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公子扶苏,请始皇退位!》 第1章 公子扶苏 秦王政十三年。 是时周王室衰微,秦国实力数倍于诸侯。吞并中原列国的野心已经是毫不掩饰,整日整顿兵马粮草,积极备战。 这一年,年仅二十六岁的秦王政担心秦灭韩时,赵国仍有助韩的可能,再度攻打赵国的平阳、武城,想要将赵国打的不敢还手。秦国好去继续徐徐向韩国施压,获得韩国的土地和子民。 ----------------- 日中时分,椒房殿前。 一个男童坐在殿前的栏杆上,年仅八岁,身高却已经接近六尺,又长得异常强壮,穿着丝制的黄色袍服,背影上看去像个十三岁的小子。 他一边咀嚼牛肉干,还吸吮一下沾满了牛肉干精华的食指。 家父秦始皇嬴政,这种破天荒的穿越开局,搁谁谁都高兴地睡不着觉。扶苏也是,这都乐了好几个月了。 人是要活在当下,而且以快乐为本。这是扶苏的人生信条。没什么大风大浪过不去的。 做人,无非是吃喝拉撒睡。及时享乐,这才是人生的真谛啊! 可是过去的他只是个普通的孤儿中文系大学生,他可以选择过悠闲自在的日子;现在的他是秦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长公子扶苏,他不能再过那种没心没肺的日子。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享受了万人之上的尊崇地位,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就应该为自己的子民谋福祉,应该为自己的国家做出贡献。 延续秦朝的寿命,还天下人一个真正想要太平盛世,这是身为秦国长公子,扶苏应该做的事情! 可谁都知道,历史上的公子扶苏是被赵高伪造诏书给勒令自杀了。李斯是赵高的帮凶。 按照《史记》的说法,嬴政手中应该是有一道真正的传位于公子扶苏的诏书。 可是赵高李斯两個小人却利用嬴政生前没有正式册立扶苏为太子的政治体制漏洞,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这桩阴谋。 是以后世帝王,不敢不在在位时早早册立太子。 即便明知道册立太子会发生意外,可有嬴政这样的前车之鉴,他们宁可冒着巨大的被篡位的风险,还是要册立太子。 否则等着他们的就可能是改朝换代的大事。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此时此刻的扶苏,看着面上憨头憨脑的,心里却已经酝酿了一桩大事。 他要想办法让嬴政正式册封自己为太子。 让天下百姓都知道他公子扶苏是被嬴政正式册立,昭告天下的太子,未来大秦帝国的法定继承人。 只有这样,他才能以最小的代价避免政变,顺理成章地未来继位,成为大秦帝国的皇帝。 敌不动,我先动。 此时的赵高根本和自己没有任何利益冲突,而李斯还只是个刚刚上了《谏逐客书》不久,尚未得到嬴政重用的中书。 在这个时候,真正威胁扶苏能否坐太子之位的,是他的叔公,昌平君。 《德道经》中说,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意思是要想夺取些什么,得暂且先给予些什么。 这是教导一个人要先自己付出代价以诱使对方放松警惕,然后找机会夺取。 眼下的宫里,太风平浪静了啊。 嬴政把一切处理都井井有条的。 把自己也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如果他无所作为,他长公子的身份大概会像历史上一直被保持到嬴政临终前。 对自己来说,这却是危机的开始。 于是,在一个大家都相安无事的日子里,扶苏这边先搞起事情来了。 他要用小球转动大球,和这帮大人们玩个大的。 扶苏坐在椒房殿前,面前是两个黑袍宦侍互相掌掴,互相对骂的场面。 这两个小人,在章台宫当差,并非嬴政的亲信,纯属整日擦地擦灯的。 自己专门把这两个人给叫过来,是因为他们之前冒犯自己,说自己身为嫡长子,但是却不是太子。还一天到晚那么神气,也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人只要长着一张嘴,就一定会不小心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出去。 他们二人在秦王手下当差,也许是忍了太久,终于憋不住了,就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的坏话。 扶苏正愁没人开刀,他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两个人就送上门来了。 他自然兴高采烈地把这两个人绑了过来。 “怎么又没有声音了。” 二人互相打耳刮子,都打的耳朵嗡嗡地,这下一起看向扶苏这边。 那肥肉从肚腩上赘出来的胖宦侍轻轻地给那年轻瘦小的宦侍一下,“汝为小人。” 那年轻瘦小的宦侍挨完打,脸上又叠出一个鲜红的掌印。 随后那年轻瘦小的宦侍,也抬起干瘦的巴掌,在那旁宦侍的肉饼麻子脸上给了一巴掌。 “汝为小人。” 二人就这么轮流地互相掌掴。 一道巴掌上去,脸上立刻出现一个红印。红印覆盖着红印,打的久了,两人的脸都胀肿通红。 院子里响起清脆的巴掌声,扶苏的眼底这才掬满了笑意。 周围的侍女见了都捂嘴偷偷地笑。 扶苏这样整人看着倒也挺有趣的。 平日里这两个坏东西总是仗着在大王嬴政面前伺候,所以就欺负她们这些地位小的宫女。 他们明明都不是男人了,可是还是狗仗人势,仗着有赵高给他们撑腰,随意地欺负宫女。 今天可被扶苏公子给逮住了,给她们出了这口恶气。 瞧他们这狼狈的样子。 两个人汗水淋在地上,头发都湿漉漉的,脸上带着血印。嘴里念念有词的。 平日里狗仗人势、十分嚣张,在公子面前却如此唯唯诺诺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二人一直打着,打到嘴角流出了鲜血。 扶苏看累了。 他想着也差不多了。 把事情闹大了就成。 “罢了,今天就先到此为止。” 这两个宦侍闻言,忙不迭跪下叩谢。 “汝二人,当差不力,妄议主上。此番只是告诫,若是再犯,我必定拿着铁鞭抽断你们的脊梁。” 二人听了,顿时毛骨悚然,双手并拢,宽袖作揖。 “公子大恩。小人谨记,日后必定不敢再犯。” 二人同时撅着已经肿了的嘴,含糊不清地说着。 扶苏满意地点点头,用胖嘟嘟的手盖上牛肉干盒子。 第2章 挑事 扶苏就这么站着。 偌大的椒房殿,除了扶苏身边四个侍卫,其他的都是太监、宫女。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扶苏身上。 八岁的孩子,壮得跟头牛一样,一脸颟顸样,这突然发起狠来,眼神像是两把刀,带着凛冽寒意。 那么一瞬,两个宫人从他脸上看到了大王的影子。 两人险些就膝盖又软了。 扶苏将牛肉盒放在一边栏杆,擦了擦手,随后神情庄重地又端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对二人道。 “永巷是个好居处,听说宫中的人犯了错,都是去永巷。” 二人听了,顿时手脚一阵冰凉,有一个直接瘫软倒在地上。 永巷——咸阳宫上下所有人都惧怕的地方。 听到这两个字,在场所有的宦侍都瞪大了眼睛。 送去永巷,就意味着让这两個人自生自灭。发配去永巷的人,是不再受宫中宫规保护的。就算死了,都不会有人给他们挖坟掩埋,只会直接扔去咸阳城郊外。 这等同于下令杀了他们。 两双漆黑的眼珠里,同时流露出凄凉的哀惧。明明是明媚温暖的春日,他们二人却感觉置身冰窟。 “公子饶命啊!小人罪不至此啊。” 