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一灰》 高家大院(上)1 高家大院在登州府高家寨,也不都姓高,只是姓高的占大多数。 最大的院子里住的都是高家的人,而且整个寨子里主事儿的是高家的老老太爷,分管各项事情的人也都是高家的人。 高家的人不霸道,和气生财,虽然家里地多,可用工也多,家里光长工就养了一百多号。各有分工,会种地的种地,能修房的修房,能赶海的就出船打渔,各司其职。忙时就忙,不忙时凑在一起舞刀弄枪,练个一招半式,保护寨子。 这高家寨从康熙爷起就有,有多少代了别人不清楚,也没有人问这事儿,只有老老太爷心里清楚,因为他的手里有高家的老祖宗,就是族谱,一代代写得明白,就供在高家祠堂里。逢年过节领着几家的家主到祠堂里烧香跪拜,平时就只有老老太爷才能进去,别人都不让进,更别说那些小屁孩子了,那里算是禁地。不是里面有什么秘密,或者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而是高家的祖宗不容打扰。 老老太爷名字叫高殿祥,八十了,身子骨还是非常硬朗,拄根棍子四处看看,看到什么不顺眼的也不说话,等得闲了就找几家主事的来说说,从不主动得罪人,所以没有人背后说他坏话。 高殿祥是非常注重学问的,不管姓不姓高,只要是寨子里的孩子都必须到学堂里去读书。教书先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就是自从寨子里请了第一个先生进来,就在这里讨了老婆,扎了根。爹当先生,生了娃,学问做得好,就还当先生,如果娃不成事,就从外面再找先生进来,有家的就带家一起进入高家寨,没有家的就把高家的合适小嫚嫁给他,这样就定居了。 高家认为,只有这样,先生才能卯足了劲儿教孩子们学问,没学问,就见识短。 高家的后代不能没见识。 如果生活没有波澜,那就不再是生活。有一天,海面上开来了一艘大铁船,上面挂的是外国旗,肯定不是清政府的黄龙旗,再说满清也没有这么大的铁船(其实有,只不过老百姓看不到,都在旅顺口,威海卫等港口停着,除了日常操练,很少出来,更不到琴岛这种小渔村)当人们看到这么大的船时,都惊呆了。 铁船上都是红毛发的洋人,说话叽里哇啦的,远看也看不太清楚。 小渔船也不敢靠近,人家有枪有炮,挨枪子的滋味儿可不好受。 可是洋人却不开枪,只是乱叫,看没人理他们,就放了小船下来,看样子是想上岸了,而他们的船肚子太大,到了浅水地方就又搁住了,动不了。就又在那里喊,手里似乎还拿着票子在摆动。 这回渔民们懂了,他们是想让自己帮助他们上岸,看样子并没有危险,就把小渔船慢慢地试探着摇过去,把他们一个个地扶到了自己的小船上,送到了岸边,同时也从洋人手里拿到了票子。其他的渔民一看,都争相把船靠过去赚钱。没有船的,干脆跳到了水里游着把洋人背到了岸边,逗得已经上岸的洋人哈哈大笑。 看着他们编好了队伍走了,看看手里的票子,是钱,是外国钱,去哪里能换成铜钱最好。 大铁船调了个头,拉了一声响笛,往远处的深海驶去。 德国人就这样占了胶州湾,理由是大刀党杀了他们的传教士。 德国佬为此还开了个会,虽然占的理由是有了,可是真要是贸然来打,估计也会有伤亡吧,德帝国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钱而来,土地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他们知道这片土地不属于自己,无法长久驾驭,所以就跟清政闲聊,说要是搞个军事演习,要临时借用一下琴岛码头,这种荒诞的借口估计只有晚清这些昏贪之官才会相信,竟然同意了。 说来也怪也不奇怪,没有放一枪一炮,条约就签了,租借这里九十九年,说是租借,但没有给租金,要是提前不租了还需要清政府赔钱,这种协定只有在那样的历史情况下才会有,也只有没落的晚清贝勒才会签。 为了保住夕阳江山,他们耗着老祖宗留下的一条条矿脉,他们摇着尾巴乞求洋大爷尽可能给自己留点儿。在他们眼里,这些人不是邻居家的强盗,不管哪国人,只要不是中国人,那都叫洋大爷,必须要让洋大爷高兴,不然洋大爷就抽丫的。 若干的红毛怪开始在胶州湾抢东西,琴岛附近抢完了,就往远了抢。 这一占就是十七年,一直到一战爆发,小日本借口对德宣战,没漂洋过海去欧洲打德国,竟他奶奶的出兵占了胶州湾。正所谓人熊了被欺,柿子软了被捏,一个国家弱了只有被占的份儿,跟人一样儿,连个屁也不敢放。 高家寨里,年长的在一起聚会,商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高殿祥大声地喊着,可是声音在嘈杂中根本不值一提,气得他一拍桌子,才算是镇住了这些人,都错愕地看着他,其实这些人都是在乱呛汤,根本拿不出个正经主意,真正拿主意还得是高殿祥,毕竟份儿在那里摆着,经验在那里放着,谁敢不听。 高殿祥叹了口气“我知道,我说话是越来越不管用了,不过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趁着我没死,我还得说几句,眼见着洋人是离咱们越来越近了,眼见着奔莱西,奔咱们这就过来了,你们怎么想的,都说说,没啥主意就听我的。” “那就您说吧,我们都听您的。” 齐鲁大地乃是孔孟之乡,对长辈的尊重是全国任何一个地方也比不了的,全家不管多少人,不管你小的多有能耐,主事的老人一开口,就都必须得听着,这是雷打不动的。 “自打洋人上了岸,我就琢磨了,肯定不是好事,果不其然,使坏来了。咱们老高家在这高家寨呆了这么多年了,没两百年,也一百多年,也攒下些家底,可就这些家底,要是洋人一来,谁也守不住,就咱们寨里那几杆破枪,几把烂刀,都不够人塞牙缝的。” “那是,那是,烟枪队都不敢管,咱们这几个猴人能管得了么?” “所以啊,只能是跑。” “跑?往哪儿跑?” “往关东跑,就那边还太平,而且以前去的人说,那边人少地也多,土也黑,比咱们这里富裕多了,那边人也不排外,以前去的人都也还不错。” “那能行嘛,可老远了呢……”人群里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再听我说几句话就散啊,”高殿祥清了清嗓子又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世道好,谁愿意走这条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问题是呆在这里肯定是个死,所以你们几家大户的回去商量一下子,谁走,谁留,别断了根,再商量个以后联系的法子,别以后见面不认祖宗。把老祖宗(指族谱)誊几份,出去的带上,别丢了!行了,散了吧,说多了也没啥用,你们自己回去商量去吧。”就再也不理这些人,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回上房去了。自己是肯定不会走的,他死也要死在这个寨子里。 高家大院(上)2 各家也都回各屋,一些小的就出了院子回自己的家。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因为不知道哪天洋人就会打抢到这里来,这里将不再是家,而是战场,而且这场仗注定赢不了,这里一定会被烧个精光。也有心存侥幸的,万一烟枪队醒悟了呢? 能把这伙人赶跑,或许寨子就留下来了呢?凡事总要往好处想吧!这样想的人,就默默地摆弄土枪,土炮,再把刀片磨上一磨,不再跟那些想走的人交流,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强求谁,毕竟这是生和死的抉择。 想闯关东的人意见也不一样,有的想从海里架船走,这样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洋人的军舰就在海上停着,时不时有些小汽船出海巡弋。可洋人也懒,一般走不太远就回去了,他们只喜欢抱着娘们儿喝酒睡觉。如果晚上架船,声音小些,只要离开胶州湾的地界就安全了。 有的想从陆地走,想的是走海上要是遇上洋人就只能跳海,从陆地上走就不同了,各家可以协作起来,先探路再走,晚上走,白天找隐蔽点的山窝窝睡觉。 出来的时候,还是简单地分了一下家,各家还都分了些钱,穷家富路,有些钱还是好过些,东西就不能带太多了,毕竟是逃命,不是走亲戚、游玩。 最终,高龙旗跟高凤旗打算走旱路,由他们俩带着九十二口人走莱州、青州府奔济南府、直隶,顺利的话再走天津卫,直奔关东。当然过哪河,脱哪鞋,走到哪儿也不一定,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目标还是奔关东。 高义旗跟高云旗打算走海上,想直接奔天津卫或者奔奉天,走水路只要避开洋人的船,烟枪队的船基本上是不管的。要命的是食物和水的问题,带多了会馊,带少了支持不了几天,不过他们还是很有信心的,从小就使船,对于海上的气候也了如指掌,只要小心些应该没有什么大事,所以他们哥俩是下定了决心走海上,而且也有九十八个人跟着他们。 这四个人是亲兄弟四个,在高家寨里算是青年里的拔横的,功夫好,体格壮实,胆子也大,不过为了人能更多地活下来,哥四个也分成了两帮。 还有另几家也都分了队伍,做好了准备。 不想走的,大多数是些年龄稍微大一些,离不开家的人,他们都打算陪着老太爷一起,即使是洋人打过来,也宁肯站着死。当然心里还有些侥幸,想着这么大的登州府,那么多的军队,至于让洋人轻易地打过来?要是事态平息了,不也就不用死了,不过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已,濒临死亡的满清政府从上至下都怕极了洋人,根本不敢跟洋人动手。 高殿祥每天都让寨子里的后生(有一些不是本姓的人,又没有地方可跑,就都集合到高家大院里来听从老高家调遣)去外面打听形势。不过形势并不好,眼看着洋人是越来越近,附近的小寨子都让他们抢了,也杀了人,脑袋就挑在枪杆子上。 高殿祥把留下的孩子、没结婚的后生和年轻一些的女人都关在了寨子后山的洞里,怕他们跑出来,隔上一段就加了道门,嘱咐他们千万别喊,别引起洋人的注意,那样就真的灭门了,断根了。等过一段时间再出来,能活就活,如果还是不能活,那就是命了。 这一天,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老老太爷,洋人来了。” 可能真的怕了,虽然没尿裤兜子里,可也上气不接下气的。 高殿祥一听“怕什么,走,上寨墙,看看去,你大(da,爹的意思)呢? 还有你二爹?” “他们都在后面呢,他们好像有些怕了呢。” “没出息,后生,你怕不?” “我不怕,怕个啥了,大不了命不要了么,打死一个就回本。” “好孩子,走,跟老老太爷去看看。” 后生搀着高殿祥走上寨墙,远远一看,大路上来了两个高高大大的人。 人都说山东产大汉,就是说个子高的意思。可是跟这两个人比还是矮了些,瘦高挑的,一个扛着枪,一个手里拎着枪。稍微走得近点,看得清楚些了,果然都是红毛子,因为没有戴帽子,头发在阳光下泛起红色的光泽。 “就两个?” “是,就这两个!” “两个有啥怕的?走,下去看看。” “老老太爷,能行嘛?要不咱们躲躲也,行不?” “还是怕了不是,没事,有老老太爷呢。” 两个人下了寨墙,打开寨子门走出去,迎面正堵住两个洋人。 “你们两个来干什么?”老太爷问道。 可是德国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指着嘴和肚子比划着。高殿祥一看,估计他俩是饿了,人家也没欺负咱们,也不至于就跟人家动手。 “那进来吧。”回头跟后生说,“你去后面弄点吃的给他们,他们像是饿了。” “老老太爷……”后生有些踌躇。 “去吧,没事,让他们吃饱了,看看他们想干啥?” 后生便去后面拿了些东西出来,寨子里的人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人也没有几个会做饭的。这些日子以来,家都不像个家了,不过吃的东西倒是有。好吃不好吃在其次,都能做熟,肉、鱼也是不缺的。稀里轰隆地摆了一大桌子。 两个德国佬一看,眼睛都直了,但没有如想象那样扑上去就吃,而是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然后看了看高殿祥,意思是我们可以吃吗?高殿祥乐了,点了点头。 两个人才坐下,看样子真是饿了,也没了矜持劲,甩开大嘴开吃,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吃得一片狼藉,中间后生还端过来些酒,他们先是小尝了一口,感觉味道还不错,只是辣得有些皱眉头。 吃完了,估计吃得有些多,就四处踅摸,后生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就看高殿祥,老头乐了“真他妈是畜生,吃完了就拉,去,领他们去茅房。” “噢!”后生才明白,便壮了胆子上前拉了拉其中一个人的袖子,意思是跟他走,两个人想都没想就跟上走了,枪也不拿,就放在桌子边儿上。 人们都远远地看着,没有人敢上前动,而且老老太爷坐在这里压阵,他没说动,谁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叽里哇啦的声音响起来,看样子拉得很爽的样子。 等从茅房出来,走到老太爷面前,竖了竖拇指,然后打起了哈欠,看样子吃完了不只是拉,吃完了还要睡。没办法,老太爷只能是安排两个人找个屋子睡觉。 没想到这两个人还真能睡,刚开始,人们都想着看看他们醒过来要干啥,可眼见着快半夜了,还是没有醒。就只能是留了两个人守夜,剩下的人都回去睡了。 中间偷偷地去后面洞里说了一声,让里面的娘们孩子再忍忍,看看第二天事情有变化没。知道外面没有打仗,里面的人还是很高兴,能多活一天算一天,能不死才最好哩! 守夜是非常辛苦的,但没办法,要是两个洋人半夜反了性,开枪倒是还行,就都吵起来了,一起收拾他们。可要是使别的坏,大家不知道,可就糟了。 高殿祥年龄大了,觉轻,刚开始睡不着。说是不怕死,谁不想多活几天,而且自从这帮人来了之后,家就散了,路上那些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后来就睡着了,醒来就问,那两个洋人呢? “老老太爷,那俩人早早就睡醒了,又尿了泡尿就走了,我们也拦不住,本来想叫老老太爷了,不过看也没啥事,就让他们走呗。” “噢,走了好,走了好。”高殿祥心里算了稍微安定了一些。 回头把家里人从洞里叫出来,好好吃了一顿饭,然后安排下去,别大意,还得提防。 果不其然,过了一个礼拜,又来了 高家大院(上)3 这回有十几个洋人,却也不是来抢东西、打寨子,一路走一路叽里哇啦地说叫,里面还有一个中国人,在一群大个子里面显得不合时宜。 高殿祥照例吩咐把他们请进寨子里,那中国人是个翻译,大体说了来的意思。 就是上次两个人吃寨子里的东西好吃,就叫其他人一起来吃,还偷偷地跟高殿祥说,别惹这帮人,惹急了就杀人,不惹他们,他们一般不杀老百姓。 高殿祥自然是唯唯诺诺,还偷偷地塞给翻译几块小碎银子。在大清后期都花的是铜板,银子算是稀罕东西,哪个人见了也都是眼红的,翻译推辞了一下就收了。 就这样,这帮人隔一段时间就来寨子里吃饭,喝酒,吃完了就睡,睡醒了就走,竟也不伤人。寨子还真就保下来了,高殿祥也又活了十几年,享年九十二岁。他临死前说没太多遗憾了,要说还有放心不下的,也就是那些当年为了躲洋人而出去的孩子们,一直没有讯息,如果联系上了,就让他们到祖坟前说一声。 高龙旗跟高凤旗走的是旱路,还没走多远就听说海上出事了。烟枪队打散了一伙儿渔民,船烂了,好像逃到岸上一些人。到底是不是高义旗和高云旗,不知道,毕竟逃难的人不只老高家。老高家出来的也不只他们这些人。 哥俩一商量,就在青州府的地界找了个庄子,给了里正、保长些钱,就在这里等着,看能不能等到他们那哥俩儿个。不过一个月过去了,也没有那拨人的消息,便也不再等了,让官面上的人看见是不行的。 清朝末年对于移民是放开一些,但必须是官许移民,如果擅自移民也是不可以的,所以像高家这种大批的流动如果被烟枪队看见是要惩处,一般情况下都是罚钱之后遣回原籍。 大海很安静,轻微的风迎面吹着,像一只只的手在水里搅,泛起一层层的浪,像是绿野里的一只只小羊,在追逐中玩耍,你顶了他的屁股,他撞了你的腰杆。 太阳很毒,却不觉得热,热量都让这温柔的风给带走了。船桨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得老远,没有惊到海鸥,也不会吓到水里的鱼,这点变化在漫漫的大海中不值一提,再平常不过。 五条船连成一只船队,缓缓地行进,有时会燃起烟火,是该做饭的时候了,这是赶海人的特点,什么时候饿便什么时候吃,没有固定的时间,赶上鱼群了,就要多打几网。而这次,他们顾不上撒网试渔,这是在逃命,生怕遇到洋人的汽船,那船开得快,只要看到影子,那就跑不掉了,所以他们尽量绕着岛子走,以便看到危险就往岸上靠。 船是不能停的,在这大海上只要一停船就会让洋流不知道给带到哪里去,即使是夜晚也必须行进,不然的话可能一觉醒来,不触礁也已经是千里之外了。船上也有锚,但这里的渔人都知道不能抛,遇到危险时起锚是来不及的,所以青年人就都换着班儿地摇桨,不让任何一条船掉队。 高义旗跟高云旗在头船上,他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保持清醒,因为他们两个对这片海最熟,能躲过明礁暗礁,后面的船都要跟着他们走。这样走了一天多,没有遇到洋人,眼见着快要出了胶洲湾,就要安全了,大家的心里都放下许多,如果能尽快在大连湾上岸才算是真的安全。 奉天是东北的地界,但严格上说还不算是东北,奉天也是危机重重,战乱多多,所以目标是定在吉林或是黑龙江的山里,那里才太平。 天色渐渐暗下来,天不再是蓝色,慢慢变成灰黑色,海也不再是湛蓝碧透,慢慢变得混黑污浊。从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闷雷慢慢地滚过来,浪越来越大,海水开始涨潮了。浪潮越来越近,好像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地飞奔而来,那种压抑的感觉越来越近,越来越强烈,好像是那枪尖刀尖已经贴到船头了,但赶海人不怕,依然不紧不慢地摇着。浪潮终于来了,顿时山崩地裂,大的过去了,余浪还一点一点地卷来。慢慢地,潮退了,大海又恢复了平静。 转了个弯,远处岸上现出点点灯火,那里不知是哪个庄子,看样子,那里还太平,去了洋人没?那里的烟枪队抢东西不?和人比,大海是温柔的,只要摸清了她的性子,别跟她对着干,渔人就是安生的,而洋人跟烟枪队就不一样了,他们拿东西从不给钱,要人命从不讲理。 想想这些,高义旗叹了口气,看着船后掌舵的弟弟云旗和边儿上划船的几个族人,缓缓闭上了眼睛,却又马上睁开,这几天出来一直在水里走,淡水快喝完了,也该靠岸补些干粮。只盼着能快些到大连湾上岸,也算是到了东北的地界,就能比那支人快好多,最好别遇上。名义上是逃难,其实也是带着家族的嘱托,开支散叶,都是亲兄弟,这支人马一定得干出点样子来,把高家大院在关东那片土地上深深地扎根,活出高家的样儿来,等有一天能再回到高家寨,也不算是辱没祖先。 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它们为什么不睡觉呢?哦,它们白天睡过了,晚上倒精神起来了,有的更是顽皮得嗖地窜了很远,不见了;有的成群结队地走着,像是逛大街(gai)一样;有的穿着别样颜色的衣服蹦蹦跳跳地显摆着,一晃就隐藏到哪儿不见了,是眼花了吗?侧下头再去找,一会儿又从前面出现了。 什么时候睡着的,不知道,等醒来时已经是太阳冒头了。红得像是小孩子的脸,他惺忪着眼看着大海,众多的霞像是被子。枕巾缠在孩子的头上,颈部,全身,孩子大约不太舒服了,就摇着臂,踢着腿,想把这些统统抖掉,那霞也懂事地离开,有缠得紧的就抖得厉害些,变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龙形的,凤羽的,奔象的,灵猴的……煞是好看。虽只是转瞬间的事儿,却能留在脑子里。终于挣脱了,刹那间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又蹦了几下,把那些云拉在了后面,云也累得追不上了,慢慢变成了白色。 高家大院(上)5 海丰是个大县城,建立于隋朝,开始就是来往马客住的客栈,多年战乱,人烟也少,经历了这几百年才把这个地方变得兴隆起来,成了有上千户的大县城,官家也派了衙门办公。 县城有四条半的街,光店面就有上百家,小摊小贩更是不计其数。有卖米的,卖面的,挤油的,卖盐的,蒸包子、馒头卷子的,下宽面、窄面、细面、抻面、柳叶刀削面的,有担担推车吆喝的,吆喝的是苹果、橙子、大鸭梨,桃李、杏子、酸杨梅,莲藕、栗子、核桃酥。 跑堂的青衣小褂,手里拿着白毛巾站在门口左顾右盼,进去的都是有钱的闲主儿,赶路的更爱门口的煎饼果子,那玩意实在,禁饿。 头戴小帽,拿着小扇,辫子铮亮,穿绸裹缎的有钱人肩上挂着褡裢;卖笑的身姿娇艳,挥着手绢;卖唱的咿咿咽咽,弦声不断;赶路的人无暇甩脸,看热闹都是闲着没事儿可干。穷也是一天,富也是一天,白天过去就是夜晚,有钱人家灯火通明,穷人窗户忽亮忽暗,还有无家可归的露宿街头,跟狗抢位,褴褛衣衫,只盼天亮,不再受这五更之寒。 这集市里还有一类人不能不提,那就是外乡逃难的人。 逃难的有两种一种是明确的目标,来到这里也就是路过,即使是呆上几天或一段时间,也只是无奈之举。或是身上没有盘缠,找个富足人家做个苦工赚几个钱权当路费,或是因为生病耽搁无法前行,等事情一了便离开,走向远方。另一种是单纯地为了讨生活,哪里能有口饭吃,就在哪里呆着不走了,不撵不走。 如果这个地方再由于灾荒或者战乱不能再呆下去,那就跟着逃难的人流往别的地方去,没有方向,走到哪里也不知道,只是活一天,算一天,活不下去就死。在这个年月,有些人活着跟死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是有口气和没有这口气而已。 高家兄弟俩算是第一种,当时一起出来的那些人都做了第二种。两兄弟只要闲一点时,就把高家的家谱抄了一遍又一遍,以便有溜边儿的族人时,给他们带上一份家谱,走到哪里无所谓,只要活着就不能忘了高家的祖训,不能丢了高家族谱,尤其是孩子,那是高家的苗。 当兄弟俩进了海丰城里已经是快掌灯了,这一路的辛苦让一家七人困苦不堪。 老大只有一个儿子,而且大了,能自己走路了,只是毕竟还小,走不了多远就想歇,但总歇也不是个事儿。俗话说,不怕慢就怕站。要是错过了宿头,在荒野里,那可真的有狼、獾子什么的,非常危险。老二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都还小,只能用挑子挑着,所以大哥的担子一头是破被、破衣服、碗什么的,另一头就是走不动的孩子。 还有一个累赘事儿就是两个妇人都裹脚,站都站不稳,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更费劲,走得久了,脚就磨得坏了,先是泡,再是血。渔家的女子再皮实,可也禁不起这样造,边走边哭。本来这一天能走出五十里地,真走下来,也就三十多里,有车有马时还好一些,如今全靠两条腿,可想而知。 这海丰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几条街也就是三家大车店。客栈是有的,但那不是逃荒的人住的,逃荒的能有个地方容身就不容易了。走到最后一家,希望也最终破灭,铺钱都一样,一晚上三个钱,好在这七口子能凑一个铺,不用跟别人去挤。 大车店也有掌柜的,人分三六九等,掌柜的也是这样。大客栈的掌柜衣服整齐,说话也慢条斯理,咬文嚼字,像是极有学问的样子。大车店的掌柜看样子就是粗人,跟占山为王的也差不多,一脸的凶相,纵是有笑模样也是嘲笑。他心里明镜似的“你爱住不住,不住我就空着,等后半夜冷得不行你再进来,还是这价儿,还少睡半晚上。” 他们心里又怎么会不知道,只能是忍气吞声地住下了,看着这家还比前两家稍微顺眼一些,前两家里面有好多鬼鬼祟祟、探头张望的货色,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能躲就躲开点吧,虽然身上也没有几个钱,但也还是怕的。 一看住下了,掌柜的脸色也稍好了一些“走吧,进屋。”便领着这些人进了侧房的屋里,抬头一看,铺上已经躺了一个主儿,便喊道“你去大屋去,总住这屋里跑。”这主儿一看来人了,便哼哼唧唧地起来,虽然不乐意,但也没有太多表达地卷起行李卷儿,去后屋正房去了。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久了,刚开始交了些铺钱,后来也交不起了,就偶尔给哪里干点活儿挣点,要不就店里有活儿干些,掌柜的也就让他住着,哪里有空位就住哪里,没有空位时就跟驴马去挤挤。这种情况基本上是少见的,因为根本住不满。 他是不想跟别人一起住的,没有人照应,要是有那么一伙人使坏,把他弄死都没人知道。反而是那种人杂的大屋,因为各种人都有,反而能相互制约一下,安全些。 这下等人只能住大车店,既然是下等人住的地方,条件自然是不好了,也就是一个大院套,拐角有茅楼(厕所),院子中间有口井,好一些的立着辘轳把,差一些的就边儿上放个柳罐。谁用水,自己打,井口很大,也有小孩掉井里的事儿,也有看不开寻死的自己跳进去。发现了,把死人捞上来,井还照用,水还照喝。 边儿上隔道墙充当马棚,说是马棚,但没有棚顶,只是里面有桩子,能拴马而已。 冬天井水冰得不行,屋里烟熏火燎呛得不行,夏天蚊虫多得不行,骚臭味熏得不行。屋里都是大筒子炕(也有的店是用木板搭起来的板铺,一睡咯吱吱直响),要烧就自己烧,不烧就凉着。南北大屋有两排炕,东西屋只有一排炕,炕上有铺盖卷,脏得不行。一般过往的人都自己带,也没比炕上原有的干净多少。脏兮兮的布缝里爬着虱子,游离着跳子(跳蚤)。晚上才热闹呢,有呼噜声,咬牙声,有唉叹声,有翻身撕坏被子声,有说梦话声,有醉酒呕吐声,有小孩子梦哭声,有大人拍打睡觉声,有睡不着的人的牢骚声,有下地尿尿的哗哗声,有上上下下的搔痒声,各种声音混成了底层人的苦难之声。 他们是早春出的莱阳,路上几经耽误,眼看着庄稼没顶看不见人了,也快到了收割的时节,如果在家里也该有收成,想想心里真的是难受,谁会放着好日子不过,落个无家可归? 天也慢慢转得凉起来,最凉还是后半夜起露水时,竟有了秋的感觉。当然白天还是热得不行,阴天下雨,那样反而是最要可恶的,路泞得拔脚,又没有好的挡雨的家么什,就找个荷叶顶在头上。 高家大院(上)4 高义旗睡得香了,竟然没有起来替班,弟弟高云旗掌了一晚上的舵,估计是累坏了,他赶紧起来替换。 “云旗,你咋个不叫我哩?累坏了吧,快睡去吧!” “没事,大哥,这几天你也累坏了,我看你睡得香,就没叫你。”说完起身到舱里去睡了。 要不是这天杀的洋人,要不是欺软怕硬的烟枪队,人们也不至于背井离乡,离开这几世生活的祖地去闯关东,这个吃人的社会哟! 嘴里吃着娘儿们递过来的干粮,高义旗望着远处,手上微调着方向,躲着可能出现的暗礁。突然,前面腾起一个巨大的水柱,就如同神话中蛟龙出水一般直冲半空,然后势头减弱砸了下来,整个船队让它给震得七零八落,紧接着周边又腾起几个水柱,伴着震死人的轰鸣。糟了,这是大炮,高义旗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前段时间也听说烟枪队拿渔船试炮的事情,不过没当回事,没想到真的是这样。 他尽全力大喊着“靠岸,边上划,往岸上靠!”可惜已经晚了,他的声音淹没在炮声、水声里。眼看着一条条小船在巨大的破坏力下成了碎片,娘们儿、孩子、族人都掉进了水里扑腾着,渔人都会水,但在这样的环境中,水性已经不起什么作用,全都靠运气,凭天由命了。他大喊着,指挥着人们划船往上靠,想救人,只是水流太大根本靠不上去,刹那之间,自己这条船也翻了,一块船板横过来打在他的头上,以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等他醒过来时已经躺在岸边,边儿上围着十几个人,也有几个娘儿们和孩子,却没见到自己的婆娘孩子。他意识到,就剩下这些人,其他的人肯定死了,他心口一热,吐了一口血,又睡了过去。 等再醒过来时发现躺在了一间板房的铺板上,额头上搭着湿毛巾。他已经躺了四天,云旗也受了点伤,不过不严重,看兄弟醒了过来,就告诉他,这里已经是威海卫的地界。 烟枪队从英国德国买了几艘大铁船,不时地开到海面上试炮,这次是让他们给赶上了,大人孩子死了二十多口,是指见到尸体的,还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十几个人。大嫂跟两个孩子已经死了,也埋上了,他的婆娘没见着,当时慌乱只看见孩子就一把拉着往岸上游,好在后面脱离了炮区,算是捡了条命。 