋桓看到还有些疑惑,莫离却瞬间反应过来,一改刚才松散的姿态,身躯微微向后仰了一点,眼神变得更加犀利,方才改握住茶杯的纤纤玉手转移到了纯钧上,周遭猛的爆发出一阵阵杀气。 “江姑娘稍安勿躁,”纪月开口说道,“我此次前来,只代表我自己,与他人无关。” 纵然宋桓不通江湖之事,也读出了那古朴令牌上的文字——春秋阁。 南有青瑕,北有春秋。青瑕山和春秋阁已经不对付了将近百年,就连每一次的剑会上,春秋阁和青瑕山也总要把对方痛骂一顿才能解气。在莫离看来,这些人其他地方都好,就是这方面不知是闲得慌还是太幼稚。 与青瑕山一向和睦的作风不同,到了春秋阁的地盘,他们不会给敌对门派留一点的情面。曾经有一个与春秋阁有着血海深仇的门派首席弟子,下山拜访青州地界的一座门派,春秋阁的人竟雇了十余名杀手在门派山门前当众斩杀这名弟子。后来又有一些与春秋阁不对付的小门派弟子游历到春秋阁腹地,轻则重伤,重则丢命,更有甚者一座门派的掌门被杀手当街围杀,众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自此,春秋阁穷凶极恶的名号便随着那句北有春秋传遍整个江湖。虽说青瑕山的人他们暂时没动过,但你也不能确定现在没有以后会不会有。 宋桓瞥见莫离如临大敌的样子,伸出手搭在莫离白皙的手腕上。莫离周身气息如冰,自然练的功法属寒,此时宋桓一握,便感觉她纤细的手异常冰凉,便在手上默默灌输真气。 莫离心中预警,恍然身旁伸开一只修长的手臂上轻轻地搭在她的手腕上。甫一接触到宋桓的掌心,莫离感觉全身经脉都温暖了许多,宋桓的真气温润,坚定有力的手让莫离立马冷静下来。 “月公子,恕我直言,春秋阁这样的门派不值得你为之效力。”莫离说道。银质的令牌,在春秋阁中已是位高权重。 “师弟,江姑娘,我如今已是骑虎难下。栖凤楼那位玉娥姑娘你们应是认识的,她是我的属下,亦是阁中派来探听消息的,如今你们想接触县令儿子一事,已经触及春秋阁的底线。实不相瞒,据我所知有人出了巨额赏金买师弟你的项上人头。我本想试着拦下阁中刺客,但如今我也无力护你。若是你信得过我,便放下此间事,速速远离此地。” 宋桓隐约能猜到,一开始想要他的命的应该是他那心狠手辣的皇兄和朝中担心他回归的大臣。此时他与莫离应当是阻了春秋阁的财路,才被多方追杀。他自己被追杀倒是无所谓,只是……他看向身旁的莫离。 莫离感受到他的目光,毫不犹豫的将宋桓哦手反扣在手心中。她的手逐渐变得温和,而身旁的宋桓脸颊上则是染上了一层又一层哦红晕。 “别忘了,我乃江南第一剑客。”莫离道。 纪月这次没有翻墙。 他只是默默走进栖凤楼,走进那座绿意盎然的院子。 雪停,院前有树,傲然独立,庭中万花凋零,只余院前一木。 阁中有佳人,佳人抚瑶琴。琴声似水流柔情,纤手如白玉素雅。 纪月止步,亦是默默驻足一旁静听玉娥抚琴。一曲终了,案前佳人仰首一笑。 玉娥是春秋阁的刺客,是纪月的属下。纪月此番前来咸平,心情非常复杂。他本就是春秋阁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但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总会有感情。此番春秋阁受人所托取宋桓的项上人头,先前的人死了,正好宋桓在咸平城,这单子就轮到了玉娥的手里。玉娥纪月都受制于春秋阁,此番若是不能拿下宋桓,他们就要提头回去。纪月自然不惧,但玉娥一定不会安好。 一面是手足,一面是爱人。纪月即使本就是有目的地接触宋桓,也不忍心下杀手。 玉娥眼中有泪意,纪月亦是无可奈何。就算他能昧着良心帮爱人痛下杀手,但宋桓身旁还有江南第一剑客。若是他放走了宋桓,以后一定会有更多人为难他。江湖人做榜单,只做世人所周知的,譬如宋桓,不在榜上,莫离亦是。纪月这个江湖第三,终究也是自身难保。 月公子拿起一支玉笛,放到嘴边,玉娥双手亦覆上琴弦,缓缓拨弄。 一曲又一曲,恍然又天明。 关于江莫离为何要叫莫离,而非其他女子更喜欢的字。 自莫离有记忆的那一刻起,她就面临着分离。幼时与父母分离,至今未曾得父母一面。她不知自己生辰何时,年岁几何,以及姓甚名谁。她是被一群半大的孤儿拉扯大的,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过了一两年,当初捡她回来的几个小叫花子在饥饿中辞世,她便跟着那些八九岁的小孩四处乞讨。