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首辅:从淳安知县开始》 第一章 新安江决堤 大明嘉靖四十年,农历五月。 浙江省杭州府淳安县内,三月的桃花汛填补了冬季短暂的缺水期,新安江的河水逐渐上涨,奔腾的河水灌溉了江边两岸几十万户人家,带来生的希望。 五月的浙江雨水充沛,此时每年三月下旬到四月上旬冰凌消融融化的雪水,自东海漂浮的水汽全都聚集在这七山二水一分田的浙江。 雷雨连绵,从早下到晚,浇的人心烦意乱。 淳安县丞田有禄急冲冲地穿上衣服,赶到了县衙大堂,与他一同到来的还有六房吏首,差役班头,牢狱牢头,几十余名杂役小厮。 “二老爷,大老爷这是怎么了,这深更半夜的怎么还敲起了惊堂鼓。”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田有禄抖落着袖子,外面雷雨交加,自己来的匆忙,已经湿了一身。 堂署内有人点上烛火,堂里几十人挤得满满当当。 衣裳不整的王牢头走到田有禄身旁,低声说道:“我看刚才跑出去好多杂役,看样子都是堂尊府里的小厮,不知道要去叫唤谁。” 钱粮吏首也对田县丞说:“这新来的李知县自打前几天去杭州城,回来大病一场,莫不是惊了神。” “他惊了神便罢了,搅得我们都不得安生。” “慎言,慎言。” “堂尊来了,堂尊来了。” 身着青蓝袍七品官服的李青云走上大堂,乱糟糟的大堂一下子安静下来。 外面依旧风雨大作。 李青云手中提着用黄布包裹着的淳安正堂大印,在大案前坐下。 前几日李青云穿越来此地,发觉自己成了这大明朝的淳安知县。 一下子成为一县之主,他还没来得及高兴,蓦然发现自己穿越的这个大明不对劲。 出身公务员的他对历史还算了解,在正史中,淳安县是在严州府境下,但在这里,淳安县被杭州府统属。 这让他突然想到一部历史神剧《大明王朝1566》,在那部剧中,淳安县正是受杭州府管辖。 而此时是嘉靖四十年,在这一年,小阁老为推行改稻为桑,决定毁堤淹田,九县决堤,淳安县知县和建德县知县被王命旗牌当场问斩。 闪烁的雷霆将堂署内照的忽明忽暗,李青云冷峻严肃的表情吓得众人心中一惊,把堂上冷得一片死寂。 王牢头轻轻推搡田县丞,两人眼神交汇,都是一片茫然。 明眼人都看得出,堂尊大人此时的心情很糟糕。 但作为县丞,田有禄不得不上前一步,以下属见堂官之礼向李青云作揖:“卑职见过堂尊。” “近日大雨连绵,我心甚是忧惧,做了几夜的噩梦,梦见河堤不稳,心中实在放心不下。” “堂尊心怀百姓生计,梦中都在为百姓担忧,实在是百姓之福。”王牢头见缝插针,拍起马屁。 李青云脸色冷若冰霜,看都不看说话的王牢头一眼。 田有禄拱手道:“堂尊大可放心,这新安江河堤花了朝廷二百五十万两银子,修的如金汤一般,肯定不会出事。” “这天下真有金汤一样的河堤?” 田有禄噎住,他捉摸不透这个年轻的堂尊大人心里在想什么。 他拱手:“这……世事无绝对……” “这几日我茶饭不思,安排了小厮日夜盯着这河堤,生怕出了事,这天灾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祸。” 雷霆划破夜空,照得田有禄的脸庞煞白。 “堂尊的意思是?” 李青云解开黄布,双手捧起淳安正堂大印。 众人看着代表淳安县最高权力的大印,屏气凝神,噤声无言。 “有人看到,一群行踪诡异的人,靠近了新安江大堤,本官放心不下,张书吏,你点清人数,拨出沙袋,铁铲,随时做好大堤遇险,抢险救堤的准备。” “马上行事,怠慢了,我就革除了你这身袍子。” “王牢头,赵班头,带上所有狱卒差役,把家伙什都带上,跟我即刻出发。” 话音刚落,堂署内立马乱糟糟一片。 知县大人拿着正堂大印发号施令,一百多号人挤堆在一起,竟没有人敢反驳。 大雨磅礴,一百多号人从堂署出发,期间陆陆续续又来了好大一波人加入队伍。 新安江河堤下,隐隐约约看到几个被风吹拂的灯笼散发着微弱的光。 李青云靠近了大堤,心终于安定了下来,还没有听到大的声响,证明毁堤的事情还没有发生。 按理来说,他作为一个上任不久的官员,没有参与监守修缮河堤的任务,就算新安江河堤决口,与他的关系也不大,最多会被问责一个监管不力的下场。 但李青云深知毁堤淹田绝对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这里面还牵扯着严党和清流两派的斗争。 自己这個小小的七品知县,在这个事件当中如果不能掌握主动权,只怕到时候也有苦难言。 更重要的是虽然他穿越过来不久,但作为一县父母官,淳安县几十万百姓的生机安危都在他的肩上担着。 无论是为了他自己,还是为了那几十万黎民百姓。他都必须阻止新安江河堤决口的事情发生。 由于时间匆忙,他没有办法直接通知胡宗宪会发生河堤决口,九县决堤的大事。 他力所能及的就是召集淳安县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差役,其他八县他鞭长莫及,最起码把淳安县保住。 李青云一众人到达新安江河堤下,发现前方有两人提着灯笼鬼鬼祟祟。 见众人来势汹汹,两人急急忙忙逃窜,一人往河堤方向去了,另一人慌不择路,踩进附近的泥潭里。 “抓住他们,抓住他们,谁抓住了,赏银二十两。” 一行人当中有不少差役农民出身,他们在水田当中如履平地。 听到重赏,当即红了眼睛,十余人有的拿刀,有的拿叉子冲了过去。 不多会,一个身材健壮,桑农打扮的人就押着逃跑那人带到李青云面前。 啪! 未等那人说话,一记耳光就扇在了他脸上。 “畜生!” 李青云也未多言,心中担忧那往河堤上跑的人,于是未做停留,带人匆匆赶去。 还未赶至,就看到一行人急冲冲跑了老远。 一声巨雷劈下,冲天的爆炸声比雷鸣声更甚。 在巨大的火药威力下,河堤不甘心地倒下。 李青云睚眦欲裂,田县丞脑子一空,软倒在地,身后一行人纷纷吓傻。 他们怎么敢? 不怕天打雷劈吗? “抢险救水!” 李知县大声怒吼,将众人带回现实,众人纷纷反应过来。 “沙袋装土。” “去收拢碎石。” “丢,赶紧往下丢。” 雷雨不停,雨势居然还有变大的趋势。 新安江水咆哮着,从缺口涌出,洪水又把缺口撕裂地更大,冲击着附近的农田。 江水淹没禾苗,泥浆将水染得更浑浊。 恍惚间,李青云听到隐隐的哭嚎声。 “下水,先堵住缺口。” 李青云热血涌上头,解下身上官服,想要带头与众人堵住缺口。 “堂尊大人,使不得呀。” 田有禄急得就差给李青云跪下了,连忙招呼着后面的桑农差役。 “没听见堂尊命令,一齐下水,堵住缺口,趁现在还有机会,若是缺口更大,河堤闸口彻底决口,你们就得搬家卖孩子。” 平日里胆小怕事的田有禄在这一刻口才惊人。 靠田吃饭的农民急了眼,当时就跳了下去,随后,桑农,差役,都在田有禄恶狠狠的眼神下一齐下水。 人墙堵住不算大的缺口,随后沙袋、木材,石块一个个扔下,堆积。 咔嚓! 雷声不断,雨势还在加大! 一行人在黑夜中挖土,运石,不知跌伤了多少处。 轰隆隆! 又是几声爆响,大地都在为之震撼。 众人惊讶的发现,汹涌的江水突然退却了不少。 于是趁此机会,终于将最后一处决口填上。 随行众人累倒在地,心中满是雀跃。 李青云站起身,眺望新安江。 只见江水朝着其他地方涌去,似乎找到了新的发力点。 “天地不仁……” 雷光中的李青云,脸庞忽隐忽现。 第二章 天地不仁 “天地不仁……” 胡宗宪这句话很快就被雷声吞没了。 瓢泼大雨洒在总督衙门檐下,透过风雨可以影影绰绰看到这里占满了亲兵队,所有人都牵着马。 身披油衣的胡宗宪一把推开亲卫递上的伞,大声喝道:“河道监管呢?” “去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和织造局报告险情了。” “险情如何?” “九县决口,洪水全都涌进来了,水太大了,挡都挡不住。” 胡宗宪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随即稳住脚跟,翻身上马。 “你带两人,叫戚总兵和谭参军领一千兵即刻赶到大堤,抢险救堤。” “走,去淳安。” 胡宗宪心里清楚,这场灾难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九县决堤,洪水肆虐,堵是一定堵不住的。 为了尽量减少决堤带来的伤害,只能选择泄洪,淹掉一两个县,保住其他县。 而这两个县,就是淳安和建德,一是两县知县是河道监管的负责官员,二是两县离新安江最近,地势低平,将水往这引,可以事半功倍。 新安江大堤上,李青云坐在田有禄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木椅上。 周围的差役农民东倒西歪地躺在土地上,不断喘着粗气。 “清点人数,可有伤亡?” 钱粮吏首上前拱手作揖:“托堂尊的福,都是擦伤,还有刚刚下水的几个百姓,淹了一下,这会儿也缓过来了。” “器械沙袋点清楚,不要漏失了,再做个花名册,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登记下来,回去商量一下,赏赐点什么。” “堂尊爱民如子。”田有禄适时送上马屁。 “那人呢?” 田有禄自然知道李青云指的是谁,当即说道:“堂尊放心,那厮不老实,趁乱想跑,我已经将他五花大绑,绝对不会走丢。” “安排人轮班休息,刚下水堵住缺口的百姓好生安置,过来支援的接着沙包装袋,挖沟,采石,总之一句话,在河道监管的人来之前千万不要让大堤再决口,再决口,你我二人就把身上这身袍子脱下吧。” “田县丞,你作主要负责人。” 田有禄脸色发苦,点头称是。 雨势变小,依稀能看到东边露出了曙光。 天要亮了。 自己稀里糊涂穿越过来,碰上这一档子事。 忙活了一晚终于把主动权抓回手里。 事已至此,他只能庆幸,自己穿越过来的身份不是原淳安知县常伯熙。 如果真是那位,那么自己立马抹脖子就可以了。 无他,常伯熙是新安江河道修缮的主要负责官员。 就算他堵住了淳安县的大堤,其他八县的决堤都能要了他的脑袋。 更别说后续的党争倾轧,常伯熙作为严党炮灰级别的角色,只有一个下场,被当作弃子。 在电视剧里,常伯熙是一個被诸多大人物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角色,是一个发生了九县决堤这样的大事都不知所措的角色,是一个死到临头还在寄希望于一个太监能救他的角色。 而他李青云不同,他不会做任何人的炮灰。 “堂尊!胡部堂来了!” 王牢头急匆匆跑过来告诉李青云,自己看到胡部堂带着一群骑着马的队伍正在往这里赶来。 “看这架势,怕是不止我们这个一处闸口出了问题,其它几个县也出了问题。” “总督大人既然来了,那自当去拜见一二。” 李青云穿上在一旁的官服,扶正腰带,又吩咐了几句。 “叫他们不要停下来,总督大人带来的人留不下来,不要让他们乱了我们的计划。 另外,把那人藏起来。” 话说完,李青云带着几个书吏前去迎接胡宗宪。 第一眼,李青云在人群中看到了胡宗宪,连忙行礼。 胡宗宪本来神情忧虑,到了大堤之后,反而平静了不少。 左右扫视两眼,不易察觉的皱起了眉头。 李青云穿着破旧不堪的官服,因为湿透了的原因,官服紧紧的贴在身上。帽子上满是泥土。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只有身上端正的腰带。 “这里的闸口没出事?” “堵住了。” “你……辛苦了。” “不敢,卑职既然做了这淳安县的父母官,这就是我分内之事。” “怎么堵住的?” “凑巧而已。” 胡宗宪深深地看着李青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小阁老举荐的?” “卑职,是大明的官。” “其他八个县都被水淹了。” 李青云作悲伤状,“天地不仁……” “好一个天地不仁,李庆!” “在!”胡宗宪身旁亲卫大声说道。 “带人去建德和其余几县,相助戚总兵处理汛情。” 亲卫带着一群人骑马匆匆赶往其他地方。 王牢头在远处观察,发现真如堂尊大人所料,胡部堂的人果然来了就走,不愧是考中进士的,料事如神,脑子就是好使。 “淳安淹了多少?”胡宗宪问。 “除了大堤旁边一些田,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百姓也没有损伤,等堤坝彻底堵上,再清理一下淤水,插上稻苗,过几月也还能赶上收成。” “其它八个县怕是没那么幸运,怕是会受不少灾,几百万百姓……”胡宗宪清癯的脸上更加憔悴。 他说话的语气很慢,似乎是在斟酌。 “淳安地势低平,若是分洪,淹掉一部分田,可以保证其它几个县收到的伤害减少许多,赈灾的粮食也能少上许多。” “胡部堂是想苦一苦淳安县的百姓,他们何其无辜。” “为大局着想。” “谁来替淳安无辜受灾的百姓着想!胡部堂心里装着九县百姓,皇上心里装着九州万方,我要是不替淳安的百姓争,我怎么对得起身上这件官袍。” 胡宗宪第二次审视这个年轻的知县。 只见李青云昂首挺胸,目光如炬。 如此意气,让久经官场的胡宗宪有些恍惚。 “事后,可以给淳安百姓一些补偿,朝廷不会亏待他们的。” “什么补偿,胡部堂可否说清楚些?” “你想要什么补偿?” “在淳安县停止改稻为桑,免收赋税三年,经此大难,百姓需要修养生息。” “不可能”,胡宗宪脱口而出,“这些事我没法给你保证,你自己也知道。赋税我会尽量向朝廷争取,具体怎么样,还是由皇上,内阁决定。” “总督大人什么都承诺不了,我要是就这么做了,全淳安县的百姓都会戳我的脊梁骨。” “我现在全都答应你,你信吗?” 面对胡宗宪的反问,李青云噎住,说不出话。 “淳安是浙江的淳安,老夫这个浙江总督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光鲜,尽人事,听天命。 老夫可以给你一句准话,我可以保下你,伱在淳安大可便宜行事,不过要快,要快!” 说罢,他骑上马,赶去其它县。 田有禄凑了上来。 “堂尊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留下一部分人,看住闸口,其他人……” “去挖沟渠,去挖坑,挖的越深越好。” 第三章 记录在案 胡宗宪走的很干脆。 看样子是铁了心的要苦一苦淳安的百姓,话语间全是为难。 胡宗宪难,在北京西苑里的嘉靖也难,内阁也难,百姓也难。 那么问题来了,这世道简单都跑哪去了。 李青云和王牢头押着犯人回了县衙。 既然汛情已缓,那么审理案情就刻不容缓,只有掌握罪证,才能将主动权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里。 胡宗宪说过会保他,但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见了不到两面的人身上。 到了县衙,李青云吩咐王牢头。 “王牢头,叫上留守的主簿,书办,巡检,马上到提审房来。” “本官要立即审理嫌犯。” 很快,几个留守县衙的吏员拿着纸笔来到了提审房,一眼看到堂尊大人拿着正堂大印,坐在桌前,身上的官服整理得端正。 几人神色一紧,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五花大绑的嫌犯被解开了头套,王牢头扯下他嘴里的布条。 一见光,看到的第一眼就是面无表情的李青云,几个杂役拿着杀威棒在一旁候着,顿时那人吓得瘫倒在地,不是王牢头扯着,怕是已经平平整整地躺在地上。 “我问,你回,知情不报,罪加一等,你知道吗?” 嫌犯吓得一哆嗦,没晃过神来,被王牢头狠狠抽了几巴掌。 “知县老爷问你话,快回话。” “小,小的明白。” “姓名。” “方……方二牛” “何方人士。” “回老爷,我是淳安的。” 王牢头一听,又是一耳光打了过去。 “先别急着打,你昨晚,在新安江大堤干什么,与你一起的都有哪些人?” 方二牛捂着脸,语气颤抖:“小的,小的昨晚只是和乡友路过,对,路过大堤,没想做什么?” 王牢头:“放屁,路过?为什么见了我们就跑,你分明心里有鬼,我看你这厮也不老实,堂尊不如动刑。” “路过?”李青云冷笑,“你可知你和你的朋友路过之后,大堤发生了什么事?” “小人真不知道,小人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李青云大声呵斥:“还在满口胡言乱语,你可知,你们今晚做了多么伤天害理的事。” 众人顿时被吓了一跳。 “九个县,几百万百姓,因为伱们,有多少人要淹死,会损失多少粮食,你还在跟我说你不知道。” “这件事,我担待不起,你担待不起,你后面的人更担待不起,几十万百姓没了活路,朝廷不会让元凶巨恶有活路。” 方二牛面如土色,被吓得浑身颤抖 “处理完汛情,到时候就是追查元凶,胡部堂的本事我想你也明白,朝堂英杰无数,六扇门,锦衣卫,都察院都会管,迟早会查出来。 你说与不说,都是迟早的事,但区别在于,你现在交代了,本官还可酌情处理,你不是主谋,还破案有功,《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者是公罪,公罪不究。到时候说不定还能留一条性命。” 方二牛涨红了脸,终于下定决心:“属下是奉命行事,是蒋千户,徐千户叫我们干的,他们拿着臬司衙门的令牌,带我们去新安江大堤,挖开闸口。” 李青云眼神一亮,对两旁的主簿书办说道:“将他的回答,记录在案” “我问你,是谁从臬司衙门下的令?因何情由?” “这个小的真不知道,不过……” “应该是马知府下的令,小的一路走,还听见两個千户大人提到了布政使、按察使。” “记录在案。” 随着李青云的不断盘问,事情的细节也逐渐出现,一旁的主簿忙的不可开交,身上冷汗直冒。 从方二牛嘴里吐出的供词,里面牵扯的一个个大人物让他们差点笔都握不稳,只好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李青云。 “莫要管其他事,只管将我们的问话,一一记录在案。” 方二牛终于说完,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只是眼睛还直勾勾盯着李青云。 “让他画押。” 李青云看着供词,忽然又想到什么。 “慢着,将供词原封不动,再抄一遍,同样画押。” 等主簿将供词抄完,按照原样画押,李青云手里拿着两份供词,长吁了一口气。 他将正堂大印盖在供词上,用蜡封起来,交给王牢头:“吩咐驿丞,将供词交到胡部堂手里,记住,一定是交到胡部堂的手里。” 王牢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李青云桌上的另一份一模一样的供词,接过之后,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将嫌犯打入地牢。” 淳安县作为大县,设有其他小县没有的地牢。 在穿越前,李青云曾经去过景区参观地牢,里面的环境压抑,幽暗。 这还是装了现代白炽灯和涂白了墙壁的前提下,依旧让人感到深深地不适。 按理来说,这个嫌犯因为主动招供,态度良好,应该被关进普通牢房,但李青云实在有点不甘心。 从新安江大堤跳下堵住缺口的百姓过得不舒坦,他怎么可以舒坦。 “看好他,别让他死了。” 李青云又嘱咐了一句:“衙门的公事,出去之后不要乱说,小心祸从口出。” 几人连忙点头,逃似的离开提审房。 日头渐盛,满身的疲惫袭满全身,李青云强忍疲惫努力思考,回想自己还有哪些地方做的不够周到。 按照电视剧的剧情,自己凭借先知先觉,堵住闸口,既让淳安免于受灾,同时又撇清了自己和密谋九县决堤的主使的关系。 虽然最后淳安说不定还是会被作为泄洪的地区受灾,但情况最起码在可以控制之内,黑锅自己应该是躲开了。 更何况,自己还抓住了一个舌头,凭借这供词,哪怕胡宗宪不保自己,自己也完全可以投靠清流,寻求庇护。 清流上下正齐心协力,推倒严党,这份供词,正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东西。 但怕就怕再有变数。 自己的出现已经是个变数,正常来说,淳安知县应该是常伯熙,而不是他这个三甲进士李青云。 天犹怜见,自己原本是个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办公室主任,怎么突然就穿越了。 我真的不想穿越啊! 李青云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另一边,总督衙门里,则是另一道光景。 第四章 建德知县海瑞? 总督衙门里。 杭州知府马宁远重重地将头磕在地板,步履蹒跚地走进里间的侧门。 随后,郑泌昌与何茂才走了进来。 两人站住,看着闭眼坐在椅子上的胡宗宪,对视一眼。 郑泌昌轻声唤道:“部堂大人……” “坐吧。”两人轻轻坐下,一齐望向胡宗宪。 沉默了许久,两人终究是坐不住了,于是何茂才轻咳一声:“未曾想,天地不仁,竟会发生这样的事……” 郑泌昌也开口:“此次受灾的百姓怕是有几十万,属下一听到消息,立马到义仓统算粮食,大概还有不到三万石,也够灾民吃上十天半个月,当务之急是买粮,藩库里的存银也不够,怕是要立刻上奏朝廷,拨粮赈灾。” 两人一唱一和。 胡宗宪睁开眼:“赈灾,赈什么灾?” “自然是天灾。” “真的是天灾吗?”胡宗宪目光如炬,盯着两人。 两人一怔。 郑泌昌连忙说道:“如今端午汛将至,下了几天的暴雨,水位上涨,河堤失守也是难免的……” “那你们就这么跟皇上解释吧,同样是端午汛,同一条江,邻省的白茆河,吴淞江固若金汤,我们呢,一条江花了人家两份的钱,倒出了这么大的水灾,你们就这么跟皇上解释。” 两人变了脸色,郑泌昌解释道:“属下觉得,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时候,河道衙门的人贪墨了公款,造成水灾,这种事,嘉靖三十一年也发生过。” 何茂才眼睛一亮:“对对对,就是这样。” 胡宗宪不接话,只是望着郑泌昌,示意他说下去。 何茂才接着说:“就这样上奏,至于贪墨之事是否为真可以留后再查,现在光凭借大堤决口这事,就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可以将有关人员就地正法,对上对下,咱们就都有交代。” 胡宗宪慢慢问道:“那你们说,有关人员都有谁?” “自然是河道衙门那些人。” “那些人是哪些人?” 郑泌昌说道:“自然是河道总管马宁远,按律协办的两个委员,淳安知县李青云,建德知县张知良都难逃其咎。” 胡宗宪反驳道:“监修河道时,淳安知县李青云还未上任,负责此事的是上任知县常伯熙,李青云在这次河堤决口一事中,带人堵住了堤坝,减缓了灾情,若是追究与他,于理不合,这奏折又该怎么写。” “这……”郑泌昌犹豫,“李青云虽未监管河道修筑,但作为新任知县,他有责任保护堤坝的安危,如今堤坝失修酿成灾祸,他也有监管不利之责,至于上任知县常伯熙,还可慢慢查。 当务之急,是将这几人就地正法,以安民心。” 郑泌昌很急,话语想置李青云于死地,不止是想找到一个背锅侠,落实此事为天灾,不是人祸,更重要的是,从他手下两个废物千户那里汇报,此事有把柄被李青云抓住。 若是能请动王命旗牌,将李青云迅速格杀,那么一切都能慢慢摆平。 胡宗宪没说话,从案台后拿出供词,放在二人面前。 “你们要拆开看看吗?” 郑何两人顿时变色,将李青云的供词拿起,扫了几眼。 鲜红的淳安正堂大印刺痛了郑泌昌的双眼,他觉得眼前一阵恍惚。 居然动作如此之快,这个李青云…… 郑泌昌咬牙,手紧紧地攥着供词:“部堂可是要呈上去?属下斗胆多说一句,此事小阁老给我们写了信,不知道部堂大人有没有收到信,这事,能查到我们头上,也能查到小阁老身上,事所为何,还请部堂明示。” ”事?什么事?你是说毁堤淹田的事是小阁老让你做的?” “属下没有这個意思……”郑泌昌慌了,连忙说道。 “那小阁老的信是怎么回事,什么追查到小阁老?” 郑泌昌:“属下的意思是,改稻为桑弄的如此麻烦,只赖天公不作美,天灾之下,为之奈何,但无论怎么麻烦,改稻为桑是国策,始终要继续下去。 天灾而已,换个角度想,说不得还可以让改稻为桑国策顺利推行,李青云的供词真假尚且不论,当今民心不稳,为大局着想,不应再生事端。” 何茂才接过话:“对对对。” 郑泌昌又说:“有些事情不能上称,上了称,怕是一千斤都打不住,现在国事为重,这李青云杀与不杀全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失了民心,让百姓和官府离心离德。” “那照你的意思,此事就是天灾造成,李青云不杀,常伯熙杀不杀。” “杀,必须杀,常伯熙任职期间监修不利,必须杀,杭州知府马宁远,建德知县张知良都要杀。” “河道监管杀不杀?” 郑泌昌愣住了,常伯熙一开始出于同党好友的身份,为他开脱,如今自身难保,为了落实此事是天灾,而非人祸,这常伯熙必须要死,不能给他反应的机会,但河道监管…… “河道监管李玄是宫里的人,要治他需得杨公公说话,还要上报给司礼监的吕公公。” 胡宗宪:“那就是说,这次事件还是没办法上奏朝廷确定是水灾。” 两人顿时不吭声了。 “来人,将马宁远带上来,在总督衙门就地看管。” 亲兵队长应声,从里间带出双眼通红的马宁远。 两人看都不敢看,只管低着头。 直到马宁远走远,郑泌昌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下定决心:“我们两一起去找杨公公,看他那边怎么说。” “对对对,”何茂才迎合道,“河道失修,上奏朝廷,也不能只治罪我们的人,那个李玄作为监管却没事,怎么也说不过去。” “那你们就赶紧拟一道奏疏,上奏朝廷,义仓里的粮运去周围淳安几个县,尤其是建德,还有,天时不利,改稻为桑必须要缓一缓,最起码,淳安和建德两个县不能再继续了,这一点要明确写在奏疏里,写好了杨公公要署名,你们两个也要署名,等你们署了名,我再领衔上奏。” 说完,胡宗宪走了出去。 郑何两人脸色发苦,往织造局走去。 李青云最近几日躲了起来,除了安排田有禄挖渠排水,减缓灾情,再没露面。 泄洪那几日,有百姓堵在了县衙。 明明自家的闸口没事,却因为其他县汛情难控,于是在淳安泄洪,这件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几百个乡民堵在县衙讨要个说法。 淳安县目前的情况比李青云印象里要好上很多,因为提前防范的缘故,淳安躲过了全县被淹的命运,人员伤亡几乎没有多少,只是一部分已经长开了苗的稻田被淹。 隔壁建德县就比较惨烈,闸口堵不住,泄洪时又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全县被淹了个干干净净。 堵在县衙的几百人纠缠了不过一会儿就散了。 他们没有过多为难李知县,因为那晚他带着百姓堵住缺口的事传的很快,几天时间大家都知道了。 还有消息传出,泄洪这件事完全是总督衙门那边的主意。 李知县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能有什么办法,最起码,现在淳安县治灾赈灾井井有条。 泄洪的主意来自总督衙门这条消息自然是李青云吩咐人传开的。 胡宗宪想要苦一苦淳安县的百姓,恶名那自然也由他来当。 这个锅,他背不了一点。 只是…… “啪嗒” 在一份公文上盖上大印,李青云神游天外。 自己自救的行为扰乱了历史原来的轨迹,建德本来半数被淹,如今全县受灾,淳安情况尚好,其它七个县或多或少有点伤害。 还有自己交给胡宗宪的供词,这些情况都是原历史线中没有发生的事。 随着马宁远,李玄,常伯熙,张知良被王命旗牌就地正法,自己的性命职位都保住了 如今,自己仍然担任淳安县知县,那么建德知县会是谁呢? 仍然是王用汲? 还是……另有其人? 第五章 灾后处理工作 几天后,那份奏疏与一封郑泌昌、何茂才联名的信先是送到了严世蕃手里,又由严世蕃送到了严嵩的手中。 总督衙门,一封召令,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胡宗宪,织造局总管太监杨金水一同进京面圣。 朝局情况如何,李青云心里有底,但底气不足,他不确定历史轨迹是否还是按照印象中那样走。 此时最重要的工作,是将水灾后一切事宜处理完毕。 明朝时期的救灾程序还是相当完善的,从灾情的上报到堪实,再到赈灾的举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大明律法里面。 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向全国发布命令,要求:“凡各处田禾遇有水旱灾伤,所在官司踏勘明白具实奏闻,仍申合干上司,转达户部立案具奏,差官前往灾所覆踏是实,将被灾人户姓名、田地、顷亩,该征税粮数目造册缴报本部,立案开写灾伤缘由。” 但是,明代县级单位所设三班六房的管理班子,少有专门灾情的经验,专门的人更是没有。 李青云于是乎将众人都叫到了一起,成立了一个暂时的领导小组,给手下人安排活。 “这几日闹事的人也散去了,分洪一事乃是总督衙门那边制定下来的,咱们说破了天,也没办法改变,当务之急,是怎么处理。” 李青云身着七品官服,在案台上端正坐着,底下县丞,各房主簿,书办,牢头,班头,吏典齐聚一堂。 “本官上任淳安尚且不满半年,对淳安各县各地的了解还不够深,还需得堂内诸位相助。” 田有禄:“堂尊说笑,这些都是我们的分内之事,为国为民,定当鼎力相助。” 众人纷纷附和。 “那好,那咱们赶紧制定好章程。首先是暂时成立一房,专门处理赈灾事宜。这段时间内,淳安县大大小小任何事,都得向它让步,总而言之,现在灾情大于天。” “田县丞,你带着户房的主簿书办去各村各地,统计受灾的田地,人口,牲畜,所有资料都必须呈现在纸上,盖着手印,统计的越细越好。 另外,再过几日义仓的赈灾粮就快到了,一定要保证灾民有粮食吃,如果让我知道有一个灾民饿死,那就按照大明律法处理。” 一项又一项,从粮食,灾民安置,道路修建,到农田清淤,灾后瘟疫处理,被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 几个书办奋笔疾书,毛笔快写出火星子。 “对了,吩咐下去,从今天开始,不允许任何人在水里丢弃牲畜的尸体,处理牲畜尸体的时候要在脸上裹布,能用棍子就别下手,下手也要裹着布条,事后将布条全烧了,报衙门账上,手要拿热水或石灰水处理。” 李青云突然想到,水灾之后必有瘟疫,瘟疫的伤害往往不比水灾本身差,灾后防疫也是重中之重。 按照剧情,李时珍似乎就在这一带游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来。 《本草纲目》的作者,传说中的药圣,若是他在,淳安建德瘟疫就能少死很多人。 酒精杀毒和抗生素在这个时候无疑是一把利刃,可惜在这样简陋的环境下,纵使李青云知道怎么制造出来,短时间内也弄不好,只能先放缓,慢慢来。 好在古人也有古人的智慧,有自己杀菌消毒的办法。 “事情都安排好了,立马去做,平日里你们怎么懈怠我统统可以不管,但现在人命大于天,就因为这次灾情,一个四品的知府,一個四品的河道监管,两个科甲正途的知县,举手就杀了,事办不好,咱们谁都顶不了罪。” 几个在场的书办神色一变,他们都是当时参加了审理方二牛的人,如今总督衙门定了调子,这就是一场贪墨造成的天灾,绝非人祸。 黑的突然变成了白的,可谓世事无常。 但大势如此,他们三缄其口,全当毫不知情。 去而复返的王牢头突然想起一件事:“大老爷,属下突然想起来,牢里还关着个人,就是咱们前几天在堤坝那里抓到的,你看要不要?” “再关他几天,让他长长记性。” 王牢头有些踌躇,轻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伤他了?” ———— 与此同时,北京城内。 “伤你妈个头!”严世蕃近乎咆哮地说道,将手中砚池朝门口砸去。 胡宗宪几次碰壁,终于在贤良祠见到了严世蕃。 严世蕃语气咄咄逼人:“我听说,你手里有毁堤淹田的供状。” 胡宗宪不紧不慢:“小阁老听谁说的,怕是误会了。” “最好是没有,”严世蕃眼睛瞪大像灯笼一般,恶狠狠看着胡宗宪,“若是真的有,我们父子大不了罢官坐牢,你若是想将这供状当做裕王爷的投名状,内阁的位置也轮不到你来坐,也算是我父亲瞎了眼,看错你胡汝贞,派了你这么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去这么重要的一个地方做封疆大吏。” 胡宗宪语气依旧淡然:“东楼兄莫要以己度人,我胡宗宪有没有这个心思上天知道,况且阁老已经是八十一岁的人,小阁老就算不顾念天下苍生,也想一下白发苍苍的老父,莫要再胡作非为。” “你有什么资格训我!”严世蕃咆哮了,接着倏地站了起来,“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是在我肩上担着,天下苍生几个字还轮不到你来说!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在浙江改稻为桑的国策伱还施行不施行?” ———— “当然不实行,最起码暂时不实行。” 李青云有点头疼,田有禄清点了农田,工作也算是完成的妥当,回到县衙之后询问李青云,田地被淹,那之前杭州知府马宁远三令五申的改稻为桑现在还要不要接着做。 端起一碗茶水,李青云思考了片刻后才回道:“浙江这么大,不差我们这一两个受灾县的农田,暂时先不要管,百姓的生计最重要。” “上头追究下来……”田有禄有些担心。 “追究下来我顶着,你整理好那些田亩人口数据,去找王牢头,再组织一队人,到各村各地监督赈灾情况,有事情随时向我汇报。” 田有禄这才放下心来,太尊如此说话,那上头追究下来就一切与他无关,只管做好太尊吩咐的公事即可。 有人负责,那才会有人放心办事。 第六章 钱!钱!钱! 李青云打算投靠清流,把身上严党的标签摘掉。 再过几年,严党就要倒台,自己一个贿赂买来的知县,没必要像胡宗宪那般对严嵩忠心耿耿。 自己好歹是个三甲进士,花钱疏通关系,外放当个知县,放在大明的官场上也名正言顺。 重点是怎么让清流的人相信自己没有和严党同流合污。 这就牵扯到目前,摆在眼前的改稻为桑国策。 改稻为桑一事,从经济学的角度看完全是饮鸩止渴。虽然短时间内可以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但实际上大量白银从海外涌入,实质上的生产力和生产水平没有发生变化,国内银价会出现通胀,物价升高。 究其本质,其实就是掠之于民的行为,将国库的亏空分摊到百姓的身上。 方法从一开始就不是好方法,因为根本没有找到问题的关键,没对症,还下错药。 问题的关键就是国库亏空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但是都不愿意,或者不敢讲。 这一点李青云看的很透彻,改稻为桑是国策没错,但也不是一定要推行,至少不会少他一个淳安县。 将眼光放大,来来回回这么多事都是为了一个字,钱! 只要你能给朝廷带来钱,带来超过改稻为桑的钱,那么改与不改,根本就不会有人管。 不过明面上还是要找個名头说得过去才行。 一方面清流为了倒严,已经到了走火入魔不顾苍生的地步,只要是严党在做的,他们就反对。 改稻为桑是为了填补国库的亏空,而自己不进行改稻为桑的行为会获得清流一派天然的好感。 另一方面,改稻为桑,毁堤淹田一案,只是浙江官场动荡的前菜。 等抗倭战争打响,上上下下都没钱,掠之于民,穷鬼榨不出油水;掠之于商,商人也只是为官绅做嫁衣,两方都不行,到时候就只能掠之于官了。 没有坚实靠山的官员,在这次漩涡当中,稍有不慎,就会被搅得粉身碎骨。 李青云心里清楚,此刻他必须尽快将淳安县的乱局收拾好。 这个是最重要的,进一步可以施展自己的计划,退一步他也只能和光同尘,跟着大家一起改稻为桑,苦一苦百姓了。 到时候,可以借助家族的势力和来自未来的记忆搞钱。 把gdp搞起来,放眼未来和过去,gdp永远是第一位。 不要低估嘉靖对能给他搞钱的大臣的宽容度。 “赚钱……肥皂?玻璃?还是味精?” 多少老前辈用烂的方法了。 比起这些东西,还是自己的钱粮短时间内更靠得住。 李青云转身回到县公署,立即着手书信,交由府里的老管家送到苏州。 书信的内容大略包括买粮来淳安和搬家过来助自己一臂之力。 “麻烦徐叔。” 李青云将信交给管家,管家大约五十岁,身材精瘦,是李府的老人。 “少爷辛苦,若是早知如此,严世蕃那两千两银子就不该给。” “事已至此,已经深陷泥沼,只能指望父亲母亲相助。” 说话间,李青云脸有些发烫。他突然想起前世毕业后,还是在家里被父母养活了一年才考上公考的状况。 想不到都穿越了,这种事居然还是没能避免。 徐叔拱手:“少爷不必客气,都是一家子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跟着老爷走南闯北这么多年,都知道一个理,一家人就应该团结一致,共渡难关。 李家家门有幸,多年经商,出了少爷这么一个读书的种子,都欢喜得不得了呢。” 徐叔立马踏上了前往苏州的路。 李青云松了一口气,印象里,自己家中多年经商,颇有家资,虽不如后世徐家汇,但也算一方巨富。 京城西苑,玉熙宫内。 嘉靖在炎炎夏日身着厚厚的九龙暗花淞江棉布,高坐在上,下首东边坐着裕王,西边坐着被特旨赏坐的严嵩。 偌大的殿中,只跪着胡宗宪一人。 “回皇上,关于此次河堤失修,臣有新安江河道总管马宁远和协办委员,以及淳安知县的供状,请皇上圣察。” 说着,胡宗宪从衣襟中拿出了几份供状。 大殿的空气陡然凝固。 嘉靖回头望了一眼吕芳,吕芳也望了他一下,只好走过去,接过供状,递给嘉靖。 嘉靖两眼冷沉沉扫视几份供状。 严嵩在一旁闭上眼,仿佛泥塑木雕。裕王大气不敢喘,低着头,不敢露出半点神色。 嘉靖首先拿起李青云提交的供状,扫视几眼,神色陡然变得阴沉,随后又看了其他几份供状,看完之后,神色却是完全平静下来。 “严阁老。”嘉靖唤着严嵩。 严嵩好似没听见,静坐在那老态龙钟,垂垂老矣之态毕显。 嘉靖眼中神色复杂,带着一丝怜悯,转头问吕芳:“你可知,这几份供状写的是什么?” “回主子,奴才不知道。” 嘉靖笑道:“告诉你吧,这供状上写的全是河堤失修的详情。” 吕芳先是一愣,随即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拿给严阁老看看。” 严嵩闻言眼睛一亮,颤颤巍巍接过供状,看了一眼,也只看了一眼:“皇上,老臣眼花,看不清了。” “你拿去内阁,自作打算。” 嘉靖接着问严嵩:“这个李青云,是严世蕃推举上任的淳安知县?” “回皇上,老臣年事已大,对此事不甚了解,朝堂官员任命之事一向都是按着章程来的。” “这个李青云有本事啊,八个县都淹了,唯独他一个县没淹,胡宗宪,你怎么看?” 胡宗宪答道:“淳安知县李青云年纪虽小,但处事老练,端午汛情紧迫之日,时常亲赴河堤查看,也是正巧,带着人堵住了闸口。” “这供状里怎么还有奏疏,李青云想给淳安县的百姓免税,他倒是菩萨心肠,其他八个县都没说话,他先开口了。” 胡宗宪:“禀皇上,当时九县决堤,为顾全大局,臣迫不得已分洪,原本无事的淳安受了灾,为安民心,李青云要老臣给他这个承诺,这也算是对淳安百姓的补偿。” 嘉靖觉得好笑:“他一个七品的知县为难你这个浙直总督。” 胡宗宪不答话。 “罢了罢了,淳安百姓为难他,他为难你,你来为难朕,朕也知道你们难,朕也难,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众人高呼万岁,退去。 玉熙宫内只剩嘉靖,吕芳。 “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宫里这边,不要再与胡宗宪为难,浙江缺了的位置,看徐阶高拱张居正他们有什么想法,一律批红照办了。” 吕芳:“是。” “对了,这个李青云,盯着他点,若是无用,找个由头,黜了他。” “是。” 第七章 本家来人 田有禄这几天过的辛苦。 酷暑当头,他刚完成李知县安排的统计差事,又被安排去监管灾民施粥。 连轴转了好几天,他浑身都没了力气,躺坐在竹椅上,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这边正发着粥,每桶都直直插着筷子。 一个衙役手里端着饭盒走了过来。 “姐夫,这是今儿个的赈灾粮单,你签个字。” 田有禄看都不看:“不签不签,拿去给堂尊签,这一天花了寻常赈灾两天的粮,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我要是签了,到时候一个贪墨压下来,我可扛不起。” 衙役收起粮单:“不签就不签,您好歹盖个印。姐夫忙活了这许久,肚子也饿了,老夫人在海天楼特地定了鸡汤,给您补补。” 田有禄两眼一瞪:“印可以盖,不过你可看好了,一定要看到堂尊也把印也给盖了,还有……” 田有禄示意衙役靠过来,随即狠狠拍了他的头。 把帽子都拍歪。 田有禄没好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净给我添乱,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要我当着灾民的面把鸡吃了?” “那姐夫你去船舱里吃?” “吃你個猪脑子,还有,别叫我姐夫,叫我田县丞。” “拿走拿走,把鸡拿走。” 衙役转头准备走,田有禄又叫住他:“慢着,海天楼的稀罕玩意,别浪费了,大老爷身子骨本来就不壮,前几天还淋了雨,你把这鸡给给大老爷送去。” “二老爷怎么对大老爷这么好?”衙役从善如流,立马改口。 “你懂什么,这个新任大老爷可不简单,以前我跟着常伯熙混,只能跟着喝点汤汤水水,还得弯下腰小心翼翼捧着他,呸~,什么玩意。” 田有禄吐了口唾沫,对自己的前任上官满是厌恶。 “这个李知县,敢作敢当,胆子比天大,在他手底下能踏实干活。” “胆子大,不是容易出事吗,惹出祸事也不值当?”衙役不懂。 田有禄撇了撇嘴:“惹祸就惹祸,出了天大的事他自个儿担着,他也愿意担着,我只管做事,万一能成事,他高升,我没准这辈子还能穿上那七品官服。” “二老爷你可没那官相,看大老爷,相貌堂堂,面容周正,那双眼跟藏着神仙似的,穿上衣服站在那都叫人打哆嗦。” 田有禄踹了一脚:“去去去,显着你了,早多嘴,今晚让你姐收拾你。” “得嘞,那我先走。” “记住了,送礼也是有讲究的,咱们一顿饭的小礼也是礼,怎么个门道要分清,一是要让人家记住咱们这份心,二是不能断了之后送礼的门道,三是……” “三是让人家知道咱们在送礼,但又觉得咱们不是送礼的,放心吧,姐夫,我心里门清,都记着呢。” “记着就好,别像那老王头,送个礼都送不明白,这辈子都只能是个牢头。” 嘱咐再三,衙役端着饭盒往县衙赶。 田有禄屁股刚沾上椅子,就听见一声大喊:“二老爷,又有灾民发瘟了!” 田有禄腾的一下爬起来:“把人拖到阴凉地方,拿药来,李老爷打过招呼,不能饿死一个人,也不能病死一个人……” “什么?混账!李老爷不是说了吗,这段时间不能喝生水,衣服必须要蒸干,伱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群刁民不懂,你们也听不懂李老爷说的话吗……” 现场忙作一团。 县衙内,鸡汤已经端在了李青云面前,还冒着热气。 浅尝了一口,味道很不错。 李青云看着案台下的衙役,一副关心人的模样,看似坦诚但小心思一下就能看出来。 他内心不由得轻笑。 李青云并不讨厌这种送礼的行为,尤其是在这种封建王朝的年代,送礼现象太普遍了。 作为流传了几千年的传统文化,送礼也逐渐成一种学问,眼前这个衙役,和自己前世那些同事下属相比,送礼的手段明显高明不少。 “我吃上饭了,灾民吃上了没有?” “大老爷放心,二老爷一直盯着呢,认认真真的,人都瘦了好几圈,保证不会饿到任何一个灾民。” 李青云好奇问道:“这鸡汤哪里来的?” “禀大老爷,是旁边海天楼的,那里面的菜肴,可都是一绝,咱们淳安县大大小小有身份的人都在那吃饭,府道上的御史老爷,巡抚老爷都是在那招待的。” “县衙隔壁那家?” “是的。” “你先下去吧。” “那属下告退,大老爷慢慢吃。” 案台的公文大都处理完毕,这几日学习熟悉下来,这一县的公文基本上稳稳当当地也弄好了。 除了司法诉讼,钱粮谷簿,剩下的大头就是处理灾情。 也幸亏手底下都是有多年经验的老手,平日里偷奸耍滑,盘剥百姓,现在上头有人管着他们,干活能力也是不差。 至于这个什么海天楼,县衙旁边的酒楼,李青云可太了解这是什么东西了。 大概就是,衙门处理公事效率低,古代交通又不是很方便,来办事的人一天办不完,自然会就近找个地方吃住。 衙署前的酒家就自然生意兴盛。 换言之,这就是懒政怠政的产物,只不过靠着一手好菜,做的出名了。 这种问题放在后世也没办法解决,哪怕标明了几个工作日之内要完成,但该拖还是会拖。 “既然是大酒楼,那藏酒肯定不少。” 李青云心里默默盘算,他已经摆弄了蒸馏器,县衙里那点存货全被他弄成了酒精,勾兑了之后,已经达到了后世的消毒水平。 可惜的是,酒太少了,没有足够的原料生产酒精,这个酒楼生意这么好,想必藏酒一定不少。 县里已经掏不出多少银子了,而且这大灾之年,拿官府的钱去买酒。 这酒一买,还没到手,参自己的奏疏就可以累的像山一样高了。 缺钱,太缺钱了。 上任常伯熙留下一堆烂账,自己又碰上大水灾。 端的是一团乱麻,两难无解。 案台上摆着几个稀罕物件,一块方方正正的白色固体,几十根细长的木条,还有一些白色粉末。 李青云正忧心忡忡,王牢头从外边急冲冲跑进来。 边跑边说:“大老爷,您本家的人来了。” 第八章 半船银子半船粮 这个消息的惊喜程度丝毫不亚于他脑海里突然“叮!”的一声。 然后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金手指到账了。 不过某种程度上讲,来自家族的帮助,也算是货真价实的金手指了。 现在的情况有点陷入僵局了,虽然他大可以像海瑞那般,做到正常赈灾,安抚灾民,甚至管理这方面能做的更好,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百姓还是要被迫改稻为桑,失去赖以为继的土地,辛辛苦苦结出的生丝,到时候一纸公文就要被便宜收购。 李青云不清楚,如果到时候遇到这种情况,自己能不能像海瑞一样硬刚三品大员,未来阁老,赵贞吉。 他不缺赚钱的方法,但是他需要时间,需要本金,需要一个让淳安县人都相信的引子。 现在,引子来了。 “快快,随我去迎接。” 来到码头处,李青云看到徐叔站在船头,船上旗子绣着个李字。 船只吃水很深,足以看出其中沉甸甸的货物。 “老爷和夫人还在路上,我带着东西先来了。”徐叔上岸。 李青云惊讶问道:“母亲也来了?这一路可还安好。” “夫人坐不惯船,走的陆路,我带着半船银子半船粮先过来了,后续还有两艘运粮的船。” 李青云眉眼舒展:“这下,当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徐叔:“老爷夫人也是心急如焚,苏州的许多铺子都卖出去了,筹了钱买粮,等一段日子安稳下来,到时候把家也迁过来,到这儿扎根了。” 李青云心里一片感动。同时又觉得好笑,自己这个当官的,吃了老本,这個官是不是白当了。 少许杂念,转瞬即空。 李青云:“徐叔卸货,我安排了壮班的衙役,咱们打着官府的旗牌,让皂班带头,大张旗鼓运到县衙里,能让多少人看到,就让多少人看到,总之越多越好。” “好,都听少爷的。” 县里的灾民,老少,乡绅家丁齐齐整整,围在街道两旁,好奇的看着长龙一般的车队。 徐叔安排几个家丁不断往两边抛洒铜钱,馒头,胡饼。 一路热热闹闹,到了县衙。 田有禄从城外一路小跑过来,两只眼睛瞪大的看着一个个大箱子,叮叮当当地被搬进大堂。 李青云招手,示意田有禄过来:“田县丞,你拿着几封书信,本官近几日要在海天楼开宴,劳烦他们务必赴宴。” 田有禄神情若有所思,但办事利索,打着县太爷的名义,给淳安县各地乡绅送去了李青云的请帖。 李青云和徐叔转身进了大堂。 徐叔发问:“少爷打算怎么做?” “县里库银亏空,又遭逢大灾,这些日子那些个衙役小厮上上下下忙活许久,张嘴要钱。 排水复田,又要动员大量壮丁,几千张嘴要吃饭,要干活,这些要钱。 这么多人干活,锄头,簸箕,泥瓦这些工具也要钱。” 李青云大吐苦水,如今淳安县上上下下都要钱。 徐叔皱着眉:“不是小人多嘴,少爷似乎太着急了,如今朝廷赈灾粮运了过来,排水复田这些事也急不得,凡事不能急,事缓则圆。” “徐叔有所不知,如今时局混乱,凡事不能慢,一步慢,步步慢,党争倾轧,只有把时局把握住,才能有能力跳出漩涡。 不然张知良和调任杭州府的常伯熙就是前车之鉴。” 徐叔这才恍然,静声听着少爷的安排。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淳安遭水灾,耕农力弱,仰仗天时吃饭,偏偏天地不仁,一朝下来,家破人亡。而乡绅大户,家世丰厚,地有千顷,天灾之下,反而更富。 如此这般,贫者越贫,富者越富。 徐叔:“少爷是想带个头,让县里的乡绅捐款赈灾?” “对,我先拿出来了,其他人看在我这身官服的面上,象征性也给一点,但重点在于,这点钱其实杯水车薪,要让这些貔貅乡绅愿意拿出大把的银子,就必须让他们知道有利可图。” 徐叔呵呵一笑:“少爷有想法就好,做官我不会做,生意这方面我跟着老爷还是学了不少,少爷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吩咐。” 李青云眼睛一亮,印象里,自己老爹是个走南闯北的游商,从一个小地主做到了一方巨富。他要是出手相助,那么自己的计划又能快上好几倍。 田有禄的信件送到了淳安县几个大地主的宅子里。 县丞八品官,在这方圆百里之内,一人之下,别看他在李青云面前唯唯诺诺,但在其他地方,他就是响当当的二老爷。 淳安县四大姓氏乡绅,方,邵,徐,洪。 其中方氏一族势力最大,人丁兴旺,田连阡陌,千顷之地。 方大老爷与管家儿子议事,面面相觑,看着桌子上的信。 方大老爷挑眉问道:“你们说,这个李知县到底是什么心思?” 方家大少爷,方进是个脾气直利的,四下无人,说话也不客气:“还能是什么心思,要钱呗,摆了桌宴,叫齐各大乡绅,大家一起为这场水灾哭哭丧,然后按人头给钱。” 他又补了一句:“收到了钱,三成给回来,一成给百姓,两成给官府办事的人,三成归他自个,就看他吃相好不好看,别学常伯熙,自己拿四成,请客吃饭的钱还要我们自己付。” 上任常伯熙给大家留的印象太坏,方家首富之家,家大业大,自然被剥削也不少。 “我看未必,”管家一把年纪了,捋着胡子慢条斯理道:“这李知县前几个月没瞧着怎样,看着像个死读书的,不收礼,也不让我们交份子,真不像小阁老推荐的人。” 他话音一转:“近段日子不得了,我在县衙打听,这个年轻的县太爷半夜三更带着人到新安江大堤,堵住了闸口,分洪后又把救灾事宜处理的井井有条,不可小觑,怕是不是为了钱这么简单。” 方大老爷叹了口气:“要钱就罢了,一个知县能有多大胃口,怕就怕在他不止是要钱,还要其他东西。” 老管家又开头:“小的打听过,这李知县家底可不简单,苏州巨富,族中好像还有人在京当值。”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且看吧。” 第九章 放嘴里尝尝,什么都知道了 李青云的亲身父母隔了两日也就到了。 舟车劳顿,下马车时两人的面容都有些憔悴,看见一旁前来迎接的亲儿子,一时间也顾不得疲惫,好生端详。 寒暄之话略过,几人走进县衙。 李青云母亲对县衙里简陋的住处有些不满,有些心疼地拉过李青云:“我儿这知县怎么过得这般清苦,连个桌椅都没瞧见,平日里吃的可还好,睡的可还好吗?” 李青云回答道:“一切还好,儿子这段时间身体比以前健壮了不少,至于桌椅,那是我另有别用。” 李青云解释,在这段时间里,他布置了一个地方,专门用来搞发明。 多亏了前世他在宣传部的时候跟了不少三农视频和科普频道,有时候还亲自下场拍摄,对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未来产品还是有信心能够造的出来,这些日子,除了处理公文,就是在忙活这些事了。 母亲还是不放心:“要不搬出去吧,咱们购置一处大宅子,给你多添置几个丫鬟,娘也放心。” 李青云的父亲,李有为插话了:“诶,我儿长大成人,还当了一县父母官,就该在这县衙里,这才有派头,出了外面,像个什么事。” 两口子拌嘴,李青云默默不说话。 领着他们来到大堂后,李有为一进来立马被里面几个物件吸引了兴趣。 “哦?如此澄澈透明的琉璃,是西洋买来的稀罕物件?”李有为拿起桌上的一块玻璃,借着阳光细细观察,竟没发现里面有一点瑕疵,整体晶莹剔透。 玻璃在这個时代是个很受欢迎的奢侈品,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言:玻璃,本作颇黎。颇黎国名也。其莹如水,其坚如玉,故名水玉,与水精同名。 一小块就可以换两大间房屋,价格之贵,可见一斑。 母亲也觉得稀奇:“倒是少见这样晶莹透彻的琉璃。” “母亲喜欢,那就送给母亲。” 母亲拒绝:“傻孩子,你不是缺钱吗,把这东西卖了不好吗,娘亲吃好睡好,哪里少这一块琉璃。” 李青云哈哈一笑:“这东西唤作玻璃,制作起来还比较困难,要说赚钱,还得是这些小玩意。” 李有为顿时好奇,他经商多年,还真没看出来自家儿子这后院里摆的东西是什么。 他拿起一根细长的木条,一端是木,很普通被切细的木头,另一端被红色的泥土包裹着,味道有些辛辣。 李青云连忙制止父亲要把火柴放嘴里尝尝的动作,开什么玩笑,这可是磷啊,会吃死人的。 他一把拿起火柴,给父亲演示了怎么使用。 夸擦,简单摩擦之后,火柴被点燃,李有为好奇看着火柴,心里顿时开始盘算起来。 “如何,父亲?” “好东西,”李有为说道:“但还不够好,方便是方便,肯定不如火折子和打火石稳定,就是不知道造价多少钱。” “如果量产,造价基本上等于没有。” 李有为眼睛一亮:“那便再好不过,是条赚钱的好路子。” 看了看,他又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灰色粉末,手指一拌,竟然又要放进嘴里尝尝。 诶不是,你什么都喜欢放嘴里吗,那是水泥啊,你要吃水泥呀? 又救了父亲一命,李青云向他介绍这东西的用途。 一旁的徐叔听完后皱着眉:“若真是这么大的用处,朝廷肯定会收回配方,让官府来经营,不可能让民间百姓生产使用这东西。” 李青云点头,他自然了解,水泥在封建王朝到底会产生多么恐怖的影响,毫不客气的说,如果铺开来,那么这个世界上将会多上几百个牢不可破的坚固城池。 如果火炮没有大的进展,攻守之间的差距将会更加明显,朝廷乃至世界的格局都会为之变化。 朝廷中肯定没有笨人,一旦看出这东西的战略价值,一定会严格管制,收归国有。 “找准时机,我再将这东西献上去,说不定还能升个官当当,现在暂时不急,父母亲一定饿了吧,我叫厨房准备了饭菜,我们去大堂吃饭先。” 大堂中,为了迎接父母亲,李青云也是准备了不少吃食,一改救灾时候的节俭。 几道简单的炒菜,还有李青云嘱咐教导的新菜式。 一入口,两人顿时眼前一亮。 李有为:“鲜,这菜我也吃过不下百遍了,还未吃过这么鲜的滋味。” “自然是加了独门配方。”李青云也坐下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介绍着里面到底加了什么神奇的东西。 李有为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一小撮粉末,只需要加上一点点,就可以让食材变得鲜美无比。 这要是用来开酒楼,岂不是财源滚滚来。 李青云想的比较不着边际。 既然淳安县是味精发源之地,谁还敢说杭州没有美食。 尽管后世正史中,淳安县并不是隶属于杭州府的。 “青云啊,你是哪里搞出这么多新玩意的?”李有为疑惑问道。 李青云解释:“近些日子读了一些很杂乱的书,从书里得出的办法。” 李有为点点头:“读书好,读书好,我早就说过读书好,书里面啥都有,读好了书,能当官,光宗耀祖,还能发明这些新鲜玩意,能赚大钱。” 几人吃饱,李青云吩咐杂役上茶,味精吃了之后会感觉口渴。 饮茶间,李青云说出了他的计划。 “我需要父亲相助,几日后帮我赴宴,说动那几大乡绅交出银子,帮助我赈灾。” 李有为:“若是淳安县一处灾民,我们自家也够了,我儿乃知县,没有必要向那些乡绅低头。” 李青云连忙摆手:“父亲言重了,谈不上低头,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他补充道:“正如父亲所言,咱们家虽然小有家产,但出来做官,不是光为了捐钱,这淳安县是朝廷的,是我这个知县的,是百姓的,也是那群乡绅们的。 地方受灾,官府拿不出银两,全靠我这个知县掏家底,这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况且真这么做了,大明朝这么多官员可能就容不下我了。” 道理很简单,大家当官虽然不一定是为了钱,但一定不是为了亏钱。 你当官自掏腰包补贴百姓,你清高,你了不起,你敢为天下先。 结果就是,就你他妈卷是吧,给爷死。 所以,需要一个更加折中一点的办法。 第十章 官督商办 “宴会当天,我简单露个脸,余下的就拜托父亲了。” 折中的方法很简单。 同样的官督商办,只不过换了一批官员,双方合作的程度更深。 李青云解释道:“我们自家自己带头,以向官府放贷的形式凑集银两,然后以官商合营的形式,大家一起合作,做肥皂,火柴和味精的生意,技术可以和他们共享,我任职期间,商税,土地和官府这边都不会为难他们,反而大开方便之门。 总之就一句话,大家一起搞钱。” “想法好是好,但是怎么说服乡绅信任少爷,这是个大问题。”徐叔问道。 李有为:“有些麻烦,其实这些事我们自家都可以直接全部承包了,银钱不够,我去本家那边借也行,有青云你造出的这些东西,不愁赚不到钱。” 李青云摇头:“这要就太猖狂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们李家一个人可以单独做这生意,但没必要。一方面,乡绅都是本地人,有他们的参与,我才能做好后续的改稻为桑工作。 日后生意做大,有人眼红,也有风险。 我们团结本地乡绅,等大家赚到钱,都成了自己人,出了事,大家各自找找关系,风险一起担,这生意就牢固了许多。” 李青云决定支持改稻为桑,但是在清流之后,在原剧情里,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不久后就要上任,那时全省上下都在围着这件事出力,贸然对抗,没有好下场。 只能先行一步,自己抢先一步,将淹掉的农田改为桑田,种上桑树,其余的田地不变,总不能到时候秧苗都抽穗了,还要毁田。 况且淳安县是受灾县,为了民心安定,哪怕有恃无恐如杨金水,都不敢过于逼迫淳安。 这样就能跳出郑泌昌何茂才与富商沈一石相互勾结的买田政策。 淳安百姓的命运就会落到自己的手里。 李青云自认为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会为了那点钱昧良心低价贱买了农民赖以生存的农田。 改稻为桑这件事情其实有很多回转的余地,只要办事的官员不一心只想着往自己的口袋里捞钱,那么百姓的损失就能降到最低。 但是,让官员不想着捞钱,这就是天底下最难的事。 比起这个,毁堤淹田都不算什么。 “那就交给为父吧,宴会当天你就看为父,舌……额,舌战群儒。”李有为大手一挥,打算用酒桌上的本事帮儿子排忧解难。” 徐叔:“小的有个建议,要想取信本地乡绅,其实还有一個办法,少爷只需要娶一个本地的女子为妻,有了这层关系,事情就会好办很多,少爷也老大不小了,老夫人那边也一直记挂着。” 李有为哈哈一笑:“老徐这个想法好,为父帮你把把关,定会给你挑一个闭月羞花,贤良淑德的娘子。” 闻言,李青云有些尴尬,但他也不甚在意。 对他来说,一个未曾谋面的漂亮老婆,还不如李时珍的吸引力大。 眼下他四处寻找,都没找到李时珍的踪影。 如果真能见到,一定要和他好好聊聊,见识一下药圣的风采。 宴会上,高朋满座,美味佳肴,不胜枚举。 海天楼的奢侈可见一斑。 李青云高坐主位,主角是他的父亲,李有为穿梭在各桌之间,举杯敬酒,所有人都客客气气。 在座的皆身披锦绣,红光满面,烨然若神人。 室内摆放数块大冰块,还有若干小厮杂役轻摇蒲扇,伺候其中。 这番光景,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屋外仲夏夜,上万灾民袒胸露背,拿着烟草熏走蚊子,在泥土与草地中入眠。 一身粗麻短衣的福建南平县教谕海瑞,牵着一头骡子,背着青色的包袱,包袱布上叠着几套衣服几本书和一札文稿,踏上了旅途。 与此同时,从北京赴任杭州的高翰文却是另一番光景,前后簇拥着骑马的护卫,两旁还有随从,显得相当显赫。 按规制,这番排场算得上是僭越,但小阁老为表达自己支持高翰文“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策略,特地安排,从外人看来,这番动作全是内阁所安排,一路从北京到杭州,宣告了改稻为桑不可动摇的决心。 高翰文在县驿碰上了胡宗宪的马队。 胡宗宪闭眼坐在县驿正房的木椅上,额头敷着一块湿手帕。 见高翰文进来,胡宗宪也不啰嗦:“我虽然还是浙直总督,但按规制,你归浙江巡抚直管,我们之间没有差使授派。我今天见你,只是为了浙江,为了朝廷。” 高翰文弯腰行礼:“部堂大人有话请说。” “淳安建德两县灾民情况你有了解吗?” 