高义旗用无力的胳膊支着虚弱的上身,大骂着“他们不得好死。” 又休整了几天,受伤的身子骨稍微好了些,便商量再启程。已经是没有什么钱了,带的东西都在船上跟船一起沉了,就只能是边扛活挣钱或者要饭。有十几个人打了退堂鼓,选择了不走,原路返回,剩下的人选择跟着两个兄弟继续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有句老话讲得好,哪儿的黄土不埋人。 这个年月天天都在死人,伤心过了也就完了。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他们肩上是高家的希望,是未来。 本来想从海上走直线到大连湾,可被迫从威海卫就上了岸,只能是从旱地走了。他们跟当地的渔民要了几个筐,弄了扁担,让小些的孩子坐在里面,有当地的渔民为了躲难也选择了跟他们一起走,这里也是天天闹兵荒。一路讨饭,一路奔青州府而去,进了河间府后遭了响马,有人被虏也当了响马。这支人脉七零八落就丢在了逃难的路上,自此再无消息。 再说高龙旗和高凤旗两兄弟,在青州府等了一个月也没有两个兄弟的消息,便又重新上路往北进发。 可能读者觉得没有什么,不就是一路地走吗?其实则不然,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在等待的时间里,身上带的钱就已经花得剩下不到一半儿了,在这样一个纷乱的社会里,即使是路过的一只鸟,也会有人拦下来拨根毛再放走,如果正赶上人饥饿时,便连鸟也吃掉了。 闯关东似乎是一个挺英雄的词儿,可谁能知道其中的艰辛,刚出登州府的地界,还是很不错的,拉着很长的队伍,队伍中也有马车,车上坐着妇女跟孩子,车老板的鞭子甩得也响,也安排前面探路的,尽量避免跟兵匪遇见。等慢慢走进济南府地界了,车子也坏的坏,修的修,修不上的就只能扔。 妇女,孩子会骑马的便骑在马上,不会骑马也只能是跟着走。再小些的就让青壮年用筐挑着,也不再安排探路的,谁也不愿意往返探路,就都小心翼翼地赶着中午和擦黑的时候走,遇上顺路的相约上一起走,整个队伍都无精打采的,有的马病了,就地杀掉,每个人包块熟肉在身上,饿的时候咬两口。没有盐,人们都浑身没劲。又都开始闹起病来,尤其是小孩子拉肚子特别严重。有的小家小户就选择留下来将养,等病好了再往前走。 高龙旗知道,不可能平平安安一路到关东,到了关东如何生存扎根也是问题,所以一路上遇到什么事情都只能是泰然处之,尊重各种选择,留点钱就随之任之。 但他们哥俩商量好了,不管哪家留下,他们两家绝对不分心,即使是生病,也坚持往前走,一旦停下,就没有斗志了。斗志的消磨是达到目标最大的敌人,它并不是瞬间的压力,也不那么强烈,可些许的耗损也会让目标变得模糊。所以,越是看不清,就越要往前走,或许距离近了就清楚了呢?这一天来到武定府海丰地界,再往前走就要进入直隶。直隶还算太平,毕竟是离着顺天府近,治安好得多,也想着能快点赶路。 出登州时的一百来号人,已经只剩下他们两家七口人了,车马也是卖的卖,死的死。从远处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一群逃荒的人,人们见了都躲着走。怕,怕什么?怕要饭要到自个身上,有心给点儿帮帮,可自己还吃不饱呢。 他们也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总要饭也不是个事儿,就拿功夫来换,看哪家户大,就上前问有没有什么活儿可做,这样能换些干粮,有时还能给点儿工钱。 说到钱,可真的是一个钱掰成几半来花,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能花钱的。有时路上看到哪片林子好,砍些枝条捆起来,歇着时编个筐篓来用,多编几个就卖了换干粮、换钱,也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好在老天不难为勤快人,只要你别懒,肯定饿不死。 高家大院(上)6 这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每天最盼着天黑,天黑再有个住的地方就更好了。 大车店也不是总有,况且也是要花钱的,最好的就是能找到庄子,再遇到好心的人,能借宿。不能就睡别人的草垛,人们见了也不怪,有时候抱柴火时发现里面有人,会吓一跳。这种事情太多了,只要不偷东西就好。 逃荒的人偷盗是很正常的,正所谓良心陷于困境。高家兄弟肯定不这样,高家的祖训就有这一条,不准偷盗,不管日子到了什么时候也不肯犯忌讳。 天慢慢的黑下来,该掌灯了。就是用一个灯碗里添着灯油,灯油就是农村自己压的蓖麻油,点着后好大的黑烟,一会儿屋里就熏得待不住人了。大车店乐得用这种油,便宜、省钱。可即便这样,点的时间长了掌柜也是不愿意的。就会借撒尿的时候敲马槽子、敲辘轳等一些能敲出响的地方来提醒注意,并大声喊道“吹灯睡觉吧,点灯熬油的,小心失火呀。”一般没啥事的人也就吹了灯睡觉了。 大嫂就着油灯微弱的灯光,翻着衣服补丁缝抓虱子,找到就用两个大拇指盖儿挤一下,发出“咯嘣”的声音。偶尔看看睡熟的孩子,把露在外面的腿塞回破被子里。 当家的两兄弟睡在两边靠墙,发出一起一伏的呼噜声。妯娌在外面借着灯影小心翼翼地洗着衣服,好多布已经糟了,太使劲容易洗坏。二嫂也洗完了,掌柜的喊声也有了,晾在外面杆上进屋,大嫂也吹了灯,各自靠着当家的躺下。 都说关东好,真好假好呢?不过听老人们说,东北那边有林子,有矿,地也多。 听说要比关里富得多。只要找个能安身的地儿,让这一家子繁衍下去就行了。 早晨起来,二嫂的脚疼得厉害,不敢着地了,凤旗给看了看,裹的脚趾丫板已经让血水给糊上了,虽然晚上也泡了脚,可是走的路太多,又打了泡,时间长了就让破的地方越来越大,眼见的是走不成了,真是越急越着急。 哥俩商量着不能在这儿耽搁,这儿离直隶,北京城也很近,看样子洋人迟早也要往这里打,别指望着烟枪队能堵得住,有些地方开始闹义和拳了,还是绕开直隶赶快往东北走。要不再买个车吧,一家人也能换着坐坐,龙旗这个想法刚提出来就让二嫂给拦住了“别别,脚再好好包包就也能走,买车那得多少钱,将就几天,长好皮就好了。” 看着二嫂的样子不是说假话,两个大老爷们的心也是相当难受。说不后悔是假的,留在寨子里死也算是在一块儿。走这条路,想着能往外散散叶,别让老高家断了后。到这步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看着大嫂二嫂,哪还有在寨子里的光鲜,虽不是穿绸裹缎,却也不是破衣喽嗖。 丏襟的罩衫儿已经分不大清楚颜色,盘扣的疙瘩头已经秃了,系不住,就钉上根布条系上,灯笼裤子裤裆大,两条腿打来打去,早已经坏掉了,索性就用线签起来成了紧绷着裤腿的,倒也灵便,只是腿的弯度就显现出来,走路一晃三摇的,不太好看。脸上也开始髭黑的,不像原来,虽然常年吹着海风,谈不上白,却也不是现在,简直就是酱色了。 大哥给二弟使了个眼色,凤旗心领神会。他知道大哥的意思是先往前走,碰上合适的就买,不用再商量。 快出发了,掌柜的走了过来“你们要上路吗?” “是啊,老哥,还得往前走呀。” “你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这么走可是真费力的,你看我这里有一个小推车(独轮车,中间一个轮子,两个车把下有两条支腿),你们用不用?用的话给上一个钱就推走吧,也是前面人留下的。” “那感情好。”龙旗赶忙跟过去看了看。 车子还算结实,轮子毂也还算紧,便号下了。两个女人各坐一边,大儿子牵根绳子拉着,高凤旗仍然挑着两个孩子,这样轻省多了,至少可以养养两个女人的脚。这就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也累了,便坐在路边一棵树下休息。远看前面一丛山,那就是海丰地界最大的山——马古山。 在清朝末年,逢山必有响马,马谷山有响马不奇怪。 高家兄弟倒是不怕,如果连逃荒的也劫,那算是瞎了眼了。也有强拉上山入伙的,却很少见,多张嘴多吃饭,除非是新挑的杆子,或者被打散了再重组的。 另一个不怕就是在高家寨时都练过武,普通人三五个是近不了身的。 歇了一会儿,高龙旗感觉远山上有些起雾。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山间起雾,有可能是有雨了。就叫几个人收拾一下准备走,大儿子睡着了没忍心叫醒就抱着坐上车,只是前面没人拉车子就不太稳,推着也费劲,凤旗就把绳子套在肩膀上给拉一下,等走过了一段也就四五里路,眼见天就灰蒙蒙的,小雨丝就落下来了。 忙招呼着停下来,从行李中找出油布盖的盖,披的披。最怕的就是这种天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正在这时,后面跟上了一架马车,车上一个老板一直挥着鞭子,让马快点走,从几个人身边过去时还回头看了看。大儿子早就醒了,天真地说“要是让我们坐车就好了。” 这何尝不是其他人的心声,可是人家也未必是顺道,也就没好意思开口。 正想着,车又兜了回来。 “伙计,让你们两个老娘们跟孩子上车来吧,车小坐不下,老爷们儿挑挑跟着走,眼见这雨下的大了,载一程是一程。” 几个人喜出望外,忙连声道谢,本来想把挑子也放在车上,可是车已经装不下了。就两个人换着挑,果然快了许多。走了一会儿,慢慢就跟不上了,毕竟人的脚力无法和牲口比。 那车老板偷偷地回头一暼,嘴角轻笑了一下,使劲一鞭子下去“架。” 高家大院(上)7 马车便跑了起来,把两兄弟落下一大截,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们一看便喊“一停,一停。”可是车老板就是不吱声,一直拿鞭子狠抽这个马,这时女人孩子也慌叫起来,女人试图站起来去拉拉车老板,见那人从屁股垫子下抽出一把镰刀比划着,就都不敢动了。 两个男子扔下挑子又追了一段儿,终于追不上,累得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突然又听见前面有孩子的哭声,往前跑了一段儿,才发现大儿子高柱浑身是泥地趴在旁边的沟里,忙拉出来问“你妈,你婶儿呢?”孩子一直哭,哭得喘不上气,看样子是吓坏了,高龙旗忙把孩子搂在怀里说“啊,不怕,不怕。” 凤旗蹲下哭了起来,这才叫福难双至,祸不单行,虽说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发生任何不幸都很正常,看惯了灾祸在别人身上发生,心里也都有所准备,可是事情真的到了自己这里,却实在难以承受。从高家寨里走出来,目的是让高家后继有人,能为高家开枝散叶,可是却把媳妇和孩子给丢了,这老天还让不让人活? 高龙旗走回去捡到了他们的挑子,高凤旗还在那里哭着。旁边偶有路过的一样逃荒的人,都摇头叹气地走过去。这种事似乎见惯,却任谁也管不了。有人说报官,可官在哪里?正义又在哪里?只能是盼望着那拐子还有一些良心,能把女人孩子放了为好。这绝对是一种奢求,拐了人不卖了得银子怎么能罢休? 三个人就又往前走,孩子坐在独轮车上用雨布盖着,把挑上的东西也绑在车上,两个人一个拉一个推,倒是轻松多了,可是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 马古山又称碣石山,相传是曹操观沧海所在。在三国中,孙曹刘三家均娶了鲁地女子为妻,故后人戏称三国鼎立就是三个山东女婿在争家产。马古山高百余米,林子很密,山势颇陡峭,山上有很多洞穴,相传达摩祖师曾在此修行。山腰有庙,太平时节香火很盛。如今官场黑暗,战乱四起,外敌劫掠,民不聊生。庙早已是破败不堪,虽未倒塌,却已经没有了香火。 两兄弟一路哭,一路愁地走到半山腰的一处山洞,想进去休息休息,等过了雨再走。刚一进洞就看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些逃难的人,不认识也不用打招呼,便也找了一个边儿上干爽的地方坐下来。还好干粮还在,水斗也没有丢,就咬一口干饼就一口水地吃着。 大儿子高柱哭累了,吃了几口就睡在了爹的怀里。高龙旗靠在石壁上,闭上了眼睛。 他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二弟,只剩下一个人了。恍惚中也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发现洞口涌进一些人,却不是逃难的,穿着比逃难的强一些,虽有补丁,却也颇整齐,手里拿着镰刀,也有红缨枪的。只是红缨已经没剩几根儿,基本上就是一个木头杆儿,前面一个铁尖头而已。 原来是响马到了,高龙旗按住了想站起来的凤旗,他知道这些人是图财不害命的,看没有钱也就走了。这次却不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包袱地翻,看样子非要抢点什么才是,不过收获却很小,也就几十个铜钱。嘴里便不干净起来,边骂,边往里走,奔着两兄弟这边而来。此人身高中等,长相不错,虽然山洞中昏暗,却也能看出眉头粗重,半方脸堂,大眼睛炯炯有神。没戴帽子,辫子蓬松的缠在脖子上,脚踝打着绑腿,绑住了整个小腿。与别人不同,手里拿着一把小薄片刀,闪着微微的光。越走越近,轮廓也越来越清晰,感觉有几分熟悉,这不是武老师吗? 武老师不姓武,本人姓刘,自幼练武,本打算考取个武官,可谁料官场黑暗,连个武秀才也没考上。好歹有真功夫,长拳短打会几套,最擅长的是八极刀法。 八极刀法源自于八极拳,讲究一个字就是快。寸截寸拿,硬打硬开,主要以碰,挨,挤,靠,崩,截为主,实用性特别强,尤其是二人对战犹为有利。刀器选择也并不单一,可以是长刀,可以是重剑,还可以融在枪法之中使用。可惜却怀才难遇,只能沦落到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教习武术混口饭吃。 几年前老爷子收留了他,让他做寨子里的武老师,他为人坦诚,也兢兢业业地教了几年。只是因为老娘在直隶永平府想儿子,让他务必回去,才撒泪分别,不想竟当了响马。 山东的土匪为什么叫响马呢?传说汉朝末年,山东的起义军比较多,他们在马脖子上挂着铃铛,当马匹奔跑起来的时候,铃铛会随之响动,所以这些人被叫做响马,当然这些人也都是做着打家劫舍的勾当。也有人说,山东的土匪特别有讲究,在行动前习惯先放响箭示警,然后骑着马匹抢劫,所以被称为响马。不管哪种说法,都离不开土匪的本意,都离不开抢劫的本质。 “武老师。” “你们是?” “我们是高家寨的。” “是龙旗,凤旗?” “是我们,是我们。”两个人扑上去哭了起来。 患难之际想亲人,如今他们把武老师当成了救命稻草。 武老师把三个人带回他们的落脚地,是半山腰的翠云庵。因为尼姑早已逃走,这里就成了他们长住的地方。一路上有明哨也有暗哨,越走林子越密,远远的还要对上几句暗语。边走兄弟俩边把丢了人的事情说了一遍,希望武老师能帮找找。 武老师叹了口气说“你们忘了文老师(高家寨把教四书五经的统称为文老师)教你们的了吗?车船店脚衙啊!” 两个人心里咯噔一下,是啊,文老师教的“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自己怎么忘了呢?其实并不是忘,是没有社会经验。况且连日赶路早已经精疲力竭,人忙无智,人穷也无智啊!武老师这里也并不富裕,但能让他们吃饱,吃了馒头又喝了些汤,最惬意的是竟然烧了洗澡水,让他们冲了个澡,然后睡下了。 武老师便亲自带人出去打探消息。 高家大院(上)8 武老师便亲自带人出去打探消息。 等第二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媳妇孩子的下落,可是让人失望了。武老师没回来,其他人也没有回来。 当响马既要防官府,又要防别的响马黑吃黑,就都有很多细作,细作打探消息是非常厉害的。 拐子拐了女人孩子无非是要卖钱,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干的,但慢慢找肯定能找到,就怕出手卖掉,孩子没问题,女人怕失身。兄弟俩已经暗暗地打算好,即使是失了身,也一定要找回来,这个乱世能够活着就已经很不错了。 没有办法,他们只能等,急也急不得,实在熬不住就出来走走,在林子里乱转,人们见了也不以为然,能进到这里不是自己人也是客人。庙后有练刀练枪的,都是花拳绣腿假把式,看样子武老师并没有太多时间教他们。走着走着,居然看到了女人,有洗衣服的,有淘米的,也有练把式的。有的人嘴里还哼着不知是什么调,细听起来 世上大变,天下大乱。 扶清灭洋,日月复来。 官不是官,天不是天。 官逼民反,民所不愿。 白莲再生,万民翻身。 换世界,转乾坤。 白莲圣母,菩萨降生。 为人父母,为人弟兄。 为人姐妹,爱由心生。 白莲下凡,天下太平。 这不是白莲教吗?两个人呆住了。 白莲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教派,盛世不见,乱世才现。传闻是从佛教演化而来,要求信众念佛持戒,不杀生,不盗窃,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每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时,总有白莲教的身影,揭竿而起,身先士卒,开反抗朝廷之先河,虽屡被镇压,惨遭屠杀,却能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等有大面积起义之时,加之有振臂一呼之人出现之后,便慢慢偃旗息鼓,不知所踪。尤其是太平盛世,民根本不知白莲教为何物。只有朝廷夜夜挂念,担心多年积怨而激起民愤。白莲教重生就是本朝覆灭的前兆。故此白莲教似乎成为了一个不祥的组织。历经多个朝代,白莲教已经不再是吃斋信佛,早就成了一群流氓响马。 高龙旗拉住一个人问道“伙计,你们是白莲教吗?” “师兄好,我们不叫伙计,互相称为师兄,我们是义和拳,归属八卦教,也是白莲教。我知道你们,是少掌柜带回来的,知道你们的事,师兄们都出去找了,海丰,这地方也不大,应该没问题。虽然翻过山就是永平府,但去那里肯定要过马谷山的,没那么容易。” 正这时有人从山下往山上跑,并喊着少掌柜回来了,少掌柜就是武老师。哥俩忙拉着孩子往下跑,孩子跟不上就一把抱在怀里。他们气喘吁吁地进入翠云庵时,武老师正往嘴里灌水,看样子也是累的够呛。 “武老师,有消息吗?” “有了,已经派人追去了,有方向就好办。” “谢天谢地,总算是有消息了。”哥俩互相看了一眼。 大儿子高柱乌黑的大眼睛眨着,估计他也在想妈妈婶婶,弟弟妹妹。 “来,你们哥俩坐下,咱们拉个呱。” 两个人坐下,这些板凳都是原来庵里的,尼姑跑了,可是这些东西还在,修修都还能用,这些人里也不缺会木匠活的。 “你们看到了,我是干了这行了,说是义和拳,可还是响马,占山劫道的活不干不行,不干就没吃的。现在人也少,虽然是扶清灭洋,可是这清政府是扶不起来的,洋人也不好打。看看你们兄弟俩能不能留下来帮我,虽然我当过你们几天老师,但我还是想以兄弟身份来挽留你们,留下就都是师兄。” 武老师的意思很清楚,缺人,想让他们留下来。 “武老师,我们跟您说,我们是想去关东闯一下,是为了老高家开枝散叶,如果加入你们这个义和拳,不好说哪天就死了,对不起祖宗啊!” “是,可是你们往关东走,也很难说能活到什么时候,还不如挽了袖子跟洋人干,你们从高家寨跑出来,也是因为洋人欺负人,你们不恨洋人吗?要是大清有一天醒了对老百姓好了,咱们不就得活了吗?” “恨是恨,可是怎么样呢?打不过。其实谁来都一样,哪朝哪代不都是欺负老百姓吗?看看关东那边咋样再说吧,暂时不考虑啦。” “那好吧。” 正聊着,突然外面有哭声由远而近,武老师跳下凳子说“来了!” 几个人忙叨叨地跑出来,果然看到一架马车顺着树林间的山道上来,车上可不就是两大两小么。赶车的师兄,指着山上向两个女人说着什么。谢天谢地,真的找回来了,两个人忙往下跑去接。等跑到车前,两个小脚女人也颤巍巍跌下车来,四个人抱在一起。师兄把两个孩子抱下车,独自赶车走了,大儿子高柱也跟着跑来,一家人就又团聚了。女人哭得脸肿成了球,眼睛肿成个灯,头发乱如坟头草,衣服却换了新。 “当家的,对不住啊,我们都不干净了。” 两个人一听,心里像是一块巨石砸了下来,砸的整个心又扁又疼,心包里的血像箭一样滋出来,头也跟着晕了一下,但挺住了。他们知道,如果自己表现的不好,但凡有个差样儿,会直接要了两个女人的命。 “回来就好,活着就好。”一边说一边使劲地搂住了她们,不管是自己的媳妇儿还是嫂子,弟妹,都使劲地搂住,生怕再失去了。 这时武老师走了过来“恭喜东家团聚。” 两家人忙扑通一声跪下,感谢武老师的救助。武老师忙挨个的扶起来,并把最小的嫚儿高娥抱起来往山上走,高凤旗也一手抱起儿子高山,一手扶着媳妇儿高李氏,高龙旗一手拉着一个在后面跟着。 两个女人还抽抽嗒嗒的,身子的不干净,成了她们心里永远的结。她们感激武老师的救助,也感谢高家爷们儿的不离不弃,但这个伤害是致命的。 晚上武老师骗三个孩子说要教他们练武,就把他们三个留在了自己的房里,小娥不喜欢练武,但觉得武老师挺好的,也就跟着留了下来。给两对夫妻各安排了一间屋子,知道他们有事情要解决。 男人在想自己的女人受到了伤害,自己要尽力去抚平,没有什么比最原始的行为更能表明自己的心意。再者如果女人受辱怀了孕,这样就分不清楚孩子是谁的,对将来也是一个排解。时间都在这几天,不管是谁的孩子,生下来就是自己的。 女人也知道身子的不干净是一个人一生的污点,男人不说不代表心里不疼。 高家大院(上)9+王家大户(上)1 等第二天起来时,已是云散天晴。连着几天的雨,让鸟儿们也心情郁闷,得到一个亮瓦晴天,阳光普照,都争着抢着飞来飞去,吵着闹着喳喳叽叽,它们也在刷存在感。人如果能像鸟一样该多好,可以追,可以逃,可以迁徙,可以栖息。 若真是鸟,几千里路,几日即到。可惜人不是鸟,摆脱不掉剥削压迫,躲避不了刀枪战乱。 孩子们跟武老师玩得挺好,他们倒是想留下来,可是不行。一家人再次向武老师道谢,问那拐子哪去了,武老师说让师兄给砍了,哥俩叹了口气也就作罢。 同时和武老师告别,准备再次上路。 武老师知道留不住他们,便让师兄把拐子的马车套好,亲自把鞭子交在高龙旗手里。行李摆在最底层,女人和孩子都坐行李上面,那个独轮车也用绳子捆在车后把上。一家人又开始了有目标却不知目标在哪儿的逃荒。 几年之后,武老师在轰轰烈烈的义和团运动中受伤病死。他心中的救国梦没有实现,他离世前明白了,靠这些散兵游勇救不了大清,洋人赶不走,反而越来越多。他又不明白大清为何成了这样,如此腐败,如此不堪,如此无能,如此不 可救药。 高家兄弟翻过马谷山之后,进入永平府(今秦皇岛昌黎一带)顺着满清一些官员(有贪官,也有清官)的流放之路,往关东走去。路上大嫂生了一个儿子后病死在路上,不知道孩子是不是高家的血脉,但高龙旗视为亲生。 进入奉天府后,兄弟俩分道而行。可能兄弟之间起了纷争,也可能心中的结一直没有打开,莫不如分开。高龙旗在宽城子贴岭窝堡屯儿扎根后几次回奉天府打听凤旗的下落,都没有找到行踪,再后来军阀大战,真正的乱世开始。自此, 从高家寨闯关东的家族兄弟可找到的只有高龙旗这一支。 好在高家人永不服输,秉承着老祖宗的志愿,要把高家大院传承下去。高家子孙生生不息,繁衍不停。正如多少个闯关东的家庭一样,是无奈,是隐忍,是坚强,也是形势所逼。不管怎样,只要成功的活下来,就无愧于历代祖宗。高家 老祖宗(家谱)每年过年都会从祠堂里请出供养,那里记载着的,是一个个死去的人的名字,也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故事。 敬请关注下一节《王家大户(上)》 这个地方叫元宝沟,又叫郎牡吐,属于巴莱的地儿,在农安西北六十里。 这里原本是一个湖,本地都叫泡子。后来水退了些,有人就在水边盖了房子,后来成了屯子。因为湖从上面看着像是个元宝,所以这里就叫了元宝沟,而郎牡吐是金国留下的名字。据说这里有好多古墓,国家文物局还来这里考察过,说是挖到了金兀术的大斧子。 这都是人们的谣传了,不过倒真有一些钱币,平时走路时就能捡到,挖个水沟也能遇到,都也不当回事儿,小孩子就捡起来扔着玩,大人捡起来留着给孩子玩,毕竟屯子里想找个玩具挺难的。 孩子们平时也没有什么可玩的东西,无非就冬天冻块冰来打出溜滑儿,想去朗牡吐泡子里玩,大人是不让的,谁知道冰冻瓷实没,别再掉下去。夏天就是在水沟里泡着,把水堵住,用顼篱(一种用柳条编成的有倒顼的抓鱼工具,鱼进去后就再也出不去,农村人买不起网,多用这种工具来捕鱼)运气好能捞些小鱼回家,打个鱼酱。泡子里有大鱼,得用网抓,旋网或者挂子都行,但一般家里也没有。 郎牡吐的人家都住在岗上,是个大屯子,屯里的人姓挺杂的,不过王是个大姓,跟三宝,四合的王都是一家子。 老王家有哥仨儿,老大叫王显,人是一个老实人,没念过什么书,本本份份的。 老二叫王才,虽然人挺蔫坏的,人们也都不怪他,都觉得他挺有意思,娶了个康家的闺女做媳妇。老三叫王贵,老太爷老来得的子,也是最惯着的一个,前两个儿子都没有念书,偏偏让他去念了书,读的是私塾,虽说没有啥大学问,平时写个字倒也不错,逢年过节的写个对联什么的也是像模像样。 如果不是这个乱世道,老王家过得还算不错,可还真就赶上这个世道了,没有办法。 王显是家里主事的,平时闹胡子很凶,所以他想让屯子里的人联合起来修个不愿意,没有办法,王显就跟关系近的商量,把房子重新翻盖了一下,往一起凑了凑,又夯了墙,把他们的房子圈在了里边。家里也养了几个长短工,轮流地守院,一般的小股胡子倒也挡得住。老王家这么做的也有倚仗,一个是家里有洋炮二十几条,还有两把快枪(指的是军队淘汰下来的步枪,具体是什么型号的枪就无从考证了,至少有膛线,能打子弹,有准头)。 老二王才虽然蔫坏,但枪打得准,准到啥程度?说是打你马蹄子,绝对不打你马腿。可能是有些吹牛的成分,不过枪打的准倒也是事实。这些年从农安县里也鼓捣出不少子弹,显得更有底气。 还有一个原因,家里跟县衙老冯家是亲家,那冯家也特别仁义,只要有所求,绝对能帮忙。烟枪队是没有战斗力,可吓唬人还是没问题的。基于这两个理由也就这样办了,谁也不想辛辛苦苦地好多年,让胡子一抢倾家荡产。 是大户,就难免招胡子。每当来胡子时,屯子里的人都往他家跑。 老大王显不说啥,打开门就让进来。老二不愿意,总觉得让你们一起垒墙吧,你们不愿意,胡子一来,你就往我家里跑,凭啥啊?不过大哥的话也不能不听,都是屯邻住着,时间长了,也就那样了。 等胡子来的时候,老二就往炮楼里一趴,旁边有个人给自己装弹,两把快枪捣替着,他打得准,开枪还快,基本上不太用瞄准,所以小股胡子是上不来的。 稍有跑得近的胡子,别人的枪(指洋炮,一种自己做的,打散沙的枪,射程近,三四十米有效果)也早招呼上了,所以三宝、四合那边离农安近的大户都招了胡子了,他们这里反倒是还算太平,有一些小绺子来过,要么不打,要么打了几枪,也没有占啥便宜,再扔头猪出去,也就打发走了。遇到赖着不走的,就往外喊 “我们跟县里头沾亲,差不多就行了,不然官面的一来,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 外面的胡子一听,商量商量后,觉得确实打不下来,就走了。 最主要的还是这个地方很偏,又没有什么油水,所以胡子一般也不来。 这哥仨虽说各有各的特点,但人缘还都不错的。老大老实,但的确是一家之主,什么事都要找他。他的特点是不太吱声,心里有数,家里家外弄得是井井有条,两个弟弟也都乐着这样。人啊,是能懒则懒,能不管事就不管事。 王家大户(上)2 老大对自己家人好,对屯邻也不错,从没见过他打骂谁家的孩子,每逢有小孩子讨厌(指小孩子惹祸)了,也不见他生气,只是告诉他家大人看着点,以免有啥危险,家里种了菜吃不了的也换着家儿地送。你等青黄不接时,谁家掉顿了,就送点苞米面什么的,应应急。他总是说,你主动送去和人家来借,效果是不一样的。人都有血性,如果不到了难处,谁能舍下脸来求人。平时细心些,看谁有难处,拉一把,他会感激你。 其实,王显有自己的想法,你给他跟他来偷你,来抢你,结果肯定不一样,平时舍点,能维护个朋友,平时跟个铁公鸡似的,等你有啥事儿了,没谁帮你。 老大王显生了八个孩子,七个儿子,一个闺女,屯邻都说王老大好福气。在东北的农村,儿子多是多福的象征,毕竟长大了就是劳力。要是自己家的人多,能把活儿都干了,谁还雇长短工?还要供吃喝。 老二王才天天吊儿郎当的,不算正经人,也不干正经事,经常跟个小寡妇有个什么来往,有时趁着到县里办事,也去大下坡子的大车店里找老娘们儿。 老三小,跟二哥差了六岁,跟大哥差了十七岁,老爷子、老奶奶四十六才生了老三,所以全家都娇惯着。多大了也没个正形,虽说念了几天书,却总像是长不大似的。 老爷子临死要求哥俩一定要把老三照顾好,老二王才根本没个谱,一切还都是王显来操心。他总说“行吧,就把老三当个儿子照看吧!” 老三是既不爱文,也不爱武,文也就限于写几个字,武就别提了,守个会打枪的二哥,你倒是跟着学学啊!