一日一日的下来,又会有同伴离开,对幼时的莫离而言,倒下的同伴是最难以磨灭的记忆。 后来,一个冬天,风雪交加,小乞儿们只能缩在青瑕山脚下的一座破庙中。他们只能祈祷,山上的神仙能下凡来救他们。没想到,山上的神仙真的来了。几名谪仙似的女子推开破庙的大门,飞雪和狂风顿时袭入室内,冻得孩子们瑟瑟发抖。 山上来的神仙的确救了人,却只救了莫离。十多个孩子只能眼巴巴的看着莫离被带走。他们的眼中有不舍,有嫉妒,有仇恨,有羡慕,有期盼,有希望,有盼着她好的,有盼着她不好的。那个雪天,莫离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跟在那谪仙的后面,与她一同的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有些人跟不上,便被遗弃在了风雪中,任由大雪埋没。莫离咬着牙,几次想要晕倒,倒在雪地上,又爬了起来,就这样慢慢地走上了那座山。 青瑕山对于莫离来说,只是一个利用她的价值的地方。她上了山,本以为能衣食无忧,谁知却是残酷的竞争。在那里,每日都有人挺不住,她就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倒下,被抬走。最后,她还是撑到了掌门面前。 掌门只是教她武功,她时常能见到有外出的弟子一走就是数年,后来她知道,那些人都死了。 她见过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知道,只有自己足够强大,世间才有她的立足之地。就这样,她成了江南第一,她还要做武林第一,她要做天下第一。 莫离,莫离,只是希望能留住身边人罢了。 莫离从往事中惊醒,屋外是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喧哗声。她穿上外袍,拎起剑匣,拉开门,看见同样茫然的宋桓。 二人转念一想,想必是官府的人发现了破绽。匆忙对视一眼,笃定了心中的想法。莫离比宋桓熟悉周遭的环境,迅速与宋桓讲了一个地点,吩咐宋桓若是走散便前往此处,宋桓微微颔首。 客栈的大门猛的被踹开,一群未披甲的军士持刀冲入。莫离见状,从剑匣中拿出两把刀,分给宋桓和自己。 剑为双面开刃,以剑制敌难免伤人,刀为单面开刃,以刀背制敌,可尽可能减少伤亡。宋桓接过,是一把轻巧的横刀,轻轻拔出,刀身上书枕月二字,虽素朴,但价值不菲。 楼下军士中为首的朝莫离二人大喊:“本官咸平县尉王常德,先皇第五子宋桓,大逆不道,残害手足,已被贬为庶人。我等奉官家御旨,捉拿宋桓回京。”大手一挥,上百名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拥而上。 纵使二人武艺超群,但上百训练有素的精兵不是白吃官粮的,莫离二人还要尽可能减少伤亡,谈何容易?楼下的官兵如潮水般涌来,莫离与官兵过了几招,用刀背敲晕几人后,意识到与一群不能杀死的士兵打车轮战,迟早体力不支。她回头,往门口方向示意宋桓。宋桓与莫离早有默契,快步掠至莫离身边,一人拖住上行的官兵。莫离则从二楼的栏杆上一跃而下,尽可能快地冲散官兵的阵型,跃出大门,很快隐没在夜色中。 莫离逃出生天后,紧皱的眉头依旧不曾舒展。朝廷与江湖一向两不相干,至多会有些形式上的交流。如今她作为江湖顶尖门派的嫡传弟子,第一剑客,竟出现在朝廷重犯的身边,还出手相助他。虽说应该没人认识她,但光是她身手不凡,便足以自此为借口挑起事端了。方才被追杀时顾及不了这么多,如今冷静下来,猛然意识到江湖与朝廷或许会有一场冲突。不过这也不是她和正在被追杀的宋桓所能触及的。 借着夜色,莫离飞快前行。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些追兵打死也不会想到,莫离竟然躲在了有官兵驿丞看守的官驿里。方才莫离飞奔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了距离客栈最近的一处官驿。她与宋桓约定,逃命时往官驿这个方向跑,若是官驿屋外插了一面白旗,便是莫离或者宋桓在此处,反之则是不在,需要往同一个方向再走数里,去一座村庄中碰头。 