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秦始皇》 第1章 我爹,秦王政 秦王政十一年。 赵昌,现四岁,是个白白胖胖的小豆丁。 “唉。”他人模人样地伏在桌案上,惆怅叹气。 母亲齐妫为赵昌的故作成熟而笑,问:“我的孩子是在惆怅什么呢?担忧今日的食物吗?” 赵昌肉乎乎的脸压在手背上,垂眼出神:“我担忧的是我的父亲。” 齐妫奇了,想看看赵昌还能说出什么有趣发言,追问:“王上有什么需要担忧的?” 赵昌很想说“你不懂嬴政这两个字的含金量”,最后却只瞎说:“我很久没见他了,担忧他的安危。” 唉,我担心的其实是我的安危啊! 虽然确实很久没见过祖龙了。 怪了,现在一知道他是祖龙,记忆里的爹突然变帅好多。 自从通过各种旁敲侧击,总算在今早确认家庭状况之后,赵昌就陷入了自闭之中。 他不认识篆书,秦语也是慢慢学的。 此时的文字与简体字差别极大,就算是“秦”字放在他面前,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这是秦,字体着实有点抽象。 奈何……“秦”已经是低级抽象字了。 这些破字,看得赵昌恨不得把竹简掰断,全他妈烧了算了。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做文盲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赵昌其实还不到开蒙的时候。他是跟着母亲学习的。但说是学习,也许在齐妫眼中更多是玩闹。 没办法,小孩子想了解世界就是麻烦。 赵昌在一岁半的时候大致掌握了日常沟通语言,然后与齐妫在生活中熟悉礼仪文字风俗习惯等,在偶然得知外界纷争百年,现有七个大国之后,赵昌陡然警觉。 古代,乱世,七国……啊这,不会吧? 齐楚秦燕赵魏韩,东南西北到中间,他现在都还能背出来这顺口溜。 这时候再回去一看自己国家的那个字,好家伙,这原来是个秦!捏麻麻的,他造了什么孽,在这种时候投胎出生? 算了算了,好歹是秦人,起码始皇能赢。 赵昌本想苟一苟,谁料他又意外经历了以下心路历程: 啊?原来“王上”不是你的爱称,是他的职位?啊?“王上”写出来是这样的?啊?所以他是秦王? So,我,姓嬴? 今夕是何年啊? 赵昌要绷不住了。 谁懂,我到底是什么档次的关系户?我爹不会是秦始皇吧?不不不,说不定我兄弟是秦始皇呢? 赵昌抱着微妙的心思,询问年份,只听是没用的,他还做不到把读音与字体完全对应,于是撒娇让母亲写下了“秦王政十一年”这几個字。 赵昌看着第三个字,这是“政”对吧? 像啊,很像啊。 已知,现在是战国,我爹是秦王,现任秦王名政,问,我是谁? 反正不是胡亥,也不是扶苏…… 那我岂不是会嘎得很无辜? 以赵昌浅薄的历史知识储备,他对秦朝的了解约等于无,仅有中学历史书上的一个篇章,笼统得纯粹是始皇统一生涯简纲。 但他还记得当初老师吐槽的秦二世胡亥无道,杀了自己的兄弟姐妹…… 赵·胡亥的兄弟·昌,在短暂地为接触祖龙而兴奋之后,浅浅自闭了一下。 “唉……”赵昌再次深沉叹气。 齐妫因他的回答心酸又欣慰,坐在一旁,道:“孩子担忧父亲是孝顺的体现。大王如果知道了你的担忧,一定会因此而欣喜,然后宽慰你说,他需要威严地端坐在咸阳宫内,每天倾听臣子的汇报,做出英明的决策,维持国家的运转。这是牺牲了亲情而成全家国大义啊。” 赵昌这才回神,点头,似懂非懂的样子,说:“秦国比我重要得多,父亲当然要把精力放在秦国身上才好。” 然后他拍拍母亲的小臂,转移话题道:“你饿不饿呀?今天能吃什么呢?如果能有好吃的就好了。”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可惜,有时候吃饭也是一种折磨。已经吃腻了.jpg 先秦时期,吃是生存,绝对不是享受,他这个曾经的现代人绝不承认这是享乐! 