他不,他整天跟几岁的孩子玩在一起,还挺高兴,弄得头发每天都脏,都得把辫子拆了重编,不然几天就擀粘。 大奶奶王冯氏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对王显是百依百顺的,对小叔子也好,小叔子的衣服都是她亲自给洗,辫子也是她给梳。 大奶奶是老冯家的闺女,冯家原来不是本地人,是从奉天府(后来张学良东北易职改成沈阳府)过来的。因为花了点钱,谋了个举人,但没有啥门路,就放到这边远的农安县来做个小县令。虽然清末兵荒马乱,不过乱基本都是在关里,乱在城里,这穷乡僻壤倒也没见什么阵仗,也安全。等一些亲戚看这边还不错,就又搬过来一些,在本地娶的娶,嫁的嫁,成了本地人。大闺女桂兰就嫁给了坐地户王显,叫王冯氏。也是王显人本分,家里有几十亩地,这样的好事儿才轮到他,说媳妇,是要讲究门当户对的,官找官,民就只能找民,没啥能水的就当光棍。 这大奶奶王冯氏不只是漂亮,还识文断字,这在东北的农村是很少见的。王显管这么一大家子,也只是会写自己的名字而已。没成亲之前都是在纸上画圈圈来记账,等大奶奶过门了,家里的账都是大奶奶来帮着记,从来没差过,可是帮了大忙。 虽然王家雇了十几个长短工,但王显可不是那种坑别人的地主,他跟长工们是一样干活的,而且一点儿都不少干,有些干活稍微磨蹭的甚至比不过他,每当有人被拉下时,其他人就笑话起来“你们看看啊,都比不上东家了啊!” 他给工人们吃的也都跟家里人一样,先是伺候着工人们吃完了饭,再回上屋跟家里吃,有时就跟家里人说一声,你们自己吃吧,就跟工人们一起吃去了。 王才从不这样,他就说,犯得着么。王显就跟他说,人心换人心,你对他们好,他们也舍力跟你干活,不然他们偷偷砍几棵苗谁能看住?王才想想也是,就不作声了。 王才是肯定不下地的,他就爱拎着洋炮到泡子里去转,能打个鹌鹑什么的,偶尔泡子里过个走兽,当然也不是什么大兽,就是獾子、兔子什么的,打上一只,剥了皮做个帽子,肉就给家里分了吃了。他就爱这个,你让他下地摸土垃坷,那是要他的命。 大哥总是跟他说“老二,你也下下地吧,整天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么!” “大哥,那锄头镐我是真不行,不是有大哥呢么。” “哎,老二你啊!没了我们你咋办?” “不行的话,我打枪准,要不也当胡子去。” “你放屁!” “要不掏点钱,咱们也买个官当行不?” 王显急了,可是老二也是说笑的,又不能太发火。就给他说了句文诌诌的话“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老百姓有几个钱,挣钱还得走正道,你看贪官有几个有好下场,你看靠偷盗有几个发了家?”说得王才莫名其妙的,也不管是不是懂,就自顾自地走了,该干嘛干嘛。 老二娶的是梨树四平老康家的四闺女,人都说康家四闺女是方圆几十里最惹人稀罕的。虽说是汉族,就好像是有满人血统一样,长得别致,眉毛粗重的,嘴唇红红的,小脸白白的,眼窝微微地陷着,睫毛长长的,小脚纤纤的,搭配上灯笼裆裤,丏襟大衫,走起路来如扭秧歌唱戏一般,好看极了。就是身子骨不太硬实,像是《红楼梦》里描写的黛玉,三天受次风寒,五天腰腿微疼,就是农村说的病秧子。 老爷子是没相中的,这样的媳妇要是过了门,一不能地里干活儿,二不能抱柴火做饭,也可能生孩子都不行。不过王才喜欢,他就稀罕这种扬风摆柳的小细腰。 别人给介绍时,王才一听就稀罕“我就要她了。”架不住他闹么,过了礼也就娶过来了。过门后的几年里倒安生了一段时间。 为啥这么说呢?王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虽然家里没有多少钱,就是有多少也不是他挣的。却特别的好色,只要得闲,就往农安县城里跑。县里头南大下坡子大车店里有不少卖笑的,王才每次去都要住上几天再回来,回来就是挨顿揍,挨揍好上一阵子,再去,再挨揍。你如果换个别人家的闺女受得了这个么?不打翻天才怪。 康家闺女嫁过来,名字叫王康氏。 王家大户(上)3 王才算是老实了几年,天天守着病美人媳妇,亲也亲不够,爱也爱不够。有时候,整晚上都能听见他打夯的声音,长工老光棍们都急得烟熏火燎的,睡不着直咽唾沫,王显偷偷地跟他说,让他小声点,王才嘿嘿一笑,不以为然。 可惜让老爹给猜中了,果然是只种不收,一直没见王才媳妇肚子鼓起来,不过王才不在乎,大哥生那么多,孩子们跟他关系又都好,不行过继一个就行了。 他依然不下地干活,有空拎个洋炮就进泡子,打不着什么,也能在苇塘里躺一天,晚上吃饭再回来。 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吃饭要在一个桌子上的,等老爷子过世了,哥仨一商量就分开开伙了。王贵没成亲时跟大哥大嫂,自己娶了媳妇也单出去做饭。王显的意思是勺子没有不碰锅沿的,别再出啥幺蛾子,让外人笑话。可是王才懒,王康氏又干不了活儿,每天还都是到一起吃饭。 这一年年的,王贵也慢慢长了起来,是个大小伙子了,可就是不长进,整天跟一群半大小子玩,不是把这个弄哭了,就是把那个弄哭了。王显这么一看,也该给他找个媳妇管管他了,就四处托了媒人。半截塔(今万金塔镇一带)那里有家闺女挺大了该出阁了,比王贵大了三岁,一家人都还挺满意的,女大三,抱金砖么。过了彩礼就接回来了,也没有大操办,将近两百来里地,迎亲太招摇,要是遭了胡子就真糟了。 老王家派了两辆大车,车老板都挑的长工里赶车最好的,老二王才拎着枪押车,去三天,住了一天,回来又三天,就把闺女给接回来了,长得是一般人,不漂亮也不丑。 王贵心思也不在这儿,圆房还是人家姑娘主动圆的。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跟一群半大小子去掏鸟窝了,弄得新媳妇哭笑不得。 以前的女子在家里都有名字的,叫什么巧,什么玲的,但一出了嫁,就得随夫家的姓,中间是自己的姓,后面加个氏,大奶奶就是王冯氏,二奶奶是王康氏,三奶奶本家姓姜,就叫王姜氏。 等两个兄弟的终身大事都办完了,王显也长出了口气,为啥呢?那个时候穷啊,娶个媳妇太难了,娶到家也养不起,光棍太多了。像他这样有几十亩地的在郎牡吐也算是独一份儿了,等孩子都有家有业,也就放心了。王显是一家之主,把这个家好好地撑起来了,至少在屯邻里也是数得过来,不过慢说在郞牡吐,就是在巴莱,太平山这一带,提起老王家谁不是挑大拇哥呢?有钱,有地,还有枪,也仁义! 东北三省在中国的版图里一直都处于比较尴尬的地位,古代属于蛮夷之地,到了满清,入了关,称了皇帝,按说该挺起腰板了吧。可是这皇帝就爱把一些犯人流放到这边,基本都是宁古塔(现黑龙江一带)。有些半路死了,有些半路跑了,跑了没抓住就在奉天府,吉林省一带安家,最开始满蒙通亲,为的是保留少数民族血统。可是满人越来越少,就有了几次著名的大迁徙,关里的汉人到了关外,开始了满汉和亲,久而久之,满族血统越来越少,都让汉民给合亲了,等到了清后期,满族人的地位也越来越下降,一个屯子里有个阿哥,格格也不新鲜。 这里还有个特点,就是一般不打仗,都在大城市呢,什么哈尔滨,长春,奉天,所以外面的天是总变,今天闹义和拳,明天洋人又打bj什么的,跟这块土地根本不挨边儿。老百姓就是这样,你闹腾你们的,我种我的地,娶亲嫁女,能不耽误就不耽误,实在不行,我就躲一躲。 有一天,王才兴冲冲地从外面跑进来“大哥,大清完了,现在都不让留辫子了。” 王显慢吞吞地走出来“吵吵啥?” “大哥,现在都让剪辫子呢!县城里的衙门也改了,不叫县大老爷,叫县长,你说有意思不?” “嗯,他让剪就剪,他让留咱就留,听他们的就是了,你别乍乍呼呼的,免得惹祸上身。咱们就是普通老百姓,啥是百姓,百姓就是姓百家姓,你让我姓啥,我就姓啥,管你大清还是大总统,咱就悄咪咪地过咱的小日子,听见没?” “噢,大哥。”王才的满腔热情一下子冷了下来,他知道,大哥说的对。 王显的老丈人就是县大老爷,媳妇王冯氏就是大老爷的千金,虽说自己是一介草民,可是每年都要走动几次。 对于这些形势,自己不懂,也有预判。可是自己绝对不能有过激的表现,一家之主那么好当呢?国事这东西跟老百姓根本不沾边儿,你一个小老百姓跟着掺和啥?他爱谁谁,咱们过日子就好了。他就怕这二兄弟心长草似的再跑了,给你出去当兵打仗去,那心可就操大了。老百姓过日子,图的就是一个稳。 生活就是这样,日子太平久了,总要有一些波涛。改朝换代了,绺子却没有因为换了大总统就少。 东北的绺子有很多,光农安县大大小小的绺子就有三百多号,什么腊月红,靠山虎……要说最有名儿的还属老北风,这老北风究竟是个人的外号儿?还是一个绺子的名儿,已经不重要了。 从清末起一直到开辟,东北这片土地上要一提老北风的名号,都是非常吓人的。绺子大,马多,枪也多,只要是插了千的,基本上都给抢了。 插千指的是让胡子里专门负责侦查,也就是踩盘子的人看好了后,直接在门上留张字条,告诉这家人,我看上你们家什么什么了,定个时间来取。算啦,既然说到这儿了,就把胡子的一些事情分工都说一嘴,后面遇到时就不再说了。炮手指的是绺子里枪法好的人,有炮手,二炮手等等。先生,指的是绺子里管账的人,大到粮草刀枪,小到柴米油盐都是门清的。先生一般都是大当家的心腹。翻跺,指的是军师,这家要怎么抢,这个仗要怎么打,翻跺说了算。花舌子,指跑腿的,负责来回送信,各个地方联络,大多数是跟别的绺子借人借枪什么的。书匠,当胡子的一般都不认识字,有些胡子是长年的,也有些是短期的,等在家里种完庄稼,一群人按照前一年约的地方集结,趁着庄稼没(读mo四声)人了开始劫道,等快收拾秋了就回家收庄稼,猫冬,临散伙之前再约好下一年碰头的地儿。像老北风这种大绺子是一年四季做买卖的,所以有些人需要往家里写个信、捎点钱什么的,书匠就帮忙给家里写信。 王家大户(上)4 老王家日子过得不错,就让一些绺子给盯上了,这回没插千,直接来了几个人跟王显谈,让老王家出五十两银子。五十两银子在农村是根本不可能拿得出来的,三说两说,说潮了,来人甩头就走。王显知道这事儿肯定是大了,完不了。 果不其然,两天后,就来了十几匹马,马上的胡子都有枪。 在东北的大多数绺子都比较讲究,针对谁就找谁,绝对不牵扯别人家,所以郎牡吐的人也不用害怕,胆大的还伸出窗户看着,听听声。胡子也很少晚上来,都是大白天大摇大摆地来,先是远处放两枪,把不相干的人吓回家躲起来,再往所抢的大户走,等到跟前,人家就有准备了,放几枪吓唬吓唬,吓唬不住就强打,如果打不下来就算了。 这回的绺子也挺邪乎,也号称是太平川的大绺子,大当家的叫刘大棒槌,也是吃生米的主儿,这回他们有点急了,他们想的是差上差下,讲讲价钱少要点儿,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没有想到老王家一分也没出。大老远从太平川过来,骑马也 跑了几天,心里头也憋了股劲儿,要给老王家点颜色看看。王才早把枪支好了,身边两个长工猫在跺口边给装子弹,递枪。他没着急开枪,他觉得乱开枪是不会玩枪的人的做法,像他这种打得准的,应该是要么不开枪,开枪就得见血。眼看着就五六十米了,他搂火了,只听呯地一声,正打在刘大棒槌的肚子上,一下子就从马上栽了下来,拱了几下就不动了。 其他胡子一看,直接懵了,也没敢下马,胡乱往墙上放了几枪,打得跺口的泥直掉。 王才没理他们,就喊“哥几个,招子放亮点儿,打枪你没我准,别把命扔这儿,再说我跟官面有亲戚,回去吧,壕沟里我搁了五两银子,拿去添补添补吧! 别再往前蹭了,再往前我就开枪!” 这几个人一看,估计也闹不着好了,去壕沟看看,还真就有个小包,里面是块银子,就拿了钱跑了,连头都没回。等老王家的人出去看挨了枪子的人伤得咋样时,刘大棒槌早没气了,睁着眼睛死的,估计是不大相信,一个小屯子里咋有打枪这么准的呢! 当时东北的胡子有两种,一种是兵匪,是一些逃兵组成的,没家没口,哪儿的人都有,凑在一起打家劫舍。另一种是民匪,就是穷得没办法的,仗着有把子力气,欺负欺负屯邻,当为屯邻所不容时,就上山当了胡子。扩大队伍也奇怪,有的是小绺子并成大绺子,也有的是绑人票时没钱赎,走得远了就直接入伙,当然跟撕票比好多了。不管是哪种都招骂。 听说刘大棒槌死后,太平川的绺子就散了,有的回家种地,有的给人打长工,也有的想报复,可是几个人也成不了事。好在东北人讲究,不背后打黑枪。 有的往北走去投了老北风,老北风原来叫西北风,后来传来传去都叫老北风。 这绺子可大了去了,有几百号人,枪也多,而且行踪不定。不像太平川的绺子就在太平川一带,老北风在东三省都做过买卖,最远跑到沙俄地界。 这几个人找得也挺费劲,走了有半年,中间也遇到过几个绺子,但都没有收留他们,他们不死心,继续往北找。人急了上山落草,狗急了伸嘴咬人,这几个也算是杠上了。 清朝末期,民不聊生,中日开战,中俄开战,日俄开战,朝廷调派军队入关去镇压太平军,义和拳,沿途也没少做坏事,导致很多关里(一般是山东、河北的)的人闯关东,再加上枪支泛滥,有些溃军也趁乱起局,占了座山,成了绺子, 再有些吃不起饭的人,欠钱不还的,也都上了山。绺子里就好比是大杂铺,什么人都有。 不过干这一行,有今天没明天。在东北有这样的歌谣“当胡子,真自由,吃肥肉,喝烧酒,今天不管明天事,脑袋别在腰里头。” 这几个人往北走一直快到俄国边上了,还真就找到了老北风。入伙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需要过好多关口,谁知道混进来的是不是奸细呢?所以入伙一般要有人给介绍才行。这几个人没有介绍人,只说是绺子打散了才来投奔的。 老北风说,那可不行,你说是啥就是啥,不收。 几个人扑通就跪下了,“老当家的,我们是走投无路了,你要是不收我们,我们就得饿死。” 老北风一看说“这样吧,先过过堂看吧!” 过堂就是看看这些人有没有胆量,有没有能力当胡子。一般是先过刀山,所谓的刀山并不是用刀做的山,就是两排人把刀举起来,不定时地往下砍,有在眼前砍的,也有在身后砍的,反正不往身上砍,吓唬人。这几个人也都是绺子里出 来的,当然知道这些,所以眼睛都没眨就过来了。 然后是顶葫芦,就是头上顶个葫芦,不准动,背后有人拿枪打葫芦,里面有酒,洒人一身,更吓人,有的当场就尿了裤子。而且这个有危险,有人枪法不好,就直接给开瓢了,只能算倒霉。 这次是老北风亲自开的枪,枪法还不错,有一枪没打到葫芦也没打到人,其它都打到葫芦上了,这关也算是过了。 最后是空手干活儿,所谓的空手干活就是没给枪,下山去做个买卖,就算是投名状。这对这几个人来说也不算个事儿。 老北风一看,还不错,就留下了。 在拜香喝酒时,就细问,绺子为啥给打散了,他们就实话实说。老北风就骂,“这么邪乎,真丢人!”回头喊,“叫几个崽子,等开春往南走时去直接上那边插个千,把这个窑儿给他砸了,我他妈就不信了。”然后就又喝酒了。 这里再多说几句,什么是崽子呢?也是刚入伙的小胡子,他们跟这些打散了投奔的还不一样。他们没有经验,也没有枪,枪要么是抢别人的,要么就抢了钱多当家的赏。 他们平时就弄个木头棍子缠块红布当枪。还得冲在前面,跑在后面,最先死的往往是这些人。命好的混几年,能有枪,再当个头儿,算是好一些。砸窑就是抢有钱人家的大院,抢到了就是砸响了,没抢到就是没砸响。像太平川的绺子砸老王家就是砸哑了。 老王家只有两根快枪,像一些有钱的会用砖头水泥修大院墙,炮台也高,家里还会花大钱雇好枪手当护院,几个屯子再联合起来,就更不好打了。 王家大户(上)5 有时砸窑也有砸出大事儿的,比如绑肉票,有的就绑了大官亲戚了,大官一生气,就直接调了兵开始撵,撵的不行了,就把几个崽子绑了,再跟兵商量,砍了头示众,再赔些钱才行。 开了春,几个崽子还真就给老王家插了千。 早晨起来开门,纸条就在门上别着,长工拿给王显看。二奶奶听到信儿当时就吓抽了,家里那两杆枪哪能跟老北风的枪比,就跟是烧火棍没啥区别。按王才说,老北风咋的,干呗,死了拉倒,怕啥?但也是气话,谁能明知道是死硬往上冲呢。 商量来商量去,就是去农安县城里躲躲保险。就这样,王家大户赶着十几辆马车往农安赶,跟着一起的还有几家小门小户的胆小怕连累的。反正老北风来了看人都跑了也没啥别的招儿,充其量就是把房子给点着了,房子要是没了还可以再盖,还是人命重要。 这一路,女的哭,小孩子们也起哄似的跟着哭,引来一路的观看。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更多的还是摇头叹息“唉,事儿没摊到自己个(ge三声)儿身上,搁谁都害怕。”况且老王家在这一带人品是非常好的。 六十多里地,从早晨走到了擦黑,算是到了农安,老冯家一些亲戚赶紧招呼着,原来想的是这家分几个人,那家分几个人,实在住不下的,再去大车店住。可是不知道得住多长时间,而且男男女女的也不方便,索性就近包了家大车店就算是住下了。 大车店里都是大排土炕,就男的住一块,女的跟孩子住一块儿,肯定是不如自己家里舒服,可是这也算是逃难,将就将就吧! 可是二奶奶王康氏遭了吓是一病不起,找了几个大夫看也不行,吃了好多的汤药也不见效。还找了跳大神的给跳了跳,觉得是不是吓丢了魂?也还是不行,身子骨是一天不如一天。就这样,王才也没短了出去玩。这下倒好,离南大下坡 近了,他得了空就能去玩玩。 大哥王显里里外外地忙乎着,有时也顾不上他,等发现他没影了时,他自己倒回来了。这在外面也不能打骂,而且二奶奶本身就病着呢,更禁不起折腾,也就先压下来,以后等有机会再收拾他。 老三也还是那么不长进,这回到了县里更眼睛不够使的了,领着各家里的孩子凑了一大群,这蹿一头,那跑一趟。光是看辽塔就看了四五趟也没够。其实这辽塔已经破旧不堪,远看就像个破葫芦,青嘘嘘,黑漆漆的。 传说这辽塔是辽圣宗年间,有一个云游的和尚夜观天象,忽然一颗巨星从天而降,落在黄龙府附近,于是赶快奏请圣宗,说黄龙府一带恐怕要有一条土龙出世,应该立刻修一座塔把它镇住,圣宗闻听大惊,生怕土龙与他争夺天下,马上命令和尚亲自监工,修建宝塔。 最开始的选址是在黄龙府东北一处,当修到一半的时候,和尚又来见辽圣宗,说土龙已经到了黄龙府,这塔得重新修。虽然修塔是要花钱的,可为了自己的江山地位,圣宗对此深信不疑,下令停止已经修了一半的塔,重新在黄龙府边儿上修建一座塔,这就是农安县城的辽塔。而原来那修了一半的塔也并没有拆除,人们叫它半截塔,后来称做万金塔。老三媳妇金巧就是那里的。 大哥是气得不行,就怕老北风到郎牡吐找不到人,再到县里来找,要是给绑了肉票就糟了。家大业大,人太多,也管不过来,把王显给急的。偷偷地打发人往外打听着,看有老北风的消息没。这样将就着过了小半个多月,一点信儿都没有, 好像这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似的。也问一些从北边,从蒙古过来的牲口贩子,听说老北风往这边来没,也都说没听说,心里算是稍稍安定一点儿。 又呆了半个多月,好像是事情平息了。在大车店里住是有花销的,终归也是不方便。几个老爷们儿一商量,二奶奶别死在外面,硬着头皮回去吧,四处再派点人打听着,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再跑。 这十几辆车浩浩荡荡又把这些人给拉了回来。把门、窗户上垒的土坯拿掉,把寄存在别人家的拉不走的东西再拿回来,女人们又哭了一通儿,就又算是恢复了以往的生活。 只是回来不到一个礼拜,二奶奶就不行了。找了人往四平老家捎了口信,停了七天的灵,那边也没见有人过来,就下了葬。理解,这么远,路上也不算太平,而且正好经过满族聚居地,那里也不太平。后来才知道,信儿根本没有捎到。 五六年后那边过来人才知道发生这些事儿,到坟头上哭几声了事。东北人,还是讲道理的,酒桌上骂几句人,等酒醒了就算了,说好了亲戚还得处,来回得走动着,王显陪着好话。住几天送走了,就也没啥来往了。亲戚就是得常走动,不走动都不如邻居。 老婆死的时候,王才这个大老爷们倒是动了真情,狠狠地嚎了一通儿。看来玩归玩,对老娘们还真有感情,而且一下子把逛大车店给戒了,再也没去过,也不知道是因为点啥。 人就是这么怪,自己老娘们生病时还去玩,这回老娘们死了,按说应该更淘更野才是,可是却戒了,别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人问,这事谁会问,就是长工们晚上睡不着觉闲唠嗑时瞎说,有时王才晚上起来尿尿也能听见,就跟没听见似的,尿完了回屋接着睡。两个人这几年也没有孩子,王才就没啥挂着的了,别人都劝他再续一个,他也不吭声,意思就是不愿意呗。他又过起了天天拎着枪 进泡子打鸟的生活。偶尔跟屯里的老娘们逗屁,也只局限于逗屁。 又消停了半年多,眼看是没啥事儿了,北边的信儿也传过来了。 老北风为啥插了千却没来这里呢?是因为去年抢了俄国人,让他们给惦记上 了,偷偷派人跟着他们,等他们稍微往北靠靠,就让人家给偷袭了,几百人的绺 子直接给打散了,估计没剩几个人,老北风本人也不知道跑哪儿了。老王家当然 是非常高兴了,特地杀了两口猪,把屯邻都请过来吃了顿饭,算是庆祝吧! 王家大户(上)6 日子就又进入这样的一种平淡之中,就像是两国交手,然后停战,再然后签约,签约之后就进入一种平静期,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在当时的中国大地上,处处 都是危机,天天都在死人,人们都陷入麻木之中,没有人会关心屯子里今天明天又少了谁,没有谁会去看路边又添了几座新坟。 可这关老百姓什么事儿呢?你让干啥就干啥,无非就是交税,拉丁,再交税,再拉丁。 老王家二哥枪打得好是出名的,曾经打跑了胡子,也算是威名远扬吧,自然有人惦记,说是惦记不如说是使坏。 你看王显平时对长短工都挺好,可就是有人不知足,就有一个短工跑到官面上去告了,说是谁谁谁应该去当兵。然后就来人说了,你家王才得去当兵。都是骑着马来的,还带来了所谓的一纸征兵令。 王显能不懂这个么,马上招呼着家里长工把肉都拿出来,大锅烧着了,好菜好酒地招呼上,偷偷地塞了根人参,这根人参是王才娶媳妇时,从梨树四平带来的,说是从长白山上挖的,王显自己都没舍得泡酒,这回是真舍出来了。 看看脸色依然没放晴,就知道没钱办不了事,就把银元包了一包故意让他们看着放在了炕边的包里。这当兵的脸才算见了晴。然后在酒桌上就套话,看是哪里出了问题。这酒是好东西,几盅下了肚,就全都倒了出来。 王显一听,呵呵,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了,我王显可没对不起你们。端起酒杯就说“几位老总,这事好办,你们就先回去等几天,我二弟也不在家。” 其实早让王显给打发到泡子里住窝棚去了。“等我二兄弟回来了,我就把他给送去,不过,你看这事儿有缓不?”王显压低了声音说。 “有没有缓,这得看上面管得严不严,催得急不急。”几个当兵的脸红扑扑的,说话稍微有点大舌头。 “能找人替不?” “那够戗吧?” “能不能想想办法呢?咱们说点实在的。”说完王显一使眼色,大奶奶就又去别的屋柜里拿了几十块大洋挨个地往他们兜里揣。 “别别别,呵呵呵”,几个人边推辞着,边接过来揣进兜里。“这样吧,你们就找个能替的,剩下的我们来想办法!呵呵,怎么样,够意思吧?” “太够意思了,来,喝!”王显平时很少喝,就是喝也特别有身份,喝上几盅就拉倒,他怕喝酒误事,这回他是真卯上了,这酒足足喝了有两个时辰。 当兵的也倒了,王显也出去进来地吐了好几次,最后也倒着起不来了。几个当兵的第二天才醒酒,走时还叮嘱王显尽量快点把人送过去,不然不好交差。 这儿不比关里,关里抓丁时,是当时就必须得带走的,这里基本上没有什么战事,当了兵也一般不打仗,所以危险也不太大,可是谁也不愿意去当,毕竟还是有危险。 等晚上干活的长短工都回来了,王显把十几个人都叫到院里。王显从来都不开会,他觉得这些人都还行,没必要天天催着,好像不信任什么的。也让半大孩子去泡子里把王才叫了回来。一使眼色,王才把院门关住,上了门栓,然后到屋 里把枪拿出来,站在门口看着。 “大家伙们,我今天给你们叫出来,是想说两句,你们这些长工短工在我们家最少的也都干了五六年了,长的有十多年的了,这么些年我王显自己觉得对大家伙还行,夏穿单,冬穿棉,这衣服都是屋里老娘们给做的。每年也没少了给你们结工钱,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我也都表示表示,你们觉得我做得怎么样?” “那可是呢,当家的挺够意思的,咋了这是?”其实他们都是明知故问,这当兵的在家里头住了一晚上,又大吃大喝的。虽然具体说啥话他们听不见,但干啥来的都门儿清。 “既然这样,我就直说了,我对大家伙好,无非就是希望你好我也好,你们别到外面去骂我们,我工钱给的都比三宝那边给的多,是,我家大业大,可是禁不起造害啊。” “咋了东家,今天咋说这话呢,出啥事儿啦?” “你们中间有人看我过得好点,背后使坏了!” “啥?” “到县里去说坏话,这不,来让老二去当兵去。” “有这事儿?” “赵有,你说,是不是你去告的状?”赵有当时就吓蔫了。 “东家,没有啊,不是我。”这时,长工们也炸了,“就是你,早就看你不是东西了。”几个人上去就把赵有给摁地上了。 也是,吃着东家的,穿着东家的,谁不想在东家面前表表决心呢?其实没一个好玩意儿,他们在下屋里说的时候,都插嘴了,只是没动手去做,只有赵有这小子傻了叭叽的还真干了。 “就这样吧,你做的事儿,你自己担着,你明个就顶老二去当大头兵去,要不,今天就弄死你。”王显说这话时也挺绝,看样子也是动了狠心了。 旁边的王才也一拉枪栓,哗啦一声。 “我姓王的事情也不会做绝,你们家里头,我养着,有个大事小情的,只要我还活着,我就给罩着,你他妈在里面好好当兵,别他妈给说露了,说露了,你当时就得死。刘四,明天我给你一块大洋,你给他们家先送去,把这事也跟他们家说一声,我让王才跟你一块去。” “嗯呐,东家,你放心吧,他们家里头要知道他办这事,估计直接就把他腿打折了。” 东北人大多数还都是挺仗义的,赵有家里头一听这事儿,跳着脚地骂,一个是把自己给折进去了。再一个,每年干短工还能挣些钱呢!这下可咋办?又听刘四跟王才说,老王家每年的工钱还照给,才放下心来。 不过,这事儿结局还不错,赵有就是打胡子时在旁边给王才装子弹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对枪也很熟悉,虽然打得没有王才准,可也挺灵的。到了兵营里,混得还不错。上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刚开始还都叫他王才,后来就直接叫 他赵有了,混了一年还当了个小排长。专门回来看老王家,虽然有点小人得志,炫耀的意思,不过跪下磕头是真的。 王家大户(上)7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今天很难知道明天发生什么事,明天又很难知道后天会发生什么事。也不能说老王家咋总摊事儿呢,在这片土地上,在当时这个环境中,谁家没事儿,有事能扛事才行,不过,也有些事儿扛不了。 转春,又该种地了,农村种地是很繁琐的,夏天要把一年攒的各种人畜粪便都放到粪坑里沤,沤好了起出来,堆到旁边成一个大的粪堆,坑里再去沤粪,像一般的大户人家,大粪堆差不多有一房多高。冬天就要一镐一镐地刨开,成一大块一大块的。然后放到马车上送到地里,堆成一堆堆,等春天了,自然就化成一堆粪土。再赶个没风天,去扬粪,把粪均匀地扬在前一年的垄沟里,等四月中旬彻底化冻了,就要三匹马拉犁来打垄,就是用犁把垄台破开,把扬了粪的垄沟盖上,这样正好垄沟变成垄台。 进了五月中旬把苞米、高粱、谷子什么的种到地里。等苗出来了,草也就跟着长出来了,接下来就是铲地,把杂草都铲去,一般从苗出来,到苗齐腰,要铲三遍。也有追肥的,不过追肥容易把苗烧死,就不追了,到了近代有了化肥,就追化肥。等庄稼长高了,里面闷热闷热的,里面的草又跟着疯长起来,没有办法,就人进去薅草,薅完打成捆,扛到家里喂牲口,这叫放垄。 所以一年四季都有活儿。 总有些人会想,为什么要雇长工,不还是人少活多干不过来么。等种地,收秋长工忙不过来,还要雇一些短工。种地讲究节气,误了节气,苗长得不好,等收秋的时候,就更急,一个是下雨容易生芽子,再一个牲口、耗子什么的也霍霍。 所以这段时间差不多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女的就在家里张罗饭,男的能干活儿的都下地帮干活,谁也别闲着。 老王家的王显肯定是跟着下地的,王才自从老娘们没了以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还跟着下地干活了,不过他去了连个半大小子都比不上,反而是有些添乱。半大小子就是王显的几个儿子,王显总共有七个儿子,一个闺女。这会儿只生了五个,有三个能跟着下地干点零活儿了。 东北的农村就是这样,生儿子,种地,娶媳妇,生儿子再种地。早些时候,东北的闺女是不下地干活儿的,只是在家里做饭,再做些针线活儿。 王贵不下地,王显也不让他下地,他还不如王才呢,下地只会添乱,一会儿把马给弄毛了,一会又把籽什么的给弄洒了,反正就是各种的不着调。就让他在家里呆着,有时缸里水不够了,让他去拎个水还是能行,这点用还有。 