万幸上天眷顾,驿站中空荡荡的,只有看门的两个打着瞌睡的官吏,驿丞约莫已经睡了。莫离从背面翻上屋檐,确定屋内没人后翻窗而去,她突然想给设计房子的人道个谢,毕竟那人把窗做得这么大。 莫离看了一下房间,是一个普通的布局。她不能点灯,只好留着月色慢慢摸索。下了多日的大雪停了,她爱雪,雪天安逸,观月色,饮热茶,案前三两画本,面前有佳人相伴。随着下完的雪,生活又要漂泊不定。 方才与官兵缠斗时,莫离身上被反持的利刃误伤了一两次,没有砍到要害,但也有些深。月色下,莫离的雪白里衣已经染红了半边。就算是逃命,她也带着剑匣,匣子里有药。她忍痛扯下衣服,血肉与布料黏连,饶是莫离这般受伤无数的也忍不住闷哼了几声。她咬着牙往那道自左肩划到身前的伤口倒着药粉,配药的是青瑕山的人,下手比较狠,莫离痛得头上冷汗直冒,但还是咬着牙关,压着自己的声音。 待到莫离穿上衣服时,她已经快要痛得晕过去。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人的日子。每次她只要动静稍大,门口就会传来敲门声和一道清润的嗓音。似乎有宋桓在,她就不用担心自己吃不饱饭。莫离心中想着,这宋桓一定是一个顾家的好丈夫。 另一边的宋桓不知道莫离怎么想的,只知道身边的这些官兵真烦人。他忍着被自己误伤的风险,用刀背跟官兵过招。楼下的县尉还一直在嚷嚷:“宋桓,只要你乖乖地,刚才那个女人我可以不计较。” 骗鬼,这种老色狼最喜欢借着公办的借口妄图良家女子了。 宋桓听着那老色鬼的嚷嚷感觉心烦,忍无可忍拔出身上挂着的承影,同时转过手中的枕月,局势瞬间颠倒。有人忌惮他手中的双刃不敢上前,也减少了一些伤亡。趁着对方防守薄弱,宋桓拉开一扇门冲进房间,同时算好时机算好角度一脚把门踹飞,正正好好砸晕那满嘴污言秽语的县尉。他不再多留,心中之想着莫离一个人在外边会不会有什么意外,急急忙忙翻窗离开。 他在想着莫离,不知如果他知道莫离此刻也在想他,他恐怕能高兴地把那县尉直接砍了…… 章九 郎君 雪夜,窗前人影窈窕。月下人形只影单,面色苍白。恍然有风至,吹起三千青丝,扇动衣袂飘飞。有道是时间转瞬即逝,然今时漫长。 伤口有些疼,莫离才换上干净的衣物不久,已经包扎过的伤口有渗出了血,在月白色的锦缎上晕开。莫离推开本已经合上的窗,望着天边明月。纵然他不在身边,但他们看到的都是同一轮明月,明月寄我相思情。莫离心不在焉地想着,猛然发现自己怎么开始惦记起一个人了? 莫离本就比寻常女子长得高一些,此时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更显身形修长。以往她看过的话本中经常说什么女子挂念远方的丈夫什么的,她是不理解且不认同的,虽说现在她依旧鄙夷这种行为,但她似乎对它有了一点了解。 很多时候影响这种相思心绪的,更多是知道亲近之人在远方,甚至有危险,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等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莫离心想,见不到人可能没啥,但自己对亲人的安危无能为力,才会更让她崩溃。就像现在,她身上失血过多,但宋桓还在被追杀,她也无能为力。谁能想到江南第一剑客竟会被区区百人逼迫至此。 一夜未眠。 天边,墨色悄然退散,渐渐的有些泛白。此时天地一色,仰首见云,俯首有雪。 若是放在平日,这等美景能让莫离一整天心情好。可她已经习惯了宋桓随时会出现,看着如画般美景,反而没啥心思。 这官驿躲不了多久。半个时辰前,莫离下楼把驿站中醒着的人尽数敲晕,然后又给他们下了点药。过程中,她发现驿站中的人有些多,想必是这段时间会有朝中官员会路过此地,驿站的官吏忙着准备接待。她翻了翻驿站中的文书,没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感觉有些疲惫,便上楼休息去了。 算算日子,今天都二月初八了,不知不觉已经捡到宋桓一个多月了…… 耳边,有踩雪的细微声音。莫离仔细听了听,察觉对方只有一人。她拿起纯钧,缓步下楼,刚走出驿站门口,准备应敌,便瞧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对方还是身着一袭白衣,雪白的衣衫上有些破损,还沾了些污渍,若是旁人穿着,定会有些狼狈,但穿在这人身上,反而别有一番韵味。