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世之靖王妃外传》 楔子 暴风雨就要来了。 苏容若站在十八楼的露台上,披发赤脚,长裙及地,眺望着天边暗沉如墨的乌云,宛如曾经,在这里观赏晚阳,聆听风雨。 平素华灯璀灿的都市夜景变得晕黄迷离,在铺天盖地的灰黑背景中,恍惚如鬼火一般,明明灭灭。 天空的风雨将临,总能找到地方躲开,人生的刀剑袭来,我去哪里避呢? 她站在冷风里发呆,疲惫而茫然:从未认真地凝视过这三千红尘,骤然触及处,纷扰繁华都远去,只留下,自己孤独且伤痕累累的背影。 风起得一阵比一阵紧,呼啸着,卷起北方的黄沙,狠狠地抽打着她娇嫩的肌肤,她的长发零乱飘飞,如无数灵蛇在跳舞。 但是她没有感觉到不适,此时她的感官迟缓,心却无比清明。记起那句经典的台词,生存或毁灭?这是一个人类千年,谁也逃不开的问题。 小区里的扶苏花木在狂乱挣扎,与她一样被这荒芜世间背弃遗落,折断凋零不过是迟早的事。 曾经,她拥有风与水的优雅。什么时候起,人生的小舟,便搁浅在尘世岁月的河流?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又猝不及防。 在这无人追问灵魂的年代,按社会标准她本活得梨花白月般美好:样貌漂亮有才艺,名校毕业后接手了父亲的公司,每年在世界名胜度假,同居多年的男友,他模样英俊,性情温和。 十年通宵达旦的工作,公司利润在她手中直线上升。但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花团锦簇需得付沉重代价:她患上了乳腺癌,并由此引发抑郁症。 她早该想到:应对错综复杂的关系,瞬息万变的市场,合法与非法之间的陷阱,需要高情商和高智商,亦需要燃烧人的生命。 她数次在暗夜质问:既然终将失去,当初何必费心得到?开篇既是相遇,结局为何曲终人散?为什么,生之华彩,如昙花一现? 她找不出答案,心如死灰,生命在瞬间变得毫无意义。即使对那个同床共枕的人,她也得用理性来克制对他的厌倦。 而他,却利用她的信任,趁她在海外治病,伙同财物总监高息借贷,将公司资产挪的挪,卖的卖,卷巨款不知去了何处。 认命吧。在人间的沙场,你永远孤军作战,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身后空无一人,眼前万丈深渊,她便是抵死挣扎有何用? 他们。扭头看去,父亲坐在沙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沉默无语,这是他和结发前妻见面的标致性造型。 自从把公司交给女儿,他只任董事长,饱暖闲散思淫欲,不过一年,就和原配离婚,将长期以来的地下情人变成了妻。 “难得过来,就在那里抽抽抽。屁不放,话不说,你来做什么?她年过三十还不结婚,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你不管她,当她是我偷人生的?”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门,她听见生母的河东狮吼。 一如既往地,苏容若向老妇人隐瞒了自己的病情。母亲,这个本是儿女心灵的避风港,却从来把生活当战场。她视一切人包括女儿为敌手,披甲执锐,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少时承受的种种,辛辣讽刺,粗恶叱责,甚至,响亮的耳光及体罚,是她拼命想遗忘的,如今,却神奇地再次浮上脑海。 忽然间,她对父亲有了一丝理解,甚至对年轻的后娘,也升起些许同情:假如自己出生贫寒,上进无门会不会也用鲜活的身体去换取舒适生活? 当然不到那个位置,永远没有真正的答案。毕竟,感同身受这几字,从被发明到今天,一直被当成歌谣在传唱。 绝境竟让我变得善解人意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是,她没有心力去管别人的事,她己如待宰的羔羊,被命运驱赶,一步步地走向终点。 闪电破开夜的黑暗,照得她的眼前豁然雪亮:人居世间,如鸟栖林,你飞得越高,遭遇的气流越凛冽。 毕生追求的财富,地位,学识和人脉搭建成的安生立命之所,在必然到来的死亡风暴前,脆弱得他母的不堪一击。 一生过处如场戏,为了所谓的成功幸福和别人的掌声,自导自演着骗人骗已的剧情,不知道这舞台,空旷而虚幻。 现在,幕已落,灯将灭,连曾与她同台演出的,都早早地退场散尽,仅余眼角微温的泪,在注视着满地零乱华丽的道具和彩衣。 天地轰响,霹雳雷鸣伴随着铺天水浪,咔嚓一声,阳台栏杆被猛然击断。她从高空坠落,如一片枯叶,飘向这无尽的黑暗暴雨之夜。 心脏因身体快速下坠而急剧收缩,她被利剑透胸般的剧痛淹没,忽然想起一句不知哪里看来的诗:死如秋叶之静美。 扯此鬼话的人,一定不曾死过。未来得及收敛的冰凉笑意,在她扭曲僵硬的脸上,定格成永恒。 第一章:穿越千年 1 似乎过去了很久,苏容若感觉自己从一场无梦的酣睡中醒来,全身说不出的舒服,如飘在云里浪间,轻松,慵懒,无牵无绊。 她享受半晌才睁开眼:蓝天在上,微风细细,诸方皆清明,四面静无声,她真的,确实,飘浮在中空。 想了想,才忆起自己已然死去,飘浮的便是灵魂吧?心内一时五味陈杂:死亡原来并非终结,只是进入了不同的次元。 我终于从那个纷扰杂乱,苦乐参半的世界走出,也许从此,我可以用前所未有的明澈视角来观待一切。 爹娘呢?心念所至,她看到:火化炉在冒烟,妇人捧着个黑色盒子在嚎声痛哭,男人则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 不曾目睹自己的肉体一天天地走向衰败和老朽,却亲见依然皎好的它在高温中纷飞烟没,她委实不知,是该痛哭,还是长笑。 最好的闺蜜似乎还未得到消息:雪莉在旧金山开客户会议;安吉则在上海的公寓,与新交的情人做爱做之事,床头柜上放着写给前任的信,十个大字在张扬地嘲讽:感谢你曾经的移情别恋。 哈哈哈哈,她忍不住地笑了:世上到底没有永恒和绝对,就如这爱与恨,得与失,成与败,是与非,甚至,生和死。 转瞬间无声的笑中溢起难以言传的悲伤:我已经与她们人天永隔,我为何不从此消亡?为什么还有感知和思维? 身不由已地,她越过睛川历历,烟波浩渺;不时遇上冰雪侵袭,艳阳炙烤,偶然,还会在天地变色的恐怖中,被闪电雷鸣或狰狞怪物所追逐。 晨昏,朝夕;安适,仓惶;光明与黑暗数度交替后,这日,她飘到一组建筑群的上方,青山碧水间,飞檐斗拱,重轩三阶,缀有曲廊杏花和行行烟树。 忽然间便心有所动,透明轻烟般的身体也缓缓往下落去。一池碧波前,几个散发垂髻,对襟短衫的童子在嬉戏。 这是哪里?打扮像是中国古代才有,她在好奇中靠近。童子们似乎感到她这股能量的逼近,四处奔逃,一个脚下不稳,扑通落进水里。 悠闲地当着吃瓜群众的苏容若吃了一惊,未来得及回过神,突然就被种无形的力量往下拽进水池。 她下意识地用力扑打,好容易身体出水,呼出口气,睁眼却见个青衣束发的男子,浑身湿透地将她半抱怀中,满目关切地看着她。 她愣得几息,低目看去:一双玉白小手紧握着湿透的衣襟,试着动了动手指头,能动,我有身体了?再动了动,我有身体了! 我竟然,恶俗无赖地,占据了别人的身体,老天是想让我再活一次。老天你混蛋,我从来没有借钱不还啊。 她正在暗中怨天怪地,有妇人嘶哑的哭喊声传来:“小主人可还好?”话音未落,她已被人从男子手中抢了过去。 妇人约四十左右,白净温婉,从她心疼紧张的表情,苏容若判断:她在意原身。眼光扫过男人的直裾,女人的襦裙,似乎是汉晋服饰。 妇人抱着她仔细察看,见并无损伤,才沉脸对男子冷声道:“小主人若出意外,我倩娘便与你一起了断。”说罢,将苏容若背到一间装饰雅致的房内。 闺房苏容若来不及细看,就被脱下湿衣,案几铜镜映出一个女童的脸,五官精美,肤白似雪,眼眸漆黑,顾盼间灵动生辉。 这便是我现在的模样?她腹中揣测却缄默不言。倩娘当她是受到惊吓,麻利地为她洗澡换衣,扶她到柔软的榻上。 许是这身子先前奔跑半天,许是灵魂转换耗费能量,总之她感觉很疲乏,身子一沾上软被,人便沉沉睡去。 此后十多天,苏容若除了生活必须便是发呆:到底天不由人愿,有人想活却活不成,她想死也死不了。 活着无止境的重复让人烦,死后身不由已地飘,雷鸣电闪也让她恐惧。既然如此,活便活吧,就如前世,除了认命她别无选择。 这日黄昏,窗外细雨绵密,点点花瓣随风飘洒满地。白石板铺成的小径旁青草才刚刚冒头,在薄雾的笼罩下翠绿欲滴。 重生的人儿心里亦如这天地般潮湿而清冷,杂着丝丝庆幸:不是最倒霉,没有替代街头的乞丐,却投身在一个衣食无忧的地方。 倩娘将茶碟置于案几:“小主人,桃糕。”这些时日小主人不言不语,她百般小心地伺候,生怕她再出意外,或就此变得呆傻。 要活就活个明白吧,苏容若暗下决定,模仿着当时的语言问:“阿爹阿娘外出,路上可安?”此时仍不见原身的父母出现,想必是出了远门。 “郎君和主人去蜀州,并非去西北,一路必然顺利。”倩娘见她终于开口说话,绽开笑容,欢欢喜喜地回答。 几番对话后,苏容若得知:虽然语言文字相同,她却不是身处历史上的汉晋时期,而是在陌生的时空里,一个叫赫连朝的地方。 此朝定都洛京,疆域辽阔。东临大海,西接西漠伊哈两国,北靠突厥,三边常有冲突,战事不断,东北与高句接壤,南连吉雅,两者皆为其附属小邦。 她投身的地方,是离洛京百余里远的陌桑山麓的药庄,靠种药制药为生。庄里除有二十多个仆人,还有近百个男女学徒和佣工。 她身体的原主也叫苏容若,十岁了,父亲苏远泯,母亲谷敏,她是独生女,在苏氏家族排行第六,故也被称着小六。 原主很调皮,常常满山遍野地乱跑,父母干脆便当她男孩抚养,仆人中除了倩娘,其余皆不知她本是女孩。 前月苏谷夫妇外出收购药材,留她在家由管家和老仆照顾。原身那日在后园嬉戏,没想滑入水池,让她这个现代人换去灵魂。 苏容若听罢更加庆幸:官宦人家在古代地位高,然官场明争暗斗,皇权之下求生存,风险系数较大。 眼光扫过室内的书案香炉,文房四宝,桐木琴,兰花台,暗想苏家是要把女儿养成一个知书达理的闺秀。 药庄虽在山里,离官道却只有十余里路程,处在半隐居状态,性质介于书香门第和作坊之间,医读传家,应该规矩不太多,是个生活的好地方。 晚饭时苏容若对侍伺一旁的男女道:“我不小心落水,和他人无关。阿爹阿娘处不用禀去,多说无益,反让他们担心。” 她此时已知道,倩娘乃谷氏嬷嬷,青衣男苏谦则是管家。眼见倩娘皱眉,便柔声道:“你对我好。但若非如此,阿爹阿娘今后再外出,必不放心。” 说罢又转头对男子道:“去给下人们说,谁若去禀报,便是他说了池里鱼儿美,我为看鱼才落水的。” 她不想威胁别人,只是要借机开个头,身边的人若事事都去汇报给她的便宜爹娘,她怎能自由自在地活着? 倩娘看她主意已定,只得点头说好,心里却不免嘀咕这场意外让小主人长大了。至于苏谦,如此对他百利而无害,更是连声应诺。 苏容若就此在陌桑药庄住下。白日吹风晒太阳,四处转悠,被倩娘一步不离地跟着,她也无所谓,反正身体还小,没有隐私。 前世的老娘好强,她从童年起就被逼着上各种课外班。英国寄宿学校和大学都在名校,学习也不轻松。 商学院毕业回国后,前五年当爹的业务助理,后来接手公司,更是加班加点地开会,谈判,看报表,内部协调,或各种社交与应酬。即使度假,也时时遥控着高管们的活动。 她已经有许多年都不曾如此地悠闲放松过:不用向任何人交代,不必对任何事负责,不需要起早贪黑四处奔波。 她成日无所事事,为飞花流水,丛林翠影所环绕。最重要的是她再也不必受疾病的折磨,老天好像在补偿她。 ———— 注1:中国古代早期的公子只用于称呼王候之子,故本文只对国公之子和同等级的四大望族的男子称公子,其他男子称郎君。 第二章:穿越千年 2 她有时亦在畦畦药地和间间作坊中停留,看帮工和学徒从种,采,分,洗,制的流水线的草药加工。 从来没有想到过,中药的形成,竟是个繁复的流水线,简直就是集气候,植物,和防治一体的学科体系。 比如种药,除了选时令,还要选气候土壤和地貌,她的便宜父母去采购的药材,就是在当地气候或土壤不宜生长的。 采药,同种药的不同部位,叶,茎,花,根,须,籽,需要在不同季节甚至一天的不同时辰采下,因为每部分功效不同。比如麻黄,茎发汗,根止汗,必须对应不同的时间离枝脱土。 炮制的过程复杂,既要考虑到防治功能,还要克服毒副反应,以同时保障药物的安全性和有效性。 拣采,有须皮去肉,须根去茎等不同方式。每个药材都依照方子,按不同用途对待。仅干燥一项,便有阴晒烘炙等不同作法。 正式的制作更是五花八门。同一植物,要据用途以不同方法来合成,例如柏子仁安神通便,但当用来治疗失眠又需避免滑肠时,就要将它去油制霜,以消除致泻的副作用。 当然,她对这些全都不感兴趣,她只是无事可做时带着几分好奇在观察。即使要学习这时空的谋生技能,那也是以后的事。 倩娘却是个尽心尽力的忠仆,常教给她一些养护常识:什么人需与天道相合才会康健,作息应随时令季节调整;什么女人当受诗乐花草的熏染,心性慈怡方才容色永驻。她自然静静地听着,不时点头以示礼貌。 每日睡觉前,倩娘会半强迫地把她放进木桶以药水浸泡后按摩,然后将一个小药袋贴在她的肚脐上。 她曾询问缘由,回答说此乃谷氏女子强生健体的秘诀。介于对方的表情骄傲而神秘,她知趣地不再多问。 当然她也在独处时曾偷偷地反复查看过,小药袋触手温暖,有种极幽雅的香味,超过前世各大品牌的香水。 流光转眼即逝。南方的风吹来温润的暖意,几场细雨过后,山间莺飞蝶舞,叶茂花繁。暮春到时,她的便宜爹娘也终于回来了。 苏容若站在庄门外的玉兰花树下,眼看着渐走渐近的那一对璧人,男子俊逸挺秀,女人明丽婀娜,心里不禁微微地下沉:自己这个身子今后亦必楚楚动人,若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智慧,此生怕与前世一般催悲。 他们看上去不过三十岁出头,这让实际年龄差不多的她,无论如何也叫不出阿爹阿娘这几字来。 她心内别扭,脸上却露着微笑,任由谷敏拥抱她,嘘寒问暖,任由苏远泯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从怀中掏出为她采办的零食和玩具。 眼光投向药材运输队时,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不少高鼻深目的西人,身形高大,干净利落短打扮,佩戴着各种形状的兵器。 这里莫非像唐朝前后民族大融合时代?她正猜测,谷敏已解释道:“阿爹这次请了亚特人做护卫。”苏容若脱口问出:“他们也讲汉话?” 谷敏牵起她进到院子:“我朝官话是汉话,亚特人么,有的汉语讲得比亚特话还好,贵族家的,多数还有汉名呢。” 苏谦和倩娘趁着主人梳洗之际,一个指挥着安顿车队行李,一个带人在庭院铺上苇席案几,置放茶具点心和碳炉。 约一柱香功夫后,谷苏两人已尽去旅尘,换好家常便装,在庭中品茶歇息。 日色静淡,墙角那株老樟树散发出馥郁的香味,树下几盆海棠和芍药,淡白娇红,高低错落,妍态各异。 谷敏瞧着苇席上童子模样的女儿,她正摆弄着礼物,碎光叶影闪在她玉雪可爱的脸上,一派无所思的纯真。 妇人坐在阳光与树荫的边缘,目色温柔,带着淡淡的满足。苏远泯目光扫过娇妻爱女,微笑暖如一庭春光:“才两月不见,小六又长大了。” 不久,药庄的坊主和管事陆续来汇报事务,苏远泯亦提及外出见闻,苏容若无聊地听着,从众人的对答中,她听见了几件让她惊诧的事: 一,这是个中国历史拐了弯的时空,前面夏至西汉齐全,但接着,华夏大地并未按东汉三国魏晋的次序延续,而是在百余年乱世之后,出现了两个并立的政权,陈国和云国,各经兴衰二百多年,被现在的赫连帝国取代。 时间算来,眼下大概是公元五世纪。她竟穿越到了一千五百多年前。 二,亚特人乃西汉年间从欧洲东征来的雅利安人后裔,以及他们和其他游牧部落如匈奴或鲜卑的混血。 经过三百多年的争战融合,他们在一片叫青穹的广袤草原,形成了四个强大的部族,赫赫,西门,穆那,拓跋,每个皆有依附的小部落。 二十五年前,赫赫族大族长一代天骄赫赫征,按华夏文字中的“帝王者,系为天子,是为徽赫,实在天连”之意改其族姓氏为赫连,率四族武力强取陈国,以姓为国号,封另三族族长为国公,联合汉人四大望族共治天下。 赫连征因其年号为泰康,而被世人称为泰康帝。泰康帝薨于十年前,长子赫连渊继位,易年号为武安。 武安帝雄图大志,开疆拓土,上位第三年即发兵灭了云国,七年将突厥赶至漠北四百里外,中原王权势力,远迈周与秦汉,达两千年巅峰。 三,陌桑药庄是谷氏产业,谷氏在别处还有几十处生意。苏远泯小士族,书香门弟的嫡子,却做了谷氏的上门女婿。他除了统筹各地事务,还到处交友游学,其上级是谷敏的父亲,被称为“族公”的人。 “族公”总是行踪不定,他们见他,要预先请洛京的大兄安排,如此地神秘,背后有什么故事?听到此处的苏容若不禁暗问。 四,在这个时空,所有的人都按出生被分了等级,位于顶端的,是汉人的大士族和亚特皇公,其次是小士族和小贵族,然后是工农商等。而每个等级的庶族,又会自动降到下一级,比如大士族的庶子便与小士族的嫡系平级。 所有的社会活动和姻亲关系不得逾越,由于是异族统治,日常著装并不像汉朝有严格的制度。 但在心理上,汉人以华夏正统自居,看不起曾经“逐水草,少礼仪”的游牧异族,即使同处在同一等级,也自认为亚特人要比自己低半级。 苏家是小士族嫡系,在汉人和亚特人眼中,都列二等,但药庄的经营性质,却是三等,综合起来算是二等半。 前世苏容若在权贵中混过,深知高处不胜寒和隐在光鲜繁华之下的危境,这一世不高不低,她以为正好。 她伸了个懒腰,暗想:现代的科学水平能计算出世界有十一个维次,不同维次的组合,便形成不同的时空,各时空互相平行,永不相交。 永不相交?她又怎么会窜到这里来了?可见所谓的科学有时也不太靠谱。 华夏历史上不乏异族政权统治汉人,出名的便有前秦,北魏,辽金,以及后来的元蒙,满清,连大唐皇室,也是汉人与鲜卑的混血。 这时空的亚特人,会和哪个近似呢?恍惚心思中,苏远泯结束家务传讯和日常安排,接下来的天伦之乐,苏容若小心应付着意讨巧,倒亦没有差错。 时光就在这平静无忧中,如河水般缓缓流过,花开花落,命运的齿轮即将开始旋转,以她意料不到的方式。 —————— 注1:真实历史中的赫连,西门,拓跋氏各有渊源,此处移花接木到文中 第三章:战和之辩 1 洛京皇宫,正阳殿。赫连帝国的最高权利枢纽,皇帝会见群臣,视朝听政的地方,正在发生一场关系到万千人命运的国事讨论。 正值壮年的武安帝身形高大,冕冠庄严。他斜靠在龙椅,眼光扫过案前两排端坐锦垫的文武重臣。 开朝皇帝泰康帝入主中原后,实行“亚汉共治”的国策,朝中的汉人官员一律深衣大袖,佩绶挂绦。亚特人则喜欢长袍翻领,紧身窄袖的装束,风格迥异,却也谐和。 “宁都王再次呈来国书,欲请为我朝与西漠的修好斡旋,众卿如何看?”皇帝的日角龙颜,剑眉深目,在微微摇晃的十二玉旒后若隐若现。 右上首的健硕男子笑答:“宁都乃西域小邦,长期在我朝与西漠之间左右逢源。依臣弟看,宁都王期许两方和睦相处,倒是不假。他几番提及此事,想必与西漠的国相夜楼通过气了。” 接着摸摸下巴,补充一句:“夜楼向来与同朝国舅政见不合,国舅力主与大食结盟,他自然是愿与我朝修好。” 说话的是皇帝的同母胞弟安王,十六岁时便跟随父兄一路征战,军功累累,如今辖制京畿道十万神皇军,拱卫帝都,极得皇帝的信任。 “禀君父,西漠趁皇祖东进,占我青穹二十五年。依儿之见,不如以和谈为名,将其君臣约进我朝,打他个措手不及。西漠无主,必生内乱,到时儿请缨西征,率兵夺回祖先之地,一雪前耻。” 安王身侧的高大青年长身而起,语音激昂,如兵戈相击,却是皇长子赫连迦禹。 他话音刚落,对列的崔太尉便出声反驳:“肃江王此言差矣!我赫连虽以武立国,却以信治国,以仁安民,以礼服天下。若使如此阴暗伎俩,必内乱人心,外离友邦。何况,西漠国强民富,兵精粮足,青穹决非一战可复。” 肃江王脸上微红,正待喝斥,想起对方外号“拗相公”,出生高博望族,前朝时便官至吏部侍郎,学识渊博,洁身自好,从不结党营私,是以虽然言语率直,性情执拗,却颇得两朝皇帝的赏识。 不欲激他恼怒,只是反诘:“太尉德高望众,家学渊源,难不成竟没听说过战阵之闲,不厌诈伪?” 谁料崔太尉并不领情,摇头晃脑地质问:“老臣论立国之道,殿下却讲战阵之术。也罢,敢问不厌诈伪的韩非子,结局如何?” 战国时的韩非子一生鼓吹阴谋,终死于诡计。崔太尉此话问得极是锋利,气氛一时凝滞,群臣似乎连呼吸也变得轻了。 大殿一片寂静,阳光透过琉璃窗户落在高大的楠木柱和地板,在微微摇晃间投射出狭长而深邃的阴影。 “崔太尉,此话何意?”肃江王终于按捺不住地直视对方,神情愠怒,语意冷峭地大声反问。 崔太尉整整宽大衣袖,不慌不忙地回答:“老臣之意,我朝若以阴诡之计待人,必得他国以阴诡之计相待。” 肃江王正待反驳,安王一声清咳:“此事重大,关系我朝国本。陛下,臣弟以为,不如,等左右二相返朝以后再议?” 皇帝以手撑额,似乎很感头疼:“江淮疫疾祸及数万人,左相忧心处置不当再度扩散,奏请在淮南再留些时日。右相逢胞弟夫妇悝难,悲伤成疾,一时怕难以返朝。”游目四顾:“宁都王的国书上月已到,实在不宜再拖。” “臣以为肃江王之策甚好。”兵部尚书义愤填膺,声如洪钟:“太尉言阴诡之计不可取。然当年先帝东征,西漠趁我后方空虚,出其不意取我青穹,它先行阴诡,肃江王之策,正是以子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的话,立即得到两个亚特武官的附和和首肯。崔太尉不语,捻动长须,心中数声冷笑:先帝当年,何不是趁大陈国内空虚才取而代之也? 众臣低声交头接耳,半晌无人再言,皇帝的目光,转向端坐左下首的年轻皇储:“太子,你如何看?” 与肃江王纯正血统不同,太子赫连迦洛容止端雅,轮廓相对柔和,明显的亚汉混血。他在幼年即被先帝封为世嫡皇太孙,在朝中有着特别的地位。 太子恭敬施礼:“禀君父,与西漠若战,必是举国之战。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儿以为,不妨听听户部之意。” 众臣听罢,频频点头,崔太尉也赞赏地看他一眼,暗想:太子思虑慎远,我朝之大幸也。 皇帝意味莫名地低笑一声,身体微微后倾:“谢太傅,江大人,说说,我朝可有足够财资,来支撑与西漠一战?” 谢太傅冠冕玉佩,长身作揖:“近年我朝国库岁入皆在万万金左右,除去一成臣工俸禄,三成军饷,工部占去两成,内库” 他话未说完,皇帝已有几分不耐:“自你分管户部,便日日向朕喊穷。朕问的是,我朝国库可否支撑与西漠一战?” 眼看谢太傅神情几分尴尬,户部尚书江让接话:“禀陛下,先帝时我朝三十税一,小民尚可温饱。与云地一战,为治兵械车马,增至十而税一,国库虽不至空虚,然民不堪负重。五口之家,治田百亩,岁收粟一百五十石,除去赋敛口粮共一百零五石,所剩无几,若遇灾荒疾病…….” 他滔滔不绝地陈述着民间疾苦,似乎并未见到皇帝越来越暗的脸色,谢太傅见状,清咳两声:“那个,回到刚才话题,老臣需要粮草兵器,辎重军马和甲胄预算,方能与各位大人审核筹划。” “还得有征兵计划。”安王插话道:“龙卫公坚守西漠伊哈两边,怀化军北镇突厥,此两公府的兵力怕只够防御,云地的骁武军动不得,诸王的神皇军各司其职。欲取青穹,得从民间招募新军。” “你是说三公目前,兵力不足?”皇帝看着胞弟问,神情几许恍惚,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出单调的轻响。 安王沉吟道:“眼下伊哈突厥边患紧张,云地九州人心不服,崇州逆党仍然猖狂。我旗下神皇军防卫京畿几道,不可轻易挪动。依臣弟浅见,我朝不妨先与西漠接触,摸清他们底细,知彼知已,方百战不殆。” 皇帝眉头微蹙片刻,点头道:“安王说得在理,青穹收复乃不世之功,需得从长计议。如此,太子,你与礼部和鸿胪寺尽快议出个方案。肃江王与兵部核算,将数字报给谢太傅及户部。” 肃江王看向太子,太子向他点头微笑,后者眼神一滞,随即转向皇帝,两弟兄齐齐地行礼应诺。 皇帝嘘口气,看向案侧白银漏沙:“已至午时,议事到此,下朝。”拂袖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身后一群侍卫宦人跟着出门。 眼见皇帝离场,御案后的宫人才敲响退朝的鼓声,众臣纷纷起身,相互行礼道别,三三两两地步出大殿。 肃江王和兵部尚书约好日期,匆匆出殿,未下雕栏玉阶,一个武士打扮的人迎面而来,附他耳边低语:“今日那边唱的是云梦泽的小调。” —————— 注1:唐宋及其以前,朝会时大臣有席地而坐的待遇。君臣关系相对平等,级别高的大臣有封驳皇帝圣旨的权利,皇权与相权互相制约,互相依靠。但那时的坐实际是跪坐,类似瑜伽的金刚座姿。 注2:此文架空,官吏制度不按历史真实,拟定三公两相两太之下设六部。 注3:宋以前的金,实际是黄铜和其他金属。汉时十金,可让中产一家一年生活。本书假定一金为一百钱,一钱为一百株。这里国库的支出纯属杜撰。 注4:江让说的数据参照了《汉书·食货志》 第四章:战和之辨 2 肃江王抬眼看向远处一幢华殿,迎风而立,高出重重宫楼数米,仿佛见到宫内珠玉生辉,华木映波,还有那人的绝世姿容。 会心的笑意浮上嘴角:“她最懂阿爹的心思,也料到今日朝会结果,这是要我从崇山那处着手。”武士问:“殿下今日可提议收复青穹?” “汉人鬼心眼多,明知青穹是阿爹最大的心病,却偏不让阿爹如愿,怕到底还记得,我亚特人当年灭陈国的恨。” 肃江王将眼光转落在崔太尉高瘦嶙峋的背影,眉间泛起几丝寒意:“他们此次和阿爹做对,下次我再提崇山一事,看他们再找出何种借口。” 武士摆出个弯弓射雕的姿式:“哈,殿下瞄准西山之虎,原来是想打南山之鸟。何时打崇山?弟兄们这几年练兵,都盼着一展拳脚呢。” 肃江王敛起笑意,摇摇头:“小王此次从封地回到洛京,是为阿爹祝寿,那件事,需得再等一等。” 却说太子出殿后,缓步穿过山水纹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游廊,转亭阁,过石山,来到一处筑山庭的园林。 一个身材雄壮,面带青铜面具的武士,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瞧他走进园里,便自觉地站在门边,沉默挺立如一尊石雕。 园中绿木郁郁,鸟声啾啾。蜿蜒流过的小溪上,轩台清简别致,内有男子依栏而坐,宽袍缓带,广袖木屐,正沐着暖阳,赏看落英。 清风拂来,吹散他手中茶杯里的淡烟,也将檐下的风铃拂得声声脆响。男子听见脚步声回头,一张年轻的容颜,雅逸秀彻。 沈兰亭,字玄微,左相沈观澜之三子,太子的表弟。 “天清气朗,鸟语花香,三郎今日竟得闲暇?听说阿舅有信来,他的风寒可大好了?”太子微笑走近,边说边在案几一侧坐下。 沈玄微见过礼,为贵客沏茶:“阿爹风寒已好,正忙于疫疾善后。他来信教诲,处理政务如修树,需先粗除其根芽,而后除中干,再修树冠及四周。” 太子接过茶杯捧在掌中,眼里隐含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听完回话若有所思,低声重复:“粗除其根芽。” “肃江王的心腹在嬉月宫外站了半柱香功夫,里面有人唱云梦泽小调,殿下推断不错,这两人之间确有默契。”沈玄微的表情些许的僵直。 一丝苦笑,带着极深的伤感和悲凉,从太子唇边逸出:“三郎,他有那人相助,我们想要的和平,云地,西漠,崇山,怕全都难如登天了。如此,会有多少良家子孙,大好男儿将命陨沙场?多少妇人失去夫君?” 你心念生民,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安危得失。沈玄微心中一紧,低头望向杯中茶水,香茗淡烟便袅袅轻软地湿进他的眼里。 沉默片刻,方才发问:“刚才庭议的结果如何?”入耳的答案简短却让人失望:“正如你我先前预料。” 沈玄微掩去满腹思绪:“肃江王看似鲁莽的提议,却是一箭四雕:既迎合陛下心思,亦探明群臣意图,既为来年讨伐崇山做铺垫,亦开始着手谋划与西漠的对决。小皇子还未到周岁,她,就如此迫不及待了?” 最后一句,似在喃喃自语,停得几息,又道:“陛下这几年,渐渐偏离先帝和阿爹定下的国策,与阿爹的分歧,是越来越多,固然因他本性所致,亦与那人进宫无不关系。” “她进宫五年余,去岁才开始动作,我们可先观察着。”太子的眼光,落在墙角冷杉那秀美中张放出的凌云之势:“当务之急是漳和民变。因事涉踏马圈地,齐思贤不敢直接上报,转辗托人,将奏折递到少师处了。” 沈玄微沉默良久,但觉中空丽日忽然灼炙:皇上宠爱那人之极,为她巨资建起华宫,春游外出或去夏宫避暑,途中但遇她喜欢之处,两人必并辔齐驱,然后买下方圆数十里,专供她游玩观赏,时人称之踏马圈地。 帝王示爱宠妃的方式,迅速在亚特贵族中传开。京都重镇还好,一些偏僻之地如漳和,山高皇帝远,便出现几多强买强卖之事,甚至逼出不少人命。 失去土地的农人流离失所,少数沿路乞讨,多数则结匪成乱。王公贵戚的月夜风花,落在小民头上,便是斩断他们活路的利刃。 言官王朗曾上书,要求皇上带头停止此举以正风尚,皇上先是搁置,王朗再请,皇上大怒,幸有太子调停,王朗才保住性命,只被远远流放完事。 “事君数,斯辱也,事君三谏不从则去。齐思贤深谙其理,亦知殿下贤德仁慈,才费尽周折上书给你。”沈玄微叹息:储君难当。 一时寂寂,唯风过树梢,水流泉石,花中虫鸣,以及两人的呼吸和心跳。 半晌,太子开口道:“君父圣寿将至,眼下更非上奏的好时机。我已请东亭先生云游时,去实地探查一番。” 沈玄微嗯了声:“据刑部得报,王氏的护卫竟败于土匪之手,漳和便在青承远三州交界,可见民乱亦助长了盗匪猖厥。” 太子补充道:“此事我曾向高仞询问,他言民间藏龙卧虎,江湖门派,陈国旧部,武林世家,其子弟皆可能与土匪勾连。” 高仞是禁军几大首领之一,武功造诣超绝,沈玄微却不置可否:“前日你去王府探病,右相如何说?” “他言王四郎夫妇此次西去游学,收集了不少珍玩古物,有些是准备给君父的贺寿礼,价值连城,可能让人动心了。”太子转述着右相的推测。 沈玄微冷静的语音几近漠然:“琅琊王氏,华夏首望,根深叶茂,侍卫中不乏一流高手,我看,这事说不定,还有别的蹊跷。” 太子眼神微凝:“你的敏锐,我向来相信。只是,右相已奏请君父,令青州太守剿匪。王氏既成此次民乱的受害者,他当不会袖手旁观。等东亭先生信来,我们再一起议议。” “好,王七郎不久当扶兄嫂棺棂归来,我去他府中祭拜时,再探探右相的口风。此事只要得他支持,阿爹便不用再出面。”沈玄微的轻松微不可察。 太子道声好,像是记起什么,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君父寿诞,两个皮猴必定回宫,你到时多提点他们。”沈玄微瞧他笑得意味深长,挑眉问道:“臭小子们又惹事了?” “兵法课上,两人不忌师道尊严,指正教官错漏,教官脸上搁不住,训斥他们以下犯上,罚三天禁闭。不料当晚全营四处鬼叫,众少年裸奔抗议,教官们追拿半夜,疑是他俩从中捣鬼,却苦于寻不到证据。” 太子忍笑转诉完大首领的话,神情半是无奈半是宠溺:“正是精力旺盛无处发泄的年纪,我们,也不得太过严厉。” 沈玄微轻笑几息,深叹:“殿下看重爱顾这两小子,怕是既盼着他们早日成材,又盼着他们能永远这般无忧无虑。” “三郎,你自小为东宫陪读,稍长便入太学,寒暑不殆,勤学苦思,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太子脸上的笑意消散,代之以一层淡淡的伤感。 阳光西移,碎金般闪烁在草木间,温暖和煦如沈玄微含笑的眼神:“我知殿下心向林泉,等诸事稳妥,我们带上这两个臭皮猴,访幽探胜,畅游山水,一路上定是乐趣无限。” “好,一言为定。”太子伸出手,两只同样修长俊秀的手在空中相击,伴着年轻男子特有的清快笑声。 —————— 注1:事君数,斯辱也几句出自《论语》,意即凡事说太多则自取自辱,谏言三次领导不听就赶紧打住,不然你便死拉死拉的。 注2:理学兴起前,中国曾有许多旷达不羁的古人,特别是魏晋名士,放浪形骸,率性而为。比如曹丕还是魏王世子时,因其好友王粲生前喜欢驴,他便和众基友狂学驴叫来追忆故人。又比如,竹林七贤中的刘伶,常常纵酒佯狂,一丝不挂在屋里,说以天地为宇,屋室为衣。大诗人李白,也爱裸体青林里。作者此处写青春期的少年们裸奔,实在是小蛋糕。 第五章:海氏急救 凉风初起,秋天随着落叶的声音来到。赫连历,武安十年。 苏容若趴在车窗,懒懒地张望:前方一辆宝马香车,奴仆绕侍;车后商行货队不疾不速;纵马掠过的,几乎全是亚特人,他们东征南下才二十余年,仍保持游牧民族的习惯。 两侧翠峰下阡陌纵横,粗葛短衫的农人,在青天朗日下劳作。不时有嘹亮的歌声传来,竟是诗经里的句子: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便宜爹娘去各地的庄子巡回,以保证庄稼和药材顺利入仓。她将被带到家族的一个农庄,离洛京三十里远,方便事后全家团聚,为年节准备。 官道上马蹄嗒嗒,偶有行人交谈,相比现代高速上车辆呼啸,这时空的户外清爽而安静,天蓝地远,极少人工的痕迹。 行了半天,正觉得疲劳,便瞟见路边一幢原木搭建的小楼,古朴天然,檐下伸出一方蓝色织帘,上绣暗红茶字,斜斜地随风飘扬。 车才将将停下,青衣小帽的伙计已远远迎来,眼光落在她额前的水滴羊脂白玉坠,恭敬行礼:“小郎君请上楼。” 按此时空的规矩,白玉象征高洁君子人品,非士族嫡系不能佩戴。即便大士族的庶出子弟,也因属于小宗而没有资格拥有。 苏容若整理好衣衫和头发,在倩娘的陪同下,挺直脊背,目不斜视,慢慢地走进茶室,踏上楼梯。 行止端严是士族的家教,她常被严格训练。虽说她心里把礼仪等级当成卫生纸,但深知想没有麻烦地活下去,为人处事就得符合这里的规矩。 上楼游目所触,不由些许讶异:一间路边的无名茶室,居然也珠帘半卷,苇席洁白,配以檀木案几,云母画屏,镂雕香炉等精致物件。 转瞬恍然:这时空的高门大姓,怕和魏晋一样,喜欢拿乔装高格。茶楼要做门阀士族的生意,就必须有这样的装饰。 西首有男子凭窗静坐,三十岁不到模样,素衣广袖翩然,烟云水气般清雅。苏容若前世游历世界,见识不少,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男子身旁是个著粗麻斩衰的童子。苏容若见他们腰间的九华美玉,知道来自大士族嫡系。微笑着互相施礼,才斯斯然地到东首就坐。 倩娘点完茶水小点,眼光不时瞟向男子,低声介绍:“王氏七郎,名询字泊之,右相的嫡亲兄弟,书画双绝,位列洛京四公子第二。” 瞧她但听不语,继续道:“年纪最长的南山先生乃谢太傅嫡子;王七郎之后是太子赫连迦洛和左相三郎沈玄微,他们皆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个个姿容卓绝,才情出众。他们的名头在赫连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天上的月亮看看就好,苏容若向来不将心思放在不切实际的幻影上,目光转向楼外药庄的车夫,隐隐觉得家族产业比她想象的更大。 “七叔,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说的便是眼前景致?”西首童子的问话,不请自来地飘进她的耳膜。 王泊之语意淡淡伤感:“《秋风辞》出自汉时武帝,他于汾河泛舟,饮宴中流时所作,此两句不过起兴,其真意乃为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慨叹人之老死。” 童子听罢目色阴郁:阿爹阿娘英年早逝,阿姐为了不耽误我的学业,替我回宗庙守孝。纤纤弱质女儿,却挑起了四房的大半族务,只愿我今后能像大父那般政绩显著,传承家族冠冕。 正暗中发誓,窗外一群武士纵马挥刀,吹起口哨欢叫着呼啸而过,声音粗豪高昂,惊得檐下的觅食鸟雀,如树叶般随风起落。 童子皱起眉头,道:“西席说本朝治理天下的乃我士族,二相二太为首,六部为辅,护卫这天下的却全是亚特人,以安王和三公为主。” 王泊之神情不变,眼光透过窗外秋叶的缝隙,落在武士们狂放的背影,语意极淡:“西席开始讲政务了?” 童子搬着手指历数当朝的风云人物:“我朝文有左右二相,谢太傅,崔太尉,武有安王,西门龙卫公,穆那骁武公,拓跋怀化公。” 停得一息,想了想,侧头问:“我琅琊王氏八百年传家,华夏首望,为何沈氏反是左,大父为右呢?” 这时代的四大门阀,琅琊王氏,陈郡谢氏,河洛沈氏,高博崔氏,皆德素传美,节义流誉。苏容若曾听苏远泯说过。 无意听墙角的人朝王泊之瞟了眼,暗想他皮相俊逸,包装精致,一派超然物外的高士风范,这童子如此争强好胜,还有什么屁的雅德?怕是要挨骂了。 心思未落,便听到王泊之低声喝斥:“奕儿不得胡说。沈相才学广博,雅量高义,深得皇上与群臣称道,我和你大父,对他亦是佩服不已。” 王奕挨了训斥,眼神躲闪,发现被年纪相仿的童子偷偷打量,禁不住红了小脸,为掩饰尴尬,拿起盘里瓜果送进嘴里。 苏容若刚要收回眼光,突见他满脸通红,手抓衣领,开始剧烈地咳嗽,心里一惊:不好,食物进入气管了。 王泊之忙把手放在侄子背后轻拍,楼梯口的伙计一个快速奔走过去,另一个溜烟跑得没有影子,想必是去搬救兵。 不过几息功夫,一位亚麻长衫老者已匆忙上楼,苏容若和倩娘也忍不住起身去到西首,近旁观看。 王奕的脸此时变得青紫,停止了咳嗽,只在喉咙里发出丝丝声响。声门被阻塞,我管不管?苏容若绞着手暗问。 王泊之淡然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慌:“掌柜,可有大夫?”老者叹气:“已派人去请,只”他说不下去:呼吸快没了,接着就是窒息和死亡。 四兄嫂才走几月,难道奕儿又?王泊之正急得身体都微微发抖,便听一个稚气的声音道:“快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视线触及到一双不容质疑的清亮眼睛,下意识就依言行事。 苏容若抢上前,左手抱在王奕肋骨下方和肚脐间,右手握成拳,使劲向里向上挤压,一连数次。她前世在夏令营受过急救训练,此时人命关天,便不管不顾地用上了。 终于,有瓣核桃从王奕嘴里吐出。“出来了。”随着小伙计的欢叫声,王奕的脸色由青紫转成微红,呼吸也渐渐变得正常。 王泊之见状大喜,对苏容若慎重地一揖到底:“小郎君高姓大名?询替小侄多谢救命之恩。” 苏容若整了整衣袖,仪容不乱地还礼:“举手之劳,七公子不必挂怀,小子山野乡人,姓名不提也罢。” 王泊之见她小氏族穿戴,年纪虽幼却进退有度,行事果断,那手法自己却前所未见,心里惊疑:难道是高门四姓的旁支,隐居山林不为人知? —————— 注 1:小宗:庶出出生的人。孔子说的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小人指的是小宗,不是指品行有问题的人。意思是女人和庶宗的人没受过良好教育,所以缺乏礼仪学识,难以相处。 2:怀玉:古代有君子比德于玉的说法,佩带玉件是要学习玉所象征的品德,所谓君子怀玉,小人怀土。 3:斩衰,最粗的生麻布制成,不缝边缘的孝服,中国古代子为父、诸侯为天子、士大夫为君,都是服斩衰。 4:古代同一姓氏亦有不同分支,例如此书的王姓,便有琅琊,西郡,翡冷三支。其他大小氏族亦一样。宗庙所在不一定是生活之地。比如王奕,属琅琊王氏,却生活在洛京。 5:名字,古代成年男子自称名以示谦逊,别人称他的字以示尊重,长辈或同辈亲朋可称郎以示亲近。如这里的王七郎,人称他泊之,他需自称询。 第六章:穆那世子 这个时空的四大门阀,在几百年内屹立不倒,与为数不多的小士族,共同垄断着财富,权力和受教育的资格。普通百姓包括一些小氏族庶出,都不懂礼仪,不识文字,生存技能有限。 苏容若理解他的惊诧:“实不相瞒,小子危急之下,将在乡间偶见他人用过的法子,照猫画虎,所幸误打误撞救了令侄,冒犯之处,请多包涵。” 王泊之听出她不愿和自己纠葛,沉吟片刻,取下腰间云纹玉佩给她:“小郎君施恩不求报,行善不留名,如此,询却是无颜立世了。请且留下此玉,但有吩咐,凭此到琅琊王氏任何一处产业,所求必应。” 再推辞便会伤害到他作为世家子弟的骄傲,苏容若再施一礼,接下信物:“苏小若将来但有难处,定到贵府求救。” “原来你叫小若,救命之恩,莫齿不忘。”恢复如常的王奕,迅速地从苇席爬起,恭恭敬敬地给她行了大礼。 苏容若回得一礼,未及说话,忽听窗外人吼马嘶,接着“砰”的一声巨响,有大力撞上小楼,带着窗户也微微地颤抖。 恐怖袭击?她在惊吓中拉紧倩娘衣袖,可怜王奕刚从生死关头走过,转眼又被这巨响震得脸色发白,才溜出去已经回来的伙计,再次溜烟着下楼。 定是去打探消息了,是个伶俐的。苏容若回过神来,暗想。见王泊之和老掌柜互看一眼,先后从壁侧的小门踱到露台,亦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前还井然有序的官道此时变成一片狼藉:十多匹健马或躺或跪地倒于道中,骑手们正狼狈万分地从地上爬起。 另一匹全身雪白的高头大马,背上鞍子镏金雕花,极为神骏漂亮,却倒在茶楼墙边,头上鲜血直流,衬着白色鬃毛,艳艳地刺人眼目。 它的主人,棕发蓝眼,华服长靴的亚特少年,约莫十四五岁,立在倒地的白马前惊怒交加,手指着路中央的黑马骑士跳足大骂:“死妖怪,鬼倔驴,你他娘的疯了不成?撞我马儿冲我道,信不信?信不信?小爷我干死你娘的。” 少年身旁有位中年男子,如渊峙立,单手扶着他,身侧棕红马儿悠然地喷鼻甩尾,显然是这群人中唯一不曾受到波击的。 刚从地上爬起来的众人,皆著护卫或随从服饰,听完华服少年之语,纷纷抽刀拨剑,呐喊着扑向那黑马骑士。 黑马骑士左弓右鞭,背挂箭囊,被人斥骂围攻却不说话,只居高临下地手起鞭落,噼噼叭叭一阵鞭响后,众人便被他抽倒在地,满地打滚,哭爹喊娘。 狠角色。苏容若转目看去,也是个亚特少年,十六七岁,披发抹额,劲装结束的武士打扮,轮廓深邃的脸上稚气还在,却带着丝倔强狠厉,一双眼睛在明媚的阳光下隐隐透着绿光,冷冽恪肃。 他的马后是门前迎客的小伙计,手里抱着个毛色斑斓的山鸡,失魂落魄地呆站着,全没有了之前接待她的机灵与活泼。 “回禀掌柜,刚才小九见山鸡落于道上,前去拾捡,不想这群人纵马直冲过来,眼看小九要死于非命,那黑马郎君飞掠而至撞上马群,众人没勒住缰都摔倒了。只那骂人少年,为中年男所救。” 溜烟跑步离开的小伙计效率甚高,很快就把情况打听清楚,还三言两语地讲述出来。 王泊之眼光落在那破口大骂的华服少年身上,对掌柜低语:“此乃骁武公的嫡长孙,安宁公主的独子穆那冲小世子。” 掌柜的一听,神情随即变得凝重,向王泊之抬手一揖,便匆匆转出露台,只留那伶俐伙计陪着几人。 苏容若瞧着气得满面通红的穆那冲,暗忖:公主的宝贝,公府的世子,难怪惹不得。但王氏第一高门,未必把皇室看在眼里,莫非王泊之要插手这事? 另一个锦衣珠带的亚特少年,此时才被人从地上扶起,抬手正正头上的宝紫金冠,隔空向那黑马骑士大叫:“闷葫芦,死木头,果然是习武的天才,你他娘的至于吗?为一个贱民撞我们的马。” 王泊之收回眼光,向王奕交待:“此乃怀化公嫡长孙拓跋珏。你今后见了这两位,不得深交。”话到最后颇为严厉,王奕恭身应诺。 人家教育子侄,苏容若假装没长耳朵,再看那黑马少年,却见他并不搭理拓跋珏,扭头向小九挥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王泊之的眼光跟过来,皱眉:“这位郎君是谁?看衣作平常武士,竟敢惹这两个洛京出名的小霸王?或许为救人顾不得了?” 王七没有印象,看来黑马少年出生平常,穆那冲和拓跋珏显然一伙,似乎认识他,并对他充满了敌意和不屑。苏容若下意识地总结。 心思转动间,楼下掌柜的已赶到穆那冲跟前,施行大礼:“小人不知穆那世子光临大驾,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穆那冲却不理会他,仍然张牙舞爪地冲黑马少年猛喷唾沫星子:“杀千刀的妖孽灾星,你撞死我宝马,打伤我奴仆,小爷我和你没完。” 他边喊边拔出佩剑欲往前冲,却被中年男子拉住,那男人似乎力气甚大,穆那冲嘴上叫骂,身子却半分也挣不脱他的控制。 掌柜的趁机作揖陪笑:“世子请明鉴,店里伙计行事不周,求世子恩典,小人这就安排茶点,给世子和诸位小爷赔罪。” 中年男人听罢,这才放开手,穆那冲得了自由,伸臂将掌柜的一推,神情很是不耐:“老东西哆里八嗦的,滚开。” 或许他用力过大,或许掌柜年老体弱,居然被他推出丈余远,左右趔趄好几次,啪的一声摔倒,狼狈笨拙的模样,引得穆那冲转怒为乐,哈哈大笑。 “好,好霸道。”苏容若忍不住冷哼一声。她并非好人,但见少年如此欺负一个老人家,也有点看不过去。 她不欲惹事,声音极轻,不料穆那冲练过武,耳朵极为好用,抬头见一个俊美童子立在露台,檐下的秋海棠枝,斜斜地伸在他的肩头,灵动脱俗得恍若花间走出的精灵。 他怔得几息,待看清童子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又不由得恼怒,笑声变成怒吼:“哪里来的臭小子?笑你娘的狗屁笑?有种的给小爷下来试试?” 苏容若不答话,目光瞟过黑马少年孤独倔强的身影,突然心有不忍:一个武士家的孩子,和公主的独子作对,会不会被乱刀砍死? 想罢对王泊之浅浅一揖:“穆那世子身份贵重,气度不凡,怕是只有七公子这样的高士,才配和他说礼仪,谈德性。” 礼毕转身,施施然地从露台行回茶楼,全然不知,便是这一丝恻隐之心,从此开启了她在这时空的宿命之门。 第七章:前朝后宫 重回茶楼,苏容若慢慢地喝着伙计换上来的热茶,看阳光透过窗缝丝丝缕缕,心内刹那恍惚,夹带几许幽凉。 此间比我来处更加弱肉强食,底层任人宰割,比如伙计小九,弄不好哪天小命就没了。权贵阶层怕也互相争斗,稍不留意便家破人亡,便如史上无数被抄家灭族的高门大姓。 “郎君训示为人诚信,虽说出门小心,然我们遇到的既是王氏七郎,你怎可对他?”倩娘等得半晌,终于找到和小主人说话的机会。 苏容若知她在说以假名糊弄王泊之一事,淡声答道:“阿爹有他的训示,我也有我的规矩,不攀高门大姓,不交皇室贵胄。至于王七郎,我救过他侄儿性命,他不会对我如何。若有必要,我自会去向阿爹交代。” 经过半年的观察,她确信便宜父母的产业足够养她百年,前世以惨重代价换取亿万财富,这世决定以闲散安稳平淡为主调,与权贵交道危险且烧脑,她不想重蹈覆辙。 倩娘瞧了眼不远处的小伙计,些许疑惑:“你那救人的手法?”苏容若脸色微沉,不答反问:“我已开始习六艺,学药理,莫非,都需向你说明我是如何学来的?” 老妇的脸色立马僵硬,眼神有些发愣地看着这个自己亲手带大的女童,身量幼小,雪脸稚嫩,清灵灵的眸子却仿佛深不见底。 一股冷意袭上她的全身,突然觉得眼前之人极为诡异:她从落水之后就开始变了,面上安静乖巧,却时不时地显出锋芒,让人心生敬畏。 对上那双水波不兴的眼睛,不由自主便行下大礼,认错:“倩娘越矩了,请小主人恕罪。” 苏容若看她诚惶诚恐的模样,伸手扶起她,放柔声音:“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也需得信任我才是。” 倩娘低声应诺,两人一时无语,唯茶水散发的清味,伴着香炉逸出的青烟袅袅,游丝般在屋内环绕。 同一时刻,洛京城。闹中取静的庭园,玲珑楼阁上,隐隐有人语传出。 “到底是沈侍郎有眼光,这楼看似老旧,柱廊轩榭皆有脱漆落彩,但这凿花雕木,精美迥廊,稍加装饰,便可显出当初风华,正好用来做馆驿。” 说话的男子乃礼部侍郎于淳。朝庭与宁都西漠交涉后,两国决定同时派使团来访,正使便是西漠国相夜楼的外孙,皇子达达。 使团东来,名为贺新年,实为商谈三方结盟事宜,如今已进赫连国境。礼部和鸿胪寺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接待准备。 但因两国长期敌对,西漠在洛京并无馆驿,礼部寻了大半月,也没找到合适之处。于淳急得团团乱转,太子便遣出沈玄微前来帮忙。 沈玄微在刑部办案多年,熟悉京都地理建筑,信息灵通,没几日便找到了这幢正在出售的园子。 树叶凝霜微黄,杨柳绕过池塘,荷叶已枯,风过处吟吟脆响,带着丝愉悦轻快之意。于淳眼光瞟过一庭景致,轻松地长出口气。 沈玄微笑道:“于侍郎满意便好,太子殿下吩咐,此番西漠遣使东来,礼部和鸿胪寺定与禁军好生配合,做好接待,以及,安全防护。” 他语意低缓温和,却将最后几字,咬得极重。 刚才放松心情的于淳,听后不由得直皱眉头:“岁末朝廷内事纷纭,外务繁杂,各国各邦的使团陆续入京拜年,多路人马汇集,倒还真是,混水摸鱼的好时机。” 摸摸小胡子,试探地问:“夜楼欲与我朝和谈,将嫡亲外孙派出,西漠皇长子却是国舅的亲外甥。听说这两家,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全打得如火如荼,想必是都瞄准了储君之位。依你之见,这馆驿内,我们要不要?嗯,那个?” 哪国的朝堂和后宫不是如火如荼?眼前画楼深闭,冷菊争秋,想起那个常与自己促膝说平生的人,沈玄微的神情便说不出的复杂:“既是馆驿,便是它国疆土,我朝无论如何不得染指。否则若出意外,便难以摘清。” 于淳拊掌恍然:“太子殿下曾以风俗口味不同,怕招待贵客不周为由,吩咐我部在信中言明,侍卫,杂役和厨子需使团自带,竟是如此考虑。” 沈玄微点头道:“外围的护卫,我朝却定要做得无懈可击。陛下说,禁军中除高傅两位大头领和承风,其他人礼部皆可调动。” “好,我这便去找陀显大头领。”于淳向沈玄微深深一揖,满怀感激:“馆驿一事,多谢。” 沈玄微笑着还礼:“你我同朝为官,此亦是我职责所在。于侍郎不必客气。”目送对方远去,才掏出袖中玉箫,高高低低地吹将起来。 逶迤箫声,如云起风过,水流花飞,引得一个青衫文士远远行来,立在庭院门口,听得良久,乐音停后,方微笑赞叹:“声清韵和,其意亦远,好一曲空山秋月。” “罗先生安好。”沈玄微闻声收箫,下楼作揖相迎。罗姓老者走近,执起他的双手,上下打量:“两年未见,玄微的风华气度,更胜从前了。” 沈玄微的回答极是谦和:“全因先生教诲,学生才有今日。”老者摇头轻轻叹道:“玄微你殊材绝世,却总记得启蒙之时,老夫愧不感当。” 两人在谈笑间,并肩拐进院外深巷中的一家老旧酒店,青衣小帽的伙计端上酒,沈玄微执起杯:“难得与先生共饮,请。” “此酒清苦,却有余味,两年未喝,倒想念得紧。”老者缓缓地将一杯酒喝完。沈玄微笑问道:“先生在坊间教学,怕是比在族学更是繁忙。” 老者舒许的神情变得凝重,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太子殿下德彰性慈,推广民间办学,此惠化生民之举,老夫感佩,尽份心而已。” 天下终究还有人懂他,沈玄微的眼中闪过几多安慰。两人对酌几刻,老者将话锋一转:“玄微,那梅妃,怕是非你我所想。” 瞧对方修长俊秀的眉头微微皱起,老者犹豫几息:“自从梅妃借陛下之势搅弄风云,我便遣了探子潜进嬉月宫做粗使活。据她观察,传言是真,梅妃对陛下冷若冰霜,陛下却视她如珍似宝。” “兴许,此乃欲拒还迎之策。但,她对小皇子与解忧公主一般清冷,平时喂养洗漱全不沾手,更不用说其他亲昵之举,毫无半分母子天性。如此性情,若说她在意那诸君之位,委实不通,然若非如此,她在朝堂的那些动作,所为何来?这位梅妃,可真是,令人费解。” 罗先生叹息着将话讲完:“可惜,玄微你不得亲自进去一看,否则,凭你的敏悟,早能勘破几分。” 他遗憾的目光投向正襟危坐的男子,午后的秋阳落在那人的身上,秀逸如画,静默如山。 第八章:相忘道上 沈玄微的语气淡得不能再淡:“陛下的暗刺,将我父子三人的形迹,全了解得清清楚楚,若非先生乃我幼时师长,只怕此时谈话也已被人听去。后宫之事,我沈氏不欲,亦不便插手。” 沈氏百年世家,向来持身高洁,你姑母贵为皇后,无争宠之意。但梅妃所行所为,已有危及太子,祸及朝庭与生民之势,左相朝事繁多,无暇顾及,你便先留意上了。 老者心中雪亮,嘴上却只字不提,缓缓道:“隐士之女,被龙卫府庶子西门康打猎偶遇,掠来献给皇帝,艳冠六官,尽得专宠,循规蹈矩五年,生下一双儿女,根基扎稳,方始乱政。” 长于深山却通音律,擅书画,精香道,懂医药,达世事,谙人心。如此惊世才华,她的隐士父亲,会是何等来历? 沈玄微暗中猜测,老者疑惑发问:“据说她下功夫培植野心勃勃,虎狼性情的肃江王,竟不怕他日后势大反噬,她再受皇宠,也不过一介弱女子。” “凡事有因缘,宫里查不出,便到她来处查一查。”沈玄微神色从容,仿若浊世滔滔,沧海横流,他亦只坐在此处,秋阳之下,与旧日师长把酒闲话。 老者的眼前,刹那间天心月圆,春暖花开。 却说王泊之应对完楼外残局,转回室内,但见东窗下童子垂首静坐,骨清神秀,顿顿脚步才来到近旁,笑道:“信不辱命,儿郎们都散了。” 苏容若抬手一揖,顺便拍一记马屁:“公子果然高明。”王泊之目色和煦地瞧着她,语意温和:“询在家族排行第七,小若唤我七郎便是。” 他以平辈相待,似乎真的看得起我。但这时空等级森严,若与他相交,他是大度,不拘一格礼贤下士,我却是龌蹉,贪恋荣华攀附权贵,若哪日他王氏子弟惹下大祸,我便是那背锅的侠,替罪的羊。 苏容若腹内算计得失,嘴里却笑眯眯地练打太极拳:“谢七公子抬爱,请品茶。”一边示意伙计把茶水送到他跟前。 此时茶艺,类似张揖在《广雅》中记载: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令色赤,捣末置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其饮省酒,令人不眠。 苏容若不喜欢葱味,只令伙计放入几丝橘皮,味道甘苦却清香,王泊之尝了尝,赞道:“小若居然懂茶。”苏容若摇头:“喜简单而已。” 与叔父亦步亦趋的王奕在一旁拍手而笑:“未料小若还是七叔知音,七叔曾说心智清空方灵敏,衣食简洁得优雅。” 那是因我们都已享受过奢华,知道也不过如此。苏容若暗中自嘲,表面只管给人送高帽:“七公子不执于物,境界上佳。” 王奕见救命恩人赞同自己,说得更加起劲:“七叔行事亦求简单,刚才仅说这茶楼属我王氏,要请那黑马骑士和穆那世子进屋吃茶,一为谢恩,一为陪罪。穆那世子听后,气焰立消,就此离去。” 王氏当朝第一望族,这茶楼若是他家产业,穆那冲纵马踏人在先,推倒掌柜在后,人家占着礼还陪罪,穆那冲再嚣张,也只得借坡下驴。 至于那黑马少年,救过王氏奴仆一命,自然不好挟恩图报,但因有王七的面子,也能摆脱穆那冲的追究。 如此倒也两全,换着是她,又当如何来解这个局? 苏容若沉吟,眼风瞟过,远处是穆那冲拥奴打马渐行渐远的背影,窗下伙计们正清理打扫现场,中间的黑马少年,手持几根绚丽山鸡毛,一副欲离开却徘徊当地的踌躇模样。 目光转回屋角青铜漏沙,斗中的细沙在不急不缓却轻柔坚定地流过,如时光绵长悠久,永不回头的步伐。 王泊之察言观色,知她去意:“雕虫小技,倒让小若见笑了,哪日有空,请你品品在下煮的青梅酒。” 苏容若理清思路,不愿和他太近,也不能驳人面子,只好继续绕弯子:“七公子煮酒,想必一绝。”王泊之挑眉未答,楼梯响起了脚步声。 伙计带着一个青衫男子上楼,男子气息急促,背着药箱,不用说就是茶楼刚才派人去请的大夫。 大夫先向王泊之行礼:“李义成见过七公子,在下来迟,请恕罪。”待礼节全后,才转向苏容若,眼神热切:“刚听人说起小郎君救人,小小年龄竟有如此能耐,在下敬服。” 无意招事,却在第一次出门就引人注目,想来他看中了这个急救法。罢,救命亦是积德,我便把这烫手的东西扔出去。 苏容若想罢,淡淡一笑:“才给七公子提及,此乃小可在山间见过的法子,情急之下照猫画虎,不想竟真有效。李大夫若不嫌,我便将此法讲出,请你参详如何使得更为精妙,以便今后医者,不必如我这般仓惶狼狈。” 此言一出,众人同时吃惊:在知识技能传播缓慢的时代,一门技艺可能就是一家人谋生的手段,许多医者工匠的手艺,皆在家族内只传子媳。她这手法,他们前所未见,虽未成体系,但这样随便讲给别人听,亦不寻常。 苏容若前世混迹商场,惯于以利益得失揣度他人,误会了别人的真心赞叹,等她看到眼前惊讶的神情时,话已出口,来不及收回。 王泊之到底见过大世面,最先反应,整整衣冠向她行礼:“询先前只见小若聪慧仁义,实不知还有此等胸怀。若这救命之术能广传于世,不知多少人能免去这无妄之灾,询在此代百千受益之人,向小若致谢。” 无意间竟做了回圣人。苏容若还礼,笑得几分尴尬:“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小可将此法说出,却有一愿,万望成全。” 见那两人齐齐点头,继续道:“小可乡野童子,一向自在不受约束,今日得幸与几位偶遇,望不问查我来去之处,亦不将我名外传,今后若得见,便是旧友,若无缘相见,则相忘道上。” 王泊之心中微微失落:他出生望族,名满天下,不知多少人以结交他王氏七郎为荣,眼前童子机巧俊秀,他难得起意,对方却竭力推辞。 然而,王七郎天性洒脱,亦有一份世家贵公子的傲气,小小童子的心愿,他如何不能成全?自然微笑应承。 眼见协议达成,苏容若便和李义成约在一月后会面。她需要时间找个让自己舒服的地方,那时快到年底,便宜爹娘肯定忙于各种事务,没时间管她,她可自由地行动。 谈笑片刻后,几人施礼告别,苏容若拉着倩娘走下楼梯,出门登车,很快便将茶楼内外发生的一切,抛之脑后。 第九章:静水微澜 农庄的生活与在陌桑药庄一样,平淡而安适:苏容若除了每日温习便宜阿爹留下的功课,并无他事可做,乐得悠闲。 池塘里的鱼儿肥了,庄农捞出许多,庄头还宰杀肥猪款待小主人。苏容若看他们只将肉类风干保存,想起前世在四川农家见过制作腊肉的过程,不由动起馋念,便令人拿些过来自己腌制。 和倩娘说起配方,对方很是迟疑:“真把这叫花椒的加进去?”此时空已有姜葱等调味,但烹调方式单调,倘无配菜的习惯。 苏容若刚穿越过来时并不介意饮食,随着时光流逝,前世喜好美味的习惯抬头,便想着提高饭菜的品质。 有一日她在庄子菜畦转悠,竟意外地看见了花椒罗勒香芊等调味品,命人收集不少,此时正好派上用处。 “得再加食盐,黄酒和姜葱蒜。”令人一通操作后,满意地低头闻香:“密封浸入凉水,再用松柏的烟,慢慢地熏干即可。” 收拾停当后换上风帽外套,与倩娘踱出院子,开始每天的例行散步。自从接受了必须在这时空生活的现实,她便吸取前世的教训,制定了锻炼计划。 这身体的素质不错,应该和便宜爹娘与倩娘的悉心照顾无不关系。她对此很满意,不愿轻易地辜负了它。 秋阳初肃,田垅边的大树枝柯交错,不时飘下落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庄农们向她们热情招呼,倩娘笑语相对,苏容若则默不作声地回礼。 芬芳馥郁的香味传来,她寻香过去,笑:“好大的桂花树,回去便让阿力收些花瓣,我做几个香包,送给你们。” 自从穿越过来,许是换了身体,许是轻松散淡的生活,她的抑郁症在慢慢减退,想着自己因原主受恩,亦当替原主回报些许,作为曾经成功的商人,她不愿轻易欠债。 倩娘听后却双眸一亮,细细地上下看她半晌,眼眶微微湿润,叹息:“小主人,你真的,长大懂事了。” 苏容若不理她的忠仆情结,只管继续吃货本色:“桂花用来做糖做糕,包汤团,煮酒酿,和蜂蜜一道洒在糯米莲藕上吃,可以香到十里外。” 黄昏时回院,收到洛京小堂兄苏子越的来信和礼物,顺便将苏氏的情形在脑中过得一遍:人口很是简单,第一代郎君已逝,老夫人杨氏还健在,第二代两男一女,长子苏远渝,次女苏晴雪,幼子便是她的便宜阿爹苏远泯。 苏远渝在朝为官,户部侍郎,从三品,在洛京既不显赫亦说得上体面,与同级别的大多官员相同,娶妻求德,纳妾求色。 其妻杨氏,是他母亲的远房侄女,出身小士族,温柔贤惠,极会持家;妾以前是个歌女,无甚见识,但好在本份,是以一家人也说得上和乐,美满。 第三代中苏远渝的两个嫡子和一个庶女都比苏容若年纪大,苏子越对她最好,穿来不过半年,就收到他数次捎来的礼物。 不过,明明两家共四个孩子,她却排名小六,苏容若暗想:约是古代医疗条件差,必有婴儿夭折过。 苏子越的来信不同以往,因她十一岁生日将近,这次除了转达长辈和大兄苏子安送的礼物,还有一份来自姑姑及表兄拓跋晖。 便宜表兄竟姓拓跋?苏容若看完信,盯着一套精致的文房四宝发愣:那日和穆那冲被王七称为小霸王的,好像便是怀化公的嫡长孙拓跋珏,这两人? 连忙绕着圈子问倩娘,得到的答复让她很是惊讶,等级森严的时空,她的便宜姑姑苏晴雪,竟嫁进了怀化公府,且是当今太后保的媒。 当年苏晴雪与怀化公的嫡幼子拓跋宕一见钟情,双方的长辈本来反对这桩既跨族且跨等级的婚姻,是拓跋宕的阿姑,当时的皇后,以“亚汉一家”的国策为由,请先皇赐的婚,如此,有情人才终成眷属。 好在拓跋宕还算专情,成亲十几年不曾纳妾,夫妻俩的独子拓跋晖,据说也是个五好少年,甚得皇太后的宠爱。 拓跋珏竟真的是她便宜表兄的嫡亲堂兄,她将到洛京苏家过年,那小子会不会跟到苏宅,顺带拖出穆那冲这根大萝卜? 苏容若想到此,继续追问两个小霸王的关系。结果令她沮丧,拓跋珏的娘亲,怀化府的世子夫人,是穆那冲的亲阿姑,那俩人也是表兄弟。 拐来拐去的联姻,竟让她这个小士族嫡系,与高高在上的公府间接联系,她有点后悔,看个热闹而已,怎会鬼差神使地冲动,惹那混帐东西不悦呢? 有钱买不到早知道,暗中后悔片刻,很快轻松下来:好歹混过社会,难道对付不了个小屁孩?再不济,总有避开的办法。 于是日子照过,懒觉照睡,每日的锻炼和药浴,却从不拉下。 等谷苏两人到时,吃到新奇菜式,听说是女儿的创意,不由觉得惊讶。苏容若解释:“梦中有人教的,他们还教我读书呢。” 天真装了大半年,感觉很别扭。权衡之下,她决定试着还复些本性,毕竟儿女有古怪,父母只会竭力隐藏和担待,不会让她受委屈。 果然,便宜爹娘先是愣得几息,随及对视一眼,脸上均现出不敢置信之色,只怔怔地瞪着粉妆玉砌的女儿不语。 苏容若见状,只好拉长嗓子吟诵:“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暗中却在庆幸:这时代的书本文字很拗口,好在写字大多已用楷体,要是秦时的小篆,真真宁做文盲亦不读书。 上次我教到云中君,她却背到了湘夫人。苏远泯震惊之下,一把将她拖进怀里,大喜道:“小六定然已得神灵和祖宗庇佑。” 被个大男人紧紧抱住,苏容若笑着挣扎:“快快放开我,我长大了。”话音未落,又被谷敏一把搂将过去,倩娘则在旁边不停地拭泪。 成人们悲喜半晌,去正房对着祖宗牌位上香跪拜外加感谢,苏容若则留在桌边哀叹:木芙蓉滑鱼片可得趁热吃才好。 此后,苏容若更得宠爱,便宜爹娘对她四处乱转等行为持默许态度,只吩咐倩娘要好好照顾,不得出任何意外。 毕竟,在自家的庄子内,他们放心得很。加之女儿来到农庄后,饭量随着活动量猛增,他们乐得一见。 再过大半月,苏容若见庄子仆人做豆腐,并未把浆加热,忆起幼时外婆点豆腐的过程,便指挥他们反复实验,终于加工出可与现代媲美的豆制品。 节气很快到了霜降,这晚睡前照例泡洗药浴,谷敏在木桶外一边为她疏通经络,一边以商量的口吻问道:“明日阿娘去洛京,小六可想去?” 苏容若拨弄着水里的草叶和花瓣:“为何去?”谷敏回答:“修合堂的掌柜病了,阿娘去看他。”修合堂是谷氏在帝都洛京的药铺。 千年之前的一国之都?由不得现代过去的人不好奇,侧头问道:“带着我可方便?”女子在她脸颊一吻:“只要小六欢喜,阿娘做甚都欢喜。” 脱口而出的话语,让从未得到过母亲爱语的人无言以对,透窗而过的月光清朗而明媚。 苏容若凝视片刻,点头道好,记起苏氏长房,问:“我们也去大父家么?”谷敏说回家的日子已订好,不便轻易改动。 看来士族规矩多也并非全是坏事,这提前计划的习惯便很合她的心思,意外的事,她一向不太喜欢。 但意外,偏偏在翌日发生。 ————— 注:中国古代是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所有孩子喊父亲的妻为母亲,妾为姨娘,即使亲娘是妾,亦喊她为姨娘,孩子在名义上都是妻的孩子。 第十章:池鱼遭殃 明空镜天,澄澈无云,飒飒的秋风拂过青山绿水,染红树叶,吹黄霜花,一队队排成人形的大雁,鸣叫着飞过浓墨重彩的高旷。 油画一般漂亮的地方,不在太冷之前搞一次野餐太可惜了。苏容若坐在马车,想起那个叫松风坡的地方,身体随滚滚车轮而微微摇晃。 松风坡是她选中与李义成会面之处,离农庄和官道很近,石亭峻巧,半坡松树,可远眺斑斓多彩的红叶林,景色极为秀美。 此番既来,不知是否如前世那般短命,现在身体还小,家族条件不错,那便尽量活得舒服自在,两世为人,她不想再委屈自己。 发得半晌的呆,便有些昏昏欲睡,谷敏将她半抱怀里,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悲欣交加:小六渐渐长大,开始显露血脉中过人的聪慧了。 记起城破那日的混乱和仓惶,生离死别中甚至来不及流泪,只有重逾千斤的寥寥数语,以及,彼此难以诉说的不舍与悲伤。 这几年隐忍负重,奔波劳累,前路漫漫,望不到尽头,似乎身在湍急汹涌河流,唯尽全力挣扎。 妇人在艰难呼吸中发誓:拚却性命,要实现对长姊的承诺,护得怀中人儿的平安,让她一生和乐。 马车的急停惊醒了浅眠的人,苏容若揉揉眼睛,探出车窗打量:官道依山而绕,左侧有河,路基高出河水丈余,目视有点险峻。 前方除几辆缓缓而行的牛车和三三两两的行人,并无特别,车夫为何竟然停车?她正觉得奇怪,急促的马蹄声迎面而来。 那声音来得好快,眨眼便有一个剽形大汉打马疾驰过来,身后数十位戎装军士紧追不舍,手中箭弩,带着呼呼劲风,毫不留情地直射他后背,汉子在马上东避西让,身形滞涩,仿佛已经受伤。 瞬间大汉便到她眼前,方脸黄须,额宽鼻高,眼神凶悍,杀气腾腾。马蹄踏起官道飞扬的尘土,令人似乎一下跌进西部片里的剽悍和苍凉。 苏容若正要缩回脑袋,忽听一声暴喝,已被那人闪电般地拖出了车窗,来不及反应,一柄弯刀便架上了她的脖子:“站住,不然我杀他。” 汉语生硬,腔调凶恶,刀锋雪亮,苏容若只觉得脑中有什么猛然断开,天地间一遍空白,她吓得呆住了。 “休得伤害无辜。”追捕队伍里冲在最前的骑士急忙拉缰大喊,胯下高头大马被他勒得前足腾空,咴咴几声嘶鸣才落在原地。 他的动作固然骄健潇洒,跟在后面的兵士们也不逊色,全都干净利落地停下马,一时间,官道上马鸣人吼,忙而不乱。 “放开她,我为你治伤。”谷敏从车中跳出,飞奔到大汉身旁。路边行人在惊慌中纷纷退避,却又在不远处驻足,好奇地围观。 苏容若这才恢复意识,念头闪过,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母的,我这是走了什么运?躺倒也能中枪,这时空有营救人质一说么? 眼光转向追捕队伍,发现奔在最前面的,竟是那日救小九的黑马少年,两人目光一触,少年微微吃惊,显然也是认出了她。 谷敏看大汉仍在犹豫,转身拦在少年的马前:“求你。”少年尚未答话,大汉却拎着苏容若从马上跳下,对谷敏高声喊话:“女人,治伤。” 苏容若紧握拳头,尽力对大汉挤出一丝友善的笑意:“你的刀离我脖子太近,我阿娘害怕,若是拿错了药,对你伤口不好。” 那厢谷敏却仍盯着那领头少年,少年刚沉声道声好,其马后便转出位一红发蓝眼的英俊少年,低语:“阿诺,此人乃重案嫌犯,不得让他逃脱。” 阿诺抿嘴不答,目光来回地在苏容若的脸和大汉的刀之间移动。那汉子狠狠地瞪他几眼,将刀下移,对准了人质的心脏。 谷敏得到允许,麻利地从车中取出物什,奔到大汉后背,熟练地剪开衣衫,为他消毒,麻醉,下刀,取箭,上药,包扎。 山风带起河水的寒意,吹得苏容若打了个寒噤,目光扫过那对甲胄精良剑拨弩张的追兵,最后停在阿诺脸上,暗想:我的小命就在他手上了,早知有今天,我当时该为他多说几句好话才是。 一时只觉郁闷:但愿他千万不要偷袭,他若动手,最先倒霉的肯定是我。一刀死了便算,但若不死呢?前世坠楼时利刃入胸的剧痛似乎仍在,她心有余悸。 对面的红发少年见阿诺不答话,低低进言:“不如,趁机伤他再捕。”阿诺皱起眉头,半晌方沉声答道:“他手中的童子,便是苏小若。” “竟然是他?嗯,难怪你不肯冒险。”少年在恍然中将苏容若仔细地打量后,眉毛斜挑,嘴角上翘,眼中几丝趣味:“小子长得极是俊美,倒没吓得尿裤子,不错,有胆量。” 阿诺不语,转目看向四周:官道盘曲向前,河水很深,在无声地流淌,对岸野汀丛中似有宿雁。身侧山峦连绵起伏,时而峭壁耸立,风呼啸着穿过树林,一缕冷瑟,几分劲健。 秋风萧萧,苏容若却汗出如浆,眼见刀尖离心口两寸之远,丝纹不动。暗想这厮的手极稳,杀过的人绝不会少,要捅死我一定易如反掌。 各种解决方案在脑中升起又消散,但她到底不明情况,终是不敢妄动,只觉得时光如几生几世一般漫长。 谷敏轻手快脚地包扎完伤口,与大汉轻声商量:“好汉,拜托放开我儿,我随你走,赠你伤药和食水。” 大汉沉吟片刻,眼光瞟过她臂弯的小包裹,忽将手中人儿掷向追兵队伍,随及挟带妇人,跳上马背,疾驰而去。 苏容若耳边风声呼呼,高空蓝得晶莹,芦絮漫天飞舞,她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失声尖叫。阿诺单手在马背一按,身体腾空接住她,然后平稳地落地。 惊魂失色中,苏容若不由自主地抓紧少年臂膀,对上一双幽深翠绿的眼眸,忙镇定心神,松开他:“多谢相救。” 阿诺将她轻轻置于地上,拍拍她的肩膀,温言道:“别怕。”看着大汉远去的身影,反手从箭袋抽出三箭,左眼微眯,便要拉弓。 “不要。”苏容若急忙大叫:“他会伤我阿娘。”声音尖细惶急。阿诺顿顿手,与她水润清灵的眼睛对视片刻,终是放下弓箭,低声对最近的一个兵士吩咐两句,跃马急奔:“山上有条小路,可绕到前方拦截,弟兄们,走。” 眼看着马队疾驰呼啸而去,苏容若才回到车上,深深地呼吸几次,让自己狂跳的心平复:便宜娘对那大汉并无威胁,想来安全无恙。命车夫转过车头行走不久,果见谷敏正匆匆行来。 直到再次调转车头,苏容若才发现有个兵士在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见到谷敏上车,才举手向两人挥手示意,然后打马离去。 明显是奉了那叫阿诺少年的命令来的,没想到他长得粗犷,心思倒很细腻,苏容若嘀咕一句,车轮继续向前,她却再无睡意。 大半个时辰后,帝都洛京即在眼前。 第十一章:迷离身世 城门倘远,物华天宝,王气蒸蔚的恢弘气派已扑面而来。 城垣青砖砌成,三十余米高,外沿有垛口,并设海墁,排水口和察看台。从官道的中间望过去,隐隐可见宽广的登城马道。 城西永宁门,三重高楼,飞檐厚壁,外筑青砖瓮城,拱形门洞高十余米,与巍峨城垣连成一体,壮丽而宏伟。 守城的军士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它的映衬下,渺小如蚁。 苏容若乘坐的马车穿过城门,便见两侧的酒肆乐坊,豪宅丽邸,大小商铺等林立毗陈,飞檐连绵,与琳琅满目的南北奇货,服饰各异的如织人流,共同铺呈出一派盛世的繁华锦绣。 再行十余里才到医馆,店铺的规模不小,左右两扇宽厚的雕花木栏,门的正上方,有原木绿漆牌匾高悬,修合堂几个大字,圆润温雅,秀致有骨。 半人高的药柜后面,伙计们正殷勤地给客人抓药,靠墙处,一排木格屏风隔出的单间,坐诊大夫正为病人按脉开方。 两人才进门,便有伙计迎上前,领她们穿过药堂,花厅,账房,天井,进入内院,先看望了病中的齐老掌柜,递上礼物,才在后院洗漱休息。 苏容若趁谷敏在内室歇息,独自溜到药铺前东看西瞧。她路上遇险,心里转着主意,跟大夫们打听迷药种类。 问来问去没有瞬间致人昏睡之物,见效慢的却有两三种。她要得几盒藏进怀里,而后依在榻案,就着菊花饮吃核桃酥。 午后的阳光透窗泻进,明丽得有些晃眼,屋内的家什和人物都披着层淡淡暖意,苏容若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 紫檀色的药柜沿墙排列,盈柱上绘着常用草药和用途,字秀画逸。坐诊大夫望闻问切,取药伙计轻言细语,病人来来去去,井然有序,宁静安谧。 看着训练有素的员工,苏容若暗想这具身体长大后接手药铺,有前世经营的经验,要安稳度日易如反掌。 正觉惬意之际,有人旋风般地冲进:“听闻贵店林清和大夫擅长解毒,请他急诊一趟。”容颜清瘦的大夫,随即取出药箱跟出了门。 他离开不久,谷敏便从内堂出来,带着苏容若和伙计小枳上街,她是药铺主母,平时采买都不经手,上街不过是为长居药庄的女儿解闷。 岁末将近,大街上热闹非凡。不同时空的风物,令初来乍到的人儿不免稍稍好奇。谷敏则随着她,看了回杂耍,吃了次甜汤,买了几件别致的物什,最后在一家叫“雀”的舞伎坊门外停下来。 露天的舞台以云气,湖泊,瑞木,怪兽为景,色泽浓丽,神秘奇诡。舞者忽儿长袖飘逸,若飞若扬;忽儿踏鼓腾跃,洒脱刚劲。 苏容若前世曾习过中国古典舞,最喜欢的就是这种技中有艺,刚柔相济的汉舞,此时一见,如醉如痴。 舞毕已华灯初上,夜风起,拂起她微微的歉意。谷敏却宠溺地摸着她的头发笑:“小六喜欢便好,稍晚回店无妨。”话音未落,突听马蹄急响,忙拉着女儿随人流退避到舞台上。 苏容若居高临下地看去,飞驰而来的正是上午遇见过的追踪队伍,没有黄须大汉的身影,想来还是被他逃脱了。 这些人追到天黑才回城,还在大街扬鞭飞马,怕是要急着复命。她正思量,忽听红发少年喝道:“蔡拐子,给大伙儿分去。” 数串铜铢从他手中抛向路边乞丐,有中年乞丐伸手接住:“谢了阿禧。”旁边的老丐却吃了惊,手中破碗直直地摔下。 随着一声轻斥,那叫阿诺的少年身子飞旋,燕子抄水般接过碗并放在老乞丐手中。苏容若没来得及眨眼,一群人已连人带马,如风离去。 人流重新散开,苏容若也被牵着往修合堂方向走。但这身子到底还年幼,越走越慢,谷敏不由分说地将她负起,她在熟悉的轻淡药香中,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四周寂静,天空斜挂着半轮淡月,夜寒在窗棂凝成薄霜,她觉得饿了,披衣开门去找吃食。 绕过长廊下得楼梯,便听见有人低语,蹑手蹑足地寻声行到老掌柜屋外:“遇刺的不知是西漠使团的什么人?中的刀毒竟然是天鹤。” 苏容若听出是下午被人请去急诊的林清和。 西漠?苏容若仿佛听便宜老爹说过:此国和赫连朝多年冲突,最近派使团东来结盟,竟遇刺杀了? 苏远泯好象还说过,西漠和赫连虽然接邻,但两国犬牙交错的边界还有喀什,宁都等几个小邦,各国关系变化无常,错综复杂。 这种国际事务和她有毛线关系,她撇了撇嘴,正要悄然离去,忽听一个苍老声音道:“天鹤?背后难道有那边的人?” 童子模样的成人心里,立即惊涛骇浪:那边?便宜阿娘究竟什么来头?竟和破坏两国邦交的人有往来,这可是个大雷,若牵扯到自己,死过一次不怕,可死后又去哪里呢? 来此时空大半年,不知不觉对便宜爹娘已生出点感情,这对夫妻平素以书香世家“俭以养德”的传统约束自己,对她却很是溺宠和放纵。 当然她亦从不曾过份。骨子里已是成人的她深知:再亲密的关系,都需要克制和边界才能长久。 但若谷氏出事,别人不说,就她这身体正值稚龄,跑路难,养活自己不行,该怎么办才好呢? 庭园古雅,夜色深重,昏黄的灯光从门缝漏出,晃出一片暗淡的凄凉。 他母的老天,原以为对她不错,将她带来一个好去处,却在她脑袋上吊一把大刀,不知何时便砍将下来。 苏容若伫立中宵,听到秋风凛冽的步伐,错乱的心跳,以及,森寒的杀伐之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恍惚中,又听到屋里谷敏发问:“你如何应对来着?” 林清和答道:“遇刺那人想必身份贵重,礼部连御医也请来会诊。医者仁心,只是,既牵扯到天鹤,属下不敢擅自解毒,只附合着稳住病情,后续应对,请娘子示下。” “这事不妨转给大兄,我们这边仍以稳妥为上,不得牵扯朝事,谁?”谷敏听到外面一声轻响,立即出门,见是苏容若,换上盈盈笑语:“小六可是饿了?” 苏容若神情如常地跟她到厨房用餐,猜测他们肯定还商议过别的事情,却张不口来发问,抬眼看向妇人,她的眼光,似水温柔,这才是真正的母爱吧。 忽然愧疚:他们珍爱自己,为人端方,处事谨慎,下毒之事也并非他们所为。实在走投无路,大可以厚着脸皮去找王七,怎么着他能保下一个童子。 再不行,我换回女装逃命。女装,对了,这就是为何他们当原主男孩一样养着么?想到这里的人内心翻腾,一夜辗转,似睡还醒。 露冷月残,星斗微茫,苏容若次日早早起来,不停地打着喷嚏,揉揉发酸的鼻头,暗想:谁在背后说我呢?难道是前世的老娘? 她自然未曾料到,在于她依然陌生的洛京城内,已经有人在惦记着她。 —————— 注:伎不同于妓,伎只卖艺不卖身。 第十二章:便觉他好 狂风呼啸,黄沙遮天蔽日,战马在嘶鸣,刀枪撞击起火花,硝烟中无数个手持兵器近身肉搏的战士,他们在高声呐喊,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猎猎迎风的帅纛下,远远可见男子高大的背影,他身著铠甲头盔,端坐在漆黑骏马之上,渊停岳峙,恢宏轩昂,有如神衹。 潮水般的士兵方阵,随着他手中的宝剑,在广袤无垠的原野,迅速自如地变幻阵形,似日月开合,星辰出没。 画面忽然切换,数十万战功彪炳,甲胄鲜明的大军,整齐肃穆地踏上宽旷的大道,金戈耀日,旌旗如林,靴声橐橐,鼓乐阵阵。 无数的花朵和丝帕交织成海,人群欢呼,从四面八方涌向马上男子,想去触摸他马鞍前的长剑,硬弩,以及,烽烟未散的铠甲。 一阵风过,男子微微侧头,灿烂明亮的阳光,照耀着他深邃的眼,挺直的鼻,紧抿的唇线。 阿诺。阿禧大喊一声,翻身坐起,揉揉眼睛,四处打量片刻,问:“喂,你牛脾气又犯了,真的又练了一整夜?” 禁军空旷宽大的练武场,回荡着少年金石清朗的声音:“阿诺,我梦见你上了战场,金戈铁马,百万雄兵,你是统帅,后来大胜归朝。” 没有回音,唯深秋凛然的凉气和枪身的破空之声绵密而来,天光未开,淡白的薄雾四处弥漫。 练武场的西北入口,有影壁高耸峻峭,几米外一株古柏,树冠如盖,两枝从壁顶翻越而出,如龙腾飞云,遒劲而苍然。 阿禧长长地伸个懒腰,摇摇头,坐在树下石凳,边打哈欠,边冲不远处正将一杆枪舞得水泼不进的人道:“别难受啦,沈三郎不是说过,昨日便是高仞和承风一道护送,达达亦是要出意外的。” 昨日西漠皇子拜见完赫连渊,从皇宫回馆驿,途经朱雀闹市,遇上惊马冲散了护送的赫连禁军,隐藏在达达亲卫队的刺客则趁机砍伤皇子逃离。 当时他两人也在护卫的禁军队伍,事发后立即追踪,无奈当时街头混乱,竟被那嫌犯逃自城外,于是发生了挟苏容若官道为质的那一幕。 发呆片刻,起身,连翻一串跟斗,自言自语:“这事偏发生在我俩值日的时候,他娘的,得想办法找出幕后黑手。”言罢摸摸肚子,向影壁后喊道:“去,给小爷弄点吃的。” 听到有人低低应承,才脱下染霜微湿的外袍,行到兵器架前,抽出一柄青龙剑,唰唰地挽出几个剑花,笑:“你既不停手,来,我陪你练。” 身形随笑声旋腾进圈子,空中随即响起疾速飞扬的金属相击之声。 大约半柱香后,身形健硕的两位武士进得场内,将几个食盒和一只铜盆及帕子置于凳上,然后恭敬一礼,默默退出。 阿禧架开挺刺而来的枪尖,余光瞟见早餐已到,嚷嚷:“该歇歇啦,我都累了,你不要命,我还要呢。” 阿诺这才停手,擦着额头汗珠,微微地喘息:“你这种练法,功夫永远赶不上高傅两大首领和承风。” “我不想当大首领,要绝顶的武功做甚?”阿禧将剑还回架子,笑:“我才不像你,如太子殿下说那般,离宫廷远,离战场近。” 阿诺不直接回答,是的,他狂热地爱着刀剑相激的声音,正如他狂热地爱着骑在马上那超越风的快感。 闷得好几息,才道:“后年结业,我想按朝庭规制入武,你怕得留在洛京为好,可与阿姑商量过?是到安王麾下,还是去禁军?” 阿禧先净过手,拭干,打开食盒,念叨:“牛肉包,莲蓉酥,马蹄糕,桂花饼,苏叶饮,夷川和溪北偏心,送来的全是你喜欢的东西。” 随后才转头笑答:“我家已有阿爹和阿兄撑着,我自然可随你走,谁让我从会爬时就守着你这倔货,除了阿娘和太子,谁动你,我咬谁。” “不行,我若参军,定去前线,姑爹他们已在守边,你须留在府中陪着阿姑。”阿诺断然反对,恰巧一滴凝霜的冷露从树枝滴下,落进脖子,他抬手拭去。 阿禧拎起块莲蓉酥放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这事还早,再议,对了,阿娘说外祖母极喜欢我们送的羽毛扇,今日再去城外捉一只山鸡。” “你是想去寻那逃掉的嫌犯。”阿诺脱下湿透的上衣,直接敲碎对方的小算盘:“你我在刑部历练,按律,除值日外不得参与案犯追捕。不然,三兄那边不好交待。” “这不是年底人手紧张么?我们路过,还可去茶楼看看,没准,苏家小子今日也去呢。”阿禧转着眼珠找理由,却再次被否决:“照章办事,去茶楼也不能追踪嫌犯。” 阿禧垮下脸来:“就你一板一眼,沈三郎说对方定知我禁军防护阵行,否则时机和地点怎选得如此之妙?知晓整体布局的,除了你我,竟无别人有出宫或离队的证据,你便真不好奇,究竟是谁,毫无痕迹地将消息漏出?” 被他一连几问,阿诺拧眉呆立片刻,穿上干净衣袍,弯腰掬水,洗脸净手完毕,拿过帕子试擦,才道:“我信三兄,他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阿禧横他数眼,打趣:“你未过门的妻兄名满天下,算无遗漏,你信他智珠在握,我懂,但那苏小若,小小童子,你凭甚如此惦记?” “便是觉得他好。”阿诺的语意平淡却笃定,听得阿禧失笑道:“凡事总有理由,你是为他公然不屑穆那冲那混球?还是喜欢他在被汉人奉为谪仙的王七前不卑不亢?要知道,他是士族,骨子里骄傲得紧。或者,他救了王奕?” 阿诺的目光定在虚空,仿若再次见到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他看我时,眼神和看王七小九,并无二致。” 更不提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童子小小年纪,看似风轻云淡,处世间如局外人观棋盘,但那眼中偶而空茫,四顾无人的孤独,却和自己一般。 阿禧伸去取食物的手,顿在空中片刻,避开对方那双深绿翡翠的眸子,改变了话题:“六福斋的早餐,味道确实好。也罢,今日回营,那厮已逃进山里,要找他怕是难如大海捞针,让刑部弟兄们慢慢去找。” 至于那苏家小儿,他沉吟片刻,再次冲影壁后吩咐:“传令下去,有事没事到西郊茶楼和四个城门守着,眼睛珠子睁大些,但凡有苏小若的影儿,赶紧来报。” 此时,天边最后一颗星子隐入晨光,禁军的老军头醒来,睡眼惺松,敲响了晨练的大鼓。 第十三章:但见来者 1 和李义成相约的这日天气晴好,极目不见半点雾气和尘埃。 苏容若到松风坡的石亭,把海氏急救的原理,手法,要点,详详细细地说给男子,又在倩娘身上示范数次,才在对方的千恩万谢中,告辞而去。 行到松林,庄农阿力已按吩咐,在两颗树间捆起以粗麻做成的吊床。前世她在英国读书时,有空便喜欢在湖边半岛上搭起吊床,听音乐,看水畔风景,这于她是一种很好的放松。 心中伤感似有还无:不过十年前的旧事,却已隔着千年。人命无常,终是回不去了。也许,该将前世记忆,从此尘封? 倩娘和阿力在几米外,将油布和细麻铺地,固定四角,中央置放小案和坐垫,搬出数只食盒,两个红泥小炉,就地加上碳火,一个杨梅煮酒,另一个烧着热水温菜。 苏容若摇晃着吊床,闻到酒香渐渐溢出,记得前世最后的野餐,是和两个闺蜜在瑞士的少女峰下,那个叫内湖小镇的街心公园。 雪岚,湖泊和草原绝美,郁金香与百合花在风中摇曳,街头艺人的萨克思吹出深情低迷的曲子,听得行人心驰神移,不忍离去。 才说忘记却又不经意想起,前生前世永远地别去。这个时空,看似闲适,却没有可以说真话的人,家族似乎和反朝庭势力有关,头顶一个随时会炸的巨雷。 天高地阔,自己渺小如尘,忽然便觉得寂寞深深,萧涩离离。下意识拉紧夹袄,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好,好诗”话音刚落,就有巴掌声响起。转头看去,阿诺和阿禧,两个阴魂不散的少年,牵着马从草地缓缓行来,枯草厚软,马蹄无声。 远处风起,将一原的枯草吹成浅金色的波浪,在长空红叶的映衬下,两人两马如走在画卷。几次偶遇,苏容若这才微微眯起眼,将他们仔细打量。 典型的亚特男子,身形高大挺拨,五官轮廓有如刀刻,皮肤被日光晒成浅麦色。一个玄色劲装,神情稳如磐石,行动间却骄如游龙;另一个大红窄袖衣配石青长裤,衬着红发蓝眼,明亮俊朗得耀人眼目。 阿诺打架和追捕时的狠倔不再,反有几分柔和的喜悦,眼光和苏容若的目光一碰,如鸽子惊飞四散,盘旋半天才垂落下来。 阿禧却毫无顾忌地歪着脑袋,眉毛一高一低,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活脱脱一副正太模样。 苏容若坦然地迎着他的审视。阿禧与她对视片刻,只觉那目中满是皎月的流光,几步窜到她跟前,拍手而笑:“苏小若,人生何处不相逢?你这小儿果然有趣,那诗说尽千古寂寞,绝妙之极,你跟谁学的?” 苏容若前世没受过正规的国学教育,但知道古体诗句式宽松,四五六七杂言皆可,长短参差,没有严格的声律,对仗,平仄等限制。陈子昂的这几句,贵在天地古今寂寥的意境。 亚特武士竟然也懂这个?她暗暗吃惊,面上却只淡淡答道:“你与我素不相识,无可奉告。” 阿禧也不介意:“我名阿禧恪,大海星辰之意,他叫古萨诺,辽阔天空之意。你唤我们阿禧阿诺便是,喂,布吊成如此,上面可舒服?”说罢一屁股坐在她的吊床旁边。 看他自来熟的作派,苏容若有些头疼:对陌生人的冷脸贴得欢,这样的年纪和性格,必是个爱惹麻烦的主。想着便冷了眼神:“敢问郎君有何贵干?” 阿禧嘻嘻地笑:“我们打马游原,忽闻一阵酒香,过来听到绝妙诗词,想来小兄弟亦是个雅人,不介意向你讨两杯吧?” 苏容若在这时空接触的人不多,听他说话,不像王泊之和苏远泯文雅,却不似下层人不通文墨。向她报亚特名,必非出自贵族,但能品赏诗词,受过教育,想必来自中高级武士家庭。 拒绝似乎无礼,吩咐阿力端过两杯酒送上,阿禧喝完连连称赞,阿诺却依然沉默,只睁着双亮闪闪的眼睛微笑。 苏容若等他们还回酒杯,道:“酒毕,请吧。”听她防备淡漠的逐客令,阿禧一时楞住了。 阿诺却将右手握拳置于左胸前,弯下腰,行一个标准亚特武士礼:“谢过小郎君美酒,更谢过那日出手相助。” 苏容若见他大礼,亦直起身子拱手还礼:“郎君客气,多谢你救我和阿娘之恩,那日,我未曾助你。”虽说解救人质是官差的职责,但他将自己和谷敏的性命放在首位,她心怀好感。 阿诺静静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穆那世子身份贵重,气度不凡,怕是只有郎君这样的高士,才配和他说礼仪,谈德性。” 他重复着她那日在轩台所说,眼里光华更灿:小小年纪,却能婉转地请王七郎出手帮他不受欺负。 苏容若暗暗吃惊,记得他当时离得颇远,她说话声音不高,这小子惜字如金耳朵倒好,想起他打人时的凶悍和大街接碗的身法,暗想对这些舞刀弄枪之辈,还是远离为好。于是回答:“你既已谢过,也请吧。” 那双眸子的异彩光华瞬间黯淡,如流星划过夜空,寂寥而荒凉。从一个半大少年眼里看到寂凉,苏容若心里,忽然有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 我是不是有些过分冷淡?他们毕竟还未成年,等等,他们既在追捕嫌犯,对那桩刺杀案,或许知晓些内情。 她小心思一起,正想补救,阿禧已一跃而立,拉着阿诺转身欲走:“人家士族看不起我亚特粗人,亏你还有空便去茶楼等他。” 阿诺原地不动,固执地看着苏容若不语,苏容若盯着他凝视自己的一双眸子,被阳光折射出幽幽绿色,如百年祖母绿沉在井里,干净深邃,看不到底,却带着祈盼。 这象极了前世陪伴她整个少年时代的金毛,每当它有要求,便如这般沉默固执地,定定地望着她,而她,从来不能,也不愿拒绝。 身体自作主张地跳下吊床,拉起少年的衣袖,问:“你真的有空便去茶楼等我?”阿诺点了点头。“为何?”她再问。 阿诺垂下头,入眼几根纤细莹白的指节,不觉握了握自己因练武握缰而粗糙宽大的掌,闷闷道:“我,就是想。” 我就是想,这几个字猛然就击中了苏容若的心。她曾听过太多以种种藉口谋色谋财,追名逐权,就没听过有人如此坦然地说就是我想。她沉默几息,望进少年的眼睛:“我,我其实,想请你们吃饭的。” “当真?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阿禧瞧着阿诺眼底笑意,瞬间恢复了嘻笑打闹的模样。苏容若一边分配完碗碟,一边微笑:“我其实,姓苏名容若。你们可唤我容若或小若。” 来自同一阶层,少年待她以诚,她也不便再欺于人。 第十四章:但见来者 2 苏容若将吃食取出摆放:“荠菜豆腐,木兰蔓菁,蒸双腊,罗勒烤鱼,秋笋野蘑菇,蒜苗爆螺肉,点心是时令萝卜做成的酥饼,加香芹蒜苗提香。”全是她闲来无事,按记忆弄出来的。 “色香味形俱全。”阿禧满脸兴奋地先看后品尝,眼睛越睁越大,末了,跳将起来,指着苏容若道:“小若,你行,味道比皇宫的都好。” 皇宫?苏容若神情微变,阿禧却并未注意,言语若笑:“去年童子营比武,阿诺第一,我列第九,皇上和太子殿下赏我们宫宴呢。” 听过他的解释,苏容若才知:亚特人尚武,传统上不论出身,凡满十二岁的少年,都需从军十年,前五年在童子营习文练武,后五年正式服兵役。 但自从先皇入主中原,不少贵介子弟士族化,怕苦怕累,喜欢享乐,以各种藉口逃避兵役,童子营便成为许多中下层亚特男孩博前程的机会。 原来如此。她暗中观察两人:坐姿如松柏挺直,服饰利落干净,头发和指甲也修剪打理得甚好,没有吃食发声和咀嚼时说话的坏习惯。 看来亚特武士的教养还不错。她正暗想,阿禧笑嘻嘻地夹起一筷子菜:“这是何物?豆腐?不像。”他吃过几次才意识到此豆腐非彼豆腐。 被他夸张的模样逗乐,苏容若笑道:“偏不说给你,你俩亲戚?”一个跳脱活泼,一个沉默持重,成日相伴,关系定然密切。 阿禧答非所问:“比亲兄弟还亲。小若,你公然笑话穆那冲那混帐,我喜欢。你可不知,那厮满肚子坏水,成日惹祸害人。可惜那日我在林中耽搁,未曾亲见阿诺撞翻他的马队。” 想必那日他两人山中打猎,阿诺射中山鸡追出树林,才遇上穆那冲纵马踏人一事。苏容若料阿诺不会主动说话,转头问他:“你武功好,哪里学的?” 阿诺听她夸奖,羞涩地低下眼帘:“童子营和禁军。”阿禧骄傲地补充:“他乃学武奇材,那日若非你被挟迫,他定能生擒刺客。” 刺客。苏容若的笑意淡了淡,忆起那惊魂一日,上午她被挟为人质,午后林清和外出疗毒,晚上便偷听到谷敏与属下谈话。 环环相扣,如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把自己拉向不可预知的深渊。暗里调整呼吸,瞟得阿禧一眼,好奇道:“你们既然在童子营,怎会去追刺客?” 阿禧挑起眉头:“童子营的优秀子弟,皆有机会到各部历练,我俩在禁军和刑部轮值,那日当值便护送使团。” “当街闹刺杀,可见治安不好,嫌犯跑到何处了?我过几日去洛京,不会再遇上他吧?”苏容若小心地绕着圈子探情报。 阿诺见她一副后怕的模样,道:“被刺的乃西漠皇子达达。刺客的目标并非普通百姓,那日若非拿你挟迫我们,不会动你。” “关键是要找出刺客和刀毒。嫌犯已逃,刑部已发海捕文书,暗里求证毒药的来处和解药。”阿禧向她这个外人,隐瞒了内奸的可能。 末了摇头:“想必达达是想借机挣个大功,以此和兄长争储,不料却惹上杀身之祸。好在病情已得控制,将来如何却不好说。搞得不好,两国盟约未成,又要开打。” 他碎碎念叨,苏容若却有些心惊,她对这些不感兴趣,只怕给自己带来麻烦才问。如今看来,涉及邻国皇子,事态严重,她得赶紧去向谷敏说明。 日头在谈笑间西移,苏容若起身告辞。阿禧恋恋不舍,约她腊月二十六到洛京最热闹的天街游玩,她道声好,带着倩娘和阿力飘然而去。 阿诺站在原野,目送着碧云天与黄叶地之间,那渐走渐远的小小背影,喊:“二十六新鸿楼,不见不散。”看她往后挥了挥手,才放心地转回。 阿禧牵马迎上他,笑:“苏家小子鬼聪明,是个宝贝。我肯定,除了那救命的法子,绝妙诗词,新奇美食,他还知晓许多稀奇古怪的玩艺。” 不待回答,又道:“幸得我用激将法,他才肯与我们结交,你心愿得偿,如何谢我?不然,我便告诉他,他不攀高门大姓,不交皇室贵胄的规矩,以及和李义成见面的时辰地方,都因你救过小九,小七告诉你的。” 阿诺停下脚步,转过眼睛静静地看他。阿禧与他对视一刻,失笑道:“没好处的事,我怎会去做?” 言罢皱眉:“小子到底来自何处?如何得知那许多的稀罕事?他不让查,王七自许君子,说到做到,不如,我让狐狸们试试?” “他不想人查,我们便不去查,他的事除去大兄,不得告诉他人。”阿诺的否决,让阿禧哭丧了脸:“你我自小的交情,竟不比这小子?” 阿诺解释道:“我们但凡做了,难保不露端疑,他极聪慧,迟早知晓。我从小七处打听他的事,我自会找机会和他说。” 阿禧若有所动,沉吟半刻,展颜笑道:“太子殿下和沈相都言你大智若愚,思虑果然周全。” 阿诺见共识达成,跃上马背:“各国使团差不多到齐了,高大首领晚间要为使团接风宴的安防布局,我们不可再迟到。” 转眼间两人便上得官道,层层峰峦,车马人流皆疾速后退。风过处,前方卷起一物,飘向并辔行驰的马头,阿禧随手抄住,竟是条女人用的红锦丝帕。 游目四顾,前方一队矫健骑士,正护着辆檀木香车在缓缓前行,车窗露出张中年妇人的脸,视线直直地落在他的手上。 阿禧放慢速度,行至近旁,瞟见妇人发型衣饰,微笑着将锦帕递过:“嬷嬷拿好了。”言罢转瞬打马离去。 妇人冲他背影喊声:“多谢小郎君。”放下车帘,转头对身旁少女道:“亚特武士,也不全是粗鲁无礼之辈。” 王淑仪,王奕同胞阿姊,王右相侄女。此时素白孝衣,芙蓉裁开般娇美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寿娘,他,非是寻常武士。” 初冬的阳光映着少女的一双丽瞳,亲和中几丝威严,老仆便下意识地绞着丝帕,垂目:“老身刚到洛京,请主人多多指点提携。” “到得右相府,千万谨言慎行,今日这种事,不得再发生。”王淑仪说得不温不火,面上却已微起寒霜:“王氏四房,从此便在我和奕儿身上。” 阿爹阿娘已远,未来的一切,得全靠自己了。这想法生生地扯着少女的心,少许阴郁,便浮上了她娟秀的眉宇。 寿娘语意恭敬:“主人贤德稳重,此次替奕公子宗庙守孝,将族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已很得威望。孝期未过,右相便遣人接你回京过年,想是考虑到你在洛京长大,这,实是周全,有他相助,四房定会光大。” 大父行事为人滴水不漏,谁知心里如何想法?眼前晃过刚才少年惊鸿一瞥的照人神采,王淑仪道:“给寿叔说,今后需多招些亚特武士护卫才好。” 老仆慎重承诺,少女揭开窗帷一角,风冻霜白,硬土夯成的官道绕山傍水,宽阔,却蜿蜒前行。尽头,是龙蟠虎踞,庄严巍峨的帝都。 第十五章:苏氏长房 苏容若回到农庄,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听到传言,西漠皇子被人刺杀了。没想谷敏神情自若地制止:“女儿家家,不得听打打杀杀的事。” 她的反应平淡,却如深寒烈风,将苏容若本就暗流涌动的心绪,变成了惊涛骇浪:看来她已知真相,却,不以为然。 邻国皇子被刺在她眼里都稀松平常,他们究竟什么来头?在谋划何事?自己这具身体,可是在他们的庇佑之下呢。 看来,得放弃坐享其成的人生设定,早做打算才行。可惜好日子没过到一年,她无可奈何地暗中哀叹。 一晃十余天过去,苏谷两人对完帐,和各庄主掌柜安排好来年人事,才带着苏容若和几车年礼到洛京苏宅拜年。 车马到时,苏远渝携带妻儿已在院外等待。门侧梧桐叶子虽落,一树枯枝却舒展出朗逸的秀致,如那笑容亲切,穿戴得体的一家人。 苏容若刚跳下车,就被一个眉开眼笑的少年抱住:“小六总算来啦,想死我了。”苏子越,与原身关系最好的小堂兄,目光触及对方黑玉眸子中温暖欢快的笑意,她立即肯定。 伸手搂抱着少年还未抽条的身体,眼风瞟过他身后的俊秀青年,那必是大兄苏子安,风华正茂的太学学子,言谈和雅,举止有度,听说他的同窗都是五品以上官家子弟,也是个拚爹的时代。 礼见完苏子安,最后才招呼堂姊苏婉儿,小姑娘是妾室陈氏所出,面若春月,目如秋波,安静美好得,如清晨的百合。 大人那厢也在亲热寒喧,兄友弟恭,娌妯情深,苏容若见过大父和伯母,牵着谷敏的手,进得大宅门,院内张灯结彩,节日气氛甚浓。 众人在谈笑中走过庭院游廊,香榭亭阁,不时遇上正在忙碌的下人,言行间也是恭顺知礼,颇有规矩。 行至花厅,转过云母屏风,便有淡淡檀香扑面而来,老夫人头发花白,慈眉善目,正在临窗的榻前,指挥两个女仆将新摘的梅花插进绿釉陶瓶。 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见到是幼子一家,欢喜得泪下,张臂将苏容若搂进怀里,亲热道:“好孩子,快让阿婆好好瞧瞧。” 过得半晌,老人才放开她,执起她的手嘘寒问暖,饭量增加如何,功课学到哪处,体重身高的变化,等等,全都问得清楚详细。 第一次在众目睽睽下被问及私生活,苏容若不免有点尴尬,瞧屋内陈设无一不是清雅简约,知晓这家人性情和煦,便献上亲手采摘阴干的药材和花瓣来应景,引得众人直夸她心思巧妙。 晚间主人设宴接风。书香世家,纵节日将近,难得团聚,亦很有节制,菜不过十,酒不过三,热闹谈笑一番,各自散去。 夜色深寂,花竹翎毛的灯笼透出晕红的柔光,倩娘将苏容若安置进浴桶。谷敏与两人道过晚安,方提起小烛灯,转出门去。 越过长廊入到西厢房,屋檐下,两个大汉在暗影中站得笔直,黑色劲装,似与夜色溶为一体,瞧见谷敏,微微点头,身形却丝纹不动,如石雕屹立。 室内烛光明亮,纱幕低垂,老夫人,苏远渝夫妇和苏远泯都在,谷敏跪到老夫人跟前,恭恭敬敬地三拜:“小敏给阿娘请安。” 老夫人抚着她的发髻,欣慰笑道:“好孩子,快起来,你们把小六教养得很好,辛苦了。” 杨氏抽出帕子按在眼角,拉起谷敏低问:“弟妹,刚听三弟说起先人托梦教导小六的奇事,夫君言此为我国复起之吉兆。” 谷敏嘴唇微颤地回答:“小六这一年越发聪明,容貌颜色,为人处事,也越发像似长姊,我瞧着既是欢喜又是担心,生怕那眼熟之人瞧了去。” “小敏莫怕,洛京城中见过丹岚之人,怕是极少。”老夫人神色不变地安慰过儿媳,转向儿子:“族公不日便到洛京,今年收成如何?” 苏远泯的叹息萧涩如窗外的风:“朝庭整顿集市,道设关卡以收商税,药铺和庄子收入比上年少了两成。” 苏远渝的神情却很冷静:“早在预料中,无妨。接下来的几年只怕会更难,我们需有所准备。” 众人眼中都是了然:当年泰康帝初得天下,赐封三公,分权四姓,宽农通商,终得政权稳定,然高姓豪门也趁机扩充势力,积富养兵,与皇权分庭。 武安帝继位后,为加强皇权,自然不许民间势力过大,于是重农抑商,并罚没巨贾财产,此法刚才见效,他在未来的时日,怕是不会轻易停止。 “幸好族公早有准备,将族中生意或分散,或迁往他国,纵有艰难,亦能对付。让他头疼的是。”老夫人接过话,话未说完,却掩嘴咳嗽起来。 杨氏忙为婆婆抚背顺气,待她喘气平息,苏远渝才道:“丹阳越发任性,除怂恿赫连渊踏马圈地,苛严税赋,使团一案借刀杀人,牵连无辜,有违天道和族训,她竟也参与其中。” 老夫人收起丝帕,道:“丹岚和阿衡不在了,谁的话她都不听。小敏少时和她要好,是否想法见她一面?劝劝她。这孩子以前心地最是善良,现在虽有些胡作非为,却是伤痛过度,乱了心性,当真,让人怜惜。” 红烛成泪,暗了画屏美人蕉,也暗了苏远泯的无奈:“阿娘,你这是关心则乱,她连族公的话都听不进去,怎会听阿敏的劝?” 老夫人怔愣半刻,低下眼帘,拿起火箸拨了拨炉中银碳:“也是,她自幼便聪明过人,极有主见,小敏怕是劝不得的。” 谷敏绞着双手,悲痛时握不住一滴泪珠:“阿娘牵挂丹阳,我又何曾放得下她?只她现在的身份,没有族公点头,谁敢去见?自她入宫,族公便说她与虎谋皮,必然自食其果,断不允我与她相见,以免祸及小六和全族。” 苏远泯握上爱妻的手,宽慰道:“你们也不必太担心,她只怕一时糊涂,行事才冲动激烈,等过些年,自会懂得事缓方圆,欲速不达的道理。” 老夫人沉默半晌,终是放开眉头:“若能如此,自是最好。”捻动佛珠祈愿片刻,转向两个儿媳:“小六大了,难得来一趟洛京,若她想出去,便让她去。她与小越亲厚,大过年的,随着性子聚聚也好。” 谷敏和杨氏齐声恭敬应诺,气氛一时和缓。新月的清晖从窗缝漏进,照在案上的寒梅和香炉,薄雾缭绕,夜静花淡。 第十六章:盛世美男 天才蒙蒙亮,苏容若就被门外的扫地声惊醒。 披衣开窗,惊讶地发现风霰纷纷,青瓦屋檐落上白色,苏子越就在满天的雪粒中打扫庭院,枯黄的落叶在他帚下越集越多,风将他的鼻头吹得通红,他却似乎丝毫不觉得。 未来得及说话,倩娘已关上窗户:“风大,别冻着了。”接着开始为她梳洗。苏容若有些惭愧道:“他,每日都早起扫地?” 倩娘点头道:“士族子弟,三岁学礼仪,五岁会扫洒,七岁练六艺,小主人女儿身,谷氏是商家,便不曾严格要求过。” 学会生存的技能前,要知礼仪,辨善恶,懂进退,从做人开始。苏容若记起昨晚道安时,大伯父对其幼子的教诲。 还好她投身女子,不用天天听人说教,她暗中庆幸片刻,转而又觉得这种教育很是高明,到西厢给老夫人请过安,风雪稍停,在倩娘和两个下仆的陪同下,与堂兄姊上街游玩。 她上次到洛京,被谷敏牵着不知道东南西北,这次苏子越一路讲解,才对这一国之都有个基本了解。 帝国政治中心,商业亦很发达,人文气息浓厚,自然风光旎丽,名胜便有朱雀大道,瓦子市,天街,金明池,无极宫,梅花山,栖霞峰,紫茵湖,万佛寺等,真正说得上金粉遍地,帝王州头。 苏子越不停地吹嘘,苏容若亦很放松。得到商业区康乐坊,路边清贵幽静的官员府第,被各色商铺酒楼代替,人流熙熙,货物纷呈。 几人东看西瞧,应接不暇,转来转去,最后入得一家叫梅兮的浆饮店。 当时饮料,大多采取植物的花叶或果实制成,讲究色香味,随季节而变,基本是取汁再煮,什么乌梅汤、谷叶饮,木香寇等,汁质可稠可淡,色彩或清或艳,配以点心,是这时空社交的必须品。 苏容若在家也喝汤饮,只谷氏家传更重补益功效而已。苏子越熟门熟路,点了冬日最流行的苏子饮加朱佩,几人跪坐案前,听歌赏乐。 与平和宁静的古琴不同,这里的歌者自击节鼓,与伴奏的乐器相应,欢快激昂,令人不禁想随之击掌或舞蹈。 “此乃相和歌,宫调有瑟,清,平三种,大型宴饮上,还有舞者相和,极是妙曼,你多住些日子,到明年的曲水流觞,你求阿婆让阿兄带我们去。”苏子越显然懂乐,细细介绍。 苏容若道:“你想去,自己去求便是。”苏子越奇怪地眨眨眼睛:“你忘记了?你若有求,阿婆总是允的。” 她在苏氏竟有如此特殊待遇?苏容若怔得一刻,未及答话,忽听街上有人欢呼:“沈三郎来了。” 店里立即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推窗之声,无数个脑袋从靠窗的位子伸出,中间位的客人,纷纷离坐涌向门窗,苏容若也被苏子越飞快拉到门边,抢占有利位置。 她正有点发懵,便听到阵清脆悦耳的叮铃声,随着众人的眼光看去,只见一辆华丽的辎车缓缓地驶来。 白马饰彩缨,车舆缀琥珀,车门半敞,珠帘高卷,车厢内端坐着一位玉冠深衣的贵族公子。 马车渐行渐近,苏容若才发现这沈三郎比王泊之还要年轻俊朗,更兼那满身风华,竟将蒙蒙飞雪照亮,一时间,不由看得双唇微张,目不转睛。 待马车驰过后良久,沉迷秀色的人才清醒过来:大神啊,原来男人也可以长得如此倾国倾城,风采绝伦。 苏容若前世游历诸国,俊男靓女见过不知有多少,此时竟也被沈玄微的容光所惑,没看清楚他的表情和眼神。 来此时空大半年,她已知这处的审美和魏晋基本相同,崇尚优雅,清贵,俊逸。难怪她扮成男童无人怀疑,只有称赞无数。 难怪多年前,亚特人呼啸着自西北而来,如入无人之境,几月间就灭了前朝陈国。冷兵器时代,一个崇尚娘娘腔的群体,怎会是粗犷尚武群体的对手? 她暗中吐槽,外面却是欢声雷动。无数花果钗佩丝帕抛向马车,更有一群男女,在沈三郎的身后追喊着,从老至少,看服饰似乎来自社会各阶层。 这情形将苏容若弄得目惊口呆:原来历史上的掷果盈车是真的,比现代的追星族还厉害,现代追星大多是年轻人的事,这里老头老太也如此疯狂。 看来此时空虽然等级森严,民风却颇为开放,私生活估计也很任性洒脱,突然想起王泊之面对倩娘的眼风坦然自在的模样,原来他早已习惯。 倩娘旁边介绍:“沈相第三子,刑部侍郎。”苏容若再次吃惊,居然和苏远渝同级别,可后者已有四十,这个沈玄微似乎真有本事。 只风头太健,想起掷果盈车出处的大帅哥潘岳,卑劣却潇洒,至情至孝又趋炎附势,最后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 苏子越一旁补充:“沈三郎花样美男,百姓喜欢看他,皇帝便命他上朝途中不得关闭车门。” 我噻,长得过份漂亮也是负担。此念头在苏容若脑中一闪而过:不知这时代的四公子性情如何?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眼见马车远去,随着大流回到座位。客人们仍在议论,台上歌伎便知趣地退场,换上讲古大叔,讲的就是沈三郎的故事。 沈兰亭,字玄微,美姿仪,少聪慧。十岁时,母亲丢失玉佩,他明查暗审,顺藤摸瓜,一个时辰便将作案的侍女来个人赃俱获。 然后他在家里设公堂,使奴仆扮演原告,衙役,书记官,自己引律据法,审问判决,并将审讯结果呈报官府审核定案,最后将那侍女杖刑发卖。 彼时刑部尚书听闻,详加查问,得出结论:案审得有理有据,无可辩驳,文书写得条理明晰,无从改动。从此,三郎沈玄微,名满洛京。 后来沈玄微便成为太子陪读,后入太学,通六艺,精律法,对朝庭章程制度了如指掌。十七岁任御前行使,于各部各司府行纠察督办之职。 因他处事照循法理,公开公道,故而很得皇帝信赖,众臣好评,即使被他拿下诏狱之人,对他审案亦不得不服。 原来竟是个神童。苏容若暗想:西漠皇子一案,刺客不见踪影,毒药查无出处,一时半会要查到林清和口中的“那边”,怕也不易。 但沈玄微这厮聪明绝顶,难保不用非常手段找出真相,一旦破案,庇护她的谷敏会不会受牵连 他母的沈氏老三,长得妖孽就算,脑子还超级灵光,脑子灵光便罢,还精于刑法,对她是个潜在的威胁。 审美带来的愉悦敌不过对自身安全的担忧,绝色美男立即秒变敌对势力,苏容若的心情也阴沉寒冷,如冬日的天空那般。 盯着案侧玉觚的几折梅花,她一时怨怪着“那边”的人,撑饱了不好好活着,偏要做刺杀的勾当。一时将沈玄微暗骂数次:瞧他张扬的德性,我若得机会,定让他查不了案,翻不得身。 此念一出,背上森森冷意:人心何其难料。沈玄微这枚倒霉蛋,在此路过,便激起我这路人甲或许还有别人的仇恨。不知前世的自己,风头出尽,收集过多少怨恨和嫉妒。这一世,得千万小心再小心。 脑中告诫自己半晌,无精打采地应付堂兄堂姊,那两人瞧她情绪低落,喝完浆饮,闲逛一阵,便启程返回苏宅。 行至半路,苏容若觉得内急,瞧路边铺子人来人往,唯一家范记饼店门前清冷,向倩娘低语几句,斯斯然地走了进去。 —————— 注:秦以后,建筑一般皇室称宫,亲王郡王及一二品官家称府,三品以下称宅。 第十七章:俎樽折冲 却说沈玄微的车马,满载着众人崇拜仰慕的眼神,以及老幼妇孺抛掷去的各色礼物,驰过康乐坊,清莲坊,长干坊,然后,直接进入皇城。 他在宫城前殿下车,细细地整理好衣冠,才沿着雕栏玉砌的廊阶,穿过曲尺朵楼和重重亭阁台榭,踏进永和宫。 永和宫绿窗秀槛,庭外花木扶苏,内里金碧辉煌,太子今日要在此为各国使节接风。金樽美酒,玉盘珍馐,早早齐备,宫娥侍卫,侧侍两旁。 欢快丝乐中,朝中有关官员和各国使节及来宾互相寒喧。沈玄微一路问侯见礼,好容易才走到他在主座东首下的位置。 鼓声起,编钟长鸣,雅乐悠扬。太子赫连迦洛玉冠冕服,神情端凝,在阿诺阿禧的左右护卫,和众位官员的随行中缓缓驾到,两位少年宝剑精甲,待他就座,自动分立其身后两侧。 乐声停。年轻的皇储含笑致辞:欢迎诸国使臣,祝福其母国的国君臣民,盛赞各邦国与赫连朝的情谊深厚绵长。 龙章凤姿的赫连朝太子,语音和雅,仪态雍容,尽显衣冠上国的风范,让人肃然起敬,又如沐春风般温暖。 众人频频点头,一时间,永和宫内丝竹轻扬,觥筹交错,宾主尽欢,一派热闹友好气氛。几杯酒下肚,数国使节竟踏着音乐,载歌载舞起来。 欢笑声中,西漠副使史克那猛然起立。 阿诺阿禧互看一眼,果然,他面有戚色,击胸大喊:“敝国诚意议和,特派达达皇子为正使率团前来,皇子却不幸在贵国遇刺,此等悲剧,太子殿下,需得给敝国一个说辞。” 太子微微抬手,舞乐渐停。礼部侍郎于淳起身施礼:“副使大人,关于此事,你我两方已商谈多次,贵团亦已认同,如何今日老话重提?” 史克那对此说法显然不甚认同,打着酒呃,挥动胳膊,粗声大气地说:“外臣多次思量,仍就不服,不服。” 于淳团团一揖:“既然贵使当着诸国国使提及此事,本官便借机一说,让诸位上宾评评,我朝处事可有不公?行为可有不适?” 他语音清朗,侃侃而谈:“我朝与西漠多年冲突,修好议和,不仅为贵国所盼,亦是我朝所想。听闻皇子率团来访,我礼部与鸿胪寺早早装修馆驿,扫尘备榻,太子殿下五十里外亲迎,试问我朝礼可有不周?心可有不诚?” 史克那不示弱,一步跨到于淳跟前,拍着胸膛道:“我等千里而来,此心日月可昭。”于淳也不退让:“正如此,我朝太子殿下才亲理此事,难不成你皇子出使,要我皇帝陛下亲临,时时相陪?” 见史克那摸着胡子不语,于淳又道:“皇子遇刺,实乃万分不幸。事发后,我朝遍请名医,精心医治,珍贵药材川流不断。皇子昏迷不醒,陛下与太子殿下多次亲临探望,请问我朝还当如何?” 吏克那道:“洛京防守松懈,便是贵国之过。”于淳淡淡一笑:“副使如此说法,倒是让人不解。下官有图在此,乃我朝禁军为贵使团的安防布局,在座不乏诸国高手,贵使若不服,我等可请教在座各位评说。” 众来客哄然,一人高喊:“有人亲眼看到,那刺客明明是西漠武士,史克那休得嫁祸。”史克那跺脚道:“你说他乃西漠武士,我还言他是亚特武士。” 于淳无言以对,眼光却扫向稳坐席间的沈玄微,后者整整衣冠,微笑离席行礼:“贵使既说到刑部的事,如此,下官亦需当众说个明白。” 他缓步来到一个身形高大的汉子前,问:“大族长,我知你乃乌斯英雄,间关百战,不知可否当众展示身上伤痕?” “武士之伤如勋章,哪有见不得人的道理?”汉子豪迈地当众脱衣,众人目光,有的落在他身上累累伤痕,有的则盯着沈玄微,不知其意。 沈玄微指着他背上伤疤:“此伤,突厥鬼头刀致,单刀长三尺,宽八寸,厚二寸,伤有十年。此伤,七年前发生,甘州虎牙刀砍,双刀带细刃,你为左刀所伤,刀长二尺半,宽六寸,厚一寸。此乃白蜡枪所伤,软杆…….” 他不疾不徐地细细道来,大族长惊呼连连,最后猛然拜倒在地:“神了,早闻沈侍郎大名,今日见识,我心服口服。” 沈玄微扶起他,游目四顾:“还有谁想验?”“我,我”几位粗犷高大的西域来客兴奋起立,脱去上衣,听沈玄微推断出伤痕的出处,莫不赞叹拜服。 一时满室哗然,惊叹之言盈于耳边。沈玄微转向史克那:“皇子为圆月弯刀所伤,此刀乃贵国高级武士专用,贵使疑有人假扮,请问,你若想在护卫森严的情况下行刺,可否弃用最拿手的武器和功夫?” 史克那呆立当地,半晌无语,假装无视落在他身上的各种眼光,沈玄微却见好即收,四周团团一揖,从容回座。 太子轻咳一声,微笑:“贵使放心,我朝定遵承诺,全力照顾并医治皇子,亦将配合贵国查案,贵国朝庭上下,还请贵使多多斡旋。” 他既给了台阶,史克那赶紧顺梯下来,欠身行礼:“外臣,多谢太子殿下。”众人举杯,赞叹之声不绝于缕。 等众人议论稍歇,另一使节起身:“太子殿下,听闻皇上几年前得一绝世美人,清艳幽香,如瑶台冰月,雪中冷梅,皇上因此封她为梅妃,特建嬉月宫以藏之,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可是真的?” 赫连皇帝宠爱梅妃,以民脂民膏为她修建奢华宫殿一事,众人皆知。但宫宴上提这种事却极为无礼,一时间,各种目光如聚光灯般射向太子。 太子目色微凝,笑容清冷:“听闻喀什国使学富五车,熟知礼仪,今日如何,竟对内宫之事有兴趣?” 喀什国使行礼:“实非外臣无礼,而是敝国今年天灾,急需援助。贵国物产丰茂,国强民富,为一妃子建起华宫轻而易举,贵国皇帝胸怀天下,太子殿下怀德揖逊,可否援助我国百万担粮食,以减百姓饥馑?” 阿诺阿禧再次对视:喀什今年并无灾情,国使狡诈,编着谎话要东西,太子不能当众拆穿,又不能真的应他:应承便是白白被勒索,但若不应,他一副其情可怜,其心可悯的样子,不应则无有道义,还丢了煌煌天朝的体面。 太子微笑:“各使团远道携礼贺年,我朝感激,自会礼上往来。至于贵国天灾,我朝于理于情都当鼎力相助,百万担粮食可援。只现下我辽东遭遇雪暴,人手不足,运输事宜,需贵国自行料理,贵使你看如何?” 话音未落,阿诺阿禧已面露微笑,心中叹服:此回复当真机巧之极,从洛京到喀什遥遥四千余里,百万担大米,需上万劳力车马搬运,路上押送食宿,即使路途顺利,十担怕亦只余一二,何况,小小喀什,哪来这许多空闲劳力? 喀什国使一听,立即暗了脸色,呵呵干笑:“喀什上下,多谢太子殿下深情厚意,外臣,这便回国与我王商议。” 风波过去,众人重拾酒宴,歌舞以和,直到宴会在热烈友好的气氛中结束。 ————— 注 1,俎樽折冲:意思指不以武力而在宴席交谈中制胜敌人,后泛指外交谈判活动。最早出自《晏子春秋》。 2,雅乐是古代祭祀天地,祖庙和朝会,宴享时用的音乐。儒家六艺之一,属官方正统,区别于民间乐曲。 3,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此两句来自楚辞。 第十八章:逆风难行 待宾客散尽,太子系上鹤氅出殿,与阿诺并肩立在高台,临远以望,洛京繁华风物尽收眼底,侧头注意到少年面色微沉,问:“何事不悦?” “自古中原皆贵华夏鄙夷狄,唯大兄言夷狄亦人,情与中夏不殊,当以德泽洽,那喀什国使。”阿诺不愿背后说人是非,话未说完便打住。 太子知他话中所指,淡淡一笑:“喀什小邦,于强国之间辗转挪腾,左右周旋,如此行为,虽非君子,却也可恕,此等事情不必挂怀。” 极目苍穹之远,忧形于色:“我心所虑,实乃辽东雪灾与漳和民乱,两地十余万百姓,急待救援。” 阿诺顺着他的眼光,看人流如织的朱雀大街:“听说两相与户部正商议辽东赈灾事宜,想必很快便有结果。倒是漳和民变拖了半年,怕是有些棘手。” 阿禧则和沈玄微落在稍后,右手按剑,笑得眉飞色舞:“今日侍郎大显神威,那手验伤本事很是精妙,传给我如何?” 他满目期待羡慕,得到的却是对方毫不避讳的拒绝和批评:“你小子极是聪明,但说专心一门至精,你不如阿诺。” 阿禧贼心不死,嘻笑着正欲再请,却见太子转过身向他们招手:“你们也过来,说说对漳和民变的看法。” 四人围成半圆,阿禧最先开口:“殿下曾说东亭先生实地考察过,引发民变原因有二,因贫致乱,以及,跑马圈地失去土地。” 圈地两字,将四人的目光齐齐地引向不远处粗壮直立的盘龙柱,白玉大理石雕成的巨大游龙,挟风踏云,威势逼人。 停顿片刻,阿禧对上太子鼓励的眼神,继续道:“治理因贫致乱,只需在当地办乡学,建寺庙,引导农耕,教化理义。此事在别处不难,但漳和地处三州交界,各地长官相互推诿,如何协调配合,是个问题。” 他按下不表,阿诺略为踌躇地开口:“各州郡长官为保自利,难以主动为之,需借外力,然大多民乱因圈地一事引发,朝庭,怕难以公然出手。” 阿禧的眼神在四周转得一圈,压低嗓门:“若公开反对踏马圈地,梅妃那处,必定过不去。” 沈玄微面色凝重,轻声喟叹:“屈子言路幽昧而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漳和卷入村民已达百余村,若民变升级,更是大祸。” 寒风夹杂坚硬的雪粒吹过,在天地间肆意呼啸,强劲得掀起身上厚厚的大氅,如眼前局势那般,汹涌凛冽。 “右相府四郎夫妇在漳和遇难,我欲以此桩刑事案入手来牵出原由,却遭到右相的拒绝,只说到时附议,朝中百官,谁又愿易挑头上奏折?”说到此处的沈玄微无奈地长叹。 风雪萧萧,阿诺按住剑柄的手掌松开又握紧,语意坚定:“年后西域各使团归国,我请随禁军护送,回京后便将途中各州见闻,写进奏折上呈到御案。” 阿禧微微动容,向前半步与阿诺并肩,挺起胸膛向太子请命:“阿诺剑走偏锋,这主意甚好,殿下,请许我与他同去。” 太子摇头:“勇气可嘉,你们出面,难免波及到龙卫府。为免新乱,我看,还是三郎私下与江官人商议,年后趁太学学生春季游学,明查暗访,写成策论呈上去。” 沈玄微道声好,将口中热气呼进手掌:“太学午后请了南山先生授课,我正欲去听,刚好顺路。” “还是殿下高明。若是我俩,一来与帝妃冲突,二来那帮孙子必定提防,学生策论么,嘿嘿,与庭议无关,陛下无话可说。”阿禧琢磨片刻太子的提议,击掌而笑,瞧瞧对方脸色,自知失礼:“军中呆得久了,那个,学会不少粗口。” 阿诺见他尴尬,连忙将话题岔开:“我瞧着,策论最好交给吏部,作为太学生结业的考核,符合程序,不易引人起疑,加之王右相主管,他既应承附议,必然会全力推动。” 太子嗯了声,目光转向他,神情颇是关切:“你思虑周全,自己的事却不上心,听说你又好久不曾去探望阿音,是不是该去一趟沈府了?” 阿诺愣得半刻,脸上浮起为难之色。阿禧赶紧替他解释:“童子营腊月二十五才休学,直到上元节,我们每日的行动全已排满,不少是轮值和阿娘指令。”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仍对阿诺语重心长:“阿音是女郎,害羞,你需主动些,难不成总要三郎为你说话?” 阿诺两脚在地面来回搓动几息,有点理亏地瞟了眼沈玄微,终于行一个标准的军礼:“诺。” 他醉心兵法武功,对男女之事尚不开窍。太子摸摸少年头盔:“长得比我还高两寸了,内里却仍是个孩子。我亲政后,你的事便管得少些。” 沉吟片刻:“西漠已经出事,高句这边,年后你和阿禧跑一趟,送苏伦大族长安全归国。”两少年互看一眼,齐声应承。 沈玄微瞧着两个青春懵懂的少年,带着种恨其不争的口吻:“南山先生与王七郎皆已回京,可惜,你俩对棋琴书画兴趣不大,本朝最好的先生啊。” 阿诺瞧他眼中的失望之色,垂头不语,阿禧却直着脖子辩护:“我们学棋两年啦,对研习阵法颇有参考。” 太子拍拍阿禧的肩,几分无奈:“你呀,自小顽皮疏懒,等有本事与三郎下成平手,再带你们去见两位先生。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沈玄微见状,亦随之道别。两位少年目送着他们在侍卫的簇拥下走远,才转身缓缓地向台下行去。 阿禧脚下轻快,喜不胜致:“高句马儿神骏,弓箭亦不错,这次多搞些分给弟兄们。”瞧对方脸上殊无笑意,奇道:“你竟然不悦?” 阿诺只觉眼睛酸涩:“我请去西域不让,却派我护卫大族长归国,何尝不是借轻松的活给我机会立功?我若一显身手,阿爹兴许便不会如此厌我,他这番心意,我,不得辜负。” 天地苍茫,大雪纷飞,绕去转来,带着灵气一般,在眼前萦绕不散。 “殿下政务繁忙,却总将你我之事挂在心里,我们当发奋图强,尽早为他分忧。”阿禧收起吊儿郎当的笑意,犹豫一刻:“你为何将为救小若让刺客逃脱的事告诉殿下?这岂非,让他担心?” 阿诺沉声道:“他既然问起,我便不会撒谎。再说,人命关天,那日即便不是容若,我也需顾及百姓性命。” “就你倔脾气,撒个小谎要你命了?”阿禧无奈地报怨,碰碰他的手臂,低声提醒:“千万记得不可在陛下面前说这事,好在那天去的都是兄弟,不会有人告状。” 两人肩并着肩,在无言中下得高台,阿诺停下脚步,僵立几息,才终于吞吞吐吐地问:“你,能否,再帮我一个忙?” —————— 注 1,夷狄亦人,情与中夏不殊,当以德泽洽。此句原出自唐太宗,说不同种族的人,人性相同,当以仁德相处的意思。此观点指导下贞观朝的外交,为李叔叔赢得了广泛爱戴,被称“天可汗”。 2,本书非宫斗剧,后宫制度设定简单,皇帝的女人有名份的分皇后,妃和夫人三等;亲王郡王的女人,有名份的分妃和夫人两等。 3,屈子言路幽昧而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沈哥哥是说:屈原说道路黑暗险峻而不惧,精神可嘉。 第十九章:与人方便 阿禧似乎早有预见,失笑道:“又要拉我陪着去见阿音?”阿诺皱起眉头,眼帘半垂:“她,很好,是我蠢笨,实在不知道,如何与女子相处。” “每次去见未婚妻,你都跟受刑似的,唉,也是,女人的确麻烦,快走,那混货来了。”阿禧脸上浮起丝同情,侧目之间,忽然话锋一转,拉起同伴便往前急行。 高台上,穆那冲与拓跋珏裘袍金冠,意气风发地走过,眼风瞟见那两人见他转身便走的背影,气不打一处,想了想,从怀中掏出把铁弹子,居高临下地瞄准,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掷将过去。 阿诺听得风声,反手将铁弹尽数收完,阿禧却微微一笑:“我说谁呢?原来是穆那府的世子,这把天女散花当真使得精彩绝伦。可惜我等有事,下次再向世子讨教,告辞。”拉起阿诺,如飞而去。 两人飞奔一阵,阿诺瞧他目色阴沉,劝道:“宁受人之欺,勿逆人之诈,他年纪尚幼,自小失去阿爹,不过调皮些,我们让他便是。” 阿禧恨恨地顿足:“你向来宽厚,任他欺负辱骂,我再忍他两年,他若死不悔改,纵陛下和阿娘的面子,我也顾不得了。” “总是一副阴阳怪气的模样,天女?撒花?他骂我是女娘?”远处的穆那冲恍然过来,狠狠一脚踢在石阶,痛得哇哇乱叫:“娘的,每次遇上这碧眼怪物,小爷都倒霉。” 捧起痛脚,单腿转圈跳得半晌,才转向拓跋珏,咬牙道:“阿珏,快想出个主意,如何收拾他俩?” 打不过,骗不成,还有什么办法?再说,“他们也未曾做出格的事,我看,还是算了吧。”拓跋珏无精打采地回应。 穆那冲拧着眉头看过来:“出了何事?你竟护着他们。”眼见对方否认,道:“不说?阿舅赏我的宁都硬弓,你别想碰。” “我。”拓跋珏犹豫半晌,支吾片刻,低头坦白:“阿娘又骂我了,说两边都是亲戚,你与我要好,却与他们闹成那样,说不定,长公主还以为,以为我怀化府在挑拨。” “你不曾给阿姑说?是那怪物欺我,揭承风面具,他拦着,拿溪南头盔当尿壶,他也拦着,这次,还是他先撞我的马。”穆那冲愤愤地挥手:“你全看见的,多大个事?就他娘的管我。” 拓跋珏小鸡吃米般点头:“是,是,陛下都不管,就他管,只,阿冲,你做甚我都一道去,长公主那边,我娘。” 穆那冲瞧表弟满面哀求,沉默半晌,终于豪爽地一拍胸膛:“我应你,不与他们计较,嗯,不动他们,那日笑我的小儿,你去给我找来,拿他射箭顶桃子,吓死他娘的,敢笑我。” 苏容若这厢不知自己已成为别人眼中的箭靶子,进得范家饼店,借着阴沉的天光,瞟见满室清冷,判断:位置好却客人少,想必产品定位错误,家私厨具老旧,显然缺乏资金更新。 买过几张薄饼丢给倩娘,才向掌柜请用茅厕。低矮破败的后院,一个垂髫女童和两只小脏狗正在打闹追跑,泥泞地上印满了零乱的梅花脚印。 苏容若入厕后,便站在院里盯着看,心里泛起久违的温暖:前世是一只金毛陪伴了她的少女和求学时代,后来忙于业务,身边再也没有狗们的影子。 女童停下脚步怯怯地笑。苏容若看她衣衫单薄,问:“可冷?”“有小黄小花,不冷。”“狗狗哪来的?”“阿爹路上遇到带回家的。” 那面容愁苦的掌柜,竟有一付柔软的心肠。苏容若正几分讶异,一阵咳嗽传来,伴着苍老破碎的唤声“二妞”。 女孩闻声离去,小花跟随过去,小黄却摇着尾巴,亲热地去磨蹭苏容若的裤管,她伸手轻轻地抚摸它,小家伙很快四脚朝天地享受起她的按摩服务。 狗狗露出肚皮,是表明它全然的信赖和永远不会的背弃。熟悉狗性的人心中柔软,磨蹭半晌,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前店掌柜正和一亚特人低语,亚特人说:“你将这店院抵与我罢。”掌柜语音几近哽咽:“寒冬腊月,我一家老小,能去何处?” 苏容若心里一动:这时空没有面条,今后没准可借他之手开两处连锁店,双方共赢,何乐不为?停住脚步,问:“你,欠他多少?” 男子犹豫片刻,终于道:“五金。”又在苏容若的追问下,讲起了眼前的困境。 他叫范大郎,继承祖业却不善经营,加之老娘和妻子相继病倒,入不敷出,只得靠举债为生,年关又近,亚特人见他越欠越多,债务收不回来,便提出以面店来抵押。 苏容若沉吟几息,取出怀中佩玉,对亚特人道:“以此为押,他欠的债,你明日午时来取。” “小郎君的话,我怎会不信?”亚特人看她年纪虽幼,却气度沉稳,收起小觑之心,言罢施礼,告辞出门。 “这可使不得。”范大郎连连摆手,却见对方仰头提要求:“我也不是平白帮你,我要随时到你家和狗狗玩耍。” 苏容若见他忠厚善良,有与他长远合作的打算,此时不能说出,便找借口来往,慢慢建立关系,范大郎愣怔半刻,点头同意。 苏容若接着建议:“你每日去买些排骨,渍菜炖后,肉和酱夹饼,汤加菜配送。夹饼的价格,可提到一个三株。你当注意,经行你处的,有许多官家仆人购物采办,你做他们的生意便足够了。” 确有客人反应他家的饼硬无味,此法倒可弥补。范大郎的产品缺陷被人一语道破,弯腰长揖:“谢小郎君指点。” 几人转出门来,苏子越老气横秋地称赞:“小六济人之急,救人之危,为兄实不如你,五金非小数,你未禀告三叔婶?真要拿玉佩去抵?” 苏容若道:“我用厌胜钱(压岁钱)换。”汉以后流通铜锌合金的货币。厌胜钱因用于供奉或装饰,大多以金银铸成,实际价值比流通钱币高。 到老夫人处请安时,苏子越便把这天的事详细讲过,苏容若助人为乐的行径,得到众人交口称赞和支持:小辈们凑齐厌胜钱,换得五金,妇人们则找出夹袄披风,米糕瓜果,准备一起送去。 翌日天空依然飘雪,范家后院却不再清冷,谷敏在屋中看望病人,苏容若和婉儿则与二妞一起逗狗狗们玩。 范大妞在院角石台洗衣,双手被冷水冻得红肿,眼神冷淡而防范。苏容若目光与她一对,便知趣地保持着距离,不去打扰。 三人跑得累了,改去前店歇息,恰逢街上咣当锣响伴着喊话:“大喜,大喜,为贺小皇子周岁,洛京商户减税一成。后日全城流水席,大伙随意参加。” 坊里传令。苏容若反应过来:此时空多数人都不识字,朝庭政令,多以口传的形式下达民间。 二妞欢呼,范大郎却毫无喜色,苏容若问其原由,范大郎道:“皇上先打云国,突厥,后为梅妃建宫,西漠战事也不曾停息,增税三成,两相一抵,仍比先前要多。” 筑倾宫,饰瑶台,作琼室,立玉门,苏容若记得不太清楚:好象是那个肉林酒池的昏君干的事,原来这时空除了有洛京四公子,还有个红颜祸水。 此时的她当然不知,她的原身,和这红颜祸水有极密切的联系,而那人的纤纤玉手,也在一定程度,掌控了她未来的命运。 —————— 注 1,宁受人之欺,勿逆人之诈:是说情愿受别人欺负,也不要认为别人总是恶意 第二十章:暗流涌动 天光渐暗,当暮色泛起,街道空寂人,两边的黛瓦上开始袅袅地冒出轻烟,灯光,丝丝缕缕地从窗户漏出。 苏容若跟着便宜阿娘回家时,她昨日去过的梅兮打烊,掌柜的正在关门盏烛。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来客揭开大氅风帽,竟是苏容若的大父,户部侍郎苏远渝,他先与掌柜行过礼,低语几句,接过两份香热梅花饮,慢慢地走进内院。 中庭轩台秀丽别致,栏前有男子身形修长,临风独立,似正凝视粉墙下的山石树木,苏远渝递过去一份汤饮,温言道:“仇先生,请。” 男子闻言转过头来,眉目轩秀,风神如玉,眼中却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沉痛之色:“苏侍郎,唤我阿仇。” “她递信出来,问,两人份的药量,人为何还活着?”苏远渝与他并肩,直抒来意。阿仇好奇地看他:“终于想明白了?重新与她接洽?” 户部侍郎摇头斥责:“你们此举,伤天害理。”阿仇忽然一笑,笑容竟极明净和雅,与片刻前的阴冷判若两人:“侍郎到底仁厚。” 风声沥淅,吹得雪落枝头,也吹起苏远渝满腹的躇踌:“如今看来,和解之策怕是无望,与其钝刀割肉,不如摧枯拉朽,只,天下生民。” 他语意迟迟,阿仇却冷笑连连:“嘿嘿,你也看出来了?边境兵祸不断,升斗小民已不堪重负;皇帝欲武安天下,权相却喜宽仁国策,以民生息;皇长子英勇过人,母家公府嫡系,却不得不屈居太子之下;三国公手握重兵,威势直逼赫连族的神皇军;那人,果敢聪慧,矢志复仇。桩桩件件,哪一件不能引得天下动荡?” ”唯他乱,我等才有机会。”阿仇指着庭角几人合抱的大树:“然,用力过猛必遭反噬,回去问她,要砍倒参天大树,可否只照着一处下手?” 苏远渝的眼神,晦暗而伤感:“君子当以和为贵,非义战不用兵,怎奈如今豺狼当道。若与他和谈,便是送羊入虎口。” “和谈?苏侍郎,想想当年仁治帝。”阿仇声色俱厉地接口,冷冷暮雪反射着他的眼神,剑光一般地锋利且凛冽。 此言宛如一根针,猛然地扎进苏远渝的心,他身形一颤,眼皮跳得几下,沉默半天才道:“她说,赫连渊有意攻打崇山,剿灭陈国余部,并借此削弱三公,你需得防备。” “带兵的必是肃江郡王,将强,粮足,兵精,处处胜我数倍,我当如何?迎之?阴之?”阿仇神情微凝,自言自语。 天寒地冻,他呼出的热气,立即变成淡淡薄霭,飘散在森森空庭:“穆那端那处,似乎仍无意动。” “云地九州富庶,山温水暖,他身为一方诸侯,大权在握,无意国公位,亦是正常。”苏远渝嘴角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回答。 阿仇啜得两口汤饮,带着若有若无的恶毒,笑:“但若世子位空缺,皇帝欲削他兵权,你说,他当如何着想?” 苏远渝吃得一惊,挑起双眉:“穆那冲?他还是个孩子,你们,竟要打他的主意?”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阿仇面色平淡地回答,接着袍袖一拂,大步行到屋里,丢下一句冷冷质问:“当年翠冷屠城,其中几多妇老婴灵,苏侍郎,莫非这么快就忘了?” 对待禽兽,必以禽兽手段么?若行之,与它何异?若不行,便眼睁睁地被它吞噬?苏远渝怔怔地僵立中庭,眸子比夜色更灰暗。 老天似乎亦听到男子的灵魂拷问,风雪狂乱,树木吹折,天空孤雁的凄凉鸣声划过,如悲伤的世界在啼哭。 腊月二十六,雪停日出,晴空万里。 苏容若按约定到达新鸿饭庄,与两位少年见完礼,靠在户外露台喝茶,一边闲聊,一边张望。 皇宫居北,重檐阙楼,连绵宫城,被艳阳反射出无尽瑰丽;天街往南,店肆琳琅,珍货充积,人物华盛,如洗蓝天下,穷其目力,看不到尽头。 “那是戏台。”阿禧兴奋地指指点点,快到新年,他穿着件银红直裰,语意飞扬:“街陈百戏,长达数里,各色乐舞,伶人伎者八千人,声闻数里。此乃皇上为贺新年友邦来朝,及小皇子周岁特别设置。” 苏容若忆起沿途锦帛缠树,酒席不断,行人自由吃喝,纵在白日,也燃起灯火烛光。对比范大郎一家贫病,只是淡笑:“我们一会看戏听乐去。” 低头拨弄着两少年送给她的小礼物,童子营野外急救盒,里面小刀短绳火折呼救烟火等一应俱全。 阿禧眼光瞟向阿诺,却见他皱起眉头,正盯着庄严巍峨的宫城发愣,以肘推他,问:“又发呆了?想甚呢?” 阿诺在节日也脱去劲装,换上一件天青暗纹薄袄,犹豫片刻,才道:“辽东数万人受灾,朝堂却把这千金用于粉饰太平。” “有两相和户部管,你操甚闲心?”阿禧笑道。苏容若趁机将话引开:“说得也是,只管自己手中事,你俩在刑部历练,皇子被刺案可有新线索?” 阿禧耸耸肩,回答:“达达眼下靠汤药吊着性命,怕出意外不敢挪动,只得在洛京呆下去了。” 没死就好。苏容若却暗中长舒口气:但凡还有希望救过来,破案的压力便相对小,她的安全也便不成问题。 “只是他中的毒十分罕见,怕唯有谷空氏或依瑶族才说得清,但这两族向来神秘,不理世事,要找他们很是费劲。”阿禧对此案未破仍耿耿于怀。 瞧苏容若眼中好奇,问:“你可知在我赫连之前,中原的大陈和云国,皆是土地肥沃,农商发达,尊师重教的礼仪之邦,两国之间便隔着曼达山?” 苏容若点头,她看过地理志,曼达山,东西绵延二百里,气候温润,风景奇绝,植被丰富,以怪石云海温泉瀑布闻名。 “谷空氏乃曼达山主人,传闻他们是药神幻天的使者,居空谷,食百草,饮清溪,懂花语,男子俊朗,女子秀美。因长居山中与世隔绝,外界对他们知之甚少。”阿禧的情绪转化成几分向往:“今后,我们定去那里一游。” 药神使者,知百草,懂花语。难道便宜阿娘和谷空氏有关?苏容若脑中转着念头,嘴里问道:“那,依瑶族呢?” “吉雅国气候炎热,巫术流行,依瑶族住在吉雅与我朝南境交界,与虫蛇为伍,全身是毒,吸人骨血,据说他们看人一眼,便可置人死地。” 阿禧将话说得飘忽森冷,出奇不意地凑近她,阴恻恻地哈了声,苏容若正想着心事,毫无防备,被他一吓,竟猛然一颤,长声尖叫。 —————— 说明:有朋友问,此书为何不象《千秋谁与度》文字优美,回答是那本书的男女主人公生活在中华古文明的顶盛时期,受过极好的诗书礼仪教育。这本的女主原是商人,男主是战神,若和三哥哥和秦乐乐一般诗意,说不过去。但,后来当他们心中有情,文字会好一些。 看到有新的朋友光临,也在此推荐一下拙作《千秋谁与度》,那本更得慢,曾被平台多次推荐。感恩支持,理解,收藏,并提意见。 第二十一章:天煞孤星 眼见苏容若惊吓如此,阿禧得意地抚掌大笑:“哈哈,小若到底年幼,这便怕了?今后,得多和我们练练胆子。” 阿诺却张臂护住脸色苍白的童子,先责备始作俑者:“他年纪小,你不可再吓他。”随后温言安慰:“容若别怕,依瑶族信神,信神便不会害人。” 苏容若镇定下来,阴着脸给阿禧立规矩:“今后再捉弄我,休想再吃一口我做的菜,听一句那不同寻常的诗。” 气氛一下冷凝,阿禧尴尬地摸摸鼻子,呐呐:“那个,我是怕你太娘味,被人欺负,禁军真有训练胆量,听力和眼力的办法。” 苏容若不置可否,阿诺连忙圆场:“阿禧下不例外,外面热闹已极,我们出去转转。”不由分说地拉着两人出了门。 大街,连绵数里的戏台,丝乐管弦,舞蹈杂技,百态杂陈,各种表演让人眼花缭乱,其间穿插着官家流水席和民间商贩的货摊。 处处张灯结彩,人流络绎不绝,笑语暖,时光慢,不时有烟花划过长空,悠悠地散出满天的祥和,繁华,和喜悦。 苏容若和两少年混在人群,看过几处表演,在投壶的摊位停下。 一桌一人,桌上摆满了绢花,灯笼,布艺人,荷花灯,小木马,桂花酥等奖品,二十多步远,有壶孤单而傲然地伫立。 投壶本是汉族的游戏,也为喜欢骑射的亚特人所青睐。摊主见他们走近,热情招呼:“连投百次可得奖酬,小郎君可欲一试?” 他话音未落,阿禧已拎起投杆反手掷得出去,让人惊奇的是,那箭杆入壶不停,反而立即随力道跃出弹回。 “壶中未曾装小豆,是以箭杆入壶便弹出,如此,可连投不停地投,唤着骁。”阿诺见苏容若好奇,细细地为她解释。 待苏容若明白,人流聚起,随摊主一道数数:“八十三,八十四,呀”风吹起地面未融尽的碎雪,阿禧眼前模糊,手腕一抖,箭杆落在了壶外。 众人遗憾的叹惜声中,阿禧强行将阿诺推上前方。少年随便拿起两支箭杆,在手中试了试,掷出,瞬间,围观者齐齐噤声。 苏容若也吃惊地张大眼睛:他哪里是投壶?分明在表演杂技,渊渟岳峙,左右开弓,箭杆成为两条黑线,在他手中和那壶口往返穿梭。 很快百次即满,众人欢呼,阿禧飞扬的笑声最响:“大叔,这些小玩艺,我便先收下。”随及拉着苏容若钻出圈子,兴奋地把物什全部塞到她怀里。 苏容若回头去看:“阿诺怎没跟来?”阿禧挤着眼睛:“他将东西赢光,定会留些铜株。我溜出来,为的就是他不用避着我偷偷给。” “你们这对兄弟,有点意思。”苏容若愣怔半刻,才若有所思地笑:眼前少年跳脱活泼,脸上总是玩世不恭的笑意,骨子里却细致剔透,洞悉人心。 阿禧犹豫几息,在她耳边低语:“阿诺长着绿色眼珠,出生时娘便没了,这在我亚特人看来都极是不详,大巫师算出他乃天煞孤星,刑爱克亲的凶险命格,除了少数人,他阿爹和众人都厌恶他,拜托今后休要问及他的家人。” 什么鬼风俗?苏容若微皱双眉,忆起阿诺横鞭立马护卫小九的悍勇,穆那冲叫他妖怪灾星时的沉默,她在松林坡上拒绝他时,他眼中的空旷和荒凉。 成长在一个竞争激烈的时空,商人苏容若惯于算计和交易。对人客气友好,故因本性不坏,亦为抱团取暖共赢的需要。 也曾主持过慈善项目,皆是公司的社会形象和文化建设,至于为陌生人冒险得罪权贵,于她简直是天方夜谈。 她脑补着阿诺单枪匹马地冲入马队的情景,纵万千人吾亦往,心内震动,嘴角僵硬,半天才冷冷笑道:“与公主的独子作对,以卵击石,笨蛋。” 阿禧顿足辨护:“事出突然,人命关天,哪能多想?再说”他沉默几息,补充:“我阿爹他,是,为龙卫公,做事。” 原来是龙卫公府附属营的。苏容若听苏子越说过:此时空的军权不象汉朝全在皇帝手中,承袭的仍是亚特传统:赫连皇室直属称神皇军,三公军队则以国公的封号命名,西门府旗下为龙卫军,穆那府称骁武军,拓跋府则是怀化军,地方武装力量大多为前陈云两国收编,叫着虎贲军。 武官官制却仿照汉朝,比如三公以下为大将军,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中郎将等。阿禧的阿爹想必也是个级别不低的武官。 龙卫公之妻,是皇帝的同母嫡妹安怡长公主,育有两子:世子西门皓十六岁便随父去了边陲,军功赫赫,幼子西门昭还未成人,正陪皇子读书习武。 这家公子虽说也和穆那冲一般出生显贵,听着倒不象他那般混帐,阿诺和阿禧在龙卫府里的日子,应当不会很难。 她心里正嘀咕,便瞟见阿诺拨开人群,顺手将手中钱袋,塞在围观人群中一个衣衫破旧的乞丐手中。 苏容若的目光凝了凝,她看见,在这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十里长街,少年心中的天使,在逆着冰凉的雪风,展翅飞翔。 “容若,那些东西,你可喜欢?”少年越走越近,冬阳金色的光晖染在他英挺俊朗的五官,绿目深深,神采熠熠。 不禁点头:“嗯,我今年得到的最好礼物。”阿诺平素沉静的脸上,忽然绽开从未有过的笑意,明朗灿烂,如烟花盛开:“明儿有空,我再给你赢。” 苏容若未料自己一句应酬话让他如此欢喜,一时愣怔,竟不知如何回答,侧了侧头,阳光反射进她的眸子,他的影子在光影中摇动。 阿禧瞧瞧天色和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的倩娘,拍拍苏容若的肩:“我们年后要去高句公干,怕得等到上汜节才见。还在老地方,如何?” 每年春节,一些附属小邦如高句宁都等使团朝贡,全带了王姬世女同来,以此联姻赫连皇室和三公四姓。 而作为回报,赫连朝亦选送美女,远赴各国和亲。两少年要随着禁军,护送大族长和美女们去高句,估计三月后才能回来。 苏容若眨眨眼睛,看两个正值情窦初开的少年,意味深长地笑答:“好,好差事,愿两位办差愉快。我们就此别过。” 这趟差事若能带上他该多好。阿诺念头闪过,旁边阿禧却笑出声来:“这小子人小鬼大,瞧他满脑子转着歪主意,我们这一路若有他,定然有趣。” 夜歌销腊酒,高烛候冬风。苏容若在这时空的第一个年节过得很是喜庆。 苏宅中人人穿上新衣,笑语喧盈,少年们领着厌胜钱,如成人般品尝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城中爆竹烟花此起彼伏,一片欢乐热闹之景。 美中不足的是,苏子安说他响应太学倡议,开春要和同学去正闹民乱的漳和游学。这一消息,立即让妇人们担心起来。 第二十二章:心无所依 苏远渝一听,心知老娘和夫人都不愿苏子安为赫连朝如此卖命,便以“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劝诫儿子,结果反被讥讽:“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民在水火,袖手旁观才非君子。” 老苏再以庄子的污泥之龟得以保全的典故教导,没想儿子更是嗤之以鼻:“与其一生深陷泥潭,不如早死算了。” 老爹气结,不能说出真相,只好责骂儿子不孝,欲拿家法处置,众人赶紧劝说,苏大则趁机跑去阿姑的夫家怀化府,苏晴雪婉婉有德,拓跋宕豪爽慷慨,夫妻俩对学问优长的侄儿最是宠纵。 苏容若静观着鸡飞狗跳的一家子,莫名伤怀:她前世便因倦极老娘无休无止的责骂,才远渡重洋去留学。现在她在那时空永远地消失,老爹已娶新妇,老娘的晚年,怕是难逃凄凉。 初二,出嫁女儿回娘家的日子,因担心拓跋珏跟着拓跋宕来苏宅,顺带拖出穆那冲那混货,苏容若原本准备装病不出,没想到便宜爹娘却将她带到城外大觉寺,说要在那处与外祖父相见。 大觉寺乃前朝皇家寺院,气势宏阔,庄严肃穆,连绵起伏的庙宇,层碧叠翠的松柏,仿佛都在诉说着过去的辉煌。 一家人安顿梳洗完毕,便宜爹娘到支客室做功德捐香火,苏容若从繁华闹市来到幽静之地,心情放松,拉着倩娘四处晃悠,不知不觉,便到后山的慧圆塔。 慧圆塔九层八角,据说是陈国皇帝为纪念得道高僧所建,二百年来一直矗立此处,虽经风雨侵蚀,依然庄严典雅。 苏容若仰望塔顶,飞檐翘角,衬着蓝天白云,只觉得它超然度外,不闻人世喧嚣,安静而坚定地,佑护着她这般的凡夫俗子。 倩娘叹息:“听说此塔曾经游人不断,后来赫连立国,将它封闭数年,重开后便香火稀少,看来这人心呐,无非随着权势走,上面想必人迹罕至,我们,便不要上去了。” 苏容若忽然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忧伤所摄,穿越以后她不再是无神论者,她相信,浩浩天地有神佛存在,他们在高处,默然无语,洞察一切。 此时,她很想独自和他们相处,问问为什么?她会来到这不属于她的地方?前生今世的活着,死去,再活着,到底有何意义? 安顿好倩娘,独自沿着石阶,一梯又一梯,缓缓地攀沿到顶层,跪地仰望高台佛像,距离此时的她一千年前,释迦族的王子,头环圣光,眼含笑意,庄严圆满,大慈大悲。 四周奇异的安静,似乎很久了,她独自在这陌生的他方世界,无人理解,无人诉说,心无所恋,亦无所依,没有方向和目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只求佛陀保佑苏谷两家平安。她闭目祈请,静默中听到自己的心跳,风声穿过窗户,带着梅花的清幽,寺庙的檀香,还有,供台下方,人的呼吸! 她吃得一惊,轻轻地拿出怀中童子营木盒,打开,先将清心剂在鼻前嗅了嗅,再点燃一根香,似乎不小心落在了地上。 垂目看着青烟缭绕,从供台的帷幔缝中缓缓地飘进去,然后不露声色地,装模作样地念了一段经文。 正欲起身离开,随着声闷闷的吼声,帷幔冷不丁地被掀开,一人手足并用地爬将出来,两只硕大的老鼠倏然从他身上跑开。 四目相对,苏容若只觉一颗心在狂跳,差点没有蹦出喉咙,正是那日挟她为人质的大汉,来不及开口,已被那人捂住嘴唇:“不叫,否则杀你。” 苏容若压下恐惧,连连点头,等他放开手,才温言道:“你当日挟我乃是被逼,后来也放过我阿娘,你我之间,并无仇恨。” 心里却想:你欺我一次,还想欺我两次?林清和说一柱醉香可以迷倒一只野猪,不信迷不翻你。瞟着地上的香已快燃完,祈盼着它赶紧起作用。 她从那日遇险就得了教训,将修合堂的迷药和清心剂随时带在身边,以防万一,不料此时,就真的派上了用场。 再看大汉须发蓬乱,衣衫上血迹斑斑,模样肮脏且狼狈,掏出两个梅花糕递去:“你这大半月一直躲在这里?怕是不曾好好地吃过饭,尝尝这个,味道不错。” 大汉狼吞虎咽地吃完,满怀感激地笑:“你阿娘赠的药物食水,我一直用着,你,万不要告诉别人我在此处。” 苏容若摇头:“我不会说,只是,你刺伤了达达皇子,城里到处是缉拿你的捕文。你可别出去乱跑。” “我便是要杀他报仇。”大汉眼光恶毒,神情凶悍,忽然觉得身上酸软,瞬间变了脸色:“你,这是迷药,你,你待如何?要去报官?” 他若被擒,沈玄微那厮定有本事找出幕后之人,我的麻烦便大了,我与他素不相识,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不能让他出事,苏容若想了想,又从怀里取出个小瓶给他:“迷你只为防你伤我,放心,这些是养护的药,有助你的恢复。” 大汉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眼神定定地看着她,苏容若放柔语意:“我对天发誓,绝不报官,你乖乖呆在此处,我明日再为你送来食水。” 随后出得佛塔,掩好大门,拉着倩娘离开,一路东看西瞧,走过几座殿宇,倩娘停下脚步:“药师佛殿,等我上一柱香。佑主人全家康健。” 苏容若斜靠在门槛,看檐下翠松如盖,亭亭伸展出一派高轩,两只小狗先后跑过,一只翘腿在松下小便后跑开,另一只也赶着重复同样的动作。 这是在占领势力范围,她见状不禁有些自嘲:人和狗儿其实区别不大,时时想的便是自已,我的工作我的家,我的钱财我来花。 终究没脱得动物的习性。无声地低笑片刻,突觉异样,抬起眼帘,却见几步远站着一个年老僧人,面容饱满,慈和惊诧的眼光,正在仔细地打量着她。 糟糕。苏容若暗中叫苦,自己可是借壳上市来的,莫非他看出了什么?连忙换上几许纯真笑意,希望他赶紧离去。 老和尚却转向刚出殿门的倩娘招呼:“老衲一年未见小六,昨日得了素糕,欲邀他一品。”妇人恭敬行礼:“小六向来得了空大师的厚爱,大师请吧。” 了空微笑:“我刚将一卷经书留在圆罡那处,可否烦你为我去取。”等倩娘应声而去,了空才转向苏容若,双手合什:“请施主到老衲僧堂。” 苏容若假装糊涂:“我不饿,不用吃糕。”了空瞧着倩娘远去的背影,微笑:“说到贪嗔痴与究竟佛性,原本众生平等,人畜无异,女施主实在聪慧。” 此话一出,女施主大惊失色:他不仅看出她灵魂转世,还道破她刚才心中所想,原来,这世界真的有神通的存在啊。 —————— 注 1,庄子秋水篇记: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请他做官,庄子头也不回地说:“听说楚国有只神龟,已经死去三千年了。