扶苏平静地看着这两个人,“确实罪不至此。” “你们二人,按说议论我,也不是什么大罪过,毕竟这不是辱骂,只是说了两句实话而已。按照宫里的规矩,掌嘴后关进黑室惩罚断食数日即可。” “可你们知道,为什么要把你们罚去永巷吗?” 二人齐齐无助地摇头。 “公子,我们再也不敢了。” 扶苏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认真表情。 “因为只有杀了你们,宫里其他人才能闭嘴。要怪,就怪你们提了不该提的事情。” 其他人听着,也都低下了头。 扶苏知道,这个宫里很多人都在私底下说他的这件事。 毕竟他年纪越来越大,身为嫡长子却不被拜为太子,在秦国的历史上也是很少见的。 秦国虽然有公子之争,可那是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如今他明明是嫡长子,但是却不是太子,不被人议论才是怪事。 他生下来的时候,昌平君就说,自己以后就会是秦国的太子。 嘴长在别人的身上,你是管不住的。 所以扶苏要惩罚他们,让所有人都知道议论这件事的下场。 如果能够惊动到前朝,那他的目的就达成。如果惊动不了,至少也要让昌平君和嬴政知道。 他这个太子,不立不行! “我虽然不是太子,可我是长公子。在这个宫里,我说的话就是命令。” 两人顿时身子僵直了,眼中也没有光了。 众人都惊醒了一般。 他们发觉扶苏长大了,他已经认识到了权力的本质是什么? 那就是生杀予夺! 扶苏撂下这句话,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 四个上身穿甲,下身穿裙子的彪形大汉都被扶苏今天这些行为给看懵了,这下醒过来神来。 四人还是不动。 他们比扶苏年长,自认为做事比扶苏考虑地更周全,并不是扶苏说什么他们就照做什么。 “公子,此二人是章台宫的仆人,若是要处罚他们,大王问起来……” 其中一人俯身蹲下,贴耳道,“公子,这二人是赵中书的亲……” 赵中书,不就是赵高嘛。 “我知道。” 扶苏平静地坐在席上,轻飘飘地说了这样一句。 那侍卫怔了一下。 “拖走!君父那边若是问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扶苏又抱起了牛肉干,但是身后那四个卫士,还是迟迟不动。 扶苏也没有生气。 他们都怕秦王,却不怕自己。 因为他没有实权。 “你们不去,我就告诉我叔公昌平君,让他们在宫外重重地惩罚你们的家人。” 四人听了,顿时慌了神。 因为他们都知道,昌平君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给扶苏公子出头。而昌平君也有能力做这样的事情。 他可是丞相。 “公子莫怪,属下等也只是为公子着想。”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这次没有犹豫。 他们两人一组,各自抓起两宦侍的双臂,拎小鸡似地将宦侍提起,随后就要拖走。 这二人顿时慌了神了。 “公子饶命!” “饶命啊!公子!” “公子,饶命啊!” 扶苏没有说话,等到那两个人被拖出宫门,原先哭声还很大,可是有侍卫一拳下去就打断了一人的牙齿,鲜血直迸。 随后椒房殿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扶苏坐在院子里。 心里算着他君父、母君应该也完成春祭大典了。 等到回来,这应该是一桩让他们听了皱眉头的事情。 ----------------- 暮春时节,桑叶开始抽出新绿,山坡上、田亩间,到处都有背着箩筐的采桑女子辛苦劳动的背影。这些穿着粗布麻衣的女子,她们柔嫩的手指在嫩绿的桑叶间来回穿梭。 筐中已经趴着上百只密密麻麻的蚕蛹,它们尽情地噬咬着桑叶。筐子里不仅有桑叶滑动的声音,还有细微整齐的蚕蛹吃桑叶的声音。 “沙沙沙——” 这里是咸阳周边,这些上好的桑田,是王室的专用田。今日王后领着诸多宫女出宫采桑,她带头率先垂范,整个桑田上都是女子忙碌的背影。 日中时分,太阳微微有些晒了。每人一筐桑叶都已经按时采好,放在了路边。 前来搬拉桑叶箩筐的车夫按时送瓢水、箪食,摆列在桑田边上。而他们自己则去搬动箩筐。 原本平静的人群,忽地传出一阵喧嚣。 “竟然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欺负长公子吗?” 穿着白色华服的女子,不戴头冠,乌黑柔顺的长发上绾着两条紫色的飘带,站在林荫之间,宛如下凡的仙女。 这就是昔日楚国的公主,如今秦国的王后。她闻讯而来,身后跟着二十多个年轻少女,皆明眸善睐,水灵动人。 “听闻今日长公子竟然惩罚了两个宫人。还是用掌掴的方式,打了一个上午。那二人脸都烂了。” 采桑宫女们闻言纷纷捂嘴,她们见到走来的王后,纷纷双手交叠微微颔首,“拜见王后。” “何事喧哗?今日大王举办春祭,怎可在这种日子造次?” “王后息怒。” 众宫女宦侍齐齐端平手袖低首。 前来送水的宦侍站出来,先用衣袖擦了擦自己脖子里的汗。“禀奏王后。” “章台宫中有两个宦侍,他们私下议论扶苏公子近日来举止行为有过失。” “言扶苏公子年太小,是为小人,不可入正门,当从侧门走。” “而扶苏公子年小,又非太子,竟然每每入王后寝宫,都以正门入。甚至于章台宫,也是随意出入。” 熊氏听了,顿时脸色煞白,双肩微微耸动。 第3章 打从娘胎里就带的祸患 王后正色,“都退下。” 众人闻言,纷纷各自领了自己的水和食物走开。而那车夫也回到了车旁边。 王后背对众人,来到扶桑树前,双手合十,眉头微微皱起。 我的儿子,他若是不能成为太子,只有一个原因。 他是秦楚联姻的血脉。 如果是过去三五十年,扶苏作为他楚国公主的子嗣,一定会被顺理成章地拱上王位。 可是如今,秦国要吞并楚国,不需要再和楚国结盟了。 而扶苏这个秦楚联姻血脉的身份,却成了他立太子的最大阻碍。 因为扶苏随时有可能被楚人血脉的势力拱上秦国的王座,而这会威胁到大王。 在过去二十年里,秦国王宫里,接连换了四位国君。 每一次储君继位,都是朝堂之中权力明争暗斗的结果。 一方势力大,就推举代表他们这一方利益的公子登上王座;一方利益受损,就要借助代表他们这一方利益的公子夺嫡、夺权。 楚国王宫,也是如此。 为什么上天要让她生来是楚国的公主,随后又让她嫁给秦国的大王? 而身在秦国的王宫里,兄长却又要让她担负起保护楚国的使命。 而命运又一次无情地捉弄她。 自己爱上了秦王,还和他生下了扶苏。 楚国的势力最近一直在蠢蠢欲动。 因为昌平君发现,他与一众楚国外戚联手帮助坐稳王位的嬴政,如今开始不受他的控制,不愿意再听他的命令了。 昌平君屡次提议拜扶苏为太子,大王每一次都回绝了。 而每一次回绝,对扶苏来说,自然都是一种否定。 作为一个母亲,她很清楚,扶苏只是嘴上不说,但是他一直都非常在意太子之位。 甚至于他一直觉得他不能成为太子,是因为他的君父不认可他,总觉得他不够能力。 事实上,如今扶苏被拜为太子,才会成为众矢之的,陷入危险的境地。 嬴政这么做,也是在保护他的儿子。 自从吕不韦倒台,朝中新晋升的军功世家便蠢蠢欲动,这对楚国非常不利。 和他同样身为楚国血脉,可是却一直身在秦国的叔父昌平君,他是反对秦国继续搞这样的扩张争霸战争的。 他如今正是丞相,手中颇具实权。 嫪毐之乱,大王血洗王宫,彻底掌控了宫里。宫内里里外外所有的眼线都被清洗了一遍。 可是王叔昌平君,他在这个过程中,却也趁机掌握了朝中大权,朝中多是他的党羽。 当初吕不韦在世时,大王重用他。 如今吕不韦被扳倒,大王似乎不满足于昌平君权势过大,有意重用提拔王绾、隗状、赵高等人。 叔父最近本就想要再提让扶苏立太子的事情。 如果这个时候,他听到这個消息,一定会忍不住动手的。 只是自己太了解秦王了,他们越是想要用立扶苏为太子来稳固他们的地位,大王越是不会让他们得逞。