又该打垄了,早春的天还是很冷的,长工们都穿了大棉袄,戴着大皮帽子早早地起来下地去了,想的是干一早上回来吃早饭。老娘们也都起来蒸馒头,只有王贵里面外面跑着,二十好几的人,一点正形没有。 像这种忙的时候,饭就一块做了,两个女的忙不开,又找了几户小媳妇帮忙,边做饭边唠嗑。这时外面长工们回来了,大奶奶往外一看“呀,今天咋回来得这么早,饭还没做好呢!” “刚到地里,铧就硌到石头上了,给硌打了(裂了的意思)”长工们说。 “你们先吃饭,我就去农安一趟,傍十点来钟就能回来。”王显一边说,一边到屋里柜上拿了点钱,把鞋往门框上磕了几下,倒了倒土,就走了。长工们就到下屋里洗把脸,抽袋烟,等饭吃。 老有些书里说地主、富农怎么怎么虐待长工,什么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别人家不知道,老王家吃得还行,平时玉米面大饼子,土豆白菜汤,等干活要紧时,是要蒸馒头的,也还是土豆白菜汤,不过里面有肉片。吃起来带劲,干起活儿来也有劲。 在东北农村,土豆白菜就是家常菜,一年能吃四季,几乎家家都有菜窖和土豆窖,挖得可深了,得用梯子才能下去,一些小孩子玩藏猫,就藏到窖里,胆大的还行,胆小的都有吓哭的,因为里面特别的黑,有时还有耗子在里面偷吃东西。 有的土豆窖里可能会藏萝卜,嘴馋的摸到了,就能偷吃,那时也没有什么瓜果,嘴馋吃个萝卜也能解馋。 也腌酸菜,十几缸地腌,不过开春就都快吃完了,没吃完的酸菜,开了春也不好吃,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酸菜水是好东西,可以洗头,还能解酒,谁要是喝多了,从缸里舀碗酸菜水灌进去,一会儿就醒酒了。 因为铧打了,不过只打了一个,没打的那帮人还在地里打垄。闲了这帮就先回来等着吃饭,等馒头蒸好了就先吃,吃完了,那帮人也回来,吃完的这一拨就把犁又套上下地了,回来这拨开始吃饭,肯定是慢慢地吃了,因为王显去买铧了,没铧下不了地,就边吃边唠嗑,几个老娘们在地下伺候着。 王才吃完了,跟着那一帮下地去了,扛把铁锨,去了看哪里粪扬得不均匀就扒拉扒拉。 王贵领着几个不能下地的孩子在当院子里玩。 正说着呢,听外面王显说话“你们玩离马远点,别踢着你们!”原来东家回来了,手上用草绳拎着块新铧,这可真够快的,估计也就两个小时吧,六十里地打了个来回。 “东家,你走得可真快。”长工们都佩服起来。 “嗯,家里急着用,就快点走呗。”边说边招呼把新铧给安上,长工们利索地把犁弄好后,就套上马拉上犁耙走了。 王显坐下擦擦汗吃饭。 王显这个功夫是从小就有的,也不是特意去练。他走起路来一点声儿都没有,快走时,只有脚尖着地,整个身子往前倾,跟小跑似的,可速度比小跑还快。别说一般人了,有的赶着马车慢点儿也没他快。 王家大户(上)8 这一年,王显三十八岁,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家大业大,虽说是兄弟两个操心,可也算是享福了。吃着白面馒头,滋溜滋溜地喝着白菜汤,脸上不停地出着汗,用一条手巾不停地擦着“屋里的(农村对自己女人的一种称呼),看看挑点豆子,明天早晨让赵六子早点起来做个豆腐,明天早晨喝浆子,晌午晚上吃豆腐,让下屋的(指长短工)多吃点,早点干完利索。” “行!”大娘答应了一声,就麻溜地拉着三娘去下屋囤子里舀豆子、挑豆子了。 这夫唱妇随么,有人说是封建社会的糟粕,就我看来也不尽然,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如果家里有什么事了,乱呛汤,谁都想说的算,那岂不是乱了套了? 而且以前的女子,不出阁还好些,有钱人家能上个私塾,没有钱的人家连个大字都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没有几个人出过屯子,出了阁,就算出了趟远门儿了,然后就又生孩子,做饭,再生孩子,做饭。 怎么老是生孩子呢? 那时农村是没有电灯的,晚上全靠点蜡烛或者油灯来照明,走夜路,就挑个灯笼,也没有手电筒。而且你当农村有几个钱是咋来的?一个是干,一个是省。 夏天还好说,天长夜短,到了冬天就是天短夜长,也就寅时,最多卯时,天刚放亮。短工自然是都已经结了工钱回家猫冬去了,长工就挑个粪筐去捡粪,等辰时头,太阳也出来了,也差不多捡了整整一挑(两筐),就回来往粪坑里一倒, 进屋跺脚,摘了棉帽子,手闷子(一种棉手套,只有大拇指是分离开的,其他四个手指都在一起),暖和暖和准备吃饭。 出去捡粪也是有技巧的,肯定是不能结伴而行了,那样尽唠嗑,捡不了多少,一次两次行,时间长了让东家看见了,是不愿意的。 所谓的长工就是家里的多余的人,自己家里的粮不够吃,只能是去地主家里去打工。不能是个人就可以当长工,要经过考察筛选才能留下,每年有工钱,可以把地主家当成自己的家,有的地主心眼好,能一直给长工养老送终,心眼不好 的就等干不动了,撵出去,有家就回家去等死,没家就只能是找个窝棚慢慢冻死。 再者,长工无一例外都是光棍汉,有的地主家也雇女长工,一来二去,也有结婚的可能,只是一结婚就只能都离开。离开地主家支门过日子在当时的东北农村无异于自投死路,所以大多数人都选择了当光棍,实在憋得受不了就找屯里的 小媳妇、小寡妇什么的,得偷偷的,让人看见了不好。平时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有勾引东家奶奶的,抓住就是一顿打,打人的也是长工,打完就直接撵走,所以大多不敢犯险,而偷情的东家奶奶下场就更惨,会给拿车拉回娘家,让人戳脊梁骨,时间长就憋屈死了。 说远了,捡粪是有技巧的。 得先听声儿,看哪边有牲口的叫声,早起放牲口的,把牛群赶过去,会走一道儿,拉一道,也有羊群,可是羊粪不好捡。也有牵马放的,马粪也能捡。 刚拉的粪在冬日里冒着热气儿,感觉都透着暖和劲儿,再稍等会儿,粪上会挂着霜,牛粪看着去像是大饼子长了一层毛,而马粪却像极了白色的狝猴桃,这在捡粪人的眼里是非常诱人的,会紧走几步,迫不及待地用粪叉子把它捡到后面或前面的粪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往远处看去,看哪里还有,早捡满两筐,就能早回去等着吃饭了。等捡满了两筐,棉帽子也都变成了白色的,是哈气哈的,还得时不时地撸几下鼻涕,揉几下早已冻得冰凉通红的鼻子。 远了,还是扯得太远了。 为什么老是生孩子呢?天一擦黑,东家就喊“吹灯睡觉啦。”然后自己也回屋上炕睡觉,哪那么容易睡着?下屋的光棍就东家寡妇,西家媳妇地胡咧咧。 东家有媳妇,自然也不闲着,有的生育能力好的年头年尾能生两个。女人俨然成了生孩子的机器。所以女人的寿命也短,在农村女子的平均寿命也就不到五十岁,加上基本上没有什么医疗条件,也有年纪轻轻就死了的。 有人跟我抬杠,说是女人寿命长。我不接招,我跟一些老人儿唠嗑,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也这么写。我寻思了一下,这些老人们说得没错应该,那个年代的女人总是生孩子,精血都耗尽了,又都省吃俭用的,医疗条件又差,只要一生 病就喝大药汤子,喝上一年半年,病没好,不毒死才怪,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么。 当然,说男人寿命短的也没错,估计是人们经常说的,没有犁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吧? 地主有钱,还能接着续弦,穷人家娶一个都费劲,就只能寡到死。 大奶奶桂兰屁股大,尤其冬天一穿上棉裤,那屁股就更显着大。农村有讲,说是屁股大能生儿子,可不是么,这一年王显才四十,大奶奶比他小两岁,十五岁嫁过来,十八岁生了第一个儿子,到这个时候已经生了六个儿子,一个闺女。 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不过这在东北农村也不算太稀奇,只要能生,家家都还是要生的。 家里人丁旺也代表着这个家族旺么,只是老二一直没有再续弦,老三媳妇也都二十五了肚子也不见大。 大奶奶也偷偷地问,刚开始,三奶奶金巧不好意思说,后来拗不过也就说了。 原来自从跟王贵成了亲,除了结婚当天晚上圆了房外,再就没有在一起过,这不在一起当然无法怀孩子。 一听说这事大奶奶可急了起来“啊?妹子啊,弟妹啊,咱们妯娌这么多年,可真不知道这样么,你咋不早说呢?你等着,我这就跟当家的叨咕叨咕去。”说完也不管三奶奶金巧,就去当院子里找王显去了。 王家大户(上)9 大奶奶平时不管事,家里家外全都是王显一个人拿主意。首先王显继承了老爷子的睿智,办事情特别妥帖,再加上大奶奶嫁过来后帮打打下手,家里的事儿就更顺溜了。其次女人本来就是相夫教子的,管好孩子是第一要务,毕竟孩子是家庭的未来。 屯子里也有一个先生呢,主要教王家几个小少爷,只是这几个小祖宗不成器,不给好好学,大奶奶就天天看着背书什么的。有什么事儿晚上吹吹枕边风就行了。 再者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需要女人跟男人抢着做呢? 家和万事兴,万事以和为贵。男不欺女,女也不欺男。 大奶奶在当院子里没找到王显,房前屋后转了大半圈,才看到王显正跟几个长工在墙根阴凉处编筐。她赶紧过去叫了一声“当家的,过来一下呗――” “干啥,编筐呢。” “有事,过来说吧。” “有事就说呗,没看正忙呢嘛。”王显并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不过看大奶奶着急的样子,不似平常,或者说,平常没这样过,还是撂下编了一半儿的筐站了起来,拍拍屁股,跟着往院里走去。 几个长工都笑着,他们也是头一次见东家奶奶主动叫东家过去的,从来都是东家指派东家奶奶。 王显也没理他们,心里知道这帮人就爱起哄。 “干啥呀?有啥事,大惊小怪的?” “唉呀,可真是个大事呢!”大奶奶就房门顺手关上。 看大奶奶的样子,王显也认真起来“咋的了,出啥大事儿了?” “你知道老三家里的为啥怀不上孩子吗?” “咋的了,不能生?” “净瞎说,是老三压根不跟金巧一被窝。” “啥,这是咋回事么?你细给我说说。” “说啥说,你快说说你那不着调的老兄弟吧,这么多年咱们净惯着了,惯得都没样了,你这样不是糟蹋人家么?” “嗯,也是,我一会就找老三说说去。” “快去啊,这成啥事儿了。” 单说王显,做事可不是莽撞的人,他也没回去编筐,也没马上去找王贵,而然有的日子过得紧巴点,不过认干就行啊,有个急事都能帮点。这几年也不太闹胡子了,外面打仗,县里头专门驻了兵,说是有三四百人呢。外面打仗偶尔还是 有的,也不管谁把谁打跑了,这兵就地换身衣裳,就皮变了变,人还是那些人。 不过有这些人,胡子还就很少来这边闹腾了,一般都在长白山那边,北边也有,都在蒙古那转悠,这一带都是平原,也不好藏身。偶尔庄稼没踝时,也有出来砸窑的,也听说三宝那边有大户让人给砸了,现在这些胡子砸窑不插千了,直接来 家里绑人,要赎金,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听说老北风又重新拉起了绺子,只是不再往这边转悠,就在北边跟洋人较劲。 坐着坐着,耳边听见了老三的声音,夹杂在一群半大小子的声音里。王显抬起头往声音那边看了看,只见王贵被一大帮孩子围着,其中也有自己的两个儿子福根和福春。王贵手里抓着什么,孩子们边跟着走,边往上跳想看,走近了才发现是只鸟(读qiao)。 王显就喊“老弟,你把家雀(读qiao)给孩子玩,你过来,我有事儿问问你。” “不给,这个鸟不是老家屁(麻雀,东北称之为老家屁,也有叫老家蛋,老家贼,也有的统一叫家雀),我也是头一次见着,大哥,这是啥鸟?”说着凑过来把鸟给王显看,果然不是老家屁,头圆圆的,头顶还有一缕毛,眼睛上面还有两道黄色的眉毛,尾巴挺长,看样子不是成年的鸟,黄嘴丫子还没有褪净。在王贵的手指缝里偷偷地往外看,样子好像很害怕似的。 “我也不知道这是啥鸟,要不放了吧。” “那能行么,放了非死不可,不太会飞,我费挺大劲才追上的。” “那让你侄儿拿回去,去仓里子找个笼子搁笼子里,看能吃谷子不,不能吃,看能吃啥吃啥,养养试试,给你侄儿吧,完了我跟你说点事儿。” “嗯,也行,福根你拿住了,别跑了,福春,你去仓子里找个笼子,找个好的啊,别装不住跑了,千万小心点啊,别弄死了啊。” 一群孩子吵吵着往回走了。 “哥,有啥事回家说呗,我饿了。” “等一会儿,哥问你个事儿,你娶媳妇也好几年了,咋还没有孩子呢?” “哥,你问这干嘛?爱啥时有啥时有呗。” “那能行么,养儿防老啊。” “你不是生那么多,给我一个不就行了?” “你看看,净说胡话,我生的是我的,说真的,你是不是不跟人家金巧一起睡觉?” 是找个棵柳树底下,点了袋烟坐了下来,看着大坑里的鸭子互相掐架,慢慢出了神,这么多年,王显还是头一次静静地坐上一会儿。 郎牡吐这些年越来越大了,一些小的,有点能水的都找了媳妇过日子了,虽“哥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金巧说的?”王贵的样子有些急。 “你别管谁说的,咱老王家的人做事可要讲良心,人家大老远嫁到咱们家,虽然咱们是出了点彩礼,可也买不来一个大活人啊,你不跟人家睡,人家怀不上,生不了孩子,人家受得了吗?咱屯邻不得说闲话,唾沫星子淹死人啊!人家错哪 儿了?凭啥挨骂?” “哥,你不知道,我不愿意干那事儿,结婚时她主动的,我现在想想都还难受得慌。” “噢,这样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事谁主动不都是为了给咱们老王家生孩子嘛,你这样对人家,可就是你的不对啦,你看人家金巧自打来咱家,哪样做得不比你强,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还天天跟一帮半大小子玩,也没有个正事,你还有理了?回去不行跟人家嚷嚷啊,赶快跟人家睡一被窝去,赶快给咱们老王家再多生几个孩子,别像你二哥似的,天天净事儿,不让我省心,你觉得你对得起爹呢?” 王显稍微停顿了一个,他在想话说得是不是重了,“好好想想啊,想不通我再给你说。” “别了,大哥,真麻烦,还不够麻烦的呢,走吧,回吧,我真饿了。” “饿饿饿,该吃饭时不好好吃,饿了乱盘饭,肚子能好呢?都多大个人了。” 两个人边说边往回走,老三媳妇金巧貌似从墙上炮楼的地方偷看了一会儿。 王贵还是听大哥的话的,大哥跟大嫂就像是他的爹娘一般,借他个胆子也不敢撒泼犯浑。虽然心里还是别扭,但晚上还是听话乖乖地跟金巧躺在了一个被窝里,不过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金巧趴在他胸脯上呆了一会儿,也就睡了。她知道, 急不得,她不知道错在哪儿,是为了什么,但她知道不能逆着老爷们儿,老爷们得顺毛捋。 王家大户(上)10 第二天,大奶奶还偷偷地把三奶奶拉到一边问了问。金巧点了点头“嗯,在一起睡的,不过还是不理我。” “也不错啦,慢慢来,这孩子看着长不大,脾气可也挺犟。” “嗯,大嫂,我知道,也多亏了你跟我大哥了,为我操心。” “咋这么说呢,咱们可是一家人啊。” 慢慢地王贵也不太抵触跟金巧亲热了,只是从没主动过,每次都还是金巧把他的衣服扒溜光,他才“唉”地叹一口气顺从的。 有一天早晨,金巧不知害臊地跑到大奶奶那里告诉“大嫂,成了。”说完眼泪就哗哗地掉下来。“你看你这是高兴的?也不知道害个臊,小点声,别让下屋的人听着。” “我害臊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再说是跟我自己的男人,又没跟别人。” 虽说不怕,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可是他还是不主动,不能每回都是我吧,大嫂,再给我出出主意吧。” “呵呵,我的傻弟妹,只要不倔扛着了就好,男人么,有了甜头儿,慢慢就主动找你了。” “也是哈,还是大嫂懂。” “说啥呢,打你啦。”说完作势扬起手。 “别别别,我回西屋啦。”说完边擦眼睛边笑地回去了。 看着她的后身影,大奶奶桂兰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支家过日子,那么容易呢?这下省不少心啊!” 农村的生活就是这样,有事哭着过,无事一春秋。 转眼间又一年过去,老王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每个人都长了一岁之外。 也不是,大奶奶又怀上了,快要生了。二爷王才依然那个样子。三奶奶金巧的肚子依然没什么动静。每天金巧都来上屋好几次,就是看看大奶奶的肚子,大奶奶也知道她是急,是啊,哪个女人愿意背上母鸡不下蛋的名声呢? “弟妹啊,也别急,慢慢你也就怀上了。” “唉,大嫂,听天由命吧,估计我这辈子没有生孩子的命了。” “可别这么说,”桂兰压低了声音,“要不想想什么招儿?” “啥招儿?”刚一听,金巧没有反应过来,一愣神的工夫又想明白了,“可别了,那玩意伤身体。” “我也没说啥啊!” 金巧才恍然大悟,大嫂在逗自己呢,两个女人就哈哈地笑开了,大奶奶还不 敢使劲笑,怕动了胎气,一边笑,一边用一只手摩挲着肚子。 这天王显跟王贵说“老弟,金巧过门都六七年了,也没出过屯子,明天贴岭窝堡有集,要不你们两口子去看看啥好,买点吧,也领她出去溜达溜达,我让赵六子赶车拉你们去。” 王贵也好久没有出去玩了,王显怕闹胡子,不让家里人出屯子,一旦有危险就糟了。所以屯子里都转遍了,早玩腻了,一见有这等好事,赶忙答应了。 贴岭窝堡离郎牡吐有十来里地,人家也不少,怎么也有两百户吧,那边儿也有个泡子,叫笸萝泡子,比郎牡吐泡子大,里面也都有苇塘,王才去过几次,那里雁挺多的,还有一种鹤类的鸟,叫长脖老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声特别难听,肉也不好吃。 东北农村的集都是在大屯子里才有的,附近的小商小贩把几个大屯子编了日子,这个屯子这月几号,那个屯子几号。郎牡吐没有贴岭窝堡大,所以赶集都是来这里,怎么也比三宝近,到三宝得二十多里,近三十里地呢。 集上无非就是卖各种杂货针头线脑啦,盐酱咸菜啦,煎饼果子啦。当然金巧最喜欢的还是花洋布,有时到屯子里卖时,大奶奶都要扯几块给她,再扯些粗布给长短工做几身,把旧了的衣服替下来做棉袄里和棉袄面。这回她自己说了算了,自然可高兴了,赵六子把车拴在靠边的一棵树上,从车上袋子里倒出一些青草让马吃。 春夏之交,天不算太热,但太阳还是挺毒的,热得金巧就把外衣脱了搁到包棱里,身上就穿了一个小花褂子。一只手拎着包棱,一只手抓起王贵的手往人群里走去。 王贵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两口子结婚六七年了,这样子一起出门还是第一次。 说是集,其实也没有多大,就是路边摆着摊。 路过卖线的,就是一挂一挂,五颜六色。 路过卖吃的,就是满鼻子的香。 路过卖鱼的,就是一股腥味儿。 路过卖肉的,就是红的白的,层次分明。 路过卖布的,就是花里胡哨,一卷一卷。 …… 王贵什么也不懂,金巧买一样儿,他就往回送一样儿,也忙得个不亦乐乎。 这趟他刚把买的几条鱼送到车上往回走,远远地看见金巧正把一块花布往身上比。 金巧还没有生过孩子,不像其他逛集的老娘们,大屁股横长着,穿衣服也不讲究,左手右手,肩膀上,臂弯里,都挂着东西,临了包棱后还隐藏着一个满脸黑泥加鼻涕的孩子,让人看了吓一小跳,有些想呕。金巧就不一样了,衣服裤子 虽然都很肥大(农村人做衣服都以肥大为主,一个是旧了可以做棉袄,不至于单材料,再一个干活方便,不至于撕了扯了的),但稍微让风那么一吹,鼓鼓的胸脯,圆溜溜的屁股,细细的腰、腿便显露出来。王贵有些呆了,身体竟然有了异样的感觉,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长大了。同时也知道了,原来自己喜欢含蓄的美。 回家是满载而归的,坐在车上,两个人都脸朝后,路两边都是些刚赶完集步行往回走的男男女女老人孩子,金巧低头玩自己的辫子,不一会儿,突然感觉气氛不太对,回头一看,王贵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莞而一笑“当家的,看啥呢。” “没,没看啥。” 听见两个人说话,赵六回头看了一眼,就又回头一甩鞭子“驾――” 这里面的东西,他不懂。 晚上炖的是他们买回来的鱼,大锅炖的,特别香,香味飘得很远。 吃完饭各回各的屋,不一会儿就听见下屋的人在高声大叫,一听就是赵六子在吹牛逼,说在集上都看见啥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媳妇稀罕人什么什么的。其实明眼人都知道他在胡诌。 不一会儿,东家王显就喊开了,吹灯睡觉了啊。 王家大户(上)11 春困秋乏夏打盹,天冷猫一冬,对于这帮光棍来说,除了睡觉就是干活,有空吹会儿牛逼,但还得听东家的。赶紧吹了灯,不一会儿就有了呼噜声。 王才跟几个半大小子在东屋里睡,王显的闺女金凤跟爹娘在一个屋住。本来几个半大小子都睡在上屋的里间,可是都不好好睡,天天又打又闹的,就都给撵到了东屋跟他二叔去睡了。还有一个原因,闺女金凤越来越大了,也不能总跟哥哥兄弟一起住。王贵两口子在西屋。 今天的王贵不一样,以往都是赶快漱口,擦脸,滋溜上炕钻被窝就一动不动了。 而今天,也洗完了也漱口了,就坐在炕沿上,看着金巧洗脸,把辫子破开,一下一下地梳着头,等梳完头金巧回头问“当家的,咋不躺下,逛集累吧。”说完就要脱衣服上炕。 王贵连忙说“媳妇,”金巧一愣,这是王贵头一次管她叫媳妇,“别脱。” 王贵站起来,把金巧抱住,让金巧的脸埋在自己并不宽阔的胸前。金巧的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而且这一次她哭出了声。 上屋的王显还没睡着,一听西屋有哭声,一骨碌就想起来,大奶奶桂兰一把抓住他“别管,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嗯,也是。”就又躺下了。 第二天,老三两口子没起来,王才跟半大小子说“去喊你三叔三婶起来吃饭。” 福根刚要喊,大奶奶忙说“别喊,让他们睡会儿再。”王才一听就知道是咋回事,王显从来也不吱声,就是几个孩子不懂,就问为啥。 大奶奶说“别管,吃饭。” 等长工们都上地里溜地去了,两口子才起来。大奶奶把剩下的饭菜从锅里端出来给他端过去。等吃完了饭,金巧把盆儿碗儿都刷好了住回送时,大奶奶笑问他“巧,昨晚咋的了?” “没啥,大嫂。” “还说没啥,你今天早晨气色都不一样了,你自己照照镜子去,红扑扑的。” “是嘛!”就真的去照了一下镜子,也没发现什么两样儿,才知道又上当了,这回脸是真红了。“嗯,大嫂,昨天我们那口子开窍了。” “是嘛,那可真好,怪不得这么晚才起来,折腾到很晚吧?哈哈,这回就等着要孩子吧,老王家估计又快添新人了。” “就是啊,我可盼着呢。” 可是一个多月了,还是没动静,又等了一个月,大奶奶生了,又一个大胖小子。 说来也怪,人家生孩子都疼得哇哇叫,又哭又嚎的,可是桂兰生了八个孩子了,也没有听她叫几声,说不疼是假的,不过生的就是比别人轻松。 金巧忙里忙外的,心里嘀咕着“要是自己也生一个该多好,就是疼也愿意,按说现在两口子生活也正常了,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按说应该怀了才是。” 看着小被子里包着的孩子,露着一个小脑袋,眼睛闭着,呼呼地睡得正香。 金巧还是偷偷地叹了口气,这一切都让大奶奶桂兰看在眼里。 晚上,桂兰偷偷地跟王显说,声音压得很低,怕里屋的金凤听见。 “当家的,跟你商量个事儿。” “啥事儿?” “要不咱把这个孩子给老三两口子吧。” “啥,啥意思。”王显停了一下,他当然知道啥意思。“我知道,不行啊,咱们不能这么做,咱的心是好的,要是他们生了呢?还都年轻,那时咋办?” “嗯,是不是他们谁有问题,要不要找个郎中给看看。” “别啦,他们会受不了的,等以后实在没有的话,指派哪个给他们养老都行,都是咱老王家的根,行了,睡吧,一会儿孩子该醒了,吃奶了,抓紧睡一会儿。”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又一年过去了。 王贵对这个孩子是格外的爱,从没有见他抱着哪个孩子玩过。这个却是有时间就抱着玩一会儿,尿到身上也不在意,天暖和了,就抱着到院里子晒太阳,看他那个样子,金巧也萌生了把孩子过继过来的想法,只是一直压在心底没往外说。 这一天,太阳挺好,王贵又抱着孩子到当院里晒太阳,先是抱着满院子地跑,弄得孩子咯咯地乐,不一会儿,孩子没了动静,几个人在各自的屋里都停下了手里的事,往外看。 农村的窗户都是贴着窗户纸的,根本也看不清楚,这时孩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大家慌忙跑到当院子里,看见孩子坐在笸箩筐里哇哇地哭着,回头一看,王贵整个身子趴在晾衣绳上,不对,怎么是脖子卡在上面?王显忙过去把他放躺在地上,可是眼见着脸鼽紫鼽紫的,已经没气了。 金巧扑上来摇着“当家的,这是咋了嘛。” 王贵走了,走得蹊跷。后来人们都猜是他为了逗孩子玩,就趴在院里的晾衣绳上打悠悠(打秋千),一不留神掉下来,正好脖子卡在绳上面,这算是吊死的。 老王出这么大的事儿,屯邻都挺惋惜,当然最苦的还是金巧。 天上风云难测,焉料地上灾祸,世事没有对错,无非是因因果果。在老王家发生着变化的同时,外面的世界也同时在变化。 清朝变了民国,辫子可以剪了。 辫子军进了bj,又被赶出来了。 袁世凯当了皇帝,没多长时间就驾崩了。 中原军阀打翻了天,天天都在死人。 皇菇屯张大帅被炸死,有人说是日本人干的,有人说是俄国人干的,少帅改了番号,东北军入关。家祸,国乱,国乱岂能无祸。 谁不想一年到头太太平平,安安全全,可是老天不许,今日因缘上世注定,谁都想去改,可改不了。 老王家去了丧事就是喜事,在大哥大嫂的撮合下,老二王才跟三奶奶金巧搭伙过日子了。 金巧是二话没说,直接到东屋把二哥王才的被褥抱到了西屋,几个半大小子都笑个不停,他们还舍不得二叔呢,二叔每天都能给他们编个故事讲,虽然是编的,可也有头有尾,一天讲不完,第二天还能接上。金巧不觉得害臊,王才也只能大大方方地到西屋里睡了。 王家大户(上)12+占江龙1 金巧是二话没说,直接到东屋把二哥王才的被褥抱到了西屋,几个半大小子都笑个不停,他们还舍不得二叔呢,二叔每天都能给他们编个故事讲,虽然是编的,可也有头有尾,一天讲不完,第二天还能接上。金巧不觉得害臊,王才也只能大大方方地到西屋里睡了。 王显也没有大操办,说是喜事可也不算啥喜事,就买了些吃喝,跟家里的长工们吃了顿饭,就算是庆祝了。这种事在东北的农村是司空见惯的,也没啥。而且这对于一些家庭来说也算解决了后顾之忧。不然金巧怎么办?王才怎么办?都是问题。 这回金巧反倒是很争气,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算是给自己正了名,这么多年没生孩子不赖自己。一个起名叫福元,一个叫福成,后来改名叫福国。 福元、福成都爱念书,不像大哥王显的几个孩子的爱种地。家里单独给他俩请了几个先生,都学得挺好。后来去省城里又念了段书,而且学得还不错,虽说家里在农村来说还算是过得下去,可要是到了城里和人家一比就不行了,穿也不像个穿的,吃的全靠家里送,等用的更别说了。 大奶奶在生了最后一个孩子王老八(后人叫他八老头)时受了风,身子骨就开始不好起来,后来也死掉了。王显没有续弦,可能是这些年太辛苦了,也想歇歇,本想把家业让二弟王才打理,可是王才不干,王显也就坚持着,不过身体也走了 下坡路,没两年也生病死了。没办法,整个家业只能落在王才身上,不下地也得下地,不干活也得干活,这么一大家子的人,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好在金巧屋里屋外都是一把手,安排点活儿比男人还利索,长工们也都听,王家大户的香火就依然维持着。 后来老王家开始败了,钱也接济不上,福成懂事,从来没过多的要求,能凑合就凑合,人家城里的学生用的都是钢笔,福成只是买了个钢笔尖,插在秸秆(高粱秆)上,写一行字,蘸一下钢笔水。都说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就越是这样, 学得还真就越好。福元学了看病,先是跟附近的郎中学,后来也到农安县里学,又到长春城里学。后来当了花先生(东北农村把单给小孩子看病的叫花先生,那时当大夫也不需要考什么证件,只要你开诊所,就会有人来看病,看得好了,就有名气了)。 不过你看福元学习不错,可是人品上却遗传了王才年轻时的缺点,爱逛花窑子,给人看病赚的钱大多扔到那里面了,不得不感慨基因的强大,也算是因果吧。 