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罪无可赦》 一些碎碎念前言 大家好,我是本书的作者夜鹰三零七。 写下这篇前言的时候是2024.01.29的3:00,一个很阴间的时间。 关于本书,我能做出的承诺是不太监。 虽然很多新人作者都做出过这个保证,就像念大学的第一天,应该大部分人也都做出过“我要好好学习,每日早起”的豪言壮志,结果最后该逃课逃课,一觉睡到下午起床,反正我是这样。 “不太监”这承诺,似乎能在每个新人作者嘴里听到。 我坦言,我能做出“不太监”的承诺的原因很简单。 我三次元的生活还算不错。 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不需要为了生计而苦恼、奔波。 既然都写到这了,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特别讨厌太监的作者,但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其实责怪不起他们了。毕竟,大部分还是需要优渥的稿费支撑生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当然我不是为太监们开脱,对于读者,太监确实是讨厌的行为,我的书架里就一堆太监书。) 然后说说这本书的由来。 写这本之前,我试过一本都市异能,一本赛博朋克,均以失败告终。 这两本的废稿加起来能有20w字。 后来机缘巧合下,起点开设了一个第十三编辑组,我怀着“新编辑肯定缺稿子”的心态,紧忙紧赶写了一个我相对拿手的题材——西方背景的幻想作品。 结果过稿了。 就是这么奇妙,居然过了。 至于为什么西幻算是我拿手的题材,因为在都市异能和赛博朋克之前我写了有快百万字的西幻。 就是我作品栏里那个没有签约的书。 我那时候想的很美好,想的是等我把他写到一半以后,再开始发书,签约连载。 结果连签约都没签上() 在这我着重感谢我的编辑,妖风老师,我有时候特别想问他,是什么理由让您收了我的稿子,不会是一时糊涂吧,哈哈哈哈。 关于全书的力量体系,嗯……是个低魔世界,并没有设立升级什么的。 虽然我知道升级本身就是个很重要的爽点,但我就是没设置啊,这太难了。 然后男主的名字,格里安·佐默,无论是“格里安”还是“佐默”都出自于我喜欢德国的小说,我把两个角色的名字拼了一下,就有了“格里安·佐默”。 最后,引用李筠教授的一句话,作为对本书概念的概述—— 生活在没有明显断流的历史浪潮中,感受和理解浪潮的汹涌才是关键。 谢谢老板们! 第一章 格里安·佐默 这是一宗很寻常的连环杀人案,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几次登上了《科隆日报》头版头条,也没在下城区引发什么骚乱。 连环杀人而已。 近些年,下城区总有类似的事,对民众来说,连环杀人案还没工厂大规模降薪值得关注。 唯一会关心此案的,不过是一群夹在新旧时代的赏金猎人们罢了。 前提是,得有赏钱拿。 “你要走了?” 姑娘正坐在床上,没穿衣服,慢悠悠地抬起头来。 她本以为这住了好几天旅店的客人还会再留宿几天。她还蛮喜欢这黑发绿瞳的男人。 “嗯。” 格里安·佐默点点头,翻身下床,察看了一下右臂上伤口,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床单沾了点伏特加包扎起来,然后站在落地镜前整理仪表。 衬衫平整,没什么褶皱,只是右臂上方的布料有少许破损,干脆的边缘一看就是匕首划破的。但无妨,大衣一穿,谁也瞧不见那儿。 他望着镜中的自己,单手插兜,很满意。 “那你还会回来吗?”姑娘问。 他微笑着,神色清新,把大衣领子立了起来,准备离开, “不了。我该干活了。更重要的是,我已经没钱住旅店了。” 对,干活。 在这儿破地方住了几天后,他可算摸清了连环杀人犯的出没规律,要是再住几天毫无发现,这次的赏金可就是个赔本买卖了。 “我可以请你——”姑娘瞅着他,好像不理解似的。 “不不不,”格里安摇头,“我只是跟你睡了三天而已,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没必要请我住旅店。” 不再理会姑娘的抱怨,他耸耸肩膀,掏出烟盒,摇晃几下才掀开盖子。连接盖子与盒子的轴承已有些生锈,这么一开,弄得他手上沾了不少碎铁锈。 烟盒里没剩什么,就这几根,还是他从别人那抢来的劣质香烟。带着苦恼,他挥手掸去左轮手枪上的脏东西,正式做好了工作前的准备。 “再见。” 格里安在姑娘诧异的目光下,翻了翻姑娘的衣服,拿走一盒火柴,拉开房门,探头左右看了看。 走廊里几乎无光,楼梯附近的煤油灯暗得不行,估计再过一会儿,二楼会陷入绝对的黑暗。 与楼外的巷子一样。 这正合格里安的心意。 他穿过这条黑黢黢的走廊,在一扇摆放了三双鞋房门外,听到有人在呻吟,很克制。 路过某个商人的房间时,他特意停下,轻手轻脚掀开报箱,不料还是发出了“咣当”的铁皮声,幸好,无人在意,于是他快速从中拿走了今晚的报纸,向楼下走去。 格里安深深吸了口香烟,一动不动站在巷子里,仰着头,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透过茫茫黑夜寻找所怀念的故乡。 是的,他是个穿越者。 不过他没获得什么原主的记忆。 这真的很奇怪。按理来说,作为一个穿越者,就应该继承原主的记忆。可不知为何,自己大脑空空,啥也不知道。 也许是穿越时,程序出了点儿问题。格里安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因此,有关这边的事大多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 殖民统治、工业革命等大事件正在发生。 蒸汽机、左轮手枪、自行车也已出世,这些物件与大事件出现的时间顺序虽与地球稍有不同,但总的来说,跟十九世纪中叶的欧洲差不了太多。 习惯了高科技生活的人很难适应。 穿越后将近八个月的时光中,他已经从惊慌、恐惧、迷茫等情绪中抽离了出来,渐渐放下了回去的执念,认真对待起新的环境与生活。其实也不能说放下了,寻找回家的方法至少得等手上有了足够的资本。 可现在他连火柴都只剩半盒了。 更别提研究怎么回家。 “穷啊。要不是得攒钱做魔鬼改造,用得着这么节约吗?我好歹是个出名的赏金猎人啊。” 格里安掏出火柴盒,小心翼翼地弯下身躯,把报纸放在地上,单手划开火柴,另一只手遮住火焰,以挡住东边吹来的风。 橙黄的暖光顿时亮起,围绕火柴梗快速向下挪移,把报纸照得灰中泛红。 科隆日报头版头条—— 食心狂魔再现,此次遇害两人。 或许是因为这火柴也是顺手拿走的,格里安刚看完标题,它就熄灭了,劣质无比。 “又死了两个啊。” 格里安倒是佩服《科隆日报》的编辑,这事在下城区属于无人关心的状态,却还是不厌其烦地登报,霸占最大的扉页。 “算上之前写的,死了十个人了吧?” 格里安也记不太清,因为根据科隆警察厅的泄露的消息,食心狂魔从去年开始就在作案,受害者累计超过三十人,死者的心脏全部丢失,有的还会丢失其他器官,肾脏尤为多。 按理说,这么大的事,科隆警察厅应该好好查一查。 但现实是,整个科隆警察厅只派出了两个警员负责此事,负责的项目也很常规,登记死者姓名,带走死者尸体。 然后……没有然后了。 没反手把尸体卖给医学院就不错了。 “我们科隆警察厅都让人去登记了,还想怎么样!反正也没多少人在意这种事!下城区谁在乎啊?也就城里那群人拿这事当做饭后的闲聊八卦,要是真查出来了,报纸少了头版,贵族们少了乐子,简直吃力不讨好,谁愿意干啊。 “再说了,我们厅长又没有下来检查,等什么时候厅长下来检查了,我们再好好干。” 这话是格里安亲耳从一个警员那听到的。 对此,他没什么看法。 他只是个赏金猎人。 而且自打他意识到,这个世界,或者说这座城市的社会氛围冷漠道极致后,他就更加无所谓了。 格里安捡起报纸,随意揉成一团向后扔去,早就忘了这报纸是借来的。但报纸一脱手他就后悔了。 他忘了先拿报纸擦擦鞋子再扔了。 “该死的。” 靴子上全是昨晚出门时被溅上的泥点。下城区有不少地方的房子就好似建造在臭水沟里,挥之不去的烟味、汗味和腥味混杂,令人作呕。 走在这儿,每一脚下去都提心吊胆,总有几个石板进行了叛变,它们潜伏在任何石板路上,会突然给行人一个臭水大淋浴。等人走了,它们才会回到原来的状态,再次完美融入正常的牢固石板,等待下一位受害者。 刚想去捡回报纸,一辆马车停在格里安面前。 “先生,晚上好。” 马车夫看着格里安,面带微笑。 他发现格里安的气质很不一样,即便在光线暗淡的深夜,凭借那挺胸抬头又有些随意的站姿,就知道格里安肯定有点钱。 “您怎么大晚上站在这里?是在等人吗,还是在等马车?如果是等马车的话,这附近应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工作了,您要坐车吗?” “确实有这种想法。” 格里安走上前,递出火柴盒,把空了一半的内盒展示出来。 “但您看,我穷得只能买得起这种火柴了。” “没关系,您说说您想去哪,要是顺路的话,我可以免费带您过去。” “真的?” 格里安眼睛一亮,有些难以置信。 如果不是香烟剩得不多,他肯定会慷慨送出去一根,跟车夫一同在黑夜里吞云吐雾。 扫了眼马车的特征及其编号,他没有犹豫上了车,拍拍座位上的尘土,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一条腿搭在对面的座椅上。 “我想去墙花,您知道在哪吧?就是那个周围全是混混的、建在地下的酒馆。您要是愿意免费送我的话,我感激不尽。” “墙花?我的确会路过那儿。不过您去那儿做什么,那里可不安全,全是一群嗜钱如命的赏金猎人,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包括毁灭科隆,哈哈哈哈!” “我想去当街头混混。”格里安回答。 鞭声一响,窗外的一切向后挪动,越来越快,带动窗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树、雨棚、房子的影子轮番闯入车厢,把车厢内分割成幽暗朦胧的碎块。 两侧都是最多三层的房子,生锈的废铁和木架子横摆在地上,偶尔有刚从工厂下班的行人从身边经过,悄无声息。 “您看起来可当不成混混,白净、好看、优雅,谁家混混是像您这样的?您更适合去科隆警察厅工作。” “去当警察?”我前世就是警察呢,格里安想,“我一时间竟听不出您是在骂我,还是在夸我了。” 科隆警察厅在下城区的名声一点儿也不好,整天只会在这儿搅和大家的生意,挤压生存空间,驱赶在这呆了几十年的流浪汉,心情不好时候还会使用武力。 格里安相信,比起食心狂魔受到制裁,大家更希望科隆警察厅原地解散。 “对了,”格里安眼底满是车夫的背影,“您一个人拉车不怕遇到食心狂魔吗?我看报纸上写,那家伙又杀了两个人。” “一个人的话也有点怕。但我相信我足够幸运,不像那些倒霉蛋。您认为您自己是倒霉蛋吗?” “当然不——” 砰! 突然,格里安一条腿搭着的座位上扬,一个身材瘦小的人从中迅速爬出,动作极快,像是受过训练的杂技演员。 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那小矮人的手中多出把锋利的匕首,朝格里安的脖颈扎去。 迅速狠戾。 噗呲—— “解决他!” 车夫高喊。他在看到格里安的那刻时,本是想赚笔大的,这种穿着讲究的人总是很慷慨,可以饶过一命。 未曾想这黑发小子是个穷光蛋,也就身上的衣服能值点钱。 “速战速决!干完这票我们马上就能跟魔鬼做交易了!” 啪!啪!啪! 鞭响声狂风骤雨般响起,受惊的马匹疯了似的狂奔,越过石桥,撞翻路边的杂物。车夫的帽子更是被直接吹落,脑袋那两根毛飘啊飘啊。 “妈的。” 车夫暗骂,却无法停车。 天知道为什么马匹不听使唤了?明明之前深夜载客杀人时,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 任凭帽子一蹦一跳、咕噜噜地追随马车,直至停下。 咣当——咣当—— 车厢左右剧烈摇晃,随时能使马车侧翻,坐在前面的车夫也能感觉到,危险得很。 “快点,你好搞定没有!” “搞定了。” “那就——你——” 就在车夫刚意识到那声音不是从同伴嘴里发出来的时候,他只觉一个坚硬的金属管顶住了后脑勺,耳边还有热气传出。 “先生,您平时爱读书吗?别停下,继续开您的车,不,驾驶。虽然我知道您现在只能掌控马匹的奔跑方向。” 格里安的声音轻颤,声调随之拔高。 他轻松反杀了座椅下的小矮子,也不算那么轻松,小矮子还挺厉害的。这么久才过来,纯粹是从车厢到驾驶位有些麻烦。 咔哒—— 格里安试着按扳机,看到车夫下意识的一抖,顿时兴奋地每个单词尾音都在上挑。 与他饱含情感的声音相伴的,是马蹄越来越混乱的步伐。 “听我说,有一本书我很喜欢。虽然那本书是我在青年时期读过后就再没看过。” 边说,他边目视前方,思考要让马车行去哪里,停车的位置距离墙花酒馆近一点儿,方便他杀人后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墙花酒馆拿赏金。 “前面那个路口右转。不想死就往没人的地方走。别想着跟我一起死。我不怕,但您怕。” 这话化作寒气涌上车夫心头。他杀了很多人,但若是遇上真疯子,还是胆怯地不行,毕竟他只是个想从魔鬼那儿得到力量的普通人。 他坚信,如果自己此刻获得了力量,此刻绝对不会害怕这小子。 “哦对,我刚才不是说,我有本特别喜欢的书吗?我突然想起那本书里的一句话,很符合当下的情况,很适合我装逼。” 手指下压,格里安愉悦到想吹口哨。 他根本没注意车夫说了什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 “看您那怂样儿,您不会以为跟魔鬼做了交易您就能变成一代枭雄了吧?魔鬼绝对会把您耍得团团转。 “相信我,就算您已经跟魔鬼完成了交易,也还得变成我兜里的赏金。呵。不过我还是谢谢您,大晚上的送了我份大礼。” 这时,合适的杀人地点到了。 “今天天气真不错啊。”格里安的语调归于平常,像是在唠家常。“再见。” 随着他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子弹贯穿车夫的头颅,马车彻底失去最后的掌控,象征权威的马鞭飞出,向右侧倒去,再无挽回之势。 泥水四溅,尘土飞扬,车体散列,马匹哀嚎,仍在滚动的车轮义无反顾冲向远处的黑暗,一去不返。 格里安早有准备,在马车撞向街边废弃建筑前,反方向一跃,翻滚落地,用双臂护住脑袋,最大程度减少创伤。 不知翻滚了多少圈,他在距离马车不远处停了下来。 “有点疼啊。” 格里安起身,先是确定了烟盒还在身上,才脱掉湿哒哒的风衣,拿在手里。 泥水顺着他柔顺的黑发向下流淌,他低下头,看了眼蹭破皮的掌心。 “幸好是右手。” 作为经常要接任务的维持生计的黑户,他可不希望自己的惯用手出现伤口。因此,每次遇到危险,他都下意识让可怜的右臂承担下一切。若是右臂会说话,一定会骂骂咧咧说:“跟着你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转过身,四周仍然是空洞洞的,树的虚影左右摇曳,把那黑变得更强烈了。马车积木似的七零八落,其中埋葬了两个人类。 两个想跟魔鬼做交易的人类。 两坨即将变成赏金的尸体。 至于马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格里安走过去,随意一笑,蹭去脸上的泥水,从七扭八歪的板子下拽出车夫和小矮子的躯体。 “事情都干好啦,距离攒够钱又近了一步。” 一块嚼烟扔进嘴里,他边咀嚼边自语道: “把头拿回去就行了,尸体就放这吧。反正这边都是废弃区域。真不知道科隆的下城区怎么这么多连环杀人犯,柏霖的下城区也这样吗?” 他左手拿刀,印有标签的那面朝向手心,顺利割下二人的头颅,用风衣当包裹布,把两颗头严严实实包住。 做好这一切,格里安伸了个懒腰,想了想,还是决定放把火烧掉马车。 烈火骤现。 火焰周围的空气并不均匀。 光在其中经过几次折射,各种事物均呈现出波动性。这种波动与水中倒影不同,水中的是整体在波动,而火焰周围的,只有轮廓在变化,十分梦幻。 “真暖和啊。” 他喃喃自语,借火焰点了根烟,但没抽上,因为嘴里还有嚼烟。 眺望高空的圆月,凝视了好一阵子后,他嘴唇微动,默念起那句他想起来、符合当下环境、却没跟车夫说的话—— 只见他昂首挺胸,蔑视地狱,藐视天国。 “有够装逼的,”格里安咧嘴一笑,“怪不得是我年轻时喜欢的书。” 第二章 打劫 2024.05.31 本章可不看,因为这章出场的角色在六十万字左右才会再出场。(一些背景设定不耽误看后续剧情,不过要是想了解一下男主的缺德程度,倒是可以看看) 写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想到这本书会签约,因此,前期写了一些没什么用的东西(比如这章),后续我认为没什么用的章节也会标出来。 ----------------- ----------------- “有点儿困了,啧。” 干完这票大的,格里安突然觉得很乏,浑身不得劲。疲劳、饥饿、孤独像个袋子般笼罩起来,黑夜又是个放大器,能夸大各种情绪,尤其孤独。 每完成一件大事,他都想起曾经。 自己姓佐名墨,而非姓佐默,名格里安时发生的事。 说实在的,他完全没印象自己为何会来到异世界,那段记忆就像被抹去了般,越想要记起,就越模糊。 也许是出外勤时死了,这种可能性最大。他想。谁让自己的工作本就经常在山里跑来跑去,一个不小心死掉也正常。 若仅是记不起穿越前发生了什么,格里安倒不会觉得诧异。 怪就怪在,他既记不得生前的事,又没继承原主的记忆。 有时他甚至会想,会不会自己本来就是格里安·佐默,只是忽然生了场大病,忘记了曾经,又凭空捏造出属于佐默的人生,那段作为美籍华裔ICPO警员的边缘人人生。 “嘿哥们儿!”有人拦住格里安,“你手里这东西看起来挺值钱啊。给我瞅瞅。” 说话这人龇个龅牙,嘴角上扬,眼周皮肤被笑容挤地一条一条,眼睛眯成个缝,一点儿也不掩饰蹲到大鱼的喜悦,看起来又傻又呆。 在他身后不远处,是嘈杂、混乱、肮脏,到处都有人在乱晃的巷子。 奋力干活、揽客的男女娼妓,物色目标的扒手,随便找个地方睡觉的流浪汉都聚集在此。但这种好日子快到头了,根据科隆警察厅的文件,等到明年,就会有巡警在这边整顿纪律,建立良好市容。 此前的整顿并不涉及墙花周围的区域。 这其中有什么内幕,大家都心知肚明。 墙花酒馆里的赏金任务,若是追根溯源,超过一半都源自科隆警察厅与科隆大教堂。因此,对该区域的整顿,定会涉及到赏金猎人们的生意,乃至对双手沾满鲜血的赏金猎人做出法律制裁。 当然,已有传闻,科隆大教堂将会派遣相关人员,在下城区驻扎,与科隆警察厅一同维护治安。 这或许就是根除赏金猎人的前兆。 “您想看这个?”格里安指了指人头包裹,“也不是不行。” 上下打量小混混,个子矮,有点秃顶,浑身上下看不出值钱的东西。 越靠近墙花酒馆,这种小混混就越多。 他们有的从乡下来,还有的原本就是混混,在其他城市混不下去了就来科隆碰碰运气,下水道老鼠般在这繁衍生息。 不,大多数熬不到繁衍生息的时候。 不是被黑吃黑,就是被科隆警察厅抓去坐牢,更惨的会被流放到新大陆做苦役。 总之,这里几乎没有常住人口,每隔一阵子就会换一批人。 “对了,您身上有烟吗?”格里安问。 “有,怎么了?” “没什么。我一直觉得,您这种混混应该找点正经事做。成天在这打劫,饥一顿饱一顿的。您看,前面就是墙花,我记得里面应该有您能做的赏金任务啊。嗯……就比如我之前看见,有一个帮助工厂主制作产品的赏金任务,按件算的。” 格里安今天心情好,愿意心平气和给出点意见。 要是以前碰见这种事,他二话不说就得拔枪,让对方把身上的钱财交出来。 借自己用用。 “当然,我还瞧见了一个赏金特别高的工作,”格里安说。“工作地点也是在工厂,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凭什么那家工厂敢开那么高的赏金呢?怕不是员工们最后会变成赏金。” “你他妈!” 小混混勃然大怒,没文化不代表他听不懂别人在讽刺他,撸起袖子就准备给格里安一些教训。 但还不等他抡起手臂,冰凉的管状物粗暴插进他的嘴里,直达喉咙。 “呜呜……” 喊不出声,也哕不出来。 “呜呜呜……” “嘿朋友。” 格里安环手扣住对方的后脑勺,用力向前按去,拿枪的手同样用力向前顶。 在身高、力气的双重压制下,左轮手枪的枪管无情霸道地挤压混混的喉咙,直到眼泪止不住流出来,格里安才再次开口。 “您的烟和火柴借我用用?可以不?”他模仿小混混的口气,“您答应的话就点点头。” “呜呜呜呜……” “谢谢您,您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先生。” 说罢,格里安撤步后退,也不管大口大口呼吸的混混,轻车熟路朝对方身上摸去。 将近一满盒的香烟,两盒火柴。 很好。 “再次由衷地感谢您。” “不……不用谢……” 小混混还处在有些懵逼的状态,枪倒是不吓人,枪主人的举动才令人胆颤。 正当他以为自己用一盒烟两盒火柴换来性命时,衣领猛地被拽住,整个人都被那股力道向上移去,踮起脚尖,下意识抬头。 与那恶魔般的亢奋眼睛对视上。 绿色的瞳孔,很少见。 泛着精明的眼球布满红血丝,其上覆盖的上眼皮有些松弛,黑眼圈很重,让人不禁想到这人要么是有嗜睡症,要么是个常常彻夜不眠的神经病。 这让小混混不敢移开视线,也不敢长久对视。 下一秒,他察觉到有东西在拍自己的脸,余光一瞄,是刚从从他嘴里拔出来的金属枪管,啪啪啪按照一定节奏拍打他的脸。 “再见,好心的先生,”格里安松开手,差不多玩够了,“您会有好报的。相信我。您要是真想去工厂做赏金,我的建议是,别去报价特别高的!” 边说,他边把枪管裹在混混的衣领里蹭了几下,擦干上面的口水,继续往墙花方向走,迫不及待地取出一根烟,点上,猛嘬一口,吐出烟圈。 “这该死的烟瘾。” 他嘟囔着,又狠狠吸了一口。 没办法,穿越前由于工作原因,他就是个喜欢抽烟的主,最高一次,他跟搭档两个人一天抽了快三条烟。这听起来很扯淡,但只要买烟的钱足够,并且不停歇地吸气,根本不给香烟留下自我燃烧的时间,一天下来(只睡四小时),完全能做到这个数量。有时他跟搭档还相互吐槽,两个人的肺根本就是焦油工厂。 而到了异世界,压力骤增,格里安对香烟的依赖度变得更强。 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挺好奇,烟酒不沾的人,面对巨大压力时是怎么排解的?打游戏?购物?吃饭?还是有别的渠道? 总不能杀个人吧。 嗯……在这边确实可以这样。 走出好远,他突然停下脚步,站在距离墙花只有一百米的地方。 想了想,又弄了根点燃的烟,迅速转身原路小跑回去,看到还没走远的小混混,加快步伐,直接拦住仍有些惊魂未定的混混。 混混少许后退,只想骂人。 然后,嘴里被强行塞进根点燃的香烟。 “看,您的好报不就来了?” 格里安哈哈大笑,冲着小混混的肩膀来了一拳,好兄弟似的。 混混连退两步,抚摸着肩膀,满脸不解的表情,眼神无辜,一句话不说。 “认识一下,我叫雅各布。”格里安伸出右手,“以后被人欺负了的话,可以直接去墙花找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那。” “您是雅各布?!” 雅各布是格里安·佐默在下城区使用的名字。 旅店登记、自我介绍,他使用的都是这带有浓厚宗教色彩的名字。 他以前看过一本小说,里面有个喜欢的角色就叫雅各布,雅各布·巴斯恩。因此,当时别人问他叫什么的时候,他脱口而出就是“雅各布·巴斯恩”这名字了。 “对。” “我一直以为您是那种,嗯……很健硕的类型。啊不对,我不是说您是瘦猴子,是我实在没想到,最近名声很大的雅各布看起来像个……额……绅士。” 格里安浑身脏兮兮的,实在跟绅士沾不上边,更像个被赶出来的丧家之犬。 “不过您说的是真的吗?”混混问,“我要是有事真的可以去墙花找您吗?” 格里安松了松衣领,试图让脖子不那么痒。 “当然。毕竟您借了我香烟,这跟救了我的命没什么区别。好了,这回是彻底再见了。亲爱的混混先生。” 望着逐渐模糊的背影,混混像是刚找回灵魂,冲着格里安离去的方向大喊: “我我……我叫奥森!奥森啊!” 第三章 苹果白兰地 夜色皎洁,天不算冷。 几小时后应该有雨,这才把天空变成一片柔软的、斑驳的深蓝。 左前方二十多米处,传出欢呼声、干杯声、骰子声,好生热闹,真是一片犹如天堂的好地方! 在以前,只有贵族们有资本享用黑夜,他们往往黄昏而起,清晨睡去,流转于各种宴会舞厅,享用美食,旋转起舞,结交情人。 随着科技与生产力的发展,下城区也逐步探索起黑夜的奥妙。 商人们将各种城里玩了几百上千年的事物平常化,搬入地下室,让地面闪烁的光扩展更广。某些相对有钱的地方,比如墙花酒馆,已经用起了煤气灯。 “终于回来了。” 强气流从脚边喷出,一股接着一股,在格里安面前蒸腾而上,消散在空中,与云完美融合。 他长长吸了口气,想将那新鲜的烟火气尽数装入肺部,永远锁住。他太喜欢那股味道了,化为粉尘的煤炭味和少许食物的香气相互交织,很像记忆中的炊烟味。 大步向前,穿过蒙蒙白气,格里安左转下楼,拉开虚掩的大门。 喧嚣扑面而来。 负一层的光线一大半都是昏暗的,只有靠近窗子点足了煤油灯。听墙花的老板说,是为了在黑夜中变得显眼,以免夜里归来的人找不到回家的路。 “雅各布?你可算回来了,这几天你不在可把老板想坏了。她都要开个寻找雅各布的赏金任务了。” “得了吧,就在这儿扯淡。” 到目前为止,没人知道格里安叫“格里安·佐默”。 听多了别人喊自己“雅各布·巴斯恩”,要是突然有人喊“格里安·佐默”,他未必能反应过来。 “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哎我去!!!看到没有,这就是绝对的幸运,快把钱给我!一群死赌鬼。我操你妈,雅各布那赌王来了,撤撤撤。” “干杯!” “呦,手里拿的啥啊。操,真勾八难闻,雅各布您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您去下水道跟老鼠抢烟屁股抽了?” 格里安眯起眼,就像在思考,然后回答道: “那您要失望了,我没有跟老鼠抢屁股的爱好,但我现在突然很想抽您的屁股。” “操了,为什么您这种人会叫‘雅各布’啊,上帝看见您都得摇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因为我的名字跟上帝有关,我才真的没抽出皮带抽您?好吧,说实在的,您的屁股不够圆润,我实在提不起兴趣。” 格里安说完,就不再理会熟人的打趣,直奔楼梯口,朝负二层走去。 这就是墙花,能打牌、喝酒、享受美食、住宿的综合性酒馆。科隆下城区知名人士的大本营,或者说“训练营”,有点名声的人,大概率都在墙花混过。 和进入负一层一样,虚掩的门,门缝散溢的光。 入门正对的是条极长的吧台,浓浓的烈酒味涌入鼻腔,好像这层的砖石都是拿烈酒制作的。 穿过蹦蹦跳跳的人群,坐到吧台最偏僻的位置,别的地方全是聊天的,连说带比画,眉飞色舞。 格里安把装了人头的包裹放在吧台上,低头整理起袖口。 等再一抬头,一杯层次分明的苹果白兰地摆在面前,送来苹果白兰地的女人就坐在桌子上,歪头看着格里安。 她身段丰腴,红长发卷曲,成熟的脸和一双多情的棕眼睛,肤色灰白,不太健康,穿一身酒保衣服。 “我还以为你死外面了。”她说。 “不能。我要是死外面了,你一定会感到一阵心悸,毕竟我死之前肯定会不停呼唤你的名字。” 格里安知道自己此刻很脏,所以任凭女人主动握住他的手,他也没反握回去。 好吧,主要是右掌心的擦伤有点疼。 “再说了!我一想到在墙花有人在等着我,还会为我专门调制苹果白兰地,我怎么可能死外面,就算死,我也得死在你怀里啊,克劳迪娅。如果可以,我多希望我的骨灰盒上刻着你的头像啊。” “如果真这么做了,也许你下辈子会是我儿子。” “如果你愿意,我现在也可以是你儿子。” 克劳迪娅憋着笑,她就喜欢听这男人说话。 虚情假意,听着舒心。 花言巧语,喜不自禁。 她拉着格里安的手,慢悠悠摇晃那杯苹果白兰地,冰块叮当叮当,清脆悦耳,却给令人燥热的环境添了把火。 “雅各布你放心好了,墙花酒馆永远都是你的家。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觉得你属于这里。” 克劳迪娅操控格里安的手,把杯缘贴到格里安下唇,轻抬杯体。 “因此,苹果白兰地我也只为你调制。” 一大杯苹果白兰地直接被格里安一口喝完,少许液体从他嘴角溢出,沿下颌线滑落,洒在衣领上。 他用手擦掉,显得有些狼狈,但也挺有意思的。 拿走酒杯,他示意克劳迪娅再给他弄一杯。 期间,格里安注意到原本万年没人触碰的钢琴被人动过。果不其然,一个消瘦的瘦削的身影走了回来,坐在钢琴旁弹奏。 她一面弹一面向周围张望,倒不是在找什么,只是这样的弹奏只能让她当音节练习。 “那是谁?”格里安问克劳迪娅。 “不知道。” “骗鬼呢,能来二层的不都是经过你审核过的吗?” “但是她给我的实在是太多了,我就把她放进来了。安心,她一看就跟魔鬼没关系,哦对,说起魔鬼,你今天搞定的那两个家伙,你要是有时间,去查一查他们是打算跟哪个魔鬼做交易,居然需要那么多心脏,要是找到了,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收不收猪大肠,我这一堆呢。也不知道这群平时只对灵魂感兴趣的魔鬼,怎么这些年开始要起心脏这种东西了。” 魔鬼…… 有关魔鬼的事,格里安总觉很神奇。 在这里,魔鬼与人类不是单方面被碾压的关系,更像是各持所需的共生关系。虽说魔鬼确实想将人类完全奴役,但这有些异想天开。 双方就像豹与狼,说不清人类与魔鬼到底谁更厉害。 但这也只是宏观来看。 对微观个体,尤其是下城区,大部分人对魔鬼很敬畏。 渴望从魔鬼那获取力量,成为“使徒”或“未亡人”。 下城区的人多数没有跟魔鬼等价交换的能力,绝大部分没办法成为使徒,算是人均未亡人。 “未亡人”其实是雅称,很多人更愿意将自愿与魔鬼进行不平等交换的人称为“羔羊”。 至于墙花,格里安能肯定,要是火力全开打起来,自己绝对不是克劳迪娅的对手。能单枪匹马在下城区最乱的地方经营一家开设有赏金任务的酒馆,一开就是十多年,一定不简单,所以她会跟格里安开魔鬼的玩笑实属正常。 “好了,不说这些小事情了。” 克劳迪娅对食心狂魔被斩首丝毫不在意,她相信这件事以格里安的能力完全能轻松解决。示意下属拿走两颗头,她说起关心的事。 “那车走私黄金有线索了吗?” “我每次回来你都要问一遍,”格里安吐槽,虽说他出门的主要目的的确是为了走私黄金,“我要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查到那么一大堆走私黄金的下落,我就得直升科隆警察厅一把手了。” 克劳迪娅笑笑,“大胆点,成为神圣意志帝国的选帝侯,把克莱芒三世踢下去。 “刚好,科隆大教堂离这不远。你现在就扛着枪。走进科隆大教堂,大喊一声:‘科隆大主教在哪儿?快滚下来,你的位置我要定了。’然后,你就顺理成章成为了选帝侯,等找好时机,冲进柏霖,刺杀克莱芒三世。” 格里安翻了个白眼,实在不想在政治方面跟克劳迪娅多做讨论。 这东西谈起来可没个结果。 “好吧,好吧,不跟你谈政治了。那么,我亲爱的雅各布,说回那车走私黄金吧,”克劳迪娅不知从哪弄出来热毛巾,边问边给格里安擦起脸,“你肯定查到了什么,毕竟你那么勇猛强壮。” “确实有了点消息。” 第四章 走私黄金 格里安穿越一百五十天左右的时候,接了个“调查走私黄金”的任务,一查就是快三个月。 根据任务的描述,有一批非法黄金进入了科隆。 黄金数目不明,走私途径不明,有的只是模糊的概述,一度让人怀疑,发布赏金的人是不是存心逗人玩。 科隆那么大,寻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格里安同墙花的大部分人一样,不愿碰这任务,费时费力,大概率没有结果。调查时还容易被科隆警察厅盯上,进看守所住几天。毕竟很多时候,调查事件使用的都是非法手段,极其容易触碰底线。 因此,有时间做这个,还不如多杀几个把自己卖给魔鬼的“羔羊”,通过克劳迪娅拿科隆警察厅与科隆教廷颁发的赏金。 最后决定接下任务,倒也不是格里安认为自己的运气有多好,能够在城市面积极大的科隆找到黄金。 而是克劳迪娅在原酬劳的基础上,加了个格里安无法拒绝的报酬—— “只要你能查到一点消息,等你需要进行魔鬼改造的时候,我会给你介绍一个技术精湛的医生,保证不会出现任何排异反应。” 就这样,他接下了任务。 没想到还真查出了点东西。 在七月下旬,一辆货号为FLC25613的运输火车进入科隆。表面上,火车运输的是工艺品和钢材,实际上在二十节车厢中,有其中一节装载的是黄金。 一个月前,他查到黄金已离开科隆火车站,开往目的地柏霖。 格里安挺佩服自己的,才来异世界没到一年,就跟本地人一样,查这个查那个,游走在大街小巷,与警察斗智斗勇。 这大概要归功于他穿越前从事的行业,华裔国际刑警,让他能快速适应无序的生活。 细数起来,前世从事的行业比现在还危险,至少这边没大批量普及枪械,还没有毒性很大的昆虫。 “首先,我要推翻一下一个月前我得出的结论。” 格里安的脸隐藏在煤油灯无法照亮的阴影中,笑了。 “那车黄金还在科隆,根本没有去往柏霖。批出去的那条新货号只是掩人耳目,让人以为黄金已经随着工艺制品到了柏霖,但事实上,黄金的目的地就是科隆。呵,这么看来我的直觉还是挺准的,当时你让我别查了,我偏要继续查,没想到真让我得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确实挺不得了。还有吗?” 克劳迪娅的眼睛里出现了神采,又递给格里安一杯苹果白兰地。 这长相精致、身材高挑的男人对苹果白兰地情有独钟。 “确实有,但这条我并不能打保票,你就听个乐子。”格里安说,“我认为运送黄金并不是目的,这批黄金似乎也是在掩饰什么。” “那你认为是什么?军火?” 格里安右手上的擦伤被简单处理了一下,很干净。 他握住克劳迪娅的手,认真说道: “我不知道,如果偏要我猜,我觉得跟魔鬼有关。 “科隆虽然别的地方赶不上柏霖或是暮尼黑,但对魔鬼的研究绝对是遥遥领先的,谁让咱们这有科隆大教堂呢? “我记得第一个成功进行了魔鬼改造的人,就出自科隆大教堂,比圣伯多禄大教堂早了整整五十年,差点把亚历山大六世气死。亚历山大六世要是知道他那出色的私生子,切萨雷·波尔加就是因为魔鬼改造失败而死,怕不是真能气死。 “距离《魔鬼改造学》诞生到现在快三百年了,保不准科隆大教堂又弄出了什么新东西,需要正规渠道弄不来的魔鬼做实验。” 克劳迪娅端起为自己倒的啤酒,与格里安狠狠碰杯。 只听见吨吨吨的闷响,一扎啤酒下肚,爽极了。 “用工艺品和黄金双重掩饰魔鬼,好麻烦。” 格里安松开克劳迪娅的手,接着下巴,若有所思。 “确实麻烦,本来我也以为是军火。但你记不记得,今年五月份时候,有个跟从东方商队来的疯癫道士说,科隆在未来会有大灾难,没准他说的就是魔鬼。” 克劳迪娅记得这件事,一个神神叨叨的道士独自来到墙花,偏要给在座的每一位算命。 即便大顺帝国与神圣意志帝国贸易往来频繁,但是大家见到东方人的概率依旧不高,更不可能见过道士,以为是变种魔鬼,抄起家伙就要打人。 多亏商队的人及时赶到,才终止了即将发生的惨案。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你还信这个?那就是个疯子,嘴里没一句真话。你可不能既侍奉上帝,又侍奉疯子。” “别造谣我,我可没侍奉过上帝。再说了,就算我想侍奉他也未必要我,十诫听过吗,我光是前三条就没遵守。你也没遵守!” “十诫?听说过名字,内容不知道。” 这不怪克劳迪娅,自从《魔鬼改造学》诞生后,整个科隆真正信仰上帝的人就愈发稀少, 用格里安的话说就是—— 我送给魔鬼心脏,它会给我等价物,而上帝只会让我继续赎罪! 工业革命开启后,这趋势在神圣意志帝国更是继续加速,一去不复返。 老百姓又不傻。 好吧,事实上,就连科隆教廷内部的主教们,都不信上帝了。 “十诫的前三条,戒烟戒酒戒色。”格里安说,“克劳迪娅,你完成了几条?反正我是一条没完成。尤其见到你,我更没办法完成这严格的戒律了。” “滚滚滚,喝多了吧你。” “好吧我不逗你了。按理说,这么大的事肯定得通过科隆警察厅,那可是一车厢黄金,于情于理都应该让警察们去查,查走私货可是他们的本职工作之一,无论走私黄金、军火、收藏品还是别的什么,他们绝对会有所行动。但事实却是,科隆警察厅死人般安静,反而是厅长通过私人渠道把这事扔给了下城区,那只能说明——他们迫于某种压力下,无法光明正大调查。” “等等,你是怎么知道发布这条赏金的源头是科隆警察厅。”克劳迪娅从来不会告知任何人赏金的发布人是谁。 “还真是科隆警察厅啊。” 这一年,格里安摸出了一些规律,若是猎杀“羔羊”“使徒”这种任务,多半源自科隆大教堂,其余的任务大概率来自科隆警察厅。 至于散客发布的赏金,少之又少。 “你!唉……你真该死。” 格里安眯眼笑着,挑了挑眉,拿起一块苹果叼在嘴里,看够克劳迪娅的骂骂咧咧后,一边嚼一边说道: “好了好了,我没诈你,相信我。我要是诈你的话,能知道这事是科隆警察厅厅长通过他夫人的情人下放的吗? “说回正题,厅长那么好面子的人,为此事居然找了他夫人的情人,说明此事很重要。 “走私、无法明察、但必须查、放下面子,这四个词一出来,答案就很明显了,这事就是科隆教廷干的。除了他们,没人能让科隆警察厅如此忌惮。” 格里安的逻辑链很完整。 结合当下形势,科隆教廷跟当局皇室的摩擦冲突愈发频繁,他们走私魔鬼的可能性很大。 这听起来很奇怪,魔鬼还能走私吗? 当然能。 魔鬼的器官、魔鬼的尸体、活体魔鬼都是走私行业中最赚钱的项目。 “屈才了,真是屈才了。”克劳迪娅属实被格里安的调查能力震撼了。“你要是帮那些有点小钱的家庭妇女查老公出轨的证据,能比现在赚钱,危险性还低。” 说话的功夫,她就想到几个报酬不错的“抓情妇”任务。 “抓情妇”的报酬往往很低,这些中产阶级的妇女总想花最便宜的钱,办难度不小的事。 她实在想不明白,如果她们觉得出轨是桩大事,那就不该吝啬钱财。 有本事去跟魔鬼砍价啊! 就知道跟可怜的中间商砍价! “我突然很好奇,”想到这,克劳迪娅脱口而出,“你要是跟魔鬼讨价还价,能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砍出来套房子?” 格里安不理解克劳迪娅的脑回路,怎么就从走私黄金想到了与魔鬼砍价。 但他还是顺应道: “没试过,但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很想试试。” 格里安第一次知道魔鬼还可以讨价还价时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通过内部渠道听说霍金喜欢看侏儒解方程。 一个流行的经验,假如你想从魔鬼那换取无比的美貌,代价是失去双眼,改成失去一只眼睛。 不要听魔鬼说什么“就这点酬劳,我得赔死”又或是“这已经是最低价了,我不能再退步了”,都是假的。 脸皮一定要厚。 厚道让魔鬼骂你。 但下城区的大部分人对魔鬼有畏惧,不敢讨价还价,甚至有的人还会被魔鬼忽悠,把原本无需付出灵魂的交换,改成需要付出灵魂,因此下城区成了魔鬼最喜欢光顾的地方。 这里的人傻,酬劳多。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讨论完“砍价”,从跑偏的话题逃了出来,继续说起黄金。 没办法,跟关系好的人聊天,尤其是不那么急迫的事时,话题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岔开。 如果两个人聊天时从来不会跑题,那就充分证明,你俩不熟。 “克劳迪娅,我是这么想的。” 接连四杯苹果白兰地下肚,让格里安找回了熟悉的微醺状态。 “我接下来调查的方向肯定是科隆大教堂,但我是个黑户,进城还好,一旦再往里探索,就有些难了。” 这应该不算撒谎吧?他暗自嘀咕。 格里安·佐默不是黑户,但我的化名雅各布·巴斯恩确是实实在在的黑户。 “你在暗示我给你弄个合法身份吗?” “你看着办呗。反正,有没有合法身份,也不耽误我离开科隆,去别的地方发大财。” 克劳迪娅没给出个确切的回复,沉脸看向格里安,眼神凝滞,欲言又止,然后她动了起来,调酒、加冰块,好像在思考什么。 她突然坏笑起来,在格里安纳闷的注视下推出一份文件,让格里安自己看。 大概过了一分钟,格里安逐字逐句读完信件,神色有些无语。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抖着信件,就像发现了孩子早恋收到情书的家长,无奈又惊讶。 “原来你早在赏金发布的那刻,就知道黄金的目的地是科隆,我忙活了这么久,居然都只是在考核期?好吧,我能理解,毕竟这事情挺大的,科隆警察厅那边需要考核也正常。” 听到格里安的反应,克劳迪娅终于憋不住了,她终于赢回一局,乐得仰头大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看一个得意的人吃瘪,太好玩了。 她笑了许久才缓过来,语调变得贱兮兮。 “哎呦呦,你生气了?警察厅就是这么要求的,先筛选,再把事情交出去,真是抱歉啊哈哈哈哈,聪明的雅各布先生,哈哈哈哈哈!” 格里安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很沉稳,深吸一口气,然后淡定说道: “没,情理之中的事,我早就想到了,真的,我说真的!别再笑了!再说了,你都给我报酬了,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早就想到了!” 他咧嘴笑着,从信件中抽出一张名片,上面写了一家黑诊所的地址与暗号,显然,克劳迪娅兑现了她的承诺,自己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安全的魔鬼器官来进行魔鬼改造。 忙了这么久,他终于距离魔鬼改造近了点。 骗不骗什么的,真的无所谓了! 真的! “所以我接下来需要做什么?”格里安问。 既然是科隆警察厅的任务,报酬绝对不会少。 他很希望是一个绝对安全的魔鬼器官。 “你不需要再做什么了,那边跟我说,只要我在十二月前找到合适的人就可以了。这不,现在也才十月末,暮尼黑还在举办啤酒节,你有一个月时间休息。等到十二月时你会去参加一个训练,跨年夜正式行动。” “训练?” “对,应该是贵族礼仪什么的。虽然你现在的气质跟下城区格格不入,但离真正的贵族可还差远了。” “真的吗?我觉得还好吧。”格里安说着放下了二郎腿。 “光放下二郎腿可不够。据我所知,你应该会在跨年夜那天,以一名马上就要破产了的小贵族的身份,进入佐默侯爵的庄园参加宴会,面对数不清的贵族。虽说是即将破产,但你的一言一行也需要规范。” 格里安搓了搓自己的脸,神色有些古怪。 “你说谁的庄园?”他多希望刚才是听错了。 “佐默侯爵。他跟走私黄金的关系特别大。调查从他开始再好不过了。” “额……”格里安仍抱有一丝希望,“就是那个经常出枢机主教的家族吗?” 上一任佐默侯爵还是个科隆大主教……妥妥的选帝侯…… “对啊,咱们这还有别的佐默家族吗?” 妈的。 佐默侯爵……佐默……格里安·佐默……呵呵…… 格里安掩面垂头,装作喝多了,头发晕一言不发。 他很想骂自己是个傻逼,大傻逼,怎么就没想到佐默家族跟科隆教廷的关系极为密切呢? 早点想到的话,他根本不会接这任务。 现在跑路还来得及吗? 第五章 重塑者 “啊……几点了?还是有点儿困啊。” 格里安揉着眼睛坐起,睡眼惺忪。 他扭头看向窗外,没太阳,天灰蒙蒙的,在下雨。对面房子外晾晒的床单忘记收回,湿漉漉的在风里飘荡,不仔细看还以为索命的鬼魂。 一道亮白色在掠过,许久才响起微弱的轰隆声。 哗—— 雨突然变得很大,噼里啪啦拍打着玻璃窗。 格里安点了根烟,望着雨中的身影,雨丝与行人擦肩而过,坠入水坑,荡出激烈的波浪,此起彼伏。 “怎么又下雨了啊。” 原主的身体素质不错,快四十八小时没睡觉的前提下,喝了酒,泡澡全身大清洁,做激烈运动到天蒙蒙亮,这么折腾也只是有些乏力,没有其他不适感。 等吃顿饭,又会精力充沛。 不愧是服了三年兵役的身体。 当然,跟穿越前的身体比还是差了点,但也足够了。 格里安打算今天歇一天,明天再去看看有什么赏金可以做,赚点外快。 最好赶在“训练贵族礼仪”前攒够购买魔鬼器官的钱,去黑诊所那进行魔鬼改造。 其实以格里安的情况,他完全可以去找个魔鬼,跟对方进行等价交换,成为“使徒”,提早拥有普通人向往的超凡力量。 魔鬼需要的报酬可比攒钱容易多了。 就像他昨天处理的“食心狂魔”,车夫和他的同伴只需要杀人夺心脏,攒够数目,去魔鬼那等价交换就行了。 几乎不损害自身利益。 但格里安还是决定好好攒钱,通过魔鬼改造,成为“重塑者”。 因为再如何等价交换,终究也是“交换”,力量源自一个活着的“魔鬼”。 “我能给你权力,我也能收回你的权力”这句话说得很对,只要魔鬼还活着,终是让人不太放心的。 魔鬼改造就不同。 获得的力量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因为那只魔鬼早就被大切八块,彻底死亡,正规渠道处理的器官几乎不残留魔鬼的习性,只要找到靠谱的医生,后续几乎没有风险,撒旦来了也无济于事。 正因如此,超凡领域有条人尽皆知的鄙视链。 “重塑者”瞧不起“使徒”,“使徒”瞧不起“羔羊”,“羔羊”瞧不起“普通人”。 说实在的,格里安实在想不明白,把自己卖给魔鬼的“羔羊”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普通人,投机倒把者到瞧不起实干家了。 普通人就算欠债,还能跑路到新大陆,重新开始。 运气好的还能在新大陆发大财,当农场主。 羔羊呢? 魔鬼可是如影随形,想逃都没得逃。 “还是有点困啊,估计克劳迪娅也快回来了。” 望着手边空荡荡没有余温的位置,格里安有点失望,他本以为醒来后能顺手搂过克劳迪娅,再睡个回笼觉。 “饿了,家里也没吃的,喝点茶水吧。” 他从床上下来,绕过地上的各种障碍物,走向厨房,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烧水。 其间他立在一旁无所事事,闭上眼,想象水升温的过程。 叮当叮当,壶盖七上八下跳跃,水汽冲出来。格里安赶紧拿出玻璃杯,里面放几片珍贵的东方茶叶,倒入热水。 茶叶逐渐舒展,以一种奇异的姿态。 而后,他端着剩余的热水去公共盥洗室,刷牙、洗脸。 完成这一切后,茶水就能入口了。 镜中自己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耸,肤色比下城区大部分人白皙。 他想过各种办法把自己弄得黑一点,更好融入下城区,这样就不会在街头行走时经常被小混混搭讪,勒索钱财,虽说自己从没在这方面吃过亏。偶尔会有人把他当成卖屁股的家伙,上来就是问价格,烦得很。 简单洗漱,格里安回到卧室,捡起堆在床铺周围的东西。 皮带、麻绳、固定杆…… 将物品分门别类物归原处,他打开衣柜,认真挑选今天该穿的衣服。 不得不说,克劳迪娅的审美不错,给格里安买的衣服随便搭配都不会出错。考虑到自己有扣血痂的臭毛病,格里安最后选择了一款质量极差的白衬衫,沾上血扔了也不心疼。 穿上衣服,格里安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等待克劳迪娅回来。 正常情况下,黄昏那段时间,克劳迪娅应该会回来看看,顺便带点吃的。 突然,格里安面前升起一层金色的光点,它们朝两个中心点汇集而去,快速旋转,相互粘连,不出一分钟凝结成两颗大小差不多的金色晶石,向格里安飞去,盘旋不停。 格里安早就见怪不贵,伸出手,晶石像有意识般下落,安安静静躺在掌心中,再也不动弹。 光线昏暗,它们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好似稀珍的珠宝。 “固体灵魂……” 两块稳定且纯粹的固体灵魂——哲人石。 拇指和食指夹起一块固体灵魂,对着光线看去,没有杂质,清澈透明,隐约还能在其中瞧见自己的倒影。 如果克劳迪娅在这,一定会惊讶于格里安的淡定。 哲人石不算太稀有,可毫无杂质的、没受魔鬼侵蚀的固体灵魂简直是无价之宝,就连魔鬼学的发源地——科隆大教堂——都没有多少。 格里安不光有,还有一堆。 只见他面前多出一个烧瓶,里面有四分之一都是金灿灿的哲人石,左右摇晃,叮叮当当清脆无比。 他将两个新得到的哲人石随手扔进去,随意得像在扔垃圾。 这不怪他,这东西他真的有太多了。 只要他能持续杀人,杀普通人,保证死者的最后一击是由自己发出的,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高纯度哲人石出现。 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杀人就好了。 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为何。 “我觉得我以后可以继续去当兵,赚得盆满钵满后,去暮尼黑,或者新大陆当个哲人石贩卖商。” 打着哈欠,格里安将烧瓶抛向空中,经过最高点时,烧瓶突然消失,无影无踪,带着小半瓶哲人石。 烧瓶是跟随第一块哲人石一同出现的。 就像直接存放在他意识当中,随意调取,随意召唤。 让格里安遗憾的是,烧瓶只能存放灵魂,不能当成个移动仓库使用。 他其一直都很好奇,这个超凡力量究竟是哪儿来的? 原来的格里安就有的能力? 来到这世界快一年,他从来没听说过人类能自体觉醒能力,踏入超凡领域。 无论谁都得通过魔鬼这中间媒介,才能拥有超凡的力量。 “姑且当做穿越客的福利吧。哎,一想到走私黄金的事情就脑袋疼,怎么就偏得是佐默家的庄园呢。我要不直接摊牌我姓佐默得了。这都什么事啊。” 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绝对是克劳迪娅的。 他抢先走到门口,等待克劳迪娅,并通过空气中弥漫的香味儿确定了一件事,等会儿的饭菜里肯定有肉。 第六章 德式馒头泡羊汤 “你居然醒着。我以为你至少得睡到明天早上。” “亲爱的,我们正生活在一个高速变革的年代,睡眠简直是荒度人生。” 格里安边摇头,边重重拍着克劳迪娅的肩膀。 “听我说,醒着的东西才能行动,而行动的东西才会有活力、有悲喜、有欲望、有荒诞离奇的地方。我不能在秋末睡去,初春醒来,这简直是——” “快停下,别在我面前喷射你无处可泄的诗人欲望。你是知道的,我一点也不爱读书,我连科隆哪里能看书都不知道。” 克劳迪娅捏起鼻子,推开格里安,满脸嫌弃驱赶近在咫尺的“文化臭气”。 这个黑发绿眸男人哪里都好。 聪明、俊俏、强壮,就是时不时会突然抽风,掉起书袋,像个投稿多年未能成功的三流作家,指不定什么事会触发他的文学梦,拉着别人,讲述他自己总结的人生哲理。 什么时间、生命、宇宙、阳光,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乱炖一通。 听起来就脑袋疼。 “好吧。” 格里安耸了耸肩,跟在克劳迪娅身后,摊手道: “但我觉得你不爱看书是因为没找到对胃口的,我倒是知道在东方有座图书馆,里面一定有你喜欢看的书。” “东方?说说看。” 提到东方,克劳迪娅来了兴趣。 她喜欢东方的大顺帝国,那边科技发达,做出的丝绸柔软美丽,可即便强大,来自大顺帝国的商人们也彬彬有礼,热情慷慨,丝毫不摆架子。 “对,东方有一座叫‘终点’的图书馆,藏书成千上万,它隔壁还有一座叫‘西红柿’的图书馆,但我不喜欢那里,虽然看书不用花钱,主要是藏书的质量普遍不高。” “西红柿图书馆?这名字可真奇怪。” 克劳迪娅放下水煮羊肉,过去把窗户嵌开个缝。 “不过你说得对,等下次有东方的商人来了,我问问他们有没有好看的东方小说。” 她很想问问,为何格里安对东方那么了解。 会泡茶叶,喜欢用筷子,似乎也会说点东方的语言,像是去过那边一般。 转念一想,自己马上就要回墙花,肯定没办法听完东方的故事。 等以后有时间再听不迟。 但又一寻思,等过一阵子这人就该去接受“贵族礼仪”训练了,完成调查“走私黄金”这件事指不定要多久,万一死了呢,于是她决定今天夜里就问问。 对,今晚就问! “豁,水煮羊肉和德式馒头,你对我可真好。” 格里安解开盖子,香味浓厚,一阵一阵往外飘,勾得他腹中馋虫争先抢后拱了出来。 他左手拿筷子,夹出一块方方正正、肥瘦相间的肉,吹了两口气,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好吃,”他伸出大拇指,“神厨。” “好吃就行。那我先走了,我回来就是专门给你送点东西吃。还有——” 临关门离开前,克劳迪娅转身说道: “你等会儿出门去‘爱河’一趟,就问克劳迪娅让她帮忙从城里买的香水有没有到。要是到货了就帮我拿回来。没做好的话,嗯……买瓶‘赤霞橘光’回来,我急用,这个刺激味小一点。” “行。” “钱的话,你就让加拉尔夫人记在我账上。” “行,我肯定不会自己掏钱的。” 这回答没有诚意,也没有恶意。 格里安头也不抬,狼吞虎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敷衍克劳迪娅。 他实在太饿了。 如果是饭菜普通还好,但今天吃的却是他最喜欢的菜,德式馒头泡羊汤,美味到根本不想分心做别的。 要是再来一根德式大香肠就更好了!或者俄帝的伏特加! 等他把汤汁都灌下肚子,意犹未尽擦掉嘴角的饭渣,双手交叠在脑后,静静数着天花板上的菌斑,躺在沙发上缓食。 这间屋子是克劳迪娅找的,砍价也是克劳迪娅砍的。 因此,格里安用远低于市价的钱就租到了这间一卧一厅,有个小厨房,四个人共用一个盥洗室的地方,省了钱,生活质量在下城区也是前端。 发了几分钟的呆,他瞧见外面黑得差不多了,给左轮手枪装好子弹,拿起雨伞,冒夜雨出了门。 科隆的这个季节总是下雨,冰冷的,刺骨的,寒气四溢。 天空压得很低,雨已不像下午那样大,像时代的泪水,穿过灰黑的工业废气落下来,往地上扑。 多亏科隆的工厂不多,至少比柏霖和暮尼黑少,不会形成有毒的雾霾浪潮。 雨水被雨打湿的街道闪闪发光,大多数店铺亮着灯,今天的夜生活开始了。 转了几个弯,他进入了“爱河”所在的街道。 这条街清冷得不行,行人不多,目之所及不过个位数,跟墙花那边完全像两个世界。 格里安极少来这边,唯二那两次,还都是在白天陪着克劳迪娅来的,白天时候这边的人可不少。 是不是安静地过于突兀了?他想。临街明明很热闹,这边怎么就没有多少人呢?可能是因为这边的商户大多都是服装店,晚上人本来就少,大家都跑去墙花那边了。 若不是今日来这边,他还不会意识到,他对墙花周围有盲区。 滴答,滴答。 雨滴落在雨伞上,单调的声音听起来很安心。 突然间,格里安想起过去出外勤的事。 热带雨林蚊虫肆意,大雨倾盆而下,本就闷热的气候更是变得难以忍耐,每件衣服、每寸皮肤都被浸透,但他和搭档不能离开,他们的已经等了半个月,不能因气候原因轻易放弃。 说真的,他常常在“想回去”和“不想回去”两种状态中跳跃。 比如现在,他又从“想回去”跃迁到了“不想回去”。 “好像又有点下大了,这鬼天气。” 格里安右手灵活旋转着,伞柄在他手里以逆时针方向高速旋转,带动伞面上的图案只剩虚影。 原本附着在伞面上的雨滴飞泻而出,炮弹般射向四面八方。 他喜欢这样玩,尤其瓢泼大雨时,有种在为老天打工的感觉,嗯,就是那种人工喷泉。 紧了紧衣服,格里安一面观察环境,一面顺着记忆中的位置找到了香水店——爱河。 里面灯光微弱,门虚掩着。 格里安没急着进去,站在门口高喊: “请问加拉尔夫人在吗? 无人回答。 “请问加拉尔夫人在吗?我来取克劳迪娅的定制香水。” 短暂的等待后,终于有了声音。 脚步声。 沉闷、奇怪,踩在木质地板上的节奏跌宕不平。从上至下,由远及近。 只听见吱呀一声,爱河香水店的门开了。 第七章 美丽又纯洁的香 两扇门板间夹着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男孩。 “加拉尔夫人不在。”男孩说。 格里安未见过这个小朋友。但当瘦小的男孩出现在门口,怯生生、慢吞吞地讲起话,格里安就知道他是谁了。 爱河香水店老板加拉尔夫人的外甥—— 格雷诺耶。 “我也,会卖香水。” 格雷诺耶的声音很小,小到格里安得聚精会神听,才分辨得出他在讲话,而非无意义的嘟囔、浑浊的呼吸、又或是没憋住的屁。 “加拉尔夫人不在?” “嗯。” 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小,格雷诺耶提高了音量,辅以头部上下用力甩动,表达想说的含义,跟个横放的拨浪鼓似的。 他面部缺少表情,显得点头这动作不情不愿,执拗万分。 “没关系,加拉尔夫人不在的话,请问您能给我介绍介绍香水吗?” 格里安收起雨伞,准备进去看看。 一直以来,他对格雷诺耶的印象都来自于克劳迪娅的描述。 这小孩是加拉尔夫人妹妹的孩子,刚出生就害死了母亲,先是进了福利院,后来被卖到制革厂,直到今年才由加拉尔夫人开始抚养。 现在十二岁左右,瘦得跟七八岁似的。 克劳迪娅以为他智力有问题。 眼神呆滞,鼻子似乎也不好用,闻起东西常常很用力。 主动问他事情,他回复得很随机,十句话有流局不回复。听力没问题,生性如此。据说他婴儿时就这样,不哭不闹,毫无生气,死婴般躺在任何地方。 瘦小,孤僻,冷漠,寡言,活脱脱一个“怪胎”。 可当真正见到这孩子,“小怪胎”从抽象符号变为实体,格里安产生了不同的想法。 这是一个充满生气的小孩。 比墙花的大部分人都要有生气。 如果灵魂有颜色,格雷诺耶的灵魂定绚烂多姿。 真是个怪想法,明明这孩子又矮又瘦、驼背、周身散发阴郁气息,眼神小贼一样躲闪,左手会突然抽搐,像只下水道的老鼠,与活力等词汇毫无关联。 “你看起来对香水很了解。” 格里安想跟格雷诺耶聊聊天,他对后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任何人都不能对他人盖棺定论。 不管他自以为如何了解另一个人——更何况还是他人口述的——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甚至不为自身所知的一面。 格雷诺耶阴沉的外表下,完全可以藏着阳光。 “能帮我介绍介绍你们店里的香水吗?”他再次询问,“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格雷诺耶朝旁边挪了挪身子,没说话,侧身而立,给格里安留出了个能过人的路口。 一阵风吹来,交换出香水店内空气。 香味。 不一样的香味。 与格里安前两次来时闻过的香都不同。 不对劲。 他长吸一口气,再次对香气做了鉴定。 这真是“爱河”能有的气味吗? 加拉尔夫人调制香水的手艺普普通通,闻起来不错,激不起购买欲。 爱河香水店的香水,一多半都是她从城里买来的废弃配方,加以改良,用更廉价的相似香料进行替代后制造出的香水。 好听点叫改良,其实就是拙劣的模仿。 改良后的香味往往有些刺鼻,再加上加拉尔夫人没有管理香味的能力,把店铺搞得像座化工厂,体质弱的人闻两下都容易晕倒。 没办法,想在下城区盈利就得降价,降价就得压缩成本,成本一低,味道也就变得奇怪了。 真好闻啊…… 难道是加拉尔夫人突然开了窍? 格里安寻思着,继续品味连升好几个档次的味道。 同样由多种香味混合而成,但层次分明,清晰均衡,毫不刺鼻。若美丽与纯洁能够被夺取、被占有、被禁锢,应该就是这种味道。 这香飘荡在狭小的香水店内,紧紧抓住每个进来的客人,给人种“只要我拥有了它就拥有了美丽与纯洁”的错觉。 这绝不是加拉尔夫人的手笔。 “请问,加拉尔夫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不清楚。” “她出门时没说吗?” “太突然,没。” “好吧,没关系的。”格里安悄然握住枪柄。 “我来过这儿两次,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你呢。” 说完,他走进店内,门后是一片纯粹的漆黑,像是存在于世界彼端的未知区域。踏入其中,倒觉得没那么黑,隐约能瞧见货架的轮廓,墙上的挂画。 还能感觉到格雷诺耶在更加嚣张地闻自己。 是的,闻。 这小家伙从见到格里安开始,就通过那蒜头鼻嗅出格里安的味道。 “为什么不点灯呢?” 煤气灯太贵,煤油灯总该有。 以香水店的利润,总该有煤油灯的,再不济,蜡烛也是好选择。 主要是被人在黑暗里闻实在太奇怪了,即便隔了有三四个人的距离。 一身烟味有什么好闻的。 不是说这臭小子鼻子不好用吗? 哒哒哒哒,计费器转动,打火石的摩擦声响起,两簇火苗同时窜出,门口一个,工作台一个,给香水店蒙上层温暖的光辉。 格里安看清了格雷诺耶的具体模样。 跟街上的大多人相似,麻布衬衫,背带裤,棕色卷发,长得普通,仔细找都未必能注意得到的普通。稍微显眼点的,也就脖子上挂着条红绳。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雅各布·巴斯恩。” “格雷诺耶。” “好名字。” 格里安也不知道这小孩知不知道名字的含义——青蛙,源自西法兰克王国。 简单扫视了圈周围的架子,有许多地方跟记忆中的不大相同。 香水以香味特点为分类,从上往下是东方香、绿叶香、花香、西普调系列、皮革香和草原香。香水瓶摆放得高低有致,摆放得规规整整,瓶子之间的距离像用尺子测量过一样,分毫不差。 格里安不记得加拉尔夫人有这种闲心。 那胖胖的女人连地板都不愿意拖,主打一个随心所欲,爱买不爱。反正在下城区,爱河出售的香水性价比最高,味道最接近城里贵妇使用的。 甚至连平时堆满布料的工作台都变了模样。 香水浴液的玻璃盆,便于使酊剂干燥的玻璃板,用来调和酊剂的碗、槌、抹刀、毛刷、削刮工具和剪刀,一切井井有序。 究竟是加拉尔夫人转了性,还是…… 格里安看向格雷诺耶。 “先生,您想买什么类型的香水?我可以给您介绍。” “有一款叫‘赤霞橘光’的。” 谈起香水,格雷诺耶变得健谈了许多,眼神都变了。 “抱歉先生,‘赤霞橘光’前天就下架了,它的味道您不觉得太庸俗了吗?那其中的精油太多,苦橙叶太少,白柠檬也应该换成血橙。” 这么专业? “那你有推荐吗?” “您是仍然想要柑橘香吗?如果是男士使用的话,我其实建议您看看西普调系列或皮革香型,” “不,我就要跟‘赤霞橘光’接近的味道。” 格里安忽然觉得,在商品的包围之中,名为“青蛙”的小朋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有生气。 不像加拉尔夫人,总是躲在工作台后,无聊得犹如死亡。 “有的,请您稍等片刻,我现在就为您调制。” “当场调制?” “嗯。” “你还会——” 咚咚咚! 咚咚咚! 猛烈的撞击声从他头顶正上方袭来,近得仿佛在他耳边敲锣打鼓,把玻璃瓶中的香水震得直颤。 他第一反应是楼上有人在打架。 这边夫妻互殴起来很常见,住在墙花附近的,夫妻俩几乎都是在墙花认识的,有点看家本领,打起来总得有个人挂彩。 他忽然想起,格雷诺耶从楼上而来,加拉尔夫人也曾说过,二楼住起来很舒服。 那他的头顶不可能是别人家。 咚咚咚咚咚咚! 敲击声不断,愈发震耳,天花板震动得快要鼓出一个大包,有东西在挣脱桎梏。 一时间,格里安脑内闪过最常见的囚禁理由。 绑架、杀人,然后跟魔鬼做交易。 他无法将这些事跟格雷诺耶联系上。 这孩子太瘦小,是个成年人就能打到他,甚至打死他。 而且他驼背很严重,左臂会突地抽搐颤抖,别提他的左腿应该应该有毛病,走路时会情不自禁朝旁边侧去。 但格雷诺耶动机其实挺充分的。 魔鬼能治好他在制革厂烙下的病根。 “您,等一下。” 格雷诺耶慌了神,扯拽衣角,仿佛要证明楼上的声音很平凡。 “我的狗跑出来了。” 撂下这句话,格雷诺耶难以克制地颤抖往楼上跑。 不跑还不明显,一跑起来,一摇一晃的姿态特别滑稽。 “汪汪汪!安娜!你怎么跑出来了!” 格雷诺耶拙劣的演技让格里安差点笑出声。 “果然还是小孩,”格里安放下手里的香水,慢悠悠朝楼上走去,一点也不着急。“哪有自己学狗叫的?” 他的正义感实在不多,没有报酬的忙他不爱帮。 干好本职工作,身外之事高高挂起,是他秉持了快十年的原则。 “如果楼上真是个被用于与魔鬼做交易的倒霉蛋……那倒可以管管。” 还能顺便拿捏一下格雷诺耶。 他一节一节往上走,速度慢得像在昂贵的景区观光,还是不能回头那种。 他站在半层的台阶上,不再前进。 通过声音就知道,斜上方正经历一场激烈的对抗。 抬眼一瞄,只能瞧见格雷诺耶的背影左摇右摆。 他身下压着的,应该就是发出激烈撞击的东西了。 是人吗? 好像不完全是。 有魔鬼的气息。 魔鬼附着在了人身上。 有点儿意思。 在墙花混得久的人,或多或少都能感知到魔鬼的存在。 在格里安的视觉盲区里,格雷诺耶很焦躁,手持麻绳,拳头胡乱挥舞着,连带身体的平衡性变得更差,几次三番就要制服身下之物时,却被掀翻在地,不得不重新开始。 他要是注意到自己身后,刚才接待的男人满脸有趣地看向这边,不知道会不会更焦躁。 “啊!” 他的腹部被狠狠撞击,向后摔去,脑袋磕在门框上,视野一下变得无比漆黑。 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第一时间选择朝侧方翻滚,下身却被死死按住,无法动弹。腰腿的力量太弱,他无法挣脱开来。 他大脑滚烫,仿佛看见正有无数影子朝自己袭来。 躲不开,根本躲不开。 可即便到了如此地步,他都不愿求助。 哪怕他已经闻到买香水的男人就在自己附近,也一声不吭。 就在他绝望之际,只听见一声枪响,血腥味扑鼻,温热的液体溅射在脸上,将他从危险中拖了出来。 “啊……” 格雷诺耶勉强把眼皮撑开一条缝,看到白花花的肉、汩汩流出的鲜血、黄色的组织液。 他费了好大力气也无法制服的东西,轻易被子弹解决了。 不对,还没解决。 只见双手双脚捆在一起的肥胖女人呻吟着,上半身因疼痛剧烈扭动,下半身却安静地出奇。 子弹躲过她的脏器,精准击碎颈椎,切断下半身与大脑的全部联系。 如果她活了下来,往后的余生都会泡在屎尿屁中,生不如死。 在胖女人旁边,黑色的黏腻液体快速汇集在一起,形成一坨巴掌大小的半球体,它好似有意识,朝窗户方向奋力蠕动。 可它的周围始终围着一个金色光圈,将它禁锢在一定范围,无法逃脱。 “格雷诺耶,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等会儿是不是得免费送我一瓶香水啊。” 格里安打着哈欠,一副正在加班的样子。 他看向地上的胖女人女人,神色冷漠,像看着一只即将死亡的鸡,伪善地摇头。 “说说吧,格雷诺耶,到底是怎么回事。加拉尔夫人是怎么染上魔鬼的?” 没错,地上的女人就是加拉尔夫人。 所谓染上魔鬼,是指魔鬼通过交易入侵了人类体内。 想将魔鬼赶出去,只能用特制的子弹击碎人类的颈椎,就像格里安射出的那枚子弹,能有效处理魔鬼附体的情况。 他那枚子弹更为特殊,不光能做到驱逐,还能禁锢住能力不高的魔鬼。 这也是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有胆量接下与魔鬼有关的任务的重要原因。 格里安不顾外面还在下雨,打开窗户,自己搬了个凳子,放在卧室门口。 他翘着二郎腿,居高临下审视跪坐在地上的格雷诺耶,手指边敲打枪管,边重复了一遍问题。 “加拉尔夫人是怎么染上魔鬼的? “我耐心不多,三分钟,讲清楚。” 第八章 谁才是魔鬼啊 “我……我不清楚。” 格雷诺耶稀里糊涂地迎视格里安的目光,快速垂眼,不再抬头,直勾勾瞧着地板。 “不清楚?你确定?” 若隐若现的惊讶掠过,格里安发现了不得了的事。 “嗯……” “抬头,看着我。” 格雷诺耶没抬头。 他希望窗户关上,凉风裹挟雨水袭来,弄得后背无所适从。 从小生长在制革厂,老板凶神恶煞,几次差点死掉,他几乎丧失了与人正常沟通的能力,更别提跟一个浑身血腥味的男人正常沟通。 血腥味、烟味、苹果白兰地味、还有女人味。 一个总来爱河购买香水的女士的气味,不记得叫什么了。 其中血腥味最浓,有九成都是这股味道,像一直泡在血液里浸出的味道,就连灵魂都被腌透了。 闻到这味道,格雷诺耶脑中浮现出一个诡异场面。 在一个明媚的清晨,干冷的冬日,鲜血冒着腾腾热气,白色的雪花落在上面,立刻融化了。 角落里搁着两尊神像的残骸,圣母玛利亚伸出胳膊,她的两只手都已经没有,上帝的腿也丢了,明明是雕塑,但断面会流出鲜血,止不住得喷射,而做出这一切的人就站在旁边,用脸盆承接血液,在阳光下为自己沐浴。 而画面中的人,就是距离他斜上方不远的格里安·佐默。 当然,在格雷诺耶心里,他叫雅各布。 有请求上帝祝福的含义。 格雷诺耶把身子直了直,让驮着的背看起来挺拔点,慢慢控制呼吸,必须使自己的脉搏更加平稳。 然而无论他怎么挺拔,由于他坐在地上,格里安又翘着腿,他能瞧见的始终是皮鞋的鞋底。 压迫感十足。 “我真的——” 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脸颊而过,一道痕迹隆起,没破皮,但皮下已经出血。 他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发展,连话都没说完,直接被来了个下马威。 “看在你是小孩子的份上,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格里安确定,格雷诺耶绝对清楚中间发生了什么。 是从事赏金猎人这么久的经验,也是前世的职业带给他的敏锐。 “你不用担心告诉我你的秘密后,我会把你怎么样,又不给我赏金。” 他低沉的声音像是涂了粘连剂的琴弦,在紧张的氛围中轻轻弹跳。 左轮手枪的枪管有些发烫,把他不停敲打枪管的指肚微微发红,每次使用过那针对魔鬼的金色子弹总是这样。 “看这样子,加拉尔夫人的下半身完全废了,颈椎都碎了。 “只要她不死,她的香水生意就还能继续下去。但如果你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就会把她跟魔鬼有联系的事散播出去,到时候她就会被带走,爱河将会倒闭。你也会再次变成孤儿,也许会回到制革厂,继续你的童工生涯。也有可能被一同抓起来,在监狱里被做手艺活。” 格里安玩起了孩子的心灵。 其实,就算格雷诺耶咬死不说,他也不会告发。 因为要是爱河倒闭了,克劳迪娅会很伤心。 说这些时候,他装作坐累了的样子,放下二郎腿,身子前倾,用枪管抬起了格雷诺耶的下巴,观察这小孩的表情。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他换姿势其实是因为翘腿时候,由于自己坐得太靠后,他看不见格雷诺耶的脸。 忽然,他从格雷诺耶的眼中察觉到一丝慌乱与心神不宁。 转瞬即逝, 这是为什么? 因为加拉尔夫人瘫痪的命运? 还是因为自己可能回到制革厂的命运? 不,小孩总共没跟加拉尔夫人相处过多长时间。虽然不能不承认,大多数从制革厂出来过上好日子的孩子,绝对会为拯救者的悲惨命运而悲伤。 但格雷诺耶…… 他会吗? “如果你坚持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可以保证,只要当局知道了爱河与魔鬼产生了联系,无论你们现在是‘使徒’‘羔羊’,哪怕‘普通人’,都难逃被判刑的命运,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然后爱河就会倒闭,即便你仍然很幸运,找到了另一个愿意收养你的人,但他们也未必有进入香水店的经济能力。” 格雷诺耶嘴唇微启,想说点什么。这动作当然逃不过格里安的眼睛。 这下,格里安确定小朋友在乎的是香水生意。 或者说,香水本身。 凭他从一开始就在用鼻子闻自己的行为来看,这小孩灵敏地追猎种种香味。 香味,他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 “格雷诺耶,你去过监狱吗?” 格里安开始恐吓无助的孩子。 “那里的环境比制革厂能好一点,但气味绝对比制革厂恶心得多。 “每个角落都散发出粪便的臭气,老鼠尿在找不到阳光的朽木上,由于窗户很少,科隆又很潮湿,你将无时无刻闻到潮湿的尘土气。你睡的床铺也很恶心,床单会占满上一个人乃至上上个人的油脂、脓包里的浓水,跟你同住的伙计如果进去多年,一身汗酸臭气,嘴里是腐臭的牙齿味,倘若他还是个老家伙,还得加上陈年乳酪奇怪味道。 “天哪,哪怕只是说说,我都觉得恶心。” 格里安越说越过分。 他其实并不清楚科隆的牢房是什么样子。 从床单开始,后面的每一句都是他瞎编的。 也不完全是编造,他脑中构建了穿越前见过的种种场面,将它们综合、揉捏,编织成一个恶心的巢穴。 “真的……吗?” 格雷诺耶确实被吓到了。毕竟他才十二岁。 苦涩命运近在咫尺,它就像一瓶随机生成的香水,倾盆而下。 “真的,不过按照当前的法律,你是未成年,可能监禁两三个月就能出来了。并且根据儿童保护法来看,他们会给你找个福利院,直到你成年。” 这话听着像是在鼓励格雷诺耶继续瞒下去,但却是坠崖前的饱餐。 “可当你从监狱出来后,你的鼻子就会习惯那股气味,再也闻不到芬芳,体会不到阳光的味道,心脏死寂,无法为鲜花跃动。” 假的,但骗格雷诺耶足够了。 “尤其你对香水好像的很有造诣,楼下那些都是你调配的吧,很好闻,是我在科隆闻过的最好的味道。但一想到在未来我就闻不到这些味道了,真令人难过。” 说完,格里安确定自己的猜测对了。 格雷诺耶最在意的是他引以为傲的嗅觉,存活在这嗅觉下的气味王国。 真是很奇怪,为什么这小孩的嗅觉会这么灵敏呢? 楼下那些香水送到市区的店里也是一等一的好货。 总不会是魔鬼给予他的力量吧? “格雷诺耶,我已经给你讲完利害了,告诉我将会无事发生,不告诉我,监狱将会是你未来的家。” 格雷诺耶沉默着,感到窒息,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正死死抠着他柔嫩的鼻腔,每一秒都过得很慢。 他挣扎着,抬起双手用力捏压鼻梁,想起自己的年龄、梦想,甚至制革厂老板的脸。 “我都告诉您的话,您真的不会……” “不会,我很有诚信的。” 格里安觉得格雷诺耶要是经过好好教导,应该是个好小孩。都这情况了,还不忘记用敬语。 他站起身,跨过“咿咿呀呀”呻吟的加拉尔夫人,觉得有些吵,从风衣口袋内掏出一管药剂,注入她的静脉。 很快,也就半分钟,她不再呻吟,昏死过去。 “说吧,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了。” “好……” 格雷诺耶不太敢去关心姨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说了起来。 “就是,嗯……大概在三个月前,姨妈说自己遇到了一生中的挚爱。姨妈一直很肥胖,不能生育,没有男人愿意跟她结婚,但突然,我认识的一位顾客,他就开始疯狂地追求姨妈。” “你认识的顾客?” 格里安瞟了眼被金色圆圈的黑色黏腻蠕虫,又瞟了眼格雷诺耶。 “对,一位……男顾客,他来的时间通常很晚,都在店铺快关门的时候,他每次来都会给姨妈送礼物,也会给送一些给我。” “继续。” 格里安对加拉尔夫人是怎么染上魔鬼大致有了头绪。 魔鬼附体人类要经过明确的合同,被附体的人类要心甘情愿,但凡缺失一样,任何魔鬼都无法入侵人类的身体。 因此,这世界的魔鬼总让格里安觉得它们配不上“魔鬼”这单词。 太弱小了。 能砍价,能被贩卖运输,入侵人类还得需要严格的流程,哪里有魔鬼的样子? “我记得那天我在睡觉,听见是那个男人又来了,我就偷偷起来,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却听到他在对姨妈求婚。 “他说,‘我爱你,爱你丰腴的身姿,爱你每一块白白胖胖的脂肪,它们如此柔软、伟大,保护了你,让我遇到你,我想做守护你的骑士,永远。’。然后,他们似乎立刻在结婚证明上签了字,那股劣质油墨的味道实在太臭了,但具体写了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 “等写完东西……姨妈似乎送走了那个先生,朝着我的卧室走来。姨妈对我作息要求很严格,我赶快跑回去装睡,结果就在那刻,姨妈变得特别奇怪,说要把我送回制革厂。 “我不想回去,就打晕了姨妈,把她绑了起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格里安听得很认真,他当赏金猎人的日子里,处理的事件有四分之三都跟魔鬼有关系。 加拉尔夫人的情况属于诱骗那种。 魔鬼不会撒谎,但仅仅是对合同的内容不会撒谎,不代表他们不会伪装成人类,用各种花言巧语给人下套,用语言的艺术游走在各种地方。 当然,这种方法实操起来有一定的难度。 如何让被骗者察觉不到自己面对的是魔鬼,还要让被骗者心甘情愿钻入圈套,可是个技术活。 在科隆,防魔鬼诈骗的宣传很到位。 只要不是贪婪的人,愿意跟魔鬼做交易的并不多。 “我大概听明白了,”格里安说,“你口中的那个男人应该是魔鬼的替身投影。” “替身投影?” 格雷诺耶从没听说过这个词汇。 他的认知中,魔鬼就是会随即出现在任何地方的事物或活物。 可能与人类一模一样,也可能是一颗孤零零的鹿头,一只猫,一棵草,甚至路边的垃圾。 “低级别的魔鬼不能变换自己的实体形象,只能以最开始的模样出现,而低级魔鬼往往长得奇奇怪怪,导致很难跟人类做交易。因为你我都知道,模样抽象的魔鬼的本事不高,找他们做交易非常不划算。但在黑夜时,低级魔鬼能利用人类的心脏,变成人类的模样。 “这个过程被称作‘替身投影’。 “人类走私魔鬼器官,同样,在魔鬼的世界,人类的心脏也是上等货。 “你口中的男人,先是进行了替身投影,然后以‘爱’为切入,诱骗你的姨妈做了某种交易。我估计有一条是‘我会与你如影随形’,这才能让魔鬼俯身于加拉尔夫人。” 也不知道格雷诺耶听没听懂,格里安笑了笑,继续说道: “话说你有没有想过,魔鬼为什么要俯身你的姨妈呢?她好像并不值得。” “我不知道……” “呵,你就是个小孩,你能知道什么呢。” 突然,金色光圈里的东西再次剧烈挣扎,每挣扎一下,都会被金色光圈无情拦截,上面好似有数不清的荆棘,刺入它体内,阻拦了它的去路。 作为一个在下城区快速打出名声的人,格里安首先凭借的就是够不要命的行事风格。 他做很多事都抱着“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想法。生与死,爱与恨,对一个对生活没追求的人来说,也就比排泄物强一点。 再加上他枪法够准,体能够强,耐得住性子,让他足以应付下城区大部分事件。 但真遇上魔鬼时,他就得借助点别的东西,比如—— 哲人石制作的子弹。 目前社会上对哲人石的使用争议很大。 一部分认为就不该提炼哲人石,所有从事哲人石提炼、贩卖、改造行业的人就应该被处死。 另一部分认为应该规范哲人石的使用,分门别类,制定详细的法律。 还有一部分觉得,使用哲人石就像饿狼吃绵羊一样,无需有任何负担,就算制定法律,也仅需要将哲人石也划入个人财产,一切纠纷以经济法为基础。 格里安属于第四派。 关我屁事派。 不买不出售,加工自己来,就算制定了法律,也没人能找上来。 偏要从人道主义说,格里安不认为自己用哲人石做子弹有什么不妥。 他手上的哲人石源自“羔羊”或“即将成为羔羊的人”,这两种人对社会治安的危害不小,即便是个有良心的人也不会为此愧疚。 第九章 销冠 听完了格雷诺耶的陈述,格里安微微一笑,他的好奇心彻底被满足了。 低级魔鬼,诈骗,爱情,嗅觉很灵敏的小朋友。 魔鬼看上的究竟是谁呢? 总不能是加拉尔夫人的店面吧? 起身拍拍衣服,他走向地上的金色光圈,用手戳了戳不再挣扎的黑色蠕虫。 “嘿,这位魔鬼兄弟,你看起来不是很舒服啊,怎么都不动一下?” 他又戳了一下。 软软的,凉凉的。 魔鬼拱了拱,不再动弹。 浑身血腥味的格里安对魔鬼连戳带弹,点了根烟,一顿猛吸,剩下不到半根时,用魔鬼当烟灰缸,捻灭了香烟。 烟气升起,嘶嘶声仿佛魔鬼的耳边低语。 不对,人类的低语。被烫的是魔鬼。 一旁的格雷诺耶看到这一切,撰紧拳头,眉头紧皱,五官纠成一团,眼珠深陷在眼眶中。 “你看起来很……不忍?”格里安说,“就像我在虐待小动物一样。可别对魔鬼有恻隐之心,虽然我觉得你没有。” “它会死吗?” “你希望它活?” “不……” “那你就别管接下来我要带它去哪了。这是大人的事,小朋友好好学——不,没什么。” 格雷诺耶听不出格里安最后的无奈与怀念,心思全在魔鬼上。 “你要带它走?” “当然。难道你想要?” “没,我就……问问。” 话音刚落,格里安手里多出一片薄如蝉翼的“金箔”。 他用“金箔”捏住魔鬼,像包钱财一样仔细包住。 魔鬼瘫在“金箔”中,放弃了,任由怎么被摆弄,也不再动弹,它可能以为格里安见它不动了就会放过它。 格里安握紧拳头,等再次张开,手中的“金箔”与魔鬼全部消失。 “金箔”其实也由哲人石制作而成。它的作用跟灵魂子弹差不多,能限制束缚魔鬼。 此刻,“金箔”与魔鬼已到了格里安的意识中,等他再将那装满了哲人石的烧瓶具象化后,将会多出一个拥有黑色核心的通透晶石,人类–魔鬼二重固体灵魂,学名—— 交融之石。 “那我就先走了。”格里安心情大好,“格雷诺耶,祝你今天晚上能做个好梦。也祝你的香水越做越出色。” 他双手叉腰,活动活动筋骨,往楼下走去。 刚走到楼下,香水店的大门逆着风雨打开,迎接新客人。 一位年轻的小姐。 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轻盈,长着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头发卷得那么弯曲,高高梳在脑后。 她一定是个火气很旺盛的姑娘,十月末,下着雨,居然还将外套搭在肩上,衬衫袖子卷得高高的,露出大半个大臂,长裙下的腿似乎也没穿能够保暖的裤子。 “您好,请问现在还营业吗?” 她细声细语询问,站在门口,也不往里面进。 呵,雨夜买香水,有急用? 格里安没应答,思考要不要回楼上把格雷诺耶拽下来接待客人,顺便把自己要的香水也调质出来。可楼上迟迟没动静,格雷诺耶似乎不打算下来。 “您好?请问您在听吗?”小姐身子前倾,大半个身子探入店内,“我想买香水,现在还营业吗?” “我——” 格里安刚想否认,就瞧见那小姐的雨伞精致无比,隔着老远也能看出皮肤保养得细腻娇嫩,脖子上的珠宝已尽力低调,但还是看得出她对下城区的险恶一点都不了解,这么走在街上,没被打劫都是幸运的。 都穿的这么好了,救济一下穷人是应该的吧? “抱歉,我们家的老板现在不在,但我是店员,请问您有什么需要的呢?” “哦哦,好的。”小姐这才踏入店内,“请问这个怎卖?我要这个了。直接帮我打包吧。” 她指向最高处的一瓶,是一瓶东方香。 “您稍等一下,”格里安垫脚拿下香水,“不贵,100马克。” 格里安知道,爱河的香水最贵也不过23.5马克。格雷诺耶天赋再高,用的也都是爱河本就拥有的材料,使劲算,定价也不会超过30马克。 出价100马克,多出的钱都归自己。 不,格里安打算全都塞进自己的口袋。 他不会为此羞愧,反而能找出合理的理由狡辩。 我骗的那点钱估计都赶不上她在家里的早饭钱。只用一顿早饭钱,就让一个贫穷混混搞定了未来好一阵子的烟钱,这应该算进行善的行列。这么说,这位小姐等会儿还得感激我,毕竟我给了她一个释放那无处可发泄的善意。 这就是格里安的想法。 “100马克?” 小姐翻找钱包的动作停下,这显然超出了她的认知。 她不是一无所知的少女,在来到下城区前,她仔仔细细学习过这边的习惯、物价、潜规则。 香水卖到100马克,确确实实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所有客人在了解产品前都是嫌贵的。” 格里安从工作台的抽屉里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把它平铺开,打算给这位小姐试用一下,只有亲自闻到了味道,客人才会更愿意掏钱。 何况格雷诺耶配置的东西绝对不会差。 “不,不需要试用,我是买来送人的。” 小姐连连挥手,她对下城区售卖的香水质量不抱希望。 但格里安已经转动塞子,把香水瓶拧开。 “送人?那您可选对香水了,这款东方香调有着一股特殊芳香,强烈浓郁却不喧嚣,能够使人快速安定下来。” 几滴香水挥洒在手帕上,拿着手帕在空中挥舞,让酒精挥发,排除干扰。 “肉桂和丁香是两种常见的香料,在厨房骁勇善战的它们加入香水中毫不逊色,其他香料如肉豆蔻、胡椒和百里香等也别具一番风格。”他滔滔不绝,像个专业的香水售货员。“正是有了它们的加持,东方调显得更加丰盈饱满也更加适合寒气逼人的冬季。” 应该是吧? 前世送女同事香水时候,导购大概就是这么说的。 “确实很好闻!就像充满生命力的春日!但……能稍微便宜点吗?95马克可以吗?” 下城区的香水再好闻,卖100马克也不合理。 “现在竞争这么激烈,能少给您5马克我都不会给您少报1马克的。” 格里安看出小姐的欲望,死咬价格。 “同等质量下,大概不会有再比我们更低的价格了。如果您找了比我们低廉的价格,骗子们根本不需要成本。而且您很幸运,我们店里今天刚好搞活动,购买此香水,会赠送给您一瓶‘雪松’,相当于买一赠一呢。” 他从货架最下层拿起“雪松”。 他不会给小姐试用“雪松”,因为这香水是加拉尔夫人调制的。 “买一送一啊……那确实还算划算呢。” 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小姑娘被虎得一愣一愣,再加上脸皮薄,她不再好意思讲价,慷慨拿出一张100马克的钞票,递给格里安。 第十章 鹿头魔鬼 格雷诺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了许久。 我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又或是半睡半醒呢?我在哪呢?今夜在我身旁发生的一切是怎么回事?是真的呢,还是我产生了荒唐的幻觉,五感扭曲,时空颠倒。 然而很快,阴冷的风吹清了他的意识。 他的知觉清晰和明朗了不少,鼻腔湿乎乎的,再也闻不到浓厚的血腥味,视线也不再朦胧, 他瞅着四周的一切,或者说,四周的一切在注视他。 被烟熏黑的墙壁,长了青苔的墙壁,脏兮兮的墙壁,床头的铁质柜子,门口的残疾木椅子。 还有地板上仍在泛着灿金光芒的光圈,明亮刺眼。 最后还有那位蜷缩成一团,死了般的加拉尔夫人,满地的的血,以至于格雷诺耶再也无法将这归为梦境了。 “幸好他没看出来……万幸……” 格雷诺耶吓坏了,不停揉搓鼻子,一度以为自己的秘密保不住,命不久矣。 他张大嘴巴,明白了什么叫劫后余生。但他的神色照常,似乎此前的一切是自然规律,就像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一样。 “自以为是的人类,他以为他是什么!” 耳边响起了愤怒的抱怨声。 “瞧他那副样子,就像个自诩能掌握全局的天才。那家伙比我见过的任何魔鬼都要可恶。小格雷诺耶,你知道吗,这种人的生命只有一个意义。那就是活着的时候尽可能地装逼、吹牛、得罪人,然后激怒一堆人,这样等他哪天死了,我们就能释怀地笑出来,以达到先抑后扬的喜剧效果!” 靠近窗户的被褥已经被雨水打湿,格雷诺耶挪动过去,叹气关窗。 “格雷诺耶你个小坏蛋说句话啊!那家伙拿走了我的一部分,我必须抢回来!必须!” 玻璃窗的倒影中,男孩枯瘦如柴,头发在他头顶淘气地左右支棱,一只手不停搔弄头皮,弄得头皮屑满天飞扬,一大半都飘到了一旁正破口大骂的鹿首嘴里。 那是个魔鬼。 “呸呸呸,你有毛病吧!我是让你把我的那部分抢回来,不是喂我吃头皮屑!真恶心。呸。” 鹿首的双瞳散发着红色的光芒,颈部的断面光滑平整,目不转睛盯着男孩,潜伏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等待将人类引向万劫不复的机会,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不。” “你不?” 鹿首气得张口破骂,眼白涨得通红,里面的血管都在蠕动。 “如果不是你的问题,我残留在加拉尔身体中的部分怎么会让他抢走!你得负全责!要是被别的魔鬼发现我现在空有躯壳,一定会笑话我的!” “是你急躁。” 格雷诺耶回到床上,冷漠地缩紧被子,全然不管还在地上昏迷的加拉尔夫人。 他脑子乱得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如果魔鬼不出来还好说,他还能静下心好好想想,可现在这个聒噪又急性子的魔鬼出来了,烦得要死。 格雷诺耶把头全部塞进被子,一点也不理会鹿首,猜不透在想什么。 “我急躁?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如果是你,你愿意一直附体在肥猪一样的女人身上吗?你愿意吗?恶心的要死!” 鹿首越骂越激动,他感受到他残留在加拉尔夫人身上的那部分越来越远,几乎感觉不到了。 它狂甩舌头,口水喷得满墙。 不知疲惫用舌头掀起格雷诺耶的被窝,一遍又一遍,活像是魔鬼界的西西弗斯。 “啊啊啊啊啊!!” 它的舌头被格雷诺耶一把薅住,流星锤般被砸到地上。 多亏他是魔鬼,要是普通人的脑袋被这么抡在地上,早就脑震荡了。 “阿德涅你很烦!明明是你的错!” 俗话说得好,把人逼急了,哑巴也能说话。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如果你等上一阵子,等你进行宿主转移时不会把自己的一部分残留在上一个人那里,也不会让姨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要是再不闭嘴,我现在就去墙花把那杀胚找回来,咱们一起完蛋!他把明明只有19.9马克的香水卖到100马克,我还没找你要钱呢!” “找我要钱?你怎么敢的?我可是魔鬼,魔鬼!!!跟撒旦一样是个魔鬼!” “去你妈的魔鬼,最低级的魔鬼还好意思自称魔鬼吗?” 他边喊边拿出剪刀,对准阿德涅的舌根。 “要我说你连给撒旦舔屁股都不配,带着你的舌头,给我滚!” 迅速开窗,把鹿首和剪下来的舌头全部扔出去,格雷诺耶站在窗边,眼睁睁看着舌头与鹿首重新连在一起,飘了回来。 从姨妈加拉尔夫人遇到这魔鬼以后,他的生活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明白这个魔鬼为什么找上他,为什么纠缠他不放。 魔鬼跟人做交易需要非常正式的流程,可他与阿德涅之间并不需要。 一人一魔鬼就像被拆散的连体婴儿,能完美契合在一起,可性格完全不同。 格雷诺耶生性冷漠,善于忍耐。 魔鬼阿德涅暴躁无理,性子急躁。 就像格雷诺耶说的,它但凡等到能够完美附体的时候,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作为低等级魔鬼,阿德涅每半年才能使用一次附体,可它才到加拉尔夫人身上一个多月,就迫不及待住进了格雷诺耶的身体。 除了意识和皮囊,其余部分全都都留在了加拉尔夫人体内。 这还是它和格雷诺耶契合的结果。 如果是附体别人,即便完成了流程,阿德涅大概率也会直接惨死,在加拉尔夫人体内爆炸,一尸两命。 就这样,阿德涅的鹿首皮囊和意识转移到了格雷诺耶这儿,剩余的部分由于没有意识的操控,直接在加拉尔夫人体内暴走,让原本和善的胖女人变得谁也不认识,极具攻击性。 “哎……” 格雷诺耶处在内外交困的不耐烦状态。 现在这种情况,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办。 如果刚才的男人知道自己身上有魔鬼,一定会杀了自己。 他走到一楼,站在爱河香水店门口,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他感到一股从墙花方向传来的刺激性气味,针刺般搔弄他敏感的鼻腔。 “下半夜好像有特大暴雨啊……” 嗅出了暴雨的信号,他长叹一口气,关好门窗,回到房间,命令起鹿首魔鬼阿德捏。 “你抬下半身,我抬上半身,快过来帮忙。” “臭小子!你怎么敢让高贵的魔鬼用舌头抬人类的脚!!!我跟你拼了!” 第十一章 双倍的快乐 十月末的夜,潮湿、多雾、阴雨。 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引起牙痛、胸闷、感冒,各种各样的热病更是家常便饭。 格里安身强体壮,丝毫不受气候干扰。 根据前世的经验,平时丝毫不生病的人,生病准是大病。 他倒希望现在流点鼻涕,以免未来刚潜伏进佐默家的庄园,就来个大病,到时候不仅会毁了委托人的计划,还会给他的职业生涯留下难以消磨的污点。 可他现在健康得宛如正值壮年的农民,犁完二亩地,再砍三捆柴,挑满一缸水,还有精力去邻居家帮人盖房子。 一点儿生病的迹象都没有。 “哪儿有人求着自己生病的?” 他自我吐槽,把白衬衫最上层的扣子解开,期待寒风能够眷顾他。 爱河所在的街道已经没有人了,冷冷清清,他走在破碎的光芒之外,环顾四周。 意识到对周围的布局还有盲区后,他刻意放缓脚步,仔细观察周围。 几乎都是服装店,偶尔穿插一两个看不出是做什么的店铺。 看到另一家香水店时,他脑中浮现出加拉尔夫人的模样,那胖胖的女人。 “也不知道格雷诺耶那小家伙会怎么处理自己的姨妈。 “只是颈椎断了的话不会那么快死亡,小朋友肯定会想办法让他的姨妈活下来,好好照顾,要不然爱河很容易倒闭。但看他那么小,感觉连加拉尔夫人的一条腿都扛不动,更别提抬到床上了。 “找他的魔鬼帮忙?也不是不行。 “虽然它的大部分能量都在我手上,但帮小孩抬个人的能耐应该还是有的。” 面对格雷诺耶漏洞百出的说辞,格里安十分清楚他哪里撒了谎,哪里如实叙述。 有关加拉尔夫人的叙述部分是真的。 魔鬼通过谎言,让一位渴望爱情的妇女以为自己得到了真爱,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不加思考地签署了合同。 到了格雷诺耶自己,小孩瞒下了最关键的部分。 魔鬼并没有留在加拉尔夫人体内,而是将皮囊与意识转移到了格雷诺耶身上。 自己得到的小蠕虫,是魔鬼残留在加拉尔夫人体内的力量。 哲人石制作的子弹让魔鬼的力量有了实体。 至于为什么格里安没拆穿小朋友的谎言,原因很简单。 他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除了亲手杀掉的人会变成固体灵魂“哲人石”外,他还有个奇异的能力—— 能感知到每个人的灵魂状态,除了自己。 普通人的灵魂健全、清澈。 将自己卖给魔鬼的羔羊的灵魂不仅浑浊,还会残缺许多。 与魔鬼等价交换的使徒比羔羊好上很多,灵魂完整,只是微微浑浊。 过去的几个月中,他遇到的人就没逃出过这三种情况。 但格雷诺耶不同。 完全不同。 小男孩的灵魂呈现规则的残缺,就像拼图缺了一角,世界上一定能找到与之相应的另一半。 若仅如此,可以归类为“羔羊的灵魂”。 灵魂缺失没有规律性可言。只要基数够大,缺上一块“美术生”形状也未尝不可,也许旁边还有个“抽烟斗的老大哥”。 问题就出在这。 格雷诺耶灵魂缺失的地方,被魔鬼占据了。 魔鬼没有灵魂,只有虚无和实体两种状态。 附着在人类身上时,虚无态的魔鬼就盘踞在颈椎中,击碎颈椎就能驱赶魔鬼的原理就是击碎了魔鬼的巢穴,才能逼迫魔鬼现身。 哪怕被附体的是个灵魂缺失的羔羊,魔鬼也没能力占据那里。 人类的灵魂框架就像个只管进入、不管出去的安保系统,它能驱赶一切想要进入的事物,却不管里面的主动要走。 格雷诺耶的出现完全打破了这条铁律。 魔鬼居然能占领灵魂缺失的地方。 还是个弱小的魔鬼! 这情况激起了格里安的兴趣,于是他选择了离开。 其实在驱赶出加拉尔夫人身上魔鬼前,他并未察觉到格雷诺耶灵魂的异样,在他眼中,最开始的格雷诺耶灵魂完整,是个普通人。 但凡他早就察觉到奇怪的现象,他不会开出那枪。 不怕死不代表会主动走入危险。谁也不知道,未知的现象后藏匿的是小绵羊还是饿狼。 “这就是心理素质强大的好处啊。遇到突发情况还能继续装作很厉害的样子!” 他抻着懒腰,为自己的淡定加以褒奖。 只要装得够自信,饿狼也会忌惮几番。 收回顶向天空的双臂,他手中多一块晶石。 暗红的线条在橙黄的晶体内部交错缠绕,像个偶然间被琥珀包裹的迷你毛线球,不知长眠了多久。终于被探索世界的赏金猎人发现。 “感觉交融之石比哲人石漂亮呢。” 由于获取的魔鬼并不完整,才让这块交融之石的核心呈现混乱无序的状态。 不过格里安也明白,那魔鬼本就是个弱小的魔鬼,就算把它完整抓过来,形成的交融之石至多达到“闪耀”水平。 想达到获得最高的“璀璨”品质,魔鬼得用上好的,哲人石也得纯净无暇。 有关交融之石的作用,目前没有研究结果。 科隆大教堂研究了一百多年,对交融之石的认知也丝毫没有进展。 只因它无法被破坏。 或者说,它不能被破坏。 一旦像加工工艺品那样对待它,无论是切割、溶解、烧制、冷却等任何技术,都会让它自我瓦解,归于虚无,留不下丝毫痕迹。 仿佛它真的只是“仅供观赏”的摆件,可远观不可亵玩。 “最近这两天获得了不少战利品啊……” 忽然,他想起被坑了100马克的小姐。 那位小姐看起来细皮嫩肉的,她来这儿做什么?难不成她想要在这混出一番名堂?她刚才往那边走了?跟我应该是反方向。看来不是要去墙花的。 一个人走路时,格里安总会想起各种人,把每个生命中的过客在脑中把玩一番,猜他们来自哪,要去哪,中午吃什么了,如果是浑身散发魅力的人,无论男士女士,他都会情不自禁浮现出他们上厕所的样子。 他相信很多人都有这种爱好。 很快,他回到了墙花所在的繁华街道。 不知为何,在看到熟悉的繁闹后,他的内心涌现出一丝不安。 他四下巡视,没发现异样。角落里躺着的流浪汉跟昨天一模一样,可那种不安的感觉就像在他心里扎了根,随着前进的步伐愈发猛烈。 心跳加速,好似有谁在暗处盯着自己。 是以欺骗为生的魔鬼?还是潜伏在暗巷中的强盗?又或是城里那些生活过得很滋润的警察,伪装成路人,等到时机成熟将这边的非法行业一窝端了? “糟了!” 他猛地止步,停在墙花的入口处。 “光想着坑别人钱,忘了顺便给克劳迪娅带瓶香水了。” 第十二章 五仁月饼盒装骨灰 “呦,雅各布。晚上好啊!” “晚上好。”格里安回应道。 像做每日任务一样,跟熟人打招呼是个必备的流程、笼络感情的手段。 若不养成这习惯,也许有一天你会突然发现,以前天天都能瞧见的熟人好久没出现了。 一打听,对方早就死了。 解救火刑犯时候被一起烧死了,被发现时就剩了点灰。 而后再一打听,其实你每天都会瞧见那死去的同行,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摆满了小铁盒的橱柜,其中用来装德式大香肠的铁盒里,装的就是同行们的骨灰呢! 像个奇怪的冷笑话,但事实的确是如此。 格里安交代过,要是自己死了,在能找到尸体的情况下,他希望用东方商队常携带的月饼盒装骨灰,最好是五仁馅的。 “三缺一,来不?” “不了,我得去给我们的老板克劳迪娅女士送点东西。”格里安说,“然后就回家睡大觉,我真的好困啊。” 意识到无名的不安源自忘记拿香水,他安心了许多。 但担忧并未完全消失,隐隐地,他认为今晚有大事要发生。 他的直觉总是很准。 “去吧去吧!等等!你站住!” “嗯?怎么了?” “你好香啊。” 老熟人满脸陶醉,一副想给克劳迪娅讨公道的正义感。 他是个留有络腮胡的胖男人,性格平易近人,总是穿着屁股上有开口的开裆裤,露出花色的大裤衩。 “啧啧啧,不知道又是哪个女人的香味,我真是为咱们的老板感到不值。要知道在没遇到你之前,她从来不会为一个男人停留半年之久。” “我说是烤魔鬼的香味你信吗?还有,有没有可能,老板喜欢的就是我的风流多情呢?我要是专一了,呵呵——没准她就看不上我了。” 格里安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往负二层走,全然无视老熟人破防的谩骂。 正所谓“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同行的成功令人揪心。”。 对待跟克劳迪娅产生亲密关系这事,墙花里的大部分人都是这种心态,谁能想到今年刚来的小子,不到一周就能克劳迪娅同床共枕了呢? “一杯苹果白兰地!” 下到负二层,格里安就朝着克劳迪娅的方向大喊。 昨夜弹钢琴的人不在,他挺想继续听那人弹奏的钢琴,流利悦耳,潺潺流水般悠扬,心旷神怡。 “回来了?” “嗯,今天的人好像比昨天还多。” 格里安一把薅起吧台上的橡皮筋,用它弹天花板上的一只蜈蚣。 每次发射后,他都会把皮筋捡回来继续弹射。蜈蚣一直来回跑动,看起来狂躁得很。 “你觉不觉得整个下城区像是泰坦的肚脐,巷子是藏身其中的褶皱,人们跟跳蚤一样堆积在每条褶皱深处,在黑天密密麻麻爬出,啃食巨人的血肉。” “你又开始了,大文豪。” “对不起。” 他突然认错。 不停弹射蜈蚣的动作让他的话像在挑衅。 “香水没到,今天只有格雷诺耶在,所以我没有买到你想要的,太抱歉了。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带着情绪过夜的。” 他不打算告诉克劳迪亚今夜发生的事情。 至少不是现在。 等时间充裕,他打算先去图书馆查查相关资料。 历史上有没有出现过格雷诺耶那种情况,如果有,其危害程度是多少。若真会危害到社会治安,到时候再上告也不迟。 “那加拉尔夫人去哪儿了?你有问吗?” “我也不清楚,你也知道格雷诺耶一点都不爱说话。看到人怯生生的。我怕吓到他。就直接离开了。” 橡皮筋再次弹了出去,蜈蚣这次被打中了,惨败落地,掉进了格里安还没喝的苹果白兰地中。 “操。” “那你出来的挺晚啊。”克劳迪娅调侃。 “也没有,我其实早就出来了。但由于没有拿到香水,为了给你赔罪,我只好想办法搞了点能讨你欢心的小玩意儿。” 类似的话,从长相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格里安深知自己的皮囊有多优秀,说起骚话肆无忌惮。 他拿出一块金色有些暗淡,里面浑浊的晶体。 哲人石。 不过并不是完美无暇的。 做赏金时,他获得过“羔羊”和“使徒”的灵魂。这类人凝结的哲人石感官上差了很多,里面总是掺杂絮状物,严重的跟垂死之人的尿液似的。 手上的完美品太多,瑕疵品拿来送人情正好。 “这,你从哪搞到的?” 克劳迪娅瞪大双眼。 认识这么久,格里安一直嘴上一套一套的,实际上没付出过什么行动。 可她就是喜欢这家伙的外在,喜欢他喝酒时撩起头发的动作,也喜欢他沉稳而优雅的语调。偶尔目光相对,露出四处留情的男人特有的帅气微笑。 紧接着,她面前又多出一支玫瑰花,每片花瓣都泛着迷人的光泽。 “你就别管我是从哪弄来的玫瑰花和哲人石了。”格里安说,“你就是我生命中的芙丽涅,你值得。” “你是在诅咒我将来会出现在法庭上吗?” 克劳迪娅接过玫瑰花,很是喜欢。 “怎么会,我只是用芙丽涅的事迹描述你的美貌。” 格里安手里夹着一支烟,穿着皮靴的两只脚架在无人落座的椅子上。 克劳迪娅抢走他嘴里的烟,看了他一眼。 “呸,真难抽,你可真是不挑啊。算了,就算芙丽涅因为她的美貌被无罪释放,我也不想被比作她。我这人比较倒霉,而且我自己知道我长什么样,只是个稍有姿色的酒馆老板,根本不可能让法官因我的脸释放我。” “完了,拍马屁还拍出罪过了。我真该死啊。” 格里安越过吧台,抢回劣质香烟,又翻回原位。“还有你个大老板抢我的烟干什么,知道难抽还抢。” “对了,看在你送我好东西的份儿上,我给你推荐个委托。”克劳迪娅灌下啤酒,驱赶嘴内的苦涩。“轻松且没有危险的委托。” “什么委托?” 都这么说了,格里安不得不接下这未知的任务。人家都给你推荐了,难道还要拒绝吗? 如果是刚入职场的他,倒还会推辞一番。 在社会摸爬滚打了这么久,他明白了一个道理—— 当关系亲密且还是上级的人给你推荐东西,本身就是一种在乎。若拒绝了,对上级来说没什么。但在另一些人眼中,就会变成吹耳旁风的理由,借机在背后散发你不知好歹的言论,开始挑拨离间。 当然,这一切的理论前提是,任务正经,不是帮人抓情妇情夫。 “跟走私黄金有点关联,你可以趁着最近没事干,去试一试,这个委托是刚才我刚从一个小姑娘那儿得到的。” “什么类型的?说说看。” 跟走私黄金有关联的,应该是经济相关…… 总不能跟魔鬼有关吧? 不是还没确定黄金掩盖的究竟是什么吗? 克劳迪亚不是这么不严谨的人,既然她说有关就一定有关,所以魔鬼这个选项可以先排除。 “是找人的委托。” “找人?那找私家侦探啊,怎么还弄到赏金猎人这边了。我又不会占卜。” 第十三章 烈焰红唇格里安 “克劳迪娅,我是个暴力犯,一个只会用武力的赏金猎人,我擅长的是黑吃黑。” 虽然早就进入了工业时代,传统的赏金任务也退出了时代,但这些人还是习惯性这么称呼自己。 严格来说,格里安这种人应该叫灰色委托人。 “找人……我不是很擅长啊。 “虽然昨天那两个食心狂魔我找得很快,但那是因为他们跟魔鬼混的时间长了,身上不免沾上魔鬼的气息。 “但如果是找一个跟魔鬼搭不上边的人,我觉得我很难在短期给出满意的结果,重要的是,你说跟走私黄金有关系,要是我误打误撞坏了科隆警察厅的事,那就不好了。你觉得呢?” 格里安委婉推辞,脑中寻思着适合这任务的人。 “委托人说,已经找过私家侦探了,但是效果甚微,找了很久都没有有用的消息,所以只能来这边碰碰运气。马上就要跨年了,委托人希望一家人能团聚一下。” 克劳迪娅伸出手,向格里安比划个数字“1”。 “一套房子。只要有人能提供线索,奖励的钱财能够让你在下城区最好的位置,买上一间有独立盥洗室、煤气灯的房子。” “那还真是慷慨呢。要找的人叫什么?能开这个价格,委托人很有钱啊。” “你猜猜看。” “这我上哪猜啊。” 克劳迪娅笑了一下,给出个提示。“跟走私黄金有关哦。” “跟走私黄金有关……” 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不能吧…… “真猜不出来?雅各布你不行啊,你不会在昨晚把智商排出去了吧?我再给你个提示,今年年初时候,某个家族发生了不得了的事件,两死一失踪——” 克劳迪娅把尾音拖得老长,听得格里安心率飙升。 他轻捏鼻头,掩饰语气后的绝望,强颜欢笑道: “格里安……佐默?” “Yes!”克劳迪娅最近在学习英格兰语,她知道格里安听得懂,“就是他!Gereon Sommer!” 操。 果然今晚没什么好事…… 现在跑路去暮尼黑还来得及吗? 我他妈就不该回科隆。 当初就应该直接在里斯本买船票回新泽西,造孽啊。 “哈哈哈哈哈哈!” 看到格里安停滞一瞬的表情,克劳迪娅哈哈大笑,显然猜错了格里安的意思,她以为格里安被事情的巧合性惊讶到了。 “所以我说跟走私黄金有关系嘛!你要是能在潜伏进佐默庄园之前,把格里安·佐默带过去,那你未来在佐默侯爵那儿行动可就方便多了!走私黄金查起来也能方便很多!” “那我应该怎么找呢?”格里安一时语无伦次,“再说了,他都失踪这么久了,怎么可能还在科隆?他也许在暮尼黑快乐地参加啤酒节呢。你看现在是十月末,啤酒节仍在举办。没得找的。” “委托人说他肯定在科隆,至于为何委托人如此确定,我也不清楚。” 格里安纳闷得很。“科隆那么大,只凭这一条肯定找不到,怪不得给那么多酬劳。” “错误的!委托人给了我画像。你只要照着画像找就可以了。” “啊?” 格里安失语,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变成赏金了。 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克劳迪娅对“猎物”最后的挑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克劳迪娅从吧台下抽出一副巨大的油画画像。画中男子看起来刚刚成年,面带微笑,生得一副好皮囊。 “看!油画画像。真是个小帅哥,好想跟他搞一搞。” “这就是,格里安……格里安·佐默?” 真的不是格里安·弗吕林或者格里安·温特吗? (注:佐默Sommer是夏天的意思,弗吕林Frühling是春天,温特Winter是冬天) “对啊。” 额…… 格里安完全无法理解,画像上的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飘逸的金色长发是什么情况?我头发不是黑的吗?还有那宽阔得仿佛下水道的肩膀,铅中毒般的肤色,倒三角的犹如猴屁股的腮红,娇嫩的红唇…… 这是谁?我? 在新泽西服了三年兵役的格里安·佐默?啊? 那两块腮红怎么回事,看起来色眯眯的…… “这格里安·佐默长得挺,嗯……长得挺流行。” 扫了眼画师落款,格里安突然明白为何画像里的少年跟自己差距那么大了。 知名的千人一面画家—— 勒布伦夫人。 主打把每个人画得美若天仙、明媚皓齿、仪表堂堂,绝对符合当下审美。 就是跟本人没啥关系。 要是去贵族家逛一圈,你会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画像——经典的金色卷发加黄草帽,身子前倾微微露出四分之三侧脸,手臂自然弯曲放于桌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所有公爵的夫人都长得一样。 不对,公爵长得也一模一样。 “还有别的画像吗?”格里安问。 “没有。” “真的?” “真的,骗你干什么,我怎么感觉你势在必得呢?你见过这小子?” “没,就是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找格里安·佐默做什么,真的是为了一家人团聚吗?要知道,现在的佐默侯爵只是旁系,格里安·佐默才是正统继承人。” “你还在乎正义?” 克劳迪娅抚摸格里安的额头,以为他烧糊涂了。 “我以为你无所谓旁系篡位这种事的。再说了,贵族那点破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都帮你算过了,这件事稳赚不赔,干成了绝对会为‘走私黄金’的调查添上便利,放心大胆去干吧!” “我并不在意,只是——” 话还没说完,一个酒保着急忙慌的跑进来,神色紧张,额头上满是汗珠,险些摔倒。 满脸严肃,俯身在克劳迪娅耳边低语。 说着说着,克劳迪娅的神色从一开始的晴空万里、嘴角上扬,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闷和忧郁取而代之,透露出难以言喻的沉重。 “妈的!” 她拍桌而起,带起吧台上诸多高脚杯。 “科隆大教堂这帮狗娘养的。” 格里安紧盯着克劳迪娅僵硬的侧脸,察觉到她已经在克制那旺盛的愤怒。 拥挤的舞池顿时停下,刚刚还在因一块硬币争吵的壮汉闭上嘴巴。 可以说,整个负二层的人都朝角落看去,以为是格里安惹得老板暴怒。盘算起格里安的命运。期待格里安失去克劳迪娅的“宠爱”,狠狠跌下神坛。 嫉妒、诋毁。 这是很多人对格里安的态度。 他完成委托的速度太快,还跟老板亲密无间,不由得产生了很多传闻。 因此传闻中,格里安有两个相悖的身份。 一是自身实力强劲才被老板看上的厉害人物。二是靠着成为老板的玩物,才获得成就的小白脸。 相信第一种的正常人占大多数。 相信第二种身份的人,通常只敢在背后嚼舌根,真要让他们找格里安打一架,放个屁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第十四章 “黑牙”波特·金(上) 煤气灯光像正午树荫下的斑块,一束紧挨一束,从上方射下,配上喝得醉醺醺的面庞,将男女老少映照成差不多的模样。 迷离,飘忽。 只有处在狂歌劲舞中,一边乱叫,一边扭着浑圆的屁股,那副愈发无耻的面容才显得不那么接近兽类。可没了酒瓶的敲击声,左摇右晃的屁股们一时间无所适从,定格在微撅那刻,像是只有用这姿势才能窥觊吧台那边发生了什么。 “狗日的,真当我墙花是提款机吗?这群只配给水手当鱼的东西。” 克劳迪娅的德语,平时还算正常,恼怒时候,每个辅音都在咬断,像是要把单词活剥切开。 酒保们在吧台后忙来忙去,像是没瞧见她拍桌而起的动作。 相反,他们调酒的速度加快了许多,整个负二层几乎只能听见酒水哗哗的声响。除了格里安,他们是最靠近克劳迪娅的人,也是最先知晓老板因何事而发怒的人。 要真是因为“老板与小白脸”的二三事愤怒,他们绝对会停下来,观看好戏。 可惜人生中的戏剧性不多,工作才是无穷无尽的。 科隆大教堂的人突然要造访墙花,他们必须在十分钟之内赶制出许多酒水,用于招待拿正经薪水的“大爷们”。 “看什么看?哪有事哪到。什么事都得瞅两眼呗?来个拉粪车你们都得去尝尝咸淡。魔鬼生个孩子也得去看看公母!” 那副神气,像随时要把酒吧掀翻,将每个高脚杯插进窥视之人的眼窝。 她是墙花的主人,下城区超过一半的委托都经由她手,每个人都想讨好她,以换取稀缺的资源,珍贵的情报。 讨好她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听话。 “该跳舞的跳舞!该划拳的划拳!别墨迹!” 话音刚落,歌声暴涨,几乎浸透墙壁。 听着这一切,格里安很不习惯。 迫于老板的威压弄出的噪音怎么听都很奇怪,让他想一些人很尴尬时,下意识做出各种动作缓解尴尬,殊不知那些动作让他们看起来更滑稽。 “经营个干灰产的酒馆也不容易啊。” 他揉了揉眼睛,杵着下巴捡出苹果白兰地中的死蜈蚣,倾听克劳迪娅与酒保的对话。 “你是说只有一辆马车?” “对。不过是能容纳七八人的大车厢。根据可靠消息,他们是直奔墙花来的,途经其他酒馆时,根本就没进去。” “行,我知道了,”克劳迪娅头疼得很,“你现在就去门口,等着接待那些‘大老爷们’。” “好。” 望着酒保离去的背影,格里安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风衣,打算趁着科隆大教堂的那帮人到来之前离开。 他不想掺和那么多破事,尤其是跟当局有交涉的,他只想安安静静赚点赏金,干好手上的活。虽说“走私黄金”算是跟科隆警察厅有了交涉,充当了卧底、线人这身份,但这属于已应承下的本职工作。 跟政府人员打交道,令他厌烦疲倦。 尤其科隆大教堂的人。 在墙花混迹这么久,听说了不少科隆大教堂的“光辉事迹”。 短短两年,将墙花的保护费上调至原本的五倍,并且还有继续上调的趋势;直接造成工人大下岗热潮;对东方商队加收“重塑者入境费”等等。 还有—— 以走私黄金掩盖其不可告人的秘密。 若那秘密真的跟魔鬼有关,科隆在未来一阵子绝对会遭遇一场腥风血雨。 不,整个神圣意志帝国。 格里安并非什么正义人士,他自认如果坐在那个位置的是自己,也许会因利益做出更糟糕的事。 但这并不妨碍他讨厌科隆大教堂。 他现在又不是位高权重者,他只是个普通群众。 “坐下,在这儿老老实实待着!” 瞧见格里安起身的动作,克劳迪娅怒斥,不见从前的柔情似水。她用下巴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格里安翻进来乖乖坐下。 “不是科隆大教堂的例行检查吗?” 例行检查,俗称收保护费。 “老爷们”上周刚来过。 “我感觉没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来找我要‘保护费’,不会在深夜来的。这个时间来绝对是有别的事。讲实话,我感觉心很慌,你留在这我还能多个信任的帮手。” “你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儿奇怪,那我留在这陪你吧。” 格里安跨过吧台,扶起倒在酒水中的高脚杯。 “是啊,我只希望这次也能拿钱搞定。” “但愿如——” “他们到了。” 克劳迪娅起身离去,格里安紧随其后。 那股不安感再次出现,似乎今夜最大的危机还没到来。 他突然感觉楼梯很长,向上延伸,看不到尽头,像是通往地狱的上坡路。随着他们走动,煤油灯的火焰摇曳生姿,让墙壁上形成模糊的阴影轻轻颤动。 身后的嘈杂声不再,眼前迎来刺眼的光芒。 墙花本不该出现强光,无论白天与深夜。 棚顶的煤气灯像颗眼球,平日暗中窥视,关键时刻便掀开眼皮,将昏暗酒馆的一切暴露在监视之下。 踏入监视的一瞬间,欢愉消失了,酒气蒸发了,似乎这儿根本不是酒馆,而是个名为“墙花”的政府大厅。 科隆大教堂的人已在负一层等候多时。 “二十三?”克劳迪娅满是困惑。 “好久不见,老板。” 说话那人身材健硕,肌肉坚实。面部线条不似其大臂那般硬朗,骤然收窄的下巴和肿胀的双颊让他看起来病态不已。他的牙齿是不正常的黑色,格里安一看,就知道是咀嚼一种名为“未铁草”的植物导致的。 那种植物能让人保持头脑清醒,从东方已经灭亡的一个国家传过来。 其物美价廉,提神效果远超烟草,在神圣意志帝国拥有广泛的食用基础。格里安也尝试过,但看到咀嚼后恶心的黑牙,他便放弃了。 “确实很久没见了,”克劳迪娅笑了,伸出手,“我们得有一年了没见面了吧。黑牙。” “三百七十八天。” “时间真快,您离开墙花都这么久了。真没想到,您居然加入‘二十三’了。看看这身制服,穿在您身上,不知道会迷倒多少少女。” 什么情况? 这下是格里安懵了。 老熟人吗? 第十五章 “黑牙”波特·金(下) 不是说,是来收保护费的吗? 搞半天是墙花以前的赏金猎人回来探亲了? 从赏金猎人荣升“二十三”成员,确实值得回来转一圈……那今夜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格里安悄悄瞥了眼黑牙壮汉的袖章,上面的标识乍一看像散发万丈光芒的太阳,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二十三把短剑,中间是代表和平的橄榄叶。 二十三把剑尖直指橄榄叶,短剑落在圆形的二十四均等分上,最上方缺失了一把短剑。 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 二十三。 一个全部都是“重塑者”的组织。 专门用来处理与魔鬼有关的各种事项。 看着那标识,格里安的眉头轻盈不少,就像刚刚做了按摩一样。 他对“二十三”的恶意没有对科隆大教堂大,虽说“二十三”也属于科隆大教堂,但“二十三”的风评还算不错,毕竟特别行动部比较纯粹,只跟魔鬼打交道。 “要来也不提前告诉我,”克劳迪娅说,“早点告诉我,我给你弄个欢迎仪式啊。” “都是老熟人了,还欢迎仪式,你请我喝两杯啤酒就好了!” “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两杯啤酒,瞧不起谁呢?” “对对对,我都忘了,你可是老板,大老板!”壮汉做了个鬼脸。“那我们喝什么啤酒,喝红酒!” 通过二人的称呼方式,格里安确认,这俩人确实很熟。 一般情况下,能直接称呼墙花老板为“你”的,至少得在这边混上几年,就算“二十三”的成员,也不会直接上来就用“你”称呼这位下城区的强者。 只不过,这胸肌发达的壮汉说话有点儿阴阳怪气的。 他真的是回来“探亲”的吗? 对了,克劳迪娅刚才叫他什么来着?叫……黑牙? 黑牙……这名字有点耳熟啊…… 我是在哪儿听过的? 努力回想,一个身影在脑海里逐渐被翻找出来,格里安想起一个他从未见过,但在下城区名气不小的人。 “黑牙”波特·金。 看着面前不好好穿制服,露出半个胸肌沟的男人,格里安将传闻中黑牙的特征与之一一对应。 性感的胸大肌,漆黑的牙齿,与外表不符合的嗓音。 这三条都符合。 他居然还活着? 这人不是在魔鬼改造后,产生了排异反应死了吗? 他这是……熬过了排异反应,然后加入了“二十三”? 还挺幸运的。 能熬过排异反应的人可不多。 这会儿又加入了当局的组织,后半辈子算是高枕无忧了。 格里安装作自己只是个普通顾客的模样,贴着墙根挪动,在一个能观察到“黑牙”的地方停驻,从酒保的托盘里拿出一杯发绿的酒。 茴香酒仿苦艾酒。 味道一般,像甘草片,兑上水,会变成乳白色。很能提神,酒劲过后的疲惫反噬同样厉害。 突然,他从斜上方的窗户瞧见了马车都车轮。 还有几双钢头皮靴,光滑的斜面上雨水滴答,鞋底与鞋面交界处满是泥土与血迹的痕迹,它们在缝隙独建展览馆,炫耀过往的功绩。 那是…… 格里安看向克劳迪娅与她身边的壮汉。 “喝两杯红酒?那怎么能够。”克劳迪娅豪爽往黑壮汉背部一拍,跟哥们似的,“我都这么久没见你了,当然得喝个不醉不休啊!” “哈哈哈哈!对,老板说得对!不醉不休!就是你的灯也太亮了吧,哪有喝酒的氛围?” “这不是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嘛,所以才开的这么亮。” 咔!咔!咔! 煤气灯关闭,整个负一层回到熟悉的幽暗环境。 那些原本因煤气灯突然打开而迷茫的酒客们再次狂欢起来,像是此前从未发生过任何事,没有“二十三”,没有明亮如白昼的环境,旋转、跳舞、掰手腕,杯盘狼藉又井然有序。 “对,这就对了,这才是我熟悉的墙花!瞅瞅刚才安静的,跟贵妇的闺房一样。” “那现在呢,是不是像午夜的成人假面派对了?” 黑牙被克劳迪娅的黄色笑话逗得哈哈大笑,撸起袖子,漏出左小臂上盘旋着数不清的狰狞伤疤,一看就是个不光能喝还够狠的主。 瞧见伤疤,格里安正式确定,眼前的男人确实是曾经名噪一时的赏金猎人—— 波特·金。 “黑牙”波特·金,一度是墙花最受欢迎的委托人,哪怕他已消失一年余载,他的大名还是会经常出现在大街小巷,是很多孩子所倾慕的对象。 凭借不要命的行事风格,他在短短两年内积攒了大量钱财。 钱财之多,足以让他购买一颗魔鬼的器官,进行一次魔鬼改造。 格里安的“走红模式”跟“黑牙”波特·金差不多。 够疯,命够硬。 区别在于,格里安长得好看,玩起来花样多,讨得老板克劳迪娅的欢心,拿到了靠谱的黑诊所地址、推荐信。 但“黑牙”波特·金没有。 他只能自己寻找合适的黑诊所,花更高的价格进行了魔鬼改造手术。 手术结束后,他消失了。 大家都传闻他做完手术后发生了排异反应,不知道死在哪了。还有人说,都瞧见他被野狗吃了。 正因如此,跟格里安关系比较好的赏金猎人们都劝告他不要那么拼。 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人们,人活着的终极目标是魔鬼改造。进行魔鬼改造的钱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成为中产阶级,何苦去超凡世界当底层蝼蚁呢? 正当他思索时,另一边的克劳迪娅已经跳着踢踏舞,绕到负一层的吧台后边,神神秘秘地对“黑牙”波特·金说: “黑牙,你走了以后,这层多了好几个新品,要尝尝吗?” 负一层和负二层的酒水品类略有不同。论价值,两边均有贵有贱,从口味上讲,两边各有千秋,就看客人究竟是喜欢喝原汁原味的,还是调制酒了。 克劳迪娅边跳舞,边熟练擦起酒杯,从酒柜最上方拿出个绘有祥云纹路的酒瓶,拧开瓶塞,清亮的酒水倾泻而出,配上皮鞋敲击地面的哒哒声,整个氛围轻松又愉悦。 “这种酒就剩最后三瓶了,是之前从大顺帝国的商队那儿淘来的,正宗的东方酒,你尝尝。陶先生说,这个叫汾酒,是酱香型的。” “哦?东方的酒。” “你要是喜欢,等你走的时候,都给你拿走。” “不用不用,我就尝尝鲜,我还是更喜欢喝调制酒。” 黑牙抚摸着酒杯光滑的表面。如他自己所说,他更喜欢克劳迪娅调制的鸡尾酒,不光好喝,卖相也很好。 他轻抿杯缘,一股辛辣直冲胃底,呛得他费了好大劲才忍住咳意。 多亏环境幽暗,让他能用手帕擦拭嘴角的动作,将酒水全部吐到地上。 “无福消受啊。”他认为汾酒难喝得要死。“但一喝就知道是好酒。你从哪弄来的?” “陶先生,就那个东方商队。” “你可不是能平白无故去查阅东方有什么酒的人,说吧,是不是有新人跟你提起过,这才让你去问了东方的商队?” “差不多吧。” 克劳迪娅明白黑牙在套她的话,回答得含含糊糊。 墙花能够经营多年不倒,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作为中间人的她,从不会对另一个赏金猎人透露他人的消息,即便两个赏金猎人的关系亲如家人。 “差不多?那肯定就是了!我走了以后,这儿来了不少我不认识的新人吧。” “瞧你这样儿,跟个老兵痞似的。怎么,你想把我这儿的新人都薅进‘二十三’?那墙花可就成了官方超凡组织的军校了。” “墙花大学?也不是不行哈哈哈哈!” “得了吧,我连罗密欧到底是跟谁谈的恋爱都不知道,还开大学呢。” “是跟东方的忽必烈吗?”黑牙问。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肯定不是忽必烈,因为忽必烈是男人。” 克劳迪娅耸耸肩,吧台下的手做出胜利的手势,庆祝自己移开了黑牙的套话。 她不清楚为何黑牙对新人感兴趣,直觉告诉她,应该尽量避开这话题。 “我当然知道忽必烈是男人,罗密欧不是女人吗?” “罗密欧是男人。” “啊……男人啊……” 黑牙话风一转,装作随口,把两个毫无关系的事相联系:“说起男人,我倒是想起来一个男人,我离开以后,好像有个叫雅各布的家伙很有名气。” “你消息倒是灵通。” 克劳迪娅现在倒希望今夜来的人是收保护费的。 黑牙目的性明显,可她却无法确认黑牙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是合作,抑或是威胁。 “那位雅各布今天在吗?”黑牙说,“他若是将来想加入‘二十三’,我还可以帮忙引荐一下。