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学鸳鸯老》 第1章 东院这个孽障 花月最喜欢的就是将军府的清晨,庭院里玉兰吐蕊,打从树下过,就能沾上两分香,而夫人向来是最爱玉兰香的,一听见声响,就笑眯眯地招手让她过去。 花月行了礼,然后乖巧蹲扶住夫人的膝盖,任她摩挲着替她抿了鬓发。 “玉兰又开了。”庄氏心情甚佳,“今儿是个好日子。” “是,韩家夫人和小姐辰时便到,内外庭院已经洒扫干净,厨房也备了五式茶点。奴婢打听过了,韩家小姐擅丹青,礼物便准备的是将军的墨宝。” 花月笑得眉眼弯弯:“为这墨宝,奴婢可没少去将军跟前讨嫌。” 庄氏听得直笑,伸了食指来点:“你这小丫头实在机灵,竟能把主意打到将军身上去,也算你有本事,能讨得来,我讨他都不一定给呢。” 食指点歪了地方,花月连忙撑起身,将鼻尖儿凑过去受这一下,然后笑得更开怀:“将军也是惦念着您,才饶了奴婢一命。前堂的屏风已经立好了,给韩夫人的礼数也都没落下,您可还有什么吩咐?” 庄氏满意地点头,拉她起来给自己梳妆,对着铜镜笑:“还能吩咐什么?你安排的定是周全妥当的。” 花月莞尔,捻起玉簪替她戴上,又理好她的裙摆。 镜子里的庄氏看起来娴静端庄,只是鬓边最近又添了几根华发,按理说这将军府深院里锦衣玉食的,夫人定是青春快活,可庄氏不同。 她有个天大的烦恼。 “对了。”摸到妆台上的簪花,庄氏突然想了起来,“景允可起身了?” 说烦恼烦恼到。 花月面上笑着,心里怄火不已。要不是生了李景允这么个混世孽障,庄氏哪里会三天两头地被气得难以安眠,以药为膳。 李景允乃将军府独子,京华有名的贵胄,少时便得皇帝赏识夸赞,大了更是俊美出挑,文韬武略都是王公贵族里拔尖儿的,外头人提起来,都会赞一句“公子爷厉害”,按理说有这样的孩儿,庄氏应该过得很好。 但很可惜,这位公子与庄氏天生犯冲,打小便不亲近,长大后更是处处忤逆。庄氏爱子心切不忍责备,李景允便更是得寸进尺目中无人。 今儿是与韩家小姐相面的日子,这厮竟然半夜想离府,幸亏她反应及时,派人守住了。 不过这话不能给庄氏说。 “来之前奴婢让人问过了。”花月笑道,“东院里传话说公子一早就起身了。” “这倒是难得。”庄氏欣喜,“那你先将厨房炖着的燕窝给他送去,我这儿不用担心,让霜降来伺候便好。” “是。”花月应下,弯着眼退出了主屋大门。 门一合,笑容尽失,她转身,阴沉了脸问小丫鬟:“东院如何了?” “回掌事,院子里二十多个护卫看着,三个时辰没换岗。” “后门院墙呢?” “挂了六十六串铃铛,任是轻功绝顶,也不能悄无声息地越出去。” “公子院子里的奴才呢?” “全捆紧扔柴房里了。” 很好。 恢复了和善的笑容,花月交叠双手放于腹前,放心地带着人去送燕窝。 在将军府三年了,与这位公子爷斗法,没有人比她更熟练,谁都有可能被李景允钻了空子,但她绝对是滴水不漏,手到擒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花月自信地跨进了东院主屋。 然后…… 僵在了门口。 外头的守卫站得整整齐齐,屋子的门窗也都锁得死死的,照理说这屋子里应该有个人。 花月在空中比划了一个人形,然后手指落下。 该站着人的地方立着一副盔甲,空空的头盔里塞了枕头,早膳送来的新鲜黄瓜被切了长条,拉在上头,变成了一张嘲讽之意极浓的笑脸。 花月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拽过门边的守卫,咬牙:“这就是你们看牢了的公子爷?” 守卫被她勒得脸涨红:“殷……殷管事,咱们确实一直看着的啊。” 扔开他,花月走去窗边轻轻一推。 “吱呀”一声,看似锁得牢实的花窗陡然大开,朝阳洒过来,橙暖倾泄,照出从窗台到正门的一串足迹。 …… 练兵场不是什么好地方,血沫和着沙土凝固成深黑色,武器架上的刀剑散发出一股生锈的味道,和着刀柄剑鞘上的汗渍,打从旁过都能徒生几分暴躁。若是遇上休沐之日,这地界儿半个人影都不会瞧见。 可李景允怎么瞧怎么觉得舒坦,天湛山远,广地黄沙,连刮过来带着尘土的风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脚尖往武器架上一踢,抄过飞出来的长矛便挽了个枪花,指向旁边副将:“打一场?” 副将秦生拱手:“请赐教。” 刀剑都是开了刃的,来往之间没半分情面可讲。秦生自认天赋过人,身手不弱,可对上这锦衣玉冠的公子爷,竟是占不得上风。 长矛凛凛,劈开几道朝阳,狐袍翻飞,墨发掠过的眉眼杀气四溢。 花月远远看见人群,就知道那孽障定然在这里,她三两步上来拨开兵卫,正待发难,就见生花的长矛狠劈于剑锋之上,火花四溅,金鸣震耳。 李景允背光而立,手里红缨似火,眼神凌厉摄人,袖袍一卷黄沙,尖锐的矛头堪堪停在秦生喉前半寸。 花月怔了怔。 四周响起喝彩声,李景允一笑,正想说承让,结果一抬眼,他看见了站在一群新兵里的殷花月。 “……” “……” 肯定是眼花了,她怎么可能找到这里。 李景允一把拉过秦生就往反方向走。 “你府上最近可有什么事?”他边走边问。 秦生满脸颓势,嗓子还没缓过来,沙哑地道:“属下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什么事?” “那正好,待会儿我随你一起回去。” 脚步一顿,秦生无奈:“公子,您又擅自离府?” “笑话。”李景允冷哼,“将军府是我家,出来一趟而已,何来擅自一说?” “那殷管事可知此事?” 别开脸,李景允含糊地道:“她自然是知道的。” 话音落,两人绕过回音壁,正撞见站在路口的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交叠着双手放在腹前,一张脸清清冷冷。 第2章 你拿我没办法的 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李景允一把将秦生拽回了回音壁后头。 秦生被他一勒,直翻白眼:“公子……你怕什么……那是殷管事。” 就因为是她才怕啊! 呸,也不是怕,一个奴婢有什么好怕的?李景允就是觉得烦,天底下怎么会有殷花月这种人,鼻子跟狗似的,不管他跑去哪里,她都能很快找过来。 练兵场看样子是呆不了了。 “走,公子今日带你去栖凤楼玩。” 秦生纳闷:“您不是说殷管事知道您出来了吗?” “别废话。” “哦。” 扭头往马厩的方向跑,李景允急急地去解缰绳,结果刚伸出手,旁边就来了个人,轻巧地替他效了劳。 素手纤纤,干净利落。 “公子。”花月笑得温软可人,“将军有令,请您即刻回府。” “……” 风沙从马厩卷过,骏马打了个响鼻。 食槽里的草料散发出古怪的香气,四周寂静无声。 李景允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半步,可旁边这人反应比他更甚,随他退上两步,身后呼啦就涌上来十余护卫。 沉默片刻,李景允转头,像是才看见她似的,恍然,“瞧我这记性,府里今日还有事。” 又转头对秦生道,“明知最近府上忙,你怎好还拉爷去栖凤楼?” 秦生:“……?” 花月颔首,妥帖又温顺,丝毫没有追问之意,只侧身屈膝:“公子请上马。” 李景允爽快地点头,接了缰绳一顿,又扯了扯衣襟:“方才活动一番,身上出了好些汗。” 花月笑眯眯地看着他。 若是一般人接句腔,那他便说要在练兵场沐浴更衣再伺机跑路,可殷花月这又微笑又颔首的,活像在说:编,您接着编。 李景允觉得很烦,编不下去。 “走吧。” “您今日不该出府的。”花月笑着替他将马引出来,“韩家主母和小姐一并过来,您若迟到,便是失了大礼数。” “怪我,一时忘记了。”李景允痛心疾首,“昨日副将说今早有晨练,约我来比划,我一时高兴,忽略了要事。” 他翻身上马,又回头看了看她:“你带人坐车来的?” 花月点头。 “那便上来,爷带你回去。”他笑着伸手,“马车那么慢,若是赶不上回去,他们倒要怪我。” 不该怪你吗?花月气得要命,将军府里忙碌了三日了,就算是看后门的老头也知道今日韩家人要来,这位记性甚好的爷,怎么可能是真忘记了! 但她毕竟是个奴才,再气也只能笑,拉住他的手上马坐去后头,紧紧抓住了马鞍尾。 “坐稳了。”余光往后瞥了一眼,李景允一夹马腹,骏马长嘶,朝路上疾驰而去。 四周景物飞快倒退,风吹得人睁不开眼,花月连连皱眉:“公子,慢些。” “不是赶时辰么?”李景允唏嘘,“你瞧瞧这都什么天色了,再慢便是失了大礼数。” 花月笑着咬牙,跟他较劲似的抓紧了马鞍,努力不让自己摔下马。 两炷香之后,马慢了下来,花月终于得了空睁眼,可这眼一睁,她当真差点摔下去:“公子,回去的路不是这条!” “吁——”李景允勒马,纳闷地左右看了看,“不是这条,那是哪条?” 花月要气死了。 日头已经高升,已经是到了韩家人过府的时辰,这位爷不在,她也不在,夫人那边该怎么应付? “公子请下马。” “我下马?”李景允磨蹭地拽着缰绳,“你认得路?” 这泼皮无赖的模样,与沙场上烈火挥枪的那位判若两人。 花月叹了口气,已经懒得与他贫嘴,右腿上勾反踢他的鞋尖,将他从马镫里踢出来,然后自己踩上借力,身子撑起,左腿从他头上跨过,落座到他身前。 浅灰色的裙摆越过头顶在面前落下,李景允只觉得手背一痛,缰绳就到了她的手里。 “驾!” 马头调转,往来路飞驰而去。 李景允有些怔愣,这动作来得太快,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终于他回过神的时候,前头已经能看见西城门了。 他脸色很难看。 “殷掌事。”他伸手掐住她的腰侧,“身为奴才,没有你这样冒犯主子的。就算有母亲在后头撑腰,你也只是个奴才。” “回公子的话,奴婢省得。”她头也不回地敷衍。 “你省得?”他咬牙,手上力道加重,“你分明是有恃无恐。” 花月已经没心思与他说这些了,心里盘算的全是待会儿该怎么圆场子,眼下赶过去,许是要迟上几炷香,但只要找些合适的说法,那…… “你是不是觉得,还赶得上?”身后的人突然问了一句。 花月浅笑:“公子不必担心,奴婢自有办法。” 只要天还没塌,任何事情都能有转圜的余地,她有这个自信。 “只可惜。”掐着她腰的手指一根根松开,李景允的声音带着点热气从耳后传来。 “这一回,你许是没有办法了。” 这是何意? 花月怔忪,还未来得及问,马蹄突然踩进泥坑,溅起一道泥水,颠簸之中,她突然觉得身后一空。 有什么东西飞快往后落,带着风从两侧卷过来,吹得她脊背一片冰凉。 第3章 区区一个奴婢 花月是整个将军府里最忙碌的奴婢,天不亮便要起来打点主院、准备膳食、伺候夫人。等天亮了,便要给将军送汤品点心、训诫下人、归整杂事。日头西下之后也没什么空闲,要归整各家夫人小姐的喜好以备后用、要清点一日的账册以平收支。 这些事会耗去她全部的精力,每日至多不过两个时辰好睡。 不过,花月觉得,再多十倍的杂事加在一起,也没有李景允难应付。 罗帷低垂,大夫收拾好了药箱退下,李景允靠在软枕上,墨发四散,神情慵懒。 “怎么就没拉住呢?”猫哭耗子似的叹息。 花月跪在他床尾,仍旧朝他露出了温软的笑意:“是奴婢的过失。” “那你什么时候去领罚啊?总跪在这里,也怪碍眼的。” 花月朝他低头:“回公子的话,将军有令,让奴婢先伺候公子用药。” 床边矮几上的药碗散发出浓苦的气味,李景允斜了一眼,哼笑,“你害我坠马,不先领罚,侍什么药?” 也真好意思说。 花月捏紧了手,面上笑得如初春之花,心里早把这人从头骂到了尾。 好歹是个公子爷,就为了不与韩家人见面,竟然自己跳马。若真摔断了腿也好,偏生是毫发无伤地躺在床上装病,害得夫人担心了个半死。 “公子喝过药,奴婢便去领罚。” 李景允恹恹地推开她递来的药碗:“你端的药,我可喝不下。” 喝不下就别喝,痛死活该。 收回药碗,花月继续温顺地跪着,不声不响地搅弄汤匙。 “怎么。”他有些不耐烦,“你还想赖我这院子里不走了?” “回公子的话。”花月无辜地抬眼,“公子伤重,身边也没个近侍,将军放心不下,特命奴婢前来伺候,直至与韩府顺利定亲。” 话音落,不出所料,床上这人立马暴躁起来,红木手枕“刷”地飞过,花月侧头一躲,耳边刮过去一阵风,接着就是“哐啷”一声重响。 “公子当心。”她笑,“大夫说了,公子今日受惊过度,需要静养。” 真让他静养,会把她这条庄氏的狗给栓过来一直吠?李景允气得眼前发黑。 他不喜欢被人跟着,所以东院只有几个粗使奴才,没有贴身丫鬟小厮,父亲也是知道的。还让殷花月过来,那就摆明了是想监视他。 扫一眼花月手里的药碗,李景允伸手接了过来,仰头喝下一口,皱眉。 “蜜饯呢?” 花月起身,从袖袋里掏出一包蜜饯,打开递给他。 竟随身带着这种东西? 李景允别开头,没好气地道:“我要吃京安堂的梅花蜜饯,你现在出门去买。” 旁边这人交叠好手,笑眯眯地答:“将军吩咐,奴婢不得离开公子身边半步,任何需要出府的杂事,都得交由院子里其他奴才代劳。” “……” 低咒几句,李景允起了身。 “公子要去何处?” “如厕。”他往外走了两步,顿住,不敢置信地回头,“如厕你也要跟?” 花月笑着朝他屈膝:“奴婢在外头候着。” 一甩袖子,李景允大步出门,花月亦步亦趋,一直走到后堂门口才停下。 余光瞥了身后一眼,他轻哼,进了后堂便从旁边的院墙上翻身而过,无声无息地落去了外头的墙根边。 刚过午时,府里还忙着收拾韩家人过府后的残局,外头这条小道无人,只要绕过前头的厨院,便能从后门溜出去。 区区一个奴婢,就想把他困在府里? 没门儿。 李景允警觉地看了看左右,足尖点地,身轻如燕地避开了所有家奴。一摸到后门的门环,他松了口气,站直身子替自己理了理衣襟。 到底是将军府的公子,武功高强、计谋无双、无人能挡。 真是遗憾啊,殷掌事。 替她掬一把同情泪,李景允兴致勃勃地拉开了后门。 “公子。” 花月站在门外,将卷好的香帕举过头顶,恭敬地递给他:“请用。” “……” 啪地一声合上门,李景允转过身来揉了揉眼。 看错了吧?殷花月方才还在东院,怎么可能跑得比他还快?一定是他心虚看错了。 来回几遍说服自己定了神,李景允再将后面的铜环轻轻一拉—— 卷好的香帕从开着的门缝里递进来半截,殷花月的声音温柔地响起:“韩家小姐喜茉莉,这香味也好闻,公子不妨试试。” 黑了半张脸,李景允甩开门扇,冷声道:“本公子还喜杀人呢,你怎不让韩家小姐来试试?” “韩家小姐说了,公子乃京华瑰宝,公子喜什么,她便喜什么。”花月笑着躬身,“若公子有意,奴婢便将韩小姐请来,试试也无妨。” 李景允伸手抹了把脸。 他觉得这些女人都有病,不讲道理,死乞白赖嫁给他到底有何好处?他不愿意,对方进门了也是个守空闺的,还不如在绣楼上逍遥自在。再说了,他尚未立业,为何要急着成家? 往外走了半步,殷花月跟着挡在他身前,端着一张温顺的脸,看得人来气。 李景允眯眼:“你是不是觉得小爷拿你没法子?” “奴婢不敢。” 嘴上说的是不敢,身子却没让半寸,李景允气极反笑,也懒得出门了,一把拽过她就往回走,穿过走廊,越过行礼的家奴,一脚踹开了主事院的大门。 “不是说小爷喝了药,你便来领罚?”将她往院子里一扔,李景允冷笑,“领吧,爷看着。” 花月踉跄两步站好,笑应:“是。” 主事院的人愕然,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倒是主掌事的荀嬷嬷上来问:“公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李景允抬着下巴指了指殷花月,脸色阴沉。 荀嬷嬷了然,轻声道:“花月今日连累了公子,将军那边已有责令,公子只管养伤,其余的交给奴婢们便是。” “那便交给你们。”神色稍霁,李景允拍了拍手,“打老实了再给我送回来。” “是。” 花月没吭声,也没反抗,顺从地跪在荀嬷嬷面前,姿态温软。 可是,李景允刚往外迈了一步,衣摆就被人拽住了。 衣料皱起,其间的手指纤长柔软,看起来没什么力道,他想扯回,可一时竟是掰扯不过。 第4章 果然是狗 “你松手。”他瞪她。 “奴婢领罚,心服口服。”花月没有回头,手上的力道也没有松,“请嬷嬷动手。” 李景允当真是给气乐了:“你领你的罚,拉着小爷做什么?指望小爷替你接着?” 花月浅笑,侧身以背朝着荀嬷嬷,脸侧过来,黑白分明的杏眼望进他的眼里:“受将军之令,奴婢不会离开公子半步。” 扯拽一番,李景允咬牙:“荀嬷嬷,这等犯上的奴婢,不打死还留着好看不成?” 荀嬷嬷赔笑,立马让人拿来短鞭行罚。 其实原是用不着短鞭的,殷掌事立功甚多,又得将军和夫人庇护,公子坠马之事,将军也未追责,至多是挨顿训。但公子亲自来了,殷掌事也没有退缩之意,荀嬷嬷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上。 别看殷掌事平日里严厉,身子骨着实薄得很,一鞭子下去,她都能察觉到她皮肉的骤然紧缩。 春衫本就薄,饶是下手再轻,也是噼啪作响。 花月跪得笔直,纹丝不动。 李景允本是想看笑话的,哪怕她露些狼狈,他也能觉得心里舒坦几分。 然而没有,直到鞭声落尽,殷花月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就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李景允很恼,一把拽回自己的衣摆,抬步就往外走。 花月想也不想地就拦了上来:“时辰不早,还请公子回东院用膳。” 送她来挨打,是想把她打老实了自个儿好开溜的,可偏生这人挨完打竟还跟没事一样,照旧交叠着双手站得笔直,同他说这些听着就烦的话。 李景允闭眼,咬牙回东院。 他一转身,身后这人肩膀便垮了下来,伸手探了探后背,指尖微微瑟缩。 荀嬷嬷瞧见,连忙想上来扶她,可她的手刚伸出去,面前这人就挺直了背脊,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追着公子出去了。 李景允走得飞快,一路穿花过门,半步不歇,可身后那碎步声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他越走越急,到最后几乎是用轻功跃进了东院大门。 身后没那个声音了。 李景允一喜,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小道,舒心一笑。他就说么,哪有人挨了打还能行动自如的,又不是怪物。 “公子。” 花月从东院里出来,将卷好的香帕递给他:“请用。” “……” 殷花月真的是个怪物。 李景允觉得很头疼,他看着荀嬷嬷下的鞭子,没省力,她的背也的确是肿得跟个单峰骆驼似的,看起来不轻松。 可就算如此,殷花月还是站在他跟前,交叠着双手,用她那虚伪至极的笑容朝他行礼:“公子。” 公子,请用膳。 公子,前面在修墙,这条路出不了府。 公子翻墙辛苦,请用香帕。 公子,这上头熏的是茉莉花香。 公子…… 他现在听见公子这两个字都想吐。 要是以前,闻说要去同劳什子的小姐上香逛庙,李景允肯定二话不说连夜跑出府,等麻烦事过了再回来。 可是眼下,在被堵回来第六次之后,他只能黑着脸站在内室,任由殷花月摆布。 花月熟稔地替他系好扣带,刚打了个漂亮的结,就被他烦躁地挥开。 “这穿的是什么东西?” “回公子。”花月浅笑,“这是新制的蓝鲤雪锦袍,颜色浅,适宜外头春光,剪裁料子也是一等一的好,京华贵人们最近正推崇呢。” “难看。” 温柔地替他抚平褶皱,花月满眼欣赏:“是夫人亲自挑的,奴婢私以为,好看极了。” 与之前的虚伪假笑不同,说这句话的时候,面前的殷花月眼里有光,像晴日下潋滟的湖心,波光流转,愉悦欢喜。她脸上嫣红,耳根也微微泛赤,若除去这一身老土掌事灰鼠袍不瞧,顾盼之间,便是个桃花相映处的怀春少女。 李景允一怔,莫名其妙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真有这么好看? 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眼下殷花月骤然对他露出这种神情,李景允觉得浑身不自在,别开头冷声道:“手脚麻利些。” “是。” 替他绾好发髻,花月看了看铜镜。 镜子里的人剑眉星目,当真是一副好皮囊,这模样往那儿一摆,任他有多目中无人,韩小姐想必也能容忍。 “这又是什么东西?”李景允嫌弃地抓住她的手腕,“爷是要去上香还是游街示众?” 花月拿着一块鸳鸯佩,笑道:“这是夫人挑的挂饰,昨儿宝来阁送来了二十几样,夫人独看好这一式,说精巧,也稀罕。” 李景允不能理解一对禽鸟到底有什么稀罕的。 “不戴。” “公子,今日去见韩小姐,这东西是要送出去的,您戴着过去再取下,也显得诚意些。” 额角起了两根青筋,李景允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含刃:“殷掌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答应去见人,已经是让了一万步,竟还想安排他去送这没意思的玩意儿,真以为他好说话? 花月挣不开他,便换了只手拿过玉佩,柔声劝道:“既然都要去了,公子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 食指勾过他的腰带,将丝绳往里一带,再用拇指穿过,往鸳鸯半佩上一套。 花月满意地看了看,“公子原就是人中龙凤,通身的侠气盈天,再有这么一块玉佩戴上,便是江湖刀剑与儿女情长齐全,再没有更好的了。” 李景允:“……” 殷花月虽然人真的很讨厌,看着就烦,可有时候说话还挺中听。 冷哼一声,他拂袖往外走,身后的单峰骆驼亦步亦趋地跟上。 未时一刻,西城门外。 与韩家人说好在这里碰面,可等了许久,路上也没看见马车的影子。 李景允已经把不耐烦写在了额头上。 花月温和地笑着放下车帘:“韩家小姐是京华闺阁里人人称赞的好相貌,又有独一份的贤惠,多等她些时候也无妨。” 但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外头鸟语花香,车厢里一片死寂。 李景允目光阴沉地扫过去,原以为殷花月会继续赔笑说好话,谁曾想她脸色比他还难看。 “迟上一两炷香也罢,算是小女儿撒娇。”她冷声道,“但迟这么久,便是不曾将夫人放在眼里了。” 李景允很纳闷,在这儿白等半个时辰的人是他,怎不见替他喊半声冤,倒气人家怠慢夫人? 果然是庄氏身边最忠诚的一条狗。 第5章 瞎操心的狗 她一生气,李景允反而觉得心情好了,伸手垫着后脑勺靠在车壁上,哼声道:“看来韩家小姐也不想过将军府的门呐。” 花月看他一眼,心道以韩家小姐对他那迷恋不已的模样,日夜想的都是怎么过将军府的门才是。 除非出了什么意外,否则她不可能不来。 心里没由来地一紧,花月掀开车帘吩咐车夫:“往韩府的方向走。” “是。” 李景允不乐意了:“人家不来,你还上赶着去接?” “公子,奴婢担心韩小姐出了什么事。” “京华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事好出?”李景允嗤笑,“不过就是不满家里安排,找借口不赴约,这路数小爷熟着呢。” 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孽障?花月面上微笑,心里恼怒不已。 一出生就被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子,做事但凭心情,压根不分对错,连半分人性也没有。 将来是要遭报应的。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李景允把玩着腰间挂饰,余光漫不经心地瞥向旁边这人。 殷花月侧身对着他,嘴角刻板地扬着,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整个人看起来清清冷冷,像霜降时节清晨的起的雾。 奴才下人身上,多的是卑微怯弱,战战兢兢,可她不同,她的卑躬屈膝十分虚伪,就如同她现在挂着的假笑,怎么看怎么让人不顺眼。 她不再开口,他亦懒得说话,马车摇摇晃晃地继续往前走。 城门附近惯是热闹,可往韩府的方向走,越走人越少。车轮滚过青石桥,桥口骤然出现一辆马车。 车檐上挂着韩府的风灯,可马不见了影子,也没瞧见车夫,只剩车厢向前倾斜着搁置在桥边。 暗道一声糟,花月叫停了车,连忙跑过去看。 车轮上有刀剑划痕,风灯破了一个,显然是经历过打斗,车厢里没人,倒是散落了不少杂物,发簪上的珠子、皱成一团的手帕、还有一簇黑棕色的绒毛。 捏起那古怪的绒毛,花月还没来得及细看,就听得身后的孽障催促。 “看完了没?”李景允坐在车辕上打了个呵欠,“滚回来,回府了。” 花月转过身,嘴里似乎骂了一句。 李景允新奇地挑眉:“你说什么?” 远处那人理了理衣裙,似乎很快平静了下来,回到他跟前双手交叠,微微屈膝:“回公子,奴婢是说,韩小姐出事了,咱们应该给韩府送个信。” “她出事是我害的?” “回公子,不是。” “那不就得了。”李景允哼笑,“爽约已经让小爷很不高兴了,爷还得去替她跑腿?” 花月缓缓抬头,眼神逐渐充满怀疑。 李景允翻了个白眼:“别瞎猜,小爷还不至于下作到对女人动手。” “公子也说了,京华天子脚下,怎么会出事。”花月左右看看,“这里虽少人烟,但也不是无人途经之地,马车搁置许久,也不见有官差来,公子就不觉得奇怪?” “奇怪,很奇怪。”李景允附和地点头,“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你一个当奴婢的,听主人话便是,哪儿来那么多心好操?”李景允伸手将她拽上马车,懒洋洋地吩咐车夫,“回府。” 车帘缓缓落下之间,李景允看似不经意地往外扫了一眼。 孤零零的风灯被沙土一卷,破碎的纸窟窿呼啦作响。倾斜着的车厢上有凌乱的刀痕,重叠之中,每一抹痕尾都是固执地往左飘了个尾巴。 他收回了目光。 花月踉跄着在车内跪坐下,欲骂又止,最后还是温和地道:“韩小姐仰慕公子已久,就算为这份情分,公子也不该如此冷漠。” “哦?”李景允倚在软枕上,眼皮都懒得掀,“你哪只眼睛看她仰慕我?” “女儿家的心思显而易见,若是喜欢谁仰慕谁,眼睛是断不会离开他的,韩小姐在公子面前,眼神向来专注,隔老远也一定是望着公子的。” “但凡公子喜欢的东西,她都会上心,公子受伤一回,她能急得在大堂里绕上好几圈。” 花月心平气和地给他解释:“这便是仰慕公子。” 李景允不以为然:“她仰慕我,我便得顾及她?但凡是个聪明人,被拒绝一回就该知晓分寸,死缠烂打自然换不得人青睐,这还用想?” “……” 花月气笑了,她知道这小畜生没心没肺,可不曾想会冷漠至此,虽说两家婚事未定,可外头也是早有风声的,韩小姐生死未卜,他竟能半点情分也不念。 李景允不悦地眯眼:“你这是在怪我?” “回公子,奴婢不敢。” “那就别等了,启程回府。” 忍下一口气,花月温顺地低头,掀开车帘吩咐车夫。 韩家小姐出了事,对将军府没有半点好处,甚至极有可能令将军府蒙羞,李景允薄情寡义,将军府却不能置身事外。 可是,韩家怎么也算是大户,与不少朝廷官员都有往来,有谁敢在京华对韩小姐下手,还这么悄无声息? 花月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又看了李景允一眼。 李景允黑了脸。 他没见过这么胆大放肆的奴婢,把他当什么了?他要真想做点什么,包管连车厢都不会剩下。 真想再把她送去掌事院打一顿,让单峰骆驼变双峰。 “公子,到了。” 马车在将军府东小门停下,花月突然殷勤地替他搬来踩脚凳,又扶着他进门。 李景允嫌弃地挥开她的手:“爷认识路。” “公子有所不知,最近府内多处修葺,杂物甚多,还是随奴婢走更为妥当。”她替他引路,姿态恭敬。 想想昨日翻墙都屡遭不顺,李景允觉得也有道理,便跟着她七拐八绕地往府里走。 结果走着走着就跨进了他最不喜欢的地方。 “夫人,今日路上出事,公子怕夫人担心,特来给夫人请安了。”一过门槛,殷花月欢喜的声音就传遍了整个主院。 李景允步子一僵,转身就要走。 花月一把拽住他,力气突然比之前大了好几倍,任凭他双脚不动,都被她在地上拽出两道蜿蜒的长印。 “……” 李景允觉得,殷花月此人一日不除,他一日难消心头之恨。 第6章 她的软肋 在面对殷花月的时候,李景允显得可恶又诡计多端,让人恨不得把他扔出京华。 可每回坐在庄氏面前,他总是沉默寡言,浑身上下都透着疏离。 这个时候花月会庆幸庄氏眼睛不好,甭管李景允露出多么讨打的神情,她也能温柔地对庄氏道:“今日花开得好,公子一回府就说来看看您。” 庄氏意外又感动,拉着她的衣袖小声道:“快先给他上茶。” 花月应是,从茶壶里随意倒了茶给李景允送去,然后清洗杯盏,滤水入壶,给庄氏端了上好的铁观音。 李景允:“……” 他觉得殷花月可能是不想活了。 庄氏笑眯眯地摩挲着手里的茶杯,眼里只隐约看见太师椅上坐着的人影,她张了唇瓣又缓缓合上,犹豫许久,才轻声问:“你身子可好些了?” “回母亲,甚好。” “那……练兵场那边还好吗?” “回母亲,甚好。” “你院子里那几棵树,花开得好吗?” “回母亲,甚好。” 再无别话可说了,庄氏局促地捏紧了裙摆。 她很想同景允亲近,也很想听自己的儿子同自己撒撒娇,哪怕是抱怨什么也好,说说每日遇见了什么烦心事,或者说说有什么值得庆贺的喜事。 可是没有,景允从来没有半句话想与她多说。 庄氏叹了口气,兀自笑着,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夫人。”花月含笑的声音突然在旁边响起,“咱们回来的路上呀,路过了宝来阁,奴婢本是急着回来报信的,谁晓得公子突然看上了个玉兰簪,非让奴婢买回来给您看看。” “您看,喜不喜欢?” 沁凉的玉石,入手光滑,庄氏摸了摸轮廓,眼眸微亮:“景允买的?” “是呀。”看一眼满脸僵硬的李景允,花月贴近庄氏耳边,轻声道,“咱们公子打小就是个嘴硬的,面儿上断说不出什么好话,可他一直记得您喜欢什么。” 眼眶微红,庄氏摩挲了好几遍簪子,颤着手往发髻上插,花月接过来替她戴好,赞叹地道:“夫人天生丽质,本就戴什么都好看,偏生公子爷眼光独到,这玉兰与夫人相映成色,端的是桃羞李让,风华无双。” 李景允一副被噎住的表情。 他张口想说这狗奴才胡诌,可唇刚动一下,殷花月就扫了他一眼。 眼神冰冷,带着警告。 李景允不明白,区区一个奴才,为什么敢瞪主子?可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就看着这人将庄氏哄得高兴了,然后过来引着他往外走。 “你什么时候买的发簪?”他茫然地问。 “回公子,前些时候一直备着的。” “那为什么要说是我买的?” “回公子,任何东西,只要是您买的,夫人都会喜欢。” 了然地点头,李景允终于回过神,一把掐住她的肩,阴侧侧地道:“当奴才的,什么时候能替主子做主了?” 花月双手交叠放在腹前,任由他抓着自己,笑得温顺极了:“公子教训得是。” “别把你这副样子给爷挂出来,没用。”李景允冷笑,“在里头瞪爷瞪得挺欢啊,离了主子就夹起尾巴了?” “公子教训得是。” “你是不是觉得有人撑腰,所以不把爷放眼里?殷花月,你到我院子里,就是我的人,我可以寻着由头一天将你扔进掌事院三回。” 花月恍然,然后点头:“公子教训得是。” 额角迸出青筋,李景允怒不可遏:“别拿这场面话来敷衍,听着就让人来气。” 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殷花月抬眼打量他,“亲母子尚说得敷衍的场面话,主仆尔尔,为何说不得?” 还教训起他来了?李景允咬牙,捏着她的下巴凑近她:“送了人的狗,还替原主人叫唤,够忠诚的。你既然这么护着夫人,那滚回主院不好?” 如果可以,她也很想回主院。 花月垂眸,不甘地往身后看了一眼,不过只一眼,她便冷静了下来。 “公子车马劳顿,还是先回东院更衣洗漱。” 李景允觉得很烦,面前这人就像一团棉花,任凭他使多大的力气都不能把她击垮,倒是她,几句软绵绵的话,听得他火冒三丈。 得想个办法治治她。 得了空,李景允去主院拎了个奴才,纳闷地问:“你可还记得殷掌事是什么时候进将军府的?” 小奴才想了想:“有三年了,三年前宫里遣送出来一批奴仆,府上收了十个,殷掌事就在其中。” 竟在宫里当过差。 李景允撇嘴,又问:“那她平日里可有什么偏好?” 小奴才费劲地挠了挠头:“要说偏好,殷掌事当真没有,她每天就干活儿,忙里忙外。不过每个月发了月钱,她倒是会去一趟宝来阁。” 宝来阁是京华有名的首饰铺子,她月钱全花这上头了?李景允纳闷,平日也没见她头上有什么好首饰。 想起那日殷花月凭空摸出来的玉兰簪子,李景允一顿,突然灵光大现。 花月从后院打了水回来,就见李景允站在走廊边等她。 “公子有何吩咐?”她戒备地抱着水桶。 李景允伸了个懒腰,十分自然地道:“爷今晚与人有约。” “回公子的话,将军有令……” “你要是装作没看见,明日爷便买那宝来阁的首饰,亲自给主院送去。” “……”瞳孔骤缩,花月怔愣地抬头。 他,给夫人,主动送首饰? 她来府里这么久,李景允回回都几乎是被硬绑着进主院的,轻易不肯与夫人示好,要不是一直有她哄着,夫人早被他气死了。 可是眼下,她听见了什么? 面前这人将脸侧到一旁,眼眸微眯,显得有些不耐烦,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脑袋没动,眸子微微转回来,睨着她轻笑:“将军的命令和夫人开心,哪个重要?” 殷花月的脸色一瞬间很精彩。 她是个听话的奴婢,将军作为府里的大主子,命令她是一定遵从的。就算拿夫人来与她说道,她作为掌事,也万不可能徇私。 风从走廊卷过,檐下风铃清响,叮咚不休,衬得四周格外寂静。 半晌之后,略微沙哑的声音在走廊间响起。 “公子要去多久?” 不知为何,李景允倏地就笑了出来,笑一声还不够,他撑着旁边朱红的石柱笑得双肩颤抖,直把花月笑得脸色发绿。 花月想把手里的水桶扣到他头上,当然也只是想想。 耐心地等这位爷笑够了,她屈膝又问了一遍:“公子要去多久?” “一个时辰。”李景允抹了把笑出来的泪花,朝她伸了食指,“一个时辰爷就回来,保证不会让人发现。” 花月想了片刻,道:“簪子夫人有了,劳烦公子带个发梳回来,要玉兰花样式的。” 顿了顿,她又补充:“若有步摇,那更好。” 李景允是当真没想到还能从这里打开门路,之前还誓死不违抗将军命令的人,眼下正一本正经地给他放水。 “酉时末从西小门出去,务必在亥时之前回来。” “西小门养了犬,回来之前劳烦公子先朝院墙扔个石头,奴婢好接应。” “公子,可听明白了?” 许是他眼神太过揶揄,殷花月终于是恼了,抿着唇,语调也冷淡了下去,“若是被人发现,奴婢会立马带人擒拿公子。” “真是冷血无情。” 李景允唏嘘,又觉得好笑。 殷花月像一把没感情的刀,锋利冰冷惯了,能处处给人添堵。可骤然露出点软肋来,又像是变回了个活生生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伸手去碰碰她那白皙高昂的脖颈。 但这动作说不定会被她泼一脸水。 李景允摇头,遗憾地收回了手。 第7章 你对爷意见不小啊 酉时末。 一辆马车来将军府西小门停顿片刻,又往官道上驶去。 秦生坐在车厢里,一边打量车外一边回头看旁边坐着的人。 李景允生了一副极为俊朗的皮相,若是不笑也不动,便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名士谪仙。 但是眼下…… 公子爷笑得可太欢了,马车走了一路,他便笑了一路,墨眸泛光,唇角高扬。 “公子。”秦生看不下去了,“府上有何喜事?” 李景允斜他一眼:“爷被关得要发霉了,能有什么喜事。” “那您这是乐什么呢。” 抹一把自己的脸,李景允莫名其妙:“谁乐了,爷正烦呢,只能出来一个时辰,待会儿就要赶回去。” 他唇边弧度平整,眼神正气凌然,端端如巍峨之松,丝毫不见笑意。 秦生左看右看,艰难地说服了自己方才是眼花了,然后问:“将军最近忙于兵器库之事,还有空亲自看着您?” “倒不是他。”李景允撇嘴,“院子里栓了条狗,比我爹可厉害多了。” 那只狗狗牙尖、爪利、鼻子灵,差点耽误了他的大事。 可是。 方才好像气得脸都绿了。 想起殷花月当时的表情,李景允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 秦生:“???” 花月绿着脸在东院守着。 她知道李景允是个离经叛道的性子,非要出门,定是不会去做什么好事的,可他难得肯主动去见夫人,她为虎作伥一次,似乎也值得。 打点好东院杂事,花月踩上了去主院的走廊,迎面过来一个低着头的奴婢。 两人擦肩而过之时,花月听见她轻声说:“那位今日出宫了。” 脚步一顿,花月沉了脸。 “去了何处?” “人手不够,跟不上,只收到了风声。” 花月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掌事?”小丫鬟想叫住她,可回头看去,那抹瘦弱的影子已经走到了走廊尽头。 风吹竹动,庭院里一片清冷。 出了走廊,花月又变回了体贴周到的奴婢,将刚出炉的汤恭敬地送到将军书房。 李守天正在忙碌,抽空看她一眼,问:“景允可有出什么岔子?” “回将军,一切安好,公子在院子里休养。” “那便好。”李守天放下笔墨,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最近京华事多,他若能少添乱,便是给老夫增寿。” 花月觉得有点心虚,朝将军行了礼,匆忙退出来看了看天色。 天际渐渐染墨,府里的灯也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 亥时一刻。 已经过了约定的时辰,西小门处连个人影都没看见。 花月脸色不太好看。 她就知道不能相信李景允那张骗人的嘴,真是老马失前蹄,老渔夫阴沟里翻船,都吃了那么多回亏了,她怎么还能上当呢? 咬牙切齿地掰下一块馒头,花月喂给门边坐着的旺福,阴侧侧地道:“等会见着人,甭管三七二十一,先咬他一块肉下来!”。 旺福是全府最凶恶的看门狗,好几次贼人翻墙越院,都是被它给逮住的。它平日与府里奴仆不太亲近,唯独肯吃花月喂的东西,所以花月吩咐,它立马“汪”了一声,耳朵一立,尾巴直摇。 看这亮晶晶的小眼睛,花月忍不住抱起它两只前爪:“狗都尚且通人性,有的人倒是不做好事,他要是有你一半听话,我都能长寿两年。” 话音未落,墙外突然扔进来一块石头。 花月反应极快,起身便后退了两步,石头“啪”地落在她面前,骨碌碌地滚开了。 拍拍胸膛松口气,她漫不经心地抬眼,却突然瞳孔一缩。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在墙头上看起来像皮影戏的幕布,旁侧生出来的树枝将幕布割出些裂缝,有人突然撑着墙头从其中跃了出来。 一身蓝鲤雪锦袍被风吹得烈烈作响,上头锦鲤跃然如活,袖袍翻飞,勾卷几缕墨发,墨发拂过之处,李景允低眼看着她,似嘲似恼。 花月一愣,刚想让开,结果这人几乎是想也不想地,径直就扑到了她的身上。 “……” 要不是早有准备,她得断两根骨头。 咬牙将他接了个满怀,她深吸一口气,勉强露笑:“公子。” 宽大的袖袍从她肩的两侧垂下,李景允将下巴缓缓搁在她的肩上,轻轻吐了口气:“你对爷,意见不小啊。” “公子说笑。”花月勉强找补,“奴婢能伺候公子,是修来的福分,哪里敢有忤逆。” 哼了一声,他伸手碰了碰她发烫的耳垂:“撒谎。” 花月腹诽,没敢吭声。 旁边的旺福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人吓得浑身毛倒竖,龇着牙正打算咬人,结果就见面前两人抱成一团。 旺福傻在了原地,喉咙里滚出一声疑惑的“嗷呜?” 一把匕首“刷”地就横到了它跟前,月光下寒气凛凛。李景允侧过头来看着它,舔着嘴唇道:“爷正好饿了,这儿还有肉吃?” 旺福:“……” 露出的尖牙乖乖地收了回去,旺福坐在角落里,不吭声了。 李景允失笑:“这色厉内荏的,你亲戚啊?” “……” 花月想把他也掰成块儿喂亲戚。 “劳烦公子站好。”她推了推他,“时辰不早,该回东院了。” 李景允嗯了一声,鼻音浓重:“爷走不动路。” 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有些痒,花月别开头:“公子,按照约定,若是被人发现,奴婢会第一个带人擒拿公子。” 他撇嘴:“你可真无情。” 她懒得再与他贫嘴,强硬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想让他自己滚回东院。 然而,一捏他的袖口,有什么黏稠带腥的东西倏地就染了她满手。 花月一怔,低头想借月光看看是什么东西,结果还不等看清,远处就有人怒斥一声:“什么人在那边!” 几支火把瞬间往西小门靠拢过来,光亮晃得人眼疼,已经窝去了墙角的旺福重新蹿了出来,对着李景允一顿狂吠。 李景允:“……” 这只见风使舵的狗,果然是殷花月的亲戚。 第8章 扰乱人心的狗啊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什么叫人背了喝凉水都塞牙,李景允靠着院墙叹了口气,心想今日真是天要亡他,原本还能跑,但一瞥面前站着的是谁,他连挪挪腿的**都没有了。 ——按照约定,若是被人发现,奴婢会第一个带人擒拿公子。 一语成谶。 撇了撇嘴,李景允伸出双手,朝殷花月递过去。 火光围绕之中,花月有点走神,不过只片刻,她就转身迎上了过来的护院。 “殷掌事?”护院一看是她,都停下了步子,“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公子半夜睡不着,我陪他出来散散步。”花月瞥一眼旺福,唏嘘,“就着夜色,它还没起戒备,你们这火把一照,倒是让它把公子爷当坏人了。” “……” 李景允愕然地抬头。 面前这人背脊挺得很直,从后头看过去,正好能看见她烫得发红的耳垂。 “这……可需要小的们送公子爷回去?” “不必,你们且继续巡逻,我这便引公子回东院。” “是。” 护院们一步三回头地散开了去,花月转身,朝那靠在阴影里的人伸手。 她的手指修长柔软,月色下看起来格外温柔。 李景允瞳孔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不是要带人抓我?” 花月微笑:“公子,掉在桌上的排骨,但凡还能夹起来,是不会被扔去地上的。” “你敢说爷是排骨?” “嗷呜?”旺福歪着脑袋,分外不解地看着面前这人,寻思怎么看也不像漂亮好吃的排骨呐。 花月拍拍它的脑袋,然后越过它,一把抓住李景允的胳膊,搭在了自己肩上。 “你干什么?” 花月搀着他,将他大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奴婢引您回院子去。” 心里有些异样,李景允不情不愿地跟着她走,嘴里含糊地挤兑:“殷掌事吃错什么药了。” “想让小爷承个人情?” “想要便直说,爷又不是小气的人。” “走这么慢做什么?爷的腿又不是废了,磨磨唧唧的等天亮呢?” 花月一句话也没回。 等回到东院,关上主屋的门,花月去柜子里找了药箱,抱着跪坐在了他的床边。 李景允的脸色瞬间很是精彩,五颜六色,姹紫嫣红。 “什么时候发现的?” 花月低着头搅合药粉:“在院墙边的时候。” 他有点恼:“那你路上一声不吭,等着看我笑话?” 花月抿唇,伸手去撩他的袖口,可刚一碰着,面前这人就收回了手,死死捂着。 她抬眼:“公子不必害羞。” “害羞……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说是这么说,整张俊朗的脸上却分明写着恼羞成怒。 懒得与他犟气,花月径直拉过他的手,替他将袖口一点点卷上去,一边沾药一边温声道:“伺候公子是奴婢当做之事,公子不必介怀。男儿在外闯荡受伤也是常事,没什么好遮掩的。” 话刚落音,花月就看见了他手臂上的伤口,刀伤,割了好深一道,皮肉都翻卷了。 心里微微一跳,她看了他一眼。 富贵人家的公子,身上哪会有这种伤,而面前这位似乎习以为常,一点也不惊讶,只瞪着她,像只受伤的猛兽,磨着牙考虑吃了她补补身子。 不动声色地卷好衣袖,花月拿了药来给他涂在伤口周围。 李景允不耐烦地道:“涂药就涂药,你吹什么气,爷又不是怕疼的三岁小孩儿。” 话是这么说,但浑身炸起的毛终归是一点点顺了下去,他没好气地靠在软枕上,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殷花月那因为低着头而露出来的后颈。 这人生得白,哪怕烛光给她照成浅橙色,瞧着也觉得没什么暖意。 就着没受伤的手碰了碰睡帐勾上的玉坠,白玉触手冰凉,李景允侧眼,鬼使神差地朝她后颈伸了手去。 竟然是热的? 温热的触感从他指腹间传至心口,李景允一顿,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墨色的瞳子里染上一层薄雾,眼睫也微微一颤。 这感觉太奇怪了,他甚至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殷花月的脸近在咫尺。 花月捏着药瓶,眼神冷冽地看着他。 李景允觉得背脊莫名一凉。 他不着痕迹地松开手,将头别去一侧,顿了顿,微恼地催:“还没包扎好?” “这伤是箭头割的,里头虽没什么残物,但是皮翻得厉害,随意包上定不能行,明日准要起高热。”花月拿了针来在烛火上烧红,“公子还得忍一忍。” 李景允瞪大了眼:“你想干什么?” “缝上两针便好。”花月熟练地穿了线,“公子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刀剑都受得,还能怕这点小东西?” “爷怕的不是针,是你。”他皱眉,“你又不是大夫,妄自动手,万一行错,爷还得把命给你搭上?” 花月摇头:“奴婢熟谙此道,请公子放心。” 话落音,也不等他继续挣扎,转过身就用手臂夹住他半只胳膊,将伤口露在烛光下,麻利地落了针。 李景允倒吸一口凉气,又气又痛,想喊叫吧,男子汉大丈夫,怪丢人的。可要忍吧,又实在是痛得厉害。 殷花月背对着着他,是打定主意不会理睬他的挣扎了。李景允闷哼一声,张口露出獠牙,狠狠地咬在了她的肩膀上。 花月身子一僵,无声地骂了两句,可只一瞬,她就恢复了动作,继续缝合。 鼻息间充盈着这人身上的香气,李景允咬着咬着就松了力道,不自在地抬头看看,身前这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他的伤口,眉心微皱,眼瞳缩紧。 这人的瞳仁竟然是浅褐色的,映着灯光看着,像极了一块琥珀。 