面上还是那般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持承影,腰间的枕月与玉佩相撞,叮当作响。三千发丝有些凌乱,随着微风轻轻飘动。 宋桓还是那般如同谪仙下凡,如此,莫离便放心了。 莫离身上还裹着狐裘,她看着宋桓缓缓踏着白雪而来,清风霁月,如清泉,如春风,令她如痴如醉。不知是冷风还是心动,莫离的脸有些泛红。 “阿离,我回来了。”他的嗓音温润。 莫离有些怔住,随后反应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往屋里走。她很快便又成了之前那般笑嘻嘻的模样。 “走,姑奶奶我请你喝茶。” 莫离的理想生活,约莫就是像现在这般,有一个不大的小院,种上两棵自己喜欢的小树,住一间不大的小屋,外面下着雪,里面泡着热茶。但此时,驿站不是她的,角落里的官吏也颇有些煞风景。 莫离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主人,连忙招呼着宋桓坐下来。“快坐快坐,我翻遍了整座驿站,就找到这种茶,你先喝着,我看看你伤哪儿了。”莫离在宋桓的面前倒上一杯滚烫的茶水,然后站起身仔细观察宋桓有没有受伤。 宋桓有些想笑,这小丫头把自己当主人了不说,还把这上好的毛尖当成了粗茶。他轻轻拍了拍莫离的手,示意她安心:“好了好了,我没伤到哪里,不过是被划破了点皮而已。” 莫离总算放心了,转过身去,坐到宋桓对面。 宋桓骤然一惊,莫离穿的是浅绿色的衣服,此时伤口因动作稍大,再次开裂,鲜血渗出,便格外瘆人。他连忙抱起莫离,往楼上走去。莫离有些惊讶,这身板纤细的小公子一下子就把自己抱起来了。她开口问道:“怎么了?” 宋桓的微笑有点维持不住,脸上尽数是担心:“你伤成这样了,还有空关心我。” 莫离摸了摸肩上,感觉有些潮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伤口又渗血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不起啊,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的,其实没啥感觉。”因为小时候受的伤大多比这严重。 若不是要收着力度,减少伤亡,她也不至于那么狼狈。宋桓跟着莫离的指引来到房间,一进门,莫离便主动跳下来,乖乖地坐在软榻上。 “剑匣底下的格子有些药物,宋大公子,既然你这么好心,那就麻烦你啦。”宋桓依言拿出些药瓶,分辨出药物的种类,坐到莫离身后时却犯了难。 他要给莫离处理背上的伤口,那不是要……他的脸唰的一下变得通红。 宋桓的脸直接红透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背部。莫离的背线条流畅,有力量感,与寻常闺阁女子的身材相比更加纤细,也更精瘦。莫离先前处理伤口时,绷带打结的地方在侧面。她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划过身侧,解下盖住伤口的绷带。 不知是伤口处太疼,还是第一次与男子近距离接触,莫离的身子微不可查地有些颤抖。这小动作被宋桓捕捉到了,他这下不止脸红了,全身上下都红透了。他手忙脚乱地帮莫离的伤口上好药,包扎好,便正襟危坐地坐到了一旁。 莫离穿好衣服,转过身去,看见宋桓一副正经的样子,猛的笑出声来。谁让此时宋桓的神情跟一个新婚的黄花大闺女一样,娇羞的不得了。宋桓承认,他这辈子就不曾有过这般正经的样子,也不曾有过这般娇羞哦样子。 莫离突然觉得宋桓有些可怜。 “小白啊,我听说你们京城里的贵人十三四岁便有人给你们当通房,怎么你跟个黄花大闺女一样,莫非你连女子都不曾碰过?” 宋桓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刚刚才恢复正常些的脸色又红了起来。莫离看到这一幕笑意更盛,忍不住感慨道秀色可餐。她突然俯下身亲了宋桓的脸颊一口:“小郎君,你这么好看,你就别当那宫里的皇子了吧,要不来给我当压寨郎君?” 