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权力斗争中,只有扶苏是牺牲品,处在权力的漩涡斗争之中,他年纪还太小。 不知道宫里宫外,多少双眼睛盯着他,想要利用他达成他们自己的目的。 他一向秉性温良厚重,平日里最是驯顺,如今竟然做出违背本性的事情,可见不能被拜为太子,对他来说一直是心中不平之事。 作为嫡长子,却因为时局错综复杂,不能被立为太子。 熊氏皱着眉头,她已经没有心思再去为秦国的子民祷告上天。 这次他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恐怕要在外面惹出不小的议论来。 案前摆放着祭品,周边都是侍卫林立。 此时大王已经在祭坛完成了祭祀天地的仪式,又与王绾等人在郊野议论国家大事。 方才王后还看到,丞相带着一大帮三公九卿率先驱赶车马离开。 王后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桑田之间,忧心忡忡地望着远处穿着黑色冠服的男人。 大王啊大王,你那么英明。 为什么在扶苏的这件事上,却让我们扶苏陷入如此尴尬的境地。 你让他以后怎么办呢? …… 午后,王后的车辇随着秦王的车驾一起返回了宫中。 扶苏则在椒房殿等着她的母亲。 心知罚父亲的宫人前往永巷,此事怕是已经闹大了。自己无论如何都瞒不住,估计要不了多久,嬴政也会把自己叫过去问话。 想必此时赵高也已经知道了自己发配他的狗腿子去永巷,也不知道他此时是什么反应。 扶苏心里打着鼓。 王后双手交叠在小腹正上方,迈着小步跨入椒房殿。 母子两人目光交汇。 扶苏恭敬迎上去,“母君。” 熊氏很生气,她坐在上座。 扶苏便对仆从道,“都退下。” 众人看了看王后的脸色,依着次序挨个儿从侧门走了出去。 “母君,为何不听孩儿解释。生气可伤心肝啊。” 中医认为,人的情绪会伤及五脏六腑。人得时常保持宁和平静喜悦才是。 “母君生气不是因为这个。你要知道,你今天做的这件事,到了朝堂上,将会引起轩然大波。这几天,你就待在宫里,不要出去。就是你君父召见你,我也会回绝。” 扶苏纳闷,“召见便召见。” “你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居然因为一时之气,把章台宫的宦侍发配入永巷。等到这件事,传到宫外,外人会起非议的。” 扶苏不以为然。 “他们不是一直都在非议我吗?” 熊氏一默。 “近日你的行为实在是太过乖张,过去你尚且能做到谨言慎行。而今动辄便是发配永巷,贬斥宦侍为罪籍。永巷乃是罪人们居住的地方,混乱不堪。你的行为是抹黑大王,会让大王为难。” 扶苏领悟了。 “原来母君是担忧君父为难。” 也是啊,自己只是她和嬴政爱情的结晶,嬴政才是她的挚爱。 熊氏脸色唰地透红,叫道,“邪言!妄从口出。我要罚伱闭门思过。” 这小子现在是真的长大了,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了。 “母君在上,这个时候可不能罚孩儿。他们一向欺负孩儿秉性实在,多次出言讥笑我,我今日好不容易出了一口恶气。母君这个时候惩罚我,外人会以为此事是我错为。” “宫中人人都讥讽孩儿年至八岁,身为嫡长子不能被拜为太子,我今日一罚,日后众人必定不敢再言此事。倒也省了君父和母君不少麻烦,这也是孩儿一片孝心。母君见怜。” “若是母君罚我了,此事就全无意义。母君一向仁慈,也不想让那两个小人白白遭受剃头之刑吧?” 熊氏气得坐直了。她难以置信她亲手教养出来的宝贝儿子如今竟然言语和那大街上的凡夫俗子一样,甚至还有狡狯习气,哪里还有王室贵胄、大国公子应有的风度? “竖子!是谁教你如此?” 这时,一个黑衣仆人挪着小步,打着赤脚走了进来。他进来时微微扫了一下扶苏公子。 竟然把王后给气着了,真是不多见的场景啊。 第4章 楚国外戚 “什么事?” “启禀王后,昌平君求见。” 王后一听到昌平君到了,立刻端正衣襟,“快宣。” 王后做着一个深闺妇人才有的担心,她怕昌平君知道扶苏对宫人泄恨这件事,借机煽动利用扶苏。 王后看向扶苏,“你叔公来了,今天的事情,不要对他讲。” 扶苏默不作声。 他抬头望着年轻的母亲。 母君是心里向着君父的吧,如果她有着宣太后、华阳太后那样的野心,嬴政其实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双拳难敌四手。 正说话间,一个身穿黑红相间冠服的高大身影迈入门内。 高冠束发,腰缠玉带,身配宝玉。 一双鹰目向下环视,瞧见了扶苏,脸上顿时荡漾起轻松的笑容。 “扶苏又长高了。” 扶苏忙拿出过去恭敬有礼、一脸虔敬的模样,“拜见叔公。” 扶苏习惯性地走近,来到昌平君身前,被他按着摸了摸头。 昌平君满意地道,“玩去吧。” 这孩子,之前还嚷嚷着要把咸阳宫的宫门给拆了,换一个大一点的。今天却又这么乖巧,一定是干了什么天大的坏事,所以憋着呢。 “是!” 王后起身,“王叔,快请上座。” “谢王后。” 二人先站起,互相谦让,随后各自退一步,跪坐在各自的位置。 宫中就是这样,毫无用处的繁文缛节一大堆。 两个婢女入内,依次摆上了酒水、卤肉、干果。 昌平君看着这些精致的铜盘里盛放的食物,一点胃口都无。 他的嘴角微微发干,额头上黑白发相间,但是头发梳理地油光发亮。 春日和风习习,扶苏像以前一样,一個人坐在大殿偏侧的席子上,自己抱着一个大木盒翻找东西。 昌平君是王后宫中的常客。君侯夫人也三不五时前来宫中与王后一同做宴享乐。 只是这一次来,昌平君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意。 熊启看着扶苏,口中咂了一口酒,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 大王到底是什么意思,帮助他登上了王位,转头就不记得自己的好了。他不肯让扶苏做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叔何以忧心忡忡,可是出了什么大事?”王后低声询问。 “这几日前线战事接连告捷,大军已经连破两城。大王野心越来越大了,今岁又继续发兵,执意要取下平阳。” 秦国和赵国打仗,可是天下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地观望。 倘若赵国输了,那下一个,就是楚国。齐国燕国俱在赵国屏障之后。至于韩国,对于秦国来说,那就是蚂蚁之于大象。 扶苏在帘幕后,背对着两人玩起了墨方。 “大王总不能在一两年之内就把赵国灭了,来日方长。王叔何必忧心?” 她自己却又慌乱地搓着手。 昌平君额间横起三道纹路。 “大王做了个大致的计划,要在三年之内,灭掉赵国。” “三年,灭掉赵国?”王后惊讶。 扶苏则在一旁算了算日子,距离赵国灭亡,还有六七年呢。 熊启道,“这只是大王求胜心切而已。以秦国连年征战的情况,要是在三年之内灭掉赵国,自己也会元气大伤。” “那就是这计划不可行。” “可是如今朝中来了一些见识鄙陋的乡野之人,他们都支持大王的这个计划。” 王后听了也皱眉,大王是这样的。 太心急了。 “王叔身为丞相,应该劝谏大王不要冒进才是。” 熊启黑色的胡须下系着一个小辫,他不断捋着这缕心爱的胡须。 “大王认为,我的劝谏,是含有私心的。” 室内一片静默,只有扶苏玩墨方时铜块和铜块互相撞击产生的清脆响声。 没想到,嬴政和昌平君之间的猜忌,这么早就开始了吗? 说起来,昌平君可是自己的二号大腿,比嬴政那条看起来很强大的大腿可靠多了。 嬴政虽然强,但是对自己不够偏心;可昌平君不一样,那是绝对地只愿意支持自己登上秦国的王座。 良久,王后低语,“我去请见大王,大王尚且愿意听我的话。” 