高翰文点头:“公文里都有写,淳安县还好,灾民数量还在可控范围内,知县李青云天天往巡抚衙门上书要钱要粮。建德情况严重,全县被淹,灾民足足有三十万,官仓里剩下的粮约有五万石,最多还能发放十天。” “你心里有数便可,但十天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奏议是我提出来的,十天之后,属下会让有钱有粮的人出钱买田,改稻为桑的国策交由那些大户去办。” “那高府台准备让那些有钱有粮的人出多少钱买田。” “自然是按公价。” “十天之后,粮没了,灾民没饭吃,大户压低粮价,你又该如何?” 高翰文先是一愣,而后义正言辞说道:“天理国法俱在,官府自当过问。” “哪个官府?臬司衙门,还是巡抚衙门?” “部堂大人的意思是,官府的人会纵容买田的大户趁灾情压低田价?” “有些事,你知道就好。” 胡宗宪站起身:“我从北京回来,隔着一段时间,倒也看清了,这改稻为桑的国策本就是剜肉补疮,可现在时局如此,不改不行了。 淳安知县李青云的做法倒是与你相似,我搞不懂,他是怎么说服那群乡绅豪强,放弃这个发国难财的机会,但他敢顶着总督,巡抚,臬司衙门的压力,直接就开始改稻为桑。 勇气可嘉。” 胡宗宪反问高翰文:“高府台可有这般志气和才干?” 言语间,赫然带着激将之意。 第十一章 大幕拉开 “有所耳闻,我很佩服这个李知县,上任之后,打算亲自到淳安县去看看,向他请教是怎么做到的。” 高翰文却是不恼,话语间是对李青云行为的认可,胡宗宪假意激他的想法落了空。 胡宗宪呵呵一笑:“你倒是和严世蕃那帮人不一样,这次他们怕是看走眼了,不过事情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部堂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李青云能成事,是因为他手底下是一个受灾不严重,小小的淳安县,而你此行,要面对的,是浙江上上下下的官员,是逼着你必须要完成国策的内阁和织造局。” 高翰文恍然,对着胡宗宪深深一揖。 淳安县的灾后重建工作如同上紧的发条,以一种瞠目结舌的速度推进,毁坏的房屋,水淹的农田在短短几日之内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整齐栽下的桑苗,规划平整的道路,奔赴不停的百姓。 在官府和本地乡绅豪强的齐心协力下,淳安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相对应的,问题也不小,杭州那边下了公文,禁止从别处运粮。 措辞之激烈,施行之力度,仿佛运来的粮食,救济的不是百姓,而是穷凶极恶的倭寇。 地主家有余粮,但不会全拿出来。 想要从这些人身上掏更多东西,那就需要更多的利益交换。 原本,本地豪强出粮,加上李青云家在苏州运过来的粮食,也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了。 但是这期间发生了意外。 淳安县这边正发着粥,一个衙头过来了,手里拿着赈粮的单子。 “二老爷,这是今天下午一顿粥的粮数,你老签个字,我再去找大老爷盖个章。” 田有禄有些急躁:“又吃了多少粮。” “这些天吃下来,又多了一些灾民,已经吃了一船半了。” “这样吃下去,怎么是個头啊,”田有禄来回踱步,“堂尊那边怎么说,还要让这些隔壁县的灾民继续吃下去吗,省里面不给粮,又不让我们出去买粮,到时候灾民没了粮吃,闹出了事,到底谁能负责。” 衙头老实说道:“大老爷没摇头,每天的章还是按时盖上了,我看二老爷您也别急,大老爷本事大着呢,一定能想办法解决的。” 他又说道:“说来也真是够稀奇的,大老爷居然有本事从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丧良心乡绅里面掏出东西,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的人物,还给我们都涨了工钱,这种青天大老爷,怕是八辈子都找不着。” 田有禄没好气的签上名:“乐你的去吧,加点赏银瞧你高兴那样,什么事都不懂。” 田有禄看的明白,知道李青云顶着多大的压力。 衙头拿到单子,转头回了县衙。 县衙里的李青云也在发愁。 淳安这边的动作被注意到了,自从北京那边传来浙江要继续坚持改稻为桑的策略,同时安排了新的知府,打着“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旗号过来了。 于是浙江上上下下的官员都动起了小心思,公文一封一封往淳安县送。 勒令淳安县马上停止买粮赈灾的动作,配合朝廷,以淳安建德以及周边七个县为主要阵地,完成改稻为桑五十万亩的目标。 “啪”地盖上印,衙役乐呵呵地拿着单子去户房归纳。 淳安县衙的工作效率俨然上升了不止一个层次,所有胥吏,衙役,甚至杂役门房都变得无比积极。 这一切都归功于李青云的金钱攻势。 手底下,无论是带编制的,还是不带编制的,从县丞到衙役,明里暗里都赏了一波银子。 淳安县衙几百人,大部分是没带编制的,他们的薪俸水平大都由本县衙门的收支决定,所以为了自己的生活过得滋润点,他们大都会使用手中的权力去搜刮民脂民膏。 现在薪水涨起来了,加上严厉的监督,一手萝卜一手大棒,自然就收起了那份欺压百姓的心思,安心给知县老爷干活。 有编制的官员明里没有涨薪水,毕竟他们的俸银是朝廷给的,自己一个知县没有权力给他们涨薪。 明面上奖励不了他们什么,但暗地里的手段也是一抓一大把,甚至都不需要费心思想,他们自己琢磨出来一大堆方法。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诟病大明朝自洪武开国皇帝朱元璋时起就一直实行的官员薪俸制度,往上数个一千年,都没有见过这么低的工资。 明史有话: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建国之初还好,如果家中张嘴吃饭的人不多,还能勉强糊口。 中后期就不行了,工资低就算了,还经常不发工资,哪怕一个官员真的清廉无私,师爷,仆人,轿子通通不要,也得是要饿死的下场。 当然,大明朝还有很多比薪俸更离谱制度,基本上都是老朱留下来。后世某乎有人甚至说出“有明一朝,实亡与洪武”。 李青云家底不薄,但不是所有官员都如同他这般,在这种制度下,光是为了生存,就不得不贪。 这时又跑来一个驿丞,交来一份来自府里的公文。 同样的公文已经在案台上堆积了好几份了,有的积压时间已经超过了五天,按大明律法,已经作废。 本来李青云已经计划好如何忽悠来监督的官员,但没想到,巡抚衙门除了公文,居然没有其他动作,这让李青云的准备落了空。 李青云拆开公文,细细扫了几眼。 公文内容和前几封不同,要求李青云在近日赶到巡抚衙门参与议事,不得有误。 公文里清清楚楚地提到了新任杭州知府高翰文,建德知县海瑞的名字。 李青云松了一口气,自己的到来稍稍改变了时间线,但还是按照历史惯性往前走,一切似乎都还是自己脑海里熟悉的剧情。 那么此行,自己就要进入改稻为桑案的真正漩涡当中。 改稻为桑也从现在开始,从一个弥补国库亏空的策略,变成了清流和严党相互争斗的舞台,一场大幕即将拉开。 大明神剑,海瑞海刚峰,终于可以一睹风采。 第十二章 巡抚衙门前 湖光山色,风月斯人。 傍晚的杭州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青石街面上,浙江巡抚衙门的辕门遥遥在望。 从高大的辕门往里望去,是一根高大的旗杆,再往前,便是偌大的中门。从里面遥遥透出的灯火一直亮到大门外,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大匾:浙江巡抚署。 李青云来的格外早,在一处驿站整理完毕,穿的规规整整,踩点来到了巡抚衙门前。 巡抚定制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是在明朝宣德以后,品级略低于总督,但一省的实权实际在巡抚手里,因此衙门的规制和总督等。高檐、大门、八字墙、旗杆大坪,都是封疆的气象。 今晚的巡抚衙门格外气派,中门里外一直到大坪到辕门都站满了军士,大坪里还摆满了四品以上官员的轿子,灯笼火把,一片光明。 郑泌昌当任浙江巡抚后第一次在这里召开会议,排场自然要讲足,为自己的升迁涨气势。 他通知了有关藩、臬、司、道衙门一律与会,要连夜部署朝廷“以改兼赈”的方略,在一个月内完成五十万亩田的改稻为桑。 按理来讲,李青云一个小小的知县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的。 所以他在巡抚衙门前不出意外地遭到了阻拦。 守辕门的队官见李青云身穿七品官服,也不甚在意,毫不客气喝道:“没看到这是巡抚衙门吗,今晚有大事要商讨,有公文请奏明早再来。” “快走,快走。”没等李青云回话,就要赶人。 李青云从衣襟里拿出文书:“此行乃是公事,公文在此,你一看便知。” 队官没好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识好歹,没听见我刚才所说,有天大的事,明早再来,再这般胡搅蛮缠,我可赶你了。” 李青云觉得好气又好笑,眼前人不过区区一个巡抚衙门队官,对自己这个科甲出身,朝廷正职的知县却如此不客气。 他将公文掷落在地,指着队官呵斥:“你不过区区不入流的武官,谁给你的资格在这里耀武扬威,本官今夜到此正是受巡抚大人所请,天大的事,也是你这种人可以指手画脚的” 那队官脸涨得通红,盯着地上的公文,一时间捡不是,不捡也不是。 李青云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看着那队官尴尬在原地,要红温了又不敢发作。 他的旁边就缺一群人拱火,来句“好样的,别丢份,精神点”,他怕是立马就暴走了。 但那终归不现实,队官思虑再三,捡起公文递了进去,小心翼翼在门外等候,眼睛时不时瞄向李青云。 他不识字,却见过公文书凭的模样。 有一个书办走了出来,朗声道:“是有那么一回事,让他进来吧。” 队官的神色终于恭敬起来,分明地叫道:“老爷……您这边请。” 李青云走进大门。 在几分钟后,一個牵着骡子的清瘦中年人也跨过这道门槛。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一跨,开始了他一生向大明朝腐败势力全面宣战的不归之路! 会议还没开始,李青云被领到了门房候着,是一间只有挨墙两排长条凳的房子。 海瑞从灯火通明的外面进来,坐下后才发现,里边已经坐了一个人。 李青云站起身,端详着眼前人,一身粗布麻衣,浑然不像个官员,但面容方正,一双眼坚毅清澈,端的是正气凛然。 后世有两个青天,北宋的包青天,大明的海青天。 眼前的海青天还比较年轻,带着一丝疲态,想是这一路舟车劳顿所致。 李青云端详着海瑞,起身行礼:“幸会,在下李青云,淳安知县。” 海瑞连忙回礼:“幸会,在下海瑞,新任建德知县。” 李青云上前一步,握住海瑞双手:“久仰久仰,刚峰兄闻名不如见面,海笔架之名,如雷贯耳。” “不敢,李兄台甫?” “贱字玄卿。刚峰兄是谭纶举荐的吧?” “正是。” 李青云提醒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上下两头难,如果可以,我都想辞官回乡了,这谭纶谭大人是和刚峰兄有什么过节,把你弄到这里来。” 海瑞拱手道:“无非是尽力而为,问心无愧。谭子理一番话,也叫人拒绝不得。相反李知县近日所为,我可是相当佩服,淳安县有你这个知县,真是淳安县之福。” 李青云肃然:“我所为,无非是背靠家族福荫,建德县更难,刚峰兄身上的担子可比我重多了。” 两人交谈一番,李青云注意到海瑞一身的风尘仆仆:“刚峰兄这是刚刚赶到,可曾吃饭?” “赶了五天的路,天黑之前进的城。” “我带了点吃的。”说罢,李青云从衣襟中拿出些许糕点。 “不必了,我有。”海瑞止住李青云,从身上掏出一个已经干了的荷叶米粑。 “刚峰兄,不必客气。” 李青云将糕点塞给了海瑞,他也不好拒绝。 开玩笑,知道剧情的李青云当然知道海瑞是刚进城,没吃饭,身上的糕点是专门为他带的。 海瑞还是先吃自己带的米粑,他先是剥开粑上的荷叶,大口吞咽着干巴巴的米粑。 看着海瑞啃米粑的样子,李青云心中一阵唏嘘。 大明的官俸,如果当官的真的要完全清廉,背后家族又不借权生财,那么就只能像海瑞这般。 他没像原版里的王用汲那样去找水,因为他知道一定会碰壁。 这水讨来,海瑞也不会喝。 高翰文的马队这时候也到了,走进辕门。 看见一小厮,连忙拉住问:“请问……” 话还没张口,小厮打断了他:“你又是哪个穷酸县来的?” 高翰文眼中一片厌恶,但又忍住,问道:“县里的都在哪里等?” “都在那,进去坐着吧。” 高翰文身穿便服,走进门房,一眼看到了里面的海瑞和李青云。 见海瑞在啃米粑,他又拉住小厮:“劳驾,能不能打一壶茶。” 小厮白了他一眼:“我说你们这些人……” 高翰文从腰间扯下玉佩,向他递去。 小厮眼睛直勾勾盯着玉佩,又看向高翰文,脸色立即好转:“实在是太忙了,您稍等。” 小厮走后,屋内仅剩三人。 三人互望。 屋内三个当官的,没有一个人懂为官三思。 第十三章 所谓两难勉为其难 眼前这场景,李青云心里直嘀咕,剧情线的修正力还真是顽强。 李青云当即拱手:“在下李青云,淳安知县,阁下一片好心,但这水,海知县怕是不会喝。” 海瑞:“……” 这人好怪,明明第一次相见,居然自作主张,虽说,这茶水,自己确实不会喝。 海瑞不说话,李青云自觉担任活跃气氛的作用,虽然明知眼前人身份,但还是假装不知,问道:“阁下是……” “我是谁不重要,倒是二位,我有所耳闻,”高翰文一摆手,“两位所任的县,一个全淹了,一个因为分洪淹了一半,身上的担子重啊,朝廷这次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不知二位如何施行。” 海瑞不看他,一口一口将干了的米粑吃完。 李青云望着高翰文:“淳安县还好,目前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只是这改稻为桑在淳安县断不可再继续扩大,不然到时候民怨四起,所谓两难非但不能自解,还会形成对立。” 高翰文皱起了眉头。 李青云继续说道:“天下之事,难就难在,和人人都有关,人人都想插一脚,你要做的好了,别人看不惯,逼你一下,事情就黄了,然后人人都做不好。” 高翰文忍不住:“难,难就不做了吗?” 李青云不回话,吃完米粑的海瑞朗声道:“当然要做,但怎么做就要看杭州知府高翰文的。” 当下,房内顿时一静。 海瑞收拾好荷叶,接着说道:“按这个方略去做,淳安建德两个县的百姓把田都贱卖了,改稻为桑也就成了。那时候该发财的发了财,该升官的升了官。 到了明年,老百姓都没有了田,全都饿死,难,还有什么难,不知道这是不是新任的知府大人说的‘两难自解’?” 海瑞言辞之激烈让高翰文眼神为之一震。 他紧紧地盯住这个新任建德知县,问道:“阁下是如此看待这個方略的?当真认为官府会让大户将百姓的田贱卖了去?” 海瑞摇摇头:“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去问新任杭州知府,你去问他,如果灾民没了粮,到了要饿死人的地步,那个时候,八石粮,十石粮一亩田,卖是不卖。” 高翰文说道:“官府不会置之不理。” 李青云接过话:“我们怎么看待这个方略不重要,重要的是,巡抚衙门里面的官员们怎么看。” 他接着说道:“我从淳安县本地大户嘴里掏出了粮,好不容易控制住了灾情,眼下巡抚衙门里的大人们不仅断了我们的赈灾粮,还不许我们从苏州自己运粮。 淳安建德的百姓就当真如此不幸吗,他们就非要成为改稻为桑的牺牲品。” 话说到这里,李青云的情绪激动起来:“人人心里装着大局,谁在乎过淳安无辜的百姓。 他们的秧苗都抽了穗,眼看就要收成了,难不成还要毁掉秧苗,种下桑苗吗? 百姓何其苦哉!” 高翰文已然默不作声,海瑞所说的话与胡宗宪在驿站叮嘱他的并无二致。 至于李青云的话,则让他更加尴尬。 他就差指着杭州府官员的鼻子骂,骂那群只会拖后腿的贪官,自己辛辛苦苦在前线赈灾救民,他们在后方不帮忙就算了,还帮倒忙。 为官不仁,只想苦一苦百姓。 三个人僵在了那里。 气氛略显尴尬。 正在这时,那小厮拎着一壶茶走了进来,没注意三人都在站着,带着三个干净的白瓷杯,麻利地倒上茶,丝毫没有察觉气氛不对劲。 他客气地说道:“几位大人不要见怪,这衙门大了,事情就多,忙很多时候就忙不过来,衙门里来了这么多大老爷,茶房那边都快忙疯了。” 他倒上茶水,递了上来:“这可是上好的龙井,嫩叶雀舌,几位老爷好好品尝品尝。” 海瑞坐了回去:“我不喝,这茶水不干净。” 李青云也坐了回去,将那小厮撩在原地。 尴尬转移到了小厮身上。 小厮恼怒道:“你这人,好生不识道理,这上好的茶水,哪里就不干净了?说话如此无礼。” 海瑞坐得端正:“我不吃贪污受贿来的茶水。” 小厮被噎的说不出话。 这时一位随员走了进来,问道:“杭州知府高翰文来了没有?” 那小厮终于找到了台阶:“我这就去问问。” “不用去问了,”高翰文大声喝道,“我就是杭州知府高翰文。” 众人皆是一惊。除了早就知道的李青云。 那小厮脸色当即苦了起来。 随员也是回道:“那正好,府里的议会就要开始了,劳驾随我到堂中。” 高翰文转身对两人说道:“两位知不知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绝对不会饿死两个县任何一个百姓,只希望两位知县能够保持亲民爱民之心,到了那堂上,也依旧这么说。” 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 那小厮猛的反应过来,从身上摸出那块玉佩,脸上堆着笑,弯腰递给高翰文。 高翰文看都不看他,直接转身就走。 房内此刻就剩下李青云,海瑞两人。 海瑞开口:“玄卿兄一心为民,热心赤诚,令人敬佩。” “刚峰兄过誉了,眼下时局之艰难,我们怕是也只能勉为其难,堂里的大人们怕是不会轻易放过淳安建德两县。” “他们不放过淳安建德,也是不打算放过我们,玄卿兄,你说,淳安建德的百姓活不下去了,我们还有活路吗?”海瑞反问。 李青云老实回答:“那还真是要命的差事,刚峰兄看的透彻,我是没得跑了,反倒是刚峰兄,明知山有虎,还愿意接受这份差事,才更令人佩服。” 海瑞不接话,两人大步走出门去。 巡抚衙门大堂中,坐满了红袍紫袍的官员。 有些人等的不耐烦,有的官员正在把玩着一只官窑细瓷的鸡缸杯;有的官员对着昆曲谱,用手指在案面上轻敲着板眼,同声哼唱。 两张青蓝袍,在这堂中,格外的扎眼。 第十四章 不改不赈两难不解 大堂中郑泌昌高坐台上,闭目养神。 台下的何茂才对没正经样的很是不满,没好气问道:“当官有个官样,瞧瞧你们,没个正形。” 他又问道:“听说淳安建德的刁民不是很配合,有人煽动百姓不要卖田,还组织了人和船到其他地方去运粮,这件事,你们管了没有。” 一个官员回答道:“回大人,已经管了,我们安排了人在渡口盯住。好像有十几条船在漕河上等着买粮,正在谈价。明天等他们运粮的时候河道衙门就把粮船扣住。” “管了就好,不要让这些刁民买到一粒粮。” 那官员脸色为难:“只是……” “只是什么?” “淳安知县李青云不听号令,他手底下的人打着官府的名号到各处买粮,一开始还没注意,后来有人向我们举报才发现。” 何茂才没好气地说道:“没发公文给他吗?” “公文倒是发了,跟泥菩萨丢进海里一样,啥回应都没有,他要是打着亲眷家属的名义,河道衙门的人也不好一船一船地去搜。” 何茂才拍着桌子:“搜,为什么不搜,他要是敢有意见,我就以妨碍公务,不服号令革了他的职。” 郑泌昌睁开眼:“粮市一定要看好咯,不能让一粒粮食流进淳安建德,所有的粮都要用在改稻为桑上面。再有私自买粮卖粮的以扰乱国策罪抓起来。” 那官员得了肯定,当即答应道:“中丞大人放心,我一定盯好了,不会再让一粒粮食流进淳安建德,属下明天就去扣船抓人。” “明白就好。” 去门外问讯的那名随员匆匆进来了,在何茂才耳边低声禀报。 “咱们的翰林大老爷终于来了。” 郑泌昌说话间,高翰文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跟着青蓝袍的李青云和海瑞。 高翰文毫不客气地坐上郑泌昌给他准备的座位。 李青云两人则有些尴尬,因为在场已经没有其他座位了。 两人身上扎眼的服色也引起堂内众人的注意。 何茂才毫不客气地说道:“省里议事从来没有知县与会的先例。定下了让他们干就是。” 话语间,全然没有给他们设座的意思。 “你们下去候着,事情商量下来了,会告诉你们的。” 两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一时间场面有些尴尬,何茂才刚想拍桌子,一旁的高翰文开口:“淳安建德两县受灾,几十万灾民,还要改稻为桑,事情要他们去做,就该让他们知道怎样去做。属下以为应该让两个县参与议事。” 何茂才一股气堵在嗓子眼,眼睛直瞪瞪地看着高翰文,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发作。 郑泌昌用眼神止住了他,吩咐道:“给两位知县看坐。” 随员搬来两条长凳,与行房内的长条凳一模一样,在这堂内,与其他大人的椅子相比,就和他们身上的袍子一样扎眼。 紧接着,门房的那个小厮拿着茶盘进来递茶,到了高翰文的位置。 高翰文拿起茶杯,发现下面放着他的玉佩。 他抬眼看着小厮,小厮脸上满是恭维的笑,带着哀求。 高翰文只觉得好笑,把玉佩拿起,放回怀里。 那书办眼露感激,尴尬一笑,这才又托着茶盘走到李青云,海瑞面前。 郑泌昌接着轻咳了一声,说道:“议事吧。” 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 书办从案台上拿出三份议案,一份递给高翰文,两份给了李青云和海瑞。 三人细细端详起来。 堂内的众人紧紧盯着高翰文的反应。 如果这位从内阁派来的新任杭州知府,提出“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高翰林同意他们的议案,那就代表了内阁的态度,代表了小阁老严世蕃的态度。 大家就可以马上雷厉风行地将方略按照议案所写,贯彻下去,一個月内就可以完成改稻为桑五十万亩的目标。 公文没有用非常拗口的文言文,李青云略倒是能看懂,但他只扫了两眼,只觉得无趣,于是将议案随手丢在了板凳上。 满纸荒唐言!他还是低估了衮衮诸公的节操。 海瑞读完却是相当激动,当即站了起来。 高翰文转头说道:“海知县,你先坐下,我来说。” 兴许是在行房内,高翰文一番赤诚的话语让海瑞相信高翰文是个爱民的官,所以海瑞不情不愿地坐下。 郑泌昌问道:“高府台,没有异议吧?” “有!”高翰文站起身,环视左右,声音格外大,“异议很多,这份议案,不能说和朝廷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相似,而是相当不符。” 郑泌昌脸色一变。 堂内众人的脸色也是一变。 李青云早知这结果,还是略带佩服的看向高翰文。 很无奈,他目前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在这个三品大员稍有不慎都会万劫不复,四品官员说不上话的国策里,他能起到的作用实在是太小了。 小到连开口说话,被人听见的资格都没有。 原版的结果,是高翰文卷入改稻为桑漩涡,抄家不力,被革职押送北京,贪官受到了惩处,看上去正义战胜了邪恶。 但淳安建德两县灾民还是被迫改稻为桑,最后辛苦结出的生丝被另一个很喜欢苦一苦百姓的不粘锅低价收购。 百姓苦过了,当今还要接着苦吗? 郑泌昌问道:“哪里不符合?” 高翰文:“以改兼赈的目的是,两难自解,这份议案里面,我看不到任何两难自解的意思,所以不符合。” 何茂才急了:“如何不能两难自解,你把话说清楚。” “我当然要说清楚,这个议案通篇说的是如何让丝绸大户赶快把田买了,赶快改种桑苗。至于那些买田的大户会不会趁灾压低田价,那些卖田的百姓卖了田以后能不能过日子,这里是一字未提。” “中丞大人,我问你,倘若那些大户趁着灾情,将买田的价格压到十石,八石,那百姓也要卖出去吗,今年的灾情过去了,那明年呢,明年百姓没了生计的土地,他们到时候又该如何活下去?” “你告诉我?” 第十五章 尔食尔禄,民脂民膏 堂内气氛顿时为之一滞。 他们万万没想到,小阁老派来的人居然是如此的不识好歹。 不仅不同意他们所制定的议案,而且言辞犀利,丝毫不客气。 郑泌昌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一时间竟弄不清楚。 这高翰文所言,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还是代表了小阁老的意思。 所以场面看上去,他这个浙江巡抚被杭州知府问住了,着实尴尬无比。 高翰文接着道:“都说千年田,八百主,自古以来田地交易买卖都是有公价,如今灾情入火,几十万百姓困于生计,这个时候任由大户买卖兼并田地,到了明年,会有多少百姓沦为佃户,流民,到时候,又会形成新的两难,或者不止两难。” “大人身为浙江巡抚,怎可忽视。” 海瑞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神色,目光看着高翰文,有欣赏,有钦佩,更多的是坚定地支持。 李青云则在烦恼其他事,眼前的高翰文还是一如既然的正气凛然,自己到时候还是要提醒他,不要堕入郑泌昌何茂才两人设计的美人计当中。 还有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即将打出的“送死连招”,也应该早做准备。 高翰文对郑泌昌郑重说道:“因此,属下认为,这个议案要请中丞大人和诸位大人重新议定!” 说到这里他坐了下去。 郑泌昌与何茂才两眼对望,眼中满是惊疑。 事先小阁老没有任何指示,如今高翰文这一高谈阔论,与他们的所为大相径庭。 如果要尊重小阁老的面子,那他们应该再另作商议,忽视掉高翰文公然与他们叫板的行为。 为了缓解气氛,何茂才斟酌一二,缓缓说道:“买田卖田是买主卖主的事,这种事,官府不好管。” “如何不好管,关乎到民生大事,官府一定要管。” “那不知高府台打算如何管,这田亩的定价又该是多少合适。” 高翰文早有腹稿,毫不犹豫答道:“丰年五十石稻谷一亩,歉年四十石稻谷一亩,淳安和建德遭了灾年,也不能低于三十石稻谷一亩。” 错了,李青云心里暗道,如今淳安县已度过洪灾,土地承包给了大户,别说三十石一亩,四十石,五十石都买不到。 但眼下,浙江的各位大人都不知道,淳安县作为受灾排在前二的县,居然比周边其他县恢复的要快。 高翰文的价格远超何茂才心中所想,他顿时急了。 “三十石一亩,那要花多少粮食,朝廷改稻为桑五十万亩的国策还要不要实行了,在淳安在建德便买不了五十万亩改稻为桑的田,今年三十万匹丝绸还要不要增了!” “我不明白,”李青云突然起身说话,顿时引起了堂内所有人的注意,“为什么改稻为桑的田一定要压在淳安建德两个县,是其他的县没有可以种桑树的田地吗? 还有,为什么一定要五十万亩,这三十万匹丝绸的生丝需要用五十万亩的桑树吗?” 何茂才看在小阁老的面子上才对高翰文客客气气,眼下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傍着小阁老的举荐,做吃里扒外的事,面对这样的人,他哪里会客气。 “住嘴!堂内议事,哪里轮得到你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开口,土地粮价都是堂内各位大人共同制定,你一张嘴就要怀疑,你够格吗?” “来人,给我轰出去。” 何茂才算是看明白了,从高翰文到李青云,包括那个不出声的海瑞,都是来断他们财路的。 因此他的话也毫不客气,一张口就要将李青云轰出去。 郑泌昌的脸如今比死人都难看,从高翰文说出三十石一亩的时候,他就再也压不住火气。 任由何茂才发号施令,将李青云轰出大堂,杀一杀高翰文的锐气。 “不用你们轰,我自己会走,若是你们还不满意,可以现在就革我的职。” 海瑞也站起身:“还有我的,连我的职一起革了吧,这议案,你们自己找人去做。” 何茂才眼睛都红了:“两个知县如此目无上宪,搅乱纲常,当真以为我不敢革你们的职。” 高翰文:“若是一定要实行此类议案,那麻烦中丞大人连我的职一起革了吧。” 高翰文一开口,堂内顿时又是一片死寂。 郑泌昌坐不住了,示意进来轰人的下属先出去,眼下事态已经有所失控。 朝廷派来协助的两个人刚到任都要求免职,还有这个李青云,不知道谁给他的胆气,也敢说这话。 郑泌昌就有这个权力也没这个胆子同意。 半晌,郑泌昌说道:“既是议案,如不满意,则可再议,不用动辄就闹着免职不做,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为百姓办事,这改稻为桑,始终还是需要高府台和两个知县去办。” “依我看,高府台和两位知县对浙江的情况还不是很了解,包括李知县刚刚提出的问题,有问题很正常,有问题咱们就去解决。 关于到底要改多少亩的农田,要种多少桑树,一亩农田要多少石粮食收购,这些事先不急着决定,咱们大可再议,再议。” “这些个问题,咱们都等高府台几人了解了情况之后再去详细讨论,咱们后天上午再去详谈。” “那是最好不过,”会议要结束,李青云抓紧最后的时间开口,顿时引得众人关注。 海瑞看着身旁的李青云,也带着一丝佩服,都说他海瑞执拗,胆子大,这个李知县才是真的胆子大,开口顶撞三品大员,脸上竟然没有一丝惧色。 如此之人,可为知己也。 “诸位大人莫要忘了,尔食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短短几百字的议案,关系的却是几十万百姓的生计,若是为了贪图一时之利,弃百姓于不顾,天弃之。” 这里的天有很多意思,有那个玄之又玄的天意,百姓口中的老天爷,也有北京西苑里打坐修行的万寿帝君。 为了一些银钱,制造出几十万的流民,导致社会动荡,社稷不安,无论是老天爷还是皇上,都不会放过他们。 第十六章 没头脑加不高兴 郑泌昌拦住暴怒的何茂才。 他都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拦住何茂才。 自己的这个搭档,同朝为官几十年,性格鲁莽,脾气暴躁,出了名的。 但眼下不是纠结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临了散会才敢说出来的危言耸听之言,谁会当真。 重要的事情,是商讨出来一个法子,让这三个冥顽不灵的家伙同意议案。 于是他将何茂才拉到了沈一石的客厅,打算和沈一石一齐商讨一下对策。 何茂才心情灰恶得不行,在沈一石的客厅中大声嚷着:“去把沈一石叫来,叫不来,就让他三十石一亩去收购农田吧。” 沈府管家低眉顺眼:“小的马上去找,只是这么晚了,我们老爷也没说去哪里,万一一时片刻找不到……”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郑泌昌喝了口茶。 管家于是出去找人。 “我就不明白,当了这个按察使,怎么事事都不顺。”何茂才坐下来,心中那股气还在翻腾。 “小阁老到底是怎么想的,派了这么一個人来杭州当知府,这不是摆明了找我们的不痛快吗,要我说,这改稻为桑我们干脆也别管了,谁爱管谁管,每年要增的三十万匹丝绸让他们自己织去!” 郑泌昌把茶杯推到何茂才身前:“你可给我消停点吧,这改稻为桑要是办不好,真有胆,你就给小阁老写信,把这些话都写上!或者,等杨公公回来,你当面跟他说!” 何茂才立刻就蔫了。 郑泌昌不紧不慢的解释道:“真想撂担子不干,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下场。” “在浙江,你我好歹还算个官,但在北京那群人的眼里,你我和马宁远没什么两样,他可以死在改稻为桑里,咱们两个也不意外,干不好这差事,一个巡抚,一个臬台,难道就死不得吗?” 何茂才心里有气,但知道郑泌昌说的有道理,心中的火气还是要找一个人发泄:“这个李青云,简直胆大妄为,等这件事了,我一定要参他一本,让他革职抄家。” 郑泌昌:“改稻为桑事情要是办成了,别说一个知县,你处理一个知府都没问题,但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我刚刚听人说,这会议已结束,那李青云就去找谭纶了,他谭纶是什么人,你我还不清楚吗?” 何茂才:“我说他哪里来的胆子敢顶撞我们,原来是清流那边的人,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他身上这层皮还是小阁老给他的,现在去投靠清流,真以为没人办的了他?” “我这就写信告诉小阁老,立马将这个李青云革职查办。” 郑泌昌用手按住何茂才:“收收气,你别忘了,那李青云的淳安县闸口可没裂,咱们还有把柄在他手里呢。” 郑泌昌所说的把柄自然是新安江决堤那晚抓到的方二牛。 何茂才瞪红了眼“你的意思是,他拿那畜生的供词当了清流那边的投名状,真以为找到靠山能保住他,也不打听打听,现在朝中谁的势力大。” 郑泌昌:“眼下那人还被李青云关着,没放出来,我就担心朝廷翻旧账,到时候咱俩就危险了。” 何茂才:“怕什么,朝廷早就盖棺定论,就是堤坝修筑不力,天灾导致,难不成,还能翻案。” 郑泌昌:“所以我才说啊,老何,这改稻为桑办不好,咱们就是个死,办好了,咱们有功,谁也没办法说什么,办不好,你以为朝廷不会翻旧账,内阁那些人哪一个是讲脸皮的。” 一番劝说,何茂才也终于知道这个李青云的依仗是什么。 “要不咱们找些人,”何茂才眼神暗示郑泌昌,“先将人证毁掉,然后将李青云给……” 他将手在脖子上比划一二。 郑泌昌不同意:“老何啊,你急什么,事情还没到这一步,要收拾一个知县,用得着这种手段吗,太不保险了,一个知县被暗杀在任上,朝廷派钦差过来,到时候咱们露出的马脚就更多。” “那也不能让他一直威胁我们。” 郑泌昌眯着眼:“咱们有的是办法,马宁远都能杀,他一个知县,这改稻为桑这么大一件事,随便给他安排一个什么罪名,堂堂正正就能把他办了,哪里需要暗杀这么麻烦。” 何茂才听完原委,也出了气:“那就先放过他一段时间,到时候让他知道,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 “对咯,咱们现在的要紧事,是怎么做好这改稻为桑,这沈老板还没到吗?”郑泌昌催促起来。 另一边,李青云从谭纶那里出来,见到了等在门外的海瑞。 这次见谭纶,自然是给投名状,彻底撕下自己身上严党的标签。 在谭纶那里,他给自己树立了一个正直爱民的清官形象,加上那份随时可以变成杀人利器的供状,成功获得了谭纶的信任。 其实谭纶相信他的很大部分原因,还有这个与他一同前来的海瑞。 不得不说,和海瑞做朋友,之后或许很惨,但是同时,很多人就会自然的相信伱是一个清官,好官。 这可比系统提升声望都有用。 杭州知府的衙门就设在杭州,因此高翰文到了杭州就有了自己的后宅,当天晚上也就入宅住下了。 海瑞和李青云当晚是在官驿里住着。 “玄卿兄今日在堂中所言,振聋发聩,令人好生佩服。” “所思所想,皆为百姓,刚峰兄也有所言,只不过被我抢先罢了,算不得什么。” 海瑞叹气:“如今朝中奸党横行,能多一个玄卿兄这样的好官,也是百姓的福气,谭子理邀我来建德,本就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如今有玄卿兄这一知己,可谓是一大幸事。” “还得有高府台的帮助,临了之时我叮嘱了他一二,若是明天有人以了解织造局丝绸行情的名义叫他见沈一石,要小心防备,不要落入陷阱当中,到时身处险境,不能自立。” “玄卿兄是担心……”海瑞瞬间明白了什么。 “奸党啊,‘奸’这一字最难防。” 第十七章 粮市 美人计 淳安之法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 李青云与海瑞一齐出门,等候高翰文一齐查看浙江粮市情况。 李青云一身绸衫,海瑞一身布衣。 两人见面虽然才是一天,但有同样的志向,已然成为知己。 “玄卿兄是觉得巡抚衙门那边必定会使出奸计?” 海瑞回想昨晚临别前李青云所说,此刻见面,再次提起。 李青云拉着海瑞在一处早餐摊档停下,买了一两个包子,递给海瑞,边吃边说道:“这是自然,高府台是朝廷内阁钦定的知府,还是“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的提出者。 可以说,只要高府台不点头。 郑泌昌他们的议案,就不可能实施。 最好的结果是双方都能谈妥,给百姓一个交代,最坏的结果就是闹到最后,看谁坚持不住。 以奸党之奸,必然会用一些龌龊手段逼高府台就范,至于你我二人,如果高府台就范了,我们的抵抗就没什么意义了。” 海瑞一点就通,脸色凝重:“就是不知,严党会用什么手段?” “无非威逼利诱,高府台是小阁老举荐,威逼是威逼不了,只能利诱,但高府台为人正气凛然,清正廉洁,不是会被银钱打动的人,如此一看,只能是美人计。” 海瑞吃着包子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高翰文不多时也出来了:“二位久等,我们这就出发。” 三人前往粮市,途中,海瑞向高翰文说了李青云的想法。 高翰文一脸云淡风轻:“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我自无欲则刚,他们能奈我何。” 三人刚走到前院,便有两个人满脸堆着笑迎了过来。 前面那人显然是知府衙门的公人,趋到高翰文面前便屈一条腿行了个礼,站起来禀道:“禀大人,中丞大人派轿子过来了,说是请大人去看看丝绸。” 海瑞看了李青云一眼,心想果真如此。 于是眼神示意高翰文。 高翰文略微想了想,以要去粮市为由拒绝了。 那人着急说:“这可不行,这粮市什么时候看不是看,今天这次会面可是中丞大人和织造局一道商量的,难得的紧。 “既是织造局也在,那我也必须走上一趟,两位,我先行告辞。” 李青云认真一拱手:“高府台此行可定要小心,莫要堕入圈套。” 海瑞看着高翰文渐渐走远,眼里露出了一丝担忧…… 李青云安慰道:“刚峰兄莫要担忧,我们该提醒的已经说了,再多的事也办不了,无非尽本分罢了。” 于是两人前往运粮的码头。 路上,海瑞好奇:“昨天夜里我听人说,淳安县灾情似乎已经过去了,玄卿兄可有此事。” 李青云奇怪海瑞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也不隐瞒:“确有此事,淳安受灾不重,各地乡民齐心协力,受灾的田地,房屋都已经恢复到灾前的样子,经我劝导,能种上桑苗的都种上了,其他的,都保持不变。” 海瑞立刻注意到重点:“那这次巡抚衙门里的会议?” “不瞒刚峰兄,我来这里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巡抚衙门里的大人们眼高于顶,丝毫没关系受灾县情况,如今淳安县已经安定,莫说三十石一亩农田,如今怕是五十石一亩农田都不会有人卖。” “除非,他们再来一次马踏青苗,毁堤淹田。”李青云补了一句。 海瑞:“敢问,如今淳安改稻为桑的农田有多少亩?” 李青云想了想:“大约有十六万亩已经种下桑苗。” “淳安县闸口本来被堵住,后来无奈泄洪,但受灾总归不是很严重,淹了大概十五万亩农田。建都、桐庐、寿昌几县分走了一点洪水的压力。” “在劝说下,这十五万亩农田以十石粮食一年的价格被承包给当地的豪强乡绅,为期三年,三年内桑苗生丝所得归官府所有,百姓转为桑农,被大户雇佣,每月还得工钱。” “如此一来,条件还算丰厚,其他一些百姓也将自己的农田改成了桑田,所以现在大概有十六万亩农田。” 海瑞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那些大户怎么如此大发善心,他们……怎么愿意做这赔本的买卖?莫非你用官府的名义强压他们,但也不应该,若是在这般,淳安又怎会在短短十几天内恢复过来。” 李青云故意卖关子:“自然是在另一方面有所补偿,我们到了,刚峰兄。” 码头大船小船,乌篷白帆,远望去,怕不是有千艘帆船。 装货卸货的商船、川流般背货的运工和那些绸摆匆匆的商人将码头装饰得热闹非凡。 李青云问道:“刚峰兄可曾见过这些场面?” “久居江南,未曾见过。” “这便是缘由啊,刚峰兄,城市,县城,乡村的活力都在这個地方,都在那个商字里面。”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有了这个地方,乡民种的桑棉麻,还有油桐棕漆才有去处,而正是有了这个地方,新的活水涌进来,才能激活原来的一潭死水。” 海瑞皱眉:“玄卿兄如此看重那商之一字?” “非也非也,刚峰兄觉得是农民对国家重要,还是商人对国家重要?” 海瑞毫不犹豫:“自然是农民,自古造反的,都是农民,只要农民安居乐业,那就会天下太平。” “要我说,他们都很重要,自古重农抑商走了极端,忽视了商人的作用,他们让死水活起来,就能产生更多的新东西,好东西,对社稷有用的东西。” “劝说淳安那些乡绅豪强,用得正是能让他们相信,我给他们的,是比从土里刨食赚的更快的东西,当然,有些冥顽不灵,食古不化的需要动用官府的权威,但总归是解决了。” 事情其实还是很复杂的,李家自身的财势威胁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原因,但总归能做好,便已经是最大的了不起。 海瑞在一旁听着,叹了口气:“玄卿兄莫要入了魔道,农桑才是国之根本。” 李青云:“这是自然,淳安之法究其根本,其实就是官督商办,与巡抚衙门所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差别就在于……” “我!” “我是执行两难自解的人,而不是那群只想着敛财捞钱的国之蠹虫。” 第十八章 运粮受阻,郑何入局 海瑞:“如此一看,淳安之法我确实是学不来。” 他倒也坦荡,与李青云交谈,丝毫不隐藏自己对建德县的担忧。 “会有办法的,刚峰兄可不像我,已经没有退路了,现在我管不住,也不想管那群拧成一股绳要发财的乡绅了,到时候改稻为桑真的不可避免地压下来,建德县还能得到朝廷援助。 我淳安怕是真的要只靠自己了。” 粮市一般在辰时末巳时初开市,算算时间,也快了。 两人正准备下去看看,听到后方一阵脚步声。 两队官兵拿着长枪,火铳。 带队的队官吆喝着:“围住那些粮船,莫要让他们跑了。” 远远望去,一条十余条船组成的船队顿时被围了起来,火铳开火,将桅绳打断,一些流弹打中船上的麻袋,明晃晃的粮食从袋子里面流了出来。 不多时,船上的人就已经全部被控制住,一条条火铳对准了他们,动都不敢动。 “不要动!” “都出来,跪在舱板上!” 领头的汉子大声叫道“我们是淳安建德的灾民,不是贼。你们要扣了我们的船,就有许多乡亲要饿死,我们要买粮回去救建德的百姓。” 李青云脸色铁青,大步走向前。 海瑞比他要刚多了,直接大声质问:“你们是哪个衙门的?” 队官也望着他,审视了片刻:“臬司衙门的,奉命抓贼,贵驾最好不要多管闲事。” 李青云:“多管闲事,你没听清楚吗,他们是灾民,买粮是为了回去赈灾,贼?哪里来的贼?” “巡抚衙门有告示,这一段粮市禁止买卖粮食。私贩粮食的都要扣船抓人。尤其是淳安的船。” 李青云:“告示,哪里来的告示,有公文吗,有巡抚衙门盖的公印吗?为什么就针对淳安的粮船?” “贵驾是……” “我是淳安知县李青云,回我的话!” “巡抚衙门的大人安排的,公文还在拟定。” “那就叫你的人走,后面的事,我和你到臬司衙门说。” 队官还在踌躇不定,海瑞也跟着大喝:“放人放船。” 船上领队的是齐大柱,淳安县的桑农,在淳安建德两县出名的豪气仗义。 李青云与海瑞上船,看着齐大柱流血的伤口。 李青云问道:“淳安的粮吃完了?” “李大人,”齐大柱认识李青云,在淳安县如今有谁不认识李知县呢,于是他老实答道:“淳安的粮还够吃,只是越来越多建德的百姓都过来了,粮食现在很紧张,所以我就带了些人出来买粮。” 海瑞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李青云:“你带着船赶紧走,我和海知县去臬司衙门说道说道,下次就别做这事了,我来想办法。” 齐大柱双目噙着泪光。 李青云与海瑞上岸,与那队官说:“走,去臬司衙门。” 在臬司衙门不出意外看到了何茂才,毕竟他是臬司衙门的头儿。 何茂才看着这两个不知死活的知县,气的火冒三丈,但他也无可奈何。 臬司衙门里他找不到由头,面对李青云义正辞严的辩驳,他根本无理可讲。 按规制,现任官只有一省的巡抚可以处置,何茂才只得恨恨地将海瑞和李青云带到了巡抚衙门。 “玄卿兄在想什么?” 李青云坐在板凳上,想了想:“我在想,那十几条船能救多少人。” “好!”海瑞拍案叫绝。 另一边的何茂才也在猛拍桌子。 “我就搞不懂,同样是当官,怎么会有这样的蠢货。” “两个知县公然跟任上的刁民联手,跟省里抗命!” “这改稻为桑还搞不搞了?” 郑泌昌习惯了老搭档的脾气:“你看,又急。事到如今你能奈他何呢,罢免了他们不成。” 何茂才:“不服上命,我罢免了他们又如何?你是巡抚,给朝廷上奏疏,叫他们停职待参。我立刻回去挂牌,先让两个县的县丞署理知县。” “好啊,那你写封折子交上去,你看上面给不给你批?” 一句反问让何茂才清醒下来,他惊疑不定:“北京那边有消息了?” “建德这知县是裕王爷那边安排的,李青云也和清流一伙勾搭在一起,”郑泌昌双眼失神,“伱以为怎么会有知县真的敢和巡抚对着干,都是当官的,谁还不懂得思危思退思变。” 郑泌昌没料到的是,真的有人不懂为官三思。 “老何啊,咱们这回真的要被架到火上烤了。” 何茂才惊了:“你可别吓我?” “你还看不明白吗,现在事情早已经不是改稻为桑这么简单了,朝廷内阁那边已经斗起来了,一切都乱了,他们在上面拿着刀斗,却都砍向浙江,偏偏你我二人,已经在这漩涡里,逃也逃不掉了。” 何茂才半晌说不出话。 “胡宗宪聪明啊,从谭纶来到浙江,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早早全身而退,离开了这个漩涡,现在你我二人,里外不是人,这改稻为桑,做不是,不做也不是,两头为难,就怕有一天突然就变成杀头的刀喽。” 何茂才被他这番话说懵了:“老郑,你能不能把话再说明白些?” “还要怎么明白,朝廷亏空,责任落在了阁老和小阁老身上,改稻为桑是弥补亏空的法子,现在清流那边就拼了命的想办法不让改稻为桑成功,他们这是想扳倒严阁老,咱们两個,只是被推到台前的替死鬼。” “那……那阁老和小阁老应该会不惜代价的帮我们,怎么会派了一个高翰文来给我们找麻烦。” “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无论咱们犯了什么错,只要能给国库里添银子,那就谁都怪罪不了我们,但现在清流那边盯的死,咱们一有什么大动作都会被原原本本报到上面去。” “换句话说,小阁老派这个高翰文来,就是为了看住我们,让我们老老实实改稻为桑,不要耍这么多小手段,同时这事又要干干净净地做好,说穿了,就是要我们多出血,买了田改了桑老百姓还不闹事,然后赚了钱一分一厘都交上去。” 何茂才大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当了婊子还立牌坊。” 第十九章 你以为美人计是什么 何茂才咬咬牙:“老郑,大不了咱们不在里面分钱就是。” 郑泌昌冷笑:“如果只是不分钱就能办好事,那我也愿意,如果要我赔钱进去办事,换个心安,我也愿意,当婊子就当婊子,但现在这些都不行啊。” “老何,你忘了吗,那个李青云手里,还有胡宗宪都有我们的证据,改稻为桑黄了,那时候一追究,毁堤淹田的事也会暴了出来。为了把自己洗干净,小阁老他们,还有织造局都会把事情往我们身上推。” “咱们两个,就该万劫不复了。” 何茂才吓得一身冷汗,莫名的他回想起在前日在堂内李青云说的那番话。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何茂才喃喃道。 想着想着,他眼睛突然红了起来,喘着粗气:“既然如此,那就都不干了,我们干脆就把水搅浑,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谁也别想好过。” 郑泌昌知道这个何茂才性子是急了点,但急狠了往往也就有狠招,望着他问道:“怎么把水搅浑?” “我有一计。” …… 李青云和海瑞在行房内等候了片刻,不多时,郑泌昌叫他们到签押房,不轻不重说了几句,就放他们走了。 李青云笑道:“如何,刚峰兄,不出我所料。” “玄卿兄倒是一副好心思,百姓有福啊。”海瑞表示佩服。 “若我所料不错,此事绝不像郑泌昌那般轻轻放过,说不得他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李青云笃定,“郑何二人应当看清了局势,他们下一步,说不定要狗急跳墙乱咬人了。” 海瑞好奇:“愿闻其详……” 两人正说着,另一边的高翰文失魂落魄的走出来,脸色煞白。 全然没有了和李青云海瑞分别时的潇洒意气和自在风度。 如今他两眼无神,浑浑噩噩,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天渐渐黑了,李青云与海瑞还静静地坐在知府衙门内等待高翰文。 不多时,一个随从打着灯笼引着高翰文进来了。 看着高翰文的模样,海瑞转头与李青云对视,又被你猜中了。 李青云歪歪头,不多言语,拍了拍高翰文的肩膀。 “高府台,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高翰文的声音明显嘶哑了许多,他吩咐随从先出去,随后答道:“无事无事,明天还请二位多为淳安和建德的百姓争条活路。” 李青云直截了当问道:“高府台可是着了郑何二人的道,若我所料不错,中了美人计?” 高翰文哑口无言:“惭愧,李知县早有提醒,可笑我不自知,防范之心不够,还是中了那人的奸计。” 话说着,眼眶微红,居然俯身给李青云行了一礼。 海瑞眼神示意,你快别说了,安慰安慰人,高府台快碎掉了。 他碎掉了,那我们还怎么救灾救民。 李青云宽慰道:“高府台不必如此,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高府台正人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胸中满是圣贤道理,不懂人心险恶,一时不慎,中计了也是人之常情。” 高翰文咬牙切齿:“亏我还自以为有所防范,对他所谓美人计嗤之以鼻,没成想,局势竟然被逼迫如此。” 回想起被几個脱的干净的太监逼迫的模样,那满眼白花花的肉,他心里一阵犯恶心。 李青云说道:“所以说,高府台,还是太年轻了,你以为美人计是什么,你以为是让一个穿的少,穿的骚的美女在你旁边搔首弄姿吗?” “错啦,真正的美人计是和你志趣相投,兴致高雅的落难可怜之人,你光是看着她的眼睛就觉得我见犹怜,亦或者是年少时倾心爱慕,但却爱而不得的那个他,在你功成名就的时候,以最初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 “这才是美人计啊。” 高翰文捂着脸:“李知县,你莫要再说了,高某自此之后,再不相信任何美貌女子,若再落入这陷阱,高某就……就……” “好好好,我不说了,高府台你也别走极端,发生了何事,伱与我们详细说说,也可以制定个章程,想办法解决。” “正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 “咱们三个科举出身,集思广益,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除非,高府台你不相信我们。” 高翰文看着一脸真诚的李青云,还有在一旁坚定不移的海瑞,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我这就与你们说……” “这就对了,有什么是三个进士一起商量解决不了的。” “李知县,海某乃举人,未曾登科取士。”海瑞插话。 “我的我的,刚峰兄别在意那些细节,高府台赶紧说……” …… 改稻为桑的会议又恢复进行了。但一日之隔,一室之间,气氛已大不相同。 郑何二人,目光炯炯,笼罩着整个大堂,何茂才更是满脸轻松,信心满满坐在一边。 堂内其他官员哪个不是人精,从两位大人神色中琢磨出意思。 莫非,今日的议案有戏? 一双双目光都不禁望向仍坐在右排案首的高翰文。 高翰文神色愤愤不平,仔细一看,能明显看出一些憔悴。 海瑞和李青云也还是分别坐在案末的板凳上。 “议事吧。”郑泌昌开口了,目光却不再看众人,望向前方的堂外。 “事不做,不知难,这两天相信高府台也了解了浙江的各地情况,心中肯定有了新的决定,如此,我们再来商讨一下这份议案,确保今天之内就能确定下来,马上就开始施行‘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 “将议案发下去吧。” 李青云拿到议案,扫了两眼,丢在一边。 一字未改,仍是满纸荒唐言,不必多看。 “一字未改,还要看吗?”高翰文倏地抬起了头,望向何茂才。 何茂才洋洋得意,摇头晃脑道:“古有‘一字千金’之说法,可见绝佳之物,是不可改动一字的,高大人是翰林出身,应该知道,做文章讲究‘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他话语中另有他意,提醒高翰文莫要忘了昨日之事。 暗戳戳地威胁,让他有种拿捏这个科举探花郎的快感。 第二十章 自然是懂的都懂 高翰文恍若未闻,将写着议案的纸摆在桌上,手指轻敲着桌沿。 何茂才惊讶于高翰文的气定神闲,与郑泌昌对视一眼。 两人眼神交汇,心里却在想,这高翰文竟是这么一个沉得住气的,莫不是心存侥幸? 郑泌昌朗声道:“灾情如火,官仓里赈灾的粮也就够发放三天了。” “昨天我带人领着高府台到府里各处都看了一遍,进行了一番详谈。” “要想完成这改稻为桑的任务,咱们必须就得在这几天把议案给落实了。” “一直议而不决,那就是上负朝廷,下误百姓!” “高府台也了解了我们的难处,没了异议,既然没有异议,那咱们就在这议案上签字吧。” “一字不改,如何能签?”高翰文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郑泌昌脸色沉了下来,双眼盯着高翰文:“高府台,可是要再想想,来人,上茶。” 还是昨天的小厮,端着茶盘,盘子里放着八个瓷白茶碗。 递到高翰文前,端起茶碗,底下摆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与芸娘之事,和旁人无关。高翰文!”。 高翰文脸唰的一白!身体几乎是不受控制地颤抖,不由自主看向李青云。 此时坐在大堂末尾的李青云海瑞两人一直在盯着高翰文的神态。 眼看高翰文一开始气定神闲,未受何茂才所胁迫,刚松了一口气,随即上茶之后,高翰文脸色大变,心不由得也跟着提了起来。 “玄卿兄,你说高府台能支撑的住吗?” 李青云啜了一口茶,声音细如蚊呐:“不知道,那就要看高府台自己的了。” “而且撑不撑得住说不定也不是很重要?” 海瑞有样学样,也喝了一口茶:“此话怎讲?” “高府台毕竟只是知府,郑何二人敬的是他背后的小阁老,若是真的翻脸,逼急了这二人,高府台短时间内也不能怎么样。” “那怎么办……” “别说了,高府台看过来了,咱们给点鼓励。” 两人略微抬起手,握拳,示意高翰文顶住。 高翰文深吸一口气,将茶盘上的纸条一把拿起,脸上露出挣扎之色。 自己的脸面,与百姓的生计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读圣贤书,当明事理,正如阳明先生所言,知行合一,致良知。 他坚定抬起头,将那纸条撕得粉碎:“不用再想了,这议案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签字的。” 话音一落,掷地有声,满堂皆惊。 郑泌昌何茂才两人看着高翰文的举措,大为震惊。 似这般读书人,应该很好拿捏,谁知这高翰文竟全然不如人所想,这般厚脸皮。 两人心中皆是赞叹,厉害,比我们卑鄙。 这样一来,郑泌昌说话也不再客气:“高府台怕是还没了解情况,灾情如火,议案如果还不早做决定,到时候会有多少灾民饿死,辜负了皇上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在座的各位谁担待得起。” 海瑞突然站起身:“敢问中丞大人,你可当真不知道这议案的弊端?” 何茂才拍桌子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海瑞却是不管他:“建德一县,在籍百姓有二十七万人,入册田亩是四十四万亩。其中有十五万亩是丝绸大户的桑田,二十九万亩是耕农的稻田。平日里百姓就已经过得困苦,所种的稻谷都不够一家人吃,只能依靠桑麻和下河大鱼勉强维持生计” “如今一场大水,百姓的田全被淹了,这些百姓要是把田,八石一亩,十石一亩都卖了,明年便只能租田耕种。” “你们当真不为长远之计做打算吗?” 海瑞的诘问字字珠玑,堂内其他官员或是心虚,或是不以为然,皆无人答话。 郑泌昌只好表态:“你说的这些,布政使衙门都有数字,但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省有一省的实情,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现在的实情是国库亏空!” “北边的鞑靼,南边的倭寇,哪个不要钱,哪个不比这一县之地重要,你拿一县的实情来压国之大策,妄议国事,你可分得清主次。” 李青云也站起身:“那也不必将国之重任压在两县百姓身上,我大明疆域万里,九州万方之地,远的不说,这次受灾的九個县,难道气候都不适合种植桑树吗?” “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淳安建德的百姓一定要单独吃这份苦。” 郑泌昌答道:“等你坐到浙江巡抚这个位置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大局为重。” “所谓大局难道就是趁人之危,贱买农田,若是如此,这大局,堪称卑鄙。” “李青云!”何茂才拍桌子,大喝:“国家大事,岂是你能评头论足,朝廷有规制,省里议事没有知县与会的资格。来人,叫两个知县下去。” 小厮立马进来,抽走了两人的板凳。 但两人并未走,笔直站在那。 李青云继续说道:“中丞大人,若是有人打着贱买灾田的名义来淳安县,他一亩田都得不到,我淳安县如今已经没有灾民,没有灾田了,你这议案,注定实行不了。” 何茂才厉声道:“胡言乱语,这里到底谁说了算,伱们两个还不下去。” 海瑞开口了:“但不知叫我们下到哪里去?” 何茂才:“该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李青云:“那我们就该上告到内阁,到宫里!” “什么意思?”何茂才瞪着他。 李青云慢条斯理:“大人自然懂我的意思。” “有些事情,人在做,天在看。” “反了!”何茂才一掌拍在案上,“来人!” 一个队官带着两个亲兵立刻进来了。 何茂才:“给我把这个李青云押出去!” “谁敢!”海瑞的这一声吼,震得整个大堂回声四起。 这一嗓子也差点吓得李青云一哆嗦。 “大明律例,凡吏部委任的现任官,无有通敌失城贪贿情状,巡抚只有参奏之权,没有羁押之权!郑中丞,叫你的兵下去!” 郑泌昌惊呆了,当官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敢顶撞上司,抗命不遵,不知死活的下属,今天让他碰见了两个。 两个半,还有半个高翰文。 大明朝的官场什么时候多了这样几个亡命之徒! 第二十一章 狗急跳墙,另有险招 大堂内其他官员一个个都惊得面面相觑。 进来的队官唯唯诺诺,一时间被海瑞吓住,不敢动弹,眼巴巴看着案台上的何茂才。 何茂才喘着粗气,就要下令将海瑞和李青云这两个抗命犯上的人羁押。 郑泌昌拦住了他。 “莫要冲动,此事不宜如此作为,一切还需按计划来。” “退下去!” 那队官带着两个兵退了出去。 郑泌昌也顾不得体面,从台上走下,来到李青云和海瑞面前,神色冷峻。 “就凭你们刚才咆哮巡抚衙门,扰乱国策的所作所为,我现在就可以将你们当场羁押,槛送京师。但本官念在淳安建德几十万百姓还在等着府里救灾。” “我告诉你们,这议案,你们不做也得做,赈灾粮只剩下三天了,到时候饿死了人,激起了民变,本官就请王命旗牌将你们就地格杀。” “郑中丞……”高翰文还想说什么。 “闭嘴,若不是小阁老举荐的你,就凭你屡次抗命犯上,本官就有权利革了你的职,你再不识好歹,可想一想前车之鉴。” 前车之鉴,无疑是前不久死在王命旗牌下的马宁远。 李青云皱起眉,他考虑过,郑何两人如果被逼急了,会做激烈的举动,但没成想,郑泌昌居然如此有气魄,凭着浙江巡抚的官职,强压他们。 