莫离其实也没想到眼前这人这么不经撩,这才摸了摸他的小脸儿,一下子从脸上红到耳根。足足愣了有十数个弹指的时间,才僵硬地转过脖子看着莫离。一旁的莫离看到宋桓这幅样子,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做得有点过了,果断拿出帕子,胡乱在宋桓脸上擦了擦。这不擦还好,一擦,莫离顿时觉得宋桓的脸红得随时会冒烟。 宋桓僵硬地伸出手,拨开莫离。 “阿离,不用擦了。”她越擦他便越害羞。若是让宋桓那些师兄弟看见他这幅样子,估计纷纷要感慨铁树开花。 莫离看他如此窘迫,赶忙说道:“小白小白你别当真,我开玩笑的……” 没料到宋桓也同时开口:“你要是包吃包住,我当你的压寨夫君也不是不行……” 二人都没料到对方会这般说,顿时诧异地盯着对方看了起来。恍然二人意识到不太对劲,才移开了视线。 “阿离,你听我说,同门之人虽言我算无遗策,智计无双,但我也知道自己心软。或许别的皇子会喜欢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但我从小厌倦了那般勾心斗角,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宋桓此番话确实真心,他的母亲,兄长都在权势斗争中牺牲,偏偏对他们下手的是与自己血缘最亲近的父兄。 他还记得那时,他的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那时宋桓的母亲被下了毒,躺在病榻上,用尽最后的力气便嘱托给了宋桓那几句话。 “宋桓,母亲只希望你能平安活下去,无论是以一个闲散之人的身份,还是那九五之尊的身份。 “母亲是权势斗争中的牺牲品,但母亲希望你不用成为他们的垫脚石。你若是无愿,母亲亦不逼你做那第一人,你不必为了我的身后事勉强自己,你只要平安快乐,母亲便非常满足了。” 病榻上的妇人年纪并不算大,但面容枯槁,明显已是弥留之际。讲到此处,老妇人喘气已是非常困难,但她必须要提起一口气叮嘱自己的儿子。可惜当时宋柏不在,老人至死都只是宋桓陪着。 对于被困在后宅中,一生只见过那三尺见方的天空的老妇人来讲,能有这般觉悟已是非常不容易。受到教育,环境的影响,她还是叮嘱宋桓遵守忠孝之道,做那群酸儒眼中的君子。 “白蕴,权势斗争中的牺牲必不可免,我只希望你能善待自己的亲人。” 宋桓此时只能在一旁握着母亲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 “白蕴,你已弱冠,我希望你娶一个门当户对,情投意合的女子。我不希望你当政治筹码,也不希望你未来的妻子如我这般只能呆在这囚笼中,过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做那自在的苍鹰。” 宋桓的母亲只是一只被困在囚笼中的金丝雀,作为筹码被圈养在笼子里。她自小受的教育便是三从四德,相夫教子。环境和教育限制了她,她虽有觉悟,但改变不了自己弱势的事实,只能叮嘱自己的孩子恪守那古板的道理,明哲保身。那酸儒们的道理束缚住了深宫后宅里的女子,也束缚住了宋桓。 宋桓不受宠,甚至在宫中查无此人。他上不了国子监,便只能溜出去静山那里学习。但宫里的人学的是帝王之道,他学的是避世之道,加上自小母亲对自己的教育,他在权势的斗争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花了三年,一步一步地改变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他学会了王道心术。但他无心帝位,又受亡母所托恪守忠义,最终才被算计出局。 在宋桓的心中,他只是一个软弱的人,他没有那凌驾于万人之上的野心,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他配不上莫离。 “阿离,宋桓配不上你。你是自在的飞鸟,我只是笼中雀。”宋桓声音低沉。 他掉下河里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解脱了。 “我曾想过投河上吊,但我还得安慰我母亲在天之灵。