楚王将它的骨甲蒙上罩巾装在箱里,供奉在太庙明堂。对这只龟来说,它是愿意留下骨甲而尊贵呢?还是宁愿愉快地活在泥里呢?”两位大夫回答:“宁愿活在泥里。”庄子说:“你们请回吧!我将照旧活在泥里。” 第二十三章:乱世预言 苏容若前世混迹商场,遇事不决时便请人算卦,一个易经师就告诉过她,不管修道修佛,甚至练气功,到一定境界,就有神通。 她定了定神,扁嘴道:“老和尚,佛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真真假假,你何必要执着点破。” 话音一落,却见了空愣怔当地,喃喃自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法所成,皆因性空,空之所处,不外万法。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本性与显相,原是一体二面。” 苏容若见他如此,又暗叫糟糕:此两句出自《心经》,而汉文《心经》为唐朝玄奘所译,这时间,便在自己来的那个世界,此经也还未被带回中土。 她连连露出马脚,懊恼不已。了空却很快平静:“施主,请。”被人握住把柄,苏容若只得跟他左转右拐来到一间禅房。 室内佛龛庄严,鲜花水果,清水铜鼎,各色供品齐全。屋中有案几,上面茶水正热,水汽氤氲,一碟素饼,几卷经书散于其旁。 了空请她就座:“老衲多年修行,无奈根基浅陋,所阅经卷有限,虽对无常因果之理浅有体会,至般若解慧却难以深悟,前日定中得菩萨指点,言我此时若到药师殿,必有真经送到,刚听施主偈子,如醍醐灌顶,此厢谢过。” 说罢俯身行着大礼,女施主吓得直摇手:“我是从书上看的,大师使不得。”了空笑道:“想必施主来处,众生有福,千经万卷,佛法如海。” 苏容若绞尽脑汁地想她前世一个学佛的客户说起的中国佛教史,好象汉晋时期,佛经尚未广事翻译,出家人于佛教哲理并未深悉,以致佛老并称。 “施主既从书上看到,请问此书还讲何义理?”了空求知欲望很强,苏容若却很郁闷:“小女子对佛法一窍不通,只在外婆仙逝时,曾为她老人家抄诵此经三百次,故而记得。” 忆起慈和的外婆,不免难过,低头半晌才抬起眼帘。从了空对倩娘的态度,知道他和苏氏相识已久,心里一动,行礼:“多谢大师慈悲,为我保守秘密,大师修行高妙,能否为我解惑,我到底因何而来?” 了空沉吟道:“凡事必有因缘。施主既来,想必此处有你爱嗔之人,了行之事,究竟何人何事,老衲修为有限,看不出来。” 苏容若叹气:“大师与我长辈交往深厚,不知可否为我交涉一二?只要不涉家族利益,允我自由行事。大师若许,我定当将经书全文奉上。” “老衲定尽力不负所托,只,我得经之后将闭关思索,不知何时再与施主相谈,老衲亦有要事相托,万望允承。”了空端详着苏容若,缓缓说道。 风递佛香,翻开案几经书,苏容若盯着桑皮纸上端秀的小楷苦笑:老和尚当真能把人看透,我不是好人,却也言而有信。 了空神情肃穆:“施主并非修行人,却有夺舍(借尸还魂)这番境遇,你来此处,所嗔所爱之人,必非常人,所遇所行之事,必非常事。” 他在胸前合掌:“老衲所托,便是望女施主遇人行事,以苍生安危为念,他人性命为重,少杀伐,多和解,少结怨,多宽恕。” 此话如五雷击顶,轰得女施主大惊失色,茶水洒在手背也不察觉:“大师是说这世道将乱?求大师明鉴,小女子素无大志,不求闻达富贵,只求平安度日,更不会去做那什么,杀伐之事。” “芸芸众生,无不随业风飘浮。”了空的回答令苏容若心中空茫,问:“佛陀既慈悲,却为何无数生灵仍在痛苦烦恼?我如何,才能苟活乱世?” “佛力难敌业力,我佛非以水洗罪,非以手除苦,他为我说解脱法,解脱与否在自身。凡夫唯谨慎因果,诸恶不做,众善奉行,才得心安,心安,方能身安。” 梵音徐徐,真言了了,听得苏容若半懂不懂:他似乎在说,佛只为人指明求安乐的方法,学与不学,修与不修,全在自己。 沉吟片刻,长身而起,恭敬应道:“小女子惜命,只要于我身体无损,定然遵从大师所言。” 了空听她如此言词,失笑道:“施主实诚,如此,老衲多谢。”苏容若与他达成协议,便将塔中刺客的事说出,对谷敏等人的对话,却只字不提。 达达皇子刺杀案只怕多少与谷氏一族有牵联,但真见到刺客,她却不愿将他交出,直觉是越隐秘越好。 倩娘成日在她身边,她只得求助了空。了空不管世事,心怀慈悲,必会帮她照顾那人。果然,了空点头:“施主安排便是。” 在了空的周旋下,苏容若又到塔顶数次,给那刺客送伤药食水。那厮开始很是抗拒,无奈架不住她软硬兼施,便将始末道出。 他叫都童,西漠国相夜楼府中的一等武士,祖上随国相先人东征西讨,出生入死,代代皆得主人的器重。 没想到几月前的中秋夜,夜楼竟大发兽性,杀了他的父母妻儿,他刺杀国相不成,便尾随东来赫连结盟的皇子,行刺于他。 “他让我家破人亡,我便杀他最爱的外孙。”都童说得咬牙切齿,苏容若听得一头雾水:夜楼怎会突然失了心疯,去屠杀近侍的家人? 都童瞧她起疑,强调:“那晚月光甚好,我亲眼见他从我家走出,满手是血。我从小长在相府,怎会错认?” 他说得肯定,苏容若没有证据否定,问:“你从何处得的刀毒?”都童先是迷茫,随及昂然:“什么刀毒?我一等武士,光明磊落,真枪真刀复仇,不成抵命便是。” 苏容若见他神情激愤,知他所说不假,暗想果然有人设局,都童不过一柄刀而已,如果设局的是家族“那边”,势力竟能深入西漠相府,可见很不简单。 再问:“除了你自己,谁能碰你的刀?”都童想得半晌:“我身负家仇,混在使团,便是夜里睡觉也与它不离。” 难道之前就被人下了手?苏容若想不出头绪,只怏怏吩咐:“你现下晓得了,刀上有毒,当心。”收拾好碗碟,闷闷不乐地下塔。 走过层层拱窗,可见漫山白雪衬着浓淡绽放的梅花,她嗅着幽幽清香,郁闷且烦躁:自然美好谐趣,人类却争斗不休,连累我也躺着中枪。 她揣着心事度日,不觉已是大年初六,晨曦初现,苏容若便被告知,她的便宜外祖父,神秘的族公到了。 —————— 备注 1,色不异空,这几句说的是佛法中的一个重要思想:万事万物在表面纷呈各异,但本质都具有空性,即时刻变化生灭的特性,不同的表像和相同的本质是一体两面。佛法从表像和本质两个层次来认识世界,不恰当的比方,就如物理学从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研究事物一样。 第二十四章:冤家聚头 1 年过半百的男子,轻袍缓带,气度雍容,立在横斜的梅枝旁,注视着苏容若,目中说不出的慈爱,带着丝淡淡的忧伤,似乎透过她,亦看到另一个人。 君子怀幽趣,谦恭礼乐才,经心皆识见,书史尽通该。 不知为何,见到族公,苏容若脑中便浮现出这首诗,传说中的谦谦君子就该如此模样吧?她心中赞叹,微笑着靠近他伸出的双臂。 接下来的日子,当成人们参禅听经,她便在了空处抄写心经,或去塔顶看望都童,其余时间腻在族公和便宜爹娘身边,读书学画,看他们对奕品茶。 族公和便宜爹娘一样,对她极为溺宠,她也便如旧地扮演娇憨。偶而会对原身升起鸠占鹊巢的歉意,很快又被无可奈何之感替代。 她曾想过都童刀上的毒药,直觉这事并非族公所为:他为谷氏之首,心胸格局旷远,虔心地信奉佛教因果,不会玩这种以无辜妇人和稚子为代价的恶毒伎俩。 定是族中另有其人,心思毒辣,不计后果,那人是谁?目的何在?更荒谬的是,这种狠毒低级手段,却差点成功地让两国重起战火。 她试图向了空追问谷氏家族的来龙去脉,人员构架,大和尚只是摇头:“施主的家务事,老衲方外之人,不问,亦不好说。” 于是她不再多问,也不多想,只在上元节的前两天辞别族公,跟着便宜父母乖乖地回到苏宅。 临行前在了空的闭关室外见到都童,他最终听从她的劝说,答应剃去须发穿上僧衣,扮着出家人在寺庙躲些时间,等风声过后再作计较。 苏容若也在心里祈祷,希望寺庙的暮鼓晨钟,佛音咒语,能将他的悲愤和仇恨淡化些,以免再做出什么牵联到自己的行为。 “大师说小六福泽深厚,聪慧过人,她自己的事由她决定。族公已然答应不再拘着她。”谷敏回到苏宅,便将发生在寺庙的事汇报给老夫人。 苏容若旁边听得既喜又悔,喜的是她的人生从此终于可以自己做主,悔的是前世怎就没多背几部佛经?否则,兴许还可以求些别的事。 正在吐槽自己贪心不足,便被小堂兄逮着嘀嘀咕咕地说悄悄话:“你错过年节热闹。要不上元节跟我去晖表兄的庆生会?” 苏晴雪的长子,怀化公的嫡孙。苏容若摇头:这等公候之家,里面的水不知多深,少趟为妙。 苏子越见她无甚兴趣,继续怂恿:“阿婆不再拘你,你可以随我外出,庆生在新开的悦来酒楼,听说吃食一流。” 这时空的大户人家宴席一般都在府内,他竟会例外?苏容若问过小堂兄,才知道其中的原委。 苏晴雪嫁到怀化府,明白婆婆是迫于帝后脸面才接受自己,为人便相当地低调和婉,同时严格教育儿子,事事求全,尤其不准惹得长辈不满。 后来婆媳关系缓解,但拓跋晖庆生的方式却保留下来,不象公府其他嫡系子孙如拓跋珏,年年呼朋引伴,在府内丝竹歌舞,大宴几日才罢。 小范围的高规格聚会,可趁机考察这时空的饭庄,作为吃货加商人,苏容若有些动心:“晖表兄请拓跋珏和穆那冲不?” “晖表兄从不失礼,每年都请,只那两人从来不去,说是无趣。”苏子越的回答让苏容若有条件的同意:“你得允我自由行事。”小堂兄自然喜得见牙不见眼地接受。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武安十一年的上元夜。 苏容若坐在酒楼包间,从窗户看街边各式各色的灯笼,灯光与圆月辉映,将清寒的夜风也变得温暖柔和。 街上男女老少,高低胖瘦,都穿戴着节日新衣,三五成群地赏灯,猜谜,买物什。上元节没有宵禁,人人似乎都很愉悦。 “他们竟早早到了?”顺着苏子越的眼光,苏容若看见两个亚特华服男子走进酒楼,前者二十七八,英姿勃勃,却面色阴沉,后者二十出头,笑得没心没肺,举手投足颇为粗豪。 苏子越语中有些奇怪:“那是皇长子肃江郡王和十皇子,都是晖表兄的阿姑惠贵妃所出,每年都来庆生会,可从无这般早过。嗯,我们也得去了。” 苏容若却道:“我想再坐坐,晚宴时我去甲字号找你。”看着少年离去,她才一阵忙碌,盏茶功夫后,以一个面色蜡黄的小伙计模样出了门。 小伙计左手拎抹布,右手托酒瓶,有人看她时,便低头清扫或为客人上酒,趁机把饭庄的前后上下看了个遍。 贮藏,清洗,切配,烹调,上菜到最后回收,都井井有调,流水作业的效率不太理想,厨房的设备还可以改进。 大堂旁边设有现代酒楼缺少的休息室,专供大户人家带来的仆从落脚,苏容若从门缝瞧去,无论老幼,皆低言细语,很是规矩。 楼上贵客间,左侧欢声笑语,甚是热闹,门上一个金色甲字,庆生会已然开始,听声音都是半大少年;右边丙字号却静静的,里面似乎无人。 她对室内装潢感兴趣,正想推门,冷冽男音响起:“此计当真可行?”强烈的睥睨杀伐之气透墙而来,苏容若心中没由来的一阵悸动。 “殿下放心,下官此计,定将郭飞那群反贼一网打尽。”中年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明显的讨好和谄媚之意。 原来是皇子私会官员,千万不要被人知道我听见了。苏容若屏住气息,轻手轻脚,悄无声息地往反方向退。 不过四五步,后背便与人的身体亲密接触,扭头看去,眼前忽拉拉地飞过一大群乌鸦:这货不是从不参加庆生会吗?没来得及动作,身体已被他控制。 “他娘的混蛋走路不长眼。”世子穆那冲敞着裘袍,正摇头晃脑地横行在楼道,被人一撞,伸手便揪住对方的领子。 待看清楚苏容若的脸,微微一愣,随后满眼喜色:“是你?臭小子,今日王七不在,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 臭小子害怕而茫然地道歉:“对不住,无意撞上郎君,郎君莫非认错人了?”少年拧过她的脸,仔细端详片刻,不确定地转过头:“阿珏,轩台上那小子可是他?” 拓跋钰手上拎着精致礼盒,从表兄身后伸长脖子看得几眼,犹豫半晌才答:“那天,像是一个氏族小郎君。” 穆那冲瞧着眼前俊秀小脸,忆起那张相似容颜上的淡笑轻讽,心里热烫,手上微痒:“管他娘的,瞧着像,合该被收拾。” 挑眉歪嘴,邪邪地笑:“臭小子你说,若我把你脱光,一寸寸看过,下次见着,还会不会认出你呢?” 一千头草里的羊驼从苏容若心里呼啸而过。 —————— 说明:至此,第一卷中的人物差不多了,先梳理一下皇室人物: 太后拓跋氏:育皇帝赫连渊,安王,安怡长公主,安宁长公主。 皇后沈氏:左相之嫡妹,沈玄微阿姑,育太子赫连迦洛。 惠妃拓跋氏:怀化公嫡女,育皇长子肃江郡王赫连迦禹,皇十子赫连迦南。 梅妃:(来历待说),育解忧公子,皇幼子赫连迦耶。 无名夫人:育皇十三子赫连迦尧 无名夫人:育皇十七子赫连迦祯。 第二十五章:冤家聚头 2 瞬间数个念头转完,垂下眼帘:“郎君要看我,是小子的福份,只是,小子身份低微,不敢劳你大驾,要不找个地方?我自己来脱,你,请先放手。” 穆那冲眼瞧着她脸上的神情,由愤怒不甘,到畏惧顺从,莫名喜悦冲上头顶,放开手,得意地笑:“听话便好。” 这混帐象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主,未必给我周旋时间。苏容若念头转过,抱着酒瓶,向前走得几步,猛然推开甲字号的房门。 眼光迅速扫过:主座的漂亮混血少年必是拓跋晖,赫连迦南坐在他右侧,左侧位空,想是留给肃江郡王的。 穆那冲紧随其后,见她推门,忙伸手一捞,谁知她早有所料,矮身躲过,冲向主座,也不经思考地大步进入。 满屋人语,悚然寂静。 “十殿下,晖公子”苏容若躬腰行礼,捏着嗓子道:“拓跋公子庆生宴,掌柜差小的奉上西域葡萄酒,以祝公子福如东海,前程似锦。掌柜说,这第一杯,当奉给宴席上最尊贵的客人,只是,这位郎君。” 她假装不知穆那冲的身份:“要先喝为快,没有十殿下和拓跋公子示下,小的不敢。”目光找到满面震惊的苏子越,微不可见地示意他不得出头。 众少年眼见着穆那冲和这小伙计一追一逃地进得室内,听了此话,个个都将目光投向皇十子赫连迦南。 在这讲究身世高低的时空,不管是出生大士族还是国公府,只要是嫡系,莫不觉得庶出的皇子们,虽有权势,身份地位却不如自己高贵。 但到底,心里想着一回事,公然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赫连迦南脸色急变,他阿娘乃怀化公嫡长女,赫连渊的第一个女人,却因先皇入主中原后搞什么“汉亚共治”,求娶沈相之嫡妹为太子妃,因此错失了皇后宝座,他与皇长兄,亦从此沦为庶出。 耻辱和伤痛,是两代帝王给拓跋府和阿娘无数赏赐都无法弥补的,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穆那冲那小王八揭开。 心里恨得滴血,却只得站起来,强笑着招呼那混蛋:“冲表弟难得来,喝酒便喝酒,怎的为难一个无知小儿?” 拓跋晖疑惑地打量苏容若片刻,暗想这伙计竟和自己小表弟十分相似,介于形势也不多想,只满面笑容地起身,一左一右地拉起两位来客,安置在上首位:“世子和长兄前来捧场,晖不甚荣幸。请,请坐。” 苏容若长舒口气,麻利地将酒倒进几个空杯里,恭恭敬敬地上到主座前,然后,低头,慢慢地往大门退去。 “小子你给我站住。”穆那冲大喝道:“你我的事没完。”不知为何,想起茶楼轩台上的那个童子,精致漂亮到极点,是笑非笑,眼神带着凉凉的不屑和嘲讽,心里便有火苗在呼呼地燃。 此时见到这张相似的脸,不愿他离去,控制不住地想欺负他,捉弄他,盼他反抗,又希望他乖乖地服从。 无数道眼光注视下,苏容若没有功夫探究穆那冲的小心思,眼眶微缩:老子本想就此揭过,你却嫌火还烧得不够。 畏畏缩缩地行礼,清清楚楚地说话:“世子恕罪,小的不知世子光临,世子说得对,即便肃江郡王在此,也得将这头杯酒乖乖地奉于你,小子我这厢陪礼。”余光却瞄着赫连迦南瞬间变成青黑色的脸。 “你,胡说。”穆那冲听她无中生有,挑拨离间,全然不在他的意料,气极之中拎起青铜酒杯,劈头便向她砸去。 苏容若灵巧一躲,酒杯叭地撞在一个少年额头,少年呼痛的声音和她的喊冤同时响起:“世子才说自己比两位殿下尊贵,小的想不明白,拒了世子,世子这才追打于我。” “呵呵,有好戏看了。”“这伙计小小年纪,身份低微,怎敢说谎?”“嘿嘿,穆那冲那厮嚣张成性,把谁放在眼里了?”少年中有人轻声嘀咕。 被打中的少年将门出身,拓跋晖的好兄弟,连带着被太后喜欢,平素就爱惹事生非,此时额头鲜血直流,痛怒之下,拎起酒杯,狠狠地砸回穆那冲:“小霸王,你他娘的打我。” 穆那冲伸手一挡,酒杯转向,少年们齐齐躲闪,一不小心,人仰案翻,杯落碟碎,房间里瞬间乱成一团。 混乱中,这群正值青春期的半大小子,唯恐天下太平:有人吹口哨看笑话,有人掀案几砸碗碟,更几多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还有人拍案大喊:“快打,使劲地打,给老子打他娘的。” 穆那冲扑向喊打少年,却被拓跋晖拉住,穆那冲死命挣扎:“他骂我娘,我便不许。”说话间被一只不知哪里飞来的碗砸在腰上,他大喊一声,挣脱表弟,扑向几个少年。 拓跋珏见状,二话不说,挥拳加入团战,赫连迦南施施然地行过去,嘴上嚷着别打别打,却趁乱狠狠擂了穆那冲几拳。 一时间,众少年全都兴奋起来,有打架拉架的,有喝彩加油的,有狂笑骂娘的。杯碗碟盘碎了不知几多,无数拳头与唾沫在空中交织横飞。 被人遗忘的苏容若趁机缩起身体,一点点后退到东侧轩台,她刚才查看时已知房屋结构,此处的柱子直达街面,当时只想着观景甚好,没想到竟成为她的逃跑通道。 当她屏气顺着柱子溜到地面时,头顶响起一个阴沉威严的男子怒吼:“都他娘的给我住手!”一屋的声响立即消失。 皇长子肃江郡王。苏容若打了个激冷,深吸口气,看准地标建筑,转身便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 亥时,苏子越到范大郎家接苏容若时,仍然心有余悸:“你怎惹上那小霸王了?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不肯罢休,现在还在楼里查找小伙计。” 穆那冲,老子到底和你犯冲,好容易出来一次就撞上你个混货。苏容若定下心神,道:“他认错人了,无事。”和小堂兄商议一刻,才结伴回府。 次日苏远渝听到消息询问,异口同声的答复自然是未曾参与。下仆说他们昨晚回家时衣衫整齐,苏侍郎两相一对,满意地微笑:“我等书香门弟,万不可卷入此等闹剧。穆那世子与众不同,今后你们若见到他,需得远远避开。” 经过询问,苏容若这时才明白穆那冲特殊,不仅因为他妈是太后亲生的安宁公主,他爹是骁武公的嫡长子,还在于他爹在灭云国的战场上挂掉了。 许是安慰青春守寡的公主,补偿年幼丧父的稚子,皇帝授穆那冲世子位,平时对他的宠爱,甚至超过对所有的皇子和公主们。 原来他不拚爹是拚舅舅,苏容若暗忖:想是平时作威作福多,昨晚有人趁乱发泄对他不满,他吃了暗亏,定把一腔怒火记在我的帐上。 她自知正值风头,敌我力量差异太大,从此老老实实地龟缩苏宅,盼着年节过完,赶快溜回陌桑药庄完事。 —————— 注: 1,历史上门阀制度盛行时,高门望族极为傲慢,到什么程度?《世说新语》记载,说在“王与马,共天下”的早期,琅琊王氏甚至瞧不起陈郡谢氏,比如谢安的弟弟谢万,有一次想去拜访宰相王导的儿子,书法家王恬,恬竟然将他完全视为透明,“了无相酬对意”。所以俺故事里的事不完全瞎编,拓跋晖也自然想不到士族出身的表弟会扮成小伙计。 今日梳理第一卷中的三公府人物: 西门龙卫公:娶安怡长公主,无妾,长子西门皓承世子,幼子西门昭。 西门康:龙卫公庶弟,献梅妃给皇帝。 穆那骁武公:嫡子已死,嫡媳安宁长公主,嫡孙世子穆那冲。庶子穆那端镇守前云国九州。 拓跋怀化公:嫡长子承世子位,娶穆那氏,育拓跋珏;嫡子拓跋亮,嫡幼子拓跋宕,娶苏晴雪,育拓跋晖。 第二十六章:比肩五美 哪料几日后,送大兄上学的苏子越回来说,饭庄群殴一事已在洛京传开,有太学院儿郎说人生两大幸事:娶妻应得燕云凤珠仪,生子当如悦来小伙计,将她和名动天下的五美女并列在一起了。 知道穆那冲出丑的人越多,他越要加倍恨我。苏容若听得阵阵烦躁,无心问什么五美,只想着找机会溜之大吉。 麻烦不请自来的苏小六躲在深宅不见人,几个美女却其乐融融地雅聚。 沈玄微的嫡妹沈天珠,此时就正对着窗台一盆寒兰写生:“梅妃的花鸟图工致富丽,我这辈子也赶不上,索性胡乱涂鸦算了。” 左相沈府,大雪初晴的午后,阳光明朗得晃眼,天光云影斜照着少女的杏脸星目,巧笑倩,美目盼,其兄的绝代风华,在她身上隐然可见。 “设色清雅,线条疏逸,风格自成,上佳之作,何必非要与人家相比?”谢歌凤长得明媚俏丽,性情也极是讨喜。 沈天珠扑闪着长睫,目光依然专注在画纸,手中墨毫不停地填染:“你这小妮子,专挑让人爱听的话说。” 美女榜上五个少女,有四个来自大氏族,她们喜好相投,年龄相仿,时常聚会往来,情感比与家族的庶出血亲更要深厚一些,平时相处得也极融洽。 谢歌凤侧过头,细细地审视这幅初成的寒兰图片刻,眼光投向临窗而坐的女子,喊道:“不信,让云姐过来评评。” 窗前女子花容月貌,姿态闲雅,正托腮望向庭院景色,修剪整齐的灌木茂密青绿,迎春花已然绽放,那温柔的喜悦,似乎随寒风轻轻地飘扬,再丝丝缕缕,荡漾在她的嘴角和眉梢。 沈天珠向谢歌凤调皮地眨眨眼睛,放下笔毫,轻手轻脚地走近,在女子肩上蓦然一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云姐又在相思了。” 崔云全身一颤,回过神,转头看来,抚着胸口娇嗔:“阿珠你坏,你吓死我了。怎么?这么快便已画好?” “哪里是我坏?分明是你想得入了神。”沈天珠抬手正正崔云头上的闹蛾雪柳,调笑:“云姐,那西门府世子,真有那么好?” “真的那么好?”谢歌凤也挑起秀眉,拉起崔云的胳膊摇晃:“云姐心里一定在想,那枕上的鸳鸯,当如何配色才好?” “没天理了,连凤妮子也变得油腔滑调。”崔云双颊晕红,扑过去欲拧闺蜜小脸,却被躲开,只得行到案几,提笔在寒兰的花叶间,添加了一对蝴蝶。 沈谢两女重新上前,谢歌凤凝目几息,赞道:“云姐画的这双蝶儿,俪影翩翩,形姿灵动,将阿珠的兰花,更带得活了几分。” “云姐的画技当真又进益了,我不如你,难怪阿爹说,书画佳作必来于真性情。”沈天珠目中怅然,转向羞涩低眉的人儿,佯装威胁:“若不为我画一副灯纱,你成亲时,我便考得世子进不了洞房。” “阿珠又说笑了,西门世子文武双全,怕你为难?”谢歌凤笑着提议:“我们哪日一道去右相府,将云姐定亲的消息说给阿仪可好?” 提起王淑仪,三人的脸色便不约而同地暗淡下来,崔云犹豫半刻:“阿仪为父母守孝尚不满一年,我们,还有时间,还是先不急。” 沈谢二女忆起上次在右相府与王淑仪相对无言的情形,齐齐地点头同意,室内气氛一时僵滞,衬得那幅兰开蝶飞图,也似乎暗淡几分。 却说苏容若这厢,安份守已地过得几日,正想催促便宜爹娘回陌桑,却被告知,他们准备去赶赴四月锦州的春夏药市。 锦州地处辽东,与高句为邻,盛产参茸。参茸乃谷氏药材生意大项,三年一次的药市,他们如无例外都会参加。 谷敏征求她的意见:“小六大了,当知我族看重养护,你的调理方子需在春季改换,阿娘不放心别人经手,这次锦州,随我同去可好?” 关系到自己的健康,可以避开穆那小霸王,这一箭双雕的好事,苏容若自然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 待到月底,她随着支八十余人的队伍,三十多辆骡马拖车,满载着北地需要的中成药以及路上的日用品,昼行夜息,从洛京一路北行而去。 走走停停,车队于三月初,行到了阳朔。 阳朔地处南北通道,人烟稠密,市肆繁盛,乃货物集散之地。关外的皮毛骏马参茸,南方的丝绸茶叶珠宝等,大多在此集中,然后,再转运分流。 便宜父母为家族事务忙碌,苏容若则拉着倩娘在街上慢慢地闲逛,沐着乍暖还寒的日光,看淡薄微凉的风,吹拂红尘近乎喧嚣的热闹。 午间在饭庄用餐,吃到一半,听窗外有人叫卖大枣,遣倩娘下楼采买,自己从窗台探出半个身子,居高临下地张望。 “独自吃饭不孤单么?”轻佻的男中音在身后响起。苏容若回过头,便见一个锦衣郎君不知何时进屋,春寒料峭,他却摇着把折扇,微笑着上下打量她。 男子一身翠绿明亮的华服,配上志得意满的表情包,活脱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苏容若看得刺眼,淡然有礼地提醒:“阁下怕是走错了房间。” 孔雀开屏男刷地一声合上扇子,轻笑:“没错,我乃水惜花,镇海候府的世子,前来一问,可愿做本世子的小书童?” 又他母的世子。见他自顾自地靠坐过来,桃花眼里张扬着赤裸裸的欲望,苏容若忍不住暗中开骂:她对同性恋并不反感,但恋童癖么,却太过猥亵。 “世子大驾,小子当焚香迎接。”她面上微笑心里发狠:先迷倒再打板子,和他相比,穆那冲那懵懂少年的邪气,可以算得上天使。 未等她从怀里取香,水惜花已低头往她脖子嗅去:“还懂情趣,我在楼下见你俊美,此时辨你气味,果然极品。” 一阵恶寒袭上苏容若的全身,下意识地将案几之物向对方扫过去,水惜花一闪,碗碟杯盏纷纷碎落,她则趁机站起身来。 “原来是个烈的。”水惜花瞧那剪水清瞳,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一般,扇得他的心瘙痒难耐,放下折扇,便要去搂她。 苏容若后退半步,正色喝斥:“世子请自重。”不料对方暧昧一笑:“此等容色前,我自重不得。”伸臂一抄,已将她双手反剪,横抱怀中。 苏容若身体被控制,暗悔自己忍功不够,只得大声呼喊:“放开我。”盼着倩娘或伙计听到能赶来解围。 熟悉的金石相击声响起:“水花花,再不放手,小爷让你当街掉裤子。”语音未落,水惜花只觉背上一痛,跪坐苇席,怀中之人已被抱走。 苏容若抬眼望去,对上一双绿幽幽的深瞳,大喜:“阿诺。”转眸见阿禧懒洋洋地依在门槛骂人,脸上半笑不笑,岩岩如松柏,轩轩若朝霞。 绝处逢生,眼前天光月明。苏容若刚被阿诺放在地上,便高兴地给两少年一人一拳,问:“你们怎的来了?” —————— 说明:本书因塑造人物个性,时有粗语,希望没有未成年人读。这个也是没办法的事,遥想曹公当年,还为薜蟠写了那个啥啥酒令,也是难为了他。 这章梳理四大望族在第一卷的人物: 琅琊王氏----右相王庭闲:弟王泊之,侄王奕,侄女王淑仪。 陈郡谢氏----谢太傅:嫡长子南山先生,嫡女谢歌凤 河洛沈氏----左相沈观澜:嫡三子沈玄微,嫡女沈天珠,庶女阿音。 高博崔氏----崔太尉:嫡女崔云。 五美中的燕,以及苏同学的小伙伴们,正在来的路上。 第二十七章:飞来桃花 “我们从街上路过,遇到倩娘,便来寻你。”阿禧才回答,便听水惜花微微发抖的声音:“谁管老子闲事?” 不知对方是谁,却被他喊出爱妾们为自己取的闺房小名,坏了兴致。叫惜花却也断袖的孔雀开屏男,愤怒,且畏惧。 “就你这耳朵长一处的货,也配当我老子?”阿禧身形微动,一屁股稳稳地坐在他头上高帽:“便是当我的座骑,小爷还不要呢。” 水惜花怒极,分拳左右击向头顶,阿禧飞身腾到屋角矮橱,拍掌大笑:“我听说水花花爱钻女人裤裆,今日钻钻小爷我的胯下。” 阿诺的目光则一直在留意苏容若,见她神情紧张,摸摸她的头发,安抚道:“别怕,阿禧能对付的。” 水惜花一击落空,咬咬牙,抽出怀中匕首,直扑而上:“你敢辱我。”阿禧却不答话,等他近身,微微扭腰让过,抬手便闪电一掌,拍在他的前胸,对方顿时如赖皮狗一般趴下。 这才挑起眉头,拉着他的后襟,是笑非笑:“老子是刑部侍郎秘书郎,眼见儿子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小爷我,难道不当管你一管?” 水惜花四肢酸软,盯着他袖口露出的野雉羽毛,和坠着红色狐狸的铜牌,想到他一语道破自己诸多隐私,脸成灰白:“我,认错。” 苏容若瞧这开屏的孔雀转眼变成落水的鸡,想笑,又忍不住暗中叹息:实力便是话语权啊。等等,刑部侍郎,超级美男沈玄微,阿禧竟是他的秘书? 阿禧目光看过来:“小若,你想打他出气不?”见对方摇头,一脚在水惜花屁股上盖了个鞋印:“滚,再欺男霸女,小爷割了你的卵蛋。” 等镇海候世子仓惶逃出得没了影儿,方挤着眼睛,悠然地笑:“没想沈三郎名气如此管用,把水花花吓得屁滚尿流。” 唤伙计清理过一地狼藉,重置碗碟后又不禁怒道:“水花花他爹原本是前朝水军将领,因投诚才被封候,没想行事竟也如此张狂。” 上下打量苏容若一番,贼兮兮地问她:“那晚拓跋晖的庆生会,搞穆那冲的小伙计是你,对不?”苏容若脸色微变:他们远在千里,竟也知道此事? 阿禧不等她确认,便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我赌我将来儿子的性命,定然是你。干得好,干得妙,煽风点火,借力打力,穆那冲那混蛋被乱拳打得满脸是血,这事洛京儿郎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爷我这心里,真是痛快。” 他滔滔不绝,兴奋异常的模样,引得苏容若冲他直翻白眼:“如何认定那便是我?”阿禧忍着笑数指头:“敢惹穆那冲那混货,和他有旧怨,年纪,模样,还有这鬼机灵,除开你还有谁?” 苏容若咬紧牙关:“他逼我的,他若平素好好做人,怎会惹得人家得机会就整他。”转着眼珠把球踢回:“他倒霉你开心,莫非你俩有仇?” 阿禧愣得半刻,自嘲地笑:“我和他?嘿嘿,没仇,天生不对付。”旁边沉默良久的阿诺忽然开口:“容若,穆那冲没欺负你吧?” 想到穆那混蛋居然想脱光她的衣服,苏容若眼里闪过几许羞怒,恨恨道:“他倒想,结果反被我欺了回去。” “对不住,你原是因为我才惹上他的。”阿诺很觉歉意,苏容若怏怏摇头:“该遇上的总要遇上,对了,你们随禁军公干,为何私自离队?” 阿禧刚拿起杯子的手顿得片刻,脸上浮起尴尬可疑之色,阿诺一向淡然的脸,也裂开半丝笑意,苏容若立即敏感地笑:“阿禧惹上桃花了?” 连日来的窘困被她一语道破,阿禧几分羞恼,但见她童子脸上的大人模样,不由得两手拧住她粉嫩的腮邦子,问:“你小子几岁呢?大人的事也懂?” 不料对方拍开他的手,沉声道:“不许碰我的脸!”这身体弱小且漂亮,以致穆那冲要剥她衣服,水惜花想抢她作娈童,她得想法保护自己才行。 阿禧笑容僵硬,曾经领教过她的冷淡和防卫,这次意外重逢,欢喜之下又忘记了。阿诺见状忙打圆场:“阿禧并非有意的。” 经他一提醒,苏容若立即回神,连忙道歉:“是我别扭啦,阿禧,谢谢你帮我教训水惜花,嘿嘿,你那桃花咋回事?” 吭吭半晌,阿禧生平第一次将话说得扭扭捏捏,吞吞吐吐。 原来,他们随使团到达高句王庭后,作为非正式的官员,未曾参与两国的外事活动,只是四处观景溜达。 一日纵马狂飙,原野上见人围猎一只轻盈漂亮的雄鹿,阿禧兴起抢先捕到,谁知那是马佳氏大族长为孙女招亲而进行的比赛。 他后悔不已,可鹿已到手,按当地风俗来说,他已与那女孩订婚。无数的解释和道歉,都不能让那女孩接受他的推辞。 阿禧不承认婚事,也不敢就此归队,只拉着阿诺落荒而逃。不曾想,那女子竟带着猎狗和随从紧追不放,他们好容易才南下到此,还不确定摆脱追踪没有。 瞧平素聪明得意,恨不得尾巴翘上天的少年,被一个女子缠得狼狈万分,苏容若幸灾乐祸地笑得半晌,才问:“你可曾定亲?” “不曾。”她问得淡定,阿禧却脸色微红地作答,停得片刻,补充:“我亚特传统,男子二十成婚,大多在十七八岁才订。” “那,可有意中人?”她再问。这次,阿禧双眼一瞪,拍着案几:“苏小若,你琢磨他娘个卵蛋,夹七夹八,哆里哆嗦,像个娘们。” 苏容若语塞:“我,我不是在为你想法子么?你没订亲,若喜欢马佳氏,定下便是,惹完火便跑,那才娘们。”说到后来,很有气势地瞪将回去。 阿禧被她一瞪一骂,气焰立减:“那小娘们比男人还凶悍,我喜欢个屁。再说我的亲事,得阿娘”转着眼珠轻笑:“倩娘说你们要北上锦州?” 瞧他满脸奸滑算计,苏容若一眼看破他的心思:“被女娘追得紧了,欲反其道而行之,混到商队北上么?” “你,你小子脑袋什么做的?”阿禧一蹦而起,随及仰倒笑叹:“唉,若非是你鬼精灵,我们怎,说吧,甚么条件?” 苏容若的心如疾风过秋叶般哗哗零乱:这小子怎么这么精啊?竟把她看得透亮明白,前世她是白混了那许多年? 想了想,斜眼瞟着那张帅气得招摇的脸,坏坏地笑:“其实你不用北上,你便当着那女子的面,将水花花的模样学上一遍,我一万个保证,她立即弃你而去。” “噢,呸,呸”阿禧一听,恶心得五官都扭曲起来:“小爷我,宁愿卖身给马佳氏,也不愿学那色中饿鬼半分。” 瞧他一副掉进了粪坑的难受模样,阿诺在旁边笑得弯下腰去。苏容若好容易忍住笑,伸出食指立规矩:“我帮你躲,这路上你不得再招女娘。” “惹上那臭娘皮,说不清,打不得,摔不掉。哪有心思再招?还好遇上你,小若,你真乃我的福星。”阿禧的表情从苦恼转成欢喜。 此时倩娘进门,捧着一只陶碗:“红枣又大又甜,我去后厨蒸了半斤,趁热尝尝。”苏容若拉着她说得几句话,倩娘点头应声而去。 三人用过饭,两少年随苏容若到隔壁客栈,将全身连人带武器,都用药水浸过,才换上伙计服回到谷氏药铺。谷敏见是救过苏容若的禁军,爽快地接纳他们同行。 苏容若这一路的画风因这两人的加入有所改变。 第二十八章:千里同行 从洛京出发到与两位少年不期而遇,苏容若全程都很安静。 早春二月,万物萧条,起伏绵延的山,一望无际的原野,挺立的小树林,总让她想到梵高早期的风景画,晦暗,阴沉,难得有生命的迹像。 很多时候,她闭上眼帘,感觉日渐温暖的阳光,听风声穿过树木,鸟语划破长空,马蹄车轮踏碾过大地,以及,车队诸人不时的谈笑。 前生曾周游过大半个地球,看尽世间百态,以眼睛和大脑。重活一次,她突然,想用心去感受。 两位少年前几天以伙计的身份混在车队,规规矩矩,不多言不多事,但当确定终于摆脱追踪后,便开始在她的车前马后不停地晃悠。 特别是阿禧,一会讲鬼故事吓她,说各地的风俗逗她,一会嫌走得太慢不过瘾,撒缰纵马地向前冲,却又很快回来,递上从路边小摊或村里买来的水果,零食,或小物件。 此时,他正扯着车帘对苏容若提议:“车队运着货物行走慢。我们三个要不随齐掌柜和小枳先行?帮着安排客栈和食宿,还可趁机游玩一番。” 依他跳脱活泼的个性,天天跟着车队慢慢行走,怕是比要他的命还难受。苏容若想:一成不变的日常,连她都觉得闷了。 于是向便宜父母请求,阿禧笑眯眯地一再保证,谷苏二人犹豫半晌,直到阿禧逼着阿诺露出手功夫,才终于点头允许。 苏容若不会骑马,与少年们轮流共享座骑,她身体轻小,他们单手就能将她举起,兴致来时还将她抛来抛去,她开始害怕,后来却慢慢地觉得刺激。 春风渐渐吹起山水的绿意,燕子在天青云淡下往来呢喃,清澈的溪流边,弱柳轻拂,林花待发,偶有野鸭跳进水中,甩着脑袋,悠然地游来游去。 三人亦受到感染,一路兴致极高:芳郊拾翠,秀野踏青,遇上集镇便停留,买物什,看杂耍,观古迹,品特产,时常纵马狂奔,累了便歇在路旁,看各色行旅和风景。 阿禧数次兴致勃勃地说,他们三个将如此同行,遍走诸国,尽观天下。年少轻狂的少年不知,这将是他们一生永不可及的梦想,以及,恒久长心的遗憾。 沿路平安无事,直到那个叫清水镇的地方。 夕阳中的北地小街,赶集的人尽已散去,商贩们开始收摊关门,街道空旷寂静,三人踏着马蹄的碎响,进到镇集准备和商队会合。 远远地听到有人斥骂,寻声行去,却见几位公差在推搡一个黑壮汉子:“吴大勇,怎地又是你?官人说此乃你族内务,官府不管。” 那叫吴大勇的汉子微带残疾,右臂拄着拐杖,行走时连拖带跛,他的身后跟着三个少年,两男一女,十多岁模样,脸呈菜色,看似营养不良。 准备打烊的铺子伙计们立在街边看热闹,吴大勇被推搡得连连后退,忽然抡起拐杖:“狗屁官人?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老子和你们这群畜牲拚了。” 一席话未完,已有差役摔倒在地。“吴大勇你活腻了?敢打官差?”差役中有人大吼,随及一涌而上,围住吴大勇便刀棒齐下。 吴大勇不慌不忙地挥动拐杖,以少对多却不落下风,阿禧这厢观战片刻,靠近阿诺低语:“看这架式,是在沙场真刀真枪拚过的。” “武功不错,进退很有章法,兴许,还是个下级军官。”阿诺点头同意,眼神越过苏容若的肩头,注视着打斗的双方。 一官差被杖击中,痛怒中见对方带来的少年落单,箭步冲去,挥刀便劈,刀锋离女童面门只几寸远,看热闹的人齐声惊叫,苏容若赶紧闭上眼睛。 说到迟那时快,呼的一声轻响,那官差只觉手腕发麻,刀被荡开,随及有马鞭狠狠地落在身上,痛得大叫,砰的扑倒在地,惊得混战中的众人齐齐停手。 吴大勇立即跳出圈子护在孩子们面前。 苏容若没有听到少女惨叫,睁眼即见阿禧已夺得一根棍子,在劈头盖脸地打人:“以官欺民,以多欺少,小爷我揍了再说。” 众官差被他打得东倒西歪,喊痛叫娘。阿诺则沉着脸跳下马,将苏容若抱在地上,手腕绕着马鞭,沉默不语。 苏容若的目光扫过那倒地的官差,见到他面孔和薄袄上的深长血痕,才知是阿诺在危急中救了少女性命。 官差领头的反应极快,瞧两少年虽是伙计打扮,然英姿轩昂,武功极高,抱拳嚅嗫,道:“两位小爷,不知为何阻拦小的们公干?” “公干?”阿禧跳下马,坐在街边摊贩的铺面板上,架起二郎腿,一摇一晃地招手喊道:“吴大勇你过来,给小爷讲讲这事的来龙去脉。” “回郎君,小民吴大勇,原是辽宁王麾下威远营校旗,因伤退伍回乡。小民有一阿兄,去年开春被族长请去打家私,秋时却得消息说他死于急病,小民偷偷潜进族长家中,找到未及掩埋的阿兄尸体,发现他是被人活活打死,于是告到县府,官人屡次推脱。小民只好带着阿兄遗孤到州府喊冤,不料遭遇多次截拦,小民忍无可忍,这才动手。”吴大勇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得清清楚楚。 苏容若听得无聊,阿禧瞧她眼底寡淡,道:“天色不早啦,你俩先去客栈吧。” 一刻钟后,苏容若在客栈见过便宜父母,坐在上房花厅等待晚餐。初春乍暖还寒,薄薄的织毯,小巧的炭盆,靠墙处的花架,摆着一盆盛开的海棠。 彩霞满西天,远处青山隐隐。洛京该莺飞草长了,苏子越会不会向西席请假去踏青?想到这个堂兄,她不由微笑:小家伙年纪不大,却总想着照顾她。 阿诺便在此时进屋,黄昏风起,轻轻摇着半卷素帘,夕阳随着晃动的帘子撒在苏容若的脸上,碎金闪烁一般,映着她的翠眉朱唇,明眸皓齿。 忍不住地呼吸一顿,暗忖:她如此容光,难怪水惜花那厮起了歹意。犹豫片刻,走近,靠她坐下:“你,可愿跟我学武?到底,要不受人欺,自己会功夫才可靠。” 苏容若听罢,欢喜得差点跳起:她一路都在打这个主意,却不知亚特人是否如汉人师门规矩森严,想旁敲侧击地问,又担心被看出端倪,让人为难,拒绝伤友情,答应违师命。 如今听他主动提起,是在为她从长计议。她拉起他的手,目中群星闪耀:“阿诺你真好,你是最好的。”少年低下眼帘,不敢与她对视。 苏容若忙问:“可有为难?你教我功夫,会被师父罚么?”阿诺抬起眼,回答:“我有几个师父,各有传承,我用的,并非他们原先所教。” 年纪轻轻已经融汇贯通,难怪都说他有习武的天赋。苏容若吃惊之余,赞赏中带着说不出的羡慕:“你是习武的天才,到时可别嫌我笨。” “你笨?阿禧还说你。”阿诺听罢失笑,话未说话,便有人笑嘻嘻地接了过去:“瞧瞧,我一不在,阿诺就在背后说我坏话,小若你别信他。” 却是阿禧得意洋洋地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两全其美 苏容若见到阿禧,将要跟阿诺学武功的事说了,换来对方一阵鬼笑:“你小子也会伏低做小?我降不了你,也降不了他,现在,就看你俩谁能降谁?” 阿诺难得地开口地问话:“事情办得如何?”阿禧眉飞色舞:“我让他们定将此案查妥办好,小爷回程要验。” 这些官差凭什么听他的话去查案?水惜花候府世子怎会轻易被骗?他俩在刑部历练,想来有些秘密。苏容若心有疑问,但事不关已,并不多问。 晚饭后在客栈附近街道晃悠着消食,吴大勇偕孩子们寻来,见到三人倒头便拜:“谢过郎君相救之恩。” 苏容若连忙退到旁边,阿诺扶起吴大勇不语,阿禧却笑嘻嘻地说:“不急不急,等结果出来再谢不迟。” 女孩亦向前对阿诺三拜:“青儿谢郎君救命大恩。”阿诺微微点了点头,仍旧缄默。乡下姑娘也落落大方,苏容若打量着少女清秀小脸,很有些好感。 “他的腿没接好,使不上力。”修合堂黎大夫正巧行到苏容若身边,看着吴大勇的腿,以行家的口吻点评道。 苏容若挑起眉头:“难道还能再接好?”见对方点头,心里一动:“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半个时辰后。苏容若趴在窗户看对面客房和走廊,药店伙计们往来不息地端水送药,屋中黎大夫在重新为吴大勇接骨。 阿禧摸了摸脑袋,眼有疑色:“你一向不管闲事,今日怎么转性了?”苏容若淡淡道:“我自有理由。” 吴大勇与族长闹成这样,今后在乡里处境必定艰难。他一身武功,为人忠勇,自己迟早需要人手,不如趁机做个人情,将他收为已用,也算各取所需。 她自以为周全,却没算到世事易变,人心难测,将来这几人在时代动乱中的选择,结局竟是违背人伦的惨烈,亦极大程度地影响到了她。 突然记起一事,皱眉问道:“高句各部散落在白山黑水和天伦草原之间,与赫连朝关系颇为友好,吴大勇怎说自己在与高句的冲突中受伤?” 她并不关心时局,但商队一路往北,若遇两国争斗,安全岂非成了问题? 阿禧回答:“高句大小部落间关系松散,各有生存之道,大族长只是被推举出来解决争端,与邻国交往而已。遇上灾年,有些人生活难以为继,便南下抢劫,只这百十来人的冲突,不用上禀洛京,地方边军报备便可。” 知她担忧,又补充道:“放心,不会袭击商队,若我朝的粮食布匹药物到不了高句。他们自己人都要搞死他。不到活不下去,是不会来抢的。” “既如此,赫连朝何不在灾年救济他们?如此,可免双方人员伤亡。”苏容若松下口气,问。作为商人,她觉得钱能解决的事就不必动武。 茶壶大肚突鼓,浅浅几笔勾出花叶新湿青红之景,阿禧拎起倒茶:“你这想法,倒和太子殿下一样。殿下说只要不涉道义,利益之争大可不必打仗。” 苏容若干咳一声:“嗯,那个,太子仁慈,我却是因为怕死。打仗耗费钱粮,不如分些给灾民,双方不搭性命,岂非两全其美?” 阿禧和阿诺对视一眼,脸色微暗:“我亦觉得在理,可陛下说狼不可养只能打,今年给了明年他们要更多。” 苏容若不由失笑:“难道赫连朝不能着人视察灾情,统计受灾所涉人数?嘿嘿,我看,这不过是个借口。” 忽然想起了空的预言,她的笑容便慢慢地淡了:当今皇帝号武安,上位才十年,就已经战西漠,防伊哈,灭云国,打突厥,下一步他要做什么呢?真要把天下折腾得动荡不安?到时谷苏两族能否自保?若不能,她该怎么办? 她想着心事,阿禧不知为何也难得地沉默,阿诺更不主动开口,房间一时寂静,只碳炉上的水壶,轻轻地吐着热气,氤氤薄软地,扑簌迷离。 商队很快到达目地的。 锦州,关外咽喉要道,辽东重镇,气候温和,资源丰富,距高句二百里,皇帝的庶弟辽宁王在此拥兵五万,辖制东北两州。 听完阿禧介绍,苏容若才知道,除去各公府的军队,皇室直属有神皇军二十余万。安王手中八万,拱卫着宫城和京畿,其余的则由诸王统领,协同边陲或地方,保护帝国安全,捍卫赫连皇室的统治。 药市和现代行业展会类似,各药庄租赁场馆,布置展厅,宣传产品,没有炫目的广告,白纸黑字,陈述各自经营药品,倒也朴素简洁。 阿禧一如既往地闲不住,不到十日便拉着两人游完吃遍锦州城的大街小巷,然后很不满意地评论:无趣。 苏容若当晚讲给父母听时,恰逢谷氏参茸供应商白大当家在,当即就安排他的孙子带几人去他的药庄游玩。 两家合作多年,颇有信任,这一路平安无事,苏谷二人也就允许,并差了倩娘和小枳随身照顾。 白山离锦州城向北百余里,正如白小郎滔滔不绝的介绍:山势高峻雄险,蜿蜒磅礴,如条巨龙一般,自高句直抵赫连境内,山内湖泊冰川密布,奇珍异宝繁多,只引得一批又一批江湖豪侠,草莽绿林,方士医家络绎不绝。 几人快马加鞭,第三日便进得药庄,放眼一看:青石和原木建起房屋,通透高大,屋子间道路纵横平整,路边种有花草植被,枝蔓茂盛,花色鲜妍。 苏容若皱眉嘀咕:“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此四月初,便是江南,亦正是满城风絮,梅子黄时的春景,这北国山里,倒像夏季一般?” “听说今年白山南峰回暖早,来的人比往年多。”阿禧站在她身边,打量庄内络绎不绝的访客,和几乎小跑着的下人,转过脸来低问:“人间四月芳菲尽,小若,讲真,你究竟何处得这许多妙句?” 苏容若暗自懊恼,不小心又说了这时空没有的东西,淡淡地盯着阿禧上下打量:“阿禧,讲真,你究竟如何骗那水惜花和清水镇的官差信你?”说完往前紧赶,拉着倩娘衣袖,再不回头。 阿禧怔在原地,阿诺却笑出声来:“容若聪明,他不探究我们,你何必探究他?他不肯说出,定有他的理由。” 阿禧讨了个大没趣,无奈地摸摸鼻子,自嘲地笑:“臭小子总让我吃瘪,可小爷我,偏偏就喜欢。” 次日,白小郎领着他三人参观药庄,人参种植园,麋鹿养殖地,其布局和管理,和陌桑大同小异,唯经营的产品种类不尽相同。 苏容若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时空已有流水作业的概念,只差了标准化,系统化和数据化,若她继承药庄,便需要从这几方面加以改进。 但这些未来的事,她也不多想,只是放开心思,和两少年一道,吃山珍,饮清泉,看美景,当然,还观察衣著各异,口音不同,来自四面八方的客人。 青山绿水,没有便宜父母的约束,她暗觉惬意,却不料一件意外,很快结束了这比前世度假更悠闲的日子。 第三十章:见微知著 这天苏容若午睡醒来,无意中想起白小郎的介绍:白山还有一绝,海子繁多,有热如汤泉,有冷如冰海,以足试之,滑腻异常,后山即有几个,只不知为何,最近海子变得愈来愈热,滚烫炽人,否则可请几位泡浴。 气候异常,泉水变热,难道会有地震或火山?苏容若寻思着,看榻上倩娘未醒,不愿打扰她,悄悄地翻身出门。 阿禧阿诺的房门亦紧闭着,白小郎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取出随身童子营的木盒,用小刀在门上留个记号,直往后山而去。 后山树木繁茂,草色青绿,野花夹杂点缀其间,微风拂过芬芳怡人。偶有几只鸟儿飞过,留下清脆的鸣叫。 不久便闻到硫磺味,顺着气味走过几里,远远见到水汽弥漫。靠近后味道变得刺鼻,而温泉水池,正不停地往上冒着滚烫蒸汽。 不好,火山!感受到灼烧热浪扑面而来的人,惊惶失措:火山要爆发了,难怪这本该春寒料峭的天气如夏季的温暖,冰冷的泉水也变得炽热。 她慢慢地转身,随即往药庄方向狂奔,奔得半晌,累得筋疲力尽,周围全是陌生景致,催悲的人,发现自己迷路了。 沮丧地在一块大石边坐下,摸出怀里木盒,点起联络同伴的烟火,只盼着两位少年能够尽快顺烟寻来。 无云的晴空明朗,每一叶花草似乎都有阳光。若非火山爆发的念头刺激,她会惬意地享受这难得的独处。 突然石头后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她蓦然跳起,蛇?不敢妄动,紧盯着声音来处,汗毛直立,一秒二秒,她听见自己的心在急促地跳。 尺高的草丛被分开,一对白色的大猫露出头,摇摇晃晃地走不稳路。她松下口气,双膝酸软,不由地瘫坐在地,与猫儿们六目相对。 大猫浑身白色,眼成碧绿,瞳仁墨黑,在阳光映射下流彩溢光,象是阿诺的眼眸,想到此处的她轻轻地笑了。 看得半晌,她忍不住伸手去摸它们的小脑袋:“好可爱,跟我走可”最后一个好字被尖利的啊字代替。 说到迟那时快,随着股阴寒之气,她已被大力扑倒,嗷呜一声,眼前金星乱闪,只瞧着狂吼犀利的两排白牙发怔。 电光火石间有人扑在她身上。随后身子一轻,她被抛向高处,天地倒转,眼前,耳边和心里,全是一片空白。 等她轻轻地落在大石,晕头转向地揉完眼睛,才看见阿禧和阿诺立在一只卧地的雪白豹子旁,手持利刃,和那豹子一样浑身浴血。 “我,我,我”苏容若忍不住全身发抖,语不成句,脑中清明:自己才在生死一线间走过,是两位少年救了她一命。 虽然她曾历生死,然事发突然,仍然震惊,后怕,感动,各种情绪在心里交错汹涌,两行热泪,悄无声息地流下。 “别怕,雪豹已经死了,阿诺代你受了一咬。”阿禧跃上大石,抱她下地站稳,顺带扯出她前襟手帕为她试泪。 苏容若仔细一看,才发现阿禧身上的血迹在前襟,想必是豹子的,阿诺的后背血流如注,却是因伤所致。 她连忙挪到阿诺身边,颤栗着手在木盒中找到止血药洒在他的伤口,再倒出几粒药丸,喂到他的口中,阿禧则撕下内衣为他包扎。 “赶紧让白小郎带人尽快撤离,要出大事了。”苏容若强作镇定却仓促的口吻,惹得两人齐齐转目看她。 “白山,原该乍暖还寒之际,何以如此温暖?冷泉,本是寒冷如冰,如何变成滚烫炽热?雪豹,平日隐在深山,何来这人群居住之地?这是火山将至的信号。”苏容若咽下口唾沫,自问自答。 两少年互看一眼,异口同声地发问:“甚是火山?”未料苏容若低头沉吟片刻,伸出手指转了话题:“两个条件。” 阿禧听罢,当即竖起眉头,厉声喝斥:“苏小若,你可还是人?阿诺才舍命救你,你还谈条件?你若再紧逼,看我不强拘了你。” 沉默,微风习习,流水淙淙,风水交织的乐声里空无人语。苏容若将两只小豹抱进怀里,没人事地盯着一川秀色看。 僵持几息后,阿诺先开口:“容若,我们应你。”拍拍阿禧手臂:“你要信他。”阿禧眼光在两人间来回转动好几圈,方才沉着脸点头。 苏容若避开阿禧的臭脸,对阿诺道:“其一,不得告知他人是我预知了火山爆发。据说方圆近十万人,无论功过我苏氏都担不起,如何去说你们自有办法。其次,你们或龙卫公府若得朝庭赏赐,功名我不要,赏金分我一半。” 好一个奸滑的童子,既要利益又不愿担风险。阿禧脸上浮起几丝嘲讽:“你先说,何为火山?” 苏容若尽量简化:“地表极深处,高热似火,将岩石泥土全烧成了浆,此浆如遇大力,地动那种,就会喷发而出。喷出的火焰,热石,烟雾,可达数十里高,落下后,凡被覆盖处,人兽植被全无生机。” 阿诺脸色发白:“几成可能?”得到的回复斩钉截铁:“九成,不信披上湿被去查泉眼,想必池底已露开缝隙。就在这几天,说不准还有地动。” “那他娘的还说甚?”阿禧黑着脸爆粗口,扶起阿诺急急地往回赶,阿诺在半途药性发作,强撑到庄上立即沉睡。 苏容若跟白小郎要了一辆大车,几多食水和两个伙计,不作任何停留,带着阿诺及两只雪豹,径直打马南行。 看她干净利落却思虑周全的系列动作,阿禧忍不住地赞赏,又暗自觉得好笑:臭小子胆小怕事,逃起命来比谁都跑得快。 倩娘与小枳不在,说是出去寻小主人了。苏容若信阿禧能将他们找回,而阿禧显然也信她能照顾好阿诺,两人才闹过别扭,都不明说,却很有默契地,心照不宣。 苏容若催着车夫马不停蹄地赶路,到天漆黑时已急行近百里远,在一个叫槐山的小镇找了客栈歇息。 直到大夫以盐水清洗阿诺的伤口,她才看清他其实伤得很重,背中央有块肉被撕下,深可见骨,双肩各有几道裂口,如利刃划下,血肉模糊。 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对付雪豹,想是不愿将她置于丝毫险境,才生生地受了这一咬扑。好在他服过陌桑药庄的药,一路都在沉睡,有助于气血恢复。 送走大夫,苏容若怔怔地看着沉睡的少年不知所措:她以为人性幽微,驱利避害是动物的本能,从来不信什么先人后已,更别提为别人拚命这回事。 遇上这种超越她认知的事和人,自以为世情练达的人无法从容应对,她需要好好地想清楚,以后如何对待这两个少年。 夜深人静,室内室外一片静谧,唯杨柳风斜,童子模样的女子坐在孤灯下,思绪,恍若轻烟。 第三十一章:夺命爱妾 形影不离一月多,苏容若看得出来:两位少年俩感情极深,平日里阿禧招摇任性,阿诺处处迁就,关键时候却是阿诺一言九鼎。 她先前并不在意他们,岂料千里同行,他们两次救她于危难,她还拜了阿诺为师,既如此,她真心以待便是。 可到底,他们是西门府龙卫公府的人,背后牵扯复杂,她又不太愿意卷得太深,想着有几分头大。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做好决定,她趴在床边,时不时探查阿诺的额头,给他嘴唇沾点凉开水。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就只能靠免疫力硬抗,希望不会感染。 她暗中祈祷着,长夜寂静,天地似乎都睡去,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和烛火不时轻轻地吐花声。 窗外闪电划过,惊雷声中,苏容若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握住少年的手,这双手结实有力而温暖,就是它们,将她从豹口中抢出来的。 自小没娘,为人厌弃,沉默少言,心里是不是很苦?目光转到他的脸上,但见他深目紧闭,修眉微皱,轮廓清楚的双唇紧抿,似在忍受痛苦,又似在竭力思考。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自己何尝没有藏着小秘密?这世上,谁不曾夜半醒来独自神伤,甚至失声痛哭?谁不曾经历过无人可道的心酸和孤独? 大雨如注而下,象极了她前世堕楼的那个夜晚。天地白雾茫茫,小小客栈,如汪洋一叶在无边无际的水浪里飘荡。 冷风从门缝蔓进,她为阿诺掖好被角,靠坐在床边,似思绪千万,却又似什么也不曾想,睁眼到深夜,才挡不住睡意,去见周公。 同一个夜晚,千里之外的帝都洛京,却正是花有清香月有阴的春夜。 安王府,夜色沉沉,庭院寂寂。月色将花木温柔映照,楼台深处,似乎有人在轻吟细语,笙歌翠合,弥散在醉人的微风。 女人凄厉的惊呼,打破了王府的宁静。守护的亲卫在瞬间破门而入,寻声穿过月门,绕转屏风,入到内室,便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呆住。 锦缎帷帐半掩半开的榻上,安王全身赤裸,嘴唇青紫,脸色暗红,双手护在胸前,急促地喘息,如刚刚疾跑过数里的山路。 女子缩在香榻一角,长发披散,十指抓着丝被护住关键部位,雪白的膀子和大腿露在外面,并不十分年轻的脸上,樱红小嘴微微张开,不停地发出声声尖叫,似哭还笑,似惧还悲。 “快,快,快叫大夫。”亲卫头子当机立断地吩咐手下,自己则亲手将女人连被带人一起提到月门隔间。 匆忙纷杂的脚步声响过,大夫很快到达,再看榻上男子,早已脸色灰白,呼吸全无,上下检查一番,神情沉重:“殿下心疾发作,已经去了。” 亲卫头子呆立原地,不知所措:安王,皇太后嫡出幼子,皇帝最信任的同母胞弟,八万神皇军的统领,才过四十,就这样,死了? 很快,安王妃闻讯赶到,看到丈夫此等模样,瘫软在地,好一会才从难以言说的情绪中恢复,勉强撑起身子:“保护现场,到宫里和沈府报信。” 约一柱香后,沈玄微衣冠整齐,丝发不乱地来到这温香奢华,气息暧昧的卧室,神色从容地四处侦看,再逐一审讯王府众多奴仆,等他出得门来,皇帝和皇太后已坐在花厅等着他。 赫连渊宽袍常服,眼神暗淡,长发披散,一望而知是直接从床榻匆匆赶来,见到沈玄微,劈头便问:“可有结论?” 沈玄微恭恭敬敬地行礼:“回陛下,臣仔细查证过,屋中各处正常,唯熏香含有助兴之物,从香灰的气味和颜色上看,含量并不多。殿下春秋正盛,且常用此香,按理说,不至引发心脏猝停。臣疑他之前有服过其他药物,然要确证,需仵作验尸。” “你是说?”赫连渊目中冷光闪过,犀利有如暗夜之鹰,青黑衣袍的袖内握掌成拳,半晌,才看向坐在主位的太后。 皇太后双眼通红,爱子猝世,她极度悲痛却将肩背挺得笔直:“不可,吾儿已仙去,绝不能让人动他的遗体。” 她是虔诚的佛教徒,相信人死后神识要在体内留上多日,此时验尸,是对逝者极大的折磨。皇帝叹口气:“阿娘,你不想找出真正的原因?” 皇太后听出了弦外之音,低头捻着佛珠诵经数次,决然抬头:“即便另有他因,吾愿就此放过,亦不让我儿被开胸剖腹。” 到底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就信因果报应那一套。赫连渊心中不满,却对亲娘无可奈何,只好转头问臣下:“审讯可有异样?” 沈玄微点头道:“昨晚殿下与王妃一起用餐,王妃并无异样,可见药物并非来自吃食,但,据说殿下到秀夫人院子后,曾饮过一碗桃花饮。” “安王身体一向康健,定是这碗汤饮有问题,你可审过那秀夫人?”皇帝皱起眉头,追问。 “碗已清洗,秀夫人她。”沈玄微无奈地摇头:安王的宠妾,在确认安王死后,许是悲伤,许是自知罪责难逃,竟趁人不备,穿戴整齐,服毒自尽。 否则,从她的言语对答,他定会发现一些端倪。 最大嫌疑人自尽,一切证据被销毁,皇太后不允许验尸,难道要与达达皇子案相似,又是一桩无头案? 聪明智识,无往不利的沈玄微,心内几多挫败和沮丧:“追查秀夫人的来历行动,也许可以找到些许蛛丝马迹。” 赫连渊帝看了看太后,神情悲痛,语气萧瑟:“准你继续追查此事,既然,阿娘不许,那便准备入敛吧。”说罢,呆坐半晌,才黯然离开。 沈玄微望着皇帝步履沉重的背影,眼神晦暗:安王一死,从此,帝心便只在那双纤纤玉手之中。 深深地呼吸几次,转身向天下最珍贵的老妇人,行礼:“太后昨晚怕是未曾好好安歇,请节哀顺便,保重贵体才是。” 眼看着太后被人搀扶下去,沈玄微站在檐下,天色已经大亮,庭院里玉兰飘香,杨柳堆烟,气候日日变暖,他却只觉得背心清寒。 安王死讯半夜传到皇宫,皇帝急急赶来,定不会通知年迈的太后,她是如何知道的?太后若不在,他便可验尸,是谁不让他往下查呢? 召来太后近侍宫女询问,得到的回答是:太后昨晚被小皇子的哭闹声吵醒,听到陛下从嬉月宫匆匆外出,才差人打听消息的。 梅妃的嬉月宫,与太后的和硕宫只一墙之隔,太后若是夜间醒来,皇帝出宫,她自然便知。沈玄微的瞳孔下意识地收缩:这绝非巧合,他的直觉向来精准。 名动天下的刑部侍郎长叹口气,闭上双眼,感觉到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连绵轻柔,带着花的清香,却,无比凛冽。 第三十二章:上天垂象 话说阿诺醒来,入目是个搭拉着的小脑袋,细柔黑发,浅浅微香。童子靠坐床头,睡梦之中,双手也不忘将他的被角掖好。 眼光滑过丝帐下睡得正酣的一对小雪豹,背后剧痛,昨日之事回到脑中,此是何处?他犹豫片刻,慢慢地翻身坐起,静静调息。 半柱香功夫,苏容若睁开眼睛,用手背试试他的额头,喜道:“不曾发热,感觉如何?”阿诺微笑:“我自幼体健,这点伤无妨。” 苏容若料他牵挂白山,便将与阿禧分工的事情说了:“你放心,他和白小郎定会协助官府疏散民众。” 说话间掌柜前来问候,阿诺对他建言,请当地士绅集结马骡到白山方向去接人。苏容若也给便宜爹娘送信,说白山异象,他们已经撤出,不用担心。 中午有人陆续到达槐山镇,安静的小街开始变得嘈杂而忙碌,入夜开始连续小震,震感微弱。 翌日,更多的人流涌进,镇上大户和客栈都张罗着安排住宿食水。街上人潮涌动,处处弥漫着惶惑不安的气息。 苏容若却相对淡定,她早早便让白家仆人备好生活必需,并拘着他们在客栈煲汤煎药,自己除了吃喝睡觉,便是登上高阁,眺望白山。 再一日,倩娘小枳带来阿禧的信,说他和官府乡绅连夜跑完南峰方圆百余里,有人家的地方都通知到了,现在正帮着最后一批人撤离。 这小子平素极聪明,关键时候却傻缺,还不快跑,万一撞上火山呢?苏容若腹中暗诽,眉间不由就有丝焦躁。 阿诺猜出她的想法,正色道:“我们是预备军官,救民于水火本是职责,阿禧愿舍去性命,不愿苟且偷生。” 你救我这小民于水火,可惜我胸无大志,将你带走,让你偷生了。苏容若几分不悦,但想到他为救她重伤未愈,不禁暗中承认,相比起来,自己的确是自私得紧。 一时无语,抬头见烈日升空,闷热异常,便打发倩娘小枳去梳洗,自已吃过中饭,又上到高阁,阿诺心中牵挂,也沉默地跟在后面。 两人才刚站定,客栈的楼就开始剧烈摇晃。天边群鸟惊起,窜飞而过,苏容若拉紧栏杆,惊恐地看向北方。 巨大的灰黑云柱从南峰的山顶升起,蘑菇云般向天际蔓延,接着,伴随着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通红的火焰冲天而起,瞬间即如雨落下。 众人吓得呆若木鸡,长街一时寂静。 火焰层层高升至数百丈,迸发出眩目的金红两光,滚烫炽热的岩浆和石块四处飞散,约十分钟后才慢慢减弱,但黑灰暗云却是越聚越多。 只在电影中见过的灾难场景活生生地现在眼前,苏容若被震得眼神发直,双膝酸软,正摇摇欲坠时,被阿诺从后面半抱扶住。 “南峰完了。”“老天示警,世道要乱了。”“我的田庄,全没了。”人群中,尖叫,哭泣,咒骂声响成一片,混乱悲怆之极。 “此是老天在罚我朝连年战争么?”阿诺喃喃自语,苏容若却很快清醒:老天让我来,就是要我用超越时空的知识,来帮助这些人吗? 这些知识哪里来的?阿诺阿禧心中定有怀疑,他们在刑部做事,知晓水惜花诸多隐私,陌桑药庄和修合堂,是否经得起深查? 了空大师的话又响在耳边:你来此处,所嗔所爱之人,必是非常之人,所遇所行之事,必是非常之事。 所嗔所爱之人?她苦笑:我早厌倦人生,会去嗔谁爱谁?这非常之事,前世活了三十多年没遇上,到此一年便亲见火山爆发。 挣扎着刚从阿诺怀里站直,少年便端端正正地单腿跪下,向她行大礼:“容若,谢谢你的救命大恩。” 他的目光掠过青山绿树,田园农舍,怆惶人群,眼神笔直而真诚:“仅槐山镇一处,便逃得两万余人性命。你当得起万人一拜。” 苏容若拉他起身,道:“该是我要谢你的救命之恩,更要谢你信任我。” 阿诺的脸有些发热,眼光落在她的一双玉白小手,粉红指甲如片片落英,清婉浅淡地,栖落在他的掌中:“我自然信你。” “阿诺,在你心里,我是什么?”她一字一句地问。风吹乱了她额前短发,她的眼神清澈明朗,恍若流动的月光。 阿诺抬眸与她对视:“在我心里,你是与阿禧一般的好兄弟。自茶楼初见,我便想着与你结交,松林坡相遇,原是我从小七处得知,特意带阿禧去的。” 他将往事坦诚,苏容若胸中突然涌上一阵热意:“我身体虽然幼小,心里却都明白,你定要信我。” 少年认真地点头:“容若,你是神童,便如沈三郎一般,不能以常理常情度之,你说的,我都信。” 苏容若垂下眼帘,掩盖着内心的尴尬:“我长在药庄,性子散漫,自小没有朋友,现下有你和阿禧,我心里,很是欢喜。” 笑意浮上阿诺的眉梢嘴角,初春的风从脸庞直拂进胸腔深处,温暖柔软,说不出的舒朗,他回答:“我懂的。” “我在山上乱跑,几年前遇到个老先生。”千年的时光啊,苏容若感慨到伤怀:“他教我许多奇特的东西,比如,那治病的手法,诗词,还有火山。” 阿诺表示理解:“他定是看你聪明过人,不愿一生所学就此湮没,才选你为徒。就如高大首领瞧我资质好,就定要教我武功。” 苏容若皱起秀眉:“他说不许我告知任何人,阿爹阿娘也不行。”阿诺怔了一怔,面上颇是为难:“这,我虽救过你,你不必的。” “我不是为了报答你,而是,你不问原由地信我,允我条件,我便是想说给你听。”苏容若的语音更是低柔。 她年纪幼小,才觉得自己人微言轻。阿诺瞧着她漆黑发间的雪白旋涡,不由得抚上她的头发,轻叹:“不论他人如何,我都信你护你。” 苏容若目中光华灿烂:“真的么?”话音未落,便听有气无力的笑声:“你俩在此悠闲,可把我给累死了。” 转目即见阿禧扶在高阁门槛,发髻零乱,满面尘土,整个人象是刚从废墟堆里爬出来的。“可回来了。”阿诺抢上前去,两人劫后相逢,自是亲热。 苏容若也欣喜地拍拍他的手臂,被他使劲一搂,想起他说的那句:逼急我便强拘了你,挣开他的手,笑语盈盈:“我去让倩娘准备汤食。” 随后十来日,阿禧逼着阿诺在客栈养伤,自已则去帮助官府士绅安排灾民,等大夫说阿诺已经恢复元气,几人才从容地回到锦州城。 第三十三章:过慧近妖 回到锦州,谷苏两人免不得询问始末,阿禧便拿他应付官府的说词回答:说他与阿诺早就碰到高人预言,所以才重新北上察巡,见到诸多异象后,才通知众人。 如此,既掩盖了他逃亲的尴尬,也为苏容若遇险和逆天的见识打了掩护。 夫妻俩自然想不到女儿会联合外人对他们说谎,便宜阿娘将苏容若拉进内室,仔仔细细地验查一番,见她毫发无伤,这才完全放下心来。 梳洗后的晚餐也比平日丰盛,苏远泯详细询问了火山爆发前后的情况,说起供应商白氏,虽然人畜无伤,贵重财物也已转出,但药庄和种植园,依然损失不小,又选得礼物,赶去慰问。 待一对成人离去,三个少年便在上房外的露台歇息,绚丽晚霞,赤红金紫,晕染着天边,也晕染着阿禧深邃俊朗的眼眸:“小若,先说我们如何处理这些?” 拿出两个盒子摆在案几,雕花饰秀,一个装满金珠玉饰,是白山富贵人家所赠,另一盒装着支儿臂粗的雪参,呈人形,根须齐全细长,来自白云山庄。 都是为了感谢救命之恩硬塞给他的。 白山最珍贵的雪参和雪豹,这一趟,她竟都得到。苏容若有些意外,转目问阿诺:“你看呢?”少年摇头,在这些琐碎小事上,他向来不喜欢拿主意。 苏容若低头仔细地观察那株雪参,状似随口地问:“你俩既在龙卫公府,龙卫公和世子远在西北边关,你俩,和西门昭那小子的关系如何?” 阿禧嘴角翘出几多玩味的笑意,向神情极不自然的阿诺扮鬼脸:“西门昭那小子,我,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嫌肥。” 苏容若没见到两人神情异样,撇着小嘴:“大话王,牛皮吹上天。讲真,你们虽在童子营,毕竟根还在龙卫府,听说西门昭为人还不错,要不?你们把这参,送与他娘安怡公主吧。” 阿禧咳嗽一声,是笑非笑:“西门昭虽不及他父兄功勋赫赫,光明磊落如烈日昭昭,但危难之际,还是会保自己人的。” 聪明如他,自然明白她为他们打算的用意。 苏容若抬起头:“龙卫公和嫡长公主的幼子,想必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虽被严格管教,必然傲气冲天,不肯占人便宜,你们献宝于他,他定会好好照看你们。” 停得一刻,似想起什么,忍不住嘿嘿地笑:“如此性情,与他表弟穆那冲一定不对付。” “苏小若你,”阿禧瞪圆眼睛,后又轻笑,满面得色:“你是想联合,嗯,西门昭那小子,对付穆那冲么?求我,求我我便帮你。” 苏容若啧啧两声:“我才不想打他的主意,这等权贵家水深之极,沾不得的。穆那冲我惹不起躲得起。龙卫公父子,嘿,功勋赫赫,光明磊落,越是如此,越遭人忌。不如,雪参留着以备不时之需,其他的拿去换成金,两成支助难民,剩余的我三人平分?” “不要。”阿诺阿禧回答得异口同声。苏容若瞧他们梗着脖子,象是和铜臭之物有深仇大恨,长叹口气:到底还年轻,不知钱不是万能,但没有钱万万不能的道理。 不愿在这身子幼时显得过分成熟,但她没有选择。了空预言的乱世不知何时,达达皇子案如挂在头上的一柄剑,每当想起,就如那日站在干涸却热气腾腾的泉边一般心惧。 顺手拿起一只玉佩对着光看,前世选修过珠宝鉴定的课:“好玉,质地细密,油脂光泽,无絮状。”眼光转到两人脸上:“我曾听过一个偈子,生际必死,高际必堕,聚际必散,积际必尽。” 将玉扔进盒子,捻着指尖:“再好的玉也会碎的,如这天下,看似繁华,不知哪日便大乱。国公府高如云端,不知哪日便倾覆,零落成泥。我与你们既有这番生死情份,便想着为你们,也为我自己备一条退路,这些,够我们开始了。” 周围忽然安静,阿诺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轰鸣,阿禧嘴角笑意越来越淡,最后豁然起身:“若国公府遇难,我自然玉石俱焚,怎会另求安生立命之所?” “世间风云变幻,人却生生不息,你们亚特人灭了陈国灭云国,两国的王公贵戚和百姓都死了么?”苏容若指着青石长街上的茶楼酒肆,淡淡说道。 瞧他两人沉吟不语,不禁又冷讽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国是皇家赫连氏的,龙卫公府是西门氏的,关你俩何事?还玉石俱焚?” 除非人家对你平等以待,肝胆相照,可这时空,那些高高在上的,谁能做到? 转眼看回院角桃花如火,斜开在粉墙黛瓦,谷敏正在树下指挥小伙计们包装药材,起身离座:“我去瞧瞧,你们先想想也好,来日找空再议。” 阿禧盯着她离去的幼小单薄身影,松绿衫儿银红裳,霞影朦朦地点起心中几丝不明焰火,是喜还恨,惊惧交加。 蓦然一掌击在膝上,咬牙发狠:“小小年纪,过慧近妖,哪日我定解开他的裤子,看他屁股后是不是有一根尾巴?” 阿诺听得此言,黑着脸沉声道:“不许,他这在为我们打算,即便不是,我也不让你如此欺他。” 暮色洒金,霞光绚丽,阿禧忽然记起初会之时,秋空下,寒草边,童子摇晃在吊床念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 小小童子,怎会有如此沧桑心境?寂寥苍茫,穿透时空。半天,才缓缓道:“这小子七窍玲珑心,每一窍都在算计,你怎可全然信他?” 阿诺却目色深深地回答:“你不是他,自然不懂他,就如你若不与我自小长大,便不会懂我。我眼瞳绿色,命格孤煞,便有人见我如怪物,容若灵慧,心智超凡,我不许你看他如看怪物。” 阿禧心里一震,凝视着对方肃然凝重的神色,良久才道:“你说得也有理,以后,我不再说这些混话了。” 阿诺微笑,目光闪动处,夕烟桃影,篱落疏疏,稚子的身影,鸿燕般轻盈。 火山爆发后,锦州州府着人调查灾情,安置灾民。地方药行也组织春夏药市的参与者募集资金与药品,当然,活动并未影响到展会的顺利开市和结束。 四月底商队回程。苏容若和两个少年亦如来时一般,时而混在商队,时而离队单独行动,除了观景游玩,就是把那盒金玉珠宝沿路卖出。 回到清水镇次日,阿禧阿诺大早便到官府核查吴大勇阿兄一案,苏远泯则去走访当地的士子友人。 苏容若坐在便宜父母的起居室,谷敏则在案几制作香囊,先将草药与香料混合,再以细麻缝制,装进绣花的丝绸小包。 三十多岁的妇人,柳眉杏眼,肌肤微丰,脸上仍有少女般的红晕与活泼。屋外春雨淅沥,天地朦胧,而此时的苏容若,却想要把迷雾挑开。 —————— 注:生际必死,高际必堕,聚际必散,积际必尽(也有其他说法,比如合际必分,堆际必倒等等)。此四句是佛法中的无常四际,是说世事迁变,正反相依的道理。 第三十四章:自立门户 苏容若趁妇人抬眼时,低下声音:“这间房的左边,依次住着我和倩娘,阿诺阿禧,右边是林黎两大夫,齐谢两掌柜,下面是小枳小连,现下,除倩娘在厨房煎药,其他人都外出了。” 瞧对方神情惊诧,补充道:“你也知晓,我从去岁起便常有奇梦,学得不少道理和技能,你需得当我大人对待。” 谷敏停下手中活计,关切地问:“小六,你可是又梦到什么了?大师说你有奇缘,聪慧过人,族公才许你自行行事,我与你阿爹,自然是都随你,” 苏容若取出只盒子:“阿禧得的赠品才卖出一半,已有五千余金。他们说交给我处理。”谷敏神情微动:“数目不小,你,要对得起这份信任。” “林大夫说的那边是谁?我谷氏究竟有何来历?”低得不能再低的问话,却让谷敏如被闪电击中,脸色苍白,双目睁大地盯着苏容若。 果然是有秘密,苏容若暗想。她选择便宜阿爹不在的时候问,便是不确定他是否知情,历经世事的人懂得,有时最不可靠的,就是枕边之人。 谷敏很快平静下来,仔细地端详着她:“小六,你既然早就听到,有不少疑惑,何以到现在才来问?” “那时即使问了,我也什么不能做,现在总算可以开始做点事了。”苏容若神情淡淡地回答。 这孩子竟然如此隐忍,谷敏眼中闪过异色,叹息一声,想了想,欲先了解她的计划:“小六,你想做甚?” 谁料这“孩子”也很固执,拿起缝好的香袋闻了闻,笑道:“清香淡远,味道真好。”停得片刻,轻声补充:“你先告诉我实情。” 妇人与她对视半晌,终是拗不过她的坚持,只好答复:“我族世代从医制药,远离红尘,后因联姻入世,大多依然隐居世外,几年前,长姊夫家遭遇灭门之灾,牵连甚众。” 凄哀的语意,惨痛的过往,妇人眼中的悲伤,如深不见底的黑洞。苏容若虽有心理准备,却未料到这竟发生在不久之前。 不敢看那无边无际的凄伤,只低下眼帘,倾听:“好在族公早有安排,我等得以逃命。但族中仍有人矢志复仇,与朝庭作对,达达遇刺,用的就是我门独有的药。” 若两国和谈成功,朝庭便有更多精力来清理内部反对势力,苏容若瞬间明白前因后果,也查觉便宜阿娘不愿将实情全部相告。 逼迫人家忆起伤心事,过犹不及,她不再追究,依过身体靠上妇人:“我懂,你们不愿我从小背负仇恨,不说也罢。” 谷敏与她清灵幽深的双眸对视片刻,将她揽进怀里,眼中泪如窗外雨,珠串般地滴在她的衣衫:“好孩子。” 冷风透窗而来,无边潮湿氤氲带着妇人的悲伤在室内蔓延,性子淡漠的人儿也不由得心底泛凉,拿起一张手帕递去:“将来,会好的。” 半晌,谷敏拭去脸上泪痕,抚上她的双肩,温柔问道:“小六,只有你好,我与你阿爹才会好。你可明白?” 苏容若点头:“我知你们疼我,正如此,我才想用这笔钱,为谷氏和自己修一条后路,这条路和家族毫无联系,希望紧急之时,对家族有点用。” 她这超越年纪的想法,让谷敏愣怔好一会,方道:“你,竟有这片心意,若需要帮手,告诉阿娘便是。” 她的提议遭到对方毫无犹豫的拒绝:“我人小不引人注目,大人参与反倒不便,只阿爹和家族那边,你去说的好。” 商议好正事,才笑道:“听说清水镇因水质极好而得名,井水酿出的酒很是醇香,阿爹定会和友人畅快一饮。”说罢,起身去厨房帮倩娘煎药做饭。 看到她的背影消失,谷敏脸上的笑意便渐渐凋零,呆坐案前听了半刻凄风苦雨,才终于抽出一方诗帕,以暗语写下:请查童子营阿禧恪,古萨诺。 午时两位少年回到客栈,说案子终于水落石出:吴大勇的阿兄早年丧妻,在族长家作佣工时,与东家一小妾偷情,东窗事发后被失手打死。族长为逃罪买通官府,谎称他是病故,同时也压制吴大勇的上告之路。 阿禧说完,义愤填膺地拍案而起:“权钱勾连,草菅人命,我已写信让州府不得轻饶了这帮孙子。” 苏容若却很淡定:这种事古来有之,千年之后仍然有之,她不关心官家如何判决,只差人找来吴大勇,问他是否愿易到洛京,为她几人做事。 吴大勇的腿基本养好,也明白自己与族长一家结怨,正为前路发愁,听她提议,大喜承诺:马上回家处置几亩薄地,随后就到洛京找她。 回程时天暖日长,事务也少,一行人五月中便抵达洛京。阿禧阿诺自然是先到禁军交差,再回童子营受训。 苏容若则在苏宅住得几日,苏子越的高兴自不必说,陪着她和婉儿看望了范家人与狗儿们,她将沿路买的礼物分个精光,看得少年直叫遗憾和羡慕。 等吴大勇带着几个孩子到京后,苏容若便让他出面找房子,她则装成子侄跟随,也让阿禧阿诺看过两次,终于花费两百金,购得一个三进院。 小院在官家居多的青莲坊,闹中取静,黛瓦檐,白粉墙,配着浮雕月门小轩窗,古雅而秀巧,她极是喜欢。 院的前门朝向一条僻巷,门的两侧有矮松叠石,简约有禅意,后院则是竹林高墙,将自家院落和街道隔开。 苏容若同时也买了六个仆人:陈厨娘在饭庄长年站立落下腰病,要换个轻松的活计;中年陶姓夫妻,原经营鲜花铺子,被儿子连人带店地抵了赌债;薜嫂年轻守寡,做得一手好女红,无亲友依靠,愿以身为奴。 兰多莫哈两个突厥人是在和西坊遇上的。那处是外国人的聚集地,她本想去看有没有番茄洋葱等外邦吃食。遇上两人被倒挂在柱上受鞭,听说他们是突厥战俘,因逃跑被抓回到集市挨打。 苏容若并非善男信女,但到底看不得将人当牲畜,于是赎下两人,想着他们养好伤,可照顾车马并做些粗笨的活,其余时间与吴大勇练武护院。 庭院前门绕过两米高的石屏风,有一大片宽旷院落,方便男仆们练功。二进院花草葳蕤,小桥池水,被她派给女佣住。 三进院逸兰修竹,清雅幽静,苏容若占了西厢,东厢客房留下两间给阿禧阿诺,也是卧室,书房,待客厅样样齐全。 一切都很满意,只需稍稍装修,很快便可搬来入住。从此,她自由了,苏容若心里,免不了隐隐雀跃。 第三十五章:马佳格格 七月初的某日,无风,刚过辰时天已炎热,树叶花草全都无精打采地低垂下来,枝头的蝉们,却兴奋地扯着嗓门,比赛一般鸣个不停。 苏容若购置的小院整修完毕,大早集合,命吴大勇为管家,定下简单规矩和月钱,说了几句和乐相处的场面话,就让众人散去各行其事。 只单独留下吴大勇,取出五十金给他,说是小院今后用度。粗汉子被这份信任感动得当场单腿跪地,热泪盈眶:“多谢主人给小人一条生路,孩子们说是帮忙,其实全是主人在养。” 苏容若微笑:“我与阿诺阿禧生死交情,这院子原是我们三人的。吴原几兄妹还小,先慢慢看,到时再依照各自性情特长,习得本事,再作计较。” 吴大勇心里凉热交织,惊惧中杂着欣喜:他在军中数年,武艺高强,性格刚勇,退役后曾四处游历,见识不短,本是不轻易服人。 阿兄枉死,阿禧阿诺为他伸冤,他亲眼见过那两人的武功,以及对付官府的手段,是以明里暗里对他们颇有些敬畏。 苏容若着人治好他的伤腿,他心存感激却只拿她当小孩伺候,岂料跟着她月余,帮她置地选仆,采购装缮。观她行事处处周全,软硬进退极有分寸,连两位少年大多时间亦看她眼色行事,不知不觉,就收起了小觑之心。 如今才刚安定,她就交付大笔财资,并说出这番话来,显然是在为他们一家终身谋划,他心下感动,行着大礼:“小人和三个孩子从此跟从主姓,终生愿为主人驱使,刀山火海,绝无更改,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漫漫人生,谁能保证自己不变。他说得激昂,苏容若却很清醒,淡淡地摇头:“改姓一事,等他们长大再论。” 吴大勇坚持:“我受至亲所托,孩子们虽是子侄,却如同己出。”苏容若正要再次拒绝他,吴原敲门进来,报:院外有人找事。 开张之日触楣头,苏容若心下嘀咕,几分不悦地带着大勇出门。 出门便看到闹事之人:六个精壮的高句汉子,簇拥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女郎秀眉明目,琼鼻樱唇,翠水芙蓉般俏丽。 呵呵,嘿嘿,阿禧的桃花,竟然找到了她这里!苏容若斜靠在门上,懒懒地打量着女孩牵的那条狗:寻血猎犬。 寻血猎犬性情温和,有极好的精力,最神奇是它的嗅觉和追踪能力,仅凭着气味,就能在十天后,二百公里内准确地找到追踪对象。 难怪阿禧被追得如此狼狈。苏容若翘起嘴角,估计是上次她以药水暂时除去两人气味,女子失去目标后直接南下洛京,毕竟,阿禧迟早要回来。 他活动的地方无非禁军,刑部,童子营和龙卫公府,全是警卫森严之处,女子来到这里,是以为她苏容若这软桃子好捏呢。 果然,“阿禧恪呢?你,让他出来。”女孩右腕绕马鞭,左手拉狗绳,汉语不甚流利,一双悍然的明眸里,几多不耐和焦躁。 苏容若先对大勇耳语几句,递过从不离身的小木盒,等他进得院门,才淡淡软软地笑:“马佳氏的格格,长得甚美,说话行事却少了温柔和礼貌。” 她和阿禧阿诺混在一起数月,知道异邦的大族长子女,男的称勒勒,女的叫格格。而阿禧惹上的,正是高句国第二大部族马佳氏族长的孙女。 马佳氏格格,琪娜娜,平生第一次来到中原,在完全陌生的地方,被人同时送来一顶高帽,外加一记棍子,不由得睁大眼睛,将对方细细打量。 月白半旧丝麻衫,竹青软罗裳,胸前彩绦碧玉环。小士族家的郎君,笑语晏晏,俊秀的小脸如美玉明珠,,一双顾盼流动的美目,空寂深幽,和他的年龄极不相衬。 她一时怔住,不知如何回应。旁边的高大男子满脸无奈,知晓主子骄蛮,上前行礼:“马佳氏吉泰见过小郎君。” “小可这厢有理。”苏容若淡淡地还礼:看样子他是护卫中的头领。琪娜娜反应过来,一旁喝道:“知我是谁,还不赶快让他出来。” 这脾气好对付。苏容若哎哟一声,轻笑:“求人还如此凶悍,难怪阿禧恪不喜欢你。”那俏丽的脸儿立即变得通红,不知是怒还是恨:“他敢?” 苏容若快意地拉长声调:“他怎地就不敢呢?他千里逃跑,摆明便是不喜欢你。就算你祖父找到皇上说理,强逼他娶你为妻,世间的男人纳妾嫖娼,冷落老婆的多了去,他大可以将你往院子里一放,照旧不理你,你待他如何?” “我”琪娜娜气得直跺脚,想起自己千里奔波,却连那人影子也未得见,泪珠在眼眶中转,强忍着不掉下来。 苏容若见状,笑了笑,扬声称赞:“琪娜娜,阿禧聪明过人,英俊潇洒,武功人品一流,你看上他,眼光甚好。” 脑中飘过阿禧那张几乎与沈玄微同样漂亮的脸,暗叹:小姑娘,他那样的男子,你拿什么去驾驭?天上的月亮,硬想要得到,只会自讨苦吃。 任何的得到,都要匹配的福德去承载,相应的智慧去驾驭。这句话是前世常为她算吉凶的易经师说的。 她曾经对此嗤之以鼻,直到自己收获了亿万财富,却早早地香消玉殒,她才觉得,此话怕是有几分道理,甚至,人家就是在提醒她,她却不曾领悟。 她的话风从辣到甜,语意变打为捧,草原格格从小被粗汉子包围,难得被人夸赞,听她如此,立即不好意思起来,神情也转得温柔,问:“小郎君,你,高姓大名?” “明日午后梨亭,你若备好酒水饮食,我便告诉你我的高姓大名,还教你如何与阿禧相处,但,不保证他最终会喜欢你。你若为难,不妨忘了他,即刻回国,不必知道我是谁。”苏容若却又端起了架子。 如她所料,琪娜娜抬袖一抹脸,高声道:“好,明日梨亭见,你,可定要守诺。”苏容若微笑:“我不守诺,你随时打上门来。” 目送一行人远去,苏容若才进得院门,瞧大勇正将迷香装回盒子,笑:“虽说有些骄纵,人却直率可爱,她若要硬闯,也只能先迷倒他们再说,阿诺他们下午来,你记得要找他们指点,如何加强小院的防护。” 甩袖行到内院轩台,仰卧细密苇席,抬眼看那天高云淡:若是在现代,她需得办个Party来庆贺乔迁之喜。 正是度假的时节,前世的闺蜜们,是在阿尔卑斯山漂流,在莱茵河边的葡萄园酒庄品酒,还是在逛那永远也看不够的画廊,精品店和博物馆? 或者,是在那门雕花,檐塑像,梧桐成荫的街道喝下午茶?对了,得好好琢磨一下,怎样在这时空弄出冰淇淋来。 总之,曾经以为的平常已永远消失,包括那个建筑有故事,街道有灵魂,人们过得幸福,容易为美而伤感,她成长的地方。 第三十六章:端方君子 与此同时,苏容若要大勇请教的两位师傅,正端坐华堂,努力让自己保持严肃。 “读书为何?”西席的竹棍敲在黄花木案几,音色清脆,如阿禧中规中矩的答复:“为明理辨事,通圣贤之道。男子格致正诚,修齐治平,妇人掌家理事,教养子女,不失为人之本。” 西席满意地捋着颌下山羊须,拿起案上一本《吕氏春秋》:“你俩因出使高句,误了功课,这月,需得完成十二纪。” 言罢双眼微闭,摇头晃脑地咏叹:“此书上应天时,中察人情,下观地利,以道家为基,儒家为度,兼墨家之公正,法家之法规,兵家之权谋,实为治国之绝学。” 阿诺与阿禧相向而坐,看他与西席同频道地闭眼晃脑,嘴里念念有词,欲笑不敢,只好用力咬紧牙根,苦苦地忍住。 西席在绝学沉醉半晌,睁开双眼,对正襟危坐的两人训示:“童子营的最后一年,你们功课繁重,武功文史大考,刑部禁军审评。然,你们非平常人,切要记得,治国平天下,才是你们的本份。” “诺”两人齐声回答,态度恭敬地听他传讲。 好容易等到下课,阿禧拉起阿诺,轻快如风一般地开溜,出得宫殿,四周瞧着无人,立定,闭上眼睛,再次摇头晃脑:“此书上应天时,中察人情,下观地利……” 微妙微肖的模仿,让阿诺这次终于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过得片刻,阿禧低问:“可记得?那次西席走在穆那混帐前摔跤的事?是我在树后扔的石头。” 阿诺怔了怔,回想一刻,才吃惊地问:“那次居然是你?穆那冲挨骂,却是被冤枉了。” 阿禧笑得鬼头鬼脑:“高仞传你绝招,我不便看,闲逛时见那混帐路过,悄悄在树后要点他穴道,没料他刚好转身避过,前面的西席却倒了。” 无不遗憾地摇头:“可惜那混帐只挨了陛下斥责,西席却摔伤了胳膊,我怕你心里过不去,一直未讲。” 阿诺笑道:“还好西席无大碍。穆那冲,其实,我们与他,并非水火绝不能容。”阿禧脸色由晴转阴:“我便见不得他公然辱你。” 阿诺听罢不再言语,默默地走得几步,忽然皱眉:“安王正值英年,功夫和马术皆是极好,怎会死于马上风?莫非是有人害他?” 阿禧先是愕然,随及哈哈大笑,惊得路边大树上的几只蝉儿,也跟着扯起嗓子鸣,阿诺眉头皱得更紧,催问:“你笑甚?” 阿禧好容易止住笑,抖着肩膀反问:“你可知道何为马上风?”凑在他耳旁低声说得几句。阿诺脸红到耳根,眼有疑色:“你又如何得知?” “皇室三公子弟,除了你这端方君子,谁不曾去过胡人酒肆看胡女跳舞?那地方文士说诗,武人论剑,喝醉以后全谈女人。你跟承风他们练剑时,我也去过几次。”阿禧挤眉弄眼地说完。 阿诺脸上红云褪去,神情失望:“喝酒论剑?剑要练才过瘾,看舞?每次宫宴歌舞,我瞧着却无甚意趣。” “你不懂,不一样的舞,等童子营结业,我带你和苏小若同去,那小子年纪虽幼,不定比你开窍。”阿禧的口吻中几分神秘。 阿诺憨憨地掻头:“大半月没见容若,我想他了。”阿禧嘻嘻直笑:“你忘了?说好今日完事后去的,他应过为我庆生,他的吃食,我岂会错过?” 两人边说边笑,并肩徐行,经殿阁,转山石,跨画桥腰廊,绕过一池碧波荷塘,走得好一会,终是来到东宫。 茶亭三面半开,庭中白沙为纸,绿松作笔,写意出一派幽静空灵的禅意。 太子一袭白麻宽袍,坐于案侧,袅袅熏香从身旁的博山炉逸出,衬得他说不出的清雅庄和,翩然出尘,如林泉之鹤,朗空之月。 抬眼瞧见两位少年走近,含笑招呼:“少师刚走,你们来得正好,过来,尝尝他的好茶。” 少年们行过礼,脱鞋入座,宫人奉上茶,阿禧且看且闻:“此为云梦泽今年的春茶,色泽青翠碧绿,只因那处特有的水土滋养,伴以果树杂育,故有其他绿茶没有的果香。” 太子补充道:“茶园不宜杂以恶木,唯桂、梅、兰、松、竹与之间植,方可蔽覆霜雪,掩映秋阳。”随及话音一转:“你俩今日所学可有收获?” “复习史记,解吕氏春秋。”阿禧轻呷口茶:“西席言,上位者需心地仁善,不得轻易动刀兵,还说汉武雄才,卫青霍去病功绩,为帝国开疆拓土,于汉人百姓和匈奴人却是悲歌。” 随及,轻轻吟出:“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太子微微点头,仿若看见,衣衫褴褛的万千牧民,被迫离开水草丰茂的草原,向气候严寒,地貌艰难之地迁移的悲凉之景。 而汉朝百姓,税赋兵役繁重,因多处土地无人耕种,贫困交加,食不果腹,孤儿寡母,失独老者,生活更是难以为继。 沉默半晌,目光转向阿诺:“你如何看?” 阿诺想了想,回答:“两族恩怨,是非曲直难辩。匈奴处苦寒之地,犯汉劫夺甚多,汉亦强横,占人家园。大兄曾说,我等与异族皆是人,其情不殊。西席亦言之有理,上位者当仁民爱物,宽厚慈惠,方得天下安定,万方和乐。” 他看着太子将一席话说完,眼中是全然的爱戴和崇拜。太子拍拍他的肩,摇头:“你凡事爱讲道理,然世人皆有所好,正如汉武雄图百年传诵,然战乱致生民苦难,却极少人说。” 阿禧脸色难得正经:“武帝几征匈奴,致汉朝海内虚耗,人口减半,他晚年发罪己诏,说自己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也算是认错,但对死者,又有何用?” 自古帝王功业,皆生民血泪铸成,时光的风沙过处,一切,烟消云散。 太子暗叹片刻,将圣旨和一个盒子推给阿禧:“杀人百万,非英雄行径,兴灭继绝,方圣贤所为,你在白山救人数万,功劳不小。” 阿禧打开圣旨,一目十行:“协官绅救民水火,记一等军功,赏金两千。”拍了拍装满财资的盒子,望向阿诺:“这个,可交小若打理。” “你也有功,却无赏赐,可觉不悦?”太子转头问阿诺,只听他淡淡答复:“我非君子,所作所为,却不为奖赏。” 太子笑中带出一丝欣慰:“我最近朝事繁忙,未得机会与你们详谈,地方信报说有化外人士提前示警,可是属实?” 阿诺垂头看得半刻茶盏中的碧绿一泓,抬头,终于道:“其实,那个化外人士,便是容若。” 他到底和太子感情最深,只,倘若今后小若问起,他如何应对?阿禧在一旁,忍不住暗暗摇头。 —————— 注 1,亡我祁连山几句,是霍去病深入河西走廊,祁连山和焉支山,将匈奴人赶出家园后,匈奴人唱的民歌。焉支山产的红蓝草,色艳可作胭脂,是以他们说,失去焉支山,他们的妇人也失去了美貌。旧时书上以北地胭脂指北方美女,据说也源于此。 2,武帝晚年在罪已诏上说: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唐太宗也批评他:穷兵30年,疲敝中国,所就无几。 第三十七章:恨锁深宫 太子微微一怔,奇道:“总角少年竟能窥察天机?可否详细说来。”合上眼帘,听两人将白山之行从始到末细说了一遍。 半晌,他睁开双眼:“得过高人教授,见微知著,见端知末,观世间万象不滞于时而重于势,不拘于名而求实,对你俩还算坦荡,此子值得深交。” 阿禧若有所思:“常人看世情,不过一隅几地,重得失,比强弱。小若的眼光,恍若总在几年后或更远,重世事之变。” 手指轻轻地敲着案几:“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想起苏容若那句国公府高如云端,不知哪日零落成泥。手僵在空中一息,方才落下。 墙外竹林深处似有流莺在吟,穿庭的风带着微微凉意,太子追问一句:“阿诺,你为救他受雪豹生生一扑?如今可悔?” 眼见少年摇头:“无怨无悔。”神情复杂地凝视他几息,才将目光转向阿禧:“今年十七岁整了,庆生几回?” “府里,童子营,禁军,刑部各一次,喝得醉倒,可惜殿下和三郎忙,不能来凑热闹。听说漳和乱局已平,恭喜殿下。”阿禧拨弄着手指欢笑。 年后数名太学生远赴漳和考察民情,联名奏报两相和户部,并致信促请亲友同窗一力斡旋。自下而上,在洛京士林和中下层官员形成了热议。 面对强大舆情,皇上只得调集人员和资金协助地方,设府办学,调停当地亚特武士和汉农关系,现已初见成效。 太子眼神渐渐变得幽暗深邃:君威难测,朝事繁杂翻覆,暗流涌动。逆风路难行,高处不胜寒。好在,年轻一代,在日日成长。 夏日的流光悄然移动,照在与东宫数墙之隔的嬉月宫,树影婆娑下,兰花萱草间,秀雅的轩台中丽人如玉,百花因她失色,微风为她驻足。 和风吹动着她指间的薄笺,她的语音也无比地柔婉:“阿禧恪,古萨诺。当真是天意不可违。这三家必代代纠缠,不死不休。漪娘,传信阿念,不得告诉阿敏这两人的真实身份。” 漪娘将一盆重瓣盛开的青莲置于案上:“青莲终于开花。我听说,狗皇帝因白山救人赏了西门府。” “此物与百合做成莲房饮,最是清凉解热。”梅妃剪下青莲的花蕊扔进琉璃杯,回答:“龙卫公父子越出色,老狗越害怕。” “也是,西门府年年平息西漠与伊哈边境骚乱,如今再加这白山之功,总有一日,赏无可赏。”漪娘看着那倾国倾城的容色,叹息:“达达一事引得西漠震怒,可惜文有沈相府,武有龙卫公府,软硬两手,竟将事态平息。” 梅妃嗯得一声,胸有成竹地微笑:“无妨,裂痕已在,纵不开战,亦成僵局,老狗他心里,放不下青穹。” “太子一招借力打力,漳和民变亦偃旗息鼓。有他们在,赫连天下怕是稳如泰山。”漪娘接过杯盏,杯底磕在玉案,发出声轻微的脆响。 梅妃端详着青莲,手指在剪刀上一捻,鲜血顺花叶渗进沃土,她却恍然不觉,轻声道:“看,极美的花,但摘去蕊子,便失了灵气,这天下么,若人心乱了,迟早倾覆。” “主人你。”漪娘眼光跟过去,几许痛惜和慌乱,触到对方暗如暮光的眼神,停得半刻,迟疑地问:“那,主人的布局岂非白费?” “时局如棋局,终局前都难说输赢。这两处虽然平息,边境换防,借兵骁武军,却是敲在了那些手握重兵的王公心上。”梅妃慢声细语地解释。 抬眼望进白云深处,轻叹一声:“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漪娘,你我多年没有归家了。” 她幽幽的一个家字,生生将盛夏变成三九冬寒,人在其间,既冷且痛,连呼吸都难。漪娘低下头,发斑白,声苍老:“主人在处,便是老身的家。” 梅妃声音更轻,如梦如呓:“阿衡哥哥昨晚又来我的梦中,浑身浴血,无一处完肤。”漪娘忍着泪,半晌才道:“你日日念他,公子天上定是知的。” 浅浅笑意浮上梅妃唇边,美得照亮天地,语句却无比阴毒:“自他去后,我便在地狱,我在地狱,那些害他的人,怎能不来陪着我?” 神情木然地沉默片刻,吩咐对方:“没想到,小六竟也喜欢“雀”,告诉芳娘,教她些真东西。” “可,族公那边?”漪娘问得迟疑,梅妃的眼神却冷如清霜:“老头子与我划清界线,非长姊与我无关。” “秀娘百日祭,我为她烧过纸钱了。主人已为她安排好退路,她原本可逃脱的,却硬要去和卫将军相见。”漪娘转开话题,抬手试泪。 梅妃的眼光几分发直:“世间唯相思最难忍,那场大战的排兵布阵,不少出自安王之手,秀娘走得无憾,见到夫君,必然欢喜。” 停得一刻,愉快地笑了笑:“老狗权霸之欲炙如烈焰,唯安王能令他清醒两分。现下安王陨命,这火,怕是很快便要蔓延。” “主人料事如神,刑部果然在到处查找花家戏班。”漪娘不知如何接话,只将外面的消息一一禀报。 梅妃不以为意:“沈玄微行事精细,自然要查,人早已回山,随他去吧。粵州贡的荔枝味道不错,给傅大首领和禁军们分几篮。” 漪娘恭敬应承,退下。梅妃放眼看去,中庭石榴开得极艳,仿若满树血光。 却说阿禧阿诺从东宫出来,径直去找苏容若,进得院里,坚持改完姓的苏大勇将他们领到后园竹棚。 案上摆着几道清淡小菜,三人用完,法式甜点“漂浮之岛”上桌,牛奶香草砂糖制成,缀以果仁樱桃,盛在绿色叶形的碟子,清爽得夺人眼目。 阿禧痛快地吃完,满意地感慨:“苏小若,你若是女娘,小爷我定然抢你为妻。哦不,太过聪明,大丈夫安能被娘们拿捏?” 苏容若抬起眼,一廊紫滕映入视线,绚丽如少年明朗的容光:“高句女娘已经打上门来,没准明日就找西门府要人,你想想,如何善后吧?” 阿禧却满不在乎地抚着腰间带钩,神情夸张:“美食乎,美食也,说来听听,你如何习得这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目光掠过室内小山屏,竹筒风铃,高低错落的六月雪:“无非牛乳鸡蛋,经过你手便成美味,如这破竹棚,你一摆弄,不仅避暑亦有韵致。” 苏容若半笑不笑,伸手要钱:“先交束脩。”前世有空便在美术馆和画廊闲逛,这世无聊便试着模仿,竟有奇效。 想起前世,穿过来一年多的人,依然有些微的伤感。 —————— 注: 1,愚者暗于成事,智者见于未萌一句,是说智者未雨绸缪,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便知结果,而愚者事情已经发生却不知事情已经结束。西方有类似的话。Therearethreetypesofpeople:thosewhomakethingshappen,thosewhowatchthingshappen,andthosewhowonderwhathappened. 2,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四句来自诗经,讲西周时士兵对家乡的复杂感情 第三十八章:天助我也 “有你这小财迷小精怪就行,何需事事亲为,马佳小娘的事,你看着帮我打发,我信你。”阿禧摸摸肚子,心满意足地搂上她的肩膀。 苏容若横目过去,拉开他的爪子,问:“你俩心大,只当摔手掌柜,连风流韵事都扔给我,我是你爹?是你娘?还是欠你金?” “实话,此处跟在家一般自在。”阿禧倒躺在苇席,瞬间又一轱辘翻身而起,上上下下地看她:“讲真,你小子聪明伶俐,善知人意,要不今后,去给那个嗯,西门昭做大总管?” “你看我少衣食还是缺心眼?攀附权贵有这般自在?”苏容若抢白道,阿禧受她一咽,悻悻然重新倒回席上不语。 阿诺见状,微微一笑:“我瞧着院外大门檐下有镶砖,两侧透雕,中间却留空白,显然是用来提名。容若,你可为此处取名?” 苏容若回眸望他:“隐庐如何?”见对方憨笑着说好,又似无意提及:“你们最近事多,也不常来,还为达达皇子的案子奔忙?” 阿禧接过话头:“这边查无线索,沈三郎差人去西漠调查了。”想得一刻,皱眉:“此毒真的无解?你修合堂良医不少,没听他们议过?肃江郡王前月去崇山剿匪,我路过兵部,见朝庭药材采购商的名单上有你家,可见你们药好。” “剿匪?哪里的匪?”苏容若知道药庄最近在忙着应付定单,以为是锦州药市接的单子,原来还有朝庭的份。 阿禧几许不忿:“自然是前朝余孽郭飞。那厮原是大陈名将,赫连入主后败退崇山,妄想死灰复燃,光复大陈。二十多年了,天下已定,还不死心。” 下官此计,定将郭飞那群反贼一网打尽。苏容若突然想起在悦来饭庄偷听到的话,冷笑一声:“各自立场罢,江河大地如柔弱美人,随人夺来抢去,秦灭诸国,汉灭强秦,云陈替汉,赫连取陈灭云,谁反谁不反的?” 来这时空,别处时时装成无知小孩的模样,此两人是她唯一可以展示本来面目的对象。 长长地打个哈欠躺下去:“我看这郭飞虽然糊涂却很有骨气,怕也是一把年纪了,等他老死算啦,树倒猴子散,何必这般兴师动众,劳命伤财。” 不客气地闭眼,挥手赶人:“我醉欲眠君且去。”阿禧伸手拉她,却被阿诺制止,他脱下衣衫盖在她身上,低语:“游廊有沙包铁器,我们试试去?” 两人走出凉棚,穿过数杆乌竹木,进得三院游廊,试用改进过的健身器械。 绿树浓阴,繁花似锦,暖香荡漾,夏阳照着两位少年英俊的笑脸,硕健的胸肌,飞扬四溢的青春气息,惹得前来倒茶的苏青,脸飞红云,心跳加速。 待他两人离开,苏容若立即差大勇送衣食和口信到大觉寺,将沈玄微派人到西漠的事转告给都童,嘱咐他在寺里为大师护关,万不可生出回国的想法。 翌日与琪娜娜相会,苏容若为她分析:阿禧父母虽说在为公府做事,但似乎出身不低,婚事必然需得家长许可。 至于阿禧本人,她判断:“他并非痴情男人,怕是想挑一个性情温柔,好相处的妻,你若想得他喜欢,至少要学会汉语,略通诗书经史。” 琪娜娜长在草原,情格直率几近鲁莽,对阿禧一见钟情却遭他拒绝,心中郁闷,身边皆是族里的勇士,不解女儿风情。 苏容若先对她冷嘲热讽,连捧带打,后却赞她眼光好,既磨去她的傲气,又对上了她的心思。听完这一席话,觉得有理:“好,你说,我听。” 年轻真好,不知人心复杂。苏容若欲擒故纵:“我这里并无万全之策,你需想好,若几年后他娶了别人,你的终生大事莫不要就此耽误。” 琪娜娜甩着头上缨络:“高句女儿爱得干脆,不尽全力去试上一试,对不起自己。”苏容若拍掌赞道:“娜娜果然巾帼气概。”心中却是大喜:天助我也。 她的计划是在洛京开些店铺,再往西北或东南拓展,一旦天下大乱,她可隐居到南方的曼达山或西北的伊崎山。 这两处都是风景秀丽,气候宜人之地,是生活的好地方。 千里奔逃必然需要骏马,一匹两匹可重金购来,但自己在意的人越来越多,她想对他们有个安排,何况这一路设点,必须要转运物资。 如此,若能在京郊开个赛马场,便可不显山不露水地养马和驯马。此事她一直盘算未有眉目,没想到琪娜娜主动打上门来。 马佳氏是以养马驯马出名的,这个草原格格,在中原王公贵族眼里,蛮族而已,不会太多在意,由她出面,无疑是最好的安排。 两人相谈甚欢,最后决定一起读书,琪娜娜识字不多,苏容若在现代有海外文凭,国学却只在启蒙阶段。子集经史和六艺,在这个时代是中上层修身养性,与人交往之必备,她本也想学。 经过苏远泯的仔细考察,她们挑中了一家名唤石林的坊间书院。 书院离隐庐和高句馆驿不远,招收异族学生,还可以选课,三日一歇,不如士族的族学严格,那里除非年节,日日勤学苦读,苏容若想想都害怕。 两人选了经,史,礼,乐。不上学的时候,她在家练习阿诺传授的武功,或到那家叫“雀”的舞伎馆学舞,或走街窜巷看铺子,有合适的就盘点下来。 每隔几天她也悄悄溜到修合堂看望便宜爹娘,并在附近买了一家果脯店,以观察周围的动静和行些联络之事。 外出时她总带着苏大勇,每去一个地方,她都令他在外等候,只因两人相识不久,她不愿他牵连太深。 兰多和莫哈伤势痊愈,才说起他们原属突厥的胡林部,十年前最大部落休屠和老二楼烦打仗,顺路血洗了胡林,他们便沦为奴隶营的士兵。 四年前突厥南侵中原,他们又被掳到洛京,因突厥赫连两国长期敌对,主人对他们动则打骂,两人不堪折磨出逃,被抓回后送到集市发买。 苏容若长叹口气:这两人是休屠暴行和战争的受害者,亚特人中许多也有突厥血统,外表并没有区别,只因两国冲突,他们便内外受到排斥,被人当着发泄对象,真是可怜。 她安慰几句,说若不好好当差,她会扣月钱,但保证不打人。两人在隐庐养伤几月,很得善待,不住地保证和感恩,她听不过去,赶紧打发他们离去。 林叶转红,黄菊开遍,转眼又是晚秋时节。 —————— 注:六艺有两种,此处指西周传承下来的六种基本技能:礼、乐、射、御、书、数。 第三十九章:狭路相逢 苏容若过完她身体的十二岁生日后,在长干坊买下一家客栈,那处离天街近,各色人种杂居,上京办事的都愿在此坊歇息。 客栈名叫如意,规模,档次,利润都在中等,掌柜的姓肖,一脸和气生财的模样,说起东家要归故里,几分伤感,看他重情念旧,苏容若很是满意。 这日天气朗晴,苏容若应琪娜娜所邀,带着一行人骑马秋游,跑到郊外栖霞山,但见漫山红叶,蔚如云彩,山麓十里湖光潋滟,风景如画。 琪娜娜的笑声银铃般清脆:“小若,此处极美,我们再往上。”未等回答,扯马便跑:“你可喜欢这匹马?我送你。” 在苏容若的劝说和安排下,琪娜娜和阿禧曾经面谈一次,少女许诺不逼婚,只说在洛京学习。阿禧到底是男子,不计前嫌,态度立即变得客气而友好。 琪娜娜高兴之余,自告奋勇地教苏容若骑术,苦练半月才有了这日的郊游。 苏容若听她说要送礼,正欲答话,瞟见迎面而来的一队人马,太阳穴突的猛跳,灿烂秋光也蓦然变成暗黑灰烬,他母的,早上忘记看黄历。 穆那冲一身大红锦袍,哼着小调骑在胭脂马上,东看西瞧,被一群气势冲天的黑衣亲卫簇拥着。 象极了一群乌鸦围着只煮得通红的大海蟹在山路上横冲直撞。苏容若腹中暗诽,来不及躲避,干脆勒马路边,双眸笔直不错地盯着他看。 穆那冲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眼神微缩,随及被羞怒的目色代替,大喊:“给小爷把他们围起来。”话音未落,苏容若几人秒变成了包子馅。 大勇和吉泰下意识地挡在各自主人的面前,琪娜娜撇撇嘴,刚要发作,便被苏容若沉声制止。 穆那冲翻起大白眼,伸出马鞭指着苏容若要发作,不料还未开口,她已不卑不亢地施礼:“穆那世子,小子这厢有礼,茶楼经年一别,可都安好?” 从北地回到洛京,苏容若便请阿禧列出这小霸王经常活动的路线,平时在城里避着走,未想到此时,居然和他在这郊外的山上狭路相逢。 她绝口不提悦来饭庄,穆那冲在那处栽过大跟斗,丑态闹得全城尽知,不会轻易罢休,而茶楼的事,还有回旋的余地。 穆那冲脸色阴晴不定地上下打量她:玉洁莹莹的小脸,灵动清澈的眼眸,看他时不避不让,和茶楼初见时一个模样。 而那悦来小伙计,黑不溜秋,眼神躲闪,畏畏缩缩,俨然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童子。“你是谁?”他扬起下颌,问:“何以得知小爷我的大名?” 苏容若笑道:“听说贵人多健忘,果然如此,去岁我在茶楼与七公子品茶,他说的。”她提醒他,此事已由王泊之作保就此接过,穆那冲不当记恨于她。 公府世子不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只将双眼睛睁了眯,眯了睁,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悦来小伙计,他不语,苏容若沉默,众人亦不敢发声,一时气氛十分古怪。 穆那冲沉吟半刻,高低正斜全方位地看了她无数眼后,确信再不会看错,方问:“小子,你家居何处?姓甚名谁?” 要查老子我的户籍。苏容若回答得极顺溜:“小子窦尼元,家住四海坊西南角的烟斗巷。” 她这段时间看房子买商铺,对这座百万人口的都市很有些了解,四海坊龙蛇混杂,多居中下层人家,穆那冲这种王孙贵公子,肯定不曾去过。 果然,穆那冲皱起眉头,想得半晌没有印象,缰绳一抖:“我想不起的,定然不是甚么好去处,窦家小儿,今后你就跟着小爷,保你一世富贵。” 苏容若几分受宠若惊的模样:“小可谢过世子好意,只是此等大事,容我回家禀报父母,过两日再到贵府回话。”说罢就要调转马头开溜。 “慢”穆那冲以马鞭拦住她,轻轻一笑:“我说,你长得跟画中人一般,怎会有人和你几分相似?不如,我在你脖子刺上个乌龟和小爷我的名字,你再回家,如此,下次便再不会认错。” 他说得得意,苏容若却觉得一股气卡在喉咙,上不得,下不去。苏大勇刚要大喝,被主人眼风横过,立即噤声。 天杀的小乌龟。画中人摸摸自己的脖子,手中缰绳紧了松,松了紧,试图把那股抓狂的感觉压下去。 无力可借,她的眼光过处,那日茶楼护主的中年男人也在场,他叫格波,一等武士,阿诺曾说,大勇和吉泰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她的心一分分地下沉,笑容却一点点地上扬:“世子请见谅,小子今日确有急事,要不,我们改天再约?” 或者,一块皮肉而已,先骗过这小混蛋,回去再让修合堂处理便是。但,凭甚么?她要受此屈辱和伤害? 穆那冲天之骄子,听她推三阻四,沉下脸色,道:“不许,今日就刺,天下还有比小爷的事更要紧的么?” 苏容若的眼神投在遥远深邃的天空,云舒云卷,若是未曾在那高处飘过,她定会羡艳那一份散漫和自在。 忽然哈哈笑得几声:“好,好,能为世子当差,是小子平身所幸。只是在这之前,我有几句话要和世子单独说说。”边说边背着手向大勇做着手势。 穆那冲瞟了眼她瘦小单薄的身形,大咧咧地扬起马鞭,止住随从后,才拉马与她向远处走去。 马蹄嗒嗒,秋阳越过树林投在地上半明半暗,不时还随风轻轻摇晃,几息功夫,已到百丈之远。苏容若落在半马之后,慢慢地将手伸到怀中。 “说吧。”穆那冲几分不耐地勒住缰,苏容若却仍然四处张望:“你仆从里有人武功绝高,定能听见,我们再走远点。” 穆那冲呵呵一笑,拉马轻跑,转过小弯,岔路在前,正要回头:“你小子心眼”话音未落,胯下马儿忽然嘶鸣,前蹄奋扬,差点将他抛下背去。 穆那冲大惊失色,急忙紧紧抱住马脖子,谁料马儿尾巴被烧,状若发疯地蹦跳几次,随及,箭一般地往前窜去。 苏容若扔去手中火捻子,高喊:“惊马,惊马,世子的马发疯了,快来人啊。”打马便往前方通往下山的岔路狂奔。 她断定,只要穆那冲有危险,格波等人一定顾不上别的,琪娜娜他们就有机会逃出,她暗示过大勇,在下面岔路口等着。 大半个时辰后,一群人奔回隐庐。苏容若立即差苏原到童子营去请阿禧阿诺来,今日捅了马蜂窝,须尽快和他们商量出个应对方法来。 行到三进院的游廊轩台,半靠在软垫发呆,装修时她特意将游廊拓宽,一半改成有顶无墙的健身房,另一半当着休息室,可以进食饮茶,还能观景。 为了拓展视野,她还推倒了与二进院的隔墙,替以松木花架和槿篱,她亲手设计和装修暂居的家,便要因穆那冲那小混蛋离开么? 终究还得受制于人,苏容若心里,说不出的郁闷:难怪姓李的那厮要说,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第四十章:智短谋小 “小若别怕,从此后你我形影不离,穆那冲欺你便是欺我,皇上对我祖父很是客气,他不敢的。”琪娜娜拍着胸膛安慰。 你祖父外邦族长,级别相当于赫连朝一个小郡长官,只不过因是外族,皇上做做表面文章而已,你竟当真? “为了感激姐姐你的好,我给你提个醒,你到洛京几月,想必也看清了,此处长居不易,你和亲卫长住洛京,难不成一直向你祖父要费用?” 苏容若暗诽琪娜娜的天真,但不嘲笑她的义气:“你若有一份产业,加上娘家嫁妆,今后到婆家会不会底气更足?” 一席话说得琪娜娜眉目舒展,嘴角噙笑:“我的好小若,想得可真远哈,说来听听,有甚好主意?” 苏容若和她相处几月,小姑娘率真热情,她也真有为她谋划几分的打算,只不过眼下,慢条施礼地摇头:“当务之急得想如何应对穆那冲那厮,还好他没有寻血狗,否则,早已追到此处。” 琪娜娜仰倒,伸长四肢,将身下芦花填充的软垫压成人形,面有得色:“这寻血狗儿乃我族宝物,哪会人人都有?” 苏容若沉默片刻,提醒她:“以防日后有变,你不得向任何人,包括你的长辈和亲卫,讲阿禧和西门府的关系。” 瞧见对方一脸困惑,拉拉她的小辫子,解释:“笨,今后若事涉龙卫公府,你在家族就少了说话的立场。” 她提起与意中人有关的事,琪娜娜不禁眼神闪亮,频频点头,谁知苏容若又要赶她离场:“他俩也快到啦,你们终究还不熟悉,若不知进退,今后如何与他相处?” 小姑娘不甘心不情愿地想得一刻,才咬着嘴唇点头,转身从花圃摘下朵秋菊,刚插在头上,便见意中人远远走来。 阿禧和阿诺行色匆匆地进门:苏容若平素性情懒散,从来便是他们爱来则来,爱走则走,今日破天荒地差人去请,两人就知有大事发生。 路上问过苏原,听说她烧了穆那冲的马尾,啼笑皆非,却又忍不住地担心。 进院后见她依旧那一副散漫模样,阿禧便笑道:“就说嘛,穆那混帐遇上我家小若,只有吃亏的份。”阿诺却问:“可有受伤?” 听她说安好,阿禧拉着她转过一圈,看她行动如常,两人才放下心来就座。 琪娜娜知趣地离开,苏青端上汤饮小食,闲聊片刻,苏容若扔出两个桔子:“后院的,走时记得带一蓝给营里弟兄。” 阿禧边剥边笑:“一蓝不够。中秋时两百个莲花饼,兄弟们一人半个,吃得不尽兴。你弄的好食,还拒绝见人,大伙都觉得,那个,我俩在金屋藏娇呢。” “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扣你利钱。”苏容若听得有些刺耳。当初他们把财资交给她打理,她坚持他两人各占三成的股份,算是她的合伙人。 “尽管扣,多少都行。”阿禧并不在意那些财资,只嬉皮笑脸地玩笑:“当你整治穆那冲那货的奖励。” 廊下花圃逸菊,朵朵渐次盛开,恣意明快,五色缤纷,自己却活得如此憋屈。苏容若出了回神,才慢慢地将与小混蛋的相遇,细细地说了。 阿禧听完一蹦三尺:“不愧阿诺的好弟子,他撞马头你烧马尾。穆那冲回回遇见你都倒霉。这次,怕是恨不得把洛京城翻他个底朝天,也要找你出来。窦尼元,逗你玩,这名字委实是取得好。” 苏容若满怀愁绪,多如梅子黄时雨:“他性子傲娇,估摸不会大张旗鼓地行事,但若一坊一坊地搜,迟早会找到我这里。我想,出去躲一年半载,还是。” “还是去找那,嗯,西门昭那小子帮忙?你不愿挪动,才叫我们来商议,是也不是?”阿禧挑起眉毛问。 苏容若不置可否,她无所谓,陌桑于她亦不错。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和便宜父母,以及眼前二人,不论在利益还是情感,都越来越不可分割。 她能扔下他们一走了之吗?犹豫半日没有答案,没有答案就是扔不下。即便真能,乱世来时,她带着大勇几个,遇上兵匪还是性命难逃。 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团队,她对团队有用,团队能护她安全。家族是个庇护处,但万一“那边”东窗事发呢? 大师预言的乱世没有时间,她想尽快把马场建好,说不准何时就用得上,不料却再次遇上穆那冲那混帐。 她前思后想得半晌,才道:“对穆那冲那混蛋而言,我便是个好玩的玩艺,西门昭或许,会拿我当人。” 阿禧难得正经地挪到她跟前,搂着她的肩头,与她对视:“西门昭自然拿你当人,聪明的好人。”苏容若几分不满:“你将我的事讲与他听了?” “白山的事闹得太大,需要他配合方成,请人帮忙还说谎,你也不喜欢这样吧。不如”阿禧无奈地摊手,坏坏地笑,带着几分认真:“还是见见他,如何?你若跟着他,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护着你。” 苏容若否定他的提议:“你从中斡旋就好。”阿禧摸摸鼻头:“听说你也不想见王七,小若,讲真,为何不喜高门贵戚?他们中亦有好人。” “你看那鱼,若把它们放入白山汤泉,可会依旧如此悠然?”苏容若指指陶盆里的红白锦鲤,它们正懒洋洋地游在几朵莲叶间。 阿禧知她在说高门大族非她成长之地,身处其中不得自在,辩解:“亚特人没有大士族的诸多礼仪和规矩,你无需担忧。” “规矩是不如汉人高门多,然利益关系呢?就说西门府,下属二十余营,世代与赫连,穆那和拓跋三族明争暗斗,却代代通婚。入主中原后,又与各大小门阀,富商巨贾交道,千丝万缕的利益勾连,人情往来,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谁会雪中送炭?谁会背后捅刀?我人懒脑子慢,不想去理。” 曾以性命换来的教训却没有说出口:智短谋远与力弱任重皆是大忌,前世的自已就是太蠢,不到三十岁,经验智慧都不够时,就拚命要把过亿的公司做好,最后机关算尽,枉搭上一条性命。 光影明媚,温柔地歇在她浓密如扇的长睫,那半遮半掩的眸子,说不出的悔与自责。 臭小子真言逆耳,的确拿我当自己人看。阿禧立即闭嘴,一张飞扬帅气的脸,在瞬间变得极为苍白。 阿诺旁听半晌,此时才清清嗓子:“容若,穆那冲的事你放心交由我们去办,你先在这里避上三日,等我们的消息。” 苏容若皱着眉头问他:“为何三日?”阿禧回过神来:“三日?果然好计。事成之后,再说与你听。” 阿诺瞧阿禧心神不定的模样,起身告辞:“营里还有事,今晚我就派人手过来,万一穆那冲找到隐庐,他们会护住你,也会即刻报信给我们。” 哪个真心?哪个假意?谁会雪中送炭?谁会背后捅刀?阿禧眼角扫过苏容若凝霜胜雪的小脸,她刚才那席话仍在他耳边雷鸣般轰响。 双手用力交握,天光变得暗沉,秋风吹起,竟觉得冷意从后背直往心底。 第四十一章:釜底抽薪 接下来的两日,苏容若乖乖地呆在隐庐,吩咐女仆将冬袄拿出,单衣收柜,门口和游廊挂上羊毛帘子,苇席换成织毯,房间摆上火炉,井然有序地准备过冬。 苏大勇兰多等男子,和两位少年派来的武士们在前院摆开仗势切磋功夫,哈嘿用力声和呼痛之声不时传来,引得女人们不时捂嘴轻笑。 自已则先给琪娜娜和苏原三兄妹上课,教的是杜甫的《登高》,读到“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那一句时,说:“此联雄阔高浑,用词凝炼。万里,地之远;悲秋,时之凄。” 琪娜娜皱起眉头:“为何要悲秋呢?你看,”指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满地纷纷的落叶,在阳光下碎金般的闪耀,“秋日极美”。 苏容若叹道:“秋天虽美,却是生命凋零之时。”小姑娘极乐观地笑:“花儿凋零会再开,春天去了会重来,我族的大祭司说,人的灵魂,也总在轮回。” 苏容若原本不相信轮回一说,但自己的经历,由不得她不信。 默了半晌,结束教学,对小姑娘说起马场计划:找有湖的大农庄,集养驯练赛一条龙,开辟服务区,让爱马者除了赛马,还可春野餐,夏泛舟,秋采莲,冬踏雪。 至于合作模式,她建议马佳氏负责马的业务,她则统筹休闲,出资和利钱皆五五分。琪娜娜听完大声叫好,马上便要差人回国。 苏容若制止住她:“此事重大,你务必要亲自回去,跟你祖父说,马场得利后,可一路建客栈粮铺,马佳族赖以生存的粮食茶叶丝麻药品,多数要握在自己手里,吉泰几人忠勇有余,机变不足,你得跟你外祖要得力人手。” “唉哟,我的娘耶,小若,你要成我马佳氏三十万人的大恩人。”琪娜娜微微张开嘴,半天才吐出口气。 苏容若的笑意挑在眉间:“你马佳氏与我何干?我是为了你这个笨妞,想想你若有这功劳,族里人怎么也不可轻看你。” 各种情绪在琪娜娜的脸上变幻,终是感激道:“小若你年纪小,思虑却极是长远,我有阿兄几个,我认你作阿弟可好?” “好的朋友可生死与共,坏的亲人会同室操戈,你又何必拘于形式。”苏容若嘴角带笑,眼里却没有半分热度。 前院檐上一群麻雀,不知被谁打出几粒石子,惊飞四散。 大难来时各自飞,不由得想起前世,那些因绞尽脑汁或病痛折磨难以入睡的漫漫长夜,便是至亲,不能为她分担丝毫。 更别提那些落井下石,临坑相挤,算计着她和公司的,包括和她同床共枕的那个,外表温文尔雅的无耻男人。 琪娜娜轻轻地抱了抱她:“你总是有理,听你的。我这便收拾,明日北上。你好好的,年后见。”唤出吉泰大山听苏容若使唤,自己背手扬长而去。 苏容若看她把武功最高的勇士留给自己,一时分辨不清心中情绪,只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二进院的花园尽头。 天高白露下,秋风起,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苏容若这日早餐后绕着游廊走过几圈,刚给庭院的花浇过水,就被冲进门的阿禧一把举起:“穆那冲那厮被绊住了。” “真的?如何做到的?太好啦!”眼前闪过穆那冲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惊喜不已,拍着阿禧的肩膀连声发问。 少年的清亮的声音在庭院愉快地回荡:“陛下每年定时召集皇公子弟考核学问和武功,昨日大殿上,十七皇子和穆那冲下了战书,各率亲卫队到细柳营训练,一年为期,明年考核时,他俩改纸上谈兵为实战对决,陛下允了。” 苏容若听罢忍不住地击掌叫好:“这招釜底抽薪果然高明,阿诺,你那日便想到了?穆那冲和亲卫队去训练,他要差人找我,只有小厮和长随,要使绊子阻挠他们不过小菜一碟。只那西门昭,就轻易听你?还找皇子帮忙?” 阿禧半笑不笑地逗她:“我说过,我和西门昭那小子,阿诺和某位皇子最是亲密,你偏偏不信,现在信了?” “尽吹牛皮。”苏容若喜笑颜开地啐他,暗想西门昭这人还真不错,对下人如此尽心。也是,大勇若是遇上麻烦,她也会想法去帮。 阿禧望着眼前这张明珠暖玉般的笑颜,赞道:“你长得好看,就得如此笑才对,平日笑得凉凉的,象个小老头。” “你倒笑得好看,风流公子。”苏容若斗气地回嘴,阿禧也不在意,侧着脑袋问:“阿诺呢?象甚?”苏容若看向阿诺,忍俊不住:“他是扑克脸。” 阿禧不懂即问:“扑克是什么?”苏容若嘻嘻一笑,叫来苏原等人帮忙制作了一副德州扑克,随后讲解了规则和玩法。 不想两人很快便学会,还渐渐与她打成了平手。玩到最后,阿禧想起扑克脸的说法,倒在织毯上前翻后滚,哈哈大笑:“穆那冲,逗你玩,古萨诺,扑克脸,苏小若,娘娘腔。” 三人心情愉悦地用过午饭,苏容若打开准备好的布袋:“冬日快到了,你们练武冻手,试试这个好用不?” 几双手套,里层是她教薜嫂以细羊毛织就,中层的毡绒和外层的羊皮只包住手掌,留着五个指头在外面。 阿禧带上试了试,喜上眉梢:“这东西方便保暖。回去让人成批地做。边关北风凛冽,阿爹阿兄和将士们都可用到。” “你阿爹阿兄在边关?”苏容若好奇地问,这两人常说当今太子经天纬地的治世之才,怀瑾握瑜的济世之德,自家的人事却少有提及。 阿禧的手顿了顿,痞痞地笑:“我阿爹是国公的最亲近卫,我阿兄是世子的最亲近卫,自然都在边关。这次过年,他们都要回来。” 苏容若打趣道:“那你今后做西门昭的亲卫么?”阿禧无奈地咧开嘴:“我命中注定是他的亲卫。” 两人这厢你对我答,阿诺却但坐不语,午后秋风已有寒意,掌中手套极是温暖,舌间谷叶饮带有桂花的香甜。 庭院树叶缤纷,各色菊花经霜不凋,天地间他最喜欢的两个人,在他身边笑语晏晏,嘴角的微笑,不知不觉便扩散进他的眼底。 苏容若瞧阿诺一碗接一碗地喝汤饮,碰碰他的手臂:“你少喝点,晚上吃锅子。对了,你们代我把雪豹送给西门昭或十七皇子如何?” 那对雪豹样貌可爱,讨人喜欢,但它们大了,隐庐空间太小,它们亦习惯与人相处。亚特人有养猛兽的传统,她送给那两人,也算是还了他们的情。 阿诺言简意赅:“随你。”阿禧嗯了声,斜眼问道:“小若,你行事为何总在意料之外,却又合情合理。” 苏容若答得坦然:“自然是我聪明。”阿禧听罢少不了一番笑讽,阿诺则拎起她的小身体往院子扔去:“把前次那套拳打来看看。” 第四十二章:书院霸凌 秋尽冬来,这段时间,是苏容若回洛京后最清静的日子。 琪娜娜回去高句;两位少年忙于应付年考,半月才到隐庐一次;便宜爹娘秋收后四处察巡,调配物资,为年终结算和过冬准备。 苏容若除了上学和照顾她的小营生,便是定期到修合堂学习医理药义,迟早要接手谷氏的医馆药庄,基本的知识她需懂得。 偶而也会将堂兄姊约到医馆小聚,她喜欢那处清淡怡人的草药味,那是大自然的气息。 购置农庄的事宜,她早在秋日已托给城里几位包打听,一时没得到回复,些微焦灼,却又无可奈何。 节气进入小雪,这日下学,她被书院的孩子王孙三立及小伙伴拦住,这位朝庭五品官的儿子,长得端正高大,学业却在班级垫底。 这时空小士族家的孩子,多数在族学读书,但是这位很特别,除了闯祸还是闯祸,不知气走了多少先生,连累了多少兄弟。 他爹孙官人头痛之下,将他送到这鱼龙混杂的坊间书院,指望粗鲁横蛮的武士或外族孩子,能给他一点教训,磨磨他顽劣的性子。 不料孙三立极是机灵,到此一年,软硬兼施,打的打,拉的拉,竟把书院童子尽皆收服,成了让山长也头疼的对象。 苏容若对众童子一视同仁,不远不近,不冷不热。孙三立看她不顺眼,早想收服她,但琪娜娜的存在却让他很有顾虑。 草原格格整日马鞭在腰,短刀在腕,一望而知武功甚好,脾气还爆。 孙三立摸不清她的深浅,只好按捺着性子等待时机。他调查过苏容若,上下学有个身形粗壮的随从接送,不过那男人守规矩,从来不曾踏入书院半步。 于是他选择她在书院落单时,象对其他童子那般立规矩:“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苏容若打量着神情蛮狠的少年,嘴里咬着不知是谁孝敬的糖果,衣襟上沾满了枯草灰尘,象是刚在地上打过滚的模样。 她早上离开隐庐时见苏青偷偷地晾晒月事带便想到青春期,谁知下学就被青春期的男生霸凌。 人类欲望难填,纷争不断,便是这荷尔蒙惹的祸吧?她腹中叹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多少?按月还是按年收?” 孙三立看她不惊不惧,还想到了期限,微微愣怔后,可劲地往高里说:“一月十钱。”暗想他装扮素简,他父母绝不会给许多零花钱。 对方果然讨价还价:“要不半年十钱?你想,我若要太多的钱,阿娘定会追问,说不定告到你阿爹处,岂非是你的麻烦?” 这小子竟然很识趣,孙三立道一声好,满意地收下钱,分开两腿,道:“你要么叫我一声阿爹,从我胯下爬过去。要么发毒誓,此后称我老大,唯我命是从。” “我听说银杏树生长极慢,你可知这么大的树,要多少年?”苏容若不做选择,顾左右而言他。 他们站的地方,左侧是假山怪石的花园,右侧是一片银杏林,金色的叶子悠悠落下,随风在地上飘出一层浓浓的萧涩。 众童子见小小少年在老大的淫威下竟如此平静,看她的眼光便不免有些惊讶和佩服,孙三立察觉,很不耐烦:“你哆嗦什么?快叫。” “你脖子上那东西,长得比银杏还慢么?你多大年纪了?难道没听说过,士可杀不可辱?”苏容若歪着小脑袋,站在路中央和他理论。 她的反应次次都不在意料,孙三立有些猜不透她,咂嘴怪笑:“你小子的弟弟还没长毛,算个屁的士?” 苏容若惊奇地睁大眼睛:“真的?你的弟弟长毛了?拿出来大家瞧一瞧?”孙三立一愣,几个跟班却忍俊不住地大笑起来。 孩子王在小伙伴们前丢脸,顿时大怒,一拳直打苏容若面门。 等的就是他出手。苏容若向阿诺学武半年,走的全是轻灵狠辣的路子,她怕再被人欺负,勤学苦练,有空就和大勇学习实战经验。 何况,她从来不信,一个习惯霸凌的熊孩子会对她例外。她早让大勇观察过孙三立,知道他虽有一股蛮力,却并不会功夫。 此时拳头打来,她闪身躲过,脚尖顺势狠狠踢在对方的膝眼,孙三立勉强站稳,却被她在后背猛推,失去重心,跌在地上。 未等他翻身爬起,苏容若袖中已滑出根小棍,没头没脑地抽在他屁股上,一连数下,抽得孙三立在地下打滚呼痛。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跟班们到底是年幼未经世事,瞬间全呆了。苏容若停下手,脸上带着凉凉的笑意:“孙小郎,可要我叫你为爹,受你胯下之辱?” 孙三立痛得涕泪直流,当着小伙伴们的面,却强忍着不哇哇哭出,趴在地上全无形象,颤声道:“我,我。” 苏容若居高临下地瞧他:“我知你欺负人是想显本事,你若真有本事,便做些光彩的事让我看,罗先生病着,怕是无力照顾自己,你不妨去帮他挑水送饭,这十钱不用还我了,给弟兄们弄点吃食。” 不等答话,收起棍子拍拍手,理理衣衫,扬长而去。心中几分遗憾:小子武力值太弱,不然,我还可试试阿诺传的棍法。 风渐起,寂静中只有落叶翻卷的声音,几个童子呆呆地围着同样发呆的孙三立,不知所措。 假山上,松阁绿栏,罗先生天青薄袍,低笑:“病得几日,你来探我,好容易出来走走,竟瞧了一出好戏。苏容若这孩子,我瞧着就有些不同,没想到他竟如此厉害。” 另一人水色夹衣,玉扣挽发,手执一本泛黄古卷,语音温润却淡漠:“这人间的戏,再好看亦是无甚意趣。” 转过脸来,风华绝代的沈玄微,眉梢眼角满是冷寂的倦意,银杏树的明媚秀丽,在他照人容光的映衬下,顿然失色。 半晌,男子走出书院,乘车拐过几条路,拉开车帘一角,看不远处的高大墙垣,喃喃自语:“圆鞠方墙,仿像阴阳,法月衡对……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是非。纸上觉浅,然几人能行?” 听着墙内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可以想象里面龙腾虎跃的身影。 蹴鞠在中原本以竟技和娱乐为人所喜,赫连入主后将它发展为军中练兵的手段,和春猎冬狩一道,来训练和提高士兵的体力,应变和配合能力。 汉人文治,亚特人武卫。他微微地眯眼,目光象要穿过城墙,看清那坐在高台上的皇帝和三位国公的模样。 大约过得盏茶功夫,有人在轻叩车门:“三郎,让你久等了。”声音清和庄宁,含着浅浅的笑意。 —————— 注:圆鞠方墙,仿像阴阳几句,来自东汉李尤《鞠城銘》。 第四十三章:谁安天下 沈玄微起身打开车门,伴着冷风拂进的,是玉冠锦袍的年轻皇储:“兰亭见过殿下。”男子恭恭敬敬地见礼,随后奉上茶盏:“户外风冷,来杯姜橙茶暖胃。” 太子道一声谢,双手握杯,似在以此驱除指尖寒意。沈玄微等他坐定,才问:“蹴鞠如军演,想必是羽林卫赢了?” 他之所以如此问,因为知晓神皇直系三军,禁军擅防御,细柳营长突围,综合战力,却数羽林卫最强。 “确是羽林卫赢了。安王走后,阿爹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统摄三军,胡赫朗与贺兰轩的争斗,已快到表面。”太子轻轻地啜了口热茶。 沈玄微淡然一笑:“难说不是陛下有意为之。”对于手握兵权之人,皇帝向来忌惮,在三位国公之间,他也常用打压和离间制衡,比如之前的边境换防,以及最近肃江郡王借调一万骁武军,怕也是有借无还。 帝王之心啊,当年先帝亦不例外:令国公在洛京建府,名是赐恩,实却为挟质。 他从最弱的一位下手,想来是有试探其他两公之意。沈玄微暗中揣测:骁武公自从先世子战死便消沉倦怠,穆那冲年纪尚幼,统兵大权,都握在几位庶公子手中。 视线与太子相触,知他所思,沉吟:“龙卫公从小陪陛下读书练武,情同手足,娶的又是嫡长公主,爱妻幼子皆在洛京,这,实在要看君心如何。” 怀化公与世子在洛京,陛下猜疑有限;西门府势力最强,龙卫公和世子皆勇武善战,父子同时远在西北,虽有承王的神皇军挟制,皇帝恐怕最不放心。 淡白的日光从车帘缝中射出一缕萧瑟,太子苦笑:“龙卫公忠勇坦荡,怕是不曾提防君父,此次回京为世子娶崔氏嫡女。崔太尉也是个耿介的,为成全儿女心意,竟忘记揣测上意,难怪得了个拗相公的外号。” “去岁他两家订亲,殿下便暗示过长公主,奈何她不听劝。毕竟,陛下是她同父同母的骨肉亲兄。”沈玄微的语意,冬夜寒风般的冷湿。 太子摇头,如画的眉宇间泛起一丝无奈的忧伤:“阿爹为先骁武公世子屠城时,阿姑虽然觉得太过残酷,却说阿爹重情重义。” 前骁武公世子穆那野,与现龙卫公西门煊,从小便为皇帝赫连渊的陪读。 武安三年,穆那野率军突破云国边防幻天关,手刃云国名将杜焯父子,自已也因伤重过世,其庶弟穆那端收拾余部,直逼京都翡冷。 云国皇帝眼见大势已去,为保军民平安,竖旗投降。哪知,赫连渊听闻穆那野死讯,大怒大痛中下令:杀降十万,屠城一日,逼得云国帝后自尽以谢国民。 为此,云地九州的百姓恨透了亚特人,八年来,驻扎云国的骁武军常被袭击,一旦落单,便绝无生还,且死状极惨。? 念及往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亚特初入中原,先皇接纳沈相“亚汉和解共治”的国策,以及人心得安抚,天下以安定的局面。 长久的沉默后,太子蹙起眉头,沉声道:“我固然为龙卫公担忧,更忧人心不安。人心不安,天下难定。” 沈玄微眼神凛冽笔直:“我朝这几年事故频发,乱象丛生。踏马圈地激起民怨;行刺皇子树立外敌;至于两公换防,借兵剿匪和安王猝死,无不是在引发军中内疑。下一步,难道是掀起士林或官场风波?抑或,挑起亚汉旧恨?” 杯中茶水随着马车节奏摇晃,层层涟漪荡起,绵绵相接,无有停息。男子丰神俊朗的脸上,带着一层暗沉阴影。 苍山传来的消息,凡是亲眼见过阿如的人,全都为山匪所杀,连一个远嫁的村姑和出山做生意的男子,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显然,西门康将阿如带到当地官府训练礼仪前,人已经被掉了包。唯一能证明梅妃底细的人,只有西门康及其心腹。”沈玄微讲出刚得到的暗访信报。 这一消息宛若静水惊石,一向淡定从容的太子也不觉前倾了身体:“龙卫公府的庶子,他,竟与梅妃?” 凝神片刻,沉声道:“一个身陷深宫,一人远在边关,联络交通,竟能瞒过君父的暗刺。谋划布局,怕早在她进宫之前,他们,究竟有何图谋?” 西门康,梅妃,安王府,肃江郡王,西漠相国府,这其中,有何关联?沈玄微瞳眸紧缩,恍若站在深不见底的断崖,稍不留意便粉身碎骨:“送秀娘进安王府的花家戏班,竟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刑部查了半年,毫无所得。” 太子嘴角浮起一抹微不可见的凉意,淡声道:“他们既早有谋划,如何会留下线索?若赫连朝国泰民安,海晏河清,我即便为安阳申生,亦何怨何悔?只似乎她,志不在此。” 沈玄微心中大恸,转目看向车窗外:一对青年男女走过,男子广袖如云,女子罗裙迤逦,脸上宛然笑意,是不曾经历过人间苦痛的单纯和明净。 忍下喉中酸楚,转过话题:“阿爹忙于岁末官吏核查,多日未有回府,肃江郡王这摊子,怕是要烦殿下一力收拾。” 肃江郡王与郭飞对峙,相约和谈休兵,暗中却以高官厚禄诱其部下黄子兴割下郭飞人头,已在回京的路上。 “君子之争,必亦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肃江郡王此举实为小人手段。然君父必定重赏。此次肃江王并未乘胜追击郭飞残部,怕就是奉了密令,以牵制逆反之名借兵不还。”太子眼底,昏暗如晦。 沈玄微长叹:“如此,是要擢升他为亲王?这将为天下,为归厚太子传何讯息?殿下,你的预言成真了,赫连朝与云地和解,终是难了。” 归厚太子,前云国嫡皇长子,他在父母双亡,国破家灭后,与皇叔率大军残部驻进曼达山,穆那端数次围剿不得,反而激起云地百姓激烈反抗。 同时,他也不时出山游击驻扎当地的骁武军和神皇军。是一股比郭飞更让皇帝头痛的反朝庭势力。 太子重拾茶杯,水已微凉,滑进喉间刺刺的寒:“我唯据理力争,不让那背信弃义之人加官进爵。” “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殿下,我看先皇与阿爹共创的太平盛世,怕是要到头了。”良久,沈玄微的声音才飘渺无力地浮在空中。 似乎陷入极深的黑暗虚空,太子凝视着亲人,目色苍然:“三郎,你聪慧绝顶,此事,唯你能查清,你,得找机会离开洛京。” 沈玄微不语,只缓缓地点头,太子沉默良久,神情肃穆:“我若有意外,凭迦尧的天份,足够安邦,他至情至性,心系万民,却不通权变,三郎,得靠你多担待,多教导了。” “殿下。”风仪翩翩的男子,终于没有忍住眼泪,长身深拜,只觉眼前无尽落木,萧萧而下。 —————— 注:1,安阳君:赵武灵王之长子章,其父宠爱吴娃将王位禅让吴娃之子公子何,将公子章贬为安阳君。 2,申生:晋国太子,因其父献公宠爱骊姬立其子奚齐,而被逼自杀。 3,君子之争几句,出于《论语》,是说正派的人当光明正大的公平竟争,不得失去底线。 第四十四章:旧识新友 昨夜西风凋碧树。苏容若站在如意客栈的楼上,不见山阔水长天涯路,但觉心绪如落叶纷飞在飘忽。 作为东家,她每月按例到这里两次,查看帐本和运营情况,顺便听些商政消息,也和肖掌柜聊天说话,以增进情感。 刚才在茶厅单间坐着,听到隔壁外地官员和宫里宦人的对话,绝多是有关梅妃的,说皇帝为讨她欢心,建宫圈地,以朝庭军用快马为她运送水果鲜花,甚至取消去皇后和其他贵妃处的定例。 听着宦人阴柔的述说,现代过去的人心中直犯腻歪:原来便宜堂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调查的漳和乱局,不过是一场风月情事的余波。 天阙高处吹来的风,也拂过她这个从不关心时局的商人心里:我正准备买的庄子,会不会哪天也被梅妃看上? 权高位重的男人脐下三寸事,从来就不是小事。何况那是皇帝,为了龙根,死几个人算什么?尽管,死的可能是她这样的有产者。 怏怏不快地下楼,转弯便见一对老少抬着泔水迎面走来,他们脸色蜡黄,身上粗麻衣旧得开洞,兴许是长久不曾更换,远远地她便闻到一股酸臭味。 那两人看见她,急忙闪身路边,卑微的神态,佝偻的身形,冻得发红的脸,都让她心生恻隐:我在帝妃眼里,怕是和他们一般的卑贱。 叫停问话,知晓老人姓周名先,贱籍,曾给宫里和诏狱倒暗香,现在儿子顶替他的营生,他就带着孙子二蛋在附近处理泔水。 听说他们一月只能赚得三钱,苏容若皱起秀眉:“我每月给你五钱,专倒我客栈的泔水,可好?” 上下打量了一番粗朴少年,想起家里几个未成年人,这时空并无多少男女大防,干脆一起上学得了。 确定她话中含义后,老人先是大喜抬头,后又低头摆手说使不得,贱民不得和世族郎君同行同坐。 苏容若却不以为然:“你情我愿,谁管得着呢?”周先赶紧连连点头说是。 于是苏容若为二蛋改名尔旦,并让大勇按苏原兄弟的标准,买来冬袄夹衣和小书包,引得两爷孙不停地作揖道谢。 事毕行到大街,便听急促马蹄,伴随骑士兴奋高叫:“大捷,大捷,肃江郡王取叛军首脑郭飞头颅,搬师回朝。” 街上人流突然变多,大勇护着主人避到檐下,看人群狂欢,似哭还笑:“曾经,他们是大陈子民,也为郭飞的捷报欢呼。” “二十多年前的事谁还记得?他们既不识得郭飞也不认得肃江郡王,借机开心而已,你何必当真?”苏容若淡定地递给他一粒梅子糖。 大勇的眼角肌肉抽搐几下,喃喃自语:“也是,跪谁不是跪呢。”苏容若诧异地看他一眼,摔袖拐进了僻巷。 次日,苏容若带着四个少年到书院,为他们交完束脩,??下学时便被孙三立拦在了同一条路上。 这回少年衣衫整齐,对她恭敬行礼:“小可多谢老大指教,从现在起,我与兄弟们唯老大马首是瞻。”挥手间,一帮跟班齐齐揖手。 老大出钱出力还不讨好。苏容若啼笑皆非:“我可没想当老大。”孙三立却固执道:“老大教训得对,银杏长得慢却成参天大树,我也要努力成材。” 一顿棍子竟把小混帐给打醒了,不知穆那冲那货是不是也吃打不吃软?苏容若只是干笑:“那个,大家交个朋友,今后相互关照。” 夜里梦回现代,无数的脸在面具后忽隐忽现,醒来她摸着火捻子点灯,漏沙近子时,外面寒风凛冽,夹着树枝颤栗万物蛰伏的声音。 刚要拨燃铜盆里的炭火,便听到轻轻的敲门声,心里一紧,未及问话,阿禧闷闷的声音透墙而来:“小若,开门。” 什么急事?竟在深夜找我?她打开门,便见衣两少年衣衫凌乱,全身冰渣地立在外面,阿禧身上还有血迹,象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伤可处理过?”苏容若忙将他们让进室内,吩咐大勇准备姜汤,并拿厚袍和毛巾过来。 阿禧一屁股歪在软垫:“给东厢房那人也送一份。”“谁?”苏容若吃惊问道,得到的答复却是不知二字。 不知是谁就往我这里带。苏容若暗中怨怪,换上靴袍到东厢房一看,小客厅里竟有个浑身是血的汉族青年,高大英俊,被手指粗的铁练锁在屋柱。 听见她的脚步声,青年仍就一动不动,锋利明亮的眼神,紧紧盯着屋内燃动的烛火,神情似是悲伤,似是仇恨。 “天大的事不及身体要紧,我去给你找点伤药。”苏容若的好意,换来对方厉声喝斥:“要杀要剐随你便,别他娘的假慈悲。” 苏容若不再理睬,转出门叫醒薜嫂对付他:他虽桀傲不驯,总不好意思对一个年轻温婉的女子粗言粗语。 回房发现两少年已换过衣袍,打理好伤口,却从未有过地,脸色僵硬,相对无言,一个打量屏上写意画,一个盯着墙角书架看。 苏容若座下,喝得半碗热饮,才懒懒地开口:“你们擒住那人,却对如何处置有分歧,他,和郭飞案有关吧?” 两位少年同时转眼看她,阿禧照例先说话:“要猜到我俩擒的不难,猜到我俩意见不同也不难,只,你如何判断与郭飞案有关?” 苏容若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对这两人强健的体魄无比羡慕:她出去几分钟都似冻僵,他们竟能游荡到半夜。 “普通毛贼岂能让你俩为难?最近的大案只有郭飞一案。”朝庭将郭飞人头挂在城墙示众,众人围而观之,苏大勇都去了。 那可是几十年同生共死的上司和袍泽,黄子兴这厮如何下得了手?大勇给她讲述时,曾唏嘘感叹良久:有时候,人比畜牲还狠毒。 阿禧点头道:“那小子武功极好,和阿诺有得一拚,实战经验更是了得。我想私藏,收他为马奴,阿诺却不让,要送他去刑部公审,我不允。” 所以就来到她这处找主意,苏容若瞧着两人期待的眼神,心下明白,想得几息,先问阿禧:“你为何不允?” 阿禧叹气:“此次肃江郡王讨逆,联合崇州知府以下作手段取胜,士林议论颇多,群臣为如何处理黄子兴吵成一团。我若再送人去,岂非乱上加乱?” “如此重大之事,你竟不请西门昭示下?”阿禧迎着她的眼神,道:“他和肃江郡王井水不犯河水,卷入这种事,吃力不讨好。我,也是为了他好。” 他行事向来滑溜,洞察人心,苏容若不觉得意外,转目看向阿诺:“你为何一定要送他去刑部?” 少年低头拨弄着盆里炭火,声音里有种绝决的肃然:“他和逆犯一伙,犯了王法,便该到刑部受审。” 族中有人不忿,矢志复仇。谷敏的话响在耳边,苏容若忽觉心惊:这些日子,自己在这个时空的身份,以及它潜伏的危险,都如暗兽,一直在灵魂深处折磨着她。 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一个自以为是的逃生之路,居然没曾想到,身边人中,就有朝庭势力的存在。 古萨诺,这个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少年,身上突然就散发出一种极度危险的野兽般的气息。 他武功奇高,性情直拗,将正直忠义作为人生信条,现在对她友好关怀,可如果,一旦得知谷氏之事,会不会便露出獠牙,将她撕碎? 窒息的感觉蔓延到胸口,苏容若在刹那间脸色雪白,眼神沉黝。 第四十五章:今古难合 阿禧敏感地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催促:“怎不说话?”苏容若定了定神,沉吟半刻,盯着阿诺问:“你将人送去刑部,不怕趟这浑水给西门昭惹麻烦?” 少年的回答低沉却坚决:“凡事有理法,按法理行事总归无错,其他的,我个人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苏容若喃喃重复:在他的眼里,朝庭法理至上,连他主人的心思和利益倘且不顾,又怎会庇护自己和谷氏? 阿诺半晌听不到回复,抬头见她眼中暗云密布,诡谲难测,下意识地挺起后背,心里突然觉得不安:“容若,你有何话?尽管说便是,我听。” 苏容若想起他曾舍命救护自己,在槐镇许诺“护你信你”时的澄澄自清,皎皎诚心,又有些许犹豫。 先起身向两人行礼:“我们三人曾共经生死,承蒙你们信任,托我管得不少财物,遇上重大事宜,也来听我意见,在此谢了。” 阿禧几分意外,随及便伸手扶起她:“我们敬你信你,视你为至交好友。”阿诺则神情恍惚,只觉得近在咫尺的人儿,瞬间便离自己远得几分。 苏容若清清嗓音,正色道:“既然两位信任,我便坦言,我猜你们也不愿我附合逢迎。望你们同样真诚待我,不可哄骗。” 阿诺看她少有的严肃,神情变得几变,未及开口,阿禧抢先说话:“我俩在朝中历练,有些事不可告知外人,不说的,不算骗你。” 苏容若嗯了声,问:“你们拿下这人时,可有人看见?”阿禧摇头:“这厮带人想趁夜偷郭飞头颅,混乱中被我俩逼到几里远的颐园擒住的。” 颐园风景宜人,白天热闹,晚上沉寂,今晚寒风凛冽,那处想必的确空旷。 “他既为郭飞而来,定与大陈关系亲密而视你为敌,怎可甘愿为你奴仆?我刚见过他,意志颇坚,怕是恩威难改其志,你若强迫,如家中放狼,不智。” 阿禧听她否决自己的想法,不死心地笑:“说得不错,但他武功高强,我实有爱才之意,你小子齿牙伶俐,可有办法说服他?” “琪娜娜从来不求我想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娶她。”苏容若白他一眼,阿禧一听此话,立即知趣地闭嘴。 苏容若转目瞧向阿诺,知他在童子营受训多年,有忠君爱民的信念,幸好这时空先秦诸子百家影响仍在,人们思想相对自由,没到明清时的愚忠。 “你要依王法送他到刑部,试问王法何用?”她的语意几分沉重:早知自己是现代人,必和他们观念冲突,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 阿诺脱口而出:“为天下人定行为规矩,扬善惩恶。”苏容若想起两人初遇场景,神情几分复杂:“穆那冲要踏死小九,可算恶行?” “自然。”阿诺不加思考,阿禧却已察觉她的意图,皱起眉头不语。 苏容若撇撇嘴,语音中不自觉地就带上一丝嘲讽:“那日若非是你,穆那冲踏死小九,按王法,他可会偿命?”阿诺明白过来,蓦然变色,不答。 “你不说,我说。按王法,国公之子无故踏死平民当受鞭刑,然穆那冲身份特殊,这鞭刑怕是亦会免去。相反,若小九踏死穆那冲,王法必将他千刀万剐后弃市,对耶?”苏容若尖锐地接话。 为避免尴尬,她的视线不与两人接触:“为何同样的恶行,王法的处理却不同?只因高门大姓和王公贵族势力强大,皇帝需安抚联合,小九这样的平民,却被用来立威,杀鸡给猴看,震慑世人。是以,王法并非为惩恶扬善,不过王之需要。” 沉默!天地间寒风呼厉,黄铜炭盆里红炭燃得正烈,哔剥有声,但室内的气氛,却因她的凛冽话语而封冻。 苏容若一气说完,立即沉默,她知道自己的话,如这北方风剑般凌厉锋利,挟冰带雪,石破惊天地,刺中了千年前热血少年的心。 过得良久,阿禧才语意干涩地问:“那,你说,王法当如何?”阿诺垂下的目光,也随之跟到她的脸上。 苏容若软下口气:“我以为,王法当合天理人道。这人来偷郭飞头颅,无非想给他个全尸,此情可察,此心可悯。此外,法当公正平等,不得见人下菜。” 阿诺的脊背挺如松竹,如他此时语意:“法不平等非良法。但郭飞之罪是逆反,便是皇子国公逆反,也是同罪。” “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在郭飞等人心里,这天下,大陈皇族抢得,亚特人抢不得,你们眼中,赫连氏抢得,他人抢便是逆反。”苏容若淡淡地陈述。 “苏容若你”听她将自己奉为圭臬的天下安定,帝君雄图比着强盗行径,阿诺的眼睛霎时凌厉起来,两人眼光相遇,如热铁撞冰,嗤嗤冒烟。 真话果然是不讨人喜。苏容若暗中叹息,但她身在悬崖,不能退让,只得回旋:“你们半斤八两,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正义高大。” 阿禧试图辩解:“大陈当年,朝政腐败,军务空虚,我亚特人是顺应天意,推翻旧朝,救民于水火。” “天意?天在哪里?大陈立国,亚特人东进,王法的制定颁布,有谁问过天下人?你看看范大郎一家,还有漳和乱民,你敢说你亚特人救民于水火?朝代更替,谁不打着顺天济世的旗子?”苏容若连声质问。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唯室内的沙漏和窗外的北风,一个悄无声息,一个尖利咆哮,呼应着奏起冷冽的旋律:时光无情,天地无情。 莹莹烛火下,阿禧紧拧双眉深思,阿诺绿眸沉沉,如暗流险滩,苏容若转过头,燃起一枝苏和香,淡淡轻烟,绵绵不绝地在室内徘徊。 她斟酌再三,终于狠起心肠:“你们要我拿主意。我毫无欺瞒地说了,你们去想想,想清楚了便来隐庐,否则,不用再来,以免难堪。” 话音一落,阿禧霍然起身,阿诺却呆了呆:这话说得轻柔,却有决绝之意。 真要分道扬镳,当早不当晚。苏容若语调萧涩而漠然:“你们奉行的王法,穆那冲草菅人命可为公,水惜花欺男霸女可当候,帮一个死人入土为安的却要入刑,抱歉,我无法接受。请吧。” 她起身拉开房门,狂风猛地吹进,烛火熄灭。那一瞬,她看见阿诺眼底深深的哀意,呼吸一顿,却咬着牙沉默。 黑暗中三人相向而立,寒风吹得室内挂画书卷和幔帘哗哗零乱地响。一缕冷幽幽的香气,如游灵飞舞,无处不在。 过得良久,阿禧握紧拳头,沉声问道:“苏小若,当真?为了他娘的一个陌生人,你要和我们决裂,只因为他是汉人?” 阿诺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只觉得额角突突地抽跳,心内急切惶恐:好象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却又不知上哪儿去找。 苏容若绞紧手指,语音平静:“你如此聪慧,当知我只就事论事,和别人无关,只与你我三人是否真的心意相通,志同道合有关,请吧。” 半晌,两人依旧不动,寒风吹得脸上阵阵刺痛。苏容若甩手进到内室,和衣倒在榻上,闭上眼,只觉得无比的,冷和累。 在这寒冬冰冷之夜,她不愿去想如何与他们割裂。过得好一会,他们终于离去,门被合上,凋零和繁华,皆被阻隔在外。 第四十六章:前朝余孽 一夜时醒时梦,耳边仿佛总有杂乱声响,忽近忽远,忽高忽低,从四面八方涌来,她欲逃不能,却也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来自何处? 转辗反复到次日午时,苏容若懒懒从榻上坐起,听到外面迟疑犹豫的敲门声,她知道,这是大勇在试探她。 男子昨晚将两少年送出门时,已知她三个不欢而散,早晨吩咐苏原记得在书院为主人告假,然后,心神不定地守在门外。 