再后来,王福元娶了老佟家的闺女当媳妇,等打跑了日本人时,都在长春城里呆着,赶上了困长春,却也活了下来,只可惜媳妇身体不好,有哮喘病,多半是让王福元给气的。在生了第三个孩子国良之后,错把来苏当药喝了,药死了。 王福元让调查组给磨得受不了,跳了井。王福成上了一半儿的学就偷跑去当兵了,当的是共产党的兵,打过小日本,又打了国民党,参加了无数次的战役,身上伤疤无数,却是大难不死,活下来了,后来做了大官。 欲知王家大户后来的事儿,欢迎接着看。 《占江龙》 这太平川,也并不太平,话又说回来,那个年代,哪儿都不太平。 老人们总讲有山,有林子,肯定出胡子。要说这里的胡子谁最出名儿,那还得说是“老北风儿”。当年在长春到蒙古这一带,要说“老北风儿”,名气可是大了去了。别说是小的绺子不敢惹,就是那日本人也惹不起,那可是个不要命的主儿。 日本人占了东北后,就想把这一片儿大盐碱地改成水田,整天地抓人,出劳工。 老北风就是那时起事儿的,这个人啊,干啥都虎,真就不要命,谁都服他、怕他,一来二去的,真就成了事儿。其实这个老北风和以前的老北风是不是同一个,谁也不知道,因为以前的老北风让俄国人给打散过,活没活下来谁也不知道。也有可能是后来的人借用了老北风的名号,不过,这个老北风一点都不差,甚至于更厉害。 那时胡子抢东西叫“抢大户”,抢大户一般先“插千儿”,就是提前有人把千儿别在要抢的人家儿的院门上或者是其它的什么地方,以免再抢错了。同时也告诉被抢的人,我要来抢你,你说猖狂不猖狂? 那时候稍稍有点儿钱的人家整天都提心吊胆的,谁家要是让胡子给下了“千儿”,都吓得要命。要有点能耐的,自己家里枪多,人也多,还能和胡子较个真儿。 要是没有份力,就只能是求其他的绺子,再就是求日本人给撑腰了。 抢大户一般都是擦冬时厉害,那时东北平原上刮的都是小西北风,所以他外号就叫“西北风儿”,年龄稍大点儿,就都叫“老北风儿”。 都说“老北风一过,地也扒层皮”。其实日本人也没少打他的主意,可是只要是一打,他就往北跑,到蒙古边儿上去了。到了草原上,可就没有日本人的好儿了,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折腾几次,他们也烦了,反正就那么回事儿吧,不就是抢大户,抢就抢了。那个年头儿,谁没挨过抢呢? 云龙念过书,比“斗大字儿不识一个”的庄稼人强得多。云龙老子这几年身子骨不行了,就想着给他找个差事儿做做。看着这个孩子挺壮的,像个庄稼把式儿,还真就没有下过几天庄稼地。要说原来是姜家在太平川也算是有一号了,家业虽不算大,却也养了几个短工,云龙爹也不欺负人,都说是农村人,谁用不着谁啊! 所以老爷子人缘儿还不错。不错是不错,可也没有开口说白话的事儿,尤其在那个时候儿。瞅来瞅去也就剩下那点儿地了,一狠心就卖了吧。云龙倒是死活也不答应,他知道那地可是老爷子的命根儿。拗也不行,地还是卖了。 大筐的钱送到了县里,换来个排长的委任状。手里拿着红格纸黑墨字、盖着大印的文书,老爷子笑了。 占江龙2 这一天,他摆摆手,让云龙过来。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估计时日不多。 云龙这几天也里外忙活着,眼圈红红的,一见老子叫他,忙凑了过去。 “跪下。”云龙便跪下。 老爷子哆哆嗦嗦地拿着那纸儿,像是擎着很重的东西似的,一道道青筋虽然很明显却早已不再迸起,只是爬在手背上,胳膊上,就像是还没有烧成的瓦瓷坯子,样子软软地,却还很硬,有些细腻的感觉,却又很沉重。 “龙啊,你听着啊。” “爹,我听着呢。” “咱老姜家就你这么颗苗儿,老子能做的可都做了。” “爹,我知道。” “你听好了,爹看不到你娶媳妇、生孩子的那天了,记着一定要给老姜家留后啊!” “是,爹……” 那手哆嗦得更厉害了,那些青筋在皮下一点点地蠕动着,像是极其费劲儿地传送着液体。耳边似乎也响着咕嘟咕嘟的声音,那纸一点点地抬高,就像是一块大石头,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 “拿去吧!”听声音像是有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云龙忙上前想接过来,却接了个空。就在这时,那只手软了下去,云龙怔了一下,随即大哭了起来。云龙给他爹摔了瓦盆之后,送丧的队伍便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老姜家原来是李家围子的,祖坟在那儿。按农村的讲儿,人要是老死要归祖坟,云龙他爹过完了六十大寿了,也算是老死的,所以要回去埋。好在姜老爷子生前也不得罪人,所以抬重的人不少,累了就换上一拨儿。 农村还有个说道儿,那就是寿木不能落地,要是一旦落了地的话,就落哪儿埋哪儿。所以还带了几个板凳,预备吃饭时好垫上点儿,怎么也得三四天能到吧! 虽然天不太热,怕走不到也臭了。所以就加紧了赶路,连晚上也是能多走点是点儿,可事儿偏偏在这儿出了差儿。 正是庄稼没稞的时候,一些小点的胡子就趁着这个时候出来打食。大路两边是成片的苞米地,一阵阵的风吹得苞米叶子唰唰直响。云龙并不害怕,可他还是不时地向后看着,本来就不太平,再摸黑地赶路,危险就更大了,本想到了褚家窑就停下来住一宿,第二天到了欢喜岭就快了,可偏偏在这儿出了事儿。 突然前面冲出一大帮子人,大声喊“老北风来了,把值钱的东西留下。” 那些抬重的一听,腿一软,寿木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那帮人一看,都骂道“大晚上的抬什么死人啊,真倒霉。”在寿木上踹了两脚就走了。 好长时间,云龙才缓过神儿来。他跪在地上,几下爬到寿木旁大哭“爹,我不孝,不孝啊!” 跟来的阴阳先生在前面相了相,就选了块儿地。回来和云龙说“前面这茔地还不错,就埋那儿吧!” 那是一棵歪脖子的顶老的榆树,树皮估计是叫牲口给啃了,露出白茬子,在晚上看着挺瘆得慌。树很大,把周围十多米的庄稼都胁得不爱长,所以便荒了起来,茔地就选在这树底下。从此姜云龙就恨透了胡子。 要说胡子和日本人谁更可恨,当然得要选日本人。自打他们进来,这东北黑土地就没再有一会儿的消停。虽然后来日本人收敛了许多,也想把这东三省当做自己的地盘儿来用,对中国人好了许多。但起先的烧杀抢夺是不争的事实,是中国人心中永远的痛,每一个中国人都应以那段历史为耻。 刚生云龙那会儿,正是日本猖獗的时候,动不动就来抢东西,都是平原,也没有处躲、没处藏的,云龙爹就想了个法子。他在猪圈后面接了一小块儿,里面放上干草,再铺上被褥,在外面看,如果不是特别留心去看,什么也看不出来,一家三口躲在里面倒也安静。而且云龙生下来就不哭不闹的,每次日本人来都找不到人,叽里哇啦地走了。然后再出来继续生活,倒也很安全。 有一次日本人到屋子里没有找到人,却不走,都围在猪圈边儿上,大声地喊着什么,把里面的人可吓坏了。其实日本人也没有发现这猪圈有什么异样,只是一看这猪,都眉开眼笑起来,十几个日本人都在这里看热闹,估计是商量着这猪怎么能弄走吧。正在这当口,云龙被吵醒了,打了个哈欠,声音大了些。顿时日本人有所察觉,纷纷拿起枪,四处地看。云龙爹娘可吓坏了,忙捂住孩子的嘴,再也不敢出一声大气儿。 这时,那只猪突然往前一窜,跃过了墙头,就要跑。一个日本人想上前拦一下,被这猪一下子撞倒在地,然后这猪顺着小路向村外跑去。其他的人愣了一下,指着那被撞倒的哈哈大笑,然后哗啦哗啦地拉枪栓,叽哩哇啦地去追。一只猪,一群日本人跑来跑去。最后猪在挨了十几枪后,倒在村外的树林里,他们砍了棵小树做了个杠子,把猪抬走了,流了一路的血。 到了晚上,一家人才敢出来,知道是猪救了他们一家儿,便指着日本人去的方向大骂。村里人也说这真是头“神”猪,救了一家子的命啊!受着猪的保佑,日本人也没有再来,全村人平安地过了年。等过了年,就商量着,这地界儿不安全,离县城太近了,总遭抢,还是换个地方吧。他们想往北走,往蒙古边上走,或许能安全一些。 其实这年头儿,也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哪里都有日本人,哪里都鸡飞狗跳的。 一路上躲着日本人,来到了太平川地界儿,这年头想找个宿儿也难,谁知道谁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敢留到家里住,弄不好早晨脑袋丢了都不知道。所以一家人也就不到村子里去敲门,随便找个小庙啊祠堂什么的将就一下就完了。 云龙这一年七岁了,但长得挺大,像是十来岁的样子。因为是几代单传,所以云龙爹更是疼爱有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娘俩儿。三个人啃了点儿干粮就躺在供桌下面睡着了。 占江龙3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有些蒙蒙亮了,远处几声吆喝声和狗叫声吵醒了他们。并且从远处慢慢靠近过来了,三个人忙跑出去躲到边上小心地看着。 稍有些雾,看不太清楚。一会儿,近了些,竟然是三个日本人,好像还扛着什么东西。等再近些,原来扛了个麻袋,里面挣扎着,看是一个人,还哭着,是一个女子。日本人又要干坏事了。 日本人走进了祠堂,把麻袋往草上一扔,先是四下里看了看,见没有什么动静,便放心地解开麻袋。其中一个日本人爬上供桌,点着了半截残蜡。霎时间,祠堂里亮了许多,随着火苗子的晃动,影子忽长忽短、忽远忽近,整个祠堂里变得更加恐怖。日本人没有管这些,干这种事情他们是轻车熟路的,顺手把枪往墙边儿一立,便开始解裤带,一边说着什么,还用小王八眼儿瞟着地上的女人。女人头发散乱着,身上衣服也不整,看样子是从被窝里抢来的。虽然手脚都没有上绑,但以一个女子之力,怎敌得过如狼似虎的日本人呢?她吓得只有哭的份儿了。这边日本兵脱得只剩下一条像是尿戒子一样的东西,奸笑着边女人凑过来,其中一个往前一扑,就把女人整个地压在了下面,双手在女人身上乱摸着。女人大声地叫着,手在日本人身上打,但无济于事,另外两个在起着哄、淫笑着,也不时也上手摸上一把。一时间,碎衣服片一块块地落在干草上,女人身上能遮羞的东西越来越少了。 云龙爹看着直咽唾沫,嗓子像是要喷出火来,眼睛也像是要喷出火来,要不是云龙娘死死地拉住他的手,他早就冲出去了。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来“别动。”这一声虽然并不大,但挺突然,也吓了日本人一跳。 是云龙。 云龙爹娘的精神都很紧张,他们都忽略了身边的孩子,这个看似不懂事的孩子。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了,手里还端着日本人的枪。这东西对大人来说可能不太重,但在云龙的手里显然还是超乎想象了。因为枪口虽然对着日本人,但一直是抖个不停。 云龙爹的头一下子麻了,一扭头对云龙娘说了声“你快先跑。”一边冲了出去。 日本人根本没有把小孩儿放在眼里,估计还没有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拿枪吧! 有两个去墙边儿抓枪,一个向孩子逼过来。 孩子害怕地往后退着,只听“砰”地一声,那日本人捂住胸口一下子定在那里,血汩汩地从手缝里涌过来。云龙却让枪给震了个跟头,傻坐在那里。 另两个日本人也没有拿着枪,枪都让孩子给扔了。 一见没有枪,都大叫着向小孩儿扑去,云龙爹从后面上去,一砖头就打倒了一个,而另一个已经捡起了云龙掉在地上的枪,“哗啦”一拉枪栓,向小孩子就要开枪。旁边云龙娘扑了出来,一下子抓住日本人的枪,一边和日本人厮打,一边向云龙大声地喊“龙儿,还不快跑。”孩子一下子醒了过来,爬起来一转身拐个弯儿不见了。 对方一甩就把云龙娘甩到了地上,又一枪托砸在云龙娘的头上,血从她的脸上流下来。那人刚要砸第二下,云龙爹从后面给了他一砖头。他嘴里说了句什么,想回过头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却没有完成这个心愿,慢慢地倒下去了。云龙爹怕他们不死,又用砖头挨个地砸了一回,确认都死了以后,才奔到云龙娘的身边,这时云龙娘已经咽气了。处理了日本人后,又埋了云龙娘,爷俩儿就在这个地方住下来了。 守农安县城的兵并不多,日本人有一百多个,再加上伪军三百来号人。云龙被安排在一个连里,驻地在农安城靠北的金钢寺,连长叫李开运,胖墩墩的,尤其是脑袋特别的大,所以外号叫李大头。 云龙很会来事儿,深得李大头的喜欢,所以经常找他喝个酒,还开玩笑地说要把妹妹许给云龙做老婆。酒话不能当真,云龙也没有在意。 金刚寺里早已经没有了尼姑,但那青砖、香炉还是让人感觉不舒服。说是军队,也没有什么战事,这个偏远的地方,仗根本打不到这里。所以竟然连操都不用出。 只是兵都在就行,反正是一起喝酒、赌钱,弄了个得过且过。偶尔有日本人到这里看看也就走了,连屁都不放一个,可也落了个清静。 每次喝酒李大头都是一套话“兄弟,哥大字不识几个,干这个不就是图个饭吃吗?能养活一家老小,做点缺德事儿也值了。” “大哥,不能这么说,咱们也没有做什么缺德事不是?” “也是啊,日本人让咱们干,咱还得琢磨一下呢。”顿了一下,“反过来说,要不我这连长给谁当啊?” “大哥,要是没有日本人,咱们在家种地,过日子不比现在好啊。你说是不是?” “对啊,种地好,你大哥我也会种地啊,啊?哈哈……” “兄弟我可没有种过几天,丢了。” “种什么地啊,你看一时半会儿日本人倒不了,过几天算几天吧!” “哎,我说兄弟,和你说正经的呢,你哥我虽然没有什么正经事可做,但妹妹的终身大事可误不得。哪天你到家里去看看,成就成,不成再说。” 云龙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哈哈一笑就遮过去了。三番五次这样下来,云龙也有些却不过情面了。这李大头的妹妹能什么样儿呢?该不会和他的头一样大吧!见就见吧,谁怕谁啊?其实在这个小地方,根本没有什么事儿可做。这本来也是一座平常的小县城,是东北平原上再平常不过的。虽然曾经有它的辉煌,但如今只算是偏安一隅了。 没有事儿就到大街上去转一转,说是大街,其实就是一条路而已,顺着这条路就能到塔下,也就到了头儿,大约能有一千来米!虽然这街显得短了点儿,但也零星地分布着一些店铺,什么大车店、牲口店……却也一应俱全! 占江龙4 县城里汽车不多,都是日本人和伪军的,汽车的动静大得出奇,每次汽车走过,连道路也跟着颤上几颤。可那司机竟似听不见,大约是长期如此听觉退化了吧。 其余就是马车了,这才是本地人常用工具。 这马车也会分出等级来,稍好些的有用雕花的布把车棚围起来。车体上都刷上了天蓝色的油儿,整个车体有些向后倾斜,看了也感觉舒服。乘坐的人可以心满意足地让马车奔跑在不太宽的路上,背后留下一溜的烟尘。这样的车马,都是有专人伺候着的,所以每次出现时都干干净净,尤其是赶上个下雨天,那蓝色的车身更给人以洁净的感觉,让其它的车自惭形秽。 这自惭形秽的车就是停在马路边儿上,一般无人问津的没有车棚的车。 车体很滥,哪个地方出现个窟窿,就找块破板子挡上,车体上没有油儿。让雨水给涮得白且发灰,看上去就像是在地下朽了几年似的,让人感觉像是用地里刨出来的棺材板做成的。车老板儿都蔫头耷拉脑的,也没啥客人,出来得又早,所以很困,就蜷在车板上。马也是这样,眼见着是营养不良的,长的模样也丑。 每一块骨头都清晰可见,又配不上好的鞍子,便更加寒酸。多数是站不了多长时间的,便蜷了前腿,先让车辕着地,再蹲下来,便整个身体伏在地上,再把头歪向一边,像是睡的样子。如果天气好还行,要是赶上个雨雪的,就只有受冻的份儿了。 这个世界便一下子成了小虫子的天下,成群结队的蝇子、虻子,一些坐在下唇上,一些站在眼角、耳朵上,还有一些在鼻孔附近飞翔。马便不时地摇一下头,打几个响鼻儿,尾巴甩过来甩过去,却打不到痒的地方,根本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要是有个大点的虻子来吸血时,马会痛得差不多跳起来,而趴得久了,又有车在身上,多半会又摔倒在地,会把车夫惊得跑出老远,再回来骂几声,拿着大鞭抽几下才算了事。 这夏天就是这样,天公就像是日本人的脸,说变就变。开始还是个不错的天儿,转瞬间,空气就像是凝固了一样,天也阴沉起来。只是偶然一些凉风吹来,也挽救不了全局,远处传来几声像炮声似的雷声,看来一场雷雨是不可避免了。很快,一股大的冷风后,云彩也压了过来,雨点便噼里啪啦地打在街道上,像子弹一样起了一阵烟儿。很快就消失不见,而人们的衣服上,尤其是裤角上便不再干净,斑斑点点的。开始都还有些拘谨,稍后便都飞快地跑起来,各自找避雨的地儿,小店儿、檐下。连狗也蜷起尾巴,找了个屋檐底下半坐,看着奔跑的人们,似乎在笑,只有它不在乎这雨是下还是不下。片刻间,街上已少见人影儿,偶尔一条狗找不到躲雨的地方,夹着尾巴慢慢地跑着,身上的毛打着缕儿,眼睛不时地往两旁看着,但能躲雨的地方不是有了人,就是有了狗,它只好往前再跑去。夏天的雨好,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太阳出来时,一道虹(土话,读挂在半空上,像一条彩带,煞是好看。农村人有讲儿,不能用手指头指虹,指了会烂手指头。 街上的人渐渐地多起来,都挑着干净的地儿走,低洼的地方水没处淌,就存在那里,上面漂着马粪,似乎还冒着泡泡。狗也大摇大摆起来,只是有的还夹着湿漉漉尾巴,一副猥琐的样子。 本来想就这样走着去的,看看路实在是没有办法走了。云龙便坐了次马车,车老板儿感激坏了,他没有想到这么大的军官还会坐他的车,连忙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铺在车板上让云龙坐。路倒也不远,也就是一刻钟就到了。 见到云龙来了,李大头倒显得特别的高兴,上来便拍云龙的肩膀“哈哈,你来了啊,好,看得起大哥我啊!”一回头,“老妹,快出来,来客了。”便把云龙往屋里拽,弄得云龙挺不好意思。 “大哥,我也没有打招呼就来了,而且没有带什么礼品,顺便在路边买了点儿果子……”话还没等说完,便被这李大头给挡回来了。 “兄弟你这话是咋说的,你能到大哥这里来,算是看得起哥,还买什么东西啊?” 正说着,一个女孩儿从里屋走出来,长得倒挺让人稀罕的。个头不高,很苗条,穿着一件沔襟的小绸子衫,两根辫子垂在胸前,随着走路一摆一摆地,胸发育得很好,简直是出奇地好。尤其是在夏天,衣服很薄,甚至感觉得到胸也在跳动,让人的心也跟着一起跳动。手里端着个盘子,里面摆着几块西瓜。手很白,完全不像是农村人那种粗糙的手,把盘子放在桌子中间后,又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轻轻地对着云龙说“请慢用。”便回过身想回里屋去。 李大头介绍着“这是我妹妹,叫凤荷,今年都二十了,也不着急嫁人,她不急我急啊,呵呵。” “哥,瞧你。”说完就要走。 “哎,先别走,我还没介绍完呢,这是我的兄弟姜云龙,现在是少尉排长。怎么样?能看得上不?” “哥,我不理你了,”冲云龙笑了一下,“您坐着,我先去忙。”然后一阵风儿似的进里屋去了。 “哈哈,兄弟,怎么样,哈哈,都是我惯的,连你嫂子都得让三分。” 因为有李大头前面说是提亲的缘故,所以云龙在她倒茶的时候仔细地看了看她,这一看,还真的就喜欢上了。 在喝茶时,他还想着这女孩儿的容貌。脸上薄薄地擦了一层粉,走过时带过一丝香味儿,和少女的体香混在一起实在是让人浮想联翩。云龙不是那种好色之徒,总不能盯着人家女孩儿看吧,连忙整了整思绪回来头儿来和李大头唠嗑。 “大哥,兄弟到这里来,无亲无故的,多亏大哥照料,兄弟我不胜感激。” 占江龙5 “兄弟,客套话你放家里去,在这儿别说,我也听不习惯,当兵的都不容易,但凡有二分的能耐也不当这个兵痞子啊,寄人篱下的,还得瞅他们脸色,呵呵,你说是不是?” “是,是。” 两个人都喝了口凉茶,李大头拿起块西瓜,“来,兄弟,吃块西瓜解解渴儿。” “啊,谢谢大哥。” 云龙接过来,小口地吃着,而李大头却是三两口吃掉后,又吃了一块儿,然后用手擦擦嘴,拍了拍肚皮,“呵呵,吃饱了,哦,对了兄弟,今晚上就在这儿吃了啊,你可千万不要和我外道。” 云龙只是笑着,通过几个月的相处,他知道这个“大哥”是个好人,虽然人粗了点,但心肠好。 晚饭很平常,但也鸡鱼都有。凤荷和李大嫂在边儿上伺候着,在东北平原农村, 来客时,女人和小孩儿是不准上桌的,只有等客吃完了,不需要伺候时,才可以吃饭。 李大头非常高兴,连连举杯,让云龙有些吃不消。 论酒量,云龙差得远。他是近几年才开始喝酒,通常是冬天冷的时候为了取个暖才喝点儿的,再者,姜老爷子也不让他喝,说是喝酒误事。 酒到酣时,李大头问“兄弟,咱们说点正事儿,你觉得我这妹妹怎么样。 你照直了说,要是不行,也没有关系,咱兄弟还是兄弟,当然我还想再近点是不是?” 云龙的头也稍有些大,“大哥,是你看得起我,说实话,我是怕妹妹她看不上我。” “哈哈,这好办,我把她叫过来问问就行了,老妹――” 凤荷从里面走出来,“干啥大哥,我正炒着菜呢!” “大哥问你,你看我这兄弟怎么样,要是行,你就给他当媳妇。” “大哥,”凤荷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还不想嫁人呢!” “啥话?你也不能跟大哥一辈子吧!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好了,大哥我今天喝得多了点,先去趟茅楼啊!你陪我兄弟坐一会儿。”说完打个哈哈就出去了,却没有往外走,径直往后面厨房去了。留下两个人在屋里,都低着头,不好意思开口。云龙看着盘里的菜,眼睛发直,凤荷的手不停地搓着衣角。稍长时间,就不约而同地想看看对方,当发现对方也看着自己时,就又低下了头。 又过了一会儿,凤荷站起来说“你先坐着,我去看看菜好了没有。”便捂着发烫的脸往后面跑去。 云龙目送这姑娘,心想“就她了。” 姑娘前脚刚走,李大头就进来了“哈哈,兄弟,怎么样,看你的样子就没有相过亲,是不是头一次啊!看上我妹没?你大嫂可是稀罕你这个小伙了,她说啊,要是早几年,就没有你大哥我的份了。哈哈,你表个态、说个痛快话啊!” “大哥,我都说了,我是怕她看不上我啊,一个当兵的,有今天没明天的。” “兄弟你可别这么说,咱东北人可是豪爽惯了的,做啥事儿别磨磨唧唧的。 你大嫂刚才也透了一下她,她觉得也挺好。不过呢,话可得说到前头,你大哥我在家里是说了算,可是也不能让老妹受了屈,你们先相处一段时间吧!叫什么来着,对,叫自由恋爱。好吧,你看兄弟?” “好,好,大哥,兄弟我这里先谢谢了。”说完云龙端起酒一饮而尽。 以后再去见凤荷时,云龙基本上都穿着便装。他想打扮得随和一点儿,不要让人总觉得绷住似的。 凤荷是个好姑娘,她也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命运坎坷的男人,同时她也想得到这个男人的爱。她感到,这个人就是她要等的人,也是她一生的依靠。 通过凤荷,云龙对李大头更有了深一层的了解。这个人表面上看得嘻嘻哈哈的,心里却有很多的不痛快。在日本人的手底下干活,本来就不是什么事儿,认识的人看不起,背后也没少挨骂,其实还不是为了这一家子的人的生活嘛!再者,让李大头最不开心的事儿就是奔四十的人了,却还没有个孩子。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入了冬儿。 年,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是很重要的,蒸豆包,蒸年糕,做豆腐……一整套下来,得忙上个把月儿。 最快乐的还属小孩子们,平时攒了点儿零花钱,这时都拿出来了,买上鞭炮,成挂的,再拆成单个。穿件新一点儿的衣裳,有时兴奋得连帽子都忘了戴,捂着鼓鼓的两个挎兜,成群地去了,街头屋角儿便“叭叭”地响个不停。 这一天,李连长把云龙叫过去,原来年关快到了,“老北风儿”又出来抢大户,就连县城附近一些有钱的都遭抢了。日本人很生气,指派李连长带人往北看看,起一点威慑作用。说实在的,这不是个好差事儿。那些大户都给日本人送过东西,有一些杆子打不着的关系里面,不然,日本人才不管他们呢!所以是个中国人都不爱管这事儿,可是任务压下来了没有办法,只能是执行。 今年雪少,整个的天是一个干巴巴的冷。农村没有挡风的地,西北风就更像刀子一样刮人的脸,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老北风”就爱这个时候出来,每年他都是夏天休养生息,在蒙古那边儿吃羊肉,放马,就等着冬天一到,人们都窝在屋里出不来时,绑人才好绑,如果手准儿,绑个大当家的,厉害了,想要什么都得给。这次他看上了万顺的老张家,老张家并没有什么钱,不过他听说张家倒有个小金佛,这可是好东西。 千儿是直接插在了大门上,张老头是一个地道儿的财迷,更是个胆小的主儿。 他仗着每年都给日本人东西,最主要的,他大闺女给山田小队长当了添房,仗着这层关系,就直接到县里找日本人了,日本人就让李大头带几个人去,想把老北风吓跑完事儿。 可这次,老北风快了一步,还没等他们赶到,人家就下手了。这次遭绑的是张家的二闺女,是户主张老头的心肝,也只有这样才能迫使他交出金佛。 占江龙6 这张家的二女儿才十四岁,哪见过这么大的阵式,一见大人都让人给绑上了,早吓得腿都软了,让人给嘴堵上,扔到车上就拉走了。老北风儿临走留下句话“想要闺女,拿金佛来换。” 老张头回家一看,一下子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他也知道老北风是什么样的人,虽然女儿还小,可是到了那帮胡子手里。那帮人还算是人吗?肯定是好不了了,所以他跪着求李大头这些人,要是能把女儿救回来是最好。按别人指的方向应该是顺着三盛玉奔哈拉海去了。如果追得慢点儿,孩子非得让人给糟蹋了不可,要是再进了前郭旗蒙古边上的话,就更难办了,那里可是老北风的一亩三分地儿。 好在马肯定比车快,这二十几个人骑着马,就追下去了,等追到了前郭旗了,还是没有看见老北风他们。 李大头就和云龙商量,一定是追过了,那能往哪儿去呢,可千万别奔黑龙江去啊,要过了松花江,就是追上都没有办法了。往回兜吧,看能不能找到。 等往回走就顺着大道走了,没想到还真迎上了。大约有二三十号人吧,背着枪,也都骑着马,穿得挺厚的,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什么,估计晚上没有赶路,是找地儿住下了,再者,还有一挂大车,走得慢。 他们一下子抄过去,那帮人一看,忙停下来,一齐抄了家伙。 李连长往前走了几步后,大声地喊“老当家的,是你吗?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看和人对上了,老北风儿也没有办法,只好向前走了几步,“什么事?哥几个。” “倒没有什么事儿,你车上的是我妹妹,能不能说句话给个面子。” “你说得倒是轻巧,你凭啥?我干的就是这个买卖,不然我们兄弟吃啥?你也别觉得你们人多,没动手呢,动了手你也占不了啥便宜。” “对,我看别动手,动手都吃亏,不值当。你到底想干啥,有话好商量是不是?”“不干啥,就是想要老张家的小金佛。” “小金佛?我怎么没听说呢,你听谁说他们家有小金佛的?” “这还假得了吗?我老北风没打听好能轻易地伸手吗?” “也可能是弄错了吧,我真没有听说他们家有什么小金佛,要不你先把孩子放回来,有事咱们再商量好不好?” “不可能,见不着东西别想让我放人。” “老当家的,这日本人可不好惹啊,是日本人让我们来的,那闺女可能是和他们有些关系。” “你少跟我提日本人,跟我提日本人,我就明话告诉你了,不行!” “老当家的,你也别说这话,要是真打起来……” “少费这个话,我老北风想要的东西,如果要不到手的话,谁也别想便宜喽,你知道你们为啥追上我们了吗?我们昨晚上压根就没赶路,兄弟们都忙着乐子了,哈哈。” 一听这话,李大头知道这话是谈不成了,他火一下子上来了,“你们真不是人,她才多大点儿啊。”说完就是一枪,枪子儿打在老北风旁边的雪上,哧的一声,吓得老北风赶忙掉头就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打,跟他们打。” 顿时,两边的枪都响了起来。一边儿瞄准打着,一边儿下马,找个隐蔽点的地方,因为枪法都很差,子弹又都不多,枪声稀稀拉拉的,打了十几分钟吧,除了有马伤着外,人都没有什么事儿。 正在这时,远处响起了枪声,有十几匹马从远处跑过来,李大头回头一看“不好,后边儿也来胡子了,快跑,上马。”都纷纷上马就跑,云龙也上了马,可是没有跑几步,马就中了枪,把云龙一下子给扔了下来。老北风的人一下子冲上来,就把他给按在地上,别人连救的机会都没有。 李大头已经跑了半里地,回头一看,叹了口气“卖了一个,又搭上一个,走,以后再说,不走,这些人谁也走不了了就。” 李大头跑回农安,挨了日本人好一顿骂。李大头自己也觉得憋气,打了败仗不说,连妹夫也丢了。