对了,与何茂才不同,郑泌昌不是笨人,原剧中他凭借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看穿局面,试图求生。 只不过拗不过时代的漩涡,在严徐吕三方中都没找到坚实的靠山,被推到台前当了牺牲品。 如今的局面,高翰文不受他威胁,局面进一步失控,他凭着身上的官服强压一头,李青云三人拿他也没有办法。 正想着,郑泌昌又有了新的动作。 一名队官进来了,对着堂上跪下了一条腿:“回大人,淳安县有禀文!” 何茂接过禀文,假装看完,随即大叫道:“好啊,李知县,淳安的刁民跟倭寇串联造反了!就是你昨天放走的那个齐大柱,带领淳安的刁民串通倭寇,现在被官兵当场擒获了!” 还是这一招? 不对!应该还有更多。 他想干什么。 李青云一动不动,脸上不见有一丝惊慌的表情,目光直直盯着郑泌昌,等待他的下文。 郑泌昌挥手叫来一队官兵:“本院现在命你带领臬司衙门的官兵立刻去淳安,将倭贼就地正法,平息叛乱。然后按省里的议案以改兼赈!” “带上兵,护着李知县立刻去淳安!” 队官是蒋千户,他答道:“是,李知县,这边请。” 李青云依旧纹丝未动。 外人看来,他被吓住了。 但李青云并不担心,因为如何破局,原剧中的海瑞已经给他表演过一次,他只需要按图索骥,一切都迎刃而解。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 局面对郑何二人来说,要比电视剧中的坏的多。 有两個不知死活的知县,一个不受威胁,一下堂就立马写信给小阁老的高翰文。 他这一手,真的只是以官兵之势压迫自己改稻为桑? 给自己扣上通倭的帽子,这样就能逼迫我? 他还想要…… 李青云猛地想通了什么,抬起头直截了当问郑泌昌:“中丞大人,他们跟我去淳安,是我听他们的,还是他们听我的?” 郑泌昌不耐烦地说:“他办他的差事,你做伱的差事,何必多问。” 李青云想通了倒也不着急:“凡是事情就要分个主次,免得碰见了突发事件就慌了神,拿不了主意,还是要分清主次的好。” 郑泌昌:“若按省里的议案办,那他们就听你的。” “那其他事呢?”李青云接着问道。 “其他事情,酌情处理,符合淳安实情就可听你的。” “那就是除了改稻为桑一事,他们其他的事都要听我的。” “蒋千户……”李青云放高了声调,“你听好了,中丞大人的意思是除了改稻为桑的事,你都得听我的。” “那我们,马上走!” 李青云扭头就走,经过海瑞身边,两人对视一眼。 李青云突然摸了摸下巴的胡须,海瑞立马心领神会。 蒋千户愣了一下,看着郑泌昌。 郑泌昌没看他,何茂才急了:“快去快去,你见机行事。” “是!”蒋千户大声应着,这才慌忙转身跟着走了出去。 堂内还剩高翰文,海瑞。 郑泌昌将目光放向海瑞:“海知县,你是建德的知县,建德的灾情在九个县里是最重的,你也速速赶往建德县,按着省里的议案,以改兼赈。” 海瑞立刻向堂上一揖,转身也大步走了出去。 高翰文见状也不多加逗留,立马回到知府衙门,将今日发生之事写于信上,立马派人交由严世蕃手中。 堂内众人散去。 海瑞回到驿站,立即拿出墨盒,点上蜡烛,准备写信给谭纶。 海瑞正摊开了纸,拿起笔疾书起来。 有人敲响了房门。 海瑞立马警觉:“谁!” 门外站着一人,穿着巡抚衙门的衣服,自称是书办,来这里是给海瑞上任的文书。 那书办上前一步,轻声地说道:“我有几句要紧的话,大人一定要记住了。” 海瑞眼神一震,那人凑近过来,轻声说道:“淳安的倭寇是从臬司衙门放出去的。” 海瑞喘着粗气,眼睛直勾勾盯着书办。 “高府台中了中丞和何大人还有沈老板的美人计。” 这个我知道,海瑞没理会这一句,继续等这人的下文。 “我是胡部堂的人,胡部堂和谭大人现在都在苏州。这两条消息大人得赶快派人报到苏州去。” 书办说完,低着头,走进黑暗中。 胡宗宪确实在苏州,他正在苏州与赵贞吉借粮。 那个大名鼎鼎的大明第一不粘锅,赵贞吉。 “汝贞,你我二十年的故交,豁出去我给你交了底。朝廷有人跟我打了招呼,叫我不要借粮给你。” “谁?是徐阁老还是严阁老?”胡宗宪追问道。 “都有,两边的人都不希望我借粮给你。” “他们都不希望淳安建德的百姓能拿到粮!” 第二十二章 各方异动,淳安之危 “我就不明白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趟这趟浑水。” “一百船,两百船粮应天都拿得出,却不能借给浙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逝者如斯,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百万人也是个数字。你和我都挡不住。” 苦口婆心的赵贞吉没能说服胡宗宪。 胡宗宪知道这般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赵贞吉铁了心的不肯借粮给他。 于是他干脆说道:“我还是浙直总督,以浙江的身份是向你借,以总督的身份是从你这里调。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胡部堂!”赵贞吉不再叫他的字,“你虽然管着两省,可没有内阁的廷寄,应天没有给浙江调粮的义务。” 胡宗宪:“调军粮呢?” 赵贞吉一怔:“要打仗?” 胡宗宪:“我告诉你,浙江一乱,倭寇便会立刻举事!戚继光那儿已经有军报,倭寇的船正在浙江沿海一带聚集。军国大事,由不得那边任性,这粮,今天必须借!” 整个浙江,甚至整个大明,除了胡宗宪和戚继光,都不知道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了浙江。 李青云或许知道,但他现在无暇顾及这些事情。 凶神恶煞的倭寇他暂时没机会碰到,因为此刻他身边围绕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官兵。 正带着他急冲冲前往淳安。 今夜在赶路的不止李青云一人。 会议解散之后,郑泌昌何茂才就立马带着队伍赶到杭州的漕运码头。 漆黑的漕运码头被官兵的火把照亮,江边飘着一艘艘船只,上面装满了粮食,船的两边打着织造局的灯笼。 舳舻蔽江,桅灯映岸。 “他妈的,拖拖拖,李青云海瑞他们拖,这個沈一石也拖。”何茂才在轿子里等久了,忍不住破口骂道。 “等不了了,留个人通知沈一石就行,你我需要马上去知府衙门。”郑泌昌不想再等,叫人起轿。 何茂才疑惑:“我们去那里干嘛?” 郑泌昌没好气回答:“咱们刚才在堂内这么落高翰文的脸面,现在不得去安抚一下。你可别忘了,你我始终是小阁老的人,改稻为桑这件事要是过去了,以后说不得还会一起共事。” “跟这种书呆子共事,真是晦气。” “就算是为了拖时间也好,今天不能让他把信交出去,总之先拖住他,拖到以改兼赈成了没法遏制的地步,拖到蒋千户把事情办好,这样我们还是能哪边都不得罪。” 郑泌昌又补了一句:“你也得立刻去给小阁老写信,告诉他出了倭情,我们不得已必须立刻买田。事成之后,任谁也拿不住我们的把柄。” 何茂才立马就听懂了:“起轿,起轿,还是老郑你想的周到。” 乌篷船在夜色中往淳安驶去。 月亮在杭州江南织造局后院的院墙上落了下去,天一下子亮了。 天亮了,织造局多了一个客人。 或者说,主人。 杨金水从北京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他面前跪着四个高矮胖瘦的太监,脸色通红,嘴里塞着东西,吞咽着说不出话。 “在粮船上挂着织造局的灯笼去买田是谁的主意?” 一个胖太监答道:“谁出的主意儿子们确实不知道。不过粮船挂灯笼的时候郑大人何大人都在场。” 杨金水脸色铁青,一脚踹翻了洗脚盆,里头的水淋湿四个太监的衣服。 “好,好……脏水开始往皇上的脸上泼了……好,好。” “去把芸娘叫来。” …… 淳安似乎从未见过这么多官兵,从兵马入城,旁边就一直有百姓指指点点。 逐渐地,人渐渐多了起来。 李青云一等人连夜赶到了淳安县,终于来到了刑场。 远远看去,看到齐大柱和一个倭寇打扮的人被掉在柱子上,带着枷锁。 刑场的人围得密密麻麻。 全副武装的官兵不断推搡,才挤出一条路。 李青云骑着高头大马,被官兵围在中间,好似被软禁包围一般。 在人群外,徐叔使了个眼色,底下的人立马鼓动起来。 “李知县,是李知县回来了。” “他们为什么围着李知县?” “我们要见青天大老爷。”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人群在有心人的刻意煽动下,百姓对全副武装的官兵产生了极大的恶意。 好像认定了这群张牙舞爪的官兵圈禁了李青云,他们青天大老爷有危险。 汹涌的人潮不断冲击着官兵。 蒋千户当即拔刀,脸上满是横色。 在战场上,他有没有勇气拔刀面对倭寇尚且不论,但是眼前的不过是一群刁民,被欺负惯的一种人。 这种人,再多,他也不怕。 蒋千户一声喝令,官兵们便调转了长枪,用枪柄那头杵前排的人。 后排的火铳手也高举着火铳,纷纷喝道:“后退!后退!” 前排的人便往后退,无奈后面的人更多,人群仍往前涌。 “蒋千户,叫伱的人放下枪,放下火铳。” 马背上的李青云对着蒋千户厉声喝道。 蒋千户充耳不闻。 “他们只不过是百姓,你的人若是擦枪走火伤了百姓,我一定会向臬司衙门上奏,这代价你可承受的起。” 蒋千户望向李青云,有些踌躇。 李青云继续说道:“莫要忘了,中丞大人可是事先说过,除了改稻为桑的事,其他事你要听我的,如果你自作主张,出了任何问题,那么你担待的起吗?” 蒋千户一时间进退两难,百姓不停往上涌,涛涛之势,正如那日新安江决堤的洪水。 前头的百姓在混乱中推搡着官兵,拳脚不断摩擦。 官兵的动作也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发生冲突。 蒋千户一声大喝:“李知县,你先叫百姓停下,我等自然可让出道路。” “叫你的人散开,我自有话说。” 包围着李青云的官兵逐渐松开一道口子,李青云瞅准机会,打马向前,身边的官兵又后退了几步。 李青云逐渐靠近人群,他立马一个转身,快速下马,钻进了人群中,一时间竟找不到了。 蒋千户大为懊恼,正欲下令让手下官兵开火铳示警,逼迫这些刁民后退。 这时,钻到人群中的李青云终于现身。 “乡亲们,乡亲们,本官回来了。” 第二十三章 抢时间 汹涌的人潮立马平息下来,但厚厚的人墙将李青云与官兵隔开,眼前之形势,已经大为不同。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李青云在徐叔耳边吩咐两句。 徐叔立马带人往县衙赶去。 淳安县的三班捕快,班头,衙役里三层外三层围住了李青云。 王牢头兴冲冲赶到李青云身边,两只眼睛瞪的极大,一副李大人安危全交由我的样子。 “王牢头,去把百姓们分开,我们要开始审案了。” “得嘞,大老爷,”王牢头得令立马吩咐,“都让开点,让开点,老李头,别挡着道,离远点,人一把年纪了,人这么多,小心挤死你。” 头发胡子花白的老李头被一把提起来,拉到了人群外,气的吹胡子瞪眼。 “别拦着我,这群狗东西想对李知县不利,那可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 王牢头觉得好笑:“你可瞧好了,那些人是官兵,你这破落户招惹当兵的,不要命了。” “我老李这条命都是李知县给的了,怕他个锤子。” 王牢头却是满脸嫌弃:“去去去,走远点,不差你一个,日子刚刚好,别弄得自己没几天好活。” 一番闹剧暂且不提。 李青云与蒋千户两两对望。 “李知县好生了得,真是民心所向,蒋某佩服啊。” 李青云矜持一笑:“不过尽本分罢了,承蒙各位乡亲错爱。” “话不必多说,午时快到了,抓紧时间行刑。” 李青云理都不理他。 一个小小的千户,武官出身。 大明律例,文官节制武官。 之前受制于人,所以客客气气,现在脱困了,李青云也无需假以颜色。 蒋千户一怔,那张脸立刻涨红了。 手上的钢刀明晃晃,握紧又放松,一时之间无可奈何。 身边的徐千户拉住了他,小声说道:“这厮是个莽货,连中丞大人都敢顶撞,我们犯不着和他置气,只管做好我们的事,赶紧杀了这通倭的人,坐实罪命,然后立马赶到县大牢,斩草除根。” 蒋千户立马冷静下来。 这时,一个穿着八品服色的小官从衙门台阶步过高与阶平的监斩台快步走过来了,正是县丞田有禄。 李青云:“田县丞,我不在期间,淳安可还好。” 田有禄满脸是笑:“拖堂尊的福,一切都好。” 李青云指着徐、蒋两個千户:“有人说我们淳安的百姓通倭,人赃俱获,田县丞怎么看。” 田有禄解释道:“禀堂尊,这事我事先可一点都不知道,淳安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对倭寇恨之入骨,怎么会做那通倭的事。” 李青云摇摇头:“省里面都已经下令了,午时三刻要将通倭的人就地处决。” 田有禄眼珠子乱转,随即说道:“现在才巳时,时间还早着,堂尊和几位大人这连夜赶路,想必也乏了,不如先休息片刻,喝口茶解解渴。” “堂尊也回去换身衣服,洗漱整理一番,再来监斩也不迟。” 李青云满意地点点头,看着田有禄:“那就依田县丞所言。” 一顶轿子无缝衔接,在人墙中挤出一条路,把李青云接走了。 临走,李青云吩咐一句。 “田县丞,好生招待两位千户,账记在衙门里。” 李青云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烈日下,田有禄,徐、蒋三人对视几眼。 蒋千户凑近,小声问道:“老徐,咱们要不要趁这个机会跟去县衙,中丞大人交代过,通倭只是小事,进县衙大牢才是大事。” 徐千户:“我带两队人过去,你在这看着这些刁民,不要让他们闹事。” “带多点人,这淳安不对劲,他们不怕官兵。”蒋千户环顾四周,心里觉得不对劲。 以往,他们鞭子一甩,骂两声,这些胆小怕事的刁民就会害怕退去。 但是刚刚,火铳都对着他们面门了,居然不退反进。 这里可是浙江,倭寇常犯之处,没人不认得火铳的厉害。 是什么让他们像疯了一样。 蒋千户:“我这里留一队人就行,你带四队兵去,不要拿火铳,这里太挤了,真出了事还是刀枪好使。” “好!” 徐千户一把拉住田有禄:“那就麻烦田县丞,带我等弟兄去喝茶休息一二。” 他紧紧抓着田有禄的胳膊,脸上看似和气实则凶恶。 偌大的淳安县,李青云走了,剩下的人就没一个忌惮的了。 “那保准没问题,不知这位大人怎么称呼?”田有禄挣扎不得,满脸赔笑。 “在下姓徐,臬司衙门的千户长。” “徐千户啊,来这边请。”田有禄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指了一个方向,示意徐千户放开他,方便带路。 “弟兄们,走!” 田有禄怔了一下,“这么多人吗,这嫌犯不需要先看着吗?” “有蒋千户在,出不了事,怎么?淳安县衙难道还容不下我这些弟兄?” “可以可以……”田有禄擦了擦额头的汗。 “那何必多言,快走快走。” 另一边,李青云一行人已经快步赶到县衙。 “来不及多说了,徐叔,那个方二牛可还在牢里。” 徐叔答道:“自然是在的,前些日子又找了个由头,接着关着他。” “那就好,现在赶紧去牢里,把人找个地方藏好,另外,去把外面巡逻的捕快班头,所有健壮的衙役、差役通通叫过来。” “马上派人,到各村落,把乡兵都叫过来,带上家伙。” “少爷,你这是……” 李青云喘了口气:“出了大事,这群人怕是来者不善,个中缘由事后再说,当务之急是拖住那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方二牛被臬司衙门的人抓到,杀人灭口。” “他们胆敢强闯县衙?”徐叔还是不敢相信,大明朝多少年了,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臬司衙门冲撞县衙门的事例。 若是捅出去,岂不是翻天了 “他们只能这么做,区区一件通倭案件还摆布不了我,更没办法胁迫我执行省里改稻为桑的议案,郑泌昌此举除了诬陷我有通倭嫌疑外,肯定还想来处理掉之前,毁堤淹田时被我抓在手里的把柄。” “这样他才能肆无忌惮凭借强权压我。” “强权压迫,短时间内他将无人可制衡,胡宗宪远在苏州,杨金水也不在,浙江现在他最大,他只要把生米煮成熟饭,早早将农田改为桑田,那么任谁也没有办法阻止。” 第二十四章 县衙里的对峙 如此一来,郑泌昌就完成了他所计划的两个目标。 第一,将毁堤淹田这件事彻底钉死,不给出现任何翻案的可能。新安江决堤在内阁已经成为定案,如果所有人证物证都被销毁,那么这项罪名就没办法牵扯到他。 第二,将所有人拉下水,把浙江的局势搅浑。清流与严党之间的斗争,他和何茂才夹在中间,唯一自保的方法,就是将织造局也拖下水,大家都连在一起。 在李青云看来,这是个毋庸置疑的昏招,因为郑泌昌何茂才都低估了嘉靖皇帝对名声的爱惜程度。 哪怕他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修道设礁行,但他依然是百姓和群臣眼中四季常服不过八套,仁慈爱民的万寿帝君。 郑泌昌的眼里,自己是在迫不得已的自救,但他忽略了皇帝的性格。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挑战嘉靖的逆鳞,名曰自救,其实是在作死的路上撒腿狂奔。 不过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对李青云来说,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凡是郑泌昌想做的,他都要坚决反对,并且阻止。 一个差役急冲冲跑了进来。 “二老爷带着一大队官兵来了。” 李青云才换好官服,闻讯立即皱起了眉。 居然这么快! “带了多少人?” 差役老实答道:“小的没数清,不过人还挺多,五六十人应该是有的,都拿着长枪。” 李青云:“传令下去,所有人去大牢门前集合,记住,是所有,都带上东西……不管什么东西,顺手就带上。” 事情紧急,倒也管不得许多。 县衙外,徐千户提溜着田有禄,脸色不善。 “田县丞,你这一路,不是带错道就是闹肚子,怎么,兄弟们去不得这县衙。” 田有禄受制于人,头上不断冒汗,但还是笑着说:“见怪见怪,我这从小身体就不好,经不住晒,一晒我这脑袋就迷糊。” 徐千户没和他多说废话,远远已经看到了县衙的大门,于是将田有禄丢在地上,带着兵快速前进。 来到县衙门口,一面刷着崭新红漆的鸣冤鼓矗立在县衙门口。 县衙门关着,徐千户命人前去敲门,许久都不见人回应。 “不等了,把门踹开。” 几个兵士得令,几次冲撞,门一下轰然倒下。 田有禄这时赶了过来,动作夸张大叫道:“哎哟!这是干什么!那群天杀的懒货又在偷懒,怎么不给千户大人开个门,这门怎么还坏了……” 徐千户抓住大呼小叫的田有禄:“行了,你这衙门的门也太不经敲了,一下就坏了,你先带兄弟们进去喝茶吧,再等久一点,指不定什么东西又坏了。” 一群官兵乌泱泱穿堂往前走,旁边三班六房更加安静,不见一個人影。 徐千户脚步匆匆,一刻不停留,直奔县衙大牢。 “徐千户,你等等我,弟兄们不是要喝茶吗,喝茶往这边走啊,这边地方大,还凉快,去那边干嘛,那边是大牢。” 徐千户充耳不闻,终于来到大牢处。 接近午时,天青如洗,白日高悬。 留守的蒋千户内心焦躁不安,时不时望向徐千户走的方向,无数双等待观刑的眼这时都冒着刺眼的光仰望着慢慢移动的太阳。 人群稍有响动,蒋千户立马警觉,“谁又在闹事?打!用鞭子打!” 没了李青云,这群人还成不了气候,又变回了熟悉的顺民。 因此,虽然维持治安的捕快衙役被调走了,但刑场一切都还算顺利。 天上的太阳越来越热,蒋千户心中祈祷,希望县衙那边的事能够顺利。 但蒋千户的想法似乎落空了。 李青云身穿七品官服,身形端正站立在县大牢前,后面满满当当挤了一堆人,手里拿着的东西各有不同,有的拿着板凳,有的拿着纸笔。 但一致的是,他们都盯着眼前来势汹汹的一群人。 两拨人对视。 田有禄很敏捷穿过人群,钻到了李青云的背后。 徐千户上前一步:“李知县可是收拾好了,午时也快到了,该去刑场行刑了。” “本官不急,”李青云目光平静,注视徐千户,“倒是你,徐千户带这么多人来县衙是做什么。” “本千户有臬司衙门的命令,奉命暂时接管淳安县县大牢,命令是省里下的,还请李知县让开一二。” 李青云:“既然是省里的命令,可有公文。” “事发突然,并无公文,但是中丞大人亲口所说,李知县行刑后可找中丞大人对质。” “没有公文,那就相当没有这个命令,按照大明律例,没有我的允许,你没有资格带兵进入县衙,徐千户,叫你的人退出去。” 徐千户在原地一动不动,见李青云没被唬住,一时间有点难办。 李青云声音突然大了起来:“听见回话!带你的人出去!你想冲撞县衙吗,谁给你的胆子胆敢冲撞县衙,这个罪名你们谁担得起。” 场面有些僵住。 徐千户心中盘算,日前中丞大人曾对他亲口说过,如果那个李青云不肯配合,必要时候可以使用武力强行屈服。 但眼下的局面,这个李青云早有防备,安排了一大堆人堵在门前。 闯还不一定能闯成功,况且就算强行闯进去了。 按照这情形,徐千户自个儿都怀疑要找的那个犯人在不在牢里。 如果强行闯进了牢里但一无所获,回到臬司衙门,何茂才肯定会责骂自己的无能。 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且,真的能强闯吗? 李青云身后站的人形形色色,差役,衙役、捕快表现还算镇定,一群文弱苍老的典吏,书办手脚都在发抖。 但即使如此,面对这群拿着长枪,凶神恶煞的官兵,居然还有勇气站在那。 是谁给他们的勇气。 他赫然注意到了站得笔直的李青云。 烈日下,李青云神情肃穆,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那一站,竟凛然生威。身上官服绣着的禽形图样,在阳光下格外瞩目。 心中无数小心思,徐千户还是咬咬牙:“在下若是一定要进去呢?” “那你就做好被杀头的准备,我是大明朝的官,这里是大明的县衙,伱要是想在这放肆,就从我的身上踏过去。” 李青云毫不退让。 徐千户将腰间的刀拔出一截。 刀身擦过刀鞘的声音异常清楚,出现在这大牢前。 气氛一时凝重如水。 第二十五章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 扪心自问。 徐千户心知肚明,自己真没有冲撞县衙的胆子。 这个胆子可以有,但必须中丞大人白纸黑字地把胆子给他。 现在情况已经被逼到了最坏的地步。 他还是心存侥幸,前日郑泌昌何茂才对他耳提面命,一方面口头交代他和徐千户去办这件事,要求务必漂漂亮亮地办好,不要留下手尾。 另一方面也是明晃晃地威胁,毁堤淹田这件事虽然他们二人是主谋,但自己和手下几十个兄弟也是从犯,事情如果还有被戳穿的一天,他手下的弟兄还能留条性命。 但他这个千户也必须抵罪。 这也是徐千户态度看上去如此强硬的原因。 他在赌,赌这个年轻的小知县怕死,会因此让步。 但世事难料,他这番表现,还扯着巡抚衙门,臬司衙门的大旗,寻常知县百分百就服软了。 但他碰上的偏偏是李青云。 这个大明朝都挑不出第二個,独一份特别的淳安知县。 这时候他居然在想,幸好没有带火铳来,不然一不小心走火了,事情就真闹大了。 当即沉默了许久,头顶的太阳毫不掩饰地释放着光和热。 气氛还在焦灼,李青云身体虽然微微一颤,但还是像根钉子一般,牢牢站在原地。 徐千户终于服软了。 他不着痕迹地将刀按进刀鞘,故作豪爽地大笑:“哈哈哈,其实弟兄们只是来讨杯茶水喝,犯不着,犯不着,哈哈。” 李青云仍然紧绷着身体,闻言冷笑:“徐千户不进这牢房看看?巡抚衙门那边不是有公文吗?怎么这就放弃了。” 徐千户一时词穷,心里有些闷气,这个小知县还是个得势不饶人,牙尖嘴利的主。 这种人也能当官? 气势一旦松懈,就能难再鼓舞起来。 已经服软的徐千户都没有半点心思和这个小知县纠缠。 “李知县,这时辰瞧着也差不多了,咱们该去刑场行刑了,我们几个还等着回去向省里交差呢。” “叫你的人出去,然后在大堂里和我说话。” ———— 午时三刻已到。 大汗淋漓的蒋千户没有等到人,心中惊疑不定,于是只留下十几人在此把守,抓了个人问路,就带队往县衙走去。 县衙门前,东倒西斜地躺着几十个官兵,都躲在屋檐下乘凉,身上的布甲武器丢在一旁。 赶来的蒋千户心里“咯噔”了一下,暗道大事不妙。 只见县衙门前,威风凛凛站着几名壮汉,手里拿着家伙。 这些都是李府的家丁。 家资颇丰的李府自然不住在寒酸的衙门,自打搬来的时候就购置了一处大宅子。 在城外,靠近新安江,端的是乘凉避暑的好去处。 徐叔快马疾驰,安排人到淳安各地召集乡兵。 自己带着李府几十名家丁,先一步赶了过来,给李青云撑场面。 蒋千户见徐千户不在,心知他肯定在衙门大堂里,此刻说不定被缠住了,心中忧虑中丞大人交代的事也定然是没有完成。 于是打算立即进县衙一探究竟。 “站住!” 蒋千户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本官乃臬司衙门千户,你敢拦我。” 李府的家丁竟也不怵他,朗声回道:“千户大人自然可以进,但您身后这些官兵不行。” 蒋千户将手中鞭子一甩,恶狠狠地抽打在那家丁身上:“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本官做事。” 家丁脸上立马出现一道血痕,疼的龇牙咧嘴。 田有禄突然从门后出现,脸上挂着招牌的讨好笑容。 “哎呦,蒋千户,你这是干什么,何苦为难一个杂役。” 蒋千户神情冷峻:“敢问田县丞,李知县这是要做什么,午时三刻已到,为什么还不到刑场行刑。” “这不是流程上出了些问题嘛,蒋千户想知道,可以进去和堂尊大人,和下属置什么气。” “不过这官兵,你一个都不能带进去。” “堂尊大人吩咐过了,本县县衙禁止任何一名官兵擅自出入,他的母亲正在吃斋念佛,见不得这煞气。” 田有禄扯了个谎,看蒋千户似乎并不受用。 于是凑近他的耳朵,低声说道:“千户大人,您就别和我犟了,您看徐千户带了这么多兵都老老实实呆在外面。” “我知道你有很多想问的,我只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说,您自个到堂里问就是了,谁还敢拦着您呢。” 蒋千户叹了口气,脸色突然就憔悴了很多,孤身走进了淳安县衙。 “行什么刑?可有案卷?” “田县丞,你可有见到案卷。” “禀太尊,没有。” “没有案卷怎么能杀人。” 徐千户,蒋千户看着李青云和田有禄一唱一和,好似相声一般,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 中丞大人交代他们办的事,怕是一件都办不成了。 李青云和田有禄讲了半天,见两个千户没有半点搭话的意思,于是眼神示意田有禄。 田有禄心领神会,直接做出结论,最终以无案卷不得勾朱杀人为由,停止了今日的行刑。 “这个案子有天大的漏洞,今天绝不能行刑。” “王牢头。” “属下在。” “立即将一应人犯押到县大牢,严加看管。两位千户商量一二,到杭州向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呈报,这个案子必须由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臬司衙门共同来审!” 徐、蒋两个千户心中极不情愿,两人对视,想着府外还有带着火铳和长枪的兵。 若是就这般灰溜溜地回去,未免太窝囊。 不如再赌一把。 徐叔适时从外走进公堂,大声说道:“知县老爷,各地的乡兵青壮都过来了,听闻淳安县有赈灾粮运过来,大家都十分热心肠,过来帮助看管维持秩序。” 徐叔的话语彻底浇灭了两人最后的心思。 李青云拍手鼓掌:“乡亲们有心了,一番赤诚也不好辜负,两位千户何不与我同去迎接一二。” 徐蒋二人心中惊惧不定,心中大为震惊。 自打来到了这淳安县,被李青云溜走之后,便处处失了先机。 事事都办不成,事事有阻碍。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 徐、蒋两人双人对望,此刻心里只祈祷中丞大人能够有应对之法。 第二十六章 大明朝的第二把神剑 “我踹死你狗日的!” 在巡抚衙门大堂上,何茂才气急地骂着一脚踹向那蒋千户的肩头。 徐千户在一旁瑟瑟发抖。 “还有你,你们两个废物,你们掰着指头数数,我让你们到淳安才办几件事,你们居然一件都办不了。” “这么多年的米都白吃了,斗不过一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孩。” “丢脸,丢大发了。” 何茂才像一只斗牛,走来走去,脸上不停喘着粗气。 徐千户,蒋千户两人心里不由得一阵委屈。 你说的轻巧,你在巡抚衙门里,不也没斗过李青云和那个海瑞吗? 若不是你们抠抠搜搜,连张文书都不敢出,我们又怎么会如此丢尽脸面。 这些话,他们吞在肚子里,不敢说出去,憋着难受极了。 “平日里耀武扬威,真出了事,像个鹌鹑一样,带着一百多号人,就这样被人吓住,恶心,太恶心了。” “还有你那些手下,炸个闸口的事,都能被人抓住把柄,你说你们,还有什么用处!” “行了,老何,”郑泌昌冷声说道:“没有口供,没有案卷,十几年的刑名,就想出这么一個漏洞百出的法子。” 何茂才胆子大,又心直口快,当下直接反驳:“我能有什么法子,时间紧急,这已经是我能设计的最好的手段,别的手段,伱又不让我用,不然那小子都别想活着到淳安县。” “多说无益,你再怎么骂他们又有什么用?你以为他们就不想办好差事,错了,他们比谁都想。” 郑泌昌的声音变得阴恻恻:“毁堤淹田有他们一份,逃不掉,这事要是爆出来,我们两个要抄家杀头,他们也逃脱不了干系。” 徐、蒋两个千户连忙磕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石砖上,浑身吓得发抖。 何茂才恨得牙痒痒:“谁能想到,一个科举取士的毛头小子,当官的时间加起来都没有半年,居然对刑罚律法如此熟悉,早知如此,刀砍斧劈,毒药绞绳,什么手段都用上就好。” 郑泌昌:“想不到,你想不到的事多着呢。你老何有想到,一个七品的知县胆敢违抗上命?一个任期半年不到的知县就能把县里面经营的铁桶一块?一个外地人能让当地乡绅唯命是从?” “不能再小看这个李青云,咱们在他身上已经吃过很多次亏了。” 何茂才被郑泌昌一连串的发问弄得头昏脑涨,心烦意乱:“我就不明白,他好像事事都算计到我们前头来了,炸闸口这么一会儿的事,就碰巧被他遇到,碰巧还被他抓到了人,还碰巧又遇到一个楞种,跟着一起和我们作对。” 郑泌昌闭上眼:“不必再提了,你们两个说清楚,这淳安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改稻为桑还有没有可能实行。” 徐千户捅了一下蒋千户的胳膊。 蒋千户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禀中丞大人,据我两在淳安县所见所闻,这个县浑然不像一个受灾县该有的样子。” “码头街边有一群乞丐流民,但一打听全都是隔壁县跑过来的,房子都修好了,田地都插上了桑苗秧苗,当真是不可思议。” 何茂才听着觉得离谱:“狗东西,还敢撒谎,这决口淹田才过去多久,怎么可能就恢复成这个样子。老郑,你信吗?” 郑泌昌捋着胡须:“我当然不信,除非这李青云是什么神仙下凡,不然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到这些事。” “你我都是当过知县的,自然知道一县之苛政繁多,处理诉讼琐事都已经焦头烂额,这处理灾情更是难上加难。” 何茂才:“就是,他李青云要是真能做到,他就不叫李青云,他该叫胡宗宪,就该我听他的命令。”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没有半句虚言。”蒋千户急得连忙磕头,还拉上了身旁的徐千户,示意他替自己证明。 “属下可以证明,还有我手底下的那些弟兄,一百多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淳安县情况确实如此啊。” 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对视,一时间哑住了。 “老郑,这样下去不行,你快想想办法。” 郑泌昌哼了一声:“你当我是神仙,那还有什么办法,如果淳安县情况真的属实,难不成我们真的拿刀架在百姓的脖子上逼他们卖田吗?” “我们是官,不是土匪。” “那这改稻为桑还做不做了?” “做,肯定要做,就看能做多少。” “怎么说?” 郑泌昌将手按在桌子上:“先不和这个李青云纠缠,改稻为桑直接从建德县开始,我就不信,一个上任一天都不到的海瑞也能把建德玩出花来。” “总之,现在,必须马上把织造局拖下水,在胡宗宪收到消息赶回来帮忙之前,能做多少是多少。” 何茂才也是干脆利索:“我这就通知沈一石。” “老子就不信了,这建德县也还能出意外,那海瑞要真是神仙下凡,给百姓凭空变出粮食,我也认了。” 郑泌昌:“多看着点,我这心里老是不踏实。” “不会再有事的,除非沈一石那里再出什么幺蛾子。” “慎言……” “好……” 另一边,海瑞的书信加急送到了谭纶和胡宗宪的手里。 李时珍起身刚走,紧接着又和谭纶走到大船船头,谈论起事情。 此时,百余条大船载着粮食顺风而下,前往浙江杭州赈灾。 谭纶急迫地说道:“事态紧急,严党的人狗急跳墙了。” “派人罗织通倭罪名,打着织造局的名头买田,眼下郑泌昌何茂才什么腌臜事都做出来了。” 胡宗宪语气沉重:“他们两个应该是感觉到了,朝廷里的斗争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当官几十年,不至于刀子都快掉到脑袋了还察觉不到。” 他继续说道:“偏偏这个时候,当这个浙江巡抚,已经陷进去,出不来了。” “海瑞所为尚未可知,但这李青云着实不凡,早些日子海瑞一直向我担保举荐这个李青云,是爱民近民的大才。” “最初我还对他的身份颇有芥蒂,没成想,居然也是一把利剑,我大明朝居然有两把神剑。” 胡宗宪也点点头:“这个李青云,本事有,胆气足,有这种人,是我大明朝的福气。” “事态如此,我担心郑泌昌何茂才会做出更激烈的手段,部堂大人……” “我去不了,”胡宗宪深邃的眼神望着远处的碧浪清波。 “倭寇要作乱了。” 第二十七章 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高翰文孤坐在杭州知府衙门内,内心焦躁不安。 那日。 会议结束之后,郑泌昌以强权压服众人,他心虽有不服,但无可奈何。 于是回府后第一件事,立即磨墨书写了一封书信,道清情况,呈递小阁老。 但信件还未送出去。 知府衙门就迎来了两个重量级的人物。 正是刚刚丝毫不给他留情面的郑泌昌,何茂才。 两人脸上挂着亲切和蔼的笑容,似乎全然忘了方才在堂中的狰狞。 高翰文不想见他们,尤其是这时节,只想赶紧将书信送上去。 但作为下属,上司便服拜访,于情于理,他都只能接见。 作为涉世未深的读书人,高翰文完全将自己的心情表现在脸上,丝毫不做掩饰。 偌大的堂厅之内,高翰文脸色冷漠,与郑泌昌何茂才的笑容形成鲜明的对比。 郑泌昌看着高翰文的表情,眼中不易察觉地有一丝轻视。 不过是个死读圣贤书的呆子,拿捏不了李青云和海瑞,还拿捏不了你。 于是他开口,话语间满是和煦春风:“高府台,方才在堂中所言,所言所行,都是为了淳安建德两县百姓,措辞稍显激烈,还请高府台见谅。” 何茂才搭话:“是极是极,高府台谆谆君子,想必也能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 高翰文不为所动:“‘以改兼赈’的奏议是我提的,二位所为,究竟是何,我心中自有计较,我知道该怎么做。” 郑泌昌微眯了眼睛:“高府台,你初来乍到,还是有太多的事不了解。有些事,不能放在台面上提,有些事看着不合理,但其实就只能这么做。” 高翰文默不作声,他懒得反驳这故作高深的言论。 郑泌昌见状,心知要吐露一些更隐晦的东西才能摆平这个高翰文。 只见他不慌不忙,语气和蔼:“听闻高府台乃是探花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颇懂文人风雅。” 高翰文闻言一阵厌恶,因为就在昨天,沈一石以此诓骗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了把柄。 如今再次提起,是在威胁自己,这件事还未结束吗? 郑泌昌是个人精,将高翰文眼里的厌恶看得清清楚楚,赶忙解释道:“高府台可千万别误会,本官只是钦慕高府台的才华,听闻高府台写得一手好字。” “须知好马配英雄,宝剑赠壮士,高府台有这一手好文字,定是要配上好笔好纸。” 高翰文不耐烦了:“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何茂才哼了一声:“中丞大人是想提醒你,不要忘了小阁老对你的信任。” 高翰文突然想起上任之初,小阁老严世蕃曾经给他赠送的笔墨纸砚,每个都是世间极品之物,放在书香世家当中,足以成为传家宝的存在。 高翰文声音有了怒意:“正是谨记小阁老的赏识,我才一定要反对你们的议案,你们身为小阁老举荐之臣,一地封疆大吏,你们可知,这议案会将小阁老置于何地。” 郑泌昌冷哼一声:“置于何地?你心里只想着帮百姓,帮李青云和海瑞那些人,但他们是自己人吗,你可曾有考虑过?” “海瑞是清流的人,李青云这個两面三刀的也倒向清流,你我不同,你我都是严阁老的人,清流之人恨我等入骨,一有机会,恨不得将我等抄家灭族。” “改稻为桑乃是小阁老提出的,清流之人心里巴不得这计策落空,必定会落井下石,到时候在皇上面前丢了脸面事小,被他们抓住机会构陷,罗织罪名,那个时候,小阁老又会置于何地。” 高翰文不服气:“伱还在假借小阁老的名义,为自己中饱私囊找借口,当真是无耻至极!照你所言,党争党争,就全然忘了百姓之苦。” 何茂才一拍桌子:“你当真以为那些自诩清流的人是什么好东西,他们要是心里装着百姓,胡部堂能到现在都从苏州运不到粮,我等也不至于压低粮价,低价收购百姓的农田。” 高翰文一时间哑住了。 郑泌昌唱红脸,安抚道:“高府台,你我才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们改稻为桑的事办不好,你我都逃脱不了干系,小阁老也逃脱不了干系,小阁老对你如此赏识,你当真要为了李青云和海瑞这两个清流卒子,生分了你我吗?” 郑泌昌潜移默化间,在偷换概念,高翰文作为科举探花,自然也不傻。 “照你所说,为何还要设计陷害于我。” 高翰文直接了当,戳穿两人话语最大的漏洞。 何茂才倒也干脆:“这事,是我们哥两做的不干脆,但那也是事态紧急,你被李青云和海瑞那两人蒙了心,铁了心要帮清流。” 郑泌昌也应和道:“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在这里给高府台赔个不是,高府台要是不解气,我们哥俩拉上沈一石,芸娘给你道歉赔罪。” “只希望高府台能为小阁老考虑,为百姓考虑。” 高翰文思绪复杂,他一时间难以分清这两人所说是否为真。 更深层次的,在小阁老的赏识与百姓的困苦之间难以抉择。 为百姓,还是小阁老,对于高翰文而言,这是个困难的抉择。 “高府台所担忧百姓明年生计之事,我等也并非无远见,在这里我们给高府台担保,明年一定会给两地百姓一个交代,哪怕倾空我们所有家资,也在所不辞。” 郑泌昌的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高翰文眼下真的迷惑起来。 “眼下清流在阻挠我们,我等只希望,高府台能看清形势,作壁上观也好,上书阁老也罢,只希望……” 郑泌昌何茂才的话让高翰文心中乱糟糟一片。 眼下他陷入两难,无法自处。 只好宅在这知府衙门里。 有书吏在堂口喊了一声,疾步走了进来:“大人,织造局的人来了。” 正说话间那人自己已经走了进来,大热的天还披着一件罩帽的黑缎子斗篷。 来人正是杨金水。 杨金水开门见山:“我来是告诉你,你写的那个字,我不认可,谁也要挟不了你。” 高翰文无语,现在也没人威胁我了,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提了。 能不能低声些,难道光彩吗? “他们打着织造局的名义买田赈灾,这是要往皇上脸上泼脏水!高府台,这件事,无论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百姓,你都必须配合我。” 高翰文精神一振。 “你以知府衙门的名义,马上带人,把船上的灯笼都给我取下来!告诉所有的人,织造局没有拿一粒粮去买田!” 第二十八章 怎能让海瑞孤军奋战 李青云不知道,杭州知府衙门连夜带人出了城。 淳安县,县衙内。 散去的众人都在夸赞知县大人勇气非凡,才智卓绝。 只有李青云自己知道,当时自己有多慌。 直到徐蒋两人走后,他才终于放下心来。 一个人坐在案台上,身上的冷汗逐渐浸湿身上的官服。 其余人都在忙着处理齐大柱通倭一事,田有禄讨了个便宜,恭恭敬敬端着茶。 田口中马屁不断:“我老田做了这么多年县丞,堂尊大人是我见过最有气魄的,就算那浑身是胆的赵子龙,也不过如此啊,我对大人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 李青云没好气地打断田有禄:“行了田县丞,少拍些马屁吧,这新安江大水都停了,你这滔滔江水般的敬仰还在吗?” 田有禄略显尴尬,心中奇怪这堂尊大人为什么计策已成,却心情不佳。 自己真是撞枪口上了。 “你也别愣着了,我问你,如今建德的灾民还在往淳安走吗?” 田有禄一五一十说道:“禀堂尊,人是越来越多了,属下自作主张,吩咐下面的人把粥熬稀几成,但堂尊放心,绝对不会饿死人,现在粮运不进来,我也只能出此下策。” 李青云闻言,也没有过多为难田有禄:“你记得,把握好份量便是。” 田有禄张嘴,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说出口:“县里几家乡绅对支援建德灾民的事颇有微词,觉得吃力不讨好……” “吃了本官分给他们利,就老老实实听话,有微词让他们当面和我说,我也不介意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官。这方面的东西你不用管,只管赈灾放粮就好。” “是。” ———— 北京城,玉熙宫。 嘉靖皇帝穿着厚实的棉袍,倚靠在木椅上,脚放着几坛六十年的茅台。 大热的天,殿内门窗都紧闭着。 司礼监秉笔太监吕芳刚刚伺候完嘉靖帝泡脚,收拾好茅台后,背着嘉靖帝偷偷抹起了眼泪。 “怎么回事?躲着朕揩眼泪。”嘉靖盯着他问。 吕芳跪在地上:“听主子叫奴才不要将这泡脚的酒给下人喝,足见主子一片菩萨心肠。想起我大明朝这么多臣民百姓都得靠主子一个人护着,奴才心里难过。” “哪里又发大灾了?” “奴才感叹的不是这个,而是就怕主子一片仁慈之心,到下面被那些坏了心肝的人糟蹋了。” 敏锐的嘉靖帝捕捉到关键词,立即变得警觉起来。 “改稻为桑出什么问题了,谁又在里面做文章?” “回主子,杨金水有一份八百里加急,是今儿傍晚送进来的。” 吕芳从怀里掏出那封粘着三根鸡毛的急递,递给嘉靖。 嘉靖当即打开来看。 看完之后,嘉靖将急递揉成一团,语气愤怒:“好啊,好啊,严阁老的手下都是这么办事的。” “几十年的封疆大吏,做出这种蠢事,他还不如……不如手下一个知县会成事。” 吕芳将头贴在地上:“主子息怒,不要伤了身体。” 嘉靖近乎咆哮:“叫严嵩来,叫严嵩来。” 七老八十的严嵩被急召入宫,身上已经大汗淋漓。 “浙江被淹了的那两個县情形如何?” 严嵩汗眼模糊,认真回道:“正在按照‘以改兼赈’的方略,一边赈济灾民,一边施行改稻为桑的国策。” 嘉靖:“你回去问问严世蕃,浙江的事到底进展得如何,回头再来回朕的话。” 急冲冲来,颤巍巍走。曾经不可一世的严嵩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目送严嵩离去,嘉靖又吩咐道:“派锦衣卫的人去浙江,替朕看看,另外告诉杨金水,宫里的名声败坏了,让他想办法找回来,不然,他就把脑袋挂在粮船,也不用回来了。” ———— 淳安县又开始忙碌起来。 尤其是县丞田有禄,忙的不可开交。 各地赶来的乡壮暂时没有遣返回家,而是在县城各地安置起来。 “二老爷,农田盯梢的人事条子,您批一下。” “二老爷,西郊挖沟的粮食清单都在这,你看没事就盖个章。” “二老爷,送往建德的粮清点完了,数目都在这,您老过目一下。” 田有禄连着批了两个条子,闻言一瞪眼:“这东西你拿去给太尊,给我作甚,太尊过目就可以了。” “拿走拿走,把条子拿走。” 田有禄的小舅子拿出一个食盒:“姐夫,快先别忙了,吃点东西。” “吃吃吃,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二老爷。” 食盒里装着一叠小菜,还有一碗稀饭。 田有禄看过之后放下心,狼吞虎咽起来。 小舅子在一旁伺候着,嘴里埋怨:“你说大老爷也真是,忙咱们县里的事就已经够呛了,还得帮建德,瞧把二老爷累的。” 田有禄:“这建德县的知县是老爷的知己好友,帮衬一二也算寻常,我这累点算什么,建德的县丞那才叫一个惨。” “这话怎么说?” 田有禄表情有些唏嘘:“那个海知县真不是省油的灯,上任才一天,下了死命令让县丞去筹集赈灾粮,然后没日没夜,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那群人,稍有怠慢就是言辞责骂。” “这般倒霉,这县丞也肯?” “不肯又怎样,上任知县张知良被砍了头,县里一切事务都由县丞负责,那海知县便以此为由,那县丞若是要想活命,也只能硬着头皮找那些乡绅地主借粮。” 说着,田有禄语气带着佩服:“你别说,这手段当真凌厉非凡,只消半天时间,将衙门上上下下治得服服帖帖,当他的县丞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小舅子:“这么一瞧,还是咱们大老爷更有本事。”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海知县孤身一人,这胆子魄力,倒也不输堂尊。” 县衙里,李青云干脆利落地批了支援建德县粮食的条子。 不久前,他到赈灾现场看了一眼。 许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过。有挑着锅的,也有箩担内挑着孩子的,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裳褴缕。 一问,全是隔壁建德县活不下去,逃过来的。 由此可见,海瑞面临的情况比原历史中的要更加恶劣。 同时,来自外部的压力也随着增强。 正是如此,李青云认为,既然自己来了大明。 又怎能让海瑞孤军奋战。 第二十九章 各方齐聚建德 海瑞此时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建德县灾民流民无数,若不是淳安收纳了一部分流民,说不定已经乱了起来。 来的时候孤身一人,将整个巡抚衙门几乎得罪完了。 凭借建德知县文书,打着知府衙门的幌子,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建德县衙内,海瑞端坐在案台之上,神情肃穆,仔细审阅着手上的公文。 建德县丞说话小心翼翼:“禀堂尊,卑职照你的指示,筹了两天的灾粮,只能筹这么多了,这些日子,卑职都快把建德县上上下下得罪了个遍,实在是筹不出来了。” 海瑞:“那你就先别管这件事了,去把受伤的灾民安置好,死了的抓紧时间安葬,生病的集中起来,安排郎中草药医治。” “本官不管你们之前是怎么处理灾情的,但是现在,如果因为你们谁的疏忽,导致有任何一个灾民死掉,那就严惩不贷。” 一通威吓,堂下之人连忙称是。 海瑞见状,声音柔和了些:“大家都有公职在身,保护百姓本就是我们的天职,吃了这份粮,就必须做这些事。” “这些日子,我也不闲着,和大家同吃同做,一起将这个灾熬过去。” 建德县丞心里松了口气,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受伤生病的灾民数量有些多,怕是腾不出这么多地方安置。” “你有地方住,灾民就没有地方住吗,实在腾不出地方,就把灾民安置在县衙里,我们搬出去。” 建德县丞一怔,支支吾吾道:“这……不合规制,不过暂且不论,只是粮确实不太够用,燃眉之急啊。” 他补充道:“前些日子淳安县又送来了几船粮,但实在是杯水车薪,若是赈灾所施的粥还是按照原来的标准,怕是连三天都坚持不了。” 涉及到粮食问题,海瑞也叹了口气:“粮食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你们只管先去做。” 海瑞的底气来自远在苏州的谭纶和胡宗宪。 但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等胡宗宪在粮食耗尽之前,将救灾的粮食运回来。 而且最好还是要赶在巡抚衙门买田的船队到来之前。 不然到时候,一边是断粮即将饿死的百姓,一边是十石一亩,八石一亩的价格,百姓的土地就要被贱卖,来年又是流离失所的局面。 后者看似有希望,但实际上也只是饮鸩止渴,慢性毒药罢了。 他心情沮丧在于,如今放眼整個杭州,乃至浙江,所有人都没有帮助淳安建德的打算,甚至有些人借此大发国难财。 举目四望之下,全是敌人。 一时间,海瑞的心里全是悲凉与孤独。 又过了两天,胡宗宪的粮船没等到,反倒是等到了凶神恶煞的徐蒋两位千户。 以护送赈灾粮的名义驻扎在了建德县。 又过了一日,从杭州出发,一百多条挂着织造局灯笼的船缓缓靠近了建德。 海瑞此刻正在县衙的签押房中。 县丞急冲冲从外面跑进来,传来了粮船靠岸的消息。 “禀堂尊,船!船来了。” “什么船?” “粮船!江南织造局买田的粮船!” “哪儿的粮船?” “织造局的粮船。” 海瑞猛地站起身:“你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粮船上挂着灯笼,明明白白写着织造局几个字,他们的人也来了,都在县衙里,您看要不要和他们见上一面。” 海瑞沉默着不说话。 建德县丞小心翼翼瞄了海瑞一眼,试探着问道:“堂尊大人,这粮船来了可是好事,县里那些大户,这几天都在催着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把欠他们的粮还回去。” 海瑞:“让他们亲自来和我说,我问你,咱们仓库里的粮食还够用几天?” 县丞苦着脸:“几天?眼下半天都不够用了,减少一下施粥的份量,说不定还能撑过今天,等到明天,就真的彻底没粮了。” 海瑞又坐了回去,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县丞接着说道:“堂尊,卑职知道的事不多,但眼下断粮就是最要紧的事儿了,您老就是有天大的算计,也得先填饱灾民的肚子,不然省里怪罪下来……” 海瑞语气平淡:“我本来就没想活着离开这里……你去跟那些人问清楚,亲自去落实,他们真是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来买田。” “最好让他们立下字据,签上公文,明明白白证明他们是织造局里的人,不然,一粒粮都不要从他们的船上卸下来。” “另外叫人,把这封书信交给淳安知县李青云。” ———— 沈一石所在的大船靠在码头边。 其他船离岸边稍稍有一些距离,岸上站满了官兵,饥荒期间,要谨防灾民上船抢粮。 沈一石静静坐在大船船头的椅子上,看着人挤人,衣衫褴褛的灾民。 被他派去县衙的管事回来了。 管事来到沈一石身边,将刚才所遇一五一十说出:“老爷,这一趟没见到建德知县,那县丞说他们的知县大人要我们签下织造局的名头,才肯过来,小的拿不准主意,只好回来禀告老爷。” 沈一石感到奇怪:“这赈灾的粮应该今天就没了,他们也不急?” “小的也不知道,不过看那县丞忧心忡忡,情况应该不怎么好。” “他不急,我们也不急,这个海知县有点意思,和那个李知县一样,我倒还真想会会他。” 那管事:“小的这就催他来?” 沈一石:“不用催。催,他也来不了。” 沈一石站起来,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都不急,谁会急着去送死呢?” ———— 这一晚注定过得不平静。 海瑞辗转反侧睡不着,心里担忧空荡荡的库房,已经掏不出一粒粮食。 而在远处的驿道,一辆马车和车队正急冲冲往建德县赶。 高翰文坐在马车内,马车外一个队官,八个骑兵,都挎着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 人数虽少,但已经是他跨过臬司衙门之外,仅有的能找到的帮手了。 比起这几个官兵,最管用的,还是他怀里的知府大印和赈灾钦使的身份。 钱塘江上,百艘载满粮食的大船也在向淳安建德方向靠近。 第三十章 你身后站着谁 海瑞的书信到了淳安,李青云立马叫上田有禄一行人议事。 堂下议论纷纷,李青云一言不发。 海瑞的信中讲述了他目前在建德所面临的局面。 臬司衙门的官兵已经接管了建德的码头,沈一石的粮船早一步先到。 建德彻底没了粮食,明天起就发不了赈灾的粮了。 书信有求援之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决绝。 海瑞如实相告了他的想法。 他打算死死抓住织造局灯笼的名义,以不符祖制为由,强行扣住沈一石的粮船。 大明朝的规制,从太祖高皇帝开始,皇庄不得侵占民田。 公然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也就是打着宫里的牌子来买田,这世上哪有君父去掠夺子民田地的道理。显然违了祖制,犯了大忌。 但问题是,海瑞没兵,没权,他有的只有一本大明律例和大义名头。 他心里深知,徐蒋两个千户和沈一石肯定不吃这一套,巡抚衙门那边已经下了死命令。 但这一切困难,都不是阻止他海瑞不去坚持正义的理由。 在李青云的印象里,这版的海瑞世事洞明,浩荡明断,智勇刚强,声震人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在他那里从来不曾缺少。 这一份螳臂当车的决绝令人动容。 “建德县有麻烦了,咱们虽然力微,但无论怎么样,我与海知县相交一场,我都得撑撑场子。” “田县丞!” “卑职在。” “带上几十乡兵青壮,我们即刻前往建德。” 田有禄问道:“需要卑职清点粮食吗?” 李青云:“不用,带上家伙什,我们轻装出发。” 虽然事情的演变已经超出了李青云记忆中的剧情,但如果沈一石这个人没变,那么明天的建德县就不会再缺粮了。 他所要对抗的,只是官兵而已。 大不了,再吓他们一下。 “带上供状。” ———— 一大早,海瑞穿上了官服来到了码头,见到了沈一石。 烈日高照,白底红字的“织造局”灯笼依然高挂在每条船的桅杆上,十分醒目。 岸边挤满了灾民,看着船上的粮食,眼睛望出了血。 沈一石穿着蝉翼薄绸,清风掠过,丝绸泛起水波一般的涟漪,层层叠叠间,衬托出一副脱离了世俗的君子气质。 海瑞的目光望向了坐在大船船头的沈一石,望向了那一身眩人眼目的装束,双眼满是厌恶。 “姓名!职务!”海瑞发问。 “在下沈一石,替江南织造局经商。” “经商?《大明会典》载有明文,商人不许着纻罗绸缎,你这身装束怎么说?” 沈一石淡淡一笑:“大人倒也不必咄咄逼人,我此一行,说不得会顺大人的意。” “听明白了回话!” 沈一石鼓起掌:“不愧是刚峰先生,闻名不如见面。” 他拍拍手,管事端来几个托盘,上面呈放着一件六品官服。 那管事大声说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织造局报司礼监,织商沈一石当差勤勉,卓有劳绩,司礼监呈奏皇上特赏沈一石六品功名顶戴。” 沈一石淡淡一笑:“海知县,饥民待哺,粮米在船,这才是大事。沈某是不是该穿官服还是该穿纻罗绸缎,还是稍后再说吧。” “不可!你要是正经的官员就立刻换上官服,你要只是个商人就立刻换上布衣。” “有什么关系吗?” 海瑞加大了声音:“你打着织造局的牌子,打着宫里的牌子来贱买灾民的田地。你要穿上官服,我便上疏参织造局。你要换上布衣,我便立刻将你拿下!” 这不是穿什么衣服的问题了,而是海瑞要借着衣服的名义发挥,最好牵扯到祖制。 沈一石微微一愣,旋即苦笑道:“海知县莫要着急,沈某说过了,此一行,说不得会顺大人的意,大人可否稍微耽误些时间听我一说。” 海瑞:“本官对你所言毫无兴趣。” “我很少跟别人说心里话,这话都到嘴边了,海知县知书识礼的人,总不能让我咽下去。” “海知县……”沈一石压低了声音,“每条船的灯笼下都有一条绸布,绸布下写着‘奉旨赈灾’几个字。” 海瑞一愣,随即心绪纷纭,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这個沈一石想要做什么。 “沈某所求,不过活命而已,别人看不清,但沈某几十年周旋于巡抚衙门和织造局之间,自然懂得一个道理,天下之事,凡是诽谤朝廷,往宫里泼脏水的事,无论大小,都没了活路。” “海知县和李知县,还有高府台到浙江,从反对议案开始,郑泌昌和何茂才就已经乱了阵脚。郑中丞看似聪明,但实则眼光狭窄,他让沈某设计陷害高府台,从而胁迫他同意议案。” “之后更是构陷出通倭一案,逼迫李知县回淳安,无力管顾改稻为桑一事,只可惜李知县心智过人,躲了过去,暂时拿他还没办法,但几位大人反对议案的阵线已然瓦解。” “我听闻,海知县是裕王府谭纶所举荐,郑中丞想搅浑局势,又让我打着织造局的名义买田,打得一手好算盘,这样小阁老,清流,以及宫中三方势力都被拉进了改稻为桑的浑水。” “所有势力连在一起,斩不断理还乱,他们就能藉此,挣脱出来,既完成了改稻为桑,又保全了自己。” 海瑞:“那你弄这灯笼又是为何?” 沈一石苦笑道:“正如沈某所言,所有举动,不过是为了自救。挂着织造局的灯笼买田,宫中必然震怒,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凭借改稻为桑的功劳,到时再把沈某推出去当替罪羔羊,事情就摆平了。” “但沈某贪生怕死,只好出此一策。” 海瑞立即说道:“那你立即吩咐人将绸布扯下来。” “这绸布随时可以扯,但沈某看不到活下来的希望。” 也许是应了沈一石这句话,驻守在岸边的官兵突然动了起来。 蒋千户徐千户领着大队官兵,扬起漫天的尘土,威势荡荡。 沈一石看着海瑞,问道:“海知县可否给我一条活路,只凭海知县孤身一人,眼下我也不敢扯下这绸布,只想请问,海知县背后站着谁?” 海瑞哑住了。 他看着身后,只有他孤身一人上了船。 肆虐的官兵代表的是巡抚衙门,臬司衙门,河道衙门,以及背后红袍紫袍的官员。 自己有谁呢? 第三十一章 杀人还要诛心 “海某背后,还有百姓。” 沈一石脸色表情变得悲伤:“海知县果然是爱民的好官,只可惜,像你这种官,大明朝太少了。” “零零碎碎一两个,如何挽天倾?大明也不缺一两个修补匠。” 蒋千户在岸边大喊:“磨蹭什么,开船买田。” 海瑞身影纹丝未动。 蒋千户不耐烦了:“你是聋子不成,海知县,我可要提醒你,这个议案,是巡抚衙门,臬司衙门一致决定要施行的,你做要做,不做也要做。” 最后,他恶狠狠补上一句:“你若还不做,那么我就帮你做。” “来人,去县衙把田契,公文,大印通通拿过来,给海老爷。” 话音刚落,马蹄掀起尘土。 建德县丞,主簿被推搡着上前,被安排着做统计登记工作。 岸边也放开了口子,灾民一波波靠近岸边,眼巴巴看着满船的粮食。 人群的情绪一开始先是喜悦,随后是悲伤,看到船上灯笼映衬的字,不由得泛起愤怒。 沈一石看着海瑞:“海知县为何不动?” “我在等人。”海瑞的视线看向北边的驿道。 “等谁?李知县?如今就算他来,又能做什么呢?” “无需他做什么,反正……”,海瑞笃定:“这绸布,你始终还是要扯下来的。” 沈一石笑了:“海知县何出此言?” “你没有活路了,从你参与毁堤淹田一事开始,就注定没了活路,我不知道你弄这一出是为了什么,也不想知道。” “有个人和我说过,你必死,而且你也知道伱必死,从我认识他开始,他预料的事都没有错过。” 沈一石突然有种被看光的尴尬:“何人?居然能让大名鼎鼎的海刚峰如此评价。” “出身富贵,却知民间疾苦,年纪轻轻,但识人知事透彻,腹有千般道理并知行合一,我海瑞,从未见过如此亲民爱民的官,淳安知县李青云。” “他如何与你说的,我真就必死?”沈一石似乎有些不服气。 “他曾与我说过,改稻为桑一事已非单纯的国策,而是变成了党争倾轧的戏台,沈老板在其中的角色很是悲哀,与你作对之人害你,你所谓的靠山会毫不留情地将你推出去当炮灰。” “你说我海瑞孤身一人,但孤身一人的是你沈老板,国策为求财,清流阻挠改稻为桑,无论事情成与不成,浙江都必将遭乱,届时倭寇四起,朝廷更需要钱,改稻为桑就算成了,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到钱。” “没钱,先是掠之于民,随后掠之于商,沈老板活过这阵子,随后还是会死。” 听了海瑞的话。沈一石的脸庞莫名有些病态般的潮红:“都是李知县所言?真乃神人也,只可惜。没能和李知县谈上一场。” 他盯着海瑞:“海知县所言,真是字字珠玑,杀人诛心啊。” 岸边的蒋千户已经等不及了,他抽打着马鞭,大声质问道:“海知县,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都不吃又如何?” 