母亲不希望我残害手足,我为她守孝三年,但我不犯人人犯我。我错了,我太软弱了。” 莫离握住宋桓的手,笑骂道:“小白你是不是傻?你的命本就是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你想想,如今都要入春了,今年已经是第四年,你不得绑了那几个王八蛋给你母亲亲手上两支香? “听话,等改天你解决了自己的事情,再去上吊也不迟。到了那个时候我会陪你钓鱼,泡茶,万一到了那个时候,你还舍不得我了。” 的确,若不是莫离,他也没有命说这些话。他舍不得丢下血海深仇,还要留着自己的命报答莫离。 他突然紧紧拥住莫离。 “谢谢你。” 莫离的手原先还不知所错地乱晃着,此时反应过来,连忙拍了拍宋桓的被,示意他别担心。 忽然宋桓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当压寨郎君是正室还是侧室还是外室啊,我想当正牌相公。” 莫离:“……” “你这么好看,当然是当正宫娘子啦。”莫离笑骂道。 宋桓:“那你还有别的男子?” 莫离突然就被呛了几下,连忙否认:“不是不是,我很专一的。” “那就好。” “小白,我该不该提醒你一下你压着我伤口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于是神机妙算智勇双全玉树临风弱不禁风人见人爱的漂亮小郎君的脸又红啦。 蓝颜祸水,蓝颜祸水啊。 休息了一会,莫离拉着宋桓起来。 “方才我打晕那些人的时候,发现他们人还挺多的,还把那些名贵的食材啥的都拿出来了,莫不是有哪位大官要路过此处?”莫离问道。 宋桓被她拉着下楼翻来往信件,文书,看得他眼花缭乱。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终于找到一份比较正式一点的文书。 “大理寺少卿陆淼自京城前往杭州,不日路过咸平,沿途官驿当扫地相迎。” 文书是咸平县令写的,让莫离不禁质疑他的水平,这扫地相迎是这么用的吗? 落款处日期是二月初五,算算时间,陆淼来的时间应当就是这两天,然而宋桓却并不太担心。 莫离愕然,宋桓解释道:“陆淼是我同门师兄,亦是挚友。” 莫离了然,但提醒宋桓还是要谨慎些为好,知人知面不知心。 “兵书有云,以逸待劳。实在不行咱们就给他一闷棍。”莫离的方法永远带点粗暴。 章十 歌舞 余杭。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断桥上仍有三两残雪,桥上有才子佳人踏雪而行。抬手拢一拢衣衫,或是捋一捋青丝,便是一幅美景。 湖上有画舫,歌舞升平。湖上亦有小舟,泛舟湖上,乃赏景的绝佳方式。 舟上人嫌丝竹之音乱耳,命船夫划快些。 小舟搭着小篷,有二人对坐舟中,舟上燃有炭盆,减缓一丝凉意。 “怎么,阁下可是听不惯这乐音?”舟上男子开口。男子沏了壶茶,茶水半透,香气盈人。男子抬手给面前之人倒了一杯,热气蒸腾。 对面坐的是一名女子,头发简单挽起,着白色锦袍,披貂,虽已年过半百,面容却似青葱少女。玉手轻抬,端起茶杯小酌一口,脸上露出浅笑。 “在下只是不喜此曲罢了,想必阁下亦不喜他人在自己面前唱衰,”女子唇瓣轻启,声音如佩环相撞,清脆悦耳。 方才画舫中歌女唱的是《玉树后庭花》。 舟中男子发丝半白,但打理得一丝不苟,庄重严肃。男子面容清俊,面上带笑,身着玄色锦袍,绣暗金蟒纹花边。静坐此处,恍若谪仙。男子音色如杯中茶,半透,深色中清透。 “江掌门可还喝的惯这茶?听闻这是你们南方的名茶,本座的弟子专程从南方带回来,今日专程带来,请掌门点评一二。”男子说道。 女子答道:“阁主客气。茶是好茶,只是这岭南的茶,阁主品鉴时用当地的方法,岂不美哉?阁主若是用对待其他茶的方式对待此茶,岂不失了原有的韵味?” “掌门眼光不错,只是你门下江七,连陛下御笔勾掉的人都敢救。如此之人,本座亦是佩服,只恨当初为何不是本座先遇上这好苗子。” “阁主谬赞。小七少年心性,难免冲动一二,阁主若是想讨教我青瑕,大可不必为难后辈。”莫离的心性她是知道的,春秋阁的手段她也是知道的,若是莫离在春秋阁的地界上被盯上,纵使她剑术超绝亦自身难保。 莫离有天赋,听话,是青瑕山掌门看好的弟子。莫离的师姐大多有些桀骜不驯,或是天分不及莫离,青瑕山上资历深的老人都觉得莫离将会担起这一代的大旗。 