伸手又想去碰,李景允这次及时回神了,瞪了自己的手一眼,心想这什么毛病,怎么老想去碰人家。 要是碰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也就罢了,可身前这个分明是只牙尖嘴利的狗。 “公子今晚去了何处?”狗开口说了人话。 第9章 不死不休 李景允撇嘴:“你一个下人,懂不懂知道越少活得越久?” “公子今日出府,是奴婢的过失,带伤而归,也是奴婢的责任,奴婢应当询问。” “那你怎么不直接把我交出去?” “奴婢怕夫人担心。” 果然。 李景允觉得好笑:“你现在是我院子里的丫鬟,只要爷乐意,将你一直留在这东院里也可以,你也该学着将爷当成你的主子。” 花月翻了个白眼。 微微一哽,他气极反笑地捏住她的下颔:“你当爷瞎了?” “公子小心手。”花月微笑,“奴婢方才是眼睛疼,并没有藐视公子之意。” 不仅当他瞎,还当他傻。 抽回包扎好的手臂,李景允磨牙:“你可以出去了。” 慢条斯理地收拾好床边的瓶瓶罐罐,花月抬眼问,“公子买的东西呢?” “……”微微一愣,李景允气焰顿消,十分心虚地别开了头。 花月盯着他看了片刻,脸色骤沉:“公子食言?” “这说来话长,也非我之过。”他含糊地道,“回来的路上出了点事,没来得及去宝来阁。” “公子出去的时候应允了奴婢。” “我也正要去买,谁曾想……”李景允撇嘴,“要不明日你再让我出去一趟。” “……” 花月假笑着指了指雕花大门,然后笃定地摇了摇头。 没门。 出去一次还不够,还想出去第二次?当她是什么?将军府的出府腰牌吗? “公子好生休息。”她起身行礼,“奴婢就在门外候着。” “诶……”他还待说什么,殷花月已经飞快地关上了门。 “呯”地一声响,带着些火气。 李景允是真想把她拉回来打一顿啊,哪有下人给主子甩脸子的?就算……就算是他有错在先,也没她这么嚣张的奴婢。 不就是个破簪子,什么时候买不是买? 气恼地躺下身子,李景允嫌弃地看了看手臂上包着的蝴蝶结,沉默半晌,最终还是决定明日找人去一趟宝来阁,让这龇牙咧嘴的狗消消气。 结果不等他动作,殷花月先动作了。 东院皆知这位公子爷有严重的起床气,任凭是谁去唤他,都得挨砸,花月反应一向敏锐,回回都能躲过他扔的手枕和挂件。 可今日一大早,花月没躲。 她拿了李景允最爱的八骏图,快准狠地将红木手枕给接了下来。 转身一周半,满分;落地姿势,满分;笑容真诚,满分。 只是八骏图破了个洞。 李景允终于睡醒,睁眼一看,差点被气得又昏过去。 “你做什么!” 花月万分怜惜地摸着八骏图,闻声就眼含责备地望向他:“公子在做什么?” “我?” “这图可是唐大师的手笔,将军花了好些功夫替您买回来的,全京华就这么一幅,论工笔论装裱,都是宝贝中的宝贝,您怎么舍得砸了的?” “我……” 李景允很纳闷:“我砸的?” 花月看向身后站着的几个粗使奴才,目击证人们纷纷点头:“是公子砸的。” “公子早起再不悦,也不能往画上砸啊,怪可惜的。” 李景允迷茫了片刻,表情逐渐狰狞:“你伺机报复我?” “公子。”花月满眼不敢置信,“您怎会有此等想法,奴婢一心伺候公子,自然事事以公子为重。这画若不是公子的宝贝,奴婢断也不会如此在意。” 她的眼神实在太过真诚,以至于李景允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的想错了? 结果一转眼,他吃到了她端来的早膳,拉了半个时辰的肚子。 李景允给气乐了。 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一公和一母。 簪子不用买了,他同殷花月不死不休! 春日天朗气清,将军府里百花盛开,可东院里却是硝烟弥漫,气氛凝重。 花月有了更多的活儿要做,基本是朝着累死她的方向去的,可她又不傻,出了门该找帮手就找帮手,实在找不了,自个儿忍一忍也不能让这位爷看了笑话。 李景允亦不甘示弱,变着花样地折腾她,为了显得有格调,还特意让人寻来《魏梁酷刑大集》、《前魏囹圄》等佳作以供参考。 一向清冷安静的东院,不知怎么的就热闹了起来。 没几日就到了韩家小姐的生辰,据可靠消息称,韩小姐已经归府,也给将军府递了请帖。 李景允翘着二郎腿躺在庭院里,听完下人传话,吐掉嘴里的橘子籽,嗤笑:“不去。” 秦生挠挠头:“将军府与韩家一向交好,按理说公子当去一回的。” “爷没空。” 秦生纳闷了:“也好久不见公子去练兵场,都这么些天了,伤也应该好了,公子在忙些什么?” 侧头看向院子的某个角落,李景允十分不悦地努了努嘴。 秦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了顶着一碗水在除草的殷掌事。 “这……她做什么呢?”秦生不解,“练功?” “殷掌事神功盖世,头上那一碗水,能整日都不洒半滴,还用练什么功?” 秦生满眼敬佩,然后好奇地问:“要是洒了会如何?” “也不会如何。”李景允嚼着橘子道,“就去掌事院领十个鞭子罢了。” 秦生:“……” 李景允左看右看,分外不舒坦:“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整整她?” “公子,殷掌事一介女流,您同她计较什么。” “一介什么?女流?”李景允掰着秦生的脑袋朝向殷花月的方向,不敢置信地道,“你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怪物?放去练兵场,那就是个齐落,刀剑枪不入,五毒不侵。” “何至于……” “不信是吧?”李景允拍拍他的肩,“你能想个法子让她滚出东院,爷把炼青坊新送来的宝刀赠你。” 秦生觉得李景允太过幼稚,他堂堂男儿,怎么可能为一把刀就去对付女人? 眼珠子一转,秦生义正言辞地道:“公子,属下有个好主意。” 第10章 油煎糖醋鱼 莫名消失的韩小姐又回来了,韩府没有任何声张,只发了生辰请帖,邀将军府过去用宴。 花月虽然很好奇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作为下人,她也不会多嘴,只替李景允更衣束发、准备贺礼。 这位公子爷难得乖顺,没出任何幺蛾子,老老实实地站在内室,任由她摆布。 花月有点不习惯。 “公子。”她轻声道,“将军吩咐,贺礼由您亲自赠与韩小姐。” “嗯。”李景允点头,没挣扎,也没反抗。 花月觉得不对劲:“公子没有别的看法?” “我能有什么看法。”他张开双臂穿上她递来的外袍,合拢衣襟,斜眼道,“总归是要做的,推也推脱不掉。” 一夜之间竟能有如此长进?花月觉得稀奇,倒也开心,他肯听话,那她就省事多了。 打开佩饰盒子,花月找了找,疑惑:“公子那日出府戴的鸳鸯佩怎么不见了。” 李景允跟着看了一眼,满不在意:“不见就不见了,也不是什么好物件,俗得很。” 那可是宝来阁的珍品白玉,请上好的工匠雕的,在他嘴里还不是好物件了。花月唏嘘,真是朱门自有酒肉臭,取腰间明珠作狩。 换了个七竹环结佩给他戴上,花月正要转身去收拾别的,手腕冷不防就被他抓住了。 “你今日要随爷一起出门,总不能丢了爷的脸面。”抬眼打量她那空无一物的发髻,李景允嫌弃地捏了个东西往她头上一戴。 花月一愣,顺手去摸,就碰着个冰凉的东西。 盘竹玉叶簪,与他那七竹环节佩是相衬的一套,李景允嫌它女气,一直没戴过。 “哎,别摘,东西贵着呢,也就借你今日撑撑场面。”他拉下她的手,左右看看,“等回府记得还我。” 都这么说了,花月也就作罢,老实戴着。 庄氏惯常不出门,将军今日也推说朝中有事,故而去韩府的只有李景允这一辆马车。不过韩家夫人与长公主交好,来庆贺其爱女生辰的人自然也不少,几个侧门都挤满了车马奴仆。 花月以为要等上片刻才进得门去,谁曾想他们的车刚一停,就有小丫鬟跑来,将他们引到紧闭而无一人的东侧门。 “我家小姐说了,李家公子人中龙凤,断不能与鱼虾同流,这门呀,她来替公子开。”小丫鬟笑得甜,说得话也甜得能掐出蜜来。 花月忍不住唏嘘,这年头皮相是真值钱啊,就算李景允脾气差不理人,韩家小姐也愿意为他敞开一片芳心。 她下意识地看了旁边这人一眼。 李景允没看那说话的小丫鬟,倒是倚在车边看她,神情专注。 见她看过来,他也不避,墨瞳里浅光流转,别有深意。 “……”花月莫名打了个寒战。 东侧门应声而开。 “景允哥哥。”韩霜扑将出来,像只小蝴蝶一般,到他跟前堪堪停下,欢喜地行礼,“你可来了。” 花月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今日定是打扮了许久,唇妍眼媚,花钿缀眉,望向李景允,满目都是小女儿欢喜。 再看李景允,人是生得挺好,鬓裁眉削,身量挺拔,若是站着不开口,倒也衬得上旁人赞他“犀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可惜,不消片刻,这位爷就开口了。 “我来送礼。” “……”花月恨不得朝他后颈来一棍子。 哪有这么说话的,就算同人说今日是个好日子,在下特来庆贺也好啊,半个弯子也不绕,听着壮烈得很。 韩霜脸上的笑意也僵住了,她有那么一瞬的委屈,不过很快就又笑开,拉着他的胳膊道:“景允哥哥里头坐,小女特地备好了你爱吃的点心。” 李景允跟着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扭头望向身后:“花月。” “奴婢在。” “你愣着干什么,早膳都没用,还想在外头饿着?” 花月很惊奇,这位爷还会管她饿不饿呢,先前寻着由头饿了她好几顿的人是谁? 应了一声是,她碎步跟上去,想尾随李景允一起进门。 结果李景允端详她片刻,竟是走到她身侧皱眉问:“你身子不舒服?” “回公子,没有。” “那唇色怎么浅成这样,昨儿没睡好?”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回公子,奴婢睡得甚好。” 李景允上下打量她一圈,目光落在她头上的盘竹玉叶簪上,突然微笑。 韩霜跟着看过去,眼神霎时一变。 花月眼角微抽,往后退了半步。 “你躲什么?”李景允满眼不解,转头看看脸色发青的韩霜,恍然,“韩小姐该不会连个下人也容不得?” 这话要人家怎么回答,今日是韩小姐的生辰,主角自然应当是她,结果这个孽障,竟还不知分寸地提点一个奴婢。 韩霜耷拉着眼尾,已经是欲哭之状,闻言勉强撑着答:“怎么会,景允哥哥喜欢的人,小女自然……自然也喜欢。” 音尾都能听出她的委屈。 “那你要不要请她进去吃点心?” “好……好啊。”她转过身来看向花月,目光有些哀怨,“里面请吧。” 李景允闻言便开怀一笑,朝花月招了招手:“来来来。” 活像是在唤旺福。 花月咬牙,捏着手走过去,低头轻声道:“公子不必在意奴婢。” 李景允仿佛没听见,低头轻声问:“你想吃什么?” “奴婢不饿。” “爷心疼你,你便接着,顾忌什么?”李景允挑眉,扫一眼四周,“还是你不喜欢此处,那爷陪你去京安堂?” “……”花月能感受到韩小姐投来的目光,怨怼,刺人。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在锅里的糖醋鱼,身上有人在撒糖,身下有油在煎熬。 “是不是站累了,怎的都不说话。”他朝她勾手,“快来坐下,让爷瞧瞧。” 糖醋鱼已经煎糊了,花月背对着韩小姐看向他,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借刀杀人,一石二鸟,公子爷实在高招。 -哪里哪里,兵书十万卷,用计自有神。 孽障!花月咬牙。 她眼里冒起了火星子,恨不得扑上去咬掉李景允一块肉,可这在韩家小姐眼里看来,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面前两人站得很近,郎情妾意,眉来眼去,似是别有一番天地,而天地里容不得半个旁人。 花月仰着头盯着景允不放,他不恼,倒是在笑,指节轻敲,墨瞳泛光,眉宇间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宠溺。 这是韩霜从未见过的模样。 韩霜觉得憋屈,她等了景允哥哥这么久,可打进门开始他就再也没瞧过她。 这算什么? 面前两人还在纠缠,韩霜起身,想斥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奴婢两句,可她嘴唇刚张,李景允的眼神就扫了过来。 冰冷漠然,带着告诫。 第11章 下作 韩霜想过一万种景允哥哥看她的眼神,可以凶,也可以温柔,她什么都喜欢。 可她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因为别的女人用这种眼神看她。 这一天还是她的生辰。 心口闷堵,韩霜委屈至极,一跺脚一甩手,哭着就往外跑。 “韩小姐。”花月下意识地跟了两步,可手腕还被人拽着,也追不出去,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跑远。 按照原本的安排,今日李景允亲手赠了韩小姐贺礼,两人就该风花雪月一番,增进感情,好让两家的婚事顺利定下。 然而……是她大意了,被早上李景允乖顺的表象所迷惑,忘记了这个人孽障的本性,以至于眼前这一场灾祸发生时,她根本没来得及反应。 回过头,她冷眼看向旁边这位爷。 李景允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起身将贺礼放在桌上,又转过头来冲她挑眉:“咱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公子。”她忍着火气提醒他,“您不去看看韩小姐?” 李景允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人家都哭成那样了,你还要去看?” “就算她与你非亲非故,你也要有些同情之心,哪能在人伤口上撒盐?” 他一边说一边痛心地摇头,然后拉着她往外走:“爷虽然不喜欢她,但也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 乍一听可太有道理了,花月几乎要内疚于自己的冷血残酷。 可出了韩府的门,她甩开了他的手。 李景允侧过头,轻笑:“又怎么了?” 旁边这人没吭声,就这么站着,一双眼看着他,盖也盖不住地着恼。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殷掌事是高大冰冷的,像块油盐不进的石头。可眼下凑近了仔细看来,他才发现原来这人骨架很小,脑袋顶刚好能够到他的下巴,琥珀般的眼眸望上来,温软得很。 下意识地,他又伸手碰了碰她的耳垂。 软软凉凉,像春日檐下滴在指尖的雨。 花月飞快地后退了一步,将距离与他拉开。 李景允一顿,不高兴地收回手:“爷今日这般疼你,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公子手段了得,奴婢甘拜下风。”她双手交叠,朝他屈膝,再抬眼,眸子里就满是讥讽。 “但,踩着旁人真心作手段,非君子所为,实属下作。” 这话说得有些重,李景允跟着就沉了脸:“你是不是觉得爷当真拿你没办法?” “回公子,公子为主,奴婢为仆,公子自然有的是法子让奴婢生不如死。”花月面无表情地说着,双眼含嘲,“今日单得罪一个韩家小姐,奴婢就已经是吃不了兜着走。” “……” 倒还挺聪明。 韩霜善妒,今日受气,定会去将军府告状,让她离开东院。这是秦生的好主意,一针见血,一劳永逸,一箭双雕,殷花月应该也开心才是。 可是,旁边这人的脸色是当真难看,与他一同上车,再不多说半句话,垂着的眼尾清清冷冷。 李景允莫名有点恼。 车厢里的气氛凝固,花月侧头望着窗外,微微有些走神。 今日的李景允让她想起了一位故人,恃宠而骄,目中无人,曾也有多少颗真心捧着递过来,故人不屑,说这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还不如弹珠来得有趣。 谈笑间天光正好,宫殿巍峨,檐飞宝鹤,锦绣山河的长裙就那么拖在地上,铺成了壮阔的画。 车轱辘一卡,人跟着往前倾,鲜活的画面瞬间被泥水一糊,面目全非。 花月回过神,前头已经是将军府的侧门。李景允先她一步下车,似是在生什么气,理也不理地兀自进了门。 她慢吞吞地跟上去,也没打算跟多紧,他不待见她,她亦不想看见他,干脆寻了小路,自己回东院。 李景允一路板着个脸,快走到东院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得,别说低头服软了,殷花月直接连人影都没了。 冷笑一声,他拂袖进门。 “公子。”八斗见他回来,迎上来便道,“温公子他们来了,闻说您不在,便在大堂里喝茶等着,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 “嗯。” 在京华混迹的纨绔,谁要没几个朋党都不好意思出门,不过公子爷这些朋党格外有排场,放旁人那里,朋党定是饮茶碎嘴,斗鸟斗鸡,可这几位不同。 他们自己能斗自己。 李景允一推开门就看见里头鸡飞狗跳,柳成和拿着他墙上的佩剑与徐长逸打成一团,剑光过处,杯盏狼藉。 温故知倒是在劝架,开口就是一句:“柳兄素来看轻徐兄的,今日又有什么好打。” 话落音,两人打得更凶。 李景允“啪”地一声就将门拉回来合上了。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接着就有三个影子扑上门板来一顿猛拍。 “三爷,你可算回来了。” “三爷你来评评理,这厮在你的地盘上都要与我找不痛快。” “呸,分明是你拉长鼻子装象。” “你再说一遍!” 里头咚里哐当锵一阵乱响,李景允面无表情地站着,突然冷笑一声。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没过一会儿,旁边的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柳成和伸出半个脑袋来,讨好地道:“爷,息怒,有话好说。” 李景允恹恹地倚在门边,朝他伸了个手指:“一炷香。” “得令!” 一炷香之后,大堂里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三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跪坐在他面前的软榻上,手里都捧上了一盏热茶。 “我们当真不是来砸场子的,只是想着先前你那伤不轻,特意来看看。” “好些了没?李将军怎么说?” 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李景允想起殷花月每天给他打的那个可笑的蝴蝶结,薄唇微抿:“伤好了,老头子不知道此事。” “不知道?” 柳成和瞪大了眼,接着就泛起了怜惜之情,哽咽地拉过他的手:“咱们这些生在贵门之人,难免要少些亲人关爱,无妨,就让我们惺惺相……” 话没说完,就被人干净利落地扔出了窗外。 “呯”地一声响,屋子里安静了。 李景允垂眸坐回去,表情恹倦。 “怎么回事?”温故知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三爷今日心情不佳啊。” “伤不是好了么,也没出大篓子,韩霜也送回去了。” 是啊,一切都挺好的,李景允也不知道自个儿在烦个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憋闷,出不来气。 想了片刻,他问:“你们觉得我下作吗?” 温徐二人满脸惊恐地看着他,一人飞奔过来探他额头,一人给他递了热茶:“您先清醒清醒?” 李景允“啧”了一声:“我认真的。” 认真的就更可怕了啊,整个京华谁敢说这位爷下作?哪怕大家看起来都是不正经的纨绔,他也一定是他们当中最如松如柏的那个。 “三爷今日受什么刺激了,说给咱听听?” “也没什么。”李景允顿了顿,“一个丫鬟信口胡诌。” “嗨,我当是什么大事,一个丫鬟?”徐长逸往回一坐,不屑,“三爷喜欢什么样的,往我府里挑,我府里什么样的都有,打包给您送来。” “不是。”李景允斟酌着开口,想了一个来回,又叹了口气,“罢了,当真不是什么大事。” 一向雷厉风行的人,突然唉声叹气了起来,这还不叫大事? 温故知琢磨片刻:“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得罪了三爷?您指给我看看,我替您收拾了去。” 李景允斜他一眼:“我府上的人,轮得到你来做主,我自己不会收拾还是怎么着?” 他已经收拾了,而且收拾得很好,就是收拾的时候被咬了一口,心里不太舒坦。 毕竟长这么大还没人骂过他,生气也是人之常情。 放平了心态,李景允喝了口茶顺气。 被扔出去的柳成和顽强地爬了回来,脸上还带了点春泥,他拍着衣袍委屈地道:“人家关心你,你怎么忍心对人家下如此毒手。” 徐长逸哼笑:“关心三爷的人,你看有几个没遭毒手?” “三爷行走江湖,向来不沾儿女情长,儿儿情长也不行,你往旁边稍稍,别脏了我刚做的袍子。” 柳成和撇嘴,然后道:“你院子里什么时候有了个丫鬟啊,不是不喜欢近侍么?” 脸色一沉,李景允冷笑:“你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关我的事。”瞧着苗头不对,柳成和连忙举起双手,“我就是刚看见后院有个丫鬟被人押走了,才有此一问。” 第12章 我的命很贵重 手里的茶盏“咔啦”一声响。 李景允回神,平静地将它放到一边,然后抬眼问:“押哪儿去了?” 柳成和摊手:“这是你府上,我哪能知道那么多?不过看她没吵也没闹,兴许就是被李将军传话了吧。” 殷花月是掌事,主院里夫人的宠儿,他爹要当真只是传话,能让人把她押走? 李景允有点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椅子扶手,似乎要起身,但不知想了什么,又坐下了。 温故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突然扭头问柳成和:“什么样的奴婢啊?” “我就扫了一眼,没看清脸。”柳成和摸了摸下巴,“不过腰是真细,浅青的腰带裹着,跟软柳叶子似的。” 他比划了一下:“估摸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大半。” 李景允侧头,面无表情地看向他。 “……” 背脊莫名发凉,柳成和搓了搓手,纳闷:“都三月天了,怎么还冷飕飕的。” 温故知唏嘘,看看他又看看三爷,还是决定拉柳成和一把:“他这里有毛病,三爷没必要同他计较。” “三爷怎么了?”徐长逸左右看看,点了点自己脑门,“谁这里有毛病?” 温故知朝他露出一个微笑:“没谁,趁着还早,咱们去罗华街上逛逛吧,就不打扰三爷休息了。” “这就要走了?”柳成和惊奇,“不是说要来与三爷商量事,还要去一趟栖凤楼么?” “改日吧。”温故知将这两人抓过来,按着他们的后脑勺朝上头颔首,“告辞。” 行完礼,飞也似地跑了个没影。 吵吵嚷嚷的东院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 李景允坐了好一会儿,烦躁地甩了甩衣摆。 就是个丫鬟而已,她不在,就再也没人拦着他出府了,挺好。况且她有庄氏护着,就算去掌事院,也有的是人给她放水。 他才不操心。 *** 日头西摇,掌事院里没有点灯。 花月跪坐在暗房里,姿态优雅,笑意温软,若不是额间的血一滴滴地往下淌,荀嬷嬷还真当她是来喝茶的。 “没什么好商量的了。”荀嬷嬷别开头,“你平日不犯错,一犯就犯个大的,就算是夫人也保不得你。” 血流到了鼻尖儿,花月伸手抹了,轻笑:“总归是有活路的。” “能有什么活路?那韩家小姐是长公主抱着长大的,她容不得你,整个京华就都容不得你。” 只手遮天啊?花月眉眼弯弯:“那我去求求她如何?” “要是有这个机会,你还会在这里?”荀嬷嬷有些不忍,“别挣扎了,倒不如痛快些受了。” 伸手比了个“八”,花月耷拉下眼角,笑意里有些委屈:“二十鞭子我咬咬牙倒也能吃下,可这八十鞭子,就算是个身强力壮的奴才,也得没了命,嬷嬷要我受,我怎么受?我这条命可贵重了,舍不得丢。” 月光从高高的窗口照进来,落在她的小脸上,一片煞白。 荀嬷嬷有些意外:“这么多年了,你也没少挨打,可每一回你都没吭声,这院子里的人,都以为你不怕疼的。” “哪有人不怕疼啊……”花月扯着嘴角,尾音落下,满是叹息。 她打小就最怕疼,稍微磕着碰着,都能赖在榻上哭个昏天黑地,直将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哭到跟前来了为止。 可后来,她挨的打实在太多了,疼到哭不过来,也就没关系了。 没人来哄她,她得学着自己活下去。 侧着脑袋想了想,花月拔下头上的盘竹玉叶簪递上去:“长公主只说了八十鞭子,没说打哪儿,也没说怎么打。” “嬷嬷行个方便,今日二十鞭受下,剩下的迟些日子还,可好?” 呆在掌事院这么多年了,殷花月是头一个同她讨价还价的人,荀嬷嬷低头看她,觉得好笑,又有些可怜。 在这梁朝,奴才的命是最不值钱的,主子一个不高兴就能打死,冤都喊不得一嗓子。进了这地界儿来的,多半都心如死灰,发癫发狂。 但殷花月没有,她想活命,不用要尊严,也不用要保全,就给她剩一口气就行。 荀嬷嬷想拒绝的,可她似乎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一双眼望上来,浅褐色的眼瞳里满是殷切,眉梢低软,捏着玉叶簪的手轻轻发颤。 没人见过这样的殷掌事,像一把刚直的剑突然被融成了铁水,溅出来一滴都烧得人心疼。 沉默许久,荀嬷嬷抬手,衣袖拂过,玉叶簪没入其中。 “多谢嬷嬷。”花月展眉,恭恭敬敬地朝她磕了个头。 *** 一夜过去,将军府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奴仆们进出有序,庭院里的花也依旧开得正好。 公子爷起床气依旧很重,一觉醒来,满身戾气,将手边的东西砸了个遍。 八斗进门,不敢与他多话,将水盆放在一边就要跑。 “站住。” 身子一僵,八斗勉强挤出个笑来:“公子,这也是该起身的时辰了,将军有安排,您今日要去练兵场的。” 烦躁地抹了把脸,李景允抬眼:“院子里其他人呢?” “回公子,五车在洒扫呢,剩下两个去主院回话了。” 还有呢? 李景允不爽地盯着他的床尾,往日这个地方应该跪了个人的。 八斗双腿打颤,贴着门无措地看着他。 李景允扫他一眼,更来气了:“你怕个什么?” “回……回公子,奴才没怕啊。” 瞧这情形,就差尿裤子了,还说没怕?李景允舌尖顶了顶牙,扯了袍子便下床,一把拎过他:“爷觉得你欠点教训,跟爷去一趟掌事院吧。” 八斗这回是真尿裤子了,腿软得站不住:“公子……公子饶命啊!” 这位爷压根不理会他的求饶,拎着他径直往外走,一边走还一边嫌弃:“你一个男人,还怕掌事院?” “公子,整个京华哪个府上的奴才不怕掌事院啊。”八斗很委屈,瑟瑟发抖,“那里头的刑罚都重得很。” “没骨气,殷掌事上回挨了鞭子出来,可一点事都没有。” 八斗瞪大了眼,连连摇头:“谁说没事的?公子是没瞧见,殷掌事那背肿了好几天,疼得她身子都弯不下去,后半夜还发过高热,要不是奴才发现得早,人怕是都没了。” 脚步一顿,李景允皱眉:“瞎说什么,我怎么没看见。” 八斗眼泪汪汪:“您睡着了能看见什么啊。” “……” 别开眼继续往前走,李景允加快了步子。 一夜没合眼,荀嬷嬷正想去睡觉,余光往门口一瞥,就见公子爷又拎了个奴才来。 “哎。”她连忙起身去迎,“公子怎么又亲自来了?” 李景允将八斗扔下,漫不经心地扫了四周一眼:“这奴才胆子太小,送来练练,免得回回在爷跟前发抖,看着烦。” “这……”荀嬷嬷为难,“他犯什么错了?” “没有。” “……咱们掌事院有规矩,不罚没错的奴才。” 往旁边走了两步,李景允“啧”了一声:“殷花月也没犯错,怎的就被带走了现在还不见人影?” 荀嬷嬷一愣,不动声色地一瞥,正好看见他腰上挂着的七竹环结佩。 在这院子里混的都是聪明人,荀嬷嬷捏了捏袖口里的玉叶簪,赔笑:“奴婢没见过殷掌事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却侧了身子,往后头暗房看了一眼。 李景允也就是来碰运气的,没想到人还真在这儿,他意外地看了看这嬷嬷,轻咳:“怎么说也是东院的人,问她的罪也该告知一声,免得爷早起发现少了个端水的,心里不舒坦。” 说罢,抬步往暗房的方向走。 “公子爷。”荀嬷嬷假意来拦,“您就算是这府里的主子,也不能坏了掌事院的规矩。” “什么规矩?”李景允轻笑,吊儿郎当地绕开她,“我是碍着你们行刑了,还是碍着你们往上头传话了?” 此话一出,四下奴仆皆惊,纷纷低头。 见状,李景允笑得更懒散:“随意看看罢了,瞧你们紧张得。” 话落音,他推到了暗房门上的锁,“哗啦”一声响,门开了一条缝。 光照进去,正好能看见个蜷缩的人影。 乌发披散,混着凝成块的血,在灰尘和枯草混着的地上蜿蜒出几道凄厉的痕迹,那人身上穿的是昨日他见过的灰鼠袍,目过之处,艳血浸染,像开得最放肆的海棠,极尽鲜妍。 而半埋在膝盖里的那张脸,从下颔到耳垂,煞白得能与光相融。 李景允不笑了。 他碰了碰门锁,发出嘈杂的响动,可里头的人影仍旧安静地卷着,没有任何反应。 第13章 公子爷也是凡人呐 喉咙有点发紧,连带着肺腑都不太舒坦,李景允拧眉侧头。 “给爷开门。” 冷不防对上他这凌厉的眼神,荀嬷嬷后退两步,飞快地垂眸。 “公子爷。”她屈膝,“咱们大梁什么规矩,您心里清楚,这门都关上了,就没有把钥匙交出来的道理。” “钥匙不能给?” “绝对不能给。” “好。”李景允点头,“你吃皇家饭,爷也没有为难你的道理。” 松了口气,荀嬷嬷屈膝就朝他行礼:“谢公子体……” 谅。 最后一个字没能说出来,面前就是“呯”地一声巨响,厚实的木门被人从门弦上踢断,绕了两圈的锁链连带着完好的铁锁“哐”地砸在地上,外头的风赶着卷儿地往暗房里冲,吹起满地的灰尘和草屑。 荀嬷嬷愕然,一股凉意从尾脊爬到背心。 她想伸手去拉李景允一把,可手指就差那么半寸,青蓝色的袖袍拂风而过,这人就这么踏着尘屑进了门。 光随他而入,照亮了半个屋子,也将草堆上那人衣上的血照得更加刺眼。 这么大的动静那人都没反应,李景允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真的走近,看见那褴褛的袍子下头一道又一道密密麻麻翻皮流血的伤口,他还是步履一僵。 殷花月这个人,嘴硬得像煮不烂的鸭子,有时候气人得紧,让人恨不得把她卷起来扔出东院。 可是,扔归扔,他没想过要她死。 李景允沉默地看着,半晌之后,终于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可能是因为这暗房里太冷了,他指尖有点颤,停在她面前,许久都没再往前进一寸。 草堆上的人动了动。 这动静很小,不过是指尖微抬,蹭在枯草上发出轻弱的声响,可李景允看见了,瞳孔一震,脸一别,飞快地就收回了手。 “爷就知道,你这人,哪那么容易死。” 他顿了顿,轻笑:“炼青坊打的刀都没你的骨头硬。” 花月睁了睁眼,血痂黏着的视线一片模糊,耳边有声音传进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听不真切。等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看清面前半蹲着的人。 这人逆着光,同那日在练兵场上看见的一样,烈火骄阳,朝气满身,蓝鲤雪锦的袍子穿得合宜,正衬外头春色。 莫名的,花月勾了勾嘴角:“外头……” 声音出口就沙哑得不像话。 李景允听不清,皱着眉靠近她些:“你说什么?” “外头的花……是不是开得很好?”她费力地把整句话说完,喉咙上下一滚,又笑,眉梢轻弯,眼里泛起了一丝光。 这人半个身子都在脏污里浸着,灰尘、杂草、干涸的血泊,与那黄泉里爬出来的恶鬼也没什么两样。可她第一句话,竟然是问花。 外头的花当然开得好,迎春、玉兰、牡丹,庭院里养活得好,早早地就绽了个姹紫嫣红。 李景允看她一眼,没由来地就有些恼:“问这个做什么?” 花月轻笑,目光往下移,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满是血污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衣角。 “奴婢……想出去看看花。”她捏着他的衣角,舌尖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半只眼望上来,朝他软了眉,“可以吗?” “……” 李景允垂眸,分外暴躁地低咒了一声,接着起身,毫不留情地将衣角从她手间扯走。 四周灰尘又起,花月慌忙闭上了眼。 她就知道这人恨不得把她扒皮抽筋,向他求救是最愚蠢的做法。 抱紧了膝盖,花月想往草堆里钻,然而刚一抬头,她的小腿就被人抓住了。 “瞎动什么。”李景允俯身,手穿过她的腿弯和后颈,顿了顿,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不就是几朵破花?爷带你去看,看个够。” 杂草扑簌簌地从身上往下落,方向一转,面前突然光芒大盛,光影斑驳间,她隐约看见了李景允的侧脸,镀着光晕,朝她转过来。 花月怔住了,睫毛微颤,缓缓抬手挡住眼。 荀嬷嬷的声音很快在面前响起:“公子爷,人是上头有令关进来的,若是看丢了,奴婢没法交代。” “要交代还不简单?谁抓她进来的,就让谁来找爷说话,打狗还要看主子呢,打爷的人,总要给爷递个帖子吧。” “这……” “爷腰上的玉佩,送予你去交差,给爷滚开。” 他大步出了门,气息有些不稳,她贴得近,能清楚听见他的心跳。 乱七八糟,又快又急。 “让温故知来东院一趟,别声张。” “是。” 好像听见八斗的声音了,四周的空气也渐渐清新,风吹树摇,庭院里依旧有玉兰的香味。 花月想抬头看看李景允的表情,可这眼皮重得跟捆了两方石磨一般,她刚看见他的下颔,眼前就是一黑。 *** 温故知在栖凤楼小曲儿听得好好的,突然就被连椅子带人一起搬去了将军府。 椅子落地的时候,他手里端着的茶还冒着热气。 僵硬地看了面前这人两眼,温故知干脆就着茶盏继续喝:“脸色是不太好,伸手来我给你号号脉。” 李景允揉了揉眉心:“不是我。” “嗯?”温故知侧头。 内室床榻之上躺了个人,不用走近都能闻见空气里浓厚的血腥味。 神色一凝,他起身,大步走过去探了探她的脉搏。 “三爷这实属过分了。”他皱眉,“怎么把个姑娘伤成这样?” 李景允靠在隔断边,没好气地道:“不是我。” 顿了顿,又别开头:“也算是与我有关。你只要把人救回来,之前说的那个事,我便应了。” 温故知意外地看他一眼,不过也没空深究,拿了随身的保命药给她塞下,又让人去打水。 “三爷回避,我要给这姑娘清伤口。” 李景允点头,转身想退出去,可退了两步他觉得不对劲:“我回避,那你呢?” 温故知莫名其妙:“我是大夫,三爷没听过病不忌医?” 他走回来,顺口就接:“我养的狗,也不忌我。” 眉梢高挑,温故知别有深意地看向床榻:“这就是——那个丫鬟?” “别废话。”李景允从旁边的镶宝梨木柜里拿出件干净衣裳,“我给她清理伤口,你先等着,把药方给我写出来就是。” 温故知乐了,兄弟这么多年,他头一回看见这人在意谁。原先哥几个都说,三爷平日见人两分笑,但最是冷心冷肺的,任凭京华多少芳心捧在他跟前,他也能看都不看地踩个稀碎,那叫一个远观人间风流客,近瞧红尘无情人。 可眼下…… 唏嘘又幸灾乐祸,温故知替他将药水调好,然后就出去继续喝他的茶。 隔断处的帘子落下,李景允坐去床边,没好气地低声道:“我院子里没别的女眷,你想活命就得处理伤口,我上回没怪罪你,你也没道理怪罪我。” 说罢,伸手解开她的腰带。 浅青色的料子被她染成了深红,捏在手里濡湿厚重,李景允嫌弃地扔出去,然后将她拥过来,从背后褪下她的衣衫。 他袍子不厚,又是丝锦,两人身子这么贴着,他能清晰察觉到她的温热和绵软。 不自在地抿唇,李景允拿了浸透药水的帕子就去看她的背。 不看不知道,这人身上的伤还真是不少,衣衫落处,新伤叠旧伤,就没一块好皮。上次挨的打还有青紫的印子在,这回再打,旧伤口破开,惨不忍睹。 李景允越看越烦:“女儿家有这一身疤,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婆家。” 话落音,他瞥见了她肩头上的牙印。 这印子还算新,乌青未散,有两个小血痂,看形状应该是有人从她身后咬的,姿势肯定很亲昵。 李景允沉了脸,张口就想骂她不知廉耻,可话还没出口,他脑海里就闪过去几个画面。 烛光盈盈,烧过冰冷的针尖,温柔的丫鬟夹着胳膊给人缝伤口,可那人吃痛,不由分说地就咬上了人家的肩。 “……” 心虚地摸了摸胳膊,李景允轻咳两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将她伤口周围的泥灰擦干净,单手在药水盆里拧了帕子,又清理她的伤口。 温故知茶喝了三盏,隔断处的帘子才被掀开。 “哟。”他看向这位爷,轻笑,“怎么,里头热?” “别废话。”李景允皱眉,“你看看她怎么还没醒。” 温故知起身,慢条斯理地道:“姑娘家身子骨本来就弱,挨这一顿好打,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肯定醒不过来。方才一号脉,她脉形端直,脉来虚软,定是操劳少睡,有这机会多休息,也没必要吵醒她。” 李景允松了口气:“那她醒了就没事了?” “三爷想得也太轻松了。”温故知摇头,“她命硬就能自己醒,命不硬,今晚跟着来一场高热,也就不用醒了。” 将写好的药方递给他,温故知转身就道:“到这个份上,御医也帮不上什么忙,您按方子抓药便是。” 脚刚跨出门一步,后领就被人扯住了,温故知眉心一跳,有个十分不好的预感。 作为御医,他经常听人说的一句话就是:治不好某某,你就给她陪葬。 他对这种惨无人道的句式实在是深恶痛绝。 可是,看三爷这意思,大概是也想说这句。 温故知一脸坚决地看着他,打算给他展示展示御医宁死不屈的风骨。 然而,李景允没这么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只道:“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想了想,还是没空。” “……” “爷。”温故知垮了脸,将跨出去的脚收了回去,“您别着急,小的给您守着,里头那位就算是魂归了地府,小的也给您捞回来。” 第14章 摇尾巴 泛亮的银针扎进白腻的肌肤,屋子里药香四起,光透过花窗,照出一缕缕翻卷升腾的青烟。 李景允安静地看着,修长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腰间挂竹节佩的位置,眼里墨光暗转。 “公子。”八斗从外头回来,站在隔断外小声道,“已经打点好了,主院那边收不到风声,但掌事院那边……许是要给个交代。” 温故知闻言,手下一顿,愕然侧头:“掌事院?” “嗯。”李景允漫不经心地应着,“你继续下你的针。” “不是,三爷,您这一遭要是小打小闹,兄弟也就不问了。”温故知皱眉,“可这人要是你从掌事院捞出来的,那总要提前与咱们几个通个气。” 掌事院是什么地方?与内阁同司,由中宫亲掌,美名其曰替京华官贵唱红脸,惩治下人,以正家风,可实际是做什么用的,大家心里都门清。 这位爷前脚进掌事院救人,后脚宫里就能收到消息。 且不说事大事小吧,放在平时,就没有这么往宫里递事的理。 “你救完人再说不迟。”李景允摆手,袖口轻收,“我能解决。” 温故知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突然尾指一翘,掐着嗓子学着宫里的公公道:“这行大事者呀,最怕的就是红、颜、祸、水~,小的看您这架势,颇有前朝昏君的遗韵,要不咱就不救了,一针送这小祸水归了西,也省得将来您举棋不定,误了大局。” 瞳孔往上一翻,李景允给了他个毫不留情的白眼:“滚。” 委屈地收回兰花指,温故知叹息:“三爷行事向来干净利落,半分不会连累兄弟,我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爷,哥几个喝过关公酒的,没道理回回都是您一个人顶着事,那不合适。” 捏起最后一根银针对着他看了看,温故知轻笑:“下回有这种事,烦请捎带上咱们。” 银光泛泛,衬得面前这人的脸格外冷淡,他眸子扫过来,眼神颇有些嫌弃,可沉默片刻,他还是点了头。 “嗯。” 温故知舒坦了,眉目展开,麻利地就将银针落了下去。 床上的人皱了皱眉,轻哼一声。 “怎么?”李景允俯身过来看了看,皱眉,“你这当御医的,行针还三心二意,是不是扎错地方了?” 先前的欢喜一扫而空,温故知鼻子都差点气歪了:“三爷,我是御医,御用神医你懂不懂!哪个神医能把针扎错地方?” “那她哼哼什么?” “您身上要是有这么多口子,不会痛得哼哼啊?她能哼两声都算好事,还有得救,您慌个什么。” 神色微松,李景允不屑:“我没慌。” “是,那外头天也没亮,全是小的眼瞎。”温故知揉了揉腮帮子,咧着嘴嘀咕:“老铁树开花,看得人牙疼。” 床上这人嘴唇好像动了动,李景允也没空跟温故知计较了,撑着床弦便贴近去听。 温热的气息丝丝入耳,这人含糊了半晌,吐出个莫名其妙的词。 “玉兰?”他茫然地重复,然后直起身子不敢置信地看向温故知,“都这模样了,她还能梦见花?” 温故知摊手:“这我可医不着。” 李景允抹了把脸,觉得人真是白救了,旺福吃了馒头还知道摇尾巴,这人刚逃出生天,不在梦里好生谢谢他,反去梦些乱七八糟的。 不甘心地又凑过去,他想再听点别的,可殷花月不说了,干裂的唇紧紧抿着,抿得又冒了血丝。 “啧。” 他伸手,想将她的嘴给掰松,但刚一用力,两串泪珠顺着她眼角,“刷”地就落了下来。 指尖一颤,李景允飞快地收回了手,顿了顿,望向温故知,下意识地辩解:“我没用多大力气。” 温故知看乐了,这才多大点事,用得着解释? 可李景允的表情很严肃,瞪着那人眼角的泪痕,活像在瞪什么案发现场,眼底墨色微涌,下颔线条紧绷。 温故知捧腹大笑,笑得扶着隔断喘气:“这躺着的到底是个什么宝贝那?” 黑了半张脸,李景允冷哼:“见鬼的宝贝。” 刚养熟的狗罢了。 “公子。” 八斗又从外头回来了,恰好听见宝贝二字,惊讶不已:“您怎么知道有宝贝?韩府派人送了这个来,将军的意思,让您琢磨回个礼。” 温故知收了声,两人对视一眼。 李景允抿唇,掀开帘子朝八斗伸手:“拿来。” 一方檀木盒,打开便是一只南阳玉蝉,系了青色丝绦,以作腰间挂饰。 “这是什么意思?”温故知没看明白,“好端端的送个腰饰,这也不是什么鸳鸯鹣鲽啊。” 眼神有点凉,李景允合上盒子:“救她出来的时候,爷把七竹环结佩给出去了,估摸是到了韩霜手里。” 温故知挑眉,稍微一琢磨,反应了过来:“那她倒是大度,竟不责问,反而还了你一个。” 韩霜对他向来忍气吞声,她知道责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但相应的,殷花月就不会有好果子吃了。 李景允转头看向床上躺着的那人。 巴掌大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瘦弱的手腕露在外头,两根手指就能圈个来回,她眼角的泪痕未干,眉心也依旧紧皱,似乎在做什么可怕的梦。 *** “玉兰。” 从齿间溢出去的叹息,换在梦境里,便是满心的欢喜。 花月拖着长长的山河裙站在玉兰花枝下,仰头就能看见从枝叶间透下来的春光,她伸手想去够花,可高度差了那么一点儿。 尝试了好多次都够不着,她扁嘴就想哭,可眼泪刚冒出来,身后慈祥的男人就将她抱上了肩头,轻声哄:“再伸手,伸高点,哎,这就对了,囡囡真厉害。” 洁白软嫩的花落在了手心,花月破涕为笑,回头远看,温柔的女人就坐在石桌边,捏着绣了一半的手帕绷子朝她拍手:“囡囡过来,来看这个花漂不漂亮?” 浅青的帕子,绣着玉色的花,香气盈鼻。她惊叹,伸手就想去摸。 可这回,在她能够到的地方,指尖一碰,花没了,帕子也没了,石桌和男人女人都消失了个干净,四周暗下来,一吸气就能闻见灰尘和枯草的味道。 “吱呀”一声,旁边开了一扇门,光从门外泄进来,映出无数飘飞的粉末,照得她眼睛生疼。 有人随着光一起进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真以为爷拿你没办法?” 冰冷的声音,听得她脊背发紧,花月下意识地摇头,猛地往后退。 身下一空,失重感接踵而至。 “瞎动什么。”有人恼怒地呵斥了一声,将她接住,身子瞬间被捞回了一个柔软温暖的地方。 手指有了知觉,耳朵也突然听见了四周的声音,花月一凛,缓缓睁开眼。 外头似乎天刚亮,桌上的蜡烛还没燃尽,李景允在伸手端药,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见他紧绷的侧脸。 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开口:“公子。” 声音哑得像麻线拉在木头上磨似的,李景允听见就是一愣,眼睛瞥下来,嘴角抿了抿:“还知道醒。” 一勺药递了过来,他板着一张脸道:“醒了就自己喝,免得爷硬灌。” “……”梦见别的可能是假的,但梦里梦外,这人都是一样的凶恶。 花月抿唇,伸手想去接勺子,可她实在乏力,指腹碰着勺柄都捏不住,反将碗撞得叮当响。 “得了。”他嫌弃地将她的手拿开,“八斗不在,爷勉为其难伺候你一回,就当还你上次的人情。” 迟钝地点了点头,花月乖巧地张嘴。 这人一看就没伺候过人,不会斜勺子,也不会拿帕子兜着嘴角,花月吃力地伸舌含饮,尽量不让药洒出去。 小而软的舌尖飞快地卷着药汁收进去,像极了旺福饮水的时候。 李景允想嘲弄两句,可看着看着,他不自在地别开了头:“喝快点。” 她点头,正想喝大口些,这人却突然又摸了摸碗壁:“算了,慢慢喝吧。” 花月:“……” 被打的人是她,她还没出什么毛病,这位爷怎么反而不正常了? 不快不慢地将药喝完,花月想问点什么,可眼前还一阵阵发黑,她只能闭着眼喘气。 “温故知说你得补血补气,少说养上十日。”李景允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先说好,爷不是个会发善心的人,你要是觉得我多管闲事,那我立马把你送回掌事……” 话没说完,衣袖就是一动。 李景允一顿,侧眼看过去,就见自个儿衣袖上的料子皱起,其间的手指纤长柔软,绞着那湛蓝的颜色,轻轻晃了晃。 