北边驿道出现一辆马车,马车后跟着几十名穿着官差衣服的人。 李青云站在马车上,奔驰的马车让他的官服被风刮得萧萧作响,他双手死死拉着马车边缘,眼睛注视着前方。 蒋千户的眼神一下子狠厉起来。 “来人,给我围起来。” “我看谁敢,蒋千户,当街围堵朝廷命官,你是要造反吗,叫你的人退下去。” 蒋千户心中只觉得好笑,如今落到我手里,你还敢嚣张? “大明律法载有明文,本地县官未经请示,不得擅自离开,传入别县之地,李知县可有公文指示,谁允许你带着兵闯入建德县。” 李青云一怔,这招数有点熟悉。 什么时候,这些不识字的丘八会用律法为武器? 简直倒翻天罡! 正欲开口辩驳,蒋千户抢先一步:“不必多言,李知县若是老实待在淳安县,我也奈何不了你,今日你既来了,正好,中丞大人和按察使大人有命令,让你好好观摩省里是如何实施方略。” “围起来。” 一众官兵迅速将李青云等人围了起来。 “堂尊,这下怎么办?”田有禄发问。 李青云神情严肃,郑泌昌和何茂才肯定是许诺了什么给蒋千户。 如今他一个小小的知县,还不在自己的地盘,威吓的招数,顿时威力大减。 船上沈一石笑道:“海知县,你口中料事如神的李青云似乎遇到麻烦了。” 海瑞默不作声,看着李青云带的那群人,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什么。 “如此情况,他还能做什么?” 沈一石问道,像是在问海瑞,又像是在问自己。 片刻,他想到一個荒唐的可能。 “莫非他又预料到了还有其他人,是远在苏州的胡部堂,还是被半软禁的高府台。” “怎么可能……” “轱辘轱辘~” 又是一条车队,骑着马,打着知府衙门的旗号。 高翰文从马车中走出来,直面徐千户:“总督衙门买田放粮的调令到了,这些船只粮食用作赈灾,受朝廷征调,过后再补。” “蒋千户,带你的人离开。” 船上的沈一石觉得脸皮有些许火辣。 高翰文队伍里,从杭州府出发的八人变成了十六人,穿着总督衙门的官差服。 高翰文径直走向李青云的包围圈。 周围的官兵拿不准主意,纷纷看向徐千户,蒋千户。 蒋千户挥挥手,示意官兵让开。 由此,高翰文走到了李青云面前。 “高府台,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李知县。” 高翰文此刻的眼中充满了神采。 他看着李青云,以及在船头的海瑞。 蓬头垢面的百姓,凶神恶煞的官兵。 几十年所学的理学道理似乎具象化起来,那股“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天地正气化作活生生的人。 这两人,一人在淳安,一人在建德,身微力薄,为了心中所想,敢面对刀枪。 高翰文高举调令,来到蒋千户面前:“总督衙门有令,立即换防,叫你的兵退下去,听候差遣。” 蒋千户:“不知听候什么差遣,巡抚衙门有公文,要求今日必须在建德县完成改稻为桑的方略,不知高府台……” “叫你的人退回去,总督衙门调令在此,你们是听总督衙门的,还是听巡抚衙门的。” “另外,注意你的身份,我是朝廷内阁指定的杭州知府兼赈灾钦使,方略如何实施,自有我和总督衙门,巡抚衙门,臬司衙门商讨。” “滚下去,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第三十二章 不要让海瑞输 蒋千户又被羞辱了。 他的心情居然没有太大的波澜,多半是近来被羞辱的次数过于频繁,已经有些麻木了。 选择再一次来到了他身上。 他还有选择的权利,因为在场的所有人里,他掌握着最强的武力官兵。 无论是李青云带来的衙役,还是高翰文身边的亲卫,总督衙门的亲兵,都比不上他的人多。 总督衙门的兵还在路上,如果这时他选择咬咬牙,一狠心当不知道,直截了当完成改稻为桑,那么事情就没有了回转的余地。 但看似有选择,实际上他只能像上一次那样服软。 因为他是千户,也仅仅只是一个千户。 哪怕是何茂才在场,都要斟酌一番才能下定决心。 蒋千户无需斟酌,他怂的很快。 于是下令调兵,带着马队默默朝岸边一线排开。 徐千户这时赶了过来:“怎么回事?他个知府,凭什么调派我们,你忘了中丞大人的交代吗,今日之事再不成,你我可就惨了。” “他有总督衙门的调令,我能怎么办,一声令下让底下的弟兄和我抓了那高翰文,他们会听我的吗?” “中丞大人那边怎么交代?” 蒋千户阴沉着脸,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怎么交代,怎么交代,我又能怎么交代,真要成事,他们自个儿为什么不出来做,推我们出来干嘛!” “两个知县,一个知府,还有总督衙门的亲兵,我反对谁,我能说上什么话,平白无故再被人羞辱一次吗?” 徐千户怔住了。 大船上,看着徐蒋两個千户带着官兵后退,海瑞脸上露出了笑容。 “该把绸布扯下来了,沈老板。” 商人的脸皮终归是厚。 沈一石淡淡道:“如此看来,倒是沈某小觑海知县了,海知县背后站着的人也不少。” “不要再东拉西扯,赶快扯下绸布,饥民待哺,粮米在船,此乃一等一点大事。” 沈一石调过头,大声喊道:“把灯笼下的帖子放下来!” 立刻,每条船上的灯笼下面卷着的绸布帖子同时放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都望向了那些帖子。 沈一石没有说谎,每张帖子都写着大大的四个字“奉旨赈灾”! 紧接着,岸上发出了喧闹声,灾民们顿时欢腾起来。 沈一石朝着海瑞一拱手:“海知县,请吧,账册都在这了,这些粮米如今就交给海知县了。” 海瑞坐在书案边翻起账册,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沈一石看了看船下。 “海知县,你的知己好友在找你。” 海瑞合上账册,打算立即下船。 “改稻为桑这一盘,海知县看起来已经获胜了,所以海知县还是不愿意听我说说心里话吗?” “我这将死之人的心里,可藏着不少秘密,关乎我大明朝的秘密。” 海瑞闻言停下了脚步。 他平生厌恶商人,跟这么大的商人打交道倒是头一回。 这个狡猾的商人,一手奉旨赈灾,耍了很多人。 除了他…… 岸边,李青云用手向他打着招呼,海瑞扬了扬手中的账册,李青云立即心领神会。 这沈一石如今要说什么心里话? 海瑞不由得想起了那晚。 高翰文中美人计回来时,也曾说过,沈一石告诉了他一些惊天动地的秘密。 他是想在死之前将秘密告诉更多的人吗? 沈一石平静地注视着海瑞,等待他的回应。 海瑞拉开椅子,又坐下。 “沈老板,你说,我听着……” ———— 海瑞从船上下来时,精神有些恍惚。 似乎在消化沈一石方才所言。 下方的李青云与高翰文已经有序地安排了分粮。 断粮的危机一下子解决了。 海瑞原本打算扣粮船然后赈灾民,借此把严党改稻为桑的苛政推翻,如今错打错着。 对方打着织造局的牌子贱卖田地的粮,如今变成了为救灾而自愿借的赈灾粮。 如此一来,“以改兼赈,两难自解”中,赈的这个字解决了,那接下来就是改了。 想到改字,海瑞立马看向李青云。 要说改,谁能有李青云的淳安县改得好。 李青云此时正坐在树下乘凉,看着手下的人与建德衙役一起办事,将船上的粮食按照章程妥善处理。 为了稳定民心,李青云叫人就地做起了饭。 对的,不是稀粥,而是饭。 现场又是一阵欢欣鼓舞。 海瑞走了过去,此时高翰文也在。 高翰文看着身旁两人,心里隐隐有些激动,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激动。 “玄卿兄,佩服佩服。” 李青云赶紧起身:“刚峰兄说笑了,佩服个什么劲,今天可都是当了一回莽撞人。” 高翰文笑道:“我大明朝多一些莽撞人才好。” 海瑞:“海某不屑于说假话,恭维之话。对玄卿兄之才智确实佩服。” 李青云好奇:“此话怎讲?” “我昨日的书信,其中最大的问题是建德县即将断粮,向你求助,但你今日前来,不仅不带一粒粮食,也没带三班捕快班头,反倒是带了书办,胥吏前来。” “玄卿兄早就预料到今日的光景。” 李青云哑然失笑。 我能怎么说,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我赌沈一石还是像原著那般,为求自保,赈灾放粮。 我赌徐蒋两个千户还是胆小鬼,可以被我手上的罪证拿捏。 我赌杨金水回杭州,并且与高翰文提前通气。 我赌远在苏州的胡宗宪终于借到粮,谭纶也与他交代了情况,部署总督调令。 事情很凑巧的挤在了一起。 一切错打错着,怎么都算到我头上了。 剧情跑偏了,我都没想到还能料事如神。 但其实,在浙江,有太多人不想让海瑞输。 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不能看着海瑞输。 “凑巧罢了,原本我是做好了百姓饿两天的打算,先拖着,等谭子理和胡部堂回来,拖到最后一切迎刃而解。” 高翰文:“我已经向小阁老写了书信,相信不久责罚就会下来,加上有胡部堂在,中丞大人到时也不能再肆意妄为。” “如此看来,民生大计算是保住了。” 海瑞:“我已经找那沈一石留下借据,官府借他的粮,拿来赈灾和买田,等胡部堂的粮食一到,再还给他,如此一来,以改兼赈也终于可以开始,两难自解也算是有了希望。” 三人对视几眼。 齐齐拱手。 “为百姓贺。” 第三十三章 关于沈一石死不死这回事 高翰文要去看管押运胡宗宪带来的粮船。 建德县百废待兴,需要人力物力抓紧时间恢复。 李青云带来的胥吏发挥了大作用。他们极大的填补了建德县急需的管理缺口。 在之前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对于灾后处理工作已经相当得心应手。 李青云和海瑞也终于可以喘口气。 于是海瑞将李青云邀请回了县衙。 县衙签押房中,两人相对而坐。 “那沈一石与你在船上说了些什么?”李青云发问。 海瑞:“玄卿兄料事知人之能我一向佩服,何不猜上一二。” 李青云没好气地回道:“没心情猜,你直说便是,若是不说,我可要回去了。” “你怎么看待沈一石这个人,或者说,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人?” 李青云觉得有些口渴,,左右看了两眼,发觉这签押房简陋无比,除了桌椅公文,什么都没有。 “沈一石是个商人,富人,是个极为聪明的人,关键时候是个狠人,但又是個可怜人,一个必死之人。” 海瑞接着问道:“到现在玄卿兄还觉得沈一石必死?他在灯笼下挂赈灾救民的绸布,在我看来,堪称绝妙。” “如此,他依然还是会有杀身之祸?” “会的。” 海瑞:“何人会杀他?郑泌昌?何茂才?” 李青云摇摇头“不会,他们此刻自顾不暇,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个突然反水的沈一石还不至于让他们动手。” 李青云接着补充道:“我看虽然阻止了巡抚衙门的议案,但改稻为桑始终还是要进行的,沈一石长期为织造局效力,还是用得着的。” 海瑞自然听的明白,但他又接着发问:“那为何连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必死?” “他是个聪明人啊,他看到了浙江几百名官员都看不到的地方,所以他才知道他必死。” 李青云望着海瑞,神情变得十分严肃:“刚峰兄,我问你,你接手这建德县,粮秣储备如何,赋税又如何?” 海瑞思索片刻,一字一顿回道:“触目惊心。” “触目惊心,建德县如此,淳安县亦是如此,其它七个县也是如此,浙江上上下下所有的县大都如此。” “交税的吃不上饭,富得流油的不用交税。” “再加上这天灾,呵……,”李青云摇头失笑,“天灾还是人祸,公道自在人心,我当刚峰兄为知己,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接下来的话语可能会有所僭越,亦或是冒犯,但事实就是,浙江现在的情况和北京内阁里没什么两样。” “国库亏空,浙江更是入不敷出。一次不过波及两县的水灾,官府仓库藏粮竟不足以支撑三天,还需要向大户征收借粮,顺势搞这狗屁改稻为桑。” “如此情况,浙江若战事一起,将会如何。” 海瑞自然不是笨人,李青云稍微一提示,他便立即想到。 “浙江要起战事?” “浙江本就不安定,此次大灾,倭寇必然举事生乱,仅仅嘉靖31年至嘉靖36年,倭寇大规模侵掠东南沿海,侵掠的次数就达到了一百余次。 这群畜生不时侵掠而走,还在陆地建立据点,常年盘踞,随时抢掠,规模大,多至成千上万人。” “浙江如何能不乱?” 海瑞沉默,眉头紧皱。刚刚在改稻为桑中获得的一丝喜悦瞬间散去。 “沈一石常年经商,接触的人多,知道的事也多,说句不好听的,倭寇打起来的时候,整个浙江最早知道的就是他和胡部堂。” 巡抚衙门,臬司衙门如何,大家懂得都懂。 “而战乱一起,必要军饷,粮草。如今浙江拿不出银子,朝廷更拿不出银子,但战又不能不打。” “到时,为了筹银子,只能抄家。百姓无论如何都没钱了,只能对商人动手,而沈一石,正是杭州首富。” 海瑞有话哽咽在喉,犹豫再三,他又沉默下去了。 大明朝祖制里,商人就是一头头养肥的猪,关键时刻,就抓起来杀掉。 无论你多有钱,为朝廷出过多少力,该动手时,不会有一丝的手软。 海瑞望着桌上沈一石的借据。 沈一石此次将所有原本计划中买田的粮借给了官府,改稻为桑最大的困难顿时迎刃而解。 如此识大体谋大局的胸襟,一出手就将万难自解的事做到了两难自解。 一个人做的事,比浙江那群红袍紫袍加起来都要多。 如此之人,竟也逃不掉一个身死的下场。 让海瑞不由得感到一阵唏嘘。 李青云看着海瑞的神情,自然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对于沈一石,李青云感触不深,因为他就不是一个好人。 李青云心知,毁堤淹田的罪过,也有沈一石的一份。 替他感到惋惜,谁替淳安建德几十万灾民惋惜。 他所谓识大体谋大局的赈灾行为,也只不过是求自保罢了。 他要自保,那淳安建德在这次人祸酿成的天灾中死去的百姓又怎么算。 “没时间为沈一石感到惋惜了,现在我们身上的担子不轻啊。” 海瑞:“惋惜没有,只是觉得,一个能够干实事的人死了,被上上下下的形势所压迫,被逼死,实在有些可怜。” 李青云:“可怜人有可恨处,他既然选择和光同尘,雪崩之时被推到台前抵罪,再正常不过。” “而且……”李青云突然笑道:“刚峰兄当真如此信我,这沈一石可还没死呢,说不定战事不起,或者戚总兵,胡部堂很快就平定了战乱,他就死不掉呢,你我这时在此为他惋惜,岂不成了笑话。” 话题被轻轻揭过,又回到了钱粮之上。 “眼下建德县全县改稻为桑已成定局,刚峰兄如何说服百姓,如何赶着日子插下最后一茬桑苗就是重中之重。” “请玄卿兄指教……” “刚峰兄可曾听闻,生产大队……合作社……” “细说……” ———— “国库空了,说是我们落下的,还说改稻为桑是替我们补亏空……” 刚从玉熙宫回到严府的严世蕃此刻委屈的流下眼泪。 “你们说,这国库到底是朱家的,还是我们严家的?” “来人……”严嵩突然喊了起来,“拿把刀来,交给严世蕃,让他杀了我。” 第三十四章 一锅饭分三个碗吃 北京城,严府内。 上演着一场父慈子孝的画面。旁边站着两个外人,罗龙文和鄢懋卿。 浙江改稻为桑的事情传到了北京,震怒的嘉靖立即问责严世蕃,让他查清到底是谁打着宫里的名义去买田。 话语间,曰慈,曰俭,曰不敢为天下先的嘉靖帝将国库亏空的锅全都扣在了严世蕃身上。 此时的严世蕃,上头挨骂,下面被属下背刺,在家里还要被父亲冷暴力。 心中的委屈几乎要突破天际。 但这一切都在父亲严嵩的一声大喝下,冷静下来。 这一年,严嵩已经82岁了,居首辅位也已近20年。 人老力衰的严嵩逐渐失去对手下人的掌控。 掌控的松动必然带来权力的转移。老奸巨猾的严嵩领着自家儿子入阁,倒也闯出了个小阁老的称呼。 只不过比起知人善用的严嵩,年轻冲动的严世蕃要逊色得多。 改稻为桑这把火,在清流的刻意引导下,烧到了严家两父子身上。 人虽老,威严尚在。 严府上下所有人噤若寒蝉。 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等人连忙跪下。 罗龙文和鄢懋卿都是严嵩培养的弟子,如今在朝中身居高位,属于严府的智囊团。 与之相对的,就是裕王府里,以徐阶为首的高拱,张居正。 罗龙文说道:“眼下要紧的事,是弄清楚,到底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 鄢懋卿接过话:“按理来说,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人不会蠢到这个地步,要么是胡宗宪在背后使坏,要么就是织造局的人干的,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严世蕃听着两人不着边际的话,顿时就怒了:“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咱们是被清流那边的人给逼害了。” 二人一怔,望向严世蕃。 严嵩也看向严世蕃,这个儿子从小就机敏过人,虽然有时脾气暴躁,出口伤人,但分析事情还是鞭辟入里的。 “胡宗宪为了他那点名声,阻挠改稻为桑,什么事没做出来,左一道奏疏右一道奏疏,就差对着全天下的人说。” “胡宗宪这人自恃才高,但又瞻前顾后,小心翼翼,往宫里点火这件事,他如何敢做得出来?” “至于织造局,就更不可能。你们用脑子想想,这群没了卵蛋的阉货,只有一個家,那就是宫里。他们敢主动往宫里泼脏水,除非是连唯一的一条路也不想走,把路走死,走绝了。” 鄢懋卿问道:“那为何说是清流?” 严世蕃看了眼严嵩,严嵩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那群自诩清流的蠢货看我们不顺眼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们巴不得把我们全都拉下马,借着改稻为桑这件事。” 说到这里,严世蕃咬牙切齿:“肯定是清流那边抓到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蠢货的把柄,他们狗急跳墙,做了蠢事。” “咱们都被手底下的人给害了。” 严世蕃句句不离清流。眼下他手底下的人出了事,颜面尽失。 罗龙文,鄢懋卿看似与他是一伙的,但一个锅里三个碗,饭还是分着吃的。 两人都是严嵩的弟子。 师父,师父,占着个父字。 现实生活中相处起来,也比亲生儿子要更容易。 胡宗宪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想他严世蕃,一心一意为父亲遮风挡雨,但在心底里,还是比不过那胡宗宪。 为此,在改稻为桑,毁堤淹田事发之后,胡宗宪进京,他还专门隔绝了消息,不让严嵩胡宗宪见面,但还是没办法动摇严嵩对胡宗宪的信任。 眼下郑泌昌何茂才所为让他这个严党的二把手丢了脸面。 所以这他需要放大清流这个威胁,用外力压迫内部,减缓内斗争权。 鄢懋卿问道:“也不知道清流到底拿捏了他们什么罪证,这个主意都打得出来。” 严嵩半闭着的眼睛倏地抬起,立即想到胡宗宪进京呈递奏疏时携带的供状。 严世蕃立即补充:“不止这样,这两人还和我们耍了心眼。昨天接到他们的呈报,说是淳安有刁民通倭,但没说织造局买田的事。” “淳安县真的有人通倭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罗龙文立即接话,问道。 这个他们自然是郑泌昌何茂才。 大家都是严党中人,太了解彼此了,一些构陷所用的政治手段一眼就能看穿,通倭的真假,大家懂得都懂。 “还能为什么!事情还出在这个淳安知县身上。” 说着严世蕃愈发恼火:“他妈的不过三甲进士出身,给了他天大的恩赐,外放当官。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居然能耀武扬威,投靠清流,背刺我们。” “真是瞎了眼,安排他在这么一个地方。” 严嵩提醒道:“一个知县而已,翻不起风浪,不要乱了主次。” “爹说的对……”严世蕃看严嵩情绪好转,也终于松了口气,“儿子之后找个由头,调他入京,好好炮制他。” “说重点!”严嵩说完,靠回躺椅上。 “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人一定是想借助通倭一案控制住李青云,剩下那个裕王府安插来的海瑞就不足为虑了。” “这两个畜生,错就错在,肯定是卷到那些大户买田的事里面去了,自己想趁着改稻为桑捞一把。” “结果发现我们派过去一个高翰文,钳制了他们,心里自然不乐意,于是撺掇着大户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压人,想着只要把改稻为桑的事弄成了,什么丑也这过去了。” 罗龙文一拍桌子:“好算计,这样子他们还什么事都担不着,办事的是清流的两个知县,到时背锅的是高翰文,真是好算计啊。” 鄢懋卿拱手赞道:“小阁老之言,面面俱到,洞彻事理。” 严世蕃突然又懊恼起来:“这个高翰文,也是一点用没有,在翰林院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这么大的事,也没见有一点书信来。” 此时,高翰文的书信,正在骑马来的路上。 算上高翰文,严世蕃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识人不明,用人不当了。 罗龙文和鄢懋卿对视一眼,眼神耐人寻味。 第三十五章 你不拿我不拿,谁还敢拿 严嵩:“所以说,这件事还是要交给胡宗宪去做。你们安排的都是些什么人。” 严世蕃为自己叫屈:“胡宗宪要三年才能办完改稻为桑,三年,国库亏空的银子还能支撑三年吗,这三年可怎么过?拖不得呀!” 严嵩下决断:“那便不管了,这件事,责成胡宗宪立马去做,真要有人打着织造局的牌子买田,有一个抓一个。” “还有,买灾民的田不能够都买光了,没受灾的县份也要买。田价也不能太低,太低了就会激起民变。” 被世人称为奸相的严嵩在关键时刻是分得清楚主次轻重的。 其实笨人并不多,只不过很多时候做出愚蠢的决定,是被利益蒙蔽了双眼。 对于半截身体已经入土的严嵩来说,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吸引到他了。 罗龙文迟疑片刻,开口问道:“若是那些大户不愿意高价买田呢?” 严嵩:“那就让官府出面,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见过商人能翻得了天的。” 鄢懋卿与罗龙文对望一眼,沉默了。 严世蕃终于琢磨出不对劲来。 方才他就觉得奇怪,以鄢懋卿和罗龙文的才智能力,一个通政使司通政使,一个刑部右侍郎。 就算想不到事情的症结出在郑泌昌何茂才身上,也不至于蠢到认为是织造局和胡宗宪搅局。 如今两人支支吾吾,一提到买田一事就语焉不详。 严世蕃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们:“是不是你们郑泌昌何茂才那里入股了?” “绝对没有。”两人同时开口分辨。 严世蕃:“最好是没有,特别是以后,绝对不能有。” “小阁老放心,我们怎么会赚这杀头的钱。”罗龙文接着解释道。 怎么会没有,只是如今的局面,大家都不明说罢了。 一级递一级,改稻为桑的议案,里面贪墨分润的银两,罗龙文和鄢懋卿不拿,郑泌昌何茂才怎么敢拿,郑何两人不拿,浙江大大小小各衙门的官员怎么拿。 其实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但改稻为桑的特殊性在于,宫里面最高的那位没拿。 所以一旦出事了,必须立马撇清关系。 严嵩:“不要再问了,就这么办,马上写信给胡宗宪。” 严世蕃:“是的爹,儿子立刻去办。” ———— 裕王府倒是出人意料的平静。 严党本以为清流会借此发难,都做好了应对的准备,结果等了好几天,清流毫无动作。 一道参奏的折子都没看着。 旁观人正感叹严嵩余威尚在之际,一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北京城里。 浙江打着宫里的牌号买田一事是假的,其实是奉旨赈灾。 一时间风向又变,纷纷夸赞起徐阶的沉稳老练。 在消息传进北京城之前,高翰文的书信也踩着时间送进了严世蕃府中。 那一日,严府的平静再次被打破,任谁都能听见小阁老气急败坏的骂声。 与严世蕃一同暴跳如雷的,还有在巡抚衙门里的郑泌昌。 “我们都被沈一石那个狗日的给卖了……改稻为桑彻底黄了……” 郑泌昌此时也冷静不下来,铁青着脸:“谁还管改稻为桑,这件事谁爱干谁干去,大不了罢官坐牢,现在的问题是淳安大牢里的倭寇。” “被那個井上十四郎捅出我们的事,你和我都得诛灭九族。” “那怎么办?”何茂才怒气冲上头,一时间拿不出任何主意。 郑泌昌着急道:“还能怎么办,赶紧去淳安县拿人,拿不了人也把人杀了,不然死的就是你我。” 何茂才眼神闪烁了一下:“胡宗宪派人来了,我怕是不好拿人。” “你一个按察使,只要胡宗宪本人不在,谁能拦得住你。” 郑泌昌接着说道:“老何啊,我算是看明白了,手底下的人靠不住,现在能靠得住的,只有你我了。” “那我现在就去……”何茂才转身就要行动,但走到门边又停了下来,“改稻为桑的事情不能不管啊。” “中丞,朝廷给的任务完不成,之后必定会追查,到时候,你我毁堤淹田的事被发现,怕也不只是罢官坐牢的下场。” 听到那句中丞,郑泌昌倏地抬起头,望着何茂才。 “我知道,但事要一步一步做,你先把井上十四郎和臬司衙门里那十几个倭寇都除掉,我这便去找杨公公……” “你可不能嘴上说说啊,老郑。” 何茂才的称呼又变了。 这点小心思郑泌昌看的通透:“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起这些疑心,你我之间一齐做的那些勾当,伱死了我还活得了。” 何茂才虽然头脑上比不得郑泌昌,但好歹是一个正三品大员。 马宁远的前车之鉴过去不久,他也实在担心郑泌昌像当初自己三人合谋,把锅都扣在他一个人的身上。 郑泌昌也明白何茂才的顾虑,话语间之间坦诚相待。 “我去找杨金水,我们怕改稻为桑黄了,他这个织造局总管比我们更怕,况且,改稻为桑也不一定就黄了。” 说到这里,郑泌昌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一样,有些无力地说道:“你去淳安县,不要光顾着耍横,去看看,睁大眼睛看清楚,淳安县是不是已经完成改稻为桑了,改了多少亩。” “老郑,你的意思是……” 郑泌昌叹了口气:“那李青云虽然是个刺头,不好相与,但我们终归没有结下大的梁子,为官嘛,能忍就忍,找他打听清楚,实在不行,赔个脸面,总之能化干戈为玉帛就最好,不行的话……”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何茂才不肯,满脸的不服气。 一想到要向李青云低头,那感觉,比杀了他还难受。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收收你这脾气吧,再不成,咱们就当示敌以弱,再找个机会一击毙命。” 何茂才眉头紧锁,思索再三,终于才肯答应下来。 “能谈就谈,官场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能完成改稻为桑,实在有什么困难,我们就算是掏空家底也得把事情给办了。” “那我去了。” 何茂才火急火燎地出门。 此时堂内只剩下郑泌昌一人。 第三十六章 处处为难,难在哪里 何茂才的行动很快,带着一队官兵,也不要马车,骑着马风驰电掣般赶到了淳安。 才中午,就已经到了淳安县的五狮山。 山路崎岖,再往前,豁然开朗。 行过农田,碗口大的马蹄溅起一阵泥浆。 横七竖八几棱窄田埂,远远的一面大塘,塘边都栽满了榆树、桑树 塘边那一望无际的几顷田地,规规整整,耕农劳作其上,面带笑容,见面寒暄欢笑。 虽有“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之苦,但在苦中作乐,心中怀有期盼。 码头的情况也一样热闹。 田有禄优哉游哉躺在椅子上,看着船上的粮食一袋袋搬下来,脸上笑眯眯,好像这些粮食搬进的是他自家的地窖。 “出事了,出事了,姐夫!” 一个衙役模样的人急冲冲跑过来,对着田有禄喊道。 “嚎什么丧,晦气。” 田有禄半眯着眼,对于小舅子打扰他午睡的行为有些烦躁。 “按察使何大人来了,带了好些兵,从五狮山那边进的城。” 田有禄猛地站起来,脸上急得冒汗。 “还等什么,快回去衙门里,给堂尊撑撑场子。” 正要行动,心中又有些害怕,那可是三品大员,脸上满是纠结。 田有禄着急地来回转了两圈,突然想到什么:“胡部堂的亲兵是不是还在县衙里?” 小舅子衙役点点头:“好吃好喝伺候着呢。” 他突然像是想到什么:“嘿!我说大老爷怎么特地留下招呼那些个亲兵,原来是这个打算。” 田有禄表情放松下来。 “既然堂尊早有预料,那我们就别去添乱了,去!押粮去,别耽误了章程。” ———— 县衙从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几丈见方。 这时都站满了省里的兵,由蒋千户和徐千户带着,全挎着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台阶上。 蒋千户趾高气扬,脸上满是桀骜不驯。 蒋千户在李青云和海瑞身上已经受够了气,这时仗着何茂才撑腰,立刻横了起来。 只因他背后站着何茂才,他也敢重新直视这个几次三番羞辱他的李青云。 李青云穿着七品官服,没有坐着,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上侧边的位置。 蒋千户自觉出气的时候到了,大跨步上前,抽出刀,厉声喝道:“大胆,李青云,按察使大人在这,你快些滚下来。” 按大明官制,何茂才作为省府按察使,提一省的刑名,来到县衙,理应上座。 李青云不惯着蒋千户:“这里是淳安县大堂,我是现任官。我没叫你们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蒋千户大喝:“你还敢放肆!” 笑话,何大人没来你放肆就算了,如今何大人来了,你还如此放肆,那何大人岂不是白来了。 “大人您老都看见了,这个姓李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发话,到后堂歇着去,我们来收拾他!” 徐千户接过话:“他私匿倭寇,我们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说法。” 何茂才平日里听着郑泌昌的话,如今离了郑泌昌,智商还是在线的。 一路走来,淳安县确实如前段时间李青云所言,彻底走出了水灾的阴影,还在朝廷官府没有援助的情况下,实现了几万亩的改稻为桑。 依郑泌昌所言,关系还不至于搞得这么僵,适当时机服個软也行。 当官嘛,服个软,不寒碜。 “你们先下去。” 气势正盛的蒋千户闻言一愣,不死心开口问道:“大人……他……” “没听见李知县所言吗,叫你们下去。” 蒋千户的脸顿时火辣辣地疼。 但次数多了,总归是习惯了。 于是两人,连带着官兵,退到了门外。 此时,大堂内只剩余李青云和何茂才两人。 两人所站之处,一高一低,蓝袍在上,红袍在下,倒也算得上是世间奇事。 何茂才还是有点拉不下脸,李青云也没有主动开口,于是堂内气氛变得尴尬。 李青云神情悠闲,一点也不着急。 对于何茂才的到来,他早有预料,并且做了准备。 郑泌昌与何茂才的罪证,被他牢牢抓在手上,从毁堤淹田到通倭大罪,足以将郑何两家灭掉十族。 只要两人有“思危”的意识,淳安县这一趟,他就必须要走。 至于何茂才采用什么样的手段解决这件事,无论是软还是硬,李青云都做好了准备。 在何茂才看不到的后面,藏着十几名总督府的亲兵。 这就是李青云最大的底气。 “李知县,当真是……了不得。”何茂才支支吾吾,嘴里说出奉承之话。 李青云语气平淡:“大人有话直说。” “我也不拐弯抹角,巡抚衙门有令,将淳安县倭寇押到臬司衙门大牢,公文都拟好了,你照办便是。” “十天前卑职曾给总督衙门巡抚衙门和按察使衙门上了呈报,齐大柱他们通倭的事有天大的冤情,请上司衙门共同审案。现在大人却要把人犯带走,依照《大明律》于审案程序不合。” 你说官话,我也说官话,谁还不会呢? 何茂才脸上青一阵,紫一阵:“李青云,我也不拐弯抹角,你年纪轻轻,外放知县,凭你的才干,日后成为一方封疆大吏,甚至入阁也未必不可能。” “为何要处处与我等为难?” 李青云闻言:“大人觉得自己很难?大人坐在臬司衙门里喝茶的时候,几时有想过百姓被大水冲垮的房屋,大人在吃玉盘珍羞的时候,几时有想过饥肠辘辘的灾民。” “伱难……你难在了什么地方?” 何茂才一怔,竟重新打量起李青云。 片刻后叹了口气:“我等也并无深仇大恨,为官最重要便是一个和字,何必到处结仇。” 用现代的语言翻译,何茂才认为妥协是一个政治家最重要的品质,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是通过妥协解决不了的。 李青云知道,眼前这个又贪又黑骨子里却怕死的人打算谈条件了。 “大人说的好,李某也不想和上司结仇,所思所行,只不过是为了上不负朝廷,下不负百姓。” “倭寇可以交给大人,甚至那个人,我也可以交还给大人,但是大人必须答应我这几个条件。” 第三十七章 三个条件 何茂才脸上出现喜色。 有的谈就有的商量。 何茂才怕就怕李青云真是一个愣头青,到时候软的不行,硬的也不行。 “你说!尽管说,我和中丞大人能做主的,都可以答应你。” “第一,齐大柱定案无罪。我可以将井上十四郎交还给你,你是关是杀都与我无关,齐大柱事先并不知晓与他交易的人是倭寇,据《大明律》,此属不知者不罪。 “大人可有意见?” 何茂才当然没意见,他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将井上十四郎杀人灭口,齐大柱对他来说无足轻重,放了也就放了。 只是…… “何大人,结案文书我也拟好了,齐大柱一干百姓为了买粮度荒,并不知卖粮的人就是倭寇,因此并无通倭情事。但既与倭寇交往,不知也有过失,按律应鞭笞二十,然后释放。” “大人若是同意,盖章签个字就行。你放心,我也放心。” 何茂才顿时放下心来,先前他担心李青云已经对井上十四郎动过刑,那个不讲仁义的倭寇若是招供了。 拿着份供状又旧案重提,多少还是个麻烦。 李青云自己做了结案文书,那就再好不过了,这件事情在法理上就已经定了性,再也不会被摆上称。 何茂才接过文书,飞快看完,随即丝毫不犹豫地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章。 交还文书给李青云,何茂才心情有些复杂。 他何茂才也是从书山辞海里面杀出来的,那张文书墨迹干涸,纸边微卷,一看就知道是早就准备好的。 感叹李青云的先知先觉,同时又担心李青云早早就想好的那些条件会有多苛刻。 “第二,不再过问改稻为桑一事。” 何茂才困惑了:“就这么简单?” 李青云:“当然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大人难道不明白吗?”李青云抖了抖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何茂才。 何茂才目光一闪,旋即恍然大悟,开口说道:“这不可能,我管不着他们。” 李青云:“大人真管不了,还是假的管不了?要知道,现在不下狠心管他们,那就是在放任他们吸你的血,索你的命。” “还是说大人觉得家里那几十口人比不上同僚情谊。” 何茂才盯着李青云,迟疑着说道:“就算我想管,能管的住下头,管不着上头。” “那就不烦大人费心了,你回去问问中丞大人就知道了,上头都要一门心思和你们撇清关系了,谁还需要你管呢?” “照你说的做,”何茂才突然感觉有些胸闷,“浙江从巡抚衙门到河道衙门,不会再过问改稻为桑一事,一切事宜皆由伱们做主。” 李青云拍掌叫好:“这才对嘛,何大人,都这个时候了,要分清利害,银子再多,可脑袋保不住了,那还有什么用,这第二件事你答应了,那第三件事就能谈下去了。” 何茂才瞪眼:“李青云,不要给脸不要脸,你到底有多少個条件?” “不多,就三个。第三个条件就是,你和中丞大人拟一道公文,征调浙江省其他丝绸大户的粮,就算达不到沈一石的标准,也至少要有一半之数。”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何茂才闻言大怒,断然拒绝道:“我们从哪里再弄这么多粮出来,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还有,逼反了那些大户怎么办?” “事到如今,大人还是舍不得那些盆盆罐罐吗,这件事再难,能难得过毁堤淹田吗?李青云的声音突然压低,在何茂才耳边低语。 “至于那些商人,他们能成什么事,沈万三都死了,他们比之沈万三又如何?” “我从来都不敢低估几位大人的本事。” 何茂才脸色铁青,他当然听得懂李青云的阴阳怪气。 话里话外都在拿毁堤淹田一事挤兑他。 “此事,我需要和中丞商议。”何茂才拿不定主意,打算回去和郑泌昌商量再做决定。 “那何大人请回,不过时间可没剩多少了,粮价太低,百姓不愿意卖田,拖着拖着,这粮该赈还是要赈,人吃马嚼的,粮只会越来越少。” “时节一过,这桑苗还种不种了?” 何茂才紧紧皱着眉。 “还是说,中丞大人没事先告诉过何大人吗,何大人连这点小事都决定不了。” 何茂才冷笑:“休要激将老子,真到了那一步,无非是大家一起玩命,这第三个条件我应下了,我这就回去下公文,但井上十四郎必须先交过来。” “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王牢头!” “在呢,大老爷,” 王牢头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见着何茂才行了一礼。 “把那狗日的从水牢里提出来吧。” 王牢头一怔,困惑道:“哪个狗日的?” “头上没头发的,被总督署的亲兵看押的那个。” “卑职这就去。” 事情到这一步,基本上就算谈妥了。 李青云挂上职业假笑:“那就麻烦何大人了,尽快下达公文,什么时候能见到粮,什么时候我就把剩下那人给你送过去。” 何茂才听到总督署亲兵时,心中最后那一丝不甘彻底散去。 “李知县好本事啊,事事准备如此周全。” “何大人过誉了,其实今日你我根本不必如此争锋相对。” “同朝为官,都是给皇上,给百姓办事的,相互体谅,各解两难都好。” 何茂才觉得稀奇,先前这个李青云可不是这番态度。 “你又打的什么主意?” “何大人,这向大户借粮一事,其实也是为了大家好。” “灾民已经榨不出油水了,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再逼紧一些,说不得就要反了,到时你我都是罪人。” “多点粮,这田就好卖一些。就当是消财挡灾。” “要怪就怪上头打架,大家都只能像小媳妇一样受气。” 李青云一番话,何茂才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招呼着徐蒋两个千户,就要离开。 王牢头适时把半死不活的井上十四郎拖了出来。 何茂才盯着井上十四郎,松了口气。 井上十四郎满身污垢,下半身已经被污水泡的出血。 整个人像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只是看见何茂才的时候疯狂挣扎。 “李知县手段倒是狠辣,这是在水牢里泡了好几天了吧,你还真不怕他死了。” “死了就死了,倭寇而已。” 第三十八章 锦衣卫前没有不粘锅 何茂才突然哈哈大笑:“说的对,倭寇而已,整个浙江,谁不对倭寇恨之入骨。” 说罢,带人转身就走。 蒋千户恨恨不平地瞪了李青云一眼,正欲离开。 “何大人!”李青云叫住何茂才。 “还有何事?”何茂不耐烦停住脚步。 “县里人手紧缺,忙里忙外实在忙不过来,卑职想劳烦两个千户留下帮帮忙,公文下来了,也方便安排人把人送到杭州,不知可否?” 蒋千户立马急了:“大人……” 何茂才懒得和李青云纠缠,外加看徐蒋两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不满许久,于是倒也干脆:“那你们两个就先留下吧,现在淳安粮多,李知县也不会饿着你们。” 说罢,带着亲兵骑马就走。 徐蒋两位千户欲哭无泪,望着李青云满脸尴尬。 李青云倒也不理两人,去见齐大柱。 齐大柱被关在干燥的大牢内,衣裳整洁。还有十几人,与他一起被放了出来。 见到李青云,齐大柱热泪盈眶:“给大人惹麻烦了。” “无事无事,你也是为了建德的百姓,一片好心。” 齐大柱闻言更是感动:“老天有眼,给我们淳安派来个青天大老爷。” 李青云摆手:“先别急,事情还没完,我需要你帮我,不!帮海知县做一件事。” “……” ———— 何茂才这边事情进展得还算顺利。 但郑泌昌就难受了。 杨金水接待来访的郑泌昌,却得知沈一石根本没有打着织造局的名义去买田,反而变成了奉旨赈灾。 不出意外,杨金水是最后一個知道这个消息的人。 听闻此消息的杨金水心中五味杂陈。 不知道该喜还是忧。 喜的是这件让嘉靖帝龙颜大怒的事情终于没有发生,自己的脑袋算是保住了。 忧的是,如果沈一石把买田的粮都拿去赈灾了,那改稻为桑这件事就彻底黄了。 而且从浙江到北京城,从杭州到内阁,上上下下全都被耍了一遍。 杨金水:“这事儿你事先当真不知道?” 郑泌昌目光闪烁:“杨公公说哪件事?” “能有哪件事?这沈一石押着粮船去买田,你们两个事先都不知情,一点风都没和你们露?” “真的一点风声都没有啊,当时我们去高翰文那里了,沈一石出发的时候,我们都没见着,谁知道他还藏了两手。”郑泌昌说的情真意切。 “两手?这灯笼的事你当真不知道?” 郑泌昌睁着眼睛:“对天发誓,我和老何真的是被这个沈一石给涮了。” 杨金水怔怔望着郑泌昌,心里好生腻歪。 他干脆也不客气了:“郑中丞!郑大人!事情既然发生了,那我也就跟你明说。那沈一石要是一开始就打着宫里的牌子去买田,那这件事从上到下都要查到底。” “但现在沈一石没有这么做,拿着粮去赈灾了,这倒是给皇上的面子贴了金,但我问你,这改稻为桑还搞不搞?” 郑泌昌有些懵了。 这杨金水的嘴脸展露无疑,改稻为桑要完成,但不能给宫里泼脏水,还要给上上下下每个环节分钱,打点。 事情要漂漂亮亮的做完,全靠他们自己,成了,就没事,不成,那就要赔上一条命。 郑泌昌眼前一黑,蓦然想起激流勇退的胡宗宪,又想到被他们两个推出去顶锅的马宁远。 此时此刻,恰似彼时彼刻。 死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步死棋,只有胡宗宪聪明,从棋盘里跳了出去。 可笑他和何茂才升官浙江巡抚和按察使时的欢喜,如今…… 郑泌昌像根稻草一样倒了下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但杨金水是什么人物,宫里一等一的芳草,硬是叫府里的锦衣卫把郑泌昌这颗稻草扶了起来。 只是扶起来的方式比较咄咄逼人。 郑泌昌在朦朦胧胧中睁开眼,就看着四个锦衣卫背对着窗户,脸暗暗的,看不清脸色。 一身黑袍,腰带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北镇抚司”! “臣浙江巡抚郑泌昌恭请圣安!” “圣躬安。” 郑泌昌磕了一个头,心里倒也明白什么事了,开口便解释道:“下官真的不知道沈一石私挂织造局灯笼一事啊,下官在浙江当差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尽心尽力,忠心耿耿啊。” “一定是有小人作祟,为的就是违抗改稻为桑的国策,请几位上差转告杨公公,千万别误会。” 郑泌昌此时身体抖如筛糠,也不管什么了,开口的意思就是把清流拉下马,将自己的所作所为上升到党争。 同时说明,自己也是给织造局办事,表明了忠心。 锦衣卫那头开口:“这话你自己和皇上说,在奏疏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 郑泌昌抬起头,小心问到:“下官应该怎么说?” “郑中丞当了十几年差,还不知道怎么说吗?” 郑泌昌慌忙说道:“知道知道,下官知道。” “这件事……,确实不关下官的事,”郑泌昌脑瓜飞速运转,“当然,也不关织造局的事,全是那沈一石自作主张,有罪也应该是沈一石担。” 锦衣卫那头:“现在沈一石把粮给了灾民,有什么罪能拿住他。” “现在先是买田,后是赈灾,把万岁爷气得不行,你没错,杨公公也没错,就一个商人有错,我大明朝上下都被一个商人给耍了?” “郑中丞,伱丢得了这个脸,朝廷丢不得。” 郑泌昌顿时明白了,今天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罪责从身上择出去了,咬咬牙道:“下官有失察之罪,这就写奏疏给皇上。” 四名锦衣卫顿时站起来。 “那就写,写好了交给我们,现在这个案子一切都由我们来管,这奏疏到不了内阁,你明白吗?” “明白,下官明白,下官今晚就写。” 锦衣卫出门后,与门口的杨金水拱手。 杨金水眼含泪花:“这次真的是多谢各位兄弟了,不然,小弟这次怕是遭了大祸。” 锦衣卫那头却很客气:“杨兄弟这话说的生份了,咱们都是宫里当差的,岂能让外边人欺负了。” 另一个锦衣卫说道:“这郑泌昌还真是不老实,都到这份上了还想着撇清自己,这是把我们当三岁小孩糊弄呢。” “别管他,我们先去淳安建德,万岁爷可嘱咐过,改稻为桑这事还能不能办,咱们要多看多听多想。” 杨金水:“那就不打扰各位,我去找那个沈一石谈谈,问清缘由,就来告知各位。” 几名锦衣卫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第三十九章 逆行的没头脑和不高兴 沈一石被随行太监领路,穿过一道道走廊,走到了杨金水的卧室门前。 沈一石穿着六品官服,眼神古井无波。 “沈老板稍候,我先去通报。” “劳烦公公了。” 不多时,卧室门打开,里面是一片红光,昏黄的烛火投射的光透过红色的灯笼。 杨金水穿着月白色的丝绸睡衣,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人,坐在蝉翼纱帘后,正是芸娘。 沈一石被请了进去。 杨金水不看沈一石,眼神一直瞧着纱帘后的芸娘,就着《广陵散》的韵律,手指轻动。 沈一石走了过去,杨金水指了指旁边的凳子,示意沈一石坐上去。 沈一石拱手:“公公终于回来了。” 杨金水冷笑:“可不是回来了,我就离开这么几天,你们差点就把天捅出一个窟窿。” “沈老板好本事啊,带着几十船粮从杭州到淳安,又转去建德,有这本事,早该跟着戚总兵去荡平倭寇了。” 沈一石脸色平静,好像听不懂杨金水的话中有话。 他举起酒杯,白银的杯子,里面是殷红的酒水,满脸真诚,直勾勾望着杨金水:“大人可否听我一言,话过之后,任由公公处置。” 杨金水觉得好笑:“可以啊,说,尽管说,把你脑子里的阴谋诡计全说出来,是要用瞒天过海,还是釜底抽薪,总不成,你想对我用美人计吧。” 言罢,兀地一声冷笑。 沈一石将杯子里的酒水一口喝下,将酒杯放回桌面:“我没有对不起公公。” “不要再玩那套虚的,我在北京城玩了几十年,你不是想我听你说话吗,说点真东西。” 沈一石:“公公可知道,你这一走,浙江就失去了平衡。” 杨金水依然是漫不经心地语调:“多新鲜,浙江一头独大多少年了,走了个胡宗宪,这里就稳不住了?” 沈一石如实道:“胡部堂之才干品德,堪称国之能臣,东南柱石,他这一走,浙江全乱了,马宁远死了,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人升官,谭纶被调走,李青云投身清流,裕王府又在这地方掺了一把沙子,派来了一个什么海瑞。” “那干你何事,你是织造局的人,谁还敢跟你说个不是。” “公公有所不知,改稻为桑一事,浙江就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它把我们所有人都要害死了。” 杨金水盯着沈一石,对他的语出惊人来了兴趣:“有点意思,说下去。” 沈一石接着说道:“从杨公公和胡部堂被召去北京城时起,改稻为桑就彻底变了性质,成了一步死棋。” “原本浙江……,”沈一石犹豫一二,下定决心:“本来是严阁老的人在管,顶天了来了個谭纶,郑泌昌何茂才当了巡抚,当了布政使,本来更该固若金汤。” “只是谁知道,小阁老举荐的高翰文,一个杭州知府,加两个知县直接闹翻了天。” “你的意思是?” “朝廷里有人不想看到改稻为桑成事,巴不得浙江越乱越好……” 杨金水举起了酒杯,遏止住沈一石,示意他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直接说结果。” “结果就是,咱们陷进了一个大漩涡。” 杨金水:“咱们?怎么,我也有份?” 沈一石顿时一滞,随即苦笑:“公公可知道,按照市价,丰年四十石到五十石稻谷一亩田,就是灾县也不能少于三十石。” “但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钱,买了田产,织了丝绸的钱,一半多要填补国库的亏空,剩下的利润,郑大人要一份,何大人要一份,他们底下那群人还要分一份,就连北京城里……” 沈一石这次知趣的戛然而止,将话题转向别处:“所以我们只能用十石一亩买田,才能保证不赚不赔。” “十石一亩,这话说出去谁都不敢信,但咱们只能这么做。事情做成了,每年才能多产三十万匹丝绸。” “但北京来的高翰文,非要一口咬死,田价必须按照市价来,不能贱卖百姓的田地。” “但是……公公,我从哪里拿出这么多的粮,我就算拿出来了,这改稻为桑也注定赔本,这丝绸织坊怕是都撑不过今年。” 杨金水给沈一石倒上酒,亲自端到他面前:“这些年你也不容易,这倒是实话,来,喝酒。” 沈一石:“谢公公。” 杨金水问道:“朝廷的事,你也都了解。皇上的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咱们这些在手底下办事的,最重要的事就是不能落了皇上的面子。” “伱怎么就伙同郑泌昌何茂才瞒着我,施展这美人计,还打着织造局的牌子去买田……先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改成了赈灾,坏事做成了好事,但你为什么要去做,这里面哪一件事,都是在找死。” “我日思夜想,你沈一石也不会蠢到这种地步,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做?” 沈一石:“都是为了公公,也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们能像胡部堂一般全身而退。” “改稻为桑是件麻烦事,谁都看出来,胡部堂看出来了,早早脱身走,清流一派派了谭纶和海瑞过来,再加一个李青云,来阻拦我们改稻为桑,偏偏这件事他们还占着理,想用这件事倒严。” “严阁老和小阁老也看出来了,派了一个搞理学的高翰文,不愿意被裕王那边抓到小辫子。” “大家都在躲,就郑泌昌何茂才欢欢喜喜往下踩坑,这两个官场的婊子,既想着从中间捞好处,又讨着朝廷的好,发现事情不对,又慌了神。” “踏青苗,毁堤淹田,串通倭寇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自作聪明,一门心思把小阁老派来的人和裕王派来的人推到前面,更是想把咱们织造局推在前面。” 杨金水终于明白了点情况:“所以就叫你把芸娘找了去使美人计,逼高翰文,通倭陷害逼迫李青云,就剩一个海瑞,翻不起风浪了?” “是,但是没想到,所有的算计都落了空。” “怎么说?” “这三个人,除了一个高翰文好对付,其他两个,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第四十章 此物甚好,给海瑞送去 “这两个人,都是不要命的,沈某活了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种官。” 杨金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浙江出不了,你眼界太小了,北京城里这些官员可不少。” 沈一石:“公公误会了,李青云和海瑞这两人并非以直邀名之人,是真有胆魄才干在身。” 沈一石想起海瑞的话:“尤其是这个李青云,深藏不露,我们的计策几乎全被他看穿,没有一件能成。” 杨金水:“左右不过一个知县,能成事还不是背后那些人在出力,真换了个地方,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 沈一石顿时哑口无言。 “所以通倭这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没有。” “没有便好,那他们两个叫你打着织造局的名义买田,你也依着他们了?瞒着我干了?” 沈一石低下头:“时局如此,在下做的就是要让朝廷将来知道,我和他们所有的事都是瞒着公公干的。” 杨金水似乎明白了什么,恭恭敬敬站起身,将两人酒杯斟满,自己先喝了一杯,又将另一杯递给沈一石。 “我们这号人从小就没了家,人生在世,对上面要忠,对朋友要义,老沈,我这辈子没交过几個朋友,这杯酒,我敬你,向你赔个不是。” 沈一石接过酒杯,眼睛有些湿润。 杨金水有些伤感:“这几年你跟着我,也不容易,你放心,今天这事,我原原本本给老祖宗上个本,谁有功谁有过,皇上和老祖宗心里都明白,怎么着也不会让你出事……” 沈一石默默听着,补了一句:“事情怕是没这么简单了……沈某怕是……” ———— 李青云在淳安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安逸起来。 也不能说安逸,毕竟要忙的事情还是极多的。 这一点,田有禄深有体会。 从那晚新安江大堤决堤开始,他就一直在忙碌,没有一刻得闲。 李青云发现他的精明能干之后,直接往死里用。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田县丞才是不惑的年纪,正是拼搏的时候,往后做那一县之主,岂不威风。” 田有禄欲哭无泪,算是彻底被架了起来。 “姐夫,齐大柱他们回来了。” 田有禄皱巴着脸数着仓库里的粮,本来就烦的不行,听到衙役的话,没好气说道:“回来就回来,你叫个什么劲。” 他堂堂县里二把手,区区一个桑农,怎么会放在心上。 衙役接着说道:“姐夫你是不知道啊,咱们大老爷这一招真是妙啊,将那个齐大柱送到建德县,抽了几鞭子,建德县的百姓就乖乖借粮卖田了。” 田有禄:“要命啊你这是,自个儿掌嘴,什么叫乖乖卖田,这改稻为桑本来就有得赚,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建德百姓乐意干的,懂吗?” 衙役眨巴着眼睛,一时间没搞明白有啥区别。 “有事说事,别总来烦我。”田有禄赶人了。 “还有件事,大老爷让我送一批窝棚过去建德县,需要伱批个条子。” 田有禄一瞪眼:“又送,堂尊这些日子送了多少东西了。” 那天何茂才走后,淳安建德也得了粮,两个知县从县衙里出来后就开始了风风火火的灾后处理工作。 回到淳安的李青云,隔三差五就给隔壁建德送东西。 “建德县百废俱兴,一定缺铁锹锄头,快给刚峰兄送去。” “这几口大锅,一锅能煮千人份,极好极好,给刚峰兄送去。” “建德县灾民无数,定然缺少窝棚柴火,给刚峰兄送去。” “……给刚峰兄送去……” 田有禄的小舅子这段时间两个县连轴转,脚上的腿毛都快磨光了,眼下闭着眼都能走到建德。 “就是就是,姐夫,你可得帮帮我,我这几天都快累成狗了。” 田有禄顿时面无表情:“要说你自个儿和堂尊说,你也不想想,堂尊把这差事交给你多好,顶好的人缘你可得把握住,早日成家立业。” 衙役小声嘀咕:“大老爷都没成家,我急什么……” “瞎嘀咕什么?” “没有没有,这差事苦点累点就算了,我忍忍也能过去,主要是……”衙役左右瞄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我看着隔壁海老爷,我怕呀。” “我这一见到他,腿就止不住的抖,就跟那耗子见了猫一样。” 田有禄瞥了他一眼:“你又做什么亏心事了,我不是叮嘱过你吗,别惹事,别惹事,到时候堂尊怪罪下来,我可保不住你。” “我当然知道你保不住我,按察使大人都没招……”衙役小声嘀咕,但还是被耳尖的田有禄听到了。 “瞧瞧你那样,我可告诉你,不管以前怎么样,这之后你要是再惹事,我第一个把你抓到堂尊面前。” “真没惹事,”衙役急了。 “没惹事,你怕那海老爷干嘛,你这是做好事去的,他还得给你说声辛苦。” 衙役:“真不怪我,姐夫你有机会也去看看海老爷,那叫一个威严,我听说建德县那边现在连回礼都不能收了。” 田有禄一滞,他也见过海瑞,这些日子更是听说过他的不少事迹。 自身清节廉明,生活简朴,从不接受钱财物品的贿赂,还不让下属们收受贿赂。 这就十分难受了。 虽然说李青云最近不让手底下的那群衙役去剥削百姓,少了很多来钱的路子,但是银钱发的十足十。 每个月的赏银量大不迟到。 大家也可以拿钱做好事。 毕竟在县里吃公家饭的,或多或少都是乡里人,有钱拿还有好名声,这何乐而不为。 这海瑞自己不拿就算了,还不让下面人拿,这不是迟早出问题吗。 这些话田有禄都埋在心底里,没敢说出来。 田有禄干脆利落的批了条子。 待小舅子走后,一脸可惜地感叹 “今日送锅,明日送粮,再过段日子,难不成要送银子了?” 县衙大堂内。 李青云读着海瑞寄过来的书信。 那日在建德县衙,两人相谈许久。 李青云本来想给海瑞带来一些现代组织形式的震撼,结果被轻飘飘地怼了回来。 “玄卿兄所言,生产大队之类的话,在百姓心里,与徭役何异,百姓如何能认同去做?” 第四十一章 谭子理不当人子 李青云与海瑞聊了很久。 关于在淳安建德推行生产队模式,李青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因为这个制度一个很大的优越性就是能够集中力量做大事。 什么大事呢? 现在恢复农耕,插上桑苗是头等大事。 恢复道路,重修房屋是次等大事。 而无论是头等还是次等,这些事情都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如果仅仅依靠已经变质的里甲制度,让百姓自行休养生息,那这个时间跨度将会被大大增加。 这个时候就需要全新的,更加强有力的基层组织方式,可以是短期的,也可以是长期的替代里甲制度。 当然每一个时代的基层组织方式都是由当时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力决定的。 以自耕农为主,小农经济的基层组织方式是保守的,零碎的,不能盲目地套用。 因此李青云与海瑞详谈了一番,打算研究出一個灾后临时制度。 特殊时期,特殊处理。 海瑞对李青云的想法是持认可意见。 李青云原以为对基层制度的变更会是一件不被认可的事,但他高估了大明官员的保守性。 其实除开最中心的权力机构,这种范围不过一两个县的基层制度临时变更,在明朝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例如王阳明的“十家牌法”,江南一些地方政府甚至放弃了按户数编制里甲的传统做法,“就田取齐,另编里甲”,即完全以田亩数为标准重新编组里甲。 这些都是制度适应现状的证据。 关键要点落实在了制度的合理建立与制度的合理施行。 如果遇到当地土豪乡绅的阻力,海瑞的回答倒也简单:“太祖皇帝有规定,上中人户倘若“见乞觅之人,不行资给”,则‘验其家,所有粮食存留足用外,余没入官,以济贫乏’,乡里之间有责任有义务互帮互助,官府插手更是合情合理。” 明朝虽然有皇权不下乡的情况,乡村自治成为了乡村管理的基础形式,但同时赋予了地方县官很大的权力。 从法理上,县官的地方管理权力拥有最高的优先级。 淳安建德两县接壤地方较多,境况也比较类似。 所以两人打算通过互帮互助的形式度过这段时间。 互帮互助是李青云提出的,基于建德县的情况,短时间内应该是淳安单方面的帮助。 临了的时候,海瑞说出了自己的另一层担忧:“人心似水,民动如烟,如今即使有粮,借粮度过灾荒,还不要利息,但百姓内心忧惧,怕借粮卖田的人寥寥无几,改稻为桑一拖再拖。” 李青云于是派了齐大柱到建德,在众目睽睽之下借鞭挞齐大柱为由,聚拢民心。 谭纶也伸出了援手,帮助海瑞收拢民心,只是方式让海瑞不太能接受。 建德县衙内。 六月十四晚上的月亮格外明亮。 自杭州一别,谭纶再次出现,帮着海瑞清洗后堂庭院。 两人见面寒暄。 海瑞赤着两脚踏进了屋里:“神出鬼没的,将总督署的兵交给高府台带来,自己躲了,你以为现在跑来给我洗了地,我就能这么轻易饶过你。” 谭纶脸上笑呵呵:“你总归不过一个小小的建德知县,怎么?我堂堂裕王派到浙江来的参军,胡部堂都不敢要我伺候,给你洗地,还不解气。” 两人乃相交好友,见面寒暄后一边交谈,一边洗地。 “改稻为桑的事情可还顺利?” 海瑞立即警觉起来。 “谭子理,你要做什么?” 谭纶默不作声,直起腰看着海瑞,表情有些愧疚。 “你把家母请来了?” “老夫人、嫂夫人还有小侄女随粮船明天一早就到。” “谭子理!”海瑞一把抢过谭纶手里的水瓢,将水瓢砸在水桶上,掀起好大一阵水花。 “建德灾民都还没有安抚好,这里又正闹瘟疫,你把家母接来干什么!” “为了赶紧改稻为桑,不让浙江生乱。” 海瑞:“这和家母有什么关系?” 谭纶也不洗地了,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自然是有关系,你这些日子,干了什么我也都了解,卖田之事为何还迟迟施展不开。” “还不是因为建德的百姓还在担心,他们都知道你海瑞是个好官,他们信任你,但是,现任官不带家眷,谁会相信你在这里能待下去?” “你不待下去,谁敢借粮卖田。” 海瑞知道是这个道理,一时间说不出话。 君子可欺之以方。 “伱就不能再等几天,等情况好些了再把人接来。” “等不了,改插桑苗不能再晚了。你看李青云早早就把家眷接过来了,所以淳安的百姓才这么信他。” 海瑞反驳:“你错了,淳安的百姓相信李青云并不是因为所谓家眷,而是……” 谭纶望着海瑞:“好好好,不说家眷的事,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你,我向你赔礼。” 谭纶这才又站了起来,走到自己那只桶边也舀起水泼了起来。 两只水瓢在向砖地上泼水,二人都沉默着一时无话。 谭纶泼着水打破了沉默:“这件事,你和那李青云干的都很不错,不久就会简在帝心,行百里路半九十,赶紧把桑苗插了。有了这番政绩,好好干下去,今后封疆入阁都不是没有可能。” “不要拿官场那一套来激我,我海瑞要是为了升官发财,就不会来这建德县。” 海瑞勃然变色:“你们当时写信叫我来浙江是这样说的吗?什么‘公之母即为天下人之母,公之女即为天下人之女’,墨迹未干,危机四伏,下面情形如何还在未定之中,你们就巴巴地把她们也送来了。” “天下人都想封疆入阁,我可不是为了封疆入阁来的。” 谭纶一怔,好久才慢慢说道:“这话是我说的不对,我知道你海刚峰不是这种人。浙江这一趟,大家都要豁出命去干,你海瑞出了事,我也要担责,还有那李青云。” “我信你,所以我拿脑袋去担保,在北京城里保他,事实证明你海瑞没看错人。” “从你踏入浙江这一刻,我就跟家里人说好了,为老夫人准备了住宅。你丢了命我坐了牢,也不会有半分亏待他们。” 第四十二章 李时珍,李太医 谭纶袒露心扉,海瑞听了之后,心里的气平了些。 “这事,你该和我商量,我也并非不讲情理之人。” 谭纶:“是我孟浪了,但我此行还带了另外一人,可以解决你的心头之患。” “有话便说,莫要卖关子。” 谭纶笑笑:“这件事是能让老夫人最欢喜的事?” 海瑞眼神中突然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假装不懂:“何事能让家母欢喜?” “我能让老夫人抱上孙子,这还不欢喜。” 果然如此,海瑞面露尴尬之色。 原来海瑞成家许久,到现在都只有一个女儿,老夫人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抱个孙子。作为孝子的海瑞时常因此烦忧。 若事情真有可能,无论多尴尬,这话题都不能躲过。 “当真……”海瑞问道,随后眉头一凝,“谭纶,相交十几年你应该明白我的为人,我不喜欢开这样的玩笑。怪力乱神,尤其不要跟我说。” 谭纶:“这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给你带来了李太医,鼎鼎大名的李时珍。” 海瑞怀疑:“你能把他请来?” 谭纶:“哪里是我,是胡部堂请来的,本意是请他来救这里患了瘟疫的灾民,我与胡部堂说了你的事……先把瓢放下。” “脸面总归不如香火延续重要,李太医也答应了,由他出手,怀个孙子肯定是十拿九稳的事。” 海瑞脸色不善地放下水瓢,心里领情,嘴上却避开这个话题:“有他来救灾民就是天大的好事。李青云跟我念叨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李太医什么时候能到?” “李太医名声在外啊,李青云一個毛头小子也认识,看来真的是功德无量。” “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进县衙看见你那些患病的灾民就留在了那里,这时大约正在察看疫情。” ———— 县衙的规制,除了大堂二堂,在两侧都有县丞主簿和钱粮刑名书吏当值的院子和房舍,平时就能供好几十号人办公吃住。 现在这些地方都腾空了,房舍里住着灾疫重病的灾民,发病轻一点的灾民便躺在院子里的凉棚的席子上。 李时珍穿着平常百姓的衣服,略显好奇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吏役,只见他们的脸上都裹着布条,出入之后,就将布条扯下,放到水里煮沸,随后用艾草熏蒸。 每一间房舍都挂着一张公文,上面仔细写着在县衙里治病医人的条例。 不同的病人被隔离安排到了不同的房舍。 饮水俱是煮沸之后的。 李时珍读着上面的条例,啧啧称奇。 大灾之后,还能如此奢侈使用柴火,着实奇怪。 李时珍一个人在院子里一座座凉棚的病人之间慢慢走着,慢慢走到了那两口熬药的锅边。 里面的药倒是稀松平常,清热解毒的,治不了病,也喝不死人。 海瑞与谭纶也走出来,看到正在闻药材的李时珍,上前打招呼。 海瑞将两手在胸前一揖:“敢问先生可是李太医?” 李时珍放下药材:“在各位眼中太医之名便如此重要吗啊,如今李某只是一介白身,行脚医罢了。” 海瑞望了望谭纶,又转望向李时珍:“好。今后我就称你先生。望先生也不要称我知县,叫刚峰就是。先生一路风尘,请先到后堂稍事歇息。” “歇息不着急,你这房舍上的条例出自何处,何人所写。” 海瑞如实回答:“是淳安知县李青云所写,里面写着他所总结的而遏制瘟疫之法,淳安便是采用此法的。” 李时珍来了兴趣:“有机会,定要与他交谈一二。” “与先生有同样想法的人还不少。” 李时珍:“想来必然是个妙人,能琢磨出这些法子,只是这汤药,着实普通了些。” 海瑞:“我是照着《千金方》上的方子抓的。” 李时珍:“治病救人,讲究一个对症下药,这汤药就不要再煮了,我去开些其他的方子。” 海瑞:“我立马去办。” 这么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月亮升到了中天。 李青云又送来了一批东西,还附带着一封回信。 谭纶看着抖如筛糠的淳安衙役逃似的离开签押房,心中觉得好笑。 “这李青云倒是热心,严世蕃让他顶替常伯熙做淳安知县,还真是失了算,找个机会,我把他引荐给裕王。” 海瑞读着李青云的回信,神情认真。 “信里面说什么?” 海瑞将信摊开,递给谭纶:“李青云约了个日子,把淳安建德的丝绸大户,乡绅土豪都聚到一起。” 谭纶来了兴趣:“你们要做什么?” “一个尝试。正如方才李时珍先生所言,对症下药,如今时局艰难,我们两个打算给淳安建德下一剂猛药。” 谭纶大手一挥:“只管去做,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如今投鼠忌器,浙江现在,我们说了算,至少在淳安建德是如此,但有一点要保证,浙江现在绝对不能乱起来。” 海瑞:“这是自然,这件事还需要你帮忙。” 谭纶:“怎么,请人这事,伱们两个知县的名头还不够用?需不需要我找胡部堂。” “邀请寻常乡绅,自然是够的了,但总归不够保险,省里面最好能有一道公文,总督署的亲兵也要留下几个。” 谭纶迟疑一二,还是应了下来:“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我走之后,自然会办。” “你这就要走了?” “时间比较紧迫,改稻为桑搞到眼下这个局面,是严党原来预料不到的,连皇上也预料不到。” 海瑞接过话:“怕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 谭纶:“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眼下东南将会有大变动,倭寇最近会有大的举动,东南会起大战事。” 海瑞脸色如常。 谭纶顿时诧异:“你早知道了?胡部堂告诉你的?” “李青云所说,他曾言,新安江大水之后,倭寇必然会趁机作乱,这一仗要打赢,就要用大钱,国库是空的,谁也接不了手,他们拿不出钱便会拿有钱的开刀。” “这个最有钱的人,就是沈一石,这个在之前将所有人都耍了一遍的沈一石。” 谭纶的眼神顿时变得耐人寻味:“若是如此,我也不着急走了,须得和这李青云再聊聊。” 第四十三章 知县的社畜日常 李青云一直觉得,使命,责任,精神这些品质,在做大事的时候是不可或缺的。 如果没有高尚的思想觉悟,和充沛的精力,大多数人都会在累如烟海的工作中选择躺平,摆烂度日。 说实话,做一个知县其实不累,但做好一个知县的工作,那就相当累。 作为地方的一把手,县里的百姓要吃饭,要就业,要发展,这些担子全都压在知县一个人的身上。 县也有分级,以缴纳田赋的多寡为差,把县划分为上中下三等。 淳安毋庸置疑是上县,李青云一家花钱托关系才顶上这么一个肥缺,如果干得好,仕途一片光明。 但机遇与挑战是并存的。 作为上县,淳安每天簿书成堆、词讼纠缠众多,同时也是明代课税多的地区,赋税之重,甲于天下,素来被认为是繁剧难治且好争讼。 公署忙碌,公座劳累。 举凡财政、司法、治安等各个方面的繁杂事务,都集中于一個小小的县衙。 面对地方的司法词讼、钱粮谷簿、人情往来,工作劳动强度大,一点清闲都没有。 你以为当了知县就是整日游山玩水,文采好点的写一篇《醉翁亭记》,但事实上的知县是俯首案牍之劳行,一个大大的社畜。 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高尚的道德品质,是做不了一个好官的。 只是掌管百里之地的官员就已经这么累了,很难想象,那些一心勤政,不假于外人之手的皇帝会有多累。 这也大概是为什么朱元璋和雍正这么出名的原因吧。 靠着勤劳和能干,在一众皇帝中杀出重围。 不过最终也因为太勤勉,而早早累死。 晨起鸡鸣,只睡了两个时辰的李青云起身由下人服侍着洗漱完毕,吃完早饭后就要去承发房画押签到进行点卯。 简称打卡上班。 知县有特权,但为了肃清风纪,李青云必须做好榜样。 签押房里,李青云审阅今天的公文。 郑泌昌何茂才两人承诺的粮米终于运到了淳安县。 被关了几十天的方二牛终于得见天日,脸上的表情不哭不笑,只剩下麻木。 待他回到杭州,迎接他的不知道是什么命运。 他的命运,李青云并不担心。 方二牛只是一个小人物,一个被指使,最后在大漩涡中身不由己的小人物。 他的供状能起到的作用到底有多大,取决于利用他供状的人想要做到什么程度。 有,和没有,是两个概念。 如方二牛在李青云眼里是个小人物一般,李青云在浙江,内阁的兖兖诸公中也是一个小人物。 能做的事都很有限,做出来的事能不能被人看到也完全取决于身后的那些人。 这些东西在现在叫靠山,在后来,叫政治资源。 李青云现在的靠山有清流一派,还有立场不明的胡宗宪。 这几天他也从胡宗宪那里获得了准信,代表着胡宗宪同意了他与海瑞共同制定的改稻为桑议案。 议案将以淳安建德两个县为中心进行改稻为桑,附带周围七个县受灾土地,粗略估计大概为35万亩桑田,名义上高翰文为主,李青云、海瑞为辅。 实际上高翰文的作用还是蛮大的,他需要顶住各方压力,拦住浙江各个衙门伸出的手,保证粮米的充足供应。 改稻为桑的直接目的是每年增加二十万匹的丝绸,卖给西洋人,最极限的情况下,要增加三十万亩桑田才能生产出足够数量的蚕丝。 为了不伤民,买田的粮不能少于三十石一亩,淳安建德加起来,数量也差不多够。 而沈一石不能之所以只能十石一亩田才能勉强维持收支平衡,究其原因,就是上上下下伸手的人太多了。 现在淳安和建德已经成为了内阁关注的重点,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这里,只要高翰文顶住了上面的压力,李青云和海瑞将改稻为桑平稳度过,那就是一项大大的功绩。 如此看来,谭纶说的话倒也没错。 月升日落,李青云揉了揉酸痛的腰。 酉时之后,县衙里的衙役,吏役打卡下班。 而工作了一天的李知县,又要接着工作了。 今天要加夜班,淳安建德两县的丝绸大户,乡绅土豪将会齐聚海天楼。 与他们一同前来的,还有参军谭纶,建德知县海瑞。 海天楼就在县衙旁边,远远望去,灯火通明,此时车马如流,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谭纶:“李玄卿,久违了。” 三人站在县衙门前,皆身穿袍服。 李青云作揖:“谭参军,刚峰兄,时候尚早,可要进去喝口清茶?” 谭纶:“倒也不必,我有事在身,说完便走。” 海瑞问道:“海天楼里可有人招待?” “家父与田有禄在招待,这种场面他们比我更适合应对。” 海瑞眼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谭纶笑道:“李知县年少有为,为何还不成家娶亲?” 李青云:“早前家中经商,受了不少白眼,家中父母金银丝绸皆不敢穿戴,我立志为官,既为解生民之苦,也为光耀门楣,早有立誓,不得功名,不成家。” “外放为官后,事情又一直没停过,所以还未有娶亲之念想。” 谭纶:“既然如此,那便不着急,改稻为桑事了,你与刚峰便有通天的前程,到了北京城,我领你与徐阁老见上一面。” “北京城内多才女,届时也给你推荐一二。” 李青云立刻领略谭纶这番话的意思。 自古以来,成家娶亲都是父母操心的事,谭纶所言,表达的意思就是彻底认可李青云作为清流中的一员,联姻之后,就可以成为自己人了。 李青云心中不以为意,但还是礼貌应和。 海瑞打断两人:“国事要紧,儿女情长暂且搁置一边。” 他接着说道:“谭子理,你不是有话要交代吗?” “是是是,”谭纶顺势转移了话题,表情郑重:“你们三人总领改稻为桑一事,我已经向徐阁老说明,胡部堂也是支持你们的,如此一来,从内阁到浙江,不会有人向你们使绊子。” “但是,我需要你们向我保证,浙江必须安稳,不起动荡!” 第四十四章 一切为了抗倭 “我保证。” 李青云立马回道,声音慷锵有力。 谭纶看着站得笔直的海瑞与李青云,心中感慨。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被裕王委派来浙江为官时,受了张居正、高拱二人的激将,心中存了慷慨赴死的壮志,大丈夫要真能如此轰轰烈烈干他一场,马革裹尸本是应有的归宿。 除他之外,有这般心态的人竟然还有两人。 我清流一派得天助,人才济济,倒严乃是顺应天命。 心情激动之下,谭纶的眼眶竟然稍稍湿润。 谭纶弯腰给两人行了一礼,片刻才稍稍缓解激动的心情。 如此一来,几人的关系顿时熟络了不少。 谭纶压抑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其实我一直搞不明白,以玄卿你的家世,为什么会揽下改稻为桑这个烂摊子,我听刚峰所言,为了此事,你已经毁家纾难。” 李青云解释道:“倒也没有如此夸张,一切都是为了大明朝的百姓。” “至于这个差事,我与刚峰兄详谈过。” “从我上任淳安到现在,杭州也去过好几回,大大小小官员尸位素餐,满脑子只知贪墨敛财,改稻为桑本就是应急之国策,好与不好尚且另说,但无论什么样的国策,交到这些官员的手里,都会变成流毒无穷的苛政。” “此事,相信刚峰兄深有体会。” 海瑞点头:“确实如此,这些天我所行所见,百姓困苦,有“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止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和“为田追租未足怪,尽将官田作民卖,富家得田民纳租,年年旧租结新债”的歌谣传唱。” “靠山有水,种些茶叶桑麻,产些桐漆,河里能捞些鱼虾,卖了才能缴纳赋税,倘有剩余便换些油盐购些粗粮勉强度日。民生之苦,已然苦不堪言。” 李青云朗声道:“新安江大堤决口,杭州知府马宁远被处决,所有人都把改稻为桑看作麻烦,人人都生怕沾惹上半点,但我李青云偏偏不躲。” “将改稻为桑交给他们,他们把百姓的田卖了,就不管了,我来做,我会管。” “百官不言,我独言之,百官不为,我独为之。” 话音一落,海瑞目光灼灼,望着李青云。 谭纶感叹,拍着李青云的肩膀:“怎会让玄卿你独为之,莫要忘了,你身旁有刚峰,有我谭子理,还有徐阁老他们。” 李青云:“若是如此,大道也无需独行。” 谭纶:“刚峰和我说了,你早就预料到浙江将有倭寇生乱,因此不得不加快改稻为桑的步伐。胡部堂叮嘱过我,前方打仗,后方安稳最为重要。” “你们所做之事,我也会尽量提供帮助,内阁那边我们顶住压力,浙江这边还有高翰文,现在后方一切重中之重,就是一个稳字。” “一切为了抗倭。” 说完,谭纶匆匆离去。 只剩李青云海瑞两人。 海瑞发问:“玄卿兄何故说出大道独行之言?” 李青云笑道:“刚峰兄懂我,果真不知?” 海瑞倒也不拐弯抹角:“你所担心,无非是清流一派也靠不住。到底为何你会如此担心。” 李青云看着天上圆月,光辉皎洁,但不近人间。 心里多少有些唏嘘,转头看着海瑞解释道:“严党之中,尚有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几派,相互攀扯,清流之中亦是如此。” “若清流之中,当真靠得住,胡部堂往苏州借粮又怎么会需要这么久的时间,改稻为桑又何必钳制于人,一拖再拖。” 海瑞默然,不再多言。 清流之中也分流派,张居正与赵贞吉想法做法都有不同,一个想借此机会,扳倒严党,哪怕暂时牺牲两县百姓,也在所不惜。 另一个只想隔岸观火,任由事态恶化,做一個彻彻底底的不粘锅。 但无论是张居正还是赵贞吉,都只想苦一苦百姓,谁又曾真心关切百姓生计。 “何处无月,何月不照人,只无人如我二人也!” 两人走进海天楼,一众乡绅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饮甚。” ———— 明嘉靖四十年,公元1561年,日本倭寇在胡宗宪戚继光于前一年捕杀了他们的头目王直和毛海峰后便一直寻找战机大举进犯。 这时他们窥见了明朝内部出现的矛盾和危机,选择了围台州而攻桃渚的战略,一场由日本倭寇勾结明朝东南沿海走私海匪屠戮浙江桃渚的历史惨案悄悄发生了。 密集的铁蹄打破了桃渚城的安宁。 黑马黑氅在城楼上驰飞,一个个守城士兵的头颅连同刺来的枪尖在一把把掠过的雪亮的倭刀下飞了起来! 为头的倭寇头目井上十三郎与手下,一齐发出虎狼般的啸声,拥向城墙。 虎狼般的喊杀声过后,是无数百姓惊恐的叫声和哭声! 刀光,火光,血光交织一片。 喊杀声,哭声,火铳声此起彼伏。 渐渐地,火铳声失去了声息,哭喊声更甚。 桃渚城失陷了! ———— 台州。 胡宗宪和戚继光并肩站立炮台之上,他们的背后站满了将士,将士的身后是朦胧的群山;他们的前面是无边的涛声,涛声的远处是影影幢幢的倭寇战船! “桃渚要失陷。”胡宗宪作出了判断。 戚继光说道:“接下来倭寇的目标就是新城。还请部堂先行回杭州,部堂一身系着东南的大局,不能留在这里!” 胡宗宪断然拒绝:“我必须留在台州,留在这里,才有大局。” “可是……” “没有可是,元敬,内阁发廷寄来了,叫我立刻回杭州推行改稻为桑。大战在即,我不能去。” 胡宗宪接着说道:“我留在这里,朝堂的目光就会看着我,没有人敢在战事纷起的时候再起事端,高翰文和李青云海瑞他们才有时间完成改稻为桑。” 戚继光这才有些明白了。 “我必须留在台州!我在这里,朝廷才会改变决策。举全国之力也要筹粮募军,抗外患才会省内忧。这一次一定要布成与倭寇的决战之局,打半年打一年也要毕其功于一役。” 在日本倭寇为患明朝东南沿海已经十年的时候,也是在明朝内政日益腐败的时候。一场由浙直总督胡宗宪坐镇部署,由名将戚继光的戚家军为主力的抗倭决战在这一年在中国东南沿海开始了! 同时也代表着,一场席卷浙江上下所有官员,甚至牵扯到内廷的反腐战争也随之打响。 第四十五章 一挑三,不过尔尔 北京城内。 紫禁城如今形同虚设,嘉靖帝十余年不上朝,议事也搬到了西苑。 西苑的大殿左右,如年前一样,摆上了两排紫檀木长案。 司礼监四大太监和内阁五大阁员各自站在左右。 此时正值酷暑,北京城最热的时候,殿内之人,汗水皆从额头滴下,后背已经湿透。 不同于腊月时的争吵,这时无论是司礼监,严党,清流都静的发奇。 只听见远远蝉鸣声。 精舍的纱幔后,终于传来脚步声。 嘉靖面容冷漠地从后面走出。依旧穿着厚厚的淞江棉布大袍。 没有风,棉袍无力地垂落着,看不出飘飘欲仙的感觉。 裕王跟在嘉靖后面,这让大殿里的九人陡然一惊。 自嘉靖次子朱载壡死后,嘉靖便严格执行两龙不相见的谶言。 与儿子能不相见就绝不相见,哪怕要见面也是在其他人都在场的地方。 像这般私下见面实属罕见。 众人心中忧虑,到底是什么事情,已经能让嘉靖帝不顾谶言。 嘉靖高坐在上,望着下方代表着大明朝最高权力的九人,来回扫视 众人心中惴惴不安,片刻后,嘉靖开口说道:“朕玄修多年,朝中之事都交给诸位大臣去做,尤其是严阁老,十几年来劳苦功高。” 严嵩忙称不敢:“能给皇上分忧,能给百姓解难,是做臣子的本分。” “本分?严阁老说的好,做事就该做个本分,当首辅的有燮理阴阳,调和鼎鼐的本分。” “内阁其他人有处理其他事务,协助首辅的本分。” “就连一个小小的知县,也有自己的本分。” “本分摆在那儿,有人做好了吗?” 众人不敢接话,气氛愈发压抑。 严嵩徐阶心中一震,嘉靖此刻论起本分,看着稀松平常,实际上就是在追究责任。 此刻追究的就是改稻为桑中各方的责任。 改稻为桑一事,从年前到现在,不说进展顺利,只能说是一团乱麻。 严党清流都在相互攀扯,一个顾着捞财,不顾百姓安危毁堤淹田。 一个干脆让浙江全乱起来,好抓住痛点趁机倒严。 织造局作为司礼监在浙江的代表,看似没有做错什么,但也什么都没有做。 什么都没有做就是最大的错。 因为判断错误的标准就是能不能办好万岁爷下达的指示。 见众人不说话,嘉靖忽地冷笑一声:“本分做好的人也有。朕的儿子推举的那个海瑞,还有那個李青云,他们倒是会办事啊,两个受灾县这么快就管好了,桑苗也插下去了,虽然让朕惹了一屁股债,但还真不好说他们什么。” “毕竟他们只是知县,论功行赏他们能分到一点,论罪怎么论法也到不了他们身上。” “可有些人呢,占着这么高的位置,管着九州万方的子民,都做了些什么呢?” 严世蕃立马低下头。 张居正看着裕王的背影,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 “都说敲锣卖糖,各干一行,是那些位置太高了吗,为什么就做不好这本分呢?” “你干不了,有的是人干。” 严嵩接话请罪:“是臣等办事不力,我等立马责令地方,尽快完成改稻为桑,同时筹措军需,将功赎罪。” “绝不耽误胡宗宪抗倭。” 嘉靖:“是就最好,朕将朝局交给你们,多少年了,总督,巡抚,按察使,就连一个新任的杭州知府都是你严阁老和小阁老派的人。” “还有徐阁老的学生,真是人才济济啊。” 嘉靖:“我大明朝人才济济,就是不知道这些人才能不能做好自己的本分。”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终于明白,皇上这是给他们上压力了。 无他,嘉靖一朝,除了北方九边,外忧最严重的就是沿海各地的倭寇。 倭寇之乱,成了头等大事。 嘉靖不希望任何人打扰胡宗宪的抗倭大计。 “严阁老。” “臣在。” “和你的儿子多说说话,管好下面的人,当儿子的要体己父亲,不要整日惹是生非。” 这句话几乎将严世蕃架在火上烤,严世蕃立即低下头,将额头死死地抵住砖石。 “吕芳。” “奴才在。” “你那么多干儿子,干孙子,累不累。” 吕芳挺直了身子跪在那里,目光淳淳地望着嘉靖:“奴才有罪。” “有没有罪,你去问你那干儿子杨金水,回杭州那么久了,那五十万匹丝绸办好了吗,年底前能不能办好。 现在朕的儿子退回了十万匹丝绸,今年卖给西洋商人的五十万匹丝绸有没有着落?总不成胡宗宪在前方打仗向朕要军饷,国库里居然一点银子都拿不出来。” 吕芳:“奴才这就责令杨金水,今年死也要死出五十万匹丝绸卖给西洋,筹集军饷及时供给前方。” 嘉靖特地提到了吕芳,严嵩徐阶两个人精一般的存在立即猜到了弦外之音。 织造局,沈一石。 “那你就看好咯。都看好自己的人。” 接着他转头又对向徐阶。 看样子,今天他是打算把三拨人全都敲打一遍。 嘉靖的眼神在严嵩和徐阶之间来回打转:“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可都告诉我了,这李青云是个能人啊。” “建德县灾情刚好的时候,淳安的桑苗都已经插下去了,严阁老,徐阁老,他是你们谁的人啊。” 严嵩颤颤巍巍起身:“都是为了大明朝,为了皇上办事。” “说得好,严阁老,”嘉靖看着严世蕃,意有所指,“都是给大明朝的百姓办事的,那就不要再相互攀扯。” “我听说这个李青云和海瑞的胆子可不小,这点倒是和小阁老挺像。” ”徐阁老,觉得呢?” 徐阶知道,嘉靖这是让自己表态了。 李青云到底是不是他们清流一党的人,从这一刻开始就要明明白白说清楚。 他上前一步:“小阁老这些年管着工部,兢兢业业,凭着就是一番胆大心细,因势利导。这李青云和海瑞在浙江所为也是实事求是,眼下时局安稳,不起动荡。” 他转头又说道:“若是狂悖自大,坏了军国大事,必定要重重责罚。” 嘉靖笑道:“好,那就各自办好各自事,各人的债各人还。” 说完,撂下众人,走进精舍。 “臣等恭祝圣安。” 第四十六章 难得平静的淳安建德 廷议刚结束,严嵩立即六百里加急发廷寄给浙江,下令抄了那个沈一石的家,筹集粮饷供应胡宗宪。 廷寄是下午到的,会议是晚上开的。 被层层加急的廷寄,没有一个人敢懈怠。 高翰文领着兵骑马,匆匆赶到辕门。 他本来正在押送粮米,和河道衙门的人拉扯,突然就收到了急报,带着人急急忙忙赶回了巡抚衙门。 走进大堂的时候,高翰文发现堂内还除了郑泌昌何茂才杨金水,居然还有四个身穿红色锦衣的锦衣卫。 高翰文一怔,一时间不知作何动作。 锦衣卫的威名,大明的官员都有所耳闻。 发生了什么大事,会出动锦衣卫? 郑泌昌连忙出来解释:“高知府,这几位是宫里的钦差,为了一个案子而来,与我们一齐行动。” 高翰文反应过来,向堂上一揖:“为前方筹粮募兵的事情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十几个县包括淳安建德都愿意尽力去办。” “粮米方面,还算充足,眼下是饷银不足,朝廷要赶紧拨款。” 郑泌昌的语气异常的客气:“正是要商量这件事。廷寄的意思是,胡部堂和戚将军的军需粮草以及兵源补充着令浙江南直隶福建三省供应,以我们浙江为主。” “还有就是……查抄浙江商人沈一石的全部财产,系数调拨军用。” 高翰文目光一震,连忙问道:“以什么罪名定罪?” 说完,看向杨金水。 杨金水将头低下,避开高翰文的视线。 高翰文又问道:“那为何诸位大人要等我来商量这件事?” 高翰文此刻心里已经警觉起来,他想起之前李青云曾经对他所说,如非必要,万万不可接受查抄沈一石家产的差事。 他之所以激动,全因此话乃是李青云半月前所说。 在那個时候李青云就已经预料到了吗? 那么这个差事,万万不可接下。 面前几人还未回话,高翰文脑子高速运转,绞尽脑汁寻找脱身的方法。 “诸位大人,属下……” 郑泌昌一把握住了高翰文的手,高翰文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我们议了一下,这件事只能由高知府来办。” “属下还有重要差事要办,实在是走不开……” 郑泌昌笑眯眯:“正是因为高知府承担着筹粮募兵的差事,抄完沈一石的家高知府正好可以立刻调作军用。” 何茂才这时也说道:“况且高知府还兼任浙江道御史,按朝廷律法,锦衣卫办案由各省御史直接参与,所以,这件事必须由高知府去办。” 高翰文一时间头晕脑胀,只觉得眼前发黑。 此情此景,像极了之前郑泌昌何茂才两人拿芸娘之事威胁他,只是。 高翰文望向堂内后面,空无一人。 他的身旁只有笑眯眯的郑泌昌何茂才,还有冷着脸的杨金水与四名锦衣卫。 若是李青云和海瑞在此…… 郑泌昌何茂才杨金水三人分明早就商讨过,眼前境况比当日还甚。 高翰文不由得想起了他的前任。 马宁远也是被这三人推到台前,事情做好了,他们能跟着分润功劳,做不好,那就会…… 而据李青云事前提醒,这个差事大概率会出事。 “高知府,莫要耽搁了,锦衣卫几个钦差还等着呢。” “……” ————— “沈一石要死了,高府台怕是也要因为此事吃挂落。” 淳安县县衙内,李青云对着面前的海瑞如此说道。 这杭州知府真是个危险的差事啊,害了一任又一任的官,马宁远尸骨未凉,高翰文又要锒铛入狱。 海瑞感到不解:“如果早有危险,为何不详细告诉高府台,让他躲过这劫。” 李青云摇摇头:“躲不过,只要他还是杭州知府,就躲不过。” “况且,这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海瑞:“沈一石被抓,浙江恐怕真的要翻天了。” 李青云觉得奇怪,好奇问道:“刚峰兄,这从何说起?” 海瑞卖了个关子:“那日沈一石在粮船上与我说了一些东西,事关浙江官场,甚至北京那边。” 李青云哦了一声,并未追问。 “玄卿兄为何不问?” 李青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刚峰兄若是觉得我该知道,自然会告诉我,若是不想说,我也不问。” 难道跟你说,其实我知道他对你说了什么吗? 真要是这么说就解释不清了,毕竟李青云没和沈一石照过面。 海瑞闻言一怔,随后也淡然一笑。 这些秘密不宜被太多人知道,毕竟其中牵扯太大。 在海瑞心里,李青云是一个嫉恶如仇,憎恨贪官的人,若是知道这些信息,怕是也要趟这一趟浑水。 “沈一石说了一些账本的消息,事关织造局,巡抚衙门,河道衙门,你要想听,我也背给你听。“ 李青云摆摆手:“不用了,刚峰兄,知道太多也没什么用,知道的多,做不到的就更多。” “做不到,又不甘心,徒然内耗自己,没有这个必要。” “况且……”李青云打了个哈欠,“现在也腾不出手去做其他事了。” 海瑞深以为然。 新政策的实施比他们想象中要苦难的多。 从吏役的理解,到实行,再到百姓那边的想法,都需要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去捋顺。 每一个环节,他们都要亲身去实验,纠错,改正。 以致于整日都在奔波。 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一件事。 把改稻为桑安安稳稳地做完,把生丝交上去。 然后就是不能让淳安建德生乱。 海瑞脸上带着愁容:“如今淳安囤积些许粮米,我们当真不继续借粮卖田?” 李青云摇头:“我算过账了,现在的桑田产的生丝,足够五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 他又补了一句:“当然,前提是没有人打这批生丝的主意。” 不过李青云也不怕,他把桑田的数额压得刚刚好,产的生丝也刚好够。 将账目做的十分精细。每一亩田,产多少桑叶,养多少蚕,产出每斤生丝都明明白白交给织造局,再提交给谭纶,徐阶。 这就是有政治资源的好处。 有人愿意保你,能让你的东西被人看见。 避免说不清自己到底吃了多少碗米粉。 第四十七章 赈灾缩影 黄津是建德县的一个普通灾民。 年前的时候收成还行,家里用攒下的一些粮米扯了一些布,打算给他讨个媳妇。 毕竟他也是实岁18,虚岁19,晃20,毛21,快22的人了。 婚事很快就谈拢了,是隔壁县一个壮实的妹子。 即将成家的黄津心情激动,精力变得充沛,锄地的时候都恨不能一口气刨完。 但好日子没盼太久,一场大水全毁了。 新安江大水淹没了他的田地,毁了他的屋子。 淹死了他的老娘,他没过门的媳妇。 如今家里只剩瘸了半条腿的父亲和九岁大的妹妹。 黄津简单搭起一个窝棚,年轻力壮的他走过满是泥泞的田地,上山下河,但几乎找不到一点吃的。 晚上回家的时候,父亲支开了小妹,独自和黄津谈话。 “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了,想活命,咱们把丫头卖了吧,卖到陈老爷家里,换点口粮,说不定能撑到官府施粥。” 黄津断然拒绝:“不可能,谁都别想把我妹子卖咯。” “我明天就能找到吃的,一定能撑到官府赈灾,总之,谁也别想卖我妹子。” 父亲叹了口气,一瘸一拐钻进窝棚里。 找吃的并不容易,所幸黄津自小水性好,还懂那么些摸鱼捉虾的技巧。 靠着这般本事,勉强熬过几日。 又过了几日,官府那边还是连个施粥的人都没有。 忙碌了一天,空手回家后,父亲再一次提出卖掉妹妹,换几天口粮的事情。 黄津这时久久没说话,抱着小妹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还是一无所获,黄津趴在江边,大口大口喝着水充饥。 他注意到好些人挑着担子,往淳安县的方向走。 于是他赶忙拦住一人问道:“你们要去哪,那里有活路吗?” “有活路,有活路,淳安的老爷施粥了,咱们建德的也能喝。” 黄津赶紧赶回“家”,告诉父亲和妹子,收拾东西就要往淳安走。 父亲瘸着腿死活不肯走,黄津自己要走就走,不能把小妹带走。 憋了气的黄津一狠心,只捡着一条棍子和两個破箩筐,挑起小妹连夜就往淳安县赶。 饿的几乎快晕倒的黄津一到淳安码头,就马上闻到了米香味。 他放下“扁担”,赶紧去排队,生怕晚了片刻粥就分完了。 排着队的黄津每走一步都两眼发黑,终于轮到他了。 但他尴尬的发现自己连个碗都没有,施粥的小吏愣生生地望着他。 “碗呢?” 黄津脸上委屈地快要哭出来,半哽咽着说:“没……没碗。” “哪里人?” “建德的。” 小吏拿出一个本子和红泥:“到这盖个手印,碗是淳安县衙借给你的,记住了。” 黄津如获新生,连忙点头:“记着了,记着了……” 捧着粥的黄津两眼发光,赶紧回去找自家妹子。 两人蜷缩在树下喝起粥来。 喝完了粥,黄津舔了舔嘴唇,望着施粥的地方,好想再去讨一碗。 但是多年来官府留下的威吓告诉他,再要一碗粥无非是去讨一顿骂。 看着小妹干瘪的肚子,黄津狠下心,正要去。 突然看到一张青蓝色的官袍出现在码头,那个施粥的小吏点头哈腰地迎接着。 黄津瞬间退却了,村里人说过,穿这身衣服的是县太爷,顶天大的人物,看谁不顺眼,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那一家子就毁了。 穿着蓝袍衣服的县太爷到处巡视,喝了些粥的小妹从箩筐里爬了出来,正巧与那县太爷对上了眼。 县太爷身后跟着一堆杂色衣服的衙役,走来黄津面前。 黄津赶忙拉着小妹,跪伏在地上。 “他们有两个人,再给他们倒碗粥。” 声音听着很年轻,但黄津将头埋在土里,半点不敢看。 “属下失职,属下失职,那谁,快倒碗粥来,咱们大老爷说过,只要是来了淳安的,不能饿死一个人。” 等人走后,黄津看着热腾腾的粥,心里满是不可置信,自打懂事以来,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官。 “爹还没喝呢。”小妹看着粥,咽着口水。 黄津直接端到嘴边,大口喝着粥:“咱喝饱了,有力气再去把爹接回来。” 第二天,有力气的黄津又背着小妹回去,把老爹接了过来。 随后几天他都在到处打听,找自己认识的大柱哥。 大柱哥为人豪气,爱打抱不平,周围几个县的兄弟对他都服气。 找到大柱哥,说不定能找到些差事做,到时候又能吃饱饭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找到了大柱哥。 只不过大柱哥被挂在了一个木笼子里,旁边还有十几人一齐被绑着。 听旁边人说大柱哥通倭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黄津当下心都凉了,慌乱地不知怎么办才好。 直到他又看见那身熟悉的蓝袍,随后大柱哥就被放了下来。 又等了好几天,大柱哥被放出来。 黄津一路跟着,看着大柱哥被押去建德县,抽了十几鞭子。 他也才知道原来建德县又来了一个新的知县,也开始赈灾施粥了。 抽完鞭子之后,那个知县开口。 “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受刑吗?为了给你们买粮,为了你们的田不被大户贱买了。就为了这些,他们还差一点被烧死,被吊死。” “以前的官府不管你们,但我海瑞来了,就一定会管你们,从今天开始,建德县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饿死,病死,但是朝廷的赈灾也是有条件的,不会白白借粮,朝廷有国策,借粮卖田,改稻为桑。” “……” 后面的话黄津听了个大概,朝廷终于赈灾了,向他们借粮,但是要把田卖给那些大户。 大柱哥也在为这个新知县说话:“老天有眼,给我们派来两个青天大老爷!救了我齐大柱的命,也救了大家的命!” “淳安的李知县说过了,不会贱卖了大家的田,他和海老爷跟我们担保,只要我们借粮种桑,官府就一定会管我们。” “愿意借粮种桑的,各乡的乡约就到海老爷这里来签写借据把粮领了!” 一时间,四处都响起了“愿意”的呼声! 黄津埋在人群里,一时间只觉得天终于亮了。 第四十八章 我不收你,上天也要收你 天亮了是要干活的。 黄津拉着妹子和老爹又回到了建德。 许多认识的村民也从淳安回来了,回家了。 黄津有点烦躁,因为家里的地契被大水冲烂了,他拿什么去换粮。 父亲略显尴尬地从怀里取出那几张地契,递给了黄津。 黄津一怔,心酸悲楚的感觉涌上心头。 小妹看着地契,不谙世事的她只觉得终于都熬过去了,可惜的是娘亲看不见了。 拿着田契换粮食,官府的人还重新统计了所有人的户籍,特长,年龄。 几天之后官府的人拿着一份又一份公文到村里念了起来。 黄津发誓,他过去二十年里都没在村里见过这么多次县衙的人。 这些家伙只有在收税,派徭役的时候才会出现,每次来都要顺走好些东西。 接着更奇怪的事发生了,知县老爷也天天往村子里跑。 他们所有人都被安排上了徭役,虽然知县老爷说了好多次,这不是徭役。 官府管饭,还不用自己带工具。 但大家都将信将疑。 黄津被分到了一个专门捕捞鱼虾的组里。 他不知道什么是组,只知道大家伙来自各个村落,都是会捕鱼捉虾的好手。 这时他想起自己在借粮的时候,随口回了一句自己会捕鱼。 其他的乡民,有的被安排修路,有的被安排挖渠,有的被安排做饭。 自家老爹腿脚不好,在一个专门做饭的组里烧柴添火。 大家现在都在一个地方,吃一锅饭。 一开始都不习惯,直到知县老爷也来吃了一顿,大家战战兢兢地把饭吃完,不敢多说一句。 组里有个家伙干活的时候找各种理由偷懒,吃饭的时候比谁都积极。 同组的人都看不惯他,但又不敢多说,只能埋头干活,因为每個组都有指标,每段时间都会有人来检查。 监督他们的人是县里凶恶的衙役,因为怕被挨打,大家宁愿多干点,也不敢擅自举报。 虽然大家从来没有挨过打。 黄津有次上岸换网的时候听到那衙役抱怨。 “大老爷也太难为人了,不许我动手,一些刁民而已,打两鞭子就听话了……什么都要报告,什么都要批条子……” 那衙役骂骂咧咧,黄津听得眼睛一亮。 他想起码头出现时的那一身蓝袍,心中突然有了勇气。 他鼓起勇气找那衙役,说了队伍里的懒人。 衙役不耐烦地应了下来,态度很不好。 但是第二天,那个懒货就被安排去修路了。 黄津终于认识到,这些曾经耀武扬威的县衙走狗被拴了起来。 天空湛蓝,在阳光下看着微微发青。 这就是头顶青天的感觉吗? ………… 建德县衙,海瑞一家人全都住在里面。 李青云已经是这个月第四次来访,海瑞的老母亲,女儿都已经与他十分熟络。 特别是海瑞的女儿,满心欢喜地迎接李青云。 因为这个父亲的好友每次都会带非常好吃的东西来。 “你大老远骑马过来,就为了吃炖鱼?”海瑞瞧着李青云手里那几尾鱼,语气不善。 “听说你祖籍是海南的,我可想品鉴一下那边的鱼是怎么个做法。”李青云笑嘻嘻,把几尾鱼交给了海瑞的夫人,另外几个油纸包里还装着几斤牛肉。 “老夫人,是不是啊?” “对咯!指定让你吃顿好的,去取些茶水来,别怠慢了客人。” 堂内只剩李青云海瑞两人。 海瑞:“别说你真是来吃东西的,有你们家弄的那个什么‘味精’,做什么菜不比我们家的好吃。” 李青云:“确实有事,但又不是急事。” “有事快说,说完吃饭,吃完我还要到第四生产队那里查看。” 李青云摇头笑道:“倒也不用抓的这么紧,咱们看好进度,管好赏罚就行,不必事必躬亲。” “非也,小吏贪懒,不盯紧点,说不定会把事情做成什么样,待民以宽,待吏则严,如今民心稍显脆弱,倭寇恶名又传来,人心惶惶,小心点,总归错不了。” 李青云拍手:“好一句待民以宽,待吏则严,刚峰兄不觉得自己对下属有些过于严苛了吗,他们总归也是为朝廷办事的。” “朝廷可没给他们盘剥百姓的权力,海某所做,一言一行,皆符合大明律例。” 李青云无奈,得,自己又要偷偷给他手下塞钱了。 “言归正传,此番我来,是告诉你沈一石抄家的消息。” 海瑞神情严肃起来。 李青云:“沈一石作为浙江首富,堂堂官商,此番抄家所得,现银不足一万两库,存丝绸更是仅有一百匹。” 海瑞一怔:“居然,惨淡至此……” “何止啊,一把大火烧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这沈一石……” “若是如此,胡部堂的军需粮饷怎么办?” 李青云压低了声音:“此事还轮不到我们操心,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偏偏这高个子还是祸患的根源,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家伙也该要付出代价了。” “这两人,我们不收他们,上天也要收。” 海瑞还是有些着急:“若是误了军国大事……” “军国大事耽误不了,”李青云冷笑,“掠之于民不成,而今掠之于商,商早就被官掏空,那就该掠之于官了。” “军国大事多少粮饷,我们着急能起到什么作用。” “淳安建德穷啊,我现在还为在海天楼花的那几十两银子心疼呢。” “早晚我要收购了它……” ----------------- “从嘉靖二十一年到嘉靖四十年,二十年间,这是沈某上交织造局和浙江官府最后一批账册。四任织造,五任巡抚,唯胡部堂胡宗宪与沈某无账目往来,亦唯胡部堂一人未取沈某一分一厘。浙江三司衙门唯胡部堂堪称国朝大吏,其余衮衮诸公皆不足道也。” “沈某布衣粗食凡二十年,织绸凡四百余万匹,历年上缴织造局共计二百一十万匹,各任官员分利一百万匹,所余之九十万匹再买生丝,再产丝绸,使沈某艰难维持至今。每日辛劳,深夜亦不敢稍歇,将各项开支一一记录在账,即诸公所见之账册也。” “诸公见此账目必将大失所望也!望诸公览后另想良策,为前方筹募军饷,或可减罪于朝廷。否则,沈某先行一步,俟诸公锒铛于九泉,此日不远!” 郑泌昌大声咆哮:“其心可诛!” 两只眼睛四处望,仿佛在找失去的沈一石。 “沈一石,你死了也要进十八层地狱!” 第四十九章 将胡宗宪拉下水 杨金水:“别嚎了,再怎么嚎,人也不能活过来再死一次。” “完了,完了,我们都被这个沈一石给玩了。”郑泌昌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 “他可是拿命跟你们玩呢,二十年来,五任巡抚,巡抚衙门,臬司衙门,河道衙门上上下下多少人,你们扪心自问,张嘴要了多少钱,沈一石给你们垫了多少开支,今年为了改稻为桑,又买了近一百船粮,又花了多少钱。” “这要真是座金山,也该挖空了。” “杨公公,这时候你可不能说风凉话,咱们得拿出个主意,不然误了军国大事,你我都是大明朝的罪人啊。” 杨金水面无表情:“你是你,我是我,咱家什么时候说风凉话了,这不是要回去给宫里上请罪的本章了。” “不能请罪,万万不能请罪。”何茂才赶忙拉着杨金水。 “不请罪还能怎么办,胡宗宪戚继光在前方打得那么难,皇上和老祖宗就指望着抄了沈一石的家补充粮饷,现在我们却拿不出军饷来……” “我们立即想办法,”郑泌昌大脑疯狂运转,“杨公公跟锦衣卫几个钦差说一声,请他们转陈吕公公,让朝廷给我们一些时限,我们拼了老命也想办法筹粮募款!” 杨金水冷笑道:“怎么,两位大人还能找到第二个沈一石。” “只要朝廷让我们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郑泌昌说道。 何茂才的心里突然想到了李青云。 李家在苏州也是一方巨富。 “那眼下沈一石这个案子呢?”杨金水又望向了他们,“抄家抄出这样的结果总得给朝廷一個说法。” “找个人顶罪!”郑泌昌答道。 杨金水:“找谁顶罪?” “高翰文!” ----------------- 被念叨的高翰文一脸茫然。 抄完家后,沈一石作坊里所剩的生丝一共只能织二十天,只够一万零九百六十匹。 距离五十万匹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当然,这并不是最紧要的。 重要的是沈一石家中存银,朝中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抄家抄出银子 如今抄不出银子,就没办法供应军需,仗就打不下去。 想到这里,高翰文神情变得悲愤,眼里闪烁着泪花:“前方将士在和倭寇血战,而我们在后方,却连一点钱都凑不出来……此事必须追查,不然对不起朝廷,也对不起百姓。” 锦衣卫那头:“敢问高知府,该如何查起。” “沈一石的家烧了,但巡抚衙门和织造局的账册一定还在,就去这里查,你们去查织造局,我去巡抚衙门。” 说着,高翰文立即带兵前往巡抚衙门。 赶路的高翰文突然反应过来,他想起李青云对他说过的话,事情若不查清楚,出事的何止是前方战场,他高翰文自身也难保。 “你们两个,去淳安县找李知县,传个口信,就说沈一石已死,他若有回复,立即回话于我。” 火急火燎的高翰文在巡抚衙门碰了一鼻子灰。 几个管家模样的人带兵堵着后院,死活不让高翰文进去。 而后院的场景确实是火急火燎的,郑泌昌何茂才也是真的碰了一鼻子灰。 不止鼻子,脸上,身上,到处都是火灰。 六月大热的天,他们躲在后院里,焚烧着一本本账册,日晒火烤,汗也不知道流了几身,烟灰粘着汗,谁见了都以为是个昆仑奴。 烧账册一事,他们不敢假于外人之手。 两人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自打考中进士以来,再也没做过这些活计。 身体健硕的何茂才还能顶,郑泌昌两眼一抹黑,突然间便天旋地转起来,一屁股累倒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 “催命,催命,这高翰文就是个催命鬼,我就搞不明白,小阁老为什么要安排这么一个人来,”何茂才越说越来气,完全听不到后面的郑泌昌嘶哑着嗓子叫他。 “真要逼急了老子,老子大不了一股脑全都说出去,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何……何……” “何什么何……哎呦,我的祖宗,这时候你可千万不能倒啊。” 何茂才注意到倒地的郑泌昌,把他拖到阴凉的地方,缓了好一会儿,郑泌昌才恢复一二。 “我倒不了,烧,快去烧。”郑泌昌指着剩下的账册,有气无力。 “烧,这就烧,”何茂才刚转身去烧账册,突然又回头说道:“老郑啊,你快想个办法,这账册烧完,咱们该怎么办,去哪弄军饷出来。” “凑不出军饷,咱们还是个死啊,那个谭纶还在浙江盯着呢,清流的人巴不得我们早死,这浙江就是他们的了。” 郑泌昌:“先烧,总会有办法的,这钱又不是我们两个人拿了,浙江除了胡宗宪,谁没分到钱。” “对头,咱们要出事,那群王八蛋也别想看戏,不掏钱出来,大家就一起死。”何茂才一拍大腿,随后他又想到什么。 “老郑,我听说,那个李青云家中也是一方富商,咱们找个由头,把他的家抄了,既除了眼中钉,又解决了粮饷的问题。” 郑泌昌精神头好多了,听着何茂才的主意摇头道:“还打李青云的主意,先不说胡宗宪和清流那伙人护着他,咱们现在拿什么罪名,能在短时间内将他抄家,这罪名还要在内阁和皇上那里说的过去。” 何茂才恨得牙痒痒:“可恨呐,通倭的计策用早了,不然……” 郑泌昌:“你的话也提醒我了,前方要打仗,后方要钱,这件事来来回回都离不开浙江,也离不开胡宗宪,他不是要钱吗,清流那帮人不是要借事生非吗。” “咱们干脆,把胡宗宪也拉下水,胡宗宪被我们拉下水了,严阁老和小阁老就会出死力来保我们。” “他们不会舍得让胡宗宪折在浙江” 何茂才一边烧一边问:“怎么拉下水?我的祖宗,这时候伱就别卖关子了,你快说,说完我照办。” “……” ----------------- 郑泌昌何茂才辛苦一下午终于烧完了四箱子的账册,心中大定。 此时织造局内,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围坐在那四口木箱前一片沉默着。 第五十章 为何不怕? “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蠢货肯定在烧账册。” 杨金水围着四个箱子转,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木箱,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奉高翰文之命,来织造局查抄账册的锦衣卫瞧了一眼杨金水,问道:“杨公公,那这些账册……你需不需要看一下,哪些需要销毁的,哪些该留下的,你给我们拿个主意?” 这次来办事的锦衣卫不是嘉靖的十二太保,对同是宫里的自己人倒也格外宽容,懂得做事。 提醒杨金水把不利于自己的账册销毁掉,自己再拿上去交差。 “不能销毁,一本都不能毁。拿到的时候是什么样,就得原原本本交给万岁爷,瞒天瞒地,我也不能瞒皇上,不能瞒老祖宗!” “麻烦哥几个走上一趟,把这些账册交到老祖宗手里,交到皇上手里,期间任何人都不准打开账册。” 杨金水自然拎得清,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作为一个没根的人,宫里就是他的家,他的头顶上只有一片云,办事不力只是小事,欺瞒皇上,那才是不可原谅的大事。 “那要把郑泌昌何茂才这两個家伙先抓起来吗?” 杨金水:“先不急,胡宗宪打仗的钱还得靠他们去筹,先让他们忙活一阵子,把这些年贪墨的银两都吐出来。” “把账册先送上去,到时候听皇上的指示。” 锦衣卫不服气:“就这么放过他们两个?” “放过他们?要是连他们都可以放过,我大明朝就没有天理了。” ----------------- 此时在浙江的另一边,一场战事刚刚结束。 戚继光凭借着火炮和不成熟的鸳鸯阵,取得大捷。 在巡抚衙门一无所获的高翰文,只能先押送沈一石的家产交给胡宗宪。 押送途中收到了李青云的一封书信。 “高府台,若我所料不错,去查抄沈一石家产的必然是你,所获家产数量之少,朝野都会为之震动。眼下郑泌昌何茂才与织造局沆瀣一气,勾结已久,他们必然会以查抄不利的名头,将罪名推脱给你。 眼下整个浙江,能救你的只有胡部堂,你借着押送粮饷的名义,立即向胡部堂说明。警示胡部堂,郑泌昌何茂才两人自知难逃一劫,必然会将胡部堂拖下水以求自保。 沈一石所剩家产还有田亩作坊,我若是郑何,必然逼迫胡部堂本家商人买下作坊,拖胡部堂下水。 你将此事告知胡部堂,此事不合法理,或可有作为之处。” 有可为之处吗?当然没有。 那一封书信唯一的用处只是给胡宗宪提醒一句。 看他如何抉择。 高翰文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 作为严世蕃举荐的杭州知府,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和严党的利益不合,或许不是出自本心,但所作所为恰好挖了严党的根。 清流自然乐见其成,但也不会出手相救。 在两党相争最激烈的时候,高翰文的存在是不合时宜的。 他是一个读书人,不应该出来当官,不应该妄论国策。 圣人的书,都是给人看的,拿来办事,百无一用。 “所以高府台这就要被槛送京师了?”海瑞问道。 等到李青云肯定的回答后,海瑞叹了口气:“高府台是个心里装着百姓的人,可惜了。” 李青云安慰道:“没什么好可惜的,官场凶险,高府台要是继续待下去,日后怕是会有杀身之祸。” 海瑞:“玄卿兄看得如此通透,你又这么年轻,难道你就不怕吗?” “不怕!” “为何不怕?” “那刚峰兄为何不怕?” 海瑞思考了片刻:“当了官,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怕,就不来浙江了。” 不愧是海刚峰啊,李青云心里感叹。 “对了,你与嫂夫人之事如何了?” 海瑞表情一滞,没好气说道:“干你何事?” “刚峰兄年纪不小了,老夫人心心念念盼着个孙子,你要是不抓紧点,怕是就没机会了。” 海瑞闻言一愣,立马问道:“怎么说?” 李青云道:“还能怎么说,沈一石一案,必然惊动内阁,直达天听,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归属严党,若要动手,必然会牵扯到小阁老,上升到整个严党的地步。” 李青云看着海瑞,用手指了指海瑞,又指了指自己:“眼下整个浙江,除了伱我这两个亡命之徒,还有谁敢踩进这个漩涡。” 海瑞将头转向别处,不知在看什么:“那日沈一石在船上,与我说了织造局丝绸作坊账册之事。” “嘉靖三十九年五月,新丝上市,六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赶织上等丝绸十万匹,全数解送内廷针工局。嘉靖三十九年七月,应天布政使衙门、浙江布政使衙门遵上谕,以两省税银购买上等丝绸五万匹中等丝绸十万匹,和淞江上等印花棉布十万匹,解送北京工部,以备皇上赏赐藩王官员和外藩使臣。嘉靖三十九年十月,南京苏州江南织造局同西域商人商谈二十万匹丝绸贸易,折合现银二百二十万两,悉数解送内廷司钥库。注:无须向户部入账。” “嘉靖四十年二月,接司礼监转上谕,该年应天浙江所产丝绸应贸与西洋诸商,上年所存十二万匹丝绸悉数封存,待今年新产丝绸凑足五十万匹,所货白银着押解户部以补亏空。三月,又接司礼监转上谕,将上年封存之十二万匹丝绸特解十万匹火速押运北京,赏裕王妃李侯家。”(注:内容来自原著数据。) 李青云笑吟吟看着海瑞:“刚峰兄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海瑞:“我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郑泌昌何茂才所牵扯之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可怕,玄卿兄你年纪尚轻,未曾娶妻成家,父母俱在,待你膝前尽孝,淳安建德之事还需要人来管。” “于公于私,玄卿兄你何必去趟那浑水呢?” 李青云一时间噎住了。 “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官场之贪墨皆始于内廷!若我等当真牵扯到此案中,海某必将彻查到底,凭天理良知,能为这个朝廷,能为大明的百姓争一分是一分。” “玄卿兄有大才干,济世之才,莫要折在这小小的浙江里。” 第五十一章 怎么在大明朝当好一个官儿 李青云突然觉得有些脸红。 济世之才,这句话从海瑞嘴里说出来,显得真诚。 但李青云自己心里门清,自己不过是个庸人,凭借着先知先觉的记忆和未来几百年的智慧,才勉强在这个时代立足。 如果没有那些东西,如果自己在周云逸死后就再也没看过这部电视剧。 那么自己此时怕是早就被那群人精当做工具,玩死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先知先觉的记忆,李青云看得透彻,自己最危险的时候,其实就是新安江决堤那段时间,还有就是徐蒋二人威逼县衙的时候。 其他在官场上的较量,还显得轻松。 尤其是倭寇大战打响后,局势对他而言,已经不过尔尔,若是心有所念,即刻便可抽身而出。 但来都来了,让他放下那几十万百姓不管,他从小接受到的教育不允许他这样做。 海瑞见李青云还是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有些着急:“玄卿兄自认为看得透彻,但世事哪有如此简单,看得明白又如何,若是要做的事情如果和大势相违背,看的越透彻反而越痛苦。” 淳淳之意,溢于言表。 李青云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刚峰兄,你知道在大明朝做官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海瑞一愣,旋即回答道:“为官当以治民为准,百姓怨声载道,沸反盈天,这是为官的最低层次;百姓口无怨言,安居乐业,这是为官的中等层次;百姓受罚者邢之而不怨,诛之而不怒,路无拾遗,门无闭户,这是为官的最高层次。” 李青云摆手示意:“非也非也,我并非问这些事情,只是在讲怎么在大明朝做官,或者说,在现在的大明朝做官。” 海瑞作听状。 “如今朝野局势,甚是明朗,皇上所用之人,无非严党清流两派,刚峰兄认为,对于皇上而言,在皇上手底下,是清流对他重要,还是严党对他重要。” 海瑞正欲说话,李青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对于皇上而言,两者都不重要,谁能给大明朝的国库赚到银子,这才重要。” “正如刚峰兄所转述沈一石之言,”李青云用手指了指上边:“国库亏空的根本出在了上面,所以,谁能在大明朝做一个能赚钱的官,谁就能呼风唤雨。” 海瑞反驳:“舍本逐末之法,若是大明朝的官员都追名逐利,国将不国。” 李青云拉住气愤的海瑞:“宫里要花钱,皇上要花钱,百姓吃饭也要花钱,治本当然重要,但不能忽略掉了末,双管齐下才是是办法。” “正如淳安建德,治本之法便是吏治清明,但眼下国库亏空就像那新安江大水,还是须得先救灾,再治民。刚峰兄做那治本的肱骨之臣,我就先救救灾。” “就如那长江黄河,水清水浊,但都是为大明朝办事。” 海瑞想到前段时间,李青云不断给建德县送物资,恰恰也是这法子,他海瑞治民,李青云伸援手救灾。 互帮互助,相辅相成。 海瑞还是提醒一句:“你这话隐隐有为严党脱罪的意思,以后不可在外人面前多说,不然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自然晓得。” 海瑞:“你说的赚钱的路子,就是经商?” 明朝商品经济虽然有所发展,但从朱元璋开始,骨子里对经商都是有轻贱的意味在里面。 像李青云以前这般大富大贵之家,万贯家财却连个丝绸金银都不敢穿戴在身上,出门在外还不能坐马车轿子。 像李青云这般做了一地父母官,心中还装着经商念头的官员,在大明朝那是真的罕见。 “自然是要做的,瓷器茶叶,丝绸盐铁,还有田地,用来经商,其中之暴利,令人垂涎,但这些东西碰都碰不得,背后不知有多少张嘴在这一口锅里吃饭。” “我也没打算碰,最多是弄点新鲜的玩意,做点生意。可惜我现在只是一地县官,人微权轻,若是有机会能管到一府一州之地,其中能激发出来的经济活力,将远超淳安现在。” 海瑞有些听不懂了。 李青云发觉了两人思维上的差异。 如果同样是处理一個地方的财政危机,海瑞的方法必然是肃正风气,严抓贪腐,查抄大户,给贫者分地。 李青云的方法看起来就比较旁门左道,偏向从技术层面上的革新,带来新的经济活力,刺激供需,让富人心甘情愿掏钱,通过货物流通,商品交易来实现金银的二次分配。 时间流逝,战事愈发吃紧。 郑泌昌何茂才不知找了多少人,威胁了多少人,凑了大概两个月的粮饷军需送到了戚继光大营。 自汪直死后,倭寇之乱在嘉靖一朝变得愈发混乱,不可收拾。闽广两地成了倭寇的重灾区,如福建莆田这等八闽古府,倭寇逼得百姓将年夜推迟四天,除夕作小年夜,正月初四作大年夜。 常言倭寇之凶,避之如除夕。 浙江作为此次抗倭的主要后方,自然也是严防戒备,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在官府的号召下,淳安建德两县一千多义民加入了戚继光抗倭的队伍里。 李青云与海瑞再次回到杭州,来到了知府衙门。 夜里,忙碌了一天的高翰文没精打采地骑马回府衙,在门口看见一大群人,打听得知,是淳安建德两个知县,率领乡民前来援助。 高翰文闻言大喜,赶忙到了后堂,看到李青云海瑞两人坐得端正,正在喝茶。 风尘仆仆的高翰文见到两人,心中喜悦几乎要溢出。 “李知县,海知县,许久未见。” 三人寒暄过后,静坐在椅子上,气氛有些沉默。 高翰文肚子里有太多话想说,太多东西想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从何说起。 三人经过在浙江改稻为桑这一番拼杀,性格、身世、品位各不相同的人竟有了一种难以割舍的友谊。 想到友谊,高翰文略带幽怨地看着李青云。 李青云有些尴尬,避开了高翰文的目光。 胡宗宪肯定已经告诉了高翰文脱身的办法,但这个办法,让高翰文心里郁郁难平。 第五十二章 大明最有福气的背锅侠 其实李青云觉得,高翰文算是大明朝最有福气的背锅侠了。 为什么说有福气呢? 朝中势力分为三大派,司礼监,严党,清流。 三拨人围着改稻为桑这件事干了起来。 严党想补亏空,顺便捞一波钱,清流希望借此倒严,再不济也能打击严党势力。 司礼监就比较单纯,他们只想完成宫里给的任务,监督着改稻为桑一事的落成。 