齐妫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顺利被赵昌的话转移注意力,笑着调侃说:“会有公子喜欢的哦。” 赵昌娴熟地笑,卖萌拖长尾音,状似期待道:“那真是太好了。” 作为一个吃得快饿得快,需要少食多餐的小孩子,宫内并非按严格的成年人用餐时间为他备食。赵昌的常态是一天三顿到四顿,早间的第一餐一般是点心类的小食。 比起正餐,小食的花样会更多,规矩与限制也少,因而会更合赵昌心意。 可再怎么搞花样,放在先秦时期,原料匮乏,不可能做出后世的大餐。赵昌对此不抱实际期望。 不抱期望就不会失望.jpg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内侍端上朴实无华的早餐。 一小碗碎豆糊糊,大约是蒸出来的,里面看上去加了些奶;一碟馍,叠放两块;一盘枣;一方块炙肉,有手掌大小。 奶是特意去过腥膻的;馍是磨的面粉,现在的平民根本磨不起,只能吃麦饭;枣是时蔬瓜果;肉是精心烤制,香气扑鼻。 但对赵昌来说,也就那样吧……只是垫肚子用的饭,普普通通。 他一看就知道那小糊糊是专属自己的。 原来这就是我妈说的“我会喜欢的东西”。 此话也不算假。 赵昌从六个月开始长牙,硬是忍到八个月,忍不住了。他不想喝奶,想吃正经食物。 于是磕磕绊绊地咿咿呀呀,缠得齐妫没办法,和侍从沟通,又上报嬴政,最后开始给赵昌掺和着喂糊糊状的辅食。 赵昌因此在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现世之音”,他第一次看到糊糊时,大为震撼,字正腔圆道: “翔(现代读音)!” 齐妫没听懂,但这不妨碍她认为赵昌喜欢,看孩子乐的,都看呆了。 赵昌欲哭无泪,强忍着被喂完,吃光了那小碟辅食。 真他妈难吃啊。 这种难吃并非刻意添加调料做出的反人类食物,恰恰相反,它极其纯天然。 食官考虑到安全及食客太小,根本不敢乱加调料,只是掺杂各种健康食糜,这是混合在一起的原生难吃。 还不如喝奶呢! 但赵昌觉悟很高,最后还是过上了半糊糊半奶奶的生活。因为他知道婴儿的成长需要摄取更多营养,如果只喝奶远远不够。 难吃归难吃,起码它健康啊(震声)!为了茁壮成长,赵昌忍了。 别说,还真别说,吃惯了那糊糊,他竟然能从中品出些许自然的风味。 有趣的是,齐妫曾多次在吃饭时碎碎念,说赵昌越来越像王上,小小年纪就让人感到威严。 赵昌不得不认为这是糊糊的威力。 想当初,此糊难以下咽,赵昌虽然没有面目狰狞,但也是面无表情地嚼嚼嚼,浑身散发着轻微的怨气。 这可不得威严吗,就差砍几个人意思一下了。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赵昌已经不会再为糊糊而惊叹了,在牙齿渐齐后,糊糊也几乎退出他的食谱了。 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呐。 他略带感慨地坐在案前,自己拿勺慢慢吃早餐。如今虽是分餐而食,但一来齐妫与赵昌关系亲近,且赵昌尚年幼,二来两人已习惯同吃,食官现今送来的餐盘也是依照惯例。因此齐妫坐在赵昌旁边,拿起刀叉开始切肉。 在两人进食充饥时,咸阳宫另一侧政务大殿内,秦王政得知一个好消息: 王翦率军连克赵国数城。 第2章 召见 秦王政十一年,这年不算特别。 往前说,秦王刚刚行冠礼,诛杀反叛的嫪毐,罢免相邦吕不韦,借助楚系贵族的力量开始亲政。往后说,他将派兵攻韩伐赵,正式开启统一六国进度条。 此为承上启下之年。 这一年,楚系还算是秦国上层一个相当大的派系。 后宫有秦孝文王的配偶华阳太后以及她为秦王选的楚女王后。 前朝有为秦王平定嫪毐叛乱的昌平君、昌文君等楚系贵族。 秦王不再受吕不韦摆布,却仍不能完全摆脱华阳、昌平的影响。 秦国与楚国的联姻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即使是在战国,历代秦王中,仍有近半的王后出自楚国。