我相信但凡是个赏金猎人,就会在攒够钱后去做魔鬼改造。” “他嘛……” “是那个吧?” 黑牙努努嘴,指向格里安落座的方向。 “长得白白净净坐在窗边那个。光线太暗了,我有点儿看不太清。” 格里安一直用余光瞄向克劳迪娅,黑牙的动作自然被收入眼底。后者努起嘴的模样像个公山羊,散发难闻的骚气。 无须过脑,他隐约猜到那边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说起了墙花的风云人物吧? 微微一笑,他立马朝吧台处走去,垂眼观察。 黑牙的靴子也是钢头的,沉重的质感与气息交织成无形的威慑力。 鞋面擦得崭亮,像是新出厂的镜子,倒映出酒馆外的几双钢头靴们, 抬起眼睛,黑牙捏住玻璃杯的手一直在摩挲,身后啤酒的泡沫都不敢乱冒出,跟黑牙一同盯着自己。 “您好,雅各布·巴斯恩。”格里安伸出手。 “雅各布?您有个圣经式的名字呢。” 黑牙站在格里安面前,脸上涌现灿烂的笑容,抑制不住。健硕的手呈古铜色,搭在腰间短剑的剑柄上。 “您好,我叫波特·金,您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 近距离观察黑牙。格里安发现黑牙的长相比第一印象中的好上许多。浓密的须发下是中上水平的五官。 宽眉凛冽,眼眸碧蓝,上唇干瘪,显出几分傲气。 眼唇之间有嘲弄若隐若现,是独属于“二十三”的骄傲,但这傲慢出现在黑牙身上,有点儿讽刺, “当然听过。我之所以能来到墙花,就是因为听说过您的创奇经历后出了妄想,看看能否在这边混出点儿名堂。没想到混的还算不错。这不光要感谢克劳迪娅女士,我更得感谢您。要是没听说您的名字,我一定还在某个不知名的出租屋里待着。根本不会来到这边,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 格里安第一次进入墙花,完全是因为刚到科隆下城区,只有这边在深夜人还多,就稀里糊涂进来了。 什么“黑牙”波特·金,听都没听过。 他与黑牙礼貌握手,接触到那粗糙厚重的右手时,注意到克劳迪娅默念了一个单词—— 小心。 似乎是怕格里安没能理解,克劳迪娅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 呵,我还想提醒你小心呢。“二十三”的大部队还在外面呢,还不如交点保护费呢。格里安想。 不过……他们刚才聊什么了,克劳迪娅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对啊。 她好像,在担心我? 为什么要担心我? 难道说……“黑牙”波特·金是冲着我来的? 波特·金知道我是格里安·佐默?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如果知道我就是格里安·佐默,他们早就来了。 “瞧瞧,新人就是会说话。”黑牙边握手边用力拍打格里安,笑得人仰马翻,“听得我那叫一个舒心!” 他嘴里有股腐烂的味道,是“未铁草”与香烟混杂后的气息,一开口,难闻的味道汹涌而出,让周围的人不堪忍受。 他握着格里安的手,整条胳膊都在用力。“墙花有您在,一定会越来越好,我在‘二十三’就放心了!” 这家伙…… 说话怎么一股子坐办公室的味? 格里安对“二十三”的印象顿时下降。他并未接触过“二十三”的成员,对“二十三”的认知普遍挪用了穿越前的所见所闻。 出外勤的普遍直来直往,说话干练简洁。 喜欢拐弯抹角、话带弦外之音的,往往是在办公室工作的那些人。 出外勤哪有时间跟人抹角弄虚,睡觉都来不及。 “是啊,墙花现在的确是越来越好了。” 克劳迪娅从吧台后绕出来,给格里安跟黑牙一人一杯低度数的甜酒,对黑牙说:“你走了以后,雅各布可是墙花最出色的赏金猎人,悟性高,处理事件速度快。” 无意义的拉扯不知要进行到何时何刻。 格里安的右手被捏得发酸,几次尝试抽出,都被黑牙牢牢拽住。 这感觉很不好,像是被人盯上,当做猎物。 但为了不让克劳迪娅为难,他没再挣扎,配合着应承接话:“毕竟强将手下无弱兵嘛。” 转头,他又对黑牙说:“老板跟我提过一次您,说您是她在墙花遇见的最有天赋的赏金猎人,还让我多向您学习呢。” 事实上,格里安从没在克劳迪娅嘴里听过黑牙。 倒是在关系好的人那儿听说过有关“克劳迪娅与黑牙的阴谋论”。 据说黑牙去的诊所技术不错,很少出现手术失败的情况。 但克劳迪娅不喜欢黑牙,认为黑牙太过傲慢,得知了黑牙要去做手术后,打算借此机会除掉他。 她买通了医生,让医生在做手术时将处理好的魔鬼器官置换成另一个,造成排异反应,做掉了黑牙,并在黑牙死后,把他的尸体扔在野狗出没最频繁的地方。 第十六章 风雨欲来(一) 雨越来越大了,十年难一遇的那种大。 但墙花里的人不会听到雨声,喧嚣、幽暗与酒精很好地掩盖了外面的一切。 无论风雨,无论寒冷,亦或不怀好意的人。 酒杯散乱摆放,木质吧台早就被酒精浸透,散发说不出的发酵味。 格里安站在克劳迪娅身边,抱着酒杯,无精打采却装作兴致勃勃地喝酒,摇骰子。 毫无意义的客套话说了快十分钟,他的精神也紧绷了十分钟。 他既要表达出“克劳迪娅很在乎黑牙”的意思,又要平衡好谎言与真实的关系。就像刚才,他只能说“克劳迪娅提过一次黑牙”,而不是许多次。 任何传闻都不是空穴来风,克劳迪娅与黑牙之间的摩擦不会比传闻中弱化多少,甚至更烈。 基于此,若是说对黑牙说“克劳迪娅常常提起您”,那马屁就太过明显,甚至有些阴阳怪气。以传闻中黑牙的性子,一定会盘算着,找机会给自己点颜色看看。 哎……好困啊…… 这茴香酒仿苦艾酒喝了跟没喝一样,不是说能提神吗。 不如苹果白兰地。 轰隆—— 惊雷划破天空,白光冲向每位酒客的面庞,揭开黑牙毫不留情打量格里安的神态。 “豁,看来今晚的雨会很大。”黑牙说。 他给人虚伪且糟糕的感觉。有别于潜伏在丛林中的黑蛇,他更像是毁坏船只的藤壶。 “也许还会有冰雹,毕竟已经十月末了。”格里安说,“多亏咱们墙花的地理位置好,每次下大雨都不会被雨水倒灌。” “除了位置好,下水道够宽敞也是重要的原因。里面都能跑马车呢。” 或许是前十分钟的说话太过公式化,格里安一时间没想明白黑牙想表达什么。 是在用下水道与马车做隐喻吗? 这一点,身经百战的克劳迪娅看得通透。 哪句意有所指,哪句平淡叙述,她听得真真切切。 “那确实,”她对黑牙微笑,“我记得这边的下水道还是科隆大教堂出资修的。地上部分我就不清楚了,但我估计,墙花这栋楼应该是找了设计师,要不然它怎么会如此别具一格。” 听到克劳迪娅的话,格里安脑中浮现出墙花的外观。 墙花静静停在雨中,指引匆匆而过的人与物。 巷子蜿蜒,外墙覆盖微微凹陷的石灰色砖石,犹如柔软的雷纹。这古老而典雅的建筑在下城区格格不入,哪怕辉映着暴雨之时,每个角度也都能展露优秀的艺术感观,诉说流逝的岁月。 如果门口没有碍眼的“二十三”就更好了。 格里安瞥了眼外面,但距离太远,瞧不见钢头靴们在做什么。 时间越是拖下去,他的不安感就越强烈。不由自主地上涨眨眼频率,嘴唇紧抿,像是能咬住疾驰的焦虑。 夜晚,突然造访,特别行动部门…… 他的印象中,特别行动部门只有在明确了某个消息的真实性后才会出动。 若今夜只有黑牙一人造访,还确实能解释成这是他的个人行为。 可窗外站着的至少有四五个人。 上个月对付一个逃跑的实验体魔鬼,“二十三”也不过出动了两个“重塑者”,而且听说那实验体还挺厉害。 墙花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出动这么多人? 克劳迪娅吗? 她确实深藏不漏。 不对,这帮人现在……真的还在外面吗? 格里安记得墙花还有一个入口,但他不知道在哪。 会不会“二十三”的计划是让黑牙拖住克劳迪娅,剩下的人从另一个入口进入,打个克劳迪娅措手不及呢? 等会儿得想办法跟克劳迪娅单独说句话。 “哦对了。”黑牙喝得双颊红润,眼神迷离,“老板你听没听说过,最近科隆警察厅忙得焦头烂额,那些酒囊饭袋们连假期都没有了。” 克劳迪娅沉吟了几秒,笑道:“略有耳闻,发生什么了?说说看。” 终于进入正题了。 黑牙要是再磨叽一会儿,格里安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高情商噩梦”,说出符合对面心意的话才能苏醒。 他困意消散,要了杯清水,咕噜一口将水喝完,顺着喉咙流进胃里,等待黑牙的后续。 “你靠近点儿。” 黑牙身子前倾,凑近克劳迪娅的耳旁,故作私密,实则用很大的声音说道: “黄金。” 声音之大,再傻的人也知道黑牙是在假借说给克劳迪娅,实则让格里安听的。 格里安装作毫不知情,低下头,继续喝他的酒,准备先看看克劳迪娅的行动。 他脑中不断回想过去调查走私黄金时的经历。并没有想起这中间遇到过科隆大教堂的人。 除非“二十三”有“重塑者”的能力能够追踪到自己。 今晚可真是个不祥之夜。 “看老板你这反应,看来是听说过这件事了。” “听肯定是听过。” 克劳迪娅脸上没有任何波动,一副潇洒的姿态。“我之前还接到了调查‘走私黄金’的委托呢,但我没接。” “科隆警察厅发布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接手的很多委托,本身都不知道转交过多少次了。” “也对。不过你没接这任务倒是让我挺意外的。老板,我记得你的座右铭可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有活就干’。” “那都是过去式了,人总会成长的。奋勇的毛头小子。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老奸巨猾的阴谋家。” 眼看话题越来越深入,克劳迪娅起身,走到老两位墙花的风云人物中间,同时挽住他们,语调轻快说道: “都聊到这个份儿上了。我们去隐秘点的场所说吧,在这儿说话就算再小声,终归也会打扰到其他酒客的欢愉。刚好,我的会客厅里还有一批上好的酒呢,咱们到那儿边说边喝。” 听到这话,黑牙即刻赞同。 格里安也点起头来,跟随克劳迪娅向楼梯口走。 他很想回头看看外头的“二十三”成员还在不在,可若此刻回头,显得太刻意,黑牙正观察自己呢。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想。 揉了揉有些耷拉的眼皮,他再一睁眼,忽然瞧见黑牙正越过克劳迪娅盯着自己。 用一种亢奋且喜悦的眼神。 嗯??? 第十七章 风雨欲来(二) 受到惊吓时,人的五感总是会有那么一瞬间陡然上涨。 格里安原本只有喧嚣音的耳道中,闪入急促的雨声,真切捕捉到跨越酒精而来的雨滴敲击声。 他是出色的赏金猎人,对危险的敏感度很高。 但此刻,黑牙超出常理的神色让他失去判断任何信号的能力。 这感觉就好像吃药时,白色圆片的对乙酰氨基酚黏住了嗓子,喝了几大口水才将其剥离喉咙,可一段时间内再怎么吃其余东西,嘴中仍然被那奇怪的苦涩占据,无法分辨甜、酸与咸。 室内在电闪雷鸣中忽明忽暗,映照出黑牙裸露半个的胸大肌,带着莫名的狂热。 为什么是喜悦? 挑衅、蔑视,我都能理解,喜悦呢? 深吸一口气,格里安装作没瞧见,捏了一下克劳迪娅的手腕。 他觉得自己像个无助的公鸡。在鸡群中威风堂堂,一旦遇到人类,再牛逼的公鸡也只有上蹿下跳的份。 他可从来没听说过公鸡能杀死人类,就像普通人打不过“重塑者”,母猪也无法上树。 “等一下。” 黑牙停下脚步,半侧回转,视线略过克劳迪娅的头顶,笑嘻嘻地说: “老板,我首先向你道个歉,我其实还有几个同伴,就在门外呢。 “我原本没打算让他们进来,毕竟一下来了进来这么多‘二十三’的成员,我怕在墙花造成什么骚动,这么漂亮的地方要是因我的过失变得丑陋可就不好了,那我会愧疚一辈子。 “但我看雨水越来越大,我跟你接下来又不知道得叙多久的旧,今晚大降温,我怕他们在马车里着了风寒。所以——老板你介意他们进来吗?” 格里安的心情起起落落,完全被黑牙的行为牵着走。 穿越前他有过类似的经历,一时兴起突然搞事的合作方,听不懂暗示自作聪明的被保护人。 但那时候,自己背后总归有个兜底的组织。 “你看你。” 克劳迪娅嘴角上扬,平缓的下眼睑暴露出她根本没在笑。 “都回墙花了还客气什么,这大雨天,不早点跟我说还有朋友,快点儿让他们都进来,快去!” “老板就是敞亮!我这就去。” 说罢,黑牙在众人的注视下朝墙花外走去,背影在黑暗中愈显朦胧。 格里安不知道克劳迪娅作何感想,只能安慰道:“顺其自然吧,他们没直接杀进来,应该是还有谈判的余地。” “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黄金?我觉得不是。” “我也猜不出来。” “你说有没有可能,他的目的是你?” 黑牙炽热欣喜的目光回闪,格里安感觉有点儿恶心。 冷笑一声,试图缓解自己的状态,没有效果。他希望黑牙对自己的影响尽快过去,不要干预后续的行动。 “够呛,如果目标真的是我,应该不需要这么多‘重塑者’,一个就够了。” “确实。” 克劳迪娅环住格里安的手臂,头靠在后者肩上,感受他呼吸和心跳,像是对恩爱的情侣。事实上,二人仅是在友情中掺杂了欢愉的朋友。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 就在今天下午,还打算晚上问问格里安有关东方的事。 戳了戳格里安的脸颊,她说:“虽然抓你不用大动干戈,不过总得过我这关吧?” “你这么厉害吗?如果真是来抓我的……” 格里安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就别管了,人各有命。” “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克劳迪娅自问自答,“戏剧中即将冲锋的骑士,在冲锋之前,突然开始对周围的人散发忧愁,讲起什么‘命运’‘阴霾’‘时间’,在临行前还要喊上一句‘大限将至’。” “这得怪你。你要是不靠过来,不把脑袋搭在我肩膀上,我还真没想过说点儿遗言。而且……你以前不是跟我说,‘二十三’就像瘟疫,所到之处皆为灾祸。” 瞧见黑牙正在往回走,格里安拉紧克劳迪娅的手臂,从容不迫又急切地叙述: “至于戏剧。若我是戏子,那你就是为我搭建舞台的梁柱。” 克劳迪娅笑了,她也瞧见了正步步靠近的“二十三”们。 松开格里安,她在迎上前去的那刻回头说道: “玫瑰花,我很喜欢。” 格里安一愣,实在没明白克劳迪娅的脑回路,怎么就从戏剧跳到玫瑰花了。 但他已经找不出机会询问了。 克劳迪娅正朝黑牙走去。 他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跟克劳迪娅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 好像再不说,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诚然,她是他的老板,更是他的床笫伴侣,正像他穿越前在世界各地遇见的异性一样。可是,于他而言,她是个特殊的存在,无法用友情、爱情形容的存在。 那柔顺火红的秀发,坚实的背部,富有肌肉感的大腿,踏着木地板的脚步。 格里安想起自己第一天进入墙花时,这个名为“克劳迪娅”的女人与自己擦肩而过,就留下了这样的背影。 克劳迪娅…… 克劳迪娅……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你也不知道我其实不叫雅各布·巴斯恩,我叫格里安·佐默。 转眼间,黑牙带着四名“二十三”成员回来了。 他们的出现引起了不小的骚动,所有酒客都议论纷纷。毕竟“二十三”的银白色制服太过显眼,只要有点灯光,就像湖面般泛着微光。 有人认出了黑牙,跟他亲切地打招呼。“还活着啊,恭喜。” “老子命大的很。带着我的队友们回来看看。” 黑牙回应着,很享受被万众瞩目的感觉。“二十三”带给他的不仅是社会地位、财富,还有他人的尊敬。 走到格里安面前,黑牙将刚才对克劳迪娅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些是我的队友,跟我一样,最开始都是找黑诊所做的‘魔鬼改造’。” 格里安无法理解黑牙介绍这做什么,他对他们是如何成为“重塑者”的丝毫不感兴趣。 反正成为了“重塑者”,无论手术的合规性,都可以加入“二十三”。 对于在黑诊所进行了魔鬼改造的人,当局的态度很有趣。 有别于“羔羊”和“使徒”,当局很乐意野生的“重塑者”加入特别行动组,不会对这些人做出任何惩罚。 根据当局的说法,黑诊所风险系数极高,没有发生排异反应而死,证明你是个幸运的家伙。 组织里就需要这种幸运的人。 有点儿荒唐。但生活就是这样,富有荒诞效果。 格里安穿越前,遇到过一个留学生,简单聊了聊才知道,那留学生本不想留学,只想找个班上。 可他投了无数次简历,根本没收到过回复。 后来他才知道,求职者的简历总是会被抽取一部分,直接扔进垃圾桶。其中的缘由很搞笑——扔简历是筛选掉倒霉家伙的第一步,公司不需要倒霉的人。 这件事跟“二十三”的招人原理如出一辙。 第十八章 风雨欲来(三) 格里安第一次意识到,墙花的负二层比负一层大得多。 就像他清楚麋鹿长得很大,却未曾想过,这种拉圣诞老人东奔西跑的动物,站起来能有两米多高,重达一吨。 墙花负一层的面积中规中矩,跟露出地面的那三层差不多。 他印象中的负二层也就比负一层大上一半多。 现在看来,负二层的领土大出了一倍不止。 这都是从哪来的面积? 不会是克劳迪娅私自挖出来的吧? 墙花会不会还有负三层?里面也许摆满了军火、黄金? 格里安跟克劳迪娅聊起较私密的事时,很少去只有二人的地方。 大家都知道,负二层吧台的尽头是老板克劳迪娅的专座,很少有人没眼力地凑过去。 就算有,也会被服务生们驱赶走。 所以,格里安几乎没有需要跟克劳迪娅单独交流的事。 噪音巨大,无人靠近,就算他在那喊“都朝我看过来,我是个傻逼啊”也不会有人理他。 格里安喜欢坐在吧台的角落里,从吵闹中汲取能量,把烦恼融入酒精宣泄出去。喝得酩酊大醉,欣赏调酒的优美姿态,偶尔用余光扫一圈,有没有生面孔和漂亮异性。等时过午夜,克劳迪娅要交代的事也就说完了。 “欢迎各位!” 克劳迪娅喜笑颜开,就差把压箱底的礼炮拿出来了。 “虽然这房间看起很普通,但酒水都一应俱全呢。想喝什么都哦告诉我,还有小吃,墙花最不缺的就是小吃!” 她已然翻越到吧台后,干起她最熟练的活。手腕间的动作轻盈而熟练。吆喝伙计们送来鸡腿、干果、橘子等小吃。 看得出来,克劳迪娅在用最高规格招待这群人。 格里安几乎是一步不离,跟在克劳迪娅身边,在暖黄的灯光中,像个小秘书般忙前忙后。 招待室虽没有华丽的陈设,但摆放整齐的桌椅足以让十几人伸展狂欢。角落里有几盆大型绿植,由于养在地下,终年不见阳光,它们叶片发黄,病恹恹的。正如格里安的心情。 最里处摆着个长吧台,酒柜,杯架,调酒设备一应俱全,整个房间就像缩小版的墙花。 配合全部落座的“二十三”们,讲实话,他不太能分清招待室与外部的区别在哪,顶多在这边,克劳迪娅成了真正的服务生。 “你帮我把杯子擦干就好了。”克劳迪娅说。 “行。” “别紧张,还有我在呢。” “你这话说得,我彻底成了你包养的小白脸了。” 格里安一副今晚全听你指挥的表情。 粗略观察了一番房间布局,脑中开始构思,如果打起来了,自己应该往哪跑,往哪躲。 他是屋子里唯一一个普通人,平时再能装逼,现在也得收着。 说到这,他也是刚刚才意识到,克劳迪娅是“重塑者”。 以前,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但他那能感知到人类灵魂的能力误导了他,他看克劳迪娅的灵魂跟普通人丝毫不差。时间久了,他默认克劳迪娅是个关系网很复杂的普通人。 可见到黑牙,他发现,“重塑者”与“普通人”的灵魂在他眼里一模一样,看不出区别。 再结合克劳迪娅说过的话,他终于确定,克劳迪娅就是“重塑者”。 “对了,这儿是墙花最隐蔽的地方,上次用来招待人,还是有科隆警察厅的人来了。” 从负一层到这儿,一路上,克劳迪娅都走在最前面,对“二十三”介绍墙花的概况。 从创建初衷,到经营时间。 她像个解说员,对廊道中的壁灯都能做一番讲解,生怕“二十三”难缠的家伙们挑出毛病。 即便科隆大教堂颁布的诸多赏金,都由墙花完成。 她的介绍中,墙花有灰色的委托,也有无边无际的美丽,主要收入来自正常的吃喝玩乐。 她的意思很明显—— 墙花不会有魔鬼,劳烦各位操心了,别想在魔鬼方面抓到墙花的把柄。至于其他的,应该也不是你们负责吧? 但其中一个姿态有些阴柔的男人,故意挑刺,姿态摇摇晃晃揶揄: “要是这么说,老板您是认为,我们是故意来挑事的?黑牙,你不是一直都说墙花特别有待客之道吗?怎么一上来就开始对我们阴阳怪气的。” 说话时,他的声音丝绸般柔软,带着不易察觉的威慑力。 这种人没有明确的恶意,仅以恶心人为目标。若心态不好,他们就会折磨你的意志,损害你的神经,把你弄得极度紧张。 可在座的个位没有善茬,格里安也不会让克劳迪娅无缘无故被指责。 “您说笑了。” 他接替克劳迪娅回复,手上灵活擦拭杯子的水渍,目光专注而沉静。敞开的白衬衫领口,让他看起来沉稳且自信。 “老板的意思是,墙花足够安全,各位可以好好休息,无需担心魔鬼的侵扰。不信您问问波特·金先生,他曾经在墙花混迹了许久,对这里可比我了解的多。” 问题扔给团队内部,自己解决去吧。 “我应该没说错话吧?”他故作无辜看向黑牙。“我要是说错话了,我自罚三杯,赔礼道歉。” “哪有的事。” 至少此刻,“黑牙”波特·金不愿让火气更进一步,痛斥挑刺的同伴。 “舞男,你把嘴闭上。” “我——” “呵呵,老板不好意思了啊。” 黑牙的道歉毫无诚意,有种嬉皮笑脸的感觉,眼神狡猾而且忙乱,即便口吻软化了,却让人感到更加反感。 “这家伙刚加入‘二十三’,脑子还有点儿没转过弯来,他以前就是个三流卖艺的。” 舞男…… 格里安打量起代号为“舞男”的男子。 个子瘦高,瘦骨嶙峋的颈部围着奇怪的布条,在喉结在那儿上上下下转动,溜着肩膀,细窄的鼻子,带着沟的下巴,细胳膊细腿,腕部过裆,讲实话,格里安觉得跟暗巷里的男妓差不多。 也对,三流卖艺的,应该两者都做。 他倒不歧视这类人,为了活着,去卖身也是个好选择,尤其在这个年代。 第十九章 二人转 十分钟之后,克劳迪娅把酒水全部弄好,端着托盘,摆放到一众“二十三”的面前。 与之一同摆放的,还有一瓶没开封的葡萄酒,看不出它是什么牌子,什么年头的产品,因为它是从一群从良海盗手里买来的,标签早已磨损。 “既然待客的东西都准备完了,说说吧,你跟我提黄金做什么?不会是想找我做这个委托中间商吧?”克劳迪娅说。 谈起正事,所有人都停下玩乐的动作,安静等待。 “不是,黄金这件事其实不归我们队管。”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我说真的,别试探我了,我真不知道走私黄金的消息。你放眼看看墙花,全是普通人,那得多大的本事才能查出点名堂。” “老板,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只是在随便找个借口,引起你的注意呢?” 克劳迪娅没有说话,等待黑牙的后续。 黑牙略带神经质地继续说道: “老板,你或许是在墙花待太久了,已经忘记外面究竟有多危险了。我想你应该换个环境生活,重新体验人生,就像我一样。还有这位雅各布·巴斯恩兄弟,你想体验新的生活吗?” “我怎么没太听懂呢?你是想把雅各布撬走?” 黑牙摇摇头,似带着一抹嘲笑。“老板,你的思维确实太保守了。时间到了。” “什——” 轰的一声,爆炸声音传来,整个房间地震般地动山摇。 冲击波自上而下猛烈降临,砸动天花板,震倒酒柜中的酒水,桌椅无助颤动,头顶的煤气灯忽明忽暗,墙皮上的尘埃哗啦啦雪般落下,侵占视线。 爆裂声中,格里安听见“黑牙”波特·金压抑了许久的笑声,和他吩咐手下的声音。 “按照原计划行动!” 黑牙声音高昂,亢奋,充满激情和力量。 模糊的视线中,他身躯兴奋颤抖,裂开的大嘴与漆黑的牙齿让他看起来狰狞可怖,仿佛要将一切都吞噬。 “上!杀光这里的废物们!” 灰霾中,几个黑影四散而去,冲去外部,手持佩剑,在废墟中劈砍无辜的酒客。 腥味弥漫,尖叫骇人。仿佛肌肉、骨骼、血液乃至灵魂正发出阵阵恐怖声响。 半坍塌的建筑,燃烧的火焰,哪怕他们不进行人工的屠杀,能活着走出去的也没几个人。 短短几秒钟,墙花的氛围直接从天堂坠入地狱。 “二十三”所到之处,皆为灾祸。 格里安一下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 这群本来在下城区厮混的人们,因谋求生存,接纳了魔鬼,成为了魔鬼,带来了灾祸。 当回归滋养他们的土地时,回馈的是暴行。 就在同一时刻,克劳迪娅对着格里安的方向大喊: “雅各布快逃!” 边呐喊,她自己也边朝那边奔去。 墙花的质量再好,也禁不起这么轰击。煤气管道一旦破裂,会瞬间滋养火焰,将这里变成火海。 到那时,普通人根本不可能逃得出去。 格里安也清楚这一点,但瓦砾纷乱,灰尘飞扬,烟尘蛇一般攀附着面部,让人窒息。 轰——轰—— 巨响轰鸣,但非爆炸,更像是有猛兽在敲击墙壁。音波的影响下,一切在感官中都变得扭曲了。 墙花的质量很强大,受到这种冲击,也没有全面坍塌,还留有好大一部分空地。 “咳咳咳!” 格里安掩面流泪,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焦臭气味。 凭借记忆中出口的位置,他迈出步伐,寻找逃生的出口。他没注意到的是,头顶的钢铁正犹如河坝决堤,大块大块咆哮着奔溃瓦解,狂奔而坠。 “小心!” 克劳迪娅高呼着,伸出手,想要拉住近在咫尺的格里安。但还没能碰到格里安,她身后传来寒意。 “老板你变了。” 冷彻的话语响起,一把长剑自左后方袭来。 “你居然还管起别人的生死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金属擦面而过,光亮的剑刃在忽明忽暗的煤气灯下,反射出克劳迪娅愤慨的面庞。 她阴着脸,强烈的杀意散发,眉毛拧在一起,徒手抓住剑刃,低吼道: “波特·金你找死!才成为‘重塑者’一年,你就敢来挑衅我了!” 她猛一用力,触碰剑刃的掌心滋啦撕裂,大股鲜血喷涌而出,打破重力逆流而上,顺着剑刃扩散开来,海啸般没过剑中倒影,与倒影中的火红秀发融为一体。 看着剑刃迅速被血液腐蚀,分崩离析融入红血,“黑牙”波特·金顿时意识到不对劲。 这跟得到的资料不同。 资料中没有说过“墙花”克劳迪娅的血液有腐蚀性! 不对,根本就没提到这女人的异能能够战斗。 他预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克劳迪娅有高杀伤武器,比如墙花里有别的“重塑者”,甚至一个魔鬼。 唯独没想过,上面给出的资料错得离谱。 黑牙急切撤剑,但为时已晚,那股血液像是有意志般,吞没长剑,顺势而上缠住他的手臂,贪婪啃食每一块血肉。 突然,他觉得有什么撰紧了他的手臂。无数细小的碎物猛扎自己的皮肤,那感觉仿佛被牢固的金属所牵制。 不是人类的手! 是那团从克劳迪娅掌心蔓延的血液,其中还裹挟着已被腐化的佩剑。 “该死!” 与之伴随的还有克劳迪娅愈发靠近的侧脸。 黑牙只觉整个人向前倾倒而去,嗖的一下,狠狠甩飞。 一个完美的过肩摔。 噗呲—— 他重重砸向一根裸露的尖锐木棍,像个烤全鸡穿在木棍之上,动弹不得。 原本占上风的他,在一瞬间从狩猎者成为了猎物。 其正上方是一盏煤气灯,整个地下唯一个还在稳定燃烧的煤气灯。 这让他更像是戏剧中的丑角,灯光聚集,把丑相展露。 “波特·金,你就这点能耐?” 脚步声骤起,克劳迪娅手中的血液幻化成与之前佩剑相同的模样,其中的主体就是那刚被吞噬的剑。 只不过,现在的剑充满了红色的纹路,周围飘荡血雾,看上去比此前威武了许多。 “为什么不用你的异能,看不起我吗!” 挥下血剑。 黑牙看到了一把飞驰而来的血剑,随着挥舞,其上泛起红色的幽光。 怒吼发力,他在血剑劈砍下之前抽出了贯穿肩部的木棍,用以抵挡。 血剑猛劈砍在木棒之上,两种武器的差别,令木棒抵抗的行为如以卵击石,更别提现在的长剑还是经过了克劳迪娅的强化,其附带的“腐蚀”被激发,本就猛烈的劈砍被强化、扩大,木棒在接触的一瞬便碳化融毁。 而后剑刃继续向下,直冲黑牙面门。 求生欲是个好东西,就像舔了一口兴奋剂,黑牙的动作敏捷了那么一秒,很幸运地只被迅猛的剑光削掉右肩。 那右肩连带着被腐蚀了大半的大臂,飞入废墟的烈火之中。 克劳迪娅取代了他的位置,站在煤气灯下,冷漠瞧着黑牙。 “呵,让你躲开了。你的异能是什么?还不打算用给我看看吗?” “呵……” 黑牙气喘吁吁,仍不肯使用异能。 疼痛,右侧无止境的剧痛。 截面处并不规整,好似腐烂多日的生肉。 血剑上的腐蚀性让他伤口处的皮肤歪扭着,骨骼发黑,像从毒蘑菇中长出的枯枝丫。 “老板……因为……他们要活的啊。” 黑牙咳着血,狼狈又迅速地从地上爬起,步伐跌跌撞撞,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 十、九、八…… 他在心中默默倒计时,根据时间,去外面屠杀酒客的队友们也该回来了。 现在的唯一目标,就是拖到同伴归来,让他们活捉克劳迪娅。 而他不使用异能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异能会损害人体的中枢神经,且不可逆。 为了确保克劳迪娅的健康性、完整性、能动性,只要还没到生死攸关的那刻,他不会启动异能。 当然他也明白,就算启用了异能,他也无法在独自一人的情况下伤到克劳迪娅。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得等队友回来。 把活体克劳迪娅带走! “原来目的是我啊,怎么,科隆大教堂现在已经不满足于用魔鬼做实验了?开始用人类了?” 克劳迪娅盯着黑牙,双目倒映着波特·金那排乌黑的牙齿。 “一下动用了这么多人,我忽然又觉得,当局挺看得起我的。但你们为了抓我,不至于在墙花搞屠杀吧!” 血剑收回,她举起手,像是个宣判比赛结束的裁判员,眉宇间流露出绝对的力量与愤怒。 她不是多善良的人,但她也不会为了抓一个人,去枉顾那么多人的性命。 甚至在爆炸后进行人工扫荡。 “Blumen des Blutes——” 血液汇集,大红色的血团悬浮在空中,表面布满裂缝和凹凸不平的纹路。 在她手中不断地压缩、扩张、压缩、再次扩张,活像是颗饱满的心脏。 “Blühen auf!” 另一边,格里安不停躲避掉落的碎石块与木板,震耳的墙体破裂声从天而降,几次都差点砸到他。 从爆炸到现在,总共没超过一分半。 先是爆炸,随后是不知从何而起的烈火。 烈火顺着酒水蔓延,马上就要进入会客厅的范围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煤气管道还没损坏。 趁着喘息的机会,他看向克劳迪娅。 能见度太低,但看起来克劳迪娅并没受伤,甚至占着上风,一度把黑牙打得节节退败,手中聚集出一把猩红的长剑。 这是…… 克劳迪娅的异能吗? 妈的,跟她比起来,我现在狼狈得像个下水道的老鼠。 真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啊。 明明我在普通人里都算最厉害的那一批了。 正当格里安感叹之际,一个细长的身影在灰霾之中而来,用力一击。 是舞男。 他从外面回来了。 “妈的。” 格里安身体连连侧闪,躲开那攻击,手伸进风衣口袋内,找机会掏出左轮手枪。 眼看舞男要再次抬腿攻击—— 砰! 一枪开出,灰蒙的尘埃让格里安的射击偏离了预定轨道,仅击中舞男的一缕碎发。 “牛逼。”格里安感叹,再次投入战斗。 蒙蒙尘土中,两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刹那间的闪光能够说明他们仍在搏杀。 他时而躲闪,时而反击,没有任何退缩。 “重塑者”又如何? 这并非能让他胆怯的理由。 活到现在,他那股莽撞的勇气是大功臣。 紧接着,他荡出风驰电掣的横劈腿,将舞男顶飞出去,双脚离地,在半空中“飞舞”。 舞男的身姿异常柔软,在空中竟能使得上力,半空回转杀了个格里安措手不及。 回以同样的横劈腿。 他的身体柔软而有力,尤其在雾霭中,只能瞧见朦胧的身影,像一只优雅的豹子。 “你躲什么躲!” 舞男的性子很急躁,几次没碰到格里安,让他很是烦闷,他看起来跟舞蹈这种需要静心才能精进的艺术毫无关系。 “刚才不是很能转移矛盾吗?你的能耐去哪了!” “那你的能耐呢?跟普通人叫嚣?” 格里安很气愤,他闻到了舞男身上的血腥味。 那满身的血迹不知道杀了多少无辜的酒客。 他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熟练地左刀右枪进攻着,口中痛斥“二十三”的恶行。 “一个杀魔鬼的组织,需要以普通人的血暖身吗!” 手中匕首一挥,同时一道火光射出,左右进攻下,舞男节节后退,纵使舞男再能扭曲,也无法躲开这样的进攻。 又是一声枪响,舞男被击中的左肩无助得耷拉下来。 还没感受到疼痛,匕首也插入舞男的腹腔,进进出出,如遇暴风骤雨,无法抵挡。 这看似压倒性的制裁,让格里安产生了莫大的困惑。 异能呢? 舞男的异能呢? 为何舞男在这跟自己玩起了体能战。 这时,局势变得更为混乱,其余的“二十三”成员纷纷归来。 所有人朝黑牙方向奔去,气势汹汹。 “克劳迪娅!后面!” “还有空关心你的金主呢?屁股漏风的东西!” 打起架来,舞男说话的声音比之前还要阴腔怪调。 砰砰砰! 枪击声连绵不断,让空气中充满了强烈的能量。 子弹只剩下两发,剩下的必须谨慎使用。 不知为何,多处骨骼受损的舞男行动越发灵敏,动作丝毫没有减慢的趋势,蛇一般扭动起来。 但格里安看得出,舞男很痛,痛得那本就不健康的肤色此刻更是煞白。 舞男忍着身上的剧痛,拔出腰间的长剑,犹如矫龙出海,全身舞动起来,斩出的每一刀都令人惊叹,猝不及防。 比之前强上不止一个档次! 格里安一边躲避舞男的攻击,一边又要躲避摇摇欲坠的墙体。 他有预感,这个地方再过一会儿就会完全坍塌,将所有人压倒在地底。 舞男那闪电般的攻速让他无法及时开枪,不到十秒的功夫,便已被推到燃烧熊熊烈火的角落中。 他重重撞在墙上,嘴角肿起,血液溢出。 忽然,他觉得一阵眩晕。 恶心感从胸口上涌,眼前的事物也开始模糊,像被轻纱笼罩。 这时,他的余光瞥见克劳迪娅冲突众人的围捕朝自己袭来。 “别管我!我能应付!” 他强撑着起身,不希望自己给克劳迪娅拖后腿。 “别管我!我能搞定舞男!” 克劳迪娅好似根本没听到格里安的话,挥舞着那不知道从哪弄出来的巨型血红铁锤,朝格里安方向砸来。 舞男见状,想要躲避。 他深知自己抵挡不了那一锤。 可巨锤近在咫尺那一刻,舞男察觉到,那一锤不是朝着自己砸来的。 “雅各布!再见了!” 血红之锤砸落之时,格里安听到克劳迪娅这样说。 第二十章 墙花下的模样 “雅各布!再见了!” 红色巨锤活像是八月的烈日,带着死亡,在一个弥漫着血、火、烟、窒息、尖叫与背叛的夜里飞翔。 格里安深呼吸,双脚就像被定住般动弹不得,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太奇怪了。 真是太奇怪了。 今天晚上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呢? 爱河香水店的魔鬼与小男孩,深夜造访的贵族小姐,佐默家族的寻人启事,“二十三”的疯癫行径,克劳迪娅毫不留情的重击。 以至于他甚至在思考,自己是否根本没有醒来。 在昨夜与克劳迪娅深入交流后,多日的奔波,体力的透支,抽了事后烟后就狠狠睡去。 自己的梦境一直都挺有意思的。 所以现在经历的一切,有没有可能是梦? 如果不是梦境,“二十三”怎会以这样拙劣且漏洞百出的方式进行进攻呢? “黑牙”波特·金若目的是赶尽杀绝,那为何要装作可以有商洽的余地呢?为何还要进行那么久的客套呢? 就像做肉馅的时候,明明直接将肉、菜、调料放进一个大盆中调制即可。但“黑牙”波特·金选择将材料分别放置,最后再统一倒进大盆。这完全是无用的流程,不仅耗时,还得多洗好几个碗。 而且原来的格里安·佐默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千人一面的画像?根本不符合常理。 所以克劳迪娅会对我发起进攻,那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毕竟是做梦,对吧? 面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格里安的大脑自动用“做梦”解释这一切。 但无论他用多少理由合理化那血红的大锤,痛感是不会骗人的。 帷幕般的黑涂满视觉,血腥味灌满喉咙,此前的眩晕与作呕感完全被疼痛取代。 我这是……要死了吗? 气流四处翻涌,他苦苦挣扎,却无法动弹,好似身处一个轻飘飘的袋子中,稀里哗啦乱响。 随后爆炸的响声一个接着一个,比此前还要猛烈。 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有砖石在向上飞升。 不对,是他整个人在急速下坠。 失重的感觉让格里安近乎失禁,高度紧张下,他一时间竟然有些慌张,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并没有死在克劳迪娅手下。 砰—— 身躯触地,预期中的粉身碎骨感并未发生。 有一层薄膜包裹着自己,将重力产生的冲击半数转为弹力。 那感觉就像在水上步行球中,虽知道绝对会安然无事,但从摔倒的那刻,一切的行动轨迹都由步行球决定。 不知道弹了多久,格里安终于夺回四肢的掌控权,不用再像个婴儿般随母体移动。 他抬起手,触碰到那层薄膜。 惨白的光闪进视线,梦魇似的白的、红的、紫的亮光冲了进来,眼花缭乱。 隐约地,还能听到头顶传来尖叫声、墙壁倾塌的轧轹声。 “克劳迪娅……” 他开始为怀疑过克劳迪娅的念头懊悔。 很明显,克劳迪娅应该是用她的异能,将自己包裹在薄膜中,传送到了某个地方。 也不能叫传送。 从失重的体感来看,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应该就是墙花的垂直下方。 “好晕……如果我能活着离开这儿,魔鬼改造得立刻安排上了。” 今天,算是格里安第一次感受到“重塑者”的强大。作为普通人中能力一流的他,在“重塑者”面前几乎是被按着打。 以前就知道,“重塑者”比魔鬼难对付。 目前对付魔鬼已经研发出了许多针对性武器,可以说,只要原材料是哲人石的武器,对魔鬼都有奇效。 “重塑者”却不吃这一套。 虽说他们体内拥有魔鬼的器官,但若用哲人石制作的灵魂子弹射击“重塑者”,不仅不会令其虚弱,反而会给予他们如同兴奋剂般的增幅。 很奇怪,魔鬼会被人类的灵魂限制,人类却能吸食同类的灵魂得到力量。 “真没想到,墙花下面还有空间。” 此刻,薄膜消散产生的光亮全部消散,格里安的视线再次被无尽的黑暗取代。抬起头也没有丝毫光亮,就仿佛不是从上方坠落于此。 那能够刺穿耳膜的呼啸声也无影无踪。 潮湿且肮脏的气味扑鼻,让人怀疑再多吸几口空气,肺部会长满真菌。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挤压着心脏,带来诡异的紧张。 黑暗的环境中,时间似乎都慢了下来。 他不是没经历过全黑的环境,但人类对黑暗与生俱来的恐惧,再怎么训练也无法根除。这有点类似于能够习惯冬日班级的浑浊气味,再一进去,第一秒还是会被泡面、脚臭与护手霜混杂的味道恶心一把。 “火柴应该没掉吧? 格里安立刻检查身上还剩下什么。 左轮手枪,匕首,香烟,火柴,还有一针止痛剂,居然都在,没有丢。 衬衫外的几根皮革绑带派上了大用场。 有它们在,身上再多的东西也不会遗失。 缺点仅在于,皮革绑带穿戴起来有些费劲,最开始不熟练的时候,穿衣服得耗费十分钟。 突然,他停下划火柴的动作,把火柴收起来。 封闭的地下,先不提氧气够不够用,万一有易爆炸气体,自己会直接被烧死。 于是他放弃打火,在黑暗中摸索徘徊。 脚下瓦片砖石繁多,七横八错。这里似乎还未竣工,或是被放弃的空间,每走一步,都可能被支出的木条绊倒。 嘎吱嘎吱—— 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在警告他这里的情况很复杂。 他想起爱河香水店的小男孩格雷诺耶,如果小男孩在这儿,想必那灵敏鼻子能嗅出许多信息。 他扶墙前进,墙面摸上去光滑又潮湿,有些棱角与雕花已被腐蚀掉了。 转过一个弯,他听到远处传来空旷孤独的吼声。 他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 他不敢确定,长时间的黑暗让他过分敏感。 这时,鼻腔中忽然掺入一抹铁锈味。 就在前方。 越是向前,那股铁锈的气息愈发浓烈,这种味道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小心翼翼前进了一段路程,他感到自己正处于一段下坡路。 脚下还有液体在缓慢流动。 手掌触摸的墙面变得湿腻不堪,像是一层厚厚的油膜,又像是半干不干的血液。 格里安心头一沉,他凑近墙壁,猛吸一口气,铁锈味正是源自于此。 那不是什么油膜,是血液。 第二十一章 为了自己的脸面 格里安微微皱眉,抬起抚摸过墙壁的手,血腥味混合着长年夹烟的烟草味萦绕不散,混杂成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这……” 继续前进,坡度逐渐增大,脚下的路已经从砖石瓦砾变为泥土块。 路况泥泞不堪,一脚下去,发出噗呲噗呲的声响。 他停下脚步,手掌在风衣上蹭了蹭,俯下身,用擦干的手指戳向地面。 地面果然有液体正缓缓流淌。比墙面上的流动性强。 闻了闻味道,还是血液,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回想起此前听见的吼声,格里安不禁怀疑,在这墙花的下面,莫非隐藏着一个强大的魔鬼? 魔鬼…… 魔鬼无处不在。 他忽然有了一个很荒诞的猜测。 莫非克劳迪娅饲养了一头魔鬼? 这些血液就是魔鬼进食时留下的痕迹。 墙花的人口流动性极大,没有谁会在意今天消失了谁,明天又来了谁。如果以活人为饲料饲养魔鬼的话,以克劳迪娅的身份,简直轻而易举。 若这猜想属实,“二十三”的突然袭击会不会是为此而来? 为了捕获一只埋藏于地下的魔鬼。 为了消灭饲养魔鬼的墙花老板。 不过,这也没办法很好解释为何他们对普通人也痛下杀手。 信息太少,无论怎么想都无法给出个合理的解释。 “谜团多得我头痛。” 突然,整个空间猛地颤动起来。 格里安险些跌倒。 恍惚间,仿佛有一只猛兽挣脱束缚,带着仇恨从远方袭来。 黑暗在沸腾,嘶哑的吼叫再度传来。如同货轮的鸣响刺痛着他的听觉。那声音是如此空旷孤独,把格里安变成条渔船,漂浮于未知的海洋。 “妈的,墙花下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我该不会死在这儿了吧,有点不甘心啊,那还不如死在克劳迪娅的大锤下了。” 他自嘲着,稳住身形,拿出跟香烟,剥开外皮,咀嚼其中的干烟草。 很难吃,但总比没有强。 情况比预想中的糟糕许多。 他本以为克劳迪娅将自己送到了一个隐蔽的地下室,走几步,就能看见离去的路。 再不济,出口隐蔽点,只要自己用心寻找,也能找到离开的方法。 但现在看来,这地方完全不像是有出口的样子,或者说,能供普通人离去的出口。 他在最初降落的位置仔细摸索过,只有一条离去的路,就是他正在走的这条,很窄,下坡,只能供两个不胖的人并排行走。 “那是——” 红色的微光闪烁着,像萤火虫,荡漾在静止的空中,像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把格里安从迷茫中唤醒。 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光很亲切。 直觉告诉他,它们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伤害。 或许是那火红色与克劳迪娅的长发五出一辙。 格里安加快脚步,在愈发复杂的路况近乎奔跑起来。 一盏灯。 就在前方,出现了一盏泛着红光的灯。 微光穿透黑暗,光束的涟漪无穷无尽,扰乱混沌和恐惧,留下希望,为此地注入生命的气息。 哪怕那轰隆的声音仍在继续,愈演愈烈,光的出现令其从正值壮年的猛虎化作年迈的孤狼。 往后每隔几米,就有一盏相同的灯嵌在墙壁上。 不是煤油灯,更不是煤气灯,似乎是一种魔法造物,“重塑者”用自己的能力制造出的永明灯。 他凑近一看,灯的周围,半干的血液繁多,它们向下流淌,与地上的血液混集成溪流,缓缓前进。 “是克劳迪娅。”格里安肯定地说道。 “她的能力应该是与血液有关。我看见的红色长剑和大锤,应该都是她用血液构筑的。 “也许……克劳迪娅不是在饲养一头魔鬼,而是禁锢了一个魔鬼。用她的异能。” 就像不愿相信克劳迪娅会对自己痛下杀手,格里安也不是很愿意接受克劳迪娅会用活人饲养魔鬼。 只要找到一点能为她开脱的痕迹,他就会毫不犹豫编织合理的理由。 这倒不是由于什么友情,亲情或是爱情。 格里安仅是在为自己找回颜面。 若克劳迪娅是个能用活人饲养魔鬼的家伙,那与她友好相处了快一年的自己算什么呢? “说起来……她的异能到底是什么?又能传送,还能化形,甚至禁锢魔鬼。 “嗯?前面没有路了吗?” 石墙横在眼前,红色的光芒自上而下洒落,把青灰色的石块映射成棕红色。其上盘根错节的藤蔓,像是从地狱伸出的手,挣扎着指向红灯。 想了想,格里安扒开藤蔓,弯下腰,在墙角处找到了一个秘密开关。 “我越来越好奇克劳迪娅到底藏了什么东西。” 他按下开关,墙面扭曲变形,石块酸涩的轰隆声吵得头痛,一个晚上,他的耳膜都快被各种巨响弄得破裂了。 不多时,一个神秘的、明亮的、宽敞的大厅展示在面前。 高大的柱子托起了整个空间,中央是个奇异的圆形结构,散发出红光,将整个地下空间的壁画、塑像照得通透明亮。 正前方还有一扇大门,那儿似乎有某种魔力在召唤他,吸引格里安忽视周围的一切,朝那儿奔去。 因此他无心思探究壁画的内容,雕塑雕刻的是谁。一心朝镶嵌着金色珠子的大门走去。 门没有锁,只要轻轻一推便能开启。 格里安推开那扇门,一股浓郁的尘味扑面而来,光线再度昏暗。 他眯起眼睛,隐约看到房间的墙壁被白色涂料掩盖着,几张低矮的椅子和一个木桌,桌子上放着一些奇怪的杂物和旧书。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弱的尘味。衣服散乱堆在地上,旁边还有几箱子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似乎是个在下城区非常常见的布局。 就是那种在下城区奔波,父母都是工厂工人的家庭,他们的家里总是这样。劳作奔波,一天有十八个小时都在外面,等回到租的公寓中,衣服随意一扔,根本无心打扫。 格里安瞧见左手边有一个全部用白色布料覆盖住的区域。 根据他的经验,那地方一般是一个摆放生活用品的货架。 他拉开幕布,果不其然,是货架。 但上面摆放的东西令他目瞪口呆。 黄金。 每一排都摆放着数以百计的金条。 第二十二章 麻袋装钱 这是个昏暗的房间,也是个明亮的房间。 外部的红光穿越门框,打照在金条上,让那幽幽红光看起来像是金条自己射出的。 再配上金属的亮面足够亮暗面足够暗的特性,仅是面朝棚顶的那一面,就直接显露出黑红金三种色彩。 格里安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墙花的正下方,有这么多金条。 它们摆放得尽然有序,上面没有丝毫灰尘,干净程度明显不是用幕布遮住就能做到的,一定有人经常来擦拭它们。 像是怕被瞎了眼,格里安眯着眼,仔仔细细数起数来。 “一、二、三……” “五九四十五……” “妈呀……这边还有一排……” 他扯下最里面遮盖货架的白色帷幕,灰尘飞扬,哗——哗——哗——布料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刺耳酸涩。 “Was zum Fick……”(What the fuck) “算上刚才数的,这里最少有四千根金条。这一根看起来能有两斤了。” 拿起一根掂了掂重量,从体积与沉甸甸的感觉来看,这是纯金,不是糊弄人的空心金条,更不是金包银、金包铜、金包铁。 纯粹的黄金。 “一根的重量应该有一千克,按照最少四千根算……四吨?” 金条表面光滑微软,有一种奇怪的温度和韵律。 “魔鬼还没见到,先见到了这么多金条,这真是,哎……” 格里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太超出他的预期了。 他自认是个足够冷静的人。可就像你一直以为自己家很普通,结果有一天,是你家床垫子下面突然多出来一张支票,上面写着一个亿,再冷静的人,心脏也得颤上一颤。 尤其他的内心深处,早就把墙花当成了家与归属——虽然他自己不承认。 这种情况下,四吨黄金带来的冲击力完全不能用“邻居家的事”来比拟。 他抬起头,放空大脑,揉捏太阳穴消化黄金带来的冲击,目光胡乱扫射微微下沉的棚顶,上面芜杂着灰尘和蛛网。 可以说,今晚乱七八糟的事中,其余事加起来都没四吨黄金来得猛烈。 “等等——” 他猛然想起一组数字。 “我怎么记得,走私黄金的重量也是四吨左右。我应该没记错……就是四吨,梅迪瑞克·麦考林亲口跟我说的,虽然他没告诉我那些金条每根有多重,但总数确实是四吨多。我的天哪,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他努力翻找出曾经的记忆,确保自己没有出现记忆偏差。 “走私黄金,疑似用走私黄金掩盖的魔鬼。 “针对魔鬼成立的特别行动部门。今夜的突袭。” 呼吸几口气,他再次拿起一块金条,放下,再拿起。 重复了好几遍,他有些无法忍受地下空间的浑浊空气,下意识走向公寓窗户的位置,发泄般拉开窗帘。 只有嵌在石墙上的金属窗框。 还有金属窗框中自己的倒影。 它们装模作样的石墙,对着他的脸,就像打了他两个耳光。 格里安沉默了。 经过几小时的纷纭扰攘,到此刻,那个死人般的存在才第一次凸显。 他那强有力的缄默,充塞着这个简陋的小房间,尽管他身上武器俱全,领带打得整齐,出门前还打了发蜡,像个哑剧丑角独自一人站在悠长的红光中,但什么用也没有,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深入思考了。 一波接一波的信息,将他脑子弄得越来越乱。 谁在撒谎? 谁在被人当狗使唤? 他有种好似看透却又无法看透的感觉。 局外人。 无论对谁,对这个城市,对这个国家,乃至这个异世界他仍是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 他不敢再想,至少不是现在去思考走私黄金与眼前这批黄金的关系是什么。 “还是先想办法离开这儿吧。 “哈……真不知道我当初是怎么脑子抽风了,居然根据格里安·佐默留下的日记里的愿望,选择回到科隆,还准备帮他夺回佐默家族继承权,真是疯了。 “当初就算不直接返航回新泽西,在里斯本待着恐怕也会比现在的境遇好吧。 “烦死了。找出口去。” 刚走到门口,他猛然想起什么,几乎是发泄般走到金条面前,木地板被他跺得哐哐直响。 “我不能白白走了。平时对混混还还敲诈勒索劣质香烟呢,放着金条不拿不是我的作风。要是让被我敲诈的混混知道我看见金条不拿,得笑话死我。” 伸手从货架上拿下五根金条,别在衬衫外皮带上,把身上的东西整理一番,又腾出了能够放得下一根金条的位置。 一下顺走了克劳迪娅六根金条。心情开始回暖。 转身离开前,他想起身上还有两个地方能放金条。 食指与中指撑开皮靴靴口,左右各放了两根。 一共十根。 十千克黄金。 格里安顿时又觉得今夜遭了这么多罪,好像也是值得的。 重量一上,他回想起曾经负重训练的日子,那时候的沙袋又大又沉,金条与沙袋相比,小而精巧,还价值连城。 “这种吃完亏又大赚一笔的感觉真奇妙。有点儿刺激。 “克劳迪娅,我相信你不会介意我拿走十根的,毕竟你能把我送到这,应该就能想到我会偷你的金条吧? “少十根你应该也不会发现。” 恋恋不舍瞅着金条们,格里安像抚摸麻将般从左码到右,嘟囔道: “再见了,稻谷般的金子们。我永远爱你们。” 不得不承认,钱能消除生活中大部分烦恼。 前一秒还在因为“局外人”感悲伤春秋的格里安,没过半分钟就把什么“欺骗”“陌生”“迷茫”等负面词汇忘了。 他现在只恨没带个麻袋下来,无法体验麻袋装钱的快乐。 “心情大好啊。” 眼下无人,他忽然很想对着金子大声喊出一句“我爱你”,以表达他炙热的爱意。 说干就干。 他整理仪表,挽好散开的风衣袖口,轻咳两声,酝酿情绪。正当他准备对黄金深情告白时,他听到身后有声音。 “谁!” 进门处站着个左右摇摆的人影。 他的腿部好似没有骨头,蛇一般带着全身扭动起伏。 第二十三章 垃圾话 “嗯?你是……‘舞男’?” 格里安很诧异,没想到“舞男”会出现在这儿。 他在坠落地点徘徊摸索出口时,除了碎石,就是破木板,锈迹斑斑的铁皮,一点儿人的痕迹都没有。 更别提这么大、这么骚的“舞男”了。 难道说“舞男”是从其他入口进来的? “‘黑牙’波特·金他们人呢?不会只有你一个吧?”格里安试探性问道。 如果只有“舞男”,那他应该是跟自己同时掉下来的。 克劳迪娅的那一击虽是对准自己,但将“舞男”顺便带下来也在情理之中。 “你是觉得我一个人搞不定你?” “舞男”边说着话,双腿边扭来扭去,从细微之处能看出,他的左侧比右侧僵硬少许。 他的摇摆充满力量,动作快且灵活。但他一直摇着,给人的观感很是作呕。像是他不那么确定自己的位置,只能时不时调整体形,引起他人关注。 “不,”格里安冷笑,“两个你也搞不定我。” 外部,那不知从何而来的翁声瓮气的巨响还在继续,哐哐哐——在此刻像催战的号角,将剑拔弩张的体现地淋漓尽致。 “雅各布·巴斯恩是吧?你跟传闻中一样狂妄自大,真令人讨厌。” “关你屁事。” 一直被“舞男”针对,格里安很不客气用了平语。 说完,他想了想,似乎用敬语更能体现对“舞男”的不在乎。 “话说回来,您命可真够大的。”格里安说,“我还以为您已经死在克劳迪娅手下了,没想到还能在这乱晃。” “哎呦,怎么换成敬语了!” “这不是能显得我有礼貌吗。毕竟突然遇到一位已经死了的人,总还是得客气点好。您应该感谢您自己不是东方人,要不然我会以为您是来找我索命的冤魂。而且——噗——” 格里安再也忍不住了,即便知道“舞男”摇摇摆摆定有他的道理,但怎么看怎么搞笑。 看“舞男”的架势,是绝对不会跟自己合作,一同寻求出路的,既然如此,不如在决出个胜负前好好讽刺一番。 “不行,哈哈哈哈,您的动作也太像吊死鬼了。” 他边笑边扯开领带,把领带绑在手腕上,防止等会儿阻碍与“舞男”的决斗,同时把胸前的几颗扣子解开,方便呼吸。 “我确实以为我会死。” 见格里安做好打架的准备,“舞男”倒是不着急,只是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眉眼含笑,看似不屑于发怒,唠起嗑来。 他是个“重塑者”,怎么可能败在普通人手下?即便是最弱的“重塑者”,他也不相信自己会输。 至于合作寻找出路,他根本没产生过这种念头。 一是跟普通人没什么可合作的。 二是他对“二十三”很信任,相信“黑牙”他们在搞定克劳迪娅后会来找自己。 “‘墙花’那一锤子实在太猛了,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墙花’是怎么控制的力度,既让地面破开个大窟窿,又把你安全送到这的。” “‘墙花’?克劳迪娅的代号?这代号还挺艺术的。” 赏金猎人们都有代号。 “黑牙”波特·金,喜欢穿花裤衩的“巨臀”,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兔牙”“黄金左脸”,大家所熟知的名字一般都是代号。 同行们也都劝格里安起个代号,考虑到雅各布·巴斯恩都是假名了,也就懒得再弄个名字。 可代号这种东西,不是你不想起就不起的,总会有人开头给你取个外号,时间一长,代号的位置就会被外号侵占,到那时,你就算想纠正也没办法了。 那长着络腮胡、喜欢穿花裤衩的“巨臀”,其代号“巨臀”就是由贬义性外号演变过来的。 幸好,格里安的外号挺正常。 白兰地。 因为他爱喝苹果白兰地。 之前还听说,有人因为应该叫他“苹果”还是“白兰地”而大打出手。最后还是由投票决定,如何称呼这位墙花的新星。 “什么?你居然不知道克劳迪娅的代号?我还以为你们关系有多好呢。” “舞男”堵在出口,背着光,大厅橙红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轮廓,将他的苍白面色显得更加骇人。 “我确实不知道。毕竟我觉得足够熟悉的话,直呼其名好一点。”格里安不会在嘴上输给“舞男”。 但“舞男”知道,代号这件事触痛了格里安,穷追猛赶开口道: “你可以不喊她的代号,但你总不能不知道吧?” “知不知道也不耽误她用异能将我安全送下来。不像你,看你脸上的伤口,想必是受了不少罪吧?脸朝地?” 格里安脸阴着脸,目光犀利,双手都插在风衣口袋内,握住枪柄与匕首。 “哈,我确实是脸朝地掉下来的。‘墙花’打中你的时候把我也直接波及了。现在还能活着,我确实幸运得很。” 说罢,“舞男”揭开“二十三”的风衣,反光的银白制服被甩进黑暗中,也做好了大战一场的准备。 没了制服的遮挡,格里安终于看清“舞男”那段又细又柔软的腰肢,以及屁股和肩膀扭动的幅度。 只看腰的部分,扭得很好看,配得上“舞男”这个代号,一点儿下贱感都没有。 “您能别扭了吗?” 格里安撰紧了匕首,说起最后的垃圾话。 他怀疑扭动是“舞男”的异能的表达方式,可具体是什么,目前猜不出来。 总不能是“魅惑”吧? 太奇怪了。 魔鬼改造到底对“舞男”做了什么啊! “您应该庆幸我不是男同性恋,要不然,从我的角度看,您现在的剪影太妖娆了,很容易容易激发出我的‘兽欲’。让我的攻击性大增。” “同性恋真他妈恶心。” “舞男”认为自己遭到了严重侮辱,被格里安的话弄得连连作呕,他对男同性恋的恨意很大。 如果可以,他希望全世界的男同性恋都死光。 碎尸万段。 “我又不是同性恋。” 格里安歪头耸肩,不明白“舞男”怎么那么大反应。 “我管你是不是。反正你今天得死在这儿。” “舞男”很满意这间狭小、黑暗、东西繁多的公寓。 这样一来,等会儿他进攻时,以自己灵敏柔软的躯体,很容易打个“白兰地”措手不及。 “所以您这是做好跟我决一死战的准备了?” “舞男”没有接话,只是扭动着前进,嘴里嘟囔着什么。 就在距离格里安只有两米左右时,他的双腿像蛇类的尾骨般猛然增速摆动,竟将他整个人向上送去,双脚离开地,腾空飞向格里安。 那架势活像是巨蟒出山,一路横扫所有阻碍,激起层层波涛。 新年写给书友的一封信 嘿呀,刚成为起点签约作者不到一个月就有新年活动啦。 好像是写这个信,能给看到的读者朋友们龙珠,龙珠能瓜分大奖。所以我就写了。 嘎嘎嘎。 起点官方给出的公告里,要求内容包含回顾2023的创作故事、印象最深的催更内容、和书友互动的有趣瞬间、给读者的新年祝词。 那就一个个来吧! 一、回顾2023的创作故事 嗯……一直在为了怎么能签约苦恼。就像本书最前面的碎碎念一样,写了20w多的都市异能和赛博朋克,全都崩殂了。 用点吧吧友的话说,我当时已经达到了百拒境。 好在,没熬到千拒境才成功。 其实中间有过带系统的开头签约过,但我本人都没看过几个系统文,尤其带面板加点那种,我要是写起来,不用到后期,中期就得爆炸。 二、印象最深的催更内容 没有啊,没有啊。 三、和书友互动的有趣瞬间 我上一本未签约书里的男主,抽烟特别频繁。 有位朋友说,一看到男主抽烟,就觉得是作者烟瘾犯了,哈哈哈哈。嗯……确实如此吧? 四、给读者的新年祝词 我从后台看,这书的读者年龄普遍在24虽以下,估计都是高中生、大学生。 我本人本科已经毕业了,想了想自己念大学时,过年想得到什么呢? 考研上岸吧。 我现在还记得,我大三的寒假时,开始弄考研数学、电路原理和英语,当时就只想着,上岸,上岸。 所以祝正在考研、有考研意向的老板们,考研成功!考公、考证的也都上岸呀! 未成年的话,我已经不太记得我未成年时想要什么了,因为我觉得中学的六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不愿回想。 祝未成年考上心仪的大学。 当然,无论是高考、考研、考公,我一直认为没有失败与成功之说。成功与失败的界限在哪呢?钱、权或名?似乎没有一个衡量标准。 活得开心才是王道啊!! 新的一年,祝各位老板开开心心的!!!! 五、最后说点本书相关吧 如大家所见,现在才六万多字,故事的开头还没讲完。 对于新书,追读是评判书籍成绩的唯一标准。这一点很合理,毕竟推荐票、收藏都能刷,追读刷起来很费钱。 但是啊! 我这b书太慢热太墨迹了! 我都很好奇,追读的老板们是怎么忍耐的???? 再加上我本身看书的时候,由于书架里的一堆新人太监,我现在只会找写完第一卷的书来看,什么新书榜,看都不看。 所以我简直太感谢追读的老板们了。 卧槽,居然愿意点开一个萌新作者的书。 你们就不怕我太监吗?! 砰砰砰! 我会努力码字的。 我争取天天都有4000字。(没在飞卢军校训练过,码字确实很慢,以后慢慢熟悉起来了,就能偶尔加更了) 六、各位再见 第二十四章 缝了二十多针 有那么一瞬,格里安以为自己在面对一只刚刚化形的、需要立刻狩猎补充能量的人鱼。 其指甲猛地窜出十几厘米,好似食肉鱼的尖牙,双腿仍保有鱼尾的特性,强力有劲,仅凭扭摆就能产生巨大的冲力。 狰狞却不失优美的身影带起一股强风,卷起白纸,满天飞扬。 眼看“舞男”直冲而来,格里安丝毫不惧,没有躲避的念头。 他在赌,赌“舞男”认为自己会选择躲避。 可在“舞男”如同飘忽影子的速度下,任何躲避都是徒劳。那不如采用最直接的方式,性命为武器,拿出不怕死的精神,舍生忘死。 这样即便是死了,到了那边,还能跟人说自己亡于与“重塑者”的激烈对决中阵亡,而不是被人按着打。 匕首挥起,利爪骤现。 二人的鲜血同时喷涌而出,在空中画出完美的双弧线,相互交错,好似碰杯而出的红酒,新鲜晶莹。 “嘿!一比一!” 格里安的血液在沸腾,肩膀被“舞男”捅出了血窟,将今夜的不爽全部化为兴奋的来源,让他全身充满了活力。 “但我是普通人,算我领先!” 他像是喝大了,狂笑起来。 不过他在此前确实喝了不少,尤其那几杯茴香酒仿苦艾酒,似乎现在才开始上劲儿。 在非生即死的意志下,他再次挥刀。翠绿的眼眸闪烁光芒。 “‘舞男’您知道吗,您的爪子还不如我家猫锋利!” “舞男”没想到格里安根本不躲,硬生生接下自己的攻击,甚至在身上多出血窟的同时不露痛楚,反而加快速度,每一次的挥刀都伴随着削破空气的声音。 他牙冠轻颤,紧紧盯着格里安的每个动作,寻找破绽,朝着匕首划来的方向连连格挡,指甲几经被斩断,又迅速长出。 “舞男”前后跳跃,招式犹如一只灵活的乌鸦,在空中翱翔。 匕首踏着节奏,紧随而上,一波接一波的攻击从两个人之间展开。 格里安每次都狠辣而准确,匕首舞动间形成了一道劲气,看似很轻易化解了“舞男”的攻击。 这过程就像半个多小时之前,格里安以绝对优势压制着“舞男”,不知道的还以为“舞男”才是那个普通人。 找准时机,“舞男”扭动胯骨,像一只猫一样腾空而起,越过格里安的头顶,稳稳落在装满黄金的货架上, 还不等发丝下落,他脚踝一转,下俯冲,扑向格里安。 一瞬间掀起的气流,竟将墙壁上的海报垂落,哗啦作响。 砰—— 格里安紧急开枪,而后用左轮的枪管挡住最致命的那一击。 “兄弟,您的异能不会就这吧?太差劲了吧!” 刀刃与指甲摩擦的声音伴随挑衅而至。 格里安一直在思考,“舞男”的异能到底是什么。 与“舞男”对决时,他常常用余光瞥向角落中的黑暗,以防从中出现源自“舞男”异能的偷袭。 可是没有。 什么都没有。 “舞男”的扭动除了带给他妖娆的身姿,敏捷的身手,无限增长的指甲,就再没别的用处了。 而刚才猜想的“魅惑”,更是没有的事。 格里安不相信有“重塑者”的异能如此差劲,至少,不应该只有增幅速度和长长指甲这两项。 “舞男”所展示的,换做是马戏团的特技演员也能做到。 乃至更好。 格里安有一个推测,扭动腰肢是“舞男”异能触发的条件,扭动时间越长,最后呈现的效果越好。 但对付我一个普通人,用摇这么久吗? 要是越摇越厉害,为何不在“黑牙”发起突袭前就摇呢? 格里安思索着,观察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舞男”俯身冲向他的那刻,他注意到一个问题。 同样喜欢说垃圾话的“舞男”,怎么从主动出击后就再无他言? 就好似嘴被封印了般。 不对,“舞男”一直有在念叨着什么,只是幅度很小,几乎察觉不到。 好像是在打拍子? “您刚才脱掉‘二十三’的风衣外套不会是怕给‘二十三’丢脸吧?” 高昂的声音令格里安的言语更具侮辱意味,令他的攻击也更有针对性。 匕首从左侧方刺向“舞男”。几次交手,他摸清了“舞男”的部分特点—— 右边比左边更灵活。 “其实我觉得您确实挺给‘二十三’丢脸的,这么半天都没搞定我,说出去都让人笑话。您该不会是通过下作手段进入‘二十三’的关系户吧!” 匕首硬生生拽出,鲜血喷涌而出。 可“舞男”即便因疼痛变得面色煞白,也一声不吭,嘴边冒出些许白沫,像上岸的鱼那样。丝毫不理会格里安的嘲弄。 继续嘀咕着什么东西。 “怎么不说话!是被我说中了吗?关系户!之前说克劳迪娅是我的金主,您怕不是以己度人了吧!” 无用。 说什么都无用。 “舞男”一心一意飞跃在各处,不时出手攻击,像扰人的苍蝇忙忙碌碌。 他们如同游走的刺客,追逐、躲避、攻击、旋转。仿佛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墙上的裂缝、桌椅的残骸、甚至是地上的尘埃。 突然,“舞男”蹬腿飞踢。 这是早有预谋的一击。 格里安来不及躲闪,胸膛暴露在那腿之下,硬生生抗下,嘴角溢出血丝。但他眼疾手快,抓住“舞男”的裤脚,二人全部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 眼看要撞在墙上,格里安屈膝猛顶“舞男”腹部,将“舞男”与自己分开,如同弹弓一般弹射向远处。 轰隆—— 顷刻间,格里安与“舞男”纷纷撞击墙壁。 靠近“舞男”的书柜轰然倒塌,瞬间变成了无数木块,呼啸着向地面旋转坠下,卷起浓浓烟尘。 木块的咔哒声响彻,在这个光线惨淡的环境下显得格外清脆。 墙面上的画像、照片等装饰品也不可避免地掉落,带起墙皮,刮掉苔藓。 灰尘弥漫,一切变得模糊,盘旋在空气中的尘埃,仿佛在为这个惊人一幕拉开了帷幕。 “哈,怪有氛围的。” 格里安浑身疼痛,扶着手边的桌子站起。 幸好没磕到桌角。 他的身上被“舞男”的利爪不知道捅出了多少血窟,满目的伤痕和鲜血。 裸露在外的皮肤张牙舞爪,像是立体纹身。 “我以前,就是我才十五六岁的时候,跟别人打架,打输了,缝了二十多针,在后背上。但我不服啊,凭什么我缝了那么多针,对方只是受了皮外伤,明明我们都拿了刀。” 格里安抚摸着新获得的“功勋”,大口喘气,自顾自说着。 “于是我明知道我打不过人家,还是选择去犯贱。然后您猜发生了什么?我赢了,我居然赢了。” 久久无人问津的空间内,各式的摆件与旧物如山积,灰埃沉闷地萦绕着每一个角落。外部高穹顶大厅的红光穿越墙上破裂的纹路射入,与门口那长长的光柱弥漫成摇曳的光雾,笼罩两个伤痕累累的外来客。 “从那天以后,我那种谁也不服的品性就愈发夸张。 “现在也是同样的。我刚摔下来时候就在想,什么时候能让您认输,结果没到一个小时,您就送上门了。 “话都说到这儿了,您还要藏着掖着您的异能吗?咱们好好打一架吧。 “您不会是想留着异能去见上帝吧?不对,咱们神圣意志帝国人早就不信上帝了,都已经跟教皇决裂了,跟东边的牧首关系也不好。” 无言。 格里安说了那么多话,连一个“嗯”都没换来。 “舞男”坐在地上,其隐藏在烟尘后的身躯朦胧万分。 嘎吱——嘎吱—— 清脆的关节扭动声。 隐约地,能看见“舞男”即便坐在书架的残骸中,还是不停扭动,甚至带上了四肢,活像个缺少润滑油的机械木偶,正用肢体的滞涩发出哀嚎。 怎么回事? 扭动似乎不是他启动异能的仪式…… 舞男…… 他的代号大概率跟“黑牙”那种用外貌作代号的不同,应该是体现了异能特点的代号。 可到现在,他都没展示过任何有关舞蹈的能力。 难不成扭来扭去就能叫舞蹈了? 那不应该叫“美腰”吗? 疼痛与思绪碰撞着,格里安用手腕上的领带擦去嘴角的鲜血,显得优雅从容。 他突然想抽烟了。 曾经对付“羔羊”或“使徒”时,他总是在确定能大获全胜时,点上一根,很有嘲讽效果。 “来,起来,咱们继续打啊,跳舞的男孩。灵活的木偶。” 这么说着,但格里安却向后退去,远离“舞男”,朝门口退去。 他要趁此机会向开阔地带撤去,此前他想尽快离开这,去开阔的地带一决胜负,却每次都被“舞男”打断,逼回房间内。 他知晓“舞男”的用意。 狭小的空间,非常适合“舞男”行动。 自己身上的伤不光源自“舞男”的进攻,还有从天而降的木板等物,都给予他不少压力。 虽不畏惧与“舞男”硬碰硬,但基础条件摆在那,没有压力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说话,您不会真是个木偶吧?嗯?现在是发条断了吗?” 那关节转动的声音停止了,现在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鞋底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 格里安退到光与暗的交界处,只要再向后迈出一步,他就能离开“舞男”的主场,进入更有利于自己的环境。 见“舞男”始终不吭声,也无其他动作,格里安微微皱眉。撩起散落的刘海,将发丝上凝固的血液甩出去。 他也不知道头发上的血液到底是谁的。自己的?“舞男”的?亦或是来到这儿的路上,不小心剐蹭到了那布满血液的墙壁。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在做最后一次试探,如果“舞男”还是没反应,就离开这儿去找出路! “喂!还在线吗?‘舞男’先生,您的外卖到了!您这样可不行啊,我还没尽兴呢。看那是谁,是‘黑牙’!” 边说,他边下肢用力朝后方跳跃,从无尽的黑暗脱身,坠入赤红的仿佛有烈火在燃烧的大厅。 到此为止,“舞男”还是没动静,格里安想了想,不打算继续试探下去了。 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舞男”就是那么弱小,不堪一击。 也许是克劳迪娅早就重伤的“舞男”,现在才显现出来。 又或者“舞男”真的在“读条”,过一会儿就发出致命一击,若是这样,自己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 无论什么原因,格里安都准备离开这儿去寻找出口了。自己总不能进去看看“舞男”死没死,万一是陷阱呢。 临走前,他回望这片沉睡在墙花下的空间。 墙花灰暗的色彩刚好收敛住这大厅的赤红,他感觉自己像个舞台剧的主演,完成了第一幕,现在正式进入第二幕的场地。 “呵。这场面,搞得我又想喊点什么了,刚才的‘我爱黄金’就没喊出来。算了,喊什么喊,危险还没解除呢。” 格里安大步向前,走到大厅正中央,面朝穹顶,静静看着。 红光打在他脸上,把立体的骨相勾勒得泾渭分明,犹如雕塑。倒真有几分舞台剧演员的模样。 轰—— 砖石横飞,烟尘弥漫,数不清的石块像炮弹般从身后飞出。 “操!” 顿时,格里安觉得有钢针在身上扎出一圈又一圈的颜色和伤痕。 手腕、脚腕、脖颈、膝关节…… 只要有关节的地方,好似全部被钢针穿透,搅动着骨髓,拨弄他的神经。 下意识想转身回看,却发现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就连回头看“舞男”都做不到。 “一、二、三。二、二、三——” 清亮的声音在格里安耳边奏响。 他双脚自动并拢,身体直立,而后左脚向左迈出,但由于重心没有转移到左脚上,整个动作被他做得很是别扭。 紧接着,他右脚跟点地,顺时针旋转。 转到半圈时,“舞男”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舞男”优美地伸展双臂,手指灵巧地弯曲,头颈高昂,长脖若隐若现,带着股难以抵挡的吸引力,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欢迎来到——杰西·爱德华兹老师的舞蹈课堂。‘白兰地’同学。” “舞男”笑眯眯地,言语亲切,像个看管小孩子的幼师般嗓音洪亮,打着节拍。 第二十五章 维也纳华尔兹 维也纳华尔兹,其旋律流畅华丽,节奏轻松明快,俗称快三步。 这种社交舞常见于贵族与中产阶级的社交圈。 每小节三拍,第一拍为重拍,第四拍为次重拍。基础动作有左右快速旋转步、完成反身、倾斜、摆荡、升降等技巧。六拍走六步,二小节为一循环,第一小节为一次起伏。 这些知识都是格里安刚刚从“舞男”嘴里听到的。 虽说他曾经也知道。 大厅宽敞空旷,鞋底干脆有力的哒哒哒声反复回荡,与新敲击出的声音碰撞交织,节奏感颇强。 “五二三,六二三——” 格里安连续右转,伴随“舞男”数的拍子,换脚步,连续左转,换脚步,再连续右转八小节,如此往复。 此刻,他除了还能说话外,身体的大部分被“舞男”掌控着,跳着只有男位,没有女伴的维也纳华尔兹。 真是奇妙,上一秒二人还在短兵相接,现在却好似师生般亲密无间。如果他们都没有满身血污,就更像了。但在充满警惕的红光下,血污显得棕红泛黑,将其视为奇特的妆容也未尝不可。 “我真没想到你能撑到‘快三步’。” “舞男”愤懑地说。 在他的构想中,墙花新星会在“圆舞曲”教学结束后,因无法重复其步伐,即刻暴毙。 没想到,墙花新星不仅完美重复了“圆舞曲”的基础步伐,还主动多跳了一段,自由发挥。 “我虽然是个赏金猎人,但不代表我对艺术没有任何追求。相反,我很喜欢艺术,音乐、绘画、舞蹈,每一样都深得我心。” 格里安笑着,泰然自若,神色安稳,就像个优秀的舞蹈学徒,将老师教授的一切在短时间内尽数消化。 “而且我可是正宗的神圣意志帝国人,怎么可能不会跳‘圆舞曲’呢?这玩意连奥地利的农民都会跳。您要是上来教我的是芭蕾,那我现在确实会坐在撒旦身边为他搓着背呢。” 意识到自己的躯体被“舞男”操控后,格里安精神很紧绷,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他很快便发现,“舞男”的操控并非印象中那种绝对掌控,似乎只能令自己跳起舞来。 跳的还是在奥地利农民中很流行的圆舞曲。 “这一轮的教学也快结束了吧?” 格里安的左侧眉毛不停抖动,左眼睛也随之眯起来,左嘴角偶尔还会抽搐,带动脖颈旁的肌肉上下攒动,似乎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话说,您觉得我能成功重复出维也纳华尔兹的基础步伐吗?” 经过上一轮“慢三步”的教学,格里安大致明白了“舞男”的异能。 先扭摆“读条”操控他人。再打拍教学。最后独自重复。 讲实话,若在这儿疯狂转圈跳舞的不是自己,他会认为“舞男”的异能实在太有意思了。 换句话说是没啥大用的废物异能。 要是面对的是“重塑者”,“舞男”会死在最开始的扭摆读条那步。 用来对付普通人倒是不错。 但话又说回来,普通人想弄死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麻烦事,用得着这么费劲吗? 而且自己被操控的这段时间,“舞男”并未发起进攻。 足以说明,“舞男”的异能也会限制住他自己,令他无法进行攻击。 什么垃圾异能。 “舞男”这魔鬼改造不愧是在黑诊所做的,是真黑啊。 怕不是黑医生把魔鬼器官掉包了。 “话说您是在哪做的魔鬼改造?您是不是被坑了啊?告诉我,让我躲开那家。” 格里安很好奇,到底是哪家医生这么不靠谱。 虽说以前也听说过,不靠谱的黑医生把能让人增加好运的异能弄成了增加厄运,但今天头一次见到魔鬼改造的失败产物,还是让他大开眼界。 怪不得清扫完墙花的酒客后,负责对付自己的是“舞男”。 要是加入围攻克劳迪娅的战场,一秒就被解决了。 “关你屁事,跳舞也堵不上你的嘴吗?” “跳舞跟我说话有什么关系?倒是您,好好打拍子啊!说什么话呢!当老师的可不能三心二意。” 话音刚落,维也纳华尔兹教学结束,格里安再次恢复了对四肢的掌控,就像第一轮的圆舞曲一样。 趁教学与重复动作中间的间隙,他抡起左臂,揉捏左肩上的肌肉,面色有些难看。 “来!自己跳一遍吧!”“舞男”爽朗邀请,“维也纳华尔兹可比圆舞曲快多了。” 重新打起节拍,他原地轻快踏步,神色愉悦,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听到拍子,格里安双膝松曲,自腿部以上将身体稍向前撑,双肩放松平放,背腰稍微撑紧,独自一人翩翩起舞。 或许是原本的格里安·佐默就是贵族,无论是“圆舞曲”还是“维也纳华尔兹”构不成丝毫难度,也有可能是他本身就会跳交谊舞,重复基础舞步并不算难。 可交谊舞这玩意,一群人跳才有优雅的氛围,一个人跳,还是当着另一个人的面,怎么看怎么奇怪。 很尴尬,有种过年时给烦人亲戚表演才艺的感觉。 不光格里安尴尬,另一边的“舞男”也很尴尬,因为他很痛恨自己的异能——舞蹈家。 痛恨到自己都不愿意展露。 一阶段的扭摆与默念拍子,二阶段的操控,无论哪个阶段,都令他作呕万分。 关键是,他的一阶段不能自如开启,必须身体出现创伤,骨头发生断裂才能开启。虽说如果是意外受害,可以通过异能·舞蹈家进行恢复,总得来说,弊大于利。 是个废物异能。 “对了,我问您个问题。” “问。” “请等一等,嘶——等我跳完您教给我步伐。” “装什么装,再怎么装绅士你也就还是个在下城区厮混的混子,还真以为自己成贵族了?” “您说您,为何对我攻击这么强呢?” 即便转圈快得无法看清“舞男”的神色,可光听语气就知道“舞男”有多烦躁,甚至还有点儿……嫉妒? 那浓厚的妒意,表现为堪比杀父仇人的恨意。 格里安不明白这到底从何而来。 那完全不是“二十三”成员对待普通人的应有情绪。 正如“黑牙”所说,这队成员全部都是通过黑诊所进行魔鬼改造的“重塑者”。 这种出身黑诊所的“重塑者”,在他们还是普通人时,全都是一群能够造成社会不稳定的危险分子。 因为只有赏金猎人、强盗、杀人犯才能攒得出魔鬼改造的钱财。 所以等到他们加入特别行动部门,开始执行各种任务,无论是杀人还是防火,理应不会有什么情绪。 无论正面情绪,负面情绪。 毕竟都是曾经总做的事情。 哪怕是“黑牙”,这位前墙花同行对自己也只有一种“我先你一步”的优越感,并没有敌意。 那“舞男”到底是为什么呢? 自己也没见过他啊? 他不会是魔鬼改造失败了,开始对健康的普通人无差别憎恨吧? “好了,基础舞步完成!接下来是自由发挥时间!” 格里安绅士一笑,右转前进,在“舞男”面前原地踌躇,坏心思地拉住“舞男”的手,重新上路。 “你疯了!” “舞男”真的很生气。 气格里安的行为,气自己的异能·舞蹈家。 不光一阶段不能随便开启,二阶段也不能随意结束。 教学阶段是自己的主场,展示阶段则学员获得主动权。就像一段怪谈,怪谈的主人也要遵守相应的规则,无法逃脱。 格里安跳着男位,承担全部转度,微微低头,在“舞男”耳边低语道: “说回我刚才的问题,等一会儿您打算教我什么?” 他只会跳交谊舞,要是来个别的舞种,那下一轮绝对会暴毙。 “芭蕾。” “太恶毒了。” “刚才不是你说想学芭蕾吗?我满足你啊。” “那我换一个问题,我要是想摆脱您的操控应该怎么做?爱德华兹老师。您看我多好学。” “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您就告诉我吧,我都要在下一轮死了,就不能满足我的心愿吗?” “我真不知道!”“舞男”怒吼。 也许有结束的方法,但他使用异能·舞蹈家不超过二十次,通常在“圆舞曲”时候,对方就会因无法重复动作而身亡。 如果一直能重复呢? 或许会将教学、展示、教学、展示这过程无尽重复,直到被教学方无法重复舞步,或是有人力竭而死,否则无法停下。 确实垃圾。 但“舞男”不想面对现实。 “嗯……您看起来确实是真的不知道。” 格里安惋惜摇头,继续带着“舞男”转圈,丝毫不见疲惫之态,反而越转越兴奋。 左手按住“舞男”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指甲快要刺穿衣物,扣紧血肉之中。 “那我最后问一个问题,您是真的打算下一轮教我芭蕾吗?那样的话,我真的会死。所以我得在这一轮结束前,找到摆脱您控制我的方法。但如果我真的死了,能麻烦您把我烧成灰,放进五仁月饼的月饼盒里吗?这是我唯一的恳求。” “神经病,那你赶紧去死吧。” “舞男”搞不懂这家伙的想法。 明明身上都那么多伤口了,随便说句话就会带动胸口、脖颈上的狰狞伤口,牵动每一块撕裂的皮肉,还是烂话连篇,暴露出恶劣的品性。 如果可以打破规则,他现在就想终止双人的维也纳华尔兹,开启第三轮的芭蕾教学。 他已经能够想象得出那一幕。 在这洒满红光的穹顶下,红极一时的赏金猎人以脊椎为中轴,用足弓做锚点,轻盈地旋转,旋转。 当转动不在,疼痛自上而下,肌肉纤维尽数断裂,将他的意识与血肉剥离,痛苦地向侧方倒去。好似八音盒上断了腿的木偶。 “那我最后再说两句。” 格里安放慢步伐,像是做好了死亡的打算。 “您以前的学员们应该都死在了‘圆舞曲’阶段吧。所以您根本不知道,每通过一轮考验,身体就会有一部分得到解放。” “你在放什么狗屁!” “您先听我讲完啊。老师不能这么暴躁!” 格里安认真的表情不像在撒谎。 “爱德华兹老师,我实话告诉您,我现在其实有两个部分可以自由活动,无需按照维也纳华尔兹的节奏行动。您猜猜,我现在获得解放的是什么地方呢?左臂、右臂、左腿、右腿中的哪两个呢?也许下一秒,我的某之手就会发动突然袭击,把您打死。 “我其实本来想的是,熬过四轮,这样我就能不费吹灰之力脱困。但结果您下一轮要交我芭蕾,真是太坏了。” “舞男”根本不相信格里安的说辞,他的异能再差劲,也不会就这样被轻易挣脱开。 如果真是如此,那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算什么呢? 从枢机主教的小男孩,到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二十三”的正式成员,这中间到底吃了多少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到现在了还不忘记说垃圾话吗?” “真的,我骗您干什么。我发誓,我从不撒谎。就像我们的皇帝陛下说要给教皇点儿颜色看看,就真的派兵去了翡冷翠。到现在双方还在交战,弄得奶酪都涨价了。” 格里安轻松道,那双绿眸注视着“舞男”,用那种他随时都能做出的深情目光,含情脉脉。 他能感受到“舞男”被恶心到的不适感,想要挣脱,想要远离。 “您知道吗,我的左臂现在真的好痛啊,痛得我感觉大脑都在痛。但大脑没有痛感,这只是我的错觉。是啊,错觉。您也有错觉吧?以为成了‘重塑者’就变成人上人的错觉?可事实上您还是那么弱小,获得了一个堪比垃圾的能力。” “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别故弄玄虚了。” “意义?呵呵,当然有了。” 说完,格里安像个骑士般大喊,宣泄忍耐了很久的剧痛。 “意义就是——拖延到我的左臂挣脱束缚啊!” 轰—— 那早就停止的低吼声再度袭来,但这次,比此前更近,更猛烈。 格里安的右臂仍保持维也纳华尔兹的动作,左臂因强行脱开束缚痛得直颤。 轰——轰—— 一声比一声猛烈的声响令他与“舞男”停止纷争,寻找声音的来源。 轰——轰—— 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那声音似乎就在脚下!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二十六章 绿色眼眸的枢机主教 轰——轰——轰——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攒动,不可见,不可触,涨潮般汹涌而来,引得地面上的血污轻轻跳动,仿佛油锅中的水珠般越跳越烈,越弹越高。 格里安有些心悸地看向坚实的地面。 声音从下方传来。 这地面会裂开吗? 身上好痛啊,但再忍忍,止痛剂就剩一份了。 万一等一会儿将遭受更大的痛楚呢? 现在用了等会儿就没得用了。 “‘舞男’,您也听到了吧?” 格里安紧皱眉头,左臂很疼,强制挣脱出“舞男”权限带来的痛楚让脸颊苍白不已,又因紧张透露出些许红色,毛细血管清晰可见。 他的右臂并未挣脱控制,仍需要维持维也纳华尔兹的姿态。 从第一轮“圆舞曲”教学结束后,他就隐隐能觉得左臂能脱离控制,但右臂直到现在都无法做到。 他也不清楚为什么。 就像他现在也不清楚,为什么穿越后自己也是左撇子,真的是巧合吗? 左撇子出现的概率本就小,真就这么巧,原本是左撇子的他,穿越后也是个左撇子吗? 轰轰轰—— 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地面猛地一颤差点让格里安没能站稳。 庞大的空间能扩大化任何声音,小到呼吸,大到雷鸣,都会变得更有气势。连带支撑穹顶的柱子、墙上的壁画、笔直的雕塑看起来都变得骇人,下一秒就会冲破束缚,轻松碾碎人类的血肉之躯。 从最初听到这声音,再到触摸到墙壁上的血液,最后瞧见了传闻中与“走私黄金”吨数相同的黄金。 格里安对这地下空间的认知飘荡不定,困惑万分。 只觉有薄如轻纱的布笼罩了面部,层层覆盖,令他体会了呼吸从顺畅到滞涩的全过程。 假如没有“舞男”的忽然出现,打断他的思绪,恐怕他现在已经用仅有的线索,拼凑出个完整的故事。 是否为真相不重要。 重要的是,假想的故事将克劳迪娅的行为合理化。让他在离开地下前,保持相对冷静的状态,不去深究其中的缘由。 但现在无论想什么都冷静不下来了。 他没想到那埋藏在地下的东西会苏醒,会靠近。 “您知道这到底是是什么发出来的吗?” 稳住身形后,格里安询问。见“舞男”没理会,他走到“舞男”面前,大声发问: “喂!那到底是什么?您应该知道吧!你们来之前,‘二十三’应该告诉过你们吧!说话!” 可再大声,也无法盖过轰隆轰隆的空旷声。 格里安甚至不清楚,自己刚才说的两句话,“舞男”听见了几句。 嗯,可能一句都没听清,要是听清了,“舞男”应该不会没有丝毫反应,跟个被抽干了水分的蒸汽机似的摇摇欲坠。 “杰西·爱德华兹!说句话啊!” 格里安踢了脚“舞男”,不知道这家伙在发什么呆。 倒霉! 今夜真是倒霉透顶! 各种麻烦事接二连三找来,一点不给他休息的机会。 明明前几个小时前,他还在敲诈女士的香水钱。此刻想起,就像是发生在去年,遥远又模糊。 “杰西·爱德华兹!你在听我说话吗?” 格里安一把揪住“舞男”的衣领,几乎是用逼问的语气。如果他的右臂能自由活动,他肯定要用匕首对准“舞男”的脖颈。 “这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来的!魔鬼还是别的什么?” 那声音不仅越来越大,频率也加快起来。 并且愈发清脆,就像钢管相互敲击的声音。 “舞男”坐在地上,双目无神,沉浸在异能被挣脱开的惊愕之中。 在规则之内挣脱开的双腿就算了,他还能归咎为是自己不了解自己异能的规则,归咎为“二十三”几乎禁止他使用异能,所以到现在也不太清楚能力的全部特性。 但,左臂呢? 为什么左臂能通过意志挣脱开呢? 凭什么仅用意志就能挣脱?凭什么! 感受到衣领被拽着,“舞男”抬起头,与那双绿色的眼眸相对。 一瞬间,他想起不堪回首的过去,那折磨自己最狠的人,那看似温柔的枢机主教也是绿瞳,翡翠一样晶莹剔透,含着清澈的湖水。可就是这样一双眼睛,做出了残暴至极的事,用优雅的、高贵的姿态。 这个叫雅各布·巴斯恩的家伙也一样。 一口一个“您”,却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 恶心透了。 “我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大不了咱们一起死在这。” “舞男”笑了,他本就因格里安挣脱了控制而难以接受,再加上那双与枢机主教相似的眼眸,他的理智一下跃迁到悬崖边缘,让他做出最不理智的选择。 一起死吧。 “呵,你病得不轻。” 格里安松开“舞男”的衣领,不打算继续下去。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先回到克劳迪娅送自己到达的地方,那里大概率是安全的。 他可没时间配着“舞男”发神经,从对自己莫名其妙的敌意,到现在这种接着藏着不说话的模样,跟个闹别扭的小孩一样,还不如爱河香水店的格雷诺耶小朋友。 突然,“舞男”像疯狗般从身后扑来,速度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迅猛,嘶吼道: “你别想走!咱们俩今天一起死在这吧!” 格里安被扑倒进来时的小路中,面朝地,腰窝被膝盖顶着,眼前的光线顿时由红转黑,看不清丝毫东西。 身后的“舞男”仍在喊叫,语无伦次发泄着,全然没注意到,因为自己的偷袭,异能·舞蹈家已经从二轮重复阶段进入了第三轮教学。 只要“舞男”开启三轮教学,格里安的四肢会再度陷入被掌控的境地。 “‘舞男’你何苦呢?”格里安说,“我原本想邀请你一起探寻出口,但你出现在我面前那刻就杀气满满,就好像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真的不明白。” 他妄图先用言语挪开“舞男”的部分注意力,再蓄力挣脱,却不曾想,“舞男”听到这些话,更加暴怒。 顶住他腰窝的力道愈发变大。 正当他想要再说些什么时候,身下的地面似乎在凹陷,在破裂。 随着近在咫尺的一声巨响,身下的地面长出一条的裂缝,从他的身边一路延伸到远方。 “要来了,要来了哈哈哈哈哈,‘白兰地’,咱们一起去死吧!” 第二十七章 为他下的雨 最后的轰鸣下,地裂成两半,那缝隙延伸至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一块巨石砸在距离格里安不远处的地方,挡住了回去的路。 哪怕他现在还有机会逃跑,唯一的通路也被堵死了。 狭长甬道中不断掉落碎石,墙壁开裂,崩塌,犹如末日降临般,数以万计的石块砸落,连带着墙体上的黏血一并坠落。 其中还有两个人影。 呼啸声刺耳,格里安被巨大重力牵引着,身躯与石块融为一体,在黑暗中迅速下降。空气骤然变冷,剥夺体温,周身皮肤紧绷,迅速生出冷汗。 隐约地,他瞧见一双兴奋与悲伤交织的眼睛,如迷雾中的幽幽鬼火勾住自己。 有液体滴落在额头上,顺着皮肤划过头皮,痒痒的,凉凉的。不知是“舞男”的泪水,还是原本就在墙壁上新流出的血液。 格里安抓住近在咫尺的“舞男”,砰的一下,击出风驰电掣的一拳。 下坠的高度并不高,甚至还没等给出第二拳,格里安只觉噗通一声,无数液体灌入了鼻腔与耳道。 轰——轰—— 这一瞬间,他终于知道这空旷、孤独的悲鸣是什么了。 不是魔鬼。 是无数废弃钢铁的喊叫。 科隆下城区的地势很低,市区的雨水全部都会顺着下水管道汇集于此。这儿的下水管道建造得宽敞,宽敞到可以跑马车,因此经常有人把工业废品扔进下水管道,堆积成山。 一旦下起暴雨,湍流踢起陈年废铁,各种叮呤咣啷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听上去确实如同魔鬼的叫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格里安瞧见了血液,瞧见了黄金,遇到了“二十三”,下意识将低吼声直接与魔鬼相连,丝毫没考虑过在墙花的地下,不仅有宽敞的大厅,还会有全西方、甚至全世界最先进的下水道。 如此明显的城市化声音,我怎么能听不出来呢? 妈的,今天真是倒霉且丢脸的一天。 已记不清在心里说过了多少次,但格里安还是情不自禁再度痛骂。 他扑腾着手臂,想浮出水面,呼吸新鲜空气。 可重力与激流的双重作用下,他朝水底坠去,无论如何努力,都做不到向上游去。他四肢疯狂挥舞,试图抓住能救命的东西,可周围只有冰冷浑浊的水,锋利割人的废铁。每次挣扎,都让水淹没得更深。 窒息笼罩而来。 跳如鼓点般急促,似乎随时都会停止。 肺部像被火焰灼烧,迫切地需要氧气。 黄金,对,把身上的黄金扔了。 水不断地涌入口鼻,带来死亡的威胁。他感到自己正在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尽管有意识扔掉金条,但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世界变得黑暗而沉重,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打开纽扣,扔掉金条。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仿佛停滞。 春雨带来生机,冬雨带来死亡。 他的挣扎变得无力而绝望,直到最后一刻,他仍在努力地挥动手臂,希望能在黑暗中找到一线生机。 此刻,他多希望自己是被魔鬼杀了。 在下水道被淹死,太讽刺了。 勇猛的赏金猎人格里安·佐默,无敌的国际刑警佐默,最后居然会死于下水道的污水之中。 哗啦—— 又是一段失重的坠落感,他像个没刹住闸的马车般从水中飞出,或者说,被水甩了出去。 空气争先抢后涌入他的躯体,他活过来了。 睁开眼,他头一次瞧见会陡然出现高低差的下水道,流水活像是山林间的瀑布般倾泻而下。 头一转,是狼狈不堪的“舞男”。 有了落水的准备,哪怕身上携带了十根金条,格里安几下就从下降转为上浮,浮出水面,边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动,边寻找可供抓住的梯子。 “雅各布·巴斯恩!你别想跑!” “舞男”的身影突然出现在身侧,拉住格里安的衣服,直往水下按。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什么生命,什么活出自我,他觉得自己的异能被一个普通人破解后,世界坍塌了。 “咱们今天得一起死在这!” “Fick dich ins Knie!” 格里安一改常态,罕见地说起粗俗脏话。他的腿在水中交叉,狠狠踹向“舞男”胸口。 但“舞男”越战越勇,一边游一边向格里安扑来。 见到这一幕,格里安的愤怒猛地上涨,毫不犹豫向“舞男”挥拳砸去。 一拳、两拳、三拳—— “舞男”哪接受过这这种暴击,随着第九拳落下,他惨叫一声,再也没了继续纠缠的力气,身体慢慢地沉入水中,像一只腐烂的人鱼。 “妈的……呸!” 看着舞男的身子渐渐消失在水中,格里安心中的憋闷和愤怒也随之散去,他重重喘息,准备回到岸上。 前面就是一个爬梯,他抓住爬梯,站在上面稍作休息。 “疯了,‘二十三’难道都是疯子吗?” 说完,他嘴角紧抿,双手握成拳,用力捶打着胸膛,仿佛在发泄愤怒和不满。水珠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汗水般流过喉结,途径裸露的皮肤,最后不知所踪。 现在的他,有种野性与脆弱一同出现的美感。 “开井盖,离开这。” 格里安仰头准备向上爬,可仔细一看,这爬梯的顶端并没有井盖。 “天杀的……” 井盖在对面爬梯的正上方。 “我要是能活着出去,绝对要写本《格里安·佐默历险记》。” 起初,他想等待水位降下去再行动,可左等右等,他发现水位不仅在迅速增长,流速还越来越快。 他不敢保证水位不会冲破临界值,将整个下水管道淹没。 到那时,他将还无生还的可能性。 权衡了利弊,他深呼吸平稳心率,看向奔涌向前的雨水。 水比他印象中的清澈,泥土味很重,他伸出腿,开始试探着下水。 水里很凉,他咬着牙,深吸几口气,一头扎进去,四肢僵硬,游了几米,才逐渐舒缓开来。 顶着浪潮,继续向前游,上下起伏,耳畔的声音愈发嘈杂,水声轰鸣。 他憋一口气,向那散落下两束光线的井盖游去。 直至抵达滑腻的边缘,才又转身浮起,双手扶在爬梯上。 “呼……成功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身上哪来的这么多力气,一次次感到精疲力尽,却又一次次奋起,好似自己就是那传说中的永动机。 可能是求生的本能,可能是之前的那几杯茴香酒仿苦艾酒终于起了效果。 一步一步爬到最顶端,他开始尝试打开井盖。 此刻,水位已经没过他的腰,再不快点打开井盖,寻求一条生路,恐怕他撑不过太久。 哐哐哐—— 可即便他用力敲打井盖,井盖纹丝不动,没有丝毫开启的迹象。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就在他为了如何从里面开启井盖而苦恼之时,右臂骤然间疼痛万分。 拉开衣服,一片青紫色正在从右肩头向下蔓延,速度极快,就像屠城的军队。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即便“舞男”死了,我还没脱离“舞男”的权限吗? 还是说,正是因为他死了,在那之前没能脱离他权限的右臂会变成这样!? 突发情况愈发紧凑,格里安甚至还没能完全做出对右臂应该如何处置的决定,刹那间,整个右臂从肩膀处断裂开来,骨骼脱离,皮肉腐化糜烂。 痛。 太痛了。 痛到他差点松开了抓住爬梯的左手。 止痛剂,对,我还有最后一针止痛剂。 果然那时候没用掉是对的! 格里安把右肩卡在楼梯缝隙中,确保身体在拿止痛剂时不会被水流冲走。 一针下去,他感觉没有那么疼了,但整个右边麻酥酥的。 他赶紧继续想办法敲击开井盖。 轰—— 一股大浪袭击而来,水流猛涨,淹过脖颈,那份冰冷与湿润几乎让人窒息。 他只能仰着头,不断尝试各种开启井盖的方法。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迅捷,明明才试验了两个方法,水却已漫过耳垂直逼鼻腔。 水流的压迫下,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更大的力气,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无尽的痛苦。如同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让人无法喘息。 在这一刻,生命的力量变得微弱,挣扎变得徒劳。水无情地涌入,即将淹没最后的呼吸。 那份无助和恐惧,如同黑夜中的风暴,席卷而来,让人无处可逃。 砰—— 井盖开了。 水柱喷泉般推着格里安冲上天空。 他看见蒙蒙亮的天,看见那脱离身体飞翔右臂。 右臂飞得比他高,比他远,在他眼底由近及远,由小致大。 一道黑影闪过,潜伏已久的大鸟双脚精准握住右臂,带着它真正飞翔起来,再也不见踪影。 这个季节,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大鸟呢? 格里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 然后,他落地了。 后背先着地。 毒猛的水把他从躺着冲成蜷着,当街冲洗他肮脏的躯体,然后,大醉般东倒西歪。 他躺在一大摊污水旁,路面陷进去一段,积下了昨夜的雨水。 熟悉的下城区在此时变得陌生。 树木的枝丫好似魔鬼的臂膀,窗子黢黑紧闭,不知藏着什么居心叵测的人脸。 格里安眼睛睁得老大,望着开始放晴的天空。 天空的蔚蓝仿佛倒映在这双碧绿的眼睛里。他张着嘴,嘴唇四周的绒毛随着呼吸颤抖,口中承接到许多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 啊…… 我还活着…… 活着。 对,我还活着。 格里安很想就此睡去,但他不能。 他得立刻赶回墙花。 强撑着起身,周围的景色很熟悉,尤其眼前的旅店。 高强度的逃亡与麻醉剂麻痹了他的思维,他看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前天夜里离开的旅店,然后去猎杀马车夫,去捕获那“食心狂魔”。 他走进店内,旅店的老板正看着他。 他想笑,却只能扯出个怪异的、扭曲的、可怖的笑。 “这个……” 哆哆嗦嗦打开枪袋,他从中拿出一张泡了水的、价值100马克的钞票。 “这是,昨天的房费,还有……报纸钱,嗯……自行车。” 没等老板做出任何反应——可能是被格里安的模样吓坏了——他推走了正门口的自行车,一跃而上,用着最后的精神往墙花骑去。 雨已经停了,但墙花在上坡处,他骑得吃力。 吭哧吭哧骑了好一段上坡路,他终于摔到了,上坡处的一块很渺小的石块击倒了自行车。 那年迈的自行车支离破碎,轴承、踏板、车筐、轮子欢呼着向下滚去,叮当叮当的声音像是在庆祝脱离名为“自行车”的束缚,重新做回了自己。 消失的无隐无踪。 就像格里安的右臂。 没了自行车不要紧,他还有双腿。 还有双腿能奔跑。 他现在只想回到墙花,回到他来到异世界后第一次感受到安心的地方。 在水底几乎死亡的时刻他才发现,其实他根本不在意克劳迪娅到底做了什么。 至少现在是不在意的,他只想看着她安全活下去,活着就好。 他跑啊跑啊,向着东方,奔跑在清晨的薄雾稀光中,在那上坡路不停歇地奔跑。 天空中的乌云已退去,鱼肚白如水墨画般晕染在天边,出生的朝阳缓缓升起。 上坡的尽头沐浴在阳光下朝他招手,他跑的更快了。 太阳露出全貌,在残垣断壁的上空升起来。 这会儿,一切都清晰可见。 再也无法用黑夜作狡辩。 “墙……” 整条街道,无论是墙花酒馆,还是周围全是娼妓的巷子,都化为乌有,变为废墟。 作为一个赏金猎人,一个国际刑警,他见过太多残垣断壁,太多被轰击到连骨架都不剩的房屋了。 但是当他瞪着这一堆灰白的瓦砾,红棕的砖石,却竟像生平第一次看到般,双腿颤抖起来。 “哈哈哈哈……” 一路跑来,他甚至找不到墙花的旧址。 很少一部分的墙基伫立着,站在废墟中,指向蔚蓝的天,火红的太阳,中间吊着的横梁七扭八歪,活像是并排建造了许多日晷。 从前,这边是一排排漂亮的、颇有设计感的排楼。 墙面被刷上了五彩的涂料,窗户都雕刻着精致的木头装饰,像一群文艺兵停在这。 可它们已经不再在了。 房子已经像木柴似的烧光了。 格里安跪在地上,徒手在废墟中挖起人来。 或者说,挖着尸体。 一个上身全部烂成泥的人漏了出来,他的下面还有一个人,两个人都给横梁与石板压扁了,浑身都是扁的,面部模糊不清,鼻梁戳进颅腔,眼球失踪,根本分不出身份。 忽然,他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软软的。 抬起一看,是他那代号为“巨臀”的同行的屁股。 “巨臀”的花裤衩还是那么显眼,活像是本就生长在废墟中的鲜花绿草。 “如果你是那其中两位的话……” 格里安努力像曾经那样讲起黑色笑话。 “那你浑身也都会被压扁,再也没有人能嘲笑你肥硕的屁股了……哈……” 其实到这,他已经明白,不会有人生还。 一个都不会有。 但他还是机械地挖掘着,不知疲惫地,用他那指甲都脱落的左手刨着废墟。 就好像这样做,能从中挖掘出传说中的宝藏。 “那是……” 一抹红色的光芒隐藏在黑黢黢的缝隙中。 他踉跄着上前,跪在地上,单手掀开石块,将散发红光的东西暴露在阳光下。 格里安知道那是什么。 是一个用于保护东西的能量罩。 保护他落地的也是这个能量罩。 微风吹过,轻易击碎已不再稳定的能量罩,露出克劳迪娅想要保护的东西。 一朵玫瑰。 是那朵格里安顺手从爱河香水店拿的玫瑰。 单只的玫瑰躺在那,上面的露水,晶莹剔透,倒映出格里安失魂落魄的、苍老的脸、 以前看书,又或是看影视剧时,每当主角遭遇了人生重大挫折时,天总是阴沉的,充满萧条之意的,就连鸟都会停止筑巢,哀鸣着,对着无尽的阴雨。 但现在,天大晴,鸟儿的歌声婉转动听,阳光穿过树枝与上面为数不多的叶子,洒下斑斑点点的光芒。 “啊……” 身后有女人的惊呼。 格里安转过身,却在抬头看到那刺眼夺目的阳光时,眼前一黑,朝侧面翻倒。 克劳迪娅,是你吗? 卷末感言 大家好,我是这本书的作者,经常只更新2000字的垃圾作者夜鹰三零七。 如大家所见,书已经8w字了,本书的序幕卷《生死存亡》正式完结!(其实只是把第一卷拆成了两卷) 鼓掌!啪啪啪啪啪! 是的,序幕终于写完了!!!! 历经整整二十天! 我的妈呀,谁家序幕8w字?说出去都让人以为我疯了,搁这写博士毕业论文呢?BB了这么多字数。 好了,说说为什么我拿8w字单独成了一卷,以及我在写这一卷的时候发现的问题。 ----------------- 这一卷的主要内容很简单,介绍了格里安·佐默的目前情况,一个在普通人里能排的上号的赏金猎人,一个在下城区混得不错的家伙,穿越前是ICPO的警察,不记得自己到底为什么穿越了。 关于男主格里安·佐默,他刚穿越没到一年,对很多事都持有观望的态度,用他自己的感觉,局外人。 对魔鬼改造有欲望,但并没强烈到会让他为了此事卖命。(不怕死不代表会卖命) 同理,他对科隆大教堂厌烦,但没有恨意。所以在后续调查走私黄金时候,他根本不会为了一个赏金任务,去做一些疯狂的事。 他的疯,起码都是在有七成把握的基础上才行动的。 那如果在异世界的第一个“家”没了呢? 所以序幕卷《生死存亡》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卷序言写的那句话—— 那夜的暴雨,下尽我的仁慈。 当然,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我有点儿写崩了。 因为网文得天天写,加上我是新人,难免有节奏混乱,描述不当地方,这个只能靠着我日积月累学习了。 不过讲实话,我写的挺爽的。 尤其是格里安断胳膊的时候。 卧槽,断了就能换新的了,不是吗? ----------------- 一些看似是机械降神或严重bug的伏笔。 写这个主要是因为我感觉我这个序幕写的有点乱,很多地方,我怕你们以为是那种很严重的bug,或者我写的时候脑子掉线了,来了个机械降神。 1.为什么有关原主的记忆不多。 2.左臂能够轻易挣脱开“舞男”的束缚。 3.为什么地下甬道那么脆,直接掉进下水管道了。 4.“舞男”的异能到底是什么情况。 5.杀人获得哲人石。 6.想不起来了,但我总觉得还有。 7.拔光头发也没想起来。 8.真想不起来了,算了。 ----------------- 关于我那“卖弄”“文青”“无病呻吟”的行文方式,我可以很明确的说,这本书我不会改。 下一本可以向市场妥协。 至于为什么不改,因为从一开始,我对这本书的期待就只有两条。 1.签约。 2.完本。并在书写的过程中总结一些东西。 没有什么拿《罪赦》赚大钱,又或是一书成名的意思。 如果我想赚钱,想要好看的数据,讲实话,“巫师流”“领主”“哈利波特同人”哪个不比我写这玩意吸量? 你们说对吧? 我只是个平凡的人,平凡到我无法将“金钱”与“自我”融合到一切,更不可能在一本书没写过的情况下,直接摒弃“自我”,一心扑进“金钱”当中。 况且我还是个纯新人,讲赚钱还是太早了。 “卖弄”“文青”“无病呻吟”的行文方式,不会改。 想骂就骂吧,不过我觉得我这种死扑街应该连骂我的人都没有。(乐) ----------------- 然后我看了一下日期,无论是20w上架还是30w上架,都是在三月份的时候。 所以我是打算,到时候直接申请4月1日上架,就算能提前也不提前。 主要是全勤按照自然月算的。 就算3月15号上架了,也没有全勤。 那还不如等到愚人节。 ----------------- 我要了andlao的章推,过两天应该能发。 如果有从《无尽债务》来的,能看到这,感激不尽。 第一章 新的开始 (这一卷的前十四章比较日常,换句话说,就是有点崩,十五章以后就好很多了。) ----------------- ----------------- 格里安·佐默睁开眼,双眼阵阵刺痛,眼珠上全是红血丝。 深棕天花板映入眼帘。棚顶擦得干净,没有丁点儿蛛网,光是用眼睛看,就觉得鼻腔得到了净化,仿佛有大自然的清香拨弄味蕾,嘴中苦涩由点点甘甜取代。 一瞬间,他以为这是克劳迪娅的起居室。 但正对头部的木板挥出个响亮耳光,清醒了他的头脑。 克劳迪娅的起居室内,正对头部的木板有块大窟窿,毗邻的木板也很有特点,有块好似人脸的纹路。 就算被装进五仁月饼骨灰盒里,他也不会记错这一点。 与之相比,目前眼底的两块木板,既没有窟窿也没人脸,一看就不是克劳迪娅的房子。 昏迷前惊呼的声音,不是出自克劳迪娅吗? 格里安回想着晕倒前的细节,只记得是女人的声音,至于音色,没有丝毫印象。 那我现在是在哪? 看起来还是下城区的房子。 “啊……” 他嗓子很干,扁桃体有些发言。每吞咽一次口水,嗓间的肿胀都带动耳朵深处跟着疼痛。 就在不久前,他还想着自己应该生一场病,免得关键时刻掉链子。 结果现在,不仅感冒了,身上还伤痕累累,疼得要死。 “喂……有人吗?” 他用力清着嗓子,把堵在喉咙的痰弄出来。越不说话,扁桃体发炎带来的疼痛就越难以忍受,所以他努力提高音量,再次大喊。 “有人吗!咳咳咳……” 见无人应答,他坐起身,把枕头放在身后充当靠椅,打量起周遭。 很平凡的一个房间,甚至有点儿寒酸,床铺、衣柜、五斗橱、梳妆台,再没别的什么。梳妆台上空空如也,没有珠宝,没有化妆品,也不知道是屋主人对梳妆没兴趣,还是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不过,房屋的主人打扫得十分用心。 目之所及瞧不见丁点儿灰尘,很多一年都擦不上一次的地方也亮得反光。 视线越过室内陈设,他透过清亮的窗户,眼神迷离地望向窗外。 阳光洒在破旧的、斑驳的路上,弥漫着懒散的气息,对面老墙上的藤蔓只剩枝干,像是浮雕般攀附其上。偶有人经过,步履匆匆,很快消失在窗子的边界。 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暴雨把下城区冲刷得干净通透,把污秽都投入进下水道,顺着水流,进入大海。 当当当—— 敲门声响起,格里安立刻收回视线,看先门口,轻声说道: “请进。” “您终于醒了,要吃喝点东西吗?” 门开的同时,温柔的女声从门后传来,随后是一张年轻有朝气的面庞,棕色短发弹簧般一晃一晃,很是可爱。 “我……” 刚想回答,可当看见门后的面庞时,格里安一时无言,不知说些什么。 他有种整个世界都在戏耍他的错觉。 可自己只是个普通人,无论成就还是身份,都是个普普通通的家伙,就算有神明,他们对戏耍自己也应该毫无兴趣。 “您知道您睡了几天吗?三天,整整三天!我差点以为您要死了,可医生说您只是太累了,需要休息。幸好您醒了,要不然我以为您会在睡梦中逐渐死亡。” 小姐托着托盘,上面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叶水,一块黑面包,一只没剥开壳的鸡蛋,一碟蛋黄酱。 她把托盘放在梳妆台上,弯腰剥起鸡蛋。 正午的阳光射入房间,让她的侧脸看起来格外柔和,深邃的蓝眼眸如清澈的湖水,充满对生活的热爱,对世界的好奇。 “您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小姐用刀叉将鸡蛋切开,放在黑面包上,涂抹上蛋黄酱。 这本是她为自己准备的午饭,但听到房间内有声音后,就立刻把东西都放到托盘上,进来照顾身负重伤的男人。 “您不会受了这么重的伤,脑子里还都是泡妞吧?”小姐说。 “没。”格里安简短回复。 如果是从前,他肯定会就此说上番屁话,把小姐逗得咯咯直笑。但现在他没心情,也不知道是身上疼得还是累得,总之就是打不起兴趣。 左手拿起热茶水,他润了润嗓子说道: “那天在废墟时,是您的尖叫声吗?” “是啊,我隔着老远就看见您在那废墟上跪着,不知道在做什么,走近一看发现您居然在挖掘废墟里的尸体。我本想问问您那是怎么回事,结果,我刚说话,您就昏迷了。” “您应该庆幸,自己在那天买完香水后,没有去墙花那边玩乐。否则您也会出现在那砖石瓦砾之下,腐烂,消失,变成一滩烂肉。” 格里安面前的小姐,正是那一夜在爱河香水店,被他骗了100马克的女孩。 他一直以为女孩是个来下城区探险、游玩的贵族小姐。玩着玩着,香水用完了,只能打着“送人”的名号,在下城区买瓶有失身份的香水,然后继续去玩。 很多来下城区冒险的市区人,第一站通常都是墙花,或附近的某个能提供致幻剂的地方。 如果面前的女孩只是那一夜恰巧累了,回到了出租屋,免遭“二十三”的扫荡,那还真是幸运。 作为“墙花之夜”的唯一幸存者,格里安深知“二十三”的疯狂行径。 “黑牙”波特·金喊出那句“杀光它们”时,好似根本不怕误杀了某个贵族子弟,某个政府要员。假如那一夜有东方的商人,他们可能也会痛下杀手,做到真正的屠杀殆尽,格杀勿论。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看着满脸单纯的少女,格里安突然笑了一声。 “妮卡。您呢?” 说着,妮卡递来一把叉子,上面叉着已切成小块的三明治。 格里安不是很饿,但依旧接过来,咬了一口后回复道: “秘密。” “我可是您的救命恩人!” 妮卡没有生气,细声细语说出看似暴怒的话。 “如果不是我叫了医生,您早就去见上帝了!您知道您身上有多少血窟与裂口吗?三十七处!就连大腿内侧都有!更别提您右肩处的伤了,皮肉烂得不成样子,流着浓水,招来了苍蝇!如果我没有管您,把您直接扔在废——” “杰克。” 格里安咀嚼着三明治,给自己新编了个名字。 雅各布·巴斯恩不能再用了,如果让“二十三”知道自己还活着,肯定会有所行动。 索性让“黑牙”波特·金认为自己跟“舞男”杰西·爱德华兹都死了。 自己则用“杰克”这新身份继续活动。 至于为什么新的名字叫杰克,因为面前名为“妮卡”的少女告诉自己的名字是“莫妮卡”的昵称,作为一看就出身不错的小姐,没有家庭会用“妮卡”这种本是小名的名字当正式名。 所以想到少女用的都是昵称,格里安就用了“雅各布”的简称“杰克”。 正式名叫“杰克”的可比叫“雅各布”的多多了。 根本不怕“二十三”调查。 拉开衣领,格里安看了看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臂,刚想要感激一番,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您刚才说……额……您是说我的大腿内侧都有伤口吗?” “是啊,挺严重呢。每六个小时就得换一次药。” “医生换的?” 虽然格里安是个私生活非常放荡的人,没事闲的就在酒吧里喝酒、泡妞、打牌、摇骰子、吹牛逼,但真要是有个很单纯的女孩尽心尽力照顾自己,还给自己换药,怎么想怎么觉得对不起人家。 脏了小姑娘的眼啊。 希望是医生换的。 但下城区真的有愿意跑来跑去,只为给人换药的医生吗? 这边不全都是一群跟屠夫似的兽医吗? “没有啊,我换的。” 妮卡丝毫没有察觉格里安的尴尬,眉飞色舞讲述着换药时的麻烦事。 “您身上需要经常换药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每次给您翻身抬腿时候,累得我需要休息好一阵子。我本来以为我力气就挺大了,结果还是不行,我没想到一个成年男子能有这么重。尤其大腿上的药,我觉得比后背上的还难换!后背翻过来就好了,大腿的话我还得——” “停一停!不要再说了!” 格里安想拿三明治堵住妮卡的嘴。 太尴尬了。 都不说是单纯的少女,就算是克劳迪娅也很尴尬。 他抬起双手,想做出个“停止”的手势,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右臂都没了,只有右肩一上一下晃动着。 “我们换个话题吧,妮卡。” “好,您想聊什么?” 妮卡本想跟格里安分享自己的换药心得,但似乎面前的男人不感兴趣,她也就停止了话题。 “嗯……让我想想。” 实在想不出说什么,格里安随便找了个问题说道:“您那天早上,就是发现我的那天清早,是路过墙花吗?” “不是啊,我是想去找克劳迪娅的。” “谁?” 格里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克劳迪娅!您应该知道克劳迪娅吧?在下城区的人应该大部分人都听说过她吧?就是墙花的那个美女老板,待人和善,亲切强大,浑身散发着自信的气息,身材前凸后翘,有着一头火红卷发的女人。” 一边说着,妮卡双手还放在脑袋两边,做出波浪的手势。 看她那神色,就像个克劳迪娅的狂热粉丝。 “我确实认识……但也仅仅是认识。” 格里安起了疑心,并对妮卡撒起谎。 劫后余生后,他看谁都像“二十三”,生怕是来杀自己这漏网之鱼的“重塑者”。 对付一个奇奇怪怪的“舞男”都够累了,要是真来个魔鬼改造正常的“重塑者”…… 可以提前买月饼盒了。 也不对,如果妮卡是“重塑者”的话,自己早就见上帝了,还用得着在这闲聊吗? “等等,”格里安忽然想起一件事,“您那天买香水是要送给克劳迪娅吗?” “是的。我第一天去找她的时候,她跟我提到她喜欢去爱河买香水,所以我就想着去爱河买一瓶送给她。但我没想到……” 妮卡神色暗淡下来,苦笑道: “我这几天除了给您换药,就一直都在打听发生了什么。可能是我打听的方向不对,一无所获,到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做的。甚至连克劳迪娅是生是死都不清楚,哎。” “所以您是准备找她去发布委托的?” 格里安的反应很冷漠,既没将话题转移到克劳迪娅的生死,也没透露当晚的细节,活像个办案的警察,对相关人员进行例行询问。 “但现在墙花消失了,”妮卡叹了口气,“我的委托也找不到人做了。” “下城区不单单只有墙花能发布委托。您可以去别的地方试试。”格里安给出建议。 “我的委托恐怕只有墙花有人能完成。因为别的地方的赏金猎人,从事的几乎都是用暴力可以解决的事,但我的委托……嗯……是找人。” 格里安咀嚼三明治的动作停下,无奈又得装做好奇的模样旁敲侧击道: “找谁?我认识一个人,找人还算厉害。我可以帮您问问” “算了吧,找不到的。” 妮卡叹气摇头,解释起原因: “我手上唯一有的画像留给了克劳迪娅,现在画像也丢了,上哪找啊。” “万一通过名字就能找到呢?我朋友还挺厉害的。” 没在妮卡嘴里听到熟悉的名字,格里安总还是会抱有一丝希望,期待都是巧合,只是恰巧这女孩也有想要找的人。 “格里安·佐默。” 妮卡缓缓说着,怕格里安没听清,重复道: “我想找的人叫——格里安·佐默。” 第二章 格里安·佐默的记忆 空气似乎凝滞了几分,变成黏腻的黄油,缓缓流淌在格里安周围。 他长长吸入一口吸,微笑说道: “格里安·佐默是吧?我帮您问问吧,也许我的朋友真能找到他呢。” 说话时,他差点咬到舌头,他有点儿后悔深究这问题了。 没办法,很多时候,哪怕面对心中已展露出真相的问题,藏在帷幕后的答案仍令人心痒,抱着一丝,那一丝几乎不可能的希望,窥视了答案的真面目,浇灭了火星儿般的希望,才能罢休。 但那以后,微弱的懊悔又会燃起,骂起犯贱的手,为何不让答案永远埋在白花花的帷幕下呢? 他想起那天晚上,克劳迪娅告诉自己这件委托时的心情。 类似吃了没洗干净的猪大肠。 但是自己又觉得很好吃。 真是个糟糕的感觉。 今日见到真正的委托人,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读出“格里安·佐默”这名字,此前的心情上又多了层诡异的快感。 “三明治挺好吃的。” 格里安吃完最后一块三明治,感觉嗓子没那么疼了。 “对了,为什么您找人不去找私家侦探呢?” 既然发布委托的人就在眼前,不问白不问。 刚好看看佐默家族到底想干什么。 又是走私黄金,又是找格里安·佐默的。 “我找过了。但是没有用,一点有关格里安·佐默的线索都没有。” “那您跟他的关系是?抱歉,由于没有画像,我总得弄清楚他的社交轨迹。每个人找人之前,都会问这些的。我现在不过是先帮我的朋友问问。” 格里安记得,与克劳迪娅聊这件事的时候,克劳迪娅说过一句“一家人想在跨年夜团聚”,所以眼前的小姐,是佐默家族的哪位呢? 无论怎么想,他也想不起来。 他根本不可能想得起来,因为他的记忆中,就没多少直接通过原主得到的。 穿越到现在快一年,他从原主那儿得到的记忆微乎其微。 除了名字,就是支离破碎到根本拼不出的过去的回忆,其中大部分都是在新泽西服兵役时的痛苦记忆。 再往前,有关整个佐默家族的记忆就三点。 一是经常出枢机主教。 二是格里安·佐默的父亲有很多私生子。 三是格里安·佐默作为最小的孩子并不受重视。 第三点还是他回到科隆后,根据一些从报纸上看到的、酒客嘴里的八卦、当下政治推测出来的。 如果格里安·佐默受到重视,服兵役就不会被安排到新大陆的新泽西,而是在与俄帝交锋的东部战线。只要能从东部战线活着回来,其获益绝对比从新大陆回来多得多。 就算是担心东部战线的战火过于激烈,一个不留神就被火铳轰死了,送去西南战线,跟西法兰克玩地中海沿线地区归属拉锯战也可以。 总之都比去新泽西好。 这样一个连自己父亲都不待见的孩子,在年初佐默家族被旁支篡位后,怎么可能还有人记得他? 还找他跨年夜团聚? 怕不是要赶尽杀绝吧? 他怀疑眼前叫做妮卡的少女,就是现任佐默家家主的女儿。皮肤白皙,性格单纯,不像是缺钱的样子,怎么看,出身都不错。 想到这,格里安冷不丁试探道: “妮卡小姐,您一个人来下城区,您父亲知道吗?我觉得我还是先离开吧,要是被您父亲知道您收留了一个下城区的混混,我肯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说完,他掀开被子,准备下地活动活动,躺了三天,身子都快长褥疮了。 但这动作却被妮卡以为是他要离开,连连阻止。 “您不能离开,身上还受着伤呢!” 妮卡挡住房门,双手叉腰,逼迫格里安回床上躺着。 她很尽责,医生告知的话她都铭记在心。换药的间隔、涂药的顺序,每一样都严格遵循医嘱。 如果格里安硬要离开,她也不会加以阻拦,但本着负责的态度,她还是要加以劝阻。 “区区小伤,一点儿也不疼。况且又没骨折,适当走走有益于伤口恢复。而且我觉得我确实得赶紧离开了,我可不希望被当成诱拐少女的坏蛋。” “您说什么呢,我只是个女佣。” 格里安直勾勾盯着妮卡,试图从她清澈的眼眸中寻出破绽。 蓝眼睛,确实不是佐默家族标志的绿眸。 看着看着,一股痛意从四面八方传来。 的确如妮卡所说,身上受伤太多了,每走一步都觉得有人在拿木棒殴打自己。但不疼的话都说出口了,总不能现在就回去躺着,还是得运动运动。 于是他抡着左臂,转身往客厅的窗边走,边走边质疑妮卡的话。 “是吗?您看起来跟‘女佣’这词可毫不沾边。而且您那天晚上……” 您那天晚上对克劳迪娅描述委托时,用的难道不是“一家人团聚”这个词吗? 不对,克劳迪娅说的是“希望一家人能团聚一下”。 这里的主语是省略了“我”还是“雇主”呢? “您是说那天晚上我花了100马克买香水的事吗?” 妮卡跟在格里安身后,不知道这全身负伤的男人怎么就下来走路了。 腰杆笔直,比正常人看起来还健康。 格里安没有理会妮卡的话,望着外面的蓝天白云,自顾自说道: “如果您真的姓佐默的话,我觉得您还是快回家吧,找一个前家主的儿子根本没意义。一条丧家之犬,也许已经死了,也许在某个阴沟中苟活,您就别打扰他的生活了。 “有句话说得好,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土崩瓦解的生活中站起来,也不是每个人都想站起来。您的善意,不过是自诩温柔的残忍。” 妮卡揉了揉脸,认真思考格里安的话。 “您说的确实有道理。我能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吗?” “我说的。” 格里安一副又推销出去条哲理的得意表情。 跟妮卡说了几句话,他阴郁的心情好上了几分,嗓子也不是那么疼了。 “所以您别在找了,根本必要,毫无意义。” “可我必须找到他!” 妮卡大声说道,握紧拳头,看起来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 “理由呢?说个我能帮您联系人的理由。当然您不想说也可以,您可以去找别人,但墙花消失后,想找个靠谱的地方有些难了,除非您接着在报纸的广告栏上找那些可能连合法身份都没有的私家侦探。” 格里安转过身,靠在窗台上。 没有了右臂做支撑,他很不习惯,总觉得身子要朝着侧边倾倒,或是一个后仰从三楼摔下去。 妮卡神情犹豫了一下,复杂的表情一闪而过,沉默无言,从沙发上拿起一条毛毯,搭在格里安身上,挡住从窗外吹来的风。 沉吟了将近一分钟,她撩起耳边的碎发,苦笑道:“如果我说了,您会相信吗?” “当然。” “首先……我确实是个女佣,至少曾经是一个女佣。一直在佐默家族干活。” “您不会要说您是格里安·佐默的奶妈吧?这也太奇怪了。您才多大啊,给他当情人倒是合理。” 接下来要上演少爷与女佣相爱的狗血桥段了? “不是。” 妮卡摇摇头,平静地说道: “一个被黄金包围的魔鬼会毁灭科隆,只有格里安·佐默才能阻止这场浩劫。” 第三章 克劳迪娅相信吗? “浩劫?这里可是科隆啊。嘶——” 格里安想要挠脸,下意识抬起右臂,痛得再也忍不住嘶哈出声。 痛就算了,没有右臂是真不方便啊。 幸好没的是右臂,不是左臂,不然对一个左撇子来说真是莫大的打击。 要是让面前满脸单纯的女孩知道,她口中能拯救浩劫的“英雄”现在是个独臂大侠,想挠右边脸颊都得用左手,做出猴一样的姿势,怕不是会当场把自己扔出去,卖给贩卖白奴的商人手上。 也不是不行,也许会非常恰巧地,被卖到圣何塞,卖到曾经服了三年兵役的故土。 “果然,您也不相信我说的。” 