只是没有预料到莫离会阴差阳错把宋桓救下,三月武林大会在南都例行举报,青瑕山和春秋阁势必一决高下。此时莫离还在北面腹地,纵是青瑕山,也鞭长莫及。 男子拨开帘子,正好看见一座被白雪覆压的宝塔。他指着那宝塔道:“掌门可曾听闻,那宝塔底下镇着一只蛇妖?那只蛇妖怨气冲天,若是我二人在此打起来,不小心坏了禁止,这余杭城中怕是生灵涂炭。” 春秋阁阁主同青瑕掌门若是交手,双方都不占便宜。二人自是不会单刀赴会,四周有门下弟子看着。 阁主抿唇一笑:“掌门,这样好了,三月的武林大会,若是你青瑕赢了,我便不为难江七姑娘。若是你们败了,江七姑娘便只能听天由命。”就算给青瑕面子不为难莫离,宋桓的命他们还是要留下的。 小舟缓缓靠岸,春秋阁阁主下船后还伸出手扶了青瑕掌门一下,仿佛先前的剑拔弩张未曾发生。二人相一拱手,便缓步离开,四周的林中亦是钻过数道身影。 一艘画舫同时缓缓移到岸边,画舫中商女还在唱着《玉树后庭花》。 猛的飞来一根树枝,正正好好挑断琵琶琴弦。掌门淡淡收回伸出的手。 “晦气。” 城门下风大,吹得莫离拢了拢外衫。 昨日还在应酬地方官的大理寺官员,今日酒刚醒便接到了上级的通知,让他们不必停留,直接继续南下。陆淼还特意叮嘱他们路上走慢点,最好能走个大半年。 莫离听到时感觉非常疑惑,陆淼的解释则是反正要等刑部的老头子,不如晚点过去省的对付他们那张老脸。临出门前陆淼还敲了敲莫离的头:“江妹妹,你这察言观色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不行啊。”气的莫离拿着纯钧追着他打了一炷香。 穿过城门时,莫离三人遇到了极其严格的盘问,一问才知道是城中又有富家公子身亡。幸好陆淼带的路引上有定安侯府的印鉴,否则三人可能要考虑老本行翻墙。 此番进城,只是想找纪月讨一个说法。若是春秋阁要宋桓的命,大可不必殃及无辜。为何还要杀城中的酒囊饭袋公子哥? 城中行人匆匆忙忙,眼下卯时,不知是时辰较早还是别的原因,城中行人远不及当初莫离和宋桓前来的时候多。 眼下已是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纪月是春秋阁送到京城的卧底,如今春秋阁收了钱,便要纪月替皇家杀掉宋桓。玉娥是纪月的下属亦是学生,本是负责此间事物,替春秋阁敛财,正好宋桓一行人来到咸平,春秋阁便给二人下了死命令,要带走宋桓的命。宋桓与纪月毕竟多年同门,开始不是真情,但后来总会有些实意。纪月本想保下宋桓,但宋桓莫离二人误打误撞动了春秋阁的利益,给他们带来了更多麻烦。如今纵使莫离二人自此间脱身,但后面还会被春秋阁一路追杀,既然已经牵扯进来了,不妨索性将此间事解决再离开。 敛财,二人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草菅人命,是可忍孰不可忍。就算阴沟里翻船,反正还有陆淼垫背背黑锅。 陆淼是京城有名的富家公子,自是极为富贵的。于是莫离便顺理成章地顺走了他几张银票,美其名曰“伙食费”,还把陆淼的手下放在驿站给自己看行李。眼下莫离正做着富家公子的打扮,带着易容过的宋桓的陆淼在城中花枝招展地走着。 如此花枝招展,定是十分引人注意。尤其是三人出色的容貌,吸引众多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在害羞地站在路边看着,胆大的甚至朝莫离一行人丢花儿。 莫离看着飞过来的花儿喜笑颜开,以往的二十余年她是不曾受过这种待遇的,如今沾了宋桓陆淼的光,自是要好好享受一番。待三人走到栖凤楼大院门前时,身上已是盈满花香,如同万花丛中过。 朝莫离一行人扔花朵的姑娘们心都碎了,没想到这么好看的美男子竟然喜欢逛花楼,还是大早上的时候去,光天化日之下,他们就不害臊吗?在衣着带来的便利下,莫离第一次带着宋桓从青楼的正门进入。起初栖凤楼老鸨只是以为三人是来听曲的,还寻思男装打扮的小姑娘怎么也来逛青楼。 很快她便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腰牌。陆淼拿着大理寺少卿的腰牌在老鸨面前晃了晃,没想到被老鸨拿着扫帚打了一顿,还报了官。这一切的一切还得怪宋桓。于是带着衙役来抓人的县尉没想到这次抓了个真的。 