三方的代表人物,司礼监代表人物杨金水,严党代表人物,自胡宗宪决堤一案中抽身而去之后,变成了郑泌昌何茂才,清流一派,由谭纶,李青云,海瑞组成。 三方里面,所有人都看得出,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这个漩涡之下,稍有不慎就会家毁人亡。 已经趟了这浑水的人想走没得走。 高翰文的福气在于,所有人都在保着他,帮着他抽身离开。 杨金水借着高翰文查抄家产,办事不力的名头定罪高翰文,胡宗宪顺水推舟,提醒高翰文远离官场,清流方面也没有对这个理学能人展露恶意。 办事不力最多就受那么一年半载的牢狱之灾,比起浙江这个吃人的漩涡,简直不要太好。 背锅侠又在于,他现在所受之灾,论冤枉程度,就比李青云差一点了。 一介书生,斯文才气是有的,但是偏偏被严世蕃推出来当话事人,出了事第一时间背锅的也是他。 一个单纯的书生被丢在了一堆从底层打磨出来的人精里面,被吃的骨头都不剩。 何其之冤! 还是高翰文打破了沉默:“两位,若是不出意外,过些日子我便会向锦衣卫请罪,然后被槛送京师。” 李青云与海瑞对视一眼,默不出声。 高翰文心里突然无名有股怒火,看两人反应明显是早有预料,但是大家都曾经并肩作战过,他们为何与胡宗宪一般瞧不起自己,也觉得自己该远离官场。 李青云看出高翰文情绪不对了,连忙说道:“若真是这样,当真是要恭喜高府台。” 高翰文冷着脸:“你这喜,道的还挺别致。” “自然是要道喜,祝贺高府台远离这个浙江,从此无性命之忧。” 高翰文目光一闪,想起胡宗宪所说的话。 “要是能够这样请罪离开,我也早就请罪了。其实,你还是個有福的人。” “……” 这般想着,高翰文心里最后一股怨气散去:“我曾在沈一石家见过他的账册,有些东西记了下来,转述给你们听。” 他开始念起沈一石账册情况,所念之内容,竟与海瑞所听并无二致。 李青云有些惊讶两人的博闻强记。 高翰文念完,看着两人。 李青云干咳一声,站起来激动说道:“家国不分!朝廷不分!官场之贪墨皆始于内廷!” 海瑞瞥了一眼李青云,跟着站了起来:“你准备什么时候请罪。” “天一亮我就走了,高某这一走,浙江的百姓、官场就拜托二位了。” “二位都是裕王爷看好的能人,高某相信两位有朝一日一定能还浙江一个朗朗乾坤。” 李青云:啊?我吗?再加一个海瑞那也不行啊? 明朝的读书人都这么理想主义的吗?两个知县能还一整个浙江朗朗乾坤。 海瑞提醒道:“到了京里,什么话也不要说。只有沉默,才能出狱。” 以高翰文的书生意气,心里知道这些秘密,到了京师,必然会将之全部吐露出来。 事态之严重,就连海瑞的刚正不阿的性子都知道暂时隐忍,其中牵扯的关系利害太大了。 倭寇作乱,嘉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倒严。高翰文若是上报,相当于把所有的东西都拿上称,到时候谁都顶不住。 嘉靖大概会装聋作瞎,将事情压下来,然后高翰文就会和周云逸一样,一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高翰文神情一震,眼里含着泪花:“高某谨记,多蒙指教。” “刚峰兄,玄卿兄,我们有缘再会,” ----------------- 午时时分,押着高翰文囚车的队伍就出发了。 但比这更早的,是杨金水四百里加急送往京师的账本和密奏。 杨金水在这件事上不敢有丝毫怠慢,作嘉靖的臣子,贪赃作恶都不要紧,最主要是活个忠心,见一个办事的态度。 账本在夜晚到的玉熙宫,宫灯全都点亮了,光明如昼。 窗户关的严严实实,十几个太监拿着算盘,对着送上来的账本飞速拨算。 打算盘的手快的都出现残影,但手底下写出来的字却是标准的正楷体。 二十年的账本,在这些精于术数的太监手下很快算完。 吕芳拿着账单,不停擦着头上的汗,送到了精舍纱幔之后。 假·大明皇帝嘉靖,真·大明户部尚书朱厚熜借着灯光,定定地望着那两张账单,脸凑的很近,仿佛看不清。 从嘉靖二十年到嘉靖四十年,所有的账单情况,全都记录在上。 “二十年,贪了一百多万匹丝绸,七八百万两银子。” 嘉靖面无表情:“吕芳,你说,这些银子都到哪里去了?” 吕芳:“回主子,这件事,一定要彻查。” “怎么查,查到哪里?查到什么程度?” 嘉靖虽然是问话的语气,但明显不是在问吕芳,而是在问自己。 涉及到一整个浙江的贪腐,还是在抗倭的时候,怎么查,安排谁去查,会查出谁,这些都是未知数。 这个几十年不上朝但却能稳稳掌握住朝局的帝王自然聪明过人。 “叫胡宗宪过来,让他看看浙江这些烂账。” 胡宗宪早在几日前奉了密旨,马不停蹄赶到了北京城。 四战四捷,大胜倭寇,此时浙江的战场全部交由戚继光。 如果可以的话,胡宗宪宁愿继续待在流血牺牲的战场,也不愿来到北京面对这波谲云诡的官场。 几天赶路,马不停蹄的胡宗宪困乏地几乎站不住。 进到了玉熙宫后,脸上的疲态更是怎么都压不住。 吕芳在外领着胡宗宪:“胡大人,你是个识大体的,万岁爷这精舍寻常人都不能进,但你是大明的能臣,除你之外,也就严阁老能进去了。” 胡宗宪走进了精舍,看见了帷幔后的嘉靖。 犹如媳妇见公婆。 第五十三章 所谓嘉靖一朝 胡宗宪自然不是真媳妇,嘉靖也不是真公婆。 但君臣之间,家国之间,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若是家中老人识大体明大事,明辨是非,勤俭持家,对下和顺如风,那自然是家和万事兴。 倘若家中老人只顾伸手要钱,肆意挥霍,不管家中人生死,任其勾心斗角,那就会出现一个上下为难之人。 大多数时候,这个人是媳妇。 家中老人要孝顺,还得照顾着丈夫,底下的儿女更是只有她一个人操劳。顾得了上头,顾不了下头,到最后弄得两头不讨好。 朝中风云动荡暂且不提,如今整个浙江都处在一锅沸水之上,暗藏风云。 自从告别了高翰文之后,那种安生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李时珍原本在两县之地治病救人,但如今情况已经大大好转,正在县衙向李青云告别。 李青云有些不舍:“先生,这就要走了?” 李时珍:“淳安建德两县已无瘟疫之忧,我也该去其他地方了。” 李青云试图挽留:“先生又何必走如此之快,再待上一二,我还有好些医道上的事情想与先生交流。” 李时珍闻言有些迟疑。 眼前这个李知县不仅处理政务是一把好手,在医学方面也有独到的见解。 一番“细菌论”,从上到下,理论框架之扎实,让他大开眼界。 虽然与传统中医的阴阳调和理论不符,但逻辑和实证上也站得住脚。 李时珍并不是将先人权威奉为圭臬的人,他在编纂《本草纲目》的时候,就大胆地批判前人的医学药方,修改更正了许多错漏之处。 自己更是大胆创新地提出脑为元神之府学说。 可见他对医道之痴迷,对创新的兴趣。 “我最近弄了個蒸馏器,可以提炼出酒精,堪称消菌杀毒之利器,有此一物,将之涂抹在伤口处,寻常刀剑之伤便可不至于溃烂流脓。” 李时珍眼睛一亮:“此话当真?此物造价几何,难不难得?” 李青云愣住了,他确实忽略掉了一点,酒精的造价并不低廉,若是普及使用,性价比反倒还不如一些土方子。 中医里是从来不缺消毒的方法的,从晋代葛洪所著《肘后方》中有“六味熏衣香”的衣服消毒方法,到北魏的《齐民要术》中记载有用莱萸消毒井水的记载,《外台秘要》中有“辟温病粉身散”的皮肤消毒方法,还有李时珍自己提出的“蒸汽消毒法”。 酒精的最大用处,还是在军中。 只有军中才需要这么大量消毒,消毒创伤伤口的药品。 李青云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理由留下李时珍了。本来他都已经打算制作青霉素了,可奈何青霉素的制作工艺实在是太复杂了,成功率很低,弄出来的都是一些绿不拉几的东西。 见李青云迟疑,李时珍摇了摇头:“李知县不必多加挽留,李某在这淳安,学到了不少东西,还拓宽了视野,日后我那本医书记录的内容说不定就能救更多人。” “那先生不要忘了加上我的名字。”李青云也不再坚持,打趣道。 能把名字记录在这样一本经典里,何尝不是一种荣誉。 李时珍,历时二十七年,记录上千万字札记,走遍大河山川总结整理下来的医书,堪称无价之宝。 多少名臣将士在史书里都成了尘埃,只有这些传世的无价之宝留了下来。 就是有李时珍这样的人在,大明才真的了不起。 说起来嘉靖一朝的能人也是真的多,李时珍,王阳明,戚继光,张居正……随便一个跳出来,都是彪炳史册的存在。 但有这么多流传千古的文臣武将,嘉靖一朝还是这个鬼样子。 事之根源,皆出于上这句话,还真是一点都没错。 李时珍临走前嘱咐了几句:“海知县延续香火一事,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海知县夫妻两人身体并无异样,主要是在两夫妻之间是否恩爱,我看你挺讨海老夫人喜欢,平日里就多叮嘱一二。” 海瑞之所以有现在的性格,自然是他母亲所教授。一个太过于强势的婆婆压迫下,处处小心翼翼的两夫妻,相敬如宾,又怎能延续香火。 李青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些都是私事。 经常去海瑞那里,不务正业不说,还可能会惹恼了海瑞。 想到这里,李青云突然想到一件事,若他没记错,在浙江贪墨一案了结之后,海瑞去了江西当官,海女在这期间病死了。 病死一事其实放在这个时代倒也正常,哪怕你是官宦人家,这个医疗水平不高的年代,太多疾病随时都可以让人死于非命了。 就连皇帝的儿子,也是说夭折就夭折。 算算日子,再过几年,嘉靖就彻底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这也是李青云为什么这么看重李时珍的原因。 不过既然提前知道这件事,海女早死,海瑞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还是要避免发生。 “田县丞。” “属下在。”田有禄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属于县丞的署衙基本已经荒废了,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都集中在了知县的签押房里。 对于李青云这种集权的行为,田有禄是又爱又恨,爱是爱在不怎么需要背锅,干的活也不难为人,恨是恨在他这个县丞就快和堂下的衙役没区别了,整日里和书办吏役一样随叫随到。 “对于淳安目前发展状况,我做如下部署调整……” “内容有点多,你记一下。” “第一、强化监督管理,做到每天写条子,每天批条子,必须签署上各自姓名,按上手印,不会写字的找个文房教自己两个时辰,还不会的让他滚会老家,学会了再回来。” “第二、维持桑苗生丝工作重心不动摇的原则,组织村民绞杀钉螺。” “第三、将每日各生产队伍的数据统计下来,出现大规模未达标倾向立即向我汇报,并联系建德知县海瑞一同商讨进行调整。” “第四、提高政务处理效率,不允许出现冗沓怠慢现象。” 田有禄听到第四点,脸色发苦:“敢问堂尊,这达到什么样子才算处理迅速,不冗沓?” “很简单,你去查一查县衙附近酒楼的账本,等什么时候,他们的生意大不如前的时候,咱们就算做到了这第四条。” 第五十四章 大明举重冠军 VS 大明搅拌机 李青云在淳安县的动作无论怎么新颖迅捷,都只能算的上是小打小闹。 比不得北京城里,稍有动静,就会影响到九州万方,千万百姓。 嘉靖终于是将账册结果放上了称,本来想着严惩严嵩严世蕃一党。 但奈何胡宗宪咬紧牙关,建议嘉靖帝以大局为重。 严惩严党一事就暂且搁置了。 但随后嘉靖还是召见了严嵩徐阶,对内阁做出了巨大的调整。 严世蕃因为用人不当,监管不利,被革除了内阁的身份。 为了平衡,也顺便把高拱张居正一起踢出了内阁,调了李春芳、陈以勤补任阁员。 嘉靖在平衡一道是有一手的,司礼监,裕王,严嵩三股势力相互斗争,有一方占了优势,就要立马削弱,不能坐视一方独大的场面。 圣旨同时罢黜了郑泌昌何茂才在浙江的一切职位,调南直隶巡抚赵贞吉上任审理浙江贪墨案,李青云和海瑞被高拱张居正推举为副审官。 严世蕃高拱张居正三人被赶出内阁,心中都憋着一股气。 小阁老本就性情急躁,此时对高拱张居正两人更不客气:“把我拉下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能当上首辅,到头来,也是一起扫地出阁。” 高拱性格也偏暴躁,此时莫名被逐出内阁,心里的气不比严世蕃少,当即也不惯着严世蕃:“我没有一个当首辅的爹,也从来没有想过当什么首辅。” 阴阳完严世蕃,高拱即刻离开,俨然有古之刺客遗风。 长长的廊道中,此刻只剩严世蕃张居正两人。 “张神童,我就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就要和我们过不去,你别忘了,年初议事的时候你也是伸手要钱的,你们这一伙人,除了伸手要钱还能做什么?” “如今国库亏空,我们好不容易想出个改稻为桑的法子,你们非要搅黄,非要借着这事扳倒我们,你们几时想过国家,几时想过百姓,你的理学心学,都学到哪里去了。” 张居正面对严世蕃的诡辩不屑一顾:“小阁老改稻为桑一策若是真有用,为何胡宗宪也不支持你们,就连你们派出去的高翰文,理学之才,也处处和你们做对。” “说什么一心只想扳倒你们,简直可笑,张某行事,都是为了皇上,为了百姓,为了国家。” “伱也敢跟我侈谈为国,”严世蕃大声咆哮,“扳倒了我们,一个小小的谭纶,两个知县,你们凭什么接着改稻为桑。” “你们就搅吧,搅得东南大乱,搅得胡宗宪打仗没了军需,把大明朝亡了,老子无非陪你们玩命就是。” ----------------- “河道衙门刁难我们,这些个商户也敢来凑热闹?” “翻了天了!” 李青云看着眼前的公文,心中郁郁不平。 自打高翰文被抓后,他在淳安县的动作就越来越不顺了。 先是巡抚衙门几次试探这里的桑苗情况,分巡、分守二道不断来人查看,按理来说,这些人每年春二月出巡,七月中回司,在这個时节频繁来淳安县就是不正常。 此外还有大量的各种奇怪官职的人也过来凑热闹,什么清军御史、巡盐御史,动辄要求公款吃喝,监督政务。 这些也就罢了,若是派出了巡按御史,法理上天经地义管着下方知县的官职,就连海瑞也管不了。 幸好李青云海瑞两人之前咆哮巡抚衙门的威名还在,这些个御史也没有太过于咄咄逼人。 县里面的麻烦暂时是这些,外边的麻烦也不小。 淳安县有分量的商户,乡绅土豪名义上和县衙做了生意,生意一铺开,就要用到船。 河道衙门在失去高翰文的制约后,处处为难来往淳安的船只,扣押,卡关,不给钱不让过,各种阴损手段都使出来了。 县里的乡绅大户一个个隔岸观火,看着李青云怎么应对这些事。 因为对他们来说,现在生意的刁难只是一时的小损失,比起一些过路费,李青云推出的那些个商品才是大头。 随着商品在东南各省的热销,钱赚的盆满钵满,他们自然不愿意白白交这么多商税。 若是看到有人能够为难,甚至扳倒李青云,那么他们和县衙所签订的东西就有机会作废,生意完全由自己来生产。 到时候没有李青云盯着,浙江随便找个官就能把税给瞒下来。 这些事,他们做的太多了,轻车熟路。 田有禄:“堂尊,事情好像有些难办了?” “难办?” “那些商户躲躲藏藏不见人,乡绅土豪一改常态,也不给我面子了,前两天我在方家还吃了个闭门羹,账册是一点都没见着。” 李青云摇了摇桌上竹筒里的令牌,眼神微冷:“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官。” “今晚把之前所有的账册都统计出来,看看他们都应该交多少税,明天跟我去要账。” 田有禄问道:“可是还没到收钱的时候,这时候咱们要账,是不是不太合理。” “他们不按规矩来,那我只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想交账册,好,那就交钱,一个月一个月的交钱。” “先从商户下手,拉上队伍,招不到人就把他家封起来。” “那些个乡绅大户,家里有官身我亲自去,官职低微你带人去,朝中或者在浙江有人当大官的……” 李青云停顿片刻:“立即书信海知县,让他过来一趟。” 这个情况,将大明会典倒背如流的海瑞无疑是一把神剑,他来一齐对付那些官员无疑是最合适的。 如果还有不识相,李青云也不介意提前在淳安实施打击隐田大户,还田于民的计划。 对于两人不信守承诺一事他早有预料。 胡宗宪在的时候还好,如今胡宗宪离开浙江不知何时能回来,高翰文被槛送京师,谭纶作为参军,在抗倭战争中腾不出手。 李青云和海瑞所有的靠山短时间内一齐消失。 此时的郑泌昌何茂才要不是被筹措军需一事耽误,怕是就不止搞小动作这么简单。 第五十五章 等,等一个机会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不能胆怯。 尤其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你现在这幅虚弱的模样。 李青云自然没有胆怯,他知道再过几日,郑泌昌何茂才的风光日子就到头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否还能如愿通过徽商将胡宗宪也拉下水。 自己事前已经提醒了,以胡宗宪的精明,应该能看破本意,然后避免事情的发生。 其实郑何两人的行为某种程度上也得到了严党,织造局,甚至宫里面那位的默认。 郑泌昌错打错着,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几个简单的徽商就能牢牢牵制住了胡宗宪。 一切的缘由都出自西苑的一番奏对。 胡宗宪不愿意背弃师门,而他又是身系东南安危的基石。 只要他还在,那么严党就倒不了,胡宗宪俨然成为了严党最后的挡风牌。 但这样就没办法预料到郑泌昌何茂才两人接下来的动作了。 从这一刻开始,李青云再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因为太多细枝末节的改变加在一起,事情的导向会通往哪处,就只有天知道了。 淳安县最大的一处宅子,由淳安第一大姓方氏所有。 方氏家中累有数代,入朝为官之人不在少数。 平日里,县衙里的吏役碰到方家人都会带上几分敬意。 七月的浙江依旧炎热,方氏家族和长子站在门前,恭恭敬敬地将李青云和海瑞迎上马车,脸上还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惆怅。 淳安县最大的乡绅土豪服软了。 如果放在几百年前,在汉朝,在唐朝,这些乡绅地主对于地方官来说确实是很大的麻烦。 但是放在大明一朝,官府就代表着绝对的权威。 那种传承几千年,影响一方的门阀家族,早就随着黄巢的一把火被烧得灰飞烟灭。 方家在朝中也并非没有人脉,但是只要是脑子清醒的,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的浙江作妖。 更何况,李青云和海瑞这次前来,占足了道理。 方家服软,那么剩下几家只需要田有禄出面就可以了。 田有禄不坐马车,少有地骑在马背上,趾高气扬,觉得从来未曾如此风光。 此次方家一行,满足了他极大的虚荣心。 哪怕他是一县县丞,但在这些家族眼里都只是芝麻绿豆大小的官,前几日吃的闭门羹还历历在目。 如今一口恶气全都散去。 坐在马车里的李青云和海瑞神情平稳,不起波澜,对结果早有预料。 只要李青云做出强硬的反应,方家是必然要服软的。 哪怕抛开作为地主阶级先天面对朝廷官府的妥协性和软弱性不谈,他们此次的行为归根结底也只是一次试探。 试探李青云的态度,还能不能有信心掌控住局面,试探如今朝中的局势如何。 试探必然要付出代价,但代价可以接受,因为李青云也不会提太过分的要求,最多是税率再高些,账册抓的更严厉。 当然,这些小打小闹的惩罚,仅限于有官身的大户。 没有官身还不配合的,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有劳刚峰兄。”马车里,李青云拱手谢道。 “不过区区小事。” 李青云淡淡一笑:“确实小事,比起淳安县外面来说,小到不能再小了。如果谭参军再不腾不出手,我们淳安县的生意可就要停工停产了。” 海瑞皱起了眉头:“商税所获之利,当真比我想象的要大的多,难怪你淳安县这么快就恢复了元气,你还真舍得将那些利润让给这群不识相的大户。” 李青云:“天下之事,成就成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败也败在这里。” 海瑞:“如此想来,吏治清明更加紧迫,大明富有四海,盐铁茶瓷之贸易何其鼎盛,但朝廷收不上税,经商再能赚钱又如何,这些钱都被那些贪官污吏吞了。” “太多贪官污吏和商户合作。所赚的钱,所缴的税,该给的,一两银子都没给,以致于国库亏空。” 两人对视一眼,又想到了沈一石,当即沉默下去。 海瑞问道:“河道衙门那边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李青云双手一摊:“等,除了等,还能怎么办,等咱们的人回来了,他们自然就不敢搞小动作了。” 他又补了一句:“这日子算算也快了,就这几天了,咱们还是先处理好县里的事,淳安的生丝已经开始收了,建德的迟了些,但也要赶紧组织人手。” “该收的生丝,马上收好,封存入库,瞧准时机,连带着账本一同送到总督衙门,巡抚衙门,织造局,不要给人伸手的机会。” “让这些蠹虫看看,什么叫干干净净的账册。” 海瑞表情不太好看:“难!浙江多少衙门和织造局有勾连,互相贪墨了不知多少,里面上上下下伸手要钱的人也不少。” 眼下的情况是,郑泌昌何茂才已经完全不遵守当日的承诺。 为了筹措军需,他们逼着底下的人一起出血,已经不讲什么情面。 对自己人不讲情面,还要求对李青云这种明显的敌人信守承诺,这不合理。 政治上的承诺甚至比不上厕所里的一张纸,遵守的结果是妥协,妥协的前提是双方都有所求。 如今郑泌昌何茂才对手底下的那群人不想管,也管不了。 底下的一众官员都出了血,心里不甘心,肯定要从其他地方把血吸回来。 任何一个捞钱的机会都不会放过,这就是如今河道衙门已经猖獗到扣船,扣人的原因。 织造局还好,杨金水的威信是独一档的,正如皇宫里的太监头顶上只有一片云,浙江织造局所有人都得听杨金水的。 杨金水让浙江的人安分守己,所有人就都不敢动弹。 李青云突然叹了口气:“咱们就是想的多,做的多,可偏偏官太小,到处受罪。” 海瑞:“不可急躁,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咱们大可等一個机会。” 李青云看着海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道:“这倒也是,咱们先等一个机会,这机会不久后就会来了,浙江如今局势,大有可为啊。” 第五十六章 你们当我是傻子不成? “那就等胡部堂。”海瑞做了定论,随后他又问道:“现在随着淳安建德情况好转,生产队的效率正在慢慢降低。” “人之常情,”李青云早有预料:“当生活逐渐好转,由无产变有产,心思自然就不会放在生产队上。” 海瑞:“以前是集中力量办大事,现在大事办完了,自家的事就变得重要了。” 李青云:“告病请假人越来越多了,更多的百姓开始关注自己手底下的桑田农田。对于生产队里面的任务已经不大上心。别人的始终比不过自家,也是时候改了。” “改,而且要快,”海瑞对手底下那群官吏太了解了,“在搞出人命之前,就可以把生产队模式停了,换回以前。” 李青云:“可以留下来,新制与旧制并存,每个月给队长发点粮米,把体制留下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以后还可能会有大用。” —————— 巡抚衙门里,何茂才气急败坏地拍着桌子,大动肝火。 “这群狗娘养的徽商,出尔反尔,放我们鸽子,别让老子找到机会,不然……。” 郑泌昌眼神阴冷:“几个商人哪里来的胆子敢和我们斗,说的好好的,突然说不来就不来了,背后肯定有人通知他们。” “那是谁,”何茂才的大嗓门吵得震天响:“总不能是胡宗宪提前察觉,他不是在前线打仗吗,哪里来的情报和机会告知他的同乡。” 郑泌昌也很恼火,他的计策屡次失败,都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安逸太久了,手段生疏了。 “你先别急,杨公公和我们还在一条船上,咱们还有时间,让我好好想想。”郑泌昌安慰何茂才,同时也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安慰。 “那凭什么就我们到处忙,他姓杨的屁都没见放一个,钱是大家一起贪的,大堤也是大家一起毁的,我们出了事,谁也逃不了干系。”何茂才愤愤不平。 郑泌昌知道是这么个理,但活命的希望不能寄托在别人身上,何茂才气话说完,该干还是要去干。 想想前车之鉴,常伯熙和张知良死前只知道哭喊李玄救他,但李玄又能如何,也是一個死法。 “老郑,你说句话啊,快想想办法。” “别吵,我这不是在想吗!” 郑泌昌沉默了一会儿,沙哑着嗓子说道:“眼下咱们的麻烦说多不多,就两个,一个是军需,一个是改稻为桑,只要做好了,浙江的这些丑事咱们都能遮过去。” “军需需要钱,很多很多钱,那些官员不好得罪,已经榨不出油水了,咱们只能像之前那样办。” 何茂才问道:“怎么办?” “还是老办法,找富商,找南直隶,安徽,江苏的,能够吃的下沈一石作坊和丝绸铺的富商,把沈一石的家产卖出去,钱就有了,再让那些富商承办丝绸生意,这样改稻为桑也能完成。” 何茂才有些不自信:“去哪里找这种……富商?” 他本来想说冤种,但想想也不是很好听。 郑泌昌:“那几个徽商最适合不过,既是胡宗宪的人,手底下也有钱,吃得下这生意,可惜……” 何茂才突然想到什么:“老郑,你说李青云怎么样,我可打听过了,他们家在苏州颇有家资,吃下沈一石的东西完全不成问题,他和那个海瑞也盯着生丝收成,正巧也方便。” 郑泌昌瞥了他一眼:“你当李青云是傻子不成,人家本来就对这个烂摊子看不顺眼,怎么会接手这些生意?” 他又问了一句:“你觉得以他的性格,能做好宫里的生意?杨公公会让接手?” 何茂才噎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 “其他的商人咱们还能威逼利诱一下,李青云会吃你这套?” 何茂才:“他不吃硬的这一套,咱们可以用软的,他不是爱民吗,咱们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他要不做这生意,别以为生丝还能有正常的价格。” “在我大明朝,爱民也是要花钱的。” 郑泌昌被这歪理激得说不出话,但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反驳。 何茂才越说越激动:“对啊,就这么跟他说,老郑,你看,他一个家底这么好,前途光明的知县,凭什么敢顶着咱们,还不是为了那点沽名钓誉的虚名。” “好歹去试试。” “他要是愿意,咱们就和河道衙门那边通气,浙江这边就不刁难他了。” “其他地方也别停,看看能不能招来其他地方的富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咱们就只能挑些人抄家了。” ——————— “这两个是狗急跳墙了,把李青云当傻子了?” 杨金水听了何茂才的主意顿时傻了眼。 虽然他还未与李青云正式碰过面,但无论是从高翰文还是沈一石那里,对这个淳安知县都有所耳闻。 一个胆大包天,足智多谋的伶官。 一个刚被清流认可的人会为了一点救民的虚名,就应承下来? 这简直就是一种背叛,一个清流的人做拯救严党的事,亏这两人还真敢想。 “公公,总得试试,您这边给个态度。” 面对郑何两人最后的挣扎,杨金水笑道:“他如果真的有能力把沈一石的生意吃下来,咱家这边也不在意,反正都是给皇上办事,在淳安县办是办,在织造局办也是办。” 对杨金水而言,生意给不给李青云不重要,重要的是,李青云身上其实还附带着一层胡宗宪。 按照老祖宗的指示,一切能让胡宗宪卷入漩涡的事都可以做。 两人得了许可,快马加鞭就把信送到了淳安。 正在签押房里与公文搏斗得精疲力尽的李青云,看到这封信,一下子神清气爽。 “徐叔,这信件,你瞧瞧。” 原本的李府大管家,如今统筹着淳安几百家商户生意账册的徐叔接过信件,看了之后,表情错愕。 “少爷,我一直以为当官的都是文曲星转世,这……” 骂的有点委婉啊,徐叔…… 李青云也没想到,郑何二人没了徽商那条路,居然还会过来联系自己。 自己看上去很像官场上的纯小白吗? 站队这种事我都看不明白? 第五十七章 杨公公,我们是一条船上的 李青云好奇地问了一下徐叔:“咱们家吃得下这些丝绸作坊吗?” 徐叔:“少爷真动心了?” 少爷要是这么想,那肯定是有他的道理……徐叔有些双标的想。 李青云连忙摆手:“了解一下。” 徐叔合计了一下,答道:“吃下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淳安县的桑农这么多,咱家里又是做棉布起家的,对这行也算有点经验。” 徐叔下意识打起生意经。 “不过,咱们苏州老家流传着一句话,意思大概是做生意莫碰官门,到头来一场空。” “除非家里亲戚是做大官的。” 大官,李青云琢磨着,怎么都和知县都扯不上关系。 抛开生意亏损不谈,政治立场就是个极大的问题。 退一万步讲,他要是真接手了沈一石的家产,到时候被海瑞审判的岂不是他? 别看李青云在审方二牛时,用“记录在案”这招那么爽。 但比起大明神剑海瑞亲自施展的神技,剑斩一省巡抚,布政使兼按察使,余下的剑气逼疯织造局总管太监。 李青云的战绩着实有些拿不出手。 李青云干咳一声:“那把信件压下来,咱们就当没看到。” ----------------- 没能从李青云那里得到准信,郑何两人也没多大意外。 李青云压他们的公文都不是一次两次了,一个连正式的信件都算不上的东西,更不会有回复。 原本他们找的徽商主要以胡部堂的乡亲为主,但是那几人铁了心的不敢参和进来。 只能另找他人。 这时的大明朝一共有三大商帮势力,分别是徽商,晋商,潮商。 能吃得下江南首富沈一石的残存家产的商人也只能从中寻找。 商人到底是重利的,郑泌昌何茂才彻底拉下了脸。 求乡谊,同门,氏族,没一刻歇下脚,也总算有所收获。 郑泌昌请来了杨金水,何茂才扯着大嗓门把一群商人迎进了衙门里。 “看一看!大家都可以先看看。这里的丝绸都是上等货,不愁卖,里面的织机都是完好的,织工都是吃了几十年皇粮的好工匠。” 那态度,脸上带着讨好的笑,身上大红的官袍仿佛失去了光彩,全然抛弃了为官之尊。 在生死面前,那点对于商人的鄙夷显得微不足道。 郑泌昌在另一边招待杨金水。 郑泌昌毕恭毕敬地给杨金水端上一碗茶,是贵如金的明前茶。 “杨公公,我们俩这些日子忙前忙后,都不记得多久没这闲暇时光喝点茶了。” 杨金水平淡回了一句:“给皇上办事,有功的人肯定都会记在心里。” 言外之意,有过之人也不会放过。有功之人叫苦也倒罢了,两个犯下滔天大罪的人也配在这叫苦。 郑泌昌假装没听懂:“这都是为了尽快筹措军需,完成那五十万匹丝绸嘛,咱们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今年这五十万匹丝绸也不止是我们的事,也是杨公公的差事,咱们还是得一起出劲,抓紧把事办好。” 郑泌昌左一句右一句都在提醒杨金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脸上的笑容中却隐隐透出要死大家一起死的神色。 杨金水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悲,顿时连讥讽他的心思都没有了。 宫里的锦衣卫和即将上任的赵贞吉怕是还有几个时辰就到了,到时候两人就是阶下囚,必死无疑。 “都看到了吧,咱们到房里再谈一下规定,今晚就把字给签了。” 何茂才的大嗓门又冒了出来,似乎是故意说给杨金水听。 外面跑来一个小太监,在杨金水耳边窃窃私语。 杨金水当即站了起来,告退一声。 临走前,郑泌昌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杨金水的态度让他有些不安,按理来说五十万匹丝绸也是他的事,大家都在将功补过,出了事都要死的。 但杨金水表现的太不上心了,郑泌昌拉住了杨金水的衣袖。 “杨公公,咱们可要同舟共济啊,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 杨金水轻轻把衣袖拉回来,望着郑泌昌,脸上挤出点笑容:“知道了,宫里的事都要我抓主意,没办法,我一会儿就回来。” “你可要快些回来啊,杨公公。” 杨金水走后,郑泌昌走进后堂,何茂才威逼利诱下,几個商人正打算签下合约。 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松了一大口气。 妥了! ----------------- 织造局里,赵贞吉的马车早早停在了外面。 杨金水进来的时候,看到赵贞吉和几个锦衣卫坐在大堂中。 “见过赵大人,有赵大人在浙江署理事务,咱家也可以放心了。” “杨公公言重了,眼下还得靠杨公公和各位同仁戮力同心。” 赵贞吉心中一跳,这群宫里的人对百官一向是不假以颜色的,杨金水如此亲近的态度让他一时琢磨不透。 杨金水对赵贞吉的态度自然要与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不同,一是因为赵贞吉乃是理学名臣,在江南一带颇有才名,本人也是清正廉明,精于政务的能臣。 在干爹吕芳的熏陶下,对这些有政绩,心里不一心想着捞钱的官还是敬重些的。 而且,杨金水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算计要和赵贞吉商讨。 “赵大人可要歇息一二。” 赵贞吉拒绝:“不必了,圣意大于一切,我们应该立马到巡抚衙门捉拿郑泌昌何茂才。” “此事不急,他们正在商讨如何转卖沈一石的家产获取军需,等他们谈成了再捉拿也不无不可。” 赵贞吉脸色大变:“怎可如此,圣旨上说,沈一石的家产是要充入国库使用,供军国大计,谁给他们的胆子敢私自转卖。” 杨金水对赵贞吉耐心明显足了很多,示意手底下的人给赵贞吉上茶,也是上好的明前茶。 “赵大人不必急躁,这事里面的门道多着呢,几个兄弟都是宫里人,大家也可以一起听听。” 杨金水接着说道:“咱们眼下最紧要的事情,就是供应军需,抗倭一事乃是头等大事,其次便是那五十万匹丝绸,这两件事怎么看做起来都不容易。所以咱家也为赵大人考虑……” “眼下转卖了沈一石的家产是最合适不过的,一方面军需有了,还能严令那些商人完成五十万匹丝绸的账单,可谓是两难自解。” 第五十八章 即将进入高潮的浙江贪墨案 “公公说的可否再详细些?这样的大事也没必要一定让郑泌昌何茂才来办。” 杨金水:“终归是些不光彩的事,让他们两个办好,咱们再捉拿,他们两个签的字,咱们就可以作废。” 杨金水话说的很明白,里面蝇营狗苟的勾当让赵贞吉脸色有些难看。 “若是这样,那也不成,圣旨上说的明白,沈一石的家产是要充进国库,转卖给商人,这有违旨意。” 杨金水提高了声音:“赵大人!这件事老祖宗有吩咐过。” 杨金水的老祖宗是吕芳,吕芳何许人也?司礼监秉笔大太监,他说的话,基本上就代表了皇上的意思。 赵贞吉闻言一怔,为官多年,如何不知道,凡是旨意上不方便说的话,基本上都会通过吕芳的口传达到下方。 当下他也小心谨慎起来:“那就先按照杨公公说的办,只不过杨公公能否将吕公公的意思说的清楚些,沈一石一事毕竟牵扯前方几千将士,整个东南的大局所在。” “杨公公可否给我出示宫里的旨意?” “宫里的旨意我没有,也不会有旨意,吕公公的信函赵大人愿不愿意看看?” 赵贞吉出乎意料的谨慎:“那就麻烦杨公公给我看看。” 杨金水解开铜锁,从墙边的大柜里拿出了一份公文。 “咱家可没有胆子私自揣测上面的意思,这些字字句句都是老祖宗嘱咐的。” 赵贞吉扫视几眼,看完公文之后暗自心惊。 公文上明晃晃盖着司礼监的大印,意思很明显,沈一石的家产可以转卖出去,一部分资产供军需所用,但必须保证这些家产事后还要属于织造局,要继续为织造局工作,为宫里工作。 其实公文外提的还有一件事——倒严。 也是吕芳的授意。 但可惜的是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废物没能叫动胡宗宪的同乡,只是不咸不淡叫了一些其他徽商。 本来顺水推舟的事情就这么没了。 所以杨金水也没有提。 赵贞吉看完公文,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试探问道:“几位钦差也是这个意思?” 锦衣卫朱七说道:“上谕是给赵大人的,我们听赵大人的。” 赵贞吉心里一紧,这是碰到对手了。 锦衣卫这边不接锅,不表态,那么眼前浙江的情形对他而言就很不利。 他眼中初来浙江时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生发的精神境界一下子黯淡下去。 正逢内阁大换血,本想在浙江好好做上一场,看看能不能早日入阁拜相。 没成想,这里情势之复杂远超想象,怪不得胡宗宪宁愿递上辞呈也不愿意继续趟这浑水。 “那就按杨公公意思去办吧,只是,捉拿了钦犯还要立刻派两拨人连夜去淳安建德,叫上李青云和海瑞一同陪审。” 杨金水多看了赵贞吉一眼,心中觉得好笑,对赵贞吉原本的重视顿时消退了不少。 ----------------- 郑泌昌何茂才被唤来了织造局。 人还没进来,就听见何茂才的大嗓门喊着报喜:“谈成了,谈成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两人刚走进织造局大堂,顿时愣在原地。 赵贞吉高坐在上,下方坐着杨金水和四個锦衣卫,皆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们。 郑泌昌首先反应过来:“杨公公,咱们替织造局把五十万匹丝绸的生意谈成了……” 杨金水看都没看他。 赵贞吉站起身:“有上谕,郑泌昌何茂才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今乃有尔浙江巡抚郑泌昌,浙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着即革去郑泌昌何茂才一切职务,令赵贞吉任浙江巡抚兼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调淳安知县李青云建德知县海瑞会同严审自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之贪墨。” 听着圣旨的两人如遭雷击,顿时瘫软在地。 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杨金水居然早早上报朝廷。 难道,他就不怕朝廷治他的罪吗? 何茂才高声喊道:“冤枉,冤枉啊……” 郑泌昌连忙爬到杨金水旁边,但被锦衣卫拦下:“杨公公,杨公公,你不要忘了二十年沈一石可是上缴了四百万匹丝绸,你们织造局可是天底下丝绸最多的地方……” “锁了!押到臬司衙门大牢里去!” 第二天晚上,圣旨就传到了淳安县。 值夜书吏惊惶地敲响李青云的院门:“大老爷,有圣旨,有圣旨,圣旨到了!” 书吏干了十几年,头一回见到圣旨,整个人激动得发抖。 “钦……钦差已经在大堂候着了。” “知道了,我稍后就来。” 李青云立即换上官服,赶到大堂。 旨意传达了捉拿郑泌昌何茂才以及其他几个犯罪官员,急令李青云海瑞两人火速前往杭州陪审此案。 这场贪墨案终于来到了重头戏。 郑泌昌何茂才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报应。 李青云思虑再三,他的目标远远不止郑泌昌何茂才,浙江上上下下贪墨的官员,何其如此之多。 眼下他等的这个机会正好出现了,这把反贪的火焰,不止要烧到巡抚衙门,还要烧到河道衙门,分巡两道,将那些肮脏污秽全部一起烧个干净。 徐叔收拾好了行李问道:“少爷可要马上出发?” 李青云犹豫一二,心里想到郑泌昌何茂才前些时日的信件,一时间竟忘了回答。 “少爷?” 李青云反应过来:“不急,徐叔,你去把前些日子账册的统计数字都整理一份出来,一齐放进行李里。” “少爷放心。” “娘亲若是拜完佛回来时,与我写封书信,还有父亲,有些事……你和他提一嘴。” 徐叔笑容慈祥:“少爷尽管去做,家里有我看着。” 李青云嗯了一声,临走又问道:“你觉得海瑞海知县为人如何?” “那自然是极好的。比不得少爷。” “……若是有一天,与他对上了,又当如何?” “少爷和海知县乃至交好友,若是有朝一日真对上了,那自然是有少爷自己的打算,海知县这人虽是极好,但总归太刚直了……” 徐叔说话还是那么好听。 这一刻,李青云也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五十九章 再聚杭州 赵贞吉被嘉靖那不可明说的私心给难住了。 沈一石的家产就如同嘉靖的小金库,如今小金库要充入国库之中,这怎能让嘉靖不急。 杨金水聪明伶俐,明面上不能阻挠圣旨的执行,因为这是皇帝授意,内阁制定,百官皆知的事情。 因此只能暗示赵贞吉。 在杨金水心里,这般差事其实没有这么难,因为在大明当官的基本上都是人精,稍微暗示一下,大家懂的都懂,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不过赵贞吉态度上有些不情愿,为了谨慎起见,杨金水干脆住在了巡抚衙门。 今夜的巡抚衙门又来了两个人。 李青云与海瑞几乎是同时到。 海瑞依旧孑然一身,背着包袱,身边没有杂役小厮陪同。 两人相见,简单行礼。 只因两人串门的次数太多,现在又见,着实算不上久别重逢。 不同于第一次来巡抚衙门时受到的刁难和冷落。 这次李青云和海瑞两人被几个吏役拥簇着,带到了临时住处。 两个房间挨得近,灯火通明,每隔几步,都点着蜡烛,草木的熏香沁人心脾,桌椅床铺,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茶几上还摆着花瓶古玩,洁白的瓷碗在灯光下散发着玉器般的光泽。 驿丞指着架子上的棉布:“两位老爷可要洗洗脸,精神头也能好些,我再叫些人伺候两位沐浴,有什么吩咐,尽管叫我。” 海瑞脸色铁青,语气不善:“我问你,大明哪条规制规定,有这样的规格和摆设?” 驿丞一愣,嫌条件差的他见过不少,第一次见因为条件太好而生气的。 李青云拉住海瑞,对驿丞说:“将一些烛火熄了去,这些个古玩瓷器统统拿走,海老爷住不惯这些。” 驿丞照着李青云说的做,临走前小声嘀咕着,没见过因为过好日子生气的。 李青云:“刚峰兄也不要过多难为这些驿丞,他们也只是照上面办事。” 海瑞对这个友人态度和善了些:“如此规制,一人一天起码要花二十两银子,若是有这些银子,放在淳安建德不知能救活多少灾民。” “人之道,从来都是损不足而俸有余的。” 李青云接着说道:“这规制,说不定就是新任浙江巡抚赵贞吉特地安排的,刚峰兄,咱们这次的情况可与上次大大不同了。” 上次新官上任,举荐海瑞的还是裕王府的人。 而时任浙江巡抚和布政使的是郑泌昌何茂才,属于严党的天下,被苛责,被刁难,都是常态。 如今顶头上司是自家一派出来的人,待遇自然会水涨船高。 再加上,这次审查浙江贪墨一案,乃是清流一派合力对严党的围剿,赵贞吉作为领头人,为表示诚意,安排这样的规制也是意料之中。 海瑞:“不管什么待不待遇的,上谕下来已经五天了,抓紧审案才是,无论住哪里,住的怎么样,这個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能放过一个元凶极恶。” 李青云提醒道:“话虽如此,但这案子还真没那么简单,刚峰兄没看出来吗,主审官赵贞吉,还有你我,其实都算是清流一派的人。” “这么大的案子,皇上让我们清流一派的人去审查,但胡部堂可是严党一派的人,他老人家正在前方和倭寇血战。” “所以这个案子怎么审,怎么抓,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皇上要倒严,但现在东南还离不开胡部堂,就还离不开严党。” 海瑞问道:“你的意思是?” “咱们能抓多少人,能审到哪里,这才是关键所在,拿捏里面的尺度最是难得。” 海瑞不是一个缺少政治嗅觉的人,只是大多数时候,他的性格不支持他去做那些违背本心的事。 不过他也看得通透:“我们只管审案,有证据便抓人,抓了多少,抓到哪里,能不能抓,就不是我们应该考虑的问题,届时交由赵中丞便是。” 李青云:“不止赵中丞,我听说织造局的人现在也在巡抚衙门里,你我心里都清楚,此次审案,必然牵扯织造局。” 海瑞看着李青云,眼神中带着一丝审视:“玄卿,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是郑泌昌何茂才攀扯到宫里的人,咱们管不管?” “如实禀报。” “若是牵扯到皇上,咱们管不管?” 海瑞赫然想到沈一石所言,语气斩钉截铁:“我海瑞会管。” “那若是赵中丞不愿如此呢?” 海瑞:“他为何不愿?” “倒严并非小事,如今皇上的态度暧昧不定,但有件事是怎么都不会变的,那就是倒严一切事务,都不能攀扯到皇上身上,不然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这道理我懂,赵中丞懂,内阁里的几位大人也懂,如今在牢里的郑泌昌何茂才也懂。” “如果在审案期间,他们两个的事牵扯到了织造局,牵扯到了皇上的身上,赵中丞和内阁的几位阁员都不愿你继续追查下去的时候,你又当如何?” 李青云这一问,几乎是将一切都摆在明面上谈了。 海瑞:“几个犯官之言,我当从实查清,不会给他们机会攀扯到皇上身上。” 李青云叹了口气:“怕是没那么简单。” 海瑞紧紧盯着李青云,语气有些不善:“玄卿,从一开始你就一直在暗示我什么,有话不妨直接说出来,不需要这么遮遮掩掩。” 李青云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件,递给了海瑞。 “这是前些日子郑泌昌何茂才给我寄的一封信,走的是私底下的路子,他们打算把沈一石的家产变卖,以供军需,顺便也解决了改稻为桑的问题。” “由于找不到人,他们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我没理会他们,但东南的富商多如泥沙,若我没想错,他们必然已经这么干了,织造局那边多半也会默认这两人的做法。” 海瑞看完信件,心中似乎猜到了什么:“他们怎么敢?” “他们不止是敢,而且已经做了,刚峰兄,若是这种情况,你还要追查到底吗,案件必然牵扯宫中,赵中丞不会让我们查到宫里。” “刚峰兄,当清流所有人都不支持你做,认为你的做法严重损害他们的利益时,你还要接着做吗?” 第六十章 我海瑞无党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我自可说一句。” “我海瑞,无党。” 天上孤月高悬,星光熠熠。 庭院松柏,有两人站的笔直。 李青云看着海瑞的双眼,得到了海瑞的答案,自己心里也有了答案。 海瑞忽的拉住李青云:“这件事,我做到底,玄卿你就不要参与了。” 李青云本就不想参与,但此时听海瑞这么一说,心里一时竟也有了火气:“刚峰兄可是觉得我没这胆气?” 海瑞没有重提之前曾与李青云说过的说辞,而是言辞诚恳:“若查案之事不顺,必然凶险万分,家母年事已高,若我出事,还得需要一个托孤之人。” 李青云心里那丝火气立马消散,笑吟吟问道:“不是还有谭参军吗?” “谭子理不当人子,”海瑞也开了个玩笑,“家母更喜欢你,我女儿也与你比较亲近。” “那我必然不负刚峰兄所托,兄之母,即为我之母……” 李青云也开了个玩笑,话语间也内涵了某人。 玩笑过后,海瑞有些坐不住,当即想要连夜提审郑泌昌何茂才两人。 李青云看着海瑞匆匆离开的身影,心中有些唏嘘。 于是转身朝杨金水所在走去。 赵贞吉对于海瑞主动提审犯人的举措必然不会阻止,因为他本来就打着让李青云海瑞两人冲锋陷阵的主意。 自己在后边,稳坐钓鱼台,坐收渔翁利。 杨金水最近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宁,因此违制住在了巡抚衙门。 几个干儿子也跟过来伺候。 胖太监端着盆,绞了条湿毛巾,给干爹擦着脸:“干爹,您也别太担心,浙江这地界哪还有不长眼的敢得罪咱们。” “是这么个理,赵贞吉都没什么意见,浙江其他人能翻得起什么浪。” “就是我这心里啊,还是不踏实。” 一個随从太监从外面走了进来:“干爹,外面有个自称淳安知县的人,想见你。” 杨金水从椅子上坐起:“李青云?大晚上的他过来做什么?” 胖太监:“指不定是来拜拜门,亲近亲近,浙江想和干爹拉关系的人还少吗?” 杨金水:“多嘴!浙江谁上门拉关系都有可能,这李青云和海瑞不可能。”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吩咐道:“再怎么,他都不应该在巡抚衙门里找我?肯定是有要紧事。” “去,把人叫到大堂上,上茶。” 李青云晚上没有喝茶的习惯,端坐在大堂之中,等杨金水出来。 杨金水穿着便服,稍微梳洗了一下,从后堂走了进来。 “李知县,咱们这是第一次见面吧。” 李青云回道:“正是。公公瞧着神色有些憔悴。” 杨金水坐下,直截了当开口:“我在沈一石那里听说过你,有事你就说吧,不要拐弯抹角的。” “海瑞去提审郑泌昌何茂才了。” 杨金水目光一闪:“提审就提审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倒是李知县,你不去吗?” 李青云:“李某是来救杨公公的。” 杨金水冷笑:“咱家这些年见过不少胡言乱语的,但都是些无知商人,像李知县这般胡乱说话的还真不多。” “杨公公不信?” 杨金水摇摇头:“按理来说,你没资格来见我,我给死去的沈一石一个面子,看看他嘴里的李青云是不是当真如此了得。” “你若是再卖关子,我可就端茶送客了。” 李青云看着杨金水,心中有些厌恶。 他知道,毁堤淹田一事杨金水也参与。 主谋郑泌昌何茂才落网,付出代价。 如果他不来,今晚杨金水就会被海瑞审案一事逼得无奈装疯,也付出代价。 如果李青云的道德感再强点,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前来提醒杨金水。 但世间的事,哪里来的这么多非黑即白的是非判断。 李青云:“杨公公或许不知,我那好友海瑞,乃是大明第一利刃。由他审案,会问出什么,大家都保不准。” 杨金水皱了一下眉头:“那你为什么不和赵中丞去说?反倒跑过来我这里。” 李青云:“赵中丞不会阻拦海瑞审案,因为无论是赵中丞还是杨公公,都想不到海瑞会问到哪里?” 杨金水心中突然警觉起来,盯着李青云:“那你说,那个海瑞会问到什么?” “前几日,郑泌昌何茂才给我寄了封信,问我愿不愿意接手沈一石的家产。” “这事儿我知道。” “旨意上是将沈一石的家产收归国库。” “然后呢?”杨金水忽然想起来,今早的时候,杨金水就已经将沈一石的家产卖给了那群商人,借着郑泌昌何茂才的名义。 “那沈一石家产的去向到底如何,海瑞定会将其一五一十地挖出。” 李青云接着说道:“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为什么会擅自主张将沈一石家产变卖,还有之前新安江决堤一事,织造局有没有参与其中。” “肯定没有。”杨金水突然高声道。 急了…… 李青云接着说道:“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不一定遭得住海瑞的审问,就算他们不提到皇上,但这件事要是放上了台面,海瑞上疏朝廷,同时行文都察院大理寺和户部,届时……” 杨金水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李知县,咱家这边还有些事,就先不招待你了。” “伱想做什么,咱家不知道,明早咱们在织造局再详谈。” “杨公公最好带上几个钦差,……能提早一些终止提审就早些,最好,不要让海瑞开口。” “想些特别的法子,不然待到案词记录在案,那事情可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杨金水走得很急,立马就通知了几个锦衣卫与他一同前去。 杨金水当然要急,李青云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海瑞不是一个可用寻常眼光看待的大明官员,他不一样。 别人会思危,思退,思变。 而海瑞只会一往无前。 李青云没有跟着去,默默回到了房间。 看着暗淡了不少的房间,李青云心里突然有些感慨。 从穿越到现在以来,自己为了生存,为了手底下百姓的生计。 背离严党,加入清流。 差点就忘了最初的本心。 他海瑞无党,我李青云又何必将自己束缚在清流之中。 第六十一章 被打断施法的海瑞 早些在淳安的时候,李青云就已经很心动郑泌昌何茂才提出来的意见。 在大明经商不能没有势力。 纵观大明六部三司都察院,没有什么比背靠皇帝的织造局势力更大,更不可得罪。 当官救不了大明。 大明最大的痛点在钱这一块。 而之所以在这方面出问题,部分原因是出自于上,也就是嘉靖本人作的,更大一方面是从洪武年间开始实施的赋税制度。 富者无需交税,贫者交不起税,土地兼并日趋加剧,明朝又没有宋朝那般向商户征税的能力。 国家层面,国库亏空;百姓层面,富者更富,贫者愈贫。 海瑞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不过传统封建思想束缚了他,他没有意识到,只有彻底变革生产力,才能通过经济基础改变上层建筑。 他面对大明朝现在的病症,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将一切摆在台面上,面对上位者家国不分的情况重拳出击。 大明朝省以上的衙门大牢,提审房都分为明暗两间。 被审问的人犯在明房之中。 书记官处于暗房之中,对问话一一记录。 这样做的好处是看不见记录官,人犯会放松警惕,不经意说出一些原本不可能说的供词。 这就是“明审暗录”。 当然,更方便的用处是,处于暗房之中的记录,里面写的什么内容,所谓真假,都是上位者的一句话决定的。 海瑞明显瞧不上这充满了阴谋气息的审问方式。 大大方方的在明房中摆上桌子板凳,让书办拿纸在旁。 海瑞端坐在桌前,一身湛蓝的七品官袍。 郑泌昌此刻被带了出来,身上刺眼的大红官袍换成了粗布麻衣,未加刑具,脸上表情不喜不悲,只从眼底看出一片灰暗。 为官多年,郑泌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宴宾客,起高楼,自然也做好了落入泥潭的准备,对自己今日的下场也早有预料。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李青云呢,不会躲在暗房里吧。” 郑泌昌是公门中人,郑泌昌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二十年了,从翰林院放知县,升知州便干了十几年,对明暗两房自然是熟悉无比,他四处打量着,没见到李青云的身影。 “你作为嫌犯,没资格发问,坐下回话便是。”海瑞也不作解释,打算直接开始开问。 “圣旨下来之前,沈一石的家产是你们抄的。他一共有多少家产?” ………… 另一边,杨金水和四名锦衣卫被牢头悄悄地带进了暗房之中。 提审已经开始,他们在墙后屏气凝神。 “沈一石的家是高翰文抄的,我不太清楚。” “记录在案。” “……六天前,你和何茂才将沈一石家产卖给了徽商,当时沈一石的家产是多少?你们又是怎么作价卖给那些徽商的?记录在案!” “海知县,圣旨里有问这方面的事吗?” 海瑞铁了心的要将沈一石家产动向一事问到底,触碰到哪一层都不甚在意。 “你的意思是皇上叫你把沈一石的家产卖给徽商的!” 郑泌昌眼中一惊,心想这海瑞当真是个疯子,当即回答道:“当然没有。” “那你们怎敢如此胆大妄为,擅自变卖转移沈一石的家产。” “……” 暗房里的杨金水心里一惊,眼神看向旁边的锦衣卫,压低声音:“赶紧出去,制止他,这人疯了。” 锦衣卫朱七犹豫道:“他有圣旨。” 杨金水此时天人交战,李青云的警告在他耳边不断响起,加上暗房内憋闷燥热,此时呼吸居然都有些困难。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就当是兄弟我求你了,先中断今天的提审,事后我会向老祖宗和万岁爷解释。” 明房中的问话还在继续。 “你大可去查,我们二人为了填补军需,都不知卖了多少田,沈一石的家产没有一分一厘进我们的口袋。” 海瑞正欲说话,门外敲门声响起。 被打断施法的海瑞心中不满。 没等他做出反应,锦衣卫直接推门而入。 朱七亮出腰间金牌:“北镇抚司,奉上谕和赵中丞海知县李知县会同办案。” 海瑞:“你们出来的倒还真早,请坐吧,我们一起审犯人。” 他眼神看向后边,看见了步子虚浮的杨金水,此时满头大汗。 “今晚先不审了,海知县刚到,怎么说都应该先见过赵中丞再来审案,我看不如这样,明天上午我们再一起审讯钦犯。” 说着,示意他人将郑泌昌带下去。 海瑞突然高声道:“我大明律法哪一条规定了陪审官一定要请示过主审官才能提审犯人,审讯已经开始,诸位大人旁听可以,莫要阻拦审讯过程。” 朱七冷声道:“海知县可知道在与谁说话?” 海瑞:“我当然清楚。” 朱七被海瑞这句硬邦邦的话顶得愣了一会儿。 他本想借着锦衣卫的名头,杀杀这个海瑞的锐气,没成想,反而碰上了一个硬骨头。 锦衣卫作为一個监察百官的特务机构,上到文武百官,下到普通百姓,都处于锦衣卫的执行范围。 尤其是为官之人,锦衣卫可直接越过国法刑名直接抓捕审讯,其霸道凶狠的风格让人不寒而栗。 这大明朝就没有不怕锦衣卫的官。 眼前居然就出现了一个。 一般来说,只有不怕死的,或者是身家清白,一身正气的人才不会畏惧锦衣卫。 好巧不巧,眼前的海瑞凑齐了这两点。 朱七看着海瑞,眼神中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欣赏,从他受皇上的命令来到浙江以来,见过这么多肮脏龌龊的官员,还真没见过这么正气凛然的。 “我海瑞是奉旨办事,并无不妥,若无其他事,请不要打扰审讯。” 杨金水见吓那海瑞不得,心中暗道,真是一头倔驴。 于是上前一步说道:“海知县所言欠妥,浙江贪墨一案,主犯已经抓到,审讯也不着急于一时,都是板上钉钉的事。” “这个案子牵连甚广,一不小心就会引起社稷震动,所行举措,必须万分小心。” “为大局着想,还是要和赵中丞商议过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东西先做,什么东西后做,都要分清一个轻重缓急。” “海知县也是个明事理的人,这种事不至于拿捏不准吧。” 第六十二章 太妙了,他们想抓海瑞的把柄 “阁下是?”海瑞眯起眼睛,故意问道。 杨金水:“咱家是江南织造局总管杨金水。” 海瑞:“原来是杨公公,圣旨里没有说织造局有权利干涉案件审理。你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杨金水当即一愣,但海瑞又接着说道:“不过既然你来了,我也有话问你,我听闻沈一石家产被转卖了,织造局事先可知情?” 杨金水:“海知县是在审问我吗?” 杨金水终于镇定下来,他有点琢磨出来眼前这个海瑞的性格,于是干脆反问道:“海知县似乎没有审问织造局的权力。” 海瑞:“自然不是,只是向杨公公打听确认一番。” 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个嫌犯擅自行事,违抗圣旨,知情不报,看来又要罪加一等。” “织造局当真不知情?” “当然不知情,织造局替宫里办事,听皇上的,自然不会违背皇上的旨意。” 杨金水又接着说道:“咱家也能理解海知县着急破案的赤诚之心,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兹事体大,还是要先和赵中丞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说着,示意锦衣卫赶紧把人带下去。 海瑞紧紧盯着杨金水,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 眼看锦衣卫要把郑泌昌带下去,海瑞开口:“慢着,先画押。” 朱七看着杨金水,杨金水点头示意,从战战兢兢的书办那拿过供状,让郑泌昌在上面画了押。 见事不成,海瑞也不再做纠缠,当即告辞就要离去。 临出门前,突然又说道:“几位大人来的好早,比我想的要早的多,不知是谁提前与你们说了。” 留下的杨金水在提审房内脸色铁青。 “要赶紧和赵贞吉说,不能再让这个海瑞审案了。” 朱七:“这事只能是杨兄弟亲自和赵贞吉说,不过那个老狐狸,说不得又会装聋作哑。” 杨金水:“那不管,咱家说什么也要警告他,这海瑞不对劲,他句句话都冲着织造局,冲着宫里来的。” “你们几个,找個机会,郑泌昌何茂才不能留在浙江了,不然迟早会出事。还有那几个徽商,赶紧把人赶走,一定不能让他们和海瑞碰面。” 就这样轻飘飘放过那些商人了,在杨金水心里,已经是天大的恩赐,那些定金就当是他们贪心的代价,这世上不是什么都可以当做生意去做的。 