等苏容若哈欠连天地梳洗完毕,大勇送来早餐,犹豫几息,才低声发问:“请主人示下,如何处理,东厢房那人?” 想是两个惹事的最终没做出决定,竟将这烫手山芋留在了隐庐。苏容若腹中暗诽着阿禧和阿诺,也些许庆幸:好在没有那青年犯罪的人证和物证,想来她这处的安全不成问题。 一夜狂风吹出个艳阳高照日,天清云淡,她却几分郁闷,很没胃口地用完餐,才负手缓缓行到东厢房。 客厅房门半开,苏容若人在走廊,已见青年的血衣不再,白色的布带在他身上一层盖着一层,外面披着件大勇的夹袄,他身边的碳盆中,隐隐还有微红的细银炭。 她站在那里看他,以一种兔死狐悲的凄凉。半晌,才行到他对面,坐下:“听说你拒不吃饭,可有什么用?” 青年脸色惨淡,眼中难以言说地怒痛和焦灼:至亲被害,他带部下来取人头,不仅未得手,反而成为阶下之囚,同伴失散,不知下落如何? 抬眼再见苏容若,心中微动:此处竟似乎是这小家伙作主?长身起立行礼,拖动腕中铁练哗哗地响:“多谢小郎君仁心宅厚,送我食水,伤药和衣物。” “友人将你寄放在我处,若有差错,我不好交待。”苏容若欠身回礼,一句话说得不咸不淡,不轻不重。 青年长叹口气:“此事实乃误会,在下有急事进京访友,未料被人当成反贼拿下,小郎君好事做到底,放我离去,我定重重回报。” 寒冬腊月,半夜三更到城墙访友?苏容若一夜睡得不安,听他将自己当成弱智来骗,不免烦躁:“郭飞的部下便如此德性?说谎也不打草稿?实话对你说,你纵在这房间堆满金银,我也不会放你。” 想放也不能,锁链的钥匙还在那两人手里。 青年脸色变了变,耐着性子道:“小郎君是汉人,也信他们的鬼话?亚特畜牲占我江山,杀我百姓,岂会对你讲实话?” 说到最后,恨恨地想:亚特人虎狼性情,凶狠悍勇,自己功夫一流,身经数战,最后竟败在两个半大少年之手。 苏容若懒得理他,暗想:水惜花那流氓欺负我时,可曾想过我和他都是汉人?阿诺这个亚特人,却为我和小九拼过命。 风从半开的门吹进,冷冷地直往脖子里灌,她的嗓子灼痛,太阳穴不停地抽跳,许是昨夜吹过不少寒风的原故。 她想自己这是要生病了,起因全在眼前这厮,一时不由恼怒。青年见她脸色不善,以为激起了她的同仇敌忾之意,再接再厉:“小郎君聪明,想必也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苏容若听他没完没了地呱噪,从昨晚憋到此时的怨气,便不受控制地直冲喉头:“你少他娘的拿我当蠢货,别以为我啥也不懂,世上不光屁股的便两种,人与衣冠禽兽,管他汉人亚特人,全都一个鬼样。” 咬着牙未说出满街为郭飞之死狂欢的场景,甩袖出去吩咐大勇:“给他上饭,他爱吃不吃。你们,谁也不得去童子营报信。” 回到西厢不顾晨昏地躺下,发出几身大汗,第三日才懒懒地起床,瞧午后风定,梅花已开,便缩在暖阁,独自地喝茶,看花,闻香。 薜嫂体贴地为她烧热手炉:“你身子才好,不可再凉。”向东厢房瞟了几眼,压低声音:“那人一直在发呆。” 身在绝境的经历苏容若有过,脑中再现出青年脸上的种种情绪,悲伤,焦虑,仇恨,无奈,忍不住长叹口气,道:“你好好地照顾他。” 大勇不久来报消息:肃江郡王被升为亲王,改封肃汝两州,赐号肃王。皇上对黄子兴一事设了庭议,眼下众臣吵成一团,暂无定论。 崇州知府江念祖因平匪有功调任京兆尹,接任他的赵明德是肃王宠妾的胞兄。“都说皇上偏爱肃王,他的势力已直逼东宫。”大勇最后道。 苏容若的长睫倏然一动,眼光转向户外暗云:“春草夏花,秋叶黄,冬雪落,前几天还艳阳高照呢,过些时日又会如何变呢?” 苏大勇微微一怔,瞧着有些出神的人儿,小小少年,拥袍偎炉,一双秀美的眼睛,墨色与皓白相交,仿若映着天地灵光。 夜间开始飘雪,大雪碎玉飞絮般地落,似要把天地淹没。 苏容若在东厢房摆好案几,供上鲜花,水果,蜡烛和檀香,中间竖起个木牌,黑色“郭飞大元帅”五字,在烛光下森寒而晦暗。 她先向灵牌大拜三次,道:“大元帅,我并不赞同你的所作所为,但敬重你的风骨,愿你在天之灵安息,佑护你属下平安如意。” 青年表情木然地枯坐着,看她良久,找不出她作伪的理由,才拖着铁索长跪几刻,最后弯下腰,对她行大礼:“多谢小郎君。” “对逝者的一点小小心意,你不必谢我。”她的语意依然生硬,青年脸色阴沉地闭上嘴,自顾自地重新坐下。 疏离的沉默中,苏容若瞧火盆里纸钱烧得正旺,顺手也将牌位扔了进去,青年急着去抢,却被铁索拉住,惊怒交加:“才说敬重他,转眼就烧他的牌位。” “牌位这东西,随时可以做,进出此处的还有别人,我可不想把官府引来。”苏容若将香炉供品重新归位,再看不出一丝的祭奠痕迹,才淡然做答。 “小小童子,心思竟这般缜密多疑,连贴身下人都防着。”青年的讥讽得到一声不冷不热的反问:“郭帅是被谁杀的?” 青年全身如遭针刺般的一缩,双手用力捏紧铁练,话从牙缝挤出:“你说得没错,他便是错信于人,才有今日结局。” 苏容若瞧他脸上的悲愤仇恨之色,闭了闭眼,人间这等惨事,无法安慰,更不知如何安慰,只道:“你吃点东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令薜嫂送上热粥小菜,看她出门拐弯,青年开始用餐,才低声道:“听说你的随从中有一人被拿,其余的不知去向。” 不等对方答话,将肃王和江念祖的消息也一一转述,最后交待:“我年节不在,大勇会好生照顾你,我这处还算安全,你大可放心地养伤。” 然后不再多言,起身离开,行到门槛时,站定,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正要迈步出去,忽听青年道:“小郎君请慢,我,有事相托。” 听他口吻象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苏容若愣怔半刻,才转头过去。 第四十七章:爱恨情仇 “你说,崇州知府江念祖,将调任京兆尹?”青年首先与她确认,摇曳的烛光下,他的脸色时青时红,明暗不定,变幻流转出种种情绪:痛苦,凄凉,仇恨,愤怒,甚至一丝难言的自嘲。 苏容若不解其意,好奇地看他一眼,点头:“听说圣旨已下,他怕是已在来的路上。” 青年垂目瞧着手腕粗大铁练,从层层布带中取出半方丝帕,一副托付后事的黯然决然:“可否烦请小郎君,想想办法,将此玉交与江氏三娘雨燕,只说,郭骥与她,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江念祖的女儿?他说郭骥与她,苏容若盯着青年,脑中闪过他说到雨燕二字时,眼里瞬间的温柔与怜惜,猛然呛住口气:我,居然,亲眼见到,现实版的罗密欧和朱丽叶? 抚胸咳嗽半天,指着青年,恍然道:“郭骥,你是郭帅的公子。”青年脸色变得几变,重回淡定:“小郎君何以认为,我便是他?” 又想收我智商税,苏容若极度不爽,扁嘴:“订情的信物,怎会托别人收藏?若非是爱上仇人的女儿,怎会是刚才那副鬼模样?士族女子,怎会被普通粗俗军士所打动?你,分明便是郭骥。” 上下仔细地打量他一番,语意笃定:“你的言行举止,显然是受过贵族训练,前朝残部中,非郭飞的子侄莫能。” 停得片刻,绕他走过两圈,沉吟道:“你军战败,你定然还未来得及和江雨燕联系,你要与她断情绝交,固然是因她爹配合肃王害死了你爹,也是不想耽误了她的终身,是也不是?” 郭骥听一个脑袋只到自己胸前的少年,将自已的来历,处境和心思娓娓道来,分毫不差,瞪着大眼,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苏容若与他对视,直接了当地说:“无他,便是想告诉你,我讨厌被人当傻子骗。”转身拂袖而去:“这种男女私密事,我不便去做。” 郭骥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看他跨出了门,弯腰欲穿上雪靴,不由得喊声“小郎君”,声音中几分恳求,几分悲怆。 苏容若顿住手,立起身体,暗想这家伙真够悲惨,家破人亡自身难保,还和仇人的女儿牵扯不清,爱不是,恨亦不是,相见难,别亦难。 长叹口气,看得半刻庭中飘洒的雪花,被风吹得旋转乱飞,和人类一样不能做自己的主。转回室内,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就如此信了我?” 郭骥哑声道:“你虽然性情古怪,心地却不错。我生死难测,这身后事唯托付于你,来世,我结草衔环报答你。” 性情古怪的人拈起两根纤细指头,从对方手里扯走丝帕,留下玉佩:“举手之劳的事,说什么报答,你且等等,我看能否将她请过来,你俩的事,自己当面说才好。” 翌日大早,苏容若带领几个少年背上礼物,到书院向西席们拜年。年假时间长,童子们都有些恋恋不舍,她没有小孩心态,去得快亦走得快。 临行前向孙三立使个眼色,这小子机灵,独自在小花园的假山石下等着,她递过两百钱:“打听一下,新任京兆尹江念祖住在何处?” 寒风过处,孙三立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笑着将钱推回给她:“老大给弟兄们的厌胜钱已够多了。小事就不必再赏。” 小事?苏容若微微吃惊:她大半年在洛京转悠,四五品官员居住地有十来个坊,即使她要在熟悉的致和坊和青莲坊打听个官员住址,亦需不少功夫。 孙三立见状解释:“江念祖的女儿江雨燕位列五美之首,她将入京的事,早在各书院传得沸沸扬扬,儿郎们都盯着呢。她这一到,住处准保很快传开,马上就会有不少人去送花送礼。” 五美?听到此处的苏容若才想起苏子越曾说过的那句,娶妻当得燕云凤珠仪,难不成这五字各指一个女子? 孙三立瞧她发愣,面有得色地开始八卦:“老大你不晓得,五美中除了江雨燕,其他四个是崔云,谢歌凤,沈天珠,王淑仪。这几个都是士族出生,个个长得国色天香,才华比过太学才俊,是天下男儿心中的仙子。” 苏容若回过神,瞧少年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将一张丝帕拍在他脸上:“得消息后给王老面留信,年后上学,我让大勇教你武功。” “真的?”孙三立大喜,拿起帕子在脸上胡乱擦得两下,挺起胸脯作保证:“老大放心,此事我定然办好。”转身溜烟跑得没了踪影。 下午绕着弯去学舞的雀馆和各家店铺放年货,分红包。晚间召集隐庐众人和周尔旦发厌胜钱,回到西厢房内,一张笑脸,便慢慢地沉了下去。 榻上摆着两个包裹,是她给阿诺阿禧准备的年礼,几套上好的丝质内衣,这年代出身好的军人内衣全是丝绸,便于中箭后拨出。还有她亲手在市集淘的西域刀,小巧锋利,她以为他们会喜欢。 如果两月内他们不来,还是将他们的本钱加息尽数归还,就当几人从未认识。他们救过自己,但她不能为了报恩,便把性命交到别人手上。 她在隐庐暗下决定时,阿诺和阿禧则在童子营的角斗室里发狠苦练。 熊熊燃烧的火把,将两人的身影印在高大的石墙,光影摇动,你进我退。辟辟叭叭的对掌声,打在身体的闷响声,连绵起伏,交织不断。 良久,阿禧跳出圈子,赤裸的上身全是汗珠:“今天到此为止。你这每日打倒三四十人,心里的闷气发出来便好。” 阿诺不接话,只脱下湿透如从水里捞出来的里衣,扔在地上,找到墙跟水壶,咕咕咕地一阵猛喝。 “你这些日子都在为苏小若的事烦心,我也在琢磨,小子是真的不识得那厮?还是真不满当今王法?”阿禧跟过来站在他的身边:“他从来不多管闲事,我看,还是让红狐狸去查查他。” 阿诺用巾子擦去全身汗水,闷闷地投反对票:“他能有事不说与我们,却断不会为了别人对你我撒谎。” 阿禧的脸差点拉成了一条苦瓜:“他若有理,皇上便没理。可要说他没理,又无从反驳。太子殿下和三郎忙着,要不?去找少师,他定能为我俩解惑。” “年关将近,朝庭事务繁多,等到拜年时,我们瞅着时机,看找谁合适。”阿诺拎起干净里衣往身上套。 阿禧也慢条斯理地穿上衣衫,似乎自言自语地问:“他小子放出这等狠话,究竟在转什么鬼心眼?” “你的想法他明确反对,再提到王法,显然是在针对我,要我想清楚,想清楚什么?天理人道大于王法,要我放了那厮?”阿诺皱起眉头看向窗外,道:“他知我性情,若想不通,便不会放人,只是,他,究竟何意?” 窗外,飞雪飘扬,正柔软地将大地封冻。 —————— 上章备注:古代一字王是亲王,二字王是郡王,前者级别更高,地位更为尊贵。 第四十八章:心有灵犀 两人沉默几息,阿禧忽然一蹦几尺:“是了,他不为那人,是在为他自己。小子素来散漫,眼里从无教条规矩,道统王法。他这是在绕着弯问我们,若有一日他犯了王法,你我如何占边?” “说得有理。”阿诺恍然大悟,一拳砸在阿禧前胸:“到底是你聪明,能猜透他千奇百怪的心思。” “就说嘛,你于他有救命之恩,小子心肠再硬,也不至于说绝交就绝交。”阿禧笑逐颜开地掩好衣襟:“有甚好想的?我当然先护自己人。再说他性子清冷,能做出狗屁大逆不道的事?要我说,那厮放了就放了,横竖我也不想和肃王的事沾边。” 儿臂粗的火把忽啦啦地燃烧,寂静中如风在原野呼啸。阿诺却沉默片刻,道:“我不如你通达,我需得想一想,想清楚了,便至死不悔。” 阿禧无奈摇头:“你就这牛脾气,其实,小子在乎我们的,休莫说他连续三日未出门,大勇曾到书院告病假,估计是受凉,还有心病。” “你差人跟他?撤了。”阿诺的断然换来一句陪笑:“我,这不是怕他有事?虽说我们把穆那冲的人都暗中拦住,谁知哪天他俩会不会再遇上?” 阿诺眼光转过来,对视片刻,阿禧无奈地苦笑:“讲真,这小子很多话我听得进去,他聪明过人,我想用他,便想查他的底细。” “你既知他聪明过人,便当知你若查他,他迟早知晓,然后就绝不会再为你用。”阿诺放缓语气,却听对方郁闷地问:“那,你想将他如何?” “我不想,亦不能将他如何。”阿诺边答边往门口行去,阿禧拍拍他肩头,轻笑:“你若想,收他作个小厮易如反掌。” 此话一出,阿诺猛然停住脚步,沉下脸色,冲口问道:“你当我和穆那冲一样混帐?”阿禧见他忽然变脸,怔怔地有些发愣。 阿诺也愣得几息,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发怒,半晌,才拥上对方的肩,解释:“我在阿爹和世人眼中,是不该存在的异类。容若也是与众不同,我想请你,如何待我,便如何待他,可好?” “古萨诺,你又傻倔啦。我俩同为阿娘奶大,形影不离十七年,苏小若你才识得多久?竟然要我待他如待你。”阿禧回过神,一把推开他,大声质问。 他的不满溢于言表,阿诺见状,也皱起眉头,良久方道:“你说得极是,只我不知为何,一见到他,便觉得他与我是同类,我已识得他很久了。” 阿禧气得绷起嘴角,叹气:“好,我让休莫撤人。你放心,他的病已经好转,今日去书院拜了年,还在街上瞎逛,活蹦乱跳的。” 此话一出便令阿诺换上了笑颜,叫一声好阿禧,与他相视片刻,把臂出门。 右相府,大雪初停,空气中隐约有沁人心脾的幽香。 少女立在轩廊,脚下玉石台阶,头顶屋檐斜逸出半段松枝,葱绿烟霭,捧起一堆白雪,映着天光云淡,如在诗画之间。 “云姐出嫁,阿仪,你真的,不想去看一眼?”少女拢着石榴红的斗篷,看向并肩而立的闺蜜,娇美的脸上,是与冬雪凝眸待春般的温柔。 王淑仪浅浅微笑,眼中悲哀却无法诉说:除去皇室,再高的府第,亦只能容得下一家望族嫡女,龙卫公府,从此为我关闭了大门。 西门昭那双如朗日般明亮轩秀的眸子,从她脑中一闪而过,如流星,划过长空,再坠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阿仪还未出孝,已托我俩转送厚礼,阿珠你如何还问?”谢歌凤语气柔和轻淡,却带着些许责备之意。 沈天珠拧起一对柳眉:“云姐与我等亲如姐妹,阿仪孝期已过一半,躲在人群里,看看总是可以的。” 眼见对方仍无意动,转着妙眸试探:“或者,听说江雨燕已到洛京,我们出去瞧瞧,她究竟如何个美法,小世族家的女儿,竟排在我们四人之前。” 谢歌凤掩嘴而笑:“尽喜胡说,你不是不知,太学士子列这美人榜是按才艺排的。听说江娘子的琴声有如天籁,我们怕是真真不及。” 眼波流转处,见王淑仪神情微凉,仿若半丝冬寒凝结在她的眉头,不由得轻问:“阿仪,你究竟,何事心绪不佳?” 王淑仪明白闺蜜们在想法子带她出府解闷,勉强扯起一丝笑意:“小奕出天花,发热好些日子了,虽有太医看着,我终究,放心不下。” 抬眼望向天边淡烟流云,挥之不去的悲凉绵绵不绝:父母早逝,唯一的至亲缠绵病榻,别人的喜事,只会彰显自己的苦难更深。 “奕公子福大命大,去岁在茶楼噎食便被高人所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放心便好,他定会无妨。”沈天珠出言安慰道。 王淑仪感谢她的善意,也不曾忘记待客的礼数:“托你吉言,但愿他早日康复。你们难得过来看我,府中绿梅开了,采几枝回去给其他姐妹。” 带头绕过曲曲游廊,层层庭院,行到一片枝疏花艳,冷香怡人的绿梅林,谢歌凤见了,雀跃着前去枝头摘花。 沈天珠在王淑仪耳边轻声叹息:“世子再好,也得镇守边关,常年不得归家,聚少离多,云姐到底会常守空房。我看,说不定,他兄弟西门昭今后也一样。” 西门府两位公子高大俊朗,文武聪明,四大望族的贵妇觉得亚特人粗鲁,但不少春心初动的闺阁女儿,却视他们为梦中情人。 如今世子将娶崔云,西门昭未来的妻,便再也不会从大士族嫡女中选,她怕好友心中失落,便婉言安慰。 我的心思,竟被她看出?王淑仪的笑意有一刻停滞,随及被伤疼替代:曾经的念想和愿望,终只能在现实的冷火秋烟中,褪色,成灰。 垂下长睫,压下眼中隐隐浮起的水光,低声否认:“我发愿为阿爹阿娘守孝五年,哪里有想过这些” “到时你都快二十岁啦,真要如此?”少女的问话引火烧身:“阿珠,你春时及笄礼后,家里怕也要开始为你议亲了。” 沈天珠的眼光流过满园的瑰丽,扁起小嘴,满脸傲气:“谁比得上我三兄,我便嫁给谁。” 谢歌凤刚好捧花而回,听得此话,接口笑道:“天下男子,谁的才貌比得上沈三郎?你阿爹阿娘纵然宠你,怕也不许你终身不嫁。” 沈天珠追着谢歌凤要打:“你个妮子说甚呢?说说你,阿凤中意的是谁?我三兄呢?还是那崔十一郎?” 两人一追一躲,跑过梅林尽头,顺着石阶,攀上巨石砌成的假山,右相府的全景和小半个洛京城,便尽现眼前。 冬阳从云层中射出,明媚地照着相府的流光丽景,皇城的锦绣繁华,也照着少女们的绮貌华年。 第四十九章:宁为妖妃 谢歌凤将几枝梅花分到两位闺蜜手中,笑:“朱日光素冰,绿叶映白雪,我们好久未曾一起玩双陆,上元时,你们来我家可好?” 微风吹来雪梅的清香,也吹起沈天珠愉悦的应和:“我带阿嫣和阿音来,到时煮雪烹茶,那副蝶儿戏兰图也绣好了,带给你们看看。” 王淑仪却似乎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神情恍惚地瞧着远处的宫殿,琉璃飞檐,玉砌雕栏,所有的荣光和威严,全靠数十万精甲兵锐在拱卫。 西门府已远不可及,穆那冲和拓跋珏两个花花太岁不堪入目,其他皇室公府出生的男子,尚未成亲的,不是无能,便是年纪不合。 阿音?那人并非嫡出,但大父说除开命格一说,风评极好,天生将才。脑中浮出他沉稳健美的模样,刀刻般轮廓清楚的脸上,幽绿的双眸,深邃而明亮。 低头嗅着手中梅枝,淡淡心酸再次悄然地,缥缈在眉尖:崔云父母双全,婚姻如意,而我想要的一切,都被老天无情地夺走。 三位少女目光所及的熙熙人流中,便有苏容若和她的便宜爹娘,身边车轮辘辘,碾过青石铺就的街道。 苏远泯一手拉着爱妻,一手牵着娇女,满面喜色地侧头:“小六,你要有弟妹了。”苏容若仰起小脑袋:“谁有喜了?大伯母?陈姨娘?” 谷敏在另一侧红飞双颊,羞涩喜悦地承认:“是阿娘。”苏容若愣得半刻,转到她身边,由衷笑道:“恭喜。” 古人重子嗣,她这个偷梁换柱的不算,听说谷敏从好几年前流产后,就再未怀孕,她诚心诚意地为他们高兴。 苏宅岁月似乎总是静好,各人脸上的笑颜,院中的风物,屋内的装饰,见面时的亲热寒喧,依然保持着去年模样。 唯少年们的成长记录了时光的流逝:苏子安明夏太学就要结业,他在漳和的研习策论和历练表现,得到了先生们和吏部极高的赞誉。 婉儿的女红家政样样在行,苏子越年后准备考天下闻名的南山书院,家里的小辈中,似乎就她苏小六最没出息。 小堂兄照例满面笑容地腻在她身边:“为兄若有幸进得南山书院,你我同去如何?委屈一下你,扮着我的书童,可以听课的。” 他以为的妙计却遭到对方拒绝:“石林虽是坊间书院,阿爹说先生不错,再说,我不如你胸怀大志,三日一休,正合我意。” 两人自小亲近,苏子越恨不能时时相伴,但他也知道堂弟长大要继承谷氏产业,士族教育的确不如坊间见闻有益,沮丧地叹息一声,不再说话。 他难得地沉默,苏容若便有机会听到长辈们的对谈,他们在对待苏子安的婚事安排上,存有不同意见。 苏宅长子在中秋拜见阿姑时,遇上怀化公的庶出孙女玉儿来京探亲,两人一见钟情,苏晴雪与杨氏想要成全,老夫人和苏远渝则不同意,认为女儿已经嫁进公府,第三代就应和士族联姻。 官场需要平衡各处关系,母子从家族利益考虑,妯娌却要顾全儿女私情,双方意见不合,看来苏子安的婚姻,难得称心顺畅。 苏容若正在暗想,被苏子越弹了额头:“玉儿阿爹是陇右道的将军,辖制青承两州军务,大兄准备明年去那处游学,我们一道去好不?” 陇右道?拓跋宗辖制?她若今后想去依崎山隐居,便绕不开此处。苏容若立即拉起小堂兄的手:“好,我们这便去找大兄说说。” 待少年们离开,苏远渝周遭仔细查看后,老夫人方才开口:“小敏你放心,阿念已回信,说小六身边的少年,确实来自西门府的附属营。” 谷敏的脸上半是忐忑半是怜惜:“我与夫君好生为难,不能将家族事务全盘托出让她安心,便只得看她小小年纪忙碌操劳。” 苏远渝却称赞道:“族公盼着她如平常孩子一般长大,但她自己听到,还有这番盘算,也算是天意。她年纪尚幼,弟妹守着族规不告诉她详情,我看甚是周全。” “小六处事稳妥,倒也让人放心,看她选的几家店铺和客栈,都是中规中矩,不出挑,不惹眼。”苏远泯的眼中浮上几许欣慰。 老夫人表示同意:“族公让我等试她一试,没想她就真的买了如意,观她行事有章法,思虑也周全,我们便放手让她去做罢。” 咳嗽两声,清清嗓子:“郭飞被害,素有西南粮仓之称的崇州,大半势力便落到肃王手中,肃汝两州亦是商贸发达的富庶之地,皇上如此作法,不怕催发出皇长子的野心?” 苏远渝沉吟片刻,几分犹豫地揣测:“怕是丹阳有意扶持,太子已立多年,地位稳固,肃王虽是皇长子,背靠国公府,毕竟,在实力和人望上相差甚远,唯势力增加到能与太子比肩,才敢去争回原本属于他的储位。” “太子一系想要和解,丹阳却养虎与之相争。族公说他夜观天象,紫薇垣中,帝星渐隐,白气漫蔽,难道说的是她?”苏远泯不解地问。 老夫人拍着案几,语意急痛:“前日我上街,便已经听到坊间有人唤她妖妃,她的行事越来越偏激,这是拚着做妹喜妲已,也要毁乱天下。如此,万民岂非要遭那涂炭之苦?” 此话无人敢应,一遍死寂中,北风从窗缝透进,带着昨夜冬雪的水汽,森寒,潮湿而沉重,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苏远渝才长声叹息:“当年仁治帝何等慈和,以自己性命求换百姓军民不损,赫连渊如何做的?丹阳行事有失德性,也未必不是被那暴君所逼。” “她这是铁心要和武安一朝玉石俱焚,以她的医术,人不知鬼不觉地毒了赫连渊便罢,却千不该万不该,拉天下人来陪葬。” 老夫人喘得几息,拭去眼角泪水,道:“郭飞身死,义军损失惨重,我族与他们同枝连气,族公需得去看望和悼慰,年节便不过来了。小敏有了身孕,好好养护歇息着,至于小六,只要安全无忧,且由她吧。” 大人们忧虑重重,苏容若却毫不知情,闲散过得几日,收到孙三立的纸条,按上面的地址,指使婉儿去求见刚刚入京的江雨燕。 江宅门卫瞧她是个斯文体面的小娘子,并非闻风而来的士子,便叫侍女带她入到院内,丝帕和会面的约定,就这样交到了正主手里。 不怕他人中间捣鬼,来不来就看她了。苏容若如约到达梨园,坐在包厢往下看戏台,她并不懂戏,选在此地只因进出人多,不引人注目。 最是那人间留不住,多少青丝变白发,多少芳菲飘零成落花。戏台伶人的歌声,宛转起伏在寒风阴冷的冬日。 幽幽咏叹,让千年穿越的人儿,也不禁些许伤感:这一年总算平安度过,明年的此时,我又会在哪里? —————— 注:夏朝之妺喜,商朝之妲己,传说她们美若天仙,妖媚动人。君王为了宠爱她们,无心朝政,因而危害江山社稷,是红颜祸水的典型。依俺看来,红颜祸水之说,不过是对君主权利腐败的洗地,将脏水和骂名泼向弱女子。 第五十章:有位佳人 午后的冬阳和煦明媚,透过半卷的珠帘,折射在粉白的墙壁,随风晃晃悠悠,隐隐约约地浮显出七彩的光线。 苏容若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庭院一株老树,叶子已经落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还在,枝桠间托着两个细木枯草搭成的喜鹊窝。 人类巍峨庄丽的宫殿,在天人眼中,简陋渺小得有如鸟窝,世间诸事脆微无常,女施主委实不必执着。 喜鹊窝让她想起了空大师的话,我也不想执着,可眼下还得活啊,她苦笑一息,不知今年便宜爹娘有什么安排?是否继续将带她到大觉寺去见族公? 正自猜测,轻微的叩门声响起,转头便见一个女子立在门槛,二十岁不到年纪,秀美殊丽,仪态万千地敛裙行礼:“请问,可是苏小郎?” 苏容若一看这张闭月羞花,容光照人的脸,便判断这是江雨燕本人,抬起手,老气横秋地还礼:“正是小可,江娘子请进。” 绝色佳丽款款进得屋内,见包厢里碳盆正暖,脱下织锦外氅,内里青丝缀玉,裙裾摇曳,绰约曼妙得同为女子的苏同学也不禁赞叹:云想衣服花想容,说的便是这样的吧。 “外面冷,江娘子先暖暖胃。”似被乱花迷了眼的人盛出一碗热饮,放到美女面前,然后顺手将铜盆里的碳火拨得更旺。 江雨燕心中石头落地,客气地道一声谢,才依言慢慢地坐下。 自从崇州开战以来,她便时时活在焦虑和牵挂中,后来听闻郭帅被害,郭骥失踪,更是柔肠百结得夜夜难眠。 昨日好容易收到情郎转来的信物,便忍不住地心绪纷飞:他究竟在何处?景况如何? 苏容若回过神来,瞧她眼底淡淡急惶,不动声色地指着台上那个翘着兰花指,依依呀呀的女伶:“小可早听江娘子才名,可否指点一二,这出戏如何?” 以前五郎差来的全是他的心腹,对她素来恭敬,这个少年?她揣度半刻,勉强笑道:“此折秋潇潇,说的是陈玉娘见秋叶凋零,西风萧涩,惦记戍边的良人衣单可御寒的心境。” 瞧对方沉默点头,又补充:“好的杂剧多从填词之设,专为登场,这出戏剧情简单,然唱腔流丽悠远,委婉细腻,尚可一观。” 她轻言细语地娓娓道来,神态也渐渐地变得从容平静。苏容若暗道:果然是士族好教养,沉得住气。 台下喝彩声传来,她也摸出一钱扔下去,轻笑:“洛京就是热闹,好看的戏,让人眼花缭乱,年关将近,江娘子家里必定也是一派欢乐景象。” 江雨燕听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不由得脸色发白,幽幽答复:“小郎君聪慧,我也无可隐瞒,家父升迁洛京,家人自是欢喜,只这一切,却是郭帅人头换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肃王和江念祖踏着郭飞及其部下的尸骨升官发财,当初的名将郭飞之名,也必定是以万千人命铸成。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苏容若忆起前世读过的一本书,说的是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玛丽皇后:她那时年轻,不知得到的一切,都被命运暗中标好了价码。 突然之间便心跳加速,冷汗淋淋,呆得半刻,才长吐口气,暗中发誓:不管如何,这一世,绝不让自己的手,沾一人之血。 江雨燕见对方神色突变,不便打扰,只耐着性子听戏,等得片刻,苏容若重新镇定:“我们先吃饭,再带你去见人。” 晚霞披着夕阳的余光,绚烂如女子双目焕出的异彩:“他,他可好?”得到的回答,雪影般凉淡:“好不好,你见了便知。” 戏台换上一对男女,正以唱词和眉目相互勾搭。嗯,男女之间就这么点破事,苏容若侧头看了看,问:“江娘子,你我互不相识,不怕我骗你?” 江雨燕揣度对方半晌,猜不出所以然,她有求于人,也不遮掩,答道:“你有丝帕,定然是受他所托。他在之处,便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惧。你若骗我,没有了他,生何欢?死何惧?我无悔。” 爱情的誓言断金碎玉,听得苏容若惊讶不已:她因情郎不惧生死,琪娜娜为了阿禧千里追踪,古人的荷尔蒙真强大啊,遥想自己前世,约会地点太远,开车都不愿去。 那时男友在时,她不觉得多幸福,他的双重背叛,她也是寒心胜于痛苦,哪有郭骥似乎被人挖去心肝,江雨燕柔情寸断的模样? 原来自己的心,从来只是一方沉默的空白,它从来不曾,真正地爱恋过。 “你可给家里人留信了?”两人食不语地用完晚餐,她提醒对方,江念祖若找到官府寻上门来,便是大麻烦。 江雨燕玲珑剔透,自然懂她意思:“有,说心情欠佳,欲到城外道冠清修几日。你放心,阿爹刚调任京兆尹,把官声看得比性命还重,不会张扬。” 苏容若听后不再言语,知她急于与情郎相会,随及结账,在大勇的陪同下,领着大美人登上马车,东拐西转地乱走一阵,才缓缓地回到隐庐。 次日清晨,她独自坐在南窗下梳理一头长发,院中树木被白色覆盖,衬着几根修竹空落落的寂静,只院角一树梅花,浓淡只管由冰雪地开着。 江雨燕进屋向她行礼:“多谢苏小郎的救助和成全之恩。”她一夜未歇息,眉目间却比昨日多出些光采。 苏容若停下玉梳,语意中毫无波澜:“他的性命,需得别人来定。”铁锁的钥匙她没有,她也不想,因此得罪两位少年,甚至,惹祸上身。 江雨燕眼中期待,话却说得婉转:“你的好友将他放在此处多日,必然对你很是信任,你的劝言,他们八成会听。” 半晌不见对方回答,识趣地转过话头:“我,有一事相求。”终于见得情郎,虽未知前路如何,她却决定与他生死共赴。 心意已定,面上便显出浅浅微笑:“请苏小郎允许,我在贵宅住到他离开的那一日为止。” 说罢将一个小包裹置在案几:“昨日从家中带出的首饰和体已,给你添了麻烦,请许我们不得欠你太多。” 她昨晚和郭骥一夜交谈,已知眼前童子年纪虽幼,心思却很玲珑奇巧,不知不觉中,便将对方当成人对待。 苏容若推回包裹,淡声道:“我并非好人,却也不趁人危困发财。明日我将离开,自会交待下人,郭少帅的身份,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江雨燕自然从善如流:“苏小郎大恩,原不是区区财物能报答,你既已有安排,我们客随主便就是。” 视线落在檐廊下不近不远神色恭敬的大勇身上,心中暗叹:隐庐不大,规矩却十足。小小一个少年,却把下人治得服服帖帖,也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 “大勇刚说早饭已然备好,你还是和少帅共用吧。”苏容若挽上头发,也不与她客气,江雨燕被她说中心事,双颊飞红,施过一礼,款款离去。 苏容若目送着她柔婉却坚定的背影,似乎看到了传说中的爱情。 第五十一章:居安思危 1 年节如常地热闹,苏容若的情绪却很是低落,初三跟着便宜爹娘住进大觉寺,梅花漫山遍野地绽放,晨钟暮鼓,依旧悠远空灵,带着警醒世人的力量。 了空大师仍在闭关,都童被佛法熏染一年,眼中少了狠恶多了些平和。这一年里苏容若多次差人为他送来衣食用具,渐渐地得到他的信任。 他说曾仔仔细细地回忆过在西漠国相府的日子,思前想后,也觉得国相可能是被下了迷药,心志失常才行凶杀人。 但若说他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却无论如何又记不起来,与他往来的全是武士,习惯以刀剑相对,不太会用此阴毒手段。 苏容若却心知肚明,这怕是与家族的“那边”有关,但话说不出口,只力所能及地照顾都童,算是对他微不足道的补偿。 据说便宜外祖父有要事未到,一家人参禅听经,踏雪访梅,围炉点茶,读书讲古,父母慈,女儿娇,她若非心中有事,恍若又回到在陌桑药庄的时光。 到这个世界已近两年,她不知道这样静淡的日子还能过多久,但在这佛菩萨加持过的地方,她觉得气氛安详而恬适,因此上元节以后,仍然不愿离开。 这日天晴雪化,她难得地起了游兴,带着倩娘和小枳骑马信缰漫游,行得盏茶功夫,突然听见前方有震耳的雷霆之声。 声音从广袤的山林传出,升空的黑雾浓烟飘荡,杂着金戈铁马,战车擂鼓和士兵的呐喊,似乎还有虎啸狼嗥。 “冬狩”倩娘脱口而出。这个时空的田猎按季节分为春蒐、夏苗、秋狝和冬狩。是王公贵族们半娱乐半实战的活动,将野兽视为敌人,猎人却是军队。 士兵列阵,击鼓传信,追击捕获猎物,以此训练和检阅军队的骑射,驭驾,围散,攻击和歼灭的实战能力。 当然,这事若搞在边境,是对邻国施以压力,或借机刺探情报。搞在国境内,便是震摄异心者和普通民众,类似现代的军演。 苏容若对此不感兴趣,四处张望,不远处有个高耸宽阔的百尺夯台,旁边圆木搭建的大屋,上下两层,屋前几匹骏马,象是路边茶室。 吹得半天冷风,该歇息着进点汤饮和点心。她正思量着,屋内就钻出个劲装玄甲的士兵挥刀赶人:“信舍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停留,快走。” 苏容若见过信舍,朝庭设在道途,专为军队信哨提供的行旅。一般由砖石垒成,高大宽阔,坚硬厚重,谁料这小小圆木屋也是。 粗陋之地,有什么了不起?她撇了撇嘴,拉马欲走。不料,“小若是你?”随着声欣喜的问话,有人从二楼窗户落下,且顺手便将她抱下马背。 眼前少年剑眉朗目,英姿飒爽,却是阿禧,他难得地穿著戎装,腰佩长剑。月余未见,苏容若想起那晚,仍有几分尴尬。 阿禧却没人事一般地喜形于色:“你怎的到得此处?我前日去隐庐,都说不知你的去向。看你小脸冻得通红,快进来向火。” 少年牵起她的小手进到信舍,倩娘和小枳也跟着入内,几个士兵见是阿禧的熟人,立即换了态度,神色恭敬地行礼。 楼上陈设极为简单,矮榻长案,案上沙盘展示的山形地势,树林河流,正是屋外景致。苏容若恍然:“你为冬狩而来?” 阿禧摇头道:“此为童子营毕业演习,每方五十乘,百多骑者,步兵过千。若朝庭田猎,规模胜此十倍,听,可有壮怀激烈之感?” 苏容若不置可否地笑,世间从来没有什么能让她热血沸腾。她有时甚至怀疑,自已前世的抑郁症,怕是一直潜伏在她的基因里。 “我等文课学诗书礼仪,武课教官却说那东西再好,也不过是块遮羞布,天下人服的,还是这个够硬,兵威够强。”阿禧挥动着拳头道。 多少祖辈惨死在秦始皇和成吉思汗等征服者铁蹄下的,将杀人者当成偶像,可有几人,会记得青霉素和牛痘的发明者? 这是哪个天才说的?苏容若想了半天没记起来,淡淡地扯起嘴角,笑:“如此说法,弄一块破布遮羞岂非麻烦,直接光屁股做禽兽多省事。” 阿禧听罢失笑,拉长声音:“小若总是一针见血,嗯,说的是,遮羞布要,虎挚锐士也要。知你出门总是自备汤水和吃食,坐吧。” 令士兵抬来一张案几,摆上瓜果点心,将碳火铁盆移到身旁,与她靠窗对案而坐,边吃边聊。 “童子营的毕业军演,只有排名首位的预备军官可率领一方,与神皇军对决。我的统军才干,终究比不过阿诺。”阿禧指着原野,进一步解释。 原来他是在看阿诺指挥军演。提起那人,苏容若的脸色便如天边半明半暗的浮云:“何不就近去看?” “这处地势高,看得远。”阿禧的眼光从窗外收回来,苏容若嗯了一声不答话,只管捡着盘里的干果慢慢地吃。 阿禧唰地一声抽出长剑,手指抚上冰凉剑锋:“我亚特民风剽悍,向来尚武,几百年间内外争战,五岁孩童便开始学习格斗技巧。先皇推崇汉人的诗书礼仪,又怕道德文章湮灭了族人的野性,故而设置了童子营,要男子既学圣人经学之道,又练沙场纵横之术,小若你说,人可否真能集铁血肝胆和仁慈心肠于一身?” 苏容若见他神情肃然,眸光沉沉,全无平素的嬉笑打闹,无语:两世相加她活了三十几年,从未想过这等人格铸造,心灵维度的问题。 前一世,她只算计人情往来,利益得失,活得并不光彩;这一世,她唯关心安稳生存,不问是否死得其所。 不经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她觉得这句话说得有些道理,但她的思考,仅仅限于现实的层面,比如她经常嘲讽前世的老娘:你从来便不动脑子想想,斗来斗去,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老太太终是落得了个孤家寡人的结局,想到此处,她不禁暗中伤感。 阿禧却以为她仍在为那夜的事不快,将剑置于案几,沉吟道:“那晚之事我想过了,王法天道到底虚无,眼前的人却是活生生的。不提你我三个好友,便是被锁的那人,我实也几分佩服,他冒着奇险来取郭飞头颅,重情重义。即使我与他各为其主,也当光明磊落地对决沙场,我愿易放他。” 烟烧火烤的味道从风中飘来,夹杂着杯中清淡的茶香,苏容若吸着鼻子点点头:阿禧通达机变,他的回答在她意料之中。 阿禧瞧着她一双晶莹瞳眸,顾盼流转,灿若宝石。心里一动,身体前倾,低声道:“我,西门昭那日与我说起,你若是他,当如何为家族留置一条后路?” “他,何以问我?”苏容若视线所触,啼鸟掠过疏落干枯的树梢,积有薄冰的河流,远处的冻土,很快影飘形散。 她淡淡的眼神,便定定地落在那一片虚空。 第五十二章:居安思危 2 阿禧回答:“阿,世子大婚时,昭公子忽然记起你曾提过的花团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忽然觉得心惊肉跳,如履薄冰,如立危崖。” 视线中白云苍狗,脑里却再现那隆重华盛的婚礼场景:宾客如云,喜乐喧鸣,红妆十里,华宴连绵,连公府的青砖黛瓦,似乎也被渲染得珠光宝气,溢彩流光。 苏容若道:“我在大觉寺也听人提到过。说帝后亲临,三公四族,文武百官,莫不到场祝贺,整个洛京因此成为不夜之城。” 摇头,叹气:“龙卫公已经位居三公之首,手握重兵,何以还为世子求娶崔氏嫡女?此举不是积福,是在招祸。” 阿禧脸色变了变,道:“王公贵戚世代联姻,上一辈的龙卫公和先骁武世子都尚了嫡长公主,怀化府的世子则娶的骁武公嫡女。年轻一代里,西门世子年纪最长,为何就不能娶崔氏?” “王公贵族联姻,是为门当户对,强强联合。但若一家文武通吃,势力比皇帝还大,那便糟糕透了。你想,当今皇后是沈氏嫡女,沈氏百年都排在四族之末,后因左相首迎才脱颖而出的,其根深叶茂远不比其他三家。” 苏容若下意识地揉着额头:“何况,我听说西门皓和西门昭兄弟乃这一辈的佼佼者,被穆那冲和拓跋珏两个混帐一衬,更显出类拔萃,如此联姻,必会引得皇帝忌惮。” 自古以来,怀璧其罪,象齿焚身的故事,多得不可胜数,这龙卫公难道便不曾听说过?或许,自心坦荡,娶的又是长公主,便不曾多想? “当真是局外人看得明白,我但觉不妥,却不知何处不妥。你若是昭公子,当如何应对?”阿禧将长剑当的一声装入剑鞘,沉声发问。 苏容若苦笑:“听说三公的兵权全是家族传承,既不能求退,将兵权拱手相让,便只能进。如何进法,我不懂军政,确是不知。” 抬眼看向少年:“龙卫公位高权重,身边定然有诸多谋士,他们怎就同意这门亲” 话音未落,便被一阵激昂喧嚣的鼓号声打断,转头向窗外看去,远处的树林枝动梢摇,下面似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突围开始了。”阿禧瞧得片刻,再回到话题:“是安怡长公主做的主,她喜欢崔娘子,也安排世子见过,两人都很满意,才定下来的。” “公主乃皇帝亲妹,情意深厚,不设防也正常。崔云在美人榜上排名第二,想必天香国色,才情出众,我若是世子,也想娶她。” 苏容若想起自己看到江雨燕时那种我见犹怜的感觉,表示十二分的理解:不好美色的男人,她还不曾见过。 想了想,问:“你以前说,皇帝对三公感情归感情,依靠归依靠,其实很防备。直系神皇军精甲拱卫京畿,其余都在协助并监视三公,国公有调兵权,却被质在洛京,龙卫公怎么去了边陲?” 阿禧以沙作画:“以前是三公各守一边,龙卫御突厥,骁武防西漠,怀化对伊哈。自从今上灭云国后,归厚太子率领的残部,和一些民间势力,反抗甚是激烈,结果骁武军只得长驻云地。” 原来云国也有余孽,好像比郭飞父子还要厉害。苏容若开着小差,又听阿禧补充:“几年前皇帝令两公换防,才形成如今局面:怀化对突厥,龙卫守伊哈和西漠,一军镇两边,世子刚成年,没有国公在,皇上怎会放心?” “龙卫军守护两国边境,协助的神皇军也不少吧?”苏容若盯着沙盘上的雄伟城垣,边关烽火,皱眉问道。 阿禧清清嗓子,点头:“七万之众,统军的便是皇上的庶弟承王,要和亲王交涉,国公不在也不行。” 苏容若托起下巴:“如此看来,龙卫公和世子大凡有一丝异动,皇上立马便知,倒是西门昭那小子,还未成年,不引人注目,也许,可暗中训练一支特种部队,危急时用。” 她曾听两少年对谈军务,好象此时还没有特种兵的概念。果然,阿禧皱起眉头,摸着鼻子问:“特种部队?又是新鲜名字,说来听听。” “特种兵隐在暗处,人数精简,执行灵活特殊的任务,比如,解救或劫夺人质,偷取密件,破坏对手重要通讯物资等等。这些人员,需训练有素,装备齐全。”苏容若尽力回忆前世读过的有关资料。 阿禧垂目想得片刻,脸上现出几分尴尬:“这,可需要许多财资?我,我看,昭公子没有这个财力。” 苏容若也想了想:“我听说,西门府下属二十余营,除了洛京附近,那些散布在西北,甘南和陇右三道的,大多是游牧民和武士?” 眼见阿禧点头,继续道:“西门昭可用他们开武馆,镖局,赛马场,杂耍团什么的,这些行当本就天天练武,可以养自己,也可以打掩护,至于装备器械,向长公主要些私房钱,在重镇开几家奢侈品店就够。” “赚钱真有如此容易?”少年的疑惑遇上苏容若的反问:“不试试怎能知道?”她的声音,再次被突如其来的鼓鸣声打断。 这次,阿禧首先探头看出去:“决战开始了,十年前,十八岁的皇长子便在此处,带领一千五百名童子军,完胜了细柳营的将士。” 渐渐暗沉的天光,将他俊朗的五官染上冷峭阴晦之色:“次年,他便跟随先穆那世子灭了云国,因战功被封为肃江郡王。” 苏容若记起悦来饭庄惊鸿一瞥的轩昂身影,笑道:“你曾说高门子弟怕苦怕累,不去童子营的,没想赫连迦禹倒是有种。” “下雪了,阿诺那方逆风下坡,失了天时地利,何况,羽林卫的综合战力也比细柳营强。”少年忧虑的目光投向远处,忽略了对方的问话。 “他今日若能打败羽林卫,无疑将胜过肃王。”冷风卷起少许雪霰入窗,阿禧伸手接过,触掌便化成冷湿的水渍:“嘿嘿,两个天生将才,若有一战,必定精彩。” 此时的少年,没料到自己一语成谶,数年后的中原大地,便因这两个非凡将星的对决而天翻地覆。 苏容若听他提起阿诺,提醒:“今日你我所谈,别让他知晓。”阿禧微微一怔,未及答话,便听她解释:“非是不信任他,是怕他出手阻拦,他太过坦荡,忠君爱人,不给自己留后手。” “我,我,他”阿禧讷讷几息,拿不定主意。苏容若看他为难,再看风雪愈紧,到此打住,接着起身告辞。 阿禧将她送出信舍门口,凝视着她在马上渐走渐远的背影,脸色阴沉得要滴下水来。 第五十三章:火中取莲 庭院幽约,北风飒飒,伴着檐下风铃叮当鸣响,如一曲洞萧在空中流淌,日光淡而不暖,透窗照在一副工笔仕女画上。 苏容若在大觉寺一直呆到月末,直到苏子越想念她前来寺院迎接,才恹恹地回到城里,梳洗完毕,便被江雨燕请到花厅喝茶。 此时,她半依南窗,盯着画上身形婀娜的女子,绿色衣裙红绣鞋,随风起舞,五彩的蝶儿,绕着她翩飞一路。 三进院是她亲手布置,看得几息,不禁暗想自己性子清淡,怎会喜欢如此强烈的色彩对比?比如前世的疯魔梵高,浪子马蒂斯的油画。 对座,绝色的女子在慢慢地烹煮着一炉清茶,忽然抬头,深叹:“倘若,人能预知未来,该有多好。” 见她欲说还休半天才憋出这一句话,苏容若不禁发笑:“怎会不知道呢?全都一个死样,在坟墓里躺着。” 她说得既自然又平淡,伊人的手却不禁一抖:“你小小年纪,何以将世事看得如此悲凉?” 人生本就如此,个个心知肚明却都避着,我不忌讳而已。苏容若不以为然地想,但究竟对方不喜,转了话题:“你们,可谈出了结果?” 茶香渐渐弥漫,江雨燕执杯取水,神情黯然:“他,要与我断绝往来。”除去重逢那晚交换彼此的近况,其余时间,两人相处并不愉快。 男欢女爱,经不起财与色的考验,更别提生死恩怨。苏容若忆及前世遭遇,安慰对方:“如今局势,他与你分手,是为你好。” “郭帅被害,我爹逃不脱干系,五郎心中恨我,我不怪他。”女子垂下头,眼前水汽氤氲,分不清是茶雾,还是泪光。 苏容若蹙起眉头,无奈道:“你阿爹做的事,和你有甚干系?少帅若实在想不通,他人也没有办法。” “他也说与我无关,但心里牵怒,也是人之常情。”美人通情达理,苏容若却颇有微词:“他一个大男人,当时和你好时,就该知道两家对立,现在才来恨你。” 江雨燕痴怔半晌,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初遇时,我在云梦湖边为阿娘守灵,并不知晓彼此的身份,知道后,已经,放不下了。” 抬起泪睫,瞧一眼对座总角少年,他哪里懂得:情爱原是自己内心的感受,千回百转,沧海桑田,与他是谁并无关联。 爱若火中取红莲,苏容若想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一首歌,除了叹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若实在要断,我能如何?总之,不想再回家,我想着,到水月观带发修行,为郭帅诵经超度,也算,尽一份心意。”女子断断续续地,道出未来的计划。 不料却听到几声嗤笑:“士族闺秀,美貌才华名动天下,与家族决裂,谁来侍伺你保护你?若遇歹人怎么办?道观就无缘无故地养你护你?” “我”伤情的女子,显然是想过数次却找不到答案,此时被人道破,只觉自己被迫和爱侣分离,天地虽大却无容身之处。 一时间心事茫茫,悲伤幽恨不绝于缕,低下头,泪落如珠,却不发出半分抽泣。 苏容若静静地坐着,她曾游走世界,沉浮商海,历经背叛和生死,对世间的悲欢离合,早就没有了眼泪。 屋外梅树上不知何时飞来一只白翅鸟儿,啾啾啾地叫着,不知是在唱人间秾丽,还是红尘凄凉。 意兴阑珊,很觉无趣,本就些许抑郁,还遇不上几件开心的事,连阿禧这个一向打闹逗乐的家伙也,唉。 望着眼前花凝晓露一般的美丽女子,苏容若忽然笑了,拉起她一双柔夷:“好好的,你哭什么?少帅他不理你,你不愿回家,不是还有小爷我呢?” 女子睁大泪眼,感激地正哽咽欲语,喧闹之声远远传来。苏容若皱起眉头:隐庐离闹市远,什么事情竟弄出此等阵势? 遣出大勇查看,很快得报:华英郡主经行隔壁街道,正被众人追逐围观。郡主?苏容若些微疑惑:感觉是名人,孙三立和苏子越怎没提起过? 江雨燕试去眼泪为她介绍,原来,华英郡主乃是前朝名将崔正的独女,当年赫连入主中原,并没能立即占领全部国土,除了郭帅的顽强抵抗,还有崔正在南方坚守。 直到泰康九年,崔正才被年幼的太子招安,当时的皇后喜欢崔氏,将她认为义女留在身边,赐名华英,并封郡主位。 江雨燕说完,道:“自然,也有可能是人质,后来天下大定,崔帅病重,她才回到南方。只不过每隔几年,都到洛京给太后和皇帝请安。” 记起四大家族的清贵傲娇,和士族们的重文轻武,苏容若不免好奇:“崔氏,竟和前朝郭氏那般承先秦传统,贵族也能征善战?” 江雨燕摇摇头:“崔帅是太尉的庶兄,据说是与嫡母关系不好,才去南方从军的,郡主当年在洛京,也未受到嫡系的照料。” 日高风长,梅树上的鸟儿吱的一声飞走,女子的眼光追着它:“郡主被质时不过豆蔻年华,却能应对艰难困境,我,惭愧。” 苏容若瞧着对方重新清远明净的目光,暗中庆幸:聪慧,通达,坚韧,倒是比琪娜娜更好的合作伙伴。 夜未至,灯已起,正月里的每一天都是节日,热闹的夜市宛如词人笔下的生动再现,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苏容若在街边看了阵火树银花,古城繁华,转过身来,面对一栋飞檐重阁的小楼:檀台。 洛京有名的饭庄,青瓦粉墙,迤逦出江南的精致和纤巧。阿禧约她在此处见面,想必是要和她商谈那日未尽之事,只,他为何不直接去隐庐? 习惯性地绕着小楼暗查了一圈,然后走入那间名叫山水的包间,眼风扫过,愣怔一刻:两少年正坐在那里等她。 如初次的正式相见,阿禧依旧挑起两道修眉,似笑非笑地打量她。阿诺见到她,眼神一亮,大手在衣襟上搓动两次,破天荒地先开口:“有些时日没见,可还好?” 苏容若客气地见礼:“还好,你的军演最终可赢了?”晦暗不明的烛光,照着她浅淡的微笑,却遮不住眼中隐隐的疏离和防卫。 明朗笑意从阿诺唇边散开:“幸不辱使命,我方赢了。”他向来少言,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连眼底都焕着异彩。 苏容若见他难得的高兴,记起他的救命之恩,不由得软下口气:“恭喜,看样子此处不便宜,你利钱没拿就要破费?” “古萨诺之名,从此便是童子营的传奇,今晚阿诺一定要请客。明日各处的弟兄们还要庆贺,羽林卫的将士,也和他打出交情了。”阿禧半靠案几,热情相邀:“难得热闹,你也来吧?” 阿诺也转动一双幽深绿目,满怀期待地看向苏容若。 第五十四章:冰释前嫌 苏容若坐上软垫,摆弄着案几上的盏杯,道:“你们军中精英相聚,我便罢了,如今,阿诺可是和赫连迦禹齐名了?” 阿禧说起军演便眉飞色舞:“阿诺更胜一筹,在大雪天,下风口击败战力更强的羽林卫。”边说边摇头晃脑地念屈原诗: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声情并茂的表演被苏容若淡淡眼风打断,夸张地做一个鬼脸,拎起酒壶,笑:“此乃苍梧清,香醇味甘,我们今晚多喝两杯,好好庆贺。” 苏容若点头道一声好,转过眼光见阿诺挨自己坐下,拍拍他的手臂,道:“我便知晓,阿诺是最好的。” 阿诺顺势握住她的小手,眼光笔直地与她对视:“那晚你说的话,我想过很久。你说得对,王法之上还有天理人道。倘若王法不能护得小九这般无辜弱小,它便需要修正和完善。即便郭飞,我们也当与他光明正大地对决沙场,在他死后,允他全身入殓。” “真想清楚了?”苏容若就着烛光打量对方,与前年初遇相比,他变得轩朗健硕,五官如琢如刻,剑眉似描似修,隐约已有成年男子的模样。 语音不自觉地就变得柔和:“你说,若是王法不能护得小九与我等无辜弱小,它便需要修正完善,阿诺,你发誓如此想?” 阿禧听她接口就把“我等”二字加进去,不禁嗤笑出声:这小子到底奸滑自私,绕来绕去,果然就是要我们护他平安。 阿诺听后心里却更加怜惜:他聪慧敏感,不会做那伤天害理之事,小小年纪,便曾在官道被挟为人质,亲见小九险被乱马踏死,还先后遭遇穆那冲和水惜花的欺负,他这是被吓怕了。 眼见那双如明珠晨露般的眼睛在殷殷地望着自己,毫无犹豫地一字一句:“我发誓,无论何时,何地,何事,只要我在,都信你护你,一生一世。” “真的?”苏容若脸上瞬间绽出皎月般耀目的笑颜,下意识便反握住阿诺的手,将头顶抵在他的胸前撒欢:“阿诺,你真好,你是最好的。” 这是她前世高兴时最喜欢做的动作,拿住家里金毛的两支前腿,用头去顶它的下颌,不过阿诺身材高大,她一头撞进了他的胸口。 阿诺被她明净之极的容光所摄,怔得片刻,才搂起她顺势一个后翻,溺宠地揉揉她的发髻,伸出手臂环住她:“你要吃甚?我请。” 苏容若被他搂在怀里翻滚一圈,有点发懵,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他的大腿上,目光所触是他结实的脖子和突出的男性喉节,突然觉得尴尬,连忙挣开他,回到锦垫,扁嘴:“这里的吃食,比得过隐庐?” 阿禧斜依在案侧,笑吟吟地看他俩合好如初才插嘴:“阿诺心意,小若不得辜负。这里的酒菜不错,随意点哈。” 清酒铜樽,玉盘珍羞,他三人推盏换杯,笑语晏晏,气氛说不出的融洽。 谈兴正浓之时,左侧隔壁有声音传来:“诸位同窗且住,听我一言,最近各大书院和整个士林都在辩论,何以善法安天下?王法当人人平等乎?你们说,我们太学,是不是也该有点表示?” 苏容若脑中轰然一声,酒水呛在嗓子,猛地咳嗽起来。阿诺身体僵凝片刻,随即帮她拍着后背顺气。阿禧则蹭的跳起,眼光像要穿透墙壁看过去。 随后同时转头,面面相觑:他们在书屋的争论,居然被闹成士林热议,在这等级森严的时下,这种说法,要得罪多少豪门权贵?引发多大人心波澜? 苏容若历史知识不多,但知道在她来的时空,与现下相仿的魏晋,不少知识分子,如那广陵成绝响的嵇康,便因伤感时政和巨大的影响力掉了脑袋。 她盯着两位少年脸上的惊异之色,确信不是他们在做怪,难道是他们告诉过西门昭?但西门昭又怎会去士林搅弄风云? “不是他。”阿禧瞧她眼神,知她所想,勉强从喉中挤出几字,一向清朗的声音,破哑得如张案几被压在地板上用力地磋磨。 苏容若心想也是:他一个国公府公子,即使心里认可,公开谈法的平等不是打自己耳光?再说他向来低调,帮她对付穆那冲也绕着圈子行动,又怎会去掀起这直指王法的滔天巨浪? 隔壁有人呵呵笑道:“原来李兄也听说了,听说此话原是南山书院辩论课上童生问起,先生久未有答,这便一传十,十传百,引起热议的。” 南山书院,名列四公子之首的谢氏嫡长子谢长风所创,学生不论出生,全以考核辩论成绩录取。入学后必须隐去家世,统一衣著,饮食和住宿。 课程除了六艺,政务史学,山川地理,算术工程,还有格物思辩。也因为此,谢长风被士林视为表率,南山书院也才清名满天下。 便是苏容若的小堂兄,也将谢长风作为偶像,说长大不想当官,要如南山先生那般办学授业。 谢长风竟在这等级森严的国度,创立了一个似乎人人平等的地方,在皇权威仪之下教导学生独立自由地思考,胆子极大,思想极开明。 在那样的地方,学生问出这样的问题,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果然是巧合?真的是巧合?怎他娘的如此巧合?苏容若扶扶额头,深吸口气,沉声问道:“你俩可和别人谈过?” 阿禧摇头:“除了至亲好友,未曾和别人说过。”沉吟片刻:“背后定有推手,否则,一个童生的问题,如何会闹得满城风雨?” “富过的要复古,正富的想维持现状,穷人才会闹革命,千古不变的道理,这后面的人,应当不是三公四族这些既得利益者。”苏容若推测。 阿禧也摸着下巴沉思:“如此,谁在推波助澜?能造成这等声势的,除了四大家族,便只有南山和云起两位先生。” 阿诺表示怀疑:“南山先生不拘于礼,虽设格物思辨的课程,却一向止于清谈,云起先生更是专心修书,超然于时事之外,他两位,不会把士林搅成一池浑水。” 他们这厢未讨论出结果,隔壁再传来人语:“自古以来,人有尊卑,物有优劣,王法当随天意,有别有序,若内外相同,上下一致,天下岂非大乱?” 随及遭到别人否定:“宁兄此言差矣。上下有别是序,人人平等便非序?圣人言,人之初性本善,外表虽异,本性却同,既本性相同,便可同沐德化,共受礼教。王法,当一视同人也。” 苏容若听得头大,压低嗓子:“管他是巧合还是人为,风波已起,你我无力平息,且由他去。要紧的是得赶紧放走那人,烫手山芋久留不好,万不能让这把火烧到我们和西门府。” 阿禧和阿诺目光一对,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赞成,几人低声商量一番,以最快的速度,打包,结帐,离开。 匆忙中不曾注意,包厢右侧房间的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打开。 —————— 注: 嵇康(223—263年)字叔夜,魏晋时杰出的思想家,诗人和音乐家。曾官至曹魏中散大夫,故后世又称嵇中散。著名的竹林七贤之一,他反对世俗规范,主张顺应自然法则,保全人的天性,在当时有极高的声望及号召力。后因权臣司马昭的忌惮被杀。史记嵇康“性烈而才俊”,临刑前,三千太学生上书请以为师,未得许。而他,从容弹奏广陵散,终成千古之绝唱。 第五十五章:殷重托负 一个面容清逸,长衫广袖的中年男子,瞧着苏容若和两位少年离去的背影,对身边那人微笑:“王法之议竟始于这几个孩子?当真是聪慧异常,见识超凡,殿下好眼光。” 端雅雍容,玉树临风的王储,眼中俨然是父母看到孩子成才时才有的慈爱:“阿禧阿诺自幼向名师大儒学习古往圣贤之道,苏小郎聪明过人,时有奇想慧语,据说是曾得隐士教导,想必那位高人,也和先生一样,洞察天下,却只寄情山水,不喜俗务。” 中年文士谢东亭,眉宇舒旷,谦逊淡泊,道:“殿下过奖,世间除非真正圣贤,哪有甚么超凡脱俗?在下自十余年前与殿下偶遇,萧琴一曲,便引为知已,时时掂念。这不,一年一次的相会,我早早便来了。” “多谢先生美意,上次漳和之乱,也全靠先生亲自调查,并和齐官人商谈出解决之道,迦洛不甚感激。”太子举手致意。 “举手之劳,殿下客气。”谢东亭为对方斟上茶水,忧色不掩:“孩子们问道少师,竟被闹成士林热议,有人的耳目,是处处都在。” “宫中乃权力枢纽,各方势力交汇,人事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时时清理,也难免有漏网之鱼,然若我等持身清正,又有何惧?”太子的脸在茶香氤氲后,目似天水。 谢东亭沉吟道:“此议是在给朝庭出题。若就此放任,引发人心波动,百年秩序或可就此松动,处理不好,酿成混乱。若对之以严惩,先皇苦心经营的亚汉共治局面将现裂痕。” 下意识地看向太子:“过宽过严,皆不利于天下稳定。依陛下的性子,怕是又要用强,殿下如何应对?” 太子凝视窗外万家灯火:“除多方斡旋,还有何法?之前的几桩变故,外加这士林热议,无不是在引发我朝内斗外忧。先生看得明白,父皇沉迷于开疆拓土,唯我独尊的雄心宏图,却不知民生日渐凋弊,长此下去。” 他摇摇头,停口不言,谢东亭接过话:“东宫谋士,定然给殿下敬献过进退之策,然殿下德行天下,如何会不仁不孝先下手为强?若行退守之计,殿下难忍将骨肉兄弟推向万丈深渊。无论进退,皆是万千人头落地的惨事。” 长叹一声:“必也有人主张除去梅妃。却不知若国君贤明,怎容宠妃奸臣乱政?祸根在陛下,除妃有何用?何况,她羽翼已丰,稍有不慎,便是国本动摇。殿下顾及天下苍生,除了观望隐忍,尽力斡旋,竟别无他法。” “圣人立身于天下,当谨慎收敛,使人心归于浑朴,我非圣贤,恰逢生于东宫,万众瞩目处,唯尽力正身修心而已。好在先生,左相与玄微都懂我,此生有知己,夫有何憾?”太子脸上浮起一丝苍白却满足的笑意。 谢东亭向虚空恭敬揖手,道:“当年先帝攻破洛京四门,沈相眼见大势已去,为保我百姓,存我礼仪,护我道统,不惜受那千夫所指,首迎先帝登基,此种大义,在下佩服。” 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快三十年了,依然有人记得,阿舅手持书与剑走向征服者的身影。 太子的语意,欣慰,苍凉,带着说不出的伤感:“先生于时势人心,洞若观火,迦洛此次,有不请之请。” 他俯身欲礼,却被谢东亭止住:“自从你我琴箫相和,便无有高低长幼之别,每年相会,酒水一杯,何等洒脱旷达。殿下但有吩咐,请直言。” 太子沉默几息,缓缓道:“圣人知时势,因时用势,因而治世。当年大陈腐败,国力空虚,民不聊生,皇祖率三公以武力强取,入主后听从阿舅劝谏,联合四姓高门,安抚遗老遗少,扶助农商,行宽通平易之政,十年即得天下大治。然” 他按下不表,谢东亭沉默一息,神情怆然的接过话:“然,今上即位后便改弦易辙,国政以强权,外交多武力,内积怨,外招恨,这人心怨恨,明枪暗箭,大多都冲着殿下来了。” 烛光摇曳闪烁,斗室的光亮敌不过长夜的暗,太子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微微一颤,唇齿开合间,笑意平静得好似冰冻一般。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迦洛自幼被立为世嫡皇太孙,得大贤教诲,享百姓供养,当社稷动荡,国祚脆危,怎能独善其身?” 深秀眸中的一点星光绽出:“好在有来者收拾残局,不说玄微等青年才俊已在朝中效力,阿禧阿诺亦快长成,他两人,今后文可治世,武能平乱。从今后,我怕是不能再与先生相聚,这三个孩子便拜托先生了。” 谢东亭霍然长身,弯腰大拜,哽咽:“殿下高风懿范,敏识聆听,天下之幸,万民之福。”拭去眼角泪水,沉声道:“殿下重托,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当护他们周全,只,这苏小郎?” 太子扶起他,目中浮起温柔之意:“阿诺样貌奇特,性情宽厚却孤僻,难得上心一人,结识这苏小郎后,竟将他看得重如性命,这份情意,我当成全。” “殿下”谢东亭悲呼一声,潸然泪下:“你,你为他人处处周全,却,却将自己置于刀山火海。” 太子神情不变,唯眼底凝重悲怆:“但愿我趟过这刀山火海,能换来海宴河清,天下太平,万民安康。”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张纸笺,递给谢东亭:“先生有我的白玉小章,此内中之人皆可靠,必要时可调遣他们。” 谢东亭伸出双手,袍袖不停地抖动,他恭恭敬敬地接过,单薄一页,却重逾千斤。烛光似乎暗淡下来,屋外的风,依然在吹,如泣,如诉。 中夜,谢东亭恭恭敬敬地九次大拜,步履沉重地离去,太子伸手在窗棂轻轻一敲,身形高大带着面具的武士立即出现,弯腰行礼。 “承风,你做好准备,跟十三殿下从军去。”太子吩咐,见对方那微蓝的眼珠几许迷惑,长叹一声:“他去的地方,必是万险之地,你护他,便是护我。” 安王已远去,阿爹内心的野马,将被那双纤纤玉手扬起的鞭子,抽得狂奔至深渊,他将再无顾忌地,讨伐四方,大开杀戒。 如今,眼见亲生儿子展示出了超凡卓绝的天赋,他必定会用最烈的火,淬练出一柄震烁古今的利器。 苏容若自然不知这对知己永诀的情景,更不知这一幕,将为她今后人生带来刻骨铭心的悲欢与离合。 这晚,和平常一样,她只在日记中简要记录:武安十二年,一月二十六,雪停有冰,与阿诺檀台握手言和,军二代郭离开隐庐。 第五十六章: 贵女沙龙 却说苏容若自檀台出来,便与两位少年分头行动,她带着大勇,就近从瓦子夜市购置了不少物什,才匆匆地回到隐庐。 亥时的庭院冷寂无声,花径的灯笼,在寒风中明灭,照着墙角一树梅花,不知是在为谁零落为谁开。 两人行到东厢的游廊,远远地从半掩的房门看去,郭骥正微闭双目,盘腿打座,江雨燕则在旁边沉默拭泪,一张秀丽无俦的脸,在烛光中闪烁出凄婉幽微的美。 苏容若没有心情管他两人的情事,只想赶紧将麻烦送走,进门和一对情侣打完招呼,示意大勇将两个包裹置于案几。 自已则转到郭骥身后开锁:“这段时间委屈你了,我已为你备好旅途需要的一切,此去前路多艰,多多保重。” 江雨燕听后,悲喜交加,撑住案几缓缓地起立,却哽咽着发不出声,郭骥取下铁练,在苏容若跟前单腿跪下:“救命之恩,来日再报。” “去备热水助他梳洗。”苏容若吩咐大勇,看他走远才上前一步,附在郭骥耳边轻声道:“他俩子时在颐园西门等你。” 郭骥有点发愣:“他俩?”作为别人手下败将,他自然是想能不见则不见。 苏容若点头:“他们已去城楼取你父帅人头,冰天雪地的,肯定还完好无损,然后送你出城。从此,你不可记恨。” 记起阿禧曾有他们来隐庐的提议,苏容若嫌恶地皱了皱眉,她不愿让死人头进她家,再说,男人之间为点屁事就斗鸡似的模样,她不想多见。 踮起脚尖拍拍郭骥的肩膀:“如何?没想到你父帅被下属出卖,却被亚特人帮了吧?我早说过,什么人都有好坏呢。” 不等对方回答,背着手踱到江雨燕身边,将她往男子面前推了几步,转身出门,慢慢地行到自己的西厢房。 一套瑜珈被轻轻的叩门声打断,出去便见郭骥衣衫整齐地立在门外,江雨燕神色惨淡地,依在他身后数步远的廊柱,含情带愁的妙目,眨也不眨地盯着情郎的后背。 “骥就此告辞,若有要事,云梦泽燕子坞找大马,她,拜托了。”男子对苏容若深深一揖,眼光向那边的女子看得一眼,身形微动,几个起落后,不见了踪迹。 江雨燕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只觉得一颗心飘在这寒冬之夜,比冰雪还冷,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夜风如冻,苏容若灵灵地打了个寒颤,郭骥独自离开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一手拎着父亲人头,一手搂着杀父仇人的女儿,正常男人很难做到。 月老抛下的红线,有时也会变成铁链,将人紧缚在痛苦的深渊,难以挣脱。 她长叹口气,出门扶起那美丽却哀愁的女子,柔声安慰:“外面太冷,进来烤火喝茶,世事易变,来日方长,你不用难过。” 江雨燕握住她的手腕,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室内灯火晕红,淡烟香暖,就如与情郎初遇那日,轻柔吹过的风和满山烂漫的春色。 二月底,士林热议平息,在一颗人头落地和一个人的贬官之后。 被杀的是太学学生孔期,据说他是孔子的二十九代孙,颇有才气,不屈权贵,但性情浮华,常在酒后衣冠不整,骂古责今。 此次士林热议中,他大批当下世风不正,对贱民有如牲畜,背离了孔孟的仁义道德。因他此话说在公开场合,被人告密,引得皇上大怒,以行为颠悖,轻侮王法之罪给斩了。 被贬官的是户部尚书江让。崇州江氏是小士族,但从汉末开始,便代代耗费家财建立族学,聘请名师大儒,族中子弟多才德,入士为官的不少,几百年间享有“德积一门,恩荣三世”的美誉。 江让是江雨燕的同族堂叔,除了任职户部,也兼任太学院五经博士,因出头为孔期辩护,被贬官回到原籍。 江雨燕原来家学渊源。苏容若无不感叹:她前世是个军三代,虽然学了不少书本知识,但那些熏染着诗书礼仪长大的士族女子,棋琴书画的造旨,举手抬足间的风华,转眼可将她这个皮里阳秋的小混混辗得灰飞烟灭。 好在她这个小混混有自知之明,那日江雨燕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激发了她的怜惜,也让她生出灵感:找她当产品的代言人。 郭骥离开后没几日,阿禧差人送来一万金,说西门昭交与她打理的。介于两少年忙于补课和结业考核,无暇多顾,她便自行主张地开始前期运作。 等到江雨燕的情绪稳定,苏容若和她开诚布公地长谈,说她即使去到水月观,若她爹硬逼她回家嫁人,观里也留她不得,不如把声势搞大,有舆论支持,家族碍于脸面,也无可奈何。 如此,江雨燕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家独居,还可以与她一起做些事情。大美女左思右想,找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同意。 烟花三月,苏容若出资,在士族居住的青玉坊买了个小院,起名“燕园”,并在乔迁之日宴请了四族三公府的小娘子们。 美女榜上的五位名人,除了王淑仪为父母守孝不曾露面,崔云,谢歌凤和沈天珠全部到齐。 那日燕园佳丽如云,长袖如织,香雾飘飞,莺歌燕舞,看得装成小厮模样闲逛的苏容若头昏目眩,叹为观之。 她前世皮囊上佳,也见过诸多漂亮女子,但现代靓女好看在皮,这时空仕女们的美和优雅,却是经过百年书香琴韵画魂的沉淀,刻在骨子,流在血液。 江雨燕在众贵女之间如鱼得水,她虽来自小士族,但嫡系出身,聪慧博学,温婉谦恭,行止得体,非常令人喜欢。 大半日的聚会便收获了一票粉丝,年幼的便认她为师,年长的则视她为友。她亦按先前与苏容若商量好的那样,与众女们约定了定期活动的日程。 至于风闻而来的男子示爱,江大美女在宅外告示,说自己少年丧母,曾立誓守孝十年,现孝期未出,无意结发。离家独居于此,便是要为母在天之灵念经祈愿。她感念各位的深情厚意,也请他们的体谅与理解。 燕园终于清静,江雨燕的才貌更得众人交口称赞。苏容若瞧着她优雅和婉的用词,秀丽飘逸的书法,暗想:难怪郭骥和她爹深仇大恨却放不下她,如此容色和才华,再对你一往情深,哪个男人招架得住呢? 为了促销,她将燕园装修得精致典雅,众仆从亦是从专门为望族训练家奴的菊影阁买来,行止端正,善查言观色,待人接物一流。 这时代的贵族女子,汉人以三重深衣为主,花纹繁复,质地精美,头饰佩饰按嫡庶而异,高贵华丽却不方便。亚特女人日常生活中著短襦长裤加外袍,行动便捷却柔美雅致不足。 苏容若想推出一种综合两者优点的系列试水,并将燕园打造成帝都贵族女子的衣饰风向标。 第五十七章:上古神传 从此,苏容若除了在书院上课,其余的时间,都拉着江雨燕走访不同的成衣坊和首饰店。 整整两月,燕园的客房堆满了五彩缤纷的丝绢绸缎,麻纱锦帛等各种面料,墙上也横七竖八地挂着两人共同画出来的几百张设计草图。 琪娜娜如期归来,任务没有预期的顺利,她的祖父派遣了长老南下,说要先和苏容若商谈,然后再做决定。 改变马佳族物资供应的大事,族长不可能轻易答应,苏容若早有准备,也很有信心,虽然她在这时空的教育背景,无法与江雨燕等士族女子相提并论,但她有现代的商业训练和经验。 果然,当她把一张张做好的PPT和Xmind摊在那个叫杞木的长老前,并用当时的语言讲解着行业分析,竟争策略,目标市场,资源优势,合作模式,人力管理等,游牧民族的老者听得目惊口呆,久久回不过神来。 末了苏容若建议:“长老不妨在洛京住上几月,观察这里的风土人情,政商环境,尤其郊外的马场,瞧瞧是不是如我所说的那般粗陋混乱,若你认可我的想法,我们先把马场开起,经营良好,再说其他如粮米织物茶叶等生意。” 杞木笑声洪亮:“中原繁华,人杰地灵,小郎君多才,老夫甚是佩服,我马佳氏并非是不想自己经营,只中间门道甚多,我等需要好好观摩。” 琪娜娜拿过张张图文并茂的纸张,眉开眼笑:“乖乖,小若,我遇到神童了。四爷爷,我们的投入不多,今后,马佳族就再不受制于人。” 苏容若将马屁拍回:“琪娜娜聪明伶俐,才半年便将汉话说得甚好,再过几年熟读五经,精通六艺,有她在,马佳族还怕和汉人交道?” 杞木点头称是:“我族在洛京有馆驿,粗壮汉子适合应对兵马防务和边关协作,要说往来应酬,倒是女子更方便。琪娜娜,四爷爷许你买个小院。” 琪娜娜大喜,搂住杞木撒娇:“洛京我熟,午饭带你去吃伊崎山烤肉。他们西北的羊肉味,和我高句很是不同。小若也同去?” 苏容若笑着辞行,合作伙伴的关系,再急也要慢慢来。再说她最近忙碌,有阵子不曾去学舞。毕竟,兴趣爱好,不能与生存之道相比。 和往常一样,她混在一群童男童女的基础班,练身体的柔韧和力量,师傅扶吉指点着手位,眼神,身法,平衡和系列组合。 下课后,扶吉叫住她:“苏小郎请留步,芳娘有事找你。”看对方眼中迷茫,微笑:“她乃我馆主人。” 没底的地方,来自陌生人的邀约,苏容若不仅不留步,反而加快步伐往出口急走,大勇在那处等她。 “就说他机警过人,如何?”三十来岁的妇人,秀色清婉,长袖飞带,笑语未落,人已在眼前。苏容若只得停下脚步,施礼:“不知夫人有何咐吩?” 对方却不回礼,只对着她微微一笑。这一笑,如春晓之花,绽开在天光初开的清晨,妩媚动人之极。 “我观你身法轻灵,欲收你为徒。我这舞蹈,非其他门派可比,它还是一门功夫,非资质奇佳者不传。”妇人的声音,也在瞬间改变,有如少女般的甜糯娇俏。 这是个错觉。苏容若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眨眨眼睛再看,妇人仿若来自上界,仙姿绝色,衣袖翩跹,心中大骇,赶紧闭眼:“你,什么妖术?” 待扶吉退下,芳娘才道:“你虽聪慧,却不懂舞,手可舞,足可蹈,为何身体其他部位不可传神?”停得半刻,又道:“我的舞,便是教你每分每寸都会说你想说之话,化你想化之形。不信?你睁眼看我。” 她的语意,带着说不出的盅惑。苏容若不由自主地睁眼,只见对方身子轻快旋转,裙角飞扬,嘴里曼声吟道:“我从巫山来,上古神传。” 眼前风起云涌,似有滔滔巨浪扑面而来,苏容若蓦然觉得头晕目眩,呼吸急促,额上大汗淋淋,连忙扶着墙角,连声道:“我信,停下,快停下,有话好说。” 芳娘恢复常态,一时风云俱去,空阔的练功室在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 起势已如此厉害,一定是巫舞。苏容若迷迷糊糊记起前世的舞蹈老师曾说,舞蹈起源于祭祀,是上古用来请神驱鬼的。她从来不信,如今看来,这东西即使不能请神驱鬼,却可摄人心魂。 “这舞若遇上武功高手,如何?”她狠狠地咬一口舌头让自己回神,暗想这东东若能保护自己,她一定全力以赴去学。 芳娘脚步一踏一顿,每步都落在她的灵魂深处:“舞与武同源同流,然武术比力,不免落了下乘,这舞,勾召的却是人心。比如你,你心中有惧,我便用这个惧字,刚刚起势,你已经败了。” 苏容若擦去脸上冷汗,听见自己的声音些许颤抖:“假如,遇上心智相当的对手,如何取胜?” “凡人皆有弱点,人可君临天下,可武功盖世,却难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当然,若对方欲望极淡,我的舞,便不能克他。”芳娘知彼知已。 吾有大患,唯吾有身。苏容若平静下来,自我安慰地想:圣人尚如此,何况是我这凡夫。 正思量时,又听芳娘低声笑道:“你聪明灵巧,天生丽质,若是将此舞学好,任他天下男人,也对你下不了手。” 见刚刚恢复正常的人脸色陡变,芳娘拍拍她的肩,语意温和:“你并未露出破绽。只是,我既能看出你心中恐惧,如何识不出你的女儿身?” 高手在前,苏容若败得心服口服,很识时务地竖起白旗:“我,愿拜你为师,你,有何条件?” 芳娘敛起笑意,正色道:“我既收你为徒,自然会为你的身份保秘。只从今以后,你若遇上我族中之人,需尽力援手相助。” “我不会为了一技之长搭上身家性命。”苏容若先给自己留余地,芳娘牵起她的手,笑:“我就喜欢坦诚的孩子。” 说罢带着苏容若东拐西绕,上楼后进到一处房间,让她在一幅巨大的画像前跪倒,上香三拜。 山河大地之上,画着个戴着鸟儿面具背长双翅的人,似男似女,集英武和婀娜一体,眼光明澈深幽,若目无一处,又若明察天下万物。 苏容若只瞟得一眼,便觉周遭无边无际的广阔,那人立在天地,群兽相护,鬼神为伴,浩浩荡荡,永生不灭。 她不敢再看,垂目乖乖地听芳娘说:“此为佛祖护法幻天神,从此后,你要立誓:敬神佛,扶弱幼,不做十恶,不叛本族。” 发誓便发誓,几句话而已。苏容若正想着应付过去,却被对方看出了她的小心思,目色烔烔地盯着她,发问:“你可知神佛的区别?” 与对方那似乎看透前生后世的眼神一对,苏容若忍不住再次一个激灵。 —————— 注:吾有大患几句出自老子,意思是:我有了身体,就有了生老病死的烦恼,如果我没有了身体,我还有什么忧患呢 第五十八章:云裳天衣 “佛已觉醒,没有贪嗔痴之心,神则不然,仍有喜怒爱恨。”芳娘的自问自答,立即让苏容若打消了随便应付的念头。 世上太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她沉吟片刻,道:“我答应不做恶,但,我对你族毫无了解,你却要求我的忠诚,似乎不太公平?” 芳娘看着眼前与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几分相似的小脸,喉头微酸,叹息道:“说得有理,等机缘成熟,自会有人讲给你听。” 苏容若也不追问,婉言拒绝了对方品尝茶点的邀请,出门后,方觉身上冷汗未消:这是她两世最匪夷所思的经历,仿佛被一种外来的神秘力量所控制,却又心甘情愿地,服从。 半晌镇定下来,忽然想起阿诺,说起来少年也是她的师傅,但两人从未有过仪式,平时也当朋友相处,他没有任何要求,更别提什么规矩和誓言之类。 还是阿诺最好,知我厌恶被约束,便无条件地帮我,还以我喜欢的方式待我。 回到隐庐便化感激为行动,从琪娜娜送来的礼物中,挑出一批皮具刀剑和马刺,再加些坚果干果和点心,满满几箱,让兰多送去童子营,与阿诺交往的全是军中男子,他的弟兄们定然喜欢这些。 随后在书架翻阅资料,发现只有云地信仰幻天。再去燕园请教,才知云国被灭时,帝都翡冷曾遭屠城,帝后双双自尽,是以云人反抗激烈,原本详和美丽的乐土,成了干戈不息的战场。 于是,不少云人便出走故国,漂泊异乡,洛京也有不少。想必芳娘便是其中之一。 类似以色列王国的犹太人。苏容若仔细回忆了自己与舞馆的交往,想不出芳娘有任何恶意,而她,的确在那一群童男童女中资质最好的。 放下心来,继续投入为生存而进行的创业,并在满城无处不飞花的人间最美时节,她的首次服装发布会,取得了比预期更轰动的成功。 江雨燕和谢歌凤,两个本就美得沉鱼落雁的女子,穿着这时空从未有过的服装,在燕园的樱花林,度曲起舞。 风过处,满天芳菲飘落而下,加以干冰制成的轻烟薄雾,惟妙惟肖地展示了“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的意境。 美人如花隔云端,天姿国色,仙衣云裳,彩排次次到场的苏容若,在正式演出时,仍然看得目不转睛,如醉如痴。 琴声停,歌舞歇。围观的贵女们在短暂的沉寂后,欢呼着一涌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询问衣服和首饰的来处。 江谢二女被追问半天,才说起城北的锦秀坊新开的“云裳”成衣店,不仅经营各种丝绸织料,织女们还为顾客量身定做,从制图打样到成衣,反复多次方能完工。 所有的服装,风格新颖,款式多样,制作精良,唯有一样遗憾,价格昂贵。 价格对爱美的贵女们当然不算什么,当时就有数十位要驱车到云裳。江雨燕思虑周到,差人去请来了店里的掌柜春娘。 等春娘带着数名织女到达,贵女相聚的樱花歌舞就变成了一场时装走秀和定制会。 终于热闹散尽,人去园空,天色将暗未暗,空气中有沁人心脾的花香。 苏容若斜靠在小轩窗,懒懒地笑:“我不懂乐,也听得出你的琴音不染丝毫浊气,拿文人们的话说,澄澄兮如秋潭,皎皎兮如春月。谢歌凤的歌舞,韵味十足,优美动人,难怪你们名满天下。” 江雨燕却几分伤感:“燕云凤珠仪,云已为人妇,仪在家守孝,珠性子清高,唯这只凤儿温柔和婉,与我很是投缘。” 苏容若听她语中有蹉跎岁月之意,打趣:“你人美才高,若寂寞思嫁,在石榴裙下随意挑选,不想嫁时,自已养自己,谁也管不着,多好。” “你小子滑头滑脑,尽找好听的说。”江雨燕擦拭着琴身:“开张便得这许多订单,年纪尚小,赚钱手段便已如此,长大后如何了得?” 长大后?苏容若的目光一凝:云裳不知能开多久,到时天下大乱,这些如花似玉的客户们,会不会,也如花儿一般飘散零落? 勉强扯起半丝笑意:“我长大后不再经商,专看美女,你不是见过我房里那幅对联?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看杏花。老子我要看尽天下名花。” 随着大美女一声清柔的嗤笑,丝帕带着香风过来,遮住了苏容若的脸,也遮去了江雨燕妙曼的身姿。 日子过得飞快,水去云回,花开花落,转眼即到清明。 书院放假,杞木在马场合作的协议书上鉴字,苏容若带着琪娜娜等人到郊外去看农庄,街上遇到与老爹赌气出门乱逛的孙三立,赖着也跟他们出了城。 庄子离洛京不远,地势平缓宽阔,郁郁树林,大小农舍,错落高低地散落在一池湖水周围,正是苏容若想象的那样。 毫无犹豫地交完定金,回程时天空开始飘雨,绵绵密密,润物细无声。一伙人恰好路过家有名的素食馆,便上楼要了位子歇息。 “此处北望洛京城,东临栖霞山,凭栏饮酒,登楼远眺,那个,妙极。”琪娜娜坐在苏容若身边,一时找不到合意的字眼,面上有点忸怩。 孙三立却趴在窗前看外面的朦朦细雨,薄雾烟柳:“楼台处处迷芳草,风雨年年怨落花,老大这两句,真真是应景。” 苏容若不参与他们的热闹,只坐在案几前,将已经上桌的罗汉斋,水晶丸子,八珍和合,春笋荠菜一一尝过。 孙三立回头转身,一屁股坐得稳如泰山:“我说老大,素菜有甚好吃?回头我给你打山鸡,找肥的下手,烤得脆香嫩滑,保你吃得流口水。” “你清明不祭祖,还对亡灵不敬,祭日里沾染荤腥,你不怕,我怕。”苏容若将话说完,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便宜爹娘怎从来不带我祭祖? 孙三立瞧老大没流口水,自己差点流口水,缩缩脖子,陪笑:“素食也不错,听说梅妃喜欢吃松籽,西山有许多樟子松,皇上便派人围起,专门给她捡松籽。” 说起皇家之事,他不由得压低了嗓门,环顾四周:饭庄十余张案几,大勇和吉泰等随从占去旁桌,其余地方亦被扫墓来此用餐的来客占满。 据说饭庄东家是位佛教居士,信奉众生平等的原则,不接受订座,也不开雅间包厢,客人皆按先来后到的原则,一视同人地坐在大堂。 孙三立话音才落,便有马蹄声和一个少年的声音远远传来:“嗯,小爷闻到香味了!”苏容若听罢,脸色蓦然变得阴沉:该死的小乌龟。 第五十九章: 正面对决 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接着更多的声音此起彼伏,一路喧哗进来:“掌柜的,怎有这许多人在?”“伙计,快给马儿上料,记住,要新鲜细嫩青草。”“瞅什么瞅?没见过你爷爷?”“把屋子都给我清空!” 随着小伙计们颤抖的应答,穆那冲素色华服,珠金抹额,在一群劲装结束的亲卫小厮的围拥下,昂首挺胸,志得意满地入得饭庄。 室内气氛立即紧张,有人放下铜株,慢慢地挨着墙跟闪出了门,有人停下筷箸,将目光投向掌柜的,还有的则低低地商议。 混帐东西,苏容若在心中暗骂。大勇和吉泰等人离座,站在各自的主人身后,琪娜娜有了经验,只是端坐不动。 孙三立看着这一幕,有点发慒:自己以前横蛮斗狠,但光天化日之下让满饭庄的人滚蛋,他还真没有想过。 掌柜的连忙迎上前去,礼节周全地试图安排:“客官,小店位置不够,这便和大伙商量,拚出几桌给你们。” 穆那冲眉头一竖,巴掌甩过,掌柜的幞头直接飞将出去:“清场,没听”见字未出口,东张西望的目光,已落在室内最抢眼的那个人身上。 总角少年,丝麻春衫,白玉彩绦,面若莲华,眼似琉璃,旁若无人地凭几而坐。穆那冲握着拳头,磨了磨后牙,一步一停地走向苏容若。 自从爱马被烧,他便开始在洛京城里翻找搜寻,没想到第三日便与赫连十七怼对上了,每天需带人去细柳营训练。 派出去寻人的小厮,隔三岔五地,或跌断腿或扭伤腰,或被坊间里长搪塞,或被捕快误拿进大牢,不是出门被乞丐围堵,便是被赌坊和青楼追债,形形色色的状况,总之,就是不能办差。 他稍微琢磨就知道:窦家小子背后靠着一根粗大腿。碧眼妖怪,是了,能差动赫连十七的,除了皇上和太子就是他。 这东西性子像狼,平素不声不响,狠愣狠愣的,玩不出许多花招。定是西门昭那笑面虎的主意。只是,这两人,如何愿为这小子撑腰? 虽然带着一肚子疑惑,但穆那世子分得清轻重:赫连十七的挑战有皇上允许,和诸位皇子公子的见证,是光明正大的,他要全力以赴。 至于窦家小儿这桩事,则是双方心知肚明,却上不了台面的暗掐,得和十七实战以后再想办法一决高下。 谁知计划不如变化,今日他难得地请假出城一趟,为他那名满天下的阿爹上坟,没想到,居然和这小子撞上。 是逼问?哄骗?还是拷打?直接捉拿?主意还没打定之前,人便踱到了苏容若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看。 苏容若也不躲闪,两人目光对视,象两头鼻息咻咻的幼兽,互相防范怨愤排斥,却不知从何处下口。 过得好半晌,穆那冲伸手点着对方,笑道:“我说窦尼元,你可真是顽皮,小爷我好意待你,你怎的就自己逃走?” “窦尼元,你叫他窦尼元?”一旁的孙三立突然明白,瞧这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亚特少年,怕也吃过老大的暗亏。 然,自己挨一顿打好歹还知道对方的姓名,这小子看上去排场奇大,却被老大如此戏弄,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少年变音期的粗嘎笑声里充满了讽刺的欢快,穆那冲听得脑门火起,嗷叫一声,扯过身边仆从:“去,将他扔进外面河中。” “且慢”苏容若神情诚恳地接下话:“穆那世子,你我的事,就在你我之间,上次是我对不住你。要不?我俩比试比试。我若输了,乖乖地当你奴儿,你若输了,我们从此相见不相识,你阿爹英雄盖世,天下尽知,世子你也一定不是孬种。” 她和穆那冲交道数次,慢慢地摸出点他的路数,他虽处处受宠,但从小失去父亲,骨子里仍是求关注求点赞诸多要求,她骨子里是成人,让着他便好,但却也不能真的由了他。 “穆那,世子?”孙三立刚闭上的嘴又微微张开,正要说话,忽觉袖口一紧,扭头便见琪娜娜警告的小眼神:让小若应对。 他眨眨眼睛,目光从琪娜娜,吉泰和大勇的脸上蹓得一圈,将已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还算知趣。穆那冲从鼻孔哼了两声,不知怎的,听那赞美的话从她海棠红色的小嘴说出,心里忽然痒痒麻麻地舒爽,怨恨和责怪亦少得几分。 右手拍拍胸脯,显示着自己的大度:“就说你小子有见识,知道我阿爹英雄盖世,我当然也不差。只是,我堂堂公府世子,如何要与你一个小儿比试?我看得起你,让你做我的书童,是你家祖坟冒烟,三生有幸。”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三生晦气遇到你这小乌龟。苏容若心里暗骂,嘴里却笑道:“世子博学多才,定然也知晓战国四公子的事,你与他们一般出生高贵,智勇双全,若能不吝低下身段,与小可一决高低,这礼贤下士之名定然传播开来,天下英豪,可不要争相为世子效力?” 穆那冲歪着头打量苏容若片刻:也是,他和西门昭及碧眼怪明争暗斗,正需要能人异士,这小子看上去肉没几两,弱鸡一个,拿他扬名正好。 “好,为了显示小爷的大度,我应你,你说,如何比法?”穆那冲撸起袖子,傲然回答。 苏容若四处看了看,起身夺过琪娜娜腕上的长鞭:“这里人太多,我看到楼外有处空地。”瞧对方眼里一丝警戒,笑:“难道世子怕了?” “笑话,我会怕你?”穆那冲瞟了一眼跟在后面双方各自的随从,全身紧绷,以防她如上次那般发动突袭。 得到楼下,众人簇拥成半圈,苏容若与少年相对而立,迟疑片刻,小意请求:“穆那世子,你长我几岁,为防人家说你以大欺小,要不,你先让我几招?” 只要他不出歪招,小爷定然不会输给他。穆那冲再次打量一番她的小身板,满口答应:“好,就依你。” 苏容若目光锁定他身后的格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字一句:“我只会十招,要不,我十招之内定输赢。” 穆那冲幼时便跟名家习武,不比阿诺天纵其才,但对付两三个武功普通的成人却绝无问题,更别提一个小小的总角童子,听了苏容若的条件,想也不想便一口应承,同时对众人挥手:“退开,远点,给小爷腾地。” “我开始了。”苏容若摆出攻防起式,穆那冲瞧得哈哈大笑:“小架子还不错,你说只会十招,来,我先让你八招。” 话音一落,苏容若已欺身上来,对他拳打脚踢,密不透风。穆那冲挪腾躲闪,进退有度,极有章法。 围观的人群中,格波气定神闲,大勇和吉泰对视一眼,脸上全是忧色:没想到,穆那冲高粱纨绔子弟,小小年纪,武功也能练成如此。 八招一过,苏容若突然转身便逃,惹得穆那冲轻轻一笑:“怕了?”随及迈步紧追其后。 他运起轻功,身法极快,四肢也隐隐发力,眼见就要将那小小身影,罩在他的拳风脚影之下。 —————— 注:战国四君,亦称战国四公子,指齐之孟尝君田文,赵之平原君赵胜,魏之信陵君魏无忌与楚之春申君黄歇。彼时,强秦崛起,各诸侯国贵族为了对付秦国的入侵和挽救本国的灭亡,礼贤下士,广招宾客,留下许多故事。 第六十章:黄昏细雨 苏容若边跑边喊边出拳:“八,九,”数到十时,瞟见身后少年老鹰扑食的起势已现,突然抛出手中长鞭。 洛水在前,堤岸柳色青青,她的身体如燕子飘起,随长鞭绕过树干,穆那冲也在半空绞起双腿,一前一后地向她踹去。 说到迟那时快,苏容若借助长鞭,柳叶回风般飞旋到对方身后,少年本就往前使力,被她在背后猛然一撞,收势不住,“噗”的一声大响,竟生生地落进水里。 等被格波等人将少年提出水面,苏容若站定收鞭,穆那冲还呆愣着,从头到脚湿淋淋的,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苏容若抢上一步,陪笑道:“多谢世子承让,小可力道拿捏不好,让世子受委屈了,不过这比试,正好十招。” 穆那冲脸色发青,好几息才回过神来,摔摔湿发,顿足发怒:“不算,不算,你小子骗人使诈,我才出一招。” 苏容若收起笑意,视线看向格波:“大侍卫为证,我们约定的是我十招之内定输赢,可没说你也出十招,世子你不能言而无信,给你阿爹丢脸。” 格波伸手为主人顺气,眼光却不停地打量着苏容若,前几次世子与这稚儿发生冲突,全是童子间的儿戏,他并未放在心上。 但今日,这小儿不仅连捧带激地以言语下套,将世子引去河边,出人意料地背后一击,还料定他自持身份,不会在众目睽睽下说谎。 小小童子,眼光精准,拿捏人心,必要时伏低示弱,强敌前因地制宜,如此慧黠机巧,连他这个成人也未必做得到。 暗里一声长叹:这种资质的奴仆,便是为了世子的安全考虑,也是要不得的。 “世子,我们输了,且上楼换衣。”格波拉着穆那冲欲走。他的主人却固执地立在原地,紧盯着苏容若不放,眼神里充满了恼怒,不甘和焦躁。 苏容若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自制魔方,陪笑:“穆那世子,承蒙你看得起我,还相让于我,小可定然日日为你祈福,望你事事顺遂。小小物什,不成敬意,请留着把玩,每方转得同色便可。” 她不愿穆那冲恨她,踢他一脚,连忙揉上几揉,并将自已的得胜归于对方的胸襟,如玉生烟的小脸,不见半丝喜悦和得意。 穆那冲对上她眼里真真切切的笑意和示好,恼恨在刹那间消失大半,却又觉得心绪难言地复杂:他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天下有几人?他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可这童子,精美灵巧,如天空翩然而过的稀世飞鸟,引得他想捕获,想靠近,然而每一次尝试,都被对方无情地啄伤。 他恨不得,怒不成,只下意识地握紧他送的礼物,郁闷地僵立原地,眼睁睁地看他,看他彬彬有礼地告辞,看他呼朋引伴,渐走渐远。 “那可是穆那冲啊,骁武公府的世子,洛京城谁也惹不起的霸王,老大你居然,真的把他给收拾了?我的亲娘啊。” 回城的路上,孙三立仍然不可置信,上上下下地打量苏容若,嘴里不停地惊叹,脸上是狂热的崇拜:“那悦来饭庄的小伙计,莫非也是你?” 终于和穆那冲摊牌,苏容若却不轻松:小霸王该会消停一阵,但谁知,他会不会旧态复萌,毕竟,青山易移,本性难改。 雨丝越来越密,天光也渐渐昏暗,众人打马疾奔,苏容若很快向小伙伴们道别:“琪娜娜,记得告诉四爷爷庄子的事,孙三立,我们明日再见。” 回到隐庐,才跳下马,候在院门前的苏原为她撑起雨伞,轻声禀报:“古萨诺郎君来访,等你半晌了。” 苏容若先回自己房间简单梳洗后,换上干净衣衫,才慢慢地踱到东厢房。 那里,阿诺独坐在缚过郭骥的高柱前,似乎也被无形的铁练紧紧锁住,定定地发怔,案几上的汤饮满满的,一动没动。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风雨寒,能饮一杯无?这天气太过潮湿阴冷,我们杨梅生姜煮酒,如何?”苏容若坐到他的身侧,笑问。 一阵冷风从门外吹来,掀起两人薄薄春衫,少年依然丝纹不动,语意里是雨水也浇不去的沉郁忧伤之意:“上酒。” 半柱香功夫,屋内便烛火通明,烟雾绕处,红砂小锅里的黄酒已染上几丝紫红,酒的香味弥漫起来,馥郁,温香而绵长。 案几上的开味菜,奶酪脆苏,野菌豆腐,百合翡翠球,法式魔鬼蛋,黄花春笋渍木耳,精致却简单,透着一种家常的温暖。 众仆退下后,余下两人相对无言,半开的门扉和竹帘间,唯天地自然的低吟在起伏:风动,雨泣,花开,花落。 苏容若将煮好的酒分进杯里,热热地啜上一口,尝过小菜,舒舒服服地伸懒腰:“风作质,花为魂,细雨黄昏,与好友煮酒,人生快事。” 少年连饮数杯,仍就沉默,视线落在月门外的轩秀亭台,那处,花木扶疏,枝蔓交错,在轻柔如丝织的细雨里,如梦,如幻。 苏容若的眼光跟过去,驻停半刻,道:“曾经有个叫李义山的诗人,写雨的句子极美,什么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什么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梦雨,灵风,隔雨冷,独自归,他想到的这些诗句,如厮美丽,却孤寂凄清至极。容若的心里,也总是寂寞吧? 太过聪慧的人,立在高处,见人所不能见,定然寂寞,而且清冷。 阿诺转过头,目光深得如这薄雾后的暮色:“昨日还和阿禧说起过轮扁斫轮,我看这个李义山,他那时的感悟和体验,旁人怕是永不能真正了知。” 沉迷于武学兵法的粗犷少年,心思倒很细腻。苏容若诧异地看他一眼,表示同意:“说得极是,道,可道,非常道,文字表达出来,已经偏离了真相或作者的本意。” 停顿一息,看那满天纷纷扬扬的细雨,象是天空洒向大地无法言说的倾诉,道:“天下的智慧都相通,了空大师说,指月的手并非是月,但我等世间凡人,常常只见手指,见不到月。” “可惜我们无福,不能亲见这些大智者,聆听他们的教诲。”阿诺感慨一句,沉默地为她添杯,看她饮完,目光在她脸上驻留:“你,不问阿禧何在?” 刚出锅的梅子酒,微微酸甜,苏容若很是喜欢,再为自己斟得一杯,扁嘴道:“这还用问?你俩平素公不离婆,寸不离砣,他今日不来,定然是祭祖去了。” “你便不好奇?我为何不去?”少年一气将数杯酒倒个底朝天,得到的答案很不以为然:“有甚大不了的?我不也没去?” 阿诺自斟自酌,自暴自弃:“你乖巧伶俐,得爹娘疼爱,不让你去定有原由。我阿爹不许我去,却因我生来不详,祖宗见我不欢喜。” 苏容若失笑道:“你阿爹实在是,嘿嘿,我对你说,今日我遇到穆那小霸王了,他竟然也去祭祖,你当那小子很吉祥?祖宗见了会欢喜?” 于是将两人比试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等她唧唧咕咕地讲完,第五锅酒已沸,热气氤氲,染上她的长睫黑眸,渐渐化成薄雾,水色幽幽地闪动。 如门外青黛的翘檐和粉白的马头墙,黑白辉映,水墨染就。 —————— 注: 1,轮扁斫轮:出自《庄子》天道篇,轮扁是造车轮的大师,对正在读圣贤书的齐桓公说,只读圣人之言获得的是古人的糟粕,因为文字的能力有限,最要紧的是自己去领会。 2,指月之手:来源禅宗典籍《指月录》,说真理是空中明月,佛经是指向月亮的手,以此来告诫修行人,学习典籍理义同时,要实际修行,否则将不能证悟实相。 第六十一章:一语万年 阿诺静静地听完,几分忧虑:“穆那冲如今年纪还小,再过两年,怕是不那么容易降得住了,为你不受他欺负,我们得有个长久之计。” 苏容若数杯酒下肚,眼看着户外如丝春雨,忽然有一种人生虚无,世界迷幻的感觉:“别多想啦,说不定,一觉睡去就挂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 阿诺听她浑不在乎的语气,目色变幻,半晌,像下定决心一般,托起她的下颌,盯进她的眼睛,问:“苏容若,你当真不怕?我这双碧绿鬼眼。” 明亮摇曳的烛光下,两双眼睛几寸之隔,他墨黑的瞳仁,深沉黝暗如深潭不见底,碧色的眼珠,却晶莹艳丽如上好的翡翠。 苏容若和他对视片刻,借着酒劲,伸手抚过他修长斜飞的眉,高秀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窝,将一席话说得缓慢而清楚。 “如此漂亮的一双眼睛,我是疯了才会怕。阿诺你可知道,世上最珍贵的宝石叫祖母绿,比玉和钻石都稀有。你的眼珠,就是祖母绿的颜色,它意味着希望,永恒和安乐。” 阿诺呆得良久,忽然一把抱住她,将她紧贴在自己胸口,语意暗哑:“我听错了么?这世上,居然有人说我的眼睛好看?” 我们都是可怜的孩子。苏容若一想起这事,便心酸之极,欲哭无泪:前世的她聪明漂亮,却被自家老娘打击得毫无自信。 直到她死,也不曾得到过妇人的半句赞美,她绞尽脑汁地将公司做好,也无不是因为想证明自己。 她的母亲,以爱的名义,每天都在为她的早逝添砖加瓦,而她,不够强大,心随别人而转。 雨帘隔着的世界,朦胧迷离,凄美哀伤。苏容若双臂环过少年的腰,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说过,阿诺是天下最好的。” 阿诺眼眶湿润,却生生地将泪意逼回:“他们都说,我是阿娘断气以后才出生的,我一出娘胎就睁眼,把产婆吓得失了心疯。我不详,占星师说我是天煞孤星,刑爱克亲的命格。” “长绿眼珠的人虽然不多,却不是没有,出生就没娘的更是多了去。你别信他们胡扯。”良久,苏容若从他怀中出来,将小菜往他那边推了推。 阿诺默默地吃得一会,低声道:“阿爹从来讨厌我,上次军演我获胜,他的态度本有些改变,但是,她得伤寒夭了。” “夭了,谁?”苏容若惊讶地问,少年眉宇间浮起平时难得见到的伤感和黯然:“我的未婚妻子,沈氏阿音。” 苏容若皱起眉头打量他:“你订亲了?我怎从未听你们说起?”他束着素白腰带,暗想上次见他还没有,想必是不久前的事。 阿诺垂头解释:“我自小遭人厌恶,唯大兄和阿姑疼爱我,早早为我订下了阿音,她人很好,不嫌弃我,前几日得病逝去,才十五岁。” 花季早夭的少女,苏容若不禁也有些伤感:“可惜了,你可爱她?”阿诺茫然地抬起眼帘,皱起眉头:“爱?何为爱?” 苏容若一时语塞,想起郭骥那晚伤痛的模样,解释:“这男女之爱很是玄妙。你若爱她,便把她放在心里,时时想见,见不到便想。不论是想还是相见,你都欢喜得上了天,若不得再见,便痛得心被挖去一般。” 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自己从无体悟的言语,阿诺则握着酒杯发呆,她瞧他不懂,又将江雨燕的话重复一遍:“你若爱她,纵龙潭虎穴,只要有她,你也无比欢喜,若世上无她,你便生亦无趣。” 阿诺闷得小柱香功夫,才沉沉说道:“如此说来,我不仅不爱她,还克死了她,我。”末尾一音,带着说不出的歉意,落入无有边际的雨夜。 苏容若沉默数息,端开沸腾的小砂锅,炉中银碳正旺,敲敲他的肩膀,问:“世上万物生生相克,你说,是水克火,还是火克水?” 阿诺怔怔地不答,只见她将一小勺水倒进炭火,嗤的一声轻响,水汽蒸腾化烟,瞬间消失,接着又听她笑道:“若她自己够强,任谁也克不了她。” 说罢,将一整碗水尽数直浇进火炉,嗤的一声大响,通红的银碳转瞬灭尽,仅余黑漆漆的残灰,死寂如屋内僵凝的气氛。 过得半刻,苏容若唤大勇重置杯盏,撤去凉菜换热菜。夜暮早降,雨水稍收,几株含烟凝露的花树,经风一吹,落花如雪。 她眼风瞟过,想起那个叫阿音的柔弱女子,握着拳头下决心:都说女人如花,老子不要做花,要做打不死的小强。 夜寂寥,漏迢迢,酒一杯杯地喝下,盘中的菜开始见底。夜雨霏霏,晚风清寒,阿诺的心却似沐浴在明媚的春色暖阳。 每逢清明,他都是皇室中最孤独的那个,人人祭祖,唯他总在格斗室,与几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孤儿侍卫一道,以刀剑和汗水,呐喊出内心深处的愤闷,凄苦和挣扎:我不是妖怪,我是一个人。 今年,不知为何,他不想去找承风和纳什等人,身不由已地进得隐庐,鬼差神使地对苏容若讲起长久以来的心事。 他和世上所有的人不同,他会抚摸自己那双旁人或害怕或厌恶或逃避的眼睛,赞叹它有世上最美的颜色,他凝视它们时眼中的欣赏来自内心深处。 他说人唯有自强才能生存,人的命运在各自的手中,亲人们离世都不是我的错。大兄曾说容若见识超凡,他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从知事以来便压在心间的巨石终于消失,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喜悦涌上心来,生平第一次,他欢喜得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流泪。 瞧着对方被酒精熏红的小脸,桃花般艳丽明媚,少年胸中忽然升起股陌生的冲动,想温柔地抚慰她,触碰她,一如她刚才安抚自己的心。 刚要伸出手,忽然又觉得隐隐的畏惧,正在犹豫不定时,对方已靠近他,吃吃地笑:“好阿诺,我,给你说个秘密。” 那一刻,她眼波流转,笑容妩媚,语音柔婉,左手攀在他的肩膀,右手用指尖沾上酒水,轻轻地划过他胸前的衣衫。 她的嘴贴上他的耳垂,似乎要说什么,却最终,只一口气,轻软幽香地拂过,头,枕着他肩,唇,落在他颈。 那一刻,阿诺头皮发麻,手足乏力,全身的血液奔流,心底象被一根弦猛然绷紧,只觉得,对方的笑意,眼波和低语,连同身体的接触,都在把什么深深地植进他的皮肤,骨血和心脏,带着痒痒酥酥的微痛。 似置身雪山之颠,晴空之下,眼前微风飘拂,百花盛开,群鸟齐唱,万马奔腾,世界从未有过的奇异美丽,广阔而丰富,饱满而鲜活。 心在极乐之园流连往返,全身却僵硬如雕像一般,良久回过神来,才试着去看怀中之人,发现她竟是睡着了。 他将她平枕在腿上,烛火次递熄去,朦朦胧胧的光线中,那安静恬淡的睡颜,如天下最美的画,惑着他的目光,他的心魂。 他凝视着她,忘记了一切,只求如此看着,生生世世。 —————— 备注: 1,古代,十三四岁的女孩已经可以嫁人,此时苏容若的身体已快十三,加之酒后风致嫣然,阿诺喜欢上她是很正常的啊。杜牧曾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当刘秀说出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时,他十九岁,阴妹妹只有十一岁。 第六十二章: 谁与独处 葛生蒙楚,蔹曼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细雨迷离,天地灰青一色。梅妃白衣飘飘,坐在雕栏玉轩中低低地唱歌,四周藤苏杜若垂绕,映着各色名贵,或幽雅或冷香的花。 傅大首领铠甲银枪,标杆般直立在廊柱前,远远地凝视那仿若随时会随风离去的曼妙身形,心如刀割。 她的歌声美如天籁,却悲伤得让他觉得世上所有的花都凋谢,似乎明天永不会再来,眼前唯留天长地久的黑暗和绝望。 这是世上最哀绝的诗,几百年前的女子就这么唱过,她的爱人死了,谁陪着她?每冬每夏,日日夜夜。 她本该是世上最快乐的女子,但他却从来不曾见过她的笑,尽管他从来不敢正视她,却能够清楚地感知到,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 她安静得便如一缕轻烟,她的悲伤如无底的深渊,她清冷淡漠之极,不在意九五至尊的宠爱,也无所谓别人的赞誉讥毁。 光阴荏苒,物华流逝,她熟视无睹。亲生的一对儿女,她亦少有陪伴,女人生育时撕心裂肺的痛苦,临到她时,也如常的静默。 他不明白她为何如此。他只知道,她进宫六年,和他说过二十七句话,不时恰到好处地,遣漪娘给他和属下一些赏赐。 他听说她是苍山一位高人隐士的女儿,是以,她才如此的超凡脱俗,绝美殊丽,如天上的仙子,降临到人间。 他守卫着她,如守卫着他的信仰。两千多个风露中宵,不知不觉,她成了他活着的唯一理由。 一滴泪水从他的眼角渗出,带着刚强男子隐密至深的誓言:她生,他生,她死,他死。她去天堂,他追随,她赴地狱,他陪伴。 远处,梅妃抚摸着腕上红豆手链,物是,人已不在。红豆鲜艳晶莹,是阿衡哥哥采下院中那棵树的籽,亲手为她做的。 他说红豆乃是位痴情女子,因丈夫死在边地,哭死原野而化成,于是得名相思子,这手链,如他对她的思念穿成串,无始,亦无终。 阿衡哥哥战死的消息传来时,正是她十六岁的生日,她正欢欢喜喜地绣着枕被和嫁衣,欢欢喜喜地等待,做他的新娘。 风冻如霜的寒冬,她在树下坐了整夜,风吹在泪痕交织的脸上,刀割般的痛,但心里的痛胜过那千百倍。 她手中有准备送给他的锋利匕首,她想过如此一刀,了结一切,让她胸口的血,染红他们曾经以心相许的地方。 然,她不要如此去见他,她要将那些夺去他性命和她幸福的人,以及他们的所爱,全部献在他的祭台。 天黑如墨,冷雨若泪,她转回到室内,漪娘小心翼翼地摆上食物:“年年清明你都禁食,眼下有了身孕,少吃一点。” 梅妃在浸着花瓣的水里洗过手,拿起白玉匙,淡声吩咐:“我听说,那对养在禁军的雪豹已经长大,传话下去,骁武府那处,可以开始安排了。” 端起青瓷碗,搅动着雪白浓香的鱼脍羹,微笑:“小六这孩子,可真真是合人心意,我正欲睡觉,她便递来一个好枕头。” 漪娘欣慰地笑着附和:“不愧是自家人,若非她说出那套高深莫测的王法之论,主人信手拈来,哪能既引起士林对狗皇帝的不满,又逼两个小崽子放走郭骥,就老奴看来,阿敏无此见识,莫非她曾得高人指点?” “天资聪慧的人多,你见得少而已。明日去打听禁军夏日的轮值。”梅妃吩咐完,向着虚空嫣然笑问:“穆那野,你狠恶凶悍,却不知你的小崽子,是猫还是虎?” 花晨月夕,红尘渡口,我顺着流水,撑起扁舟,越过阴阳万重山,将你的亲生骨肉送来你的身边,你可得好生谢我才是。 转眼便是六月,草茂花繁,蜂飞蝶舞,青石铺就的庭院,奇石堆叠成山,山顶有亭翼然。 苏容若坐在亭阁中间,背靠画栏,手执一册帐本:“云裳声名鹤起,订单已排到明年秋后,我让店里先暂停了订货。” “生意兴隆,好事。”阿禧与她隔案而踞,拍着膝盖乐得半刻,又挑起眉头,不解地问:“为何要停订单?却不多请织女?” 苏容若耐心解释:“物以稀为贵,云裳每日推出的新衣不过五套,这叫限量。再说,扩张太快,管理和资源难以跟上,且容易在业界树敌,这些麻烦我不想要。” “道理不错,听你的。”阿禧摊开手中图卷,指指点点:“那个,嗯,昭公子派人去西北道考察,选了几个点,全在重镇,靠山野林原不远,方便定期训练,你来看看。” 不料对方却毫无犹豫地拒绝:“我主要制定方略,协调各分部,无关的事,我不需知晓。万一哪日被龙卫府的对手拿住,我怕痛的,说不定会招供出来。” 阿禧手上一顿,抬眼看去,对方也正坦然平静地望着他,映进彼此的那对眸子,清亮如水,俊秀如画。 半晌移开目光,无奈地叹气:“小若,你可真是的,便是连自己,都不肯全信,嘿,这般丑话,也就你说得出口。” 苏容若不以为然地答复:“实话实说而已,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硬汉铁人,也不必假装,让你们有个了解,预先有所准备。” “马场改建紧锣密鼓,最近你又盘下了花莲,可需要增派人手?”阿禧转开话题,神情从极不自然到不太自然。 “不用,马佳氏很得力,琪娜娜不错,俏丽,单纯,快乐,你去哪里找这么好的小娘子?眼光莫要太高。”苏容若半是调侃,半是认真。 阿禧拿起盘中一粒果脯堵住她的嘴,视线落在亭外的花树古木,顾左右而言他:“我说,这边若是做得好,陇右道上,我们也开几家。” “急不得,事要慢慢地做。”苏容若嗯得一声:“去给西门昭说,把崔云陪嫁的商铺里有经验的掌柜要两个,最好是家生子。年老的不易适应,太年轻的也不行。” 在这时空,高门望族的近仆都受过良好培训,知进退,懂礼节,有职业操守,亲人在族内,可靠又好用。 说起这些,她不由得想起前世的员工们,不知他们如何了?特别是那几个得力的部门经理,当时她已和拍卖行联系,准备拿自己的私人收藏当遣散费的。 怔怔地望着少年肩头斜逸而出的一段绿枝,初夏的阳光极好,照在疏密的青绿浓荫,零乱而细碎。 天空依旧,她的心中,不见了眷恋,只剩下惆怅,前世是一个早已失去的梦,直到现在,她才完全接受,再也不能回去的现实。 —————— 注:葛生蒙楚几句出自诗经,说女子对亡夫的深切思念和至死相随的感情。 第六十三章:西门公子 “不见得吧,象你这样的小狐狸,岂不更好?”阿禧不解她的伤感,如常地打趣,遇上对方白眼,立即利索地改口:“主意不错,小叔向嫂子要东西,她即便不舍,也不好意思推辞。” 苏容若拿出个包袱推给他:“放心,不会让西门昭欠人情的。就说他相助过云裳的东家,东家以此相谢,崔云回赏奴仆。如此便断了掌柜们与龙卫府的关联。” 阿禧安静下来,无言地看她几息,眼中浮起少有的怜惜:“小若,你事事思虑周全,我总想将你拉进公府,现在看来,哪一家高门你都别去了,你会累死的。” 我前世便是累死的。苏容若唇边逸出一抹苦笑,神情却淡如云烟。 阿禧摇摇头,暗叹片刻,指着亭外远处一人:“他叫休莫,武功好,忠诚可靠,今后你与西北的联络就找他。” 然后,似笑非笑地补充:“我令他装成货郎,在你附近走街窜巷,护卫你的安全,为你传信,千万别以为是在监视哈。” 长相很平常,丢在亚特人中就如沙子一般普通,苏容若早就瞧见那个年轻人,暗想:天生细作的料子。 阿禧瞅不出她的喜怒,直言:“阿诺让我信你,我便信你。”苏容若也不计较,道:“提起阿诺,他这阵子都不曾来过隐庐,为何?” 她疑惑地看向阿禧,却见他也一脸疑惑地看她:“我正想和你说呢,他最近很有些奇怪,似乎是,清明以后,就有了心事。” 清明?苏容若敲了敲头:那日她和阿诺从申正喝到很晚,最后有点高,只记得一双绿目,在烛火映照下流光闪烁,酒宴怎么散的,却不记得了。 突然想起次日道别时,阿诺眼神躲闪,难道我醉后做过出格的事?或者说出自己是个女的,且是借尸还魂来的,吓倒他了? 不该啊,若真如此,他会和阿禧通气。究竟有什么,让他似乎躲着她?阿诺那样的性子,他若不想说,追问肯定没用。 很有些懊悔:前世在欧美常去酒巴,酒量不错,这时空的酒度数低,不曾提防,这个身体年纪还小,居然就那样醉了。 低头想了想,抬眼撞上阿禧无计可施的苦恼模样,问:“是因阿音去世难过吧?你俩不是无话不说么?” “阿音在清明前便没了,他虽然难过,却未曾如此,跟丢了魂似的,眼神怪怪的,看上去,竟不像是他。”阿禧皱起眉头答复。 自己就是占了别人身体的冒牌货,苏容若心中一凛:“莫非是被摄了魂?哪日我们拉他去大觉寺,让大师给瞧瞧。” 阿禧只觉得她在异想天开,失笑道:“哪有如此严重?还是那幅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死样,我瞧出来只因我知他极深。软硬都试过,他却不说,要不?等我们文试后,你想想办法探他。” 苏容若长呼口气,放下心来,沉吟半刻,摇头道:“如此便罢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意味着他和我们生分。” 阿禧侧头看她几息,展颜道:“我自许通达,却不如你想得开。时辰不早啦,走了。”苏容若收拾好帐本:“我要去如意客栈,同行吧。” 安泰坊是商业区,大街上店铺毗邻,货物丰盛,人流熙熙,百态千姿。 苏容若不时停下脚步:西域的葡萄饱满多汁,徽州产的墨砚细滑光泽,君山绿茶色泽翠绿,香气清鲜持久,正适合夏日炎热时喝,还有,六福居新出的莲容酥,松软香甜,是为她的饭庄花莲代售之物,要多光顾。 “小若,你前世莫非是商人?会花钱,会赚钱,眼光独到,算计无遗。”阿禧瞧着大勇扛着的包裹越来越大,习惯性地逗她。 苏容若熟练地数钱验贷,示意卖家包装,同时一本正经地答话:“我前世不仅是商人,还是个大商人。” 阿禧瞧她小小年纪却显得老气横秋,忍不住失笑,掏出手帕为她擦去额头细汗,顺手摸摸她的小脑袋:“走得太快,热,慢点吧。” 哪知苏容若却转身冲进人群,回头向他扮起他常常做的鬼脸:“你若跟丢,这些好东西就到不了童子营啦。” “跟你还不容易。”阿禧大笑着冲上前,一把举起她轻巧的身子,转过几圈才放下:“你若不给,便将你连人带物地押去。” 他两个在大街毫无故忌地打闹嬉笑,不曾料到,街旁的茶楼便有人在直着眼神看。 “这奴儿当真是和他混在一起。”穆那冲脸色铁青,目光阴沉,一双拳头握得格格着响:这是他费劲心思要捕捉的宠物,西门昭他怎能? 他内有阿爹和阿兄护着,外有皇帝阿舅和朝臣们的交口称赞,他仍然不够,他为何,还要来抢他看中的人? 这奴儿,狡黠滑溜,却浑身是刺,挫败无力的感觉涌上心头,没有阿爹并非自己能决定,但这小小童子,他竟然,也拿他没有办法。 拓跋珏与他并立窗前,瞧着表兄满脸的嫉妒,不甘和恼怒,想起阿娘教诲,出言劝道:“算了,一个奴儿而已。” 穆那冲的脸色蓦然涨红:“奴儿事小,背后却是他西门昭,定是他知道我想要这奴儿,便先下手为强,处处与我作对。” 他越说越委屈,越想越生气,在室内转过几圈,才粗声粗气地问:“阿珏,我和那奴儿已有约定,直接动他不得,我,我从何处下手?” “我看不会的,西门昭怎知你想要这奴儿?他为何处处与你作对?他是你的表兄,你俩阿娘是嫡亲的姐妹。”拓跋珏试图调和矛盾。 穆那冲大声质问:“你没瞧见我派出去查这奴儿的小厮遭遇?敢说不是他西门昭的手笔?哼,嫡亲?他自小与我作对,你可记得?便为那碧眼怪物,他与我打过多少次架?他打我,却不容我说那妖怪一句不是。” 一拳击在墙上,额上青筋直冒:“明知阿娘不让我去童子营,他们却拿着亚特小名去了,说要继承传统,与将士同食同寝,屁,便是要气我。” 喘得半刻,又道:“不过是去高句送趟娘们,居然也被赐一等功,瞧他得意张狂的模样。哼哼,风头出尽,便是为了打压我,让我出丑。眼下,这奴儿,他。” 想起刚才那奴儿脸上的明媚欢颜,忽然觉得心里尖锐的痛,他想看到他对自己也这样,放肆而快乐地笑。 不知他们在背后是如何地嘲笑自己呢,眼前又是西门昭那张帅气逼人的脸,带着几多讥讽和不屑,穆那冲愤怒得将案几擂得砰砰地响。 旁边的小厮悄然上前,轻声说道:“西门昭和那怪物在禁军养了一对雪豹,他们喜欢得不行。前次我们去看骠骑将军的虎,雪豹就在隔壁。” 穆那冲一拍大腿:“对,不能拿这奴儿开刀,先弄死那对雪豹。去,把格波调开,让他去六福店买些莲子糕来。” 小厮恭敬地弯腰称是,转身下楼,屋角处遇上迎面而来的伙计,嘴角一丝阴恻恻的笑:“通知禁军,他要去了。” 第六十四章:皇家秘闻 苏容若是三天以后才听到这个惊天消息的。 夏日的清晨,初生的太阳宁静而淡雅,微风清凉,拂在脸上似乎还留存着一丝淡淡的花叶香。 她和大勇带着四位少年刚要踏入书院大门,即被跑得气喘吁吁的孙三立一把扯住:“老大,不得了了。穆那冲和拓跋珏失了心疯,去宰西门昭和赫连迦尧养在禁军的一对雪豹,结果雪豹野性大发,咬死了拓跋珏,重伤了穆那冲。” “什么?”苏容若在一瞬间被雷得外黑内焦,半晌都回不过神来:“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可靠不?” 孙三立小鸡吃米般地点头:“事涉三大国公府,皇上震怒,集结三司严查,我大父就是廷尉,在宫里一呆两日,今早才回家,跟我阿爹说的。” 完了,雪豹是阿诺阿禧送的礼,他俩定然脱不得干系。苏容若听得膝盖酸软,眼前阵阵发昏,强撑着身体,转头对众少年布置了任务。 最后招来大勇,吩咐:“快去路上拦着琪娜娜,让她带上寻血狗儿查他二人踪迹,要悄悄的不露痕迹,大致地点便好。” 看着众人远去,忽然觉得阳光不再柔和,反而明晃晃地照得眼睛涩痛,转过脸,皱起眉头,追问道:“各公府的情况如何?” “骁武府正急着救穆那小霸王,怀化府如丧考妣,世子拓跋亮只有拓跋珏这一个嫡生儿子,听说夫人穆那氏要自尽殉子。龙卫府最倒霉,长公主把两个儿子各打了一百大板,亲自将人送到怀化府请罪,说是让老国公来了结他们。” 他一席话将苏容若喷得满头雾水,不解地问:“两个儿子?西门皓不是早在新婚不久就去边陲了么?怎的回来了?” 孙三立神秘地笑了笑,见四处无人,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老大你有所不知,皇家秘闻,十三皇子赫连迦尧乃杀破狼,长得青面獠牙,整日以面具遮脸,他在娘肚子里就一连克死两个阿兄,出生时又克死了他娘。” 他停得一刻,等对方消化得差不多了,又才补充:“今上那时还是太子,据说本来是要摔死他的,却被当时的皇太孙现在的太子救下来,其时长公主刚生下西门昭不久,便将他抱去一同抚养。亲子和养子,明白不?” 亚特人真够迷信,阿诺绿眼珠是天煞孤星,赫连迦尧长得丑叫杀破狼,还好,阿诺五官端正,不必出门带面具。 苏容若脑中念头一个接一个:长公主好厉害,从道理上讲,两个小霸王自作自受,和别人没有关系。但人都自私,怀化公死了嫡长孙,只会把帐记到龙卫府,她若没有丝毫动作,两家的大仇便会从此结下。 她倒好,狠心把两个儿子揍得半死,老国公反倒不好责怪了,只是,西门昭和赫连迦尧本无过错,加之身份摆在那里,又挨得这顿板子,估计就罚到头了。但,当初送雪豹的人呢? 她心中焦急,瞧着兴奋不已,唾沫星子乱溅的小伙伴:“你大父还说了什么?”三大国公府死的死,伤的伤,对外界而言,不过好戏一场。 “后来他发现我偷听,便转了话题,想来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他也不得多说。”孙三立颇是遗憾地摊了摊手,眼见老大垂目沉吟,知她感兴趣,不等吩咐已自领任务:“我再想想办法,多探点消息。” 他刚转身飞奔离去,周尔旦便请完假,满面忧愁地回来,苏容若垂头想得一刻,无计可施,勉强笑道:“我们先回隐庐。” 长街空旷,被昨夜雨水洗过的地面尚未全干,水渍顺着裤管直往心里透着冷意:她这时空最好的朋友,遇上天大的难关,她怎样才能帮到? 安怡长公主为平息怀化公怒火,把两个儿子揍得只剩喘气的份,为了给她亲妹交待,会不会杀了阿诺阿禧呢?毕竟,在这时空,下人的命可轻贱得很。 想到这里的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周尔旦忙忙去扶,手伸到半路又缩将回去。 苏容若正在努力地撑起身体,人影一闪,有人拎起了她。“休莫”她大喜道:“快说,快说,阿诺阿禧可好?他们在哪里?” “不知。”休莫面无表情地回答,苏容若气急败坏地连连发问:“你如何不知?你怎会不知?你不是从龙卫公府出来的?” “昭公子差我两件事,一护你安全,二联络你与西北,别的,便是刀砍脖子,我不得问,不得说。”休莫干巴巴地将话说得一板一眼。 苏容若怒极,自被阿禧引见后,这是两人首度见面,瞧他硬邦邦不通容的样子,抓心挠肺半天:“若遇紧急情况,你可有办法带话给西门昭?” 好容易见对方点头,她一字一句地从牙缝挤出:“带话给他,保古萨诺和阿禧恪性命,苏容若终生为他尽忠尽力,分文不取。” 顿得一顿,转身扶着周尔旦,发狠再补一句:“他若不保,老子我不干了,投穆那冲那混蛋去,终生和他西门昭为敌。”说罢头也不回,一拐一拐地离去。 这是苏容若来到这时空后最艰难的一天。火山爆发前有阿禧帮忙,那小子聪明机变,善于察颜观色,极会审势度势,诸事可以托付。 现在,她坐在隐庐的游廊,看远处花架上开得如火如荼的紫藤,才惊觉已是夏季,满眼花木正好,庭院却已清冷了许久。 陶妈端上她在炎热时最爱喝的荷叶乌梅浆,她一口未饮,卷起裤腿看到膝盖青紫一片,用药后毛毛刺刺地痛。 呆得半晌,才觉得急怒交加中对西门昭放了狠话,阿禧这样的伶俐近身护卫,他肯定要保,但阿诺刚直嘴笨,不会讨巧,不见得让主人喜欢。 嘿嘿,不交高门大姓。他母亲的,还是没和他们脱得干系。 想到两人怕是性命难保,心里几十只吊桶晃得半晌,终是上一柱香,跪下祈请:求大慈大悲佛菩萨,佑护他们逃过一劫。 起立时,前世那信佛客户的淡淡笑容又在眼前:平时不积德行善,事到临头时把菩萨当贪官来做交易。 哑着嗓子让新来的许嫂为周尔旦的街坊邻居和范家准备些防暑的药物,王法之议一事后,她有些怀疑薜嫂,将她暂时送到了燕园。 苏原很快从童子营归来,说阿诺阿禧三日前忽然离营,不知去得何处,他们的一邦弟兄们也正急得如热锅的蚂蚁,四处打探。 接着苏青也进院报告江雨燕已按她要求的那样去见谢歌凤了,说得确切消息后再来隐庐。 都是她意料中的。她长叹口气,下意识地绞起双手,肌肤相触才发现,大夏天的,她的指尖竟然冰凉,无半分热气,掌心却满是细汗。 如前世她被告知患了晚期乳腺癌的那一天。 第六十五章:祸福无门 1 苏容若深深地呼吸数次,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抬眼处见苏青脸色苍白,眸中隐隐泪光,压下心中焦躁,问她:“你哪里不舒服?” 少女避开她的眼神,低头支吾:“太阳烈,头痛。”苏容若环顾四周,小院幽深,树木浓翠,清凉的绿荫许许微风,滤去了夏日小半的热意。 想是在外面跑得急了。连忙吩咐苏原为妹妹找来避暑药,转头又听苏离在一旁劝慰:“主人不用急,两位郎君功夫好,最不济也能逃跑。” 他这番话遭来兄长严厉训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主人遇上无妄之灾,下人如何能跑?何况,弄回来后罪加一等。” 苏容若赞赏地看得苏原一眼,暗想读书果然让人明事理,辨善恶。苏离脸上一红,嗫嚅道:“阿兄说得是。” 日头渐渐升高到中天,苏容若无心进食,只来来回回地在凉席踱步,不时站定,伸手到露台下的石缸拨水,洒向那株亭亭荷叶,看水珠滴溜溜地转动,如珍珠一般,碎了又圆,圆了又碎。 好容易等到琪娜娜和大勇回来,少女满头是汗,急急说道:“狗儿去了皇宫,龙卫府和怀化府,还有童子营。全是进不得的地方。” “童子营自不必说,禁军在皇宫内,也有可能去,叫他们回去的定是龙卫府,至于怀化府,难道?长公主把两个儿子送去时,也将他俩绑了去?毕竟,雪豹是他们送的。” 苏容若稳住情绪,沉吟片刻:“对,必是长公主把儿子们打伤后交给怀化公时,也让他们去照顾主人了,或者,带着他们去请罪?” 转头问大勇:“军中挨一百大板,会昏迷多久?”大勇皱起眉头回答:“要真打的话,不死也得落个残废,只是这两位,下手的怕不敢太狠,公主震怒,最多弄出个皮开肉绽,不会伤筋动骨。他们若身体强健,现下约莫已经醒了。” 皮开肉绽?苏容若重复着,头皮发麻:怀化府这边,公主已然交待,现在就求穆那冲那厮福大命大,千万别挂了,如此,阿禧和阿诺的罪过便会小些。 转念间又不禁疑问重重:这对雪豹养在禁军大半年,穆那冲不在它们幼小力弱时动手,怎到现在才去招惹? 这混帐和拓跋珏平时就算入个茅厕都被格波他们前呼后拥,生死关头,怎的却没有了护卫?嗯,就算他们甩开随从,阿禧说禁军有专人看管和驯练雪豹,怎就会任由它们咬死贵人呢? 这其中,莫非又有什么背后算计?可怜的雪豹,闯下滔天大祸,定然是活不成了。 琪娜娜见她半晌不言,急得直拉她衣袖:“小若,阿禧究竟?”苏容若摸摸怀中玉佩,脸色暗沉,摇头:“我们只能,尽力而为。” 王泊之欠她一条命,这是她最后的筹码。若穆那冲真的死了,公主碍于王氏面子,会不会饶过两人性命? 但她听说王七郎常年流连山水,行踪飘忽,他若不在,他长兄王右相,会顾及世家声誉不会违诺,但真心尽力,会到几成? 琪娜娜跑得半天,渴得嗓子冒烟,端起案几汤饮一气喝了个底朝天:“小若,你快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们就去公府抢人。我马佳氏未来的女婿,他们凭什么说杀就杀,要打就打。” 苏容若瞧她急惶力竭的模样,安慰道:“观长公主行事,不会冒然滥杀无辜,要想主意,也得等雨燕姐和休莫来后再说。” 与此同时,重重叠叠的宫殿中,太医署偏安一隅。 室内两张宽大矮榻,阿禧阿诺各趴一张,两人都是受伤未愈的模样,面色苍白,有气无力。 墙角案几上摆满了形态大小各异的药罐,三足兽形古铜鼎内,熏香袅袅,掩不住满室浓烈的草药味和血腥气。 阿禧的声音也虚浮无力:“阿诺,你竟然比我先醒。阿娘她下手太狠,我琢磨着,我是她捡来的。穆那冲那混帐小王八,此仇不报,哎,痛。” 伺候在一旁的太医赶紧上前询问:“公子何处不适?”阿禧(西门昭)皱起眉头:“公子我处处不适,阿诺你如何?” 阿诺(赫连迦尧)脸色沉沉,拧起双眉:“若不是挨这一顿,怀化公怎会放过我俩,反骂拓跋珏活该,自已找死。” 沉默一刻,将太医遣出,方道:“屈的不是你我,是大阿姑,她安抚好怀化府,又到骁武府看穆那冲,给小阿姑下跪,说是自已管教无方,以致我俩豢养野兽,闯出大祸,请她责罚。” 难怪姑父不在,龙卫府仍安稳无恙。阿姑狠得下心肠,放得下身段,让别人再找不出借口说三道四,同时也断了怀化府恨我们的理由。 ”我阿娘竟给小姨跪了?”阿禧砰砰地擂着榻板:“穆那冲,他若不死,等小爷我伤好,有他受的。娘的,雪豹平时乖乖的,怎会遇到他就转了性?” 阿诺的眸子变得冷凝而暗沉:“三兄审问的初步结果,穆那冲是在和韵茶坊见到你和容若,猜出暗中下绊拦他小厮的乃是我俩,所以才。” “那厮不是每日必到细柳营训练么?怎的?”阿禧漂亮清晰的双唇殊无血色:“对了,想是皇后寿辰将到,请假出来选礼物来着?” 阿诺点头,目色更加沉黝:“还未来得及给你说,那日你离开后,沁芳园派人来找我,说我们定的绣片底稿已画好,让去看看。” 六福居和沁芳园一样,都在和韵茶坊的对面,小若每月初三午后必去那处察看。阿禧心思转得极快:“他娘的,这是有意要穆那冲撞见我们与小若。” 那日他若不与苏容若一路,阿诺出来也会遇上他。下意识地欲跳将起来,又啊哟一声重新趴下。 夏日的午后,暑气渐重,他却只觉得背后寒风顿起,心里飕飕地发凉:有人将他几个的行踪摸得清清楚楚,穆那冲的身边,怕也是早有人在拱火挑拨。 一时沉默,窗外新蝉知知不休地鸣叫着,微风拂过树叶,如风割弦。 “纳什。”良久,阿诺看他神情平静下来,犹豫片刻,才向外间一声轻喊。接着,银衣薄甲,矫健轩昂的武士便入得门来,恭敬行礼:“殿下。” 阿诺淡淡吩咐:“把外面的事说给他听。” “这几日宫中极是混乱,先是雪豹咬人,引得禁军围捕,后是三司清查搜寻,梅妃娘娘因过度惊吓小产,好容易才拣回一条性命,太后也悲伤过度病倒。皇上怒不可抑,亲手把高大首领砍成重伤,骂他玩忽职守,接连害了皇子和公子性命。”纳什简明扼要地禀报。 这一席话惊得阿禧张口结舌:“太后病倒,意料之中,梅妃,她腹中的皇子没有了?”见纳什欲言又止,问:“难不成,这还没完?” 纳什四处看看,门外清风微动,云霞翠轩,室内药味氤氲,一遍静谧,然他说出的话,却动人心魂:“皇宫和三公府院的墙上,出现了假霸王乏力欲擒豹,真恶魔无德敢问鼎的句子。” 这是直指当今皇帝了,直到此时,阿禧连呼吸都几乎停住。 第六十六章:祸福无门 2 却说阿禧失神半晌,才开口道:“苏小若说得可真他娘的对极了,洛京城里的戏,的确让人应接不暇。” 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两句话粗直简单,不像士林所为,是有人在借机发挥?还是,这原本就是一套连环拳?” 侧头愣愣地盯着庭外的那片天空,夕阳不理人心悲欢,把西天染成金紫桔黄的云霞,美得如人间最绚丽的织锦。 语音似哭还笑:“阿诺,你,我,穆那冲和拓跋珏两个,竟都是被人算计了,不,皇室和三公府都他娘的被人算计了。” 纳什等他眼光看过来,才清清嗓子,继续汇报:“沈侍郎在宫中追查两日,看守雪豹的禁军和为穆那世子出谋划策的小厮,死的死,逃的逃,竟无一个重要人证。” 他看看阿诺脸色,补充:“沈侍郎不死心,几次请求继续搜宫,却被陛下痛骂,说他不顾太后和贵妃康健,让他回家闭门思过。” 阿禧听完无言趴下,只觉森森寒意从脚心直冒到头顶:后面的水好深,深得连这宫殿华屋,整个天地,都在沉沦。 “大兄今早来看过我们,说君父肯定也要处罚你我,吩咐我们尽快养好伤,以备将来。”阿诺看他魂不守舍的模样,转达太子的问候。 “太子殿下此时定然忙得不可开交,却依旧不曾忘记你我。”阿禧的目光落在托起香炉的狻猊身上,远古神兽,角美翼秀,辨曲直,识善恶,辟邪镇宅,勇敢,无畏,而高贵。 敲几下脑袋,又道:“沈三郎聪明绝顶,这两年却处处受挫,达达被刺还未查清,安王猝死案半途而废,眼下,雪豹伤人似乎又会不了了之。” 他是遇上厉害对手了,人家有心算无心,总是早他半步。梅妃小产,果真是被惊吓?听说安王死的当晚,小皇子的哭闹声曾惊醒了太后。 上次三郎从了,这回他,抬眼看向阿诺,喂得一声,问:“你说,三郎这次公然违逆陛下,几个意思?” “下次问他便是。”阿诺的回复与神情同样地沉静,阿禧却听得莫名烦躁,只觉眼前一团乱麻,千头万绪,自已稍微疏忽,便会被缠缚进去。 阿诺见他面色焦躁,刚要出言劝慰,忽听外面纳什报休莫来了,眼中异彩倏然闪过,却垂下睫毛,象是什么也不曾听到。 阿禧却开心地咧嘴而笑:“定是小若为我俩着急。”果然,休莫进屋向他行礼:“报公子,苏小郎口信。”接着便将苏容若的原话重复了一遍。 “哈哈,他急了,他急了。真想看他小子为咱俩发急的模样。”阿禧胸内忧虑一扫而光,愉快地拍着榻头大笑,不料扯动后面伤口,又咧着嘴连声喊痛。 休莫见此,连忙补充:“他不知殿下和公子的身份,怕你们性命难保,是真急了,好好的走在大街,还摔过一跤。” 阿诺呼吸一顿,神情几变,犹豫半刻,问:“他,可有受伤?”听休莫答声无妨,才缓缓地轻轻地舒出口气。 “这小子素来奸滑自私,想不到,对咱俩倒也真心,你去告诉他:他惦记的人死不了,从今他需得好好听话,认真做事,不许再投别人。” 阿禧的笑意僵在脸上,等休莫退下,又才叹道:“说来,还是我俩连累了他,不然,凭他的聪明,小日子定然过得悠闲又舒适。” 阿诺不答话,眼光落到姹紫嫣红的庭园,心下黯然:他曾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与颓垣,我这一片,又将付与何处? 休莫进宫之时,江雨燕便到隐庐,将皇宫和公府发生的事大致说了,最后道:“若是皇上要处决他们,怕只有太子和梅妃才保得住。” 苏容若的指甲掐进掌心:“太子仁厚,就算无人求,他也会进谏皇上少开杀戒,但他说话终不如梅妃,和你交好的小娘子里,可有和她说得上话的?” 事态比她相像的更严重,惹事的一死一伤,养豹的奄奄一息,连带未出世的皇子丢了性命,皇帝最在意的两个女人,也伤了身体。 难怪护卫宫城的大头领要挨皇帝刀砍,当初献豹的怕也在劫难逃。她心里着急,冷汗不停地从额头渗出。 江雨燕轻叹口气,摇头:“梅妃乃是隐士之女,性子清淡孤傲,据说,她和三公四族全无往来。” 左冲右突都是死局,两人相对无语,一旁的琪娜娜更是急得团团乱转,坐立不安,时而抓耳挠腮,时而来回踱步。 大勇等人再次送来吃食,苏容若依旧没有胃口,想得半刻,问:“谢太傅他,可有说法?” “太傅吩咐最近少出门,必须外出时要多带护卫。”江雨燕美丽的脸上,浮起几许怜惜:童子端坐在凉席,一双晶莹却深不见底的眼眸,隐隐藏着说不出的悲伤,似乎,千里烟波的人生路,断了。 小小年纪,究竟经历了什么?将世事看透,却万般珍惜别人对他的好,如一只暮色中失落的鸟儿,怕误入荆棘林,却更怕,永无归处。 皇室和公府都受到冲击,还有反诗在墙,亚特武士如何能忍?说不准哪日就有汉人被攻击。苏容若心里明白:此事既打击了皇室三公,又挑起两族互斗,一箭双雕啊。 莫非,这次又有那边的参与?明早若还不能得到西门昭的回复,就只能跑去王相府,再问问便宜阿娘,看能否联系到那边。 最后一丝天光消退,月亮悠悠地爬上天际,黄昏夜未央,只引人无限的愁绪和怅惘。 终于等来了休莫,苏容若凝神屏气地听完他的转告,长长地吐出口气:“他说还好,看来也是挨了罚,死不了,是说他能保下两人的性命。此外,他还说什么?” 休莫面无表情地回答:“让你从今好好地听话,做事,不可转投他人。”苏容若暗中咬了咬牙根,问:“阿禧和阿诺,伤得可重?” 她的关心只换来干巴巴的回复:“主人未说,恕不能多言。”气得琪娜娜顿足怒吼:“休莫你小子多说一句,会死吗?” 休莫垂手直立,当没听见。苏容若见好即收,不再多问,从屋内拿出个盒子:“烦请把这雪参交给西门公子,请他们几个好好养伤。” 夜色掩去休莫渐行渐远的背影。苏容若瞧琪娜娜仍然叉着腰怒目而视,苦笑道:“他俩能保住性命,已得老天开恩。明日,我去大觉寺还愿。” “屁恩。”琪娜娜扯着嗓门叫:“明明是穆那小王八自作自受好不?阿禧是倒了邪霉祸从天降好不?小霸王这次不死,哪日遇上我,我弄死他。” 苏容若叹口气,吸鼻嗅了嗅夏风捎来晚来香的气味,芬芳而温柔,也不回答她,说声累了,送走两个闺蜜,自顾自地回房睡去。 一夜不安,各种场景在梦里交替,阿禧阿诺浑身是伤地躺在床榻,穆那冲兄弟俩在血海里嚎哭翻滚,两只雪豹身中刀剑之后抽搐着咽气。 仿佛重回到穿越时的暴雨之夜,她绝望得近乎平静地从高空坠落。刀光剑影,血和死亡,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后来她干脆睁开眼睛:这个世界的惨烈在她想象之外,安稳和乐,上一世她不曾拥有,这一世,她可有机会得到? —————— 注: 1,有亲提到上一章说帝王不好胆子太大,其实古代在明清以前,很多人当面斥责皇帝的。比如俺曾在《千秋》中提到:当年武则天修建明堂,让其男宠督工,时任监察御史王求礼上书说:明堂花费太多民脂民膏,可比商纣的琼台,夏粲的瑶室,说她是暴君。还说为了端正宫闱的风气,皇帝你应把你的面首给阉了,武则天一笑了之。先秦和宋朝训斥皇帝的人则更多啦。 第六十七章:何以安乐 苏容若好容易熬到天亮,才七弯八拐地进得修合堂,晨风微凉,庭院翠微,谷敏正在花径清理残败的花叶,神情恬淡,而安然。 美丽妇人与葳蕤花木相见两欢,默然对视,恍若时间停摆,天地静止。苏容若看得半刻,紊乱和焦虑的情绪,便不由点点退减:在这世上,有她爱我。 “爱月迟眠,惜花早起。今日怎么大早过来了?”谷敏抬眼见到她,放下手中剪刀,挺起早已隆起的腹部,在水盆里清洁好双手,拭干,才搂着苏容若微笑发问。 两人闲话几句,等早餐摆好,苏容若坐在案几侧,将昨日发生的事说了,谷敏听完,眸色幽深地试探:“小六,你可害怕?” “自然是怕,可,有用么?”苏容若无奈地苦笑,盯着院墙用来辟邪的菖蒲和艾蒿,问:“家族真没有在隐庐安插人手?” 她一直怀疑薜嫂:士子热议的事,若非阿诺阿禧出纰漏,就一定是她透露。那夜风嚎如刀,唯她和大勇到过三进院,他们几个情绪激动,没有察觉有人在外偷听也极有可能。 家族那边和朝庭作对,议王法,救郭骥,雪豹伤人,这几件和她有关的事,会不会是他们在后面推波助澜? 但问题是,要在士林拨弄风云,引两个小霸王入禁军,还让雪豹成功地伤人,除开在穆那冲身边安插眼线,还要在禁军和士林有人才行。 谷家一个商户,苏氏也不过小士族,他们的手,怎可能伸到被门阀望族控制的士林,以及亚特人的权利中心?或许,家族也在效忠某一集团? 谷敏见她乌黑润泽的妙目中满满的防范,柔声答道:“你是阿娘愿用性命来护的人,我又怎会骗你?了空大师说随你,族公也同意,我们才舍得让你独居隐庐。除开如意的肖掌柜,别的真没有了。但,族公和那边,我却不知。” 女子的目色专注而清澄,带着说不出的怜惜和温柔。苏容若暗中自责:在这个时空,她应当是我最信赖的人。 垂头接过对方递来的碗筷吃食,低低地解释:“非是不信你们,只是,你曾经说过,族中还有那边的人。” “我族人多,知晓你真正身份的人却极少。”妇人脱口而出的话,立即被敏感的人儿发现了异常:“我的真正身份?难不成,现下的是假?” 差点就说漏了嘴。谷敏心中咯噔一下,有意地补着话头:“我是说,知道你乃女儿身的人很少。族里规矩严,我也很久,未曾和那边相见了。” 那边,似乎总是让她忧伤。苏容若瞧着笑意从她脸上悄无声息地凋零,知趣地转开话题:“燕姐说,太傅估计要出些乱子,让我们小心。” “你大父也带信过来了。”谷敏摸了摸女儿的头发:“你正长身体,记得要多吃。” 苏容若嗯得一声,顺从地低头吃饭,闻着对方身上淡香清苦的草药味,心中慢慢觉得温暖。 过得盏茶功夫,她放下碗筷,摸摸便宜阿娘的大肚子,笑:“我去大觉寺求佛菩萨,让你顺利生下小宝。” 谷敏看着隐隐已显少女娉婷的背影出了院门,长久忍住的泪水才终于如珠串般落下,转头吩咐小枳:“请齐掌柜。” 待头发斑白,身形清瘦的掌柜来到身前,毫不客气地劈头便问:“丹阳流产了,为何不让我知晓?” 身后的金银花在疯长,柔长的藤蔓缠缠绵绵地爬满栅栏,且有攀墙越庭之势,无数的花蕾隐在绿叶间,含苞待放。 苏容若这厢,出门也收起了笑意,目色苍然地踱到街角,大勇一早便见她神情不善,此时更不敢多问,只吩咐兰多小心驾车。 到达大觉寺,苏容若先到支客处做了供养,请僧人为拓跋珏和两只雪豹超度,再找到都童,给了个祈福名单,请他转给仍在闭关的了空大师。 垂目看穆那冲的名字和谷敏阿禧阿诺并列,以及后面何以安乐的求教,种种滋味,难诉难言:“现下洛京混乱,你若想回西漠,时机正好。” “我早已家破人亡,回去复仇,便得与昔日弟兄们生死决战。你若不弃,我跟着你罢。”男子语中,几多苍凉,无奈。 苏容若叹息一声,将带来的衣食用品和零钱给他。听得大半天诵经,心情相对平静,才慢慢地驾车回京。 局势果如谢太傅所料,接下来的数天,商业繁华的长干坊,康乐坊,泰和坊,瓦子夜市,不少汉人的商铺,都被亚特武士借故冲撞或抢砸。 书院书馆最集中的清莲坊,甘霖坊,向贤坊,金明池,甚至四族住的青玉坊,也有士子被“无意”撞倒和打伤。 最惨的是一个小士族的儿子,在街上被纵马踏过当场身亡,他阿爹将儿子的尸体抬到京兆尹,要求官府主持公道,严惩凶手。 悲愤的父亲后面,跟着近千名要求伸冤的激愤士子和汉人百姓,成千上万看热闹的民众,挤满了朱雀大街。 “够皇帝老儿喝一壶的,孔期被杀后士林一直憋着气呢。”孙三立吃着苏容若给他的冰淇淋,感叹:“老大的这个好,比天街的沙糖冰团子好吃。” 损人不利已的脑残处处有。苏容若躺在书院后花园的树林,暗想:还好早早叮嘱她在那几坊的店铺关了门。 孙三立曾溜进他伯父的书房翻看卷宗,雪豹案基本没留线索,关键人物或死或消失,搜宫惊得梅妃流产,太后病倒,乱上加乱,皇上只得暂停深查,这一停,线索怕早被抹得干干净净。 但愿这乱象尽快平息,否则继续闹腾就大大的不妙。苏容若隐约记得近代日本的军国主义就是武士挑起来的,勇武派加极端民族主义,最后将数个国家和千万人带入深渊。 武士?当今的皇帝尚武,他便是这天下最大的武士。如今汉人与亚特人的矛盾激化,莫非这就是大师说的乱世开始?惊悚之中,她猛然坐起。 孙三立头顶一片芭蕉叶,光影在日色下不停地晃动,如少年的烦恼时有时无:“老大,阿爹瞧我现在学得不错,要让我回族学,你看如何?” 苏容若瞟他一眼:“你长大想做甚?”孙三立挥着拳头隔空打来:“想和老大混。乖乖,想起你揍穆那冲那情景,我就痛快。” 这时空人事都以家族为纽带。苏容若沉吟道:“不如先听你阿爹,回族学再想法去太学,有空到隐庐来练武功,大勇已带信给他袍泽,据说有两个功夫极好,跟着他们好好学,有了本事,还怕没事做?” 孙三立听后大喜,一蹦跳起,砰的撞上树枝,童子们哈哈大笑。他揉着脑袋佯怒:“有甚好笑?小爷我便要离开书院,今后你们都听老大指挥。” 苏容若期望的安稳生活没有如约来到。相反,在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她几乎忙成一只旋转的陀螺。 第六十八章:鬼城绝地 这日苏容若去马场准备开业大礼,回程时已余晖西下,飞鸟归窠,她在城门遇上苏原兄弟,说果脯店传话让她赶紧过去。 谷敏要生了。直觉的判断将她的心立即提到喉咙:古代医疗条件差,妇女生育几乎都在以命搏命,虽然药店有大夫针药,但她到底不太放心。 当即扬鞭催马,全力赶路,偏偏正值乞巧佳节,天色未暗,大街上已经张灯结彩,人流如织。 三五成群的年轻女子,簇拥在毗邻相接的商铺和摊子,穿针引线,做物验巧,祈福许愿。高门世族的贵女身边,还停着香车,车上帘帷垂重,马前侍奴随立。 她带着大勇一行,奋力挤在这熙熙人群,数里香尘,汗水密密地从额头渗出,宛如小溪,沾湿了柔软细碎的刘海。 这身体很快就十三岁了,青春的花苞已如春桃般挺立,特制的上浆肚兜,硬硬地一层包裹着肌肤,本就极不透气,此时汗发不出来,更是闷热。 “苏小若。”忽听有人在叫,她寻声看去,便见对街停着一辆宽大的桦木车,豆绿的窗帷下露出两张少年的脸,竟是月余不见的阿诺和阿禧。 连忙打马挤过人群,握住两双伸出车窗外的手,眼光在他们脸上转来转去:消瘦苍白,眼窝下陷,必是吃过不少苦头的。 突然就哽着说不话来。那两人也目光不错地盯着她,好一会,阿禧才拍拍她的肩膀,漫不经心地笑:“无妨,瞧,我们好好的。” 远远见她面有躁色的在人流中催马,问:“可是有急事?我们刚去隐庐,听说你去了马场,便寻着北门找来,才等不久,竟真的遇上。” “阿娘快生宝宝了,我得赶紧回去陪她,你们的伤,可都全好了?”苏容若伸长脖子,要往车里看去。 阿禧拦住她,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却几分不舍:“想查?又娘们了不是?你阿娘要生产,赶紧先回,我们的事不急。小若,护好自己。” 阿诺却握着苏容若的小手不语,半晌才放开她,低声道:“保重。”满街如昼的灯火中,他的目光幽微暗沉,藏着无数难言的情绪。 两人的言行让苏容若有种奇异的感觉,却没有细想的时间,道:“兰多在马场射了只鹿,大后天你们可有空?我下厨脍荷香鹿肉,给你们去去霉气。” 两位少年微笑应诺,待她领着人马走得远了,阿禧才缓缓敛起笑意:“小若的手艺,但愿你我还有命再尝。” 满街辉煌的灯光,宛若天河落在人间,那人月白的衣衫,便是天边最柔美的云。阿诺回望半晌,沉声道:“我们一定要活着,你我都答应过他。” 阿禧皱眉茫然地问:“你应过他?难不成,你先前就知我们会有这场祸事?”阿诺回答:“我发誓要信他护他,他若活着,我怎能去死?” “这话怎么听着如此怪异,阿诺,你这阵子拒不见他,真的是为了复习文试?你究竟,有何事瞒我?”阿禧的眉头皱得更紧。 何事?阿诺眼前再次现出那晚,他千百次想起,又千百次想忘的情景。 那人娇声笑语地依在他的怀里,丽色暖香,柔弱无骨,嘴唇贴在他的脖子,气息幽兰般清浅,却焚身般灼热地直拂进他心底。 他从未有过地,悸动欢喜,燥动难受,不知所措,失魂落魄。心,离了胸腔,神,出了顶窍,不知去得何方。 从此,他便时时想他,从茶楼初遇到清明对酌,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甚至,他发怒生气的模样,也在白日浮现脑中,夜间入到梦里。 你若爱她,便把她放在心里,时时想见,见不到便想。那人的话语也一次又一次地在脑海回放。 这便是爱?我竟爱一个少年郎?他暗问自己:难怪我对阿音没有感觉,我原来,竟然,和水惜花那恶棍一般地,卑劣无耻。 他不敢向阿禧吐露半分,怕他会象厌恶水惜花那般厌恶自己,只是闷头苦练功夫,勤奋文课,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见。 但那入骨的温柔小意,隐秘的羞愧自责,千般折磨,万般欢悦,如天边微风,说来就来,缠绕他,抚弄他,撩拨他。 他无处可逃,只下定决心,若不能拿他当兄弟对待,便永远和他保持着距离。 今日接到圣旨,他们去隐庐告别,没见到那人,失望之余暗暗轻松。阿禧提议说到北门等待,他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一路衣香鬓影,美人如玉,他心静如水,而当那人远远出现,他的心,立即狂跳不止,急切得似要蹦出胸腔。 下意识地就握住那人的手,当那不染半点尘埃的眸子被泪水浸湿,他在瞬间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心中是无法抑制的冲动:纵然逆天改命,纵然与世界为敌,他就是想牵着那双手,永不放开,就是想凝视着那容颜,天荒地老,海枯石烂。 阿禧见他仍呆呆地望着远处不语,推他的肩头,满脸狐疑:“又是这奇怪模样,你究竟咋了?苏小若鬼得很,你莫是着了他的道?” 灯火阑珊,再无那人身影,天地重回寂辽,阿诺放下窗帘,沉声道:“我们还是想想,如何在勾维打开局面吧。” 却说谷敏挣扎一夜,生下个男孩,取名阿宝。苏容若陪她两日后才回到隐庐,却见休莫带着几人正在等她。 他告诉苏容若,皇上下旨责罚十三殿下,令他去勾维守城,西门昭自然随行,阿禧阿诺昨日已随军出发。 勾维!苏容若全身如被冰水浇下,提步便往院门跑,几步后停在游廊,双手互绞:勾维,突厥语里的鬼城之意,阿禧曾向她说起过。 此城原本属于突厥,两公换防后不久,突厥南侵,拓跋宏将之击退并占其国土四百里,除去北面的荒漠石滩,勾维成了两国交界最北的城堡。 作为朝庭边军驻扎防守之处,勾维北接荒原,南隔流沙。从赫连过去,需要走过二百余里的沙漠。 沙漠上无飞鸟,下无野兽,草木不生,人烟绝迹。夜则妖魅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遇者皆死,无一全者。苏容若当时便听得惊悚,后来去查地理志,记得里面每一个字。 危险不仅在此,即使穿过流沙抵达此城,只有守军三千,每逢秋冬,突厥人缺粮少食,数万亡命徒集聚南下,掳掠人口,抢夺物资和牲畜。 每当这时,勾维城便首当其冲,结局极其惨烈:过去几年,驻扎的赫连守军死伤十之八九,军中称之为“死城。” 兵部和户部曾几次联合上书,说勾维消耗甚多,于社稷子民无益,请奏撤军,都被皇上驳回。这次,他竟然把自己的儿子派了去。 原来那日他们是来道别的。苏容若一屁股坐在软垫,心里把赫连渊骂了个狗血喷头:他母的疯子,就为地图上鸟不拉屎的荒漠,搭上无数的人命和财粮。 他把西门昭和赫连迦尧派去这个九死一生之地,是对雪豹闯祸的惩罚?还是重视勾维?试探拓跋宏?敲打西门族?讨好爱妃?或是,另有深意? “拓跋宏有嫡子吗?”苏容若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休莫看她着急半晌,不问殿下和昭公子如何应对,却问出这样一句话,竟当场怔住。 ———————— 注:沙漠上无飞鸟,下无野兽一段,盗用了大唐西域记的文字。一直没想明白,玄奘大师,是如何单身匹马走出那几百里流沙的。哪位亲知道? 第六十九章:听言视变 大勇习惯了她的跳跃思维,回答:“怀化公嫡子亮,宏,宕,各有嫡子一名,拓跋珏已死,按例,若老国公去世时,世子夫人仍无所出,拓跋宏可继世子位。” 苏容若嘿嘿地笑道:“你们说,你若是拓跋宏,是恨西门昭和赫连迦尧,还是喜欢和感激他们呢?”