而楚考烈王入秦为质期间,和秦昭襄王的女儿生有一子,就是昌平君。 秦王是昭襄王曾孙,昌平君是昭襄王外孙。 因此昌平君还能算是秦王的表叔。 论公,昌平君有为秦王平叛之功,论私,他俩是亲戚关系。现在开始看重昌平君,这是合情合理的做法。 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些许障碍罢了。秦王有把握收拢权力,昌平君等人不会成为秦国征服他国的阻碍。 大秦扩张的脚步并非从他开始,战国时期,战争更是不曾停止过。 自秦王政元年始,大大小小的战役不断,攻韩、攻魏,几乎年年都能薅来新城池扩张一点点版图。 此次攻赵,大秦“师出有名”。 (划掉)由于赵国进攻燕国,正义的秦军无法坐视亲爱的燕国受伤,毅然决然开拔,对赵国表达自己的不满。(划掉) 可称其为“拯救大燕”行动。 以王翦为主,桓齮、杨端和次之,三将率军打出闪电战,不到一月攻取阏与、邺城、轑阳、河间、安阳等数座城邑,基本扫清了未来进攻邯郸的障碍。 秦国很满意,浅浅示威一下,王翦带军回归,桓齮留在新地图驻扎。 但赵国很委屈,时任赵王偃听闻噩耗气得厥了过去,很快撒手人寰。 年轻人不讲武德啊,你搞偷袭! 去年秦王亲政,还请了赵王、齐王来庆贺,他们在宴会上聊得情投意合。 这可是蜜月期啊! 天真的赵王以为背后稳了,咱俩关系妥妥的,俺能放心去打燕国。 于是他举全国之力,发兵伐燕,兵临燕都,打得小燕子奄奄一息。 秦王和众公卿一看: 咦,赵国怎么这么空?你拿这个来考验我吗? 我还真就……冲了冲了! 此等绝妙时机,怎能让其白白溜走? 最后,燕国活了下来,赵国损失点城池和一位王,秦国到手一点点新地盘。 “等将军归来,我要设宴为将士庆。”秦王放下军报,颔首赞许。 一旁的宦者令林也笑,道:“大王真是有识人之明,更善于采纳意见,听取国尉缭的建议,下令出兵,派出将军,这才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 谁会不喜欢吹捧呢? 秦王虽然不会飘然到忘乎所以,但也心情愉悦,说:“这是所有人的功劳啊。” 林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附和。 到了中午,秦王进行短暂的休憩,得以从政务中脱身,心血来潮去殿外的空地溜达。这时,有位寺人前来通禀。 “宣。” 秦王认得这人,这是赵昌身边服侍的寺人。 “公子身边有何趣事吗?”秦王态度和善,问。 他在孩子身边放了线人,并非为了监管,也并非是为保护。只是在得知赵昌聪颖之后,他本能地多关注几分罢了。 寺人鱼一般半旬来向他汇报一次,挑取更重要的告知秦王。汇报时间也多为中午。 鱼恭恭敬敬地低头,将近日赵昌的活动总结为“公子勤如往”,然后开始着重讲述赵昌早上的发言。 在鱼的滤镜里,乖巧可爱勤奋好学的二公子非常想念王上,他不明白为什么总是见不到父亲,甚至开始担心父亲的安危。从母亲那里得知父亲无碍之后,二公子看上去状似以往,虽然不吵不闹,却少吃了半块馍。 赵昌(叹气):昨晚睡太早,有点积食,肚子塞不下去了。 寺人鱼面上古井无波地讲述极其添油加醋的故事,话里话间疯狂暗示:快去看看你儿子吧!他可太想你啦!想你想到都吃不下饭了! 秦王相当顺利地接收到鱼的讯息。 算算时间,大约有三月没与赵昌相见了。平时起码一个月去看他一次,最近真是忙,都要忘了自己还有其他孩子了。 秦王听完,沉吟,对林说:“让他来侧殿吧。” “唯。” 鱼心里雀跃,觉得自己为二公子做出贡献,但他还是一副沉稳至极的棺材脸模样,完全看不出心底已经起飞了。 他乐呵呵地与林回后妃寝宫。 林站在殿外,看到赵昌,道:“二公子,大王想见见您,请跟我来吧。” 赵昌正散步,准备消食开胃呢,听到这话一脸懵,第一反应是看母亲齐妫。 咋回事啊? 齐妫温和地笑,先替儿子道谢:“感谢您的告知,劳烦您引公子前去面见王上。” 赵昌便也随母亲的话语拢着小手拜谢。宦侍林挪开身体,阻止:“二公子谦逊。” 