凤荷一听出了事儿,饭也吃不下,天天在那里掉眼泪,弄得家里头死气沉沉的,让李大头更难受了。 谁能料到过了快一个月,云龙竟然回来了。 这天,李大头在家里呆不下去,就到连部里呆着,看不了凤荷伤心成那个样子,按说,两个人也没有结婚吧,不应该有什么感情,可从这儿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正这时,门岗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喊着“连长,姜排长回来了。” “什么,谁?” “是姜排长,真的,不信你看。” 这时云龙从外面进来了,看样子在外面是受了不少的罪,瘦了许多,衣服也都露了棉花了。 李大头一下子上去就把他给抱住了“兄弟,哥对不住你啊!” “大哥,别这么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云龙虽然精神差了点,但神智还是很清醒的。 李大头连忙吩咐勤务兵给云龙洗个澡,再换了身衣服,然后找了个车一起回家。凤荷一看,当时又心疼得哭成个泪人儿了。等哭过之后,当即收拾东西要搬到云龙那里去住。李大头一看,这哪像个事儿啊,再说云龙本身住的就是营房,那成什么事儿了,还不如让云龙搬过来呢,云龙也没有客套,就在李大头家住下了。 凤荷整天忙里忙外地伺候着,半个来月过去了,眼看着凤荷瘦了下去,云龙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天,李大头叫媳妇和妹妹做了几个小菜,拉着云龙坐下来“兄弟,看着你的身子好了,大哥我也心里高兴,大哥对不起你啊,把你带出去了,却没有把你带回来,让你在外面遭了很多的罪啊,大哥心里过意不去啊!”说完一口酒就喝了进去。 云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回头看了看凤荷和大嫂“大嫂,凤荷,你们也坐下吧,我们一起吃个饭。好吧?” 李大头也说“对,对,今天我们全家吃个团圆饭。” 占江龙7 “大哥大嫂,凤荷,这些天让你们惦念了。大哥你也别说这话,当时你们要是来救我的话,那咱们估计全完了。要是搁我,也得领着兄弟们先跑。再者,我觉得,要是行的话,我年前就想让凤荷过门,大哥大嫂你看呢?” 凤荷听了眼睛一亮,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着筷子拨拉着菜。 “好,兄弟,既然你提出来了,如果老妹没有意见,大哥就给你张罗,老妹你看呢?” 凤荷点了点头。 云龙一见,忙端起酒杯“我在这儿谢谢你们了。” 李大头吃了口菜,放下筷子“兄弟,哥还想问问你,你怎么跑回来的。一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大哥――你问这个干嘛!”凤荷不愿意地看了他哥一眼,她生怕再让云龙想起那些让人后怕的事儿。李大嫂也在一旁数落着“你可真没个正形,好端端地,问那个干嘛,云龙,你别理他,吃菜,多吃点。” “没啥的,说说也行,唉!真不是人遭的罪啊!刚让人逮住时,那帮人上来就给我打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时,手脚都让人给捆上了,放在马背上,天冷,手脚都给冻麻了,等到一个地儿下来时,根本都不会走,都是他们给我拖屋里去的。老张家那闺女,早就给扔大道边上了,那个时候谁顾得上她啊。老北风怕咱们的人追上来,就赶着点地往北跑。前几天,他们都捆着我,后来看我挺老实的,就和我说,别跑,跑了就打死你。我哪敢跑啊,就是跑也跑不了,手里啥家么什也没有,又没有马,要是跑了让他们追上,那命肯定就撂那儿了。” 一听这话,凤荷心一跳一跳的,眼睛闪着泪花。 李大嫂也认真地听着,李大头边听着边喝着酒。 “那老北风也真行,那帮人全都怕他,他说个话就跟那圣旨似的,都听。我一看,咱好汉咱不吃那眼前亏,服个软吧!我就管那老北风叫干佬儿。我跟他说,我不当兵了,我跟他一起干了。他眼睛一瞪‘去你的吧,小兔崽子,你那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咋地,给我滚远点。’刚开始,他总骂我,后来也架不住我天天嘘惑他,也不骂了,还叫那帮人多给我点饭吃,让我吃饱了。” “那你还吃不饱饭啊?”凤荷问道。 “还能让你吃饱饭,吃饱饭你不跑了?”李大头插嘴道。 “对啊,刚开始怕我跑,每天都绑着,一顿就给个窝锅头,凑合着再给点儿菜。 后来也不绑了,他们吃啥,我也跟着吃啥,要是看我冷得不行,还能给点儿酒喝。 唉,真没想到,还能回来。”云龙叹了口气,喝了口酒。那酒像是一团热火炭似的一点点儿地往下着,让自己感觉到自己还有知觉,还活在这世上。 同时,云龙感到自己有些喝多了,可能要失态,可是这时想控制自己也是不可能的,他还想再喝,直到喝得自己忘了这些天过的日子。 “那你到底咋跑出来的呢?” “咋跑出来的?还是命大呗!我们走到蒙古边上了都,好像是九龙山也不啥地方,反正可冷了,那边儿雪大,都没波棱盖儿。也不道他们怎么就和那边另一帮胡子打起来了,那帮胡子可挺厉害的,完了就打散了。我就猫在那雪窠儿里头,瞅个空儿,我就骑马就往南跑,反正我知道往这边跑没错儿。马累得不行了,就找个背旮旯地方歇会儿,完了再跑。兜错地方了,从长岭那边儿回来的。” 腊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日子就看在这天,事儿都是李大头领着几个人张罗的。 正日儿那天来的人挺多,平常不见几面的几个日本人也来了。就是管铁路炮楼儿的小队长伊木他们。还讲了几句话,也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翻译倒是翻译了,可是谁也没有细听。一个日本人,说你是个人,你就是个人,说你不是人,早把你给干掉了。这些当兵的哪个不是穷人家出来的,哪个没有受过气的,都受够了。 能让他来喝这个喜酒,真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了。 这帮兵都挺能喝的,云龙一个人根本招架不住,好在李大头给顶着,实在顶不住了,就眼睛一瞪“不喝了,说啥也不喝了,你想喝?好,这个月的饷钱没你的了啊!哈哈。”这些人也都识趣,哪敢硬闹啊!等四点来钟,天慢慢擦黑儿了,日本人早给灌得不省人事,抬上车送走了。 剩下的都是一些贴己的人,等着闹洞房的。闹洞房也无非就是叨个苹果、点个蜡烛之类的。等大伙儿都走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云龙坐在那里瞅着凤荷呵呵地笑,凤荷也不管他,只管自己把炕扫了,把被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还不上炕,不想睡觉了啊!” 见媳妇叫自己,云龙连忙也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儿…… 东北的冬天来得早,走得晚,人们都叫“猫冬儿”,意思就是一到了冬天都躲在家里不出来,守个火盆。有钱人就推个牌九什么的,没有钱就在家里守着媳妇孩子烧个土豆将就过上一天,就等着晚上吹灯睡觉。 晚上更好过,一般是三点半多一点太阳落山了,等四点半时天就全黑了,谁家也不愿意点灯费油的,就都躺下睡觉了。等早晨八九点钟才起来,女的就做饭,男的就出去捡个粪,等十点来钟回来吃饭。农村人一天就吃两顿饭,而且一般都吃粘的,抗饿。 城里也差不多,天刚一黑,街上就没有人了,虽说县城里没有那么乱,可是没有啥事儿,谁也不出去。要是小孩子不睡觉,大人就骂他,小孩儿就哭,哭累了也就睡了,整个城里也就平静下来。时不时地有狗叫上一两声。 唯一不睡觉的是哨兵,日军的岗楼上更是弄个破探照灯晃来晃去。 云龙结婚了,小两口儿日子过得挺好。日子如果就这样过着,就一定是很平淡,或许很幸福,但却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在那个年代,老天爷也绝对不会让你日子过得一帆风顺的。 占江龙8 眼瞅着就过年了,李大头的烦心事儿却一天多似一天,好好的军饷从长春运过来,到铁路的炮楼就给扣下了,怎么要也不给。找伊木要时,却总是骂人,也不知道骂的是什么。 时间一长,李大头就感觉不太对劲儿了,到底是怎么了,以前没有出现这样儿的事儿啊,就偷偷地去找翻译,翻译叫佟奉先,是农安县的坐地户,而且人不错,也没有办法才吃了这碗饭的。他倒是知道这里面的原因,只是不知道怎么告诉李大头。 “这话啊,还得从姜排长娶媳妇那天说啊,那天伊木不是也去了吗?” “啊,去了啊,咋地了?” “伊木看上你老妹了。” “谁,我老妹?” “对啊,就姜排长媳妇。” “那天你老妹不是没有盖盖头吗?让伊木给看见了。日本人一见就喜欢上了,天天地骂你,骂姜排长。” “就他那个样儿还惦记我老妹!” “哎,我和你说啊,这帮日本人倒是没有和我说过,他们一帮人偷偷地说要找茬子收拾你和姜排长呢,然后就把你老妹给抢过去。” 这无疑是一件天大的事儿,李大头想藏也藏不住了,也不能再忍了,说不定哪天就出事,他只好找到云龙商量。一听这事,云龙也懵了,这算什么事啊,这帮不是人的玩意儿,什么屎都拉啊,这种事他也能想得出来,做得出来?看着云龙也没有话了,李大头也急得在地上走来走去。 “云龙,咋办,这帮日本人是不想让咱们好好活了,他不让咱活,咱也别让他活,我看,咱来个先下为强,趁着日本小队调到长春布防去了,就剩西道口那几个混蛋,把他们弄死算了,要不然等调防的日本人回来,就不好下手了。” “就咱两个?能行啊?” “谁说就咱两个,还有那帮子弟兄呢,到现在饷钱还没有发下来,兄弟们都气完了。要是咱和他们一说,准行。” “就算行,那完了呢?” “我也犯愁这个呢!你说咋办?” “这样吧,先看看咱手底下有多少人愿意跟着咱们干的。不想干就在营房里等着,咱们把钱抢回来,把钱一给他们,大家就都散了,最好是都跟咱们走。” “看看得先把凤荷和大嫂送走,要不碍手碍脚的。” “往哪送呢?可千万别让日本人知道啊,让日本人给盯上就都完了。” “要不咱们去投老北风儿咋样儿?” “啥?老北风儿,能行啊?咱还打过他呢。” “他还能记仇?他也恨日本人,我看差不多,我让他给抓去时候,他也挺想让我入伙儿的。”“好吧,就让你大嫂和凤荷先坐车往北走,走到哪儿算哪儿,咱们弄完这边儿就去撵她们。” “行,趁着日本人不知道,明天就让她们收拾东西走,让她们奔巴莱伏龙泉那边走吧,那边儿背静(读轻声,偏僻的意思)。” 当晚,一家人坐那里谁也不说话,这老天是怎么了,好好的一家,好好地过日子,谁也没招惹到谁,怎么就不让人过下去呢。可是也没招儿,这日本人连政府都不敢惹,谁还能把他咋地? 东西也不多,多了也拿不了,只是把一些稍值钱的东西拿了点儿,然后偷偷地雇了车就起个大早地送出去了,在赵家店的铁道边上有日本的兵站岗,李大头就把车一直送过了铁道才回来。 等李大头回来时,云龙也把几个贴己的人叫过来,大家一起商量着下一步该怎么弄。大伙儿一听,都气得骂开了,都表示别的先不管,先把钱抢回来再说,然后就让他们先回去部署,毕竟这不是闹着玩的。 等下午了,佟奉先慌慌张张地跑来了,见了哥俩儿急得直拍大腿,两人知道出大事儿了。 “咋地啦?” “你们是不是把家里的送走了。” “是啊,咋地啦?” “让日本人给逮住啦,就在四合那儿给逮住的。” “咋整地,快说说。” 佟奉先喘了口气儿,继续说“你们是早上把人送走的吧,刚送走,日本人就知道啦,然后派人就去撵,在四合那儿把人给撵上的。” “那人呢?现在在哪呢?” “估计还在四合那儿呢,没往回送。” “那日本人现在干啥呢?” “等着你去要人呢,估计没安啥好心眼子。” “他不是等我吗?那我就去整死他。行了,你别回去了,这回我们是一个也不剩,全整死他,省着打着你,你也别干了,回家再弄点地,种地算了。” “那我肯定不能回去了,我不干了,你们可小心着点啊!” 天慢慢地擦黑了,李大头让云龙把兄弟们集合起来,他站在前面,大声地说“兄弟们,咱们在一起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说我李大头对你们咋样儿?” “那没啥说的。”“今天日本人欺负到咱头上了,我是想去整死他,有跟着的,就和我一起去,如果怕前怕后的,就等着我们回来,把钱分下去,我看你们也别当这兵了,这兵当着窝囊,你们说是不是?” “就是,早就不想干了。” “那好,现在你们都听我的,把枪和子弹都准备好,五分钟后,我们就出发,今晚上干完,就地解散,别等着明天长春的日本人反应过来收拾咱们。” 有一些不想去的,就把子弹都交出来,然后收拾包袱准备跑。 这帮人准备好了之后,就分成几拨儿,慢慢地往火车道边上靠。他们准备从外面把日本人围到里面,让他们一个也别想跑。好在这年的雪小,如果雪大的话,鞋踩上去吱吱一响,日本人就听见了,尤其是晚上,传出去老远。 李大头和云龙领了几个人直接奔炮楼去了,路上只要是遇到散的日本人,直接上去几刀捅死,然后往壕沟里一扔再接着走。等到了西道口附近时,日本人看见了,枪声一响,探照灯也唰地照过来,几个人算是暴露了。 占江龙9 李大头也不管那套了,拨出枪来,冲着探照灯就打。这边一打,炮楼的四面都打了起来,不一会儿,那探照灯就给打灭了。里面日本人乱成一锅粥,叽里哇啦地叫着,也慌乱地四处打枪,却没个准头儿。半个小时,日本人基本上哑火了,四周的枪响也稀稀拉拉的,看样子解决了。李大头和云龙一帮人冲进伊木的办公室,只见他和几个日本人正坐在那里发呆,见他们过来,都站起来。 伊木冲李大头几个人嚷着什么,这些人也不懂日语,根本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李大头指着伊木说“要不是你逼我,你也不会死得这么快。弟兄们,开枪。” 枪声响起来,日本人纷纷倒了下去,他们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等清点人时,发现死了几个,伤了一些。 云龙把大洋交给几个排长后,就和李大头说“大哥,我们去四合吧,这边一打,四合肯定是知道了,她们别出什么危险。” “好,兄弟们,就地解散吧,不想带枪走的,就砸了。”然后和云龙一起带人骑马奔四合了。 快过年了,正是月黑头,什么也看不见,又不敢打火把,只能是摸索着往前走,所以走得挺慢。 等赶到四合时,都已经是下半夜了。却发现这里非常的静。偷偷地敲开一家的门问了后,才知道,农安那边儿枪声一响,这边几个日本人就知道出事儿了,忙把人装麻袋里,扛到马上往长春那边儿跑了。 两个人急红了眼了,又打马往长春那边追。这一追两个人傻了,咋追啊?顺哪条道追呢?一合计,日本人估计得往铁道边儿上跑,农安这么大动静,长春肯定也知道了,兵车估计正往过开呢,估计是华家那边儿,那就奔华家。 其实他们不知道,日本人的兵车已经开了出来,只是快到开安时,刚好和另一个车走了个对头,只好又退回到小南去。本来长春到农安也得四个小时,这样一来,快天亮时才到农安。那时,人早散光了,日本兵只有干叫唤的份儿。 顺道追了没有十里地,就看见前面有亮光,肯定是日本人没错了,这么晚不可能有人赶路。忙跟过去,近了一看,竟然有五六个人,这帮人呼啦上去就把他们给围上了。 日本人一看跑不了,冲着这些人大喊大叫,又拿枪冲着麻袋比比划划的,弄得这些人还真就不敢上前。 李大头冲着日本人说“你们把人还给我们,你们可以走。”然后让这些人给让出一条路。 日本人好像是明白了,但却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李大头。 李大头火了“让你们滚就滚,再不滚老子开枪了。”几个日本人才跳上马,跑了。 云龙忙跳下马,奔麻袋跑去,一解麻袋,只听“轰轰”两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醒来,才知道,其实日本人已经知道他们从后面追来了,就把两个人杀死在麻袋里,然后偷偷在麻袋绳上给手榴弹下了绊弦儿,云龙一解就炸了。 当时李大头在云龙背后看见冒火花,连忙把云龙给推到旁边,自己却炸得不成人形。其他的兄弟一看,都急红了眼,追上日本人,赏了他们无数的子弹,打得浑身跟筛子似的。云龙也受了伤,可他不知道疼,他已经傻了,他在这一晚上,又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埋了李大头夫妇和凤荷之后,云龙不敢再耽误了,忙和一些想跟着他的兄弟往北跑去,准备投奔老北风儿。他也不知道老北风到底在哪儿,他估计应该在乌兰浩特一带吧,就奔那儿去了。 中国人把过年看得比任何一个节日都重要,尤其是北方,因为这个时候人们都闲下来,基本上没有什么事儿可干,都猫在家里头。再者一年下来,怎么也都有一点收成,所以过年吃上一点,乐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再者,团圆也是年的一个含义,不管多远的人,到了过年的时候都赶回来和家里人团聚。可是云龙和这帮兄弟却是在雪里、马背上过的年,这个年是他们过的最痛苦的一年。 在大年初二时,他们在黑龙江境内找到了老北风。可是他失望了,老北风根本不收留他们。 “我知道你们出的事儿,可是日本人不好惹,如果我留了你们,日本人肯定得来,我这帮人咋办?你还是走吧。” “老当家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你不是也恨日本兵吗?我带了这么多人来,都是想打日本人的。” “日本人我是恨,可是我犯不着因为你们和日本人结下仇!你们还是走吧!” “老当家的,要是你觉得我有过错,你就把我这班兄弟们留下好不好?” “你别提那码子事,一提,我更气了呢,快走,不然我赶你们走了啊!对了,你的人也不少,要不你自己拉绺子啊!” 一句话,倒提醒了云龙,对啊,自己干吧,何必在人家的树上吊死呢!等出来和兄弟们一合计,拉起绺子干了。 从此在松花江边上,又多了一帮胡子,领头儿就是姜云龙,他规定了只准抢和日本人关系好的大户,不准抢普通的穷人。所以他的名声很好,而且要是人们有事儿找他,他还挺帮忙的,都叫他“占江龙”,因为在救凤荷时,手榴弹把腿给炸瘸了,所以都叫他“独脚占江龙”。 在这里说点题外的话,在东北最有名的应该属于座山雕,在座山雕之下的绺子可就多了去了。 东北的胡子和山东的响马,还有湘西的土匪都是一样的。 靠的是以打家劫舍为生。 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是你有钱我就劫你。 和胡子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其中有一些有志气有血性的人和日本人对着干的人,后来被抗联收编了。 也有一些被打上来的,穿过国境出去了。 还有一些隐藏在深山老林里,后来被特务收买之后,专门对付人民的军队。 不管是哪一股,最开始都有他悲惨的一面。 谁有二分能耐,有活路去当胡子呢? 王家大户(下)1 (一)金凤 自从王显死后,老二王才就成了王家大户的当家人。虽说是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可家不是那么好当的,就大哥那几个崽就很难搪。捎带着自己没有大哥那么服众,年轻时啥臭德性,自己还是很清楚的,虽然年龄大了些,也稳重了些,可人的印象一旦固定,想改很难。只要是人们一说起王才,就是有多么的不着调,喝花酒,找女人。 其实王才自从跟兄弟媳妇金巧搭伙过日子,就没再出去玩过,而且大哥死后,整个王家的担子都落在他的身上,担也得担,不担也得担,他的心思都在种地收割上,还要没事跟长短工搞关系。以前不爱下地的王才,竟然也赶了马车,下地干活。最开始干得不好,长短工都笑话,他心里也不舒服,可是没有办法,连东家都干不好,那长短工还不糊弄你?所以王才还真就狠狠地学了一阵子,干活儿也有些模样了。 王显生了八个儿子一个闺女,八个儿子都不太长进,都在家务农。几个孩子非得要张罗分家,说什么民国了,要民主,还要搞投票,其中以金凤子吵吵得最欢。 按说你一个丫头片子,跟着瞎起啥哄,可她就是能跳腾,她那几个哥,几个弟还就听她的,俨然她才是老王家的当家人。 她为什么这么跳腾,因为王才的努力不只他自己知道,旁人也看在眼里。谁啊?就是这个侄女王金凤。 原来金凤子的意思是老爹死了,这家业应该是大哥王福荣来担起来,可是这些长短工都说福荣还小,根本不成事,这老王家家大业大,还应该是老一点的人担,老三王贵死得更早,就剩下王才一个了,千顷地,一棵苗。 你看这小金凤子人小,可是鬼精鬼精的,这老王家这么多地,这么多牲口,谁主事,那这些钱就是谁的,她自己是个女的,是外姓人,是不可能当家的。她是特别恨自己,这要是个小子,以后长大了,把家业接过来,也算是重竖王显的雄风了。她只能把希望都落在大哥王福荣身上,可福荣也不大,也刚结了婚几年,心思都在媳妇孩子身上。另外几个哥也都不是那块料,弟弟就更别说。她想着,二叔就二叔吧,二叔的德性大家都知道,要是过上一年半载不服众,也好再提出换人,大哥不行,就二哥。 这一转眼两三年过去了,王才做得是越来越好,长短工还都挺服。越是这样,金凤子越是难受,晚上睡觉都睡不消停。 想个什么由头呢?有了。小金凤子想,这都民国了,咱们也民主一把,你说我爱跳腾,那就好好跳腾一次。其实她已经跳腾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少有人响应而告终。响应的少,也不是一点响应也没有,也有几个不懂事儿的跟着她乱呛汤,也吵吵着不行就分家。可具体怎么弄,怎么出头,谁出头,就还得看金凤的,她俨然才是老王家的当家人,王才只是一个假当家人。 要不是王显临死前把几个孩子托付给他,王才还真是嫌麻烦,分家就分家么,能有啥的,我还不老,还能挣,就是分家,他们分的地也没有我的多,我还是王家大户地最多的,这个房子还得归我住,想分家,那就得自己出去住,还不想看你们呢。 金巧不同意分家,老王家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也是和气生财的结果,也是姓王的劲儿往一起使的结果,这要是分了家,还不让人笑话?正所谓亲人同心,其力断金,家人不同心,外人见缝就插针。 金巧的想法金凤子哪能懂呢?就是懂,她也不会支持,她有她自己的道道儿。 这一天,金凤又领着兄弟几个来上屋找王才。自从大哥和大嫂过世之后,王才就搬到了上屋。本来金凤子吵吵着让她哥王福荣住上屋,意思是老王家要父一辈子一辈当家,可福荣有些懒,能擎现成的谁不想擎现成的,干嘛要给自己找事,再者他也忌惮王才,这王才种地不行,可他枪打得准,也会几下拳脚,在这郞牡吐还真就没有对手。这要是真有个大事小情的,靠他王福荣还真就罩不住,况且有老的,谁听你小的。事是事,理是理,你心里有再多的不愿意,这辈分不能变,叔就是叔,侄儿就是侄儿。 进屋时,金凤子还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大马趴,两只手都撑了地,才又站了起来。她回头看了一眼门槛,这门槛确实是高。这也不怪她,金凤子裹了脚,一双小金莲也就二寸长,她个子又小,腿又短,想迈进这么高的门槛,不提前使劲往高抬脚是肯定进不来的。二婶金巧也是女人,情形却不一样,首先金巧个子高一些,虽然也裹了脚,可每天都要走上很多次,习惯了。 金凤子不喜欢二叔,一年也不想到上屋里来一回,吃饭都是直接端到自己那屋去吃,要么就跟哥兄弟在一起吃。所以她是来一回,绊一回。 王才两口子都在屋里,两个孩子也正拿本书在那里念,一见这一小帮人进来,金巧一使眼色,福元跟福成便进里屋去了。 这王家大户,有正房四间,其中一间是外地下,做饭,放柴火。王才和金巧睡外屋,福元和福成睡里屋,还有个东屋放些零碎,算是半个仓子。有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原来是王才住,王才媳妇王康氏死了之后,就领着大哥的几个孩子住。西厢房原来是王贵住,王贵死了之后,王才搬到西厢房住,把东厢房倒给福荣这几个孩子了。如今福荣成了亲,紧挨着王家大户的外墙压了房子,互相也有照应。 王显死了之后,王才就搬到上屋来住,金凤子是个闺女,就一个人搬到西屋里住,虽说她是个闺女,可这院子里哪个屋都有人,也没啥可怕的,况且外面院里有炮楼,还有长工打更。 金巧知道金凤子来的意思,就说“金凤子来啦,坐炕上。” 王家大户(下)2 “嗯呐,二婶,你也知道我来的意思,就是想分家。” “一起住不是挺好的么,分家让外人笑话不是?” “那不行,那便宜不都让你们给占了?” “有啥便宜,不都是一家人么,分啥你们我们的?” “你们家两小子都念书,我们又没念书,钱都让他们给花了,我们花啥?” 王才一直没有吱声,就坐在那儿冷眼看着他们,金凤子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噢,原来是这么回事。金巧也没成想金凤子的矛头指向了两个孩子,一时也答不上来。 这时王福元和王福成从里屋一挑帘出来了,外面说话这么大声,他们俩听不见是不可能的,一听事情涉及到他们了,就出来解释“老姐,我们说两句行不行?” “你们小屁孩子,你说啥?” “姐,你也没比我们大多少,有想法就得说,你要不让我们说,那你也别说。” “小逼崽子,真矫情,就不准你俩说,怎么的,回你自己屋去。” 王才憋不住了“小金凤子,你咋这么跟你老弟说话呢?跟仇人似的,你还骂人,本来是不想让他们吱声,既然你这样,那福元跟福成,你俩说,别听她的。” “大哥二哥,你看看,这不是欺负咱们没爹没妈么?”金凤子又开始挑事“凤子,你就让他们说吧,都是哥兄弟。” 气得金凤一跺脚,却没成想她是坐在炕沿上的,一脚跺了个空,差点把她一个趔趄闪到地上,忙手一扶炕沿又坐住了。 “老姐,这分不分家,你说了不算,得听我爸的。”王福元慢吞吞地说,“家中有老人,做小的要尊重,要是都像你这样的,哪个家不得乱,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乱呛汤,只会把事弄砸。” “就是老姐,王福元说得对,”王福成一直都直呼王福元的名字,“就算是要分家,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的事。” 听着两个孩子说得有板有眼,头头是道,王才心里很高兴,看来念书不白念,一听就比一个大字不识的金凤子强到天上去。 王福成接着说“咱们算算账,就即使分家,你们能分到多少?我爷三个儿子,你们是大股,我老叔没了,但我妈在,所以我们虽然是小股,可也是两小股,咱家地是不少,可一平均也没多少。” 金凤子没想到两个弟弟嘴码子这么厉害,被说得哑口无言。 “这个,这个吧,反正家肯定是要分的,不然你们家念书花钱太多,我们不合适。” 金巧说话了,其实表面上王才是当家人,实际家里有什么事都听金巧的,这老姜家的闺女是念过书的人,为人也侃快,不讲什么弯弯绕,屯邻评价都很好。 “金凤子啊,分家的事儿么,既然你们提出来了,那就必须得分,可现在不行啊,大股这边还有三个小子没成家,你让他们咋整?立不了户啊,太小,况且你也没出阁,就是分了家,地也没你的,嫁妆从哪儿来?就是给你块地,你能带走啊?” “给我地,我走时,再分给哥兄弟。” “那是闹啥呢?脱裤子放屁,你不嫌麻烦?”王才气笑了。 金凤子一下子可逮住理了,“哎,二叔,你说啥话呢?啥脱不脱裤子的?我可是大闺女,还没出阁。” 一看金凤子急头白脸的样儿,金巧白了王才一眼“金凤子,别听你二叔瞎说,挺大个岁数没个正形儿,就这样吧,先把你们家这几个大小伙子娶了媳妇,给你找上人家,咱们就分家,不能让你们吃亏,你们不怕,我们还怕屯邻戳脊梁骨呢。” 金凤子跟几个哥哥悻悻地走了,没结婚的回东屋,结了婚的回自己家,金凤子回了西屋。 其实除了金凤子跳得欢之外,几个结了婚的哥都没有啥想法,虽然另住了,可就在院外压了房子,紧挨着大院的墙。王才的枪打得准,虽然这些年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可小时候的事儿他们可知道,谁知道哪天来个吃生米、插千的,还指着王才照应呢,况且,谁有地谁操心,就这样挺好,想吃啥到伙上去约粮,说是计数,其实也没个数,花钱找二婶要,大数小数从来没打驳回过。可要说一点想法也没有也不尽然,眼看着福元和福成在念书,说是学得都不赖,以后还要往远走去学,这上学可不是白上的,是要花袁大头的,这往外拿多少咱不知道,可伙上的钱也是自己的钱,也如同割肉一般啊,所以,金凤不提,谁也没想到,金凤子一提,马上就觉得这亏可吃大了。转念又一想,还有三个兄弟没结婚,妹子也没出阁,这都要钱,要是现在就抓破了脸,分了家,显然操心的事儿在后面。要是先分了家,再让二叔二婶往外拿钱做彩礼、置办嫁妆就难了,那就先这样吧,等几年再分也不迟。事情就这样撂了下来。 金凤子,个子也就一米四,人小脚就小,又从小就裹了脚,二寸来长,走起路来总感觉像是在追什么,往前抢的样子,时间长了,自己也感觉爱卡跟头,就刻意往回收,可又站不稳,就只能是两侧晃一晃。