勾维的守护,定然离不开拓跋宏的协助,他若从中捣鬼。她有些不敢往下想。 大勇瞧主人明明急得乱转,脸上却在诡异地笑,说话也有些没头没脑,全无平素的清明机灵,心里突的一颤,低头不语。 休莫趁机介绍带来的三个男人,两个是西门昭从崔云处要来的商行掌柜,叫纳什的武士是阿诺派来保护她的,亦是他武功最好的兄弟。 他去死城绝地,却把武功最好的人留给自己。苏容若咬着嘴唇,吩咐大勇几句,并令他将纳什领去分配住处。 待掌柜们进得花厅,宾主就座,苏原备好点心茶水,她才终于平静下来。 先将连锁店的经营模式粗浅地讲得一遍,再摊开地图和PPT,介绍了西北几道的风土人情,地理交通,官防驻军,农商发展等情况,要他们尽快带人去实地考察,并就相关问题与他们进行讨论。 议事完毕,已到深夜,安置好态度明显恭敬不少的掌柜们,发现纳什还身形笔直地杵在院里,不由问道:“为何还不歇息?” 纳什的语气恭敬却隐忍:“等你的指派。”“无事,你且去歇息。”她仰望着灿烂群星:多少在数千光年以外,多少早已消失在漫漫天际。 “他去了死城绝地,你竟让我无事可做?”被他眼里的小屁孩从上午直晾到半夜,纳什终于忍耐不住地质问。 果然是不服。苏容若冷笑一声:“他既然把你留给我,便是信我能用好你。”不待回答,径直把兰多叫到小书房里谈话,最后写了封信,方才梳洗睡去。 东方既白,星子犹在。半夜转辗的人走到前院,大勇连忙过来汇报:“昨日奉主人之命,我们去四海坊与漠北退伍的老兵闲话,他们说的和郎君们讲的情况一样。” 四海坊是鱼龙混杂之地,聚集不少退伍残疾军人,大勇来洛京以后常常接济他们,苏容若逢年过节也帮些财物,和他们关系不错。 阿禧阿诺在禁军和刑部历练,离兵部不远,他们的信息一定确实。苏容若满意地点头,看了眼正在舞枪的纳什,点,刺,挑,斩,极为稔熟。 静立一旁,耐心地等他演练完毕,收式以后,方才开口问道:“亚特武士大多善刀,你的枪法怎也练得如此的好?” 小屁孩竟也懂武功?纳什吃惊地看她一眼,擦着额头微汗,些微喘息:“殿下喜欢研习汉人的兵法,也要我们练汉人的兵器。” “你既然是赫连迦尧的亲卫?为何要听阿诺的差遣?”苏容若皱起眉头,纳什心里咚的一跳,紧绷面皮,顿了顿,才回答:“他是弟兄们的头。” 阿诺竟是赫连迦尧的亲卫队长?是了,皇子既然在西门府长大,亲卫队也定然跟着他。 这个杀破狼,必是因为阿诺武功高,且与他同病相怜,才选他做了侍卫头子。但他为何允许将最好的武士派出?只因她在为西门昭做事么? 她诸多疑问,但见纳什冷脸,也不再问,掏出怀中书信,命他为阿禧送去,纳什接信后扭头便走,苏容若也不再意,只带着大勇去拜见杞木。 杞木这几日心情甚好,见到苏容若大嘴笑得连胡子都翘将起来。 马场已峻工,起名千里。苏容若建议在下旬举办慕达节,以此作为开业大典,这是中原从未有过的活动,必让他高句马佳氏在洛京名声大噪。 慕达节本是塞外游牧民族最热闹的节日,每年八月,不论高句,突厥还是西域各国,人们聚集一起,竟技,赛马,歌舞,野外聚餐,各种活动,以此来感谢天地,庆贺生命。 此时即便敌对国也要暂时放下仇怨,以鲜花礼物替兵器,笑容歌舞代纷争,因为人性相通,人类原是同体共生。 “小若,爷爷正想你呢。”老人家对苏容若很是宝贝,琪娜娜更是狗腿样地摆出点心水果:“小若快吃,这个香,这个也好。” 苏容若奉上礼物,笑眯眯地端起奶茶喝:“四爷爷煮的茶最好,喝了必会如你一般康健长寿,睿智通达。” 转目四周打量:游牧民族住进汉人的小院,仍然在地上铺着兽皮,低柜案几和门窗装饰,无一例外地缤纷鲜艳,图案粗犷,风情浓丽。 杞木捋着胡子笑:“过奖过奖,我马佳氏要多仗小郎出主意,我们商量好的客人都请了,洛京的高句人,各国驿馆,四大族和候伯府都递完贴子,只这三公府刚出过祸事,怕是不合适去请。” 苏容若同意他的说法:“四爷爷说得极对,等等吧。我们的大事,在人家那处不是事。” 商议完有关开业事宜后,她有意无意地开始闲谈:“听说高句今年的慕达节轮到你们马佳氏主理了,不知请了哪些客人?” “这个你可问对人了。”杞木乐呵呵地掏出一封信,将名单念了一遍,结果引起苏容若的疑惑和不解:“如何竟没有突厥的楼烦部?” “突厥最大部落是东面的休屠部,辖地多荒漠少绿地,西边的楼烦部,人口地盘都在其后,却水草丰美,方便牲畜,容易狩猎。两族在冬季时合伙南下抢掠,其余时间,又为牧场水源相互争战。” “嗯,那个,我们马佳与休屠邻近,关系须得处理好。”杞木眼见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仍然望着他,咳得两声,补充道。 苏容若一语挑破地问:“听说休屠大首领是单于,喜欢仗势欺人,楼烦大首领连贤王也不是?” 杞木见对方清澈了然的目光,很不自然地承认:“是有这回事,休屠部,咳咳,有时也犯我高句,只,他强我弱,我族,唯避之锋芒。” 苏容若指着信纸道:“慕达节乃草原之节,即使敌对国亦停战庆贺,马佳氏不请楼烦,会不会?惹起诸国非议?爷爷常说有理行天下,他休屠纵然强横,也不能破了规矩吧?” 杞木的目光凝了凝:“有理。这个细处,我们倒是忽略了。”苏容若展颜笑道:“爷爷胸有丘壑,忙于大事,这种细节,我为你想便是。” 欢乐笑语的马屁声里,几人用过午饭,苏容若刚被琪娜娜送出院门,便沉下脸来:“琪娜娜,阿禧随西门昭他们去勾维了。” 草原格格一听,转身便往马厩跑。这鬼地方果然人人皆知。苏容若冲她背影喝道:“你上次追他千里,得到他心了?这次再追,能救他命?” 琪娜娜闻言,蓦然止住脚步,僵得半刻,转过身时已泪盈于睫,哽咽道:“他,他去了那死地,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苏容若的嘴角泛起点点笑意,拉拉小伙伴的长辫子,道:“别急,要说联手做事,我和阿禧最心意相通,这件事啊,得慢慢办。” 两人坐在院角的小花园,嘀嘀咕咕地说得半晌,苏容若走出院门,吩咐大勇:“去把都童接到花莲,好吃好喝伺候着,他若不习惯,你陪他几日。” 大勇愣怔一刻,问:“主人,你要去何处?”苏容若背起双手,挺起小胸脯,看看天色,神情古怪地笑:“老子要趁着夜色逛青楼。” 第七十章:离间分化 盛夏七月,堤岸绿如翠,烟明花似锦,说的就是千里马场的湖畔休闲区。 阳光透过枝叶光影闪烁,一幢幢风格色彩各异的小木屋别致而精巧,沿着地形水势错落散开,让人恍若置身童话世界。 苏容若坐在庭院高轩,无视赏心悦目的湖光花色,视线在围案而坐的几人脸上转过:“你们,可仍有不明白之处?” 聪明伶俐的孙三立最先开口,问:“我们这次去高句参加慕达节,主要任务是结交楼烦部,为何让都童扮成西漠商人?汉人不好么?” 苏容若回答:“楼烦部的勒勒习惯游牧生活,好勇尚武,与都童有共同语言。此外,赫连与西漠停战两年,都童来洛京行商,便得如此成效,更易激发他们对中原富庶的向往,并升起仿效之心。” “嗯,有道理,请得起纳什这等身手的护卫,必定多金。以我士族小郎君为书童,可见地位和荣耀。”孙三立的喝彩声与蝉鸣蛙趣响成一片。 少年用入族学为交换条件,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为理由,向他老爹争取到高句一游的机会。 “你辛苦了。”苏容若瞧着华服佩珠的相国府一等武士,毕竟曾经见多识广,扮成富商派头奇大。 她不愿都童冒险,曾与杞木几次确认,西漠距离太远,从不参与在高句举办的慕达节,不怕有人认出他来。 都童对她早已没有了当时的狠恶与防范,笑得真诚而憨厚:“我就顶一个虚名,事情还得大勇他们做。” 大勇接口:“主人放心,此去定能让楼烦勒勒与我们合伙。”他跟她一年有余,军人气质淡得不少,此时丝绸长衫,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管事。 “我信你们能办成。”苏容若笑意微敛,转头对纳什吩咐:“你,定要记得,对都童要当主人那般毕恭毕敬。” 刚硬的男子弯腰应诺,一对眸子却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打转,苏容若目光与他一触,道:“你从送信回来就开始琢磨我,有话直说。” 纳什脸上几分尴尬,嘴唇动得几动,期期艾艾地问:“你让我去送信,为何?他们一见我,就知道,我不服你?” 苏容若斜他一眼,失笑:“这点小事也值得你想许久?我送信给阿禧,不遣休莫,偏让你去,你说这是为何?” 我才跟他一日,他便故意将我送回殿下面前,摆明是要让他把我调教好了再给他,殿下聪明,一见我便知。 纳什经她提醒,恍然大悟,耳边又响起殿下的森然命令:如何待我,便如何待他,他若再次无故将你遣送回来,军法处置。 难怪昭公子说他是人精。仿佛又见阿禧那招牌似的笑容:“小若真乃你我肚里的虫。我俩来硬他来软,外加阿爹阿娘,定将突厥打得屁滚尿流。” 再瞧对坐少年似笑非笑的神情,和昭公子八成相似,背上凉意顿起,好似真有两只人高的毛毛虫,正无处不在地,瞪着眼睛窥探自己。 孙三立挥起拳头插嘴道:“不服我家老大?告诉你,穆那冲厉害吧?被老大踢进河里,气不敢出,屁不敢放,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扬长而去。” 遇上老大凉凉的眼风,随及嘿嘿地陪笑:“你选购的歌舞伎也跟着,我们全是爷们,不方便,要不让琪娜娜那妞照看?” “不行,你们明里只是和马佳氏有生意往来的商队,不得与琪娜娜和马佳氏走得太近。”苏容若断然否定。 孙三立仔细地想了想,点头接受:“也是,琪娜娜性子急,装不下事,我们此次去的用意,瞒着她更好一些。” 送别宴后,苏容若伫立湖边,目送着远去的车队。一池碧水,数百枝荷花正次第绽放,濯而不妖,艳而不媚,安静温婉地,散发出清淡的香味。 莲出淤泥而不染,云水般清纯,她却在红尘打滚,在这里贩卖中原奢华的物质文明,希望以此去打动楼烦勒勒的心。 那天她听说两位少年去了勾维,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座孤城,面对大军压境,要坚持到怀化军增援,必须分裂早已矛盾重重的休屠和楼烦两部。 突厥人南下是为了抢夺物资,若不花性命便能得到,楼烦是否会考虑不与休屠合伙?毕竟,他们也常受对方的欺负和霸凌。 权势财帛美女,样样牵勾人的欲望,她就不信楼烦大首领不想当单于,他的儿子们不想作贤王,特别是在既有强援又有财力的条件下。 遣兵用将,攻防布阵,粮草辎重等军中之事,她出不了力,唯在外围和后方,行一些拉拢离间的小动作。 于是她书信给阿禧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回信说昭公子信她,鼓励她大胆行事,若需帮助,必定配合云云。 可怜的阿禧阿诺,放在现代他们这个年纪才高中毕业,却要在那严酷绝地,为生存去杀人拚命。 风从湖面吹来,轻轻地滑过她的脸庞,头发和衣襟,落下一丝淡淡的清香,似乎在安抚她些微的伤感。 忽然便羡慕起了空大师,长居深山,白云经书为伴,任岁月匆匆,人世沧桑,总是无牵无挂,欢喜从容。也许,这便是人间有味是清欢。 痴想片刻,安排好有关事务,正要出门回城,兰多求见,他与往常不同,单腿跪在她面前:“主人,我与族人想去勾维打休屠。” 从马场开始建设,因兰多熟悉马务,踏实肯干,她便派他前来帮忙,当然也善待他,从市场买回了十多个他的族人。 苏容若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目:“勾维气候诡异,条件恶劣,九死一生,你们这是?”生生地将“疯了”两字吞回肚里。 兰多见她不许,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地补充:“我胡林部被休屠部血洗,父母被杀,家园被毁,此仇不共戴天,一定要报。” 我若是你爹娘,定然希望你忘却一切,安稳快乐地过日子。苏容若瞧着他因仇恨而扭曲的面容,摇头:“你们回去再好好地想一想。” 不料对方反而拿出理由说服她:“听说童子营有不少人偷偷追着两位郎君而去,我们这些不在编制内的正规军人,必定能帮大忙。” 见他如此坚持,苏容若也不喜欢强人所愿,只好除了他们的奴籍,赠与马匹兵器,好吃好喝地招待一番后,择日将人送走。 八月下旬马场开业时,她收到了孙三立的来信:楼烦勒勒金曈从“惊”马下救了他一命,都童宴请勒勒以示感谢。 珠宝利器,山珍海味,歌舞华服,让成长在草原的粗豪男子眼花缭乱,与同为勇士的都童相见恨晚,连日里同射同骑,誓言同富贵,共进退。 琪娜娜则带着一邦人和休屠部的王子泼屈打了一架,起因是他挑逗她漂亮的阿姊,双方大人不计较,然气氛到底尴尬,休屠部便找了借口,早早地打道回府。 苏容若很满意,琪娜娜在挑事打架上果然专业,她这次定是用足了力气在打,恨不得把休屠男子全都揍成重伤,秋冬再没有力气南下。 至于雪豹伤人引发的乱局,皇帝斩了两个亚特武士,带头闹事的汉人被拘进牢里,皇子和公子都被发去修罗场,其他人便再无话说。 帝都重新恢复了秩序和平静。但苏容若知道,这暂时的天朗气清后,将是严冬的漫天风雪。 第七十一章:辱没家风 转眼节气便到了白露,苏容若这日接到苏子越的邀约,请她和婉儿一道陪着去为大兄送行。 却是苏子安要随太学儿郎外出西北几道考察,而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南山书院,不能按计划跟着去游学。 苏容若这厢也因马场和多家连锁点的业务刚刚开张,经营尚未走上正轨,离不得她,只好取消与便宜大兄的同行。 江水澄澈浩渺,少年风神俊朗,白皙的手指间笛声悠扬,一曲送客行点宫过羽,直叫洛水两岸,行者止步,言者无声。 他缱绻的目光,凝视着舱边与他脉脉对视的少女,仿若世间弱水万千,他只见到这一池清波潋滟。 苏容若在舱内瞧着这一对情侣,暗想:玉儿温柔,貌美,单纯,苏子安没有血统和嫡庶的偏见,是真心不错的好儿郎。 看人家双双对对都情深爱重的样子,她不由觉得有些遗憾。 前世的她是典型的拜金女,并不在乎男女之事,最终男人背叛了她,巨额财富也无力将她从病苦中救赎。 心里正有几分苦涩,岸边有人遥呼:“敢问是哪位?一曲笛声如山间流泉,天上行云,可否上岸一见?” 苏容若极目望去,但见河堤上诸位男子,皆是高冠博带大士族的装扮,想是喜欢笛音,情不自禁地邀约相见。 沈玄微?她的目光锁定在一个雪青衣衫,疏朗秀雅的人影,他在这群衣履翩翩的儿郎中间极是显眼。 苏子安彬彬有礼地回话,游船缓缓地向岸边驶去。绿水漪漪,倒映着苏氏儿郎俊秀的身形,轻快的步履,以及,随风飘动的衣衫。 苏容若却坚持和女郎们留在舱里,上一世她风头出尽,这一世,她不愿引人注目,无论是欣赏或不屑,友好或敌意,她全都不想要。 绿柳岸,草芳花繁,浑身飘香的士族子弟们,以精致的绫罗绸缎铺地,浅酌慢饮,谈笑风声,数位美姬穿梭其间,红袖添酒,素手调瑟。 不时有粗壮彪悍的武士,或面黄饥瘦的庶民路过,掠过他们的眼神,或好奇,或羡艳,或怨恨,或麻木得视而不见。 远处观望的苏容若,却微微地心惊:贫富分化太大,很容易成为动乱的诱因。 苏子越回到船舱传递消息,说沈玄微因雪豹一案上书彻查宫闱,皇帝让他闭门思过,沈相却责他年少轻狂,奏请将他贬到东陵郡去体察民情。 此时他的同事和亲友们正在为他送行。 被贬离京,却与小伙伴们曲水宴饮,纵情高歌,苏容若不知道这是风雅洒脱?还是张扬轻狂?怕要看落在谁的眼里吧。 回头见玉儿望着情郎的身影,满面娇羞喜悦之意,婉儿却低垂着眼,愁云浅淡,苏宅正为她议亲,半年过去,尚未找到她满意的男子。 “阿姊不急,我和五兄定全力助你觅到个好郎君。”苏容若的安慰,引得婉儿红云上脸,轻呸一声,转而问起玉儿阿爹的事。 玉儿阿爹拓跋宗是怀化公的庶子,两公换防时与龙卫府同为庶子的西门康互调,现任陇右道青远两州的监军,协调州府稳定地方,同时也是其嫡兄拓跋宏镇守北边的后援。 某地驻久了就难免成为根据地,皇帝对手握重兵的国公们不放心,派直系神皇军监督不够,还兴师动众地让他们互换。 此念头在苏容若脑中一闪而过,想起自己的隐居计划,对灿若夏花的美女微笑:“你阿爹见了我大兄,定会喜欢的。” 苏氏长辈意见相左,不曾上门提亲。一对情侣商量后,苏子安准备借游学考察之机,以玉儿之名带去书信和礼物,先给女方父母留个好印象,过些日子再请人做媒。 玉儿对此充满了期待,说阿爹原就想在洛京为她找婆家,公府庶族在四大门阀眼里地位低,苏子安这种年轻有为的小士族便是最佳人选。 她说得正欢时,苏子越拿着纸笔墨水再次回船,说岸边的郎君们开始指物咏诗,获胜者将得到沈玄微的一个承诺。 好大的诱惑!苏容若听完蹙起眉头:达达皇子遇刺案长年如利剑般挂在她头顶,若东窗事发,沈三郎指间透得一缝,便是谷氏几多人命得逃。 当苏子越说正等南山先生出题时,苏容若和两个少女都情不自禁地伸长脖子往岸上望,此人位列四公子之首,二十多岁创办南山书院,委实是名声太大。 “就是他”苏子越指着一人介绍,入学前见到他的顶级偶像加山长,少年眼里的光彩胜过当空的秋阳。 苏容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中年男子素袍广袖,容颜端雅,风仪翩翩,翠林碧波间,被一群华服锦袍的士族儿郎环绕,白云一般高旷淡远。 岸边传来一男子的笑声“咏鹅”,婉儿沉思,苏容若微笑,那首以清新欢快,天真意趣取巧的诗句浮上脑中。 眼前仿佛见到谷敏搂着小阿宝,坐在庭院槐树下乘凉的情形,四周药香弥漫,便宜阿娘的笑,安详而满足。 苏容若打定主意,问:“婉儿,我应过的事,你信么?”婉儿点头:六弟在苏宅有特殊地位,说话有时比大兄都管用。 一个时辰后,苏子安回到船上,先将玉儿请出船舱,眼中冷意立现,喝责道:“婉儿小五,你们幼承庭训,少读诗书,不正心修身,竟然抄袭作弊?你们这是将我苏氏声誉置于何处?” 被平素宽和温润的大兄责骂,婉儿低头不语,苏子越不知所措,苏容若却淡淡地接话:“是我让婉儿写的,大兄责备他们做什么?” 苏子安直接将她忽视,只向同胞弟妹喝道:“今日回去便向阿婆阿爹禀明,请示他们如何善后。” 未行冠礼就要向天下证明他成人了,就如自己前世渴望成功,急于建立威信,未想拚却一切,到头来屁也不值。 苏容若自嘲的笑,落在苏子安眼里却是挑战:他原本喜欢这个乖巧伶俐的小堂弟,但最近两年,这童子变得有些鬼头鬼脑,家中长辈们加倍地宠纵他,据说是听了某位高僧的话。 他平时假装不见,态度依旧友好,毕竟童子年纪尚小,谁料他竟胆大包天,做出这等有辱家门,欺骗士林之事。 “大兄息怒,此事皆是小六之过,可否请阿姊五兄一避,我有话说。”苏容若深深一揖,态度恭敬而诚恳,为便宜长兄在弟妹前留足了面子。 舱内终于只剩下两人,她却再度沉默。苏子安瞧着窗外玉儿亭亭而立的身形,等得半刻,忍不住开口:“你有何话要说?” “此事乃我背后指使,请大兄责罚。”她无关痛痒的模样,引得苏子安一阵烦躁,暗想阿叔温厚端方,阿婶直率爽朗,怎会养出这等惫赖的儿子? 他耐着性子解释:“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首诗生动鲜活之极,你三人定然写不出来,为何剽窃他人之作?此事若在士林传出,我苏氏的名声何在?今后你我如何抬头做人?” 苏容若笑问:“你凭什么说我写不出?只因我在坊间读书?”苏子安脸上摆着我就不信的神情:“你这是要我亲自回家向阿婆阿爹上禀?” 他的语意严厉,带着隐隐的喝责,两人间的气氛,一时凝固。 —————— 注 1,山长,又称院长,山主,掌教等,古代书院的负責人。 2,古代男子的冠礼,和女孩的及笄,都是成人礼,笄,即簪子。需长辈为之举行仪式,此仪式不仅表示青年男女性已成熟,可以婚嫁,还表示他们从此,要履践孝悌忠顺的德行,担负起家族和社会的责任。 第七十二章:江南漠北 这时空的士族爱惜羽毛,看重家族声誉,我当理解他的心情。苏容若沉默片刻,低语:“请大兄信我,此事对苏氏名誉绝无损坏。” 触及对方依然冷凝的眼神,轻笑:“不如,我再替玉儿写一首送你?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洛城。又送苏郎去,萋萋满别情。” 苏子安跟着她的声音字字默读一遍,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竟能做出如此佳句?”他熟读诗书,也少见得此等佳作。 苏容若半垂眼帘,咬着嘴唇:“我再为自己做一首送大兄,可好?”心里暗念数遍:白乐天,王子安,请原谅我的不予而取,我不愿与任何人,特别是便宜爹娘的家人为敌。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苏门人。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随着她一字一句地吟来,苏子安的神情不停地变化,从欣赏,陶醉,到仰望,直到最后如见了鬼的震惊。 他原是太学高材生,自然有品鉴文字的才能,将这首诗细品数次,只觉得意境旷达,纵横捭阖,方寸之间无数丘壑,远非咏鹅一诗能比。 他呆得半晌,方才大喜过望,拍着对方的肩,眼神星光般灿烂:“小六,你有鬼神之才,仅这一首诗,我洛京苏氏便可名扬天下。” “大兄千万不得外传,要知女人的美貌,男人的才华,都如驯鹿头上角,童子怀里金,若没有强大的能力去保护,足够的智慧去驾驭,都最终成祸。”苏容若看着他年轻而充满激情的脸,眼里是阅过世事的沧桑。 苏子安不以为然地反驳:“沈玄微十岁成名,可有祸事?”苏容若长长地叹气:“我苏家岂能与沈氏比?即便是他,未来际遇有谁知晓?何况,出名带来的悲喜,未必人人能够消受。” 停得一停,神情晦涩地向他交待:“大兄你可知,就因一张脸,水惜花想强我做娈童,就因一点小手段,穆那冲欲抢我为奴仆,你说这两家,我苏氏惹得起谁?” 苏子安怔怔地看着她深黑如暗夜的瞳眸,记起阿爹的吩咐:大郎,小六天资聪颖,你要护他敬他。 他当时不懂,只勉强承诺,到底,他们是骨血相连的亲人。他心里歉疚,握起对方的小手:“你安好无事,我便放心,只婉儿。” 苏容若摇头道:“无防,咏鹅胜在少年心性,并无哲思大才,婉儿将来的夫家定非风雅大族,相夫教子不需诗情。何况女子忙于琐事失去灵感也不奇怪。我可教她一些灵巧清新之句,她大可应付。” 苏子安的脸微微一红,才明白她今日举动,是考虑过后果的,从怀中取出一支玉笔:“沈玄微说,以此笔为凭,今后可找他。” 苏容若将笔收入怀里,犹豫一刻:“愿大兄和心上人好事早成,只,见了玉儿阿爹,不得太过逢迎。” 瞧对方脸上显出几丝忸捏,道:“你若太过急切,让他拿架子,家里阿婆和大父本就不喜,你俩之事,怕更是艰难。” 苏子安至此才终于收起小觑之心,认真沉思片刻后,抬手深深一揖:“多谢小六提醒。” 苏容若微笑以答,此时的她不曾想到,老天会给这热血正直的少年以残酷惨痛的命运,而她与他,最终还是归属你死我活的两方阵营。 漠北,太阳火一般地燃烧,广袤的大地上,只有死寂的沙海和砾岩。 “南流沙,北荒原,西戈壁,东石滩,不能耕,不能牧,你说陛下为何要不惜代价地死守?就为史书上王土达漠北五字?” 阿禧劲装结束地站在山顶,眯起双眼,极目远望,他的身后,是一队手持长戈,玄衣铁甲的将士。 阿诺不想猜测他皇帝爹的心思,道:“我想再花一月时间,把周围地形再细细地察看几遍,大首领何时能到?” 阿禧摸摸已变得黎黑粗糙的一张俊脸:“我已传令溪北,尽快将高仞接过来。”皇帝以玩忽职守,护宫不力之罪将高大首领流放西北道,被他疏通关系,调来勾维。 “你看,那里,两山收束,窄处只十余里,西北距勾维三十里,可互为倚隅,东南百里可与酒泉呼应,若在此地建起一座关隘。”阿诺指向远处。 阿禧顺他所指方向盯得片刻,沉吟片刻,忽然眼前一亮,击掌称道:“阿诺,此乃神来之笔,神来之笔。” 若在此建关,勾维将不再是一座孤城,城关一体,便可作为前沿阵地的屏障,此外,它还将是突厥通往西域的一个结点,扼住此处,就能拖住突厥向南往西的脚步。 阿诺满意地点头:“你若无异议,我这便书信拓跋将军,与他联合上奏君父建关,以御突厥。” 阿禧冷笑作答:“太子殿下谋划终结两国年年战乱的局面,不知拓跋宏可会猜到?没有了突厥南侵,他以何种理由向朝庭要财资军马?” “你我初出茅庐,拓跋将军身经百战,想必不会猜到我们的计划。”阿诺摇头,回答得很是笃定。 阿禧嗯得一声:“若陛下不许,我们便在此地建垒,反正我先从阿嫂处借钱,等小若那边应完急,我们再慢慢地还。” “容若派人与金瞳等人结交,打点楼烦使团,必然花费不少。”说起那人,阿诺的语意几许迟疑,绿眸在无意识间明灭闪烁。 阿禧摘下头盔,拭去额上蜿蜓成溪的汗水:“小若乃经商天才,我不忧财资,我忧他知道你我身份后的反应。” 旋及笑道:“那小子聪明如此,我明里暗里多次提及,他怎的就硬是没有听出,我即西门昭,你自然便是赫连迦尧。” “你最早说姑爹为龙卫公做事,他自然先入为主,待到熟悉后,你嬉皮笑脸的暗示他怎会当真?何况,他见过穆那冲的霸道,王七和三兄出入的排场,怎会把我们与他们连在一道?”阿诺为意中人儿找理由。 “那倒也是。”阿禧正觉有理,阿诺已转过话题:“兰多几人曾在休屠奴隶营参战,对休屠的武器和阵法定有了解,我这便回去询问。” 阿禧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问完后将人还我,你只管练兵建关和备战,我在外围要用他们。” “你心思细致,当行后勤外围诸事。”阿诺转身往山下走去,背后传来阿禧的笑声:“要说细致,还是小若,娘们似的,这次托兰多带来许多吃食和衣物,听说正在训练小九厨艺,要送他来照顾我俩。” 阿诺不接话,只身形一顿,北方的劲风挟着细细的沙尘,吹动他头盔上的红缨,烈烈飘扬,如翻腾的心绪,难以止歇。 他甩甩头,欲摔去胸中那潜伏至深的人影,他却偏偏一再被提起:“小若说在那要人命的流沙下,可能藏着易燃的石脂水,冬日取暖最好。对了,我还有事要交待他,今晚写信,你可有话转告?” 没有。阿诺简略地回答,然后,气势恢宏的大步向前,似乎如此,他与那人,便能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整个世界,彼此远离。 第七十三章: 连横合纵 1 收到阿禧的信不久,苏容若便被杞木约到马场,果然发现苏伦族住京馆驿的长老天昊也在,苏容若露出少年特有的灿烂微笑,恭敬地行着士族大礼:“小若见过两位爷爷。” 心里却想着一个人的履历:张柏,龙卫府武库丞,军械兵马的总采买。阿禧说此人将和苏伦马佳两族的住京长老会晤,要她暗中协调。 如此重要隐密的会面,她以为杞木最多在事后才与她商议,没想到,他居然邀请她亲自参与,并提前商议。 此时的千里马场风头正健,杞木将会谈放在此处毫不引人注目,天昊是他的故人,两人在这里招待过张柏这样的军中爱马人士数以百计。 双方行礼寒喧完毕,杞木捋起胡须,眉头微皱地说:“前日有人来马场接洽,为龙卫府总佐张柏约见,马佳苏伦两族与龙卫公府素无交道。我和你天昊爷爷琢磨了半天,也想不出这中间究竟有何原由。” 苏容若暗笑:高句与赫连朝东北相邻,两国友好,辽宁王在边境的驻兵,基本就是秃头的梳子,摆设罢了。 龙卫府守护西北,与高句两大部落隔了五千余里,平时当然八竿子打不到一块。但世事迁变,凡事总有例外,比如这次。 “不急,他来了便知,四爷爷这里槐花满院,清香扑鼻,我差徐响刘义去收一些,这花洗干净炒鸡蛋可香呢。”苏容若做出一副馋鬼模样,徐刘两位是大勇的袍泽,退伍后被介绍到她手下做事。 再说,人间最美是清秋。高空云卷云舒,去留无意,满山的枫叶将红未红,北风细细地袭衣而来,带着丝丝凉意,令人心旷神怡。 正是登高望远的季节,她很久不曾亲近自然了,这番动作,虽是有意而为,显示她对此次会谈毫无兴趣,却也实实在在流露出她欲放松的心境。 杞木忧心族务,按着她的肩膀不让乱动,苏容若则努力地伸长脖子往外瞧:“我看说不准,他就是来赛马游船的,你们想多了。” 杞木见她毫不在意,急得大掌往她头上轻轻一拍:“你这孩子,和琪娜娜一般贪吃好玩。我给你说,他若只来赛马,大可不必事先约好你天昊爷爷。” 天昊见苏容若终于安静,解释道:“马佳氏擅长牧羊驯马,我苏伦族的绝活乃是打造兵器,莫非龙卫府是想采购战马和武器?” 停得一刻,补充:“可这理上不通,龙卫军与西域的宁都喀什两国相邻,下辖营在西北几道,除去朝庭供应外,历来就近采买,这远巴巴的。” 他双手摊开,不言而喻:五千里远来采购,运输成本得多高?疯子才会做的事。何况与高句这番大动作的交道,不经朝庭和辽宁王,龙卫府是在自找麻烦。 “莫非是有人假冒?”苏容若的问题立即被杞木摇头否定:“来人持有安怡长公主的印签,我们识得。” 这时空的亚特王公如欧洲古老的贵族一样,上到皇帝和诸位国公,下到皇子公主和公子们,都有自己的徽章印签。 苏容若此时才端正脸色:“人家表明身份,是对我等的信任,此事绝不可外传。”杞木表示同意:“放心,只你我三人知情。” “我与杞木三十多年的兄弟,未见他如此爱重个小郎君,小若,说说你的想法,我们商议商议,先得有个计较,才不致当场乱了阵脚。” 天昊转向苏容若,脸上的神情半是怀疑半是期待:千里马场开张不过一月,已经让马佳氏财源滚滚,赚得盆满钵满。 杞木的成功,激起了他的雄心和不甘:苏伦氏比马佳族有实力,他也比老伙计精明懂人情世故,理应做得更好才是。 据说苏氏小儿聪明灵巧,见识过人,千里马场便是他的手笔,天昊半信不信,是以想好好验一验苏容若,看他是否真的有料。 是驴子是马,得拉出来遛遛。因此,当他们摸不透龙卫府的用意时,他提议让小郎君过来助力,杞木自然一口答应。 苏容若托起下巴沉思:来人既是张柏,就必和军马武器有关,然,要说采购,的确理上不通,他西门氏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她和阿禧通信,为了稳妥起见,采用前世在电影里学到的方式,用同一本书同一版本为准,以页行列三个数字复合来选字。 如此,书信上全是数字,极为安全,但也将通信内容压到极简,未有详情。 阿禧的来信只说张柏前来会谈,并未讲到具体细节,想必和她一样,以为杞木会在事后商议,不料杞木没有头绪,将她提前叫来猜度龙卫府的算计。 阿禧传信必然经过西门昭的允许,她的大脑急速运转:眼下的西漠与伊哈边境并无大变,西门昭要考虑的,便只会和对付突厥有关,与高句相邻的休屠部落,时不时越境骚扰邻国,而此时,长公主差管理战马武器的人来议事。 Thinkingoutsidethebox,念头转过,嘴里差点冲口而出:他母的,不知是谁想出来的好主意?老子我给他点一万个赞。 谁说采买的东西必须要自己用呢?让供应商用岂非不是更好吗? 阿禧,你主子的心思我懂了。笑眯眯地拿起蓝里的鲜果吃:槐花的味道既清且香,稍后记得要收些回去炒蛋吃。 杞木看她神情中一丝得意,高兴地问:“想到了?”小家伙每每有好主意便如此表情,他最是喜欢。 苏容若侧头而笑:“若我所料不差,张柏今日过来,便是来谈采买的。不过,这买卖呢,你们怕得回去和两位大首领商量。” “大老远的从我高句采买,说不通,说不通。”札木的笑脸蓦然凝固,脑袋摇得跟浪鼓一般。 天昊却矜持一笑,毫不谦虚地说:“纵他万金的采买单子,我兄弟俩也作得了主,他们若要降价,可以商谈。” 苏伦游牧部不事生产,年年从中原大量采购珠宝,粮食,织品和医药等必需品,他们住京驿馆早就想把这生意揽过去,却争不过有经验的汉商。 但有关兵器铁矿和马匹这等军资买卖,却一直握在他的手里。 苏容若淡淡说道:“我猜,他们并非来谈价,龙卫府最终目的,估摸着是来要人的。” 杞木和天昊对望一眼,莫名其妙却异口同声地问:“何人?” “先不说,还不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呢。”苏容若笑语盈盈地卖关子,杞木吹着胡子正待逼问,守卫来报:“龙卫府张总佐到。” 三人连忙起身相迎,只见一队人马甲胄鲜明,步履骄健地进到院内。两位长老向前见礼,苏容若跟着行揖手礼,顺便偷偷打量张柏:汉人,方面微须,一双眼睛温和却精明。 宾客按次序落坐,点心果子奶脆一应换上新盘,刚煮出来的奶茶香浓醇厚,如主人爽朗热情的笑容,让人舒适而温暖。 杞木注意到张柏不时瞟向苏容若的眼光,担心他见一总角少年在场不悦,打着呵呵介绍:”此乃小老儿子侄,聪明机灵,那个,自己人,可信。” 张柏目中几许赞叹,微笑以答:“自古英雄出少年,我龙卫府两位公子亦是如此。” 他受长公主之令来接洽,心中实在有些忐忑:事关昭公子安危,不按常理出牌,首次与高句交接,虽然公主说已经安排了助力,让他尽管行事便好。 不知这粉妆玉琢,但笑不语的少年,实属哪方? —————— 注:苏容若前世在英国留学多年,所以有时也让她习惯性地在脑中嘣几个英文,因为有时文字翻译真的很难,比如这里的thinkingoutsidethebox:有翻译成外箱思维,有翻译成另辟蹊径,但俺觉得好象都不太贴切,亲们可有建议? 第七十四章:连横合纵 2 半晌客气话后,张柏送上礼单:“末将此次拜访,一是为龙卫府恭贺马场开业,二来奉长公主之命,与两位长老有要事相商。” “长公主风仪高贵,国公爷忠勇豪迈,我等无德无能,却得他伉俪眷顾,实在是惭愧。”天昊诚惶诚恐,杞木跟着附和:“公主敦睦仁厚,国公战功卓著,能为贵府效劳,我马佳氏甚感荣幸。” 苏容若则在旁边腹诽:连草原的粗汉子都学会了中原的马屁经,这个大染缸啊,真真厉害。 张柏向虚空抱拳,道:“国公与世子镇守西漠依哈两边,驰车万乘,带甲十万,日费千金。下官不才,得他老人家信任,总理后勤供应,日常与各国各族交道甚多,今有幸与两位共议,不周之处,望长老海涵。” 老子乃龙卫府后勤大总管,平时交道的都是大国望族。公主派我来与你俩商议,可见事情重大,你区区小邦,好好表现,必有你的好处。 苏容若暗中翻译着他的弦外之音,长老们自然也会叶落听声,一致点头称是:“客气客气”“好说好说。” 苏容若垂下眼帘,似乎在全神贯注地聆听,却恍若再回前世的职场,亲睹谈判桌上的各种伪装,试探,博弈和交换。 说不出的厌倦涌上心头,在这喧闹纷繁的凡尘,她不曾找到一个安宁诗意的地方,来安放自己的灵魂。 那个易经大师曾说:心静则安,心安则祥。而她,心为外物和他人所转,从未停止过忙碌,算计,躁动,甚至焦虑。 “听闻今夏高句草原雨水不足,牧畜不兴,长公主仁慈,特意吩咐下官前来,采购甲胄器械两万套,以及同等数量的骏马,以助牧民度过寒冬,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张柏面色坦然,语音清朗,将一桩利益交易说成悲天悯人的善行。 天昊脸色一变,眼光从苏容若如珠似玉的小脸瞟过,微笑作答:“公主体恤,我苏伦氏感激不尽,然,这千里运输。” 真又被这小家伙猜中,杞木几许惊讶后,亦表示担忧:“如此手笔,必会惊动辽宁王和贵国朝庭。” 张柏笑得意味深长:“两位长老不必担心,我府既然提出,便是想好了万全之法,只是,这桩采购,需得两族助力才好。” 视线转向窗外,数十条宽阔马道,从树林,湖畔,小丘和缓坡穿过,沿地形水势,人工谐天然一体,实用与美感相济。 此等匠心巧妙的布局,诗情画意,浑然天成。马佳氏化外蛮族,必然难有如此意趣,这便是公主说的助援么? 天昊仍在沉吟,札木却等不及地要弄明白:“我高句地远物薄,不知如何配合国公府才好?” 张柏端起茶盏轻啜,回味片刻,才淡淡笑道:“贵国风物极美,奶茶香浓可口,不时引得休屠部不请自来,公主对此不愤已久。” 放下杯盏,加重语意:“依末将看,不如今年,你们在明,我等在暗,也去尝尝他休屠的茶,到他们的原上赛一场马,如何?” 果然如此!苏容若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亲儿养子都在勾维,长公主和龙卫公绝不会袖手旁观,不能明里派兵增援,便诱使高句从侧面牵制。 虽然高句和突厥人一样,闲时牧民战时兵,但两万装备精良的猎手,或许高句为了自己的利益再增派万把人,必会大大削弱休屠的南下兵力。 天昊再次变色,看向苏容若的眼光变得灼亮而复杂:“此事重大,我等需向大首领汇报商议,方可回复。” 张柏表示理解:“理当如此,请两位转告大首领,除这两万甲胄马匹两族自用,还有二十万担米粮在路上。长公主说,愿从此,高句万民,不再受异族欺凌,白山黑水,成你等安居的乐土。” 两位长老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的赞颂,张柏任务完成,转过话题,说起高句的风土人情,以及,刚刚完结的慕达节种种趣事。 最后起身告辞:“末将闻得马场之名已久,等不及要在此处跑跑马儿,松松筋骨,先行告辞,今日之议,我龙卫府静候佳音。” 送走张柏,三人重新落坐,天昊盯着苏容若,半真半假地玩笑:“若非杞木兄弟说你乃神童,我真要疑你为龙卫府奸细。” 苏容若回头一笑,眼中却满是冷意:“如此,我会笨到提前将自己的猜测告知你们?还用受穆那冲那厮的欺负?” 今日会面的细节她的确不知,她亦早嘱咐过琪娜娜,不得泄露阿禧与龙卫府的关联。至于她和穆那冲之间的冲突,吉泰大山等人全可作证。 杞木当场不悦:“老兄弟不得欺我家小若。”他和她合作得利甚多,早将她当成马佳氏的福星宝贝。 “说笑罢了,小若和老伙计千万莫要当真。”天昊陪完笑,杞木才眉开眼笑地浏览着长长的礼单:“长公主客气,这些东西呐,在我高句不多见,难得她这番心思”。 厚礼不好拿,天昊却神情凝重地想:高句虽被休屠欺凌,但单于和大首领并没有撕破脸皮,长公主这是要他们将矛盾公开化了。 若果真能击败休屠,从此边境无忧,将是一劳永逸的大好事。肥美的香铒就在眼前,他苏伦部和马佳氏,吞是不吞? 转目瞧着苏容若清泉秋波般的大眼,心里一动,凑上前去:“呵呵,我说小若,爷爷送你二十匹好马如何?” 苏容若抚掌而笑,一副小儿得意模样:“你有事求我,我不要马,要你先看我如何帮四爷爷拿回供应通道,今后你给我两成生意做便好。” 不为眼前利益所动,也不贪心求大,这小儿果真不能小觑,天昊斟满两杯酒水,递给苏容若一杯,另一杯自己先干为净:“菩萨和老兄弟为证,天昊今日答应与小若所约。” 看对方也斯斯文文地喝得几口,大笑:“到底是士族郎君,与我等粗汉不同。”抹嘴再问:“你如何看今日之事?” 苏容若的兴致立即低落:“天昊爷爷,你高看我啦。我在经商上确有点主意,军政要务,还是免谈。” 天昊几分诡谲地笑:“军政要务也是交易,利害得失要算清楚。”杞木则问:“小若,你既猜到西门氏的算计,说说此事当如何禀报大首领?” 苏容若敛起笑意:“此事重大,我不敢说。”直到札木一再催促,才清清嗓子道:“若我是你们,则先遣心腹速到西北察看,龙卫府要对付突厥人,必不会只下一步棋。等消息收集齐全,再作计较不迟。” “你我爷俩想到一处了。”杞木乐不可支地拍案大笑。天昊则将礼单推到她的面前:“爷爷说话算数,二十匹好马,明日便送到马场,你再看看这礼单,有啥喜欢的,拣他几样。” 合作的象征不得不拿,再说她现在真的非常缺钱。苏容若嘻嘻谢过,选了两件价格居中的玉质摆件,暗想:取之龙卫府,用之龙卫府,等下次见到阿禧,定将此事当笑话讲给他。 推开窗户,秋风扑面,瞟向远空南回的雁群:乡书不可寄,从何时起,我已将前世彻底地遗忘? —————— 注:慕达节的灵感来源于一件真实事件:在硝烟弥漫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英德两军西线对峙,以猛烈的炮火彼此攻击,却在12月24日,同聚阵地庆祝圣诞节,一起唱歌,喝酒,烧烤,踢球。好象还被改编成了电影,哪位亲知道名字? 第七十五章:茶童安梓 “雨过琴书润,风来翰墨香。”苏子越一袭素衣,缓缓行在青山环抱,溪水绕流的书屋亭榭间,不时与路过的学子含笑见礼。 宽阔的草坪屹立着几方嶙峋巨岩,百年古树垂荫而绕,岩上字迹刚劲秀润: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如古来圣贤,令人高山仰止。 少年神情肃然地驻足,行礼,凝视片刻,道:“傍百年树,读万卷书。此乃我梦寐以求之事。”他的身后,是两个挑着行李的仆从。 苏容若神情悠然地立在他的身边,脑里却不停地开小差:都童和楼烦勒勒金瞳歃血结盟,已说服他在休屠南下时消极应付,毕竟,两部绝无可能立即断交。 她前月在周尔旦家附近买下一个院子,招邻街妇人纺羊毛,织中衣,保暖且轻便,精致的供云裳出售,其余的则当御寒物资送去勾维。 这一措举为周家的邻里们创造就业,增加收入,尔旦一家得到众人尊重,对她更是感激不尽。 被阿诺救过性命的小九,坚持要跟恩人去勾维从军,苏容若怕他上战场危险,便培训他的厨艺,差去照顾两人的饮食。 阿禧机智灵巧,协助西门昭负责外围事务,和她往来议事的全是他,除了重大事宜以密约写成,其余则文若其人那般谈笑风生,跳脱活泼。 阿诺忙于练兵,几月过去,只给她捎过一封短信,语意平淡如白水:诸事顺利,物资甚合心意,多谢。秋冬将至,珍重。 杞木和天昊得到探子回报:今年休屠部比往常更为嚣张跋扈,常到楼烦及其他部落抢劫掠夺,引得各处怨声载道。 苏容若却知,其中不少是阿禧在捣鬼,兰多等人曾在休屠奴隶营,他们回到突厥就招集数百族人,暗中听阿禧指派,扮成休屠人做强盗得心应手。 此外,与赫连和突厥接邻的宁都等小国也在边境军演,还有上千民工被招到勾维不远处建关,听说那处的战略位置极为重要。 杞木和天昊由此断定,休屠此次必定惨败。再问苏容若的意见,她见时机成熟,说出“远交近攻,机不可失”的建言,引得两位长老齐声称赞。 苏容若至此心内安定:有高句牵制,肃关倚援,楼烦上层消极,下层怨恨,再加充足的后勤,西门昭和赫连迦尧在城里肯定能撑到援军到达。 阿禧阿诺是他们的侍卫长,只要这两人安全,他们应该也性命无忧。 她在飞扬的思绪中,陪小堂兄办完注册,然后到一半面环水的岛屿参加迎新会。 碧绿的草地上,几十个少年围案而坐,那是青春与梦想遇见,是明朗与快乐合奏,欢声笑语,比秋色更加绚丽热烈。 默默地退到树荫下的书童和奴仆队伍,几许恍惚,好像回到前世大学新生的破冰宴,回过神来时,场中形势已变。 居中两个少年正在辩论,一个侃侃而谈:“既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何以应之以治则吉,以乱则凶?” 士人喜欢思辩,倒像是先秦。苏容若想起一个朋友的说法:春秋是国人的童年,天真烂漫,思考天地和生命至理;汉唐是青年,活力四射,朝气勃勃;宋时步入中年,沉静宽和,理性智识;但随后被元蒙所灭,故崖山之后无中华。 另一少年笑道:“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若不应天,便如冬季播种,一年无食,郑兄便得饿死,何不凶也?” 众少年齐声哄笑,郑姓少年满脸羞怒却无从反驳,将手中杯盏伸向身边书童,那书童拎起铜壶为他沏水,不料一不小心,热水洒出湿了主人衣袍。 郑姓少年惊呼一声,随及摔了茶杯,对书童拳打脚踢,书童不语,只将身体紧紧团住,显然已经习惯。 有少年试图劝阻,被一句:“教训自家奴仆”给驳回。四周俱静,只有一脚脚踢在人体上的声音在回荡,有人皱眉,有人转过身避而不见。 “日中则移,月满則亏。天地尚然,况于人乎?郑兄便是教训奴仆,也宜有度。”苏子越起身拉住郑姓少年的手腕,言之侃侃,气宇轩轩。 郑姓少年停下手,对苏子越怒目而视,后者则平静地对视回去。众少年旁边无语围观,一时气氛诡异。 他既然在揽事,必有应对之策。苏容若负手看热闹,只见小堂兄双手一揖:“各位同窗有礼,子越欲请教,居上位者,当如何驭下?” 这时空主人对奴仆有所有权,可以按律处罚或当礼物赠送。但在士林,若主人言行不妥,举止无度,在有人证的情况下,可在法理上辩论,营救奴仆。 到底是在南山书院,那少年必定按规矩行事,且事后不致报复。众人聚前观辩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将目光转向那弯流水,看清流蜿蜒,小桥横跨。 听说来此读书的少年大多来自士族,怕都是被家族期望着在士林出头或官场显达,苏子越的竞争压力不会小。 苏家是士族,谷氏将来若出事,他们会如何?被牵联?或?想到两家可能决裂,她不禁打一个寒噤:我算是苏氏?还是谷氏? 谷氏的产业似乎遍布诸国,看便宜爹娘恩爱的样子,不知苏远泯是否知道爱妻的底细?下次见到谷敏定要问个清楚。 西北的两位掌柜传信,说连锁店已建起并开始营业,约定每隔三月送来帐薄和交易记录,她看后再做修正和指示。 往南的通道也该着手了,刘义有经验丰富的掌柜相助,应该可用。徐响不喜经商,和已回洛京的大勇一道接待金瞳派来的使者。 使者们在洛京一通打马观花,纸醉金迷,个个欢喜不已,信誓旦旦地表示归国后将力请主人与赫连朝交好,让楼烦百姓也过上富足的生活。 他们回程时,苏容若遣纳什带人携带厚礼随行,以都童的名义。一为贺年,二是就近督促金瞳践行自己的承诺。 “小六,安梓交给你,领他去清理一下。”苏子越辩论获胜后,领着书童来到她的跟前。 苏容若收起顺水飘远的思绪,提醒少年:“阿兄需得当心,他不敢在书院行事,外面却是难说。”苏子越面上毫无惧色:“我应付得了。” 看他沉稳自信的神情,忽然忆起初见时的模样,惊觉自己真的,已将他当成了亲人。 安梓在苏子越的宿舍梳洗换衣出来,苏容若惊异地发现,他竟然是个极清朗俊秀的少年,笑问:“安梓,喜欢做甚?” “回主人,安梓喜茶道。”书童的回答很让苏容若意外:在此时空,茶道可是世族礼仪和修身的方式。 几番对答后她方明白,安梓出身茶农,母亲生病才到富家为奴,他聪明好学,懂得茶的生长采摘,也了解茶道所涉的园,室,具,水等知识。 这孩子可以培养。“茶道乃是雅艺,若想更上一层楼,需得学习棋琴诗画,我将你送到大才女江娘子处,你跟她可好?” 苏容若问完,不出意外地看到安梓满面喜色。江雨燕三字,天下果然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微笑着正欲夸他两句,身下便有热流涌出,陌生却熟悉的感觉:她作为女性的标志,终于,如期到访。 —————— 注: 1,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几句,出自荀子《天论》,意思是大自然的运行有自己的规律,不会因为尧的圣明而存在,也不会为桀的暴虐而消失。若治理得当,社会安定,它就呈现吉兆;治理不当,社会动乱,它就呈现凶兆。郑姓学生没搞明白荀子所说的是大自然的规律有常,而非大自然本身有常,所以有此问题。 2,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几句,此出自孔子,意思是天,即大自然哪有说过什么?不过放纵四季周而复始,任由万物蓬勃生长。这里被学生用来取笑别人。 第七十六章:双重人格 从这个身体满十二岁起,苏容若就时时准备这一刻,也不意外,只有些郁闷:她女子的身份,还能隐瞒多久? 暗中长叹口气,吩咐下仆安顿好安梓,转到公用茅厕一看,间间格子不上锁,万一有人撞进来怎么办? 南山书院是男校,哪里会有女厕?她出得院门,专找偏僻之处,不知不觉便行到一个以石林假山为主的建筑群。 高低错落的奇石异柱,淡青灰色,被疏疏几株染霜枫树映衬,秀逸雅淡地,交织成一种独来独往于天地间的旷达和自在。 苏容若无心观景,匆匆藏到一处洞穴,仔细查看半晌,确定四面遮挡,且无漏光,才轻巧地缩起身子,拿出物事打理好自己。 正要钻出山穴,突听脚步声远远传来,屏气扶稳身体,发现岩石有一小洞侧开,巧不巧地就在她眼睛的高度,能从中看到外面情景。 来者是两个中年男子,士子打扮的是她曾远远见过的南山先生谢长风,今日的他玉冠巍峨,冰蓝绣竹叶直裰,玉树临风,却多了几分威仪。 “此乃书院禁地,僻静无人,你有何事欲禀?”谢长风站在山石前,看向那随从装扮的人,语意温和。 属下躬身汇报:“自大帅被害,军中人心散涣,少帅多次肃整,成效不佳,他欲借黄子兴和镇海侯的人头一用,以震摄反叛之意,只事情重大,特令我来请殿下示意。” 少帅?黄子兴人头?这不是郭骥的人么?殿下?赫连朝皇帝是纯种亚特人,皇子即使汉女所出也当是混血。 心里一惊:谢长风竟然是前朝陈国的皇子?真乃大隐隐于市!谁会料到,今朝太傅的嫡子是前朝皇子,名满天下的四大公子之首! 不过老朋友来了,找个地方装备,竟然听到这天大的秘密。苏容若下意识地开始调整呼吸,不论她练的瑜伽,舞蹈,还是阿诺教的功夫,呼吸都是基本功。 轻柔而绵长气息里,她不停地祈请,老天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 “我军刚历大难,宜潜伏休养。对黄子兴动手太过明显,镇海候已安逸快三十年,该还的债要还了。”谢长风的语音,突然变得尖锐。 这声音无论从语速,声质,音调,与先前那句都全然迥异,若非亲眼看见他的脸,苏容若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人在说话。 “小的这便回去禀报少帅。”下属答话后,谢长风的语意再次转柔:“记得转告少帅,待属下当因人因时而异,除了震摄,还需安抚。” 男人恭敬承诺:“殿下放心,黄子兴叛变折损不少弟兄,但未动到谢氏在各州的经营,春时又得归厚太子八万两赠金,军中粮马武器供应无忧。” 谢长风感激地颌首:“云国与我朝同气同枝,休戚与共,归厚太子甚是仁德,我等不可辜负。” 归厚?对了,阿禧曾说他乃原云国的皇太子,带着好几万军队隐在曼达山,并不时出击镇守当地的骁武军。 出手如此阔绰,看来拥戴他的人不少。这天下处处火药桶,当真是危机四伏。苏容若听得心里七上八下,唯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而强烈:我得赶紧找好隐居之处。 谢长风沉默片刻,喃喃自语:“我夜观星象,紫微渐淡,帝星喑哑,青龙昂首西北,摇玉莹莹,孤而夺目,此乃战神将出之相,会是谁?肃王?承王?西晋王?赫连迦尧?西门两公子?” “肃王在封地严苛练兵,积极防御,以生水石灰筑城,同时令铁匠打造刀剑,若铸的刀剑捅不进新筑起的城墙,工匠被杀,若捅得进去,便杀一个筑墙的民夫,尸体被埋进墙里。” 男人的禀报让苏容若听得全身发冷,生生地打得一个寒噤:那赫连迦禹看上去英姿轩朗,竟残暴至此,行事不择手段,难怪西门昭不与他掺合。 “亚特蛮族,不尊礼教,不受王化,做出此等禽兽之事不奇怪。”谢长风的语意却很平淡,随及阴寒地轻笑:“若非如此,人心怎会思念前朝?回去转达少帅,大军潜伏,好好休养。” 下属恭敬应诺,看他不再言语,行礼告辞:“殿下珍重。” 谢长风注视着男子远去的背影,长久地伫立原地,风吹起他的衣袖翻飞,他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苏容若站得膝盖酸软,正几分不耐,却见他面色沉痛地说:“陈国已灭多年,阿仇,我劝你多次,顺应潮流,解散大军,你为何总是不听?” 阿仇?苏容若左看右顾不见人影,又见他转身右侧对她,激愤道:“长风你忘了?亚特人入我中原,逼死阿爹阿娘,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这是在玩他母的什么把戏?苏容若猛然懵怔了。 外面的男子不知暗处有人偷窥,转身左侧对她,无奈摇头:“当初我族取天下时,也曾杀害几多无辜性命,此乃报应,你放手吧。” “让我对亚特畜牲放手?长风,莫非你忘了云国惨事?”谢长风重新右侧对她,质问时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栗。 “赫连渊暴虐专横,太子殿下却宽仁和雅,不然,我大军先蛰伏几年,等太子继承大统,与他和谈?”男子再次转身,语音平和地商量。 原来谢长风竟是患上了人格分离障碍。苏容若看着外面神色,语音,甚至年纪都瞬间迥异的人,恍然:同一个身体装着两个灵魂。 阿仇无论如何不肯忘记国破家灭之恨,誓死复仇,长风却想俱把往事都当风,随顺世事和因缘。 苏容若前世患过抑郁症,曾听医生说过,人格分裂也叫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一般是儿童在经历过虐待或极大痛苦后所作出的反应。 创伤越早,痛苦越严重,受害人就越有可能依赖人格分离来应对,从而导致这种多重自我状态,临床分裂出的人格可达二十多位。 纷纷的落叶忽然间便沧桑了天地,身体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子心里,惊涛骇浪:陈国皇子,名满天下的四公子之首,天纵其材,风神如玉,内心却在尖锐激烈的冲突中挣扎了近三十年。 他被世事逼迫至此。我呢,我还能坚持多久?人生真他母的苦:死亡,孤独,无意义,不自由,缺乏安全,总有一样迟早找到你。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只觉得男子时急时缓,时高时低的声音如泣如诉,将她自以为已被磨出厚茧的心,生生地撕成两半。 不知不觉间,多年不曾流过的泪,从眼角缓缓而下,袅袅的秋风从树林穿过,万叶千声,皆成呜咽。 闷闷不乐地回到隐庐,收到江雨燕来信,说次日王淑仪要到燕园,她的正式守孝期已过,贵女们将为她举办茶花诗会。 五大美女首次齐聚一堂,必然是珠玉相映,华堂生辉,江雨燕请她以小友的身份参加。苏容若却毫无心情,径直行到了大觉寺。 这一次,了空似乎察觉到她内心的悲凉和彷徨无助,特别出关接待了她。 “人生为何多苦难?”她问,记得那个孤高傲世的才女曾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她当如何,直面并收拾这满袍的虱子? 第七十七章:突厥南侵 禅房寂寂,面容慈和的老者微笑:“女施主真实地面对内心的烦恼,善哉,善哉。” 他眼中江水浮影,流逝不返的空与净,牵引出女施主无法摆脱的迷惑:“如何从这动荡世界,找到属于自己的安乐?” “你,可信轮回因果?”了空的问题看似简单却又深邃:世间一切,都有其细微精密,决不错乱的原由。 前世的老娘曾在手术台上灵魂出窍,麻醉后见到医院发生的一切,加之自己经历,苏容若相信:意识不灭,往复循环地穿梭在不同时空。 但因果之说,她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英伦那个几乎人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首相邱吉尔贵族出生,少时曾失足滑入池塘,被一农夫所救,老邱吉尔从此精心培养农夫之子弗莱明,后来邱吉尔得了绝症肺炎,是弗莱明发明的青霉素挽回了他的性命。 这种故事她听过不少,但后面真的便是因果业力的运作?她想不明白,只皱起一对秀眉,半晌无语。 了空瞧她久思不答,叹息:“因果业力,多以我们看不见的方式运行。凡人只见结果,难见其源头。” 科学家曾说这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暗物质。那么,生命灵性及其相互的关联性,更该看不见了?苏容若念头闪过,一时不禁头皮发麻。 漫漫时空,人类文明不过几千年,我之经验,更无非过往三十个春秋,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我全然无知。 如此有限的智慧,我的生命观和世界观,真的正确么? 她呆望着佛坛上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佛像,似乎世间风云变幻,他都如此平和安然,不嗔不怒,不悲不喜。 满室檀香清幽淡远,了空轻轻地拨动着手上念珠,看她良久,忽然道:“种杏三年,方得结果,女施主若急于收获,定会失望。” “大师教训得是。”被他看透心事,苏容若惭愧低头,老老实实地听他训示:“花若盛开,蜜蜂自来,以善念行善事,终得安乐。只是因果通三世,定业难转,施主还需耐心些才好。” 半月后,苏容若开了六家自助店,位于瓦子市,四海坊和各方城门附近,招聘残障人为伙计,以面条蔬菜佐以热汤,主要服务穷苦行人。 光顾的客人络绎不绝,利润却极是微薄,她将之尽数转给范大郎,对他来说,也算一笔不错的收入。 秋高马肥,突厥南侵的时间到了。 帅旗飘展,兵戈雪亮,马蹄攒动。六万突厥将兵,在辽阔荒漠,无垠长空下,如一条巨大的黑龙,挟带隆隆威势,悍然南下。 主帅奥多,休屠部的王子,此时正端坐马上,皮帽紧裘,面色冷沉,如这漠北寒风一般,凛冽呼啸,滴水成冰。 “还在生金瞳那杂种的鸟气?”军师打马靠近主人:“小子称病不出,金昌倒带了二万人。” 眼光往后面队伍瞟去,他娘的楼烦部,若非他们磨蹭,王子怎会错过最佳南下时间?偏偏雪暴提前而至,不是好兆头。 奥多一拳擂在胸膛,冷笑:“鸟他个屁?我奥多草原雄鹰,他金瞳如何不满,见了爷照样行礼,这次少了他,爷照旧拿赫连十三的头当夜壶。” 他嘴里喷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薄薄雾霭,雄壮嘹亮的嗓音,惊得停在肩头的信鹰冲天高飞。 “手到擒来。”军师附合一句,接着怒骂:“狗日的金瞳,上次去高句有鬼,他这边托病不出,高句那边竟突袭我部,说泼屈辱了马佳氏的娘们,嘿嘿,泼屈睡过的,哪个不比马佳女人奶大?” “娘们不过胯下马,骑便骑了,高句这是他娘的反了。”奥多恨得咬牙切齿:为抗东线,休屠部只得分兵两处,他十万大军最后只有六万成行。 军师呵呵一笑:“我休屠的壮士是草原的苍狼,我休屠的马儿可追赶风的翅膀。等你大胜回朝,再收拾他们不迟。” 奥多环视着汗透铠甲,呵气成霜的将士:“连日行走,且令儿郎们歇息片刻,松弛筋骨,补充食水,想尿便尿,该拉便拉。” 忽然便觉得异样,腾身站立马背,凝目远望,两里外的前军早已进入峡谷,问:“此是鹰嘴峡?” 见军师点头,皱起浓眉,自言自语:“赫连的守军,向来当他娘的缩头乌龟,这次,我怎觉得,赫连十三会在此设伏?” 此地离勾维二百余里,风沙如刀,暴雪冰雹说来便来,睁眼不见人,闭眼入鬼门,真会有人,会在这鬼天来这鬼地方? “赫连十三乃安怡那娘们养大,定然胆小,听说他尚年幼,连竖帐篷也不会,到得此地,怕会吓得尿裤子。”军师的粗语,引得众将士哈哈大笑。 然,笑声未落,便被陡然切断:前方的人马,停住了脚步。 阴寒浓烈的杀意,从百丈高的峡谷之顶扑面而来,每双手都下意识地握向腰间刀柄。 渊停岳峙,严阵以待,千万人的眼光齐齐看向峡谷,天地死寂,唯长风浩荡呼啸,如盘古开天辟地时的悲鸣般宏壮。 忽然,随着山崩海啸般的怒吼,大如磨盘,小如人头的岩石如雨而下,砸向峡谷正缓缓前行的先锋队伍。 奥多跃上路边大石,眼睁睁地看着前军在瞬间混乱,兵士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然武器砸得魂飞魄散,狼奔豕突。 好容易石雨停息,士兵们等得半晌不见动静,小心翼翼地从马下或道旁爬出,正自东张西望时,密集的箭矢如飞射来,放眼望去,鬼哭狼嚎:“强弩,七连发的强弩。” 风起云暗,万千箭矢如蝗群顿至,带着强劲锐利之声,将前锋部队的士兵扎成了刺猬,也将奥多的心扎出无数的窟窿。 满腔怒火将草原雄鹰焚烧得眼眶欲裂,举刀大喊:“儿郎们,赫连崽子总共不过三千人,我等六万大军,怕他个鸟,给爷冲过去,谷下围住他们。” 人怒吼,马嘶鸣,风咆哮,云疾驰,霜雪纷纷,冰碴扬起又落下,惨烈的嚎叫声此起再彼伏。 奥多一马当先,不顾受伤的士兵倒卧道前,提缰便奔踏而过,后面的人见主师如此,也纷纷仿效。 可怜的前锋士卒,不曾被砸死射死,却被自己人的马蹄,踏得死伤无数。 —————— 注:有亲说人物和关系复杂,前面梳理了三公四族和皇室人物,今天列一下其他。 1,高句:位于赫连东北,主要有两大部落:苏伦和马佳,女主的闺蜜琪娜娜是马佳的格格。 2,突厥:位于赫连正北,休屠部最大,楼烦次之,两部既冲突又合作。女主及小伙伴们正想办法分裂他们 3,西漠:地处赫连西北,因在赫连入主中原时占领其发源地青穹,两国长期敌对,经宁都王协调,皇子东来和谈结果被刺,处于僵持状态。 4,依哈国,位于赫连西南,边境冲突成为日常。 5,吉雅,南部小国,关系友好。 第七十八章:一战封神 奥多率人到达谷底时,满天的箭矢已然停止,于是命令队伍散开列阵,只等赫连士兵冲下,来他个围歼团灭。 谁知等得半晌,但听谷中风声怒号,群鸟凄鸣,派探子上去察看,回报却说峰顶空空如也,并无人迹。 奥多惊疑之下,打马亲自查验半晌,才发现谷顶几方大石后,极不起眼处,有条羊肠小道,可从旁侧下山。 他这才明白,赫连迦尧利用地势,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铁青着脸归队,就地整顿,清点死伤。 “报,我方死一千六,伤三千。”听完汇报,奥多气得骂娘,一脚将身旁磨盘大的石头踢得老远。 他,草原头名勇士,当年收服第三大部落恒乌部时,迎战其骁勇善战的大首领,十个回合就把对方人头砍下,以“修罗王”之名为各国畏惧。 现在他连对手的影也未见到,损失便以千记。“赫连迦尧,你等着。”俯身捡起一段长箭,折成两段:“爷不砍死你狗日的,誓如此箭。” 原地歇息休整一日,大军再度开拨南下。 这次奥多极为小心,昼伏夜行,缓慢推进,在寒风呼啸,白雪纷纷中,越过荒漠漫漫,走过暮蔼沉沉。 终于,暗夜无星,疾风凛冽,军士们包马蹄,灭火把,仅靠兵器的反光照明,前方广阔的桦树林,离勾维八十余里,过得此处,便胜利在望。 先遣队探到林中无人,奥多再命弓箭手一阵猛射,上中下三层箭矢,如果内有埋伏,不论树上还是地下,全都插翅难逃。 寂静,除去风声,大地似乎也在沉睡。队伍悄无声息,井然有序地入得树林,前锋传来信号:安全。 奥多正欲拉马前行,忽见无数火箭直射林中,雪天的桦树竟遇火即燃,方圆数里的林子,在瞬间变成沸腾火海。 林中惨叫之声不绝,皮肉和毛发被烧的焦味漫起,臭不可闻,令人毛骨悚然。有人骑马疯狂逃出,浑身浴火地在雪地翻滚,却很快变成焦黑一团。 密林的那端,已经走出的前锋见到火光,刚要回头救援,背后响起战鼓擂鸣,马蹄和呐喊声海浪般袭卷。 众骑士白衣蒙面,刀光雪亮地扑来,迅疾如风,勇悍如虎。一时间鲜血飞溅,在火光白雪的映照下,异常的凄厉惨烈。 至此,突厥人死伤过万,士气消沉。 好在勾维就在前方,奥多结集大军,再度出发,却没料短短数十里,走了好几天,因为他们总被一股轻骑军游击骚扰。 敌方首领青铜面具,金色战甲,天神般的魁梧健美。他率领一支不到千人的快骑,在荒原,戈壁,大漠间神出鬼没,忽而拦截,忽而突袭,忽而追踪,忽而冲入队伍,大肆猎杀。 奥多万没料到他眼中的小白兔,除了搞些见不得人的偷袭,竟敢与草原铁骑正面对决。 他仗着人多,集结龙蛇长阵包抄挤压,对方阵形却瞬息变幻,时如铁锥,时如弯刀,时如长剑,时如利剪,以骤风急雨之势,在这支以残暴凶猛闻名的虎狼之师中收割尸体,然后,闪电般离去。 赫连迦尧是在调精兵消耗老子的补养。这日,奥多目睹扬长而去的轻骑兵时,猛然惊醒:爷不能再与他如此缠斗。 黑云压空,战马哀鸣。鲜红血迹在冷硬的冰地积成小池,破烂的旌旗在风雪中飒飒抖动,如他经历长途奔袭,疲惫而伤残的将士。 奥多举刀高呼:“草原的苍狼们,明日进攻勾维,那处有酒有肉,吃饱喝足南下,抢他赫连的财物,屌他赫连的女人。” 他的嘶喊带着狞笑,嗓音高昂盖过怒风,激起数万草原苍狼的血勇,众军士随之呐喊:“勾维,血战。” 翌日狂风暴雪,奥多集结起剩余的几万铁骑,任伤亡如何地惨重,也不理不顾对方的尾随和纠缠,径直如潮水般,奔涌到勾维城下。 城内金鼓雷鸣,喊杀震天,守军将士拚死抵抗,但人数相差悬殊的肉博战中,区区千人如激流之尘,风中之叶,注定覆没。 果然,在一整天的惨烈厮杀后,城内树起了白色降旗,外围精兵也仓皇撤走,奥多推测,赫连迦尧是南下求救了。 兴高采烈的士兵们驻进城里,夜慕降临,断壁残墙斜插着万千铁箭,雪地无数残肢断躯,但于这支人乏马疲的队伍,此处犹如天堂。 他们一路受挫挨打,吃沙喝雪,风吹雪冻,苦不堪言,眼见城是粮米丰足,酒肉飘香,顾不得别的,兴高采烈地迫使俘虏们起锅升火,做食温酒,吃饱喝足后躲进温暖军营,横七竖八地呼呼大睡。 夜半风烈,藏在沙堡的几十名赫连军人,伙同降卒,打开城门,与轻骑队汇合,切瓜砍菜般大开杀戒,一个时辰内,斩杀几千,俘虏一万。 其余的突厥人,或被铁栅困在营内,或连滚带爬地逃跑,有的甚至没来得及穿上外衣,最后在风雪中冻死。 主帅奥多被死亡的气息惊醒,睁眼便见一双如春日湖水般悠绿的眼睛正盯着他看。“鬼。”他嚎叫一声,抄刀便劈。 对方的长剑架起他的鬼头弯刀,年轻英挺的脸上,淡淡微笑:“奥多,我乃赫连迦尧,你是降,还是战?” “鸡B小怪,我降你奶奶。”大喝声中,奥多猛然前扑,赫连迦尧身形一退,人已到屋外雪地,剑光闪过,化起千层青虹。 见到两名主帅对决,负隅顽抗的突厥骑兵和激烈博杀的神皇军几乎同时住手。承风和阿禧则屏气站在一丈之外,手握剑柄,严阵以待。 雪夜,月光森冷,风寒霜冻。众目睽睽之下,数十年间纵横北国无有敌手的突厥皇子,修罗王奥多,与赫连初出茅庐的少年皇子决斗。 奥多的刀如雪片飞舞,赫连迦尧的剑却漫起彩虹将那雪片缭绕。白光与彩虹在空中急速旋转,掀起的疾风,刮起积雪和围观者的衣袍,两人在飓风中心搏杀,飘忽如惊鸿,骄健如游龙。 终于有军士看得眼前发晕,倒地,一个两个,数十人倒下,飓风剧浪仍在盘旋,雷鸣闪电般,在空中发出激烈的爆破声。 突然,彩光大炽,如明亮月光驱散黑暗,照亮围观者的惊叹,也照亮了跄踉而退的奥多,他左手捂胸,面上肌肉因极度震撼和痛楚而扭曲变形。 他是一个顶级强者,驰骋草原和大漠诸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的鬼头刀,曾收割了几百勇士的头颅。 但这次他遇上了克星,先是领教了对方出乎意料的胆识,变化莫测的阵法,最后,他领教了他的武功。 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法,必杀,如饥饿几世的妖对噬血的渴。 “输在你手里,老子我服。”他大叫倒地,血红的眼睛,缓缓闭上,最后的印象,是一面猎猎迎风的青龙旗,还有对方渊停岳峙的身影。 漠北大捷的消息很快传至洛京。皇帝得报后大喜,当即封赫连迦尧为靖北郡王,赐地凉州,西门昭被封卫将军,各级将士皆得嘉奖。 三千胜六万,靖北王青铜面具,带着他的轻骑队纵横漠北,绞杀突厥铁骑的故事被人处处疯传。 帝都洛京,在刹那变成了沸腾的海洋。 第七十九章:平淡是福 接下来的大半月里,苏容若被有关靖北王的传说弄得烦不甚烦,不论她去到哪个角落,书院,客栈,商铺,茶馆,酒楼,时时处处,都在听人提起。 有说他青面獠牙,凶恶残暴,手挖人心毫不眨眼,是杀魔转世;有说他健硕勇武,朗俊非凡,乃战神投胎,能在万军之中取敌将之首。 更有人说他是杀破狼和天煞星两者的合体,可以在神魔间随意转换,与奥多的决斗,便是得了神性魔力,否则,如何能手刃战无不胜的修罗王。 只差他脚踏祥云,眼放金光,一个跟头七十二变了。 隐庐也不例外。休莫一反往日的沉默,绘声绘色地讲他从龙卫府听来的战报,大勇及袍泽自不必说,连苏原三兄妹也听得津津有味,缠着休谟讲了一遍又一遍。 苏容若却听得全身起鸡皮:既因靖北王的凶悍狠绝,也为谢长风的观星术之精准。 再联想到芳娘,惊觉这时空的能人异士太多,他们在兴风作浪,自己要安稳地活下去,似乎真的不那么容易。 阿禧。她恨恨地咬牙:我让你找石油,是想着北地寒冷,可就近取来用作保暖,你倒好,竟撺掇靖北王拿来烧人。 想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被烈火炙烧的痛楚和焦臭味,她便难受得想呕。 两万俘虏有的被沿途发买,有的被押往洛京,其中必有兰多莫哈之流,在备受歧视和折磨后,对靖北王和西门昭升起复仇之念,阿诺和阿禧便是挡箭的活靶子。 漠北大捷,去他母的大捷。但,若是奥多赢了,等待他们和三千守军的又是什么?北地的赫连人,又有多少会被烧杀抢掠,家破人亡? 突厥人也是可怜,资源贫乏,气候严酷,寒冬暴雪里没有了生计,便拚着性命到富庶之地来抢劫。 这见鬼的你死我活的世道。满城的喝彩欢呼声中,唯她独自暗暗伤怀。 年关将近,书院也早放假。这日天降大雪,闲庭积素,世界清冷,如她此时心境。 苏容若点好给苏宅诸人的年礼,行到前院,又听苏离苏青在请休谟讲靖北王大破突厥的事。 忍不住停下脚步,道:“你们若无事可做,好好温习史记。”希望他们的目光,能穿过重重的时光之幕,看到一个个应运而生的所谓战神名将,背后都有万千男人的尸骸,无数妇孺的血泪。 忽然记起前世的瑞士,那个历史平淡,人民有福的国度。 不发一言地出门,径直行到修合堂的后院,槿篱枯去,冷梅横牖,漫天的湿花轻絮,在无声地坠落。 百无聊赖地依着榻头,轻轻抚摸熟睡的婴儿,在淡淡的熏香和清苦的药味里,看便宜阿娘在窗前缝衣。 妇人抬头看她两眼,皱起秀眉:“小六,你小小年纪,怎么总没个欢喜劲?明日你阿爹和大父,约了友人去梅花山踏雪赏梅,大郎五郎陪同,你也去吧。” “我和婉儿去过,红梅开得胭脂一般,映着雪色,极是艳丽,你才应当去看看,小宝有我和倩娘。”苏容若体贴地回答。 谷敏的眼光柔如水滴:“等小宝大些,我来年再去。”来年?苏容若瞅她一眼:的确心理强大,她便从来不担心家族暴露? 安全感爆满啊,满得可以如常人一样安享天伦之乐。唉,也许她早悟透人生无常,不反朝庭的人,照样也不知哪天死去。 “果脯店有急事找小主人。”小枳门外禀报。苏容若皱起眉头:她临行前已将诸事安排妥当,何事要让她大雪天的过去? 当即披上斗篷,去到对街的果脯店,苏原正在里面急得团团打转,看见主人立即禀报:“琪娜娜要杀吉泰和我叔。” “啥?”苏容若双眼瞪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在地上,苏原重复一遍后,她几乎颤抖地催促:“快,带我去马场。” 杞木因与突厥的战事筹备回国,琪娜娜便是洛京马佳氏的头领,手下武士众多,这两人必定不敌。 心急火燎地上马,问:“为何?”冷雪寒风立即灌进喉头,苏原的话在风雪中断续,却惊得她几乎从马上倒栽下来。 “大山等人去深山猎鹰,遇上冻僵在地的穆那冲,将他救回马场,琪娜娜要杀他,我叔和吉泰不让。” 穆那冲!这段时间她差点忘记了这混账东西,比皇子还要尊贵的国公府世子,怎会冻晕在山里?还刚好被高句的武士遇上? 依琪娜娜的性子,自然是恨不得杀了他。倘若让她得手,那便是塌天大祸。苏容若心头的焦急,如山火在狂风中蔓延。 风驰电掣地奔出城门,原野空旷,白雪搓绵扯絮般地落,风吹在脸上,如鞭子在狠狠地抽。 两人赶到马场,远远便听到吉泰的悲呼声:“格格你便杀了我吧。”进得门去,即见他和大勇并肩守在一间房前,鼻青脸肿地与琪娜娜及众武士对峙。 “让开,让她进去。”苏容若的声音似被寒风冻得僵硬。“主人。”大勇惊喜地大喊,吉泰也忍不住地长嘘口气。 琪娜娜闻声回头,苏容若面如冰雪:“你要杀他,我不拦着。只是,琪娜娜,你可想好了,一刀下去,陪葬的怕是你马佳氏的几万人头。” “小若,你,吓我。”琪娜娜的身子颤抖,脸色发青,语音如雪风扑在窗上,漱漱地冷啸。 苏容若用力地搓着冻得绯红的小手,一字一句:“穆那冲之父穆那野,西门昭之父西门煊,自小与赫连渊一起长大,文共读,武陪练。成人以后,两人俱得世子位,娶嫡公主为妻,夫妻恩爱,无有妾室,武安三年。” 想起故事里的血腥,她沉默几息,才道:“穆那野率军灭云国,幻天防线破,仁治帝竖旗投降。然,当赫连渊听闻好兄弟死讯,下令杀降并屠城一日。你大可试试,他当年为穆那野做的,会不会为他儿子做?” 琪娜娜咬着嘴唇:“我不杀他,不知多少人受他欺凌,我若杀他,天知地知,这一屋的人知。”转身指着众人厉声道:“谁说我便杀谁。” 遇上这头脑简单性情粗糙的女子,苏容若只觉得头痛无比:“穆那冲是何许人?他失踪了,骁武公和安宁公主岂能罢休?我与你打个赌,不出明日,明日,他们定会找到这里,他们若不来,我随你处置他。” “小若,四爷爷临行前说凡事听你的,可,我恨这霸王入骨。”琪娜娜愣得一刻,脸上狠戾之色渐散。 苏容若长叹口气,上前几步,夺过她手中弯刀,柔声劝道:“天冷,看你双手都冻僵了,先进屋烤火。” 琪娜娜愣怔片刻,忽然狠狠顿足,一甩辫子跑出院门,苏容若看得苏原一眼,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 苏容若这才去扶大勇和吉泰,微笑:“你们做得好,快去处理伤口。”等到两人离去,才轻轻地推开门,眼光扫过,便愣住了。 第八十章:落水凤凰 马场骑士的宿舍内,简单却温暖的木架板床上,静静地躺着曾经张狂得意的天之骄子,他单衣赤足,左手臂齐肘而断,形容憔悴,骨瘦如柴。 风雪扑打在窗棂,肃杀而尖利,苏容若怔得片刻,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眨眨眼睛,才确定现实在清楚明白地告诉她:人生将一直温情美好,直到它对你露出獠牙。 大山立在一旁,恭声报告:“我们已用雪将他全身搓过,就等他体温慢慢恢复。” 苏容若回过神来,吩咐:“等他体温正常,为他洗澡换衣,再安置到望湖楼的贵宾房里。” 出门行到厨房令人准备姜汤和饮食,一路不停地祈祷:老天保佑这混帐东西平安无事,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和马场的人都跑不了。 穆那冲看来身体底子不错,天还未黑,苏容若便得报他已经苏醒,走到他的房间,瞧他依然僵尸一般躺着。 抬手一揖,礼节性地问候,语音平静,如古井无波:“世子安好,小可这厢有理。” 穆那冲沉默半天,睁开双眼,对上她清浅的目光,脸上既无风雨也无晴,语气淡然之极:“是你?为何救我?” 苏容若不答反问:“为何寻死?”她仔细问过大山等人,他们是在偏僻荒野捡到他的,如此寒冰之天,他单身匹马,薄衣赤足的,是真的铁心要寻死。 少年不语,浅蓝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微微滑动,苏容若挑亮烛火,端起汤碗递过去:“风湿寒积在体内有损健康,先趁热喝点姜汤。” 穆那冲恍若未闻,苏容若等得片刻,悠悠道:“不喝,我便将你衣服剥光,在你前胸后背写上穆那冲三字,放在最热闹的朱雀大街上示众。” “你敢?”穆那冲猛然坐起,脸上萎靡之气一扫而光,眼中飞出无数把锋利小刀,冷飕飕,恶狠狠地向她刺去。 苏容若却似毫无察觉,只是嘲讽地笑:“死都不怕,还怕赤身裸体被人看去?可见寻死是假。” 穆那冲再度沉默,转眼直直地盯着墙角空白处,良久,久得苏容若实在端不住碗又放回案几上,才听他叹息一声:“生何欢?死亦何惧?” 苏容若做梦也没想到这纨绔竟会发出此等慨叹,第一反应是想捧腹爆笑,但瞧他脸上浓重的戚色,用尽全力绷起面皮:“你究竟,喝不喝?” 穆那冲抬眼看她:“我几番欺负你,你竟然不恨我?”苏容若不带任何情感地陈述事实:“我不在意你,所以无恨。” 如平滑的琉璃现出裂纹,穆那冲神情陡变,抢过汤碗一饮而尽:“你可以走了。” 看他咣当一声将碗重重地置于案几,苏容若心疼一刻:那是她专门为贵宾挑选的上等白玉碗。 眼角余光瞄了瞄,貌似不曾损坏,沉吟半刻,强调:“穆那世子,既然老天让你我再次遇上,小可没有功劳有苦劳,你需应我,不得在此轻生。” “好,我应你,绝不死在有你的地方,以免你受牵连。”穆那冲气得胸膛上下起伏,将话从牙缝挤出,然后一拳擂在床上:“滚”。 在我的地盘让我滚。苏容若心里冷笑,面不改色:“如此,我信世子一言九鼎,他们上饭你要吃,不然,还是我的麻烦。” 头也不回地出门,对大山等人吩咐几句,估计琪娜娜气性也消了,去她处说过一阵话,方才洗浴睡去。 半夜时分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苏原睡眼懵懵地禀报:格波等人果然寻来了。 苏容若不紧不慢地绾发穿衣,出门与大侍卫一行见礼,态度客气却疏离:“苏容若见过大侍卫,本想天亮后遣人到公府报信,如今倒不用了。” 格波听她姓名与以往不同,微微错愕,但终是小主人最重,先问:“世子可好?”苏容若道一声请随我来,领他进到穆那冲的房间。 一盏孤灯,照着曲膝坐在榻头的伤残少年。室内壁炉炭火,云母彩屏,梨木案几,丝被罗帐,苏合香缭绕出的温香,驱不走空气中的凄迷和寂寞。 格波见小主人安好,大喜过望地行礼:“世子安好。”穆那冲却连眼神也不给他一个,冷冷一字:“滚”,拉被蒙头,重新躺下。 格波的笑意僵在脸上,无奈又尴尬,转头对等在一旁的人问:“不知苏小郎可许我等在此住上几日?” 苏容若微笑以答:“此处乃我友人经商待客之地,世子和大侍卫若按规矩行事,住多久皆可。” “苏?你,你竟然骗我?你个奸滑小骗子。”穆那冲拉开脸上被子,猛然坐起,对着苏容若咬牙切齿地喝斥。 格波听后却惊喜交加:世子出事后便了无生趣,漠北大捷的消息更让他倍受刺激,以至偷偷出府,差点冻毙于道。 如今,这苏小郎不仅救了他,还激发出他的活气。欣喜之余,马上遣人回府报信,只道世子在外与友人相见,国公和公主不必忧虑。 听说格波等人忙乱心急得整天不曾进食,苏容若安排好他们的伙食和住处后回房,途中遇到表情骇然的琪娜娜:“小若,为何留下他们?” 苏容若斜她一眼,苦笑:“你觉得,格波会对穆那冲用强?还是对你我用强?”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这个年过不安神了。 次晨雪停,丽日横空,天蓝得静谧而澄明,极目处洛河被冰封成一条玉带,绕着玉树琼枝的远山,曲曲蜿蜒地向东而去。 苏容若站在楼上看雪景,想起前世在阿尔卑斯山和维士勒滑雪的事,那时年轻不觉得冷,只觉得白雪,流冰,青松,和温泉,都美得绝俗圣洁。 历经世事后方才知晓,人间哪有甚么超凡脱俗?再高雅的艺术,也是金钱的情人。世间一切,几乎都是人心和利益在背后推动。 想到此处的人正觉怅然,便被少女从后面拥搂上来:“小若我错了,昨天差点闯下弥天大祸。” 琪娜娜一身朱槿红色的衣袍,容色明朗娇媚,眼底却微微泛青,一晚没睡好的模样。 苏容若按捺着性子,叹息:“你便等着挨鞭子吧。要记住,比你我聪明厉害的人多了去,遇事以武力来解决问题,定然两败俱伤,刀枪,是不得已才用的手段。”。 琪娜娜羞愧低头,半晌才抬眼:“你说得对,强中更有强中手,想那奥多凶悍无双,草原大漠和西域各国的人,听到他的名字就怕,没想到开战不到一月,他便死在了靖北王的手上。” 苏容若无奈摇头:“你来洛京时日不短了,头脑怎会还如此简单?这一仗双方拚力拚财拚智慧,没有你高句的牵制,金瞳的怠战,肃关作为倚援,赫连朝的充足供应,靖北王如何会轻易得手?当然,他也的确,让人意外。” 他竟然不等拓跋宏的援军就结束了战事,这一点,在她意料之外。算了,和她无关的事不必多想,总之,阿诺和阿禧暂时安全了。 眼风瞟过远处的骑士宿舍:“去看看吉泰和大勇,你要陪礼道歉,想想如何安抚嘉奖他们吧。” 早饭短暂休息后,她正准备收拾行李离开,苏原来报:格波求见。 —————— 注:看见不少新朋友投票,顺便推荐一下拙作《千秋谁与度》,感觉那本文字更好,虽然更得慢,但一定不会留坑。感谢大家的支持。 第八十一章:宁死不从 “昨夜不请自来,万望苏小郎恕罪。”格波见到苏容若,按汉人的礼仪拱手一揖,他作为长辈随顺年轻人的习俗,表现出极大的尊重和诚意。 苏小郎自然也拎得清,彬彬有礼地回复:“世子和大侍卫乃贵客,光临马场简陋之地,小可不甚荣幸,理当好生接待才是。” 等得宾主落坐,苏原奉上汤饮小食,格波眼光扫过:室内书架,纤尘不染,简约的家俱,既古雅又实用,几株错落有致的绿植插花,馨香清浅,盈人衣袖。 微微惊叹:一切,恰到好处,不张扬,有品味。 “小可和马佳氏颇有些善缘,是以长老不在时,也托我过来做一点闲事。”苏容若瞧他若有所思,微笑解释。 格波此时已确定对坐少年本性良善,不会轻易做出格之事,慢条斯里地喝完汤饮,客套地赞叹:“苏小郎仁义。” 话音才落,便听到一句客套地应答:“大侍卫过奖。” “末将今日前来,是与苏小郎商议,如何回禀你对世子的相救之恩,这封赏之事,小郎不得推脱才好。”格波咳嗽一声,似乎说起了正事。 明知我与穆那冲有旧怨,大清早来找,竟为封赏?苏容若心下警惕,假装不知他已经掌握了详情:“大侍卫想必不知,世子先偶遇马佳武士,众人不识世子尊贵,径直将他请到此地,冒昧之处,还请恕罪。” 格波一大早已和马佳武士问过来龙去脉,听她说法吻合,微笑道:“苏小郎既无意功利,末将便请赏马佳氏。” 苏容若猜不透他的意图,只管表达善意和热情:“大侍卫请放心,马佳格格率真质朴,周到好客,定会尽力照顾好贵府世子。” “自拓跋公子不幸丧生,世子自责自苦至今,上至公主国公,下到太医都无有良策。苏小郎聪明伶俐,曾与世子多次交道,可否能到府中陪伴世子,开解他一二?”格波的表情极为沉重,外加十二分的诚恳。 太阳渐高,光线透过珠帘斜斜地照进,映着案几美人弧中几枝梅花,香气馥郁,却透着沁骨的清寒。 我终是要去给这混帐东西当奴仆么?苏容若的目光,转到户外玉树琼枝:“大侍卫高看我了,国公和公主尚且为难的事,小可如何能办到?” 格波眼神期待地看着她:“这半年来世子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回回都是公主求了又求方才进点汤水。昨日,听说他与你说过不少的话,还就着鱼汤小菜吃完一碗米饭,可见你能劝动他。” 苏容若苦笑:“我与世子数次交道,大侍卫都在场,昨日乍遇,我的激将法怕只能管得一时,长久不得。大侍卫请恕罪,小子的确无能为力。” 格波的声音冷淡下来:“苏小郎聪慧过人,世子多番相请而不得,我等下人自然不敢强求。不如,我去禀报安怡长公主,请她老人家来求?” SonofABitch,苏容若暗里痛骂。格波的眼神在她看来阴冷狡猾,阿诺曾说他一等武士不会为难晚辈,他不仅为难,还威胁于我。 自持身份?我呸,仁义道德,遇到切身利益时便他母的原形毕露。 他明明在说,老子曾和穆那冲干过架,背后有西门昭撑腰,他全知道。但若把事情挑开来说,看西门昭他阿娘会选我,还是穆那冲。 安怡长公主为了穆那冲这小霸王,将两个儿子都打得半死,要把我剁碎洗净,再红烧去喂狗,那是小菜一碟。 她无语凝咽半晌,方道:“世事无常,祸福变化难测。我与世子恩怨已清,不料昨日再度不期而遇,小可虽无救他之恩,好歹也有劝请之功。” 睁着一双清澄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他:“小可对大侍卫所言句句属实,你若不信,便是在逼我行难行之事。” 格波瞧她珠玉般的小脸,心里一软,然,公主成日以泪洗面,先世子临死前托孤的情形又现在脑海,沉默半刻,硬起心肠,断然道:“请苏小郎见谅,某实在别无他法。” 苏容若看他态度冷硬,忽然之间悲愤交加:自从来到这时空,先被都童挟为人质,后多次受穆那冲欺负,依靠的家族是反贼,乱世将很快来临。 她时时小心,处处算计,不过是想为自己和在意的人谋个安全所在。现在倒好,至高无上的权势也要来压迫于她,她似乎除了卑躬屈膝,出卖自己,无处可逃,无法可想。 可她毕竟是现代人,在她骨子里人人平等,什么皇帝公主,皇子公子,和她一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凭什么就可以随意强迫她?践踏她? 对不起,我自己作主习惯了,不想下跪当奴才。这见鬼的世道,老子死过一次,不怕再死几回,你来吧。 她静静地看着格波,眼里全是嘲讽的绝然:衣冠禽兽自以为权势滔天,管天管地管空气,难道还管得了生与死? 老子死了,阿诺阿禧必然全力为我复仇,现在靖北王风头正健,你个狗娘养的定会为我陪葬。 突然间她放声大笑:“为人所逼,我苏容若宁死不从。”话未落,人已出门,猛地翻过一米高的栏杆,从四楼直坠而下。 当初她特别建起这座望湖楼,原是存站得高看得远之意,绝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这里寻死觅活。 格波大惊失色,瞬间身形顿起,他一等武士何等功夫,转眼追上,伸手便拎住她的背心,轻轻地落在雪地。 守在望湖楼上下的人,包括琪娜娜和大勇,都震惊地看到,一向淡漠的人儿,对着格波拳打脚踢,声嘶力竭:“你杀了我,你有种便杀了我吧,老子偏就不给人当奴儿。” 众人在短暂的惊愕之后,纷纷抽出兵器,冲将上前,格波见此,连忙团团一揖,沉声道:“末将说话不周,引得苏小郎误会,请恕罪。” 苏容若被凉风一吹,头脑也迅速冷静,瞧着众人渐渐围拥成圈,休莫的身影也在急速地靠近,大声道:“你们都退开。” 待格波将她放下,大勇等人立即将她簇拥在中间,大侍卫悻悻地道一声“抱歉”,在数双充满敌意的眼光中离去。 琪娜娜搂着苏容若的肩膀,沿着一级级阶梯,上楼,进屋,一路上不停地追问:“小若,这是怎么了?怎么了?” 苏容若坐在温暖厚实的地毯,沉默半晌,才道:“琪娜娜,马佳氏若有封赏,记得是我拿命换来的。” “小若,你与我们开马场,设商行,还助四爷爷谈成明年粮米大单,你是我马佳氏的恩人,我全族都记得。”琪娜娜单膝跪在她面前,急切地强调。 苏容若的眼神有些空洞:“你不用谢我,别再惹事便好。”琪娜娜瞧她神情疏离,急得哭了:“全是我的错,今后我万事听你的吩咐。” 苏容若瞧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抚抚她的头发,叹息:“别哭啦,去收拾干净,让我安静安静。” 这一静便呆到很晚,远处的洛京,爆竹声此起彼伏,烟花绽放如千树繁花,华光丽彩,满城的人都在欢庆节日,她这里却冷清寂寥,快乐离她如天边寒星一般遥远。 今天为何如此冲动?她自问半晌才得出结论:正是身体的青春期,例假前的暴躁期,理性败给了荷尔蒙。 人活着,除了与人周旋,更得与自己的欲望和情绪作战。她捧着苏原不时换过的手炉,只觉无奈犹如外面寒气,毫无阻拦地,渗入每一个细胞。 穆那冲便在此时来到门外,透过窗缝看摇曳的烛火,将她小小的身影拖得老长,投射在墙壁,像只离队的孤雁,正缩瑟地面对着人生的寒冷。 第八十二章:干戈玉帛 守在门外的苏原见到穆那冲,欲行礼招呼,却被他止住,推门直接坐在苏容若的对面,问:“夜深不睡,想什么呢?” 他的声音一下把苏容若从月球拉回人间,她抬起眼帘,脸上浮起乌云,暗沉欲雨,却只是不答。 “终于恨上我了。”穆那冲咧嘴一笑,似乎很是得意,缄默足足半盏茶功夫,又才几分自嘲地问:“我秽气足吧?连寻死的毛病都能传人。” 苏容若听他对自己也阴损刻薄,转目瞧他皮包骨头的脸,可以当柴引火的身子,终是长叹口气:“我们到底,暖衾高烛,多少人还在挨冻受饿。” “阿珏就在地下挨冻受饿。”穆那冲哑了嗓子,死命地握紧仅存的一只拳头,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撑起自己的人生:“我,对不住他。” 火辣辣的眼睛变得血红,似乎又见到总是跟在他身后的单薄少年。 阿珏平素胆怯,怕惹事,怕阿娘生气,但当他被点了穴位,命悬一线,却挺身而出,挡在了自己身前。 而他从前,竟荒谬地地认为,阿珏有他的保护,可以此生无忧。 “你是对不住他,他舍命让你活着,你却要寻死。”苏容若自顾不暇,没有心思当白莲花圣母去安慰别人。 穆那冲全身一震,随及阴阳怪气地笑道:“苏小郎总有道理呢。你这么懂事,教教我如何做,才对得住他?“ 恶气涌上,苏容若难得地嘴比脑子快:“穆那冲你个乌龟王八蛋,少在老子面前拿腔作调,没有国公府你屁也不是。你有本事别欺负我等弱小啊,有本事和靖北王西门昭一样,去对阵他娘的突厥铁骑。” 越骂越生气,砰的一掌拍在案几:“还有,别他娘的觉得天下都欠你,你阿爹是先去灭人家的国才被别人所杀,还累得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 她凭着一时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血勇,痛痛快快地吼完,才发现穆那冲脸呈死灰,直愣愣地盯着空落落的左袖,全身都在不停地颤抖。 华丽的外表被撕开,内里的丑陋也不必掩饰:“你没了阿爹和左手,我没有家族的庇护,大家谁也不是样样齐全,我们俩,就此扯平吧。” 苏容若说得悲凉,疲惫,倦怠又无奈。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挡,夜色墨一般的浓郁,唯屋檐下几盏五彩灯笼在风里摇曳。 良久,苏容若给他倒一碗热饮,穆那冲停止哆嗦,接过去一气喝完。两人在沉默中对坐,却有意地错开视线,各自盯着不同的方向看。 清冷的雪风从门窗的缝隙溜进,苏容若似乎被吹得浑身僵硬,语音木木:“过几日便是新年,听说你阿姑的情形不太好,怕是见不得喜庆热闹的景象,不如,接她来马场避一避。” 她将话说得婉转,穆那冲的身子又开始发抖:阿珏的娘,自已的阿姑,早已因悲痛过度而神智错乱,药石不治。 苏容若摇摇头,道:“我识得一人,长得和拓跋珏七八分象,不知你阿姑见了,病情会恶化还是好转?你拿个主意,我来安排。” 少年常伍,亚特武士出身,幼时阿爹战死云国,阿娘改嫁,不料继父不务正业,声色犬马,但凡酒醉或赌输,便对少年拳打脚踢。 少年不堪虐待,逃出家门,靠偷鸡摸狗过日子,老兵常青见他可怜,收养了他,后来遇上大勇,介绍爷俩在四海坊范记面馆做小工。 室内烛火昏暗,穆那冲眼里却倏然闪出亮光,好一会,他才慢慢站起,行礼:“多谢苏小郎相助,可否,让我先见见常伍?” 冬夜的风吹过千里,冰天雪地,月色清冷。 已经开始风化残破的勾维城,孤独地屹立在流沙荒漠的尽头,如一个沧桑的老者,凝视着这注定烟消云散的世界。 武安十三年的上元节,靖北王从初一至今设宴半月,将士们轮流参加,食堂每晚灯火通明,酒肉飘香。 几百名将士围案而坐,清一色少壮阳刚的粗汉子,或击节而歌,或按剑而谈,有停杯投箸,有举盏同饮。 他们庆祝着节日,亦庆贺自己和袍泽们的劫后余生。 虽有弟兄被刀切箭透,也有被伤痛折磨得半夜惨号,但三千守军,从往年的八九死伤,到这次八九生还,以少胜多,击退了凶恶悍勇的突厥铁骑。 靖北王及其轻骑队,从此名动天下,这是他们作为军人毕生的荣耀。 兰多亦带着一份骄傲,站在烤炉前,看滋滋着响,色泽金黄的羊肉串,问正在忙碌的小九:“怎如此的香?主人又带来香料了?” 小九双手上下飞舞,熟练地翻转着烤肉:“纳什路过带来的,殿下说每人至少十串,全要我亲手烤。” 兰多吸吸鼻子,一脸馋样:“你的手艺得了主人真传,这肉烤得外面香酥脆焦,里面却鲜嫩柔软,昭公子一气吃完了十串。” 炉火艳红,将小九微黑的脸膛烘托出一丝明亮:“苏小郎说,每道菜,都要保证他亲手做的味道,我可劲的练了很久,不错吧?” 兰多的眼神些微深邃:“公子不让我给主人说他们的身份,否则,便不助我胡林部复兴之事,我这心里。” 苏容若平日待下人极好,临行给他们配上等的马和鞍,令大勇拉他们去最最贵的饭庄,看最艳的舞娘。如今有事瞒着,他很是不安。 小九将烤好的肉串放进大碟,洒上作料,转头问道:“你高明还是公子高明?他定是为苏小郎好,才如此行事。” 兰多无言以对,转目瞧向上首英姿卓绝的两人,神情复杂:他到漠北后方知,常来隐庐的两个郎君竟是十三殿下和西门公子,惊得差点掉了下巴。 漠北的风沙与冰雪,粗糙了他们的容颜,强健了他们的筋骨,两人的威仪与杀伐之气,也在与日俱增。 在参与几场对突厥的歼灭战后,目睹过与奥多的决战,他和所有的将士一样,对靖北王有着神一般的敬畏和服从。可是主人那处? 他在这厢挣扎,那厢的西门昭却仿佛感受到他注视的目光,眼风淡淡地扫过来,兰多立即低下眼帘。 西门昭转回视线,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笑,看向右侧的纳什:“金瞳这厮如此听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小若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 纳什嘿嘿地咧嘴大笑:“属下也一路猜测,怕是除去当王的心思,也有两个美女不停地吹枕边风。” “呵呵,小若看人眼光甚准,没想到他还会品鉴女人,依我看,他长大后定然是个风流倜傥的,招女娘喜欢。”西门昭一副等着瞧的模样。 言罢转向左侧长久沉默的人:“想啥呢?阿娘来信说嫂子生了个男孩,取名阿晟。她和太子殿下要为我俩安排亲事,我想着,不如让小若先帮我俩挑,那小子有眼力,且常去燕园,见过不少洛京士族女子。” 瞧对方不置可否地瞅他一眼,很不满意地用肘拐他:“什么眼神?夹冰带雪的,你到底同意不?总得给句话吧。” 靖北王低下眼帘,思量半刻,抬眼答复:“阿音过逝不到一年,替我先谢过阿姑和大兄,我的事,等几年再议。” 第八十三章:初一十五 这怕是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西门昭暗想,换过话题:“小若为金瞳花费不少,我看,将缴获的马匹,当成他的投入在西北几道建马场,如何?” “拿缴获抵扣外围支出乃是公对公的事,数字出来后,我在战报中减去便可。”靖北王向来按规矩办事,沉声答道。 犹豫片刻,凑近兄弟耳边,轻声地补充一句:“你建马场要小心些,阿爹的暗刺,嗅觉很是灵敏。” 西门昭的目光僵凝片刻,低声道:“用兰多他们和童子营的人如何?就如那天放走金昌那般。” 靖北王将眼光转向窗外,皎皎明月中不是玉兔和嫦娥,是那斜依栏杆,皎洁如月的少年在唱歌: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合离。 此事古难全。他暗中叹口气:“奥多为我所斩,休屠部伤亡惨重,明年定会全力复仇。这一年,我方当加固肃关,强军秣马,严阵以待,你和容若,要加快和楼烦部的结盟。” 西门昭嬉皮笑脸地没当回事:“没听兰多说,那日放走金昌,说他英雄了得,当封贤王时,那厮两眼放绿光呢。你放心,这两族矛盾积怨已深,我们从中再煽风点火,突厥东西分裂一年足够。” 靖北王点点头,转头向长久不语的面具人吩咐:“承风,明日你与纳什回京,将我们的计划,一点不漏地禀报给太子殿下。” 承风原是孤儿出生,幼时流浪街头,和纳什等人一道被太子捡回宫,因他被人打得破了相,所以脸上总带有面具。 靖北王自小好武,与承风身形类似,且和侍卫一样常著戎装,加之传言说他样貌狰狞,是以,外界便将他两人混淆。 这次漠北之战,靖北王便利用了传言,数次让承风扮成自己,同时领军去迷惑攻击敌人,为胜利立下了大功。 西门昭看承风沉默点头,打趣:“承风这闷声不响的脾气,还真和阿诺十成十的像,难怪人家”话未说完,有亲卫上前报告:“休莫急件。” 西门昭立即拆开信函,还未读完,脸色已然大变,一拳擂在案上:“他娘的格波,竟逼得小若跳楼,还好没事。” 靖北王身形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中,他僵得片刻,才拿过书信,慢慢看完,眼底雷电交加。 正待说话,一群将士拥上来,举杯大喊:“向殿下和卫将军敬酒,贺新年如意,来年再干胜仗。” 却说穆那冲见过常伍,决定冒险一试苏容若的办法,征得常青同意后,将少年与阿姑一起接到马场。 穆那氏见到常伍,不再哭泣悲号地到处寻找独生儿子,只时时拉着常伍的手,絮絮叨叨地诉说,时时温柔地照顾,俨然一副爱子已归的欢喜模样。 穆那冲见阿姑神志虽未清醒,但心情已有好转,心中些许安慰,遣人为苏容若表达谢意,对方自然礼尚往来,两人先前剑拨弩张的关系,不知不觉变成了相敬如冰的模式。 这日他站在望湖楼上看风景,雪花晶莹而美丽,覆盖了天地,也遮住了一切丑陋和真实,如他曾经的生命。 他过往天真地以为自己活在国公府的荣耀和皇上的庇护中,天之骄子,高高在上,可以为所欲为,无所畏惧。 雪豹断去他的手臂,害死最好的兄弟,也咬垮了他人生的支柱。他从高空坠落到深渊,才恍然明白:自已竟全无根基。 就如苏容若粗鲁而冰冷的话,没有国公府他屁也不是。但有了国公府,他照样被欺凌,夜夜恶梦,总将他带回那可怕的瞬间。 当那对雪豹发疯般扑来时,他欲抽刀抵抗,却被人击中麻穴,若非阿珏挡在前面,身首异处的就是他;若非阿珏倒下撞开他的穴位,他怕早也死于非命。 他清楚地记得雪豹身后,那个禁军脸上快意而恶毒的笑意,这分明是有人设计要他的命!国公府佑护不了他! 皇帝宠他不过是因为对阿爹的一点歉意,世人带着描有笑脸的面具,讨好谄媚他,为名,为利,为生计。谁知道一副副面具后,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西门昭的阴阳怪气和苏容若的冷言粗语,竟是他从这虚伪薄情的世界得到的最好善意,至少,他们从不捧杀他,亦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他曾经混帐而霸道,不记得自己是否欠下了人命。究竟谁要他的命?他首先想到的是几位庶伯叔,只有他死了,他们才能得世子位。 但是苏容若说:你阿爹是先去杀人才为人所杀,累得成千上万的人家破人亡。原来一群人的英雄,会是另一群人恨得刻骨的恶魔。 想到此处的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禁军和府中有奸细,案情不了了之,坚持查案的沈玄微被贬出京,后面的人深不可测。 他的皇帝阿舅更爱他的权利和宠妃,那个美如天仙的女人,她不可捉摸的眼神中,又隐藏着什么样的心机呢? 格波走近为他披上大氅,穆那冲问:“小石头找到了?”提起爱子,格波眼神中些许后怕:“被人吊在数丈高的树上吹了半日风,无妨。” 递上一封信,上面大字龙飞凤舞:以势逼童子,非仁义之举,君若行,我便行,落款西门昭。光明正大地以暴治暴,以恶对恶。 穆那冲看毕,神情复杂,沉默半晌,道:“你做初一,他做十五,也算是坦荡,这些年来,我一直妒嫉他,厌恶赫连十三,却原来,倒是他们在忍我。苏小郎那处,你想如何?” 格波望向空阔沧溟:“苏小郎有恩于世子,我这便去打探他的住处,负荆请罪,定不会失了国公府的体面。” “呵呵,你高看了自己在他眼中的位子,先写封谢罪书试试?他都懒得见你。”穆那冲忽然轻笑,语意中说不出的嘲讽。 就如他懒得见我一样。他心灰意冷地想:曾以为家族无尚荣耀,却他娘的竟如此地,惹人生厌和怨恨。 甩甩衣袖欲走,却被格波的话留下脚步:“常青带信向世子求情,说他想守到常伍身边去。”穆那冲皱起眉头,问:“他竟不放心我们?” 格波将老常的话转诉:苏小郎着人对他说,厚德方能载物,常伍从地下到天上,这番际遇祸福难料。让他向世子求个情,守到常伍身边去,免得那孩子得了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迷失心性,走上歧路。 纷飞雪片不断地飘落下来,玲珑剔透,轻盈地落在树梢,房屋和地面,或在瞬间融化,或渐渐地凝成残冰。 厚德载物,祸福难料,不属于自己,迷失心性。穆那冲如遭五雷轰顶,久久地望着漫天六角花瓣,喃喃地将这几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格波瞧他魔障般的眼神,忧虑地轻唤:“世子。”叫得好几声,穆那冲才回过神来:“准备纸笔,我要给阿舅写奏折。你带回府先给阿公瞧瞧。” 奏折?格波惊疑不定,看主人的模样不象是在闹着玩,正欲追问,却见他的目光落在马道几个飞驰的人影:“东宫长史,竟和大伯的幕僚熟悉?” 格波不以为然地笑:“世子忘了么?将军幕僚是来看你的。至于长史,想是过节宫里休沐,出来赛马,遇上比试一番,岂非常情?” 常情?穆那冲远远地瞧着那一道道矫健身影,亚特传统,男子成人后,当如雄鹰飞翔天空,猎豹呼啸原林。 低头抚摸着自己的空袖断臂,眼神慢慢地归于平静:这副残躯,是阿珏用性命换下的,我需得替他,好好地活着。 第八十四章:尘劳烦琐 大雪飘飘,飞花一般轻盈,悠悠荡荡地洒在梅花,落进竹叶,少许越过珠帘,被熏炉的青烟化成暖雾,萦绕着少年的青丝和玉绾。 苏容若坐在暖阁的窗下看帐本,大勇进屋来报:“杞木长老回来了,听说格格被封县主,送的礼物堆了半间屋子,主人是否过去看看?” “琪娜娜被封乃赫连立国以来塞外女子的首例,马佳氏得名得利,杞木自然高兴。”苏容若抬起头,淡淡地说。 圣旨是在元宵节后下到馆驿的:马佳氏琪娜娜仁义聪明,淳真天然,封县主位,赐奉县,号敏嘉。马佳武士亦各有赏,却只字不曾提到苏容若。 苏容若当时听后便知,不为她请封是穆那冲的主意,大冬天的,额上差点没沁出冷汗来:原来这混货,竟也是个人精。 马场住得数日,他便看出了自己和马佳氏的关系以及各自所求。 难怪他专横霸道却深得皇帝宠爱,除了沾亡父和公主阿娘的光,怕和他的聪明也大有关系。 苏大勇想笑,却努力地忍住:“长老回来便知道了事情首尾,格格主动认错,还是被罚了三十鞭。” “自已家里,你想笑便笑,不必强忍。她那爆烈性子,凡事不经大脑,没人压着是要闯祸的,长老打她,是为她好。” 苏容若将案几一封书信递过去:“这个让马场转交格波,我毫发无损,他不必上门来道歉。” 苏大勇双手接过:“我刚去四海坊,竟遇上了穆那世子。他穿着军士服装,范家二妞和苏娘子误将他当成残疾军士,送冬衣给他,他竟收了。” 二妞,婉儿?她们竟去了那边?苏容若目色一凝,她一直避免隐庐诸人和苏谷两氏相见,大勇也不知详情。 大勇看她不语,猜不准她的心思,只继续汇报:“范大郎说面店得利你分文不取,便购置冬衣吃食给残疾军士,恰逢苏娘子在,便一同过去了。苏娘子,莫非” 触及到对方探究的眼神,苏容若不答话:便宜堂兄在南山书院,婉儿的婚事一直未定,没有说体己话的人,她必是去范记找二妞逗狗散心了。 默然几息,吩咐道:“洛京事务渐多,刘义南路需要你接洽,今后四海坊若无大事,派苏离或尔旦去,他俩不如苏原稳重机灵,该多些历练了。” 大勇恭敬地应承,先轻手轻脚地挪到火炉加上银炭,再为主人重新倒上温热的汤饮,才悄然无声地退下。 苏容若的视线落在案几一支碧翠的羽毛上,此是阿禧带回来的信物,说西门昭给了她两项任务。 一是让她留意燕园聚会的士族女子,从望族庶出或小族嫡系,物色几个善良聪慧,温婉大度的后选人,他要为军中高级将领婚配。 奖励属下的方法很多,一个大男人竟要当媒人,西门昭演的是哪一出?高级将领,包括阿禧和阿诺吗? 此念头冒出,心里便阵阵地不适,像是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种出水灵灵的白菜,就要被别人家的猪啃了一般。 第二项任务是将阿禧管的蔡拐子及属下交给她:蔡拐子便是她初次入京时在街边见过的乞丐,实际是刑部线报红狐狸在洛京的头目。 阿禧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找接手的人。他交接不经上级批准吗?苏容若拿着那缀着红狐狸的羽毛看得半晌,揣度不透。 当时问送信的休谟,年轻人的口风一如既往的紧,说此非他份内的事,他不得而知。 西门昭这厮真将她当员工了。苏容若无奈地揉着额头:谁叫当初为了救阿诺阿禧的小命,自己主动亲口承诺的呢。 雪花漫舞,房檐下滴落的雪水凝成晶莹透明的冰线,庭角梅花却在寒风中开得如火如荼。 世间琐事一如波浪无尽头。苏容若记起不知从哪里看到的一句话,自嘲地笑了笑:前世苦命,这世命苦,大好年华,全部浪费在这没完没了的琐事上。 可若完全躺平,便如那段时间在天上飘啊飘的日子,似乎也没意思。 人生就在痛苦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摆来摆去。唉,叔本华老师,你不要太深刻了好不? 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坐有琴书,便成石室丹丘。了空大师曾经说:淡欲望,长智慧,就可以超越这种摇摆的状态。 又乱想了,西北几道的财务报表还没看完,他们还等着回复。苏容若长叹口气,再次低头,全神贯注地伏案工作。 接下来的两月,她除了上学,练舞,经管多处业务,还不时扮着随从,帮助琪娜娜这个新任县主监管和调配那些随赏赐一并来的属下,并到奉县各地察看民情,走访官员,清理税务等。 这是杞木苦求的结果。老头心里明镜似的:侄孙女差点惹下大祸,全靠苏容若才化凶为吉,奉县实际是她的,琪娜娜不过顶着名头而已。 苏容若出手大方,说民生艰难,要薄赋轻役,上缴的税务她只受两成,毕竟救穆那冲的是高句武士。杞木心里感动,从此更是宠她敬她。 金瞳也遣人送来年礼,其中有块巨大的琥珀,几近人高,她一时不知如何处理:这时空汉人爱玉,亚特人喜金,其他外族则喜欢硬宝石。 她琢磨了半晌,才为它找到用武之地:皇太后的生日将到,皇室公府和各大望族都在准备孝敬老太太的寿礼。 不久,洛京城最大的珠宝行珍珑阁,以祥瑞大吉之名推出一尊真人高的佛像,宝相庄严,溢彩流光,引得富人轰抢,最后是肃王以万金购得,献与他信佛的祖母。 苏容若自然没有独享利润,除和珍珑阁分利,她为金瞳在洛京买下不少铺子和产业,将地契和约全都交给金瞳的心腹利果。 利果大喜,苏容若也很高兴:金瞳在洛京的产业越多,便越想和赫连朝通商友好,与休屠部决裂。 沾衣欲湿杏花雨的时节,她接到蔡拐子递上的首份信报,未曾看完便惊觉起来:西漠相府的西席吴曦,正在来京的路上。 刺杀案发已经两年多,达达在驿馆内植物般躺着,西漠皇室和相国府不时派人来京看护,全是西漠人,这次竟来了一个汉人,其中有什么蹊跷 此案牵扯到谷氏一族,她必须小心再小心,除了吩咐蔡拐子暗中观注,当晚还去和谷敏说了半晌话。 阿禧曾说有关红狐狸事宜,遇事不决可去请教他在东陵郡的上级。苏容若沉吟半晌,次日便带着纳什和大勇,向东而去。 到达目的地后,住进红狐狸线人开的客栈,伙计将她带进一处简约典雅的园子,她一进门,便见花木扶苏里,立着个年轻男子,芝兰玉树般清逸。 青杏小,花褪残红,你往何处,我去何方?誉满天下的沈玄微正凝视着满地落花,听到脚步声抬眼,微笑见礼:“苏小郎好。” 视线触及处,纵然此时的苏容若对男色毫无兴趣,亦不由想起秋水横渡,长空流霞这些美丽的文字,抬手回礼:“见过沈侍郎。” 红狐狸的负责人果然是他。 ————— 注: 1,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认为: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便会痛苦,得到了满足,便如审美疲劳,又会觉得无聊。 2,心无物欲,即是秋空霁海两句来自《菜根谭》,说人心若不被欲望所控制,便如秋空般澄澈高洁,与音乐和好书相伴,便能活得如神仙一般。 第八十五章:珠玉在侧 日影反照,亭台轩轩,苏容若靠几而坐,首先表达歉意:“小可受至友所托,不敢大意,诸多疑问不解,方来此处扰公子清闲。” 闻名天下的美男子,笑意温润和煦得如上等暖玉:“此处僻静,远离亲朋好友,苏小郎自洛京来,亦是阿禧好友,他乡遇故交,世间快事,何来打扰之说?” 苏容若仗着身体的年纪还小,不谙世故,开门见山地问:“西门公子将红狐狸交给小可,小可不知如何行事。” 心里却七上八下:沈玄微被贬出洛京,想必没有时间去调查谷氏。临行前她再三和谷敏确认,他们与家族那边的人,的确已久无交道。 沈玄微凝视着少年一双黑白分明,水色清幽的眼睛,颇为满意:罗先生缠绵病榻,久不见好转,是以,阿禧来信推荐此子接管红狐狸。 他曾初步调查,洛京苏氏三十余年前因云国内乱迁入陈国,安份守已,家风严谨,长子在朝为官,算是家世清白。 “你聪明过人,学起来不难。”沈玄微含笑鼓励。阿禧请求为他的公子身份保密,他虽有好奇,却不曾细问。 只是将红狐狸的成立宗旨,组织构架,营作模式,成员组成,联系方法等作了详细介绍。 原来是个编制外的情报系统。苏容若这才明白:触觉伸到社会各阶层,三教九流,收集的资料也五花八门,专行官府不便之事。 “凡涉洛京的案子,消息都是先到我处,我整理审核后,再报刑部的线人?”苏容若无意观赏满庭佳木,首先确定自己的优先知情权。 眼见对方肯定地点头,心中大石落地:即使东窗事发,她有跑路的时间。 思忖片刻,还是将话引到自己最关心的议题:“阿禧曾与我谈过达达皇子一案,最近得报,西漠相府吴曦来京,我当如何应对?” “此案发在洛京,源头却在西漠,相隔四千余里,破案难度高。从初步的调查推测,国相发狂行凶乃为迷药所致。”沈玄微的语气,缓慢却清晰:“此事与皇子被刺相隔近半年,证据早被消毁,但这位西席,无疑也是嫌犯。” 西席教导府内子弟,怎会成为嫌疑对象?苏容若疑惑的眼神被细致入微的人捕捉,解释:“相国平素喜欢与他对奕,他有机会下药。” 和风拂过,枝头花瓣落满小径,一只鸟儿停在栏楯,悠然地唱歌,苏容若却抑制不住地心惊:难不成又是天鹤? 沈玄微见她双眉微挑,以为她在好奇,便将掌握的情况娓娓道来:“有此等功效的药,若非谷空氏之天鹤,便是依瑶族的蛇珠,两者皆奇毒,单独服下当场殒命,若与他药相佐,便会神志癫狂或昏迷不醒。国相和达达皇子中的,当是其中之一。” 便宜阿娘曾说天鹤是谷氏独门毒药,难道谷氏便是谷空氏?苏容若刚放下的心,不由得重新提起:“听说这两族都是世外之人,怎会卷入仇杀?” 沈玄微回答:“谷空氏在曼达山几百年,致力于制药修行,除少数人外出传道行医,与世隔绝。” 眼光投进白云深处:“直到五代以前,因云国皇室曼殊氏多次求请,两族才始联姻,末代皇后谷空丹岚,便是这一代谷空大首领的长女。” 我族世代从医制药,远离红尘,后因联姻入世,大多依然隐居世外,几年前,长姊夫家遭遇灭门之灾,牵连甚众。 谷敏悲伤的语音犹在耳边,苏容若瞬间眼神恍惚:这分明就是谷空氏的故事:“谷空氏隐在世外,公子如何得知那格格的闺名?” 沈玄微看出她目中一闪而过的惧意,以为是自己名头太大,对方因此心生畏惧,暗叹:这孩子聪明过人,终是出身低微,难以免俗。 看看绕她而飞的两只蜜蜂,语意和缓:“若是有心,总会知晓不少别人不察之事,比如,你用的香水,是清晨采摘的兰花制成。” 眼见对面那双骇然睁大的眼睛,微笑:“蜜蜂采花酿蜜,也各有所好,这两只,便是喜欢清晨兰花的那种。” 暮春的风突然变冷,谷敏乃用药高手,当然也会合香,这一款发油,原料便是她从兰花中提取。 苏容若的笑意,勉强得似有还无:“公子既然无所不知,敢问达达一案的幕后指使是谁?” 沈玄微眼神如水一般的清明:“办案若无证据,再多的推理亦不能妄下结论。”苏容若点头,再问:“谷空氏有嫌疑,依瑶族如何?” “武安元年,南方诸州盛传依瑶大巫的预言,说今上暴虐好色,将祸乱天下,朝庭下令清洗依瑶族人,因此。”沈玄微沉默几息,终于答复。 都有理由来复仇。男子看出那浓黑睫毛下无声的嘲讽,长叹道:“凡事有因果,原本也怪不得别人,达达皇子,却是无辜。” 那些被害的谷空氏和依瑶人难道不无辜?谁为他们伸张正义了?苏容若腹中暗诽:“按公子之意,若永无证据,便永不结案?” 沈玄微眼神笃定却带着一丝苦涩:“大戏既已开始,怎会没有结局?我等着他们露出马脚。” “听说公子坚持要在宫里查找证据,因此被贬,我红狐狸若再”惊惧之下,她开始反击,话才出口,便见沈玄微深秀的眸子微微一缩。 此乃人在警惕防御情绪下的生理条件反射,沈玄微的对手在宫里。苏容若几乎肯定地推测。 皇上?不,当年赫连入主中原,沈相首迎,太子是他表哥,他当不会反朝庭,或者是,太子等不及要上位?还是反朝庭的势力已经入宫? 他被贬东陵,是被迫?还是主动?至于吴曦,她和便宜阿娘商量过,不管他和那边是否有关联,谷敏都会通知家族,他已被刑部线人盯上。 苏容若猜度未果,便见下人来报:“南山先生求见。”她回过头,呼吸一紧:来的是阿仇还是谢长风? 木屐高冠,白袍广袖,朗如明月,逸似飘云。翩翩男子的身后,随从高大俊朗,英姿矫健,竟是她年余未见的郭骥。 沈谢二人那厢温文尔雅地见礼,苏容若和郭骥这厢却是四目怔怔相对,短暂的错愕惊讶后,心照不宣地同时移开眼光。 好在沈玄微的注意力在谢长风身上,并未看见他俩的眉眼互动,只在礼毕以后,指着她道:“苏小郎,洛京小友。” 谢长风含笑点头,看她的眼眸却微微凝滞,惹得苏容若的小心脏无法自抑地猛跳:这是为何? 但谢长风的眼光很快转向郭骥:“随从阿骥。”几人招呼行礼后坐定,郭骥跪坐在一步之远,标准的下人自居。 沈谢二人皆是当朝大才子,谈话内容既广且深,诸子百家,五经六艺,佛道玄学,星相地理,就是不涉朝政时局。 苏容若听得半天,方知谢长风趁着春日丽阳,远足踏青,一时兴起,便到几百里外的地方来看望友人。 仅是这份随性和浪漫,他便可成士林偶像。苏容若刚如此想过,余光扫过郭骥,直觉不对:他来踏青,如何带上军中最高指挥官? 她想不明白,只觉得脑子乱成浆糊。暮春的暖阳照在两个珠玉流光的男子身上,微风吹拂着花草的芳香,熏得她酥软欲昏,不饮自醉。 外面又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抬眼便见一群人匆匆地进院而来,领头的那人,竟是曾在阳秀城,试图欺负她的水惜花。 忍不住眼皮一跳:这架式来找沈玄微,一定有关生死大事。 第八十六章:相思无解 果然,候府世子没有了平时风流倜傥的模样,见到沈玄微,满面的悲伤和惊慌,单腿跪将下去:“沈侍郎,我爹为人所害,请你为他作主。” 沈玄微扶起他:“世子请慢慢道来。”水惜花将话回得很恭敬:“我和阿爹约好,今日去碧溪岛上接他,谁知我去时,只见到他老人家的遗体。” “现场可在?”沈玄微追问,水惜花再答:“已下令保护现埸,不知能否请大人上岛一看?” 沈玄微看看几人,脸上微微歉意,谢长风眼中浮起一丝趣味:“三郎若不介意,我随你去便是,顺带可观你侦案风采。” 杀人现场,我才不要看。苏容若暗里嫌弃,拒绝同行,眼看众人的背影渐渐消失,才猛然一颤:水惜花他爹? 镇海候已安逸快三十年,该还的债要还了。在下水惜花,镇海候府的小候爷。水惜花的自我介绍和阿仇的声音几乎同时在耳边响起。 阿仇的手笔!苏容若几乎肯定:他谋划杀了镇海候,还要亲眼看到他的尸体,他料到案发后水惜花会来找沈玄微,便抢先一步到来。 如此大胆张扬,兵行险招,所为何来?想起谢长风和阿仇在那僻静无人之处左右自辩的情景,苏容若忍不住汗毛倒竖:难道因为他人格分裂? 月夜海面,空旷寂静,水浪哗动,远波连天。 苏容若面朝大海,仰望月色,不见春暖花开,只有强烈的荒谬感冲击着心灵:人类如此渺小,不过天地之蜉蝣,沧海之一粟,却斗鸡似地争来斗去,永无止息。 雾薄风冷,大勇为她披上外袍,问:“他为何约你来此?”瞟一眼几步远的纳什,暗想:主人倒底还防着郭骥。 “约莫是为了江大美人。”苏容若有答有问:“你年近三旬,可有意中人?我为你娶回来。”大勇红着脸,端端正正地行礼:“谢主人周全。” 起身便听到男子笑声:“苏小郎行事总是周到。”人影闪过,郭骥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掏出个酒壶扔来:“崇州最好的杏花米酒。” 苏容若打开壶口闻得片刻,似笑非笑:“郭帅品酒和品女人的眼光一样好。”男子不知该怒还是想笑,终于只是无奈嗔道:“你这小儿。” “放心,她还好,除了相思无药解。”苏容若知他心中所念,先传达江雨燕的近况,才慢吞吞地品了几口杏花饮。 相思无药解。郭骥喃喃重复一句,大口喝酒,半晌方道:“今日前来,便是要谢谢你照顾她。”苍茫月色照着他的凄凉笑意,无奈而伤情。 “水惜花他爹,究竟怎么死的?”苏容若见这对爱侣一种相思,两处深愁,到底有些不忍,转过话题问。 得到的答复几分讽刺:“有人用他自己的绝技,在他的地盘,铁手锁喉杀了他。” 给前朝的将官这种死法,真如郭骥所说,是在昭示惩罚叛徒的决心。 苏容若白天已听沈玄微的属下介绍过,此时不禁再次暗暗揣测:谢长风的人,究竟是如何上岛作案的? 碧溪岛,大海茫茫中的急流孤岛,镇海候的帆船十余里外成圆弧排开,将那片海域团团警卫,外人简直插翅难飞。 郭骥似乎看透她的心思,向远处招了招手,便有小船划来,几人登上舟,如浮萍般飘流半晌,郭骥才道:“看,那处,碧溪岛方圆十里唯一不设防之处。” 苏容若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百丈远的地方,巨大水漩,在汹涌澎湃地奔流,漩涡的中央,呈深黑色,宛若死亡的阴影。 郭骥进一步解释:“漩涡不达海底,中心静止,周边才是雷霆万钧的水浪。有人将船驾到此处,将自己荡进漩涡,以千斤坠的功夫沉到海底,游上岛,完事以后,等水惜花上岛,趁乱藏在他的船上回岸。” 这是天才加疯子才想得出来的主意!苏容若听得全身骤起一层鸡皮:若有一点偏差,那人可不就要永远地在水涡里面转呀。 回头问纳什:“依你的武功,有几成把握?”纳什注视着远处波澜壮阔的水涡,眼光针尖般锐利:“难说。” 苏容若笑笑:“管他什么,总之我不与之为敌。”悄悄瞟郭骥一眼,猜度他为何带我来此处,真的只为解我疑问? 郭骥视线与她相触,半是认真半是调笑:“苏小郎聪明过人,如今又成沈侍郎跟前红人,今后还需多多照应为兄一二。” 原来是向我展示实力和示好的,她想也没有地回答:“人生相逢便是缘,你好我好大家好,是我毕生所愿。” 相逢是缘。一个时辰后,阿仇在客房里重复着这句话,嘴边笑意高深莫测:“虽是至亲血脉,这位却和宫里那位不同呢。” 谢长风的语意里既有忧虑又有不满:“阿仇,你为何要让郭骥试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孩子?你可记得,宫里那位当初谋事时大她几岁?有谷空血统的女子,都是小瞧不得的。我们需要观察着才是。”阿仇为自己的行为找理由。 他在屋里转过两圈,自言自语:“西门煊想必是从沈玄微处得到暗示,对西门康有所怀疑,他若顺着线索往下追查,不定会查到她头上,不行,我得先去拨除这根刺。” “龙卫公镇守边陲,忠勇豪迈,光明磊落,你不能对他用阴暗手段。”谢长风痛心疾首地试图阻止。 阿仇只是冷笑着质问:“长风你疯了么?他以刀杀人便光明磊落,我以智杀人便手段阴暗?” 公开对阵与暗剑中伤怎会一样?然,夏虫不可语冰,谢长风沉着脸,闭上嘴,长久地沉默,眼中是无法言语的哀伤。 朦胧的月光,清冷地照着这一场惊心动魄却无人能知的东走西顾,攻守进退。天与地之间,失去了界线。 苏容若回到洛京不久,便出了一件让她始料不及的事。 时至立夏,万物繁茂。纷飞的柳絮伴着燕子在空中飞舞,平素忙碌的人儿,难得地坐在游廊,看一庭兰花,碧叶柔长,风姿婀娜,心情很不错。 红狐狸的线报说,吴曦似乎就是来照顾达达的,到洛京后他极安份,呆在馆驿,很少出门。 天苍苍,野茫茫,西坡种胡扬,东山狩猎忙。君从原上来,妾心多惆怅,相视微微笑,携手进帷账。 琪娜娜坐在苏容若身边,唱着家乡的小调,歌声绵远甜美,字字句句,带着草原女子特有的野性,热烈和奔放。 和一个男人寝食相就,旦夕好合,真能让人如此欢喜沉醉?苏容若前世也算老司机,却不曾体会过所谓爱情的甜蜜和美好。 但见琪娜娜如痴如醉的模样,也只静静地,听她将这歌谣,哼了一遍又一遍,暖风吹拂着正值韶华的少女,云雀般俏丽轻快。 西门昭让她为高级将领物色妻子,她思量半晌,还是写信去问这里面是否包括阿禧和阿诺,却迟迟未得到回复。 人家指明要士族女子,若是婚配对象中有阿禧,琪娜娜怎么办?苏容若有点发愁地琢磨,怎样才能将闺蜜也塞进去。 此外,如果便宜阿娘对她说了实话,谷氏八成便是谷空氏,如此,她的生存压力将减轻不少。 毕竟,谷空氏几百年的根基,拥有的资源和人脉,远非一个小氏族可比,定有足够的能力庇护她。 曼达山是她选中的隐居地之一,不知便宜外祖在族里担任什么职位,她能否向他申请去那处。嗯,她得找个合适的时间与谷敏谈谈。 —————— 注:见到不少新朋友,顺便推荐一下拙作《千秋谁与度》,更得慢一些,感觉文字比这本好,欢迎也去光临哈。 第八十七章:浪子回头 琪娜娜哼完歌儿,瞧苏容若将小黄抱在怀里,爱怜地摸来摸去,嫌恶地皱起鼻头:“脏。” 苏容若却促狭地一笑:“许嫂刚为它洗过,再说,我觉得狗狗极好,从不背叛善待它的人,吃饱便满足,还不将人家的皮毛披在身上炫耀。” 新年杞木从高句带回几件上等的水貂裘袍,柔顺光滑,色呈紫兰,光泽度极好,琪娜娜要送给她一件,被她拒绝。 前世她便不穿皮草,穿越后更受谷敏的影响,接受了养生便不得杀生的观念,慢慢地变成一个动物保护者。 琪娜娜赶紧投降:“我不穿行了么?小若,你明明是个心暖的,却一副冷淡模样,听说你和燕姐给范大郎捐资不少?” 南方春涝,江淮大水淹去万亩良田,造成灾民一路北上,也有部分来到洛京,大富人家都在设粥棚救济,她也在范记面店提供免费吃食。 苏容若还未答话,周尔旦和苏离进来汇报坊间消息,末了,苏离道:“穆小郎拿来五百金善款,范叔不敢接,让我问问主人的意思。” “哪个穆小郎?”苏容若皱起眉头问,周尔旦回答:“常伍的朋友,自他到马场后,穆小郎就三天两头的来。” 穆那冲。苏容若立即警觉,腾地一声坐直身体,连声追问:“他?去那里做甚?可识得你们?” 周尔旦瞧她脸色不善,犹犹豫豫不敢回答。苏离将两个拇指排在一处:“他不识得我等,听说他去,是为苏娘子,他两人好象,象对上眼了。” 他母的小霸王,最近不是安神了么?竟然去招惹婉儿?苏容若呼地一声站起,匆匆地换衣出门,纳什等人连忙跟上。 四海坊,范记面店。在一群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灾民中,已恢复健康的穆那冲极是抢眼,高鼻深目,红唇白齿,服饰得体,举止有度。 此时他正望着对坐的少女温柔微笑。少女芙蓉秀脸,烟眉星目,胭脂色的衫儿,活泼娇美如主人的性情,不是便宜堂姊婉儿是谁? 苏容若瞧得心头火起,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走到两人身旁,不紧不慢,不咸不淡地招呼:“见过穆那世子,小可这厢有礼。” 穆那冲全副心思都在婉儿身上,突然见到总让自己吃瘪的少年,如同一只被踩尾的猫儿,猛地跳将起来,笑容僵凝在嘴角,眼里柔情未消,表情尴尬又滑稽。 “小六,你怎来这里了?”苏婉儿微微吃得一惊:她并不知晓,连锁店的真正老板正是自己的小堂弟。 苏容若瞧她秀色中隐隐娇媚,暗叫糟糕,面上却亲热地笑:“有事路过,你进里屋歇歇,我和穆那世子有话说。” 看婉儿些许犹豫,穆那冲的神情也变幻片刻,柔声道:“婉儿且去,既然他是你的亲人,我也应当与他好好谈谈。” 等便宜堂姊一离开,苏容若的口吻立即变得阴阳怪气:“穆那世子真乃高手,连女人都能拿来当棋子。” 穆那冲的脸色僵了僵,整整衣冠,终是向她行下大礼:“容若,今日方知你是婉儿的亲人,以前多有得罪。” 苏容若侧过身体,不接受他的道歉,只直接喝斥:“穆那冲,你要耍花枪,冲着我来便是,利用女人算什么?” 哪料对方目中竟浮起一层淡淡沧桑,直视她的眼睛:“我经历过这番生死际遇,哪有心思耍花枪?此生别无所求,但求平安度日。” 苏容若警戒地盯着他不答,穆那冲知道她不会轻信,苦笑:“我已上书陛下,请辞世子位,终身远离朝政,安心为阿公阿娘颐养晚年,闲暇时为家族积些阴德,你若不信,可与西门昭或赫连十三求证。” 小霸王是真的变了?还是怕了?或是在以退为进?苏容若上下打量他,不太敢确定,穆那冲却身形笔直地立在原地,不避不躲,坦然之极。 这情景看得一旁的琪娜娜摸不着北:以前总是这混货如此看小若,如今怎么调过来了? 过得半晌,苏容若才客气地揖手还礼:“穆那公子通达顿悟,放下前尘往事,可喜可贺,只,国公府高门大姓,我苏氏小族不敢高攀,烦请以后不再与婉儿交道。” 提起意中人,穆那冲便笑得跟花儿一般:“初见婉儿,我乃落魄残疾军士,她不曾嫌我,我又怎会弃她?实不相瞒,我与她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我已求阿娘明日便到苏宅求亲,此生与她夫妻好和,百头到老。” 这下轮到苏容若如猫被踩到尾巴一般跳将起来,睁大眼睛看着穆那冲,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你们?” 这时空并无男女大防,但士族儿女的婚事,仍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为主,婉儿性情温顺,竟做出私定终身之事? 穆那冲再施一礼:“婉儿说她和小五小六最是要好,没想到小六便是你。小可过去荒唐,终得老天严惩,如今它垂怜于我,遇到婉儿如暗夜求得灯烛,请容若成全。” 苏容若怔怔地看着他诚恳祈求的眼光,脑海里全是他从前不可一世,前呼后拥,飞马走狗的模样,半晌不语。 “祈请小六成全。”穆那冲态度谦恭,再深深一揖,苏容若回过神来,淡淡地回答:“此事需苏氏家长定夺。” 当晚,岁月静好的苏宅乱了。老太太一听孙女与穆那冲私定终身,安宁公主将登门求婚,当即便气得晕将过去。 一阵忙乱抢救安顿好老人,杨氏和谷敏暗着脸色陪在婆婆榻前。苏远渝则脸色铁青地训斥跪在正厅的婉儿,陈氏也陪女儿跪下,哭着向夫君求情。 明日公主便来求亲,私定终身之事不会损害家族名声,为何他们的反应这般强烈?苏容若一旁瞧得奇怪:婉儿不守规矩,可自己也是女儿身,长辈们却给她极大的自由,除非谷氏就是谷空氏,与穆那府有毁家灭国之恨。 婉儿跪行到苏容若身前,拉住她的衣袖,哭得肝肠寸断:“冲郎已然痛改前非,小六,求你为我说句话,你答应过的。” 即便父辈有仇怨,婉儿和穆那冲并未卷入,何况安宁公主爱子如命,若是求亲被拒,定会请皇上赐婚,与其被迫允许,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再说有公主这层关系,即使家族出事,婉儿今后若生得一男半女,安全必然无忧。 苏容若脑里飞快算着利害得失,为少女拭去泪水,转向苏远渝:“婉儿议亲一年,未曾遇上心仪之人。想必穆那冲便是她的缘分,既是缘分,强断终是不好。” 言罢跪下请求:“穆那冲过去的确骄纵横蛮,然浪子回头金不换,料想他会对婉儿和苏氏维护有加。” 她想到的苏远渝自然也想到了,背手在室内转过几圈,扶起苏容若,转向婉儿,冷声道:“小六既为你求情,我便允了。只从此,你乃骁武府中人,每年初二回家小住,其他的,你喜悦和乐也罢,困顿潦倒也好,与我苏宅无关。” 语毕拂袖而去。婉儿听后大哭:他这是和自己断去父女关系了,新年小住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次日一早,安宁公主果真带着仆从和礼物,浩浩荡荡地来到苏宅,老夫人病倒,杨氏伺侯婆婆不能待客。 苏远渝作为一家之长接待了她,没有妇人见面常有的寒喧和亲热,但礼节齐备,不骄不诌,省略了说媒看亲的环节,直接进入过礼和择吉。 午后,公主顺利敲定宝贝儿子的终身大事,兴高采烈地离去。 第八十八章:前路杳杳 穆那冲辞去世子位,并与小士族庶女订婚两件事,经过骁武公和安宁公主几次请旨,终于得到皇帝的许可。 苏宅这边,老夫人缠绵病榻,杨氏既要管家又要照顾婆母,婉儿的婚事筹备,便落在了谷敏和侧室陈氏的头上。 陈氏见识少无甚主见,谷敏便让苏容若也参与到嫁衣制作,嫁妆采办,婚房设计装修,喜宴流程安排等事务中。 至于与骁武公府的交道往来,除非必需,苏容若都通过苏氏管家或孙三立去经办,一来她不愿直接和穆那冲交道,二来孙同学聪明伶俐,事情办得好,于他也是历练。 于是这一夏秋的多数时间,她都陪在便宜阿娘的身边,像刚穿越过来在陌桑那般,不同的是,身边多了一位跌跌撞撞学走路的小宝。 这日午后,淡淡的暖阳透过蔷薇花架,静静地泻在闲阶,谷敏就在一片光影中,为仰卧在凉榻的女儿洗发。 “我谷氏可就是谷空氏?”苏容若终于问出埋在心里的疑惑,谷敏惊讶之下停手,不答反问:“为何有如此想法?” 听她将原因娓娓道来,妇人的眼光落进长空流云,仿若隔世,再回那莺飞草长,杨柳醉烟的世外桃源,一群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在林中采药,溪边綄纱,檐下学诗,庭中绘画,不时相互嬉戏,亲密无间。 领头的那一位,绝世容色,冰雪聪明,她喜欢在晴空下行吟起舞,她常常为贫者送衣,病者施药,天仙一般美好善良。 妇人在沉默的伤感中追忆半晌,才抚摸着女儿一头丰密光滑的青丝,几分踌躇地答复:“是,亦不是。” 此答案让自以为胸有成竹的人颇是惊讶,眼前一遍迷雾,百思不得其解,问:“此话何意?” “谷空氏几百年间隐居山中,习医制药,修练心性。直到云国立后,庶系方始外迁,改姓谷,但,资质好的少年仍需回山受训,听从嫡系调派。”谷敏的语意深情如诉。 想必她少年时便在山里度过。苏容若察言观色:“归厚太子率领大军余部仍在曼达山中,时与骁武军游击,谷氏的产业,是在为他们提供后勤么?” 谷敏凝视着她,神情复杂地说:“按族中规矩,嫡系男子冠礼,女子及笄时,长辈方将家族往事说与他们。你聪慧过人,猜出了大半。其余的,明年等你及笄时,族公将与你长谈,并为你说亲。” 说亲?苏容若猛然长身坐起,顶着一头湿发,下意识地反抗:“外王父和你们都应过的,我的事,我自己做主。” 谷敏见她一副炸毛的模样,温柔笑道:“族公最是爱你,定然不会逆你心愿,只,明年怕得先办你大兄的婚事。” 苏宅许了骁武府的求婚,不允苏子安与玉儿的亲事,肯定说不过去。苏容若明白,才松口气,谷敏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暗暗心惊。 “你伯母前日到大觉寺为阿婆上香祈福,请了空大师打卦,大师说老人健康无恙,只是无缘不聚,无债不来,世事无常,夫人要有准备。” 这时空的人年到六旬便会准备棺木寿衣,谷敏不以为意,苏容若却深知了空的境界,感觉这几句,不象针对老夫人。 正恼自己智慧浅薄,既看不清前路,又琢磨不出智者深意,谷敏又道:“你这两年在洛京,西北道和南方都拓展了生意,若有烦心事,说出来阿娘替你参详。” 苏容若摇摇头,生意上的事她可以应对,她为难的是,西门昭回信说婚配的对象中有阿禧,她当如何向琪娜娜提起? 若将闺蜜推荐进候选人名单,可她没有一条符合西门昭的要求,或者,先探探阿禧的心意,有他配合,便好行事。 目光落在郁郁青青的黄杨木旁,一丛海棠,色淡如雪,或许,应当说服琪娜娜,嫁给阿禧那种颜值,智商和情商都极高的男子,未必是福。 但小姑娘一片痴情,若不争取一番,她定然会伤心。唉,凡夫俗子,哪种抉择都将有遗憾。 苏容若的信很快到达漠北,正值黄昏,夕阳将西天炫染得溢彩流光,如新娘待嫁时的红妆盛景,浓墨重彩,鲜妍华美。 阿禧躺在一片枯草地,右脚架在左膝,神情恹恹:“穆那冲那混帐竟成为小若的姊夫,他娘的,咱俩怎就没想到先下手为强?” “据说他现在救济贫弱,孝顺长辈,也配当容若的亲人。”阿诺的回答令阿禧蓦然翻身坐起:“你倒大度,忘了他以前如何谩骂欺辱你?” 阿诺扯起一根干草,不料却牵出一团乱麻般的蔓条,往复纠缠,盘根错节。他看得半晌,道:“容若写信给我,问你喜欢哪种女子?” “我早说过选妻条件,那小子一向聪明,事不再告,如何还问?”阿禧放眼望去,荒原数里不见活物,延绵枯色草,便是天地唯一的温柔。 阿诺暗叹口气,无言半晌,终是忍不住地提醒他:“你以前,托的是西门昭之名,她现在问的,是阿禧。” 阿禧愣怔一息,摸了摸鼻子,轻笑:“说也奇怪,穆那府和苏氏结亲,那混帐竟没向小若透露我俩的底细?” “他俩的关系拧巴别扭,互相是能避则避,凡事通过孙小郎联系。怎会有机会谈到我俩?”事涉苏容若,纳什巨细都向他的殿下汇报。 阿禧沉吟几刻:“他写信问你,必是为琪娜娜计较,只是,我的妻子需与阿娘阿嫂相处,要会管理家务,约束下人,周旋于各种人情往来,琪娜娜非良配,若娶她为平妻,你说,小若可会同意?” 阿诺想了想,提议:“突厥之事一了,阿爹当许我俩回京,不如,你给阿姑说自己选妻?我们到时再将身份给容若说明,当面和她商量更好。” “阿娘那处好说,只你我的身份,说实话,我有点怕小若的反应,那小子翻脸如翻书,很是绝情。”阿禧的眼光几许闪烁。 阿诺不答话,仿佛又见到那张眉目如画的小脸,心头似被什么猛然一撞,隐隐地痛,定了定神,转过话题:“穆那冲辞去世子位,不知谁将接替他?” 天边忽然涌出大片乌云,遮住了绚丽晚阳,万物在瞬间变得暗沉苍茫,远处刀劈斧削的峭壁,也失去了平日的锋芒。 阿禧坐直身体:“老国公只穆那野一个嫡子,几位庶子中,至少穆那端和穆那启得有一争,穆那端镇守云国十年,按陛下的性子,恐会借此将他招回洛京。” 阿诺缄默良久,才道:“骁武府这两人皆非等闲之辈,只望,这番龙争虎斗,不要祸及朝庭和百姓。” “兄弟阋于墙,未尝不是陛下想要的,骁武府实力削弱,正合他意。”阿禧难得地忧虑:“听说这两年陛下的性子更是狂躁,喜欢在宫里看人兽相争,大臣劝谏无用,唯听梅妃之言。” 阿诺眉宇间也泛起阴影:“阿爹如此性情,非社稷之幸。”暮色降临,风也变得更加猛烈,挟起沙粒尘土,开始在天地肆意。 他一声呼啸,挺身而起。远处的草中立即现出近千多名年轻儿郎,男子的声音截金断铁:“弟兄们,冰暴将至,今夜,我们便在此操练。” 顷刻间乌云翻滚,铜钱大小的冰雹噼啪砸下,密集,坚硬,冰冷,劈头盖脸地打向这群身形笔直的悍将骄兵。 阿禧突地摔去身上衣服,大喊:“来吧,看谁能等到天明日出?” 兵戈相激声,喊杀声,立即如雷鸣般响起。 第八十九章:香消玉碎 陇右道,月照中天,小小客栈,洁净而古朴。 院后的荷塘里,叶嫩花初,亭亭秀色,美如池边正值妙龄的看花女郎。 苏子安和玉儿肩并肩,手拉手地坐在后院的轩台,看着一池莲华,说着情人之间才有的悄悄话。 玉儿因阿娘生病回家探望,恰逢苏子安游学,两人便相约同行,盘算着找机会向拓跋宗挑破关系。苏宅迟迟不肯求婚,一对情侣只得去求女方的父母成全。 一路上,看不尽的青山绿水,说不完的郎情妾意。这日,终于来到苏子安曾历练过的漳和县,位于拓跋宗辖制的青远两州交界。 玉儿兴奋而不安地说起父母和兄弟姊妹的性格喜好,既怕情郎行事不周让家人生隙,又忧亲人失礼令情郎不悦。 苏子安倒还镇定,话语沉稳地安慰她半晌,触景生情,说起此地的风土人情。 “民风剽悍,喜械斗,先帝倡议亚汉一家,治安秩序尚可。前几年踏马圈地之风兴盛,不少农田地被占,民变至匪乱。齐官人数次上书州府,以整顿豪强,还地以民。” “无奈地处边界,谁也不愿接这费钱费力的山芋,是你和太学同窗来此游学,了解民情,写出奏报上呈朝庭,才得陛下批示拨款。你们在此数月,协助齐官人肃清乱局,初见成效后才回洛京。” 玉儿娇娇地接过话,想起心上人因在漳和乱局中展示的才华,倘未冠礼已成为六部争抢的青年才俊,脸上写满了幸福和骄傲。 苏子安谦逊地笑道:“我们只在此地半年,最不易的是齐官人,在这偏僻之地,他真正做到了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高风亮节,令人景仰。” “别人再好,也不及我的苏郎好。”玉儿扁起小嘴,幽幽说道,月色下的女子肌肤雪嫩,晶莹眼波,漾荡着柔情和蜜意。 苏子安心中一荡,在她脸颊轻轻地吻了吻,道:“玉儿,等你阿爹阿娘点头,不管家里如何,我都娶你为妻。” 淡薄的荷花味夹着水气透在满地月色,清润冷香轻柔地飘浮半空,一对壁人坐在声色光影间,如梦似幻。 男子温柔地拥着少女半晌,忽然皱起眉头,道:“玉儿,可还记得在望江亭遇上的仇先生?竟与南山先生长得一模一样,虽说看上去年轻几岁,气度性情也迥然不同。下次回京,你提醒我问问谢语,谢家,可有儿郎流落在外?” 玉儿轻轻地捶打着情郎的肩膀,格格娇笑:“你说有谢家公子在外金屋藏娇么?当心挨骂。”不等对方答复,瞧见月华满地,提议:“我们出去走走。” 苏子安迟疑片刻:“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却经不住情人的撒娇,道:“好,就一会,我们带上金蝉。” 夜风温柔,月色如梦。男子牵着少女的手,漫步在静谧的小街,仿佛漫步在天地尽头,万物不复存在,唯余下了他与心爱的女郎。 小街不长,半个时辰已到尽头,一处宅房,简陋的砖木门边挂着灯笼,拐角处竟有男子在小便,苏子安一眼瞟到,忙拉着玉儿转身回走。 但为时已晚。“亚特娘们。”随着一声粗鲁叫喊,十多个莽汉相继从门里跳出,个个蓬首垢面,目透凶光,瞧见两人便追将上来。 “快走”金蝉拦住三个,后面的却瞬间围住一对情人。苏子安张臂护住玉儿,试图调和:“你们是何人?有话好说。” 众男子大声哄笑,一人食指一勾一勾向玉儿招呼:“亚特人占我耕地,今日送娘们来了。” 观其言行,竟象是土匪。苏子安心中一凛:“漳和民乱已息,你们既被招安,理当遵纪守法”话音未落,男人们蜂拥而上,一把将他推开,强拉着玉儿进得门去。 苏子安不顾一切地要跟扑进院里,却被几人搡推在地,金蝉以一对三,不落下风,却也分身无术来帮助他。 咣的一声大响,门被关上,里面传出玉儿的尖叫和丝帛的撕裂声,苏子安心胆俱碎,拚命地击打踹踢着大门。 但那大门纹丝不动,渐渐地,玉儿的叫声变成凄厉的惨呼,夹杂着男人们下流的粗话和狞笑。 男子红着双眼,正要奔回客栈求救。门开了,一个大汉提着裤带出来,将他拳打脚踢,苏子安疯人般地左冲右突,却被大汉按在地上暴打。 皎洁的月色,空寂的长街,人间的罪恶在持续。又过得半盏茶的功夫,金蝉才打倒三人,找机会放出求救烟火,客栈的随行武士赶来,翻墙破门,捉拿暴徒。 男人们一轰而散,玉儿则赤身裸体地躺在地上,姣好的胴体遍布伤痕,双腿间一滩血迹,脸色青紫,双目圆睁,已经气息全无。 苏子安见状一言不发地晕倒过去,随行武士们盖住玉儿尸体,捉拿一群歹徒,并立即报案到齐思贤的府衙。 原来这真的是一群被招安的前土匪,酒醉之后,见玉儿貌美,又有亚特血统,仇恨,性欲和酒精,将人变得畜牲不如,施暴轮奸后还掐死受害者。 拓跋宗闻讯带领部下,亲手将这伙人千刀万剐。此案因情节恶劣,天下震动,齐思贤上折请罪,自行流放天山道。 苏子安曾为玉儿带信给拓跋宗,拓跋宗对他印象极佳,如今见他因爱女之死痛不欲生,才知晓两人的关系,照顾他数日后,遣人将他送回洛京。 苏子安归家后,本就缠绵病榻的老夫人,得知玉儿惨死,再见到疯颠痴狂的嫡长孙,后悔自责至呕血:“我们早早便该成全他们。” 幸好谷敏杏林高手,汤药针砭齐下,才保住老人家一条性命。 苏宅昔日的安详宁和,似落红飘零,在悄无声息地凋谢。 女人之美貌,男人之才华,便如鹿头的角,童子怀里的金,若没有足够的智慧驾驭和能力保护,都最终成祸。苏容若没想到自己一言成谶。 苏宅人仰马翻后坟墓般死寂,她独坐在如水月色,心惊胆颤:美丽单纯的玉儿,有亚特血统,可她的娘和情郎都是汉人。 即便她与汉人无关,她也没有踏马圈地,没有拦路抢劫,畜牲们怎下得了手? 拓跋宗千刀万剐的,是愚蠢,是偏执。愚蠢和偏执产生的仇恨,把自他都拖进了地狱。 玉儿,玉儿,空寂的庭园,不时响起年轻男子对爱侣的声声呼唤,时而深情,时而凄厉,听得独坐轩台的人,难以自控地,泪流满面。 良久,她拭去泪水,掏出怀中小镜,镜中容颜,月光般华美明媚,她瞧得片刻,才轻轻地扭动身体,练起芳娘所教的舞蹈。 簇簇的绣球花浅紫深蓝,贴着西式旧楼的暗红砖头,幽深阴暗的树影,阳光从叶的缝隙落下,她和安吉躺在草坪,闲谈。 前世的好友在提议:毕业后,我们就在欧洲随便做份工作。她在摇头:这里生活象温水,无趣。身体却飘忽升起,千山万水过去,忽然,急剧地下堕。 大叫一声醒来,万物寂寂,庭院霜薄月溶冷浸浸,她拭去头上冷汗:是否又到该走的时候了? 她的女儿身体,一如夏花,在勃勃地绽放,明媚鲜妍,快遮不住了。 —————— 注:其行己也恭几句,出自论语,孔子评论子产,说他有四处符合君子的标准。为人谦恭,敬奉国君,以民恩惠,按情理使用民力。 第九十章:备豫不虞 1 翌日一大早,苏容若顶着两个熊猫眼,拉着闻讯请假回家的苏子越,约上小伙伴孙三立,神情肃然地来到燕园。 苏子安神志不清,婉儿实际已被逐出家门,小堂兄不能再出事了。 苏氏男儿端方善良,博学多才,但乱世苟活,还需圆滑机变,她要将他托付给孙三立和江雨燕,以便在多事之秋彼此照应。 茶庭,草庵内外,参差的竹屏,石蹲,木几,矮松,兰花,简素出尘中隐含着茶道和,敬,清,寂的意境。 被苏子越救出的瘦弱书童安梓,经过才女的悉心教导,已初有儒雅清俊的模样,见到恩人光临,连忙上前行礼,分水煮茶。 观空如色,观色如空。我到底未曾修行,遇到事情便心中慌乱,没有半点从容和淡定的气度。 苏容若双手捧着茶盏,尽力让自己平静:等婉儿出嫁,阿禧阿诺解决好突厥事宜,我便着手安排隐居,年节时要和外王父开诚布公地谈谈。 烟香袅袅,茶水清远,淡静的气氛中,孙三立却按捺不住地兴奋:他因结交金瞳有功,靖北王致信兵部,举荐他破格入了太学。 他在家族的地位,陡然从过街老鼠变成少年楷模,一时间不免有点难以适应,心中的得意如雨后春笋,抑制不住地,蹭蹭地直往脑门窜。 “我大兄谦卑尚不蒙福,你张扬欲以何望?”苏容若拿他当自己兄弟,毫不留情地,一盆冷水浇下。 孙三立笑意僵凝,想起苏子安的遭遇,愣愣地打一个寒颤,沉默片刻,肃然行礼:“老大教训的是,做人当收敛才好。” 苏子越旁边缓和气氛:“我与孙兄今后互相取长补短。”孙三立几分扭捏地说实话:“苏兄书读得好,我鬼点子多。” 他俩在这厢乐莫乐兮新相知,江雨燕那厢却浅浅愁绪:“小若,我正有事要与你商量。”她被梅妃看中,要她做解忧公主的女先生。 公主六岁了,却只有两三岁孩子的情智。皇帝宠妃的女儿竟是智障?苏容若颦起两弯黛眉:“抗旨么?我不知如何做才好。” 江雨燕递给她一封信:“梅妃行事,倒也进退有度,她先招见我阿爹,得他同意后,方书信于我。” 眼神却怔怔地凄凉:我独居此处经年,阿爹从未到访,昨日为了梅妃,却急急赶来,对我小意关爱,恍若他从未逼我嫁人,从未将我软禁,从来我便是他最爱的女儿。 到底,他的士途,重于一切。 苏容若接过信,先被那手雅逸婉丽的字吸引,她从现代过去,没有书法功底,向来羡慕字写得的漂亮的人。 欣赏片刻才读正文,大意是说江雨燕秀外慧中,恭恪孝俭,梅妃仰慕其才情,欲将公主送至燕园学习,用词谦和,没有传说中的骄恣。 不仅如此,她还特别体察江雨燕在外为母守孝,不招她进宫授课,而是提议每日派人送公主来燕园。 “这位梅妃,当真是,让人意外。她越为我着想,我越不能拒绝。”江雨燕幽幽地长叹口气。 苏容若点头同意:“赫连朝最有权势的女人,做出如此谦恭姿态,确实难以拒绝,怕是只能先应下,以后慢慢再看。” 一时觉得自己似乎站在那黄昏的沙滩,眼见着高风大浪越来越近,却无力躲开,只好眼睁睁地等着。 她无奈,江雨燕亦想不出办法,道:“那便先应下再说,婉儿的事,歌凤和崔九娘愿易帮忙。” 婉儿乃小士族庶出,社交圈子有限,身份和穆那冲也天差地别,为避免无聊贵妇们在婚礼上说三道四,苏容若便找高门贵女做新嫁娘的女伴。 活着真累,苏容若的致谢中夹着一丝倦意。江雨燕娇嗔道:“可别和我生分了,听说王淑仪要继续守孝,阿凤约我去右相府看她,你一起去?” “你们聚会,我便免了。”苏容若很忙,除去苏宅诸事,她的业务越来越大,合着伙伴除了原有的西门昭和马佳氏,又增添了苏伦族与金瞳。 但她依旧坚持每日都去芳娘处学跳舞,并跟纳什勤练武功。 玉儿的死讯刺激了她,进入青春期后她也出落得越来越美,找不到易容的方法,她只得将眉毛描粗,肤色调暗,并发狠地增加自卫的本领。 与此同时,她请修合堂治好了蔡拐子的腿,老蔡对她感激涕零,起劲地将各方情报整理得顺顺畅畅,全面及时在送到她的案几。 其中两条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远在云地的穆那端为侄子送喜礼,来时四十人,回程少了五人,想必是冲着世子位去的,她将消息转给了刑部。 至于另一条消息,她沉吟半晌,给阿诺去了封信。 最近两年,士林和民间对皇帝的非议渐多,太子德名越发张显,便有人趁机捧杀,喊出太子万岁的僭越之语。 靖北王一向和太子交好,他也应谨言慎行,不授人以柄才是,阿诺乃他亲卫头领,她觉得他当委婉地提醒一下。 很快便到深秋,苏容若十四岁的生日到了。杨氏和谷敏整顿好一桌丰盛酒席,恰逢苏远渝休沐,苏子越亦从书院请假归家。 苏宅清冷萧涩良久,老夫人好容易心情开朗少许,一家老小的脸上,也或多或少,都绽开出些笑意。 当着众人的面,老夫人将一把钥匙交给苏容若:“以此可打开我苏宅的百宝箱,都是给晚辈们亲事准备的,小六,答应阿婆,好好照顾大郎。” 老人的言语中有托孤之意,院里草木娑娑,清风溶溶,秋日的阳光宁静淡暖,苏容若却觉得后背隐隐寒冷。 她握起老人的手,劝慰道:“大兄只是一时受到刺激,好好调理,定会康复如初。大父睿智,五兄前程无量,他们也会庇护大兄无恙。” “风云难测,不知哪日便大祸临头。小六,家中唯你命格最重,有你的相助,阿婆才放心。”老妇人眼神殷殷,泪花莹然,杨氏也在旁边悄悄地抹泪。 难道他们真信了大师之言?苏容若心中奇怪,感觉谷敏在拉自己衣袖,无奈地接过钥匙:“阿婆放心,我在一日,便尽力照拂大兄一日。” 苏远渝见状安抚老人:“我苏氏向来持心中正,礼敬圣贤,禀奉孝道,必然厚泽绵长,福及百代。” 众人一通附合劝慰,老夫人的情绪渐渐地转得安稳。 宴席渐至热闹,苏容若笑道:“阿婆,前日我已使人为你做冬衣,用最细的针,最好的羊毛,保你老人家冬日不冷。” 苏子越马上打趣:“我小人家呢?你竟然敢不保?”答案是脑门被指弹上一记:“我自然保你这里起大包。” 众人随着一起笑将起来,仿佛家里的不幸和悲痛,都被少年们的玩笑和打闹远远带走。 苏容若的余光扫过庭院满地委顿的残红落蕊,记起了空大师意味深长的话,心里忽然升起丝不详的预感: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但,她还是没有想到,无常来时,从不预约。 第九十一章:备豫不虞 2 立冬后便是婉儿的大喜之日,穆那冲真心爱重未来的妻,托人求苏容若往嫁妆塞进不少贵重物什,她自然成全他。 最受皇宠的国公府公子的婚礼,洛京数条街道烛光花影,香车宝马,鼓乐以贺,喜气盈盈,一连几天的流水宴,宾客如云,路人争看。 苏容若忙得不亦乐乎,眼瞧着婉儿以低微之身,十里红妆地嫁入国公府为正妻,与心上人朝夕相守,却与娘家别为陌路。 她猜不出便宜堂姊是欢喜多,还是惨淡多。但她到底不是伤秋感怀之人,既然已为婉儿尽力,今后的幸福便在对方自己手中了。 何况别的事务在等她,秋日将尽,勾维来的消息说,突厥今年肯定来报去年之仇,她需要立即为纳什和都童在楼烦的活动提供后援物质。 转眼便是小雪,北风萧瑟,东宫最高处。 年轻的皇诸独自坐在亭阁,俯瞰望去,宫墙之外,蒙蒙城廓,飞檐翘角下的千家万户,都掩映在红尘万里。 