妮卡像是习惯了这种反应,神色落寞但又迅速调整好,笑眯眯说道: “这确实太令人惊讶了,我第一次听说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保证是真的。嗯……不过能麻烦您别将这件事说出去吗?全当成是我发疯的呓语吧。” 她一脸正色站在那儿,倔强得很。 怎么看都不像在撒谎。 “不过即便您不相信,我也要以生命做担保,我说的都是真的。” 听了妮卡的话,格里安单臂支撑,向后一跳,坐在窗台上,悠哉得不像话。 他晃着双腿,眯着眼,居高临下瞧着妮卡,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事实上是刚才那一跳再度扯动了伤口,疼得只能用沉默缓解。 他不禁思考,三天前,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自己到底是靠着什么一路跑回墙花的?身上还绑着十根金条。 人的意志居然能强大到如此地步吗?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他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毛毯,突然笑了起来。 “妮卡小姐,我就算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啊。而且您知道吗,这么轻易就把这种可能引起社会骚乱的事情说出来,让人不得不怀疑您寻找格里安·佐默的真正用意。而且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您一个女佣,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是小姐告诉我的。”妮卡回复。 “小姐?现在的佐默家族的小姐?那就更可笑了不是吗?” 一抹怪异且讥讽的笑在格里安脸上绽放开来,用一种揶揄的腔调说: “妮卡小姐,我们做个假设。 “假设浩劫为真,假设您真的是被蒙骗的单纯少女,那现在请您仔细想想,格里安·佐默一个普通人,为什么会成为阻止浩劫的‘英雄’?您不觉得很可笑吗? “不要反驳说他不普通,他但凡有点儿能耐,佐默庄园也不会被鸠占鹊巢,他也不会在自己的父亲死了一年以后,连个人影都没有。 “如此普通的他,想来也就只有一个用处。 “当个替罪羊。 “等到所谓的浩劫结束,皇帝命令彻查的时候,把一切都推到那可怜的丧家之犬身上。然后在一个美丽的春季,唰——颈动脉的鲜血蹿得老高,喷泉般飞溅,他糟糕的人生迎来了终点。” 格里安的语速越说越快,疾驰的语速营造出一股紧张感。 他从窗台上跳下,咚的一声,钳住妮卡的右臂把她按在墙上,但由于右臂没了,他也只能做到此地。 还没等妮卡反应过来,他目光锐利,身体前倾,几乎快要亲了上去,低声询问道: “您猜我接下来想干什么?谎话连篇的小姐。” 格里安的力气出奇得大,妮卡穿的还是短袖,被按住的皮肤一下就红了起来,像是被殴打了。 她掌心全是细汗,倒不是她认为会发生危险的事,只是人类本能地会对比自己高大的事物产生恐惧。 正准备对着男人的伤口用力一掐,忽然,她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盖住了视线。 毛茸茸暖烘烘的。 还带着浓厚的药水味,淡淡的烟味儿。 掀开一看,是一条毛毯。 就是刚刚怕格里安着凉,给他披上的那条毛毯。 “与其给我披毛毯,您不如多关心一下您自己吧。” 食指上下比划了一下妮卡的着装,格里安扭头就往餐桌那边走。 一副不想再继续讨论下去的模样。 “十月末穿短袖,您火气是真够足的。我看着都冷。虽然现在并没有您去买香水那天晚上冷。” 直觉告诉他,最近发生的种种事情,追根溯源都是一样的。到最后都会与那批黄金,或者说那批黄金掩盖的事物产生关系。 可能是睡了三天的缘故,他感觉脑子很僵硬,让他目前不想思考那么多事。 他现在只想喝酒,抽烟,喝酒,抽烟。 “喂喂喂!医生说不能喝酒啊!” 妮卡本来还在思考,如何让格里安相信自己没有恶意,以及自己所言是真实的。 但看到格里安拿起餐桌上的酒就开始往嘴里灌,她哪里还管得上别的,一个箭步冲过去要去制止。 还是晚了。 高浓度烈酒已经见底,畅游在格里安的肠胃中。 虽然只是一个拇指长的小瓶,但一口气喝完的人,妮卡从未见过。 “抱歉啊。” 格里安把瓶子扔给妮卡,满脸无辜说道: “我只是个下城区的混子,从来没见过什么好酒,还是来自俄帝的进口酒,一下子没忍住。” “那也不能一口都喝了啊!这个是要慢慢品的!” “我都在下城区混了,让让我吧。有烟吗?” “您不是爱河的店员吗?这也算混子吗?” 妮卡边翻找烟与火柴盒,边询问。 “说起来,我还想问您呢,您到底是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的,前半夜不还是好好的吗?” “问得好啊!” 格里安单手打着火柴,此刻完全就是一副不学无术的抽烟酗酒的混混模样。 一口烟下去,时间凝固了,喧嚣和纷扰不见,只剩朦胧的烟雾和香烟燃烧时发出的微弱红光。这一刻,世界变得简单纯粹,思绪在这烟雾中飘荡徘徊。 “啊……” 格里安猛吸几口,回避了妮卡的问题,转而问道: “对了,您对克劳迪娅是怎么说这件事的?” “就是那么说的。” 妮卡白了眼格里安,像是在说我难道还能骗你不成? “啊,但我跟她说,能不能不要对接任务的赏金猎人提到黄金、魔鬼与浩劫,就说是委托人想要在跨年时候一家团聚。因为我当时怕那个消息会引起骚乱,但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其实根本无法引起骚乱,没有人会相信的。” “那克劳迪娅相信您说的吗?” 第四章 单纯的小女孩 妮卡笑了起来,点了根烟。 她望着头顶干净无瑕的天花板,回忆初见克劳迪娅的场面,喃喃自语道: “您也知道,像克劳迪娅这种名声很大的人,想见一面是很难的。我那天也一样,甚至更遭。我只知道墙花酒馆有个叫克劳迪娅的女士,却根本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她。” “然后呢?您拿钱收买了守门人?成功进入了负二层?” 格里安不懂,为何妮卡要从头说起。 可能是由于克劳迪娅生死不明,一提起她,就会想起此前的点点滴滴。 “哦不,当然不是。” 妮卡看出了格里安下午要出门,并且经过刚才的压制,她确定自己无法阻拦格里安的任何行动,只好边说边往起居室走,准备拿身合适的衣服给格里安。 格里安之前的衣服破得不像样子,趁他昏迷这几天,妮卡去买了好几套成年男性的衣服,现在派上了用场。 “那时候,我根本没想好怎么去负二层,克劳迪娅就主动找上了我,还请我喝了酒。我当时还以为她是骗子。” 格里安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话: “她确实喜欢主动找人。她跟酒保吩咐过,如果有新面孔,先判断是纯粹的酒客,还是其他的人。酒客的话就不用管,后者就向她汇报,她会上去看看,再判断是否要主动上前搭话。话说,您知道她搭话的标准吗?” 妮卡拿起晾衣杆,踮起脚,半个身子探出,勾拽外面晾晒的衣服。 做了好几次大扫除,她的出租房里仍弥漫着陈年霉菌的气息。 为了衣服闻起来好闻,没有霉味,晴天时,她会把衣服晾到外面,希望沾染点儿下城区独特的味道。 妮卡长得矮,晾衣杆不够长,拿起衣服很费力,摇摇晃晃对格里安说: “难道不是每次看到新面孔都会搭话吗!” “怎么可能,墙花人流量那么大。您在佐默庄园时,您家小姐会接待每一位想见她的人吗?一百个人里有一个能被搭话概率都算高了。” 格里安就是这样进入负二层的。 他还记得,那时他刚到科隆,随便找了家人最多的酒馆,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酒,看姑娘,听八卦。 这时,下半夜的群魔乱舞中,有个身影独树一帜。走起路飒爽干练,坚定有力,热烈奔放。 红卷发波浪般起伏,优雅富有韵律,每根发丝都在诉说对生命的热情。 然后她走进楼梯口,背影消失在黑暗中。 没看到她的脸。但格里安的心情好了不少。 就在他以为,他与那女人仅是擦肩而过,不会再有任何发展时,哒的一声,蓝黄渐变的鸡尾酒出现在面前。 抬头,是那火红秀发的女人。 “弟弟,这儿可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克劳迪娅眉飞色舞,配上像饿狼瞧见小白兔的腔调,她的开场白像个变态。 后续的相处中,格里安发现这女人比看起来狂野得多。 要真按照本性说话,见面时她说的应该是:“弟弟,姐姐想到了个新姿势,您愿意帮姐姐试试吗?” 想到这,格里安神色黯淡下来。 即便知道那一夜自己无论在不在场,最后的结局都不会改变,但他还是很自责。 如果早点进行魔鬼改造,也许墙花不会变成废墟。 面前的少女还在为了衣服左摇右晃,过了好一会儿才拿进来一件衬衫。 格里安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抢走晾衣杆。 “还是我来吧,我都怕您掉下去。” 妮卡的头发在他下颌上蹭得发痒,这再次让他想起克劳迪娅,想起那柔顺头发的触感。 一瞬间,他更加烦躁,手腕一用力,没好气地将衣服一个个勾回来。 最后的大衣是被他拽回来的。大衣在空中转了个圈,杂技演员班从窗框穿过。 妮卡极速后退,跳起来拦住大衣。 “哦哦哦!长得高就是好啊!” 她丝毫没注意到,或者说她觉得格里安有所不耐烦是正常的,一个人在那儿欢呼,抱着衣服,交给格里安,满脸笑容说道: “所以克劳迪娅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来判断,是否需要她去搭讪呢?总不能是摇骰子吧?” “就是那种看起来刚到下城区的人。换句话说,浑身透露出迷茫气息的肯定是别的地方来的。” “啊,所以那时候她是觉得我看起来傻——” “不是觉得,”格里安指了指妮卡的脑子,“您现在看起来也很傻。” “没有吧,我来了这么久也没人欺负我啊。” “您确定吗?” “确定啊!这边的人还都蛮友善的。” “您……” 您到现在都没意识到,买香水时被骗了100马克吗? “算了。”格里安无奈摇头,解开衬衫扣子,准备穿衣服。 通过观察,他发现妮卡的确很傻很单纯。 或许房东把房价涨了几倍她也不清楚,毕竟那天晚上,自己用那么拙劣的话术都能骗了100马克,房东们可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坑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 但为什么……再单纯也应该能看出来我要换衣服了吧! 为什么还在这里站着啊! 您是有偷窥癖吗! “妮卡小姐,”他无奈开口,“您这出租房的门是真空门吗?” “不是啊,木头的。” 见妮卡不为所动,完全没听懂自己的意思,格里安无奈道:“那有没有可能,木头是可以传播声音的?” “啊,您要换衣服是吧,我这就出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格里安靠在门上,以防妮卡突然进来,边穿裤子边说道: “您接着说克劳迪娅的态度吧。她是百分百相信,还是那种半信半疑?” “她说她完全相信我的话,” “那既然她相信的话,我也相信。” “哎?” 妮卡没想到格里安会因为克劳迪娅选择相信。 “是因为她在下城区很有号召力吗?” “算是吧。” 格里安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很合身,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就是白衬衫太容易脏了。 左轮手枪、金条、匕首、家门钥匙等物品一个不少摆放在茶几上,清洁得干干净净。 “那您是答应帮我找您的侦探朋友了?” 妮卡像个刚出生的小绵羊,开心极了,就差蹦了起来,她还想帮格里安穿鞋,却被制止了。 “差不多吧。” “那我应该去哪儿找您?” “我明天晚上过来,您不用出去找我。还有您最好晚上不要出门,这儿是下城区,不是科隆市区,更不是柏霖或翡冷翠,一个人出门太危险了。” 这话是真心的。 黑暗最容易滋生肮脏的事物。临近年下,墙花被夷为平地,整个下城区肯定会迎来一场大洗牌,所有人都会想着从中捞一笔,乘着快船,占领新生态的最高点。 就连魔鬼都会蠢蠢欲动,借着机会,引诱出新一批“羔羊”与“使徒”,把局面变得更糟。 没等妮卡回复,格里安在出门前问道: “您租房子花了多少钱?” “您卖给我的香水价格的五分之一。” 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格里安觉得还是不要告知事情的真相为好。 否则会毁了自己在小姑娘眼中的形象。 不对,都被看光三天了,形象早就没了。 “香水确实是贵重品,卖得贵很正常。那么,再——” “您现在是要去找您的侦探朋友吗?”妮卡好奇。 格里安笑着,一副靠谱模样。“那当然。” 才怪啊! 我要去黑诊所问问有关魔鬼改造的事! 第五章 轻描淡写的恨 阳光迷离,带着凉意。 行人裹得严严实实,生怕着凉感冒。 但妮卡火气十足,给格里安买衣服时即便想到应该买一件外套,也仅是买了薄大衣。 这令格里安出门没多远,就被风吹得打哆嗦。 坐在窗口时,他还没觉得有多冷,可一旦走在街上,路过风口,风吹得他想直接跑回家。 也不是不行,他住的地方距离妮卡这儿很近。 前后街的关系。 “睡觉果然会侵蚀人的思维。” 格里安是个赏金猎人,一个在下城区颇有名气的新星。 一天中他会拿出五分之一的时间用于睡眠。一旦睡久了,他认为身上的零件会加速老化,变得迟钝。所以哪怕很清闲,他也会出门找点事做,拓展人脉,逛书店,约会,让自己忙碌起来。 否则会像现在这样,睡了三天,别说大脑这种精密复杂的器官,连眼球都不灵活了。 他捏着鼻梁,试图将一团浆糊的大脑捏回原状。 明明向下看了好几眼,他却才意识到这儿是熟悉的墙花南三街。 这条街的正式名称其实不是墙花南三街。多年来,大家都以墙花为标准,在其名称后辅以南北,对街道进行命名,习惯后,原本的名字也就不重要了。 “所以你是说,你看见墙花是如何消失的了?” 两栋楼间的狭长巷子里,几个小男孩凑在一起,时不时用石头砸向路过的流浪汉,突然跳出来吓路人一跳,像个小型帮派般胡作非为。 “我说话你还不相信吗!我说看见就看见了!” 被质疑的小孩吱哇乱叫,撸起袖子就准备揍人,被身后的同伴拦腰抱住才善罢甘休。 格里安停下脚步,对他们口中的事很好奇。 他虽不相信真有人能从现场活下来,也不相信处于幻想年纪的小孩,但人嘛,哪怕希望一次次破灭,只要还活着,总是会从各种独辟蹊径之地,乐此不疲地挖掘希望,寻求光明。 “我才不信呢,”其中一个男孩不屑哼哼,“你要是真看见了,就说说是怎么回事。要不然你就别跟我们玩了!” 六七岁左右的孩子最容易被扇动,稍微扇点儿风,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将一切展露,获得短暂的崇拜。 “是科隆警察厅那帮人干的!” 之前想打人的男孩迫不及待说道: “我看见他们拿着武器,对着墙花就是一顿乱轰,老壮观了!而且我还听我爸说,是科隆警察厅的厅长想让老板给他当情人,被拒绝了,恼羞成怒就调遣了军队,绑架走了墙花的老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警察怎么还能调遣军队了? 颇有种传话时是“村长买牛”,传到村尾就成了“村长跟山羊生孩子”的荒谬感。 “得了吧,我明明看见警察带走了很多人,”一个孩子不服,“照你那么说,男女老少都是情人啊?那警察厅厅长不得累死。要我说老板阿姨肯定是死了!” “就是就是!你跟你爸都是骗子!”其余人唯恐天下不乱,肆意起哄。 “你们再说一遍!我爸可是工厂组长!墙花的老板就是被带走了!带走了!!!!” “略略略,骗子骗子。” 格里安怀疑,再过一会儿,他们准会扭打成一团,最后被各自的父母拖回家再挨顿揍。 但听到孩子们的话,他不禁思考起来一件事。 克劳迪娅究竟是死了,还是被带走了。 从感性上讲,格里安当然希望克劳迪娅只是被抓走了,现在正躺在某个地方,琢磨出逃的方法。但从理性上讲,若为了抓走克劳迪娅,为何要将墙花夷为平地呢? 因此格里安更倾向于克劳迪娅已经死了。 此刻,那帮助了他很多的女人正埋葬在地下,与美酒、老朋友们的骨灰盒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沉睡着,构成独特的墓地群。 其实挺好的,这世界上能埋在心爱之物旁的人并不多。 作为从墙花开始的赏金猎人,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他确实希望是在墙花,而不是别的陌生之地。 “放心,我会杀光他们的。” 这誓言被格里安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在对姑娘说“我爱你”。 作为一个成年人,一个曾经的ICPO警察,他早就过了会为了某人的死,痛哭流涕且失魂落魄的阶段。 他的仇恨就像慢性毒药般无色无味。让人看上去他根本没有在为某人的离去而痛苦。正如现在,他还能哼着歌谣,欣赏晴空,唾弃把天空弄得一团糟的大烟囱,没事人般漫步。 任何誓言都需要匹配的能力,作为普通人,格里安深知自身的弱小,面对洪流的无力感,就算想做什么,难度也不易于蚂蚁绊象。 普通人和重塑者的差距好比渔船和货轮。 再强大的水手也无法驾驶渔船击溃货轮,哪怕驾驭货轮的是条狗,但只要它轻轻转动操纵杆,碾死渔船仅是时间问题。 “‘舞男’终究只是个例啊。” 格里安感叹着,颠了颠金条,计算起魔鬼改造与魔鬼器官的价格。 靠着赏金任务攒下的钱,刚好够一台手术的费用,而魔鬼器官,刚好可以用手上的黄金购买。 没准还能讲讲价。 “上楼拿推荐信吧!” 打着哈欠,格里安走进楼梯间,没了风吹,他觉得舒服了不少。 大脑终于转动起来。 边走着,他边复盘最近的事。但谜团太多,漏洞太大,一时间,他竟不知从何想起。 索性,他按照时间顺序,从走私黄金开始思考。 走私黄金是科隆警察厅发布的任务,由此推断,走私黄金指向科隆大教堂,而佐默家族与科隆大教堂关系密切…… 嗯? 这不刚好就是二十三”袭击墙花、佐默家族寻找格里安·佐默这两件事的双方吗? 隶属于科隆大教堂的超凡组织。 经常出枢机主教的佐默家族。 克劳迪娅也确确实实接了调查黄金的委托! 我怎么才想到这一层。 难道说,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最后的指向都是走私黄金? 或者说用黄金掩盖的事物。 是妮卡口中,那个被黄金包围的魔鬼? 绕来绕去,又回到黄金了啊…… 格里安站在一楼半的平台上,侧身给搬东西的邻居让路。越是深思,他越确信那想法。 “看来我得去一趟科隆警察厅。”他轻声嘀咕。 只要科隆警察厅还需要我,需要我在跨年夜时以一名落魄贵族的身份参加佐默家族的宴会,这将是向“黑牙”波特·金,乃至下达清剿墙花命令之人复仇最保险的道路。 踏上二层,正当格里安准备掏钥匙回家时,他瞧见自家门口站着两个人。 那二人背对着他,看不见脸,一站一蹲,很明显是在等人。 是“二十三”的人吗? 见他们根本没注意楼梯口的自己,格里安立刻下楼,准备去看看窗户下有没有人,如果没人,他要从窗户翻进去。 第六章 产婆 科隆下城区,一个充斥肮脏、腐朽、暴力与血腥的区域。即便当局努力整治治安,还是效果甚微,最多白天消停点儿。 一到夜里,魔鬼、强盗、小偷一溜烟倾巢而出,报复性狂欢。 但现在,白天也乱糟糟的。 从家里拿完推荐信,格里安就顺着窗户离开了出租房,往推荐信上的地址走。 一路上,他明显察觉到氛围的异样,居民的变化。 “这么老的老头居然还跟魔鬼做了不平等交易。他是觉得反正快死了,不如成为‘羔羊’博一博吗?” 格里安左顾右盼,发现身边多了很多行走的马克。 如果他没有能感知到灵魂的能力,他也不会发现,今天的街道上,“羔羊”跟不要钱似的随意行走。 “十八。” 他默数着,回头瞧了眼六七十岁的“老羔羊”。 “要是给他们这群‘羔羊’都杀了,能换不少钱。” 说这话时,他一直握着匕首。 如果某个“羔羊”脑子一热,想拿他试试从魔鬼那儿贷款弄来的能力,他不介意当街做点什么。 刚好试试单臂打架是什么感觉。 “又一个‘羔羊’,魔鬼们这两天业绩不错啊。” 按照以前的概率,格里安一天也就见到两三个‘羔羊’,结果现在,走了一小会儿,“羔羊”出现了快二十个。 这还没算身上沾染了魔鬼气息的,即将与魔鬼做交易的普通人。 “看来墙花的消失,确实让下城区很多人生出了鲁莽的自信。” 格里安越来越相信,人是一种不幸的动物,觉得自己能趁乱打出一番天地,于是为了所谓的自由变卖自由,着急忙慌地把自己卖给魔鬼,从中获取非凡的力量,最后遭受比被囚禁在平常社会里痛苦万千的浩劫。 或许是认知问题,事实上,在下城区能混出名堂的,根本没有“羔羊”。 是的,根本没有。 与魔鬼进行了等价交换的“使徒”倒还有一些。 其余地方的下城区或许并非如此,可至少科隆下城区能叫出名号的,确实只有普通人和“重塑者”,“使徒”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操,能不能不要在路中央呕吐啊!” 有人从侧边的小巷子冲出来,正好停在格里安面前,大吐特吐。但凡格里安走快点儿,身上的新衣服就可以扔了。 “对不起对——呕!” 格里安满脸嫌弃,眉毛拧成一团,下意识往酒鬼冲出来的巷子看去。 全都是人,宿醉的酒鬼,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失业的工人挤在一起,苟延残喘,看起来很可怜。 但他们还算幸运,科隆的空气质量没有那么恶心。 科隆的工厂不多,烟囱稀稀疏疏,无法构成一片钢铁森林,因此它们喷射出的恶臭气体不足以让天空整年整年地阴沉,遮挡住一年仅有三分之一天出现的太阳。跟维也纳、柏霖、暮尼黑的下城区比起来,科隆有机会享受到阳光的洗礼。 像今天,晴空万里,阳光很好。 三日前的暴雨把空中的尘埃捕获,冲入下水道,给天空图上层湛蓝的色彩,让格里安瞧见了科隆最好的蓝天。 跨过呕吐物,格里安继续向前走。 很快,他按照推荐信上的地址,来到了黑诊所所在的洗衣房街。 顾名思义,洗衣房街全是洗衣房,居住了一群以洗衣服为生的人。 起初看见地址时,格里安还以为克劳迪娅写错了。 按照惯性思维,黑诊所就算用其他门店做伪装,也应该是酒馆、赌场、妓院这种本就鱼龙混杂的地方。 洗衣服的门店,属实令人意外。 “我还是头一次往里面走。” 进入洗衣房街,地面不再清爽。早就吸饱水分的泥土泥泞不堪,像是一直在下局部暴雨。其上覆盖的用于行走的木板被泡得开裂发酥,走在上面,格里安总觉得下一脚就会跌入泥中。 因此他走得缓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过了一会儿,他停在一个洗衣房前,门面很小,再三确定了就是这家,推门而入。 按照下城区的习惯,没人会在进门前敲门。 这其实也是格里安判断妮卡是城里人的一个缘由,买香水敲门,进卧室也敲门,这行为不可能出现在下城区。 入门第一眼,是个肥胖的大婶,胖得能装下两个格里安。她吭哧吭哧洗着衣服,臀部多出的肉把凳子边缘全部覆盖,若非隐约露出四条凳子腿,没人会意识到,她在屁股下藏了个板凳。 这是个“使徒”。格里安想。 她灵魂十分浑浊,是格里安见过的灵魂中浑浊程度最深的人。想必,她一定从魔鬼那儿获得了价值不菲的东西。 果然,能进行魔鬼改造的地方,怎么可能真雇佣一个纯粹的洗衣女工呢? 有没有可能,她就是能做魔鬼改造的医生? 胖大婶听见开门声,头也不抬,瓮声瓮气说道: “价格和注意事项在您身后的墙上,一周后取衣服,洗完结账,洗坏包赔。” “不,我来找安托莎。” 听到“安托莎”,胖大婶停下手中搓衣服的动作,但没抬头,闲聊般问道: “您从哪知道的这个名字?” “墙花。” 胖大婶终于抬头,用唯一的左眼盯着格里安。 她右眼带着眼罩,过短的绑绳勒得她面颊分成了好几节。最突出的那块肉上,有颗红肿的粉刺。 “墙花啊。” 她站起身,双手在衣服上随意剐蹭。 不过她身上早就被洗衣水弄得湿哒哒的,这么一蹭,仅是蹭掉了泡沫,手上还是滴着水,湿漉漉的。 “这边。”她说。 她并没有询问三天前的事情,就像墙花仍存在似的,招呼着格里安,往后走。 格里安跨过洗衣盆,堆积如山的脏衣服,跟在胖大婶身后,走进了个只能供一人行走的过道。 不对,厨房。 “帮我把这些放到外面。” 厨房尽头堆放了许多木桶,胖大婶弯腰拾起它们,一个个递给格里安,指挥着格里安轻拿轻放。 “入口在这下面?” “对。” “那里面的人是无法自己出来吗?” “您问题怎么这么多,您的右臂不会就是这么没的吧?” 胖大婶努努嘴,把最后一个木桶放在格里安手上。 “跟人打架。” 多亏木桶不大,单手就能托起,不然格里安还没办法帮忙。 “那还真是不幸,”胖大婶说,“我眼睛也是打架弄瞎的,枪子儿一下射了进去,要是再深入一点,我就不会在这儿洗衣服了。” “但您可以穿上别人洗过的裹尸布。” 胖大婶并没因格里安的话生气,反而像看到了同类一样,幽默说道: “那我要穿紫色的裹尸布。像恺撒一样风风光光下葬!” 说完,她豪爽笑着,用力拍打格里安的后背。 要是在酒馆里,格里安相信,她肯定会朝酒保大喊一句“伙计!来两扎啤酒!”,随后两个人相互“嘲讽”,喝得酩酊大醉,相互倾诉往事,抱头痛哭。 “我从这儿下去就行了?” 格里安侧着身子,视线越过胖大婶的肥肉,看向好似地窖的入口。 “对,快滚下去吧,我还有衣服没洗完。” 格里安点点头,向后退去。 过道狭窄,他只能先让胖大婶出来,然后再进去。 突然,他感到双脚离地,网球般从半空中掠过胖大婶,还没等他挣扎一下,他双脚落地,与胖大婶换了个位置。 “您真轻。”胖大婶说。“还没山上的柴火重。” “我……” 格里安一时无言,很想说一句“跟您比起来,我确实轻。” 但不清楚胖大婶能否接受别人用体重开玩笑,格里安终究没开口,微笑着伸腿下探,顺着梯子爬了下去。 梯子很滑,遍布洗衣服用的脏水。加了洗衣粉的水更是湿滑,还有些黏腻,让仅有一条胳膊的格里安小心谨慎,生怕踩空,再摔断根骨头。 随着全脚掌都有了着落,头顶的入口再次被关闭,远处传来微微的暖黄光芒,映照着他有些邋遢的面容。 漆黑甬道、点点微光与浑浊空气让他想起墙花的地下空间。 这里是否也会有四吨金条呢? 回想那金条,格里安露出个自嘲的笑容。 嘲笑那时的心态。 怎么会因一些金条就开始疑神疑鬼呢?惆怅得活像个孤独的失恋人,没事找事,心烦意乱。 仔细想想,克劳迪娅作为墙花的老板,坐拥四吨黄金太过正常,若毫无钱财才令人生疑。 走到光源的发出地,一个女人站在椅子上,穿着脏兮兮的白大褂,正垫脚寻找书籍,距离太远,格里安看不清书脊上的文字。 那女人跟克劳迪娅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不同,面前这人更像个战士,白大褂下的小腿粗壮有力,肌肉凸出,仿佛有山丘在皮肤下起伏,能随时火山般爆发力量,奔跑跳跃。 暴力女医生是吧? 这小腿真像个魁梧的角斗士。 “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出去出去!” 没等格里安开口,那女人头也不回,不耐烦做出驱赶的手势。 看样子,她将格里安当做了楼上的胖女人。 “快走啊!”她再度催促。 这声音有点儿耳熟呢?格里安想。不会又是熟人吧,熟人的话不好砍价啊。 “您好,我来做魔鬼改造。” “啊?魔鬼改造啊。这就来这就来。” 女人态度一改刚才,热情万分,轻快转身,像是生怕格里安逃跑了,眼中充满愉悦。 “您是……产婆?” 怪不得刚才觉得那声音很耳熟。 等等,产婆?! 能做魔鬼改造的医生是产婆?! “科隆真小啊。” 格里安神色复杂打量飞奔而来的女人,再三确定,女人就是有过几面之缘的、克劳迪娅的朋友——产婆。 格里安口袋里效果强劲的止痛剂就是产婆给他的。 能止痛,麻痹区少,可谓是止痛剂中的精品。 由于克劳迪娅从未介绍过产婆的名字,平时也都以“产婆”相称,所以格里安一直认为产婆从事生育相关的工作,或是真有奇葩的父母会给孩子取名为产婆。 总之他确实没想过,产婆就是推荐信中的安托莎医生。 “哎呦,真是您啊,我还以为看错了人了。‘白兰地’。” 产婆拉开旁边的折叠桌,抽出个板凳,边擦灰边招待道: “来来来,坐这儿坐这儿。您可算准备做魔鬼改造了,我上个月还跟克劳迪娅说呢,您要是来做的话,我不收手术费。够意思吧!克劳迪娅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看她喜上眉梢的样子,再结合胖大婶的反应,格里安怀疑这二人根本不清楚墙花的事。 “克劳迪娅可能死了。”格里安说。 “那可太好了!她的尸体在哪?快告诉我!我要狠狠地羞辱她的尸体,亲吻她,舔舐她,用我锋利的手术刀割开——” “我认真的。她可能真的死了。” 格里安知道产婆在开玩笑。 三个人一同喝酒时,产婆就经常当着克劳迪娅的面发神经,一会儿狂叫,一会儿狂笑,过一会儿又研究起克劳迪娅的身体结构。还说要是自己死了,希望克劳迪娅能把自己的尸体卖到医学院,不让科隆警察厅从中赚油水。 “认真的?”产婆收起笑容。 “嗯。” “她怎么了?” “墙花被夷为平地了,很多人都死了,被掩埋,被屠杀。” “谁干的?” 产婆黑着脸,咬紧牙关,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等格里安给出答案,她就会冲出去为克劳迪娅与墙花酒馆复仇。 “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 格里安晃动右肩,带动空心的右衣袖前后摆动,大大方方展示残缺的身体。 “我的右臂也是‘二十三’弄没的。话说都过去了三天,您居然不知道吗?不光墙花,那边很多楼都被炸没了。” “我都半个月没从这出去了,上一次见到人,还是七八天前,有人找我做魔鬼改造。所以您的意思是,‘二十三’那帮疯子炸了墙花,不对,那一排楼都被炸了,然后克劳迪娅死了对吗?” 格里安拿出烟盒,意识到这儿是密闭空间,放弃了抽烟的念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只是我觉得她死了。” 产婆没再说话,扔给格里安一块嚼烟,神色凝重,躯干微微后倾,手指敲击着桌面,像是在琢磨这件事,又像是在思考怎么给克劳迪娅复仇。 “算了,先不提这个了。” 产婆把手搭在扶手上,语气认真且诚恳。 “咱们说说魔鬼改造吧。这才是正事。” 第七章 唯一性、排他性、兼容性 认识产婆到现在,格里安还是拿不准她的年龄。 从外表上看,产婆跟克劳迪娅差不多,三十岁上下,如果减去因疲态产生的衰老感,产婆很有可能没到三十岁,正值大好年华。 可有时候,格里安又会认为产婆年过四十。 酒后吹牛逼时,产婆常常提到她在神圣意志帝国与俄帝第一次瓜分波平王国做出的贡献。假设她仅有三十岁,按照时间算,瓜分波平王国时她还是个小孩,一个孩子能做出什么贡献呢?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俄帝人长得比较年轻,四十多岁看起来跟三十岁似的。 “咳咳咳!‘白兰地’!您想什么呢!”产婆推搡着格里安,大吼大叫,犯病了似的。 “想克劳迪娅。” “别想她了!您再怎么想,她的生死已定,您也无法做出改变。而且她就算没死,您也得成为‘重塑者’才有资格跟‘二十三’抗衡。所以——快把思绪从她身上飘过来。您现在要想的是魔鬼!是魔鬼的器官!不是女人!” 产婆张牙舞爪,像个气急败坏的财主,差点就要把脸皮揪起来了。 “原来您不喝酒时候,说话也这么……” 说到一半,格里安停住口。 他忽然意识到,产婆的诙谐话语下掩盖着悲伤与愤怒。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将悲伤外化,弄出凄凄惨惨的姿态,对全世界展露哀伤。像自己会用事不关己的冷漠压抑怒火,产婆则选择了相反的道路,用习以为常的垃圾话冲淡愁苦。 “我说话怎么了?别转移话题。现在!立刻!马上跟我说说您对魔鬼改造的诉求。看在克劳迪娅死了的份上,我再送您几根止痛剂。” “我能有什么诉求,我手上连个魔鬼器官都没有呢。” “那您来干什么,砸场子吗?” 格里安把嚼烟扔进嘴里,嚼了好几口后诚实说道: “实不相瞒,我今天来其实就是想问问您,有没有能买到靠谱的魔鬼器官的渠道。” 产婆沉吟着,二人相互注视对方,以相同的节奏咀嚼嚼烟,发出呱唧呱唧的声响。 其中偶尔会掺过马车驶过的声音,震耳欲聋,吓了格里安一跳。 他怀疑这里早晚会塌陷,做工粗糙,跟墙花地下比起来,这儿跟个毛坯房似的。扫视周遭的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正对面的书架是在支撑柱的基础上改造的,更让他坚信了这儿会坍塌的想法。 “别在意,不会塌方的。” 产婆看出了格里安的心思,走到书架旁,左瞧右看。 书架满满当当,密密麻麻,仿佛沉静诉说着地下空间的一生。从地面到顶部,书籍之间不留丝毫缝隙,错落有致挤在一起,感觉随便拿出来一本,就会打破平衡。 “对了,您是想买一个器官还是成套的器官?”产婆问。 格里安有种与卖房销售对话的感觉。 大概就是你去看房,销售上来就问了一句,先生您是想买一套房子还是一个小区呢? “不考虑钱与权的话,肯定是成套的。” “我就是象征性问问。” 产婆没想到格里安一本正经回答起来。 “成套的魔鬼器官这东西,能买得起的肯定不会来我这儿做魔鬼改造了。” 经过漫长的研究,人们发现,人类拥有的任何器官都可以置换成相对应的魔鬼器官。比如“黑牙”波特·金置换的是肝脏,墙花有位同行准备置换的是十二指肠。 一般来说,只要不是心脏这种操作难度极高的器官,下城区的人不会特别在意置换的器官是什么,能成为“重塑者”就是好样的。 这可是实现阶级跨越最便捷的方法。 什么未来的成长性,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格里安能理解这种心情,先上岸再说,未来全靠造化。 但人总不满足于现状,成为“重塑者”后,相当一部分人会懊悔当初的决定,认为就是那时的冲动,导致自己的成长上限永远定格了。 是的,“重塑者”的成长上限在进行第一次魔鬼改造的那刻,就已经确定了,再无改变之势。 好比投胎,诞生于人世起,人与人的起点就不同。 造成这种局面,只因魔鬼改造的两个特性。 唯一性。 排他性。 一个人体内只能拥有来自同一个魔鬼的器官,即同源器官。 若出现了非同源器官,将会出现不可逆转的排异反应,使其当场身亡。 这也就是产婆询问格里安“是要买一个器官还是成套器官的原因”。 因为无法后悔,无法修改。 一旦选择了单一器官,除非幸运值拉满,能在黑市遇到同源器官,否则往后余生中,不会有机会进行第二次、第三次魔鬼改造。 总之,由于魔鬼改造残酷的特性,产婆就算清楚来她这儿进行魔鬼改造的人都会选择单一器官,她也会多嘴问一句,给人打好预防针,不要在后来的时光中回来闹事,说是自己没有做出提醒,是个庸医。 这都是她从医多年的经验啊! “您先别那么早下决定,买一个器官还是成套器官等会儿再说。我刚才忽然有了个想法,也许您可以走第三条路。” 产婆说着,扔给格里安一本书,语气强硬:“您先把这个看一看,然后我再跟您说我想到了什么。” “行。” 格里安困惑把书平放,映入眼帘的书名给他个巨大冲击。 《魔鬼改造基础知识与注意事项·新·修订·再次修订·最后一次修订·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再修订我就是屎·我是屎》 这书破破烂烂的,不对,应该叫笔记本,产婆在最前面夹上了目录,看封面无限迭代增加的后缀,格里安不禁想吐槽,为什么不重抄一遍呢,这笔记本都快崩溃了。 “看内改造与外改造那部分,”产婆说,“别的不用看。” “好。” 格里安点头,翻开书页,第一眼看见个名字,是西里尔字母。 “这儿是您的名字吗?” “哪儿?”产婆凑过来,顺着格里安手指的地方看去,“对对对,这正是我的本名。” “怎么读?” “什么!您不知道我叫什么吗?”产婆惊呼,“我都知道您叫雅各布·巴斯恩,您怎么能不知道我叫什么呢!负心汉!” “不是,克劳迪娅一直喊您产婆,也没喊过您的名字啊。” “哦对,您说得有道理。” 产婆跟个发条玩具似的瞬间恢复正常,腰杆笔直,满脸认真,字正腔圆跟宣誓似的说道: “我是安冬妮达·阿列克谢耶夫娜,一个学术垃圾制造者,一个医生,一个机械师和一个黑医生。” “您是不是有一个姐妹叫金·卡戴珊。”产婆想一出是一出的劲儿,让格里安哭笑不得。 “那是谁?” “一个妈妈,一个百万富翁,一个法学生和一个千万富翁。” 说完,格里安没忍住笑了出来,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被产婆逗笑了,还是别的原因。 “不跟您打趣了,”他摆手示意,“我该看东西了。” 顺着目录,他向后猛翻。 笔记本泛黄的纸张微微发潮,边缘不知是茶水还是别的液体,泡得整体皱皱巴巴,把文字混合成一片污浊。 但产婆要求他看的那部分,纸张崭新,墨水的油墨味很浓,估计对应了书封上“我是屎”的部分。 【论内改造与外改造的兼容性。】 标题像篇标准的学术论文,格里安翻到后面,果然,引用与致谢占了三页。 大量有关魔鬼学的论文标题被抄写在最后,其中有个探讨亚历山大六世的私生子切萨雷·波尔加死因的论文显得格格不入。 翻回正文,格里安从头开始阅读。 【摘要:大量实验表明,魔鬼改造的排他性仅限于内改造。而外改造之间不会受到排他性的限制。重要的是,外改造与内改造之间同样不会触发内改造的排他性,如果能将此性质加以利用,必会在超凡领域引起突破性变革。】 【关键词:内改造;外改造;唯一性;排他性;兼容性;器官移植;魔鬼改造;】 “内改造与外改造居然不受排他性的制约吗?” 格里安也是秋初时才知道,大众嘴里的魔鬼器官移植属于狭义魔鬼改造。 广义魔鬼改造不仅包含五脏六腑,还算上了四肢、眼球、头发、皮肤等部位。换句话说,在广义魔鬼改造的定义中,一切都可置换,没有做不到,只有不敢想。 为了方便区分与通俗易懂,狭义魔鬼改造被称作内改造,剩下的则称为外改造。 “这……” 扫完关键词,格里安立刻意识到产婆想做什么。他回头看向产婆,满脸震惊,脱口而出道: “您想让我做外改造?” “嗯哼!” “这未免太疯狂了。” 外改造的操作难度很高,甚至高于内改造的心脏移植。 因此,即便外改造不受排他性的制约,也不考虑原材料高昂的价格,光是其手术风险,就足以让大部分人望而生却。 “我先不提我上哪找外改造的材料,”格里安说,“您不会是见我右臂断了,想拿我当小白鼠吧?” 产婆脸上弥漫着笑意,循循善诱道: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这叫为了科学献身!我说真的,您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做外改造的话,您既可以成为‘重塑者’,又能保留内改造的位置,还能解决您的断臂问题。简直是一举三得!等以后您有钱有权了,再去弄一套做内改造的魔鬼器官,多划算。 “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美妙之事了。” 仅用短短几句话,产婆完美拿捏了格里安的内心,一度让后者产生了试试看的念头。 也不知怎的,格里安忽然想到,要是自己跟产婆一起卖香水,是不是能坑妮卡更多钱。 真是个糟糕的想法。 “产婆,您应该清楚,外改造手术很难。” “放心啦,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黑心医生,克劳迪娅的朋友,洗衣店老板,俄帝逃出来的难民,您放一百个心好了。” 格里安无视掉产婆的疯言疯语,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他比不过产婆。 产婆只要一开口,十句话有九句听起来都不靠谱。 能做到这地步不失为一种人才。 格里安觉得自己应该遵从最开始的想法,做个内改造,但碍于产婆给出的理由过于诱人,时间也还算充裕,他说道: “据我所知,外改造的难度极高,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除了五脏六腑,魔鬼的其余地方没有自愈性。 “正因如此,魔鬼的四肢与人体结合时,不会自动寻找血管、神经等地方,更不会根据人类的身体结构做出调整,所以根本无法衔接上。但是魔鬼的器官可以,除了心脏那地方的动脉太多了,其余的脏器光是靠着魔鬼器官的自愈性,即便魔鬼器官不作任何预处理,移植成功概率就达到了三成。 “所以您如此自信,是有了处理魔鬼手臂与人体的连接问题吗? “还有原材料。因为自愈性,魔鬼器官可以保存很久。但手臂并不可以,其腐烂速度也仅是比人类慢一些,这就使得四肢的价格非常高昂,我根本不可能有钱买。” 格里安将他的思虑全部说出,如果产婆能解决这些问题,他倒是很期待自己有个魔鬼右臂。 啧,魔鬼右臂,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帅。 听闻格里安的担忧,产婆一副“您别杞人忧天”了的模样。 “哎呀,您看您,我要是没有把握会跟您提外改造的事吗?” 她把笔记本往后翻,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让格里安阅读。 格里安这才发现,这篇论文里,除了前半部分是规范的学术用语,后面更像是随笔的记录,涂涂抹抹,勾勾画画,混乱不堪。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人形魔鬼是高级的,是完美的,用于魔鬼改造的材料也都是取之于这些所谓的“高级魔鬼”。】 【可问题就是,人形魔鬼的四肢并不像它们的五脏六腑那般具有治愈性,这就导致外改造困难重重,这一课题也成为了许多人钻研的方向。】 【那为什么四肢不具备自愈性呢?】 【经过各种资料的整合与实验再现,这是由于四肢对于人形魔鬼来说不是主体,而是可以随时抛弃的东西。就像蜥蜴断尾后可以重新长出尾巴,但尾巴无法长出躯干,人形魔鬼也是同理。】 【那换一个思路的话,为什么一定要盯着“高级魔鬼”不放呢?】 【就像将军与士兵都有其用武之地,为什么不去看看一直以来被忽视的、非人形的“低级魔鬼”呢?】 【拿手臂举例,如果能找到一个其主体就是手臂的魔鬼,或者说,长成手臂模样的魔鬼,是否就可以让外改造变得容易呢?】 中间涂抹掉了很多地方,翻到下一面,潦草的字迹能充分体现出产婆的兴奋。 【我成功了!】 【我用一个鸡头魔鬼无伤嫁接到了鸭子的脖颈上!并存活至今!】 【既然如此,那手臂魔鬼也一定可以嫁接到人类身上。】 【我需要一个可以协助我实验的人类。】 第八章 魔鬼、机械与哲人石(一) “有点儿意思。” 格里安靠在椅背上,下意识抬起腿,想放在桌子上。抬到一半才想起来这里不是自己家,得有点儿坐姿。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贵族们严谨的礼仪,优雅的坐姿,虚伪的社交。 如果科隆警察厅还需要他潜伏进佐默家族的庄园,重新学习礼仪将是个严峻的问题。 当了这么久“野人”,速成礼仪好像有点难啊。 他有些尴尬,抿嘴咂舌,身子前倾,回归最开始的坐姿,打开夹在书页间的一张纸。 【羊角猫咪:羊角魔鬼嫁接到猫咪耳朵旁边。失败。】 【独角兽小狗:象牙魔鬼嫁接到小狗的脑袋上。失败。】 【双尾猫咪:猫尾巴魔鬼嫁接到另一只猫的尾骨上。成功。】 …… …… 【舌头鸡冠公鸡:把舌头魔鬼嫁接到公鸡的头顶。失败】 字迹时而潦草时而规整,一看就是不同时间段写下的。龙飞凤舞的字母能清晰表达产婆当时的心情。 夹页后面,有一大片涂黑的部分,也不知曾经写了什么。从形状看,并不是实验的过程与结果,而是总结性文字。 正当他要收起夹页,他在最下方瞧见两段话,也不知是忘记抹除了,还是本就想保留。 【低级魔鬼只能嫁接到对应的位置上,否则会失败。】 【嫁接后,除鸡头魔鬼需要操控身体外,其余魔鬼都会陷入沉睡状态,完全由生物主体操控。】 “请问成功的实验品能给我看看吗?” 格里安倒不是怀疑产婆造假,用虚构的文字欺骗他。 好吧,谨慎点准没错。 但这仅是次要原因! 主要原因是好奇心作祟,谁不想看看鸡头鸭子、双尾猫咪、鹰喙大鹅、龙虾钳螃蟹、蝴蝶翅果蝇啊! 那可是蝴蝶翅果蝇! 果蝇! 要是卖给生物学家,他们研究果蝇的性状时就可以加上翅形了! “成功的实验品啊……不行,不能给您看。” 产婆犹犹豫豫,像听到了冒犯的请求般严声拒绝,疯狂摇头。 “为什么?我就看一眼,看一个也行。我想看那个蝴蝶翅果蝇。让我看看吧。” “啊!!!不是我不想给您看!我已经把它们都处理掉了!” 产婆大叫,活像个蒙冤的老好人,就差跪地痛哭,乞求格里安理解她。 “您要是真想看……下个月,下个月我做完实验就去找您,肯定把它好好保存,所以您家住——” “没事。” 格里安打断产婆,没再说别的,面无表情静静注视产婆,看不出具体情绪。产婆也没再说话,直勾勾与格里安对视着。 气氛陷入沉寂,像是两个人都做了错事般冷清。 不知怎的,或许是人类一沉默就容易走神的缘故,格里安观察起产婆的长相。 鼻窄,唇薄,直颌,面部轮廓清晰,体毛发达,典型的俄帝长相。 今天是他第一次跟产婆单独说话。 此前,他都是中途才会加入克劳迪娅与产婆的闲聊中,如同第三者般听她们大杀四方,一晚上决定了诸多国家大事。 国内政治永远是教权与皇权的拉扯。 国外政治的内容能丰富点。西到吞并西法兰克,好让神圣意志帝国的主体部分与卡斯蒂利亚、阿拉贡连接上,变成没有飞地的神圣意志帝国。东到杀入墨斯科,取下叶卡捷琳娜二世的首级。再往东的大顺帝国她们不了解,很少讨论。 说实在的,产婆作为一个正统俄帝人,对俄帝的态度很有意思。 每次说拿下叶卡捷琳娜二世的脑袋的都是她,然后克劳迪娅会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原来是神圣意志人,禁止产婆的幻想。 啊…… 怎么看着其他女人的脸也能想起克劳迪娅…… 格里安苦笑,他清楚,与其说自己在怀念克劳迪娅,不如说是在怀思一段安静的岁月。 “说回正题吧。” 他率先打破沉默,再无言下去,指不定会想到少儿不宜的事。 “所以您是希望我协助您做‘低级魔鬼嫁接人类’的实验吗?” “是啊是啊!” 产婆瞬间恢复活力,双眼放光,苍白的脸庞焕发肺结核般的红晕。 “主要是,我抓获的那只魔鬼刚好是右臂,跟您很搭调!雅各布先生。不要错过这种机会!我不收钱,您给我点儿抓魔鬼的劳务费就行了!是不是很良心!” “确实很巧,如果是左臂,您也没办法解决材料问题。” “不,就算是左腿我也会让您试试的,毕竟右臂上长了个左腿也挺帅的吧?额……是吧?” 格里安微微皱眉,一个糟糕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中。 犹如繁星的吊灯下,佐默家族的家主穿过人群,对自己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面带微笑,友好亲切地打招呼,而自己思索片刻…… 将一个穿着白袜子的脚放入了佐默侯爵的右手中。 这合理吗? “我有个很好奇的事。” 为了终结产婆的奇思妙想,格里安立刻提高音量,在气势上压过产婆,转移话题。 “既然您都能想到这些,那么科隆大教堂的技术人员肯定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那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相关的事呢?您一个专门做魔鬼改造的医生,也是通过自己动手实验才总结出以上结论。这么想来,他们的内部技术远超于外界所知。您认为究竟会强到什么地步呢?” “这我也不清楚。” 产婆收起笔记本,作为一个以魔鬼改造为生的黑医生,她曾多次打听过科隆大教堂的技术,每次都无功而返。 “但我总不能因他们早就拥有了领先的技术而停下脚步吧,那世上的所有尖端技术将永远被垄断在他们手中,使得上下的差异越来越大,完全固化的阶级,想想就令人难过。” “说得好!所以我答应您做这个实验了。今天能做吗?” 魔鬼改造的实际操作时间很短,伤口在魔鬼器官的自愈性下,二十四小时之内便会愈合,如果未来一周都无事发生,就证明手术完美成功。 至于外改造,格里安不了解流程。 但恢复再慢,肯定比常规动手术好得快。 “当然了!今天就能给您做!我已经迫不及待了。快跟我来,我要在我豪华的手术室中,进行本世纪最伟大的实验!” 第九章 魔鬼、机械与哲人石(二) “您开心得像个吃到了人肉的狗熊。”格里安说。 产婆虽清楚,俄帝人在外界的形象是熊,但吃人的狗熊是怎么回事? 这让她想起,“白兰地”雅各布·巴斯恩说克劳迪娅像个边跑边下蛋的火烈鸟,说教皇像个光滑的猕猴桃。 “那您觉得自己像什么?” 产婆摆摆手,让格里安跟她去手术室。 手术室与实验室都在最底层,走过去得花费一两分钟。说起来,洗衣房下的地下空间还是克劳迪娅找人挖的,产婆到现在还欠着挖地下室的钱。 “殉道的圣徒。” “为什么?” 因为四世纪有个在科隆殉道的圣徒名字就叫格里安。格里安在心中回复。 “因为受到上帝祝福的雅各布终究会为了上帝而殉道。” 这是他随口胡扯出“雅各布·巴斯恩”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本名与化名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系。 受上帝祝福的雅各布。 为上帝殉到的格里安。 “哎!但您作为一个上帝祝福的人,将要与魔鬼进行结合。闻者落泪听者伤心啊。” “上帝的教堂都成了魔鬼学大本营了。多亏发源地是科隆,要是从翡冷翠或耶路撒冷开始,撒旦就篡位成功了。” 二人拿神圣的宗教打着趣,走进狭长的、昏暗的甬道,向下前进。 黑诊所的地下空间不算小,但无论转了几个弯,目之所及之处都是毛坯房。墙面、地面、棚顶都被挖得凹凸不平,有些地方一看就是按照产婆的身高挖的,格里安只能弯下腰,抬着头,小偷般蹑手蹑脚。 下到底端后,通道两旁是数不清的岔路,每个岔路都看起来一模一样,令人难辨方向。 格里安不禁思考,下城区的地下是不是没多少好地方了,随便一挖,没准能同时击溃两个“蚁巢”。 也许有一天,某人开拓地下疆土时就一不小心挖进了别人家,而后双方大打出手,轰的一下,蝴蝶效应摧毁了大片建筑,山崩地裂,地面塌陷,行人、排楼纷纷陷入地下。 很有可能。 不到两分钟,周身顿时宽敞明亮,格里安来到了一间宽敞的手术室,煤气灯光线不强,但也不暗淡。火苗在灯罩里跳跃着,时而向外溢出,时而被金属格栅扼制。 他很好奇,煤气灯这么点着,氧气不会被消耗殆尽吗? 手术台位于中间,台上覆盖着白色的布,一堆白色的布片随意堆放,犹如菱形交错。靠墙倒数都是浸透血渍的布料与绷带,把产婆的“不拘小节”体现的淋漓尽致。 整体给人感觉很像个卫生的屠宰房。 “我们到了,安东尼达·阿列克谢耶夫娜快乐屋!哈哈哈哈哈哈!” 踏入手术室,产婆猛地狂笑,像台咆哮不止的机器。 格里安相信,对大部分人来说,身穿满是血污白大褂的产婆诡异而恐怖,笑声让人不寒而栗,仿佛来自地狱的幽灵医生,热衷制造病痛,不按常理出牌,无情糟蹋病人,然后兴奋观察新鲜出炉的“杰作”。 “您先坐在这儿,”产婆指向手术台,“我去给您把魔鬼带来。” 刚准备点头,突然间,格里安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或者说,他终于想明白若隐若现的不安感源自何处。 “等一下,您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 “嗯?不可能,您可别冤枉我,我是个正经医生。” 产婆如同磐石般坚定否认,目光充斥感染力。 “不,您一定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没跟我说。” 格里安堵在门口,拦住产婆,左手紧握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给产婆一拳。 “有个悖论我需要您解释一下。” 他快速组织语言,将刚才一瞬间想到的事排列整合,富有条理地说: “魔鬼改造最重要的不是医生的技术,而是魔鬼的自愈性,没有自愈性,医生再厉害也改变不了什么。那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 “如果要将手臂魔鬼嫁接到我的身上,那么嫁接过程中,必须保证手臂魔鬼是活着的,这样它才拥有自愈性。那么一个活着的魔鬼嫁接到人体上,后续会发生什么呢?您并未对我解释过这件事。 “难怪刚才我问您,您的那些实验体去哪了,您眼神过于坚定——对,就是您现在这个眼神——太坚定了,就像是想用气势迫使我相信,实验体真的已经被您处理了。 “您用的居然还是‘处理’这模棱两可的单词,怎么?是‘杀’说不出口吗? “我虽然不是个搞研究的,但我也知道,这种活物实验的周期很长,要一直观察,天天观察,不可能就那么杀掉了。 “所以它们是死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才让您对它们痛下杀手呢? “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心虚宛若玻璃,产婆平淡无波的脸变得难堪,眼神开始闪烁,坚定与坦然不在,充满慌乱与不安。 她这种人很有迷惑性,平时疯疯癫癫,做出几次成绩证明了实力后,往日的神经质将成为稳重最好的对比,让人轻易相信,只要她正经起来,所言所行均为真理,很难意识到她隐藏了多少小心思。 见产婆不说话,格里安加重语气,逼问道: “如果您不把实验品这块解释清楚,我不会配合您做实验的,而且您也不要妄想用‘重塑者’的身份以暴制暴,囚禁我,强迫我陪着您做实验。 “来这儿之前,我去过科隆警察厅,告诉他们我要来的地方。 “如果我明天早上没出现在科隆警察厅,他们肯定会来找您的。 “别跟我说科隆警察厅并不负责魔鬼相关,就没办法制裁您。处理非法行医、买卖尸体都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而且,您的证件应该是假的吧?” 后半段全是假的,格里安原计划是明天上午去科隆警察厅。 “您跟科隆警察厅有交涉?”产婆有些慌了。 “这您就别管了,总之我给您一分钟时间,如果您不愿意做出解释,我觉得我就可以走了。看您选择了。” 第十章 魔鬼、机械与哲人石(三) 不甘像冰冷的泥巴,糊在产婆脸上,撑开她的上下眼皮,粘住衷于侃侃而谈的嘴,仿佛全世界都在与她作对,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恼羞成怒前的平静”。 愤怒、挫折、无望静静散布在产婆体内,像蛀空了的朽木里头的残渣。 见产婆这样,格里安情不自禁微笑着,宣誓胜利。 他对自己的推测原没那么自信。 预期中,有关拥有自主意识的活体魔鬼嫁接人体会发生什么这件事,有一成概率是产婆忘记说了,剩下九成为故意蒙骗。 但凡产婆继续坚定,先格里安一步咄咄逼人,告诉格里安“不相信就滚”,把问题抛回去,现在站在这儿考虑的就是格里安了。 只可惜,她心理素质太差,几句话就被击溃了防线,一言不发,却又把一切都说了。 这大概就是鲜有小心思被拆穿,脑子一时间没转过弯来吧。 瞧着产婆眼中的诸多情绪,格里安突然好奇,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运筹帷幄感”被无情拆穿,赤裸裸晾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会是什么反应呢? 崩溃?气急败坏? “那您的魔鬼改造呢!我告诉您,如果您今天走了,以后就别想找我给您做手术,您去找别人吧!但别的医生可没有我技术精湛,成功率不过60%,我这儿可是能达到90%。而且您别忘了,下城区能做魔鬼改造的人,我都认识。” 产婆上前一步,想推开堵住门口的格里安。 她拿定格里安将在近期成为“重塑者”,以手术渠道做威胁,固执地动用仅有的权力,希望结束这“闹剧”,好让格里安乖乖配合做实验。 但格里安根本不吃这套。 “那您去吧,”格里安让开,给产婆留好离去的路,“最好告诉整个科隆的黑医生,不要给我做魔鬼改造。” 他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地继续说道: “我本以为您是个能分清利害的聪明人。看来在瓜分波平王国中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人,有时也会犯蠢。哦对,您作为俄帝人,想办理下来合法证件应该很难吧。来自俄帝的女士。” 产婆以手术权威胁他,他就以合法身份反过来威胁。 合法身份,一个对外国人有奇效的遏制方式。 如果去街上随便抓几个俄帝人、西法兰克人、维京人、波平人,超过半数都没证件。有证件的,六成拿的是假证,最后剩下拿着真证件的,还很有可能拿着别人的证件。 正所谓,一证传三代,人走证还在。 也就只有抓大顺帝国人,才每个人都有合法证件。 “闭嘴!您烦死了!” 听到格里安的话,被讽刺了的产婆怒不可遏,又无法展露,只能深呼吸,尽力将混乱的情绪拉回均值。 “怪不得克劳迪娅跟我说,您是个极度热衷于玩玉石俱焚的家伙,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为了这么点儿事,您至于吗!又是拿我俄帝人的身份威胁,又是用瓜分波平王国讽刺我。” “无论是芝麻大还是西瓜大的事,那也是您先隐瞒的,不是吗?别说我本就没问题了,就算是我的问题,我也不会觉得怎么样啊?” 也不管门框根本没有包边,全是灰尘与碎土块,格里安依靠在门框上,地痞流氓般挤眉弄眼,手指搭在嘴边,轻吹口哨,恶心产婆。 因为他记得,产婆说看见这种自以为很帅的动作就想吐。 “我错了我错了,我全都招,您正常点儿。” 产婆彻底败下阵来,说话都没了气势。 她以前也没发现克劳迪娅的小白脸这么有毛病。此刻,她特别想问格里安一句:“您就不怕我真的按着您做实验,然后立刻跑路吗?” 她终究没问出口。估计就算问了,得到的答案也是“请便”这种毫不在乎,宛若面对孩子的傲慢。 “我先说明,我就算隐瞒了一些事情,也绝对不会对您的生命造成威胁,请不要认为我是想用您的生命做实验!” “嗯,我信。毕竟您是克劳迪娅的朋友。”格里安说完,神经质一样咯咯咯笑个不停。 “您——” “您什么您?您以为我会说‘我不相信’,让您将我一军?” 产婆叹了口气,吞下唾沫,坐到手术台上,缓缓道来: “您知道魔鬼有两种状态吧,虚无和实体。” “知道。而且它们没有灵魂。” “这是很久以前的说法了。那时候的学者以人类为标准,给灵魂与肉体的关系下了定义。” 产婆有些口渴,可手术室没有喝的,瞄了眼水桶中飘着浮沫的脏水,有那么一瞬,她差点干哕出来。 肯定是被气得。她想。 顿了顿,她用唾液湿润嗓子,接着说道: “那个定义太长了,我就不复述了。简单来说就是,灵魂与肉体是共存的,二者必须同时存在才能构成‘人’这基本单位,使得‘人’有了能动性。通过观察,他们发现动物也符合这个规律。基于此,由于魔鬼的虚无态与实体态并非共存的,违背了‘灵魂’+‘肉体’才能构成‘能动性’的规律,这才有了‘魔鬼不存在灵魂’这个概念。” 格里安点点头,说道: “我思考过这方面的问题。魔鬼没有灵魂;魔鬼拥有意识;灵魂是意识的载体。这三个都是目前最常见的说法,但一眼就能看出相互矛盾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共存的呢?我曾经买过一本书,上面就直接将这三条定理摆在一起,看起来特别滑稽。” “我还以为您这种聪明人会为此求学呢。”产婆揶揄道。 “我要是因为这种事就求学了,现在这里的主人应该就是我了,而您只能做我的助手,不是吗?” 产婆接连吃瘪,白了格里安一眼,已经快被磨练的没脾气了。 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怼回去,她多想一拳打在格里安身上,做些刺激的事。 “‘魔鬼没有灵魂’这条概念是错误的,正确的说法是‘魔鬼没有肉体,魔鬼本就是灵魂’。它们无需肉体就能拥有能动性,对世间万物做出干涉。 “后人一定会说曾经的学者们是一群蠢蛋,只是更改了一个单词,逻辑链就通顺了。居然过去了那么久才发现问题。但几百年其实蛮短暂的,亚里士多德的‘物体从高空落下的快慢同物体的重量成正比’可是上千年才被推翻。” 格里安若有所思,半响,他总结道: “换句话说,魔鬼的虚无态对应着人类正常情况下的灵魂,看不见,摸不着。而魔鬼的实体态其实就是行走的‘哲人石’,只不过人类的灵魂需要经过精密的复杂处理才会拥有实体,化为‘哲人石’,但魔鬼可以自主变成‘哲人石’,也就是实体化。” “对,就是这样!” “那这跟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您不会是想答非所问糊弄我吧?” “听我说完!” 产婆今日的工伤让她觉得明年才能愈合。 如果克劳迪娅还活着,她打算讨要工伤费,或者一把火燎了欠条。 “那您知道,如何将魔鬼固定在实体态吗?” “用哲人石。” 格里安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 他手里不光有哲人石制作的子弹,还有魔鬼与哲人石融合成的交融之石。 听产婆的讲述,他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哲人石能与实体化的魔鬼完美结合,变成交融之石。 因为魔鬼本就是灵魂。 灵魂与灵魂能够融合简直太合理了。 “那接下来,我要讲到您问我的问题了。您看,通过一定的手段,能够将魔鬼固定在实体态,也能够将人类的灵魂化为固体的‘哲人石’,那么就有科学家提出过一个设想——能否让人类的肉体融入灵魂,实现像魔鬼那样的两态转化。” “不是,现在连接个手臂都费劲,就开始假设上这种东西了?” 格里安刚说完,就觉得不应该这么说,毕竟社会的进步就是靠着科学家们灵感突现的创意。 等再过几百年,也许人类真可以如魔鬼般抛弃肉体,自由地在虚无与实体间转化。 “‘白兰地’您说得对,这个问题至少在民间是无解的。但……” 产婆酝酿着,抱着格里安一定会被自己接下来的话吓跑的决定,演讲般快速说道: “您还记得我笔记本上写的鸡头魔鬼嫁接鸭子的的实验吧!它确实是被我杀掉了,因为那个鸭子的部分,在短短一周内就开始了魔鬼化,我发现的时候只剩下鸭爪仍然是正常的,我怕它整个化为魔鬼后,出去扰乱治安。于是我就把它杀了。” “哦,您的意思是,魔鬼的部分会逐渐将其余部分同化。可是鸭子部分本身就没了脑袋,也许是由于鸭子那边没了脑袋,才让鸡头魔鬼得逞了。那个蝴蝶翅果蝇呢?” “一样的,只要有魔鬼的部分,剩下的地方都会魔鬼化,最后失去主体性。” “那您还说嫁接手臂魔鬼没有危险呢?”格里安无语,“这听起来我必死无疑啊,还是特别绝望的那种,眼睁睁看着魔鬼侵蚀了我的身体,将我抛尸大海,最后让我连五仁月饼骨灰盒都住不上。” “您跟五仁月饼盒是过不去了吗?” “谁知道呢。” 产婆从手术台跳下来,脱掉脏兮兮的白大褂,扔进角落中,不知从哪又掏出个崭新的白大褂。 穿上干净衣服,疯癫的气质又被格里安一按再按,产婆现在倒像个本本分分的医生。 自从医学界呼吁起消毒与卫生后,大家对医生的印象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曾经象征专业的脏衣服成了外行的标志,人人嫌弃的新衣服登上了神坛。 “您放心,我发现魔鬼化是循序渐进的,只要发现得早,魔鬼部分可以轻松剔除,用哲人石制作的子弹来一枪就行了。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外改造结束后再告知您这一切,并且送给您一颗哲人石子弹,只要发现了魔鬼化迹象就立刻断臂求生。” “啊?就这?”格里安不解,“至于瞒着我吗?我还以为只要魔鬼化开始就没办法反悔了呢。” “本来就是个新实验,大多数人都不会同意,您好不容易同意了,谁知道您听了还有这种风险会不会跑了……” 产婆几乎想把手术刀架在格里安脖子上,让他表现出一点恐慌,一点点就好。 格里安越是淡定坦然,就越显得自己是个白痴。 “那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格里安说,“为什么您在明知道会魔鬼化的前提下,还是会期待我做完这个实验后不会重蹈覆辙?” “因为我发现,生物的智慧越高,魔鬼化的进度越缓慢。” “所以您是认为,人类的智商可能会压制住魔鬼化?达到微妙的平衡?” 产婆眨眨眼,感觉自己的话被人抢先说了。 “对。”她尽力扯出微笑,不把无奈写在脸上。 “嗯,好,我知道您已经没有再隐瞒我的事情了,那现在,带我去见见我未来的右臂吧。” “哎,跟我来。” 格里安从门口让开,跟在产婆后面。 来时,他还没觉得产婆的背影憔悴又落寞,可现在看起来像缩水了般疲惫。 头发散乱无助。肩膀不再挺拔,像在承受着生活的重压。步伐缓慢,透露深深的无奈。 一边观察背影的前后差异,格里安一边有了个有趣的点子: “我记得俄帝有将魔鬼与机械结合的技术,您自我介绍的时候,说自己还是一个机械师对吧?” “对,怎么了?” “那能否将机械与手臂魔鬼结合再给我安装上呢?” “这……” 产婆扪心自问,要不是自我介绍,为了显得牛逼一点,她已经很久没以机械师的名义去招揽私活了。 更别提考虑将机械与魔鬼进行结合了。 “当然我就是想想,我也不懂相关学科,具体操作看您。”格里安说。 他深知术业有专攻,专业的事要由专业人员去做。外行只能提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结合机械……结合机械……” 产婆停下脚步,喃喃自语,“等等,您的想法,您的想法或许可以实现。” 她的身体和灵魂一同欢呼,格里安的话给了她全新的思路。 一把抱住格里安,她下巴顶在格里安的胸膛上,因兴奋重重喘息着,像个挖到金矿的矿工般欢庆道: “您真是个天才,我这儿刚好有个机械结构,也许能直接解决魔鬼化的问题!” 第十一章 魔鬼、机械与哲人石(四) 格里安曾用休闲时间,把魔鬼与人类的斗争历史通读了一遍。 根据史料记载,在柏拉图存活的年代,甚至在拜占庭帝国灭亡的那一刻,也就是三百多年前,魔鬼对人类来说,都是神秘且强大的存在。 中世纪的黑暗岁月中,即便魔鬼体系中最弱小的非生物类魔鬼——如羽毛笔魔鬼、门把手魔鬼、马蹄铁魔鬼——也会让人类又怕又惊。 那时,人类几乎没办法对付魔鬼。 只能任由各路魔鬼坑蒙拐骗,肆意利用人性的贪婪,制造出一批批“羔羊”扰乱治安,危害社会。 “羔羊”的灵魂是缺失的,缺失了灵魂的他们会变得狂躁、易怒、多疑、缺乏安全感,一点小事就能点燃他们,可能仅是吃饭没吃饱,就会对周围人大打出手,平息怒火。 为了整治这种现象,曾经的罗马当局也成立了类似“二十三”的组织—— 猎魔骑士团。 猎魔骑士团的人员构成复杂,甚至有些讽刺。 书中说,猎魔骑士团存在的大半时光中,无论你是“羔羊”“使徒”,亦或被魔鬼附体,与魔鬼达成共生关系的“恶魔”,只要你拥有超凡的力量,就有机会成为猎魔骑士团的成员。 因此当初经常出现荒谬至极的事。 比如为了加入猎魔骑士团,有人会先成为连环杀人犯,攒够了足够的心脏,去找魔鬼进行交易,成为拥有超凡力量的“使徒”,然后去猎魔骑士团当值,摇身一变成为正义人士。 而后突然有一天,魔鬼与人类的关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科隆的某位枢机主教制造出了世界上第一个“重塑者”。 自打那一刻,人类与魔鬼双方成了互为“天敌”的关系。 没人清楚当时的人类是如何捕获了强大的人形魔鬼,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自第一个“重塑者”诞生后,短短几年内,“重塑者”如雨后春笋般在科隆出现。 与此同时,哲人石拥有了明确的提炼方法,针对魔鬼的特效武器出现。 时至今日,人类与魔鬼的关系仍在缓缓变化着。 人类愈发强势,魔鬼越发弱势已成为不可逆转的过程。 格里安合理怀疑,如果再继续发展,几百年后,魔鬼会成为各国军备竞赛的材料基石。 现在其实就有这种趋势。 魔鬼材料化,人类魔鬼化。 如今的上流社会,最流行的宠物不是猫猫狗狗,而是一只非生物类魔鬼。 给魔鬼植入来自俄帝生产的抑魔栓,可怜的非生物类魔鬼就无法化为虚无态逃之夭夭,只能给贵妇们当玩物,再没了从前的风光。 为此,这些年还出现了“非生物类魔鬼保护协会”,强烈要求停止对非生物类魔鬼的迫害,取下植入它们体内的抑魔栓,放它们回归大自然。 格里安觉得,有时候人类真的蛮奇怪的,会为了魔鬼的权益摇旗呐喊,却忘了被提炼为哲人石的灵魂们本应进入转生的轮回,而不是被固态化,成为社会运转的养料。 格里安曾在一个伯爵夫人家里见过抑魔栓,大小各异,形状不同,分了很多种型号,让人眼花缭乱。 他之所以想到拿机械与魔鬼结合,就是忽然想到抑魔栓,而抑魔栓的发源地是俄帝,产婆又是俄帝人。 还是俄帝的机械师。 他相信产婆离开俄帝时,肯定带了一些神圣意志帝国见不到的稀罕玩意。 “喂,您不是俄帝机械师吗?机械与魔鬼结合本就是俄帝创造的,这还需要我提醒吗?” 格里安不禁怀疑,产婆是不是离开俄帝太久了,久到忘记了曾经的身份。 这得是离开了多久啊。 她该不会真参与过瓜分波平王国吧。 正在格里安想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时,产婆仍抱着格里安,在那哇哇乱叫。 格里安认为,如果不是自己个子高,自己肯定会被产婆拦腰抱起,在原地转圈圈。 “哎呀,我不是脑子进水嘛,”产婆扭扭捏捏、矫揉造作地说,“但凡没进水,刚才也不会对您瞒着魔鬼化的事啊!伟大的、聪慧的、英明的雅各布·巴斯恩先生。” 说完,产婆松开格里安,直接拉起后者的手,在狭长的甬道中奔跑起来。 “喂——” 突如其来的加速前进把格里安吓了一跳。 他完全不懂,不就是个设想吗,这俄帝女人怎么就跟打了兴奋剂一样亢奋。 很快,跑在前面的产婆来了个急刹车,多亏格里安反应快,否则他肯定会凭借惯性,将产婆压在墙上。 “我们到了!哈哈哈哈!” 刚一停下,产婆迅速豪爽踹开门,仿佛抢劫的悍匪,丝毫没有对家具的怜爱。唯一的区别在于,悍匪不会把门关上。 格里安很想说,这扇门可是地下唯一一扇门,您别给踹坏了,可话到嘴边,他忽然间听到了诡异的扭曲笑声,硬生生让他把话憋了回去。 “嘿嘿嘿嘿嘿……小魔鬼,嘿嘿嘿嘿嘿嘿……” 狞笑声正是产婆发出的。 格里安还是不太能习惯产婆的笑,尤其是这种故意拉细嗓音,从喉咙挤出的声响。他自认如果自己是被关在这儿的魔鬼,肯定会被吓出精神病。 产婆仍继续笑着,格里安也不管她,扫视起这个唯一被好好装修过的房间。 是的,唯一装修过的地方。 刚进来时候,格里安还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房间了。 按照产婆连重要的手术室都只是随意布置了一下的习惯,这里怎么会装修得如此全面呢? 它虽然狭窄,却被布置得异常温馨。门是白色的木门,门后挂了一串鲜红色的葡萄藤。门口地垫上绣着一朵大花,颜色鲜艳,与墙上的蓝色壁纸相映成趣。角落里还有个长势喜人的盆栽,也不知道在这根本见不到阳光的地方,盆栽是怎么存活至今的。 像是是瞧出了格里安的困惑,产婆介绍到: “这地方是专门用来放魔鬼的屋子,您见到的所有家具,就连地板、墙漆、种花的土都是添加了哲人石的。” “您挺有钱的。” “并不,家具们的哲人石含量特别低,整间屋子也就那边关魔鬼的笼子哲人石含量高点,能让魔鬼无法变成虚无态。” 产婆指着角落中的一个全部用黑色布料盖住的地方。 从突出的棱角看,确实是许多笼子。 “我这儿也没有厉害的魔鬼,都是些小垃圾,其实有笼子就能防止他们虚无化逃跑了。别的地方也加了哲人石是为了保险。” 产婆走向黑色幕布,一把掀开,露出堆成小山的笼子。 笼子如同密集的蜂巢,紧密相连,形成了庞大的网络。从人类角度看并无触感,但若是身处其中,成为被囚禁其中的魔鬼,便只有压抑和束缚,仿佛空气都被牢牢禁锢,无法自由流动。 那手臂魔鬼被关在最上方的笼子中,一动不动,好似死了般。 嗯……大概是睡着了吧?格里安想。 因为他听到了呼噜声。 等等,魔鬼居然也会打呼噜吗?! 手臂魔鬼背对着格里安,看起来睡得很香。 如果它现在知道,准备在它的体内植入机械的女人就站在身后,一定会猛地惊醒。 然后疯狂撞击笼子想要逃跑。 “您可从来没说过,它的手臂部分有鳞片啊。”格里安感叹道。 “嗯?您不喜欢这个造型吗?” “怎么会,这也太帅了吧,哪个男人没幻想过,拥有这样一个手臂啊。” 手臂总体结构跟人类的没有区别。 只是从手腕开始,小臂、大臂上都覆盖着一层鳞片,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一层绒毛。每片都呈现出深邃的蓝黑,显得强壮而有力。鳞片之间,流露淡淡的金色光泽,如同繁星点缀在夜空,增添了一抹不羁的酷炫。 当它身躯微动,鳞片会随着肌肉的起伏轻轻颤动,浪花般绵延起伏。 右手上则没有鳞片覆盖,从手腕到手指尖,是黑蓝与肉色的完美过渡。 格里安已经开始幻想,拥有这只手臂后应该如何遮挡住不属于人类的灰蓝。可以戴上只露出两个指节的手套。 “您喜欢就好,”产婆说,“现在,让我把它从美好的睡梦中喊起来吧!” 她拿起杵在一旁的棍子,通过笼子缝隙向内用力猛戳。 起初,魔鬼毫无反应,仍然睡着大觉,随着产婆戳动魔鬼的力道越来越大,魔鬼缓缓动了动,又过了一会儿,它才苏醒。 手臂魔鬼先是扭动着手臂部分,而后从笼中坐起,睁开位于掌心的眼睛,呆愣愣看向格里安与产婆,一言不发。 “小魔鬼,被关在这儿这么久了,想不想出去啊!”产婆问。 手臂魔鬼似乎是睡傻了,立刻回复道:“不想。” 话音刚落,它猛然反应过来自己不能暴露真实意图,立刻改口道:“想想想!快放我走吧,我已经很久没见到其他人类了,我想——” 它忽然注意到,产婆旁边站着个男人。 还是个断了右臂的男人。 结合产婆一直在做的事,手臂魔鬼反应过来产婆要做什么,掩饰着激动,说道:“你要把我嫁接到这家伙身上?” “是啊,继续我的实验嘛。” “真的?” 眨着眼睛,手臂魔鬼以为自己听错了。 身为魔鬼,从十多年前诞生那刻起它就知道,魔鬼嫁接到生物身上就能将生物魔鬼化,使魔鬼原本的身躯多出一块。 身为一个右手臂魔鬼,它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被嫁接到一个人类的身上,然后占有那躯体,让人类的部分魔鬼化,这样,自己就能直接从一个低贱的手臂魔鬼,摇身一变成为尊贵的人形魔鬼。 一直以来,它都认为世界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人类可以随意伤害魔鬼。魔鬼却只能通过交易,对人类造成伤害。 它多次看见跟自己一样的家伙们,靠着话术诱骗人类进行了嫁接,转眼间就成了尊贵的人形魔鬼。 它满心欢喜幻想着,自己也能通过这种方式飞升,终于有一天,它遇到了愿意这样做的人,未曾想有个“重塑者”路过,自己就倒霉地来到了这儿。 当时,它绝望极了。 结果它惊奇地发现,抓走自己的人,居然在做魔鬼嫁接人体实验。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于是它从琢磨逃跑变成了安心睡觉,它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产婆一定会带来一个人类,进行魔鬼嫁接实验。 这一天终于来了! “你好啊人类,我叫——” “你什么你,您挺没礼貌的啊。” 格里安走到笼子前,与手臂魔鬼对视着。 他觉得手臂魔鬼还挺好看的,桃花眼,性感的M形嘴唇。怎么看怎么可爱。 可惜,手臂魔鬼眼里的他并不可爱,眼角因微笑产生的细纹毫无生气,那深邃的绿眸有些吓人。眼白是不健康的苍白,如同冰冷的大理石。在这双眼睛背后,好似藏着恐怖的灵魂。 “所以您是怎么打算的?”格里安扭头询问产婆,“是准备用抑魔栓吗?” 没等产婆说话,手臂魔鬼深感不妙:“什么抑魔栓,你们要对我做什么!我不要当宠物!我又不是非生物类魔鬼!我可是一只手臂!我怎么能去当宠物,我又丑又奇怪,当宠物不是太丢脸了吗!” 但没人理会它的呼喊,格里安与产婆就当着它的面,探讨起对它的改造。 “不,抑魔栓会让魔鬼保持实体态的同时,让魔鬼的行动变得迟缓。这也就是为什么抑魔栓被研发后,那么快就从军事中被淘汰,成为宠物用品。” “您手上不会有俄帝的战争用品吧?” 俄帝对魔鬼的利用跟神圣意志帝国完全不一样。 神圣意志帝国着重于把魔鬼与人体结合。原本俄帝也是如此,跟随着第一例“重塑者”的脚步,在魔鬼改造上潜心研究。 但自从彼得大帝上台后,俄帝开始转变研究方向。 主攻将魔鬼制作成战争用品,与钢铁结合。 “您猜对了,我离开时候带走了一个魔鬼甲胄的驱动核,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了。” “什么?”格里安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代魔鬼甲胄的驱动核。” 第十二章 魔鬼、机械与哲人石(五) “阿列克谢耶夫娜,您以前不会是军机处的研发人员吧?” 格里安对俄帝的了解不多,但军机处这个研发出魔鬼甲胄的机构,他还是清楚的。 魔鬼甲胄到目前已迭代了好几次,仍是独属于俄帝的技术。不似魔鬼改造,普及度较高,已经形成了贩卖魔鬼器官的完整产业链。 因此格里安实在想不出,除了俄帝军机处,还有哪个部门能接触到魔鬼甲胄的驱动核心。 “是啊,克劳迪娅没跟您说过吗?我就是从军机处离开的。我一直以为您知道啊!俄帝当局对我们的思想管控太严格了,我受不了就逃跑了!” “我……啊?” 这回格里安彻底傻眼了,大脑一瞬间想到的不是“这也能说吗?”,而是“能不能去墨斯科举报,赚点外快。”。 这算叛国罪了吧? 要是我的话,谁也不可能知道我以前是军机处的研究员啊!我就是格里安·佐默这件事都没人知道,她怎么就把这种事大大方方说出来了? 格里安的认知再度被刷新。 果然在下城区混得不错的,多少沾点清奇的脑回路。 好吧,别人也应该不理解我现在的做法。为什么我会想为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酒馆老板复仇,复仇对象还是一个正统组织。我要是说,是因为她让我很安心,别人肯定以为我有毛病。 “那个,就是……额……什么是魔鬼甲胄?” 一旁的手臂魔鬼弱弱开口,掌心的桃花眼一眨一眨,抿着嘴,无辜又可怜。那模样,像是生怕打断了两位大人物的对话,而遭受灭顶之灾的平民。 它大致能猜出魔鬼甲胄是什么,但它从诞生起,关心的事就只有收集灵魂,在确保不“饿死”的基础上,尽可能提高实力,提升自身在魔鬼中的地位。 后来,它发现作为魔鬼改造发源地的科隆是个好地方,人多魔鬼少,本着搏一搏的心态,它从海德堡来到了科隆。 对于手臂魔鬼这类不上不下的魔鬼来说,科隆并不危险。 适合当宠物的都是非生物类魔鬼,魔鬼改造需要的原材料又是人形魔鬼,因此在科隆这些年,它感觉自己过得十分自在。 傻子很多,它一度赚得盆满钵满。 没想到…… “啊,魔鬼甲胄啊,那是个战争兵器。”格里安说。 他把手伸进笼子内,好奇戳戳手臂魔鬼,贱兮兮把手指伸进手臂魔鬼的嘴里,想看看它会不会咬自己。 产婆也学起格里安的动作,一根手指伸进去,二人一左一右,勾住手臂魔鬼的口腔,向外拉扯,把魔鬼的脸(手掌)扯得奇形怪状。 手臂魔鬼不敢反抗,呜呜着,睁着大眼睛,一边承受身体的折磨,一边听格里安继续讲述魔鬼甲胄。 “魔鬼甲胄那东西,就是先把魔鬼固定在实体态,然后五脏六腑掏空,保留了大脑,与钢铁结合做出的东西。这玩意出现的时间很短,也就一百年左右,无论是从时间上看,还是实用性上看,跟魔鬼改造根本没得比。” 说完,格里安扭头对产婆一笑,问道:“我说的对吧,前研究员?” “非常正确!直到我离开军机处的那天,我都认为魔鬼甲胄永远不可能强过魔鬼改造。” 产婆送给格里安一个大拇指,并把手指从魔鬼嘴里拿出来。 此时的手臂魔鬼已经有点儿吓傻了,含着格里安的手指,眼中无神,喃喃自语道: “魔鬼改造用的是五脏六腑,魔鬼甲胄是剔除了五脏六腑,你们人类……你们人类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说着,它哭了。 泪水大滴大滴从眼中流出,无声啜泣着,眼睛上的五指弯曲,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抑制悲伤,如果不是面前还有人,它非常想握紧拳头遮住面庞。放肆痛苦。 这一刻,它再也不想成为人形魔鬼了,当一个手臂挺好的,至少不会被邪恶的人类盯上。 上帝啊。 人类为什么这么恐怖? 别的魔鬼也没说过人类这么吓人啊。 另一边,产婆已经不知道从哪把一代魔鬼甲胄的驱动核掏了出来,展示给格里安看。 见此,手臂魔鬼竟高呼一声“上帝啊!”,昏死过去。 “它不会被吓死吧?”格里安问,“吓死了我就没手臂了。” 他打开笼子,在手臂面前打起响指。连着打了好多下,手臂也没有反应。于是他五指与魔鬼的五指相扣,把魔鬼拎了出来。 抱孩子般抱在怀中,一边抚摸冰凉的鳞片,一边看向一代魔鬼甲胄的驱动核。 驱动核心比他想象中的小上很多,总体呈现球形,不过一个成年男性的手掌大小。 他没见过魔鬼甲胄长什么模样,一直以为驱动核心是个会随时冒着蒸汽的庞然大物,甲胄的身后会突出很大一块,就像大脑袋电视机,结果竟如此精巧,让人赞叹。 “走吧,我们回手术室。” “行。” 正要把手臂魔鬼放回笼子中,产婆一把抢过手臂,大大咧咧就走了出去。 “不是,这么拿着走您不怕它直接虚无化逃跑吗?” “它体内有抑魔栓。” “那还关在笼子里,好可怜的魔鬼。” 不知怎的,可能是手臂魔鬼哭起来梨花带雨,格里安不禁对它产生了怜爱。一想到过一会儿,小魔鬼体内就要被放入驱动核心,对它的怜惜更进一步。 “核心是直接安装进去吗?” “需要经过一些处理,”产婆边说边关上门,“直接安进去也不是不行,就是会很难看。” “那您得弄多久,今天弄不完吧?” 机械与魔鬼结合,格里安认为少说也得一周。 就算产婆是个机械师,今天肯定也弄不完。 因此他开始重新规划接下来的行程,也不能叫规划,是把大部分计划滞后,等魔鬼改造结束后再行动。 唯一不变的,就只有明天上午去科隆警察厅,商讨一下有关走私黄金的事情。 “不,给我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 “嗯哼,快的话一个小时就结束了。” 说这话时,二人已回到手术室,正当格里安还在思考两小时怎么搞定手臂的时候,产婆指了指手术室角落,说道:“帮我把它们都搬走。” “水桶藏入口是您的特殊癖好吗?还有我只有一个手臂,让我这个残疾人搬水桶,您不认为这很过分吗?” 话虽这么说,格里安还是帮产婆挪开木桶,露出个只有半人高的小门。 “您在外面等着就行了。” 产婆说完,头也不回钻了进去,砰的关上门,将格里安独自一人留在手术室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像做过无数次排练似的。 对着空无一人的手术室,格里安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靠墙坐着,一会儿撕嘴唇上的皮,一会儿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声音,感觉时间过得特别慢。 实在没事干了,他干脆去把手术台旁边的散乱布片叠好,扣起墙壁上凸出的土块,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梦境中,他梦到刚刚穿越后的日子。 遭遇特大风暴后,从新大陆驶出的船舶在里斯本靠岸。一下船,自己马不停蹄赶往科隆,希望早点儿回到佐默庄园,与篡了位的叔叔对峙。 谁曾想,在西法兰克王国境内,行李被人偷了,身无分文的他好不容易来到科隆,阴差阳错间走进墙花,开始了曲折的人生。 明明最初是想把爵位抢回来,好当个贵族享受人生的。 结果自己成了赏金猎人,现在还在准备与当局的组织做抗衡,走上了与设想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为什么上辈子在出外勤,这辈子也在干着类似的事呢? 但他目前很感谢偷走了行李的小偷,因为在墙花的日子里,他确定若那时自己回到了佐默庄园,肯定会背上很多黑锅,轻则死刑,重则流放。 半梦半醒间,他突然听见有女人的尖叫,顿时惊醒。 “啊啊啊啊啊啊!” 是产婆的声音。 身上伤口太多,格里安没法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但仍以最快的速度破门而入,从半人高的小门冲了进去。 只见一个与之前有很大差异的手臂放在桌子上。 昏黄的煤气灯下,肘关节及其周边区域被冷峻的机械结构所替代,金属部分,呈现深邃的银白色,经过精细的打磨和抛光,闪烁冷冽的光。有的金属片还嵌着微小的齿轮和轴承,它们相互咬合,犹如精密的钟表。 一个管道隐藏在中央,内部流动着某种液体或气体,如同生命之脉连接机械结构的上下部分。 很漂亮。 这是格里安的第一反应。 但…… 驱动核心呢? 鳞片呢?我的鳞片呢? 除了这发灰的肤色,跟之前还有共同点吗? 格里安脑中充满问号,他喜欢的鳞片一个不剩,要不是掌心的脸还是那副模样,他会以为产婆给他换了个手臂魔鬼。 还有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这项工作?! 这合理吗? 尤其是……在这种地方是怎么造出来的…… 格里安困惑不堪,此刻他身处的房间跟外面的手术室一样简陋。 破铜烂铁堆积成山,唯一的桌子上布满了油渍和不知名的黑红污渍,斑驳的痕迹交织在一起,几乎掩盖了原本的颜色。上面散落着螺丝刀、扳手、锤子、针线、肉块,杂乱无章纠缠在一起,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序的舞蹈,弥漫颓废的气氛。 可在这看似奇怪的环境中,格里安需要的右臂被造出来了。 就是鳞片…… 算了,机械肘关节看起来也蛮帅的。 但为什么,机械的部分要取代肘关节呢? 格里安不是机械师,根本看不懂产婆的设计。 “我就说两个小时肯定能搞定,这才不到一个半小时!”产婆欢呼,像破了记录般喜悦。 她把手臂交给格里安,丝毫没注意到后者因失去鳞片,感受到莫大的悲伤。 在她的构想中,鳞片与机械可以共存,但她总觉得元素混杂,会使得手臂的美观度下降,于是处理的时候,将鳞片全部清除,露出青灰的底色。 至于手臂魔鬼的感受? 没考虑过。 没有渔夫会在乎鱼被刮掉鳞片时疼不疼。 “我还以为您出事的。”格里安笑道。 他倒不是由于马上拥有了新手臂而笑,而是他发现,手臂魔鬼现在正在装睡。 那长睫毛颤动的频率,明显就是装睡才拥有的。 “没,就是成品出来了,激动地忍不住大叫。” 产婆解释着尖叫的由来,推着格里安,将后者推回手术室。 等到她也钻回手术室后,立刻下达命令道:“快去把衣服脱了,坐在手术台上,我要动手术了!” “我已经脱完了。” 在产婆还没下达命令前,格里安就把上衣脱个精光,露出缠满了绷带的躯体。腹部缠绕的绷带泛红,伤口渗出了血液,他估计是翻墙进家门时候,肚子不小心磕到外窗台上造成的。 他的左臂上几乎也都是绷带,浑身上下,没有多少皮肤裸露在外,整个人就像从火场逃出来,全身重度烧伤的伤员。 要是头上也有绷带,就可以扮演僵尸了。 “嘶……” 产婆没做提醒,暴力扯下格里安右边处的绷带。 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血液的铁锈味与药水的苦涩味混杂在一起,散发出类似呕吐物的气息。 闻着这气息,格里安很想好好夸赞一下妮卡小姐。 真有责任心啊。 就这味道还能六小时换一次。要是我早就跑了。 忽然,他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涂抹到了断臂处,低头一看,是透明的胶质体,酥酥凉凉,好似加了薄荷的麻药。 “疼的话就忍着。”产婆说。 “那不是麻药吗?” “不是,是我特制的药膏,专门用于魔鬼改造的。” 边说着,产婆将手臂魔鬼对准格里安的断臂处,怼了上去。 是的,在格里安眼里就是随意怼了上去。 “直接对接上去就行了?!”格里安惊讶。 涂药,对接,然后就结束了? 啊? 这过程与他心中的流程完全不同。没看到任何技术含量,难道说技巧全在那透明的胶质药膏中? “魔鬼改造最主要的过程是术前处理。手术的成功概率通常都是跟术前处理有关系。手术前对器官处理的好,排异反应就不容易发生。哪怕就算是内改造,医生与被改造者之间的相处时间也不会太长。” 作为一个做魔鬼改造的医生,产婆不用想就知道格里安在想什么。 她第一次接受魔鬼改造时,想的也是这些。 有一些没素质的顾客,还会当场大放厥词,说这工作狗拴块饼都能干。 要不是产婆还算有职业道德,她就把魔鬼器官稍作处理,让排异反应延迟发生。反正算成功率时,只要活过了一周,就算手术成功。 “接下来就是等着魔鬼的自愈性起作用了。” 产婆坐在格里安旁边,扶着手臂,静静等待手臂魔鬼的自愈性起效果,寻找到格里安的骨骼、神经、血管,实现成功嫁接。 她很担心自己刚才对手臂的处理会破坏自愈性,因此她比格里安还紧张地盯着衔接处,期待看见肉眼可见的变化。 咕叽咕叽—— 有声音从衔接处响起。 手臂魔鬼的皮肤像被风吹动的波纹蠕动,肉芽组织向上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像受到了神秘力量的召唤,迅速扩张,啪的一下粘合在格里安的肌肤上, 随着肉芽完全与肩膀粘连,格里安感受到右臂酥麻至极,但这酥麻在缓缓消退,总体像四肢发麻后,恢复正常的过程。 途中,手臂魔鬼没睁开过眼睛,要不是格里安知道它只是陷入了沉睡,会认为它真的死了。 格里安有些遗憾,自己还没问过手臂魔鬼的名字。 很快,衔接结束了。 他低头看向的右手,一张一合,极为流畅,指尖的地方是正常的肉色,其余部分泛着灰青,带上手套,穿上衣服,看不出任何异样。 抬头看向产婆,一瞬间,格里安终于知道了“重塑者”的灵魂与普通人有什么区别了。 “重塑者”的灵魂呈现及其均匀的浑浊,不像使徒的灵魂,浑浊点好似棉絮,一丝一缕地存在于灵魂当中。 “抡起来试试看。”产婆说。 “好。” 大幅度抡起手臂,格里安没有感到不适,仿佛这根手臂本就属于他,只不过才找到归属。 劈砍抡锤各种动作做了个遍,他询问道:“看起来怎么样?” “那可是超级帅啊!装魔鬼右臂,做幸福男人!” “我是左撇子。” 格里安脱口反驳产婆的后半句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能读出来产婆的弦外之音而忏悔。 “话说雅各布先生,我有一个想法。”产婆面上露出邪笑。 格里安依旧在短短一瞬就意识到了产婆在想什么,他问道:“魔鬼还有那种形状的吗?” 第十三章 不要拽我的舌头! 在科隆,晴天只占全年的三分之一。 下午的时候,天空湛蓝,阳光明媚,给人一种就算有雨也要等到明天的错觉,可到了晚上,不时传来轰鸣雷声,天空顿时被暗黑的云彩遮盖,人还没跑回家收衣服,雨点如针尖般落下,刚干燥的地面被冲刷得像一面明镜,无声刻画天空的形象。 趁雨不算大,格雷诺耶打着伞,去隔壁街道买了些面包,作为未来一周的储备粮。 他的姨妈加拉尔夫人没遇到魔鬼时,他每天都去购买食物,确保三餐吃的都是最新鲜的食品。 可现在不同,他的姨妈不仅与魔鬼做了交易,还瘫痪在床。 因此没人会催促他在早上八点前购买面包——那时的面包刚出炉,最新鲜。更没人将爱河香水店弄得一团“臭味”,做出拙劣的仿制品售卖给顾客。 但若是格雷诺耶能进行选择,他还是更喜欢之前的生活。 姨妈不会一直不让自己接触香水,只要时间够久,总能亲手调配出绝世的芬芳,成为爱河香水店下一任老板。 瘫痪却是永久的,就算他想扔掉姨妈这累赘,为了维持香水店的经营,他也不能这样做。 抱着满满一兜打折面包,格雷诺耶回到香水店,点开煤气灯,坐在工作台前继续忙碌。 不得不承认,姨妈的瘫痪使他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个人的自由度,还是店铺的营业额。 从前这个时间,他早就上床睡觉了。 也不清楚是哪位顾客的宣传,给爱河香水店招揽了那么多买家,这两天,这间小小的店铺卖出了几十瓶香水,这都没算上预定的,给格雷诺耶忙的够呛。 有一个顾客很有意思,问他是否能够复制出目前上流社会最流行的日落熔金香水,带来了日落熔金的样品。 作为记人都是依靠气味的小孩,还原一个香水的气息易如反掌。 毕竟那可是香水啊,甜蜜与幸福的代言词。 只是他感觉生活中还是缺少了什么,爱河香水店内的气息虽能充盈他的内心,可他依旧认为自己正介于麻木与欢愉之中,非生非死,看似开心,一旦步入睡梦中,会有无尽的空虚涌入。 “啊!” 一个手抖,某样材料多倒了一半。 格雷诺耶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叹着气,把报废的香水倒掉,重新开始。 他很少犯这类错误,今天却接连手抖多次。 “可能是下雨天骨头疼吧。” 忽然,他听到楼上传来呼噜声,那声音一听就知道睡得有多香,甚至有吧唧嘴的声音。 “这家伙又在偷懒了。魔鬼为什么还需要睡觉呢?” 格雷诺耶叹气摇头。 魔鬼怎么比人类还喜欢偷奸耍滑?如果把鹿头魔鬼送进制革厂一段时间,它肯定早就被老板打死了。 嗯……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它才能过得如此舒坦吧? “阿德涅!” 格雷诺耶冲着楼上大喊,试图用一嗓子唤醒鹿头魔鬼。 魔鬼显然没听到,或是不想搭理,呼噜声居然还变大了。 “这家伙。” 自打姨妈的颈椎被打断后,格雷诺耶让魔鬼照顾加拉尔夫人。他认为这任务一点也不难,只需要在晚上给姨妈翻身、换药、喂饭、处理排泄物即可。 这些任务,格雷诺耶一个营养不良的瘦小孩都能在两小时之内搞定,但鹿首魔鬼干起来,费劲的很。 “唉,上楼看看吧。” 格雷诺耶记得,给魔鬼下达照顾姨妈的命令后,魔鬼骂骂咧咧了一整天,把会说的语言都用了一遍。 到了睡觉时,自己实在嫌烦,回了句“你要是不想干就杀了她”,结果那鹿头居然说自己信上帝,从不杀生。 这不是笑话吗? 格雷诺耶才不相信。 “快起来,我在制作香水,你怎么在偷懒。” “滚……我在……吃东西呢……” 鹿头眼睛都不睁,边吧唧嘴,边驱赶格雷诺耶。 按理说,魔鬼不需要吃东西,它们只需要灵魂就可以维持基本的生命。 植物的、动物的、人类的,只要是灵魂就可以。 只是人类的灵魂能让魔鬼更加愉悦。 格雷诺耶从鹿头魔鬼口中得知,如果魔鬼不努力去获取灵魂,时间长了,会遭受比死亡可怕的多的事情,因此即便是觉得魔生无望,魔鬼也不会选择摆烂自杀,而是会选择去强大的“重塑者”身边晃悠,很大概率会被瞬间斩杀。 鹿首还说,它最羡慕的不是人形魔鬼,而是非生物类魔鬼。 非生物类魔鬼可以委身于人类上流社会,成为人类的宠物。为了维持它们的形态,人类经常会投喂各种动植物的灵魂,不用干活就有灵魂吃,简直是太美妙了。 为此,鹿首阿德涅特别愤懑,凭什么人类不看看夹在人形魔鬼与非生物魔鬼中间的它们呢,牵着一个鹿头魔鬼不比那些玻璃罐魔鬼、船桨魔鬼有面子多了。 人类目前的审美太低劣了!鹿头这样评价。 但格雷诺耶对这些话一点都不相信。 他全当鹿头魔鬼在放屁。 魔鬼都是骗子。 没有一个好东西。 人类最不应该同情的就是魔鬼。 要不是鹿头通过替身投影伪装成人类的样子,姨妈怎么可能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一想到这,格雷诺耶本想只是再度叫醒熟睡中的鹿首魔鬼,气不打一处来,恶狠狠踹了一下。 鹿头顿时惊醒,在划破天际的雷电照耀下,它仿佛是得了狂犬病一样,双目发红,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锐獠牙,就要往格雷诺耶头上咬。 如果不是清楚由魔鬼造出的伤口只有痛感,不会出现伤口,格雷诺耶肯定会像大多数人那样肆意逃窜,生怕成为魔鬼的口中亡魂、盘中之餐。 即便如此,鹿头魔鬼怂得只会虚张声势,獠牙擦过格雷诺耶的耳垂,破口大骂: “要不是我的大部分力量被拿走了,现在我能让你这么使唤吗!” 它对力量被拿走这件事的在意程度,甚至让它摒弃了凑热闹的本性,连三天前的后半夜,那震耳欲聋的建筑倒塌声都不在意。 要是以往,它肯定会立刻虚无化,去瞧瞧怎么了。 “别再提你的力量了,”格雷诺耶拽着鹿头的舌头就往卧室走,一股愤懑的情绪忽然毫无来由地涌上来,“拿走你力量的那男人已经死了。” 到了卧室,鹿头立马将舌头抽出来,飞到格雷诺耶碰不到的地方,语气嚣张说道: “你个小屁孩懂什么!闭嘴!小心我用舌头扇你的脸!” “不是你说的吗,那种人活着的目的就是尽可能装逼,得罪很多人,死后博得你的一笑。现在他死了,你难道不开心吗?” “我的力量肯定被‘二十三’那帮人拿走了!你得去科隆大教堂给我偷出来!该死的科隆教廷!” 格雷诺耶没有理会鹿首的聒噪,窗子嵌开个缝隙,通通风。 三天前的夜里,他窝在被窝里辗转反侧,墙花方向突然传出坍塌声,爆炸声,吓了他一跳。 好奇心驱使他打开窗缝,探出头去。 紧接着,他闻到了火焰的气息,细细品味,那浓厚的炙烤气味下,有一股他极为熟悉的,此生只闻过一次的,独属于科隆大教堂的味道。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马车从爱河香水店门口驶过,他闻得出来,马车中人数很多,有浓厚的血腥味。其中有两个人的味道他有印象。 一个是爱河香水店老顾客的味道。 一个是拿走鹿头魔鬼大部分力量的男人的味道。 后来,到了第二天清晨,格雷诺耶在鹿头魔鬼的提醒下,才意识到昨夜马车里坐着的人,是当局的超凡组织“二十三”的人。 那一刻他无比庆幸“二十三”没有发现自己与鹿头魔鬼阿德涅,否则以目前的律法,除“重塑者”外,其余与魔鬼达成交易的人,一律违法。 再结合闻到的气味,他便知道,上半夜来的绿眸男人已经被带走了。 “话说我好像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格雷诺耶说。 “你天天都能闻到熟悉的气味。” “不是,我真的闻到了。是那绿眸男人的。” “怎么可能呢!你不是说他已经被‘二十三’抓走了吗!别想吓我!要是他真来了,看我阿德涅这次呼呼哈哈打他个满地找牙!” 鹿头飘到格雷诺耶面前,用它肥厚的舌头演示如何揍人,不,恶心人。 “你应该去酒馆里找到跟你志同道合的人吹牛逼,而不是在我面前。” “吹牛逼?!”鹿头不满,“只要那绿眸小子敢出现,我一个滑铲——啊啊啊啊!” “阿德涅!” 格雷诺耶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从窗口进入,只见到鹿头的舌头被一把拽住,跟个沙包似的飞出窗外,不见踪影。 他急匆匆跑下楼,心脏砰砰跳动,担心是“二十三”过来抓人了。 若真如此,自己一定要想办法把责任甩干净,能少坐一天牢就少坐一天。绿眸男人对牢房的描述历历在目,他不想进入那种地方,他害怕失去对气味的感知,如果有一天,他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美好的气息,他相信,自己会选择自杀。 “嘿!晚上好啊,格雷诺耶。” 雷雨中,一个成年男性口中叼烟,一手撑伞,一手拎大鱼般拎着鹿头魔鬼的舌头,好似在徒手感受大鱼的重量,左摇右晃,惬意万分。 再用点力,鹿头的舌头会从舌根处断裂,与头部分家。 “三天未见,我感觉你长高了呢。想我了吗?” 说罢,格里安口中吐出白烟,吐掉烟蒂, 烟蒂落下又弹起,火星微弱,却意志力坚强,在雨中坚持了数十秒才熄灭,消失在夜雨中。 “呵!原来附体在你身上的是个鹿头魔鬼啊。还挺可爱的。加上抑魔栓可以当宠物。” “您——” 格雷诺耶瞳孔收缩,双眼瞪得仿佛要跳出来,跟被定住般站在门口,任由风将雨水吹在脸上,没动弹半分。 他宁可相信是鹿头魔鬼阿德涅施展了幻术,在戏耍自己,也不愿意相信眼前所见。 本以为已经死掉的人忽然出现在面前,任谁都会一时无言。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格里安微笑,“我是来说正经事的。” 被这么一提醒,格雷诺耶双手拍拍面颊,皮包骨的胳膊扶把门大大拉开,依旧保持沉默。 “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爱说话。”格里安说。 “晃开偶!晃开偶!晃开偶!”(放开我) 被拎着的魔鬼用力扭动身子,想从格里安手中挣脱出去。 它也不清楚为何无法进行虚无化逃走,只能跟个被卡脖子的大鹅般被人拎着。 虽然它偶尔也会被格雷诺耶这么拎着,但今天头一次,它感到这姿势有多耻辱。 听着魔鬼的挣扎声,格里安眉头一皱,像晃悠悠球般来回转动,嗤笑道: “刚才不是还呼呼哈哈、一个滑铲吗?怎么现在这么怂,呼一个给我看看?” “乌鲁乌鲁哇哇哇——” “乌鲁乌鲁哇哇哇!乌鲁乌鲁哇哇哇!” 格里安学着鹿头的叫声,越甩越起劲。 这让他想起以前,一群男孩玩溜溜球时,他总是孩子们当中玩得最好的那个。 脚步迈进入爱河香水店,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将鹿头放到格雷诺耶头顶,如店铺主人般往楼上走。 走到楼梯下,他的右臂骤然变形伸长,仿佛化为一个伸缩钩锁,将他从一楼拉到了二楼。 “我操!” 鹿头魔鬼的反应比格雷诺耶大得多,它兴奋从后者头顶弹跳而起,飘到二楼,放声大笑: “你你你你!你把我兄弟安在右臂上,哈哈哈哈哈哈!小子,你这是自寻死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舌头之于魔鬼阿德涅,就像尾巴之于猫猫狗狗。 开心时,阿德涅会摇头晃脑甩舌头,生气时,脑袋则固定在空中,但舌头依旧狂甩不停。 “哈哈哈哈哈哈哈!” 格里安靠在楼梯栏杆上,脑袋都要炸了。 刚从产婆那魔性的笑声中走出来,结果又遇上个笑声更魔性的。 “哈哈哈哈哈哈,小格雷诺耶,我说什么来着,这种人活着的目的就是给人当乐子看,哈哈哈哈,妈的,我突然好嫉妒,居然真有魔鬼能找个你这么个大冤种,等着被同化吧!我真的是——啊!不许薅我舌头啊啊啊啊!” 格里安身躯未动,右臂蟒蛇般伸长、延展、出击。 精准扯住鹿头的舌头,二话不说往墙上摔去。 “再乱叫送你一发哲人石子弹。” 第十四章 再度来袭的特别行动组 “所以你是说,你在我的兄弟姐妹体内植入了抑魔栓?” 魔鬼没有性别,它们彼此的称呼都很随意。一切全看魔鬼们的自我认知。 像鹿头阿德涅,并没有明确的性别指向,它有时认为自己是花季少女,而有时又是个黑帮大哥。 “不是抑魔栓,是一代魔鬼甲胄的驱动核心。” “你是魔鬼吗?” “不,你才是。” 格里安与鹿头魔鬼保持着安全距离,防止被后者一开一合的嘴撕咬。 “抑魔栓我都能接受,但魔鬼甲胄驱动核……” 鹿头魔鬼顿时泄了气,蜷缩在格雷诺耶怀中,像个寻求家长庇护的孩子,又像条仗势欺人的狗。 格里安把玩着左轮手枪,一遍遍转动转轮,当着鹿头的面塞入一颗哲人石子弹。瞧鹿头的怂态,他肯定,如果格雷诺耶扔掉鹿头,后者定会变得更安分。 “我今天来有两件事,先说第一件,三天前我离开后,你们在这儿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比如奇特的人或事。” 格雷诺耶听闻,喘了口气,抬起头,开口道: “有辆来自‘二十三’的马车经过了香水店的门口。” 对于知晓明确答案的问题,格雷诺耶对陌生人的慌乱感会淡漠下去,或者说,他能压制下慌乱,显得侃侃而谈。 “里面都有谁?” “就是‘二十三’的人,还有……还有一个经常来爱河香水店的女士,我不记得她叫什么了,本来我以为您也在马车里,没想到……您还活着。” “经常来买香水的女士?” 借此疑问,格里安终于自然地眉头紧锁,宣泄忍了许久的浑身痛楚。右臂虽然接上了,但身上的创伤还在,每次剧烈活动,都痛得要死。 就算他有异乎寻常的恢复能力,身体完全康复也要几个星期之后。 他抚摸下巴,单侧眉毛一挑,问道: “那个女士是叫克劳迪娅吗?” “应该是这个名字。” “嗯……之前总是会订购城里香水的那位?” 格里安努力思考,才想起克劳迪娅在爱河买过什么。 “对,就是她。” “看来她没死。” 格里安感觉胸口的一口闷气骤然消散,虽没到云开见日的程度,但这终究是个好消息。 只要人没死,就有再见面的可能。 “那可不一定!”鹿头一开口准没好话,“我跟格雷诺耶都以为你死了,结果你还活着,没准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却被误认为活着呢!现在的世道啊,人类都能按着魔鬼打!魔鬼都给人类当宠物了!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喂喂喂!你要干什么!格雷诺耶救我!” 锋利的刀刃横在鹿头面前,吓得它想逃跑又不敢动。 “格雷诺耶别管它。”格里安说。 就算不说,格雷诺耶也不会理会鹿头,能有人帮他教育嚣张的魔鬼,他求之不得。 “你这个小混蛋!亏我还给你照顾胖姨妈!”鹿头大叫。 从产婆那里出来后,有关新右臂的信息就源源不断映入格里安脑中。 可以自由变形,像皮筋一样延展,亦或化为坚韧的刀锋,且力大无穷。 这些最基础的能力,格里安无需练习便可使用出来。 需要练习的是如何将手臂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化为多条能挥舞的、灵活的、尖端带有刀鞘的“异形触手”。 在格里安的幻想中,如果自己能训练好右臂,让其在各个形态之间自由切换,那在未来的斗争中,肯定能达到出其不意的好效果。 现在,他就借着欺负鹿头魔鬼阿德涅的机会,好好训练一番自己的右臂。 手臂瞬间化作多条触手,犹如千百把匕首闪现,极速切割空气,留下残影,化为一片流光溢彩。 “好玩好玩,哈哈哈哈哈!” 触手漫天飞舞,鹿头乐在其中,跟格里安玩起躲避游戏。 见鹿头这样,格里安就跟逗孩子似的努力把手臂分成很多快,但极限也就是六条触手。看那眼花缭乱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相互打架。 “哎!咕噜这个倒霉孩子,怎么就摊上你这种玩意了?” 鹿头嘴角微微上翘,语气里带着些许嘲弄。 作为一只魔鬼,它对同类的悲惨遭遇毫不同情,甚至窃喜万分。 在未曾知道右臂被植入了驱动核心之前,它对右臂嫉妒得不行,嘴上说着“哪个同类这么好命”,心中却在不停咒骂。 “咕噜?我右臂的名字?你怎么认出来的?” “不是看脸认出来的。”鹿头玩得不亦乐乎,“这边的手臂魔鬼本来就只有一个。” “原来如此。” 格雷诺耶跟个观众似的,坐在床上,很想喊一句“阿德涅加油”。 他鼓足勇气,一开口,话题就变了模样: “那个,您来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格里安听闻,一下子收回了全部触手。在触手收束化为手掌的那一刻,眨眼之间,他的手中多出了一块晶石。 魔鬼与人类灵魂融合的石头—— 交融之石。 “小鹿头,我打算把力量还给你了,但是它已经变成了交融之石,你有办法把你的力量跟哲人石分开吗?” “什么!” 鹿头魔鬼本在为了突然停止的玩乐而悲伤,自己的力量忽然出现在面前,让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力量被原封不动还回来了? 我的力量回来了?! 它只在梦中设想过这种场景,欢喜如浪潮般席卷而来,它激动地想在格里安脸上亲几口。 可下一秒,它觉得自己贱得很。 怎么能因为恶人良心发现就感动起来呢! 这就仿佛有人去店里偷了香水。第二天,小贼将香水还了回来,明明应该选择报案的店主居然为此欢呼雀跃。 这太奇怪了。 可是……还回来了总比彻底丢失好得多。 “你要是不想要,我就收起来了。” 格里安从鹿头闪烁的双眸中,猜出了鹿头在想什么。 但无论鹿头有多努力让自己不要欢呼雀跃,属于生物的本能很难遏制。 他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决定不赌一把,看看是否能收买鹿头与格雷诺耶。 反正交融之石没有研究出有何用处。 墙花没了,组建属于自己的小团体迫在眉睫。格雷诺耶与他的鹿头魔鬼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虽然他已经打算向科隆警察厅示好。但那终归是当局的组织,他对当局没有太多信任感。 “我怎么不相信你会这么好心呢?”鹿头说。 “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 “你脸皮是真厚啊。” “我的优点之一就是能屈能伸,脸皮很厚。”格里安笑眯眯的。 他本想去“二十三”应聘,直接打入内部。跟“黑牙”波特·金他们称兄道弟,再找机会干掉他们。 可是科隆教廷内肯定有人认识格里安·佐默,大概率会被人认出来自己是谁。 没有办法,他只能选择科隆警察厅。 “那个,我再插个嘴……” 格雷诺耶很不想在他们之间插言,可是他这次不得不说话: “我闻到了,就是,就是那群人的味道,距离这里,如果是马车的话,还有一分钟就能到来。现在他们是在往这边走的。” “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 格雷诺耶支支吾吾,语序颠倒,但格里安还是能听懂。 有种紧迫感围绕着他,像蚕茧一样越裹越厚,慢慢收紧束缚。 “对。” 第十五章 梅迪瑞克·麦考林 煤油灯微弱的光芒为墙壁披上一层薄纱衣,几个在半空中移动的黑点吸引了梅迪瑞克·麦考林的注意。 是蚊子。 它们盘旋着,对梅迪瑞克虎视眈眈,突然,有一只体型肥硕的蚊子向下俯冲,然后再次拔高,快速扇动着翅膀,逃离飞驰而来的巴掌。 “都十月末了怎么还有蚊子。” 他把口袋翻出来,从中拿出一张拦截下的信件。被雨水蹂躏后,其上的字迹已不可辨认。 这是封写给佐默侯爵的信件,除了能看清发出信件的地址是科隆下城区某街道,信件的终点是佐默家族的庄园,其余的一无所知。 糟糕的雨!可恨的科隆! 他扫视了一圈这个小房间,还有雨幕中的窗户,越发感到胸口发紧,仿佛心脏被套上了套子。 他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哎,下城区,又是下城区,该死的下城区!墙花没了,我在下城区的人脉全都毁了,我上哪去找人调查是谁发出的信件,总不能我自己去吧?算了,先睡觉吧。反正我只是科隆警察厅的线人。” 叹着气,梅迪瑞克·麦考林解开衣服,身上只剩下内裤和背心,收拾起堆积如山、下午刚从室外收回来的衣服。除了工作需要的衬衫、西装和领带外,其他的一律放进了衣柜。 等这些都做完,他走向床边,习惯性搜了搜枕头下,确认了左轮手枪仍在原处,才放心地躺下。 或许是最近太累了,每天都在为了那批走私黄金忙活,他忘记吹灭煤油灯便陷入了梦境。 黄色的灯光洒落在房间角落,呼噜声、风雨声、雷电声在整个房间里回荡。 忽然,不知睡了多久,他从睡梦中惊醒,仿佛听到有声音响起。 是有人要来袭击我吗? 作为科隆警察厅的线人,他虽从未遇到过类似的事,但曾经当过一阵私家侦探的他,以及来自警察厅的叮嘱,让他对黑夜的警惕性很高。 他双眼紧闭,悄悄将手伸进枕头下,握紧枪柄,有备无患。 按理说,他自认没有仇家。 当私家侦探时,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最劲爆的案子不过是一起马戏团棕熊逃跑案件,连杀人案都没接触过的他,怎么会遭到仇家呢? 做了科隆警察厅的线人后,他更是连私家侦探都不做了。 大多数事件直接利用人脉,自己当做个中间人,从中榨取微薄的利润,以供开销。 他虽总认为自己的哥哥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不学无术,但他明白,手上能获得那么多酬劳不菲的讯息,从科隆警察厅那儿赚取劳务费,完全是借了哥哥的光——他的哥哥是科隆警察厅厅长夫人的情人。 这么看来,哥哥还是挺有用的。 不仅给予自己极大的好处,也带给科隆警察厅许多便利。 在外人眼里,警察厅厅长跟夫人因情人之事闹得特别僵,但其实这都是故意做出的伪装,让外人以为厅长与夫人不和睦。 这样就方便厅长夫人通过情人,向自己发布科隆警察厅无法出面,只能一层层寻找委托人去搞定的任务。 尤其走私黄金,别说警察厅厅长无法露面,凡是警察厅的职员都要与此事隔离开来,防止惹上事端。 梅迪瑞克·麦考林认为自己将这件事办的特别好。 经由克劳迪娅选出来的雅各布·巴斯恩十分完美。 不仅单枪匹马找到了自己,而且在这儿通过话术骗走了不少情报,最重要的是,他长得像贵族,更像佐默家的贵族,那双宝石般的绿眸,跟佐默家族的成员别无二致。 可问题就是,墙花酒馆被炸了。 他还去墙花附近看了一圈,满目疮痍,没有一点好地方, 到现在,他上哪找合适的人呢? 哗啦—— 窗子骤然开启,寒风拂过,噗的一下,吹灭煤油灯 也不知是阴风吹得,还是没了灯火的照耀,他脖子上的肌肉快速跳动,隔着皮肤也清晰可见。 科隆的风再大,也不会将窗子吹开,更何况他家的窗子今年刚换,不存在年久失修的情况。 他紧握枪把,再次确认确定枪已上膛,准备对着身后就是来一枪。 还未等他付出行动,只觉得身子骤然变得凉飕飕。有人将他的被子掀开了! “是我,雅各布·巴斯恩。” 听到这声音,麦考林的惊恐瞬间转变为欣喜,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 他本以为雅各布·巴斯恩死了,尸体就被压在墙花的废墟下,没想到居然还活着,真是幸运。 看清来者后,麦考林止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雅各布·巴斯恩头发凌乱地垂在额前,大颗大颗水珠顺着发丝滴落,打在地上的声音干脆清澈,啪嗒啪嗒留下水痕。 整个人脸色苍白,嘴唇紧闭,肩膀微微颤抖,衣服如同锁链束缚着他的身体,拖着疲惫的步伐。可即便如此,他的双眸散发着不服输的意味,如同雷雨中诞生的战士。 “没事儿,只是被雨淋了。”格里安说。 “您还活……嗯?这小孩是谁?” 虽然煤油灯熄灭了,但他还是看得见,来者并非雅各布·巴斯恩一人,后者怀中夹着一个身着雨衣的孩子,看样子只有七八岁。 “格雷诺耶。”格里安回答,“我实在想不到去哪了,先来您这住一夜。” “发生什么了?” “说来话长,我先喝口水。” 格里安放下格雷诺耶,拿起床头柜的水杯,将剩下的半杯水一饮而尽。 听到格雷诺耶的叙述后,他跳窗就要离开,可一想到格雷诺耶与鹿头魔鬼,他立刻抱起格雷诺耶,往下城区外跑。 宁可多折腾几次,也不能掉以轻心。 经历过墙花之夜后,他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二十三如瘟疫,所到之处必将遭受苦难。就不说原本就在墙花里的人,墙花周围的房子都惨招毒手,无论今夜那群人又来下城区做什么,离开那儿,准不会出错。 “麦考林,我先问您个事。” 格里安大口喘着气,额头上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 身上疼的不轻,一路从下城区跑到上城区边缘,身上的所有伤口都裂开了。 “科隆警察厅知道三天前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是‘二十三’炸的。但很遗憾,经过市长的指示,明天的报纸上会以煤气管道爆炸为缘由结案,您说多厉害啊,多方压力下,即便大家都知道是谁做的也无济于事,谁让咱们科隆都快成第二个教皇国了,皇帝陛下亲自设置的警察厅都不太能插得上话。” 第十六章 这是小孩,不是小狗 格里安边擦拭头发,边将最近的事简单叙述着,并未如格雷诺耶般脱个精光,坐在刚点燃的壁炉前烤火。 他不想暴露新换的手臂,即便身上的伤口痛得要死。 不得不承认,产婆技术真不错,机械轴的地方虽然进水了,但并未造成任何阻碍,灵活自如。 见识了产婆的技术,他决定,如果有机会,这辈子一定要去俄帝看看。 “能从暴雨激流中活下来,您体质也是够好的。” “干赏金猎人这一行的,体质不好点,早就死了。” 整个客厅除了壁炉处散发炙热光芒,其余地方一片漆黑。麦考林不停抽动风匣子,奢侈地用上最好的木材,让壁炉内的火在最短时间内燃得更旺。 他家里虽有煤气灯,但从来不用。 他不信任煤气灯这种新兴产品,并早早关闭了阀门,现在就算是想用一下,管道内也根本没有煤气可用。 “既然您还活着,那您明天就得跟我去训练一下贵族礼仪了。”麦考林用毛毯裹住格雷诺耶,“毕竟那个该死的宴会提前到十一月二十九日了。” “什么?不是跨年夜吗?” 格里安只觉惊愕。 宴会提前了一个月,他甚至不知道是该开心还是惶恐。 火光在炉膛中跳跃,不时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中和雷电带来的冷意,伴随柴木燃烧时的淡淡香气,投射出温暖而柔和的光芒。 人脸被映照得柔和而温暖,仿佛给人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格里安的脸颊微微发红,眉宇间透露出忧愁与安宁,多奇怪,这两种神态竟能同时出现在脸上。 “是这样的,就在前天,佐默庄园那边撤回了跨年夜的宴会邀请,并把时间改成了十一月二十九日,那天是侯爵夫人的生日。并且根据新的情报,这次邀请的范围比之前更广泛,谁知道是为什么呢。我本来还在发愁,怎么去找个新人去接近佐默侯爵,结果您还活着,我的工作又少了一个啊!” “您不觉得奇怪吗,墙花之夜刚发生,佐默侯爵就将宴会时间更改了。” 格里安几乎认定了最近的事相互关联,语气坚定。 他本以为麦考林会反驳他,毕竟后者是警察厅的线人,知道的肯定更多。他甚至准备好了说服对方的说辞,结果,空气中只剩低沉的呼吸音。 这沉默强力有劲,充分说明麦考林也有同样的看法。 至少,有这种倾向。 “那个,”格雷诺耶裹在毛茸茸的毯子里,消瘦的脸颊漏出来,像个躲在米缸中的小老鼠,“那群人在之前也会来。就是在墙花酒馆坍塌之前,他们也会来。” “嗯?从什么时候开始?”格里安问。 “今年夏天那阵子。每周来一次吧。我记不太清了。我以前在制革厂的时候,他们来得比较频繁,一直,从记事开始。” “夏天?”麦考林思索,看向格里安,“走私黄金不就是那阵子的事情吗?” 格里安抬起健康的右臂,拍了拍麦考林的肩。“您果然也这么认为,我之前就猜测‘二十三’的疯狂行径与走私黄金有关系。以及您听说过吗,佐默家族在寻找格里安·佐默,恐怕这全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 直到现在,他都认为妮卡被佐默家族的人骗了,或者是她伪装得很好,装成被蒙骗的单纯样子,能让人放弃警惕心。 总之,寻找格里安·佐默这事肯定是来自佐默侯爵的授意。 今夜的雨水不大,但雷电异常频繁。 麦考林平日说话的声音很小,为了让人听清,他觉得自己每说一句话都是在扯着嗓子喊。 “您说的这件事我倒没听过,但是我之前听他们聊过,现任佐默侯爵有个女儿,叫什么我忘了,反正就是那个孩子在一个月前离家出走了。等等——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叫莫妮卡·佐默。” “莫妮卡?” “对,就是叫莫妮卡·佐默。不过可能是出于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他们根本没大张旗鼓找那个孩子,真实原因谁知道呢,您听一下就行了。” 对麦考林来说,这不过是众多杂谈中的笑料之一,比起孩子离家出走,贵族们的爱恨情仇才更值得一听。 孩子嘛,除非是跟人私奔了可以多问两嘴,其余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对格里安来说,这消息让他直接想到一个人。 发布寻找格里安·佐默悬赏的女孩——妮卡。 莫妮卡与妮卡,正式名与小名的关系。 真的会有小姐愚蠢到如此地步吗? 还是说这只是个巧合,如果她真的是个女佣的话,使用妮卡这个名字还是蛮正常的。 “您这有医药箱吗,我去盥洗室处理一下我的伤口。” 格里安并未继续下去这话题,或许是被火焰炙烤地,每个伤口都如同撒了盐水般疼痛。接上手臂后,如果不是产婆因突如其来的不适感把自己赶走了,他原是想在产婆那儿重新处理一下的。 “医药箱?那个就放在盥洗室内,您直接用就行。” “有单独的盥洗室就是好啊。” 格里安笑着,就在起身的一刹那,恍惚间,他在电闪雷鸣的雷暴中听见了低沉的轰鸣。 他不由自主看向窗外,那边对着的,正好是下城区的方向。 “格雷诺耶,你去窗边看看能不能闻到什么东西。” “喂,这是小孩,不是狗子!” 麦考林吐槽。搞不懂这死里逃生的赏金猎人在说什么胡话,怕不是在下水道时候脑子进水了。 可当他瞧见格雷诺听从了赏金猎人的话,打开窗子,一本正经闻起味道来,他闭上嘴,等待结果。是真是假,等一会儿便知晓。 “是……火药味,还有房屋坍塌时会产生的气味,还有死人味,比三天前浓郁的多的多,从科隆大教堂出来的人。” 不知为何,格雷诺耶自己都不清楚为何嗅觉变得如此灵敏,以往,他闻不到这么远的味道。 “还有——” 格雷诺耶神情专注而认真,仿佛世界凝固在这一刻,鼻子微微翕动,努力捕捉越过细雨的气味分子。 “至少三十个从科隆大教堂出来的人。不,五十个。” “不能吧……” 当了那么久私家侦探,梅迪瑞克·麦考林人脉颇广,从没听说谁能通过鼻子嗅出遥远发生的事。 正当他要询问格里安,这小孩是不是“重塑者”时刻,格雷诺耶声音带着惊恐,含含糊糊念叨着:“有棕熊……有许多杀了人的棕熊正在……为什么我刚才并没闻到……突然出现的……” 话落,嘶哑的低吼声从近在咫尺处响起,格里安反应最快,转身挥手便是一枪。 正如预想中的那样,负伤的哀嚎声响起,一头棕熊因中弹陷入狂怒,毛发凌乱,眼中闪烁着愤怒和痛苦的光芒,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朝着三人冲来。每一步都似要将地面踏裂。 同时,一个男人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 “把他们三个都给我吃干抹净!” 第十七章 这就是你说的没仇家? 棕熊来势汹汹,一跃而起,瞳孔中倒映的壁炉光辉,活像是具象化的愤怒,令人发指。 “你们俩往左挪!离开窗口!” 格里安的右臂瞬间变形硬化,化为坚不可摧的巨大盾牌,护住身后的麦考林与格雷诺耶,抵挡住棕熊的凶猛攻击。 可那毕竟是棕熊,即便体型略小,力量也不可小觑。 熊掌敲击盾牌的声音不断,狂风骤雨般的击打与吼叫带来沉甸甸的压迫感,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在对盾牌进行冲击。 “该死。” 格里安本就身负重伤,几次重击后,步伐不稳,差点儿向后仰去。 一时间,他竟分不清到底是今夜更倒霉,还是三天前更绝望。 不,今夜并不倒霉。 三天前,自己还只是个普通人,那时的自己都努力活了下来,那今天,拥有了魔鬼右臂、成为了“重塑者”的自己所面对的不过是一头棕熊。 格里安咯咯地笑了起来,突然感到庆幸,今天不再手无缚鸡之力,反而能保护住身后的二人。 保护,这可真是个不适合出现在自己身上的词啊。格里安想。 他念头一转,盾牌中央顿时隆起变形,一根根尖锐利刃戳出,打个棕熊措手不及,紧接着,尖刺猛地收回,棕熊的喉咙、手掌乃至面颊都留下了深邃的血窟,血流不止。 这一击令棕熊更加恼怒,但由于之前的枪伤,让它的下一击有些迟缓。 “这就是您说的没仇家?!” 格里安与棕熊互相角力,对麦考林大喊。 “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 麦考林吓坏了,他只在马戏团见过踩皮球的棕熊,即便幻想过奔跑在林中的庞然大物,也万万没想到,一头棕熊能有如此骇人。 在格里安展开盾牌前,他甚至瞧见了棕熊嘴边随着疾驰左右摇摆的半凝固血液,仿佛撒旦的尖尾。 “我真没有仇家啊!也许他是来找您的呢!” 他把格雷诺耶护在怀中,整个人比小孩抖动得还要剧烈。 “放屁!” “啊啊啊啊,它好像又来了!”脊柱猛地发凉,麦考林大叫,“救命啊!!!!” 说完,他立刻将头埋进格雷诺耶颈部,逃避现实。 可再怎么逃避,一冷一暖的两股颜色也能顺着余光飘入眼底,只是凭借那两束光,他就能想象出外边的画面。 壁炉里的火光倒影在地板上摇曳生姿,与雷电的光芒一同照亮木地板的纹路,给室内的每个角落都披上柔和的光影。然而就在这美好的地方,有一个人在与棕熊决斗,厮杀。这简直太奇怪了,这里是科隆,又不是林中木屋。 格里安要是知道,拼死拼活保护的麦考林在想这些,肯定会故意侧身,让麦考林暴露在棕熊的攻击范围。 当—— 棕熊的指甲与盾牌摩擦出阵阵火花,格里安没有任何避让,就像对撞的骑兵,一刻不停想着接下来的对策。 接连的猛攻下,压得格里安气喘吁吁,整条右臂震得发麻,连带浑身的伤口不停抽痛。 好在单面受敌只需兼顾一个方向,不然格里安既要保护别人,又得眼观六路,压力将会倍增。 “得找机会主动出击。” 一攻一守中的守方如果若只有被动迎战,到最后将变成体力的消耗战。 平时还好说,但现在格里安能感觉到腹部的伤口正在撕裂,恐怕无法再承受几次棕熊的撞击。 如果不速战速决,光是忍耐躯体的疼痛,他就得消耗大半精力。 对面的棕熊似乎也是这样想的,见几次进攻都无法伤害到格里安,身上还被戳出几个血窟,棕熊不再使用蛮力,一个撤步,徘徊在格里安周围,寻找时机,准备一击毙命。 趁此喘息机会,格里安再度变化右臂,使其变回原本的模样。 肘关节的机械齿轮高速运转,连接了上下通路的管道内,其中的液体似乎在隐隐泛光,仿佛即将决堤的洪水般蓄势待发。 嫁接完手臂后,产婆着重给他讲述了通路内的液体是做什么的。 虽然并未说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但格里安还是打算先靠着自己解决麻烦。 只有一次次从绝境中逃脱,人的上限才会被拔高。 此刻,棕熊完全暴露在格里安的视野之中。 眼睛深深地凹陷在乱糟糟的毛发中,闪烁着饥饿和狂野的光芒,显得既野性又凶猛。一声低吼后,它露出锋利的獠牙,爪子长而尖锐,犹如刀剑一般,足以撕裂一切阻挡它前进的障碍。 它的存在,让整个房屋内都充满了危险和恐怖的气息。 恍惚间,格里安认为它在笑。 就像杀人狂魔行凶前那得意、残忍的微笑。 它的主人就常常这么笑吗? 格里安四处扫射客厅,寻找棕熊的主人。熊熊火光照射得客厅并不黑暗,可他依旧瞧不见幕后指使躲在哪。 如果不趁着现在找到棕熊的主人,他很怕等会儿殊死一搏时,遭受人类的袭击。 “楼梯……二楼……” 格雷诺耶像是知道格里安在想什么般,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蹦出单词。 听到格雷诺耶的提醒,格里安顿时认为自己脑子坏掉了,麦考林住的地方有上下两层,一楼是客厅,二楼是起居室与盥洗室。既然一楼没瞧见人影,那肯定是在二楼。 “又来了,又来了一头……就是从楼梯……” “什么?” 格里安极快地扫了眼楼梯口,不是人类,是另一头棕熊。 一只还没解决,结果又来了一个。 但基于此,格里安正式确定了棕熊是幕后之人的召唤物,也正因如此,格雷诺耶并没早早闻到危险,而是突然之间嗅到了浓烈的、近在咫尺的危机。 “麦考林,保护好自己。” 说完,格里安将左轮手枪扔给身后的麦考林,即便他并未回头,但左轮手枪依然准确进入麦考林怀中。 不,格雷诺耶的脑袋上。 “去死吧!” 他健步冲出,贸然挺身,率先打破僵局,动作灵活而迅猛。 棕熊也不甘示弱,挥动巨大的熊掌,朝着格里安就是迎面挥出。 格里安凭借速度的优势,巧妙避开了熊掌的攻击,右臂变形硬化,反身向棕熊发起冲锋。 利刃与熊掌在空中碰撞,迸发出火花。格里安虽然力量不如棕熊,但他的速度和相对棕熊而言较小的躯体却让他占据了上风。他时而跳跃躲避熊掌的攻击,时而俯冲向棕熊发动迅猛的攻击。 然而,棕熊也不是易于对付的对手。它发出震天咆哮,挥出极具力量与速度的一击。 格里安等的就是这时候。 右臂如同海葵绽放开来,化为重重尖端带刃的触手,灵活飞舞,像是有自我意志的子弹,从四面八方攻击棕熊,目标为心脏。 就在几小时前与鹿头魔鬼阿德涅玩乐之时,他对右臂能做到何种地步有了初步了解。 硬化容易,但极致的尖锐较难。 高驰的利刃中,仅有一条能保证顺滑贯穿棕熊厚重的皮毛,对心脏造成致命打击。但他很担心作为召唤物的棕熊,能够接收到来自幕后之人的意识,为此,众多的触手只为迷惑幕后之人,让其猜不出究竟哪一处才是致命一击。 他现在只希望那“重塑者”操控的棕熊数目不会太多,一旦超过四个,自己将无任何招架之力,三人都会惨死。 除非单独逃跑。 与此同时,随着格里安弹射冲出,麦考林与格雷诺耶再无保护,只能依靠自身。 作为成年人的麦考林即便害怕,也还是顶着恐惧,拿起枪,对准楼梯间的棕熊。 “咬碎他们!” 棕熊的主人终于发出第二声怒吼,每个单词都带着愤怒与不满。 他想去参加派对,不想工作。 本来计划好出门参加派对的他,在出行前,接到了来自上级的任务——杀人。 上级给了他一份暗杀名单,上面写满了姓名与对应的家庭住址,要求他在两天之内解决掉名单上的所有人。 他扫了一眼,通过备注知道了其上名字的身份。 全部都是墙花酒馆老板克劳迪娅经常接触的委托中间人。 不对,是与科隆大教堂不熟悉的中间人。 与科隆警察厅关系密切的,更是被着重标记。 其中这名为梅迪瑞克·麦考林的家伙,就是他今夜的最后一站,没有明显倾向的中间人,他留在了明天处理。 资料中,中间人大部分都是普通人。 最难解决的几个“使徒”,他放在了最开始处理。 可谁曾想,麦考林家中居然有人,还是一名“重塑者”。 幸好那“重塑者”也不算强大,手臂能变形也不过如此,一头熊就能被掣肘住。 他赶紧召唤出第二头熊,双熊攻击下,他不相信那人还能支撑多久。 没想到,那“重塑者”放弃保护麦考林,冲了出去。 这给了他绝佳的机会,只要麦考林死了,今日的刺杀行动便告一段落。 砰—— 麦考林手握左轮,对准来袭的棕熊射出一枪。 正如第一只棕熊,枪械带来的伤害非但没能阻拦它的进攻,反而使它进入狂怒状态。 “救命啊!” 他闭上眼,对着前方胡乱开枪,希望能短暂延迟生命。 凄厉的嚎叫声响起,震得麦考林头晕目眩,他试着睁开眼睛,却因恐惧连枪都握不住,无法释放半点儿力气也。 他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喷射在脸上,又腥又臭,味道令人作呕。 是自己的血吗? 不,不对,自己的血液不可能喷到脸上,除非—— 他睁开眼,正巧看见那棕熊半抬起身子准备猛攻的姿势,心脏处露出个通透的空洞,透过血窟,他瞧见一个正在旋转的,四周都是利刃的“绞肉片”正急速变换形状。 这是…… 雅各布·巴斯恩的右臂! 这不是贸然的解救,而是早有预谋的诡计! 格里安确定,棕熊的召唤者就是冲着麦考林来的。 因此他推测,只要自己冲了出去,第二只棕熊势必会去斩杀麦考林。自己则趁第二头熊冲出的刹那,以最快的速度射杀,先解决掉一头棕熊。 “啊!”格里安发出惨叫。 虽解决掉了一只熊,但这让与他对决的棕熊找到了机会。 它一头顶住格里安,将后者顶入墙体。 幸运的是,格里安只是撞入墙壁,而非近在咫尺的壁炉。 此刻,他的脖梗被棕熊狠狠顶着,棕熊稍一用力,他会立即命丧黄泉。 但棕熊终究没有用下力。 匕首插入了它的喉咙。 在棕熊顶着格里安冲向墙壁的那一刻,格里安左手拿出了那把他常用的匕首。对准棕熊的气管位置,匕首手柄按压在自己的胸膛上,利用巨大冲力的相互作用,足以产生足够大的力量让匕首刺入喉咙。 随着棕熊动作的停滞,格里安翻身骑在棕熊的身上,手中紧握着匕首,一刻也不松开,并且还试着用力,扩大创口。 两者纠缠在了一起,棕熊痛苦吼叫,格里安狠下死手。 巨大冲力的的带动下,壁炉被撞的四分五裂,忽然之间,坍塌倾倒。灰尘与碎屑扬起,烟囱中的陈年积灰随之散落,像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飘散。 麦考林的家曾经温馨美好,但现在,它破烂不堪,一片凄凉。 “你这该死的家伙!” 棕熊的熟人大怒,他没想到在短短不到半分钟时间,失去了两头熊。 “你才该死呢!” 一片模糊之中,触手快如闪电飞出,如钩锁般缠绕住楼梯扶手,将格里安带出。 速度之快,活像是瞄准猎物的飞鸟,冲破云层,猝不及防。 就这么一会儿,他已愈发习惯右臂在血肉与硬化两种状态中来回切换。 忽然之间,格里安眼睁睁看见一头棕熊于半空中具象化,与飞舞在半空中的自己面对面扑来。 砰—— 那棕熊的眼睛被命中,偏离了既有轨道,二者几乎是擦肩而过,让格里安躲过一劫。但利爪仍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精致的绯红。 “干得漂亮!” 他下意识扭头望向麦克林,只见他气喘吁吁,握着枪柄的手都在发抖。 枪声大作,一朵朵血花在第三头棕熊的身上迸发。 听着枪响的次数,格里安估计枪膛里的子弹已消耗殆尽。 他无心去管楼下发生了什么。 擒贼先擒王,杀掉二楼的“重塑者”比什么都来得快。 格里安像只飞鼠般飞跃至二楼,在半空中画出优美的曲线。鲜血浸透衬衫,伴着雨水紧贴身体,勾勒出衣襟下绷带的轮廓。黑暗中,他看清了“重塑者”的脸,同时,对方也看清了他的。 “雅各布·巴斯恩!?您居然没跟‘舞男’一起死了吗?” 二楼那人正是三天前,跟随“黑牙”波特·金进入墙花的“二十三”成员之一! 格里安对这人有一点点印象,似乎是叫埃利什么。 那天来的人太多,大部分时间都是“黑牙”与克劳迪娅虚伪客套,无论是格里安还是其余队员,都仅仅对彼此的脸略有熟悉,能记住这人叫埃利什么,格里安都认为自身记忆力不错了。 “豁!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你们的人来为克劳迪娅复仇呢。” 一落地,格里安脸上泛起笑意,转身、硬化、挥拳,朝着沉浸在惊讶中的埃利猛砸猛锤。 他将右拳变化成带有尖刺指虎的模样,每一击后,埃利的身体都剧烈颤抖着,向后退步,碎裂声不断,直到最后一拳砸下,埃利就像被抽干了气力般,腹部血肉模糊,僵直地倒了下去,而格里安的拳头毫发无损。 他松开了手,任由埃利倒在血泊之中,注视那半昏迷的身影。 “应该不至于打死了。” 能召唤生物的“重塑者”一般本体较弱,但格里安认为,作为“重塑者”就算本体再弱,也不会挨上几拳就死掉。 惊雷炸响,瞬间点亮昏暗的室内,窗外树木摇晃不已的影子恰巧投射在血泊之上,宛若血湖的栈道,又好似在黑暗中不断跳跃颤抖的蜡油,瀑布般流到地上,反射出点点光芒, 忽然,格里安瞧见在仿佛脉搏中闪现的光影中,左边墙上的倒影骤然多出一个巨大的黑块,正以飞速变大,将其余影子吞没。 是第三头棕熊,它回来了,它要拯救他的主人。 关键时刻,格里安的右手再度化为绳索,勾住前方的坚实衣柜,将他快速带离棕熊扑杀的范围,好似一只低空飞行的雄鹰。 随即,棕熊落地,他的右臂放开,化为弹簧般的螺旋状,借由继续向前的惯性,顶在墙上反向弹出,按照原路返回。 那本就伤痕累累的棕熊根本没反应过来,头颅就被格里安瞬间斩下。 第三头棕熊也死了。 格里安大力喘气,脸色苍白,如同被冬雪覆盖的古老石碑,失去了往日的红润。眉头紧锁,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疼痛仿佛锁链,勒住心脏,几乎窒息。在忽明忽暗的雷光中,显得坚韧而孤独。 疼。 太疼了。 他已经不敢想身上会是何种惨状。 击杀第一头棕熊时,肋骨似乎断了一根。 “醒醒,我的恩人。” 血液顺着格里安的眉骨流下,进入眼眶。 他眼前的画面被血色笼罩,厚底皮靴顺势踩住埃利的大腿,身子前倾,拽住埃利的衣领,上去就是一耳光,试图唤醒半昏迷的埃利。 “他妈的,我现在真是无比的感激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也不会拥有如此强的右臂,你说不是吗?” 埃利半睁着眼,双目无神,瞳孔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仿佛被岁月吸干了水分。 衣物破旧不堪,失去往日颜色,一些地方被格里安的硬化拳头殴打得露出了骨骼,让人不禁心生恐惧。 又是一个响亮的耳光,这个高度,格里安打起来很顺手。 “啊……” 埃利哼哼着,眼皮弹跳者,神志却仍在飘忽。 “雅各布……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麦考林抱着格雷诺耶跑了上来。显然,当他看到格里安猛扇埃利脸颊时被吓了一跳。 那扇耳光的动作简直太熟练、太悠哉了。 “这个人就是上次袭击墙花中的其中一员,他还没有死,但看样子快死了。” 格里安的呼吸开始困难,胸口就像被巨石压迫着,眼前偶尔会漆黑一瞬。 “埃利,快醒醒!” 耳光声清脆响亮,为了保持自己的清醒,格里安甚至跟着窗外雷暴的节奏抽打埃利。 但扇耳光并不管用,埃利依旧昏昏沉沉。或者说,装作昏昏沉沉。 见此,格里安拿出匕首,用匕首尖围绕埃利的脸面画了个大圈,边画边冷冷叙述道: “朋友,您想没想过?如果我用一点力,匕首可以在您五官周围画出个圆,而我只需要踩住您,就能将您整张面皮撕下来,这样很疼,但不会死。” “这太残忍了。”麦考林说。 “残忍?!麦考林您告诉我这叫残忍!多可笑!” 身体的痛楚让格里安处于精神极度亢奋的状态,如果是平时,他会从断指敲骨等步骤开始,但现在,痛楚令他恍惚间再度回到三天前,回到那片废墟之上,回到失魂落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状态。 余光中的鲜血就好似那代号为“巨臀”的花裤衩,抢占视线,刺激视觉。 他就像个斗兽场的公牛,用比拟雷电的音量大吼: “麦考林!您知道那个晚上究竟死了多少人吗?不光是墙花,墙花周围的一切,那周围的所有人都死了!没有人活下来!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人或许我根本不认识几个,甚至里面也会有我所讨厌的、有我所厌恶的、不学无术的混混,但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不是吗?他们努力的活着。难道有错吗?有资格惩处他们的至少不是‘二十三’的走狗们!” “但您也不能动私刑,我们可以带着他去科隆警察厅。” 格里安冷笑,举起右手,非常想给予麦考林同样的巴掌。 “然后呢?从警察厅嘴里您能获得什么?科隆警察厅连走私黄金都不敢亲自操办,这种明显违背法律的事都要让您!让您这个情人的弟弟去找克劳迪娅!他们怕科隆大教堂怕得要死! “如果他们得到了一个‘二十三’的职员会怎么样?是放走?还是什么? “哦,对。我忽然明白您为什么会被刺杀了。那天袭击墙花的时候,他们或许带走了许多克劳迪亚的笔记本。那上面应该会记着许许多多与她有关的线人,您就是其中之一啊。” 说完这些,格里安火气衰减了不少,他痛得想就此晕倒,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瞧见小男孩格雷诺耶要说什么。 经过今晚的接触,他发现这小孩只要一开口,必定是大事。 “还有三个人。”格雷诺耶说,“三个重塑者正在靠近这边。从东边来。” “妈的!” 肾上腺素飙升,格里安脏话连篇:“麦考林您带着格雷诺耶,我背着这丧门,他妈的赶紧跑!” 第十八章 回爱河 倒霉! 真倒霉! 糟糕、绝望、疲惫等情绪混杂袭来,让格里安很想冲到窗边,扒开窗帘,对电闪雷鸣放声大喊,说点诸如“上帝啊,为何要如此对我!”的话。 想象归想象,现状并未达到那种地步。 只是相比于曾经,最近的危机就像站在弹簧线圈上,快速聚拢,猝不及防。 “我还能撑下去,您呢?”格里安看向麦考林。 麦考林认为听到了笑话。怎么想,都应该是自己询问对方还能不能撑下去吧? “我肯定能——” “那就快点跑,离开这儿!您快想想这附近有没有靠谱的地方!” 格里安记不清从下水道到墙花的感觉了。应该跟现在差不多,就像踩在云端一样,飘忽不定,还得用最后一点儿力气,强撑下去。简而言之,他现在认为,如果今晚幸运依然眷顾他,自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强壮。 也许那三个靠近的“重塑者”只是路过,跟能够召唤棕熊的埃利毫无关系,可没人敢赌。 现在唯有朝东跑,然后,在东边找到合适的位置休息躲避。 “等我想想……”一紧张,麦考林的脑子就停止了运转。 “先走,路上想!” 被格里安接二连三吼着,过惯了安稳日子的麦考林更是慌了神,他很想说一句:“别催!我在想!” 但…… 麦考林忽然意识到,雅各布·巴斯恩都那副样子了,着急、生气都在情理之中。而且他就是为了保护自己才变成这样,刚才,赏金猎人完全可以带着小孩就跑,把自己留在家,任由他人宰杀。 他自认是个胆小鬼,但也是个有底线的家伙。还不至于因为雅各布·巴斯恩目前是个累赘,就独自一人逃跑了。 况且,就凭那个能变形的手臂,要是自己跑了,肯定会被戳死! 克劳迪娅都说了,雅各布·巴斯恩这家伙特别小心眼。 “我知道去哪了!”麦考林灵光一闪,“我哥哥住在西边,距离这儿就走路也就十五分钟,我们就去那里!” “好,您带路。” 说着,格里安将昏迷的埃利扛在肩上,像是扛猪肉般调整位子。刚调整好位置,他就听见麦考林抱怨道: “不是,您都这时候还背这死人做什么啊!小朋友有腿,我看我得背着您跑吧!” “我背就行,不用您管!我必须带走他!” 格里安不会轻易放弃埃利,好不容易俘虏一个“二十三”的成员,并且极有可能是最后一个。 他做好打算,如果科隆警察厅那边问不出东西,他不介意自己动手。 “您这家伙,哎呀!放下放下,我背!” 麦考林捶胸顿足,手忙脚乱,骂骂咧咧抢走格里安肩上的埃利,招呼着格里安往外跑。 时间紧迫,他们来不及拿雨伞、雨衣,甚至格雷诺耶身上仍然只有毛毯,毛毯内是单薄的内裤。 暴雨无情倾泻,打在地面上,溅起圈圈涟漪。三人奔跑在雷雨交加的夜幕下,一个只穿了睡衣,一个披着大毛毯,一个穿着看不出模样的薄西装外套,穿过沉闷的建筑群,追逐一丝生机。 麦考林背着埃利跑在最前面。 中间是格雷诺耶,见吸满水的毛毯越来越沉,他干脆扔掉毛毯,赤身裸体穿着单薄内裤奔跑在雨雾中,他虽看起来弱不禁风,十多岁只有六七岁的个头,身上有很多伤疤,但作为在制革厂活下来的小孩,他的体质某种程度上比麦考林还要好。 格里安则跑在最后,不考虑受伤太重跑不起来,作为唯一一个“重塑者”,他也应该跑在最后。 咔咔咔—— 灯光就像是为他们准备的舞台灯,跟随他们的步伐,盏盏亮起。 即便格里安知道,这是由于战斗的声响太大,居民因好奇亮起了灯,但他还是认为这一幕富有喜剧效果,三个人为了“不确定的危机”而奔波,民众却仍不清楚自身置于危险之下,驻足观看。 身上太痛,格里安越看越觉得那窗子后的人影虎视眈眈,是群潜伏在帷幕后的猎人。 也许到下个路口,影子会倾巢而出,将几人撕碎,拖入无穷的黑暗。 “他们,他们在,停下了!”格雷诺耶说。 此时,雨势更是猛烈,风头更加狂暴,掺着冰雹的冷雨打在脸上疼痛万分,天边的雷电仿佛劈落在周围,发出难以置信的瞬间光芒。 “在我家?” 麦考林大致弄清楚格雷诺耶说话的逻辑了。 “不是,为了杀我用得着出这么多‘重塑者’吗?!我何德何能!” 格里安笑了起来,抬手伸长右臂,在后面拖住埃利的躯体,给麦考林减轻负担,大喊: “那他们制造墙花之夜的时候,不也是出动了一堆人吗!” “啊啊啊啊!我为什么这个时间要在暴雨中狂奔啊!” “那您是想试试下水道激流勇——格雷诺耶,你怎么了!” 跑在二人中间的格雷诺耶猛地停下脚步,呼吸逐渐急促,但只是一瞬就再度奔跑起来。 他想起瘫痪在床的姨妈。 那些从下城区传出来的火药味,爆炸味,是不是已经摧毁了爱河香水店呢? 忽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鹿头魔鬼阿德涅在他耳边说道: “小格雷诺耶,我这就回爱河救你的姨妈!” “等——” 鹿头的话来的太突然,格雷诺耶都没做好反应,就感受到鹿头阿德涅从体内飞出。 而在格里安的视线中,雨雾中猛地浮现出一双红光,高速逼近。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臂,进入战斗状态。 幸好及时瞧见了是鹿头阿德涅,停下手。 鹿头虚影般从格里安身旁飞过,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格里安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根本就没有什么鹿头,有的只是体力透支后的幻想。 “鹿头去干什么了!”他快跑几步,与格雷诺耶平行。 “不知道!” 说不知道已成了种习惯,在制革厂时,格雷诺耶发现只要灵活运用“不清楚”“不知道”等词汇,就能够避免很多麻烦。 “不对,它说它要回爱河救我的姨妈!” “回爱河?!它疯了!那边那么多‘重塑者’,肯定有人带了能够检测到魔鬼的器械!” 第十九章 幸存者 “希望鹿头别被抓住了。”格里安祈祷。 他对鹿头、格雷诺耶、梅迪瑞克·麦考林没什么情感,救他们的原因纯粹而简单——有用。 光是格雷诺耶那灵敏的嗅觉,以及麦考林科隆警察厅线人的身份,就值得他一救。 有时候,格里安庆幸自己是个喜欢自由的家伙,以自己那充斥了“有用论”的行事风格,若是加入了“二十三”这种组织,对世界绝对是一个大祸害。 “麦考林!还有多久能到!” 麦考林跑在最前面,对刚才发生的事毫不知情。 夜雨下,他觉得自己就像溺了水般,呼吸不畅,大脑缺氧,精神恍惚。 他累得快直不起腰,但瞧见周围愈发熟悉的街道,知道再过一会儿就能抵达哥哥的住处,一时间干劲满满。 人总是习惯性以己度人,于是,获得了冲劲的麦考林转头对身后两人喊道: “再经过五六个岔路,马上就到了,马上!再坚持——我操!什么东西!” 一个人形黑影从巷子中猛地窜出,血红双眼如火炬一般散发光芒,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咆哮。 看得出,那是个人类,不过那尖锐的獠牙令他看上去像极了传闻中的吸血鬼。 “吸血鬼”愤怒地抓住煤气灯灯柱,用力一撕,地面掀起,尘埃与砂石哗啦啦升起又被雨水冲落,暴露出砖石下的煤气管道,灯柱被轻易地拆下。 短暂的延迟后,“吸血鬼”整个人扭曲成了模糊的黑影,毫不犹豫朝麦考林袭来。 眼看就要迎面撞上,麦考林抓紧埃利的腿,准备拿后者当做人肉盾牌。 思绪窜动间,那熟悉的刀刃贴面而过,指向“吸血鬼”。 随即,雅各布·巴斯恩的声音从麦考林身后疾驰而来:“你们先走!” “我——” “这是个陷入狂躁状态的‘羔羊’!快走!别他妈拖累我!” 格里安大喊一声,眼看那一刀没有准确插入心脏,立刻调动全身力气,操控右臂向侧边猛甩,带领那“羔羊”与煤气路灯朝街边撞去。 二人与灯柱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紧接着砰的一声,双双撞在路边的垃圾桶上,桶内积水瞬间散落一地,激起浪花,海潮般冲击墙壁。 落地一瞬,“羔羊”的拳头一度势如破竹,但被格里安迅速解决。 这为麦考林留下充足的时间离去。 见状,麦考林心一横,头也不回就往哥哥家跑。等到了哥哥家,他再想办法回来救雅各布。 “雅各布!活下去啊!”他祝福道。 “你们不在我就能活下去了!” 格里安与面部狰狞的“羔羊”扭打在一起,转眼间,他的身上便出现了更多的伤口,用千疮百孔,血肉模糊形容完全不为过。 “愣在原地干什么!快他妈走啊!” “上帝祝福您!” “滚!” 借着怒吼时的蓄力,格里安找到机会挣脱起身,立刻退后几步,与“羔羊”拉开距离。 刚才的扭打中他发现,面前的“羔羊”很擅长近战,他深知近距离下,若是无法一击毙命,死的就是自己。 体力已透支得不能再透支,右臂的每次变形都需要消耗巨大的体力。目前,格里安所剩的体力几乎不足以支撑他再次变化右臂的形态。 也不能这么说,若竭尽所有,也能勉强进行最后一次,必须珍惜这次机会。 眼看那“羔羊”大步流星,没有任何阴谋诡计,从正面冲向了自己,格里安忍着嘴里鲜血与胃液的腥酸味,跳到一边,回手一拳,但这一拳落空了,有些出乎意料,险些打乱他的步伐。 趁这工夫,“羔羊”绕至后方,潮湿粗糙的双手扼住格里安的脖颈,想要掰断他的颈椎。 情急之下,格里安狠狠地向后踢去,敏捷的“羔羊”再次躲开,与格里安拉开距离。 “我真的很讨厌打架啊。果然,只有小时候才会觉得打架是个帅爆了的事情。”格里安自嘲着。 忽然,他感觉视线开始变得模糊,眼前的一切似乎分成了好几块。重影、幻影,眼睛努力聚焦,模糊感挥之不去。 管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清楚这是由于大脑晕眩造成的。 “从来没想到杀个‘羔羊’能这么费劲啊。” 曾经还是普通人的时候,格里安杀过很多“羔羊”,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费力、费时。 不仅仅由于精力的干涸,还有今日对上的,是一个进入狂暴状态的“羔羊”。 灵魂的缺失会让“羔羊”们寝食难安,进而怒气缠身。一旦陷入极致的暴怒中,他们就会因为暴怒产生的痛苦更加愤怒,恶性循环。 最后,他们的结局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们杀掉其他人类,召唤出与之交易的魔鬼,将无辜人类的灵魂一分为二,获得能缓解痛苦的人类灵魂。 另一种则简单粗暴,成为赏金猎人们的赏金。 格里安现在面对的便是这种情况。 不,其实还有第三种解决办法。 将哲人石注入“羔羊”的体内,只需一点,就能缓解躁怒“羔羊”的症状。 但格里安不想。 倒不是他对“羔羊”有憎恨之情,认为“羔羊”都该死,事实上他对“羔羊”、使徒、那些人魔共存的恶魔,乃至魔鬼本体都不存在憎恨之情。 只是目前,由于自身体力问题,杀掉“羔羊”比将哲人石注入对方体内更为简单。 “幸好这家伙没追着麦考林跑。”格里安庆幸着,大口喘气。 “羔羊”也发现了格里安的疲态,胜券在握地扬起嘴角,表情越来越狰狞,露出苍白嘴唇下的、正在变长的、锋利獠牙。 下一秒,“羔羊”如同豹子般冲格里安喷出尖锐咆哮。 那声浪如重锤般砸向格里安,长矛般从耳道扎穿耳膜,隔空扼住他的喉咙,冲击他的肋骨,挤压他的肺部。 他堵住耳朵,勉强抵御住声音的侵扰,天昏地暗感加重,胃液差点呕吐而出。 趁此机会,“羔羊”高高跃起,影子盖住了格里安,仿佛突然聚集的乌云。 “该死!” 趁“羔羊”落地前,格里安侧身躲闪,右腿回转一蹬,踢向“羔羊”下颌。 接下来,他的任何一个踏步、回转、踢腿、出拳、挥舞匕首的角度都出自本能,出自前世、现在的生死存亡之间,因历经磨砺而精准果断。 一声暴喝,格里安一连串快速连击,对准“羔羊”的腹部挥出强有力的一击。 整条右臂在止不住颤抖,刚才,他明明想要变化右臂,却无法做到。 这下,他准备使用右臂机械管道内的液体了。 那名为“驱动液”的东西。 他本以为会在很久以后才能用上。 可猛然间,他发现那“羔羊”的脸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血与雨围绕着“羔羊”,将其的真容遮掩,直到现在,格里安才意识到那张脸有多眼熟。 那是…… 卖面包的? 对,就是那个在爱河香水店附近卖面包的小伙子,那小子也确实在上个月变成了“羔羊”。 他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幅模样,这才一个月,不至于啊! 等等…… 他是从下城区跑出来的人! 下城区……下城区…… 他是今夜那群疯子屠刀下的幸存者!一定是的,否则才一个月,他不可能这么快变成这副模样。 一定是有什么事刺激了他! 从刚才,格里安就在想,出了下城区,怎么会有“羔羊”明目张胆在街上闹事,原来是刚跑出来的。 不行,这家伙不能死! 格里安嘴角紧闭,封藏着千言万语,眼神像一把锐利的剑,直视前方刺破雨雾。 我得把哲人石注入这家伙体内! 必须做到。 必须!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这一点在格里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本来对自己的右臂,或者说体力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当确定了“羔羊”的身份,仿佛有股力量从心脏迸发,源源不断输送到右臂。 “来,再来啊。兄弟您觉得谁会赢?”格里安挑衅着。 哲人石打入人类的颈椎能够将附体的魔鬼驱赶,同样,想让“羔羊”恢复正常,可以以直接将哲人石插入人类颈椎当中。这是否会导致人类瘫痪,格里安不得而知。 可他对“羔羊”是否会瘫痪抱有无所谓的态度,他需要的只是从浩劫中活下来的人。 煤气路灯的灯光下,那“羔羊”张开细长的嘴,不光獠牙越来越长,原本圆润的人类牙齿也在变尖变窄,化为两排针一样的牙齿。 听了格里安的挑衅,像知道这回是定生死的阶段,“羔羊”卯足了劲儿,用满怀恨意的双眼怒视格里安,弩箭般飞出。 “我不是‘二十三’的人!” 格里安一直认为,即便进入狂躁状态,“羔羊”也拥有理智。 当他瞧见“羔羊”眼中的恨,瞬间猜到,卖面包的小伙子对自己的疯狂袭击,大概是将自己当成了“二十三”的成员。 紧接着,“羔羊”果然停下了脚步。直勾勾盯着格里安,似乎在思索,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安静站着。 可这也仅是短暂地维持了两三秒,他似乎是承受不住对灵魂的渴求,再次回归之前的状态。 格里安本能做出反应。他一跃而起,同时转个半圈,拿着匕首的左手迅疾绝伦地挥出一击。 这是计划好的佯攻,在那“羔羊”试图化解这一击的时刻,右臂弹射而出,刀刃几乎没遇到任何阻力,命中“羔羊”的颈椎。 一声痛苦的哀鸣响起,“羔羊”嚎叫着,可因颈椎的断裂,下半身无法动弹。 可对灵魂的渴望令他哪怕拖着残破的下半身也要进攻,大嘴一开一合,仿佛能隔空啃食到格里安的血肉。 格里安走上前,右手中拿着哲人石。 把“羔羊”翻了个身,露出背部,在颈椎中间,找到一道仅有小指宽的开口,一块红色的血污。 将哲人石直接塞进去。 “唔……” “羔羊”身子一颤,脊柱传来的疼痛迅速蔓延至全身,让他两肩瘫痪,牙冠抽搐。 “爽死了吧,您准备杀掉的人给了您一顿饱餐,”格里安说,“他妈的,我可真是个大冤种。” 他擦了把脸上的鲜血,站起身,左手一拽胸前的皮带,给起伏的胸膛留出更多空间,同时抬起腿,对躺在地上的家伙边踢边咆哮道: “给我起来,我知道你们获得了灵魂以后就会变得正常,别给我装死!起来!” “羔羊”的嘴唇一动不动,就连喘气的浮动都无法瞧见。 格里安知道颈椎被击碎后,“羔羊”也许无法站起来,可就像不解气般,他重复着:“快起来!该死。” 接二连三的踢踹下,颈椎中的哲人石逐渐缓解了“羔羊”的躁怒,让其恢复理智,透过紧咬的牙关,“羔羊”挤出几个字: “您是……‘白兰地’吗……” “对,是我。”格里安又是随意一踢,但这次是踢在了煤气路灯上。 “居然是您……我以为……” “能起来吗?” 格里安低垂着头,单手扶着灯杆,踉跄走了几步。鲜血浸透了他的全身。他又叹息一声,被鲜血呛了一下。 “喂,您能起来吗!”他再次喊道。 当然,是他自认为的喊,在“羔羊”的耳朵里,这不过是正常说话的音量。 他的步伐越来越飘忽,后退一步,背靠在墙壁上,休息着,等待“羔羊”起身,亦或是麦考林的归来,想放空大脑好好休息一下。 然后,他看着面前的“羔羊”站起身,一瘸一拐走向自己,用同样虚弱的声音说道: “您还记得吗?您以前,来我们店买面包的时候,会经常多给我一点钱,说是什么小费,您说这是您刻入骨髓的习惯。” “记得。” 哲人石打入颈椎,居然没有让您瘫痪,真是奇妙。格里安想。 “您给我的小费很多,靠着您给我的消费,我给我的妈妈买了一套羊毛护膝……” “所以呢?” 格里安不知道他这时候说这些做什么,他只能感受到面前的人脸越来越接近,而后,腹部传来痛楚,被狠狠来了一拳。 鲜血从他嘴角溢出,他双眼瞪得很大,可他只能瞧见对面建筑的墙壁,斜前方深邃的巷子,以及,闻到一股面包的香味。 第二十章 管闲事 这个时间,大多数家庭已经睡下了,亮着的窗子屈指可数,刚才各种声音闹得巨大,让部分人开灯凑起热闹,可过去了这么久,灯光也随着梅迪瑞克·麦考林前进的步伐一盏盏灭了。 “呼——呼——” 麦考林身扛成年男性,手拉小朋友,马不停蹄跑向哥哥的住处。 跑出去没多久,身后传来骇人的吼叫。 “这是那个怪物的嘶吼吗?!”麦考林说。 格雷诺耶知道这句话是在询问自己,但他没回复,因为他只是嗅觉灵敏,并非听力超绝。不过,他确实觉得那怪物的身上有股熟悉味道,仿佛不久前闻到过。 今晚发生太多超出他预料的事,一时间,他记不起在哪闻过那股味道。 又是一声嚎叫,距离很远,也依旧能感受到声音强悍的穿透力。 对当地民众来说,巨大的奇怪声音算是常见。 不过,这类声音出现在非下城区,会引起部分骚动。 不是恐慌、惊愕等情绪,而是不满与愤怒。住在这边的人,大多都为中产阶级,深夜有了噪音,部分人会认为权益遭受到侵害,而后去报社、社团等地发牢骚,写举报信。 “对了,”麦考林实在跑不动了,放缓脚步,趁休息间隙对格雷诺耶说起话,“你跟雅各布熟悉吗?” 雨逐渐变小了,光秃秃的树杈形成了大致的拱顶。雨又小又密,打上去的声音像无数条蚕虫在啃噬桑叶。排楼逐渐变成独栋小楼,宁静宜人。 一只猫正在路边的马车车棚中睡觉,大概是闻到了血腥味,突然打了个哆嗦,抬起圆滚滚的脑袋,竖起耳朵,嘶叫着逃跑了。 “不熟。” 格雷诺耶只穿着内裤,有些地方被冻得发紫。 “居然不熟吗?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他儿子。真的。我觉得你俩那股冷漠劲儿还挺像的。” “两面。” “才两面之缘,你这么小,记忆力不错啊。” 格雷诺耶不知道说什么,他冷得要死,止不住打了个喷嚏。 对待麦考林的问题,格雷诺耶大多用“不知道”“不清楚”亦或沉默来回答。 他心里有些担心鹿头阿德涅,虽相处没多久,但他能确定的是,与鹿头同为一体后,自身对香味的敏感度直线上升。 如果是以前,他无法在梅迪瑞克·麦考林家中闻到下城区的事,也不能短时间内在火药、坍塌物、烟尘中分辨出人类的气味。 就算不提这一点,格雷诺耶对鹿头也有了些情感。 鹿头虽吵,但他让鹿头做的任何事,包括照顾瘫痪姨妈,鹿头做的其实不错。 总而言之,对格雷诺耶来说,鹿头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 就像对姨妈加拉尔夫人的情感。 无感,但习惯了。 习惯是个多可怕的事情,没离开制革厂时,他认为人就该那样活着,冬日穿着单薄的衣裳,喝着发酸发臭的刷锅水,手指肚永远被水泡地抽条。那时的他认为习惯是个贬义词,习惯并不属于坚强,习惯只是让心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让痛苦不表现出来。 现在,他忽然认为,习惯是中性词,姨妈也好,鹿头也罢,他们的出现让生活变好,将深处命运河堤漩涡中的他拽了出来。 “天哪,终于到了,你看见了吗,就是那第二个平顶房子。” 麦考林指着远处屋顶变得平缓的房子,强压下打嗝的冲动,缓缓吐出一口气。 “咱们去敲门看看。要是没人回应,还得翻窗子进去,我哥哥一旦睡着了,就跟猪一样,天不亮就不会醒。” 麦考林哥哥住的地方虽距离麦考林家不算远,但区别蛮大。一个是联排尖顶房子,一个是独栋平顶二层。 事实上,麦考林住的地方,是哥哥上一任女友——或者说贵妇的情人——送给他的,可惜上任女友跟随丈夫离开了科隆,就甩了他的哥哥。 不过,他哥哥早就与科隆警察厅厅长的妻子对上了眼,近乎是无缝衔接,就有了第二个可以依傍的夫人。 眼看房屋越来越近,前面出现辆堵路的干草拖车,有一头驴子被栓在上面,在挡雨的棚子下踱步。 路过驴子身旁时,它抬起头凝视着麦考林,好像在向他询问什么。 “躲起来,那几个人,在靠近。”格雷诺耶忽然拉住麦考林就往驴车旁边跑。 “好。”麦考林当即就明白格雷诺耶在指什么。 就是令他们离开家的那三个“二十三”成员。 幸好旁边就是个驴车,他先把小朋友塞到最里面,然后放下肩头昏迷中的埃利,三人躲在驴车与墙壁之中正正好好。 等待危机过去的时间,他的手掌一遍遍抚摸过整张脸,从上到下,像是在抚去雨水,又像在抚平慌乱的心。 等等,麦考林想,既然这几个人是从身后方向来的,那岂不是能正好遇到雅各布·巴斯恩?那刚才的尖锐叫声……雅各布该不会是死了吧? 不能,这家伙命大得很,不可能这么轻易死了。 “话说埃利科斯那事,咱们要上报吗?” 埃利科斯? 麦考林低头看了看怀中昏迷的家伙。 这家伙好像就叫埃利什么吧? 为确保埃利不会中途醒来,麦考林时时刻刻观察前者的眼皮,一旦有苏醒的迹象,他会立刻捂住这家伙的嘴。 “管那么多干什么,咱们只是路过,谁知道他领导下了什么任务,再说了,我对这些出身黑诊所的家伙可没什么好感,死了跟我也没关系,要是咱们上报了,还得写一份报告,描述到底怎么了,麻不麻烦。” “你说得对,干好分内的事就行了。” “爱管闲事死的早,正经人就别管闲事。咱们自己的事都没办完呢,该死,那‘羔羊’跑哪去了,早知道借一个感应器出来了。” 他们带着特有的冷漠,那种不在乎生死的冷漠。 再往后,麦考林就听不清他们的对话了,他的心怦怦直跳,呼吸急促浅薄。 他先是感叹逃跑果然是对的,这群人真进了自己家里,而后注意到,刚刚说话的只有两个人。 黑夜会削弱人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就一分钟,麦考林问道: “他们走远了吧?” “对,而且——” 没等格雷诺耶说完,麦考林就爬起身,拽着埃利的腿,窜出头,准备往外走。 他太冷了,几乎冻僵了。 可刚一站起身,他瞧见驴车外侧站着两个人,正直勾勾盯着他。 第二十一章 这算好人有好报吗?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惊愕感在心中猛地闪出。格里安认为,闪出这词即便加上了修饰语猛地,也无法准切表达那股声貌俱全的感觉。 不如直接用BOOM来形容,动感,带有声响与爆破力,冲击感强。 现在,腹部遭受击打的格里安就有这种感觉。死命睁着的双眼阵阵刺痛,眼眶中满是血丝。 还未叫出声,嘴被捂住,整个人被推进身后的巷子。眼前仿佛有万千银针砸落,黑暗的天空里全是风雨雷电。 他驱使僵硬的身体,试着击打恢复理智的、恩将仇报的“羔羊”,做着最后的反扑。 但做不到。 累。 太累了。 眼皮快速一张一合,仿佛一只累极了的灰色飞蛾。 “装作我们在打架的模样。快!” “羔羊”的声音很微弱,但坚定的语气赋予了这话呼风唤雨的气韵。 然后是一个急转身,“羔羊”拽着格里安的双臂,让自己的后背着地,当做落地时的缓冲。 格里安不理解“羔羊”的话,更不理解对方的行为。 最后的浑噩意志中,他选择相信“羔羊”,相信所谓的“好人有好报”,出手挥拳,用那绵软无力的动作击打在“羔羊”身上。 “这样……咳咳咳!” 这样行了吧? 嗓子里全是血水,格里安说不出话,只好猛咳清痰。 “他妈的,你敢侮辱我妈,你这婊子养的死同性恋!” “羔羊”按照自己对格里安说的话,率先入戏,口无遮拦骂起脏话。 他配合格里安机械式的殴打,嘴里振振有词:“没根的东西!你家娘们天天得给你漏屎的屁股塞药吧!喝了点酒就敢对老子的妈指手画脚,今天不干死你老子不是男人!” 格里安似乎理解,但又无法理解对方在做什么。 大脑像被厚厚的雾笼罩,思维缓慢沉重。难以快速思考或做出决策,因此他下意识模仿“羔羊”的模样,同样骂道: “你才看上你妈了,我再饿也没哪种口味。” “你再说一遍?!” 骂着骂着,恍惚间,格里安听见身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不,光明正大嘲讽他与“羔羊”。 没去思考那究竟是路人,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如同装满煤炭的蒸汽机,无止境得出拳击打,一下、两下…… “呦,你看那边,有两个醉鬼在打架。” “哪呢?” “那边,你看见没?就是那个撒了一地的垃圾桶旁边,豁,这俩醉鬼打得都把煤气灯杆子掀起来了?真是够猛啊!喂!你们两个,刚才有没有看到有东西朝着这边来了?” “你有病吧,跟醉鬼说这些。” “你再骂我一句试试?本来我一个人就能出来追那个逃出来的‘羔羊’,你跟瓦尔特·勃劳希契就是不想干活,才跟我一起出来了。喂,那边两个死醉鬼,刚才有没有看见奇怪的东西!” 这二人边说,边朝巷子中扭打在一团的两个“醉鬼”走去,但刚到垃圾桶位置,他们就停下脚步。其中那话多的极为嫌弃,再次问道: “你们两个,看没看见刚才有红眼睛的人朝这边走?” 没等格里安接话,“羔羊”立刻就比划出一个方向,口中大喊: “看见了看见了!那边,就那边!” 说话时,还不忘继续殴打格里安,做戏做得很足。 “谢谢配合,二位接着打,我就不打扰了。我们追。” 说完,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巷子周围又只剩下了格里安与“羔羊”两人。 不过这时,他们不再扭打成一团,从互殴的醉鬼变成相依为命的流浪汉,贴在一起,静静呼吸。 格里安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羔羊”提前预感到了那两人的到来,而那两人是来追杀“羔羊”的“二十三”成员,为了躲过他们的盘问,“羔羊”选择按着自己演一出戏,装作单纯的醉鬼打架。 科隆警察厅的警员都不会在非工作时间管理酒鬼打架,更别提“二十三”了。 这“羔羊”脑子还挺好用。 忽然,格里安察觉到“羔羊”指的方向是麦考林离去的方向,他猛地惊厥,麦考林身上背着“二十三”的成员,要是遇上了…… “您先歇一会儿吧,等过一会儿再走,下雨了,您先拿着个挡着雨吧。” “羔羊”拉住正准备起身的格里安,捡了块大木板顶在头上,给格里安挡雨。 二人坐在一起,格里安微微抬头,透过木板缝隙看见灰蒙蒙的天,雨水顺着缝隙流入,滴在脸上,好似又回到了下水道。 “对不起,我刚才感觉到了危险,”“羔羊”说,“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拉着您跟我一起演醉鬼了。您也知道,这群高高在上的家伙对我们这种醉鬼,最多是言语辱骂几句,不会真的做什么,更何况,他们还是‘重塑者’。就更看不起我们了,对了,我……我刚刚下手是不是太狠了,对不起。” 一阵无声。 体力稍有回复,格里安有气无力地询问道: “他们,是来追您的?红眼睛……您刚才眼睛就是红颜色的……” “对。但只有我逃出来了,我的妈妈应该已经死了。” “羔羊”说这话时,并没有撕心裂肺的悲伤,相反平静得很。 格里安知道,那是对生活已经麻木的反应,下城区很多人都有这种麻木感。底层人没时间悲伤,他们仅是活着都很艰难。悲伤多了,也就显得不那么悲伤了。 但看着“羔羊”侧过去的头,他知道,对方在哭。 明明下着雨,不用侧过头也足以用雨水掩饰哭泣的双眼,可“羔羊”还是这样做了,就好像转过头,能树立一个强大的形象。 格里安想出声安慰几下,他突然发现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就知道是个卖面包的小伙子。 “等会儿,跟我去个地方吧。”格里安说。“下城区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是啊,回不去了,都没了,没有一处好地方了。话说,我本以为您会对我这种‘羔羊’深恶痛绝,毕竟赏金猎人本身不就是干这个的吗?用‘羔羊’‘使徒’的命来换赏金。” “还有‘恶魔’。”格里安补充。 现在这个年代,会选择与人类共生的魔鬼太少了,很多普通人不知道“恶魔”的存在。 “我没想到您还活着,墙花坍塌时候,我以为您已经死在了那下面。” 格里安咳嗽着,感叹道:“咱们都是命大的,我没死在墙花下,您也没死在今天夜里。” “对了,谢谢您的哲人石。” “羔羊”感激的语气中带着悲伤,生死存亡后的短暂平静,会将一切放大。 这会儿,他回忆起歇斯底里的死亡。鲜血与呐喊。呐喊,鲜血。呐喊…… “不用谢,都是下城区的。我们认识,我手上有能让您恢复正常的东西,当然得帮了。” 格里安努力扯开嘴角一笑,“走吧。他们也应该走远了。” 体力刚恢复少许,格里安就选择往前走,赶快与麦考林汇合。“羔羊”怎么劝也劝不动,只好跟在后面,一同行走。 走了一会儿,格里安瞧见前面有个驴车,车后面走出来个人。 是麦考林。 刚想打招呼,他就发现麦考林的表情很奇怪,跟瞧见了鬼一样。 这家伙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第二十二章 三人行 西哈德·冯·施比岑贝格轻揉太阳穴,拨开随意散乱在额前的发丝,打了个哈欠,继续看文件。 施比岑贝格厅长热爱他的工作,也为自己科隆警察厅厅长的身份而骄傲。 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厅长,哪怕深夜出来寻欢作乐,他都不忘带上文件,做到工作生活两不误。 等把手上这摞资料看完,他要先去宽敞的卧室放松放松,然后再回来干活,通宵到天明,小憩两小时,继续工作。 有时候他不禁觉得,选择来到科隆是个错误的选择。 升职、加薪、成为皇帝册封的贵族,有资格被称为西哈德·冯·施比岑贝格男爵。这一切看起来荣耀缠身,可事实上,科隆的政治环境恶劣,难出政绩,琐事繁多,也就他这种原本是平民的人,愿意为了贵族头衔、为了姓氏前的“von”来到这儿。 说来可笑,在科隆,一个警察厅厅长竟然无法下令调查一批走私黄金。 只能偷偷摸摸,通过妻子情人的弟弟来暗中调查。 他扫视了一圈这个装修时特意为他留出的办公间,还有雨幕中的窗户,感到胸口发紧,仿佛心脏被上了层套子。 恍惚间,他好像瞧见有黑影从楼下一闪而过。 大雨天能有什么呢?不过是乱窜的野猫野狗,或者找地方躲雨的流浪汉。 轰—— 雷声大作。 他讨厌科隆最近的气候,下雨就算了,沙沙雨声能缓解焦虑与烦躁,可一打雷,那股惬意会消失殆尽,让正处理公务的他,止不住皱眉。 接近年末,他本就要事缠身,宴会邀请、年末总结、来年预算等事务压得他连轴转,结果“二十三”那边还闹出个大事件,把墙花炸了。 市长、各路贵族、报社老板都出面施压与劝诫,要求他草草结案,随便找个理由应付过去。 这就算了,关键在于,墙花酒馆坍塌后,那个“雅各布·巴斯恩”大概率也死了。 同时,原定于跨年夜的宴会竟然突然取消,提前到十一月末。 如此紧凑的时间,他不可能再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接近佐默侯爵。 “看完这页就去放松一下吧。” 厅长拔掉玻璃瓶的白蜡塞,给自己倒了些葡萄酒,抿了一小口,然后朝后一仰,靠在椅子上,手在木椅扶手上摊开,仿佛在等着别人伺候他似的。 他盯着天花板,露出自嘲的的笑。 “废物,真是废物啊……一群废物,我也是。唉。” 现在,他对调查出走私黄金的真相不抱太大期望了。 即便知道这案子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清楚黄金是在掩盖其他事情,他也没办法下令调查,一旦下令,会有人想出各种办法搞臭他的名声,甚至暗杀。 此前他还不觉得科隆大教堂的那群掌权者们能这么疯,但墙花之夜一发生,再没什么不可能的了。 世界每天都充斥着荒诞可笑的奇事。 就像五百年前,不会有人想到,神圣意志帝国皇帝的继任仪式中,取消了教皇加冕的环节。 一切皆有可能。 “罢了,先休息一会儿吧,”厅长合上文件,连连摇头,“人总得在苦闷的生活中放松一下。” 他喝了口葡萄酒,起身活动筋骨,为接下来的活动做准备。 临进入卧室前,厅长环顾一圈客厅,欣赏起亲自指明风格的装潢。 一面墙上挂满武器。有圆盾、交叉的长戟、标枪、长钩刀、重剑、长柄斧、左轮手枪、燧发枪。另一面墙被巨大的壁炉占据,壁炉上方悬挂着一排斑驳陆离的肖像。 中间有张橡木桌子,上面摆着一只已经生出绿锈的黄铜烛台,烛台上布满结块的硬蜡,给黑暗的屋内稍微增添了一点光亮。 就像老婆的情人的弟弟梅迪瑞克·麦考林一样,厅长也不喜欢煤气灯这种新兴产物。 因此,在出钱买下这栋房子送给妻子的情人前,他特意确定了这里的煤气阀门可以关闭。这样,他来到这的时候,就能关闭危险的煤气阀门,而平时他不在的时候,妻子和妻子的情人仍可以自由使用煤气,互不干扰。 在神圣意志帝国,大家都是这样,干正经事事都很正经。到了私生活上,简直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人都要放荡。 这似乎是某种民族特色。 一个哲学家曾说,他们整个民族都是畸形的,是一群在皇权教权的双重压迫下成长出的一批心理变态。 厅长认为这哲学家说得很对。 就像在外人眼里,他是一个对婚姻极为忠贞的男人,憎恨妻子找了情人,恨不得将那情人活剥一层皮。可谁曾想,他喜欢妻子寻找情人,喜欢那种刺激的感觉。 根据他的观察,神圣意志帝国的很多人都喜欢这么做。 忽然,他听到女人的尖叫。 是他妻子的叫声。 他毫不犹豫拿起桌子上的左轮手枪,踹开卧室门,下意识大喊道。 “我不是说了要等我一起吗?臭小子你居然敢先我——” 同时,屋内响起个熟悉的声音: “他妈的,老子都快死了,哥你居然在这儿昼夜狂欢夜夜享乐!快快快,给我烧点热水,冻死我了!别享乐了!快去啊!看着我干什么,快去啊!哥你愣着干什么!我是你弟弟啊!” 什么情况? 忙了一天的施比岑贝格厅长愣了,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原本,这隐蔽私人的房间只会有两个人。 一个是厅长的妻子,一个是厅长妻子的情人。 可现在,随着木门当的一声打在墙上,并从墙面弹回来的间隙中,厅长发现,里面根本就不是两个人,而是五个人。 不,七个人。 一直大吼大叫的那人肩上扛着一个人。身后还藏着个矮小的小男孩。 他们浑身泥泞,看不到皮肤颜色,只有模糊的眼睛和口鼻,仿佛一群面目模糊的幽灵。衣物被泥土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有的还淌着血,狼狈不堪。 屋子内的氛围很有趣。 穿戴整齐的施比岑贝格厅长站在门口,身穿蚕丝睡衣的施比岑贝格夫人像一只雌鹰张开双臂,护住瑟瑟发抖的阿方索·麦考林。 而那些深夜的不速之客们,则站在窗与床的间隙中,隔着大床上的两个人,与厅长遥遥相望。 瞧见阿方索·麦考林的怂样,厅长很想骂一句完蛋东西,居然需要一个女人保护。 但危机没解决,他无心去管这种琐事,紧紧抓着左轮,指肚轻扣,说道:“别动,否则我开枪了。” 厅长不是一个需要他人保护的人,他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无数战争,深入过危险的区域,保护好自己绰绰有余。 如果等会儿这五个浑身泥泞的家伙冲了过来,他有八成的把握能成功射杀他们。 “我们不动,不动啊!别射我们啊!我是梅迪瑞克·麦考林!您夫人情人的弟弟!” 一边喊着,麦考林一边举起双手,扛在肩上的人扑通一下摔到地上。 另一个人也学着麦考林的姿势举起双手。躲在麦考林身后的小朋友同样如此。 唯独有个看起来最骇人的家伙非但没做出投降姿势,还向前一步,扶上大床的边缘,吓得梅迪瑞克·麦考林的哥哥阿方索·麦考林颤上一颤。 “再动一下我崩了你。” 厅长认出了梅迪瑞克·麦考林,但剩下的人他并不认识。 谁知道是不是这个倒霉侦探被人俘虏了。 当侦探时身手或许还能好一些,自从当上警察厅的线人,那三脚猫功夫或许都忘记了。 “你们想干什么?” 厅长皱起眉头,撇了撇嘴,同时小心地向后退半步,免得有人突然冲出来。 随着他向后一退,那唯一一个没有举手的人再次向前一步,抬起手,将散落的头发梳到脑后,黏糊糊的雨水和着汗水,把头发黏在他的头顶,露出那张即便糊满了泥水血液,也能看得出很俊俏的脸,以及那双绿色的眼睛。 一瞬间,厅长想到佐默侯爵。 无论是上一任,还是现任,都有着这样一双眼睛。 绿眼睛在神圣意志帝国很常见,但这是在科隆,佐默家族在科隆名声很大,人们每次见到绿色的眼眸都会想到佐默家族。 最关键的是,有着绿眼睛的男人给他一种强烈的危险感。 看上去孱弱不堪,伤痕累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眼里却像藏了利剑,锐利得令人不敢与其对视。 “我只是……”绿眼睛的男人低声说着,“我只是……太累了,想找个地方靠一靠。” “把手举起来再靠。”厅长命令着。 “好……” 绿眼睛的男人点着头,抬起双手,整个人依靠在床铺四角的杆子上,用左手紧紧攥着栏杆,堵塞在颈椎中的疲惫终于和缓了一些,笑道: “您好,施比岑贝格男爵,我是雅各布·巴斯恩,我想您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没有恶意。不过,我从来没想过我会这种方式与您见面。早知道这里是这种场面,我应该把自己搞得有魅力点,好加入你们。” 谁曾想,一副要死模样的格里安还有心情开黄色玩笑,但他越说声音越小,每呼吸一次,肺部就像火烧般疼痛。 见状,麦考林连忙接话解释道:“他为了保护我受了很重的伤,脑子不太清醒了。刚刚,我们在楼下敲门,但没有人理会我们,所以我们才出此下策,翻窗进来,一楼又有防盗窗,所以……” “我知道了。” 厅长接受了麦考林的解释,心想没想到这二流侦探还能背着人爬楼,而后目光转向格里安,询问道: “您怎么认出来我是施比岑贝格的?这里可不是我的家。” 他对这绿眼睛的男人仍带有浓浓的警惕心。 就算这人是雅各布·巴斯恩本人,在没有确定对方的政治倾向前,也不可掉以轻心。 听完厅长的问题,格里安扫了眼床头的厅长夫人,还有躲在厅长夫人身后的麦考林的哥哥,感觉很搞笑,解释道: “这一看就知道吧?这儿是大麦考林的家,能出现在这里的女士还能有谁呢?只要确定了这位女士是谁,您是谁岂不是一目了然?” “那您怎么看出来她是谁的?也许大麦考林还有其他情人,或者把妓女带到了家里。” 格里安倒吸一口凉气,爬楼时,黏腻的旧木头刮破了他的手掌,外突的窗台似乎把他的头皮也刮掉了一块,血慢慢流了下来,盐水蛰得伤口阵阵刺痛。 他努力稳住身子,不让自己倒下,装作并无大碍,流利应答: “但这位女士的气质一看就不可能是妓女吧?浑身上下都透露出贵气与英勇,在科隆,能有这种气质的女人,应该也就只有您的妻子了。” “马屁倒是拍得不错。” 这是施比岑贝格第一次见到雅各布·巴斯恩,此前,他对这个人的了解只是通过梅迪瑞克·麦考林的口述,以及克劳迪娅在信件中的描述。 在那两人的描述中,“可靠”“勇猛”这两个单词出现的次数很多。 因此,他一直以为“白兰地”的外表如同斯巴达战士、维京海盗、蒙古铁骑,没曾想会是这种恰好介于纤瘦与猛男中间的类型。 “很抱歉,打扰了您今夜的三人之旅,我们不是有意的,哈……” 格里安嘴唇苍白,呻吟着攥紧拳头,大腿和肱三头肌也拉伤了,正火烧火燎地发痛。 当他想再说什么的时候,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倒去。 该死……怎么每次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 但这次,他倒下时候并未完全昏迷。 他隐约瞧见,就在自己倒地的一刹那,格雷诺耶也昏迷向前倒去。 小男孩额头上的青筋如树根般扭曲暴起,身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所控制,四肢抽搐,眼球上翻,口吐白沫。身体在痉挛中扭曲,每一次抽搐都像是在用尽全力去摆脱某种束缚。 那不是正常的昏迷。 残存的听觉中,他仿佛听见格雷诺耶嘀咕了一句—— 鹿头,出事了,救救它。 第二十三章 我抓我自己 次日中午,施比岑贝格厅长的私宅。 “所以您的意思是,让我今天就返回下城区,把这个格里安·佐默抓回来?以方便我后续在佐默侯爵那边邀功?增进与他的关系?” 格里安·佐默用手掸了下风衣外套的翻领,脸上的微笑中露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无奈。 一脱离昏迷,他就被叫到了这儿,甚至还没做点自我介绍,就领了个任务。 至于格雷诺耶、麦考林、“二十三”的俘虏、逃出来的“羔羊”去哪了,他没来得及问,厅长也不给他机会问。 “对,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去办这件事了,”厅长说,“反正到时候要去接近佐默侯爵的是您,那干脆把这任务也交给您了。” “男爵大人,我就先不提我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头皮还流血。您就让我出任务。就是,您如何肯定这个人是格里安·佐默呢?” 格里安指着素描画像和现住址,很困惑。 “他是不是格里安·佐默不重要。”厅长说。 “长得跟这个素描画像像就可以了,对吗?反正格里安·佐默服兵役三年,跟别人眼中的略有差距也无所谓。” “对。” “那您是从哪得知这地方有个人,长得跟画像像的?” 见厅长没有废话的意思,格里安说话也干脆起来。 厅长沉吟了一阵,而后说道: “这不重要,我有我的渠道,就像您也有做魔鬼改造的渠道,咱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不是吗?” 说着,厅长杵着下巴的手指了指格里安的右臂。 查封黑诊所,也是警察们的日常工作之一。 格里安笑笑,也顺着厅长的视线低下头,上下动着右臂说道: “要是没有中间的机械轴,您看得出来这是进行了外改造吗?我觉得还挺好——嘶,拉扯到伤口了,好痛。” “看不出来。” 厅长拉开抽屉,从中拿出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红色透明液体,看上去像鲜榨樱桃汁,颜色诱人。 “别演戏了,就算真的很痛,麦考林都跟我说了,您特别能忍,这点痛对您来说算不上什么。您在我面前吱哇乱叫,不就是在暗示我给您弄点能加快伤口愈合的魔药吗?就算您不暗示,难道您认为我真的会让您身负重伤就出去抓人吗?那未免也太压榨人了。何况您又不是有编制的警察,我要是真那么缺德,您岂不是说走就走了?” 见厅长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格里安不装了,屁股轻抬,整个人向前伸去,迫不及待去拿药。 厅长把药往后一撤。“我想看看您的右臂。” 格里安撇撇嘴,用腿一踢办公桌,带着凳子一同向后滑行,右臂弹射而出,坏心思地在厅长面前画了个爱心,抢走那瓶魔药,顺手拿走桌子上写了地址的纸张。 一切到手,格里安在凳子撞到墙壁前一跃而起,笑道: “谢谢您的魔药了。不过这里应该下毒了吧?就是那种一阵子不喝解药就会暴毙的毒药。” “巴斯恩先生,为什么您会这么认为呢?难道说在您眼里,无论是科隆大教堂还是科隆警察厅都不值得信任吗?” 厅长并没生气,相反,格里安今天说出什么话,都不会让他生气。 他们需要这样一个能随机应变且命大的卧底,现在佐默侯爵那种谁都不见的态度,除了在宴会上套近乎,厅长想不到任何办法了。 科隆,一个教权明显大于皇权的地方。 厅长虽然是厅长,但他是皇帝册封的贵族,所有人都会提防他,怕惹上麻烦事,敬而远之。 没办法,谁掌握了技术谁就是老大,现如今,整个神圣意志帝国没让教权完全把控都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没等到格里安回复,就眼睁睁看着对方拿起那瓶魔药,仿佛在喝美味酒水般一饮而尽。 “科隆教权也好,警察厅也罢,乃至皇帝,你们确实都不值得信任,”格里安说,“但我理解您对我有所提防。如果我是您,我也会防着我自己。所以在里面下毒药应该是很好的选择。” “但我没下。” “什么?” 格里安深知自己目前“重塑者”的身份会给科隆警察厅多大的压力。 众所周知,大多数“重塑者”会选择去“二十三”应聘。 曾经还只是个赏金猎人的他愿意帮科隆警察厅办事很正常,但现在,他是个“重塑者”,难道厅长就没考虑过,为何他要选择科隆警察厅办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无论成败与否,这件事对格里安本人都不会有任何好处。 “真没下药,您要是不信就算了。” “不,我相信。” 管他下没下,反正我都喝了,格里安想。 至于厅长没缘由的信任,格里安不在意,不好奇。 他会选择性对人或事进行怀疑,合理调节情绪,要不然整日活在怀疑与猜忌中,那也太累了。 “等等。” 就在格里安离去前,厅长喊住格里安,语气柔和起来。 “很抱歉,我现在太忙了,本来我今天的时间安排就十分拥挤,好不容易挤出了十分钟跟您交代事情,等您回来,我肯定会好好招待您的。” “不必,我们本来就是因为利益结合在一起的,其实您完全不用担心我的立场,从前我只是个做任务的赏金猎人,或许真的谁给钱多我就帮谁干活,现在,我本身也想对‘二十三’复仇啊。” “我明白了,”厅长知道克劳迪娅与格里安的关系,“看来您也认为克劳迪娅的死,与走私黄金有密切联系。” “当然。” 不过克劳迪娅应该没死。格里安想。 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似乎是厅长秘书的人进来想要汇报东西。 “有关下城区的事。”秘书边说,边看了眼格里安。 格里安知道自己应该离开了,但厅长再次喊住他,让他也听一下。 秘书说:“根据初步调查,昨天夜里,‘二十三’造成的伤亡数以千计,从区域上看,他们仍然在墙花那一片进行了屠杀,现在社会舆论非常大,而且出现了诋毁警察厅的言论。大致是在指责由于我们的不作为,才导致帮派混战,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现在针对您的言论也非常多,甚至有报社开始撰稿批判您,想让您离开科隆,换一位有能力的厅长上位。” 第二十四章 看法 “我们这里不欢迎城里人。” 说完,酒保朝身后打个手势,两个身材壮硕、剃着短发的年轻人走了出来。他们手提沉甸甸的棍棒,像屠宰场用来敲昏动物的那种。 “别再前进了,我最后警告一遍,我们这里不欢迎城里人。” 酒保警告着推门而入的来客。 刚开门营业不久,第一个客人竟是城里人。他最讨厌的就是城里人。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盯着那鼓鼓囊囊的口袋。 人总不会跟钱过不去。 若来客执意不走,他不介意打劫一番。 “我可不是城里人。” 来者满脸无辜,绿色的眼眸充满困惑,嘴里嚼着一根细长的木棍,不知是饿了还是纯属打发时间。 他耸肩摇头,露出友善的姿态,用他能做到的最柔和的腔调说道: “您不能因为我长得帅就以为我是城里人吧?那您这思想可不对,难道下城区就不能有长得帅的人了?您不光将美好的事物拱手相让给上层人,还在贬低自己,贬低了整个底层民众。帅与美可不是上等人的特权。” “下城区可不会有绿眼睛的人。” 似乎被来者的话触动了,酒保挥手示意打手放下武器。 “快走吧,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次。城里人在这一周内做了什么,您不会不知道吧?别告诉我您相信报纸上的说辞,只有蠢货才会相信什么煤气管道爆炸。趁我还没发火,赶紧滚!滚出下城区,否则说不定什么时候,您就会被自己的同胞炸死。” “我都说了我不是城里人,”来者强调,“但凡墙花还在,我肯定不会来工业区喝酒啊,别废话了,这儿能调苹果白兰地吗?” 说完,格里安·佐默大摇大摆靠近酒保,发现酒保脸上闪过一丝紧张。 从施比岑贝格厅长的私宅出发到现在,他身上的伤几乎痊愈。估计再过一个小时,精神面貌会更上一层楼。 “苹果白兰地啊,能,当然能。” 听到来者说起“苹果白兰地”,酒保不再阻拦,这词让他想起一个人。 墙花酒馆很有名气的、代号“白兰地”的赏金猎人。 据传闻,这名赏金猎人就拥有一双绿眼睛,光靠着那惑人双眼,蜜蜂般的桃花运环绕其周身。 这人会是“白兰地”本人吗? 他不是在墙花之夜死了吗? 酒保直勾勾盯着来客的脸。确实很帅,身高也够高,一看就是感情上的人渣。 “您怎么能证明您是‘白兰地’本人,墙花之夜里可没有幸存者。” 酒保对来者的身份还是有所怀疑。 但他不是初出茅庐的家伙,不会出口讥讽。很有礼貌地对后面喊了一句“苹果白兰地”,感觉不放心,又亲自跑到调酒师那边嘱咐了一番,好半天才握拳归来,仿佛招待“白兰地”会耗费他半生精力。 “我就不能是那天晚上不在吗?怎么一个个都认为我那天一定会死呢?还有,我以为您会亲自给我调酒呢。” 格里安不做解释,任由酒保发散思维。 他很少来下城区这片叫做工业区的地方,印象中他只来过两次,还都是为了同一个赏金。 在整个下城区,工业区的人口密度最大,住满了工人及其家属,环境最为恶劣。大部分建筑物都是灰黑色的,无论走在哪儿,都能听到不断的机器轰鸣声,尽管喧嚣不断,却给人荒凉与寂寞的感觉。 简直是下城区中的下城区。 “我调酒的技术不好,也就能调制点最简单的酒水,”酒保说,“您想听打击乐吗,我这儿有个在教堂干过的伙计,定音鼓打得不错。” “不收钱就听。” 格里安坐在椅子上,悠哉惬意,推出一张纸和两张钞票。 咚咚咚—— 鼓声响起,声音清脆有力,让人心跳加快。 格里安瞄了眼角落里卖力敲打定音鼓的演奏家,那人沉醉在自己的表演中,动作热烈激情,仿佛舞池上都有虚影与他一同舞动,陷入永恒的狂欢。 “我想知道这个地址在哪。”格里安指了指推出去的纸条,“方便找个人带我去吗?” 根据施比岑贝格厅长给出的资料看,这位假格里安住在工业区,是一个工厂员工。 或许是查出来的资料就很模糊,又或者是厅长认为自己对下城区很熟知,总之,格里安找不到那个地方,他只好来到消息最灵通的地方碰碰运气。 他希望今晚就能搞定,这样就能好好睡一觉了。 然后趁着明天的空闲时间,去酒馆找个人约一发。 酒保看了眼纸条上的地址,双手拄着吧台,嘴角微勾,“知道,但是您总得付出点什么。” “我想您应该不缺钱,下城区经过这一遭之后,这边的治安更差了吧?您需要我帮您整治一下治安吗?” 格里安看得出这酒保是个“使徒”。 与魔鬼进行了等价交换的家伙们,经常在最乱的地方充当正义使者,驱赶或斩杀“羔羊”。 说是如此,本质上是“羔羊”一发疯就会烧杀抢掠,扰乱当地收入。所以“使徒”们经常会联合行动,将自身称作“银衫党”,迅速整治治安,时间长了,“银衫党”也成了个正规组织,在下城区拥有多个据点,方便集结与行动。 工业区“羔羊”数目最多,因此这边“使徒”们得经常出门抓“羔羊”。 正因如此,格里安认为酒保大概率是希望自己去杀几个“羔羊”。 “先不提酬劳,我先问您一个问题。” 酒保也不管格里安愿不愿意,搓着马克,自顾自说道: “您对‘羔羊’与‘使徒’的看法是什么?” “贪婪的人,倒霉的人,走投无路的人。这并不是并列的三种,而是同一种。他们因为出身低贱而倒霉,又因倒霉而走投无路,这样的人他们究其一生都瞧不见什么光明与希望,因此只要有一点光明洒落,就会为之疯狂地行动,而后造就了贪婪。 “我认为这不怪他们,纵使人的一生不仅仅由环境决定,也由性格决定,但是环境还是占了很大的因素。哦对,还有时代,如果这些人生在魔鬼改造学诞生前的年代,他们不仅不会是人人喊打的阶下囚,还会是对抗魔鬼的主力军。” 酒保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用马克包裹着酒杯,把玩起来。 “我有个朋友,她用自己的健康,或者说,她用自己未来的寿命与魔鬼等价换取了一个愿望,而后她成为了‘使徒’。” “然后呢?” “您认为这种并没有害过人的‘使徒’该死吗?” “您这问题问的,就仿佛您仍然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世界,不,我们把范围缩小一些,就是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根本就不存在善恶有报这一说。所以我无法对您的话做出评价。我很久以前就不相信这一点了。” 格里安手指敲打着桌面,不给酒保插话的空隙。 “极端一点,婴儿可什么都没做过吧?但一些孩子刚一出生,就被贩卖给木乃伊伪造商,伪造成开罗的木乃伊,然后成为贵族们的收藏品,最后再以陪葬品下葬,成为真正的木乃伊。如果真存在恶有恶报,那这些贵族的恶报什么时候会到来呢?总不会是盗墓贼光顾的那一天吧?什么善恶有报,都只是统治阶级的把戏罢了。” “原来您是这样想的。我一直觉得您很厉害,一个普通人,能猎杀那么多‘羔羊’与‘使徒’。”酒保推来调制好的苹果白兰地。 格里安看了一眼,差点笑出来。 这杯酒应该叫做酒中放了块苹果,而不是苹果白兰地,但他不介意,抿了一口,放下。 太难喝了。 “那您会为了您手下的赏金们感到一点悲伤吗?”酒保说,“或者说,您还记得您杀过的‘使徒’当中,有多少人其实根本没杀过人。他们只是用自己仅有的东西换取了另一样东西。” “我不记得。我是为了赏金,为了钱才去猎杀‘使徒’。从那一刻起,钱就是我的目标。” “也对,没有任何一个刽子手会记得手上温热血液的主人。” 忽然,酒保不知道从哪拿出了左轮手枪,银白的枪管便已顶在了格里安头上。金属触感冰凉,仿佛嘲讽有了实体。 酒保狠狠压住扳机,但并没开枪。紧抿的双唇充满不屈和愤怒。 打击乐仍在敲响,声波激荡,引发阵阵涟漪,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撕裂宁静。 “那你还记得,你杀过一个叫做五月的女孩吗?” 第二十五章 陷入幻想的酒保 五月? 这人谁啊? 听到这名字后,格里安立刻将其在脑海中检索了好几遍。 没印象,没有丝毫印象。 这不能怪他,很多时候,他的确不清楚赏金的名字,只知道性别、年龄、外貌特征。 “我先问个问题,您为何确定是我杀的五月呢?下城区的赏金猎人那么多。” 枪管的虚影横在双目当中,格里安仍用那种无所谓的目光与酒保对视,就仿佛那是根木棒、麦秆。 俄帝的魔鬼甲胄能抵御住子弹的射杀,但对于血肉之躯的重塑者来说,就算拥有再强大的异能,一颗子弹、一发炮弹足以致命。或许有一天,就像百年前的羔羊与使徒那样,重塑者也会退出历史舞台,从战场上消失。 可现在并不是在战场上,子弹有限,持枪者并未随意开枪,只是用枪械虚张声势,增加气势。 格里安还有谈判的余地。 不过,他确实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太大意了。 他没想到在工业区有人对自己恨之入骨,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那如果自己永远都没来到这间酒馆,酒保难道要带着仇恨一直活下去吗?还是说,酒保会等到自身强大的那天,对自己发动偷袭呢? 真令人费解。 “她亲口告诉我的。”酒保说。 “什么?亲口?” “她中了弹,奄奄一息回到家里,她说她想死在我的怀抱中!”酒保有些哽咽。 “她那么孱弱,我到现在都无法想象她是怎么一路撑下来的!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早就不记得,在你无情的枪管下,曾经还有过这样一个亡魂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等等等,我从来没有把人放走的先例,我是奔着赏金去的,把人放走了我赏金去哪拿?我又没有杀人取乐的爱好!我的工作是杀人,不代表我喜欢啊。” 格里安困惑的要死,他不想跟人打架,至少,今天不想。 他想先试图解开误会,然后再去别的地方问路。 这都什么事啊? 看着酒保愈发激动的双目,他为自己辩解道: “而且我每一次杀人都是在黑夜,我的可视范围内从来都没有人。如果说是枪械走火,一个不小心射到她身上,她又是如何看清了我的脸呢?您都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她难道会知道吗?而且我又不是聋子,任谁中了弹都会下意识大喊一声,我怎么可能听不到?” “五月难道会欺骗我不成!” 似乎是太激动,酒保持枪的手微微颤抖。 她只是个体弱的少女!她那么善良,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可能随便扯出个名字陷害你!看来你也不过如此,根本不像传闻中那样敢作敢当。” 下城区的人不敢杀鸡是什么荣光事吗?原来您的爱人是个傻子?格里安在心中吐槽。 如果不是不想打架,他肯定会说出来。 他忽然觉得,酒保可能是个沉浸在自身幻想中的“使徒”。 如果“使徒”换取的事物是某种异能,那他们获得异能的那一刻,会得到各种负面效果。 产生幻觉,患上严重的妄想症就是其中一种。 这家伙,不会是嫉妒我女人缘好,然后幻想出一个理想女友,结果有一天发现并没有什么女友,今天见到我以后,就把错误归结到我身上吧? 精神病做出什么来都正常。 就像正常人也说不出“脚底板和嘴唇是夫妻”“你有高速运转的魔鬼进入科隆”这种话。 越是思考,格里安越是肯定这一点——酒保有点毛病。 酒保嘴里的事情太过悬浮,光是下城区的人爱上一个鸡都不敢杀的少女就令人想要发笑。 不,也有可能。 但等到真正步入婚姻殿堂那一刻,酒保一定会因为这一点嫌弃起五月。 单纯与孱弱是下城区最不需要的东西。 “你知道她死之前对我说什么吗?她说她爱我,说她不后悔为我许下愿望。不后悔用余生换取我身份地位的提高。也许正是因为我已经从一个人见人打的家伙,成为了工业区最大酒馆的老板,所以魔鬼收走了她的生命。” 那您认知不是很清晰吗? 怪我做什么? 如果属实,就算没有我这个“苹果白兰地”,也会有什么“琴酒”“苦艾酒”“伏特加”“龙舌兰”。 致命的左轮手枪指着格里安,酒保的视线完全落在格里安泰然自若的双目当中,只要他按下去扳机,这人的脑袋就会化作血雾。 没有人能躲过如此近距离的枪击,哪怕是重塑者。 但或许这就是人类难以割舍的“劣性”,总是渴望凶手认清罪孽,最后在哭天抢地的忏悔中死去。 只有这样,枉死之人的灵魂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如果凶手永远抱着无所谓的态度,那复仇就只完成了一半。 酒保不想这样。 他想让雅各布·巴斯恩真情实感为五月的死亡而难过。 那只是个傻乎乎的,会为了自己的前途与魔鬼进行交易的单纯少女。她从未害过人,为什么会变成赏金猎人的赏金呢? 自打五月死后,酒保就成了藏匿于黑暗内的复仇者,期盼着光明的到来。 就像“白兰地”刚才说的,久居黑暗之人在看到光明时,会陷入疯狂。 枪管又往前顶了顶,但随即,格里安也往后退了退,让枪口与额头间始终有着一段距离。 “喂喂喂,怎么枪还越来越近了,兄弟,不要这样,我只是想问问那个地址怎么走。” 说着,格里安举起双手,示弱万分。 带酒精味的阴冷在身上到处钻。 可他确实想不起来五月是谁,他虽来工业区抓过赏金,但那次是个男性羔羊啊? 五月是男的吗?酒保说的是“她”而不是“他”啊? 等等,这家伙不会是发现自己的爱人是个男人,然后疯了吧? “也许你心心念念的人是个男人呢?”格里安说。 “我爱她!我不许你侮辱她。” “好好好,女的,女的,比你都大的女人。” 砰—— 枪声大作,一看到格里安的态度,酒保开枪了。 什么忏悔,什么知错,都不及死亡来的快。 但预期中的血液飞溅并未发生。 反而,酒保瞧见那双绿色眼睛的额头上,覆盖着一道金属片,完全阻拦了子弹的攻击。 “您知道为什么,我身为一个普通人,却能一次次在与羔羊和使徒的战斗中活下来吗?” 格里安身影急闪,比酒保速度快得多,拔出左轮手枪,顶在酒保脑袋上。 他额头上的金属片已经消失,那是他在谈话时,让右臂部分变形,顺着后脑勺附着在额头上的防护措施。 多亏酒馆光线昏暗,酒保根本没有在意过这种事。 “因为我对敌人的底细很清楚。而你。哦不,您。您没调查过我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就向我展开了复仇。年轻人总以为自己的命结实得很,有得活,所以动不动就拿命去鲁莽挑衅。” 酒保看着格里安雷厉风行的战斗模式,一时间举起来双手,说道: “我为我刚才的鲁莽感到抱歉,任您处罚。” “哈?”格里安嗤笑,“兄弟,能屈能伸是什么下城区人的传统吗?” “那当然,但,你别忘了,我并不是个普通人啊。” 话音刚落,格里安瞬间感觉眼前的事物开始扭曲。 倾斜的墙壁如同斜塔一般,带着墙壁上的装饰画扭曲着变形。酒保身后的吧台向上弯曲,那杯放了苹果的白兰地好似变成了杠铃,变得狭长收窄。 而面前酒保的脸仿佛变成了怪物,头大身小,鼻子高耸凸出,像是鱼眼镜头下才能看见的画面。 第二十六章 你去不去吧? 施比岑贝格厅长的私宅办公室装修很有格调,墙壁散发木质香气,夕阳西下的暖光透过玻璃窗层层透入,落在涂着墨绿色矿漆的墙壁上,让整个房间贯穿一股心神清澈、浸润心灵的书香气息。 由于外界对警察厅铺天盖地的指责,厅长将办公地点改到了自己家里。 他可不想一边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时刻提防破窗而入的臭鸡蛋、肘子骨头与烂包菜。 那可太糟心了,还是在家上班好。 阳光、花香、寂静、无人打扰。 在这颇感舒心的环境中,突然,一声惊呼打破了宁静。 “谁?我?我吗?我去下城区?真的是我?!这合理吗!” 梅迪瑞克·麦考林指着自己,满脸困惑,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一小时前,他还在照顾小男孩格雷诺耶。 小男孩不爱说话。这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一个人自顾自说个不停,希望能征服小男孩。 可正当小男孩快被他逗笑的时,厅长派人传话,将他喊了过来。 于是他不情愿离开格雷诺耶,他站在警察厅厅长的私宅当中,领了个可谓是近期最危险的任务—— 去下城区找人。 “厅长,我才刚死里逃生,您就让我现在去下城区?不是,我只睡了五个小时,于情于理也应该让我睡够八个小时吧?” “我每天就睡四个小时,”厅长头也不抬,“而且您之前不是说,那个雅各布·巴斯恩,他一天也就睡四个多小时吗?” “我……” 麦考林一时语塞,想回击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那可是下城区啊,最近刚让‘二十三’轰炸了两次的下城区,这是不是……” “那您觉得还有谁能去呢?” 厅长抬起头,看着麦考林的双眼,不苟言笑。 当他知晓墙花那一大片区域都化为乌有,以及昨夜有人刺杀麦考林之后,他就知道,警察厅的线人大概率死得差不多了。 如果麦考林现在能推荐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他不介意换一个人去,若非实在想不到人了,他也不愿意找麦考林。 毕竟论人脉,麦考林还是数一数二的。 “雅各布·巴斯恩。”麦考林说。 “他中午就去了。还有别人吗?” “厅长,主要是我已经很久——” “你去不去吧?而且找人这件事,本身就是我昨天交给你的任务吧?我现在甚至把详细地址和发件人的姓名找出来了,减轻了你一大半的工作量。” 昨天,施比岑贝格厅长交给麦考林一封泡了水的信件。 信件的发出地址是下城区某街道,收件地址是佐默庄园。 但在今天下午,厅长通过其他渠道得知了信件发出人的信息,直接将麦考林的工作量减轻了一多半,即便知道下城区现在很危险,厅长也得让麦考林去看看,万一就找到发件人了呢? “去去去,这就去。” 见厅长改变了称呼,麦考林疯狂点起头来。 他知道,要是自己再哀嚎下去,厅长绝对会勃然大怒。 似乎很多大人物都有这种习惯,位高权重的他们平时会好声好气对下属用着敬语,一旦他们生气了,就立刻将敬语换成平语。 不过这样也好,起码只通过一个人称代词就能判断大人物们的心情。 “不过,我能把格雷诺耶带上吗?就是那个小男孩。”麦考林说。 格雷诺耶能闻出来危险的气息,带上他,自己肯定能提早脱离危险。麦考林想。 “随你便,总之,你现在去我给你的这个地址,看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叫做妮卡的人。” ----------------- ----------------- 强烈的晕眩感袭来,格里安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形。 壁画凸起,地面塌陷,他甚至感觉咚咚咚的打击乐声音被扭曲成狰狞的音波。 他知道,这是中了酒保的能力。 不,不应该再叫酒保了,眼前这人是酒馆的老板。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酒馆老板都喜欢穿一身酒保衣服,这是什么行业要求吗? “朋友,您不会觉得扭曲了我的视线,您就能杀了我吧?” 酒保没说话,因为他此刻承受的眩晕感不比格里安差到哪去。 “使徒”从魔鬼那获得的能力总伴有副作用,副作用的种类很多,酒保获得的副作用就是敌我会遭受同样的袭击。即便通过后天训练,最多只能减轻反噬的程度,与“重塑者”比起来,“使徒”简直过于差劲,但与“羔羊”比起来,起码不用担心突然陷入暴走状态,进入绝望的、无法逆转的境地。 现在,酒保自身也承受着视线畸变带来的眩晕感,但他早就习惯了在扭曲视线中射出子弹。 眼球里倒映着雅各布·巴斯恩那凶狠且扭曲的脸,眼瞳随着愤怒微缩。 瞄准。 射击! “去死吧!” 他大吼着,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这一次,他不相信雅各布·巴斯恩能够凭借那硬化的能力躲过子弹。 在扭曲的视线下,即便是剑击都很判断来向,更别提快速的子弹。 子弹射入血肉之下会响起沉闷的声音,从内部绞杀血肉,而后,杀了五月的家伙就会大口大口吐出鲜血,倒地身亡。 幻想很美好,这些都没发生。 相反,砰—— 左轮手枪的枪膛从中炸开。 “不是我说,别这么暴躁好不好,您该不会真的有妄想症吧?” 格里安的左手边拿着左轮手枪,边捂住靠近酒保的右耳,右臂食指像一条小蛇延伸出去,堵住了炸膛的枪口。 视线依旧是那片扭曲的形状,但区区鱼眼视角,还不足以让职业赏金猎人昏头转向。 他不想杀戮,没有赏金,杀戮将毫无意义。 况且,他不想让酒保就这么误会自己。自己真的不记得枪走过火,或是放走了某个人。 什么五月,都是无稽之谈。 这其中肯定有问题。 这时,他忽然想到一件有关绝美爱情的事。 爱河香水店的加拉尔夫人,不就是遇到了一个真爱,迅速陷入了爱河吗? 结果那个真爱是鹿头魔鬼阿德涅变化的,鹿头用人类的心脏进行了替身投影,打造出一个虚幻的、针对加拉尔夫人的完美情人。 那有没有可能,所谓的五月,是一个魔鬼呢? 一个用了与鹿头魔鬼相同手段的魔鬼。 “朋友,听我说,您现在应该能看出彼此的差距了吧?您今天就算是全力以赴也不可能打得过我,我刚才明明可以更快开枪崩了你,但我没,咱们就此别过怎么样?等下个月,咱们来个公平决斗如何?” 酒保的整条胳膊在颤动,胳膊被炸得发僵,手指因近距离接触炸膛变得沉重。 就在这时,酒馆的大门再次被打开。 透过半开的大门,酒保看见外面黝黑得极为荒唐的云,后面的黑夜,对面黑下去许多的屋子,仿佛全是棺材,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这一群棺材前,站着一个人影。 “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二十三’,你们这里有魔鬼的气息,你们老板在哪?让他出来!” “操。”格里安暗骂。“怎么又是这群晦气东西。” 第二十七章 我曾经见过他 一个人浑身血窟,身体肿胀,四肢僵硬,且不自然地扭曲弯折,关节处抽搐了一下。 没死,但快死了。 “可怜的‘二十三’走狗啊。” 格里安很怀念刚刚的打击乐,若有打击乐奏兴,定会让氛围愉悦少许。 可惜,当这“二十三”成员操着标准的下城区口音,推门而入那刻,打击乐就停了。 真是奇怪,酒保拔枪没让演奏停止,左轮手枪炸膛也无济于事,可一个“二十三”成员,就仿佛炸弹般令酒馆内的所有员工停下了手头工作。 不仅如此,他们还围在吧台后,兴致冲冲观看格里安杀人,甚至有人开了瓶啤酒庆祝。 虽然木塞刚被弹出来,单方面的杀戮就结束了。 这都什么情况啊? 你们对“二十三”的恨居然这么浓烈吗?格里安默默吐槽。 “您说,今晚有没有可能会发生第三次墙花之夜?” 踩着半死不活的身体,格里安询问身后目光呆滞的酒保。 十秒钟,从脚下之人推门而入开始算起,十秒,甚至都没等惨叫发出,声带直接被疾驰而出的飞刃隔断,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的成员倒地不起。 一切都那么快,比杀一只鸡快得多。 格里安左脚倒右脚,不高的鞋跟在“二十三”成员的脖颈处踩了踩,踩住他人脖颈会给他带来奇妙的快乐,尤其是脚下之人因呼吸不顺而挣扎时刻。 究竟是给可怜的家伙留一口气,还是杀掉,全在他一念之间。 什么举报,什么查封,管他什么来头,敢一个人来,就该做好遇到仇家的准备。 这话不仅对脚下的“二十三”成员所说,也是格里安对自我的警醒。 酒保很弱,但不代表自己以后能全身而退。 “朋友,怎么不说话了?” 半天没得到酒保的回复,格里安不解回头。 他的视线已恢复正常,“二十三”成员倒地那刻,鱼眼视角瞬间消退。 他看向站在吧台前的酒保,无视围观店员,眼中满是困惑,再次询问: “您不认为今晚会有第三次墙花之夜吗?” “我这就告诉您那个地址怎么走。” 像是没听到格里安的话,酒保吞了口唾沫,心情忐忑。 这间在工业区还算不错的酒馆并不是他开设的。他刚到科隆下城区时,这酒馆就存在于此。 至于他如何成为了酒馆老板,他认为与魔鬼有关。 他的爱人五月向魔鬼许下了愿望,使他步步高升,让他在一年前得到这间酒馆,成为工业区混得不错的人物。 或许是身份转变太快,快得将心智远远甩开,他会在某些时刻做出与身份不相符的判断。 比如审时度势的能力。 正常情况,他该在格里安第一次挡住子弹那刻收手,而非闹到现在,看到格里安两三下解决当局的人才真心服软。 我还能得到原谅吗?酒保想。 或许可以,他还需要我去指路,那地址上的地方可不好走。但我身后起哄的这些家伙也认识路,哎。 “不是吧,您的骨气呢?” 格里安大笑,双臂抱在胸前。 他理解酒保的言行,不要脸,能屈能伸,很多下城区人都有这特点,包括他自己。 “打不过我肯定不会继续打下去了。我还想活着。”酒保尴尬扯扯嘴角,眼神躲闪,“我这就给您指路。” “行,带路吧。” 格里安揉着脑袋,靠在墙上,拔出墙上的装饰佩剑,挥舞几下。 不得不说,这酒馆的装潢还不错。 尤其墙上的装饰性武器,虽现在看起来黯淡无光,可一旦入夜,在煤气灯的照耀下绝对会成为酒馆内最夺目的存在。 唯一的缺点就是,装饰性武器也有杀伤力,要是有客人在店里打起来了,武器唾手可得。 “对了,我还是想说一句,我没杀过什么五月。而且根据我经历的许多事来看,她的单纯极有可能是伪装的。都是在下城区混的,您也应该知道,下城区不会有那种女孩的。那种女孩只存在于骑士小说当中。” 酒保强迫自己微笑,“我感谢您没因为我要杀了您而反过来针对我,但五月是我最爱——” “好好好。我闭嘴。” 多说无益,这家伙铁了心相信五月正常。 也对,格雷诺耶的姨妈,也坚定相信着,有一个完美的男人爱上了她。 天哪,爱。 格里安移开目光,鞋跟在地上扭动几下,被爱情这虚无缥缈的词汇弄得浑身不适。 在他的世界中,但凡拥有一定权力后,人就不应该沉浸在情爱之中了。 尤其异性之间。 “那好,带路吧,我提前把话说在前面,这回别耍花招了,你要是敢再偷袭一次——我折磨人的手段有得是。” “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酒保喘着粗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然后,他对着店里的伙计们喊道: “酒馆今晚不营业了。伙计们,下班回家!” 伙计们欢呼雀跃,没有一个人在乎老板接下来要去做什么。 工作总会有,老板死了就再换一个。 “给我带路就带路,为什么要给他们放假?”格里安问。 “就像您说的,也许今天晚上会发生第三次墙花之夜。” 酒保朝“二十三”成员的方向努努嘴。 “您看这家伙,他来工业区做什么呢?也许就是为后续做准备,今天来踩踩点。我听他们说,墙花那天就是这种情况,那群人装作友好的样子前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杀戮。” “对。” 格里安点点头,准备用手中的剑斩下那“二十三”的头颅。 “魔鬼的气息……”他想起这人进店时说的话。“现在这年头,店里有魔鬼潜伏可太正常了。” 忽然,那半死不活的躯体抽搐一下,肚子向上隆起,一只触手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破衣服,朝格里安抓去。 “操!” 格里安只来得及跃起身,跳到吧台上,避开飞出的触手。 他站稳身体,干净利落地挥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中斩断带吸盘的触手,发出撕裂空气的啸声,鲜血如雨坠下。 “最后的挣扎吗?我刚才还在想呢,你怎么不用一下能力。不过从肚子内钻出来触手……真的好恶心,要是我有这种能力,我也不想用。啧。” 装饰佩剑在格里安手中旋转甩动,就像转笔那样灵活盘旋在两根手指当中。 他不擅长用剑,没经受过正统剑术培训。 业余到就算有原格里安的肌肉记忆,也无法纠正他孩子般的乱砍。什么飞刺、自右向左劈、双手剑,这听起来跟曲棍球似的,只不过剑术更荒唐、更危险。 但躺在地上的“二十三”成员明显已是强弩之末。他的二流剑术应对眼下情况足矣。 毕竟用枪浪费子弹,右臂变形要消耗大量体力与精力。 “小心!”酒保躲在吧台后大喊。 “您人还挺好呢!” 格里安对着酒保自信一笑,剑与触手撞击在了一起,那触手如喷泉般炸开,黏稠恶臭的液体大片倾洒,在昏暗的环境下仿佛反光的丝绸。 紧接着,他瞧见那将死之人的肚子继续膨胀,好似分娩般排出一块巨大的球状物体,活像一块奇形怪状的南瓜,长着奇形怪状的触手藤蔓。 怪异的生物从人体内孕育而出,可憎的触手从中裂开,露出一张长满尖牙的大嘴。 通过黑诊所改造成功的“重塑者”们,一多半选择的器官都是魔鬼的肠道,魔鬼的阑尾,以及其他零零碎碎的边角料。 边角料器官带给“重塑者”的能力几乎都令人作呕。不过还有一种可能,这并非这“重塑者”的能力,而是魔鬼器官最后的反击。 格里安也分辨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毕竟他都没见过几个“重塑者”。 没有任何征兆,触手疾驰而来,他扭动身子,长剑用力一挥,又斩断一根触手。 下一秒,粗如树枝的触手重重地拍在他身上,缠绕住他。 他任凭触手缠在腰间,被拖向那张开大嘴的触手,渐渐逼近,血盆大口一张一合,疯狂而愤怒。 等到接近大嘴,他才双手握剑,往前砍去。剑刃缓慢而轻松地陷入血肉,喷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让格里安几乎窒息。 触手嘶嘶地叫着,颤抖在空中舞动。 格里安落地,再次挥出一剑,剑刃划过最后一根触手,发出可怕的嘎吱声。 体液汩汩流出,粗大的触手一头栽倒,又立刻仰起身躯,嘶声号叫,重重地抽打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终于不动了。 “论补刀的重要性啊。” 格里安缓缓抬起装饰佩剑,对准地上的苟延残喘之人一剑刺下,直指心脏。 “垃圾。” 临死前的挣扎不过如此。 不过,那大嘴触手给了他启发,自己可以让右臂展现出相同的效果,恐吓敌人。 “走吧。”格里安把佩剑物归原位,对酒保说。 “我好像……曾经见过这个能力。” 酒保犹豫踌躇,想上前查看。碍于格里安的目光,又有些不敢。思考片刻,他还是走上前去,仔细端详脏乱的面庞。 “啊……确实是这张脸,即便都是血我也能认出来,就是他曾经救过我。” “什么时候?”格里安皱眉,“您恰巧遇到他们出任务了?” “两年前,在我马上被打死的时候,就是这个人救了我。”酒保回忆着过去,“那天,恰好是五月向魔鬼许下愿望的那天,我想就是这个原因,才让他对我出手相助吧。” “你们不认识?” “当然不认识,如果我认识他的话,您觉得我还能这么淡定吗?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哈,我可从来没听过‘二十三’会这么好心啊。” 克劳迪娅曾说过,“二十三”的入职培训着重强调过,不要多管闲事,干好本职工作。 就算没有这条规定,格里安认为也没有几个“二十三”会出手救人,尤其出身下城区的。对砍一路杀一路,摒弃了良知才走出来的下城区“重塑者”来说,救人,太奢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魔鬼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您说您的爱人是用自己的性命作交换,换取了您事业上的起色,那她的性命可有够值钱的,底层混混到酒馆老板,居然能让您的身份转变了这么多。 “以我对魔鬼的了解,除非她在这场交易中还付出了灵魂,否则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可若是如此,用灵魂做交换的她将成为‘羔羊’,而非‘使徒’。这就又与您的描述出现了矛盾。对于‘羔羊’,中弹这种刺激足以让其陷入暴走状态。但她中弹后,居然是安然死在了您的怀中,从这一点看,她绝对不是‘羔羊’。” 格里安清清嗓子,郑重问道: “您确定您没有被她蒙骗吗?” 第二十八章 深埋的怀疑 “您不要再侮辱五月了!” 酒保压嗓低吼,想再说点儿什么,却又说不出口,似是觉得刚才说话太过严厉,他强迫自己将语气柔和,补充道: “她是我的爱人,我比您了解她。她不会骗我的。她连鸡都不——” “好吧,我不说了。” 格里安抬手打断,他实在不想听那一遍遍的“鸡都不敢杀了”。瞧着酒保的倔强模样,他摇摇头,在心中感叹道: 越是没什么就越是要强调什么。酒保绝对也怀疑过五月,但由于某种原因,酒保要拼命维持五月的形象。会是什么原因呢? “我承认您很强,至少,我没有任何杀了您的可能性。您看在我眼睁睁瞧着仇人就在面前,无法复仇,却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忍下心中的恨意,为仇家带路,就别再提了。只要不提她,我就能装作您只是个问路的普通人。真的。” 酒保几乎在哀求,他转过脸,调整表情。 他弱小,但他不是傻子。 雅各布·巴斯恩所怀疑的那些,他不是没怀疑过,甚至更多、更深。 他清楚仅用性命根本不可能换取自己地位的高升。 就算加上灵魂,也无法做到。 曾经有一个女人,献出了生命与灵魂,向魔鬼许愿,希望能有个能让夫妻俩开裁缝店的店铺。 于是,女人的身子顿时变得孱弱。一周后,一个清朗的夜晚,女人的丈夫告诉她,他找到了一个地段良好、租金廉价的店面,可以让两个人开一家裁缝店。听完这句话,女人死了,魔鬼收走了她的生命与灵魂。 那这店面是如何找到的呢? 是杀戮。 女人的丈夫偷来一把左轮手枪,将有意向争夺店铺的竞争者全部屠杀,然后威胁店面的持有者,用极其低廉的价格租给他。 最后,女人的丈夫入狱了。 实现这愿望的途径,充斥了哭喊与血腥。 不能说魔鬼没实现这个愿望,他们确实找到了合适的店铺。 如果女人的丈夫“聪明”一点儿,他可以成功脱罪,而后在余生中,独自一人经营裁缝铺。以店铺的位置,男人的生活一定会蒸蒸日上,也许还会找个新妻子。 魔鬼实现愿望的流程往往都是这样,它们会变着法让这场交易中牺牲很多人,这样做,魔鬼能从中获得更多的灵魂。 按照这种逻辑,酒保的社会地位的改变也应该充满了杀戮、背叛、鲜血。 可现实却是,排除跟随整治治安的“银衫党”去抓捕“羔羊”时的杀人行为,酒保几乎没杀过人。一路上,像是有人为他提前打点好了一样,他顺风顺水,畅通无阻。 最大的阻碍也不过是自己胆子有点小,身份每次转变后,他都会因焦虑做上一阵子噩梦。 至于酒馆的来历就更为荒唐了。 酒馆前老板直接将酒馆拱手相让,说自己要回老家过安逸的生活。所以将酒馆托付给他。 漏洞太多,酒保也时常怀疑,五月究竟付出了什么,才让这场交易显得如此干净。 还是说,这本就是五月设下的圈套? 是一个巨大的阴谋,而自己只是阴谋运转中的小小齿轮。 他曾日日夜夜思考过这些,但忽然有一天,他转变了想法。 他意识到自己已欣然接受了馈赠,若再去纠结漏洞,魔鬼会不会收走这一切?乃至有一天,自己会发现五月的爱是假的,发现自己如此愚蠢,被自己曾经最看不起的“美人计”耍得团团转。 那太可怕了。 五月是真实的,五月的爱也是真实的。 爱他的五月被雅各布·巴斯恩杀了。作为五月的爱人,他理应对雅各布·巴斯恩复仇。 他强迫自己坚信这些,并将怀疑深埋。 但怀疑依旧存在。 这导致他的恨并不强烈。 随着雅各布·巴斯恩无情扬起掩盖怀疑的尘土,他的怀疑被重新拉了出来。 否则,没有几个人能对着仇家笑颜相对。 “别再提了。”酒保调整好情绪,再次强调。 “不提了,再也不提了,”格里安后悔自己多嘴了,“别露出一副断了命根子的表情。” 他只想赶快去找假格里安。 两个人都没说话,从酒馆的后门走出。后门距离假格里安的住处更近。 至于地上死亡的“二十三”成员,酒保说等明天再收拾,反正今天也不营业了。 出门一抬头,天已黑透,一朵乌云不知不觉遮住了月亮,徘徊了一会儿,像是一只黑手蒙在脸上。 大概是由于近期的两次轰炸,街上的人不多,也没人来酒馆喝酒。走了好一会儿也瞧不见几个人。 突然,前方的人多了起来,巷子转角聚起一大群看客。 隔着老远,映衬着煤气路灯的灯光,格里安看见一个女人穿着夏季睡衣,站在二楼,抓起一只玻璃杯就往下丢,言辞激烈。 “滚!给老娘滚!滚!你想知道你在床上的表现吗?一无是处!听到没?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听到没?一无是处!大家都听到没?他一无是处!” 又一个玻璃杯砸碎在地上,沿同样的轨迹盘旋飞下。 旁观人群纷纷退开,爆出一阵大笑。大多数人鼓掌叫好,还大声催促女人继续。 “我真想知道,是怎么个一无是处。”格里安说。 “我也想知道。”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就在即将路过人群时,格里安猛地看见一个,不,好几个熟悉的身影。 他一把拉住前进的酒保,扯回转角处,像跟踪狂般背对墙壁,眼神左右晃动, “怎么了?” “我看见了几个晦气东西。” “黑牙”波特·金,他居然跑到工业区了? 难道说,他们要在工业区发动第三次墙花之夜?就在今晚?!不能吧,工业区与墙花距离很远,还是个工业大区…… 并且第一次墙花之夜和第二次相隔了三天,第二次和第三次怎么可能就相隔一天? 那如果不是为此而来,“黑牙”波特·金和他的队员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 ----------------- “金。怎么了?你看什么呢?” “黑牙”波特·金没理会高颧骨队友的询问,扭头看向身后的巷子。 他好像瞄到了个眼熟身影,但他觉得是自己看错了,那人应该已经死了。 但,那身影为何突然退了回去? “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我去那边看看。” 本着好奇的心态,“黑牙”拨开周围的人群,朝着那边的巷子走过去。 第二十九章 您有东西掉出来了 “晦气东西?”酒保困惑,“您看见什么了?魔鬼?” 走出巷子时,他先是扫了眼暴怒的女士,随后视线下移,想看看那一无是处的男人的模样,最后扫过凑热闹的人群,但并未看见奇怪的人。 偏要说,有几个神经病在对漂亮的女人做鬼脸,黑夜的微光下,乍一瞅,满脸横肉扮鬼脸的肥脸是有些吓人。 但他们绝对不是雅各布·巴斯恩嘴里的“晦气东西”。 “咱们绕路走,”格里安未作解释,严肃命令道,“绕过那群聚众的人。” “好,我们走这边。” 下城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七扭八歪的小路,一条不行就换另一条。像酒保这种熟悉路况的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能找出七八条路。 “所以您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 危险就徘徊在附近,谁也不能保证接下来会发生何事,爆炸、杀戮、倾盆大雨,一切皆有可能,就像科隆的天气。 与其费口舌,不如闭嘴保持体力,为接下来储蓄精力。 况且,格里安不想再提及四天前的恩怨了。 仇恨放在心里才能产生无穷的力量,挂在嘴边说多了,恨会随着一开一合的嘴飘散而去,除了加深在他人眼里“自己活在仇恨中”的印象,别无用处。 格里安忽然想起,克劳迪娅曾说,心情不好时就抬头看看月亮,能让人归于平静。 于是他抬起头,眼瞳中倒映一轮弯月与环绕周围的繁星。 月光能使人产生奇异的幻觉,他敛声屏息,目光坚定,觉得两旁的墙壁拥有呼吸,正吹出风,拨弄他的心弦。 搬开挡路的木板,浓重的尘土飘扬而起,房檐下的乌鸦受到惊吓,傻头傻脑地骚乱起来,振翅飞出藏身的地方,扑棱棱拍打着翅膀,风驰电掣般掠过树梢,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后,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格里安却猛然感到忐忑不安,发现前方有一颗光秃秃的大树,月光不再在飒飒响的树叶上编织图案,树枝变得黑乎乎的,阴影加长,映照在墙面上。 嘎吱—— 脚踩在树叶上的清脆声十分突兀,以至于格里安差点停下脚步,停顿犹豫。 但他知道,他不能露出丝毫迟疑的动作。 向前走,只要一直向前走,自己在旁人眼里看上去就是个工业区普通民众。 “请留步,您有东西掉出来了。” 熟悉的虚伪声音在身后响起,格里安继续向前走,根本没理会。 “您有东西掉出来了。”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格里安极不情愿地转过头,背对着月光。看着远处的高耸的烟囱,心情如同喷射出的黑雾般阴沉。 这条巷子没有煤气路灯,他希望在黑暗下,“黑牙”不要认出来他的脸。 “你在跟我说话?小子,保持一下距离。” 格里安改变声线,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个烧杀抢掠的混蛋。 如果只有“黑牙”一个人,格里安还可以与之一战,但“黑牙”还有队友,也许下一秒就会冲出来,将他团团被包围,让自己陷入绝无翻身的境地。 因此,他率先选择用相对温和的方式解决。 不到迫不得已,他不想动手。 “停下,别再靠近了。如果我真的掉落了东西,我可以自己捡,你要是再走一步,我就开枪了。” 但“黑牙”并未听从格里安的话,大步向前。 他每走出一步,就好似在用棒槌敲打着格里安的心脏,让其紧绷跳动。 “咳咳。” 随着“黑牙”的轻咳,一瞬间,格里安的所有感官敏锐万分,“黑牙”掏枪动作产生的微风拂过微长出的胡茬,仿佛刀割般打在脸上。 几乎是本能,他俯身冲出,对准“黑牙”的手腕就是一踢。 砰—— 左轮手枪向天空高高飞起,同时,子弹仿佛射向天空的礼炮,火药味四溢。 格里安顺势拦截抢下手枪,夺走那最具有杀伤力的武器。 “雅各布·巴斯恩还活着,杀了他!” “黑牙”对身后赶来的同伴大喊,手腕的酸痛一瞬间让他以为手腕要断掉了。 与此同时,格里安弹跳而起,速度飞快,大步奔跑着。酒保见状,也跟在格里安身后,跑了起来。 仿佛一场戏剧表演,格里安与酒保就像是盗窃的贼,而身后的“二十三”成员们就是警察或骑士,他们朝着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在黑夜中制裁社会的不稳定分子。 “我还以为您会想着跟他联手弄死我。”格里安说。 “怎么可能!我又不瞎,他枪上明显刻着‘二十三’的标志!如果一定要我选,我肯定是更恨‘二十三’啊!我跟您只是私仇,但他们是一群吸着下城区的血长大的蜱虫。飞黄腾达后,不但不回馈供养出他们的地方,甚至直接划开了下城区的脖颈,想要将这里的一切都吸食殆尽,他们根本就是整个下城区的敌人!我如果今天与他为伍了,那我不仅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五月!她可是地地道道的下城区人!” “哈哈哈哈哈!” 格里安狂笑着,也不怕呛风,大喊道:“看来您还是有原则的!对,这群趴在下城区吸血的家伙全都该死!” 月光苍白,如同凝固的牛奶洒在破碎的瓦砾上,反射出斑驳的光影。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狭窄的甬道,跃过摇摇欲坠的杂物堆,每一步都踩在砖石瓦砾之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紧随其后的“黑牙”紧盯着前方二人的身影。像一只灵敏的豹子,脚步轻盈而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计算过重心和角度,以最省力的方式跨越障碍,在地面疾驰。 “话说您跑的还挺快!” 格里安还有闲心说话,不过,他为了平衡酒保的速度,并没全力奔跑,说起话来游刃有余。 “我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跑得快!之前差点被打死那次,是我逃跑时不小心脚崴了,才被人抓住的!” “那您这次可别崴脚了!” 格里安的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不断回头张望,确保酒保跟在身后。 酒保与“黑牙”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不断拉近。后者加快了速度,像一只猎豹在逼近猎物。 “快点跑!他要追上来了!” 听了格里安的话,酒保有些慌乱,脚步开始踉跄,不时地绊倒在杂物上。 就在这时,“黑牙”猛地一跃,抓住了酒保的风衣领口。两人瞬间纠缠在一起,翻滚在地上。 格里安回转射击,子弹带着轰鸣的巨响冲出枪管,疾驰划过漆黑的甬道,在“黑牙”体内引爆。但由于酒保的身影挡住了要害,子弹只能正中肩头,只差一点就打到了脖颈之上,一击毙命。 随着“黑牙”的一声哀嚎,酒保手忙脚乱逃了出来,继续跟随格里安奔跑。 “您要往哪跑?”酒保问。 “我不知道,我只想甩掉他们!” “我知道一个地方!那里很适合甩人与伏击!跟我来!” 第三十章 弗莱迪·施瓦茨 如果可以,格里安不愿开枪射击“黑牙”波特·金。 他只想逃。逃得越快越好,甩掉阴魂不散的“二十三”。护住岌岌可危、不堪一击的性命。 若今夜仅有“黑牙”一人,他大可放手一搏,与满口黑牙的波特·金较量一番,将这虚伪分子大卸八块,以最残忍的方式终结其性命,推进复仇进程。 但“黑牙”就像阴沟中的蛆虫,总是结伴而行,倾巢而出,周身环绕着与他同样不堪的老鼠、跳蚤,游走在大街小巷,散播灾祸。 格里安自认不是好东西,可自己再烂再不堪,也不会对下城区施以毒手。 这里毕竟是自己成长起来的地方。 “您还能再跑快一点吗!” 当前速度不慢,应付下城区大部分人足矣。可现在正在追击他们的人是一群“重塑者”,是一群身体素质获得强化的人,即便“重塑者”们的能力各不相同,但奔跑速度均会得到增幅。 按照现在的速度,迟早会被再次追上。 “抓紧我!” 格里安当即急停回转,几乎没有停顿,身手矫健拦腰抱起酒保。 他像只常年奔跑在草原上的猎豹,力量收放自如,转身再度狂奔。整个过程快到酒保没反应过来,双脚就已离地,如同骑士小说中的女主角般横躺在“绅士”怀中。 “给我指路,您跑得太慢了!” “您跑慢点啊!” “慢点跑就是在快点找死!” 穿行的小路狭窄曲折,杂物随意堆积摞放,七扭八歪,参差不齐,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再加上巷子中没有煤气路灯,光线微弱,就算是酒保这种熟悉路况的人都要小心行走。 况且最近下了好几场大雨,道路破烂坑洼,泥泞不堪。 积水仿佛泉眼般散落于地面,每踏出一步,都激起万千水花,泥点腾空飞扬,将全新的衣服皮靴迅速做旧。 酒保甚至能感受到有泥水顺着腰间的衣服缝隙钻了进去,冰冷的触感与他此刻的心情完美贴合,紧张忐忑。 但格里安奔跑的速度并未被限制。 他就像吃了兴奋剂般,目光炯炯,风衣飒飒作响。他突然一跃,左右蹬踢,借助石墙,轻巧跃过高耸的石头。 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击声,接二连三的子弹划破了空气,犹如泼墨般在他周围划出一个个惊世骇俗的弧线,却没有一个打中他。 “这枪法可真够烂啊!” 枪击声仿佛庆功的烟火,促使格里安的步伐更加迅猛高效。 他忽然想起从墙花地下偷来的金条,昨天放在了家里,而后,家那边肯定也已经变成了废墟,金条和攒下来的钱就这么没了。 想到这些,一股无名的烦躁怒火涌上心头,他努力了一年攒下来的钱,就因为这群吸血长大的家伙们毁于一旦。 他特别想拔枪回头再来上一枪,把“黑牙”的脑袋当成移动靶狂射,但他克制住这冲动,在心中不停呐喊着绝对不能这么做。 其他“二十三”成员还在,要是伤到了“黑牙”,这群人可能会拼命。 到那时,真就插翅难逃。 以至于他其实在救下酒保时,可以伸长右臂,绕道“黑牙”身后进行一击毙命。 但,如果对方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重塑者”,局势一定会变的更紧张。 这就好比杀鸡和杀狼,使用的武器与策略是不一样的,在目前根本没胜算的情况下,与其展露“重塑者”的身份,还不如保持现状,让身后的人们以为自己就是个普通人。 “前面右转,绕过那个石墙!”酒保高声提醒,“然后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跑,前面有一个还没完工的工厂!我说的地方就是——不是!右转啊!右转右转!” 石墙近在眼前,呼啸袭来,即便酒保知道雅各布·巴斯恩不会那么傻,任由二人撞上去,他还是下意识闭上眼,心悬到嗓子。 阵阵狂风拂过,他只觉整个人被托起向上。 睁眼向下瞄,他瞧见格里安双腿灵活跳跃,横向踢着一道又一道墙壁,借力向上腾飞。 地面越来越远,酒保一抬头,满目苍茫的夜幕笼罩着下城区,月亮仿佛伸手可及,整片天空都被它镀上了一层银白色,好似油画一般朦胧虚幻。 月亮骤然变大,他有种飞翔在天空的恍惚感。 随着身子猛地一震,酒保知道,格里安稳稳落在了房屋顶端。 “我好像看见您说的那个工厂了。” “对!就是那个烟囱刚建出雏形的工厂!” “好,抓紧我。” 前方突然凸出一面墙体,格里安知晓那墙体中间有流沙填充,专门建立在房屋中央,叫做防火墙。 他再次跃起,同时将酒保向前抛去,后腿蹬在防火墙上,弹射而出,半空翻转,等到落地,他成功将酒保从公主抱切换成放在肩上扛着,新姿势更有利于他快速奔跑。 而酒保就任由格里安折腾他,在空中做出个抛物线,再被稳稳接住,胃部接触到格里安肩膀的一瞬间,他觉得有股突如其来的、刀扎般的痛苦在胃部萦绕,让他头脑一片空白。 被人扛在肩上的感觉很奇妙,酒保瞧见格里安的发丝向后飘去,闻到各种杂牌烟草混杂后产生的烟味。 整个屋顶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两人的喘息声在夜空中回荡。月光依旧苍白,仿佛见证了一场生死追逐的终结。 酒保在格里安肩上颠簸着,快要吐出来。 眼前的一切都在远去,“二十三”的成员像蚂蚁般逐渐缩小,消失在天际,仿佛一群模糊的烟囱。 忽然,酒保觉得在那群人当中,有一张熟悉的脸。 记忆中,一张模糊的脸与“黑牙”的脸重叠重合。 就像酒馆里那被雅各布·巴斯恩杀掉的人一样,那满口黑牙的家伙曾经救过自己。 一时间,酒保思绪混乱,他不得不再次思考起五月,回忆起自己与魔鬼做交易的那个夜安,思考起过去种种。 尤其是顺风顺水的人生经历。 似乎每一次生死存亡之际,都会有人从天而降,出手相助。 那些救下自己的人,难不成都是“二十三”的成员? 而就在酒保思考这些时,“黑牙”波特·金捂着脖颈处的伤,眯着眼睛,隔着无尽的黑暗与离去的二人相望着,像是在回味某段记忆。 眼看队友到齐,他向身边的一个女人吩咐道: “‘乌鸦’,你去直接杀了雅各布·巴斯恩,他扛着的那个留下来,那个是弗莱迪·施瓦茨,不能死。” “弗莱迪·施瓦茨?好熟悉的名字。” 下城区的任务,往往都由出身下城区的人来做。 “你记忆力这么不好吗,”“黑牙”说,“弗莱迪·施瓦茨,就是那个被五月骗了的傻逼。” 第三十一章 两个都留活口 接连的奔波令格里安颇感烦躁,酒保莫名的恶意将那躁怒猛推上一层,“黑牙”狗皮膏药般的行踪更是火上浇油。重重麻烦事一度让格里安怀疑,自己是不是沾染上了脏东西。 霉运处处可见,好运亿中挑一。 从前,他确实是个无神论者。 但观念会随着环境的不同而改变,到了这拥有超凡力量的世界后,他开始相信“玄学”了。 他总是听说,人被记恨多了,霉运会找上门来。 或许是过去一年猎杀了太多“羔羊”与“使徒”,自己便成为了魔鬼们的眼中钉,霉运随之而来。 “您不是能歪曲别人的视线吗?怎么不用!” “距离太远!” “那您这能力还真是废物啊,怪不得我曾经还是普通人的时候就能干掉‘使徒’。” 格里安右臂弯曲,紧紧夹住酒保的大腿,尽量让酒保的身子不要太过颠簸,减轻酒保的痛楚。如若不是扛着人跑步效率更高,他不介意一路将酒保公主抱到工厂。 跑着跑着,他的余光不经意间瞄到酒保的屁股,几乎是本能,格里安猛拍一下。 弹性十足。 “我不是女人!” 酒保脸刷得变红,仿佛被狂风拍打过般炽热滚烫,他怎么也没想到,屁股会被男人拍打。 就连五月,五月都没如此亲密地接触过他! 即便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但从来都没进行过一次深入交流。 五月是个保守的人,他尊重五月的想法。 虽然他有怀疑过,五月是否因其他原因不愿意跟自己睡觉,但是这也不是自己的屁股让男人拍了一下的理由。 “那等会儿要是他们追上来了,您能让他们的视线弯曲吧!不能也得能!听到没有!回答我!” 屋顶上的空气湿润而冰冷,格里安喘着粗气,任凭刺骨的风刮在脸上。景物飞快地掠过眼前,仿佛正在穿越时间隧道。 “我最多就试过两个人,我们‘使徒’使用能力后的反噬是累加的,我要是对两个人使用能力,我眼前的事物就不单单是扭曲了!” “那我现在扛着您跑,您不用自主行动,能搞定几个?” “我不确定,最多三个吧。” “真是垃圾。” “我只是个‘使徒’啊!” “烂就是烂,别找借口。” 格里安的衣服变得凌乱不堪,衣襟翻卷,身上的泥点早被吹干,留下众多一捏就会散落的干涸印记。 一道足有四五米宽的空隙横在前方,底部黑暗深邃,虽只有三层楼高,但若摔下去,轻则骨折,重则瘫痪。 “抓紧我!” 格里安一跃而起,稳定落在对面。 奔跑地点从平顶房子变成了斜顶房子,让逃跑的难度陡然提升。 跑出一段路程,格里安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二十三”成员们活像是一群羚羊,飞渡而至。 “阴魂不散。”格里安评价,目不斜视向前猛冲。 “小心!有个长着翅膀的女人飞过来了!” 得到提醒,格里安猛地回头,果然,一个有着巨大翅膀的女人飞在半空中,像是抓捕田鼠的老鹰俯冲向下。 几乎是本能,格里安朝着左前方一扑,躲开了席卷而来的子弹。 枪械,极为致命的武器。 有了枪械,“重塑者”们的任何能力都只是锦上添花,到了生死搏斗的阶段,枪械才是最为珍贵、高效的。 在他的猛烈前扑下,酒保被甩飞了出去,咆哮着摔在地上。 “啊啊啊!给我十秒!” 无需沟通,酒保知道需要做什么。 他咕噜噜顺着屋顶的坡度向下滚,眼底的景色也跟随滚动,坚硬的瓦片和硌满尖刺的杂草在他身上撕扯。找准时机,他双臂灵活勾住烟囱,停止掉落的趋势。 随后他立刻望向格里安的方向,心中默默祈祷—— 加油啊。 紧接着,格里安架起两柄左轮手枪,火光迸现。 砰—— 子弹稍有歪斜,并未击中女人的头颅,但恰好击中女人拿枪的手腕,也不算白浪费一枪。 左轮手枪好似流星般落在屋顶,触及到屋顶那一刻,不受任何阻碍地自由滑行。 长着翅膀的女人再怎么暴戾,面对格里安的双枪射击的火力还是有些力不从心。 “我的枪法还算可以的,您说是吧,女士!” “别得意太早了!” 失去了枪械的女人只好回归最原始的战斗方式。 翅膀上的羽毛仿佛孔雀开平般绽放,羽毛自动脱落,化作尖锐的刀刃排列组合,向格里安袭去。 刀光如流水,无数利刃在空中横扫而来,宛如要将天空劈成无数碎片。每一刀都带有锋利的呼啸之声,似乎没有任何规律,却又无所不在,来自四面八方,犹如动荡的海洋一般汇聚在一起。 二人在砖石瓦砾上踏着脚步,发出响亮的声响,仿佛整座城市都在为他们的战斗颤抖。 格里安快速移动着,躲避着刀刃的猛攻。 接着,他不顾利刃刮开皮肤,迅速向前冲刺,绕到女人的身后,挥舞匕首砍击着身边的一切,剐蹭出火花,好似黑夜中的萤火虫熠熠生辉。 格里安能听到有居民在骂街,诅咒他们这些在黑夜中闹事的黑帮分子下地狱。 忽然,格里安发现女人的动作恍惚了一下。 “好兄弟干得漂亮!” 他当机立断,身子一侧,抓住女人的翅膀,匕首无情插入翅膀根部,斩断拔出。 “大翅根!” 一边嘲讽说出垃圾话,他一边顺手抢走挂在女人腰间的武器袋。 匕首急速飞转,正对女人的脖颈刺去。 “第三个!” “舞男”杰西·爱德华兹,几分钟前去酒馆的人,以及这女人,如果算上昨夜能召唤棕熊的人,格里安已经干掉了四个“重塑者”。 还都是参与了墙花之夜的人。 “呵,人还是得收好自己的枪械啊。” 格里安拔出匕首,赶快转身离去,抱起地上的酒保,朝着右侧方跑去。 右侧方有个间隙极宽的“大裂隙”,两栋楼之间至少隔了三十余米,除了把右臂当成钩锁用,其余人根本不可能跨越而去。 只要那群人当中没有还能飞的家伙,接下来,格里安能安静好一会儿。 临走前,格里安回头给“黑牙”留下个意味深长的口哨,如果他能空下来手,他很想再放个飞吻。 “该死的。” “黑牙”本以为靠着“乌鸦”能轻松解决掉雅各布·巴斯恩。 “乌鸦”那对翅膀,不仅给予她速度与力量,还让她的战斗从平面空间拓展到了立体空间。 但第一枪被躲开了,往后的一切都被雅各布·巴斯恩拖着走。 有时候,身为“重塑者”的黑牙也会憎恨科技的进步。随着枪械的射速越来越快,射程越来越远,“重塑者”们终有一天会退出历史舞台,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突然,“黑牙”注意到一道仿佛钩锁的“长绳”飞出,勾住了右前方的楼宇,将那逃窜的二人拉去远方。 “这家伙居然成‘重塑者’了……” “黑牙”喃喃自语,紧接着,他下达了一个命令。 “听好了,这两个人都得留活口!雅各布·巴斯恩也要活的!活的!谁要是杀了他就跟着一起去死吧!” 第三十二章 消失的银衫党 “醒了?” 穿过牢房的大门,施比岑贝格厅长缓步走来。 他身披纯黑风衣外套,向外翻折的袖口绣有金边。脚踏击剑专用的低跟鞋,看起来不像个身居高位的厅长,倒像个从战场退役的军官——官员们更喜欢穿尖头皮鞋。 好吧,他的确是个退伍军官。 积攒下赫赫军功,让他一介平民有了在姓氏前加上“von”的资格。 成为西哈德·冯·施比岑贝格男爵。 “埃利科斯·欧尼施,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部门‘二十三’的成员,代号‘熊三’。” 埃利科斯·欧尼施的双臂悬吊而起,脸上血污遍布,衣服已经被撕破,不停扭动身体缓解身体上的不适,墙壁上满是血迹和挣扎的痕迹。 厅长能听到埃利的呼吸,也能闻到屎尿失禁后的臭味。他耸耸鼻子,憋回喷嚏,太久没亲自进过牢房,酸臭味令他不适。 他点燃一根烟,惬意地吸上几口,而后挥动手中的资料,夹在资料与掌心的火柴盒甩得劈啪作响。 忽然,他张开夹住资料的手指,资料落地声清脆响亮,仿佛宣判死刑的锤音。 “你的资料还真是好查。‘二十三’那边居然没设下任何保密手段,看来他们一点都不重视你啊。” 即便有暖黄煤油灯照耀着,埃利的脸色依旧煞白。 他紧抿着嘴唇,眼前一片昏暗,脚尖努力垫着,减轻手腕处的压力,忍受血液不流通的痛苦。 “话说你的代号为什么叫‘熊三’?你不是有三只熊吗?照这么说,你不是应该叫‘熊四’吗?” “那个……厅长,”一旁的阿方索·麦考林提醒道,“有没有可能,‘三’指的是有三头熊。而不是序号。” “看我这脑子,估计是昨晚被你弟弟坏了好事,脑子不太清醒。” 厅长停在高背椅子前,右脚晃动捻了几下,像是在检查地面是否干净整洁,又像是想把鞋底蹭上的血液蹭掉。 “说说吧,你们袭击墙花的目的是什么?不对,你职位太低,在‘二十三’充其量是个打手,应该不知道上面想做什么,那我换一个问题,第一次墙花之夜的时候,你们做了什么。为什么要抓走克劳迪娅?” 对于克劳迪娅的生死,厅长一直颇有疑虑。他不相信那女人如此简单地死了,死得轻描淡写,死得毫无价值。 但这只是期待,多亏有了小男孩格雷诺耶的鼻子,他终于确定,克劳迪娅还活着。 “还有,把你知道的,有关走私黄金的事都说出来。” 施比岑贝格厅长自顾自说着,低垂的眼眸透露不容侵犯的气息,风衣向后一甩,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向后靠去,手指敲击把手,节奏均匀。 当过兵的人,尤其是拥有军功的人,普遍对自己要求严格,希望经手之事得到完美解决。 对于大事件更是如此。 厅长做梦都在想着侦破走私黄金这案件,若非要避免与科隆大教堂起正面冲突,他早就下令彻查走私黄金,最先封锁佐默庄园。 “我不会说的……”埃利轻蔑一笑,“哪怕你今天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任何事。” 厅长摆摆手,示意阿方索·麦考林将绳索抬高,绳子绕过房梁,另一头紧紧绷直。 双脚被拽离地面,痛苦爬满埃利的脸,他痛得放声尖叫。 似乎是被吵得头痛,厅长示意放下埃利,可等到埃利脚尖落地,他再次示意阿方索·麦考林将绳索吊起。 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厅长站起身。“小狗熊,没人会来救你。” 他走近了一些,细细端详埃利宁死不屈的脸上。他流露出一股自上而下的怜悯感,的的确确有了一个警察厅厅长的模样,而不是一个被多方施压的、只能以煤气管道爆炸结案的委屈家伙。 “在外界眼里你已经死了,就像是你们以为雅各布·巴斯恩已经死掉了一样。 “况且,就算科隆教廷的高层知道你没死,你放心,他们绝对不会来救你。你们这群出身下城区的人,难不成真以为成为了‘重塑者’就会被人另眼相看吧?‘下城区’这单词就像是囚犯脸上的刺青,永远不会从你们的身上抹除。 “废物、人渣、傲慢自大的无名小卒,我每次参加宴会时候,你的领导们都是这样称呼你们的。对了,不光你的上司们瞧不起你,下城区的人也同样瞧不起你们。没有人会瞧得起毫无底线的人。” 戳心窝的话往往很好用。厅长试图先用言语使埃利屈服。 他说的话有些出于真心,有些是故意言之。 事实上,从平民成为贵族的施比岑贝格厅长并不歧视下城区人。他自己就在柏霖下城区摸爬滚打过好一阵子,后来为了有口饭吃,为了当兵还有钱拿才去参军了。 他认为出身卑微而后飞黄腾达的人,就算成为了皇帝都不应该忘记下城区的苦难与哀伤。 也不应该对那些本就艰难活着的人射出最后一击。 即便大家总是喜欢说着“不如死掉算了”“活着生不如死”,但他知道,如果真有一天让这些人可以毫无痛苦地死亡,八成的人都不会同意,更何况,“二十三”的屠杀并非毫无痛苦。 因此,这群对墙花、对下城区出手的人,着实触碰了他的底线。 “厅长啊,您真是搞笑。道德上的批判算什么?道德,这不过是给穷人,给我这样的人设下的桎梏罢了。听从上级的指示,我仅仅会在道德上被人谴责。我被俘虏是我不幸,但如果是‘黑牙’他们,此刻一定在快乐活着,也许‘黑牙’还会跟‘乌鸦’谈场恋爱。” 埃利的胳膊有些没了知觉,他自认活不了多长,既然高高在上的警察厅厅长问了,毫不客气地回击: “如果我没有听从上级的指示,难道会有人褒奖我吗?不会的。我只会被上级‘教育’,被打得半死不活,因为就像你说的,‘下城区’就像个烙印,狠狠地印刻在了我的脸上,谁都能踩我一脚,把我当成个玩意作践。 “你们这群人只会在我做出非道德之事时候出来主持公道,自诩正义使者批判我,诋毁我。但你们不会在我拥有道德的时候夸赞我。 “我既加入了‘二十三’,那我就是他们的成员。作为组织的一员听从组织的话难道有错吗? “为何士兵的忠诚就会被视为美好品德,而我们袭击了墙花就成卑劣的老鼠? “难道说士兵们劫掠村庄就是道德的吗?士兵多为农民,这难道不也是农民在欺压农民吗?您说呢?施比岑贝格下士。” 听完埃利的话,施比岑贝格厅长露出微笑,打了个手势。 阿方索·麦考林猛地冲出,对准埃利的肚子横踢一脚,仿佛击打沙袋那般接连打击。 “说得好。” 厅长用食指戒指上的宝石碰了碰埃利的脸。 “区别在于士兵侵犯的是其他民族的利益。而你们,闹到最后也仅仅在欺负同一民族的人罢了。有本事去把吉普赛人、维京人、斯拉夫人、希伯来人赶出去啊。我忽然想起来,那个‘黑牙’波特·金,他好像就是希伯来人吧?你们‘二十三’还真是什么都收。” “哈……说得就像你们没有欺负本民族的人一样。你现在但凡去下城区问一圈,问问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人到底是为什么吃不上饭,你就知道究竟是谁更狠了。” 埃利大口大口喘气,低沉地、悲凉地笑了。冷汗从额头滑落,每个呼吸都让他感到刺痛。 “我突然想起来,我此前经常觉得自己读的那点书没有任何用处。但我今天忽然明白了读书的意义,我能有理有据地反驳您,而不至于被您三言两语打发了。” 他当然知道“二十三”让他做的事情有多丧尽天良,成为“重塑者”的道路上他都不曾杀过那么多的人。 墙花之夜那天晚上,死在他手下甚至还有跟他一起喝过酒的熟人。 “而且啊,我能知道什么呢,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屠杀!就是杀了警察厅的线人!