只要停下来,就总要倚点啥,不然就感觉很累的样子,所以她不做饭,就肯定在炕上趴着,坐着,只有这时,她才羡慕屯子里那些不裹脚的,脚不受屈,人不受憋,可时光不能倒流,还是怪自己没有主见,见大家都裹,自己也裹,不裹还真怕嫁不出去。 在炕上坐着也是坐着,呆着也是呆着,金凤子学会了抽烟,她感觉那辣辣的感觉,挺好受,不能抽太多,抽多了迷糊,恶心。 人们都偷着说,金凤子不太好往出给,可是哪家的闺女能剩到家里?这不,提亲的来了。 贴岭窝堡的高家,老爹高柱,是本分人家,也是上等上的人家,家里有地,有粉坊(做粉条),也养了十几个长工,跟老王家也算是门当户对,这次就是给大儿子宝昌来提媒。媒人早就通了风,这次两方面是想见个面。 王家大户(下)3 高柱对于老王家也是很满意的,也是大户。美中不足的是金凤子的爹妈都没了,要二叔王才来主事儿,这更好办,只要金凤子自己乐意,一个做长辈的能说啥。 王才本来就巴不得金凤子赶快嫁出去,省得在身边净挑事儿,看着不顺眼。 这金凤子虽然个子矮点儿,可模样是真好看,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黑,差点就到地上了,随着走路一晃一晃,大辫子左右甩动着。 金凤子把红头绳缠在了辫子里,整个辫子黑色中带着红线,煞是好看,又落落大方,主动进了上屋给客倒了几碗水。等送到宝昌的面前时,眼里似乎射出一汪水,浇在了宝昌的心尖上,宝昌整个人都麻了、酥了,眼睛不错神儿地盯在了金凤子的脸上,金凤子嘴角一扬,轻抿嘴唇,然后露出小白牙,虽然美中不足的是有一点点兜兜齿(地包天),可正是这地包天让这样一个大闺女增添了几分媚态。 在牙齿一露之间眼睛也眯了起来,只留一条小缝缝,忽地又睁开,宝昌的心也跟着一热一凉,好受极了。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接过碗放在炕沿上,生怕一错神会掉在地上。 金凤子回头跟高柱说“大爷,水烫,慢点喝。”这话是说给高柱的,也是说给高宝昌的,因为她分明马上又扭回头冲宝昌一点头。 就这一下,宝昌认定了,非娶到手不可。 这也正是金凤子的高明之处,她知道自己的缺点和优点,同时也不想浪费时间,成了就成了,不成也不必心凉。 在东北的农村,一般情况下,都是媒人跟双方父母说合,然后是男方领着小子来相看,要是相中了,就给做顿饭,相不中就没有饭吃。 媒人当然早就两边夸得秃了皮,这宝昌如何如何的壮实,家里如何如何的有钱,金凤子如何如何的好看,如何如何的乖巧。 这宝昌个头确实不低,毕竟是山东人的后代,放现在来说得有一米七五,这在东北农村就是大个了,长得也确实壮实,不过要是以这个来推断宝昌能干活那就错了,宝昌不下地,会不会干呢?会,干也能干,就是不干。 为什么呢,宝昌的心高着呢,要不是高柱紧压着,非要花钱买个官当。 高柱为什么不让高宝昌当官,按理来说,人往高处走,水才往低处流呢,谁不想孩子光宗耀祖。高柱有自己的想法,跟着老爹高龙旗一步一步地从山东登州府高家寨出来,九死一生,看尽了贪官污吏,看到了世态炎凉,看清了人情冷暖,也看穿了百态人间。 尤其这身处乱世,今天是直奉大战,明天又是奉皖。今天你称王,明天他主权,这个有钱,那个有钱,最穷苦的还是老百姓,一群蚍蜉的样子,还能勉强活着。 你要是当了官,站错了队,顶错了风头,轻则脑袋搬家,重则满门皆亡。 当初闯关东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给高家留下一支血脉来开枝散叶么,要是死了就全都完了,所以宝昌想念书,高柱不遗余力地给请老师,这在东北的农村是绝无仅有的,经常这一个班就宝昌一个人在上课,偶尔有一个两个的伴儿,等过几天就又都不念了,为啥,交不起学费,这就相当于老高家自己养了一个教书先生,办着一个私塾。 有人会想,那就让全屯子的半大孩子都来上么,反正也做个顺水人情。太不好意思,你想多了,在有些人的内心里,地位是最重要的,自私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是在最底层的社会,也要区分出高低贵贱。老高家是地主,怎么可能让长工子弟进来学习。 宝昌还是非常用功的,即使是没有比较,可老师让干什么,他就干什么,每天都要练字,草纸用了一撂子一撂子,毛笔用坏了一根又一根,墨块墨台换得不计其数。这钱高柱老头是心甘情愿地花,高龙旗不止一次地说,老老爷子高殿祥最注重的就是学问,当年在登州府高家寨,请了好多文先生来才教书,书念得多了,眼界才会宽。 可宝昌想当官花钱,高柱是一分也不出,钱把得死死的,他上屋的房门好几把锁,还有好几个箱子,上面也都有锁,谁也不知道钱放在哪个箱子里。每次拿钱时,都要从里面把屋门锁上,再把窗户帘放下,任是外面的人怎么看也看不见里面的人在干啥。一直到高柱临死才把钥匙给了宝昌保管,他才知道钱根本不在箱子里,而在箱子后面的墙里。那是夹壁墙,放了一个扁箱子,大洋,银子,票子都放在那里头。也才知道了为啥高柱从来不住上屋,领着媳妇孩子住在东屋里。 因为屋里柜盖上供着老祖宗(家谱),也因为放着钱,要是住在里面,难免有人知道钱放在哪儿。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出了事可就麻烦了。再就是高家的老祖宗不容打扰,这也是高龙旗从登州府带回来的规矩。 高柱还有一把撸子枪,是他花了十块大洋买的。他知道,想在贴岭窝堡这块地立住脚跟,没有点势力可不行。老高家是外来户,根基太浅,就只能是平时多为人,多做善事,图个屯邻说句好,可也得靠硬家伙,除了撸子,他还弄了几支洋炮,放在长工那屋,撸子平时就别在自己的腰上。 宝昌也爱枪,有一天趁着高柱睡着了,从墙上老爹的裤腰带上摘下来鼓捣着,也不知道怎么的子弹就上了膛,就“呯”的一声打了出去,擦着高柱的肚子打到了炕洞里。把他娘吓出了病,没过多长时间就死了。 高柱把宝昌吊起来狠削了一顿,从此他再也不玩枪,就即使是成亲的时候别在腰里,可也不敢再动一下。过了一年多,高柱又娶了二房。 金凤子长得倒也挺好看,就是个头太小,况且媒人说她乖巧,就实在是撒谎了。 王家大户(下)4 外屯子的人不清楚,郎牡吐的人可都知道,金凤子的脾气可不是盖的,能吵吵着说,绝对不会心平气和,所以只要是金凤子出面的事,绝对要吵吵上半天,多少人劝才能消停。 高柱是不满意的,这闺女个子实在太小,要是并排跟自己家宝昌站在一起,就跟一个大人领个小孩儿似的,就想起身回去。王才也没有挽留,反正又不是自己的亲闺女,况且上赶不是买卖,你想走就说明不是婚姻,是婚姻棒打不散。但他可没下地,宝昌也没下地,媒人也没下地。就高柱自己站了起来,寻思寻思不太好,就又坐了下来。 媒人是啥变的,我不知道,媒人的嘴是啥做的,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几乎能把花说开了,把死人能说喘气了。 “哎哟,老高大哥,我知道是在乎啥,你看金凤子个子不高,是吧,可你得这么想,这闺女模样俊不俊,是不是让人稀罕?你还得看这屁股大不大,大就好生养,能多生儿子,你还得看这闺女嘴甜不甜,来人去客是不是让人感觉混合,你还得看闺女是不是大方,人家闺女在你们第一次来就端茶送水的,够大方吧,会来事儿吧,绝对配得上你们老高家,你别就看个头,孩子个头全靠爹,爹个儿大孩子没有矬的,你看你个高,宝昌这个子长得,比你还高。” 高柱一寻思,宝昌的娘个子也矮,宝昌确实挺高,也没吱声,听媒人接着说。 “这娶媳妇儿,得看孩子乐意不乐意,又不是给你自己娶,你看好不好有啥用,你得问孩子,大侄儿愿不愿意?这都民国了,大清早没了,可说是呢,民国,这满洲国都开始了,你那老脑筋、老黄历也该变变了,这不大侄儿也坐这儿呢吗? 哎,大侄儿,你给个说法,摇个头还是点个头,别听你爸的。” 媒人是干啥的,就是吃着这碗饭的,不光嘴皮子溜,察言观色也是一流,早就看到金凤子拿眼睛勾人,心里头想,这孩子,可不一般,也看到宝昌像魔怔了似的表情心里早就知道八九不离十,不然他也不能这么问。 宝昌自然也愿意,就点头“嗯”了一声。 媒人一拍大腿,“这不就是吗?这孩子愿意还有啥说的?” 金凤子出去了,可没回自己屋,一直在外面听着,屋里的人说话,她是一字没落的全听见了。可她却像啥也不知道似的,没有太多的面部表情,开门进了屋,任由那大辫子在屁股上甩过来甩过去。她故意看着高柱和宝昌两个人的中间,这样既像是跟高柱说话,又像是对宝昌说,其实是跟王才说。 “二叔,饭快做好了,你们老哥仨好好喝点儿。”说完不等答话就笑了笑,转身又出去了。 媒人一挑大拇指,“看这闺女,多会来事儿,我都稀罕了,啧啧。” 王才也说“老高大哥你别着急走,吃口饭,咱们喝点儿。” 高柱回头看了一眼宝昌,宝昌的屁股还在炕沿上粘着,可心早跟着金凤子的屁股去了东屋。高柱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大不由爷啊,看样子这孩子是相中了,老高家也没有爹妈包办的习气,就这样吧。也就顺水推舟,不再说走的事儿。 这个节骨眼,饭菜的香味儿也恰到好处地传了过来,确实有些饿了。也分不清是肚子饿还是宝昌内心的饥饿。 媒人忙一推宝昌“快去,跟着忙活忙活,我们老哥仨喝点儿。” 宝昌显得很木讷,但还是挪着出了上屋,进了东屋里面。 金凤子跟几个嫂子正在做饭,一看宝昌进来就逗话“哟,姑爷来了,那就别闲着了,去跟金凤子抱个柴火吧。”把金凤子和宝昌推了出去。 柴火就堆在东屋后面的墙根,金凤子在前面,宝昌在后面跟着。看着金凤子的大辫子,宝昌想起了自己的辫子。满洲国刚成立时让留辫子,宝昌也留了,有半胳膊长。高柱左看右看不顺眼,半夜偷偷地给他剪了,弄得宝昌难受了一段儿,要不他怎么对金凤子的辫子这么感兴趣呢。他特别想把金凤子的大辫儿拿到手里玩上一会儿,闻上一闻,绕在手里,再轻轻一拽,把金凤子的娇小的身子搂在怀里,抱在胸前。 到墙根儿也没有几步远,金凤子一回头,指着苞米杆子说,“抱点儿这个吧。” 宝昌弯腰拿了两捆,金凤子说,“抱一捆,一会儿再来抱。” 这种暗示,宝昌哪能不清楚,就乖乖地拿了一捆回去。 一进屋,几个嫂子便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拿过笔杆子的干活就是不行,就抱了一捆回来。” 金凤子也跟着笑,竟然没有为他辩解。 宝昌很懊恼,可又无从发泄。 几个小脚的女人说“新姑爷,快再去抱啊,杵在这儿。” 宝昌看着金凤,金凤子像是啥也不知道似的,没理他。宝昌只能是自己又出来,边走边寻思,“她不是想出来吗?为啥又不出来了?” 宝昌这回抱了两捆苞米杆进了屋,女人们又笑了起来,“哎哟,这姑爷子真实在,一捆就够了,送回去一捆吧。” 宝昌想扔在那儿不干了,金凤子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羞答答地走过来说“走,我跟你一起去。”说完又是走在了前面,给他开门,宝昌只好又拿起一捆往外走。 这回金凤子走在了宝昌的身旁,边走边斜向上方看宝昌,那眼睛大大的,水汪汪的,会说话,似乎在说“你稀罕我吗?” 宝昌也在心里感觉“稀罕,可你唱的这是哪一出?” “我就是看你老实不,以后能不能听我的话。”“只要你愿意,我一辈子都听你的。” “我愿意。” 在无声之中两个人交流着,宝昌把苞米杆扔在垛上就想往回走,金凤子又重新给码了一下,看着整齐了一些,才跟在宝昌的后面走到了门口,宝昌让了一下,想让金凤子先进屋,金凤子忽闪了一下大眼睛说“开门吧。” 王家大户(下)5 “噢!”宝昌忙一拉门,门轴“吱扭”一声,屋里的热气冲了出来,等散了一些,金凤子才进了屋,宝昌也要跟进来,金凤子回头说“你回上屋吧,吃饭了。” 昌便关上门回上屋去了,背后,东屋里的几个女人又哈哈地笑起来,夹杂着说话声听不清楚。 宝昌刚进屋坐炕沿上,几个小脚的女人就跟了进来,七手八脚把桌子往炕上一放,拿了抹布抹了几下。 就招呼着“大叔都脱鞋上炕,上菜了。” 又过来一个,把烫好的酒壶放在中间,摆上四个酒盅。 这顿酒一直喝了有两个时辰。三个老头都脸红脖子粗,尤其是王才,作为主人是要把客陪好的。等喝到一半时他也激动了,吵吵着,“行了,今儿就算是相门户了。”又回头对金凤子说“金凤子,去,把你的哥兄弟都叫过来,让他们看看。” “哎,二叔。”金凤子高高兴兴的,挨家去找人了。 凤子的哥兄弟多,除了她是闺女外还有个八个小子,这一来整个屋子就满了。 王才的两个儿子福元和福成是不参与这些的,他们早拿了本书找地方看书去了,等晚上回来一看,饭桌儿非但没散,人还多了,就自己到东屋外地下找饭吃。 金巧早给他们留了菜,吃了一些就去下屋睡去了。这上屋连吵吵带喊的,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他们俩就躺在那里眯着,几个早吃完了饭的长工趴在身边逗他们俩,问他们俩啥时候娶媳妇。福元跟福成是念书的人,一说这个脸就红,蒙上被不理他们,也不知道是啥时睡着的。 这些长工也是巴不得这小金凤子赶快出阁,左看右看都不顺眼,说话又阴阳怪气的,总像是话里有话。这些人可都是大老粗,能听出个啥,就是听着不顺耳,也不知道啥意思。再者,这大户人家的儿子成亲、闺女出阁按规矩是有喜钱的,少不了是半块大洋呢。 宝昌酒量不好,早就喝得酩酊大醉,金凤子从她那屋拿出了一套大花红被面的被褥在上屋的里屋铺好,让宝昌先睡了,剩下的人接着喝。 高柱从心底里是没看上金凤子的,可事已至此也就认了,也放开了喝,连吵吵带喊地讲了逃荒的时候在马谷山遇见响马。他可没讲他妈跟二娘让拐子给拐走,还生了个二弟高槐,那是丢人的事儿,他烂到肚子里也不能讲。 王才一听就把话接过来。响马?不就是胡子吗?你找我呀,我有枪,该说不说我王才打枪那是个真准,打你马蹄子不打你马腿,说着说着,还真下地去里屋柜里把枪拎出来,哗啦哗啦地拉了几下枪栓,可以看得出这枪可够老的,枪筒的漆都掉光了,整个枪管白白的,木托也都旧得不像样子。 一群伺候吃饭的女人都吓坏了,忙喊着,“二叔,你可别对着人。” “嘿嘿,没装子弹。”正说着,一个子弹壳,从枪膛里飞出来掉在地上,女人们又吓得“嗷”的一声。 “没事儿,空弹壳儿。”王才又捡起来给压进去,送回里屋。 “怎么样?不赖吧。” “那是,可那时都是大刀片儿,哪像现在有枪,你有快枪,我还有撸子呢,就是没带。” 高柱没扒瞎,他确实有把撸子。 王才又跳上炕喝酒,媒人早躺在里屋去睡觉了,做这个的都特别有眼另见儿。 一看这亲事是八九不离十了,算是功德圆满,找个地方歇着吧,以免喝多了酒说错了话,酒啥时都能喝。 一看这桌空了,金凤的大哥二哥又转过来,没大没小地胡嚷嚷,这在东北的农村稀松平常,喝多了,称兄道弟也不奇怪。 酒也喝了,亲事儿就定下来了,接下来媒人又两头跑地传信儿,定日子,讲彩礼。老高家在贴岭窝堡咋也能排前五名,肯定不差钱,只要你开价,保准同意。 可金凤子不傻,彩礼不能多要,多少都不是自己的,老王家伙着住呢,彩礼肯定归伙上,将来分了家也肯定二叔王才拿的多,就少要点,意思意思得了。就跟王才说“二叔,咱们老王家在郎牡吐是一等人家,可别像那些穷鬼似的往死里要彩礼,你得让你老侄女儿上老高家好做人,能直起腰板来,你等我到老高家,可我也还是老王家的闺女,咱家有个大事小情,我们不也得来回来照应着吗?” 金凤子心里想啥,王才很清楚,那可是个小金豆子不吃亏的主儿,算啦,由她去吧。就也说“金凤子啊,你爹死得早,把你们这些孩子托付给二叔,二叔肯定让你露足了脸,可要是一分也不要,那显得咱们老王家的闺女愁嫁似的,就十块大头吧,完了,你都带走,当私房钱,他们家不也伙住着呢么,手上有俩钱,心里有底,末了,老叔这儿不用你管,你还有俩兄弟福元跟福成,他们能养老,等你那些哥兄弟有个大事小情,你可得伸手,别说那时你又是老高家的人了,这不你这哥兄弟都在这儿坐着听着。” 金凤子满口应承“放心吧,二叔,我就嫁到老高家,不也还是老王家的闺女么。” “行了,金凤子,有你这句话,二叔放心了。” 这八个兄弟也挺高兴,这本来就是高兴的事儿。 金凤子倒也提出一个苛刻的要求,必须要在暖和的时候过门,绝对不在冬天成亲。冬天太冷,就选在了五月份(指的是阴历,阳历应该是六月份),又不热,又不起蚊子,最好。洞房里当天不能做饭,要不太热,睡不舒服。这话是她偷偷跟二婶金巧说的,金巧又跟王才传了个话,再跟媒人讲。媒人皱了皱眉头,也算是替老高家应承下来。 临来的时候,老高家说了,啥条件都答应,可他以为大不了彩礼多要几块,可没想到,是这么个要求,虽不难完成,但挺格路。 王家大户(下)6 这东北的婚事一般都在冬天里办置,因为冬天冷,不怕东西坏,你要夏天办,剩下的饭菜一晚上就馊了,馊得连猪都不吃。再者,这夏天庄稼没稞的,要是碰上劫道的就麻烦了。不怕他抢几个钱,要是糟蹋了新媳妇,那可是最背兴的,抬回去,不合适,不抬回去,也不合适,扔半路不要,更不合适。而且冬天用车拉轿子,耙犁也行。这夏天就得人抬,不然不好看。 其实他们不知道,金凤子就是想坐轿子出嫁,那才风光呢。 等媒人把话儿往老高家一递,老高家也是迟疑了一下,不过全接受了,人家老王家就要了十块大洋,寻思着怎么也得五十块,而且媒人也把金凤子会把那十块大洋原封不动地带回老高家的意思说了。这就相当于白捡个媳妇,扔点嚼咕算啥么,邻居能拿就拿盘子端走,不行的就喂猪,喂啥不是喂,至于抬轿子,好办,老高家十几个长工养着,雇几人抬轿子的人还是不成问题的。 等接亲时,让宝昌带上撸子,王才也拎上枪,就是有劫道的,也不怕。 一般情况下,劫道的都是附近的人,赶晚上,把脸一蒙,抡个棒子,拿把刀就出来劫点小钱,现在都满洲了,只要别让日本人惦记上,就啥问题都没有,可日本人都在新京(长春)呢,农安没几个日本人,压根不到这边来。这满洲国都好几年了,这边一个日本人都没有见过,也就伪军出来转转,给点钱就打发了。 转年刚开春,王才就打发人去各地方送信,远点的有四平梨树的老康家,那是王才的原配家,可是信送到了,人家根本没来人,看样子这亲戚算是断了。金巧的老家半截塔也捎了信儿,那边也回了信儿,肯定会来人捧场,虽然离得远,可是亲戚不能断。金凤子的姥家姓冯,以前在县里当县令,后来卸任后就都成了平民,也搬到了贴岭窝堡住,离得很近。 接下来就是打垄,种地,铲地,放垄,等庄稼快齐了腰,金凤子也该出阁了。 中间,宝昌拎着八彩礼来过几次,但除了第一次喝醉了酒在老王家住了一宿之外,后面几次不管多晚,金凤子都让王才打发人给送回去。在这方面,金凤子比王才还重视,坚决不让屯邻讲究。 农村人就是这样,要是过夜了,即使你们没啥,这人嘴两葫芦皮,没几天,全屯子就传遍了,再过几天就有造谣的,说你金凤子跟男人睡了。虽然是定了亲, 可还没拜天地,也没入洞房,这个祸不能惹。 金凤子从心眼里瞧不起二婶金巧,明明是弟妹,当家的死了,就应该守寡,就是走道(改嫁)也得走得远远的,怎么就不害臊地跟了二大伯子,真是恬不知耻, 还是念过书的人,呸!她哪里知道,就是因为念过书,才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才知道一些坏风俗是必须摒弃的,深埋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金巧活得更豁达,更成功。 刚挂锄,远道的亲戚就稀稀拉拉地来了,最远的是半截塔的老姜家,来的一男领着一个老娘们儿。 别人都让王才安排到小辈儿家里找宿,吃饭时到大院里吃。只留下了这老姜家的一男一女,他们太特殊了,男的腰里别了两把枪,那是正儿八经的匣子枪,王才问的时候,人家就说是拿着防身,毕竟这么远的道。 更微妙的是,金巧也不认识这是谁,经过自我介绍之后,好像是老姜家挺远的兄弟,又问了家里的一些事情,倒也大致对得上号。毕竟金巧嫁过来这么多年, 一直没有回过家,太远了,太不方便了。 来了肯定就是客,这么近的亲戚,就安排在里屋,跟福元福成一起睡,那男的睡炕梢,两个孩子睡中间,那老娘们儿睡在炕头。都是亲戚,凑合凑合就能睡,也没啥讲究的,可是这两个人竟然不是两口子,还是挺奇怪。 王才跟金巧都忙坏了,金凤子不方便出门,那几个侄儿一遇到事儿就往后退,根本指不上,也就没有时间寻思这两个人的事。 农村大户人家的结婚也是相当麻烦,头天在老王家办,叫偏席,也有叫打发闺女的。娘家人要先大吃一顿,顺便定一下第二天送亲的人数。王家是大户,人缘又好,嚼咕也好,屯子里的人都来拉馋,随礼是必须的。 伪满洲国康德年间,铸了好些种钱,有金元,也有银元,还有铝币。不过在 农村里花的大多数还是铜币,也有中央券儿,就是法币,在东北称作是中央溜子。 贬值得厉害,一天一个价。有钱人都藏着袁大头,这玩意儿到任何时候都能花。有钱人家互相往来也只认袁大头,老农民就无所谓了,给啥的都有。 金凤子的陪送也准备了不少,有花样布,绸子布,缎子面的被面好几套,都装在一个新刷油的大箱子里,两个长工搬到大车上,猪鼻子的合叶、锁头亮黄亮黄的。上好的榆木打的梳妆台,连同椅子都雕了花边儿。全都绑在另一辆大车上, 这可不是普通人家能给得起的。来来往往的人都嘴里“啧啧”个不停,那叫一个眼气。 王才也特别趾高气扬的,一会儿站在大门街上接个客,叫唤几声,一会儿又跑回到院子里忙活一阵。 吃饭时,全屯子的老娘们儿都来帮忙,帮着上菜盛饭,本来天气就已经挺热的了,再吃上热饭,所有人的脸上都淌下汗来。那也吃,是真好吃啊。 老师傅是从万顺请来的,干这个已经是三代了,所有的菜都先用油炸过,然后再进锅翻炒。大铁锅就支在东屋后面,垒了两个大灶,木头柈子燎出红红的火苗,舔着铁锅底。凡是端菜盛饭的,都肩膀上搭着白手巾板儿。老师傅更是肩膀上搭一条,腰里掖一条。这老师傅确实像个老师傅的样儿,光着脑瓜顶没戴帽子,一身蓝褂子,一条兜裆滚裤,打着绑腿,一双千层软底的老头鞋,白色的裹脚布鲜明地告诉人们,饭是干净的,菜是干净的,人也是干净的。 王家大户(下)8 老百姓管你那事儿,哪管什么干净不干净,有的吃就行,好吃就行,吃热了就用袄袖子抹,边抹边吃。有时头发掉进碗里,看见了就挑出去,看不见就都吃了。 远道来的客都在屋里,炕上地下,里外屋撂了四五桌,这些人都显得有身份。 王才安排了福元和福成在那里伺候着。这兄弟俩就里里外外地张罗,毕竟还是孩子,有这热闹场面还是兴奋,早把书里讲的矜持都忘在了一边,还主动拎着酒瓶子给倒酒,别人都多少喝一点,只有那腰里别着枪的老姜家的瘸子不喝,只吃饭菜,不喝酒,这么多天,一直是。是男的都喜欢枪,福元和福成也不例外,况且还是孩子,好奇心非常重,眼睛时不时地往他的腰上瞄,但不敢吱声。王才叮嘱过他俩,凡是有枪,而且敢亮的都不是一般的人,离远点。 当然最高兴的还是金凤子,中国结亲家讲究的是门当户对,老王家跟老高家是门当户对的,金凤子在这段时间里把个宝昌摸了个透,这个小伙子是一个傻巴拉叽的人,自己嫁过去,肯定吃不着亏。 等老头高柱一死,这个家就得自己说的算,金凤子心里非常清楚。在老王家没有当上家,到了老高家一定得当家,对权力的欲望,在金凤子的心里一天天地膨胀着,她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嫁过去,更希望尽快成为老高家的掌舵人,把老王家没有得到的全都搂在手里。她穿着丏襟红大衫,黑裤子,一双绣花小红鞋穿在她的两寸金莲上,摇摇晃晃穿插在人缝里。在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离开娘家的悲伤,她也不悲伤,爹妈都没了,她在二叔这里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巴不得早点离开,怎么会悲伤呢?倒是二婶金巧时不时地抹两下眼睛,毕竟是老王家的闺女,在自己跟前也生活了几年,人是有感情的动物,这突然间就要成别人家的,终究不太舒服。 这一天忙忙活活就过去了,定好了送亲的人之后就躺下睡觉,王才又没有少喝,躺下就睡着了,他不知道,两个宝贝儿子在里屋缠着姓姜的瘸子玩了半宿的枪。 第二天,天刚放亮,估计也就是寅时尾吧,喇叭声就从远而近了,把王才从睡梦中叫醒,他一激灵,赶快起来,要让婆家人笑话了。好在夏天的衣裳好穿,裤子一蹬,大衫一披就能出门。 昨天折腾了一天,都也累了,连每天起得老早的金巧也没睡醒,就揉着眼睛赶快出门,把迎新的队伍堵在了大门口,就让他们在大门口使劲地吹。长工们也赶紧出来把车套上。福元跟福成每人抱着一把匣子枪睡了一晚上,这会儿也睡醒了,忙红着脸还给那个瘸子,其实应该叫舅舅,具体什么舅连金巧也没弄明白。 福元趴着门缝看见,五辆大马车排了一大溜,清一色是大白马,头戴大红花,一顶红轿子停在门口,抬轿子的四个人都是青衣服,红带子。一面还各站了两个人,应该是备用的轿夫。这年头,都坐车,谁还坐轿子啊?又闷又慢,会抬轿子的人也不太好找,肯受累的人更不好找。 宝昌头戴小青帽,帽子上别着小红花,身上穿着灰色的马褂,外罩对襟青马甲,斜背着大红花,手里拿着大红绸子,下身穿着青灯笼裤,扎着绑腿,脚上穿着一双新青布的鞋,白色的裹脚布特别扎眼。这套装扮看起来是特别的精神,可呆会儿太阳起来,可够受的,送亲的人热了可以脱一件,脱成光膀子都行,就他不能脱。 金凤子也起得晚了,二婶金巧跟她一起睡的,金巧听见喇叭声叫她起来,她还问“起来干啥,二婶你咋来我屋睡来了?”也不知道是真睡懵了,还是装的,等明白过来时抱着金巧大哭起来,眼泪珠子啪啦啪啦地往下掉,弄得金巧也哭起来。 金凤子是假哭,金巧是真哭,一见二婶收不住了,金凤子忙说“二婶,别哭了,我该擦胭粉了。” “唉,是忙让大份的几个媳妇给金凤子捯饬。别说,金凤子一捯饬,还真就挺好看。 趁这工夫,金巧走到门口开了个缝“三大件呢?” “在呢。”媒人忙上前,从门缝塞进一个红布包,金巧接过来。进屋打开,里面是一对金镯子,一对金耳坠子,还有一个金戒指儿,农村叫 手溜子。金凤子一看也特别满意,一看就是货真价实的好玩意,不是那种亮铜的。 趁着给金凤子盘头发的空儿,把这些金玩意都给她戴上。 金凤子的头发本来就长,整个盘在头上还有富余,后面还剩了一条不短的辫子,显得特别漂亮,就是稍微显得头重了一些,又把红罩衫穿上,下面是青灯笼裤,脚上一双红鸳鸯鞋,越发显得娇小玲珑。这衣服,这鞋都是金凤子自己做的,要说金凤子的手那是真巧,见到什么样子,都能按照记忆原封不动地做出来,还能给一些新的加工方式,比原来的更精巧,更好看。 两个嫂子扶着她慢慢走向大门,院里的人自发地让开一条道,长工赵六高声喊“新娘子出门啦。”惹得众人也都笑起来。福元和福成把大门从两边拽开,鞭炮声便响了起来。 媒人高声喊新郎官上前一步,递红花,千里姻缘一线牵,红花递到手里边,两口子从此心连心,两人一姓日子宽,来,轻抬脚,过门槛。” 其实,大门槛是可以抽掉的,以便来回走车马,可为了这个仪式就没抽,金凤子的腿短,迈不过来,两个嫂子就硬生生地把她架了出来。 媒人喊“新郎官跟新娘子站成一排,来,离娘肉,怀胎十月娘辛苦,生肉生血生肋骨,今天闺女出阁去,不忘娘家养育苦。” 后面有人递过一块带着肋条骨的猪肉,金巧忙上前接过来,金凤子的娘死了,这个仪式就得由她代为完成。 肉块挺大,挺沉,金巧拿不动,身边的赵六子忙搭了把手接过去,直接送到金凤子那屋。 王家大户(下)9 “来,压轿。”轿夫把轿子前杆压下来,“新娘子上轿,盖头盖在儿头上,爹爹两眼泪汪汪,只愿日子能过好,夫妻恩爱不打仗。”人们又笑起来,王才忙把红盖头给金凤子盖上。 在盖之前,金凤子又看了一眼宝昌,冲他一笑,宝昌的心都酥了。 盖头落下来,金凤子被扶进轿子。 媒人回头喊“押轿的呢?” 这时王老八从人群里挤出来。 “这儿呢!” 媒人一看“这么大,抬不动,换一个。” 金凤子跟八兄弟关系最好,老姐出阁,自然是他押轿,要是坐车就无所谓了,可这是真正的人抬轿,抬一个还凑合,就那样,半路还得倒几把手,要是抬两个人,不都得累稀汤了才怪。 金凤子一听,不乐意了“不行,不能换,就得让我八兄弟押轿。” 媒人一看,这可咋整,就跟王才商量“二哥,你看看能说说不?” 王才也不乐意,按规矩讲,押轿的要父母全的孩子押,可王老八跟金凤子是一个爹妈,都死了。 王才找金巧,金巧忙上前跟金凤子商量,金凤子一下子激了“不行,宁肯我不坐,也得让我八兄弟坐。” 在这儿,您可看清楚了,金凤子说是自己不坐也得让老兄弟坐,她可没说自己不嫁。 媒人一看,没辙了,再看宝昌,站在那里早木了,脸胀得通红通红的,也可能是热的。 只能跟抬轿子的人商量了“看看,哥几个受受累不行?” “抬不动,这就能抬动了?” 媒人把八个人叫到一边儿,压低了声音说“咱们不能就这么撂到这儿啊,让人家笑话了,你看那新娘子又瘦又小,那半大孩子也没几斤,也就相当于正常人一个人,再加一半工钱咋样?” 其实轿夫也知道能抬动,就是别着这股劲儿,一看工钱给涨了,也不能给脸不要脸,就慌忙答应下来,“那试试吧,不行就多倒几把手。” 王老八和金凤子挤进轿子里,其实一顶小轿坐两个人不可能舒服,又挤又闷得慌。可金凤子要的就是说了算,现在迁就,进了婆家就有可能受欺负。让金凤子一闹,喇叭匠子都停下不吹了,看热闹,一看又正常了,就又呜呜哇哇地吹起来。 “起轿!”媒人高喊一声,有人把马给宝昌牵过来,宝昌也上了马,走在车子的前面,其他送亲的人都上了大车,这样七辆大车,一顶轿子,恰好凑了个双数。 王才回上屋把枪拎上,坐在第一辆大车上,没事得防事。 