今日朝议,君父再提起征兵一事,阿舅照例行使封驳之权,竟遭君父厉声斥责,说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青穹高地,是先祖居住,繁衍和壮大之地,君父心心念念已久,梦想在他有生之年收复。太子的心绪,翻飞如风卷起的袍袖。 然,灭云国,战突厥,对伊哈,镇崇山,百姓早已不堪重负,若是民不聊生,纵我赫连治下真的连到天边,又有何益? 兵祸连年,阿诺和阿禧分裂突厥之计尚未成功,君父便要为失地收复,再度征税招兵,蓄置战马。 西漠乃丝路大国,商牧发达,国力强盛,我朝若妄动干戈,不仅会祸及海内,对夹在两国之间的西域各城邦,亦是灭顶之灾。 君父这是要为成就帝王的身后功名,不顾眼前万千性命。太子的眼光,凝重悠远,看过尘世所有,落在人心幽暗的黑洞。 阿舅向来对君父以战求安的国策持保留意见,君父日渐不满,但象今日这般公然怒斥,倘是首次。 想必是冬日已至,阿诺的军报尚未抵达,他才暴躁如此?或者,梅妃那里? 自幼接受阿公为我特设的“守成之君”的训练,我孜孜以求的,是以宽仁平易之政,建一个四海升平,万民安乐,路不拾遗,野无遗贤的国度。 君父却疑我与阿舅勾联,过早地觊觑那至尊之位。太子内心苦涩:我竟碍于身份,不能为阿舅,说一句公道的话。 他叹息之声才起,便听有人话语:“见过殿下,老臣今日来得迟了。”太子回过头,与进得亭内的少师行礼。 少师进阁就座后摆开棋盘:“刚遇上钱博士带小皇子向太后请安,便多说了几句,皇子年方四岁,聪明过人,应对从容,颇有殿下幼时之风。” 太子微笑,昏暗天地便绽出一抹朗朗日光:“钱博士与老师出自同门,教的学生,必有类似之处。” 两人在谈笑间你来我往地对奕,几柱香功夫后,少师收起棋子,摇头:“老臣认输,看来唯有南山先生能赢殿下。” “长风棋技,泊之书画,东亭箫声,皆已达惊天地泣鬼神之境,可惜他们几个或致力教学,或纵情山水,不得常见。”太子眼中,有淡淡的遗憾。 “洛京城钟灵神秀,人材辈出,连穆那公子也是个有慧根的,经此一劫,倒是悟了。”少师苍老的感慨反衬得檐角铜铃在风中的声响越发清脆。 太子微微一笑:“这孩子先前顽皮,却终是不负骁武公的苦心,据说是听了苏小郎的一番言论,苏小郎敏慧宽惠,阿诺倒也会看人。” 少师若有所思地问:“说起靖北王,至今尚消息,突厥大军怕已到了勾维,皇上这两日着急上火,不知他这次如何应对?” “按律,边陲大将用兵,战略布署当得君父允准,然勾维飞沙走石,路途险恶,消息不达天听,也属正常。”说起那人,太子眼里浮起几许暖意。 少师意有所指:“靖北王怕也明白,朝中这局势,还是不达天听为好。只是,将在外君令不受,他此举,定会惹怒陛下。” 冷风从阁梁间穿过,寒意在半空盘旋,太子扰紧大氅,语调温和:“君父将阿诺遣到那生死绝地,便是要练他这柄绝世利剑,息灭两公府和梅妃的怒火,如今剑已练成,他舍不得轻易毁去,少些封赏罢了,阿诺原也不在意。” 眼光地落在亭外高大的松柏,青茂枝叶,参天树冠,苍然遒劲地伸向高空,仿若天压下来,它依然能稳稳地撑起。 “陛下早想变革兵马制,以弱三公兵权,昨日下旨召回龙卫公,怕是要给靖北王分兵,这,是要将十三殿下放在火上烤啊。”少师仍旧忧虑不减。 “身为皇子,谁不是被架在火上烤?只,这次招回龙卫公,我觉得,还有别的事,我们怕是不知。”太子目中浮起隐隐悲凉:这一天,快到了。 少师眉头紧皱:“玄微派去协助龙卫公的人失踪,可见那边防范极紧,手段了得,他怕是得亲自动作才能查清,我担心,嬉月宫将很快反扑。” 太子两手交握,微笑依然,目光却看向远处的嬉月宫:“她精医药,长音律,擅书画,懂权略,谙人心,我疑她,是与云国有关。” 自谷空氏与曼殊皇室联姻,云国贵女便有去曼达山学医修身的,那处素来与世隔绝,要查得水落石出,必是难上加难。 “谷空女子也好,云国贵女也罢,她都握有君心,以飞蛾扑火之绝决,来报国仇家恨。”寒风灌进耳内,少师的语音如大石入泥潭般冷沉。 太子抬头看天,天阴欲雪,晚云晦暗,似无数冤死的灵魂在云层后呼喊,诉说,求助,而他,无能为力,自身难保。 这怕是我此生看到的最后一场雪。良久,他落下一子:“这血海深仇,她要我们以血来还,老师,我,等不到玄微的证据到了。” 他对未来命运的预知,让年迈的少师悲伤至极:“她来之前定是做过精心布局,有心算无心,如今,她坐拥天下,无有顾忌和弱点。” 目光在得意门生风神俊朗的脸上停住:“且让老臣与殿下同行。”太子良久不语,再抬睫时,澄澈的眼眸,水光渐起:“老师。” 少师欣慰地笑:“当年先皇命老臣为汝师,老臣就曾预言,定会以世嫡皇太孙为傲,与殿下同行,乃老臣一生之大幸。” 太子凝目半晌,深深一揖,语意是从未有过的怆然:“寒冬已到,老师今年,会遣哪位郎君回宗庙拜年?” 少师看着那株松柏:“要熬过寒冬忍辱活下去的,需得坚韧,二郎不及玄微智计,然忍性未必在他之下,就他吧。” 太庙的钟声响起,沉闷悠长,伴随昏暗的余晖,拉开乱世的序幕。 卷一完 —————— 备注:封驳:古代大臣对皇帝的圣旨进行审查,如发现有失宜之处,就提出修改意见甚至可以驳回去要求重拟的制度。 说明:下章便是第二卷了,情感线和故事线将同时展开啦。 第一章:生无常 赫连历武安十三年,腊月初九,乌云催城,天阴无雪,大寒。 苏容若缩在暖阁,算计着水一样流出的资财,店面租金,员工月钱,往来公关,修缮运输,原材料,以及为漠北之战的开支等。 便是越过千年风霜,她依然如前世一般,辛辛苦苦地挣,大手大脚地花,这似乎是她逃不开的宿命。 周尔旦跪坐在案几另一端,他喜欢算术,她便教他些现代数学和会计的基本知识,希望在自己隐居以后,少年能协助大勇等人维持现有商业。 在确认谷氏便是谷空氏的庶族后,她的安全感倍增,不想再扩张业务,只转着主意,如何说服族公许她回曼达山隐居。 漠北局势紧张,休屠部在去年受到重创,单于誓言复仇,派王子奥江联合楼烦,集八万铁骑大举南下。 事前她对金瞳兄弟都有安排,但他们会不会临时变卦?她没有十成把握,只得老调重谈,遣纳什等人到楼烦送礼,并督促合约的执行。 她心事重重地应付着手上事务,不时羡慕一下琪娜娜的轻松,少女早早顶着县主的头衔衣锦归国,照例将吉泰和大山留给她使唤。 年底已到,边陲尚无消息,南路却有几处开业,各方的协作和运营比她预期还好。 她咬着笔头再次确认了为各方准备的年礼,按约明日将去修合堂,再和便宜爹娘及小宝一道回长房过年。 来这时空已快四年,谷敏和家族诸人对她的爱,渐渐地融化掉她心底疏离的微冰,她也开始真的将他们当成亲人对待。 想到此事的人不由得微笑,屋里的火盆燃得正旺,暖洋洋的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熏香,她忽然便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惬意和温存。 苏原进门汇报:“各商铺的厌胜钱已发,孙郎君也将年礼送到骁武府。范记饼店午时跑来一个傻儿,衣着华丽,黄发蓝眼,象是哪府的公子。” 苏容若眼角瞟见一只乌鸦飞过昏晦的天穹,皱眉:三公府中有公子是傻子么?我怎没听孙三立和苏子越这两小灵通提起? “傻儿的脸呈淡绿,范叔疑他有病,已遣人去修合堂请大夫,年节大夫多已回乡,女君带人亲自去了。”苏原观察着她的神情,继续补充。 脸呈淡绿,修合堂,女君,字字都在刺着苏容若的敏感神经,她来不及思考,蓦然站起:“快跟我去范记看看。” 急急忙忙地披上大氅出门,路硬且滑,云层低暗,寒风呼啸,如怪兽的利爪刮过她娇嫩的肌肤,她拉紧衣袍,拚命前行。 她的功夫曾得过阿诺和纳什的亲传,不多时已将苏原远远地摔下。很快,范记饼店的后门便在视线之中。 这几年范大郎在她的支持下,不仅清偿了债务,还将店面和住处修缮一新,小院后门侧开,通向小街。 昏暗天色中,狂风将门板吹得嘎嘎直响,苏容若离得尚远,便见一队蒙面男子从院里窜出,抬着个人形模样的大袋,刹那间拐进街角消失。 院内似有打斗之声,她疾冲进去,眼前景象让她心胆俱裂: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人,竟是范氏夫妇,小枳和店中伙计。 谷敏靠坐在墙边,脸色惨白,嘴鼻流血,一个蒙面男人正举起巨掌,向她当头打去。 苏容若来不及思考,尖叫着飞扑上去,男子转身迎击,电光之间几招已过,砰的一声,她被打中肩头,身体如纸鹤般,飘起,再落下。 小六,谷敏的痛喊卡在喉咙,口中鲜血溅在半空,如花绽开。 肩头剧痛,苏容若费力地吸气,转过头,瞧那人又至眼前,突然微微一笑,男子正发愣,后背劲风袭到,休莫赶来了。 苏容若连滚带爬地扑到谷敏跟前,颤抖着手为她擦去脸上血迹,想从怀里掏伤药,却怎么也找不对地方。 妇人凝视着女儿,温柔秀美的眼里,是无法言说的爱与不舍,声音断续无力:“傻儿中的,天鹤。” “别说话。”苏容若眼见鲜血不停地从她口里涌出,好容易才拿出止血粉喂她,妇人却摇摇头,喘息低语:“小六,你长大了,我。” 话未说完,人已昏厥,苏原也在此时,气喘吁吁地赶到。 苏容若抱着谷敏,瞧着院中激烈游斗的两人,脑中急转,心沉谷底:原来傻儿是达达皇子,能将植物人弄醒,手中定有解药。 必是家族“那边”的人。她立即吩咐苏原:“我们走后,你喊邻居来救范家,人越多越好,再找孙小郎帮忙,将你和隐庐摘清,还有,休对任何人提到傻儿。” “放开他。”她的喊声嘶哑如绸布被撕裂,休谟立即跳出圈子,蒙面男子微微愣怔,瞬间又旋风一般地消失。 半个时辰后,苏容若裹着厚厚丝被,在榻上不停的打着冷颤,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动静:大夫们在抢救谷敏,伙计们穿梭不停,汤药补剂流水般的上。 苏远泯在游廊来回踱步,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她的心上:谷敏不会死,不能死,她是这时空最爱自己的人,她曾给我记忆里从未有过的母爱。 苏容若心急如焚,脑子却急速地运转:“那边”上次刺杀皇子未能成功,驿馆防范森严难以下手,这次便令吴曦让达达苏醒,任他逃出,再将他掳走,他们要用他来做什么? 老天瞎了眼,达达竟偏偏跑到范记去,牵出了谷敏和自己,那边武士不识得我们,杀人灭口,从而导致这出惨剧。 狠毒的心肠,可怕的武功,不被人发现,必是隐在皇室公府或高门大姓,想起沈玄微的眼睛,是否,这就是他的对手? 数种猜测在脑中穿梭,每一种都在激烈地冲击她的大脑皮层,休莫守在床边:“你被震伤了内脏,要好好休息。” 苏容若却命令他赶紧离开:“你快回去帮助苏原,破坏现场,傻儿的事谁也不能说。提醒老蔡注意一切动向。” 黄昏时,白雪飘下,空气冷涩封冻,如她此时的心。倩娘端来药碗,她刚喝两口,便听见苏远泯凄痛的呼喊:“阿敏。” 手中药碗应声堕落,青色的陶片,碎裂一地。 过得半晌,苏容若才单衣赤脚地下床,僵尸般地行到隔壁,指甲将手掌抠得血肉模糊。 连续七天,她全身素缟,白日机械地向吊唁者行礼致谢,晚上则跪在灵棚,直直地盯着满院白幡,新雪飘飞中,分不清哪处是幡,哪处是雪。 眼底如火灼烧,却哭不出泪,耳边不停地萦绕着了空的话: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不欲临,此为苦,汝当知。 此为苦,苦应断。如何能断?如何求得生死的终极自由?她想不出。 突然记起红楼末章,贾政扶着母亲的灵棂,目送着爱子渐远的背影,大雪纷纷,旷野茫茫。却原来,家破人亡,至亲离散,是每个人的最终结局。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時归。苏远泯低沉暗哑的咏叹,缥缈悲凄,却如冰锥一般,扎进她的心里,冷且痛极。 ————— 说明:写到这里很悲伤,再更一章。 第二章:玉壶冰 第八日,苏远泯大早出门,将爱妻的棺椁送到大觉寺超度,苏容若则脸色苍白,眼神发直地行在长街,她要回隐庐收拾行李。 道上铺满积雪,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天地寂寂,白色的雪,檐下五色的灯笼,谁家屋顶冒出淡青的烟雾,她只觉是梦,一梦千年,无数次的生死循环。 空中的冷意盘旋不散,她的呼吸时长时短,呵出的气体未形成雾,已被料峭的风儿吹去,飞逝如人生,未曾活得明白,便已远去。 大勇在事发当日去了马场,接到苏原的报信才赶回隐庐,此时见主人一身白孝,神情恍惚,连忙上前扶她并汇报。 “范家两姐妹在邻居家剪纸,躲过一劫。官府调查时,苏原说到范记买饼,无有人应才去后院看的,有孙小郎作证,未被牵扯。” “漠北捷报已到,靖北王率五千孤军,长途奔袭两千里,直捣休屠王庭,歼灭敌军三万,俘虏了单于,王子,相国等四百余人,明日将押俘回朝。西门昭却留在勾维,和拓跋宏对付奥江,不知两位郎君跟的哪一路。” 不论哪路,他们和隐庐都当是安全了。心力交瘁的人长吐口气,泡在热水半晌,随及一头倒在柔软的榻上。 阳光极好,似又回到陌桑药庄,她坐在溪边,清凉的水滑过脚背。一只青蛙跳过,她凝视着那灯笼般的眼睛,猜测:复眼中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的? 耳边响起女子温柔甜美的声音:“水凉,不宜久泡,小六回家,去试试阿娘做的新衣裳。”转头,却不见人。“阿娘”她从未有过地,发自内心地呼唤。 灯笼一盏盏次递亮起,越来越多,如张大网一般包围了她,火燃起来,四处燎原,她在炙热火海中挣扎,无处可逃。 忽然灯灭火尽,鬼影重重,阴寒气息直透骨髓,她似乎深陷泥潭,欲逃不能,欲哭无泪,绝望中有人握住她的手,掌心宽大而粗粝,坚硬却温暖。 “阿诺”她低喃地呼唤,紧紧地抓住这双曾救过她性命的大手,寒冷和恐惧慢慢地消失,唯留不可言说的安全和宁静。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终于睁开眼睛,但见榻边有人。“阿诺?”她不确定地问。“是我。”答复的声音很低,眼前的目色很深,瞳中幽幽绿光,如星光飞溅。 男子比过去更加高大健硕,身形山峰般挺直轩昂,见她醒来,他摸摸她的额头,烧褪了,苍白的小脸上,墨玉眸子流转出一汪春江。 他扶她坐起,披上外袍:“你,节哀顺变。”她说不出话来,眼中的水越来越多,拉住他的衣襟,任珠串般的泪,雨一样地落下。 灼热的湿意蔓延至他的胸口,襟上的小手,雪白纤长,透明得可见细微的血管。她的哀伤和柔弱,刺疼了他的心,他忍不住地,伸臂搂紧她。 苏容若哭得一会,抬起长睫,问道:“阿禧呢?”阿诺回答:“他与拓跋宏迎战奥江,金瞳兄弟如约阵前反水,战事当很快结束。” “你们回来便好,我,我再没有阿娘了。”她连打几个气嗝,阿诺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对不住,我们,不在你的身边。” 她试去眼泪,语意无奈而哀伤:“人生无常谁能料?”说话间,大勇送来香软的八宝粥,他接过来,一勺勺地喂她。 大半碗见底后他将她半靠在胸前:“在勾维,无论日晒雨淋,冰打沙割,刀光剑影,只要尝到小九的手艺,我都会觉得心安,容若,谢谢你” 他的神情在香炉的轻烟缭绕中极是温柔,但苏容若依然看到了,那份经过鲜血和生死考验后的坚忍和沉毅。 她垂头想了想,道:“靖北王已初涉朝政,你今后无事,还是少来隐庐。明日我去大觉寺,陪阿娘最后一程。” 阿诺沉默几息,回答:“我送你去,你阿娘和范家的杀身之祸,官府说是盗贼行窃,然,普通贼人岂能与休莫打成平手,我想暗中” “不行”他的话未说完,立即被她打断:“求你不再因我卷进是非。雪豹一事,差点将你和阿禧送入死地,阿娘已经走了,我不想再为你们担惊受怕。” 她的眼睛秋水般澄澈明媚,望向他,一字一句的话极轻极柔,却直达他的心底,一叶一叶的,在那深处绽放出奇异的花来。 他怔在那里,找不到自己,清晰的唇线轻轻抿着,只是回望着她,两人目光缠绕,呼吸相融。良久,他才低声道:“你身子还弱,先好好歇息。” 烛光熄灭,空气里漂浮着他温热平缓的呼吸,他的怀抱舒适安全,疲惫与悲伤渐渐舒解,苏容若合上眼,安然地睡去。 翌日一早,白雪仍在细细地飘洒,萦空如雾,凝阶似花。大勇备好车马,阿诺和两个随从骑马跟在一旁。 街上家家挂着五色灯笼,温馨明艳,鞭炮声和人的笑语不时传来,节日的欢乐无处不在,更衬着他们一行的哀恸和清寒。 走过闹市人烟,沃野阡陌,到达山麓,通往大觉寺的小路已积满霜雪,阿诺跳下马,不由分说地将苏容若负在背上,稳步健行。 苏容若没有反对:她先是受伤,硬撑到极限,后发热昏迷,再也经不起折腾。苏远泯的情形也不好,她若病了,必是他的负担。 阿诺就这样背起她,默默地向上攀沿。山路蜿蜒且长,云层低压,风吹起他的长发,拂在她的脸上,隔绝了冷风和薄雪。 她搂着他的脖子,只觉得他的后背健硕而宽厚,软软地靠得半天,方问:“阿诺,你从前,背过阿音没?”阿诺摇头:“没,她是士族的女儿。” 这时空士族规矩多,婉儿和穆那冲订婚后见面就少。她突觉怅然:“西门昭为军中将领选妻,有你么?”阿诺的声音低了下去:“无。” 山间寂静,只闻鸟啼婉转,风声淅淅,山路厚厚积雪,踏上去绵软无声。 苏容若一向不喜欢刨根问底,今日不知为何,却有点控制不住:“阿诺,你今后,今后娶妻生子了,还会背我么?” 阿诺身躯微震:她的呼吸清甜,微热急促地烫着耳根,她的手臂温软地绕在脖子。熟悉的感觉袭来,心间发颤,全身如在热水,酥麻沸腾。 他压下各种情绪,调整呼吸,手掌把她腿弯往上送了送,沉声答道:“你我兄弟,生死与共,你若要,我自然背。” 亲眼见过前一刻还在说笑的袍泽,后一瞬血溅当场,阴阴两隔,他懂得了珍惜当下,不再纠结和自责,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冬日的风突然轻歌般的动人悠扬,苏容若轻轻地叹道:“我虽知男人都重色轻友,我仍暂且信你。” 她的叹息如林籁泉韵,清盈婉转地流淌在耳边,阿诺咳嗽一声:“阿禧说你长大后,定然风流倜傥,美女成群。” 苏容若嗯了半声:“他说得不准,不信你与他赌,我保证你赢。”瞟见路边盛放的梅树,命人折下两枝,心下几分黯然:“阿娘喜梅,我供在她灵前,顺便给阿禧寄去半枝,我们三人,好久未曾一起煮酒赏梅看雪了。” 阿诺道声好,冷风夹着梅花拂面而来,疏疏落落,侵鬓折衣,心里却有火苗在燃,隐约盼着这条路没有尽头,永远,也不要走完。 第三章:花枝动 阿诺背着苏容若在大勇和侍卫们的簇拥下进得大觉寺,修整片刻,到谷敏的棺椁前上香礼拜,颂完一卷经,留下随从,方才独自离开。 下到山麓时暮色将至,风雪更紧,宽旷的官道上却停着一辆精致香车,车顶缎绸相覆,流苏缀边的丝帷垂遮门窗,看不见里面的乘客。 车夫打扮的男子半蹲在车轱辘前,面带愁容地东张西望,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阿诺勒马询问,才知道车轮松了,却找不到工具修理。 阿诺在军中见过工匠修缮辎重车辆,打量片刻,下马从鞍里拿出根小指粗的铁棍,抵在车轮微一用力,铁棍便服服贴帖地卡进轱辘。 车夫见状大惊失色,然后向他恭敬行礼:“好功夫,请教郎君高姓大名?小人必定禀报主人,来日登门致谢。” “小事一桩,不必挂怀。”阿诺一边回答,一边飞身上马,拉缰欲行,忽听女子清音柔丽地唤他:“靖北王请留步。” 他寻声回头,只见幔帘微开,少女的微笑妩媚却不失端庄:“王氏淑仪为父母做法事,未料马车坏于道上,风雪相逼,幸得殿下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 阿诺听她一个士族女子向自己报出闺名,显然十分感激他的帮助,但他一向不善言词,只淡淡答道:“举手之劳,王娘子不必客气。” 不象传说中的冷淡和孤僻,王淑仪眼中迸出几丝光亮:“漠北大捷,恭喜殿下。” 阿诺看看天色,神色不变地道一句:“多谢,请恕先行。”话音未落,马已绝尘而去。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王淑仪才放下车帘,身旁中年妇人撇嘴笑道:“悄悄打听他的行踪,受这半日风雪,就是为见这粗鲁男子一面?” 王淑仪脸上一红,娇嗔道:“大伯娘说他粗鲁,我却看他英挺伟岸,大父说过,今后天下纷乱,他必是最有实力的那个。” 妇人犹豫片刻,目中几丝惧色,低声道:“听说靖北王命带煞气,你可记得沈氏阿音?” 王淑仪脸色变幻半晌,道:“命定之说,到底虚无,我信大父睿智。” “自古中原北伐,皆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竟在严冬暴雪,兵锋北指,敢冒这逆天之险,才打了突厥王庭一个措手不及,将单于及其文武百官掳来洛京。可见此人胆大妄为,行事乖张。”妇人摇摇头,语意中重重顾虑。 茫茫大漠,穷风暴雪,他率孤军千里袭敌致胜,赢得前无古人的功绩。王淑仪脸上的光华,更加灿烂:“此乃男儿风范,英雄气概。” 妇人再次表示不同看法:“他怕走漏军中消息,故意延迟军报,先斩后奏。陛下大喜大怒之下,对他不赏不罚,这样的男子,怕是难以驾驭。” “寻常男子,岂值得我王氏嫡女费心?大父权倾天下,朝庭中流砥柱,难不成好驾驭?”王淑仪语中带笑,笑中带俏。 妇人拍拍她的手臂,微微嗔道:“你这孩子,你大父深受诗书礼仪熏染,哪有他这般狠绝凶悍,杀人如麻?” 杀人一定用刀么?王淑仪眼神转凉,风卷起镂金绣花的车帘,白雪在天地旋转,疾风扫荡着枯枝,冰冷入骨,就如她暗夜常有的那个恶梦。 靖北王修好车轮,未能如预料那般带我回城,但下次若陛下提起我,他定会记得。毕竟,这样的容色和家世,天下几个女子能得比? 上元节后便请大父找机会向皇帝提亲,这柄除魔降妖,镇国安邦的利器,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如此,再猛烈的风暴,我亦能应对。 少女抚摸着自己的秀丽脸颊,成竹在胸,智珠在握。 七重栏楯,罗网行树,珠宝围绕…….楼阁华莲,妙美香洁,各类珍禽,鸣音和雅。 苏容若依在栏杆,抬头看亭阁梁顶绘制的极乐国土,喃喃自语:“无有苦难,唯有和乐。” 静心亭,被恣意绽放的梅花包围,芳香满怀。 过去大半月,了空大师和僧众们日日为谷敏超度,她陪着苏远泯助念,早中晚课,从来不缺。 许是晨钟暮鼓,梵音经卷的加持,从无信仰的她,曾几次梦见谷敏住在一个极美丽的地方:莲花处处,鸟鸣悠扬,五色珠宝琉璃铺地,泉水味甘如蜜。 此时的她,真的相信谷敏已经到了一个比这世界好千万倍的地方。 阿诺负手立在她的身侧,听大勇汇报:“范家三口,小枳和两个伙计都已安葬,大妞谢绝了主人的提议。” 淡淡的悲哀从苏容若的眼眸闪过:她遣大勇帮范家办葬礼,二妞跟了婉儿,她想大妞无有依靠,问她是否愿意去燕园,不料被她拒绝。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依她就好。”她记得女子的骄傲和倔强。大勇应一声诺,再问:“范记六家面店如何处理?” 答案并不在他意料:“大妞若有意经营,便给她吧,若无意,我们买回来。”大勇惊诧地睁圆眼睛:“这,原本是主人的。” “她不知情正好,我本就当为范大郎照顾她一二。”苏容若满心歉疚却说不出口:到底,是家族“那边”害了人家。 大勇将一个食盒置于石桌上:“刚才过来时,遇到谢夫人,她送了亲手做的芙蓉素饼给你。” 谢夫人乃沈玄微的大嫂,年后带着儿子到大觉寺拜佛抄经,与苏容若交往过几次,彼此留下的印象都极好。 苏原接着取出汤碗,为两人倒上热饮:“大夫说主人的内伤已快痊愈,但仍需多吃多休息,好好养着。” 苏容若道一声谢,目光在一林的芳菲华蕊中瞟过,侧头问阿诺:“马上快到月底,你可有阿禧的消息?” 先前她主仆互动时,阿诺便一直在悄悄地观察她:五官精致美丽得如描如绘,眼波流转间,流彩华光,清绝灵秀。 小六比娘们还细致。阿禧的话又响在耳边,从漠北回来就有的古怪感觉,再次浮上脑中,他皱起眉头思索:究竟,什么地方不对? 苏容若见他怔怔地发愣,拍拍他的手臂,问:“在想什么?我问阿禧呢。”声音如枝头黄莺一般清脆和娇嫩。 声音,是了,声音。阿诺眼前金光乍现:容若已年过十四,平常男子,即使长得再俊美,声音也该开始变化才对。 好阿诺,告诉你个秘密。清明那夜的烛光,再次闪动在眼前:半醉的少年吐气如兰,柔媚而婉丽。 那双小手曾数次被他握在掌中,温软细腻,稍不留意便会滑脱。还有,那让自己心跳加速,血液倒流的体香,清甜幽暖如四月的微风,挟带着百花的气息。 他,莫非是她?突兀的念头,排山倒海地涌来,他的心猛烈地跳动,急促却欢快,像迫不及待地要迸出胸腔一般。 狂风卷来,他化身一毫轻羽,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念头和隐隐的期盼,席卷进猛烈呼啸的涡漩。 他心神激荡汹涌,全身发热,四肢却不听使唤,僵立半晌,才回过神来,长长地呼口气:“漠北战事已经结束,阿禧说先去看望世子。” 苏容若瞧他眼神恍惚,神情复杂,注意力显然不在谈话的内容,皱起秀眉,问:“阿诺,你可有什么心事?” 大勇和苏原听罢,知趣地退开数步。 第四章:劝君退 阿诺回复:“突厥东西分裂,楼烦立国已成定局,唯边界勘定仍有争议。出了那件意外事故,休屠王室既恨又怕,我们,也不便逼得太狠。” 早在他被皇帝派往漠北,太子与他便定下了“弱休屠,扶楼烦”的计策。除了苏容若的经济合作,东亭先生那边也与金瞳兄弟秘密达成政治协议。 他千里北伐,俘虏单于君臣,就是要逼迫他们将休屠抢来的土地和部落划分给楼烦,并承认楼烦的立国。 不料苏容若的前奴仆莫哈,为报胡林部落被休屠血洗的大仇,竟趁他值岗之时,刺死了单于。 头脑简单的莫哈哪里懂得高层的搏奕和谋略,惹出此等大祸,休屠王室失去首脑,无人做主,以致双方谈判困难重重。 莫哈被斩,牵连兰多入狱,苏容若遣人上下打点,阿诺暗中也与过去在刑部的弟兄们打招呼,让他在狱中少遭点罪。 好在,休屠同意归还胡林部的人口和土地,他们的族人终于可以重返家园。 “皇帝一意开疆拓土,何不直接占了便是?”苏容若扁着小嘴讽刺,梅枝横在亭边,轻影疏斜,暗香浮动,照着她的冰雪容颜,花美人艳,眩目耀眼。 阿诺呼吸一顿,垂下眼帘:“土地可占,人心,却不可强夺。”午后的阳光穿过阁顶,照在他历经战火,岩石般挺硬的脸上。 他终于长大成熟了。苏容若几分欣慰地微笑,再问:“赫连迦尧被封为郡王时,他如何反应?” 阿诺不曾料到她会问到自己的另一个身份,愣怔片刻,摘下一枝梅花,插在她地衣襟,反问:“你,何有此问?” 苏容若将一只素饼递给他,淡声道:“皇子被封后,或将治理地方,或将参与朝政,言语行事,关系到万千人的生计性命。位高权重,当常怀忧虑戒惧之心,他若喜形于色,便是轻佻之人,不值得你去追随。” 阿诺脸色阴晴不定:“我,他,只是军人,军人的职责,无非以武止戈,保家为民,别的,多思无益。容若,你有智慧,当时时提醒于我。” “从靖北王的举动看,倒真象在践行以武止戈的宗旨,他和太子亲近,怕是受影响不小。”苏容若端起汤饮,慢慢地喝。 阿诺的眼光移动在她和梅花之间,犹豫几息:“容若,你向来不喜高门,若有一日,我亦成高门,你可愿,长随左右?” “皇宫从来不乏争权夺利,尔诈我虞。东宫再想息事宁人,也必然成为风暴之眼,若太子有事,靖北王很难置身事外。阿诺,听我一句劝,你若想此生平安喜乐,不如趁你主人现在功成名就,激流勇退。” 苏容若如是回答,潜意识里知道:她想带他和大勇等人一起,南下曼达山隐居。 一阵风过,梅枝簌簌抖动,上面积雪纷纷扬起,阿诺的心却沉到谷底,唯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旋转:她若知晓我便是赫连迦尧,必定离我而去。 垂头丧气地缄默良久,方勉强笑道:“阿禧说他回来有要事与你商谈。”阿禧机灵,兴许有法子留住她。 苏容若皱起眉头:“说起阿禧,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尘埃还未落定,她不便和琪娜娜提起。 阿诺的一双军靴在石板前后磨蹭片刻,垂下眼帘,模凌两可地回答:“兴许他要商议的,正是此事。” 商议?苏容若先是不解后是明白:想必他还没有心上人,要从我处详细打听士女们的情形,那得等他回来再说。想了想,话锋一转:“靖北王可好相与?” 他,阿诺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不愿对她撒谎,却又怕她得知自己身份后离去,左右为难之间,只好沉默无语。 苏容若却以为他不愿说主人的不是,解释:“大勇说,靖北王凯旋,献俘礼上,青铜面具,金甲紫袍,纵在万民的欢呼声中,气势亦锋利得象一柄利剑,如此强悍,你要记得隐藏锋芒,功高不盖主,万不得让他记恨。” 阿诺从小因一双绿目被人非议,极不喜欢抛头露面,加之听说意中人因丧母而病倒,急欲探望,故在率军入城时,让承风扮着他的模样,没料想被大勇看见,引出苏容若这一番言语。 正咬了半口素饼的人,被这一席话呛得猛然咳嗽起来,始作俑者不知其中原委,还体贴地拍拍他的后背:“吃得太急,先喝点汤饮。” 阿诺就着她的手喝得几口,道:“今晨陛下命,嗯,靖北王去北地查视边防,我明日便随军离开,月余再回,留他们在此护卫,你多小心。” 苏容若看着远处肃然而立的侍卫,奇道:“和休屠谈判的事还未完结,皇上为何将靖北王派去北地?” 阿诺答道:“说是谈判陷入僵局,冷一冷才好,何况,休屠内部也需时日推举出新的单于,否则,没有做主的人。”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留住。苏容若想了想,拒绝:“休莫在我身边,纳什也快回来,我不要这许多人在身边。” 阿诺不容分说地握起她的双手,力道之大让她觉得生疼:“听话,我不许你再次受伤。” 英俊神武的男子,目光明亮而柔和,如春日午后那抹阳光,映得梅花也带了暖意,忽然间欢喜难以抑制,她低下眼帘:“谢谢。” 阿诺见她清灵娇美的脸上,长睫半合,神情柔婉,不禁又觉气血上涌,胸中烫热,摸摸她的头发,轻叹一声,俯身背她:“午课开始了,我们回吧。” 今日天气真好,梅花极香。苏容若顺从地趴在他的背上,很久未曾出现过的笑意,静静地从眼底散到嘴角。 流光无声,冬阳无影,极美的镜中,映出个妙曼不可方物的身形。 椭圆形铜镜,一人多高,以昂贵的金丝楠木镶嵌,上雕合欢碧叶花纹,繁复华丽,背后则是凤凰飞翔,四周祥云环绕。 梅妃跪坐在华美的绣花丝垫,一袭烟罗软缎袍,正将银盘中的百合,冰片,马郁兰,白芷,檀香和雪松等加进小丝囊。 漪娘在她身侧,目含忧色地看她:“主人,你已做完两百个,够了。”案上完工的香囊堆成小山,每个都以上等锦缎做成,精美绣图绘就。 “阿敏喜欢的配方,一千个也不够,烧了祭她,我好受些。”绝丽的人儿依然只专注在手中活计。 漪娘长叹口气:“雪豹案后她担心你的身子,冒着被族公责罚的风险,偷偷求了苏侍郎将新试的药膏送进宫,谁料她。” 女子的低语如雪落风起:“阿敏走得好,走了便忘了。阿敏你再等几日,他们就要来了,许多人会陪着你,你必不孤单。” 梅妃的鬓发上斜插着支碧玉簪,端头一串珠坠摇晃,游丝无定。午后的阳光照耀下,她的脸美如明珠生晕,暖玉莹光,眼里却仿佛藏着个诡异妖魔。 雪松冷香,孕妇忌用,漪娘瞧见主人手中半片雪松,忆起雪豹事件发生时,她曾用它来落胎的过往,沉默几刻,犹豫:“这桩意外,我们如何向族公交待?” —————— 注: 1,莫哈一事借鉴了明朝浙江巡抚,兵部侍郎胡宗宪和大海盗头子汪直谈判,后者却被其手下杀害,并最终引起沿海所谓倭患的故事。这是一段值得让人细思的历史,有兴趣的亲们自己去读。 2,苏容若的那段话源于魏晋著名才女辛宪英,有一天,她爹回家后说:曹丕得世子位时,喜极失态,才二十岁的宪英便料到曹魏的国祚不会长久,当然她还在别的事上显示了她过人的聪识敏鉴,有兴趣的亲们自己去查。 第五章:盎盂击 “如何交待?”绝色女子自问自答,语意极为淡漠:“他要抵命,我先给解忧的,若嫌不够,我再将迦耶的给他,仍不满意,只好等几年,将我的给他。” 听她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以一双儿女和自己的性命相抵,漪娘生生地打了个寒噤:“主人,族公知你并非有意为之,不会怪罪的。” “怪与不怪,有何区别?”嫩如春葱的纤指挑起一片白檀:“此物单独燃时气味不佳,阿敏喜欢混雪香,我爱配丁香,长姊却说蜜香好。” 大格格,漪娘脑中浮现出一张端丽绝伦的女子容颜,老眼含泪,嘴里喃喃低语:懿德皇后,若你还在,该有多好。 再次沉默半晌,似乎想起什么,神情紧张地问:“主人,阿仇的临摹,真的能以假乱真?没有瑕疵?” 梅妃抬头,嫣然一笑:“真假有甚要紧?要紧的是老狗相信,他不信也会用它来作证据,龙卫公父子的威势,已经让他夜夜恶梦。” 眼见漪娘面上些许不忍,反诘道:“你道龙卫公是好人?他和沈玄微已开始调查西门康,一旦得到线索,他们会放过我?何况,即便我不动手,老狗也是等不得的。” 转过眼珠,目光空洞地透过雕花的窗棂,看向远方:“阿敏,明日便是你的七七,你千万要等上一等,不要急着上路。” 天空落雪纷纷,那无有边际的轻盈,曾美如飞花,一朵朵地绽放在她过往的年华,如今,只余绝望的苍茫和冷寂。 谷敏入土的当晚,苏容若去了空的禅房,问出萦绕心中的疑问:“大师,你说世间一切的背后,都有业力因果的作用,可为何?都童杀业深重,先悝难的,却是其妻儿,苏谷两氏与人为善,却会发生如此惨剧?” 西窗下,风摇翠竹,老者缓缓地讲完佛陀在世时,释迦部因过去劫屠尽鱼族而被灭国的往事,道:“因果通三世,定业成熟,佛也无能为力。” 久远劫的事,看不见摸不着,教人如何相信?苏容若不语,心中本能地抗拒:前世距今不过数年,几许的过往,我已渐渐遗忘。 老和尚的眼神,忽然稚子般的清亮,笑:“女施主若不信,跟我修行,当你消去心中尘垢无明,智慧自然显现,彼时,你不仅能知他心,也可亲见前生后世,如何?” 眼前的事我尚管不过来,哪里管得了前生后世?女施主的眼光转向窗外白雪覆盖的郁郁竹海:“我前世死后,为何会漫无目的地飘?还见到许多或美丽或恐怖的景像?” 了空知她心中所想,摇摇头,给出的答复简短却深奥:“人的肉身死后,意识会附在无形的中阴身,所见之景,所历之事,乃是他善恶业力的化现。” 何为中阴身?苏容若听到新名词,正要继续请教,却被轻微的叩门声打断,却是族公有要事找她。 行到便宜外王父的住所,发现苏远泯也在,想起老人家明日便要离开,怕是要做一些安排,便命苏原取出雪水茶叶,恭恭敬敬地为他两人煮茶。 族公品完茶,递给她一叠档案:“小六,你行事圆融,聪明有主见,此是你阿娘打理的产业和事务,回去想想,可愿易接手?” 老人在新年前到的大觉寺,本计划和外孙女一家过年,却遇上谷敏的丧事,他哀伤月余,超度完毕后,开始处理族中事务。 苏容若瞟着自已的便宜阿爹,从爱妻去后便似离了魂一般,他对阿娘情真意切,外王父如此安排,是要我多陪伴他一些时日吧。 她长叹口气,只得暂时放弃请他准许自己隐居的计划,恭敬行礼:“多谢外王父信任,容我回去仔细看看。” 族公瞧她不急不躁的模样,很是满意:“这边的事,你与你阿爹两个商量着办,若事有不决,找你大父。” 苏容若应一声诺,犹豫片刻,才抬起双晶莹闪动的眼眸:“家族那边,劫走达达皇子,我们是否要蛰伏些时日?” 族公脸上浮起淡淡的惊诧,上下打量她一番,道:“你到底是猜了出来。那边,我早已切断联系。你们保全自己便好。” 烛火偏照着他的脸色明暗不定:“家族的事,你及笄后全数说于你,记住,无论遭遇什么,不得做那伤天害理,生灵涂炭之事。” 想必他和那边,三观和行事方式不同,亲人才最终分道扬镳。苏容若避免与他眼神相对:“若阿爹同意,我便搬到修合堂,和倩娘一道照顾阿宝。” “带上陈婆和陶叔,他们是我派到你身边的,你阿爹阿娘全然不知,两个都是族中老人,负责你的饮食和安全,我才放心。”族公与她摊牌。 “外王父”苏容若低喊一声,分不清是感激还是不满:自从知道谷氏便是谷空庶系,她便料定家族定会密切注意她,只不曾料到,近到如此地步。 族公目光慈和:“你是我的骨肉,我族的女儿最重养护,外来的厨子不够精细。放心,我应过你,不干涉你行事,他们未曾向我打小报告。” 月余未想的问题又浮上脑海,苏容若问:“依你老人家看,那边会将达达弄去哪里?”刺杀事件好容易平息,这次,怕是要掀起更大的波澜。 “依她行事,定是将达达害了,尸身送到西漠,挑起两国互相残杀,彼消此长,如此,我方才有机会发展壮大。”族公脸上薄有怒意。 “什么?”苏容若惊得猛然长身而起:达达消失一月多,也未见老蔡来报西漠驿馆有任何异动。 是了,这掉脑袋的事,驿馆的人必是能拖则拖,能瞒则瞒。最近定然是私下里到处寻找,或暗中给自己找后路逃命。 西漠是西域强国,与赫连朝多年来为争地盘资源和友邦摩擦不断,现在堂堂皇子被杀,面对外侮,皇室两派必定枪口一致对外,倾全国兵力东进。 战火已经迫在眉睫,龙卫军镇守西漠边陲,前月龙卫公便被招回洛京,阿禧随西门昭去看望世子了,他们若毫无准备,必将一败涂地。 想到此节的她心里急得呼呼地冒起火苗,却按下性子重新入坐,族公看着她的眼睛,如同看进她的心:“小六你需答应,不得参与赫连朝的事,此乃族里规矩,也是与那边的约定。” 苏容若垂下眼帘,含含糊糊地应付着,又和两人说得半晌话,才匆匆回到房间,写一封短信,叫过休莫,让他加急传给阿禧。 族公走后,苏远泯不愿离开,苏容若想多陪他几日,便在寺中耽误下来。 这日恰逢晴天,苏容若依在檐下读阿诺来信,他离开洛京不久,忽然改去数月才书信给她的习惯。 风格依旧的平实简短:行至阳秀,特意在怀远客栈住下,街边小贩的枣粒仍旧红大饱满,味道却不复从前,途中没有你与阿禧,好生无趣。 四下极安静,隐约能听到诵经和木鱼的声音,梅花幽幽的香气翻墙而来,院里的青石板老旧,上面的莲花图案已有些磨损。 恍若间她听到自己的呼吸,这些天些微焦躁,不时会猜测,阿诺到达何处,一路可安好。心绪淡淡的,象被丝线轻轻地牵着,又象是蚂蚁在悄悄地爬过。 没有你与阿禧,好生无趣。胸中微紧生涩的那根弦,突然松开。 —————— 注:盎盂相击(敲),比喻家庭相争,出自《聊斋志异》 第六章:逢惊变 苏容若无声地微笑片刻,提笔回信:收集了两壶梅花雪,曾为外王父和阿爹煮茶,口感甚好,留下一壶,待你与阿禧归来。 冬阳随风摇晃,光线细碎淡浅,异样地温暖,她的胸中,说不出的宁静,带着淡淡的忧伤,以及,似水的温柔。 最爱她的谷敏已经远去,这具身体很快将要及笄,她必须以成年女性的姿态,来面对仍未完全适应的世界,再见两个男性好友时,该如何显露女儿真容? 逶迤的思绪被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断,她皱起黛眉,多数人在寺庙会变得平和,何况纳什及侍卫在院外,不会允许他人闯入。 才抬起头,便见大勇领着一个中年乞丐进门,乞丐见了她,三步并两步地走近,匆匆一揖,递上信封:“蔡头急信。” 她接过信函匆匆读完,揉揉眼睛,再读一遍,大脑瞬间被血液充满,轰隆隆地压向耳鼓,几乎没晕厥过去,整个人如化石一般,连手指都似乎被冻僵住了。 千里以外,晴天朗日,茫茫雪原,松涛阵阵。 英俊轩朗的少年立于斜坡,笑看眼前辽阔雪原:“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写的怕就是眼前之景。” 身形威猛的前禁军大首领高仞,摸摸唇上整齐的小胡子,赞道:“公子这两句,寥廓浩瀚,开阔而幽僻,只是太过清冷了。” 此时与突厥的战事已经结束,阿禧带领高仞及几百精锐,来到雪峰,准备试用特殊装备的对练。 阿禧神情洒脱,语意却几分亲近:“我从小若那处听来的,他曾得高人教授,时不时蹦出些绝句来。” 高仞取下背后滑板,端详:“你说这滑雪板也是苏小郎遣纳什教你与十三殿下的,用它踏行雪上,当真如风似电,折转轻灵,与人交手,仅凭速度便可以少胜多,他有此等妙思,可谓神童,为何我却从未听过他的大名?” “他淡泊名利,道一生所求乃诗酒田园,隐于林泉。这诗的后两句是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如此清寂天地,他却偏偏喜欢。”阿禧的答复听得大侍卫连连摇头:“美则美矣,却无甚人烟味。” “我当时也如此评说,你猜他怎回答我?他说世间最可怕的便是人,所以他不喜欢去人多之处,也不知这想法源于何处?” 阿禧踏上雪板,做起示范来:“此为板鼻,指向前行方向,行走时,要膝盖微曲,双肩和雪板平,头看前方,这个,叫刮雪转弯。” 高仞照猫画虎地试得两次,已有体悟:“逐渐加快再突然锁死。”阿禧赞道:“你功夫了得,一学即会,比我亲卫队的儿郎,高明不少。” 说罢两手置于口边,发出一道清越的哨声,百余名等在山巅的武士,脚踏雪板,风驰电掣,碎雪破冰而下,不时在空中翻转,跳跃,挪腾. 雪风吹在阿禧朗俊的脸上:“不过一月,儿郎们已很是娴熟。这雪山行走的利器,大兄那边怕更是需要,我明日便去见他,大首领可愿一道?” 高仞控制着滑板,苦笑:“陛下对我来边关的事放任不管,我还是少招摇,老老实实为殿下守着勾维吧。” “也好,阿诺主理休屠部的缮后商谈,还要照顾小若,你在勾维,他便少些牵挂。”阿禧点头称是,眼角瞟见高仞动作,警告:“切记不得前倾后仰。” 话音未落,高仞已一个趔趄,急急提气,才堪堪稳住,狼狈片刻后,朗声大笑:“好久无有这般手忙脚乱了。” 阿禧却忽然皱起修眉,出神:阿诺说小若的阿娘死得蹊跷,小若却不让他详查,所为何来?他接手红狐狸后,去过东陵郡,听说此前西漠相府吴曦到京。 西漠,他喃喃重复数次:纳什说与金瞳结拜的,便是个西漠武士,小若一向深入简出,他从何处识得这武艺高强的西漠武士? 苏容若数次旁敲侧击,寻问达达被刺一案的情形浮在眼前。他定是知晓些什么,让他害怕的,定与西漠有关。阿禧突然领悟。 高仞见他神色急变,问:“公子?”阿禧定定神:“无事,阿爹已归京,大兄独自守着西漠和伊哈两边,我得尽早赶去。” 心里却如十七八只吊桶起伏摇晃:陛下早有削弱三公府的意图,骁武和怀化两府都被分兵,且将陷于争夺世子位的内斗,唯我西门氏至今无损。 三公之中,我龙卫军兵势最强,他不轻易出手,便是怕一击不中遭反噬。他若出手,必是杀招,那将是什么? 未知的危险最可怕,不知阿爹和大兄可有查觉?他正忧心,有武士旋风般地来到他跟前,递上一信:“休莫来的,十万火急。” 阿禧掏出随身携带的书籍,按页行字的顺序一一对照,出来的消息,惊天动地:达达已遇害,两国大战迫在眉睫。 日色隐去,凛冽的北风从树林呼啸而出,如无数狂魔在怒吼,远处山头传来的巨大轰响,震耳欲聋。 雪崩了,山塌了,天地瞬间变了颜色。 阿禧听到声响猛然转头,深邃蔚蓝的眼睛,似穿透重重群山,越过千里,遥看巍峨壮丽的龙卫公府。 他带人如疾风一般卷下山坡,依稀看到,神情闲淡的少年,坐在屋檐,对着喧哗繁华的大街唱: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 却说苏容若在大觉寺内,石雕般地僵凝良久,双目直直地盯着洛京方向,仿佛看到今晨朝堂出现的,惊心动魄那一幕。 龙卫公庶弟,骠骑将军西门康的亲卫,当众献上主人截获的龙卫公与伊哈国相的通信,说愿出让赫连三百里,以换取伊哈支持他在西北自立为王。 皇帝立即召见了京城最有名的符文鉴定高手,经过比对查证,他们一致认定此信出自龙卫公亲笔。 沈相力请彻查,却被吏部尚书吴崇儒,以及相府幕僚门生联合举报:左相曾与他们密谋,试探且联合群臣,逼迫皇帝退位,以太子取而代之。 皇帝震怒,当即将龙卫公和沈相拘押候审,同时下令查抄两人府第。老蔡写信时,沈相府和龙卫公府已被上千的禁军包围。 大勇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函,字迹大而方正,正是老蔡手迹:全城戒严封锁,若无陛下特许,只能进,不得出。请示小郎,红狐狸当如何行事? 过得盏茶功夫,苏容若才慢慢地回过神来,有气无力地问:“许进不许出,老蔡的消息,是如何递出来的?” 中年乞丐回答道:“城南石头坊流浪狗不少,李子巷西头有个狗洞,老蔡从那处将信送出。” 老蔡当刑部线人搞情报多年,消息一定属实。但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苏容若唤来纳什:“火速到城外侦察。” 她用尽全力,依然禁不住地全身颤抖,好容易在锦垫坐稳,思量:洛京以通敌叛国治罪,边陲挑起西漠举国东犯,这摆明了是要把龙卫公父子致于死地! 十五万龙卫军,抽掉西门康五万,西门皓仅余十万众,守护伊哈边陲,同时与矢志复仇的西漠激战,还要防止西门康甚至承王从后面捅刀。 好毒辣的手段!好缜密的心思!究竟是谁?将皇帝要毁灭龙卫公的脉象摸得如此之准。 第七章:救弱孤 1 苏容若坐在轩廊,绞紧十指,强迫自己冷静思索:对皇帝来说,外族入侵,即便割地赔款,大位还在,但若是内部造反,不仅权杖不保,身家性命都可能失去。 兄弟义气,连襟情重,却又哪里比得过屁股下的宝座?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原是即便亲儿,但有一丝怀疑,也必需掐死的生死丛林。 西门康是那边的同盟,还是皇帝的走狗?毕竟,只有搞倒嫡兄父子,他才有机会继承国公之位。 阿禧至今未归,定然跟着西门昭去帮世子抵御西漠军队了,情形如此凶险,他可还能生还? 想到此节的人心中猛然一抽,连忙吩咐大勇去请了空大师为少年的安全祈福:佛菩萨保佑,他能在大战中得以保全。 龙卫府出此变故,靖北王绝不会坐视不管,然而,等他从北方回来,黄花菜都凉了,难怪皇上要将他调离洛京。 为的就是不让他在事发时在场,苏容若后知后觉地想。 她要不要赶紧通知阿诺?阿诺知晓,靖北王也便知晓,他们归来,必定会陷入这场血色风波。 依阿诺的性情,若主人的至亲危难时置身事外,他将毕生难安,她若不及时通报,他永远不会原谅她。 何况靖北王一定有自己的信息通道。 皇帝将靖北王支开,无疑有保护他的意思,毕竟,他样貌丑陋对大位没有任何威胁,又是刚刚升起的将星,如此锋利的一柄剑,他舍不得轻易毁去。 何况,龙卫公倒了,西门康的才能不足于同时镇守西漠和依哈边陲,肃王在牵制郭骥,西北边境需要靖北王的威势。 阿诺身为靖北王的侍卫队长,犹如这柄宝剑的剑鞘,皇帝既存心要留下儿子,也必然不会危及阿诺的性命。 她仔仔细细地想得数遍,才深吸口气,尽力抑制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提笔重新给阿诺写信。 信的大意是龙卫公府遭遇突变,让他一定劝住靖北王,万万不能由着性子和皇帝硬碰硬。 狂风来时,唯低头的树才能劫后余生,西门氏的冤屈,只有保全靖北王,将来才有机会洗雪。 将信改得数次,纳什仍未回来。记起沈玄微的眼神,她想了又想,几乎肯定,他的对手,果然是在深宫。 请来谢夫人把情况说完,妇人听罢若晴天霹雳,身子摇摇欲坠:“我这便回家,与夫君和沈府同生共死。” 苏容若扶住她:“我已命人到洛京核实消息,若是属实,你不能回家,护住小公子才是明智之举,他是沈氏第三代唯一的男丁。禁军刚查封,还未来得及审核人员,你得赶紧离开。不然追究起来,你们也走不掉。” 谢夫人到底出生望族,失魂落魄地坐得片刻,便已明白事情始末:“此次大祸,公公怕是早有所料,先是三郎违逆圣意被贬,后是将管家罚回老家,年后让我来此上香拜佛,不得书信不回家,只他们不在,我去哪里?” 她是谢太傅的嫡女,但此情此景,谢太傅为了家族利益,定不敢收留沈氏血脉。 苏容若心中一动:“我前几年来寺庙,未曾见过你,这次怎会突然来大觉寺?” “以前都去万佛寺。”妇人避开她的眼光,说完便听对方冷冷语意:“你主动对我亲热友好之极,想必是别人的意思吧?” 谢夫人睁大双目,泪水浮在眼眶,将落未落,好一会才低头,轻声答道:“是三郎,他来信让我与你相交。” 好你个沈玄微,这是在算计我。想必沈府在洛京的故友亲朋,皇帝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便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 被人利用,她心中堵得难受,却又见不得沈公子小小年纪就被砍头或罚没为奴。沈玄微你行,一眼将我看个透心亮,我服你。 正在郁闷时,纳什回来,说在城外察看两柱香功夫,的确许进不许出,他以军中狼烟联络靖北王府的袍泽,得到的回信是被困府中,不得外行。 老蔡的消息得到证实,谢夫人无力地瘫软座垫,良久,咬牙坐起,向苏容若行大礼致谢。 午后风起,阳光变冷,凉凉地照在影壁,惨淡凄清,如女子苍白的容颜。 苏容若长叹口气,招来苏原叮嘱一阵,道:“谢夫人,再难,也要为小公子活下去。既然沈侍郎放心,我这便将你母子托付给好友。” 送走谢夫人母子及两位近仆,她给老蔡回话,再令纳什火速给阿诺送信,随及与都童商议一番,来不及换装,带着大勇到正在为爱妻念经的便宜阿爹房间外,恭恭敬敬地行过三拜大礼,才直奔洛京而去。 进得城里,发现行人稀少,商铺酒楼尽皆打烊,街道两侧十米一岗,百米一哨,气氛肃杀而冷凝。 偶有半声婴孩啼哭,也立即变成呜咽,象是被人捂住了口鼻,几盏灯笼在屋檐下摇晃,灯火暗淡,寒风中衬着满城寂静,如鬼火闪烁。 她绕弯到达骁武公府,府外戒备森严,侍卫林立,好容易将穆那冲约出,拉到墙角背风处,开口便问:“皇上将如何处置龙卫府?” 穆那冲脸色发白,语音微颤:“估摸着和沈府一样,男丁斩,女眷年长者除安怡公主外,全部入掖庭,年轻的充着官妓。” 他其实到现在还有些不信,和颜悦色的阿舅,会对亲人如此绝情。但,阿娘去宫中求情,皇帝的面也不曾见到。 据说是对龙卫公的背叛痛心疾首,病倒在嬉月宫中,连太后也不知他究竟如何。 这是断绝了任何人为西门氏和沈府说话。少年嘴唇哆嗦片刻,才问:“你,找我何事?” 苏容若附在他耳旁说得一通悄悄话,最后低声补充:“算我求你,你我从此两清。” 穆那冲沉默,盯着府门那对石雕金猊发了会呆,自言自语:“嚣张霸道,有仇必报的穆那混货,竟为了西门氏,与悦来小伙计共谋,鬼才信吧?” 摔了摔空落落的大袖,挺直胸膛,咬着嘴唇将话从牙缝挤出:“苏小六,你小子有种敢干,老子我便有胆跟。” 苏容若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转到花莲,老蔡和周尔旦已等在那里,她下达完命令,待他们离去,回到隐庐,将一个小小锦囊交给大勇。 然后躺在床上,将计划仔仔细细地梳理了好几次,才闭上眼强迫自己睡去。 三更时悄悄起床,对镜梳妆半晌,换上周尔旦带来的葛衣芒鞋,接过老蔡递上的木盒,出院便见周先偻佝的身影。 她点点头,老人拉起装满空桶的大车,她在后面推着,踏着地上悠长暗淡的投影,缓缓地向刑部大牢走去。 长街空旷无人,除了直立持矛半醒半睡的哨卫,空气都似被冻住。弯月高挂天幕,形如钩,红如血,象是收割过太多人命的镰刀。 苏容若俯下身体推车,听车轮辗过石板的声音,心里莫名想到:正是夜色最深的时辰,传说中的鬼怪,便是在此时活动。 前方,青白色的薄雾之后,影影绰绰,鬼魅一般耸立的,便是刑部诏狱。 第八章:救弱孤 2 高耸坚实的石墙,半开着窄小的精铸铁门,守在哨屋的狱卒,睡眼昏昏地打着呵欠问:“老周头,今日怎么是你?儿子昨晚又去赌场了?” 周先咳嗽几声,哀声叹气:“不孝子害苦了我这把老骨头,幸亏孙子懂事,好歹帮一把手,下次你见到那混帐东西。” 眼见老头子立在原地唠唠叨叨,狱卒很是不耐:“快去快出,寒冬腊月,天色还早,我得赶紧再眯会儿。” 两人不紧不慢地进入高墙,狭长阴冷的通道,昏暗跳动的烛火,狱警刀剑雪亮冰冷的反光,带着铁锈血腥味的空气,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 西南方的女牢,铁栅栏内的囚犯姿态各异,有的昏睡,有的清醒,清醒的或悲伤不语,或相拥流泪,或神情木然。 苏容若不敢多看,只凝心屏气地,帮助老人将干净的空桶留下,拎出装得半满的夜香。 她到底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不多时已恶心欲吐,却咬着嘴唇,坚持了不知多久,才听周先咳嗽:“二蛋累不?可要歇息?” 苏容若心里一振,知道前面就是目标,眼风瞟过,果见崔云抱着婴儿坐在屋角,仪容不乱,秀美如常,只脸上神情,沧桑而惨淡。 苏容若驻足几息,长吸口气,等狱卒打开锁,才拎起空桶进得牢房。 周先在门外凑到狱卒身后:“李大郎,此是他婆熬的枇杷止咳膏,很是管用,你阿爹冬日也咳得厉害,这就带来一瓶,烦你捎给他。” 趁那狱卒转头的瞬间,苏容若一步飞窜到崔云跟前,低声道:“奉昭公子之命。” 崔云微微愣怔,眼见对方袖中滑出粒药丸,在婴儿口鼻处一晃,随及将桶盖打开,锦绣丝缎的襁褓,包着个脸色青紫的死婴。 女子立刻反应过来,与少年飞快地交换,当苏容若合上桶盖,李姓狱卒正好和周先客气完,转身等着上锁。 隔壁关押的沈天珠和一个温婉高华的中年美妇,想必就是沈玄微的母亲。苏容若暗中叹息,路过她们时,袖中滑出一个荷包,里面有数十片金叶子。 这是我唯一能为她们做的事了。沈玄微,你权重位高时,曾予我以尊重,彼时我希望你放过谷氏,现在,我愿你的亲人少受折磨和痛苦。 终于出得诏狱大门,苏容若长长地吐出口气,这才发现冷汗已湿透里衣,夜风吹来,寒气刺骨。 回到隐庐,大勇急得如热锅蚂蚁,不停地在室内踱步,休莫则缩在角落,阴沉着目色,不语。 苏容若将婴儿从桶里抱出来,仔细看了看,一岁多的男孩,白胖红润,带着亚汉混血特有的漂亮。 她长叹口气,将孩子交给休莫:“西门皓唯一的骨血,托付给你了。”男子冷漠的脸上,蓦然裂开几丝纹路,倒头跪下行大拜礼:“多谢小郎深恩。” 一年多来他受命传递信息,保护苏容若的安全,唯她的指令是从,却并未真正地对她心服口服。 直到此时,抬头间已眼含热泪,对方单薄瘦弱的身影,因这份云天之义,仿若高山,让他仰视。 苏容若扶起他,在他耳边低语:“四更三刻,周家爷爷将你送到骁武公府后院,穆那冲带你到马场,苏原已备好路上的一切。” 她将一物递到对方手里:“到崇州云梦泽燕子坞找大马,说我让他安置照顾你们,不论多久,等我消息。切记,万不得往西北行。” “穆那冲?他怎会?他能出城?”休莫骇然的表情,换来苏容若微微一笑:“五更马场会派人到穆那府,报告他阿姑发病颠狂,他定能得到皇上的特许出城。” 她在寺庙便定下李代桃僵之计,自有她的理由:龙卫府遭遇如此惨剧,穆那冲必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欠她的人情,依他的性格,只要她低三下四地求,他必应允,而他与西门昭水火不容的过往,可以最好地掩护他。 至于她敢冒奇险,一是她拖着周先救人,在这等级森严的社会,绝难有人能想到:悲微如尘的贱民,会和高入云端的国公府有关联。 其次,通过这系列的事件,她基本确定:家族的那边,便是梅妃。 临行前她将谷敏亲手做的香囊留给大勇,叮嘱他,她若出事,便将此转交给燕园,解忧的女先生,一定有办法将它交到梅妃手中。 苏容若要赌的,就是梅妃的人性。尽管她应该是嫡系,但她间接害死了庶族姐妹,应当做不到对她的遗孤见死不救。 落子不悔,买定离手,这场豪赌的输赢,明日便见分晓。 睁着眼睛熬到天亮,起床后慢慢地梳洗,庭中梅花开得半残,在淡薄的晨雾中,散发出莫名的清寒和忧怨。 她盯着梅树看得半晌,挽起头发,在庭院来回地走了五十六圈后,才等到苏原匆匆归来。 他向她报告:“昨日吉泰等人已护送谢夫人母子离开,今晨大早休莫随穆那公子到,我快马加鞭将他送出三十里外,回程未见可疑人马。” 苏容若放下心,带着大勇向龙卫公府行去,一路听到差役在宣说龙卫公府和沈府的罪状,曾被大众热烈追捧的天才美男沈玄微,也已成为朝庭的通缉犯。 得到目的地,眼见那威严厚重的大门贴满封条,四周是全副武装的禁军,想起阿禧曾用里面的山水纹地,花堂云湖,水厅林苑来诱她入府的过往。 她曾经想求得庇护的力量,在刹那间轰然倒塌,世间之事,竟然反复脆微如厮。一念及此,她忍不住地全身发凉,下意识地拢紧披风。 高际必堕,盛极必衰。威名赫赫,权倾天下的龙卫公已身陷囹圄,这座恢宏华丽的建筑,很快会迎来自己的新主人。 三三两两的人群,有如她这般面色悲戚,为公府哀叹的,当然也有来这里表达愤怒和鄙视的:高高在上的龙卫公竟通敌卖国,蓄意谋反。 公府高墙边散落的零星花朵,菜叶污泥,剩饭脏水,反射的,全是人心。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擂。不少穿着体面或不那么体面的人们,脸上有隐隐兴奋的光在闪动。 那是站在道德至高点审判别人的满足?被愚弄的蠢笨?或是看到他人从高位落下的喜悦?苏容若不知道,也不想明白。 不幸中的万幸是阿禧和阿诺不在,否则他们必会在公府被抄时誓死捍卫。如今这局面,他俩还有生机,只是其中凶险,比守护勾维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该怎么办,才能救得两人性命?摸了摸王泊之的玉佩,犹犹豫豫地找到右相府,未曾料到,那座清贵庄重的府邸,竟然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梨花木的门板纹理清晰,色泽温润,上有告示字迹秀致而温润:王相辗转病榻,恕不见客。 连门卫都撤下了,显然是怕他们一时心软为来客通融。 苏容若怔怔地看得半刻,忽然间无声地笑了,带着说不出的自嘲和讽刺:我又犯蠢啦。 一行清泪,却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顺着清丽苍白的小脸,悄悄地将襟领洇湿。 第九章:风雨骤 苏容若呆立在右相府紧闭的门前,良久,才拭去脸上冰冷的泪痕,打起精神去燕园喝完两杯茶,再到当初选买歌伎的珠华楼,与妈妈桑聊得半晌。 回到隐庐时日色已高,她进到自己房间便将一些物什集中装箱,交待大勇:“今后三进院要天天打扫,不得偷懒。” 大勇先前看她去燕园和珠华楼便知她在盘算,但看她一副即将远行的模样,仍然疑惑不解,摸着脑袋,问:“主人,你这是?” 苏容若答道:“我破了规矩,家族定会将我带离此处,今后,你与燕姐琪娜娜一起守好洛京的产业,我们需要财资支撑老蔡他们的活动。” 红狐狸一向单线联系,老蔡及其手下都不知道沈玄微就是幕后之人,现在他被朝庭通缉,她只好先接手过来。 再递出两封信:“转给杞木和琪娜娜,龙卫府除非阿禧亲来,任何人都不得理会。我走后,你每日到北门等阿诺归来,告诉他西门小公子还在,今后得靠靖北王教诲。” 垂头想得半晌,眼中渐渐泛起水光:“切要记得对他说,容若没了阿娘,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请他,一定要活下来。” 一席话听得男子目色暗沉,只愣愣地站着,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片刻,天空沥沥淅淅地下起小雨,苏容若看看天光,皱起秀眉,自言自语:“至今不来,难道我猜错了?” 大勇脸色难看到极点,忽然单腿跪地,不语。苏容若却没头没脑地笑:“将我用餐的习惯转告老蔡,让他派人追踪,这是狐狸的看家本事。你放心,我会回来。” “休谟虽然走了,我与阿诺郎君留下的侍卫,拚命也护得住你和隐庐。”大勇语意坚定地请命。 苏容若扶起他,慢慢摇头:“是我不守承诺在先,能做的事已经做完,和家族闹翻,不智。” 大勇这才彻底明白,还未答话,叩门声响起,陶叔在外弯着腰行礼,苏容若瞧着老仆,挤出一丝笑意:“我做的事,你都知晓了?” 陶叔神情谦卑地揖手:“族公吩咐,主人若插手赫连朝堂之事,便将你带离。若让主人不喜,小的自罚。” 随即右手按下,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竟是左臂骨头裂开。 御下如此,这个外王父,真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苏容若吓了一跳:“你这是何苦?我没说不跟你走。” 示意大勇拎起行装,缓缓地走出西厢游廊。 冷雨落在屋顶和空阶,一声接着一声,似缠绵而萧瑟的歌,苏容若听在耳里,忽然觉得畏惧,说不清原由,那感觉在心深处晃悠,她看不清,也不敢去想。 带着从未有过的惆怅和幽思,她跟着陶叔踏过二进院的花圃,前院的石径,马车等在院门,街景在雨中模糊,灰暗成水墨一片。 “主人”大勇与闻讯而来的众仆立在檐下,恋恋不舍地叫,她挥挥手:“下雨了,都回去,记住我说的话。” 隐庐向后缓缓地退去,如她在这里曾经有过的岁月,越来越远。转过街角,苍茫雨暮便将她与这世界完全隔开。 她靠在车壁,喃喃低吟起很久以前读过的句子: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雨到黄昏,成滂沱倾泻之势。天空射下无数利箭,地上茫茫汪洋一片。 沈玄微站在铺天盖地的瀑鞭水箭中,仪容不乱,身形笔直如青松翠竹,天地轰鸣咆哮,奏起心中难以诉说的悲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生在威势煊赫的簪缨世家,他自幼陪读东宫,三岁学礼乐,五岁习书画,十岁成名后,阿爹令他在宗庙,向历代祖先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头可断,志不可改。 年纪渐长,进得太学,十五岁起便出入庙堂,整理朝务,奏对君前,并协助太子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 世人传颂着他绝佳的资质和天赋,预期着他封侯拜相,娇妻爱子的未来,他却向往着脱身自洁,逃心其外的世外生活。 绝顶的聪慧让他早早看清人性幽微,世事虚幻。但朝夕相伴的储君,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但求不负自心,若能救一人出水火,亦要尽力向前。 为了践行阿爹的信念,东宫的仁慈,他靖恭其位,正直自持,掌管刑法后,决狱平法,未曾有所冤,自问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知。 但,亚汉共治乃先皇挟东进之威强力推行,今上与绝多亚特贵族并不赞同。 阿爹早在首迎不久便与叔伯们分家自立,近年来更是多次在私下里说:陛下好大喜功,宠妃乱政,为父以身殉国之时,怕不远矣。 去岁离别时,阿爹犹在谆谆教诲:三郎,浊流独逸不易,你要护自己身体康健,德行不失,谨记,天下和解,方是生民之福,家国之幸。 眼中热泪如雨落下:阿爹,太子殿下因力请彻查两府冤案,亦被软禁。你走了,他的陨落只是时日。 大厦将倾,儿孤身一人,难有回天之力。只这幕后迷雾,儿定要查清,以告慰你和大兄在天之灵。 缓缓转身回屋,换上白色孝衣,再以玉簪重新绾发,行到花厅,对正等在那处的青衣人道:“请致谢戴官人,他的再生之恩,兰亭永生不忘。” 刑部的好友念及旧情,秘密派人抢在通缉令到达之前,送来了沈府被抄,父兄被处决的秘信。 他遇家门惨变,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行止便重归从容,沈氏端严家风,可见一斑。 青衣人凝视着眼前隽逸孤清的男子,恭敬行礼:“弟兄们都知贵府的冤情,只恨势微力弱,救不得左相和令兄。” 沈玄微眉目间晦色浓重:“两府的案子牵连甚广,多达千人,皇帝酷烈手段处理,旨在推行以武安邦,军备扩张的国策。弟兄们需蜇伏,以求来日。” “小人定会转告。”青衣人诺道,问:“红狐狸那?”他的声音,被窗外剧烈晃动的树木声响摇得断续而零乱。 沈玄取出一卷:“昭公子已托可靠之人,你只需将此转送罗先生。”苏小郎聪颖,会巧妙安排退路,但到底年幼,能撑到何时,只能听天由命了。 青衣人收书入怀,心怀歉疚,视线看向脚尖:“兄弟们已商议出办法,伺机救出侍郎的几位庶妹,然夫人和七娘。” 沈玄微的眼神凝了凝:阿娘被罚掖庭,刑部的手伸不到后宫,七娘阿珠,美名才名在外,怕是,终难逃脱跌落风尘的命运。 脑中浮出那张孤标傲世的娇美容颜,喉头微哽,低语:“兄弟们已尽力,兰亭感激不尽。” 青衣人转过话题:“那封书信,究竟是何人所书?仿真竟可骗过于公的眼睛?” 无非是皇帝要的籍口。沈玄微闭上眼,听着急打在屋顶,疯狂张扬,无所顾忌的倾盆大雨:梅妃,她并非来夺诸君位的,她是来与赫连天下同归于尽的。 她的决绝打断了皇帝收复青穹的步伐,却仍未能避免与西漠一战,数万儿郎将殒命沙场,难道,这便是无法逃脱的定数? 第十章:紫金鸣 “此事,我定要查个清楚明白。”沈玄微闭了闭目,语意沉痛而坚定:梅妃若非来自云地,便一定是大陈的旧人。 自己给龙卫公派去的都是侦探老手,竟然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龙卫公府和沈府,也遭遇如此强劲的反扑。 迅疾猛烈的雷霆杀招,让人难以相信,会出自一个年轻的妇人之手。 这般栽赃嫁祸,伪造证据的阴毒卑劣手段,并非像是归厚太子的行事,若是陈国旧部,郭飞当年,又怎会被肃王那般阴了去? 沈玄微沉吟良久,找不出答案。纵然他绝顶聪明,也想不出前陈国皇子已分裂成两重人格,行事反复无常,并且,与深宫宠妃联手。 青衣人面上忧色浓重:“山高路遥,侍郎珍重。”长了脑袋的人,都看得出他的前路将是何等的危险和艰难。 沈玄微点头,与他施礼道别:“大乱将至,转告弟兄们保重。”目送着对方没入雨幕的身影,拿起早已备好的行李。 远处,蓼花沙洲,渔樵古渡,风烈霜寒,他将单枪匹马,独自踏上那不知归宿的漫漫天涯之路。 却说苏容若被带到洛京一处精致小院,被人百般伺候,却没有出行的自由。 她不愿与家族闹僵,也自知武功不如陶叔,用药骗不过陈婆,便老老实实地随他们安排。 她心里明白,自己做的一切,都必然落在族公的眼里。救郭骥,议王法,结交龙卫公府,马佳氏和楼烦部,对家族并无损害,他放纵了她。 但从牢中劫出西门晟,营救谢夫人母子,却是直接和梅妃冲突,打破了双方的默契,是以,他必然限制她,以防她的下一步行动。 他们考虑周全,怕她牵念,让苏远泯给她传递消息,说他已经回到陌桑,家中一切皆好,让她好好地听族公的话。 她不必为诸事烦心,只是,与她最亲密的谷敏已远去,最在意的两个好友面临生死绝境,而她却无能为力。 这认知如同砂石般磨心,时时钝痛,夹着深切惶恐,让她常常彻夜无眠,并迅速地消瘦下去,一双清灵灵的大眼睛,在小小的脸上更显突兀深幽。 令人意外的是,苏青那日藏在车下,拉着横桕一路跟过来,将双腿在地上拖得血肉模糊。 苏容若令人为她治伤,并坚持要留她在身边,陶叔拗不过,想想这并非大事,只得随了她。 这日大雪纷飞,苏容若心事重重地坐在窗前,忽然听到远处有钟声轰鸣,如千军万马,海潮奔涌,开天辟地般,振聋发聩。 紫金大钟!苏容若全身一震,猛然起立:阿禧曾说,皇宫里有只重达千斤的铜钟,是先皇依照亚特旧制所设,为昔日大首领自省自查之钟。 但,从赫连入主中原,立国以后,此钟已如同虚设,除了年年涂金,近三十年来,从未有人敢去碰过。 靖北王回来了!随着雄浑而肃穆的钟声撞进耳膜,她不知哪里来的直觉,带着慌乱的惊惧和心跳:阿诺没能劝住他,他敲响了大钟,要他的皇帝亲爹自省自查。 他这是在挑战这时空最高的权威和尊严,他母的,你不怕死,要做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却要连累阿诺被罚了。 苏容若蓦然跌坐在地,全身不能自抑地颤栗。过得半天,才叫来陶叔,以绝食威胁他去打听靖北王的消息,坐立不安地等到次日,才得到信报。 果然,靖北王违抗圣意,从北地日夜兼程地折回洛京,敲响紫金大钟后,长跪正阳殿为龙卫公府和沈府喊冤。 皇帝震怒之下,禠夺了他的郡王封号,并以庶民身份打入七层地牢,他的亲卫队,则全被软禁在靖北王府。 苏容若脸色晦沉:阿诺是近卫队长,是被软禁,还是陪主人坐牢?皇帝折了龙卫公父子,今后需人抵御外敌,提防三公,不会轻易杀了他们。 但他若跟着入狱,暗无天日的地牢生活,随时可能的暗箭毒计,他将受到何等折磨,甚至苦刑,却不得而知。 时光在她的忐忑不安和忧虑无奈中静静流逝,冬去春来,洛京城也终于等到解禁的那一日。 在一个梧桐细雨的清晨,苏容若坐上马车,从氤湿光洁的青石街出城,马蹄踏过这龙蟠虎距,酒肆满街的古都,也似踏过她伤感愁思的心。 路上不紧不慢地走了二十余日,她并未如她期待的那般被带回曼达山,而是去到帝国最南的重镇,丽迪。 此城与吉雅国不到百里,地处亚热带,传统古老,巫术流行。 苏容若的新身份是本地苏氏的嫡长女,因从小多病养在寺庙,如今身体康复归家。 苏宅男主人苏远熹,一妻两妾,妻已早逝,妾潘林两氏各有生育,想必苏远熹和正妻恩爱,不曾将妾室扶正。 这是早已安排好,还是冒名顶替?苏远熹与便宜阿爹究竟是何关系?苏容若猜不出来,却知趣地也不刨根问底。 她被安置在一个花妍木秀的小院,过着金丝雀一般的日子,被苏青陈婆尽心伺侯,外加陶叔和两个侍卫全日守护。 虽然身无自由,他们却不曾对她隐瞒消息:龙卫公和安怡长公主自尽;西漠与西门康联合绞杀了龙卫军主力,但西漠大将昭武也死于战场。 两国被迫重启和谈,赫连朝将世子西门皓的人头送到西漠皇室,以杀害达达皇子的凶手和破坏两国关系的逆徒身份。 龙卫军主力残部向西门康投降,龙卫府的庶子,踏着嫡兄侄的满门鲜血和五万将士的尸骨,成为新一代的龙卫公。 沈左相全家,正如穆那冲所言,男丁被斩,女眷年长的罚没进掖庭为奴,年轻的充为官妓。 风华绝代的沈玄微,和西门昭一样,不见踪影,不闻音讯。 阿禧必定经历过极为惨烈而残酷的激战。不可形容的凉意袭上苏容若的心:他聪明机灵,西门两兄弟按理也必定想方设法留下一人重拯家族。 可这生不如死的一条路,阿禧将如何陪他主人走过? 也有传言说,西门昭在混战中被杀,阿禧是不是也凶多吉少?离开洛京二十八天了,苏容若这夜,照例坐在案几前发呆。 月华似水如梦,幽幽地透过小轩窗的珠帘,照着她的白色孝衣和几近透明的容色,衬上一头丰浓青丝,莹玉如瑶台堆雪,冰山流艳。 苏青坐在她的对面,手拿一片未完工的绣品,不时刺上一针,更多时侯却偷偷地打量已换回女装,玉质娉婷,美丽无俦的主人。 她的神情却不停地变幻,时而惊异,时而痛苦,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茫然,不小心将针扎在手指,她轻哼一声,送在口中吮吸。 苏容若满心哀愁,并没注意到女仆的神情和动作,她思忖片刻,向跪坐门边的陈婆道:“烦请苏郎君。” 虽然潘林两氏每日都按时来看望她,但她并不常见到苏远熹,他只是她名义上的阿爹,身边人人皆知,她也没必要做戏。 陈婆道一声诺,欠欠身子,恭敬无声地后退出门。 第十一章:锁楼台 姿容清雅的中年男子很快出现在花厅,将名义上的女儿当贵客一般地见礼和问候,笑意淡淡,语音温和:“找我有何要事?” 苏容若捕捉到他眸光闪动间的波涛,知晓此爹并不像彼爹那般的温厚善良,心想还是开门见山的好:“你们要将我软禁多久?” 苏远熹摇头叹息,一派不被小辈理解的痛心模样:“你这孩子,何必如此说话?家族如此做法,是为你的安全作想。” 苏容若嫣然微笑:“嗯,是为我作想,恐怕也防我如姨母那般,以美色和才情为武器,迷惑君心,祸乱天下,也将家族置于险境。” 他们其实想多了,她永远不会模仿梅妃,两世的经历让她懂得,害人终将害已。 不提穆那冲的现世报,便是梅妃毫无底线的报复行为,便直接害死亲人谷敏,间接逼疯苏子安。 “你,如何猜到的?”苏远熹微微吃惊,手指捏在腰间玉佩,停顿好几息,才上下仔细地打量她。 苏容若淡淡答道:“我虽与外王父相处时日不多,也看得出他睿智果决,令他无可奈何的,怕只有嫡系那边。” 停得片刻,再补充两个理由:“能透彻摸准皇上的心思,若非权臣便是宠妃,加上天鹤,可不就是梅妃?” 隔屏上兰花丛边的蝴蝶,生动得欲飞一般,她却被缚住了翅膀。 “外王父向来纵容我,这次却干脆将我软禁,不就是怕我重蹈她的覆辙?说实话,我不怨他。”苏容若通情达理地下结论。 苏远熹不评价她的推测,挑起眉头,颌首:“你通情达理,我也不妨直说,家里如今正为你准备及笄礼。” 目光对上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补充道:“届时,请谢氏的夫人为你梳头,谢氏几位适龄的郎君也到场,你且留意着,你未来的夫君,便在其中挑选。” 这番话有如针刺,直接扎在苏容若的胸口,她身子微微僵凝:是自己先违背对家族的承诺,便怪不得人家出尔反尔。 这具身体的确已到议亲的年纪,何况,还有什么比婚姻更能约束一个女人? 难怪潘林两个姨娘多次在她面前提起丽迪谢氏,说他们在南方根深叶茂,家族人材辈出,占据军,政,商,学各界要职。 最出名的是上一辈的嫡长女,才貌兼备,性恭行慎,是前朝末帝的贤妃。而苏氏在丽迪崛起不到二十余年,若说明面的门户地位,还是自己高攀。 苏远熹看她笑意生硬,缓下语意,解释道:“丹阳一意复仇,行事不顾后果,族公不愿内斗,故而避之。他限制你的行动,是担心你与那边狭路相逢,倒底是怜你多些,责你少些。” 家族百年传承,有曼达山作根据地,归厚太子的军队为依仗,后路怕是早有安排,族公当初随她心意,给她自由,只会是出于真爱。 苏容若不能否认,便找借口拒绝:“阿娘新逝才半年,我的孝期未过,怎好议亲?” 苏远熹自然也有理由:“谷苏两氏皆是云国人,不必守汉族的规矩,何况,从订亲到成婚也需要时日。” 他说得句句在理,苏容若反驳不得,另辟蹊径:“外王父他,观察我多年,却仍旧不信我?” “非是不信,是怕你变,想丹阳少时,是何等的温婉善良,宅心仁厚,远非你所能及。”想起当年那清美绝尘,高华无双的少女,男子的低叹,如微风将树叶在轻轻吹拂。 而眼前这个,样貌如此相似,性情和行事却大相径庭。 苏容若听他说起梅妃,脱口而出的都是她的闰名,皱起黛眉发问:“苏氏和谷氏,真的只有姻亲关系?” 得到的答复和便宜阿娘说的别无二致:“你及笄定亲后,自然知晓。” 月光似水,清澈透明地照在庭院的青竹,松柏和各色花草,浓淡不同的姿态光影,纵横交错间,如一遍华美丰赡的写意。 晚风清凉,抚慰不了心中的几许焦躁,苏容若长吸口气:“择婿乃我终身大事,我得亲自考察那些候选的郎君。” 哪料苏远熹毫不松口:“你要消息,不论巨细,家族都可为你打探。”她若趁机逃跑,他如何向族公交待? “我要亲自暗查。”苏容若语意坚定:日可障,月可遮,未来的岁月,绝不可消磨在一方雕梁画栋内,她的婚姻大事,也绝不能任由别人做主。 “你想如何查?”苏远熹的口气些微冷硬,苏容若似乎并无察觉:“在谢氏开的商铺,学堂,做事的衙门逛逛,观察其行事和家风,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察觉。” 不等对方回答,继续争取:“陶叔可带护卫随时跟从,我在这里唯苏青是旧识,手中无人无资财,即使想走,也走不远的。” 苏远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不加思索地拒绝:“不行,以你的智计,陶叔他们不是对手。” 苏容若看他片刻,微笑:“郎君聪慧,自然知晓在绝对的实力前,所有的才智都毫无用处,我若有办法可想,怎会被一路带到这里?” 停得一停,笑意转得幽幽凉凉:“再说,及笄那日,你们不怕我突然发病?比如口吐白沫,粗言秽语,满地打滚,或者,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 然后,她满意地看到,苏远熹清俊的脸突然变得苍白,这个身体是士族的闺秀,她可不是,她有现代泼皮的基因。 她一路配合,本来不想让家族为难,但要她和素不相识的男人生儿育女,那是万万不行,绝对不可。 她曾在现代文明的那方蓝天飞翔过,虽历经风雨,却喜欢那种叫自由的感觉,如今陷在深院,寄居的笼子再华贵,也不过是被豢养的金丝雀。 当然她也很笃定,家族千里迢迢将她弄到南国,不论她做什么,也不会要了她的小命,她是族公的亲生骨肉,是刚失去母亲的未成年人。 洛京那边竟生生将这金枝玉叶教得如此泼皮无赖!苏远熹惊怒交加,无言以对:这个球,只能踢给族公去接。 苏容若见好即收,温婉柔和地奉上汤饮:“郎君请尝,我亲手做的雪耳百合莲子枸杞汤,补肾润肺,生精益气。” 半月后的一天,日光霁然,清风袅袅。 苏容若用过早餐,正将几段开得正艳的海棠花枝插进花瓶,潘氏进得庭园,神情半喜半疑:“大娘子的及笄礼将到,我带你上街,去瞧瞧首饰和衣服如何?” 那晚的谈话产生效果了,苏容若暗喜:“多谢姨娘。”袖内握着拳头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无能为力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逃婚。 第十二章:四月雪 1 重镇丽迪与洛京相似,亦是个种族混居的地方。 汉人主要从事政商和文化活动,等级分明,主仆有别;亚特人多任职于军营和衙门,或担当大富人家的护卫;西域各国和吉雅来此经商,游历和学习的人,却比帝都少见。 街边的店铺商楼,比不过洛京的奢华和气派,但各种物品,珠宝古玩,丝绸瓷器,书画文具,茶叶香料,粮米花草等,应有尽有。 容颜殊丽的少女挽起妇人,沐着南国春日的暖阳,行走在百年老石板路的沧桑,似乎只在闲逛,不时向打听两句,当地的风俗和习惯。 每当进出不同的商铺,便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格调韵味不同的招牌,琳琅满目的货品,如旅途中最好的游客,要努力地融入了当地的风景。 这般场景渐渐地成为苏容若最重要的日常,时间地点不定,每次都有数人跟随,她自然明白,这些陪伴护卫,说是护她安全,实际还是监视。 但她表面却不动声色,潘氏瞧她神色平静,笑容恬淡,暗想这妮子识趣,想必已接受了现实,毕竟,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力量与家族对抗? 正是人间四月天,洛京西南郊,坐落着赫连朝的社稷坛。 世间万物生于土,凋零之后亦入土,是以社稷坛名字虽然宏大,实际不过是一个高大的土堆,再以普通的青砖包砌而成。 鸣炮九响,钟鼓齐奏,主祭队伍出榜迎神。 皇帝带着刚被解禁的太子,在京的两位国公,各部重臣,以及诸位皇子公子,毕恭毕敬地立在坛下,九叩首,迎诸神。 钟鼓停,琴瑟起。“牺牲即洁,俎豆载馨;鼓琴鼓瑟,惟圣惟灵”,伴着太常寺祭师宏亮悠远的吟唱,祭祀的生员们朝冠礼服,列队在香案排列的瑚琏彝鼎中献上祭品:花,酒,果,糕点,三牲等,应有尽有。 太子深衣广袖,站在衮衣绣裳的皇帝身后。经过七日的兰蒸香浴,他挑了件黑色红边,绣有波浪和峰岚的服饰,庄严而隆重。 他知道,他等不到沈玄微的调查结果了,或许今日,他便如那精美祭品,将自己献给这壮丽河山,黎民百姓。 这是他的宿命,从出生那一日便注定。不,从阿舅为华夏文明延续,衣冠不变,更多的无辜性命不至牵连,首迎征服者那日就被注定。 脑中再次浮现前不久,一代名臣,肃穆沉静,从容不迫地走向刑场。 又恍若看到,三十年前,年轻的五经博士,在千名白衣如雪的士子簇拥下,右手持剑,左手捧书,从太学走向正向殿的阿公:天下和解,亚汉共治,承华夏礼仪,慈天下苍生,我等奉你为主,否则,纵粉身碎骨,血溅五步,也拒你于王座之外。 我以武力征服你的土地和族人,却追随你的信仰和文化;我将王冠奉于你的手中,却也牵引着你的精神和灵魂。 阿公和阿舅,谁强谁弱?谁赢谁输?或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而已。 唯多方妥协平衡,才能和平共处,但,若是你的对手,定要你死我活,甚至玉石俱焚呢? 这是一个死结,唯血与火才能解开的结。 鼓乐声停,祭师高声朗读祝文:敬祝先穑曰,摄提方春,黍稷未华。灼烁发云,昭耀开霞。地煦景暧,山艳水波。侧闻农政,实惟民天。 愿神佛保佑我朝及诸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海清河晏,人人安乐。太子闭上双眼,至心祈祷。 半柱香后,祭师结束他的祝文,以火焚烧后,皇上带头三拜送神,最后才令人分食供台祭品。 太子叩首起身,环目四顾,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天朗气清,该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成。 欣慰的笑意未达眼底,一只眼眸金黄,全身漆黑的猫咪不知从何处窜出,喵的一声跳上祭台,叼起一小块肉干,边吃边跳到案几下。 然而,不过两个呼吸后,那猫儿便一声惨叫,五窍流血,僵直着四肢,就此死去。 天地在这一刻暗淡,气氛刹那间诡异地沉寂。 皇帝转过脸,冕旒之下,肌肉些许松驰,眼神几分虚浮,阴冷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太子,从牙缝中挤出两字:“太子。” 太子无言以对,唯再次闭上眼睛:我到底太过慈和,阿诺,乱云飞度时,需如你这般的擎天之剑。 且让我的这腔热血,为你祭旗。玄微好兄弟,东亭先生,拜托了。 两位禁军上前,按剑站在太子的两侧。皇帝阴沉沉的目光,从诸臣的脸上扫过,众人摄他威势,纷纷低头。 十七皇子赫连迦祯最先反应过来,从皇室的列队中冲出,拉着皇帝的衣袖跪倒:“儿求阿爹明察,大兄他,绝无可能。” 太常寺的寺卿吓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全身发抖地申辩:“陛下明察,此事,此事非臣所为,非臣所为。” 皇帝不言,亦不看他,只轻轻地挥了挥手。 禁军弯腰向太子行礼:“殿下请。”赫连迦祯猛扑上前,一脚踹向左侧禁军,那人不敢回手,矮身躲过。 太子停下脚步,眉目和煦却严肃地看得兄弟一眼,泰然自若地离去。另有两名禁军,架起瘫软在地的太常寺卿,随之走远。 赫连迦祯立在当地,不知所措,大兄曾教导:君子,是仁慈,是自省,是富贵却谦逊,是大权在握却不滥用。他不应该,向那无辜之人发泄。 愣怔半晌的崔太尉似乎突然醒来,对皇帝施礼:“陛下,太子仁慈殷勤,机明谦退,主持春祭大典十余载,从无遗漏,今日之事定有内情,臣请陛下明察。” 皇帝的眼光停在他的脸上,冷冷道:“你是说,他仁慈机明,是朕昏聩不明,荒淫无道?” 远处风起,吹动青白的祭旗,也吹动崔太尉的袍袖,历经三朝的老臣,不得不顿足自辩:“下臣并无此意。” 皇帝冷哼一声,指着他和几个神情沮丧阴沉的重臣,厉声道:“并无此意?朕知你们,个个怨朕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他们无辜,朕便有罪了?” 他负起双手,反诘:“龙卫公私通伊哈,白纸黑字,他亲兄送上,难不成是朕冤枉了他?沈观澜密谋造反,不只一个人证。哼,他口口声声先帝之国策,先帝之方略,世易时移却恪守旧规,此乃祸害天下。” 来回走得几步,昂首挺胸:“是朕,灭云国,裂突厥,拒伊哈,我赫连之疆域,从未此辽阔,天下万民,从未有此安乐。” “陛下圣明。”沉默半晌的谢太傅行着大礼,先拍了一通马屁:“陛下自登基以来,上事天,下事地,以法治国,不避亲贵,平定边患,开疆拓土,以至我朝繁荣昌胜,四海诸邦咸服。” 眼见皇帝脸色渐缓,才小心翼翼地奏请:“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国本,老臣,请陛下三思。”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京兆尹自会查清。”摔摔衣袖,便欲离去。 京兆尹丞江念祖,因献计捕杀前朝大将郭飞而升官进京,肃王系。在场的百官尽皆变色:皇帝这是,铁心要废太子了。 白须苍发的少师出列:“陛下请慢行,老臣有言。”皇帝止住脚步,皱起眉头,转目看他:“卿有何事?” —————— 注: 1,祭祀是中国古代传统,源于天地和谐共生的信仰理念。牺牲即洁四句,出自《太昊庙乐章》的初献。 2,摄提方春,黍稷未华一段,摘自《萧太傅东耕祝文》。 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四句来自诗经,讲春日风光,花木丰茂,黄鹂齐鸣,女子采蒿草的情景。 第十三章:四月雪 2 老者整整衣冠,双膝跪地,行伏拜礼:“陛下,臣幼读圣贤,少受庭训,历经两朝,侍君三代,谨守常度,以结草之忠,” “少师,有话直说。”皇帝瞧着天色渐暗,冷风渐起,神情不耐地催促。 少师苍老的哀声如杜鹃泣血:“大国者,天下之牡,含德之厚,上善若水。如今,西门沈氏两府,血迹未干,民已有惧,倘若再妄起风波,必致人心不宁,山河动摇。” “妄起风波?天下不宁?”皇帝怒视老者,字字如刀:“少师,太子为逆贼力辩,朕宽宏大量,许他复出,他却辜负朕意,行事疏忽,以致祭品被人投毒,依你之意,朕不闻不问,乖乖咽了,新君上任,国祚方安?” 这番诛心之言,听得众人大惊失色,饱学之士,更忍不住两股颤颤:皇帝默许甚至授意,诬告和攻击皇嗣的往事,历朝历代都有,眼前莫非也? 皇帝一意建立宏图伟业,不思安邦抚民,不惜指鹿为马,残害忠良,诬陷太子,少师更是如此思量。 自知多说无益,便睁圆双目,毫无畏惧地与皇帝对视:“老臣为少师二十余载,愿以颈上人头担保,太子所行所想,无不是上为社稷,下慰臣民,太子之心,可昭日月,可示天地。” 他慢慢地站直身体,手指苍天,悲恸呼喊:“苍天为证,若太子德行足以托负这万里江山,我,血溅祭旗,天,四月飘雪。” 说罢,猛的一头撞向社稷坛。 禁军离他尚远,来不及阻拦,只听砰的一声大响,老者雪白的头颅,鲜血如花般盛开,瞬间有如灵性窜起,飞溅在两人多高的祭旗。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凄厉惨烈却无比诡异的一幕,惊得呆立当地。 皇帝也愣得半刻,转眼间血气上涌,拨出身侧侍卫腰剑,厉声喝道:“他,他这是什么?寻死?逼宫?造反?你,你们,还有谁来?” 全场寂静,人人低眉无语,日隐风起,祭旗在风中哗哗直响。皇帝冷森森的目光,流过一众噤若寒蝉的勋贵权臣,扔下长剑,大踏步地走向舆车。 赫连迦祯跌跌撞撞地追上前去,欲拉皇帝的衣袖:“阿爹,我求求你,大兄冤枉,他冤枉。” 皇帝转过身,一脚踹在他腿上:“竖子,你懂个屁,滚。”年少的皇子被踹得摔倒在地,满面泪痕,仰天悲号:“大兄。” 似与他的凄恻悲痛相应,苍天更暗,云层聚起,白雪,一片一片,缓缓地飘落下来。 天空开始飞雪之际,琪娜娜正烦躁地揪着头发,在燕园的花厅来回走动:“我,我为何?为何如此蠢笨,偏要回高句过年去?” 她在高句听闻龙卫府惊变,快马加鞭地赶回洛京,谁料阿禧杳无音讯,连苏容若也不知去了何处。 江雨燕坐在南窗煮茶,梨花斜在檐下,开得艳丽而凄美,她理解少女的心情,只温言细语地安慰:“即便你不回国,也未必有用,小若交待的事,办好就行。” “可,我心里堵得难受。”琪娜娜一屁股坐在美女身侧,恳求道:“燕姐,快给我说说,小若叫你办的是何事?” 他要自己安顿好谢氏母子,不得用寻血犬找阿禧,却给出联络暗号,让四爷爷派出十多位精明强干的武士,到西北去为新的龙卫公效力,他到底要做什么? 江雨燕微笑以答:“小若说过,此事你我不得互相通气。” 每季遣春娘送衣服给珠花楼的莺莺燕燕时,带给妈妈桑大笔财资,当是为了保护云姐。 但,他为何让自己在老家崇州大量购进粮食呢? “小若定然是怕万一出事你扛不住,当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我却不同,铁骨铮” 琪娜娜豪迈地拍着胸膛,忽见天色陡变,目惊口呆片刻,叫:“什么鬼天气?四月,竟下雪了,燕姐,快看。” 江雨燕将目光转向窗外,也吃得一惊,秀眉紧蹙,喃喃:“四月飞雪,必有奇冤,按例,皇帝,当下罪已诏。” 琪娜娜扁着小嘴:“下个狗屁的诏,奇冤,龙卫公府便。”江雨燕连忙打断她:“噤声,你要给高句惹事么?” 琪娜娜刚闭上嘴,仆人来报,孙小郎门外求见。 孙三立失魂落魄地进屋,将发生在社稷坛的事讲得一遍:“燕姐,你阿爹是主审,你看,能不能做点事?太子光明磊落,他决不可能。” 自古以来,皇帝若不能俯首抑意,听从拂逆劝谏,天下危矣。 江雨燕无奈地摇头:“太子德名彰显,深得人心,却与皇帝政见相左,皇帝怕早起废黜之意,我爹,即便与肃王无关,亦会揣摩上意。” 老大说得真对,人一长大,天就黑了。孙三立哭丧着脸:“王相称病闭门不出,崔大尉被训斥,连我阿伯都说要与谢太傅一起参太子。” “参太子?以何罪名?”江雨燕吃惊地问。孙三立苦恼地答:“好象是说自先皇立世嫡皇孙,太子即盗福威,悖戾犯上。” 江雨燕沉吟片刻,摇头:“先帝曾赞太子恭俭仁孝,你伯父他们,是旨在提醒皇帝,太子乃先帝所立,要他谨慎处置。只,这份苦心,怕是用处不大。” 少年哀叹一声,呆望着外间落雪纷纷的世界,心中迷茫而空旷,仿佛有什么过去了,又好像一切,才刚刚开始。 龙卫公府和沈府覆灭三个多月后,天下再次震动:少师血染祭旗,洛京四月飘雪,太子自尽以证清白。 苏容若原本就悬着的心吊得更高:东宫覆灭,靖北王失去了最后的屏障,阿诺他,会有何等遭遇? 世事如风,捉摸不定,她不能掌控丝毫。南国的天那么的蓝,日光,那么的亮,她却似乎活在无尽的黑暗,寒风凛凛而来。 她白日里时时坐立不安,夜夜转辗难眠,常有哭泣的冲动,泪却流不出来,象无边的苦海,被封冻在心的深处。 生命的终极是苦,你需慢慢参悟,她想起了空的开示,他说乱世将至,她曾报有怀疑,如今看来,终是逃不掉了。 存在便是难过,难过得想停止思索,难过得想把一切忘记,可忘记,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她于是更加频繁地出门转悠,似乎只要找到了她想找的东西,她就能真的可以,从此快乐。 这日行到一个叫木兰轩的绣坊,盯着店前的招牌看得半晌,道:“我喜欢此处的绣品,及笄的礼服,就由她们绣吧。” 进得坊内,诸多样板中找不出中意的花色,便向掌柜的妇人要来纸笔细细勾勒,一个时辰后,图案初现。 潘氏旁边看着微笑:“人家的衣服上,都绣联珠和团花,你却以枝叶藤蔓点缀,倒也别致,不知填色以后如何?” 苏容若搁下画笔,转动手腕:“我想用茶花衬以石竹,晕色是个细致活,需得慢慢做来,今日,便到此为止。” 郎君说她狡黠,要万万当心。这月余相处,实没发现她有特别之处,潘氏瞧着眼前清丽至极的脸蛋,疑窦丛生:她,怎值郎君如此防范? —————— 注: 1,本文中先帝和沈相互相征服的故事,借鉴了历史上的萨迦班智达和忽必烈的故事。 2,太子仁慈温雅的人设,参照的是明太子朱标,两人都有一个残暴嗜血的亲爹,结局却随了晋太子申生,后者因其父宠妃骊姬的设计而选择自杀。 3,少师的行为取材于唐史,武则天的四子李旦被人告发,说他有异谋,酷吏来俊臣前去调查,太常乐安藏自剖其胸来证明皇子的清白,此忠心护主的行为感动了女皇,令人医好他且说自己错怪了儿子,李旦由此躲过一劫。 有兴趣的亲们可以自己查证这几段历史。 第十四章:越囹圄 苏容若自不知晓妇人的心思,眼光落在柜台一双绣花鞋上:“苏青喜欢刺绣,下次带她同来,也好为她选几件衣服。” 等她微笑告辞,掌柜妇人见对街陶叔等护卫也跟了上去,才捧着苏容若画的草图,进得内室,喜笑颜开地说:“主人终于来了,还留下了一幅画。” 屋内几位男子一涌而上,为首的纳什,奉命北上送信,中途即遇到闻讯疾驰回京的靖北王。 靖北王听完大勇的汇报,便命他和苏原等人一路寻苏容若而来。 将我用餐的习惯转告老蔡,苏容若临行前曾叮嘱大勇。她是现代人,饭后用牙线和水清理口腔,在这时空,除了受她影响的靖北王和阿禧,别无他人。 纳什等人一路跟踪至丽迪,找到刘义去岁奉命开的绣坊,木兰轩。 为了防止意外,苏容若在她的商铺门匾或招牌的设计里,都藏有她前世的英文名,这次争取出门,也是为了和纳什等人取得联系。 苏原将她留下的图案颠来倒去地看过良久,才找出隐在其中的暗语,道:“主人想从苏宅出逃。” 纳什眼风扫过那明朗简约的构图,确定是那人的手迹,长嘘口气:“送信洛京,我们找到人了。” 掌柜娘子探过身,细细地看画,笑道:“主人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长得仙女般好看,心思竟也如此巧妙?” “小娘子?”纳什等人面面相觑。一番对答,忆起苏容若的音容笑貌,几个男子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一直在女扮男装。 苏容若在丽迪准备逃婚,洛京亦有人在策划越狱。 诏狱的地牢,暗无天日,每隔十米才有一盏油灯,火苗微弱地摇晃,似乎随时会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长长的通道,两侧全副武装的持矛卫兵,黑甲黑盔,站得笔挺,如从石墙生出的一排排雕塑。 空气里充斥着血腥和发霉的味道,十七皇子赫连迦祯便踉踉跄跄地行在其中。 脚下的路,由平铺的石板变成阶梯,级级盘旋而下,越往下,越是昏暗潮湿冰冷,走到最后,他已觉得刺骨的寒。 远处不时传来惨叫和哀号,让这地牢更显得阴森和恐怖,也让他身后背着药箱的瘦弱男子瑟缩发抖。 再往后的两位侍卫,则高大威猛,林中虎狼一般矫健。 太子走后,太子妃留下年幼的女儿殉了夫君,皇后则被幽闭在冷宫。想到此处的少年,神情绝望,牙关紧咬,脑中不停回荡的,是谢东亭沉痛的低语。 武安十四年的历史,是由帝国最杰出的精英以性命写成,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们要保住最后的火种。 七级台阶到底,单独的牢房。 门槛是儿臂粗的精铁,四位披甲执锐的武士立于门前,见到他们,一位上前开锁,另三人则合力打开沉重的铁门。 里面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只两道暗红的光点在闪动,如妖灵的眼。 “为何无灯?”赫连迦祯厉声问责,开门的武士回答:“禀殿下,他适才发狂,掌风熄了火烛,我等刚商量着要进去,又怕惊扰了他。” 武士边说边掏出火折子,跨进房间,点亮墙上烛火。 赫连迦祯进得门去,前方还有一道厚重铁门。透过铁栏,可见牢房里一榻一桶,他的十三兄便坐在榻前。 那人瘦骨嶙峋,乱发长须,眼珠血红,沉重粗大的精铁手镣和脚铐,一头锁着他,一头钉在房角巨大的石柱上。 房间一角,散着两副脚镣的铁圈,几根灰白的骨头,不知是人的腿骨还是臂骨,旁边一个骷髅头,赫连迦祯的眼光触及那两个深黑空洞,立即移开。 “开门。”尽力忽视背上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擦去额前微汗,此处明明冷如冰窖,他却被这气氛压迫出一身汗来。 武士犹豫片刻,指指墙面和地板,顺着他的手指,赫连迦祯才看到厚实的石壁和地板上,坑坑洼洼的,布满了掌印和脚痕。 他问:“多久发作一次?”那武士垂首作答:“每日一到二次。”赫连迦祯神情焦虑,转向青衣男人:“何太医,为何不见好转?” 太医的老脸苦成一根黄连:“此事我等已禀明陛下,十三殿下中的乃是两种奇毒,其中一种,我等连名都不知,没有解药,太医署只能维持现状。” 赫连迦祯无奈,对几个武士喝道:“你们给我把眼睛睁大了,再有闪失,先前四人便是你们的下场。” 开门武士转头看了眼门外的同伴,恭声道:“禀殿下,每日的饭菜,我们四个轮流尝过才送进去。” 靖北王入狱不久就被人下毒,皇帝大怒之下,砍了几个护卫的人头,这四人商量过,才想出这个笨办法,便是出了问题,也只一人丧命。 等第二道铁门打开,赫连迦祯率先进去,柔声叫道:“十三兄”,见他端坐不动,提高嗓子再唤一声。 靖北王抬起头,眼神游弋而空茫,似乎看见,似乎没看见,沉默半天,开口问:“何人?”赫连迦祯单腿跪倒在兄长身前,强忍眼泪:“我是十七。” 声音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模糊而飘渺。靖北王眨眨眼睛,费力地分辨。赫连迦祯抱着他的双膝,问:“十三兄,你今日又看见什么了?” “尸骨,血海,鬼窟,飞沙走石,大兄,阿禧,阿姑,容若。”他说得断断续续,赫连迦祯却知他中毒后的幻觉更是严重。 此时,太医将药丸递上:“这次配的药,应当对他时而清醒,时而颠狂的症状有所缓解。”赫连迦祯却趁他倒水时,悄悄地将药丸换去。 靖北王服过药,闭目运气。良久,突然睁眼,神色诡异:“他们来了。”随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同时晃动腕中铁链,头上须发无风而动。 “他这是要发作了。”跟进来的两位武士齐声喝道,一人一个地扯起赫连迦祯和太医,急速地后退。 赫连迦祯却紧拉着阿兄的手铐,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但见他眼神灼热狂乱,野兽般地吼过几声,却又奇异地安静下来。 太医也停下步伐,皱眉道:“他,为何如此反应?”话音刚落,忽见脚下污水急涌,瞬间便已漫过脚背。 “不好,明渠漏水,赶紧撤。”开门的武士大惊失色,抢上前去,打开靖北王的手镣脚铐,几人挟拥着他,沿阶梯疾行而上。 牢中人影晃动,各层卫士奔进跑出,忙于撤离重犯,有人飞跑出去报信,靖北王被众武士架到地面一层,停在甬道尽头的窗下,等待皇帝的指令。 铁窗外暮色苍苍,落烟茫茫,晚风吹过梧桐,带着百草繁花的清新,拂在靖北王的脸上,他的神智,渐渐地清晰。 —————— 注:古代无论东西方建筑,都有地下排水系统,古罗马的不提,汉时长安便有记录,排水系统由城壕与明渠组成,瓦管状,子母扣榫卯结构,周绕于城,广三丈,深二丈。 第十五章:壁上观 跟在赫连迦祯身后的武士,见靖北王服下的药已起作用,与那开门的看护交换着眼色,三人同时出手,瞬间便将其他毫无提防的卫士击倒在地。 随及两人合力,将另一位抛上数米高的铁窗,那人用力猛拉,粗大的栅栏应声折断,显然是早被动过手脚。 赫连迦祯见状,连忙附在靖北王的耳边,轻声道:“阿兄,刚服的药可保你十日清醒。苏小郎在丽迪,他们送你去与他会合。” 容若。靖北王怔得半刻,反应过来,伸臂紧紧地抱了抱对方:“多谢。”借助垂下的粗绳,几个飞纵,眨眼之间,已穿窗而出。 三位武士紧随着他,动作敏捷,身轻如燕,很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医做梦也想不到有人能在这铁壁铜墙的地方成功越狱,呆若木鸡地愣怔良久,才战战兢兢地跪倒:“下臣为急流所惊,只顾逃命,什么也未曾见到,殿下饶命。” 赫连迦祯穿过嘈杂混乱的诏狱,行到大门,才对跟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太医笑道:“殿下我和你一样。” 靖北王逃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右相府。王淑仪带着女仆,穿过数重庭院游廊,楼阁亭台,来到凉风许许的逸园。 当朝右相王庭闲,宽袍广袖,佩九华白玉,正手持一卷,坐在翠枝绿荫前的石案边,意态高华,风姿清贵。 少女放下手中食盒,将点心和汤饮取出,语音轻柔:“府内花木繁盛,园林秀丽,唯大父亲手种的这片湘妃竹,最是幽静。” 王相放下书卷,看了神情恭敬的侄女,目色温和地微笑:“我病休的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承蒙伯父伯母信任,放手让我处理家中事务,不周之处,请多多指教。”王淑仪的语音,温婉礼貌却不失亲近:“大父德高福厚,虽有微恙,好好休养,定然很快康复。” “如今的朝堂上,滔天巨浪,皇上想要尽快平息,催我明日便上朝,阿仪,你如何看?”男子神情淡淡,一双眼瞳,却深不见底。 王淑仪听他谈起政事,并不意外,些许迟疑:“谢太傅向来左右逢圆,崔太尉独木难支,皇上这是,要大父去扑火呢。” 王相笑意停在嘴角,不达眼底:“熊熊火焰,难以扑灭。阿仪你说,最好的法子是什么?” 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隔岸观火,抽身自保。”不经意间,那人一身黑衣,在茫茫飞雪敲响紫金的高大身形,浮现在脑海。 王右相点点头,又摇摇头,眼底浮起一丝冷诮:“先自保,再起风,风助速燃,它若燃尽,便不可再燃。” 语意平缓低沉,字里行间的凛然,却让王淑仪心中一慑,温柔笑意僵冻在脸上,好一阵才慢慢散去,敛衣欠身:“多谢大父指教。” 男子瞧她态度恭谨,眼中犀利淡去几分,似笑非笑:“前月你派出去的人被我招回,可曾怨恨于我?” “大父前次的教诲我已谨记,局势未明,水浊未清,我不应当轻易落子,远观为佳。”王淑仪娟秀的脸上,浮起几许惭愧。 她心思敏悟,自然知晓我王氏煊赫华贵,冠冕相承,几百年里任世事变迁,江山更替而屹立不倒,周全稳妥最是重要。 男子斟酌片刻,终于还是问道:“派人乔装到狱中探看,这种行为几近莽撞,你莫非,真对那靖北王动了心?” 少女睁着一双明目:“大父何以有此想法?阿仪身为王氏嫡长女,明白行事细密,杀伐决断的道理。至于,靖北王身陷绝境,我只想着,此乃绝佳的施恩机会,依他的性子,这次我们若出手,日后他定对我王氏死心塌地。” 停顿片刻,轻声补充道:“靖北王在狱里中毒,若真的折断,我王氏,再从何处,去寻这样一柄绝世利器?” 王相话中略带指责:“你只见此间之利,未想此间之弊。滔天巨浪是借皇上之手掀起,可顺不可逆。东宫,龙卫府和沈府,哪一家不是煌煌赫赫?我王氏若冒然卷入,便难以全身而退。” 他将一方丝绢递给侄女:“有人借洛河之水,倒灌进明渠,趁乱将靖北王救出,事情做得极是干净利落,我着人查了大半月,竟然” 一方雪白锦帛,黑色墨迹清晰可见:毫无线索。王淑仪瞧见后,忍不住失声道:“怎会这样?东宫已倒,莫非是,皇上故意?” 脑里却暗想:靖北王悍勇无双,唯太子和长公主能降住他,紫金大钟自从铸成便无人敢碰,他却冒着天下之大不违去敲,陛下囚禁他已是轻罚,怎会轻易就放了他? “或许,皇上在放长线钓大鱼,想以他引出东宫及西门和沈氏的残余?又或是,仅怕他中毒无解,让他出来求医?”她沉吟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王相眼中一丝赞赏:“骁武怀化两府,为争世子位内斗激烈,分身无术。西门康麾下多数将士曾效忠先国公,军心不齐,纵得承王神皇军协助,也难以抵御西漠和伊哈,肃王需防郭骥,边境但有风吹草动,皇上能用的,唯靖北王而已。你说得对,皇上决计不会轻易毁了靖北王。” 绿叶疏枝在风中摇晃,似金戈铁马之声,反衬着少女的轻柔笑语:“靖北王怕也知道,皇上八成不会杀他才如此行事。” 男子长叹口气:“即便如此,他也是在拿性命作赌。可叹我为身家所累,仆服天威已久,竟没料到这置死地而后生之策。他这一敲,震撼的,是天下人心,几多敬服,几多畏惧。” 靖北王若非悍勇无双,大智若愚,怎能一出道便连克强敌,名动诸国? 王淑仪眼中波光闪闪:他谨慎机明,故意延迟军报;无畏果断,方去首敲紫金大钟;以少胜多,出奇不意,盖世将才,神祇一般的男人,当如何去降服? 王右相仍自沉吟:“血溅祭旗,四月飞雪,太子含冤自尽,东宫一系在道义上已高不可逾。靖北王向来与太子最近,漠北数捷,分裂突厥,首敲紫金,占尽人心。一旦他重握兵权,折天柱,碎河山,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感慨良久,似乎看透少女心思,对她微微笑道:“此等伟岸男子,威不能屈,利不能诱,能打动他的,怕只有情色二字。” 此话一出,如风乍起,将少女的心湖,吹起阵阵涟漪。 第十六章:燕南飞 他生来便失去亲娘,饱受皇上和众人的冷遇。如今,最亲近的太子和长公主已逝,西门昭音信全无,我若雪中送碳,待他东山再起,两家联姻,他心里自然唯我最重。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饱读诗书的少女懂得:男女之间,既需情投意和,也要有闺房之乐,再理性自持的年轻男子,面对意中人,也会身心交付。 淡淡红晕染上脸颊,王淑仪垂下眼帘,尽力让语意平稳:“大父不愿我族以前救他,现在却要向他示好,难道已知晓他的去处?” 王相道:“先看看皇上的反应再说,靖北王这一逃,雁过留影,你放心,迟早有人会查到,他们知晓,我们便也知晓。” 轻咳一声,提醒少女:“眼下东宫空置,肃王等皇子定会争夺储位;左相遇难,谢崔两氏和六部尚书也各有小算盘;其他象归厚,沈玄微,郭骥,这些人中龙凤必定将闻风而动。我们周旋其间,定要谨慎,结盟示好,都得巧妙。” 王淑仪恭敬施礼:“大父说得是,这些人皆有翻天倒海之能。何况几多尚在冰山之下,如今局势诡异复杂,我王氏当步步为营,小心翼翼才是。” 眼光落在对坐高华雍容的王氏掌门人脸上,乌黑的眼瞳,漫出些复杂的情绪:人人都说他温和端方,却不知,他是多么的深不可测。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节气便是小暑。 天光大开,苏容若和往常一样,慢条斯理地梳洗用餐完毕,唤出潘氏和陈婆:“今日我要去木兰坊把绣样画完。” 两人知道家族重视她的及笄礼,而她的礼服还未绣成,连忙吩咐下人安排车辆,苏容若行到院门站定,顺带说得一句,让苏青也跟去选两件衣物。 几人驾轻就熟地到达木兰坊,陶叔领着侍卫照例守在前后门的对街,苏容若也照例坐在窗下画案,一边描图,一边和掌柜娘子说闲话。 店里挂出几幅新的花式,色泽雅秀,构图别致,潘氏瞧着喜欢,沿着绣架赏看,陈婆侧跪在主人身边,伺候着小食汤饮。 “苏娘子眼光极好,这件交领襦衣配石榴裙,上绣茶花和石竹,穿在你的身上,不知是何等的华美风流。”掌柜娘子笑语盈盈地称赞。 苏容若叹气:“我学画不精,绘不出心中所想。”加墨时不小心将汤碗碰倒,陈婆连忙俯身收拾,被一掌切在肩颈,不声不响地晕倒过去。 与此同时,纳什从绣屏后伸手点在潘氏肋下,苏原则迅速地从室内窜出,按在差点惊叫出声的苏青哑穴。 一切在刹那间悄无声息地完成,诸男子见到昔日主人变成秀美绝伦的少女,纵有心理准备,还是呆愣当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诺可有消息?”苏容若先开口提问,纳什对上她澄清如水的眼光,嗫嚅道:“殿,头儿,最新消息说,他准备越狱。” 果然是随了靖北王坐牢。苏容若心里一寒,脸色变了变,强打起精神见过苏原,周尔旦和红狐狸派来的汤轩。 等纳什和苏原打晕后门的护卫,陶叔几个仍在前门悠然地闲谈。苏容若从珠帘后凝望片刻,不由觉得些微歉意:大叔这次又要受罚了。 吩咐周尔旦留在丽迪助掌柜娘子善后,随及行到后门,登车上马,径直向南疾奔。 她如此安排有她的理由:苏宅发现她离家出走,只会私下寻找,而她的人手和资源全在洛京,他们定以为她向北而逃,是以才决定就在南国住上几月,避过风头,再作计较。 打马急驰两个时辰后,纳什看苏容若些许疲惫,劝道:“不急,尔旦他们将抹去我等行迹,再过三十里,天黑前可到达哈罗村。” 他先前得到苏容若的暗语通知,便在依哈人居住的村落暂租了一个落脚之处。 通往目地的路上有一片森林,阔叶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令现代周游世界的人,奇异地想起被绿色覆盖漫无人烟的吴哥窟。 那些宏伟的建筑,精美的群雕,安静地长眠在密林,时光悠悠,仍由人类一个个或伟大或平凡或堕落的时代过去,它却永远坚守,亘古沉默。 而她,被命运之风蛮横地裹挟着,漂泊不定,四海为家。 微微的伤感中放慢马速,黄昏的凉风从林间吹起,热汗散去,冷意袭来,正生生地打着寒噤,苏青靠近,低语:“主人,我想小解。” 苏容若命男人们停留原处,自己则下马陪着少女行往百余米外,看她躲进那片茂密的树林。 身侧灌木结出艳红鲜亮的野树莓,她仔细地观察片刻,刚伸手摘下几串,一只半人高的梅花鹿倏然窜出,将她挤得踉跄后退。 说到迟,那时快,尖利呼啸之声破空划过,噗的一声闷响,满脑子美味的人只觉得左肩巨痛,随及被股大力推出,棕熊一般地抱趴在几米外的古树。 何等力量!等她反应过来,发现自己竟被一枝长箭钉在树干,骇极痛极,张嘴欲叫,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苏原,救命。”她听到苏青的尖叫,汗出如浆,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咬紧牙关做深呼吸,只盼着纳什等人早些过来救她。 苏青喊声未歇,风声袭过,苏容若连人带箭地被从树干扯下,她惨呼一声,奇迹般地竟不曾昏厥,转过眼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高瘦男子,虬乱须发遮住了大半个脸,正瞪着双血红的眼睛,奇怪而迷茫地,直直地盯着她看。 马蹄声越来越近,“主人”纳什等人飞奔而来,她来不及惊喜,已被男人半环半抱,风一般地向密林深处掠去。 男子行走快如风驰电掣,两旁枝叶急速地后退,苏容若的心也剧烈地跳动:似乎是这人在打猎时误射了她,可,他为何要将自己掠走? “凡事好商量,你先放下我可好?”她试图和男子沟通,但那人如聋哑一般,毫不理会,只是沉默地奔走,苏容若重复两次未果,终于也选择了闭嘴。 大半个时辰过去,当男人终于将她放在地上,自顾自地离去时,淡白的月亮已经升起,清浅的风穿过树林,带着温柔的凉意。 苏容若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棕叶搭建的简陋棚子,地面铺着青草落叶,感觉倒也柔软。 象是猎户避雨歇息之地,她摸了摸伤口,灼热地痛,药物留在了马背上的包裹里,脑里转着念头:如何与纳什等联络?夜里童子营的线香不好用,哨子又怕惊动了野兽。 若是自己逃呢?箭伤不说,黑暗的密林有多少危险?她吸口气,空气清新潮湿,夹杂淡淡腥味,她想那是动物尸体在土里和植物腐烂的味道。 正在犹豫间,男子回到棚里,似乎好奇,似乎疑惑,侧头盯看她良久。天渐渐地黑了,清澄似水的月光下,他血红的眸瞳很是渗人。 苏容若不敢与他对视,只祈祷纳什他们尽快找来,男子武功极高,但自己这方人多势众,未必降不了他。 第十七章:菩萨蛮 不等苏容若想出主意,男人突然靠近,一把撕下她染血的外衣,白花花的肩膀露出来,苏容若知他意图,吓得大叫:“等等,等麻药到时再拨。” 男子却置若罔闻,伸手便将箭尖折断,随及按住她的肩膀快速一抽,引得她嘶声痛叫,F打头的脏字冲口而出。 男人将手中揉碎的植物敷在她的肩上,一阵清凉袭来,疼痛顿时消散,原来他刚才是找草药去了。 苏容若明白过来,依在草棚只是不语。 男人再度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行到不远处的溪边,用树叶包着泉水喂她,然后,竟将她搬到怀里,靠在自己胸前。 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杂着树叶的清浅味,倒不难闻,但与一个陌生的男人如此靠近,苏容若立即不舒服起来。 男子查觉到她的抗拒,默默退开,坐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捧起脑袋,似乎在很努力地思考。 苏容若也不理他,闭上眼睛,慢慢地调息,想先恢复体力再说。当静下心时,她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野花香味。 不记得谁说过:每一朵花的绽放,都要经历成百上千次的严寒。她逃出了苏宅,却被人一箭误射,果然是自由都有代价么? 良久,砰砰的声响激得她睁开眼睛,却见男人不断地对着大树击掌,浑厚刚猛的力量,将几人合抱的树干震动得枝叶摇晃。 早已安歇的群鸟,也被这忽然的变故,惊得棱棱乱飞。 这一幕将苏容若看得张口结舌:他是疯了么?武功甚高,却似乎不能与人交流,是长住森林之故?还是心智不全?看他行事,懵懵懂懂似幼子,恍恍惚惚如梦游,纳什他们过来,当如何对付? 思量半天无解,但听男人低声质问“为何?为何?你为何?”声音深沉,破碎,暗哑,包含着无限的愤怒,痛苦,不解和绝望。 是被心爱之人欺骗?被信任之人背叛?苏容若不敢妄动,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停地击掌低问,不停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撞那无法摧折的参天大树。 月上中天,如雪似霜的光华透过树荫泻下,滟滟一色,纤尘不染,重重叠叠的树影,却昏乱而暗淡。 那人激愤良久,终于精疲力竭,轰然倒地,身体绷成弓形,喘息粗重而急促,如绝境中的困兽犹斗,数度挣扎着起身,最终又摇晃着跌下。 苏容若瞧在眼里,先是觉得好笑,后却倍感心酸:天地为炉,众生为碳,谁在世间,不曾经被苦苦煎熬? 这是一个被痛苦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 她长叹口气,轻轻地哼起支小调,是前世去西藏时听过的一曲度母祈请文,当时觉得旋律简单优美,便跟别人学了下来。 度母,在藏族人的信仰里,和汉地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大慈大悲,可消除一切烦恼和痛苦。 在那智识深广天空下,汇集诸佛无量慈悲心,珍爱无边众生如双眸,救苦救难度母足下我顶礼,嗡达咧,都达咧,都咧索哈。 柔美婉转的歌声,悠远而空灵,不绝如缕,携带着诸佛菩萨对人世苦难的悲悯,拂过生死大海,牵起今生来世,穿越此岸和彼岸。 咒语果然有浸润人心的力量。渐渐地,那人的身体放松,呈大字状摊开在地上,呼吸变得平稳,仿佛沐浴月色,又仿佛被一只温柔大能之手抚慰。 歌声一遍一遍,袅袅娜娜,余音绕林,良久方歇。 男子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行到她的跟前,单腿跪下,握住她的手腕,喃喃呓语:“容若,我定要活着。” 话音落,人也随着倒下。苏容若听罢如五雷轰顶,抖了半晌不敢碰他,生怕自己听错了,又怕这其实只是一个梦。 好容易才鼓足全部勇气,拔开他的长发乱须,明媚月光之下,熟悉的山棱般的额头和鼻梁,深陷的眼眶,坚毅的唇线和脸庞。 阿诺。她颤栗的指尖抚上他的脸,封冻良久的泪,无声地流淌。男子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身边,睡容安然,宛如慈母怀中的稚子。 过得盏茶功夫,苏容若才止住泪水,想将他的头搬上自己的膝盖,然她左肩伤痛,右腕被他握住死死不放,她僵坐着,脑里全是疑问。 他怎会变成这个模样?他如何来到此处?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他的同伴去了哪里?直到倒下那一瞬,他似乎也没有真正地认出她来。 他叫出她的名字,更像是被她的歌声触动,忆起了心底深藏的念想,或人生的牵挂和支撑所在。 夜风如水,泪痕灼热。苏容若但觉脑袋炸裂般地胀痛,伤口如火在灸,一颗心却如迷雾中花,不能分明,不可言说,千回百转,似乎欢喜,似乎悲伤。 她闭了闭眼,深深地呼吸,终于从怀中摸出哨子,用力地吹了下去。 绿罗绣裙的美丽女子,坐在破败的树棚前,半拥着一个邋遢如野人般男子的头颈,脸色雪白,双目垂泪,左肩斑斑血迹,神情温柔而哀痛。 纳什等人赶到时,瞧着月色下这一幕,无不大惊失色,当得知这男人竟是阿诺时,又不禁愣怔当地。 好容易回过神的众人见过女君,开始伐木做担架。苏容若在沉睡的男子耳边道:“阿诺你放手,我痛。”他曾说过,他纵在梦里,也极为警觉。 阿诺却不理睬,苏容若探他滚烫的额头,承诺:“我不离开你。”等得片刻,才见他眼珠飞快地转动,指头放松,却依然圈住她的手腕不肯放。 他似乎被人下了药,她忧心不已:他是被救?越狱?或被故意放出?如是前者,救他的人为何放他乱跑?他如今是朝庭钦犯,她需得更隐藏才好。 在她纷乱心绪中,纳什等做成担架,将阿诺置放其上,一行人踏着月色,凌晨时分才到达目的地。 考虑到汤轩从未和陶叔等人交道,她派他去城里请大夫,苏原兄妹在厨房忙碌,纳什则寸步不离地照料他的主人。 苏容若收拾好伤口,为方便阿诺认出,她换回男装,还未出门,便听到隔壁几声大响,赶去却见阿诺坐在榻上,双拳紧握,防范而警惕地盯着纳什。 纳什摔倒在地,湿巾,小刀,水盆等四处散洒,见她过来,低声解释:“我欲为他剃须,他却。” 他连部下也不认得了,却依旧在熟睡中不让利器近身。苏容若低头想得两息,取出一只陶埙,悠悠咽咽地吹。 梦幻曲,忧伤如流星划过,温柔如微风拂面,她曾在隐庐时吹过。据说人类对声音最是敏感,他还记得吗? —————— 注:此处的度母祈请文并非原版,是将文殊祈请文与观音祈请文的句子,以及度母咒汇集而成。 第十八章:相见难 轻柔婉转的乐声中,纳什收拾着一地狼籍,动作极轻极慢,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惊扰了他的殿下,苏容若则几分紧张地观察着。 过得片刻,阿诺松开拳头,侧头向女子看来,眼中血色渐浅,脸上恍惚浮起几许欢喜之情,忽然象察觉什么,问道:“容若,你在难过么?” 他还认得我!苏容若不由得大喜,行至榻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温柔道:“阿诺,你还活着,我便欢喜。” 两行清泪,却止不住地流将下来,男子抬起手,似乎要为她拭去泪水,却停在空中,皱起眉头,疑惑苦恼地自言自语:“为何又变成了鹿儿?” 苏容若听罢心沉谷底:神志恍惚,时有幻觉,他被下的,究竟是什么药? 过去半年,他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她注视着瘦得脱形的男子,怜惜酸楚,握起他的手,哽咽半晌,才道:“一起吃饭可好?” 看他顺从地点头,便令人端上饮食,和着安神之药让他服下,情况不明,大夫未到,她只能让他休养气血。 等他再度沉沉睡去,才踱到门外,仔细观察这个暂居之处。 开放式的庭院,几幢原木搭建起的房屋,格调古朴简秀,室内整洁干净,并非依哈族常居的吊楼,倒像是富贵汉人的消夏之所。 四周湖光山色,在青天白云之下横陈其态,幢幢竹楼绕溪流,随山势,交织出一派质朴自然的田园风光。 “主人,哈罗村民风淳朴,你和郎君可在此地安心养伤。”正在劈柴的苏原见她过来,安慰并汇报道:“洛京诸事还好,只你不在,大伙失去了主心骨。” 苏容若沉吟片刻,吩咐:“阿诺的情况不明,务必要切断我们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随后唤过纳什,当头便问:“谁让你带我来此处的?”眼里隐隐寒意,逼得男子垂下眼帘,暗想:便知道瞒不过她。 思绪回到血雨腥风的半年前:“头儿进城时听说你被带离洛京,便命我追踪你的下落,我与大勇老蔡商议后,带了苏原汤轩一路寻来,途经庆州,有人持太子小章请见,说他们正在营救头儿,我若寻到你,便将你送到此处与他汇合,刚好,你想要在南方住一阵。” 太子小章,相信我会照顾阿诺,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苏容若蹙起眉头,思量:靖北王身处地牢,怕是不易相救,对阿诺的看守兴许并不严密,或是。 心里微动,问:“或许,是皇帝故意放他出来,以引出所谓龙卫公府和东宫的余孽,你没想过?” 纳什苦苦一笑,抬眼与她对视:“想过,却是顾不得了,头儿自小孤苦,唯与昭,阿禧恪和你一处,才真正地自在欢喜,如今,阿禧恪下落不明,他这个样子,我无计可施,唯有赌你。” 我从此,是否就要活在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窥视。苏容若正暗中叹气,余光便见个中年男人背着行李走近,打量两人片刻,施礼:“请问苏小郎可在?” 与纳什对过暗号,才说自己本是大夫,受至友所托,随几位武士护送一位病人南来,谁料患者中途发作,抢了武器独自逃离。 他还未说完,苏容若已然明白,必是武士们去分头寻找,他则先来目的地接洽。 将大夫请进室内,询问情况,原来阿诺竟同时中了两种毒药:一味梦莲,类似现代海洛因,强烈刺激大脑,少量服用让人愉悦,过量则会导致死亡。 大夫说:梦莲可靠人的意志来解,另一味,他甚至不知道药名。 苏容若紧绞着双手,问:“他为何双眼充血?”得到的答案是:“情志激烈致血气上涌,血不归经,停在了头部。” 谷空氏的天鹤和依瑶的蛇珠皆是奇毒,单独服下当场殒命,与他药相佐,便会癫狂或昏迷。 沈玄微的话她与谷敏确认过,联想到达达皇子,暗想:难道另一种毒是天鹤? 问到医治方法,大夫无奈地摇头:“两种毒的份量都不轻,郎君大幸,若只中一毒,怕早已不在人世。好在两毒相克,加之他武功高强,意志极坚,才撑到今日,然,若不尽快找到解药。” 摇摇头,沉默片刻,满含希望地看向苏容若:“托我的友人说,苏小郎出自医药世家,定有法子治好他。” 苏容若苦笑不答,耐心地等到汤轩带着两位本地大夫回来,那两人在望闻问切和一阵商议后,说法与先前那位无有二致。 他们已是丽迪城最好的医生,倘且诊不出毒药的名字,如何能找到解药?更要命的是,阿诺的时间,不多了。 众人的心沉在谷底,纳什的脸更暗得发青,屋内一片沉默,数道忧虑焦灼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向苏容若看去。 黄昏风起,将窗外浓密枝叶的暗影晃在墙上,摇曳不定,远处似有野狼的嚎叫,听得让人全身透心彻骨的凉。 苏容若咬着嘴唇,抚了抚肩头伤口,眼前不受控制地模糊起来,心急如焚的她,不知此处的生死一线,在被人轻描淡写地提及。 夏宫,距离洛京四十里外,精致华美的亭台楼阁,散落在幽静秀郁的林荫。数十处的温泉,花圃,珍禽园,荟萃出皇家才有的奢华和气派。 日光甚烈,炽白发烫,葱茏茂密的林间亦似有暑气蒸腾。 小皇子赫连迦耶,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只鸟笼前仿生,渐渐地,笼中的冠蕉鹃在他笔下成形,羽冠朱红,身色翠绿,姿态优美。 “殿下画得真好。”伺候笔墨的宫人连声称赞,赫连迦耶吸一口带着暖暖花香的空气,侧头看向鹃儿:“燕燕欲飞,甚美。” 宫人含笑提议:“小的这便将它羽毛拨下几支,缀在殿下的玉佩上,殿下去哪处都带着。” 五岁的俊美童子晃着小脑袋:“不好,西席言慈乌返哺,相濡以沫,鸟儿亦有感受,它会痛的。” 搁笔拿起画纸,走过游廊,走向亭中正在乘凉的绝代丽人,眼神闪亮,声音怯怯:“阿娘,你看,儿画得如何?” 梅妃浅碧衣衫,端坐案前,玉匙轻轻地搅动着杨梅汤,偶而碗匙相撞,发出轻脆细微的声音。 听到儿子呼唤,她浅啜几口,方接过画纸,看得片刻,脸上浮起一丝笑意:“不错。” “谢谢阿娘夸赞,西席道阿娘的那幅兰草图,笔势圆转,委婉柔丽,让儿多多临摹。”童子小心翼翼地察看着母亲的脸色,圆润的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她素白的手腕:“阿娘昨晚咳嗽,少饮冷淘可好?” 梅妃摸摸儿子垂髫:“好。”视线触上他清亮如水,琥珀棕色的眼珠,笑意慢慢地淡下:“你坐得太久了,先下去歇息吧。” 童子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却乖乖地道一声诺,在宫人的陪伴下缓缓离去。 —————— 注:凡是与苏容若在一处的情节,男主都称为阿诺,因为不管他是皇子,是罪犯,是靖北王,还是未来的靖王,他都是女主心中的阿诺。 第十九章:红颜乱 漪娘一旁看着,叹息:“小殿下和主人幼时一样聪慧仁慈。”可惜那个仙子般的少女,被老狗的狗屁开疆拓土,残酷扼杀。 呸,什么他娘的宏图大业,不过是在灭人国,屠人城。老狗,幻天关前的滚滚人头,翡冷城里的血迹斑斑,全因你的狼子野心而起。 我定要等到看你遭报应的一日。 梅妃不察老妇眼里的仇恨,视线落在毛色艳美的鹃儿:“一副好的丹青,需得天份和腕上力道。我幼时手腕无力,是长姊带我练舞,阿衡哥哥教我习剑方得。” 恍惚间,那温婉慈和的妇人,在对她浅浅微笑;那英朗挺秀的男子,正情深款款地凝望她。恍惚间,两行艳红的血从他们眼中漓出,带着死亡的阴森和残酷。 蓦然握掌成拳,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中,有一份痛更加地剧烈深沉,不分昼夜地折磨着她。 几声婉转啼声打破了静谧,梅妃漠然地移开眼神:“将它羽毛拨去,缀在我的披肩。告诉小殿下,我放飞了它。” 看着宫人应声而去,漪娘转过话题:“纪叔说靖北王已到吉安森林,我们的人,曾被王氏的暗卫跟踪。” 梅妃的明眸闪出一丝笑意:“沈观澜被斩,王庭闲终于用不着再装,极好,这场游戏,人越多,便越好玩。” “主人任由谢东亭和先太子的人救出靖北王,就是要看这些权臣的心思?王庭闲莫非也想拉拢靖北王?”漪娘轻轻地为主人挥动素纱团扇。 梅妃轻哼一声:“老狗本也不想折了靖北王,呵呵,不给肃王留个对手,他该多寂寞,天下太平无事,我该多无趣。” 瞧老仆满脸疑惑,解释:“靖北王若想为东宫和沈府翻案,就得坐在那个位子。如此,他与肃王还不得龙争虎斗?王庭闲这老狐狸,次相之位哪能让他就此满足?” 漪娘恍然大悟:“那排名五美之一的王淑仪是他侄女。莫非,他还想通过联姻将势力渗透到军中?” 停得片刻,又皱起双眉:“主人暗中帮着将靖北王送往南疆,是要把他送到小主人手里,还是想给他徐万里的军队?可,他中的毒?” “阿仇曾将天鹤分给穆那端一份,他定是不愿老狗分兵给靖北王才下手,哪料到肃王同时行动了。家族带小六到丽迪,倒给了我一个机会。”梅妃语意淡淡地答复。 漪娘却几分忧虑:“如此,这方镇国利器,便在小主人的掌中,只,梦莲容易诊出,小主人年幼,怕还认不出天鹤。” 仙姿玉貌的脸上波澜不惊:“赫连氏的男人,除开先太子全是畜牲,小六若无这份果决,便驯服不了靖北王那匹孤狼,绝世利器不能为我方所用,废便废了。我扶得起肃王,也扶得起承王,楚王,辽宁王。” 漪娘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小主人定然不负你的期望,靖北王此番若能康复,见到小主人的女儿身,必会对她情意深种,文韬武略,龙章凤姿,也勉强配得上。” 似乎想起什么,问:“那徐万里寒门出生,崔氏来自庶出,见到靖北王,必定肖想从龙之功。”到底,送上门的泼天富贵,绝少有人拒绝去搏上一搏。 “你担心小六会被崔氏算计?也是,到底还年轻。”梅妃微微合眼:“告诉纪叔,若靖北王康复,将王氏的事传到崔氏耳里。” 漪娘会意,拍掌叫好:“如此一来,有王氏这个强敌,崔氏怕要转向联合丽迪苏氏了。” 梅妃绝美的眼中浮起玩味的笑意:“我这个当姨娘的,要为小六准备嫁妆了。漪娘你说,国库中不少价值连城的珠宝,听说肃王妃怀孕,我平分给他们两方如何?” 女子神情温柔,带着仿若慈母谈起心爱的女儿终于有了幸福归宿的满足,漪娘的手却蓦然顿住,脸色霎白:“主人要打国库的主意?” “我打的是赫连天下的主意。”梅妃抬起纤纤玉手,瞧那血红的指甲,眼神冰冷,沉默半晌,又喃喃自问:“阿仇,为何久无音信?” 却说苏容若这厢,绞着手在室内转过数圈,才咬紧牙关下决定: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便宜阿娘曾说,天鹤药性虽毒,解药走的却并非以毒攻毒的路子,总之至少不会更坏,若我错了,大不了与他同赴黄泉,陪他一命。 眼光从众人脸上滑过,盯紧纳什:“他的情形不能再拖了,依他的性子,怕是宁死也不愿就此颠狂,今日,我便为他做主,你可有话说。” 纳什单腿跪地行过大礼,方才答复:“头儿一再吩咐,要我待你如待他,你的决定,便是他的决定。” “好。”苏容若点头,从怀里取出一个青釉色小瓷瓶,倒过少许在纸上,那是她过去向谷敏要的解药:“此药,可对他有害?” 三位大夫拿起药,仔细验看,嗅闻,融入水中观察半天,再以猫狗试食,然后做出决定,但可一试。 阿诺服药后,众人不分昼夜大气不出地守在他的床前。苏容若也衣不解带地拉着三位大夫时刻观察,生怕有个闪失,阿诺就此丢掉性命。 整整两日过去,他才睁开眼睛,眸中血色未消却似清明不少,环顾四周,视线落在女子困倦的脸上,问:“容若,此为何处?为何大伙都守着我?” 众人齐齐地长舒口气,却尽缄默不言,冷凝气氛中,苏容若温柔笑问:“你醒了?可觉得有哪处不适?” 阿诺眉头更紧,命令:“你们,都出去。”声音不高却颇有威势,纳什率先退出,其余人看看苏容若的脸色,也跟着离开。 阿诺这才拉起她的手,脸色晦暗:“容若,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龙卫府满门遇害,我的亲人全都过世,阿禧,他在血海中漂浮。” 那个梦恐怖杂乱,时近时远,悲苦绝望,有些他记得,有些却遗忘,唯心中烈火般灼烧的痛楚,无比的真实,而清晰。 他半闭双眼,继续道:“在梦里,四处鬼怪厉喊,尸骸累累,我被关在地牢,听闻你在南疆,便越狱寻你而来,你却化为女子,忽喜忽悲,后来变成一只鹿儿,被我射中。” 他的记忆混合了现实与幻觉。苏容若心中万千怜惜,不忍也不想告诉他真相,但,他迟早要面对现实,何况,梦莲解毒得全靠他自己。 沉吟半刻,终于狠起心肠,抚摸着他的头发,字字句句,清楚且残酷:“阿诺,这一切都是真的,你中了毒,所以才以为是梦。” 阿诺的神情,连带身体,在瞬间变得僵硬。过得好几息,低声笑道:“你又和阿禧联手戏我。” 侧过头,不再理她,目光落在天空的一抹微蓝,夏日的微风温热,潮湿,一寸寸地,侵入他的骨髓。 仿佛那些他注定无法逃脱的,宿命的烟火。 第二十章:问世间 1 他潜意识里知晓,却在试图逃避,指望着这场惨剧不过是一场梦。苏容若明白阿诺的心情,呆坐几息,行到隔壁,慢慢地换上女装,再轻轻地走回他的榻前。 夏日的阳光从门窗射进,明媚清朗,窗外山川秀丽,翠色如烟,室内陈设舒简,墙角花案上的两盆栀枝,叶茂花密,清香淡雅。 这本该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日子,苏容若从未料想,她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向阿诺展示她的女儿真容。 “阿诺。”她柔声唤他,他只闭目不理,长睫却微微颤抖,她知道他其实是听到了,于是,提高嗓音,几近命令:“阿诺,你看着我。” 阿诺犹豫片刻,睁开双眼,但见榻边一人,丁香软薄罗衫,熟悉的如画五官,天姿国色,曲线曼妙,纵然瞎子也看得出,这是个女子。 胸口如被重锤击中,男子只觉得脑中嗡然一声:阿姑和大兄全家,真的,与我天人永隔了,阿禧,究竟也生路渺茫。 鲜血从喉中喷出,他伏在榻前久久不动,唯一丝微弱气息,从胸腔挣扎上来,难以为续,似乎随时,便会中断。 苏容若为阿诺拭去嘴角血迹,抚上他瘦削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片刻,再握住他的手,无言地陪伴他,从碧宇天光,到月影星辉。 翌日,几位武士陆续抵达,见到神志清楚的阿诺不禁大喜过望,苏容若与他们一番对答,对方只说奉命送人到此,如今差事已成,需得回去交待。 苏容若瞧他们和纳什休莫一样,受过严格训练,探不出更多信息,也不强求,只客气地谢过,目送他们与大夫道别而去。 转头命人制做成个宽大椅子,白日让阿诺靠躺上面,在户外美丽的景致中休养,夜间男子们则轮流守在他的屋中看护。 阿诺亲手用刀削成几个灵牌,整日捧在怀里,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缄默而平静,对苏容若却百依百顺,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大半月。 苏容若对此很担心,因为那平静不是安详,是极深的绝望,明白自己失去了世间所有,便不再奢求期盼,也不再挣扎改变。 但她从不试图与他交流,背后悄悄问纳什,得知阿诺最爱的亲人们都已过世,心痛良久,无计可施,只吩咐众人各行其事。 她有时会遣苏原到林中找些植物,捣碎后在手背上涂来涂去,众人好奇,却不敢问。 汤轩猜测这八成和那本书有关,他离开洛京前,老蔡私下命他带来的,说是奉东陵郡的上级所托。 苏容若打开一看,竟是她梦寐以求的易容术,沈玄微这只大狐狸,将她的心思摸得如此透澄,他俊美盖世却成功躲开了无处不在的通缉,原是因为会易容之术。 这天,阿诺照例靠在椅上,闭眼沉默,阳光透过他长长的眼睫,在高挺的鼻梁旁留下几道阴影,柔和了那刀削斧刻般的坚定轮廓。 苏青站在椅背后为他洗头,女子灵巧的双手,温柔地按揉着那浓密麦色的头发,清秀的眉眼之间,满是欢喜和甜蜜。 苏容若旁边看着,不知为何,忽然觉得难以忍受的刺目。 好容易等少女将阿诺发上的水渍拭去,才吩咐:“汤轩要到村头猎户家购吃食,男人粗心,你与他同去,选精细干净的买。” 掏出怀中玉梳,细细地梳理着男子柔软的长发,目光忽然僵凝:我,这是怎么了?居然?不愿别的女人碰他。 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念头隐隐冒出,是惶惑不敢面对的情愫:他的世界危机重重,充满着血腥和暴力,我怎么会? 许是依恋,世界纷繁而混乱,我心孤独,他是唯一舍命护过我的男子;许是这具身体进入了青春期,他英俊伟岸的外形吸引着我? 不对,眼下的他消瘦嶙峋,失去了曾经英挺的容颜,强健的肌肉,甚至他血红的眼睛,我也不曾嫌弃过,只有,无比的怜惜。 我想拥抱他,抚摸他,用女人最大的温柔,去支撑他,补养他,照顾他。我对他动心了,我是怎么陷进去的? 她愣愣地望着安静的男子,思绪万千:是被他舍命保护弱小的气概震撼?是对他被世人厌弃的恻隐?是彼此困顿悲苦时给出的温暖? 或者,他让我相信,人类终有正直勇敢,有无私的爱这般美好的品质? 苏容若前世不曾恋爱过,性格防御而冷静,她不知道,世间难以抗拒的,不是来势汹涌的激情,而是春雨润物般的情感。 不知不觉中,对他的爱,便细不可察,绵绵不绝,无声无息,却固执坚定地,渗透进了她的心灵深处。让想念他,维护他,疼惜他,成为她的习惯。 天苍苍,野茫茫,西坡种胡扬,东山狩猎忙。耳边依稀响起闺蜜的歌声,脑中现出江雨燕痴痴诉说她与郭骥在梦泽湖的初遇。 她曾经以为,那就是爱情,被丘比特的神箭射中,一见钟情,砰然心动,这样的事情,她确定,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然而爱神是个精灵,它会换衣服变形象,以她不曾提防的姿态和方式,将它精致的小箭,射进她的身心和大脑,直到与她合二为一。 爱上他,难道就是我来到此时空的原因?你所嗔所爱之人,必非常人。想起了空大师的预言,她暗想:阿诺自然不是常人。 他的统军才华胜过肃王,他是靖北王旗下第一将,当靖北王复出,肃整天下时,他就是帝王的护国之剑,擎天之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那个位置太高太孤独,它以天下为棋,苍生为子,我没有那样的手腕和狠绝与他并立,它也不能让我心生欢喜。 我只要岁月静好,安稳恬淡,那样的重担,以及通往它的道路上,无可避免的诸多阴谋和血腥,我不要看。 但是,然而,我能忍心离开他?舍得离开他?想象着他与别的女人相视微微笑,携手进帷帐。 进帷帐,她是成年人,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风景,他和别的女人?这想法如针刺一般,狠狠地扎进她的心里。 不,不能。她慢慢地梳理着他的长发,心里千回百转,脑中反复思量。 亚热带午后明丽的阳光,透过疏密错漏的枝叶照在两人脸上,带着与世隔绝的安宁,详和。 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阿诺蓦然睁开眼睛,湖水般的悠绿让女子的手微微一顿:他头部的淤血,终于消去。 正当她心事如水流迢迢,花发纷纷之际,阿诺将灵牌揣入怀里,反手拿过她的手,捧在掌中细细地看。 她的小手,在他粗糙宽大的掌中,幼鸽般柔弱,白皙,纤丽,他深长地叹息一声:“容若,你走吧,回去隐庐或苏宅,不要再管我。” 阿诺记忆恢复后,当然也记起大勇告诉他的,她因为救西门晟被家族带离洛京的事,他不想连累她,让她担惊受怕,辛劳奔波。 他自清醒以来便一言不发,苏容若纵千灵百巧,也想不到他开口就要赶她走人,惊怒交加,冲口而出:“回去嫁给素不相识之人?” 第二十一章:问世间 2 嫁人,这两字如一把锋利的剑,猛然捅进阿诺自以为已经荒芜麻木的心,他弯下腰,双手捂在胸前,抿紧双唇,似乎在等待那阵刺痛过去。 苏容若的话已出口,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我千方百计逃出家门,除了牵挂你和阿禧,便是因为家族要在及笄时为我择婿。” 阿诺愣怔半刻,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随及皱起修眉,起身冲进院侧那片繁茂的密林。 苏容若深叹口气,想起前世一篇文章说毒瘾发作时,患者痛不欲生,血肉中如无数钢针在刺,万千虫子齐噬。 上几次他也独自躲着,不愿别人看见他的狼狈和不堪,她在外面听不见半分声音,事后纳什跟她要伤药,才知他手臂上全是刀伤,深可见骨。 他分明在以一种折磨,去抵抗另一种折磨。 她呆坐着,凝视,倾听,阳光洒在树叶斑斑点点,忽然之间,她泪流满面,梳子尖利的齿刺扎进掌心,也不曾查觉,过得良久,才从怀里取出陶埙,呜呜咽咽地吹。 埙声幽微,绵绵不绝,悠悠荡荡地传到林中,阿诺全身一震,割向自身的刀顿在空中:容若,她若知晓,定会难过。 黄昏时风起,男子终于平静,梳洗完毕,靠坐在椅上,看落日残霞,群鸟归林,以及,村庄上方的,淡淡炊烟。 接过侍卫恭敬奉上的药汤,一气喝完,蓦然掷向地面,砰的一声大响,掩去他低低的喝斥:“你明明已知她是女郎,为何还将她带来?” “殿下”纳什四周查看,几分心虚,未来得及解释,女子从室内一路盛开到跟前,上下仔细地打量阿诺:“怎么啦?可有哪处不适?” 阿诺的脸色立即由阴转晴:“这药,太苦。”纳什见来了救星,连忙借故离开:“我去端漱口水。” 苏容若微微一嗔:“良药苦口,阿诺,你不得乱发脾气。”顺出粒梅子糖塞进他嘴里:“上次在白山,你可乖乖的。” 艳丽的夕阳照在她如珠晕光,似玉生烟的绝美小脸,阿诺转过目光,哑着嗓子,问:“容若,你说,这是为何?” “什么为何?”苏容若挪过垫子,与他面对面地坐下。阿诺沉默片刻,双眸微缩,语意沉沉:“为何,人可以狠绝到弑友杀子?” 这是在拷问人性。活过两世的人,目光落在他年轻却沧桑的容颜,仿佛再次见到他对树击掌时,那深沉得化不开的悲伤,愤怒,以及绝望。 他长在龙卫府,跟随靖北王,忠君爱民的观念深入骨髓,哪曾想过,神圣庄严,高高在上的权力,不过是一堆散发着恶臭的狗屎。 顷刻之间,他的亲友尽被屠杀,信仰的大厦彻底崩塌,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心灵,面对此情此景,如何不哀恸绝望,迷茫无助? 她仰望着天际云舒云卷,恍若看过千年似水的时光,字字如切:“过度的欲望和情绪,不管是贪婪,嫉妒,畏惧或怨恨,都可让人丧失理性,或者,丧尽天良。 太阳下面没有新鲜事。熟读史书的人痛悲入骨,理智明明清楚地知道,依然不肯相信,无法接受,自己的生父,竟会如此恶毒:“皇帝已在天下至高,还有何事可贪?可惧?可怨?可恨?” 自从知晓龙卫公府和沈氏惨案,他便在心里,和那人断去关系。 “同样都是人,有的享用过权力和财富,以为不过如此,便转而寻求灵魂的快乐,有的尝到了好处,却越陷越深,更加害怕失去。” 苏容若望着渐渐变淡的西天,将话说得不疾不徐:“通往权利顶峰的路大抵都由尸骨铺成,皇帝心里,怎么不会害怕?他若失去宝座,别人必定血债血还。” 深深地呼吸,阿诺似乎想呼出大石压般的沉郁和愤怒:“你是说,皇帝仅因忌惮龙卫公府和东宫权大慑主么?” 苏容若深幽的瞳眸里,是历经世事的洗练,她握起他的手,眼光笔直:“阿诺,他人如何想,你我永远不得知,他人如何行,你我永不得左右。我们能掌控的只能是自己如何想,自己如何行。” 有句话怎么说的?对了,改变自己的是神,改变别人的是神经病。 永不得知,永不得左右。阿诺重复着这两句,思绪停滞,心在冰窟,很久很久,才几乎绝望地问:“如此,这世间,有何可信?” 苏容若面色晦暗,目色阴沉,语意极淡地说着前世在生命的最后时光总结出的教训:“信你自己,这世间,唯你自己最可信。” “自己有何可信?”阿诺眼中的光亮一闪即灭:那个从出生就牵扶他,引领他的皇兄先太子,敏悟智识,依然在人心的黑洞前,英年折断,带着他永远见不到的,天下太平,万民安康的善良愿望。 是啊,有何可信?芸芸众生之一员,为物所累,为欲所驱,为情所困,或仆服于威权,或畏惧于生死,或迷茫于未来。 我也不曾活得堂堂正正,明明白白。苏容若半晌无语。 目光绕过花厅素风静荷的画屏,佛台一角,半枝檀香正落下淡白的微尘,仿若在告别,这令人忧伤的,烟雨红尘。 心中蓦然一动:曾有这样的人,抛下至尊权位,只为追求终极真理。 他身体力行地向世间展示:心的本性清净,本自具足,只要学习且修练智慧,行持善法,任何人都可以还原本初,最终到达大乐自在的彼岸。 亘古世道如暗夜,但到底,还存有希望的微光。 苏容若的唇边现出温柔笑意,望着无限纠结的男子,一字一句:“阿诺,相信你心,你心光明。” 觉醒的圣者曾说,人心本自光明,不过被欲望和无明所污染。何况阿诺磊落忠义,他不惧强权,他悲悯弱小。他不像自己,千般算计,万般畏缩。 我心光明,我心光明。阿诺反复念叨,只觉胸中明亮如天光乍现,片刻,展开的眉头复又皱起:“相信我心,容若,你让我连你也不信么?” 苏容若淡然而坦白地承认:“我曾给阿禧说过,不要全然信任我,我怕痛怕苦,暴力之下,或许,会出卖良心。” “那,你可信我?”阿诺犹犹豫豫地问,得到的答案却毫无迟疑:“现在当然信,将来,不知。” 他贫贱不移,威武不屈,却不知权势和富贵,可会让他骄奢淫侈? —————— 注:彼岸在佛法不是一个空间概念,是心的状态。到达彼岸,意味着心识已超凡入圣,不再执着轮回,因此他不为外物所转,始终处于安乐和自在。到达彼岸的手段,则是智悲双运。当然,这里的智,是指空性智慧。 第二十二章:预则立 她便是如此,从不骗我。阿诺的眉宇之间,是喜还悲:“容若,若非有你,我永在黑暗。” 他的声音低沉模糊,隐隐沧桑,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寂寞和孤独,又象是胸中埋藏至久至深的慨叹。 片刻,才抚着女子滑顺柔软的长发,心痛如裂却觉得一丝甜蜜:以前我但有疑惑难题,有大兄和阿禧,如今,我只有她了,幸好,我还有她。 苏容若此时也想到那聪明跳脱的少年:“我总觉得,西门世子会想尽办法让西门昭活下来,他在,阿禧就应当安全。” 阿诺的手微微地颤抖,半晌,才鼻息沉沉地接话:“倘若,我说倘若,阿禧他便是西门昭,你会信么?” “你说他会扮成西门昭引走敌人?”苏容若猛然起立:“那小子平素审时度势,机巧灵动,关键时候却爱犯晕拚命,若真如此,那便是凶多吉少。” 顺手抄起案几水墨绘就的兰草团扇,焦躁地挥得数次:“我本想派红狐狸去西北帮忙,又担心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反而给他惹麻烦。” 阿诺沉默几息,避开她波光盈盈的明眸:“不去寻他,方是最好的护他。生难死易,阿禧绝不会选容易的路走,依他之能,有你的滑板,他定能死里逃生。只这几年,他需蛰伏,我需忍耐。” 苏容若瞧他眼神闪烁,暗想:他对阿禧也没有万全把握,刀剑不长眼,殊死博命中,谁又一定能杀出条血路,从那绝境逃出? 在得到确切的消息之前,阿禧的情形总归说不清楚,她难过良久,问:“你后面可有人跟踪?” 阿诺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幽深浓密的树林,鸟歇其间,树叶无风自动,肯定地回答:“几里之遥,未知敌友,但愿,不会连累你们。” “他们即便详查,你我也是在森林中偶然遇上。”苏容若转过身,凑到他耳边,低问:“你说,除去你我和靖北王,谁最在意西门昭的下落?” 阿诺眸底顿时燃起隐隐火焰:“自然是西门康。”那畜牲昧着良心陷害嫡兄一家,必定怕阿禧复仇,必定全力追杀他。 太阳落山了,牧童悠扬清亮的歌声远远传来,在空寂的庭院格外地分明,女子听得片刻,沉吟:“西门康在西北多年,有天时地利人和之便,承王的神皇军说不定还会协助他。” 阿诺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天边烟起云灭,心里只觉如临深渊:他经历过血光飞溅的战场,曾以为世上最恶毒的莫过于野蛮残暴的突厥铁骑,现在方知,那光冕堂皇的外表下,权力的游戏才最黑暗,最肮脏。 苏容若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的和风,轻柔至极:“我遣了一批谁都不认识的武士,到西门康的军中去。” 看阿诺的眼神变得微妙惊疑,苏容若低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个个精明机警,不到时候绝不与我和外界联络。” 离开洛京之前,她在信中严禁琪娜娜不得寻找阿禧,却让札木秘密遣派高句几十名精锐去投靠西门康。 