秦王的孩子先前夭折过几个,现在活下来的都是养得精细。长公子不过五岁,更小的有还没长牙的。他与公子公主偶有见面,可林还是第一次遇见向他行礼的。 真是奇也怪哉。宦官林暗自感叹,带着赵昌往东走。 赵昌告别齐妫,迈着小腿跟上。 挺好挺好,就当继续开胃了。 后妃的寝宫离政务大殿约五六百米,不算长。林又放慢脚步,配合着赵昌的频率。因而他走到时,身上连汗都没出。 就是有点饿了。赵昌想。 大秦干饭人(自封)忍不住开始幻想秦王的伙食,完全没心思紧张。 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 呲溜。 赵昌抿抿唇,发现没流口水,松口气。 他淡定地走进从未见过的殿门。室内地面漆上红色,梁柱看起来比赵昌的身体还要粗,中间摆设着几案,其中一张坐着辣个蓝人。 嘶,好帅。被祖龙的光环刺到双眼了。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时至今日,赵昌感觉自己认识了一個崭新的爹。 难道这就是名人效应吗?祖龙现在看起来好顺眼哦。 第3章 干饭人干饭魂 秦王在等待的时候随手拿了本批过的奏疏再看一遍。 赵昌进来时,他知道。但这孩子不吵不闹,不惊不叹,让秦王微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赵昌养到现在,是第一次离开母亲外出,也应该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房间。 虽说是偏殿,但作为政务大殿的一体设施,此间多采用红黑,饰以金样,铺设青黑案几,案几侧融有龙纹、云雷纹;身后蜀绣山水屏风隔挡;宫灯灿金,样式简朴,离近却能发现细如发丝的太阳纹盘绕。 殿内总体风格皆是如此,风格大气厚重,所用之物不追求夺人眼球的奢靡,但细看就能发觉它的贵重。 这与后妃的所居之处大有不同。 环境是极其陌生的,唯一一个熟人坐在远处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赵昌见到这样的场景竟然没有一丝怯意吗? 林走到秦王的身后侧站立。秦王此时倒不急着与赵昌聊天了,而是低头阅读,他倒想看看赵昌究竟能稳到什么时候。 小赵同学静静地站在殿中,垂首出神,心里还在报菜名。 唉,秦国什么时候才能发展成美食帝国?我有生之年能吃上一顿真正的大餐吗? 呲溜。 他尚不知他那年轻的父亲正单方面与他进入耐心拉扯阶段。 在赵昌看来,老爹很忙,忙到忘了叫过他,这很符合工作狂的人设。赵昌完全能理解,等一等无所谓,等爹召唤他,他再过去。 工作更重要啊。别耽误了统一六国的大业。 就在这种一方刻意,一方宽容的维持下,赵昌终于……肚子叫了。 细微的饥饿响声在寂静的殿内非常明显。 秦王心里失笑,放下简书,道:“早上吃得不够吗?” 赵昌仿佛没听见自己的肠胃干了什么,不感到尴尬,而是先不紧不慢地稽首,道出恭敬之词。 嗐,光想着吃了,都忘了见到王要行礼。问题不大,反正也不晚。 秦王让赵昌起身,问:“为什么现在才拜见我呢?” 赵昌稳稳当当地站起来,老实答道:“您忙于政事,我怎么能随意打扰您。” 这话是真心的,特别真心。 秦王对赵昌的回答感到满意,却不表露出来,而是说:“我唤你来是想问,你现在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作为一国之王,秦王财大气粗。他唯一体贴的地方就是愿意问赵昌的喜好,这样可以定向颁赏。 赵昌没有思索太久,诚恳道:“您的儿子现在需要一顿能吃的饭。” 能吃,划重点。 天可怜见,他到底什么时候沦落到如此低要求的地步。 现代猪吃的都比他好。呜呜呜好想吃无籽大西瓜啊。 秦王闻言,不由大笑,说:“那就让太官令遣食官为你做一顿好饭吧!” 赵昌谢过赏赐,跟着林离开。 秦王心想,这个孩子沉稳而有大将之风,已经能够看到未来的出色了。 