按规矩,闺女的爹妈是不能送亲的,可王才跟金巧不是亲爹亲妈,就可以去,金巧不愿意出门,嫌麻烦,不去,王才是要去的,这半个时辰谁知道出啥事,需要他这支枪。 农村人讲究,路上遇到桥,遇到井,福元跟福成就屁颠屁颠地下去,给贴上红纸,再撒些五谷杂粮,小鞭也放上一两声,是辟邪。 可这个年月,邪魔外道不是你想避就避得了的。 话说王显还年轻时,家里有个短工叫赵有,看不惯老王家有钱,在下屋睡觉时就常撺掇着要坏老王家一把。短工就是忙时用,闲时不用。他赶了个农闲时,跑到县里说,王家老二枪法好,会武功,应该去当兵。军队的人管你那套事儿呢,这样的人当兵肯定有战斗力啊,就差人来拉丁了,害得大哥王显搭了一根老人参,还搭了袁大头才平了事,让那赵有顶替王才去当兵,可这赵有因为嘴码子灵,一来二去还真就在军队里混出了名堂,当个班长又当排长。不知道他从哪里知道老王家里办事,就想着再使把坏,他恨王显,王显死了,他也恨王才,虽说现在日子过得不错,连媳妇也娶上了。可这个人的心一旦坏了,就好不了。他打发了四个兵,背着枪,骑了自行车,来路上等着。他就想老王家不自在。 送亲的队伍刚出了郎牡吐不远,就见四个伪兵早站在路当间,两个人手里端着枪,两个人把枪背在后背上,路边支了四台自行车。屯子里的人没见过这种事儿,有些瘪茄子了,吹喇叭的也不吹了,敲鼓的也不敲了,就站在那里。这些人站一 会儿行,可抬轿子的受不了。 金凤子一见停了就问“咋了,咋不走了。” “前边有兵。” “啊?二叔。”这个时候她只会喊二叔。 王才忙从车上跳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在车上时,就偷偷地把枪栓拉了一下,让子弹上了膛。这样的架势,他也害怕,他打枪准是不假,曾经打死过胡子头刘大棒槌也不假,可那是猫在炮楼,墙后瞄准的。现如今,整个人都暴露在人家的面前,况且当兵的打枪肯定也不含糊,就自己这杆破枪,怕是不行了。 他正往前走着,就感觉后面来了人,回头一看,是那个姓姜的瘸子。 “老弟。”王才知道他腰里有两把枪,这才胆子又大了一些。 “没事,二哥,别怕他,问问他们要干啥。” 王才壮了壮胆子问“哥四个,想干点啥?喝酒就跟上一起回家,咱们坐下来慢慢喝,要钱也相跟上,咱们回家拿,保证让你们满意,他们是哪儿块的?我认识县上的排长赵有,我们关系挺铁的。” 王才还以为赵有能成为自己的人,没想到这几个人不是赵有派过来的。 那几个人哈哈一乐“老王头吧,看你拎把破枪,肯定是你,你想错了,就是赵排长让我们来的,他让把那个姓高的新郎官给他拽过去当兵,上支下派,怎么样,没问题吧。” 宝昌腰里也别着一把撸蛋子,是他老爹高柱的,可他压根就没敢往外拿,他都快从马上掉下来了,他知道,自己骑在马上,目标太大,要打起来,肯定很往自己身上招呼,况且他们就是奔着自己来的,听这个意思,是老王家的仇家,糟喽。 宝昌就差没尿在马背上了。 王家大户(下)10 这时身后轿子里有声音传出来,是金凤子,“高宝昌,你别害怕,有我二叔呢,我二叔可厉害了。” 王老八也说“是,姐夫,我二叔枪法可好了,说打你马蹄子绝对不打你马腿。” 宝昌心里苦笑“人家四杆枪呢,就你老王头一杆枪,唉,这媳妇娶的。” 王才这才明白,赵有一直都记着仇呢,这事就没办法了,不是钱解决的事儿,只能是打了。 正这时,姜家的瘸子从王才身后闪了出来,往前走了两步,把王才挡在了身后,王才还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打掩护,就双手较上了劲,准备随时抬枪就搂火,可是他对自己这枪法真没有准儿,没这么打过。这时瘸子一抱拳“哥几个,咱们还能不能再商量一下啊,说远了,都一个县住着,说近了,细攀都有可能沾着亲呢。” “你是谁啊?刚才看着你跟老王头一起出来的,想挡横啊?看你腰里有东西,啥玩意,拿出来看看。” “在下独脚占江龙,能不能赏个薄面啊!” “你谁啊?” “独脚占江龙,我叫姜云龙。” 独脚占江龙的名号在农安一带还是非常响亮的,是一个挺大的绺子,虽然比不上老北风,可老北风基本上都在北边转悠,不往这边来,所以占江龙就算是这里最大的络子了。不过占江龙很少插千,不砸窑,所以官面上对他不太重视,可名号还是听过的。 “你觉得你是个瘸子,你就是占江龙,谁信呢?” 姜云龙叹了口气,“这样吧,我亮一手,你们就走,也别当兵了,日本人迟早完蛋,给日本人捧臭脚没有好下场,给你们拿点钱,远点走着,过几天,我去找你们那个赵排长说道说道。” “你亮吧,我们看看。” 突然,姜云龙腰一使劲,单腿微微往下一蹲,就这个劲儿从腰后拽出两把匣子枪,呯呯呯呯连开了四枪,只见伪兵停在路边的四辆自行车有两辆前后胎都打冒泡了。 伪兵一看,吓坏了,忙把手里的枪都收起来,“当家的,我们见识了。” “那我说的算不算数?” “算数。”他们心里想,就这开枪的速度跟准头,想要他们四个的命,他们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行了。”姜云龙一回头,跟他一起来的老娘们儿过来递了个包,“这里面有二十块大头,你们分分吧,枪都留下,这不是啥好玩意儿。”“好嘞,听您的,当家的。”四个兵把枪往地上一撂,一指另两辆自行车,“那两个,我们骑走,行不?” “行啊,听哥的,别回去了,给日本人卖命没有好下场,哥的事情想必你们也听说了,我在时,还没有你们呢。” “听说了,当家的,我们都知道,不也是贪图日本人给钱么,行了,当家的,我们走了,谢谢您的钱。”说完骑上车,蹿杆子了。 姜云龙回头说“二哥,那几杆枪你收着吧,你那枪不行了,太旧了。” 又冲大车上喊,“来,把那两车子扔咱们车上,咱们还得送亲呢。” 众人一看,都高兴起来,喇叭匠子又玩命一吹,敲鼓的也恨不能把鼓给敲漏了。 王才真是感动,拉着姜云龙的手说“万分感谢大当家的。”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走吧,咱们回去再说,婆家那边还等着迎新媳妇呢。” “好才往后一招手,人们又开始走,抬轿子的都有劲儿起来,旁边的人说换换吧,都喊着“不用,还有劲儿。” 这姜云龙的确是赫赫有名的“独脚占江龙,”当年他的媳妇被日本人给炸死了,他也炸瘸了一条腿,兵是不能当了,日本人最开始也四处抓他,没有办法,他去投大绺子老北风,可老北风也不敢惹日本人,没收留他,没有办法,他领着几个兄弟自己拉了个绺子,当了胡子。他这个绺子立了规矩,只打日本人,做恶的伪军,只砸跟日本伪军有关系的人的窑儿,所以他砸窑,一砸一个响,抢了不少钱,也有军用物资。这可真惹急了日本人,出动了一个小队四处追着他,他就领着日本人绕圈子,绕了一年多,把日本人累得放弃了。 他想金盆洗手不干了,毕竟是拎着脑袋在拼。对于仇恨,他也放下了,他觉得,应该就是李玉荷没有缘分,不能白头到老。 这次他领着二当家的出来转,看有没有什么窑可砸,不想路上遇到有人让劫道的给劫了,还给打伤了,问了才知道,就是金巧的叔伯哥哥。钱也让人抢走了,伤得还挺重,眼看着一时半会儿也养不好,农村人都认亲,本来是出来随礼的,这可怎么办? 姜云龙就寻思着反正也没有其他的事儿可干,要不就出来玩玩,替他随个礼,就领着二当家的小桃花赶到了郞牡吐,没想到还帮着平了个事。 那个跟他一起的老娘们儿就是绺子里的二当家的,姓陶,人称小桃花,也是个苦命的人。 姜云龙爱把枪插在腰里,用着方便,其实小桃花的包棱里也有一只撸子,她打枪也是非常准的,当姜云龙走上前去时,她也从包棱里不动声色地把枪拿出来,做好了准备,这一切都让福元和福成看在了眼里,在他们的心里打下了一个烙印,不但要有枪,还要有能耐。 等送完金凤子回家之后,姜云龙跟王才、金巧讲了实情,金巧才知道叔伯哥哥受伤了,也知道为什么姜云龙说得驴唇不对马嘴。这人情算是欠下了,虽然姜云龙没当回事,金巧做事可就比王才强,王才只是千恩万谢,而金巧直接就认了姜云龙当兄弟,因为姜云龙也没有啥亲人,也就认了金巧当姐姐。在老王家支起了香炉,拜了祖宗,磕了头,这亲算是认下了。 王才特别佩服姜云龙的枪法,自己是万万比不上的。 姜云龙一笑“都是子弹喂出来的,也是用命换回来的,我开过多少枪,你开过多少枪,你不打死日本人,日本人就干死你,你敢打枪,能打成这样,或者说你能有这个胆量,就相当不错了。” 王家大户(下)11 换了别人这么说,还多少有点瞧不起人的意思,王才肯定急,可是姜云龙这么说,他服。 王才还担心赵有,姜云龙说“没事,你这有好骑的马没有?” “马都能骑,好骑的没有,就那匹白马还行,有点烈性,跑得挺快,你要干啥?” “我去趟县里。” 王才也不知道他要干啥,隐约地感觉他要去找赵有,就说“赵有的事儿我自己解决,你别去。” “不是,姐夫,我还有点别的事儿,约好了,就今天晚上,以我的瘸脚肯定到不了,借匹马去快点,不耽误事,二当家的在这儿等我就行了。” 二当家的小桃花啥也不说,姜云龙说啥就是啥。 当天晚上姜云龙就去了县城,快天亮时回来的,睡了一天的觉,看样子是累坏了。 又呆了几天,就跟小桃花一起走了,那匹白马王才送给了他,又给二当家的选了一匹小红马,农民种地的马,比不上战马,凑合能骑,又给拿了大洋,给伪兵的钱不能让人家出是不是,额外又给拿了二十块,姜云龙也没客气,一摆手,示意小桃花收下,小桃花就接过来,放在包棱里。 这小桃花话不多,基本上就是问一句,说一句,不问不说话,凡事都看姜云龙的意思。 两个人走了之后,县里传出风来,赵有让人给弄死了。 赵有娶了媳妇,又养了个小老婆,他平时都在小老婆那里睡,那天他寻思着回家看看媳妇。他有耳闻,说他媳妇背着他搞破鞋,他想要是抓到现形,就毙了她,把小老婆娶进门,没想到还没到家就在胡同里让人推到旮旯给抹了脖子。他死后,大小老婆倒也和气,把家里的钱分了分,又各自找了男人。 人们都说,你赵有本来就是个穷命,就算阴差阳错地享了几年福,可最后不走正道还是不得好死。还有人说,当时有人看见了,因为天黑也没有看太清,好像杀他的人骑了匹白马。有人吵吵说是占江龙干的,也有人说不是,不过后来独脚占江龙也被称作白马占江龙是真的。 过了二年,姜云龙两个人又回来了,跟王才说不干了,想在这里安家,这小桃花就是他的媳妇。王才给张罗盖了几间房子,又给了他们两口子五亩地。自此,东北的占江龙绺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没人知道在哪儿,好像只是一个传说。 回过头再说送亲的队伍卯足了劲儿往贴岭窝堡走,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就进了屯子,就到了高家大院门口。 这里早已经是鞭炮轰隆,聚的人怎么也有三百来号人,估计是全屯子的人都聚过来了吧,孩子们在大人的空里钻来钻去,有胆子大的去捡没爆炸的炮仗揣在兜里,老娘们踮着小脚四处追着自己的孩子。根本逮不住,还没等挨到衣裳边儿,就滴溜一下不知道又钻哪儿去了。有点身份的人站在那里唠着嗑,不时地比划几下,没文化的老农民还有胆子小的长工就蹲在墙根看着,脸上倒也洋溢着喜庆。 一听见墙外的喇叭声由远而近,知道新娘子到了,忙都往大门外挤,却也自发地往远了站。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由红到白,由不在乎到有些刺眼,人们都尽量找个阴凉地儿站着,或者蹲着,透过鞭炮的烟往远处看着。 喇叭匠子专门有位置的,是靠一个大榆树下摆了几张桌子,和几个凳子,也都走了一路了,忙过去坐下,可声音一点儿没停,吹打得更起劲了。 轿夫临接近于路口时才换了人,可把前四个人累坏了,都卯足了劲儿,只换肩,不换人。抬轿子是有讲究的,不仅要有劲,还要懂技巧。腰杆子要挺直,起轿要稳,走起路来脚动身子不动,轿子要悠起来。肩膀累了要换肩,换要一起换,不能你换我不换,左前方是指挥的,叫吼班,后面的叫应答,应答看不见路,前面有个上坡、下坡,坑坑包包的,都需要提醒,只要有一个人摔倒了,整个轿子就翻了。 吼班每走上一段路就喊上一声“准备换肩,预备家按照节奏把轿杆轻轻一抛,另一只手在空中一接,头一侧,就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 不知不觉的是轿子里的人,说不知不觉只是感觉上,喊声还是能听见的,除非是聋子。他们要的是感觉上的舒服,要的就是这种地位。要想轿子稳,光一两个人稳不够,需要轿夫们彼此之间相互配合,步调必须一致,快慢一致,你大了我小了,你快了我慢了,轿子都不会稳,必须要踩着点儿,踩到点儿,踩准点儿。 在东北的林区有抬木头的人,人会更多,也是这个道理,那就要喊号子了,以后有机会再讲。 为什么最后要换班呢,最后要走得最慢,也要走得最稳。换的时候也有讲究,四个人要走上前去,跟抬轿子的肩靠肩,听吼班的一声喊个人一齐把轿杆举起,接的人早就准备好,平着肩送过去,轿杆要恰好平着压在肩膀正中间,过高下落时压得慌,轿子也会抖一下,过低就上不了肩膀,想再放上肩膀就不容易了,手也吃不住劲,容易栽歪。翻了轿子可是吃罪不起的。 新娘子的轿子只要抬起来,不到婆家门口不能落地。新娘子颠了一路,估计头都颠晕乎了,最后要慢慢走,渐渐地不再颤,让新娘子清醒清醒。 等到了高家大院门口,一个老师傅拎着菜刀跑出来,绕着轿子抡了几下,喊道“姜太公在此,邪魔歪道靠边。”说完哈哈一笑,又跑回去做饭去了。 宝昌早先一步下马,站在大门口等着,在这里媒人跟劳忙的就开始交接了,前面都是媒人管,接下来就是劳忙的人管,媒人找地方坐着看热闹去了。 劳忙的大声喊“落轿,轿子门前落地,日子好好过,金子装满盒,银子跺成跺。 王家大户(下)12 “掀轿帘儿,轿帘儿一掀心乱颤,新娘长得似天仙,仙女飘身来下凡,好运降到家里边。” 这时王老八满头大汗地从轿子里钻出来,大声喊着“可热死我了。”然后就往树底下跑,让人给逮回来塞了个红包。可把众人给笑坏了,没见过这个时候结婚的,没见过结婚坐轿子的,更没见过押轿的是个半大小子的,也没听说出了轿子就说死的,犯忌讳。 劳忙的一下子没了词儿,好在他也算是经得多见得广,忙回身抓起一把五谷杂粮,打在王老八脑袋上、身上。 “五谷破除妖煞气,小孩子说话不犯忌。” 众人又笑起来,没听过这词儿。 “新娘子下轿。”回头有人把米口袋放在轿门前。 上去两个老娘们儿扶着金凤子站起来,金凤子在里面跟老兄弟挤了一路也不好受。但她能忍,她也知道这些流程,早就活动活动腿脚,把麻的地方抖落开。 又招呼人把火盆端过来,本来迈火盆,冬天迈的舒服,天冷嘛,还能烤烤火,这夏天可就不舒服了,端火盆的半大小子早满头汗淋淋的。 “迈火盆,借来天上火一盆,新娘子必会心疼人,新娘子火上过一过,日子红红又火火。” 捣红毡的也把席(xue)子(一种长长的席子,主要用来囤粮食)铺在了地上。 在上炕之前,新娘子的脚绝对不能沾土。 “新娘下轿,吉祥福到。”金凤子的两脚便踩在了米口袋上。 金凤子的个子小,踩在半袋米上也就跟别人平齐,人们就偷偷地说“这媳妇儿个不高啊。”马上就有人笑话他说“个不高,你也娶不来,嘿嘿。” 又有人把马鞍子摆在金凤子的前面,这种马鞍不是蒙古人骑马的马鞍,就是农村种地拉车时马背上的木头鞍子。 “过马鞍,一块檀香木,雕成玉马鞍,新娘从这儿过,步步保平安,过。” 这样就走到了门口等着的宝昌面前。 “递花。”金凤子把手里的红布递过去,宝昌接过来。 “小伙是天上一条龙,媳妇儿是地上花一丛,小伙不翻没有雨,一番云雨花更红。”这就有点儿荤段子的意思,一群光棍儿最爱听,这会儿就能拍手起哄了。 这样两个人牵着红布一起走进大门。 院子里早就摆上了天地桌,高柱跟老伴儿坐在桌子两边。 “拜天地啦。”两个人跪在天地桌前。 天地桌上摆着凉菜三盘,热菜三盘,香炉里插着三根香。 “一拜天地,天造地设好一对儿,二拜高堂,夫妻孝顺美名扬,夫妻交拜,两口子恩恩又爱爱,送入洞房,早生贵子,儿孙满堂。” 两个人按照劳忙的指挥磕头,又站起来再磕头再站起来。等磕得快晕晕乎乎的时候才往西屋里走。上屋一直锁着,谁也不能进去,连高柱都是睡在东厢房。 进洞房时要金凤子来开门。 “左手开门生贵子,右手开门做高官。” 农村的户门小,是单开的,虽然是金凤子拉开的门,可还得宝昌先进屋,金凤子再跟进去,因为两个人手里的红布不能松手,而且先后是不能错的。 宝昌好进,一跨步就进去了,等金凤子进屋就麻烦了,因为她盖着盖头,只能看见脚下的那块地儿,全靠两个扶着的人,三个人不能挤进门框,还得分开过,显得非常狼狈。 折腾了一会儿,总算是进了西厢房,炕上早有“全乎人”给铺好了被,让金凤子坐“福”。 啥是全乎人?全乎人可不好找,一个屯子也不见得有一个,必须是儿女双全,爹娘公婆全健在,哥姐弟妹大姑子小姑子大伯子小叔子齐全。哪有真正的全乎人,在那个年代,说死人就死人的年代,能找个爹娘健在儿女双全的就算是“全乎人”了。 金凤子折腾了一早晨,可算是能歇一会儿了。 院子里早就吃喝起来,第一悠是娘家客为主,每张桌都安置能喝酒、能说会道的来陪客,力争把娘家的人伺候好。 老王家的人说道少,好伺候,王才嘱咐了他们,少喝酒多吃菜别惹事,尤其是别透露路上发生的事儿。也嘱咐了宝昌和金凤子嘴要严点儿,能瞒几天算几天,省着家里人担心害怕。好在枪声跟放炮仗声差不多,别人听见还以为是放炮仗呢,等别人知道,赵有都让姜云龙给抹了脖子了。 宝昌出去挨桌敬了杯酒,高柱也代表东家讲了几句,无非是感谢屯邻儿捧场,陪娘家人吃好喝好之类的。没坐上第一悠的就缩头缩脑往里面看着,呼吸着喷香的饭菜味儿,往肚子里咽着口水,盼着娘家客快点吃完,好轮到他们吃。 如果是冬天就要借别人家屋里摆席,夏天就不用了,就在老高家的院里。可却招来不少苍蝇,人们就边吃饭,边吆喝,大煽大叫,大吵大闹,手还不停地赶着蝇子。可蝇子岂是你赶就能赶得走的,就一直在头顶乱飞,不是在你的头顶上,就是在他的头顶上。天真是到了热的时候,太阳早就升得老高,火巴巴地晒着,人们喝了酒,吃着热饭热菜,早就胸中一团火,无处释放。女的没有丝毫的办法,可男的不知道谁先起的头,把上衣脱掉露出半黑不白的上身,还稍算凉快些,可是蝇子又相中汗津津的后背了,在上面爬着。就不得不放下筷子,朝后面拍一下,汗星四溅。可打不着蝇子,嗡嗡地笑着“你能奈我何。” 姜云龙不喜欢张扬,他跟二当家的小桃花,捡了个靠院子墙的地方坐着,可是他后腰的两支枪还是惹起了别人的注意。人们都吃不透他是什么人,有脑子灵光些的感觉他是胡子,因为官面上的人肯定要穿制服,枪也有枪匣,只有胡子才直接掖在后腰里。 姜云龙也不搭理他们,简单吃了几口,就跟小桃花出了大门口,四处看着,也没有走得太远,他们觉得这个地方也不错,弄几亩地,压个房子挺好。 王家大户(下)13 王才见都吃完了就高喊着,“娘家客,吃也吃好,喝也喝足了,尿泡尿,准备回家了啊,家里还有活呢。”说完把他那支枪往后背上一抡,自从看了姜云龙的枪法,他知道自己活了半辈子,就是个井底之蛙,上不到台面,等回到家之后他就很少再吹牛,有时候把枪擦擦就挂起来。倒是这王老八逢人就说他二叔打枪准,打你马蹄子,不打你马腿。 亲戚们都坐上了马车,陪嫁都卸下去了,就不用老高家的车送,就直接挤巴挤巴坐满了。 劳忙的喊着,“新娘子呢?快出来送客啦,宝昌,进屋把盖头掀了。” 宝昌跑屋里拿着秤杆给金凤子挑了盖头,金凤子从炕上下来送客,就跟在宝昌的身旁,显示了最萌身高差,跟宝昌比,金凤子就像是个小孩子。吃完饭的人们都跟着一起出来送,没吃饭的早滴溜一下窜到院子里找座位等着吃饭了。 人们在后面指指点点的,主要还是评论金凤子的个头太矮了,乱乱哄哄的,也不知道金凤子听见没。这些都不妨碍金凤子的表演,她装模作样的又哭了几声,拉着二叔的手说让保重身体,我会常回去看看你们。王才也装模作样地嘱咐了几句,就坐上车回郎牡吐了。 等后半晌客都走的差不多了,忙活两天的老高家也开始安静下来。 头天老王家打发闺女,老高家这边也要谢媒人,加上家里的长短工,都要提前吃上一天。老高家在本地没啥亲戚,就靠着屯邻帮衬着,高柱也借着第一重事来感谢一下。忙活两天高柱也累了,也喝多了,就回自己的东屋睡觉去了,呼噜打得山响,整个院子都能听得见,长工们也喝了酒,规规矩矩地回下屋躺着。 宝昌回到西屋,坐在炕沿上,金凤子瞅着他笑“宝昌,睡会儿不?” “这就睡?大白天的。” “想啥呢?圆房晚上圆,先睡一会儿,晚上才有精神。” “哦,那睡会儿吧。” 两个人也都没有脱衣裳,金凤子把被褥铺在炕上,特意铺了两双褥子。厚厚的,软软的,躺着不硌得慌。金凤子还拿了个扇子给宝昌扇风。 宝昌很舒服,“你咋不睡?” “你先睡,你睡着了我再睡。” 宝昌也喝了酒,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再醒来,发现金凤子用胳膊肘支着枕头,另一只手摇着扇子,笑眯眯地看他。 “你没睡吗?” “睡了,睡了一会儿就醒了,看你热得满头汗,你再躺一会儿吧,我去热菜,一会儿咱们吃晚上饭。” 宝昌往外看了看,外面有些暗了,估计太阳已经偏西,快落山了吧。农村的房子都没有后窗户,他们住的又是西厢房,所以到下午的时候黑得特别快。宝昌闭上眼睛想想,这个媳妇儿真是招人稀罕,懂事儿,会来事儿。 又过了一会儿,金凤子来叫他吃饭,宝昌起来走到院子里,见桌子已经在当院子里放好,不止是爹妈,兄弟,连长短工们也都在另一张桌子做好。见宝昌出来,金凤子忙过来,拉他走到高柱老两口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给二老磕头。感谢二老给她孝敬的机会,弄得高李氏眼泪汪汪,高柱也心潮澎湃,有点儿怪自己当时没相中人家,这不是挺好的吗? 然后金凤子又端起酒盅,对着十几个长短工说“感谢大家伙这么多年帮着老高家,出工出力,我是老高家的新人,有啥做的不对的就吱声,我多学着点。 也希望老哥们儿能一直这样把这里当家,老高家就是你们的家。”说完一口白酒下肚,一群老光棍们呜嗷火喊起来,连吵吵带起哄,“新媳妇儿,听你的。” 这金凤子俨然有了女主人的感觉。 这一顿晚饭吃得特别高兴,收拾完碗筷之后,金凤子跟宝昌回到西屋,天已经黑了下来,金凤子把窗帘拉上了,寻思寻思又把幔子也挡在了窗户上,然后到外地下把门插上,才进屋铺被。宝昌就在那里看着,有些手足无措。 老高家在贴岭窝堡就高柱跟高槐兄弟两个,高槐生了个闺女,老伴早死多年,也没有再娶,高柱劝他再续一房,他总是说怕对闺女不好。 这闺女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屯里的人很少见她。外面的活儿都是高槐干,屋里的活儿闺女干。因为嫌疼不裹脚,一双大脚片子啪嗒啪嗒的走,引得别人指指点点。高槐倒觉得无所谓,大脚片儿走得稳,自己喜欢,碍着别人什么了? 等闺女该出阁了,高槐就坐等媒人出现,可奇怪的是,一个媒人也没有。按说这闺女长得也好,也能干活,怎么会没有媒人呢?他就反托媒人,希望闺女找个好人家,自己没有儿子,最好是找个养老女婿。可是,这些媒人嘴里答应得挺好,暗地却不办事。一来二去,闺女的年龄也大了。 这农村就是奇怪,闺女一过了年龄,保媒的就更不登门了。 高槐也没办法,可能这闺女命里有啥问题,没有嫁人的命,爷两个就相依为命。 这一天,一个云游的老道站在大门外讨水喝,看着穿的是破衣烂衫。高槐热情地招呼他进屋,可是道士一进院子就觉得不对劲,停下来一看,原来房檐底下有只大公鸡,直勾勾地看着他。这大公鸡长得是真漂亮,大脑袋,红冠子,冠子后面还有一撮毛,就像是传说中的凤凰一样,身上五彩的毛油亮油亮的,一双黄色的鸡巴掌牢牢地抓着地。高槐特别喜欢这只鸡,家里没养狗,平时就靠这只鸡看家,这鸡也厉害,别人家的牲口跟人一进院子,它就咯咯地冲上去,一边挡着一边扑愣膀子,什么时候屋里出来人,才叫一声回它的窝里去。 可那老道把蝇甩子一指“孽畜,还不快给我滚远点?”那公鸡似往常一样冲上来,高槐边走边解释,这公鸡平时就看家。 老道说“可不是这样,这畜牲成精了。”说完一扒拉高槐,“快躲远点,有危险。” 王家大户(下)14 那公鸡一看,老道来者不善,一振翅膀直飞上了房顶,使劲打了一声鸣,又从房顶俯冲下来,啄向老道。这可把高槐都惊呆了,这鸡平时厉害是厉害,可一下子能飞上房的鸡他还是头一次见,还是自己家的鸡,看来这老道说得没错,忙躲得远远的。 那鸡还真就挺凶猛,扑扇着翅膀绕着老道叨,也真把老道忙乎得够呛。老道嘀溜一转身,躲开公鸡的攻击,从背后抽出桃木剑,手掐剑诀,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浩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三界侍卫,五帝司迎。万神朝礼,役使雷霆。鬼妖丧胆,精怪忘形。内有霹雳,雷神隐名。洞慧交彻,五炁腾腾。金光速现,覆护真人。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一指那大公鸡,那公鸡便掉下来抽搐着。老道嘿嘿一笑,上前拎起来,那公鸡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道。 “你看啥,要不是今天遇到我,还真让你成了气候。”回头对高槐说,“杀了吧,晚上可以炖鸡吃了。” 高槐留老道吃饭,老道谢绝了,说还有别的事,着急赶过去,也是事有凑巧,撞到这么个事儿,也算是跟老高家有缘。 老道问高槐家中是不是有什么诡异的事情,高槐就说了闺女嫁不出去的情况。 老道嘿嘿一笑,“还不是这畜牲搞的鬼。” 原来这公鸡养得久了,就开始修行,定力又不够,就每天幻化人形在院子里乱走,尤其是晚上,总是不离高槐闺女左右。高槐跟闺女看不到,可外人能看到,还以为这闺女不正经,勾搭野汉子,自然没有人来提媒,又不好直说,只可惜高槐蒙在鼓里。 高槐问老道可有破解之法,能让闺女正常出嫁。老道问过高槐生辰八字之后叹道“你本不是这高家的人,用了高家的姓,注定这样了,好自为之吧。” 原来,高槐是祖辈闯关东时,他娘让拐子给糟蹋了生下的他,的确不是高家的人。这事只有高柱跟高槐知道,下一辈谁都不知道。从此,高槐跟闺女两个人一起生活,高槐活了六十九岁,他闺女在他死后半年也死了。 讲这个事的是金凤子,是真是假不知道,可金凤子讲的有鼻子有眼的。她就善于这个。每当她讲这些时,人们都说,有你念咒语的工夫,那公鸡早叨人了,还等你念完?她也不驳。 高柱娶了两房媳妇,大房高周氏只生了宝昌一个就过世了。老高家是家大业大,好多闺女看着呢,在媒人的撮合下,高柱又娶了李家的闺女。高李氏又生了三个闺女,两个儿子。和宝昌相比,兄妹们都小,都在高柱里屋睡。 东北的农村也不太时兴闹洞房,也可能长短工有这个想法,一听金凤子关门插门的声音,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宝昌想上前抱金凤子,金凤子用手推他,“等会儿,先洗洗。” 农村人其实没有那么多讲究,刨去天特别热时到大坑里泡泡之外,没有在家里洗澡的。 金凤子从水缸里打了盆水,先把自己的外衣外裤脱掉,就剩下裤衩和肚兜。 那是一个绣着鸳鸯的红肚兜,是金凤子亲手绣的。要说金凤子的手艺是真不赖。 针脚特别密,又没有多余的线头。她虽然很娇小,可胸脯鼓鼓着,显得特别健康。 她用湿手巾把脸、脖子和身上通通擦了一遍,还特意撩着肚兜,把胸脯擦了擦,边擦边对着宝昌笑。 宝昌哪受得了这个,就要过来。 金凤子一摆手,“等会儿,还得给你擦擦。” 她擦完之后,趿拉着小绣花鞋,把水倒在外地下的泔水桶里,又从缸里舀了一盆水放在屋地下,招呼宝昌过来,把宝昌的衣服全都脱下来,让他站在盆里,宝昌的个头大,又挺沉,把铜盆踩得咔叭一声。 金凤子的个子小,够不到宝昌的肩膀跟脑袋,就让他往下蹲蹲,把宝昌从到下都用胰子擦了一遍。宝昌哪受过这种待遇,整个身子都想软掉,金凤子非常仔细地给宝昌擦过每一寸皮肤,才说“上炕吧,我倒水去。” 这夏天的水本来就不凉,擦在身上特别惬意,擦完之后身上光光的,凉丝丝的,再和新棉褥子一接触,宝昌困了,想睡觉。可这个时候,任是谁也睡不着的,况且宝昌也是一个正常的小伙子。金凤子又趿拉着鞋进屋了,坐在炕沿上,把鞋脱掉,上炕盘腿坐着,两只白萝卜似的腿就在宝昌的眼前。 宝昌又想起来抱金凤,金凤又一次把他按住,“别动,咱们先讲讲规矩。” “规矩?啥规矩?”宝昌懵了,他没结过婚,也没听说结婚圆房先立规矩的。 他嬉皮笑脸地又想起来,可金凤子却一点笑模样也没有了“不立规矩,今晚上你别想动我,你要是敢欺负人,我就喊。” 这下子把宝昌弄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关键他光着腚呢,他想起来穿衣裳,金凤子又说“别动弹,我说,你听着就行。” 宝昌整个蔫了下来,刚才的激动被一瓢凉水泼得无影无踪,只能是躺在那里任金凤子说,任金凤子摆布。 “以后,这个小家我当,我说啥就是啥。” “行,你当就你当,这多大个事儿。”宝昌心里想,没见过女的当家的,都是老爷们说的算,等你当不了的时候,就还得我说了算。 “老头老太太活着,老头说了算,我也不硬罡,老头以后没了,不管老太太在不在,都得我说了算。” “行,你说了算。” “你别打哈哈,必须我说了算。” “没有,听你的行了吧。” “你以后,不能再动别人家的闺女,小媳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都是占着盆里的,看着锅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