还有都童,她在大觉寺与他达成协议:她帮他找出灭门惨案的真凶,条件是他卧底到西北龙卫军之中。 谁也不会想到,高句人和西漠人会明里追随西门康,暗中却牵制他对西门昭的追查,同时为将来的兵变做准备。 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前龙卫公和世子的麾下,冲锋陷阵的铁血军人,会真的向这陷害手足的小人投降。 西门康得位不正,必然心虚,不敢重用兄侄旧人。都童和高句武士们背景干净,武艺高强,他定会用来壮大自己的实力。 阿诺伸臂将她搂进怀里,哽咽难言:我因样貌自卑,她以智慧开解;我在阵前抗击突厥,她在后方分化强敌;龙卫府遭遇大难,她救出阿晟和表嫂;如今,又做出这种种安排,对我不离不弃。 闭上眼睛,脑中闪过漠北的狂风暴雪,尸山血海;敲响紫金大钟时的激愤绝望,痛彻心肺;地牢里深暗冰冷,幻觉中鬼魔狰狞,奇毒侵害时凌迟般的折磨,更有生命信念的倒塌,无法承受的内心挣扎。 曾经人鬼不如地存在,拚尽最后的意志,不曾死去,不曾疯狂,只因大兄和亲人们的冤屈一定要昭雪;只因怀里这人,她擎着灯烛,在地狱之门,温柔地照亮他,抚慰他。 千年前的男子,从未听过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的诗句,也从不试图从他人的诗歌,寻找自己的诗意,却在心灵的深处,刻下了这一份恩情。 且,这份恩情,重如山,深似海,一个轻飘飘的谢字,他说不出口。 嘴唇开合数次,方才低沉缓慢地说:“阿禧心思灵敏,行事周密,赫连朝的朗朗清天,他一定能见到。” 苏容若凝视着他投向虚空大海般深沉的眼睛,暗问自已:他活着是要荡平天下风云,建立太平盛世,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在追寻生命意义的同时,有人在追寻惨案的线索。 “白玉香枕,珍珠帘帷,水晶烛台,花梨书案,描金云屏,阿珠,你这处的布置,比我娘亲的公主府还要华丽奢侈。” 穆那冲懒懒地斜躺在红木香榻,胸膛半裸,架起长腿,望着对面的美人,笑弯了一双桃花眼。 沈天珠临风立于窗前,风姿清贵,说出来的话却极为粗俗:“是么?那不妨请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来我处,试试这迎来送往的好日子。” 转过一对秋水明眸,挑衅地看向年轻的男子:“听说你爹战死云国不久,她便与侍卫偷情,暗里弄多没意趣,不如我明里挑,想与谁睡便与谁睡。” 话音未落,穆那冲勃然变色,一跃而起,扼住少女细长的脖子,怒骂:“你他娘的作贱我,我忍,但骂我阿娘,老子我不忍。” 少女说不出话来,只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眼中似乎射出无数的毒箭。 穆那冲见她脸色渐渐泛青,放开手,目色阴寒地警告:“再骂,拚着阿珏的仇不报,我也弄死你。” 他将话说得声色俱厉,心里却暗暗焦躁:雪豹惨案过去两年有余,他找各种借口,明里暗里地在宫里溜达,却不曾见到或听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沈玄微曾查过现场,他必定知晓些什么。带着这个想法,当沈天珠被充到珠华楼为官妓,他装出一副风流浪子的模样,以重金包养了她。 谁知这妮子刚烈无比,大半年过去,他用尽手段,她就是,绝不配合。 —————— 注: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TheEternalFeminineDrawsUsOnward),来自歌德的《浮世德》。浮世德是西方文学中一个重要角色,多名作家写过他,以探讨诸如追求知识,守护灵魂,社会责任,自我实现和救赎等话题。有兴趣的亲亲们可以自己去读。 第二十三章:落风尘 沈天珠抚着脖子,咳嗽半天,毫无惧色地与穆那冲对视:“快来,赶紧弄死我,只说不做算他娘的什么男人。” 取来案头镇过冰的花果茶,慢慢饮尽,呵呵冷笑:“老娘我作践你么?是你花着金子买我作践。” 身为沈氏嫡女,父兄有着让人高山仰止的才情和风华,曾经,穆那冲这等国公府二代,在她眼里,不过是蛮族张狂浮华的纨绔。 直到有一天父亲说起他那封请辞奏折,她才觉得自己小看了他。 那折子声情并茂,用词恳切,只字不提追查雪豹凶案,只是感念皇帝多年深恩厚宠,最后以一位遗孤稚子的口气请辞世子位,说自己德不配位,力有不及,心中惶惶不可终日,但请皇上垂怜等。 但此事只在她脑中一闪而过,无有多想,毕竟是两个从无交集的人。 谁料家族惨变,她从牢房转到专蓄官妓的珠华楼,他竟以重金捧她,她也凭着超凡的容色和才艺,成为京城青楼的头牌。 她从云端跌落泥泞,早已不再柔弱,见男子阴沉着一张脸不接话,更是直接将话挑明:“你休想从我处得到我三兄的下落,别说我确无他的音讯,便是有,也宁死不说。” 他花费重金却并不染指她的身子。历经生别死离的人懂,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短短半年,她已看得清楚透亮。 破了不对妇人动手的底线,穆那冲极为沮丧,摸摸脑袋,重新倒回榻头,神情无奈:“阿珠,我已说过数次,我并非皇上派来探你三兄行踪的。” 沈天珠神情讽刺地笑;“哦,别人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唯你穆那冲雪中送炭,济困解危?什么时候,名动洛京的小霸王变得如此高义?” 长恨人心不如水,沈府当初应接不暇的访客早成鸟兽散,最好的闺蜜们假装不知她的去处,倒是不过几面之缘的江雨燕,常来珠华探望她。 不曾想到,那温婉柔美的女子,比多数男人有勇气,血雨腥风中,公然站出来表达对沈府的同情。 更出人意料的是,与望族朝臣素无往来的梅妃,竟以将公主教得甚好的理由大肆赏赐她,这一举动,无疑为美才女撑起了一柄保护伞。 “那倒也不。”穆那冲折断瓶中一段花枝,目色阴冷:“我便是想知道,那看守雪豹的禁军,怂恿我杀豹子的小厮都去得何处?” 沈天珠的神情如水云般渺茫空无:“估摸我三兄的确知晓,你去找他吧,见到他,替我问一声好。” 穆那冲从怀中摸出一只玉佩,羊脂般腻白无瑕,上刻一片半卷荷叶,叶上并蒂双莲,雕工精美,底端系着五色同心结。 “看看这个,还不信我的诚意?”他将玉佩送到女子眼前:“你娘的贴身之物,入牢时被人抄走,我特意买来,准备送还给她。” 沈天珠目光掠过,寒潭似的眼中,深重悲戚,却依旧倔强地沉默不语。 “我无力救出你的父兄,你阿娘在掖庭,我倒能照顾一二。无论何等威严的地方都有裂缝,这窍门还是个小郎君教我的,可惜,不知他现在何处?” 穆那冲软下口气,猜测多时的问题又浮现脑中:苏小六为何突然离开?去了哪里? 他似乎与阿晟同时消失在这茫茫人海,不留半分痕迹,连婉儿也不知晓。 这小子看似胆怯怕事,一付缩头小乌龟的模样,却在龙卫府遭遇大难时挺身而出,对西门昭忠诚不改。 想来西门昭做人比我好。穆那冲心中升起股难言情绪:“你阿嫂和侄子无有音讯良久,想是也被人所救,天下到底,还有义士。” 停得片刻,补充:“你阿爹和两个阿兄,清正廉洁,才智非凡,我从心底敬服。”他看过沈府抄家的清单,对于一个百年望族来说,财富少得可怜。 似乎重见父兄从容赴死的场景,少女眼前模糊:德性才华有何用?手上若无利刀,便只能被恶兽欺凌。 突然想起闺蜜王淑仪,每当世家女子以害怕或不屑的口吻说起粗鲁无状的亚特王公贵戚时,她都沉默不语,一双美目却波光闪烁。 阿仪她一定是早懂这道理,原来蠢的,只是自己。 穆那冲见她面色灰败,神情苦涩,长叹口气,道:“你不信我,我懂,日久见人心,你便慢慢地看罢。” 沈天珠也不理会,转目看向窗外,不远处的游廊有年轻妇人经过,体态绰约,身上的深色紫罗衣和柳黄百折裙却极不搭调。 她的妆容也像是儿童胡乱涂抹,白红绿黄蓝五色齐全,此时,她正拿着根树枝,边走边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表嫂?她的疯病仍无好转?我且去瞧瞧。”穆那冲皱起眉头,出门追着崔云的背影喊:“阿嫂,阿嫂等等。” 沈天珠依在门槛,一脸疑色:云姐入狱次日就发了疯,将亲生儿子摔死在墙壁,到珠华后不接客也得到极好的照顾,难道,有人在背后帮她? 那在自己脚边扔金叶子的小郎君,也曾出入云姐的牢房,莫非,他是西门昭派来的? 她的思绪被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一个面容清秀,眼神犀利的女子从屏风后走出:“小霸王想作什么妖?” 范家面店有分号在珠花楼旁边,范大妞由此与沈天珠认识,于是,两颗同样骄傲,不甘和仇恨的心,在不知不觉间,渐走渐近。 大妞不识字,沈天珠便为她启蒙,为她改名秋水伊,并向她学习市井粗俚。 沈天珠回过头:“水伊,你说曾经见过穆那冲之妻?”平常的问题得到轻蔑的答复:“假正经,嫁给个废人也要攀高枝。” 苏婉儿每次来都带些东西,一副让人讨厌的施舍模样。几箱破衣烂衫和食材便想收买人心?过去的范大妞,如今的秋水伊恨恨地想。 而她最引以为耻的,是自家人对苏氏屈膝谄媚的态度,本来微贱,还不挺直腰杆做人,尤其是二妞,最后竟跟到穆那府给苏婉儿当奴仆。 怒其不争地想得片刻,问:“阿珠,这混货既愿出资,你为何还?”话未说完,遇上对方悲凉莫名的目光:“这具身体,总有它的用处。” 沈天珠将目光投向高空,如在凝望一片暮蔼苍茫,眼前绝壁千寻,她也要找出一条路来,想了想,问:“你见过苏婉儿,给我说说她的事。” 阿娘曾说,男人的真实面目,往往藏在他的配偶身上。 第二十四章:爱生忧 却说穆那冲一路紧跟崔云行到偏僻处,突然开口:“那晚跟去倒夜香的苏小郎,原是我的好友。” 他竟然知道苏小郎?崔云心里一个激冷,不由得脚步微顿,随即呵呵傻笑,且唱且跳: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那晚转瞬即逝的场景又在眼前:苏小郎换走阿晟,同时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的指令简单且清晰:疯,等,暗号子衿。 她吞下纸条,依计行事,将那死婴在墙壁摔得头骨碎裂,面目全非,刑部查得半晌,只道她是真的悲痛过度,失了心疯。 得到珠华楼,妈妈桑果然将她照顾得极好,她想:苏小郎智计过人,周全稳妥,当时机成熟,他定会派人前来。 他若联络,一定会用暗语,穆那冲这句,显然是在试探。 穆那冲瞥见她微不可见的一顿,神情得意有如开屏的孔雀:果然是假疯,苏小六啊苏小六,你这小狐狸终于被我闻到味儿了。 我只需盯紧表嫂,便一定会寻到你的行迹,倒要看看,你小子在暗中搞什么鬼。 天青似水,长日寂寂,庭前的那棵合欢树叶秀枝密,意态宛然地在半空张开华冠,覆盖出一地的浓荫。 被穆那冲嗅出味的小狐狸,此时坐在树下雪白的苇席上,面对半庭鲜红的美人蕉,品着刚才自制成功的水果奶昔。 小案上的书卷被风翻得有些零乱,她不曾注意,因为她的眼光,落在不远处,正在劳作的健美身形上。 两月过去,阿诺的毒已控制,健康也渐渐地恢复,为了转移他的哀伤,苏容若使唤他磨豆浆,挑水,劈柴,还要求他亲手搭建一个观景台。 屋顶要高轩,能遮阳避雨。男子不仅应承,规划比她想象的更好,他说,此是他给她的及笄礼。 金色的日光无声地透过树叶,照着他的宽肩直背,翘臀长腿,高大,阳刚,健美,如古代希腊的男神雕像。 雕塑的身后,是鲜亮欲滴的荫荫夏木,天空时有飞鸟划过,留下一路清脆鸣声,远处的湖面,翡翠般的华美。 耳畔有清凉的微风拂过,眼前景致如画,似乎,命运的小舟在岁月长河的洄流处停驻,女子的心,从未有过的,安详和宁静。 此心安处是我家。风吹过花影摇曳,苏容若的眼波流转,无端微笑:“阿诺快过来,尝尝我新做的冷淘。” 男子飞身而下,就着她的手喝了半碗香冷滑嫩的奶昔,赞不绝口,随及对她交待:“你好好呆着,我去林中伐一棵树来。” 瞧着他消失的背影,苏容若发呆半晌,才将在虚空漫游的神魂重新归位。 身后似有树叶翻飞的沙沙声响,一只白毛红眼的兔子竟蹦蹿到凉席上来,向来喜欢绒毛小动物的人,立即来了兴趣。 “小兔兔,过来。”女子轻轻地弯腰,蹑手蹑脚地靠近,正待向前扑下,那兔子却如飞一般溜开,她不经思索便紧追不放。 树林越密,阳光更暗,等目标消失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方向,沮丧地停住脚,暗地里将自己一顿臭骂。 刚要掏出哨子发信号,竟发现十米远处竟站着一头野猪,通体灰黑,獠牙外露,颈上鬃毛刚针般直立,正瞪着双凶猛的小眼,向她走来。 她惊恐万状,倒退两步,随及蓦然转身,逃蹿,向着树林繁茂的地方,希望草木可以阻拦那身形庞大的畜牲。 但显然,她的两条腿比不过人家四条腿,声音越来越近,带着恶臭无比的气味,慌乱之中,脚下被滕根一绊,她扑到在地。 我命休矣,她绝望地想。 破空之声划过,没有意想中的剧痛,她颤抖着转过头,见那野猪停在几步之遥,颈脖处血如泉水般狂涌,巨大的躯体摇晃片刻,轰然倒地。 她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已被拎起,叭叭叭一阵爆响,屁股已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掌,伴着阿诺气急败坏的低炮音:“你在白山就乱跑,坏习惯不改,让你跑,你再跑。” 苏容若先松下口气,随及哇地哭出声来:极度后怕伴着臀上火辣辣的痛,还有心中说不出的种种情绪。 “古萨诺,你混帐,武夫,军阀,你敢打我?上次射我一箭,还未找你算帐,”阿诺听得她的哭骂声,身形一僵,半晌无语。 皇帝雷霆震怒,我不曾害怕,突厥大军压境,我谈笑自如,可刚才,她在生死边缘,我却吓得魂飞魄散,心胆俱裂。 苏容若见素来镇定沉稳的人脸色苍白,眼中惊惧未消,也愣得片刻,正待转身离去,男子却反手将她负在背上。 他一路沉默,她只是抽泣,泪珠落在他的颈脖,潮湿灼热地烫,他缩缩脖子,狠心不语,回到院中将她往室内一放,关门低喝:“自己想想,该是不该?” 等几个随从先后回家,发现平时喜欢户外的女子居然闷在屋内,苏原在外轻喊一声主人,她闷闷回答:“我想休息。” 晚饭时苏容若依然不出房门,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阿诺,男子面无表情,将吃食端进她的房间,然后,不发一言地退出。 临睡时苏容若屁股疼痛加重,用手一摸,高高地肿起,自己摸索着上药,既委屈又伤心:他把她当成军营里的士兵在处罚,对她最亲近的举动,也就像她对小狗狗一般:摸摸脑袋,或是搂在胸前。 这晚没有月亮,星光隔着窗纱映入,朦胧的光线中可见花案上那盆玉簪,细白的花叶,清雅的气味,和着她衣袖间的熏香,极是好闻。 夜风许许,带着几丝露水的微凉,周遭的一切,被星光衬得柔和而朦胧,她却心烦意乱,整夜未眠:她并未想好是否要与他来点小暧昧,但他若是没有半点那种意思,她又极度不快。 清晨阿诺为她送来温水,她不说话,梳洗后到院中大椅侧身躺着,闭目听风,阿诺站在屋内,看着她的背影,默默地将脏水端去泼倒。 冷战持续整天,得到第三日,苏原和纳什找机会询问各自主人,哪料他俩似有默契,都不回答,随从们不敢多嘴,只更加小心地行事,生怕再惹不快。 午后,阿诺采了野花送到她的眼前,竹筒做成天然花瓶,几枝紫蓝花朵,配上蕙草,疏淡写意,雅致简洁。 她有点意外,他竟有如此审美意趣,但仅看完一眼,却仍然闭上双目,不予理睬。 男子将花置于案几,似乎想如常地抚摸她的头发,她却突然睁眼,躲开,他的手停在半空,好阵子才缩回去,然后,转过身,轻轻地退出门外。 第二十五章:思有邪 第四日凌晨,阿诺照例为苏容若送来洗脸水,犹豫片刻,拿起案几书卷,咳嗽一声:“容若,我为你念书吧。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明明是本诗经,他偏偏读出了论语。他这是在说我乱跑还打冷战,他不可忍了?讥讽道:“胡说八道的东西,骗傻子玩呢,有甚好听。” 阿诺听她终于开口说话,忍不住心里欢喜,一步凑到她跟前,笑问:“你这话,从何说起?” “季氏以大夫僭越天子礼,舞乐而已,他便不能忍,君主专权,滥用民脂民膏时,怎不见他不忍?老头的狗屁礼与理,不过是有权有势的可以放火,贫弱微贱的不能点灯。” 你射我一箭,打我屁股时,怎不想想我能不能忍呢? “说得在理。权贵和庶民都当守本分,不能只对一方定规矩。”男子佯装翻页,却被对方制止:“老头子全都在胡扯,不用念了。” 阿诺听她胡搅蛮缠惯了,此时只想缓和两人关系,也不论理,只道:“孔子周公皆为圣贤,你竟言他胡说。” 苏容若冷笑道:“他那一套,无非上下尊卑,内外有别,以立场定道德,比如,孝悌者,仁之本与。然,父母兄长若做恶呢?便象当今皇帝,残暴无道,年初三案已致万颗人头落地,你说,你的靖北王殿下,作为儿子,当孝他乎?顺他乎?孝他顺他,便是为虎作伥。” 她不喜欢孔子推崇的等级制度,此时和男子斗嘴,更是直指当下时政,阿诺听她提及自己真实身份,神情僵硬,目色幽深,手中的书,也嗒的一声掉在地上。 “嘿,无话可说了罢。”女子得意地轻哼一句,阿诺在言语上向来赢不过她,照例不答,拾起书卷置于案几,将她拉到门前:“容若你瞧,起雾了。” 视线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青白云雾飘浮在远处山腰,唯峰顶浮在空中,晨光下的郁秀翠绿,镶嵌着淡淡金边,光影斑驳,像轻墨淡彩的水粉画。 “真美”苏容若看得一会,喃喃自语。真美,阿诺暗想,眼光栖落处,眉如远山青黛,唇如春花娇艳。 他轻轻地半揽着她的双肩:“容若,请见谅,我不该打你,那日我找不到你,急得快发疯了。”语音极低,后面几字,更是低不可闻。 她仰头看他,朗俊清晰的轮廓,方正刚毅的下巴,眸子湖水般明亮幽深,情不自禁地摸摸他的面颊,道:“我不该乱跑,让你担心。” 顿得一顿,敛起脸色立规矩:“下次以道理服人,不许动我半根指头。”在她眼中,暴力是野蛮的象征。 “下次再犯,自罚三十大板。”阿诺保证:原想说出身份让她离开,听说她要回去嫁人,却无论如何舍不得了,思来想去,只好将选择留给她。 微微用力,拥她入怀:“容若你要想清楚,我前程难料,朝不保夕,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你当真,要与我同甘苦,共进退?” 隔着薄薄衣衫,她听见他的心跳有力而平稳,抬手轻轻地环住他腰:“说得极是,我的确需要好好思量。” 心里却想:这个身子好歹是个大美女啊,他拥美在怀,却呼吸不乱,难道我不是他的类型?或者,他遭遇惨祸,心理仍未康复?更不成,竟是个同志? 转眼便是阿诺二十岁的生日,她照例做了几个精致小菜,算低调庆贺,饭后甜点上案,两人沐着暖阳说闲话,一聊便是半天。 松软醇香的芝士蛋糕,上浮雪白酸奶,点缀着从森林中捡来的蓝莓,树莓和草莓,五彩缤纷,鲜亮夺目。 苏容若笑着往男子盘里加一勺松籽:“没想到林里有这这许多宝贝,野生植物营养好,你要多吃。” 从高台上远眺,漫山遍野的茂盛林木间,荡漾起几处翡翠般碧绿的湖泊,不时走过的农人,牧童和牛羊,给这世外桃源增添了红尘烟味。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容若,你这句诗,象极了我们初识那日的秋色,不知不觉,快五年了。” 阿诺每次想起有阿禧的场景便格外伤感:“我们三个,竟没能在一处,好好地过次年节。” 第一年他们的关系不近;第二年打冷战;第三个年头他和阿禧守在勾维;去年她的阿娘过世,在寺庙守灵,阿禧却远在西北。 再过两月就是他们认识的第五个年节,这次,他绝无机会和阿禧团聚。 这便是怨憎会,爱别离?苏容若想起前世,父母天天吵架,弄得她极为抓狂,小小年纪便自已申请办理手续,远度重洋到英伦读书。 来到这个时空,幸运地撞到恩爱的便宜爹娘,相知相惜的朋友,却并无多少时光共度。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反正都是东风恶,欢情薄,不如得过且过,极时行乐。 前几年费心布局,结果事事不在计划。现下她喜欢这个帅哥,不如先把他弄到手再说,明日起,换女妆贴花黄,她不信,他真的对她没有感觉。 除非他是同志,年轻美丽的女性对直男的诱惑有多大,她心如明镜。只是,然后呢?当他性伴加哥们?当靖北王重出时再与他分道扬镳? 几个月思来想去的问题始终无解。她有些烦躁地放下勺子,抬眼发现庭院外的小路上,两个乡下汉子正匆匆走来。 来客自称是哈尼村村民,说山那头老虎伤人,猎户们围捕不成,他们曾在林中见过被一斧致死的野猪,知晓借住此地的访客武功高强,便来请求援助。 阿诺脸上无甚表情,眼中却浮起几丝了然,取出武器,吩咐苏原汤轩护好苏容若,带着纳什,同那两人一道离开。 这一走直到酉时才归来,阿诺衣衫凌乱,纳什左臂渗出血迹,右手却用粗绳牵着个虬髯大汉。 那大汉被鱼网从头至膝地套着,几分滑稽,却身形笔直,眼神锐利,散发出一种军人特有的赳赳雄壮之气。 阿诺安顿好俘虏,上得观景台,迎着女子寻问的眼神,道:“他乃徐万里副将马战,带着几十名精锐,设伏与我们较量,结果被我拿住。” 徐万里,南方边陲两州最高的军事长官,华英郡主的夫君。苏容若忆起那年崔氏到洛京时,江雨燕的介绍。 赫连入主中原时,徐万里只是大陈名将崔正旗下的一个校尉,因武功出众,忠诚正直,得到崔正的精心栽培,并迎娶了上司的独生女儿。 崔正死后,他顺理成章地接班,守护南疆,一路升官至车骑将军,正三品,在南方的势力,可与谢氏比肩。 “几十精锐跑出军营挑战你,若说没有徐万里的意思,我才不信。”烟岚远村鸟归林,苏容若的笑意,说不出的勉强:她中意的男子,就要飞了。 第二十六章:破阵子 “我来南国半年,徐万里怕早就知晓。他等上这许久,想来一是要看我疗毒效果,二是要试探朝中动向,今日,不过找着借口来摸底罢。” 阿诺同意苏容若的判断,瞧她目中忧色,安慰道:“年初血雨腥风,朝野震荡,皇帝本就无意杀我,又需平息事态,不会因我逃亡再起风波。” 浮冰似的新月升在树梢,暮风吹得女子的衣袂飘飘欲举,也吹起她面上淡淡笑意:“他们下次再来,我也试试身手?” 阿诺瞟过她头上镂花点翠的银钗,摇头否定:“他们已败在我手里,下次再来,定来软的,你一个女郎,与我对练即可。” “还晓得我是女郎啊?”苏容若靠近他半步,挑起眉头打趣,一双明眸,在顾盼间秋波流转,泛起丝丝朦胧的水光。 她近在咫尺的容颜,清丽皎美,笔墨难描,她的气息,芬芳馥郁,轻柔香甜,男子的心脏,无法抑制地收缩。 呼吸仿佛也在刹那停止,垂下眼帘,却又见那淡樱色的薄衫下,纤腰楚楚,不盈一握,他不敢停留,怆惶地跃下高台:“我身上脏,先去换衣。” 徐万里来得比预料的更早,次日晨时,他便领着一队武弁铠甲的兵士到访,阿诺带着纳什,在花厅接待了他。 苏容若独坐高台,斟上一杯葡萄酒,闻得片刻,吞下两口,再将空气吸入嘴里,细细地体会它的芳香度。 视线落在那开着千百点艳丽红花,如泼似溅的木棉树,喃喃低吟: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的私心,囚不住他的。良久,她长叹口气,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唤来苏原,吩咐他去为阿诺收拾行装,看对方神情迷惑,解释:“他就要去徐万里的军队了,那才是他的天高海阔。” 而她只想在这花开的庭前,看云舒云卷,呼吸草木的清苦,或香甜。 果然,送走徐万里等人,阿诺跃上高台,眼里带着破茧重生般的光亮,嘴里却道:“你若不喜欢,我可等些时日才走。” 苏容若看向山坡悠悠旋逐的流水:“剑鸣匣中,期之以声,我自己不愿被人约束,又岂会阻拦于你?” “他授我中郎将位,统领一万将士。”阿诺对上女子若有所思的眼神,没有隐瞒:“南疆久无战事,军中懈怠,说是急需治练。” 世界在悄无声息地崩塌,每一个感知到的人,都在尽力护卫自己的那方天地。男子迟疑片刻,问:“你不想回家,可愿去吉安镇?离军营近些,我也放心。” 苏容若摇头:“我就住在此地,有汤轩和苏原,无妨。”她不是菟丝草,不愿时时依附男人而生。 阿诺见她坚决,只好妥协,却坚持留下纳什,带着苏原去得军营,并很快在军中树立起了威信。 一晃便是大年二十九,这日天色微阴,苏容若正让人清扫庭院,准备过年,两个军士装扮的人匆匆来报,说中郎将的旧疾发作,需要解药。 苏容若神情微变,谷敏曾说天鹤毒性绵长,不易根治,他果然复发,连忙找出解药,吩咐汤轩和苏青几句,和纳什牵马匆匆地走出院门。 行至不过半里,忽觉不妙:依阿诺的性子,如此私密之事,定会派苏原传信。随及拉缰停马,吩咐纳什:“我忘了海棠花粉,你回去拿。” 看他走远,才掏出哨子吹将起来:哨音尖利,一长一短,急救的信号。 男子猛然回头,就见一人将苏容若如婴儿般拎到马前,与此同时,另一人用个布袋样的东西,罩在她的头上。 看那手法身形,竟是一品武士。纳什来不及细想,取出袖中狼烟,等一道灰黑烟雾升空,才调转马头往前追,暗暗庆幸:亏她警觉。 苏容若被蒙着头脸挟在马上,身体不能动弹,但觉马行如风,不断还有人马加入队伍,蹄声越来越多,听上去竟有数十骑。 他们究竟何人?为何要拿她?她曾被格波挟持过,感觉这些人的武功不在他之下。她与江湖派别素无来往,有这样功夫的,必属于皇室公府或四大家族。 她正猜测,有微微的水点洒在身上,下雨了。 马队并未如苏容若所料找地方避雨,而在行约一柱香功夫后停下集结,她听见有人在发号施令:“排好阵形,他快到了。” 那低沉威严的声音,令女子的心不禁猛然一跳:他?是谁? 细雨如丝如缕,天地仿似笼罩着轻纱。阿诺来时,就见苏容若带着头罩,盈盈伫立于雨雾,数十人围着她,一个由石林和粗大树干组成的战阵,隔在他俩之间。 他言语简洁,带着几丝压抑的愤怒:“古萨诺有礼,苏氏乃娇弱女子,若有仇怨,请冲我来。” 这边的人更是惜字如金:“破阵。”听到此处的人长舒口气:似乎只要阵破,他们便会放她回去,而破阵,乃是阿诺的强项。 谁知竟过得盏茶功夫,她才听到阿诺凝重的声音:“此乃七星北斗阵,七宫之象,却有八卦之形,高明。” 随后发令:“纳什按坤官,马战行兑宫,苏原对离宫,何进走震艮,其余的,全留给我。” 他的话音才落,苏容若的耳边就响起石头巨木的落地,滚动,相撞和碎裂的声音,这响声震耳欲聋,此起彼伏,她看不见,却感到脚下摇动,那是雷霆万钧的力量,和狂烈不羁的杀气。 冷风细雨,她的全身却冒出一层薄汗,以前便听阿诺和阿禧谈起过阵法,却从没想到,它竟有如此威力,几人联手,便似乎可抵千军万马。 这些人似乎在以她为饵,来迫使阿诺破阵,其目的,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声响中,苏容若不停地思索。 “阵破。”半个时辰后,一切声响归于寂静,阿诺冷冷的嗓音响起,带着微微的喘息。 “还有人阵。”对手却冷冷答道。紧接着,苏容若的耳边,又响起让她胆寒的刀剑相击之声,密集锐利,渐渐的,有人喊杀和呼痛。 也不知过得多久,她站得麻木,不时改变着脚上重心,强撑着不倒下去,以免惊动正在阵中拚斗的人。 “撤”随着声断喝,她终于听到干戈止歇,和渐渐远去的马蹄声,紧接着眼前一亮,男子英挺坚毅的脸,便撞进了她的瞳眸。 第二十七章:隔雨望 阿诺的脸上,满是细密的雨点和汗珠,幽绿深沉的双眸,如蒙蒙雨意,在轻柔温情地触碰她:“你,可还好?” 无妨,冷风丝雨夺去了她语意里的温度,男子的心却被什么猛然地捏住:这是他深藏胸中的人,美而娇柔,弱不禁风,似乎一吹即散,一触即碎。 她分明余悸未消,却强撑起笑容来安慰他。心中万般怜意千般柔情,却不发一言,抚抚她的长发,抱起她走出残破的阵法,上马拉缰,直往军营而去。 苏容若依在男子胸前,脸色苍白,嘴角弯起无声的嘲讽:我仍是个蠢的,纠结几月,不知是追逐情感还是退守静淡,却忘记人生,常常不由自己做主。 命运之手翻云覆雨,业已成熟,便不可逆转,她早被注定,来到这个陌生的时空,注定要卷入这一场风云变幻。 即使她不遇上阿诺,也会有别的人,其他的事,将她拖进这大乱之局,下棋或成为棋子,不管她愿,或是不愿。 了空大师曾经暗示过她,现实也明明白白地昭示,她所有的纠结和烦恼,都是来源于她不肯接受。 逆境,于愚者是痛苦,于智者是方便。老和尚的谆谆教诲又在耳边:接受现实并以善的力量去引导,去化解。 既然如此,她为何不顺应内心?与阿诺并肩去搏?至少,她不必将就和陌生的男子共处一室,同床异梦。 两世为人不曾体会过爱情。大不了再死一次,谁人又不死呢?飘渺朦胧的雨幕中,她的心,从未有过的清明。 不多时即到吉安镇。阿诺要了几间上房让她歇息梳洗,说出来时未及时通告上峰,需得回军营知会一声。 谁知他这一走到天黑也不见人影,纳什打探的结果,竟是阿诺带头私斗,被徐万里处罚,一起被罚的有好几百人,全都跪在军营的城墙上。 苏容若意外之下,皱起眉头,问:“阿诺谙熟军纪,不会明知故犯,其中定有蹊跷,你再出去仔细打探。” 纳什避免与她眼神接触:“头儿到军中不久便深得众望,有人嫉恨,趁年节联欢,借酒撒疯,拿他过几日便回哈尼村来说事,说,说有妖孽迷他,头儿动手招呼,底下的人也操了家伙。” 你若优秀到人所不及,得到的不是崇拜便是污水,人品才华比不过你,还不能将你抹脏搞臭? 男女之事,不过是最常用的借口罢了。 苏容若正在腹诽,却见汤轩和苏青进到客栈,他两个在家等得心急,干脆一道来镇上查看究竟,远远地瞧见纳什,便跟着来到此处。 这个年节又过不好了。苏容若长叹口气:“他们,要罚跪多久?”南国的夜风刮过窗棂,带着隐隐的清寒。 纳什回答:“将军未说,但头儿站着,不肯认错。”心中却想:徐万里什么东西?殿下他只跪天跪地跪皇上。 他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七八成,数日不睡也无事。苏容若吩咐纳什送去雨伞和披风,便令随从早早歇息。 天亮后她遣人将食水送到城墙,阿诺开始拒不接受,直到她带话去:你一餐不吃,我一餐不吃,你一日不喝,我一日不喝。 得到初三时,城墙上只剩下十余人,次日午后,苏原昏倒过去,纳什将他背回客栈,让汤轩小心照料。 傍晚突如其来地下起了暴雨,天空似乎被打开无数道缺口,大水如瓢泼一般倾盆,整个世界在瞬间变得昏黑暗沉。 苏青按捺不住地请求苏容若:“主人,你去求求徐将军,饶过郎君。”铺天盖地的大雨敲打着窗外的绿肥红瘦,落花缤纷,遍地狼籍。 “他这是在跟自己较劲。”苏容若无奈地答复,朦朦的灯光映着她如花的容颜,眉目间似乎如常的风轻云淡。 苏青失望地出门,楼梯遇到浑身湿透的纳什,城墙上唯留殿下一人,他要为他撑伞,却被命令回来。 天光初开,狂泻的雨水终于有些收敛,却仍细细密密,绵绵不断地落着,幽凉悱恻,带着无边的潮湿,以及,无法言说的,寂寞。 苏容若卷起窗帘,往外看得片刻,对着铜镜稍作梳洗,便撑起一把油纸伞出了门。 纳什几个赶紧跟上,随她走过空寂无人的街头,踏过斑驳老旧的青石,脚背深的积水,在他们的身后,卷起一个接一个的水花。 军营外,云低雨密,耸立蜿蜒着重石砌成的城墙,苏容若远远便看见那个伟岸轩昂的身影,如希腊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前世绘画老师的话响在耳边:爱是美的源泉,爱让善得以不朽,你爱他,因为他拥有你缺乏的美德,他让你遇见,更好的自己。 我爱他,我爱上了他。她慢慢地拾级而上,热意充斥眼眶,温柔微妙的情愫在胸中绽放,纯净而甜蜜,宛如初开的花信,凝结出生命中第一滴露珠。 二十米,五米,他越来越近,她隔雨相望,他平视的眼神,坚定无畏,刚毅隐忍,如举火燃天的英雄。 雨水沿着他英挺的脸庞蜿蜒而下,铁甲襦衣早已湿透,他却笔直地站着,手握成拳,手背青筋隐见,指节苍白。 苏容若的脚步顿了顿,众人停下来,她继续向前,桔黄色的油纸伞配着湖绿色的衣裙,风雨中摇曳成一朵怒放的花,娉娉婷婷地飘向屹立风雨的男子。 终于离他近了,他高大许多,她在高层的台阶为他遮挡风雨,抚摸着他湿透的头发,语气婉柔如心底初发的爱意:“你并无过错,不必受罚,走吧。” 男子沉默不应,湿重的寒气在两人间游弋,雨点落在她头顶的油伞纸,似珠箔相击,伴着她轻声的询问:“为何?” 脚下是军营连绵沉寂的高墙厚垛,远方是风雨飘摇,晦暗如夜的江山,他一如既往地倔犟,简单而直接:“公道。” 他在等待,等他的顶头上司向他道歉,就象当初的靖北王要皇帝自省,这两人,真真是如出一辙。 苏容若眼里的泪水终于溢出,哑了语声:“傻站有何用?此处无公道,便去寻公道,世间无公道,便自己立公道,即便做一个山寨大王,也比屈在这鬼地方好。” 顿了顿,再次强调:“阿诺,相信你心,你心光明。” 她的话如闪电划破天空。阿诺眼前雪亮,垂目喃喃:“我心光明,世间无公道,便自己立公道。” 睁眼凝视着和天地一样烟雨笼罩的两湖秋波,低声道:“此非女子来处,你回吧。”不料向来乖巧的人变得执拗:“你若不归,我便在此陪你。” 阿诺愣得一息,正欲动手将她拿下,转交纳什带回,谁料她知他意图,抢先半步,花瓣般柔美的唇,便贴在他的脸颊,燕呢般喃喃:“阿诺,听话。” 第二十八章:情缱绻 阿诺如遇雷击,蓦然睁大眼睛,视线中只见她雪白光洁的额头,两排浓密轻颤的长睫下,隐隐泪痕,熟悉暖香的气息缠绕着他,脑中一片空白,瞬间便丢了心,失了魂。 雨伞掩住他们的头肩,远处的随从只见相向而立的两人身形骤变,他的手臂搂上她的小蛮腰,那纤细柔婉似不堪重负,花茎般自胸往后轻折,他的身体紧贴上去,直到两人之间,再无缝隙。 隔着如烟似帘的雨雾,汤轩看得两眼发直,纳什却高兴地咧嘴而笑:殿下终于心愿得偿,便再站几日也是值得。 苏青定定地瞧着,冷风扑面,热泪涌流。苏原提醒她:“青儿,难道你没瞧见,郎君看主人时,天地万物全不复存的模样?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女子。” “郎君疗毒,主人让他忙碌劳作,郎君站完整整六日,主人才过来看他,主人,不疼惜他。”女子的语音幽怨,眼神凄然。 深埋心底,不敢表露的期盼与情愫,被眼前的这一幕毫不留情地撕碎,她握紧拳头,听到自己的心,在无声地哭泣。 苏原的目光闪电一般投过去:“主人的智识岂是你能猜测?这世上,最懂郎君的人是她。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难不成,郎君救了你性命,还要给你他的心?做人,万不可忘恩负义。” 风寒雨冷,柔情缱绻。阿诺托起苏容若的头,唇舌在她口中辗转,不知今夕何夕,烈火蔓延全身内外,他如饥渴已久的旅人终于遇上甘霖,想将她嵌入身体,食进腹内,与她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苏容若对他的激情有点惊讶,却下意识地闭上眼,抱住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嘴唇柔软灼热,他的亲吻生涩急切,几天未剃的短须有些扎人,他的拥抱太过有力,她微微地有些眩晕。 满天风雨幻化为灿烂星空,春花醉了秋月,凤箫吹断水云。 不知过去多久,阿诺终于放开女子,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如同捧着自己的一颗心,一步一顿地,走下城墙。 不远处的营地高楼,徐万里正对一个气质华贵的中年美妇道:“洛京来信确认了他的样貌,还是夫人有先见之明,这绝不低头的性子,和传说中的靖北王一模一样。没想到,靖北王旗下第一将,竟然就是他自己。” 华英郡主,崔氏,透过薄薄的雨帘,看向城墙依稀可见的人影,娇笑:“就说嘛,若非是靖北王本人,东亭先生怎会亲自传书,要我们暗中照顾?” 徐万里若有所思:“先太子将匡扶天下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我看他行,梦莲毒瘾竟在短短两月断去,此乃闻所未闻之事,可见其心志极坚。” “他的弱点,却也明显。”崔氏轻轻地摇头:“眼下大好局面,万不能因妇人而破。他若能与高门望族联姻,以南方两州为据,储粮,备战,招揽有志之士,待时机成熟,借先太子之余望,登高一呼,天下必应。” 徐万里转过话题,道:“今上好大喜功,征战不休,税赋沉重,以至民生多艰;近年更是宠信妖妃,朝政昏昧,残害忠良,令人寒心啊。” 转头握住美妇的手,帘外雨声淅淅,刚换过的烟霞色窗纱,更衬得她肤白如玉,眉秀如黛:“太子一去,江山飘摇,国本动荡,靖北王他,竟来至我的辖域,夫人,这是老天,要成就我徐氏的辅佐之功。” 崔氏眼光沉沉地回答:“苏氏心机不可小觑,六日五夜,殿下被风吹日晒雨淋,萱儿每日去求他下墙,他不为所动,苏氏却由着他的性子消磨良久,才以女儿柔情,软化他的钢铁意志,这样的女子,萱儿不是对手。” “萱儿心悦靖北王?”徐万里吃得一惊,崔氏点头:“她眼高于顶,南方两州的年轻男子,谁也看不上,那日在校场见到殿下练兵,心就跟着丢了。” 咚咚咚,窗外沉闷的鼓声响起,是军中晨练的信号。徐万里的脸上几许懊悔:“萱儿若能嫁他为妃,对家族倒是更好,只,我原想在这偏僻之地,便将她娇惯得厉害,如今这条路荆棘重重,她怕是难以走得稳当。” 妇人淡淡答道:“不受些磋磨委屈,拿什么去换人家的爱顾?只,那苏氏容色极美,又曾帮殿下解毒疗伤,实有患难情份,要断,恐是不易。” “小士族的女儿,无有家族支撑,以色侍人终不长久。靖北王是要挑起万里江山的人,多个妇人能如何?”男子不以为然地挑眉。 崔氏注视着校场,看将士们拉弦射箭,持械对练,不语:女人间的冲突,未必就比男子的争斗轻松呢。 寂静的早晨,庭院的红花绿叶被雨水洗过,清新而娇艳,阿诺端坐窗前,为比花解语,比玉生烟的人儿布菜,问:“味道如何?” 他晨昏不顾地沉睡两日,今天早早起床,和苏原兄妹忙碌半晌,才备起了这顿早餐。 苏容若一一尝过,满意地微笑:“甚好。”湿润微凉的风,吹来草木花叶的淡香,飘在她的长发,也流进她的心田。 阿诺得到她的肯定,喜上眉梢,冲口而出:“容容,你若喜欢,今后我日日为你做饭,可好?” 新年客栈旅人稀少,纳什等随从知趣,在食堂的另一角选了张案几,离他们数米远,以避免偷听之嫌。 女子探究的眼神落在阿诺的脸上,猜测:他这是求婚还是要我搬到镇上?或者,顺口一说? 这时空胡汉混居,男女关系很开放,除了士族规矩重,秦汉流行的野合亦稀松平常。他是亚特人,更没有忠贞的观念吧? 阿诺见她不答,只眼波如水地望向他,一时心在胸膛如小鹿般乱跳,整个脸庞到耳轮都染上淡淡的红色,急忙低下头,集中精力用餐。 他纵横疆场却如此羞涩,苏容若心下甜蜜,只觉意中男子千好万好,指甲在他裸露的小臂轻轻地挠得几下,娇娇作答:“没听清楚,再说一次。” 如兰的气息拂在耳边,微痒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阿诺颤栗一下,瞟着几米远的众人,握住她乱动的小手:“我们,回屋再说。” 瞧他紧绷克制的模样,苏容若不忍再挑逗他,记起一事:“对了,阿禧的偏好,你未曾告我,琪娜娜还在等他。” 一朵粉色小花,随风袅袅地落在她的衣衿,不详之兆从脑中划过,果然,阿诺微微错目:“阿禧原说,为让你欢喜,他可娶她为平妻。” “为照顾我的感受娶妻?这把琪娜娜当什么了?”苏容若拂然不悦,嗤的一声冷笑,心凉如水。 我竟然忘记,在男人的世界里,有一句话叫: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 注:宋代理学兴起以前,汉人没有什么贞节观。比如,汉武帝的生母王氏,是生完孩子后才进宫;唐时武则天和杨玉环,都给父子两代做过妃子,宋真宗赵恒第三任皇后刘娥,也是嫁过人的,得宠后还认前夫为兄。宫庭如此,民间亦如是。 第二十九章:谋之阳 1 阿诺本能地维护好兄弟:“阿禧原是好意,按我亚特传统,平妻和正妻一般地位,马佳氏想来也会答应。” 穿越过去的人愣怔片刻,才记起这时空实行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他,将来也会有无数翠翠红红,莺莺燕燕么? 冲动欲问,转念再想,我凭什么?人家可不曾向我表白或许诺过。 阿诺瞧她脸色,知她已心生嫌隙,将人抱进室内,圈在膝上,道:“容容,我并无阿禧之意。” 他的呼吸中带有清淡的柠檬和薄荷味,不知不觉,他沾染了许多她的习气,比如,每日以花果和香料泡水喝。 他是习惯了我的陪伴,或者,也有一份情爱?苏容若摸不透对方心思,抬起眼睫,目光笔直地盯着他:“你有何意?” 我想与你朝朝暮暮,生死不离,然,你喜欢的种菊东篱,放马南山,游走世界,我却不知哪日才能给你。 阿诺满腹愧意,夹带着隐隐的卑微和胆怯,拥着深爱的人儿,半晌,才冒出一句:“你想如何便如何。” 他这意思,是要为两人的亲热负责?苏容若前世曾被男人背叛,两性关系上极度缺乏安全感,此时听对方将话说得含糊,玲珑剔透的心,便以超光的速度,向牛角尖钻去。 当即挣脱他,转过头,冷冷道:“出去。”檐下一串骨朵状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啷叮啷地响,落进耳里,倒像是原野荒郊的寂静。 阿诺见她忽然变脸,心里有些发虚,急忙补充:“容容,你别生气,我是真心,想让你欢喜。” 他一解释,她更生气:你想让我欢喜,阿禧顾我心思,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为了我,可以牺牲大好色相。 当即低喝一声:“滚。”话音未落连自己也愣住,从来不曾这样对待过别人,这便是情到深处方知恨么? 阿诺呆坐良久,才悄悄伸长脖子偷看,见她脸颊绯红,眼角隐有泪意,顿时不知所措,张嘴又闭嘴,伸手欲碰她,又慢慢缩回来。 一时满屋寂静,阳光从花叶的缝隙洒进,落在女子初荷凝露般的侧颜,光晕花影,斑驳迷离,真切,却朦胧。 正当阿诺定定地望着苏容若坐立不安之际,纳什在门外报告,说车骑大将军携夫人来访。 阿诺瞧某人依然闭目不动,无奈地叹气:“容容,我去去便回。”轻手轻脚掩上门,步履沉重地行到客厅。 “末将参见靖北王。”徐万里见到阿诺,便单腿跪地行军中大礼。美妇也欠身道:“妾崔氏见过十三殿下。” 崔氏与洛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来南国已有半年,她若不知他的底细才是奇怪。 靖北王也不意外,伸手虚扶,微笑:“贵伉俪不必多礼,你们既知我的身份,必然也知我早被禠夺了王位。” “殿下英明神武,国之栋梁,迟早复出。”徐万里再行一礼,长跪不起,陪罪:“罚站一事,末将多有苦衷,请殿下责罚。” 靖北王将他扶起,两人分坐案侧:“陛下并未将我离开洛京一事公之于众,将军借机表态,此处只有中郎将古萨诺,没有赫连迦尧,思虑甚是周全。” 崔氏领会了他的话中之意:“殿下请放心,我夫妻定为你的身份保密。” 三人闲谈几刻,徐万里瞧着男子英姿威仪,遥想他指挥漠北大捷的功绩,豪情勃发:“殿下秉承忠贞,用兵如神,如今朝庭黄钟毁弃,河山动摇,唯殿下能匡扶正义,拔乱反正,属下徐万里及众将士,愿誓死跟随。” 听他委婉地提及生命中至亲至敬之人,靖北王眼底涩酸,面上却不动声色:“先太子与龙卫公府遭奸人陷害,皇上一时不慎为人蒙蔽,假以时日,他定能明察,将军言重了。” 崔氏听他话里滴水不漏,接口道:“泰康八年,阿爹苦守南疆,与承王对峙,当时不到八岁的世嫡皇太孙,聪慧过人,对阿爹及众将侃侃而谈,言先皇立他,便是志在传承华夏文明,让亚汉两族平等共治共处。” 忆及那人的仁德和风采,眼眶微湿:“阿爹因此心服,将我送至洛京,此后七年,先太子对妾照顾有加,并请得郡主位,大恩大德,妾一日未忘。” 说到最后,被迫为质的孤苦,崔氏嫡系对阿爹的不屑和冷眼皆涌上心头,些微哽咽,靖北王但坐不语,坚毅的眼神,却渐渐地转得柔和。 崔氏继续以情动人:“先太子心胸宽阔,志存高远,可惜英年早逝,他的遗愿,想必殿下最是懂得,妾为天下苍生,向殿下一拜。” 她恭恭敬敬大礼拜下,靖北王眸中潮热,手抚左胸,以亚特军仪还礼,沉声道:“郡主之礼,迦尧不敢受。迦尧德薄福浅,性情乖张,以至皇上震怒,此番零落,感谢贤伉俪的照顾之恩。” 崔氏答道:“救殿下的东亭先生,与先太子亦师亦友,长年隐居世外,妾曾与先太子秋游,见过几面,此番妾得他亲自嘱托。” 大兄不安排自己逃生,却将人手用来救我。深重的痛楚和感动交织心间,靖北王忽然觉得难以呼吸:他宁死不反,我岂能行他不行之事? “天下兴亡,皇室子孙人人有责,大将军所请之事,恕不能应,迦尧能做的,便是协助大将军治军练兵,整顿地方。” 他的回答,让徐崔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俱是满意之色:靖北王果然稳重,值得重托。 徐万里犹豫片刻,提议道:“秦山胡言秽语,已被我处罚一百板子,殿下的好友若不嫌弃,不如,一道搬进将军府?” 他们竟看到了我与容容?靖北王脸色微变,过份的热情,曾经他会觉得是下级拍马屁,现在却冒出他们要以意中人来控制他的念头。 崔氏察颜观色,先薄薄地嗔怒丈夫:“莽夫岂懂儿女心思?”嫣然笑道:“殿下休听他胡说,妾看那小娘子装扮,似是士族家的女儿。” 士族大多爱惜羽毛,靖北王心里一动:容容已过及笄,这半年没名没份地跟自己住在一处,虽清白无损,到底,有些不妥。 瞧他沉吟不语,崔氏提醒:“妾想正值多事之秋,风云变幻,殿下钢铁男儿临危不惧,只那小娘子娇弱女儿,需得多多派人护卫。” 窗外的青瓦粉墙,恍惚化为洛京的宏伟宫殿,她曾在其中为质,将来,若萱儿能成为它的女主人,曾经的屈辱,必将化为荣光。 她这番看似体贴的话语,却如天雷阵阵,轰在靖北王耳边:我只想着不能让容容心愿得偿,却忘记了,将她带入危局的可能。 当年阿公以仁孝治国,尚对崔氏明封暗质,以此来牵制崔正。我与梅妃和肃王等人交锋乃迟早的事,若牵连到容容。 森森寒意自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起,一时无语,随及又觉颓然,怔怔地盯着空白墙角,不知何去何从。 —————— 这一卷有不少情感剧,忍不住和大家分享我一个老师的故事。 老师姓邓,右派,他被发放后,大学的女友年年来看他,单程三天的车。每次她来,老师就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声不响。女子便坐在屋外的洗衣台,隔着门对他说话,然后放下礼物,离开。这情景持续了十几年,老师不愿耽误她,年过四十岁娶了一个村妇。他的女友,也嫁给了一直追她的男人。 我在女子最后一次探望老师时见过她,年幼的我,只觉她美,乌黑的发梢,系着一根白色的手帕。但那时,我不曾意识到,那是我一生中所能亲眼看到的,最动人最忧伤的爱情。(泪目) 第三十章:谋之阳 2 待客人离去,阿诺独自呆坐半晌,才打起精神,转回自己房间,但见佳人深坐窗前,娥眉微蹙,仰头凝望着白云长空,远山流水。 视线落在她让人不可逼视的美丽容颜,忆起那唇齿间的芳香旖旎和让天地倒转的甜蜜欢悦,心如刀绞:我与她,只有这一吻之缘么? 想着不由得便哑了嗓子:“是我不好,不该惹你生气。”取出一把玉梳,那日镇上看见,只觉这玉成色晶莹,与她肌肤甚配,原准备当年礼送的。 轻轻地别进她鸦青色的长发,恍然再次置身大漠凛冽风雪,突厥铁蹄踏破山河,汹涌而来:“容容,你回吧,你有家人照顾,我也不用牵挂。” 绝不能让她受半点伤害。男子下定决心,双手背于身后,十指紧扣,强忍住去碰触她的冲动,知晓一旦拥她入怀,就再也不愿放开。 苏容若蓦然抬头,她本来也在考虑重返苏宅:阿诺在南方迟早出名,她不能不顾及家族的体面。 但主动离开和被他遣走到底不同,正欲恶言刺他,瞟见平素镇定自若的男子,似乎魂不守舍,话到嘴边又咽下:我俩,总有生死与共的患难情份。 早餐才说要为我洗手做汤,这么快改变主意,难道? 念头转过,似有所悟:“徐万里这一来,我才明白,罚你站墙头那出戏,是演给洛京看的,假装不知你和靖北王的关系。” 听她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阿诺嗯得一声不接话,苏容若皱起眉头,问:“你这副模样,还让我走,可是有了靖北王或阿禧的消息?或者,姓徐的煽动你去做危险的事?” 靖北王战功卓著,骨灰级别的太子党,难免是多方争取的对象,也是不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听说徐万里为人忠义,莫非知晓了阿诺乃靖北王的侍卫长,便鼓动他去救上司出狱?这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阿诺听她语意警醒,胸中忽然升起一把火,烈烈地灼烤着他:世人都将我视为一柄利器,唯她将我当成亲人。 南国冬日的早阳透过枝叶,映着她闪动的长睫,流转的秋波,光华迷离,她近在咫尺,脚下却如划开一道千仞鸿沟,此生再不能逾越。 “是我,不想别人背后泼你脏水。”阿诺摇头,渐渐恢复了冷静,他向来果断,既然下了决定,便不再拖泥带水。尽管有一种痛,撕心裂肺,深至骨髓。 “我这便回家,你在军营仔细些。”他不愿说的事,苏容若也不强逼,反正她总有办法探出他的真心。 客栈外,车马旁,阿诺无言地僵立着,忽觉鼻端芳香直沁心底,原来,她温软的手臂环在他的腰间,呼吸一窒,她却在刹那放开,如蝶轻触,然后转身,登车而去。 他的身体绷得更紧,似绞到尽头的弓弦,手掌冰冷,一股热意涌至喉头,眼前模糊,心事成灰,唯余茫然的酸楚,以及,无可药救的凄凉。 车马远去,纳什瞧他的殿下仍石化般挺立原地,神色落寞,浑然不解:两人早饭时还笑语晏晏,怎地说分便分了? 南国的冬日亦很温暖,笔直一条驿道,两侧树木荫蔽,马蹄踏在紧实的硬土,和着车门前的铃铛,嗒嗒叮叮地轻响。 女子的声音比铃铛更清越:“汤轩,你这便回京,传话给孙小郎,到他伯父的廷尉司历练,暗中探查春祭投毒案,请老蔡全力配合。” 苏容若一直在琢磨阿诺中毒的事,她判断,动手的一方肯定有肃王,依他残暴的性情,对所有通向储君位的潜在障碍,都必然欲除之而后快。 另一毒是天鹤,梅妃乃最大嫌疑,但她以往的思路,都是在挑起赫连的外仇内斗,如今,她当扶植靖北王及其手下才对。 难道,她改变了策略?或者,与其他势力合谋?那会是谁?三国公府?复仇的突厥?以及,敌对的西漠? 她查太子案而非阿诺中毒案,是怕万一孙三立暴露,太子死得冤枉,报同情心的人多,不太会为他惹下祸端。 阿诺却是逃犯,虽说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靖北王并未公开平反,她不敢大意。 听到汤轩恭声应诺,她再吩咐:“除非万不得已,不得与我联系。” 阿诺到军中时间不长,跟踪的各方还不曾混到他身边,今后,不知多少眼睛会盯着他,她要预先防备,决不能被一锅端掉。 拍拍男子肩膀,温和地笑:“路上仔细些,我曾交待过大勇,红狐狸的弟兄们都是自家人,你先休整些日子,然后……” 压低嗓音说得几句,汤轩不停地点头:“属下定不负女君信任。”随及跳下车,瞬间消失在路边密密的树林。 苏容若目送着他的背影,想起哈尼村,长久的困惑又在脑海:救阿诺的那方是谁?劫她逼阿诺破阵的人是谁?他们目的何在? 半闭着双眼,只觉得眼下情势复杂之极,博弈的各方全都势力强大,她和阿诺,该如何自保? 马车在丽迪城中东转西拐,当残阳西下,暮色轻笼,苏容若回到苏宅,不作任何停留,直接跪在苏远熹的书房。 毕竟他是这具身体的长辈,她的出逃必然给对方惹下不少麻烦,为此她做足姿态,见到男子,大礼拜下,语意沉悔:“给郎君请罪,我错了。” 苏远熹负着手,晦深难测的眼神将她从头到脚地打量,他防范甚紧,她却依旧成功逃脱。 他曾从木兰坊要到她的画样,找图文高手仔细推敲,找不出任何线索,半年过去,派出搜索的人才说她可能仍在南国,她却突然归家。 “你错了,错在何处?”男子的表情喜怒不定:若非她懂事地留下书信,言明她安全无恙,族公和归厚太子那边,必然天翻地覆。 苏容若连忙检讨:“我错在不曾认识到外王父和郎君,其实是真心爱惜我的,你们全都是通情达理之人。” 苏远熹将通情达理四字重复一次,扬眉淡笑:“原来外面都安排好,回来与家族谈条件了。” 苏容若点头如小鸟吃米:“郎君果然敏慧,比我阿爹强。”想起痴情善良的便宜爹,心内说不出的惆怅。 “你想做什么?”男子听她提起远房兄弟,微微伤感,同族同根,肩负同样使命,眼光不觉便柔和几分。 女子垂下眼帘,话音极轻:“其实,我并非想离开家族,不过不愿被人安排而已。”她话说得含糊,苏远熹却立即明白:“你要自己择婿?” 被人家看破心思,苏容若脸颊晕红,咬着嘴唇和他对视:“容若不求掌控别人,只想把握自已。” 话既说开,便直言不讳:“家族负责归厚太子数万大军的后勤,若许我自由,我必尽力帮助削减成本,增加收入,若不许,那也得许。” 最后几字,低不可闻,却说得断金切玉。 第三十一章:怎堪许 苏远熹愣怔片刻,没有马上答复,端起茶壶自满一杯,意味莫名地笑:“若许,你为家族尽力,若不许,你将如何?” 苏容若也笑:“若不许,从洛京到南疆都会传言四起,丽迪苏氏长女实为谷空后人,正值芳龄,绝色可比梅妃,精通养颜和益寿术。” 此言一出,苏远熹清俊白皙的脸上立即开满颜料铺子,青红相间:“你这是,在威胁家族?” “家族早已卷入棋局,胡乱再落一子,有何差别?”苏容若放柔语音:“我唯一所求,不过是自由择婿,不损害家族点滴利益,相反,我若辅佐,家族得益良多,双方共赢,何乐不为?” 宽大的隔屏上青山如画,江流似练,城廊遥迢间,隐约数不清的人家,生命不息,红尘万丈,我只求在这喧嚣的烟火,自由自在地游走。 对上她真诚且无辜的眼神,苏远熹一时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拧起眉毛问:“若家族同意,你当如何选人?” “郎君周全,以闭关静修为由取消了我的及笄礼,现在正好借着由头,说我曾在梦中得菩萨指令,簪花招亲,方成良缘。”苏容若于是将计划说得一遍。 自己到底不是那个能为她做主的人。苏远熹侧头看她良久,无奈道:“我需与族公商议,你一路风尘,早些歇息。” 云破月出,照着小院花叶弄影,苏容若恭恭敬敬地行完礼,回到闺房,衣未换,发未解,大半天不见那人醇厚温暖的笑容,便觉得淡淡地寂寞。 什么时候起,他就在她的心里生了根?她设计这一出簪花招亲,便是要试探他,毕竟世上绝少有男子,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嫁给别人而无动于衷,尤其是,在她也向他也表达了爱意之后。 他若没有任何行动,她与他,便从此不相见,和他在一起的日子,也将如水雾花香一般,从她的生活中飘然淡去。 她或许会在夜深人静时从梦中醒来,忆起这一切,那时,她会轻轻一叹,苦苦一笑,还是,刻骨铭心地痛? 从此,她只会远远地观望,或许偶然暗中支持,遥看他追随靖北王,走完那轰轰烈烈的不归路,青史垂范,或,身败名裂。 慢慢地卸下脸上妆容,与前世相反,这世化妆是为了遮掩。 进入青春期后,她便发现原身惊世骇俗的美丽,许是长年草药调理,不仅身材凹凸有致,脸上也生出淡淡莹光,将本就精致婉丽的五官衬得艳光四射。 谷敏和苏远泯这对俊男靓女,竟生出这等绝世美女?她想可能是谷空氏的某位先祖隔代遗传。 她不想重蹈玉儿因色招祸的复辙,每日将皮肤调暗,眉毛加粗,整张脸便减色不少,沈玄微那本书很管用,她如今化妆,已不留痕迹。 但女人天性爱美,她很觉遗憾:这天使的脸蛋,魔鬼的身材,若不能让意中人见到,想到此处,手指微微一僵:时时刻刻,眉梢眼底,竟全是他。 幽幽叹息声中,子规声声,丁香千结。 朔风初静,白雪皑皑的京城郊外,平常的路边茶棚里,琪娜娜踞坐案侧,指着个军官的鼻子怒喊:“你们对我无理,快快磕头陪罪。” 她适才正在喝茶,这人带领一队兵士,瞧她外族装扮,便要求让座,结果她亮出皇帝封赏的县主赐牌,对方立即陪礼道歉。 但她余恨未消:阿禧下落不明,苏容若远走他乡,杞木长老限制她不得参与族务,她除了顶着县主头衔在必要时装模作样,闷得浑身快要生锈。 事事不如意,没有最坏,只有更坏。早上江雨燕说起时局,听得她极为郁闷,出门便打马一阵乱撞,跑得累了,在茶棚小歇,竟也被人无端欺负。 倒霉时喝水也伤牙,性情本就暴烈的草原格格,满腔怒火,终于不依不饶地发作出来。 当头的校候知道惹上麻烦,不停地道歉却拒不磕头,看他梗着脖子偏生不服的模样,琪娜娜越发愤怒,拍着案几,问:“你们都他娘的聋了?” 校候不答,少女正要取下马鞭,外面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密密地直如踏在人心,军人们的手,便条件反射般,摸上了腰间的兵器。 咴咴数声马儿长嘶,蹄声齐齐停下,一个清亮慵懒的男子声音响起:“弟兄们奔跑半晌,喝口水再走。” 话音未落,又是数位军士进得棚内,当头的少年高大英俊,骄健睥睨的模样,象极了原野的一匹野马。 他转动着眼珠四处打量,看到琪娜娜时微微一怔,眼中浮出几分趣味,半笑不笑地站到茶棚的柜台边。 琪娜娜见到他却是心里一抽:阿禧猎得白鹿时,也是这副骄傲得意,聪明帅气的样子,如今,他可还活着?他在哪里? 冷风从破裂的窗纸吹进,少女缩缩脖子,忽然敏感地发现:这两伙人似乎相互认识,却并不招呼,看向对方的眼神,也尽是防范和不屑。 扭头隔空问小伙计:“茶太苦,你将泥丸子加进去当珍珠了?”起身行去茶柜旁,作势地看得片刻,路过野马时对他嘀咕:“那边的人说,你不是阿爹亲生的。” 野马英俊的脸立即涨得通红,拨出腰刀冲那校候大叫:“他娘的哪个混帐活得不耐烦了?”他的随从则齐齐地笑:“细柳营的全是王八蛋。” 那校候刚才便被琪娜娜训得火起,此时被对头一骂,血气方刚的年轻武士,喊一声:“胡赫格非,你这羽林卫的杂种。” 抄起腰刀便动手,野马毫无惧色地举刀相迎,两方随从见状,哪甘示弱,立即一涌而上,砰砰乓乓地打将起来。 安王去逝后,皇帝没有合适的人统领京畿道的神皇军,只好将羽林卫分给胡赫朗,细柳营则归贺兰轩。 两位大将军皆非皇族公府出生,资历军功不差上下,被有心人一挑拨,便暗中较上了劲。 上行下效,几年下来,本是拱卫京畿的两军,已渐呈水火之势。 胡赫格非的阿爹便是胡赫朗,阿娘也是汉人,苏晴雪的闺蜜,是故他常跟拓跋晖去见皇太后,很得老人家的喜欢,惹事生非的脾气便越来越大。 此时当着美女的面,更是不肯相让,一意要拚出高低才罢休,瞬间功夫,茶棚便一片狼藉,茶官劝求无用,气得捶胸顿足。 琪娜娜出了口恶气,心中小小得意:小若离间东西突厥,我挑拨细柳营和羽林卫,从怀里取出五百钱,塞在茶官手中,扭头便要离去。 “小娘子请留步,请问高姓大名?”胡赫格非一通乱砍,眼见那五官明媚,眼神悍然的少女出门,跳出圈子便追将过来。 哪料对方却充耳不闻,几步跨出茶棚,干净利落地打马而去。 胡赫格非盯着在碎冰溅雪中远去的窈窕背影,自言自语:“小爷我既然看上了你,不信你能逃到天边去。” —————— 补充:古人说谋之阴,成于阳。大意是说谋事时保密才易成功,成功后众人皆知。不晓得从何时起,阴谋成了贬义,感谢子锟读者的提醒,已将前两章标题改成了谋之阳。 亲们是不是已忘记了苏晴雪?苏容若的便宜姑姑,嫁给怀化府嫡幼子拓跋宕,拓跋晖是两人的独子,此处的野马小胡赫同学乃拓跋晖的好友,后面还会出场。 第三十二章:探春宴 节气转眼便到雨水,天气已经变得温暖,草木萌动,生机盎然。 苏宅男主人还未给苏容若回话,他的两个妾室已张罗着为她举办探春宴,请帖早半月便发到当地望族的夫人及小娘子们手里。 这是解出软禁,将她介绍给士族社交圈的表态,眉梢微动便知高低的女子,心领神会,自然极为配合。 想来她的逃跑让两个姨娘看出她的手段,对她更为恭敬,她则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态度照旧的友好,带着淡淡的疏离。 宴席设在苏宅后花园,丽迪房价相对便宜,此苏氏的住宅远比苏远渝在洛京的家豪华开阔,除黛瓦粉墙,还有一池碧玉般清澈的小湖。 南国向来春早,湖畔柳影斜摇,杏花初绽,天光云影倒映在澄明的水中,柔波荡漾,美不胜收。 苏容若在两个美妇的陪同下,穿梭往来于花厅,凉亭和小径,接待各方女眷,其中,多数来自谢氏。 丽迪谢氏乃大士族,但因远离京都,不与地方交往难免孤立,于是便很识时务地,与小士族交往甚密,甚至常常联姻或认亲。 此时的谢氏长房夫人袁氏,就以一种婆婆看儿媳的眼神审视苏容若:青碧素绫的襦裙,不像别的少女那般花姿招展,仅有的装饰就是头顶那把玉梳,润泽如水滴一般,衬着她莹玉肤色,真真一个钟灵毓秀的人儿。 性情温婉,仪态端庄,懂分寸,不张扬,前丰后翘好生养。只是,袁氏的柳眉微微地皱起:才过及笄,线条已如此明显,再过两年还不出落得跟妖精似的,会不会勾得儿子沉缅美色,不求上进? 全身落满眼珠子的苏容若似乎毫无查觉,只是微笑地和人招呼,态度恭谨而温和,话不多却让人如沐春风,很快便赢得老少娘子们的接纳和喜欢。 最喜欢她的是谢氏十五娘,小姑娘娇俏活泼,拉着她不停地问起寺庙的生活,还好她大觉寺呆过不少时日,并没有露出破绽。 十五娘说自己还未曾出过远门,今后有机会,想随年年送礼来的陈郡谢氏的管事去洛京看看。 陈郡与丽迪两个谢氏远隔千里,关系却如此紧密,不象崔氏,苏容若记得江雨燕说过,崔正是与嫡母闹僵后才到南方从军的。 估计崔太尉那执拗刚直的性格便是从他的亲娘处得来。 正想到崔氏,便见远远的青石小径上,分花拂柳渐走渐近的一对母女,服饰华贵,五官秀丽,步履轻盈,身形飘逸。 都是有不错的功夫底子,苏容若学武几年,料定此乃徐万里的妻女:华英郡主崔氏,及其长女徐萱。 带着前世经商的习惯,她在宴会前研究过客人的喜好,花精力最多的就是这两人。她们是阿诺上司的家人,据说徐万里最为宠妻纵女,她有一万个理由和这对母女搞好关系。 “哼哼,不过是顶着郡主名头的庶系,每次宴会都姗姗来迟,这是摆谱给谁看呢?”一个姓任的小娘子轻声嘀咕。 她的声音本来不高,不料满阁的人都恰好在此时住嘴,她说的话,就这样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 八面玲珑的潘氏什么也不曾听到,笑语盈盈地和众人打趣:“诸位大小娘子,吃好喝好,插花,摆棋、投壶,斗草,都等着你们呢,输了可别怪是我苏家饮食不好。” 谢氏三房夫人随及敲边鼓:“潘娘子,明明是你家吃食味道欠佳,才让我等去玩儿来着。”苏容若嘴角微弯,也随着众女一起轰笑。 “棋艺投壶,一文一武,苏大娘子,依你看,哪样更说得上是雅艺?”袁氏向她开球,数十道眼光亦齐齐跟将过来。 洛京苏小六变成了丽迪苏氏大娘子,苏容若反应过来,望着袁氏温柔可亲的笑容,暗想:这是在考我,还是在让我占队? 浅浅淡淡地一笑,指向远处那株临风挺立的木棉:“夫人你看,在我眼里,武艺如此树,花红似火,英姿飒爽,艳而不俗。” 再指指墙边几盆绽放的风铃兰,道:“文趣呢,便如此花,典雅秀丽,高洁清逸,幽香宜人。这两者虽风姿各异,却都是极好。” 袁氏听她不偏不倚,不逢不迎,似乎满意,似乎失落,微笑夸奖:“早听说大娘子秀外慧中,果然名不虚传。” 转目瞧着崔氏母女已踏上通往花厅的游廊,象才刚刚看见,惊讶愉悦地笑:“哟,原是郡主到了,快请上坐。” 她带头起立,其他女子亦纷纷离座迎客,一时花阁里笑语盈盈,衣裙飘飞。 苏容若出厅向崔氏问安行礼,目光交错间,她判断崔氏性情爽朗,精明干练,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她的脑后,仿佛还有一双眼睛,在静静地审视自己。 笑意不改,一如既往地恭敬有礼,不卑不亢,见到徐萱,也如对待谢十五娘那般,客气友好之中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扮演着教养良好的士族嫡女,言行得体,进退有度,周旋应对的间隙,她瞟见天边的流云,想念洛京的故人,琪娜娜,大勇,还有江雨燕这个良师益友。 她想念与他们相处时的那种放松和亲近。 众娘子招呼寒喧后,自然而然地分开,年长的在一处闲聊,插花,品茶,年少的则三五成群,有的对诗,有的斗草,还有的投壶。 苏容若以主人的身份在贵女间东瞧西问,令仆从递水添食,面面俱到,每一位客人,似乎都受到了重视和照顾。 偶而她也参与活动,不论棋琴还是投射,她都表现平平,众女也不惊讶,似乎她就该如此,她亦很满意,她是商人并非才女,这里,是别人的舞台。 令她意外的是,徐萱竟很喜欢跟她搭话,后来她才明白,对方听到了她的文武之喻。 将门之女性格直率,舞枪弄剑,与士族小娘子们相看两厌,苏容若却说武功英姿飒爽,艳而不俗,这令她很有荣焉。 当日头下到树梢,探春宴也到尾声,苏氏给每位客人回赠了谢礼,笔墨,纸砚,丝帕,香料,绢偶,首饰,全据各人的性情喜好而准备。 夕阳从始发的新叶间透出,将后花园染成碎金般的浅黄色,风吹影动,温暖和煦,一如主人的体贴和周到。 伴着晚归画堂的宿鸟,苏容若回到闺房,拿出藏在香囊里的纸条:请转苏小郎,三月初九,西郊凤凰岭,观瀑亭,燕子坞大马。 是郭骥?还是休莫?何事找她?苏容若烧去纸条,心想这真是太巧,她亦正想联络他们。 此外,传递书信的十五娘是否知晓,谢长风是前朝皇子,领着郭骥等几万人在反朝庭?谢太傅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山高水迢,郭骥定然亲自到洛京见了大勇,否则不会知晓自己的下落,他与燕姐,仍然是好合难别亦难么? 都在为情所困。叹息中仿佛再次听到那人的低语:你我兄弟,生死与共。容容,我只想要你欢喜。突然间,她想极了他温暖宽广的肩头和怀抱。 —————— 注1:探春宴是唐代仕女们经常举办的野外设宴活动,一般选择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既可欣赏自然美景,满足审美需求,又可品尝美味佳肴,满足食欲。本文在此借来一用。 注2:按礼,古代妾室的地位比仆人高,但比正妻和其儿女地位低,故苏远熹的妾室,对苏容若应当恭敬。 第三十三章:幽梦影 夜色朦胧,苏容若被困在深深的庭园,芳思不寄。芳思不寄的人儿,进到了对她神牵魂萦的男子的梦里。 月光如霜似雪,清柔朦胧地照耀着一遍花海,少女半依在花丛唱歌,身形曼妙,音色婉丽。 男子寻声走来,痴痴地看着那张顾盼生辉的容颜,刚忍不住地要伸手触碰她,她却蓦然消失。 他四处张望,不见她的踪影,蓦然回头,却来到许久未涉足的隐庐,幽篁深处,露苔冷冷,修竹梢头,少女素衣翩翩,正向明月飞去。 红尘陌陌,长空漫漫,他心中急惶,疾纵上前紧紧地抓住她的裙角,近乎卑微地乞求:“容容,别丢下我。” 少女跌落在他的双臂之间,迷茫月色下,美得不可方物,她附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好,我不走,我们永远在一起。” 难以抑制的激情在胸中涌动,他不顾一切地将她压在身下,热切狂乱地亲吻她:“容容,嫁给我,嫁给我为妻可好?” “我的规矩,不交皇室贵戚。”她忽然变得冷漠,他的心沉到谷底,无言以对,只死死地搂着她不肯放手,她轻轻一挣,再度消失。 他翻山越岭,走过一程又一程,却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月色隐去,浓密的黑雾在四周弥漫,世界荒芜,死寂,而冰冷。 容容。阿诺低喊一声,猛然从床榻坐起,只觉浑身冷汗,一颗心在胸腔砰砰直跳,带着梦里残存的惧怕和绝望。 疏疏一线清晖从窗缝漏进,夜风细细凉凉,吹得他从头至脚遍体生寒,血液也似乎在炽热奔腾之际,被冻得僵凝。 别后相思人似月,醒时不敢想的事梦中想了,醒时不敢说的话梦中说了。他沉沉地喘息,前所未有的清醒:自己的心跟着她走了。 作为杀伐决断的三军统帅,他曾经以为,他有足够的意志去忍受对那人的思念,但年轻的他,不曾遭遇过爱情,不知道它是穿肠蚀骨的毒,有诛心夺魂的力。 带着绝不让她卷入危局的想法,他强迫自己不去找她,但却无法扑灭心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更舍不得,她给他的似水柔情。 如今与在漠北不同,彼时她象一个遥远的幻影,只时不时地飘到他的脑海和梦里,他可以与她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将她视为知己好友。 但现在,她已入到他的血液,是他黑暗人生唯一的光和安慰,她不再是那个远在云端,无法触碰的月亮。 他曾亲吻过那丰润鲜妍的双唇,拥抱过那温香娇软的身子,体验过得偿夙愿的狂喜和甜蜜。 她曾经帮他戒掉梦莲之毒,而世上却没有人,能帮助他戒掉她。他始终不曾向她坦白身份,便是在不知不觉间,给与她的好合留下了余地。 龙卫公府毁了,大兄和阿姑去了,阿禧凶多吉少,我没有了家,没有了骨血相连的亲人,难道我还要失去她?我的命格,真如大巫预言,注定是天煞孤星,刑爱克亲? 纳什两更时分醒来,不见了主人,径直行到演武场。 他果然在那里,月明星稀,夜色如水,剑光凛冽,万物俱静中,只闻急促迅猛的破空声,带着森寒的杀气,绵绵而来。 那个身影,如迅疾凌厉的鹰,似矫健盘旋的龙。他不敢走近,只远远地观看,时而咋舌,时而心痛:殿下为情所苦,剑术却精进了不少。 直到月落云收,晨曦隐露,那人依然如不知疲倦的机器,在白光剑气中飞跃旋转,忽然一声娇斥,一道剑光,闪电般地刺向他的背后。 靖北王身形微动,剑尖轻轻在来人手腕一敲,那人来不及撤招,手中长剑冲天而起,尔后急速下落,喀的一声,深深地插入路边的青石板里。 徐萱水红衣衫,眉眼俊俏,亭亭玉立地站在男子眼前,娇声娇气地问:“古萨诺,你就不能陪我练一回剑吗?” 靖北王眉目深远,神情却极为寡淡:“我说过,我来军营是为战事练兵,不当武功教练。” 汗水与晨露浸湿他单薄的衣衫,他健硕贲起的胸膛隐隐若现,徐萱歪着头,皱起眉头打量他:“你的心是铁打的么?我日日来看你,一句好话也不给。” 靖北王也不争辩,道声告辞,转头便走。 徐萱跟上来:“你我相识两月余,算得上初见吧?苏娘子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她说的初见很是美好,为何你这人却如此冷淡?” 茶楼初遇,官道救质,闹市投壶,千里北上,火山惊魂,隐庐时诸多的欢声笑语,清明夜的春心初动,从此后,你与我,生死与共,患难相依。 靖北王顿住脚步,海量回忆碎片一般从脑中闪过:容容吾爱,我的生命,我的梦里,怎可没有你?怎能没有你? 徐萱见他僵在原地,刀斧凿刻的脸上显出一丝柔和之色,立即来了劲头,笑道:“你是否也觉得这诗极妙?我给你说,那苏娘子可是个妙人,她与别的小娘子不同,她赞我功夫好呢。” 靖北王回过神,行到路边拔出长剑,递给少女:“那诗,可还有下句?”徐萱听他有意相谈,大喜过望,连声回答:“有,不过你得陪我先练几招。” 没料对方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转身便欲离开,少女跺跺脚,急忙拉住他的一方衣襟:“好,我说,你听着。” 拉长声音,一字一句地吟:“等闲识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故人心易变,这几字如一盆彻骨冷水当头浇下,男子生生地打个寒噤:言为心声,容容,她要将我们的故交知已之情全都断了? 难怪她一走之后再无音讯,不对,她心悦我。眼前重现烟雨高墙,她亲吻自己的旎旖缠绵,客栈两情缱绻时,她眼眸中春波般的明媚。 她是在听说阿禧要娶琪娜娜为平妻后才恼的,她以为我和阿禧一样,有接纳其他女子的想法。 我不曾对她解释清楚,只因我想放她归家,她如我所愿地离开,可是为何?我时时后悔?男子驻立晨曦,心神激荡,种种念头,在脑中起伏冲撞。 徐萱瞧他神情落寞,眼神却不停地变幻,时热时冷,时喜时悲,呼吸粗重而急促,奇怪之余有些害怕,但好容易逮着他说几句话,也不愿就此离去。 咚咚,咚咚,军营的大鼓沉闷而响亮地震在耳膜,纳什几步跨过来,大喊一声:“头儿,该晨练了。” 靖北王如从梦中惊醒,风一般地掠出丈远,随及顿了顿脚步,缓缓前行。 —————— 备注:男女大欲,最是难断。孔子说食色性也。佛陀也说: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说起这个,想起一件真实的趣事,曾在某大学,听到一中国女生对西人解释孔夫子的话,Food,SexandColor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我的神也,俺当时就懵圈了。 第三十四章:凤凰岭 晨光初开,风清露明,群鸟在连绵蜿蜒的墙垛鸣唱,数万精甲利器的将士,潮水一般涌向练武场。 徐萱看着前方高大硬朗,如一座孤独山峰的男子,忽然间热血沸腾,冲上前叫道:“我也去晨练。” 纳什见殿下恍若未闻,依旧不疾不徐地向前,无奈之下,出言相劝:“徐娘子,此乃练兵的校场,并非儿戏,快快离去。” 少女扁起小嘴,不服气地反诘:“我偏要去,若不能行自己喜欢之事,活着为何?去死算了。” 话音未落,前面的男子脚下顿时一滞,她收势不住,一头撞上去,痛得眼泪直流:“古萨诺,你今日发疯了还是怎的?” 靖北王却毫无查觉,恨不能剖开胸膛,质问苍天:活着为何?忠君之心早已幻灭,爱民之志无处实现,正义,公道,真相,是为已然远去的亲人们。 我自己呢,活着为何?活着为何?此生若不能与那个让我清醒和欢乐的人共度,余下的岁月,该是何等的枯槁,无趣和煎熬。 相信你心,你心光明。她温柔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如是,我该不该追随我心?我心悦你,我悦你,容容,我的女郎。 军鼓停,众将士集结完毕,宽阔的校场,落针可闻。 随着悲壮激昂的啸声,一个天神般伟岸的身影,冲天而起,带着气吞山河的磅礴之势,从地面飞掠而上,稳稳地立在点将台。 他立在高台,如入无人之境,缓缓地举起手中宝剑,雪亮锋利的剑光,在刚刚升起的朝阳下,冷冽而森寒。 “教官早。”地动山摇般的问候响起在校场,男子再次挥臂,剑尖指向前方,数万条笔直挺立的身影,立即龙腾虎跃,鹰飞蛟起。 震天的喊声中,徐萱眺望着靖北王英勇无畏的身姿,肃穆冷峻的脸庞,眼里浮起炽热的崇拜与爱慕: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才配作她的夫君。 三月初九,凤凰岭。苏容若一身男装,步履轻盈地行在山路,微凉的风,吹动她的素衣青丝,也吹散了林间淡薄的雾气。 半坡歇息时,回看山麓,江河婉流,浩渺清波,映出高空白云,沙堤绿树,正是南国春好时。 “女君你看,此山形态秀美,状如凤凰欲飞,后来果然出了贵妃谢氏,远处那河,便是丽水。”陶叔指点着向她介绍。 谢氏先封妃后殉国的故事,苏容若早听说过,弱质女子短暂悲情的人生,竟让她的父老乡亲,倍觉荣耀和骄傲。 女子的心如三伏天刚从冻室取出的冰块,腾腾地冒出凉气,面上却浅浅微笑:“你来南国不久,知道的事情也不少。” 眼光似乎随意地四处张望:苏原特别落在她身后数米远,左侧山林有樵夫哼着小调打柴,右边草坪几个妇人在低头忙碌,象采药,也象拾野菜。 再行盏茶功夫,穿密林,绕山岩,才闻水声,便见一帘瀑布,银练般挂在对面,飞花溅玉的浪花,折射阳光,激起朦朦五色的雨雾。 不远处八角飞檐小亭,纤巧秀致,亭中之人却高大骄健,英姿勃勃,见到苏容若便飞奔而来,双目灼亮,语意亲热:“苏小郎,别后可好?” 苏容若见到郭骥也极欢喜,他俩相处时日不长,彼此却将要紧之人托付给对方,算是值得信赖的故交。 郭少帅长臂舒展,搂一搂女子的肩头,先喜后忧:“经年未见,小郎长高不少,只如何,还是满身的娘味?” 苏容若则将他的胸膛敲得咚咚地响,问最关心的事:“阿晟怎么样?你去洛京了?大勇和燕姐他们可好?” “洛京诸位都好,我给阿晟请了奶娘,你的人我还怠慢不成?”郭骥拉起她左拐右转,很快进到一间茅草屋。 “景致极美。”苏容若进得房间,忍不住赞叹,窗户正对瀑布,可见一川壮观水势,在日影下流光潋滟。 两人靠窗对案而坐,女仆上茶,竟是山腰劳作的妇人之一。郭骥见她惊讶,解释:“这片山林本是谢氏的产业,贤妃埋骨此地,殿下有空便来凭吊。” 谢长风原来是谢氏贤妃的儿子,想必大陈灭后,谢太傅将他保下来,丽迪谢家感恩不尽,难怪两家相隔千里,关系却如此密切。 当真是大隐隐于市,前朝皇子被当成太傅嫡长子抚养,反倒无人怀疑。 “原来你还为谢氏做事。”苏容若装聋作哑,却被男子大笑点破:“臭小子,若非我在隐庐住过,当真会被你骗去。” 拍拍她的肩膀做亲密状:“你我至今还不能坦诚相待么?再说,你劫的小国贼还在我处,咱俩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苏容若看他一副小样的你就别装了的神情,叹气:“说罢,你约我来为甚?洛京你已去过,必非是为燕姐而来。” 郭骥将杯里茶水一饮而尽,说不出的郁闷:“你小子行事滴水不漏,我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话音未落,苏容若差点将嘴里的茶水喷将出来,斜他一眼:“与我商量?咱俩是谁的脑子被驴踢了?我对军政大事一窍不通。” 男人的眸子变得深幽,有种逃无可逃的无望:“我义军正处在生死存亡的边缘,望小郎助我一臂之力。” 看他神情沉郁不像伪装,苏容若吓得一跳,收起笑意,仔细地听:“自先太子逝后,殿下便说要去闭关,快一年过去,无人知其行踪。” 谢长风失踪了?难怪他着急。大陈旧部坚持三十年,都是因为有皇子这个精神领袖,一旦他不复存,义军还不鸟兽散尽? 那个人是分裂的,两个灵魂在同一个身体里打架,一个做下决定,等另一个做主时,自然会回来。 苏容若不敢说实话,只好安慰:“现下义军无事,他想必只是找个清静之地,思量下一步的行动,你无需太过担心。” 郭骥摇摇头,语意颇是萧涩:“现下我部遇到难题,高级将领意见不和,我也拿不定主意,殿下不在,唉。” 关系到数万将士及其家眷的身家性命,二十出头的年青人,除非谋略和决断非凡,怕是没几人敢轻易决定。 苏容若了然,静静地看着男子不语,郭骥见她目色澄澈,无惊无惧,亦无喜无怒,自嘲地笑道:“你小子年纪虽幼,这份镇定,倒让我惭愧。” “我沉得住气,只因对于义军,我不过局外之人。”女子捧起茶杯,慢慢地磨挲着杯面掐丝的梅花,纹理细腻,触手微凉。 假如是阿诺遇上进不能退无路的情况,她也不能冷静。世事如戏,翻云覆雨,有生死两难,便有风清云淡,端看你,是在戏内,还是戏外。 第三十五章:浪淘沙 “你身在局外,想必看得清楚。”郭骥语意沉沉:“蒙父帅遗荫,我收拾旧部,奉殿下之令蛰伏,与神皇军本来相安无事,但年前肃王突然南下,在崇山层层设卡,严禁食盐,时日一长,只怕。” 脸上浮起期待之色:“记得在隐庐时,我吃到的一些菜里,放了你自制的什么油,可否将方子给我?大勇说此法唯你和陈婆才知。” 盐铁两种不可匮缺的生活物资,在农耕文明的历史中,向来由朝庭控制,这时空也不例外。 苏容若曾成功地试验出酱油,只是,她苦笑:“非是我不帮你,我的法子除需半年的发酵时间,还要淡盐水才可行。” 瞧着对方眼中的希望变成失望,想得半晌:“地理志好像有记载,崇山溪水偶有咸味,不妨试着找盐岩,或收集地下水收卤蒸干。” 郭骥一拍大腿:“瞧我这脑子,咸水从何而来?必是地下有盐。小子你真他娘的机灵,我咋没想起过?” “你是急晕头了。”苏容若的安慰换来对方的气馁:“我聪明不如你,兵势不及赫连朝,若非殿下智计,外加云地和西北三国的牵制,我义军怕早已。” 长叹口气:“亚特人尚武,名将辈出,承王,肃王,靖北王,西晋王,个个都是狠角色,我义军在夹缝中求生存,三十年过去,复国无望,人心不安。” 苏容若见他拉耷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腹诽:时代向前,你非要倒退,那是自找没趣。 缄默几息,放柔声音:“你看那瀑水飞流直下,你硬要逆流而上,自然是难的,这种事情,连所谓的圣人孔子也办不到。” 老头一生周游列国,遍谒诸侯,孜孜以求地要恢复周礼,最终却为各国所厌,连自己都自嘲累累若丧家之狗。 不对,忽然记起现代伊朗,那些曾经穿着短裙,在阳光下自由奔跑的妇女,可不是再次从学校和职场,重新回到那黑色恐怖的罩袍? 了空大师曾说:因缘聚会时,凡事皆有可能。 郭骥听后,情绪更加低落:“我部复国无望,若各自散去,一旦暴露,便是死路。招安不行,赫连渊无道,我堂堂男子汉,岂能为虎作伥。” “你不用急,我听说天下就要乱了,乱则生变,变则有生机,你先坚持一年半载,然后再顺势而为。”女子想起老和尚,也想起了他的预言。 “天下将乱的事,殿下也说过。”郭骥犹豫片刻:“承王遣人来我部游说,与我南北夹击取青州,加他承远两州和西晋王的晋州,以四州为据,东进洛京,杀妖妃,灭暴君,还天下以朗朗乾坤。” “什么?”苏容若猛地被茶呛住,咳得一阵,指着男子恍然大悟:“难怪你到处找你的殿下,竟是承王要先发难?西晋王与他同母所生,平素受他关照,自然跟随。” 和郭骥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片刻,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事到临头,依然忍不住的畏惧:“终于要乱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自古社会动荡,先发难的全没有好下场,后来入局的,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她前世求学时,经常坐车穿过海底隧道去法国,那国震惊世界的大革命,便是不同的群体杀人再被杀的不断重复,直到一代强人拿破仑出现。 他横扫了欧洲,却也被欧洲联军击败,死在荒凉的孤岛。 善泳者溺于水,善战者殁于杀。僵直笑意,掩不住深崖踏空似的惊悚:很多很多的人要死了,谷空氏跟随的归厚太子,阿诺效忠的靖北王,将会是个什么结局? 郭骥一心想着义军,并未察觉她的心悸:“欲取青州必过肃州,我义军和肃王有深仇大恨,承王不安好心,想拿我部当枪使。” 山风从林中拂来,吹得瀑流的雨雾满天飞舞,苏容若的眼里也漫起丝丝迷雾:“你既知道他别有用心,为何,还在犹豫?” “军事联盟便如你们商人合作经营,管他好心坏心,付你所愿付,得你所想得。”男子重重地冷哼一声。 各怀鬼胎的合作,岂能善终。苏容若心里批评对方只顾眼前,不管长远,明面却找别的理由试图阻止:“承王乃皇帝庶弟,若亚特人还在青穹,兄终弟及也无不可。” 停得一息,补充:“然,先皇入主中原,承袭了汉制,除非赫连渊的儿子全部死光,皇位才轮得到他,他若起兵,便是谋反,天下尽可诛之,何况,依他之能,怕不能与肃王一战。” 郭骥皱起眉头:“眼下情形,我部总得与人联手,皇室中肃王和靖北王最强,肃王乃我死敌,干戈难化玉帛,靖北王出自东宫,兴许愿与我商谈,可他仍在牢中。” 苏容若听他有和解之意,不由忆起初见时他和亚特人势不两立的模样,数万人的生死抉择前,他倒变得通透了。 暗中叹气:阿诺也在等待靖北王的复出吧,这见鬼的皇权专制时代,万千人的命运,竟系于一人之身。 想了想,摇头:“那倒未必,皇帝的儿子多,除去他两个,没准哪日便冒出一个天才来,何况靖北王出来,成什么样也未可知。” 阿诺坐牢不过半年,便被折磨得人鬼不如,靖北王也是人,难道就不可能变成废材? 郭骥听罢,微微一怔,为两人加上茶水:“你说得有理,如此看来,我部唯有如殿下吩咐,继续蛰伏,俟机而动。” 苏容若喝一口茶,道:“我看,肃王突然围你云梦泽,说不准只是找名目招兵买马,并非真要和你拼,毕竟,义军和东宫之位,哪个对他更重要?” 郭骥又是一愣,双掌相击:“极是,我竟没想到此节,哈哈,老子我便忍一忍,但看他赫连皇室的内斗,岂非快哉?” 停得片刻,道:“如今的赫连朝纲常废驰,人心散涣,我到洛京时,听说王相和几个重臣皆托病休养,想来是为避祸,二来,也未必不是抗议。” 苏容若并不意外:“四大望族几百年来人才济济,屹立不倒,这些老狐狸们个个鬼得很,谁知他们如何打算?” 眼光落在长空远山:“沈府倒了,未必没有后手,谢氏暗中与你勾连,王崔两府说不准与哪个皇子暗送秋波。我们慢慢等,慢慢看,总有一日狐狸尾巴会露出来,不急。” 便如那浮云纷纷,只有风过云散,天空的本色才会显现。 “不错,苏容若,我没看错你,你这小狐狸也鬼得很啊。”随着清亮的调笑声,屋内青石铺成的地板,竟蓦然竖起,严严实实地将两人包围,唯窗户那侧,丝纹不动。 郭骥一跃而起,却发现不知何时,墙外已成绝壁,抬头再看,满是尖刃的巨大铁板横在上方,很明显,他们,无路可逃。 这看似普通的茅草屋,居然是精心设计制作的一处机关。 —————— 注:西汉昭帝时,专门开了个盐铁会议,就盐铁专营、酒类专卖和平准均输等问题展开辩论,后来将会议记录整理改编,撰写成为著名的《盐铁论》,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经济思想,有兴趣的亲们可以自己去看。 第三十六章:求不得 阿仇!苏容若差点失声惊呼,他为何将她与郭骥关在一起?谢长风呢?又为何躲着苦苦寻他的下属? 想起阿仇谋杀镇海侯的手段,这是一个不能以常理推测的变态天才,苏容若全身汗毛直立:仁慈平和的谢长风,似乎已经压不住激端怨恨的阿仇了。 她掏出骨哨,向守在屋外的陶叔和苏原发撤离信号,这俩一个老练,一个稳重,肯定不会冲动行事,而是去寻谙熟机关的人来。 家族那边应当已贴出告示,她若有意外,他们会如何?阿诺会如何?想起那人,一颗心便不由得一阵纷乱,一阵空落,千回百转,不可言说。 阿诺此时也在想她,他坐在亭阁,盯着栏杆九曲外的几株淡白粉红,似乎听见她的柔音:杏花需在江南烟雨里,方能开出它的风华和空灵。 阳光极好,空气微甜,世间所有的美好,都让他思忆她,心变为沙场,两种意志激烈对阵:求娶她?远离她?远离她?求娶她? 千百次的挣扎,人已千疮百孔,精疲力竭,仿若他便在这短短两月,从生龙活虎的青年,迅速幻化成垂垂暮年的老者。 “军营都炸开锅了,殿下你,还在犹豫甚?再不走,来不及了。”纳什的焦灼,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 今日苏宅贴出明文告示:嫡长女年过及笄,闭关时曾得菩萨指点,特设文武比赛,簪花招亲。凡十七至二十五岁之间的未婚男子,不论出身种姓,只需一技之长,皆可报名参加。 此事立即成为丽迪最大的新闻,等级森严的社会,士族嫡女择婿,居然不挑家庭出身,即使在边陲之地,也算得上惊世骇俗。 受诗书礼仪熏染的士族嫡女,德才兼备,家学渊源,是这时空军中男子做梦也不敢想的婚配对象。 军中人心浮动,徐万里干脆放假几日,除去轮流值班的,将士们潮水般地涌向丽迪,有的摩拳擦掌报名比武,更多的却是去为长官或兄弟鼓劲。 纳什听到这个消息急得团团乱转,偏偏正主还坐在这里纹丝不动,颇有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架式。 容容先前逃过婚,这次是无论如何逃不掉了。靖北王暗想: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娶她到手,前路艰辛,让她跟自己受苦,他不愿。任她嫁给别人,与其他男子朝夕相伴,生儿育女,这是在生生地将他的心往油锅里扔。 纳什跟随靖北王多年,知他行事一向果断,如今入了迷障般犹豫不决,左右为难,实因心中爱极,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 依他看来,管他现在未来,先把美人抱回家再说。但他拙于言辞,不知如何劝说,只急得搓着手,在亭外不停地踱来踱去。 “此处观景极佳,殿下眼光甚好。”丰姿绰约的美妇人,笑语盈盈地走进亭阁,对靖北王敛裙行礼。 靖北王勉强笑道:“郡主安。”眼光从枝头移向地面,数片落红被风吹起,纷纷扬扬,在他视线里跌落下来,每一朵,都是她温柔秀美的笑颜。 崔氏知道男子不喜欢转弯抹角,直入正题:“上月我应邀赴苏氏家宴,见到苏大娘子,才识出她乃是殿下好友。” 停得半刻,见对方并不接话,又道:“苏娘子容色殊丽,才情一流,着实讨人喜欢,殿下你,当真放得下?” 靖北王只觉五脏六腑似乎都被牵扯到一处,混乱,迷茫与痛楚并在,沉默良久,才道:“她不知晓我的身份,我罪名未脱,怕是,会连累到她。” “殿下迷在局中,不曾看出她的心意。你想,士林风评对年轻女子何其重要?苏娘子行事素来稳重,为何要如此惹人非议?” 琅琊王氏,妇人暗中咬了咬牙,靖北王对苏容若情深意重,她心里千万个不甘不愿来撮合这对男女。 但形势逼人,前几日她得到消息,位列五美的王氏淑仪早过及笄一直不曾议婚,她四房的人,最近多次出现在丽迪,明显也是冲着靖北王来的。 在崔氏看来,苏容若性情温顺,家族势力弱小,翻不起大浪,王淑仪却来自华夏首望,雍容华贵,杀伐决断,钗裙不输须眉。 两者皆劣取其轻,她和丈夫商议以后,只好决定:联合苏氏,共拒王氏。 心中五味陈杂,语意却越发关切:“只因她知道,家族为了体面,绝不会为她订一个武士女婿,是以才托神佛之意,光明正大地自己择婿。” “她是为我?”靖北王猛然抬眼,沉吟片刻,胸中块垒蓦然塌下大半,无限欢喜,绵绵柔情,排山倒海地冲上心头。 容容行事向来低调,她将招亲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便是下定决心要与我甘苦共,生死同,我,岂能负她? 崔氏见他双眼灼亮,呼吸微乱,与平时冷静持重的模样判若两人,暗中为女儿可惜,长叹口气:“苏娘子玲珑心思,既要顾及家族,又要为你谋划,殿下你若不去,才是对不住她。” 她谙熟人性,几句话便瓦解了年轻男子内心的抵抗,靖北王即刻起身,抱拳告辞:“多谢郡主指点。”话音未落,人已在几丈之远。 崔氏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笑意微敛,未出得亭子,便见女儿一路奔来,人未至,声先到:“古萨诺呢?我才瞧见他在这里,这么快便不见了?” “横冲直撞,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妇人的斥责显然不具威力,少女搂着阿娘,扭动身子撒娇:“他人呢?” 母亲横得女儿一眼:“依他之能,今后定然高居天阙,你马上便要行笄及礼,如此不庄重,拿什么配人家?” 眼见少女依然伸长脖子到处张望,妇人叹口气,谆谆教导:“你外王父对你阿爹恩重如山,阿娘七年为质,才换来你阿爹真心怜惜,十六年夫妻恩爱,你何德何能,想成为古萨诺之妻?” 徐萱这才转过小脸,扁起小嘴:“便凭我喜欢他。”未料母亲一改平素温柔宠纵,冷冷地问:“你喜欢他,可想过,他喜欢谁?” “他一个亚特武士,阿爹授他中郎将,阿娘是郡主,他怎会不悦我?”少女扑闪着长长眼睫,傲娇答道。 我少时曾经吃苦,便格外娇惯了她。崔氏沉下脸,厉声喝斥:“住嘴,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和得到?他来到丽迪,乃我徐氏之幸。” 眼见女儿一脸委屈和失落,缓下口吻:“中朗将的未来不可限量,萱儿,他非平常男子,绝不会只有一个女人,你可想清楚了?” “我不管他的将来,我只想嫁他,我这便去给他说。”徐萱转头欲走,却被母亲拂上穴位,动弹不得。 崔氏将女儿挪到栏杆坐下,无可奈何地说:“实话告诉你,他去应苏宅的簪花招亲了,你好好想想,他为何会心悦苏娘子?他若是成亲,你待如何?” “他,他心悦苏娘子?”徐萱泣声而问,眼中泪水跌成珠串,风过处,柳絮与飞花交织,那是少女春情初动的心,碎落一地。 第三十七章:意难平 却说凤凰岭的草庐内,郭骥在短暂的惊讶后,沉声问道:“来者何人?可否有殿下旨意?”懂得此屋机关的,必是殿下亲信。 苏容若立即知晓,阿仇从未在郭骥面前出现过,或者,即便出现,男子也不曾察觉。 “郭骥,你休要再惦记那江贼之女,你瞧眼前,丽阳暖风,山幽水明,我为你保媒,你和苏容若即刻成婚,苏娘子秀外慧中,可助你良多。”含笑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 话音未落,屋中两人同时变色。苏容若吃惊的是,他不仅看出她的女儿身份,还为她乱点鸳鸯谱,郭骥却想他竟然知道我与燕儿的事,且,苏小郎居然是个女子? 正当他们愣怔之际,数捧鲜花和一袭红衣从窗外扔进:“天地为证,阿仇在此为郭苏两人证婚,愿你们夫妻和睦,携手对敌。” 他母的,苏容若气急想笑,他强行将我与郭骥拉在一处,必是因为江念祖而不喜燕姐,要我助他们反朝庭。 这疯子竟想出此等主意?难道他真将自己当成神仙,想我嫁我便嫁,要郭骥娶他便娶么? 郭骥反应过来,只当对方乃谢长风亲随:“阿仇,快别淘气,殿下在何处?我有要事求见。” 得到的只是对方慢悠悠的答复:“他不想见你,你的问题,苏娘子已然做答,你眼下的要紧之事,是尽快成婚。” “要成婚也不能如此草率,你当苏娘子什么人?先放我们出来,凡事好商量。”郭骥耐着性子与他周旋。 阿仇的冷哼中几丝嘲讽:“世人都当自己聪明别人愚蠢,你休得骗我,郭骥你看仔细些,我给你挑的新娘子,美不?” 最后两字,竟带着说不出的盅惑之意。 苏容若正撑起脑袋,依在案几想对策,突见男子的眼睛忽然睁圆,却又闭上,神情也在瞬间变得温柔痴迷,恍然竟是阿诺亲吻她时的模样。 她看到的既是阿诺,郭骥看到的必然是江雨燕。苏容若心中一寒,蓦然起立,冲口而出:“不好,茶里有迷药。” 赶紧以丝帕掩住自己口鼻,燃起迷香,郭骥武功虽高,喝的茶却比她多,是以两人同时中招。 她在室内忙碌,阿仇在屋顶冷冷地斥责:“郭骥,你愧为一军统帅,和这女子相比,你就是个呆瓜。” 郭骥却似不曾听见,神情恍惚,目光炽热,起座便向苏容若伸出手臂,嘴里喃喃:“燕儿,我心如皎月。” 苏容若大惊失色地退到角落,取出清心剂用力呼吸,同时对着窗外大喊:“郭大帅好,你老人家怎的也来了?” 郭骥你千万别忘记,是燕姐她爹害死了你爹。果然,男子脸上现出一丝愧色,猛然缩手,强逼自己退回座位。 苏容若眼前,阿诺和郭骥的脸交替变幻,心里暗骂着阿仇变态,又盼着双倍迷香快让郭骥睡去。 阿仇在外听得室内没了动静,以为两人已然中招,轻笑道:“你们礼已成,赶紧入洞房。”弹弹衣衫,便要离去。 “郭骥并非呆子,只是信你,你如此对待一个全然信你的人,问心无愧么?”女子清冷的声音,淡淡地飘上屋顶。 阿仇顿住身形,山风吹起他的衣衫飘飘,眼里浮起一丝好奇:“你居然没中迷药,何故?” “你为我解惑,我便回答你。”苏容若的目光落在那袭嫁衣,上等丝绸缀有无数珍珠,颗颗浑圆润泽,淡淡的珠辉流转,隐有烟霞笼罩。 懂得宝石鉴赏的人些许惊异:阿仇出手竟如此大方。 “你这女子有趣,好,你问。”阿仇盘腿坐在屋顶,声音中几近惬意:浮生寂寞,难得遇上一个可以对谈的人。 苏容若先问:“你是如何知晓我是女子的?”听他不语,知他顾忌,补充一句:“我将郭骥迷晕了,自己有清醒剂。” 阿仇这才做答:“我会看骨相,在东陵郡见到你时,便知你是女子,还与梅妃血亲相连,是以开始注意你。” 被他关注许久我竟无察觉,她的惊惧被阿仇看透:“你别怕,只要你与郭骥做夫妻,今后多多提点他,我立即放你们出来,至于我是谁,我信你不会乱说。” 光影斜照,日头西落,布谷鸟的身影俏丽轻盈,困在机关内的人心情却极沉重:“于双方无益的事,我从来不做。倒是你明知强扭的瓜不甜,为何要逼迫于我?” 阿仇也不隐瞒:“江老贼杀我主帅,郭骥却与他女儿藕断丝连,再者,与梅妃的同盟,有你这个纽带,也将更加紧密。” 梅妃,阿仇,两个为故国复仇的人,利用皇帝的弱点和威势来颠覆赫连朝,借他的刀,断他的臂,难怪东宫,龙卫府和沈府都不是对手。 “为了梅妃,你要令南山先生难过么?定是你们害死先太子,他才觉得无颜见人?”苏容若开始打感情牌。 阿仇似有所感,语意凄凉:“长风与先太子惶惶相惜,我设计构陷西门公和前东宫,他悲痛欲绝,不愿与我相伴。” 苏容若心中一动,故意质疑:“吹牛皮,龙卫公明明是被他庶弟陷害,春祭投毒案,又如何与你有关?” 阿仇听她语意不屑,冲口而出:“若非我那以假乱真的字迹临摹,西门康有何用?若。”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突然住嘴不再理她。 这个阿仇,聪明绝顶却走极端,难以应付,怕是唯有谢长风才能压制他,可谢长风自责自罚不愿露面,难道,他要永久地沉默? 苏容若但觉头痛之极,说不出的伤感,默默望向对面的瀑布,水浪成练,冲向岩石飞溅的,全是玉石俱焚后的碎片残流。 过得许久,才幽幽说道:“当年抢你大陈江山的是赫连征,灭云国的是穆那野,你与梅妃,却将仇报在先太子,沈相与龙卫公父子身上。” “沈观澜身为大陈臣子,却谄媚求荣,逢迎异族,和镇海侯一样该死。先太子若顺利即位,汉亚共治稳固,赫连的江山,何时能灭?” 阿仇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顿得片刻,才淡淡地补充:“至于沈玄微和龙卫公,他们察觉梅妃隐秘,开始调查她,我们只好先下手为强。” 说来说去,无非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沈相曾为大陈打工,你家作为总经理经营不善,公司重组,他为何不能继续任职?更不提公司的万千股东,你皇室对他们可有交待? 苏容若知晓对方不会接受她的现代观念,也不争辩,轻叹一声:“你拉我入局有何用?即便我与梅妃有血亲关连,她委身仇敌,连自己都不在意,怎会在意我?” “你觉得委屈,谁又得自在?长风天性淳良,小小年纪,便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阿仇听出她的不满,语意冷硬,带着山载不动的痛苦和怨恨。 第三十八章:星河转 1 是啊,谁不委屈?先太子,沈相,龙卫公,甚至,梅妃和承肃两王,怕都会觉得委屈,多少人会满足手中拥有?多少人会有勇气正视自己的错误? 苏容若无奈地闭上眼帘:阿仇恨赫连征灭了他的国,毁去他的家,赫连征死了,他接着恨赫连渊,今后,他难道再将仇恨转移到赫连渊的儿子们身上? 这不是在应对痛苦,是在消灭让他痛苦的人,而痛苦本身,当如何消除?这是一个古往今来,无数人追问,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跟我如理如法地修学并行持,保证你的痛苦和烦恼越来越少,佛法,是可以验证的。了空大师的微笑,又在眼前:也许,哪天我可以试一试? 还是先脱困要紧,她发呆片刻,试图以谈判的方式获取自由:“仇先生,你要我帮郭骥,大可商量,何必非要我嫁给他?” 阿仇回答:“女子大多心身合一,你嫁了,才会全力助他。”便如阿娘,先前极是抗拒入宫,最后,还是陪着夫君殉国。 “嘿嘿,梅妃可在全力相助赫连渊?”苏容若问得嘲讽,阿仇沉默半晌,自言自语:“人各不同,如此简单之理,我为何想不到?” 他在屋顶来回踱步几次,才满怀伤痛地低语:“长风你瞧,我给自己的借口不堪一击,你虽不理我,我仍是顺着你的心思要把靖北王引来,你考过他的阵法,还要继续试他,难道?你真要与赫连氏和解,不顾我了?” 他絮絮叨叨地诉说,语音极低,苏容若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直觉此事后面定有隐情,自己猜不透而已。 暮风清冷,窗外的瀑流似也变得缭乱,她一腔愁绪,如那濛濛飞雾:难道这次又要惊动家族?她委实不愿,再给他们招惹麻烦。 夜色入山时,外面传来彬彬有礼的问候:“晚辈见过南山先生。”音色浑厚有质感,如大提琴奏出的低声部。 阿诺!他怎么来了?苏容若砰然心跳,不等她问,阿诺的声音再次响起,沉静中难掩急切:“容容你在么?你可还好?” 苏容若有意气他,却不忍心让他着急,轻轻答一句还好。阿诺放下心,再次向坐在屋顶的人施礼问安。 过得片刻,那人终于开口,语音也变得温润而和缓:“中郎将安好,我原本就欲与你一晤,你如期光临,请。” 谢长风现身了!苏容若大喜,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渐走渐远,点燃烛火,不敢将郭骥唤醒,再次叹气:他到底来了,是因为,招亲比赛么? 烛光摇曳,无边的暮色从窗外漫进,将女子婉约的身影裁剪成纤细单薄的纸片,淡淡地印在石壁。 “容容别怕,南山先生刚与我奕棋一局,他要我找机关开启之法,此法与星相关连,需得等到亥时。” 不知过得多久,阿诺的声音,将女子从千回百转的思绪拉出来。 他擅长军演阵法,想必也能开启机关。苏容若长舒口气,问:“可有见到陶叔和苏原?” “我便是遇上他们,才知晓你被困此处的。”阿诺明白她的意图,老老实实地交待:”我,本是要去苏宅寻你的。” 一日不见,思之若狂,我不找你,你也不来。幽怨离恨浮上苏容若的心头,语意间便几许疏离冷淡:“你,怎会忽然想起要见我?” 阿诺犹犹豫豫地答复:“我,想你念的诗,说的故事了。”想读你千遍,探究你深藏于胸,广阔新奇的大千世界。 “我非你西席。”女子眼风滑过六幅相连的行书屏风,安雅洒脱,简淡玄远,行云流水一般,静美如此,却挡不住她恨不得踢他几脚的冲动。 花木在夜风的吹拂下,款款摇摆,夜莺轻语呢喃,像在彼此倾诉着情话。男子听出她的不悦,几分别扭地改口:“我,想听你唱曲儿了。” “我非伶人。”她的回应已有明显的恼怒:心如枝叶儿随风纷飞凌乱,将所有的栏杆倚遍,仍然猜不出他最真实的想法。 阿诺的声音暗哑下去:“我,想吃你做的菜了。”想念你鲜花般的双唇,想将它的叹息,化为快乐的低吟。 这次苏容若干脆不理他,阿诺垂下头,怅然若失,低声发问:“容容,你家里贴出招亲告示,你真的,要嫁人了么?” 自已特别设计,好不容易才争取到的选择权,他竟然不曾当真?向来齿牙伶俐的人,气得脸色苍白,舌头打结:“你,我,我嫁人与你何干?” 阿诺僵立夜风,浑身冰凉,眼前死灰一片,胸中万种慌张,他握紧拳头,竭力镇定,缄默良久,道:“容容,我,我的毒瘾犯了。” “怎么又犯了?犯过几回?可找过大夫?”女子的幽怨暗恨立即冰消雪融,一颗心猛然提到喉咙,起身将脸贴近石壁,眼光笔直得似乎能透墙而过。 男子以手指抚墙,细细密密,温柔怜爱,如同抚过他朝思暮想的容颜:“这个毒,它不同以往,只觉胸口紧疼,我,天天犯,时时犯。” 苏容若怔得片刻,忽然明白,佯怒道:“你个骗子,滚开。”深邃的天幕,一颗星一颗星,次递显出,将温柔淡远的清辉,散向人间。 人无语,星无声,半晌,阿诺才鼓足勇气,甜蜜,痛苦,深情地倾诉:“容容,我不曾骗你,我想你了,白日里想,梦中也想。想得欢喜时,如上天堂一般,想得难过时,心被挖去一般。” 忽如一夜和风,各色斑澜的鲜花漫然怒放,百态千姿,极尽绚丽,欢喜如关不住的春光,孜孜蔓延,转瞬铺天盖地,以她不能承受之势。 随后恍惚失神,不知此身何处,既无过往,亦无将来。半晌,才顺着石墙缓缓滑下,抱膝而坐,热泪湿润眼眶:他爱我,他爱上了我。 欢喜之余免不得几分恼怒:若非我以招亲告示相逼,他怕还能忍着不来相见;若非有这厚厚石墙相隔,他怕永远不说出心中所念。 当真如穆那冲骂的那般沉闷,死倔,无趣。自己两世护得好好的一颗心,为何就偏偏,落在了他的掌中? “容容,容容你可好?”阿诺半天听不到回复,也猜不出,看不见她此时的神情,急得将石壁拍得砰砰大响。 过得片刻,才听女子带着低泣发问:“既如此,你何不早来?傻瓜。”寂寞期待许久的心,终于落进胸腔,回旋往复片刻,才悄悄地,欢乐轻快地歌唱。 “家族将你许人了?”夜幕低垂,星光清浅,树叶花影中鸟虫低鸣,春风沉醉,浪漫温馨的夜晚,阿诺全身的血液,却似乎都被这习习凉风,吹得冰冻。 第三十九章:星河转 2 苏容若拭去脸颊泪痕,似怨似嗔,是喜还怒:“许了人还招亲?笨蛋。”话音才落,又忍不住声如蚊蚁地喊他:“阿诺。” 我当真是痴颠了,招亲未果,她自然不曾许人。阿诺正暗中懊恼,又听女子轻轻呼唤,低声回应:“容容,我在。” 以为她有重要的事情交待,屏气凝神地等待片刻,却再次听到她甜糯娇美的声音:“阿诺,傻瓜。” 平淡不过的几字,经她柔媚低婉的嗓声一唤,竟是无法言喻的旖旎,千般风景,万种情意,便袅袅娜娜,曲折迤逦地入到男子神魂。 阿诺心中一荡,刹那间意乱情迷,身体靠上石墙,闭上双目,喃喃低语:“容容,吾爱。” 就这样喊一声,应一回,两颗心似乎透过石壁缠绕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爱意绵绵,情丝密密,花不尽,月无穷,天长地久与君同。 缱绻心醉不知过去了多久,苏容若首先一个激冷醒来:“阿诺,南山先生并非普通人,你千万要当心他。” 阿诺清醒过来,想也不想就答复:“先生学识渊博,人品高洁如朗日明月,他与大,先太子惺惺相惜,他绝不会害我。” 他不知道阿仇的存在。苏容若心里焦急却不能说,此等匪夷所思之事,他一时必然难以相信,何况,她应过阿仇要保守秘密。 阿诺听她不答,解释:“先生擅长星象数术,这机关开启之法,必定以此为基准。我曾研习过星象,数术上面,却需要你的助力。” 以前在隐庐时,阿禧没事就喜欢与苏容若比试,她棋琴书画不精,子集经史不通,只能以擅长的诗词和算术来取巧。 “不知他此时在何处?和谁在一道?”阿诺与她心意相通,闷闷不乐地慨叹,想起生死不明的阿禧,两人不禁各自黯然。 终于,满天星子升起,夜空清冽,浩瀚而空灵。晚风轻轻拂过,散落案几的花朵翩翩起舞,俯仰含笑,摇曳生姿。 “容容,我先去开启机关。”阿诺眼见时辰已到,整整衣衫去赴谢长风的邀约,苏容若留在室内,凝视着烛火,香茶,珠光宝气的嫁衣,好象误入了一片苍苍蒹葭。 过得良久,她才用清心剂将郭骥唤醒,男子睁开眼睛,想得半晌,莫名其妙地问:“我怎么,竟睡去了?” 得到的答复淡然而镇定:“先生的长随阿仇恶作剧,在茶里掺了迷药。” 阿诺的声音远远传来:“容容,今有二人同所立.甲行率七,乙行率三.乙东行,甲南行十步而斜东北与乙会.问甲乙行各几何?” 勾股定义,平方数,还有方程式,这时代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懂,苏容若沾着茶水,在案几比划一阵:“甲行二十四步半,乙行十步半。” 郭骥在旁边看得发懞,揉揉眼睛,摸着脑袋不明白,苏容若看他迷茫,为他解惑:“我在帮忙开机关。” “据说此处是殿下设计的,我以前来过多次,没想到如此复杂。”郭骥四处张望,惹得女子轻笑:“他天资极高,你我怎会看得明白。” 郭骥瞧着灯下姣好的容颜,好奇地问:“你,真的是女子?”苏容若转过话题:“说实话,阿诺是靖北王的侍卫长,能帮你与那边的谈判牵线,我如今有事需借你的人手,你可愿易?” “成交。”有她这层关系,郭骥应得极为爽快,苏容若低低地说得一通,男子频频点头:“这些都需要时间安排,你等消息便是。” 两人协议刚达成,就听阿诺远远再问:“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三,七七数之余二。问物几何?” 苏容若照例沾着茶水,在案几划来划去,片刻道:“二十三。”话音刚落,便听阿诺欢呼:“就它了。” 随着远处一声大响,象是金属相撞,轧轧两声,茶室缓缓恢复到原状,郭骥大喜起立,左臂一抄,就将苏容若带出房间。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屋外的风物似乎变了模样,苏容若无心细看,只笑吟吟地望着那飞掠而至的高大身形。 阿诺奔到她面前,满目温柔地凝视着她,灿烂群星比不上他眸中光华,风在吟,夜莺在唱,流星划过,一切远去,万里河山,唯只余下,她与他。 “容容。”他低唤一声,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苏容若靠在他的胸膛,久久不愿分开。 谢长风遣人送上食水,叫走郭骥,阿诺用过夜宵,便迫不急待地将爱侣抱到屋顶看星星,浩瀚深远的星空,目睹了一对初恋情人久别重逢的沉醉与甜蜜。 夜色渐深,淡淡的薄雾飘浮起来,远处琴声幽幽,似乎在诉说一个流传千年的故事,男子的声音,如叹如诉:“容容,嫁我为妻,可好?” 星光照着他年轻英俊的脸庞,翡翠色的眸子凝重而深情。这个男子,宽厚仁慈,正直坦荡,有情义有担当,最重要的是,他真心爱慕她,怜惜她。 苏容若闭上眼帘,任他细细密密地吻过,才轻轻捶了捶他结实的胸膛:“傻瓜,若非为你,何来招亲一事?” 崔氏的猜测经她亲口说出,阿诺只觉得心花怒放,欣喜若狂,痴痴傻傻地笑得半晌,又皱起眉头:“听说谢氏嫡长子谢侃也报名参赛,我的诗文和书画未必比得过他。” “我自有法子让他落选。”苏容若喂给他一粒定心丸,男子沉默几息,微微苦笑:“你们士族联姻看重门第,我现在一介庶民,怕是要给你平添笑柄。” 苏容若心中欢喜,不曾听出他的话中之话,在他脸上亲了亲,笑道:“我的阿诺最好,才不管他什么身份和地位。” 顿得片刻,终是问出心中长久的忧虑:“阿诺,让你破阵的是谁,那些悄悄跟踪你的人,会不会害你?” 阿诺将她圈进臂弯:“让我破阵的是南山先生,他说晚些有要事与我商谈,至于那些窥视者,我们不用理会。” “怎不理会?谁知他们有何目的?你中毒的事,绝不可以再发生。”看他云淡风轻毫不在意的神情,苏容若急急地反驳。 阿诺答道:“那次事发突然,他们趁乱动手,如今我已有防备,那些跟踪的无非两种目的,用我或毁我,我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制动为好。” 他对朝务和时局到底比我熟,苏容若想了想,道:“好,听你的,我们只管过日子,在一天,便欢喜一天。” “容容,我有你,便欢喜极了。”阿诺在缕缕清风,幽幽丝竹里拥吻着心爱的女子,胸中缠绵绮丽,柔情万种,只愿就这样相依相偎,任斗转星移,至地老天荒。 第四十章:长风逝 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 苏容若睁眼时已过晨时,抱着被子无声地微笑半晌,想起这首词里提及的典故,双颊便慢慢地晕染起淡淡红霞。 女仆送来早点,外加一套首饰和绣罗裙,她试得一试,格外地合身,猜测是因为阿仇逼她,谢长风以礼致歉,便毫不客气地穿戴起来。 心情愉悦地用过早餐,哼着小调洗漱梳妆,对着铜镜盯看那香雪般的脸儿良久,才分花拂柳地行至客厅。 如她所料,三个男人都在那里,想必是刚谈完正事,他们的神情都极为凝重,郭骥的目光尤其复杂。 见她出现,郭少帅首先起身,抱拳笑道:“苏娘子,多谢你的提点。”然后转向那两位,恭敬行礼:“军中待我急归,属下这便告辞。” 眼见男子大步离去,谢长风将一对情侣送至院门,转向阿诺:“可容我与苏娘子说两句话?” 等男子退出视线,才缓缓地敛起笑意:“古萨诺为人端方,持重有余,权变不足,苏娘子通达机巧,拜托今后多多提醒他。” 不过一个照面,人家便将我们看透。苏容若轻叹口气,打量眉目舒朗,白衣飘飘的中年男子,香兰玉树一般立于庭前。 她发自内心地敬服,正色承诺:“多谢先生信任,容若定会尽力而为。” 谢长风目色深重,语音低沉:“特别要他勿忘大陈覆灭,武安乱局的教训,切记,天下最重,乃生民福祉。” 阿爹继位时,大陈虽非处于王朝盛世,但国库充盈,百姓安居,是阿爹不满现状,急于缔造一个万国来朝,四夷皆服的强大帝国。 二十多年翻云腾雨,外征依哈突厥,内建灵渠广道,加之秦州地动,北旱南涝,百姓苦不堪言终至揭竿而起。 便在此时,青穹高地大首领赫连征率领三公,数万铁蹄呼啸而来,月余便击溃了粮草不济的西北陇右两道的守军,终于长驱直入,攻破京城。 现代过去的女子明白:人间的地狱,常常是那些心怀远大理想的人所创造。谢长风,他是在担心靖北王会象他阿爹和赫连渊那般,因个人的勃勃野心而祸乱天下。 再行一礼:“兵法云,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先生放心,今后我定劝说阿诺向靖北王进言,轻徭薄赋,劝课农桑,鼓励商业,不轻易用兵和大兴土木。” “苏娘子识敏德美,天下有福。”谢长风赞赏一句,目光转向那昼夜不停飞花溅玉的瀑水:“在下多次在此静思,观天地之道,却难灭心中欲望。” 欲为苦之本,阿爹留名青史的欲望,害了阿娘,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无数的苍生。 苏容若不敢看他目中哀色,长睫微微下落:“人欲天成,常人顺之从之,先生圣贤,方思灭已欲,仁天下。” “那年宫城墙破,六岁的我被郭帅抱起,转头却见阿爹阿娘双双自尽,血如小溪蜿蜒,阿娘的眼睛一直望向我,不肯瞑目,阿仇,从此与我形影不离。” 悲痛惨烈之极的儿时过往,被他风轻云淡地说出。 苏容若无法想像幼小的他是如何度过,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低叹一声:“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众生都在练炉,先生却练得了” “先太子之事,长风万死莫赎。”谢长风显然知晓她要说什么,拦住她的劝慰之语,目色转向平和,深深施礼:“我为阿仇向你陪礼道歉。” 苏容若不敢再劝,赶忙还礼:“阿仇不曾真正伤到我,先生不必客气。”停得几息,终是无话可说,道一声保重,与他黯然告别。 出门便携了爱侣的手,慢慢地往山下行去。 阳光不冷不热地照着,路边桃花和山茶已开,云霞般的争香斗艳,成群的蜜蜂和蝶儿在其间翩翩起舞,万物复苏,春意盈满。 走过两弯山道,苏容若才觉得沉重的心情稍稍舒缓,摇摇阿诺的手:“这花是昨晚开的么?你上来可有看到?” “再美的花也不及我的容容好看。”阿诺采一朵山茶簪在她的发间,得来女子轻轻啐骂:“你平素不多话,原来也是个甜言蜜语的骗子。” 阿诺被她娇滴滴的一嗔,全身骨头都酥成了水,当下在她的脸颊重重一亲,低声道:“我背你下山,招亲赛今日报名,我万不能错过。” 苏容若扭着身子不愿:“光天化日,纳什和陶叔他们还在等,啊。”一双秀目不可置信地睁得老大,娇软的声音变得颤栗而尖利。 远处,谢长风穿着白衫的修长身影,正从草屋窗户,飞蛾赴火般地向深崖坠落,带着不可阻拦的绝决和凛然。 阿诺一眼瞥见,满脑的绮念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下意识就用左手捂住女子的眼睛,右手则将她紧扣在自已怀里。 “谢长风,他,他”苏容若惊骇之下,语不成调,泪落如珠:他灭不了心中仇恨,便以消灭自己的肉体来与仇恨同归于尽。 这是她两世亲眼见过,最惨烈的人性较量,她从来不曾想过,为了心灵的救赎,一个人,可以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世事凶险,人心诡谲,谢长风那样的天才,亦无法在家国动荡中为心灵寻一方安稳,乱世将至,她又如何能保证她可以? 阿诺眼睁睁地看着谢长风的身影消失在石崖下,脑中清明无比:他说大兄去后,失去知已,天地寂寞。他以容容为饵,逼我破阵,奕棋,开启机关,再三试探我的格局心胸,谋略才干。 他坦呈身世,将大陈玉玺和义军交到我的手中,是期待我承袭大兄遗志,激浊扬清,和解天下,他原来在,以性命相托,我纵千难万险,亦不能辜负了他。 苏容若全身颤抖良久,才感觉到男子在一遍遍地抚摸和亲吻她的头发,他在无言地安慰她,前后两世,她第一次体会到,这便是爱。 直到她慢慢平静,阿诺才抬起心上人的脸,为她轻轻地拭去泪痕,低声安抚道:“容容别怕,我在。” 苏容若抚摸着他的脸,哽咽道:“你要应我,无论今后遭遇什么,你要幸福快乐地活着。” 热意冲进男子眼眶,往事历历:铁血大漠,勾维绝地,置死地而后生;洛京迷案,深暗地牢,身心受尽地狱烈火的灸烤和煎熬。 凝视着爱侣幽深秀美的眼睛,只觉里面蕴藏无数情感,如历经沧桑的老者对世事无常的哀伤,又如天真稚气的孩童在人生残酷中的忧惧。 轻轻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上:“我在洛京听到大勇之言,就发过毒誓,绝不留你孤单地在这世上,你亦要应我,欢欢喜喜地活着。” 等她情绪平稳,才再度双双回到草庐,南山先生那样的人,定然会将身后之事周全安排。 果然,女仆交给他一封书信,谢长风请求不得去寻找他,因为瀑水可将他带至人迹罕至的幽谷,那是他,想永远驻留的地方。 生寄浮世,死归山水,愿他与阿仇的灵魂,安息在一个永无纷争的大爱乐土。苏容若心中,虔诚地祈祷。 第四十一章:鸳盟订 春意迟迟,和风淡淡,鸟声啾啾,花香融融。 又是人间四月天,苏容若坐在苏宅花厅的画屏后,静静地倾听着苏远熹与初试获胜的男子们对谈。 第二轮赛名义上是女方家长考察,真正的意图却是让对方签一份和离书,同意婚后若有纳妾或通房,许她和离。 来自现代的女子,无论如何不肯接受未来的丈夫妻妾成群。当然,她也在给候选人一个放弃的机会,如此总比下一轮被她拒绝来得更体面。 阿诺坐在外厅靠窗处,目光从黛灰的屋顶举折,到鸟翼伸展的檐角,再到室内或温文尔雅,或英武挺秀的各色男子,心里升起一丝难以形容的不适。 容容士族闺秀,美貌温婉,引得君子好逑,实属正常。他正暗中告诫自己不可小鸡肚肠,视线与身边一位少年对上。 相互施礼寒喧完毕,那自称易望的男子介绍他本荆州人,来丽迪游学,恰遇苏宅招亲,决定试试运气,没想到竟顺利地进入了第二轮。 “小可自知才学粗浅,难得佳人簪花,只望借机结识本地士绅。”少年长相俊美,笑意清和,只可惜,脸上几粒麻点破坏了他高轩兰室的风仪。 阿诺未来得答话,便听纳什报告,说大将军有事找他,出得院门,却见徐萱旋风一般卷来:“古萨诺,快跟我回营。” 少女被母亲关在家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逃出来,此时看到初见便倾心的男子,不由分说,便想拉他远离招亲赛场。 难道是军营出事了?阿诺念头才起,立即否定,倘若如此,报信之人必然不会是她。 少女在他不惊不乱,沉静审视的眼神前更加急促,只想找个地方向意中人表明心迹:“我有要事找你,我们先回军营。” “我已向将军告假,恕难从命。”正值人生紧要关头的男子,自然不会跟她离开,转身便要重回宅内。 不谙世事的少女急忙去拉他的衣袖,慌不择言:“古萨诺,我,我知你初到南疆,需要助力,我阿爹。” “我来苏宅参赛,实因真心悦她,请恕无礼。”阿诺沉声打断她,身形微动,人已消失。 徐萱抬脚要追,却被随行的下仆拦住:“女郎不可,你这一闯,徐家的脸面全都丢尽。” 他真的,喜欢她?少女受到打击,呆呆地驻立原地,缕缕凉风穿过她的指缝,下意识地想要握住,然而,全都是空。 忽然间万念俱灰,泣不成声,摔开女仆,一头冲向院墙,却撞进个陌生女子的怀里。 妇人不知从何处而来,神情鄙夷地看她:“自家郎君跟别人跑了,想办法让他回头便是,寻死觅活有何用?” “你有办法?”徐萱大喜过望,胡乱地抹去脸上泪水,追着妇人便跟了过去。 苏容若自然不知外面发生的这一幕,手中茶水添了数次,闻着花坛紫锦草的味道,和着厅内清浅的熏香,忽然莫名其妙地,有种淡淡的忧郁。 苏远熹与诸位男子的对谈涉猎甚广,天文地理,棋琴书画,农商军政,宗教玄学,听得苏容若颇为感佩。 士族重礼仪,男子明知这道程序不过一个幌子,却和言悦色地认真以对,俨然一副为爱女择婿的谨慎架式,这等教养,她自愧不如。 最后终于轮到阿诺,苏远熹照例和他谈得半晌,才取出和离书说明情况,阿诺神色不变,置于膝上的双手却微微一僵。 苏容若知他甚深,这是他惊讶不悦的表现,心里的忧郁瞬间变成失望:这件事,她并未预先告诉他,未必不是想看他的反应。 在他之前,谢氏嫡长子谢侃和另一位士族男子,如她所料的没有签字,不签就意味着放弃第三轮比试。他,终究也要放弃么? 她心灰意冷地绞着衣带,只觉窗外的飞花流云,也被浸染上一层说不出的黯淡,怡人的和风,突然化成秋日的萧瑟。 阿诺便在此时开口:“自从情系令爱,从未想过与他妇燕好,伯父若将容若下嫁于我,必终生珍之重之,此心不移,不必以书为凭。” 现代的多数人尚接受不了婚前协议,何况这千年之前,苏容若明白他的心思,当即转出画屏,接话:“此乃我意。” 苏远熹咳嗽两声,借口离去,阿诺寻音转头,瞧四下无人,拉起她的手,笑:“我还以为你会一直躲在后面。” “你如何知我在屋内?”苏容若挑眉问话,男子面色一红:“我进屋便嗅到你身上清香。”瞬间敛起笑意:“容容,你我生死相托,你却不信我。” “若有一日,你位高权重,移情别恋,我也不能体面地离开么?”苏容若沉声发问:我即便爱你,亦要保留尊严和自由。 庭中杨花飘进,室内幔帐随风而动,阿诺将她强揽入怀,闷声道:“即便帝王,亦有南园遗爱,故剑情深,我说过,此心不变。” 苏容若全身一颤,想起那个因君主和权相争斗而结局凄惨的爱情故事。 汉武帝的重孙刘询,幼时流落民间,与民女许氏相爱,即位后权臣霍光要立自己女儿为后,刘询对群臣说他恋恋不能忘记一柄曾经用过的剑,众臣领悟其意,拥戴许氏为后,霍氏却趁皇后生产时加害了她。 刘询周旋数年,终将霍氏灭族,为爱妻报得大仇,死后与许氏同葬于两人共同生活过的南园。 不详之感来自心底,她扭着身子要挣脱他:“我才不要什么遗爱故剑,反正你若有别的妇人,我便离你而去。” 阿诺不肯放手,反而将她搂得更紧,咬着牙根发狠:“我绝不会有别的妇人,我亦必不让你离开我。” 苏容若自知力量无法与他对抗,软下身子回望着他,目若迷途羔羊:“我只想让你表明,你是真的愿得我一人,白首不相离。” 停得片刻,又道:“阿禧在时,我们三个无论谁与谁闹别扭,都有人从中调和,如今他生死不明,你曾说过,我想如何便如何。” 她语意凄凉,神色哀怆,伴着画屏旁即将燃尽的余香,弥漫出满室的深愁浅悲,缠缠绵绵,绕上男子的心底和眉间。 男子臂膀一僵,渐渐放松,下颌轻轻地磨蹭着她的头顶,良久沉默,哑着嗓子道:“好,容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翌日,进入招亲比赛最后一轮的四个男子,被要求为女方做一道菜,并附一句话,不署姓名,由苏容若亲自挑选。 苏宅后花院,春风和暖,花香水碧,茵茵绿草上摆着四张雕花案几,在当地几位德高望众的士绅见证下,苏容若要将此生托负。 —————— 注:上章大陈末帝的事参照了隋炀帝,美姿仪,少聪慧的一个人,因为太有理想,在位十四年,便建大运河,长城和洛阳城,征吐谷浑、高句丽和突厥,多次巡游,还以厚利招商引资。最后折腾得贵族和百姓都受不了,起兵反抗,他则身死国破。 第四十二章:生死许 苏容若发髻高挽,罗裙飘飘,缓缓走过前两张矮几:一道燕窝鲍翅,一道鹿肉脍山珍,旁边纸笺上的字迹,圆润而挺拨:举案齐眉,与子偕老。愿得佳人,白首不离。 不是易望便是任家儿郎,苏容若的视线与两人相触,前者笑容和煦,后者神情痴迷,忍不住暗中叹息:韶华少年的艾慕,总是要被辜负了。 忽略过第三道参扣熊掌,留在最后那一碗野菌竹笋素面上,阿诺的笔迹,遒劲磅礴,力透纸背:“请许我一世对你说。” 她要一道菜,他做素面,她要一句话,他想要用一生的时光对她说。他终是懂她的,她求的,便是这平平淡淡,细水长流。 拿起那双描花湘竹筷,象征性地吃了一口面,众人善意的笑声中,谢氏族长谢修远宣布:“苏娘子簪花七号,古萨诺。” 女子将鲜花簪在阿诺衣襟,他凝视着她,眼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看到彼此生命的尽头:“容容,从此后,你我夫妻,生共枕,死同穴。” 深情婉丽的笑意,慢慢地在苏容若的脸上绽开,她与他执手相望,温柔而坚定:“君若不离不弃,妾当生死相许。” 这一幕美得难书难画,连同天边的绚丽夕阳,从此留在男子的记忆,与诸多与她相爱时的幸福时光,支撑着他走过未来,痛苦孤独的至暗岁月。 靖北王订婚的消息很快传到王相府,院子里叶密枝垂,树影娑婆,茉莉初开的香草径旁,是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海。 王淑仪坐在花丛,打开来信,才读几行字,手指便将纸角捏得皱起,身侧的老仆寿叔见状,急忙问道:“可是公子出事?” “靖北王,他订亲了。”女子美丽的脸上浮起几丝苦涩,眸子定在案前绣球花洁白的花萼上,眼前似乎又飘起满天大雪。 仿佛每次见他都是在雪中。 第一次记忆很模糊,她到沈府探视阿珠,雪如柳絮在飘,遇上先太子带着他与西门昭,在那两位无与伦比的容颜和华彩映衬下,他也显得毫不逊色,持重,坚毅,轩朗而挺拨。 后来他与沈音订婚,大士族的夫人们在背后提起,都是淡淡的不屑:诗书礼仪浸入骨髓的华夏大士族,只有醉心权术的沈观澜,才会将亲生女儿许给那长着妖眼的不详怪物。 每每听到这些,她只在腹中冷笑:若非沈相,那些让你们保持尊严和骄傲的东西,早被赫连氏的铁蹄践踏,文明敌不过野蛮,除非你既文明又强大。 没有婚配的王公子弟里,她最中意的是西门昭,其人若名,文武双全,俊朗曜耀。但崔云的亲事断了她的希望,龙卫公府绝不会再与四大家族的嫡系联姻。 这时,赫连迦尧击败羽林卫的消息传出,大父预言他将是中原三百年中最杰出的将星,她的心动了,沈音随及夭折。 随后的事实证明了大父的眼光。两年内,他在漠北绝地成为传奇,以非凡的军事才华,照亮了赫连一朝将星闪耀的天宇。 她安排了那次路途偶遇,坚信他会和其他青年男子一样,在见过刻意装扮的自己,定会为她的雅姿玉容所动。 未曾料到,她还未来得及和大父商量亲事,龙卫府便遭遇到灭门惨祸。 那一日,她陪大伯母到宫里看望病中的皇太后,正值那人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敲响紫金钟,那天下无人敢碰,请皇上自省自查的钟。 他黑衣如墨,孤独地肃立在狂风暴雪之间,天神般的奇望伟岸,面上的悲愤和怆然,却如地狱烈火,在熊熊燃烧。 浑厚苍然的钟声响彻洛京,传遍天下,亦从此在她心中长鸣:先太子已然仙逝,眼前这个男人,才配立在天阙高处,俯视芸芸苍生,包括她那让人不可仰望的大父,她要走上去,与他并肩。 如今他却要娶妻了。浓郁的花香飘散,抚慰着她刺痛的心:太子与长公主刚离世一年,依他重情重义的性格,匆忙订婚必有原由。 是的,他在让皇帝放心,若有妻儿家室拖累,便不会轻易违逆犯上。 抬眼对老仆微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他正势微,身边有女子照顾,甚好。” “还是主人心胸广阔。”寿叔的赞叹,不曾让少女得意:“他出京的事,知晓的人不多,先拟一个礼单,请大父过目。” 寿叔应承一声,疑惑不解:“皇上对靖北王出京的事睁只眼,闭只眼,却拖着不复他的王位,不知是几个意思?” “转弯总得需要时间,说不定,也想再磨磨他的性子。”少女转头,再度展开书信,忽然笑出声来:“这苏氏不知天高地厚,竟让他先签下和离书。” 顺手端起茶盏,精美的绿釉映着几根凝脂般的手指,白玉一般润泽:“以此来威胁靖北王不与他妇有染,可怜,可笑。” 敢和皇帝对抗的男子,怎会任由一个乡妇拿捏? 寿叔也吃得一惊:“竟有这等事情?靖北王定然拒绝。”王淑仪的神情更为笃定:“不,他只需演出戏给皇上看,与何人何条件有甚干系?” “如此看来,那苏氏不足为虑,主人无需理会,只等靖北王复位,重掌兵权以后,两家再议婚事。”寿叔拍掌笑道。 等?王淑仪皱起秀眉:她已快十八岁了,还能等几年?而他,作为极佳的拉拢对象,在被无数双眼睛注视。 一丝阴戾从脸上闪过:“花娘说徐氏亦中意于他,好在徐萱是个蠢的,这种妇人若是无子,他纳多少亦是无妨。” 当务之急是助他尽快复出,沉吟良久,道:“如今崔太尉分管兵部,凭他的耿介,不会在钱粮兵马上相助徐家。” 寿叔点头微笑:“自从崔正一怒之下投笔从戎,便与嫡系断去联系,崔氏在京城七年亦未得到嫡系关照,他们矛盾已久,泾渭分明。” 女子嗯得一声,苦笑:“高门大姓,谁家没有龌蹉?便是皇室,先太子一事,兴许便是梅妃在为儿子争储,权势地位,谁人不想要呢?” 象七叔那般只喜山间明月,江上清风的,到底只是少数。 太阳在云间穿行,照得绣球花白得晃眼,如深宫宠妃那不可直视的美貌和威势,沉吟片刻:“通知我们的人,注意肃承两王的动向。” 主人言行举止,俨然像靖北王府的女主人了。寿叔的眉梢挑起又落下:也是,王氏嫡女,花容月貌,聪明大度,别说王妃,皇后也当得。 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小苏氏,与主人相比,便是荧虫比明月,靖北王他不瞎不傻,如此简单之事,还有看不明白的? 只要我王氏一旦表示出联姻之意,那苏氏能保住个侧妃之位,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第四十三章:思华年 “主人请放心,我们都盯着呢,尤其西北和南方。”寿叔微笑作答:靖北王在南国,那处最是马虎不得,北地乃他崛起之所,自然也要看紧。 眼见忠仆精明周全,王淑仪满意地微笑:“天子脚下大父不让我们擅自行动,西北和南方偏远,我们可以插手,救他的人手段高明,我们不过顺水推舟,为将来积些人情罢了。” “主人审时度势,因地制宜,我这便去安排。”寿叔低头附合,脚跟转过又停留:“说来好笑,今日出门,我竟在天街遇上穆那公子。” “他又去珠华了?”王淑仪不见老仆暧昧笑意,只听他话里半是讽刺半是怜悯:“那苏婉儿来自小士族,却自不量力去攀高门,结局如此,实在意料之中。” 表面点评穆那冲的婚姻,实则在拐弯安慰主人,与靖北王定亲的那位,不也是小士族么? 女子心里受用,嘴上却责备道:“你乃我王氏老人,需得谨言慎行,不得非议他人私德。”折好信纸夹在书中,心里琢磨着穆那冲此举究竟何意。 开始注意他,是在听说他请辞奏折后,当时曾对其目的有过疑问,龙卫公府和沈府案发以后,他又常往女闾集中的长干坊跑。 沈天珠,她曾经的闺蜜,现在女闾中的头牌,听说穆那冲与苏婉儿恩爱,为何还与阿珠如此密切地往来? 珠华楼专收犯过事的官家妻女,这些容色出众,才情过人的士族女子,不仅受到达官贵人的追捧,不少富商和江湖高手亦到此一掷千金。 云姐,阿珠,她在心中唤着她们,曾经那些珠香玉笑,光华流转的少年时代,她以为已经忘却,此刻却依旧清晰如初,那么的鲜活,仿佛就在眼前。 曾经,她喜欢她们,也嫉妒过她们,她们的才情在她之上,崔云嫁入龙卫府,更是断了她对西门昭的念想,但终究,那些共度的岁月,温馨的过往,是她闪耀年华最美的时刻。 娇花飘落入泥,世家贵女成贱籍。崔云疯了,她无法想象阿珠的心情,不敢相助牵连到家族,只辗转暗中托人送些金子给珠华楼的妈妈桑,请她照顾一二。 阿珠裙下的恩客不乏高官巨贾和军中大将,王淑仪绝对不信,她与穆那冲之间,仅有男欢女爱那种事。 他们俩今后于她,是敌还是友?下意识地掐下一朵芍药,花蕊被她揉碎,一瓣一瓣,随风洒向地面,有的停在石径,有的落在草尖,风一吹,不知又将去得何方。 在柳絮飘白,莺啼落花的暮春,阿诺请徐万里和崔氏以长辈的名义出面,和苏宅行完过书,回贴,互赠礼物等程序,算是与苏容若正式订婚。 按此时空的士族规矩,未婚夫妻若无大事不得见面,然而他俩初明心事,蜜里调油一般,分开半日,便觉得难捱。 苏容若曾易容上街与情人相会,阿诺也仗着功夫好,几次绕过苏宅护卫,偷偷攀越她闺房的轩台,不料被苏远熹识破,将两人狠狠地斥责了一通。 阿诺倍觉惭愧,苏容若亦收起性子,老老实实在深闺准备嫁妆,或去商行将会计基础教给家族的掌柜们,学生们惊为天书,她却只觉郁闷。 相思难寄时,便给阿诺送些“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等千古情种留下的文字,以及,自已亲手做的小物件。 这些诗词和信物,挑得阿诺好容易收起的心,又风中微露般,颤动着融化。常常夜深人静,仍在烛下抚摸着她的来书,发痴傻笑,转辗深叹。 纳什一旁瞧见,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忧虑:儿女情意,将殿下从失去至亲的绝伤至痛中拉出来,却又让他七分颠狂,三分混乱,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这日苏远熹说起官府打击富商巨贾的事,苏容若便提出加盟店的概念,建议家族和中小商铺连锁,集少成多,利润也很可观。 苏远熹对她无数的新点子已经习以为常,问她要几分利润,不料答案是只要能干可靠的人,男子的眼神变得警觉:“你又想做甚?” 已成为家族黑羊的人说了大半实话:“外王父和你待我不薄,我想为家族做些事,顺便赚点零花钱用用。” 她已过及笄,对方和族公却没有如约地将家族之事完全告知,想必是她和靖北王旗下的大将定了婚,他们不得不防,毕竟,他们和赫连氏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是想给你夫君铺路。”苏远熹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将变现部分嫁妆,让徐万里出面,正在军营建一个士兵活动的场所,取名望乡。 将士们可以在那处练武习文,娱乐用餐,聚会交流。如此,古萨诺和袍泽们的感情进一步深厚,徐万里得爱兵如子的美名。 女生外向,出嫁前便为夫君这般精打细算,今后不知要如何地帮着他为靖北王效力。苏远熹没有隐瞒自己的不满。 苏容若听他颇有微词,笑得更加和煦灿烂:“放心,我事事与你商量,绝不做任何损害家族的事情,好不?” 族公向来宠她,归厚也说随她,我这个外人能如何?男子拿她无奈,摇头叹气:“我与几个掌事商量以后再说。” 听他并不拒绝,苏容若高兴地连声道谢,又闲聊几句家常,才出得院门,竟意外看到经年不见的倩娘。 外孙女要出嫁,族公和便宜阿爹不仅送来丰厚嫁妆,还将贴身女仆从千里之外送来,主仆二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悲喜。 倩娘同时也带来了洛京的消息:苏氏和药庄一切依旧,只是苏子安在病情好转后,留下书信,跑去投奔玉儿的阿爹了。 家里再无晚辈,牙牙学步的小宝成了老夫人和杨氏的安慰。想起那处日渐清冷,苏容若忍不住地难过,只望他们在乱世,不要受到太多冲击。 她和阿诺的婚房由男方出资购买,离军营不远,陶叔和苏原正带人整修,她每半月去看一次,毕竟,她是未来的女主人。 今天阿诺便要进城接她去看装修,出门却遇上潘氏邀约,说嫁妆中的数十套服饰得先采购衣料。 名贵奢华的绸布店,满室的五色缤纷,如同夏日里那千姿百态的花,迷乱而艳丽。 “大娘子快看,千叶石榴花,多子多福之意,要不,这个来一匹?”潘氏脸上和内里一样喜气盈盈:小祖宗终于要嫁出去了。 女子娇滴滴的笑声如银铃一样响起:“潘姐姐真的和苏娘子出来了?”苏容若定睛一看,谢氏如夫人,原来人家主要是来与闺蜜逛街的。 趁着两人叽叽喳喳地寒喧,赶紧向掌柜和伙计点了自己看中的东西,眼风扫过窗外,算着阿诺到来的时间。 初夏的日头斜斜地照在屋檐,落下浅黄淡金的光影,天地温柔静好,而她,只觉安宁与祥和。 —————— 注:女闾制,即国家经营娼妓业,从战国时便有。著名政治家管仲为其创始人,旨在增加国家收入,缓解及调和社会矛盾,并招揽游士,网罗人才,当然亦供王公贵族取乐。 第四十四章:珍珑局 苏容若心情愉悦地在前店采买,不察隔墙一间试衣室内,徐萱正在郁闷:“花娘,为何带我到这里来?” 妇人拍拍少女的肩,意味深长地笑:“我已安排好了,等一会你便知道。” 少女几许怀疑地看着妇人,神情沮丧:最近两月,整个丽迪都在议论,武士出身的男子与世族嫡女订了亲。 她大哭数场,伤痛难言,成日焦躁地四处闲跑,周遭人群往来不断,个个笑语晏晏,唯她心里凄风冷雨,天昏地暗。 眼看那两人鸳盟已成,婚期渐近,便忍耐不住地急病乱投医,再次找到花娘的住所。 也曾对比良久,觉得梦中人是喜欢那人如雪似霜的肌肤,波光潋滟的眼眸,以及,行动间进退得宜的风度。 妇人却摇头否定:“他喜欢她,是有别的原因,不信你自己瞧。” 于是身不由已地随她安排,这日跟她来到绸布店,躲在更衣室听外间动静,盏茶功夫已很不耐烦,正想开门离去,外间女子报告:“主人,姑爷在街上被人围攻。” 徐萱待要冲出,已被花娘点住穴位。外间的苏容若却是一愣:阿诺如此武功,竟然有人当街向他挑战? 搁下一句我去去就回,便跟苏青行到出事地点。 大街人流如织,阿诺骑马徐行,轩昂硬朗的身形极是显眼,周围有人大喊:“就那亚特武士,要娶我南方第一美女。”“碧眼妖怪,揍他。” 随着高高低低的叫骂声,菜叶石子杂物纷纷向阿诺掷去,更有一枚鸡蛋碎在他军服的前襟,污秽之物流成一滩。 阿诺却只是冷沉着眉目,端坐马上,偶而侧头,避过向他面部掷来的物什。 “住手。”清柔坚定的嗓音响起,众人寻声望去:韶华女子袅袅娜娜,正向男子走去,丽阳照着她秀美绝伦的脸上,容光照人,不可方物。 她从逆光方向行来,流泉般的黑发,天青色的衣衫都泛起一层柔光,光影笼罩中,翩翩如仙,长街在一瞬间寂静,男女老少,都怔怔地看着。 苏容若示意阿诺下马,微笑着向四周各施一礼:“见过诸位乡亲,小女子自小长于方外,却也知到丽迪民风淳厚,各位对我苏氏很为眷顾,容若在此谢过。” 目光转向几个闹事之人,笑容收敛,正色道:“小女子经菩萨指点,簪花招亲,得中郎将古萨诺为我夫君,实是三生有幸。” 停得片刻,行到情郎跟前,语意微沉:“他乃我苏门之婿,诸位善待他,便是善待我苏氏,不容他,便是不容我苏氏。” 沉默中,街道檐下一双俊秀和雅的眼睛,定定地落在苏容若那张眉目如画的脸上,眸色欢悦而欣喜,似乎忽然发现,寒冬过去,枝头初绽的花蕾。 “你们这些坏人,若非我家姑爷心善,你们早被打得哭爹喊娘,是姑爷不让护卫出手的。”几息之后,苏青的哭声响起,委屈而愤怒。 随着她手指的方向瞧去,苏容若才见后面的纳什,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式站立,想是被阿诺以暗器定住了。 此时阿诺手上微动,纳什的身形猛然一晃,冲天飞起,抓住扔鸡蛋的男人,如掷小孩一般扔到苏容若的脚下。 众人轰然而退,刚刚叫嚷的几人,有的趁机逃走,有的作揖道歉,苏容若不多理会,拉起阿诺便要离开。 阿诺却顿住脚步,朗声道:“父老乡亲厚爱容若,担心她遇人不淑,末将斗胆请各位作证,古萨诺一生,此情不移,此心不改,若违誓言,便如此剑。” 取下腰间长剑,两指一弹,当当两声碎响,剑身在空中断成三截,插进街道石板,金石相撞,火星四溅。 几个街头小混混,怎配此等功夫的人出手?众人骇然,这才明白为何他一直隐忍。苏容若却难忍笑意:这个闷骚男,我赠他木瓜,他还我以琼瑶。 再不理会围观群众,只牵起爱侣转到绸布店,挑了几件男子外衣,进试衣室让他换上。 阿诺脱去外袍,不等试穿新衣,便将女子抱住,灼热的唇,印上她杏花烟润的小脸:“容容,遇上你,才是我三生之幸。” 刚毅强悍如他,却任由无知民众欺辱。苏容若心中痛惜又骄傲:遇弱慈,逢强刚,这是她的男人啊。 柔软的手臂缠上他的脖子:“卿卿,你是世间最好的,我悦你如此,可怎么办才好呀?”她的声音本就动人,这句话更说得情致婉转,柔媚入骨。 阿诺听在耳里,多日未见的思念忽然爆发,抬臂将她搂压在墙角,低头便铺天盖地地亲吻起来。 郎情妾意,激情如火,天地翻转,时空不在。不知过得多久,掌柜娘子的问候和敲门声同时响起:“郎君衣衫可合身?” 阿诺蓦然抬头,红着脸为心上人整理零乱的头发和衣衫:“我,对不住。” 苏容若知道他端方持重,平时在这种地方定不会与她亲热,只是经过街头那一幕,不免情思涌动,难以自抑,强装镇定地道声无妨,便与他牵手走将出去。 隔壁花娘拍开徐萱穴位:“现在,可明白了?”少女脸色绯红,眼睛离开墙壁细小缝隙,羞忿而躁热:“他,下流。” “男人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才会下流,他不下流你,便不喜欢你。”妇人脸上带着过来人的神情,轻轻笑道。 徐萱脑中闪回每次与那人在一处,他都硬梆梆冷冰冰地和自己拉开距离的模样,怅然若失:“可他,怎会喜欢我?” 花娘神秘一笑:“你不懂,男人喜欢女人,并非因她长得好看,是喜欢她的味道,刚才你也瞧见了,他可有死盯着她看。” 少女想起刚才男子闭目沉醉的模样,一阵脸红心跳,痴怔片刻,才低下头,轻声问道:“我如何?会有他喜欢的味道。” 主人说,那是一个蠢的,只要无子,他要多少亦无妨。想起上方传过的话,花娘意味深长地笑:“有一种药会让你身体发出香味,我刚好有配方。” 却说苏容若那厢,置办好衣服和面料,便和阿诺欢欢喜喜地登车,去看未来的婚房。 情浓路短,取名简园的院子似乎眨眼便到,木槿花篱围住的一片树林,散落着楼阁,花圃,凉亭,夹以竹桥石径和小水池,秀致天然,无有雕饰。 家里的仆从,女的除去几位旧人,其余的都从苏氏挑选,男的则由陶叔和苏原领头,院子的护卫,交给了纳什安排。 午后日头妍暖,风微微的热,蝴蝶蜜蜂在草木间飞,阿诺难得地眉开眼笑:“容容,我给你看个惊喜。”不由分说,便牵起她的手,径直行向后花院。 第四十五章:伤沦落 话说苏容若随阿诺出得后门,行至小树林的尽头,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欢喜雀跃:“树屋。” 南方多嘉木,后园一株亭亭如盖的老沉香树,枝干三四米处不知因雷击或是被野兽咬过,伤痕竟发出沉郁典雅的香味。 苏容若看房时便极喜欢,觉得前世的诸如香奈儿,范思哲等名牌香水,没有一款比得上这吸天地灵气,日月精华的自然芬芳。 如今阿诺竟绕着沉香树建起一个宽大高轩的露台,折转处还有一个弧形顶的阁屋。 她踩着螺旋木梯上去,近距离地嗅那清远,神秘的气味,万事皆好,好得连眼前的疏密枝叶都说不出的缥缈。 阿诺跟她坐进阁屋:“弟兄们帮着建的,你可喜欢?”看到的是她喜不胜致的笑脸:“喜欢,你怎么想出来的?” 阿诺憨憨笑道:“从家里到军营,有镇上和山间两条路,从这里你可登高观景,还能看我每日离家去,回家来。” “自做多情,谁要看你?”她半喜半嗔,被他低三下四的溺宠化解:“我求你看我,好不?” 抚上女子柔发,依偎半晌,脸色渐渐凝重,直至溢出几许悲伤:“从未想到过,我成亲时,他们竟不在。” 他又在想念阿禧和亲人们了,谷敏,前世的闺蜜和父母,也看不见我嫁人了。 苏容若心里一酸:“灵魂永不消失,或许,他们就在我们不知的地方看着,我们平安欢喜,便是对他们最好的回报。” 她温婉爱怜的目光,平和轻柔的话语,如林中流淌的溪泉,清清地流过男子耳边,胸中那烈焰焚烧般的灼痛,也不由得淡下几分。 阿诺神情悠远,仿若回到在东宫聆听那人教诲的时光:“大,先太子和南山先生都说,天下需要和解,唯有消除仇恨,才可得到安乐。” “他们说得对,你表现也好,不跟小流氓一般见识。”苏容若亲亲爱侣的脸,以示赞许:暴力是最不得已的选择。 我若出手,必有人伏尸五步,血溅当场。阿诺苦涩地笑笑,转过话题:“西域最近很热闹。” 靖王府的信报说:车师入侵宁都,以强恃弱,危急时刻,楼烦国舅之子昭明,纵横诸国,组建了联军严阵以待,最后游说车师权贵,令其不战而退。 昭明,以“西域之珠”崛起在丝路各国,连西漠皇帝,也欲以太常位和下嫁公主来招揽他。 这样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若是投靠西漠,并趁西门康整合新军时兵锋东指,赫连朝的西境,岂非危险? 阿诺心事重重地说完,苏容若却道:“西门康若应对不了,皇帝兴许就会释放你的殿下。他与那昭明,怕得有一比。” 眼风瞟过池塘里几朵浅紫幽雅的睡莲,忽然皱起黛眉:“你是靖北王的侍卫长,怎么老提先太子却不太提他?” 男子愣怔一刻,眼光转向远处,呐呐道:“他,我,不喜欢多话。” 他的尴尬让苏容若难过,想起靖北王在人前不得不以面具遮脸,暗想:那人怕是比阿诺更孤僻。 “容容,修合堂可有办法将脸上伤痕去掉?”阿诺缄默一刻,问。承风独自守在大兄坟前,他想为他做点什么。 苏容若却以为他要为靖北王整容,道:“我回头将信物给你,让他请郝大夫,他最在行。” “还有。”她沉吟片刻:“我觉得,你也该给靖北王去封信,明里说我俩的亲事,暗里调和一下他与他皇帝老爹的关系。” 阿诺表情僵直一刻,语意木木地说:“孟子云,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你也说,不应当孝顺皇帝。” 往事如锋利的刀,一触碰便锥心刺骨地痛:那个给他肉身生命的男人,毁了他最敬爱的大兄和最亲的阿禧全家。 “你个倔头,不服软,你的殿下何时出来?”苏容若伸着懒腰,滑躺在他腿上:“全个礼节而已嘛,我若是他,私下要挟或交易都可,却不会去敲那紫金大钟,三五之尊,要脸面的。” “靖北王那臭脾气,”她絮絮叨叨地说:“你跟他时间长了,连性情也几分相像,今后行事,手段圆融些,少惹麻烦,好不?” 阿诺用手指梳理着她丝绸般滑顺的长发,翡翠深绿的眸子轻轻闪耀:“事涉道义和真相,当天下人知。” “道义?真相?”苏容若翻身坐起,冷哼一声:“便为那些在街头谩骂你的混蛋?那些在龙卫公府前扔石头和烂菜叶子的愚民?” 眼见对方不答,想了想,清清嗓声,对他讲起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群人,从小就被囚禁在深暗的洞穴,永远只能看见墙壁,火光和人影,听见声音的回荡,他们以为,这便是世界的模样。 后来有一个阴差阳错地逃出,看见了蓝天白云,星空大海,花草树木,走兽游鱼,听到了风吹雨落,鸟鸣虫吟,以及,歌声和琴音。 他迫不急待的回去告诉他的同伴,外面还有宽广美妙的世界,鼓动他们离开狭隘的洞穴。 “你猜,他的结局是什么?”苏容若凝视着阿诺,问。男子早非天真的少年,想了想,道:“众人定然不信他。” “是呀,他以欺骗和煽动的罪名,被杀。”苏容若闭了闭眼,教育世人追求智慧和真相的苏格拉底,早早地预言了自己的结局。 