他好似心血来潮一般,对身侧的诸郎井说:“去请长公子前来。” “唯。” 不一会,扶苏也来到殿前。 他比赵昌大了不到一岁,但看起来似乎,比赵昌小那么一点点。 秦王还是幼稚地作出忙于政事的模样。 扶苏并不知晓。他又没有抬头看爹。对他而言,君父同意让自己进殿就是不忙、有空的意思。 自然而然的,扶苏进去第一件事就是行礼。 秦王同样让他起身,然后问:“为什么现在就拜见我呢?” 扶苏小朋友不明就里,想不透秦王是搞哪样,说:“被召见之后行礼,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秦王点头,又问:“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 “今天和我一起吃饭吧。” 秦王又吩咐其他宦官,让食官准备长公子的食物。 扶苏知道与君王同食是一种恩赐,更何况,他非常仰慕父王,能有这种亲近的机会他高兴还来不及,于是郑重地拜谢秦王的赏赐。 扶苏的一举一动非常合乎礼仪,颇具长公子风范。他进食时也没有任何逾越的地方,反而自带一种优雅的风度,让人很难相信这只不过是一位五岁的孩童。 因为注重自己的表现,扶苏并没有放太多心思在吃上,撤席时,他的食物没动多少。 比起礼,秦王其实更看重实际,于是关心问扶苏:“你吃饱了吗?” 小朋友当然没吃饱,但是能有点垫垫肚子就够了。真的有人在宴席上大吃特吃?别搞笑啊。 扶苏不会蠢到完全说实话。 他道:“我吃得很开心,已经吃不下去了。” 至于为什么吃不下,您意会一下。开心饱了,那也是饱了呀,您说是不是? 秦王便也笑,最后让人送走了扶苏。然后欣慰地自语感慨:“我的孩子真是懂事啊。” 林却没有附和夸赞,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时的大王并没有那么开心,起码绝对比不过拿到捷报时的心情。 秦王当然不算开心。 他是真的想关心扶苏,对儿子的关切此刻不掺杂其他东西。 但一份难见的坦诚换来的却是隐瞒。要说扶苏故意撒谎,那倒也不是。秦王看得出他的心思。扶苏是真的敬重自己。 越是如此,秦王的心中就越堵得慌。他无法责怪扶苏,只能自己消化情绪。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赵昌,就问心腹林:“二公子如何?” 秦王不是为了当场问出答案。刚才林一直在他旁边守着,哪里有机会了解赵昌做了什么。 林能懂大王的想法,机敏地先认错,然后再求一道能去后宫的诏令。 秦王允了。 林是宦官,但他不是阉人。自嫪毐与赵太后整出幺蛾子之后,秦王就不再允许完好的男人私自接近后宫。 拿到口谕,林去找寺人鱼接收最新的“公子昌观察报告”,回来告诉秦王,说:“二公子将餐食吃完,抚摸着肚子感慨,‘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美食啊’。” 寥寥几语勾勒出一位看似成熟,实则可爱的稚童。 秦王又大笑。 此刻,咸阳宫另一边,真吃撑了的赵昌有点难受。 没想到那些御厨搞起真本事来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嘛。 谁让太官令听到秦王的要求,所以用了老手,厨艺高超,舍得下料,不仅烹调出了食材本身的鲜美,还以配菜将其烘托。 就算比不过后世,但已然相当优秀。 起码,感觉味觉快要失灵了的赵昌一吃就惊为天人,哐哐干饭,违背了自己的八分饱原则。 呜呜呜,什么叫活着,这才叫活着! 心情激荡之下,赵昌吃猛了,现在只能拖着腿在屋里散步消食。 第4章 我要学法 赵昌转圈转得差不多了。 至少胃里不再沉甸甸的坠得慌,他停下来,坐到齐妫身边,一本正经问: “母亲,您对秦国的律法有多少了解?” 赵昌刚才借消食的时间在心里好好梳理了一番当前状况。 既然他爹是嬴政,那他就不能苟得太厉害了。 苟是为了活着享福,但赵昌如果苟下去,结局很明显是个死。 他知道前221年,嬴政统一六国,称始皇帝。