像极了凶恶的旺福终于服软之时的尾巴尖。 花月没多少力气,全花在这上头了,抓着他的衣袖摇一摇,见他没反应,又摇一摇,动作小心翼翼,柔软又温顺。 可他还是没反应。 心里有些急,花月费劲地睁开眼,想说她绝对不要回掌事院。 可一抬头,她看见床边这人将脸转到一边。 烛火灭,晨曦起。 光影明灭之中,她好像看见这人在笑。 第15章 调教 殷花月的伤挺重,昏昏沉沉时睡时醒,两日之后才恢复了神智。 能睁眼说话了,但行动还是不便。 她趴在床头,皱眉看着面前这人。 李景允刚从外头回来,身上还带着街上的烟火气,他在她床边坐下,心情甚好地问:“是不是饿了?” 她占着的是他的主屋,他没让她挪地方,她也没敢问原因,每天就看着他跟脱缰的野马似的翻墙出府,再悄无声息地回来,顺道给她带些吃的。 肚子咕噜直叫唤,花月朝他点头:“饿了。” 李景允拿出一个油纸包来打开,直接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 京安堂的千层糕色泽鲜亮、香气扑鼻,放在平日里,她定能一口气吃完不带喘的。但可惜,眼下她是个伤患,伤患只喝得下稀粥。 犹豫片刻,她还是拿过一块来咬了一口。糕很香甜,但是咽不下去,费劲咽下小半块,嗓子堵得气都呼不出来。 茶壶放在矮几另一侧,有点远。 李景允靠在床柱边安静地看着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臂弯,似乎在等着什么,没有要动的意思。 花月瞥他一眼,还是决定自力更生,手撑着床弦,支起半个身子往外倾,可这动作太大,一伸手就拉扯到背后伤口,疼得她脸色一白。 一只手越过她的耳侧,轻而易举地就将茶壶勾了起来。 花月一愣,跟着侧头,就见李景允拎了凳子来在她床边坐下,没好气地道:“双手合拢。” 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她照做。 “朝爷这个方向,动一动。” 合在一起的小爪子,迟缓地朝他拜了拜。 李景允满意地点头,给她倒了茶塞在手里:“喝吧。” 花月茫然地睁着眼,咕噜咕噜将茶喝了个底朝天,呆呆地将杯子还给他。李景允接过,顺手放去一旁,然后又端来了一碗粥。 勺子翻动之间,能看见蒸腾的热气。 “想不想吃?”他问她。 肚子里清晰地一声响,花月咽了口唾沫,抿唇。 他这摆明是在戏弄她,要真是给她吃的,又何必有此一问。 花月别开脸,捏着千层糕道:“奴婢吃这个就成。” 白花花的粥移到她眼皮子底下,他问:“真的不想吃?” 花月一本正经地答:“清粥无味,哪有千层糕来得软糯香甜。这糕里有一层是艾草蒸的,对伤口止血也有好处,吃两块下去就饱足了。” 说着说着,自己都快信了,花月捏着油纸,满脸的清心寡欲。 然而,一勺清粥递了过来,李景允面无表情地命令:“张嘴。” “啊。” 清粥入喉,下巴被人合上,李景允慢慢凑近,替她揩了揩嘴角,一字一句地教:“说好吃。” “……好吃。” “说还想吃。” “……还想吃。” “说求求了。” “……求求了。” 露出了个满意的笑容,李景允又给她舀了一勺:“乖。” 这是她夸旺福用的词。 花月看着他,心里满是悲愤,一口含下,恨不得把勺子咬碎。 “对了。”李景允慢条斯理地搅了搅粥,“等你伤好得差不多了,就回主院去如何?” 鼓囊囊的腮帮子一僵,花月看了他一眼,咽下:“公子,将军有令……” “我爹让你守着我,可这回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就死在掌事院了。”李景允挑眉,“放你回主院都算恩情,你还不想领?”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花月点点头,恭敬地问:“公子还记得奴婢是为什么进的掌事院吗?” “……”李景允心虚地抬头去数房梁上的雕花。 花月笑得温软:“若是犯了旁的过错,公子要奴婢回主院,奴婢绝无二话。可得罪了贵人,被掌事院传唤,奴婢就算回去也是死路一条,甚至还会连累夫人。” 李景允白她一眼:“你怎么不怕连累我。” “公子保得住奴婢。”她垂眸,“整个将军府,只有公子保得住奴婢。” 若是什么正儿八经的罪名,那将军与夫人还能护她一护,可这种说不清也解释不了的小女儿呷醋再加长公主护短,就算是将军也没法子。 这人看事倒是清楚明白。李景允有些意外,盯着她打量两眼,轻笑:“你若执意要留在东院,那可就得听我的。” 花月的笑意凝固了。 面前这人掰起指头来,眼瞳里的墨色打着愉悦的卷儿:“第一,我想出府,你不许拦着。第二,我去哪里,你不许告诉我爹。第三,不许把我骗进主院。第四……” 她慌忙伸手按住了他伸出的手指,温暖的掌心一裹,笑着将它们一根根压回去,讨好地摸了摸:“奴婢要做事讨活路的。” 李景允不高兴地抬了抬下巴。 花月赔笑,替他将手指一根根竖回来:“第一,奴婢可以不拦着,但奴婢要跟着。第二,奴婢可以不告诉将军您去了哪儿,但若要撒谎,公子得替奴婢圆着。第三……” 摩挲着他的无名指,她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夫人真的很想见您。” 李景允别开了头,神情倏地厌倦,周身的气息也突然低沉。他想抽回手,花月察觉到了,立马使出浑身的力气,将他的手牢牢抱住。 毕竟是亲生的母子,哪来这么大的仇,提都不能提? 不过鉴于她是有求于人,犹豫片刻,花月还是抵着他的无名指竖了起来:“好吧,这第三,奴婢也应了,您不去主院可以,但买簪子让奴婢去送总行吧?” 李景允分外纳闷:“你哪来的勇气与爷讨价还价?” 花月眨眼,想起他方才教的,双手合拢,乖巧地朝他拜了拜,眉梢低垂:“求求了。” 李景允:“……” 抹了把脸,他莫名也有点悲愤,拂袖站起来,没好气地把碗塞给她:“粥喝完,继续养着吧。” 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花月抬头,朝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可不等她问,这人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 花月抱着粥碗,开始愁眉苦脸。 “殷掌事。”没一会儿,八斗从外头探了个脑袋进来笑道,“厨房的小采姑娘说想来看看您,问您可有空?” 花月一愣,想起那日走廊上见过的丫鬟,眼眸微动:“会不会打扰公子休息?” “不会不会。”八斗往外看了一眼,“公子爷又出去了。” “嗯,那让她进来。”花月笑了笑,“我在府里,也就认识这么几个熟人。” 八斗点头,不疑有他,转眼就把小采放进了门。 平凡无奇的小姑娘,颊上还有些细斑,几步走到她床边跪下,声音又轻又快:“刚收到的消息,宫里几日前进了刺客,那位气急败坏在抓人,似乎有意搬出宫来住。” 花月看了看门口,低声问:“他伤着了?” “没有。”小采顿了顿,“但宫里丢了个人,好像挺重要。” 如今的宫闱守卫有多森严自不必说,能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捞人出来,那得是多厉害的刺客?花月难得地觉得好奇,多问了一句:“是哪边的人干的?” 小采摇头:“不清楚,但他们有线索,那刺客落了个玉佩,眼下已经作成了画,让人四处在找。” 花月听乐了,行刺者最忌赘物,竟还有人带玉佩去干夜活,那被抓着也是活该。 “这是图样,奴婢也拿了一份来,您看看。” 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花月打开了卷着的纸样。 鸳鸯交颈的玉佩,缀着檀香色的丝绦,样式精巧,也稀罕。 笑着笑着,花月就笑不出来了。 宝来阁的白玉鸳鸯佩。 这是夫人亲自挑选、让李景允拿去送给韩家小姐的信物,那日她亲手戴在了李景允的腰上,看着他戴出去的。 摸了摸图上的花纹,花月眯眼。 “公子那日出府戴的鸳鸯佩怎么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了,也不是什么好物件,俗得很。” “公子今晚去了何处?” “你一个下人,懂不懂知道越少活得越久?” 李景允的语调向来是不着正形的,眉梢一挑,眼尾染上轻蔑,便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纨绔公子哥,两三句将话岔开,她便真的没有再追问过。 倏地揉皱纸样,花月闭了闭眼。 “掌事?”小采疑惑地看着她,“这东西您认识?” “不认识。” 下意识地否认,花月差点咬着自个儿舌头。 半晌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懊恼,否认个什么,又不是她的玉佩,李景允要真做了什么蠢事,那也该他自己受着。 将纸团塞回小采手里,她道:“你们盯着吧,我还要养伤,最近也帮不上忙。” 小采藏好纸团,又打量她两眼:“您……无碍吧?” 看她一眼,花月皮笑肉不笑:“现在才问这一句,不觉得多余?” 尴尬地垂眼,小采起身,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眼扫见花月眼里的嘲意,她抿唇,还是默默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恢复了宁静,花月重新趴在了软枕上。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她的命保住了,宫里那位也开始有了破绽,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前行,至于李景允,他那么有本事的人,不用她操心。 愉悦一笑,她放心地闭上眼。 可是……半个时辰之后。 花月睁开了眼,眼里毫无睡意。 李景允的玉佩,为什么会出现在宫里? 要真被当成刺客抓起来,那他该怎么办? 第16章 他在意得很 今日京华下了小雨,李景允许是嫌打伞麻烦,终于老实呆在了东院。他坐在茶榻上沏茶,余光一瞥,就见床上那人眼神专注地看着自个儿,一炷香过去了,动都不带动的。 眉梢微挑,他晃了晃手里的茶壶:“又想让爷给你倒茶?” 花月回神,摇了摇头,目光从他的手臂上扫过,突然关切地问:“公子的伤可好全了?” 李景允不以为然:“那点小伤,都过去多久了,自然是好了。” 她点头,像只是随口问了问,脸上恢复血色的同时,也恢复了从前掌事的清冷,安静地趴着,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李景允觉得莫名其妙,也没放在心上,继续沏他的茶。 可没一会儿,床上这人又开口了:“公子。” 李景允不满地“啧”了一声:“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花月抿唇,像是在犹豫,眼波几转,终于还是开口:“您能不能站到床边来?” 哪有奴婢这么使唤主子的?李景允很不满,但出于好奇,他还是起身走了过去。 “你想干什……” 话还没说完,手就被人拉住了,殷花月连声招呼都不打,径直掀开了他的衣袖。 手臂上一凉,他打了个寒战,恼怒地低头就想斥她,结果目光一垂,就见殷花月专心致志地盯着他手臂上的伤。 李景允:“……” 愈合了的口子,变成了蜈蚣一样的疤,看着狰狞又恐怖,但凡是个女儿家,都该有两分害怕的。可这人跟个怪物似的,不但不避讳,而且还伸手摸了摸。 温暖的指腹摩挲在疤痕上,又痒又麻。 浑身都不自在,李景允恼道:“这有什么好看的。” 花月收回了手,也没吭声,就垂着眼眸盯着床弦发怔,完全没有要答话的意思。她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人也有些晃晃倒倒的。 疑惑地看她两眼,他拂了衣袖在床边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是不是伤口又不舒服了?” 兀自想着事,花月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含糊地应了一声。 脸色稍霁,李景允嘴角撇了撇,他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同个病人置气,她爱看就看吧,反正吓着的也不是他。 “主子。”八斗慌慌张张地跑进门,喊了一声,“有贵客过府。” 李景允斜他一眼:“多贵?” 八斗一噎,傻眼了,掰着指头算了算,哭丧了脸:“公子,温公子和韩家小姐有多贵,奴才也不知道啊。” 温故知和韩霜?李景允有些意外,这两人怎么会一道来将军府? 床榻上“咚”地一声响,他不明所以地回头,就见殷花月小脸煞白地抱着撞痛的膝盖,一双眼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紧绷。 要跟旺福一样有尾巴,此时就该竖起来了。 看得好笑,他弹了弹她的脑门:“慌什么?” “公子,韩家小姐……”花月声音都紧了,“奴婢先找个地方避避为上。” “避哪儿?你下得床了?”李景允一巴掌将她按住,扫了一眼她的后背。 本就没愈合好的伤,方才不知又扯到了哪一处,洁白的里衣上染红了一小块。 “给爷趴好了别动。”他阴沉了脸,“再动一下,我立马把你送去韩府做丫鬟。” 花月:“……” 哪有这样威胁人的,一时都分不清是为她好还是巴不得她死。 贵客很快就进了门,李景允放下了隔断处的帘子,转身就对上了温故知那张和蔼可亲的笑脸。 “三爷今日气色不错。” 李景允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轻笑,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襟:“托温御医的福。” 笑意有点垮,温故知看了看自个儿身后,甚是无辜地朝他摇头。 不关我的事啊,我这也是被赶鸭子上架。 他让去一边,后头的韩霜款款上前,朝他行礼:“景允哥哥安好,霜儿听闻景允哥哥身子不舒服,特地随温御医一起来看看。” 李景允敛了笑意,朝她摊了摊手:“看过了,我没什么大碍,你早些回去。” 一点情面都不留。 韩霜有点委屈,可想了想,还是上前半步道:“先前伯母安排,说让小女随景允哥哥去庙里上香,小女有事耽误,害景允哥哥久等了。明日庙里有祭祀,不知景允哥哥还能不能带小女去看看?” 李景允给温故知递了杯茶,漠然道:“我房里丫鬟受了重伤,刚捡回半条命,这几日许是没空外出,不然回来就得给她收尸了。” 花月在里头听着,倒吸一口凉气。 这位爷哪会为她好啊,还是巴不得她死! 要是按下不提,时间久了,韩小姐也许就会忘记她这个小人物,放她一条生路,现在倒是好,旧怨上又添新的一笔,韩小姐估计做梦不会忘记找机会把她塞回掌事院。 外面气氛有些凝固,温故知见势不对,立马道:“我是来给那小丫鬟换药的,您二位先聊着。” 说罢,飞快地就蹿进了内室。 韩霜站在李景允面前,嘴唇咬得发白:“景允哥哥是在怪霜儿?若霜儿说这件事霜儿不知情,是旁人做的,景允哥哥信是不信?” “不信。” 韩霜眼里噙着的眼泪“刷”地就落了下来。 “都这么久了,你还在怪我。”她哽咽,“五年前也好,五年后也罢,你为什么就不肯信我一回?” 李景允没有回答,外室里只有低泣和呜咽声,听着格外沉重。 花月在内室里和温故知大眼瞪小眼。 她瞪眼,是因为来将军府也不过三年,压根不知道五年前这两位有什么纠葛,听着似乎有不少故事。而温故知瞪眼,是因为…… “你怎么恢复得这么快?”他咋舌,小声道,“我还以为至少要十天才能恢复元气。” 花月想了想,朝他拱手:“多谢御医妙手回春。” “哎,这可谢不着我,我就是一写药方的。”他上下打量她一圈,摸着下巴促狭地道,“当真挺水灵,怪不得咱们三爷另眼相待,在意得很。” 花月黑了半张脸:“在意?” “哎呀,一看你就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故知朝她勾了勾手指,让她凑近些,然后轻声道,“咱们三爷老铁树开了相思花,把你放在心坎上疼呢,他说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他也不活了!” 花月:“……” 她当时虽然脑子一片混沌,但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种鬼话李景允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 看了看眼前这个长得甚是斯文的御医,花月在心里给他打上了一个不靠谱的大叉。 “哎,你这眼神可就伤了我的心了。”温故知扁嘴,“我这人可从来不说假话,不信你瞧好了。” 坐直身子,他清了清嗓子,大声道:“姑娘,要换药得将这衣裳褪了,病不忌医,还请姑娘放开些。” 说完,他伸出了手指,无声地数:三、二…… 一没数到,隔断处的帘子就被掀开了,李景允面无表情地跨进来,看看她又看看温故知。 “你带来的麻烦,你负责收拾。”他伸手按住他的肩,“实在收拾不了,就跟她一起滚。” 温故知乐了,一边乐一边朝花月挤眼:看见没? 花月怔愣,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李景允动作却很快,药膏留下了,人往隔断外一推。 外头的哭声也戛然而止。 清净了。 拍了拍衣袍上的灰,李景允转身,正好对上殷花月复杂的眼神。 “怎么?看热闹还给你看傻了?”他在床边坐下,伸出食指抵了抵她的眉心,“魂兮,归来。” 花月侧头躲开他的手,莫名有点不自在,低着头含糊地道:“奴婢自己能换药。” “那你可厉害了,手能够到自个儿背心。”李景允白她一眼,伸手解了她的腰带,“有这本事你当什么奴婢啊,直接去街上卖艺,保管赏钱多多。” 肩头一凉,花月惊得伸手按住半褪的衣料,李景允斜她一眼:“看都看过了,早做什么去了,松手。” 花月抿唇,抓着衣料的指节用力得发白,不像是害羞,倒像是真的抵触他。 李景允怔了怔,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有点烦:“你一个奴才,背着这身疤,还想嫁什么高门大户不成?” “……没有。” “没有你介意什么?” “……”花月不吭声了,只默默把衣裳拉过肩头,倔强地捏着襟口。 这一副生怕他占了她便宜似的表情,看得人无名火起,李景允扔开药膏冷了语气:“真当爷愿意伺候你?爱换不换吧,伤口烂了疼的也不是别人。” 说罢起身,甩了帘子就出去了。 “景允哥哥?”外头传来韩霜的声音,温故知似乎也有些意外:“这是怎么了?” 李景允没开口,接着一阵步履匆匆,几个人前后都出了门。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花月盯着地上的药膏生了会儿闷气,苍白的脸上半点神采也无,像被雨水打湿了的旺福,恹恹嗒嗒的。 指尖伸了又缩回来,她犹豫半晌,低咒一声,还是撑着床弦伸长手,轻柔地将药膏捡了回来。 第17章 当奴才的别撒谎 之后几日,李景允都没再踏进主屋,每日的膳食都是八斗替她拿来。 “殷掌事得罪公子了?”八斗实在不解,“先前还好好的。” 嘴里很淡,也没什么胃口,但花月硬是将他拿来的饭菜都吃了个干净,收拾好碗筷,工整地放回八斗手里。 “没什么大事。”她笑。 奴婢惹恼了主子,主子收回他的几分怜悯,再正常不过,李景允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真要说什么在意她,不如说是一时兴起。 他不会当真,她也不会往心里去。 “可公子一直不在府里。”八斗为难,“万一将军那边问起来,奴才该怎么说?” “实话实说便是。”花月抬眼看他,“做奴才的,能少撒谎就少撒谎,不然哪天突然惹上麻烦,主子也保不得你。” 八斗虚心受教,将碗筷送回厨房。 花月看向窗外,风吹树响,光影摇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见了一片衣角。 可定睛再看,外头只有与衣同色的青树。 摇摇头,她将被子拉过了头顶。 京华的雨还没停,细细绵绵下了三日了,雨水落在窗台上滴答作响,扰乱了箜篌的拍子。 一柄玉扇从窗口伸出去接,雨水落在雕花上一溅,染上了绣着暗花的前襟。 李景允也不在意,只倚着花窗笑:“可惜了没个艳阳天,不然您倒是能看看这栖凤楼独一份的花钗彩扇舞。” 屋子里有些暗,主位上坐着的人看不清表情:“你不随李将军训兵卫国,倒在这些地方混日子,也不怕他生气。” 李景允转身:“我散漫惯了,哪里吃得练兵场里的苦?家里还有大哥为国尽忠,我躲在他后头,总也有两分清闲可偷。” “哦?”周和朔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深邃犀利的眼露出来,定定地看着他,“本宫倒是听闻你最近与韩家有喜事,还打算求亲。” 一听这话,李景允眉心微皱,眼角也往下耷:“可别提这事了,正烦着呢。” “怎么,不如意?” “这哪能如意?”没好气地往旁边一坐,他直摇头,“我跟韩霜没法过日子,奈何我爹娘硬是要定这门亲事,先前还让我陪她去逛庙会,还要送什么玉佩。” 周和朔眼皮微动,轻声问:“你送了?” “没,那天我没见着韩霜,玉佩也不见了。” 周和朔沉默,目光落在面前这人身上,三分猜忌,七分困惑。 东宫遇刺,发现的玉佩是宝来阁的,一问去向,他气了半宿,以为李景允要冲冠一怒为红颜,与他作对。 可眼下一看,似乎又不是那么回事。 “四月初二那日。”周和朔开口,顿了顿,又缓和了语气,“那日夜里月亮又大又圆,本宫在宫里瞧着,倒是惦记起你来,不知你又去何处风流了。” “四月初二?”李景允茫然地掐了掐手指,“那时候我还在被我爹禁足呢,能去哪儿风流?” 往椅背上一靠,他没好气地嘀咕:“美酒没有,美人也没有,就府里那条狗还算活泛,我陪它逗了会儿就去睡了。” 似笑非笑,周和朔端起茶抿了一口。 “殿下。”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三公子的朋友来了。” 周和朔点头,放了茶杯起身道:“既是你们友人相聚,本宫就不打扰了,以免他们拘束,下头还有九弦凤琴,本宫且去听听。” “殿下慢走。”李景允起身行礼。 等人走远了,他才褪了笑意,颇为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徐长逸和柳成和进门来,看见他完好无损地坐着,不由地松了口气。 “那位爷走了?” “嗯。”李景允抬眼,“怎么样?” 门被关了个严实,徐长逸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道:“他已经让人去过你府上,盘问了几个奴才,没人说漏嘴。” 李景允点头,揉了揉僵硬的脖颈:“差点要了爷的命。” “也没那么严重,你行踪瞒得好,身边也没什么知情人,就算把鸳鸯佩摆到跟前来,你不认就行。” “想得美。”李景允哼笑,“真当吃皇家饭的都是什么好骗之人?但凡有一丝破绽,今儿个咱们谁也别想把脑袋安回脖子上。” 徐长逸笑:“三爷无所不能,哪能在这小坎上摔着。” 两人说了半晌,柳成和一直没吭声,李景允侧头看他,挑眉:“你想什么呢?” 为难地皱眉,柳成和问:“三爷身边那个丫鬟,是个什么样的人?” 提起这茬李景允就有点烦:“她那是人吗?狗给骨头还会汪汪叫摇尾巴,她倒是好,爷救她一命她也不领情,防爷跟防贼似的。” 想起那日她那躲避抵触的模样,他就觉得心头火起,恨不得买上十根宝来阁的簪子,一根一根搁她面前折断,好让她知道什么叫生气。 柳成和脸色白了白:“那完了。” “怎么?”李景允敲了敲桌弦,“你有话能不能一次说完?” “太子殿下派去将军府上的人,不但打听了消息,还带走了一个人。” 柳成和看他一眼,挠头补充:“您院子里的。” 墨瞳微微一滞,李景允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院子里会被带走的是谁。 玉骨扇收紧,他沉了脸色,半晌,才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 “做奴才的,能少撒谎就少撒谎,不然哪天突然惹上麻烦,主子也保不得你。” ——这是她教八斗的话,他当时就在窗外听着,气了个半死。可气归气,也没立马把她塞回掌事院。 现在倒是好,想塞回去也来不及了。 一甩袖口,李景允起身就往外走。 栖凤楼是个大地方,三层高的飞檐挂着红底金丝的灯笼,堂子里莺飞燕舞,娇笑不断,打着算盘的掌柜戴着一溜串的金银首饰与他擦肩而过,轻轻撞到了手。 李景允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到了二楼,翻转手掌,一把钥匙安静地躺着,恰好能打开面前的房门。 周和朔在他隔壁。 屋子里站着十几个守卫,气氛紧绷,周和朔倒也没着急,先将一盏茶细细品完,才慢悠悠地开了口:“问几件事,问完就放你回去。” 面前的小丫鬟许是吓着了,匍匐在他面前,小小的身子抖得如风中枯叶。 周和朔看得笑了:“别害怕,我与你主子是旧识了,断不会害了你。” 温柔的语气在这样凝重的压迫感下,会下意识地让人想亲近和信任,这是帝王的权术,拷问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奴才最是有用。 果然,小丫鬟安定了些,怯生生地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软弱无助的眼神,像屋外清凌凌的雨。 周和朔一顿,语气更柔和了些:“就三个问题,你答了便是。” 花月垂眸,袖子里的手捏得发白。她万万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着这个人,更没想到的是,他如今看起来竟是慈眉善目。 很久以前的红墙黄瓦上大火连绵,这张脸上布满鲜血,狰狞又癫狂。可时光一晃,他的眉目温和下来,笑着问她:“见过这个玉佩吗?” 将白玉鸳鸯佩递了过去,周和朔瞧着,就见这丫鬟抬眼盯着它打量,眼里划过一丝惊讶,接着又低下头:“见……见过,是夫人挑给公子的。” 微微颔首,他又问:“那你可还记得这东西什么时候不见的?” 她身子颤起来,说话都带了哭腔:“记得,这个玉佩奴婢记得最清楚。” 李景允听得抹了把脸,就着墙上的小洞,将一把细小的弓弩对准了殷花月。 他就知道奴才是不能相信的,甭管什么样的奴才,都会为自己的命出卖主子。 东院不需要近侍,以前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抿了抿唇,他扣着机关的手指微微用力。 “……那日与韩家小姐相约去上香,公子回来的时候,腰上就没了东西。”小丫鬟肩膀瑟缩,尾音满是惶恐,“公子以为是奴婢动的手脚,差点……差点将奴婢赶出东院。” 又看了玉佩两眼,她委屈地小声喃喃:“原来是在这里。” “……”扣紧机关的手僵了僵,又慢慢松开。 李景允怔愣地从小洞看过去,就看见殷花月怯弱拘谨地跪坐着,一双眼蓄了泪,无助又可怜,哪里还有半分在府上那镇定自若的模样。 女人的眼泪是最能迷惑人的东西,周和朔看得心软了些,低下身来蹲在她面前,摇晃着白玉鸳鸯问:“那四月初二戌时到亥时,你家公子可在府里?” 认真地回忆片刻,花月轻轻点头:“在的,他在西小门逗狗……还差点被狗给咬着了,当时很多人都看见了,奴婢也在。” 心里的怀疑烟消云散,周和朔抿唇,自责地揉了揉眉心。他看了面前这丫鬟一眼,突然在她跟前蹲下,手指一松,任玉佩落进了她的怀里。 花月一喜,伸了双手去接,手里一凉的同时,垂着的眼角也是一暖。 不解的抬眼,她正好撞见周和朔那温柔缱绻的目光。 “这点小事。”他捏着指侧揩了她眼尾的泪花,温和地笑道,“哪值得你哭。” 穿着蟒袍的男人,在森立的铁甲刀剑之中蹲在她面前,像哄什么宝贝似的呢喃轻语。 这谁顶得住啊?一百个奴婢站成排,太子殿下这一箭就能穿透九十九颗芳心,甭管吃的是谁家的饭,此时此刻,都愿意为太子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周和朔很自信,他这一招驾轻就熟,百试百灵,如此一来,这丫鬟就不会找李景允告状,他今日这一遭怀疑揣测,也就不会伤及两人交情。 果然,面前这小丫鬟双颊泛红,再不敢看他,害羞地将头别去了一侧。本是该起身告辞的,可她也没动,就这么赖在他面前,想与他多待些时候。 第18章 正确的养狗姿势 “贵客。”门外突然响起了栖凤楼掌柜的声音,“楼上的李公子给您送了酒来,是刚出窖的佳酿。” 周和朔回神,扫了一眼窗外的天色:“不必了,我这便要回去,且将楼上的账一并结了吧。” “是。” 护卫将她拎了起来,周和朔走到她面前,轻笑道:“你要乖,别同旁人说你见过我,不然……容易掉脑袋。” 花月惶恐地看他一眼,忙不迭地点头。 周和朔放心地让人送她回了将军府。 小雨停了,日头照在窗台积水上,折着耀眼的光,花月趴回熟悉的床榻,脑子里绷着的弦一松,整个人顿时昏沉。 一只皂靴跨进门来,发出轻微的声响,花月听见了,费劲地抬起头,迷迷糊糊看见床边站了个人。 “不是挺不待见我的?”那人俯身打量她,语气古怪,“怎的还帮我撒谎?” 花月听出来了是谁,可脑子里一团浆糊,压根反应不过来,抱着枕头呆愣了半晌,才嘟囔道:“没有。” “没有什么?” “没有帮你。” 先前那软弱可怜的小模样消失了个干净,殷掌事回到了她的地盘,又抿起了她的嘴角,眉眼冷淡,语气毫无波澜:“奴婢要保命。” 床边这人“啧”了一声:“真要保命,卖了我不是更好?还会有大把的赏银。要是被人拆穿,你定死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将脑袋往枕头里一埋,她不吭声了,脑袋里一阵又一阵的晕眩,像旋涡一样扯着她往里掉。 迷糊之中,花月听见一声叹息,接着额头上就是一凉。 “跟谁学的臭脾气?”李景允在床边坐下,将她捞过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满眼嫌弃,“掌事院还没把你这身刺头给打平整?” 怀里这人该是烧糊涂了,半睁了眼看他,眼里一片雾气,嘴角不服气地抿起来,鼻腔里极轻地哼了一声。 倒还敢哼?李景允哭笑不得,拧了冷水帕子给她搭上,伸手戳了戳她潮红的脸蛋:“跟外人尚且服得软,在爷这儿倒是会尥蹶子。叫你不换药,现在难受了吧?活该。” 湿润的眼眸睨着他,花月半梦半醒,恍惚地道:“我不信你。” “什么?”李景允不解,低头凑近她。 “我不信你。” “不信我什么?” “就不信你……”含含糊糊地呢喃,她拧眉,连呼出来的气都灼热得惊人。 烧得说胡话了,李景允摇头,想了想也懒得与她计较,先吩咐八斗去熬药。 怀里像揣了个烤熟的番薯一般,李景允左右看看,想拿个枕头来给她垫上,结果枕头一动,下头露出个东西来。 眼熟的一方黄纸,里头裹着的东西已经发硬,他拿起来一看,好家伙,就一贴破药膏,不知为何被她叠得方方正正仔仔细细,还压在枕头下面。 这是他那天给她拿来的。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李景允突然笑了,他将药膏和枕头都放回去,然后拿了新的药膏来。 衣衫褪下,背后有些未愈合的伤口泛着一圈儿红,花月难受地哼哼了两声,想挣扎,李景允眼疾手快地按住她,恼道:“这背还要不要了?” “要……”怀里的人扁了扁嘴,尾音突然就带上了哭腔。 李景允一顿,缓和了语气:“爷也不是凶你,可你自个儿看看,这院子里除了爷还有哪个人能帮你?” “旺福……” “那是人?” 嘴角往下撇,花月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委屈地哽咽了一声。 “……行。”李景允抹了把脸,决定能屈能伸,“算它是人。” “……” 指腹沾着冰凉的药膏抹在红肿的伤口边儿上,李景允自顾自地问:“你怎么想到要说玉佩是见韩霜那天丢的?” “其实你说实话也无妨,爷有法子圆回来。” 他想了想,撇嘴:“不过你既然帮了忙,爷就会记你的人情。” 怀里的人安安静静,他扫她一眼,不甚自在地道:“你要是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 “不过不能过分,不能要求我收回上次的要求。” “……” “怎么?这也不满意?”见她还是没反应,他停下手,不满地将她下巴勾起来,“当奴才的,最要不得的就是得寸进……”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里,生咽了回去。 李景允眼神微动。 面前这人双眼紧闭,呼吸平稳,像一只闹腾的小狗崽子终于老实睡着了,浓密的睫毛一动不动,上弯的眼尾瞧着乖顺又可爱。 松开她,李景允怔愣片刻,莫名地低声失笑。 春日破了层云,照得院子里还带着雨水的花草都粼粼泛光,两只麻雀停在树枝上,捋了捋羽翅往窗里看。 有人着一袭青玄擒鹤袍倚坐在床上,衣摆上的云雷纹在床弦上铺张,像练兵场上那乌压压的擂台。 可这擂台上没有刀剑,倒是趴着个衣衫半褪的姑娘,乌发如云,伤痕累累。 麻雀看不懂,麻雀叽叽喳喳叫唤两声。 像是被鸟叫唤回了神思,李景允抿唇,擒鹤袍的衣袖拢起,将手轻轻放上了她的脑袋顶。 “干得不错,小旺福。”他轻声道。 怀里趴着的小旺福沉沉地睡着,没有听到他的夸赞。 三日之后,殷花月的伤势终于大好,能下得床,也能开始做些寻常的杂事。可是,她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有点棘手。 东院里日头正好,往石桌边一坐,再摆上一壶好茶,便能优哉游哉过个下午。李景允眯眼看着晴空,慵懒地打了个呵欠,眼里墨色泛泛。 花月往他身边挪了一步,双手交叠,屏息凝神。 他没回头。 花月抿唇,又挪了一步,裙摆摇晃,绣鞋踩得青石板“嗒”地一声响。 李景允还是恍若未察。 腮帮子鼓了鼓,花月深吸一口气,打算直接开口—— “爷不去。”背对着她的这人突然出声,都不用她问,径直就给了答复。 一口气呛在喉咙里,花月咳嗽不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李景允终于回头,手里的玉扇打了个旋儿,啧啧摇头:“就你这模样,还敢说是将军府最稳重的奴婢?” “公子。”花月实在不明白,“奴婢还未说事,您怎就说不去?” “京华放晴,东郊的猎场想必开了。”李景允懒洋洋地道,“每年都会让我去‘开山头’,今年爷腻了,不想去。” “可是,夫人说今年去的人很多,与您交好那几位,还有宫里的贵人都要去。” 哼笑一声,李景允用扇骨抵了抵桌弦,眼尾往她的方向一扫,带着两分看穿的揶揄:“你怎不直说韩霜要去?” “……”花月闭嘴了,心虚地看向旁侧。 他侧过脸来看着她,感慨地道:“养不熟的狗啊,伤才好几日,就急急地要卖主求荣,白瞎了爷这么疼你。” 耳根莫名有点发热,花月退后两步,皱眉:“公子,夫人是为您好。” “是,你嘴里的夫人就没半点不好的,全是爷不知好歹,不领人情。”李景允半阖了眼,有些恹恹。 这要在之前,花月定当他是少爷脾气上来,反骨忤逆,直接绑了去就是。可,这几日……她垂眸,委实有点不好意思下手。 思忖片刻,花月伸手替他斟茶:“听说东郊的猎场很大,里头什么东西都有。”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侧,拿后脑勺对着她:“没什么新鲜玩意儿。” “那,公子骑术如何?”她笑问。 李景允嗤之以鼻:“你以为爷为什么腻了?那么多人,没一个能与爷争高下的。” 花月惊讶:“公子竟如此厉害。” “哼。” 想了想,花月低声道:“不进去猎物也成,猎场旁边还有一处温泉,公子去赏景休憩也不错的。” “不去。” “那,半山腰上的酒肆呢?听说有极为好吃的野味。” “不去。”李景允不耐烦了,“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今儿说不去就不去,君子一言九鼎。” 软了眉眼,花月吸了吸鼻尖:“奴婢没去过猎场。” “……” 李景允顿了顿,没回头。 她又笑,眼眸里泛起光:“听闻打猎也许能打到白色的鹿,还有什么狐狸山鸡,野猪犲狼,奴婢统统没见过。” 她看着他的背影,语气里带了些讨好:“公子能不能带奴婢去见识见识?” 背脊僵硬,李景允微恼:“你没见过的东西多了去,难道还非得……” 话没说完,袖子就被人拉了拉。 身后这人离他很近,他能听见她双手合拢的声响,温热的气息从后头传来,连语调都温软得不像话: “求求了。” 聪明的小旺福学会了他教的求人办法,并且运用得炉火纯青。 李景允转过头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爷教你这个是让你学会服软,不是拿来当万灵丹。” 花月赔笑,合着的爪子又朝他拜了拜。 李景允觉得,养狗是不能太纵容宠溺的,不然养出来的狗会得寸进尺,应该恩威并施,给一次甜头之后,下一次就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她的要求。 想是想得透彻,但不知道为什么,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马车已经行在了去东郊的路上。 第19章 旧人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京华贵门悉数出行,宝盖华车的长龙从城东一路逶迤到了罗华街,骏马昂昂,奴仆如云。 花月按照规矩跟在马车之后,她身边有其他府上的奴婢小厮,都与她一样交叠着手,低头前行。 路边看热闹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起着哄,四处沸腾喧哗,没人会注意到马车后头的奴婢在说什么。 “那位在头一辆马车上。”旁边的绿裙子丫鬟低声道,“到半山腰的茶肆他们会歇脚,届时你寻个借口出来便是。” 花月安静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绿裙子不安地扭头看了她一眼,皱眉:“说好了的,你可别出什么岔子。” 琥珀色的眼眸微微动了动,花月侧头,突然问了她一句:“当年死在那上头的大皇子,尸骨是就扔在那儿了吗?” 此话一出,绿裙子脸色一白,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了,扑过来就捂住了她的嘴,眼睛睁得极大:“你疯了?” 不安地左右看了看,她压低声音:“这话如今哪儿还能说出口?” 花月拿开她的手,顿了顿,朝她淡淡一笑:“随口一问罢了。” “……”绿裙子更加惶恐了,她是听吩咐做事的人,今日上头只说有人会来帮忙,可没说是这么个怪人啊,看着就不靠谱,当真能成事吗? 心里发虚,绿裙子慢了脚步,等到后头上来两个人,拉着她们又嘀咕了两句。 “殷掌事。”前头行进着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召唤。 花月回神,立马快步上前:“奴婢在。” 李景允掀开小窗的帘子,眼尾扫过来:“爷想吃京安堂的蜜饯。” 窗外麻利地递上来了一个油纸包。 “公子请用。” 李景允接过,叼了一个在嘴里,含糊地道:“这玩意儿吃多了渴得很。” 花月会意,加快步子往前走,身影消失在了交错的车马中。 帘子落下,徐长逸直摇头:“三爷这也太为难人了,人家只是个小姑娘。” 李景允斜他一眼:“爷院子里的小姑娘,爷爱怎么使唤怎么使唤。” “就是。”温故知抬袖掩唇,“反正使唤坏了也是自个儿心疼。” “嗯?”徐长逸来了精神,“怎么回事?” 温故知笑而不语,一双眼滴溜溜地打转。 李景允不耐烦地轻踹他一脚:“堂堂御医,怎么跟个碎嘴妇人似的。” “三爷,这可不是我碎嘴,有眼睛的谁看不见那?”温故知倚着车壁笑,“你待这小姑娘不寻常得很,五年前的韩霜都没她这么受宠。” “韩霜?”眼里泛上两分讥诮,李景允扯了扯嘴角,“爷什么时候把她看在眼里过?” 车里几人面面相觑,知道是说错了话,忙转了话头:“总之,这小姑娘咱们可得好生看看,若是个老实听话的还好,若不是,也早些提防,免得咱们三爷吃亏。” 又含了一个蜜饯,李景允抿唇:“她没有问题。” “嗯?”徐长逸很意外,“这才多久啊,您就这么肯定了?” “爷的人,爷自然清楚。”李景允掀开车帘,看见那抹熟悉的影子提着一壶茶碎步回来,眼里墨色微泛,“再说了,只是个丫鬟而已,没别的。” 温故知咋舌:“这还叫没别的?” “是你小题大做。”他一本正经地抬眼,“主仆之间朝夕相对,难免比旁人亲近,我眼里又是不能揉沙子的,倒给了你机会起哄。” 温故知眉梢高挑,摸着下巴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有哪里不对,可是又找不到话来反驳。 马车行至山腰,前头就是有名的野味居,队列后头的车继续上山,而前头的这几辆,便停下来歇息。 李景允下车的时候,殷花月正盯着远处的人群走神,他站在她身边跟着看了片刻,没好气地问:“有熟人?” 肩膀一颤,花月飞快地收回目光,低头答:“没有。” “那还不跟爷进去?” “是。” 花月跟着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小声道:“公子,奴婢可否暂离片刻?” 一路行进,奴仆也有三急,李景允没多问,摆手道:“别走错了地方。” 她低头屈膝,转身急匆匆地往林子里走。 正是用膳时分,林子里没什么人,绿裙子远远就看见了她,黑着脸朝她走过来:“怎么这么慢?” 花月抿唇,刚开口想解释,她便打断道:“也无妨了,我思来想去,你这口无遮拦的极易得罪人,今日那位大人可不是什么普通人,一步踏错,咱们都没活路。与其指望你,不如我自己去。” 微微挑眉,花月道:“他们应该同你说过,我与他是旧识。” 绿裙子上下打量她一眼,撇了撇嘴:“咱们这些通气的,谁与谁不是旧识?今日本也该我去,你凭空冒出来,若是坏了事,还得我担着。” 花月摇头,还待再说,就看见了这丫鬟头上新添的两个花钿。她眨眼,仔细一打量,发现这人的妆容也比先前更精致了些。 微微一思忖,花月了然笑道:“他对女色没什么兴趣。” 藏着的小心思贸然被人揭露,绿裙子脸上涨红,跺脚道:“你瞎说些什么,我可没那样的想法。” 说罢,将她往外一推:“你快些走,别留在这儿了。” 被她推得踉跄两步,花月站稳,颇为感慨地想,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有人惦记沈知落呢?分明已经是污名满身,受万人唾骂了,可被小姑娘一提起来,还是会双颊羞红。 妖颜惑众啊…… 叹息着转身,花月脑海里想起了那人的身影。 沈知落最常穿的似乎就是绣满星辰的紫黑长袍,半拢在臂弯里,露出里头以符咒为襟的中衣,黑色的发带上绣着她看不懂的纹路,偶尔被风一吹,会挡住他那双惑人的眼。 那是一双怎么样的眼睛呢,花月想了想,下意识地用手比划了一个弧度。 结果手指划过的地方,有人朝她走了过来。 花月一怔,抬眼一看,瞳孔猛地一缩。 那人也在盯着她看,眼里同样满是震惊,身形一顿,然后快步走近,眼眸的弧度便与她手指比的分毫不差地合上。 “你……”他睫毛颤了颤,像是觉得自己眼花,闭眼再睁,微紫的眼瞳一动也不动地定在她脸上,“当真活着?” 话出口,自己都不信,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侧。 有温度,不是他的幻觉。 指尖颤抖起来,沈知落深吸了一口气。 面前这人迷茫了片刻,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他屏息看着她,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会不会反省自己这么多年音信全无,亦或者好奇他的遭遇。 然而,这人沉默半晌,竟是屈膝朝他行了个礼:“沈大人,好久不见。” “……”一口气没缓上来,沈知落只觉得喉咙腥甜,差点呕出血。 后头的绿裙子急匆匆追过来,看见他这难看的脸色,以为花月当真闯祸了,连忙将两人隔开道:“大人,奴婢才是奉命来接见大人的人,这丫鬟大人不必理会。” 沈知落闭眼,喘了口气。 “大人您没事吧?”绿裙子把花月往后推,然后上前扶住他,“奴婢先扶您去那边休息?” “不必。”沈知落拂袖,“你先退下吧。” 绿裙子一怔,迟疑地道:“可是奴婢是奉常大人吩咐……” “退下。” 绿裙子茫然地看他一眼,又看看后头不吭声的花月,咬咬唇,不甘地退远。 林子里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风卷过这人黑色的发带,上头银线绣的纹路像是活了一般,跃然于他眉眼之上。 花月安静地看了片刻,突然问他:“你一直这样穿着,不会做噩梦吗?” 身子僵了僵,沈知落抬起衣袖,又慢慢将袖口捏紧。他沉默了半晌,再开口,声音就有些低哑:“你好歹先问罪,再来定我的罪。” 花月轻笑,走近他两步,一双眼清澈地望进他的紫瞳里:“那我便问了,沈大人,您当年穿这一身袍子在这野味居里投敌卖国、亲手弑主,如今随着新主富贵,却还是这一身打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会做噩梦吗?” 沈知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 “不会。”他答。 笑意一点点褪去,花月的眼神逐渐冰冷,她伸手抚了抚他衣襟上的符咒,手指突然一收,掐住了他的脖子。 喉间一窒,沈知落顿了顿,不但没挣扎,反而是笑了。俊美得过分的一张脸骤然笑开,击玉碎珠,风华动人。 “我还以为你变了,怎么那么温顺乖巧。”他边笑边抹眼角,欣慰地道,“原来还是这样。” 花月笑不出来,她心里窝着火,恨不得拿刀架在这人脖子上。可惜的是她没有刀,只能硬掐,面前这人太高,她哪怕是双手掐着人家的脖子,看起来也没什么气势。 尤其是从背后看过去,颇像情人私会投怀送抱。 李景允等得不耐烦出来寻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幽静隐秘的树林里微风习习、花香四溢,他养的狗扑在别人怀里,水色的罗裙像一朵初绽的花,亲昵地覆在人家黑紫色的衣袍上。 第20章 我没生气没有 树影摇曳,鸟飞叶落,李景允安静地看着,脸上半分表情也没有。 他试图说服自己人有相似狗有相同,今日未必只有殷花月一人穿水色罗裙。