熊启皱着眉头。 宫里宫外,谁都知道,如今大王宠幸的是从燕国来的妙龄女子。 而王后,她已经有整整一年孤枕。虽然不算是失宠,可是这样的冷遇,对她自己的地位也很不利。 如今王宫里已经有七八个公子了,他们有的是赵国公主所生,有的是韩国公主所生。 等到他们长大,扶苏面临的处境更加艰难。 大王如今都不愿意再和他们这些楚国外戚摆酒宴了,一心只想着灭掉赵国。 等到假以时日,他掌握大权,到时候怕不是要,罢免自己的丞相之位。 王后,那对昌平君一向是当做亲叔叔侍奉的。 两人有着共同的目标,都希望扶苏能够成为太子。 “王后,近日朝中局势又有变化啊。若是扶苏不能被尽快定为储君,我们身在秦国的楚国外戚势力恐怕会被秦国的宗室和新晋军功贵族算旧账。” “他们会对我们极力报复,将我们这一支楚系势力彻底抹除掉。” “到了那个时候,扶苏更加没可能被定为储君。王后是在楚国王宫长大的,应该知道,身为嫡子若是不能继承王位意味着什么。” 昌平君渐渐地压低了声音。 扶苏还是将这番话听到了耳朵里。 秦国的太子之位,不是看哪位公子更加优秀,而是看哪个权力派系的占上风。 如果昌平君他们倒台了,那自己就是危上加危。 自己的母亲,那是楚国的公主。 日后自己真的继承了秦国的君主之位,也照样可以利用这层身份。 自己不应该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秦国的楚系势力倒塌,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昌平君走上叛国的道路,到时候自己母亲的后位都会摇摇欲坠。 可要让昌平君不走上叛国的道路,还能为我所用,帮助自己登上太子之位,作为自己的党羽。 那就有些难了。 王后神情微微有些恍惚,她自己也端起了酒爵,“将为之奈何啊?” “你我改日一同谒见太后。请太后主持大局。必须要尽早把扶苏的储君之位定下。” “只有一个对楚国充满友善之意的秦国国君,才是人心所向。” 熊启郑重其事地道。 每一次,秦国换君,楚国都会暗暗提供某种支持。 这一次,册立储君,楚国还是要用老手段。 这个时候,扶苏忽地兴冲冲地一路小跑了出来,他站在昌平君面前。 “王叔,是去见曾祖母吗?我也想去。许久未见小王叔了,正欲一同拜见。” 昌平君意味深长地看着扶苏,摸着他的头笑道,“扶苏,我们去见太后不是陪太后玩乐的,是有要事。” “什么样的要事?我也要听。”扶苏瞪大眼睛。 那张酷似嬴政的稚嫩面容上,满是好奇。 昌平君将扶苏拉过来,抱着这个大胖小子坐在怀里。 “叔公要帮助你坐上太子之位。见到华阳太后之后,你要好好表现。” 扶苏听了,却面色一怔,随后嘴角抽搐一下,“那我不去。” 昌平君顿时面如蜡色。 王后蹙眉,“扶苏,你又不乖,怎能如此无状?” 昌平君威胁大王的君权,可是自己还得要借助扶苏做太子这件事,给他一些幻想,渐渐地稳住他。 昌平君不相信大王,可是却始终相信扶苏。扶苏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昌平君对扶苏有着十足的信心,他相信扶苏能给他他想要的。 第5章 这不是催着君父早死? 扶苏心生一计。 他忽地转身就要走,不愿意再和昌平君说话。 昌平君一把拽着扶苏的腰带,将他给拉了回来,“小子,给我坐回来。” 昌平君今年四十一了,壮年未衰,力气自然大得很。 “放开我!说了不去就不去。”扶苏恨不得用脚踹昌平君。 熊启险些按不住他,他现在劲可大。 “这是给你定储君之位,你如何不去?” 昌平君一把摁住扶苏,坐在席上。 “拜太子,找曾祖母有什么用?她都老得快要走不动路了,她的牙都掉光了。” “小子顽愚耶!拜太子,就得去见华阳太后。汝君父的太子之位,正是华阳太后所定。” 扶苏安静下来。 “竟是曾祖母决定的?她看起来只会养养鱼,养养花什么的。” “人不可貌相啊,扶苏。只要你能博得太后欢喜,到时候太后出面为你说情,大王不会不同意。到时候你就是秦国的太子了。” 扶苏暗暗领悟。 这倒是个好计谋。 原来是要用当初华阳太后给嬴异人和嬴政的恩情来作文章。 可扶苏随即瞪大双目,“为什么都去找曾祖母了,却还要等君父同意。既然曾祖母说了算的事情,那就只去找曾祖母就好了;如果到最后还是要等君父同意,那还不如不去见曾祖母。” 熊启面带不悦,他没想到今天扶苏这臭小子不识好歹。 不过这话问的,还算是有道理。 “何出此言呐?” “因为君父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怎么知道大王不会同意?” 熊启皱眉,混小子年纪小,少不更事。 他哪里知道,大王若是不拜太子,整个楚国外戚势力就等同于鱼肉。 谁都可以来分杯中羹。 扶苏一本正经地道:“君父只想打仗,灭掉其他的国家。如果这个时候,我们不去帮着他攻打其他的国家,反而逼着让君父立太子,就等于催着他快死。君父非但不会同意,恐怕还会想要杀了我们。” 昌平君脸色大骇,“一派胡言!” 这要是自己的儿子,早被他用皮鞭抽一顿了。 王后熊氏却怔住了。 她的扶苏什么时候长大了,变得这么聪明,居然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扶苏继续一本正经地道,“这怎么能是胡言?太子是未来的大王,如今我秦国已经有大王了,却催着立未来的大王,那不就是在催着君父早死吗?还是说,叔公你觉得我君父根本完不成一统天下的霸业?” 熊启脸色难看,无语凝噎。 “扶苏!汝今日太甚!” 王后忍不住厉声尖叫让他打住。 “这次我要罚你鞭笞三十!” 一道凶光射过来。 作为楚国的贵族,熊王后哪能忍受扶苏这么口无遮拦,一点都不像贵族! 扶苏一怔,感觉到大事不妙,再看王后时,她反而是和颜悦色的模样。 扶苏知道,母后往往在拈花微笑的时候是最危险的。 他知道大事不妙,慌忙钻在昌平君背后,“叔公,救我!救我!” 昌平君喜欢扶苏对他的这种依赖感,全天下,只有他愿意给扶苏无条件撑腰。 “好了,好了。”昌平君拿住扶苏的手,“莫慌。有你王叔在,谁也不敢动你。” 说着,昌平君还看了一眼王后。 王后果然是默不作声的。 “你跟我讲讲,你方才说的这些都是跟谁学的?” 扶苏忽地又变了个人似的。 他抖了抖衣襟,穿着袜子走在凉席上,双手叉腰,一本正经地对熊启道: “这都是我听夫子讲学后,自己领悟的。” “之前卧病在床,深感人生之艰难。” 昌平君和王后双双双目瞪大。 “伱感到人生艰难?” 熊启捋着胡须,嘴巴张得老大。 “是啊!”扶苏点点头,“我想着人的一生,无非生老病死四件大事。而老病死,这也是所有人都恐惧的大事。” “卧床的时候,我体会到了人将死之际是什么感受。” 扶苏说着,还有模有样捋捋光溜溜的下巴。 “如果我们不能谨慎地对待每一个生者,仅仅是谨慎地对待每一個死者,那活着还不如死了。” “在人活着的时候,我们要小心谨慎地对待他人,否则一不小心他人就会感觉被冒犯,会趁着你不备的时候,突然中伤你。” 扶苏挺起他凸起的小肚子,站在昌平君面前一脸自豪地讲着。 昌平君听了听,扶苏这说的不是他被马踢下来的场景吗? 熊氏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昌平君也无奈地低下了头,随后又扶苏一脸殷切地看向自己。 “好,说得好。”熊启先是拍拍手,随即瞪起双目,叱道,“可你说的这些,和叔公问的有半点关系吗?” 椒房殿里今天接连不断传来怒吼。 门外仆从听见,不约而同看向合上的大门。他们都知道,今晚扶苏公子的屁股要遭殃了。 扶苏擦了擦脸上被昌平君喷来的口水渣子,“叔公,这都是我的所思所想啊!” “你今日甚顽耶!” 昌平君甩甩袖子,像甩狗皮膏药似地,让扶苏离他远点。 王后见昌平君不悦,不得不喝退扶苏。 “你先退下。回头我再和你算账。” 扶苏见目的已经达到,自己就先溜出去了。 