然后北击匈奴修长城,南征百越修灵渠……寻仙问道,最后狗带,胡亥上位,开始大杀乱杀。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了。 前221年,是秦王政哪一年?嬴政又是在哪一年死的? 赵昌完全不知道。鬼才能知道啊!他还能记得前221就不错了,所以为什么他生活的时代是公元纪年? 现在赵昌只能以约数推算。 当前是秦王政十一年,六国尚存。假设以一至二年灭一国的效率计算,取总数的中间数,统一大约需要九到十年。称皇帝之后到他去世,先随便约五年。 就算今年开始灭国,赵昌觉得自己也起码还有十五年好活。 然后他开始倒推。始皇死时不是被刺杀,好像是偏自然死亡。考虑到年龄与嬴政出了名的勤政,再加上当时历史老师说嬴政又吃毒丹又干活,把自己累死了,赵昌推测祖龙去世时应该四五十左右。 这样一算,赵昌还有二三十年。 稳了稳了。有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如果赵昌还不能给自己挣出一条命来,那他干脆也别等胡亥动手了,不如给祖龙殉葬去吧。 想通后,赵昌决定搞事。 可一时半会他想不到应该从哪方面着手,而且他现在太小了,才四岁,甚至不能随便出宫室。 走路尚且需要小心,快步走就容易平地摔。这样的他能做什么事? 思来想去,赵昌想学秦法。大秦以法治国,学法总归是没错的。并且,法律条文中一定暗含着国家的各项事务,有助于他了解国情。 只有先了解,才能后改变。 他没有老师,因而选择询问母亲是否研究过秦法。 这可把齐妫问住了。 她为难地蹙眉,说:“我听闻秦国的律法繁多,学习秦语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精力,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学习秦律。” 齐妫是齐国人,妫姓,田氏。听从齐相后胜的安排,跟随父兄来到秦国已有七年。 在她入宫之后,父兄没过多久就因为不适应咸阳的环境而返回齐国。 他们吹惯了海边的风,来内陆生活实在是住不惯。齐妫又不算受宠,秦王更不会随便给他们官职。 俩姓田的一合计,走吧?咱就当出来公费旅游。这辈子能溜达这么远,值了。于是带着赏赐回齐国。 所以齐妫在咸阳非常孤独,直到有了赵昌,就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 现在赵昌有要求,她却无法满足,内心便稍许失落。 不学秦法只是因为她不喜欢罢了。早知如此……就算不喜欢她也会学的。 齐妫叹气。 赵昌握着她的左手,道:“您能找到秦律的书简吗?我想要看。” 齐妫向左侧身,右手抚摸赵昌软乎乎的脸颊,说:“我当然会实现你的愿望。” 她的宫室没有这些东西,因此齐妫需要请示秦王。不仅是为了求书,更是为了替赵昌请来一位专业的老师。 平日里学学字她可以教,但涉及到深处的东西,齐妫教不了,也不能任由孩子自学。 她说:“真,带着我的话去求见王上。你只需传话,我的孩子想要学习秦律,询问王上是否应允。” “唯。”侍女真退出去,前往秦王处。 赵昌仰望齐妫,悄声问:“母亲不是说我不可以太出众吗?” 从前齐妫叮嘱过赵昌,让他跟别人少说话,只要多思考就够了。 现在可好,哪有人四岁就学法的? 齐妫笑着,弯腰也悄声答:“长公子已经成长起来,楚人的期望正在他身上。” 之前是怕长公子也突然夭折,她才让赵昌先韬光养晦。 她捏捏赵昌的鼻子,继续说:“王上派将军翦攻打赵国。赵将在北方,难以回防,这一战秦国一定会胜利。之后王上的命令将有更高的权威。” 秦王亲政,她也不再需要太过惧怕楚系的力量。况且,齐妫已经积攒出一部分心腹,更增添了底气。 最最主要的是,孩子想学习,她怎么能拦着?再多的困难她也要全都扫清。 赵昌将亲妈的话听到心里,小心翼翼反问:“大兄是楚的期望,那我是谁的期望呢?” 齐妫道:“你是我的期望。” 