厅长啊,我纵使不喜欢‘二十三’,甚至那群喜欢小男孩的主教们更令我感到恶心,但是我也不会告诉你的,都说我们下城区人没骨气,说我们穷人都是软骨头,我偏不告诉你。与其在这儿拷问——” “厅长,这有一份文件您需要看一下。” 秘书出现在门口,将文件递给厅长。 厅长垂眼快扫,文件上的关键信息令他眉头顿时紧蹙。 【经过初步调查,墙花南五街的一处坍塌废墟中并没发现尸体,根据此前的资料,那栋楼是“银衫党”的据点之一。】 跳过中间的论述,厅长直接翻到了结论段。 【昨夜出现在墙花南五街的“银衫党”成员,很有可能侥幸逃开了“二十三”的屠杀。】 真的是,逃掉了吗…… 克劳迪娅是“重塑者”,银衫党又是一群“使徒”自发形成的维护治安的组织。 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二十三”正在抓捕“使徒”与“重塑者”? 那雅各布·巴斯恩岂不是很危险? 第三十三章 离谱的要求 滴答—— 滴答—— 水珠轻敲铁皮,打破了工厂内的静谧氛围。几个月的停工,使得这座半成品工厂被菌丝覆盖。 不时落下的水滴正中格里安头顶,偶尔滴落在崭新的伤口上,与血液混合,弄得伤口瘙痒不已。 这让格里安想起某种刑罚。 将头发剃光,脑袋稳稳固定,头顶有接连不断的水滴向下坠落。这期间,犯人一直活在水滴微小的清脆声音中。终有一天,就像水滴石穿那样,人的头颅会被击穿,精神也早就被那有节奏的声音击垮。 格里安并不清楚这刑罚的真实性,他对不以拷问为目的的折磨不是很了解。 “我们就在这里歇着吧。” 酒保擦掉额头上的水,将格里安拉到里侧,自己则走在没有栏杆的外部。 “一时半会儿他们找不到这,等天亮了,我再带您去您要找的地址怎么样?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没多少人,我们走在街上太显眼了,其实主要是您太显眼了,就算穿着破麻袋也是人群中很亮眼的存在。” “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吗?我记得这边的夜晚也还算热闹。虽然比不上墙花。” 格里安跨过半成品结构架,打量起四周。 沉重的吊钩左右微微晃动,舞动空气中的沙尘。无数个水泥柱子撑起了厂房的雏形。废材堆积成山,层层叠叠,各种建筑设备散落在地,像被摆弄的玩具。走在其中,仿佛身处钢筋的森林,纵横交错、错落有致。 “差不多吧。谁也不知道第三次袭击会何时到来。我听说很多人都选择回归家庭,跟家人待在一起,防止突如其来的意外。 “说来也有意思,报纸上给出的解释是煤气管道爆炸,但是没有几个人相信。撰稿人,包括他身后的人都知道下城区不会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说辞,但他们还是一意孤行地用这拙劣的理由欺骗大家。 “难道在他们眼里,下城区的人就那么好欺骗吗?真是搞笑。” 格里安笑笑。“选择性的聪明罢了。不相信报纸上说辞的人,也会被诋毁警察厅的言论煽动,然后跑去警察厅扔烂菜叶。” “确实是这样,等到半年后,大家也会忘记最近发生的事。” “等再过一年,报纸上的说辞就会成真。”格里安说,“然后谁要是再提是‘二十三’干的,就会被群起而攻。” “您对生活观察得还挺细致,我本以为您这种人不会在意这些。” 脚下散落着枯萎的植物,踩在上面,咔嚓咔嚓——如同演员在走向剧终。 但这绝不是格里安的剧终,如果“黑牙”他们追来了,凭借这里的地形,格里安有一半把握让工厂成为“黑牙”的墓地。 “话说我一直以为,这种建造了一半的工厂中会有很多流浪汉。结果居然这么冷清,一个人都没看见。” 格里安眼神左右晃动,时刻听着身后动静。 他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酒保,防止酒保设下埋伏。 二人的命运栓在一起时,酒保可以说不帮助“黑牙”,可一旦变成了二人的独处,这里还是酒保熟悉的地方,谁都不敢保证,酒保的恨意会不会再次支配了他的大脑,令他作出不理智的事。 这个国家的人,早就将理智扔到了九霄云外。 “前一阵子有一群‘羔羊’来这里发疯,把这里的很多流浪汉都杀了,再然后,银衫党组织了人手对其进行围剿,所以短时间内流浪汉并不愿意来这里。而且这工厂地势低,容易积水,除非是实在没地方去了,要不然没多少人愿意来这。哦对,再加上墙花那边出事了以后,很多流浪汉都寻思去那边碰碰运气,这里就更没人了。” “您也是银衫党的?” 格里安没跟银衫党打过交道。 对这组织的印象仅是这是个由“使徒”构成的团体。 成员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只有需要抓捕、驱赶“羔羊”的时候,他们才会在据点聚集,而后为民除害。 “是,我成为‘使徒’之后,立刻加入的银衫党。里面的人都挺好的,几乎都是像我这种从最底层爬上来的人。不过,他们都没有我幸运,每个人都或多或少遭遇了很多,不像我,顺风顺水的。就连我成为‘使徒’的理由都跟他们不一样。” 脚下窜过老鼠,它们沿着墙脚跑来跑去,在黑暗的角落和分岔的通道里吱吱乱叫,飞快地穿过月亮投下的摇曳光圈。 酒保在三层找了个地理位置及佳的地方,二人席地而坐,低声交流。 “所以您为什么成为了使徒?总不会是因为爱与和平吧?况且您都做到酒馆老板的位置了,成为‘重塑者’的钱早晚会赚出来,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成为‘重塑者’呢?成为‘使徒’后,不仅跟魔鬼改造说了再见,更是跟‘二十三’再也无缘,您到底是图什么呢?” “我说是为了五月您相信吗?” 啊? 格里安有种在跟傻子对话的感觉。 “她为了我才成为了‘使徒’,我觉得很对不起她,于是我想拥有保护她的能力。然后我就去找了那个让她成为了‘使徒’的魔鬼,用我仅有的东西交换来了力量。” 酒保掩埋下了一件事。他成为“使徒”的过程中,五月也提出了部分建议,就连他与魔鬼的见面,都是五月在中间牵了线。 “您是拿什么东西换的扭曲视线的力量?能换来特殊能力,得杀很多人吧?” 格里安咽下后半句,他很想在杀人这事上揶揄几下酒保。 比如说一句:找您复仇的人肯定很多吧?有没有为了无辜单纯少女复仇的? “不,我没杀人。” 酒保似乎从格里安的表情中看出了后者隐藏的想法。 “那个魔鬼仅是提出了一个要求。它要求我成为‘使徒’后,立刻加入银衫党,多跟银衫党的成员搞好关系。然后就没了。” “什么?没了?” 快一个小时没抽烟,格里安扣起烟盒,一只手不停模拟单手打火柴的动作。 “真没了。我现在还记得,我那时候已经做好了杀人的准备,结果它提出的要求竟如此简单。而且我确实跟银衫党的很多人搞好了关系,其中不乏有那种资历颇深的老家伙,尤其我还是开酒馆的,我现在在银衫党算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 “您当时就没怀疑过什么吗?” 第三十四章 保护您的欲望 “怀疑?” 酒保大力揉搓后脑勺上轻微隆起的包,缩了缩身子,风吹得他有些冷。 “现在想起来当然会觉得很奇怪。我跟魔鬼无亲无故的,它为什么要提出这种简单要求呢?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没有人会想这些。” 手边的墙体凹凸不平、皴裂不堪,风吹过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哀鸣声,好似钢针剐蹭墙壁,哗啦啦的,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身边有雅各布·巴斯恩在,以酒保的性子,酒保绝对会捂住耳朵,隔绝大自然的恐吓。 跟五月同居时,面对深夜的狂风暴雨,为了让五月认为自己是个可靠的男人,再害怕,他也会强忍着不露出胆怯,讲一些有趣的笑话逗五月开心。 多亏了那时候的训练,酒保现在再害怕,都能忍住内心的恐慌。 “您设想一下,一个饥不果腹的乞丐正在为今晚睡在哪而发愁的时候,忽然有个人告诉他,他几乎不用做什么就能获得食物、水、温暖的住房,乃至获得一个仆人,难道他会拒绝吗? “或许在您眼中我是个愚蠢的傻逼,毫不犹豫就接受了莫名的馈赠。 “对于那一刻的我来说,我不会思考魔鬼的用意。我是个普通人。我看不清前路。就像乞丐不会思考为什么有人要给他免费的食物与住房,乞丐只知道捡了大便宜。仅此而已。” 酒保像在面对法官的审判般,言语诚恳,将所作所为的内在逻辑讲述出来。 这比喻是他从五月嘴里听到的。 五月在成为“使徒”后,酒保询问过类似的问题——你的健康竟能换来我身份地位的高升吗?你会不会被魔鬼欺骗了。 而那时,五月就是用这套比喻进行了回复。 气氛有些尴尬。酒保耳边全是雅各布·巴斯恩有些鼻塞的呼吸声,沉默维持了些许时间,直到云朵从月亮面前移动开,格里安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您加入银衫党以后,魔鬼再没出现过吗?”格里安询问。 他看见下方有几个流浪汉在往这边挪动,他坐着的位置能看见下面,下面却看不见上面。 如果等会儿“黑牙”他们找了过来,不光凭借深夜额外突出的声音,在这个角度,也能看得很清楚。 酒保挑的位置确实不错,视野开阔。 “没有,从那以后那魔鬼再也没出现过,”酒保摇头,“就连五月去世的那天,它都未曾出现。我有时甚至都在想,我是否可以不听从它的安排,老老实实当个酒馆老板,不去跟银衫党的人搞社交。” “在其位谋其职,您都做到老板的位置了,再不想社交也得去。” “是啊,我明白。” 黑暗里有手伸出来,抓住了酒保的手腕。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冰冷的金属质感位于掌心,他低头一看,银白的枪管上倒映出自己不算年轻的脸。 “‘黑牙’的枪,他这枪还挺好,能放十发子弹呢。子弹我填满了,肯定够您用。” 在科技高速发展的年代,枪械才是决定一场战斗结局的关键。 格里安把烟盒放进口袋,拿出匕首。刀鞘的弹簧有些松了,等闲下来,他得去给刀鞘换一副新弹簧。 “这是个阴谋。” 酒保抚摸着枪管,忽然说了句不明不白的话。 但格里安知道他在说什么,活了快四十年,通过只言片语判断他人话语含义的能力他还是有的。 只是他没想到,竟会是酒保主动承认了这一点。 明明不久前,酒保还很抗拒那些明眼可见的漏洞。 但也许,酒保仅是承认了自身与魔鬼交易是个阴谋,而不承认五月与魔鬼的交易也是阴谋的一环。 “然后呢?” 格里安不打算深究酒保口中阴谋的范围,反正跟自己也没关系。他只想赶紧去找那个假格里安,完成厅长下达的任务。 荒唐的爱情故事无法引起他的丝毫兴趣。 自始至终,他对酒保问出的每一句话都更像是害怕冷场时随便找的话题,他对闲聊的内容本身并不在意,只要有人在说话就可以了。 没办法,谁让他特别不喜欢冷场呢。 哪怕面对认识没到三小时的人也是如此。 “然后……” 酒保出神望着格里安。 他仿佛瘦了很多,眼神萎靡,面色灰暗,精神状态一下子垮了下来,好像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首先,我不知道我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也许……” 也许我一直都在为“二十三”办事。 酒保长长呼出一口气,他又忽然很害怕,害怕说出了猜想后,以雅各布·巴斯恩对“二十三”的恨,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 他反复吞咽着口水,看向雅各布·巴斯恩。 如果抛开二人之间的仇恨不谈,他很羡慕这个人,甚至将其当做偶像。自己面对困境总是迟疑不决,缺乏自信和勇气。尽管内心充满了渴望,但总是选择逃避现实,害怕面对挑战。 可五月的愿望使他脱胎换骨,有了崭新身份,在这个时代,一夜之间得到新身份的人可太稀有了。 既然如此,作为少数中的少数,自己不该去尝试改变瞻前顾后的性格吗? 就像在酒馆对雅各布·巴斯恩拔枪的那一刻。 自己也是做了无数的心理斗争,才有勇气对仇人拔枪相向。 对,都有勇气拿枪指着他了,难道连说点儿猜想的勇气都没有吗? “也许什么?您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真的是,就相处了这么一会儿,您唯唯诺诺的性格体现得淋漓尽致,跟您长时间相处的人难道感觉不出来吗?银衫党的那些人,他们真的会跟您真心交朋友吗?还有您这是什么眼神……” 格里安哪知道酒保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只能在与酒保对视时,看见那双眼睛里出现了一些,奇怪的、反复的情感。 他蹭蹭鼻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往旁边挪了挪,与酒保拉开距离。 该不会是我刚才顺手拍了他屁股,他获得了新的癖好了吧? 不能吧? 男同死一死! “您在酒馆杀掉的那个人,他曾经救过我。” “我知道。” 格里安反应平淡,他有些困了,如果能抽烟,他倒还能提起一些精神,可惜,抽烟太显眼,作为专业的赏金猎人,他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 “刚才那个满口黑牙的人也帮过我,还不仅一次。” “谁?波特·金?他也帮过您?” “对,我也是刚刚才发现他是‘二十三’的人。在五月向魔鬼许下愿望后,无论是生命危机,还是金钱危机,每一次都会有人出来帮我。因此我产生了一个猜测,会不会在我每次遇到人生重大事件时,那些出来帮助我的人都是二十三的?” 格里安拨开香烟,将干烟草放进嘴里,站起身,好似讲义气的大哥重重拍了几下酒保的肩膀。 “实话实说,之前救您纯粹是看我心情,可从现在开始,我会好好保护住您的性命。无论您说的是真是假,您都成功激起我保护您的欲望了。” 第三十五章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原来您之前救我,是因为您心情好吗?” “对啊,如果您阻碍到我逃命了,我肯定会扔下您。我又不是圣人,我跟‘黑牙’波特·金本质上是一类人,只是我们烂的方向不同罢了。” 格里安眼中,“黑牙”波特·金是个没有个体意志的垃圾,委身于强权组织——二十三——之下,事事听从其命令,毫无自由可言。 而自己,是个能决定自我行动方向的垃圾。 都是垃圾。 “所以您见过‘黑牙’几次?” “三次。” 酒保掰着手指,把指关节掰得咔吱作响,眉头紧蹙的面庞显露出一股沉闷、疲惫之意。头靠在墙上,半仰着头注视格里安,一动不动,活像是石化了的鸵鸟。 “五月刚成为‘使徒’不久,她的身子就开始生病。我需要钱给她买药,可是药太贵了,我只是买了一个月,我那点儿积蓄就见底了。然后,嗯……然后在我纠结了一天之后,我选择在夜里去偷窃。偷窃的过程一直很顺利,没人发现我。直到有一天,我正拿完药准备逃离,药店的门忽然开了。” “然后黑牙出手给您解围了?” “不是,”酒保摇头,“我立刻躲在了柜子下面,听到有一个人跟店老板说,让店老板每周给我送药。对,给我。从那以后,我确实每周都会收到老板的药。而嘱咐老板的人,那人的声音跟‘黑牙’的很像。” “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是我在街上走着,忽然有人说我偷了他的东西,我发誓,我对魔鬼发誓,我这辈子就干过偷药这一件事,其余的我根本就没偷过。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有个人出来围护我,并替我作证。那人就是‘黑牙’。” 酒保叹了一口气,像是说累了。 “至于第三次……第三次我也不太确定。酒馆前老板将酒馆交给我的那天,站在前老板身边的人有一口黑牙。” “那有没有一个身姿妖娆的男人帮过您?” 酒保寻思了一下,摇摇头,而后又缓缓点点头。 “有还是没有?您这性子真是……哎。” 格里安一屁股坐下来,扣起风衣上干涸的泥点,咀嚼干烟草也无法解决他的烟瘾。 烟,香烟,他太需要香烟和酒精了。 “有。”酒保重重点头。 接下来,格里安将昨夜能召唤棕熊之人的相貌特征也描述了一遍,果不其然,酒保同样见过那人。 粗略估计,“二十三”内部出身下城区的人都帮过酒保。 不过他们图什么呢? 酒保这么懦弱,当个线人都费劲。 梅迪瑞克·麦考林的窝囊劲已是做线人的极致,像是酒保,光是他跑几步就会扭脚的“特性”就不太适合当线人。 “二十三”选择酒保,一定有他不可替代的作用,或者说,是其他人没有的品质。 会是什么呢? 总不会就是看上了他窝囊劲儿吧? “所以您认为,您与魔鬼的交易是‘二十三’的阴谋,对吗?” “对。” “您仔细想想做交易那天,有没有什么被您遗忘的细节,算了,您直接复述一遍那天的场面吧。” “嗯……让我想想。” 格里安扣了下耳朵,做好听故事的准备。 可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酒保说话,他狐疑扭头,只见酒保双手抱着膝盖,似乎整个人快要支撑不住了。 “不可能……”酒保喃喃自语。 “什么不可能?” 格里安左手握住匕首。 他有点担心酒保再次抽风。 若酒保忽然发疯,他已经想好要瞬间斩断酒保的声带,防止他发出声音。 “不可能!” 酒保双目睁大,瞳孔微缩,与魔鬼做交易时的对话诅咒般在耳边回荡,有关那一夜的记忆愈发清晰,魔鬼美丽的面庞,黑黢黢的树林,以及之后发生的事…… 五月、魔鬼、男人…… 回忆如同冰面般解冻。 他唰的一下站起身,快步左右踱步,最后停在原地,向外、向下看去。下方有个大坑,里面是深不见底的一片黑暗,仿佛渺茫的人生,周围的铁皮大都生锈变形,有着几何不规则的纹路。 “不可能,怎么可能?” 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可他不得不直面那些他故意不去想的事情了。 酒保根本没意识到,不是他故意不去想那些事,而是自己将那些记忆遗忘了。 自己居然遗忘了一段至关重要的事! 意志朝崩溃方向疾驰,目光在绝望、愤怒、自卑中反复切换,似乎有什么要冲破屏障,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五月、魔鬼、男人…… 风声好似尖啸在空旷中回荡,他用力捶打着脑袋,像是渴望回忆起更多,将记忆中的事情拼凑成一个完整的阴谋,又像是想将那一切捶打回去,狠狠封印在冻土之下。 见此,格里安一个翻身,一腿撂倒酒保,握住酒保不停捶头的手腕。 他的力气极大,单手将酒保的手腕扣在一起,手铐般束缚住,另一只拿着匕首的手揪起酒保的衣领,近乎伏在酒保的身上逼问道: “别在这不可能不可能的,我们这国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荒诞的,喜剧的,血腥的,温馨的,发生什么都不奇怪,连魔鬼都会变成贵族玩物的地方,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都当上酒馆的老板了,就收起那曾经坐井观天时培养出的大脑,您年纪也不小了,别摆出这幅被人辜负的样子给我看。” 格里安狰狞地对酒保说着,或许是不能爽快地抽烟,再加上倒霉的事太多,以及酒保令人无法喜欢的犹豫性格,他的脾气上来了。 “所以快告诉我,那天发生了什么,总不会是您发现魔鬼躺在了五月被窝里吧?”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格里安表情一变,但不是因为酒保的吼叫,而是他猛然间感受到了魔鬼的气息。 近在咫尺。 寂静里有别的声音响起,那是风吹动铁皮挡板的刺耳音,似乎因铁板已生锈,那声音尖锐无比。 整个空气都笼罩在一股阴森的气息中。一缕黑烟缓缓出现,这仅仅是冰川浮出海面的一角,随后,虚无逐渐凝聚成形。 醉人的月色下,魔鬼出现了。 那是个子颇高的女人,目测一米八,脸就像是大理石雕塑出来的。打了蜡的头发让她看上去仿佛开罗的斯芬克斯,如瀑布般在胸前流淌。月光照射到她的眼睛上,让其看上去像玻璃假眼,透着成年人才拥有的市侩。 “好久不见。” 魔鬼附身与格里安并排蹲下,肩膀用力一拱,鸠占鹊巢般将格里安顶开。充满了威胁感和邪气。 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轻柔抚摸着酒保的脸,仿佛在尽情享受着那一剎那的柔软和舒适。 工厂静悄悄的,唯有魔鬼的轻柔抚摸声和酒保的急促呼吸声相伴。 “弗莱迪,你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怂。” 第三十六章 女魔鬼 格里安没想到,会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见到人形魔鬼。 有了魔鬼的存在,整个工厂骤然变得气氛诡异,挂在墙角的残破蛛网似乎都在散发着悠悠银光,壁虎穿过灰蒙蒙的空气,像条巨蟒游走在这片黑暗的空间中。 女魔鬼似乎将周围的空间扭曲,诱惑着惧怕、扭曲和困惑的灵魂。 来到这个世界快一年,格里安第一次见到人形魔鬼。 不,眼前的女魔鬼不是人形魔鬼。格里安快速做出判断。这女魔鬼是利用了人类的心脏,使用替身投影后产生的形象。 就像鹿头魔鬼阿德捏,它使用替身投影,欺骗了格雷诺耶的姨妈,伪装成人类,最后哄骗小男孩的姨妈做出了交易。 如果这漂亮的女魔鬼真是人形魔鬼的话,他定会感受到强大的威慑力,甚至紧张、惊慌、恐惧,不会云淡风轻地站在这儿,观戏似的看女魔鬼压在酒保身上。 格里安向后退了一步,紧握左轮手枪,趁风声呼啸时转动转轮,将下一发子弹切换成哲人石子弹。 “放开我!”酒保大喊,“你为什么会忽然出现!” 格里安只能看见女魔鬼的背影,却看不见酒保的表情,但凭借那有些破音的、颤抖的语句,他知道,酒保很害怕。 他真是没想到,酒保能怕成这副模样。 如果两个人都能在今晚活下去,他肯定要把鹿头喊出来,让酒保看看真正的魔鬼。 不对,鹿头好像出事了。 也不知道格雷诺耶和麦考林在干什么,大概率在睡大觉吧,真该死啊。 “雅各——” “闭嘴。我让你说话了吗?” 女魔鬼打断酒保,跪骑于上,眼中闪烁着好似捕捉到新鲜猎物似的兴奋,末了,还对酒保发出邪恶的咯咯咯笑声,让酒保不寒而栗。 她双手捧起酒保的脸,纤长的指甲搁在酒保眼周,稍挪动一点,就能直接戳进酒保的眼瞳中。 但魔鬼无法直接对人类造成创伤,这是亘古不变的铁律。 调戏够酒保,她抬头看向格里安,激动主宰着躯体。 “你长得可比弗莱迪帅多了。” 评价格里安外貌时,女魔鬼还舔了一下嘴唇,仿佛传说中的魅魔。 “怎么?魔鬼女士想在这跟我搞一搞吗?” “你果然跟传闻中一样。” “什么传闻?” “打桩机。” 说完,女魔鬼正常笑了一下,那笑容跟人类女性一模一样,仿佛她的确是个人类似的。 “过赞。但今天并不是个好时候。” 格里安遗憾叹气,讲实话,如果不是时间不对,他倒挺想跟这女魔鬼试试的。 “以后有机会再说吧,美丽的魔鬼女士。我确实也很想知道魔鬼的滋味呢。”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这世界上最恐怖的是人类。魔鬼不会做无谓的屠杀,但人类会。人性之恶是不变的。” 魔鬼不喜欢说敬语,格里安也不用敬语了。 “你为什么确定魔鬼不会呢?” 女魔鬼专注地盯着格里安,似乎忘记了身下的酒保。 但她并未忘记,她想多调戏调戏酒保。 对酒保来说,女魔鬼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的感觉是一种酷刑,折磨人、引诱人。 尤其这魔鬼还疑似…… 够了!酒保在心中大喊。别再想了! “这不重要,至少这不是现在该讨论的事。我们现在该讨论的是你。” 格里安扬起下巴,指了指酒保。“你出现是为了他,还是为了我?” “你猜。” “那你先放过他吧,他胆子真的很小,你现在的动作就好像下一秒要用力撑开他的双腿,狠狠地扯开他的衣服,再在他脸上来两巴掌。” 酒保听到雅各布·巴斯恩询问女魔鬼是为何而来的话,有股莫名的孤独涌上心头。 就好似原本只跟你有交集的客人,许久未光顾后,忽然有一天再次来到你的店铺,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你旁边的兄弟。 “你难道不是为了我来的吗?” 说完,酒保后悔了,这种要命情况他怎么还在想着这种小事。 酒保的神色不太好,也不知道是被魔鬼吓的,还是被格里安的举动吓的,他衣服凌乱,握住魔鬼的手腕,眼珠一转,对上了黑暗中发绿的眼睛,以及迅速靠近的棕色双眸。 “弗莱迪你吃醋了?” 女魔鬼松开酒保的脸,附身靠近,在酒保耳边轻语: “我只是被一些事耽搁了,希望你不会怪罪我,以及——” 说完,女魔鬼站起身,走向格里安。这给格里安一种魔鬼本质上是冲着自己来的错觉,要不然,这魔鬼总看着自己干什么,难不成是想跟自己做交易? 搞什么,“重塑者”能跟魔鬼做交易吗? “我希望你们能帮我一个忙,一个很小的,不用你们付出任何代价的忙。” 浓重的黑烟在女魔鬼身边升起,她胜券在握般仰头微笑,相信眼前的两个人类一定会同意那请求。 “你们正在被‘黑牙’波特·金他们追杀对吧?夜晚还很长,他们绝对会在今晚找到你们,相信我,仅靠着你们两个,不可能打得过他们。但有了我的帮助,二对四,你们拥有绝对胜算。” “听你这意思,你想帮我杀了他们?”格里安说,“你跟‘二十三’不是一伙的吗?” 习惯居高临下俯视他人的感觉后,与差不多高的魔鬼对话感觉很不好。 几个呼吸后,魔鬼说道: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可是魔鬼,有骨气的魔鬼!怎么可能与人类为伍?我又不是那群被当成宠物的废物魔鬼。” 原本,她在今天黄昏来临时就忙完了手上的事,并来到酒馆,准备要求酒保进行下一步的计划——趁银衫党消失众多成员时,重构银衫党内部秩序。 但是万万没想到,她刚准备现身,雅各布·巴斯恩来了。 这人的出现,让她找到了一个能团灭“黑牙”小队的机会。或者说是一个能给“二十三”添小麻烦,自己却不用担责任的机会。 就像她说的,她是魔鬼,即便暂时受制于科隆大教堂,要给人类办事,她也不会永远臣服于此。 屈服是表象,反抗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别相信她!”酒保鼓起勇气,“她跟‘二十三’就是一伙的,我都看见了,那天她与我交易结束后立刻与波特·金,还有其他男人会了面!” “你出癔症了吧?”女魔鬼嘲讽,“就你这窝囊劲,还有胆量跟踪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 酒保踉跄站起,与魔鬼并排注视格里安,目光真诚,仿佛格里安是能够宣判的法官。 格里安没说话,肘部搭上魔鬼的肩,仿佛是一名毫无责任感的人渣,注视魔鬼明亮的双眼,看得聚精会神,让他获得了种隐晦快乐,觉得周围的一切慢且静,每个动作都被拉长,毫不匆忙,他的呼吸也比往常慢了很多。 魔鬼呼吸的节奏迅速与格里安趋于同步,正当她微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咔嚓。 左轮手枪顶在女魔鬼的柔软胸口,不等她说话,格里安收敛笑意,懒散的声音响起: “别耍花招,我谁都不相信,我只相信子弹。说说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第三十七章 以魔鬼为核心的计划 “我当然是想给科隆大教堂找麻烦。” 女魔鬼轻声细语,纤细的手指灵活游走,仿佛藤蔓般沿枪膛攀爬前进,直至触碰到拿枪的粗糙大手,手指才停止前进,轻轻抚摸过指节分明的手指,感受人类皮肤的触感,而后一根根掰开紧握枪把的手指。 但她每一次用力,枪口顶向胸膛的力度也同时加大。 从第三视角看去,就仿佛女魔鬼遏制住了格里安的手,牵引其向前顶去。 “他们残害了我那么多同胞,我恶心一下他们不是应该的吗?”女魔鬼将掰开的手指重新按回去。 “是个合理的理由。”格里安任由女魔鬼摆弄他的手,笑得爽朗。 一旁的酒保插不上话,只觉尴尬,想赶快逃离无声的战场。月光忽明忽暗,周围的环境变得怪异起来,不安和恍惚顿时涌上他的心头。 可忽然,女魔鬼转头看向他,满目含笑。 “弗莱迪,我接下来的话不仅是说给‘白兰地’听的,也是说给你听的。” “好……”酒保高度紧张,挤出声音。 “首先我承认,我确实是在给‘二十三’办事。与你做交易更是他们交给我的任务。” “那五月——” 看到女魔鬼的锐利目光,酒保闭上嘴,并在心中告诫之后不要再主动讲话,除非魔鬼与雅各布需要他说话。 “你还记得我让你做的事吧?在银衫党搞好社交,跟有话语权的人处好关系。这一点你干得不错,你看起来就是个天生干社交的料。不过我得通知你一个十分遗憾的事情,就在昨天,银衫党内部出现了重大伤亡,你的那些朋友们,恐怕——” “他们都死了?”格里安问。 以昨晚出动的人数看,墙花那边的老鼠都未必能活下来。 “不,他们都被抓走了。”女魔鬼挑眉一笑,“昨天晚上,银衫党有超过三十余人在墙花南五街聚集,他们所有人都被抓走了。无一伤亡。” “抓他们做什么?虽然‘使徒’是违法的,但以前从来没有过当局机构出来抓‘使徒’的先例。” “只有两个原因,第一,这样可以迅速打散银衫党的格局,为后续的格局重构做铺垫。第二,他们需要大量的‘使徒’与‘重塑者’,用于完成一项筹划了十几年的计划。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是以魔鬼为核心的计划吗?” 格里安抓住整句话最关键的地方。 “使徒”与“重塑者”的最大共同点就是,二者都与魔鬼有关,如果一个计划需要大量的“使徒”与“重塑者”,再结合妮卡说过的话——被黄金包围的魔鬼会毁灭科隆——科隆大教堂的阴谋渐渐浮出水面。 谜团似乎解开了一些,但是新的谜团接踵而至。 酒保听得云里雾里,他开始听不懂二人的谈话了,只注意到女魔鬼说话时很喜欢抿嘴,然后露出弧度很浅的笑。 “那我就不清楚了。” 女魔鬼无奈耸肩,看着雅各布因那些话微微眯起眼睛,她忽然环抱住雅各布的脖子,也不管仍顶在胸口的左轮手枪,猛地往前一凑,颇有挑衅意味。 “哦对,有关那个计划,他们很久以前就在慢慢进行,不过此前的推进很缓慢。似乎是因为科隆大教堂内部对此事有分歧,有人一直持反对声音,甚至一度使计划差点被放弃。直到今年年初,这个计划才开始重启,不知道是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佐默家族的家主换了一个人。格里安想。现任佐默侯爵是在去年年末上位的,时间很吻合。 这不是无端的猜测,而是逻辑清晰的推论。 佐默家族在科隆大教堂的话语权很大,如果上一任佐默侯爵一直在否定那个计划,的确会影响计划进度,乃至取消。 一个计划能够实施,至少在计划初期,一定是通过大多数人同意的,而后,前任佐默侯爵或许是因为利益上的纠葛,开始对计划产生不满,直到完全反对。 到此,很多人的利益被触动了。 在计划近乎停滞的阶段,其他人或许就在谋划如何暗害前任佐默侯爵,并选择一个傀儡上位。 这刚好能够解释另一件事。 一直以来,格里安都不相信皇帝能无缘无故允许他的叔叔继位。 按常理,格里安·佐默才应该是继承者,就算前任佐默侯爵去世时,格里安还在船上,也应该等他下船再讨论继位的问题。可就像格里安·佐默不存在一样,现任侯爵竟直接继位,无人反对,仿佛那本就是他的位置般稳坐泰山。 这背后定有强大的势力支持,一个强大到能让神圣意志帝国皇帝都考虑一下的势力。 科隆教廷。 一个很早以前就脱离翡冷翠管控的势力。 以其在科隆只手遮天的程度,完全能够做到暗杀一位侯爵,然后推一个傀儡上位。 一切似乎都明晰了起来。 各种零碎的线索此刻像拼图般初见雏形。 很久以前,科隆大教堂高层拟定了一个计划。由于前任佐默侯爵的阻挠,计划一直断断续续实施着,而后佐默侯爵身亡,傀儡上位,计划开始高速运行。 走私黄金、下城区大扫荡、乃至更多奇怪的事情其实都是计划的一环。 总目标就是妮卡口中的那句话——被黄金包围的魔鬼会毁灭科隆。 至于酒保,他只是庞大计划中的一个齿轮。 “我明白了,”格里安说,“身为魔鬼的你,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们捣乱,而今天,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机会。虽然死了几个人对整个‘二十三’不会造成太大创伤,但就像苍蝇落在饭上一样,恶心人。” “对,而且‘黑牙’对你的态度也已经改变了。当他看见你灵活的右臂那一刻,就算掘地三尺他们也会找到你的,况且我都听到了,‘黑牙’确实下了命令,要活捉你。” “这么说的话,克劳迪娅确实没死。” 第一时间,格里安想到克劳迪娅。就算有小男孩格雷诺耶的证实,他也不敢百分百保证克劳迪娅没死。 眼见都不为实,鼻闻也未必完全准确。 可女魔鬼的话也仅是让格里安安心了一瞬。如果克劳迪娅被那计划弄得不人不鬼,那还不如死亡。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格里安随口问道。“还有你,你是姓弗莱迪吗?” “Mai.”女魔鬼抢先回答。 话落,整个氛围仿佛冻结了般,似乎有什么生物在暗处窥视,冷眼旁观,不时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没有人,没有车,没有光,仿佛工厂被摈弃,沦为在歌唱的僵尸。 第三十八章 哦呦,金条 “格雷诺耶,你是怎么认识的雅各布?你知道吗,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以为你是他的私生子。要不是他才来科隆没到一年,我准会以为你是他儿子,虽然你俩长得不像,但是那气质简直如出一辙。不过啊,想想也不可能,就算真有女人带着孩子找上来了,他也不会认。” 这些话,麦考林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 “他来买香水。” 走了个话痨鹿头阿德捏,又来了个话痨麦考林。 格雷诺耶脑袋都要炸了。 他原本不想跟着一起来,自己就是个卖香水的,没必要掺和这种事。 他甚至想一走了之,重新开始生活。最恶劣的制革厂都待过,家没了就换个地方住,活下去根本不成问题。 但鹿头魔鬼阿德捏消失了。 当时鹿头执意离开,要回到爱河香水店的时,格雷诺耶就有不好的预感。 只是没想到鹿头消失得如此之快,不超过半小时,格雷诺耶就再也感应不到鹿头的存在。 在那一瞬间,他出现了幻听,仿佛千万人在耳边痛哭哀嚎,肉体上虚幻的疼痛也不断,数不清的蛆虫啃食着的血肉。 为此,他就算再不想跟麦考林来下城区也得来一趟,至少得去爱河闻一闻鹿头的下场。 至于姨妈加拉尔夫人,不可能活下来的,格雷诺耶清楚这一点。 “我也没见他喷过香水啊,身上一直一股烟味,”麦考林说,“肯定是买来送女人。他来买香水时候,是不是总带着不同的女人。” “不知道。” “你看起来好像不喜欢理我。” 见格雷诺耶不回答,梅迪瑞克·麦考林撇撇嘴,长叹一口气,左顾右盼,尽量在漆黑中辨别周遭的障碍。 煤气路灯一个不剩,二人只能在漆黑的夜色下凭借直觉往前走。他原是习惯了的,可是,只过了一会儿,环境变得难以忍受起来,急匆匆的黑影在废墟四周摇曳,连那微弱的月光看上去也好像在作弄人似的。 他不停瘙痒,身上被粗抹布衣服弄得又痒又痛,仿佛有毛毛虫在身上爬行。 若不是为了低调,他绝对不会穿做工粗糙的粗麻衬衫。 虽然他知道,以“二十三”的品行,炸完也就该撤离了,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低调行事,特意换上了深棕色的衣服,看上去跟下城区人没有两样,这样就算被当局的人盯上,随便找个借口也就忽悠过去了。 可现实证明,麦考林想多了。 墙花这片区域的人数比他想象中的多上八九倍。 经过前些年在社会摸爬滚打的经验,那些人肯定都是下城区其他地方来的人。 他们跟吃了致幻剂一样勇猛,仿佛废墟之下有黄金一样,不知疲倦地挖掘。每次挖出尸体,他们就把尸体往旁边一扔,继续寻找财物。 “哎,真惨。” 麦考林走过新的废墟。它们发着臭味,白墙在黑夜里也显得黑乎乎的。薄雾正在聚拢来,很快就变得更浓密了,无情地汹涌着,沸腾着。 “格雷诺耶,你看那儿,那地方就是他家。” 麦考林指着雅各布·巴斯恩的出租房位置。 第一次墙花之夜发生后,麦考林急得不行。 他几乎是把各路神话中的每个神祇都求了一遍,希望雅各布免于不幸。 做完虚的,他也得做实事。他立马喊了两个人去雅各布家门口守着,祈盼能见到雅各布。但是堵门的二人说,雅各布根本没回过家,等了三天都不见人影。 但是雅各布却说,自己回过家,就在昨天白天。 这让麦考林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堵门的二人偷懒了,还是雅各布在随口胡扯?总不会是雅各布以为家门口的人是来抓他的,然后翻窗进的家门?不能吧?我找的那两个人呆头呆脑的,怎么看都不像抓人的啊? 不过,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麦考林根本不在乎前两天的人怎么没找到格里安。 忽然,他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衣袖。 “那下面有黄金。”格雷诺耶小声说道,指着雅各布出租房的位置。 “啊?” “就是那个废墟下面。有黄金。” “深吗?” “不。” “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来。” 要是以前,麦考林肯定不相信,但是昨天能逃命,就是格雷诺耶的嗅觉在起作用。 他松开格雷诺耶的手,费力地在残骸中穿行,挣扎着朝着废墟的顶端走去。 路上,每一步都是前所未有的艰辛,腿脚被裹挟在瓦砾和淤泥之中,每一次迈腿都会刺痛他的全身。大量的垃圾和残骸堆积在路上,难以绕过。一些难以辨认的物品落在了他的脚下 在他眼前,是一排早已虚弱的薄弱的支撑柱支撑着残骸碎片,看上去随时都会倒塌。他小心翼翼地跨过这一排又一排的残骸,难度比爬山还要高。他感觉到了各种不舒服,如身体的酸痛和胸口的压迫感,但他仍然支撑着前进。 即将到达顶端,他正要回头,对下面的格雷诺耶挥挥手,一抬头,格雷诺耶竟坐在废墟顶端等着他,脸不红心不跳。 “操……操。操!” 麦考林清清嗓子,故作镇定,假装自己一点都不累,微笑询问: “从哪开始挖?” “我已经挖出来了。” 格雷诺耶从口袋中拿出几根金条。 对于格雷诺耶来说,攀爬脚下的废墟简直小菜一碟,在制革厂的日子里,他什么破烂道路没走过,更何况那时候他还天天饿着肚子。 “哈哈……那我们下去吧……” 话音刚落,麦考林瞧见格雷诺耶如履平地,一溜烟就下去了。 “操!!!” 等到他慢悠悠下来,格雷诺耶都蹲在地上用石块堆起了好几个小房子。 “我们走吧……”麦考林认为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并决定明天开始晨跑,“去你家香水店。然后咱俩找个旅店睡一晚上,明天回去。” 麦考林不指望能找到什么妮卡。 房子都塌成这样了,就算没死也不可能找得到。 他不过是按照厅长的指示,装模作样来逛一圈,明天再情感饱满地说努力过了,仅此而已。 而后,他们走到原来爱河香水店的位置,那地方也坍塌了。 正当麦考林想要拉着格雷诺耶去找旅店,后者猛地挣脱开,趴在废墟上,神色凝重。 “怎么了?” “姨妈,不在下面。” 像是不确定,格雷诺耶再度尝试。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算姨妈死了,他也应该闻到尸体味。 “姨妈真的不在。” 鹿头也不在。 第三十九章 起舞作乐的欲望 “黑牙”波特·金已经四天没睡个好觉了。 连着半个月,他每天仅有三四个小时可供休息,其余时间不是在马车上,就是在开会,又或者在执行任务,夜复一夜。 可他睡不着。 每天就睁大了眼睛躺在床上,看着不远处熟睡的“乌鸦”,感受欲望在他大脑里起舞作乐,忍不住想那点事,就仿佛自己是个下流胚,到死那天都无法压制原始的冲动。 他爱“乌鸦”。 自打第一眼见到“乌鸦”,他就情不自禁地爱上了这背后拥有双翼的、同样出身下城区的女人。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羁绊,更别提可笑的爱情。 可不管是什么人。诗人、神人、白痴、杀手、魔鬼,爱情总有办法将其喊出来,并让腹部产生前所未有的灼烧感,好似一道浪漫主义的彩虹。 “乌鸦”比“黑牙”加入“二十三”的时间要早一些,早半年左右。 当局的任何组织里,阶级意识都极其强烈。 若算上民族问题,什么吉普赛人、斯拉夫人、希伯来人,那股无形的歧视与压迫更是会让人喘不过气。 “黑牙”不清楚,其他国家是不是也如同神圣意志帝国这样等级分明,科隆教廷,这种阶级感几乎融入了科隆大教堂的每一块砖石,为每一位前来祷告的人散播阶级的重要性。 有时,他觉得这个地方没救了,所有的职务都需要裙带关系,就连科隆教廷免费开设的识字学校,发展到现在,也不是随随便便想进就能进的。 抱怨归抱怨,他生活在这里,只能遵守这规则。 在“二十三”内部,即便都是平民,当过兵的比下城区混子高一个档次,而曾经祖上有过贵族的,比当过兵的高贵,更比“黑牙”高贵。 “黑牙”很久以前就明白这一点,当婴儿浸在温暖的羊水的那刻,余生的路就已定好。 即便再努力,自己也顶多爬进了“二十三”,从下城区的风云人物变成连主教的狗都不如的人,但就算这样,曾经的他也愿意。 他宁可在“二十三”内部吃狗屎,也不想在墙花受人敬仰。 因此他做好了十全准备,加入了“二十三”。 果不其然,加入没到一天,他立马被其他人立起规矩。 擦鞋、扇巴掌、辱骂是家常便饭。 忽然有一天,当他习惯这一切时,已经在“二十三”混出点名堂的“乌鸦”给他解了围。 这简直就是童话般的展开,“黑牙”就这么沦陷进去了。 事实上,他完全明白“乌鸦”一个下城区人为什么能在“二十三”吃得开。 但这不妨碍他爱她。 可现在,他心中代表着美好的人死了,突兀地死了。 他妈的老子就是个喜剧角色,波特·金想。 大概是唾弃习惯了爱情,尤其什么《罗密欧与忽必烈》,当生离死别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候,使他真诚的悲伤显得很可笑。 “你没事吧?”队友递给他一根点好的烟,“来,抽一根,然后就又是新的人生了。” 说完,剩下的三个人哈哈大笑,仿佛死亡的“乌鸦”跟他们没关系似的。 好吧,确实没关系。 他们又不爱“乌鸦”。 对“黑牙”也没什么情感。 “谢谢,我确实需要让脑袋清醒一下。” “黑牙”喃喃自语,然后吸了一口烟。 我只是需要让我的脑袋清醒一下,然后一切就都不会有问题了。他一边侧耳聆听着周围的声音,一边这么告诉自己。只要抓到雅各布·巴斯恩,然后我就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重新开始我的人生。 去他妈的爱情。 抽完烟,弥漫在周围的肃穆宁静已然消散大半。 只剩队友嘻嘻哈哈的玩笑声,钢板搔刮地板的声响,那些自房屋内传来的、刻意压低音量的呻吟声。 他们这群人总能在瞬间将一切抛到九霄云外。喝吧,抽吧,笑吧,仿佛他们的生命充满快乐,没发生过任何糟糕事。 “其实你可以杀了他的,”一个颧骨颇高的队友搂住“黑牙”,“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成了‘重塑者’,你说呢?” 高颧骨队友知道“黑牙”的欲望,谁都看得出来,“黑牙”想杀了雅各布·巴斯恩。 其实比起绑架一个人,杀一个人才更容易。 “而且就算‘乌鸦’死了,我们四个也绝对能合力杀了他,你没必要事事都听从上面的话,他们拿我们当狗,你不能真拿自己当狗。忠犬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那奸臣有吗?”“黑牙”换了只手,按住压在颈部伤口上的麻布。血早就不流了,可他不想放松压在伤口上的力道,总觉得这伤本该更严重。 “没有。”高颧骨耸肩,“但都是死的话,我选择当个奸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宁可牺牲生命,也要出卖组织,对,这句话就是在说我。” “操,小心老子举报你。”另一个蒜头鼻队友说。 “举报!你去啊!就有胆子举报我,没胆子捅主教屁股是吧?” “你他妈!死同性恋。” 受不了队友们叽叽喳喳的声音,“黑牙”皱眉呵斥:“你们都给我闭嘴吧。” 事实上,这个队伍并没有明确的队长,只是大家习惯性听从“黑牙”的号令。 在“黑牙”没来之前,大家更习惯听“乌鸦”的号令。 可自从这两个人开始暧昧,再加上“乌鸦”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思想,这个队伍的重心就逐渐转移到了“黑牙”身上。 当然,这跟“黑牙”本人有这个能力也脱不开干系,他自从加入“二十三”,每天就跟传说中的永动机似的不停干活。 “要不咱们收工吧,工业区这么大,上哪找人?”高颧骨说,“等明天把瓦尔特·勃劳希契喊过来,让他帮忙找。” “勃劳希契?你说起他我就来气,”蒜头鼻翻白眼,“昨天晚上,就是他手上漏了个‘羔羊’。他居然好意思让我去把那‘羔羊’抓回来。我不想他还不乐意,满脸写着‘你个下城区佬还想使唤我这个上过战场的?’” “然后呢?” “然后他见我不去,就只好自己去。结果他那两个朋友不想干活,居然跟他一起走了。越说我越生气!咱们还是别……,嗯?‘黑牙’你看什么呢?”” “你们看那个工厂,他们会不会躲在那?” “黑牙”瞧着不远处的半成品工厂,眉头紧皱。 如果今天逃命的是自己,肯定会选择那个工厂躲着。 但还没等队友们说话,一霎时,工厂方向响起呼啸的爆炸声。 说时迟,那时快。墙体裂成了碎片。烟雾弥漫,灰尘弥漫,模糊了现实的画面。 黑暗简直发了疯。它翻腾着,狂吼着,爆炸制造出的火如同喷泉一般往上直跳。跨着巨人的脚步冲上天,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 “隐蔽!”有居民在喊。“隐蔽!他们来杀人了!隐蔽!” 惊恐的人们四处奔逃,连日的暴雨使下城区的氛围面目全非,但是这场爆炸使紧张的氛围变得更加毁灭性,让人痛彻心扉。 第四十章 懦弱的男人 精神上的死亡和肉体上的死亡到底哪个更令人绝望呢? 活了快四十年,格里安也得不出个准确答案。 但他知道,对于酒保来说,精神上的死亡更具冲击性,能将他苦心经营的精神状态瞬间化为乌有。 真可怜。 自以为相互深爱的人是魔鬼,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是虚假的,是算计的产物。 这就是追求爱情的代价。 但现在不是怜惜酒保的时刻,更不是评价爱情的时间。 随着土制手榴弹顷刻间的爆炸,一瞬间,那炙热光芒照亮格里安的脸,连绵不断的建筑物的尘埃,将工厂上方广阔无垠的云朵变成苹果般的颜色。 呼啸的风声、飞溅的石块、疯狂的火舌伴随着瓦砾烟笼罩着格里安,极速下坠。 他很庆幸那只是土制手榴弹,感谢“二十三”对下城区出身的“重塑者”一点都不在乎的态度,若非上层不发放合规手榴弹,长翅膀的女人不可能携带两颗自制手榴弹。 也多亏是土制手榴弹,威力并不算太大。要不然就算自己在半空中,也很容易被那猛烈的冲击波波及,被零散的碎石快扎成生蚝。但也正是因为是自制的东西,其爆炸时间比格里安预想中快上一点。 几秒前,酒保拉开保险的那刻,格里安二话不说就往下跳。 他本以为手榴弹会等自己落地后再爆炸,却没想到,前脚离开工厂,后脚手榴弹就炸了。 他在空中翻转着身体,调整落地姿势。 楼层不算高,掉下来也摔不死,但若姿势不对很容易摔骨折。 自由落体的速度很快,一个前侧翻滚,格里安完美落地。 他迅速爬起来,尽快远离工厂周围。 这么明显的爆炸,“黑牙”一行人绝对会马上赶到。 今天真是够倒霉的。 最近都很倒霉! 轰—— 又是一次剧烈的爆炸。 格里安抢来的土制手榴弹有两枚,本来他打算用于后续对付“黑牙”,却没想到全都让精神崩溃的酒保抢走了,护身的东西成了刺杀自己的武器。 无数碎石块向下坠落,好似高空中有投石车不停工作。石头锋利的角落刺入格里安的视线,仿佛在悄然示警着世界的脆弱,将空气变成灰蒙一片。 太滑稽了,格里安边躲避边想,会不会自己没死在人的手里,却死在了冰冷的人造之物手下。 下一秒,工厂的墙壁在重力的影响下一整个向侧方倾倒。看着眼前瞬间逼近的黑压压墙体,格里安感觉自己就像是存在于某个沙盘中的塑料小人,而那墙壁就是从天而降的大手,要将自己抓入天国。 根本来不及躲避,他尽全力将右臂化作坚固的盾牌,希望能够躲过一劫。 耳边全是轰隆的撞击声,他的头很痛,手臂更是疼痛,浑身仿佛要散架了一般。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格里安向上看去,工厂已彻底变了模样,仅存的部分好似豁口的烂牙,摇摇欲坠。 一些石块悬挂在半空中,摇啊摇,像吊死在上面的人,又像大钟的钟摆。 “妈的。” 格里安低头看着靴子尖,鼻子因为吸入了大量灰尘很不舒服。他的左手被一块石头撕裂了。握紧拳头。不疼。因为受了伤要到以后才会觉得疼。 他很想骂街,他还没从女魔鬼那得到帮助,可酒保就把这一切都毁了。 不,应该怪自己,为什么要问魔鬼叫什么名字呢? Mai……Mai…… 妈的,五月居然是个魔鬼,魔鬼居然在给科隆教权办事,这跟魔鬼宠物的性质完全不同啊。 这算什么,魔鬼中的叛徒吗? “呼——呼——” 格里安大口喘着气,直到完全脱离危险,才忽然意识到此前得到的种种消息到底有多炸裂,以及对酒保精神的冲击程度。 怪不得在酒保的记忆中,五月的一切都很符合酒保的癖好。 一个懦弱的男人总是会让人瞧不起。即便他想找到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女人,但在当今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找到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女人,来实现自己存在的价值。 一切都说得通了。 什么鸡都不敢杀,这就是针对酒保量身定制出的人设,经过多人智慧设计出的圈套。 格里安冷哼一声,想起克劳迪娅之前说的一句话。 如果想要让一个男人更坚强、更坚毅、更有用,就必须先用怒火煅烧他,再给他冷却淬火,让他沉浸在恐惧中,深刻认识自己的弱小。金属用盐水淬火,男人则需要眼泪。但这泪水太强烈了,跟烈火似的点燃了酒保的理智。 只是格里安没想明白,既然那女魔鬼这么想给科隆大教堂找麻烦,那为什么不在中途想办法干掉酒保,或者干脆宣判任务失败,而偏偏选在了这个节点。 真的不是又一场阴谋吗?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好时候,现在要紧的是赶紧离开这里。 至于酒保…… 格里安临走前望了望工厂废墟。 “祝您好运,可怜的家伙。” 边说着,他边划开两根香烟,同时叼在嘴里用力吮吸着。 尼古丁顿时让他感到愉悦与亢奋。 虽是普通香烟,但效果很好。 他一直认为,人应该平时多抽点劣质烟,这样到了关键时刻,一口高质量香烟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就像现在,他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那醒神的烟草在发挥作用,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清晰,听力也开始变得灵敏。 他打算直接找个下水井盖离开。 科隆下城区的下水管道四通八达,简直就是个小型的地下城市,穿梭在其中,躲避逃窜是个好选择。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飞奔回市区,然后飞快地去找警察厅厅长,告诉他以自己最近的倒霉特性,没法再回下城区执行任务,得换一个人来。 最后再去找梅迪瑞克·麦考林出去喝酒玩乐。 一想到自己在死亡线旁边徘徊,而吊儿郎当的麦考林在休息,格里安产生了一股莫名的怒气。 可没跑出几步,他听到了脚步声,哒哒哒,靴子踩在砖石瓦砾之上发出清脆声响。 “真快啊。” 第四十一章 羔羊群 “弗莱迪你可真把我害惨了。” 格里安决定,如果酒保还活着,之后一定要对他拳打脚踢,暴揍一顿,让他为今晚的疯子行径付出点代价。 砰—— 致命的枪击声响起,枪口涌起的瞬息火光打破夜晚的寂静,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一场激烈的枪战爆发。 “‘白兰地’你果然在这!” 甚至没看见人影,“黑牙”的声音就跟随子弹射出的声音传达过来。 格里安向前扑倒,凭借本能侧翻滚躲避着子弹。同时架起右臂护住心脏与大脑,只要这两个地方完好无损,他就能继续战斗、逃跑。 可这都是徒劳,人的动作再快,哪怕是“重塑者”也快不过子弹。 格里安感觉到子弹如榔头般射进右臂,拖着身体朝早就考虑好的方向跑去。 来的路上他就观察过,距离自己最近的下水管道就在前方不远处,只要能坚持到下水道!今晚就能成功逃走。 逃跑归逃跑,虽然是个不太好的行为,但格里安也不是被动受敌的小绵羊。 砰—— 转身回以“黑牙”一枪,正要开第二枪时,他余光瞄见有人从侧边袭来。 砰——砰—— 他的枪法比“黑牙”快准狠,这两枪也不知道击中了谁。 根据经验,一枪应该是击中了大臂,另一枪应该击中了小腿。 实际情况比格里安以为的严重很多,事实上,这两枪让那人的半边身子被打的鲜血淋淋,脸朝下趴在碎石上,弹孔里涌着鲜血,身边发白的石头已变得乌黑。 格里安总觉得那不是“黑牙”一行人之一,因为那身影与惨叫的声音跟他印象中的都不太相符,更重要的是,“重塑者”不会这么弱,即便被射中了心脏,其体内的魔鬼器官也能让其再撑一会儿,不会立刻倒地不起。就像酒馆里的那人,虽然已不会再站起发动进攻,在本能的趋势下,还是让触手从腹腔冲出,做最后的挣扎。 没有时间考虑这个了,格里安正前方也有人冲出,那人一看就是“黑牙”团队之一,算上身后的“黑牙”,这是四面夹击,势必要将他捉拿囚禁。 “有点紧张啊。” 多对一,格里安不慌是不可能的。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群人的能力里没有一个是远程的,一律为近战才能发挥效果。还有一种可能,在当前情况下,枪械比魔鬼改造带来的能力更加好用。 格里安其实能感觉得到,同为“重塑者”的情况下,他们这群人并不是很强,等枪械完全普及后,这类“重塑者”一定会被最先淘汰,真正能与普通人拉开差距的,达到所谓“神”的阶段,怎么说也得是那些买了成套魔鬼器官的人。 他认为如果逃不了,一定要打起来的话,优势也在自己这边,因为按照女魔鬼的意思,“黑牙”并不会下死手,他们需要自己。 杀人比俘虏要简单得多。 但不知道为何,格里安总觉得他们浑身杀气腾腾,根本就没有抓人的温柔感。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颗手榴弹如同一颗脱缰的银色箭矢,在高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呼啸着飞向格里安。 几乎是下意识,他高喊着:“卧倒!” 轰的一声,爆炸瞬间,似有雷霆从身上涌过,他眼前一片混沌,只有残留的烟雾与燃烧的火焰在漫无目的地舞动。在这残酷的现实中,人的生命就如同脆弱的玻璃,随时都有可能被击碎。 又是一个电闪雷鸣般的光芒闪过,格里安不顾一切甩出右臂,如同低空飞行的燕子朝着记忆中的井盖方飞去。 炽热的火舌如同恶鬼的利爪,狠狠地撕扯着他的皮肤。他痛得眼前发黑,几乎无法呼吸。头发烧焦蜷缩成了一团,皮肤仿佛被无数针尖刺入。 还不能停下,就算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好地方也不能停下。 他像个行走于黑夜中的贼,借着手榴弹爆炸产生的灰霾,一下钻进了下水道当中。 下水道终年弥漫着浓浓的尿骚味,长霉的墙壁里头飘来死老鼠的腐臭味。 没跑几步,宛若老鼠的窸窣声传来。 数十个人,不,几十个陷入狂躁状态的“羔羊”汇集于此。 格里安猛然回忆起以前听过的传闻。 相传,有很多流浪汉住在下水道当中,这里虽然寒冷,但是不会被驱赶。上一次在下水道的时候他并未看见这些流浪汉,也许他们找了个不会涨水那么凶猛的地方,或者他们会定期搬家。 总之,在下城区的下水道里确实存在着这么一群流浪汉,在岁月的侵蚀下,他们都会主动成为“羔羊”,无一例外。 难不成是刚才的爆炸让他们陷入的狂暴状态? 但是他们为什么会都聚集于此? 这时,格里安想起刚才射出的子弹当中有一个不是普通子弹,而是用高纯度哲人石制作的子弹。 那子弹原本打算射杀女魔鬼。 一定是那哲人石把这群“羔羊”吸引过来了。 万幸的是,那子弹并没有打在“黑牙”的身上,否则,哲人石能给人带来剧烈的增幅效果。虽然哲人石子弹与哲人石制作的强化药剂并不相同,但就像生吃咖啡豆与喝咖啡,提神的效果是相同的,只不过生嚼咖啡豆更让人难受而已。 还剩多少子弹?格里安粗略计算了一下子弹数目,并紧急调遣出一块哲人石晶体,将其用右臂迅速送出下水道,引开“羔羊”们。 果然,那群“羔羊”疯了似的朝着上方奔涌。 人群狂躁,眼神疯狂,气息不稳。 他们如同饥饿的野兽,嗷嗷待哺,衣角翻飞,头发飘散,场面十分混乱。 一把把手指缠绕在下水道出口的爬梯上,以争夺出去的顺序为目的,相互之间撕扯着,努力将爬梯占为己有。 一些人在争执时发出尖锐的呐喊声,混乱声中不断传出嘶吼声和惨叫声,整个场景充满了小人之间的贪婪。 他们陶醉于争夺之中,无视他人,也无视道德。这些人有的光着膀子,一些衣物已经被撕裂。浓密的汗水从各处的毛孔中滴落,满脸通红。 就算不能给“黑牙”他们找麻烦,堵在下水道口也能拖延一段时间。 可其中有几个“羔羊”对格里安的兴趣更浓,他们张牙舞爪朝着格里安奔来,进攻。 右臂疾驰掠过漫长的距离,划过漆黑的甬道,贯穿“羔羊”的躯体,仿佛在穿羊肉串。 格里安快速解决这些人,开始了今晚的下水道逃亡之旅。 臭水又浅又浑,水面上漂着各种垃圾,袋子、空啤酒瓶、破旧衣服等等。 正当格里安转过一个岔路,忽然间,他感到脊背发凉,凭借直觉,他骤然俯身。果不其然,一枚子弹从身后几乎是擦着他的头皮飞过。 “逃跑难道是你的乐趣吗?‘白兰地’你不会在克劳迪娅的床上表现得也这么窝囊吧!那她可真是饿了!” “黑牙”与一个颧骨颇高的人追赶在后面,格里安没想到他们有这么快。也不知道剩下两个是死了还是在跟入口处的“羔羊”们周旋。 经过今天的一战,格里安发现,这些出身下城区的“重塑者”其实很弱,只是对普通人会形成碾压式的存在,如果目的是杀人,大家拿枪械的效率更高。 前方是一个海拔差距很大的阶梯型空间,格里安故技重施,右臂当做钩锁用力一拉,身体向上直冲,高高地悬在了空中,免去了爬梯子的时间。 落地后,他立刻掀翻了爬梯,同时黑着脸对“黑牙”说道: “我这一生唯一的乐趣就是弹你爸的蛋,让它们抖得像起风天的大摆钟一样。” 第四十二章 空弹 下水道内的光线很差,几乎是全黑的一片,要不是赏金猎人们经常在黑暗中作战,根本就无法这么快适应下水道的环境。 听了雅各布骂人的词,“黑牙”对“白兰地”的厌恶更上一层。 他喜欢骂脏话,可骂来骂去也仅仅是诸如“操你妈”“干你娘”的这类普通词汇。 他曾经也想学习一下别具一格的骂人句子,但这似乎需要天赋,显然,“黑牙”并没有这种天赋,对他来说,想骂出点花样比追求到克劳迪娅还难。 “原来你也会说这么脏的话啊,”“黑牙”有些不服气,“我还以为你是个只会口吐莲花的上等人呢。” “对您不需要素质。对不知感恩的狗也不需要。对可以当成饲料的残废公鸡更不需要。” 二人间没了四天前虚伪客套,有的只是不屑的言语诋毁,剑拔弩张的气氛,仿佛任何误入其中的人都会成为他们仇恨之间的牺牲品。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任何一个人的一个小小的动作都可能引发冲突。 “你还是头一个魔鬼改造成功后,不选择加入‘二十三’的。难道说你害怕成为祭品?丢了脸面?” “祭品?” “‘二十三’不是铁饭碗,”高颧骨解释,他看上去就像个不善言辞的内向员工,“干得太烂会被开除。” “怪不得你们都这么卖力。”格里安说,“按照这个逻辑,如果你们干的好,也应该有丰厚的奖励吧。” “那当然。” “可是啊——”格里安的声音再度变得慵懒,“我又没有给特定组织当狗的爱好,我热爱自由,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 格里安用硬化的锋利右臂将爬梯斩成一节节废铁。 上下接近六米高的落差,如果格里安愿意,他可以守在这易守难攻的地方,等到下一场暴雨来袭,雨水会在顷刻间猛涨奔涌,再上演一次四天前的戏码。 面对斜上方举着枪的“白兰地”,“黑牙”波特·金与他的高颧骨队友没敢轻举妄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们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子弹,而且他们手里没有枪了,在冲破“羔羊群”的时候,子弹完全被消耗殆尽,接下来,他们必须靠着最原始的方式来决出赢家。 但前提是,对面也没子弹。 “话说你站在这里,是要跟我玩拉锯战吗?”“黑牙”试探着,“你是不是没子弹了?” 砰——砰——砰—— 三发毫不留情的射击。 虽然左轮手枪的射速一般,但只要第一枪开出后,人总会不自觉地开始躲避寻找掩体。 “黑牙”与同伴卷身滚躺,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像干草被风吹过,他眉头皱成了一团,衣服上沾着灰尘和泥土,满脸沉重的表情让人想到战场上的士兵。 “好像没有子弹发射。”高颧骨躲在掩体后,气喘吁吁。 他有点后悔跟着进来了,甚至有点后悔提议直接杀了雅各布·巴斯恩,因为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接下来“黑牙”绝对会动用他那杀伤性很强,但是同样能够痛击队友的能力。 烦死了,高颧骨忍不住皱紧眉头,等会儿得找机会离开,让这两个人在这里自行解决吧,最好都死在这。 “你确定?” “我确定。” 说完,高颧骨微微探头,又是砰的一声,但并未有子弹与掩体摩擦出的火花闪过。 下一秒,他们就听见格里安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他妈的,是空弹,就跟您的裤裆一样。去了势以后,肉还是骚的蠢猪。所以你猜我到底手里有没有子弹呢?” 格里安瞧着二人的狼狈样,确定出对方的子弹数目绝对捉襟见肘,这下,他彻底敞开了话匣子,如同世界上最刻薄的人说道: “他们都说狗急了也会跳墙,但是看您刚才打滚的样子,这分明就是得了狂犬病!” “我曾经也不想当狗。”“黑牙”躲在掩体后,认领了这条评价,“但这个世界留给我的道路就只有这一条。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肮脏的下城区,参加上流的晚宴。” “噗——您也就能站在那喝杯香槟酒吧?” 末了,格里安又轻蔑地说道:“您参加过成人假面舞会吗?我想没有哪个公爵希望与自家夫人共渡春宵的男人是个乡巴佬吧?哦不对,夫人们应该会在扒下您裤子的那一刻惊呼:‘哦我的上帝!这一看就是下城区才能产出的dick!哦,真是太肮脏了,太罪恶了!’,然后您就会被骑士们请出去!成为贵妇之间的笑话!” 格里安的攻击性比往常高出不少,不得不承认,“黑牙”提及克劳迪娅的时候惹怒了他。 他原本打算一直逃下去,可现在他一定要狠狠弄死眼前的人。 他现在说话的目的就是尽量惹怒“黑牙”,尽早让“黑牙”先出手,重要的是,使用魔鬼改造带来的能力出手。 事实上,格里安也不敢靠近,因为他现在有一个很费解的事。 如果这群人这么弱,那克劳迪娅是怎么被抓走的? 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作为团队核心的“黑牙”并未展现出其真正的实力,而第二种,就是在自己被送到墙花地下后,又来了增员。 格里安没有死而复生的能力,就连让伤口愈合的能力也没有,没有试错成本。 他可以死在英勇的决战当中,但绝不能死在小人手下。 而在这种谁都不愿意先行出手的情况下,说垃圾话刺激对方是个很好的选择。 刚好,格里安的识人能力很强,能很快找到对方的薄弱点,有针对地进行攻击。 一般情况下,他跟一个人接触上几次就大概能摸清对方的行为逻辑。比如“黑牙”,这一定是个好面子又小心眼,对身份地位很看重的人,他渴望成为上层人,憎恨自己的出身,就像比起来外来的侵略民族,一个民族的内奸和奸细对待自己人更狠,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皈依者狂热”。 如果有一天“黑牙”发达了,最先做的不是把一起打拼过的兄弟们拉上来,而是销毁能证明不堪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你看起来真的很在意克劳迪娅,”黑牙说,“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她就是个放荡的婊子。每一个在墙花能做出一番成就的人,都可以跟她玩上一玩。你以为你是第一个吗?” “黑牙”的声音带着嘶哑的混响,他被格里安的“成人假面舞会”弄得有些神志不清,因此他要用同样的戳心窝方式予以回击。 可他没有辨别他人的能力,他这辈子对人的认知也都是以自己为模板,也就是所谓的以己度人。 于是,他将自己对“乌鸦”的怨念投射到了“白兰地”身上。 “哎,跟我们的大黑牙一起来的小子,你以前是在哪边混的?” 格里安完全无视“黑牙”的挑衅,对他来说那不叫挑衅,他又不在乎这些。 忽然,在这诡异的寂静里似乎有别的声音响起。 不知道从哪来的风怒吼着,挟着着摄人心魄的狂飓,咆哮着冲向远方,向无尽的黑暗中挥洒着万千的噪音。如果不仔细听,无法注意到风声下藏着钢铁挪动发出的刺耳声响,似乎因为潮湿而生锈,那声音尖锐无比。 格里安微微抬眼,声音来自上方。 但这不是涨水时的轰隆声,跟四天前听见的完全不一样。 有水滴从头顶落下,滴在了格里安的脸上,那液体温热,他用手轻轻一抹,却发现脸部已经被腐蚀出一小块坑洞。 是高腐蚀性毒液,它们正在融化钢铁! 第四十三章 里夏德·佐默 头顶的钢铁发出酸涩的声音,像蛋壳裂开条缝隙,下一秒,格里安转身开始狂奔。 不是逃脱“黑牙”,而是在尽快离开下水管道。 这里要塌陷了! “跑啊!” 格里安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可能是曾经残留在记忆中对搭档喊话的下意识反应,又或是以为酒保还在身边。 现在这种情况下,根本就不是要打架的趋势,以头顶管道腐蚀的速度,到最后,大家会一同葬身地下。 “看来您恨我恨到想跟我同归于尽了!我们之间有那么大的仇恨吗!” 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来证明腐蚀性液体源自“黑牙”,但格里安就是敢百分百保证腐蚀性液体的来源,他的直觉总是很准。 原来墙花能坍塌成那个样子有这腐蚀性毒液的功劳吗! 四天前看见的景象历历在目,废墟高矮不一,最为凹陷的墙花显得格格不入,像有人刻意用铲子抹平凸起的部分,让其像一副贴在地上的视觉错位艺术画,走近一看,才会发现那废墟是真实的。 他那时根本没想过,到底是为什么,明明是同样高的楼宇,墙花坍塌的最为严重。 大脑会自动合理化很多东西,也会歪曲很多东西。 妈的,怎么感觉最近遇到的人都不太正常呢? 酒保被爱情支配,明知有蹊跷,还是义无反顾对自己拔枪,发现打不过以后立刻变脸。 “黑牙”这又是怎么回事,不会是那几句垃圾话给他刺激到要同归于尽吧? 你们神圣意志人都这么脆弱吗? 没时间思考这些了,逃命要紧。地下的世界暗潮湿,身上的衣物早已被水汽浸湿,水滴沿着发梢滴落下来,下水管道上布满铁锈,随着格里安的迈步,他感觉这地面都在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 他无心回头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光是听声音,他就知道身后的空间正被大块大块地扯裂开。 砰—— 突然有东西从前方坠落,臭烘烘的脏水如瀑布般喷出。一个大石块猛烈撞在了管壁之上,带着整个长廊都剧烈晃动。 格里安一把抓住了锈迹斑斑的把手,稳定住形后,他发现前方的通路被彻底堵死,唯独有一个角落,散发出微微光芒,位于下方几米的位置,有一条好似地下河的存在,它的表面被落下的脏水拍打,激起朦胧的水花。 下城区的下水管道是不是太豪华了?格里安诧异。 上下分层,四通八达,错综复杂,仿佛世界上最繁华地铁的构造图。 他四处张望,漆黑的环境中他根本看不清哪里还有出路。 身后是追击,面前的通路被堵塞,偏要说,唯一离开的地方就只有那能通往下一层的洞窟。 洞口太小,他目前没办法跳下去。 得想办法引诱“黑牙”把地面腐蚀一下。 格里安转过身子,虽然只能看见黑暗中大片模糊黑影,但他知道,就剩下一人了。 “您队友呢?” 格里安不太愿意相信“黑牙”会为了杀掉自己直接牺牲队友。毕竟这不是老虎追人,只有献祭队友,才能换取自己的生命,而是他们是老虎,自己才是那个人类。 “你挺关心他啊。” “毕竟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哪边混的,如果不是墙花的老同行,我确实可以放过他一马。” “没事,我是墙花出身的。” 直到“白兰地”说出毫不留情的脏话,“黑牙”终于意识到,他对这人的情感根本不是讨厌,是恨。 那种恨甚至不是从“乌鸦”的死亡开始,而是从自己在宿舍休息,听说了墙花老板克劳迪娅有了新欢的传闻。 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明明一样优秀,克劳迪娅对自己只愿意做做表面功夫。 就连一个靠谱的魔鬼改造的医生,都不愿意推荐。 “你没有任何资格骂我是一条狗。”“黑牙”看不清格里安的脸,“你跟我是一样的。别在这儿装清高。” 他是个骄傲的人。也是个不甘平庸的人。 从记事开始,他就知道像自己这样出身的人,只能靠一双手往上爬,爬到普通人的顶端,然后给上层人当狗,这就是底层人的宿命,他一直相信这一点,他也同样认为,雅各布·巴斯恩也有同样的目的,因为他在“二十三”接触的同事们,也都是这个方法,宁做凤尾不做鸡头。 “自己身在泥潭就着急把人一起拉下水吗?那个‘舞男’也是这样,恨这个,恨那个,仿佛全世界都在跟你们作对。就仿佛有了恨,人生才有动力。你对我的恨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格里安描绘着对“黑牙”的看法,也懒得用敬语了: “你现在就像是活了五六十岁的怨妇妒夫。不会是因为我刚才没理会你的挑衅,你觉得没受到重视,就开始发疯吧。主要是我对克劳迪娅的跟几个男人搞过真没有兴趣。 “哦——我懂了。 “你是不是在墙花受人尊敬惯了,今天被人无视,你觉得很不舒服啊。放宽心,人生没有那么多观众,就像你我刚才凑热闹时,听到的那个‘一无是处’的男人,大家下个月就会把他忘了。” “黑牙”没有说话,附身冲出,掌心幻化出一团一团的高腐蚀性液体,毒液子弹瞬间射向了格里安。 不得不说,“白兰地”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正中“黑牙”的薄弱之处,令他恼羞成怒。 格里安右臂变形瞬间伸长,以肘部为中心极速旋转,如同极速荡起的流星锤,乒乒乓乓格挡住数不清的从上方坠落的碎石块,以及高腐蚀性毒弹。 被弹出的毒弹与碎石块在空中爆发碰撞,闪过飞溅的火花。 钢铁断裂声更加频繁,如同预示着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 全黑的环境下,视力几乎没有了用处,二人都只能凭借剩余四感来决定下一步的动作。 滋啦——滋啦—— 右臂沾染着腐蚀的纹路,如同被魔力侵蚀。然而,痕迹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而后再被铭刻上纹路,再愈合,反复循环。 “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看起来最不正常的我,才是这个国家中为数不多的正常人!” 格里安的右臂像一只灵活的蛇,伸长缩短,不断游走,试图找到一个能直接攻击到“黑牙”的位置。 “黑牙”迅速反击,动用全部精力让腐蚀性液体加快腐蚀头顶的坚固物体,给“白兰地”的躲避增添难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黑牙”渐渐开始占据上风,攻击也愈发不要命,头顶的一块块碎石就仿佛山崩地裂般坠落。 如果说从前他还能忍受其他人对他的无视,自从加入了“二十三”后,在阶级分明等级严苛的组织当中,他身上无时无刻都压着重山。 他不仅需要忍受其他人的轻蔑,还要在队内树立形象。在所有出身下城区的人那儿树立一个可靠的、厉害的、杀伐果断的大哥形象。 他可以在贵族面前做牛马,但在同胞面前他一定要当顶尖的人上人。 因为他曾是墙花最厉害的赏金猎人。 这些压力让他有一种变态的荣誉感。 压抑着,压抑着,他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神圣意志人。 阴暗且飘忽不定。 一个风吹草动就能让他爆炸,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变局,也没有处理意外的能力。 “教权、皇权、魔鬼学与神学四重矛盾教育下,形成了神圣意志帝国民众的独特人格。让他们成为了只会在平静与暴怒中切换的,没有过渡期的神经病做派。”克劳迪娅这样评价过这个国家的人。 事实证明,克劳迪娅说的是对的。 这个国家的人就是这样。 混乱,没有安全感,缺乏同理心。 “都在这种情况下了你还在装什么镇静啊!发疯啊!为了生存大骂啊!你总是这样自信,真要把人逼疯了。实在也没有什么足以使你丧失自信心的!我就憎恨你这份优越感!我常常憎恨你这种人!就跟他妈的里夏德·佐默侯爵一副做派!装作最仁慈最和善的样子,制定出了全世界最毁灭人性的计划!” 里夏德·佐默! 格里安·佐默的父亲! 第四十四章 非常规的恨 “里夏德·佐默,他做什么了!” 果然,像“黑牙”这种自尊心脆弱且好强的人,就算出身下城区,也绝对能从各种渠道得知点上层的消息、传闻。格里安想。 下一秒,他终于看清了“黑牙”的脸。 后者的脸上早就布满七扭八歪的纹路,毒液源源不断从“黑牙”的皮肤渗出,仿佛河水在侵蚀大地,融化每一寸皮肤,像是水面上的涟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你……” 你有这么恨我吗? “看见了吧,‘白兰地’我多恨你啊,就连在墙花那天,我都没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像是知道“白兰地”在想什么,“黑牙”癫狂大笑。 “妈的,我就连自己都没想到我能有这么恨你!明明我们以前都没见过面!但是——” “黑牙”意识到了格里安右臂的自愈性,加大了火力,夹杂着毒液的石块不断坠下。 “我就是想让你死!” “莫名其妙!” 格里安一跃而起,试图躲开流星雨般的天降毒石。 可这一次“黑牙”学聪明了,四周全部能够躲避的范围都被锁定,格里安失去了落脚的位置。 他不明白,为什么“黑牙”的恨如此强烈。 如果说此前,他还能用神圣意志人的扭曲性格来解释,但现在,他并不认为神圣意志人的狂躁性能有这么浓烈。 垃圾话是挺过分的,但不至于搭上命也要杀了自己吧! 格里安感觉就仿佛有某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黑牙”的燥怒,增大那种厌恶感,使其陷入仇恨的漩涡无法自拔。 “那你具体恨我什么呢!”格里安试探着,“你说出来!你其实根本就说不出来对不对!” 格里安的右臂在格挡流星锤与巨型雨伞之中反复切换。 一开始,他还有点力不从心,但是时间一久,他居然能同时将右臂分成两份,一个负责抵御“黑牙”的直接攻击,另一个画作伞状盾牌,阻挡“酸雨”。 他只觉整个空间越来越晃动,越来越虚弱,如果再这样下去,还不等地面塌陷,就真的会被砸死。 正当他还要再说话的时,上方碎石更猛烈地坠落,仿佛针尖大小的雨滴,狠狠地打在身上。 地面也在逐渐被腐蚀、扭曲。 许多泥屑片沿着湿滑的钢铁管道而下,发出刺耳的嘈杂声。 陡峭的坡度令二人朝同一方向滑坠,他们顺势跳开,再次进入搏杀状态。 “一切!” “他妈的,你就是看我过得开心,然后见不得我好吧!我总算知道克劳迪娅为什么不喜欢你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摆不清自己的位置!嫉妒心太强了!” “黑牙”嘴角的笑容已经消失,他承认,他的理智已在“白兰地”一句句的嘲讽下完全坠落进深渊。他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白兰地”的嘲讽似乎在他的脑海中不停地回响,让他无法摆脱这种痛苦的感觉。 “你这种人,自认为小有成就,看人只有‘凭什么’和‘资质愚钝’!直到沦为阶下囚那天,你都不承认自己志大才疏!” “死到临头还这么多废话!” 忽然,一块裹挟着搭建架的石块穿透层层土壤向下极坠。 “黑牙”迅速抬起手臂,一股毒液激射而出,将巨石涂上一层浓稠的液体。 紧接着,就像是默契极佳的战友般,格里安的右臂化作血盆大口,将毒液与石块顷刻间吞噬碾碎,一瞬间,石头被化成无数碎片,散布在两人的周围。 “我操……” 只有格里安自己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他根本就没有操控右臂,只是动用了一个念头,右臂好似有了自我意志,立刻自主做出选择。 来不及多想,格里安向前一扑,钻进一个刚露出的空洞内。 他没有收回右臂,令那右臂趁此机会划破“黑牙”的皮肤,一股腥臭的腐蚀性粘液喷涌而出,充斥着疯狂。 “怕死就别做出要同归于尽的架势啊,真的很让人瞧不起!” “闭嘴!”“黑牙”也与格里安钻进了同一个地方。 这空间不算大,至多两米长,但足够两个人站直身体。 “如果你不怕死,刚才就不会跟我同步解决头顶坠落的东西!” 潮湿的衣服紧贴着格里安的身体,勾勒出一个黑色的剪影,他目光缓缓抬起,与那黑暗中的“黑牙”短暂的对视。 “我只是忽然觉得,不能让你白白死了,更好折磨你的方式就是把你抓回去,为教廷的伟大计划奉献出力量!” “黑牙”浑浊的眼神带着哀伤,他生来就是个底层人,生命是他仅有的财富了。 扭曲的黑牙仿佛在预示他的命运注定是漆黑一片。 “你那么讨厌里夏德·佐默,结果还是愿意为了他的计划义无反顾献出一切吗?” “你废话真的很多!” “黑牙”的浑身上下都布满了毒液,冲向格里安,开怀大笑。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跟格里安一起被石头砸死,可未曾想,自己会那么怕死,下意识就出手击毁石块。 但这次不会了,毒液已经遍布全身,只要能拥抱住雅各布·巴斯恩,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格里安屏住了呼吸,翻滚着躲开不成人形的“黑牙”,随后在“黑牙”错愕的眼神里,他扣下扳机。 左轮手枪的空枪声在封闭环境中余波不断。 趁着“黑牙”再次被枪声吓到的短暂停滞,格里安右臂弹簧般发射,将“黑牙”顶出这片狭小空间。 这狭窄的空间没有给挥拳留有加速的余地,但这不代表近身的搏杀便无效,被甩出那一霎那,“黑牙”立刻抓住右臂,妄图藤蔓般攀爬,触碰到格里安。 忽然,就在他即将触摸到可憎的雅各布时,他觉得有什么坚硬的东西顶在了腹部。 “你不是没——” “谁告诉你我没子弹了?” 砰—— “啊——” 枪声与“黑牙”的吼叫同时响起。 随着“黑牙”的一声怒吼,四周的全部固体造物开始龟裂塌陷,就连格里安的鞋底似乎都在融化。 他赶紧冲出去纵身一跃,跟随无尽的石块向下坠落,在触水前一秒勾住突出的石块,悬挂在半壁上,气喘吁吁。 碎石滚落,尘土四散,仿佛无数恶魔在咆哮,狂妄嚣张。下水道内的老鼠被惊吓得四处躲藏,而下方的水流因此而疯狂涌动,掀起连绵不断的浪花,好像无尽的怒潮,欲要吞噬一切。 他抬头向上看,隐隐地,停留在原地的“黑牙”似乎不再是“黑牙”了。 那是扭曲苟活的血肉,每一个毛孔中都冒着高腐蚀性液体,胸口剧烈的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响, 这是“黑牙”能力的副作用。 极强的腐蚀性也会腐蚀自身,一旦开启,短时间内,“黑牙”的整个身体就会化作腐蚀性液体的制造工厂,自身的血肉开始被那魔鬼器官腐蚀转化。即便有着“二十三”针对他这一特性给他植入的魔鬼造血,让他能在消耗血肉的同时尽快自愈,但一旦腐蚀的速度太快,他就会变成这样,直到自身的死亡。 哪怕在墙花那天,面对克劳迪娅,他都仍克制着腐蚀的速度,没让自己步入不可逆转的死亡境地。 “死!” 嘶哑的混响声随着“黑牙”的纵身一跃逼近。 惨白刀光乍现,格里安左手上的匕首凶猛刺进墙壁之中,同时撤回右臂,让右臂换个地方扎入,跟个长臂猿似的躲避能够徒手攀附在墙壁上的“黑牙”。 看着那不成人形的“黑牙”,格里安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奇。 吸附在钢铁之上的“黑牙”再也看不出跟之前有何相似,四肢诡异,好似鼻涕般滴答延长,脖颈变得粗大,躯干正在膨胀,似乎那里是制造出源源不断毒液的工厂。 “我曾经也是个对世界充满期望的孩子,我的妈妈告诉我,只要我努力,我就能成为人上人。她告诉我,努力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某些梦想。” “黑牙”咆哮着前进,下水道的钢铁墙壁破破烂烂,但他仿佛行走在地面上健步如飞。 “我一直坚信这一点,我为了我的骑士梦想努力。可直到我九岁那年,我才知道,希伯来人是没资格成为骑士的,只因为我是希伯来人。从那天起,我绝望了。我逃离了家乡,来到了科隆。一个人在绝望时,就更容易接受冒险行动。” “你是希伯来人?” 灰尘不断落在格里安脸上,这里氧气稀薄,让呼吸加速。 “对。” “那你更不能去参加成人假面舞会了,因为你们有独特的割礼。一脱裤子就会被发现你其实是希伯来人。” “哈哈哈哈哈……没想到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是会说这种荤笑话。” 眼球即将被完全腐蚀,“黑牙”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短暂的寂静流过,管道壁上黏稠的黑红色液体仍然啪嗒啪嗒地滴落,留下长长的竖痕。 “我能靠着魔鬼改造成为‘二十三’的员工,但我永远无法通过‘二十三’成为贵族,因为我他妈的流淌着希伯来人的血!就连吉普赛人都可以!而你!那标准的——” 忽然,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天而降,似乎是一整个房子,地上的房子正在塌陷! 隐约的,格里安似乎听到了熟悉的大叫—— 酒保! 还有数不尽的痛苦嘶吼声。 那嘶吼声震耳欲聋,伴随着低沉的咆哮,仿佛恶鬼在困境中发出的哀嚎。格里安不禁感到浑身发冷,有种被窥视到的恐惧感,灵魂好似在被汲取。 那是什么? 是陷入狂躁状态的“羔羊”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今天我们都得死在这!” “黑牙”大吼着,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声响。他的躯干猛然爆裂开来,中间凸起数不尽的肠道,随后那肠道开始蠕动,仿佛铠甲般重新构造出了一个人形。 “‘白兰地’!见识见识‘牧羊人’卡尔·施尼茨勒的力量吧!这会是一场伟大的‘羔羊’嗜血盛宴!” 第四十五章 自杀未遂 “弗莱迪,你还好吗?” 酒保费力转着头,骨头嘎吱嘎吱作响,像是缺少润滑油的机械,又像是有砂石存在于脖颈当中。 他大半个身子都被压在废墟之下,土制手榴弹爆炸那刻,即便是他自己拉动了保险,但他脑袋也是蒙的。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不知道多少个半圈,像一位杂技演员,最终狼狈地倒下,脸着地。 好半天,他终于将全部朝地的脸转了几厘米,好让半边脸露出来,用那肿胀的、充血的、模糊的双眼,接收微弱的月光。 可惜,从他的角度看,只能瞧见与地面齐平的砖瓦、机械。 头皮破出了个大口子,鲜血不自然地流入眼中,将他眼底的一切都染成黑红黑红的。 也包括女魔鬼浅棕色的靴子。 “你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了。”女魔鬼说。 酒保干笑两声,视线向上移,看见女魔鬼笔直的大腿,隆起的胸部,轮廓清晰的下颌线,最后是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看什么看?懦夫!” 女魔鬼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用那干净无比的靴子踩向酒保的脸。 没用力,但足够羞辱。 酒保闭上眼,一声不吭。 “我本以为你抢了‘白兰地’的手榴弹是要炸死我,那一刻我还高看了你一眼。结果我发现,你在试图自杀。” 都不用看女魔鬼的神色,那轻蔑的语气就将女魔鬼的表情体现地淋漓尽致。 “我一直以为,在五月死了以后,你多少会变得勇敢一点,就不说勇敢,至少把当土拨鼠的性格改改,结果还是那样,毫无长进。” 酒保辩解什么,但话到嘴边,他放弃了。 女魔鬼说的没错,他就是个遇到问题只会逃避的懦夫。 “你居然不狡辩一下?我以为你会很硬气地反驳我。来掩饰你的脆弱。看来你还是有点长进。” 女魔鬼像个唱独角戏的演员,也不管酒保的反应,一个人自顾自说着。 “但也正是你这种人很适合当个傀儡。不是吗? “就你这种怂货,如果你真成了‘银衫党’的老大,一定会一边在下属面前耍着威风,一边对未知的事物唯唯诺诺,连拿枪的手都在颤抖。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你有拿枪指着‘白兰地’的勇气,以前的你绝对不会。你这算什么?成长了但又没成长?” 女魔鬼的言语中轻蔑占了大多数,但仔细品味,能听出些许的愤怒、欣慰。 欣慰?酒保诧异于这想法。 为什么会有欣慰呢? 也许是我听错了。 也许是我仍抱有一丝五月爱过我的想法。 可她是魔鬼啊,魔鬼怎么可能爱上人类呢? 还是我这种懦弱的人类。 酒保继续沉默着。他忽然想给自己留点尊严,即便他在之前只想着自杀。他又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雅各布·巴斯恩,因为自己的一时间的冲动,现在可能凶多吉少。 他懊悔不已,很想找办法弥补。 很久以前,五月就评价他是个冲动却又有点良心的人,会因为冲动做出错事,但也会想办法弥补。 可即便一直在努力改掉冲动、容易上头的毛病,骨子里的东西还会不经意间冲破枷锁,操控身体。 “早知道在你这就能给科隆教廷找麻烦,我何必希望雅各布·巴斯恩能杀了‘黑牙’呢?瞧瞧你这失败的一生,五月怎么可能爱上你这种东西。你就连当个傀儡的资格都能被自己弄垮。” 酒保闭上眼,放空思绪。 耳朵紧紧贴在石块上,他好似听到了工具掉落在地发出咣当一声。 在酒馆没事时,他就喜欢贴在桌面听其中的空旷声音。 他时常想,这些声音是从何而来,会不会是当有外界声音出现,石块、木板们就会记录下那些声音,在有人贴上去的时候,它们将过往尽数展现给路人,炫耀收藏品。 就像现在,他一个耳朵听见的是女魔鬼的嘲讽,另一个是工厂的岁月。 渐渐的,机械锤砰砰的敲击声盖过了女魔鬼声音。 还有沸腾的胶水、燃烧的油脂、烟、锯木灰、刚切开的金属特有的气味、极度缺乏润滑的钻孔机和车刀发出的尖锐的咯吱声、快速有节奏的踏板声、任务繁重的砂轮冲刷声、圆头锤在木质模板上敲打金属薄片发出的咔嗒声、金属回火发出的嘶嘶声隐隐震动着耳边的绒毛。 会不会在世界的某些石块中,也记录了自己劳作的声音,乃至记录下了自己懦弱的过往。 “我想为我的过错做出一些补偿……” 身子撑不了多久了,大半的躯干破烂不堪,被压在石板下的那部分早就痛得失去了知觉,也许颈椎已经断了。 或许是那两发土制手榴弹炸醒了他,他希望紧贴的石头能记录下人生中最后的勇敢。 他不想再去深究五月、二十三、阴谋、爱这些东西了。 没意义。 将死之人而已。 像自己这种废物,确实应该在死之前,做出点什么能让人铭记的事情。 也许自己下一秒就会后悔,可是,人生啊,如果一直在为了未来而辜负了当下的自己,那是不是太惨了。 “补偿?” 女魔鬼用力踩着酒保的脸,因酒保的话莫名暴躁。 “没人稀罕你的补偿,你除了会惹祸,一无是处,跟那个被漂亮女人当街骂‘一无是处’的男人相比,你才是真正的废物。五月简直就是瞎了眼才可能看上你。” “你能让雅各布·巴斯恩平安离开工业区吗?”酒保语调平和,“我愿意付出我的全部。” 酒保说得很轻,他似乎绝望了,但眼神顿时如同锥子般坚毅。 就像他努力克服恐惧,拿枪指着雅各布那样,他放弃了希望用灵魂换取自己存活的愿望,选择了让雅各布活下去。 “那可是杀了五月的人。”女魔鬼好似在特意针对酒保,就想给酒保找麻烦。 “五月已经死了。” “你跟他不过认识几个小时。你确定要这样做吗?这一点都不符合我印象中的你。” 酒保安静了一会儿,陷入回忆。 “五月曾跟我说,她的过去一塌糊涂,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想死又不敢,想活又没有勇气,感觉永远都陷入了泥潭,不得往生。 “我问她,‘那你是怎么变得现在这样开朗的?’ “她说:‘在我们这年代,这是虱子最多的、最血腥、最腐败的岁月,没有颜色,懦怯而肮脏,可是,虽然如此,我却愿意、也相信我能重新再过一次我的生活。’ “我当时不明白,什么叫做‘我却愿意’,我现在明白了。 “人的改变只能靠自己,外界的一切只是辅助作用,就像我糟糕的调酒技术,就算是给了我最好的酒水也会一塌糊涂。 “所以……” 酒保再次握住女魔鬼的脚踝,用力将其从自己的脸上拿下去,在黑夜中与那张完全不熟悉的脸对视着,语气坚定: “我也想重新过一次我的生活。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希望至少有人能记住我勇敢的一面。哪怕那个人是个骗子魔鬼。” 酒保盯着女魔鬼的目光,语气强烈: “我确定愿意付出我的一切,换取雅各布·巴斯恩平安离开‘二十三’的追捕!” 女魔鬼看着酒保,忽然蹲下来,捧起他的脸: “你知道吗,一个人不能跟同一个魔鬼做多次交易。” 酒保呆滞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的勇敢,会因此而结束。 “但——我们可以做交易。” “为什么?” 酒保不懂,为什么女魔鬼会在短短几秒间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可还没等他继续探寻下去,他听见了无尽的嘶吼声。 黑夜中,在那不远处的空地上,涌现出一大群奇形怪状的人类,仿佛从地底蹦出来一般,如同浪潮般袭来,瞬间便可将一切阻挡在前面的障碍都冲垮。 他们身形各异,高大威猛、瘦小灵巧、还有手脚长长、面目模糊的,如同失去理智的野兽,不断咆哮着,向前奔跑着,脚步沉重地踏着地面。 是狂躁“羔羊”! 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不是这些,而是在这群“羔羊”之前,还站着一个人。 他指挥着“羔羊”的前进路线,让它们向前冲刺,嘴里发出同样嘶哑的吼声。 那是…… 一群狂躁“羔羊”和他们的首领?! 居然有人能控制“羔羊”吗! 第四十六章 第二次公主抱 “玫!你居然还活着!” 眨眼间,引领“羔羊”的男人出现在酒保眼底。 男人的面颊高凸,嘴角微微翘起,下巴线条清晰,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半死不活的酒保,像是事态紧迫,快速与女魔鬼攀谈起来。 “虽然吞噬另一只魔鬼的过程很艰难,但是我也不可能轻易死了,即使我只是个猫尾魔鬼,但‘牧羊人’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女魔鬼挑眉。 “不是我小看你,是你太久没出现,我还以为你……算了,你是不是告诉雅各布我们的能力了?” “本来打算说的,但是没来得及。” 女魔鬼朝酒保努努嘴,“雅各布问我叫什么,我说我叫Mai,这家伙就抢了雅各布的手榴弹要自杀,一切都让他毁了。无论是科隆教廷的计划,还是我要给你们捣乱的坏心思。” 女魔鬼也不避讳自己的小心思,赤裸裸说给“牧羊人”听。 她虽与出身下城区的“重塑者”交往不多,但以在下城区诱骗人类时的经验推测,下城区的“重塑者”们主要分成两类—— 皈依狂热类与关我屁事类。 显然,“黑牙”属于前者,“牧羊人”属于后者。 “牧羊人”只把自己当成一个员工,他不会主动去泄露组织的机密,但是也无所谓别人知晓,更无所谓别人要给“二十三”找麻烦,一直以来,他主打的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个领工资的”。 “呦,这不是弗莱迪吗?我以前还抱过你呢。” “你好像就比他大了两岁吧?” “这是最近很流行的一句话。” 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仿佛酒保是个无关紧要的绿植。 在这功夫,“牧羊人”身后的“羔羊”们出奇地停下了步伐,似乎是在等待他们的对话结束。 “他知道五月是魔鬼了?”“牧羊人”问。 “他很早以前就知道,”女魔鬼说,“只不过,他好像主动屏蔽了那段记忆,现在才想起来一部分。在我现身之前,他在那儿哆哆嗦嗦,跟个神经病似的不敢相信记忆里的东西。” “所以他看到什么了?” “不知道,跟他做交易的又不是我,我上哪知道。” “你……”酒保愈发困惑,“你不是五月吗?” 他明明听到,高颧骨的男人喊了女魔鬼五月。 可为什么现在,女魔鬼又说她不在现场? 而且刚才,女魔鬼明明上一秒说不能跟同一个魔鬼做交易,但是自己又可以…… 越是深思,酒保的脑子越是疼痛不已,感觉都要爆炸了。 “我确实是叫Mai啊,但是我又没说我是你爱的那个Mai。” 那是怪异的僵持。可突然,更为轰鸣的声音响彻,随着这个声音响起整个工厂废墟都随之颤抖了起来。 残破的石块剧烈的晃动,仿佛是有巨人在地面跺脚,晃着晃着,那奇形怪状的石头相互撞击,发出鸣响,无尽的尘土落下,随后,石块轰然倒下,紧接着,这声音从天上转移到地下,整个地面都变得不规则起来,就像一个巨型迷宫。 就在酒保还在思索这是出了什么事的时候,他看见那群“羔羊”忽然重新跑动,如同山川海啸般席卷而来。 恍惚间,酒保觉得有上千的黑鸟在工厂里飞舞回荡,如同一束束黑暗的影子,轻盈地跃动着。 凄惨的鸟鸣汇聚在了一起,高起低伏,回声不断,仿佛在谱写着悲怆的旋律。竟构建起了一种晦涩难懂的低吟,似乎有人在借着群鸟之口述说诅咒。 就在“羔羊”们即将越过自己时,他感觉身下正在塌陷,地动山摇。地面也裂出深深的裂缝,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巨大深度。 身体在极速下坠,还能听到水流的声音。 他的左半边身子已经不成样子,血肉模糊,但是他还有左臂能用,他迅速勾住一个突出的钢板,对着已经看不见踪影的女魔鬼喊道: “你到底是谁!” 他也不知道女魔鬼有没有听到,在他的视野当中,女魔鬼早就不见了踪影,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羔羊”。 “羔羊”们狂乱地向裂隙前冲去,毫不犹豫地向下一跃。 下水道激流怒吼,却没有丝毫阻拦这群失去理智的生物。仿佛那下面有什么奇珍异宝。 有一些“羔羊”试图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炙热的手臂在滑溜的管壁上摔打着,朝着天空直探。 “‘白兰地’!见识见识‘牧羊人’卡尔·施尼茨勒的力量吧!这会是一场伟大的‘羔羊’嗜血盛宴!” 一个熟悉但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嘶吼着。 没来得及思考,他只觉腰部被什么勾住,而后再一抬头,是雅各布·巴斯恩那张狼狈的脸。 而自己,再一次成为了雅各布·巴斯恩怀中的“公主”。 酒保下意识朝着自己坠落的方向看去,结果看见了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数不清不知名东西从躯干冲出,像一团错综复杂的蛇,层层叠叠缠绕在身体上,遮掩着它的真正面貌。操控那臃肿的躯体。 第一眼看去,就是个畸形的、没有皮的人类,在它四肢的每一处,都可以看到细长的、恶心的、形态奇特的好似蚯蚓的东西,那些东西折腾着,像是身体表面的河流。 “那是什么?!” “‘黑牙’波特·金!” “他这是……” “黑牙”倒钩在这钢铁管道上,飞速行进,像是一直恐怖的蜘蛛正在追赶猎物。 “你不知道吗!有些‘重塑者’很容易突破自身的第一阈值,实现远不是他们这个档次应该有的能力。但是他们也更容易达到第二阈值,被魔鬼器官所掌控!‘黑牙’现在大概就是这种情况,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地方到地上去,他的毒液蔓延速度太快了,肯定会在某一刻超过我们的!到时候就都完了!” 突然,一群“羔羊”超过了“黑牙”,从暗处蹿出,对格里安发出进攻。 面对突然出现的敌人,格里安立刻做出了反应。 用匕首划出了几个精准的弧线,刺向来袭的“羔羊”。“羔羊”在痛苦中发出了恐怖的嘶吼声。 然而,即使是如此,失去理智的“羔羊”仍然不放弃攻击。 格里安不再去判断对方的攻击方位。 他意识到,与其紧张地去判断对方要从哪个位置袭击,倒不如依靠本能来格挡。这么多年锻炼出来的条件反射是靠得住的。 “他妈的,我真想现在把你扔出去吸引火力!” 解决完最后一个“羔羊”,格里安烦躁怒吼着。 处理刚才的“羔羊”让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看第二批就要赶到,他猛地停止步伐,朝着身后扔出了一把散发灿金光芒的宝石。 ----------------- ----------------- “你居然不跟着下去。”女魔鬼对“牧羊人”卡尔·施尼茨勒说。 “我下去做什么?‘黑牙’那股毒液迟早会把我砸死。” “一下操控那么多‘羔羊’,你应该也突破阈值了吧?你怎么没被魔鬼器官操控?你不会移植的是残次魔鬼器官吧?”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跟‘黑牙’那种人不一样,同样都是希伯来人,我可比他聪明多了,他就像个吉普赛人一样愚——呜——” 忽然之间,“牧羊人”卡尔·施尼茨勒的胸口剧烈疼痛。 一时之间,他喘不过气来,疼痛撕裂着他的喉咙,肺里似乎充满了血液,他不停地吐出,吐的是咖啡色的血块。 “‘羔羊’怎么忽然不听我操控了!” 第四十七章 神秘的力量 哲人石仿佛夜空中明亮的星星,烟花般在半空中四散开,用极短暂的一瞬,吸引了全部“羔羊”的注意力。 “羔羊”们宛若恶狼扑食般相互撕扯,踩踏,将不大的哲人石撕裂碾碎。 一时间,格里安生出了一个本不应该在此刻产生的念头。 这算二次杀人吗? 人死后,灵魂本应归于虚无。可却因为那不知从何而来的能力,那些被自己杀死的人会自动变成哲人石。 纵使那些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如今,他们的二次覆灭也不由得让格里安产生了些许悲凉的感觉。 “您从哪弄来的那么多哲人石?!” 半个身子都血肉模糊的酒保充满了悲观与懊恼,他认为自己是多余的人,就像切剩的肉末、盖房的废料或皮革的边角料一样不堪大用。 他不理解,为什么雅各布·巴斯恩要救下自己。 按照雅各布奔跑的速度,扔下自己,迟早会离开这里。 “这您就别管了,反正能稍微拖住他们一会儿。” 可是,那些哲人石虽然拖住了“羔羊”,却让恶心的、看不出人样的“黑牙”跑起来更为流畅,追赶上了他们。 “黑牙”并未悬挂在钢铁铸造的管壁上攀爬,他已无法控制体内喷散出的毒液,身体的每个地方都在缓慢流淌出致命的液体,只要他的手接触到管壁,他就会立刻掉下来。 因此他不得不在水里奔跑。 水不深,但湍急。 他不明白“白兰地”是怎么在这种环境下还跑得那么快,就像是曾经在这种地方跑无数次。 “黑牙”百思不得其解,他的自尊心在这一刻再次受到了打击。 可是他没有更多的思绪去产生嫉妒、憎恨等情绪了。 突破了第二阈值以后,就像有无数的蚊虫在“黑牙”耳边低鸣,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人在突破了第二阈值后还能恢复正常。 那刺耳且焦躁的声音消耗着他的冷静,不安、慌乱、惊恐种种负面情绪在试图吞噬着他的理智。 但他不后悔,对雅各布·巴斯恩的恨让他永远不会后悔那决定。 攻势如火如荼,格里安招式连绵不断,短短一晚,他对手臂的操控又精进了许多,任谁看见,都不会相信他拿到手臂到现在不过才一天。 右臂已分成了攻守两派,一个好似手持银刃,独闯敌阵,对身旁的坠落碎石左右开弓,使出千奇百怪的攻击。 而另一部分,时不时向前挥起钩锁,加快格里安的逃跑步伐。 但这并未让格里安将“黑牙”甩出去,二人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近。 似乎是有学习能力,包裹“黑牙”的恶心东西们在模仿格里安右臂的姿态,钩锁一个前拉,仿佛草原上的年迈老虎,伤痕累累也要做出反抗,撕裂猎物的喉咙。 轰—— 右臂化作了血盆大口,直接咬下上方即将坠落的巨石。 那石头不偏不倚,刚好砸在了半空中的“黑牙”身上。 酒保亲眼目睹了右臂的恐怖、高效、迅速的能力。 之前,格里安已经带给了他莫大的震撼,现在的感觉他有些难以言语。 要知道,那右臂的大部分还在公主抱! “你对我的恨根本就不正常!就像是有神秘力量在扩大你的恨!” 格里安没有证据,可他依旧认为,“黑牙”的恨无法用常理解释。 而且就像是他所怀疑的那样,他就是觉得有什么力量在坚定他的想法,笃定那恨的诡异性。 “或许是你倒霉吧,谁让你跟里夏德·佐默那双绿眼睛如此相像呢?” “妈的!” 格里安记得,似乎那个“舞男”杰西·爱德华兹也因为这个对自己有了恨意。 他不禁好奇,格里安·佐默的父亲究竟做出了什么,即便死了,还这么让人憎恨。 “我原本没有那么恨你的,只是很厌恶你!” 或许是意识即将被魔鬼器官吞没,“黑牙”罕见地开始倾诉心肠,但是在格里安耳中,那就像是一种大战前的宣言。 “可是在你大放厥词后,我发现我真的好恨你啊,就像你说的,那根本不正常!就像是有什么力量在推动我的恨,让我将这辈子一切的苦难回忆一遍,让我把那一切归咎于你的身上!” 身为希伯来人遭受过的的苦难、身为底层人经历过的灾厄历历在目。 “希伯来人的一双鞋、一双袜子、一套内衣、一套外衣,跟你们日耳曼人的有什么不同呢?可是你们连触碰它们,看一看它们的标签和牌号也叫人十分厌恶。” “黑牙”的声音跟从前完全不同,像是在嗓子里住了个蒸汽机般。 “羔羊”们逐渐回归正轨,咆哮着前进。 “黑牙”与格里安交手将沿途弄得破烂不堪,摧毁地平整地面仿佛山地,只剩下难走的路留给“羔羊”群。 “我们今天都会死在这。” “黑牙”倾诉着厮杀着,一个人的愤怒与哀怜总是同时发生,随机切换。 “你说,会不会魔鬼改造是有重大缺陷的,不光是不可控的第二阈值,还有魔鬼器官…… “魔鬼器官也会一定程度上影响我们的判断,就像我对你的恨……魔鬼器官想占据我的身体,激发了扩大了我的恨!你知道吗,我本来不为自己突破第二阈值而后悔,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后悔,可是现在—— “我后悔了。” 格里安没有什么感想可言了。 他粗暴地将“黑牙”此刻的行为归类为理智崩塌前的预兆。 他一跃而起,向上腾飞,跑进了另一个出水口。 “黑牙”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一时间,又变成了二人的单独对决,只是这时格里安还带着一个快死了的酒保,而“黑牙”史诗级加强了。 “别为自己的鲁莽找借口了!”酒保忍着痛大喊。 从掉下来到现在,他几乎没有说话,不光是因为身上太痛了,而且他觉得,自己这累赘不应该再给雅各布·巴斯恩捣乱。 “你跟我有什么不同呢?我的鲁莽导致现在的一切,而你的鲁莽又在我的鲁莽上再添上一笔。弥补,我们除了弥补没有别的办法。找借口是最愚蠢的选择!懦夫!” 那话语就像在嘲笑一般,如此近距离下,“黑牙”发出毒液弹。 弹丸贯穿了酒保的残破身躯,毒性太强,火燎的刺痛感从身体的每一处传来,伤口周围上布满好似烫伤的水泡。 随着那凄厉的嚎叫,“黑牙”再次加速,射出毒弹,试图将前方的钢铁射下。 可是猛然间,“黑牙”的视野开始扭曲,毒弹全部射骗,甚至有的射落的钢铁直接砸在了“黑牙”的身躯上。 “干得漂亮!”格里安夸赞。 不用回头看,他就知道那胡乱发射的毒弹是由于“黑牙”中了酒保的能力。 “我应该的……”酒保的声音虚弱。 从“黑牙”接近的时候,酒保就在努力使用能力给格里安拖延时间。 即便他清楚,只要扔下自己这个累赘,“白兰地”能立刻离开。 但是他不敢啊,他现在怕死。 他多想那时义无反顾引爆炸弹的他回来,让他彻底走向终结。 真搞笑,明明刚刚还在向魔鬼许愿,希望“白兰地”能平安离开,可是现在,正是因为自己,“白兰地”才不能离开。 “我知道有个地方,也许能救下您!” 格里安也不清楚,产婆能不能处理半个身子都炸毁的伤势。但总要试一试。 “不用了……你一个人走吧……” 也许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一瞬间完成的。 也许一个人的两面性总会在不同地方完全展露。 再怎么表现出冷酷无情,雅各布·巴斯恩也没有放弃自己,也没有迁怒自己。 “放手!”格里安不知道酒吧的多愁善感。 “不。” 格里安的倔脾气也上来了,他还有底牌没用,放下酒保,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可忽然,他眼前一片扭曲。 紧接着,怀中的人猛地用力,成功脱离了掌控。 “朝着我来啊!” 酒保欣慰地大喊,可或许整个世界都不想让他如愿,“黑牙”直接无视了他,就连那些“羔羊”们也已回归了正轨,爬入了出水口,以疯了般的速度前进。 甚至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他看见“黑牙”的掌心出现了一个好似火炮的结构,正孕育着一个无比巨大的毒弹。 “不——” 第四十八章 直到生命尽头 酒保经常跟随“银衫党”外出行动抓捕“羔羊”。 碍于他那并非攻击性的能力,他通常只需站在一边,偶尔施以援手即可,并不会成为抓捕行动的关键因素。 就像对于大顺帝国的厨师来说,琳琅满目的刀具能增加他们的效率,但诸如三德刀、拉片刀等刀具并非必需品,甚至很多时候,这些刀具远比不上普普通通的菜刀。 因此每次站在一边观看战况时,酒保总是在发散思维,思考一些奇妙的东西。 他常常想:钢条上的一个小瑕疵、小气泡,或是在铁匠锤子底下逃脱的一点沙砾或者其他什么鬼玩意儿,居然能够反转结局、颠覆正义。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今天,他成为了那个“鬼玩意儿”。 “黑牙”的巨大毒液弹射偏了,一块钢壁轰然倒塌,横在管壁中央,如同泥石流一般阻拦了去路。 “哈……哈……” 连续三次释放能力,还是对两位“重塑者”,酒保几乎要晕厥。 但他还不能停下。 通路并未完全封死,雅各布仍处于危险之中。 你会勇敢起来。 你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短短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他人的评价,自我的贬低,不切实际的勇敢。 不,勇敢并不是异想天开的。 自己现在就做出了改变。 或许就是在雅各布·巴斯恩第一次没有放弃自己开始,沉寂的心脏开始宛若跳崖时的鼓动。 “我不是懦夫啊……” 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和莽撞。罪恶、自怜、傲气、孤独、徒劳的希望、自负、贪恋等在心里激荡,酒保恍恍惚惚地笑了。 他再一次集中精力,让“黑牙”的第二发毒液弹也朝着头顶射去。 轰轰轰—— 落下的石块就像一块幕布,瞬间掩埋了雅各布的回眸一瞬。 落幕了。酒保想。 “弗莱迪!” 雅各布的声音强有力穿透钢板,钢铁的震颤使那声音多了几番惊愕。 “快走!今天的一切都因我而起,所以,该死的人是我!不是您!” “你——” “黑牙”怒目不可遏转过头,与钢板那边的声音完全重合。 但随即,他立刻意识到应该做什么,泄愤般将手砸在钢铁之上。 钢铁接触到他掌心的部分开始溶解,与那些奇形怪状的黏腻蠕虫结合扩散。 “白兰地”才是“黑牙”的目标,酒保不是。 这种弱小的家伙交给“羔羊”们解决就可以了。 可是,就在“黑牙”觉得胜券在握之际,他忽然觉得眼前露出孔洞的钢铁变成了地面,又觉得自己似是躺在了地上。 “弗莱迪你可真有本事啊——”他知道中了酒保的能力。 “但以你为中了两次后,我还会再犯第三次错误吗!” “黑牙”万般笃定,对认知中的地面射出万发毒弹。 失重感骤然袭来。 “你的对手是我!弗莱迪·施瓦茨!” 砰—— 一群人再次掉回了曾经的那宽敞下水道之内。水流潺潺,扑打在他们身上,空旷声音不绝于耳,仿佛他们存在于一个无尽循环的时空当中,永远无法逃离。 “哈……你们的对手是我……” 酒保大力喘息着,呼吸急促,汗水淋漓,落地之后,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这是他能想到的,能给雅各布·巴斯恩拖延时间的唯一方式。 纷纷掉落的“羔羊”们环绕在他周围,他闭上眼,自认生命的终结,预期中的场面并未出现,并没有无数“羔羊”向着他扑来,抢夺他的生命。 只见那些“羔羊”开始攻击周围的管道墙壁,虽然没有“黑牙”的破坏力度强,但仅是一会儿,塌陷继续。 “羔羊”们的目标跟自己所设想的似乎不太一样,似乎他们的目标是摧毁下水道。 而摧毁下水道的后果就是,工业区会开始下凹,塌陷…… 不,不能这样…… 虽然这里并不是酒保的家,他并不是在下城区生长的人,但这里也留有了他很多美好的回忆。 他是个懦弱的人,一直以来他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逃避着,躲避着。 就连与五月相爱的时候,出了任何事,也都是五月出头。 他一直强调,五月是个鸡都不敢杀的单纯少女。但他心知肚明,只有这样说,才能显得自己是个男人,是个世俗意义上的男子汉。他不好意思告诉雅各布,每一次与邻居起了口角,都是五月出门解决。 五月…… 五月…… 酒保不得不承认,人生中最快乐的阶段,就是五月还活着的时候。 即便五月是魔鬼,那些快乐是真实的,他们会在工业区的小巷中奔跑,会踩着昨夜的积水在喧嚣的市场中买东西,会在大雨来临前,帮刚刚起了口角的邻居收衣服。 都是美好的回忆。 这就够了。 “我是个将死之人……” 下水道里充斥着钢铁碰撞的呻吟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让人感到一阵阵的寒意。钢铁造就的管壁早已布满划痕。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垃圾和浮沫,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 酒保踉跄起身,启动最后的能力,喃喃自语道: “五月啊,你曾经对我念过报纸上的一段诗…… “去光荣地受伤, “去勇敢地治愈自己。 “我愿意这样期待我的生命, “直到生命的尽头。 “我愿意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 “殉于对人世的热爱之中。” 到这一刻,酒保发现,他并不是为了雅各布,也不是为五月,他是为了工业区的人开始了最后的努力。 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突破所谓的第一阈值。 对于“重塑者”,突破第一阈值是无伤大雅的事情,可对于“羔羊”与“使徒”,突破第一阈值也就代表着生命走向了终点。 二者的区别仅在于,“羔羊”达到了第一阈值后会立刻陷入狂躁状态,而“使徒”会保持一阵子理智。 “迷离视线……释放完毕……” 他不擅长取名字,因此,这是他第一次给能力取了一个特定的名称。 很土,他很喜欢。 那些撕扯着钢铁的“羔羊”齐刷刷扭头看向他,好似饿狼看见羊肉般炙热热烈。 “来吧……” 酒保脸色一阵铁青,目光游移。虽做好了被“羔羊”撕裂的准备,可是他还是很害怕。 就在“羔羊”们要接触到他的那一刻,他猛然起身,全身瞬间绷紧,拼尽全力向前奔跑。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虽这么喊着,但是他根本没停下能力的释放。 “冲啊!” 他疯了般一会儿因胆小而尖叫,一会儿如战士般嘶哑呐喊。 “你别想走!你也给我留下来!” 酒保无视了“黑牙”身上的腐蚀性液体,像随风而飘的报纸般糊在了“黑牙”身上。 “放——开——”“黑牙”急了。 他已突破第二阈值,即将崩溃,他必须要亲手杀了“白兰地”,否则变成这样,那到底为了什么呢? “都是将死之人,放弃挣扎吧……” 酒保闭上眼,他要让“羔羊”们误以为他与“黑牙”是一个整体,是一个“羔羊”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来争抢他们的血肉。 一旦吃到“黑牙”那极具杀伤力的毒液,“羔羊”们定会暴毙身亡。 鲜血从身体各个地方流淌而出,甚至有些地方开始钻出如“黑牙”身上一样的触手蠕虫。他与“黑牙”开始交融,融为一体,“黑牙”的魔鬼器官也包裹住了他。 面对着前方的“羔羊”群,他抬起头,孤独而坚定。 他知道,这场生死之战注定不会有任何胜利者,他只是想为自己活过的每一天,为自己心中所坚持的一切,做出最后的证明。 平静生活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像发生在遥远的梦中。现在的他和那时候的他全然不同,区别之大,就像蛾子与毛虫。 酒保与“黑牙”交融构成的身影在空旷的下水道内显得异常孤独。如同整个世界都变得微不足道,只留下他一个人。 随着身体的紧绷,他发出一声声低沉的咆哮,扩大了能力的覆盖面积。二十——三十——四十——五十! 他吸引了足足五十多个“羔羊”,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一条条潮水,卷席着他的身影。 他没有回头,没有犹豫,只是面对前方,扼制着“黑牙”,与他一同勇敢地迎接着“羔羊”潮。 “对!都朝着我来啊!朝着我来!” 一把把尖牙利爪从四面八方撕裂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在利刃与鲜血中挣扎着,他狂呼着,努力着深呼吸,感到被赐予了生命的力量,理解了生命的真谛。 他的身体在与“黑牙”的拥抱中变形,仿佛一团从绞肉机中幸存的人类。 扑通——酒保倒下了。 他倒在了“羔羊”的海洋里。 与此同时,他的能力退散,“羔羊”们面面相觑,似乎对刚才的行为很不理解,随即,他们从酒保身上撤开,继续撕扯起管壁,执行着“牧羊人”下达给他们的任务。 “好疼……” 酒保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带着雨后垃圾的气味,以及壁炉里渐冷的木头灰烬的味道,会有一阵晕眩,使眼前的一切在红褐的曲线上震颤不已。 他尽力了,他再也无法让剩下的“羔羊”过来啃食他与“黑牙”的血肉了…… 剩下的…… “你可真狼狈啊,弗莱迪。” 五月出现了。 第四十九章 罗马帝国有一位皇帝叫做恺撒 弗莱迪·施瓦茨,一个一无所有的酒保,一个令人生羡的酒保。 他曾无数次设想过,再次见到五月这张脸的场景。 或是在梦里,或是一张素描画像,又或是死后的世界。 总之无论他设想出多少种,重逢的场景,也没想过。五月就如此大大方方展示在面前。 五月,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呢? 你刚才不是还在用另一副面孔示人吗? 那为什么现在,你要用这副皮囊面对我呢? 所以我要用什么样的语气,什么样的言语来表达我乱七八糟的心情呢? “好久不见。” 弗莱迪动了动手指,眼神却未一直盯着五月的脸,而是目光缓缓下移,透过那双腿间的缝隙,宛若一个偷窥狂般窥视那些退潮般的“羔羊”。 很幸运,“羔羊”们猛烈的撕扯中,他的五官保存的还算完好。 四肢被“羔羊”咬嚼得面目全非,残肢肌肉崩裂散落成一片,露出粘稠的鲜血和破碎的骨骼。躯干被撕裂成数不清的痕迹,肠子从腹部翻出,显露着灰白的肠壁和深色的血液。 最惨烈的部分,莫属于与弗莱迪相互交融的“黑牙”波特·金。后者身上的肉,早已在水中腐烂、松裂、不知所踪了。 唯独剩下那魔鬼的肝脏在那儿鼓鼓跳动,不屈不挠,生命力之顽强,好似墙缝间生存的杂草。 “我以为你会痛骂我是个毒妇,无时无刻都在利用你,欺骗你,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好意思用这具身体来见你。” “人总是会变的。我也是。” “我以前,就这样对你说过,我记得那时候你狠狠反驳了我,说一个英雄就算再变也不会变成懦夫。反之亦然。” “你还记得啊……” 五月蹲下身,与弗莱迪面对面躺在地上。 她的身子被“黑牙”身体流出的毒水不停腐蚀,但她一点都不在乎,纤细的手指摸向了弗莱迪已看不出人样的,活像是热油过境的面庞。 “人不得不在恨的同时也在爱,用同一双眼睛欢笑且哭泣,用同一双手投掷石块,在欺骗中制造爱,并在爱中制造欺骗。” 弗莱迪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哲学家,要是他在酒馆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手下的伙计基本肯定会嘲笑他,明天是不是要去考大学。 “这是你以前读报纸时,读给我听的一段话。你读的很多话我都记得。我曾经还以为你喜欢这样文绉绉的男人。为此我还特意借了一些诗歌集。结果翻了一下,根本看不懂上面在写什么屁话。” “因为爱,所以才会记住吗?” “我不知道。” 弗莱迪感到自己即将死去。 他曾经一直以为,死前会发出歇斯底里的祈求。祈求上帝、魔鬼能让自己多活一分钟,哪怕一秒钟也好。 可现在,他认为人生圆满了。 当了把心中的英雄,看到了心爱之人的脸。 多熟悉的脸啊,弗莱迪想,如果可以,真想义无反顾亲上去,留下—— 五月的脸忽然扭曲凹陷。 但他再一眨眼,眼前又是那张温柔、阳光、柔软的脸。 “你别把这个替身投影弄坏了!”五月怒斥,但明显不是对弗莱迪说话。 “不能。”还是五月在说话。 “你现在还有三分钟。” “我知道。” “我真没想到你还有部分意志没被我吞噬。” “或许是我想再见他一面吧。” 虽都是从同一张嘴里说出来的,但弗莱迪能感觉出来,说话句子较长、语气坚硬的人是女魔鬼,另一个则是五月。 忽然,他想起那个高颧骨与女魔鬼的对话。 女魔鬼说了一句:“虽然吞噬另一只魔鬼的过程很艰难。” 难道说…… 五月和女魔鬼……是两个魔鬼? 所以自己才能跟女魔鬼做交易? “你不问问我到底是谁吗?” 这句话是五月说的。 “不重要了。” 他大概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她们是两个魔鬼,只是她们都叫做Mai,五月与玫。她们应该是双胞胎魔鬼,根据魔鬼的取名方式,双胞胎魔鬼会选择相同的名字。 弗莱迪思索着,在脑海中还原了整个经过。 “二十三”派出了一对双胞胎魔鬼接近他,一个是为他量身定做的“美人”,一个是负责与他交易的魔鬼。但或许是五月更为了解他,在真正做交易那天,五月用着玫身体的来了,因此真正与他做交易的魔鬼是五月。 这就是为什么,弗莱迪看见与自己做交易的魔鬼变成了五月。 他本想将这一切当做没发生过,可是在在深夜,他越想越难过。他跑到了原本做交易的地方,看见了玫的身影,她正在跟其他人在小树林当中颠鸾倒凤。 但其实这两件事中间有一个极为漫长的时间间隔,根本没办法证明,第二次看见的玫是五月。而且那个时候,他也不知道有两个魔鬼。 因此,他忘掉了那一整段的故事。 听那些医生说,人的精神压力过大的时候,忘记重要的事情是常有的。 尤其情感上的挫败,亲密之人的背叛。 对,就是这样。 简直就是糟糕透顶的剧情。 弗莱迪已经不想再去证实这猜想了,这是一个很合理的解释,他不想在死前,得到更多的惊吓。 如此说来,自己其实还是个胆小鬼。 “你让她……就是……你让那个魔鬼出来吧,她不是说还能跟我做交易吗?” “你想做什么?先说好,你的灵魂得全部归我。”玫说。 “让我恢复最佳状态。” “好。” 等待愿望生效的期间,弗莱迪双手紧握,放在胸口,指尖微微颤抖,眼神中露出了一丝疲惫和无奈,但更多的是坚定和决心。 “我想知道——” “我爱你。”身体的主导权再次回到五月手中。 “不,我不在乎这个,我爱你,这就够了。”酒保摇着头,“我想知道‘二十三’到底在谋划什么……” “我知道的也不多。我只是听说,他们管整个计划叫做‘人造撒旦行动’。” “撒旦,魔鬼之王……还有吗?” “没了,剩下的你都知道,他们想推你成为银衫党的首领,甚至下城区的王。” 五月抚摸着弗莱迪逐渐明晰的脸,轻轻一吻。 “话说你知道为什么科隆大教堂特别行动组的名称叫做‘二十三’吗?一个奇怪的数字。” “不知道……” “DasR?mischeReichhatteeinenKaisernamensC?sar.”(罗马帝国有一位皇帝叫做恺撒。) “所以呢?”弗莱迪没明白五月的意思。 “恺撒大帝在参加元老院的会议时,遭到了暗杀,身中二十三剑身亡。而皇帝这个单词的由来,就是恺撒大帝的名字。” “你的意思是……我大概懂了。这个名字是谁改的?如此嚣张,难道皇帝没有异议吗?我听说以前就是叫做特别行动部门吧?” “里夏德·佐默。” “我知道了,谢谢您。” 弗莱迪的身体已经全部愈合,他站起身,并未作出最后的告别,甚至用上了敬语。 他恨五月吗? 当然恨。 弗莱迪闭眼凝神,将能力施加到周围全部的“羔羊”身上,顿时,他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的身体都要炸裂开来。但是还不能停下,他心脏剧烈跳动,用流经其中的血液喷洒身体,一次又一次,就像用闪闪发光的火、用美来浇铸似的。 “第二次,朝我来!都朝我来啊!” 一瞬间,“羔羊”对他感到敬畏,并在惊异中发觉,他们的敬畏变成了渴望,惊异变成了欢呼。 强大的吸引力已经从他那里发出,它像是退潮的一股拉力,没有哪个“羔羊”能够抵挡,同时,也没有哪个“羔羊”想抵挡,因为这是意志本身。 “羔羊”们形成一个包围他的圈子,圈子越缩越小,很快就容纳不下所有的人了,他们开始挤、推、搡,每个人都想到达离中心点最近的地方。他们冲向弗莱迪,向他扑去,把他摔到地上,不顾他身上的剧毒液体,也要分羹一杯他的血肉。 每个人都想咬他,每个人都想要他一点东西。比方说一根鼻毛,一块头皮,乃至骨骼上的毒液。 他们撕下他的衣服,剥去他的皮,拔光他的头发,用手抓和用牙齿咬他的肉,像鬣狗一样向他扑去,拉他,扯他,拖他。 像弗莱迪这样一个人的身体相当坚硬,不是那么容易撕开。 于是,很快上演了更为残暴的一幕。尖锐的指甲刺进去,拔出来,獠牙朝着关节,对准脖颈咬去,喀嚓一声响—— 一颗头咕噜噜掉在地上。 第五十章 都是成年人 “操控那么多‘羔羊’,您居然没突破第二阈值吗?” 格里安接过“牧羊人”干燥的火柴盒,点了根烟。 夜雾笼罩着工业区的高矮楼房,几只青蛙呱呱地鸣叫,仿佛为这个荒凉的城市增添了一份生机。可是从那些从屋子底下传出的好似扩音器的声响,又冲垮了淡薄的生气。 从下水道出来后,格里安没走多远,就遇到了正在树下坐着的“牧羊人”。 没有“黑牙”在身边,高颧骨的“牧羊人”显得很不一样。就好像,回归了原本的性格。不再像个陪衬,倒跟个主角似的。 “到底是您足够幸运,还是说,这是科隆教廷内部的新技术?一个能让‘重塑者’在突破第二阈值后,还不会被魔鬼器官操控的技术。”