王后复问,“那我们几时去拜见太后?” “不去了。” 昌平君摇摇头。 他明显看到王后的脸上挂着轻松笑意。 这个女人,她深爱着大王,压根不是真心实意地帮助他们这些楚国外戚。 楚国怎么派了这么个感情用事的人嫁过来。 王后又问,“总不会就因为扶苏几句话?” “小孩子总是天真无邪,可是往往却能一眼看穿事情的本质。大王近日本就猜忌我,我这个时候若是去求见华阳太后,恐怕正是落实了这些猜想。” 熊启站起身,抖抖衣襟。 扶苏一席话,忽地让他想通了一些事情。 这个时候,越是心急,越是露出马脚,让大王心有不快,只会弄得局面更加复杂。 虽然大王近日和王绾这些人走得很近,可是自己和大王之间还没有发生大的利益冲突。 越是冒进,恐怕越会露出马脚。 熊启啊熊启,你好歹也是楚王和秦国公主之后,历经了秦国三代国君驾崩,亲手处理了嫪毐之乱。 怎么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这就坐不住了呢。 今天要不是扶苏误打误撞,说出事情利害。 自己可能真的情急之下,一时糊涂就去拜见华阳太后了。 熊启郑重其事地对王后道: “今日是吾慌乱了些。不该为一些没来由的事情就急着册立储君。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啊。我要向大王证明我的忠心才是。” “王叔真是对大王一片忠心。大王若是能感知王叔的赤诚之心,一定会更加器重王叔的。” 熊启点点头。他坐在案前,慢慢地饮酒。 王后这个笨蛋,楚国的公主嫁到秦国来,历来都是王后。 她如今坐在王后的位置上,只要自己肯争气,手中有大量的身在秦国为高官的楚国贵族可以帮助她。 可惜她的脑子里一直都是情情爱爱。 若是有点魄力,芈太后、华阳太后,都是可以效仿的对象。 可是她选择了做秦王身边默默无闻的女人。 老是把他们楚国人的利益放在一边。这可把他们害苦了。 嘴上天天说着在乎扶苏,对扶苏立太子的事情却又不情不愿,唯恐发生当年安国君那样的事情。 她这是利用自己和他们楚国外戚做周旋,帮助秦王完成大业呢! 父亲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派了这样一个女子过来。 第6章 孩儿拜见君父 “在这宫中,如今我的亲人也就只有华阳太后、昌安君、王后、还有扶苏了。都是一家人,臣有些话虽然有违君臣之礼,但是于私却想要劝一劝王后。” 熊氏正襟危坐。 昌平君所言的这个阵营,是秦国楚系血脉的阵营。 事实上,她从小生长在楚国,和昌平君根本不熟悉。而昌平君从小长在秦国,在秦国公主和华阳太后的庇护下在朝中慢慢站稳脚跟。他和大王比自己的感情时日更久才是。 昌平君说了这么些人的名字,显然是把她划到了一个阵营。 “王叔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出嫁前,父王母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来到秦国之后,万事皆仰仗太后与王叔。” 熊启捋捋胡须,他瞅着王后,“哦?竟然还说了这样的话。我以为是要让公主仰仗大王呢。” 熊氏脸色绯红。 熊启瞧着这个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知道读书学规矩的笨蛋女人,心里别提有多生气了。 她怎么一点野心也没有,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那些东西。 “王叔有什么教诲,不妨直言。曦月诚心受教。” “这宫里的风吹草动,王后可比臣的耳朵灵。扶苏是嫡长子,按道理说,就该是太子。如果他不是太子,那秦国的王后又是靠什么稳居宝座的?” 熊氏知道,嬴政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他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就随意地废弃自己的后位。 “华阳太后,身在宫中。也确实需要晚辈常去看望。臣只能说到这里。” 说着,昌平君站起来了。 “臣告辞。” 熊氏一个人坐在王座上。 熊启并不是愚蠢的家伙。他一旦想通这件事对他的利害,会立刻抽身出去。 王后才是扶苏的母亲,她要比任何人都担心扶苏的未来。 她不能总是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徘徊不定,总得选一个。 是以熊启撂挑子了,他要让王后自己去处理这桩事。 熊氏坐在案上,陷入沉思。 案前香炉里吹着袅袅的烟。 让扶苏做了太子,王叔一定会利用扶苏的身份和地位。到时候事情恐怕会更加复杂。 她习惯性地绞手,直到大王的宦侍前来。 “启禀王后,大王有请长公子前往章台宫。” 熊氏本来还想拦着,将扶苏留在宫里,免得他出去又要惹前朝议论。 低调和沉默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可是这是個让人远离风暴的好方法。 哪料,扶苏自己从帐后走了出来。 “既然是君父召见,我这就过去。” 扶苏早想和嬴政来个正面交锋了。 他这母亲虽然生性善良,可是太过优柔寡断,万事还得是靠自己。 ----------------- 章台宫。 扶苏过来时,天色渐晚。 章台宫已经准备了晚膳,就等着嬴政用膳。 自从嬴政亲政以来,事必躬亲。大部分时间都在章台宫,会有庆功的大典,可是他不会高兴太久,很快就会从喜悦中冷静下来,继续忙碌。 后宫虽然有很多漂亮的女人,不过对他来说,更像是工具。是以子嗣虽多,不见他专情于什么人。这样的人,自然更加不会沉湎于色情之事。 因为太忙,原本作为休息的寝宫之用的蕲年宫,王居,反而成了空置的。嬴政基本宿在了章台宫。 他的每一天,都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的。 晚膳的时间并不固定。 因为他一旦开始处理政务,就异常投入,处理不完是不去吃饭的。 所以就形成了,处理完政务随后嬴政开始用膳。而用膳之后,嬴政还每天坚持读书,《德道经》、《易经》、《山海经》、凡是古书经义,他都读。 大概读到深夜将要子时,他才会恋恋不舍地放下书籍,沉沉地睡去。 自律到这种境地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发自内心地佩服他。更何况这样的人,是秦国的大王。当秦国的子民渐渐地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他们国家的大王是这样的一个人,所有的人都以是他的子民为骄傲。 至于他的臣子。而遇到这样一个英明的君主,是有才之士的福声,却也是国家蠹虫的亡音。 而扶苏,他就活在嬴政耀眼的光环之下。 今天,和往常一样。 嬴政照旧处理政务稍晚,晚膳自然延迟。 “孩儿拜见君父。” 扶苏恭敬地行礼问安,可是嬴政根本没搭理他。 扶苏便一直站着,等着。 直到一阵饿肚子的声音咕噜咕噜地从嬴政前方传来。 嬴政抬起头,那张脸上总是写着刀削般的冷酷。眸子里满是坚定,虽然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大家只要看到他那双眼,就知道此人有着超凡的毅力。 扶苏则不然,人长得又高又壮,更有一身厚实的腱子肉,腰间垮着个木剑。 披着一身暮色进来,殿内的光线渐渐昏暗下来。 扶苏显得又黑又壮、又累又困。 过去他不是不会反击吗,怎么今天火气这么大,恨不得把人打死。嬴政打量了扶苏一圈,看他和之前也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就是见着自己,似乎没有过去的那种小心翼翼了。 