至于齐国?指望不上的。 赵昌忍不住笑,有点开心,继续问:“您对我的期盼是什么?” 齐妫温声答:“齐之孟尝,魏之信陵。” 什么跟什么啊? 赵昌确实没听懂,脸上浮现疑惑。 他其实知道战国四君子是谁,但这不是普通话,赵昌一时间没法把读音与文字对应。 齐妫轻笑。在她眼中,赵昌迷茫是应该的。长于宫室之中的稚子,如何能知晓孟尝君、信陵君的名号? 她开始低声为他讲述两位君子的经历。 等将来公子扶苏成王,我的孩子能做到为王前驱就足够了啊。 齐妫对赵昌的要求是贤能。 只要他拥有贤能,就可以招揽到门客,为王辅佐,做秦的君子。但这大概要等到长公子即位之后才能实现。昔日长安君成蟜获得信任,成为主将,却在外率军反叛,王上大怒,此后也许不会再重用宗室了。 齐妫在心底叹气,不再分神思索,一心一意为赵昌讲故事。 被她遣去寻找秦王的侍女真得到通传,觐见秦王。 真恭敬地传达了齐妫的原话。 秦王略显诧异。赵昌确实看起来稳妥,现在开始学秦律……嗯,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应该让谁去做他的老师?又应该让谁做扶苏的老师? 秦王将这事一手包圆不是因为他好心,而是现实摆在那里。 齐妫:你儿子跟我说要学习,但我手里没教材,身边没老师,你说你儿子能不能学习? 秦王:能。 光是嘴上答应,不做实际安排,那就还是“不能”的意思。 因赵昌而想到扶苏的理由就更简单了。这世上没有让二子越过长子的道理。如果为赵昌寻找老师,就必须为扶苏找一位更好的老师。 中午与扶苏同食,也有这部分的原因在。 凡王对诸子皆有偏爱,秦王却还不到更喜欢哪个孩子的地步。他现在太忙了,与亲子见面不过寥寥,并没有多深的情感。 秦王斟酌一番,让真回去告诉齐妫,他同意了学习的事情。然后他召来昌平君商讨。 “叔父,我想让扶苏学习秦国的律法,只是一时无法决定由谁教导,你有可以推荐的人选吗?” 昌平君内心很欣喜,不假思索道:“大王,我擅长秦律,可以为大王分忧。” 不是他吹,他从小在秦国长大,法不法,律不律的,他还能不懂吗? 他超懂的! 第5章 择师授课 秦王听到昌平君的回答,并未表现出赞同还是反对。而是先问他:“叔父既然擅长秦律,那么您愿意一同教导公子昌与公子将闾吗?” 昌平君面露犹疑,说:“这二位公子已经到了学习的年纪了吗?我在空闲时教导一位公子便已经分身乏术了,哪里还有精力负责其余二位呢?” 让他教扶苏就算了,怎么还要教别人?这不是平白无故给人提地位吗?他才不干。 秦王看着昌平君话里话间已经将扶苏的老师之位视为己物,缓声道:“那就请叔父空闲时为长公子讲解秦律。” 秦律二字说得准又稳。 秦王做出决定。表叔啊,你讲讲条规就行了,别的甭奢求。 昌平君不知道是听没听懂,反正带着喜意拜谢离去。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时常接近扶苏,与秦国的下一任君王再次拉近关系,更能够借机向扶苏传达自己的想法,赢麻了啊。 秦王没管昌平君的私心,转而思索应该为扶苏寻找正式的老师。 入夜,他去寝殿休憩。 大部分后宫的女眷其实居住在一个极大的寝殿内。此殿东西长177米,南北宽45米,有三层。第一层分隔出许多小居室,大致为40平米一间,也有隔间浴室,以供女子居住。第二层设有巨大的浴池,帷幔垂帘,安设取暖的壁炉,秦王临幸就在此处。三层则是主殿,巨大的都柱支撑起高17米的屋顶,殿外有露台,可俯瞰四周全景。 秦王召来齐妫。 夜色下,烛影晃动。齐妫本就是美人,明黄的烛光下,又多出了缱绻的气质。 她身量高挑,比许多男人要高,但眉目温和,冲散了身高带来的锐气。齐妫的身体看似瘦削,却不是柔弱不堪。 秦王喜欢美人,但不沉迷于此。他能记得自己本来要做什么,说:“对于昌学习的事情,我有几个人选,第一是廷尉李斯,第二是内史仲腾,第三是芷阳的文无害彭仓,你认为谁可以做昌的律法老师?” 廷尉,九卿,掌管司法刑狱;内史,京师长官,掌管京畿诸事;文无害,县吏,主要负责复查案件,以防冤案。 