可是,目光往上一扫,他看见了那条浅青色的腰带。 软柳叶子似的绸带,他解了许多回,再熟悉不过了。 盯了一会儿,李景允冷笑出声。 防他跟防贼似的,眼下对别人倒是热情万分,瞧那脚尖踮得,怎么不踩个凳子呢?还有那手,本来就短,搂哪儿不好要去搂人家脖子,不是矮子摸象么? 哟,男的还笑起来了,真是情真意切满心欢喜,这二位哪该在树林里啊,就该抬去那戏台上,活脱脱就是一出《西厢记》。 李景允情不自禁地给他们鼓了鼓掌。 啪啪啪。 寂静的林子里,这声音如同响雷,花月霎时回头,眯眼打量。等看清来人是谁,她神色一变,立马收回手往旁边退了两步。 这反应太过惶恐,沈知落觉得奇怪,收敛了笑意,跟着她抬眼。 一身花青折松锦丝袍,头戴祥云衔月紫金冠,李景允懒散地倚在老树旁,眼角眉梢尽是讥诮。 “挺好的兴致啊。”他道。 身旁的人不知为何抖了抖,沈知落皱眉,下意识地将她护到身后,抬眼道:“三公子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是该我问沈大人?”瞥一眼他这动作,李景允眼神更凉,“您身后这个,似乎是我的丫鬟。” 语气里像是带了倒钩刺,听得人浑身刺挠,花月皱了脸,脑海里将所有借口飞快地过了一遍,努力找寻能糊弄住这位爷的。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沈知落就直接开口了:“既然是三公子的丫鬟,那便好说。在下与她是旧识,经年不见,可否向三公子借些时辰叙旧?” 李景允慢慢悠悠地走过来,站在他跟前,视线与他齐平,然后大方地朝他笑了笑:“一个丫鬟而已,沈大人都开口了,那我必定……” 笑容瞬间消失,他伸手拽出他身后的人,冷漠地道:“不借。” 花月脚下一个踉跄,被他拉着往林外走,她“哎”了一声,刚想说话,另一只手也突然一紧。 沈知落沉默地抓住了她,宽大的袖口被风吹得微微翻起,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 花月很是意外地回头,无声地朝他挑眉。 做什么? 沈知落回视她,浅紫的眸子里蒙着一层雾,茫然又固执。花月觉得好笑,挣了挣手,轻轻摇头。 两处一拉扯,《西厢记》登时换了《鹊桥会》,而他在这儿一站,就是那个棒打鸳鸯的王母。 李景允看着殷花月秀眉轻挑,眼波横陈,这个素来朝他挂着假笑的人,对别的男人可是生动得很,再不见那讨人厌的清冷模样。 眼里墨色翻涌,手指也收得更紧,李景允皮笑肉不笑地看向沈知落,问:“怎么,借人不成,还想强抢?” 指尖僵了僵,沈知落微恼地垂眸。人还活着就是好事,只要还活着,以后有的是机会,何必急在这一时。 手垂落下来,被紫棠色的袖口掩盖了去,他别开头,淡声道:“冒犯了。” 李景允冷笑,拉着人就走,他步子很大,走得又快,没一会儿就将沈知落甩得看不见影子了。 花月一路跟着,活像个被扯着线的风筝。 “公子。”踉跄之中,她试图解释,“那位沈大人以前……” “他以前是宫里的人,你也是,你们认识再寻常不过。”李景允头也不回地打断她,“爷知道。” 花月赔笑:“那……奴婢这算犯错了吗?” 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奴婢不呆在主子身边好生伺候反而跟一个与她八竿子打不到一处去的野男人在树林里私会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有伤风化不知廉耻还要问他算不算犯错? 李景允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不算。” 抬头打量他一眼,花月有些迟疑:“可您看起来很生气。” “有吗?”他松开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爷从不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生气。” 瞧着背影挺潇洒的,花月揉了揉自个儿发红的手腕,觉得应该是自己多想了,他当真生气都是直接黑脸吼人的,哪能还冲她笑啊。 “三爷。”野味居里已经开了宴,徐长逸和柳成和坐在一席之上,看见他就招了招手,“快来这边。” 李景允垂着眼过去坐下,刚坐好,柳成和就聒噪开了:“三爷听说了没?沈知落也来了,他往年都不来这地方的,今年竟也要上山开猎。” “他又不是武将出身,猎个什么?不过是来凑热闹罢了。”徐长逸左右看了看,小声道,“我倒是觉得,他应该有别的目的。” “他如今要风得风,来这破地方能有什么目的?” “你别忘了,前朝大皇子可是葬身于此的,谁知道有没有什么机关宝贝落在这儿。” 花月站在后头听着,指节捏得泛白,她不敢抬眼,满眸的慌乱被眼睫一盖,就还是那个稳重冷静的殷掌事。 只是,身子还是控制不住地轻轻发颤。 “听说他开了天眼,尽知命数,待会儿要不要让他给看看相?” “你当人家大司命是街上算命先生不成?沈知落那性子,除了殿下与谁也不肯亲近,还算命呢,不被他咒就不错了。” 叽叽喳喳,议论不休。 李景允抿了一口茶,心平气和地舒了口气,然后捏了茶盏,重重地砸在了茶托之上。 “咔啦”一声锐响,杯壁碎裂,茶水四溅。 正说得热闹的两个人立马噤了声,惶然地扭头。 李景允淡声问:“说完了吗?” “说……说完了。” “那便用膳吧,之后还要上山。” “……好。” 温故知不在,没有心细的人帮衬,徐长逸和柳成和完全不明白自己触了什么麟。这么生气的三爷许久没见过了,两人皆是头皮发麻,半个字也不敢再说。 身边安静了,李景允想收回手,可刚收到一半,身后的人就突然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公子。”花月皱眉,“流血了。” 虎口被碎瓷片划了个口子,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她麻利地拿出手绢和随身带着的金创药,想给他止血,可还没碰着他的伤口,这人反手就是一甩。 “没那么娇气。”他冷声道,“当奴才的,别总替主子做主。” 微微一怔,花月退后两步,低头认真反省自己是不是僭越了。可还不等她反省出个什么来,李景允就又道:“上山打猎的东西还没准备齐全,待会儿用完膳,你随我去找些东西。” 花月看了看旁边,他今日要用的弓箭护具一早就打包好了,还有什么没齐全? 不过这位爷既然开口了,她也没敢反驳,低头应是。 “茶有些热,你拿去扇凉些。” “是。” “太凉了怎么入口?去热一热。” “是。” “还是太热了。”他皱眉。 花月温软地笑着,将茶壶又收回去,轻声问:“公子心情不好?” “没有。”李景允笑了笑,“爷就是喝不惯外头的茶。” 愚笨如徐长逸,这回也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他看看三爷又看看这小丫鬟,伸手拽了拽柳成和的衣袖,压低嗓门问:“怎么回事?” 柳成和看得抹了把脸,硬着头皮去问:“三爷,您这丫鬟,背上背得重物了?” 李景允侧头看过来,眼尾一片凉意:“奴才出来都是干活的,要是什么都做不得,还跟着爷干什么?回将军府供着不好?” 柳成和闭嘴了,乖乖地啃着碗里的熊掌。 野宴休罢,各家奴仆都欢喜地去进食了,花月站在李景允身后,丝毫不敢懈怠。 虽然这位爷说自个儿没生气,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还是稍微殷勤些来得好,说不定他就消气了呢? 这么一想,花月扛着包袱的背都更挺直了些。 可是,李景允还是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说是带她一起去找东西,一离开野味居就走得飞快,她背着重物,使出吃奶的劲儿才能跟上他。 “公……公子。” 李景允不耐烦地回头:“你走这么慢,爷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花月喘了两口气,问他:“您想找什么?” 李景允一顿,别开眼:“反正就在这林子里。” 花月应了一声,将背上的包袱颠了颠,微微龇牙。 这个重量落在她那刚愈合不久的伤口上,应该不是什么好受的事,但凡殷花月像对沈知落那样,朝他撒撒娇,他兴许就狠不下这个心。 然而走了一路,这人丝毫没服软,甚至一脸小心翼翼的模样,将那一包器具护得好好的。 李景允觉得更烦了。 没头苍蝇似的在林子里转了两圈,花月忍不住问:“公子究竟想找什么,不妨说出来,奴婢帮着看看?” 停下步子,李景允背对着她道:“你要是不想找了,就先回去,爷一个人也无妨。” 他说的这是气话,虽然自个儿也不知道在气什么,但心里一团火消不下去,逮着什么就说什么。 可是,身后这人听了,竟当真放下了包袱往回走。 绣鞋踩在枝叶上,传来咯吱的动静,那动静由近及远,没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 第21章 他不如你好 李景允愣在了原地。 他知道殷花月浑身是刺骨头也硬,但他没想到她真的会扔下他自己走了,好歹也算他的近侍,哪有就这样把主子扔在树林里的? 不敢置信地回头看过去,树木丛立,枝叶无声,已经看不见她的影子了。 心里的火烧得更旺,李景允抬步就往回走,打算把这不懂规矩怠慢主子的奴婢抓回来好生打一顿。 可是,往年他来猎场,都是径直上山去的,鲜少在野味居附近逗留。方才情绪上头一阵乱绕,压根没记下来时的路,眼下往回走,没走几步,他就僵住了。 树干长得都一样,四处的花草也没什么特别,该往哪边走? 眯眼看了看,他随便挑了个方向,打算先走出这片林子再看。 结果一走就是半个时辰。 风吹叶响,鸟兽远鸣,李景允看着越来越陌生的树林,脸色逐渐凝重。 这本就不是什么太平地方,暗处潜伏着的野狼野豹已经算棘手,若被些心怀不轨之人抓了单,那可就麻烦了。 正想着,背后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神色一紧,李景允反应极快地甩出袖中软剑,剑身凌厉如银蛇游尾,“刷啦”一声蹿出三尺,横空将飘落的树叶一切为二,翻卷的衣袖带起卷着沙土的风,极为凶猛地朝动静处一指—— 花月背着硕大的包袱,愕然地看着他,鬓边碎发被这扑面而来的杀气吹得飘飞,琥珀色的瞳孔紧缩得如同针尖。 “……” 眼里锋锐摄人的神色一顿,接着如墨潮般褪去。李景允闭眼再睁,满是恼怒地冲她吼:“你是山猫还是野耗子,满地窜不吭声?” 花月怔愣地站着,还有点没回过神,她僵硬地将怀里抱着的一大把东西放在他跟前,又掏出袖口里的油纸包递给他。 李景允满眼疑惑地接住,就见她又掏出了一个油纸包、一张膏药以及一个竹筒。 搬家呢?他万分嫌弃地看着她,余怒未消地打开手里的油纸包。 一包京安堂蜜饯。 墨色的瞳孔滞了滞,汹涌澎湃的怒意终于消退了两分,李景允没好气地道:“拿这个干什么?” “公子心情不好之时常爱吃这东西,奴婢去拿膏药的时候顺手就捎带来了。”她将另一个油纸包也打开递过来,“公子晌午也没吃多少,这个肉干能垫着些。” 伸手接过来,他恼道:“爷是来这林子里吃东西来了?” 花月拍了拍脑门,连忙将那一大捆气根搬过来:“公子是不是在寻这个?” 梁朝人常以榕树气根织网猎物,她割来了好大一捆。 “您先吃会儿东西,茶也在这竹筒里,奴婢会做猎网,待会儿您就能带上山去。”她有条不紊地将事情都安排好,然后拿出了药膏,“劳烦公子伸手。” 李景允下意识地将拿着剑的右手背去身后,手腕一翻,软剑没入袖口。 花月以为他是闹别扭,叹一口气将他的手拉出来,仔细打量虎口上的伤。没什么碎瓷,但也没结好痂,微微一张就能看见血肉。 “这药膏是温御医给的,您尽管放心。”指腹抚着药膏贴在他伤口上,花月拿了白布给他绕了两圈,打了个蝴蝶结。 “真难看。”他嘟囔。 花月温柔地笑了笑:“管用就成。” 火气消了大半,李景允叼了一枚蜜饯,含含糊糊地道:“你为什么还背着这个包袱。” 往自个儿肩上看了一眼,花月无奈:“不是您让背的么?” 他用看傻子的眼神睨着她:“不嫌重?” “嫌。”花月老实地点头,“可要是不背,您不高兴。” 轻哼一声,李景允走过去,伸手将那包袱往下取。花月见状,欣喜地问:“奴婢可以不用背了?” “爷只是看看里头东西坏没坏。”秉着鸭子死了嘴也要硬的原则,他板着脸道,“你不背,难道爷替你背回去不成?” 说是这么说,可回去的路上,这包袱就一直拎在了他手里。花月一边走一边打量,好奇地问:“您还没看完?” 李景允白她一眼:“学不会讨人欢心,还学不会偷懒了?” 眼眸微动,花月思忖片刻,恍然大悟:“您这是消气了?” 懒得回答,李景允加快了步子将她甩开,然而这回身后这人长脑子了,迈着小碎步飞快地追上来,笑道:“奴婢就说,以公子的宽阔胸襟,如何会与下人一般见识。” “你算哪门子的下人?”他嘲弄,“会给主子脸色看,敢跟主子对着干,还能背着主子跟人私会,任意妄为、目中无人,换身衣裳往那鸾轿里一坐,长公主都得给你让位。” 脚步一顿,花月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察觉到不对,李景允也停了步子,余光瞥她一眼,皱眉:“还说不得你了?” “……没有。”轻吸一口气,花月将些微的失态收敛干净,跟上去轻声道,“奴婢没跟人私会,只是……恰好碰见了。” “倒也是,看他护着你那模样,交情应该也不浅。”他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有他那样的靠山,怎么还来将军府吃苦了?” 靠山?花月摇头。 沈知落在想什么没人知道,前朝的大皇子于他恩重如山他尚且能手刃,她这个搭着大皇子乘凉的人又算什么?真靠过去,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回过神来,她弯了弯眉眼:“沈大人不如公子待人好。” “……” 心口堵着的东西不知为何突然一松,李景允轻咳一声,神色稍霁。 “沈大人是京华出了名的容色过人,又窥得天机,受太子宠爱,他那样的人,待人还能不好?” “不好。”花月认真地摇头,“公子虽也叛逆,但嘴硬心软,良善慈悲。沈大人以前在宫里就冷血无情,阴鸷诡诈。” 后头这几个都不是什么好词,可李景允怎么听怎么舒坦,眉目展开,墨眸里也泛起了笑:“哦?人家护着你,你还说人不好?” “他护着我,不过是因为以前有些渊源。”花月斟酌着字句,“也算不得什么情分。” 甚至还有旧账没有清算。 面前这人听着,表情有些古怪,嘴角想往上扬,又努力地往下撇,眼里翻卷着东西,微微泛光。 花月挑眉打量他,还不等看个仔细,这人便飞快地别过了头,粗声粗气地催她:“走快些。” “……是。” 按照先前的安排,众人是该在未时启程,继续往山上走的,可花月与李景允回到野味居的时候,发现人都还在。 “三爷先来楼上歇息吧。”温故知看见他们就招了招手,“要晚些才能动身了。” “怎么?”李景允扫了四周一眼,“出事了?” “哪儿啊。”温故知直摇头,“是大司命的意思,说酉时末上山于太子殿下有利。” “那长公主的仪驾呢?” “早往山上去了。”温故知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她才不会做对太子有利的事。” 李景允莞尔,将东西放了便要上楼。 “两位大人。”有个丫鬟过来行礼,“楼上要看茶,后厨人忙不过来,可否借奴仆一用?” 见他皱眉,那丫鬟立马捧上东宫的腰牌,软声道:“实在是不得已,还请大人体谅。” 扫了腰牌一眼,李景允看向花月,后者点头,顺从地跟着那丫鬟往后院走。 绿色的裙摆在前头摇晃,殷花月走了几步,见身边无人了,才开口道:“还要我帮忙?” 绿裙子转过头来,不忿地道:“万事俱备,你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是看在常大人的份上,给你这个。” 一枚黑乎乎的药丸递了过来,花月挑眉,捏在手里端详片刻。 “别看了,是闭气丸。沈大人已经帮咱们拖延了时辰,等动起手来你就吞了这个,也免得被殃及。” 花月沉了脸,眼神倏地阴晦:“不是说只对那位一个人下手?” “哪顾得上那么多。”绿裙子被她吓了一跳,皱眉嘟囔,“大人说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也没料到今日有这么多人伴驾。” 常归与前朝大皇子乃生死挚友,从魏朝覆灭至今,一直忍辱苟活,就为伺机谋杀当朝太子。周和朔为人谨慎,行刺多回难以得手,此番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要是提前与她知会过,殷花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眼下,她冷笑。 “去跟常大人回话,今日成不了事,让他换个时机。” 绿裙子以为自己听错了,瞪眼看着她:“什么?” 花月没有重复,扭头就走。绿裙子反应过来,快步追上抓住她的手腕:“你想干什么!” “让你去传话,你听不明白?”花月侧头,眼里哪还有半分温软,眉峰凌厉,眼瞳骇人,像一把包得厚实的匕首,突然露出了刀锋。 绿裙子惊得松了手,呆呆地后退了两步,可这一退,背后就抵着了个人。 “我能问问理由吗?” 常归按住绿裙子的肩,从她的头顶看过去,笑着迎上花月的目光。 第22章 儿女情长 “常……常大人。”绿裙子转身,惶恐地行礼。 常归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去旁边守着,一双狭长的凤眼扫向对面的人,似笑非笑:“说好的事,怎么突然就要变卦?” “说好的?”花月冷眼看他,抬手指了指前头的楼阁,“你同我说过要杀尽这一百多人?” 常归笑了,鼻尖里轻轻“嗤”出来一声,袖袍一拂,头上青带随风微扬:“当年观山之乱,死在这儿的魏朝人,也是一百有余,你不心疼宁怀,倒是心疼起凶手来了?” 花月一怔,脑海里飞快闪过那个红衣银甲的影子,眼里锐意顿消。 常归打量着她,眼底有些恨意,又有些嘲弄:“舍不得李家那位公子爷?” 花月想也不想就摇头:“没有。” “我听人说,你最近在他的院子里伺候,似乎有些来往。” “你多想了。”花月垂眼,“没有的事。” 意味深长地转头去看远山,常归负手道:“那位公子确实有些本事,竟能把韩霜从周和朔的手里给救出来,可怜周和朔被人耍得团团转,竟也没怀疑他。” 救的人……是韩霜?花月怔愣,收拢了袖口。 李景允看起来很不喜欢韩霜,言语抵触,见面就避,关系僵硬至此,如何还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想起树林里那人回眸时凌厉无双的眼神,殷花月有些恍惚。 看似亲近,实则她好像一点也不了解他。 “说了这么多,在下也不过是想问问小主缘由。”常归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在下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让小主你忘记故人拿命相护的恩情,转而对仇人心慈手软。不过现在看来,得出的结果也没什么新鲜。” “儿女情长?”他冷笑,“果然是女人会想的东西。” 心里一沉,花月知道不妙,身形霎时后退。常归出手也快,五指如勾,直袭她左肩,花月侧身躲过,翻手与他对掌,知道不敌,借着力道就猛地往前庭跑。 身后的疾风如影而至,吹得她后颈发凉。 “别跑了。”常归的声音如同暗夜鬼魅,带着阴暗潮湿的气息从后头卷上来,“香已经点燃了,你跑回他身边也没用。” 野味居的庭前有一口大鼎,此时已经燃上了三根手腕粗的高香,南风一吹,青紫色的烟卷向阁楼,从窗口蔓延进每一间厢房。偌大的野味居,突然一点人声也难闻,四处安静沉闷,像一座死楼。 花月心急如焚,掩了口鼻就往楼上蹿,一边躲身后的袭击一边想,李景允那么聪明的人,说不定有警觉,只要他还醒着,那…… 还没想完,她抬眼看见二楼茶厅里的景象,瞳孔猛地一缩。 烟雾缭绕,纱帘半垂,李景允躺在茶榻上,双眼紧闭,嘴唇发白,青紫的烟被他的鼻峰分割,曼倦地落在他的脸侧。 常归已经追到了她身后,花月来不及多想,踉跄地扑进厅内,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毫无反应。 一口气憋不住了,她僵硬地拿出绿裙子给的闭气丸含进嘴里,不甘心地看着他。 “不少人说他厉害,如今一看,也不过如此。” 前头再无生路,常归也就放慢了步伐,慢悠悠地跨进门道,“绣花枕头,比不得宁怀半分英姿。” 花月回头,哑声道:“将军府于我们有恩,你凭什么连他也算在账上。” “恩?”常归哈哈大笑,“梁朝覆灭的时候,没有一个魏国人是无辜的,你眼里那点恩情,在我这里什么也不是。” 他的眼珠子晃下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你今日所言,已非我同道之人,沈大人开坛祭祀,还差个祭品” “借你性命一用可好?” 本有两分清秀的人,面容狰狞起来,却与地府恶鬼无异。花月后退半步,知道他是真的动了杀心,不由地浑身发凉,下意识地抓住了榻上那人的手。 十指相扣,温热的掌心令她一怔。她想回头看,但面前这人抽出了匕首,毫不留情地朝她刺了下来。 泛光的刀刃在她瞳孔里放大,凶猛的力道令人牙齿根都泛寒,死亡将至之时,人连躲避的反应都做不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她耳侧越过,带着十足的戾气,在常归腕下狠狠一击。 “啪”地一声,匕首飞砸在地上,花月鬓边碎发被这股风吹起,又缓缓落下。 常归吃痛地捂住手腕,眼眸突然睁大。 这人眼里向来只有痴狂和不屑,这是头一回,花月在里头看见了惊愕。他盯着她身后,像在看什么怪物。 她茫然,还没来得及回头,就感觉头顶一暖,肩头也跟着一重。 李景允恹恹地靠在她身上,烦躁至极地睨着常归:“爷睡得正好,你吵个什么?” 花月:“……” 常归退后两步,显然是没料到他能在灭骨烟里醒过来。眼珠子一转,扭头就跑。 李景允沉了脸,起身就想追,可刚坐直身子,花月就拉住了他的袖口。 “你的账,爷等会再来算。”李景允垂眼,神色不耐,“这个时候还想拦着,那爷待会儿也保不住你。” 花月没松手,反而是蹲下了身子。 李景允无奈,心想自个儿再纵容她也是有限度的,这种大事之下,绝不可能任她胡…… 衣襟突然一紧,身子跟着就往前倾,李景允没个防备,骤然被拉得低下了头,还不等他发怒,唇上突然就是一软。 琥珀色的眸子在他眼前放大,漆黑浓密的睫毛也骤然拉近,他愕然,牙关一松,就有柔软的舌尖闯进来,抵给他半颗东西。 若有若无的玉兰香飘过鼻息,没由来地将人心底勾出两分躁意,李景允只愣了片刻便反客为主,摩挲着她的后颈,将她压向自己。 唇齿厮磨,殷花月仰着头,脖颈的弧度好看极了,白玉一样的肌肤微微泛红,耳垂上有细小的耳洞,没戴东西,看起来柔软又干净。 他下意识地伸手碰了碰。 耳后起了一层颤栗,花月突然回神,猛地推开他,急急喘了两口气:“公子!” 脸侧臊得像要烧起来了,她用手背蹭着嘴角,挪着身子后退两步。 李景允被她推得后仰,撑着茶榻定了定神,没好气地道:“你凑上来的,吼爷做什么。” “我……”花月又恼又羞,舌尖抵着上颚,咬牙,“烟雾有毒,奴婢那是在分您一半药。” 后知后觉地品出嘴里的药味,李景允面不改色地问:“你为什么有解药?” 微微一噎,花月耷拉了眉眼,看起来有些心虚。 他起身,看了一眼早已无人的走廊,扭头佯怒道:“区区一个丫鬟,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奴婢可以解释。”花月不安地道,“这不是奴婢的主意。” “眼下没这个空。”李景允摆手,“你先随我来。” 原先还寂静无声的野味居,突然响起了刀剑碰撞之声,各个厢房里都蹿出了人来,与下头与潮水一般涌来的黑衣人战成一团。 花月跟着李景允到了主厢房,周和朔站在窗边看着下头,身后是沉默的沈知落。 “景允来了?”周和朔回头,“可抓着人了?” 李景允进门就笑:“跟只泥鳅一样,看见了脸,但没能抓住。” 花月站在他背后,指尖冰凉,不敢吭声。 原以为是常归下的天衣无缝的一手好棋,但可惜似乎是反被人算计了。她悄悄抬眼,看向那边站着的人。 沈知落安静地把玩着手里的乾坤卦盘,紫棠色的袍子上星辰闪闪,眉目间却是一片漠然,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一顿,没有回视。 于是花月明白了,问题还是出在他身上。 “还有多少同伙?”周和朔问。 花月一僵,下意识地低头,却听得身前这人道:“都在下头了,来时扫了一眼,只跑了两个。” 周和朔叹息,往太师椅里一坐,深邃的眼里划过一丝厌倦:“殷宁怀也是个了不起的人,都这么多年了,他身边这些人从没放弃过刺杀本宫。总这么防备着,也挺费神。” 思忖片刻,他突然抚掌而笑:“不妨将那人的尸身挖出来,扔出京华。狗见着骨头,一向能追得远,那本宫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厢房里一阵哄笑,花月脑子里“轰”地一声,想也不想地就抓住面前这人的衣裳,想将他拉开,好冲上去冲着周和朔的脸来一拳。她指尖颤得厉害,力气却是很大,像横冲直撞的小牛犊子,眼眶都气得发红。 然而,跟前这人不但没顺着她的力道挪开,反而是侧了身子,将她堵了个严严实实。 “虽说下头那些人打不上来,但这地方究竟不适合久留。”李景允慢条斯理地道,“还是往山上走吧,去得晚了,长公主怕是要将草皮都卷起来带回宫了。” 周和朔想了想,拍案颔首:“起驾吧。” “是。”四周的人应了,开始纷纷往外走。 一群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路线和护卫,声音嘈杂,地方也拥挤,花月觉得脑袋发胀,耳边一阵阵的嗡鸣,身子也被推撞了好几下。 踉跄之中,有人伸手将她拉过去护在了双臂之间,顿时嘈杂远离,白雾渐清。 花月抬头,正好看见李景允低下来的薄唇。 “走什么神?”他没好气地道,“跟爷坐马车上山,爷有的是话要问你。” 第23章 我逗你玩呢 帘子落下,腥风血雨的野味居霎时被隔绝在外,宝盖华车纷纷转动轱辘,一排排地往山上猎场而去。 花月跪坐在李景允身侧,脸侧还有些余热未消,她抿着唇偷摸打量身边这人,也不敢细看,余光闪闪烁烁,心虚得很。 “说吧。”李景允晃着手里的折扇,眼尾扫过来,意味深长,“哪个庙里来的大佛啊,竟有胆子对东宫下手。” 眉梢耷拉下去,她揉着袖口低声道:“公子不也瞧见了,奴婢也差点为人所害,与他并非同伙。” “可你认识那人。” “都是宫里出来的,怎会不认识。”她含糊地说着,仔细回忆了当时常归的话,睫毛眨了眨,“也就是认识。” 李景允笑了,身子往软枕上一靠,玉扇在指间打了两个旋儿:“常归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宫里人啊,前朝大皇子身边宠臣,常住东宫的谋客,与他光是认识,就足够让爷把你交去东宫领赏钱了。” 心里一沉,花月微慌。 这人神态慵懒,像是在与她话家常一般,压根看不出来在想什么。他在周和朔面前分明只说记得脸,可眼下看来,竟是认识常归的。 “哑巴了?”他挑眉,“要送去殿下跟前,才说得来话?” “不是。”花月飞快地摇头,挣扎片刻,一狠心一咬牙,闭眼道,“实不相瞒,奴婢早先伺候过常大人。” 李景允一顿,墨眸半眯:“怎么个伺候法儿?” “就是端茶送水。”她道,“奴婢因此经常出入东宫,故而与沈大人也算熟悉,这才有了先前沈大人那几句话。” 神色微动,李景允捏了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心:“梁朝的人——那观山一乱之后,你主子都逃了,你怎么还在宫里?” 伸手掐了一把自个儿大腿,花月的神情顿时凄楚:“主子遁逃,也不曾带上奴婢,奴婢一介宫女,也没别的营生,就继续在宫里伺候,后来宫人调度,奴婢就来了将军府。” 好像也说得通,李景允点头:“那今日是怎么回事?” 沉沉地叹了口气,花月满眼唏嘘,摇头道:“常大人对大皇子极为忠诚,大皇子死于太子殿下手里,他自然是要来复仇的。他不知如何得知奴婢也在此处,便来要奴婢协他刺杀东宫,奴婢不肯,便被他追杀。” “之后的事,公子也就知道了。” 眼下泛了一层浅泪,眉弯也像是被愁苦压垮,她抬眼看他,无辜又委屈:“奴婢虽是梁朝人,却没做任何伤害公子之事,还请公子明鉴。” 车轮在石头路上碾得吱呀作响,车厢轻晃,将她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晃得更加虚软,她手撑着座沿,贝齿轻咬,泪光潋滟,真真是我见犹怜。 如果当日没在栖凤楼见过她这副模样,他定然是要心软。 李景允轻笑,折扇朝手腕的方向一收,伸出指尖碰了碰她发红的耳垂。 “殷掌事厉害啊,深知过刚易折、过慧易夭,朝人示起弱来驾轻就熟。”轻叹一口气,他凑近她些,指腹从耳垂划到她的下颔,微微往上一挑,“可你是个什么性子,爷还能不清楚?” 蒙得过一无所知的周和朔,还能骗得了朝夕相处的公子爷? 花月一僵,脸上闪过一瞬的懊恼,接着神态就慢慢恢复了清冷,柳眉回直,嘴角也重新平成一条线。 李景允左右看了看,满意地点头:“还是这样顺眼。” “奴婢没撒谎。”她淡声道,“公子若愿意去查,宫里也许还能有奴婢的籍贯和名碟。” 李景允哼笑:“爷查那个做什么,爷就想知道你是不是个隐患,留在将军府,会不会祸害爷的家人。” 这回答有些令她意外,花月不由地看他一眼,然后摇头:“不会,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做伤害夫人之事。” 李景允无奈地睨她一眼:“就那么喜欢夫人?” “是。”回答这个,花月耳垂不红了,挺直了腰杆道,“夫人是世上最好的人。” 朝着车顶翻了个白眼,李景允闷声道:“就算你这么说,爷也还是不放心,与其留个祸害在身边,不如早些除了,也免夜长梦多。” 脸色一白,花月抬眼看他,想从他脸上看见两分玩笑之意。可是没有,他说得很正经,墨色的眼眸里满是思量,像是在想如何除她才能不留痕迹。 “……公子。”她皱眉,“留着奴婢,怎么也比卖了有用。” “哦?”李景允不以为然,“你除了在爷跟前添堵,还能有什么用?” “遇见险境,奴婢愿意分您半条命。”她握紧了手,眼神灼灼,“如同今日一般。” “今日?”食指抚过唇瓣,他哼笑,“你倒是真敢说,不是应了夫人的吩咐,要撮合爷与那韩家小姐的婚事?趁人之危、趁火打劫,殷掌事这算不算监守自盗?” “回公子,情况紧急、情非得已,不算。”她眼里毫无愧色,说得正气凛然。 李景允褪了笑意。 他平静地看着她,良久,一字一顿地重复:“情非得已。” 面前这人移开了目光,白皙的脖颈上拧出一根筋来。 他打量片刻,轻声问:“时至今日,若再有鸳鸯佩让爷拿去送给韩霜,你还会系在爷腰上?” “会。”她毫不犹豫地点头。 眼里的光骤然黯淡,李景允抬着下巴睨着她,半晌之后,嗤笑出声:“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奴才啊。” “多谢公子夸奖。”花月朝他行礼,双手交叠在腹前,头磕下去,几近膝盖,“奴婢绝不会背叛主子。” 车厢里安静下来,有些发闷,花月盯着自己裙摆上的纹路走了会儿神,然后开口问:“奴婢可以退下了吗?” 座上的人没吭声,她等了片刻,开始不着痕迹地往车外挪,挪了许久,才终于到了门口。 可是,手碰到车帘刚掀开一条缝,花月就突然觉得腰上一紧。 有人伸长了手,倏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捞。 “咚——” 车壁一声闷响,吓得外头的马夫连忙询问:“公子,您没事吧?” “没事。”肩背抵着车壁,李景允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垂眼去看怀里这人。 他的袍子宽大,衣袖一抬就能埋住她半个身子,这人显然是吓懵了,从他的衣料间伸出脑袋来,薄唇微张、小脸发白,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她扭过脸来看他,下意识地去掰他箍着她腰的手。 李景允收拢了手臂,曼声问:“若是我不喜欢鸳鸯佩,你也会系?” 殷花月皱眉,用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当然会,公子就没有喜欢的东西,若都不系,那还得了。” “那要是你不喜欢呢?” 花月怔愣,有一瞬间的失神,不过很快就垂了眼眸,硬着语气道:“奴婢不会不喜……” “你会。” “……” 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花月别开脸,恼怒地继续去掰他的手:“说不会就不会,奴婢会恪守做下人的本分,以后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不是说下次遇险,也会分爷半条命?”他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唏嘘地眯眼,“原来是骗人的。” “又不是回回都得……”她咬牙,气得脖颈同脸一起红了,“公子说这些浑话做什么。” 捻起她鬓边碎发打了个卷儿,李景允突然低了眉眼,嗓音暗哑地道:“爷说这么大半天,就想得你一句偏爱,几字尔尔,有那么难吗。” 心里一跳,花月呼吸一窒。 她下意识地平视前方,只能看见晃荡的车帘,视线模糊,其余的感官倒是异常敏锐,身子被他拥着,能感受到他隔着衣料传来的温热,稍稍侧头,还能闻见他身上的檀香气息。 平时闻惯了的味道,眼下嗅来却觉得有些发昏。 耳后的声音不断传来,温热又低沉:“爷没让你赔八骏图,也没罚你以下犯上,在一起也这么久了,你背后每一个疤长什么样子爷都记得清楚。” “亲近至此,你却总不肯说实话。” 他苦恼地叹了口气:“果然是冷血无情的殷掌事。” 心头塌下去了一块,连带着指尖都抽了抽,殷花月抿紧了唇,倔强地想抵抗这股子不受控的情绪,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的练兵场。 生花的长矛狠劈于剑锋之上,火花四溅,金鸣震耳。那人就那么背光而立,手里红缨似火,眼神凌厉摄人,袖袍一卷黄沙,尖锐的矛头堪堪停在秦生喉前半寸。 漂亮得不像话。 后来殷花月在梦里见过这个画面很多次,可每一次,她都只敢站在人群里看着,在他转过身来的一瞬间,飞快地收敛自己的眼神。 胸前起伏,花月喘了一口气。 挣扎良久,她终于是伸出手,轻颤着抓住了他的衣袖。 “我……”喉头发紧,她艰涩地张开嘴,“我有……有情。” 这是她能说的最直白的话了,花掉了她浑身的勇气,说得额上出了一层细汗。 然而,身后这人听了,竟是笑出了声。 “结巴了?”他松开她,眼里尽是得逞之后的灿烂,“谁能想到巧舌如簧的殷掌事,竟也有舌头捋不直的一天呐!” 第24章 先生的客人 绣着花鸟的车帘被风掀开一条缝,殷花月僵着身子坐着,被凉气扑了个满脸满身,眼里的光渐渐散去,脸上的燥热也慢慢褪了个干净。 身后的人仍旧在笑,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稀罕事一般,欺身道:“你有什么情,倒是说个清楚。” “……” 心里的躁动和慌乱都消散无踪,花月抿唇,自嘲地闭了闭眼。什么烈火骄阳,什么长枪英姿,那哪是一个下人该想的东西。 别说李景允,眼下反应过来,她自己都觉得离谱,逗弄两句就当真,还跟个傻子似的结巴脸红,若不是他笑出了声,她还真就…… 胸口里装着的东西不断下沉,花月深吸一口气,撑着座弦站了起来。 怀里一空,李景允抬眼:“哎,话还没说完,要去哪儿?” 面前这人没答,朝他行了个礼,转身就退出了车厢。 笑意一僵,李景允跟着掀开车帘:“喂。” 花月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后头的奴仆队伍里走,她背脊挺得笔直,水色的裙摆被风吹得扬起,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某一辆马车后头。 “哪儿那么大脾气啊……”李景允嘟囔。 一路的山石,走得快了容易崴脚,可殷花月愣是没放缓步子,像是跟谁犟气一般,崴了也继续走,脸上清寒如冰,眼里也没半分温度,看得迎面而来的奴仆下意识地往旁边避让。 沈知落半倚在车门边,安静地看着她走过来。 打听消息的人回禀说,将军府上的这个掌事温和乖顺,对谁都是一张笑脸。可他似乎总遇见她发脾气的时候,横眉怒目,浑身是刺。 她从他车边经过,似乎没看见他,径直就要走。 沈知落轻笑,伸出手去,将她抱起来往车厢里一卷。 这动作虽然突然,但他自认轻柔,没伤着她,也没磕着碰着。 然而,殷花月反手就给了他一肘子,力气极大,活生生像是想将他腹上捅出一个窟窿。他吃痛闷哼,刚抓住她的手肘,另一只手又狠狠朝他脖颈上劈下来。 沈知落脸色发青。 “小主。”他道,“是我。” 殷花月回眸,眼神冰冷得不像话:“有事?” 微微一噎,沈知落将她扶稳放到软座上,无奈地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太子早有戒备,只能说是常归送羊入虎口,并非在下执意背叛。” 花月面无表情地抬眼:“你与常归是同僚,我又不是,他生死都与我无关,何必同我解释。” “那宁怀呢?”沈知落定定地看着她,“宁怀与你,也无关吗?” 眼里神色一僵,接着就有暗色翻涌上来,花月回视着面前这人,倏地嗤笑出声:“沈大人,您别提这人为好,好端端的名字从您嘴里吐出来,听着怪恶心的。” “……” 沈知落怔愣了片刻,浅紫的眼眸里情绪万千,似恨似怨,似恼似疲。 沉默半晌之后,他低声道:“我找你,就是要说他的事。” 花月骤然抬眼。 手指摩挲着衣袖上的星辰绣纹,他低眉看着,突然有些憔悴:“大皇子死后,尸骨被焚,连同一些随身物件,一起被埋在了观山之顶,地方隐蔽,本是不该为人所知。” “但是不巧,他入土之处的那棵松树长了五年,枝繁叶茂,形态上乘,被猎场看守人挖去贩卖。松树没了,下头的东西稍有不慎,就会重现人世。” “这次春猎,得找机会将那地方填上,亦或是……把重要的东西带走。” 思绪有些飘远,沈知落轻声道:“原以为你不在了,这件事只有我能做,可眼下你竟然也来了,既然如此,总要与你商议。” 花月皱眉听完,戒备地道:“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挪点东西还要亲自动手不成?” 面前这人轻笑起来,身子一动,袍子上的星辰粼粼泛光:“观山是皇家的猎场,除了春秋开猎之时,皆有重兵封山,无令不得出入。” “怎么说都是我扬名天下之地,若是轻易派人来挖东西,太子殿下还不得起疑心?” 后半句话是他的自嘲,花月听着,眼里神色复杂起来。 几年前的梁魏之乱,梁朝皇子周和朔生擒大魏皇子殷宁怀于观山,殷宁怀写降书,叛国通敌,令京华城门大开,百姓遭难,后来有所悔悟,却被身边近臣沈知落所弑,尸骨无存。 那一年,大魏山河破碎,皇子为千夫所指,而沈知落,因为转投周和朔门下,逃过一劫,继续享着荣华富贵,也背上了叛徒之名。 这是她知道的事情。 可是,眼下再见沈知落,她发现有些不对劲。殷宁怀要当真是沈知落杀的,哪里还能留下什么随身物件,早被他一并交给了周和朔才是。见着她,也不用激动和开心,将她卷起来往周和朔面前一交,又是一等的功劳。 眼下这般,图个什么? 察觉到她的困惑,沈知落弯了弯眼:“小主现在看我的眼神,像极了十年之前。” 十年前的她个子还不到他的腰腹,梳着两个螺髻,髻上系着银铃,朝他一仰头,叮当作响。她爱极了绕着他转圈,总是将他拖拽在地的长袍抱起来顶在脑门上,满眼困惑地问他:“国师,什么是命数?” “国师,为什么我不能离开西宫?” “国师,什么是小主?” 天真无邪的孩子,不高兴了就哭,高兴了就笑,声音脆如银铃,能洒满半个禁宫。 然而现在…… 这人听了他的话,神色有些微松动,像是忆起了些什么,可只片刻,就重新变得冷硬:“谁都不会一直活在过去。” 沈知落收回目光,摩挲着手里的乾坤罗盘,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拿出一张图纸塞进她的手里,想了想,还是开口叮嘱:“李家三公子不是什么好人,你仔细防备些。” 捏着图纸的手一僵,花月觉得有些狼狈,微恼道:“我心里清楚。” “你若当真清楚,就不会如此烦躁了。”伸手揉了揉被她打得发疼的小腹,沈知落摇头,“打从你出生之时我便算过,你今生命无桃花,是孤老之相,若强行违背天命,只会落个惨淡下场。” 手指收紧,花月不悦地抬眼:“大人有给自己算过命吗?” 沈知落摇头:“此乃天机,不可窥也。” “我看你是不愿意窥。”她收了图纸,寒声道,“开口便定人孤老一生,半分余地也不给,白叫人没了念想,无望等死,此等无情无义之举,你哪里会用在自己身上。” 微微一怔,他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花月扯了扯嘴角,满眼讥诮,“从我出生开始你便说我不吉,再大些断我祸国,后来我终于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你又说我命无桃花,注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错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沈知落张了张嘴,有些无措。他伸手想碰一碰她的发髻,这人却飞快地躲开,挪着身子离他更远,一双眼恼恨地瞪着他。 手指慢慢收拢,沈知落垂眸,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更苍白了两分。 “你怨我?” 花月轻笑:“我哪里敢怨你?你能窥天命,告诫我等凡人一二,是为恩赐,我没早晚三柱香将您供奉都算不敬,还敢不识抬举不成?” “要不您连我会什么时候死也一并说了,好让我提前准备棺材进去躺着,也免得落个死无全尸、坟都没一个的下场,那才惨淡呢。” 她说得讽意十足,一字一句都像带着针似的,扎得人生疼。沈知落咳嗽起来,宽大的袖子遮了半张脸,咳得眼眶发红。 花月冷眼看着他,还想再挤兑两句,可嘴唇动了动,终究是闭上了。 到底是看着她长大的人,再狠再绝,也是她最后的亲人了。 闷闷地吐了口气,花月扭头想去掀帘子下车,可刚伸手,沈知落就抓住了她。 他还在咳嗽,眉头皱得死紧,一双眼看着她,重重地摇了摇头。 花月不解,刚想说难道还不让她走了,结果就感觉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似乎来了很多人,脚步声凌乱,可片刻之后,声音齐齐断在了车辕边。 “先生。”周和朔恭敬地朝车厢拱手,“我有一事不解,可否请先生指点?” “……”花月傻眼了。 沈知落显然也没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过来,脸色有些难看,一边咳嗽一边道:“殿下,微臣身体欠佳,恐怕说不了什么。” 周和朔失望地收了手,想了想,扭头就要招呼李景允往回走,结果刚要转身,他余光一瞥,瞧见了一抹水色。 沈知落向来多穿紫棠,水色罗裙的裙摆,怎么看也不该是他身上的。 微微眯眼,他停下了步子,慢条斯理地问:“先生还有别的客人?” 殷花月浑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她下意识地往里缩了缩,却不料腰上突然一紧。 水色的衣摆消失了,里头的人没有回话。 周和朔不悦,伸手捏住了车帘:“先生曾允过,绝不对本宫撒谎,眼下来看,似乎食言了。” 帘子掀开,里头藏着的人无处遁形,他刚张口要斥,眼眸一抬,却是怔愣在了当场。 娇小的女娥依偎在紫棠色的星辰袍里,衣衫松垮,姿势亲昵,她抬头看着沈知落,眼里隐有泪光,端的是水波潋滟,娇嗔动人。 沈知落大袖一抬,将她整个人遮住,又急又羞:“殿下!” “……”周和朔张大了嘴。 不止他,身后的随从和内臣都惊愕地瞪圆了眼,谁都没想到看淡红尘的大司命会在车里玩这么一出,都想去看他的表情。 然而,李景允抬眼看的是他怀里的人。 墨瞳扫过罗裙,落在那浅青色的腰带上,他一顿,目光陡然阴沉。 第25章 玩物 车帘被人飞快地按下了,甭管是紫棠的袍子还是水红的罗裙,统统都遮盖在了后头。 众人咳嗽的咳嗽,望天的望天,都当什么也没看见。周和朔合拢了嘴,转身若无其事地道:“既然有客人在,那咱们也不好多打扰。” “是啊是啊,还是回车上饮茶听曲儿。”随从附和,连忙替他开路。 周和朔颔首走了两步,又往旁边看了一眼:“景允?” 李景允还站在车辕边,似乎在走神,听见喊声,他动了动,却没回头:“我就不去了,还要继续找人。” 周和朔也不强求,只笑道:“有什么需要吩咐他们一声。” “多谢殿下。”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了,李景允盯着车帘看了半晌,不耐烦地道:“还不给爷滚出来?” 帘子颤了颤,接着就有一只小爪子伸出来,犹犹豫豫地抓住帘边儿。 花月伸出半个脑袋,皱眉看他一眼,吸了吸鼻子:“您怎么在这儿?” 听听,问得多理直气壮啊,活像来错地方的人是他。 李景允气笑了:“爷要是不在这儿,哪儿能知道你这么能耐啊,府上那‘光宗耀祖’的匾额就不该挂在祠堂,该挂在你脑门上。” 花月:“……” 车帘被掀得大开,沈知落沉着脸看向他:“三公子。” “哟,沈大人。”李景允皮笑肉不笑,“身子不好就多歇着,怎么老惦记别人家的丫鬟?” “三公子也说,她只是丫鬟。”沈知落眼皮微抬,“既只是个丫鬟,您又何必动怒。” “别说丫鬟,就算是一条狗。”舔了舔后槽牙,他勾唇,“只要是我养的,就没道理对着别人摇尾巴。” 沈知落气乐了,抬袖扶额:“狗卖不卖?” “不卖。”他将人扯过去,低下身捏着她的爪子朝他挥了挥,“回见您嘞。” 殷花月恨不得咬他一口。 沈知落还想再说,李景允已经拉过人往回走了,花月水色的裙摆一扬,在空中划了道弧,飞花似的随着人而去。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若有所思。 手腕被拽得生疼,一路跌跌撞撞的,花月抬头看向前面这人,忍不住道:“奴婢认得路。” “你认得哪条路?”李景允头也不回,“是去小树林的路,还是去人家马车的路?” “公子。”花月觉得好笑,“奴婢所作所为,并未违背将军府的规矩。” “那倒是。”