锦衣卫:“杨兄弟这是打算杀他们灭口。” 杨金水脸色难看,眼下郑泌昌何茂才还没被审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此时杀人灭口,在老祖宗和万岁爷那里都交代不过去。 “还不能杀,供词都没一份,没办法给上面交差。” 朱七有些犯难了,他突然又想到更犯难的事:“那吕公公交代的事怎么办,还要不要做下去。” 杨金水脸上的表情像便了秘一样,咬着牙说道:“干爹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这件事,咱们拼了命也要干。” 事情当然要做,别人不知道,但在宫中待过的杨金水怎会不知嘉靖对于钱财的重视程度。 沈一石作为嘉靖的小金库,二十年了用的那叫一个顺手安心。 眼下事情要是没办成,嘉靖就算明面上不说,暗地里也会惩戒办事不力的奴才。 没了圣眷,失了圣心,在浙江这些年所有的腌臜事都会变作索命的绳索,将他绞断了气。 这种事上,赵贞吉这种官员可以想尽各种办法推脱,甩锅。 但他杨金水不行,宫里所有的太监都不行。 皇帝安排的活计,做好了就赏,难做的事也不能诉苦,做不好的结果…… 君不见,为了保住这个小金库,嘉靖明里暗里下的命令自相矛盾,若是大家都不在意,默认了还好,若是有愣头青不管不顾,捅破了窗户纸,那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的就是他们这帮办事的人。 朱七:“现在这个海瑞在这里,一直紧盯着不放,实在难办。” “难办,那也要办。”杨金水在房内来回踱步,面沉如水,思考着计策。 “有两个法子,咱们可以同时进行。” “这第一,你们去查一下这个海瑞,查他的户籍,家人,生平,看看能不能抓到他的把柄,只要是人,就会有弱点的。” “有了把柄,就不怕这海瑞不听话。” 就如同郑泌昌何茂才对付高翰文一般,杨金水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方法。 朱七回想刚才海瑞正气凌然的样子,说道:“怕是很难,这个人,太怪了,我在京城抓了这么多官,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 “我也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先做了再说,我就不信,这大明还有不黑的乌鸦。” “第二,就是得立马去找那个李青云,既然他事先找到了我们,证明他肯定有对策。” “就看他想要什么,咱们能给他什么。” 打定了主意,杨金水立即安排下去。 几个锦衣卫动作也是凌厉,一人去看着郑泌昌何茂才,一人去建德县追查海瑞,一人去衙门里找李青云。 朱七留在就是身边。 “把人带去织造局,不要在巡抚衙门里议事。” ----------------- 巡抚衙门,接待海瑞与李青云的住处。 海瑞回到住处,见到李青云房间烛火亮着,窗户也开着,从外面可以看到李青云正埋头在案边,不知写着什么。 海瑞轻轻敲了敲门,见李青云抬头,用手指了指外面。 李青云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 海瑞也不做勉强,回房睡去。 不一会儿,李青云的字还没写完,门外又响起一阵轻微的敲门声。 然后就看到一个鬼魅的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神出鬼没的锦衣卫。 “杨公公请李知县到织造局一叙。” 李青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锦衣卫。 之前心思都在办事里,都没好好瞧过锦衣卫的模样。 面孔冷硬,穿着过膝的黑衣,胡臂蜂腰螳螂腿,裸露的肌肉坚硬如黑铁。 脚下穿着草鞋,方便赶路,也可以使走路时悄无声息。 就这啊……李青云有些失望。 嘉靖一朝的锦衣卫都不喜欢穿飞鱼服,这身打扮和自己心目中的锦衣卫相去甚远啊。 “麻烦带路。” 第六十三章 平步青云 李青云走的时候,海瑞房间的灯光也还亮着。 相信今晚的巡抚衙门都是如此。 案件太大了,主审官睡不着,陪审官也睡不着。 也自然不会有人在意现在已经是深夜。 杨金水也是真着急了,半夜就把人叫去织造局,一刻也拖不得。 只是苦了杨金水那四个干儿子,眼睛眯了还没一会儿,又要赶紧爬起床去伺候干爹。 手里名贵的茶叶不要钱地洒,照足杨金水的吩咐,泡了一杯浓茶,端到了大堂里。 织造局大堂自然是富丽无比,平日里都是在这和那些西洋商人谈生意,自然不能省钱丢了脸面。 茶水奉上来,杨金水也走了进来。 杨金水:“李知县是苏州人士,家里经商的,和朝中国子监司业李清源是本家?” 李青云呵呵一笑:“本家谈不上,都是好久没联系的亲戚了,倒是有劳公公,还有闲心查这些东西。” “不麻烦,都是之前查好的,一直没顾着看。” 杨金水接着说道:“咱家做事一向谨慎,干爹教导的好,做事先做人,成事都在人,要办成什么事,就得找到合适的人一起做。” “经过郑泌昌何茂才这一档子事后,咱家就多留了一个心眼。” 你是说郑泌昌何茂才两个是猪队友? 李青云觉得好笑,何茂才或许有些蠢,但郑泌昌可是有操作的,只能说成王败寇,他们被大局牺牲了,如今还要落个被鄙夷的下场。 “郑泌昌听了公公的话,怕是会满肚子委屈。” 杨金水:“委不委屈咱家也管不着了,李知县以前的事咱们管不了,也改变不了,现在说说将来的事。” “你提醒我海瑞审案,让我去阻止,这件事提醒的好,咱家欠你一个人情。” “不过还是要问你一個问题,你和那海瑞不是知己好友吗,怎么特地提醒咱家,坏了你那好友的计划?” 杨金水问话时眼睛盯着手里茶杯中飘着的茶叶,看似漫不经心。 李青云:“因为无论是我的私心,还是浙江的大局,我都不希望公公死。” 杨金水喝茶的动作陡然一滞,堂内的氛围顿时变得紧张。 “李知县说话还是这么吓人,你说我会死?” “我说过沈一石会死。” 李青云眼神坦然,看似胸有成竹。 杨金水眼光一闪:“你且说,打算怎么救我?” 李青云:“事情就出在这审案之上,海瑞想知道什么,想捅破什么,这郑泌昌始终都是要审的,而且也阻拦不得,还有那个何茂才,海瑞若是审到了他,那事情就真了不得了。” 这是在指毁堤淹田的事。 “阻拦不得?赵贞吉也阻拦不得?” “赵中丞不会阻止的,这事,难道公公想不明白吗?” 杨金水干脆往椅背一靠:“那就别绕了,你打算怎么做?” 李青云淡淡一笑:“在我说之前,公公是不是还有东西没给我看。” “看不到那东西,我都没法确定自己想的是不是对的,看见了才安心,若不是我想的那样,岂不是成了丑角。” 杨金水:“沈一石倒也没看错你,你果然是个极聪明的人。” “瞧着吧。” 杨金水拿出吕芳公文 “李知县,你是个识趣的,这份东西,赵贞吉也看过,伱是第二个。” 杨金水故意说道,为的就是提醒李青云注意立场。 李青云不是海瑞那种不识趣的官,这份东西虽然见不得光,但也没几个人敢说出去,说出去也没人信。 因此倒也不怕给他看。 李青云扫视几眼,很快看完,余光中扫到杨金水盯着自己,于是做出忧愁模样叹气。 “国事艰难啊。” 杨金水也是个伶俐的,是个好捧哏,没让李青云的话掉地上。 “李知县这话什么意思?” “国库亏空至此,皇上也过得不如意啊,天下多少英雄,都被这几文钱给难住了。” 杨金水看着李青云,忽然展颜一笑:“这当官的管自个儿的多,这么体谅万岁爷的还真不多见。” “都是为了大明的社稷。” 杨金水:“李知县看完了,有什么高见?那些个哀怨诉苦的话说了没用,皇上不喜欢听。” 李青云:“高见谈不上,杨公公表示了诚意,我也给公公看些东西,咱们也甭绕来绕去的,说到明天都说不清楚,” 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沓账册模样的东西,正是李青云离开淳安县前吩咐徐叔整理的收支账册。 “公公可看一下这些东西,我来淳安县时日不久,但是也算小有政绩。” 杨金水看着账册上的商税收益,暗自心惊,又不免怀疑上面的真假。 毕竟上面记录的商品,除了正常的棉布交易外,都是些他没见过的东西。 心里千般变化,脸上却不见分毫,杨金水一副见过大风大浪的样子,随意地将账册放在一旁:“你接着说。” “我想,织造局或许需要一个新的合作对象,也正是郑泌昌何茂才的提议打动了我。” “在下家中经商多年,耳濡目染下,我对于经商之道也懂一些,既然沈一石可以做,我们李家也可以做。” 李青云话说的很直白,一改前面弯弯绕绕的说法。 杨金水:“你很奇怪,和那个海瑞一样奇怪,这世上有的是抢着和织造局做生意的商人,不过还真没几个想和织造局扯上关系的官。” “李青云,你是谁的门生,你背后的人他们知道你想这么做吗?他们允许你这么做吗?” 李青云心中凛然,杨金水这话的意思,就是询问自己现在的做法,到底是出于清流一派的指使,还是自己的想法。 杨金水还是太不了解清流了,比起做人,他们或许比严党要好一点,但要是涉及到了钱这个字,那就真的是一无是处。 严世蕃在京城对张居正所说其实不无道理,清流目前上下都还处于伸手拿钱的地步,全然没想过怎么去赚钱。 只觉得扳倒了严党,那就万事大吉了。 “我并非徐阁老门生,也非严阁老门生,我是天子的门生,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我所谓,只有两个目的,一是为君父解忧,二是为我自个儿平步青云。” 第六十四章 我太想进步了 “话说的很漂亮,但我还是不信你,李青云,你到底是图什么,图钱,实话和你说吧,给织造局做事,虽然有很多便利,但是你得付出更多,不一定有你自己经商要来的快。” “图前程,徐阁老前些日子在皇上面前保了你,这是把你当自己人,你有这么年轻,还怕没前程,何必来趟织造局这浑水。” “你很急吗?” 杨金水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不信李青云。 在杨金水看来,正因为李青云家中经商,所以才更能看得出织造局和沈一石之间的关系。 沈一石与江南织造局,看似是官商结合的利益共同体,实则是浙江当地官员、以及杨金水和上级宫里无数人敛财的遮羞布。 沈一石通过官家关系弄到比市面上更便宜的生丝,织成丝绸后进贡到宫里、卖到西洋换成白银,经过上下级官员一层层剥削后,实际上到沈一石手里的银子所剩无几。 放在平时,怎么都不可能给李青云参和一脚。 只不过现在沈一石的家产对杨金水而言已经是一个烫手山芋,他才有交出去的可能。 李青云总不能直接了当和他说,我要节制浙江财政,你们这些搞经济,搞发展的都不行,不如让我借着这个机会走马上任,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经济发展。 现在浙江的情势很复杂。 两件大事压着所有人。 一是抗倭,二是钦案。 对李青云而言,这是一次机会,一次平步青云的机会。 趁着这次机会拿到权力,表现自己,入了嘉靖的眼,自己的仕途就能缩短很多。 跟着徐阶有前途,但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不说徐阶自己还没当上首辅,他身后还有高拱,张居正,赵贞吉,谭纶等人,论资排辈也排不上自己。 就算是排上了,自己也垂垂老矣。 况且,体内藏着后世几百年灵魂的李青云,怎么忍心看到大明朝在这个全球竞争的时代继续落后于人呢。 不如搭上真·大明户部尚书的梯子,才能青云直上。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成名要趁早,岂不闻,光阴如骏马加鞭,日月如落花流水,正如杨公公在宫里一般,前面的人太多了,不抓着机会多爬两步,怎么爬到最高” 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太想进步了 杨金水沉默了,李青云这话说到他心里了。 被外放浙江这么久,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回到京城,回到司礼监,谁不想被人喊一句老祖宗。 先前改稻为桑毁堤淹田一事,自己没有瞒报皇上,这件事就做的很让皇上放心,这次浙江贪墨一事,如果自己办好了,进入司礼监权力中枢也不是不可能 这做法,可比冯保独自报喜要高明的多。 “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先解公公之忧。海瑞所查之事,就是沈一石的家产到底去了哪里,若是充入了国库,那事情就安稳许多了。” 李青云还是隐瞒了一些东西。 他知道海瑞其实并不只是针对浙江贪墨一案,他想做的,是借着这件事,将家国不分的丑事彻底揭开,希望藉此点醒嘉靖。 犹如古之诤臣。 杨金水断然否定:“沈一石的家产不能充入国库,这是老祖宗的意思。” “可以的杨公公,只要钱接着走宫里的账,就没有人会介意的。” “伱怎么敢如此揣测上意,胆大包天。” “沈一石的家产照常充入国库,就是为了筹措军需,缓解国库亏空的问题,还有一件大事就是那五十万匹丝绸的订单。” “这两件事加起来,我一家可能吃不下,但若抛去军需一事,五十万匹丝绸,完全可以直接以官府的名义吃下去,因为官府没办法经营这么大的丝绸作坊,一定会再找一个沈一石。” “这五十万匹丝绸,我吃下了,无论其他事情结果如何,总不能让这件事落空。” “我需要杨公公支持我,再说服赵贞吉,以后的账,就是我和皇上的账。” 说到这里,李青云心里有些紧张了,蓦然,他开始有些羡慕无欲则刚的海瑞。 改稻为桑那五十万匹丝绸就是一个投名状,这件事是基础,就看杨金水能不能信任自己,然后再说服皇上信任自己。 杨金水斟酌,粗略上看,李青云的提议并不能安皇上的心,因为他的小金库还是被转移出去了。 但实际上,嘉靖的旨意和私底下的意思本来就是互相违背的,为了保住小金库,嘉靖也顾不得这么多。 嘉靖也是觉得不会有人不识趣的较真。但一旦有人较真,皇帝也没了法子。 李青云的提议,是用权换钱,自己拿到浙江短时间内的经济大权,小金库以另外一种名义继续给嘉靖输血。 如果说定了,杨金水还真不怕李青云敢出尔反尔。 欺瞒君上,他的仕途,家族都会遭殃。 其他朝代都只能灭九族,唯有大明朝可以灭人十族。 “咱家信你有什么用,就凭你这轻飘飘的两张黄纸,老祖宗凭什么信你,你凭什么解决军需问题,丝绸的事固然重要,可眼下火烧眉毛的事是军需。” “那就从军需一事开始,圣旨里对浙江的其他涉及贪墨的官员也是要查办的。既然要查,那就查的多多的,郑泌昌要出钱卖田,他们又怎么能不出点血保命” 杨金水直接否定:“不可,扰乱了浙江,影响胡宗宪抗倭,咱们就算给了金山一样多的银子,也活不下来。” “那就退一步,只抓那些主要官员,特别是河道衙门,各分司诸道、像水利道、屯田道、管河道、盐法道这些明显参与进来的。” 杨金水:“李知县还是個知县,就想着做这般大事,你当真不怕得罪人。” “这些人,我还真不怕,赵中丞不会阻拦我,内阁也不会多说。” 李青云拿出一张名单,上面写着几十个名字和职位。 墨迹尚新,一看就是刚写好不久的。 找这些官员的晦气,完全是顺势而为之事。 旁人不知道,李青云知道吕芳还有另一层不可与外人说的命令交代给杨金水。 那就是倒严。 或者说提前为倒严造势。 名单中,都是衙门油水丰厚的严党中人。 “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第六十五章 还要继续下猛料 夜更深,织造局大堂静谧非常。 杨金水端茶,但不喝。 一旁的随从太监走到李青云面前:“请吧,李大人。” 这是要端茶送客了。 李青云瞧了一眼,自己的名单和账册信息被杨金水放在了另外一边。 还差一点点…… 看来海瑞带来的震撼还是不够,杨金水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 应该是自己叮嘱的太早了,再晚一些,等海瑞问到猛料。 那今晚就能基本敲定了。 李青云也不多加逗留,回到了巡抚衙门。 李青云走后,杨金水望着两份东西发呆。 他手底下有四个贴身伺候的太监,是他认的四个干儿子,其中以大儿子最为聪明伶俐。 大儿子拿着一块滚烫的热毛巾,给杨金水敷面。 滚烫的热气让杨金水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 “干爹要先去睡会儿吗?” 杨金水:“把锦衣卫兄弟叫来,我们一齐去见赵贞吉。” “都这个时辰了?” 杨金水脸色冷峻:“这个时辰怎么了,我就不信,那赵贞吉一点消息没收到,到现在还能睡得着。” 杨金水必然要找赵贞吉说上一趟。 半夜了,巡抚衙门的灯果然还亮着。赵贞吉还在堆积如山的案卷前,与其说是在审阅案卷,不如说是在等着杨金水。 巡抚衙门今天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进了他的耳朵里。 杨金水带着两名锦衣卫和贴身太监过来,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神却更加锐利了。 他还有办法,无论是从海瑞本身下手,还是说动赵贞吉,他都有法子还可以阻止案子继续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赵贞吉见人前来,起身拱手道:“都这个时辰了,几位居然亦未寝,可有要事?” 杨金水望着他:“赵中丞,那個海瑞不能再审案了,你能不能今天晚上就给朝廷上疏,或者你亲自命令他,让他远离此案。” 赵贞吉故作惊讶:“这是为何,那海瑞可是圣旨钦点的问案官,可是有避嫌,亦或是有偏袒钦犯徇私舞弊的行为,不然我如何呈奏。” “我便是听公公的呈奏他,朝廷那么多人,还有裕王,都不会答应。” 杨金水:“案卷你没看过吗,不能再让海瑞审了,他在有意把案子往宫里扯!他不是在审郑泌昌何茂才,是在审织造局,审宫里的事!” 赵贞吉从桌子后面走了过来,慢条斯理道:“案卷我看了,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不过寥寥几句话,若是因此罢免海瑞的问案官职务,怕是难以服众。” 杨金水:“赵中丞是非要等火烧眉毛的时候才有作为?” 赵贞吉:“那公公也可以呈奏宫中,交由皇上和诸位大臣定夺。” 赵贞吉一句话把杨金水憋在那里,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暗房之中,快要喘不过气。 “不罢免也行,你叫那郑泌昌何茂才去见阎王,这两个祸水不能再留,再留着他们就会亵渎皇上的圣名!” 赵贞吉再摇头:“也不成,眼下两个问案官刚到,正经的审讯都没开始,这么重要的两个刑犯就死在了牢里,你我都没法和皇上交代。”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 杨金水算是看明白了,赵贞吉怕是不会遂他的意。 赵贞吉:“若是没别的事,公公请回吧,明早我还要与李青云海瑞见面。” “总之一切行事,本官一定会以圣旨为主。” 送客的赵贞吉心中隐隐有一丝快意。 杨金水回去的路上神情阴晴不定。 朱七:“这个赵贞吉心里怕是有芥蒂,记挂着刚来的时候公公落了他的面子。” 杨金水摇摇头:“这个赵贞吉气量不至于这么小,他这是在揣摩圣意,不敢擅自行事。” “臬司衙门大牢那边有消息了,赵贞吉下了命令,如果要调走郑泌昌何茂才要有他的命令。” 几人回到织造局,大儿子搀扶着杨金水:“干爹,现在该如何是好?” 杨金水看着朱七:“朱七兄弟,不能再等了,海瑞那边的把柄咱们可以慢慢等,现在要赶紧把情况一五一十通知老祖宗。” 朱七:“你打算怎么个说法?” 杨金水:“就和之前的账册一样,一五一十告诉老祖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老祖宗自有定论。” 杨金水的意思,就是把李青云的法子也一并交到京城。 现在浙江的局面陷入了一个比较危险的地步,所有的决定最好都要经过皇上。 “那好。我们今晚就向宫里呈急递。” ----------------- 下半夜平平稳稳地过去了,没有再发生其他事。 第二天一早,刚过了寅时,海瑞与李青云顶着黑眼圈起床。 按照规矩,李青云和海瑞穿戴整齐,去到大堂里拜见赵贞吉。 赵贞吉穿着整齐官服,三人在大堂中会面。 在官场,这算是一次隆重的晤见,无论是该省下属的知县见巡抚,还是钦案的陪审官见主审官。 李青云海瑞两人先是拜见了圣旨,再对赵贞吉自报官名,大礼参拜。 自此礼节做完,三人落座。 赵贞吉:“瞧两位的脸色,昨晚睡得很晚,都是心系国之大事的人。” 海瑞:“赵中丞说笑了,尽心而为。” 赵贞吉:“两位大人应该也没有吃早饭,通知厨房做三个人的饭,我们就在这里边吃边谈。” 赵贞吉态度很是温和,大家都是裕王府下的人,如此一来表示对李青云海瑞两人的亲近。 “两位想必也看过案卷,不知有何打算。” 李青云:“我等才疏学浅,赵中丞乃声名赫赫的泰州学派大儒,为官多年,颇有政绩,赵中丞没说话,我等的粗鄙之见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李知县此言差矣,正所谓集思广益,两位的本事我在南直隶当巡抚时就有所耳闻,况且我也才刚到浙江,对浙江了解的情况还不如二位。” 李青云脸上笑呵呵,也许是不粘锅的形象太深入人心,赵贞吉这个客套的说法,在他听来,都这么像是在甩锅。 海瑞:“按圣旨办事即可,圣旨上要我们审谁,那就审谁,凡事,认真就行。” “尽吾志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 第六十六章 何为不粘锅 这话出自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 在座的各位都是经历过科举厮杀的,对这句话倒也不陌生。 李青云:“既然圣旨要查贪墨一案,贪墨之人就都不能放过,必须抓紧审讯郑泌昌何茂才,从他们的嘴里得知,贪墨一事到底有多少官员参与。” 赵贞吉:“依你所见,查到什么地方可以到此为止?现在胡部堂在外面抗倭打仗,要是牵扯的人太多,引起了动荡,朝廷问罪下来,又该如何是好?” 海瑞:“先审问郑何两人,可以从改稻为桑一事入手,还有就是沈一石家产一事,必须问清楚这份家产的去向。” 赵贞吉盯着海瑞:“此事怕是会牵扯到织造局,许多地方都要问织造局才知道。” 海瑞坦然:“那就问,一个个先问。不瞒赵中丞,昨天我在审问郑泌昌的时候,就碰到了杨公公。” “杨公公说,为大局着想,要和赵中丞商议,分清楚轻重缓急,海某在这里就确认一下,什么是轻重缓急。” 赵贞吉眼光一闪,呵呵笑道:“你我都是按照圣旨办事,无非主次之间的关系,你眼中的轻重缓急自然与我不一样,又何必在意我的想法。” “中丞的意思,我明白了。”说完之后,海瑞陷入了沉默。 海瑞不说他明白了什么,赵贞吉也没有再问。 也许是觉得海瑞的话有点过于危险,与之对比起来,李青云方才的提议更顺耳不少。 于是赵贞吉又转头面向李青云:“李知县所言也是不错的建议,如今浙江库房亏空,已经拿不出供前方打仗的军需了,沈一石家产查清之后也必须尽快处理。” “眼下,尽快给郑泌昌何茂才定罪,抄了两人的家产,送上军需,后续如果还是不够,再抓几个主要官员,也能顶上一时了。” 说到这里,赵贞吉有些唏嘘:“若是如此,已经勉强至极,真不知那五十万匹丝绸订单,该如何完成。” 李青云看着赵贞吉,心中冷笑。 海瑞的话涉及到织造局了,这个赵贞吉就立马撇清,什么轻重缓急,什么做法全是你海瑞想做的,与他赵贞吉无关。 自己查抄官员家产一事,又咬着字眼,落定了这是你李青云的建议。 两个人,两個做法。 做成了,供给上军需,他也有功;做不成,引起动荡,他也无过。 与当初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对付马宁远的手段相比,虽然狠辣方面稍有不如,但究其本质,还是没什么不同。 三人用完早饭,海瑞便立马告退,一刻不停的打算再审一次郑泌昌何茂才。 李青云跟着海瑞一起去审。 因为赵贞吉话说的漂亮,肯定他说法里的可取之处,但没有做任何安排。 查其他官员?可以,你去查,但是兵我暂时不会给你。 李青云是个识趣的,不会多此一举找赵贞吉借人借命令,因为赵贞吉也会含糊其辞糊弄过去。 案件一开始,他还不想这么雷厉风行的去做。 凡事先试探,知道各方的意思了,谨慎去办。 李青云在巡抚衙门,一个七品官,总不能单枪匹马地去找那些三四品大员的晦气。 所以李青云暂时也只能跟着海瑞。 “我昨晚看了案卷,在我们来之前,沈一石的家产就已经被转卖出去了,巡抚衙门盖的印。”海瑞闷头走路,突然说道。 “你打算怎么做?” 海瑞没接话:“赵中丞明明奉有圣旨但是却不争辩,不但不争,还在约书上签字盖印。” “他缺钱,胡部堂前方打仗缺钱,这些银子都用作军需被送到前线了。” “所以我们半句话都说不得,连提都不能提。” 李青云:“卖于徽商本就与圣旨相悖,他手上肯定也没有密旨,他在等我们的态度,等我们提出异议,他料定我们会提出异议。” 海瑞面沉似水:“他让我们去提审,用意就是试探宫里的反应。皇上护短织造局,罪责是我们的,恶名是皇上的。皇上追查织造局,他既不得罪宫里,又可邀得清名。” “刚峰兄还要查下去吗?” 海瑞回答的斩钉截铁:“查,为什么不查,就算没办法查清,我也要将这件事捅破,公诸于天下,让朝野去定论。” 他犹豫一二:“这件事,玄卿你就不要参与了。” 李青云笑道:“这话你说了不止一遍了,刚峰兄,我心里有数。” 海瑞:“先说好,待会儿审讯,无论审出什么供词,上面盖我的印就好了,你千万不能参与。” 李青云一时间有些愧疚,呆在原地。 正如两人之前在淳安县所言,思维上的差异决定了两人做事的态度。 海瑞想肃清风气,将事情公诸于天下,还一个朗朗乾坤。 李青云想借势攀上织造局,趁着浙江官场混乱,为自家的生意铺好路,同时也为后续的税制改革做好准备。 两人来到臬司衙门,一个脸干净像剥了壳的鸡蛋的人,瞧着他们之后,鬼鬼祟祟地离开。 海瑞又坐到提审房的案前,他的身旁多了一个李青云。 那个记录的书吏坐在案侧,眼神满是绝望。 又碰到这个不要命的主,让他记录一些不要命的东西。 自己这几十年官家饭不会是要吃到头了吧。 另一边,织造局里。 杨金水端详着眼前几个小玩意,这些都是从淳安县制作售卖到东南数省的东西。 也是李青云账册里记录的几个重要的利润来源。 杨金水拿起一块肥皂:“这东西,卖了这么久,咱家怎么没见过。” 杨金水的二儿子是个胖太监,他看着那肥皂笑道:“这玩意和胰子差不太多,价格又卖得轻贱,入不得干爹您的法眼。” “法眼,”杨金水冷笑,“不知道的以为你也修道,修出个法眼来,真以为谁都有万岁爷那玄修的资质。” “整天抬着头,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没根的人,看什么都轻贱起来。” 胖太监一脸委屈,干爹就像吃了火药一般,自己也没说错啥,平白无故挨了一顿臭骂。 一个随从太监风风火火闯了进来。 “干爹,那海瑞又去臬司衙门了。” 第六十七章 二次拔剑的海瑞 第二次受审的郑泌昌精神头明显差了不少。 蓬头垢面,双目无神。 想来也是,几十年来养尊处优,极尽奢华的生活犹在眼前,短短几个月,竟至于一变而成为阶下囚。 郑泌昌看着李青云,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怎么审来审去都是你们两个陪审的,赵贞吉呢,他怎么不来?” 海瑞没有理他:“开始吧,把上一次的供词拿出来,放在一旁,我们接着往下审。” 郑泌昌眼神瞧向暗房,似乎想透过墙看出人来。 “你曾是上官,如今还未顶罪,于情于理,我就不直呼你的名字,就当叫一个你字。” 海瑞的音调突然变得严厉:“承接上一个问题,是谁指使你将沈一石的家产转卖给别人?” 郑泌昌盯了暗房那道门,没看出有什么动静,也回过神来,没接海瑞的话:“多了一个陪审官,怎么不让李青云问问?” “明白回话,按照大明律,审讯官问话如果不答话,我有权动刑。” 郑泌昌沉默了少许:“卖沈一石的家产我没有拿一分一厘,何茂才也没有拿,浙江所有人都没有拿。” 海瑞:“我在问你,你为什么转卖沈一石家产,是谁指使你的?” “正面回话。” “自然是……为了筹措军需,不得已的办法。”郑泌昌话说完,浑身的力气卸掉大半。 “织造局可知情?” “知情。” 海瑞看向书办:“记录在案。” “织造局同意你私自转卖沈一石的家产?是谁亲口和你同意的。” 郑泌昌一时间说不出话,若是他真开口说是织造局同意的,那他就彻底没了活路,况且他的所为都只是在杨金水的默认范畴里。 真追究下来,他说的话反而没有任何证据。 郑泌昌嗫嚅着:“我没有那么说……” 海瑞眼神灼灼,直直盯着郑泌昌。 在这眼神下,郑泌昌心头无名有一股焦躁:“我在浙江任布政使三年,任巡抚近一年。这四年间我从在沈一石的作坊里拿过多少钱款,你可大可以去查,但不能什么账都算在我的头上。” “这些话,我回不了你,有种的,伱去叫织造局的人来问清楚。” 海瑞大声说道:“说的话,将他的话记录在案。” “我也不问你了,画押,带下去。” 李青云在一旁当着挂件,看海瑞发挥,二次拔剑的海瑞此时锐不可当。 他转头看着暗房那里,不知道杨金水那边收到消息,赶过来了没有。 不过就算他赶不赶过来,今日的审讯,他也不会打断海瑞。 杨金水那边下不了决定,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话说服不了宫里。 皇上安排了差事,谁管你难不难。 吕芳或许会体谅他的干儿子,但是不可能就凭着一些没有伤筋动骨的话就擅自做调整。 这不现实。 若是这样,那就让大明第一神剑撕开一道口子,让所有人都被动起来。 这边想着,海瑞的声音又响起:“提审,何茂才。” “这里没你的座,把椅子撤了。” 何茂才尴尬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提审房里,自己穿着粗布麻衣,李青云和海瑞穿着七品官服,端端正正坐在那。 很难让人不联想到最初在巡抚衙门议事时候的场景。 那时尴尬的是李青云和海瑞两人,只能坐着两条小板凳在最末尾。 如今,攻守易形了。 何茂才看着李青云似笑非笑的眼神,心里的怒气顶上脑门,红了眼睛。 他扯开嗓子大声嚷嚷:“刚才郑泌昌有椅子,同样的案子,你凭什么让我站着受审?” 说话的时候,他盯着李青云,他认为是李青云教唆的,是明显的打击报复。 而众所周知,海瑞并不会做出这种事。 但他这次恰恰猜错了。 海瑞:“你这种作恶多端的人,不配坐着受审。” 何茂才:“圣旨都还没定我的罪,你凭什么污人清白。” 海瑞也不废话:“我问你,今年端午九县决堤,是怎么决口的?” 何茂才脸色一变,他万万没想到海瑞会将这一件旧事重提。 他咬着牙说道:“此案早有定论,就是天灾,你若还不清楚,自己去找胡部堂问個清楚。” 说着,他指着一边的李青云:“要不你直接问他,李青云,你说,这个案子是不是天灾导致。” 李青云顿了一下:“所有实情,我都已经写好供状,交给了胡部堂。其他事情,如果海知县想问清楚些,那问就好了。” “李某在所呈述的供状中,一字一句,皆是根据实情来写。” 开玩笑,谁跟你说认定是天灾了。 那是胡宗宪说的,朝廷和内阁说的,我自己从来没有发表自己的主观论断。 早在几个月之前,李青云在呈递给胡宗宪的供状中,除了原原本本不做改动的方二牛的供词,自己的呈述只是描述客观情况。 所有的判断,交由上面的人去做决定。 前世的经验告诉自己,当自己没有主动权和决定权的时候,永远不要作任何有关结论的话。 避重就轻,我就这么说,和事实一样,上面的人怎么做决定,那是上面的事。 海瑞看向书办:“这几句话不用记录。” “我再问你一遍,九县决堤,是怎么决口的,为什么决口那晚,大堤上有人看到你臬司衙门的兵。” 何茂才喘着粗气,低下头,不知道想什么。 “你是浙江按察使,掌管一省刑名,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不回话的下场。” 何茂才:“我也是听命行事,上面叫我派兵,我就派兵。” “哪个上面?” 李青云突然插嘴:“你为什么要派兵,是不是想毁堤淹田,逼迫百姓改稻为桑?” 海瑞猛地回头看着李青云。 何茂才哪里敢回答。 李青云这种问法,明显是逼何茂才,除了供出织造局外,把严世蕃也一并供出来。 “冤枉!” 海瑞拍着桌子:“你有什么资格喊冤,在洪水下无辜死掉的百姓,流离失所的百姓谁不比你更冤,你犯下的罪孽,整条新安江的水加在一起都洗不完。” “你是不是伙同沈一石,密谋此事,就为了贱买百姓田地,从中牟利。” 何茂才急了:“胡说,我没有这样做,改稻为桑是内阁要求的,沈一石是给织造局当差的,又怎么会是我想牟利。” 李青云目光一沉,还是被海瑞诈出来了。 而这时,暗房的门终于有了异动。 第六十八章 死不承认 杨金水带着两名锦衣卫又闯了进来。 这般场景,距离上次,间隔都没有超过六个时辰。 杨金水本就心神不宁,两次来回,身体大为吃不消,此刻已能从其脸上看到垂垂老矣的神态。 海瑞看着几人,丝毫不奇怪,指着一旁的桌椅:“几位上差若是来了,那便可一并审案。” 朱七试图再次中断审案:“不等赵中丞来一起审讯吗,按照规矩,应该到巡抚衙门的大堂里,一个主审,两个陪审一并审理才是。” 海瑞:“赵中丞忙于前线抗倭后勤军需事务,与我们商议过了,郑泌昌何茂才两人的审理完全由我来负责。” 海瑞没提李青云的名字。 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此时李青云不在场。 在场一起审理,出了事,还是太容易受到牵连。 杨金水此时走到了书办身后,两眼审视着被记录在案的供词。 看到何茂才的供词,内心惊惧不已,双腿一软,若不是撑住了那书办的肩膀,怕是要摔倒在地。 朱七扶着杨金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杨金水心里紧张,眼下他们虽然来了,但根本没有理由中断审讯,只能任由海瑞发挥。 提审房里的气氛有些凝重。 李青云见状提议道:“几位上差刚刚赶来,想必也口渴了,不如我们先到大堂喝杯茶水。” 锦衣卫朱七赶紧应和:“这人犯都抓住了,肯定是跑不了的,审讯也不着急于一时。” 他捅了捅旁边另一名锦衣卫,那人也反应过来:“我们也有些事要问这两人,还是先喝口茶,细细思量一番。” 海瑞冷着脸,但几人都有此提议,他也只好暂时停止审讯。 出提审房时他最后一个走,叮嘱了一句:“看好人犯,有任何事立即向我汇报。” 喝茶的功夫,外面突然有人来找李青云。 李青云一脸诧异,当即先行告退。 此时大堂内只剩海瑞,杨金水和两名锦衣卫。 海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名锦衣卫,不让他们离开自己的视线。 至于杨金水,正在望着茶水,眉头紧锁。 李青云到巡抚衙门外,见到了找自己的人。 小厮打扮,脸上有道浅浅的疤痕。 李青云一眼认出了是自己的家丁,脸上的疤痕还是阻拦蒋千户时被打的。 “找我何事?可是家中出事了?” 那小厮答道:“夫人想念少爷想念的紧,从苏州回来了,这些日子要来灵隐寺上柱香,给少爷祈福求姻缘。” “淳安县第一批商税银已经收上来了,按少爷的吩咐,过些日子就能运到杭州。” 李青云问道:“河道衙门可还有刁难?” “自打少爷来了杭州之后,河道衙门的人就把扣押我们的船放了,过关审查的时候,连规礼都不要。” 小厮从包袱里拿出一道帖子。 “他们还送了一道拜帖。” 李青云打开一看,是一封邀请帖,大概意思是手底下的人不听话,不长眼扣了李知县的船,已经处罚过了。 过段时间,会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李青云冷笑,回头望了望巡抚衙门。 一方面感慨陪审官身份的好用,另一方面觉得好笑。 诸君何故前据而后恭? 这群当官的嗅觉也当真了得,行动力也不差,本着官场之上少一个敌人,少一分危险的理念。 赔礼道歉的速度,那叫一個迅捷。 无他,眼下浙江官场,嗅觉稍微灵敏的都知道,一场政治风暴正在酝酿,作为风暴中心的赵贞吉,李青云,海瑞三人,此时能不沾染上就不沾染为好。 若是有这心思,放在公事上,好生对待百姓,该有多好、 “帮我回话,得闲时我会去灵隐寺看望娘亲。” 回到巡抚衙门大堂,这里几人还在大眼瞪小眼。 一杯清茶大约喝了一刻钟左右,海瑞便等不及的赶去审讯室。 临走前,李青云塞给杨金水一张纸条。 杨金水神情一正,一扫颓唐,趁着无人注意,打开了纸条。 “割弃郑何,死不承认。” 杨金水将纸条撕得粉碎,面无表情跟进了提审房。 提审房里,海瑞瞥了一眼杨金水,吩咐把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一同叫上来。 两人看着新来的杨金水和锦衣卫,先是一愣,郑泌昌眼中随即浮现出欢喜的神色。 何茂才看到锦衣卫在场,老实了许多。 海瑞:“方才你们所言,顾左右而言其他,都没说到点子上,你们不是总想往织造局上说吗,现在织造局总管太监在这里,你们有什么大可说。” 郑泌昌拱手对着杨金水笑道:“杨公公可还好?” 海瑞一拍桌子:“没问你之前,不许说话。几位锦衣卫上差可帮忙照看一二。” 朱七想了想,点头表示答应。 “我问你,沈一石的家产是谁同意卖给徽商的,何茂才你来答。” 何茂才:“还能是谁,自然是……” 李青云突然高声打断:“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说的有没有证据,若是作伪证,一经查实,按照大明律,你罪加一等。” 何茂才一时噎住了,他当然没证据,杨金水甚至没有在那些商人的约书上盖印。 他们也都是最后一刻才知道自己早就被杨金水给卖了。 郑泌昌却很快反应过来,强行插嘴:“自然是织造局,我们两人都是为了那五十万匹丝绸订单,都是给织造局,给宫里干差事,杨公公,你不说两句吗?” 越是曾经大权在握后来又身涉重案的人越是明白,到这个时候,必须搬出靠山让审案者有所忌讳才能减轻罪罚。 郑泌昌早就想明白了一条,天塌下来都只有搬出织造局搬出宫里才能顶住,于是他说话拼命往杨金水身上靠。 杨金水冷笑:“这些年打着织造局旗号办事的人多了去了,我要是都说两句,怕是舌头说没了都说不完。” “沈一石家产一事,织造局没有任何参与,咱们一向是听宫里的意见,圣旨怎么说,我们从来都是怎么做,他们两个所做之事,与织造局无关,更和宫里无关。” 何茂才破口大骂:“狗日的,姓杨的,你以为你这样能脱得了干系。” 第六十九章 你敢问,我就敢说 “咆哮公堂,罪加一等。” 何茂才话憋在喉咙里,脸涨得通红。 海瑞看着杨金水,觉得有些意外。 郑泌昌声音阴沉沉,好似从喉咙中挤出来一般:“杨公公,二十年了,你莫不是以为死不承认就可以把这二十年的账平掉。” 杨金水心里也发虚。 他如何不知道,如果海瑞真的一问到底,那么织造局根本脱不了干系。 自己是江南织造局的总管太监,生死全在皇上的手上。 如果皇上觉得这件事变得麻烦,处理不了了,那么他就会像自己干儿子李玄一样被推出去。 给朝局一个交代。 这个李青云到底是有什么法子,能把他从这个死局里救出来。 海瑞:“杨公公要说点什么吗?” 杨金水:“咱家无话可说,只是听闻事情关系到织造局,特地来旁听,海大人你审你的案子,我绝不打扰。” 海瑞:“不要无话可说,杨公公你在也正好,我也有话想问你,不知道杨公公方不方便回答。” 杨金水看了一眼李青云,再看海瑞,脸上表情无喜无悲:“咱家是给皇上办事的,如果海大人想问的话对破案有帮助,自然是知无不言。” “只是,咱家的话要记录在案卷里吗?” 海瑞眉头一皱。 提问杨金水本来是一时起意,没想到这个位高权重的总管太监居然出乎意料的答应了。 一时间,海瑞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将他的回答记录在案。 他不是犯人,按照律例所指,不应记录。 但若是不记录,这番问话就显得毫无意义。 杨金水:“海大人要不还是问吧,咱家也有什么说什么,记不记到案卷里,就看海大人怎么办了。” 这是把皮球踢回来了。 心思缜密的海瑞突然想到另一个层面,如果他违规将杨金水的问话记录在案,那么从程序上就存在了不正义的环节。 如果案词呈递在上,上位者不满意,就会有充足的理由发还重审。 甚至,杨金水还可以以此为由,中断审讯。 想通了这环节,海瑞干脆道:“那便不问了。” 他转头面向郑泌昌何茂才两人:“沈一石一案,历时二十年,贪墨数百万,秉承天理国法人情,都应该给朝廷,天下一個交代。” “我问你们两个,沈一石家产到底是怎么亏空的,如今又到了哪里去。” 郑泌昌看着杨金水双眼虚望上方,心中知晓,这根救命稻草是一点指望不上了。 自己和何茂才已然是必死之局,于是拉住了一旁的何茂才,说道:“老何,没人管我们了,我算是看明白了,这群假仁假义的东西,表里不一的婊子们把我们两个弃了。” “咱们谁都指望不上了。” 何茂才:“大不了一起玩命,老子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海知县,你问,你尽管问。” “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就看你敢不敢记。” 一时间,两人竟有股悍不畏死的气势。 海瑞不为所动,指着书办:“将他们方才所说记录在案。” 郑泌昌闻言,心一横:“海知县,沈一石是织造局中人,本次案件皆因织造局而起,我们因贪污受审,织造局的人更是一个都离不了干系,杨金水也应当一起受审,他贪的可不比我们少。” 海瑞看向杨金水。 杨金水:“织造局家大业大,难免会有些不听话的,咱家这些年劳心劳力给皇上置办丝绸,这方面总归是疏忽了,至于我的罪名,那就不劳郑大人费心,皇上自会给咱家一个公道。” 郑泌昌:“你被猪油蒙了心,巡抚衙门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是从来不产丝绸的。杨金水,伱当真以为皇上会保你,还是你觉得自己是个廉洁如水的人。” “笑话,浙江上下,除了胡宗宪,还有谁廉洁如水。” 杨金水不理他,对着海瑞说道:“海大人,刚才我这番话,可以记录在案。” 海瑞继续问道:“都有哪些人,涉及到什么衙门,一一道来。” 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对视,何茂才心一横:“分巡道,分守道,还有兵备道、清军道、驿传道、协堂道、水利道、屯田道、管河道、盐法道、提学道、招练道、巡海道、抚民道、监军道都有,你们可以慢慢查。” “我三年一共也就在沈一石那里拿了十几万两银子,多数都用在衙门的开支了,朝廷给我们的俸禄也就那么一点,府衙里的开支又那么大,哪个衙门靠例银能够对付公事?” 话说到最后,何茂才忍不住为自己辩驳。 郑泌昌也接话:“我大明朝一个大学士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五十八两,我当了巡抚一年的俸禄也就一百余两,要论贪墨,整个大明谁不贪。” “大明官员俸银乃是太祖皇帝所定,岂容你们妄加议论,你们身居高危,所享受之尊荣已是世间少有,管不住自己的贪欲,怎敢用小人之心衡量我大明朝所有的官。” 海瑞拍案,怒斥两人。 郑泌昌何茂才顿时说不出话。 一向雄辩的郑泌昌,在正直无私的海瑞面前,实在没脸诡辩,时至今日郑泌昌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正气禀然。 李青云坐在一旁,倒是有些感慨。 大明的官俸制度确实有问题,朱元璋痛恨贪官污吏,却又制定了微薄的官俸薪资,期望通过强权杀戮来抑制贪腐。 但平的了一时,平不了一世。 差如清朝,都知道弄一个养廉银。 大明在这方面,似乎就完全寄托于严苛的贪腐律例和官员的道德素养了。 说句老实话,穿越过来的李青云,如果不是家里有钱,那么他大概和海瑞也只能是敌人。 李青云思绪发散的时候,负责记录的书办已经瑟瑟发抖了。 他颤抖着嘴唇说道:“大……大人,这些东西小人实在是不敢记,小人……” 郑泌昌何茂才吐露的官员越来越多,涉及的品级越来越大。 不仅是书办,就连一旁的锦衣卫都暗自心惊。 杨金水脸上一片灰败。 大明的潜规则如今被人摆上了称。 别说一千斤,一万斤都打不住。 第七十章 诛你十族 提审房里的气氛愈发凝重。 杨金水突然插话:“我把话说在前头,你们两个如果为了逃避罪责胆敢诬陷朝廷甚至诽谤圣上,就不止是贪墨这么简单了。” 这番话明显是警告上头的郑泌昌何茂才,有些东西可以攀扯,有些东西一定要注意限度,不然大明律法里,处刑的方式也分很多种的。 海瑞厉声道:“杨公公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金水起身:“没别的意思,这案子我就不听了,几位锦衣卫兄弟帮我盯着点,别让这两个畜生乱嚼舌根,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 杨金水不走,海瑞也打算借此赶他走了。 “不要管他,你们继续说。” “今年五月初三,新安江九县的闸门你是奉谁的命令扒开的!” 海瑞不止想扒开浙江贪墨一案,对于毁堤淹田一事,也没打算放过。 何茂才犹豫了一会儿,想到杨金水临走前的威胁,心里又突然来了气:“自然是杨金水指使的。” 李青云插嘴道:“杨金水不过是一个总管太监,你们两个,一个浙江巡抚,一個浙江按察使,杨金水何德何能命令得动你们两个。” 海瑞:“可有证据?” 何茂才一时话短:“没有证据。” 锦衣卫朱七一拍桌子:“没有证据还在这里胡言乱语。” “你再胡搅蛮缠,按照大明律法,我可以动刑。” 何茂才觉着情形不对了,看着一旁的郑泌昌。 海瑞制止:“你不许说,让他说。” 何茂才咬着牙又想了想:“杨公公当时说是奉了上面的意思叫我们这样干的。” “哪个上面?你是说杨金水奉了皇上的意思让你去毁堤淹田的?” 锦衣卫朱七冷哼一声:“老子告诉你,你攀扯到谁我都不管,你要是往皇上身上扯,唐朝宋朝最多是诛灭九族,我大明朝可以灭伱的十族!” 何茂才吓得一颤:“我没有这么说。” 李青云:“前言不搭后语,乱讲一通,你若是再胡乱攀扯,几位上差大可直接动刑,对付你们这些贪官污吏,锦衣卫可从不手软。” 何茂才低下了头:“毁堤淹田是小阁老写信让我们干的。” 海瑞还打算问下去,对于何茂才只供出严世蕃,明显不满意。 他内心深处真正要做的,其实是进谏言。 李青云示意海瑞停住,说道:“毁堤淹田一事暂且打住,此事相关案卷都还在胡部堂手中,若是案子往深了查,少不得要把胡部堂唤回来,眼下抗倭局势正是焦灼之际,且容后再议。” “我们接着讨论沈一石家产一事。” 海瑞看着李青云,有些意外。 李青云摇了摇头,眼神示意海瑞,不要再追问下去。 海瑞脸色一沉,但想了想正在前方战斗的胡宗宪,还有自己亲手送去的淳安建德两县义士。 深吸了口气,将此事暂时揭过,问何茂才:“我问你,你刚才说,你们干的事都是为皇上干的,皇上什么时候给你下过旨意?” 李青云也松了口气,毁堤淹田一事攀扯到严世蕃可以,但牵扯到织造局和皇帝就不行。 倒严的事情,清流喜闻乐见,但涉及到皇上,事情就会变得玄乎起来。 眼下局势是织造局,清流,严党三方势力正在争斗。 李青云所期望的局势,是将织造局拉扯出来,将重心导向清流和严党。 织造局短时间内不能发生动荡,不然自己在浙江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又要举步维艰。 再找一个像现在的机会就不可能了。 “没有旨意。” “没有旨意怎么就说是为皇上办的?” “天底下谁办事不是为了皇上。” 海瑞:“你还敢狡辩,你贪墨也是为了皇上,马踏青苗也是为了皇上?” 何茂才低着头,干脆说:“织造局是为宫里当差,内阁也是为宫里当差,织造局和内阁叫我们干的事不是为皇上干的是为谁干的。” 锦衣卫猛地将桌上茶碗掷向何茂才面门:“天杀的,什么都往皇上身上扯,你在说什么胡话。” 何茂才仰面躺在地上,面门立即就红了起来,嘴唇不住地往外流血。 何茂才顿时知道,自己刚才说的诡辩道理,激起了锦衣卫最敏感的一处神经。 锦衣卫朱七挥手阻止书办:“这几句不许记。何茂才方才所言乃是毫无道理的气话,玷污圣上清名。” 海瑞:“既是气话,那自然不值一驳,朝野诸人也看的清,自然不会造成影响,写上去又如何?” 朱七:“海大人执意如此?这样的供词交到朝廷内阁看了会怎么样?司礼监看了会怎么样?怎么上奏皇上?” 海瑞:“那是他们的事,我只管审案,朝野自有公论。” 朱七:“既然是奉旨审案,圣旨上要我们查的只是浙江贪墨一案,这些无关的供词,都要统统删去。” “不可,”海瑞断然拒绝:“《大明律》载有明文,凡是奉旨审案,都要将原供词一字不改呈交朝廷,而且毁堤淹田一事,关系到浙江贪墨的缘由,于情于理,都必须呈送上去。” 何茂才手上说不出话,审讯也只好停止。 海瑞望向郑泌昌何茂才:“画押!” ----------------- 海瑞拿着供词去找赵贞吉。 李青云转头立马赶去了织造局。 织造局里,去往建德县,打探消息的锦衣卫也回来了。 刚从织造局出来的杨金水连忙询问情况。 那锦衣卫说:“我来回查了许久,这个海瑞,当真是正的发邪。自家老婆孩子和老娘,穿着粗布麻衣,家里不见一个仆役。” “稀了奇了,大明朝还有这种这般……格格不入之人。” 杨金水听完,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李青云了。 除非…… 不到万不得已,杨金水都不想用那个法子。 等了片刻,李青云和两名锦衣卫赶到了织造局。 杨金水连忙追问朱七:“兄弟,情况怎么样?” 朱七回道:“海瑞是个轴人,案词里记的东西几乎都是大逆不道,狂悖犯上之言。” “得亏是李大人,没让郑泌昌何茂才那两条疯狗将织造局和毁堤淹田扯上关系,只是贪墨一事,彻底盖不住了。” 杨金水看着李青云,叹了口气:“李青云,有什么法子,你快些说吧,我的时间不多了。” 第七十一章 票数加一 看得出来杨金水很急。 这次他过来,居然连杯茶水都没有安排。 几个随从太监也是没眼力见的,在一旁交头接耳,还没见过自家干爹这样潦倒颓废的样子。 李青云:“方法我早就和杨公公说过了,就是不知道你是否决定去做了没。” 杨金水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了,李青云,你那法子,现在救不了我。” 海瑞的供词就如同一剂重锤,将这个总管太监锤的七荤八素。 供词递交上去,毫无疑问,会引起朝野震荡。 嘉靖为了自己的名声,一定会彻查下去。 到时候,别说他杨金水,就连自己的干爹吕芳也会脱掉一层皮。 织造局的贪污不比浙江官场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郑泌昌何茂才会死,他杨金水又怎么能逃过这一劫。 李青云指了指大堂里这些人,示意杨金水让他们先散开。 杨金水来了精神,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驱散了他的干儿子们。 朱七倒也识相,没让杨金水难做,自己就带着人离开了。 片刻,大堂里只剩下李青云杨金水两人。 李青云:“杨公公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杨公公这些年是不是也贪了不少。” 杨金水点点头。 李青云又问道:“你觉得这事,皇上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杨金水:“天底下哪有能瞒得过皇上的事。” 话说着,杨金水似乎想到什么,眼睛闪出一道亮光,但随即又暗淡下去:“事没上称还好说,上了称,皇上都保不住我。” 李青云:“杨公公真这么想?皇上是保不住,还是不想保?”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了,不过也幸亏四下已经无人。 杨金水心里想着其他事,对这种话也没多大反应:“有区别吗?咱家给皇上办事,才能享受到这尊荣,眼下事情办砸了,还污了皇上的名声,皇上降下天罚也是应该。” 天罚?李青云心里嗤笑,真以为是得道成仙的万寿帝君不成。 “杨公公为皇上尽心尽力办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心里自然是倾向于保你的。” 杨金水摇了摇头,他在皇上身边呆的时间也不少,太了解宫里面那位的秉性了。 说句好听的,天威难测。 说句不好听的,有事便用,没事便黜,出了事,那就会毫不留情地牺牲掉。 或许这不只是嘉靖的性格。 天底下的皇帝大都如此。 “李青云,你到底要说什么,不要拐弯抹角了。” 李青云好整以暇地说道:“这番话都是为了安公公的心,也是告诉公公,事情还没到绝路。” “岂不闻天无绝人之路。” “杨公公这些年在织造局的作为,皇上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的局面看似危险,但其实公公的性命都只在皇上的一念间,如果能展现出让皇上下定决心保住你的价值,这般绝境自然就消了。” 杨金水:“就凭你那法子?李青云,我也和你说句实在话,昨天你来找我,你那法子我不是没有动心。” 他倏地站起身,走到大门处:“只是光凭你一个七品的身份,我拿什么去说服老祖宗,拿什么去说服皇上。” 李青云也站了起来:“正如公公方才所言,时局不一样了。” “公公为什么会在这里和我单独说话,因为你被海瑞的供状逼的无路可走。” “皇上那边也会犯难。” “吕公公那道连密旨都算不上的东西,姑且称之为东西吧,不就是让杨公公伱做一些自相矛盾的活计。” “家产既要充公,又要继续为织造局办事。” “皇上,或者说司礼监是想保住沈一石这个……”李青云下意识想说出提款机,但止住了,脑海里一时间想不到其他的词汇代替。 “总而言之,如果杨公公能再弄出一个沈一石,皇上又怎会不保你。” 杨金水先是一愣,随后在大堂之中来回踱步。 嘉靖那边自然是不舍得沈一石这個钱袋子的,杨金水的活路就在其中。 至于倒严,那就更不可能了。 安排赵贞吉做浙江巡抚,李青云海瑞为陪审官,抓捕郑泌昌何茂才,看似是清流借助改稻为桑的大势,倒严即将功成。 但实际上,倒严就算会发生,也绝对不会在现在发生。 因为严党最大的柱石还在和东南沿海的倭寇血战。 想通了关节,杨金水也终于下定决心:“咱家就按你说的做,给老祖宗上一道疏,事情成与不成,就只能寄托天意了。” 李青云见状心里大定:“在下一直觉得,凡事可以人为,都是天意如此。” 把李青云想要做的事情看作是职位推举。 有三个人手里拿着投票权,分别是司礼监,严党和清流。 老板,也就是嘉靖,拥有最终决定权。 眼下他争取到了司礼监这一票,只要再争取一票,那么事情就大差不差了。 如果三票齐全,那就真的是天意如此了。 只不过李青云也没信心拿到清流这一票。 没错,清流这一票比严党还要难拿。 杨金水脸色也终于恢复如常。 吩咐几个干儿子进来,端上茶水,瞧着俊俏斯文的李青云,忍不住问道:“咱家到现在还是很好奇,沈一石的下场你也看见了,为什么你还要千般算计地冲上去接下这差事。” 对于李青云而言,浙江贪墨这道漩涡,他有充足的退路可以走,这趟浑水可他非要参和。 就为了着急爬上那个位置? 这般精于算计的聪明人会想不通这一点? 还是说,这个李青云本性就是乐于冒险? 对于杨金水的疑问,李青云微微一笑:“该说的都和公公说过了,公公与其揪着这点不解,不如抓紧时间写奏疏。” 杨金水也不管了,干脆说道“那咱家丑话也说在前头,你与我说的所有话,甭管好听不好听,都会一五一十的上报皇上。” “就看司礼监,内阁和皇上认不认你吧。” ----------------- 就在李青云与杨金水交谈之际。 海瑞拿着供词找到了赵贞吉。 赵贞吉还是愁眉苦脸地坐在案台前,看着案卷。 海瑞面无表情将供状递了上去。 海笔架对上了不粘锅…… 第七十二章 天下之事,坏在何处? 与海瑞一起的,还有一名锦衣卫。 赵贞吉拿着供状,细细地看了许久,脸上的表情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 锦衣卫也在一旁不说话,房间内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海瑞开口打破了沉默:“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俱已招供画押,中丞大人看过之后,如若没有其他问题,就可以上奏朝廷了。” 赵贞吉抬起头,一时间不知道是喜还是悲,或者说,惧意更深一点。 他望向锦衣卫,问道:“这份供词,上差可是看过了?” 锦衣卫那头:“自然是……看过了。” 赵贞吉又看回海瑞,三个人又恢复到静静的模样。 “那上差的意思是?是否立马就将此供状递交上去。” 那锦衣卫犹豫了一下说道:“所有有关圣上的话都要删去。” 赵贞吉问海瑞:“海知县,你怎么看?” 海瑞毫不犹豫回答道:“《大明律》载有明文,凡是奉旨审案,都要将原供词一字不改呈交朝廷呈交皇上。改了,便是欺君。” 锦衣卫看着赵贞吉,轮到他表态了。 赵贞吉也知道躲不过去了,细细思量了一番:“郑泌昌何茂才两人所招供之词,牵扯甚广,还需谨慎行事。依我看,这供词还需要再斟酌一下。” 海瑞:“中丞大人可是要重审?不知是供词哪里有问题,哪里需要重审?如果重审,那又该谁来审?” 海瑞一连串的反问毫不给赵贞吉面子。 赵贞吉当即也冷下脸:“《大明律》是有明文规定。可身为臣子,明知逆犯是为了规避罪责诽谤圣上,也不忍将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送上去有伤圣名。” “这是为人臣子之道。” 他必须表态了,因为这份供状里面的话实在是触目惊心。 对于里面长长的一串严党犯案之人的名单,赵贞吉是有些欣喜的。 但是后面那些供词,每件案子到最后一定牵扯到了织造局,牵扯到了皇上,这就让人不免得害怕了。 赵贞吉为官多年,深知其中利害。 他一直秉承着一个原则,倒严可以,但绝对不能牵扯到皇上,不然一切休矣。 眼下这份供词要是呈递上去,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海瑞:“诸位若是不满意这份供状,大可以再审一遍,但我的这份供状,必须一字不改地呈奏上去。” 赵贞吉一时间犯了难,忽然他想到李青云:“李知县呢,他不是和你们一起审讯吗?他人在哪里?” 海瑞:“李大人在一旁协助旁听,基本没有参与审讯。” 赵贞吉手指轻轻敲着供状,心里想着是,自己没有搭理李青云审讯其他犯案官员的想法。所以他干脆也不沾染这件事了。 如此一来…… 赵贞吉缓缓道:“此事还需细细考量,就算要呈递上去,也是明天的事,上差可先回去休息休息。” 支开锦衣卫却没有叫走海瑞,赵贞吉是想留下海瑞做思想工作了。 那锦衣卫也猜到了,没有多说,当即告退。 房间里此时就剩下赵贞吉和海瑞。 海瑞直接问道:“不知中丞大人留我下来,所为何事?” 赵贞吉缓缓说道:“海知县,你做官也有很多年了吧。” 海瑞答道:“从嘉靖二十八年到现在,大约有十二年了。” 赵贞吉:“你做了十二年官,自然会明白一些事,有些话在朝中能讲,有些话不能讲。” “不知中丞大人有何教诲。” 赵贞吉:“你和谭子理是朋友,是他向裕王爷举荐的你,我也素知你是个刚直之人,但眼下朝局正值动荡之际,有些事情不能说出来。” 海瑞不卖关子,直截了当说:“中丞大人明说吧,可是因为郑泌昌何茂才两人的供词牵扯到了皇上。” 赵贞吉:“你明白就好,这份供词,拿回去再改改,就这样呈递上去,会惹出大乱子。” “我不明白,这里面不过是一些狂犬吠日之言,中丞大人为何要如此小心翼翼。” 赵贞吉听着心里突然有了火气:“你还是不明,那我与你细细说来。” “你为什么还要纠着沈一石家产变卖一事不放?” “圣旨的意思,查抄沈一石的家产充入国库,以缓亏空,如今郑泌昌何茂才两人私自变卖给徽商,如何不要查清?” 赵贞吉:“那你可曾想过,前方胡部堂正在与倭寇血战,他们的军需怎么办,沈一石如今现银不足两万,丝绸只有百匹,前方军情如火,三千架织机能够送给胡部堂去打仗吗!” “如此军国大事,伱都分不清吗?” 海瑞大声道:“正是因为我分得清,我才一定要彻查,沈一石二十五座作坊,一百余家商铺,六万多亩桑田,卖给商人,能给国库收回上千万的库银,这对国家有多大的利处,中丞大人也分不清吗?” 赵贞吉一字一顿:“海知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抄没沈一石的家产追缴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的赃款,充作何种用途,都是你不该管的。” “依旨办案,职责所为。” 海瑞依然不为所动。 赵贞吉一时气短,他怎么都没想到,大明官场居然有如此不可理喻之人。 他又转过话题:“圣旨安排我来当浙江巡抚,你和李青云当陪审官,这其中用意,难道你不知情吗?” “你可知道,眼下这个局面,有多少人在京城里殚精竭虑,做了多少谋划,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 “为了铲除奸党,这些年牺牲了多少有义之士。” “你可知道,这份供词会让多少人的努力前功尽弃?” “万世之功,一步之遥。浙江一案,万不可牵涉圣上,一旦牵涉圣上,又将前功尽弃,严党依然不倒,且将祸及朝中举荐你我之人。” “这件事,你到底明不明白?” 赵贞吉被自己的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此时目光灼灼盯着海瑞。 海瑞目光幽幽:“天下之事,真的坏在奸党吗?” 