齐妫垂首答道:“我认为彭仓可以教导昌秦律。” “李斯善于法,仲腾长于律,他们都是很好的老师。”秦王平淡地陈述自己的建议。 齐妫没被秦王的语气吓到,仍然坚持原来的想法,说:“昌年幼,他了解秦律必须从基础开始才好。没有垒土,就无法建造楼阁。彭仓正是适合昌的老师。” 秦王就叫人把赵昌带来,将问题向赵昌复述一遍,等待回答。 赵昌把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也复述反问说:“廷尉李斯是谁?内史仲腾是谁?芷阳的文无害彭仓又是谁?我对这些都不了解,又怎么能做出选择?” 他大概能抓住一条线,即:这个问题有问题。但这说的都是什么啊,赵昌听得两眼一抹黑,完全对不上号。 秦王愣住,叹气,懊恼自己竟然因为昌平君的一些做法迁怒了毫不知情的赵昌。 懊恼之后,他不由为赵昌的反问而愉悦,彻底消散了从下午堵到现在的微妙不满。秦王想知道,如果赵昌了解这些人的情况之后,会给出什么回答。 于是他简单向赵昌解释:“李斯要听从我的命令,仲腾会向李斯妥协,彭仓是仲腾下属的下属。” 赵昌懂了,意思就是地位一个比一个低呗,这选谁还用想吗? “我要彭仓做我的老师。” 秦王继续问:“为什么?” 赵昌想得很清楚,他说:“我要学的是秦律。彭仓本来比不过他们两個,却能够在问题中与他们一同提起,他一定非常擅长秦律吧。这样的人就是我想要的老师。” 他只想要多一条了解外界的渠道,底层官吏才好,越低看到的就越真实。高官派系混杂,更会带来麻烦。学个习而已,别想给他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赵昌没有忘记自己原本的目标,他要以秦律为抓手,在这里做出一些其他事情。为地位带来的附加内容争来争去是没有必要的。 反正他真正的后台是爹,拜托,谁能比过秦始皇啊。 秦王点头,算是同意了赵昌的话,说:“以后就由彭仓在学室教你律法。” 彭仓是芷阳县下的县吏,芷阳是内史下的县,离都城咸阳很近。 因此,第二天一早,本来照常上班的彭仓晕晕乎乎的就接到中央的调令,晕晕乎乎的就交接完工作,晕晕乎乎的就收拾家当到了咸阳。 哪怕安置下来,彭仓仍然以为自己在做梦,走路腿脚都发飘。 虽然功劳攒够了,县令也上报了推荐升职的文书,但他顶多敢想到向其他县调任做令丞,哪知道直接往咸阳来。 怎么突然变成尚书(九卿少府的众多属官之一,掌管文书)了?怎么突然要教公子学习秦律了?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妈妈啊,我的祖宗显灵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简单培训过礼仪后,彭仓红光满面地在学室见到了自己的学生——公子昌。 见到赵昌第一眼,他思维停止运转了。 不是被什么王霸之气震撼到,而是赵昌年纪太小了!说他是垂髫小儿都算是抬高年龄。 彭仓没有教小孩的经验,更不擅长与孩子相处。这样年龄的学生,能学秦法吗?能学多久?能学多少? 彭仓的心落下,总算从砸到头上的馅饼中清醒过来,掩住忐忑,向赵昌行礼之后,说:“我是新任的尚书彭仓,负责向您讲解秦律,请问公子想要学习哪方面的律法?” 人生昏暗啊,好想辞职。 赵昌也向彭仓祗揖。他不急着背诵条文,而是目露期待,说:“我是秦王的二子昌,请您向我讲一讲从前经历过的案件吧。” 法律是法律,现实是现实。哪怕律文在,群众也不一定知法,哪怕知法,也不一定会守法。 唯有真实发生过的事,才能体现出民众认知与法律之间的关系,才能让他窥得一二真实。 彭仓听到要求,放松下来,不再那么紧张。虽说有点失落,准备的一干条例梳理用不上了,但讲一讲案卷不算为难,正是他擅长的。 “我遵从您的意愿。”彭仓回忆一番,挑选一件最近发生的事情,开始从头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