他无不嘲讽地道,“毕竟将军府也没不要脸到将不许人白日苟且的规矩写在明面上。” “……”脸色有些难看,花月张了嘴又合上,抿唇低头。 她如今算是看清了,要指望李景允嘴里吐出什么好话,那还不如去旺福嘴里挖象牙,话说得再难听,她当奴婢的,也只能受着。 背后听不见什么响动,李景允反而更来气:“怎么,觉得爷说得不对?” “没有。”花月顺从地道,“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行啊。”他甩开她的手,哼笑,“你这是认了自个儿是狗?” 抬头看他一眼,花月平静地道:“汪。” 牙齿磋磨,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李景允勉强维持住笑意:“那爷说你与人苟且,你也认?” 花月交叠好双手,姿态恭敬地朝他躬身:“奴婢认。” 李景允要气死了。 他活了二十年,从来都是把别人气个半死,头一回被个小丫头片子气得头昏眼花,差点没站稳。 上回还知道狡辩呢,还知道说他比沈知落好呢,眼下倒是好,破罐子破摔,一副反正他拿她没办法的模样,看着就火大。 “你图个什么?”他烦躁极了,“京华男儿何止千万,你想嫁人,有的是好人家给你挑,何必要做那不知廉耻的勾当。” 花月也跟着寻思了一番,然后道:“就图奴婢喜欢吧。” “喜……”李景允抹了把脸,“你是眼睛瞎了还是怎么的,能喜欢个绣花枕头?沈知落除了皮相好看,还有哪里讨人喜欢?” 花月越说倒是越从容了:“皮相好看就够了,反正要别的也没用。” 有眼无珠、鼠目寸光、不知好歹! 李景允转身就走,步伐跨得极大,衣摆都甩得生风,身后这人倒是跟了上来,碎步款款,却没再开口多说半句话。 回到车上坐下,他抬眼看着跟进来的人,冷声道:“还跟着我干什么,回去找你风华绝代的沈大人不好?” 花月温和地在他身边跪坐,低头道:“回公子,马上要到猎场了,按照夫人的吩咐,这个您还是先拿好。” 周和朔上次还给她的白玉鸳鸯佩,被她重新穿了红绳,妥帖地放在了锦盒里,眼下打开来捧到他眼前,华美依旧。 又是这个东西。 李景允面无表情地看着,眼里墨色幽暗,片刻之后,他用指尖勾起丝绳:“上回爷问过你,若爷不喜欢,你还会不会系。” 鸳鸯佩摇晃到她眼前,他透过上头镂空的缺口看过去。 花月恭顺地颔着首,琥珀色的眸子里半点感情也没有,伸出双手将玉佩接了,食指勾过他的腰带,将丝绳往里一带,再用拇指穿过,往鸳鸯半佩上一套。 “好玉做良配,美眷添福喜,祝公子马到功成。” 她抬头再拜,福礼做了个周全。 先前还会红着脸吞吞吐吐,去了一趟人家的马车,回来就是这副虚伪至极的表情,李景允半阖了眼看着,眼底戾气陡生。 花月跪得正好,冷不防就被人拉了一把,这回她熟练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给人一肘子。 李景允的反应怎么也比沈知落快,她刚用力就被他出手按住,手腕被交叠,他一只手就将她捏了个动弹不得。 “怎么,他抱你就无妨,爷抱你还要挨打?”他欺身过来,伸手捏了她的下颔,“公平何在?” 花月试图挣扎,可只尝试了一下就放弃了,任由他抱着:“沈大人动手也会挨打,公平得很。” “是吗。”李景允嗤笑,“爷看着你倒是高兴得很,依偎在人家怀里,动也不动。” 那个关头,要怎么动?沈知落突然拉她过去,她都没来得及反应,鼻子还撞在了他的肩骨上,疼得眼泪都出来了,等她反应过来,沈知落已经抬袖将她挡住。 周和朔是见过她的,知道她是将军府的人,她若还跳出去露脸,那不就是个二傻子么,就连这位公子估摸着也会受牵连。 心里直嘀咕,花月也不想与他争辩,毫无生气地道:“是,奴婢高兴。” 掐着她手腕的力道陡然收紧,面前这人离她更近了些,近得她都能看见他眼底跳着的火气。 打量两眼,花月觉得好笑:“奴婢于公子而言,不过是车前马卒,手中玩物,公子又何必为这些小事着急上火。” “玩物。”李景允冷了眼神,“你见过给玩物上药喂食的?真正的玩物,坏了就扔,哪还有往回捡的。” 花月想了想:“也不一定,您那把珍藏的佩剑坏了也没扔,还时常擦拭呢。” “……” 气得要疯了,李景允张口,将人捞回来就狠狠地咬在了她的侧颈上,雪白的獠牙抵着细腻的皮肉,一咬就陷下几个窝。 始料未及,花月“啊”地痛呼出声,想退后,却被他擒着手搂着肩背压了个死紧。 “你……你松口!”她慌了,全力挣扎,“要杀要剐也来个痛快的,脖子破了流血都要流半个时辰!” 李景允置若罔闻,一双墨瞳阴阴沉沉,兀自叼着她脖子不放。 这才是只狗吧?花月哭丧着脸,正经主子哪有咬人脖子的,咬一处还嫌不解气,换了左边接着咬。温热濡湿的气息喷洒在颈间,又痒又麻。 她动弹不得,也看不见自己脖颈流血了没,心里慌得没个底。 “他方才,也是与你这般亲近?”李景允松口,垂眼看着自己的杰作,漫不经心地问。 花月连忙摇头:“没有。” “那是怎么样的?”指腹拂过牙印,轻轻刮了刮她的耳垂,“你倒是说说,往哪儿下的蛊,爷也试试。” 花月觉得好笑:“公子何必非要计较这个,奴婢区区下人,眼光未必有多上乘,说一句沈大人好看,公子也未必就是比他差,放眼整个京华,仰慕公子的人少说千百,公子实在不必斗气。” 不说还好,一说他又露出了獠牙。京华千百人都知道他好,凭什么身边的狗反而瞎了眼了,要看上别人美色,还要因为别人同他呛声。 花月一看就知道他又要咬人,连忙道:“公子,马上要到猎场了,韩小姐就在前头,您好歹收敛些,别叫人误会了去。” “误会什么?”他抬了抬眼皮。 “自然是误会公子风流多情,与身边丫鬟都有染。”花月皱眉,“还未娶妻就先传这些风声,对您没什么好处。” 李景允恍然大悟,点了点头:“有道理,爷不能让人误会。” 心头一松,花月正想缓口气,结果就听得他下一句道:“要染就真染了,也好不白背骂名。” 殷花月:“……” 先前他调戏逗趣,她还会脸红心跳,惴惴不安,可如今他话说得再过分,花月也只当他在玩笑,无奈地道:“还请公子放奴婢一条生路。” “跟着爷吃香的喝辣的,怎么就不是生路了?” 花月轻笑,垂眼问他:“公子可还记得奴婢背上的伤怎么来的?” 脸上的放肆之意一点点收敛,李景允抿唇,略微有些暴躁:“先前是爷没防备,往后不会了。” “奴婢更希望没有往后。”她挣了半晌,终于是挣开了他的桎梏,揉了揉手腕道,“公子若是开口,自然有大把的人愿意陪您逢场作戏,可奴婢的命只有一条,奴婢很惜命,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手里一空,怀里也是一凉,李景允迟缓地拂了拂衣袖,纳闷:“为什么是逢场作戏?” 花月一顿,跟着就笑出了声:“那换做逢迎示好也成,没差,公子爱用哪个词便用哪个。” 她整理好裙摆,朝他屈膝:“奴婢会准备好其他东西,待会儿到了地方,还请公子赏脸。” 李景允沉默。 她脖子上的牙印很深,没流血,但一时半会儿都消不下去,换做旁人,肯定会在意一二的,不说多娇羞,脸红一下是必然的。 可是殷花月没有,她掏出箱子里的小铜镜看了一眼,神色很平静,仿佛只是被狗咬了一口,顺手就拿一条白布来顺裹上了。 李景允想不明白,是他话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姿势不够亲昵,为什么他养的狗会是这个反应? 天色渐暗,夜幕笼罩天际之时,太子一行人终于抵达了猎场。 花月提了一盏琉璃灯在前头引路,李景允跟在后头,一双眼里依旧充满困惑。 “前些时候夫人替您送了回礼去韩府,是一只玛瑙手镯,韩小姐要是提起,您敷衍也好,别说不知道。” “用膳的地方在楼上,上头只有您与韩家小姐,奴婢随他们一起回避,公子若有别的吩咐,开窗喊一声便是。” 站在楼梯边上,她转身将灯塞给他,认真地道:“别太早离席。” 烛火照在琉璃上,透出来的光有些晃眼,李景允迟疑地伸手接过,这人却转身就走了。 步伐轻快,一点留恋都没有。 花月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好不容易在厨房里拿了个馒头,哪儿还顾得上别的,将任务完成了就躲去楼下啃,两只手抱着白生生的面皮,啃得又快又仔细。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给她递了杯水。 “多谢。”花月接过来要喝,余光往旁边看了一眼。 不看还好,一看她就不敢再斜那杯子了,尴尬地停住手,笑道:“是你啊。” 先前在韩府来替他们开门的那个小丫鬟,依旧笑得甜甜的,轻声同她道:“姐姐,我叫别枝。” 花月笑得有些发虚:“是韩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别枝摇头,轻叹又笑:“这已经是小姐最高兴的时候了,自是不会想要旁人打扰,你我能躲在这儿,偷上许久的懒。” 花月跟着点头,端着一杯水,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姐姐别怕。”别枝歪着脑袋道,“水里没毒。” 那谁知道真没假没啊,花月笑了笑,没动。 别枝抿唇,双手搭着膝盖,低声道:“咱家小姐挺幸运,一出生就得了长公主青睐,有长公主撑腰,没人敢欺负她。可是,她也挺可怜,每次长公主的雷霆手段,到后来都会让她背上恶毒之名。” “姐姐是景允公子身边的人,小姐讨好都来不及,又怎么会想着害姐姐。” 花月听得挑眉,想起上回韩霜来东院说的话,恍然:“你的意思是,你家小姐未曾生过我的气?” “姐姐是景允公子的宠奴,将来也是要与小姐朝夕相处的,她生你的气做什么?至多不过气公子绝情。”别枝唏嘘,“小姐与景允公子认识好多年了呢,先前两人关系也挺好,可后来,公子误会了一些事,就冷落小姐至今。” “姐姐若能帮帮忙,那将来小姐过府,想必也不会薄待于你。” 花月来了兴致,随手将杯子放下,问她:“他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别枝面露难色,犹豫片刻道:“具体如何,我一个丫鬟也不清楚,听说是景允公子吃了没由来的醋,故意冷落我家小姐,没人给台阶下,他也就一直没低头。” 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别枝拉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好姐姐,你一定肯帮忙的吧?” 花月跟着她一起笑,笑得比她还甜:“肯的呀,要我怎么帮?” “这个简单。”别枝道,“眼下他们缺的就是互相了解和亲近,姐姐且将景允公子的喜好和起居习惯说与我听,我再想法子让小姐对症下药。” “喜好么……”花月盯着她的手看了看,微笑,“也没什么特别的,偶尔爱吃蜜饯。” “那起居呢?”别枝凑过脑袋来,“公子平时都在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归府?” “这个每日都有不同。” 别枝想了想,笑道:“那怪不得四月初九的那日,我家小姐去寻,公子却恰好不在府上。” 四月初九?花月不动声色地抬眼,正撞见别枝的视线。别枝的眼睛颜色很浅,静静地盯着她,眼里带着打量和些许试探。 心思微动,花月含笑便道:“你记茬了,那日公子未曾出门,也没收到什么拜帖。” 别枝一愣,连忙掌嘴:“是我记性不好,那许是别的日子。” 她也没计较这错漏,只突然伸手揉了揉肚子:“哎……” “怎么了?”别枝连忙扶住她。 “刚吃的馒头好像有点馊。”她皱了脸,龇牙咧嘴地道,“你先守着,我去去就回。” “好,姐姐慢点。”别枝朝她摆手。 花月起身往茅房走,一离开身后那人的视线,脸色就恢复了正常。 先前看见韩霜,她是真信这姑娘喜欢李景允,可眼下这小丫头三言两语的,她倒是觉得不对劲了。 打听喜好也好,起居也罢,都还算正常,可套她的话算什么? 四月初九那天,她被太子抓去了栖凤楼,李景允应该也在那附近,虽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不能往外说,尤其是不能给一个手上半点茧子也没有的下人说。 回头看一眼那亮着灯的二楼,花月摸了摸下巴。 这天晚上的宴席进行得很顺利,李景允出来的时候脸上没什么表情,花月看了一眼韩霜,发现她也没哭,那起码过程不算太惨。 李景允瞧着兴致不高,瞥她一眼,将琉璃灯还给了她,然后回去倒头就睡。 第二天就是“开山头”的日子,一般来说由地位最高的人将笼子里的兔子射杀,之后众人就可以开猎,可是今年有所不同。 长公主和太子殿下一同到了猎场,若论尊卑,那自然是太子高上一头,可论长幼,却该是长公主为先,两边颇有较劲之意,以至于这山头许久也没开起来。 最后长公主竟是娇笑着道:“听闻李家府上的公子箭法卓绝,百步穿杨,不如让他来开好了。” 这提议有些荒谬,可难得的是,周和朔也点了头:“景允,还不多谢长公主赏识?” 李景允出列,刚要行礼,长公主就掩唇笑道:“你可是霜儿未来的夫婿,一家人,行什么礼啊,免了吧。” 周和朔不屑:“李府与韩府什么时候定的亲事,本宫怎么没听说。” “皇弟消息不灵通,这姻缘之事,还是女儿家知道得清楚。”长公主摸着尾指上的护甲,抬着下巴道,“霜儿知书识礼,李家公子文武双全,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李家夫人也点了头呢。” “可本宫怎么听说,景允近日独宠一人,府里什么好的东西都往那人房里堆了。”周和朔摇头,“婚姻大事,还是要你情我愿来得好,强扭的瓜有什么甜头?” 花月站在李景允后头,越听冷汗越冒。 这怎么两位官家还吵起来了?吵就算了,方向还越来越歪,公子爷在府上有什么独宠的人,她怎么不知道? “殿下。”沈知落突然开口,“吉时要过了。” 周和朔回神,摆了摆衣袖:“景允,开吧。” “是。” 带着翎毛的长箭又快又准地射中了笼中白兔,栅栏一开,贵族子弟纷纷吆喝起来,策马就往山上冲。 花月面带微笑地看着,将背篓和榕网都递给后头的八斗,以便他跟着去捡公子射下的猎物。 然而,李景允收回弓,竟直接开口道:“你随我去。” 花月一愣,左右看看,不太确定地道:“公子,奴婢去?” “嗯。” “奴婢一介女流。”她皱眉比划,“未必有八斗力气大。” “爷就要你去。”李景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怎么,不乐意?” 花月摇头,将榕网往身后一背,朝他笑了笑。可刚打算跟他走,就觉得后脑勺没由来地一凉。 她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就见猎场上龙旗烈烈,长公主坐在龙旗之中把玩着手指,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心里咯噔一声,花月僵硬地道,“奴婢要是说不乐意,眼下还能不去么?” 顺着她的视线,李景允看见了场边站着的沈知落,那人捏着乾坤盘,正目光深邃地望着殷花月的方向,似忧似虑,欲语还休。 “想留下来同人私会?”眼神冰凉,李景允替她理了理肩上的网,贴近她低声道,“做梦。” 第26章 大皇子的遗物 花月觉得李景允可能是误会了什么,她只是怕又被长公主看进了眼里,没什么好下场,但这人明显没想到这一点,将她拎上一头小骡子不说,还亲自将骡子的缰绳拉着。 “公子。”她赔笑,“您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奴婢是会自己骑骡子的?” 李景允冷眼道:“殷掌事什么都会,爷自然是不敢小瞧,但爷乐意牵着,你管得着吗。” ……惹不起。 花月伸手将自己的嘴给合上,老实地背着榕网跟着他走。 “三爷。” 徐长逸和柳成和没一会儿就跟了上来,花月以为他们是要结伴打猎,方便围堵猎物,结果这两人上来就道:“那边给的,意思让咱们别去东边。” 两个红封,里头装的应该是银票,掂着颇有分量。 花月有点懵,打猎还行贿? 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明白,这贵门人家的玩乐,若拔得头筹,也能得上头赏识、闺眷青睐。在这其中行个门道,也能理解。 但,为什么给李景允? 李景允心情不佳,连带着眼神都恹恹的:“每年都来这一招,烦不烦。” 徐长逸笑道:“能来这地界儿的,谁不想活命呐,您就当看在我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抿唇继续往山上走,李景允没接。 徐长逸有点尴尬,挠了挠脸侧,扭头就冲花月笑:“殷掌事,您拿着吧?买几身衣裳也不错。” 花月回他一笑,摇头。 “哎,你别怕啊。”徐长逸看前头一眼,策马行在她身侧低声道,“你收下是无妨的。” 主子都不敢收,她收还无妨?花月看着面前这长得甚为周正的少年郎,心想坑人也不是这么坑的。 结果李景允闷声道:“想拿就拿。” 银票这东西,花月是没什么贪念的,但既然他开口了,那她也就接过来,随便拆开一看。 “……”猛地将红纸合上,花月瞪大了眼。 后头的柳成和早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趴在马背上就笑:“掌事可还满意?” 这是满意的问题吗?花月脸都绿了,一场春猎而已,她以为行贿也就几百两,结果这里头装的是五百两一张的票子,装了厚厚的一叠。 将军一年的俸银也没这么多啊。 她伸手就将把这红封塞回去,结果徐长逸立马躲远,捏着缰绳笑道:“三爷,你这丫鬟没见过世面啊,还是你不厚道,总也不把人带出来玩。” 李景允斜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想怎么玩?” “……”意识到不对劲,徐长逸皮子一紧,立马正经道,“眼下也不是玩的时候,我与柳兄先去西边看看,三爷您先走着。” “告辞。” 马尾一甩,这两人跑得飞快,花月还没反应过来,捏着红封朝他们伸手:“哎……” 李景允扯着缰绳就把她骑着的骡子拉了回来。 “没见过银票?”他白她一眼。 花月扭头,眉毛拧成了个结:“这要是被人揭发,会连累整个将军府。” “你想去揭发?” “不是。”她伸手比划,“可咱们没拿这钱的道理。” 李景允也懒得解释了,只问她:“不是想要宝来阁的步摇?你手里这两个红封,可以给你家夫人买一堆。” 此话一出,面前这人的眼眸霎时一亮,和着光一照,闪闪动人。然而,只一瞬,她就冷静了下来,正气凛然地道:“那也不能拿这不干净的钱。” “那你便扔了吧。”他漫不经心地扭过头去,牵着她的骡子继续往前走。 几千两雪花银啊,在这位爷眼里好像压根不算什么事,花月神色很严肃,没敢当真扔,可拿着也烫手。 纠结了一路,正想着要不等回去再找徐长逸他们还了,就听得前头突然一声破空之响。 凌厉的羽箭穿枝过叶,“刷”地钉在了树干上,远处响起人的嚎哭声,一边哭一边在喊:“救命啊——” 花月一凛,驾着小骡子就挡去李景允身前,戒备地道:“公子小心,前头许是有什么野兽。” 李景允一怔,垂了眼皮看向眼前这人,一直阴沉的脸色突然就放晴了些:“怕什么,咱们来这儿不就是为了猎野兽的?” 对哦,花月点头,接着就更想不通了:“那前头的人为什么慌成这样?看见大兽,不是该喊人围猎么?” 李景允轻哼,扯着缰绳把她的小骡子拖回来两步:“人遇见野兽是不会慌的,人遇见人才会害怕。” 花月没听明白,但莫名地,她觉得背后发凉。 前头的人越跑越近了,许是看见这边有人,发了疯似的喊:“救命!救救我!” 花月看向旁边马上这人,正想问他要不要帮人一把,结果眼前突然就是一红。 飞来的羽箭将人从背后刺穿,血溅出去老远,狂奔着的人身形倏地一僵,接着便重重往泥地上倒去。他脸上带着极度的恐惧和不甘,眼睛睁得血丝迸出,固执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花月脸色骤然苍白。 后头的树丛里蹿出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尸体给拖走了,有人看见了李景允,赔着笑行了个礼。 李景允见怪不怪地摆手,那人飞快地就带着人消失在了枝叶间。 “殷掌事见多识广,这点东西想必吓不着你。”他牵着她的骡子转了个方向,慢条斯理地道,“在这山头上打猎,有的东西看见了,你也最好当没看见。” 身边这人没吭声,李景允挑眉转头,嘲笑道:“怎么,难道你还真怕……” 话没说完,他神色一变。 殷花月双目发直地看着前头,一张脸绷得死紧,隐隐透出些白青色,嘴上艳红淡去,整个人像是被魇住了一般。 “喂。”他皱眉,伸手将她拎到自己马前,掐住她人中,又朝她背心一拍。 花月呛咳出来,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什么毛病?”他很是嫌弃,“你一个从大魏混到大梁的人,还能没见过死尸不成?” 自然是见过的,甚至一模一样的死法她都见过,只不过那张脸是她的至亲,喷溅出来的血正好洒了她满脸。 花月定了定神,紧绷的身子逐渐软下来,平静了片刻,她自嘲地道:“奴婢这样的胆子,跟着公子爷,是不是有点丢人?” 李景允没好气地打量她两眼,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你还有什么见不得的,干脆一并说了,也免得这一惊一乍的,惹人烦。” “没。”她低头浅笑,“女儿家不都怕这些,见过一回,奴婢下回就不会如此了。” 她爬下他的马,回到自己的小骡子上头,戒备地看了看四周:“公子,奴婢觉得这地方不太周全,要不今日咱们就先回去,也免得被人误伤。” 李景允甩着缰绳,好笑地问她:“以你之见,爷收那红封是做什么用的?” “要让人拔头筹。”花月想了想,“或者打到的东西分给别人一些?” 李景允摇头,牵着骡子一夹马腹继续往前走:“那是他们拿来保命的。” 殷花月:“……” 她觉得他在说笑,乍一听有些吓人,可反应过来就觉得他未免太过自负。今日来山上狩猎的贵门子弟何其多,也不乏有地位高于将军府之人,逆着风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摇摇头,她揣好红封,还是打算拿回去还人。 李景允在南边山头游走,时不时引弓出箭,箭落之处必有猎物,不过都是些小兔子和野鸡,花月骑着骡子兴高采烈地去捡,途中又遇见过两回旁人被“误伤”之事。她远远看着,缩了缩脖子。 途经一个小山坡时,花月眼神动了动。 “公子,东西太多,奴婢先找个地方藏起来,待会儿再回来拿吧?”她笑道,“带这么大一背篓东西,奴婢倒是无妨,这骡子挺受罪。” 李景允正抬箭指着一处骚动的草堆,闻言只“嗯”了一声。 花月抱起背篓,骑着骡子就嘚吧嘚吧跑开了。 沈知落给她的图纸,她昨晚仔细看过,也基本确定了方位。虽说不会全然信他,但花月觉得,顺路来看一眼也不会亏。 李景允策马去追一只白鹿了,花月连忙按着图纸找到一个大坑。 如沈知落所说,原本的松树被人挖走,这地方遗留着土坑和杂草,旁边有一块岩石,尚算平整,也没什么刻纹。若不知这下头埋的是什么,便会觉得这岩石稀松平常。 花月下去,拿着帕子将它上头的土和灰都擦了擦。 昔日风华无限的大皇子,入土连块碑也不能有,以怀宁的性子,在九泉之下怕是也要大吵大闹一番。 她低头看着,脑海里浮现出这人的脸。 殷宁怀对她并不算好,打从见面,他就抢她东西、捉弄她,甚至在她还不满五岁的时候将她带出禁宫扔在外头,让她滚远点。 她叫他大皇子,他亦只喊她西宫小主,两人掐起架来,没少头破血流。 可是,梁军过境,直逼观山的那一天,殷宁怀没将她交出去。甚至到最后,周和朔都不知道大魏的皇室少死了一个人。 喉咙哽了一口气,花月垂眼,伸手刨开一捧土:“不是最恨我了,干脆带我一起走不是挺好?” 风吹草动,杂草沙沙作响。 “想骂我?”她哼了一声,“你现在骂我也听不见。” 手上动作干净利落,很快刨出了一个坑,花月低头看着,又笑:“当年你怎么骂我的来着?说小野种生不配住禁宫,死不配进皇陵,我要是埋在父皇身边,你就拿个铲子,把我陵寝挖了。” “大皇子您看看,您没挖着我的,倒是我来动手了。” 儿时的斗嘴最后却是她占了上风,花月乐得很,但是乐着乐着,眼前就模糊了。 手指杵在泥里,指甲缝里都挤了脏污,她嫌弃地看着,恼道:“非在这种地方干什么,又脏又荒,什么也没有……” 说到后头,声音没在了喉咙里,她咬牙,翻出背篓里藏着的铁弩,就着弩头将下头硬些的土给刨开。 这坑本来就深,没挖几尺,她就当真挖着了个木头盒子,下头已经跟土凝成一块,拿不出来,她狠了狠心就将盒盖一撬。 一个白瓷罐子,旁边放着一包黄锦,锦布一抖,掉下来几个印章和两块铭佩。 这都是殷宁怀的信物,花月看也没看,往怀里一塞,就想接着去抱那瓷罐。 “好生大胆的奴婢,在藏什么东西?” 旁边一道惊雷炸响,花月手一抖,下意识地就拿土将瓷罐一盖,然后抬头。 一个穿着雪锦的男人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里捏着弓箭,二话不说就拉开对准了她的眉心。 花月一愣,慌忙道:“奴婢是将军府上的。” “将军府……”他目光扫向她怀里露出的黄锦边儿,眯眼,“什么东西,拿出来看看。” 花月为难,余光往外一瞥,没看见李景允的影子。 “磨蹭什么?再不拿,我这箭可不长眼睛。”他又拉开了半寸弓。 花月僵硬地举起手,掏出怀里的东西放在坑边。 黄锦历来是皇室才能用的东西,里头若裹着印鉴玉佩,那可就不得了了。这人显然也是个识货的,扫一眼就变了脸色,手里的弓箭半点没松,眼里甚至泛起了杀意。 察觉到了不对,花月抓起那包东西就想跑,可这人实在离她太近,近得她能清楚听见弓弦弹动的声音。 嗡—— 有羽箭破空而来,花月心里顿时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梁朝人好骑射,能来打猎的都不是绣花枕头,这箭准头极佳,想躲都来不及。 锋利的箭头在她眼前放慢,花月甚至能看见上头折出来的天空花草,远处有树影摇曳,甚至还出现了李景允的脸。 果然是人之将死,所想皆见。 她有点难过,甚至想伸手碰碰箭头上这人的影子。 然而,下一瞬,旁边横空飞来一支红尾箭,“锵”地一声,箭头将她面前这支羽箭的箭身贯穿,箭木裂开,木屑一点点飞洒出来,偏离了它原本的轨迹,跟着整支箭就被带着定在了后头的杉木桩上,羽尾耷拉,偃旗息鼓。 花月愕然,震惊地扭头,就见李景允踩着马镫,逆着光拉开了第二弓。 冰凉的箭头上晃着日光,红色的尾羽抵着弓弦后引,那人眉目清冽地望着箭之所指,长袍烈烈,杀气横生。 有那么一瞬间,花月恍惚觉得四周是黄土遍布的练兵场,抬眼看过去,那人依旧穿着狐袍,红缨在手。 影子一晃,红缨化了赤羽,长箭破空,射中某个地方,换来一声闷响。 瞳孔微缩,花月猛地回神,转头要去看,面前却突然横来一匹马。 “你骡子呢?”他扯着缰绳挡在她面前问。 花月抬头看他,阳光有些刺眼,只看得清这人的轮廓。她有些恍惚,心口激烈的跳动还没平复:“在……旁边捆着呢。” 李景允摆手:“去骑上。” 乖乖地转身找回骡子,又乖乖地回来把缰绳递到他手里,花月定了神,还想去看方才那人,却被他拽着骡子往反方向拉。 “你都知道这地方不周全,还敢离爷这么远?” 她觉得自己有点冤枉:“奴婢怎么知道这里的人会杀人不眨眼?” “猎场刀剑无眼,谁死了都不稀奇。” “可是……”花月抠着缰绳,忐忑地道,“您方才动的那个人,看衣着似乎颇有身份。” 李景允斜眼看她,轻笑:“若比身份,能比得过你怀里这东西的身份?” 脸色一僵,花月下意识地将怀里的黄锦塞了塞,可旋即她意识到自己这动作有些蠢,他既然看见了,那她就算吃进肚子里也没用。 犹豫地将黄锦包掏出来,花月心虚地道:“奴婢想藏猎物的时候不小心挖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的东西你也敢捡。”李景允接过来扫了一眼,眼里墨色一动,“胆子也真是大。” “黄锦包着的,多少也值些银子不是?” 收拢东西往自己怀里放了,李景允哼笑:“有的东西值钱,有的东西值命。” 这就不打算还给她了?花月有点急:“公子,那是奴婢发现的。” “想要?”他斜眼。 “……也不是特别想要吧,但您这身份,哪里稀罕这捡来的玩意儿。”她仰头赔笑,“不如就赏给奴婢?” 李景允勒马,她的骡子也跟着停下来,山间起风了,吹在薄薄的春衫上,还是有些凉意。 花月心里发虚,捏着缰绳的另一端,移开目光不敢看他。 直觉告诉她,李景允是起了疑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开口问,只停顿了片刻,就继续往前走了。 她不敢再开口要那包东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到了午时,众人都就地烤肉吃,徐长逸和柳成和跑过来,拎着两只兔子朝她笑道:“殷掌事可会烤兔肉?” 花月有心事,颇为有气无力地道:“还行。” “那就麻烦你了。”两人把香料和兔子往她怀里一塞,兴高采烈地就跑去后头找李景允了。 花月叹气,拎起兔子去河边清理。 李景允坐在一棵老树下头,捏着一枚铭佩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有惑色,还有些隐隐的不安。 “三爷。”徐长逸坐下来便笑,“您是不知道,东边打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长公主最近独宠的那个粉面男人被太子殿下的门客射伤,当即两拨人就打了起来,嚯,半分情面也没留的。” 不着痕迹地将铭佩收了,李景允问:“你们俩就在旁边看着?” “那哪能啊,长公主那边好说也是给了银子的,咱们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柳成和一本正经地说着,又笑开,“咱趁乱偷了两只兔子,交给你那丫鬟了,待会儿吃个饱的。” 李景允扫了一眼,发现花月蹲在不远处的河边挽着袖子剥兔皮,死人她看不得,死兔子倒是弄得干净利落,动作像个屠夫,身板却纤细得很,乌发如云,腰身不盈一握,浅青的腰带绕了两圈,还剩一长截拖在河边的鹅卵石上。 与别的奴才不同,她总将背挺得很直,哪怕是要弯腰做事,这人的仪态也比旁的奴婢要好些。 微微思忖,他转头道:“成和,我记得五年前你进宫清点了前朝宗室典籍。”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柳成和啃着不知哪儿摘来的果子,望着天想了想,“是清点过。” “那你可还记得,前朝有几个皇嗣?” “这还用记?”柳成和摆手,“前朝就一个大皇子,连太子之位都还没来得及坐上,就死在了咱们太子手里。” 李景允皱眉,手指在宽大的袖口里摩挲着那铭佩,迟疑地道:“族谱上也只有他一个?” “是啊,就他一个。”柳成和觉得好笑,“三爷,要是前朝还有余孽,以咱们太子的性子,能睡上这么多年的安稳觉?不早把整个京华翻过来了。” 他啃了一口果子,将汁水胡乱往袖口上一擦,含糊地道:“甭说太子了,长公主都不会闲坐着,眼下两厢斗得要死要活,若还有前朝余孽在,那咱们大梁可热闹了。” “这样……”李景允垂眼,眉头没松开,还是在思量。 徐长逸好奇地看着他道:“三爷在想什么,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没有。”李景允道,“我就是想起野味居那一场闹剧,你们说若是没有前朝的皇嗣遗留,这群人冒着丢命也要来刺杀东宫,是图个什么?” “图个报仇雪恨呗,毕竟咱们殿下当年屠尽了他们皇室,也没对大魏的百姓手下留情。”说到这里,徐长逸有点唏嘘,“这将来也不会是个明君呐。” “你瞎说什么!”柳成和急斥他一声,左右看看,怒道,“想死也别拉上我和三爷。” 徐长逸心虚,干咳两声扭头就喊:“殷掌事,兔子好了没?” 花月刚把收拾好的兔子架上火堆,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几位公子要吃生肉?” “那倒不是,你慢慢烤。”徐长逸笑道,“仔细手,别烫着了。” 李景允抬眼,目光幽冷地看向他。 柳成和:“……” 他觉得徐长逸还不如骂太子呢,就这做派,也没想好好活。 吃了午膳,这两人就跟着李景允走了,三人一起围猎,收获颇丰,等日落下山的时候,花月并着另外几个奴仆都背着几大篓子,手里还牵着白鹿山鸡。 “这鹿漂亮,难得的是身上竟也没个伤口。”徐长逸啧啧叹奇,“三爷怎么抓着的?” 李景允头也不回地指了指花月:“她抓的。” 徐长逸看了过来,花月一愣,连忙摇头:“奴婢不知此事。” “你织的网抓的,怎么就不是你抓的了。”李景允轻哼,“回去给你养在将军府里,免得你天天说没见过,要出来打猎。” 徐长逸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嗓子:“我说今年三爷怎么还来凑热闹呢,原来有这么一出。” 柳成和也跟着起哄:“没想到咱们三爷也会为美色低头。” 花月有点尴尬,侧头一看,李景允倒是镇定自若,面无表情地道:“我见的世面少,哪像您二位啊,家有美眷良妻,看惯了美色,自然不易低头。” 提起这茬,两个人脸上都是一僵,徐长逸表情夸张地捂住了心口,痛苦地道:“三爷,都是兄弟,说话别往人心窝子捅,我家那位,有美色可言吗?” 柳成和也摇头,想起些事来,脸色发青:“还美色呢……回去指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花月一怔,接着就笑了。这两位公子看起来潇洒,没想到家里似乎有些麻烦,不提还好,一提他们脸就绿了一路,直到回到下头行宫之时,都没缓过来。 李景允同情地目送他们回了房间,然后转过身来语重心长地道:“知道爷为什么不愿成亲了?” 花月笑得甜美,朝他摇头:“奴婢不知。” “……” 李景允恨不得把她也架去火上烤了。 察觉到杀气,花月赔笑,抱起他的弓箭就开溜,红色的凤羽箭在箭囊里晃荡,尾羽看起来漂亮极了。 行宫的主殿里,周和朔也捏着一支箭。 他就着烛火看了看那火红的凤羽,眼里神色黑沉恐怖。 沈知落站在他身侧,手里乾坤盘转了两圈,还是道:“此人无叛意。” “他没叛意。”周和朔轻笑,捏着红羽箭转了一圈,将箭头对准他,抬眼,“没叛意为何要杀本宫的人?” 一身锦袍的仆射被白布盖住,放在了主殿的台阶下头,几个奴仆跪在一侧,瑟瑟发抖。 周和朔实在想不明白:“这人得罪他了?” “回殿下。”旁边有人道,“仆射与李家公子并无交集。” “没有交集,却用他独有的箭将人射杀,还是一箭穿颅。”周和朔垂眼,“不是明摆着给本宫脸色看?” “个中缘由,微臣不得而知,但有一事殿下可以考虑。”沈知落拂袖,“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长公主尚知与他攀姻亲,殿下又怎能没有表示。” 周和朔恍然,眼尾朝旁边一扫,陡然勾出笑意:“这个倒是好办。” *** 花月正在后院的水井提水,刚打上来一桶,还没倒进盆里,就见另一个拐角绕出来几个奴才。 要光是奴才还没什么打眼的,但那几个奴才当中,围着个天仙似的美人儿,裙袂飘飘,长发如瀑,飞也似地从走廊间过去了。 她觉得新鲜,端起水盆就往回跑,想给李景允说这行宫里原来有仙女啊。 结果一进门,她发现仙女坐在李景允的旁边。 花月:“……” 李景允看起来心情不错,朝她摆手道:“水放着,你下去吧。” 花月扯了扯嘴角,没动。倒不是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夫人钦点了要她凑合韩家小姐跟这位爷,没道理白让人趁了空子啊,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的,她要是走了,那还得了? “公子。”犹豫着开口,她道,“时候不早了,若有来客,不妨明日再见?” 墨瞳不动声色地扫过她的脸,李景允哼笑:“你也知道时候不早,这个时候来的客人,来了还能走了?” 还真是说得坦荡,一点也不避讳。 花月抬眼看,就见那仙女已经是双颊泛红,美眸顾盼间脉脉含情。 人家这干柴和烈火都准备好了,她往这儿泼一盆凉水,好像是不太合适。花月想了想,还是乖顺地道:“那奴婢就告退了。” 李景允没吭声,目送她出门,抿了抿唇角。 似水在旁边看着他,压根没注意这奴婢在说什么。 在太子那边她只能做个歌姬,可在这儿就不同了,将军府的公子年少有为血气方刚,若能与她好上,那她也能捞个着侧室,享尽荣华。 于是她一双眼就定在了他身上,就等那门一合,便好飞上枝头变凤凰。 然而,原本还笑着的公子爷,在门合上的一刹那突然就沉了脸,踢开脚边矮凳扯了扯衣襟,看起来颇有些烦躁。 “公子热吗?”似水连忙起身,笑着就要替他宽衣。 “不急。”他拦住了她的手,恹恹地道,“爷有些事想不明白。” 上来就做那事,好像是没什么情调。似水收回手,娇笑道:“公子这般人物都想不明白的事,那奴家定然也想不明白。” 这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嫌弃,似水吓了一跳,慌忙道:“但奴家可以听,公子且讲。” “你们女儿家,若是心里有人,会舍得将人拱手让给别人?”他问。 似水一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眼睛眨巴眨巴便道:“若当真是放在心坎上的,那自然没有让的道理,别说让了,奴家看上的人,谁要是多碰两下,奴家也要生闷气。” “不过奴家这心思,是做不得大户人家主母的,人家当主母的,都不嫉不妒,专心为夫君开枝散叶。” 李景允沉默片刻,更烦了:“她又不是主母,怎么也没个妒性。” “谁?”似水不解。 他没再答,起身将房里的香点了,然后站去窗边等着。 似水有些慌,她不知这公子为何不再看她,低头打量自己两圈,她起身,想再与他说些话。 然而,青烟过处,她觉得腿脚发软,好像有点站不起来,没过一会儿,人还有点发困。 “公子……”迷迷糊糊间,她看见窗边那人朝自己走过来了,还温柔地伸出了手。 心里一喜,似水伸手去抓,可还没够到指尖,她眼前就是一黑。 花月没回奴仆的大杂院,而是去了一趟后庭。 月色寂寂,沈知落站在庭前树下,一身袍子与黑夜相融,只看得见一张脸。 他听见了动静,回头朝她笑:“找到了?” 花月点头,为难地看着他。 “找到了怎么还是这个神情。”沈知落轻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想宁怀了?” “我才不会想他。”花月皱了皱鼻尖,“我是有别的事。” 西宫小主轻易不肯与人示好,一张嘴什么都会说,就是不肯说软话。沈知落叹息摇头,捻了捻她发间银簪,问:“别的什么事?” 咽了口唾沫,花月心里发虚:“如果他陪葬的东西落在了别人手里……会如何?” 神色一变,沈知落颤了颤,手里的乾坤盘一动,哗啦啦转了个方向。 他低头一看,无奈地扶额:“落在谁手里了?” “也没谁。”她含糊地嘟囔,“就李家公子。” “李景允?”沈知落气笑了,“小主可真会找人给。” “不是我给的。”她微恼,“出了些事,东西被他发现了,拿去了就不肯还我。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是些什么。” 沈知落抿唇,平静了半晌,吐了口气道:“那些东西落在他手里没什么用,只有你拿着才好使。” 花月眼眸一亮。 “你也别高兴,总在他手里,万一让太子知道,你整个将军府都别想留活口。” 心口一跳,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人,发现他半分没开玩笑,不由地有些发愁。 得想个法子拿回来才行。 今晚是不可能了,公子爷美人在怀,定是一番良宵不得歇,花月按捺住性子,决定明天晚上想法子去拿。 结果,一夜过去,小院里热闹大发了。 不知是谁走漏的风声,说李景允宠幸了个歌姬,于是韩霜一大清早就来了这边,对着李景允就是一顿哭闹,长公主接着也来了,笑着打了两句圆场,顺手就让人把那歌姬拖出去砍了。 那歌姬哪儿甘心啊,张口就喊自己是太子许配给李公子的人,于是没一会儿,太子殿下也来了,说这郎才女貌的正合适,让李景允收了做妾。 韩霜当即就哭昏了过去,长公主铁青了脸,死活要砍人,太子殿下不让,两人就在主屋里僵持着,连第二日的开猎都没去。 花月看得唏嘘啊,心想都说红颜祸水,没想到这还有蓝颜祸水,李景允这一出,也没比褒姒妲己之流差在哪儿。 “殷掌事。”温故知不晓得从哪儿冒了出来,拉着她就是一阵安慰,“男人么,少不得有个三妻四妾的,三爷这般人物,身边也不会只有一个。”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屋子里正被掐着人中的韩霜,干笑着问:“您认错人了?” 这不该是安慰韩家小姐的词儿么? 温故知一愣,眨眼打量她片刻,纳闷:“你不伤心的?” “伤心什么?”花月扯着自己身上的灰鼠袍给他看,“这儿有奴婢伤心的地儿么?昏过去也没人给掐人中啊。” “不是。”温故知想不通,“你和三爷也算是情投意合,中间平白横出个人来,难道连点情绪也没有?” 情投……还意合?花月垂眼,嗤笑出声:“您怎么就不明白呢,公子爷是主,奴婢是仆,我俩就算天天在一块儿,也没情投意合的说法。他看不起我,我也未必钟意他。” 温故知摇头,还想反驳,余光却瞥见她身后来了个人。 李景允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半包蜜饯。他侧头看过来,恰好能看见殷花月那因为认真而绷起来的小脸。 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平淡,姿态却柔和极了,像春光里沐浴的玉兰,温软恭顺地朝温故知屈膝:“公子只要顺利订亲,与谁相好都无妨。” 心口好像有块什么东西,猛地往下一沉。 第27章 十几年的相处 丝毫没察觉到身后有人,花月看了看温故知,关切地掏出帕子递给他:“大人,奴婢说的都是实话,您怎么吓成了这样?” 温故知脸色发白,没敢伸手接,只咽了口唾沫,眼珠子直往她身后的方向示意:“你现在说点好话……许是还有救。” 好话?花月没看明白他这歪嘴斜眼的是什么意思,纳闷地想了想,试探地道:“那祝公子美眷在侧,福寿康宁?” 温故知:“……”这还不如闭嘴呢。 花月茫然地看着他这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正想再问,就听得身后传来李景允的声音:“殷掌事。” 寻常的语气,听着也没什么情绪,可走廊这两人都是一僵。 花月反应过来了,懊恼地看一眼面前这人。温故知比她还恼呢,他都暗示半晌了,这傻丫头也没明白,怪得了谁? 两人僵持了片刻,花月还是先转了身,埋着脑袋朝他行礼:“奴婢在。” “去加点茶。”李景允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只平静地吩咐,“温热的既可。” “是。” 如获大赦,花月小碎步迈得飞快,眨眼就蹿出去三丈。温故知见状,也干笑着拱手:“我跟着去帮个忙。” 李景允觑着他,薄唇轻抿,神情冷漠。 温故知后退两步,扭头就跑,追上前头那傻子,委屈地道:“你说的话,他给我脸色看干什么。” 花月捏着手走得端庄,嘴唇没动,声音从牙齿里挤出来:“奴婢也没说错什么。” “是没说错,可他听得不高兴。” “那要说什么他才高兴?”花月纳闷。 温故知这叫一个气啊:“都说女儿家心思细腻,你怎的跟三爷也差不离。男人喜欢听什么你能不清楚?无非是夸他赞他,喜他悦他,这还用教么?” 眼里划过一丝狼狈,花月抿了抿唇角:“当奴婢的,还是做奴婢应做之事为好。” 这话说得如一潭死水,波澜不起,温故知看了她两眼,欲语还休,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看来三爷还是没福气,连婚姻大事都只能为人傀儡。” 花月觉得好笑:“公子爷天生尊贵,本事又过人,还得无数上位者的青睐。这般人物要都只能做傀儡,那这世间能有几个鲜活人?” “你个小丫鬟懂什么。”温故知跨进茶房,扫了一眼四下无人,拎起两个空茶壶往她面前一摆,“真以为韩李两家的婚事是门当户对?不过是长公主用来拉拢李将军的法子罢了。” 一根茶匙横在两个茶壶中间,搭起一座桥,他指了指茶匙,撇嘴:“三爷就是这个。” 花月拿起那根茶匙擦了擦,放进一边的托盘:“公子只要与门当户对的人成亲,就难免要为维系两家关系而付出。” “可眼下情况不同呀。”他又拎来一个茶壶放在旁边,努嘴道,“太子殿下同三爷示好多年,早有将他纳入麾下之意,既如此,又哪里肯让三爷顺了长公主的意。今日这番闹剧,不就是这么来的?” “他们想同三爷结姻亲,是都觊觎着三爷背后李将军的兵力,一旦三爷应了谁,便是等同拉着整个将军府站了队,将来若有不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手指在三个茶壶上头敲了敲,温故知惆怅地道:“三爷可怜呐——” 花月听得怔忪了片刻,可旋即就恢复了从容,仔细将茶水倒进三个茶壶,一并端起来往外走:“主子再可怜也是主子,我一个奴婢,帮不了他什么。” “这话就不对了。”温故知跟着她走,碎碎叨叨地道,“你常伴他身侧,总是能寻些法子让他开心的,他眼下就喜欢听你说好话,你哄他两句又何妨?” 哄两句,然后给他嘲笑?花月摇头,这事做一次是脑袋不清醒,做第二次就是傻。 “温御医。”有丫鬟提着裙子跑过来,“韩小姐醒了,请您快去看看。” 温故知闭了嘴,终于是跟人走了,花月端着托盘看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长公主和大皇子在李景允的屋子里吵了足足两个时辰,花月端茶都端了四个来回,最后两厢各让一步,太子殿下先将似水安置在别处,李景允也没点头应下与韩霜的婚事。 主屋里不欢而散,花月进去收拾残局的时候,下意识地往内室的方向蹭。 大皇子的遗物应该还藏在他房里,昨儿有似水在,她没机会来找,眼下外头沈知落和李景允正说得欢,那她也能趁机踩踩点。 不动声色地将内室里洒扫一番,花月翻开两个抽屉,皱眉合上,又去翻一边的柜子。她动作很轻,不敢发出声响,一边翻还一边透过窗户往外看。 庭院里,两道身影相对而坐。 桌上天青色的茶盏溢出缕缕苦香,沈知落伸手捻来嗅过,不入口,倒是盯着杯盏上的花纹看了看:“公子爷已是弱冠之年,身边没个人可不是好事。” 李景允慵懒地倚着后头假山,长腿随意地往旁边的空凳上一伸:“大司命还要做媒婆的活儿?” “倒不是在下多管闲事,而是命盘有言,公子若在年内添个喜事,对将来大有好处。” 李景允恍然,似笑非笑地指了指屋里那探头探脑的人:“那添她如何啊?” 沈知落顺眼看去,眼里划过一丝恼意,不过稍纵即逝,一转眼就失笑开来,紫瞳泛光间容色惊人:“强扭的瓜可不甜,她心里有无公子地位,旁人不清楚,公子如鱼在水,还能不知冷暖?” “大司命所言甚是有理。”