格里安问。 格里安清楚,那么多羔羊绝对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重塑者”能够操控的,要么是一个很厉害的人,要么就是有普通“重塑者”突破了第二阈值,就像“黑牙”那样。 “您可以认为这是科隆大教堂的技术,也可以认为不是。”“牧羊人”说。 “好吧。看来是一个很多势力都有的技术。” “烟还有吗?” “没了。” “真遗憾。”“牧羊人”收起火柴盒,他还有烟,只不过他一直有个不好的习惯,蹭烟,能蹭一根是一根。 “其实我们可以用手枪决斗。” “牧羊人”忽然将话题转移到战斗上,故意拧着眉头,仿佛做好了拔枪射击的准备,给两手空空的“白兰地”出其不意的一枪。 可见到“白兰地”坦然自若的样子,“牧羊人”又收起面部表情,略显遗憾地抱怨: “您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呢?” “至少在今天晚上,”格里安顿了顿,“我跟您不会打起来。” “为什么?因为我不像‘黑牙’那样自卑、敏感、一根筋、自命不凡?所以您并不担心我会忽然发疯?但是在咱们这个国家,前一秒笑颜相对,下一秒大打出手简直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吧。” 格里安没说话,这问题值得他深思一下。 若是真深究下意识行为的原因,确实需要思考一会儿。 “我没子弹了。”格里安耸肩,给出了最直接的理由,“我希望您也没有。” 以及……我现在很累,我不愿意在目前这时间段打打杀杀。 闹了那么久,他对“二十三”宣泄了很多不满与愤怒。 负面情绪总会提供给他源源不断的力量,可现在,发泄过一遍后,怒火所剩无几,无法供他继续下一场斗志昂扬的战斗。 而且他也没在“牧羊人”身上感觉出杀气,那索性,二人就心平气和聊聊天,当做这是某个剧本的中场休息。而后一拍两散,等下次见面再说。 “没子弹了?我还有,但是——” “牧羊人”将所有子弹都扣出来倒在地上,并把左轮手枪向身后一甩,充分展示诚意。 “但是现在我没子弹了。” “到此为止,我还是挺喜欢您的性格的。”格里安说。 倒也不是“牧羊人”不想打,杀了雅各布的提议本就是他提的,如果没有他的提议,估计“黑牙”还是会执拗地听从上级的命令,活捉“雅各布”,可以说,造成现在的局面,“牧羊人”也贡献了不小的力量。 但是,他虽看起来容光焕发,实则身体虚弱地靠在树上,支撑身体。 “我也挺喜欢您的性格,雅各布·巴斯恩是吧?您比‘黑牙’正常多了,他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蠢货。” 格里安好奇撇了眼“牧羊人”,他一直都知道,“二十三”这群人面和心不和,但他没想到,“牧羊人”会主动说这些,虽然“黑牙”已经死了。 这得是烦成什么样子了? 也是,克劳迪娅脾气那么好都不待见他。 “那家伙总把自己一切的糟糕境遇都归结到出身上,尤其是归结到希伯来人这一身份上。 “虽然我承认,没有哪个地方欢迎希伯来人,但这也不是他把人生过成这样的理由,又没人强迫他维持下城区传奇人物的名号。 “真是个蠢货,他还以为自己争强好胜的劲儿能得到上面的赏识,就像您说的,光是他下城区的出身就让上面根本就没在意过他,再加上他的求胜心,谁愿意理他? “‘黑牙’波特·金这人,他若是个普通人,等到去求职普通岗位的那一天,肯定会处处碰壁。” 格里安蹲下,手上闲不下来一刻,捡了根小树枝,用指甲帮仍有一丝生机的树枝脱衣服。 “为什么?” 他觉得“牧羊人”抱怨起来的语气很有趣。 而且他清楚明白,“牧羊人”现在只是想找个人,倾诉一下对“黑牙”的厌恶,这个人最好是敌人,这样就算日后出问题了,作为敌人,随便说出什么都有可能,谁都不会相信这是“牧羊人”的真实想法。 “我敢打包票,如果老板问:‘您有什么优点吗?’,波特·金一定会回答:‘我有超强的管理能力!’。” “他真有这么傻吗?老板要找的是普通员工,又不是给自己找领导的。” 格里安抬头,一脸不敢相信。在他的印象里,“黑牙”波特·金虽然情绪化,一点点小情绪就能被他放大无数倍,但应该……不至于如此愚钝吧? “那当然,您才接触过他几次。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他,他看起来是我们这群人的老大,实则他什么好处都没从上面捞到,上面不喜欢下城区人太要强。他们喜欢的是我这种人,或者‘乌鸦’那种很会阿谀奉承的。 “‘黑牙’这种人……呵呵……我不好说。也不知道‘乌鸦’看上他什么了,索性都死了,眼不见心不烦。” “牧羊人”深吸一口气:“我没什么可继续说的了,反正他已经死了。” “牧羊人”从来没展露过什么野心,从长远来看,野心勃勃反而会成为事业上的障碍。 一个人如果在四十岁前就爬上事业的巅峰,那么在未来的三十年间除了要不断击退想取代他的、同样冷酷的年轻人之外,就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相反,踏踏实实地慢慢向上升则好处多多。 格里安调整了一下重心,以免脚发麻。唠了这么一会儿,他感觉体力恢复了少许,只是身上那些被“黑牙”的毒液腐蚀的地方,还是很痛。 “对了,您知道这个地址怎么走吗?” 格里安复述了一遍假格里安的地址,他该走了。 “就在那边。”“牧羊人”指了一个方向。 “行。” “您不怕那边有埋伏?或者等会儿我喊人来围堵您?” 格里安没说话,嘴唇翕动着,盯着“牧羊人”,望着对方瞳孔中的庄稼、房子和干枯藤蔓组成的风景。 忽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破了这份宁静,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气流爆裂开来,伴随着尘土飞扬和树木的倒塌声,远处的那一片区域全部凹陷了。在凹陷的地面上,一个巨大的坑洞被炸开,直径有数米,深度则不可测。四周的树木成了碎片,散落一地,地面坑坑洼洼,沙石漂浮,烟尘弥漫,让人难以辨认眼前的景象。 “豁……我的‘羔羊’死的差不多了啊。” “牧羊人”面带微笑吐出一口鲜血,全身无力,让他只能靠着树干才能支持自己。感觉五脏六腑都要烂掉了。 他给“羔羊”们下达了啃食管壁的命令,其目的很简单,让“黑牙”死在那下面,至于另两个队友,早在他只身一人离开下水道时,他就杀了他们。 “‘白兰地’,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个突然大开杀戒。” “留在以后吧,”格里安面无表情看着那烟尘弥漫的大坑,“算是作为火柴的报答。还有就是,明面上的敌人不可怕。” 以及我也不能肯定,此刻,我能杀了你。 “您说的对,”“牧羊人”说,“对了,您其实应该早点把握住机会的,我说那个女老板。” “克劳迪娅?” “她对你有好感。” “我知道。性的前提肯定是有好感。” “我说的是爱,爱!”“牧羊人”不清楚雅各布是不是在装傻,“她的心被你击中了。” “何以见得?” “因为她从醒来以后就一直骂你。” ----------------- ----------------- “你打算回去以后,怎么解释今天的事?”女魔鬼说。 “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我可不会再回去,我最近也算是看明白了,科隆教廷的高层就他妈的是群疯子,我本来就只是想在这里慢慢混日子,或者把这里当成跳板,为以后的好生活做准备,但是谁能想到,他们接连弄出这么多事? “他妈的,我最开始真的以为,他们只是想推弗莱迪·施瓦茨成为下城区的老大,然后好进一步掌控全科隆,毕竟整个下城区,最开始都是皇室那边出钱建的。结果,操!” “牧羊人”擦着嘴角的鲜血,飘在面前的女魔鬼令他有些烦躁。 “所以我才不会回去呢,现在回去对他们笑脸相迎,然后再编一个谎言,虽然我知道你肯定能帮我圆上这个谎,但是太累了,我他妈的现在一想到上级的脸就想吐。 “万幸的是,我想走就走。 “有时候就是这样,他们万般瞧不起的人,他们也不会去设法提防,但是像你们这群魔鬼,就算再温顺,也会被植入各种抑魔栓,提防你们。” 女魔鬼点点头,半虚无化的身影在月光中摇曳生姿,枝桠蔓延在空气中,像是一个巨大的生命,藏匿在深邃的森林之中。 “所以离开科隆后,你打算去哪?” “新大陆吧。谁知道呢。不过新大陆机会真的很多啊,我打算直接从地中海走,绕开卡斯蒂利亚,兜个圈子去里斯本,最后去新大陆淘金去。我好歹也是希伯来人,不得发挥一下我的圈钱才华?” “那你把他带上吧。”女魔鬼说。 “谁?” 女魔鬼拿出了弗莱迪的头。 “他以前有个梦想,就是去新大陆淘金。把他埋在那边吧。” 第五十一章 佐默家的牲口 格里安佝偻着背,按压着又扁又大的斗笠帽子,遮住脸,让人看不见他的绿色眼睛,跟个流浪汉似的在街上走着。 他故意兜了圈子,绕了一圈才回到工业区。 为此,他走了很远的路,已疲惫不堪。 为了避开有煤气路灯的地方,他选择穿过一片由臭水沟造就的沼泽地,还丢了一只鞋。但很幸运,没过多久,他就看见了一个死在路边的流浪汉,他扒了流浪汉的衣服,搜挂了小推车里的挡雨臭斗笠,套在身上。 那期间,还有别的流浪汉要跟格里安抢,然后,格里安把原本那一身衣服给了出去。对面那人顿时喜笑颜开,说自己是拯救他的魔鬼。 换好了衣服,格里安依旧不敢大意, 他对“牧羊人”到底会不会喊人来也不确定,只能以这种方式规避。 但真正来到假格里安住的街区时,格里安发现自己的担心都是杞人忧天。 因为这里全都是人。 如果“二十三”真想抓他,直接朝着这边来几个炮弹,不仅能完成新的任务指标,还能炸死自己。 天哪,明明是深夜,这边街上的人怎么这么多?跟有夜市似的。格里安感叹。 走着走着,格里安明白人都是从何而来的了。 这些居民听到了建筑的倒塌声、地下传来的异响、“羔羊”的嘶吼,认定第三次墙花之夜就要发生,于是开始了最后的狂欢。 这是一个似乎有违自然规律的现象,区域越大,小道消息传播的速度越快。 最先得知这消息的是酒馆的客人们,他们匆匆跑回家,确认自己的房子还在原地,没被茹毛饮血的“二十三”劫掠。同时,他们将消息大声告诉路上遇到的每一位熟人。 这个点正是一天之中市民们全部回家,准备休息的时间,因此大家都在家,就连小孩也从公益学校回来了。 没过多久,街头、院子里到处都是奔走相告的人,纷纷将这个消息传给还蒙在鼓里的人。 最早传播消息的那批人,在亲自确认他们的家园没有被焚毁、财产和家人多多少少安然无恙后,开始掉转头,朝着工业区商铺最多的地方拥去。 很快,街头巷尾变得热闹非凡。变成了格里安眼前的模样。 人们来回跑动,互相冲撞,而后谣言升级,先是无中生有地说“二十三”要将整个下城区摧毁,已经有军队正在赶来,后来变成神圣意志与俄帝的交锋连连溃败,再后来演变成俄帝的军队打了进来,柏霖都已沦陷。 甚至还传言,神圣意志的皇帝克莱芒三世已经被俄帝的叶卡捷琳娜二世斩首。 于是,冲突和扭打像蘑菇般四处冒头。一些头脑比较冷静的投机主义者趁此机会,利用这场混乱的局面,进行了无须付钱的购物活动。 格里安看着从街边一间间堆满日用品的小杂货店出来的人们,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有点可笑,又有点荒诞。 格里安相信,如果工业区有一个银行,此刻肯定也被洗劫一空。 天哪,假格里安不会就在零元购的团队里吧? 格里安边摇着头,边走进一个商铺,顺手拿了一些劣质嚼烟,还有干火柴。 假格里安住在一个叫萨洛蒙街的地方,萨洛蒙街建在低矮山丘削成的绝壁之上。从远处看是平缓的正六面体,实际上却是“十”字结构。 这时,格里安已经站在上坡处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了。 墙花方向那些黑压压的废墟仿佛一条大江,上面凸起的部分好似泊在江面的船只。再往远一点,是真正的科隆市区,那里灯火通明,好似巡逻船灯星星点点。 “好想睡觉啊。” 把湿漉漉的头发梳起来,格里安慢悠悠推开人群,走到了假格里安的住址。 一个破旧的屋子坐落在角落里。门前的杂物几乎堵住了大门,似乎有一些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上面布满了灰尘和蜘蛛网。一个破旧的门铃挂在门上面,摇晃着发出刺耳的响声。门上锈迹斑斑的锁和把手,让人感到一股子陈旧的气息,还掺杂着长期生活在那里的人们的体味。格里安感觉那是贫穷的味道。 尽管看起来无比寒酸,然而最初在这里竖起大梁的人们,心里肯定洋溢着自信和对未来的期待。 就在格里安思考自己是否要进去时,忽然,门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提着煤油灯的人。 煤油灯的火光摇曳,投下长长的阴影,随着他的步伐,轻轻地摇晃。 他衣摆沾满灰尘,领口处已经磨损,露出了一丝丝线头。肩上的罗筐也破旧不堪,装得满满当当,杂物堆得像小山一样。但他的身姿挺拔,眼神中透着一股不屈不挠的锐气。 格里安定眼一看,那就是科隆警察厅厅长给出的素描画像中的人。 妈的,跟画像上一模一样啊。 搞得我像假的一样。 操。 不过这家伙怎么是个“重塑者”啊?! 厅长您也太不靠谱了! “请问……您是来找我的吗?”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靠在粗糙的石头上,背上的大箩筐轻轻滑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额头上的汗水结晶成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沿着他那饱经风霜的面庞滑落,滴落在脚边的煤油灯上。 “是。我能进去坐坐吗?” “不能,有事在这说就行了,如果您害怕被人偷听,我会说俄语。” “可我不会。”格里安说谎了,“我只会说点维京语、卡斯利蒂亚语。”还有汉语。 这人居然会说俄语? 他难道是什么落魄贵族? “那就免谈。” “我就想问问您,您叫什么名字。” “黑德维希。您呢?” 黑德维希站了起来。他筋疲力尽,满身是泥和锯木灰,两个指关节处都在日日夜夜的劳作中出了厚茧。 “杰克。”格里安说。 他昨天才随口扯出来的这个名字,这会儿忽然想起来,就用了。讲实话,他见到酒保弗莱迪的时候,下意识就把自己当做雅各布去表演了,都忘记了还有杰克这名字。 但是如果不是这个失误,也许他也不会知道那么多隐秘的细节。 把一个懦弱的人推上领导位,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呢?为了那个神秘的计划,让未来的酒保给他们源源不断的提供“使徒”和“羔羊”? “杰克……一个非常新大陆的名字,您说呢?” 还没等格里安回答,黑德维希面露凶狠,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了一把燧发枪。 “哎——你应该是佐默家的牲口吧?我不记得有叫杰克·佐默的傻逼啊。” 第五十二章 背叛天使 暴力很少有提前预警,它只会直接发生,给你当头一棒,让你猝不及防。 现在,梅迪瑞克·麦考林再次深刻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正确性。 他看见两个遮着脸的男人站在他与格雷诺耶身后。他们就那么忽然冒出来,其中一个拿着巨大的斧头,另一个疑似犁地的镐头。 光是这架势,麦考林就想到了他们挥舞着农具,将周遭的泥土翻飞,尘土弥漫的场面。 经过昨夜惊心动魄的逃命,原本以讲道理为主的他瞬间将游说抛诸脑后,肾上腺素在他体内汹涌澎湃,麦考林本能拿起手边的棒子。 可是棍子拿不起来,他拉了又拉——就是拿不起来,棍子像是撬棍一样插在缝隙中。 “额……” 麦考林又用力一拉,还是没反应。 “朋友,停一停。喂喂喂,您把斧头放下,咱们谈一谈怎么样?您看我穿的这么破破烂烂的,也没什么可抢是不是啊?额……是吧?” 看着那二人凶狠的目光,麦考林越说越没底气。 在周围油灯灯光的渲染下,他的面色更加惨白,简直和死人一样。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地挪动手臂,举起双手。 他可不是雅各布·巴斯恩,这些年的安逸生活让他忘记了人还应该携带枪械出门,没办法,该服软就服软,总不能把小命丢在这。 “谈一谈吧!您一看就不是来索命的亡命徒。您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滚开。” 那二人直接将面罩扯下来,一把推开麦考林。走上爱河香水店的废墟,开始用斧头噼里啪啦砍起柴火,身后的竹篓还故意一甩,里面长长伸出的竹竿打了麦考林一下。 “这逼好像脑子有点毛病。”拿斧头的人说。 他的身上是一件旧了的棕色大衣,大衣的下摆已经磨损,露出了内衬的白色绸缎,从中透出阵阵寒气。腰间系着一条简陋的皮带,仿佛已经使用了很长时间。 “谁说不是呢?” “不过也是可怜人,你看他还带个孩子,肯定是个可怜的鳏夫,别说了别说了,也许他婆娘就是在昨天死了,太可怜了!” 他停下挥舞着斧头的动作,转过头,询问麦考林,语气依旧凶猛,“喂!您跟您儿子住哪,我们有板车,要是顺路我们可以帮您运点东西。我还认识几个寡妇,需要给您介绍介绍吗?” “我……不用了……” 麦考林感觉尴尬的要死。 “哎……” 他叹了口气,疲惫的脸上满是深深的皱纹,和刻在新铸造的钱币上的皇帝像的皱纹一样清晰。 瞥了眼格雷诺耶,他发现格雷诺耶居然在笑! “小孩,你那个鹿头魔鬼是怎么回事?” 麦考林立刻转移话题,希望这糟糕的经历赶快过去,等会儿得给小孩买点糖果,防止小孩把这可笑的经历讲给雅各布听。 雅各布! 雅各布·巴斯恩! 这家伙现在肯定已经完成了厅长给的委托,正在某个酒馆里一边搂一个美女大饱口福呢! “鹿头魔鬼?”格雷诺耶说,“雅各布没跟您说过吗?” “没有。” 格雷诺耶点点头,对麦考林没有丝毫保留,把自己与鹿头魔鬼的相遇完完整整讲了一遍。 他着重讲述了感知不到鹿头之后,自己闻气味的能力又回到了最初的水平。 虽说削弱后的嗅觉仍然比正常人灵敏万分,乃至比那些经过特殊训练过的军犬还要灵敏,但是跟昨晚比起,目前的灵敏度还是稍显逊色。 “啊……你这种情况很少见啊。” 孩子就是孩子,怎么都不知道藏着掖着点呢?麦考林想。 “难道,还有其他人,也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吗?” 绞痛袭来,格雷诺耶的身子僵住了,痛感如电击般传遍全身。他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握起,汗水从额头滑落。突然之间,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舒展开身体。 自从鹿头消失了以后,他的肚子总是会这样抽痛。 “你应该知道‘恶魔’吧?”麦考林说,“经过本人同意,魔鬼附体到了人类身上,于是人类与魔鬼产生了共生关系,这一类人被称之为‘恶魔’。” “我知道,最开始,姨妈跟鹿头那种。” “在很久以前,也不是很久吧,大概一百多年前,‘恶魔’还是蛮常见的。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魔鬼,‘恶魔’都算得上一种走捷径的方法。因为对于魔鬼来说,与人类共生可以减轻他们对灵魂的需求,而对人类来说,从魔鬼身上获得很多好处的同时又不用付出自己的灵魂。” 麦考林搜刮着脑海中的知识,希望能在小孩面前卖弄一番。 他喜欢孩子,更喜欢孩子们对他发出崇拜的目光。尤其是六七岁的小孩,他们会觉得大人无所不能,随便弄个简单的翻花绳,他们都会将他视作天神。 只可惜,格雷诺耶只是营养不良长得矮,他已经十多岁了,到了麦考林最讨厌的小孩的年纪。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局对魔鬼的管控越来越严格,魔鬼计数器也在迭代升级,尤其俄帝的技术爆炸式生长后,‘恶魔’竟比魔鬼更容易被魔鬼计数器发现,所以目前的‘恶魔’数量越来越稀少了。但是在大海之上,‘恶魔’的数目还是蛮多的。 “但是有一种‘恶魔’,不会被当局的魔鬼计数器发现。甚至都不会被魔鬼发现,要知道,魔鬼之间能相互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格雷诺耶想起,在第一次墙花之夜的时候,“二十三”的马车路过香水店门口,但是并未有人察觉到鹿头魔鬼的存在。 他那时候还以为,是由于“二十三”不想管闲事。 但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魔鬼计数器根本就没察觉到魔鬼的存在。 “我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说。” 麦考林斟酌着语句,“就是,嗯……有一些人,他们天生会拥有一个超越常人的能力,比如你的嗅觉。而在这个世界上,会存在一个特定的魔鬼,二者结合共生后,那个人类的力量就会加强,这类‘恶魔’有一个单独列出的名字,叫做—— “背叛天使。” 天使,一个只在《圣经》中存在的事物。 没人见过天使,但魔鬼是真实存在的。 普遍认为,世界上存在魔鬼之王,例如撒旦。 格雷诺耶好奇,“为什么是天使?” “我也不清楚,这是在魔鬼改造出现前就有的词汇了,也许是那时候的学者认为,这种稳定的结合是一种上帝的恩赐,但是由于这是人类与魔鬼结合的产物,所以叫做背叛天使。” “那我这种人,可以做魔鬼改造吗?” “那我还真不知道……” 麦考林开始讨厌格雷诺耶了,他只喜欢小孩子崇拜他的感觉,但是一点都不想应付问题多多的小孩。 “我对《魔鬼学》的了解估计都不如雅各布,背叛天使这东西还是我帮我哥哥代签到时候,出于好奇,才在教授那听了听。” “您说,天使真的存在吗?拯救世人的救世主存在吗?” “我不知道。” 麦考林很久都没想过这问题了,即便他的父母到现在还留着去教堂礼拜的习惯,但是到了他跟哥哥这一代,这种对上帝的信仰似乎断绝了。 “我认为不存在。”他又说了相反的话,“如果救世主真的存在,那他应该是所有生命的救世主,这也包括魔——” 还没说完,斧头锋利的边缘贴着麦考林的耳边划过,吓得格雷诺耶跳起来,躲得远远的。 “喂喂喂!您也是来劈柴的吗!”麦考林对着不速之客大叫,这人跟前两个人打扮的差不多。 “劈你奶奶个腿的柴,快把金条交出来!我都看见了!” 第五十三章 打赏 “把金条交出来!” 有时候,梅迪瑞克·麦考林觉得人生就是个极其古怪的笑话。 似乎创造他的人很喜欢看他出糗尴尬,而且必须是在小朋友面前,最好是前一秒,他刚在小孩子面前炫耀过“渊博”的学识,下一秒,就会立刻出现一件事,让他尴尬到做出了宛若吃到蟑螂的表情。 “我……” 麦考林想反驳什么,但喉咙里似乎卡了一块坚硬的东西,双手用力揉搓着裤子,又不停地咳嗽着,希望尽快摆脱这种尴尬感。 天哪,哪有让人骂了会感到尴尬的!麦考林在心中惊呼。 “什么黄金,别胡说啊。”他硬着头皮说,“要是您再污蔑我,我就把您打得满地找牙,像个青蛙一样!” “你儿子从下面挖出来的,别以为我没看见。” 这人杀气腾腾,双目炯炯有神,满脸络腮胡,手上的斧子也似乎随时会舞动起来,让人不敢靠近。 “我——” 麦考林闭上嘴,因为他意识到,要是再争论下去,凭借对面这人的大嗓门,绝对会让周围的人都听到“黄金”这字眼。到时候,就算真没有黄金,也得被扒光一层皮。 这是雅各布的黄金,那家伙穷得要死,能攒这么多钱多不容易啊。可不能让这群人抢走。 这时,那两个最开始拿斧子的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其中最凶猛的走下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还挺可怜这个独自带着儿子的鳏夫,一个人带孩子真不容易。 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鳏夫一下子抢走了他手中的斧子,朝着那长满络腮胡挑事的人挥舞而去。 下一秒—— 咣当,斧头从中间折断了。 “行……” 麦考林感到又气又想笑。 情急之下,他下意识去拔此前那个木棒,或许是上帝戏弄够了他,这下,木棒终于被拔了出来。 木棒猛烈地砸向空气,斧头刀锋般地劈向地面。招招惊心,力度越来越大。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金属与木材相撞的火星,每一次接触都仿佛有雷霆在耳畔炸响。 木棒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的弧线,打出一阵阵的破风声,而斧头在头顶与地面间飞快地晃动,发出清脆中的砍砸声。仿佛每一击都能劈开山石,砸碎铁甲。 “天哪,为什么我要在这跟人打架啊!” “把那什么交出来!”显然,打劫的也不希望黄金被人截胡。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一些手上拿着昨天烤的面包,还有面粉等各种一看就是从面包店捡到的东西。 麦考林忽然想起曾经跟雅各布·巴斯恩一起喝酒时候的一段对话。 “我听说又要打仗了,”麦考林说,“据说皇帝下令不管是不是天价,要不计代价收购任何需要的物资。尤其是边境居民的食物,一定要让民众看到充足的储备,也许他们会更放心,不再继续打劫面包房。” 雅各布摇摇头。“不管用,无论出了什么事,他们就喜欢打劫面包房。等事后。他们又会抱怨。” 至于后面,好像两个人因为喝多了扭打在了一起,酒馆里的其他人还为他们划出了一个区域,将他们围在中央,鼓掌叫好。 就像现在这样。 “打得好!继续继续!” “下注了下注了,来我这边下注!” “这是怎么了?发鸡蛋了吗?” “前面的傻大个蹲下去点,我看不见了!” 一片片浮云在天空里漂过去,弄得光线一颤一颤的。声音嘈杂,宛若一个集市。 这些欢呼下注的一个个黑影投射到废墟的墙上,上下起伏,活像是深海中的波浪。 咕噜噜—— 一枚硬币好似调皮的孩子闯入麦考林的战场。 “这……” 麦考林躲着斧头,一时间很愤怒。 我不是卖艺的啊! 但眼看有了第一个扔硬币的,有人立刻接上,继续扔。 硬币越来越多,麦考林顿时觉得羞辱就羞辱了,甚至拿出了看家本领。他一个后空翻,躲过了袭击,浑然没意识到自己真成了杂耍摊位的猴子。 “好!再来一个!” 人头攒动,争先恐后地观看着前方的景象。他们大都是年轻人,看得出很多人即便经历了下城区两次的毁灭,都还满怀激动与好奇。让整个人群充满了一股蓬勃向上的力量。 看着这场面,麦考林生出了莫名的自豪感,他忽然觉得今晚还算不错,只要能把这家伙干掉,又能在小孩面前显摆一下。 但是,他忽然发现格雷诺耶神色凝重地盯着一个方向。 “怎么了!” “香水味。” 格雷诺耶推开人群,独自一人跑了出去。 麦考林的打架吸引了一堆人,大概也就是这个原因,让格雷诺耶闻到一个很熟悉的味道,估计也是来凑热闹的。 是四天前那个被骗了的傻子。格雷诺耶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闻到香水味,自己心中涌起了一股激动的感觉。 或许是爱河香水店毁于一旦,姨妈与鹿头也不见了,就连他调制的香水们也都随着尸体们埋葬在砖瓦之下,种种原因下,让他感觉空虚又孤独,在现在那股自己亲手调制的香味,简直就是人生中的一道光。 跑着跑着,格雷诺耶才想起还有一个梅迪瑞克·麦考林,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群仍然在集结的人群。 没有麦考林的身影。 看来是打得很开心,格雷诺耶想,别管他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麦考林正在努力往外挤。 “喂!格雷诺耶!” 麦考林有些着急了,他很担心这个小孩子,情急之下,他猛地把棍子砸在了那人的脑后。 这一击用了十足的力道,打得那人突然一阵剧痛,随即便是一声惨叫。 霎时,那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身倒在地。眼前一片黑暗,似乎听到了一阵阵的嗡嗡之声。满地的触手可及的尘埃、碎石和涌出血液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夜顿时变得静谧。枯叶沙沙作响,几只夜鸟在树枝上低声啼叫。 突然,一阵微风吹过,煤油灯的光芒忽明忽暗,仿佛在黑暗中舞动。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凝神注视着倒下的人。 “死……死人了!” 第五十四章 故人 先来个格里安与克劳迪娅的合照,画技一般,凑合看吧,能看出是欧洲人就行。 至于格里安的头发长度,我画了短头发版本,不是很喜欢,感觉没有长头发符合我心里的形象,后续剧情应该会让格里安一直留着头发,达到这种长度。 (以下正文) 格里安接过黑德维希递过来的杯子,为自己倒了杯水,又给黑德维希面前的豁口杯子满上。 好吧,主要是黑德维希手上还拿着他的土制手榴弹呢,那样子,就仿佛他随时会拉开保险,跟格里安同归于尽。 您跟酒保挺配的,格里安想,要是酒保没死,您二位可以组成个手榴弹小队。 对于酒保弗莱迪的遭遇与死亡,格里安没有太大的感触。 别提仅是相处了几小时的人,就算是几天,几星期,他也不会感到多悲伤。 在格里安的思维中,人的死亡比暴风雪来得都要快。 死亡会忽然从各种独辟蹊径的地方出现,在家里,在街上,乃至床上。人类随时随地都会死,因各种可笑的、滑稽的理由。 而且,在下城区一下死了那么多人以后,短时间内,他不会对个体的消亡感到太震惊。 “我真是生怕您的手榴弹忽然爆炸。” 格里安扫了眼墙壁上琳琅满目的武器。冷兵器有匕首、长剑、短刀、弓箭、盾牌,热兵器几乎涵盖了目前的全部小型枪械,令人不由产生一种敬畏之情。 然而,这些武器挂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古怪和不合时宜。 任谁都想不到,在这挂满蜘蛛网,连个煤气灯都没有的屋子里,每面墙上都武器,还有…… 玻璃瓶? 仅靠着煤油灯的光,格里安不太能看清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什么,看起来像是墨水瓶,也许里面是空的,或者是制作武器的原材料,总不能是香水吧?讲实话,跟爱河香水店的瓶子很像呢。 “放心,它们都很安全,”黑德维希说,“它们不是普通的自制手榴弹。每个来我家做客的人都会担心安全问题。” “但住在武器库里也令人胆战心惊。” 这些枪械难道也是他自己做的吗?格里安好奇。 “那我宁可住在堑壕中,也不愿意被佐默家族的牲口们找上门。” “但您还是让我进来了。” 格里安微笑,摆弄着烧焦的发丝。 也不知道是饿了还是怎得,他竟觉得烧焦的发丝有股诱人的香味,好似焦香的烤肉串,混着火药的气味,更是给这股味道加上了碳火的气息。 “我不让您进来说话,难道要让您站在外面,然后我们跟两个傻逼一样吹着寒风相互诋毁吗?” “您说得对。”格里安克制笑着,“您真是一点都不像住在这儿的人。” 他就喜欢这种成年人特有的冷静,交流起来很令人舒适。好听点叫冷静,其实就是随着骨骼的坚硬,身内的棱角被磨平,失去了年轻时的朝气,锻炼出强行压下自身不满并忍着烦躁,跟人慈眉善目说话的能力。 格里安相信,那个“牧羊人”也是在多方考量下,才愿意跟自己心平气和说说话。 “所以您找我做什么?” “我先声明一下,我不是佐默家族的。” 格里安很渴,他看了眼水杯中漂浮的杂质,觉得可以忍下嗓间的紧绷感。 “那您怎么证明您不是佐默家族的走狗?” 黑德维希把玩着土制手榴弹。即便他承诺这很安全,格里安也还是有些怕他一个脱手,把手榴弹弄爆炸了。 “为什么您会认为,我跟佐默家族有关系呢?” 格里安看着黑德维希,后者头发整齐地梳理着,绿色的眼眸深邃而幽静,眼角微微下垂下巴略带胡茬,给人一种不羁的味道。 该说不说,这张脸跟画像上的是真像啊。 如果不说,格里安绝对会认为这人就是画像上的格里安·佐默。 就连那肿眼泡都如出一辙。 说起画像,格里安其实有个疑问,为什么厅长给出的素描画像跟自己长得那么不像。如果是那经过了画师主观处理的千人一面画像,格里安并不会感到惊讶,可关键就是,那素描画绝对是真实的,脸上的瑕疵刻画的栩栩如生。 在厅长办公室第一次见到那画像时,格里安根本没反应过来这是自己,仔细端详后,才发现画像上的人跟自己有些神似,硬要说,也可以说是一个人。 格里安画像与自己的差距,大概就是整容前后的关系吧。 “杰克,您给我一种很熟悉但又陌生的感觉。”黑德维希说。 “我不明白。”格里安微微摇头,他觉得这句话应该是自己说才对,“您能说详细一点吗?” 简单说了几句废话后,格里安确定,黑德维希的确是“重塑者”。刚才在外面时,他还以为是自己的感知出了问题。 根据西哈德·冯·施比岑贝格厅长给出的资料,这黑德维希是一个普通人,是个孤儿,之前蹲过监狱,出狱后就一直在工业区的一家工厂工作,因为手速比较快,且做出来的东西质量过关,他已经变成了小组长。 这是个普普通通的经历,但,如果黑德维希是“重塑者”,这将是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经历。 “重塑者”为什么要在工业区工作呢? 如果仅是为了糊口,他随便找几个赏金做,日子都会比现在过的强上百倍。看看这家徒四壁的环境,怎么可能是“重塑者”呢? 难道说,是我感知人类灵魂状态的能力出了问题? 厅长,这人的资料您到底是从哪弄来的? 您不会是被佐默家族下了圈套吧? 格里安越想,越觉得厅长被人坑了。 厅长不是本地人,是一个皇帝亲自册封的帝国男爵,更是科隆教廷的眼中钉,如果有机会,科隆大教堂那些人绝对会想办法除掉厅长,推自己人上位。就像那针对酒保的计划,强行让一个人成为下城区的王。 况且论人脉,佐默家族绝对要比厅长要广得多,在警察厅的线人当中插入自己人,应该不是难事。 “您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说到这,黑德维希的语气柔和了很多。 人在回忆起往事的时,似乎都会收起棱角,短暂回到对应的时光当中。就像有时听到了儿时的歌谣,任何人都会驻足停滞,短暂失神。 “故人?方便说说吗?” “我不太方便说。” 黑德维希抿嘴一笑,眼神中尽显温柔。 “毕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就连最后一次通信都是在一年半以前。在那以后,他没再回复过我的信件。不过你们长得真的有几分神似啊,让我恍惚觉得又回到了年轻时。” “也许我就是您那故人呢,只不过我失忆了。”格里安说。 他确实算得上失忆了,有关原格里安·佐默的记忆很模糊,有些地方干脆是一点印象都没有,这让他有些时候也在怀疑,自己的穿越是不是一个阴谋。 尤其是,他到现在也想不起来穿越的原因,或者说,他想不起来穿越前自己在做什么。 “您真会说笑。” “我说真的,万一呢。” 格里安总觉得,黑德维希说的故人就是已经被取代的格里安·佐默。 “不可能的,一个人就算失忆了,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可能改变,您是左撇子,我的故人却是右撇子。” 第五十五章 左撇子 左撇子。 左撇子更容易酗酒,得精神分裂症,出现违法行为。 佐默是个左撇子。 穿越后的格里安·佐默也是左撇子。 这是巧合吗? 格里安不清楚这问题的答案。 他是第一次穿越,周围也没有其他的穿越客,就算想找人沟通,也根本无法找到合适的人去探讨此事。 虽然在这个存在魔鬼的世界,大家对什么复活、附体、灵魂不会那么恐惧,但是该怎么开口呢? 总不能跟人说:“您好,我来自其他世界,您愿意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吗?” 哇,这会直接被科隆教廷抓走吧? 格里安一直有个打算,他要在未来寻找那些交换了灵魂的身体,或者是借尸还魂的人,毕竟穿越的本质是灵魂的转移,借尸还魂与灵魂互换也是灵魂转移。等找到这类人,他打算伪装成一个借尸还魂的人,去沟通有关身体习惯的事情。 “我确实是个左撇子,一直都是。”格里安说。 “那就对了,我那位朋友可不是左撇子,他虽然一直觉得左撇子的人很酷很帅,但是即便再怎么伪装,他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右撇子,所以纵使你们长得再像,您也不可能是他。” “原来如此。” “左撇子生活起来应该很麻烦吧?” “很多人都有这种误解,”格里安耸肩,“每次回答类似问题的时候,我都特别想说,左撇子只是习惯性使用左手,而不是没有右手。” 格里安并未展开去抱怨这伴随他将近四十年的困扰。 一是,有关左撇子的事,他在还是佐默时就已经说累了。二是,他觉得,没必要在这种时刻,去说那无关紧要的事。 忽然,不知怎的,他想起来自己坍塌的出租房的柜子里,有一个苍蝇馆子的兑换券,只要再吃一次,就能免费换一盆茴香豆了,可惜,都压在地下了。 “所以左撇子是拿左手擦屁股吗?”黑德维希好奇。 “我是不是应该感谢您,没问出左撇子是不是用左手跟人握手?” “真有人这么蠢吗?” “有,而且不在少数。” 格里安无奈撇嘴,想起很多因他是个左撇子,而闹出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 一般情况下,当有人看见他是用左手写单词的时候,第一句话一定是:“哇,你是左撇子!” 随后佐默会如同机器人一样,预判到接下来的问题,一连串回复道: “是,我是左撇子,吃饭也是左手。我妈妈没板正,他们无所谓这一点。左手写字跟右手没有区别,不用对左撇子的字大惊小怪。我不能同时写不一样的字,只会最简单的一手画圆一手画方。我没比普通人聪明。” 而后,询问那人有概率说出一句:“我小时也是左手写字。” 格里安一直不明白这种人的想法。 通过观察,他发现这些自称“曾经是左撇子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右撇子。 但他们似乎很喜欢在一个纯粹的左撇子面前,证明自己也是左撇子,而证明的理由便是小时候用左手写字。可是,这些人明明只是因为,小孩子不知道用哪个手握笔,才闹出了左手写字的笑话,而非是就该用左手写字的人。 真是个奇怪的现象。 “哎。” 格里安低头看着左手拿杯子,以及掌心有茧子的左手。 “那佐默家族有左撇子吗?”格里安说。 “我上哪知道这种大家族的隐秘事呢?小道消息只会说侯爵的情妇是谁,以及在某场成人假面舞会上,两个死对头在交媾,事后大打出手,至于左撇子,没人在乎这些的,除了那些有其他目的的人,就像平时根本没人会去找一个工厂流水线的小组长,只有另有所图的人才会。”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淫雨不断,嚼烟索然无味。科隆嘛,这也正常。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日子。有时坚硬的地球在太阳下慢慢变软,像熟透的甜柿子失去了糖分。有时形成于远方的气流来到这里,影响了患有老寒腿的年轻人(因为老年人每天都在痛),还有下雨,经常下雨,总是下雨的日子。 “看您这样子,您跟佐默家族有恩怨?”格里安说。 “在目前的下城区,难道还有谁不讨厌佐默家族吗?虽然这边的建设很破,在城里人眼里,这边住的就是一群比农民强一点,一群挤破脑袋想成为中产阶级的,不自量力的蠢货。但是,这边总归会有一些不那么蠢的人,他们能感知到时事政治,比如赏金猎人和私家侦探们。因此只要稍微想一下,就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至少在财力上,肯定有佐默家族的支持。” “但也就是在这里,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群体,他们相信最近的事情是‘二十三’所为,同时,他们又会去痛骂警察厅。也许是因为,他们觉得造成这一切,全都是因为警察厅不作为吧?” “您看起来很看不起这里的人。”黑德维希说话严肃了一些。 “您这就是无端的指控了,我可以告您诽谤。而且我不至于看不起这边的芸芸众生,我只是有些时候,会惋惜。如果换一个环境,大家会有更多选择,也会有更多或许信息的方法,变得理智。呵,也不一定,我的人生中,也认识了很多出身不错,但是没脑子的傻逼。” “比如?” “比如……”格里安盯着黑德维希,“比如您认为我是佐默家族的人。” 说完,他看向窗外的大树。 那是委身于巷子,不停摇晃的大树。 看着它那粗壮的树干,格里安能想象得出,在白天,大树投下黑色的阴影,站在那里犹如异国的神,伸出许多条胳膊,双眼紧闭——时而朝左躺卧,时而转向右侧,如此反复。 每当有风吹来,它的叶子就唰唰移动,像躲避捕食者的鱼群。一千片叶子有一千个方向。一千个方向有着相同的意志。生存,以树的名义繁殖,以树的名义死去。尽管不知道怎样死去才算大树应有的生活,然而这无疑是长久以来镌刻于物种内部的东西。 整个雨季,大树扭动身体。不知道这动作是被牵引,还是支撑下去的努力。仿佛有根的生物理应如此,在顺应和抵抗之间微妙地起舞。恐怕百年以前就这样耸立。 啊,我这是怎么了?格里安想。怎么看见一颗树都能想出如此多的“闲言碎语”呢? “您说话跟我的那朋友一点都不一样,我那故人可不会拐着弯,在你以为只想阴阳怪气一下的时候,忽然直接骂人。他沉默得要死!就像个死人一样!或者说,嗯……我到现在都觉得他是个没骨头的家伙。” 格里安也听不出,黑德维希对这位朋友是什么态度了。 似乎是那种,觉得对方不争气,为对方感到遗憾的情感? “没您说得那么夸张吧?”格里安顺着黑德维希往下说,“要是没了这些骨头,我们是什么?那不就成无脊椎动物了,我认为那是没有前途可言的。” “对,他就是没有前途可言的,要不然,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呵。” 第五十六章 枕头下的书 黑德维希,您的老朋友到底是谁呢? 会是格里安·佐默吗? 如果真的是他,那现在的我跟服兵役前的我比起来,外貌上岂不是有了很大的变化?否则黑德维希不可能仅是拿“像”“很像”来形容,而是第一眼会将我认作他的老朋友。 真是太奇怪了…… “哎——” 格里安长叹一口气,见黑德维希喝干了杯内的水,寻思一下,挑拣出杯中的杂质,咕咚咕咚一饮而尽。 实在是太渴了。 渴得都没精力跟黑德维希在言语上相互拉扯了。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对话,格里安确信,至少在今晚,自己无法带走黑德维希了。 和平商讨绝对不可能,如果动用武力,先不提黑德维希是“重塑者”,光是墙上那些武器,未知数目的自制手榴弹,就能让大多数想要动手脚的人望而却步。 尝试套一下他的老朋友是谁就离开吧。格里安想。 怎么总觉得,就是这身体的原主呢? 烦死了,这佐默家族怎么阴魂不散的。 等把克劳迪娅救出来,我立刻就去里斯本,买票乘船回新泽西,去新大陆从商去。 这神圣意志帝国谁爱呆就谁呆吧。 累了好几天,格里安愈发烦躁。 “黑德维希先生,您过去的经历,应该很丰富。” 格里安把水壶中的水都喝光了,可还是觉得口渴。 他将手搁在杯沿上,盯着杯底的残渣 “不过在大城市,总能找到很多曾经有过不一般经历的旅人。” 他动了动双腿,试图忽视膝盖和小腿因劳损而产生的酸痛。 “活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曾经游离在生死边缘的人,他们的未来只有两种,一是现有的一切无法满足他们亢奋的精神,转而去追求更大的刺激。比如从赏金猎人变成海盗。二是厌倦了危在旦夕的生活,往后余生都在尝试融入普通人的轨迹。” 破房子的一角开始渗水。给墙面上的苔藓再度带来食物。很快,大颗大颗的雨滴落下来,顺着凹凸不平的墙壁流入了长着蘑菇的泥巴地中。 整个房子的棚顶,黑德维希只对摆放了火药的那一小部分进行了加固,其余地方根本没理会过,就连他床铺正对的天花板,也未曾重修一次。 看着这种不拘小节的生活环境,格里安想起,克劳迪娅曾说,就算迫不得已住在山洞里,也会在瓶子里插些花为山洞增添点生活气息。 “那您是哪一种呢?” 黑德维希知道对方在套话,先发制人。 “也许跟您的故人一样。” “喂喂喂,咱们要是一直这么您一言我一语试探下去,就算说到皇帝驾崩也套不出什么话吧?” “那能怎么办?”格里安还在喝水,“难不成您想跟我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吗?这样也不是不行。” “成交,”黑德维希爽快答应,他也有些累了,“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叫什么名字?” “雅各布·巴斯恩。” “真是很有诚意啊,我本想着,如果您继续用‘杰克’这名字糊弄我,我就立刻把保险拉开,咱们同归于尽。” 黑德维希的轻松模样,就仿佛他手中的是颗即将下锅的土豆。 正要继续说什么,他忽然发现,这雅各布·巴斯恩把自己家能喝的水都喝没了。 这些水虽然有杂质,但是也是他在很远的井里挑回来的,尤其现在水源污染很严重,有杂质的可比那些黄黑黄黑的水好上很多了。 那口井很远,每次打水都得花掉七八个小时。 结果现在被一个人喝掉了他明天一天的水。 关键是,明天应该还有雨。 他以前听到邻居抱怨为庆祝某人生日准备特别晚餐。她花一天半时间才能准备好的所有食物,但只要一个小时左右就能全被吃光。 想想看,事先花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精力为某件事做准备,那件事却在很短时间内了结,很快被人遗忘。 “我还以为您会惊讶一下这名字呢。” 格里安咀嚼着过了水的嚼烟,感觉味道变淡了许多。 “您应该先诧异,然后再感叹一句:‘原来您还活着!’。或者说:‘证明一下您是雅各布·巴斯恩!’结果您什么都没说。” “不用证明,我信。如果真想骗人,您会有更多的办法去骗。没必要用这个名字。” “跟您沟通真愉快,那现在该我问了,您的故人是平民还是贵族?” “贵族。我还以为您会问,我那朋友叫什么名字呢。” “那我就逾越了。”格里安很喜欢这种交换信息的方式。 “该我了,您是代表谁来找我的。” “佐默家族。” 格里安话音刚落,黑德维希的脸唰的一下阴了下去。 “开玩笑的,”格里安大笑,“科隆警察厅。我跟科隆教廷可是有仇,怎么可能才过了三四天,就跟佐默家族厮混上了。” “科隆警察厅……他们还算是个好人。”黑德维希评价。 他在工厂干活时候,每次出了问题,普通案件的话,科隆警察厅派出来的警员,一般都挺尽心尽力去完成。 他听说,现在的警察厅厅长管理严格,会经常不定期抽查下属的工作,还会深入一线,去探查情况。 不像科隆教廷那帮人,根本就不管,颇有种他们希望下城区越乱越好的感觉。 其实也对,黑德维希知道,隶属于科隆大教堂的所有人,无论是骑士还是“重塑者”,效忠的都是教廷。 他们是教廷的骑士,服务的对象是整个科隆大教堂,而非民众。 尤其在绝对的武力压制下,科隆教廷根本不怕下城区闹出大乱子,因此更无所谓下城区混乱成何种模样。 至于经济? 经济坏了就将风险转嫁到其他城市、国家、殖民地上,总之,短期看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格里安询问,“您的那位朋友,他服过兵役吗?” “我就是在他即将退伍时,再也收不到他的回信了。我之前一直以为,是不是大海上的通信太慢了,或者是运送回信的船只遇难了、但是事实证明,他就是失踪了。我跟他关系很好,所以根本不存在他不想回信的情况。哎,他去那么远的地方服兵役,走时候还不忘带上我送给他的《浮士德》,明明这书在哪都能买到。” “《浮士德》……” 格里安瞬间想起,穿越后的第一天,他在枕头下发现了一本书—— 《浮士德》。 署名—— 路德维希·佐默。 路德维希…… 黑德维希…… 哈,原来大家给自己换个名字的逻辑都这么简单吗? 第五十七章 《浮士德》 黑德维希破落的住处里,煤油灯的灯光也微弱的可怜。 摇曳的黄光在房间里轻轻跳跃,投射在墙壁上,形成斑驳的影子,好似心跳般有节奏地左右摇晃。 格里安坐在钉子突出的破椅子上,眉头紧锁,双眼故意越过黑德维希,用余光偷瞄黑德维希。 再一次,重新打量这张与格里安·佐默画像中一模一样的面庞。 光线从单侧袭来,令黑德维希的脸部轮廓愈发深邃,油绿的双眸仿佛湖水般波光粼粼。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思绪在房间里缓缓展开,像是飘远的烟雾,又像是流淌的河流。 黑德维希。 路德维希。 《浮士德》。 服兵役的朋友。 这真的不得不让人多想啊。 如果黑德维希就是路德维希·佐默,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我跟他有一丝神似,因为我们都有着佐默家族的血脉。 至于为何格里安·佐默的画像上是他的脸,很有可能是科隆警察厅将路德维希·佐默与格里安·佐默的画像弄混了。 那些素描画下面确实没有署名,弄混也在情理之中。 通过他话中的意思,他跟格里安·佐默的关系不错,想必,他跟上一任佐默侯爵应该是一派的。上任佐默侯爵突然身亡,且本应继承爵位的孩子都不在了以后,他无处可去,于是委身于工业区,给自己弄了个新身份,折服着,等待时机给朋友复仇。 那这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对佐默家族的敌意有那么大了。 不过兄弟,您这化名也太随意了吧? 那个妮卡也是…… 莫妮卡,妮卡。 这是佐默家族的传统吗? 用一个跟本名很像的化名。 嗯……其实也能理解。 化名生活后,最难的一点就是摒弃对曾经名字的下意识反应,以及要对新名字做出如同本名般的快速反应。 用比较相似的名字能在很大程度上规避这一点。 毕竟,可以装作听错了。 而且在平时,大家相互称呼的都是姓氏。名字相似其实很正常。除了“格里安”这种重名率不算高的名字,什么“路德维希”“黑德维希”“费迪南”这些名都快烂大街了,尤其“黑德维希”还可以当成女名使用。 (Hedwig当男名用时候音译成黑德维希,女名音译成海德薇) 对,姓氏! 其实化名最主要的还是姓氏。通过姓氏,能大概知道这人或是其祖上是从哪出来的。 像施比岑贝格厅长,一听他的姓氏就知道,他祖上是施比岑贝格这镇的。 “冒昧问一下,您姓什么?”格里安问。 “雅盖隆。” 的确,加上姓氏后——黑德维希·雅盖隆——这听起来就跟路德维希·佐默没什么关系了。 雅盖隆,这姓氏有点耳熟呢? 好像在哪见过? “您这算多问一个问题了吧?那我得再问一个。”黑德维希说。 得到格里安无奈的同意以后,黑德维希说: “开玩笑的,我也没什么可问的了,雨看来也不会停了,您是打算在我这住一晚上,还是,离开?我先说好,我这没有新衣服,也没有床铺,您要是想在这住的话,也就只能穿你这一身从乞丐身上弄下来的破衣服。” “不住了,我这就走。”格里安微笑。 他可不想在这破房子里住一晚上,漏水就算了,主要是他自己知道,身上又多出了很多伤口,他得回去找清水处理一下,若是在乞丐的脏衣服里裹上一晚,他担心明天一早,伤口就会溃烂流脓。 他站起来,起身将椅子推进去,僵硬的关节让他抽痛了一下。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再度问道: “您喜欢看《浮士德》吗?为什么要送朋友这本书?” 即便现有的线索已经差不多能证明黑德维希就是路德维希了,格里安还是希望再多问出点东西。 尤其是关于原格里安的生活习惯、兴趣爱好。 他没有多少原格里安的记忆,一切的一切只能通过原格里安周边人的描述还原架构,这么好的机会放在眼前,他当然得再问一些。 “我文化课很差,别说《浮士德》这种诗歌体小说了,就连薄伽丘的《十日谈》,里面那章写淫乱教士的篇章我都看不下去。” 黑德维希诚实袒露,一边说一边摇晃着格里安使用过的杯子,惋惜里面不剩一滴水。 “但是啊,朋友之间不就是相互磨合,相互迁就的嘛。我虽然看不懂,但是我朋友很喜欢《浮士德》,他说他要把歌德的这本《浮士德》带进坟墓。于是在他的熏陶下,我都能背下来一些诗句了,比如那句—— “我甚至面临可恶的彷徨, “不得不逃向孤寂与荒凉, “为了不孤零零一生白过, “终于使自己投靠了魔鬼。” 格里安想了想,他对这句话有印象。他记得这段话出自第二部第一幕,男主角浮士德在搞仕途时,对魔鬼梅菲斯特说的一句话。 前面一段是浮士德问梅菲斯特,路应该怎么走。 而后梅菲斯特说:“没路!无处可通, “不是有处可通,无可通融, “不是有可通融。你准备行动?—— “无锁可开,无门闩可启。 “寂寥从四面向你围攻。 “你可懂得死寂和空洞?” 虽然格里安对《浮士德》这本书没有兴趣,但是自从知道了这本书在上流社会的普及度很高,他曾经花过大量时间去阅读这本书,很多地方他都能背下来。 “对了,您朋友为什么会经常跟您提起这句话?”格里安问。 一个人经常把文学家的话挂在嘴边只有两种原因,一是为了装逼,二是真切认为这段话与自己的灵魂有巨大的共鸣。 “他说他觉得自己也处于这种状态,”黑德维希说,“他亲口承认,对于他而言,他对《浮士德》的情感并非对一本书籍的热爱,而是虔诚基督徒对《圣经》的那种情感。《浮士德》就是他生命中的《圣经》。” 《圣经》? 格里安诧异。但他并未表现出来。 《浮士德》只是歌德在近些年才完成的作品,虽说一经发行就轰动了文坛,但将它当做人生中的《圣经》,是不是有些太…… 这时,格里安想起,好像在格里安·佐默枕头下的那本《浮士德》中,确实记录了很多笔记,当时他根本没仔细看,就收进了行李箱。 至于行李箱去哪了…… 从里斯本回科隆的路途上,在西法兰克王国被强盗抢了。 看来未来的计划里,应该再加上一条——寻找那本《浮士德》。 虽然大概率找不到。 忽然,格里安眉头一皱,手紧握着武器,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似乎都凝固了一般,即使是一个细小的动作都不曾有。 他似乎察觉到了某种隐形的威胁,但却又无法确定。 这周围,好像有其他“重塑者”。 距离很近。 非常近。 第五十八章 多死几个就好了 黑夜笼罩着高矮错落的废墟,煤油灯昏黄的光芒透过渐渐散去的雾气,形成一片淡淡的光晕。 地上躺着一个人,脸朝地,好似死透的鲤鱼。他脸下的地面已被口中吐出的滋滋鲜血浸透,身体不再有一丝活力。 梅迪瑞克·麦考林目光呆滞,像是在看着虚空,发丝轻轻地晃动着,好像夜风吹拂下的柳枝。 流血了。 好多血液。 “这……” 为了去找小男孩格雷诺耶,为了赶快结束无意义的斗殴,他怎么都没想到,情急之下随便挥出的一棒子,会把人打成这样。 千万不要死啊。 求求了。 凑热闹的围观者们表情各异,停下欢呼的动作,拉扯着彼此的衣角,眼神交流,仿佛那一棒也打走了他们的生机,抽走他们赖以生存的空气。 夜风微微吹动着死人打散的头发,废墟上的门窗发出咚咚的响声,像是角斗场宣判生命结束的锤声。 “死……死了?” 麦考林的面孔显得格外苍白。 他蹲下身,不敢确定是否应该继续行动。 那壮汉眼睛紧闭着,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在梦中经历着什么可怕的事情,也不知道是风吹得,还是临死前的挣扎。 犹豫着,犹豫着,麦考林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众人五花八门的目光中,伸出手指,轻轻地,将其放在了壮汉鼻前。 呼吸微弱,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 突然,壮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活了……活了!”周围有人喊。 可下一秒,壮汉再次闭上眼睛,麦考林能感受到,这次一闭眼,壮汉再也没了呼吸。 作为一个曾经的私家侦探,麦考林不是没见过死人,更不是第一次杀人。 只是,这是他第一次过失杀人。 虽说这壮汉挑衅在先…… 可是人活着总该讲良心。 他做不到像雅各布·巴斯恩那群赏金猎人那样,对待逝去的生命冷静异常,尤其是死在自己面前的人。 他还记得,以前是私家侦探时,他偶尔会接到寻人的任务。 寻人的酬劳虽然很多,但他最不愿意接受父母寻找孩子的委托。 因为在大多数的情况下,这意味着孩子已经遇害或者自杀了。 能找私家侦探的家庭,通常都是中产,这类家庭他们对子女的教育往往非常严厉,又同时会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一切都交给孩子,为孩子铺平未来的路。于是,孩子们一边厌弃父母的高压政策,另一边,他们大多数也无法舍弃家庭提供的优渥条件。因此,这些孩子们即便离家出走,用不了几天便会回家,敢于真正离家出走,去下城区混的人并不多。 再在此逻辑下,若孩子超过一星期没回家,多半便是遇难了。 每每接到这种委托,麦考林的心理压力都很大。因为这意味着,他大概率又要听到孩子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声,以及同行们无所谓乃至有些厌烦的神色。 夹在这两种情绪间,常常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为什么自己认识的人,对生命没有丝毫尊重呢? 梅迪瑞克·麦考林知道,如果今天站在这的,是自己的哥哥阿方索·麦考林,别看他是贵妇的情人,阿方索·麦考林一定会冷漠地说一句: “都散了吧,死了一个人而已,这就是他的命了,没听过吗,井里死的,河里也死不了。” 曾经发生过类似的事。 几年前,兄弟二人在市区散步时,一阵大风刮过,走在他们前面的人在一瞬间就被坠落的广告牌砸死了。 于是,他的哥哥给出了上面的回复。 那时候,阿方索也仅是刚刚成为贵妇的情人。 梅迪瑞克·麦考林一直想不明白,哥哥阿方索的冷漠究竟是本性使然,还是自从勾搭上了高层次人群后,逐渐变了模样。 他还记得,他与哥哥阿方索回家的路上,他尽量用冷静的语气问道: “为什么,大家都对死人无动于衷呢?我本以为,至少会有人去报案。结果你一说完,大家就都散了。现在我总觉得,大家对死亡的心态,有一种超乎我理解范畴的稳定。” 他没去指责哥哥,而是旁敲侧击,用当时路人的反应来指桑骂槐。 “你周围死得人太少了吧?”阿方索·麦考林说,“多死几个就习惯了。” “这是多死几个的问题吗?” “那不然呢?我为他哭?还是为他笑?无论做出什么表情,为一个死人,终究会耗费我的精力。你以后总会习惯的,梅迪瑞克,你还太小了。” 那时我是怎么回复的?梅迪瑞克·麦考林回忆着。 对,我那时说:“有时候我总觉得,我不适合生活在这个国家。” 因此,他选择做一个私家侦探,某种程度上,他希望通过这个行业,见识到各种各样的死人,减少自己对死者的怜悯,想摒弃自己的“人性”,或者说,他想拥有这个国家的“人性”。 但是后来,他在私家侦探的路上愈发痛苦。 刚好,他哥哥勾搭到了警察厅厅长的夫人,梅迪瑞克·麦考林借此机会成功转行,成为警察厅的线人,做一个只需要传递信息的情报贩子。 “哎……” 梅迪瑞克·麦考林左顾右盼,发现周围没有一个人移开位置。 似乎都在等着他宣判壮汉的生死情况。 他向左看去,旧旧的墙壁上裂缝颇多,墙角堆积着泥土,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子蔓延其中,丝毫没有人类的气息。向右看去,也静悄悄的,只有铁链因为风的拂动叮当作响。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身体无法控制地发抖,仿佛置身于鬼影憧憧的恐怖片中。 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拳头握紧,汗水滴落在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水迹。 麦考林硬着头皮,学着哥哥的模样说道: “都散了吧,人都死了还看什么看?” “死了?”那最开始被麦考林以为是来打劫的大汉说。 “是啊,死了,所以都散了吧,别看热闹了。” “你杀人了,你他妈杀人了你知不知道!啊?你就想这么走了?什么叫人都死了,你给我讲清楚!那是人啊!我操你妈!老子看你是个一个人带孩子的老光棍还觉得你很可怜,结果你就是这么对待人命的?你老婆死的时候难道你也是这副模样?他妈的,你儿子呢?” 大汉愤怒上前,狠狠地给麦考林一个耳光。 “他妈的,你家的小兔崽子去哪了,老子今天高低要在你儿子面前,把你打个半死不活。” 麦考林愣住了,他很久没见过这种情绪了。 “您……您跟他认识吗?” “这跟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你把人打死了,重点是你把人打死了!难道只有认识他的人才有资格为他的死愤怒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第五十九章 绑定 梅迪瑞克·麦考林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的人。 哪怕他们如同虎狼般压着他,眼神中满是困惑与愤怒,好似下一秒就能把他撕碎,他还是对这些人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喜爱之情。 即便他们在双方斗殴时,一直在起哄、嬉闹,可当真有人死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并未像麦考林印象中群鸟般轰然散开,继续去做自己的事,而是一群人将他周围包围得水泄不通,防止他逃跑,等待警察的到来。 虽然后续免不了进监狱待上一阵,但麦考林根本压不住心底的喜悦。 在这些下城区的普通老百姓身上,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属于的人的气息。 人。 这才是人类啊。 会为了同类的死而难过,会为了自己的小利益而欢呼起哄,会因有人藐视生命而愤怒。 这才是人啊! 而自己经常接触的那些人,比如雅各布·巴斯恩,他身上的人味少到可怜。 雅各布·巴斯恩会流露出怜惜感,但麦考林总觉得他在演戏。 就是那种,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为某些事情应该做出怜悯的、悲痛的、难过的反应,于是他象征性地伪装,装作一副富有同理心的样子,可再精湛的演员,面对一种自己不能共情的情感也不能完美演绎,在某个不经意间,仍会给人一种假面感。 雅各布或许比麦考林接触过的更多人好一些,至少他知道应该去悲伤,知道某些东西的存在不合理。 但是,麦考林作为一个能天然感受到他人痛苦的人,他一直对周围的环境很不适,在当私家侦探时,他甚至一度怀疑,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无法融入周围,如同一个孤独的独行侠。 周围的人都说他是个怂货,看见个死人能害怕成那副样子。 是的,他的“朋友们”将对逝者的悲伤叫做害怕、懦弱。 按照麦考林的人生经历来说,他“朋友们”口中的勇敢,其实应该叫做毫无人性。 他记得有一次,他的哥哥阿方索·麦考林参加了一个狩猎活动。那猎场中有从俄帝进口的农奴。据说那些农奴跑起来的样子特别有意思。 想到这,梅迪瑞克·麦考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别动,再动揍你。” 压在麦考林身上的大汉恶狠狠地说。 他被麦考林的话气得不轻,他头一次见到,有人在打死人之后,如此轻描淡写地让大家伙散开,各干各的事。 这鳏夫当杀人是喝水吗? “我没动啊。” 麦考林的脸贴在地上,就是之前那死者躺过的地方。 他这个角度,能看到下水道口荡着旋涡从洞口消失的污物,清楚地勾画出被水淹的城市有多么肮脏和恶心。 下水道,那是人类从地上取得的东西和排泄到地下的东西交汇的地方。动物的尸体和人的尸体,甚至连沉睡的亡者的魂魄也摇摆着混杂的地方。 “嘿!这傻鳏夫还笑,死了老婆就傻了!等进监狱了,我得想办法让你的狱友知道,你杀了人还不知悔改,让他们在监狱里好好教育你,我看你手白白嫩嫩的,想必有个好屁股吧!” “我开心啊,开心难道不能笑吗?” “开心?把人杀了你还开心?!你是不是还没挨揍?真想一拳打死你。” 麦考林没再说话,但是他口中的开心并未作假,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着了。 “我很开心,这个国家还有正常人。”麦考林说。 他与哥哥出身不算差,但是很早就出来闯荡打拼了,麦考林其实很少接触真正的底层人。 他一直接触的,无非是一群想挤进上流社会的中产阶级,一群大笔一挥就能决定底层人命运的上流贵族,以及杀人不眨眼的赏金猎人。 讲实话,他似乎才遇到了这个国家基数最大的人群。 这里才是正常人啊。 虽然他们在这里砍柴,捡东西,但如果不是因为生活太艰苦,他们也不会来这里了。 或者说,这里人的冷漠是被生活逼迫出来的,而不是麦考林常常接触的那种,根本就不在乎,连蔑视都称不上的情感。就仿佛人类对待蚂蚁。 “啥玩意?你他妈说我们不正常是吧?” “不是,我是说你们是正常人。”麦考林有些无奈。 “这鳏夫怎么神神叨叨的。” 这会儿,麦考林原本打算糊弄厅长的心态已经全然不见,他得努力去找一下那个叫妮卡的人,尽量去阻止未来要发生的事。他不能让这群富有人类气息的同胞一个接一个死在科隆大教堂未知的阴谋下。 以及…… 他想成为一个“重塑者”了。只有这样,他才有参与一切的能力。 “哈……” 但是我总不能在这停下啊!麦考林想。要是真等警察来了,等我从监狱出来,没准下城区都被推平了。 不行,我得想办法离开。 格雷诺耶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突然,一声枪响穿过,穿过每一个角落,在每一个建筑的废墟中反弹。 “放开他。” 听到枪声,围着麦考林的人纷纷退让开。 “他杀人了!你还想救他不成?”压着麦考林的大汉说。 “放开。” 甚至都没等麦考林反应过来这是谁的声音,砰—— 鲜血从大汉腿部的伤口涌出,随着他痛苦的惨叫,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去,如同塌落的帷幕般,自上而下露出远方持枪人的身影。 “格雷——” 麦考林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听说了些许格雷诺耶的过去,这小孩原来在制革厂干过,他本以为这种出身的孩子能够拥有一些人的感觉,可没想到,他就这么干脆按下了扳机。 他还只是个小孩啊。 这一刻,麦考林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人类对同类失去怜悯,是否跟魔鬼有关系呢? 上流社会,人人都会接触到魔鬼,或是魔鬼的衍生品。那些掌管大权的人,他们全部都是“重塑者”。 会不会是魔鬼器官改变了他们对人的看法,令他们的思维逐渐与魔鬼相似,将同类视作资源与养料? 然后,人都有慕强性。 看见高高在上的公爵、侯爵、主教都展露出惊人的一致性,一些人开始模仿。 就像是美可以被定义,钻石可以与爱情绑定,那失去人性也可以跟上流、高级所绑定。 久而久之,就算天生善良的人,也无法坚持本心,很有可能被同化。 而底层人,除了与魔鬼做交易,其实根本无法接触到魔鬼,所以只有赏金猎人们愈发失去人性…… 人类,真的驯服了魔鬼吗? 太监感言 愚人节快乐。 没太监。 放心。 这b书应给会在五一上架吧,那时候字数估计是30w+,本来说好是40w上架的,但是全勤奖是按照自然月算的,而且这个全勤的要求是,上架前一直更新(可请假四天,我现在已经用了两天,甚至有几天还是以换源的形式抵消的假期),所以越往后拖,我的全勤越危险。 所以,恰完3个月的全勤后,八月份免费一个月,扑街只能拿三个月全勤。 (反正我肯定会把免费字数弄到40w以上,毕竟我都说了有40w字是免费的) 然后就是,总会有人说,夜鹰你这书成绩这么不好,切了吧!目前不下十个人跟我这么说过。 但我想说的是,就像我前面说的,我对这本书的期望只有两个。 1.拿到4500的全勤。 2.写到完本。 对于我个人而言,我当然希望写书可以赚到钱,但是全勤的4500就已经很多了,刚好够我去BJ听两场音乐会。 说远了,扯回我对这本书的看法。 1.能赚钱更好,没人会嫌钱少。但我的重心并不在赚钱上,对于一个从来没写过连载网文的人来说,第一本书,它注定就是个练笔练心性的作品,这本书能赚到钱才见了鬼。 2.有了上面的心态,我对有没有人看没有特别大的执念。 3.但是我终归是个人类,即便再摸鱼也偶尔会被外界影响——比如评论区,索性我就不看评论区了。 4.已经快三十万字了,回头看看前面的地方,我觉得我在这三十万字里也学到了很多,以及,写这本时候治疗了我一些微小的精神问题。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从我的文字里感觉出来,我精神其实有点不正常。 5.我喜欢写东西,哪怕没人看。 6.写作,一个零成本实现自我价值的劳动。 就这样。 愚人节快乐。 哦对,可以加群玩一玩,我偶尔会发红包。 一百块那种大红包。 NIGHTHAWK3-0-7 第六十一章 皇帝的回信(上) 第六十章在这里。 锁了两次了,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能发到评论区了。 ----------------- ----------------- “报告!” “进。” 西哈德·冯·施比岑贝格厅长转过身,点点头,示意下属继续说下去。 审讯室的灯光黯淡,扫过被血迹淋漓的地面,像盏半死不活的燃油灯。长期湿度太高,弥漫着一股霉味,墙面漆皮已泛白褪色,痕迹斑斑。 “这里有一封来自柏霖的信件,请您过目。” “好。” 厅长仅是一个帝国男爵,但是作为科隆警察厅的厅长,他每天依旧能收到无数信件与邀请函。 虽说在科隆,大家都知道警察厅厅长绝对忠诚于皇帝,但该有的礼数绝不会出错。 科隆贵族们知道厅长不会来,但仍要做出邀请的动作。而厅长也自知,若自己应邀,会让整个宴会的氛围变得微妙,因此他每次都会委婉拒绝邀请。 这就造成,每到年底,本就因警察厅的事情繁忙的厅长,不得不花出大量时间阅读邀请函,并写下回信。 但今年,他从柏霖警察厅申请了一个助手,专门负责回绝邀请函,从繁多的信件中筛选出有用的信。 比如从柏霖寄来的信。 厅长坐在椅子上,拆开信件,习惯性通读一遍,再仔细阅读。 “噗呲——” 看着看着,厅长忽然笑了起来,又忽然变脸,神色阴郁地起身上前,眼神锐利,咬着后槽牙,舀起一瓢辣椒水,对准奄奄一息的“二十三”成员。 哗啦—— “啊!” “你啊,仍然都不打算透露些许昨晚的事吗?” 埃利科斯·欧尼施,这可怜的“二十三”成员,身上缠着链条,悬挂在墙上。指甲里扎满了钢针,小腿的腿骨已经被打断。 辣椒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如同涂鸦般,从昏暗的边际向中央涌去,沿着地面缓缓流动,最后汇聚成一片幽深的暗红色,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辣味,刺激着人的鼻腔,让人不禁深吸一口凉气。 “真能忍啊。”施比岑贝格厅长点评。 简单的刑罚几乎都用过一遍,这代号为“熊三”的埃利科斯·欧尼施愣是一点都不透露任何事情。 弄得像是他对“二十三”有多忠诚似的。 “阿方索,我忽然想起来,等你弟弟回来,让他上手弄一弄。” 厅长的神色恢复正常,好似刚刚努力遏制怒火的人不是他。 他不指望梅迪瑞克·麦考林能拷问出什么东西,但是让一个看见杀人会觉得不适的人,来亲自参与一下拷问流程,能大大增加心理承受能力。 “梅迪瑞克?他不可能下得去手。” 阿方索·麦考林自认,是这世界上最了解梅迪瑞克·麦考林的人。 身为哥哥的他,一直不理解,明明都是同一个母亲生下的孩子,为何弟弟总会对不必要的事生出难过之情,而对应该焦虑、悲痛的事,却会做出如释重负的模样。 弟弟越是这样,越让他这做哥哥的感到担心。 他必须更加努力地实现阶级跨越,为父母,为弟弟,为整个麦考林家的未来拿下一个贵族头衔。 “我弟弟很怂的,您也不是不知道,他当赏金猎人时候,就算要杀人,也一定是以一击毙命为标准,拷问这种活要是给他做,他能吓得一晚上都睡不着觉。” “正因如此,不才应该让他锻炼锻炼吗?你们兄弟俩还真是有趣,性格一点都不一样。” 厅长也不指望能从这可怜的“二十三”成员嘴里问出来什么了,拿着匕首,在“熊三”脸边画着圈。 “其实,你弟弟其实比你强。”厅长说。 “是。” 阿方索·麦考林绝对不会忤逆厅长的任何话,与其说他是厅长夫人的情人,不如说他是整个施比岑贝格家的情人。 但厅长背对着他,他还是没有掩饰费解的表情。 无论从何种方面,他都看不出弟弟比自己强。 学历上,他是大学生,虽然很多课程都是梅迪瑞克·麦考林去帮他上的课。 身高和长相上,他也比弟弟好。 性格更是比弟弟强上百倍,能讨得大人物的欢心,也能成为他们强有力的打手。 那么,厅长究竟认为哪一方面,弟弟比自己强呢? “阿方索,你现在跟主流是一样的,但你弟弟不是。” “我不是很懂您的意思。” “那你觉得,你跟我的区别在哪?” 阿方索·麦考林想了想。“您上过战场,远见卓识,自然能看到很多我看不到也想不透的东西。” “别拿这套糊弄我。”他妈的。 厅长似乎听到了令他极其不悦的话,再度拎起辣椒水,往那“熊三”身上全部泼出去。 辣椒水溅在他纯黑的,绣有金边的向外翻折的袖口上,最后金边上凝聚成水珠。 “阿方索,如果让你选,你会选择成为科隆教廷的高层,还是皇帝身边的文官?” 厅长再一次看了一遍信件,眼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神色。 闭上眼,像是在忍耐什么,深呼吸着。 “当然是皇帝陛下。” “那你知道我会选择什么吗?” 阿方索·麦考林被问住了,理智上,他应该回答“皇帝陛下”,因为整个科隆警察厅都是直接从柏霖警察厅脱身的存在,以及,厅长是皇帝直接册封的帝国男爵,于情于理,厅长都是属于皇权派系下的人。 战争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自从科隆教廷自立门户,借助神圣意志帝国皇室的力量完全脱离了翡冷翠以后,科隆教廷与帝国皇室之间的战争便开始了。 可是,为什么厅长的表情不太对呢? 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阿方索,别紧张。” 厅长拍了拍阿方索的肩膀,重新坐回椅子上,向后懒散倚靠,他忽然觉得,应该在审讯室加上一个长条沙发椅,一个茶几,最好再来个酒柜。 一个干巴巴的木椅子,总是会让人呆起来不够舒适。 甚至会让他想起当兵的往事。前线的审讯室便是这样,设施简单,光线微弱。 那时候,厅长充当的是阿方索·麦考林现在的角色——一个打手,一个需要时时刻刻看上司脸色的小可怜。 不过阿方索·麦考林可比从前的厅长幸运多了。厅长曾经的上司是个非常变态的老东西,他一言不合就会掌掴下属,用皮鞭抽人。 但没人敢反抗,那老东西是个移植了三个魔鬼器官的“重塑者”。 “如果我真的可以选,我只想远离这里。离开这个国家,永远不再回到这片固化的土地。你没跟上面打过交道,你完全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何种模样。” “我跟雅盖隆夫人,去过一些上流——” “那这又能证明什么呢?”厅长有些激动,“证明你当初有多受到雅盖隆夫人的宠爱,还是在责怪我,责怪我的妻子,没能常常带你出入高档的晚宴?” 雅盖隆夫人是阿方索·麦考林第一任“服侍”的贵妇。也就是在雅盖隆夫人委托警察厅厅长办个案子的时候,阿方索·麦考林才跟警察厅厅长的夫人勾搭上了。 “上面那群人啊,他们早就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 来自柏霖的信件纸张很好,摸起来手感顺滑,仿佛滑过一层薄薄的油膜。 “魔鬼改造就如同潘多拉的魔盒,从这项技术出现到现在,它早就偏离了最初出现的初心,它令我们的阶层更为固化,也令人更不像人。” 所以我更应该在阶级完全停止流动前,为自己,为整个家庭争出一个好的未来,不是吗?阿方索想。 无论用任何手段。 第六十二章 皇帝的回信(下) 厅长眉头紧锁,煤油灯映照着深邃而忧郁的眼眸。唇角挂着一抹难以察觉的苦涩,整个人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解的思绪之中。 “想要打败怪物,就必须先变成怪物。”厅长说,“想必你听过这句话吧?” “听过。” “在没有魔鬼改造的年代,人类一直在寻找对付魔鬼的办法。直到魔鬼改造诞生,人类学会了将魔鬼器官植入人体的方法,从那以后,人类与魔鬼之间的关系变成了相互屠杀,时至今日。” 厅长咳了两下,再次展开折好的信件,抚摸着上面的单词。 “我相信,最开始研究出魔鬼改造的人,以及第一批成功成为‘重塑者’的人,一定是为了人类,为了人类不再单方面受到魔鬼的侵扰而努力。 “他们甘愿将属于魔鬼的东西植入体内,冒着风险,为人类的未来献身。 “想要打败怪物,就必须先变成怪物。想要打败魔鬼,就必须先变成魔鬼。 “可如果有一天,掌握了九成资源的人,都成为了魔鬼,那最后胜利的,是谁呢?” 阿方索没说话,但是他现在对这位厅长有些不满。 其实在厅长试图用言语击垮“熊三”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尤其是那句——区别在于士兵侵犯的是其他民族的利益。而你们,闹到最后也仅仅在欺负同一民族的人罢了。 欺负谁不是欺负呢? 自己能走到今天,就是靠着欺负同事、朋友、亲人换来的。就连厅长的夫人,也是通过各种手段、陷害,才坐稳了现在的位置。 阿方索·麦考林对这位厅长一直都很好奇。 如果只是表面的点头之交,厅长跟他接触过的上流人士没区别,但是一旦长时间接触,他偶尔会感觉厅长很懦弱,尤其在一些不起眼的案子上,厅长竟然会亲自下去检查。 厅长去下城区,这在任何地方都是不敢想的。 你可是警察厅的厅长,皇帝册封的男爵,为什么要去下城区查看案子? 下城区死人了,跟您,跟您一个警察厅的厅长有什么关系? 其实在有些时候,阿方索会觉得,厅长跟自己的弟弟有一些相似。 “我记得你很想去打仗?” 厅长眼睛紧紧地盯着阿方索的微表情。 “你们年轻人,从没经历过什么叫做战争,不知道那有多残酷。” “是,”阿方索确实想通过参军,像厅长一样从平民变成帝国男爵,“夫人跟您说了。” “那你知道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吗?” 厅长自问自答,“混乱。” “大部分时间,你会因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而惊恐万状。 “通常说来——当然,我是根据自己参加过的所有战役总结出来的经验——你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还是等待。真是个长久的、无聊的等待。 “在等待过程中,你会惊慌失措,觉得自己肯定会被敌人杀死,还会想出各种死法,是被魔鬼甲胄撕碎,还是被手榴弹炸死,或者肠子溜了满地却没能直接去死,那得有多疼啊。 “然后你认为自己无法保持冷静,一看到敌人,肯定会掉头就跑,从此以后,你将受到所有人的唾弃。当然我知道,你肯定在想——我是为了荣誉而来,怎么可能害怕,杀的越多越好。 “根据我的经验,一旦开战,你根本没时间害怕,也没有精力害怕。你要么保持队形,竭力在混乱的呼喝声中听令行事,同时紧跟队友,做你该做的事。 “如果你自己是指挥官,那你就会忙于让手下听到你下达的命令,让他们抱团不被打散、遵照指令行事。 “这种时候,就算你全身像刺猬般扎满箭头,都可能根本觉察不出来。我是认真的。 “再说说真实的战斗场景。那就更混乱了。什么剑术训练、射击练习之类的都顾不上了。你只能不停地放箭,越快越好,根本不考虑瞄准。只有在箭掉了、弓断了、枪卡弹了,或者敌人忽然改变方向,策马跑出射程以外时,你才会有时间想到瞄准。 “如果不幸遇到了魔鬼甲胄,那就都完了。你就可以直接躺在地上,等死就行。 “至于近身搏斗,当你骑马向前冲的时候,通常会因为速度太快而无法控制方向,刹那间你周围全都是人,不论己方还是敌方。如果你真的想打架,也可以直接冲上去一团混战,没人会阻止你,因为另一方的人也跟你一样既困惑又害怕,只要可能,他们也会避免打斗。 “万一你真的和敌人打起来,不要以为会是那种五分钟的斗剑。你捅他一下,他捅你一下,或许你们当中有一个中了招,然后你跟他擦肩而过,要是这一下你没死,就继续捅下一个。就算你被刺中,你也可能根本没意识到。万一你被杀了,杀你的人你可能都没机会看见。战场上百分之九十五靠运气,还有百分之五看领队的将军们。这就是战斗。 “怎么样,你还想去吗? “好吧,我知道,即便如此你还是会想去的,因为对你来说,什么生命啊,尊严啊,都是不值一提的。 “权力,地位,这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目标,你无所谓通过什么方式实现你的梦想,更无所谓在你前进的道路上究竟越过了多少同类的尸体,有多少伤员。 “你,包括我的妻子,你们所有人,都无所谓这当中会死多少人。” 阿方索听着厅长的长篇大论,越发不解。 他怀疑厅长被自己的弟弟传染了。 伤员?打仗死人不是很正常吗? 有能耐的就活下去,继续往前走,死了,不也就死了。 弱者才会死啊。 “阿方索,也许在你眼中,我如此重视‘二十三’这次的行动是因为我效忠于皇帝,是因为我要为了我所依仗的皇权作牺牲,我要反对皇帝的敌人,以此可以获得高升,但是,我想说的是,我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不希望再死那么多人了。 “民众,不应该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你只会认为我疯了,我怎么可能说出这种懦夫才会说出的话。 “我也觉得我疯了,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忽然会对你说这些,可能……” 厅长低头死死盯着从柏霖来的信件。 【不要轻举妄动,等到科隆教廷把事情闹大以后,这将会是彻底根除教廷的势力的绝佳时机。至于你担心的伤亡人数,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他都能想象的到,皇帝在口述了全文的意思,让书记官写下这封信的时候,说话的模样。 皇帝克莱芒三世会轻蔑地,无所谓地说: “我怎么可能为了科隆的那些居民,放弃这绝佳的,根除科隆教廷的机会?施比岑贝格真是单纯。” 是啊,我就算指责“二十三”的下城区的成员有什么用? 我有什么资格指责他们对同胞挥刀相向? 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的啊。 施比岑贝格厅长无奈地,又有些不甘心地再次阅读了信件,仿佛不死心一般,试图从信件中找到一丝皇帝对这个国家的民众的爱惜。 忽然,他发现最后面还有一句话。 第六十三章 你想成为重塑者吗? 格里安原本准备离开黑德维希的住处,可是当下,他正随意坐在地上,徒手扭动木板凳松动的螺丝,撕扯上面浮起的木屑,来回拨动着。 多么充满生活气息的动作啊! 他不由得放松了起来,拿起黑德维希的烟,用力抽起来,这感觉还真不错。 如果门外没有人的话。 有人不要紧,在这年头,黑夜入室抢劫可太正常了,尤其今晚还那么乱,那群零元购的家伙,没准瞧见商店里的东西已被洗劫一空,就开始打起来居民的主意。 但,门外站着的,是个“重塑者”。 “黑牙”已死,不可能是他。 难道是“牧羊人”? 应该不能。 “牧羊人”如果真想做什么,一定会带领新一波“二十三”大队,破门而入,根本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就像他在离开下水道后,忽然突破第二阈值,操控起那么多的“羔羊”,主打的就是出其不意。 那还能有谁? 不会是找黑德维希的吧? 正当格里安思索时,咣当—— 墙上的燧发枪掉落,砸到地上,令本就不稳定的桌子剧烈摇摆,仿佛要散架一般。 没晃几下,桌子下方的钉子也也随之掉落,在地上咕噜噜打着转,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个腿脚灵活的昆虫。 而后,那些摆放规整的玻璃罐噼里啪啦掉落,无数片细小的玻璃片在空中四散飞舞。有的飞向了墙角,有的则落在了地上,更多的,则被黑德维希的衣服接住了。 黑德维希看了一眼,却没兴趣去捡起来。 那些漂亮的瓶瓶罐罐很多都是他从工厂偷偷带走的,他工作的地方是个烧制玻璃瓶的工厂,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顺走一个瓶子,久而久之,都快攒下了一面墙。 这让他对玻璃瓶的珍惜程度直线下降。 反正工厂里有的是,碎了刚好继续偷新的。 他要做的,是盯着雅各布·巴斯恩, 天知道这原本准备离开的人,怎么就忽然转身,一屁股坐在地上,替自己修理起了板凳。 但,这家伙肯定有合适的理由。 “没事,只是钉子松了。我家的东西就是这样,就算我好好钉钉子也会经常掉下来。可能是墙体太虚,一点点晃动就会掉,有一次,只不过是我家门口路过了一辆牛车,那牛跺脚的力度大了一些,差一点把我墙上的东西都弄下来。” “那您就不应该放在墙上。”尤其是枪械。 “那我没地方放啊,难不成放您家里?” “您家的各种东西都挺松动的。”格里安答非所问。 他还没想好怎么提醒黑德维希,是暗示,还是低声告知。 如果黑德维希问起来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应该怎么回答呢?总不会能把自己能感知到人类灵魂状态的能力告诉他吧? 格里安能感知到周围人灵魂状态的距离十分有限,在进行了外改造之前,他必须要看到当事人,才能清楚对方究竟是普通人,还是沾染着魔鬼的气息。 自从外改造成功以后,他不仅能知道“重塑者”的灵魂是何种模样,还能在一小段距离当中——估计是一米左右——能感受到有没有“重塑者”。 格里安好奇,如果未来有机会,弄到一整套魔鬼器官,那么,对灵魂的感知距离是不是能继续拉长。 还有就是杀人获得哲人石的能力。 当然,这都是后话,他目前的全部计划都得等到了新大陆再执行。 “黑德维希,您是一个人住吗?” “是啊,我这辈子,几乎都是一个人住的。” “也是,您这就一个卧室,也没办法住两个人,除非你们睡在一张床上,嗯……这也不是不行。” “我不习惯跟别人住在一起。”黑德维希没在目前的对话中听出潜台词,“虽然我的床很大。” 或许是黑夜的缘故,以及雅各布·巴斯恩这熟悉的脸,黑德维希有种遨游在酒精海洋中的感觉,光晕模糊了视线,墙上的斑驳仿佛是一副明艳绚丽的画,他甚至觉得房子在慢慢向下凹陷,扭曲。 不知为什么,他再一次产生了这个国家迟早会沦陷的念头。 这是一种直觉,但他并不想深入思考其中的缘由。 事实上,只要一朝这方面想,他的头就疼得厉害。 他知道,他的预感是准的,就像送朋友去服兵役时,他就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一样。 “我无法习惯枕边还躺着一个人,”黑德维希说,“哪怕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无法跟他在一张床上打滚,玩枕头大战都不行,这会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但如果有一天,我进监狱了,那就不得不跟人待在同一个屋檐下,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想想就恐怖。” “监狱的环境还是很看运气的。您也许原本是住单人间,然后在某个时刻,又来了一个狱友。等过了一阵子,正当您跟新狱友聊的甚欢的时候,你们俩忽然发现,狱警正在阴郁地站在栏杆后,看着你们。”格里安轻微地暗示。 ----------------- ----------------- “阿方索啊,你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厅长说。 “好。” “等一下,你去把昨天那个‘羔羊’带过来,我有一些事需要问他。” “雅各布·巴斯恩带回来的那个?” “对,我记得他是卖面包的。去吧。” 目送阿方索·麦考林离开,厅长长叹一口气。 他揉着太阳穴,试图让疲惫不堪的大脑得到一些休息。他再次拿起来自柏霖的信,如同吃了一枚苦药,苦涩的滋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越是看着最后一行微小的段落,眼睛就越来越模糊,仿佛随时都可能陷入沉睡, 【有兴趣成为重塑者吗?】 【有一套很适合您的魔鬼器官。】 【期待您的回信。】 这绝对是皇帝的意思。 “哎……这一天还是来了啊。” 厅长只面见过皇帝克莱芒三世两次,两次接触下来,他觉得皇帝跟军营里那些喜欢掌掴下属的指挥官差不多。 区别仅在于,指挥官们永远都是一副死人模样。而皇帝则像是童话故事中,主角那慈善的外公。 笑里藏刀的暴君?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这位皇帝。 “暴君”这个词如果在以前或许还能成立。可现如今,几乎每个有点权力的人都是这样,尽可能得在自己的权力范围中,给人添麻烦。 在阶级已经停止流动的上层,这种现象更是严重。 有时候,厅长很想告诉阿方索·麦考林,与其活在这宛若死水的社会架构中,不如跑去新大陆,在那里,拥有着大把机会。 厅长估计着,阿方索·麦考林只会回复道:“我只是想成为一个男爵,像您一样。” 普通人想成为男爵是有可能的,但是,大概率获得的也只是一个终身贵族职位,而不是世袭贵族,厅长就是一个终身贵族,他的孩子没办法继承他的男爵爵位。 但或许,即便是这样,阿方索·麦考林也愿意。 【有兴趣成为重塑者吗?】 【有一套很适合您的魔鬼器官。】 【期待您的回信。】 厅长反复阅读着,专注程度一度超越了皇帝对科隆教廷的看法。 “哎……本来以为还得再等几年,怎么就这么快啊。” 厅长不想成为“重塑者”,他一直想要逃离成为“重塑者”的命运。 在成为帝国男爵前,他根本就不知道,“重塑者”的水有多深。 有时他在想,帝国皇室对魔鬼改造的研究,是不是比科隆大教堂还要先进。 而且虽然皇帝只是说,要等到科隆这边把事情闹大了再处理,可是厅长怀疑,城里绝对有了很多皇帝的眼线,正在记录接下来发生的每件事。 他身为厅长不知道科隆教廷到底在图谋些什么,可皇帝那边,很有可能知道。 并且想让科隆教廷先一步实验。 而后根据科隆教廷这边的数据,继续执行。 他再次看向了信件的前面。 【不要轻举妄动,等到科隆教廷把事情闹大以后,这将会是彻底根除教廷的势力的绝佳时机。至于你担心的伤亡人数,这不是你应该操心的。】 “皇帝啊……您是一点都不在乎科隆人的性命啊,如果有一天,您的某个计划需要牺牲柏霖大部分人的性命,您也会像现在这样果断吗?” 早在开始怀疑走私黄金有问题时,厅长就经常给柏霖那边写信。 而墙花之夜发生后,他更是快马加鞭,把自己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说了出来。 没想到,得到的是“别管闲事”这种答复。 他甚至准备好了鱼死网破的方法,他可以去找“产婆”安冬妮达·阿列克谢耶夫娜,通过她联系上其他潜伏在科隆的俄帝人,乃至俄帝的间谍。 通过与俄帝的间谍们联手,去阻止“二十三”后续的行动。 无论怎么说,他都得保护下来这里的人。 但是现在,皇帝把一切的打算都灭绝了。 或许对于皇帝来说,目前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时机,大把的机遇等着他们。 在政治派系那段令人丧气的休战期间,大家都在收集潜在的攻击材料,等到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双方手里都掌握着大量的军事力量和实验数据。 “厅长,我把人带到了。”阿方索·麦考林推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昨晚被雅各布·巴斯恩带回来的“羔羊”一脸茫然,他走路时,右腿悬空,左腿弯曲,拐杖支撑着他的身体。他的动作缓慢而艰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上。他的身体在颤抖,汗水不断从他的额头上滑落。 昨天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这么严重,到了今天,他虽没有直接出血的伤口,却浑身异常疼痛。 “厅长您好,我叫罗兰·施瓦茨,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您也姓施瓦茨?” 厅长对这种跟他不构成上下级关系的人,一般还是会使用敬语。他本来应该自己去病房问他问题的,可皇帝的回信令他心力憔悴,一步都不想走。 他把椅子搬到死里逃生的罗兰·施瓦茨身边,命令阿方索·麦考林去拿点咖啡。 “是啊,施瓦茨这毕竟是个大姓,我觉得下城区有四分之一的人都姓这个。” “昨晚的情况,您简单形容一下吧。” “啊,好的。” 罗兰·施瓦茨瞄了眼正对面的“熊三”,看到他的情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是‘二十三’的成员,袭击下城区的主力军。” 似乎是看出了这卖面包的小子的心思,厅长直接点出了那人的身份,让面包小子稍微放松一下。 果然,面包小子收起了怜悯的目光,仔细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四天前的那次,我只是听到了建筑物坍塌的声音,等到早上一起来,发现全部都塌陷了,其实那时候,邻居们还说,会不会波及到我们这边,我还说不能,但没想到,昨天晚上,宛若军队般的人,好多人,真的好多人,人,枪,炮,车,我从来没见过这种架势。他们几乎是奔着推平下城区而来的,像我这样的‘羔羊’,他们得到的命令是全部绞杀,但是我周围还有一些‘使徒’,他们却是被带走了,我能逃出来,还是多亏了我有一个‘使徒’朋友……” “所以您是能确定,他们会将‘使徒’抓走,对吗?” “对,而且我还听到,他们其中一个人说了什么,‘克劳迪娅’‘重塑者’‘融合’‘核心’,我听得断断续续的,有三人追杀我,我根本没有仔细去听。” “您说什么?三个人?” 梅迪瑞克·麦考林这小子说的是两个啊。 “昨晚,来抓我的应该是三个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我跟巴斯恩先生假意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只有两个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另一个人觉得应该离开。” 厅长眼睛瞄了眼仍在昏迷的“熊三”,街道图浮现在脑中。 那三人从梅迪瑞克·麦考林家那边来的,那有没有可能,其中一个留在了梅迪瑞克·麦考林家? 他家应该没什么能套出线索的东西吧? 第六十四章 您有搞到哲人石的渠道吗?(二合一) “就是现在?” 黑德维希喃喃自语道,他听懂了暗示,但还是有一些不敢相信。 虽说他家的外面也经常会有人徘徊,但是被人隔着门直接发现,是不是太奇妙了? “您认真的?” “我觉得,今晚跟您睡在一个屋檐下也不错。” 格里安再度委婉暗示黑德维希。“我实在太累了,您不介意我今晚睡在这吧?” “当然不介意,您跟我来吧。” 二人走到卧室,墙壁上的污渍已经包浆,极为脏乱差。床板铺着厚厚的灰尘,层层叠叠,看起来好像有好多天没有打扫过了。窗户紧闭着,只隐约透过一些微弱的、来自邻居家的光线。床头旁的桌子散落着一些抄写的笔记,轻轻一扫,有一本《走遍俄国》和一本《浮士德》。 这本书的出现更是证明了一件事,黑德维希的出身肯定不简单。 毕竟书籍很贵,一个工厂工人不可能买到这发行不到一年的畅销外语书。而能借到《走遍俄国》这书的地方,都是城里的图书馆。在那里,必须穿着正装才允许进入。 黑德维希把格里安拉到一边,搅动起煤炭。 煤炭星火闪烁,煤炭火焰的噼啪声撞击着空气分子,滋滋滋——热气腾腾的气息弥漫开来,在火光的映照下,两个人的脸庞也变得生动万分。 “您怎么知道我家外面有人?” 果不其然,黑德维希问出了格里安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格里安看了眼大门口,判断了一下距离,手闲不住,又去帮黑德维希扭紧床头的螺丝。 “直觉。男人的第六感。”他说,“总之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以及,您还记得您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吗? “‘哎——你应该是佐默家的牲口吧?我不记得有叫杰克·佐默的傻逼啊。’ “这明显就说明了,平时就会有人来找您,而且还是佐默家族的。所以,您才会怀疑我是佐默家族的人。” 人在紧急情况下,总是会想起来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 格里安才不会说,自己就是在前五秒才想起来这完美的逻辑。他听说,有一些三流作家在写书时候,必须在死线之前才能想出剧情,也许,是同样的原理。 “我应该没说错吧?” 黑德维希沉默着,这一点倒是让雅各布·巴斯恩猜对了。 佐默家族的人确实经常找他。 “您怎么不说话,我难道说错了?路德维希·佐默。” “我叫黑德维希。” 黑德维希的神色顿时变了,但是很快又调整过来。他觉得在这种昏暗环境下,神色的快速转变大概率不会被发现。 “别装了,我知道,您就是叫路德维希·佐默,”格里安瞄见了那一瞬的停顿,“而您嘴里的朋友是格里安·佐默。” 黑德维希的眼神顿时如刀锋一般锐利,双眼严肃与冷漠。他紧紧盯着雅各布,仿佛想要通过眼神交流,看明白对方是敌是友。 “看来我说对了。” 格里安一惊,他本来就只是想强行炸一波,但是黑德维希就这么承认了。 那看来自己的猜测没错,那张画像是路德维希·佐默的,而不是格里安·佐默的。 至于路德维希·佐默,说实在的,来到科隆快一年,格里安对这个名字都没有任何印象。 这肯定不是上任佐默侯爵里夏德·佐默的孩子。 “怎么看出来的?”黑德维希说。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浮士德》。” “就靠《浮士德》?” “嗯哼。” 格里安一挑眉,往门外看去,“但这都是后话,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外面的人,来抓您的?” 但是正当黑德维希要说什么的时候。 “外面的,进来喝一杯啊?” “喂——你他妈——” 黑德维希完全不能理解雅各布·巴斯恩的做法,如果一开始就准备喊人进来,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门开了。 “您能直接邀请我入内。真是太好了。”来者愉快地说。“我还在外面想,应该怎么敲门,因为我记得您并不住在这。” 金发男人站在门口,眼睛半闭着,全身被水覆盖,外面的雨很大,几乎是一瞬间就将没带伞的他打透。 黑夜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斜长,像是疲惫不堪的旅人。 “我不认识这家伙。”黑德维希小声说。“找您的吧?” 但他还是对来者说: “几乎每天都有疯子从城里跑来拜访我。说吧,您今天想来传达什么消息?佐默侯爵又想干什么?” 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来者的回复。他不急着开口,只管享受着火焰的温暖。他从河里游过来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耷拉在脑门,看起来既没有神秘感也没有震慑力。 格里安扫了眼他腰间的左轮手枪的枪柄,他偏头对黑德维希说: “他腰间的枪是我的。应该只有我会在枪柄刻上‘滑稽’。嗯……对。” 昨晚,为了对付棕熊,格里安将自己的左轮手枪留给了梅迪瑞克·麦考林。如果不是今天看见了那枪柄,他都快忘了自己的枪不见了。 等等,我的枪为什么在他那? 啊—— 对,昨晚最后出现的“重塑者”。 似乎是有一个留在了麦考林家里。 怪不得。 不会吧,又是“二十三”的人,我命里跟“二十三”很有缘吗?不过……这家伙看起来并不是杀气腾腾的。 “我还以为是找我的,”黑德维希说,“结果是找您的吗?怎么,您又要跟他开始打架?那看来我得先撤了。” 他在房间里的时候,不是没听到轰隆隆的声音,而后,没过多久就来了一身泥泞的雅各布,他一猜便知,那声音大概率跟这家伙有关系。 “雅各布·巴斯恩,没想到您真的还活着。”来者终于开口了。 “能不能换个开场白啊?”格里安夸张地说,“黑德维希,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活着没说这句话的人。” “我不是以‘二十三’成员的名义来找您的。” “昨晚追杀有一个逃逸的‘羔羊’,是三个人吗?”格里安问。 他忽然感觉房子轻微地震颤,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估计又是有牛车,或者是零元购的人们回来了。 “是。我在一个房子里捡到了您的枪,我叫瓦尔特·勃劳希契,您喊我‘金毛’就行了。” “嗯,然后呢?”格里安说。 “我想找您帮个忙。您有搞到哲人石的渠道吗?我需要哲人石。越多越好。” 说着,他举起双手。 “我向您保证,我是以个人名义来找您的,而不是‘二十三’成员的名义。” “哲人石?” 格里安不光有弄到哲人石的渠道,还能根据哲人石所需的数量,收取定金,做起哲人石贩卖业务。 他幻想过,等到了新大陆,就立刻付诸行动,当一个哲人石贩子,专门为那些灰色组织与黑帮提供哲人石。 至于去哪杀人能获得这么多的哲人石,他也思考过,根据目前的政治形式,他怀疑在未来,神圣意志帝国、沙俄帝国、大顺帝国这三个世界上的超级大国会在新大陆上打起来。 到时候他可以去参军,这样,就有源源不断的哲人石了。 这是一个完全合理的推测。 目前在新大陆上,这三个国家的地盘是最多的。 不过区别在于,神圣意志帝国与沙俄帝国在新大陆上的地盘算是殖民地,而大顺帝国的地盘,完全属于他们的国土,那上面的人也自认为是大顺帝国人,而非其他两个国家那样。 但是在神圣意志本土,他没做哲人石生意的原因就太多了。 他也怕被当局找上门啊。 这东西不能在民间私自出售。除非哪天自己成为新一任佐默侯爵了…… “先不提我有没有渠道,您作为‘二十三’的成员,参与过屠杀下城区的人,您应该知道,我们天生就是对立的,因此在这么多渠道当中,你为什么单单来找我求助?你不得不承认,整件事显得很荒谬。我又不是商人,您哪怕找大顺帝国的商队都比我靠谱。甚至俄帝安插在科隆的间谍。” “哦,我想你应该会帮忙。”“金毛”语调平缓地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问问又无妨。我以前的长官——” “您当过兵?” “对,我当过兵。我的长官经常这么说:‘如果你的盟友不可靠的话,去找你的敌人。’,他说的话通常都有道理。” 格里安深吸一口气,屏住,然后呼出来, “你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不想活了。或者,正如我曾经的上司也说过:‘如果你的敌人忽然造访,很有可能是来杀你的。’。因此,您也有可能到这里是为了杀掉我,为‘二十三’的远大理想助力。而且哲人石,我记得‘二十三’内部有个什么制度,你们只要好好干活,就能换到吧?” “就算不找‘二十三’,”黑德维希插话,“下城区能弄到走私哲人石的组织也还算多,您找他?一个赏金猎人?” 格里安对黑德维希的话深表赞同。 原本二人不算熟悉,甚至在格里安拆穿了黑德维希的身份伪装后,二人之间有一些微妙的、有些提防的氛围,可是一旦有了都讨厌的人,就能瞬间结盟。 “虽然‘二十三’有功勋制度,”“金毛”说,“但是他们会调查兑换出去的哲人石究竟用在了什么用途上,至于其他的渠道,呵呵……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死的死伤的伤,而且大部分组织都集中在墙花那边,我就算想找也找不到。” “您昨晚杀了几个?”格里安问。他觉得屋子又开始有了轻微的抖动。 “金毛”挑起一根眉毛,觉得“白兰地”的态度不算糟糕,应该还有戏。 “两个,我一直在打杂。至于我为什么需要哲人石,我有一个魔鬼与机械结合的机械结构,它需要一种叫做启动液的东西才能开启。” “我懂了,那东西您并不希望被‘二十三’发现。”黑德维希说。“所以,巴斯恩先生您有哲人石的渠道吗?” 格里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有,但是我不想说。” 他走上前,几乎要贴在“金毛”身上,“我不介意就在这里干掉你。因此,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还是赶紧走吧。哲人石,呵呵。” 但是,格里安并不是因为跟“二十三”有仇才选择赶走“金毛”,他其实有自己的小心思。 启动液…… 他的右臂的机械结构里,中间的管道通路中流淌着金色的液体,那液体就是启动液。 一种由哲人石制造的液体能源。 如果能把“金毛”手里的东西抢过来,格里安想,等有机会再找产婆改造一下,这可比出售哲人石赚多了。 对,等一会儿把他赶走,就尾随他,把东西抢了。 “走吧,再不走直接在这干掉你。” 格里安拔走“金毛”腰间的左轮手枪,克制住了用枪管拍人脸的欲望。 “你们也感觉到了吧?” “金毛”无视了格里安的话,他盯着墙壁上的东西。 墙上为数不多的玻璃瓶在轻轻摇摆。 “我来的路上,就偶尔感到这种震动,我以为是那些抢劫商店的人太过狂热,说来也奇怪,下着这么大的雨,他们还是在努力的打劫,一点都没停息。” 黑德维希顺着“金毛”的视线看过去,“确实……感觉频率加快了。” 听了他们的对话,格里安下意识低头,忽然听到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他脚下出现了一条裂缝,然后很快就像传染一样开始蔓延着,把足底的地面分成了鳞片状。 墙体裂缝中的杂草先是晃了晃,然后向下缩,就仿佛下面有偷粮食的老鼠。 “跑啊!” 三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不约而同地抬腿,仿佛一触即发的动作。 他们狼狈不堪地、慌乱地扫视四周,寻找着适合站立的地方。椅子被踢翻,煤炭全部倾倒。 坑洞几乎是跟随他们的步伐,如同阶梯般有次序地下坠。 突然,狂风如同愤怒的巨兽,猛地撞击在窗户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玻璃炸裂,碎片在风中飞舞,如断线的珠串。 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坑洞在地面上迅速形成,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布,瞬间将所有的光线吞噬。建筑和马车开始倾斜,伴着狂风暴雨,消失在黑暗的深渊中。其他房屋里的人惊恐地尝试着逃脱,但他们的动作如此微弱,只是徒劳。 格里安右臂伸长,勾住那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粗壮古树。衣服被捶打得瑟瑟发抖,身影被风雨模糊。 他在树杈上站稳,向下看去。 “这是咋了啊!下城区的质量这么差吗!” “金毛”气喘吁吁,从格里安左下方出现,抱着树干努力向上攀爬。而后跟随的,是黑德维希。 “我也不知道。” 格里安本以为这两人会随着塌陷坠入深渊,却没想到,二人没比他慢多少,也爬上了树干。 不愧都是“重塑者”。 他们三个人一同挂在大树上,向下看去。 这棵树周围的全部区域都已进入地下,唯独大树靠着盘根错节的根系立在中间,就像是空中的孤岛,在风中左摇右摆。 古树的根茎伸向深渊,仿佛在探寻着深渊的秘密。黑暗笼罩着一切,隐藏着无限的恐怖与奥秘。 一只卡在坑洞半山腰的野狗被什么惊吓到,发出尖锐的吠声。 “天哪……”格里安震惊。 如果仅是塌陷,不足以让他发出感叹,这两天,他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塌陷。 真正让他发出惊呼的是,在那坑洞中传来了沉闷的响声。 一只只“羔羊”正向上攀爬,指甲已经脱落,只剩下森森白骨。风雨交加,雨水顺着它们腐朽的皮肤流淌,却没有一滴进入它们已经干涸的眼睛。 他们感受到了人类的气息,疯狂地向外攀爬。 攀爬的过程中,“羔羊”们不时会因失去平衡而跌落,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撞击声。然而,即使跌落,他们也似乎并未感到疼痛,只是挣扎着重新站立,继续艰难地向上攀去。 第六十五章 汉堡包 “羔羊”的学习能力很强,几次坠落后,他们大部分都掌握了攀爬墙壁的技巧,猿猴似的灵活万分。 格里安深呼吸着,眼神在深坑中扫来扫去,时而紧盯某个方向,时而瞬间换向另一个方向。 他用左手持着匕首,右手紧握“金毛”送回来的左轮手枪。 这把枪里还有两枚子弹。 “太疯狂了。” “羔羊”不停地哀嚎着,他们跟昨夜格里安救下来的卖面包的“羔羊”不同,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 格里安知道,这些“羔羊”再无恢复正常的可能性,即便给每个羔羊都植入哲人石,这种狂躁状态也不可逆转。 因为他们的灵魂已全部消失。 格里安望着它们,感到心中一丝悲凉,这些“羔羊”曾经是人类,如今却变成了无魂无肉的生物。 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走了以后,下水道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知道,深坑下面的不是别的,就是他最近出入的下水道。 “我就说科隆地下早就被挖空了,迟早得塌陷。” 黑德维希还没看见下面的东西,说着风凉话。 “天哪,这风声怎么鬼哭狼嚎的,我的房子啊!” 他视力不好,也许是有夜盲症,只能听到各种奇怪的叫声。 但是格里安和“金毛”看得清楚。 “这简直……”“金毛”猛咽口水,此生头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四周的夜是如此的漆黑,只剩下极远处的科隆大教堂灯火通明,仿佛连接着黑夜和黎明的交替。风雨越来越大,雷电海潮涌起,试图将它吞没。 不,雷电并未在吞没巍峨耸立的科隆大教堂,而是在吞没这唯一停留在坑洞中央的大树。 大树伫立在狂风暴雨中,凹陷的地面如同一条长龙,环绕着大树。缓缓摇摆,与海中的孤岛没有半分差别。 格里安觉得自己当下就像是丧尸电影的主演,身边的黑德维希和“金毛”是跟他在一起的倒霉队友,一起躲到了某个灯塔之上。 按照剧情,要么就是他们三个想办法杀出去,要么就是等待救援。 救援肯定是等不到了,格里安觉得他们三个不在树上打起来就不错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类总是擅长在最关键的时候闹内乱。 倒不是格里安害怕“金毛”突然出击,而是他产生了直接抢夺“金毛”的魔鬼武装的想法,但如果现在干掉他,靠着自己跟黑德维希,尤其还不知道黑德维希有什么能力,有些难以离开这。 突然,一个会飞行的“羔羊”冲向了格里安。 格里安斜向一侧,轻松地躲开了这一击。然后,他迅速地反击过去,刀刃钩住“羔羊”的喉咙,狠狠地掰开。 鲜血喷出,溅得地格里安身上满是血迹,有一大股还喷进他嘴里。 来不及呕吐,“羔羊”不断地涌出。 “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啊!” 黑德维希大喊,“‘白兰地’您在下水道拉屎了?!然后这些家伙吃了您的屎,被恶心得狂躁了?!” “滚!” “那这是怎么回事啊!” 黑德维希这才反应过来下面是什么。 只要一紧张,他就会开始胡乱做联想。 比如,他一见到“白兰地”,看到那一身破衣服,以及若有若无的酸臭味,他就确定这家伙肯定是从下水道爬出来的。 虽然下城区很臭,但是能有那种独特风味的地方,还得是下水道。 三个人编织出一道钢铁屏障,堵住了“羔羊”的攻势。硬生生地打破“羔羊”像泥巴塑料一样脆弱的身体。 格里安三人几乎不停地斩杀着,每一次攻击都能够让“羔羊”的头颅离开身体,却丝毫没感觉到“羔羊”有减少的趋势。 又一个“羔羊”出现,三个人齐齐出手,切入“羔羊”的脑袋,生命的火花被消灭殆尽。 “让开!” 黑德维希大喝一声,拉开手榴弹的保险,猛地向下方扔出。 手榴弹飞快地旋转着,划破空气。 轰隆—— 破坏力惊人。 瞬间将“羔羊”们的进攻路线向下推移了不少。 “你拉了坨大的啊。” 格里安为了骂黑德维希,直接不用敬语了。他累得脸色惨白但手却没有停着,时不时朝着后方劈砍,杀死那些爬上树干的“羔羊”。 “那我再给你拉一坨。”黑德维希又扔出了一枚手榴弹。 “二位别斗嘴了!” “金毛”不知道黑德维希与格里安是刚认识的,还以为是朋友之间在这情况下还能开玩笑。 “傻逼‘二十三’小子,小心身后!” 黑德维希脚尖一点,身体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从树干的一侧纵身而起,精准地捕捉到了想要从“金毛”身后偷袭的“羔羊”。 右手如戴了拳套一般,快速而准确地挥出,空气中仿佛被他的拳风撕裂,发出呼啸之声。 “对不起!” “金毛”知道,自己这边的斩杀速度非常缓慢,这才让这些“羔羊”有机可乘。 数不清的“羔羊”试图从“金毛”这边冲上来,但紧接着,无论是人类还是钢板,亦或是“羔羊”的躯体,都在黑德维希暴力的攻势下如同飞落的群星一般,尽数斩断。 “支棱起来啊!”黑德维希有一些生气,“你不是当局的人吗!怎么这么垃圾啊?” “羔羊”的血液溅了他一脸,他觉得脸上接触到血液的地方很是疼痛,像是那血液有毒似的。 “我不擅长战斗!”“金毛”辩解,“我的能力就只是通过物品寻人啊!以及发现好东西啊!我的魔鬼武装就是挖宝挖出来的!” “怪不得能找到我。” 格里安总算明白了“金毛”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不过这家伙,真是一点都不保留自己的能力啊…… 不像黑德维希。 格里安看向满脸不耐烦的黑德维希,在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这发怒的脸有一些神似他残存记忆中的里夏德·佐默。 “BYD,”黑德维希简直就是脏话担当。“能力不能打架就不能打了?您枪呢?开枪啊!” 说完,他不知从哪拿出了两把枪,枪声如雷群,迸发出数尺长的火光,金属的子弹从其中脱出,就像是从大树上坠落的树叶。 大树也在这场战斗中开始向着侧边倾倒。 “我们得想办法从这树上离开!”黑德维希吼道。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会被消耗死,必须先离开这棵树,等到了平地上,再逃跑就很快了。而且,他们就算不被“羔羊”消耗到死,周围都是平地,只有这棵树跟个避雷针一样立在这,也得被接下来的雷电劈死。 所有人都清楚这个道理,但是,目前很难做到这一点。 “我的右臂根本没办法伸长那么远。”格里安说。 “必须找到一个中间平台。”“金毛”握着枪,四下寻找着。 他嘴里的好东西不仅仅是宝物之类的,而且还有他目前想找的东西。 找到适合当做中转站的落脚点。 找到适合当做中转站的落脚点。 找到适合当做中转站的落脚点。 他在心中默念。 忽然,他发现在不远处有一个小平台,只要能到那上面,就能以此为中转,成功逃离开这里, 只是,那平台上已经被“羔羊”完全占据了。根本没有落脚之地。 “那边有一个平台,但是——如果有人要去驱赶‘羔羊’,以那平台的狭小空间,会瞬间被他们吞没!可如果不通过那,我们都会死在那!” “守住这里!我去!” 短暂的迟疑后,黑德维希大声说道。 作为唯一一个身上有着不少枪械的人,除了他,这个任务没有别的人可以做。而且,就算雅各布·巴斯恩能做到,但是从平台前往安全区域,必须依靠那灵活自如的右臂。 同为“重塑者”的他当然知道使用能力消耗有多大,尤其雅各布·巴斯恩看起来脸色煞白,快要累死了。 “雅各布·巴斯恩!把我投射到那个平台!” “我知道!” 格里安右臂缠绕住黑德维希,毫不犹豫地瞄准、投掷。原本见黑德维希对自身的能力扭扭捏捏隐藏的样子,格里安都做好了自己去的准备,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够意思。 “都去死吧!” 黑德维希紧握着手中的枪,深吸了一口气,猛抬枪口,对准平台上的“羔羊”。在半空中,他迅速地调整姿势,手中的枪随着他的呼吸而微微摆动。他能够感受到“羔羊”的目光,它们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到来。 突然,一个“羔羊”猛地起飞,扑向黑德维希。黑德维希眼疾手快,手中的枪瞬间发射,一声枪响,砰—— 但这一枪让黑德维希偏离了既定的轨道,他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与平台几近擦肩。 “我操!” 他挥舞着手臂,试图减缓下坠速度。时间仿佛凝固,心跳如擂鼓般急促。 忽然间,他瞥见一条飞舞的床单,另一头卡在石缝中央,像是大自然为他准备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毫不犹豫,将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到手臂。 生死关头,黑德维希展现出了非凡的反应速度和惊人的求生本能。 “抓住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羔羊”们再度袭来。见到这场面,黑德维希觉得自己像是饿狼们的盘中餐。 “再给你们拉一坨啊!” 又是一颗手榴弹飞出。 滑动的火光划破了漫天黑暗,一道燃烧的轨迹留在空中,所到之处,空气仿佛在疯狂地燃烧,随后命中那诡异的漆黑之中,一瞬间更大的火光在其中释放,如同燃烧的烈日,熊熊的烈火点亮了一切,“羔羊”的身影在其中扭曲,随着火光的摇曳而颤抖着。 “哈——哈——” 握着床单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如果自己没抓住床单…… 嘶…… 手好痛。 他低头一看,掌心似乎是被什么腐蚀性液体啃食了。 “羔羊”的血液难道还有这种效果? 不过现在还不是发愣的时候,他低吼着继续清理“羔羊”,他要向上爬,他不能死在这。 他还没弄明白自己的朋友——格里安·佐默——到底是怎么死的! 刚才的手榴弹暂时限制“羔羊”的行动,他必须在这个时候爬上去。 可当黑德维希马上爬上平台的时候,一个“羔羊”的脸从上方直接弹出,那狰狞模样吓了他一跳。 “真他妈倒霉啊!” ----------------- ----------------- “Sch?ner!gr??er!h?rter!” “Straffer!glatter!st?rker!” 产婆怪叫着,左三下右三下扭着腰,准备睡觉。 她打算离开科隆了,目前科隆这情况,她觉得很不妙,要是再待下去,绝对会出问题。 她盘算了一下自己的家当,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只是可惜了那些她抓获的魔鬼,没办法带着一起上路,要不然,她说什么也得把魔鬼们带上。 “Deine Brüste sind zu klein!” 她原本打算今天就走,但是,上午时候她收到了来自科隆警察厅厅长的信。 警察厅厅长希望在明天上午能与她见一面,地点就在厅长的私宅。讲实话,如果不是最近厅长绝对忙得团团转,产婆会以为,厅长在邀请她参加成人派对。 思考再三,产婆觉得也不差这一天。 离开科隆的时间被推迟到了后天。 “嗯?” 产婆扭头看向周围,发现那些平静的事物都在震动。桌椅书本,甚至墙壁上的钟表都在晃动。 “这是咋了?” 刚才,她确实听到有剧烈的爆炸声,还有熟悉的在下水道打架的声音。她的地下实验室有两道门,一道是那通往洗衣房的门,另一道门则建在下水道。如此靠近下水道,她能听到下水道内的全部剧烈声响。 但是这会儿,她听到的声音比任何一次都要大。 而且她发现,自己囚禁的魔鬼们正在躁动,就好像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们。 ----------------- ----------------- 自从跟女魔鬼分道扬镳后,“牧羊人”就在筹谋着怎么去新大陆,他身上几乎没有钱,肯定不能雇佣马车前往里斯本。 但这都是后话,他现在要做的是填饱肚子。 他茫然四顾,想吃点儿东西,却不能花太多的钱。他在下一个街角看到一家店,第一眼看上去像个药房,灌肠器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又走了几步,他找到一家只有两扇橱窗的小店,里面陈列着热熨斗、烧水壶、平底锅和一些他不认识的厨房用具。门开着,他看到里面有人坐在类似吧台的地方吃东西,我走了进去。 “来点儿什么?”一位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小伙子不耐烦地问。 “牧羊人”指了指邻座的盘子。 “汉堡包?”小伙子大声问。 “对!汉堡包!” 这时,那小伙子又吼了句什么。“牧羊人”没听懂他那不连贯的句子,可他看到邻座的人正在吃鸡排。 鸡排!可是有年头没吃了。 “牧羊人”又指了指邻桌的碟子。 可那小伙子像是对这选择不满意,神色变得更加不耐烦,就好像下一秒要将“牧羊人”赶出去。 突然间,小伙子的皮肤变得邪恶狰狞,一道道血丝在眼球中蔓延。 他发出咆哮般的声音,整个人身体变大、变壮,瞬间引起其他食客的惊愕。他的身体不断膨胀,狰狞的面容更是令人惊恐。恍如间,他手脚四肢细长,变成尖锐的利爪,脊椎上长出了一排锋利的刺。 惊恐中,客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往各个方向。一个男人笨拙地绊了自己一脚,飞快爬起来,尖叫不止。 “我操?这是咋了啊?” “牧羊人”走到被吓走的邻桌,拿起桌子上剩下的鸡排。 “因为不想给我做鸡排,所以直接进入狂躁状态了?兄弟,你这火气比‘黑牙’还大啊!” 舔了舔嘴唇,品味着鸡排的味道,“牧羊人”意犹未尽。 他做好迎战姿势。 “来啊,让我‘牧羊人’卡尔·施尼茨勒会——喂喂喂,我是人啊!活人,怎么走了?” 那“羔羊”完全无视他,朝着一个方向冲过去。 “牧羊人”跟着跑到街上,数十个狂躁“羔羊”一起奔跑者,朝着工业区的方向。 第六十六章 父子俩 由于第六十章被封锁两次,于是在这章,把六十章最后的部分复制过来一小部分(200字),衔接能连贯一点。 ps:希望以后别再封锁了,哭泣。 ----------------- ----------------- “原本,是瞄准头的。” 格雷诺耶抚摸着枪管,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目光还是那样淡淡的,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格雷诺耶,如果……” 梅迪瑞克·麦考林很是悲痛,他几乎是习惯性牵住了小男孩的手,那手冰冷骇人,即便握枪的是另一只手,可是小男孩的身体就仿佛全部都由机械构成。 下一秒,他忽然松开手,抖抖肩,像是碰到了脏东西。 不能这样,他还只是个小孩。麦考林想。 可他还是不由得产生了一个念头,“恶魔”这种存在,真的不算一种另类的魔鬼武装吗? “如果刚刚那一枪,正好爆头,他真的死了呢?” “那就死了呗。” “我……”麦考林扯扯嘴角。“你现在的行为,跟毁了你家香水店的‘二十三’有什么区别呢?格雷诺耶,你的姨妈现在生死不明,你就没有任何感觉吗?” “没有。” 格雷诺耶手中的枪是黑色的,枪管细长,光滑的外表上涂着防腐涂料。