她一直认为,老头子是因为对人性的彻底失望,也不愿看到他热爱的雅典走向衰落,才在生机和死亡之间,毫无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阿诺沉默良久,道:“我们都受困于自己的认知,只有极少的人,会去追寻真相。” “所以,卿卿,有时候,你不要太正直,有些人,不值当。”苏容若趁机劝他:“譬如沈相,他若顺从一下皇帝,不至落到这个结果,吃苦受罪的,反正不是他。” 男子摇摇头,道:“你是小娘子,不懂沈相,他曾经说过,不患人知,但求不负自心。” 苏容若瞧着他凄凉却坚毅的眼神,知道劝不动他,暗叹口气,咬上他的耳尖:“呆子,我知你还不行么?算了,给你唱只曲儿。”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阿诺听她盈耳清歌,细细品词,只觉得回肠荡气,感慨万千,低叹:“国土危脆,世事无常,一切终究皆化土,你说得对,我们过一日,便欢喜一日。” 日头慢慢地西下,云彩渐渐地变得绚丽,佳人在侧,琴瑟在御,天地,莫不静好。 —————— 注:苏格拉底:西方哲学的奠基者,伟大的教育家,将哲学的研究对象从宇宙转化到人类,区分了精神和物质,创立辩证法,以逻辑辩论来启发思想,认识真相,倡导善与智慧的生活,同时以问答,辩论的方式教学。他和佛陀,孔子,耶稣被认为是影响人类最大的圣贤,与其学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并称希腊三贤。 第四十六章:风云起 “老臣怕是撑不久了,公府诸事全由陛下做主,阿冲这孩子,也拜托陛下看在阿野的份上,无论如何顽皮,宽恕他几分。” 珠帘高卷,轩窗半开,宽大的梨花木案上几碟瓜果点心,双颊深陷,头发雪白的亚特老者,正看着对座的皇帝请求道。 阳光温暖明亮,他却穿着丝麻的夹袄,露在袖外的双手骨节支离,青筋突兀,如苍老的鹤爪。 “老国公何言此话?你身体尚可,风寒而已,阿冲懂事,不象我那些崽子,个个让人烦心。”皇帝的眼光落在案侧的青铜兽上,目色伤感。 骁武公念旧,萱纸灯笼,春猎画屏,身下的虎皮垫,都是入主中原那年的物什。仿佛昨天,他和穆那野,西门煊,还在这屋里嬉闹玩笑。 那时他们正当少年,力可举鼎,志可凌云,跟随一代雄主,横扫千里,睥睨诸国,何等的辉煌快意,灿烂有如天上太阳。 几十年过去,世界渐渐变得无趣。他坐在天阙,曾经向往的雄伟宫殿,无上权柄,诗书礼仪,丝竹笙歌,都不能再激发他的征服欲。 唯有那个美得让人窒息却冷若冰霜的女子,让他在追逐她的欢心时,还有点过去围猎时的兴奋。 此外,他捏捏怀中书信。那逆子,大巫预言的天煞孤星,竟真成为灭敌利器,不过两年,便将他和先皇头疼了数十年的休屠部给一锅端掉。 听到献俘的消息时,他兴奋得整夜未眠,仿若再次经历千里奔袭,万军搏杀,终于擒获宿敌的热血沸腾。 这世间弱肉强食,若非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神皇军,能征善战的三公怎会奉赫连氏为主?傲慢矜持的华夏世族,又怎会乖乖地臣服于他? 但,逆子敢挑战他的权威,为西门煊和沈观澜的背叛辩护,他一怒之下将他关进地牢,任他被人下毒,然后逃亡。 只有经历过残酷撕杀过的幼狮才能成活,他要看看,他如何绝地反击。 与骁武公相反,怀化公精神矍铄,笑容满面地接话:“依老臣看,阿冲懂事,各位殿下也都继承陛下风采,个个英明神武。” 皇帝眼神锋利地盯着骁武公,象一只守在洞外的猫在看内里的鼠:“朕听人胡乱传言,说阿冲竟去那勾栏瓦肆之处?” 骁武公依然有气无力:“沈氏天珠貌美才高,冲儿曾对她有点心思,老臣瞧十三殿下已与沈氏订亲,便打消了他的念头,谁知,唉,他自己残疾,见她污了,同病相怜,有时去看看她罢。” 皇帝凝视着他憔悴苍老的脸,转过话题:“逆子来信说要娶妻,到底没忘朕才是他老子。” 狼崽子向来和自己硬碰硬,倒晓得千里迢迢递封信来,虽说语气臭得象他那脾气,好歹不曾失去礼数,和暗刺说的一致,女方出身小士族,他终究,少了大志。 “恭喜陛下。”两位国公同声说道。皇帝摇摇头:“逆子粗野倔强,有人拴着也好。朕今日一来探病,二来也与你们商量,七月在青州搞次会猎,让小伙子们都撒欢跑跑,如何?” 一箭数雕。骁武公立即明白皇帝的意图:这两年朝庭风波叠起,人心浮动,他要亮亮兵锋,警告那些胡思乱想的家伙。 西门康新任国公,端儿才从云地归来承世子位,皇帝想借此召告天下,此前的动荡已结束。同时放靖北王出来,看看他和众人的反应。 此外,拓跋府的嫡长孙没有了,未来的世子究竟立谁?诸位候选公子的才能,怀化公和皇帝都想考察。 西域那边是非不断,虽说被那昭明一手平息,收复青穹的进程也被系列意外打断,但必要的震摄还得跟上,以防西漠生出不该的心思。 怀化公自然也明白上意:“是该好好地聚得一聚了,吃肉喝酒,赛马打架。我亚特儿郎如虎似豹,万不能如汉家男子,听到马叫便吓得屁滚尿流。” “时间地方都好,陛下是想把十三殿下招回来了?”骁武公干枯的脸堆出一道道皱纹:“他写信来,便是理解陛下苦心。” 皇帝余怒未消:“逆子,会猎尚可,其他,冷他一阵再说。” 骁武公眼中闪出几许羡艳:“陛下和老兄弟都雄壮如虎,我走不动了,阿冲这模样,我们,便在洛京遥祝陛下。”话没说完,又佝偻着身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人去楼空,满室寂静,唯风在旷阔的庭院随意穿梭。 骁武公凝望着庭院郁郁草木,昔日草原纵马挥刀的少年已老,同生共死的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病的病,变的变。 阿野战死沙场已十年有余。想到他曾寄厚望的爱子,老者心中阵阵隐痛:往事不能重来,死去的已远,活着的,只得一日日地挨下去。 脚步声渐行渐近,穆那冲来到花厅,见阿公孤单静座,疼惜地搂抱着他的肩头,笑问:“阿舅走了?” 提起案几铁壶试试温度,阿公入中原三十年,仍然保留草原习惯,喝奶茶不喜汤饮,叫来仆人换过:“太医说,你要多喝热饮。” 骁武公呵呵地笑:“汉人讲究劳什子保养,细嚼慢咽,终不如我莽原大漠的豪迈洒脱。” 属于赫连渊的时代将很快过去,新一代的狼崽子们,正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在这场殊死搏杀中,谁会脱颖而出呢? “阿冲大了,要叫陛下,不得叫阿舅,这点你不如阿昭。”想起下落不明的西门昭,骁武公眼中闪过兔死狐悲的黯然。 “嗯,我们与陛下先是君臣,后才是亲戚。”穆那冲点头:“道理我明白,只自小习惯了,难以改口。” 骁武公端起奶茶,几许忧虑:“他问你到珠华的事,我给圆过去了。你想找出真凶,以告阿珏在天之灵,我懂,但沈氏,汉人有句话,叫瞒骗者候,死谏者诛,陛下并非先帝,你要提防。” 穆那冲抚着断臂下空荡荡的袖子:“阿公放心,除了你,阿娘和婉儿,我不信任何人。再说,他赫连氏争来抢去,与我何干?”。 “怎会无关?若先太子早早继位,你阿爹便不会,唉,这位陛下,若非我病体支离,还将你养得不知天高地厚,说不定,便与阿煊父子同样下场。” 骁武公喘得片刻,抚上孙儿头发,语重心长:“赫连氏的这场龙争虎斗,你要离得远远的,好好地看,看清楚了,再行动。” 拿起怀化公带来的礼单,喃喃自语:“他,到底是肃王的外祖,老兄弟,难道,你我亦要生分了么?” 一只蜜蜂飞近,扇起金色透明的翅膀,瞧着嫡孙断臂,老者眼神悲凉:“阿冲你猜,它会不会蛰你?” 穆那冲袍袖拂过,将那蜜蜂在案几狠狠地碾碎,然后,纯洁无邪地笑:“阿公放心,它蜇不到孙儿。” 碧天如洗,叶繁花瘦,骁武公紧紧身上的衣袍,自言自语:这风,怎如此的冷? —————— 备注:怀化公的话参照了南朝梁国,建康令王复的故事,彼时士族久居承平之世,不知有丧乱之祸,生活奢华,听见马嘶,竟吓得直喊:“正是虎,何故名为马乎” 第四十七章:美人计 风过长空,远在丽迪的苏容若也感觉到了寒意,她依在客栈的回廊,怔怔地盯着孤寂的庭院,那里,细雨瑟瑟,落花满地。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幸福与美好,真的无多时么?雨打在枝叶漱漱有声,初夏的时节,竟让她恍惚置身于凄切深秋。 “外面凉,回房去吧。”倩娘为主人披上外衣,无奈地摇头:她原本在家里兴高采烈地准备嫁妆,接到姑爷的书信,就变了脸色。 接着不顾苏远熹的反对,硬是冒雨赶来吉安镇,遣陶叔去军营叫人,梳洗完毕,便坐在栏杆,对着迷离的天地发呆。 门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再停下,沉重的军靴踩过青苔染映的台阶,跨过庭院铺层一地的落花。 阿诺转过曲曲轩廊,便见爱侣依在栏杆,纤纤素手,将一根丝帕绞成了麻花状,那婉约玉树般的身影,也被暮色寒光勾勒出几许愁怨。 细雨绵绵,风声沉沉,她无意识地紧了紧衣襟,他急忙揽她进得屋内:“风大,小心着凉。” 室内光线晦暗,他点亮蜡烛,但见烛火照着一张丽极至清的脸,面色却很苍白,淡粉的嘴唇不时轻轻地颤栗。 阿诺伸臂将爱侣拥入怀里,感觉她的身体也在微微地缩瑟,一颗心忽然便跳得很急,低问:“容容,你在害怕,为何?” 苏容若被他道破心事,强撑了半天的气猝然泻去,环住他的腰,眼泪随即落下:“我怕,怕你再陪靖北王坐牢。” 上午收到阿诺的信,说要与徐万里同去青州会猎,她便陡然感到全身失力,心里说不出的慌乱和畏惧。 皇帝会猎的意图极是明显,除了粉饰太平,考察诸位皇子和公子,也是在给靖北王挖坑,放他与害死养父养母全家的罪魁祸首相见,他是杀还是不杀? 依靖北王孤勇激烈的性格,他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出狱,见到西门康,他不可能不做点什么。 擅杀国公是大罪,能让他把牢底坐穿的那种,但若隐忍下来,不仅皇帝怀疑他另有所谋,他又如何向自己交待? 风紧雨斜,吹得枝叶的影子落在窗纸,密集而混乱地摇曳:这次会盟,靖北王一个处置不当,阿诺就回不来了。 泪珠流在她娇嫩的脸上,凝花滴露一般晶莹,又象烟雨中的月色,叫人万分地怜惜和不舍,他低下头,吮去她的泪:“乖,别怕,我保证回来。” 苏容若拉他并坐案侧,愁绪满怀:“这次由不得你,万一,靖北王一怒之下杀了西门康,皇帝说不定便要了你的命。” 阿诺看着心爱的人儿眼中的惶恐和无助,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我便是赫连迦尧,有你在此处等着,我怎会乱来? 但隐庐王法之议那夜的情景又现眼前,她变脸比翻书还快,决绝地要与他们分割,小七的话同时响在耳边:她的规矩,是不交皇室贵胄。 管他是抢还是骗,我要将她留在身边。脑中隐隐升起一个邪念,直觉过意不去,开始自我安慰:阿禧说过,不提不等于欺骗。 容容也要我活一日便快乐一日,等将来有了孩儿,我再坦白身份,她纵然舍得下我,总舍不下亲生骨肉。 内心激烈冲突,脸上满是挣扎,缄默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时时跟着他,不让他去杀人。” 苏容若见他视线不与她接触,暗想他其实也没有把握,只得再三地吩咐:“你定提醒他,他若冲动,东宫和龙卫府的沉冤,便永远不得昭雪。” 阿诺眼底肃杀晦暗,大兄和少师以生命树起的丰碑,为他召集人心无数:徐万里庇护他,南山先生将义军交给他,东亭先生救出他并送到容容身边。 他如今的每一步,都是在踏着大兄的性命往前走,他的每一丝欢乐,都是大兄给他的永世难偿的恩德。 他慎重地点头承诺,转目瞧她纤秀得似不胜风寒,轻轻地为她按摩:“这些话让陶叔带信便是,雨冷路滑,你一路过来,累不?” “可有些话,我想亲自对你说。”苏容若水波盈盈的眸子望向情郎,忽然凑过去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要你回来娶我,疼我。” 目光扫过屋内的黄杨木榻,冰绡丝帐,上房内除去花鸟屏风,青铜香炉,还有一株半人高的合欢,花繁色秀,艳丽如她此时年华。 阿诺本来神情凝重,见她突然妖娆的模样,心中一荡,才将人顺到腿上,那曼妙温软的身子,立即水草一般缠住了他。 苏容若知道情郎耿介忠诚重义气,生怕靖北王一声令下,这冤家便不管不顾地勇往直前,便如当初救小九那般。 左思右想,决定以男女情色去牵勾他,盼他舍不下这旖旎香艳,在关键时刻能全力阻止靖北王触怒皇帝,以免再次遭遇无妄之灾。 她从未有过的柔媚和挑逗让男子呼吸急促,血脉偾张,熟悉的渴望在体内疯狂乱窜,她却偏偏将他引至不曾去过的地方。 阿诺在瞬间陷入一遍混乱,本能地在那丰盈滑腻处流连往返,良久清醒过来,掩住她的衣衫,哑声道:“你是士族女儿,我,我不能。” 苏容若斜横在他怀里,眼前是他岩浆般炽热的瞳眸,腿侧是他几欲迸裂的欲望,有女人说,床榻是看一个男人是否爱你的最佳之处。 他爱我胜过爱自己,她将他的脸贴在那雪腻香软,音色透骨入魂:“我要你记得,我的心在等你,我的身子也在等着你。” 阿诺紧紧地抱着朝思暮想的女子,人天交战,全身颤栗,额角一根青筋凸起,只觉得眼前,比横扫千军万马更为艰难。 他想掀起狂风暴雨,肆意无忌地浇打她,他想燃起焚天大火,狂炙热烈地融化她,让她消融成水,渗进他的骨血,地老天荒,永不分离。 但他只是僵坐原地,身体绷成石雕,汗水从脸上滑落。苏容若见他如此,薄喜轻叹:他对我能坐怀不乱,今后必定不易被女人勾引。 心里却终是疼惜他:你不乱,我来乱。插进她青丝的大手蓦然握紧,绚丽烟花在飞升,绽放,驻留,再缓缓地消散,无尽空虚。 男子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微妙不能言说的极至欢愉,感觉自己在天上飞,水中游,风里飘,当一切平复,又极度的失落。 瞳仁中映出她的朱颜玉貌,内心欢喜无限,又莫名地绞痛:在这荒凉寂寥的人世,她是他仅存的温暖和欢悦,也是他最大的痛苦和软弱。 清晨时他离去,她在门前看他频频回头的身影,突然想起:竟然,忘记告诉他,自己也有远行的计划。 昨夜有风,吹落不少花瓣,潮湿而甜蜜,带着若有若无的忧伤。 第四十八章:望冰轮 阿诺离开不久,苏容若带着纳什等人,在寺庙为阿诺做了几日的法事祈福,确信无人跟踪,才前往盛产木材和草药的岷州。 她早早探过阿诺的口风,他似乎不愿谈及,却同意她的看法:皇帝不喜欢靖北王,今后八成会让他回封地凉州,去震慑伊哈和西漠,为收复青穹备战。 对靖北王来说,龙卫府下属营多数散落在西北陇右两道,西门昭极有可能潜伏其中,等时机成熟,双方联系亦很方便。 但西北诸州荒凉苦寒,除去畜牧业尚可,其余物资和粮食尽皆贫乏,军需从来都从中原由陇右甘南两道,再经西北道转运。 岷州位于陇右道的西南方,东连粮仓崇肃两州,西北与凉州和伊州相邻。一旦军阀割据,交通受阻,这个不显山露水的地方,战略地位便极为重要。 她在凤凰岭托付郭骥的几件事,便包括在崇岷两州探出一条运输路线,前月她收到郭骥转交的草图,这次来,就是想查看要道结点,并借机建立些地方关系。 古木参天,浓荫蔽日,鸟语衬得山更幽。岷州灵山风景秀丽,植被丰茂,却因位置偏远而人烟稀少。 南方家族药铺里的许多珍贵药材,便是从此地收购。苏容若进山,一想实地考察药材的原料供应,二想找一种坚固木材来改进眼下的战车制造。 这时空的战车,她听阿禧说过,一般士兵用的轻车,驷马拉,三甲直立,以长矛和弓箭为主要武器,比秦汉时已有进步。 但缺点是车上空间狭小,士兵不能后退拉弓,强弩只有步兵和臂力过人的骑兵能用。 她记得在欧洲博物馆看到的达芬奇战车,全靠一副绞紧的弹簧前进,如手表靠发条运转。车上横着根T形木棒,两端以结实的皮带各系一根粗木,车轮运动时,T形的木棒就带动粗木飞旋起来,攻守能力极强。 后来阿诺阿禧去北地守勾维,大漠平坦宽阔,两军对阵皆以骑兵为主,这事她便没有提起。 但西北边境地形多样,不少阵法都要用到战车,而制作战车特别是大型车的成本极高,她需提前准备,当然,弹簧,也得找时间和工匠们交流。 “军中一般以何种木材造车?”苏容若发问时,纳什仍些许愣神:殿下和徐万里去会猎,将他留下保护未来的王妃,没想她故计重演,易容出门,还让几个随行的男子也乔装打扮一番。 殿下尚且拿她没办法,他又如何管得了?纳什有些头疼地想:“上乘以核桃木做成,中乘以水曲柳制成,下乘的,桦木便可。” 随行的山民向导听后笑道:“灵山便以核桃木出名,树五十年成材,木质性能稳定,小郎君要多少有多少。” 谈话间,一行人又往上攀越百余米,从半山腰眺望,壮观的混阔叶木林,莽莽苍苍,层层叠叠地铺陈至广袤的平原上,中间有大河缓缓流过。 “那是北岷河,天下大河皆向东,唯有此河向北流。”向导指着河流,对众人介绍。 往北流好,山上的药材加工后,与砍倒的林木,全可顺水往北,减少运输成本和路途时间,苏容若暗想这样的地利不用白不用。 自从阿诺进入军营,她便一直在琢磨,计划在灵山建起药材基地,制造防治外伤,冻伤,和痢疾等西北军中常见疾病的药物。 战车的加工点,最好也沿江向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隐蔽,交通却需方便。 一阵风起,向导抬头看天:“快走,要下雨了。”率先赶路,半个时辰后行到一座白墙黑瓦的道观,拱形的门槛上,“碧云宫”三字,挺秀而清逸。 向导与那素衣木钗的支客女冠说过几句,女冠便客气地带他们进入宫内。 刚进待客室,刚才还晴朗的天,转瞬间就变得阴云密布,山风吹起雨雾的潮湿,亦吹来木叶清冷的香气。 大雨哗哗地落下,苏容若环目四顾:客厅供有玉帝神像,坛前五茶,五花,五斋,五果按顺序排得整整齐齐,而外面的房舍和远山,则隔着白茫茫的水帘,都变成杂沓混乱的灰影。 厅内除了他们,还有另一群客人,服饰清贵的老妇显然是主人,其他几位或站或坐,苏容若眼风过处,便知那是严格训练过的世家从仆和官府差役。 女冠送上茶,苏容若将杯子捧在手中,朝苏原使个眼色,男子会意,退下片刻,回来时悄声汇报:岷州知府的老夫人。 岷州知府沈志同的母亲,原是王相的族妹,前朝时嫁给沈相的族兄,沈相首迎赫连后,家族大半离开洛京,老夫人一家也迁到岷州。 价值观不同?或是家族内为自保作的决定?毕竟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这不,洛京沈府已倒,老夫人一家,依然安稳地活在这偏僻之地。 沈治同为官清正廉洁,老夫人素来乐善好施,在岷州的士绅和民间很受人尊重。此时,她不顾年老体弱,来到这远离尘世的道冠,为什么? 苏容若脑中整理着家族收集的有关信息,压低声音对向导说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们得想办法,在此借宿一晚。” 傍晚时分,雨势渐弱,淡淡的雾气缭绕在道宫后院,空寂而安静,数不清的花草,或含苞待放,或灿烂绽开,高低交错,妍态各异。 碧云宫青灯黄卷,处处清简,唯这一坪花木丰茂华盛,王老夫人坐在客房的轩台,仿佛听到露珠从树叶花蕊上滚落的声音。 她看在眼里,仿若回到几十年前洛京的家,那时,她还是个明眸皓齿,温和娇弱的士族小女儿。 闺蜜间谈得最多的,是沈氏那个风华卓绝,二十岁便是太学五经博士之首的沈观澜,他曾是沈氏全族的骄傲。 她遥望着他,如望着天上那轮皎洁的明月,后来她嫁给那轮明月五服内的堂兄,再后来他与征服者和谈,并亲自安排了新婚燕尔的夫妻出京。 他说自己或许不得善终,或许将背负千年骂名,然而华夏礼仪和文化传承万不能就此折断,如果赫连氏愿意接受谈判,继续抵抗除了无数人头落地别无好处,他对不起沈氏,跪请众位亲人离开。 从此,他们一家隐居岷州三十年,远离权力中心,也远离血腥和争斗,但她依然如故,默默地遥望着他。 先帝时代,他是国政方略的设计者,兴办教育,劝课农桑,轻徭薄赋,促进商业,和解各族,安定人心,终致天下繁荣,百姓安居乐业。 那一轮月亮,更是光华异彩地,照耀着中原大地,然而,新的皇帝继位,与权相两心背离,越走越远,直到,他为求仁身先去。 周遭的空气湿而冰冷,似是深井里的水,没有丝毫的波纹,但尖利的荆棘长在井底,将那平静割裂出一道道的伤口和暗影。 —————— 备注:古代中华因满月如轮如盘如镜,故称它:金轮、玉轮、冰轮、银盘、玉盘、金镜、玉镜、天镜、素丸。俺以为,冰轮最美。 第四十九章:忘年交 王老夫人的脸上,慢慢地浮起苦涩的笑意,低头尝了尝案上的谷叶饮,道冠的厨娘她见过,太甜,年轻人啊,就是喜欢浓烈的东西。 正要叫人重换一盏,突然听到清柔的歌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老夫人重复两次,问身侧妇人:“菊娘,可知是谁在唱曲儿?” 尽职尽责的仆从显然打听过,恭声回答:“西院借宿的小郎君,据说是从陌桑来灵山采购药材的。” 陌桑,离洛京只有百余里,雨雾渐重,模糊了帘外那一遍扶苏花木,如重重青山,迢迢绿水,隔开了她和三十年前的烟尘。 老夫人的目光从窗外移到室内:“去试试,能否请他过来。” 片刻后,菊娘领进一个碧玉年华,秀美无伦的女子,老夫人只觉眼前流光万道,清辉耀目,半晌,才回过神来:“竟是个绝色女郎。” 苏容若从十二岁起就未曾在人前露过真颜,此时洗去妆容,殊色绝丽,不可方物,见到老夫人,恭恭敬敬地行礼:“苏氏容若见过王夫人。” 曾经,她对古人崇尚的礼仪和风骨嗤之以鼻,但和他们相处久了,再听过许多先太子和沈相的事,便不由升起一种身不能至,心向往之的敬仰之意。 春日先太子和龙卫公夫妇的周年祭日,阿诺沐浴茹素跪经悼念多日,她亦陪着行足礼数,故因爱屋及乌,亦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如今的她相信,礼仪是内在情绪的外在表现,是故决定,以真面目和下辈之礼恭敬老夫人,依对方的阅历和智慧,定能看到她的真意。 果然,老夫人细细地端详她一阵,目色慈和地笑:“苏娘子请坐,下午在客厅还隐去真容,对我倒是诚实。” 苏容若正襟危坐,神情肃然:“恩师曾谆谆教诲,不可欺天,不可欺善,对老夫人这等行善积德之人,小女子不敢隐瞒。” “你如何得知老身并非欺世盗名之辈?”老夫人为她满上汤饮,递过去,半开玩笑地反问。 夜风拂过柔和轻软,带着馥郁的草木花香,以及,雨水的潮湿清凉,苏容若凝视着老妇人:没错,这是一个心地善良的。 前世混迹商场阅人无数,自有不少经验,来这时空芳娘也教过她观心术,从对方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来判断人,她学得尚可。 端起杯盏浅浅地尝得一口:“这谷叶饮对老夫人来说,怕是太甜。”人的喜好与欲望有关,老夫人性子恬淡,怕是不喜欢太重的味道。 “你学过读心术?”老夫人脸色微变,目光与她相触,水波漾荡的一双眼睛,却如天空般神秘深幽,似乎装满红尘万丈,看过星河亿年。 碧玉年华的女子怎会有这样一双眼睛?想起她刚才的应答和歌曲,王夫人的脸上蓦然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原来是师从过高人。 苏容若从怀里摸出付扑克牌,示意对方抽出一张,洗牌,再自己找出,接连七八次,毫无错漏。 这手魔术是她前世为了好玩学的,基础入门技巧,但在这不知魔术为何物的时空,却不免令人惊叹。 瞧着扑克背面自己亲手绘制的风信子图案,鲜亮的粉色,灯火下霞光般绚丽,朦胧中透出一种明媚的温暖。 以这种小手段欺骗一个老妇,心里有些不安,但岷州未来将是靖北王军队后勤的生命线,她必须与沈氏联手,何况,她深信阿诺效忠的那位,定然善待他的追随者。 这将是一个双赢的结局。 “你那恩师,必是世外高人,那首曲子不染丝毫凡尘,有一唱三叹不可穷尽之妙,让人听后,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老夫人沉默片刻,缓缓开口。 王维一生参禅悟理,其境界岂是常人可比?苏容若几许感慨:“夫人智慧,深悟天地万物之道,方知我师真意。” 她有意拍马屁,说的却也是实话:茫茫人海,若在同频道,一首歌,一句话,便彼此懂得,反之,再好的东西也是对牛弹琴。 老夫人的眼神更加悠远,不知不觉地将话题转向洛京,栖霞山,紫茵湖,金明池,瓦子市,天街,万佛寺,那些承载了她年轻时代的记忆,说起来几分怀念,几分伤感。 苏容若捧起杯子往来应和,两人相谈甚欢,天色渐晚,雨丝默不作声地飘落又停住,来来去去,皆随风而起,随风而落。 等到起身告别时,老夫人叹息:“你我一见如故,难得忘年交情,你大隐于市,我小隐于岷州,不知,何时有缘再见?” “昨日已逝,明日是迷,缘分到时,你我必会相逢。”苏容若斟酌两息,才一语双关暗有所指地回答。 岷州地势偏远,但邻近的青州将有皇帝亲临的会猎,眼下的龙争虎斗,今后的战火硝烟,怎会不在岷州引发波澜?沈治同作为一州之首,又怎会不面临有关家族存亡的重大选择? 也正因为此,她原计划是通过当地修合堂与老夫人取得联系,不料上天却安排了这场不期而遇。 老夫人不惜路途艰难,也来道冠点香供神,便是为了儿孙的平安康健。 忽然记起前世暴躁好胜的老娘,对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情吧?如此想罢,对妇人的怨恨,亦消散不少:天下需和解,人与人之间,也当和解。 老夫人自然通透,微笑接话:“你我神交,不当说起俗务,只是老身年事已高,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时与老姐妹们闲话短长,修合堂于调理保养上,可有专方?” 苏容若听声落子,道:“夫人贵体康健,平时不需大补,只在换季时注意风寒冷热,适当调养便可,我修合堂可遣专人为你配制。” 老夫人颌首:“如此多谢。”犹豫半晌,终于挑明:“苏娘子师从高人,既能读心,必能观天,不知可否为老身指点迷津?” 苏容若对上她期盼的眼神,摇头:“多谢老夫人抬爱,小女子年小智短,此等大事,需得请教恩师。”停得片刻,补充:“不若,夫人容我些时日,适当之际请求恩师观察,再传信于你?” 黯淡朦胧的夜空,似有闪电照亮,老夫人长嘘口气:这些年敬天悯人,算为儿孙积德了,时局纷乱,前景莫测时,竟有幸得遇高人指点。 起身与苏容若告辞,双方皆是心中石头落地,一夜很久未有过的好眠。 第五十章:千帆过 同样的淡烟细雨夜,华山之巅,窗外烟水一色,华山剑的掌门人高泽民心里有些复杂,亢奋,忧虑,还有一丝淡得不易查觉的惆怅。 作为一个江湖掌门,他这月竟同时接待了肃王和承王属下的拜访。天下将乱了吗?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原本不相干的人与事,竟要搅合在一处了。 他从十五年前联姻青城山,接管华山派,苦心经营,将父辈创下的基业壮大发展,成为江湖最大门派,他是安于现状,还是向前一步? 往前是一条不归路,肃王,承王或其他皇子,他若跟着,赌输,身败名裂,赌赢,加官进爵,江湖庙堂两相荣。 荣华富贵,总要以相应的付出去换取,高泽民暗里叹息,为了在江湖中出人头地,他付出的代价,只有自己才明白。 雨意凄清,迷离着他的心:假若十五年前选择不做掌门人,那么故事当是别样,红烛花下,与那人夜阑共语。 眼前的灯烛孤零零地冒出火苗,仿佛中,他看见,那一双纤纤素手,在为他添香,递剑,磨墨,与他,诗词相和。 他长叹口气,事情已经做了,无论如何不能挽回,他不应再去思忆,要成非常业,须做非常事。 然华山剑的掌门是文武双全的,一个只会拚命的武夫,怎能担当起振兴门户的重任,如果只是粗鲁武人,大概就不会有这雨夜无法控制地伤情。 “门外有一自称姓秋的小娘子求见,说有要事相商。”他正解衣就寝时,弟子进来报告。 他微微吃惊,这样的雨夜,他常是什么心绪亦没有的,弟子们知趣,从来不会打扰,是有什么非同寻常的事? 未等他发问,弟子递上一个丝囊,“秋娘子说出我门暗语,并让我将此物转交。”他打开,绾臂双金环,衬着杏红绞丝,灯光下醒目的艳丽和凄凉。 高泽民全身微震,压下心中激荡,吩咐弟子:“快请她进来。”下意识地整理衣饰,挺直背脊,看进来的女子欠身行礼:“秋水伊见过高掌门。” 掌门人尽力维持着一派之首应有的镇定,却难掩语中一丝急切:“请问秋娘子,从何处得来此环?” 秋水伊收起笑意,冷声道:“总算有点良心,还记得这臂环。”她的冷讽让男子的脸色刹那苍白:“你,你从何处知晓?” 女子目中冷风凄雨:“江湖豪门的郎君和寄宿家里的表妹相好,郎君欲承家业,须娶门当户对的妻,他成亲那日,伤心的表妹带着三月的身孕跳了崖。” 高泽民沉默不语,额上却有微汗渗出,眼中有忆念旧情的伤痛,亦有背信弃义后被人揭穿的慌乱。 终于可以站在高处,看这些道貌岸然之人的狼狈与痛苦,秋水伊心中快意,语音更冷:“如愿以偿,名利兼收,但夜深人静,还是免不了良心不安,高掌门,我说得,对是不对?” 高泽民震惊得无法言语: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子,是如何知道他的过往? 早已愈合的伤口被再次绷开,专心的痛,就象他的洞房夜,被弟弟揪到华山绝顶,崖上风寒潇潇,突兀的岩石上只挂着条水色丝巾,他当然认得,那丝巾,是他亲手为表妹带上。 后来他一病几月,他本是打算让她先住进别院再做安排的,但她的个性如沸水般的烈,宁为玉碎不要瓦全,连她腹中的骨血,她亦是顾不上了。 秋水伊眼光冷厉,如浮冰被敲打得支离破碎:“若欲见她与你的亲儿,请到洛京四海坊范记面店。” 女子不等答案便转身离去,留下这个江湖赫赫有名的剑客,因羞愧,内疚和激动,浑身颤抖如风中之叶。 沉舟侧畔千帆过,有人追悔过去,也有人在追求将来。 胡赫格非走在“斗金”拥挤的人群,连续打了十余个呵欠,太累了,他这几日马不停蹄地从洛京赶到青州,昼夜不息,终于追上少女,并跟着她的背影进入这家赌场。 琪娜娜,自从那次路边茶室偶遇,他四处打听,才知晓她是高句马佳氏的格格,千里马场的小主人。 说不清楚为什么,初次相见就喜欢她,那感觉就象是看到开满野花的田园,听到童年清脆无忧的呼喊和欢笑。 围追堵截,数次拦她于道上,讨她好,逗她笑,激她发怒,每当被那双澄澈的大眼睛看着,每当她的鞭子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心就火辣辣地烫。 这次青州会猎本来轮不到他来,可他听说杞木长老被邀,琪娜娜也要随行时,就窜通阿娘装病向阿爹告假,一路打马狂追,跟着她进到这家赌场。 真困!他再次长长地打两个呵欠,偏偏此处极为嘈杂,从来没有过地,人类的声音如蜜蜂嗡嗡一般让他厌恶。 会猎即将开始,赌场的牌九骰子全部换成了各位皇子公子的彩票,买肃王和靖北王为头彩的人最多。 来来往往皆为利,赌徒们个个手中拿揣着赌资,脸上的兴奋和狂热,与怀中的金银一般发出异光。 琪娜娜一头冲进人群,吉泰大山等侍卫急跟在后,有汉子被撞得两个趔趄,忍耐不住地破口大骂:“过娘们赶丧去呢。” 话音未落,即被后面的高大少年一把拧住:“敢骂我看中的女人?老子让你当人鸽。” 斥责声里,汉子已被干净利落地扯下裤带,反手缚住并抛挂在房梁,杀猪般的叫声伴着白花花的大腿在空中摇晃,偌大的赌场瞬间沉寂。 沉默中一个清亮的女音奇道:“胡作非为,怎么又是你?”胡赫格非嘻笑着作答:“琪娜娜,你是天上的彩鸦,我是金龟在地上爬,你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 众人哄笑声中,琪娜娜下气得跳脚,一个清秀瘦弱的男子背手踱到她身边,粗声粗气地说:“我的小娘子岂能让你跟着?纳什,把这登徒子打出去。” 话音未落,身形矫健的武士一掌击向胡赫格非,逼他急退,人群跟着退散到墙角,两人你来我往,战成一团。 “小若”琪娜娜惊喜大叫,扑过去把苏容若紧紧地抱住,随及又呜呜咽咽地哭将起来,落在众人眼中,自然是情人别后重逢的欢喜。 胡赫格非瞟见搂成一团的两人,只觉得心里针扎般地痛,掌风脚下越发不留情,偏偏对方功夫比他厉害,不仅封得他喘不过气,还渐渐地将圈子越引越远。 第五十一章:同根生 苏容若扯着闺蜜左弯右拐,进到二楼客房,才道:“快放手,你勒死我了。”见她满面泪痕,安慰:“别哭啦,我这不是好好的。” 琪娜娜胡乱地擦去眼泪,既委屈又欢喜:“这一年多,你究竟去到何处?过得好不?我们都快想死你了。” “你看我好不好?”男人装扮的女子一屁股坐在案几边,对着镜子,慢悠悠地卸去大半装容。 少女的目光流连在那张鲜妍明艳的小脸,比自己还纤秀的身材,眉头越皱越紧:“怎么长得越来越娘味,今后怎会有小娘子嫁给你?” “我也正着急呢,要不姐姐你嫁我?”这傻妞一如既往地粗心,竟没辨出她明显的女子嗓音,苏容若抱起肚子忍笑。 草原格格终究红了脸,眼神却怔怔地落在足尖,那处地板摇晃着明朗的阳光,仿佛是那人半笑不笑的模样,又是自己落寞的守望。 半晌,才语音凄凉地回答:“阿禧,怕是凶多吉少,你若不嫌。”听她将玩笑当真,苏容若既感动又好笑,听她提起阿禧,脸色又慢慢地沉将下去。 沉默片刻,琪娜娜想起身上的任务:“听到你约见的消息,两位爷爷都很欢喜,遣我来问,下一步当如何做?” 札木和天昊作为外邦的驻京使节,被邀请到青州观看会猎,不能随意活动,便让她来递话。 “赫连朝就要乱了,去和爷爷们说,采购盐糖粮食和药材运回高句,打造兵器,其他的,得去和大首领商议。”苏容若的眼前风尘漫天。 触及到少女迷茫的眼神,解释道:“无非两条路,退,收缩建起的渠道,赫连一旦内乱,立即撤回高句。进,可以学习农商为名,派武士南来,以奉县为据,等赫连渊一死,秘密配合靖北王,天下安定时,高句定有诸多好处。” 琪娜娜仔细地听,慎重地点头,苏容若想起阿禧欲娶闺蜜为平妻的事,打开窗户,看向楼下喧闹盈耳,货物充盈的街道:“阿禧不知何时归来,你不如,拿他当朋友吧。” “我,做不到。”少女的眼泪,也湿润了苏容若的心:爱过才知道放手有多难,可,人终究要长大,终要接受,生命充满遗憾的现实。 “小孩子要不到东西才哭闹,或者,你先想清楚。”苏容若抚上她的柔发:“他那般性情,那般出色,你愿和别人分享么?” 少女不答,只伏在她的肩头放声痛哭,等她哭够了,苏容若才以丝帕为她试泪:“我瞧那个胡作非为,倒是真心喜欢你。” “他叫胡赫格非,在他爹的羽林卫服役,总叫自己胡作非为。”琪娜娜咬着嘴唇作答,苏容若几分伤感,却不由得失笑:倒跟阿禧从前一样调皮。 还未接话,便听窗外喧哗,明日会猎正式开始,诸位皇子公子们按传统驻扎在郊外营帐,此时进城,据说是要与皇帝一道去参加青州府的接风宴。 街道拥挤的人流自动分立两侧,会盟的队伍鱼贯而过,清一色的亚特将士,几乎个个都是鹰顾狼视,驰骋天地的模样。 苏容若按照亚特贵族的图徽,细细地辨认这些注定会在这块土地纵横往来,搅弄风云的虎豹豺狼。 皇室里她特别观察了实力最强的承王和肃王,前者豪迈威严,似有狐狸的狡猾,后者比她上次见到的更为沉稳,却隐隐多了几分狠厉。 最具传奇色彩的靖北王行在最后,玄色戎装,青铜面具,想是被褫夺了爵位,不象其他诸王头戴王冠。 果然象大勇说的那般没有人味,象一柄躺在匣中的宝剑,孤绝于世的清寒和刚硬,阿诺跟她要修合堂的信物,便是希望他能脱去这面具吧? 阿诺则一袭戎装地端坐马背,与他的殿下并驾齐驱,毫无表情,眼神凝重而幽深,明明面对人声鼎沸的闹市,却如穿行在空旷的原野。 靖北王刚出狱,看身形依然健康,到底是皇子,即便坐牢也被照顾得不错,我的阿诺却没人管,没人疼,受尽了折磨和欺凌。 苏容若偷偷地试去眼角泪水,接着观察来自公府的选手。西门康,这个害死嫡兄全家的小人竟行在诸位公子的最前。 是她想象中的高大英俊,但三十多岁便以庶出之身成为国公的男人,却面无得色,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此为何来? 都童,琪娜娜刚要失声惊呼,已被苏容若一把捂住了嘴:都童没有让她失望,成功地混进了西门康的近卫队。 等龙卫公的队伍走过,苏容若才解释:“我安排都童和你马佳武士潜进龙卫军,便是为了暗中阻拦对西门昭等人的追杀。” “这是我们唯一能为阿禧做的事了。”听她语意无奈而悲凉,琪娜娜刚刚收起的眼泪,忍不住地再次掉落下来。 相对黯然无语时,陶叔敲门而入,后面跟着两位陌生男子:“来客求见主人。” 面目平常,青衣小帽,装扮像是望族随从的人,看陶叔和琪娜娜出得门去,才恭敬地行礼:“奉主人令,为苏娘子送嫁妆。” 主人?苏娘子?苏容若眼皮一跳:“你们跟踪琪娜娜”话未说完,便忍不住倒抽口凉气。 四个一尺见方的奇楠沉香盒被置于案几,次递打开,蓝田玉,夜明珠,祖母绿,紫晶翠,件件都是珠宝商们梦寐以求的宝物。 价值连城的珠宝发出柔和诱人的光泽,女子下意识地拒绝:“如此厚意,我消受不起,请转告贵主人,我与她毫无牵连。” 知道她的底细,且有如此大手笔的,除去梅妃别无他人,这是要把她拖进这场复仇的游戏,且不给退出的机会。 两位使者脸色陡变,一个勉强说:“主人口信,她替汝母为你送嫁,承王生日,肃王妃诞下小王子,她亦有贺礼。” 另一个则道:“你若不收,主人便奉上我们与苏大勇江雨燕的人头。”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苏容若的脸色在刹那苍白,连带指尖都微微发颤:不曾想到,梅妃对她,也会这般威逼利诱。 她在几边加柴添火,便是要诸王激烈内斗,苏容若想起对方的种种行径,相信她定然说到做到,送这两颗人头,是在说她玉石俱焚的决心。 自己原本也是打算通过阿诺去助靖北王,他受先太子影响,兴许能与谷空氏和解,但,主动选择是一回事,被人强逼却是另一回事。 强压着心里汹涌翻腾的沮丧,无奈与悲愤,冷声道:“请转告贵主人,礼物我收了,但世事易变,人心难测,结局,未必如她所愿。” 待使者离去,琪娜娜推门进来,见到珠光宝气的几盒物什,眼珠子差点掉将出来:“乖乖,这等宝贝,从何处弄来?” 苏容若苦笑:这些绝世珍宝,想必是国库藏品,梅妃敢堂而皇之地拿出来送人,胆子当真不一般的大。 不好!依梅妃的心智,必有后手。女子心中一噤,大脑急速运转。 第五十二章:青州会 苏容若绞着十指,在室内来回走过数圈,探头向外发问:“胡赫格非在做甚?” 外间的陶叔努力地保持严肃:“姓胡赫的小子心大,纳什将他捆在案前,居然也能睡成猪样。” 苏容若看看漏沙,流光荏苒,不知不觉两个时辰已过:“琪娜娜,招待他用餐,说服他借军中快马带你回京,我有急信要传。” 她先前切断了红狐狸和刘义两条线,与洛京的联系全靠家族商务网络,眼下情况紧急,只好借胡赫格非一用。 琪娜娜见她慎重,连忙转到隔壁,摇醒睡得正香的追求者。 等少年联系好青州军方,苏容若将信交给闺蜜:“洛京将有大事发生,把它们带给燕姐,大勇和孙三立。” “要快,人命关天。”琪娜娜听她语意肃然,一颗心紧张得泼喇喇不听使唤地乱跳:“我,一定快马加鞭。” 苏容若顺手取出一把珠玉,道:“转给两位爷爷,不管他们如何决定,都是我助你高句的心意,切记,万不能在赫连境内出售。” 经年思念的好友转眼又要别离,琪娜娜紧紧地抱了抱对方:“保重,下次早些见。” 苏容若目送着少年男女打马疾驰的背影,视线落在庭院开得正旺的紫藤,一帘飞流灵动的绚烂,难消她无法言喻的焦虑。 靖北王会如何行动?她与阿诺的婚礼能否如期举行?洛京那事,又将引发怎样的波澜? 却说靖北王参加青州知府特设的接风宴,与西门康四目相遇的刹那,假如目光能够杀人,新任龙卫公已经死过千万次。 然而对方视若无睹,甚至向他行了个军礼,他掌中的箭头扎进肌肤,尖锐的疼痛在提醒他:隐忍,为大兄和阿姑一家洗冤正名,平安地回到容容身边。 承风坐在他身旁默默地饮酒,他上月在修合堂做完整容手术,伤口未愈,听说靖北王被允许参与会猎,便千里迢迢地赶来青州。 两人日夜相伴,形影不离,都是惜字如金的男子,相处时或无言对饮,或拿剑互搏,酒与剑,是他们共通的语言。 靖北王也从头至尾地沉默,全身气息冷凝森寒,众宾客不知圣意,少有几人上前与他招呼,他只生硬地点头回应。 宴席上觥筹交错,歌舞以娱,君臣脸上都洋溢着繁荣昌盛的虚假笑颜,他却旁若无人地一杯杯喝酒,对上座的皇帝老爹,亦不曾多看一眼。 翌日清晨,会猎第一场,靖北王对阵龙卫公。 广阔无际的原野,远山连绵,大河宛如银带,堤平草郁,有人在那里弹琴,牧羊,歌唱。 靖北王骑着高头大马,精甲银胄,紫色的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刀锉斧刻的脸上,凝重凛然,心内时如寒冰封冻,时如热油煎熬。 胯下的骏马不安地刨蹄喷鼻,似乎也察觉到主人心中将喷发而出的冲天怒火。 炙热的阳光已将铁甲晒得滚烫,靖北王的身后,是秩序井然的列队,万名将士衣甲鲜明,刀枪如雪,在等候鼓声响起,以及,他作为主帅的命令。 他的眼光望向数里外的观战台,那处坐着皇帝,梅妃,怀化公,诸王,众公子,数位大将军,以及,青州和朝庭随行官员。 高台周围战旗烈烈,十万雄兵翘首以待,想看骁勇绝伦,名震漠北的将星风采。 鼓鸣如雷,呼声震天,潮水般的声音在为他加油:靖北王,靖北王,靖北王。 漠北大捷,千里灭王庭,紫金长鸣,逆天陷囹圄,非凡的战功,不屈的灵魂,为他在崇拜强者的军方,俘虏了无数激狂男子的崇敬。 此时皇帝在场,他并未脱罪,然人们心中的冠冕,是任何高高在上的权势,也无法给予或褫夺。 但今天,他注定要让他的粉丝们失望。 作为防守那方,当按规定摆出阵法,以拒西门康的进攻,一个时辰,阵破,对手赢,未破,他赢。 这是皇帝故意的安排,明眼人包括靖北王自己都心知肚明:面对杀害养父母全家的仇敌,他绝不能被动防守,他忍不了,也不能忍。 然这冲天一怒,当如何发?皇帝要看,他便让他看。 鼓声停,天地寂,唯有长风穿过战旗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好奇,他要摆出什么样的阵法来。 毕竟,他以精妙的阵法,率领千余人的轻骑军截杀纵横北方的突厥铁骑,已成为传奇。 他慢慢地举起长剑,身边的承风,也慢慢地举起长剑。 一,二,三,众人兴奋而紧张的目光中,一万重甲骑兵开始向前冲,以阵法中最简单最无创意的方阵队形。 整齐密集的队伍由慢至快,如巨型沉重的铁兽,如千百道一泻千里的洪流,以排山倒海之势,浩浩荡荡地,横冲过辽阔无垠的草原。 马蹄声坚定,疾速,整齐,摇山动地,踏破江河,那一瞬间,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包括西门康和他的将士们。 这支明明应该摆出阵法防御的军队,就这样一往无前地冲过来,带着悍然绝决,摧枯拉朽的洪荒之力。 二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眼看当头两人那无所顾忌的疯狂,吞日衔月的气势,龙卫军中不知是谁喊了声:“靖北王来报仇了。” 想起传说中他绞杀修罗王及突厥将兵的血腥和残忍,兵将们在瞬间慌乱,拉马狂奔,四处逃窜。 西门康眼看中军大营混乱,亲卫队也被对方的重甲马队冲得七零八落,奋力地勒马举剑,大喊:“稳住,稳住。” 说到迟,那时快,一个彪悍骄健的人影从天而降,以老鹰扑食之势,猛地将他从马背直接掀翻在地,挥拳便打。 看着这会猎场上闻所未闻的奇观,坐在高台的皇帝突然笑了:狼崽子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好,忍了才说明你另有所图,老子我今天便让你撒。 过得片刻,估摸着儿子也打够了,皇帝才挥手命令:“击鼓收兵。” 鼓停好几息,靖北王才整整甲胄,跃马拉缰,行到高台前,一言不发地单腿跪下。 无数的眼光聚焦在他身上,皇帝用力地将手中酒杯掷向他,愤怒得似乎连声音都在发抖:“赫连迦尧,说,你是在会猎,还是在斗殴打群架,啊?” 靖北王不语,也不躲,任杯子砰的一声砸在他的胸前,再悄无声息地碎落草丛,皇帝无奈地按揉着额角:“逆子。” 众人噤若寒蝉,高台上唯一的女人,却悠然地端起玉光杯,微笑品酒:味道不错,小六,你的眼光也不错。 “国公伤得如何?”皇帝的目光转向飞驰而来的西门康副将,听他奏报:“国公折了双腿和几根肋骨。” “快请御医。”皇帝长叹口气,起立,厉声宣布:“赫连迦尧会猎违规,禁闭十天,后续参赛资格,取消。” 靖北王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起身跟着军士,径直地跃马离去。 第五十三章:焚心火 黄昏,一辆华美的马车从庄严巍峨的宫门驶出。 漪娘靠在雕花车壁,沉思:主人以年老体弱的理由将自己留在洛京,却是来配合如此重大的任务。 老狗带着主人和禁军精锐去青州,她则趁机率人将国库搬空大半,送到族公那边的,便有数百万金和几多藏品。 想必族公不再怨怪主人了吧?他应当明白,主人是孝顺且心向故国的。 妇人搬起手指计算,主人说过,要留少量在国库,好让别人混水摸鱼,现下差不多了,今晚便可知会纪叔那边,准备行动。 仇先生很久没有消息,主人却道无妨,承王野心早起,肃王的羽翼已丰,皇帝快拘不住靖北王,穆那端的路就要到头,西门康那处潜伏着各路人马。 主人说得对,时局越乱越好,乱才能让他们互斗,他们斗,云国的大仇方才得报,归厚太子和皇叔才能从山里出来。 去岁倒的是东宫,沈府和龙卫府,这次倒的会是谁?老狗不在,皇七子监国,王庭闲这老狐狸再请病休,由谢太傅和崔太尉主理朝政。 等这把大火烧过,谁将家破人亡?谁会升官发财?谁又逃命天涯? 自夫君和爱儿死后,天下便与自己无关,她曾经日夜求幻天神佑护他们平安康健,但他们,依然死在了亚特人的那一场不宣而战。 听到消息时正是最冷的寒夜,她记得那晚的北风凛冽,冻得她的心就像僵硬的尸骨。 主人同时得知了阿衡公子的死讯,在庭园那株相思树下沉默良久,夜半开始吹箫,凄凉悱恻的悼亡词,逶逶迤迤,直在她耳边响到天明。 那份无法摆脱,如附在骨血的悲伤撕裂了她,主人月华明媚的眼睛变得阴冷邪毒,带着刻骨铭心的仇恨,问她:“我去赫连朝讨债,你可愿一道?” 你们也有今天,你们还会有明天。漪娘拉开车帘,眼风扫过门阙重重,金紫当街,心里升起难以形容的快意。 高门大姓,赫连氏的走狗,高高在上,可曾看到脚下森森白骨?那些曾经被你们踩进地里的蝼蚁,他们的血,终会将你们淹没。 燕园快到了,小主人聪慧,选得如此雅致的地方为服饰作秀,江雨燕在她的庇护之下,主人说不必提醒,小主人自会照顾。 主人当初将公主送到这里,是早就想到今日方便吗?每天接送公主上下学,是她出入皇宫最好的借口。 街道车马人烟稀少,她的视线落在一辆车厢的白铜徽章上,骄健的骏马,背生两翅,昂首朝天,凌云飞奔。 亚特畜生喜欢选禽兽作为身份的象征,皇室公府子弟,年满十五都有自己的徽图,穆那冲直接袭承了他爹的天马踏云。 穆那野,想起这个名字,漪娘的眼底立即炽烈:阿衡公子便是和他同归于尽,夫君和儿子便是骁武军斩杀。 小畜牲侥幸从雪豹口中逃生,似乎变得聪明了。漪娘微微眯眼:小主人金枝玉叶,与靖北王牵扯,也是主人之意,我无话可说。 但苏婉儿旁支庶女,不惜与家族绝裂,也要嫁与仇人之后,我还拿你没办法?骁武府血债累累,小畜牲还想娇妻爱子日日快乐? 马车驶进燕园大门,薜嫂殷勤地迎将上来,笑语温柔:“嬷嬷来了,快请里面坐,公主的课这便结束。” 漪娘含笑将一个香囊塞过去:“烦请将车里收拾整齐,一路颠着,茶点都洒了。”两人交换着眼色,各自走开。 穆那冲这些时日的心情不错,他自然不知,一双仇恨刻毒的眼睛正暗暗地盯着他。 当被后世认为武安始乱的大火燃起,他正在闺房哄夫人,将一朵新买的珠花插进她的秀发:“我的娇娇比花美。” 慌乱的惊呼传进耳朵,他拉开窗帘,映进眸子的是:暮色半掩的天空下,重叠连绵的屋檐上,通红的烈焰,华丽而疯狂,如无数的火龙在飞腾,将半边城市映都照得明如白昼。 “象是皇宫。”他自言自语,对侍卫吩咐:“护好夫人。”叫上格波,快步行到前院,却在游廊遇上自家阿公。 老国公披衣拄杖立于庭中,后面数十武士环绕,见孙儿停下脚步,猜出他的意图,摇头:“不用查看,就是皇宫。” “我这便去灭火。”少年急得顿足,老者却神秘莫测地笑,满脸的皱纹在火光的反照下说不出的诡异。 “阿公,”穆那冲讶然轻唤,老国公只望着大火喃喃自语:“这畜牲怎会不在?他竟对阿煊下手,阿煊,阿野,阿野啊。” 两行清泪从他衰老浑浊的眼,流至鸠鹄消瘦般的颊骨,再滚落进长长的白须。 十余年前爱子战死,他悲痛万分却也感荣耀:毕竟灭了云国,为赫连一朝开疆拓土。 但赫连渊后来的种种行径让他怀疑:当年的兵锋东指,除了扩张领土的野心,怕也有灭减骁武军实力的盘算。 穆那冲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从未见过阿公流泪,阿爹战死的音讯传来时,阿公亦只是沉默,如今,难道年老心软? 阿公和两位老国公跟着先皇入主中原的往事已成传奇,先龙卫公和阿爹亦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虽说自己和西门昭从来不对付,但阿公待姨爹比子侄还亲,去年龙国公在狱中自尽,阿公闻讯后,悲痛得大病一场。 半空的火越烧越旺,杂乱的惊呼和悲哭声也越来越响,他搂着老者的肩膀安慰:“阿公,我先去救火,再回来陪你。” 老国公却伸出颤巍巍的手,抹去泪水,神情绝然:“不许去,让它烧,烧得干干净净才好。” 阿公这是老糊涂了,穆那冲心里些微慌乱,耐着性子:“阿公,火太大,会烧到天街,那边住着许多人家。” “烧得越多,对赫连渊的怨恨便越深,好事。”老者瞧着孙儿不可置信的眼神,淡然补充:“天街多汉人,汉人小民不过牛马,死他几千无妨。” 穆那冲热血上脑,不再理他,转身就往外冲:“婉儿亦汉人呢。”哪知老者一声令下,几位武士便将他和格波团团围住。 “屠刀在颈还感恩戴德的,便是牛马。”老国公看着少年,眼神说不出的忧虑和牵挂。 久在高位,常会失去恻隐之心。穆那冲定定地看着素来慈和的阿公,耳边响起爱妻的声音,近乎崩溃地大叫:“婉儿不是牛马,牛马亦有活的权利。” “活也得自己去争。”老者摸摸孙儿的头:“你给我好好想想,你阿爹和姨爹是如何死的?想不明白,你也与牛马无异,任人宰割而已。” 老人说罢,慢慢地转身离去,白发垂项,佝偻携杖,身形孤单而凄凉。 —————— 说明:亲们是不是已经忘记穆那冲和西门昭(阿禧)其实是亲戚,两人的母亲都是长公主,父亲和皇帝从前是好兄弟。 再说明:其实是不太喜欢写仇恨的,因为它与生命追求的安乐与爱直接冲突,但仇恨却又实实在在地存在。有人说,读一些不让自己舒服的书,听一些不让自己舒服的话,会让人成长。我想,写一些不让自己舒服的东东,也会更多去理解。 第五十四章:浑水鱼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到次日向晚才被完全扑灭。 昔日美仑美奂的皇宫大半被烧成焦土,鱼鳞龙堂,紫贝朱阙的嬉月宫,亦只剩下残壁断坦。 刺鼻的焦味在空中弥漫,偶而可见一两具蜷缩枯黑的尸体,许多人类孜孜以求的天堂,如今宛如地狱一般。 穆那冲带着奴仆匆匆而来,一路遇上平素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皇子和朝臣们,无不是面目乌黑,衣发零乱,狼狈不堪。 眼看自己整齐干净得如鹤立鸡群,他尴尬地咳嗽,行礼:“我手不便,无法救助,送些吃食汤饮,望不得嫌弃。” 行至祯详宫,遇上赫连迦祯及众侍卫,想必他也参与了救火行动,未来得及梳洗,满身灰尘,嘴唇干裂。 从前瞪鼻子上眼的两人冷淡地对峙片刻,穆那冲先行一礼,客气地奉上杯盏:“十七殿下辛苦了,请喝点汤饮解渴。” 赫连迦祯眸色阴沉地看他半晌,接过碗一气喝了个底朝天,道:“大火烧去一切痕迹,你来做甚?” 前夜无风,那火却蔓延得如此迅速。穆那冲望向半空飘下的灰黑微尘,纷纷扬扬,如死亡的阴影在游荡,打一个寒颤:“我来看能否帮得上忙。” 赫连迦祯又瞧他两眼,抹了抹嘴:“各宫各司各部都在清点人员和物什,怕是没你插手之处,你若无事,去天街转转。” 于是,一连数天,曾经的小霸王以一个大好青年的面目出现在天街,协助官员和士绅清理现场,搭建临时住处,送食治伤,安抚老幼。 在那处他得知一个消息:为母守孝的美才女江雨燕,成了天街百姓心目中的圣女。 她在大火前几天,说亡母托梦洛京将有火灾,并按梦中指示在木工坊制作了数台螺旋水泵。 这些水泵将金明池的水送到邻近街道,截断火灾的扩散,挽救了无数的财物与生命。 穆那冲过了半月起得比鸡早,跑得比马快的生活,这日午后终于撑不住,跑到不远的珠华楼,在沈天珠的客厅躺下,不料昏天黑地睡得正香时,被隔间传来的吵闹声惊醒。 侧耳听去,竟是他熟悉的声音:“廷尉司奉命搜查逃犯,你便是珠华的妈妈桑?若不配合,只好送衙门当帮凶处理。” 孙三立?穆那冲揉着眼睛,脑子转不过弯来:小子听了江雨燕的话,和苏子越说服弘文馆在大火前搬出典哲藏书,立了大功,如今风头正健,怎又跑到青楼来捉人? “我珠华楼的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逃犯什么的,却是头一遭听说,官爷说他进来,可有什么证据?”妈妈桑说话嗲声嗲气,可每个字里都带着骨头。 哪料孙三立也不示弱:“妈妈,实话对你讲,人,我们是看见的,搜,我们一定要搜。” 小子还未当官,却练出官腔来了。穆那冲翻身坐起,出门又听妈妈桑道:“官爷实在要搜,老身不敢拦,只免不得打扰客人的雅兴,这,老身每月向朝庭纳税。” 穆那冲从半开的窗户向里瞅,见孙三立将几片金叶子递过去,妈妈桑眼睛立即一亮:“林二,带官爷一间间地搜,别错过了逃犯。” 随行官差在孙三立的眼神示意中相继离去,妈妈桑刚松口气,孙三立却慢条斯理地说:“这间屋子,我要亲自搜。” 妈妈眼神不由向里屋一瞟,娇笑道:“小官爷,你若信不过,屋里的每个地方,我都带你看,好不?” 孙三立推开她进得内室,先打开衣橱门,里面绫罗绸缎排列整齐,再行到榻边掀开帷帐,里面被褥零乱,象是刚有人睡过。 他握住榻柱向上一提,两米宽的大榻竟被他提到膝盖高。穆那冲在外面看得吃惊:太学学生,武功竟不错,只不知,这风月场里的调调,他懂得多少? 孙三立不知道外面有人看他,唰地一声从腰中抽出长剑,刺在被面上,转头去看妈妈桑。 “别动手,我让他出来。”妈妈桑脸色陡变,慌忙地在榻头一按,丝被下的木板从中分开,里面竟躺着个半裸的男人。 孙三立才拉起男子看得两眼,门外便冲进一个妇人,对着男人拳打脚踢:“挨千刀的,说出去喝茶,竟喝到婊子床上去了。” 孙三立愣怔片刻,才明白这嫖客原来是妇人的丈夫,神情顿时尴尬,撒手便出了门。 背后随即传来两个女人的破口大骂声,砰砰碰碰家具倒地声,这声响引得不少男女从各自的房间出来,成群结队地看热闹。 孙三立阴沉着脸,带领随从将房间依次搜过,妈妈桑和那妇人唾沫横飞,抓头发扯衣领地从楼上纠缠到楼下,青楼女子们则四处涌上来,试图帮忙或劝架。 此时的珠华楼到处站满了看热闹的客人和欢场女子,指指点点,打趣取笑,有人煽风点火,有人加料起哄,整个地方便如火上的茶壶,沸沸腾腾地开了锅。 最后,搜人的和打人的两拨在前院不期而遇,又是你推我攘了好半天,孙三立和那捉奸妇人才各自带了随从灰溜溜地离去。 穆那冲眼看着这一幕闹剧,肚子几乎都笑破:孙家小子还是嫩鸡,遇上泼妇根本对付不了。 他伸长脖子,正遗憾再也看不见孙三立脸红心跳的狼狈样,却被身边的女子抱住:“原来是个俊哥哥,可愿到我房间去?” 穆那冲原本混帐,女人的调戏于他不过毛毛雨,当即搂住女子笑:“美人好香,我喜欢,可惜家里有只母老虎,哥哥怕你象妈妈桑那般被人揍。” 女子在他脸颊盖上口脂:“我这是茉莉的味道,听说极品的香是曼莎,能迷倒世间所有的男子,唯谷空嫡女才有配方,便是四大族的女郎。” 四大族,听到此处的穆那冲猛然抬头,珠华楼的大门早已空无一人,院内诸人正在怏怏地散去。 他一把推开怀中女子,快步奔到崔云的房间,门半开,烛光下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再鸡飞狗跳地找遍了整个珠华,也不见了她的影子。 定是刚才裹在人流中跑的,他一声口哨招来隐在楼下的暗卫,那人查看半晌,哭丧着脸:“我眼睛不错地盯着,就这一小会。” 女闾属礼部,官兵防守甚严,为的就是禁止官妓出逃。苏小六,好你个小狐狸,竟在外有守兵,内有暗卫的情形下,浑水摸鱼,将表嫂弄走。 他要送表嫂去与晟儿相见么?晟儿到底去了何处,苏小六在何处?在算计些什么? 珠华楼的碧纱窗透着夜灯,艳丽飘渺,人声鼎沸,寞落到虚无。穆那冲悻悻地转出大门,茫然地行在大街。 世道要乱了,有脑子的都在做打算。你阿爹和姨爹一家是如何死的?想不明白,你也与牛马无异,被人宰割而已。 阿公的声音响在耳边,突然间情怀凄冷,心里空落落地无所依傍,世上一切都离他远去,退缩成遥远而模糊的影像。 第五十五章:花无尽 1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苏容若立在简园的小竹桥,望着花圃那丛秋海棠,不自觉地想起这两句诗,片刻恍惚:是她偷了这时空原主的身体,还是原主借她,这缕千年后的游魂在活着? 我是蝶,蝶是我?庄子说他可以真实地梦到化蝶,那么现实的他,以及他以为的真实世界,也极可能只是一场梦。 我怎样才知道这不是一场梦?梦中的人怎会知道他正在做梦呢? 洛克说自我不过是一串流动的意识,既然没有核心的存在,那便只是一场虚幻,但若是虚幻,谁又在做梦?梦见的又是谁? “这花开得美,象是专为你的亲事而开。”倩娘的话语打断了女子的胡思乱想,目光移向妇人摘下一枝枝的石斛兰和蝴蝶兰。 难道这是婚前综合症?苏容若摇头苦笑,再过七日便是婚期,简园内花艳木清,墙外绘藻,室内刷新,彩缎绾成同心结,红烛饰以鸳鸯和连理枝。 当她听说靖北王被罚禁闭的消息,便知道阿诺终于安全了。 赫连渊从年少就随先帝征伐四方,从尸山血海走到今天,强悍而机警,所有和他玩阴谋的人,除了那让他动心的女人,都已被他撕得粉碎。 靖北王由着性子将西门康一顿暴打,反倒消去了他的戒心。 想起靖北王面具后锋利无情的眼神,她心底有些发冷:一旦那清冷孤寂的剑从鞘中挥出,带起漫天杀气,便是千百人头落地。 肃王无有意外地获得了会猎的头彩和诸多赏赐,歌舞庆贺之际,洛京大火的消息传到青州,皇帝起程回京,诸王则各自返归属地。 这一场会猎,竟落得个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结局。 今日是苏容若作为待嫁新娘,最后一次来看婚房,阿诺很快要回来了,想到这里,笑意便如花一般在她明丽的脸上绽放。 “院里已有一百多盆花,这些,便让它们留在树上。”女子瞧着妇人捧花而去的背影,转目又见纳什绕过水榭,大步行来:“报,军中送礼。” 来人是曾经参加过招亲赛的士子易望,行止清逸,意态闲雅,若非脸上几处麻点,也是一个风采翩翩的花样美男。 如今的他一身戎装,带着一队士兵和数十箱笼,来到近处,给女子行标准的军礼:“武库丞少佐易望,见过苏娘子。” 瞧见对方惊讶的眼神,微笑:“小可喜欢此地风物,士途难求,便效仿班超投笔从戎。” 等苏容若款款地欠身还礼,递上礼单:“奉华英郡主令,送来将军与各级将领的贺礼,刚好洛京也有礼到,便一起抬将过来。” 这殷勤献得,刚好在靖北王出狱以后,苏容若猜测,都是想通过阿诺和那柄剑搭上关系吧。 随手将礼单递给纳什:“麻烦一道置放到含光阁。”阿诺的书房,她轻易不去的地方。 易望垂下头,似乎不曾听见,只微微皱眉:她明白事理,不干预夫君军中事务,连看一眼的好奇心都没有,却如何会,做出签和离书的蠢事来? 他不知晓来自千年后的职业女性,并不在意这些小事,她目前的关注点是战车能否找到合适的加工点,以及,这时空的冶铸技术能否造出优质的弹簧。 灵山的制药坊刚开始基建,孙三立与郭骥的部下也成功救出崔云,她让琪娜娜带回洛京的信,只余一件,还需等些时日才见分晓。 除了牵挂这些,她的内心从未有过地,充盈着一种缠绵婉转的情愫,那是对阿诺的思念,千丝万缕,如昙花在月光下安静地绽放。 这感觉细腻,温软,甜美,时不时萦绕在心头,些许忧伤,如雪花安静地飘落,却让她抑制不住地,流连,而迷恋。 前世活到三十几岁不曾经历的,如今,她正自嘲地笑,便见一个熟悉骄健的身影,眨眼间穿过大门,向她飞奔而来。 阿诺奔到她的身前,笑容如夏阳般明朗灿烂:“容容,我回了。”双臂将她高高举起,转过两圈,往肩头一放,径直往后院行去。 远处的易望见到这一幕,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靖北王端庄持重,对她居然这般?笑意凝结在脸上,神情僵硬而微妙。 阿诺驮着心上的女郎,如风一般卷上树屋,将娇娇的人儿转到怀里,欢喜难言:“容容,我回来了。” 苏容若还未答话,轻轻惊呼一声,嘴唇已被他的堵上。 闭上眼帘那瞬,看见远处山明水净,阳光将一切都涂上温暖柔和的淡金色,她和他的婚房,木佳花妍,风暖尘香。 微微的晕眩袭来,这是她两世生命中最灿烂华盛的日子,伸手搂住情郎的颈脖,回应着他的轻怜蜜爱,似水柔情。 过得良久,阿诺才抬起头,深邃漂亮的碧色眼眸,迷离闪耀,华彩万丈,仿佛陷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七日,容容。” 苏容若看他沉醉在幸福中,语无伦次的模样,心中爱意忽然间溢漫出来,波涛汹涌,不可阻挡。 纤美的素手抚上他英俊刚毅的脸,低语:“我愿这里,永远欢笑。”指尖留在他轩昂强健的胸膛:“我愿这里,恒久喜悦。” 他将她的手按在胸前:“我有了你,此处便炸开一般地欢喜。”深情地凝望她半晌,脸色浮起一丝阴郁:“可惜。” 她轻轻地捂住他的嘴:“不论他们是否看得见,都必定与我一般,只愿你平安喜乐。对了,那柄剑如何?听说他被皇帝软禁了?” 那柄剑?阿诺被问得莫名其妙,苏容若却得意地笑:“就是靖北王,那日我都瞧见了,他对你很好,其他的皇子公子们臭架子摆得十足,左右随侍,马头亦比近卫先半步,唯他和你并辔而行。” “你竟去了青州?”阿诺的惊讶换来理所当然的答复:“那处离岷州近,家族的原药供应地,此外,我还想见见琪娜娜。” 她不提梅妃,全因苏远熹和她约法三章,毕竟阿诺是靖北王的侍卫长,他们防着他,怎能让他知晓家族和谷空氏有关系? 何况她虽笃定阿诺对她的谷氏血统并不在意,但对家族的其他人,她拿不准他会持什么态度,至少,他嫉恶如仇,若知真相,不免左右为难。 不说其他,仅这次大火便殃及到无辜百姓,虽说她通过江雨燕救下不少人,但诏狱的数百罪囚趁乱逃脱,这些所谓的反贼和汪洋大盗,出去怕又要搞出一些乱子。 想到此,与情郎久别重逢的诗情画意,欣喜浪漫,在转瞬间,便如蝶儿扇起翅膀,翩然而去。 —————— 注:东西方的许多哲学家都在怀疑自我的存在,庄子因梦蝶而怀疑,笛卡尔因怀疑去思考,去确认我的存在,那句著名的“我思,故我在”,其实还应该加上两字:“我疑,故我思,故我在”。而洛克是第一个以连续的“意识”来定义自我概念的哲学家。 现代研究意识的不少心理学家则认为:其实没有持久的核心自我,这就意味着自我其实是一种假象,在诸多条件下的一个刹那的存在,类似诸法因缘起,诸法因缘灭,佛说即是空的佛家思想。 第五十六章:花不尽 2 阿诺缄默几息,皇帝对他的惩罚并未结束:不复王位,不授兵权,不允许亲卫队随行,只遣出眼线监视他。 眼神阴郁地转开话题:“这场大火,不知祸害了多少人。”与王府的联系不曾被切断,洛京的消息他很快便知。 他的话立即引起苏容若的警觉:“监国的皇子和大臣中肯定有人会担罪,你万不能撺掇你的殿下再犯傻,去为别人辩护。” 不知什么原由,看阿诺和靖北王并行的短短时间内,她有一种荒谬的直觉:阿诺有能力左右那柄剑。 “你给我老实交待,冲散西门康大军,将他一顿暴打,是不是你的主意?”她揪住他的耳朵,审问,那不管不顾的作派,像极了他发狠时的模样。 阿诺身子一僵,也不澄清,看她半晌,淡淡苦笑:“知夫莫若妻,那时需得如此,如今我再说话,便是害人害己。” 四目相对中,他碧色的眼眸变得说不出的温柔,抚上她如花的容颜,语音暗哑:“眼下,我只管和我的容容相亲相爱。” 温暖和煦的微风从沉香树的枝叶间拂过,带着幽雅的清叶香味,远处似乎有箫声,在断断续续地低回折转。 所有流逝的时光,所有过往的生命,千年穿越,原来是为了与他的相遇,女子缠上他,在他又一次低头时,闭上眼睛,仰头迎了上去。 黄昏不知不觉地降临,木槿篱前,燕子仍在衔新泥,苏容若登车而去,浅碧的衫裙和长发在风中飘拂,婀娜摇曳宛如精灵在舞。 男子恋恋不舍的目光追逐着她,看她放下车帘,看马车走过红杉,橡树,松柏,转过弯,再无踪影。 “王妃让我转呈。”纳什递上一叠礼单,却见他殿下的目光仍停在转角处的青葱树木:“这种事,你处理便好,需我亲笔回函的,理个名单出来。” 纳什抽出其中一张,话说得有些吞吞吐吐:“这个,属下怕不好处理,珠宝锦缎,字画绣品,怕是给王妃的。” “给她的,为何写到我的名下?”靖北王转过头,微微奇怪地接过熏香洒金笺,其上小楷,端雅秀逸:琅琊王氏淑仪,恭殿下喜结良缘,佳偶天成,愿桂馥兰馨,白头永偕。 王淑仪?王氏哪一房的嫡女?位列天下五美,为何送礼给容容?依稀记得阿音曾提起过她,难道,她乃阿音闺中好友? 靖北王皱起眉头,几许疑惑地搔搔脑袋,除去苏容若,其他女子都让他不太自在,他也没有心情和时间去猜她们的弯弯绕。 无论如何,不得少了礼数,沉吟片刻,问:“这些对士族而言,有甚讲究和说法,用的何种规格?” 纳什显然已经做过功课:“易少佐懂,他说王娘子出手大气,是依大士族的规格给王妃的。” 阿音来自沈氏,靖北王以为找到了理由,恍然:“必是看在阿音的面上,既给容容,便让她处理便是。” 举步欲走,心里惦记心爱的人儿,归来后还不曾去军营报到。 纳什脸上露出几许难色:“殿下,王娘子这出手是给同族姐妹的,王妃与她素未蒙面,依她的性子,怕会多想。” 靖北王停下身形,随口道:“既如此,且充军资,代我写封致谢函。”快步走向院后的山路,心与脚步同样地轻快。 山涤余霭,宇暖微霄,天地间处处是爱侣的清清笑语,楚楚欢颜。一对对的野鹅在远处的湖水上游来游去,交颈如亲密的情侣。 他很快就要与自己深爱的女子双宿双飞,朝夕相伴了!难以抑制的欢悦从胸腔升起,他低低念叨:容容吾爱,容容吾妻。 忽然间长啸一声,身形如轻风般掠起,惊起绿肥红瘦下的各种小动物们,慌乱四顾,纷纷逃窜。 纳什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开怀笑意。此时的他,满怀着对殿下的祝福,多年后再忆起这一幕,却悔得断肠。 若非他自作聪明地劝殿下将此事隐瞒,王妃聪颖细致,不定能看出端倪,早做防备,兴许,殿下便可逃脱那一劫。 武安十五年,八月十九,月德合,宜嫁娶。 天光朦胧初破晓,苏容若起床梳洗,如这时空所有的新嫁娘一样,开脸描眉,镶珠饰玉,穿上绣满各色葳蕤的喜服。 在喧天的迎亲鼓乐和喜炮中,阿诺身著暗红镶边的青色吉服,庄严隆重地,带着百名精甲鲜胄,恭恭敬敬地递上迎亲书,将苏容若接上花轿。 这场婚事从订亲到成亲,严格按照士族的规矩,流程复杂而繁琐。 苏容若想从简,但阿诺坚持,他说这其中的每一步,既是他对她的爱重,亦是上天对他们婚姻的祝福。 迎亲队伍穿过闹市,进入官道,看热闹的人盈满道旁,初升的太阳明亮而柔和,菁香桃熟了,甜甜的蜜香萦在空中,沁人心脾。 苏氏容若,懿美贞善,无以为聘,唯奉此心。共约鸳盟,永结鸾侣,天地同证,日月可昭。 她默念着阿诺亲笔写下的婚书,偶尔掀开轿帘,便会与他欢悦温柔的目光相遇,心中情意浮上眼底眉梢,幸福的气息,在花轿内外萦绕。 娶妇于昏日。当夕光初上,彩霞满天时,众人的欢呼声中,新人完成了跨火盆,射箭,拜堂,挑盖头等系列婚礼的程序。 寝室设在和鸣楼的二层,东侧开数扇高窗,后院的风光,山色秀美,绿水蜿蜒,西侧月门则通轩台,其上将简园的全景一览无余。 月亮慢慢地升起,满室烛火通明,照耀着精美家俱,红绡罗帐,以及,数十高低错落的石榴,百合,山茶花,洛神花,花花吉祥,叶叶喜庆,交织出一派花好月圆的气息。 苏容若在洞房听着外面的丝竹和笑语,隐隐紧张,好在倩娘善解人意,送来食水,说些酒宴上的见闻,她才慢慢地放松。 笙歌尽,宾客散。阿诺转进寝房,眼里悲欣交加,抚着新娘的长发,暗哑了嗓子:“容容,我,带你去见他们。” 苏容若令随行捧起早已备好的香烛鲜花,瓜果糖点各色供品,牵起夫君的手,肩并肩地走进含光阁。 斗拱飞檐,雕栏秀廊,含光阁的楼下是书屋,楼上却是灵堂。 厚重肃穆的黑色大理石祭台,上面灵牌全由阿诺以亚特文字写成,苏容若虽不认识,但她知道,他们,必是他敬重爱戴的人。 至于里面谁是他的亲人,她守着与阿禧的约定不曾问过,何况,谁会愿意去触碰,心中深痛? 阿诺的命运和靖北王如此相似,必是因为同病相怜,那柄剑才对他如此看顾,而他重情重性,报以生死。 苏容若猜测着,清楚地知道:龙卫公府的冤情一日不雪,阿诺便一日不会真正幸福,无论他们的小日子,过得多么的快乐。 第五十七章:西江月 阿诺神情肃然,眸中带着沉痛的悲恸,献上祭品,行过九磕大礼,一句“古萨诺携妻”未完,便喉头哽咽,长久沉默。 苏容若接过话头:“古萨诺之妻苏氏拜见各位长辈和亲朋,感谢诸位对我夫君的爱顾,容若无能无德,从今往后,定尽力助他心愿早成,告慰你们在天英灵。” 恭恭敬敬地大礼拜,供香,念经,回向之后,方与他携手下楼。 夜色寂寂,银河清浅,她陪着他在庭院散步良久,再在轩台对酌,看漫天如梦的月色,说些无有边际的闲话,等对方的情绪恢复如常,才行到浴室,洗去妆容。 花香沐浴,长发及膝的新娘,款款走向低眉俯首的新郎,在他耳边柔声道:“卿卿,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嗅着熟悉的幽幽暖香,男子抬起眼帘,一时看不清她的容颜,只觉得室内月色蓦然明朗,万道华光,照得天地都亮了。 他呆呆地坐着,等到华光消散,才看清楚女子的脸,分明就是他的新娘,但那容光,胜过平日数倍,万千辞藻,不能描绘其美丽灵动之万一。 一时间他痴了,半晌,才试探地问:“容容,是你么?”她的回答含羞带娇:“以前我上妆易容,今日以真容示你,你看看,喜欢么?” 阿诺眼珠不错地看她,艳红的烛光给她全身涂上一层淡粉的明媚,丝袍下隐隐可见丰盈挺立,纤柔约素,修长笔直,比记忆中更加的曼妙绰约。 望着美得如同来自上届的新娘,男子只觉得眼前电闪雷鸣,脑中轰轰大响,种种欲望在心中翻腾涌现。 捧在头顶,供在高台,顶礼膜拜,亲吻抚爱,抵死缠绵。他愣愣地盯着熟悉而陌生的爱侣,眼神不停变幻,人却僵硬得不能动弹。 苏容若见状也有些发怔,她与他肢体纠缠过数次,知道他的身体没有问题,难道他因思念故人心怀内疚,所以新婚之夜有障碍了? 她暗叹口气,正准备与他秉烛长夜清谈,忽然被他一掌掐住半个腰身,天旋地转,人已卧倒在榻上。 窗外,月色撩人,风轻露浓。 挥霍着现世欢乐的痴醉儿女,不知道远方有人试图安排他们的未来。 池水倒映着女子婉如丽树的身影,葱白般的指尖将鱼食扔下,细雨飘洒,漪娘为她撑着油纸伞:“嬉月宫化为灰烬,想来那些人不会再骂了。” “建宫虽非我意,却到底是老狗为讨我欢心才建,民脂民膏,随便骂去。”梅妃的语音和神色一样地凉淡。 漪娘冷笑:“若非老狗灭我云国,哪有眼下这把大火?天街烧倒近百户,朝庭每家给两金重建,那些蠢人还感恩戴德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那晚她立在宫墙,看脚下灼烈的红海,翻腾,漫卷,以不可阻挡之势,毁灭着赫连皇权的庄严和这盛世繁华。 无数的呼喊哀嚎和惨叫,全让她快意无比:猪狗不如的畜牲,当年亚特灭大陈,你们卑躬屈膝,灭我云国,你们敲锣打鼓,称颂抚掌,你们活该。 哈哈哈,从儿子死后就再无眼泪的她,那一夜失声痛哭,嘶声大笑,看血一般浓烈的火焰,越烧越旺,只恨它燃得不够长久,不曾将洛京全城吞没。 梅妃脸上殊无笑意,轻声地呵责老仆:“你管那些愚人作甚?廷尉司和京兆尹,都拿回些什么人?” “我们的人早已撤离,趁乱偷窃的被拿到一个禁军中郎将,三名校尉和十几个士兵,还有两位黄门令和七个内侍。”漪娘低下头,脸上冷酷渐渐消散。 秋波流转的眼眸横向池水:“看这些鱼儿争来抢去,不过是为口吃食,你去看看,能用的,给三司打个招呼。” 漪娘行礼应承,再禀:“穆那小畜生遣暗卫盯着崔云,崔娘子却被人趁乱救走,沈天珠的裙下客都是军中将领和富商。” 梅妃依然垂着睫毛看鱼:“沈天珠要为家族复仇,穆那冲在暗查雪豹案,崔云被小六所救。” 转头瞧妇人神情疑惑,解释:“你从燕园带回的信,就是小六软下身段,求我保崔太尉的性命,她心思敏捷,收到礼物便预知这场大火,她是在为靖北王复出要人呢。” 眼光落在远处银桂,枝叶间的花朵色淡味郁,成群的蜜蜂闻香而来,笑:“她的要求我怎好拒绝?何况,拗相公与我并无仇怨。” 推开妇人撑起的雨伞,让冰凉的水丝洒在头脸:“晚些去告诉老狗,我有点发热,不想见他,另外,将那中郎将给肃王。” 言罢,娉娉婷婷的行向室内,绝美的身形,与玉栏银桂,粉墙黛瓦倒映荷塘,动静相宜,明暗深浅,如一副工致富丽的油画。 漪娘凝视着这幅画,如注视着那些已被世人遗忘的身影,他们的血,滋养了赫连满朝的脑满肠肥:“肃王,曾打过我云国。” “当年灭云国的二十万大军,骁武军八万,龙卫军六万,安王和肃王麾下各三万,我怎么会忘记?”梅妃的语音慢得几乎一字一句。 心如钝刀在割,笑容却颠倒众生:“彼时肃王才崭露头角,不急,先让他与靖北王斗,得到最后,我要将他生祭云国的万里江山。” 她在古意典雅的风景行过,仿佛走向一场烟花绚丽的盛宴,漪娘落在后面半步:“听说靖北王极爱小主人,他若随她,选择不争。” “小六聪明如此,怎不知肃王决容不下他,何况,他若不争,如何为先太子和龙卫府昭雪。”梅妃停下脚步:“有人在查春祭投毒案,你安排一下,穆那端继世子位一年有余,不送点贺礼,怎” 话未说完,便见穆那冲远远行来,少年金冠珠带,大袖飘飘,后面是与他形影不离的武士格波。 “雪豹事发后,小畜牲变聪明了,偶而才到宫里走动,如何大火一起,又日日过来?”漪娘的声音,象从牙缝里挤出。 梅妃不语,静静地看少年来到跟前,奉上一只锦盒:“阿娘听闻贵妃搬来毓秀宫,特遣外甥送些小玩艺以供赏玩,请笑纳。” 随手打开,都是时下女子喜欢的镂金花,银叶环,韵果香,五色珠等等,不昂贵却样样精致,显然颇费了一番心思。 梅妃示意漪娘接礼,神情寡淡地答道:“长公主有心了,请代我多谢她的好意。” “细雨秋凉,不敢打扰贵妃,阿娘心意既到,外甥这便请退。”穆那冲行完大礼,眼见对方微微颌首,才缓缓地退后几步,转身离开。 第五十八章:逢对手 1 穆那冲转出毓秀宫,照例觉得脊背渗出一阵阵的冷意,不知为何,每次见到这位艳绝天下的深宫宠妃,他都很害怕。 那双美得不可方物的眼中似乎总透着阴寒之气,让她像是从天上降落的幽灵,又像是来自地狱的精怪。 这些日子他想清楚了一件事:阿爹和龙卫府的不幸,全源于这座他从小便熟悉的皇宫,天底下看似最庄严辉煌,实则最黑暗肮脏的地方。 他觉得他有必要重新认识它,以及,住在里面的每一个人。 火灾后各宫各部或整修或搬迁,他借阿娘的名义送礼,基本把各处的情形弄清了大概,唯有这梅妃,看似最单纯,却最让他摸不着头脑。 冷如冰霜的隐士之女,和四族三公及朝臣全无关系,却宠冠后宫十余年,育有一双子女也不甚关心,没有为小皇子争诸位的行动。 她似乎离群索居,远离权利,对任何人甚至皇帝都极冷淡,迷雾般的女人。但,乱局却偏偏发生在她入宫以后。 按理她也是雪豹案的受害者,虽说三司因沈玄微的被贬不敢重启案件,但若她有一丝暗示,总会有人为了升迁冒险去查。 穆那冲心思重重地行在宫苑殿阁,柳径玉阶之间,突然想起毫无踪迹的苏容若,小子也是个不可琢磨的。 于是他遣人去约孙三立喝酒,都说酒后吐真言,也许能从他那处套出点信息。 清脆的笑声传来,宫女们在假山旁投壶斗草。大火才熄,死者尸骨未寒,接着便是岁月静好,一派升平景象。 真好,真他娘的好。他冷笑片刻,去到和硕宫向太后请安,陪外祖母说过半晌话,方走出宫门,沿着朱雀大街行得盏杯功夫,最后进到一家胡人酒肆。 孙三立正立在墙边打量一幅重色晕染,衣带翩然的西域飞天图,见到穆那冲便抱拳行礼:“穆那公子英姿依旧,小可这厢有礼。” 穆那冲还礼落座,等胡姬上酒后,貌似闲谈地开口:“点的龙膏酒,你看,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孙小郎不妨多饮几杯。” 自从与婉儿订亲,他与苏容若往来频繁,中间皆是通过孙三立传递消息,是以俩人虽未深交,面上也说得上友好。 “以前听说西域酒肆以劲歌热舞娱乐宾客,是我汉家酒馆缺少的特色,今日蒙公子相邀,特意早来,在厅里看了看,倒真是有趣。” 孙三立脸不变色心不跳地说套话加假话,他以前当混世魔王时,帮大勇接待金瞳使者时,都常到胡人酒肆宴饮。 士族子弟都他娘的装。穆那冲暗诽:同为男人,除去赫连十三那种不解风情的木头,谁不曾悄悄跑到胡人酒肆看舞?然后在暗夜回味美艳胡女那火辣妖娆的身段,雪白半裸的胸脯。 这小子狡猾,行事八面玲珑,能精准地把握苏小六的意图,礼节上无可挑剔,态度上不咸不淡。 想到此节的穆那冲不由皱起眉头:这仿佛是苏宅对他定的基调,可,同为公府女婿,苏氏对拓跋宕却不错,难不成,因为自己以前名声不好? 苏宅这两年流年不顺,先是老夫人生病,苏子安颠狂,后来谷敏病故,苏小六离家出走,好好的一家人,竟有衰败离散之像。 苏晴雪带夫君和儿子回娘家尽孝,很受欢迎,轮到他和婉儿,老夫人和杨氏却避而不见,岳父的态度也很疏离,以致后来,婉儿说回去别扭,除开年节,连长辈的生日也只送礼了事。 思来想去不明白,摇摇头,示意胡姬上酒:“太学要在瑶山玉彩为灾民筹集善款,想必去的人不少,孙小郎可去?” “朝庭救灾济困,小可身为太学学子,于情于理,岂能不去?”孙三立的答复,和他的神情一样正义,挑不出毛病。 穆那冲目中浮起几许思念:“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你可知小六去得何处?久不相见,婉儿与我很是惦记。” 他这番话出自真心,婉儿与苏容若要好,而他,则希望小舅子能帮他改善与苏宅的关系,婉儿说家里忙乱时,小六稳得住,办事牢,他俩的婚礼便是他和谷敏一手操办。 婉儿还说小六在家最受宠爱,却从不恃宠而骄,这样一个拎得清,办事利落的小子,他以前怎么就看走了眼?一心只想逗他玩,欺负他,戏弄他? 穆那冲对此后悔过很长时间,直到苏容若来找他,说出合力救西门晟的计划时,他又觉得:小子竟是个做大事的料。 当时洛京人心惶惶,多数官员还在震惊,他便能抛开情绪,冷静缜密地安排,果断扮成最不引人注意的贱民,行那李代桃僵之事,再约他这个素来和西门昭作对的小混帐,明目张胆地将人送出。 穆那冲极聪明,自知这种主意他也想得出来,但如此迅速地稳住心神,毫无犹豫地出手,他却做不到,要知道,那可是在事发的当晚。 狗东西向来奸滑自私且胆小,行事但求不出差错,不惹事非,居然也有这种捅破天的违逆之举。 然后他又觉得自己看错了他,在他宁肯跳楼也不当自己奴儿的那一天,他就该想到,那人骨子里是个烈的,不怕死。 “老大是你的小舅子,我如何得知他在何处?正想向你打听呢。”孙三立有些苦恼,说的也是实话,他问过大勇,却只得到保密是为你好的回答。 老大离开洛京时不曾忘记他,给他留下不少费用,并让大勇和吉泰认真地教他武功,为此,他半是欣喜半是郁闷:老大不在的日子很无趣。 谁料半年后汤轩转来老大口信,让他去伯父的廷尉司历练,并协助老蔡暗查春祭投毒一案,他当时紧张兴奋得几夜未眠。 但他的话落在穆那冲耳里,却变成了推托之词,少年身子往后一仰,道:“听说廷尉司被烧去小半,文档损毁不少,不知阿舅要如何惩治你大父,你们,是否想过?” 他有求于人,只差点没说出我的长公主阿娘可为你家求情的话,偏偏对方不领情,摆出一副我人矮不怕,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的模样。 “穆那公子的关切,小可全族谢了。只,嬉月宫和国库都被烧成平地,王相惊弦雁避,七皇子和太尉顶缸,各司各部全在推诿和甩锅,皇上怕是没心情管我廷尉司呢。” 瞧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穆那冲心中暗骂滑头,面上却点头干笑:“说得有理,长进不少,可喜可贺,我琢磨着吧。” 身体靠近孙三立,问:“你要去你伯父的廷尉司历练,随时可去,为何不先去禁军呢?” 他是对破案感兴趣,还是对某一件案子感兴趣?这两者对别人来说可能并无不同,但对小爷我来说,却是天差地别。 穆那冲摸着下颌,静等答案,想看对方于自己究竟是敌,还是友。 第五十九章:逢对手 2 孙三立扬起眉毛,心中激越而欢快:三次成功完成老大交待的任务,分裂突厥让他进入太学,转移典籍得到士林交口称赞,救崔娘子玩的就是心跳。 跟着老大,有趣好玩,前途似锦。 明明知晓对方的意图,偏不正面应答,拉长嗓子慢声而吟:“五陵少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此为老大的诗,说的便是风华少年当快意人生,洒脱自在,小可虽非大材,却也文武皆备,到廷尉司历练可不正好?” 穆那冲未能得到答案,却不失望,只觉震惊:苏小六的诗?何等的慷慨激昂,飞扬任性,其中遣词用句,尤其精妙鲜活。 狗东西太会装了。想起老常转告的那段话,那时他还不到十四岁,哪里来的这种见识?最厉害的是,他居然将这些小心翼翼地藏在那稚嫩弱小的外表下。 感慨之余,脑里不由得出现一个画面,小狐狸坐在暗处,随时准备扑出,以人意想不到的姿态取到林中最肥的那只兔子。 他娘的,他不叫苏小六,他叫苏大狐,以他的性格,若不趁这场火灾及引发的混乱中摸些他想要的东西,老子愿易变成乌龟横在地上慢慢爬。 可他究竟要什么?仅是表嫂?穆那冲凝神想得半晌没答案,再问:“你不知小六去了何处,那你说,他为何突然离开洛京?” 孙三立摇头,他虽不知老大消失的原由,但他相信自己和洛京的一切,老大都看在眼里。 比如,春祭投毒案还没有头绪,他正觉得沮丧,老大便让琪娜娜递信来,说洛京将有大火,让他趁乱与人合作救出崔云。 根据信中暗号他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商铺,对方不提来历,只说他们早接到指示,但崔娘子被暗卫看得甚紧,一直不曾找到机会动手。 孙三立虽然不知暗卫就是眼前这人指派,也不知合作那方实际是郭骥在京的探子,只老老实实照苏容若的吩咐,与合作伙伴商议出方案,重金收买了珠华楼的妈妈桑及手下。 大火之后,廷尉司配合京兆尹追拿诏狱出逃的囚犯,他便按计划和妇人们演了一出闹剧,将崔云平安地救出。 如今被穆那冲一问,表面装糊涂,心里却在想:老大怎会预知洛京有大火?燕姐制作的螺旋水泵从何处得到图纸?穆那冲约我喝酒,莫非知晓什么内情? 沉吟片刻,道:“我对此事一头雾水,公子聪慧过人,可否为我解疑,老大为何隐居?皇宫的大火,又是怎么燃起的?” 楼下弦管锵锵热闹之音传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相向而坐,都想从对方掏出自己想要的信息,却偏偏谁也不肯先松口。 过得半晌,穆那冲侧头笑了笑,极真诚地说:“明人不说暗话,要不我们交换?”他的提议立即得到热烈的响应:“好,这主意极好。” 穆那冲四处看了看,低问:“你搜珠华楼时,人流中有两个武功不错的艳姬,身形轻盈,很引人注目,是谁?”他派出那暗卫的注意力,怕就是被她们分散。 哪知对方却满面严肃地否认:“公子切莫玩笑,小可奉命执行公务,哪有心思看艳姬?” “他娘的,小子你耍我。”穆那冲蓦然变了脸色,一掌拍在案几,力道之大,震得巧粽酥饼和几碟下酒菜立即弹将起来。 孙三立泼去杯中残酒,冷笑:“谁他娘的想灌醉我呢?有求于人,起码带点诚意是不?” 拎起酒壶,自顾自地满杯,然后一饮而尽:小样的,要灌醉我,还差点功夫,老子从七岁起,就在此处喝酒看艳娘。 灯火通明,杯觥交错,华宴正酣,瑶山玉彩是洛京最出名的文学社。 秋夜花好月圆,轻风和软。不论是风雅的,还是附庸风雅的,男子一律羽扇纶巾轻袍缓带,女子则无不衣香鬓影佩环叮当。 这场宴饮是为重建天街举办的义捐,为彰显仁爱,洛京的达官贵人来了不少,上至皇室公府,下至各部各司,只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的百姓。 吏部尚书吴崇儒也在其中,一袭紫衣,表面和其他文臣殊无二至,无人知道,深得皇上宠信,温文尔雅的他,多年前竟是一个横行天下的汪洋大盗。 每每想起,他就暗自得意:论文武全才,六部官员谁也比不上他,可惜他不能在士子出生的同僚前,炫耀他的大好武功。 他本来是个混江湖的,直到那年因偷贡品被官府追得差点丢了小命,他才明白:只有天子授予的权力,才是安全可靠的。 拥有这种权力,他才能堂而皇之地去偷,在所谓王法的保护下,以天下或朝庭的名义,将他人的财富珠宝,甚至女人,合法地据为已有。 正当他为无路进阶仕途烦恼时,无意中偷了一封镇海候写给名将崔正的秘信,劝他审时度势,放弃抵抗,归顺赫连氏。 于是他带着秘信去求见崔正,后者果然接受了先太子的招安,他亦顺理成章地跻身一朝朱紫。 他知道光靠关系不够,十余年间勤学苦读,却因没有士族背景而辗转各地,担任着一个又一个郡县小官,似乎永无出头之日。 但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西门康路过苍山,收获绝世美女阿如,在他的官府对她训练月余,从此他官运亨通,很快升至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 他满腹经纶,左右逢源,曾是梅妃家乡的父母官,皇帝对他极为青睐。 而他,也敏锐地嗅到君王对左相的不满,沈观澜博古通今,竟没看出当今皇帝不是先帝,对他那套“圣德以治”的方略很是反感。 这发现让他异常的兴奋,自古以来,高门士族冠冕相传,占据朝政要职,只要沈王谢崔几人下去一个,他便有晋升最高权利中枢的希望。 他不遗余力地捕捉一切机会,挑唆这对本就政见不合的君臣。 终于,当西门煊私通敌国,密谋逆反的证据被呈御案,沈观澜却言之侃侃地为逆贼辩护,要求三司联合审案。 他趁机联合平素便对沈氏不满的势力,在皇帝的默许下作伪证,掀翻了沈相府和龙卫公府。 他当然也预料到先太子的结局,从今只要扶持梅妃所出的小皇子,他迟早可以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相位,光宗耀祖,名列青史。 待宝座上的那位一去,孤儿寡母,还不得由他任意拿捏。 前两日崔太尉因火灾定罪入狱,他舒爽得如在六月吃到世上最好的糖冰砂,急风暴雨前,王相称病不出,谢太傅唯唯诺诺,他的时代就要来了。 想到此处的男人整整衣冠,志得意满地走向茅厕,他不能喝酒,每次官场应酬,都必需要去厕所,用内力将酒逼出。 这事和他的来历一样神不知鬼不觉,他以为。 —————— 说明:每日都有诸多书友投票,我们在一天两天后统计,但人数太多,不能一一列名感谢,望大家谅解,衷心感恩所有投票支持的朋友。还有《千秋谁与度》因为时间太紧,有阵子没有更新,仍有朋友过去投票支持,感动泪目。请大家放心,无论如何不会留坑,只是要请耐心等待。 也读大家的留言,亲亲们都才高八斗,不甚荣幸。 第六十章:遇凶案 吴崇儒进入公厕,坐在洗漱的绣墩将酒从指尖逼出,习惯性地四处打量:虽然焚香铺毯,总不如自家舒适,更无美姬伺候。 正在暗自遗憾,窗外似有风声从枝叶穿过,转眼便微微怔住,一个黑衣蒙面人,毫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视线相触的那一刹,吏部尚书已知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但多年的训练让他保持冷静:“你我有话好。” 快如闪电的剑光,切断了他的声音,也切断了他颈脖的动脉,鲜红的血如泉水般涌出,迅速浸湿了那不染半丝尘埃的正二品官袍。 蒙面人随及穿窗而出,飘忽如一缕青烟。室内依旧,珠帘低垂,烛火摇曳,庭园依旧,花木纷纷开且落。 几刻钟后,有男子哼着小调,推门看到软倒的身体,满地的鲜血,凄厉的嚎叫,立即响彻瑶山玉彩的每一个角落:“杀人了,杀人了。” 厅内的谈笑风声瞬间沉寂,然后是嘈杂高低的人语,带着怀疑,惊慌和好奇的情绪,刑部尚书王信的嗓门最响:“请勿乱动,保护现场。” 穆那冲被涌往同一方向的人流推攘,无意间瞟见孙三立独自靠在墙角,眼神复杂恍惚,暗想:难道,这小子知晓些什么? 孙三立那厢却是走着走着便停将下来,只因忽然记起大勇的话:主人说乱世必有诸多意外,若无他的指令,凡事不要随便卷入。 火灾中家破人亡的不少,因老大预警,孙氏,高句和楼烦在洛京的产业都未受到影响,唯周尔旦家和云裳的织坊离皇宫太近,避无可避,但大勇提前撤离,损失也很有限。 国库丢失的巨额财富,嬉月宫里无数的绝世珠宝,真的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 火灾是谁干的?东宫,龙卫府和沈府肯定都有漏网之鱼,难道是他们?或者是,大陈和云国的遗老遗少?甚至,今晚。 眼前再现铺天盖地的火海,似乎周遭全是闪电惊雷,穆那冲笑吟吟的招呼破空而来:“孙小郎喜欢侦探案子,不过去瞧瞧?猜一猜,死的是谁?” 孙三立回过神,淡淡答道:“此乃京兆尹的案子,与我廷尉司无关,至于死者,不姓孙,不姓穆那便好。” “孙小郎是否对我有些陈见?”姓穆那的看他态度疏离,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不料接话的却是一个女音:“自己老不要脸,还怪人家有陈见。” 穆那冲转头瞧去,但见草原格格正站在身边,眼光笔直,脸上是毫不掩示的厌恶之色。 顶着马佳格格和敏嘉县主的双重身份,这次募捐琪娜娜不能不来,本想送上财资便开溜,没想主办方搞出了诸多的礼节和程序。 她按捺着性子听得半晌官话和套话,毫无意外地遇上胡赫格非,寒暄几句,听说出了凶杀案,也随着人流来看热闹。 胡赫格非听见他几个对话,阴阳怪气地在一旁大敲边鼓:“就是,自己不要脸,还怪人家。” 那年拓跋晖的生日宴上,穆那冲打向苏容若的杯子砸在他的头上,两人从此结怨,这时见女神与他同仇敌忾,心里不由得乐开了花。 穆那冲瞧胡赫格非看少女时眼里闪烁的火苗,不怒反笑:“原来是胡赫小将军,当心被她扎得头破血流。” 不等男子开口,拍拍他的肩膀,以过来人对小青年的口吻道:“小爷别的本事没有,追女人嘛,还是有一手的,需要时找我哈。” 意味深长地笑完,大袖一摔,不管不顾地离去。 琪娜娜狠狠地瞪着他的背影磨牙片刻,回头见到发花痴的胡赫格非和神情莫测的孙三立,又满腔郁闷:个个都让人眼烦。 没料到的是,才过几日,孙三立出乎意料地来找她,面色还从未有过的凝重:“琪娜娜,我们得去救一个人。” 原来京兆尹以刺杀吏部尚书的嫌疑为名,拘留了承风。 经过尸检,吴崇儒死于极其高明的剑法,洛京有此身手的就那几人,其余的都有不在现场的证据,除了承风。 此外吴崇儒生前挑拨离间皇上和沈相的关系,这事在朝野并非秘密,承风是先太子的近身护卫,他有杀人的动机。 “江官人是肃王的心腹,承风则是先太子和靖北王一系,他这是要搞死承风讨好肃王。”孙三立分析:“承风从去年起便为旧主独自在郊外守墓,他性子孤僻,大半夜的,谁会去和他作伴?” 琪娜娜自然知道阿禧和龙卫府及靖北王的关系,一听承风有难便急了:“赶紧,去找大勇和燕姐商量。” 孙三立却道:“别急,我有办法,但你得告诉我,老大和龙卫府及靖北王究竟勾得有多深?”老大曾帮着分裂突厥,但,他会为承风出手么? 此时的琪娜娜当然不知苏容若已与靖北王勾到榻上去了,只跺脚大吼:“你这倭瓜,按小若的性子,若非生死可托,怎会如此费力与金瞳相交?你道他缺钱还是缺脑子?” 孙三立虽然猜出苏容若和龙卫府或靖北王有关系,但说到生死与共,他有些不信:“老大向来避着高门,如何与这两人交道上了?” 少女沉默片刻,眼神落在高空浮云,似乎看到那人平静而淡漠的表情,摇头:“我也不知,但他结交的是西门昭和靖北王的心腹,绝对可靠。” 这蛮妞不会撒谎,孙三立确信,心中莫名其妙地冒出个想法:老大难道去替靖北王寻西门昭了? 老大是条汉子,小爷我也不能认怂。想到此处的男子不禁热血沸腾,帝都风声鹤唳,他和许多太学年轻的同窗,却对先太子,龙卫府和沈府抱有同情。 当即把自己的想法说给琪娜娜听,少女大喜过望,抱起他转了个圈:“好样的,咱们这就走。” 同一时刻,日影幽幽地摇落在一袭官袍,江念祖的眼光扫过案前的排衙和刑具,停在笔直站立的承风身上,恶狠狠地想:等上了刑,看你还能站得直。 他素来憎恨武人和自诩风骨的士子:就你们他娘的腰板硬,我等为生存不得不忍气吞声弯下腰的,便是你们眼里谄媚巴结的狗。 嘿嘿,沈观澜高洁,西门煊忠义,郭飞有风骨,不全都当死鬼去了?你承风一介护卫,算是哪根葱?见了本官竟敢不跪? 他任京兆尹令四年,政绩平平,唯春祭投毒案审得漂亮,人证物证俱全,先太子指使东宫长史投毒,事发后不曾辩驳一言半语,畏罪自尽。 肃王大悦,他却想再接再厉:象承风这等前东宫的死忠和鹰犬还在,清清嗓子,厉声道:“承风,将你杀人的全过程,给本官细细道来。” 承风在修合堂的整容手术成功,才将面具脱去几日,还不适应与人对视,只垂眼盯着足尖不语。 这模样在江念祖看来便是恣意骄慢,目中无人,气得一拍案几:“藐视公堂王法,给我上刑。” 承风蓦然抬眼,目色如利剑般寒光四射,众衙役为他气势所摄,一时不敢上前,江念祖也忽然有冰冷的感觉从心底漫了上来。 相持之际,数位年轻男子从大门鱼贯而入。 第六十一章:闹公堂 “见过江官人。”孙三立为首的众少年行过礼,江念祖认出其中一人,连忙离座回礼:“下官正在审案,等日后有空,再给公子请安。” 拓跋珲,怀化府嫡幼公子,洛京贵族子弟中出了名的温润君子,虽然很得皇太后的宠爱,行事却与他来自小士族的阿娘一样,极为谦逊和低调。 胡赫格非是他自小长大的好兄弟,如今为追美人需要他出场客串,他不好拒绝,只得着陪前来。 此时眼见江念祖小意的模样,知他是看在大表兄肃王的面子,连忙揖手:“江官人客气,是我等叨唠了,你请上坐。” 等江官人落座,孙三立才奚奚艾艾地接话:“我等这个,行为不端,德性有亏,原本不敢前来,但事关重大,不得不,那个。” 江念祖见他吞吞吐吐,欲说欲不说,皱起眉头:“孙小郎,你既在廷尉司历练,可知扰乱公堂实乃大罪,珲公子你看。” 他尽量表现出长者的大度,胡赫格非却不耐烦地直奔主题:“我等是来为承风大侍卫作证的。” 江念祖转过目光,皮笑肉不笑:“胡赫侯尉,本官曾见你与嘉敏县主也在瑶山玉彩,你如何作证,难不成你亲见承风在现场?” 数百人的聚会,他竟记得两个后辈,到底有过人之处。孙三立心下警觉,轻轻地咳嗽两声:“江官人别急,且听学生从头说起。” “学生身在太学却痴迷武功,常与胡赫等军中弟兄比试,不信你看。”他停得片刻,脸上笑得见牙不见眼。 忽然身子后退,一掌击向个衙役,那衙役亦是练家子,侧头躲过前招,却被他后手砰的一声击在右肩,踉跄退出几步之远。 孙三立偷袭成功,立即退开,再度施礼:“江官人恕罪,学生非是无礼,只想证实自己所说,句句属实。” 胡赫格非见状大笑:“我也来证实证实。”边说边去捞身侧衙役,他的武功比孙三立高,那人来不及躲闪,竟被他挟在肋下,动弹不得。 这帮京官和武将的兔崽子,今天竟来砸我场子。念头闪过,江念祖到底是在办公,不顾拓跋晖在场,沉下脸来:“大胆。” 孙三立吓得肩膀一缩,立即交待:“我说,半年前某日,弟兄们说起大侍卫的剑术,便在晚间悄悄地去郊外偷瞧他练剑,从此。” 见他面有惭色欲言又止,江念祖皱眉道:“从此就常去偷看?”偷学武功在武士眼里与盗窃无异,难怪他不敢说。 孙三立点头,忽然右手并成剑指划得几划,正在疑惑的承风吃得一惊:“月下清风,还真偷看?”即刻出手,瞬间便将他制住。 眼见孙三立无法出声,胡赫格非道:“从此,每隔几日我们便去,那晚,我和孙小郎没去,但弟兄们” “我们去了。”“大侍卫恕罪,下次不敢了。”他身后的戎装兵士搭拉着脑袋,七嘴八舌地行礼,道歉,陈情:“大侍卫那晚在先太子墓前练剑,戌时到亥时,我们都瞧见的。” 江念祖眼光一一溜过,沉吟不语,拓跋珲见他犹豫,抽出身上佩剑,几许尴尬:“江官人,弟兄们所说句句属实,小可也曾去过两次,你若不信,我便在此演练,刚好也请大侍卫指点。” 江念祖看看拓跋晖,再与承风冷如冰雪的眼神一触,想起吴崇儒血淋淋的尸体,心中激冷:我怎地忘了?这等功夫的亡命之徒,万不可惹出他的杀机。 “既有珲公子作证,承风,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你回吧。”到底自己项上人头最要紧,江念祖顿时决定放弃为肃王再立新功的盘算,面上挤出笑意,宣布放人。 众少年一哄而散出得公堂,行至偏僻处,承风才放下孙三立,木着脸问:“你从何处学得此剑法?” 孙三立不敢直视他的眼神,苦笑:“大勇曾跟古萨诺学剑,教了我几式,他说传承来自禁军,我便想你定然也会,于是。” 承风自然知道靖北王以亚特名在外行动的事,神情渐缓:“谢过诸位相救之恩,若欲学剑,今夜申时前来。” 少年们一听,全都欢呼起来,秋阳照着他们的笑脸,却刺得承风心中一痛,他看到了在金碧辉煌的皇宫没有的单纯和率真,没有等级森严,世态炎凉,也没有争权夺力,以及,谄媚奉承。 那是他的先太子殿下一生都在向往的日子。 承风险遭陷害的消息传到吉安时,阿诺正在为娇妻当人体素描模特。 两人成亲,徐万里给假一月,前半月基本是在和鸣楼度过,室内布置东西合壁,美观实用,功效极全。 和世间所有新婚佳偶一样,除去基本生存,与爱人做爱做之事,便是各种甜蜜游戏,大半都是苏容若想出来的。 自从见到夫君身体,苏容若就想画他,素描,简单生动的雏形画,不花时间便能表达出人体的线条,纹理和质感,她前世便很喜欢。 此时遇上完美模特,哪肯放过?便揪着他摆出各种姿式,用矿石画出阿诺版的“亚当”,“荷矛者”,“罗德的太阳神”和“执铁饼者”等。 阿诺性子持重,三军统帅,要他裸着身子摆姿式,开始极度不愿,无奈心中爱极了她,又正值天雷勾地火,初尝人间极乐的时候,经不住她的轻嗔薄怒,外加些诱人的条件,最后只得乖乖地投降。 好在她画关键部位时用树叶遮挡,免去了他许多的心理障碍。 此时按她照的示范,他摆出个“思想者”的样子,眼光却落在她的身上,神情恍惚,总觉这一切全不真实,象一个美丽的迷梦。 瞬间又疑自己是不是误入仙境,和一个仙子发生了恋情,她若不是从天上来的,怎会如此婉丽聪慧?懂得许多他闻所未闻的事? 作为一个被世人视为不详的杀器,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娶到一个有倾城之色且可心至极的女子为妻。 夜夜梦中醒来,甚至在那欲死欲仙的间歇,搂着让他迷乱疯狂的人儿,他都情不自禁地几分恐惧。 她会不会突然消失?自己是否会学皇帝,将天下捧到一个女子前,只为得她展颜一笑?倘若阿音还在,我能否抵挡得住她的诱惑?我怕是会想法子毁去婚约,做那背信弃义之事吧? 他曾经见过梅妃,容容亦有那样的仙姿玉貌。不,那是颠倒众生的力量,让人为她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幸好容容善良且真心悦我,不会让我行为有逆天道人伦,或迫我做事有违自己心愿。每每想到这些,他便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有妻如此,必是他千百万世修来的。 阿诺脑里开着小差,苏容若也画得三心二意,因为她的主要目的,是借机要他一个承诺。 她知道她爱的男人,是一个赴汤蹈火也会坚守诺言的君子。 —————— 美女能美到何种地步,此处摘抄两个历史故事:1)成汉公主,温平蜀,以李势女为妾,郡主凶妒,乃拔刃往李所,因欲斫之。见李在窗梳头,姿貌端丽,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主于是掷刀前抱之,曰:“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2)夏姬好美,灭国破陈,走二大夫,杀子之身,殆误楚庄,败乱巫臣,子反悔惧,申公族分。前者征服了情敌,后者倾人城灭人国。 第六十二章:爱智慧 莫非世上果有转世一说,苏容若注视着夫君轮廓坚毅的脸庞,健美阳刚的躯体,暗想:和古希腊将士的雕塑如此相似。 她早知他痴迷战争这种游戏,以前无论在隐庐还是哈尼村,他每天都要练两个时辰的武功,并长时间地和阿禧讨论阵法,或独自对着地图或沙盘发呆。 即便新婚蜜月,他片刻不离地厮守着原身这种顶级美女十余日后,每每凌晨醒来,她总能在格斗房或兵阵推演室找到他。 它们才是他永远的朱砂痣和白月光,自己不过是他的管家婆。 苏容若她并不难过,男人总有自己的事业。但她担心,他的狂热,那柄剑的冷酷,面对承王和肃王对权利的贪婪,会给他和这片土地带来巨大的灾难。 现代唯一挨过原子弹的日本,便是军国主义份子惹的祸,他们甚至刺杀了本国主张和平外交,消减军费的三位首相。 多数人总容易被激进和愤怒的情绪所裹挟,难怪谢长风一再叮嘱她要勒住阿诺心中的野马。 想到这里,她朝夫君的某个部位看了眼,微微一笑,阿诺瞧她笑得奇怪,过来吻她的头发:“笑得古怪,为何?” “在我给你讲的那个古希腊,男子强健的身体被崇拜,那个却被蔑视,艺术家在雕像或绘画时会缩小它的尺寸,因为他们认为思想是高贵的,欲望是低俗的,再威猛的战士也需要臣服于精神。” 苏容若扔开画纸,看向夫君的眼睛:“卿卿,所有的圣贤都在说智慧,你说,何为智慧?” 阿诺见娇妻从闺房调笑忽然过度到严肃的哲理探讨,有些猝不及防,沉吟片刻,道:“智慧,便是见人所不及?看得更高更远更深?” “我不知道。”苏容若眯了眯眼,看着男子在缕缕金色阳光照耀下的健美身材,恍若见到影响她来的那个时空千年的地方。 她目色悠远地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古希腊曾经小国林立,其中的雅典,不仅在政治,经济,军事领先地中海诸国,还诞生了数不清的思想家,艺术家,大哲和诗人。 但,正是辉煌灿烂的盛世,滋生出过度的自信与膨胀,民众迷恋年轻健美的男性,将他们视为城邦的力量和希望所在。 这些国家的花朵,追求物质,喜欢享乐,心怀开疆拓土,建功立业的宏大理想,渴望征服,以及被万人景仰。 名垂千古的智者便在此时出现,他以深邃的智慧,观察到同胞们已偏离了善良与正义,于是告诫他们,只有学会节制,以理性去爱,才可能收获幸福。 遗憾的是,洞穴故事变成了现实,智者被判有罪,饮毒而亡,雅典很快陷入了一场诸国参与的百年战争,由盛转衰,无数的青年死于战乱。 讲古结束,室内静谧,唯鹤炉口中吐出缕缕松荷淡香,男子注视着微微垂首,绿鬓如云,温柔似水的爱妻,一时恍惚,久久不语。 他早就察觉自己在本性和他的皇帝爹一样,嗜血好战,有逆天之胆,而世人的偏见,让他内心常常野兽般地咆哮。 同龄的少年去酒肆喝酒看艳舞,他却狂热地研习兵器和阵法,凡遇上新的武功和阵法,他会几夜不眠地将它们练得纯熟。 他最大的快乐,是在童子营的格斗室,禁军的训练场,以武力战胜数倍于自己的对手,只有将他们打倒在地,内心的猛兽才会停止咆哮。 他崇尚力量,痴迷一切让自己强悍的东西,但是大兄教他仁慈宽和,西席们诲他以诗书礼仪,他渐渐地变得驯服,内心的嘶吼声越来越低。 直到漠北,他久藏深处的潜能被突然点燃,世人当他是新升的将星,他却知道,他回到了本性的天地,如蛟龙入海,雄鹰击空,猛虎上山。 曾经以为天地间除了大兄他无所畏惧,上可逆天,下可倒海,曾经以为唯有金戈铁马才令他热血奔腾,直到与她相爱。 她和大兄相同,予他以安宁,亦让他心生忧惧,她和大兄不同,她给了他酣畅淋漓冲锋陷阵的战场,在那个战场,他是她带着洛神花的兽。 是的,他是被仁慈与美丽驯化过的兽,需以敬畏和德性来节制自己本具的强悍甚至残忍,才能避免那吞噬生命的陷井。 捧起娇妻精致难描的脸,正色承诺:“容容,你曾经说过,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我应你,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以刀剑说话。” “好阿诺,你懂我,需知杀人一万自伤八千,我才舍不得卿卿去和人家拚命,今后也多劝你的殿下,好不?”苏容若赞赏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阿诺垂下眼帘,瞟见一段白玉纤秀的小腿,世界立即鸟语花香,心头百花烂漫,语音也变得含含糊糊:“不让去外边大杀四方,那便在家。” 抽掉她挽发的玉钗,瀑布般的长发落下,柔如水,滑若丝,百千万缕地流进他的指间,缠绵温柔地,摇晃着他的一颗英雄心。 探幽试香,微雨润花。良久,男子痴望着眼前不可方物的浓丽艳色,摩蹭着她长发遮蔽下的绝美胴体,闷闷地叹息:“人家说得不错,你这妖孽迷得我入了魔障,看见你笑,我欢喜得想死,看见你哭,我难过得想死。” 傻瓜,就如此轻易地把伤害他的权利交给了我,从不为自己留余地,可是,他越是这般,我越想为他付出。 欢天喜地的女子眼神迷离,低促地笑:“便是我这妖孽,才正好配你这怪物。我俩啊,绝配。” 一对妖怪正在嬉笑,屋外纳什的声音响起:“头,洛京来信。”两人对视一眼,阿诺亲亲怀中小妖,到浴室洗过,才慢慢地穿衣出门。 苏容若梳洗完毕,转到月窗,往外眺望:小河倒影着蓝天白云,水流清澈,岸边的野花,繁星般动人,阿诺取她名中一字,叫它若河。 她凝望着心中爱河,猜测洛京形势的发展,如今通过家族的商道与外界联系,虽然安全,却很缓慢。 端起果盘转到前庭轩台,遇见阿诺正上楼梯,她将一只秋梨扔去,他的事她从来不主动问及,除非对方自己愿说。 阿诺接过果子,笑:“孙小郎果然是个人才,那年你要我们推荐他到太学读书,我与阿禧还质疑过。” “他怎么了?”苏容若挑起黛眉:春祭投毒案不可能如此快地查出来,救崔云的事也不可能闹得外面知晓。 阿诺坐进改制过的沙发,舒展着一双长腿:“他救了我的好兄弟承风。” 苏容若自然想不到承风就是她以为的那柄剑,听完始末,笑道:“先太子对那柄剑真不错,将这等高手留给他,孙小郎聪明,定会劝他去西北,加入那柄剑在勾维的军队。” 阿诺答道:“他的确准备年后离京,暗中护送崔太尉一程,拗相公运气好,眼看着无有生机,梅妃便病了,皇上大赦,发他到西北道养马。” 梅妃果然应了我,不留痕迹地将崔老送到西北,老头子没仿效前少师闹腾什么四月飞雪,可见不全拘泥不化。 他有丰富的治国经验,今后必会帮那柄剑不少的忙。苏容若笑吟吟地听着,心里小小地得意。 —————— 备注:1,二战前日本两派撕裂,政界主张温和外交和发展经济,军方却要对外扩张,20年到32年,激进份子连续刺杀了首相原敬,滨口雄幸和犬养毅,甚至主张扩张,但不够激端的高桥是清,开启了军人内阁的时代,直到二战结束。 2,柏拉图在《会饮篇》中亚希比德的形象,就是雅典黄金时代的青年典型,也有人认为它是当时国家的人格化。 3,苏格拉底,西方哲学的奠基者,伟大的教育家。将哲学的研究对象从宇宙转化到人类,区分了精神和物质,创立了辩证法,以逻辑辩论来启发思想,认识真相,倡导善与慧的生活,同时以问答,辩论的方式教学。他和学生柏拉图,再传学生亚里士多德被称为古希腊三贤,他们的思想为现代物理,哲学,文学,音乐,生物,经济,政治,伦理,逻辑,甚至动物学奠定了基础。 第六十三章:音尘隔 阿诺吃完秋梨,在铜盆里净手,拭干,好奇地问:“容容,江娘子做的水泵,可是你的主意?你如何得知,洛京会有一场大火?” 苏容若的目光顿了顿,她应过苏远熹不得暴露家族底细,如今被迫与梅妃交道,却不想惹家族不快。 冲夫君嫣然笑道:“我猜出来的啊,你想去岁洛京风云突变,血雨腥风,必然有人畏惧,有人仇恨,但碍于皇帝威势不敢发作。青州会猎时,豺狼虎豹都走了,正是报复的大好时机,但,做完事又怕秋后算帐,怎么办才好呢?” “自然是放火,毁尸灭迹。”阿诺眼里几许愠怒,苏容若却神情平静地靠他坐下:“所以我让琪娜娜带信让大伙准备,当然我可能猜错,但无妨,这水泵我老早就想做,留着总有用处。” 她前世游学,在欧美看过无数博物馆,记得达芬奇的战车,阿基米德螺旋泵等等,没想到这时空的工匠也如此聪明。 她匆匆画出草图,简单说明,他们便能很快制造出来,水泵结构简单,相对容易。但战车,她至今没能找到优质铁丝来做弹簧。 阿诺瞧她敛去笑意,凝神思考,一半清冷,一半深沉,和刚才在他怀中婉转,火树银花般绽放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与她有鱼水之欢,更有知交之乐。男子心里甜蜜得似要化去一般,却不言语,伸臂将玉人抱在膝上,轻轻地摇晃。 想到信报说有禁军和三司全副武装,趁搜捕之际,肆意在民居商铺抢劫掠夺之事,闹得处处鸡飞狗跳,长叹口气:“洛京混乱,我却无能为力。” 苏容若软绵绵地靠着他笑:“你被监视,我却可以易容和琪娜娜悄悄会面,自然可以混水捞鱼。” 阿诺瞧着眼前粉嫩滑腻的肌肤,忍不住在她脸上亲得一口,笑问:“可捞到什么大鱼了?” 摘下身边开得正艳的鸢尾花,插入她的发间,艳红的花,衬着她的鸦青发色和冰雪容颜,惊心动魄的美丽,不觉又看得发呆。 苏容若看丈夫魂游天外,仍不适应原身真容的模样,用力地弹他的额头:“在想什么呢?我自然捞到大鱼了,燕姐这次肯定有赏。” 阿诺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干咳两声:“江娘子被封雍肃县主,分封两县。” 雍雍在宫,肃肃在庙。苏容若想这是在赞江雨燕的德行,她多年为母守孝,常济贫弱,这次再救人无数,若是不赏,说不过去的。 “江娘子虽是女流,却为人忠义,定会将大半税赋存在你的名下。阿禧曾说你会敛财,我看你若当官,也是好官。”阿诺提起兄弟便眼底黯然。 苏容若理解他的心思,安慰:“西北至今杳无音信,便是好消息。”她和都童约定不联系,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有关西门昭的情况。 快两年了,都童并未确定西门昭已经战死,那阿禧,也定然有望还好好地活着,西北龙卫军,真的如表面那般平静么? 苏容若在南国望极云深念故人,洛京的故友也在隐庐睹物思人:“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燕姐,你也在想小若啊?”琪娜娜随手摘下朵秋菊,插在美人发间,草原格格这几年的诗经不曾白学,听懂了诗里的意思。 物是人非的苦涩在江雨燕心中一闪而过:郭骥离去已四个春秋,便是小若,也两年不曾见过,岁月短,思念长,故人,全被音尘隔开。 歌凤被皇帝赐婚给十五皇子,她与崔十一郎从此水流云散,少女的才貌,痴情及碧玉年华,终是生殉了家族的利益。 望见那双秀美眸子里的悲凉,平素性格爽朗的琪娜娜,心绪也变得低迷:燕姐等的人,心里爱着她,即便在遥远的地方,也还有希望,我等的那人呢? 秋风掠过长长的游廊,无数秋叶飘落在地,铺陈出满地的萧瑟,以前热闹的隐庐,此时清冷而寂寥。琪娜娜见状,深叹口气:“便是这桂花紫苏汤,也没有小若在时好喝。” 江雨燕嗯得一声,还未接话,便见大勇引着天昊和杞木进来。 问安见礼,一阵闲话后,杞木问到正题:“江娘子,今日约见,实有要事相商。实不相瞒,我高句准备奏请陛下,许我族派人来赫连朝学医经商,不知你的封地可否接纳一二?” 赫连一旦大乱,高句若是退守,自己不产粮盐布帛药材等生活必须品,仅仅靠着贮藏,怕是撑不长久。 先太子在时极是善待友邦,若在靖北王微时龟缩不出,今后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何况,靖北王上位,定保赫连繁盛清明,对高句百利无一害。 江雨燕也看得明白:“小若的建言,琪娜娜已说给我,高句选择进取之道,确是上策。我的封地因小若而得,四爷爷之请,我岂有不应之理?” 天昊笑道:“小若那孩子心思深,不肯明说,却赠我等珠宝,并让我来找你,分明是猜到你有封赏,要我们在你和琪娜娜的封地广积粮,高筑墙,等待靖北王的复起。” 江雨燕却想起苏容若信中说郭骥安好,只处境艰难的话,是让她放心?还是要将郭骥与靖北王拉在一处?或者,别有意图? 其实她的心里,时时盼着双方和解,唯有如此,她这赫连朝的官家女,才能在天光之下,与大陈国的将门子共结连理。 按下心中思绪起伏,道:“皇帝好虚名,你等若谦卑相请,他定准奏。我与琪娜娜的封地,每县只十余万户,高句准备遣多少人来?” 她官家出身,平时习惯阅览官碟,虽说受封时间短,对封地却很了解。 “江娘子心细,可有甚想法?”杞木皱眉问道,他在洛京几年,知道汉人说话含蓄婉转,不如游牧民族直来直去。 江雨燕沉吟片刻,道:“来得少了,想来高句不情愿,来得多了,怕引皇帝起疑,我看,分批过来为好。” 天昊表示同意:“我族来的都是武士,正好趁皇帝无暇多顾,明里学医道商业,实则来训练几县青壮汉子,闲是民,战时兵,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我与小若都觉得,封地内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大难来时,百姓才与我等患难与共。”江雨燕提议。 杞木拍拍侄外孙女的肩,难得地表扬:“琪娜娜在奉县亦如此做法,是以她脾气不好,声望却不错。” 琪娜娜有点忸怩,看着大勇伺立一旁便转了话题:“小若还要大勇早日成亲。说请两位爷爷和燕姐为他主婚。” 天昊盘算片刻,呵呵地笑:“过年一道办吧?”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引得粗男子红了脸:“主人让我听你们的。” 大勇神态恭敬地答话,心中却几分不安:主人带信要他历练苏离,这孩子似乎喜欢范家大妞,那女子,据说竟爱去珠华楼那种地方。 其他几人不知他的忧虑,七嘴八舌地商议起新年和婚礼筹备,清寂良久的隐庐,似乎回复到过去的盎然生机。 —————— 备注:1,瞻彼日月这四句出自诗经,意思是:仰望着太阳和月亮,我心中蕴含悠悠的思念,道路遥远且漫长,他何时能回到我的身旁? 2,哲学(philosophy)源自于古希腊的φιλοσοφ?α,意思是就是爱智慧。奥古斯都曾言:惟有爱才能认识智慧之光,因此有了哲学一词,可俺觉得,惟有智慧,才能学会真正的爱,哈哈,便是喜欢与古贤抬扛。 第六十四章:秋风误 北国十月,晚照织起漫天云霞,暮霭未临,荒凉的边城已有袅袅炊烟,远处的高墙响起悠扬的羌笛,风里带霜,街上行人稀少。 男子敲开一户格局精巧的庭园大门,他身著寻常蓝袍,长像平常,一双眼睛,却极为俊美深秀。 “大夫,主人正等着,请。”女仆领着他走过花苑,游廊,入得厢房,便见一位三十左右的华服美妇,半卧半靠在屏下小榻。 男子向前几步,施礼,仔细打量妇人片刻,问:“夫人气色大有改善,头痛的毛病可有缓解?” 女子眉间淡淡忧愁,伸出玉腕,道:“这半年吃先生的药,多数症状已消失,只偶然心情烦躁,依然少许头痛。” 男子撩起衣袍,坐上苇席,两指按在妇人手腕半晌,沉吟:“夫人的病要彻底根除,需得一种特别的治疗方法。” 两个时辰后,男子回到独自栖身的小屋,缓缓洗去脸上妆容,澄澈清凉的月光,便照上了一张丰神秀彻的脸。 沈玄微,他在帝都惊天两案后被通缉,便改装易容,一路风尘,单枪匹马地来到西北调查。 不久,他发现西门康金屋藏娇了一位女子,容色殊丽,竟与梅妃相似,恰逢对方病中求医,便扮成大夫为她治病。 凭借侦案的敏锐和博学,他诊断美妇乃情志致病,不动声色地以言语和音律开解,佐以安神静心之药,果然极有成效。 渐渐地得到她的信任,直到今日才用催眠术询问,意料之中,她竟真是苍山阿如。 每次醉后,他都唤我小阳。想起阿如呓语,沈玄微的眼神,如秋风拂过湖水泛起涟漪:梅妃,原来是她,她借了阿如的身份,灭其满门,西门康却将阿如,当成了她的替代品。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岁月其除。日子过得真快,年节又快到了。”倩娘立在回廊,为主人梳理一头浓密长发。 合鸣楼呈歇山式,檐下轩廊宽阔,阿诺不在时,苏容若喜欢在这里喝茶,练瑜伽,或仅仅消磨时光,看闲云澹澹,花落疏疏。 倩娘说她的诗词是陪主人读书学的,她的主人,我的便宜阿娘,不能看到我此时的幸福。苏容若想着,微微伤感。 还好洛京苏宅诸人安好。沉默中她听到风过树梢,远处有低低的笑语,芳娘指挥着众仆扫洒,挂桃符,挑灯笼,年节的欢乐气氛扑面而来。 她和阿诺相恋后,也曾练过数次武功,回回都变成江流宛转绕芳甸那般的肢体缠绵,向陶叔和纳什请教,两人生怕伤碰着她,不敢真的出招,终是无趣。 于是她带信给芳娘,重金请她南下,是以她的武功处于停滞状态,舞技却因此突飞猛进。 其他人员的分工明确:倩娘管内园,苏原和陶叔负责业务联络,护卫工作落在纳什头上,各有责任和随从,一切很快走上正轨。 至于苏青,苏容若观察过丈夫与她的互动,阿诺在男女情事上很迟钝,毫无察觉自己惹上了这朵桃花。 苏容若也不捅破,只与他商量:“望乡那处需要人手供应汤茶小点,文房四宝,苏青已到出嫁年纪,多去和将士们接触,说不准就结得善缘。” 阿诺从在隐庐便习惯了她的安排,南下后更对她千依百顺,自然想也没想便一口答应。 苏青哭着哀求留下,苏容若却不愿妥协,让一个喜欢自己丈夫的女人呆在家里,她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何况军中不少大好男儿,她真诚希望苏青能遇上如意郎君,毕竟,女子的条件不错,长像清秀,擅女红,稍通文墨,今后简园给的嫁妆亦不会薄。 年前各处的消息陆续传来:洛京业务基本维持,刘义和尔旦在南方经营不错,岷州的药铺开张顺利,唯西路因休谟带阿晟隐居断了联络。 苏原特别负责与军中有关的业务,制药坊的扩建容易,难的是战车选址,要隐蔽,地方大,还得靠近河道。 弹簧的事陶叔试过无数铁铺,仍无上佳方案,她想实在不行,就让阿诺去找军中武库处,他们有最好的铁匠。 大勇将要成亲。想到此处的人不禁微笑,未曾注意苏原在一侧安静地等待良久,看她转头才恭敬问道:“主人找我?” “你叔的事。”主人的微笑,引起男仆由衷的喜悦:“阿叔漂泊半生,终于成亲,主人是要我去安排贺礼么?” 跟得久了,他懂我心思。苏容若满意地作答:“按品质好的选,你若有了意中人,也记得告诉我,我定风风光光地把她给你娶回来。” 苏原在她的目光下羞涩地低头:“多谢主人,明日将军府的岁末宴,可需做些准备?” “不用,我已经备好。”谢十五娘的声音从花阁那头传出,明丽如初信的润露:“阿容,你家有蝴蝶兰,后日我要簪一朵。” 将军府的岁末宴,谢氏年年出席,十五娘因和苏容若交好,提前从城里来简园住了几晚。 她的要求苏容若自然不会拒绝,这日两人起来,对镜梳洗簪花,换上崭新的绣罗襦裙,才携带厚礼,在众仆的陪伴下前去赴宴。 辖制南方两省的将军府气势威严,女眷们从侧门入,过影墙,绕清流,转长廊,才到花木扶苏的后庭。 瓜果祭灶除夕到,女娘爱花,小子放炮。两人一进门,便见几个童子骑着竹马边跳边唱。 南国风和日丽,苑内花木扶苏,崔氏在各色千叶间置酒延宾,来的不管是士族娘子,还是军中女眷,都是一副心旷神怡的模样。 苏谢两个正与小娘子们寒喧,女主人的笑声透过人群而来:“中郎将夫人,十五娘也到了?过来坐。” 苏容若随及向前行礼,但见徐萱站在母亲身侧,俊俏如故,脸色却有些憔悴,这才想起,订亲后自己和阿诺沉浸在儿女情爱,很久未见这位将门虎女。 阿诺不曾告诉她徐萱对他的表白,她如常一般微笑招呼,不料对方却冷漠地转过眼光,她愣在当地,不懂徐萱为何对她态度大变。 谢十五娘拉她坐回位子,冷哼一声:“她向来如此,心里不快便天下全欠她。” 苏容若但笑不语,却听倩娘悄声说道:“崔氏身体保养得极好,徐娘子却虚寒得厉害,我瞧着乃是药物所致,若不赶紧医治,将来怕要断绝子嗣。” 谷空氏的女子从小懂医识药,倩娘不会看错。苏容若心头一凛:这时空让女人不能生育,可是比要人性命还狠毒。 转目再看崔氏满面春风,笑语盈盈,显然还不知情。即便他们和阿诺毫无关联,她也不忍看到,一个花季少女便如此毁去。 只是,如何不作痕迹地知会对方?苏容若手指敲着案几,沉吟。 —————— 备注:蟋蟀在堂几句,来自诗经,大意是:促织进到堂内,暮冬又将来临,日月流转,岁月易逝,我当珍惜当下。此几句为起兴,是要引出后面的主题,说人当居安思危、谨慎勤勉。 第六十五章:故国远 除夕这天苏容若亲自下厨,宴请了阿诺麾下三十多位将领以及家属,毕竟,人家多出一份力,阿诺就少操一份心。 爆竹声声,灯影绰绰,美酒佳肴,满园喜庆,男人们划拳斗洒,众女子猜钩罚钱,宾主尽欢,至晚方归。 夜间守岁时,苏容若与夫君坐在和鸣楼的轩台,喝过几杯葡萄酒后,她便开始模模糊糊地做起梦来。 天黑如墨,雷声轰鸣如千山倒塌,风狂雨暴,她在天地间奔跑,脚下看不到路,前方无光,她惶急无措,怕一脚踏空。 有人在轻轻地摇晃她:“容容,你梦魇了。”苏容若睁开眼,才惊觉自己在丈夫的怀抱,他已挑亮身侧烛火,正怜惜温柔地注视她。 苏容若面色苍白,心有余悸,自从前世坠楼来到这时空,常有恶梦,成亲后夜夜睡在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梦魇不再,如何今日? 她揉揉眼睛,黑夜的简园亦是美的:高低错落的灯笼,照着曲曲小径,庭院绿叶堆秀,百花争妍。 身边是相爱的男子,他醇厚,刚硬,弥补着她的冷漠和柔弱,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论在肉体还是性情。 为何我会再度失去了安全感?兴许是前几天,发现徐萱为药所害,那样一个单纯天真的人倘遭遇阴毒手段,我呢?靖北王心腹大将的妻,可能会是谁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竟睡去了,对不住。”这时空的守岁是要把烛迎新,通宵不寐的,她长吸口气,香炉里是她亲手合成的香,幽雅淡远,绵绵不断。 阿诺亲亲她的脸颊:“你太累,回房睡罢。”她瞧他眼底暗影,知他又在想念故人,撒娇:“我偏要你陪。” 他溺宠地笑笑,也不言语,只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她却再无睡意,沉吟两息,回房将郭骥送来的粮道地图给他看。 阿诺作为统军之才,对帝国山川地理极为熟悉,看得片刻,便拿笔划出几条曲线:“这几处若设埋伏,便对押运护送构成威胁,需得如此改道。” 沉吟道:“这条路总体启用前朝的废旧驿道,不少地方仍需修补,架桥铺路最费资金和人力。若今后真去西北,军中亦可屯田。” “西北苦寒,将士们吃不好怎能打胜仗?阿禧以前负责的后勤外围事宜,我接过来,你照旧只管练兵打仗。” 苏容若知道夫君不愿她操心,随手将一个战车模型摆在他面前,开启弹簧,车轮转动,阿诺的眼睛蓦然放光:“你想出来的?可否放大?” “关键是弹簧,陶叔找过许多铁匠,效果依旧不佳,要不你到武库处想想办法?”苏容若向丈夫求助。 阿诺嗯了声,专注地摆弄小车,脸上是孩童得到心爱玩具的兴奋,苏容若拐到轩台另一侧,见到倩娘和陈婆,笑:“让纳什去陪他,他有话要说。” 等纳什将那小战车观看半晌,忍不住动容:“若能将模型放大,车阵威力必然大增,这极巧的心思,哪里来的?” 阿诺指指轩台拐角,脸上隐隐炫耀,眼光似要穿过墙壁去看那边的人,纳什恍然:“难怪她问战车木料的事,竟有这等奇巧心思?” 眼看着他的殿下满脸得色,暗暗摇头:他自己盖世名将,从不骄矜,凡是事关王妃,却能骄傲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正月初二,出嫁女儿带着夫君回娘家,礼物丰厚,礼数周全,苏远熹热情接待,一派安享天伦,其乐融融的场景。 在和名义上的女婿品茶奕棋的空隙,男子找到苏容若,神态警惕地问:“如此小意周全,你又想作甚?” 苏容若无奈叹气:“我逃过一次,你便对我提防至今,若我是真心感谢你的成全,你信么?” 停得一刻,道:“外王父不来参加我的婚礼,真的不原谅我了么?当初救西门晟实出无奈,如今情形也非我愿,姨娘的手段,你们是知晓的。” 看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苏远熹的眼神松软下来:“非是族公不谅解,是你犟着性子嫁给靖北王的心腹大将,与赫连氏牵连甚深,他不愿看到。” 可他到底爱我,仍然送来丰厚嫁妆。花园里银柳初发,潘氏和孩子们在投壶斗草,笑声伴着檐下风铃,如一曲生命的欢歌。 苏容若默然半晌,道:“赫连渊灭了云国,但太子一系却致力和解。姨娘手上也沾了不少亚特人的血,若哪日东窗事发,他们再来找我苏谷两氏复仇,难道我们便与赫连氏世世代代杀戮下去?” 苏远熹不答,垂目看向满阶艳红的凤仙花,仿若再次看到,国破那日,玉栏宫墙,华殿画廊,处处横尸,血流成河的场景。 苏容若见状,补充道:“不瞒你说,许是我的日子安稳和乐,便想看人家也幸福美满,难道你真的不想,阿弟阿妹永远这般?” “你不懂,唯有亲身经过的人才懂,和解,说来容易。”男子终于抬头,眼中现出她从未见过的悲伤。 苏容若幽怨地转过话题:“你和阿娘都应过我的,在我及笄时告知我一切的。” 苏远熹苦苦一笑,反问:“你与古萨诺夫妻恩爱,情深意重,心里怕是把靖北王的事,看得比家族更重吧?” 女子挣扎良久,眸中慢慢蒙上一层薄薄雾气:“将来靖北王若与苏谷两族争斗,我劝阿诺局外中立,他若执意不从,我便与他和离。” 她虽空降到此,然非草木,便宜爹娘和族公对她的深爱,她怎能就此忘记? 靖北王继承太子遗志,有和解天下的愿望,但,他若知晓西门府甚至东宫的覆灭,乃是梅妃一手操纵,能否照旧和云国化解恩怨? 苏容若心里很不确定,苏远熹却似有动容,眼底暗沉之色稍减:“记得你今日所言,族公与归厚太子知道,想必也会高兴。” 便是为了和阿诺鸳盟长久,我也得想方设法让双方握手言和。苏容若沉吟半晌,问:“家族与徐万里关系如何?” 眼见男子脸上重新泛起警觉之色,不想将徐萱的隐情告知他人,只道:“我想把药材生意做到军中去。” 如今朝堂后宫云谲波诡,各种势力都在蠢蠢欲动,天下纷争,徐万里自守一方,军中必定需要药材,她吩咐掌柜贮存原料,扩建作坊,现在又开始建立客户关系,步步为营,无愧家族对她的信任。 男子的布满阴霾的眼中隐隐光亮:“洛京大火已起,混乱只怕一个接着一个,云地,家族,迟早会避无可避,我们的平安日子,快到头了。” 楼头风起,人间又将是一春,江山飘摇,时局难料,故国将何去何从? 望向那画堂檐上冬阳投下的日影,一时竟觉乡愿难抑,悲从中来:迢迢千里路,归梦何时成? 第六十六章:逆流寒 1 武安十六年二月,刚从大火中平静下来的洛京,再次掀起哗然大波,三司将集结会审,会审的对象,竟是新任骁武公府世子穆那端。 事情需从火灾说起,彼时,皇帝偕梅妃和禁军精锐到青州会猎,宫内防守不如平素严密,便有人偷窃国库,随后放火而逃。 廷尉司及京兆尹捉拿并审查逃犯,一个禁军军官,为脱罪交出赃物,并供出当年看守雪豹的袍泽夏初。 廷尉司立即揖拿审问夏初,夏初象是正等待这一日似的,竹筒倒豆子般地认罪:他乃云国人,父母死于战乱,他和阿姐被掳到穆那端府中为奴,阿姐作了侍妾,自己却被派到洛京皇宫等候指令。 潜伏几年后,上级联络到他,说穆那端有令,要他们除去穆那冲。 是以当雪豹被养到宫中,他便定下计谋,终于成功地诱使穆那冲前来,没想到危急关头,拓跋珏挺身而出,救下穆那冲一命。 任务未完成,他不敢回到云地,乔装打扮混于市井。谁知被联络人以阿姐性命威协,让他将功赎罪,潜入太常寺趁春祭给供品投毒, 他无奈领命,不久传出先太子自尽的消息。 先太子是个好人,他说,自己被迫嫁祸,倍感悔恨,于是决定留在洛京,盼着一日暴露。他被良心折磨得难受,死去反倒落一个轻松。 廷尉司循着他的线索,先后抓住联络人以及潜逃在外的前东宫长史,联络人畏罪自杀,长史在大刑后招供,承认他的确受穆那端指派,制造了春祭投毒案来陷害先太子。 至此,廷尉司不敢自做主张,上报给皇帝,皇帝震怒:先太子毕竟是先皇指定的诸君,他的亲儿子,穆那端算什么货色?胆敢欺君到如此地步。 当及将纸笔墨砚摆件砸碎一地:“三司会审,朕与国公亲自听案。” 这日天色阴沉,北来的寒风吹起密集雪粒,呼号凄厉,冷冷硬硬地摔打着房屋,行人和街边的枯树,如魅魔行于天地般狂乱。 沉闷威严的廷尉司公堂鼓声响起,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兴奋,有紧张,有忧虑,更多的却是好奇。 皇帝和怀化公端坐上首,三司的首脑,刑部尚书王信,廷尉孙蹈和府丞江念祖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穆那冲作为骁武公府的代表,与书记官孙三立坐在下首,不时瞟瞟堂下的夏初:就是那值日禁军。 下意识便握紧空空的衣袖,全力控制着扑上去咬死他的冲动。 室内气氛冷凝而肃然。穆那端听完夏初与长史的供词,冷冷答道:“此乃构陷,本将不识得这两人。” 夏初胸有成竹,滔滔不绝地说起云地将军府的布置和装饰,近卫随从的名字特征,同时指出穆那端身上的伤痕,皇帝令人验察,准确无误。 先东宫长史进而补充:“穆那世子为争取梅妃支持,欲拿先太子的性命作投名状,说要辅助小殿下争太子位。” “还想攀咬梅妃?”皇帝怒极反笑:爱妃向来清高,连他这九五至尊都爱理不理,怎会与臣子拉帮结派?她若想儿子承皇位,先讨好的当是自己才对。 指着穆那端喝道:“难怪漪娘说你遣人送梅妃不少稀世珠宝,原来竟存此恶毒心机,还好她心思单纯,前来问我,否则今日百口莫辨。” 穆那端抬走头,傲然否定:“一派胡言,我堂堂丈夫,守疆大将,岂会小意低头去求深宫妇人?” 东宫长史言之凿凿:“给贵妃送礼的仍在穆那府,陛下可宣他们作证,全是将军府中之人,给我毒药的仇先生,乃是将军的心腹谋士。” 当那几人被招到公堂对质,穆那端的脸色剧变:仇先生的圈套!一个设计了至少十年的阴谋。 自称仇先生的人,被他从盗匪手中救出,为他稳定云地出谋划策,得他信任后,以帮他在洛京斡旋为由,向他要人要财资,却精心设下了这个陷井。 他是谁为何要处心积虑地布局害他?穆那端知道抵赖无用,坦言道:“此两案乃谋士一手策划,非我本意。” 太子竟是被冤枉的。江念祖心里七上八下:当时也是这位长史作证并拿出毒药,若非他身后有穆那端的势力,明明被判过斩刑,如何能活到今日? 看看皇帝的脸色,抓起案几惊堂木一拍:“穆那端,你当陛下任你欺骗,若无你许可,谋士敢如此行为?若非你暗中行事,长史怎会从斩刑逃出?你欺骗皇上,谋害皇诸,你,你按律当剐。” “本将无意欺君。”穆那端拒不认罪,廷尉孙蹈温言问道:“将军说此乃谋士擅作主张,不知谋士姓何名谁?何方人氏?现在何处?” 仇先生化外人士,神秘莫测,他哪知他何方人氏,现在何处?穆那端张口结舌,看他半天无答,皇帝冷笑:“穆那端,你当朕为三岁小儿?” 辩驳无据,多年积压的怒火却升腾而起,穆那端须发竖立,破口大骂:“赫连渊,若非你令骁武军犯云国,我府军力怎消减至此?若非你横征暴敛,云地富庶礼义之地,老子镇守怎会如坐火碳?若非你违约背盟,换防借兵,欲夺兵权,老子岂会想抢这世子之位?陷害东宫,老子不认。嘿嘿,赫连十三的毒倒是老子下的,以防那狼崽子来抢我的兵将。” 仇先生给的毒药,他本想用在穆那冲身上,没料那小子在一番生死际遇后,自动出了局。 皇帝听后暴跳如雷,一掌拍在案上:“穆那端,你害死朕的太子,还给朕的靖北王下毒,你,按罪当诛,给我剐。” 穆那端哈哈大笑,声透屋顶:“儿郎们,捉住这昏君,老子便是反了。”话音未落,欺身击向皇帝,却被几名禁军拦住。 与此同时,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中,一涌而上几十人,抽刀拨剑,与堂上禁军和衙役战在一处,却是穆那端早知不妙布下的心腹武士。 一时间,室内刀光霍霍,剑气飞旋。穆那冲高声请求:“陛下请先撤。”皇帝却瞪大眼睛:“朕便在此处,看他老小子如何反。” 穆那冲无奈,先帮着孙三立将三司首脑塞出窗外,眼风过处,两道焰火冲天而起,一红一蓝,却是两方各自在呼唤援军。 夏初早在事发便退守屋角,有禁军向他一刀挥去,却将他当作武器的手镣砍断,他随及出掌逼开对方,身形晃动,从半开的窗户纵出,转瞬失去了踪影。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却被转头的穆那冲看在眼里,他呆怔片刻,连忙奔到皇帝面前,作出一副誓死捍卫的姿态。 第六十七章:逆流寒 2 孙三立这厢则领着老臣们左弯右拐,终于到达安全处后,才爬上轩台,从怀里掏出小酒壶,居高临下地看。 两路人马在方圆几里的街道狭路相逢,刀枪向相,一方喊着穆那端反了,另一方叫着禁军逆篡,躲闪不及的行人夹在两军之间,或被马蹄所踏,或为兵器所伤。 刀光剑影,锋利雪亮,照着无数拚命撕杀的脸,阴风冷雪中回荡着喊杀和惨呼声,父母用尽心力抚育而成的生命,你死我活,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张牌,一颗棋。 这其中的绝多数人,怕都以为自己在为朝庭和道义而战,至死不会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及,这一切为何发生? 老大说得对,乱世已到,他让我保护自己,不得轻易站队,他却似乎已然选边,他这是真心待我。少年独坐风雪,旁观着这场似乎突如其来却早已注定的内讧,心内冰火两重。 热,是喉中辣酒和远在天涯的故友情意。冷,是刚悟出来的残酷现实:世界原来是一条封闭的暗道,极少的人才能见到它的真实面貌。 鲜血如雨一般飞溅在大街,无数的人被兵器切瓜砍菜一般剁开捅穿,瞬间变成断肢或残尸。 人类的自相残杀,原来并不比屠宰畜牲更有章法和规矩。少年瞧着眼前惨烈,禁不住地瑟瑟发抖,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定要和老大站在一起,至少,老子活得象个人,死也死得明白。 这场屠戮延续了大半日,最终以禁军的胜利而告终。 当禁军在遍地尸体和鲜血中清点伤亡,皇帝铁青着脸离开廷尉司时,毓秀宫的那双纤纤玉手,将夜光杯里的玉液琼浆泼向虚空:阿衡哥哥,名单上的人又少一个,我且敬你一杯。 绝世的美女,在深情地微笑,仿若再见那英俊潇洒的男子,手持一株含苞待放的花,缓缓地走近她:“这是你最喜欢的天鹤。” 天鹤成药后极毒,开花时却极艳,她从前喜它的美,现在却爱它的毒,这份毒,帮她达成过许多心愿。 空廊风灯摇曳,雪霰交加,漪娘进到屋里,抖落大氅雪花:“穆那端的五千精兵,二千被屠,其余投降,夏初逃脱,穆那端与长史被带进大牢。” “穆那端的精兵,多是灭我云国的畜生,活到现在,报应来得太晚。穆那端么,老狗定将他千刀万剐。至于长史,如他所愿,让他好好地走,安抚好他的家小。”女子的语音柔软而冰冷,如天地纷纷扬扬飘落的白雪。 皇帝回到正阳宫,面上余怒未消,心中却因杀戮和鲜血奇怪地几丝兴奋。 天子被困在廷尉司良久,诸臣不敢回家,提心吊胆地等在皇宫,此时见他回来,个个提紧的心才稍稍有所缓和。 赫连渊踏过羊毛毯,在半人高的火炉旁烤得片刻,方坐上皇帝宝座,借着满室烛火,将群臣一一地打量,半晌,沉默不语。 诸臣对上他鹰视狼顾般的眼神,纷纷垂目,唯王相含笑说道:“陛下平安归来,老臣总算舒了口气。” 宫人将香热的奶茶置于御案,皇帝一气饮完:“穆那端造反,你们看,当如何处置?” “犯上造反,按律当剐,弃市。”王信沙哑着嗓子道。整整大半日,他与廷尉和府丞藏身在阁楼,既饿且冷,耳听着震天的呼喊和惨号声,吓得只差点就撅着屁股钻到案几之下。 斯文扫地,狼狈不堪。出身西郡王氏的他,除多年前赫连大军入京,改朝换代,何曾如此惊慌失措过?他下意识地整整朝服,竭力让自己威严体面。 “两位爱卿呢?”皇帝将目光转向王谢两人。王相目光掠过天子冠冕上精美绝伦的金丝,双手一揖:“臣附议。” 谢太傅长身行礼:“臣也附议。然对从犯,老臣以为宜宽大为怀。一来骁武公向来忠勇,二来事发突然,多数将士不明真相,便是老臣,初时也只见禁军出动,不知原由。”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清亮的童音接口道:“儿附议。”随着,一个玉冠裘衣的童子,便扑进了皇帝的怀里。 却是小皇子赫连迦耶,趁人不备来到正阳宫,听众臣议政,便模仿着接话:“听闻今日大乱,阿娘牵念阿爹,遣儿到此一看,阿爹累不?” 她性子清冷,危急时却想到了我。皇帝不知儿子在替阿娘做人,心里泛起温热,抱起为他轻轻按摩的儿子:“你附议什么?” “阿爹想听?”小皇子从皇帝怀中爬出,两眼放光,咳嗽一声,竭力装成大人模样:“我阿爹灭云国,破突厥,拒西漠,丰功伟业,万邦来朝。” 看老爹眼中浮起笑意,继续说道:“圣人言,治民以刑罚,能使民有畏,然无所感,不若晓之以理,齐之以礼,道之以德,令其感而自化。阿爹,你若此次宽恕众位将士,他们必知阿爹之威,感阿爹之慈。” 七岁童子摇晃着小脑袋侃侃而谈,皇帝眼前不禁一阵恍惚:先太子幼时也这般俊美无俦,聪颖敏识,为他背诗说书,父慈子孝,天伦和乐。 后来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与沈观澜越走越近,直至迫不急待地想要取而代之,即便如此,我亦只将他囚禁,望他诚心悔过,不料,他却绝决如此。 烛光闪烁,熏香缭绕,皇帝眼中水光隐现,大殿内童音清脆:“穆那端罪大恶极,然他到底是穆那阿公的骨肉,阿公垂垂老矣,阿爹,各位臣伯,迦耶为他求情,判他大劈可好?” 说罢团团一揖,令宫人陆续送上汤饮小点,笑道:“天寒地冻,各位臣伯为等我阿爹不吃不喝大半日,在此谢了。” 众人微微发怔间,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我儿冰雪聪明,深得我意,各位爱卿辛苦,快请。” 王相回到右相府,天已大黑,冷月在云间浮动,照着美人绰约的花容:“谢天谢地,大父平安回来,大兄呢?” 却是王淑仪听报后立即迎出门,男子从大车下来,进院换上小车,待侄女坐进才回答:“你大兄仍在收拾残局,今晚怕回不来了。” 车轮启动间,灯笼摇晃起明暗不定的光影,女子的眼波在闪烁:“我在揽月轩观战,千军万马战于街巷,全凭血勇之气拚杀,想必双方都损耗极大。” “乱局已起,家族可开始暗中招兵买马,诸事皆在预料,只那赫连迦耶。”王相的目色变得深远:“竟有先太子幼时之风,皇帝今后若将神皇军交到他的手里,靖北王面对的便不只是肃王。” 大父看人从未错过。王淑仪面色一沉:“梅妃乃皇上宠妃,他若真将玉玺给他,再要去夺,怕更要天翻地覆。” 提到梅妃,王相皱起眉头:“赫连氏男人好色,听说靖北王对那苏氏也极宠爱。却不知他这是要迷惑皇上,还是真的迷于女色?若是后者。” 他不将话说完,王淑仪却是明白:若苏氏得了他心,再诞下嫡子,她这厢,岂非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六十八章:鹊踏枝 想到此处的女子,手指死死握住绣花缎裙,面上却在微笑:“微艰时得人相伴,他若不感恩,淑仪反倒害怕。” 王相沉吟片刻,道:“许是我多虑,他如今岂有心思沉缅女色?他既感激此等小恩小惠,若我族全力相助,也定当加倍回报,如此,倒是徐氏。” 夜色昏晦,北风吹起车帷翻飞,他没有忽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阴影,踌躇几息,终是淡淡地发问:“可有何事我不知晓的?” 王淑仪也犹豫了片刻,才将自己在寿叔前提过一句,他竟传达下去,让花娘骗得徐萱服下大寒之药的事说了。 “你,竟如此大意?靖北王若得知,定然以为你行事阴狠。”王相听完,一时惊怒交加。 女子心中既委屈又气恼:“此事实非我意,只寿叔在提及徐氏时,我评说两句,谁知他?我前月得到消息,已令他将那蠢奴圈在荆州,永不得出。” 王相无奈地摇头:“我说过,少与下人多言。”抚抚她的头发:“也是大父的错,你父母走后,我忙于公务,不曾好好照顾你,有些事,你更愿易和老仆说叨。” “多谢大父宽恕。”听他说起父母,女子的肩膀抖了抖,抬眼瞧长者儒雅慈和的面容,暗暗生疑:难道,是我猜错了? 正在怀疑时,又听他问:“你送给靖北王的礼,他可有回函?”王淑仪点了点头:虽非亲笔,却也客气谦和,得体地保持了距离。 王相沉吟一刻,道:“你得想个法子,过段时日便让他听到你的贤名,今后两家结亲,他心里才觉得亲近。” 我虽有家族支持,却无地利人和,以致失去这前半局,但,王淑仪暗暗地捏起拳头:前路漫长,苏氏,且看你我哪个,将伴他走上天阙高处? 碧桃,落叶小乔木,枝红褐色,花色艳美,极好的观花观果树种。 苏容若望着眼前植物,拿着刚收到的书信,茫然且畏惧:乱世真的来到,前世商场竞争激烈,毕竟没有这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残酷。 穆那端那神秘莫测的谋士,她一猜就是阿仇,他处心积虑地害死先太子,引发天下震荡,谢长风却愧疚得以死相报。 人的爱恨情仇,善恶正邪,当真复杂纠缠。军中信息快,阿诺前几天已得消息,但只给她说过大概,她懂他心思:愿她一生不见不闻此等惨烈丑恶之事。 先太子冤情得洗,他们在含光阁敬香供花,念经半宿,祈愿他英灵安息,也愿龙卫府和沈府之事尽早大白,他们便能和阿禧早日团聚。 “纳什,那柄剑可有新动向?”她提高嗓音,看向院中走高蹿低的人,正是南国初春时,烟柳乱花迷得她满眼生辉。 阿诺到军械处造出了不少材质各异的弹簧,为了测试性能,纳什将样品置于庭院,在其上跳来踏去,此时刚好行到她的身边。 “无。”纳什的极简回答,掩不住心中浓重郁闷:自从青州回来,王妃便误将承风当成殿下,殿下不许他澄清,他也不敢说出真相。 殿下太过惧内,就因当初她一句话,至今不敢说出自己的皇子身份,打算等她生了孩儿再说。 名动天下的战神,竟要靠孩儿来留住自己的妻,连他这个护卫都觉得不好意思,殿下竟不以为然。 苏容若未察觉到男子的情绪,因为她也在郁闷:因小皇子的求情,穆那端被判大劈,几百名骁武军将被流放至西北道,这些骄兵悍将群龙无首,不知会不会惹出什么麻烦? 西北有那柄剑的封地,他的麻烦,就是阿诺的麻烦。 抬头看看天色,闷闷不乐地行去树屋高台,眺望远处方方正正的军营,灰朴朴的一遍,宏伟的将军府耸立其中,极是显眼。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徐萱若非出生在那壮丽府弟,便不会被人所害吧?果然是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免费的。 新年和苏远熹商议后,她命家族的药铺发起义诊,轮到军营时,妇科高手吴大夫,“无意”看到徐萱,为她诊脉,方将她的情况与崔氏说起。 崔氏立即向女儿逼问来龙去脉,并到药铺验出她服的全是大寒之药,再找到花娘住处,哪料房东却说,妇人早已退租。 当娘的恨得心中滴血:无疑是看中了靖北王又怕徐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人布下的局,她把可能的各方猜了个遍,怀疑对象便有好几家。 她也想到了苏容若,但苏氏一来不知靖北王的身份,二来性情清高,婚前就光明正大地要求夫君签约,对这种阴毒之事当是不屑。 何况,苏氏成亲半年,常为雨露滋润,容色娇艳得让人炫目,肚子却毫无动静,莫非也是着了别人的道? 她曾试图派人潜进简园,未料那里的篱栏却扎得极牢,水泼不进。 苏氏手段如此,便没想过趁男人正在劲头时要个孩子?稳固住正室的位置,即便夫君在她眼里仅是靖北王的心腹大将。 但这世上,有出息的男人几个不是三妻四妾?她不过是在他微时遇上,哪有恩情让他一生不负? 崔氏猜不透苏容若的心思,却基本将她排出了嫌疑。 苏容若这厢其实并无崔氏想的复杂,她对徐萱中招的原因一无所知,也未察觉有人在觊觎自己夫君,她不怀孕只因未来很不确定,这个身体也太过年轻。 据说徐萱服药时间不久,慢慢调养还有希望,于是她便派吴大夫去将军府专门服务,也希望徐万里对阿诺多加照顾。 边镇的黄昏,游云出岫,倦羽飞还,美得让人心醉,那个象是突然从地平线上冒出来的英朗男子,踏风沐光,带着无法抑制的笑意,飞快地向她奔来。 每日此时,阿诺都急急地归家。她无声地微笑,张开双臂跳进他的怀抱,男子亲亲爱妻的头发,问:“今日可好?” “洛京有来信,孙小郎说起了会审的事。”她被他转到背上驮起,絮絮叨叨:“穆那端竟也曾对那柄剑下过毒,他,没事吧?” “没。”阿诺愣得半刻,含糊作答,随及便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听到个好消息,说那西域之珠昭明拒绝西漠的招揽,却娶了宁都公主。” 那等才华出众的人物若为西漠所用,必将破坏西域诸国微妙的平衡,阿诺当然希望昭明为赫连的友帮国撑腰。 苏容若嗯得一声,记起前世读过的大唐西域记,隽秀简约的文字,描绘了那为信仰而乘危远迈,千秋独行的身影,也记载了千里佛国的庄严神秘,以及,东西方交汇灿烂的文明。 那时她便想去,看那雪山下的沙漠,绿州,胡扬,戈壁,看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听那丝道上的悠悠驼铃,风沙漫漫。 看看出现过鸠摩罗什,李白,莫高窟这等震撼历史的存在究竟是个什么样? “今后你跟那柄剑去西北,定带我到丝路各国看看。”她对夫君提要求,楼兰,敦煌,若羌,小宛,戎卢,西夜,姑墨,这些名字,听听就美。 阿诺的语意几丝伤感:“阿禧原说等我们结业带你去看胡旋舞。”一只云雀不知从何处飞来,轻盈地栖在花径那株散尾葵的梢头。 提起故友,两人半晌无言,直到晚餐摆在轩台的案几。 —————— 备注:《大唐西域记》,唐代著名高僧玄奘口述,门人辩机执笔编集而成。记录了玄奘大师游历印度和西域旅途十七年间的见闻。包括从今天的新疆至印度在唐朝时一百四十多个国家的地理、交通、气候、物产、政治、宗教、语言、教育、刑法、礼仪、赋税、人文风俗等,是研究中亚和南亚重要的历史文献。 