他居然挺着肚子堂而皇之地站在自己面前,仿佛他没有犯下任何过错。 嬴政将笔搁置在笔架上,一旁的灯盏发着蓝光。 这是齐国进献的昂贵鲸鱼油脂所制作的明灯,一支灯盏可以用半个月之久,而且比普通油灯亮数倍。 双目交汇。 结果嬴政并没有说什么。 他又低下头批阅起了奏章。 “给公子上膳。” “谢君父。” 嬴政道了个喏,又继续低头做事。 扶苏看了看嬴政,心中暗叹,“真帅啊!我要是以后也有他这么帅,天下的女人哪个见了不爱慕我。到时候,我就是天下女人的梦中情人。” 宫中正儿八经的太监上前给扶苏上菜服侍,给他净手,伺候饮食。 黑暗中,一个黑袍宦侍趋步前来。 这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如果说扶苏如今是一头健壮的小鹿,那他就是一匹强壮的大马。 秦国的服饰,袖子多是窄袖。这和齐鲁之地是不一样的,齐鲁之地讲究礼数,一天到晚要作揖,宴会上很讲究。秦国人讲究实在,袖子窄了才方便做事书写。 他那结实健壮有力的长臂,在窄袖的束缚下一览无遗,非常醒目。 这个人,就是赵高。 他专门给嬴政驾车,也就是嬴政的私人司机。他力气大,一个人可以勒住四匹马,让他们乖乖地听话。还射箭射地很好,嬴政去上林苑射箭,都带着他。一开弓,便是四石。 而且他还精通狱法。 天下诸侯国王孙贵族身边,都跟着一群精通律法的人,他们都被称为——有司。 主上出门在外,他们都得跟着,方便随时提供法律,以让主上决断。 赵高不论人品,在咸阳宫的宦侍之中,实在是能力超群,数一数二之辈。 能被嬴政看上重用的,绝不是酒囊饭袋之辈,那都是千里挑一的人才。 第7章 羡慕 可是,这厮是个混账啊。 他是沙丘政变的策划者。 赵高是听到公子扶苏到了,才战战兢兢地赶过来的。 一进门,他见扶苏正在豆上用饭。 豆,是一种盛放汤汁流水类食物的高脚食器。因为脚脖子高,可以方便凑上去直接饮用汤水。 扶苏刚用到这玩意,乍想,这不就是高脚杯吗?比欧洲早了上千年。 天下吃饭盛饭的工具多了去了,但是用豆吃饭的,绝对是贵族。 寻常人家,只有一个瓢用作饮,一个盒用作盛饭。只有贵族,才有一整套完备的青铜器饮食工具。 扶苏慢条斯理地喝汤,赵高进来,却作没看见似的。他以为赵高只是过来给嬴政汇报事情。 赵高见了嬴政,首先作个揖,“高拜见大王。” “打听得如何?” 赵高瞟了眼扶苏。 嬴政对此却没有任何明示,那就是可以当着扶苏公子的面说了。 周围的侍女太监一个個都呆滞安静,像是雕刻出来的木鸡。 “回禀大王,据说此人如今正在蒙府。他与蒙将军相谈甚欢,每日都在一起饮酒谈天。此人能耐极大,天文地理,无所不晓,无所不通。” 嬴政听了,眼睛唰地亮了。 他终于从正案两侧堆积地像是两座小山的竹简中抬起头来。 “天底下真的有这样的人?” “大王,高只是如实禀报。” 嬴政用手指敲打着案面,“当年周天子建立周朝前,得到了姜子牙这样的奇人异士;而上古时期,黄帝战不过蚩尤,也是得到了上天下派的九天玄女,授予黄帝兵器制造之术、奇门遁甲之学,这才让黄帝转败为胜。” “而今,寡人要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倘若上天不赐给寡人通晓奇门之术的兵家,那这大业恐怕完不成。” 嬴政忧心忡忡地说着。 赵高宽慰,“大王,何必忧虑。我秦国兵将如云,何时愁过缺才能之士。” “高,这你就错了。我秦国兵将多,是因为百年前商鞅制定的国法所制,是以多的是悍将;但是寡人想要的,是那种通晓阴阳历法、懂得奇门之术的兵家。” “你说,这个缭,他能成为寡人的姜子牙吗?” 赵高摇摇头。 “大王,姜子牙通晓卜卦,精通兵法谋略,被尊为百家宗师,已经算是人中之仙了;但是这个缭,我为大王专门远远去见过他几次,他为人轻慢、喜欢大笑,又好饮酒美人,不像是大王寻找的那种世外高人。” 嬴政听了,却笑道,“那倒未必,夫有超世之才者,必定有异于常人。他如此与众不同,想必腹中有非凡之才。” 扶苏一个人吃着黍米,就着烧鸡,眼睛却一直巴巴地望着嬴政。 嬴政也就只有在赵高面前才会表现得异常放松,平日里在他人面前都是不言苟笑。更别说在自己这个儿子面前了。 这个时代讲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样一个伦理顺序。 所以在一个家庭里,父亲总是对儿子相当的严厉,因为父亲要从小给儿子树立威严,而儿子要从小就要顺从父亲,学习孝道。 但是扶苏见了,还是忍不住羡慕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和嬴政开展这样轻松愉快的对话。像是平常人家的父子一样。 扶苏打心底里想这么做。 扶苏直勾勾的目光落在嬴政脸上,这么看着一个国家的主人。还是头一次有人这么做,也就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嬴政的目光落过来。 见他在嘴上糊了一脸油花,而一双眼则是诡异得发着光。 他感觉最近这些日子,扶苏脑子灵光了不少,像是开悟了。 不过看他那双一天到晚提溜提溜转的眼睛,嬴政却又感觉有些不妙。 因为现在的扶苏,已经一点也不老实了。 不知道他脑子里又在想什么。 赵高看时机差不多了,于是便忽地给嬴政作揖。 “大王,臣有罪。请大王降罪。” 实际上,嬴政等着赵高过来,就是为这桩事。缭他明天上朝就可以见了,但是扶苏的事情,不处理日后麻烦就大了。 毕竟是他的嫡长子,扶苏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虽然算不得完美,但是他至少捍卫了自己长公子的地位。 他没想到,扶苏还是有点子血性的。 也就这一丁点随他。 其他的都随他母亲。 “何事啊” 嬴政坐在上座,正视着赵高。 “启禀大王,章台宫中有两个仆人,出言以下犯上,对扶苏公子不敬。这都是高管束不严的结果,所以高请求大王降罪。” 扶苏刚把饭吃完。 婢女上前端水盆和巾帕。 怎么忽地就扯到我身上了? 不过来之前,他就知道,今天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不过发生什么他都无所谓了。 死过一次的人,什么都不怕。 “扶苏,洗漱完毕过来。” “唯。” 扶苏快速地清理了一下,趋步前来。 趋步,不是蹑手蹑脚地走路;而是一种在长者面前走路的步伐,不可轻快,不可跳,微微颔首徐徐稳步,双手对捧作揖而来。 “君父——” 刚吃完饭,扶苏小腹微微鼓起,像个罗锅一样;两腿也很粗壮,站着就像是一棵敦实的小树。 嬴政看着扶苏,脑海里想象到了他长大后的样子。 “高方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 “寡人现在,就把赵高交给你处理,你看如何?” 这是送分题还是致命题? 虽然嬴政现在一脸平静,可是肚子里已经积攒满了坏水。从他会说话开始,嬴政每一次召见自己,基本上都是来考验自己的。 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次是例外的。 扶苏想了想,“回禀君父。这二人,以下犯上,违反宫规;他们又是宦籍,孩儿所以将他们发配永巷,落为寺人。” 寺人即是罪人。被发配为寺人的罪人,首先要剃光他们的头发。 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时代,头发是万万不可随意割的。 而对寺人的标志性处罚就是,割掉他们的头发。 第8章 算账 这种外貌上标志性地剃光头发,比起黥刑更为严酷,基本上顶着光头出现,所有人见到,都可随意地将他们当做畜牲驱赶使用。 他们将开始睡在马棚这样的地方,贵人外出,将要赤脚一直在黄土地上跟着马车跑路。 