李景允抬手撑了下巴,满脸苦恼,“可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伸手就能扭到的东西,爷管她甜不甜呐,扭了放在自个儿篮子里,那别人也吃不着。” 沈知落不笑了,俊俏的脸沉了下来,如暮如霭。他回视面前这人,声音放得很轻:“此女生来带厄,克父母克兄长,将来也必定克夫。” 此话一出,面前这人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了起来。 沈知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顺势劝慰道:“公子爷还是考虑考虑太子送来的人吧,那姑娘八字好,是个旺福的命,有她入门,家宅可……” “这话你同她说过?”李景允突然开口。 沈知落一顿,没明白:“跟谁?” “她克父母克兄长还克夫,这话,你同殷花月说过?” 没料到他还在想这茬,沈知落垂眼:“她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数,不劳公子操心。” 眼里墨色翻涌,李景允看了他半晌,慢慢收回腿坐直了身子。 “先前撞见过不少回她与你亲近的场面,我还以为二位是什么陈年故交,情意知己。”他凑近他些,眼底的嘲弄清清楚楚,“没想到大司命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可怜我那丫鬟还夸赞大司命皮相,也是个为色所迷的无知人。” 他这神态过于讥讽,一字一句也跟生了刺似的,听得人不舒坦极了,饶是冷静如沈知落,也架不住有些恼:“公子这话未必太过武断,我与她相处十几年,怎么也比公子来得熟悉亲近。” “大司命所谓的熟悉亲近,就是对着个孩子咒人克天克地,让人了无生趣?”李景允不以为然,“您这十几年,还不如不处。” -从我出生开始你便说我不吉,再大些断我祸国,后来我终于家破人亡无家可归,你又说我命无桃花,注定孤老。沈大人,我是做错了何事,招惹您憎恨至此? 脑海里响起花月的声音,沈知落呼吸一窒,一股凉意从心坎生出,直蔓指尖,他想捏紧手里的乾坤盘,可一捏,才发现这东西更凉。 无措的罗针打了几个旋,怎么也停不下来,沈知落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将它死死摁住。 “你懂什么呢?”他再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我与她这十几年的相知相守,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知道她生下来是什么模样,又知道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你救过她的命吗?被她崇拜过吗?她半夜被雷惊醒,第一个去找的人是你吗?你知道她六岁写的字是什么样子、知道她十岁画的什么画吗?” 越说越激动,可说完,沈知落反而是冷静下来了,他看着他,半晌之后,淡淡地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知道她现在是你身边的一个丫鬟。” 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将桌上袅袅的茶烟陡然吹乱,假山上的野草跟着晃了晃,一颗碎石被挤落掉入下头的鱼池,池水晕开,泛起清寒的水纹,原本雅致精巧的院子,不知怎的就孤冷幽寒了起来。 沈知落起身,抚着乾坤盘漠然往外走:“您还是早些将似水纳了吧。” 似叹似嘲的语气,被风一卷,吹在茶里散出了苦味儿,李景允没应,半张脸映在茶水里,被浮起来的茶叶一搅,看不清表情。 花月找完柜子还是一无所获,抽空再往窗外看出去的时候,就见外头只剩了李景允一个人。他侧对着她坐在庭院的石桌边,没动也没说话,背影冷冷清清。 “殷掌事。”就在花月以为他会静坐上许久的时候,这人突然开口了。 微微一愣,她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床上那几个还没查看的抽屉,然后拿了屏风上挂着的东西便往外走。 “公子有何吩咐?”走到他身侧,她抖开手里的披风给他系上。 纤白的手指几个翻飞,就打出一个漂亮的结,李景允低头看着,眼里神色不虞:“替我传个话,让柳成和过来一趟。” “是。”她应了,将他的披风整理好,然后扭头就去跑腿,灰色的老鼠褙子从背后看过去,当真是又老气又粗糙。 他安静地看着,食指在桌沿上轻轻一敲。 柳成和过来,两人关着房门就开始议事,花月安静地在门外守着,盘算着等晚膳的时候,她借着换被褥的由头,就能将床上那两个抽屉也找了。 结果不曾想,里头两人商议良久,晚膳直接在主屋里用,然后柳成和离开,李景允懒洋洋地往软榻上一趟,抽了书来看,丝毫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花月拿着帕子擦拭房里的花瓶,眼角余光打量着他,犹豫片刻,还是笑道:“今晚月色不错,韩小姐身边的丫鬟来传话,说公子若能去观山湖边走走,那就再好不过了。” 李景允头也没抬:“不去。” “那东边庭院里的烤肉宴呢?”她眼眸亮亮地提议,“您晚膳也没用多少。” 手上的书翻了一页,李景允打了个呵欠:“要下雨了,吃不了一会儿。” “哪儿啊,月亮还那么……”花月笑着指天,结果就看见一片黑压压的云遮住了皎月。 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她低头,老实地擦着手里的花瓶。 李景允瞥了她一眼,脸色不太好看:“怎么,想把爷支开?” 心里一跳,花月连忙摇头:“没,哪能呢,爷爱在哪儿就在哪儿。” “那你这躲躲闪闪的是干什么?”他将书卷起来,往脸侧一撑,“又想你的老相好了?” 被挤兑多了,再听这种话已经丝毫不会难过,花月放下花瓶,从善如流地道:“老相好那么多,您问的是哪一个?” 脸颊鼓了鼓,李景允“刷”地展开书挡在自己面前,嗤道:“爱哪个哪个,有爷在,你别想得逞。” 花月笑了笑,看一眼内室床上的抽屉,不着痕迹地将准备好的被褥抱进来:“这床来过外客,奴婢替您换一换。” “不必。”李景允闷声道,“爷不嫌弃。” “可是……” “爷的客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来了气,沉着眉眼道,“说不用换就不用换。” 脸上的笑意有点僵,花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被褥,遗憾地伸手抚了抚。 这条路行不通,那可怎么是好? 眼前的书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李景允擦着书边儿抬眼,就见那人磨磨蹭蹭地站着,琥珀色的眼瞳直往内室瞥,瞥一眼又飞快地收回去。 眉梢一抬,他眼里划过一道暗光,稍稍一思量,便放了书道:“今日累得很,爷想早些就寝,你也下去休息吧。” “是。”不情不愿地退下去带上门,花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着屋子里灯熄了,眼眸又是一亮。 明的不行,那就来暗的。 寻了一截安神香来点上,顺风放上李景允的窗台,花月捂着口鼻看着香烟往屋子里飘,就蹲在外头等着。 夜里下起了雨,还越下越大,花月瞅着,心想雨天最是安眠,再加上安神香的催眠功效,应该是万无一失。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她“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公子?”小声喊了一句,她抱着被褥轻手轻脚地道,“下雨了,奴婢怕您着凉,特来给您加床被子。” 房间里安安静静的,除了外头传进来的雨声,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 花月一喜,凑近内室又喊了一声:“公子?” 李景允安静地躺在床上,双眸紧闭,呼吸均匀。 心下一松,花月无声地上前,假意将被褥展开给他盖上,手却趁机伸到床里头,摸着抽屉上的铜环,轻轻一拉。 一团黄锦露了出来,里头裹着的东西纹丝未动。 眼眸一闪,她连忙想伸手去掏,结果床上这人突然就朝外一翻身,胳膊伸出来,眼看着就要碰到她的腿。 殷花月反应极快,凭借自己苦练多年的轻功,一个后仰翻就从地上翻到了床内,落点无声,姿势轻巧优美。 李景允手落了空,横在床沿边,人没醒。 偷偷松了口气,花月又想动手,谁料外头突然一声惊雷轰顶。 “咔嚓——”震耳欲聋的响动,伴随着花窗都被照了个通亮。 花月吓得浑身一僵,床上的李景允也似乎被吵着了,嘴里嘟囔了一声什么,翻过身来胳膊就搭住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按在了旁边的枕头上。 闪电像是劈在房梁上一般,天边春雷阵阵,窗外大雨倾盆,花月一动不动地瞪着双眼,眼睛能看见的是床帐顶上的寿山纹,耳边传来的是李景允温热的气息。 怀里抱着了个人,这位爷似乎也没有察觉,呼吸平缓,睡意浓厚。他胳膊很重,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可也正因此,她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小时候总怕打雷,一打雷她就爱往沈知落的房里跑,因为大家都说他知天命,雷肯定不会劈他。没想到如今躲在个不知天命的人身边,她竟然也觉得挺安心。 她侧头往旁边看,电闪雷鸣之中,睡着的李景允没有白日的戾气和乖张,一张轮廓较深的脸,眉目端正极了,长长的眼睫垂着,看起来温和又无害。 这样的人,就算做傀儡,也是浓墨重彩、最为打眼的一个傀儡。 雷声持续了一炷香,花月也就盯着人看了一炷香,一炷香之后,她清醒过来,想把他的手挪开继续去掏抽屉,结果刚一用力,旁边这人就像是要醒一般。 花月吓懵了,双手举在自己耳侧,连呼吸都放轻了。 李景允动了动身子,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下巴抵在她的肩窝里,似乎觉得很舒服,又沉睡了过去。 花月:“……” 她是来偷东西的,不是来偷人的。 这般场景,明儿醒过来该怎么跟人解释? 心里直发愁,花月愁着愁着就也睡了过去。外头大风大雨的,她这一觉却睡得极为安稳,多年来的噩梦和梦呓都没有来找她,一觉就睡到了天边破晓。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她先提着心扭头看了看,发现李景允依旧在沉睡,连忙试着去挪他的手。 这次李景允没有要醒的意思了,她顺利地脱离他的怀抱,起身理好衣襟和发髻,跪坐起来正要去拿抽屉里的东西,却听得一声:“你干什么?” 吓得差点跳起来,花月连跪带爬地下了床,站在床边吞吞吐吐地道:“奴……奴婢拿被子,外面雨……奴婢不是有意……” 李景允眼皮半睁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压根没睡醒,将床帐一拉,闷哼一声又睡了过去。 冷汗濡湿了衣裳,花月站在床边愣了好一会儿,发现他当真只是惊醒了一下,没有要追究她的意思,连忙腿脚发软地往外退。 这真是黄泉路口走了一遭,幸好没被发现,她关上门拍了拍心口,刚放松片刻,又觉得不对。 她是没事了,东西怎么办? 抬头看看紧闭的房门,花月脸色很难看,心想难不成今晚还得再来一次? 不了吧…… 眼睛眉毛皱成一团,她扶额,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姐姐起得早啊?”别枝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花月扭头,正好看见她端着一盘子早点过来,两人视线一对上,别枝一愣,上下打量她两圈,又看看旁边的房间,神色陡然复杂:“姐姐你……” 人刚睡醒的窘态和声音里的沙哑是遮掩不住的,花月张口想解释,可又觉得有点欲盖弥彰,谁会信一个丫鬟在主人房里不小心睡着了这等荒谬事。 于是她只笑了笑,绕过她就要走。 “姐姐。”别枝一改先前的乖顺,横身过来拦住她道,“莫怪我这做妹妹的没提醒,姐姐是个什么身份也应该清楚才是,长公主才送走一个,您怎么也动这歪心思?那姑娘有太子护着,您有谁护着?” 花月属实尴尬,只能点头道:“受教了。” 这话听来更有些不服的意思,别枝沉了脸,将托盘往走廊的长石板上一放,捏着手道:“妹妹逾越,今日就提前说道姐姐两句,人要脸树要皮,不是每只麻雀都能往枝头上飞,动作大了,摔个死无全尸的有的是。”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花月一笑,绕过她想往另一头走。 结果这小丫头动作比她还快,侧身挡住路,冷眼道:“原以为姐姐挺好,不曾想也是厚颜无耻的贱人,存着那拿皮肉换富贵的心思,干出这样不要脸的事,不曾想着去给我家小姐道歉,倒是想一走了之么?” 花月笑着笑着眼神就凉了,她抬眼看着这还没她下巴高的小丫头,终于是不耐烦了:“你家小姐过门了?” 别枝一愣,接着就恼了:“早晚的事。” “早晚也分个有早有晚,眼下你家小姐还没过门,你还能管谁在公子爷房里过夜?”花月伸手,替她拂了拂肩上的晨露,“别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就是真往主子床上爬了,今儿也轮不到你来说教。” 指尖往她肩窝一抵,将她整个人往旁边推开,花月皮笑肉不笑地抽了髻上银簪含在嘴里,乌发散落下来,又在她手心被重新合拢,发梢一甩,糊了别枝一脸。 “你……”别枝拂开她的头发,大怒。 捏着银簪重新往发间一插,髻如远山黛,眉如青峰横,花月睨了她一眼,施施然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第28章 挖好的坑你跳不跳? 房间的窗户半开,李景允靠在窗边,将外头这一场吵闹尽收眼底。 花月在他面前顺从惯了,以至于他都忘记了这人是将军府里最凶最恶的狗奴才,瞧瞧对着外人这凌厉的气势、这目空一切的动作、还有这不卑不亢的态度,真真配得上一声“殷掌事”。 欣慰地点了点头,他转去了另一侧朝着后院的窗边,想再看看这人那犀利的小模样。 结果就看见方才还昂首挺胸的人眼下正抱着后院走廊上的石柱子瑟瑟发抖。 李景允:“……” 花月着实慌啊,有气势是一回事,可真让韩小姐和长公主逮着错处就是另一回事了。别枝有句话说得没错,似水有太子殿下护着,她有谁护着?真让人当什么狐媚的小妖精往林子里一拖然后打死,她连喊救命的地方都没有。 垮了一张脸,她抬头望了望天,眼里满是绝望。 “殷掌事。”楼上传来了李景允的声音。 花月一顿,扒拉着石柱站起来,迅速收拾好自个儿,恢复了一个掌事该有的仪态和笑容,迈起小碎步就往楼上跑。 李景允倚在床边等着,没一会儿就见这人面色从容地到了他跟前,屈膝行礼:“公子,洗漱用的水奴婢已经打好了,您今日可要上山?” 困倦地“嗯”了一声,李景允起身让她更衣,一双墨瞳从她脸上扫过,又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你在这院子里,可有听见那歌姬的消息?” “公子是说似水姑娘?”花月想了想,摇头,“只听闻太子将她安置去了行宫之外。” 眼里划过一丝怜惜,李景允叹惋:“还真是可惜了。” 伸手替他理直衣襟,她笑道:“公子要当真舍不得,便让太子将人送回来就是,哪有什么好可惜的。” “你不明白。”他惆怅地抬手,眼神忧虑地望向远方,“那哪里只是简单的歌姬,只要在我这房里过了夜,便是殿下打在韩家脸上的一巴掌,长公主那么护短的人,岂能容她?” 此话一出,面前这小丫头脸色一白,放在他腰带上的手指颤了颤,嘴唇也不安地抿了抿。 墨瞳含笑,李景允半垂下眼皮来,又叹一口气:“也算爷负心薄情,若纳了她,她也便什么事都没了,但她是殿下送来的人,爷也不能轻易将她收了,只能可惜她这红颜薄命。” 眼前这人听着,脸色更白了,琥珀色的眼眸眨巴眨巴,强装作若无其事地抠着他衣襟上的云雷纹:“似水姑娘有太子撑腰,也会薄命?” “太子于她终究是主子,主子对奴婢能有多少庇护?”他意味深长地道,“似水也是走错了路,早些往殿下跟前讨了喜,得个姬妾的名分,那可就万事无忧了。” “公子说得倒是轻巧。”她皱了皱鼻尖,“您的姬妾尚且难为,要做太子的姬妾不是更加难如登天?”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目光幽深地看着她,“若是坐以待毙,那还不如放手一搏。” 花月一怔,觉得李景允话里有话,可她抬头看过去,面前这人又是一副神色慵懒、还未睡够之态,眼尾有些不耐烦地往下撇,嘴角也轻抿着,没有要与她说笑的意思。 狐疑地收回目光,花月将他的腰带系好,继续愁眉苦脸。 今日李景允是要上山狩猎的,花月从他用完早膳开始就捂着脑袋装虚弱,等他收拾好东西准备出发,她也就顺势告假,想趁着他不在,把遗物先拿走。 结果李景允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然后道:“你不舒服,那今日爷就不上山了。” 花月傻眼了,她瞪圆了眼看着他,指了指外头:“您不去争今日头筹?殿下和那么多人都盼着呢。” “每年都争到手,也不见得有什么趣味。”李景允往软榻上一靠,满不在乎地道,“今年让让别人也无妨。” 这话太嚣张了,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定要被骂张狂无度。可这位爷要这么说,谁也没法说他什么,毕竟从大梁开始春猎起,每年的头筹的确都是他拔的。 花月为难地看了内室一眼,又给他添了盏茶,试探着问:“您要在这屋子里呆一天,不觉得闷?” “是有点。”他抽了书随手翻了两页,“那你便去给爷寻点蜜饯来。” 杀人不眨眼的武夫,偏喜欢吃那甜腻腻的东西,花月腹诽两句,还是转身要去给他找。 结果刚拉开门环,一盘蜜饯就递了过来。 “……”别枝端着盘子,看见她就脸色变了变,也不说什么,挤开她就径直进了房间。 “三公子安好,这是我家小姐特意给公子送来的,还请公子别嫌弃。”她笑着朝李景允行礼,殷切地看着他。 李景允没动,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连眼皮也没掀一下,翻了一页书,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屋子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花月站在门口看着,正犹豫要不要请她出去,门外就又传来了脚步声。 “公子安好。”似水端着点心在门外行礼,一身青绿色的流仙裙飘逸非常,抬眼看见屋子里有人,她眸色一动,跟着就也跨进门来,将碟子放在他手边的矮桌上。 “这是奴家亲手做的,还请公子品鉴。” 别枝看见她就沉了眼神,不过李景允在场,她也没发作,只笑道:“姑娘不是离开行宫了,怎的又回来了?” 似水轻笑:“奴家只是出去住,又不是被下了足禁,到底是公子的人,来关怀一二也是情理之中。” “没名没分,谁是谁的人这话可不好乱说。”别枝朝她屈膝,“长公主昨日所言,姑娘可还记得?” 被骂了好些话,句句都难听至极,似水哪能不记得,不过她有人撑腰,也不慌:“太子殿下说了,公子既然对奴家有意,这名分也就是早晚的事,倒是这位姑娘,瞧打扮也上不得台面,怎么在公子面前嚼起舌根来了。” 你来我往,虽是没撕破脸,可也是针尖对麦芒,花月听得头皮发紧,李景允倒是自在,还能跟没事一样地翻着手里的书,半句话也不说。 没一会儿,温故知也来了,本想进门喊三爷,结果一只脚还没跨进来,就看见屋里站着的人。 收回了腿,他挑眉问门边站着的花月:“什么情况?” 花月耸肩,抬袖掩着唇小声道:“三爷的风流债。” 温故知看了两眼,唏嘘不已:“这哪是什么风流债,简直就是催命符,看来两边都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三爷危险喽。” 花月以为他在开玩笑,也没当回事,轻松地笑了笑。谁知温故知扫她一眼,眉心微皱:“我可没吓唬你,要是春猎结束三爷还没做个选择,你猜这两位主子会不会善罢甘休?” “不甘休又能如何?”她瞥一眼李景允那老神在在的模样,“还能对他下手?” “三爷行事向来没有破绽,直对他动手倒是不至于。”温故知摸了摸下巴,“但像你这样的身边人呢?那几位要是一个不如意,拿掌事你开个刀,扣你个以下犯上或者与主私通的罪名,再波及整个将军府,你又能如何?” 花月哼笑:“奴婢可没以下犯上与主私……” 通? 想起昨晚雷电之中看见的侧脸,她骤然顿住,眼里划过几道心虚的神色,咕噜一声把话咽了回去。 “都是大人物。”她耷拉了眉毛,弱弱地道,“不至于与奴婢这等下人计较吧?” “越是大人物,就越是小气,不过也无妨。”温故知满怀信心地看着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殷掌事行事妥当,想必也不会给人抓住把柄。” 殷花月:“……” 温故知进了门去,里头争执的两位姑娘总算停下了,一前一后地出了门,互相不理睬地分开两边走。 只是,别枝走的时候,还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悠长,别有深意。 花月觉得腮帮子疼。 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完了,不止遗物没拿回来,可能反而还得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李景允与温故知说了会儿话,抬眼看向门口:“你脚长那地上了?” 花月一愣,转身屈膝:“回公子,没有。” “没有还不过来?”他看了一眼这人惊慌得四处乱转的眼眸,嘴角欲勾,又很快按了下去,“在怕什么呢?” “没……”磨蹭着回到他身边,提着茶壶给两位倒了茶,花月捏手站着,面上倒还镇定,心里已经在琢磨怎么活命了。 手指抵着眉骨,李景允跟看猴戏似的打量着她,突然问了温故知一句:“你怎么过来了?” 温故知配合得很,笑着就道:“我遇见些麻烦,第一个想到来寻的肯定是三爷您了。这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自个儿没法解决的事,自然想请三爷出出主意。”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笨的人也该从中得到启发了吧?李景允期盼地扭头看向殷花月。 花月的确是受到启发了,愁苦的小脸突然舒展,然后笑着就朝他跪了下来:“公子。” 轻咳两声,李景允矜持地交叉双手,板着脸冷漠地道:“有事就说。” “奴婢能不能休息片刻,去处理些私事?”她仰起头来冲他笑,“去去就回。” 李景允:“……” 温故知一个没忍住,噗哧笑出了声,找人帮忙是想到了,可第一个想到的人偏不是面前坐着的这个。 李景允转头看着他,目光冰寒:“这些日子殿下正为西北瘟疫之事发愁,温御医这一身本事,落在这无趣的猎场属实大材小用,不如……” “哎,不用不用。”呛咳一声,温故知连忙道,“我这上有老下还没有小的,就这么背井离乡不太合适,三爷您看,我这还有病人在等着,就先走一步了啊。” 说罢,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花月忐忑地看着他出去,转回头轻声问:“奴婢说错什么了?” “没有。”他皮笑肉不笑,“累了两日了,想休息也是情理之中,你去歇着吧。” 如获大赦,花月行了礼就往后退。 结果软榻上那人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爷正好自个儿去找沈大人聊聊,等爷回来,你也该休息好了。” 退后的步子一僵,花月有些无措:“您……突然找沈大人做什么?” “昨儿有个熟人去了他那儿,正好看看情况如何。”李景允起身,走去内室将那包黄锦往怀里一揣,施施然拂袖,“你下去吧。” 花月干笑,扫一眼他怀里的东西又扫一眼他:“……公子身边也没个人跟着,奴婢还是随行吧。” 李景允侧头看她,眼神充满嫌弃:“不是有私事?” “私事哪里比得上公子重要。”她张口就瞎掰,“公子是将军府嫡子,哪能连随行的丫鬟也没有,未免让人笑话。” 收回目光,李景允轻哼了一声,拂了拂衣摆就往外走。 花月连忙迈着小碎步跟上。 昨日太子在李景允这儿也没讨到什么便宜,花月觉得殿下对他的态度应该有所变化,不说冷落,但至少应该没有先前那般偏宠,毕竟大人物都小气嘛。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李景允一进主殿,周和朔看起来比之前还要热情,亲自迎上来道:“景允是要同本宫一起上山吗?” 李景允恭敬地行礼,然后笑道:“本是这么想的,但无奈突然有客人来,在下打算先安置好她。” 客人?花月听得有点迷茫,哪儿来的客人? 结果周和朔立马明白他在说什么,一脸深意地道:“本宫也正想找你说这事。” 两个大男人站在殿里相视一笑,同时拱手朝对方行了一礼。 花月看傻了,满目不解。 主殿的右侧有个别院,是太子给沈知落住的地方,平时这里没人来,连丫鬟进出都是小心翼翼,提心吊胆。 但是眼下,这院子里站了个姑娘。 姑娘一身火红长裙,头戴三支金色梅花钗,臂挽海棠双绣雪轻纱,面容秀丽,姿态优雅,她站在沈知落面前,手里捏着乾坤罗盘,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要不是三哥说你在这儿,我还真就被你糊弄在了京华。”苏妙眼眸笑着,嘴角却往下撇了撇,“就这么不想见我?” 沈知落整个人都僵住了,眼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然后收拢袖口,想去拿她手里的罗盘:“没有。” 苏妙举着罗盘退后,歪着脑袋冲他笑:“既是没有,那你今日随我上山打猎去。” “我今日有别的事。” 拇指点在无名指的第二节指腹上,沈知落皱眉,抬眼看向花月所在院落的方向。 结果苏妙举着罗盘就挡住了他的视线,嘟囔道:“在这荒山野岭的,能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又退让一步:“那我陪你去办事。” 沈知落很头疼,苏妙是将军府的表小姐,两人只是今年年初见过一面,结果不知为何这人就缠上他了,他好不容易想着法子躲到山上来,没曾想躲过了她,也没躲过李景允。 三公子平日可不是会管这等闲事的人。 颇为恼恨地转身,沈知落想往主殿走,结果一转身就见李景允穿过走廊朝这边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沈知落沉着脸迎上去,两人在走廊对上,双双停下步子。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他张口就想说话,结果李景允很是温和地从怀里拿出一块东西来,捏着丝绦在他面前晃了晃。 “我思来想去,这东西对个丫鬟应该是无用的,只有对大司命你,兴许有些用处。”他墨瞳笑得眯起来,看着格外不怀好意,“做个交易吗,沈大人。” 沈知落扫一眼他捏着的东西,呼吸一窒。 大皇子的随葬、前朝陛下亲刻的印鉴,就这么被他轻易地拿在手里晃悠,动作嚣张至极,而恰在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也从他身后的方向朝这边走了过来。 沈知落脸色发青,伸手想去抢那印鉴,却被他一躲。面前这人挑起眉梢来,颇有些痞气地问:“成不成?” 周和朔越走越近,他余光看着,额上已经出了冷汗,但还是强自镇定地道:“被殿下发现,遭殃的是你。” “我又不是大魏的人。”李景允轻嗤,“可要与我赌一把?” 四爪龙纹的袍子已经近在咫尺,沈知落手指冰凉,紫瞳惶然晃动,终于在太子看见印鉴的前一刻咬牙点头:“好。” 手指一翻,李景允收回东西,笑着就朝周和朔拱手:“殿下,大司命似乎也没什么意见。” “哦?”周和朔哈哈大笑,心情极好,“如此,倒是本宫多虑。” 他侧头,看向前来行礼的苏妙,颔首道:“几个月不见,苏姑娘容色又美两分。” “殿下过奖。”苏妙笑着屈膝,然后侧头看了看沈知落,不解地问,“你怎么出汗了?” 沈知落神色恢复了正常,云淡风轻地道:“袍子穿厚了。” “那正好,我带了一套新的来,你去试试合不合身?”苏妙双手交合,分外开心。 李景允无奈地摇头:“尚未出阁的人,怎么这般不矜持?” 苏妙撇嘴,小声嘀咕道:“我要是像表哥你这般矜持,那这辈子都嫁不出去。” 周和朔哈哈大笑,笑声爽朗,传了半个庭院。 花月在院子门口守着,远远地就看见沈知落与苏妙站作一处,两人靠得很近,甚是亲密。她有点意外,沈知落从小到大都不爱与外人亲近,还是头一回瞧见有人凑在他身边他却没躲的。 不过眼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本要找他想法子解决现在的困境,谁料那几人凑成堆,说说笑笑一阵之后,苏妙就拉着沈知落往屋子里走了。 心知找他救火无望,花月长长地叹了口气。 “怎么,不高兴?”李景允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她身侧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笑眯眯地道,“那不是挺般配的吗?” 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耷拉着脑袋,暗想沈知落是指望不上了,那还有谁可以救她? 打量着她的表情,李景允慢慢地不笑了,他沉默了片刻,颇为烦躁地道:“回去吧。” “是。”又叹了一口气,花月低着头往前走。 然后没走两步,她撞在了前头这人的背上,鼻尖生疼。 “这可不太妙啊。”李景允突然回头,颇为苦恼地道,“苏妙倒是开心了,可眼下长公主与太子正斗法呢,她横插一脚,长公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花月一愣,左右看了看,确定他是在同自己说话,便道:“此事与长公主何干?” 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李景允直摇头:“太子和长公主都想与我将军府交好,你没见今日都还来人争执?眼下苏妙突然说要与大司命订亲,长公主着急起来,还不得逼爷娶韩霜?” 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花月点头:“那您便娶了,如此一来,将军府便两头不得罪。” “不行,爷不想娶。” 花月嘴角抽了抽:“您又不想娶韩小姐,又不想被长公主逼迫,这世上哪来那么多双全法?” 神色黯淡下来,李景允垂眸:“也是,爷眼下就算想娶别人,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人来当这个出头鸟。” 话说到最后,带了点小委屈。他拂袖转身,惆怅地继续往前走。 花月觉得奇怪:“公子难道觉得随便娶谁都比娶韩小姐好?” “那是自然。”李景允头也不回,“韩霜此人心机颇深,别有所图,真让她进了将军府的门,谁都别想好过。”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别枝那日试探她的场景,花月皱眉,心想难不成她的警觉没错,别枝和韩家小姐,真的另有所谋? 但夫人看上的是韩霜,除她之外,哪家小姐还能让夫人接受? 低头琢磨了片刻,不知为何,花月脑子里突然闪过去一道灵光。 除了沈知落,好像当真还有一个人能救她。 第29章 收网了 李景允回到主院,懒洋洋地往软榻上一坐,正要开口,蓦地就撞见殷花月一张笑得眉毛不见眼的脸。 伸手按住心口,他往后退了退:“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 花月殷勤地凑上来,乖顺地替他斟了茶,又将蜜饯捧到他面前,笑道:“看公子脸色不太好,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 李景允捏了个蜜饯叼在嘴里,含糊地道:“今日闲得很,能有什么事。” “公子不是在愁怎么应付长公主?”她眨了眨眼,“想到法子了么?” 眼波微动,李景允不动声色地继续咬蜜饯:“法子么,爷还真想到一个。” “哦?”花月顿了顿,努力让自己表现得不那么迫切,只问,“可否说给奴婢听听?” 拍了拍手上的糖霜,李景允望着房梁哼笑:“愿意当出头鸟的高门小姐不好找,寻常想过富贵日子的姑娘还不是一抓一把?大梁重娶妻之序,向来是要先娶妻再纳妾,若爷先纳了妾,一年之内,便立不得正妻。” 花月一听,嘴角止不住地往耳边拉:“公子高招,竟能想到这一出。” “也是不得已之举。”李景允愁闷地叹气。 磨磨蹭蹭地在软榻边跪坐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您心里可有人选?” “纳妾而已,要什么人选,街上随意拎一个也行,去栖凤楼赎一个也可。”他抬头往外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让柳成和去帮忙挑吧。” “怎么说也是要陪在您身边的人,您都不去亲自看看?” “反正也是纳回来放着,有什么好看的。”他摆手,不甚在意地将软榻上的书打开,盖在自己脸上道,“爷困了,你也歇会儿吧。” 眼前暗下来,鼻息间全是书墨的香气,李景允身子放松,耳朵却是专心地听着旁侧。 他听见殷花月揉了揉衣料,又撑着软榻边的脚凳起身,犹豫地张嘴吸气,又硬生生将那口气给咽了下去。 实在是踟蹰为难。 人都到坑边儿上了,李景允也不急,耐心地等着,没一会儿就听得她道:“柳公子平日也忙,这事儿要不奴婢替您看看?” “你?”被书挡着的眼里满是笑意,李景允的语调倒也平常,“你知道爷喜欢什么样的?” 这人又跪坐了回来,凑在他身边道:“奴婢不清楚,但公子可以指点一二。” 书拿下来,一张脸又恢复了漠然冷静的神色,李景允觑她一眼,哼声道:“爷喜欢乖顺听话的,话最好少一点,不烦人,长相要娇美如画,腰肢要细软如柳。” 眉梢挑了挑,花月拿过一旁的青枝缠颈瓶,指了指这纤细的瓶颈和上头的画:“这样的?” 李景允:“……” 微恼地拿了她手里的花瓶扔去软榻里头,他道:“你眼光这么差,还是别插手了。” “公子息怒。”花月连忙赔笑,“说说而已,奴婢一定尽心为您甄选。” “选好了就把庚帖递来给爷看。”他重新将书盖回脸上。 花月应是,起身欲走,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若是选着的人符合要求,却不合您眼缘——” “无妨。”李景允闷声道,“符合要求的就递庚帖,爷也不是那么挑的人。” 轻舒一口气,她朝他行礼,神色复杂地退出了主屋。 书页抵着鼻尖滑落下来,李景允看着房门慢慢合上,唇角一挑,眼里墨色流转。 心平气和地走在回廊间,花月试图安慰自己,她只是给自己留了个退路,也不是非要往这上头走,李景允有多不待见她,她心里也是清楚的,不到万不得已,也不必自取其辱。 然而,刚这么想完,她就看见了神色匆匆往这边而来的温故知。 “殷掌事。”温故知看见她就唏嘘,“你这也是赶着去看热闹?” 花月朝他行礼,然后困惑地问:“什么热闹?” “那个叫似水的姑娘,死在了行宫外的驿站里。”温故知抬袖掩鼻,昏昏欲呕,“我刚从那边过来,死状也太惨了。” “死……”深吸一口气,花月震惊不已,“死了?” “是啊,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手,连个全尸都没有,太子和长公主都去看开猎了,眼下许是还没收到消息。等他们回来,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温故知说着,又啧啧摇头:“要说这死得跟长公主没关系,我可不信,不过眼下也没证据,估摸着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下人的命运啊,就是这么惨……哎?殷掌事,你没事吧?” 花月笑得温和:“奴婢能有什么事?” 温故知愕然地看着她的脸:“这都白成纸了,还发汗,你瞧瞧,还是体虚吧?来我给你诊诊脉。” “不必了。”她尴尬地摆手,迟疑地道,“奴婢无碍,就是有些吓着了,好歹是太子殿下的人,竟也就这么死了。” 温故知见怪不怪:“太子身边的人何其多,这个连名分也没有一个,算得了什么?不过也是她自己找死,明明知道长公主不好惹,竟还跟那丫鬟在三爷面前争执。” 花月笑得更虚了:“那丫鬟……不就是韩小姐身边的下人而已?” “下人也看背后是什么人呐,那小丫鬟就坏得很,专喜欢嚼舌根的,被她逮着把柄往韩霜面前那么一嗦摆,韩霜再跟长公主一哭,那还有似水的好果子吃么?”他笑。 身子晃了晃,花月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旁边的石柱。 温故知担忧地看着她:“你当真无碍?” 虚弱地摇头,她抱着石柱望向远方的山尖,抖着嗓子问:“温大人,脸面和性命,哪一个更重要一些?” 莫名其妙地挠挠头,温故知道:“自然是性命,什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都是扯淡,若本身就是瓦,那碎不碎的也没差,给自个儿留个活头不好么?” 他这话一说完,就见面前这人沉默了片刻,琥珀色的眼瞳直晃悠,有些茫然,又有些决绝,像极了既然奔赴战场的死士。 没一会儿,她恢复了常态,朝他笑道:“多谢温大人,奴婢先告退了。” 温故知点头,目光扫过她这瘦弱的小身板和那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暗叹。 三爷不当人啊,干的这都是什么事儿。 “阿嚏——” 李景允好端端躺在软榻上,没由来地打了个喷嚏,他疑惑地起身看了看,发现已经是要用午膳的时辰了。 房门被推开,殷花月端着托盘进来:“公子。” 李景允扭头去看,微微挑眉。 先前还只有一根素银簪的头上,眼下倒是多了一枚珠花,斜斜地插在云髻里,给她添了两分娇美。这人换下了灰鼠袍,只着水色罗裙同藕白上襦,正衬外头春色,浅青的带子往腰上一裹,当真是软如柳叶。 眼里泛起一抹笑意,李景允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只问:“午膳是什么菜色?” 面前这人有些失落,裙摆微晃,看起来更犹豫了,不过只片刻,她就安定下来,笑着答:“是厨子烧的野猪肉,还有这些日子打的山鸡兔子,都做成了珍馐。” 慢悠悠地挪去桌边,李景允提着筷子尝了两口。 花月站在他身侧,动手替他布菜,又将汤也先盛出来放在一侧,然后就安静地看着他。 大概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皱眉:“你今日怎么这么少话。” 花月抿唇,小声道:“奴婢平日话也不多。” 抵着拳头轻咳两声,他强压着笑意,一本正经地道:“那你下去吧,爷也落个眼前清静。” 微微一顿,花月顺从地点头,躬身就要往后退。 李景允余光瞥着,就见这人退到一半又僵住,手指捏着袖口抠了抠,又慢慢走回来了:“公子,奴婢还有一事要禀。” “说。” 屋子里檀香袅绕,桌上饭菜也正香,人身处其中,按理应该轻松才对,然而殷花月紧绷了身子,连眼皮也绷得死紧。 “公子想的立妾挡妻的法子的确可行,但夫人与将军少不得要生气,若是旁的人为此进府,日子难免水深火热。”她捏着手道,“思来想去,奴婢有一个主意。” 一张庚帖递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李景允也没去看,目光径直落在她那蜷缩得发白的手指上,眼里浮起两分戏谑。 “什么主意啊,讲来听听。” 花月为难地看向庚帖:“您要不先看看这个?” “看了也不认识,你先说。”他抱起胳膊来,像即将收网的老渔夫,不急不慌地等着。 嘴唇都快咬出了血,花月支吾了两句。 “大点声。”他不耐。 深吸一口气,花月鼓足了这辈子全部的勇气,突然大吼:“与其随便去外头找一个还要花银子公子不如纳了奴婢奴婢乖顺听话话也少虽不娇美但吃得不多不会惹夫人不开心也不会给公子添麻烦。” 一口气说完不带喘,花月感叹自己厉害,然后屏息等着面前的答复。 她这个主意其实挺好的,又能省钱又能帮忙,还能保住她自己的小命。虽然做李景允的妾室也是风口浪尖,但比起被人分尸还喊不出救命,这条路实在是通天大道宽又阔。 然而,面前这人听了,半晌也没个反应。 心口一点点往下沉,殷花月想起这人上回对她的嘲笑,睫毛颤了颤,开始生出一丝后悔来。 李景允会怎么看她?无耻下人企图攀主子高枝,不守着奴婢的本分反而想着如何飞上枝头,简直是厚颜无耻胆大包天。 人前正气凛然殷掌事,人后勾搭主子狐狸精! 越想越绝望,花月往后退了半步,喃喃道:“奴婢说笑的,公子也别往心里去,奴婢就是看您今日闲在屋子里,怕您闷着……” 话还没说完,手腕上就是一紧。 李景允眼底的笑意几乎是要破墨而出,但鉴于上回的惨案,他也实在不敢再笑,强自板着脸道:“你想做爷的妾室?” “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尴尬地笑着,挣了挣手,“奴婢就是觉得……当个花瓶摆在您院子里也能挡挡灾,比外人来得省事。” 这人真是不会撒谎,一撒谎耳垂就泛红,眼珠子乱转,偏生脸还要绷着,端着她“殷掌事”该有的仪态,瞧着可爱得很。 要不是怕狗急了咬人,他可真想蹲下来好生逗弄逗弄。 翻开手里的庚帖,上头毫不意外地写着“殷花月”和她的生辰八字,李景允只扫了一眼就合上,勉为其难地道:“你这么说,似乎也对。” 奄奄一息的殷掌事,突然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活过来了,她捏着手惊喜地看着他,问:“公子这是答应了?” “爷不是说了么,纳谁都一样,你本就是将军府的人,那纳你还来得快些。”他脸上一丝喜色也没有,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在菜市场上挑白菜的大爷,“嗯,就你了吧。” 换做以前,花月肯定恼得想咬他一口,可眼下,她竟然有种喜极欲泣之感,拉着他的袖口,就差给他磕头了:“多谢公子。” 李景允懒懒地瞥过来:“说好的,要乖顺听话。” 花月点头如啄米:“听!” 啄完,又迟疑地看他一眼:“公子若当真纳了奴婢,那可会保奴婢周全?” 他哼笑,筷子在指间一转,倏地夹了块肉递到她唇边,一双眼看下来,眼眸深邃不见底:“要是连个丫鬟都护不住,爷也白混了,趁早跟你一块儿下黄泉。” 心里一块大石头“咚”地落了地,花月下意识地张口咬了肉,口齿不清地问:“那这纳妾礼什么时候行?” “等回去京华再行不迟。”李景允又夹了一块肉,在她唇边晃了晃,“不着急。” 眼眸一瞪,面前这人陡然急了:“不行,还是就在这儿找点东西办了,纳妾又不是大礼。” 趁着她张嘴,他将肉又送了进去,满意地看着她嚼,然后道:“这里什么也没有,太过仓促。” “不仓促,那不是有爷给奴婢抓回来的白鹿?”花月咽下嘴里的肉,“用那个就能做定礼。” 说着,像怕他反悔似的,拉起人就往外走。 这好像是她头一回主动这么拉他的手,李景允小步随她走着,一低头就能看见她与自己交叠成一处的指尖。 殷花月人看着冰冷无情,可这指头却是温软得不像话,绵绵地缠着他,生怕他要退。 绷了半晌的唇角,终于是忍不住高高扬起。 不听话的旺福终于是掉进了坑里,并且乖巧地给自己埋上了土。 身为主人,他很欣慰。 后院关着的白鹿正吃着草呢,冷不防面前就来了两个人,藕白色的那个人拉着青黑色的那个人站过来,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青黑色的人很嫌弃地看了它一眼,敷衍地与藕白色一起朝它低了低头。 “礼成。”藕白色欢呼。 青黑色直摇头:“这鹿也就颜色稀罕,肉也不好吃,何必拜它。” 白鹿:? 伸手给食槽里添了一把草料,花月道:“这事越简单越好,眼下找谁来都不合适,就它碰了个巧的。” 鼻尖里轻哼一声,把玩着她的手指,顺带扫了一眼她的发髻:“既然礼成,那你也该换个打扮了。” 想想也是,她点头:“可奴婢也没带别的衣裳首饰。” “这个好办。”他转身,勾着她的手指引了引,“跟我来。” *** 未时三刻,日头有些耀眼,沈知落靠坐在窗边,伸手扯了扯衣襟。 他换下了一贯穿的星辰袍,眼下正穿着苏大小姐亲手缝制的青鹤长衣,眉目间是一贯的冷淡,容色也是一如既往地惊人。 苏妙在旁边托着下巴看着他,看了半个时辰,也没动一下。 沈知落有些无奈:“你没有别的事可做?” “嗯。”苏妙点头,笑眯眯地道,“表哥说了,让我看着你就成。” 眉宇间划过一丝戾气,沈知落别开了脸:“三公子也真是厉害。” “我表哥自然厉害,整个京华就没有不夸他的。”苏妙双手合拢,赞叹地说完,一扭头还是满眼仰慕地看着他,“可他没你厉害,你什么都知道。” 深吸一口气,沈知落沉声道:“小姐都这么说了,在下也正好给个忠告,小姐与在下无缘,没有红鸾牵扯,强行凑在一起,只会伤了小姐。” 苏妙听完,脸上的笑容一点没褪:“我会因此而死吗?” “不会。” “那便好了。”她抚掌弯眉,“等回京华,我便让人去你府上下聘。” “……”额角跳出两根青筋,沈知落语气又冷两分,“苏小姐,且不说这事能不能成,就算要成,也是在下给小姐下聘。” 苏妙挑眉,狐眸眯起来,轻轻地“啊”了一声:“是这样吗?我以为是情愿嫁娶的人给不情愿嫁娶的人下聘,这样你拿我手短,吃我嘴软,就不会悔婚了。”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沈知落觉得头疼,也就将军府能教出这样的小姐来,放在别家,早被扣个放荡的罪名拖去沉湖了。 他很想发火,可想想李景允手里的东西,又硬生生将这火给咽了回去。 “小姐。”门外跑进来个丫鬟,喜上眉梢地道,“三公子方才去了您的房里,拿走了您那些新的衣裳和首饰。” 