赵贞吉呆住了,他心里此刻只有一個想法。 这个海瑞,是个疯子。 天上大日高悬,普照万物,背衬朗朗青天。 第七十三章 若人人如你,我亦行道 房间内突然变得死寂。 赵贞吉突然庆幸自己支开了锦衣卫和手底下的人。 不然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进到外人耳里,他赵贞吉偏偏又在此处。 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有些赵贞吉不敢听,也不想听。 “我不与你争辩。”赵贞吉从案台上拿起一份公文。 千般话语都说不动海瑞这个直人,只因这种人所行所言在其心中都是天大的道理,犹如高山一般不可动摇。 “你素来爱讲远大的空话,却忘了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倭寇之患对我东南沿海百姓之荼毒,不是你在口头上就能讲清楚的。” “本院现在派给你一件公务。七战下来,我军势如破竹,剿灭倭寇之势已然成为板上钉钉,如此千秋大局,比什么都重要。你立刻将下一批军需送往前方,五日内送到胡部堂军营!” “也睁开眼睛看看,胡部堂在前方做的是什么样的事业,再来回想一下你所谓的大局。” 海瑞接过公文,面无表情地收下:“敢问中丞,那钦案不审了吗?” 赵贞吉不胜其烦:“还审什么,都已经这样了,还审什么,供状我原封不动交上去,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后续审讯,就等十天之后朝廷的旨意。” “接着审,还是就此结案,你都不要管了,现在你只需要把军需运给胡部堂。” 见海瑞接了公文没有动作,赵贞吉眯起了眼:“你不愿去?” “当然愿意。” 海瑞说完,跨步走到了门口处,回头给赵贞吉留下这一番话:“中丞大人,大明正德十二年,倭寇侵我海南之澄迈、临高,那年我四岁,家父死于倭寇之手,倭寇之患,我比你更懂得,我自然也知道这世道上,到底哪些事轻,哪些事重。” 言罢,出门而去。 只留得赵贞吉尴尬立在原地。 押送军需是件苦差事,放在三国时期,这叫粮官,出了名的送命职位。 遇事不决,先杀粮官可不仅仅是一个调侃的话。 当然,时代变了,押送军需的活计交给文官之后,这个职位的死亡率就大大降低了。 海瑞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接到了命令就打算马上出发。 在大门处海瑞看到了向他走来的李青云。 “玄卿是刚从织造局回来?” 李青云停下脚步:“刚峰兄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海瑞:“想问的事情多了去了,只是眼下没有这么多时间谈。” 李青云:“刚峰兄可是要去哪?” “奉中丞大人之令,五日之内押送军需到胡部堂大营。” 李青云眼睛一亮:“我这里正好有封书信,可否麻烦刚峰兄替我转交给胡部堂?” 海瑞的眼神瞬间变得耐人寻味:“你早知我会送信给胡部堂。” “凑巧,凑巧而已。” 海瑞深深地看了一眼李青云:“玄卿,你这般行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瑞没有明说。但李青云知道,他指的是为什么在提审房里要为织造局做掩饰,事后又为什么赶去织造局。 这些海瑞都知道,李青云更是当着他的面去做的。 李青云淡淡一笑:“我只是在做我想做的,正如刚峰兄在做自己心中所想做的,两者之间,不过是道器之间的差别罢了。” 海瑞默然:“何为道,何为器?” “不重要,对社稷,对百姓有帮助便足够了。” 海瑞看着李青云发亮的眸子:“那玄卿就等我回来,好好与我说上一通。” 李青云叫住要走的海瑞:“结果可能未如伱我所愿,但求问心无愧,有些答案,胡部堂也可以与你一说。” “刚峰兄,莫要气馁,若是朝中人人皆是你,我也是行道之人。” 海瑞哑然失笑,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不留恋离开巡抚衙门。 ----------------- 都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但这句话放在大明朝并不合适。 大明一朝户籍制度将全国户口按照职业分工,规划为民户、军户、匠户等籍。各色户籍世袭职业,不容更改,是继承自元朝的“诸色户计”。 因此在大明的军营里,住的全是军户,子承父籍,世代为军,可以说是铁打的营盘,铁打的兵。 明朝在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 温岭东南一战,军队在戚继光和胡宗宪的带领下摧毁了倭寇在浙江东南最重要的巢穴,极大的杀伤了倭寇的有生力量。 胡宗宪在卫城里部署着接下来的战役,力求一举肃清为患多年的浙江沿海倭寇。 海瑞带来的军需恰好给打了胜仗的将士们发饷钱,大帐外是一片热闹,大帐内的胡宗宪和海瑞却是太安静了。 烛火照帐。 海瑞望着胡宗宪眼里的血丝,心中一凛。 早早准备好的话语此刻突然说不出口。 胡宗宪看了一眼海瑞,轻笑道:“你和李青云在淳安建德两县做的事,真是令人佩服啊。” 海瑞:“比不得胡部堂在前线浴血奋战,都是些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胡宗宪称赞:“好一个分内之事,要是人人都能做好分内事,也不至于世道艰难。” 胡宗宪这句话是有点怨气的。 他身边缺少太多能做好分内事的人了。在外打仗,除了谭纶和戚继光,就没几個靠得住的。 上到皇帝内阁,下到郑泌昌何茂才,都在掣他的肘。 以至于他要在夹缝中,艰难腾挪。 “卑职这次来找部堂,除了押运军需,还有两件事请教。” “你说,但我不一定回答的满意。” “第一件事,今年五月九个县决堤,是否另有隐衷?” “你为什么不去问李青云,还是说,他也没告诉你?” 海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他与我透露过。” 胡宗宪:“那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问,这件事的案卷已经上交刑部,如果要翻案,需要有充足的证据,并请示朝廷,然后到刑部调阅案卷。” 胡宗宪这是不想追究的意思了。 海瑞迅速想明白其中关节,也不再过多纠缠,问出下一个问题:“部堂可知道,郑泌昌何茂才将沈一石充入国库的家产私自卖给了徽商。” 第七十四章 票数加二(还是求一下追读) “我知道,而且很清楚。”胡宗宪缓缓说道:“而且事情还不是那么简单。” “郑泌昌何茂才这两人当初狗急跳墙了,不止是要把沈一石的家产变卖,还打算卖给我的乡谊。” 海瑞脸色一变。 胡宗宪在前方打仗,后方这样针对构陷于他。 他们怎么敢,这般若是误了军国大事…… 胡宗宪解释道:“当时我在外打仗,没顾得上杭州城里那些肮脏龌龊的算计,是李青云托高翰文传了口信给我,我也才能劝住那些人。” 海瑞一愣。 这他也预料到了吗…… 说起信,海瑞想到了李青云拜托自己交给胡宗宪的信。 于是他从袖子里把信拿出:“此行除了有些问题要询问部堂外,李青云也托我给你送封信。” 胡宗宪接过信件,拆开,很快看完。 看完之后,脸上的表情耐人寻味,似乎有一丝宽慰,又有一丝不忍。 胡宗宪放下信件:“你在审讯郑泌昌何茂才两人关于贪墨的事?还牵扯上了织造局” “正是。” 胡宗宪摇了摇头:“不会有结果的。” 他还想多说什么,但忍住没说出口。 海瑞也不意外,自己所作所为究竟是不是无用功,让朝野去评价,自己但求问心无愧。 “信里写了什么,部堂可方便告知。” 胡宗宪倒也坦率:“李青云让我帮他一把,写封信给严阁老,帮他接手沈一石留下的财产。” 海瑞脸色大变:“怎会如此?” 一时间,海瑞觉得李青云疯了,居然往整个浙江贪墨案最危险的中心里扑。 胡宗宪回想起九县决堤那天,那个穿着七品青蓝袍服的知县,在自己面前据理力争的样子,一时间觉得李青云的大胆行为正常了不少。 胡宗宪直截了当问海瑞:“军需是不是不够了?” 海瑞犹豫一二,点头。 “那难怪了,沈一石的家产转卖这一事,经过你们这一搅和,肯定半途而废了。” “没有商人敢接手沈一石的家产了,后续的军需就只能靠查抄郑泌昌何茂才的家产,但就算是抄到了部分家产,勉强补上军需的窟窿,后面的改稻为桑也就彻底没了办法。” 国库依旧亏空,就只能从头掠之于民。 世界好像是个巨大的回旋镖,兜兜转转一圈又回来了。 从马踏青苗,改稻为桑开始,掠之于民,然后掠之于商,最后掠之于官。 现在又要重新掠之于民了。 “李青云在信里说了,国库空虚,北御鞑靼,南抗倭寇,这些军国大事,都指望着今年这五十万匹的丝绸。” “眼下他勉强做到了百姓的田亩不被贱卖,可是难保百姓辛苦结下的生丝不被贱卖,而他不忍见到百姓再饱受丝绸之苦,恳请我帮他一把。” 这是李青云拉的第二票。 票数归属严党,由胡宗宪出手。 海瑞陷入了沉思。 这便是李玄卿的“器”之法吗? 以身犯险,毁家纾难。 他李青云也是如此刚直之人。 “部堂打算如何?” “此般做法,为国为民,我自然是要帮他的,只是心中还是不忍他跳进这个漩涡里。” 胡宗宪站起身:“他是个思变之人,既可以当利剑,又可以作柱石,大明朝现在一潭死水,危机四伏,让这样的臣子倒在……党争之上,实在可惜。” 帐外的热闹声越来越大。 海瑞拱手就要告退。 胡宗宪说道:“海知县大老远来一趟,不去见一下淳安建德那群义士吗,多亏了他们,我才能打的这几场胜仗。” “海知县,你与李青云,是浙江里少有的能提供帮助之人了。” ----------------- 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不消几日就到达了京城。 不过最先到达的,是杨金水最早呈奏的,记录着李青云在淳安县的收支账册和严党名单。 在五天后的黄昏,直闯崇文门,送到了西苑司礼监值房。 彼时吕芳,黄锦,陈洪都在。 黄锦看着奏本,脸上露出大佛一般慈祥的笑:“杨兄弟倒是是妙人,当真是事无巨细呈报上来,不过话说回来,这個李青云也是够胆大,这些读书人见着我们,巴不得躲得远远的,现在还有个找上门来了。” 陈洪眯眼看着奏本不说话。 吕芳也不甚在意,虽然是八百里加急递送上来的,但上面记录的消息着实不甚重要。 唯一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奏本上提到的海瑞,在审讯郑泌昌何茂才两人时,有意拉上织造局,恐怕会造成麻烦。 陈洪小心问道:“老祖宗,这奏本可要给万岁爷看。” 吕芳将奏本随便丢在桌上:“先押着吧,主子在修行,这些事,还不能惊动他。” 不过在随后的一天,另外一封八百里加急,并且由一名锦衣卫贴身护送的奏本以更加迅捷之势,送进了司礼监。 此时天色将亮未亮,睡梦中的吕芳被当值太监唤醒,匆匆忙忙和其他四位秉笔太监赶进了值房。 屋里屋外亮起了通明的灯火。 这次的奏本不一般,当值太监仅仅看了一眼,立马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叫来了老祖宗。 奏本中,由李青云和锦衣卫复述的审案供词早已一张一张按顺序用镇纸玉石压着,摆在值房内的大案上。 此时,真正的供词被赵贞吉压着,再过几日才能到京城。 几页供词,吕芳飞快扫过。 其他几人早已看过,此时屏着呼吸等待吕芳的反应。 吕芳抬起头,抓过一旁的茶碗,朝着地上的砖石狠狠砸去。 名贵瓷碗瞬间裂开,茶水四溢。 “浙江到底要干什么!严嵩和徐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司礼监值房里所有人噤若寒暄,他们从未见过老祖宗这般生气。 由不得吕芳发这么大的火,奏本上供词的内容简直心惊肉跳。 如果真的被呈递上来,送到内阁,司礼监,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陈洪在一旁开口:“两家内斗,扯到我们宫里来了,这不是明摆着吗,徐阶那边嫌弃事情不够大,多找些人杀,最好杀得人头滚滚。” 另一个秉笔太监说道:“这赵贞吉也真是个不识大体的,前面打着仗,后面掐成这样,这让胡宗宪怎么办,严阁老小阁老就算再怎么不是,这时候也不能乱起来啊。” 这个太监心里也是装着九州万方的。 第七十五章 真·户部尚书算账 嘉靖一朝为什么没有成为崇祯一朝。 抛开天灾不讲,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现在的人都拎得清。 现在的文官太监都知道孰轻孰重。 明朝末期,坏如魏忠贤对在外打仗的武将,那是一个银子都不扣! 其他人就见仁见智了。 陈洪在一旁阴测测说道:“在浙江没拦住这供状,就这样放任这等狂悖犯上的奏本进京,我看杨金水也是糊涂了。” 黄锦开骂:“放你娘的屁,杨金水要是拦得住,怎么会不拦,现在刀子都砍着我们自己人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黄锦!你说谁呢,你看看杨金水都做了什么,奏本再过几日就要送上来了,天下皆知,他想了个什么法子,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难道就能遮住这天大的丑事。” 黄锦没理他,对着吕芳说道:“干爹,这事,您说句话呀?” 无论是出于皇帝自己的名声,还是和杨金水的兄弟情。黄锦心中是不想让这奏本给皇帝看到的。 但兹事体大,一切都要听吕芳的安排。 吕芳闭上眼,沉默了少许:“都别吵了,把昨天杨金水急递的奏本一起拿过来,准备一下,万岁爷一醒,咱们就把奏本送过去。” “内阁那边就先别管了。” 黄锦心里着急,但却不敢多说。 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犯多大的错事都好,就是什么都不能瞒着皇上,有什么就要说什么,这是第一要义。 按吕芳所想,奏本是一定要呈上去的,但是怎么保住杨金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吕芳睁开眼,对黄锦着急的心情也都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咱们琢磨琢磨,怎么和万岁爷说吧,杨金水这个法子其实还是有用处的。” 他知道黄锦是个心善的,出言安慰道。 日出东方,嘉靖帝虽然十几年不上朝,但是对于早起打坐还是勤奋的。 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 偌大的宫殿里,只听见嘉靖沉稳的呼吸,修长的体态,加上身上穿着的道袍,还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嘉靖修道的地方素来只有吕芳能进。 吕芳打着一盆热水,等着嘉靖修行完毕用热毛巾敷面。 台子上的嘉靖突然出声:“今儿個怎么这么早?” “醒的早,就想着早点过来伺候万岁爷。” 嘉靖:“睡不着?有什么烦心事能让你吕芳都睡不着?怎么,前方胡宗宪吃败仗了?” 吕芳:“回万岁爷的话,胡宗宪打了好几场胜仗,现在正准备毕其功于一役,彻底肃清东南沿海的倭寇。” “好事,这胡宗宪还是得力的,严嵩有眼光啊,这点严世蕃比他父亲差远了。” 当然是好事,这些年因为剿灭倭寇,国库不知道花了多少银子,省下这笔钱,国库亏空就能大大缓解。 但瞧着吕芳支支吾吾的样子,嘉靖瞬间警觉:“浙江出事了?” 吕芳拿出奏本,将头抵在砖石上:“下面的人办事不力,往主子看了之后千万不要动气。” “这是杨金水今早八百里急递上来的奏本,除了奴婢,还没其他人看过。” 嘉靖立马起身,吕芳适时将奏本递了上去。 嘉靖将奏本凑近了看,将供词一张纸摊开。 看完一张便丢在地上。 片刻之后,三层八角的台子铺满了白纸。 吕芳跪在下方,静静等待。 嘉靖:“东西是谁送来的?” 吕芳:“是杨金水托锦衣卫送来的。” “叫他过来。” 一名锦衣卫被叫了进来,趴在精舍门外,一动不动。 嘉靖盯着那名锦衣卫,语气无喜无怒:“除了你还有谁见过里面的供词?” “回万岁爷,没有任何人见过,属下直直送进了司礼监。” “海瑞审案的时候你在场?” “开头的时候没听到,后面一刻不落。” “你都没听到什么?” “审郑泌昌的时候属下不在,审何茂才时我和杨公公都在场。” 嘉靖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杨金水也在?” 锦衣卫一五一十回话:“杨公公一开始在,后来打断海瑞审讯,就不在了。” “赵贞吉在不在?” “赵贞吉一直没露面,在忙胡宗宪前方打仗军需的事。” “还有一个人呢?” “另一个陪审官李青云没有参与第一次审讯,第二次审讯的时候在场。” 锦衣卫停顿了一下:“这份供词也是李青云和属下在织造局里一起复述给杨公公的。” 嘉靖眼神骤然变得深邃:“李青云找你们干嘛?” “属下不知,之后杨公公和李青云单独谈了一段时间。” 吕芳突然插嘴:“禀万岁爷,杨金水还另有一份奏本呈递。” 嘉靖沉默了少许,说道:“先出去吧。” 锦衣卫告退。 嘉靖站在台子上来回踱步:“都拿上来吧,不要再藏着掖着了,这件事你想捂也捂不住了。” “奴婢无能。” 嘉靖没有理会,拿着另外两份奏本,上面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几个字。 杨金水写的奏本不长,嘉靖很快就看完。 奏本里夹着的名单和账册,让嘉靖多看了几眼,尤其是账册,嘉靖将其单独拿出。 只见他闭上眼,心里又默算了片刻,睁眼之后眼中竟有一丝兴奋。 “这两份奏本你都看过了?” 吕芳老实答道:“一份奏本是今早刚到的,另一份是昨天黄昏时送来的。” 嘉靖问道:“你是杨金水的干爹,他送来的这奏本上的东西,伱怎么看?” “万岁爷在这儿,哪里轮得到我说话。” 嘉靖笑骂道:“收起你的小心思,朕都知道,你无非是想保住这杨金水。” 吕芳适当做出慌乱的神情,忙不迭请罪:“奴婢有罪,浙江天大的差事交给了杨金水,却办的一波三折,让万岁爷动气操心,误了国事。” 嘉靖饶有兴趣地看着吕芳:“抬起头来,朕不要你请罪,你请罪能请出钱来?能解决国库亏空的问题吗?” “杨金水是个得力的,既然他有法子,那你就说说这法子可不可行?” 这是要司礼监表态了。 第七十六章 表态决议 嘉靖此时的反应其实是出乎吕芳意料的。 因为在他看来,奏本里的供词最严重的应该是审讯官背后,也就是清流的态度。 海瑞的态度是否代表了清流的态度? 清流是不是已经狂妄自大到除了严党外,还要对宫里面的人动手了? 但嘉靖此时居然都没在意,反而问他杨金水的法子可不可行。 吕芳思虑再三:“织造局未有与朝廷当地属官合作的先例,况且这李青云年岁尚小,沈一石家产所涉干系甚大,应该谨慎思量。” 吕芳这番话是在退让,用退让试出皇帝的态度。 因为皇帝问他意见,很多时候并不是在问他意见,而是一个说下去的由头。 如果真要议事,又何必在道醮精舍这样的场合,又何必仅仅他一个秉笔太监。 这件事,吕芳说了不算,皇帝才有最终决定权。 只是在决定的时候会考虑一下三方的态度。 “年纪小怎么了,年纪小有年纪小的好处,甘罗十二岁拜相,霍去病二十二岁封狼居胥,年纪小的人自有一股冲劲,敢做平时不敢做之事。” 嘉靖举了两个例子,反驳了吕芳的话。 话里的意思并不是拿李青云和甘罗霍去病相比,而是表达了自己认可李青云这个方法的态度。 吕芳自然听得懂,心有喜意,嘴上却说着:“万岁爷太看得起这个李青云了,甘罗霍去病哪個不是人中龙凤,天纵之资,李青云二十有余,不过区区一个知县,前些日子还因为改稻为桑的事,为难朝廷。” 嘉靖捋了一下胡须:“对朕而言,甘罗也好,霍去病也好,他们总是是人中龙凤,但终究已经化为尘土,我大明朝需要的不是书里的甘罗霍去病,需要的是确确实实能给大明朝出力的。” “这个李青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前些日子虽然为难朕,但是念他所治的县受了灾,就不追究了,眼下淳安建德不仅都治好了,还能有盈余的钱上缴国库。” “他也是个得力的,得力的人就应该做多点事,免得有人背后议论我大明一朝有才智不能施展。” 嘉靖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明显是被账册上红滚滚的利润打动了。 那张名单,就是一张废纸。 那些个供词也只是个小麻烦事,政不由己出,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去争。 做错了,责任永远是下面的。万允万当,不如一默,最后推一个人出去顶罪就是。 那个账册,一下子抓住了嘉靖最迫切的点。 如果真按照上面的利润来,自己那刚烧掉的宫殿过不了多久就有钱可以修好,说不定还能多修几座。 吕芳小心询问:“万岁爷的意思是,同意这法子?” 嘉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台子的阶梯上,手里握着铜磬中那根磬杵,犹豫了片刻:“先让他试试,做不到,或者做不好,就把一切都收回来。” 反正,那么大一个家族在那里。 吕芳:“那奏本里的供词……” 嘉靖思虑一二:“这些供词先拿去烧了,等赵贞吉署名的奏本交上来时,把它压在内阁,到时候叫上严嵩和徐阶,再做处理。” “奴婢遵命。”吕芳说完,当即沉默下去。 嘉靖表情有些玩味:“怎么不说话了,不问问怎么处置杨金水?” 吕芳低着头:“咱们都是万岁爷的人,万岁爷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嘉靖对这番回答还是满意的:“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多少年了,你反驳朕的话都没有今天多,这么浅薄的以退为进,以为朕看不出来?” 见嘉靖有心思开玩笑,吕芳心里也松了口气:“杨金水在浙江所为,终究也是给宫里带来了麻烦,他能不能活着,全赖万岁爷的恩情,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哪里敢说半点不是。” 这是有点诉苦的意思了。 嘉靖顿了顿:“杨金水是个忠心的,这种情况了还想着替朕办事,这次饶他一回,其他人就不要放过了。” 其他人自然是宫中与织造局有牵扯的人。 吕芳:“万岁爷的意思是?” “胡宗宪还在打仗,你们看着办吧。” 这就是诛首恶,不扩散的意思了。 里面的尺度还需要吕芳自己把握,包括怎么给杨金水回话。 “把东西收拾好,等赵贞吉的奏本,到时候再下圣旨。” 吕芳当即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供词,将那张李青云拟定的名单单独抽出,放在最前头,起身告退。 ----------------- 中元节,七月十五。 盖着浙江巡抚大印的奏本在一众有心人的关切中被送到了司礼监,确认无误之后被立马送到宫中。 首辅严嵩,次辅徐阶随即被召进玉熙宫。 赵贞吉没有提前给徐阶通气,所以在徐阶看来,这次只是一次寻常的召见。 往年中元节,嘉靖也会召他们前来写青词。 严嵩早日收到了胡宗宪的密信,自然知道这次召见没有那么简单。 两人加起来快150岁,徐阶还好些,不过花甲之年,而严嵩老态龙钟的样子已经遮掩不得。 一手牵着,一手搀着,见面的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玉熙宫,在吕芳的引领下走进精舍。 看见嘉靖穿着黑白太极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 见到两人进来,嘉靖立马安排赐座。 徐阶顿时不胜惶恐,不敢落座。 殿内赐座,一向都是严嵩独自一人所受恩宠,今日皇上突然给他也赐座,徐阶一时间没参透其中意思。 “吕芳,替朕扶徐阁老入座。”嘉靖开口。 徐阶这下不得不坐了,嘉靖吩咐吕芳,是替他扶其入座,身为人臣,怎么都拒绝不了。 嘉靖看着眼前落座两人,不由得心里有一阵感慨。 从十几岁初登大位,到手握大权,再到十几年不上朝。 荏苒时光,转瞬即过。 修道设醮行,每日服丹药,也没躲过岁月的侵蚀。 嘉靖:“今日中元,敬天修醮,你们的青词可有准备好?” 两人从袍袖里掏出了早已写好的几页青词,吕芳接了过去。 日光满室,两人所写的字又大。 嘉靖也无需带着老花镜,对着青词飞快看了起来。 第七十七章 才高意广李青云 所谓“青词”,又称绿章,是道教徒们在举行斋醮时奉献给天神的奏章祝文。 嘉靖中年以后,专事焚修。 内阁辅臣、朝廷九卿、翰林院的学士们率皆供奉青词,为皇帝撰写玄文。 在嘉靖一朝,除了皇帝本人最为钟爱的钱银之外,撰写青词也成为了一条飞黄腾达的路子。 当朝大臣无不殚精竭虑、绞尽脑汁撰写青词,借以求得嘉靖帝的宠信。 青词贺表撰写得好坏,是否符合嘉靖帝的心意,成为这些人是否能够青云直上的主要条件。 内阁首辅夏吉、严嵩、徐阶等人都写的一手好青词。 嘉靖看完两人青词,称赞了两人,尤其是徐阶。 这让徐阶更加惶恐。 今日之事,自赐座以来,皇上就一直表现对自己恩宠。 自己在严嵩之下,一直谦恭忍让,似这般突出还是头一回。 他的心里打起了嘀咕,莫不是浙江那边终于抓住了严党的把柄,但皇上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此事盖过去。 徐阶一直战战兢兢,直到中元节敬天拜醮的流程走完。 嘉靖也终于进入正题。 只见他拿出两封奏疏,一封奏疏写着浙江巡抚赵贞吉几个大字,另一封比较厚,被封了起来,封口烤漆处完好无损,明显是没人看过。 这是赵贞吉呈上来的,他的一份供词和海瑞的一份。 “这份奏报是赵贞吉审理浙江贪墨一案的供词,这一封是那个海瑞审的,昨夜送到宫里。” 两人心中一凛,知道重头戏来了。 敬天拜醮固然重要,但嘉靖十几年不上朝,之所以还能保持着对朝局的掌控,也是因为他对国事从不耽误。 你可以不上朝,但你不能真的不上朝。 他的孙子小万历学到了不上朝的表象,没学到里子。 “吕芳,拿给两位阁老,给他们看看。” 吕芳拿下两道奏疏,赵贞吉那道奏疏是打开的,反倒是海瑞那道被封印着。 两人先是看了赵贞吉那道奏疏,随后对打不打开海瑞的奏疏犯了难。 严嵩扫了一眼赵贞吉的奏疏,默不作声,静等嘉靖下文。 徐阶倒是想拆开来看,毕竟清流谋划许久,就是了收罗罪证,倒严,海瑞的奏疏被如此严密对待,里面必然是有惊天罪证。 但是看嘉靖的意思,明显是不希望自己这么做。 先是赐坐表示恩宠,然后肯定他的青词,超过了严嵩这个老臣,话里话外就是肯定自己,让自己别着急,待会儿说话不要让他难做,不要唱反调。 徐阶心中一紧,赵贞吉的奏本都已经呈上来了,若是自己在此情形下不敢拆开来看,那么自己一世清名不保,出了这精舍,还怎么向裕王交代,还怎么有脸面对出生入死的海瑞。 他下跪开口:“圣上恭行俭约数十年,怎奈底下贪吏辜恩负义,有辱圣名,上侵国帑,下掠民财,祸害之最有如浙江贪墨一案,臣请严惩奏本中所记录之官员,以彰显圣上的威名。” 严嵩浑浊的眼睛看这徐阶,此时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嘉靖脸色一下子静穆了,随即说道:“自古贪官多如牛毛,我大明朝更是设有严厉刑名,往前数一千年,抓贪腐之弊,未有能超越太祖皇帝者,可如今岁月悠悠,历经百余年,天下的贪官还是这么多。” “贪官朝朝杀,朝朝有贪官。给你一把再锋利的刀,这天下的贪官都杀不完。” 严嵩老神自在,在原地不动。 跪着的徐阶心头一颤,心里好生失望,偏偏他又是那忍让中庸的性子,若是高拱在此,怕是要和嘉靖辩上一场。 嘉靖又接着说道:“不过国法天理自在,该杀的人还是要杀,不管他是做什么,是谁的人。” “只是要杀谁,又不能杀谁,就要手底下的人睁大眼睛看清楚。” 两句话,让两个老臣的心又提了起来。 “胡宗宪还在打仗呢,人可以杀,但是浙江不能乱,这是定的调子,谁都不能改。” 严嵩彻底放下心。 “眼下国库亏空,浙江除了承担战事军需,还要完成那五十万匹丝绸的订单,赵贞吉的担子不轻。” 嘉靖看向徐阶:“赵贞吉是徐阁老的门生吧。” “徐阁老举荐的人好啊,都是人才,像那个海瑞,将建德这么严重的受灾县打理的井井有条。” “还有那個李青云,自己也上了一道疏为君分忧。这让朕想起高翰文,他提出的‘以改兼赈,两难自解’方略,浙江的桑田才能这么快改好。” “你们两个替朕掌掌眼,看看这个李青云的法子,能不能办了浙江一案,应付军需,又能顾好百姓。” 吕芳拿出杨金水送来的奏本,拿给了两位阁老。 又一道疏……到底有多少道疏不经内阁了? 奏本放到徐阶手上,徐阶心中充满疑惑,拿到严嵩附近与他一起看。 严嵩扫了两眼,结合胡宗宪送来的书信,心里明白了个大概。 只剩下徐阶还在斟酌。 奏本观点无非这几条:一、诛首恶郑泌昌何茂才,惩治主要官员;二、官商合办,接手沈一石财产;三、推广“淳安模式”应对战时经济发展。 观点其实是很笼统的几条,区别是执行人。 自古以来,治理地方,应对天灾的都是用这差不多的道理,只不过不同的领导者,将结果导向不同的方向。 况且,这份奏本真正想打动的并不是他们两个,而是台上那位万寿帝君。 至于李青云拿出什么打动皇上,那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让徐阶在意的是,李青云凭什么一个知县能够上达天听,越过内阁司礼监,奏本直达皇上那里。 或者说,他怎么敢的? 徐阶对这个刚从严党那里迷途知返的李青云心里隐隐有了忌惮,他的所作所为虽然没有损害清流的利益,但是他最大的错误是没有事先与清流的任何人商讨。 有时候结果并不重要,过程中犯了忌讳,即使是有好的结果,猜忌的种子埋下了。 不安分的印象也已经留下了。 徐阶还在沉思。 嘉靖开口催促:“徐阁老,你觉得怎么样?” 徐阶晃过神来:“严阁老老成谋国,十几年朝政处理的井井有条,人人佩服,还是先听严阁老的意见吧。” 严嵩揉了揉老花的双眼:“老臣认为,从他治理受灾县便可得知,此人才高意广,乃栋梁之才,他日说不得又是一个胡宗宪。”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七十八章 谁是赢家? 嘉靖有些意外地看着严嵩。 徐阶也带着些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严嵩,然后又立马将视线转移开。 李青云是谁?那可是刚从严党脱离,站队清流的人。 严嵩居然会为此人说话,还将其比作下一个胡宗宪。 出于什么目的才会让严党头子为一个背弃严党的人说话? 嘉靖的眼神变得有些玩味,对严嵩这个老臣,嘉靖始终是用得顺手的,只不过近些年的行径愈发猖獗自大,让他有所不喜。 这次议事,在他所设想里,无论打不打开海瑞那道疏,始终是要对浙江官场上的严党成员动刀的。 严嵩作为严党头子,自然会阻挠清流成事或者做出反击。 眼下严嵩居然意外的配合,还抬高了李青云的调子。 莫非严嵩是真老眼昏花了,看不出来,这李青云的奏疏里手脚动作可比赵贞吉要大的多。 徐阶:“严阁老言过了,这李青云何德何能与胡宗宪相比,此事还不如交给赵贞吉,他为人沉稳干练,品级上,身份上都比李青云更适合做这件事,交给他也正正适合。” 对于意料之外的事,徐阶打算还是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去做,因此他向嘉靖推荐赵贞吉接手。 嘉靖哪里能答应,给赵贞吉接手,他能变出钱来吗,变不出钱,最后能抄他的家吗? 嘉靖朝着吕芳使了个眼色。 吕芳心领神会:“赵贞吉已经担任浙江巡抚的位置,掌管一省民生,已经属实不易,况且织造局总管太监杨金水也举荐了李青云,赵贞吉沉稳干练,可以在一旁盯着,也再合适不过了。” 嘉靖接话:“吕芳说的对,朕觉得这个主意挺好。” 这是盖棺定论了。 徐阶此时也不好多说什么。 嘉靖拿回海瑞那道奏疏:“赵贞吉和海瑞的两道奏疏,一道朕和你们都看了,另外一道朕和你们都没看,看过的自然是我们君臣做主,没看的,就交给天意吧。” 说完,就将海瑞那道奏疏丢进了黄金制成的火盆中,连同着青藤纸和朱砂一起燃烧,化为灰烬。 “赵贞吉列举了郑泌昌何茂才的罪名,其他涉案官员,就交给赵贞吉和李青云去审讯,求稳,但不可放过大罪大恶之人。” “严阁老。” “臣在。” “票拟就交给徐阁老来写吧,郑泌昌何茂才两人都是严世蕃举荐的,这件事你不方便参与。” 严嵩立马趴地请罪:“臣子识人不明,酿下大祸,恳请皇上治罪,革去他的吏部堂官之职。” “用人之道贵在知人。而人心之辩最为艰难,偶尔看错一個人不算什么,况且严世蕃虽然瞎了一只眼,但也没全瞎。” “他不是还举荐了一个高翰文吗,我看他在浙江事情就办的不错。” 说到这里,嘉靖突然笑道:“朕记得,这个李青云也是严世蕃慧眼识珠安排去淳安县的,如此看来严世蕃还是学了严阁老一部分本事的。” 徐阶的心彻底凉了。 虽然浙江官场可能会被他们清流一党接手,但这也只是打了严党的脸而已,根本没有伤着严嵩父子两人半点。 浙江贪墨一事,百官目光所在,罪证详实,铁证如山,居然也撼动不了严嵩父子分毫。 陛下当真是没有倒严的意思…… 至于重提李青云与严世蕃的关系,嘉靖有自己的小心思,既然小金库的钥匙给了李青云,那他就不能再和清流走的那么近。 天子门生就应该有天子门生的样子。 “徐阶。” “臣在,你把李青云和赵贞吉的奏疏拿回去,不要在内阁拟票,带到裕王府,和高拱张居正他们一起商量一下。” “是。” “吕芳。” 吕芳赶紧走到严嵩徐阶旁边,也跟着趴下。 “织造局也该清理一下,沈一石不过是织造局一书吏尔,家中资产居然能牵扯这么多官员,家里就这点家当,今天搬砖,明天拆墙。” “不要把玉熙宫都给搬空咯。” 吕芳连忙请罪。 “告诉杨金水,把底下人都看好了,他现在背着失察的罪名,做好了将功赎罪,做不好,就把自个儿绑起来,送到京师吧。” 嘉靖看着趴在地上的三人,朝中最大的三股势力的领头人跪伏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 该收场了。 “今天中元,朕要祭天,你们要祭祖,都退下吧。” 徐阶和吕芳两人站起,严嵩却依旧趴在地上不动:“启奏圣上,臣有事请旨。” “奏。” 严嵩:“国之大局一是充实国库,二是东南剿倭。改稻为桑虽能缓解国库之忧,但时间太长,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眼下军需告急,各部官员俸银都已然发不出,军国大事,万不可完全指望在那五十万匹丝绸订单之上。为求稳而言,臣奏请鄢懋卿南下巡盐,清厘盐税,充作国用。” 嘉靖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准!” “浙江贪墨一事,举朝震动,为肃清吏治,臣请任罗龙文为八省巡道御史,整饬吏治,监督政务。” 严嵩后一件请奏就是要给清流上眼药了,他这明显是在找补今日的输局。 今日这场议事,没有任何赢家。 清流没有完成倒严的目标,输了。 织造局要被彻查,杀得人头滚滚,也输了。 严党损失粮税重地,一派重臣人头落地,还是输了。 整个浙江贪墨案,审到这里,没有任何赢家。 严嵩的提议是一根萝卜一根大棒,目标是嘉靖,但嘉靖偏偏拒绝不了,严嵩给的太多了。 他也在向嘉靖展示,我手底下的人虽然贪钱,但是也能赚钱。 赚的钱还不用经过国库,直接进入你的小金库里。 条件是,你要答应我后面的要求。 交换和妥协,这是政治上的默契。 嘉靖依旧准了。 在他心里,严嵩这般做法有另外一个信号。 清流与严党之间的斗争更加激烈,那么他手中的权力就会更加巩固。 他嘉靖,才是这场贪墨一案最大的赢家。 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李青云。 严嵩徐阶搀扶着起身,拜谢嘉靖,躬腰后退着出去了。 嘉靖挺跪在神坛前,乘着袅袅青烟,戴上鲜花芳草的香冠,虔诚地拜了下去。 第七十九章 是君子还是小人 严嵩乘着轿车回到了府中。 严世蕃,鄢懋卿,罗龙文等人早就在等候。 从严嵩收到胡宗宪密信之日,就将三人叫来一同商讨。 待到严嵩喘气喝茶,也将玉熙宫里所议之事一一道来。 严世蕃性子急躁,听完之后愤愤不平:“皇上还是对我们严家动手了,只是看在你老的面子上,没下手这么狠。” 严嵩面带不虞:“把柄全让人抓住了,眼下没牵连到我们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就你在浙江做的那些事,都够诛我们严家九族了。” 严世蕃也知道这个道理,但心中还是有气:“我做那些事,都是为了皇上,不然哪里来这么多银子给他修宫殿,他倒好,出了事就抓我们的人,杀了郑泌昌何茂才,手底下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 “你再看织造局,连个杨金水都没杀,这不是针对是什么?” 严嵩摇摇头:“杨金水如今也是戴罪立功,宫里和织造局怕是杀的最凶的了,皇上也缺银子,手底下的人贪了这么多,总要拿回来。” 严世蕃对严嵩:“那你老为什么要帮那个李青云,那个李青云和我们不是一伙人,他投靠了清流,为什么爹你要助他成事,你老要这么听胡宗宪的话。” “浅薄,”严嵩骂道:“收起你患得患失的性子,遇到点事就沉不住气,这情形你还看不明白吗?” “那个李青云是私自上疏,他早就串通好了杨金水,根本没有通知徐阶高拱他们,他已经在自绝于清流一路。” 严世蕃不是真看不懂,只是事情一旦涉及到胡宗宪,心底里那点好胜心一起来,分析事情的能力就大大下降了。 “他这么做,对我们也好,改稻为桑这么大一個烂摊子,他愿意接手过去,也算是给我们把责任全带走了,以后改稻为桑成与不成,都和我们无关。” “还有,收起你对胡宗宪的敌意,你看看你在浙江都安排的什么人,都做了什么事出来,毁堤淹田,通倭叛国,这些事,胡宗宪能背的都给你们背了,伱还有什么脸面去针对人家。” 严嵩斥责其儿子毫不留情,当着鄢懋卿和罗龙文的面。 两人似乎也习惯了,只是站的稍微远了一点,假装没听见。 严世蕃深吸了一口气:“儿子知道了。” “写封信给胡宗宪道谢赔罪,拿出你写青词那些小本事,就说自己糊涂,用人不当,另外告诉他,东南抗倭的仗一定要打好了,但是也别赢的太快,太利落。” “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寇在,胡宗宪就在,胡宗宪在,就谁也扳不倒我们。” 严世蕃几乎是立即想到了严嵩的用意,点头同意了下来。 严嵩满意点了头,唤来鄢懋卿:“景卿啊,江南这一趟,你必须要走上一趟了,和那些人好好说道说道,该给钱的时候不能再吝啬了。” 鄢懋卿答道:“必然不负老师所托。” 严嵩叹了口气:“皇上终究还是起了动我们的心思,咱们这回拿出本事给皇上看看,到底谁掌权对这朝局,对这天下更好。” 他又唤来罗龙文,眼神变得犀利:“含章,这次安排你下江南,目的只有一个,抓那群清流的把柄,天天嘴上骂着我们,浑然忘记了自己也不是什么干净的东西,注意不要涉及太广,敲打一下就好了。” 罗龙文问道:“此番下江南,必然会经过浙江,要不要为难一下那个海瑞和李青云。” 严嵩思虑片刻,点头又摇了摇头:“你看着来吧,先让景卿试探一下,有漏洞有把柄就抓住,不要过于针对李青云,他手底下做着的是皇上的生意了,尽量对付那个海瑞吧。” 罗龙文拱手:“学生谨记。” ----------------- 另一边,裕王府里的气氛就没有那么和谐了。 高拱拍着桌子,嗓门比谁都大:“徐阁老,我的阁老啊,你怎么就不敢和皇上争上一争,海瑞那道奏疏,是人家拼了命弄来的,如今说烧就烧了,这不是寒了别人的心吗?” 虽然嘉靖向两人展示的时候奏疏确实未开封,但只要人不傻,大家都知道,皇上肯定是知道里面的内容。 一切都是政治上的默契,都装作没看到。 里面的内容涉及一定足以引发朝局动荡,所以才当着三人的面烧掉。 张居正也问道:“徐阁老,那道奏疏里面到底写着什么?” 徐阶叹气:“我不知道,严嵩也不知道,大概只有皇上知道。” 张居正:“不如写封信,找赵贞吉问个清楚。” 裕王:“不要再问了,父皇很明显,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高拱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那就什么都办不了吗,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大明朝的天下苍生还管不管了!” 徐阶:“肃卿,天威难测,皇上已经下旨要诛杀郑泌昌何茂才还有相关犯案官员,也包括了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几个为首的宦官。” “事情只能到这了,皇上这是,还没下定决心倒严。” 此话一出,立即就安静下来。 众人齐齐叹了口气。 张居正突然问道:“会不会,和这个李青云的奏疏有关?徐阁老事先对这件事也不知情?” 徐阶摇摇头:“毫不知情。” 张居正:“那这个李青云到底想做什么,所有人都在围着郑泌昌何茂才转,唯独他找上了杨金水,还直达天听将奏疏直接交到了皇上身上,他所行究竟是为何?” 他接着分析道:“他是严世蕃举荐的知县,毁堤淹田后加入了我们,徐阁老还亲自给他做保,我实在想不出,他是为什么要擅作主张,做这两边不讨好的事。” “他以家财接手沈一石的财产,手里还握着本次改稻为桑基本上所有的生丝产出。” “以君子之心度之,他此举若成,浙江因改稻为桑风波受累的百姓能卸下很大的担子,但奸党不除,终究治标不治本。” “以小人之心度之,他此举就是为了讨圣上欢心,贪财逐名,粗段浅薄之眼见,只顾前途,也忘了倒除奸党之大局。” “就是不知,这李青云是君子,还是小人。” 第八十章 票数加三,全票通过 张居正一通分析,鞭辟入里,在场的人纷纷点头。 高拱冷哼道:“君子又如何,小人又如何,不过是个短视之人。奸党霍乱超纲十余年,天下百姓无不痛恨,只要浙江的百姓暂且忍耐一下,就能将那严党如同倭寇一般,毕其功于一役,彻底铲除。” “说不定就是他这道奏疏,给了皇上由头,止住了倒严的势头。” 高拱这番话有些杀人诛心了,一时间众人心里都掀起了对李青云的猜疑。 张居正闻言犹豫一二:“高阁老此言有些偏激,如今的状况,倒严不成已是定局,我们此刻应该立马商讨三件大事。” 裕王开口:“张师傅所言甚是,不知是哪三件大事?” 张居正朗声道:“这其一,就是确定这个李青云的想法,他还听不听我们的话,有没有倒向严党,这对我们很重要,不然郑泌昌何茂才就白杀了,浙江就还是一团乱麻,我们也不能彻底掌控他。” 高拱道:“这个好办,叫赵孟静去打探清楚,他是浙江巡抚,无论这个李青云是背靠严党还是手握圣旨,以一省巡抚的身份处理终究是方便的。” 张居正接着分析道:“那我们就要分清楚,是善意的试探,还是强硬的试探。” 徐阶开口:“相信孟静,他能处理妥当的,待会儿我就修书一封,叮嘱他一番。” 张居正点头,继续说道:“其二,就是这圣旨怎么拟定,皇上特地叫徐阁老来裕王府拟定票拟,必然是存了其他心思,让我们商讨,给出结果。” 裕王有些跟不上思路,但还是要开口彰显一下存在感:“徐师傅,父皇那边是怎么说的?” 徐阶琢磨了一下,开口道:“圣上的意思是让孟静在上监督,操刀之人交给李青云,让他总览剩下的官员抓捕审讯和五十万匹丝绸的订单。” 高拱:“要我说,干脆两件事就一起做了,让赵孟静以巡抚的名义接管了李青云的差事,他也不能说什么,再让那个海瑞去抓去审,将毁堤淹田追究到底,干脆再乱起来,说不定还能再次形成倒严之势。” 众人心中一凛,皇上盖棺定论,严党偃旗息鼓,司礼监自割一刀,如果再把事情挑起,那必然引起大乱,浙江百姓将再次不得安宁。 这是要以民生为代价倒严。 这般做法稍有不慎,便是名誉扫地。 张居正思量一二,刚想开口说不可,谁知被人抢先一步。 “不可!” 从外走进来的是裕王妃嫔,李妃,也是后世万历皇帝朱翊钧的生母。 李妃面容端正,给人感觉如沐春风,此刻眉目间却是夹着一丝肃穆。 堂内几人不敢怠慢,一是君臣之别,二是素来也知道李妃是個识大体,见识过人的。 几人几乎是同时:“王妃。” “徐师傅,高师傅,张师傅,刚才我也听到你们的话,”李妃的脸上依旧是带着温婉的笑,“浙江从年前乱到现在,已经七月了,现在好不容易安定下去,不能再生乱子。” “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将来是王爷的天下,再来是世子的天下,你们不能只盯着一个严党不放,再过几十载不知还有多少严党又再起势,咱们一言一行,都要为了百姓着想。” “也是为了王爷和世子着想,终究是要给王爷和世子留一个得民心的天下,而不是一个混乱不堪的浙江。” 这番话说的高拱脸有些发烫。 但李妃所言也是言辞恳切,道理清晰。 高拱也就此打消了心思。 徐阶声音幽幽,补上一句:“圣上不会再让浙江乱起来了,无论孟静和海瑞再掀起什么风浪。有一人不倒,严党就倒不了,此人不仅是东南的柱石,还是严党的柱石。” 众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大家都知道徐阶说的是谁,对那个人的印象也是五味杂陈。 裕王开口定了性子:“那就按照父皇所想,几位师傅写好票拟,再下旨到浙江,那李青云就暂且不针对,试着拉拢一二,也不要阻他的事了。” 李妃点点头,然后又回到卧室带孩子去了。 两件事议论下来,大堂内气氛有些沮丧。 只因这两件事,他们在其中都没法有任何作为,感觉到深深的无力。 裕王:“张师傅,这第三件事又是什么?” 张居正调整好心态:“这第三件事就是接下来如何应对严党的反击。” “明眼人都看得出,我们此次针对严嵩严世蕃的行为,他们之前陷入改稻为桑的泥沼里腾不出手,现在大局落定,他们必然会对我们出手反击,无论是鄢懋卿巡盐,还是罗龙文巡道,我们都要多加小心,做好准备。” “罗龙文,一个妓院里出来的制墨贩子。”高拱说话也当真辛辣:“平生所为,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张居正:“就是因为上不台面,所以最是难防,这段时间我们也要吩咐下去,尽量安分些,不要被抓住把柄。” 他补了一句:“尤其是浙江,郑泌昌何茂才的职位空出来,必然是我们的人去补缺,罗龙文也一定会盯上浙江这块地,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放弃。” 裕王眉间也多了一丝愁绪:“若是如此,浙江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位子就要安排妥当的人去坐,才能扛住罗龙文,还有一个打秋风的鄢懋卿。” “让谭纶去吧,他与孟静,海瑞也相识,意气相投,也能相互做个照应。” 徐阶:“那就先这样吧,肃卿,太岳,你们两个与我一起拟一道票拟,我们再递到司礼监批红。” 三人都是经世大才,对着李青云的奏本,加上揣摩嘉靖心意,很快就拟好了一道票拟。 司礼监中。 黄锦拿着票拟递给了吕芳。 吕芳看了一眼,吩咐道:“以内阁廷寄的名义发下去。” 黄锦好奇问道:“不用来作圣旨吗?” 吕芳:“万岁爷自有旨意,司礼监特发上谕给赵贞吉,内阁就廷寄发下去就行。” 黄锦立即心领神会。 京城,两匹快马带着旨意赶往浙江。 浙江贪墨一案似乎走到了尾声…… 第八十一章 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 浙江,杭州运河码头上。 一条船队,载着十艘粮船此刻迎风起航。 飘扬的两面旗帜,一面旗帜上写着“浙江布政使司”,另一面旗帜上写着“军粮”两个大字。 李青云和海瑞站在岸边,看着船队逐渐远去,心情都不太爽利。 海瑞心情不好是因为十艘粮船实在是太少了,送到前线,怕是连十天都撑不到。 但就这十艘粮船也已经是他们掏空了郑泌昌何茂才两人的家底才抄出来的。 没错,在巨大的军需缺口面前,赵贞吉也彻底坐不住了。 没等到京师的旨意下来,就下令查抄了郑泌昌何茂才两人的家产。 为今之计,是能顶一天是一天。 海瑞:“若是粮食还不够,赵中丞说不定就会对淳安建德的粮动心思了。” 李青云点点头:“预料之中,先前郑泌昌何茂才的家底在改稻为桑里面已经被我们掏过一次,淳安建德靠着沈一石和他们两个,加上南直隶的官粮熬过来了,剩下的粮食被惦记也不奇怪。” “到时候,赵中丞怕是会以军国大事为由,强行从淳安建德的官仓里征粮。” 海瑞眼神凌厉,神色肃穆:“浙江还有这么多犯案的官员,郑泌昌何茂才的家产、严家和京里大员在浙江的份子大头都藏在他们那里,不对这些贪官动手,反而对百姓的存粮动手。” “他枉为一省巡抚。” 李青云:“他怕是也在衡量,淳安建德的粮是稳住两县百姓民心所系,没了这些粮,哪个百姓还会继续理会的改稻为桑的国策,到时候激起民乱,给了倭寇可乘之机。” 这类似后世那个著名的电车难题。 一方是百姓,一方是军务。 前者是无辜的两名孩子,后者是一群孩子。 赵贞吉的心正在慢慢往后者倾斜。 或者说他在等一个所有人都没法阻拦他的时候动手。 要想破开这個难题,不能从选择上入手。 因为怎么选都是会有错,只有用掀桌子的方式,采用外力打破这个难题。 外力不常有,但恰好李青云有。 码头远处有一匹骏马在朝两人奔驰而来。 “两位大人,有圣旨到。请速速前往巡抚衙门。” 两人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带着两队卫兵朝巡抚衙门赶去。 不消几刻,两人下马进堂。 只看见赵贞吉和几名锦衣卫站在堂中等候。 杨金水也在,他和四个干儿子在大堂里,正脸色苍白,焦急的等待宣读圣旨。 桌上的茶顾不上喝半口,急得浑身冒汗。 由于司礼监此次批红下发的圣旨类型乃是书面圣旨。 书面圣旨又分明发上谕和特发上谕,明发上谕是由内阁向各有司衙门公开发布,昭告天下。 而特发上谕是指名发给某人,由某人向当事人宣读时才能开封。 这封圣旨是特发给赵贞吉,内容是处理浙江一案的结果,所以李青云和海瑞这两个陪审官必须在场,才能开封。 “见过上差,赵中丞。” 见两人到来,赵贞吉将一轴圣旨双手捧起。 让堂内诸人都能看清。 然后特地交给锦衣卫检查。 待锦衣卫检查烤漆封印完好无损,点头之后,亲手将烤漆封印弄开。 拉出圣旨卷轴,交还给赵贞吉。 这番动作是必要的流程。 因而有礼法,所以有威严。 赵贞吉打开明黄色的绸缎圣旨,目光迫不及待地看去,一目十行是他的本事,作为理学心学的泰斗级别人物,他两三下将里面内容完全看完。 看完之后表情满是错愕。 他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李青云。 众人也跟着好奇地看着李青云。 一下子被诸多目光注视,李青云有些不自在:“中丞大人,该宣读旨意了。” 赵贞吉如梦初醒,深吸一口气:“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众人当即纷纷跪下。 “江南织造局兼浙江市舶司总管杨金水听旨。织造局、市舶司虽归内廷管辖,实亦为国库之锁钥。朕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推衣衣之。无时不念国步之艰,民生之难。渠料一蚕一茧一丝一梭皆吞没于群蠹之口!” “沈一石何不过织造局当差一书吏耳,何以行贿于浙江各司衙门达百万匹之巨!朕已着令彻查尚衣监针工局巾帽局诸宦官奴才。念尔身为织造总管,所担差事上系朝廷,下系黎民,当加强监管手下奴才,洁身自好,助朝廷勉力完成五十万匹丝绸之订单,以补失察之罪。” 趴在地上的杨金水当即软倒在地,但脸上的表情就像重获新生。 几个干儿子跪着过来搀扶于他,被杨金水一把推开。 “浙江一省之地,先经水患,又遭倭患,可怜一省之百姓生灵。政务形势危如水火,着浙直总督署参军谭纶署理浙江按察使,淳安知县李青云暂任江南织造局浙江市舶司提举一职,会同浙江巡抚赵贞吉,织造总管杨金水通力协作,以解国忧。” “浙江八百里急递所呈郑犯必昌何犯茂才所供罪状,览之不胜惊骇!上攫江南织造局之国帑,下刮浙江百姓之脂膏,唯财是贪,曷知底里之人,又何止郑何。着令浙江巡抚赵贞吉,陪审官李青云、海瑞立刻抓捕有关犯案官员,将其所贪墨之家财充入国库,以供军用。” “倭寇未绝,此案亦无绝期。” “钦此!” 煌煌圣谕,满室皆惊! 众人拜谢领旨。 旨意读完,众生之态皆有不同。 死里逃生的杨金水朝着李青云点头示意,随即带人离开了巡抚衙门。 海瑞听着圣旨前头,本来满眼泪光,深受感动,可到后来听到不仅没有惩处杨金水,还将郑泌昌何茂才两人之事压在了浙江里,不再向上蔓延,心里已是多了一大股火气。 待到圣旨读完,心中怒火已经不可压制。 家国不分的沈一石家产,就这么被一句轻飘飘的“织造局书吏”化为了宫中私有,成为了织造局所有。 那杨金水和郑泌昌何茂才几人擅自转卖之事就被彻底破局。 其中内涵意味,让人无法深思。 第八十二章 再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 杨金水走后,赵贞吉目光不移,一直注视着李青云。 目光如同烛火一般,将李青云照得透亮,似乎想要看清他的一切。 “李知县,好本事。”赵贞吉突然说道。 眼中神色,耐人寻味。 未等李青云回话,一旁的海瑞忍不住说道:“敢问中丞大人,我的供词是否原封不动寄到了京城当中。” 赵贞吉脸色一下子冷了起来,他拂袖说道:“海知县,我本无需向你解释,但念在你一心为公,饶恕你对上官的大不敬之罪,若再有下次,我必将参奏于你,革去你的官职。” 海瑞一下子变得清醒不少:“中丞大人明鉴,在下心急了些,不会有下次了。” 才怪……李青云不这么认为,以赵贞吉和海瑞的性子,若是接着一起办公做事,这样的情形都不知道还会发生多少次。 “你的供词,我一字未改,全部上交给了司礼监,你若不信,自己去找驿丞书办问话。” 李青云拉住海瑞:“中丞大人可还有要事,若是无事,我们就暂且告退。” 赵贞吉叫住两人:“还有要事,除了圣旨,内阁司礼监另有廷寄指示。” “你们两个,与我来书房再论。” 三人来到赵贞吉书房。 说是书房,但其实也是巡抚衙门里巡抚经常办公之地。 “廷寄有载,赵贞吉李青云海瑞一干钦案人员实心办差,查办江南织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贪墨巨案,颇有劳绩,案情了结之日,内阁会同司礼监论功叙奖。” 赵贞吉抬头,看到两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海瑞心里完全不在意此事,而李青云在想更加重要的东西。 况且他对这种不经嘉靖的口,只是内阁所发的指示性通知文件完全不感冒。 所谓办好贪墨一案论功叙奖,以他们两个的职位,顶天了升一个知州。 而在刚才的圣旨里,李青云已经被授职市舶司提举,虽然只是暂任,但好歹也是从五品的职位。 完成那五十万匹丝绸的订单,盘活嘉靖的小金库,这才是大明朝最有前途的官路。 还是海瑞打破了沉默:“功绩?叙奖?升官了又如何,不知道到时我们又能怎么给百姓做事,给朝廷做事。” 赵贞吉目光悠悠,看着海瑞,终于彻底明白他心中火气的来由了,于是心中刚才对海瑞的一丝芥蒂散去。 只要你也是一心倒严的,那就是自己人, 他言词恳切对海瑞说:“你所想之事,亦是我所挂念的,奈何天意如此,严党气数未尽,我等也不可灰心丧气,先抓紧办好朝廷安排的事才妥当。” 说到严党气数未尽的时候,赵贞吉特地看了一眼李青云。 “现在当务之急是为胡部堂前方抗倭筹集军需。圣上有旨意,让我们去查抄牵扯到浙江贪墨一案的有关官员,将他们的家财尽数充作军饷。”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内阁有指示,此次涉案官员数目不可过多,点到为止,浙江现在还不能乱。” “该抓什么人,不该抓什么人,你们把握好一个度。” 那你呢,我的巡抚大人……李青云差点忍不住开口问。 海瑞直接了当:“还请中丞大人明示,什么是该抓,什么是不该抓。” 赵贞吉对海瑞好不容易好起来的印象瞬间又变差了,他没好气地说:“织造局那边就是不该抓的,所有牵扯到织造局的都不要再管了,圣上已经让他们自己去彻查,我们也不好管。” “浙江的其他官员,尽量就是,蚊子可以拍,但是老虎,抓几只就够了。” 海瑞:“旨意让我们抓捕一切有关人等,廷寄中可有明示让我们违背旨意这样做。” 赵贞吉:“海知县!” 赵贞吉一声大喊让他自己都失了神,作为理学心学大家,平日里讲究的就是一个养气功夫,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为豪。 如今被一個七品知县激的破防,让他心绪一时极为复杂。 他顿了下来,深吸了口气,语调平静地说道:“我不与伱争辩,等新任浙江按察使到了,让他与你说。” 李青云问道:“敢问中丞大人,若是查抄官员财产仍然不够军需所用,那又该如何?” 赵贞吉:“总能顶上一阵,等时间拖过去,秋后了,将今年该收的税赋,尤其是桑户的蚕丝税收上来。” 李青云紧追不舍:“收购生丝什么价格?” 赵贞吉目光一闪:“国事艰难,我打算以官价一半收购,苦一苦百姓,骂名我来担。” “军国大事,百姓也能谅解。” 海瑞声调猛地提高:“再苦一苦百姓!那么多赃款不去查抄,那么多贪官还在吸着百姓的血……” “赵中丞,是朝廷让你这么做,还是皇上让你这么做?” 赵贞吉也不辩驳,以势压人:“我是你的上官,执行的是朝廷的意思,出了事我负责,你只管听话办事,但若是不听话办事,惹出了事端,我第一个将你革职查办。” 海瑞:“无需中丞大人费心,若真是如此,我海瑞请辞。” 说罢,海瑞拂袖而去。 丝毫不给赵贞吉留面子。 书房内顿时只剩下李青云和赵贞吉两人。 “中丞大人可还有其他事要说。”李青云着急出去找海瑞。 赵贞吉再一次被海瑞这个下属拂了面子,纵使是四十年的养气功夫,此刻都有点承受不住。 他干脆说道:“无事了,走吧,走了也好,省得添堵。李知县,本府要统筹全局,查抄官员家产之事,就交由你去做,你可有意见?” “不负中丞大人所托。” 赵贞吉点点头:“你既然早就有所打算,那么自然懂得怎么去做。” “我虚长你一辈,有些话说起来不好听,但你最好是听听,有时候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不能三心二意。” 李青云听懂了赵贞吉的意有所指。 “那下官先告退。” 赵贞吉:“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知情,鄢懋卿巡盐,必然经过浙江,还有罗龙文为八省御史,即将也要下江南理清吏治。” “李知县可要小心行事。” 面对赵贞吉这暗藏机锋的话,李青云呵呵一笑,没有理会,只是在走出大门时回头说了一句。 “中丞大人,其实李某人,也不怎么喜欢苦一苦百姓。” “我觉得,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 上架感言(求首订!) 上架咯! 回头看,发现自己写了八十章。 上架的时间也确定了,在23号零点之后。 也就是明天。 我看看能不能多更几章。 我真的不懒啊,写小说真的又难又费力,每天四五个小时整出四千字,耗费了大量的精力。 我保证,明天的更新尽量向一万字靠齐,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一下,给个首订。 拜托拜托,这对新书期真的很重要。(给各位老爷再磕一个) 在上架日常爆更的基础上,如果五百首订,每多两百订我就加一更吧。(希望能有五百订吧) 从来没有试过写这么多字数,哈哈,居然坚持过来了。 真的是咬咬牙,就写了好远了。(我知道这放在网文界里不算什么。) 老实说,我犯了很多新人犯的毛病。 一开始连作家助手都不会用,写出来的东西错字很多,这里对每一个帮忙挑错的兄弟道个谢。 你们真的太强大了。(感言总不会有人还能挑出错字吧……) 我一开始写这本书的原因是看了一個大神作者的书,然后那段时间也在追大明1566这部剧。 当时就萌发了写这个故事的想法。 然后一动笔,好家伙,写小说真吉尔难。 有人说我写的太直白,其实写一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我也略懂,只是有时候会担心大家看不懂。 看不懂当然是因为太弯弯绕绕了,笔力不足,给的信息不够,就容易漏写东西。 那我就成小丑了。 哈哈哈,开个玩笑。 我也没想到这本书能写出来,写到上架,这多亏了大家的支持。(重重的磕一个) 当时想着冲一冲三江,可惜还是遗憾落败了。 不过对于我来说已经很超出预期了。 不上三江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上了三江对我来说要更加的海阔天空嘛(bushi)。 故事还在继续 李青云和海瑞会给大明带来什么变化,让我们期待一波。 第三男主张居正戏份好少,但莫得办法还没到京城,故事最精彩的部分都还没开始。 女主戏份更少。 什么?你问女主在哪? 在写了在写了。 另外回答一下书评里的一些问题。 故事背景是1566里的,世界观也套用那里的。 一些称呼上的错误,可能是我直接用了电视剧里面的。 大家指正,我立马去查,去改。 诚挚的感谢留到最后。 这本书要感谢我的编辑无书大大,这是我的第一位编辑,人很好,性格也很温柔的一个人,目前单身的帅小伙。 然后要感谢对本书起到重大指导作用的面具大大,武行大大。 还有水友群里一直支持帮助我的小伙伴们。 当然特别感谢给我打赏和月票的小伙伴们,你们太帅了。(给你们再磕一个!) 最后最后,求个首订,拜托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