扶苏自己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适应了这个压抑灰暗的时代。 他剥夺了两个人作为人,乃至做奴隶的权利,直接贬黜为牲畜。 不过,对嬴政来说,这应该不算什么吧。 他才是砍头怪。 扶苏说毕抬头,望着嬴政。 嬴政居然沉默了一会儿。这个小子一定是得到了什么高人的指点,他怎么忽地开窍了,从书中那些规矩中解脱出来了。 过去他一定会计较尊卑等级,大概率会跑来问过自己才决定杀不杀。很忠心,但是很傻的行为。 这次给他让他辩白,他的回答竟然是,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好! 有长进。 “既然是你的事,那寡人便不过问了。高,你向公子请罪。” 扶苏见嬴政这次没有皱眉,那自己这次应该是答的不错。 以往自己都是老老实实一本正经地把自己掏心窝子的话告诉嬴政听,没见他脸色好过。 只是为什么嬴政要让赵高给他请罪。 扶苏没有领略,可是赵高早已经知道嬴政的心思。 赵高清楚,嬴政这一次一定会给扶苏撑腰的。 赵高便转向扶苏,对着扶苏说了相同的话。 “请公子责罚。” 扶苏对嬴政道,“君父在上,赵高是君父的臣子,应该由君父处置,孩儿不敢僭越。” 嬴政却难得一笑,“可你是公子。在这个宫里,你所言就是命令。” 扶苏和赵高俱是一怔。 这不是他今天上午说的话吗? 扶苏这下知道了,嬴政是支持自己这么干的。 那么嬴政,是不在乎自己是否有僭越他的行为的。 真是个宽容的好父亲! 扶苏忽地腰杆笔挺笔挺地,他对嬴政作揖谢道,“唯。” 扶苏看向赵高,“赵中书既然这么说,那这件事确实和赵中书有关系。只是惩罚宫人,非我本意。吾要的是日后没有人再敢犯这样的过失。” “倘若日后再有人犯这样的过失,那到时候,就按连坐罪处置。” 赵高虽然比扶苏高,可是这番话竟然让他有了一种扶苏在给他下马威的感觉。 说实话,高很害怕。 高是個非常聪明的人。 他对自己的身份处境认识地相当到位,所以才深得嬴政喜欢。 他知道自己只是嬴政身边的一条狗,只要忠心,嬴政就会喜欢他;可公子扶苏是大王的嫡长子。 扶苏啊,这个名字里包含了多少嬴政对他嫡长子的期待。 高不敢得罪眼前这个胖子。 赵高作揖,“高谨记,日后宫中决不会再出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人出言冒犯公子。” 嬴政之所以处置这件事,并不单纯地只是想给扶苏撑腰。更重要的是,他需要借着这个小事情,让宫中人不要再提及立太子的事情。 以昌平君为首的楚国外戚一听到这些事情,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好了。此事到此为止。” 扶苏和赵高都回过头来面向嬴政。 “高,你退下吧。除了信,其他人也都退下。” 一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公子扶苏身上,有人担忧扶苏、有人看好戏,有人觉得扶苏公子现在变得有趣起来了。 林信抱着一卷竹简站到了扶苏身边。 “扶苏,寡人听说这些时日,你在椒房殿很是顽劣。不仅仅只罚了两个宫人,还做了一些事情。” 扶苏一阵心虚,已经不敢再抬头去看嬴政。 “你违背了寡人的命令偷偷翻墙去燕太子丹的宫室;更拉着你王叔子婴的世子比溺尿;带着将闾到夏太后王宫边上装神弄鬼,吓唬宫女。” “你还违背了寡人的政令,在伤好之后并没有搬回桂宫;你放纵自己手下的宦侍违背宫规,去玩投壶、六博,等到后来,你自己亦加入其中。” “面对侍卫的规劝,你不以为意;还多次出言狂妄,仰仗是寡人嫡长子的身份,又有王后疼爱,叔公昌平君撑腰,所以为所欲为。这些都是真的吧?” 扶苏顿时没了之前的底气。 因为嬴政说的只是他所做的十分之一而已。 可是,玩的时候,他很开心啊,大家都很开心啊。 人活着最重要的不就是开心嘛。 只是他们怎么能反手就举报自己。 “孩儿请君父责罚。” “伱以为生来是长公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王位了?自以为是!”嬴政眯着眼,从上向下微微打量着扶苏。 扶苏却站得稳极了。 难道除了我,还有比我更适合的人坐你的位置? 嬴政又问,“吾将为天下之主,岂能学区区卿大夫之术?这话是你说的?” “是。”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因为母君要我学仁义,要做个仁德之君。可是我认为,仁义是大夫们要做的,我要做天子。天子岂能以仁义行事?” 嬴政嘴角抽搐,自己都从没对外说过要做天子这种话,他怎么比自己先讲出来了。 “谁告诉你,天地不以仁义行事?” 这是试探。 一个人,能否有财富,这看他个人是否努力勤劳,是否有智慧;可是一个人能否担当得起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兴亡,这样的人,却是要看天赋。 有些人是天生的王者,而有些人只能是平凡的人。 四目相对,空气里充斥着莫名的火药味。 林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公子扶苏,他居然在大王面前表现出了无所畏惧的心态,这种无所畏惧,不是因为无知才表现出来的盲目狂妄;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反抗。 扶苏的脸上写满了对大王的不满,他想反抗大王。 “老子说,‘天地不仁’,这话是说老天爷对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它不用仁义来对待人。” 嬴政皱眉,这次他的额头间拧出来一条纹路。 “你还看老子的《德道经》啊。那你是掌握到‘道’了吗?” 第9章 寡人不信治不了你 “德在前,道在后。等德积攒够了,随后才见道。” 《德道经》中的‘德’非德之义,可作‘得’理解,但又非‘得’。 “那就是没有了。” 嬴政脸色铁青,他现在又饿又气,几乎就要晕厥了,但是他得把这个小子震慑住,否则他以后就要翻天了。 嬴政闭上了眼睛。 扶苏认为,这是对他的否定。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超越你的人。” 扶苏气势汹汹地说出这句话。 “等我长大了,我一定比君父你还要厉害百倍。” 嬴政闻言,颇为震撼。 双目睁开,嬴政坐在上座定定地注视着扶苏。 这小子,怎么忽然,忽然间变得这么有雄心壮志? 还……还挺可爱的。 “超越寡人?”嬴政再次干笑两声,又问扶苏,“那你知不知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有些事,一旦说出来,那就做不成了。”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之所以古人会这么说,是因为知道人心之害,如果把自己要做的事情说出去,就会被周围的人阻挠。可是我要做的事情是超越君父,那么在这件事上,除了君父,没有人能阻挠我。” 这个混账小子,他竟然在指责寡人阻挠他。 “《孟子》篇章中说,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你连寡人的考验都通过不了,还想着超越寡人。” “简直是痴人说梦!” 嬴政向两侧拂袖。 林信现在有点慌乱,他低头看向地面。 他今天听到了太多不该听到的了。 这应该是父子两个私下里说的话才是。 他只是一个小小中书。 嬴政的鹰视落在扶苏身上。 扶苏忽地反问,“那我要怎样才算是通过了君父的考验?” 嬴政静静地坐在王座上。 这个小子,把他问住了。 