他握着枪柄,掌心与枪柄贴合处的手感舒适无比,让他感到他与枪已经融为一体了。 他学着雅各布·巴斯恩,跟个混混似的转动左轮手枪,看得麦考林精神一紧,生怕走火。 夜深了,风开始变得肆虐起来。它穿梭在废墟之间,发出凄厉的呼啸声,像是无数鬼魂在夜中呻吟。废墟中的碎片开始缓缓升起,在风中翻飞。 “我真是不知道——” “你这小朋友怎么跑这么快啊!把枪还给我!呼——呼——”一个女声从小巷子中急促地跑出。 还没等麦考林扭头看去,那身影出现。 少女呼吸急促,脸上挂着汗水,额头上几缕湿发贴在皮肤上。 “您是他父亲吗!管好自己的孩子啊!”少女有些生气,“我只是看见大家都往这边来,我也寻思来凑个热闹,结果您孩子忽然逆着人群跑了出来,二话不说就抢了我的枪!虽然也有我自己保存不当的原因,但是,这就是大人没教导好!” “对不起对不起。他,他……他可能是太着急,他想救我……额,对!他想救我,您看见那么多人都往一个方向跑,是因为那边在打架,我是被打那个……然后现在已经结束了,他们看见枪,都吓跑了。” 麦考林不敢说自己打死了人,以及格雷诺耶把人射伤了。 他害怕从这长相可爱的女孩嘴里,听到冷酷无情的话。 虽然这少女跟下城区大部分人穿着相同——宽大的裙摆,灰色的布料,身上披着一块粗布的披肩,头戴一顶粗布做的帽子——但麦考林一眼就知道,这女孩跟自己一样,都是伪装成下城区的城里人。 甚至有可能是个贵族。 如果她是个贵族女性,在听到格雷诺耶开枪把人打伤后,最大的反应不是惊愕、恐惧,而是眉头一皱,心疼说道: “浪费我一颗子弹。” 即便贵族中偶尔会出现有人性的家伙,但麦考林不敢赌。 懦夫也好,胆小也罢,他就是这样的人,不忍心,不敢看,融入不到主流社会。 “啊,已经结束了吗?我还以为是有人搞慈善,在这边给无家可归的人发鸡蛋了。白高兴一场。” 女孩略显失落。她目前住的地方简直就是贫民窟,没有新鲜的食物,要不是昨天晚上她正在其他区域试图寻找到靠谱的私家侦探,恐怕她昨天就会死在这里了。 哎,真是命运多舛啊。 要是枪再丢了,就彻底没办法保护自己。 如果是成年人,她会有很多警戒心,但是一个孩子,她确实放下了警惕,这才让小男孩直接薅走了枪。 “是啊,结束了。” 麦考林撇了眼天空。远处的工厂烟囱若隐若现,被淡淡的灰暗覆盖着,云层聚集,弥漫湿润气息。天边偶尔有几道闪电划过,声势浩荡,震耳欲聋,听得他有些心悸。 “那我们就先走了,”他点头微笑,“我还有些事。” 他打算赶紧把格雷诺耶送回去,仔细想想,这片区域已经被“二十三”扫荡一遍了,就算要发生什么,肯定也是在其他地方,根本就不需要格雷诺耶灵敏的鼻子。 再加上,如果早点知道,格雷诺耶必须跟鹿头魔鬼在一起才能嗅到那么远,他早就一个人来了。 可是,正当他要拉着格雷诺耶离开的时候,格雷诺耶扯住少女的衣服袖子,询问道: “您在爱河香水店买过香水吧?” “啊,对,怎么了?”少女问。 “我想告诉您,那两瓶香水不值一百马克。” 格雷诺耶就是闻到了四天前卖出去的香味才跑了出去。他非常想跟人解释,那香水没有那么贵,都是别人故意坑骗。 “唉?你怎么知道我前几天买香水花了一百马克。” 说着,格雷诺耶一个蹦高,手伸进麦考林衣服中,正正好好摸到了金条。 “这是赔偿。”格雷诺耶将金条塞进少女手中,“我就在二楼,卖香水给您的,是墙花酒馆的赏金猎人,‘白兰地’雅各布·巴斯恩。” “什么?雅各布·巴斯恩?” 他,他不是告诉我,他叫杰克吗?Jacob……Jack……原来是这样吗,怪不得他说有寻人的渠道,那恐怕就是他自己吧!等等,那家伙现在在哪,不会是死了吧? 那我还上哪找格里安·佐默啊…… 不行,科隆不能被毁灭。 我必须找到格里安·佐默!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即便心中有着巨大情绪波动,少女依旧维持着体面,“你真是个好孩子。” 少女转身,又对麦考林说:“您是香水店的老板吗?我为我刚才的鲁莽道歉,您儿子很诚实呢。” 麦考林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他也懒得解释自己不是格雷诺耶的父亲了,点头微笑,欲哭无泪,找不出要回金条的理由。 “在现在的科隆,除了月亮是明亮的,就再没别的什么了。”少女抒发着情感,没指望这父子俩能听懂她的意有所指。 “月光,花香,寂静,门廊下的吻,曾经墙花那边的酒馆里,妓女与皮条客坐在一起,但仍然明亮。” 听了这话,少女眼睛一亮,“您看起来很不满意现状。” “是,很不满意,我觉得我们的城市就是一个疯人院,东边犯罪,中间诈骗,西边贫困,北边堕落,所有的方向都指向毁灭。”麦考林说。 “但是还有您跟您儿子呢。”女孩把金条还给麦考林,一百马克,对她来说不足为道。“再见。善良的人。” “再见。” “对了,”少女忽然想起最重要的问题,“请问杰克——不,雅各布·巴斯恩还活着吗?” “当然,活得可好了,他现在没准在哪个酒馆泡妞呢,啊,这个时间,估计在中场休息。” “那就好!那就好!嗯……我有一些事情需要询问,就是关于雅各布·巴斯恩的,请问您现在有时间吗?” “当然有了,不过现在快下雨了,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躲。” “我知道有个地方能挡雨。”少女说。 第六十七章 你好香啊 小山般的废墟脚下,一个老妇人正在用藤条给自己编制一个能抵御攻击的“盔甲”。 尽管这藤条衣服是纯粹的“防御性用品”,只会被用来抵挡利箭和刀刃,但老妇人还是忍不住在编制的时候加入图案。也许她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弄出图案。 “墙花……哎,小姐您以前来墙花喝过酒吗?”梅迪瑞克·麦考林说。 “来过一次。” 他们三个人坐在一个很坚固的,且能躲雨的地方。看天色,马上要下大雨了。 麦考林感受着屁股下石头的凉意。那股寒气渗透了衣服,传遍了全身。 “我觉得墙花的酒还挺好喝的,就是有一个酒保很猖狂,只要一到他值班,他连酒水都不给我们倒了,竟然让我们自己动手,连冰块都得自己凿,更别提我要是想抽烟,让他去弄点烟,他只会把烟丝扔给我,让我自己卷。我要是方便自己卷,还用得着喊酒保吗?哎!” 说着,麦考林拿出烟盒。 烟雾袅袅升起,周围的景物在雨中变得模糊。 “您还有烟啊,”少女摆着手,“给我一根抽抽。” “给给给。” “我也。”格雷诺耶说。 “小孩抽什么烟?你才多大啊?”少女弹了一下格雷诺耶的额头。“等你成为男人那一天再抽吧。” 格雷诺耶确实不抽烟,但是他认识的人都抽烟,就连鹿头魔鬼阿德捏,平时都能来上两口,甚至吃黑面包夹烟草。因此,他一直都很好奇香烟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大家都沉溺其中呢? 事实上,烟草在格雷诺耶的鼻子里并不好闻,有一些臭味。 是啊,好臭啊,两个人同时吸烟更是臭上加臭。 格雷诺耶鼻子里除了臭味就没其他味道了,也不是,他好像还闻到了……香水味,以及少女的体香…… 嗯? 格雷诺耶抬头看向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少女。 只是看了一眼,他瞬间低下头,揉了揉沉重的眼皮,随便捡了块石头把玩,无心去听那两人在说什么。 “对,他是跟我说,他被好心人收留了几天。原来就是您啊。” “是啊。”少女笑呵呵的。 “我一直以为是男人收留的他。” “为什么?” “因为……额。”麦考林想了想,“因为据我观察,只要他跟女人单独待在一块,大概率就会来一发,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那么招女人喜欢。” “可能是因为他的绿眼睛,他那种绿太少见了,很漂亮的绿。再加上,他并不是那种极其健硕的,跟斯巴达战士一样的身材,他现在这种身材,很符合标准男性的审美,不是吗?有肌肉但不夸张。还有就是,他身高够高,都快一米九了。”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麦考林都快哭了,身材可以练,身高不能啊。 “对了,您刚才喊雅各布什么?杰克?”麦考林赶紧转移话题,“哈哈哈哈,他说自己叫这个名字?这该死的骗子,我跟您说,他用过的名字包括不限于汤姆、沃尔克、威廉、瓦尔特、亨利一堆名字,每次认识新的姑娘,他就随口胡说一个名字。” “是这样的吗?我感觉他只是坑蒙拐骗太多了,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雅各布·巴斯恩,要不然,不都得去墙花找他了。” “有道理。”麦考林点头,“对了,我叫梅迪瑞克,您呢?” “妮卡。” ----------------- ----------------- “完蛋了!” 黑德维希怎么都没想到,抓住了床单,即将爬到平台上,最后却要死在一个潜伏在平台的“羔羊”手上。 “重塑者”死在“羔羊”手上,这太丢脸了。 即便他现在根本没使用过能力。 砰! 一枪爆头。 “呸呸呸呸!” 黑德维希猛呕着血液,那些血液把他的口腔瞬间腐蚀掉一层皮,整个嘴唇仿佛一口气吃了三个菠萝般渗出血丝。 “吓死我了,幸好有您啊,‘二十三’的小子。干得是真漂亮啊!” “金毛”站在平台上,手忙脚乱处理着周围的潜在危险。 “羔羊”实在是太多了,对于他这种仅是体能上比普通人强一些的“重塑者”来说,就如同让美术爱好者去临摹《蒙娜丽莎》。 “我?您未免太高看我了吧?是‘白兰地’在上面开的枪!” “您可真没用啊!”黑德维希抱怨。 他们稳稳站在平台上,等待格里安下来,眼看周围的区域还在塌陷。三人必须马上离开。 格里安也清楚这一点,临走前,他扫视周围,一眼望去,一片漆黑,只有偶尔闪过一道闪电。世界仿佛只剩下了雨声,那种淅沥的敲打声伴随着雷鸣,让人毛骨悚然。 坑洞的边缘缓缓开裂,像蜘蛛网一般纵横交错,不断变大,土层发出嘎吱声,接着,迅速脱落并掉进深渊中,激起大片水花。 “我这就来!”格里安扯着嗓子向下喊。 “等等……” 格里安一度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急忙集中精神,看向远处,只见数不尽的“羔羊”从远处涌来,拖着沉重的步伐,每一步都蕴含着不受任何理智控制的力量。 “这是……‘牧羊人’!这家伙,都怪我!该死!” 格里安现在非常后悔没杀了“牧羊人”,但是他确实没想到,体力差不多透支的“牧羊人”能够再次突破第二阈值,弄出这一波大的。 这个规模,简直比下水道时候的大上百倍。 就仿佛,全下城区的“羔羊”都出动了,都朝着这边赶来了。 同时,格里安有些发懵,这么急中的“羔羊”爆发,看起来就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下水道的塌陷正正好好在黑德维希家的下面,为什么! 他想起“黑牙”波特·金对自己不正常的仇恨,甚至想起酒保弗莱迪·施瓦茨最开始的拔枪相向。那懦弱小子真的有胆量直接拿枪对着自己吗? 可……这都只是猜测,这跟现在“羔羊”们也没有关系啊! “我靠!雅各布·巴斯恩你他妈在下城区操‘羊后’了?这都是来找您认爹的后代?” 黑德维希还不知道远处发生了什么,光是从坑洞中爬出的“羔羊”数量就让他忍不住边开枪边乱喊。 第六十八章 有那钱干什么不好 满嘴脏话能给生活带来何种体验?尤其是三句不离Mutterficker的人,这到底是为增强语气,还是奇怪的口癖。 (注:Mutter=Mother,Fick=Fuck) 格里安不是特别清楚。 他遇到过很多这样的人,在生气、难过、甚至喜悦等情绪高昂的时刻,脏话仿佛冰块之于啤酒般应运而生。 经过观察,这无关阶级,无关性别,大概是一种纯粹的个人爱好。 不过脏话这东西,不面向陌生人时候喷出来就可以了。在外面装得人模狗样,私下如果还是要一板一眼说话,岂不是太累了。 或许有很多人觉得,那些出身较好的人在私下从来不会说脏话,至少在下城区,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可现实就是,大家都是人,如果不是有很多人在场,这只是看个人习惯,有人为使得让脏话听起来没那么脏,还会选择其他国家的语言。 比如格里安还记得,墙花酒馆里,有个赏金猎人满口“Wocao”,一听就是跟大顺帝国商队的人学的。 因此,格里安不认为在这危急关头说脏话有什么问题,问题就是,黑德维希一说脏话,就把话题往自己身上引的习惯是哪来的? “雅各布,用你无敌的——” “滚!”格里安没忍住回骂,他受不了黑德维希了,“‘羊后’是什么东西啊!您对标‘蚁后’造出来的词吗!我没有这种癖好!” 他完全能想象得出,黑德维希口中的画面。 在这种生死存亡之际,脑子里却冒出成人猎奇画面实在危险,为了不那么无语,他不停给大脑下达指令,脑海中的画面是格里安·佐默,不是佐默。 “真的吗?我不信!” 黑德维希的音量冲破天际,要是把这力量全都用在杀“羔羊”身上,格里安相信,黑德维希还能再多杀几个。 “快下来啊!”黑德维希大喊,“你不会是在高处看哪个‘羔羊’符合你的癖好吧?” 冷汗划过黑德维希的面庞,他有一些撑不住了,凭借人类的身躯对抗这些失去灵魂的、不怕死的“羔羊”简直吃力又痛苦。 削铁如泥的刀光闪现,紧接着,一声沉重的撞击声,随之而来的是“金毛”的惨叫。 “好兄弟,爹!活爹啊!别在现在这时候开这种玩笑了,我快顶不住了!我不擅长打架啊,我昨天晚上虽然杀了两个人,但是那两个人是我托关系才要来的!我队友他们杀的太快了,我塞钱了才换来的人头!人头算功勋啊!” “金毛”极力证明真的没有隐藏实力,希望黑德维希能正经一点,将精力更多放在战斗上。 “有那钱干什么不好啊?”黑德维希吐槽。“钱多烧得慌。” 枪声响起,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很快,滂沱大雨如从天而降的瀑布,将一切尘埃洗涤得干干净净。 “这是重点吗!” “金毛”若知道黑德维希是“重塑者”,但到现在都没有使用能力,估计会当场气到昏厥。 他气喘吁吁,双脚不停地踢打,试图给这些可怕的“羔羊”制造更多的痛苦。“羔羊”再厉害,也只是最低级的魔鬼产物,狂躁后更是没有自主的意识的行尸走肉,可“金毛”不会因此而放松,说不定其中就有着精锐藏在其中。 “这也太多了。” 他很费解,为什么杀了这么多“羔羊”,却还是没有丝毫减少的意思。 这深坑下面,究竟是有多少“羔羊”啊?! 下城区原来这么危险吗! “话说,您为什么会对他开那种黄色玩笑啊?”他很好奇,一般这种调侃他人的脏话,绝对有其原因。 “‘打桩机’‘打桩机’啊!您没听过下城区‘打桩机’的名号吗!” “我去,‘打桩机’和‘白兰地’是一个人吗?啊?真的吗?” “是啊,您在‘二十三’怎么混的啊,这都不知道,我跟您讲,他幸好没去‘二十三’应聘,要不然绝对会在科隆大教堂见缝插针。” “黑德维希这傻逼……” 格里安无语,都这时候了,他们还当着自己的面讨论起来自己的私生活了。 难不成这俩家伙,不,黑德维希,觉得离得远,自己就听不到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得先把这俩家伙拉上来! 环顾四周,格里安发现,每个地方都有“羔羊”的存在,树上、屋顶、所有方向,只要是能走人的地方,全部都有“羔羊”! 按理来说,“羔羊”会袭击每一个拥有灵魂的人类,但看那飞速的推进速度,很明显,他们无视了居民们,完全是朝着这边奔跑。 除了“牧羊人”的能力,他确实想不出其他能造成这场面的理由了。 “真就该那时候杀了他。” 格里安简单计算了一下远方“羔羊”袭来的时间,时间还算充裕,至少还需要三分钟。 他右臂一甩,一下子勾住了“金毛”的腰部,但是向上拉动的过程很是费力。 根本用不上力气。 “该死!” 忽然间,右臂肌肉暴涨,瞬间化为一个巨大的手掌,宛若巨人的臂膀,轻而易举抓起“金毛”,像是玩沙盘游戏一般,安全将“金毛”带回树上。 “这……” 格里安太熟悉这感觉了。 不久前,在下水道里跟“黑牙”打仗时,头顶有石块掉落,右臂就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直接做出了抉择。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干脆果断。 是错觉吗? 产婆从前虽是俄帝军机处的研发人员,会不会技术已生疏了?所以并没有完全压制魔鬼的自主性? 如果是真的,那我岂不是会被魔鬼逐步同化? 这不是现在应该思考的,格里安低声嘀咕着,“那黑德维希也拜托你了。” 可是,右臂没了动静。 无论格里安怎么操控,右臂都无法再次化作大手,就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他在危急关头的幻想。 “喂……‘打桩机’,不是不是,‘白兰地’,远处那都是什么啊?” “金毛”好不容易在下面杀了那么久,结果又被带了上来,这种吃屎一般的感觉,就像是自己在跑马拉松,结果裁判员一直推着终点往前跑一样。 他都没来得及骂,眼前那黑压压的一片就令他大为震撼。 他的心跳加速,握紧了树杈边缘。他记得,这里曾经是一片繁华的街区。现在,街道上充斥着游荡的“羔羊”。他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后看去,却只有同样的场面。 他们就像是误入了毒虫巢穴的人类,整个巢穴的虫类极速攀爬,包围住他们,将要享受美食。 他可算明白,为什么“白兰地”要将自己拉上来了,若是在下面继续逗留,绝对死得会比现在还快。 这到底是屠杀居民后产生的蝴蝶效应,还是别的什么?难道这就是上面想要达成的效果吗? “别看了,帮忙!” 格里安命令着,即便他抓住了黑德维希,一人却很难将黑德维希拉上来。 “黑德维希!往上爬!” 此刻,“金毛”喊了起来,并处理着零零散散的“羔羊”,枪械在他手中发出沉闷的巨响,如同手炮般将“羔羊”打出一个个大洞。 漆黑的洞后鲜血狂涌。腐蚀了皮肤,腐蚀了树干。 大雨将格里安的右臂弄得异常湿滑,黑德维希根本没有攀爬的机会,他能抓稳右臂就不错了。 可另一边,不知道是体力透支了,还是到了右臂的极限,格里安无法向上用力。 第六十九章 居然没摔死 从昨天晚上第一次使用魔鬼右臂,格里安就察觉到,右臂的力量不够强,同样都是钩锁,且体重相同的情况下,右臂只能将自己的身子向前或者向上牵引,如果是将其他东西拉到自己身边,就有一些费力。 “试试滑轮!” 格里安本能地领会到了“金毛”所传达的意思,他迅速反应过来,二话不说向后跳去,蹦极一般通过自身的重力将黑德维希扔了上来。 二人就像是悬挂在固定滑轮两端的货物,那树干就是滑轮,一个极速下坠,一个随之上升。 下水道里的流水声清晰传来,仿佛有丧钟声响彻云霄。 一路下落的时候,他感到无比的惊险,眼前的树叶像是一个个像漫天飞舞的烟花,如同灵魂般随时都会与他分离。 格里安有准备,只要黑德维希接触到树杈,自己就松开他,再勾住树杈上来,他知道,右臂现在只能将自己拽上去,而不能拉扯他人。 可是,只见黑德维希刚单手环抱住树干——只听得咯咯的声音,一个巨大树杈应声而落,刹那间挡开了“羔羊”的攻势。 “不好!” 那棵树干正在断裂。 整个大树正在倾倒! 大树连根拔起的倒塌声震耳欲聋,它的力量一露便无法阻挡。 格里安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无力改变,更无法更改自己朝着下方坠落的结局。即便再次试图用右臂抓住什么,那是徒劳,右臂向上飞的速度远比不上强力的自由落体。 暴风雨中的景色令他失去了往日内心的平静,景物变得扭曲,他看到陌生的事物。街道两旁的废墟像是成了咆哮的野兽,向空中挥舞着巨大的触角。 身上的衣服在风中狂舞,如同被撕裂的布条,不规则地摆动着,仿佛每一丝布料都在哭泣。 他转着身体,心跳加速,双手紧握成拳。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形成白色的雾气,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意识到那是血液进入了眼睛。 砰—— 格里安落地,身下瞬间砸死了几个“羔羊”,但从高处坠落,让他不免呕出一口鲜血。 “没摔死就是我运气好了。” 格里安擦掉嘴角的血液,很想抽烟。随便拍了拍口袋,就当做是抽过了。 抬头看去,根本看不清上方有什么。 脚下充满了泥泞,地上滑溜,随时都有可能滑倒。 “咳咳——” 他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也带着潮湿的感觉。衣服渗透了潮气,粘在身上。他用手不停的拍打着身上的泥浆,但是泥浆却似乎越拍越紧,越来越深。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好像也被吞噬了一样,一点点沉入了深坑的泥潭之中。 另一边,坑洞中“羔羊”的嘶吼声不绝于耳。他们那一具具扭曲的身躯,皮肤上布满了腐烂的斑点,仿佛是时间的痕迹。双眼空洞无光,当他转头看向他们时,似能感受到他们被欲望所驱使的目光。 灵魂,他们需要灵魂。 格里安一边跟他们激斗,一边寻找逃跑的出路。 他打算顺着下水管道找到其他井盖,但是寻找半天,他根本没看见哪里有通路。 那是—— 废墟之中,狰狞的怪物涉水前进,从容不迫地继续前行。其身后不断传来墙壁崩塌的声音。 此刻的它已经看不出丝毫人类的模样了,它浑身张扬着诡异的气息,骨骼扭曲,身体变得越发庞大。有的只是数不清的,挥舞着利刃的触肢,宛如鞭刃般狂舞。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格里安的认知中,从未有过这种场面,哪怕他阅读资料时,也未曾见过这种风格的插画。 那怪物周围,死去的“羔羊”被不知名的液体粘合,重新变成完整的“羔羊”。而那些完全被手榴弹炸碎的部分,蠕虫一般向那狰狞的东西挪动,就好似那是一个垃圾压缩机,只要有躯体碎片靠近,就会被吸入,融入那大家庭。 一边观察着,一边厮杀着,格里安觉得力不从心。 衣服被撕裂,露出肌肤和血迹,那些“羔羊”的血液拥有着腐蚀性,将他的皮肤灼烧地剧痛无比,让身体愈发虚弱。 没有丝毫的犹豫,左轮手枪枪口迸发出耀眼的火光,这是黑夜里唯一的光源,只有瞬息间的一点,却映亮了黑暗里那狰狞的一角。 伴随着憎恶的低语,一股腥臭的味道瞬间弥漫开来,令人无法忍受。数不清的残肢碎片蠕动前进,如同活物一般进入那扭曲变形的东西。 “看来是出不去了。” 格里安撸起袖子,准备启动右臂机械肘关节里的启动液。 多亏之前没有用,否则,自己一定会死在这里。 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凉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身后一个仍保留人形的“羔羊”手持钢管,冷笑着猛扑而来。 “该死该死!” 格里安只能集中精力闪躲着攻击,根本没机会按下启动液。 就在他以为自己完全要栽在这的时候。 “雅各布,躲开!” 下意识一个侧翻。 轰隆—— 手榴弹在即将触底时候爆炸,清退了众多“羔羊”,但是格里安的右眼,直接扎入了碎片,身上没有了任何完好无损的地方。脸上大部分皮肉都被侵蚀,即便能恢复,也绝对会留下疤痕。 嗖!数息间,一条漆黑的细线如利箭般穿透夜风与厌恶,直取他的后背。他瞬间警觉,身形急转右臂如龙卷风般挥出,与那黑暗中的利箭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漂亮!” 黑德维希赞叹,格里安的右臂精准勾住了他投掷出的钩锁。 而后,格里安就像是一个被吊起来的货物,开始上升。 黑德维希的单手向上拽着勾爪,与格里安的右臂一同向上走。 劫后余生的感觉真不错,格里安想,他向下看去,有一些羔羊还在蹦着高,想要攻击他,但都被他打了下来。 “抓住这里。” 格里安这才注意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金毛”双手抓着一个无人机似的东西,像是引体向上那种姿势。黑德维希抱着“金毛”的腰,而自己则用右臂环保住黑德维希的腿,三人就飞在半空中。 “有这魔鬼武装您不早用!”黑德维希抱怨着,看起来很不舒适。 他的脸部表情在暴风雨中变得模糊不清,眼睛紧闭,避免雨水灌进眼睛,巨大嘴部张开,大声喊叫,仿佛是在与风声雨声相争。 “我——” “他不用魔鬼武装难道您就用‘重塑者’的能力了?”格里安打断。 “别斗嘴了,找个降落的地方,我这东西只能撑一分钟。”“金毛”焦急万分,“该死的,一分钟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我操,你们看下面。” 犹如地狱的再临,到处都充斥着扭曲与混乱。烟尘弥漫,呕臭熏人,砖瓦倒塌,墙体裂开,仿佛经历了一场大地震。人们患得患失,惊恐万状,想方设法逃命。哀嚎声、尖叫声、枪声、爆炸声交织,仿佛世界末日的场景。 可是,那些“羔羊”根本没有害人,造成现在这局面的,是居民们自己! “一个被黄金包围的魔鬼会毁灭科隆,只有格里安·佐默才能阻止这场浩劫。” 妮卡的话瞬间闪出,格里安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道: “她说的,会是现在吗……” 第七十章 脸色煞白 夜幕如墨,风夹杂着雷雨,空气中弥漫着纯粹的阴沉气息。猛烈的雨点打在魔鬼武装上,节奏急促,仿佛预示着不详的预兆,乍一听,还以为是小吃摊的油锅正在劈啪作响,下一秒就要有新鲜美味的炸货出锅。 “我觉得我活不过今晚了!” “金毛”抓住魔鬼武装的两条手臂都在剧烈颤抖,他现在只觉度秒如年,跟做平板支撑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但平板支撑可以随时放弃,当下的“引体向上”可不行。 身处高处,他看得更远。就在这风雨交加的夜晚,“羔羊”大军像是从地狱中走出,身影在雨中模糊不清,只有那腐朽的模样和不断滴落的血珠,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喂喂喂,二位帮我看看哪里适合降落啊!马上就飞不起来了,我们得找地方啊!” “金毛”越是着急,说话越喜欢吞音。他没意识到,在他下面的黑德维希和雅各布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算了算了,我自己找。”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头一次运行得如此之快,可是即便如此,他仍没有通过能力找到适合降落的地方。 但是,魔鬼武装已经运行缓慢,开始带着三人向下。 血雨腥风中,“羔羊”们发出沙哑的吼叫声,挪动着沉重的步伐,像是在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跋涉,眼睛赤红而疯狂,手指如同枯枝,却异常锋利,试图撕裂一切阻挡他们前进的障碍。 雨幕中,偶尔有房子里传来火光透过云层,照亮了“羔羊”大军那扭曲的面貌,每一次闪电都像是死亡的宣告,令人心生寒意。而那些突如其来的烈火与枪声,将部分“羔羊”惹怒,攻击起可怜的居民。 在这肆虐危机面前,人类显得格外渺小和无助。 即便如此,也会有一些人开始内斗,趁乱打劫。 这到底是谁的错误呢?现在发生的一切,谁的责任更大呢?如果居民们不打起来,会不会情况会好一些呢? 格里安发现,自己总喜欢在这种时候冒出各种不合时宜的念头,就好似想一些矫揉造作的哲学问题能解决当下问题似的。 内斗,永远的内斗,无论是在什么地方,似乎人类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内斗。 就算有一天,比如说从遥远的星系来了殖民者,这个星球要选出一个首领,作为代表地球人的谈判员去谈判,恐怕也要先经历一轮暗杀、陷害,才能选出最终的赢家。 “我快撑不住了啊!你们两位有没有在找啊!” “金毛”快要哭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就只是想弄点哲人石的渠道,竟遇上了这种事。 “有没有适合降落的地点?!” “您都找不到我上哪找啊!”格里安大喊,额头上凝结着汗珠,“我他妈右眼瞎了!看不见!” 格里安的右眼睛,原本散发着晶莹的光彩,如今却成为了一片深黑的瘀伤。眼眶中,浓厚的血迹一直汩汩地流淌,无法止住。随着大雨的冲刷吗,逐渐变为模糊不清的向下血线。 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只能倔强地咬着牙关,左眼瞪得圆圆的,承载起右眼的一切视力和感觉,并祈祷自己能在这场灾难中坚持下来。 可同时,他隐约看到,黑德维希也做着跟自己十分相似的表情。 忍耐痛苦。 “我找到了找到了,那边有一个三层楼,我们去那里!二位挺住啊!” “金毛”在心里倒数着,只有十秒,他的魔鬼武装就要停止工作了。 魔鬼武装这种产自俄帝的东西,其最坑人的不是那技术,根据卖家的描述,很多在俄帝军机处干过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制作一些魔鬼武装,但是魔鬼武装并不能随意开启,它启动需要一种叫做启动液的东西。 而启动液,简单来说便是稀释后的液体哲人石。 这东西就比较难搞了。 俄帝还好说,甚至在柏霖,想弄取哲人石也不算很难,可这里是科隆,是魔鬼改造的发源地,一个对上帝最不忠诚的城市,在这里,市面上流通的哲人石少之又少,因此大多数持有魔鬼武装的人,只能通过商队从其他城市代购。 “我终于明白您为什么问哪里有哲人石了。”格里安说,“我要是有您这魔鬼武装,我也想让它能经常启动。” “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我又不能帮您降落吧!” 格里安抱着黑德维希的腿部,眺望那些混乱的景象。 他现在很费解,如果妮卡说的浩劫不是今天,那岂不是还有更大的等着自己,可今天,自己连这些都无法解决!那更大的浩劫,自己又怎么可能完成那重任呢? 格里安看着逐渐逼近的楼顶,在大概三米的地方,松开手,直接蹦下去。 他撸起袖子,身上每块地方都脱了层皮。但是跟右眼比起来,算是好多了。 他知道,眼球肯定都已完全被搅碎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得当好一阵子独眼大侠,不过当独眼大侠的前提是先活下来。 “‘白兰地’,您看清下面的东西了吧?那到底是什么啊?”“金毛”气喘吁吁,两只手臂根本抬不起来。 他带着黑德维希去救雅各布时,隐约瞧见了坑底的东西。 “我还想问您呢。你们‘二十三’的‘牧羊人’居然有这种能耐吗?” “卡尔·施尼茨勒?不可能是他干的,绝对不可能。” “那除了他还有谁?” “但是我确定不可能是他!” “喂——”黑德维希忽然插话,面色难看,“二位别在这问题上纠结了,这不重要啊!” “你怎么了?” 格里安本以为,黑德维希面露痛苦是因为自己抱着他的腿,弄得他很痛,可如今已经降落到地面上了,却未曾想到,他还是脸色惨白,弓着腰,仿佛身负重伤。 他能受什么伤? 杀“羔羊”时候都不愿意用一下能力,“金毛”都用了魔鬼武装,他呢? 也是够自私了。 “没事。没——呕——” 黑德维希猛然跪地不起,呕出一大口鲜血。他痛苦地扶着房顶突出的烟囱,试图站起来,但却像是失去了力气,跪倒在地。 “我……雅各布,我知道您肯定在想,我是个自私鬼,都到了这个地步,还是不愿意拿出我的底牌。” 黑德维希瞪着眼睛,也只能看到一片朦胧。在他的心里有一股呐喊,几乎破裂了他的喉咙。 他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将手指抵在太阳穴上,闭上了眼睛。再次睁眼时,他的胸口和胳膊也痛了起来。他向前倾,挣扎着想要呼吸。 “但是——并不是我不想用,我……我跟那家伙一样……” 黑德维希看向“金毛”的方向,“我的能力,不是战斗类型的……” “那是什么?” 眼看“羔羊”们近在咫尺,格里安已经无心理会黑德维希的话了,他把手放在开启启动液的按钮上,准备给自己杀出一条血路。 “你以为——你从那么高摔下去没有骨头断裂是因为什么! “格里安!” 第七十一章 妖魔 他刚才喊我什么? 格里安? 是格里安吗? 格里安愣住了,沉浸在黑德维希对着自己喊“格里安”的惊愕当中,他甚至忘记去询问,为什么自己从那么高摔下去,却毫发无损。 内心的想法在飞速旋转着,像是无数颗子弹飞速射出,却又瞬间被弹回。 他是从什么方面推测出来我是格里安·佐默的? 我明明跟原来的格里安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之前不是还说,我不可能是格里安·佐默吗?那现在……他到底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天哪,我现在的心情,应该跟我猜到他是路德维希·佐默时候差不多吧?那时候,他肯定没意识到我是格里安·佐默,那到底是在什么时候…… 脸吗? 还是别的什么? 短短一瞬,无数想法从格里安脑海内闪过,由于太过震惊,他甚至有一些忘记了自己还在危险之中,四面八方都有着嗷嗷乱叫的“羔羊”正在袭来。 直到“金毛”的乱叫,才召唤回他的神智。 “你是不是疼傻了,”格里安说,“我是雅各布·巴斯恩,不是格里安·佐默。” “不,你就是……你骗不了我,哪怕……” “闭嘴。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是个爱而不得的死同性恋,临死前看见疑似兄弟的脸就开始胡言乱语。我说你怎么那么喜欢拿我开黄腔,原来是爱而不得开始诋毁我吗?下作!” 格里安很害怕被“金毛”知道自己的身份,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后续直接找机会做掉“金毛”的准备,但他还是反驳着黑德维希,撇清关系,哪成想,其实“金毛”根本没听到。 “对,你说不是就不是吧,反正,我不是——呕——” 黑德维希笑着,又是一顿猛呕血。他的笑容中透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苦,到达了无法承受的极限。他想要挺住,但身体却已经不再听他的指挥,猛地向下一倒,重重地撞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格里安怎么会不知道,黑德维希是肋骨断了。 如果自己没摔出重伤是黑德维希的原因,那大概率就是黑德维希用自己的能力将伤势转移到他身上了。 也许自己现在能站在这,就是黑德维希替自己承担了后果,但我现在又翻脸不认人,这样真的好吗? 看了眼一旁的“金毛”,格里安说道:“别乱攀关系。” “我操,我发现您特别拉仇恨啊!” “金毛”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雨滴砸在地面上,溅起了一片片水花,一直拍击在脸上,像无数小针头一般刺痛着每一寸皮肤。 “您说啥?”格里安没听清。“我吗?” “对啊,这些羔羊,好像就是冲着您来的吧!我刚才就觉得不对劲,飞在半空中时候,我发现只要我开始偏离角度,他们也开始偏离,就好像——您知道大顺帝国的舞狮吧?我们是狮子头,而他们就是跟随狮子头走动的其他部位!他们有一个既定的目标。您看,现在我们站在这个距离他们大部队稍微远一些的房顶上,他们居然开始朝着这边袭来,而不是那个深坑!” “冲着我来的吗……” “还有就是,那大坑下面的东西,我感觉很熟悉……还有那些‘羔羊’血液的腐蚀性,我总觉得在哪见过。” “腐蚀性吗?我在几个小时前,跟‘黑牙’波特·金在下水道打过架,他的能力不就是腐蚀性液体吗?然后他突破了第二阈值,被魔鬼器官占据了主导,但是,我的一个同伴大概率解决了他。” 格里安虽然没有亲眼见到“黑牙”波特·金的死亡,但是凭借“牧羊人”的反应…… 对啊,我只是确定那些“羔羊”被解决了,但是“黑牙”呢? 难道说,那鬼东西是“黑牙”波特·金?! “第二阈值吗……” “金毛”陷入回忆,“我以前听说过,当一个‘重塑者’突破第二阈值,整个人被魔鬼器官掌控后,而后逐渐死亡,这过程不需要借助外力,只需要将这样的‘重塑者’囚禁在牢笼中,就会在几天内死亡。但是……到了这个地步的‘重塑者’有一定概率会成为‘妖魔’。” “那是什么?” “‘妖魔’,一种以人类身躯为主体,意志却仅是一个只有本能的魔鬼器官,你可以理解为,就是加强版的、完全失去灵魂的‘羔羊’。但是,有一些‘妖魔’有可能会保留‘重塑者’的一点意识,一点欲望,而后成为那‘妖魔’的行动动力。” “所以您的意思是——” “我不确定,因为现在的魔鬼器官处理已经非常得当了,很少会出现——不对,‘黑牙’波特·金是在黑诊所做的魔鬼改造,那就说得通了,这帮黑诊所虽然在排异反应上已经做得不错了,但是,一旦涉及到其他……他们,他们根本就做不好!” “对,‘金毛’说得对。” 黑德维希不知道什么时候缓过来了,但呼吸依旧急促。“‘妖魔’是魔鬼改造刚诞生年代的产物,由于已经太久没有出现了,所以……” 黑德维希大口大口喘息着,笑着对格里安说: “你装得挺好,挺好……装不知道是吧……” 无视黑德维希的阴阳怪气,格里安喃喃自语道:“所以现在很有可能是,‘黑牙’波特·金变成了‘妖魔’,而后被欲望驱使着,对,波特·金非常憎恨我,我明白了。” 格里安扭头看向“金毛”,“喂,您那个魔鬼武装,应该是需要启动液才能启动吧?” “金毛”点点头,不知道问这个做什么。 格里安不打算用右臂杀出一条血路了。 他现在有了一个新的打算。 一个足够疯狂,不可理喻,甚至有些失了智的打算。 “能给我看看您的魔鬼武装吗?”格里安说, “啊。好。” “金毛”将那好似无人机的魔鬼武装交给格里安,格里安二话不说,直接将装有启动液的管道取下来。 不过,他右眼坏了,好几次都没将管道打开。 “这里是,启动液吗?”“金毛”帮起忙来。 经过短暂的相处,格里安发现“金毛”其实挺正常。 “是,高浓度启动液。比您那个浓度高多了。” “那太好了,这样我们就能飞出去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格里安笑着。 “金毛”沉浸在喜悦中,只有黑德维希注意到,格里安这个笑有多虚伪。 第七十二章 合体 “格里安,你是有了什么打算?” 黑德维希捂着肚子,不知道断了几根肋骨。他用力咬着牙齿,控制呼吸的力道,生怕还有更多的伤口被刺痛。 他现在唯一庆幸的是,断裂的肋骨没扎到胃里,或者肺部等器官。 这还真得说,格里安的运气很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否则黑德维希早就死了。 “我说,”黑德维希拍了下格里安的肩膀,“你是有了什么打算。” 格里安头也不抬,也不知怎得,他越是想快点打开盛有启动液的管道,左手抖动得越是厉害。仿佛老人的癫痫病。 “喂,格里安……” 黑德维希低语着,眉头紧皱,双手紧握,指尖传来的冰凉雨水感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眼神在四处游移,观察格里安的脸色,试图寻找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 他不知道为什么格里安不承认自己是格里安。 但是他完全确定,这个雅各布·巴斯恩就是他的好兄弟格里安·佐默本人。 言语、相貌会骗人,但是“重塑者”的能力不会。 黑德维希的能力很特殊——帮助同伴抵御伤害,乃至直接转移全部伤害。可以说,这个就是一个牺牲自我拯救他人的能力,除了给别人当替死鬼,毫无用处,因此黑德维希才会准备那么多热武器,来弥补战斗力的缺失。 而黑德维希拥有这能力的初衷也很简单,成为格里安·佐默的另一条命。 只要格里安·佐默受到了重创,并且二人之间的距离在一定范围内,那格里安遭受的所有就会转移到他的身上。这一切甚至不需要黑德维希主动开启,这就像个被动能力,条件符合会立刻触发。 因此,在格里安落地那一刻,黑德维希就知道了,这个人绝对就是格里安·佐默。 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原本这能力应该是转移格里安受到的全部伤害,包括那破碎的右眼睛,身上被腐蚀的痕迹。可是,事实却是,黑德维希的能力只是将最严重、最致命的伤势转移了。 很奇怪,就像是格里安死活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一样。 为什么不承认呢? 难道这名字就这么让你厌恶吗? 黑德维希迷茫了。 人在死前似乎都会这样,一会儿觉得无所谓,一会儿又很执着。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产生了自己活不过今晚的念头。因此,他很希望在死之前,格里安这个好兄弟能跟自己说说话。 “这家伙可能是死前出现幻觉了,把我当成他朋友了。别在意。” 格里安拆着右臂上的管道,对“金毛”解释着,他现在烦得很,烦黑德维希一点眼力见都没有,为什么偏要当着一个“二十三”成员的面说这些。 就不能等今晚过去再谈吗? 这就像是,你正在被老板打电话呵斥,然后恋人在旁边说“你爱不爱我”,烦死了! “开了!太好了啊。” 格里安终于打开右臂中的机械管道,将它穿过机械结构上的两个挂环,再慢慢将其中拿出来。但是这时候他发现,自己的管道太粗了,而魔鬼武装的动力箱的入口又很小。 “该死。” 思绪转动,右臂变成漏斗,急匆匆连接了两边。晶莹剔透的启动液快速流淌,畅通无阻进入了魔鬼武装的动力箱。 “如果能稍微知道一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我心里会踏实很多。哎,希望您的启动液能用吧。” “金毛”喃喃自语。他呼出的气结成一团白雾,在惨淡的月光下格外显眼,他的话也被夜晚的冷空气冻住了。 “放心吧,肯定能用。”产婆的东西,大概率不会出问题。 “我真的不想在这时候死掉。”黑德维希平静地说,仿佛跟另两个人不在同一个频道。 他注意到格里安比以前宽厚的肩膀和手腕,觉得自己作为格里安认识了二十多年的“大哥”,他不应该得到现在这种无视的待遇。 哪怕格里安已经变了。 毫无疑问,格里安现在身上带有一种强烈的危险气息,如果夸张点描述的话,甚至可以说带着一种浓烈的邪恶气质。 他不知道为什么格里安·佐默不认他,以及为什么格里安的相貌变化了很多,但是具体变了哪里,其实他说不上来,但是就是比以前精致了,成熟了,或许是服兵役的三年,让格里安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冷漠且精致的贵族少爷。 “黑德维希,”格里安伸出手,“抱紧我,要飞了。” 黑德维希点点头,与“金毛”都抱住了格里安。雨丝如织,三人贴得如此之近,接受着风雨,感受彼此不再温热的体温,仿佛一幅静谧的画面。雨滴沿着发丝滑落,汇聚成涓涓细流,滴答在青石板上,伴随着他们心跳的节奏,如果不是三个男人的话,简直就是浪漫的三角恋现场。 “要飞了!”格里安做好准备。 可是,当格里安按下魔鬼武装的启动键时—— 他的右臂再一次展露了自主性。 比之前更进一步! 这一次,手臂魔鬼的脸显现在右掌当中,嘴唇之间长着如锋利匕首般的尖牙,冷酷无情地横亘在其独眼之下。 忽然间,那漆黑的嘴巴猛地张大,脸庞变得更加扭曲,疯狂地扭动着,恶狠狠地朝着魔鬼武装扑了过去,一口吞下。 “我操!!!!” “我操!!!!” “我操!!!!” 三人异口同声大喊。 格里安无法控制右臂的行动,就连他自己都被猛烈的冲击力拉倒。顺着惯性差点跌落到楼下。等他爬起身时,右臂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那魔鬼武装消失不见,成为了右臂的盘中餐。 “我操!”“金毛”吓坏了。“我我……我的魔鬼武装啊!” 望着格里安空空如也的右掌,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今晚发生的意外已经够多了,谁曾想到,这个起码有一个成年男性手掌大的魔鬼武装,居然被格里安的右臂吃了。 吃了!!!! “那个……” 黑德维希以为自己死前出现了幻觉,揉着眼睛,想要看清状况,他几乎是与“金毛”同步做着动作,二人就一左一右站在格里安身边,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突然,从黑暗中窜出一只“羔羊”,他那腐烂的外表和野兽般的嘶吼声,让四周的空气都凝结了。 三人齐刷刷抬头,“羔羊”大军已集结在房屋下面,在他们身后,一片死寂,整个黑夜只剩下一群嗜血的野兽正在向上攀爬。 “完了,都完了!我居然要死在‘羔羊’的嘴里了!” “金毛”胡乱叫着,乱劈乱砍,为自己争取生机。在每个“重塑者”的脑海中,死在“羔羊”手下是最耻辱的,其次才是普通人与“使徒”。 “格里安!别愣着了,打啊!” 黑德维希是反应最快的那个,他忍着躯干钻心的疼痛,赤手空拳,一拳一个“羔羊”。但是“羔羊”攀爬的速度太快,很快,他就被“羔羊”完全包围。 他正对面的“羔羊”没有颜色,皮肤被死亡和污秽掩盖,脸上有明显的伤疤,瞪着的眼睛,颧骨漏了出来。 “去死——” 还没喊完,黑德维希觉得后脖颈的衣服被抓住。 而后他双脚离开地面,朝着天上飞去。 他一抬头,瞧见格里安的右臂顶端完全化作了一个放大版本的魔鬼武装,动力比之前强上数倍,螺旋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几乎盖住了雷电声音。 “‘金毛’呢?!”黑德维希发现格里安只是抓着自己,“他人去哪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我我……我在这!” 魔鬼武装上传出声音,“金毛”探出来头。他整个人趴在了最上面,头发与衣服在飓风中扭曲着,像蛇一样,显得格外恐怖,仿佛风的一部分。 “那是……什么啊!” “金毛”来不及喘息,手指向一个方向,因为太过于惊吓,说话都开始有些结巴,今晚的事可以说,每一件都让他以为自己到达了惊愕的极限,可是又会忽然出现更为震撼的一幕。 “你们快向后看!” 第七十三章 那是啥啊 顶着雨,产婆背着行李,一路骑自行车,目的地是警察厅厅长的私宅。她实在放心不下,觉得下城区有大事情要发生。 她不知道私自将明天的会面改在今天晚上,厅长会不会生气,但她管不了那么多,她必须现在就与厅长谈一谈。 负责洗衣服的胖大婶也是俄帝人,在今天就已经撤了。因此,产婆直接背上了行李,准备谈完就走人。 反正她是俄帝通缉令上的在逃人员,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也不是很稳妥。 她与乌云竞赛着,一个猛蹬自行车,一个搭着大风的顺风车狂奔。但即便如此,现在的雨也不算小。 雨水像针一样射在脸上,淋得她面容扭曲。她盯着前方,脚踏自行车不停地向前冲,车轮溅起的水花在瞬间消失。 身边的树木被雨水连成一片,有时候,在道路两旁看到穿过雨帘而来的行人,看起来像是在途中的雕塑。 “再快点再快点!” 产婆嘀咕着,脚下蹬车的速度仍在上涨,马上就要蹬出火星子了。 其实如果走下水管道,她能快上许多。没准现在已经到了厅长的私宅。 在下城区住了好几年,产婆简直太熟悉下水道的环境了。 而且,很多非法交易都是在下水道进行的,这让她这种本就从事黑产业的人,更是与黑帮之类的有了紧密联系。 关键是,科隆的下水道最窄的地方也可以走人,宽阔的甚至可以跑马车,在不是雨季的时候,甚至会有商贩在下水道里买吃的。 是的,吃的。 产婆买过一次,那是一个大顺帝国的商人,他在卖一种散发臭味的豆腐,据说是因为在地面上卖被人赶走了,但他又想传播美食,就在下水道摆起了摊位。 可是现在下着大雨,没办法走下水道,她只能顺着下水道有廊道的地方先走出了下城区,而后随便从谁家弄了个自行车,开始骑车。 若不是找不到马匹,她不是很愿意骑自行车。这两个轮子的东西只能依靠脚来刹车。 骑车骑到一半,大暴雨终于追上了她,她在雨中嗷嗷乱叫,为自己打气。 这时候,她终于到了厅长私宅门口。别墅笼罩在朦胧的雨幕中,宛若一幅精致的素描画。但是她发现,有更多的警员开始朝着里面走去,这么晚里,是有什么大事值得让警员们来私宅必须汇报吗? “难不成‘二十三’在今晚对下城区进行了第三次袭击?” ----------------- ----------------- 今晚注定是一个能决定科隆,乃至神圣意志帝国未来走向的一晚。 战火已经打响了。 有居民这样说。 “使徒”们自发性地组织起了人手,加入了毫无秩序的混战中,除去那些确实坏到骨子里的家伙,有相当一部分人开始斩杀着“羔羊”们。 但他们其实不知道,在最开始,“羔羊”不会去攻击他们,“羔羊”们只是本能地朝着一个目标走去,至于去那边做什么,怎么做,对于这些完全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来说没有任何指令。 可一旦开始有人攻击了“羔羊”,包括其余的大火、爆炸带来的影响,一些“羔羊”开始袭击起普通人。 现在在工业区的各个角落,厮杀声根本停不下来。 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两拨匪帮展开了殊死搏斗。一边是凶残的黑帮成员,他们身穿黑色长袍,手持着锋利的钢刀,如同鬼魅般躲闪着对方的攻击。而另一边,则是来自城市边缘的流氓集团,他们身穿破旧的衣服,手持着棍棒和管钳,步步紧逼,毫不示弱。 战斗已经打响了!他们要趁乱决出胜负。 黑夜里数不清的枪鸣混杂着火焰的升腾。 一些不怀好意的纵火者们开始了工作,数十把土制手榴弹汇聚成碎石的墙壁。 没人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群人喜欢趁乱摧毁一切。 这些人也许是来自他国的间谍,接到的指令就是不遗余力地捣乱。 一些人躲在家中,厚厚的玻璃之下只能看到无数在火海里挣扎的影子,血肉被烧成焦炭,带着嗜血的欲望冲出火线,但随即便被子弹贯穿无力的倒下。 忽然间,一声怪物般的嘶吼冲破天际,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是有那么一瞬间,“羔羊”们停止了行动,像是那吼声对他们有压制效果一般。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朝着一个方向眺望,可是除了狂暴的闪电,什么都看不见。 “你们看……那是什么……” 有人指着天边缓缓升起的,不知为何物的东西。 随着雷鸣的渐起,乌云开始翻涌,仿佛整个天空都沉甸甸地压下来。 雷电交加,将天际映照得如同白昼。而在这样的风雨交加之中,一个巨大的猩红热气流自地底升腾而起,像是一道巍峨的柱子,直冲云霄。 热气流中,朦胧的蒸汽弥漫,仿佛带着泥土的气息。 它扭曲、膨胀,似在诉说着大地深处的秘密。雷声在它周围回荡,仿佛是地底深处传来的怒吼,让人不寒而栗。 随着热气流的升高,它变得越来越壮观,仿佛云层之上,有一座无形的火山在喷发,将整个天空都染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那柱热气流,在雷电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令人目不转睛。 热气流中似乎蕴藏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它扭曲、扭曲、扭曲,最终在空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无数的能量在汇聚,等待着某个突破的瞬间。 就在这时,一道更加强烈的雷电从天而降,直接打在了热气流之上。 瞬间,热气流就像是被点燃的火焰,猛地膨胀,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光芒四射,热气流在雷电的刺激下,愈发庞大,要将整个天空都吞噬。而这壮观的一幕,在这雷暴的见证下,显得更加神秘而不可解。 “妈妈!那是超级魔鬼吗?” “我搬到科隆就是因为感觉这里最安全啊!为什么在这里还会有这种事!” 目前为止,只要看见那东西的人,无一不在惊愕。 除了格里安。 第七十四章 去你妈的狗屁皇帝! 施比岑贝格厅长拿着枪,冷静瞄准,果断朝着正向他扑过来的疯狂“羔羊”射击。 “幸好我有随身带枪的习惯。” 不知怎的,明明这被雅各布·巴斯恩从“二十三”手底下救回来的“羔羊”表现一直很正常,结果竟在霎那间,再度成为陷入了狂躁状态的“羔羊”。 按理来说,摄入了一整个哲人石的“羔羊”在未来一年都不会陷入狂躁,除非,他受到了极其重大的刺激。 可是,厅长左思右想,都想不起自己哪里刺激他了。 二人分明是在讨论昨夜发生的事。 难不成是回忆起昨晚的血腥场面,让他一瞬间接受不能了? 厅长清晰记得,自己正在与这家伙友好地讨论面包的做法——因为这家伙是个卖面包的——而后,这人的泪水自眼角突兀溢出,紧接着,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身体开始变异,皮肤变得灰白,全身的肌肉疯狂膨胀,衣衫瞬间爆裂,后背长出翅膀,变成了昨夜的模样,朝自己扑来。 “去死吧。” 砰—— 枪口喷出一股热浪,扭曲了空气,夹杂着火药的味道充斥了整个地下牢房。 但这一枪仅是射中了“羔羊”的肩部,使这怪物更加疯狂。他咆哮着冲了上来,张嘴咬住枪管发出刺耳的咔嚓声。 “该死!” 厅长闪身躲开,双脚稳稳地站立在地上。 虽然是普通人,但他一点都不畏惧这骇人的怪物。 “别小看退伍士兵啊。” 厅长迅速握住“羔羊”大嘴中的枪管,使出全身力道把蜷缩抽搐的“羔羊”向后推搡。同时,他提起左脚,突然跨了出去,猛地踢向“羔羊”的左侧肋骨。 一瞬间,“羔羊”的牙齿与枪管摩擦出酸涩之音,厅长趁此机会,握住枪管的手一用力,将整个枪管怼入深渊巨口当中。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响彻了整个地下室,“羔羊”的头颅被打出了一个血窟,如同被雷击过一样后仰倒地。 厅长擦着脸上的血液,冷哼一声。“真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将左轮手枪对准“羔羊”的尸体,准备补上几枪。 忽然,那“羔羊”睁开眼睛,变回一个正常人类男性的模样,癫痫患者似的胡言乱语。 “不……不……别杀我……我也不想这样的……” 厅长向后退了几步,但仍保持着射击的姿势。 他知道这种现象,所有跟魔鬼有关系的产物,都有可能在死后短暂复活一阵子,但是他没想到,这“羔羊”复活后竟恢复了理智。 也许是雅各布的哲人石起了效果,那块哲人石的纯度高得惊人。 “我就算现在不开枪,您的命也就只剩下几分钟了,”厅长说,“那倒不如跟我讲讲发生了什么,您为什么会忽然狂躁?” “我……” “羔羊”眼神变得直勾勾的,似乎在思考厅长的话,又似乎在愣神。过了十几秒,他喃喃自语道; “我的灵魂被什么力量抽走了!但是……是魔鬼——是魔鬼!魔鬼还对我下达了指令!指令!” “什么指令?” “杀了他,杀了雅各布·巴斯恩!杀杀杀杀杀杀杀——我的灵魂!不——不要!” “羔羊”发出一声凄厉的咆哮,一股强烈的杀气弥漫在房间里,整个房间都震动起来。众多物品被他的气势掀翻,瓦片、石块四处乱飞。他的指甲变成锐利的利爪,刮破墙上的石灰。再度变回了一只嗜血的猛兽。 “妈的!” 厅长撇了眼挂在刑具架上的“熊三”,确定后者的四肢仍是牢牢固定之后,毫不犹豫地拔出枪,瞄准“羔羊”的心脏,扣动了扳机。 嗖的一声,枪口呈现出一道炽热的火焰,滚烫的弹壳如同火腿棒一般射出。 这次没有任何意外。 “羔羊”死了。 彻底死了。 “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似乎是有一个魔鬼隔空直接汲取了他的灵魂,而后,命令他去杀了雅各布·巴斯恩,这是为什么?这来自下城区的赏金猎人是做了什么?” 厅长没有头绪,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雅各布在今晚去抓假格里安的行动中,惹怒了某个强大的魔鬼。 忽然,四周的墙壁和地面狂乱地颤抖,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余震未歇的地震现场。 “地震了?!” 厅长头晕眼花,很快便坚定了自己的脚步,但正当他准备撤离时,这晃动停止了。 “真遗憾……我还以为你会直接被他杀死,厅长。”挂在刑具架上的“熊三”虚弱笑着,“哈哈哈哈,我告诉你,这就是我们‘二十三’的杰作!地震是,那家伙的疯狂也是!” “疯言疯语。” 厅长对“熊三”有了大概的了解,这就是一个对警察厅有恨,也不对,如果他是个警员,那么有恨的就是科隆教廷了,总之,“熊三”就是一个对所属组织有着忠诚的人,而那忠诚的来源很简单,谁给他饭吃谁就是好人。 因此,厅长全当做“熊三”在试图给他传播错误的信号,毕竟拷问了那么多问题以后,他后来开始胡言乱语,现在的话也不可信。 这时候,有人急匆匆下来。 “不用了,都解决完了,我没有受伤。”厅长说,他以为这是听到地下室异动,前来保护的人员。 “不好了!不好了厅长!”来者嘶声说道,抓住厅长的肩膀,“出大问题了,不知道是怎么了,下城区沦陷了!” 厅长眨眨眼。“沦陷?怎么个沦陷法?” 如果是第三次墙花之夜,其实他认为这警员不会这么慌张,毕竟这几个从柏霖跟他来的警员,也算是身经百战,面对频发的惨状,只会愤怒,但不会慌张。 “魔鬼,‘羔羊’!我不知道那是什么!”那人回答,“您得出来看看,我没办法形容!那太震撼了!” “嗯,我知道了。” 他撇了眼已经死亡的“羔羊”,隐约猜到了什么。跟着警员开始往上走。 “你刚才说,‘羔羊’怎么——” “有大批量‘羔羊’忽然陷入了狂躁状态,并且不是个例,是整个下城区的‘羔羊’。就连有一些‘使徒’都受到了影响!而且,‘羔羊’们像是被人控制了一样,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还有,我——” “去拟一份给皇帝陛下的信件,把目前发生的全部都写进去。”厅长命令。 “是!” 厅长一步一步地走在通往一楼的楼梯上,脚步异常急促,步伐划分出一条稳定的路径。 楼梯造型别致,每级台阶都铺地毯,错落有致的煤油灯在昏暗的楼道中徘徊。 可是,如此地毯不过是在掩盖楼梯的残破,这些阶梯就和他的后背一样,到处都是磨损的痕迹,真的是到处都是,根本不像一个厅长家的楼梯。上面所剩不多的油漆也都开裂、翘起,而且大多只残存在角落里和阶梯踏板的底部——那些不会被鞋子碰到的地方。 经过最后一盏煤油灯,厅长站在一楼的大厅中,他透过霧气弥漫的窗户,瞧见了远方那冲天的猩红巨物。 整个大厅似乎都透着远处猩红巨物的色彩,外面的树枝随风摇曳,不停地敲打着窗户,似乎要将这房子从地基上掀起。暴风雨搅动着空气,发出呼啸的声音,一瞬间,浓郁的黑暗笼罩了一切。偶尔之间,电闪雷鸣,与冲天的灾难一同将散乱的枝叶映照得黑中泛红。 “那是……” 厅长的面色凝重而疏离,他的手紧握着口袋内的一封信,似乎在冥思苦想着什么。 皇帝啊,这就是您期待看见的场面吗? 皇帝! 这东西恐怕会把整个科隆毁了。 克莱芒三世,难道在您的心里,您可以付出整个科隆,来换取您的绝对独裁吗? 厅长回忆起当兵时见到的场面,尸横遍野,血水染红了大地,尸体堆积如小山,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一具具尸体横卧在地面上,有的身体断裂,有的头部被劈成两半,有的四肢不全。地上散落着断刀残剑,还有破碎的头盔和破损的盾牌。 不能这样! 绝对不能! 我恨透了战争。 “目前不清楚,”警员说,“我们怀疑‘羔羊’的集体狂躁与那巨物有一定联系。那我现在去写信。请您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等一下!” 厅长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目光却异常坚定,眼中透出的光芒可以穿透时间和空间,仿佛成了一个定格在时间轴上的雕像,静静地立在那里,不受外界任何干扰。 管他皇帝的意见。 管他皇帝的集权统治。 皇帝,去你妈的狗屁皇帝! “直接通知皇帝,我要抗命擅自行动!阻止科隆教廷。并且在信中撇清你们的关系,就说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记住,把你们所有人的责任都撇清!” “厅长……” “快去!” 厅长下达了他这一生第一个违抗皇室的指令,之后,他独自来到了另一个暗室。 他要先穿上驾驶魔鬼甲胄的装备。 未曾想,他的妻子早就在前往暗室的楼梯口等候多时。 “你疯了,就为了这点事,你要驾驶魔鬼甲胄?!我们只需要躲进防御球就可以相安无事了!” 厅长笑笑,并未对妻子大吼,反而冷淡平静地说: “我一直觉得,武器是矛盾的结合体,既可为善,亦可为恶,有时又会善恶不分,有时善恶并行。但武器本身对人们如何使用它并不了解,也不在乎。 “魔鬼也是如此。由魔鬼造就的魔鬼武装·防御球更是如此。 “这东西造出来,不是为了让我,我一个权贵躲起来,然后眼睁睁看着民众去死的。当然,你可以这么认为。我不会阻止你进去避难。但是,我永远不会进去的。保护科隆的市民,是我应该做的。” 但是他越说越激动,声音几乎盖过了楼上的叫喊声。 “随便你怎么说我,我是个懦夫,我即便成为了一个男爵,他妈的贵族!我也做不到漠视底层人的性命!我做不到!” 厅长的妻子仍挡在面前,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那眼神仿佛在说,如果你一定要驾驶魔鬼甲胄,那我就在这杀了你。 施比岑贝格厅长盯着自己的妻子,轻笑一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感足够真实。 “我是这座城市的警察,我是一名警察!我曾经也是一个士兵!我不能看着在我管辖范围内的居民全部送死!” “你执意如此?” “我已经让人写信给皇帝,将一切都揽在我的身上,我的抗命,不会影响到你们任何人。你不会成为我的从犯,相反,你会成为阻止我的英雄。” 说完,厅长风驰电掣的一拳打在了妻子的腹部,避开要害,朝妻子的躯干开了一枪,并在妻子在地上剧烈挣扎的时刻说道: “把阿方索·麦考林也带进防御球吧。你不是很喜欢那个情人吗,把他带进去,起码有人能照顾你。” 他叹了口气,头也不回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下行。 走进暗室,他一拳挥舞在墙上,墙壁猛烈颤动,书柜倒塌,书籍散落一地。 他打开放着魔鬼甲胄驾驶服的衣柜,却怎么也无法把脚套进靴子里。穿了一半,左脚踝卡住了,而他不记得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处理,于是他把靴子拔出来,重新套进去。 他咒骂着,摸黑找到了裤子与上衣,还有一把他当兵时候的佩剑。 这时,厅长感觉到身后有人,头也不回叫骂着。 “我都说了,我绝对——” “是我。” “产婆?!您怎么现在——” 厅长其实都没想到产婆能来明天的赴约,因为他总觉得,产婆看到科隆的当下局势会立刻跑路,不想掺和这边的浑水。 结果来了。 “我遇到了很奇怪的现象,您是知道的,我那儿有很多魔鬼,但是今晚,他们忽然集体躁动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我家的魔鬼计数器忽然爆炸一般旋转,直接报表了,我感到很不安,真的,直觉告诉我,我应该把跟你的会面提前。女人的第六感总是很准。就像你第一次来我的黑诊所询问魔鬼武装时候,我就感觉您应该是个大人物。” “如果只是‘二十三’去搞大屠杀就好了……”厅长说。有没心思知道产婆是怎么精准在这里找到自己的,也许是遇到了自己的妻子。 “什么?” “下城区的所有‘羔羊’都狂躁了,”穿着驾驶魔鬼甲胄专用的衣服,厅长有些不适应,“一些‘使徒’也受到了影响,你家里那些魔鬼都很弱智,我估计跟这个也有关系。” “怪不得。那你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希望你能帮我联系俄帝在科隆的势力,帮我稳定科隆的治安,我相信你绝对认识那群人。我没想到一切的开始是今晚,所以我才约了您明天见面。但这都无妨了,您现在来了。” “我可是俄帝的逃犯。” “这不重要,你只需要跟他们分析好利弊,他们绝对会帮助我的,就跟他们说如果今晚成功了,整个神圣意志帝国的魔鬼学会实现爆炸式进步!也不知道雅各布怎么样了……” “雅各布?他怎么了?”产婆问。“妈的,说起来,雅各布·巴斯恩那家伙之前还威胁我,说要把我举报到警察厅,要不是我不想让他知道我跟您都不知道亲过多少次嘴,我能让他恐吓到?!” “他现在在工业区,而我看那猩红怪物的距离,可能就是从工业区开始的,而且,我刚才杀死的一个‘羔羊’告诉我,他被下达了杀了雅各布的指令。” “怎么会……” 忽然,又有一个警员闯了进来,那是厅长从柏霖带来的令一个亲信,他大喊道: “佐默家族派遣了上百名精锐骑士前往下城区了!以及无数军用火炮!” 第七十五章 头晕 “哈——哈——” 格里安飞翔在半空中,碎得不成样子的衣服犹如一束飘荡的旗帜,被狂风撕扯着,凌乱不堪。 狰狞的怪物在身后追击、旋转,仿佛拔地而起的猩红龙卷风,它的旋转速度异常惊人,整个天空都被它所掌控着,逐渐地,越来越多的云团从天空的深处聚拢而来,吞噬了一切它所到达的一切东西。 黑德维希感到背后的风声越来越近,他猛地抱住格里安,两人的身体在空气中像风筝一样飘荡,风筝线是那柔韧的右臂,而操控走向的是右臂顶端的魔鬼武装。 “黑德维希!你抓紧了!这么高掉下去,就算上帝来了也救不了你!” “这还用你说?!” “你他妈肋骨断了,我担心你,你还骂我!” 说着,格里安空闲的左手死死搂住黑德维希的腰,他是真的很怕黑德维希一个脱力,摔成肉饼。趴在魔鬼武装上的“金毛”他倒是不担心,他又没身负重伤,只要他抓紧魔鬼武装上凸起的金属部位绝对没有问题。 “只是断了几根肋骨,在你眼里我就这么弱的吗?” 一回头,黑德维希本想看看怪物的距离,未曾想那东西猛地加速俯冲,一个男人的脑袋出现在最前端,被橘红的光从身后照亮。那张脸像是噩梦的产物,陌生而危险,其后的身体在空中呈现出一条完美的弧线,刺向格里安。 “啊啊啊!它加速了!左边左边左左左!往左转!” 格里安右臂飞行得特别快,至少比那个怪物快,根本不用躲闪,轻松提速向前。 “格里安!这都是你在新大陆获得的手段吗?” 上下极速的飞行,终于让黑德维希失禁,尿液顺着腿流下,那温热简直令人不适。 “你烦死了!肋骨断了也比不上嘴吗?” 风雨的力量越来越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格外谨慎。格里安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身体的平衡,试图在这场逆境中反击。 下方的城区早已被风雨所吞噬,狂风夹杂着漫天的雨水,呈现出一片朦胧的景象。 目前的情况跟格里安预想的差不多。 从他意识到这些“羔羊”是冲着他来的时候,他就在想,能不能以自身为诱饵,将“羔羊”引到科隆市中心。 除了中途出现了右臂吞噬了魔鬼武装,而后又将魔鬼武装自行拆分融合这种插曲之外,一切都在他的预期之中。 硬要说,可能就是身后追着他们的狰狞怪物太过庞大了。 以及——他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将黑德维希跟“金毛”放下去。 想到这,格里安再次诡异地笑了起来。 “格里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黑德维希看着格里安那奇怪的笑容,浓厚的不安感席上了心头。 “你就看着吧,黑德维希,”格里安盯着远处高耸的教堂。 “什么意思?” 顺着格里安的目光,黑德维希看见了那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教堂塔尖,乌云在周围翻涌着,仿佛是座高耸的巨人,正在与大自然对抗。 教堂的塔尖是它的灵魂所在,是一位守望者,静静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无论什么风浪都无法击垮它。 他知道格里安要做什么了。 当—— 当—— 当—— 科隆大教堂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夹在在雷声当中,好似最后审判的开场乐。 “你真的是格里安吗?” 他知道这是格里安,就是那个跟他一个姓氏的弟弟,可是一别四年没见,也许,什么都变了。 变得有些…… 不是那种毁灭性的、负面的邪恶力量。但是现在的格里安也绝对不是什么善茬,这点他可以确定。还有就是,格里安给他的感觉远远不止如此。在格里安身上有一种矛盾的冲突感,让黑德维希联想到武器。 于是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人,或者说格里安,他背后有一股力量在操控他,只是他自己不知道而已。 ----------------- ----------------- “你确定吗?” 施比岑贝格厅长惊愕,他完全没想到,佐默家族会亲自下场,如果是是前任佐默侯爵里夏德·佐默在位的时候他还能理解,毕竟,里夏德·佐默可是科隆教廷的高层。 不过目前也能说得通,现任佐默侯爵能站稳脚跟,绝对跟科隆教廷的其他势力脱不开关系,完全可以让一个傀儡出来挡枪。 这就是现实,任何可能性都有充足的理由来支撑。 因此很多时候,只能凭借直觉来行动。 “对了,科隆大教堂那边有人召集士兵吗?”他问道,“还有——其他科隆贵族目前是什么情况。是全部躲起来了,还是不慌不忙,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如果是后者,就说明之前科隆教廷的一切都是演给我们看的,他们也许一开始就定好了,要在今天搞个大的。” “我不知道。我刚从佐默家族那边过来。” “该死。” 厅长紧张地回忆着阅读过的各种战争论,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当下的情况算战争吧? 其实,他连这一点都弄不清。 “厅长,我绝对会您站在一起的。” 这人一边说一边将厅长的装备递给他。他是厅长的亲信之一,是战场存活下来的同伴,也是少有能理解厅长那懦弱一面的人。 能遇到一个对底层关心,且出身底层的上司,简直太不容易了。 因为大多数的,他们会对原本所属阶级更狠,甚至是恨。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提防曾经的自己,堵死一切可能性。 “需要我帮您将魔鬼甲——” “不,我自己来就行。”厅长看了眼产婆,“所以你能帮我联系俄帝的间谍们吗?” “能。”这件事对产婆来说很是简单。 她看不懂当下局势,说白了,她只是个技术人员,从自私的角度来说,她也不希望神圣意志帝国的军事力量有突破性进展,这样,莫斯科可能会插上神圣意志的国旗,即便她是俄帝的逃犯,但一个人总还会对养育自己的地方带有一些感情。 “我争取四个小时内回来。” “谢谢。” 暗室只剩下了他跟亲信。 他一边伸手摸索着上衣的扣带,一边在脑子里思考着应对措施。 首先得向驻扎在科隆的皇家骑士团发出警报,骑士团应该都有应对这类状况的紧急预案,虽然皇帝绝对向他们下达了不闻不问的命令,但是骑士团这东西,他们也都只是拿钱办事,要是命都没了,皇帝许诺的钱财地位又有什么用? 他需要有人去跟骑士团谈判。 还有更多的杀伤性武器。 “别管我这边的事,”他说,“你去找大顺帝国商队的人。想办法让他们借给我们一些能够对付魔鬼的符咒,还有各种丹药。还有——算了,你先去办这件事。符咒比丹药重要!” 第七十六章 核心与解决方法 “呸!咳咳咳——” 好似有雨水顺着浑浊的右眼眶进入,顺着重力向下,流经鼻腔,最后从嘴里吐出来,少部分直冲胃底。 否则,格里安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每吐一次口水,嘴里就有一股很奇怪的血腥味,硬要说的话,有点儿像鱼眼睛的味道,他估计那是已被搅碎的右眼的味道。 “黑德维希!”自身与黑德维希的重量都压在右肩上,他有些有气无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觉得我们身后这东西的出现,是完全因为我,还是有科隆教廷在其中作祟,我只不过是误入其中的倒霉蛋。” 马上要进入科隆市区了,格里安准备在赴死前,多问一些问题,或者说,用闲聊的口吻,让黑德维希放松精神,多透露点情报, 即便情报没什么大用了。 一开始,他选择从里斯本来到科隆的目的很简单,夺回本应该属于格里安·佐默的爵位。虽然他一直暗示,夺回爵位是为了原主,可他清楚,他只是想享受当个侯爵的舒坦人生。 天意弄人,他想不通是哪一步出了差错,一步错步步错。 无暇去思考这些,目前来看,是前进还是后退,怎么都是死路一条。 要么回头跟怪物殊死搏斗,三人全部牺牲,要么前进让科隆教廷加入混战,既然怎么都是死,那还不如选择后者,这至少能给科隆教廷惹下不小的麻烦。光是安抚城里的贵族,就得花上好一阵功夫。 他可从来没想过当个拯救城市的英雄。妮卡那番言论,只对平时的他有效果,激发出每个人都拥有的英雄梦。可就像是面对死亡一样,只有处在那个位置,才知道真正想要什么。 格里安也是。 他不畏惧死亡。但他畏惧毫无意义的死亡。 假如在此刻,他确定牺牲他一人的性命能让这一切结束,他是愿意的。可当下这形势,这根本就不是努力有用的。 简直就是让小学生算线性代数,可笑的螳臂当车,蚂蚁绊象群。 他这一生,至少现在,只想活得开心点。他忽然理解了女魔鬼的一些行为。既然没办法让结局朝着想要的方向走,那不如就尽自己所能,利用眼前可以利用的一切,给那不可撼动的、至高的教权搞一些麻烦。 搞个大的! 就算不弄死几个,修修教堂也得耗费不少时日。 “都有可能!”黑德维希呻吟着抱紧格里安,断裂的肋骨似乎戳在了肠道上,“整个科隆教廷的行事风格,跟你父亲不是一模一样吗?你还问我?你不认我就算了,你自己亲爹都不认了?!” “我父亲不是死了吗?!” “你终于承认你就是格里安·佐默。” “可是他们把情况搞成这样,有能力收场吗?” 临死前,格里安也不在乎这些了,就算让他告诉黑德维希,自己是从其他世界过来的亡灵他也无所谓。 “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我相信‘二十三’有解决它的办法。‘妖魔’而已!在教廷内部绝对记载了成千上万的各种情况,你要知道,魔鬼改造诞生初期,‘妖魔’诞生的频率是非常高的,当时光是处理这些‘妖魔’都成立了专门的部门。而且你信不信?即便当前很少出现妖魔,但在教廷内部类似的‘妖魔’实验只多不少。” 黑德维希感觉双臂开始有些脱力了,肩膀酸痛到仿佛锻炼后有人在用筋膜刀刮肌肉。上下抽搐着,稍微一用力,脖颈两侧就会抽筋。 “话说,格里安你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吗?这明明都是——” “不知道。” 格里安不想多说别的,剩下的直接让黑德维希自己去脑补吧。 失忆也好,伪装也罢。 人的脑袋总是很强大,尤其是那些陷入爱河的傻瓜们,面对一个不爱你的人,还能从各种边边角角搜刮出爱的证据,看黑德维希这情况,以他对原主的友谊,他绝对能编造出自己变成这样的理由。 他回头向后看去,那由不知道多少人类构成的东西仍然在伸长,他本以为那东西跟自己一样飞翔在空中,结果真就像个龙卷风,在那深坑中有着一个旋转中心,自下而上不断延伸。 其实,格里安隐约猜到了怎么解决掉那东西的办法。 找到那魔鬼器官——大概率在旋转中心——将哲人石直接插入,就能解决掉这场灾难。 可是,格里安还有一个疑虑。 如果真的是如“金毛”所说,这是“黑牙”波特·金变成的“妖魔”,那么,为什么这“妖魔”能够让这么多“羔羊”都发疯,并且义无反顾地成为他的养料呢? 他不懂魔鬼学里对魔鬼器官的各种学术性研究,但是按照一些经验,这可能跟魔鬼器官的品质有关系。 甚至有没有可能,跟自己有关系? 如果自己再次贸然接近,会不会酿造出更大的灾祸,比如让“使徒”也开始发疯,乃至“重塑者”。 “等会儿我会忽然下降,你们两个找机会跳下去!咳咳咳——”风雨瞬间灌入格里安的喉咙。 他调整的很快,几个急促的呼吸后,他怕最上面的“金毛”听不清,又增大音量抬头朝上喊:“等会儿我直接找个地方把你扔下去,记住,别抓着魔鬼武装不放,到地面上找地方逃生!” “黑德维希,”他继续嘱咐,“你下去后立刻朝着反方向跑,越快越好,要不然——小心最后死的是你。” 紧张时候总是喜欢胡思乱想。格里安现在觉得那《浮士德》也有一些问题。 毕竟那故事讲的可是一个人与魔鬼的故事。 而故事发生的年代,就是那浮士德博士的传说,跟魔鬼改造诞生的年代差不多。而格里安又拿《浮士德》当做圣经的话,有没有可能,那里面讲的故事基本上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口口相传的浮士德博士的故事,才是真正的被改造过的削弱版本?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苍蝇,而背后那错综复杂的权力网络就是那要抓住苍蝇的大手。 巨大的拳头映衬着小得可怜的飞虫。飞虫要么被捏碎,要么及时逃开。就算它侥幸不被抓住,那手掌扰动空气形成的紊乱气流仍然会在一瞬间将它卷得失去控制,无助地拍打着翅膀。 忽然,他身后的怪物发出了可悲的哀鸣,那声音像是万千“羔羊”一同喊出的,草木因为震动而摇曳不定,甚至远处的岩石都似乎在颤抖,简直就是死神的催命符。 “准备降落!”格里安艰难地大吼,“你们两个做好离开的准备!” 格里安拼命操控着魔鬼武装,向下俯冲着。冷风刮在脸上,像数不清的小刀一样刺痛着他的皮肤。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个房屋顶端,清晰到能看清屋顶的杂物与垃圾,向后迅速闪过。 耳边一阵黑德维希讲话的声音,他却不清楚,话里的每个词却都是扭曲的、渐渐远去的,就像从河里捞出来的硬币上锈蚀的文字一样。 突然,他看见地平线边缘升起一排排火炮,以及数不清的士兵。 第七十七章 让最伟大的事业圆满完成(二合一) 施比岑贝格厅长还需要什么? 当下,他对未来的打算,都是建立在佐默家族要毁灭科隆的前提下。他不敢去赌那微小的可能性,以他对贵族的了解,他宁可相信男人能生孩子。也不相信贵族们会为了领地上的人民,摒弃哪怕一枚金币。 “生在这片土地上真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如果真是如此,仅靠着大顺帝国的符咒,也就只能去搞定天上的怪物。这还不一定呢。他根本就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 “也不对。生到哪儿都一样。出生就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他絮絮叨叨,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也许是死后的自己。他想。以后可千万别再选择投胎转世了,当个孤魂野鬼总比做个人类要好得多。 他在暗室来回踱步,思绪繁杂。一会儿觉得需要纸、笔、地图和作战计划,一会儿又想起那忠于皇帝的皇家骑士团。 皇家骑士团,如果他们铁了心要维护皇帝的命令…… 他第一次开始憎恨那所谓的忠诚。 但他无能为力,目前可靠的联系外界的人员已全部派出去。他还有很多事情想安排。可在这偌大的别墅内竟找不到能为己所用的通讯员了。 该死的,今天在家里办公时候,怎么就觉得不需要通讯员待命呢? 这是你的老毛病了,施比岑贝格,你从来不动脑子。 我当初应该针对这种情况专门制订一个作战计划的,但在那时,谁想得到居然会提前这么久? 若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我不介意将我的全部奉献给一个强大的魔鬼。 只要能阻止这一切。 ----------------- ----------------- 下城区胆子大的人,或者说一些早就想死,终于找到了机会的人,顺着“羔羊”大军前进,希望能安然服死。 可他们走了很远,跟随那群“羔羊”到了深坑旁边,身上也毫发无损,只能瞧见“羔羊”们义无反顾得跳入深渊,多一个眼神都不肯给他们这群人。 “早知道我也成为‘羔羊’了。” “有魔鬼吗?来个魔鬼啊,我想成为‘羔羊’啊。” “魔鬼都去哪儿了?来个魔鬼啊!!!!” 喊了半天也无人理会。一些人无所事事坐在深坑边缘。给自己打着气。希望能有勇气直接跳下去。 闭上眼深呼吸。有个人终于做好了决定,一跃而下。他瞬间看到自己的命运在空中展开,然后啪叽一声摔在地上,变成烂泥。 可他简直就倒了大霉,连自杀都不能成功。突出的树杈勾住他的衣裳,跟个腊肉似的挂在半空中摇啊摇啊的。没人救他。他只能扫视四周看看有什么能够爬出去的方法。 他悬在半空中,身体轻微摇晃,不知所措,努力挣扎着想要摆脱这个困境,但是越挣扎越让树枝勾得更紧。 忽然间,他瞧见那猩红龙卷中有个闪着微光的物体。 它在龙卷中保持着神秘的地位,释放出一道道光芒,吸引着接近的物体,吸收尘埃和碎片,将它们转化为力量。 被吸引过去的“羔羊”发出嘎吱嘎吱的碎裂声,又通过一系列不知名的液体连接在另一个“羔羊”上。这样的“羔羊”为数众多,如同一群互相撕咬的野狗,环环相扣、依次连接,最终连到旋转的龙卷上。神奇的是,尽管发光物体本身转得相当缓慢,却能推动龙卷飞速旋转。 而在那中心,似乎有众多的骨骼开始围绕着核心拼接成另一种模样。 ----------------- ----------------- “不可能……怎么回事?不可能是在今天啊!” 妮卡看着远方逼近的龙卷,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恐怖的场景,血流成河,哀嚎遍野,都在为了那些权贵的远大理想而奉献,抛弃同类,就像蜥蜴断尾那样。可是人类的尾巴还会长出来吗?蜥蜴是为了存活而舍弃尾巴,而人类似乎就是奔着毁灭而去舍弃了同伴的性命。 “那种东西……” 妮卡盯着怪物,攥紧拳头,不停地挠着掌心。手指上上下下地抚过掌心的纹路,一遍又一遍。 该死! 她高高抡起胳膊,使出全身力气,从腰间抽出匕首,挥剑劈向墙壁。 锵的一声,匕首在石块上劈出一道细如弓弦的印痕,猛地反弹回去,从她手中脱出,咣当一声反弹,刮伤了她的手背。 “您知道那是什么吗?” 梅迪瑞克·麦考林刚知晓眼前的少女就是要找的人,天边就升起了诡异的红色龙卷风。 但他清楚那不是龙卷风,否则绝对会感受到气流的增强,而不是还能安静在这里躲雨。 周围的人也都看见了,有几个好似吓傻了般瞬间昏厥。更多的则是开始逃跑。 “我们也离开吧,跟我走。”麦考林打算带着妮卡回厅长家。 “不行,逃不开的,”妮卡坦率地说,“除非您现在能够立刻跑到其他城市。” 眼看风雨越来越大,妮卡拉着麦考林的胳膊,还有格雷诺耶的手,往废墟当中又缩了缩,以抵挡那暴雨。 废墟中的空气充满了潮湿的气息,墙壁上长满了苔藓,地上也铺满了潮湿的树叶。他们三个紧紧相拥,在废墟的掩护下,躲过了雨水的侵袭。雨越下越大,像是连绵不断的瀑布,倾泻在废墟上,发出轰鸣声。 麦考林从未见过这场面,他不知这大雨究竟是科隆的气候问题,还是那龙卷风造成的,困惑地扭头看向妮卡,想从妮卡那得到些看法。 这少女很是淡定,但是透过她的眼睛,麦考林看得出这都是伪装的,只是那良好的出身克制住了她的本能。 “妮卡小姐,您看起来很冷静。您认识那是什么吗?从见到您开始,我就觉得您应该读过很多书,至少,比我多。”这是实话。 妮卡艰难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了父亲说,会有一个灾难在科隆降临。对了,我父亲是佐默侯爵。” “什么?” 麦考林都来不及惊讶妮卡是现任佐默侯爵的女儿,因为天边的那怪物正在极速朝着这边袭来。 有那么一瞬,他认为自己眼花了,龙卷前端有个若有若无的飞行物。 那也许是一只可怜的飞鸟吧。 “我是离家出走的啊。别这么看着我,我对他们的理念一点都不认同。” “您不是佐默侯爵的女儿吗?既然这些东西很有可能就是您父亲搞出来的,您会不知道?总该能知道一些吧?还有,贵族少女离家出走是什么深入女性骨髓的传统吗,怎么每个家族都有离家出走的少女,您不会又是因为爱情吧?” “别侮辱我!”妮卡忽然很是生气,“我离家出走,我逃离那庄园,不是少女任性的抉择!” 格雷诺耶缩在妮卡的怀抱中,闻着外面的血腥气味,但是鼻尖又有来自妮卡的独特气味,让他觉得当下的情况也不是很糟糕。他的眼前一片昏暗,只能依稀摸到妮卡的轮廓。他的呼吸渐渐平缓,越来越沉浸在妮卡的味道中。 刹那间,他被自己的念头吓到了,他摇摇头,转身缩进了麦考林的怀抱中,给麦考林吓了一跳。 “我只是受不了上流社会带给我的东西了。”妮卡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格雷诺耶的头。 “那您为什么还要给佐默庄园写信?”那句话似乎触动了麦考林,“如果不是那个信件,我也根本不知道您这个人,讲实话,我从来没听说过,佐默侯爵还有个女儿。” “难不成您以为,他们看见了信件的发出地址会立刻来找我吗?不会的,我父亲只会等着我受够了外面的苦日子,然后乖乖回家!” 妮卡喃喃自语,可以感觉到血已经渗进衣服里,冷冰冰、黏答答地贴在皮肤上,像出了汗似的。 “不过,我猜测,今天也许并不是末日。那有可能是父亲和科隆大教堂弄出来的试验品……” “佐默小姐,您看那边的是什么?” 外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险恶的气息让两人心头一凉。他们小心翼翼探出头,远处黑压压的军队正迅速靠拢,士兵们的步伐铿锵有力,赫然是行走的战争机器。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麦考林发现这支队伍竟然还有重型火炮,巨大的炮管在夜雨中闪闪发亮,显得格外恐怖。 “佐墨家族的禁卫军。”妮卡说。 麦考林与妮卡面面相觑,讨论起来接下来的行动。 麦考林想要立刻离开,但妮卡却认为,应该留下来,一旦现在逃跑,他们三个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当二人争论不休时,忽然,麦考林隐约瞧见有人挥舞起长剑,对准了正在逃跑的人。 “听我的,趴下!” 妮卡按住麦考林和格雷诺耶,三人身上脏兮兮的。若不仔细看,完全融入废墟当中。 这好似战壕的废墟里弥漫着血腥气味和浓重的硝烟,地面上铺满了乱石和泥浆。 麦考林紧贴着墙壁,冷汗顺着额头流淌而下。他试图掏出一块嚼烟,但却发现嚼烟已经没有了,只能任由寂寞和恐惧所笼罩。 不久,军队已经越来越近,他们走路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连绵不断的哀嚎声传进了麦考林耳朵内。 “咱们好好趴在这里,应该会没事的。”妮卡说。“他们大概率不会在废墟中搜查有没有活人,除非最后他们用火炮再轰炸一次。” 她看到那是佐默家族的军队时,她就知道,这群人绝对不会留下活口。 “他们为什么——” “这就是贵族啊。我在这其中,就是个异类。” “我也是。” 漆黑的夜里,低语的呢喃声渐渐地在听觉上出现,一刻不断。 麦考林竖起耳朵,大致听清了那呢喃的内容,是一篇诗歌。 “夜色似乎已经很暗、很深, “可我心中却豁亮而又光明; “我所想到的必须赶快实现, “真正重要的,是主人之言。 “快起床,臣民们!一个接一个! “为帮我大展宏图抓紧干活。 “拿起工具,挥动铁锨铁镐! “已圈定的地段得立刻挖好。 “严守规章,迅速而又辛劳, “事成之后,自会得到厚报。 “万众一条心,人人齐发奋, “让最伟大的事业圆满完成。” 麦考林勉强听清楚是几个负责指挥的人在接力背诵诗歌,但他不知道那是哪里的内容,在他的印象中,《圣经》中并不存在类似的话。 “是《浮士德》。”妮卡解释。“最后一幕,建造理想国时,浮士德说的话。理想国……他们难道是将现在发生的,视作理想国建立的过程吗?” 在神圣意志帝国崛起之前,十字军在教皇乌尔班二世的号召下多次东征,打着上帝的名号在土地上挑起纷争与战火,所到之处城毁人亡。 在神的旨意下,他们执行着神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直到神圣意志帝国崛起,撕开了残酷的事实,什么上帝,我们就是魔鬼的伴侣。 魔鬼改造将所有的信仰击碎。 上帝的伊甸园化作虚无的泡影。 可即便如此,理想国的建立一直都是一个极其热门的课题。 因为战争并未因统治阶层的更替而改变。 从柏拉图的《理想国》,到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一直都在讨论这一切。 有人相信那美好国度的存在,有人则认为那是可悲的臆想。 妮卡更倾向于后者,也就是《乌托邦》讲述的内容。 《乌托邦》,一本严肃地戏耍读者的书,书名源自希腊文,utopia,ou是无,topos是地方,直译其实是没那个地方,主角姓名的直译叫做废话的传播者。《乌托邦》的作者莫尔认为,那种美好的地方不存在,人性不可救药。 现在看来,也的确如此。 贵族们正在用莫尔的理念,建造柏拉图的理想国。 麦考林匍匐在地上,铁靴的击踏着地面,清脆的铁音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有住在下城区不远处的居民拉开了窗户,他想痛骂一下这些将他吵醒的人,可探出头却发现这是从未有过的漆黑,以及毫不留情的枪响。 这群佐默家族的骑士封锁了整个墙花区域及周边。 他们举起枪械铸成火炮的城墙,天空暗沉,乌云密布,寒风呼啸,骑士们骑着马匹,手持长矛和盾牌,神情严肃,等待着什么。 砰砰砰—— 那一排排高射炮齐刷刷开始射击,天边的隆隆声响得更厉害了。天空中一片殷红,炮火的闪光也看得更清晰。 “侯爵阁下还是挺舍得的,居然连哲人石炮弹都启动了。就是不知道,哲人石需要多久才能堆积在云层中,随着降雨落下来。不过我觉得,有没有可能,侯爵阁下是在贪污啊,也许刚才那些全是普通炮弹。” “小心你的脑袋。” “好好好,不提这个。那你说侯爵阁下真的不想将小姐抓回来吗?他居然没让我们趁着现在把小姐抓回去。” “谁知道呢,也许就是父女之间的置气,你想想,小姐离家出走这些日子,侯爵大人连一封信都没收到,天天黑着脸,现在估计就是在置气吧,这种问题,作为父亲的要是先低头了,多丢脸啊。” “话说小姐为什么离家出走了。” “据说是因为想跟一个平民小子谈恋爱。” “恋爱?豁,不会是奔着结婚去的吧?我要是侯爵我也生气。虽然莫妮卡小姐是私生女,侯爵夫人一直反对将其纳入族谱,但是没办法,侯爵大人抓住了教廷的大腿,侯爵夫人要是再反对将侯爵的私生女纳入族谱里,估计就会一尸两命了。” 第七十八章 哲人石带来的痛楚 第一次坐过山车时,佐默并未觉得很害怕。 高空、蓝天、轨道、还有那像是被风吹动的摩天轮被一股脑塞进视野当中,将恐惧顶了出去。于是,意气风发的他睁大眼睛,随着轨迹举起手摇晃,像是要和过山车融为一体,想象自己是一条在空中翻滚的龙。 但当滑轮到达顶端,惬意就坠落了,前一秒还在装逼的他瞬间认怂,嗷嗷乱叫起来。 没想到的是,佐默爱上了那种感觉。 他开始经常出入游乐场,一度玩出了经验——闭眼和身体前倾缩成一团会加重失重感和恐惧,远望和下落时,身体朝后倾斜、双手高举都能有效缓解不适感。 渐渐的,他忘记了最开始坐过山车的激烈感,那仿佛灵魂、心脏、理智都在身后追逐的惊险。 但是现在,他想起来了。 现在所经历的不仅是过山车,更是那种过山车建立在激流勇进旁边,随着你下落到最底端,激流勇进那边也一个俯冲,溅起超级大的水花,把你浇成落汤鸡。 “还得加上VR战地效果啊!”他难得在危机关头说起调侃话。 地平线处升起一排排火炮,矗立在泥泞的土地上,黑色的炮口远远朝着这边对准,随时准备爆发出毁灭的力量。 数不清的士兵密密麻麻地布置开来,绝大部分朝着工业区的方向进攻,基本上没有人去理会他们这在天上飞舞的威胁。 “黑德维希!你说那是哪个势力的人啊?” 格里安觉得自己像是那重重阴云中的一道锋利的闪电。 “佐默家族!佐默庄园方向灯火通明得不正常!绝对是!” 黑德维希嚷着,在天上飞了这么一会儿,他感到膝盖发软,胸口疼痛。 “佐默家族?他们来做什么?!就算是要处理这种事情,难道不应该是科隆大教堂派人吗?” “不知道啊!他妈的,你不会是失忆了吧?你现在这记忆力就像我那在火堆前打盹儿的外祖母!” 黑德维希双手紧紧环着格里安,不停揉搓他右手中指上凸起的老茧,紧张的不行,他可没有在天上飞来飞去的经历。 “但我觉得肯定不是来阻止后面那鬼玩意的,而是另有目——啊啊啊——妈的,你父亲是什么行事风格你不知道吗?!他亲兄弟能差到哪去!” 砰砰砰—— 厮杀在这一刻,炮火呼啸而出。 “妈的!格里安!!!我看你还没等到科隆大教堂,就得被打成筛子!我跟你讲,这群人绝对是要激怒身后这玩意!拿炮打有啥用啊!那可是‘妖魔’!” 肋骨戳在内脏上产生的疼痛完全无法阻止黑德维希高昂的叫喊,他一遍遍重复“妖魔”这单词,好似暴怒的指挥官隔空呵斥笨手笨脚的士兵。 “他妈的闭嘴!” 格里安知道那些炮灰瞄准的不是自己,可身后的怪物就是追随着自己而飞舞,那些炮弹等同于在瞄准自己。 “别打了别打了!是自己人啊!” “金毛”举起一只手,幻想着下面能有人把他认出来,这一遭下来,他推断自己不是得了心脏病。就得轻微中风。 “自己人!我就不应该今晚出来的!啊啊啊啊,佐默家族这帮畜生!!!妈妈,我想回家了!” 每个人都在胡言乱语嗷嗷叫着,他们之中只有格里安有着在天上一直快速位移的经验。剩下两个人连船都没坐过,更别提在天上飞了。 但是即便如此,格里安这也只有蹦极、过山车、跳伞等极限运动的经验,像现在这种前后夹击的情况,他就算在地面上都很少遇到。 又是一阵轰鸣,格里安的耳鼓隆隆作响,只能飞快地转弯和升降,希望能逃脱这场死亡陷阱。 “我操,他们这炮弹是打进乌云里了吗?”黑德维希还有闲心观察周围,“怎么雨更大了。” 大雨倾盆而下,视线变得模糊,炮火更加频繁,甚至可以看到身旁的雷电在劈裂。 格里安身上裸露的皮肤也不知是被炮弹刺入了,还是怎么,竟然开始发出剧痛。 那感觉简直比“黑牙”的毒液还要明显。 “黑德维希!《浮士德》在佐默家族是必读书目吗?” 格里安都觉得自己有些神经病,这时候还有闲心去思考《浮士德》到底是个虚构的故事,还是歌德根据可靠的事实创作的。 “妈的,你疯了,你不会是想操梅菲斯特吧?” “你有病吧!我去——” 忽然,声响从下方传来,猛烈的爆炸声震得格里安的身体都跟着颤动。 他猛地向上拉高,轰轰轰—— 炮火全部由身后那怪物承接下来,可是那怪物根本就不惧怕那炮火,只是痛苦得扭动着,寻着格里安的味道继续向前,好似那些四肢瘫痪还不屈不挠蠕动向厨房的人。 砰砰砰—— 格里安根本找不到机会继续下行。眨眼之间,他的眼前出现了炮弹爆炸后的蛋壳,他反应不及,直接撞上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差点晕厥,但他依然坚持着操纵魔鬼武装,继续向前飞去。 “格里安!加速加速!”黑德维希大吼,“那怪物果然被他们的炮火惹怒了!要我说,他们绝对不是过来帮忙的!” “也不一定,”格里安说,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你没看那些士兵行进的方向是朝着工业区吗?” “狗屁,我看你是真失忆了,连你自己家的行动风格都忘了。” 轰隆—— 闪电照亮了整个天际,光芒之下,格里安的脸庞苍白无色,宛如一张纸片。地面也被电光所照亮,在短暂的光影变幻中,显露出一切细节。崎岖不平的屋顶,泥泞的街道。 格里安一回头,恰巧看见身后的怪物似乎正在因为炮火带来的冲击而扭曲变形。 “天哪,黑德维希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了,佐默家族根本就没安好心。” 雷声轰鸣,电光交错,猩红的龙卷怪物在空中翻滚,分裂成了数个小蚯蚓般的触手,它们在空中自由穿梭,犹如游鱼般灵动,时而分裂成一个个飞散开去,时而又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庞大的怪物,仿佛扎根深空的海葵,让人不由自主地心惊胆寒。 格里安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加速逃跑,但那些蚯蚓似的东西追得越来越紧。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雷电声与炮火声交织的交响曲。 格里安翱翔在黑色天幕下,但终究是力不从心,炮弹如夺命利箭,无情击穿了魔鬼武装。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周围的一切在瞬间变得模糊。 即便魔鬼的自愈性很快就愈合了右臂顶端的魔鬼武装,但是依旧让格里安的脑子愈发混沌。 魔鬼武装是右臂的一部分,而右臂又是格里安的一部分。来不及思考“金毛”的处境,剧烈的疼痛袭来,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格里安的面目狰狞,双眼充满红血丝,脸部肌肉因愤怒而扭曲变形,嘴角紧抿。 他紧扣着掌心,拼命想着什么地方适合降落,并且还不能让这怪物大批量伤害居民。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远处的一个还算宽阔的街道上,那街道上全是朝着工业区行进的士兵。 “就是你们了!” 魔鬼武装引领着格里安立刻转弯,没飞多远,他直接停止了魔鬼武装的启动,让三人凭借惯性自由落体朝前方滑行下坠。 可就在一道闪电划过之际,格里安瞧见正行进在那条路的士兵正在开枪,快速屠杀着所有看见他们的居民。 格里安惊呆了。 “这简直就是一群牲口!居民怎么他们了?!” 一时间,格里安思绪混乱,感觉整个世界乱得不行,简直就是梦里才会出现的场面。 不停在眼前翻转的景色,上上下下,左右摇摆,还有那耀眼的火炮,仿佛是黑夜中穿梭的精灵,一闪即逝。仿佛中毒一般的视野,什么人啊,大雨啊,都像消失了似的,都被这黑夜吞没合并。 紧接着,他听到“金毛”在上面喊道:“那不是佐默家族的禁卫军吗!他们一直都是这种啊!他们要是杀到了工业区,一路上看见他们的都得被弄死!” 还有二十多米就要触地,下方那些骑士与士兵们就像是被操控的傀儡,同步举起枪,好似在练习移动靶般激烈开火。 “该死!” 迷雾中若隐若现。枪管轰鸣声在漆黑中穿梭,子弹的声音在雨中显得格外响亮。 距离地面不过十米时,格里安从高空中一跃而下,在途径房屋顶端时候,甩出去了黑德维希与“金毛”,开始了今夜最后的战斗。 他如同陨石坠落般撞击在湿透的鹅卵石路上,瞬间掀起了一阵水花,在地面上接连打了数十个滚,灰尘和泥土沾满了他的衣服,才踉跄起身。 “你们这群东西——” 格里安挣扎着站起来,右手划过脸庞,抹去了雨水与泥土。 “都去死吧。” 格里安的右臂瞬间拉长,蛇一般插入他们的颈部。士兵们身体僵硬,瞳孔收缩,呼吸微弱,他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咳嗽声。血液和空气混合着从他们的喉咙里涌出。士兵们想要反抗,但他们的力量快要枯竭了。 “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啊。都是双手沾着同类鲜血的人,你们应该很久以前就做好了生命瞬间消失的准备吧。他妈的,他妈的为什么都不能让我休息一下啊。” 处理完眼前的人类,身后还有那更为致命的“妖魔”。 那怪物低吼着,完全贴合格里安的步伐,向下俯冲,重重摔落在地。 它翻滚着,其粗糙的皮肤像是钢铁和皮革的混合物,摧毁着沿途的一切。煤气路灯在它那巨大的力量下应声而断,玻璃碎片如同雨点般飞溅。 那些行进了更远的士兵们猝不及防,嘶叫着倒在它的脚下。火炮和榴弹还在机械地攻击着它的四周,不断向它的头部靠近——即便他们知道击垮这怪物的方法是找到它生长的起点。 面对着众多袭击,那长条状的怪物并不害怕,它快速扭动着身体,无数的子弹和炮弹打进它的身躯,却未能撼动它丝毫,依然固执的勇往直前,宛若格里安的宠物般追逐着。 格里安的呼吸渐渐沉重,但他不愿停下脚步。 一旦被追上,他的命运将如同那些被摧毁的街道和建筑一般,被彻底毁灭。 “格里安!哥们给你拉一坨啊!” 是黑德维希,他在落地后,立刻在屋顶上跟随格里安的方向一起跑了起来。 “看招!手榴弹攻击!攻击!攻击!攻击!!!!!” 天知道黑德维希身上还有多少手榴弹。他简直就是一个手榴弹射手跟在后面不停歇得扔手榴弹。 还有点儿像扔飞饼的师傅,精准无比卡好时间,扔出的每一颗手榴弹,正好在格里安与怪物中间的房屋上爆炸。 轰轰轰—— 爆炸将房屋倾倒,烟尘滚滚,浓烟弥漫。怪物被爆炸的冲击波震退,暂时停止了前进的步伐。 可那毕竟是一头“妖魔”,区区砖石瓦砾,根本无法束缚住它太久,它仿佛一头发怒的公牛,无论前方是什么,都会被无情推开。 这让格里安有种感动又便秘的感觉,因为那手榴弹与房屋的碎片也会扎到他自己身上,要不然身上怎么会那么疼啊! 煤气灯在雨中摇曳,闪烁不定,如同迷离的梦境。墙上的涂鸦在雨水的侵蚀下变得模糊不清。 格里安穿梭在其中,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他迈开步子,脚步沉重而急促。 “黑德维希,快撤,”他低头看了一眼已经不可能存活多久的身体,“马上就要到炮火都在的地方了!” 格里安并不是在漫无目的跑,他要在墙花那里再次起飞,以极限速度冲向科隆大教堂。 事实上,他在看到那群人时,他其实已经产生了放弃前往科隆大教堂的打算了,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他们会把沿途看到的居民都杀死。 诚然,把怪物引到城区,死亡的人数绝对会更进一步,可凭什么,科隆大教堂里的那些人不用受到任何磨难,凭什么城里的那些人就可以肆无忌惮享受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呢? “也许我是仇富的吧。” 大雨滂沱,格里安奔跑在城市的荒芜街道上。他目睹了许多房子,那灰色的、沉闷的墙壁向外倾斜,并且随着下雨的冲刷,整个建筑就像是生命中最后的挣扎。 在这些房子的内部,空空也,死一般的安静,可是,尸体们瞪大的眼睛和扭曲的表情让格里安感受到了冷峻的现实。每间房里都摆放着下弯的骨骼和破碎的器皿,一些墙上的图片和字母已经脱落成为灰尘了。 他穿过停滞的屋子,瞥见大量的尸体。 砰—— 遗漏的士兵一枪射中了他。 他毫不犹豫甩出右臂,一击毙命。 “只要到了那里!只要不让我死在这里!” 格里安有些呆滞的看着胸口处的弹孔,他起初有些恐慌,大抹大抹的鲜血喷射而出,那是彻骨的疼痛,可他没有死。 随后,他看着街边的尸首发出痴狂的笑声。 “这……这里才是地狱啊!” 他说着流下了泪水,就像个疯子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了,他感觉已经到了极限了。 要在这里停下吗? 然后呢? 等死。 跟那些尸体一同离开这座城市,这片土地。 可是为什么就连走在死亡道路上的人都那么单一,都说穷人与富人之间,公平的只有死亡,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连果腹都费劲的普通人!普通人让上层人像逮家兔一样轻松地摆布,他们不做任何抵抗,大批大批地被塞进拥挤不堪的下城区,他妈的这就是慢性集中营。 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几乎从来没有试图反叛或反抗,而是顺从地去赴死?既然知道反正是一死,为什么甚至没有部分人起来抗争,哪怕是抓几个凶手当垫背的呢? 为什么? 是因为已经看见了结局吗?无论是否反抗,都没有天堂。 没有天堂! 地狱,漫天都是地狱! “我恨自己的出身,同时又怀着一种痛苦的爱理解它。”格里安嘀咕着,“我单枪匹马挑战强权暴力不仅仅出于人道的原因,我也是在反叛自己。” 突然,这句话说完,就像抓住什么最后的希望一般,他抬起头看着前方,那疯魔的眼神令任何魔鬼都会微微神颤。 咔嚓—— 一块哲人石在他口中爆裂开来。碎片扎破了嘴唇,鲜血顺着他的下巴流淌出来。他连忙用手指擦去血迹,却发现手指也被划伤了。 他一直都知道,哲人石会对人类拥有强烈增幅。 虽然这种纯粹的哲人石在进入人体会有一些不适感,但是大部分人都不介意,因为高浓度哲人石对身体的增幅是剧烈的。 格里安也试图使用过。 那简直不是一点点不适感了,完全就是生不如死的感觉。 “啊!!” 格里安觉得一瞬间,血液在沸腾,心脏似乎不仅在产生血液,还在产生微小的针刺,随着猛烈的鼓动进入体内,像是旅人般在血管各处写下到此一游。 浑身的肌肉都在重组,身体在极端的疼痛中不断被重塑,肌肉在不断的收缩和膨胀。让他生不如死但又像精力充沛一样。 “都该死,都是地狱!” 他双手冰凉,浑身发抖。在这个温暖的夜里,唯有雾是凉的。 眼前不停闪过各种各样的尸体,明天,这些尸体将苍白、变绿,他们的血将凝固、发黑。 炮弹仍在不停地射向空中,将它无情的光投向呆滞的夜晚中。 “悲壮。死亡。死得悲壮,死得毫无价值!” 格里安想起了一次贤者时间的闲聊,他与克劳迪娅聊起了维京人的北欧神话。 “克劳迪娅,给我讲讲北欧神话?我对维京人还是蛮好奇的。快给我讲讲,我可好奇了。” 了解一个上古民族,最好的入口便是他们的神话和史诗。 “尚武。残酷。悲壮。” 克劳迪娅首先给维京人下了定义。 那晚的贤者时间,格里安是第一次发现,克劳迪娅也有着一些柔情的艺术细胞。 “这种品质是尚武和残酷两种品质的升华和结晶。 “勇猛凶暴的海盗,撞上了无法逃避的残酷,唯一能说服自己也让别人敬重的选择就是悲壮地走向死亡。 “死,也要死得像条汉子。 “连主神奥丁和雷神托尔都是这种结局,其他英雄就更不用说了。 “勇猛,就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哪怕敌我力量悬殊,哪怕场面令人绝望,哪怕只有死亡这一种结局。奥丁和托尔给维京人种下的这种力战而亡的气概,里面没有顾全大局的谋略,也没有为上帝献身的虔诚。因为没有更高的道德去升华死亡的意义,我们甚至很难将它称为道德上的勇敢。 “但悲壮已经足够震撼人心。而当这些把悲壮当成生命终点的人成为你的敌人的时候,可以想象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格里安面目扭曲的看着出来阻止他的士兵,紧接着疯魔般的扑杀向前,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武器已经被他抛到了一边,只留下能够飞舞穿梭的右臂。 “残酷,对我们来说,只是某种已经过去了的野蛮,是可以用文明不断驯化的,对他们来说不是,残酷就是世界的真相,无法改变,也无法逃避。但其实,我一直认为,我们只是群自诩文明的疯子,只是用文明这精美的包装纸妆点了残酷的本质。” 克劳迪娅的话在耳边呢喃着,那细小的声音就像昆虫苏醒顶开泥土、那近乎无法察觉的嗡动。 他知道这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他就是愿意去听,去沉迷。 很快,克劳迪娅的声音愈演愈烈,从低沉的呢喃变成纷乱的尖叫,宛若催促格里安杀戮的号角。 “哪怕只有死亡这一种结局!” 杀了这群挡路的碍事家伙! 如果下城区注定要毁灭,那么整个科隆也不应该存在! 第七十九章 一些头脑风暴 在这茫茫一片的天际边缘,梅迪瑞克·麦考林看见五颜六色的亮光,好似身处前线。 他躲藏在倒塌的墙壁后,双手抱紧了身体,浑身不断发抖。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大雨猛烈撞打墙壁和地面的声音,远处的枪声和炸弹声。 真是奇了怪了,怀里的格雷诺耶怎么就一点都感受不到害怕呢?再怎么冷漠的家伙,也不该冷静到都有些骇人了吧? “要是死在这,真的就是死了,连个墓地都没有。” 他的眼光扫过妮卡年轻的脸,扯着还算轻松的笑话,减轻紧张感。 “妮卡小姐,我想起来雅各布总说,如果他死了,他想躺在五仁月饼骨灰盒里。我说真的,那玩意在现在简直就是九成九稀罕物,我连个火柴盒都没有。咱们屁股底下都不知道坐了多少人。也没见谁拥有个盒子。” 外面那冲天的炮火声音,仿佛地狱的咆哮,让他的心脏狂跳不止。虽然他目前所处的位置很是隐蔽,但是这场战争的气息已经弥漫在整个城市中,每个角落都可能会被袭击。 一群疯子! 他再一次意识到,上层人做事有多疯狂。 阶级就仿佛将岛屿划分成两块的河流,将一边调教成宁死也要飞渡到对岸的羚羊,另一半则天生拥有着傲慢的、不可理喻的、无视一切的疯狂。 “我们现在待着的地方,我觉得就很适合用来做墓穴,”妮卡看得出麦考林很紧张,“哦对,这里不还是墙花酒馆上面吗,这简直就是一个公墓。” “是乱葬岗吧,”麦考林摇摇头。“再说了,您到哪儿去找泥土来把它填满啊?” 麦考林从迷雾里把头探了一下。 没有人注意到他,那几个佐默家族的指挥官只给他留下几个圆润的屁股,不知怎的,一想到这些衣冠楚楚的牲口们也有两半屁股,麦考林就不紧张了。 “泥土的话,”妮卡抬着头,“我们可以从四周撬点下来。这么说还真是天赐良机,毕竟黄泥巴土在干燥时挖起来很费劲,现在让大雨一冲,一抓就是一把,刚好能弄个墓碑。” “那不顶事。”麦考林缩回身子,“你见过哪个坟墓的墓碑会比周围的地面还低。狗撒尿就直接尿我名字上了。” 妮卡搔搔她的鬓角。“难道坟墓总得比周围的地面高吗?再说了,就算墓碑立在地上,您名字写最下面,狗一抬腿也得尿上。” “也许不,我们只是已经习惯了墓碑都得在地面上。不对啊,我为什么要跟你讨论起来这个问题,我们不会真的要躲在这直到死吧?你不是佐默家的小姐吗?为什么要跟我躲在一起?” 妮卡没说话,她也知道现在这样子,外面的人肯定会再把这边轰一遍。 可她不想再依靠家里,哪怕死在外面也不想。 作为私生子,她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小的时候,她一直都幻想自己实际上是一个有钱家庭的孩子,等真到了那天,她发现自己并不喜欢这种生活,无关道德——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有私生子。 她只是受不了那一切以利益为主的算计。 这时,他们听到外面那两人又开始说话了。 但是他们听不清。 只是听清楚了一句—— 对了,侯爵阁下今晚给我们的哲人石指标是多少? 妮卡转着眼睛,想到了一件惨无人道的事情。 有关大批量哲人石的获取渠道。 人类灵魂的提取工艺十分复杂,碍于当代科技,其中一个硬性指标便是,只有在人类死后的一天之内,哲人石才能提取。 那么问题来了,哪里有那么多的死人可供提取哲人石呢? 昨晚的墙花之夜也许是个好机会。 妮卡认为,在科隆大教堂内部,绝对存在着能够瞬间提取哲人石的机器,摆脱人工操控。 而且还有一个问题一直深深困扰着妮卡。 为何在她所接触到的社会人士当中,没有人认为提取哲人石是一种残忍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这很正常,是社会不可撼动的规律。 可那毕竟是人的灵魂,属于人的一部分。 那么既然如此,提取哲人石,与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分尸肢解的区别是什么呢? 为什么大家都默认哲人石是一种可以随意提取的材料? 就连非生物类魔鬼都有其对应的保护协会。那为什么到现在从未听说过人类灵魂保护协会呢? 忽然,外面的人开始喧哗起来,似乎是遇到了未曾预料的难题,与此同时,地动山摇,妮卡三人紧紧抱在一起。 “有情况,”妮卡握紧了腰间的一块球形物件。“我觉得今晚定生死的阶段要来了。他们不光只是带了大炮。”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一股弥漫着危险气息的风瞬间笼罩一切。 妮卡没忍住,微微抬头向外看。 哐—— 一声沉闷的机械轰鸣,远处那金属箱的大门如同被巨力撕裂,瞬间弹开,好似凉水浇在煤炭上的白气涌起。携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腥味。 白气笼罩着黑影,隐约透出沉睡中的狂暴与力量。 “是魔鬼甲胄……” 看着那漆黑的甲胄,妮卡尽可能让自己脸色看起来良好些。 神圣意志帝国的魔鬼改造,沙俄帝国的魔鬼甲胄,大顺帝国的魔鬼符咒,被誉为魔鬼学三大发明,代表着三大国家的最尖端技术。 一直以来,魔鬼甲胄这东西被认为仅仅是俄帝独有的技术。 其实也可以这么说,毕竟现在这世界上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想到,神圣意志帝国研发出了属于自己的魔鬼甲胄。事实上,神圣意志帝国的魔鬼甲胄跟俄帝的魔鬼甲胄从底层逻辑上就不一样,只不过,其大致结构是沿袭了俄帝一代魔鬼甲胄的架构。 打仗那么多次,神圣意志帝国的研发团队从东线获取了很多魔鬼甲胄的碎片。 如果有时候一场战斗明明已经结束了,又忽然打起来,就是俄帝那边在回收报废的魔鬼甲胄,却遇到了同样在强夺魔鬼甲胄的神圣意志军队。可即便如此,神圣意志帝国仍然会得到一些废弃的魔鬼甲胄。 正所谓,只要得到了样品,其实内部结构无需一样,只需要让表现出的形式一样就可以。 这种通过端口特性反推出内部结构的区别仅在于,有可能俄帝魔鬼甲胄的内部逻辑更加顺畅,效率更高,而神圣意志帝国的魔鬼甲胄效率低下,运行臃肿。通俗易懂点,俄帝魔鬼甲胄的运行逻辑是“2+2=4”,神圣意志帝国这边,测算出结果等于“4”,而后写出了“2+2=1+1+1+1=1×(1+1+1+1)=1×4=4”这算式。 第八十章 吧唧吧唧,男主真好吃 在这片土地上的成千个城市、成千个房间、成千个肮脏的旅馆、成千个地窖中的数万人看来,科隆是个美丽的海市蜃楼。 它就那么存在于每个人的口口相传当中,以最美的姿态展现给乡间农作的人,如同早年间的传教士一般,将虚无的上帝与赎罪传播给众人,树立一个完美的形象,让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对于所有遭难、受苦、逃亡、陷入困境的人,认为科隆是个是值得赞美的陆地。让大家争先恐后地挤进这里。 科隆的顶端是开放的,无论是诸神的赐福,还是人类的喜乐,科隆的至美境界难以向外人描绘。 每天都有新鲜面孔加入,全是些朝气蓬勃、热情洋溢、傻乎乎的年轻人。 可来到这里以后,才会发现并非如此。 科隆就是个将穷人拉到台上的剧院,下城区是舞台,城里的一栋栋别墅是私人包间。隔着朦胧的灯光,下城区用滑稽的糗态博包厢中的老爷们一笑,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愿意打赏几个硬币的,都算是仁慈的。 可即便这样,面对着那毫不掩饰的恶意,那倒在废墟当中奄奄一息的人,仍用一种微弱而柔顺的声音在说: “我愿意呆在这。来世也愿意。因为科隆是个美丽的地方,只是我不幸运而已。” 但没有来世了,这人的大半身子被压扁,逐渐感受到灵魂的脱离,瞧见自己凄惨的死相,灵魂不受控制地朝着一个方向奔涌。 一路上,这灵魂瞧见了许多跟自己一样的灵魂,他们相视一笑,以为要升入心心念念的天堂。 忽然之间,他们看见远方有一个面目扭曲的绿眸恶鬼袭来,他肌肉如同缠绕的蛇蔓,皮肤上覆盖着厚厚的泥土,每个动作都透露着阴森的力量,好似来自地狱的死神,要与上帝争抢灵魂。 可这些灵魂还没来得及害怕,那恶鬼却直接略过他们,还漠然地嘟囔着:“没有天堂!没有天堂!那只是骗局!” 顶着雨水向前冲锋,格里安知道,前面就是他今夜第一个障碍,那些禁卫军驻扎的地方,那原本承载着他美好回忆的墙花废墟之上。 枪炮整齐排列,它们在暴雨中显得更加阴森。大炮的炮口在闪电的映衬下,如同死神的嘴巴,正对准他,等待着格里安的死亡。 轰轰轰—— 炮火一次次拉响,火光照亮了他残破的脸庞,空洞右眼眶中的晶莹雨水不停反射着每一发炮弹造成的灾难。 烈焰四散,烟尘滚滚,地面的建筑物在炮火的轰击下纷纷倒塌,烟囱、屋顶、门窗、墙壁等物体被炸成片片飞溅的碎片。 轰轰轰—— 无论远近,炮弹都像是在格里安耳边炸响,但他的脚步从未停歇。 理智,这是一种神奇的东西。 当它存在时,你会认为全世界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什么情爱,权力,未来,就好像被编写成册,规整摆放在大脑的沟壑中。可一旦它们不存在了,人就连思考是否理智的念头都没有了。 “再见!” 此刻,格里安朝着自己的生命前进,到达边界上,最后一次与动物的生存状态相邻,并处于与活着这状态告别之中。 枪炮近在咫尺,枪声不绝于耳,弹壳撞击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鬼哭狼嚎一般。 “不要躲藏!” 格里安猛地停止奔跑,像一道人形闪电,在禁卫军的众目睽睽之下冲破雨幕,向上一跃。 “不会有上帝现身!因为—— “从一开始这里就是地狱!” 轰—— 疾驰的“妖魔”如同脱缰的野马,迸发出火星,轰隆轰隆地撞向整齐排列开来的禁卫军,好似尖锐的钻头,刺入废墟当中。 一时间,混乱与惊恐弥漫开来,火光与夜色交织,血液与雨滴交织,那横穿废墟的沟壑中燃烧起暴雨都无法浇灭的大火,覆盖了格里安视野内的一切。 “哈——” 烟雾缭绕,格里安仿佛是那黑夜中的闪电,划破天幕。 格里安定格在半空之中,黑暗中雾气缭绕,仿佛一切都在咆哮。他身形矫健,猛然向上飞起,准备加速穿越暴风雨,就在他跃起的一瞬间—— 刀光剑影,迷雾散去。 他听见金属箱体发出爆裂开的滋啦声响,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雾气中出现了人形的怪物。从他那居高临下的视角,人形怪物的面貌越来越清晰。那刻画着类似骨骼棱角的面甲就悬在他面前,复杂的机械结构和格里安的距离渐渐变小。 哐—— 面甲的双目睁开,瞬间发射红光,如同黑暗中的闪电,四处扫射。在那些冷酷红光的照耀之下,可以看到雨水的水滴在空气中飞快地旋转,散发出微弱的气波声。 “魔鬼甲胄!” 格里安惊愕地停住了身形,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道刺眼的白光瞬间从魔鬼甲胄胸甲处身上爆发出来,瞬间覆盖了他的视野。 这是魔鬼与机械的完美结合。他看不清甲胄操作员的样子,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几乎是下意识地感觉到了危险,格里安身体本能地一闪,那白光如同追光一般,紧随其后,将他全身包裹。他感到全身被光芒照射,如同被电击一般,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该死!为什么这里会有魔鬼甲胄!” 正要朝高空飞去,阴影笼罩住格里安的身躯,那将佐默家族的禁卫军连窝端了的“妖魔”已然调整好方向,搜寻到了格里安的方位,出现在正上方。 下方是那疯狂的魔鬼甲胄,上方是那畸形的“妖魔”,格里安可谓是四面楚歌,双方夹击,他根本没有任何能力去躲避。 那一瞬间,他甚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就像自然界里的生物们一般,他是个飞鸟,上方是雄鹰,下方是鳄鱼,捕食者发现了他,只有发自内心的恐惧。 “啊!” 忽然间,格里安痛苦得抽搐了起来,他身上的全部伤口都在扩大,溃烂。 他感受着高浓度哲人石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那早就积满水洼宛若的右眼暴涨出急性扭曲的肉瘤。 砰—— 哐—— 魔鬼甲胄的白色射线击穿了格里安的大脑,结束了他的痛苦,同时,“妖魔”将他一口吞没。配合的十分完美。 可是吞没了格里安的“妖魔”并未结束其疯狂的行动,变得更加亢奋,开始了与魔鬼甲胄的厮杀。 没有指挥,没有人声,全程只剩下了两头本能驱动的野兽。 这套由俄帝一代魔鬼甲胄改造的甲胄,如今是第一次在外界进行实验,释放出的力量让空气中都可以感受到它的压迫感。甲胄上的锋利棱角散发着寒光,光滑的表面折射着周围的景色。 沉重的剑刃从手臂上弹射出,那是远超人类臂力可以使用的剑刃,此刻在魔鬼甲胄的手中,它又是如此的完美。 双方就像是两头在丛林中遇到的两头野兽。毫无理智的碰撞在一起。 他们的脑中都只有一个念头,杀光眼前出现的一切。 “妖魔”与魔鬼甲胄相互厮杀,产生强烈的爆炸声和震动。“妖魔”的攻击速度极快,但是却有些没有逻辑与章法。魔鬼甲胄明显拥有些许理智,能力也极为出色,双方的战斗技巧各有千秋。 突然间,“妖魔”猛地发出一声巨吼,它的身体瞬间膨胀,化作满天细密的触手,向魔鬼甲胄猛然扑去。 一道刺眼的光芒从魔鬼甲胄的掌心射出,如同球状闪电在空中绽放开来,逐渐变大,光华四溢,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天空中的云层被撕裂,电光火石间,科隆上空完全被这股力量所统治。 一声巨响过后,土地上露出一片坑洞,破碎的岩石在黑烟中不停的翻滚,仿佛在悼念死去的同伴。 早就存在的尸体被爆炸挖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零零碎碎散落各地,仿佛是为魔鬼甲胄和“妖魔”辅助战斗的战士。 “结束了吗……” 在废墟和房子中间,妮卡缓缓站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在等待着,心里的一切都在等待着,等待着白昼,等待着停战。 空气中弥漫着酒精的气息,墙花酒馆残存的美酒终于在今日破裂。 妮卡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平摊的手掌上托着一个矮胖的、圆滚滚的魔鬼武装。 梅迪瑞克·麦考林的目光忍不住被那鼓鼓囊囊的东西吸引住了。 “刚才的保护罩是拜它所赐吗?” “是。”妮卡点头。“我从家里跑出来时偷的魔鬼武装。虽然只是是一次性的。” “一次性的也救了我的命啊。” “还有小朋友的。” 妮卡对格雷诺耶笑了笑,头发笨拙地荡漾在泥泞的肩头,雨天的阴影在她的脸蛋上移动。她看着面前已经全部死亡的禁卫军,以及那些散落的火炮,喃喃自语着: “真的就这么结束了吗?” “我不知道。”麦考林摇头。“您看清刚才的全部过程了吗?” “没。” “也不知道那魔鬼甲胄是哪来的。妮卡小姐,您知道吗?” “我不知道。” 二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再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该走了……”麦考林喘着气,“现在应该……” “原来这里还躲着人啊。” 麦考林一回头,鲜血淋淋几乎看不出人样的一个人站在他们身后废墟之上。 他年纪四十,有一张土灰色的脸,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一副佝偻的肩膀,找不出多少可以夸耀之处的,一身破破烂烂、油腻腻、脏兮兮的军服。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您,莫妮卡小姐。这小子就是您的小男朋友吗?长得也不怎样啊。你们刚才是不是在讨论魔鬼甲胄。放心好了,今晚可是魔鬼甲胄第一次登场的试验项目,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结束呢?” ----------------- ----------------- 格里安勉强睁开了眼睛,周围一片黑暗,但是他能感觉到,黑暗中有无数的东西在啃食自己的血肉、骨骼。 这种啃食不光在索取血肉,更是在夺取精神,格里安那本就破败不堪的躯体变成尸体般的暗青色,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抽取着他的生命力。 与此同时,崭新的肉芽覆盖体表,速度迅速,若不仔细看,会以为这只是单纯的伤口自愈。 “咳咳……” 格里安用力的咳嗽着,大量的血被呕出,很难想象这躯体内还拥有着鲜血,还能有力气猛咳不止。 “咳咳咳……” 他颤巍巍摸向那长着肉瘤的右眼眶,那就像是一个有自我意识的东西,柔软得包裹住他的手掌。 “‘黑牙’,你在这里吗?” 无人回应。 “咳咳咳……” 喉咙中全是淤血,格里安说不出话,时间越长,他越是感受到有冰冷的触感蔓延过自己的脚下。 “波特·金,”他也不知道变成“妖魔”的“黑牙”还有没有些许意识,“如果你能听到我说话的话——咳咳咳——” 他的头炸裂一般地疼痛,他这才想起来,在被吞噬前,自己被魔鬼甲胄爆头了。 可现在,额头上没有任何血窟,即便他抱着头忍耐这撕心裂肺的疼痛,也触摸不到任何外在的伤口。 砰—— 脑袋被子弹射穿的感觉反复循环,时间一长,他甚至觉得被爆头的感觉很熟悉,仿佛曾经也体验过。 怎么回事? 是幻觉吗? 忽然,一些破碎的记忆开始在眼前闪现。 那是久远的记忆,佐默的记忆。 记忆碎片乍现的感觉也很熟悉,与刚穿越时,脑海中被格里安·佐默那残存的记忆填满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哥伦比亚……丛林……那该死的种族歧视的白皮猪上司……悲痛欲绝的搭档…… 这都是什么? 佐默的记忆,我知道这是佐默的记忆,可是,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什么时候跟白皮猪上司吵过架了?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下恢复的应该是格里安·佐默的部分记忆,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佐默的。 枪、爆头。 我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八十一章 回忆or幻觉? 饿得睡不着觉,速尔起来写了一章…… ----------------- ----------------- “我有一件感触颇深的事情。” 佐默摇着香槟杯,坐在吧台旁,跟第一次谋面的女生慢悠悠聊天。她说她是个留学生,听口音确实是这样的。 小酒盅里喷出一股蓝色的烟,扑到他们的脸上,比起这种会冒烟的酒,佐默更喜欢那种燃起火苗立刻一饮而尽的酒。 “小时候,我妈总是说要给我拍照,”佐默说,“但是我总是不愿意,哪怕我每一次出门旅游,我都不会打开我的相机,留下那时的时光。” 佐默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包已经拆开的纸烟,递给对面的女孩。 她把它推开了。“你自个儿抽吧,或是你随身带回去,我怕里面有叶子。” “那好吧。” 佐默把烟深深地吸进肺里去,随后又把它吐出来。抽烟是好的。有时候,甚至会比朋友更好。纸烟不会叫人迷乱。它们不说话,很善良。 “我以前常常跟人劝我拍照或是写日记的人说,那些美好的、刻骨铭心的风景与人,会永存于记忆之中,就像树干的年轮,永远不会消退。 “但是到了我三十多岁的时候,也就是我现在这个年纪,我开始发现自己渐渐地遗忘了很多东西。就好像,某块记忆被人抹除了。 “试想一下,假如有一天你忽然想起来,在你小时候的某个下午,你把你爸的茅台拿去冲厕所了,但是你对这件事情毫无印象,但是你周围所有人都说这件事发生过,这简直太恐怖了。因为在你很长一段人生中,这段记忆是不存在的。 “我现在总是会有这种感觉。忽然间冒出一块记忆,但我不认为那是我做的,可我的朋友们总是会找到当时的录像带,把我的‘罪名’做实。 “然后我就破防了,我开始说什么:‘人不应当谈得太多,而且人也不应当缅怀往事。我还年轻,还没有到这种时候。回忆会使我软弱。在危险的时刻,我只应当想,怎么样我能救活我自己,而不是回忆过去。’ “其实这话是我后悔自己没用相机记录下那些时,用来劝告自己的话。 “痛苦的,欢乐的,早晚会遗忘,最后留下的只有照片。 “就像人死了,也就只有那块墓碑还记得你了。” 佐默盯着眼前这女孩,这跟ABC完全不一样的脸,期待能够得到一些回应。 “哦,可怜的先生,”女孩学着翻译腔,“你是被上司骂了吗?真是太可怜了,让我们为你的悲痛干杯!” “哦不,怎么会。” “那就是失恋了,但你看上去是个视爱为粪土的男人。” “随便你怎么想……” 佐默往后一靠,想在椅子上坐得舒服点,同时四处张望,看看有没有可以共渡春宵的合适人选。留学生女孩肯定是不行了,她看起来只是想找人聊天,并没那种想法。 一股炸洋葱圈的香味打后厨里散发出来,还有薯条,以及可恶的甜甜圈。 “上司……该死的阿布杜拉齐兹·贝纳塞拉夫……” 佐默嘟嘟嚷嚷地说着一个名字。 这时,他瞧见一个身材火辣的女人,一看她的神态,准是在作跟自己同样的事情。 该走了。佐默想。 他准备转头跟留学生女孩告别,就在他转头的瞬间,周遭的事物开始扭曲,桌子还是桌子,凳子还是凳子,香烟盒都不曾改变,它们就好似被漩涡吸入,自中心旋转,旋转,顺时针旋转,甚至旋转出一股草莓、石楠花与AmericanSpirit香烟味儿。 咔—— 昏暗的光线瞬间消失,明亮的照明灯取而代之,打下凝聚成束的光,将佐默放在最中央,而后朝四周迅速扩散。 佐默一抬头,被黑暗所包围的白人上司的脸显露出来了。 佐默产生一股想走出回忆的欲望,他不想看见这脸,努力想着别人的脸。可别种样子的脸统统都模糊了,每一次转头,每一次眨眼,他人的脸都是被钢笔胡成乱糟糟的一团,一坨好似钢丝球的乱码顶在脖颈上,独有那白皮猪上司的脸很清楚。 也不能这么说,所谓清楚,只是与其他人的脸作对比得出的结论。 白皮猪上司摆着老白男独有的傲慢姿势,脸灰蒙蒙、空荡荡的,眼睛在凹窝的黑影里陷得很深,看不见眼珠,好似一个拥有固定程序的人偶。 佐默知道这是记忆,按理来说,自己这时候应该在说话,因为他跟白皮猪上司之间很少有谁都不说话的时候。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服谁,最后不欢而散。可现在,佐默的喉咙仿佛弹着一架发不出声音来的钢琴的音键,酸涩无比。 这时,白皮猪上司开口了。 “Youhavesuchagreat□□□,butwedon‘tneed□□□.” 听不清,最关键的听不清。 这该死的东西总喜欢用这种句式,能大概猜到是什么,无非又是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腔调把自己弄到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上。 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任何声音,只能看见上司那油腻嘴唇的嗡动,以及永远重复的话。 “Youhavesuchagreat□□□,butwedon‘tneed□□□.” “Youhavesuchagreat□□□,butwedon‘tneed□□□.” 就好像自己的大脑故意屏蔽了这段词汇。 佐默记得,一般出现这种情况时,自己会怎么想。 我不能跟缺了东西的人吵架,尤其是这种被骟了一半的白皮猪,这种家伙总是喜欢理直气壮的,我可以抄起凳子就往他的脸上砸过去,一个子弹打穿他的肺部或者请他的胃吃点餐刀。但没必要,他总会滚蛋下台的。我还年轻,不必冲动。 “Youhavesuchagreat□□□,butwedon‘tneed□□□.” 上司的声音还在响彻,好似刺耳的噪音,佐默抓紧脑袋,那股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传达到身体每一处。 一瞬间,佐默的身体不受控制,猛地向前,拽住上司的衣领挥出一拳。 他的拳头迅速挥出,带着狂风般的呼啸声,直接打在了上司的腹部,将上司打飞出去。上司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肠道从口中喷射而出。 “Zipit!Enoughisenough!Youaskedforit!”回忆中的佐默大吼着。 “不,这是幻觉!”格里安·佐默摇着头,但他依旧在用佐默的视角观看一切,抽不开身,也无法逃脱。 回忆与真实好像隔着一重玻璃,仿佛很近,又好像是无比遥远,他分不清这究竟是死前虚构出的幻觉,还是某块被遗忘的记忆。 如果真的是被遗忘的记忆,那究竟还有多少被我忘却? 穿越…… 难不成是我跟上司打架时,意外身亡了? 可是忽然之间,他感受到了天旋地转的痛苦,灵魂逐渐脱离佐默的身体。 再一眨眼,万分光滑的实木地板缝中冒出鲜血,被他撂倒在地的上司被鲜血吞没,地板的纹路挪动组合,浮现出熟悉的脸。 “黑牙”波特·金嘴巴咧开,癫狂大笑,面目狰狞,露出歪歪扭扭的利牙。 “哈哈哈哈!雅各布!好久不见!想不到吧,我没死,我还没死!” 第八十二章 唠两块钱的 格里安没时间看清,仅凭印象,朝“黑牙”波特·金脖子的位置掐过去,他确实掐住了什么,用力一扣,而后立刻起身,拉开距离,才有余暇看“黑牙”是否能威胁到自己的生命。 “黑牙”头还在的,但是只有头,立在猩红漆黑中,脖颈下只有孤零零的脊椎骨,整个造型跟从地里长出来的黄豆苗似的,下巴一侧有豆大的血珠涌出来。 格里安神情有些复杂,这家伙简直就是下水道的老鼠,生命力顽强。 他喘息着,即便眼底都是“黑牙”别致的造型,脑中思考的仍然是刚才的回忆。 回忆还是臆想? 他不相信那些事真实发生过,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那种场面,殴打上司,可是他做梦都会笑醒的妙事,如果真发生过的话,怎么可能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况且,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他绝对不可能去殴打白皮猪上司。 打了那家伙,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就毁了。 那一定是幻觉。格里安想。也许是我吞下的那颗哲人石带来的副作用。 都说生吞哲人石即便会带来痛苦,但那种痛苦也仅仅是加重的眩晕感,以及之后的几天,本人会燥热难耐,需要通过各种方式降火,完全可以当做重感冒来对待,可对格里安来说,生吞高浓度哲人石带来的痛苦远不及于此。 第一次尝试时,他就仿佛被绑在火刑架上炙烤着,脑袋似被车轮疯狂碾压,然后复原。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置身于一片灰暗的沙漠,尘土飞扬,狂风呼啸,无边的惊慌和慌乱笼罩了他的心头。那阵子,他就像从地狱走了一遍,持续了一周才得以缓解。 直到今天,生死存亡之际,他又咬碎了一颗哲人石。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成批量出现。 对,既然痛苦没出现,那刚才的一定是幻觉。就像现在,也许也是幻觉,也许我被“妖魔”吃掉后,就被被大卸八块,唯独大脑在运行着,让我幻想出了这一切。 格里安深沉地呼吸着,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呼吸声是如此响亮,如同啸风一般在喉咙里涌动。 “黑牙”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如同铁镐般凿碎了死寂,格里安也从这寂静的包裹中脱身。 “我刚才是中了你的毒,然后出现幻觉了吗?”格里安问。 “毒液?幻觉?”“黑牙”狂笑着,“‘白兰地’你真是低估你自己了,常人要是进入这里,那一瞬间就会成为我的一部分,你看看你周围,按理来说,你现在就应该是那副模样。” 看向四周,昏暗中,数不清的人类骨头悬浮于其中,光线微弱,只能勉强照亮大骨头的轮廓,它们仿佛无穷无尽般,形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似乎没有尽头。 四周填满了冰冷的死寂,这种感觉仿佛具备了实体一般,挤压着格里安的身体,浑身都传来了莫名的压抑感。 还有皮肤被腐蚀的疼痛感。 “所以你的意思是,本应死去的我,却在你的体内活下来了?” “不然呢?”“黑牙”嗤笑着,“有时候真的不得不承认,命运真的很会着重偏爱一个人。就连现在,你都不死,要知道,‘妖魔’的力量跟我还是‘重塑者’的时候一模一样,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毒液腐蚀性有多强。” 事已至此,“黑牙”对格里安倒是没了那么浓厚的恨。 从感受到突破第二阈值且再也无法挽回后,“黑牙”呐喊过,绝望地抓挠皮肤,撕心裂肺呐喊着,可是无人理会他,好像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他只能在空气中挥舞着空虚的手,无力的,绝望的,无助的。 等到再次醒来时,他就来到了这里。 “你不恨我了?”格里安问。 “没那么恨了。主要是,你必死无疑啊,无非是时间问题,你没发现,你现在浑身复原的速度根本比不上腐烂的速度吗?” 格里安低头看了眼手臂,确实如此,皮肤好似在跟某种虚无的力量对抗着,努力想要遍布全身,却接连颓败,让更多的肉漏了出来。 “既然我肯定会死,能解答一下我的疑惑吗,”格里安尽量拖延着时间,好想办法出去,“你变成这样后有没有新的感受。我的意思是,对于‘妖魔’这一概念。” “你问到点子上了。” “黑牙”漂浮起来,无数血水从周围抓来骨骼,包裹住黑暗中的颈椎,给“黑牙”塑造出身体。 “根据科隆大教堂内部的记载,‘妖魔’是‘重塑者’突破第二阈值后可能出现的东西。它的本质,其实就是魔鬼器官控制了人类。” “我知道。” “黑牙”转了一圈,目光扫过格里安不耐烦的脸。 “我在一本用希伯来语写的书籍上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妖魔’有好几个别称——‘差一点天使’‘部分天使’‘类似天使’。这些都是‘妖魔’的别称,笔者似乎没有确定好应该具体叫什么。” “这些别称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带有‘天使’这个单词。”格里安说,“所以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其实是个天使?” 说完,格里安忽然想起来一个在书籍里看过的词汇。 “那‘背叛天使’是什么?也是‘妖魔’吗?” 不过,那本他看过的书籍内,并没有解释“背叛天使”是个什么东西,讲实话,他对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天使一直存疑,尤其在教廷根本就不怎么提及此话题的情况下,他一直把天使看所是个幻想生物的。 “你居然知道‘背叛天使’,”“黑牙”大笑,“我刚好要提到这个词,这东西除了有些大学的选修课里会有老教授口头提到,市面上很少有书籍提及。” “黑牙”顿了顿,他现在对“白兰地”的态度很微妙,讨厌,但说不上恨,如果问他为什么之前那么恨“白兰地”,他也想不明白了。 就好像在之前,那恨意被无限扩大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人,他们天生会拥有一些奇特的能力。 “假设一个人出生后的屁股就非常翘,能一边顶起一瓶啤酒一边正常生活,而在这个世界上,会存在一个与他完美契合的魔鬼。 “你知道‘恶魔’吧,魔鬼附体人类就成了‘恶魔’。 “同样的,当契合的魔鬼附体了那天生拥有奇怪能力的人以后,那人的能力就会大幅度增加。屁股就可以顶起一桶啤酒。最重要的是,这类人现在没办法被魔鬼计数器发现,他们被称为‘背叛天使’。 “然后,说回你问我的问题了。我成为‘妖魔’后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是完美的结合,不分彼此的贴合,我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与我的魔鬼器官紧密相连,就好像它真正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我现在忽然理解了有关‘背叛天使’的描述。完美的结合!此刻的我,就正在体验这种无与伦比的快乐!” 看着“黑牙”疯疯癫癫的样子,格里安皱着眉,咽了咽口水。撇嘴说道: “你的意思是,你怀疑所谓的‘天使’,就是人类与魔鬼完美结合后的产物?” 第八十三章 草莓籽油炸薯条 “哎。” 格里安长叹一口气,环顾四周,觉得这猩红一片、充满血水与毒液的空间变了些模样。具体的他说不出来,但他能确定,感到一股令人不适的力量正在增生。 被魔鬼拿走部分灵魂的不等价交换叫做“羔羊”,等价交换的叫做“使徒”,移植魔鬼器官的叫“重塑者”,魔鬼附体的叫“恶魔”。其中,与魔鬼有真正交集的是“重塑者”与“恶魔”,“背叛天使”与“类似天使”又是其分别的衍生名词,那是否能够推测出,人类+魔鬼=天使呢? 格里安再次回过头,紧盯着“黑牙”波特·金。他这才发现,在“黑牙”身后那片虚无的黑暗中,隐约能从漂浮的骨骼中看见“黑牙”的灵魂状态。 很怪。 “重塑者”的灵魂是均匀的浑浊,此刻,“黑牙”的灵魂就是在均匀浑浊中,有个位置充斥着代表魔鬼的黑色雾气。 确实如“黑牙”所说,魔鬼与他的灵魂完美契合,没有丝毫缝隙。 这让格里安想到一个人,那个爱河香水店里,鼻子比狗还灵敏的小男孩—— 格雷诺耶。 同时他终于想起来,“背叛天使”的名词定义怎么那么熟悉了。 那不就是在描述格雷诺耶的情况吗? 天生的能力对标小男孩异于常人的嗅觉,与其完全契合的魔鬼就是那贱兮兮的鹿头魔鬼阿德涅。 “原来如此……”格里安嘀咕着,有关格雷诺耶灵魂的问题在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第一次见到格雷诺耶时,格里安着实被格雷诺耶的灵魂状态惊到了。 以那时格里安对魔鬼的认知来看,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魔鬼都无法在人类的灵魂内安家。 灵魂会浑浊,但不会让魔鬼占据。 此前他一直怀疑,鹿头魔鬼拥有特殊的能力,可以在人类的灵魂内安家。 即便这没法解释,为什么在将鹿头从加拉尔夫人身体赶出来前,格雷诺耶的灵魂是完好无损的,而鹿头到了格雷诺耶身上后,格雷诺耶的灵魂立刻出来了一块正正好好让鹿头待着的地方。但这已经是几天前的格里安能想出来的最好理由了。 现在看来,有一种可能是,格雷诺耶的灵魂本就是残缺的,残缺的部分本就属于鹿头阿德捏。 至于为何一开始没看出来,也许是普通人的限制,才让自己一直以为格雷诺耶的灵魂是完整的。 就像之前,在自己眼里,普通人的灵魂与“重塑者”的一模一样。 奇怪的事情越来越多,大到绵延了上千年魔鬼与人类的关系,小到近在眼前的阴谋——如果不说,谁还会记得,格里安最开始只是接了个调查走私黄金的任务呢? 可不论是什么事,关乎自身也好,影响全世界发展也罢,终究绕不开魔鬼这一话题。 魔鬼,一个仿佛掌握了世界真理的生物。 人类对魔鬼的探索就好似对星空,深入浩瀚天空的一刹那,天空也在吞噬人类。 “如果人类与魔鬼的结合体叫做天使的话,那么《希伯来圣经》里那些奇形怪状的天使,好像就变得合理了。” 格里安揪着短胡茬儿,他是个手闲不下来的人。 “什么六翼四首的炽天使,多目的智天使,光是听起来,就让人起鸡皮疙瘩。 “若这些奇怪的天使们是人跟魔鬼的结合体就说得通了。你看你现在就挺吓人的,在外面看起来简直就是个会移动的大型乱葬岗。 “哦对,你说你看见那本书是拿希伯来文写的,那刚好,《希伯来圣经》不就是你们希伯来人搞出来的。也许《希伯来圣经》里对天使的部分是白描,而非笔者具有丰富的想象力。” 至于耶和华,也许他是撒旦的一个马甲。格里安憋回去最后一句话。 这时,他发现皮肤被腐蚀的速度正在被减缓,即便仍有不少的血肉露在外面,但左臂靠近肩部的皮肤开始生长,速度一度盖过了腐蚀的速度,将皮肤与肌肉的分界线向下推移。 皮肤从内部逐渐长出,第一层薄薄的皮肤像是嫩绿色的草叶,逐渐生长,变得柔软、坚韧、厚实,最终形成一个完整的皮肤层,与周围的皮肤浑然一体,几乎看不出之前的伤口。 也许是哲人石开始其效果了,格里安想,希望“黑牙”没瞧见这个现象。 格里安拉了拉已经粘稠地黏在他皮肤上的衣服,衣服大部分已被撕成碎片,露出了他那受伤的、血污很多的身体。 忽然,他想起来,克劳迪娅说她很喜欢战损归来的男人,然后把她抱起来大干特干。 自己现在算是战损吗? 都战损了,还有力气吗? 好吧,其实战损美女确实很令人心动,所以他能理解克劳迪娅的想法。 然后他看了眼“黑牙”。 黑红的液体尽量将骨骼拼凑得完整、准确,但是还是有很多地方的结构不对,由于那些骨骼不是源自于一个人,出现了左右臂长度不一的情况,滑稽得好似穿了不合身衣服的小孩。 这算是战损“黑牙”吗?好像也挺符合克劳迪娅的癖好。 就是有点露骨了。 “谁知道呢。有关天使的部分,一直都是被高层掌握着,我只是无意间看见罢了。” “黑牙”眯起了眼睛。他可不知道格里安在想什么——当然如果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幻想跟克劳迪娅的可能性,他还是会很开心的。 “话说你说的这些,是你瞎猜的,还是?” 他很乐意跟人讨论有关人类、魔鬼、天使的话题,在“二十三”时,他没有跟人深度讨论交流的机会,因为他是偷偷摸摸才看到的那些典籍。 “我的结论纯粹来自我的观察。”格里安,凝视着漂浮的骨骼无意间,他开始数起了空间里的头骨数目。“那说说‘二十三’的阴谋?反正我都要死了。” “想都别想。我就不告诉你。” “你根本就不知道吧,就你?你要是知道我还觉得诧异呢。” “谁告诉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黑牙”知道格里安在用激将法,他确实知道什么,但是绝对不会告诉对方,他可太想看着这家伙带着困惑死亡了,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想在嘴上认输。 “你知道那个弗莱迪·施瓦茨的小女友是什么情况吗?” “酒保?说说看。” 格里安确实好奇。他感觉到体力也在渐渐恢复,这应该是哲人石的效果,他现在希望“黑牙”的废话再多一点,别管聊什么,聊就是了! “玫,就是你见到的那个女魔鬼,她是五月的双胞胎魔鬼。可虽然是双胞胎魔鬼,但是玫一直都想吞噬掉五月,加强自身。忽然有一天,五月中了一颗哲人石子弹,然后,似乎是子弹的精度不高,五月没有当场丧命,只是忽然变得特别好吸收,让玫捡了便宜。由于哲人石子弹的效果,吸收变得非常简单,但也同样是因为哲人石子弹,吸收后,玫也一直在承受痛苦,这两天才结束了与哲人石的对抗。” “魔鬼之间可以相互吸收?” 格里安默不作声揉着右臂,缓解发麻与心虚的感觉。 “当然。一般能量相差很大的魔鬼之间,就能直接吸收,比如人形魔鬼对非生物类魔鬼,这种能量差就是碾压级别。” “黑牙”庆幸,自己既保全了面子,又没告诉雅各布真正的机密。 “那如果是同级别吸收呢?”格里安背着手,绕着圈子走了几步. “如果运气好,可能过个一年半载就忍耐过来了。” “那如果被吸收的魔鬼身体里有抑魔栓呢?” “啊?” “黑牙”显然是被问住了,晃了晃身子。 那由乱七八糟骨骼拼凑的身体简直就像一块龙须酥,只要他轻轻一动,身上那拉丝的部分全都向下坠落,半凝固的血液简直跟棉花糖上半化的糖浆一模一样。 “抑魔栓可是连人形魔鬼都能控上一阵子,如果有想自杀的魔鬼,或许可以试试吞噬带着抑魔栓的魔鬼。” 格里安蹭了蹭裤子上的布料,他更不解了,那个会飞行的魔鬼武装,其内部零件绝对拥有抑魔栓,或者其衍生品,但是右臂就那么直接吞噬了,按照“黑牙”的意思,即便没有抑魔栓,这种几乎是同级别的吞噬,也需要耗费很长时间。 那么右臂是怎么做到,瞬间吞噬,在短时间解构,并且将魔鬼武装的结构体完全占为己有? 作为右臂的主人,虽然有些时候右臂展现了不可控的自主性。可绝大多数时间,他都能完整感受到右臂的一举一动,连右臂自主解构魔鬼武装时,他都能感受到有血管在重组变形。 完全不存在右臂触碰到了抑魔栓就停止的感觉,一瞬的卡顿都没有,就仿佛人类咀嚼大米饭一样轻松。 “我有时候觉得,我们的认知与世界运行的规律截然不同,”格里安说,“甚至这世界就没有规律。” 趁着“黑牙”行动不便,格里安直接从他的躯干内拿出来一块肋骨,右手灵活摆弄着,也无所谓掌心的灼烧感。 这样做不仅是出于格里安犯贱的本性,还有就是他想转移“黑牙”的注意力,将“黑牙”的注意力都放在右臂上,免得注意到左臂处的愈合——因为左臂的愈合速度更快了,估计再过一分钟,整个躯干的皮肤就能复原。 也许再等一会儿,眼球都能长出来呢? “你他妈——” “我都要死了,都是墙花的老同行,‘黑牙’哥你就让让我吧。” “黑牙”叹了口气,没有了下文。 事情发展和格里安想的不太一样。他本以为“黑牙”会勃然大怒,破口大骂,他还是很喜欢看别人因为自己的行为愤怒的。 “我还有一个问题,”格里安问,“你是怎么让这一片‘羔羊’都听你操控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黑牙”自己也从身上拿了块肋骨,在指尖转起来,“不是所有事情都有一个答案的,就像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恨到愿意主动突破第二阈值,明明在墙花,明明我抓不到克劳迪娅时,我都没想过突破第二阈值。” “那你们是怎么抓到克劳迪娅的,看你们小队那稀巴烂的战斗力,应该抓不到人吧?” “呵,当然是有外援了。” “黑牙”的笑容有些扭曲,但说话依旧是那副格里安第一次在墙花酒馆遇到的模样,平静,冷淡,一点都听不出嫉妒心爆棚的样子。 “我不得不承认我现在太他妈的后悔了,变成这幅样子简直生不如死。如果不是你进来了,我不知道都得一个人在这待多久。” “就算我不进来,你也活不了太久,佐默家族动用了他们的禁卫军,有个东西似乎是魔鬼甲胄,也许现在,你就正在跟那甲胄打架呢。” 格里安推测,“妖魔”并非是魔鬼器官完全取代了人类,而是魔鬼器官的能动性占据了绝对上风,而人类的意识,仅仅是存在于“妖魔”的体内。像“黑牙”那几乎执念的恨,在外界稍微表现了出来,于是就形成了“妖魔”的特殊性。 “魔鬼甲胄?我从来没听说过咱们国家有魔鬼甲胄,你怕不是看错了。” “不可能,那绝对是魔鬼甲胄,你没看过就不代表没有,就像如果我现在跟下城区的居民说,佐默侯爵最爱吃的点心是用魔鬼的奶制作的布丁,他们一定会认为我疯了。” 说完,格里安愣住了。 “黑牙”也愣住了。“我也认为你疯了。” “还有草莓籽油炸出来的薯条。”里夏德·佐默特别爱吃。 格里安知道,脱口而出的两样食品源自原格里安的记忆。 所以草莓籽油炸出来的薯条有草莓味吗? 能不能来点有用的记忆? “你的过去看来挺丰富啊,居然知道里夏德·佐默的癖好。说起这个,你还记得上次跟你一起掉进下面的杰西·爱德华兹吗?就是‘舞男’。据说他跟里夏德·佐默是那种关系。” 第八十四章 唠三块钱的 零零碎碎的骨骼漂浮在格里安面前,好似烦人的春日柳絮,甩不开,也掸不走。隔空一抓,掌心满是硌人的小骨头,散发出一股腐朽的气息,惹人厌恶。 格里安的鼻尖萦绕着一股难闻的腥味,他怀疑就是这些骨骼散发出来的。 可是随着他眼睛一眨,浓稠的液体顺着脸颊划过,流入嘴中,他才意识到,那股腥臭源自于右眼中那突出的肉瘤。 右眼深藏于阴影中,眼眶中突出的肉瘤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血管,透出一股阴森与邪恶。 肉瘤下伸出一条条细长的触须,它们轻轻摆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突然,一条触须猛地抖动,紧接着,爆裂流出一股浓稠的血水。 之前那种生吞哲人石带来的痛苦再度袭来。格里安皱眉忍着疼痛,尽量不在“黑牙”面前展示出脆弱的一面。 不多时,那肉瘤停止爆裂,烟花般熄灭,恢复了最开始的、包子大小的模样。只是这一次,他感觉到那肉瘤中似乎有魔鬼的组织正在入侵。 是右臂吗? 该死。 难不成那手臂魔鬼掌控我的方式,是通过入侵我失去零部件的地方吗? 哲人石还在起作用,现在格里安的感知被放大了许多,五感几乎要融为一体。声音,视觉,嗅觉,触觉,都变得异常清晰,他能看清黑暗里的东西,能听到更为隐秘声音,窸窸窣窣,甚至还有未死透的“羔羊”的呻吟与哀嚎,像是雷鸣一样在耳边炸响。 鬼使神差般,格里安扣掉了突出的肉瘤,甩着“黑牙”的肋骨走向“黑牙”,好似下一秒就要提刀相向。 “怎么?不记得了?”“黑牙”用骨节分明的骷髅手抚摸着脸颊,意外的感到很舒服,“可怜的爱德华兹,没想到才过去几天,他人生中最后一个对手就不记得他了。” “我怎么可能会不记得他?” 那奇怪的家伙,以及他对我莫名其妙的恨…… 对啊,“舞男”似乎对我,也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我那时候以为,他多半是凭本能行事,甚至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野狗一样去乱咬乱叫,无差别攻击他认为能够撕碎的每一个猎物。 格里安凝视着“黑牙”,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乱跳,热辣辣的血水在右眼眶里打转,缓缓说道: “你不提他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他对我似乎也有一些无缘无故的恨。” “是吗?”“黑牙”略带一丝讥讽,“如果是他的话,我倒是不意外。” 这话表达出一个潜台词,其实“黑牙”也承认了自己对格里安的恨是不正常的。不过,格里安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那被扩大的不正常,还是说源自“黑牙”心底的阴暗。 听说这类扭曲的家伙,私底下会将活得比较开心的人叫做“贱人”。 “‘白兰地’,你可以猜猜是为什么。” “我不猜。”格里安按照自己的想法说道。 “好吧好吧。是里夏德·佐默,上任佐默侯爵是一直环绕他的梦魇。他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些过去,可有时候,侯爵府华丽的顶灯总是会突然冒出。并且随着年岁的增长不断清晰,就连水晶吊灯上有多少水晶都记得一清二楚,带走了他的灵魂。 “脱离了里夏德·佐默,他开始以为他有了抉择命运的机会。 “但实际上,里夏德·佐默给他的人生铺上了一层灰暗的影子,仿佛影子般跟随在他的身后,那一个个诡异痛苦的夜晚就如同沼泽般,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踏足于此的人。 “他以为成为了‘重塑者’,自己就有了拒绝的机会,但就像命运一样,总会有理由促使着他迈步。” 格里安的目光越过“黑牙”参差不齐的肋骨,盯着后者身后那空无一物的黢黑。 “他以前是里夏德的……” “对。不过这都是听闻,具体是什么情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他不会是因为我的绿色眼睛跟里夏德·佐默很像,就开始乱咬吧?” 那也不至于吧? “应该是,他的日子过得可不好。说来也可笑,我记得有一次他自己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 “‘过去生活的困苦和无奈一直深埋在心底,时不时的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在脑海里浮现,让我为自己不值和揪心,过去的我为什么会卑微到那种程度?虽然现在我也没有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我知道了一个道理,我自己可以!没有可依靠的人,没有避风的港湾,我只有我自己,但是我可以!永远都可以!’ “他妈的,听着挺励志吧,但有什么用呢?我相信,只要他一开始漏屎,就没办法再用这种借口慰藉自己。太搞笑了。” 格里安嘴角抽动,他真的不喜欢“黑牙”这号人,就先不管“舞男”本人的表现是什么样的,“黑牙”凭什么就这么在背后去否定“舞男”所做出的努力呢? “舞男”为了脱离那种身份,从奴隶做到“重塑者”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长久的折磨让他没有自暴自弃,反而加入了“二十三”,这难道不是一种应该钦佩的事迹吗? “波特·金,你没资格瞧不起他。” 格里安他懒得费唇舌,笑了笑,却还是没忍住说道: “按照你的逻辑,你是一个阶级等级极其分明的人,你纠结的点在于,‘舞男’就是个侯爵的奴隶,他的努力顶多就只能是成为品阶高的、外貌更好的奴隶。你潜台词不就是‘舞男’是个奴隶,因此他不配完成阶级跨越吗?他一个奴隶,凭什么变成‘二十三’的员工?你不就是认为生而为奴终生低贱吗?你难道看不出来你的阶级等级观念有多分明? “既然如此,你就别总是抱怨你那希伯来人的身份。生而为希伯来,就活该被宗教裁判所抓去火刑,虽然在科隆已经没有宗教裁判所了。” 蓦然间,格里安听到脚下有个刺耳的、尖锐的响声——仿佛一架生锈的吊车在地底下什么地方给掀翻了似的。 脚下忽然出现了另一个头,竟然是“舞男”。 “舞男”的脸嵌在地上,双目无神,仿佛在诉说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的脸部轮廓与地面的裂纹、骨骼相映成景,像是被世界抛弃的流浪者,孤独地嵌在这块冷漠的尸山血海之中。 “他怎么……” 话说到一半,格里安憋了回去。 自己与“舞男”的决战是在下水道,与“黑牙”也是同样如此。既然地点相同,也许一路上“黑牙”吞噬的家伙里就有“舞男”的尸体…… 是尸体吗? “舞男”现在还活着吗? 格里安也不清楚,他并没收到“舞男”的哲人石,毕竟那天,“舞男”被湍急的水流冲走了,即便死了,也是被呛死的。 那酒保的尸体会不会也在这里面? 格里安环顾四周,即便知道不可能在其中找到他,可就像是在战场上找到了故乡的人,锲而不舍地扫过每块骨骼。 “别看了,他已经死了。” 面对“舞男”,“黑牙”毫无半分昔日队友之情。 可格里安不相信,他分明在刚刚一瞬,看见“舞男”的嘴唇微微颤动。说话对“舞男”来说似乎很是费力,“舞男”说得很慢、很小心,有点像一只母鸡生了一只六边形蛋,“对不起……谢谢您……” “呸!” “黑牙”唾了口唾沫,神采奕奕,未曾注意到“舞男”微小的变化,咧嘴笑道: “我想说的是,上任佐默侯爵有个癖好——看他的这群小男孩一起跳那种舞蹈。一边吃草莓籽油炸薯条,一边看。对!一边吃一边看!草莓籽油炸薯条!他妈的,可真会享受啊,还有吃面包时候,他们用的都是剥去了外皮的白色黑芝麻酱!” 格里安觉得体力已经全部恢复,手中握着另一个哲人石,可以试图杀出去。 他实在是不想听“黑牙”说话了。 二人的价值观没有丝毫相同之处。 “里夏德·佐默。真他妈恶心。” 说完,正当他打算吞下哲人石的时候,“黑牙”猛地冲到他面前,双目瞪得溜圆,阴郁地笑了笑,质问道: “你是嫉妒吧。” “啊?嫉妒?我喜欢跟女人乱搞不代表我喜欢小孩。前者叫你情我愿,后面算什么,那是变态。那是对弱者的霸凌。” “那是你还没到那个层次,等你到了,你自然就明白了。” “所以你那么努力向上爬……” “对,我也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感觉。雅各布,你不得不承认,上面才是会享受的,如果不是真的能让人感受到欲仙欲死,这些你眼里的糟粕怎么会一直流行着。” 格里安看着“黑牙”,后者的眼球里布满血丝,用那骷髅手掌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或许是幻想出成为上位者后的美好生活,“黑牙”过于激动,呼吸变得急促,汗水流淌进锁骨,双手微微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因激动走火。 “雅各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就是用你那标准的,活通透的表情,对我说: “‘可能大家对权力的滤镜还是很深。但是真正活到一定份上,对所谓的上层人就没有那么多的滤镜了。他们可能一眼看过去非常会享受,非常精致,非常高端大气!不是黄金打造的马桶,就是远东的丝绸擦屁股!但一旦看多了这些上层人的丑恶嘴脸,在抢夺资源的时候,跪舔皇帝的样子,就会对他们非常怯魅,觉得也不过如此,甚至认为他们是错误的,就是因为他们,世界才变得如此糟糕。’ “但我想说,对财富,对权力的滤镜,非得要见识到比之更多的财富,更多的权力,更大的权力之后才会怯魅。 “我至少得见到!体会到!如果我都没有体会到过,你凭什么说他们是错误的!” 格里安感觉没必要再沟通了。掌心的哲人石几乎快被他捏碎,“你说得对。” 他不想争论,没意义。 “黑牙”就是个自我以下阶级分明,自我以上人人平等的东西,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忽然,整个空间开始剧烈颤动,轰隆隆的余音中,漂浮的骨骼像是受到了惊吓,又像是得到了号召,汇聚成束,仿佛秋日的大雁排列成型,朝着远处的黑暗飞去,形成了一道由白骨组装而成的大门。 根本没给格里安思考的时间,沉重的大门咿呀地挪开,仿佛开启了地狱之门,一瞬间仿佛释放了真正的邪恶。 白骨好似蝴蝶般从门后涌现而出,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描绘出模糊而扭曲的景象,那上下起伏和闪烁仿佛是疯子的癫狂欢呼。 “那是……” 一阵混乱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像是衣服被撕裂的声音、嘶哑的呼喊声和杂乱无章的撞击声。 一些组成人形的白骨舞动着它们扭曲的身躯,这些白骨舞者,它们没有血液,没有皮肉,却有惊人的活动能力。 扭曲着细长的手臂,摆动着僵硬的双腿,节奏感出奇地强烈,仿佛有一种诡异的韵律在黑暗中回荡。 镶嵌在地面中的“舞男”忽然漂浮而起,拖着长长的颈椎飞向那大门。 随着“舞男”的加入,这些骨架舞者似乎有了生命,旋转、跳跃,舞动得更加狂野,更加放肆。 哐—— 不知是什么发出了声响,白骨舞者向两侧退去,迎接宾客般鞠躬行礼。 一个魔鬼器官出现在白骨正中央,漂浮在空中。 那器官出现的一刹那,“黑牙”与“舞男”的躯体瞬间被吸引到那魔鬼器官身边。 那二人就像是本为一体的双胞胎,不仅身躯在融合,灵魂也是如此。 格里安紧紧盯着他们的灵魂状态,两个灵魂快速交融,融为一体,属于“舞男”魔鬼器官的的一小片黑暗朝着“黑牙”的方向靠近,很快就被完全吞没。 如果只看灵魂状态,跟几分钟前的“黑牙”毫无区别。 “雅各布,就像你说的,外面绝对会有人想要捕获我,因此我需要你的力量,我想活下去,哪怕以这种丑陋恐怖的姿态我也要活下去!虽然在外面我已经被那魔鬼甲胄击垮了,但是只要加上了你,我绝对能胜利!” “我可不想跟你同床共枕,死同性恋。” 格里安可算知道“黑牙”为什么愿意跟他说话了,不光是自己在等待体力恢复,“黑牙”或许也在做着相同的准备! 等待魔鬼器官的到来! “这可由不得你!” “黑牙”狂笑不止,虚无中庞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体内,将他与“舞男”更加紧密地贴合,昂起狰狞可怖的头颅。 “放心,即便我恨透了你,我的好兄弟,我也不会让你就这么死在魔鬼甲胄的手下。” 第八十五章 别总打架啦!吃点东西吧! 看到眼前的景象,格里安感觉接下来又是恶战一场。 他累了,一点都不想继续了,如果打赢了这半人半鬼的玩意。就能结束今晚的遭遇,让他好好睡一觉,他倒是愿意。 可是目前的情况,就算是打赢了这场恶战,出去之后还有魔鬼甲胄,再然后也许还有整个科隆大教堂。 他可以去直接挑战权威,但他不想像打游戏一样。打完小boss还有中boss,再然后才能碰到大boss。 这分明就是折磨人的擂台赛。 打架,打架简直太累了,就算是有着一大堆可以当成兴奋剂的哲人石,他觉得接下来的旅途都不够他吃的。 格里安后退两步,可身后猛然间出现一道由白骨堆起的墙壁,推着他向前走。 “这魔鬼器官还挺有仪式感。”格里安放松着精神。像个砧板上的肉被强行推到了怪物面前。 “也挺有艺术感……” 如果不是他的承受力比较高。在看到眼前这玩意的一瞬间定会尖叫出来。 “黑牙”与“舞男”的头部中间都各自延伸出一条颈椎,很明显,“黑牙”的颈椎是原装的,而“舞男”的是七零八散拼凑出的,远看就像是手艺不好的师傅弄出来的脆骨串。 两根颈椎的底端全部连接到了同一个一开一合的肺部上,不知为何,也许是那两根颈椎太像植物的茎干了,肺部魔鬼器官让格里安想起了一种植物——巨花马兜铃,一种没开花时候像胃,开花了像肺的东西。 这样一个神奇的组合,漂浮在半空中。 像是两条支气管支撑着头部,又像是肺部魔鬼器官带领的两个人头气球。 如果不是确定肺部以下没有支撑点,格里安绝对会认为,在这漆黑一片中,肺部之下隐藏着一根黑色的支撑杆。 “额……是要跟我谈谈,还是现在开打?”格里安的面部肌肉仿佛受损般抽搐,尴尬与不知所措一同挂在他脸上。 肺部魔鬼器官看着他……准确说是“黑牙”和“舞男”同时看着他,明明他们是不同的人,但此刻的神态却如出一辙,既没了“黑牙”的高傲,又没了“舞男”的自卑。 魔鬼器官正借着这两颗头颅观察着格里安。 两双眼一同盯着格里安,他后退一步,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的感到不妙。 “你好啊。” “黑牙”与“舞男”两个人同时说道,声音重叠在了一起,如同一个声音一般。 但格里安知道,这是那肺部魔鬼器官在跟他说话。 真是见鬼了。一个魔鬼器官居然会拥有主体意识吗?产婆不是告诉我。魔鬼器官只有自愈性吗?还是说与人类结合成为“妖魔”后,魔鬼器官能通过人类的意识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 “你愿意,加入,我们吗?成为,天使!” “去你妈的吧,”格里安脱口而出,“我宁可去给里夏德·佐默当主教的小男孩。” 这是实话。眼前这玩意儿简直太恶心了。 “你要是能长得好看点儿我倒是愿意。关键是就这副样子……你让我怎么去跟优雅的女士谈情说爱啊?” 说完垃圾话,格里安迅速吞下了都被他捏出裂缝的哲人石,祈祷着这次别太痛苦。 忽然,右臂即将拥有自我意识的感觉再次浮现。 这一次比之前两次更加强烈。甚至没等格里安反应过来,右掌心睁开一只眼睛,眼睛滴溜溜打着转,与格里安对视着。 那模样,跟格里安第一次见到被关在笼子里的右臂没有丝毫差别。 “这……” 右臂默不作声,伸展属于它的部分,飘到肺部魔鬼器官前,上下打量着。 即便格里安看不到右臂的表情,但是他看得见“黑牙”与“舞男”的眼眸。 两双眼睛眼中闪烁着光芒,眼皮剧烈扇动着。紧接着,他的身子骤然下降,肺部突出的地方仿佛人类的双脚贴于地面,两根颈椎几乎是对折着弯曲,给格里安重重磕了个头。 不对,是给右臂。 啊? 啊?? 啊??? 格里安设想了各种情况,唯独没算到这种发展。不光是他,看到这个场景,那些伫立在骨头大门旁的白色的骷髅骨架似乎都有了表情,满脸不可置信。 格里安原本预想的场景有三个。 一是厮杀到底。 二是“舞男”的意识会忽然觉醒,然后反过来帮助他。虽然这很扯淡,但是很多小说里就是这么写的,主角经过一些话语感动了别人,然后主角的敌人利用最后的能力帮助了主角。 三是厮杀还没开始,外面的魔鬼甲胄就将“妖魔”的肚子抛开,救助了他。 按着这三种麝香,格里安还分别制定了后续的计划。 第一种与第三种的后续几乎相同,从这里出去就立刻跑路,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和体力,完全是哲人石在吊着命,根本没机会跟魔鬼甲胄硬碰硬。就算想拉着整个科隆为下城区去陪葬。那也得依靠“妖魔”的力量,而不是靠他一个人。 第二种……好吧,这种太异想天开,没必要做后续的计划。 谁知道,这魔鬼器官选择了一条很神奇的道路。 砰砰砰—— 砰砰砰—— 两颗头跟打鼓一样磕个不停。 格里安咽了口口水,他宁可相信是自己可能又开始出现了幻觉,就像看见了白皮猪上司被揍,是他临死前最真挚的幻想。 现在也一样。 这也许是自己的奇思妙想。 而后,格里安的右臂回头看了看他,他回以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右臂点点头——应该叫点点手掌——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竟然开口用那像是吸了笑气的嗓音说道: “你们看起来很好吃,我饿了。” “黑牙”的头颅抬起,嘶哑着回复道: “成为您的一部分,我心甘情愿!” 说完,他略微抬起身,可怜巴巴地瞧着右臂,给“舞男”使了眼色,两颗头颅的颈椎灵活蠕动,让头部捧起来肺部魔鬼器官,像是递上了美味佳肴般恭恭敬敬。 “很好。”右臂说。 下一秒,右臂魔鬼张开了血盆大口,其牙齿尖锐如同刀刃,仿佛能切割最坚硬的物质。肺部魔鬼器官在它面前变得渺小无比,随时都有被撕碎的危险。 右臂咬合着嘴巴,吧唧着嘴,享受着那异常美味的食物带来的满足感。 食物在它的牙齿下融化为液体,顺着那满是粘液的手腕滑下,消失不见。 右臂大口大口咀嚼着,随着他做出吞咽的动作,一切那么快发生又那么快结束了。 “您……你……额……” 格里安还记得,魔鬼们好像不喜欢用敬语,他现在生怕右臂忽然一个转身,把自己吃了。 第八十六章 吃撑了 外改造。 一种风险很大的魔鬼改造。 说实在的,从拿到这个右臂到现在,也就过去了不到两天,在进行手术时,格里安不是没考虑过自己被同化的可能性。或者说,经过产婆的一番改造,右臂对自己同化的速度加快了,导致自己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必须舍弃右臂,再次变回独臂大侠。 但是他没想到这一天到来的会这么快。 七天还没到呢! 如果手术时用了麻药,恐怕麻药的药劲儿才过去没多久。 太倒霉了。 虽然不清楚右臂目前的情况,但是照着这个架势,即便右臂再次陷入沉睡,保不准再过去几个小时,几十分钟,右臂就开始朝着自己的躯干进发。 事实上,格里安认为已经朝着躯干进发了。 右眼眶中的肉瘤不就是右臂的杰作吗? “那个……”格里安有些犹豫要不要拍拍右臂,让后者与自己对视。 右臂仍然背对着格里安,通过它一上一下的抖动,格里安知道,右臂的嘴里还有东西没咀嚼完,估计还得再咽一次才能彻底收工。 不对,还有“黑牙”与“舞男”的头没吃呢。 那么,漂浮在空中的那些白骨呢?它会吃吗? 话说它此刻的行为算不算一种魔鬼吸收魔鬼? “救救我……雅各布救救我……” “黑牙”的意识重新归来,他痛苦祈求着,嚎叫着,碎发左右摇摆,裸露出的一大片额头就像糟老头露出的膝盖。终究还是露出了最狼狈的一面。眼中充满了恐惧和无助,仿佛在用眼神感化着他憎恨的雅各布。 “波特·金,我救不了你。” “求求……” “我真救不了。” 如果是“舞男”,格里安也许会考虑一下。 他向前走了几步,右臂纹丝不动,于是他与“黑牙”倒立的头部靠得很近,就算他对唇语不甚了解,也看得出“黑牙”一直在重复着“救救我”这单词。 两颗头颅好似成熟的蜜瓜,瓜藤般的颈椎被咀嚼得咔吱作响,随着一声又一声骨骼断裂的声响,两颗头一点点、一点点消失在格里安的视野当中。 忽然,他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他向前一走,只觉身体轻盈,像是踩在蹦蹦床上朝着高空飞起。 他顿时觉得一阵恶心,神智像是迷失了方向,身体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紧紧束缚着。他想挣脱,却无法动弹分毫,被扭曲的力量吞噬,漫天飞舞的白骨之间形成了奇特的图案与结构,令人眩晕。 远处的白骨大门已变得无序,开始裂解,露出浑浊不堪的、裂痕遍布的漆黑。 他眼前的穹顶忽然放大,一道道裂缝和裂纹开始从四面八方出现。它们宛如撕裂了黑色天幕的钩子,一点点地拉扯着这片虚无的世界。 格里安知道,随着主宰这“妖魔”的魔鬼器官被自己吞噬,这妖魔正在裂解崩溃。 他开始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炮火、雷电,狂风吹得树叶翻飞的嘈杂声音。 刹那间,雷电声音与海潮般的哀鸣声重叠,混乱白骨的身影剧烈地晃动着,朝着格里安冲过来。 “该死,右臂根本就不听使唤!” 摸出匕首。格里安一边斩杀着脆弱的骨架,一边试图夺回右臂的控制权。 白骨就好似要为肺部魔鬼器官报仇,铺天盖地扑向格里安。 匕首柄已经褪色,甚至已经有些断裂。刀锋残缺不全,布满锈迹和疤痕,边缘还有破损,中间部分似乎已经断裂,留下一个弯曲的裂口。 可即便使用着这样的武器,格里安的斩击也雷厉风行,飓风般的攻击下,奇形怪状的白骨扭曲破裂,顷刻间化为碎片纷飞。白骨在空中飞舞,不时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忽然,那纷飞于半空中的骨头碎片一滞,密密麻麻地覆盖了一层白霜,鬼魅般的瞬间,碎骨似乎被时间倒转,按照神秘的法则重新排列。骨骼的每一寸空隙间隙都泛着渐渐变幽蓝色的光芒。 复位的过程中,骨头仍发出令人恐惧的声响,连带着碎片间也摩擦产生刺耳的声响,仿佛是整个身体在极度痛楚中呻吟。 “魔鬼的自愈性吗?该死,这‘妖魔’崩溃的速度能不能快点。” 忽然一阵风袭来,右臂若隐若现,肘关节的机械结构散发着寒冷的光芒。几乎是一瞬间,右臂伸出灵活的舌头吞下一堆白骨,富有行动力的白骨全部消失。 格里安感到一阵不可思议,下一秒,右臂猛地一缩,竟然将格里安直接从半空中拽向地面,拉到那长着眼睛嘴巴的右掌身旁。 此刻,右臂已经完成了它的捕食,嘴边挂着疑似脑浆的液体。 一切的发生都是猝不及防,格里安还没站稳,右掌整个劈裂,化作竖分的猩红大口,尖牙暴露,看上去扭曲而令人毛骨悚然,深红色的光芒从口中散发出来,如同一道恶魔之火,燃烧着周围的空气。 刹那间,癫狂的尖叫声从血色巨口中响起,这叫声如同讯号般,剩下的白骨纷纷排队被吸入了右臂的口中,一并发出那山呼海啸的尖叫声。 格里安觉得自己的耳膜要被撕裂了。 “嗝!” 右臂狠狠打嗝,回头盯着格里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突然,掌心的嘴角裂开,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这个微笑既像是完成了一顿美餐后的满足,又像是对即将到来的猎物进行了最后的确认。 眼看猩红一片从头顶开始消退,露出电闪雷鸣的天空,一望无际的黑云覆盖着上空,电光四闪,雷声滚滚,格里安急促说道: “想吃我等会儿再吃吧!你应该是知道外面拥有非常强力的魔鬼甲胄,你如果现在吃了我,光是趁着消化的时间就会被干掉!” “主人!”右臂几乎是嚎叫着,“主人如果需要我,只需要一点启动液,我就能保护您了!” “啥?” “您是我的主人,我怎么可能吃掉您呢!不过……我吃太多了,好困啊,好困……困……” 说完,格里安立刻感觉到,自己拿回来了右臂的掌控权。 看着再次变回正常形态的右手,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产婆啊,你看看你的产品,这是咋回事啊? 虽然理论上我确实是主人,但是…… 轰隆—— 不给格里安做过多思考的时间,猩红的天穹完全崩溃,好似退场的帷幕般散去,露出外界那恐怖的黑夜。 顿时,他嗅到了润土的气息、泥炭沼的酸味。 雨小了很多,但淅沥的细雨声只会让人感到更加不安 “真糟糕……” 雷电的光芒透过稀薄的猩红投射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扭曲的光影,打在格里安抬起头的面庞上,美丽却又狰狞。 忽然,一只巨大的影子骤然出现,将格里安满是血污遮成黑压压的一片,不见一丝光亮。 “魔鬼甲胄……” 第八十七章 记忆中的好哥们 天空低沉,装满了雨水,仿佛破裂了。可即便下了一整夜,白日的热量依旧温暖着石头,从石头中辐射出来,把砖石变得像快要凉下去的碳火。 远处的烟囱隐藏在雨幕之中,模糊不清。 黑德维希匆匆赶路,身上裹着厚厚的衣服,在雨中行走显得特别吃力。 他朝着“妖魔”与魔鬼甲胄消失的方向走去,一片黢黑黢黑的云挂在废墟后面,路过一个小教堂时,里面摆放的尸体尤其多。生前,有上帝创世,有耶稣牺牲,死后,有末日审判,有世界终结,有天堂,有地狱。黑德维希不知道这些人死后能不能到达梦寐的天堂,但是他知道,他们已经生活在地狱了。 大风吹过,小教堂门口用来晾腊肉的竹竿终于折断,斜斜地倒在地上,堆叠在原有的废墟上。 “他妈的,歇会儿吧。” 他坐在教堂还算完整的台阶上,喃喃自语,手里还拽着左脚的靴子,一个劲儿地抽动靴子上的鞋带,眉宇之间出现了一道皱纹,若隐若现。 “如果这些礼拜的人知道,今晚的一切与科隆教廷脱不开关系,还会他妈的前来礼拜吗? “不对,他们一直都知道是谁做的,每一个下城区的人都他妈的知道……” 在下城区住了快一年,黑德维希很久以前就发现这里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 总是有一群人,他们明知道许多事的源头是科隆大教堂,可是他们依旧狂热地拥护教廷,声称目前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二十三”的人会错了主教的意。 “真他妈的狼狈,上了战场也就不过如此吧。” 黑德维希自认承受能力比其他人强上很多。至少在第一次看见死人、腐烂的尸体、鲜血与脑浆时,他并没有呕吐出来,反而与好兄弟格里安聊起了食物。 可他终究没有上过战场,对战争、废墟、死亡人数与伤员的概念仅停留于课本中。 他推敲了一下“伤员”这个词。多好的术语啊,很适合用在军事上。你不用提到身上被划了个大口子、血如泉涌的人,不用提到缺胳膊少腿的人,不用提到身上多了个大洞或者是身上带着连自己的孩子都害怕的伤疤的人。只需要以“伤员”一词概括。再过一阵子你会在谈话中提到“可接受的损失”。接着这些人就变成“可牺牲的军事力量”。 可黑德维希自己就是“伤员”,他深知这个词汇的残忍,可与尸体比起来,区区断了几根肋骨又不算什么了。 周围的尸体太多了,多到黑德维希如果是个搬尸工,他会要求老板加钱的程度。 这时他才发现,对面的废墟中,横七竖八地躺着一窝死了的孩子。 像是一所屠宰场,他想,不,也不像是一所屠宰场,屠宰场还要有秩序一些,牲畜被宰杀、放血、拖出去,都按着一定的办法。这儿,他们却是被乱砍、压烂、肢解、烧焦和烤炙的。 这时,黑德维希忽然想起格里安的大哥——那个原定的佐默家族的继承者。如果格里安的大哥没死,即便前任侯爵里夏德·佐默死了,继位的也应该是格里安的大哥。但很可惜,他们都死了。 黑德维希还记得,从东部战场回来后,格里安的大哥跟他们讲了一个在前线很受大家欢迎的赌博项目。 当然,这项目只能在春天有机会玩到。 由于神圣意志帝国与沙俄帝国的战争有输有赢,同一块地方,可能上个月属于神圣意志,下个月就属于俄帝,因此在初春时,白雪会融化。那些在冬天死亡的,被白雪盖住的死人会露出来,他们总是先露出没有衣服的部分,于是当有人发现了尸体时,他们会凑在一起,猜这个人究竟是哪个国家的士兵。 靠着对战况的了解,这位经常出没于前线的格里安的大哥,光是靠着赌博就赚了不少钱,还用这钱给格里安买了一个衬衫夹——因为格里安总是在私下把衬衫穿得里出外进,邋邋遢遢。 但格里安不喜欢这东西,转手就将衬衫夹送给了黑德维希。 黑德维希扬起了一根眉毛,很奇怪,一想到那衬衫夹,尤其是想到自己今天刻意把衬衫夹穿上了,他又觉得这世界上可能存在爱着人类的神,让他在这劫难中把好兄弟留下的最后的东西带走了。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黑德维希像是接受了现实般,低声感叹道:“被‘妖魔’吃掉是什么感觉呢?会疼吗?我头一次发现,我多希望我能够替你承担一份痛苦。 “他妈的,原来不怕死的家伙也会死。” 这是一个极其没有逻辑的话,无论怕不怕死,就像咖啡让人提神,船只终会沉没,猫咪会掉毛,死亡是世间万物都注定走向的结局。 黑德维希摸了摸裤子,隔着布料感受那衬衫夹的纹路凸起。那是他唯一的财物。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价值上。 “哎……”黑德维希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去想这些,他必须面对现实,好好活下去。 对于他来说,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他已经快记不清,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一切的一切就像一颗被乌鸦叼着的宝石,飞翔在残垣断壁之间,留下一道道幽暗的阴影。 下午时候,他还在准备着离开下城区,换个其他比较安全的地方继续折服,直到自己积攒够力量了,再去给格里安·佐默复仇。 是啊,复仇。 不是为里夏德·佐默,他对自己这亲生父亲没有丝毫好感,作为一个私生子,他从来没有在父亲这里得到过任何亲情。 而对格里安·佐默,他也仅仅是出于友情,而不是诡异的、毫无用处的亲情。 结果,他与格里安就这么重新相遇了。 在确定了雅各布是格里安以后,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想向佐默家族复仇了。反正朋友没死,这就可以了,但转念一想,他要帮格里安把应该属于他的爵位拿回来,因此,黑德维希心中,他的复仇并未结束,只是理由换了一个。 绵绵细雨打在脸上,很冷,夜晚的风也很冷,黑德维希觉得只有断了肋骨的地方依旧火热。他吸声渐渐变重。口袋里的钥匙散发着一丝冷气。 他低下头,任由细雨淋湿他的头发和衣服,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体温。 莫名的,黑德维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风吹拂过他的面庞,将他的头发狂乱地搅在一起。仰起头,望向那灰暗的天穹,脸上的笑意沉重了起来,变得苍白无力,直到一声沉重的雷电回荡着,好似不久前“妖魔”的嚎叫。 如果在以前,黑德维希根本想象不出格里安会与那恐怖的“妖魔”战斗到底,因为在他印象中,格里安就是个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地方突出的普通人。 普通到十二星座每个拉出来,都跟他有一些相似。 但或许也就是因为太普通了,格里安你才会一直将那句:“我甚至面临可恶的彷徨,不得不逃向孤寂与荒凉,为了不孤零零一生白过,终于使自己投靠了魔鬼”挂在嘴边吧? “那你现在获得的一切,是投靠魔鬼得到的吗? “但你也还是死了。他妈的,孤零零,死在了‘妖魔’口中。” 如果自己果断一点,没有半路停下来投掷手榴弹,如果自己与格里安一同被“妖魔”吞噬,如果自己知道,格里安的死亡并不会被自己转移…… 没有如果。 格里安死了。 他知道的。 他亲眼看见格里安被那“妖魔”吞噬。被“妖魔”吃掉的人怎么可能还有生机呢? 望着天边那已寂静下来的一切,黑德维希的眼底微微颤动。 “那为什么我没死呢?为什么到现在,我也只有肋骨断了,也仅是转移了部分你被炸伤的伤口呢?” 也正是因为在扔手榴弹时,很多伤口被转移到黑德维希身上,他才没有继续下去,他以为即便格里安死了,死亡这件事也会由自己承担。 里夏德·佐默告诉黑德维希,如果格里安死了,死亡会立刻转移到黑德维希的身上,而格里安那边需要过去一阵子才会反应过来,即便是被碎尸万段也可以复活。 但为什么……不管用了? 里夏德·佐默会在这上面骗人吗? “咳咳咳!” 黑德维希仍然会受到头痛欲裂、发热出汗、胸口和腿上尖锐的疼痛。但这些症状越来越轻,发作频率也在降低。 按理来说,转移了部分伤痛后,这症状不会减轻。 也许跟格里安吃的哲人石有关系。 也许自己那被动能力,也能同时将哲人石带来的增益转移过来。 不过更有可能的是,由于格里安与自己有将近五年没这么近距离接触,束缚住自己的力量开始减弱。 魔鬼改造带给黑德维希的能力也仅仅是帮别人分担伤害,而将他与格里安进行了绑定,是另一个人与魔鬼进行了交易后得来的结果,至于那个人是谁,不重要。 贵族手里总是会有一些心甘情愿用愿望换取金钱的穷人。至于穷人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朝着魔鬼许愿,哪怕用掉了所有灵魂也要让家人拥有丰富的财富,因为穷人根本接触不到能实现这种愿望的魔鬼。 黑德维希将靴子慢慢套回肿胀的、火辣辣的脚上。 “如果我的魔鬼改造能给予我攻击手段就好了。先施个火球术,直接将佐默庄园烧了。 “或者,更妙的是,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房间里,引一道雷劈死现任佐默侯爵。 “话说回来,如果我拥有一套魔鬼器官,这些我都不必做,我就能保护好格里安。当然,最初,我或许就不应该让格里安一个人去新大陆服兵役。 “格里安……”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好像在对面前的尸体们说话。 “我有想过死亡这件事,也想过许多你死亡的方式,比如我收到了你在新大陆死在某个可怖的灾难下,又或是你染了瘟疫。 “但或许是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候,你给我的印象很古典,就让我总觉得你已经是个死人,也不对,应该说妮是个好似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东西,因此即便我知道你是属于这个时代的,我还是下意识觉得,你的死亡会很壮烈,就像油画中那样。 “其实我到现在也想不出来,你这种一眼看上去属于十五世纪佛罗伦萨的家伙,一个敏感,带着一种奇特的、难以言喻的中世纪味道的角色,走在狭窄的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和细细的尖塔,站在古老门庭的阴影里,一个沉默寡言、温文尔雅的贵族少爷。这样的人,会就这么简单死了? “简单到就像是作者想不出你的结局了一样。 “虽然现在的你已经没有了那古典的气质。 “哎……” 黑德维希扭身将外套脱到一半,然后拉下一边肩膀的衬衣,露出一个惨白瘢痕的边缘部分。 他捂着肚子起身,向前走着,他该离开了,但是得绕开那些禁卫军。 他很冷、很疲惫,细密的雨水正不断夺去他的体温,阻碍着他的行进。脚下的地面,因为雨水而变得泥泞不堪,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踩着,生怕一不小心滑倒。 更要命的是,他的这身衣物根本没有丝毫抵御寒冷的能力了。 他抬头,透过密集的雨丝,只能依稀看到模糊的猩红光芒,却也像是幻觉一般。 “冷出幻觉了啊……” 按照这个情况继续下去,黑德维希这位最后的里夏德·佐默的孩子,就要冻死了,这简直比被“羔羊”杀了还要耻辱。 “这样的死法也未免太蠢了吧。” 黑德维希低声祈求着,碎碎念着,“格里安啊,以前都是我救你的,你这个完蛋狗东西,我救了你那么多次,你不光不救我,还连累我变成这样,你说你今晚来找我干什么呢?你要是不来,我能被冻死吗?” 他突然听到声响,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他赶紧转过身,但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八十八章 寻宝小队,成立! “真的就剩我一个啊。” 黑德维希自动略过了尸体,目光被眼前一间破旧的、但还留有主体的房屋吸引。 地上残留着一些被雨水淋湿的书页,四处散落着断塔、瓦砾和残垣断壁。柴堆上燃烧着火苗,那是唯一的光亮,照亮了一间四壁破碎的屋子,映照出屋子里寂寞萧索的气息。 屋子正中央的木桌上放着一本翻开了的老书,《神曲》,书页上写满了已经褪色的字迹,宛若时光倒流,令人沉醉。 说来奇怪,一篇分析《神曲》的文章竟会勾起黑德维希对往事的回忆。 提起书籍,那真是一言难尽,在通常情况下,黑德维希从不看书,更不会写东西。课本已够让他脑袋疼了,要是休息时间还要看书,他觉得不如去吃屎更令人愉悦。 话虽如此,不久之前,黑德维希还在痛骂报社的编辑,拒绝了他写了半年的小说,拒绝不要紧,重点是编辑的评价,那编辑说: “行文枯燥,多处动词的书写出现了错误,语法更是一塌糊涂,更别提内容,简直是从三百年前的坟中挖出来的。” 直到现在,黑德维希也不认同编辑的评价。 魔法师与贵族少爷的冒险之旅哪里俗气老套了? 在那故事中,魔法师与贵族少爷的原型就是黑德维希与格里安。与现实不同,在黑德维希笔下,魔法师的身世很惨。 但或许正是由于自己的出身并没有那么糟糕。黑德维希在许多事情上并不果断。他不止一次跟格里安说,他宁可出生在糟糕的家庭,也不想夹在中间,不好不坏,既享受不到贵族的利益,又无法在混乱的环境中奋发,产生不屈的毅力。 说来也搞笑,他变得努力起来,还真就是父亲里夏德·佐默忽然死亡,爵位被偷,家破人亡以后。 一天打两份工。还能学个俄语。俄语这东西可是以前格里安拉着他学,他都不看一眼。 但即便在下城区过得很不好,也比他小说里过得好得多。 小说里的他一句话总结是:酗酒的爹,难产的妈,生病的妹,破碎的他。 就是这样一个悲惨身世的主角,一步步成为了受人尊敬的魔法师,并在一次劫难中救下了贵族少爷,成为了贵族少爷崇拜的偶像,而后踏上了讨伐恶龙的旅途。 而在现实中,黑德维希的家庭可以总结为:侯爵的爹,已婚的妈,偷情的二老,私生的他。 但即便是私生子,他的待遇也比大多数私生子好得多,因为他的母亲也是贵族,而非被侯爵强暴的可怜女仆。 据说,黑德维希的父母双方在双方都是单身时,谈过长达两年的恋爱。而后不知道什么原因,他的母亲单方面提出了分手,选择了当时也风华正茂的雅盖隆伯爵。又过了好几年,格里安的大哥出生后,佐默侯爵与已经生了好几个孩子的初恋再度勾搭上(据说是在成人假面舞会相遇了),彼此当起了情妇情妇,于是,黑德维希就这么降生了。 同时拥有了两个名字,黑德维希·雅盖隆与路德维希·佐默。 是的,黑德维希根本不是化名,这就是他的名字。 路德维希·佐默,他其实不是很喜欢这个名字,因此在私下,格里安一直喊得都是黑德维希。 只是在通书信时候,黑德维希的署名依旧会写上路德维希·佐默,因为那控制欲极强的变态父亲,一点都不想看见他原来的名字,只要发现一次就会大吼大叫,乱砸东西,期初,黑德维希以为他父亲不喜欢的是名字部分,后来渐渐发现,父亲似乎是看见“雅盖隆”这姓氏就脑袋疼。 真是奇怪,明明自己应该是带着父母双方的爱出生的,可是,自打出生后,双方再也没了联系,就连在父亲面前提到母亲都会遭到白眼。 黑德维希永远不会忘记,有一天他询问:“父亲,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母亲?” 这话一定触动了某种回忆,父亲伸手取过烟灰缸,熄掉了香烟。眼里起了微妙的变化,一种难以形容的东西在那儿游移了片刻,下一秒,烟灰缸出现在黑德维希头上。 自打那以后,黑德维希就再也没提过母亲了,即便两家的距离不算很远。 也就是工业区距离墙花酒馆的距离吧。 “是啊,不远。 “可就算这么近,我根本就没想过格里安就在身边。也没想过你一开始会不认我……” 至今,黑德维希闭上眼睛回忆往事,仍能记起自己当时送格里安服兵役的情形:穿着正装,汗湿的手抓着一双长手套,身板单薄,窘态十足,站在门槛上。 那天也是大雨天,声音、雨水、浪涛的拍击,甚至连秋季的雾霭和湖水的咸味,全都是曾经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回忆。 越想,黑德维希越感到心口隐隐作痛,由于紧张,喉咙发紧。 手上翻着《神曲》解析的书页,只能感受到无尽的冰冷。 他摸着自己的脸颊,很凉。 他哭了。 可能是身子已经冻僵了,黑德维希没有感受到多少的悲伤,可是眼泪就是止不住往下流,世界上最难过的事,莫过于死不见尸。 有了尸体,起码可以抚摸着,望着那苍白且毫无生气的脸庞,然后扑倒在尸体的身上,反复推动着格里安的身子,试图唤醒格里安的心智。过一会儿很快发觉,格里安真的死了,已经没有了呼吸,一滩血迹在他头部静静地流淌着,一双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心跳声归于死寂,身体也完全冻僵了,硬邦邦的,没有丝毫的温度。 轻叹一口气,黑德维希将夹在《神曲》中的书页对折,将它塞进衬衫夹与大腿之间的缝隙里。 其实他也不知道格里安看没看过这分析《神曲》的文章,但是他没事闲的就在那看书,《神曲》也应该看过。 又在地上剪了一些书页,他把他认为格里安看过的文章都规规整整叠起来,收好。 慢慢的,黑德维希的动作停了下来。气温似乎到了零下,空气中弥漫着微小的冰晶,低温涌入,刺痛感在胸腔深处蔓延开来。 他已经没有力气去锤打这令人悲伤的现实了,只能靠在桌子上,头垂下来,凝视着鞋上的淤泥,他站在寒风中,衣衫单薄,脚趾蜷缩着,挤作一团。他猜,要是脱下鞋子,说不定能看到冻成青紫色的脚趾。 看了看周围没有温度的尸体后,他不禁思考,死了这么多人,科隆这边该怎么跟皇帝交代呢? 这里会重建吗? 在未来,也许四五年后,这里会重新出现一批人,而后忘却今天发生的事吗?就像在这世上已经没人再记着他了。 不久之后,他穿过一片还算完好的城区,他每走一步台阶,就感觉到骨折之后受到震动的剧痛。能稍稍安慰他的是:用不了多久,他就能走出下城区了。 黑德维希记得,上课时老师说,这种结构的区域,一旦遭遇到敌人的入侵,里面的人顽强抵抗,就能让敌人很难继续推进。因为街道狭窄,很容易设置路障。马路和小巷的布局使得入侵军队相对容易被侧翼包抄,一不小心就会被围困起来。而在这种人口密集的区域纵火,可能会导致自己的士兵被困在火中无法逃脱。 但这是几百年前的说法了,现在,不用在地上行走就能毁灭一切。 “我去,兄弟您还活着啊。” 黑德维希一回头,是“金毛”,没想到这家伙也还活着。看来刚才身后的声音很有可能是这家伙。 讲实话,在这时候,碰见个老熟人还怪感动的。即便曾经是敌对的阵营。 其实也不能说是敌对的,“金毛”应该是里夏德·佐默在位时就在“二十三”的员工了。偏要说,在一年前双方还是盟友呢。 “我真是太开心了,我以为不会有人活着,结果居然看见了您。天呐,我们这算是患难之交了吗?哦,对,雅各布呢?他去哪儿了?” “金毛”朝黑德维希走过来。 黑德维希伸出手,打心眼里羡慕“金毛”目前的心态——欢喜于自己仍存活着。可握手时,他却发现“金毛”的手软绵绵、沉甸甸,跟死人的手一样冰凉,似一种没有生命的东西。 是啊,没有几个第一次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的人,看见这么多尸体,会没有任何反应吧? 哪怕是这个参加了两次墙花之夜的刽子手。 嗯……他两个人头还是买来的…… “他死了。”黑德维希说。“你难道没看见他被妖魔吞了吗?” “他被吃了?可我刚才看到天上两个东西在打架……” “那个是魔鬼甲胄。” 黑德维希开口说话时,一双深陷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金毛”的双眸。 “啥?我们国家还有这种技术?” “他就是在魔鬼甲胄与妖魔的双重夹击下,死了。” 风把火焰吹过来,如今,三幢房子的屋顶都已经着火了,但是在蒙蒙细雨的管束下,它们也没有办法继续扩大,与雨水抗衡着。 “那等一会儿您是要去找他的尸体吗?我可以帮你。我刚好还在来的路上捡到了一个漂亮的盒子,好像是大顺帝国商队的。” 说着,“金毛”拿出来一个铁皮盒子。 上面写着汉字,他并不认识。 “这好像是一种食物的盒子,”“金毛”猜测,“应该是叫月饼。也不知道大顺帝国商队的人今晚死了多少,这事儿要是传到大顺的话,会不会引发两国的外交问题啊?” “谁知道呢?跟我也没有关系。要是大圣帝国一怒之下打过来才更好呢。” “打仗?那我得赶紧离开这,好吧,我本来就做了一个决定,我决定跑路了,你要跟我一起吗?” “什么意思?更具体些呢?” 黑德维希费力的扭动着,跑路这词汇比他想的还要沉重。 放下当下的生活,放下一切重新开始,这并不是个容易的事情,而且,他真的能放下格里安就这么走了吗? 无论从何种角度看,科隆大教堂以及佐默家族都是他的敌人。哪怕他自己就姓佐默。 不对,好像搞错了方向。如果今天格里安没有忽然出现,难道自己就会这么放弃为他复仇了吗?肯定不会的,无论多少年,他都要向他们复仇。今天只是个插曲。格里安在他心中,很早以前就死了。 “跑路,离开‘二十三’,去新大陆!要一起吗?科隆都这样了,完全就不是人应该呆的地方,我今天终于想明白了,科隆这鬼地方就不适合我这种人。其实我觉得新大陆和维京都可以,我那寻宝的能力,更适合跟着海盗们去当个大海盗!但是维京人说的语言我不会,要是去投靠维京人,我得新学一门语言,但是总是比在这里好的。反正都是为了钱啊美女啊什么的,您说呢?” “维京?算了吧。”黑德维希比画着手势,“他妈的那种鬼地方。” 黑德维希的印象里,维京就是个与西法兰克王国隔海相望的破岛国,上面是一群野蛮人。 不过就是这群野蛮人,也把西法兰克王国叨扰得不堪重负。 “那就新大陆,”“金毛”说,“反正不管是去哪,都得往西边走,您有兴趣吗?我看您也挺,可怜……” 他觉得自己大度的不得了,自己的魔鬼武装让雅各布拿走了,结果人还死了,魔鬼武装彻底拿不回来了,自己现在不光不抱怨,还想着带雅各布的朋友去发财,简直就是一个大好人。 “所以您想喊上我一起,是想让我保护您吗?” “额……话是如此,但是我肯定不会亏待了您。” “他妈的,您有钱吗?” “我现在没有,但是我感受到这附近有一个地方有很多金条,我认真的!” “在哪?” 其实如果去其他地方搞一些钱再去发展一些势力。回来再复仇也不迟。毕竟待在科隆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方法。自己长得又普通,根本不可能成为贵妇的男宠。再加上自己这张脸。在整个科隆贵族圈大部分人都认识。 如此说来,跑到新大陆去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这时,他们发现了一个小火苗,可以稍微取暖。 他在窗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向四下里看了看,突然有一种古怪的、与世隔绝的宁静。 “金毛”一边用长棍子捅着火,一边说道: “就在那边。” “金毛”指向原本是墙花酒馆的方向。他叹了口气,靠在背后的墙壁上。 “我确定了好几次,我本以为是出问题了,但是我跟在您身后走了一路,即便这么远了,我也感受到就是在那边,而且财富巨大。” “您认真的?您说的他妈的不会是城里某个府邸吧?” 黑德维希抱怨着掰开一小块面包。真没想到,在废墟里还能捡到干巴面包,显然它曾经非干燥,到现在都没完全被雨水浸透。 他的肋骨部分已经不是那么疼了,他也不知道是疼过劲儿了,还是说那伤口在慢慢愈合。 “当然不是,您要是不相信我就自己去了。” “这他妈的是信不信的问题吗?佐默家族的禁卫军在那边。” “我又没说宝藏在地上。” “金毛”指了指脚边的下水管道口:“考虑一下?‘他妈的’先生?我觉得经过那‘妖魔’一折腾,下水道里应该也没有‘羔羊’了。 “为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直接告诉你,经过我的感知,那地方应该有很多很多金条。 “就在墙花酒馆地下。” 第八十九章 二选一 当妮卡看见了来自佐默家族的禁卫军后,她就知道,即便她躲得再好,也非常容易被发现。 但她还是毅然决然选择躲藏,哪怕只有一点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她都要努力尝试。 不为别的,她要保护梅迪瑞克·麦考林与小男孩格雷诺耶的生命。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甜丝丝的令人昏昏欲醉。妮卡觉得那香馥馥的气味融入了奔腾的暴雨中,与脚下湿漉漉的茂盛废墟合为一体。 一定是墙花酒馆下的酒水给了我想要保护他人的妄想,妮卡想,但我必须要做成什么事情,无论什么都行。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很是滑稽,离家出走后,她似乎没做出任何有用的事情。 偏要说,她仔细观察了下城区居民的生活,切身体会到了底层生活的酸甜苦辣。 下城区居民拿钱的方式出乎意料,他们没有钱包,一般是从外套或者皮带里摸出钱来,还有的在汗津津的脖子上挂着装钱的口袋,还有那种工厂主的孩子,拿出了一个面额颇大的纸币,傲慢地为没有更小的零钱感到抱歉。 赏金猎人的装备也很令人惊讶。大多数赏金猎人手中的东西虽然被叫做武器,但跟佐默家族训练场报废的破铜烂铁差不多。 墙花酒馆门口,总是会有魁梧的战士举起一把有着两百年历史的阔剑,穿着由钢铁锁甲以及煮过的皮革制成的护具,步履沉重地走进酒馆,然后点一杯最便宜的啤酒。 如果不是亲自来过下城区,她根本就没想过,在家里狗都不稀罕的百年老物件,居然在这里被视若珍宝。 也就有那么几个人的武器能稍微好一点,比如那个雅各布·巴斯恩。 但是武器再好又有什么用呢?也不可能抵御住佐默家族禁卫军队长的攻击。 “安德森叔叔,好久不见。”妮卡对面前年过四十的男人微笑点头,脚下的步伐却是向后退去。 这人是佐默家族禁卫军的队长,也是刚刚在外面跟人聊天的二人之一,放眼望去,周围荒凉一片,哪里还有别人的影子? 那猩红的怪物冲过来时,若不是妮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魔鬼武装,恐怕在怪物冲进来的一刹那,她就会命丧黄泉。即便如此,她现在也疲惫不堪。 反观佐默家族禁卫军的队长,虽说相当憔悴,看上去有些迷茫,又佝偻又疲惫,但瞧见他神采奕奕的眼神便知,躲过怪物的攻击信手拈来。 “确实很久没见了,莫妮卡小姐,躲在坑里的感觉怎么样?” 妮卡现在有理由相信,安德森可能一早就知道有人藏在这边。而神出鬼没出现在自己身后,绝对是故意的。 安德森平日就很喜欢玩猫抓老鼠游戏。 “安德森叔叔,今天来了这么多人,结果就剩下您一个了吗?” 妮卡张开双臂,把梅迪瑞克·麦考林与格雷诺耶护在身后。 她死死盯着面色灰白的禁卫军队长,像一个不怕任何事的小豹子,即便禁卫军队长再强,她作为佐默家族的小公主,在气势上不能认输。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莫妮卡小姐。”安德森未做回答,他盯着离家出走好一阵子的小公主。 女孩真的很漂亮,即使现在脏兮兮的也遮掩不住她的闪耀,这让安德森想起了一年前,现任佐默侯爵篡位成功后,搭乘着马车进入佐默庄园时的场面。 也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雷暴大雨天,莫妮卡小姐也是站在雨水中,双臂伸展,拦住准备大开杀戒的他。 直到现在他都不理解,莫妮卡小姐为何要拦住自己,不就是一个半老不死的老管家吗?还有几个宁死不会服侍新主子的女仆。 真奇怪。 记忆中,莫妮卡小姐本来穿戴整齐的衣服散乱不堪,湿透的发丝紧贴在她的脸颊和脖子上,涨红着小脸声嘶力竭。 忽然,回忆中那身着长裙的莫妮卡小姐猛地消失,露出她当下的模样。没了曾经又直又长的头发,年轻的脸蛋不施粉黛,反而铺满泥泞,穿着不合体的衣裙和自制的短褂。 小姐哪都好,就是太软弱了。 想要坐稳目前的位置,就要对一切都赶尽杀绝。 “如果您只是为了来跟我叙旧的,那就免了,安德森叔叔。” 妮卡尽力放松,想让那股快要把她的脑浆从耳朵里挤出去的压迫感减弱一点。 在安德森出现的一刹那,她就迅速将身子朝着墙壁方向退去,让麦考林与格雷诺耶隐藏在自己的影子下。 “我觉得您还是应该更关心一下您的禁卫军,毕竟我简单看了一下,真的就只剩下您一个人了,他们都死了,您身为禁卫军的队长,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就剩我一个?对,也算是就剩我一个了吧。” 安德森的眼中闪烁着玩味的光芒。他太喜欢这三个人发现他在身后时惊恐的表情了,尤其是莫妮卡小姐的小男友,又怂又爱玩。 “不过,这得看莫妮卡小姐您怎么定义死亡这件事了。” “您带着这么多禁卫军来,如果死的真的就剩下你一个了,我觉得我父亲会很生气。他生气起来,虽然没有里夏德叔叔那么疯狂,但我觉得也够您喝一壶的了。” 虽然与上任佐默侯爵里夏德·佐默仅有几面之缘,但是妮卡还是对这位叔叔的很多行为印象深刻。 一个满嘴撒旦的人,却每日穿着神父的衣服。 喜欢听音乐,但却是不入流的架子鼓。 最重要的是,喜欢孩子。 “您既然这么了解侯爵大人,那您应该也能猜到,您离家出走之后,侯爵大人的反应吧?”安德森说。 “他什么反应跟我没关系。” “我——”安德森话锋一转,眼中的凶狠转瞬即逝,“我只是想来看看您过得如何。您最近过得怎么样?下城区的生活还习惯吗?” “凑合。”妮卡不明白,为什么安德森忽然跟她说起来这些,“如果没有最近的事情,我能坚持下去,也能过上挺不错的日子。尽管会辛苦一点。” 妮卡往后退了退,像只老母鸡一样护住身后的二人。 她已经维持这动作有一阵子了,她知道自己家骑士的德行,简直就是最标准的骑士。 当然,不是文学作品中伟大光辉的形象——勇敢、忠诚、无畏、坚贞,最后为了伟大事业光荣牺牲——更不可能与《罗兰之歌》中查理曼的骑士相比。这种故事,骑士作为理想的战士被加以塑造,仅是实况本色的反面镜像呈现。 真正的骑士就是强盗本色,他们没有忠诚,随意背叛;没有仁慈,烧杀抢掠;没有追求,只爱打仗。 不过,用此评判自己家族的禁卫军其实有些不妥当,因为这毕竟是大家族的骑士,忠诚还是有的。 比如,忠于现任佐默侯爵的安德森,绝对不会让佐默家的小公主莫妮卡·佐默出意外。 “安德森叔叔,再怎么说,我都是父亲的女儿。即便我离家出走了,他最多只是训斥我几句。” 妮卡着重强调着身份,希望安德森别对身后的二人下手。并且,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安德森要下手,自己一定会用生命做威胁。 她一定要让身后的二人全身而退,如果不是自己想要了解雅各布的事情,他们早早就回到家里睡觉去了,根本不会在墙花酒馆的废墟之上闲聊。 说起来,她认为用“闯入别人的生命”来形容自己的行为确实恰如其分。 “退一万步讲,未来,我的父亲还需要我去联姻给佐默家族争取利益,因此我绝对不能死,但是您就不一样了,今天您带队让这么多骑士都死了,以我父亲的性格,即便您从小就是他的贴身骑士,他恐怕也不会给您好果子吃吧?” “小姐,您这么威胁我就没意思了。我是真心在关心您。毕竟我是看着您长大的。就连您的脚是多大码数我都知道。” 安德森低着头看着妮卡的靴子尖,他很意外,小姐居然能穿这种劣质货。 “我不可能放任您的小男朋友就这么走了,而且,您的品味不光差劲,怎么还能找个带孩子的呢?如果我把他们放走了,等到您出嫁的那天,难免会有流言,就像我之前跟您说的,等您结婚后,生了孩子,您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偏要在这时候弄出这码事吗?” “我不会结婚的。” 回应妮卡的是安德森的阵阵笑声,那刺骨的笑声让她心脏剧烈跳动,她试着挪动身体,但整个人完全被安德森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固定住了,就像手术台上的小白鼠,只能任人宰割。 “这跟我没关系,您应该去跟侯爵阁下商议。” 麦考林躲在妮卡身后,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想要站出来,毕竟他比妮卡年纪大,还是个男人,可是,一看到这穿着佐默家族禁卫军制服的男人,他又有些怂了。 “重塑者”,这绝对是个移植了好几个魔鬼器官的“重塑者”。 他不知道自己是根据什么判断的,但是这人就是给他这种感觉。 而且听他们的意思,妮卡,不,莫妮卡,是因为不愿意被家里安排才离家出走的?果然还是那经典的不愿意被安排,而后跑了出来,但是,为什么又把我当成格雷诺耶的父亲了,我有那么老吗?!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好像是要杀了我们。 天哪,这都什么事啊。明明我昨晚还在家里睡觉。 厅长我恨你。 他撇了眼抓着自己的格雷诺耶,这小孩还是那么淡定,就好像听不见别人的对话一样。 真是个怪胎。 这就是“背叛天使”?还是说,淡定是这个孩子的特性? 这时,他看见妮卡放下了双臂,心中一惊,这是要把他交出去了吗? 但他察觉到妮卡双手掐腰,而后,妮卡右手大拇指勾住别在衬衫下的魔鬼武装,就是那拥有防御性质的魔鬼武装。 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这种魔鬼武装在上流贵族那不算什么很难获得的东西,更别提这还是佐默家族,科隆数一数二的家族。 只是,她这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大拇指一直朝着后面拽? 难不成是要给我? 这时,他听见那安德森说话了,语气变得更加阴冷,细细品味,还能读出一丝不屑。 “年轻的、贫穷的、无知的少女总是会被拥有身份的男性的儒雅所欺骗,于是会自以为得到了爱情,可她们却从未想过,成熟的男性以过来人的身份去拿捏她们,是个连脑子都不需要过的事。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我们用过来人的身份诉说从未发生的事,却能让蠢笨如猪的女孩们泪流满面。” “你说这个做什么?我可不是会被老男人欺骗的少女。你,以及我父亲,包括里夏德·佐默,你们的把戏我见得多了,我也许会在香水的价格上被欺骗,但是在男人这里,绝对不会。” 四十多岁的安德森半是假装半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根本就不在乎妮卡的小动作,什么魔鬼武装,什么用自己生命做威胁,都是小孩子天真的把戏,继续说道: “我的意思是,对于大人来说,破解孩子们的把戏易如反掌。 “您用自己来威胁我,让我放您的小男友离开真的是太可爱了。您不会真以为,您的这点小威胁能掣肘我吧? “这么跟您说吧,侯爵大人从来没给我下达过抓您回去的命令,因此如果您今天死在这里了,我也不会担任何责任,相反,我若是把您带回去却没有杀了您的男友,我才会被训斥。” 这一变化突如其来,使妮卡震惊、害怕,不知该做什么或说什么好。 安德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语气的上扬,根本看不出他在嘲笑妮卡。 “您不用害怕,我不会对您动手的。您知道我今晚接到的任务是什么吗?” “消灭……那个怪物?防止它跑到市区……” “莫妮卡小姐,有时候您可爱得就像个小绵羊。” 安德森说完大笑起来,跟那些喜欢在宴会厅讥笑人的家伙一模一样。 “难怪您无论犯了多大的错误,侯爵阁下都不忍责怪您。消灭‘妖魔’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测试魔鬼甲胄啊。” 妮卡看向魔鬼甲胄消失的方向。 黑夜中,远方一片空旷,悄无声息,没有人影,没有生命体,只有细碎的雨滴散落,在空气中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打在地上,滴答滴答。不时出现一些扑朔的闪电,瞬间划破这片黑暗,化作一道道悲痛的痕迹,留在空中。 “现在不过是中场休息罢了,什么时候正式开始测试,是我说的算。” “所以……第三次墙花之夜是要由一个单独的魔鬼甲胄完成吗?”麦考林忽然说话了。 “是。我们会毁灭整个下城区。” 安德森瞥了麦考林一眼。他不会告诉这毛头小子,事实上在原计划中,根本没有第三次墙花之夜。他今晚出现在这里是个巧合,原本,他选择了一个有很多俄帝间谍驻扎的地方用来测试魔鬼甲胄,但是今晚忽然出现了一个“妖魔”,将计划都打乱了。 因此,他其实应该暂停测试,毕竟对魔鬼甲胄对标的应该是“重塑者”,而非普通人。 但是管他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小姐可不知道。 “小姐,我帮您分析一下现在的局势,能确定的是,我一定会带您回去,我也一定会杀了您的小情人,但是魔鬼甲胄的测试……这是我说了算。这场测试可以暂停。下城区的人们会继续苟活。但这得看您的选择。” 他递出来一把刀,看向麦考林,语气阴森: “只要您亲自杀了他,我向您保证,即便魔鬼甲胄仍然需要实验,也不会在科隆境内。” 第九十章 冬天来了 漆黑的夜幕下,一片庞大的血肉铺满了整个地面。它们在雷电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恶心。不断地蠕动,时而膨胀到极致,时而收缩到极点。不时有血液从某个地方渗出,迅速侵蚀着周围的土地,并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腥味。 每一个血肉块都非常大,之间没有任何空隙,高高耸起,如群山交错,没有任何路口,让人不知道该如何渡过去。 幸好,血肉蜿蜒落下,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褶皱,就像是一条条扭曲的蛇,在空中缓缓游动。 即便格里安知道,这片血肉是已经死亡的“妖魔”,但他依旧觉得血肉拥有生命。 不,是血肉之上的魔鬼甲胄具有生命。 随着血肉彻底落幕,格里安听到木梁受压发出的吱呀声,听到一连串噼噼啪啪的断裂声。随后,一切复归平静。 他知道,接下来一定又是一场恶战,这来自佐默家族的魔鬼甲胄必定拥有着惊人的力量,可是令他奇怪的是,魔鬼甲胄的驾驶者好似拥有一定的原则。 比如不搞偷袭,公平竞争。 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解释,为什么那魔鬼甲胄站在原地不动,仿佛在等待什么。 太奇怪了,预想中,当“妖魔”崩溃的一刹那,自己就要与魔鬼甲胄血战到底,而后找机会带领魔鬼甲胄前往市区——是的,格里安依旧准备去科隆市区捣乱,毕竟下城区所经历的一切已经不可挽回。 可是谁曾想,魔鬼甲胄一动不动,只是双眼处依旧散发着红光,与“妖魔”猩红的血肉融为一体。除去视野尽头那闪烁的雷电,整个世界里再无光芒可言。 没有了不同力量之间的纠缠,尸山血海已完全下降,一切又慢慢地恢复原样,格里安握紧匕首,均匀着呼吸,谨防忽然进攻的魔鬼甲胄。 几个呼吸过去,魔鬼甲胄仍然一动不动。 就像是……像是断电了。 虽然格里安知道,这世界目前还没有电力系统,不纯在停电这说法,但是,这由钢铁与魔鬼混合而成的造物,其最大的操控者是人类,除非里面的人已经死了,不然,这东西不可能就这么停在这里。 “应该……可以离开了吧?这魔鬼甲胄不会是坏了吧?” 蒙蒙细雨飘落,轻拂着格里安的裸露的胸膛。他踢开脚下的血肉,吃力地向前走,然后忽然低头干呕。 暗红的血肉从其中吐出,嘴角滴答着鲜血,即便吃下了哲人石,他还是很疲惫。 哲人石能缓解身体的不适,却不能抚平精神的萎靡。 也不知是不是脑子不清醒,在清空自己的胃后,他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魔鬼甲胄,近距离观察起来。 越来越接近,可以看到魔鬼甲胄上怪异的符文,带着一股神秘的力量。某个角落中,还写着一行俄文,但是由于太潦草,格里安认不出上面写的是什么。 “手臂魔鬼。你能听见我说话吗?你能吞下魔鬼甲胄吗?” 他知道自己有些疯了,可是他就是忽然之间产生了这种臆想。 既然那肺部魔鬼器官都能对手臂魔鬼俯首称臣,甘愿献上一切,那手臂为何不能吃下魔鬼甲胄,将其融为一体,像那会飞的魔鬼武装一样,在需要时变换出来。 如果假设成立的话,岂不是能在以后跟人对战时,直接换上魔鬼甲胄? 而且自己这种模式的魔鬼甲胄,可以做到轻易穿戴,不像传统甲胄那种,既是能保护驾驶员的武装,又是限制驾驶员的囚笼。 自由穿戴,真是个不错的设想,怎么就是感觉有些熟悉呢? 额…… 奇迹佐默? “喂,手臂,能听到我说话吗?” 可惜,格里安的构想止步于右臂。 右臂没给他丝毫反应。 “哎,溜了溜了,别等一会儿这魔鬼甲胄复活发癫。” 虽然依旧很是想给城市里的酒囊饭袋们找麻烦,但是格里安也不能强迫魔鬼甲胄开机启动,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离开这里,然后找厅长。 厅长啊!今晚这事要是传到皇帝克莱芒三世的耳朵里,您怕不是要被革职! “哎,这都什么事啊。” 他耐心地将地上捡到的麻绳一圈一圈缠绕在匕首柄,干脆利落地打了个结,咬断麻绳。 “搞定!” 除了右臂,身上就只剩下这把匕首了,那刻了滑稽的左轮手枪早就不知道掉在哪里了,讲实话,格里安对武器还真就没有什么留恋感,或许是因为他现在接触到的武器没有一个是自己购买的。 身上的衣服几乎所剩无几,贴在身上黏糊糊湿哒哒,很是难受,格里安一把扯下上衣,暴露出上身。只留下了一条破烂烂的裤子。 右眼的肉瘤依旧存在,但是已经停止了蠕动,格里安记不清右眼处的肉瘤是在何时消停的,或许是随着右臂的沉睡,肉瘤也归于平静。 “真不知道那右臂到底是什么情况。 “一边侵蚀着我的身体,一边喊我主人……” 雨水渐渐地停了,渐渐转成了雪,温度也迅速骤降,只能听到漫天的雪花落下的声音。 走出去很远后,他回过头,最后看了眼矗立在远处的魔鬼甲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飞雪漫天而下,像是在透过时间的洪流,将过去和现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交织。 但它并不是守护城市的英雄,而是会毁灭城市的魔鬼造物。 虽然看不清,但是格里安能想象得出,在这气温渐低的秋末,它不可摧毁的钢铁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 在这样一个孤独而安静的城市,魔鬼甲胄的身旁还有一个突兀而高大的剑柄闪耀着,这种沉重的阔剑需要两只手才能操作,与其说这是一门神秘的技艺,倒不如说是快要过时的技艺,只有在某些罕见的比赛中才用得上。 也许设计这魔鬼甲胄的人喜欢双手剑吧? 格里安呼出热气。他要走了。 今晚,应该不会再出事了吧? “冬天来了啊。克劳迪娅,你还好吗?” 第九十一章 双手剑 格里安觉得自己有毛病,走出没多远,他重新站在了魔鬼甲胄的面前。 有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产生了某种想法,尤其是那种离谱的、荒诞的、疯狂的,即便徘徊千百次,做出无数否定,可最后依旧挡不住最真挚的欲望,顶着狂风也要继续下去。 “想不到吧,我又回来了,兄弟。” 冷空气弄得格里安鼻子瘙痒,他抽动鼻子轻哼。 要是右臂会发热就好了,格里安想,如果将来有机会,可以去问问产婆能不能弄个打火机魔鬼武装。再问问她怎么样才能把哲人石制作成启动液。 “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回复我,但我还是想说,魔鬼甲胄其实就是个人形棺材吧?与其死在这里面,我觉得不如我的五仁月饼骨灰盒。” 格里安前额汗津津的,刘海一绺一绺地贴在那里,再过一会儿,可能就会结冰,光着上半身站在初冬真的很冷。 踮起脚尖,格里安努力透过面甲上细微的空隙观察内部。 “讲实话,我宁愿赤裸上阵,也不希望死在这玩意里面。” 只可惜,内部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隐约察觉到微弱的人类灵魂的存在。 若不靠近仔细观察,那细微、浅薄、弱小的灵魂绝对会被遗忘,其气息淡薄到甚至比不过没死透的“妖魔”血肉。 可就是这孱弱的灵魂,在格里安向内窥视的一瞬间,给予格里安强力的压迫感。 此前,与魔鬼甲胄保持一段距离时,他就感受到胸腔的沉闷,一种被人注视着的压抑感,好像自己是个展览物或者试验品。 走远后,压抑感消失,而现在那种感觉再度归来。 周围没有活物,唯一能散发出这感觉的,只有这魔鬼甲胄,可是,魔鬼甲胄一直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像是正准备发起攻击时被某个神明冻结住了。 格里安想闪开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到了几乎无法抑制的地步——这是一种本能。 但他想要让右臂吃掉魔鬼甲胄的决心出奇的强烈,直接压下去本能。 格里安都想好了,如果魔鬼甲胄忽然发动袭击,自己就直接用魔鬼武装跑路,反正自己可以飞。而且在右臂吞噬了肺部魔鬼器官之后,格里安明显感觉到那魔鬼武装的飞行速度、飞行极限高度变大了,其飞行高度绝对超过了魔鬼甲胄跳跃的上限。 “右臂啊右臂,需要你时候你又不出来了。” 他手里握着哲人石,他在考虑要不要再吞一颗,主要是,他手里没有调配好的启动液,虽然原料是哲人石,但这毕竟不太一样,就像生菌子与熟菌子。 纠结着,到底应该怎么唤醒右臂,他观察起魔鬼甲胄身边的双手剑。 由于对双手剑的用法一无所知,他忍不住旁观起来。他擦掉血液,随手一甩,在钢铁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迹。 “总觉得在哪见过别人用双手剑呢?总不会是电视剧里吧?” 忽然间,明明对双手剑一无所知的他脑中顿时闪过许多片段。就像不久前,回闪过佐默的记忆一样。 现在,他确定他看见的是属于原格里安的部分。 记忆中,原格里安在观看一个人练习双手剑。 几个片段下来,格里安大致了解了这种武器。 双手剑的使用并非想象中的大开大合、横扫一切。再加上经过精确计算的配重,使得双手剑可以做到剑锋如水,沉稳而流畅,不轻不狂地挥洒着,凌厉而精妙。用最有限的动作完成快速精准的长刺、杀伤力极大的短刺以及各种复杂的格挡。 这不是那种屠龙勇士用来彰显英雄气概的武器,而是为精于算计的人打造的工具。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很少有人使用双手剑了。 理智、高效、张扬、极其实用,但绝对无趣。 在这个普遍使用起枪械的年代,除非对冷兵器极其热爱之人,没人会选择这种无趣的大家伙。 但是为什么会忽然想起来双手剑的用法呢? 以及魔鬼甲胄为什么要配备这种武器呢? 格里安佐看着那背对着工业区大烟囱的魔鬼甲胄,数不清的情绪在他的心里涌起,可到了最后,他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就这么遥相对望着,直到一阵寒风吹过,吹来了孤零零的报纸堆砌在他身上。 “我去!我个傻逼。” 格里安忽然想起来,魔鬼甲胄的体内应该也有启动液。 那不如? 说干就干! “喂,兄弟,对不起了!” 情绪转变之快,他立马从忧心忡忡的疲惫样中翻出了神采奕奕的眼神。 肯定是最近太忙碌,都忘记了魔鬼甲胄的必备品就是启动液。 虽然大部分时候,驾驶员不会使用启动液,但启动液就像战备物资一样不可或缺。 这时,又一个麻烦找了上来。 魔鬼甲胄的内部结构是啥样的啊? 万幸的是,他只需要找到存放启动液的油箱,而非了解魔鬼甲胄的结构。 “魔鬼甲胄的主体是抑魔栓,如果没有抑魔栓,驾驶员一定会被魔鬼逐渐同化,甚至直接死亡。” 格里安自言自语,分析着油箱的位置。 “如果我是设计师,一定会把盛放启动液的油箱放在一个不会被轻易打破的地方。那大概率……就是抑魔栓旁边。” 那抑魔栓会在哪呢? 胸甲后。 “从哪开始拆呢……嘶……我操……好冷啊……厅长我恨你。” 格里安磨磨唧唧嘀咕着,把他能想到的人都骂了一遍。 一边骂着,他一边尝试让魔鬼武装与五金设施一同出现。 万一拆卸途中,魔鬼甲胄苏醒了,这样做可以直接省去变换魔鬼武装的时间,高效跑路。 “虽然干着缺德事,但总得做好准备。” 向后退几步,格里安站得老远,眯着眼睛敲敲打打。 研究了一会儿,胸甲的组装似乎是个半成品。一想到是从东部战场上捡回来的垃圾,倒也能解释为何胸甲的结构跟闹着玩似的。 撬开最外面的胸甲片,弯曲的弹簧杆横在中间,绑着一根绳索,将绳索缠在一根穿在两个固定支架中间的转轴上,再连接到一个铰链式金属板。带动绳索,转轴就会转起,而后将什么东西带出来。往后拉,又能使转轴往反方向转动。 格里安小心在外部转动着铰链,果然,他在预期的位置瞧见了缓缓上升,装满启动液的油箱。 “再次对不起了!EntschuldigenSieBitte!” 他重复哼哼着奇怪调子的“EntschuldigenSieBitte”,仔仔细细将启动液全部占为己有。 “搞定!” 一边欢呼着,他一边关闭油箱盖子。 砰—— 很明显,他开心得没控制好关盖子的力道。 正当他准备唤醒右臂时,他猛然间觉得胸甲后的空间过于空旷。 抑魔栓呢? 等等,如果没有抑魔栓,岂不是说明了,即便驾驶员死了,这玩意也能动弹? 就在这时,魔鬼甲胄深处传来了沙哑的声音: “格里……格里安?” 第九十二章 脱离掌控 “安德森,这是你的恶趣味吗?” 妮卡瞪着眼睛,嘴里低声咒骂着。 她其实可以用上小姑娘常用的那招——压低头颅,手指卷着一缕头发,水汪汪的大眼睛自上而下瞧着安德森,以获得他的怜悯,这是她念的淑女学校教学的内容。 按照老师的说法,这一招能让大部分男人稍微放宽些条件。要是运气好,没准能俘获某个大人物的芳心一吻。 “不,我忠于您的父亲,”安德森就那么维持着递刀的动作,充满胁迫感,“为此,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父亲的意志,同时也是护住您父亲的脸面。” “可你之前还在说,你并未接到我父亲下达有关于我的指令。” 安德森一双深陷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妮卡的双眸。他笑了,笑容很和蔼。 妮卡吓了一跳,往往安德森露出这种笑容时,准是没在想好事情。 “作为下属,不是每件事都需要上司作出指示后再行动。莫妮卡小姐,等您成为某人的妻子以后,您会更深刻地理解这句话。” 安德森的语气又忽然干巴巴的,纯粹是逢场作戏。 “莫妮卡小姐,您还记得您小时候的日子吧?您与您的母亲住在下城区的巷子中,而我就住在你们的隔壁。直到您七岁那年,我表明了我的身份,将您接回了当时还只是一个空有贵族头衔却没有领地的佐默大人家里。” “提这个做什么?” 作为私生子,妮卡一直都有个困惑,为何自己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这个家里,甚至被誉为佐默家的小公主。 很少有私生子能有这种待遇,毕竟,各个贵族的私生子实在是太多了。 她听说,上任佐默侯爵里夏德·佐默的私生子多到令人发指,有四五十个。 妮卡克制扯住衣角的举动,双手抱在胸前,双目炯炯有神。 她不会露怯,至少,不能在梅迪瑞克·麦考林面前,不然,他就真以为自己是个因为“爱情”而出走的小女孩了。 她不愿与那些视爱情为强大生命活力的蠢女人们为伍,更不会赋予爱情神圣的光辉。 “安德森,你别以为你照顾过我跟妈妈,你就可以一直拿这件事打感情牌。” 她嘴上硬气着,心中仍在为咚咚咚的心跳感到不安。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小姑娘被一个比自己高、比自己年长、手里还有刀的男人盯着,都不会太舒服。 “诚然,我感谢你照顾了我们很久,我还记得,小时候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却没有过食不果腹的时刻。或许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才让身处下城区的我竟没怎么接触过下城区,每天只需要在家中帮妈妈做一下手艺活,而后等着你回来给我带饭吃。 “现在想起来,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你在追求我的妈妈。 “结果,你居然是我的亲生父亲派过来保护我的。” 真是奇怪,居然有父亲会将贴身侍卫送来保护自己的私生子。 尤其这私生子还是个女儿。 “如果曾经的我知道,从私生子转变为一个正统的贵族的代价是成为恶魔,我一定不会回到这里的。我宁愿跟妈妈生活在小巷子里,听她给我读童话故事。” “但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安德森原先单调平板的声音,此刻突然注入了活力,变得亢奋而富有寓意。“而且,就算你能回到那时候,是否改姓佐默,这也不是您能决定的。您目前的行为,已经脱离掌控了,我需要替您的父亲,将您弄回正确的轨道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为了让我回归正轨,下城区居民的性命掌握在我的手中。” 妮卡明白安德森的意思,无非就是自己那软弱的,悲天悯人的性子违背了他们所认为的标准贵族。 他们认为,前任佐默侯爵那种人才是个真正的贵族。 精于算计的狂热分子,执着于自私自利的虔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别人,毫无顾忌地消灭任何敢于阻挠他的人——虽然他自己已经被消灭了。 “曾经有段时间,我看了许多童话故事。那时我觉得自己就是童话中的女主角。一个拥有着卑微出身的私生子。如果真按照童话故事发展的话,进入家族后,我会受到多方的排挤,而后有一个别家的少爷拯救我于危难中,并在他为我解围的那刻,我们相爱了。而后,故事在一个盛大的婚礼中结束了。” “那结婚以后呢?我会过上什么日子? “我是个情感丰富到懦弱的人,更是个会为死去的老管家挖一块墓地出来的蠢货,即便那老管家是前任佐默侯爵的心腹。 “我这样一个人的结局只有两个—— “郁郁而终。 “麻木不仁。” 在佐默家族生活的这些年,妮卡已经记不得下城区的具体模样,只是知道下城区是个清贫、痛苦、混乱的地方。 她很害怕,害怕随着时间的流逝,在未来的某一天自己将会彻底忘记这穷苦之地。 “安德森,你为了将我拉到麻木不仁的轨道上,可真是想尽了办法啊。” “我觉得,我还是蛮循序渐进的,只是两个人的死亡罢了。”安德森说,“我如果直接让您选择魔鬼甲胄的实验地点岂不是更残忍?您看,现在的选择题多简单,只要您杀了小男友。剩下的一切都会随之消散。下城区不会再有人员伤亡。而代价,也仅仅是您的小男友还有他的孩子。” “把纯粹的屠杀改成列车难题,我还得感谢你,是吗?” “我可没有那么高深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小姐您总得亲手感受一下杀人后,血液顺着刀柄流下来的感觉。” 安德森握住妮卡的手,刀柄自然而然滑入妮卡掌心。 “上吧,小姐。您知道吗,捅下去的那一刻,黝黯血管里流得通畅的血液会顺着刀柄向下,您会感觉到温热而黏腻。别紧张,总会有一个开始,您总不能结婚后给您丈夫的政治生涯拖后腿吧?” “我不会结婚。” “好吧好吧,小女孩总是这样的,您母亲不也说不结婚,然后从乡下跑出来给侯爵大人当女仆,最后跟侯爵大人生下来了您吗?这跟结婚有什么区别?不过讲实话,与其给乡下的贱民当老婆,还不如给贵族当情妇呢。” “你!” 安德森无所谓妮卡的态度,继续说道:“也是,这种亲手杀了小情人的举动,对您来说也很是残忍,所以距离魔鬼甲胄回来的这段时间,您可以想一想。” “魔鬼甲胄的测试也是为了你们那伟大的计划吗?建立理想国。魔鬼,黄金……这都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吗?” 妮卡转变话题,拖延着时间。 这么一会儿,她想通了,不应该再纠结安德森的坏心思,而是该尽量多套出些有用消息,然后让身后的麦考林带着消息离开。 至于如何让麦考林离开,她已经想好了对策。 “小姐您比我想象中知道的要多啊,”作为年纪都能给妮卡当父亲的男人,安德森当然听得出来,妮卡在套话,“您还知道什么?” “格里安·佐默。” 妮卡还是太年轻,明明是她在套话,却被人骑着鼻子走了。 “连这个都知道……” 就说不能让莫妮卡经常出入侯爵大人的办公室,安德森想,不对啊,讨论格里安·佐默的部分是在教廷举行的,她上哪知道的? “所以你们到底准备做什么?” “建立理想国喽,还能做什么?” “然后与皇帝对抗吗?” “小姐,你的问题太多了,您只是个女孩,政治这东西,您听不懂也没资格听。说实在的,您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回去继续读书,而不是在这里做这些事,无论科隆的未来是何种模样,您作为佐默家族的小公主,都会高枕无忧,最后嫁给侯爵大人为您精心挑选的丈夫。” “我说了我不会结婚!” “好了,小姐我已经给您又增加了一小段的思考时间,别再想办法拖延了。我现在会将魔鬼甲胄召唤回来,等到魔鬼甲胄归来一刻,如果您还没杀了他们,那我就可以——” 安德森没继续说下去,他猛地察觉到,魔鬼甲胄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第九十三章 离开这里 格里安站在雨幕的另一端,脸冷风吹得苍白而紧绷,手中握着匕首,直挺挺地站立着,没有摆出任何架势,随时都在准备着爆发,每一块肌肉发力着。 格里安皱着眉,他对于魔鬼甲胄的驾驶员认出他这件事很是惊讶。 就连黑德维希这原主的好哥们都只是说,二人虽然长得很像,但绝对不是一张脸。 魔鬼甲胄的驾驶员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格里安……” 甲胄内的驾驶员像是牙牙学语的孩子,只会重复那一个名字。他的嗓音嘶哑无比,听起来像极了从地狱深处传出的咆哮。 “我在。”格里安说。 根据闪回的片段,驾驶员绝对是与原格里安关系不错的、喜欢用双手剑的那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认出来他也不是不可能。可按理来说,与格里安关系好的人,在派系归类上一定是属于上任佐默侯爵,这种人不是被新上位的佐默侯爵清算了,就是像黑德维希那样苟延残喘。 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格里安!” 黑色的外壳上裂缝密布,嘶哑声音从魔鬼甲胄深处传出,像是裂缝中冒出的烟火。面甲下的双眸炯炯有神,神色阴狠无比。 “格里安!格里安!格里安!” 一声更比一声尖锐后,魔鬼甲胄忽然怒吼一声,拔出双手剑。 一瞬间,刺眼的光芒骤现,大开大合的架势似能将飘飞的雨点尽数粉碎。 格里安向后退去,试着保持安全的距离。但也仅是眨眼间,魔鬼甲胄速度飙升,如猎豹般扑近。 “喂!这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暴力攻势显然是格里安无法阻挡的,他试着逃离双手剑的覆盖范围,而魔鬼甲胄等的就是这个时刻。 手中的双手剑如冬日的冰墙,朝着格里安斩去,陷阱一环套着一环,让格里安疲于应对。 格里安没学过什么剑术,但从魔鬼甲胄这姿态来看,这家伙出招的模样与记忆中的几乎一致。 “该死,碰到行家了。” 格里安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无论从哪个方向想要逃跑袭来,魔鬼甲胄都能在第一时间挥出剑刃,将其尽数斩落。 格里安可太想逃跑了,但魔鬼甲胄的速度太快了,比“妖魔”快得多,就算格里安鼎盛状态下都躲不过。 刷刷刷—— 魔鬼甲胄的双臂张弛有度,犹如两个旋转的流星,将双手剑耍得好似短剑般轻松,每次出手都能破碎空气。 “格里安……格里安!” 魔鬼甲胄仍然在嘶吼着无意义的声音。但是其攻势不减,就好似一个哭丧着、嘶吼着的孩子,却在拿菜刀挥舞乱劈般荒诞。 “别他妈的喊了!脑袋要炸了!” 破空之音袭来,然而,在双手剑擦肩而过的一瞬,他惊觉一股轻微的寒光闪过肌肤,紧接着,一片细长的伤口便沿着他的手臂悄然裂开。这时,格里安才惊觉那被投掷而来的根本不是双手剑,而是随意捡起的钢筋。 那双手剑呢? 他猛地抬头,只见双手剑在空中画了一个完美的半圆,从头顶袭来。 “好一个佯攻!” 格里安一个侧翻滚,躲过了从天而降的双手剑。 双手剑落在地上,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响起,倒塌在地面上还算完整的墙壁向外爆炸般扩散着,以扇形朝着前方崩毁、四分五裂。 “哈……哈……” 格里安大口地喘息,梦中惊醒般,冷汗划过额头,剧痛随之而来。下意识做出抹去脸上血污的动作,却忘记右眼处还有个突出的肉瘤。 手背触碰到那温热黏腻的东西时,他吓了一跳。 “太糟了啊……跟眼眶里塞了大便一样。” 就在这时,魔鬼甲胄停止了进攻的趋势,弓着腰,似乎思绪突然僵成了一团,狼狈地向后踱步。 双手一会儿抱头,一会儿双手掩面剧烈颤抖着,每一次心跳都在撕扯着他的意志,像是即将报废的机器,又仿佛一个迫不得已杀人的可怜人,看见沾满鲜血的双手后逐步走向崩溃与死亡。 甲胄双手颤动的频率愈发高涨,突然,他举头向天,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掌心对准格里安。 他的掌心汇聚了所有的力量,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凝聚在其中。随着他深吸一口气,掌心开始凝聚出一团微光,那光点迅速膨胀,转瞬间便成了密集的细针。 金属的撞击声响起,格里安挥起右臂,勉强地招架住了这些由魔鬼甲胄血肉幻化出的飞针,将它们逐一挡开。散开的右臂化作一条又一条纤细的金属丝线抓住细针,格里安用力地挥起手,铁丝连接的细针,鞭刃般朝着魔鬼甲胄飞奔回去。 可下一秒,伴随着魔鬼甲胄大手一挥挥,本该被弹开的飞针,就像受到命令般,再次朝着格里安袭来,划伤了他的身体。 “格里安……格里安……” 格里安本以为魔鬼甲胄是认出来了他,但目前看来,这根本就是无意义的呓语。 他准备再等上三十秒,如果三十秒后魔鬼甲胄依然没有任何个人意识,他就要撤了。 但是他忽然间发现,那魔鬼甲胄的动作跟原本比起来很是迟缓,就像是在努力压制着杀戮的欲望。 不对,从一开始,魔鬼甲胄就在克制着力量。 否则自己根本活不到现在。 “格里安……格里安……格里安……格里安……” “该死的,你认识格里安?” 单调的风将雨水从高处吹落,阵阵破裂的噪音响起,声音犹如沸腾的油锅。 “格里安……格里安……” 驾驶员似乎在哭泣。 并且格里安明显察觉到,在听到自己说格里安的时候,魔鬼甲胄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怎么回事? “格里安没死,格里安还活着。”格里安开始尝试着跟驾驶员沟通。 但是这么一说,竟然刺激到了驾驶员。 双手剑眨眼间回到他的手中,繁琐的花纹从魔鬼甲胄的手掌延伸到了双手剑上,双手剑的尖端泛起光辉,快速交错,巨大的力量爆发。 格里安转身躲过,落下的双手剑却在瞬间炸开,化作数十根密集的细针扎向格里安。 眼看确实什么都问不出来,格里安心一横,决定撤了。 可就在他双脚刚刚离地那刻。魔鬼甲胄骤然加速,快如闪电,那粗糙的大手抓住格里安单薄的小腿,声音悲戚: “别走……让格里安离开这里,离开科隆!” 上架感言 今天是2024年4月30日。 NHGHTHAWK3-0-7 写上架感言时候我情绪很低落,文字非常没有活力,很抱歉。 1.今天没有更新!明天五一上架。我眼睛有点疼。最近酒喝多了也有点反胃。让我最后一次偷下懒吧。未来三个月就是强制日4了,我想日2偷懒都不行了,假期的话,应该是一共7天吧?五月一天,六月两天,七月四天,似乎是这样的。所以我最难熬的应该是五月份。 我发现我这人必须要有人拿鞭子在后面撵着才能写出东西。 我写毕业论文时候就是,指导老师打电话骂我,劈头盖脸一顿骂,然后我秒出论文。想在想起来,还是蛮有意思的,哈哈哈哈,实验数据全是伪造的哈哈哈哈哈哈。 2.写小说真的太难了,我真的,我写了现在这么多字,学到了很多东西。虽然目前呈现出来的东西很抽象,但是肯定为我未来的作品积攒了一些经验。写书这东西,真的是个很经验主义的事情。我现在算是一个扑街中的肥扑街,其实比我预想中的好很多,我最开始刚发的时候,我以为不会有任何人看,结果,哇,有人看。 假设有30人看的话,那就是高中的大半个班都在看我写的东西。这是我在念书时想都不敢想的,我记得,我高中在班级里写黄文时,只有两三个忠实读者,那时候都很开心。 如果我现在因为只有30个人看而难过,我其实就等于在否定曾经的愉悦,但我并不是个习惯否定过去自己的人。 3.我已经很久没看评论区了,偶尔去书友圈看一圈,所以大部分评论我都没看到。 4.到目前为止,我很喜欢这本书,因此也越写越自嗨,能对上我脑电波的人应该寥寥无几。我确实很喜欢在书里写价值观的冲突,进而引发事件,也许是因为现实生活中,没有人跟我探讨这些问题,以及我遭遇的很多事,都源自于价值观的背道而驰。 5.首订就不求了,愿意花钱看的朋友就花钱看看。 6.格雷诺耶是魔改自德国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说《香水》,电影我没看过,我一般是小说党。其实不保留格雷诺耶这名字也行,因为魔改到几乎认不出来了,但是我还是喜欢把这种有明确来源的角色,用原来的名字。按照计划,我之后还会魔改一下《蝴蝶梦》。 7.我是个傻逼。 8.写成人频道环节是我的爱好。打桩机男主也是我的爱好。我这辈子就这点爱好了。不写成人频道我会死。 9.有一个跟格里安会产生些许爱情的女性角色,叫美狄亚·冯·温特。大概是下一卷出场。下一卷卷名是叫《爱是消遣》(DieLiebeisteinZeitvertreib) 10.欢迎养花的朋友跟我交流花花草草。 11.刚签约时,以为自己会在上架感言很兴奋,结果现在真的很低落。 12.五月份、六月份、七月份收费,八月份的更新免费一阵子。(因为我之前说免费40w字,但是现在没到,所以八月份免费一阵,反正我扑街,只有三个月全勤) 13.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看到这,反正还是那句话,不用担心我太监,我生活成本可以压缩到非常很低,哪怕一年只有4500块也能活。 14.我喜欢《浮士德》这本书。 15.感谢andlao的章推。 16.我活的很矛盾,一方面我会为了有人看我写的东西而开心,另一方面,我又会因有人追读而焦虑。 17.我觉得我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18.我有两只猫。 19.原计划里,有一段格里安与妮卡炮的剧情,还有一段格里安与产婆,甚至还有格里安女魔鬼炮的剧情。但是由于种种原因都没写出来。(主要是我没想到时间线这么急) 20.格里安视角的sex,可以加q群私聊我,不过我目前没完全写完。之前有人问我还写没写过别的书,网络小说的话,没有,我之前就偶尔写点黄……然后在一些杂志上刊登过短篇(一共就两篇) 21.争取2025年7月把这本写完,2026年开新书。 22.对首订成绩的消极预期并不是在反其道而行之,又或者通过卖惨博得同情。而是我自从成年以后,我对我生活的一切期待都降到了最低,因为这样我就不会失望,我就不会痛苦,鸵鸟般活着就是我目前的生活状态,因此我提出的任何远远低于市面标准的预期,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舒坦点。 人需要满足! 23.这是想到哪写到哪的。 24.后续如果不出意外,会有新大陆、大顺帝国、俄帝的单独卷。至于神圣意志帝国这边,肯定还是主战场,还得跟皇室扯扯淡呢。 25.我没有大纲,我只有开始、结局以及一些我确定好的方向,中间的东西我几乎都是在现写现编。这书真的是赶鸭子上架。 比如最初,我是想让酒保弗莱迪跟妮卡凑一凑的。 比如最开始,我没想到这一卷实际才过去了几天,原计划是三个月。(正因如此,我最开始想的格里安打炮剧情都泡汤了) 甚至于警察厅厅长厅长这角色,我也是写着写着才开始构思了属于他的剧情。 可以说你们目前看到的剧情,95%是我随便发挥的,除了一些我确定好的伏笔——比如《浮士德》,比如左撇子,比如格雷诺耶和鹿头,再比如佐默的穿越是个什么情况——在我大多数写东西的时间里,我只是把伏笔穿插在了随便写的剧情里。 在这书刚签约的时候,我对这书的定位甚至是一个侦探文……就是那种,赏金猎人格里安一个一个探案……嗯……当时还想了什么,马戏团棕熊杀人案,巨抽象。 26.我说我现在在想下一本的开头你们信吗? 27.不是要太监。 28.我也想多写点,但是我有干眼症,看屏幕时间长我眼睛特别疼。但我尽量多更。 29.后天见。 30.谢谢。 31.感恩。 32.看一下很适合格里安的渣男之歌,一直没机会写进去。(来自音乐剧《选帝侯大街56》) 我爱棕发女孩,也爱金发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旧爱走了,新欢又来。 美女,去散步吧。 我的世界,充满自由。 爱情自由飞翔。 哎呀,我又忘了,你叫什么? 名字在爱情里不重要。 我爱所有女人,女人们也爱我。 Anika,Erika,还有美丽的Gisela。 Ursula,Cornelia,或是Veronika? Gundula,Angelika,还有丰满的Claudia。 在我心里她们都是极好的。 她叫什么来着? Anika?Erika? 我们年轻又疯狂。 无需承诺什么。 每颗心都带给我幸福。 胖或瘦,活泼或文静。 我用自己的方式爱每一个她。 温柔或霸道,告诉我你喜欢哪一种。 每个人都有点小癖好。 我爱所有女孩,但我今天爱你。 33.我很想写cod里konig那种外在形象的男主,但是这本的时代背景不太允许,所以我下一本书大概率是架空一战背景(德胜)。或者是魏玛共和国。反正肯定还是一群德国人……流水的故事,铁打的德国。 主角名字我都想好了。 事实上,我对德意志称不上精德,我只是很喜欢德国文坛。我喜欢的很多传统文学、电影都出自德国人之手。 34.我真的不是要太监。 35.写书还是很有意思的,如果不拿这过程当做赚钱的工具。但我还是要说,写书不如当slave。 36.我五月份要去一趟塞尔维亚,因此有一周没办法码字,为了不断更,所以上架没有爆更。但是七月份可能会有(六月份我要去武汉) 37.我真的很喜欢写那种矫揉造作、吭吭唧唧的青春疼痛段落。 38.我预计完本字数在200w-300w。 39.减肥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40.我成绩不好,我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写书的都不着急,有些人就像是见不得我一直写一样,总劝我太监,搞笑,我都签约了怎么可能太监???? 41.虽然现在ai绘画很强大了,但我还是在自己画一些图片(很多都没发),画画、写作、电吉他! 42.电吉他才开始学。 43.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能从我的文字里读出来,我是个纯粹的悲观主义者。 很多地方我觉得都有所体现,比如这个故事里目前还没出现救世主类的角色,比如主流风气不觉得提取哲人石是惨无人道的行为,再比如上层对下层的态度。 可以说,这本书世界观给人的感觉,就是我本人的投射。 当然了,这本书跟《他的冠冕》(书架里没签约的那本)比起来,已经阳光很多了。《他的冠冕》的故事很憋屈,世界观更憋屈,男主更更更憋屈。 44.我私生活很混乱,跟格里安差不多。 45.想整容,感觉眉骨需要垫一下,然后鼻梁想做个驼峰,下巴要是再翘点的话,凸嘴就不明显了,争取30岁之前把这些地方都整了。 46.有好几个人说像《余烬之铳》/andlao了,我知道,说的是文字风格不是剧情,剧情上我目前是没觉得像的。 文字风格的话,我确确实实在模仿,因为他写东西很燃,而我的原生文字非常的性冷淡,因此我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与我本能写出来的东西做对抗。 47.祝各位三次元生活愉悦。 48.这里是夜鹰三零七,一个二十四岁无业游民,一个爱好抽烟、喝酒、打游戏的烂人,五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