第六十九章:琴瑟和 浅淡的夕光照在阿诺轮廓深邃的脸上,他的目光落在一道道色香味形俱全的佳肴,感慨:“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容容,娶你为妻,我不是在做人,是在做神仙。” 南方盛产野生菌和鲜花,陈婆原是用药高手,懂得植物性能,外加苏容若作为现代吃货的创意,简园的餐桌上,每天尽是这个时空没有的美食。 女子端起夜光杯,笑道:“品酒和烹调都有大学问,从酒的颜色和光泽,可以判断出酿造葡萄的种类,以及它生长的土质和气候。” 一切都是因缘,善恶的种子决定了人的言行,从而决定他未来的命运,是以,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來世果,今生作者是。 好久不曾想起了空老和尚,蓦然想起,苏容若才觉得他字字珠玑,句句深意。 “你心思太过精细,容易伤身,要多吃肉才好。”阿诺对酒的酿制没有兴趣,将大半凤梨爆虾和洛神花鱼片分到她的碟子。 他就是喜欢逼她吃肉,苏容容暗叹口气,随手将两人盘盏对调,脑子却又想起江雨燕的来信。 谢歌凤被指婚给十五皇子,被迫与心上人劳燕分飞,王淑仪出资万金,约燕园一道牵头,在贵女中发动义捐,以赈济边关阵亡军士的遗孤。 燕姐心地善良,德才兼备,常常扶贫济弱,兼任公主女先生,救人出水火的圣女,名声在外,王淑仪可真会借势蹭热度啊。 怕是要为自己找婆家了。苏容若推测,王氏实力不容小觑,转着眼珠拍拍夫君的脸:“纳什说那柄剑还未娶亲,依你看,他有没可能娶王淑仪?” 纳什说的是承风,亲亲爱妻指的却是他靖北王自己。阿诺愣怔片刻,反应过来,脸色微变,粗声粗气地道:“容容你胡说什么?” 听他声音有异,苏容若一丝讶异:“王娘子若想行善,悄悄做了便是,如此大张旗鼓,分明要给自己立贤名,还联合燕姐来造势,生怕人家不知道似的。” 谁知自家夫君仍然绷着脸,表情生硬,极不自然地说:“别人的事,与你我无关,你别瞎想。” 苏容若轻笑:“你的殿下如何与你无关?王娘子家世显赫,美貌有心计,此等助力,与其花落别人家,不如落在靖北王府,乱世需要强强联合才好。” 阿诺定下心神,摸摸爱妻的长发,斩钉截铁地说:“靖北王府的女主人定然不会是王娘子,吃饭吧。” 他与那柄剑关系极近,定知那人心意,是情有所属?还是此时联合王氏会引发皇帝猜疑?对了,即便要娶,也得从软禁中脱身才行,是我着急了。 苏容若脑里转着念头,看丈夫脸色暗沉,悻悻地颇觉无趣。 除先太子和沈相,她对高门权贵并无尊崇,提起皇帝和靖北王时,言词间也很随意,阿诺平时也并无不悦,只习惯性地沉默而已,今日她思虑不周,他竟沉下脸来。想到此处,当下闭嘴不言。 阿诺察觉到她起了情绪,将盘中野菌烩时菜拨给她,她也不理睬,只慢条斯理地用餐,品酒,直到繁星缀满天空,才令人前来收拾案几。 一直沉默看她的男子拿来披风,将她全身裹住,抱进怀里:“容容你看,这天宇星河,象不象我们在凤凰岭所见?” 夜风吹起他的长发,散在英挺端正的脸上,深邃的眸子似落满星光,苏容若心中一软:那晚,他俩初通心意,夜空也是这般的清灵灿烂。 当夜色降临,我在台阶倾听,星星簇拥在花园,我站在黑暗,听,一颗星落地作响,不要赤足走在草地,这里,处处是星星的碎片。 阿诺脸颊蹭着爱妻的柔发,听她喃喃地将一首诗吟完,半晌,接话道:“容容你的眼里,处处是星星的碎片。” 他向来寡言,更不会哄女人,但凡她脸色不对,他只能无措地沉默,记起在吉安客栈,自己两句话气哭了她,低声道:“我嘴笨,你别记在心里。” “我偏偏记着,记一辈子,你个大木头闷瓜竟给我脸色看,怎就不象别的男人,会甜言蜜语哄老婆。”苏容若擂打着他厚实的胸膛,轻声骂道。 千般爱意,万缕情思,忽然被他勾将出来,绵绵缠绕,曲曲婉转,上不来,下不去,斩不断理还乱,说不清是喜是怒,是怨还是爱。 阿诺听她语音哀怨,垂睫却见她眼波流转,意态妩媚,知道她并不是真的生气了,低头去咬她耳朵:“你与我一处,心里却想着别人。” 他反倒委曲大了,苏容若不禁失笑:“好,我便只想夫君你一个好不?为你风露立中宵,为你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阿诺重复一遍,心中微妙伤感:还未分离,相思已无计可消,稳如泰山的心,何时被她缠磨得这般左右徘徊,难以安放? 长长地叹口气:“今后两月,我怕就要如此想你。”他的声音极轻,如轩台下各色花木在星辉中明明灭灭。 苏容若听得明白,心里一惊,猛然从他怀中坐起,看向他的眼睛:“你,要去何处?” “我,”阿诺张嘴又闭上,他前几日便接到皇帝密旨,穆那端任世子后调回洛京国公府,同为庶子的穆那启接管了云地兵马大权,新官上任,根基不稳。 穆那端洛京造反,皇帝以详查为名拖了两月多,怕就是担心他在云地的旧部暴乱,穆那启镇不住局势,暗中却令自己尽快到云地,明为巡视实防异动。 云国人向来恨亚特人,何况他这赫连皇子?归厚太子会不会趁机袭击?穆那启也必怕他借巡视为名接管兵权,会不会暗中截杀? 好在靖北王府的数百亲兵和近卫可以趁机出来,他也想试试在丽迪练兵的效果,只是怀中这心肝宝贝,他舍不得。 想着胸口便些许酸疼,只恨不能将她揣在怀里,笼在袖中,时时相伴。沉吟片刻,语音说不出的温柔:“要去巡关,军队已集结,明晨便走。” 他将话说得含糊,不提云地,一是军中秘事,二来那里凶险,怕她担心。苏容若不谙朝事,不懂兵马,只定定地问:“为何?” 阿诺答道:“大将造反,朝庭需防备各地各国的异动,此为军中日常,无妨,只,你要独自在家两月。” 南方诸州就徐万里这支军队最强,吉雅小国掀不起什么风浪。 苏容若误以为他要到南国边陲,放下心来,道:“你本是难得将才,跃马沙场,征战四方,才顺你男儿心意,你陪我半年多,怕也烦了,出去巡视一圈也好。” 阿诺眼见她笑意安详,澄澈的目中充满了理解和包容,一时不禁痴怔:我的妻,聪慧绝色,温婉忠爱,她全心全意地,跟随我,辅佐我。 容容吾爱,哑着嗓子声声唤过,转辗吻下,将人抱起,转回到室内。 曲屏深幌,花灯微透,绣衾缓揭,罗带轻分。难以抑制的柔情,无法言说的爱恋,似乎只能通过身体的交叠和纠缠,才能从他的心,传递到她的心。 —————— 备注:中文其实特别精妙,比如这里的琴瑟合,一般指夫妻恩爱,也与情色合音谐,古汉语里这样的句子还很多。英文也一样,比如AFarewelltoArms,翻译是永别了武器,但实际还包含永别了爱情的意思,因为Arms暗指情人拥抱交缠的手臂。 说明:因为投票的朋友较多,我们统计也是延后的,有时感谢名单有漏,请亲亲们谅解。每一种形式的关注,每一票的鼓励,俺都感激不尽。 第七十章:幻天关 军营,跳动的烛光照着女子飞针走线的手指,也照着暗花丝麻底衬上蝶戏花丛的图案。 中郎将明日便要出征,即使香囊永远也送不出去,也是她苏青深深的念想。 不知何时起,或许初见时被他从刀下救出,他便在她心里生了根,白日里若多看他几眼,晚间的梦就格外地香甜。 明知自己配不上这等英朗男子,她并不多求,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成为他的侍妾,能够天天近身伺侯他。 早在隐庐时她曾鼓起勇气,趁四周无人,将精心绣成的腰封给他,他问:“容若让做的?阿禧可也有?” 她心跳如狂,不知如何回答,恰逢阿禧远远唤他,他不带回头地离去,而她捧着大半年的心血,很久没有勇气再与他说话。 主人离开隐庐那日,她不知为何,直觉唯有跟着才有机会与他重逢,大雨倾盆中被车拖得遍体鳞伤,也不肯就此放手。 他最终如她所料那般和主人订亲,却出乎意料地签下婚前和离书,这件事让她无比震惊而绝望:这般顶天立地的男人,怎可事事顺从妻子? 主人察觉到她对中郎将的情意,很快将她遣往军营,也有低级将士偷偷看她,然世间哪有男子比他更为英武?他的印迹刻在她的心里,无法磨灭。 “针脚细密,构图巧妙,好手工。”少佐易望走进客堂,淡淡地微笑,他见过女子注视中郎将的痴情模样。 这段时间相处,他们渐渐地熟悉,因苏容若曾严令下人,洛京的事一律不许提及,是以,他以为这是苏宅的陪嫁丫环。 “可需帮忙?”苏青缝完最后一针,问,中郎将说望乡是将士们交流学习的地方,要她将此打理得洁净舒适,并提供最好的茶点,书籍和文房四宝。 易望脸上的神情几许神秘:“我为袍泽求来平安符,把中郎将的那个装在你绣的香囊里,如何?” 心事被人看破,念想却能实现。苏青大羞大喜,忽觉喉头哽咽,递过绣品:“我,如何谢你?”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易望看着眼神甜蜜的女子,温文尔雅地笑:她离他,又近得一步。 幻天关,扼守在曼达山西麓,前陈云两国的交界地,是通往云地九州的必经之地,坚固无比,高耸入云,号称中原第一关。 几百年来,高墙厚壁阻挡过大陈的数次进攻,但武安三年,却被强悍的骁武军和神皇军攻陷,主帅穆那野及十万将士的性命,打碎了它不破的神话。 永定河边无名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靖北王站在瞭望台,凝视着几里外的幻天关,耳边响起爱妻清柔伤感的语音。 战争的背后是无数破碎的家。她要他承诺,不到最后,绝不轻易运用刀剑,这也是大兄和南山先生对他的期盼。 视线转向军营的飞龙旗,久久停留在那只被龙身盘旋护卫的白鹿,大兄曾说:老天赋予你非凡将才,是要你为苍生带来详和与安宁。 是以,当年满十五选择标徽时,他特意加上一只活泼可爱的小鹿,来提醒自己:无数英雄逐鹿中原,他的使命,却是护卫天下。 再度抬起眼帘,远处青碧高峻,半隐苍茫云海的曼达山,恍若大兄清俊挺拨,不可逾越的身形。 多少君王坟枯骨朽,大兄却活成了永恒:现在,未来,将有无数的人,愿为他的理想和信念赴汤蹈火。 眼中湿意未去,亲兵台下传信:“报,有人求见。”靖北王转过头,看匆匆行来的身影,做了一个让他上来的手势。 承风几个纵云梯上得瞭望台,行礼,汇报:“末将见过殿下,崔太尉已转交可靠的人护卫。” 靖北王看着他再无丑陋伤痕的脸,欣慰地笑:“终于脱了它,不过,这次你仍需带上面具扮我,夷川和亲卫队今晚便到。” 翌日一早,黑压压的五千骑兵,静静地列队在幻天关前,没有一丝喧哗,只有风掠过曼达山低沉的呼鸣,仿佛数十万战死的亡魂在上空徘徊。 承风照例带着金色盔甲和面具,立于队伍最前,身上披风猎猎飘响,隐隐露出飞龙腾空的绣图。 随着他一声令下,巨大帷幕招展出云人信仰的幻天大神像,鸟面人身,踏云从风,前行群兽,后随鬼神,一双眼睛高远清澈,看透天地。 绚丽晨光中,承风恭恭敬敬地点燃手臂粗的高香,在幻天像前跪拜:祈愿尊神,佑护天下和解,国祚昌隆,战乱不兴,万民安乐。 天下和解,国祚昌隆,万民安乐。五千将士齐声高呼,音色激昂,气势恢弘。 城墙守将看着这一幕,疑惑不解:靖北王以骁勇闻名天下,来了云地,还未进关,怎么敬起云人的神来了? 百米外看热闹的人群中,却有人低语:靖北王果有先太子之风,这是在向归厚太子发信号呢。 礼拜完毕,承风跃马示意,让人不敢仰望的雄伟关门,缓缓地打开,浩浩荡荡的队伍,排列整齐地从关下穿过。 一行百余里,直到夕照如血,前锋队伍才得令歇息。 原野上绿草繁茂,有的甚至高过人膝,林中跑出几只鹿儿,呦呦鸣叫,欢快轻盈地在营帐周围跑跳。 烧火的士兵忍不住地看得两眼,旁边执戈者立即道:“禁猎云地一兽,禁渔云地一鱼,禁踏云地一苗,违令者斩。” 士兵脸上神色一凛,生生地转过眼去。 远处深深密林,近千劲装结束的人埋伏于地,全身覆盖着枝叶做成的伪装。 当头几个,锋利的眼光直盯着草甸忙忙碌碌的骑士,看他们脱盔解甲,搭灶建帐,取水饮马,为晚餐和过夜准备,似乎,毫无防备。 “靖北王绝世名将,怎会如此大意?”前排领队皱起眉头,不解。 旁边助手低语:“瞧他们帐篷上画的全是幻天神像,若我等真是云人,便绝不会以箭射,用火烧,若近身搏杀,这五千精兵个个都是好手。” 话音未落,空中忽然响起密集轻微的唰唰之声。 领队的也算一流高手,瞬间起立,可对方仿佛凭空生出一般,剑比闪电更快,他未及侧头,只觉喉咙剧痛,再也发不出半分声响。 脑袋飞在半空,才见到他的手下已被人以刀剑相逼,而自己无头的尸身,鲜血从颈脖狂喷,啪的一声倒下,天地永寂,黑暗无边。 承风冰冷的眼光扫过众人:“回去转告穆那启,赫连迦尧奉旨查巡,别无他意,若再窥探,这便是下场。” 他语意散淡,所有的人却都觉得透骨的寒,未等对方反应,承风一挥手,几百人转眼消失,余下埋伏的队伍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良久,助手才哑着嗓子下令撤退。 真正的靖北王此时坐在大石,注视着悠然踱步的鹿儿,湿濡濡的黑眼珠,衬上洗净铅华的纯白,画以最美的形状,加两扇长密的睫毛,就是容容的眼睛。 离开十七日了,我不在身边,她的心情必不那么欢喜,虽说走时她笑盈盈地印他一脸口脂:“此乃我的封印,路边的野花,你一朵不许采,不许闻。” 我拥有你,眼中万花失色。令亲兵拿过纸笔,就着夕光给爱妻写信。 第七十一章:截于道 苏容若此时的心情确实不怎么愉快。 阿诺离开的次日,她便易容改装,带着纳什与几位心腹近仆离开了简园。 离上次岷州之行将近一年,苏原在北岷河沿岸选了几个战车基地,纳什也成功试验出弹簧,她需得去实地考察,以做最后的决定,当然,也是时候给王夫人一个交待。 草长莺飞的四月,她本来期待着拂堤杨柳醉春烟的美好景致,没想进入岷州后,竟天天看见大量衣衫褴缕的流民。 他们脸呈菜色,骨瘦如柴,三五成群地背娄挑担,拖儿带女,步伐缓慢而沉重,似乎每走一步,都在靠近死亡。 “都是青州来的?”苏容若皱起眉头问,纳什小心翼翼地答,生怕将王妃二字脱口而出:“是的,夫人。” 去年会猎,州官为讨好皇帝,征集民工修路铺桥,并沿途建起不少景区,皇帝和贵族们行得舒服,看得养眼。 但青州农民却倒了邪霉,没日没夜地服劳役,耽误了农活,秋季欠收,官府却以会猎开支为名,增加税收。 有士绅不平到州府交涉,反被以寻衅滋事的罪名送进牢狱,从此,青州官府与士林关系恶化,乡民的怨恨再无人协调。 好不容易熬过冬季,诸多农家已无存粮,便聚涌到官府要开仓放粮,然官府这些年寅吃卯粮,存量数字尽是虚报,只一味地敷衍拖延。 愤怒的人群在一个叫俞三眼的带领下冲进粮仓,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于是揭竿而起,杀了青州太守,并很快招集了五万饥民造反。 地方虎賁军无力抵挡,快马请求玉儿阿爹拓跋宗的相助,他派出三万怀化军,双方拉锯似的打了两月,至今分不出胜负。 战争,混乱与饥饿,让无数的青州人离乡背井,邻近的岷州也涌进不少。 这便是多米诺骨牌效应?苏容若暗问:赫连征父子灭掉陈云两国,招致阿仇和梅妃报复,东宫,沈相和龙卫府毁灭,权力真空出现,群狼相争,青州会猎,洛京两场大乱,如今农民暴动,接下来,还将引发什么? 承王早在联络郭骥,诸王全在处心积虑地笼络人材,西门康被那柄剑当众暴打,军中威望必降,老国公旧部定然也在伺机复仇,群雄争锋,哪里先出事呢? 几个人的欲望,需要多少人命和血泪去承载?她正心情沉重地唉声叹气,突然听纳什道:“有人行凶杀人。” 不远处的官道,一辆大车停于路中,两大汉手持钢刀,追赶着三个青衣仆从,周遭的流民纷纷驻足,茫然而麻木地看。 呼吸之间,已有两位仆从被杀,惨嚎声听得苏容若毛骨悚然,她来不及反应,纳什已飞马过去,厉声喝斥:“住手。” 马未到,鞭已至,他刚逼开行凶的汉子,将剩下那仆从护住,流民队伍竟瞬间涌出几十人,也不说话,持刀便围将上来。 纳什跳马抽刀,叮叮叮叮!尖锐刺耳的兵器互砍之声立即响起,围观群众这才仿佛如梦初醒,一轰而散。 陶叔眼风扫过便知纳什遇上了劲敌,打马增援,苏原和芳娘却横刀立马,一左一右地护在苏容若跟前。 人影晃动,兵器碰撞,不时溅起火花,连十余丈外的苏容若,也感到空气被刀风剑气震动,激荡出的涟漪,一时心惊:这都是些什么人? 她知道在靖北王的亲卫队,除了阿诺便是纳什功夫最好,眼前诸人,若单打独斗全不及纳什,然以少对多,无地势可依,加上陶叔才勉强战个平手。 “你是纳什?弟兄们住手。”对阵那方突然跳出一人,大叫,纳什刺削砍劈不停,眼角瞟向那人乱须长发,想得片刻,才道:“兰多。” 突厥人兰多,早年被苏容若救回隐庐为仆,自请参加漠北战役,随阿诺凯旋归京,因同伴莫哈刺死休屠单于,他被牵连入狱。 洛京大火时诏狱暴动,他趁乱逃出,不敢留在赫连朝,西行回国,在青州遇上被流放的穆那端亲卫队与押解官差冲突,他出手相助,然后与他们结伴流窜。 他因带罪逃亡以须发遮脸,纳什却经改装易容,因此双方打得半天,才从对方的招术中认出彼此。 “臭小子果真是你。”纳什一把揪住他,背向陶叔,低语:“记得规矩,不得说出殿下身份,否则。” 半个时辰后,官道边的粗陋客栈,纳什和众男子饮酒言和,苏容若却坐在轩台,听兰多讲述事情的始末。 “我与骁武府的将士一路向北,不久遇到土匪抢劫,领头的那个就他,胡大刀。”兰多指向一个粗布短须的汉子。 胡大刀原是青州农民,在跑马圈地中失去田地,落草为寇,后被齐思贤招安返乡,但因玉儿被害,拓跋宗四处抓捕土匪残余,他又被逼得重回深山。 青州暴动时,多数土匪投靠了俞三眼,他则和弟兄们选择离队,路遇兰多这伙,双方乱刀砍后讲和,正愁没有前路,听说纳什效力靖北王的麾下,便生出了投靠的心思。 胡大刀那厢见兰多指他,起身过来请安,苏容若为他倒一杯汤饮,问:“你们武功不错,哪里学的?” 前土匪咧开大嘴,答:“我祖上乃大陈将领,阿公曾官拜卫将军,亚特人进来后,战败返乡,弟兄们皆我族子弟,从小习武。” 难怪能与正规军打成平手,苏容若暗想:若无赫连征灭陈,他便是军中子弟,如胡赫格非那般,年少打架,成年靠军功晋级,若无梅妃复仇,他便是普通农民。 和你相隔万里毫无关系的人,会影响你的命运,这种事情她经历过,前世申请当小留时,就因911事件将学校从美国改到英伦。 “那两个孩子,主人想如何安排?”胡大刀跟着兰多称呼苏容若,从纳什等人恭恭敬敬的态度,他看得出来,这清秀瘦弱的少年很有来头。 苏容若不答反问:“你说呢?”胡大刀没料到她会如此反应,不知所措,摸摸鼻子,低头不语。 当时他们遇上那家富商,主人刻薄,一路恶骂奴仆,他弟兄听不过去,骂回几句,嘴炮升级,将人拖出车厢杀了,才发现内里还有小孩。 两个孩童眼见父母被杀,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苏容若心头一软,令芳娘将他们带在了身边。 至于三个奴仆,胡大刀兄弟本是为他们出头,竟然反被他们辱骂,是以他并未阻拦弟兄行为,还恨恨说道:“贱种杀了正好。” “他们不对,却不该去死。”苏容若遇上动不动就大开杀戒的匪徒,但觉烦恼,今后他们若真投在阿诺麾下,得靠他以军法约束。 胡大刀见她不悦,连忙收起脸上狠恶,承认错误:“主人说得在理,弟兄们不该冲动行事,那,那两个孩子的将来,还请主人定夺。” 将来?苏容若无语,些许茫然:此时虽然未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的大变之世,但君暴官贪,轻用战事,滥虐民力,以致天下祸端丛生,人心不宁。 无论是岷州沈氏那样的贵族世卿,还是眼前的亡命之徒,都在为自己或家族的生存寻找出路,而她毫无选择的这条路,又将通向何处? 第七十二章:天有忆 “我听说,不管什么人,大善或大恶,在仰望星空时,都能内心详和,这人还说,世间最让他敬畏的,便是星空和人心。”穆那冲翘起长腿,靠在珠华楼后院的阁栏,仰望如撒满碎银的浩瀚夜空。 苏容若的诸多奇谈,他从婉儿和孙三立处听到不少,仔细品来,不无道理。这小子究竟是神童,还是拜过高人为师? 穆那冲搞不清楚苏容若,沈天珠也不理解他:“如此星夜,公子将我拉到此处,便是听你清谈阔论?或者,公子长进了,夫人却少才情,来烟花巷陌寻情调?” 穆那冲直接忽视她的讥讽,笑道:“我来看看你,不行么?”雪豹和春祭投毒案在官方已经结案,他却不信那是真相。 穆那端发难时现场乱成一团,他却从始至终都在注意夏初,目睹了他逃离的全过程。 如此身手的武士,皇宫也不过十余人,那谋士到底是何方人士?竟能招揽到这般高手?且令他心甘情愿地在皇宫做一名普通禁军。 云人定是将阿爹恨毒,十几年过去了,也要杀他穆那冲,并挑起赫连氏和穆那府互相残杀。 皇帝心里门清,但穆那端性子暴躁,当众造反,皇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在召告天下前,追查了两个多月,谋士和夏初的影毛都没查到。 为防云地动乱,皇帝派出靖北王巡视。府中战报说,他一反在漠北纵横捭阖,主宰战局的风格,以极为恭恪谦退的姿态行走在那秀丽山水,马包蹄,人禁声,昼伏夜出,别说扰民,连狗也没惊到几只。 他此般作态,穆那启放心,归厚太子放松,穆那端的旧部不敢妄动,剑拔弩张,危机四伏的原云国九州,就此风平浪静了。 原来,赫连十三那货不仅是只狼,还是一头狐,老子以前也看错了他,穆那冲毫不怀疑,他那五千骑兵,只要他想,随时可将云地变成屠宰场。 闷木头再次通过了皇帝的考验,想必不久便要解出软禁,不对,他祭拜幻天神的事人人尽知,未必令皇帝喜欢。 他娘的,这大尾巴狼究竟在搞什么鬼?总是让他皇帝老子在满意中不爽,大破突厥如此,青州会猎如此,这次,仍然是这个调调。 不管怎样,虎狼迟早要出笼。九合诸雄,匡正天下的,会是他赫连十三?肃王?承王?甚至小皇子?阿公心中必有计较,却只让他看,让他想。 世事和人心便如星空般深远,他哪里看得清,猜得透?穆那冲叹气:珠华楼上绿窗水影,来此狎妓寻欢的,除非没长脑袋,几个当真安稳快乐? 沈天珠瞧他神情肃肃,眼光沉沉,敛去嘴角讥诮笑意,道:“天珠弱女子,无以回报公子的好意。” 这两年他以重金捧她,遣人在掖庭照顾阿娘,既不要求与她欢好,也不再问三兄的下落,渐渐地,她觉得这小霸王也许并不象传言中的混。 “你识得众多武将,可有与江湖熟悉的?”听他问话,沈天珠眼里飞出一丝妩媚:“你难道不知他们为何找我?提江湖打打杀杀,岂非扫兴?” 曾经高高在上的望族娇女,与江湖的距离如与星星般的远。女子嘴角隐隐凄苦:当初珠帘半卷处,花败香残。 穆那冲沉吟片刻,道:“我瞧那夏初武功高强,身法奇异,莫非就是江湖中人?还有,吴崇儒是否也被他所杀?” “你在查案?”女子的试探引来男子一声冷哼:“我只想知道,雪豹背后的主谋。”真凶一日找不出,他的深恩积怨,罪业与内疚,便一日放不下。 短暂沉默后,沈天珠借着星光,看向被夜色勾勒得犹为深沉的男子,岔开话题:“听说吴崇儒死后,文官们都吓破了胆,除去上朝,便龟缩家中。” 穆那冲眯了眯眼睛:“嘿,都是踩着人头上去的,官做到高处,谁没几个仇家?只这般狠辣手段,却有些过份。” 无意间捕捉到对方眼里的阴寒冷光,蓦然心惊:我怎的忘了?她家的惨事,吴崇儒也出力不少。 仔仔细细地看她:“倘若,你三兄与你联系,烦请转告,他若继续查案,穆那冲愿助他一臂之力。” “骁武府已反出一个,你还想与我三兄勾连,不怕我将你告到官府,去换取我的自由?”女子语意凉淡,如此时的庭宇般幽寂。 “阿珠奇女子,怎会出卖朋友?”穆那冲的言不由衷,换来对方一声意味莫名的低笑:“你可以说我陷害你,官府自然信你这公子,不信我这婊子。” 遇上这等既不怕死,又敢在人前完全裸奔的彪悍女人,穆那冲再混也只得缴械投降。 女人还是单纯些才好,便如婉儿,嗯,她怀孕后情绪不稳,该买些礼物哄她高兴,想得片刻,问:“珠华楼消息灵通,你可听说过曼莎?” “据说此为谷空嫡女的合香秘方,传言她们容色绝丽,懂媚术,男人只要沾过,便神魂颠倒不能自持,听起来,倒像是梅妃。” 梅妃,这两字如夜空劈下的一道闪电,猛地将穆那冲惊得跳起,沉默良久,自言自语:“我怎没想到?你三兄怕早就起疑,不然,他好好地为何惹得皇上生气被贬?怕的就是去查她。” 他在阁中踱得几步,忽觉夜风异常的寒冷,飕飕地吹进背心,渗进骨髓,伸臂将沈天珠搂进怀里,低语:“别动,如果是她,你我都早被监视。” “你怕她,我却喜欢她,当年灭云国的非我沈氏,是皇帝和你骁武府挑的头。”女子正幸灾乐祸地笑,突觉嘴角剧疼,原来已被他一口咬上。 王八蛋。穆那冲被她骂得沉下脸,拂袖便走,沈天珠从他身后猛然一推,他借力跃出阁亭,大笑:“是个烈的,小爷我喜欢。” 他的背影才消失,秋水伊从阁后转出,恨恨道:“狗娘养的废人,哪天,让高泽民将他右手也斩断。” 沈天珠却只静静伫立,望着男子离去的方向,摇头:“且由他去,高泽民可已安全出城?” “带着亲儿和方氏的骨灰走了。”秋水伊微笑:“自觉为表妹报了仇,过去的始乱终弃,变成了心安理得。” 随手摸了摸身侧那株朱槿,隔了这么些年,它既没有死去,也不曾长大。 “我要吴崇儒的命,他要找回丢失的骨血和良知,如此而已,那边怎么说?”美丽的女子目色阴冷,将一段横进阁内的绿枝,啪的一声折断。 “说可以。”秋水伊忍不住地感慨:“吴崇儒那厮怕没想到,多年前的酒后失德,竟会要了他的狗命。” 方氏在情郎背约另娶时跳崖,但她命不该绝,被人救起后,带着儿子到洛京,成为吴府绣娘,却因样貌美丽被男主人强暴,刚烈的女子便再次寻了短见。 临终前将儿子托付给了珠华楼的妈妈桑,她儿时的姐妹。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沈天珠仰头看向星光璀璨的夜空,眼神缥缈而迷离:“人间的一切,都被老天看在眼里。” 但老天,不记得时光,她再也找不回失去的年华,也找不回曾经的自己。 第七十三章:永遇乐 形态各异的佛像和祥瑞石雕,沿着曲廊幽径和清泉小池,高低错落地散开,与松柏苍劲,堆山叠石一道,营造出极为空灵和安详的气氛。 “夫人的住所别具匠心,颇多意趣。”苏容若打量着秀丽简约的园林景致,王夫人的眼光却落在她不施粉黛的脸上:“出落得比去岁更加娇艳,可有说亲?” 庭中晨露尤滴,忘年小友便来府中拜访,老人心中欢喜,直接问起对方的亲事,苏容若红着脸,含含糊糊地答:“已订。” 老夫人道一声喜,微笑致谢:“我经过一年的调理,精力好了许多,全因你的安排。” 女子的视线恋恋不舍地离开一苑花木,姿美,色妍,味香,老人家可真有品味:“夫人行善积德,心地慈和,本是最好的养身之道。” 下仆送来茶水点心,苏容若捧起杯盏:“叶嫩汤碧,香气清郁,很久未喝到如此好茶。”她这一月多辗转岷州,连日奔波,首次有空静下心来品茶。 闲谈半晌诗画茶韵,她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递给老夫人:“六娘不负所托,此乃恩师所绘。” 信中一副飞龙图,一张岷州地形图,王夫人研看半晌,皱起眉头:“气韵生动,笔墨滋润,只,老身不知先生何意?” 苏容若摇头:“我亦参不透,恩师说转呈沈官人。”老夫人三十多年前离开洛京,自然不知那柄剑的图腾。 至于粮道,郭骥的手下考查半年,经过阿诺的指点,她前后两次细查完各个节点才请人绘出,老夫人若能看出门道,便没有天理了。 不到盏茶功夫,一个青色深衣,白玉头冠的中年男子来到阁前,带着沈氏男子特有的清姿华态。 “见过阿娘。”沈志同行止温雅地向母亲恭声请安,再向苏容若招呼,母子俩事先显然通过气的。 等看到那副飞龙图,男子平静的瞳眸迸出几星光亮:“盘旋风云,只为护卫天下苍生,听说靖北王选此标徽,是要谨记先太子之志。” 眼见平素持重的儿子脸上焕出异彩,老夫人不禁动容:“竟是靖北王的标徽?这地图绘得一丝不苟,又有何意?” 沈志同拿过地图,沉吟半晌:“此乃我岷州地理图,此处峰峦屏障,是以改道,此地易攻难守,故当隔水建桥。” 恍然抚掌:“先生要我沿节点打通道路。如今青州已乱,诸王蠢蠢欲动,甘南陇右几道必乱,若我州有此道,便可将本地和中南西南的粮食药材供应给西北。先生这是隐在深山却知天下事,好,好眼光。” 转身向苏容若长揖:“这一拜,请为下官转呈先生。”后者也不客气,只微笑着还礼:“沈官人客气。” 他来自沈氏,心中定然向着先太子,只在利益取舍时,站队不免犹豫,苏容若借高人之名一推,他便很容易成为那柄剑的忠实盟友。 云淡如烟,漏窗外枝叶摇晃,连日光似乎也染上了青翠,苏容若深深地吸一口气:这边的事总算办好,阿诺那边,不知如何? 想到此处的人,不由得归心似箭:“老夫人,我在官道捡到两个孤儿,不知贵府的爱童院,可否收留?” “两个孩子,我府上收得了。”老夫人沉声回答,脸上神情却些许暗淡:乱局才开始,已有上万的流民涌入儿子的治下。 午后,苏容若走出太守府,登车便瞥见个熟悉的身形立在府门,言语清和:“甘南道车骑将军主簿苏子安,拜见沈官人。” 便宜大兄?他已经恢复如常了?两年多不见,他竟成了玉儿阿爹拓跋宗的主簿,为何也来到岷州? 苏容若沉吟片刻,对苏原一番交待,吩咐芳娘和陶叔将两个孩子送走,换装易容后,才回到客栈看纳什等人对练。 胡大刀兄弟和穆那端亲卫似乎都打定主意要跟着纳什,想必是因为那柄剑的原因,他在军中已成传奇,想追随他的男子不少。 看见他们,不由得想起那对商户男女,也算得上是家境殷实,却因一时冲动,被人杀于道边,丢了性命。 人生境遇如秋云,变幻莫测却仿佛最自然不过,估计苏子安当年,不曾料到他和心上人会有如此惨痛的结局。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不觉便有点抑郁,直到坐进客栈茶室,对上苏子安的视线,依然有点心神不定。 “小六,果真是你?”男子那双俊秀的眼睛,有惊无喜,一个绝对不快乐的人。 苏容若立即意识到自己依然天真,那样的惨烈伤痛,怎能轻易消除?暗里轻叹,为他上茶:“街上见到你,便让苏原请你过来,这几年,可都安好?” 顺手将一个包袱推给他,里面茶叶小吃,笔墨文玩,从她一路收罗中选出来的:“你独自在外,要护好自己,这些小东西,你留着用。” “好不好都活着,你到岷州来做甚?”男子的神情,寡淡到木然。 苏容若摸不清洛京苏宅知晓多少她的事,又告诉过他多少,只捡着安全的说:“我接手家族生意,过来收药材,你呢?” 应景一般,窗外有悠扬的铃声,几个黝黑汉子赶着车马路过,草药的香味飘来,新鲜得似乎带有淡淡的潮汽。 “我有要事求见沈官人。”苏子安的声音毫无起伏。苏容若皱起眉头:“车骑将军辖制青远两州,来岷州,莫非是为了安抚流民?” 苏子安唇边浮起不知是痛还是笑的表情:“那些贱民也值得我跑一趟?”贱民两字,是从牙缝中磨出。 那个温雅善良的少年已经死了,被他曾经全心全意帮助过的人杀害,当年救世济民的血有多热,现在愤世嫉俗的心便有多炽。 阳光忽然变得颓靡,一阵风吹来,摇起窗帘微微晃动,苏容若劝他:“回洛京吧,青州乱了,家里人定然担心你。” 男子不置可否,眼前血色成墨,如海深,似夜暗:那刻骨铭心的美丽音容永远地逝去,洛京于他,早已物是人非。 “小六,天下大乱在即,你有才,跟我投靠车骑将军可好?”他似乎没有看到她送的礼物,对她的建言,也完全不予理睬。 苏容若奇道:“我去军营做甚?”余光瞟着墙上仕女图,茜色红衣的女子立于碧波岸,柔柳扶风一般,亭亭逸姿,像极了当年洛水旁的玉儿。 男子眼中狂热炽烈:“拥戴承王登基,建立起一个尊卑分明,永无罪恶的王朝,小六,你知道么?唯严刑峻法才能让贱民畏惧服从,能驯服蒙昧野蛮的,只有刀剑。” 严法强军,使民畏惧,不就是千年集权统治者一直在干的事么?只不过装在一个叫儒家仁德以治的花瓶里。 他以前,竟是不曾看透?苏容若顿时无语。 第七十四章:无妄灾 苏子安瞧苏容若眼神迷茫,以为她不懂自己的意思,解释:“承王已得西晋王和将军的支持,正在招安俞三眼,你来跟着我们,建起一个新的天地。” 原来他是来拉拢沈志同的。苏容若恍然:就说拓跋宗旗下的怀化军怎会打不过俞三眼的农民。 四州之地,二十余万军队,的确有逐鹿中原的资本。只是,承王似乎和那柄剑的理念不太相同,得回去问问阿诺。 对上男子执狂的眼神,心里隐隐不安,沉吟片刻,摇头:“如此重大决定,我们还是与阿婆和大父商量一下。” “听说你在沈府呆了大半日,见的是谁,有何目的?”男子见她婉言拒绝,语音变得阴冷,眼神也跟着暗沉。 他们竟在监视沈志同?苏容若听他咄咄逼人的质问,些许不悦,沉默两息,淡淡答复:“药行要出新膏方,想请老夫人帮着推广。” “请她推广?用得着男扮女装鬼鬼祟祟?小六,实话说,你究竟在为谁做事?”男子的眼里,有种被欺骗的愤怒。 室内的气氛立即寂静,连带外面街道的人语和车轮碾过的声音都开始变得诡异。 你以秘密拉拢我,我便必须向你交底么?苏容若几欲发作,却终于忍住:必定是那一场惨祸导致了他性情突变,大父未向他透露我的女儿身份,怕也是因为如此。 目光似乎被窗外丽阳锁住,缓缓地品一口茶,语意平淡:“此乃今年灵山春茶,据说是在清明第一场雨。” “小六,你我不用绕圈子,直说,车骑将军那处,你去,还是不去?”她的话音被男子粗暴地打断。 风吹起来,隐隐地肃杀,苏容若在氤氲茶香中起身,施礼告辞:“看来大兄正忙于公务,小六不便过多打扰” 话音未落,余光瞟见他目色阴寒,下意识地侧过身去,与此同时,一道银光擦着她的前胸飞快地闪过。 袖刀!苏容若见状花容失色,抬步便奔向茶室的推拉门,男子紧追着一刀刺去,她在狭窄的空间躲无可躲,剧痛中哀喊一声:“苏原。” 室外守候的苏原听到主人惊呼,踹开房门,见她脸色惨白地倒在苇席,立即飘身挡在她的面前。 苏子安与苏原打在一处,不忘对着苏容若冷笑宣战:“小六,我坦诚待你,你却处处欺瞒,你既已知我方秘密,不为我友,便是我敌。” 客栈那头纳什听到苏原的啸声,疾奔茶室而来,却在大厅与苏子安的随从不期而遇。 纳什以前与胡大刀殴斗,不知对方底细,多少留有余地,而此时苏原的信号已是军中最急,事涉王妃安全,他一出手便是杀招,胡大刀等人见了,也纷纷开始搏命。 兵戈相击,随着打斗声此起彼伏,家具碎裂,鲜血飞溅,偶而一只断臂或人头飞在半空,再重重地砸向地板。 杀戮将客栈掌柜和伙计吓得魂飞魄散,慌乱地躲在柜台下,瑟瑟发抖。 不到一刻,纳什冲出重围,颤抖着双手将苏容若从茶室抱出,女子衣衫上满是鲜血,眼底悲恸,语音颤栗:“放他走,送我回家。” 阿诺坐在榻头,凝视着爱侣的睡颜,心如刀绞火炙。 这张平素冰雪雕成的脸,此时通红如霞,双眸微闭,浓密修长的睫毛无力地垂落,如被风雨吹落的蝴蝶翅膀,曾经红艳润莹的双唇,惨白而干涩。 他的掌中至宝,无论怎么怜着都不够的人儿,曾被他在颠狂中射过一箭,每每见到那淡粉的伤痕心都抽疼。 如今被人一刀捅在腹部,他恨不得将苏子安千刀万剐,再将他的肉,一片片放进油锅里煎炸。 不久前接到纳什秘信,说她在为粮道和战车奔波,是以,当他从云地班师回营时,特意绕道潜进岷州,盼着给她一个惊喜,谁知她却遇到不测。 房屋倒塌,大地沦陷,炽热的火焰在疾速地蔓延,人间的纷争和苦难无有尽头,流转不休,谁能告诉我,如何逃离?苏容若在昏睡中无望地挣扎。 清凉的水珠洒在她的额头和嘴唇,似乎有人在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 慢慢地醒来,只觉处处清香,睁开眼睛,满室是她喜欢的百合,茉莉,七里香,还有一树栀子,花色淡雅,叶片绿而优美。 “你终于醒了?感觉如何?”看到夫君悲喜交加的神情,不禁惊疑,几许恍惚:“阿诺,你如何,在此?” “我完成了任务,来接你回家。”阿诺命芳娘端来补气血的米粥,仔细地喂她,烛光晃上男子的脸,那张刀刻般英挺深邃的容颜,说不出的柔和。 苏容若顺从地进食后,依在丈夫怀里,瞧着满室芬芳的柔暖,只觉世界忽然雪化春风,柳暗花明:“我们,这是在哪?” “镜湖。”阿诺蹙着眉头做答,沉默半晌,才语意怜惜地恳求:“容容,你是娇娇女儿家,今后再别管这些事了,成么?” 苏容若长叹口气,与他交心:“承王妻族西郡王氏,肃王母系拓跋公府,这两人经营属地多年,治下帑重吏能,兵强马壮,可是你的殿下,除去先太子留下的虚名,一无所有,即便得皇帝复用,怕也是发到西北。” 她的声音断续,全无中气:“他的封地苦寒贫乏,我多谋一分,你以后跟着他便少累一分。嗯,我曾劝你离开他,但微时弃主,你定然良心难安,若让你为难,我会悔的,与其你难我悔,不如,我事先做些准备。” 说来说去,话里话外,无一不是在为他打算,无一不是在顾全他的感受。 阿诺眼中热意上涌,拥抱着她,他被先太子按圣人称颂的刚毅木讷人格塑造,并不擅长言辞,哽咽良久,才道:“容容,我有你,全天下谁都比不上。你别多想,好么?” 纳什已将情况向他汇报,战车制造坊地址已定,粮道的节点全都勘出,估摸她已说服沈志同整修拓宽,这些,是多少男子也不能做成的事。 关于她和苏子安的会面,当苏原转诉他唯一听到的内容时,他便想到她受伤的原因:逼迫拉拢不成便下毒手,果然是承王的路数。 苏容若看丈夫眼内湿意氲氤,怕他难过,娇声娇气地应承:“我从此乖乖地养伤,你伺侯我好不?” 等夫君点头称是,又提出要求:“学两声马叫给我听听。”成长在马背的男子,果然直起颈脖,维妙维肖地发出咴咴的鸣声。 女子摸摸他的脸,满意地笑:“阿诺真乖,我听说镜湖山上有湖极美,等我伤好,你背我去看看。” “好。”伴着男子的应诺,夜风吹开一扇半掩的窗户,灭去烛火,清冷的月光便静静地洒进室内,映在一双患难相依的男女身上。 —————— 备注:《论语·子路》:“刚、毅、木、讷,近仁。”刚,坚强;毅,果决;木,质朴;讷言语谨慎。是孔子称颂人的四种品质。 第七十五章:杀伯仁 镜湖山草秀林密,清泉漱石,一池碧波映着山色,澄澈透绿如上等翡翠。 阿诺言出必行,等苏容若的身体有所好转,便带着她和数名近卫出门踏青,六月的天气已有热意,他到达目的地,便令亲卫们随意戏水。 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们年轻好动,听完便都跑到数十米外,脱衣下水,唯余几人留在身边。 少佐易望,熟悉各地风俗人情,文化物产,此次随阿诺到云地巡视,很快便因其博学多闻得到赏识,士族男子,自然不会在光天化日下脱得精光去玩水。 兰多因主人受伤无心放纵,苏原和纳什更不愿离开半步,胡大刀从未赢过纳什,早已成为他的粉丝,此时见偶像不动,也乖乖地守在旁边。 苏容若半靠在夫君怀里,看周围如画风光,悄悄地问他:“若我不在,你也会赤身裸体下水么?” “现在不会,以前在童子营,夜里有时光着上房走檐,阿禧他们还学鬼叫。”三军统帅老老实实地对娇妻交待。 青春的骚动啊,苏容若脑补着一群少年男子裸奔的壮观情景,忍不住地笑问:“被教官罚过没?” “我和阿禧跑得快,从未被抓住。”阿诺的目光落在一树山茶上,花妍似火,如彼时的青春时光。 苏容若知晓他又想起了故人,暗叹口气,附他耳边轻声调笑几句,阿诺的情绪很快转化,眼中似长出一只手来,从她的胸前裙后抚过。 女子自然知他的邪思,目光微微嗔怒,阿诺不敢恼她,连忙从身边草丛中挑出最美的那朵花儿,轻轻地别上她的发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的可是此情此景?”易望坐在几步远,瞧夫妻俩旁若无人地耳鬓厮磨,忍不住打趣。 丈夫为人宽厚,一笑了之,妻子却来而不往非礼也:“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抱叶孤蝉,噪向残秋。” 易望这日穿了件软纱夏装,双袖飞起,轻薄如蝉翼,苏容若便讽他如蝉儿般聒噪,入秋才会停歇。阿诺看了他两眼,觉得很是形象,笑出声来。 少佐举起投降:“夫人厉害,我降。”胡大刀跟着傻笑,纳什和苏原却互看一眼,阴着脸不语,心里仍有余悸。 那日陶叔和芳娘不在,若非有兰多等人,他俩对上拓跋宗的下属,未必能全身而退,苏容若要有三长两短,他们百死莫赎。 纳什想到此处,悄悄地向他的殿下看去,却见他正张开嘴,含着女子指尖那块莲蓉,眸中温柔喜悦,软稠胜过湖里清波。 大侍卫暗叹口气,似喜还忧:喜的是殿下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忧的是他原本刚毅如铁,可现在,王妃的一滴眼泪,就能在他心中砸出个大洞。 刚要移开目光,侧耳细听片刻,立即禀报:“约二十人在前方树林。”见上峰微微点头,命令:“苏原与大刀在此守护。” 兰多紧随纳什向树林疾奔,河里闹得正欢的一群,听到清啸声,急忙穿衣上岸,几个呼吸间,便跟将上去。 尖锐密集的声音破空而来,苏原和胡大刀立即拦在苏容若和阿诺的身前,以手中兵器,将纷沓而至的箭镞打落。 一群人劲装结束,从林中呼啸冲来,多数被纳什等人拦截,其中两个却绕着圈子,向这边狂奔而来。 胡大刀有心在新上司面前表现,缠住最前一个,使出浑身解数游斗,那人很快不敌,转身便逃,被他跃步追上,一刀了结。 苏原和易望军中文职,来人的武功却甚高,不到盏茶功夫,易望已经受伤。 阿诺左手捂住爱妻双眼,右手捡起块小儿拳头大小的石子掷过去,那人的脑袋立即开花,身体如败絮一般软倒地上。 阿诺负起怀中之人,朝相反的方向行去,不愿她听到,敌人临死前的惨叫,以及,利刃剁入骨头的声音。 胡大刀和苏原左右扶起易望,慢慢地行在主人身后,走出大半里外,阿诺才停下为易望治伤,苏容若顺手塞一粒药丸进他嘴里:“此乃最好止血药,你没事的。” 等收拾停当重新上路,苏容若靠在夫君胸前,神色惨淡:“怕是苏大郎派来杀我灭口的。”若是阿诺的对手,定然知晓他的实力,不会只派这些人。 “不管谁的人,都无妨。”男子眼中一层冷火灰色:纳什绝不会让他们回去报信,才投靠的穆那端前侍卫们,正愁没有投名状。 苏容若知他不悦,转过话题:“也有好消息,崇山发现大量盐岩,今后除供给西北大军,还可换些资财作军费,此外,江让成了崇州知府。” 崇州知府频繁更替,最先是江念祖,因杀郭飞升成京官,肃王的亲信赵明德接替,去年吏部尚书被杀,赵明德便逐层顶缺上去。 于是,江雨燕的族叔江让被复用成现任,从他以前为孔期辩护的行为看,应该是个正派的人。 阿诺沉着脸不语,抱着她走过十多里,停在北山亭台,才道:“容容,你应过我,不得再想这些。还有,等你大好,我重新开始教你武功。” 他说得严肃,苏容若知道自己受伤对他冲击极大,其实她又何尝不后怕。当下道声好,闭眼听风动如歌,听他匀称缓慢的心跳和呼吸。 阿诺环抱着爱妻,看那千年如斯存在的大地,阳光下阡陌纵横,如一盘古老的棋局,在世间下了无数个春与秋,深奥难测,却一直看不见那对弈的人。 纳什很快前来汇报,己方伤五人,那边全军覆没,最后那人交待,确是苏子安的安排。苏容若听罢心中冰凉入骨:苏子安真的已经疯了。 纳什不留余地,也不能留,若有一个回去报告她的行踪,她,甚至阿诺与苏宅,都会面临无穷无尽的威胁,二十多人因她而丧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阿诺看爱妻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地颤抖,知她极为难受,咬了咬牙:“我绝不能让任何人再伤害到你。” 一行人沉默地回到镇上,来时的欢快早被压抑沉闷的气氛取代,直到用过晚餐,苏容若的心情才稍稍好转。 夕阳坠落,夜市已开,沿街商铺华灯错彩,路边摊贩上货物琳琅,女红,玩具,首饰,茶叶,书画等,但凡她的眼光多留一刻,阿诺便命人买下。 前面伶音婉柔,几个女子在击鼓成歌,踏歌起舞,歌悠扬,舞妙曼,众人围成一圈观看,不时拍掌喝彩。 阿诺知娇妻向来喜欢歌舞,便伫足当地,他身形高大,怕挡人视线,只立于圈外,双手一举,将她置在自己肩头,抬眼问:“可看得清楚?” 夜空寂寥,长风清冷,灯火逶迤,人来人往,仿若歌舞承平,仿若白日的杀戮,只是南柯一梦。 —————— 王导,东晋著名政治家,书法家,生于名门琅邪王氏,其兄王敦率兵作乱,皇帝欲杀他全族,他求大臣周顗(字伯仁)为他开脱,周表面不答,暗里却屡劝皇帝放过王导,王敦得势后欲杀周顗,王导不曾阻拦,后来才发现人家对自己的大恩。当然,此典故慢慢变成了虽非本意,却造成了他人的死亡。 第七十六章:剧中人 被挚爱的人顶在肩上,苏容若却突然忧伤:绮貌华年将老朽,浓情蜜意会平淡,一切都终将雪融冰消,风流云散,既如此,生命,当有何求? 延续两世的问题找不出答案,唯淡淡空虚与她如影随形,她怔怔地看得半晌歌舞,忽然百无聊赖:“阿诺,我倦了。” “好,这便带你回去歇息。”夫君体贴地将爱妻转到怀抱,不知她正为生命意义,以及,何处去找灵魂的栖息地而怅惘。 苏容若缩在男子怀中,如依偎狂风中的参天大树:“你,不要离开我。”阿诺察觉到她的忧伤,低语:“容容,生生世世,你我不离。” 两人这厢尔侬我侬,不知几米远的一间房里,窗前站着两个男子,中年的那个素麻宽袍,几分林下之风,淡泊宁静的双眼,隐隐翳色。 谢东亭,先太子将阿诺阿禧相托的人。他救出阿诺,知晓他和苏容若情谊深厚,修合堂医术高明,为助阿诺解毒疗伤,便派人将他送到丽迪。 后来得到回报:殿下戒毒成功,投身军营,苏容若还原女儿身,两人结成夫妻。他觉得极好:患难以共,两情相悦。 如今乱像已起,殿下也通过了皇帝的考验,便想着与他会面,商谈未来方略的时机到了,便一路南下寻他。 未曾想今日与他不期而遇:先太子托付天下的人,自已穷尽智力和物力从地牢救出的靖北王,帝国最后的希望,竟毫无顾忌,在众目睽睽中,立于妇人胯下。 纵然此时暮霭四合,无人识得他乃名震天下的靖北王,纵然亚特习俗多有殊异,但他看得出:苏氏并非恭顺娴淑之妇,殿下在她面前,绝无把持。 隐士的身边是靖北王的亲卫队长夷川,年轻的男子剽悍勇武,领命带亲卫队回京,半路遇上谢东亭,便半路折回送他一程。 此时,眼看着自己的殿下将女子顶在肩头,百依百顺的模样,张口结舌:难不成这个苏氏,竟比梅妃更加厉害? 俩人临街看一场爱情故事,不知他们同时也是别人的风景:“主人,对面是东亭先生和夷川,他们竟然走在一处,观察着靖北王和苏氏,莫非?” 王淑仪坐在客栈轩楼,不答寿叔的问话,脑中莫名浮起两句诗词: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守孝结束后,开始打理四房产业,并趁着春季在各地察巡整顿,接到消息说靖北王将潜入岷州,便不由自主地赶到此地。 传说靖北王宠爱苏氏,她早有心理准备,也不十分在意:出身小士族,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闺房取乐的对象罢了。 但是为何,当她看到他将那人搂抱于怀,目无旁人的模样,她的心便像被一只铁手紧紧捏住,痛得难以喘息。 抹额披发刚强男子的柔情,如此的动人心弦!她甚至羡慕晚风,可以随心所欲地触摸他,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流淌。 忆起他在风雪中敲响紫金大钟时顶天立地,卓立千古的身形,这样一个天神般的男子,小小苏氏,她有何资格? 将手中丝帕拧成麻花状,她的眼光追逐着男子的轩朗背影:苏氏的美貌她有,苏氏没有的家世和才智她亦有。 从知晓他与苏氏恩爱,她便派人调查,原来他们曾在森林相遇,苏氏在他艰危时候陪伴过他,他自小孤苦,必是感动。 突然对大父升起几多怨恨,若非他的阻拦,如今被靖北王捧在手中,放在心里的女子便是她。 苏氏这一场占尽先机,王淑仪些微沮丧,随及一丝傲然:前路漫长,他尚且不知,我对他有意。 寿叔的话让她转过目光,落在谢东亭的身上,这位赫连朝有名的隐士,似乎有些忧色,记得大父曾说过他与先太子往来密切,莫非? 她皱起秀眉:“去与先生说,我路过此地,欲求他赐教。”眼看着寿叔穿过街道,与谢东亭行礼并交谈片刻,眼看着他折转回来,被个路人撞得一下。 寿叔上楼,扬起手中信封,喜道:“先生说,明日午时天心阁。还有,公子带信来了。”王淑仪接过来,慢慢地读着。 晚风透过窗棂悄悄渗入,灯下玉人,寂寞如烟,独坐如莲。 “晚生见过孙大人,云岫啊,咱俩有缘,又见面了。”穆那冲金冠直裾,立在刑部尚书王信的府前,后面亲卫格波如影随行地跟着。 他正要进门,瞟到苏小狐的死党及伯父孙蹈,立即满脸堆笑地迎上去,孙三立刚及弱冠,表字云岫,穆那冲便按汉人的习惯改了称呼。 一路上雕轩绣槛,佳木葱茏,穆那冲笑吟吟地拉着孙三立攀谈,后者却有些打不起精神:老大将红狐狸的骨干,卧底到承肃两王旗下,此是为何? 孙三立琢磨不出个道理,加之春祭投毒案虽破,先太子冤名得洗,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见某人贴上来的热脸,勉强应付道:“穆那公子也来了?” 穆那冲的笑容如花花孔雀开了屏:“去岁刑部搜城,人手紧张,我自告奋勇地派过府兵帮忙,王官人客气,请我参加他的寿宴。” “公子古道热肠,人缘甚好,小可极是佩服。”孙三立面上打着哈哈,心里却想:你捧场光临珠华楼头牌的事,也闹得人尽皆知。 这小子亦正亦邪,又奸又滑,主动辞去世子位,却似乎哪里出事都有他,他究竟要做什么? 谈笑间被仆人引到一处宽大庭院,中间的戏台,几个艳装女子正轻揉慢捻地弹弄丝竹,台下客人,皆是赫连朝的达官贵人和家眷。 穆那冲的眼风扫过,定格在一位乐伎身上片刻,他曾经飞马走狗,对声色场所极是熟悉,听说王府寿宴请的是仙乐坊,其中弹古琴的月娘因病未来,于是请了沈天珠替代。 她要做什么?穆那冲心里好奇又警惕,恰好沈天珠抬眼,与他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隔空对视一息,又若无其事地分开。 孙三立饶有兴致地看着俩人眉眼互动,忽然觉得有点心神不定,预感有事发生,便在角落找了个位子,边吃喝边赏歌舞,终于等到名伎玉笙出场。 玉笙,王泊之曾说过她的歌舞雅俗共赏,自成风格。想起这些,孙三立无不遗憾:先太子英年远去,王七郎流连山水,谢长风和沈玄微不知所踪。 四公子共聚一堂的绝世风采,华姿辉映,他还未曾亲眼见过,就被风吹雨打散了,美好与欢悦,当真如老大说的那般危脆短暂? 玉笙终于在一片喝彩声中出场,但见她,柳色绿衣,海棠红裙,雪肌莹莹,眼神迷离,神态妖冶且哀怨。 她袅袅娜娜地行至台上,当琴弹吹拉悠悠响起,开口唱道:“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 穆那冲定定地看着她,暗想:传说这女子卖艺,也常在观众中挑选与自己过夜的情郎,不知道今日她会看中谁? —————— 备注:玉笙唱的是来自元曲中的《塞鸿秋_爱他时似爱》,此文架空,所以引用了。 第七十七章:清君侧 玉笙挥动水袖,把怀春女念郎怨郎的心,低吟浅叹地唱落舞尽,男人们盯着她的红唇,不由地升起常在暗夜才有的邪思,酒未尽兴,人已先醉。 风月场中的女子,象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袅袅娜娜地飘下戏台,在这个郎君前娇软地唱一句,在那个男子边妙曼地舞一圈,最后依到了格波怀里。 格波正在发愣,忽觉胸口有尖锐硬物,条件反射般一掌击出,玉笙惊叫着,身体凌空飞起,越过几人头顶,撞上了主座的寿星王信。 砰的一声大响,玉笙被猛然弹出,摔落在几米远的地毯,王信的惨叫,伴着骨头的碎裂声同时响起。 玉笙嘴角流血,挣扎着撑起身体,将手中银钗伸向格波:“我欲赠君发钗,与君春宵一度,郎君不愿也罢,为何如此对待妾身?” 心中却恨不能仰天长笑:阿兄,当年冤你的狗官终于死在我的手里,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欢快的曲子骤然停下,庭院一遍死寂,刚才的欢乐象是被冰雪凝固,人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 孙蹈急步上前,发现王信已经呼吸全无,用手一验,他背上的脊梁竟被寸寸折断,回头再看格波,他推玉笙一掌,竟将刑部尚书给撞死了。 格波呆立当地,惊怒交加,他出手不重,明明是玉笙武功不错,化他之力撞上王信,借机杀人,但旁人看去,却是他失了手。 好一招陷害栽赃。穆那冲一瞧格波神情便明白事情首尾,下意识地看向沈天珠,她的眼神落在王信尸体上,怨毒且快意,象暗夜游荡的鬼魅。 身为刑部尚书,不秉公执法,却逢迎上意,胡判阿爹和大兄死罪,你如此死法,是老天便宜了你。 这是她和玉笙合谋。穆那冲的眼光在两个美丽的女子间来回移动,有苦难言:我穆那府近年连走背运,先是自己被雪豹咬,后是庶叔造反,现在一等侍卫涉嫌杀人。 接下来,还会他娘的如何糟法?武安朝这首破船就要沉了,多少人会趁这机会抢劫掠夺,报仇雪恨? 孙三立却只觉悲凉:安王,沈相与龙卫公相继覆灭,穆那府凋零,先太子自尽,崔太尉被贬,吏部尚书被杀案还未查清,刑部尚书又莫名其妙地死去。 红尘紫陌有因果!当今天下,黄钟弃,瓦釜鸣,官场贿赂公行,仁德废弃,民间但求自利,尽忘礼义廉耻,大厦将倾,会有几多家破人亡的惨剧? “阿爹。”半晌,王信的几个儿女才反应过来,抢天呼地地跑过去,可他们慈爱的父亲,再也不能睁眼看他们了。 庆生宴变成阎王殿,有人惊惧欲逃离现场,却被孙蹈等官员制止,他安抚好来宾,令孙三立和另一位太学学子,速去京兆尹找办案人员。 孙三立和同伴才出大门,便听见掀天喊声,无有尽头的人流向朱雀大道匆匆而行,看服饰几乎全是商铺伙计和街边小贩。 打听下来,方知有伙计与差役口角,官差在激怒中杀了人。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洛京的商界被激怒,伙计掌柜们纷纷从店中走出,要去声援。 要出大乱了。孙三立喃喃自语:这两年帝都事发不断,禁军和三司不停地搜人,不少差役趁机抢劫,终于惹得天怒人怨。 瞧着群情激愤浩浩荡荡的队伍,他忙对同伴道:“快去告诉我大父,京兆尹的人过不来了,自己记录现场吧。” 说罢随着人流,如波涛一叶,被奔腾的水浪带到朱雀大街,成千上万的人早就到了,挤不进去的,便开始冲击京兆尹,外国驿馆等地方。 听着满街嗡嗡地响起“官差杀人”“杀官差”的喊声,想像着江雨燕他爹在衙门里瑟瑟发颤的怂样,孙三立有点忍不住地笑。 爬上高高轩台,发现周围和屋顶都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到底,在几朝古都的大街,人间的戏剧,日复一日地上演,周而复始,永不断绝。 街上人山人海,见到差役打扮的便群起围攻,每打倒一个,人群就爆发出一阵欢呼,然后踩着那人的尸体继续前行。 孙三立打一个冷颤,正庆幸他去参加寿宴未穿廷尉的官服,便见空中开始飘散出一张张传单,纷纷扬扬,如落叶盘旋。 传单被人群传看,有人大声念出:清君侧,除妖妃,立肃王,斩贪官。孙三立听罢,猛然地跳将起来。 负责治安的骑巡营在街角出现,甲胄精良,扬矛挥剑地驱赶人群,有人躲避奔跑,有人和兵士撕斗,有人被挤得跌倒再被践踏。 怒吼声,哭喊声,惨叫声,与刀剑飞舞声相互交织,听得孙三立牙齿酸倒一排,忽然,他看到个熟悉的人影,“苏离”他大喊一声。 苏离正在人流中奋力地挤轧推搡,听到有人叫他,抬头见是熟人,便挤到街边,再顺着屋柱爬到孙三立的身边。 “你怎的也来了?”孙三立好奇地问,他不是应当在隐庐和大勇一起么? 哪料对方神情激动地回答:“我来杀官差。”立志士途的人吃得一惊:“无缘无故杀人,不好吧?” “他们欺负百姓,该杀。”苏离将话说得理所当然,孙三立皮笑肉不笑地接话:“大勇叔在军中就当过官差,可没欺负过别人。” 苏离哑口无言,犹豫片刻,终是附在孙三立耳边,轻声道:“听说今天杀一个官差,能得五百钱呢。” 孙三立吃得一惊,低问:“谁说的?”却见对方揭下瓦片一角,对准下面正挨群殴的差役扔去,嘴里呐喊:“杀官差,杀官差。” 无可理喻,孙三立冷眼旁观,暗想:官商间的关系本来紧张,这究竟是偶然事件,还是谁在后面操控? 若干年以后,官居二品的孙官人查看赫连正史,才知道这场骚乱中死去官差二百八十七人,四百余暴民被当场正法,踩踏致死伤者过千。 但此时,刚及弱冠的男子,被眼下这失控的场景弄得茫然失措,连夜给苏容若写了封信,大意是:老大,洛京又乱了,我要发疯了。 转眼便是九月,南国却热意不消,苏容若将阿诺的生日宴安排在幽竹林。 绿枝疏简,石径边散落着藤席竹案,蝴蝶不知从何而来,翩翩飞舞在枝叶之间,一道道烹调精美的菜肴上过,宾客尽欢。 酒席完毕,男主人和军中最高长官对奕,将士们观棋不语,纳什等侍卫拎着刀剑前后比划行走。 苏容若广袖木屐,慵闲地晃着秋千,和几个女娘子闲谈聊天。 崔氏斜靠在苇草编出的吊床,足尖点地前后摇晃:“中郎将的贤内助秀外慧中,竟想出如此有趣之物。” “室内热,有时在竹林小睡,懒人想的笨办法。”苏容若微笑,这几月她被当熊猫一般精心照顾,除了吃便是养,身体倒恢复得极好。 徐萱坐在苇席不语:她单相思未愈,便被人欺骗,伤了身体,还是苏氏药铺的大夫发现并为她精心调理。 但,她发自内心地,不想欠苏氏的情。 第七十八章:如梦令 伤情的少女转过双目,看着自己阿爹放下最后一子,与男主人奕成和棋,阿娘行过去,拈出果盘鲜花,扔给阿爹:“绿竹新梢才出墙。” “墙上人名满绿苔。”阿爹如在家中一般与阿娘唱和往来,再将花儿递给那个她朝思暮想,却已成为别人夫君的男子。 男子的心情,显然十分愉悦,脸上笑意,少见的轻快温柔:“苔衣生,花露滴,月入西林荡东壁。” 他随手将花扔向身边的侍卫,纳什怔在原地半晌,张目结舌:“说什么呢?” 众人见粗汉子拎着小花朵不知所措,狼狈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地齐声大笑,徐萱却无论如何,笑不起来。 另外一个笑不出来的,少佐易望,他独自坐在幽篁绿竹的深处,眼神不停地变幻,表情也说不出的复杂。 秋阳从茂密的枝叶间晃进,织起斑驳跳动的光影,两个俊美童子相向对揖的影子被虚映出来,海市蜃楼一般遥不可及。 竹叶发出淡淡的幽香,如丝如线,牵动他的心事,他皱起眉头,踱到空旷处正努力练刀的兰多跟前:“如此用功,难不成想练成中郎将的水平?” “中郎将天赋异禀,武功绝世,我岂肖想有那本事?”憨厚的突厥男子停下招式,擦去脸上密密汗水,微笑做答。 易望绕着圈子套他话:“夫人心地好,哪日求她请中郎将指点你,定会大有进益。” “嗯,夫人还是小郎君时就心善,见不得人家受苦。”兰多频频点头,他便是因此被买到了隐庐。 眼前绿竹鲜润欲滴,易望俊秀的眼睛僵凝其上,若有所思:“夫人以前爱著男装?她可曾去过洛京?” 殿下和王妃在洛京的事不得外传,兰多记起上峰指令,神情变得警觉,嘿嘿地干笑道:“夫人自小寄养寺庙,改装跟着师父云游,也未可知。” 突厥男子的支支吾吾,哪里瞒得过易望的眼睛,他转头望去,此时的女子雪青软丝衣裙,木兰玉钗,斜斜挽起三千鸦青,在一群花姿招展的女人间,颜若朝华,目似秋水,却隐隐地透着疏离。 原来你是小若,救命之恩,莫齿不忘。往事如梦境如流动的水,一流经年再遇,当年缘浅恩深的人,早已互不相识。 到过简园几次,今日遇上倩娘,仔细打量后,化名易望实为王奕的人才弄明白:她,原来是他,苏小若。 大世族入仕需得相貌毫无瑕疵,他的天花后遗症断了他的士途,加之父母早世,胞姐王氏淑仪,眼见四房衰微,便筹划着以女儿之身来光耀门楣。 王氏计划的第一步是和靖北王联姻,王奕义不容辞地成为长姐助理,改名换姓千里而来,谁料要争夺的男子,却是救命恩人的夫君。 小若,心中的堤坝一角崩塌,风吹进去,柔而轻软,带着淡淡的清香,象极那日喂他药丸,她在他唇边一触即离的指尖。 这夜星光如梦,星星点点的野花在绿草中缤纷盛开,厚厚的软织布铺呈在河岸,周遭的蒿草,茂密如青纱的帷账。 “孙小郎说他快疯了。”苏容若半卧其中,浅浅叹息:相比洛京的混乱,南国宁静详和,有如世外桃源。 阿诺拥她入怀,语意沉沉:“孙氏宗庙在晋州,四战之地本来就易攻难守,加之西晋王性情急躁,与胞兄承王感情极好,今后那里,怕是难得安宁。” 苏容若与夫君十指相扣,道:“孙小郎的阿爹和大父都在朝为官,定然也想到了此节,只是举族迁移,伤筋动骨,不容易下决定。” “断腕之痛,非人人愿受,云岫聪明,点到为止便可,他既好武,不如去军中历练一番,大乱中既可防身,得机会说不定还能护一方安定。”阿诺建议。 我只想着给那柄剑找人材,他却心系万民。苏容若自愧不如,点头应承一句,转过话题:“我让琪娜娜别等了,阿禧久无音信,对她也无情义,燕姐不同,郭骥爱她。” 男子不答,苏容若见他说起兄弟情事沉默依旧,低低嗔道:“将心比已,人心同然,若我心中无你,你也会娶别人吧?” 她心中无他?阿诺猝不及防低头,狠狠吮吸她的颈脖,直到她叫疼,才停下:“今年朝庭只供地方军六成粮饷,其余的,让自己想办法。” 国库被烧,青州暴乱,庐州春涝,朝庭财政本就短缺,外加不少驿馆被冲撞破坏,使节受伤,各国都在要求补偿。 如她这般有先见之明者,早已暗中储存生活必需品,物价飞涨,官府不得不向民间借款平粮价,捉襟见肘,疲于应付。 局势混乱,粮饷不足,朝庭的控制必然放松,地方想办法,还不是和朝庭增税一样,从民间肆无忌惮的收刮?割据,兵变,造反,各种乱像,怕就要接踵而来。 他们幸福宁静的日子,不多了。他平素极少对她说起军政时局,她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我的身体,已然痊愈。” 无言的缠绵爱抚中,风从河里吹来,掀去两人的衣衫,坦呈如天地初辟时的亚当夏娃,他强健有力的臂膀举起她,她飞行升空,以平滑之势降落水中。 河水温暖,她飘浮其上,长发如海藻漾荡,柔美的身体在夜色中泛起玉色莹光,他的亲吻深长而热烈,她妙曼地起舞,娇娆艳丽如千年的水妖。 我愿意是急流,是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路上,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天上灿烂群星变成一行行深情动人的诗文,她喃喃地吟出,两世未曾对人说过的语言:“卿卿,阿诺,我爱你。” “容容,吾爱。”他托起她的头,亲吻着她,鸳鸯交颈,轻怜蜜爱,身边的水流,在夜色迷离中激荡。 良久,女子眼中潮湿涣散,仰望满天星子:“这些星星,几乎每一颗都比地球大千百倍,时空无限,我们渺小如尘,也许,在高级强大的生命眼里,你我不过是一对蚂蚁。” 夜莺鸣啼,露浓花瘦,男子的脸上柔情缱绻:“能与我的容容相爱相守,便是做一对蚂蚁,但有何妨?” 男女相爱,只因彼此能给予身体和情感的双重快乐,苏容若的微笑,清明而忧伤:总有一日,我将韶华老去。 人类为了快乐,前赴后继地追求着权势,财富,名誉,以及各种关爱,可它们,却如此地短暂易变。 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养伤的空闲时光,她想过很多,世事无常,外界找不到可以永远握住的幸福,那便只有回归内在。 但是,如何心安?如何在纵然失去一切,也依然无忧无惧?安详快乐? 星光如梦如幻,她的语音也似梦似幻:“卿卿,我祈愿你安乐,永生永世,不论你的身边,是否有我相伴。” —————— 备注:本章前面的游戏,是中国古代酒宴上的击鼓传花,谁拿到花便要喝酒,吟诗或表演节目。 提醒:王奕是在第一卷第五章苏容若以海式急救救过的那位童子,啊啊,伏笔埋在一百六十章前,俺还是挺用心的,怕亲们忘记,特别提醒。 第七十九章:流杯亭 1 南国深秋,天光朗晴,靖北王立在凤凰岭山顶的流杯亭,极目远眺,峰峦叠嶂,层林尽染,大江如带,波光滟潋。 面对这片曾经上演了一幕幕存亡兴衰,英雄美人,正与邪,荣光与悲伤等剧情的壮丽江山,不由得无限感慨。 此时的他不曾想到,此山此亭,会因他而流传千古,后世不断地有人到这里凭吊,幽思怀古,追忆绝代贤王和他的谋士首会。 而他居住的简园,亦如汉宣帝与许平君的南园那般,成为无数才子诗中凄美爱情的象征,为纪念和悲咏他微时爱侣,过早芳魂杳逝的苏氏。 为表示尊重,他特意深衣束发,以汉人的打扮来见谢东亭,面对救命恩人,他深深地拜下:“赫连迦尧见过先生。” 谢东亭注视着佳木秀林映衬下的男子,眼眶微湿:总算没有全然辜负先太子所托,靖北王健康英武,神采飞扬,但,这几年自己走遍大江南北,也没能找到西门公子的踪迹。 靖北王道:“迦尧性子莽撞,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大兄生前曾多次对我提及先生喜居水湄山间,淡泊高远,如今却被我累得千里奔波,实是惭愧。” “惭愧的是老夫,先太子将你等相托,西门公子却至今杳无音信。”谢东亭谦逊地还礼,遗憾地叹息。 眼看着纳什备好坐垫,取出红泥小火炉和茶具开始煮水,感慨道:“早听闻凤凰岭景色秀美,如今一看,果然名不虚传,殿下选的好地方。” 靖北王微笑回复:“南国山水秀丽,风光绝好处甚多,我却最喜此地。”在这里,他与爱侣情定三生,在这里,他与南山先生解仇言和。 每过两月,他都会偕妻来此处看风景,并到南山先生坟前拜谒上香。 有条不紊地将茶叶放入陶壶,煮水,清洗,冲茶,倒水,再将微热的空杯递给对座长者:“此地溪深泉清,水质香冽,酿酒煮茶皆是一绝,先生请闻。” 谢东亭微笑接过,在鼻底轻轻一嗅:“香冷却清奇,果然不同凡响。”眼前闪过王氏端丽的笑容,典雅的意态,她,也曾这般恭敬地为他献茶。 秀外慧中的女子,审时度势,修德积善,六载祭父母,万金抚孤寡,高门世家的郎君纷纷登门求亲,她却到他的座下求教。 洛京显贵望族的老一辈,谁不知道他与洛京四公子,特别是先太子的交情深厚? 那一番求教,无有一字提到靖北王,但玲珑之心不需言,盟约就此达成,有琅琊王氏相助,先太子的遗愿,岂有不得实现之理? 他缓缓地放下杯盏,眼神悠远伤感:“过去,每次与太子殿下观摩王七郎泼墨,也总有这样的好茶喝。” “先生与七郎皆是心性高洁之人。”靖北王的笑中说不出的悲恸:大兄与他们意趣相投,心向物外,志在林泉,却最终,他,不该生在宫庭那名利场。 “琅琊王氏乃华夏首望,几百年来冠冕不绝,风华绝世,过去两年,我以访贤探圣为名,寻找西门公子踪迹,不仅没有找到他,亦不曾遇上王七郎。”谢东亭顺着话语,便将王氏赞叹一番。 阿禧究竟在何处?靖北王直觉好兄弟在西北,但那里兵锋雄健,西门康,承王,拓跋宏等悍将屯兵近四十万,他和部下如何在夹缝中生存? 别来无限沧桑事,但愿劫尽亲友在。他沉默半晌,眼底晦黯沉重:“我只盼,等时机成熟,他会主动来联系我。” 谢东亭的眼光看向如洗长空:“老夫千里行来,拜见过江让,李睿,王朗,齐思贤诸位名士,当谈及天下大事,合诸侯,匡天下,殿下,唯你众望所归。” 听他提及这些名字,靖北王神情不禁肃然:“我自幼长在军中,虽得大兄教诲,于政务朝事并不精通,储君之事,皇帝心中必然自有打算。” 谢东亭见他无意储位,旁敲侧击:“申生去后,奚齐,卓子,夷吾,重耳,殿下以为哪位公子当值仿效?” 字里行间,带着避无可避的苍凉和杀气。 靖北王受过皇子的严格教育,自然知晓骊姬乱晋的历史:几位公子在众望所归的继承人死后,有被杀,有天涯流亡,命运因选择而不同。 骨肉相残,非他所愿,从小的梦想,是驰骋沙场,镇守一方,然,大兄去逝后,储君一事已经不能善了,皇帝无论立谁,都难以服众。 他从在地牢中毒,便知自己的处境:他的眼前,只有一条可行的生路,但,那也是一条浴血之路。沉默半晌,道:“请先生赐教。” 谢东亭先将他的处境徐徐道来:“殿下有经天纬地之才,从剑指漠北,分裂突厥便名动诸国,却因为龙卫府喊冤激怒了皇上,他欲严厉处罚,未料你却身中剧毒,只好默许越狱,如今经青州会猎,云地安抚,圣心终有所慰,下次再有机遇,他必然许你复出。” 清水幽幽,鱼儿游游,在彼清流,我心何忧……直钩钓鱼,愿者上钩,只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远处松石之下,溪深鱼肥,垂钓者的歌声远远传来。 靖北王侧耳听得半刻,同意他的判断:“目前形势确如先生所言,天下仍以为我被幽闭,皇帝亦在等待机会,许我带罪立功。” 谢东亭微微颌首:“这机会不在西北,便在云地,殿下请放心,此两处我已有了安排。”其他州郡的势力范围早被瓜分,一时难以插手。 “殿下统军冠绝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在你手里不出两年,定然攻而不克,战无不胜。但,莫道和解天下,便是据守重镇,治理地方,后勤供应,也需要与士族高门联合,陈云两国遗民携手。” “当今天下,势大能与谋者,莫非琅琊西郡二王,陈郡南陵丽迪三谢,高博崔氏,以及华阴杨氏。杨氏一向独立特行不涉世事,西郡王氏,南陵谢氏已成承王和辽宁王妻族,琅琊家主王相,陈郡族长谢太傅,俱是心思深沉,难以揣测之人。” 他直视靖北王,婉言道:“拗相公被流放承王治下,只要将其救出,他与高博崔氏必定追随殿下,南国两州虽地小势弱,若有谢氏和徐万里的支持,殿下便有据守的后方,不知殿下。” 靖北王不加思索地答复:“我与修远先生有几面之缘,先生博学多才,德高望众,徐将军更是我之良师益友,若能与他们联手,自然于我大有益裨。” 听他如此说法,谢东亭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如此,老夫这便遣人到谢氏和徐将军两处试探,为殿下复出后的联姻做些准备。” 联姻?他的话音才落,靖北王的太阳穴便是蓦然一跳,面色微变,风在旷野穿行,带着几许苍凉飒寒之气。 —————— 备注:骊姬乱晋:春秋时晋国献公的宠妃骊姬害死了太子申生,迫走公子重耳,夷吾,在丈夫死后立她十五岁的儿子奚齐为君,但母子俩同年便被大臣所杀(智短谋大,德薄位高的悲剧典型)经过系列风波,著名的晋文公姬重耳继位,开创了晋国长达百年的霸业。 第八十章:流杯亭 2 谢东亭眼见靖北王神情微妙,暗叹一声,语重心长地发问:“殿下可还记得,当年先皇为与士族和解,亚汉共治,求得洛京沈氏为太子妃,西郡王氏为承王妃,南陵谢氏为辽宁王妃,还有比联姻更好的结盟么?” 靖北王沉吟片刻,昂然陈情:“当年我赫连氏才入主中原,根基不稳,联姻自然是最好捷径,但如今,世道已变,天下和解乃有识之士共同所愿,高门贵戚,倘若与我志同道合,便不需要裙带相连,倘若与我离心离德,联姻又有何用?” 仰头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语意绝然:“为得各方支持,赫连迦尧愿披肝沥胆,间关百战,只这联姻,先生且请休再提。” 谢东亭听罢,心中最后一丝歉疚消失,他在会面之前,曾经仔细调查过,知晓苏容若婚前便让夫君签下和离书,毫无容人的胸襟和雅量。 先太子将苏氏一并托付,原本想她与殿下情深义重,日后做个宠妃算对得起她,如今看来,殿下不仅对她百般宠爱,甚至将她放在了天下大事之前。 但到底与主上初见,他不愿把气氛搞僵,笑着打一手太极拳:“殿下说的也有理,联盟方式再议不迟。嗯,郭骥龟缩云梦泽长久不出,想必是在静观时局,倒沉得住气。” “先生勿用担心,大陈的玉玺已在我的手里,郭骥,也已宣誓效忠。”靖北王的回复令谋士惊喜:“竟有此事?此乃大善。” 靖北王眼里笑意才歇,沉郁之色又起:“春时巡视云地,我向归厚太子发出信号,却未得回应,翠冷屠城后,云人对我赫连氏便不再信任。” 谢东亭的脸上也现出几丝为难:“归厚太子十余年隐在曼达山,神龙不见首尾,我派去的探子说,太子师出以律,轻不易纪,麾下编制极为严密,他潜伏几年,却至今仍在外围。” “云国九州临海靠山,气候宜人,土地肥沃,兼济鱼盐之利,本来富裕详和,文化灿烂。”靖北王摇摇头,仿佛见到翠冷绵延数十里的雕梁画栋,繁华锦秀,在一夕之间变成血海尸山的惨烈。 谢东亭也无不唏嘘:“云国破时,曼殊弘护着稚龄的太子和公主潜伏到曼达山,时光荏苒,云人对他们的怜惜有增无减,殿下若欲与云地议和,必需得到他兄妹的谅解,如今太子不应,只好试着去探公主的意思,她若能从中斡旋,事倍功半。” 江山如画,朝庭却以严法重税治理,以致九州田园荒芜,民生凋敝。靖北王记得大兄的惋惜,道:“若得与他们相见,迦尧愿长跪谢罪。” 两人相谈甚欢,不觉已到夕阳欲尽,群鸟归林的黄昏,靖北王起身,恭敬行礼,告辞:“感谢先生约见,最近皇上对我的看管有所松懈,然若牵连。” 谢东亭截断他的道歉:“谢某山野之人,多年高卧林泉,寄情诗酒,往来士林不曾过问政事,此事天下尽知,此次出山,全为先太子殿下高义所感,为报平身知已,谢某纵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先生高义。”靖北王再拜而下,空谷风声激荡,如长天号角吹响,沙场烽烟已起,各方决战在即,而他,早在征程,肩负使命,重如泰山。 秋日的阳光照进室内,就着疏疏树影,落在云绣薄纱的屏风,将一川细雨湖光,辉映成淡雅柔和的浅青色。 “公主,写字下笔,有露锋,藏锋,中锋三种,瞧,此乃露锋。”容色殊丽的女先生端坐在屏风前,持笔向解忧公主示范。 十岁的公主长得珠圆玉润,却甚淘气,用小豪泅湿砚中墨汁,胡乱在雪白的纸上画出粗长一道,然后掷豪拍手,咯咯乱笑。 穆那冲抱过解忧,握住她的小手,耐心地在纸上画出几个圆圈,再以线相连:“瞧,解忧画花园,我画花朵,花儿长在花园里,好不好看?” 自从怀疑梅妃,他便将主意打到解忧身上,想从有点自闭的小表妹身上套出有用的消息,虽说她不太与人交流,但穆那冲会玩,鬼点子多,很快得到她的接纳。 为给自己打掩护,他听说琪娜娜隔几日也来学习诗画,便拉着孙三立,约上胡赫格非,以接送琪娜娜为名往来进出燕园。 刚好孙三立接到苏容若的书信,要他好好学武功,于是顺水推舟,常与胡赫格非和格波等人切磋。 通过这段时间和解忧相处,穆那冲从她嘴里知晓不少梅妃的事,这个神秘奇怪的女人,清冷之极,仿佛无欲无求,但他总觉得,冰山之下,定然藏着什么。 几月前他曾遣人去苍山,回报说当年苍山的确有个隐士之女叫阿如,出了名的美,后来被西门康带走献给皇帝。 因她得宠,皇上将她故乡的税务减至一半,苍山人至今感念她,但她的几户近邻却很无福,尽皆死于匪患。 至于王信一案,幸好有孙蹈力证,格波才免去牢狱之灾,只以无意致人死亡的轻罪赔偿了一笔重金,并为死者披麻带孝了百日。 “好,好,阿兄最好。”自闭的小公主难得地抱着穆那冲的脖子,欢欢喜喜:“我要玩飞飞。” 穆那冲拿出苏容若的魔方逗她,解忧埋头玩耍,并很快将六面翻成同色,这让他倍觉惊讶:他这小表妹,究竟是笨还是聪明呢? 看见魔方,他又不由得想起苏容若,这臭小子总让他猜不透,几年不露面,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他多次或软或硬地从孙三立那处探话,谁料那厮口风甚严,弄得他差点把和苏小狐联手救西门晟的事说出来,以换取他的信任。 但最终咬牙忍住,这捅破天的事,还是烂在肚里的好。 沉吟半晌,穆那冲问:“听闻江娘子前日得蜀江新茶一盒,不知在下可有幸一品?” 江雨燕愣怔一息,欣然将他请到自家茶庭,男子在当朝第一美才女前扮风雅:“秋阳当空,长风如水,燕园的茶庭让人心旷神怡,见之忘俗。” 大美女微笑:“公子懂茶室布局,方能品出其中寓意。”心里却想:燕园向来是贵女们的聚集地,他一个大男人,频频来此却是为何? 壶里热水沸起,茶香弥漫,穆那冲把盏而问:“年节快到,我欲为阿娘和婉儿购些年礼,请教江娘子可有什么好去处?” 江雨燕有些意外,微笑:“要说女子物什,洛京无非就那几家精品。” 男子显然也做过一番调查:“我听说,服装当首数云裳,文房四宝数致韵,熏香需去雅闻,饰品头牌乃珍珑阁。” 搬得片刻手指,再问:“听说有一种香叫曼沙,江娘子可知其详情?”除了哄爱妻欢喜,他也想确认,那是否便是梅妃的常用香。 “据说此香神秘幽远,可随女子的情致而变,让人闻之不忘,乃谷空氏嫡女的不传之秘。”江雨燕的说法,与他在珠华听来的并无二致。 第八十一章:凤还巢 午时,漪娘接解忧公主回宫,将穆那冲在燕园一事汇报给梅妃,女子却低头专注临摹:“王七郎的墨宝雅秀逸远,当得起字仙之称。” 侧头微笑问解忧:“今日表兄和你玩什么了?”解忧举起手中物什:“阿兄为我画了花花,还玩魔方。” 梅妃命人将女儿带走,才搁下毛毫:“解忧年纪渐长,有些话不得在她面前说,我知道小畜牲在调查雪豹案,但他若出得意外,老狗定会严加追查,当年如此巧合,我尚需以苦肉计来阻拦沈”话未说完,忽然咳嗽起来。 漪娘瞧着她苍白的容颜,说不出的痛惜:阿衡公子走后,主人悲绝成病,未曾康复,又长年身陷虎穴,苦熬心神,那年有意落胎,也不好好休养,以致身体日渐虚弱。 前几月她设计点燃商界怒火,并喊出清君侧,杀妖妃这等话来推波逐澜,丝毫不顾自身处境如何。 她怕是撑不久了。忽然之间,老妇人想跪地哀恳,求主人放手,放过赫连渊,也放过她自己,嘴唇哆嗦半晌,开口却是:“王淑仪最近常去燕园。” 含烟带雾的美目盯着窗外染霜黄花,凝寒梧桐:“不过是为她的婚事增德名罢,她的亲事,王庭闲定要和老狗商量。” “狗皇帝焦头烂额,怕没心思管,时局纷乱,军饷不足,发往西北道的粮饷,被承王中途拦截,我们有好戏看了。”漪娘满脸的幸灾乐祸。 晚秋的风从半掩的门吹进,拂动丽人的长发,凉透罗袖:“承王倒是异军突起,他的神皇军和拓跋宗联合,招安了俞三眼,实力不可小觑。” 漪娘笑得片刻,忽然皱起眉头:“那拓跋宗不帮自家侄儿,却跟着承王,倒是奇怪。” “中间自有原由,反正,他与老狗作对便好。”梅妃冷冷地哼得一声:老狗做梦都想开疆拓土,青史留名,我偏叫他河山破碎,遗臭万年。 闭上眼睛,只觉空虚苍茫:吴曦那处不知如何了?天下将兵戈四起,藩王割据,我长久的心愿便要得偿,可是为何我并无快意? 梅妃念叨的人此时正站在塞外,看长空白云下,连天的芳草已变得枯黄,一队男子佩刀持弓,纵马擎鹰,驮着猎物,凛凛而来。 他在这野兽出没的荒蛮之地已有三年,从拿达达皇子的人头挑起赫连和西漠的战火,他便受命潜进楼烦王室,任务是挑拨楼烦与赫连为敌。 楼烦立国后,单于的十多个儿子大致分成两派,分别以金昌和金瞳为马首是瞻,游牧蛮族没有立嫡长的传统,权力都从撕杀喋血中来。 突厥和赫连朝年年刀兵相见的局面被靖北王一手改变,休屠部大伤元气,龟缩在盐碱地喝西北风,楼烦却在稳定的扩张中。 如今赫连朝乱像叠起,风波不断,靖北王失势,西北道的军需被拦截,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他鼓动金昌趁秋高马肥的季节南下,夺回勾维以南四百里,作为他猎取储位的资本。 可金瞳极力反对,认为四百里荒漠徒劳浪费兵员和物资,楼烦当趁赫连法度废驰,混水摸鱼发横财,同时在各方安插人员,伺机而动。 弟兄俩各持已见,单于踌躇不下定论,只因他,昭明,还未说话。 吴曦将目光投向与单于并肩而行的俊朗男子,灼灼凤姿,轩轩韶举,顶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和一张让女人朝思暮想的脸。 阏氏嫡亲的外甥,自小被单于视为已出,十二岁离开故乡游历,两年前联合诸国对抗车师强军,再助乌斯平定内乱,杀了以阴狠著称的国相许兆,名动西域。 这样一颗明珠,拒绝实力雄厚的西漠,放弃在繁华丝路如日中天的荣誉,回到阔别十年的故乡。 要知道,西漠招揽他的条件,是权势仅次国相的太常位,以及,娶以美貌才情著称的嫡公主。 不借家族势力,以过人智计游走在各国皇室中的人,在楼烦争位的关键时刻归来,未免太过巧合。 单于和昭明在吴曦的猜度中渐渐走近,几人招呼后席地而坐,看侍卫升起炉火,烧烤刚猎到的野味,谈笑粗鲁而随性。 “阿明幼时喜文史,如今却也擅长围猎,看这身板,难怪各国王女争先恐后地往你帐里钻。”亲人的归来令单于极为欣慰,忍不住拍着小辈的肩头,打趣。 昭明把玩着手中匕首,漫不经心地笑:“听说单于年轻时金枪不倒,夜御数女,我辈倘需努力。” “狼崽子连老子也敢取笑,难怪阏氏说你除开头发和眼睛,几乎像换了个人。”单于哈哈大笑,对着皮囊猛喝,眼神苍凉:“老了,大夫要我保养,我只想活得痛快。” 曾经被休屠部压得喘不过气,如今占他的土地,收他的附属,他娘的畅快,只:“往后楼烦往何处走,儿郎们吵来吵去,阿明,你如何看?” “陛下若想收回那四百里,我取高仞项上人头,若欲遣暗探到赫连,我先请命。”昭明语音简淡,却挟带着有如幽冥的冷沉。 单于割开小块牛肉,瞟向吴曦:“我听阿明说起赫连和西漠的富庶,依先生看,楼烦可有望如此?” 吴曦沉吟:“赫连地大物博,农耕发达,西漠地处丝路,商业繁荣,我楼烦世代逐水而居,以游牧为主,要想国强民富,先得有宜商宜耕之地。” “你这是赞同阿昌的想法,趁赫连将乱,先收回四百里,再乘机取他河西之地,阿明,你呢?”单于转向昭明。 昭明的视线落在蓝天和雪山之间:“取四百里不难,打高仞一个措手不及,只如此,赫连渊必然释放靖北王,与他争河西旷日持久,休屠的部属归顺我朝不久,难免会蠢蠢欲动,我朝新立,若内外同时起火,恐怕。” 他适时住口,单于沉吟:“听闻凉州百姓在西北军饷被劫后,冒死穿过流沙,将口粮送到高仞处,有此民心,这四百里怕是易得难守。” “如此,不妨先试试瞳殿下之策。”昭明沉默半晌接口,金瞳的主张原来就从他这处来,只单于不表态,他也一直等,直到现在才临门一脚。 单于笑道:“瞳儿之计倒也稳妥,拿汉人的话讲,叫审时度势,再徐徐图之。”吴曦和昭明貌合神离地一番赞叹,各怀心思。 默默地吃得半晌,吴曦重启话题:“赫连诸王的动向在下都看得清楚明白,唯靖北王,听说他并非被软禁在洛京,而是去了南国,不知赫连渊有何意图?” “竟然还有这等事?难道赫连渊对吉雅起了兴致?”单于怔得一息,转向昭明:“我国是否派人去探探?” “不必,西门康快顶不住了,靖北王将很快复出。”昭明摇头,将话说得十成的肯定,目光却越过草原看向南方,眸色似幽深的井上浮起沉沉夜雾,让人看不分明。 —————— 备注:凤凰,凤为雄,凰为雌,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百鸟之王,飞龙之子,被认为是兴国和祥瑞的象征,《山海经》和《淮南子》等典籍都有记载,后来,凤凰逐渐整体被雌性化,和龙一起成为皇权的象征。 第八十二章:恤震灾 南国,卯时,苏容若睡得正香,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惊醒,未来得及反应,阿诺已将她连人带被地抱起,破窗而出。 地震了?她吊着夫君的颈脖,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天光将亮未亮,淡青薄雾缭绕,周遭花木和天空一样迷离朦胧。 两人在清冷静谧的小花园等待半晌,不见余震,陶叔也汇报简园各处安好,阿诺便放心地前往军营查看。 晨曦初现时,苏容若接到确切的消息:百余里外的依瑶族聚集地发生了地动,徐万里已带着数千将士救援,阿诺也在其中。 崔氏为了鼓励士气,安慰灾民,要求各级将领的夫人参与物资的筹措和护送,苏容若被分派到她亲自负责的医药组。 一路上青山郁郁,霜风冷冷,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转眼又到年底,她期盼的读书抚琴,听风赏花的生活,似乎离得越来越远。 “各位安好”年轻秀朗的男子,芝兰玉树一般坐在银鞍俊马之上,将几盒点心递给崔氏:“小可负责粮食运送,女眷们若需要进食,尽管向我索要。” 谢侃,去岁行冠礼,表字九思,曾参加过苏宅的簪花招亲,崔氏回头看他,笑:“听得九思公子一言,山路似乎也变得平稳。” “益康糕点,味道如何?”男子余光瞟见那张新月初升般的盛世美颜,以及,窄衣长裙下隐隐若现的身形,呼吸不由地停顿半刻。 望族嫡长子,少小聪慧,谙熟诗书,因地处边陲亦跟名师练功,说得上文武聪明,南方年轻士子的典范。 家族为了未来的掌家人不为美色所惑,早早便为他房里配了通房,美人于他,曾如白水般平淡。 他起初并不在意苏容若,参与招亲亦是家族的安排,苏远熹小士族,但在士林声誉极佳,苏氏温婉贤淑,勉强也配得上他。 高门子弟娶妻求德,纳妾求色,苏氏兼而有之,他很满意,却没想到她竟要求签婚前和离书,此非任何爵位蝉联,文才相继的大士族能接受。 他主动退出,并无遗憾,直到那天在人流往来的大街,他目睹了她捍卫未婚夫君的情形,她无怨无悔的深情,如彼时暮春的阳光,照进了他古井般平静的心。 为女人动心,是未来一族之长最应逃避的,但他情不自禁地,转弯抹角地探听有关她的消息,知晓她心思机巧,善持家经商,时有绝句妙语,能烹调出这世界没有的美食。 阿爹因姑奶的原因和前朝义军暗中保持联系,竟说不知为何,郭骥居然也对她感激不尽。 他在吉安读书的宅院,刚好就在简园隔壁,这让他有机会不为人知地观察她。 她在人前端庄温柔,恭谨有礼,私下里却万种风情,娇俏,柔婉,活泼,甚至艳冶妖娆,他不知道,哪个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但她的每一面都让他心跳加速,不能自己,他甚至偶然会看到,她和夫君在花前月下嬉戏追逐,缠绵拥吻。 士族的教养让他立即闭眼,但矫健男人,美艳女子在星光流水,在天地之间坦然地享受彼此,那等鲜活不羁的生动图景,却刻进了他的脑海。 以前的我竟从未活过,千年前的男子未曾听过自由意志这个词,但他觉得唯有想她看她时,他才有欢悦,甚至痛苦,他的呼吸和心跳才属于自己,不属于家族。 苏容若不知对方隐秘微妙的心思,得体而温和地致谢,崔氏旁边接话:“味道甚好,若非去救灾,倒可尝尝依瑶的竹筒饭和石头烤鱼。” 谢侃没有拒绝女人的习惯:“到达之后,我尽力安排。”他的绅士风度让崔氏不禁打趣:“九思如此体贴,将到哪家当女婿?” “前方有事,请恕先行一步。”谢侃红着脸落荒而逃,妇人们随之哈哈大笑,行路的单调和艰辛,倒也减去不少。 抵达依瑶王寨已是第三天凌晨,苏容若和女眷们为灾民分发衣食,照顾伤员,听说将士们在夜以继日地从废墟里救人。 地动将王寨变成断壁残垣,民居的吊楼也坍塌成一堆堆的木板和石砾,废墟上不时可见人畜的残体和鲜血,失去家园的人们,神情茫然而悲哀。 武安十七年便如此开场?夕阳惨白,倦鸟归林的黄昏,苏容若站在断裂扭曲的硬土路边,无比郁闷地想。 她在后勤忙碌,阿诺则每天早出晚归,先从倒塌的建筑物中救人,后是搭建房屋,修补道路,两人同住一个营帐,却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 依瑶族住在深山,虽在南方,冬季依然阴冷,比如此时,湿云不渡,溪桥水寒,凉凉的风,吹得她不禁微微地颤栗。 “郡主,各位夫人。”谢侃信守承诺,送来芭蕉叶封好的竹节,以刀剖开,清香扑鼻,雪白的香粳糯米和微黄的烤肉便在眼前。 里面还有野磨菇,苏容若近一月难得吃到热饭,很是感激,微笑:“味道极好,谢谢九思公子。” 她那一笑,如云开月出,晨花含露,谢侃心中一荡,说不出个中滋味,好容易淡下语意,说明:“用山泉水封在筒内,加料慢慢烤成。” “下次我也试试竹筒饭,元宵时女眷们到简园,欢迎公子光临。”谢侃照顾了她一路,苏容若向来不愿多欠人情。 当夜幕降临,西天的最后一丝余辉逝去,苏容若回到军帐,就着小锅烧出的热水,稍稍清洗,便躺进了被窝。 半醒半梦之间,她被熟悉坚实的臂膀怀抱,“完工了?”她迷迷糊糊地问夫君,他象在溪水里洗过,肌肤潮湿而寒冷。 “你又累了?”拂在耳边的呼吸却几许炽热急促,他轻声发问,双手极不安份地游走在她连绵起伏,幽香萦绕的胴体。 妖精好久没有打过架,他似乎渴她好几天了。她昏昏沉沉地想,感觉到他在悄悄地退开,心有不忍,搂上他的腰,声音细若蚊呐:“你轻点。” 终于,伤员全部得以安置和治疗,建筑和道路也基本修补完毕,灾民们恢复了正常生活,救援的队伍次日便要离开。 难得半日偷闲,阿诺牵着爱妻的手来到王寨后山,献宝似地指给她看:“我补墙时发现此处景致甚佳,便想着也带你来。” 目光流连处,远村掩映在青山碧水,古树翠竹,阳光照着河面碎金一般闪动,苏容若忽然玩心顿起,奔过去脱去鞋袜,赤脚立在河里:“真想泡个热浴。” “回去再说。”阿诺试试水温,觉得太凉,半强迫地将她抱在膝上,擦干双足,重新穿上罗袜,轻舒口气:“忙得这些时日,好不容易有空,容容,给我讲个故事。” 苏容若看着王寨外的石马群雕,沉吟:“还记得我提过的希腊么?蓝色海洋上,岛屿密布,点缀着无数白色小屋,当时那处小国林立,人神共居。” 地中海,她前世去过一次又一次的地方,千年沉默,见证过无数荣光和耻辱,繁华与沧桑,唯留下永恒的艺术,以及它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 —————— 备注:在美学界极有影响的《古代造型艺术史》一书中,作者温克尔曼认为,古希腊雕塑造型艺术达到了最高境界,即: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单纯到无味的清水,静穆到没有表情,这种气质是属于神的。有趣的是,古典西方艺术多写实,比如匀称的身材,结实的肌肉,神仙也吵吵闹闹,而中国喜欢写意,强调灵性,诗意等,凡人也不食人间烟火。哪位亲宝可告诉俺,此为何来? 提醒:怕有些亲忘记,在本卷的四十四章珍珑局,大街上看向苏容若的那双眼睛,便是小谢同学,他的姑奶奶是前朝贵妃,谢长风(南山先生)的生母。 第八十三章:千秋愿 阿诺眼神闪亮地凝视着爱侣,她的说古常将他带到一个新奇的世界,那里有无与伦比的雪峰大海,有风流云散的古堡遗迹,有他从未听说过的风车,游艇和飞机。 那里半人半神的英雄与情人在月桂树下相爱,海边游荡的精灵,品着美味的果酒,在竖琴和风笛的伴奏下吟唱着美妙的歌,歌声如此动人,海手们因此遗忘了归程。 那里,先贤大哲们与星空对话,国王进入民居需得到主人的许可。 听她的故事,他有一种在最烈的马背自如跳跃和翻转时,高速和风带给他极度的快感和刺激。 苏容若这次讲的是木马计:一次天庭举办婚礼,新人忘记邀请女神爱丽斯,引起她的怀恨,于是将只金苹果扔进喜宴,说要给献最美的女人。 爱神,智慧神和天后为得此殊誉,分别以绝世佳丽,无上智慧,最高权势去贿赂评委,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而男人最终选择了美色。 爱神如约帮帕里斯拐走了当时第一美女海伦,斯巴达王后,被戴绿帽的斯巴达国王怒火中烧,组织几国联军,发动对特洛伊的战争。 阿诺听到这里,笑道:“斯巴达国王约摸是想抢回妻子,联军么,怕是早想一战,如此好的借口,怎会不用?” 苦难让他成熟,眼光穿过玫瑰色的温情面纱,把人类的利益博弈看得清清楚楚。苏容若凝视着夫君年轻的容颜,暗里心酸:特洛伊,确因其富庶受到各国的垂涎。 战争僵持到第十年,英雄阿喀琉斯成了联军首领,他大败敌方,杀死了特洛伊的大王子,帕里斯的长兄。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阿诺眼里沉重如血,似乎又看到,大漠风烟烈烈,枪甲如林,有人去了,永无归路。 阿喀琉斯英勇善战,全身除了脚跟刀枪不入,闯下大祸的帕里斯找到他的弱点,用暗箭射杀了他,联军的英雄就此死去。 阿喀琉斯的脚跟。阿诺念叨一句,忽觉伤感,亲亲爱侣的脸颊:“容容,你千万不要学那海伦,抛弃她的夫君。” “你若无他妇,我怎会离开你?”苏容若愣得片刻,想起婚前和离书,解释半句,继续说书: 阿喀琉斯死后的一个清晨,特洛伊人发现敌军已退,空旷的海滩只留一匹巨大的木马,便将它拖回城内,纵情狂欢,待到夜深人静,藏身马腹的士兵们打开城门,里应外合,将繁华的特洛伊烧为灰烬。 便如此?阿诺皱眉,目光悠远如在凝视时光交错的古战场,苏容若神情暗淡:“便如此,输的国破家亡,赢的连主将都战死,这便是战争。” 千年过去了,人类依然如此,欲望无穷资源有限,永远学不会,以理性和智慧解决冲突。忽然间,她觉得透骨的冷:阿诺他,也将卷入战争,去杀,或被杀。 瞧见夫君凝重的眼神中隐隐热望,她知道:他一定在期盼着那柄剑的招唤,毕竟,踏着先太子的足迹,为信念而战,是他魂之牵,梦之萦的使命。 水光山色畔,高空旷野间,烈烈长风,挟带着一种无可阻挡的力量,向她迎面扑来。 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她低低地哼起一首日本女子的反战歌:弟弟我为你哭泣,父母爱你,你不要在战争中死去,你年轻纤弱的妻,蜷伏在窗帘后流泪,新婚十月便凉了枕席,请哀怜她痛苦的心,你不要死去。 眼见那双黑夜般让他迷失的眸子水光盈盈,盛满了哀伤与祈求,阿诺的心忽然抽痛,用力地抱紧她:“容容别哭,只要有你,我便不会死。” 你钟灵毓秀,对我情深意重,天底下就此一个,我怎么舍得去死? 苏容若依在他的胸前,猜测:我为何最近总是伤感,难道月事要来了?算算日子,猛然抬头:“那晚有没有?” “你忘记吃药了?”阿诺微微一怔,她曾和他商量,局势动荡,不想早要孩儿,而他宠妻若狂,对她百依百顺。 苏容若瞧着夫君的神情,心便提将起来:“当时走得急,我忘记带药。”大乱将起,这可真不是时候。 阿诺却不管这许多,欢喜得忘形,抱起爱妻转过几圈,方问:“真的?容容,你有我的孩儿了?我就要当爹了?” 西天的云霞锦绣般地绚丽,碧水在脚下静静地流淌,世界如此柔软,温暖而芬芳。 “你伤愈不久,会不会伤到你身体?”他大笑半晌,忧虑忽起,眼见爱妻摇头,立即重新欢喜起来,用力在她脸上亲一口:“容容,我们有孩儿了,我想念阿禧了。” 想起好兄弟,眼里不由飘过几丝乌云。苏容若看着他忽喜忽忧,时笑时叹的模样,泪中带笑,虔敬祈愿:天下永远太平,相亲相爱的人们,永不分离。 但动乱比她预期的还快,洛京二月的拂晓,东方刚启一丝鱼肚白,皑皑积雪的覆盖下,千家万户都在沉睡。 急报,西晋王反了!两匹朝庭专用信报快马,在宽阔空旷的长街,踏出连串密集的蹄声,带着马上骑士的呼喊,打破了天地的寂静。 喊声如呼啸的北风从城门一路掀起雪幔,各坊各院开始伸出高高低低的人头,各色反应,最后才传到壮丽宏伟的宫城。 严格地说,西晋王并未造反,是在向皇帝要自治权。他在元宵节夺了属地州官权柄,宣布:朝庭供饷不足,晋州从此拒交税务,而作为一郡之王,他将正式食禄治事。 信报被呈到御案,皇帝立即招集羽林卫胡赫朗将军,令他讨逆,同时宣户部和兵部两位尚书,商讨兵马和后勤供给。 朝庭处于紧急备战状态,穆那府也陷入一遍混乱:女主人提前生产,不到八月的孩子落地后,产妇开始大出血。 眼见着一盆盆鲜红的水从室内端出,穆那冲心急火燎地来回踱步,安宁公主则在旁边安慰儿子:“有太医,她会好的。” 几位太医分立床头左右,满头大汗,方法用尽,产妇依然血流不止,为首的只好冲出隔屏,对安宁公主请求:“臣等无能,请急招民间高手。”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修合堂的妇科圣手谷大夫才匆匆赶来,进屋便见穆那冲握住爱妻的手,泪流满面地恳求她:“娇娇,你千万撑住,为了我们的孩儿。” 婉儿用尽全力,呼吸,微笑,姣好的面容在万缕青丝的映衬下白如梨花:“冲郎,你要好好的”话音未完,眼便闭上。 太医伸手检查片刻,面带戚色地摇摇头,穆那冲瞬间起立,转身,拎起谷大夫:“求你救救她,求你。” 天光蓦然漆黑,一头栽倒在地,窗外大雪,落得纷纷扬扬,无声无息,不问人间,爱恨情仇,聚散离合。 —————— 备注:中国历史,夏商是部落联盟的政治体系,周是封建制度(分封建国),天子的权利只到诸侯,不到其下的采邑,诸侯可终身拥有并世袭封赏的土地,也可将它再赏给下属。秦以后是中央集权的郡县制,诸侯“分封不赐土,列爵不临民,食禄不治事”,没有实权。这里的西晋王要“食禄治事“,便是向他爹要封建制度下王的自治权。 第八十四章:失关雎 混乱中安宁公主尖叫着扑向儿子,谷大夫把了把产妇的脉博,已然没有生命迹像,再以针刺血,拿在鼻下辨别一息,心中大震:曼莎。 她竟用过家族嫡女专用的曼莎!此香暖宫活血,幽雅清远,却是孕妇大忌。 无故取人性命乃族中大罪,难道因苏氏嫁给仇人之子,那边要清除她?族公若知晓此事,必然大怒。谷大夫稳住心神,飞快地在产妇头顶和手腕下针。 过得半柱香功夫,产妇仍无一丝气息,皮肤亦渐渐地变冷,他摇摇头,深长叹息:太晚了,红颜薄命。 安宁公主手忙脚乱地将儿子掐醒,穆那冲睁开眼睛,恍惚片刻,跌跌撞撞地扑向床头,抱住全身冰冷的妻,凄厉大喊:“婉儿,娇娇,你醒来。” 声声唤过,渐至沙哑,刚出生的婴儿似乎也知阿娘去了,挥动小手哇哇地哭,他本不足月,啼得有若小猫,女仆连忙将他抱去外屋寻找奶娘。 穆那冲不知哭了多久,才神情木然地抬头,心如冰冻霜凝,窗外漫天大雪飞舞,恰如初遇她的那日。 赫连十三年一月二十七,他按苏容若提供的线索去看望常青父子,为不引人注目,他换上了寻常的武士服装。 呆坐在范记面店,心情比天空更加晦暗,铅重的云层笼罩天地,大雪漱漱地堆积,阿珏之死带来的内疚和悲伤,快将他烧得形神尽灭。 婉儿来给伤残军士发放冬衣,见他瘦如槁木,左臂空着袖管,以为也是需要救助的对象,柔声道:“我请你吃碗汤面,可好?” 他不知如何回答,只愣愣地望向那明净如天池碧水的眼波,她笑:“今日我庆生,愿大家同乐。” 她随后招待了店里和棚外的所有人,纷飞的雪瓣跌下,飘在她的发间衣上,恍若最绚丽的晚霞,映上了一树灼灼桃花。 他从此活在温柔甜美的梦境,如今,天地间唯余下白茫茫的寒冬,你走了,我的流光玉树,皓然秋月,当我孤苦,谁再将我扶牵? 穆那冲这厢夫妻死别,十里外琪娜娜的房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天寒地冻,你怎来了?”女子拉开房门,问浑身寒气的男子,北风卷起大雪,密密实实地落,墙角的老梅在影影绰绰地盛放。 胡赫格非进得室内,直着眼神,看那张被红色丝缎袄裙衬得极为娇美鲜妍的脸:“没事便不能串门?” 草原女子知晓对方情意,直截了当地拒绝:“我说过,我在等别人。”嘴里微微发苦,小若说他的心是天上的月,不会属于任何女人。 室内炭火烧得极旺,男子只觉手脚冰凉,伸手烤得好一阵子,道:“我要随阿爹讨伐西晋王,来向你道别。” 要离开洛京?琪娜娜有片刻的恍惚,这些时日她似乎已经习惯,他往返燕园,接她送她,和她一起练武习文,谈天说地。 转身从柜中翻出件羊毛大袍:“冬天行军冷,你带着挡风。”男子拉起她的手:“你心里有我,我阿娘说过,女人爱男人,便从怜惜他开始。” “我拿你当好友。”琪娜娜立即划清界限,却挣不开他紧紧的掌握:“你看着我,敢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 他靠得很近,呼吸就在额头,女子垂下眼,不语,只听到他微微颤栗的声音:“琪娜娜,你相信我,我会爱你护你宠你一辈子。” 一辈子,多么漫长的时光,曾以为自己会永远喜欢阿禧,永远等着他,可为何?五年杳无音信,她便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等下去。 两滴眼泪掉在胡赫格非手背,他如被火烫一般撒开:“我,我是真心的。”她抬起眼帘,看他,迷茫而无助。 男子被那水雾朦朦的秋波一望,不由自主地凑近梦里人,低语:“我,想抱抱你,就一下,便是死了,也有个念想。” 古来征战几人还,他小意谦卑的恳求,猛然击在女子心上,北国爽快的女儿,抬手环抱住对方的腰身。 片刻,她正欲抽身,却听他闪亮着眼神,笑道:“琪娜娜,我喜欢你,不管是你笑你哭,你骂人打人,我统统全部都喜欢。” 见她抬起下颌,眉头微挑,似要反驳,害怕那樱红的小嘴再说出让他伤心的词句,低头便将双唇盖将上去。 琪娜娜大惊,不停地挣扎,却被紧紧地抱住,过得好一会他才放手,她一得自由,扬手“啪”的一记耳光,打在男子脸上:“你敢欺负我。” 男子深吸口气,似乎在回味刚才的甜香柔软,挑眉答道:“去问苏小若,我这是喜欢你,不是欺负你。”拿起袍子:“走了,等我回来。” 凝视着那和阿禧一般高大矫健的身影,在白雪飘飞中越走越远,琪娜娜的怒色慢慢消失,泪水却悄悄地顺着脸颊流下。 婉儿的死讯传到简园时,正是南国初春,乱花迷人的杏树下,苏容若和倩娘芳娘一道,为腹中的宝宝做衣裳。 她怀孕三月,孩子很乖,并不折腾,她的反应不大,生活亦是照旧,只按倩娘说的那样,停去了日常的药香。 墙上的金银花爬满青藤,微风徐来,花香虫鸣,春天早已来临,她却有些抑郁,这时空女人生产便是在搏命,她以前不怕死,如今,她开始畏惧。 芳娘缝着小鞋,恨恨地说:“可惜不是穆那冲那杂种。”往事如轰烈急驰的马车,向她迎面冲来:冷风落日,一丈白绫,半空摇晃的雪色凤尾罗裙,淡青雅致的绣花鞋…… “穆那野罪业深重,穆那冲却不该死。”苏容若强忍泪水,她和婉儿关系不错,哪曾想到,这个善良温柔的女子,会在花样年华香消玉碎。 消息是孙三立报来的,他难得地在信中伤春悲秋,好在孙氏宗族在年前搬离晋州,避开了眼下的战火。 承王还未起兵,西晋王先行割据,估计随后不少诸侯亦要仿效,帝国四处起火,朝庭想要怎样扑灭?皇帝会如何指派那柄剑? 若是将他当成消防员,阿诺必然会千山万水地征战,届时她怎么办?没有孩子,她可易装随行,可现在? 抬头远望迪山如屏,丽河似带,青黛山色和潋滟水光之间,散落着汉人常住的灰瓦白墙,依瑶族喜欢的吊楼竹舍。 错落有致,天然和趣。她喜欢这里不同种族共居的方式,各自独立,又相互影响,可是很快,他们将不得不离开。 吱的一声,有只黄莺从屋顶飞过,叫声衰涩,她突然觉得好笑,夹带些许心酸:人居世间,如鸟栖林,好不容易筑起一个小窠,风雨很快便将它吹落。 下一个窝会在哪里呢?兰花幽幽的香气随风而来,如她悠悠的轻愁。 ————— 备注:《关雎》这首诗,孔子说它以色寓于礼,男方君子,兼具德行和礼仪,女方窈窕淑女,也是德貌双全,是以他们的结合,是善与美的理想婚姻。而雎鸠据说是专一的鸟类,后世于是将关雎喻为夫妻一方,乾隆皇帝在悼其皇后的诗中,就有忍诵关雎什,朱琴已断弦的句子。 第八十五章:爱别离 正当苏容若怅然之际,阿诺绕过槿篱山石,廓栏小桥,径直到她跟前,一反常态地不与近仆招呼,弯腰径直将她抱回和鸣楼。 “今日怎会早早到家?”作妻子的些许好奇,正值午后,春日的阳光照在他棕色的长发,淡金浅黄,若有若无,丝丝缕缕都散发出暖意。 当丈夫的垂下眼帘,低声答道:“无事便回了。”一手搂着她,另一手却在她依旧平坦的小腹摸来摸去。 苏容若拧起夫君的耳朵,大发雌威:“当我今日才识得你,快说。”阿诺将下颌在她的发间和脸上磨蹭,却依旧不语。 昨晚下雨,窗外白石铺成的路上还残留着湿意,如他此时的心情。 “你知道婉儿的事了?”爱妻将话说开,阿诺终于点头:夷川来信提到他代表靖王府参加丧礼,说穆那公子的夫人因生育而亡。 读完信他在军营呆坐良久,克死阿娘,是他心里多年的结,好不容易才解开,听到婉儿死讯,便想起怀孕的爱妻,内心说不出地忐忑。 沉默,室内只有两人的心跳和呼吸,良久,才响起男子低哑不定,微微颤栗的声音:“要不,还是开一副药?” 爱故生忧,爱故生怖。苏容若听罢,忍不住暗叹:他曾随那柄剑纵横漠北绝地,百战百胜,却因爱而畏惧,畏惧得想要杀子。 心中五味呈杂,分不清是酸楚还是感动,伸臂搂上他的脖子,柔声道:“我身体好,有倩娘在,不怕的,这是我们的孩儿,我舍不得。” 何况,她发过誓,手上绝不沾人血,更别提骨肉相连的亲生儿女。 阿诺不答,只直直地望着她,眼里难以表述的情感,让她不禁凄凉,哽咽:“我若死了,你一定要活着,想我半年,再找个好女人成亲。” “不许你说死。”阿诺听得全身的血都冻结起来,双手扣在她的腰间,将双唇覆盖到她的唇上,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全都倾注进她的生命。 苏容若闭上双眼,回应着丈夫的痛与爱,忧与惧,缠绵半晌,推开他:“你回来那时,我还在想,那柄剑会被遣到何处呢?” “估摸如你我所料,是去西北。”男子翡碧色的眼眸幽幽闪动:东亭先生在秘信中说,那边快出事了。 快是多久?他从未有过地,祈愿上苍佑护西门康能活得久一些,如此,等到容容生产之后,他便可以带着她和孩子随行。 然而老天,常常不遂人愿。 才过两月,宫中内侍在禁军和夷川等人的护卫下,八百里加急地来到吉安驻军,宣读圣旨,几人一番商议后,阿诺带着夷川回到简园。 才到槿篱外门,便见爱妻半踏长裾,在庭中款款而行,边走边抚着腹部,与宝宝说悄悄话:“小鱼你又在游泳么?今天吐出多少泡泡呢。” 自从她将那首“我愿是激流”的诗背出,阿诺便说他是她的鱼儿,他的长子自然就被叫着小鱼。 苏容若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夫君身著铠甲,神情肃然,后面还跟着个身形剽悍的陌生军人,心里一沉:分离的时候,终究到了。 夫妻俩对望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哀伤和不舍,正当黄昏,晚霞满天,斜阳的余晖照在身边的芭蕉林,那鲜嫩欲滴的茂密绿叶,竟生出一股子透心底的凉意。 “夷川见过夫人。”还是侍卫长先行礼,苏容若转过两弯盈盈秋波,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敛衽回礼。 闻讯而来的纳什带走顶头上司,阿诺揽着爱妻行到和鸣楼,满目歉疚:“龙卫军内哗变,同室操戈,西门康遇刺身亡,我,只有半个时辰。” 苏容若尽力稳住情绪,有条不紊地将重要的物什,一件件地交待给夫君。 “这是联络都童和大鹰的信物,暗号你都知道,军粮不足时,遣人拿我的划押到云梦泽燕子坞找崔云,她和燕姐替我收购了三百万担粮食和五十万担肉干,岷州的战车和医药制造坊,与苏原接洽便好,还有” 阿诺不等她说完,便封住了她的未尽之言,柔和夕光从半开的西窗照在她的脸上,玉雪雕成的容颜上柔情无限,那是他毕生梦里的渴望。 “容容,娘子,等到重逢,再讲给我听。”一滴泪水,从他长长的眼睫渗出,顺着他英挺刚毅的脸庞滑下。 忽然觉得自己便如一个稚童,在母亲的怀中寻找抚慰和力量,他自出生便没有阿娘,若是她在,也会这般疼他,处处为他周全谋划的吧? 薄薄的夏衫勾画出挺秀圆莹的形状,他亲吻着那爱的源泉:“我让夷川留在简园,等你月子结束,他负责带你到西北。” 承风,夷川,纳什都是先太子领回宫的孤儿,与他一道长大,忠诚主人是他们骨子里的信念。 三人中承风武功最高,但性子孤僻,纳什刚直,唯有夷川善于应变。他十五岁组建亲卫队时,夷川便是卫队头领,有他护卫她,他才放心。 女子纤细柔白的手指抠着他的冷硬铠甲:“你放心地去,不过半年,我带着小鱼来找你,到时你可别不认我们。” 嘴里开着玩笑,眼里却漫起水雾:他们要面对的是骄兵悍将的内斗,若西漠或伊哈再闻讯异动,内乱加外敌入侵,真真是险恶已极。 阿诺听着爱侣的心跳,无尽哀伤:他早就知道,自已的路万难万死,挣扎过要将她推出,却没能抵抗住她的深情,以及,自己对她的渴望。 也许这一去,他真的就埋骨黄沙,真的就会让他想生生世世守护的她,孤独悲伤地,活在这个混乱荒唐的世界。 千怜万爱在心底冲撞,却如旧的缄默,亲吻与爱抚如杏花春雨般绵长,她海棠红色的罗衫飘落,手指抓握着他的发,哀艳的低吟,在屋中盘旋。 一只蝴蝶飞进,张合着翅膀歇在他的铠甲,他的发间有松柏的清味,哗的一声,冷硬沉重的甲胄落地,它惊飞而起。 风从河里吹来,带起几瓣花香,拂落在两人的肌肤,他与她道别,在生死之门,以最原始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留在她的生命。 如鱼潜深水,如鹰在长空,她是他浩瀚无垠的天地,他可以在其中自由地游弋飞翔。而她,缠绕着他,无论何处,何时,何种方式,如影随形。 一声惊雷,闪电划过,大雨滂沱而下,他多么希望,时光在此驻停,永不流逝。 然,“头儿”,纳什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天雷地火之间,他在沉默中爆发,在沉默中为她穿上衣衫,在沉默中紧紧地搂抱住她,他抱得如此的紧,紧得让她几乎窒息。 她从枕边拿起一个镶嵌金边的玉佩,挂上夫君的脖子:“假如,我生孩儿出了意外,你摔开此玉,里面有我的遗言,玉在人在,玉碎人亡。” 他久久无语,该说的话早已说完,唯一句再次重复:“我在西北等你。”终于一狠心,松开手,穿上铠甲,深深地看她一眼,仿佛这一眼,要看尽她千年万世。 然后,转身开门,大步离去。 第八十六章:王者归 1 西北,夏日的天空蓝得透明,苍凉无垠的黄土高坡上。 “盾”“矛”“弓箭”随着一声声令下,排排铁盾插入沙土,锋利的长矛被架上盾牌,弓箭手们迅速进入阵位,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万余多名骑士飞舞着刀剑,从远处呐喊而来,马蹄动地,激起的粗粝尘埃,飞扬成数丈高的苍黄烟云。 三百步,“瞄”彼此可见对方仇恨而凶悍的眼神,一百步,“射”箭夭如雨而出,带着尖利的破空之声,射向急冲而来的骑士。 中箭者落马,骑兵队形不乱,前排疾冲到盾矛前,被雪亮的矛尖扎入,人仰马翻,马嘶人吼,黄沙弥漫的空中,飞溅出大朵大朵的血花。 将官们嘶声高喊:“刺!”,骑士们也抽出刀剑,狂吼:“杀!” 一时间,双方刀砍矛刺,剑来戟往,如狼群与猎狗相遇,红着双眼冲扑咬撕,不余遗力,同归于尽,也要将对方置于死地。 天昏地暗,烈日,黄沙,鲜血,尸体,兵戈,马鸣,以及无数人的呐喊,交织出一副残酷且悲壮的画面。 忽然,休战的鼓声远远响起,伴随着千万马蹄奔踏的声音,沉重整齐,撼动大地。 眨眼之间,黑压压的骑士铺天盖地,如潮水一般出现在地平线,一面青色飞龙大旗,在迎风招展。 靖北王来了。激战的双方中有人大喊。原西门煊父子旗下的将士们立即激动起来:靖北王长于龙卫府,为给老国公雪洗冤情,敲响紫金大钟,触怒皇上,被关进地牢,如今他来了,来统领他们这些屈居仇人旗下的部队了。 有人停手,有人却杀得兴起,噗噗数声闷响,百余名正挥动兵器的人,从喉咙发出怪异的声音,身体却僵住不动,然后,缓缓倒下。 休战的将士们定睛一看,只见这些人全都双目暴突,眉心处透出黑色的箭簇,竟全是被一箭穿透头颅。 连环飞箭,将士们转过眼,但见飞龙旗下最前方的近百名骑士,从黑色洪流中疾驰而出,挟带着股撼天动地的雄浑气势。 当头一人金甲紫袍,马上英姿,巍然傲岸,猎猎长风吹拂过他臂上悬张成满月的铁弓,流星数箭,又有十多位仍在飞刀的人惨呼倒下。 “谁还欲战?”靖北王冲到阵前,刚硬的脸庞凛然威严,眸光扫过望不到边际的将士,散落的兵器,伤员和人马的残尸。 刚才还刀光剑影,杀声震天的战场,忽然静止,空气似也凝固,唯浓厚血腥味挥之不去。 “老子我来。”西门康的前锋辽峰,身高九尺,豹目髯须,天生神力,擅用大锤,青州会猎时他未到场,如今见到靖北王,满目怨毒:便是此人,打伤了他的主帅。 主辱臣死,如今国公已去,他带着兵马和残害主帅的那方撕杀,本也没想活着,今日见到仇敌,便欲一雪前耻。 “且来。”靖北王拨剑下马,冷冷两字。他奉皇命平乱,只有从羽林卫抽调的一万将士,加上丽迪带走的五千,面对十万铁血男儿,若非先以武力臣服,局面难以收拾。 剑与锤空中相遇,锵地一声,火星四溅,辽峰脸上满是嗜血的狠辣,搏击术中带着野兽的凶猛,靖北王的攻守防御,却如日月星辰开合般的磅礴。 胡大刀在旁边看得心醉神怡:“如此功夫,此生能看上一眼,不白活过。”纳什笑道:“殿下将兵法融入武功,不出十招,辽峰必败。” 果然,长吟声中,靖北王的身形与剑合二为一,如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地向对方刺去,辽峰连忙闪转,噗的一声,剑入右胸几寸,却生生地停下。 辽峰惊讶地睁大豹眼,靖北王淡声道:“军中当以军法处理。”老国公旗下的将士,纷纷跪倒在地:“见过殿下。” 辽峰愣得片刻,垂头不语。承风见状,举起长剑示意,身后一队队骑士涌上,将刚才对阵的两军,以蛇龙阵法强行分开,重新集结。 靖北王这才带着亲卫队进入帅帐,先招见了驻守营地的将领,赞扬他们在内讧中持身中正,承诺将来论功行赏,军人们大喜而退。 单独留下都童,掷出信物,微笑问他:“花莲的红烧肉味道如何?”想起爱妻,心尖舌底都是蜜。 都童在数年前挟持苏容若于官道,与阿诺曾有一面之缘,此时见他竟成长为名动天下的靖北王,本就极是吃惊,再听他问出此话,愣得半晌,才恍然大悟:“苏小郎原来是殿下的人?” 他离间楼烦与休屠,可不也是配合殿下的漠北之战? 她自然是我的人,靖北王心中得意,面上却不置可否:“她说害你全家的乃西席吴曦,人已逃出相府,她正想法在找。” “刀山火海,末将愿为殿下效力。”都童听苏容若信守承诺,单腿跪地效忠。窗外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是承风纳什等在接管中军大营。 靖北王也不多加解释,直接下令:“你在军中数年,将营尉以上的军官情况,详细写来。”都童行过礼,道一声诺,转身而去。 召见完大鹰,靖北王方步伐沉重地行至老国公旧部的营帐,以前在龙卫府便与诸多将领熟悉,有的还曾教过他兵法和武功。 得到营外约十米处,又静静地负手站着,身形笔挺,迄然不动似雕像凝固,过得半柱香功夫,终于才大踏步地跨进门去。 “苍略叔,末然叔,利由。”往事历历,热意冲眼,招呼未完,已然哽咽难语,众将先前见他便热泪盈眶,此时更是激动:“殿下,你终于来了。” 靖北王弯腰将他们一一扶起,就坐,稳住心神,才问:“当年,昭公子。”他说不下去,这几字重若千斤,压得他难以喘息。 帐内一遍死寂。 修罗地狱般的浴血苦战,椎心泣血却无处诉说和伸张的深冤,投身仇敌麾下的奇耻大辱,全让这些身经百战的钢铁男子刻骨悲愤。 半晌,苍略才沉声答道:“当年老国公奉旨回京,世子巡视伊哈边境,我等守在西漠防线,是昭公子赶来,通知我们西漠将大举入侵,急派快马奏报世子,同时拔营迎敌。” 停得片刻,将牙跟咬了又咬:“未曾想,西门康早已制造伪证,污陷老国公谋反,并派亲信刺杀世子。” “阿兄,他是被西门康所杀?”靖北王豁然起身,双手捏住对方肩膀,力道大得可听见骨头喀喀在响,然而两人都似毫无察觉。 苍略眼中血红如火:“世子的功夫,外人岂能轻易得手?若是世子在,纵他西漠倾国而入,我军也不会如此惨败。” 尸骨成山,龙卫军数万将士的热血,染红了伊崎山的皑皑白雪,老天看了,怕也会闭眼。 靖北王松开手,嘴角紧绷得如弓似铁:原来,阿禧当年猝不及防,独自率领父兄的军队,面对数倍的强敌和西门康的两面夹击。 —————— 提醒,有亲可能已经忘记,在卷二前几章,阿仇和梅妃设计诬陷先龙卫公通敌卖国,同时以达达皇子的头挑起西漠大举进攻,后来两国因龙卫军伤亡惨重,敌方主将昭武战死而被迫和谈。 第八十七章:王者归 2 靖北王作为三军统帅,当然知晓,领着支不曾在一处摸爬滚打过的军队,将不熟,兵不亲,仓促应战,是何等的艰难凶险。 阿禧在绝处时,我竟不在他的身边。他一掌击碎案几,深长呼吸,似要将万千沉郁和悲痛全部吐出:“后来如何?” 苍略额上青筋四冒:“西漠大军压境,昭公子久等世子不到,匆忙布署,命末然攻左翼,我与西门康绕行敌后,他则亲率前锋强攻敌方中营,他以自身为饵,却如何料到。” 他说不下去,靖北王却明白:敌众我寡,阿禧兵行险招,自己率小部精锐强攻,将主力布置在敌后包抄,本也能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万没料到庶叔不对敌应战,却趁机袭击亲人的部下。 狗娘养的!靖北王握紧拳头,听末然接过话头:“狗贼发动突袭时,我们便知国公与世子已遭遇不测,硬拚两日,才商量着要求活以图将来,于是,忍辱含恨地降了。” 随后四年受尽羞辱和打压,终于等到军中粮饷不足,以此为借口找西门康告状,突然发难,为老国公和世子报得大仇。 龙卫军就此分裂,新老国公的忠实追随者相互对阵,其他将士或旁观,或劝阻,更多则火上加油,直到靖北王被皇帝紧急派来。 “清理战场时,我们发现了穿着公子服饰的遗体,身中数刀,连头也被削去大半,难以看出,究竟是不是。”末然的语音嘎然而止。 沉重的呼吸和深叹声此起彼伏,纳什转过头,偷偷拭去眼底热泪,承风平素冷肃至极的脸上,也显出几许的悲伤和激愤。 靖北王纹丝不动地僵立原地,杀,杀,杀,军营那头有兵士在操练,整齐嘹亮的呼喊,每一声都似从他的身体洞穿而过。 沉默良久,末然最后补充:“但昭公子那一队也歼灭大半敌军中营,还取了主帅昭武的人头,西漠被迫退兵,与我朝和谈。” 眼前闪过公子带着护卫队足踏那叫雪板的神器,如风似电,折转轻灵地行在雪山,变幻阵行的身形,欣慰之色如流星一般闪过,随及黯淡如夜:“事后我们才听说,国公和长公主在洛京。” 听到这里的靖北王不再问话,只缓缓地转过身,垂着眼睫走出营帐,纳什和承风也连忙跟将上去。 长风萧萧,黄沙漫漫,男子行得极慢,脚底似乎拖着两个巨大的铁球,眼底却凝结出一层厚厚的寒冰。 阿禧他,究竟是忠魂已杳,还是天涯犹在?若是后者,他在何处?上千个日日夜夜的猜测,依然无有答案。 “殿下如今已得自由,昭公子若知消息,定会想法与你联系。”纳什跟上两步,试图安慰主上。 靖北王摇摇头:经历过如此惨变,亲人无情背叛,公府被忠诚护卫的权利辗压,家破人亡,信念崩塌,他纵然还在,可还依然相信? 我在地狱挣扎时,有容容在我身边,阿禧,可有人支撑他,安抚他?他,可否仍旧视我为同生共死的兄弟? 关山万里可越,人心的高墙呢?他眯起眼睛,看残阳如血,孤烟如墨,尘土铺天盖地扑来,荒凉的高原绵延至看不见的远方。 半月后,近百骑快马护卫一辆红木香车,片刻不停地从西南方驶进军营,鬃须飘拂的骏马纵情奔腾,溅起粗旷激越的蹄声。 日暮西斜,黄土筑成的方正军营,次递地亮起了灯火,那座青砖垒砌的帅帐,在夜色的衬托下,更显得巍峨和沧桑。 靖北王从十七岁在漠北亲自治军开始,素来与将士同锅而食,同帐而寝,冲锋陷阵时则次次身先士卒。 这次到西北,也是轮番与部将共餐,今日轮到先国公麾下,苍略等人来到大厅,却见里面坐着一位乌发堆云的丽人,以及,一个垂髫素服的小童。 众将不敢置信地愣怔半晌,才忍不住地喜极泣下,先后跪拜:“末将见过夫人,见过小世子。” 室内装饰粗犷质朴,宴席也很简单,既无钟鼓丝竹,亦无金樽玉碟,菜素酒淡,却因故人劫后重逢,气氛热烈而欢畅。 崔云月白衣裙,美丽依旧,眉目间却增添了过去没有的沉郁和坚韧,西门晟小小年纪,也姿态挺拨地端坐苇席,很有将门风范。 诸将看在眼里,喜形于色,都以为老国公全家已遇灭顶之灾,谁知小世子还在,并成长得如此英武,龙卫府后继有人了。 心中感激无以言比,酒到中宴,齐齐向靖北王以军中大礼敬酒:“殿下兴灭继绝,大恩大德,我等永世难报。” 靖北王此时已复得封号,戎装合体,王冠绕头,笑答:“你们谢错人了,他们乃是我与阿禧的好友所救。”说起爱侣,语音不由得温柔几分。 崔云一旁解释:“是殿下和阿禧的好友苏小郎救了我母子,久不见他,唯书信偶然往来,不知他现下可好?” 她的这番话听得纳什惊讶地张大嘴巴:王妃?竟有如此胆识?偷眼看向自家殿下,却见他目色得意而神秘:“她很好。” “即便如此,殿下将夫人与小世子带来与我等相见,末将感恩不尽。”龙卫府尚未平反,靖北王此举若是传扬出去,定然招惹无数麻烦。 “我等死也瞑目了。”末然将杯中之酒一干而尽,抹嘴长叹,众将纷纷附和。 他们随着老国公南征北战,忠诚热血,誓死为主,那西门康纵罪恶滔天,也当国法治之,他们擅杀主帅,自知死罪难免,临行前能见到西门遗孤,只觉得虽死无憾。 靖北王脸上笑意凝结,当即端起酒杯,走到几位老将面前,单腿跪下,沉声道:“这第一杯,敬各位叔伯忍辱含耻,杀了西门康那奸贼,为我阿姑全家报仇。” 他功夫极好,稳如磐石,苍略等人扶他未果,只好跪倒陪喝。 靖北王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抬手续杯,眼含热泪:“第二杯,谢谢各位叔伯,曾教我练功习武,指点兵法,此恩此情,古萨诺终生不忘。” 第三杯满上,绿目熠熠,神情坚毅:“这第三杯,是请你们放心,古萨诺纵千难万险,刀山火海,也定为龙卫公父子洗清污名,扶小世子重回洛京。” 此话说得断金开石,崔云听了,不由得抱紧阿晟,泪落如珠:曾经对镜双立的人永远逝去,亡夫心里最盼望的,定是孩儿一生平安,光大门楣。 靖北王放下酒杯,缓缓起立,声色陡变:“然,你们身为军中大将,可曾想过,老国公精诚忠义,若西漠伊哈趁我边军混乱,占我国土,杀我百姓,你等有何面目去见他?先世子向来持身中正,不令而行,与军中袍泽情同兄弟,你等却挑起内讧,同室操戈,他在天之灵,岂能安然?” 苍略末然等人被他一顿严厉训斥,个个低头认罪:“末将罪该万死。”“但请殿下军法处置。” 靖北王难得言语滔滔,脸色微微泛红,缄默片刻,肃然道:“小王已将详情上报陛下,你们,且等圣旨。” 圣旨到达的时候,北风席卷,黄沙遮云蔽日,天地在滚滚而来的风尘洗礼下,混沌模糊,一切,似乎都在沦陷。 日隐,风狂,尘沙漫漫,此乃杀人的天。 第八十八章:王者归 3 辕门外,八尺高的点将台,纳什立在靖北王的右侧,仰头看向数十丈高的旗杆,自从西门康被刺后,这旗杆就一直光秃秃地杵在营外,注视着一场场的厮杀和动乱。 主帅被杀,军中哗变,幸好殿下日夜兼程,半月不到赶到此处,才使敌国来不及点兵遣将,趁虚而入。 方才八月底,西北已风冷水寒,王妃体贴周到,派人送来冬衣厚被,还让芳娘将简园的副厨带来,自己和亲卫队,连同诸多将领都跟着殿下沾光。 台前的操场中,跪着八名白衣黑裳的猛汉,全是带头内讧的将领,黑色尖利的木栅围护外,数万名各级将士,玄衣铁甲,笔直地站着,奉王命观刑。 两位黑脸大汉,裸露着虬结肌肉,手持雪亮斧钺准备行刑,现场气氛,肃杀而悲怆。 靖北王站在高台,面色沉痛而森寒,他微微抬手,监军便高喊一声:“酒来”,立即便有士兵将大壶烈酒倒在军犯嘴里。 苍略大口喝完,高喊两声痛快:“辽峰小儿,你我同在军中数年,共抗强敌,我治过你的伤,你救过我的命,可你他娘的却跟西门康那奸贼陷害忠良,暗算我部,老子才与你割袍绝义,生死以搏。承蒙殿下斥责,我等擅杀主帅,不顾全局是为大错,今日我俩同赴黄泉,老子与你的大仇,就此一笔勾销。” 辽峰大声冷笑:“苍略,我敬你忠勇,老而不弥,老子摸着良心告诉你,老国公写给伊哈的信,乃我亲眼所见,的确是他的亲笔。” “呸你个鸡B蠢猪,你狗眼见到便是真实?”苍略向他吐口唾沫:“老国公要自立为王,还需联合伊哈?国公,世子,靖北王和昭公子,一门四虎,放眼天下谁能敌?国公智谋过人,若通敌卖国,又如何亲笔手书,授人以柄?” 辽峰愣了愣,理是这个理,然那手书的确是他亲眼所见,梗着脖子半晌,回道:“你我黄泉携手,见到两位国公再理论。” “圣旨”监军再喊,内侍展开锦卷,宣旨:皇帝诏曰:苍略四将,大逆不道,擅杀国公。辽峰四将,护主不力以致同室操戈。苟不明正典行,何以治军?然念靖北王以身受刀之请,免末然辽峰死罪,其余人等,斩立决,以儆效尤。 靖北王以身受刀?圣旨宣完,满场震惊,末然和辽峰更是目惊口呆,在风卷起黄沙的粗哑回荡中,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听错了。 纳什暗想:殿下请求以身受刀,想是因军中将材凋零,人心混乱,才如此苦求保下这俩人,既立军威,又聚人心,只是,若王妃得知,岂非心痛? 万人呆怔之中,靖北王左侧的承风转过身,一剑刺入靖北王左肩,汨汨鲜血从军服渗将出来,瞬间便红得一大片。 靖北王闷哼一声,眉头微皱,却依旧丝纹不动地伫立,监军也愣怔片刻,才一声令下:“赦末然,赦辽峰。” 两位猛将直到被松绑,才完全清醒过来,双双行到靖北王脚下跪倒,虎目含泪,割发起誓:“末将愿追随殿下,带罪立功,万死不辞。” 栅栏外的两方将士跟着跪倒一片:“追随殿下,万死不辞。”豪迈高亢之声响起,震天动地,气吞山河。 荒凉浩瀚的高原,长风烈烈,黄沙漫天,靖北王抬起手,向众将士行一个军礼,对方亦齐齐还礼。 苍略欣喜大笑:“好,好。”自从见到小世子,他就交代部将要追随靖北王,他们迫于局势应答,到底缺少对老国公和先世子那份忠肝义胆,经此一事,他彻底放心了。 末然辽峰在他面前跪下,辽峰挥泪道别:“老将军的遗愿,我为你实现。”苍略点头而笑:“好,老子在天上看着你。” 刀光起,人头落。末然带头低唱,为并肩作战的袍泽送行:北风冷,笛声寒,三尺青锋护家园,情义长,故乡远,男儿碧血染江山……. 苍凉悲壮的歌声中,赫连朝的西北边陲,青色飞龙旗高高飘扬,靖北王复出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天下。 靖北王平定军中哗变的同时,以谢东亭为首的幕僚班底也形成。 西北地偏物贫,外有强国虎视,而龙卫军经过与西漠的大战和长期的内斗,军力危殆,矛盾重重,急需整顿和补充。 但后勤供给形势严峻,北方几道已被承王集团控制,东南州郡为诸王和各大门阀把持,诸多势力交错复杂,渗透不易。 对应之策便是协助沈志同加紧建设肃岷两州的粮道,并遣人到西域各国采购物资,好在崔云到时也带运来了苏容若让她采购的贮粮,谢东亭先前也和江让策划,争取到了东南部分士绅的支持。 重中之重的方略无从定论。靖北王坚持先太子路线,皇帝仍在,他不割据不造反,不打清君侧,斩妖妃的旗号,众人商议多次无果,留等待议。 九月的边陲北风肃杀,连天的黄沙灰尘,似乎一直弥漫到朔漠的尽头,如此恶劣天气,却有一个远道而来的文士请见靖北王。 “三兄”靖北王见到访客,禁不住惊喜交加,热泪盈眶,久无音讯的沈玄微,居然来到他的军营。 两人执手半晌,才互诉别后境遇,那场震惊天下让他们家破人亡的变故,被风轻云淡地一带而过,内心的伤痛和惨烈,更只字未提。 梅妃乃谷空丹阳,谷空氏嫡次女,云国末代皇后的亲妹。寒暄问暖一番后,沈玄微说出一个让靖北王意想不到的消息。 他曾循着那场大战的线索,明查暗访,得知幻天关被攻破前,西门康在混战中受伤失踪,三月后方才归队。 而当时跟随父亲镇守幻天关的云国英卫公的长子杜衡,有一个美如天仙的未婚妻,是王逸少大学士的义女。 沈玄微转辗找到大学士后人,确认了此女便是谷空丹阳,谷空氏将女儿嫁到外界,总要为她先找个书香世家教养,当年的懿德皇后也如此。 想来西门康受伤被马驮到某处,与当时回曼达山探亲的谷空格格遇上,并对她一见钟情,从此成为美女手中一枚棋子。 “她的未婚夫被我朝所杀,她便将自己送到皇帝身边,后面的一切,你全知晓。”沈玄微的推测,逻辑严密,不可辨驳。 这消息如漫天肃杀北风,激得靖北王眯起双眼,拳头握紧又放松,心里悲怆深重胜过仇恨:每一场战争,都会产生无数个谷空丹阳。 只这一个,容光绝世,心智非凡,如西施郑旦,不惜以身饲虎,也要让敌国覆灭,陪葬的却是千千万万无辜的百姓。 “可有证据?”良久,他问。沈玄微点头:“人证物证俱在,我来找你便是要你想办法,将他们送到陛下那处。” 皇帝宠梅妃,便如我爱容容,若有证据说容容乃敌国女子,潜伏到我身边,陷害忠良,祸乱天下,我会不会,背后去查她? 不,不,容容绝不会骗我。靖北王心中笃定,眼神却说不出的挣扎。 第八十九章:思何极 靖北王沉吟片刻,摇头:“即便能证明梅妃是谷空丹阳,亦难撼动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除非还有她策划所有事件的证据。” “敌国女子,处心积虑来到皇宫,皇帝难道不应彻查?”名动天下的侦案高手,难得地露出一丝惊讶。 “梅妃乃是皇帝逆鳞,不可轻易触碰,若稍有差错,引来反扑,便是杀身之祸,不如,先收集其他证据,再想法引起皇帝疑心。” 沈府覆灭便发生在我暗查梅妃不久,靖北王的话让沈玄微心中一凛:“如此倒更为稳妥。我既到西北,那便重查龙卫公和达达遇刺两案。” 靖北王眼里沉沉悲愤:“这两案,我已有些眉目。”听完苍略等人诉说,他审问了西门康的幕僚姚肃,得知此事乃西门康和仇先生的合谋。 但仇先生不知去得何处,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当时的书信是被伪作,他不擅律法,便将人证交给沈玄微,请他继续核查。 沈玄微听得眼前连日光都暗了:阿爹当年果然没错,这是一桩泼天冤案。长久沉默后,道:“没料你也知圣意。” 圣意难测,但我懂得爱的感觉,靖北王的眼中浮起温暖笑意:“还未来得及告诉三兄,我已经成亲,她,极合我意。” “恭喜你终得贤妻,阿音在天之灵也必放心。”沈玄微欣慰笑道,端起茶杯,触手细滑,图案浅浅几笔,写意清淡,余韵无穷,一看便是女子为夫君精心购置。 实际也如他推断,靖北王当时走得急,苏容若随后送来无数物什,他的营帐,书房和卧室,也全部复制了她在简园的布置。 劫后重逢,把酒言欢,沈玄微用过中餐,品得半会茶,对奕几局棋,方才离去。 靖北王送走访客,眼见窗外北风愈紧,想起今日乃爱妻生辰,满腔思念无处安放,不按日程召见部下,独自走进书房,提笔开始画心上人的小像。 魂牵梦萦的模样在纸上渐渐浮出,姿态妙曼,裙裾飘扬,亭亭如风荷摇曳,一张清丽至极的脸,汇集了世间所有色相。 思念如无处可依的羽毛,在空中颤悠悠的飘飞,丝丝缕缕,缠缠绕绕,将他从皮肤缠到骨子,脚下绵软,身体紧绷,酒的温热从心里蔓延全身,变成让人难耐的火热。 拿过纸笺,写信:容容吾爱,见信如晤,今值汝芳辰,思卿何极。 “殿下,主人的长寿面,你一定要吃。”才刚起头,芳娘在外轻轻地敲门,靖北王放下笔,道一声进来。 妇人将食盒置放在案几,布好碗筷,看着靖北王起立,经行她的身边,忽然柔声唤道:“阿诺。” 男子脚步一顿,眼前一张皎如天际之月的脸,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颜,“容容”嗓子瞬间暗哑,不由得张开双臂,将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心口剧痛,肌肉下意识地收紧,千锤百练的训练让他立刻反应,左手抓住已刺进胸腔的锋利匕首,右掌一拳击在对方肩头。 砰的一声大响,妇人撞在书柜,花瓶书卷滚落满地,屋外的纳什听到响动开门,见此情景,心胆俱裂,连忙抢去扶住主上,连点他胸口几处穴位。 靖北王半跪苇席,衣衫迅速被鲜血渗透,他视而不见,左手捂胸,直盯着刺客,哑声问道:“为何?” 芳娘摔在地上,肩骨碎裂,眼前恍若再现冷风落日,仁慈的皇后自挂南枝的场景,勉强撑起身体,破口大骂:“赫连氏的畜牲,我与你拚了。” 她原是云国宫庭舞姬,深受懿德皇后喜欢,夫君也在禁卫军中担任要职,国破家亡后流浪到洛京,奉谷空丹阳之令开办舞坊,专做传递信息,培养间谍的事。 苏容若以童子的身份到她处学习,却被她识破身份,报告上去,才有了强迫收徒的那一幕。 后来她南下丽迪,再被苏容若遣来西北照顾夫君,才发现姑爷竟是灭国仇敌的亲儿子,而小主人至今不知他的真实身份。 简园的夫妻恩爱,在她眼里瞬间变成恶意的欺骗和玩弄,新仇加旧恨,今日好容易等到他独自一人,她便用独门绝技,先迷惑,再行刺。 她挣扎站起,纳什抬眼相拦,对上她的视线,却是一愣:“王妃?”妇人再次举掌扑向靖北王,却被水银般泻下的剑光逼得后退。 纳什回过神来,警告如风掠进的承风:“勿与她对视。”靖北王则气息不稳地下命令:“审。” 匆忙的脚步声响起,谢东亭和王琅并肩走入房内,肃王邀请诸王会盟的邀请函到达军中,他们赶来商议,没料却遇到主上遇刺。 谢东亭连忙帮纳什将靖北王抬到榻上,王琅则冲出门急唤军医,此时天色已暗,暮光沉沉,云层低压,冬雪,即将来到。 那厢芳娘看着承风,柔声道:“你要听甚,我全都告诉你。”承风下意识地抬头,眼神与她一对,心中微动,赶紧调整气息,神情重新冷硬。 芳娘行刺郡王,本就存了死志,眼见遇上绝顶高手,断无逃出的机会,长笑声中,反手一刀割向颈脉,瞬间便停住了呼吸。 我曾与她坦言,为了容容顺利生产,先不让她知晓我的身份,芳娘为何,依然恨我入骨?靖北王脑中急转,吩咐纳什:“速去简园,接王妃,西来。” 纳什扶着主上,心如刀割,解开他的衣衫,只见匕首正中前胸,鲜血汩汩地外冒,大片衣衫和只剩一半的玉佩,已被染得通红。 玉在人在,玉碎人亡。不详之感涌上心头,靖北王挣扎着还想说话,军医赶到,几针扎得他睡将过去。 谢东亭向两位军医施行大礼,面色肃然:“吾为天下拜托先生。” 默默转身,瞧见地上半块残玉,经血一染,艳红得刺目,弯腰拾起,呆立良久,才出得门外。 雪花,终于一片接一片地落下,夜静风寒,谢东亭的眼前,却回闪着与先太子在杏花烟雨的时节,琴箫相和的初见。 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天下得离苦。年轻男子的眼神,慈悲,坚韧,不可动摇。 纳什被大夫赶出房间,频频回头听里面的动静,焦躁得面容亦微微扭曲:“我马上出发接王妃,她怕是,已经生了。” “殿下伤重垂危,你和承风轮流照顾,那边,让易望去吧。”谢东亭缓缓开口,深深的目色,看北风将雪密密吹落,静静地,将一切遮盖。 简园。苏容若生下小鱼二十天,正在轩台抱着儿子看景致,天空飞过从北而来的雁群,它们秋季南飞,她却准备北行。 阿诺离开后,她即开始变卖家产收拾行李,知道夫君忙碌艰危,自己帮不上忙,只派人去照顾他,并吩咐苏原按质按量地送出战车和药品。 怀中婴儿呀呀轻哼,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浅浅琉璃色,清润如水,她前世对孩子没有感觉,但自小鱼出生,便爱得如珠似宝。 那雪白娇嫩的肌肤,宽宽的额头,棕色的头发,定是阿诺幼时模样,想到爱侣,她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抬眼却见崔氏和易望跟着夷川进得大门,眼神忽然僵凝:易望是跟着阿诺去的,为何忽然回来?还与崔氏一道? —————— 备注:古代定亲后便意味两家结成姻亲,因此阿诺虽然从未娶过阿音,也应终身视沈玄微为妻舅。 第九十章:生死诀 苏容若立在轩台,疑心顿起:小鱼出生第三天她便写信给阿诺,说满月后将随夷川启程,按时间算来,易望动身时,她的信还未抵达西北。 转头将儿子交给倩娘,双眸盯着渐行渐近的人,他们的神情暗沉而悲切,她突然间想逃,身体却不听使唤,脸色也变得惨白如雪。 直着眼神看来客绕过芭蕉园,穿过含光阁外的游廊,出了兰圃,上得轩楼,在她面前停下,沉默无语。 庭园的花似乎凋零了一秋又一秋,易望行完礼,取出怀中丝帕,里面半块玉佩镶着金边,上面血迹,已凝成碧色。 “庆义临川两王反,肃王约诸王会盟,暗中却与承王中途设伏,中郎将护送殿下东行至……..” 肃王与承王联手,暗中设伏?世界突然失声,易望的嘴在一张一合,苏容若却听不见了。 天地在瞬间变得昏暗,似乎无数利刃同时扎进她的心脏,剧烈的痛楚化成咸腥味从嘴里烟花般绽出,她却没有眼泪,脑子也出奇地清醒。 她伸出双手,虚弱颤抖得如风中之叶,将那玉佩紧紧握住,贴在自己胸口:玉碎人亡,这是他贴胸带的信物,必有什么穿心而过。 虚无飘渺的天际,箫声响起,忘川花落,她知道灵魂永不消散,但从此,他与她,将永不相见。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那一世高楼坠落,孤苦无依,曾经以为,这一生将春色醉烟,与那人蜜怜痴爱,恩深情长。 一千五百年的时光交错啊,为了你,我来到这里。 她抬眼仰望苍天,满目漆黑,觉悟者在谆谆教导,众神在冷笑:这便是世间真相,人在爱欲,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受,无有代者。 永无止境的黑暗和漫漫长路,你且踽踽前行。 寒冷彻骨,她用累世的生命之火也无法抵御,人间一世又一世,她注定将失去所有,两手空空,什么也留不住。 易望递过两页薄薄的纸,一张他亲画的她的小像,一张他未完成的手书:容容吾爱,见信如晤,今值汝芳辰,思卿何极。 “多谢少佐。”指甲在掌心抠出血洞,面上却毫无表情,转身一步拖着一步地行到寝室,倒在床榻,人事不知。 醒来已是次日清晨,物是人非,她抱着夫君的骨灰盒呕血不止,倩娘则抱着她,痛哭流泪:“主人,求求你节哀顺变,为了小鱼,你要珍重。” 忆起前世自己死后遭遇的冰冻火炙,以及雷电猛兽的追逐,苏容若遣陶叔到寺庙为阿诺做四十九日法事,重新昏睡。 隔日那三人再次求见,夷川双膝跪倒,焦急得几尽泪下:“末将受托护卫夫人,本应长随左右,但殿下伤重,西北危在旦夕,我。” 虽然阿诺是他的上司,但那柄剑才是所有人的寄托,他也受了重伤,阿诺必是因护他而死。 苏容若麻衣重孝,脸色木然,却也理解他的难处,淡淡答道:“我能照顾好自己,将军可以随时离开。” “不安顿好夫人,末将岂能离开?”夷川坚持不起:到底,她是殿下名正言顺的妻。 简园已售出,买主计划下月搬迁,她和小鱼有诸多选择,但心力交瘁的人,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接触任何事。 “不如到我将军府。”崔氏脸上隐隐愧意,但,徐萱成日以泪洗面的模样又在脑海,为了女儿幸福和徐氏宗庙的兴盛,她实在,顾不得了。 日影无声,斜斜地照着易望温文尔雅的脸,半明半暗:“末将有处小院,青山绿水,很是清静,夫人若不嫌,可租用些时日。” 眼前枯萎的容颜,曾如绚目昙花一般在月下盛开,他垂下眼,不敢与她对视。 苏容若终于默然点头,易望禁住地叹服:她果真如此,东亭先生,洞察人心的本领让人叫绝。 再几日,苏容若一袭白衣,长发披散,状如女鬼,游荡在简园各处。 沉香树下,她亲手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砸开玉佩,镶金缝里掉出卷得细细的纸片,那是给阿诺的绝命信,她怕难产意外而准备的遗书。 信中说她乃千年后的游魂,飘荡到这时空只是为了与他相遇,如今她已经远离,要他好好地活着,行愿行之事,爱想爱之人。 她同时列上各处产业的地址和联络信息,说若有一天,靖北王飞鸟尽毁弓箭时,这些可作为他穷途末路的退避之所。 他终是没来得及看到它,她烧去纸条,冰冷的唇,将那碎玉吻了又吻,和着阿诺的骨灰盒,以及仅存的衣物一道埋掉,白色玉石雕成的墓碑,空无一字。 名字,有什么要紧?这世界最终除了她记得他,还会有谁?也许连她,在很多年以后,也将他的音容遗忘。 刺目的秋阳从泛黄的浓密枝叶漏下,在这里,他曾无数次地拥抱亲吻过她,他说,容容,我爱你,地老天荒。 她最后看得一眼,转头离去,写信给苏远熹,说要独自住一段时间,遣派陈婆将信送走,她素来特立独行,苏宅定然不会多想。 午后云淡,微茫点点,苏容若抱起小鱼,被倩娘搀扶坐进马车,车轮转动的瞬间,她闭上了眼帘。 崔氏立在槿木篱边看远去的车马,往事如风,吹得她的鼻头隐隐发酸:我七年为质,她却要被终身囚禁,她的孩儿,永远见不到自己的阿爹了。 苏容若这厢,因连续几日夜夜无眠,上车便沉沉睡去,倩娘情绪低落,抱着小鱼也不由渴睡,不久,一只手从车门悄无声息地伸进,点了两人的睡穴。 秋空朗晴,江山如画,群鸟竟飞,夹道成排的树林,叶色鲜艳明丽,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泽。 不知不觉间,夕阳满天,夷川骑在马上,看农人暮归,听渔舟唱晚。 是的,这安宁平和的天下,才是先太子和殿下想要的,为了万千百姓,殿下绝不能再如皇帝那般,为美色迷惑,以致祸乱迭起,生灵涂炭。 人影晃动,数十个黑衣蒙面人毫无预兆地从路边闪出,挥刀便杀,侍卫长带众武士举剑相迎,刺格挡挑,战成一团。 苏容若乘坐那辆车的马夫,突然打鞭狂奔,易望从一开始便闪身路旁,见此情景,立即追踪而去。 夷川却被几个高手死死缠住,等他终于打败对手,顺着车痕追到山坡,却见易望孤身一人立在高崖,正望着脚下深渊出神。 侍卫长眼光扫过,眼前发黑,几欲晕倒:百丈下荫荫树木如蛰伏的暗兽,几片白色衣角挂在树梢,随风微微摇晃。 “我操你王氏八代祖宗,那是殿下的女人和骨血,你竟,你竟,由人杀了他们。”夷川悲愤得目眦欲裂,破口大骂。 易望将脸拉得形如苦瓜:“我追来时人已不见,他们的功夫,我岂是对手?我们,还是先想法子下去搜索。” 落叶被吹进深谷,悄无声息,夷川僵立原地,额上青筋四冒,耳边轰轰大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半晌,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暮色弥漫,夜风氤湮着野兽的腥味和死亡的阴影,掠过他们,越吹越远,直至,没入无边黑暗。 (第二卷完) —————— 说明:第二卷圆满了,我要出去放松几天,不带电脑,第三卷预先设定在九月一日开始,投票和留言支持的朋友不能列名致谢,请见谅,祈愿亲亲们安好。 第一章: 金屋藏娇 日出月落,月现日沉,武安二十年的夏天,山水依然秀丽,人间却已如地狱。 自从西晋王要求食禄治事,靖北王平息龙卫军的内部哗变,临川王和庆义王相继割据,承肃两王招集联合几个藩王和公子,打着“清君侧,斩妖妃”的口号,兵分两路,向洛京逼进。 作为回应,皇帝随即立小皇子赫连迦耶为太子,同时召集各地神皇军,与京畿道的细柳营共同讨逆勤王。 蛰伏多年的陈云旧部,眼见朝庭无暇多顾,便频繁活动,抢占地盘和资源;西漠,楼烦,甚至高句等邻国,要么挑畔窥探,要么联络各方,趁其内乱,将势力渗透到政商军各界;依哈更是多次集结军队犯边。 大大小小的土匪团体,江湖派别,地方武装,在帝国政局动荡,法度废驰之际,或拦路抢劫,或破门偷盗,或占山为王。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余十,念之断人肠,正是此时生灵涂炭的写照。 骄兵悍将们呼啸南北,纵横东西,马前悬人头,车后载妇女,因饥乏而鬻卖妻儿,倒毙于野的底层平民,不可胜数。 南国边陲仍未受到战火的波击,但也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络绎不绝的难民和各种传闻让人心慌意乱,高门大族盘算着拉帮结派,壮大实力,普通人家则想法抢购粮食药材,水深火热之像,已然初显。 夏日山色丽,软风花草香。丽迪郊外的古道上,一辆檀木青帷马车,在数位骄健武士的护卫下,与焦虑疲备从北而来的人群逆向而行。 车内坐着谢氏嫡长房夫人和谢十五娘,女儿的神情颇为忧思:“阿娘,倘若那女人不走,也不愿为妾,我们怎么办?” 大兄谢侃,几年前就开始拒绝家里为他提亲,父母想尽办法,才从他的心腹长随处得知,他钟情一个女子,想来因门不当户不对,不曾将她带回家里,只偷偷地金屋藏娇,养在外面。 袁氏与儿子交涉,承诺他只要娶妻,便可纳那女子为贵妾,谁料他仍然死活不答话。 几年下来,夫妻俩失去耐心,强力将他关在家里,逼着他的心腹长随带路去找那外室女子,看能不能釜底抽薪,从对方找到突破。 袁氏苦恼地揉了揉额头,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作为家族嫡长子,他从小冷静自持,文武出众,乃南方青年才俊中翘楚。 五年前家族欲与苏氏联姻,他极配合地参加了簪花招亲,并为士族声誉自动放弃第三轮,如今天下混乱,谢氏急需联合外力,他竟然不管不顾了。 他连在她眼里美得有点过份的苏氏都不动心,这次难道撞到邪,竟忤逆如此? 那女子也是,光明正大地让侃儿纳进门不好么?偏要偷偷摸摸地在外面,唉。 袁氏在满腔愁绪中下车,走完几里山路,才见一幢小竹楼,正对着丽水清阔,翠色和烟,槿篱围成庭院,半院青石半庭花,竟是个极美的所在。 还未走近,远远便听见有埙声从楼里传来,曲折幽冥,恍如隔世,袁氏听着听着,便不由得顿住脚步。 不知为何,这埙声竟勾起她久远的回忆,从少年到中年,一路走过,生命是一场注定的漂泊,行到尽头,也未必能寻到归途。 雍容端庄的贵妇人站在夏日的阳光下侧耳倾听,十五娘和众护卫不好催促,也只好静静地停于道上。 清泠逶迤的埙声,牵引起袁氏的忧伤,她忽然觉得,她和这个吹埙的人似曾相识,萧瑟离离中,她们一道走过千山万水,经历过无数苍凉的轮回。 埙乐渐渐走低,直到消失,袁氏才挪动脚步继续往前,行到楼梯转角处,又不由自主地停将下来。 姿态妙曼的女子白衣如雪,黑发及膝,正倚在栏杆看远山碧水,明媚的阳光笼在她的身上,如轻烟薄雾,勾勒出似真似幻,清雅绝俗的图像。 世间竟有这等美人,袁氏正为一个侧影所惑,女子听到响动,缓缓转头,一张美得让人炫目的脸,如满树的花在暮春璀璨地绽放。 袁氏曾对这女子的身份来历诸多设想,但见得女子,也不禁呆怔半天,才脱口叫出:“苏夫人。” 难怪侃儿什么也不肯说,他能说他私藏的就是传言中已经死去的女子么?所有丽迪的人都知道,苏氏于三年前死于难产。 谁料她竟好好地活着,她为何不去找她的夫君,竟和侃儿走到一处?他以前对她不以为然,从何时开始迷上了她? 最不可思议的是,苏宅对此不做任何解释,并在她的死讯传出不久,从丽迪消失得无影无踪。 袁氏呆立当地,一路想好的长篇大论,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苏容若看着袁氏,也有点发愣,她没有想到,在这个炎热沉闷的午后,谢侃的家人会找到她的隐身之地。 那日她从睡梦醒来,发现自己置身竹楼,谢侃守在床边,说易望托他照顾她,她沉默地接受,阿诺走了,什么于她都一样。 她月子未满便遭遇丧夫之痛,怔怔地发呆半年,身体也被完全拖垮,经过倩娘精心调理,又过得两年,情形才稍有好转。 如今的她,日复一日地过着清冷平静的生活,思维也比过去迟钝,以前眉眼一动便明白的事,现在要想得半晌。 此时也一样,前后想了想,才起身浅浅行礼:“袁夫人安,十五娘请。”仆从在客厅摆上清茶小点,氤氲的茶雾升起,清香淡雅,如伊人在岸。 袁夫人打量着空荡荡的房间,除去竹席坐垫,案几茶具,两盆花,几卷书以外,竟然别无他物。 她竟是这般清简度日?妇人皱起眉头,一时无话,反是主人先开口:“夫人和十五娘光临,未能远迎,容若实在惭愧。” 袁夫人不知从何说起,十五娘却很觉气闷,她向来将苏容若视为闺蜜,听说她的死讯后,曾经伤心良久,现在看她好好地活着,却不与她联系,还偷偷霸着大兄,以致父母头发都急白了。 忍不住地冲口而出:“苏夫人,你,你为何不让我大兄娶妻?” 苏容若神情茫然:谢侃每次探视,会带些书画茶食等必需品,偶然和她聊起文史诗书,大多时间,他都在逗小鱼玩乐,或者,和倩娘说些食疗保养的闲话。 至于他的私生活,她全然不知,也不在意,更不曾和他提及。 清亮水色的眼睛看向袁夫人:“十五娘想必误会了,公子若心悦于我,当初便不会退出簪花招亲,他照顾我母子,乃是受我夫君袍泽所托,公子仁德高义,受人所托,忠人之事,仅此而已。” 袁夫人看她将话说得不急不躁,清清淡淡,突然感到有些搪突:她的模样不象撒谎,难道,是我们误会了侃儿? 第二章:还君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