苏妙一听,脸登时一黑,拍桌就扭身:“这是什么喜事不成!” 桌子“呯”地一声响,上头的茶杯都跟着颤了颤。 沈知落眼角又抽了抽。 小丫鬟像是已经对这情形熟悉万分,半点也没惊慌,上前笑道:“若是三公子自己拿去了,那奴婢肯定拦着他,但他是给个姑娘拿的,还给您留了这个。” 狐疑地看她一眼,苏妙接过纸条一看。 “愚兄今日纳妾,未备妆点,特借你些许应急,待还京华,双倍奉之。” 满意地看着这最后四个字,苏妙点了点头:“算他懂事。” 纸条被揉起来塞回了丫鬟手里,她转身正要继续看沈知落,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等等!”一把将丫鬟抓回来,苏妙重新打开纸条,瞪大眼看向第一行字。 “纳妾?!” 最后一个字拔得太高,有些破音,沈知落被吵得捂了耳朵,不明所以地抬眼。 *** 一袭胭脂红裙,满头宝钗金梳,骤然从铜镜里看见这样的自己,花月有些失神。 李景允坐在她跟前,左右看了看,勉强点头:“还凑合。” 不安地看了看四周,花月问:“为什么要来这里?” 好好的主屋不待,李景允愣是拉着她寻了行宫一间空房,还吩咐下人不许知会旁人。眼下时辰已晚,他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 “图个清静。”李景允打了个呵欠,半阖着眼道,“爷劝你好生睡一觉,什么也别问,不然明儿也架不住那场面。” 窗外月已高悬,是该就寝的时辰了,花月明白地点头,然后疑惑地问:“这房里就一张床,奴婢睡哪儿?” 李景允一噎,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捏着她的下巴给她做口型:“跟爷学:妾身。” 眼前的脸骤然放大,呼吸都近在咫尺,花月瞳孔一缩,磕磕巴巴地学:“妾……妾身。” “这才是侧室的自称。”他满意地点头,然后问,“知道侧室该睡哪儿吗?” 花月愕然,脸跟着就有点泛红:“不是说就摆着好看?” “身为妾室,要摆着也是爷的床上摆着,你还想去哪儿摆?”他看她一眼,表情突然凝重,“难不成你压根没想好,说要做妾室只是一时冲动?” “我……” “殷掌事也不是这么冲动的人啊,也许另有隐情?”他摸着下巴沉思,“你该不会是想利用爷帮你挡什么……” “没有。”否认得飞快,花月扭头就去将被子铺好,“是妾身愚钝了,公子这边请。” 李景允起身,甚为宽厚地道:“人生在世,别总为难自己,不情愿的事就别做,也免得旁人看了说爷强取豪夺。” 心里沮丧极了,她面上还不敢表露,只能扯着唇角笑:“怎么会呢,妾身很情愿。” 李景允满意地躺进了床内侧。 花月望了一眼外头的夜空,眼神幽长又悲凉,然后“啪”地关上了花窗,收拾好自个儿,也爬上了床。 这房间床挺宽,她贴着床沿,能与他拉开一尺远。 灯熄了,眼前一片黑,只隐约能看见头顶的床帐,花月抓着床沿一动不动,身边这人安静了片刻,突然开口:“过来。” 第30章 三爷大喜 呼吸一窒,花月倏地闭眼,假装已经入睡,手将床沿抓得更紧。 她不知道李景允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就是不敢动,心跳得极快,连带着耳根也有些发热。她只着了中衣,薄薄的料子,贴在被褥上都能感觉到绵软的触感,更别说与人…… 不过好在,这两个字之后,李景允也没再多说,掖了掖被角,打了个呵欠就不再动弹。 紧绷着的弦慢慢松下来,她轻舒半口气,试探地睁开半只眼往旁边看。 今晚月色皎洁,照进花窗里,半个屋子都是幽亮的光,落在这人高挺的鼻梁上,勾勒出好一幅青山远黛图,他似乎也累了,眼睫垂下来,呼吸均匀悠长,中衣的青色衣襟微微敞开,喉结上下微滑。 花月看着看着眼里就充满了困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迟缓地收回目光,她也慢慢合上了眼。 这一觉睡得没那么安稳,毕竟是靠在床沿的,她被陡然而至的失重感惊醒好几次,到后来实在困倦,才往里挪了挪身子。 李景允没睡,在殷花月闭眼的一瞬间他就睁开了眼,戏谑地看着她几次差点滚下床,又戏谑地看着她往自个儿这边滚过来。 白日里看起来那般刻板严苛的殷掌事,裹在被子里只有小小的一团,发髻散开,青丝披散在枕边,衬得额头分外白皙。她双手都捏着被褥边儿,两只爪子握成小拳头,像是在戒备什么。 无声地笑了笑,李景允撑着脑袋,将自个儿随身的折扇一折一折地掰开,然后捏去床外,对着她轻轻扇动。 这山上回暖本就要晚些,又下过雨,夜里颇有些凉意,花月在睡梦中都觉得冷,下意识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又挪了挪,不经意碰见个暖和的东西,想也不想就伸手抱了过去。 胳膊上一暖,李景允心满意足地收了扇子,替她将被子掖了掖。 这才叫乖顺呐。 若是温故知在场,定会拿册子将此厚颜无耻臭不要脸的行径记载下来,以作野史之传,然而眼下他不在,李景允也就肆无忌惮地继续看着身边这人,眉眼间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和愉悦。 心口一直空落着的地方,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给塞得满满当当,踏实又有些臌胀,让他不自禁地就想笑。 一只骗到手的狗而已,随便养养,没什么稀奇,就是目的顺利达成,他太高兴了。 李景允是这么给自己解释的,然后心安理得地继续盯着身边这人看。 …… 晨曦初露之时,花月醒了,她困倦地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蹭了蹭被子,结果就发现被子不太对劲。 青色的,还有些温度。 错愕了片刻,她猛地抬头,却正好撞到个地方,“咯嘣”一声响。 “唔。”李景允吃痛地捂住下巴,低头看下来,目光幽深晦暗,满是怒气。 愣愣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花月打了个激灵,一把将他推开跪坐起来,双手交叠,惶恐地道:“奴婢冒犯。” 眼里划过一丝明显的不悦,李景允揉着下颔道,“昨儿刚教你的自称,今日就还给爷了?” 花月一顿,立马改口:“妾身知错。” “你一大早的知什么错,又跪个什么?”他看起来还没睡醒,眉目都恹恹的,扭头瞥一眼外面的天色,伸手就将她拽了回去,厚重的胳膊从她前肩压下来,愣是将她按回了枕头上。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看看时辰,花月错愕:“都寅时了,妾身要去交代厨房今日的膳食,还要与随行的下人清点行李,后院的白鹿也该喂一喂,自然是要起的。” 她试图去掰抬他的手臂,可刚一用力,这人就倏地将她整个人拢进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脑袋顶,不耐烦地道:“爷没睡醒,别吵。” 花月在他怀里瞪大了眼,稍稍一动,鼻息间就充满这人身上的檀香味儿。她眼眸往上转,目及之处,能看见他青色中衣上的褶皱。 脸上莫名地有点发热,她小声嘟囔:“您没睡醒就继续睡,妾身该起了呀。” 李景允闭着眼,鼻音浓重:“多睡一个时辰。” 说罢,怕她再反抗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 花月:“……” 先前在将军府,因为每日要做的杂事极多,她向来只有两个时辰好睡,眼下被他这么按着,她不情不愿地闭上眼,发现自个儿也不是不能睡着的。 疲乏已久的脑袋渐渐放松了下来,一直绷着的筋也逐渐软化,花月打了个呵欠,埋在他怀里,当真又睡了过去。 半阖的墨瞳凝视着她,李景允看得出神,捻了捻她铺散在他指间的青丝,眼底的光星星点点地亮起来。 他这厢旖旎万分,原来的院子里却是炸开了锅,温故知和徐长逸一大早收到消息赶过来,就见沈知落阴沉着脸坐在主屋里。 “怎么回事?”温故知看向旁边的苏妙。 苏妙双手托腮,闻声转过脸来,笑眯眯地道:“你们来了,也没什么事,我昨儿听闻表哥要纳妾,便想过来看看,谁料这屋子里没人,等了一宿也没见回来。” 这还叫没什么事? 徐长逸脸都绿了,他站了半晌才消化干净苏小姐这句话里的事情,然后看向沈知落:“大司命为何也在这儿?” 沈知落抿着唇没吭声,略带戾气地扫了他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徐长逸也是个炮仗脾气,当即就炸了,“这是三爷的房间,苏小姐是将军府的人,在这儿坐着情有可原,你一个外人在这儿摆什么脸色?” 温故知连忙拉住他,笑着低头:“大清早的被吵醒,各位心情都不好,冷静冷静。” 苏妙挪了挪身子,挡在沈知落面前继续笑:“挺简单的事儿,你们慌什么。表哥那么大的人了,也不会在这行宫里走丢,至多不过刚纳了妾心情好,带人四处去逛逛,咱等他回来不就好了。” 温故知应和地点头。 徐长逸回头瞪他:“你怎么半点不意外?三爷纳妾,纳妾啊!你也不问问是谁,为什么突然有此举动?” 温故知一愣,为难地挠了挠脸侧,还没开口,就听得苏妙笑道:“表哥一个人断是干不出这事儿的,得有人帮忙。你既然不知情,那温大人肯定掺和了。” 想了想,她又打了个响指:“柳公子估计也知晓一二。” 徐长逸瞪大了眼,错愕半晌之后有点委屈:“就瞒着我?” 温故知满眼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三爷也不是挤兑你,昨儿你不是喝高了跟人打起来了么,也没空找你说。” 好像也是,的确怪不得三爷。徐长逸恼恨地捶了捶自己的大腿,然后拉着他问,“纳了谁?” 饶有兴味地看了沈知落一眼,温故知笑道:“还能有谁,公子身边就那么一个姑娘。” 沈知落抬眼看过来,目光森冷逼人。 难得见他这么生气,苏妙扬眉,笑道:“一夜没睡,身体也扛不住,沈大人还是先回房吧,我让下人看着,等表哥一回来就去知会你。” 她弯起眉眼,很是甜美地背着手朝他低下头:“眼下有了乌青就不好看了。” “不劳苏小姐担心。”满腔都是怒意,沈知落实在无法好好说话,开口都溅火星子,“在下想在这儿等着。” 脸上的笑意僵了僵,跟着就淡了些,苏妙抿唇,一双狐眸定定地看进他的眼里:“你等在这儿有什么用?” “与你无关。”他皱眉。 这态度实属轻慢,徐长逸在旁边都看不下去了,捞起袖子就想与他理论。 然而,还不等他走过去,苏妙就已经抬腿踩在了沈知落坐着的软榻上,“啪”地一声响,红色的裙摆一扬,像火一般鲜艳灿烂。 “不劳我担心,又与我无关,那你应下婚事做什么?” 她双眼直视于他,丝毫不避让,“是我听错了吗?你在太子殿下提及婚事的时候反对过?” 眉心皱得更紧,沈知落扫一眼自己身边的她踩着的绣鞋,莫名有点生气:“你一个姑娘家,从哪里学来的仪态?” “我在问你话,你先答了再说。”她仰头,“大司命现在说个不字来,我立马去找太子退婚。” 脸色发青,沈知落闭眼揉了揉眉心。 温故知笑着上来打了个圆场:“太子殿下都允了的婚事,哪有还退的道理?大小姐息怒,您也说了沈大人没睡好,心情不佳。” “他对着别人不佳可以。”苏妙抿唇,固执地道,“对我不行。” 气势汹汹的话,说到最后尾音却有点委屈,声音都有点发颤。 沈知落听见了,无奈地吐了口气,袖袍一扫,将旁边的凉茶倒来,递到她手里。 “就一盏破茶,还是凉的。”她不高兴地嘟囔,可手却伸来接了,仰头喝下。 “气消了?”他问。 苏妙撇嘴,重新托着腮帮子看着他,哀怨地道:“你不能老凶我又哄我。” 徐长逸看得感叹啊,怪道都说中了情蛊的人是傻子,表小姐何等人物,在沈知落面前竟然一点脾气也没有,能屈能伸的。 这沈知落也奇怪,分明不喜欢苏妙,却也愿意低头,一张死人一样的脸看着就让人来气,但也好歹是松了眉了。 “乾坤卦象说,三公子此遭不该纳妾,否则必有大祸,在下也是因此才着急。”沉默半晌,他终于愿意解释了,“如果赶得及阻止的话,那还有救。” 苏妙听得挑眉,不过也只眉毛动了,整个人都没别的反应。 沈知落很纳闷:“你不担心你表哥?” “担心倒是担心,可是这卦象……”苏妙轻笑,眼里满是揶揄,“卦象还说你我无缘呢。” 神色微微一僵,沈知落有些恼:“强行逆命,怎能怪卦象不准。” “卦象连我逆命都算不到,又有什么好信的?”苏妙不以为然,“以温御医所言来看,表哥纳的是他身边的殷掌事,那姑娘之前在庄氏身边伺候,我见过两回,人挺好的,不至于害了表哥。” 沉怒起身,沈知落道:“万一你表哥害了她呢?” 苏妙怔然,还没来得及接上他这话,就听得门口有人冷声答他:“那也与你无关。” 众人齐齐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李景允跨门而入,一身青鲤长袍洒满了朝阳。在他身后半步,殷花月也跟着进门,原先还半散的发髻眼下已经整齐地高挽,衣裙也已经换了样式。 徐长逸嗷地一声就扑了过来:“三爷大喜!” 李景允眼疾手快地按住他的肩,微微一笑:“随礼记得补上。” “没问题。”徐长逸越过他看向后头的人,唏嘘不已,“这兜兜转转的,不还是她嘛。” 这话听着哪里不对劲,花月疑惑地抬眼,却正好对上后头迎上来的苏妙。 “殷掌事。”她眨巴着眼看着她,又摇头,“不对,现在是不是该唤一声小嫂子?” 苏妙一向是个可人儿,花月对她印象不错,便也朝她屈膝:“表小姐。”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这老铁树会在这儿开上花啊。”绕着她转了两圈,苏妙抚掌而笑,“回去说给庄姨听了,也算是双喜临门。” “双喜?”花月不解。 苏妙高高兴兴地就将后头的沈知落给拉了上来:“你与我表哥成了事儿,我与沈大人也要订亲,可不就是双喜么?” 四人相对而立,李景允淡笑着,心里那股子躁怒又泛了上来。 他是料到过这样的场面的,亲手拉了苏妙和沈知落的红线,又设计纳了她,那她就早晚会和沈知落这样面对面站着,各自叹惋自己的命运和与对方那浅薄的缘分。 从小到大这世上就没有三爷得不到的东西,殷花月也一样,哪怕心里有人,他也有本事让他们只能相看泪眼,再无执手之机。 大功告成,按理说他现在应该是来看好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殷花月的眼里会出现对沈知落的不甘和不舍,他就觉得烦。 烦到想立马拉着人离开这儿。 “怎么?”苏妙突然开口,“你认识我小嫂子?” 李景允侧头,就见沈知落脸色苍白地盯着他身边的人,眼里的血丝让他看起来有些狰狞。 花月抬头,也朝他看了过去,两人目光刚一交汇,李景允便转身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低头道:“跟爷去用早膳。” 一双眼清澈干净地回视他,花月不解:“来的时候不是用过了?” 躁怒的眼底像是被浇上了一瓢清泉,李景允错愕,意外地看着她。 她好像没什么难过的意思,甚至对沈知落的愤怒没有任何回应,白皙的脸蛋在晨光里镀上了一层暖色,整个人看起来都温柔又平静。 “您没吃饱?”她想了想,“那妾身让厨房再送一些来?” 妾身。 沈知落一听这自称就闭了闭眼,李景允真是好本事,手脚快得压根不给人任何阻拦的机会。殷花月也是有本事,竟能随意将自己的一生都委付于人。 跟他对着干,就想证明她不会孤老一生? 气极反笑,他狠狠地拂了拂袖袍:“这里也没在下什么事了,便先告辞。” “不送。”李景允勾唇。 苏妙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本想问点什么,可一权衡,她还是摆手道:“衣裳首饰算我给小嫂子的随礼,祝二位花好月圆,我去看看他。” “也不送了。” 两人前后脚跑出门,主屋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李景允牵起殷花月的小爪子,望向旁边嗑瓜子看好戏的两个人。 徐长逸被他看得差点将瓜子壳咽下去,慌忙道:“我们刚来,不至于也要走吧?” “你们走不了。”他拉着人在软榻上坐下,给了包蜜饯让她吃,然后抬眼看向温故知,“有的是事要做。” 温故知不慌不忙地嚼着瓜子仁,满眼含笑:“三爷这回肯提前与兄弟们打招呼,小的已经是感动不已,剩下的都安排好了,就算不能全身而退,也至少能少受点罪。” “什么意思?”徐长逸茫然地凑过来,“安排什么?” 拍了拍他的肩,温故知道:“你今日也别闲坐着了,上山去打打猎。” “你们都不去,我一个人去打什么?” “柳兄在上头呢。”温故知笑了笑,“只管往东边走,去找他就是。” 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徐长逸没有再问,扔了瓜子起身道:“那我也就不多打扰了。” 他朝花月点头,花月亦是低头回礼,目送他飞快地跨出门槛,轻轻抿了抿唇。 “别动。”李景允捏着她的手指,分外嫌弃地道,“你指甲怎么都不修?” 回过头来,她有点脸红,挣扎着想收回手:“当奴婢的都这样。” “都说了别动。”他皱眉,捏紧她的手,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将她这食指上的倒刺一一修理干净。 太阳出来了,金灿灿的光从正门照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了不少。温故知目瞪口呆地看着软榻上那两人,觉得有点晃眼睛。 三爷先前怎么说的来着?一个丫鬟而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对付长公主和韩府。 可眼下这是怎么的,不重要的丫鬟,也值得他亲自拿剪刀替人修剪指甲?最离谱的是,殷花月看起来很寻常,恪守着自己妾室的本分跪坐在他身边,可这位爷倒是好,硬要将人往自己怀里带,急得人家脸都红了。 要不是怕那剪刀突然朝自个儿飞过来,温故知真想问他醉翁之意到底是在酒还是在人。 “算算时辰,我也该去药房了。”他唏嘘地起身,“今日我是免不了被传唤的,不如早些去备好药箱。您二位且歇着,我也先告退。” 听着这话,花月心里紧了紧。 门被打开又合上,屋子里总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李景允扔了剪刀睨她一眼,哼笑:“皱着个脸又在愁什么?” “没。”她垂眼,腮帮子鼓了鼓,“妾身在愁午膳吃什么。” 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的脸颊,李景允咬牙道:“你是当惯了奴婢不会享福了是不是?跟了爷还用愁这些?” 面前这人身子端着仪态,眼瞳却又开始乱晃:“那……妾身现在应该愁什么?” “愁怎么哄爷高兴。”他扬眉,目光落在她骤然拢起又慌忙散开的眉间,眼底笑意又起,“妾室只用做这个。” 花月不太乐意,但她也不敢表露,低头看着自个儿的裙摆,整个人就突出一个乖顺。 “公子。”院子里的小厮突然跑到了门边,慌张地道,“长公主传话,让您今日开猎。眼下已经有些晚了,您还是快些动身吧。” 此话一出,他身边这人轻轻地颤了颤。 李景允好笑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爪子裹进掌心,然后撑着软榻起身道:“走,今日有真的猎要打。” 她没吭声,跟着他出门上马赶赴猎场,一路都低着头,与做奴婢之时也没什么差别,低眉顺眼,姿态谦卑。 今日去猎场注定是不太平的,她这柔软可欺的模样,让李景允略微有些担忧。 然而,三柱香之后。 花月站在猎场的看台之上,唇边带笑。 长公主今日的眼神格外吓人,表情也阴冷非常,四周的奴仆都大气也不敢出,就算是旁边的韩霜,也被吓得坐远了些。 可她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一般,站在离长公主最近的地方,安静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闻说景允院子里闹了些事。”长公主皮笑肉不笑,“正好闲得无趣,你可否给本宫说来听听?” 花月闻言便走到她身前,乖巧地叩首行礼,然后道:“奴婢有罪,请长公主责罚。” 原本就支着耳朵听着这边的众人,眼下纷纷转头看了过来。 李景允也跟着抬眼,就见那凤座下头像是绽了一朵海棠花,花月不卑不亢地跪坐着,螓首半垂,鬓边一缕碎发从耳后落下来,轻轻蹭在她的脸上。 周和姬垂眼看着她,沉声问:“你何罪之有?” 她抿唇,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眸朝他转过来,目光温柔又眷恋:“身为奴婢,却贪慕主子风华,实在是罪无可赦。” 心口毫无防备,突然就被人一撞,李景允怔然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 第31章 谁说爷不喜欢 不止是他,旁边看着的人都听傻了,连韩霜也是愕然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起身急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奴婢,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一出声,后头的别枝也跟着跪了出来,带着哭腔道:“求殿下替我家小姐做主!” 四周响起细碎的议论声,长公主捏了捏护甲上镶嵌的宝石,余光扫向李景允。 都闹成这样了,她以为他会站出来说两句话,也好让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可是没有,李景允就负手站在一侧,安静地盯着地上那小蹄子看。 心里有点不悦,她接着问别枝:“做什么主?” “殿下明鉴,这殷氏与奴婢也算熟识,奴婢对其不曾防备,甚至将我家小姐与李家公子的好事悉数告之,谁料想她竟别有居心,夜闯公子房间,逼得公子不得不纳她为妾。” 别枝将头叩下去,声音凄楚:“那日奴婢当面撞见她从公子房里偷溜出来,还被她恶言相向,说我家小姐没名没分,不配过问于她。殿下,我家小姐怎么也是在您膝下长大的,如何能受这恶奴折辱?” 字字句句,如含冤泣血,听得人都跟着觉得韩家小姐可怜。 长公主大怒,拍了凤椅扶手便道:“还能有这样的事!” 花月跪得端正,迎着她扇出来的风也没变脸色,仿佛别枝告的不是她,依旧温和地弯着眉梢,双手叠放在腿上,气定神闲。 抛出去的怒斥也没人跟着喊恕罪,周和姬看她一眼,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殷氏,你没话要说?” 花月回神,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别枝姑娘说得如此声情并茂,奴婢也不敢打扰。” “你分明就是心虚,辩无可辩!”恼恨地瞪她一眼,别枝声音极大,完全将她的话给盖了过去。 于是花月又安静了下来,侧头用打趣的眼神瞧着她,不反驳半句。 她的姿态实在太过从容,以至于就算嗓门不够,气势上也完全不输分毫。与她这从容的模样比起来,别枝就显得歇斯底里了些。 四两拨千斤。 眼里扫过一丝诧异,周和姬终于正眼瞧了瞧这小丫头,摆手让别枝住嘴,尾指朝她点了点:“她说完了,你来说。” “别枝姑娘所述罪状——”她轻笑摇头,“奴婢不认。” “你!”别枝气急,“你凭什么不认!” “就凭奴婢爱慕之人,并非人手中傀儡,他明辨是非,也知人冷暖。”花月抬眼看向李景允,眼尾轻挑,“若奴婢当真做出这等事来,公子岂能如了奴婢的意。” 一直没说话的李景允低头回视她,眼底平静的湖面像是被人投了一颗石子,倏地起了涟漪。他勾唇,似是在笑她:这个时候了,都不忘记夸爷两句? 花月盈盈一笑,心道再不将他扯进来,他不知还要看多久的好戏。 周和姬顺着她的目光就看向了李景允,终于是开口问他:“景允,你说呢?” 收回目光,李景允满脸意外地看了看身边:“长公主英明果断,这等小事,怎么问起在下来了。” 周和姬微恼:“都是你身边的丫鬟,自然是你的事,她到底有没有使手段搏地位,不是该你最清楚?” 李景允恍然点头,然后笑道:“官邸宅院里这些下人,历来是长公主经由掌事院处置,突然问起在下,倒是当真没反应过来,还请殿下恕罪。” 他说得诚恳极了,俊朗的眉目间满是歉意,还抱拳朝她行了一礼。 中宫和长公主通过掌事院监管各个官邸,其中的蛮横霸道之处,早已惹众人不快,但敢当着长公主的面说出这话的,李景允是第一个。 周和姬想发怒,可他这话说得也没什么错处,一时半会儿的,她也只能冷着脸沉默,目光深沉地看着面前这人。 “景允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 一片寂静之中,另一头突然响起个声音,带着爽朗的笑意一路而来。 众人侧目,就见周和朔笑眯眯地掀开挂帘进了长公主所在的看台,目光从地上跪着的几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周和姬身上:“我大梁皇室,以礼治国,本就不该插手臣下家事。此事错在皇姐,你又何需喊恕罪。” 李景允躬身行礼,苦笑:“长公主怎会有错,太子言重了。” 面上神色未变,心里已经是怄火不已,周和姬低头理了理手里的帕子,曼声道:“太子怎么又过来了。” “听闻景允纳妾,本宫特意备了贺礼,谁料左右找不到人,也就只能来皇姐这儿瞧瞧。”周和朔笑得虚伪极了,转头看向地上跪着的人,“这就是景允挑的人?” “是。”李景允拱手,“纳妾这等小事,怎敢惊动殿下。” “哎,你难得能自己挑个喜欢的,本宫也当重视。”周和朔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花月,“怎么还跪着,起身吧。” 花月低头叩谢,缓缓站起来,拂了拂裙摆,退去李景允身侧。 别枝不甘心地想张嘴,可看一眼太子,她又有些畏惧,犹豫一二,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韩霜见状,突然抽泣了起来。本就玲珑的美人儿,添几分梨花带雨,就更是楚楚可怜。 长公主慌忙道:“霜儿不哭,本宫在呢。” “姑母……”她欲言又止,扭头看向殷花月的方向,突然就站起了身,疾步走了过去。 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李景允皱眉,下意识地想拦住她。 然而,他身子刚一动,就被旁边的人轻轻抵了抵,葱白的指尖偷偷按在他的手肘上,似乎在示意他别管。 李景允不解,动作倒是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韩霜走到她面前。 “你想要什么?”她伸手拉住花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把他还给我。” 越说哭得越厉害,韩霜红着眼哽咽,连尾音都打着颤:“我与他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就等着过他的门。” “你想当他的妾室,可以,我都可以包容,但你别在这时候……你这一来,我想陪在他身边,便又要等一年。” “我等得起,可我本是不用等的。” 晶莹的眼泪顺着脸颊一串串地滑下来,她哀怨地看着她,又有些乞怜的神态,任谁看了,都得心疼她两分。 李景允看得心里冷笑,这是韩霜最擅长的招数,拿感情来做筹码迫使人让步,无耻又令人没有办法。拒绝了她的,都会变成整个京华最铁石心肠的负心人。 他侧头看向花月,想说点什么来帮她一把。 然而,目光一转过去,他看见了殷花月那比韩霜还红的眼眶。 李景允:“……” 苍白的脸蛋几近透明,花月轻颤着嘴唇,眼里的泪珠也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她学着她的样子哽咽,肩膀也控制不住地瑟缩:“求韩小姐饶过奴婢,奴婢什么也不想要,奴婢只想活命……” 她的尾音也跟着她颤,甚至颤得比她还厉害,身子在风里晃啊晃,跟着就朝她跪了下去。 韩霜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 手指颤抖地放上自己的小腹,花月低头,眼泪在衣襟上化开,晕染成一片,她欲语还休,最后捂着肚子给她和李景允都磕了个头。 “贵人们的事,奴婢哪里敢插手,奴婢只求祸不及家人,请韩小姐和长公主饶了奴婢。” 小小的身板抖起来,像快凋零的花。 不知道为什么,李景允竟然觉得有点骄傲,他养的小狗子也太厉害了吧,还能跟韩霜对着哭? 嘿,别说,哭得还比韩霜好看。 韩霜显然是没料到会碰见这么一出,整个人僵在原地,眼里的泪都忘了流:“你……你肚子?” 抬头咬唇,花月的眼神无辜又心酸:“奴婢当真是逼不得已。” 太惨了,李景允看得都想擦擦眼角,殷掌事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还装得了大尾巴狼,瞧瞧这柔弱的模样,跟当初带着护卫到处堵他的样子完全扯不到一块儿去。 欣慰地颔首,他移开目光,就对上了韩霜震惊的眼神。 “景允哥哥你……你怎么能!”食指羞愤地指着他,又指了指地上那人的肚子,韩霜有些崩溃,嘴唇哆嗦了好一会儿,“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这地方也不是什么雅间暖阁,四下都有人看着,长公主脸上挂不住,连忙让别枝将韩霜扶下去。 周和朔美滋滋地看过了瘾,然后笑道:“景允,恭喜恭喜啊。” 李景允笑着拱手,然后面露难色地看向凤座。 周和姬伸手揉着眉梢,已经是不想抬眼了。她今日本是想将这小丫头收拾了,回去好让庄氏给李韩两家订亲,谁曾想这一来二去的,倒是她下不来台了。 也怪韩霜无用,连个男人的心都留不住。 “皇弟不是要上山巡猎?”她不耐烦地道,“趁着时辰还早,快些去吧,这儿就先散了。” 李景允伸手把花月拉起来,轻声问:“她可还有罪?” “你挑的人,本宫哪能定什么罪。”周和姬摆手,不愿意再看,“都散吧。” 围观的人纷纷应是,周和朔却是突然笑了一声:“皇姐,有件事本宫憋闷已久,今日实在不吐不快。” 周和姬没接腔,脸色有些难看。 “这掌事院设来已久,一年到头开支不小,却没什么实际用处,仅能让人泄私愤,还扰人家宅。本宫以为,能者治天下,孬者才防口舌,掌事院早废早好。” 也不管她开不开口,周和朔兀自朗声道:“此事,本宫也会尽早向父皇上奏。” “荒谬。”周和姬拂袖,眉目冰冷,“设了几年的东西,能是说废就废的?” “事在人为。”周和朔扫视人群一周,轻笑,“只要足够多的人觉得该废,那这东西就是错的,错的东西,大梁没有硬留的道理。” 他说完,端着架子朝她一拱手,施施然就离开了。 在场的人多是王公贵族,文臣武将,猛地听见这番话,各自心里都有想法。周和姬气得头昏,扶着太监的手就喊摆驾回宫,步伐凌乱匆忙。 李景允没管那么多,径直带着花月回了院子。 想着她先前哭得那么厉害,怎么也该喝口茶顺顺气,他将门一合,转身就想找茶壶。 结果一回头,他看见一盏倒好的茶递到了面前,手指纤纤,与瓷同色。 眉梢挑起,李景允抬眼看向她,就见这人脸上的凄苦已经消散无踪,眼边的红肿也都褪了个干净,她又恢复了她该有的仪态和笑容,云淡风轻地道:“公子喝茶。” “……”一肚子准备好的哄人话被茶水冲散,李景允瞥着眼皮轻哼:“你可真厉害。” “公子过奖。”花月微笑,“今日知道有公子撑腰,奴婢底气足了些。” 那是只足了“一些”?他唏嘘不已,长公主的威压她都能顶得住,天底下就没几个这么大胆的,若再给她两分颜色,她怕不是要直接去长公主脸上画丹青。 “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他装作不经意地道,“今日之事,你做得不错,当赏。” 她在他身边坐着,原本毫无波澜的眼眸,在听见他这话之后倏地一亮:“妾身想要……” “那包东西不能给你。”他提醒。 遗憾地扁扁嘴,她沉默片刻,眼眸又是一亮:“那……” “主院说好了不去。”他再提醒。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花月整个人都焉了,耷拉着脑袋了无生趣地嘟囔:“那就不要了。” 李景允好笑地撑起身子,盘腿与她面对面,手指抬了抬她的下颔:“衣裳首饰,女人不都喜欢这些?” 花月与他平视,眼神有点看傻子的味道:“爷,您之前让妾身收了两个红封,什么样的衣裳首饰妾身买不来?” 微微一噎,他恼了:“你这人,没半点情趣。” 无奈地摊手,她看着他笑:“若妾身真是什么能迷惑公子的妖精,那便有情趣得很,能问公子要星星要月亮。但眼下,妾身要这些,不是自讨没趣么。” 眼底有那么一点错愕,李景允垂眸掩盖住,神色慢慢晦暗。 他抿唇,语气沉了些:“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连仰慕都说得,怎么在爷跟前,就什么都不敢说?” 面前这人很是意外,杏眼都瞪大了些:“逢场作戏,自然是什么话都敢说,可眼下这里没旁人,又何必弄这些情情爱爱的,您又不喜欢。” 谁给你说的爷不喜欢? 心里烦躁,李景允靠回软枕上别开了头,皱眉盯着窗台上的香炉,薄唇抿成一条线。 这人一点眼力劲也没有,丝毫不觉得他生气了,甚至还给他递了一枚蜜饯来。他气闷地看着,没伸手,倒是直接张开了嘴。 花月无奈,往前凑了凑,将蜜饯塞去他嘴里,可他是半躺着的,她喂食的动作太过吃力,撑在软榻上的手都有些颤。 注意力都在撑着的手上,花月也没抬眼,可下一瞬,她觉得指尖一暖。 这位爷张口,不仅含了蜜饯,还含了她手。 脸上“腾”地一红,花月飞快地抽手指,下意识地在软枕上蹭了蹭,然后不等她反应过来,一直用着力的手倏地被人一扯。 她怔然地睁着眼,感觉眼前的一切都突然被放慢。 她能看见窗外的蝴蝶缓缓地扑扇着翅膀,能看见透过花窗落在窗台上的树影一下又一下地晃动,也能看见李景允衣襟上暗绣的花纹在她面前一点点放大。 片刻之后,一切恢复正常,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扑进了他怀里。 珠钗颤动,云鬓松摇,红色的衣裙盖在青玄的袍子上,凌乱成一团。 李景允很是愉悦地接受了这个“投怀送抱”,眼里的戾气散开,唇角也扬了扬,伸手摸着她的脑袋问:“撒娇?” 殷花月:“……” 她不知道这个突然动手的人有什么底气问出这两个字来,只能感叹三公子真是风月好手,调戏起人来招数甚多。 不过她现在已经能从容面对,内心毫无波动地顺着他道:“是啊,公子就答应妾身,将那包东西还给妾身吧。” 他的胸口笑得震了震:“小丫头,那包东西不是你拿得起的,别想了。” 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尖,撑着软榻就想起身,结果背上一重,这孽障又将她给压回了怀里。 “别动。” 花月哭笑不得:“公子与妾身这般亲近做什么?这里也没个外人。” 墨瞳微动,李景允抿了抿嘴角,突然惆怅地叹了口气:“爷小时候曾经生过一场大病。” “烧坏了脑子?”她下意识地接。 “……”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李景允眯了眯眼,压着她肩背的手改成掐住她的后颈。 “……妾身知错,一时口快,还请公子宽恕。”花月分外能屈能伸,立马替他揉了揉心口,“消消气,您继续说。” 后颈上的压力消失,身下这人接着道:“那时候庄氏经常不在府里,我与奶娘又不亲近,所以就总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生怕自己活不下来。” “打从那时候开始,爷就很想被人抱一抱,可庄氏没空。后来爷长大了,也就不需要她抱了。” 花月安静地听着,心里有些震惊。 她一直不知道当年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母子二人疏离至此,眼下听他说这两句,她竟然觉得有些心疼。 原以为是被宠着长大的公子哥,不曾想竟也有无助的时候。 女儿家天生的善良让她心口一软,接着就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 摸了摸怀里这人的脑袋,李景允满意地笑了。 自己养的狗自己骗,肥水不流外人田。 完美。 两人就这么缠在软榻上,难得地有了一炷香的和谐宁静。 然而,一炷香之后,门外响起了苏妙的声音。 “表哥,我进来了啊。” 花月本来都快睡着了,一听这声音,飞也似地蹦了起来,手撑在他胸口,差点给他压出个内伤。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苏妙伸了个脑袋进来,发现花月也在,笑眯眯地道:“正好,小嫂子随我出去走走吧,知落说有事要找表哥。” 白她一眼,李景允哼笑:“还没嫁出去呢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 苏妙撇嘴,嘻笑着将花月拉出去,然后把沈知落推了进来。 两人擦身而过,沈知落目光定在殷花月身上,微微皱眉。 “沈大人有何事?”李景允下了软榻,伸手替苏妙将门合上。 两个小姑娘叽叽喳喳地往远处走了,沈知落听了一会儿,确定她们走得够远了,才道:“三公子上回答应的交易,东西还没拿给在下。” 想起这码事,李景允也没多说,径直去将印鉴拿出来塞进他手里。 “剩下的呢?”他皱眉。 李景允哼笑:“还能给你一锅端了不成?你娶苏妙娶得不情不愿,谁知道之后会不会负了她?东西慢慢给,一年一件,你若不答应,现在也能反悔。” 沈知落气笑了:“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公子,怎能如此厚颜无耻。” “将军府行兵用道,讲究的就是一个厚颜无耻。”他笑着替他弹了弹肩上的灰,“这就叫兵不厌诈。” 不想再与他多说了,沈知落转身就走,门甩得“哐”地一声响。 李景允觉得好笑,这沈知落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可不知为何,对着他老是易躁易怒。可能这就是痛失所爱后的原形毕露吧。 他没失过,他体会不了。 惋惜地摇头,李景允转身去收拾被扒拉开的黄锦。 这一包东西,别的他都能明白是什么,只有一块铭佩,上头刻着生辰八字和玉兰图,没别的名姓,也不是大魏宗室的子嗣,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拿出这块铭佩再扫了一眼,李景允随手想放回去,脑子里却突然一闪。 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时瑞生。 不敢置信地拿出来再看了一遍,确认没看错之后,他打开了另一个抽屉,拿出了殷花月上回递给他的庚帖,看向上头的八字。 ——坤造元德年十月廿辰时瑞生。 第32章 无耻得高兴就好 山风从窗口卷进来,拂过庚帖那通红的纸面,在端正的八字上打了个旋儿,又从另一边窗户吹了出去。 花月抿着被风拂乱的鬓发,含笑看着面前的人。 苏妙身上有她曾有过的热烈和张扬,鲜活得漂亮极了,裙摆一转就划出一个圈,然后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歪着脑袋问她:“小嫂子和知落是旧相识了吗?” 她没立马答,倒是很好奇地看着苏妙这双狐眸:“表小姐很喜欢沈大人?” 苏妙笑开,狐眸眯成了两条缝,她在庭院的石桌边坐下,左手撑着下巴,憨傻地答:“是啊,很喜欢。” “为什么呢?”花月很意外,在她的印象里,沈知落是个冷血无情、不沾红尘之人,而苏妙,她简直是这红尘里开得最灿烂的火烈花。两人左看右看,也寻不到什么相似之处。 像是被人问过很多次了,苏妙连回答都很熟练:“因为他好啊。” “沈大人……”脑海里划过无数个那人高高在上俯视世间蝼蚁的模样,花月满脸都写着纳闷,“很好?” “长得是独一份的俊美动人,脾气也是一等一的有趣。”苏妙双手合十,眼眸亮晶晶的,“比起京华别的绣花枕头,亦或是我表哥这种无趣的武夫,我觉得他最好了。” 说他长相动人,殷花月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但脾气——有趣?她抹了把脸,忍不住感叹将军府出来的小姐真是不同寻常,对冷漠易怒的理解独辟蹊径。 想了想,她还是道:“先前在宫里,我与沈大人还算相熟。” “哦?”苏妙来了兴致,坐得离她更近了些,“那你知不知道,他从前都经历过些什么不好的事?” “这倒是没有。”她摇头,“沈大人是天命所定之人,在宫里的祭安寺里出生,五岁能观天象,七岁便已经受封国师。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身祭祀长袍,立于祭坛之上了。” 苏妙听得满眼崇拜,目光望向远处,似是在想那么大点儿的沈知落,穿起祭祀袍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只片刻,她就回过神来,不解地皱眉:“一丁点苦也没受,那他怎么会悲伤成那样。” 悲伤?花月垂眸想了想沈知落那张脸,好像怎么也无法把他同这个词联系在一起。沈大人是孤冷的,也是骄傲的,他什么都知道,也什么都没放在眼里过。 除了他自己的性命。 脑海里划过些不好的记忆,她打住不再去想,只笑道:“表小姐不必太过担心。” 苏妙眨眨眼,很是理所应当地道:“喜欢一个人,肯定是会为他担心的呀,哪怕他日子已经过得很好,你也会担心他开不开心。小嫂子也喜欢我哥,难道没有担心过他?” 李景允?花月认真地思忖片刻,然后摇头:“公子衣食无忧,每天心情也不错。” 眼里有一抹诧异,苏妙看看她,又扭头看看主屋的方向,沉默片刻,了然地嘟囔:“也太逊了吧……” 似是有所感应,主屋那紧闭着的房门突然就打开了,李景允跨出门来,抬眼看向她们这边。 “花月。” 殷花月背对着他,闻声一愣,接着就迅速起身,迈着小碎步飞也似地回到他身侧,低头答:“妾身在。” 这场面,不像什么公子和宠妾,倒像是主人唤狗。 苏妙看得连连摇头。 李景允倒也没管她这表妹,只低头与花月小声说了什么,花月乖顺地点头,然后遥遥朝她行了一礼。 苏妙颔首回礼,然后起身,冲她那没良心的表哥摆了摆手,潇洒地回沈知落的院子里去。 沈知落应该是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可不知为何,他看起来依旧不高兴,斜倚在贵妃榻上拨弄着手里罗盘,浅紫的瞳孔里毫无神采。 她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本是想从背后吓他一吓,谁知刚抬起手,这人就冷声道:“步子太响,轻功没练到家。” 脸一垮,她没好气地绕去他身边坐下,翘着二郎腿撑着手肘道:“你这人,就不能装作没发现?” 扣了罗盘,沈知落皱眉:“你我虽有亲事,可定礼未下,堂也未拜,你怎好天天往我这儿来?” “我不来你多无聊啊。”她理直气壮地抬了抬下巴,“看看,我一来,你脸色都好多了。” 沈知落分外复杂地看她一眼,然后重新拨弄手里的罗盘。 苏妙好奇地问:“这是在算什么?” “算算苏小姐的眼疾什么时候才能痊愈。” 苏妙:“……” 沉默片刻,她乐了,盯着沈知落甜甜地笑着,心想老娘的男人,果然是比别人都有趣。 “太子意欲废除掌事院。”沈知落再开口,突然就说起了正事,“你府上若是有什么关于掌事院的冤屈,可以一并上禀。” 苏妙哼笑:“我能有什么冤屈,不让掌事院的人觉得冤屈就已经很好了。” 低眸看着罗盘上的指针,他面色有些凝重:“还是随便找些事来禀了吧,总比扯进去更多的人来得好。” 此番春猎,太子遇刺,山上也折了不少人命,等回京都,太子麾下的禁卫军定是要遭重。为了减少损失,太子一定会祸水东引,从掌事院下手,直击长公主和中宫的要害。 这一点,沈知落算到了,李景允也算到了。 不同的是,李景允看起来跟没事人似的,一腔心思都放在怎么逗狗上头。 晚膳在东边院子里与人一起享用,长长的山珍席上杯盘错落,酒香肉熟。花月坐在李景允身边,安静地盯着长案上的菜色。 徐长逸捏着酒盏忧心忡忡:“三爷,这回他们下手好像过重了。” 漫不经心地应着,李景允下巴点了点那盘烤羊,朝花月道:“爷想吃那个。” 花月为难地看他一眼,捏起银筷替他夹过来放进碗里。 不满地“啧”了一声,他动也不动,直接张开了嘴。 “公子。”花月试图跟他讲道理,“这儿这么多人看着……” 他没动,墨色的瞳子凝视着她,带了点催促,还带了点委屈,好像在说,肉都不让他吃了? 花月无奈,一手捏筷子,一手放在肉下兜着,侧身过来飞快地喂给他,然后将银筷一放,心虚地左右看了看,耳根微红。 这副小模样,可比她那虚伪笑着的样子顺眼多了。李景允满意地点头,然后对徐长逸道:“与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徐长逸对他这沉迷美色的模样分外不满:“三爷,自古人都说:美人乡,英雄冢。” 李景允咽了肉,觉得味道不错,顺手就夹了一块喂到花月嘴边,口里还接着他的话:“能被美人乡当了冢的,也算不得什么英雄。” 好像也有道理,徐长逸跟着点头,然后怒道:“我不是想说这句话的对错。” 李景允敷衍地点头,然后抬了抬筷子,示意她张嘴。 花月有些尴尬,但还是温和地笑了笑,小声道:“您自个儿吃吧。” “张嘴。”他道。 “妾身还不饿。”她满脸清心寡欲,“野味吃太多会腻。” 恍然地点头,李景允深以为然:“你说得对。” 然后还是道:“张嘴。” 花月:“……” 绯红的颜色已经从耳根爬到了脸颊,她抬袖挡着,飞快地将他筷子上的肉叼走,然后微恼地鼓着腮帮道:“您也听听徐公子在说什么。” “爷听见了。”他哼笑,“可今日坐在这儿,就不是为这事来的。” 徐长逸一怔,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柳成和,想听他分析分析三爷这话什么意思。 结果就见他八风不动地抿着酒,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三爷别理他,他这两日脑子都不清醒。” 被温故知这么说就算了,被柳成和嘲讽,那简直是奇耻大辱,徐长逸放了筷子就想动手,却听得席间传来两声咳嗽,接着四周热闹的议论声就都消失了,整个庭院慢慢安静下来。 花月跟着众人的目光转头看,就见庭中站了个微胖的锦衣男子,端着杯盏笑呵呵地道:“承蒙安兄相邀,今日能与各位贵人同享佳肴,实属幸事。