纵使陆淼眼下只是花架子,也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很快来的衙役便齐刷刷跪了一片。 陆淼挥手示意衙役离开,只单独吩咐老鸨将玉娥叫出来。很快三人便被请到了雅室之中。香气萦绕的雅室中,还是那名女子坐在案前,纤纤玉指轻抚琴弦,弹的是《玉树后庭花》。 三人淡定坐下,心照不宣地沉默不言。一盏茶后,屏风后果然走出一名白衣男子。 “师兄,我们只要一个解释。” 纪月浅笑:“师弟聪慧,只是春秋阁的规矩一向如此,我本就是一枚棋子,如今只不过是发挥了应有的作用罢了。” 十数载的情意做不得假。纪月自从来到这个人世间,便注定只能是一个悲剧。 春秋阁的人一日进入春秋阁,便是一世。纪月的母亲生前是春秋阁的杀手,以世人的谴责换取自身的利益,她的一切都建立在肮脏的手段之下。十年如一日的暗杀,她身上流过很多血,她杀的人足以在地下建一座城池。 春秋阁有一位女阎罗,江湖中人如雷贯耳。这女阎罗使一柄锈剑,曾一度打到武林第二的位子,仅次于当时一位春秋阁的同僚。 那时春秋阁如日中天,年轻一辈的前三甲都来自春秋阁。当时纪月的母亲程芷与另一名剑客从南都城北打到城南,秦淮河的河水都被二人劈成了两半。江湖盛言南都人无出户,秦淮三日无船,正是当年程芷二人在秦淮河上缠斗数日不知疲倦。素日平静无波的秦淮河被打的浪花四溅,说书人常说一剑当空乌云蔽日。 程芷的锈剑笨重,路子狠辣,另一人则是使软剑,以柔克刚。打到最后则是程芷力竭,惜败于对方。 程芷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眼前人是何人,于是开口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在下李如歌。” 当时程芷二十六岁,但常年沉寂在血腥之中的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自己的感情。数日下来,她对这名剑术超绝的白衣公子印象深刻。但刺客只是掌权人手中的刀,没有自由,也没有感情。 她打算过了这一日,便将李如歌忘却。谁承想三天后春秋阁派她刺杀秦淮道盐铁转运使时,她再次遇到了李如歌。 夜幕之下,程芷一袭黑衣,手中提着一把生锈的古剑站在南都钟楼上,看见了那个永远身着一袭白衣的身影。程芷只是匆匆一瞥,她深知自己要做的事情远比眼前的男子重要。她要自由,她要权力,她要财富,她只能以自己沾满血腥的双手奋力挥剑,她要一步一步往上爬才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每一次任务都不能出差错。 她从钟楼上一跃而下,黑色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阴影中,一个身影飞快前行,很快来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院子里。盐铁转运使正在屋中与人觥筹交错,时而左拥右抱,程芷最是厌恶这等男子。她看着那转运使肥胖的身躯,便越发想一剑刺下去,让他再也不能蠕动。 程芷用力握紧手中锈剑,在阴影下悄无声息地潜进入。恍然,她在一片黑暗中瞥见一抹月白色的长袍。 杯中酒饮尽,座中人起身。房门缓缓推开,走出二人,一人身躯肥硕,一人贼眉鼠眼。夜色下,二人分别走向连廊两侧,程芷在黑暗中猛的刺出一剑,肥硕的男子顿时捂着胸口倒下。同时,连廊的另一侧也传来一声闷响。她看到那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缓缓擦拭着手中软剑。李如歌举止优雅,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程芷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她一直以为,刺客只生存在阴暗面中,从未想过竟会有如此儒雅之人。 四处传来脚步声。完成任务后停留在原地乃是大忌,程芷心下一定,连忙离开转运使宅。 从那次之后,她很久不曾见过那白衣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