但在下家中有丧,食不得酒肉,故此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这人颇有地位,席上众人都给面子一起饮酒,见他落座,才又议论纷纷。 “那不是梅大人吗?”徐长逸抿了酒,小声道,“他家里最近有什么丧事?” 柳成和看了一眼,答:“梅大人的夫人是个嘴碎的,常在府里说些闲话,前些日子犯了皇家忌讳,吃错东西死了。” 徐长逸倒吸一口凉气。 花月慢慢地嚼着嘴里的肉,目光有些呆滞。 大梁皇室很厉害,各府都设了掌事院,臣下一旦有不妥的举动都能被立马发现,防范于未然。 不过,委实有些没人情味,臣子也是人,谁都不是草木做的,在家里都不敢说话,谁会高兴。 果然,有梅大人做引,席上众人都开始小声议论起掌事院的事,就连柳成和也转过头来,看着花月道:“我突然想起来,小嫂夫人是不是也进过掌事院啊?” 李景允斜了他一眼。 “哎,我没揭人伤疤的意思,您别着急。”他连忙摆手,“就是想起来问问,若是真如太子所言,要废这掌事院,三爷可要出手?” 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背,那上头的伤是好了,可是疤痕交错,已经是不堪入目。花月眼眸微垂,抿了抿唇。 李景允继续夹了菜递过去,满不在乎地道:“别家死了夫人女儿的不在少数,甚至抄家的案子也有好几起,哪里轮得着我家这小丫头的事儿。” 放心地拍了拍胸口,柳成和笑道:“那就好,我就怕您冲冠一怒为红颜,没由来地蹚这浑水。” “不会。” 得到想要的回答,柳成和美滋滋地就继续喝起了酒。 李景允侧头扫了一眼,他身边的小狗子安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不甘和委屈,只是手往背后伸着,目光游离,似乎对自个儿的疤有些介怀。 没有女儿家会不想肌肤如玉、浑身无暇,哪怕是殷掌事也不会例外。先前还被他嘲讽说这一身疤找不到夫家,虽然现在……也算是找到了半个,但想起背后那惨不忍睹的伤,她也笑不出来。 张口麻木地吃着旁边不知道哪儿夹来的肉和菜,花月开始回忆以前在御药房有没有看过什么祛疤的方子。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快塞不下了。 “公子。”她鼓着腮哭笑不得,“您吃不下了就放着,别都给妾身吃啊。” “不好吃?”他挑眉。 好吃是好吃,可是……花月艰难地将嘴里的东西都咽下去,颇为怨念:“妾身又不是饿死鬼投胎。” “嗯。”他点头,顺手递了茶杯到她唇边,“张嘴。” 花月就着他的手咕噜噜将茶喝了个底朝天。 徐长逸在旁边看得筷子都掉了,他震惊地扭头,小声问柳成和:“这还是咱三爷吗?原先去栖凤楼,连姑娘都不点的那个三爷?” 柳成和满眼唏嘘:“这要叫韩霜看了,指不定把禁宫都给哭塌。” “好事还是坏事啊?”徐长逸有点不放心,“都说女人多误事,青史上沉迷女色的人,好像都没个好下场。” 想了想,柳成和摇头:“也不尽然,魏国史上有个皇帝就宠极了他的皇后,三宫六院只中宫风月殿住了人,人家也没出什么事,国运还挺昌盛。” 徐长逸默然,又往那边看了一眼。 有人来敬酒,李景允不好推脱,连饮了好几盏,脸色虽是没变,但眼神有些微迷离。花月默不作声地看着,似乎半点也不担心,仍旧在吃她碗里的东西。 可是,当第六杯酒端过来的时候,李景允刚伸出手,素白的手指就抢在他前头握住了杯壁。 “公子醉了,这杯就由妾身代了吧。”花月看着面前这不知谁家的小姐,得体地笑了笑,“见谅。” 那小姐有些不满,可殷花月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尽了不说,还拿起桌上的酒杯笑道:“这杯是赔罪,等改日公子饮得少些的时候,再与小姐相祝。” 白皙的脖子一仰,隐隐能看见上头细细的青筋,她喝得又干脆又干净,杯盏往下一翻,滴不出半点酒来。 饶是再不高兴,这也挑不出什么毛病。那小姐无奈地行礼,转身走了。花月若无其事地坐回李景允身边,继续咬着碗里的熊掌。 她垂眼没往旁边看,徐长逸柳成和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方才还迷离装醉的三爷,眼下正无声地勾起嘴角,墨瞳泛光地看着她。 那欣喜的小眼神啊,活像是殷花月刚刚推开盘古自己开辟了天地。 徐长逸和柳成和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没救了。 “小嫂夫人酒量还挺好。”柳成和戏谑,“比三爷能喝。” 跟着点头,李景允也想夸她两句,刚开口,就听得“咯嘣”一声。 牙齿好像磕在了碗沿上,殷花月脸埋在碗里,突然没了动静。 李景允:“……” 连忙伸手将她拉起来,他低头一看,这人脸上也没什么变化,红都没红两分,但眼睛却是半阖着,恍惚地看着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想睡觉了。”她嘟囔。 错愕了那么一瞬,李景允倏地笑出了声,他将她搂过来,让她靠在自个儿怀里,然后小声逗她:“这宴席上不让睡觉,睡了就是失礼。” 软绵绵的小爪子抓住了他的衣襟,怀里这人闷声道:“那回去睡。” “酒没喝完,人家不让走。” 烦躁地哼了两声,花月蹭着他的衣襟扭过脸,伸手又去拿桌上的酒杯,可不知是她手短还是怎么的,那杯子近在眼前,却怎么都拿不到。她往上抓,那杯子甚至往下跑。 脾气上来了,花月撑起身子双手去抓,结果那杯子竟跟生了翅膀似的,又往上飞了。 “三爷。”徐长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您这是不是无耻了点?” 李景允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拿着酒杯逗弄怀里的人,分外愉悦地道:“无耻就无耻吧,爷无耻得挺高兴的。” ……这话就更无耻了。 徐长逸抹了把脸,觉得不能跟现在的三爷讲道理,毕竟中了情蛊的人都是傻子。 抓了好几回都没将杯子抓住,花月眯眼,突然不动了。 李景允“嗯?”了一声,捏着酒杯在她面前晃了晃,以为她当真睡过去了。 结果就在他放松的一瞬间,怀里的人出手如电,身子蹦起来,一把就将酒杯抓住了。 花月大喜,杏眼笑得弯起来,脸颊也终于透出两抹绯红。然而,她这动作太大,身子完全没个支撑,刚将酒杯抱进怀里,眼前的景象就突然倾斜。 她看见桌子和菜肴都往上飞了起来,也看见徐长逸和柳成和两个人都变得歪歪扭扭的、满脸愕然地看着她。 眼前出现了半幅衣袖,被落下来的酒盏一洒,酒香浸染。接着,她整个人都跌进了这片酒香里,温热踏实,恍如梦境。 咧了咧嘴,她就着这梦境蹭了蹭。 李景允是想斥她的,可话刚到嘴边,侧颈上就是一暖。 这人歪倚在他肩上,嘴唇刚好碰着他,似乎是把他当了熊掌了,啊呜一口咬下来,贝齿小小的,连他的皮肉都叼不住,龇牙咧嘴地磨了两下,她有些泄气,委屈地伸着舌尖舔了舔。 酥麻的感觉自侧颈传遍四肢,李景允身子一僵,脸色骤变。 怀里这人什么也没察觉,哼唧了两声,带着酒气的呼吸都喷洒在他颈间。 “别动。”李景允哑了嗓子,手捏紧了她的腰侧,“爷可不是山珍。” 那双墨瞳里有暗涌翻滚上来,如压城黑云,急急欲摧,可花月看不见,她只记得自个儿拿到了酒杯,杯子里的酒好像也没了,于是她抓着他的衣襟高兴地道:“可以回去了吧?” 这回李景允没再逗她了,他深吸一口气,将眼底汹涌而至的东西一点点压回去。 “可以。” 徐长逸和柳成和一个望着左边,一个望着右边,都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李景允扫了他们一眼,沉声道:“这儿交给你们了。” “三爷慢走。”两人齐齐应下。 李景允走得极快,怀里的人却抱得很稳,几乎没怎么颠簸。 不过回到主屋,她还是有些难受,眉头紧锁地看着他,小声道:“要沐浴。” 见惯了殷掌事自律矜端的模样,这任性骄纵的样子他还是头一回见,李景允有些哭笑不得,伸手替她将鬓发别去耳后:“行,爷让人给你抬浴桶来。” “不行。”面前这人突然就犟了起来,嘴巴不高兴地翘得老高,“我不在浴桶里沐浴,我要浴池,要以玉石为砌、黄金为阶的那种。” 这要是换了别人,他肯定拎出去扔在假山旁的鱼池里。可对上这张醉意朦胧的脸,李景允发现自己生不起气,甚至心口还有点软。 伸手抚了抚她这滚烫的小脸,他低声道:“你说的那个浴池在禁宫里,现在看也看不着。” 花月一怔,傻愣愣地看着他:“我不可以去禁宫沐浴吗?” “是啊。” 轻轻软软的两个字,他自认为回答得够温柔了,结果面前这人一听,眼里竟是慢慢涌上了泪,哑着嗓子碎碎念:“为什么啊……” 心里一紧,李景允“啧”了一声,连忙捏着袖子给她擦脸:“有什么好哭的。” 她扁着嘴,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擦了又跟着冒出来,哭得抽抽搭搭的。 “行行行,爷带你去浴池。”抹了把脸,他低身将她抱起来,咬牙切齿地威胁,“不许哭了。” 手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花月眼神朦胧地看着他,突然破涕为笑。 行宫里有傍着温泉修的浴池,大大小小的池子被分隔开,修成了精致的浴房。 珠钗“咚”地一声落入了池水,青丝铺绽开来,像蔓延的无边夜色。 夜色下的美人脸皎皎如月,明明生绯。 单薄的中衣被水浸透,贴着肌肤勾出湿漉漉的线条,衣襟被荡漾的水波一点点冲散,露出半边白皙莹润的肩窝。 浴池里的人恍然未觉,她正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什么。半晌,见他纹丝不动,她委屈地扁了扁嘴,然后软绵绵地朝他伸出了手。 第33章 你醉了,啥事也没有 湿透的衣袖贴在手臂上,几近透明,水滴顺着皓白的手腕滑落,落在池子里,晕开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花月仰头看着他,氤氲又迷茫地问:“你为什么不下来?” “……” 岸上的人僵硬地别开脸,没有说话。 等了好久,伸出去的手都凉了,花月委屈万分地收回来,吸了吸通红的鼻尖,默默地游到浴池的另一侧,将背贴着浴池边儿,然后满眼怨念地遥遥看过来。 喉结上下动了动,李景允轻吸一口气,哭笑不得:“你跑那么远做什么?” 她耷拉着眉梢,张口想出声,结果脑袋埋得太低,嘴唇一松温水就灌了进来,呛得她直咳嗽。 李景允给气乐了,三步并两步地绕着池子走过去,半跪下来将她捞出水面:“方才还没喝够?” 幽怨的小眼神望上来,她扁了扁嘴,挣开他的手,又将背紧紧贴在了池边的石壁上。 眼眸微动,李景允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他朝她勾了勾手。 醉醺醺的小狗子气呼呼地看着他,不肯动。他“啧”了一声,食指轻轻叩了叩池边的玉石板:“过来。” 腮帮子鼓起,脸颊上是被热气蒸腾出来的嫣红,花月瞪了他一会儿,还是不情不愿地朝他游回来,越近人越往水下沉,等回到他跟前,水面上就只剩了一双可怜的杏眼。 心口软得一塌糊涂,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爷没嫌弃你。” 面前这人显然是不信,眉间皱起来,眼里怨气更重。看他好像没有别的话要说了,她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结果下一瞬,她突然觉得肩上一紧。 有人倏地将她从水里抱了起来,滚烫坚实的手臂从她的腰上横过去,将她整个人转了一圈。 扬起的水花纷纷洒洒地落回浴池里,像春日里的大雨,淅沥沥地溅起无数涟漪。被水浸透的中衣顺着肩滑落下去,露出一大片白腻细滑的肌肤和明艳的兜带。 花月怔愣地望着白茫茫的水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觉得背心一暖。 李景允抱着她,低头吻上了她背后的疤。 那些丑陋的、扭曲的、见不得人的疤。 一条、两条、三条,他温柔地描摹着疤痕的形状,似惋惜,似眷恋,从腰窝到肩背,最后轻轻叼住了她的后颈。 “还疼吗?”他含糊地问。 颤栗从耳后传至全身,花月心口一酸,下意识地反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原本就不清醒的眼眸,眼下更是蒙上了一层雾,似梦非醒,不知所措。 “嗯?”身后的人听不见回应,牙齿轻轻磕了磕她的颈窝。 “……不疼了。”她恍惚地答。 “真乖。”温热的气息卷上来,低声在她耳畔道,“这些都是爷欠你的债,没有不好看,你可以用这些跟爷要账。” 怀里这人缩了缩,可怜巴巴地问:“怎……怎么要啊?” 李景允分外严肃地思考了片刻,然后将她转过来,十分诚恳地指了指自己的唇:“亲这儿,亲一口就可以抵一条。” 花月茫然地看着他,脑子里已经是一片混沌,她看着他的动作,下意识地跟着做,白嫩的藕臂搭上他的肩,低头就朝他覆了上来。 身子一僵,李景允眼里晦深如夜。 他喝的酒好像也终于上头了,心里的燥热翻涌而起,捏着她腰侧的手无意识地紧了紧。 身上这人松开了他,傻笑着数了个一,然后低头下来再亲一口,想数二。 不等她数出来,他难耐伸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将人按了回来。 温泉里的热气蒸腾四散,平整的浴池边湿了一大块地方,像雨后初干的路面。青黑的锦袍裹在上头,同玉色的肌肤卷在一起,袖口衣摆的掩映之间,露出一截白嫩的小腿。 …… 主屋里燃着香,温暖干燥。 李景允将人抱回床榻,想去给她找身干净衣裳,可低头看见她这睡得娇憨纯熟的小脸,忍不住又低下头来,厮磨着啄她两口。 他向来不喜与人亲近,但也不知为什么,对她,他倒是觉得怎么亲近都还不够。 可惜她没出息地睡了过去。 微恼地弹了弹她的脑门,李景允随手扯了自己挂在一旁的雪锦袍子来,温柔地替她擦着尚还湿润的青丝。 床上的人乖巧地睡着,嫣红的小脸蛋天真又无辜。 李景允眼里含笑,嘴角也扬得按不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乐个什么劲儿,但就是高兴。 床上这人嘟囔了一声,手无意识地在空中挥了挥,他伸手接了,放在唇边轻轻一吻,然后塞回被子里,顺手给她掖了掖。 目光落在她有些红肿的嘴唇上,他一顿,斜倚在床边,又开始笑了起来。 春猎结束,众人开始启程回京。 花月脸色苍白地坐在马车上,伸手捂着脑袋,还有些想吐。 “公子。”她皱眉问,“妾身昨日醉酒,可有什么不妥的举动?” 李景允撑着下巴看着外头山水,脸不红心不跳地答:“没有,你醉了就睡了。” “那……”她有些难以启齿,“妾身的衣裳怎么换了?” 白她一眼,他理所应当地道:“一身酒气,爷还留着那衣裳在房里过夜不成?衣裳和你,总有一样要被扔出去,你自个儿选选?” 面色凝重地沉默片刻,花月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个礼:“多谢公子。” 扔衣裳比扔她好多了。 嘴角有些抽动,李景允轻咳一声,顺手拿了本书来挡住脸。 “您在笑吗?”她狐疑。 “没有。”他声音如常,“爷只是在看书。” 看看他手里书的封皮,花月眼里的怀疑更深了:“倒着看也能看懂?” 不动声色地将书正过来,李景允憋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憋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 面前这人有些恼了,红唇抿起来,眉间也皱成一团。 瞧着是当真生了气,他轻咳一声,放了书道:“从这条路下山,午时咱们就能到宝来阁。” “谁要去什么宝——”话没说完,她一顿,意外地看向他,眼里一点点地亮起来。 “宝来阁?” 李景允若无其事地道:“随便逛逛,正好给你添些首饰。” 方才还阴云密布的脸色,瞬间变成了晴空万里,花月不再追问他在笑什么,反而是翻出了一直收着的两个红封,双手递到他面前。 “给你了你就收着。”他摆手,“去宝来阁里花了也成。” 像是就等着他说这话似的,花月美滋滋地将两个红封抱在了怀里,眼珠子滴溜乱转。 李景允看得好笑:“殷掌事,在你买东西的盘算里,有没有爷的一席之地?” 眼神一滞,她心虚地看了看他,勉强点了点头。 就这反应,李景允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长叹一口气,他表情沧桑地看向远方:“养不熟的白眼狼。” 微微有些不好意思,花月坐到他身边去,大方地拿出一个红封:“这里头的都用来给公子买东西。” 他斜眼瞧过来,眼尾有那么一丝愉悦:“想买什么?” 她想了想,试探地道:“随身的玉佩?” 李景允不屑地哼道:“韩霜之前送了爷一枚南阳玉蝉,你这一个红封未必买得着更好的。” 心里一紧,花月尴尬地放下手,睫毛跟着一垂,堪堪遮住自己有些狼狈的眼神。 意识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对,李景允坐直了身子,刚想再找补两句,这人就已经飞快地将红封收了起来,脸上恢复了微笑:“那到时候妾身去寻一寻,看有没有别的稀罕玩意儿。” “不是。”他张了张嘴,“爷也不是非要什么贵重的……” “公子身份尊贵。”她善解人意地道,“是妾身没思量周全。” 掐了一把大腿,李景允心里暗骂,好端端的他说的这叫什么话。真要拉着人说不是故意的,好像没这个必要,可要是就这么过去了,他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不介意。 身边这人表情平静地看着窗外,双手交叠放在腿上,看不出喜怒。 李景允沉默,神色复杂。 各家的马车从进城开始就四散开去,将军府的马车停在宝来阁外,里头有眼色的伙计立马出来迎接。 “公子夫人里头请。”伙计躬身行礼,再抬头一看,“咦?殷姑娘。” 花月每月都来这地方,与这伙计也算眼熟,笑着朝他道:“我来买点东西。” 往日她来,都是一身灰鼠袍子,风尘仆仆,平实无华。而眼下,这人换了一袭锦绣红裙,就着头上精致的发钗珠花,衬得肤白如玉,贵气优雅。 伙计满目赞叹,然后小声同她道:“该给咱们掌柜的看看,他肯定不敢再小瞧您。” 像是想起了什么,花月跟着笑出了声。 背后一道阴影笼上来,将伙计罩在里头。伙计只觉得莫名一寒,耳边接着就响起了阴侧侧的声音:“好笑得很?” 吓了一跳,伙计扭头一看,正对上李景允不悦的眼神,连忙退了三大步:“小的失礼,您里头请。” 花月转头看过去,却见他神色如常,甚至近乎温和地朝她道:“进去吧。” 扫一眼伙计那惊恐的模样,她茫然地跨进了大门。 宝来阁有两层,往常花月都只敢在一楼看看,可眼下她怀里有银子,底气十足地就拉着他上了二楼。 掌柜的正在二楼的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随意扭头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差点掉下椅子。 “三公子?”他满脸堆笑地迎过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什么想要的?您在这儿坐会儿,小的给您去取。” 这得是来光顾过多少回,才能让掌柜的殷勤至此?花月唏嘘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 “你别瞎想。”他黑了半张脸,“爷之前只是随徐长逸他们过来。” “嗯。”花月也不争辩,点头表示听见了,但不信。 后槽牙紧了紧,李景允往旁边一坐,伸手指了指她,对掌柜的道:“这小祖宗,带着她去挑,看她想要什么。” 掌柜的错愕了,心想三公子还会带女人来挑东西?这可是头一回。 转头看向这女人,他更错愕了:“怎么是你?” 花月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候掌柜。” 从前她来这儿,都是揣着月钱在一楼挑上许久,然后与他讨价还价。候掌柜对她这没钱还想买宝贝的奴婢向来没个好脸色,谁曾想如今她再来,竟是这么个场面。 脸上笑意有些僵硬,候掌柜余光瞥着李景允,也不敢妄动,还是低头躬身地请她往簪台上走。 宝来阁东西繁多,首饰玉器、丝绸缎面,花月挑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盒子叠在一起,有半人高。 候掌柜擦着额上的冷汗,与她小声道:“之前有些冒犯,您可别往心里去。” 花月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道:“掌柜的怕什么,我不过是借着公子的光过来买东西,又不会少给银子。” “话不能这么说。”候掌柜赔笑,“我宁可少收您些银子,也没道理在三公子身边结个梁子啊。” 花月更想不明白了:“我家公子虽然出身尊贵,可眼下并无官职,也无建树,掌柜的何至于如此巴结。” 候掌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您不知道?三公子在这外头,那可是……” “挑好了没?”李景允等得久了,有些恹恹地走过来。 候掌柜立马收了声,朝他笑道:“夫人对本店的宝贝甚是青睐呢。” 满腹疑窦,花月倒也不急着问,只转身跟他指了指旁边的盒子,然后道:“就这些吧。” 李景允点头,低声问她:“饿不饿?” “有一点。”她道,“现在赶回府,应该还来得及用膳。” “不回去吃了。”他道,“天天吃府里的饭菜也腻,这旁边有家不错的酒楼,爷带你去尝尝味道。” 花月一听,连连摇头:“夫人还在府里等着呢,要是知道春猎散了咱们还没归府,少不得要担心。” 候掌柜听得满脸惊恐,拼命给她使眼色——顺着三公子的意思就行了啊,哪能与这等贵人对着干? 可是,还不等花月接收到他的暗示,面前的三公子就“啧”了一声,无奈地道:“行吧,回府。” 候掌柜:“……” 他觉得自己耳朵可能出了问题,亦或是刚才太困了,他现在是在做梦。 可是,殷花月往他手里放了一叠银票,掂着沉沉的,也能闻见熟悉的纸墨味儿,怎么都不像是梦境。 “劳烦掌柜的待会儿送去将军府。” “是。” 目光呆滞地送着这两位出门,候掌柜站在门口发了会儿呆。 “掌柜的?”有人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候掌柜回神,定睛一看,又连忙低头行礼:“韩小姐。” 韩霜面带病色,轻咳了两声道:“上回我瞧好的那个金镶玉四蝶玉兰步摇,你替我送去韩府。” 微微一愣,候掌柜连忙道:“这个不巧,方才有人刚买走。” 眉心皱了皱,韩霜略带戾气地问:“谁?” “小姐莫怪,是李家三公子的夫人挑走了。” 旁边的别枝上来就斥:“瞎说什么,三公子还没立正室呢,哪来的夫人!” 掌柜的一缩,连忙拱手:“见谅见谅,小的也不清楚,只看公子甚是宠爱那姑娘,便当了刚过门的夫人。” 韩霜闭了闭眼,冷淡地问:“买了很多?” “是,银票还在这儿呢。”候掌柜连忙摊手给她看。 扫了一眼,韩霜心情甚差,转身刚要走,却突然一顿。 她扭回头来,仔细看了看票面上的密押和水印,脸色骤变。 “是三公子给你的,还是他身边的姑娘给你的?” 候掌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三公子身边的姑娘给的。” 点了点头,韩霜扶着别枝的手回到了马车上。 “小姐。”别枝还有些愤然,“三公子对旁人可没这么好过,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 韩霜若有所思。 车帘落下,马车晃晃悠悠地就朝禁宫的方向去了,车轮在地上印出长长的印子,蜿蜒扭曲。 花月跟着李景允跨进将军府的大门,刚在东院更了衣,就收到了宝来阁送来的东西。她仔细盘点收拾好,取了几个盒子就要往外走。 “喂。”李景允很是不满,“你当爷是死的?” 抬起的绣鞋僵在半空,花月哭笑不得地解释:“妾身是要去一趟主院。” “那你也该同爷说两句场面话。”他拧眉,负气地抱起胳膊。 本着哄小孩儿的心情,她转过身来,笑眯眯地朝他屈膝问:“妾身要出门了,公子可要同去?” “好。”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花月瞪大了眼看着他。 这人起身朝她走了来,手一抬就将她怀里的盒子都抱了过去,然后不耐烦地催她:“要走就快点,还能蹭顿饭。” “您。”她喜出望外,满眼小星星,“您愿意去看看夫人了?” 俊朗的脸上划过一丝别扭,李景允闷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算爷给你的补偿。” 花月也不想问他要补偿什么了,随便什么都好,她提着裙子就跟了上去,脸上的笑意挡也挡不住:“爷您小心脚下,手上拿这么多有些重吧?妾身帮您拿。” “不用,待会儿交给八斗。” “那您要不要再换身衣裳?妾身给您找那套蓝鲤雪锦的袍子来可好?” 那套袍子早拿去给她擦了头发了,李景允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偏是没个表情,只摇头:“不必。” 花月是高兴得不知所措了,绕在他身边跟旺福似的来回转悠,就差冲他摇尾巴了。 将盒子递给过来的八斗,李景允状似无意地揉了揉指节,眉宇间颇有些痛色。 身边这人这回反应是极快的,白嫩的小爪子立马裹上来,捏着他刚才揉的地方细细按压,柔声问他:“这儿不舒服?” “嗯。”他点头。 于是她就握着他的手捏揉按摩了一路,温热的指腹覆在他的指间,一直没松开。 李景允别开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里盛满笑意。 回来的时候,花月以为公子不会去主院,所以也没让其他人往主院里递话,眼下两人一同前去,倒是能给夫人个惊喜。 她是这么想的。 然而,一跨进主院,她就听见主屋里传来将军冷淡的声音:“不用你操心。” “你就在这后院里过日子,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别的事与你无关。” “你想帮忙也帮不上,何必徒增麻烦。” 心里一紧,花月松开了李景允,迈着碎步飞快地往里走。 庄氏向来是温声细语的,走得近了才能听见她在说话:“我如今什么也不要,只想要景允平安。” “他平安得很,哪天我没了,他也不会有事。” “老爷……”庄氏有些哽咽。 花月听得又焦急又担心,可她这身份,也不敢贸然推门,只能站在门口干瞪眼。 然而,正瞪着呢,耳畔突然伸过来一只手,越过她的肩,朝那门上轻轻一推。 “吱呀——”外头的光照进门里,卷起一些细微的灰尘。 屋子里吵着的两个人顿时住了口,一齐扭头看向门口。庄氏眼睛不好,只能看见强光之中走来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可李将军抬眼就能看见李景允望向他的眼神。 冷清、陌生。 跟他看庄氏的眼神一模一样。 莫名的,李守天竟然笑了,他盯着这张和自己有六分像的脸,似喜似悲:“真不愧是我亲生的儿子。” “景允?”庄氏一听就站了起来,双手朝前摸索,“是景允来了吗?” 花月连忙上去扶住她,笑着轻声道:“夫人,是公子过来了,公子刚春猎归府,来跟您请安。” 眼眶微湿,庄氏欣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然后颤着嗓子侧头问他:“春猎好玩吗?” 回母亲,甚好。 ——他总是会这样回答她,庄氏已经习惯了,但她还是想多听一回自己孩子的声音。 “回母亲。”李景允开口,声音平和,“今年山上冰化得晚,猎物没有往年多,但去的人不少,也算有趣。儿子带了一头小鹿回来,是白色的,花月喜欢,想养在院子里,还请母亲应允。” 第34章 妾身在您心里,好像…… 庭里玉兰吐蕊,香气沁过花窗,和着缕缕飘燃的青烟,溢满了整个主屋。 有那么一瞬间,庄氏没有反应过来,她听见太长一段话了,长得像是在做梦,梦里天真可爱的孩子拉着她的裙角,对她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满脸高兴地给她看一头雪白的小鹿。 她想笑,又觉得眼睛胀得生疼。 “夫人。”花月轻轻唤她,捂着她有些冰寒的手,小声提醒,“公子在同您说话呢。” 恍然回神,庄氏望向李景允的方向,想开口,却觉得喉咙里堵了什么东西,她咽了一口气,慌忙点头。 花月见状笑道:“夫人这是应了。” 李景允颔首,目光只在庄氏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他转过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父亲那双深沉的眼。 “你回来得正好。”李守天道,“为父有事要与你商量。” 庄氏听着,连忙拉着花月往外退,她步履有些踉跄,惊得花月半点不敢松手,一路扶着她出了主屋。 “夫人。”她微恼,“您急个什么,万一摔着可怎么是好。” 双眉微蹙,脸却是笑着的,庄氏像之前一样抚着她的手,沙哑着嗓子道:“我……就是太高兴了……” 心里微酸,花月叹了口气。 她扶着庄氏往花园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给她顺气,直到她完全平静下来,才低声道:“奴婢也有事要禀夫人。” 园子里春光明媚,庄氏坐在假山旁,安静地听着身边的人磕磕巴巴地说观山上发生的事。 花月没瞒她,将实情都说了,一边说一边心里打鼓,生怕把夫人气出个好歹来。 然而,庄氏听完,没有责骂,也没有质问,只面露担忧地替她抿了抿鬓发。 “你喜欢景允吗?”她问。 心里莫名涌出一股子温热,花月狼狈地低下头,矢口否认:“奴婢对公子没有觊觎之心。” “那你打算怎么办?”庄氏柔声道,“你是不能走在风口浪尖上的。” “奴婢知道。”她半蹲在夫人腿边,亲昵地与她蹭了蹭,“奴婢已经想好了,待会儿同公子请愿,就说来主院照顾夫人,奴婢还是能和从前一样,就陪在夫人身边,哪儿也不去。” 温柔的手轻轻抚着她的乌发,庄氏仰头看向天上模模糊糊的光,突然想起了很多的陈年旧事。 “就她一个了吗?” “就她一个了,脾气不太好,不爱与人亲近,手脚也笨,那些个官家都不喜欢,待会儿打算打发去浣洗司的。” “那就让她跟我走吧。” “什么?” “从今日起,她就是我的丫鬟了。” “……” 回忆里带着能看见的灰尘和光,还有一双无比温柔的手,穿过恐怖折磨的梦魇,轻轻地将她抱进怀里。 啪嗒—— 花月以为下雨了,茫然地抬眼,却见庄氏目光空洞地盯着某一处,眼角落下一串又一串的泪来。 “夫人?”她慌忙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您怎么了?” 庄氏回神,揩了泪花笑道:“外头光太亮了,有些刺眼。” 这样的借口她没见过一百遍也至少有个九十九。花月神情凝重地看着她,沉声问:“奴婢不在主院的时候,将军是不是又欺负您了?” “没有。”她笑着将手帕叠好,“将军与我是夫妻,怎么会欺负我。” 还夫妻呢,自她进府开始,将军就从未在主院过过夜,夫人每年的生辰也没有任何贺礼,连在一起吃顿饭都难,这算哪门子的夫妻? 左看右看,花月怎么都觉得夫人瘦了,料想霜降照顾人没有她仔细,夫人也不是个会苛责人的,指不定忍了多少委屈。 她暗暗下了决心。 李景允站在书房里,沉默地听着李守天说话。 “为父想过了,过些日子就跟上头递折子,让你来炼器司任职。”他坐在椅子里,交叠着双手道,“这样一来,过几年你就能接为父的任。” “韩家那个小姐挺好,你要是也觉得合适,就跟为父一起选个日子,将她迎了。” “为父老了,这偌大的李家宅院,早晚要靠你撑起来。” 李守天说得语重心长,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毕竟人人都艳羡他李家的兵权,他也不止一个儿子,能为景允安排至此,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最大的偏爱了。 然而,面前这人听着,脸上一点情绪也没有。 “怎么。”他不悦,“你有异议?” “没有。”青黛色的衣摆拂起又落下,李景允似笑非笑地道,“父亲的恩赏,是子辈梦寐以求的福气,但是……” 他眼尾轻轻勾起来,收敛了好久的痞气又从手上的响指里冒了出来。 “我不需要。” 书房里寂静了一瞬,接着就响起一声嗤笑。 “你不需要。”李守天抬眼看着他,目光幽深,“所以你就想当一辈子的纨绔,啃着李家的血肉,做一个没用的废人?” 他越说声音越大,最后几乎是拍案而起:“我不会养你一辈子,你离开李家,离开你三公子这个身份,就什么也不是!” 李景允对他的暴怒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平静地听着自己亲生父亲的嘲弄,只趁着他喘气的间隙问了一句:“你同母亲,先前在争执什么?” 呼吸停了那么一瞬,李守天皱眉,神情复杂地道:“问这个做什么,你一向不关心你母亲。” “再不关心,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李景允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道,“没事儿还是别去她那儿了,你看着她烦,她也未必想看见你。” 喉咙一噎,李守天又气又笑:“你现在是连我也要教训了?” “不敢。”他低头,很是认真地朝他拱了拱手,然后垂着眼皮道,“只是听烦了。” 李守天一顿,放在腿上的手无意识地收拢。 他太久没跟景允聊过天了,这么多年,他大多是从旁人的嘴里听他的动向,让人把他关在府里,亦或是把他送去练兵场磨砺。 眼下再看,这小子好像长高了,眉目也长开了些,少了他身上的庄重,多了两分他看不懂的尖锐。 他就这么站在他跟前,眼里半分敬畏也没有,像是与友人闲话一般地道:“对了,儿子自作主张纳了个妾。” 李守天好悬没气晕过去:“纳妾?” 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急火攻心地道:“你怎么敢,怎么敢做出如此忤逆之举!殷掌事呢?把殷掌事给我叫来!” 李景允恍然道:“您将殷掌事指来儿子身边,是就想让她管着儿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同您汇报的。”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伸手递过去一盏茶,将茶举过眉心,眼眸也跟着往上抬:“儿子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纳的妾恰好是她。” 李守天:“……” 府里的老奴在书房外头守得打瞌睡,冷不防听见一声惊天巨响,将他整个人吓得从门边蹦了起来,接着书房里就传来一声暴怒的咆哮:“给我滚——” 老奴吓了个够呛,连滚带爬地想去开门看看情况,结果正撞见三公子从里头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向伯。”三公子朝他笑了笑,“多给我爹备点清火的茶。” “哎好。”向伯下意识地应下,然后就看见眼前的衣角潇洒地往院子外头飘了去。 他的身后,是老爷气到急喘的呼吸声,从幽暗的书房里传出来,带着几声恼怒的咳嗽。 回去东院的时候,李景允心境尚算平和,甚至想到待会儿有人会给他撒娇,他还有点高兴。 然而,见到人的时候,他高兴不起来了。 花月乖顺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波盈盈地看着他,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衣摆,欲言又止。 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李景允眯眼:“你又想做什么?” “公子~”她尾音翘起来,软绵绵地朝他眨巴眼,“如果有一天,妾身同您的宝刀一起掉进了花园的池子里,您先捞哪个?” 打了个寒颤,李景允嫌弃地道:“宝刀。” “那妾身和您软榻上的书……” “书。” “那墙上的八骏图……” “八骏图。”毫不犹豫地回答完这些蠢问题,李景允眉心直跳,“你还好意思跟爷提八骏图?” 面前这人傻兮兮地笑起来,余光瞥一眼墙上那破了个洞尚未修补的挂画,轻轻搓了搓手:“那看起来,妾身在您心里,好像也没什么地位。” 一般这种话说出来,不是应该幽怨且带着控诉的么?怎么从她这儿听着,倒是有几分欢天喜地的意思。 他不满地敲了敲软榻上的矮桌,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面前这人扑跪过来,满眼恳求地道:“那能不能让妾身回主院去照顾夫人?” 白她一眼,李景允哼笑:“你回去几日就是,爷又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不是。”花月摇头,讨好地拉住他的手臂,轻轻晃了晃,“妾身的意思,要不……就不回东院来了。” 眼里的光一滞,李景允慢慢收敛了笑意,双目晦凉地看向面前这人。 她还在笑,眼里点点滴滴都是殷切,没有不舍,也没有试探,只有干净的乞求和真诚的光。 心里原本已经稳妥挂好了的东西,突然“咔”地断了绳子,沉向了黑不见底的深渊,接踵而至的失落和不适让他有点慌,还有点生气。 “你什么意思。”他问。 花月对他这话显然有些意外,她轻轻“啊”了一声,然后收回手端正地跪坐好,好奇地抬眼看他:“您当时纳妾,不就是为了挡一挡韩家小姐的婚事?眼下挡住了,妾身只要在将军府里,那在夫人身边和在您身边,不都是一样的么?” 话说得很有道理,他深吸一口气,点头笑了:“你早就这么盘算好了?” 答应做妾的时候,的确是这么盘算的,她以为说出来,李景允会很爽快地答应,毕竟在她看来,他也不是很喜欢她,甚至能将她弄走的话,他还会更自由。 结果没想到,他似乎不太高兴。 心口微微一动,花月眨了眨眼,眼里神色有些古怪:“公子您……舍不得妾身?” “没有。”身子往后倾斜,他伸手撑住软榻,眼皮阖了下来,“爷只是不喜欢被人算计。” 心虚地低下头,她嘟囔道:“也是迫不得已。” 撑在软榻上的手紧了紧。 李景允有些狼狈地别开眼,蓦地嗤笑出声。 她是最会逢迎的奴婢,会对他笑,对他弯腰,可是归根结底,只是为了保命而暂时屈居于他身侧,是走投无路,是迫不得已。 舒坦的日子过太久了,他竟真的以为能一直这么过下去。 “公子?”面前这人有些犹豫地打量着他的脸色,“您要是真的想让妾身留下来,那……” “随便你。”他撑着软榻起身,玉冠里散落下来的墨发堪堪挡住了半张脸,“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爷院子里不缺人。” 说罢,他拂了衣摆就往外走。 “公子要去何处?”她连忙问。 那人停在房门边,侧头露出个混不吝的笑来:“爷去栖凤楼,你也要来么?” “……”僵硬地摆手,花月笑道,“妾身等您回来。” 紧绷的下颔线被外头的光勾出一个弧度来,他抿了抿唇,眯眼看向外头:“等什么等,想去主院就快点去,趁爷不在,东西都收拾干净些。” “您这是应允了?”她歪了歪脑袋。 扯了扯嘴角,李景允摆手:“允了,恭喜殷掌事。” 袖袍抬起,在风里翻飞得像只黑色的风筝,跟着就随他朝外头扯了去。花月目送他消失在东院的大门外,琥珀色的眼里有那么一丝落寞。 可也就一丁点,还没指甲盖大,她很快就掩盖了下去,干净利落地开始收拾房间。 李景允走得很急,从马厩里随便牵了一匹马,就飞奔去了栖凤楼。这地方白日不开门,可涂脂抹粉的掌柜看见是他,二话不说就替他开了三楼上的厢房。 空荡荡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但酒是管够。 拍开封泥,他什么也没说,拎了酒坛子就开始灌。 掌柜的也是没见过这架势,向来八面玲珑的人都傻在了原地,嘴里无措地喊了一声:“东家……” 斜眼看过来,李景允哼笑:“谁允你这么唤的。” 微微一窒,掌柜立马改口:“三爷,大白天的您这是做什么,可要请另外几位公子过来?” “不必。”他笑,“爷今儿心情好,来尝尝你这儿的陈年佳酿。” 掌柜的不敢吭声了,拿了酒盏来,替他一杯杯地斟,总好过整个酒坛拿着喝。 “人呢?”楼下突然传来柳成和的声音,“掌柜的!” 眉心一皱,李景允扭头看她。 掌柜的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小的一直站在这里,也没让人知会柳公子。” 颇为烦躁地扫开面前的矮桌,李景允撑着酒盏起身,慢条斯理地晃去走廊上,垂眸朝下看:“你嚷嚷什么?” 柳成和抬眼看见他在,飞快地就绕着旁边的楼梯冲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道:“我正想让掌柜的去将军府传话,三爷,长逸进去了。” 食指摩挲着酒杯口沿,李景允有些困惑:“进哪儿去了?” “天牢。”吐出这两个字,柳成和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京兆尹刚带人去拿的人,罪名是行贿受贿,连徐大人也被请去了衙门。” “……” 眼里的混沌散去,李景允扔了杯子,带着他转身便往楼下走,神情恢复了正经:“证据呢?” “春猎收的银票。”柳成和颇为烦躁地抹了把脸,“按理说不会出事的,谁曾想这回有人留着心眼呢,银票上的水印和暗押都有门道,流出去就知道是哪儿来的,您猜猜告发的人是谁?” 他怒不可遏地接着道:“就是来给长逸送红封的那个奴才,这可好,人证物证俱在,哪怕自个儿没活路,也要拉徐家下水。” 眼底有些惑色,李景允沉默半晌,低声问:“徐老太太怎么说?” “已经进宫去求见中宫了,但看样子……许是救不出来。”柳成和脸色很难看,“他们那边给的银子,反将咱们的人拖下水,中宫又怎么可能松口。” 中宫与长公主为一党,先前在观山上给他们红封,就是想让他们别插手,好趁机除去太子身边一些她们惦记已久的人。两党春猎互相残杀之事每年都会发生,李景允第一年还救下不少人,可后来他觉得无妨了,收着红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他没想到的是,今年的长公主会跟他来鱼死网破这一招。 大概是被他纳妾之事给刺激了? 李景允冷笑,出门便上马,带着柳成和直奔京兆尹府。 “景允哥哥。” 刚到地方,没见着别的,倒是看见韩霜就站在门口等着,像是知道他一定会来似的,迎上来便焦急地道:“霜儿有事要说。” 李景允没看她,将马给了马奴,转身就要进府。 “景允哥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几步上来,张开双手拦在他面前,眼里满是焦急,“霜儿绝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来,这件事中间出了岔子,长公主也不知情,你能不能先听我说两句,再往里走?” 步子一顿,他不耐烦地抬眼看向她。 韩霜被这眼神一吓,微微后退了半步,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将他拉去一侧,低声道:“送红封的那个奴仆是长公主殿里的,但没有料到他非我大梁人,而是前朝遗奴。这人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拼着命不要也跑去告了黑状,其中必定有更大的阴谋。” “景允哥哥,你不能轻易上这个当。” 目光落在她飘忽的眉眼上,李景允眼里深不见底,他安静地听她把话说完,倒是轻轻地笑了。 “韩霜。”他喊她的名字,“你这人从小撒谎就喜欢往左边看,是你不清楚还是我不清楚?” 心里“咯噔”一声,韩霜飞快地垂下眼,捏紧了手帕道:“我没有骗你,这事长公主当真不知道,你眼下进去也问不出个什么来,不如查查手里的银票都去了哪里。那奴才一直在长公主身边,自个儿定是寻不着送出去的银票的,他应该还有别的同伙。” 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开,李景允冷淡地道:“这就不劳韩小姐费心了。” 绣着暗纹的青黑袍子从嫩绿的襦裙旁擦过,李景允带着柳成和,头也不回地跨进了京兆尹府的大门。 “三爷。”走得远了,柳成和才敢开口,“韩霜说的好像也不是没道理,告状的人拿的是面额五百两的银票,那银票按理说不是应该全在殷掌事手里么?” 身形微微一动,李景允没说话。 柳成和瞧着不对劲,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我也不是要怀疑什么,但眼下长逸这一进去,想出来可没那么容易,他爹身子也不好,真给拖在这儿,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修长的手指拿起鸣冤鼓旁边的鼓槌,绕在指尖转了一圈。 李景允看着那崭新的鼓面,突然轻笑道:“爷都来了,他就算想待在天牢里,也待不下去。” 话音落,鼓声起。 柳成和想拦都来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鼓面震动,而后衙门里涌出两列人来,慢慢地将他们包围。 …… 花月整理好最后一件衣裳,突然觉得有点心悸,她疑惑地回头看了看,没瞧见什么东西,便低头将包袱打了个结。 红封还剩下了半个,里头有多少银票她没敢数,想想也懒得带走,便直接塞去了李景允的枕头下面,只将从宝来阁买的盒子都抱起来,艰难地往外挪。 这模样,像极了个赚得盆满钵满衣锦还乡的人。 打趣着自个儿,花月跨出东院,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主屋,然后再将院门合上。 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她也不想多想,径直将东西放去主院自己的屋子里归置好,然后再替夫人去给将军送汤。 热气腾腾的汤盅端在托盘里,花月私心绕了一条道,想从东院过,看李景允回来了没。 结果刚过月门,她就看见管家追着一群衙差进了门来,嘴里连声喊着:“哪有说搜就搜的,这是咱们公子的院子,哎……将军还在府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