面对这個问题,嬴政却选择了沉默。 手里没有权、没有兵、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他能做的只有在这种事情上和嬴政争,至少气势上要把嬴政给唬住。 他看向下方的林信,“以后他就是你的言官,你的一言一行都会被他记下来。” 扶苏看向身侧这个人,方才他都没怎么注意他。 他生得高高大大,四方脸,浓眉阔口,一脸忠厚。 怀里抱着一卷竹简。 “言官?那不是太子才能有的吗?” 扶苏只是个长公子,最多有侍卫保护。只有太子才有这种待遇。 嬴政皱眉,“你近日言行举止都太猖狂了。寡人让信做你的言官,不仅仅是为了记录你的言行,更重要的是规劝督导你。你既然想着超越寡人,总得证明给寡人看,你有这个实力。” 扶苏理解不了嬴政,只能暂时服从命令。 “那他岂不是以后一直都要跟着我?” “寡人给他权力,不管伱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都会在你身边看着你。” 扶苏心叹:这一招真是狠啊! 看来以后自己就要倒霉了。 “唯。” 扶苏顶着一副苦瓜脸。 嬴政又道,“你今夜,就搬回桂宫。日后,没有寡人的命令,不许随意见除先生之外的任何人。” “若是母君想见我呢?” “待寡人同意。” 扶苏啊,你还是太嫩了,不会以为寡人治不了你吧? 小时不学好,长大了更加不成器。 ----------------- 夜深人静,扶苏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宫中廊道里。 身后跟着伺候服侍的太监十二人,女婢四人,侍卫四人。 当然,还有他的言官——林信。 林信,祖籍咸阳人士,父辈皆为秦吏。 在秦国,官吏晋升一是荐举制度,二是世袭。 秦荐举制是察举制的雏形。凡大小官吏被引进入宫、入府、入室,都要由在职官吏去写推荐书。一旦写了推荐书,这份推荐书就会和官吏档案终身绑定。 一旦该名被引进的官吏犯下过失,那当初荐举他的人就要被连坐。而一旦举荐他的人犯下过失,被举荐的人也会受到牵连。 为什么当初吕不韦倒台,顿时一大片人被驱逐出咸阳,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李斯也是为吕不韦背书推荐的客卿,自然会因为吕不韦的事情被连带撵出宫。 好在他脸皮厚,有才华,给嬴政写了《谏逐客书》。 所以在秦国,非常容易形成势力派系。上面的要护着小的,下面的努力维护推荐他的人。 而世袭制,秦国的大部分秦吏,基本上都是世袭而来。 林信就是世袭而成的秦吏。 这样的秦吏,在秦国一抓一大把。 他祖父辈开始就是秦吏,到他这一代,理所当然也是做秦吏。 只是他比较优秀,不仅通晓秦国的律法,还有个特长,那就是具备速记的能力。 这样的专门人才,被录用后都是做预备言官的。 言官之职,古已有之。 左史记言,右史记事。左史记言即内史,右史记事即太史。 内史不一定是太监,只是常在宫中,侍奉君王左右;太史只是定期入宫修撰史书。 很显然,林信是扶苏的内史。 这种内史,级别很低,可是靠近君王,实际上权力非常地大。 和赵高这类司机是一样的性质。 扶苏身后跟着一长串队伍,他自己心里多有不爽。 嬴政这相当于把他禁足了。 还不让他见昌平君和母君,以后自己行动起来可就困难了。 他得做点让朝野上下都震动的事情,给秦国立功才是。 扶苏在前面走着,双手立在身后,俨然小大人的模样。 林信跟在后面。 他分明记得,以前的公子扶苏非常谦虚,怎么现在的这么随性,却又发自内心的自信。 看得出来,上林苑里的摔马事件,让扶苏公子在短短三个月内成长了不少。 大王让自己做公子的言官。 将按照礼法只有太子才有的待遇给了扶苏,但是却不正式立扶苏为太子。 王心难测。 不过从今天起,他每天都要和秦国的长公子在一起了。 他以后,能否长成一个威慑全国、善治国家的大王呢? 这是扶苏和林信正式成为君臣的第一天,无论后面经历什么,他始终都记得当年意气风发的小扶苏对着大王说了什么。 他也是慢慢才知道,扶苏公子其实从这个时候就已经学会了伪装和隐忍。 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一个八岁的孩子。 第10章 左史记言 (求打赏月票!) 等搬回桂宫,已经是月中天。 此时已经是亥时,可是宫里的人大部分都早早熄灯休息了。 大半夜地,扶苏忽然回到了诸位公子所在的宫室。 将闾早已经睡着了,听到隔壁有狗在吠,一问仆人,得知扶苏被君父赶回来住了,他便翻起身来到庭院里来找扶苏玩。 “大兄,你回来了!” 将闾,只比扶苏年纪只小两个月。 他只穿着袜子,不顾仆人阻挠便跑了过来。 将闾的母亲是楚国公主陪嫁而来的滕妾,也是隶属于楚国阵营。 平日里将闾的母亲乐水夫人每天都会和王后在一起,赏花、喂鱼、弹琴。 自然而然,将闾和扶苏关系非常要好。 然而将闾一眼就看到了庭院里月光下那个陪同站在扶苏身边的高大男人。 他的衣服不是宦侍的袍服,而是尚书台掌管文书们才能穿的青蓝色吏服。 一看就很厉害的男人。 “他是谁?” 将闾瞪大眼睛。 “君父赐我的言官。” “言官是什么?” “跟屁虫!” 将闾闻言,和扶苏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林信立在一边,他还是沉默。 只是就地站着的他,忽地打开了手中的竹板,随后解下腰带上悬挂的毛笔,在竹板上写起了东西。 扶苏和将闾同时惊讶,“你在写什么?” 林信这才笑笑,“大王下令,要将扶苏公子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这个命令,是在离开章台之后,信就要执行的。” 扶苏一愣。 他一把就要夺过林信手中的竹板,没想到,林信却把竹板高高拿起,“公子,不得无礼。臣是来规范公子言行的,如果公子一直这样无礼蛮横下去,臣会把公子抢板子的事情也记录在上面。” 扶苏顿住,“你来真的?” 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记录在上面。 这不就是监视自己吗? 林信宽袖作揖,“信只是奉命行事。” 扶苏向后退了两步。 “你在此地站着,我要和将闾说话,你不要过来。” “公子,这个臣恐怕不能从命。扶苏公子对将闾公子说的话,臣也要记录下来。” 将闾闪着大眼睛,看看这个信,又看看扶苏。 将闾拉着扶苏过去,贴耳小声地问扶苏,“大兄,你以后无论干什么,说什么,都要被他跟着吗?” “应该是。” 将闾忍不住大笑,“那你屙屎、溺尿,他也要看着你?” 扶苏僵着脸,拉着将闾的手往室内走去,“走,今晚和我睡,我们去塌上说。” 林信默然不语,只是在后面静静地看着两位公子。 “臣恭送二位公子。” 扶苏回到室内,立刻重重地将大门合上。 林信立在门外。 扶苏的宫室叫做长年殿。 长年殿外,两個侍卫忍不住上前,“林内史为何不跟进去?大王说,如果公子有反抗之意,可以让我们从旁协助。” 林信道,“我方才见扶苏公子和将闾公子感情甚笃,不忍打扰破坏。就让扶苏公子睡最后一个没有外人看着的觉吧。” 二人听了,顿时觉得这个林信不一般。 不一会儿,宫中更高级别的宦侍亲自赶了过来,给他在桂宫打扫了宽敞的房子,到了子时林信才入睡。 扶苏和将闾睡在一起,别提有多畅快。 天底下最好相处的就是孩子,天真无邪,没有心眼。 扶苏和将闾头挨着头躺在一起,他们望着窗外漫天繁星,将闾忽地发问,“你以后做了太子,也会惩罚我吗?” “为什么忽地这么问?” “今天宫里上上下下都在议论你。他们说你打了两个坏人,是在给宫里上上下下的人立威。大家都惧怕你,怕被伱罚去永巷。” “你也害怕?” “他们说,你生来就是太子。以后你就是秦国的大王,到时候所有的人都要听你的话。” “这话是谁说的?” 怎么自己发狠打了一顿人,这些人还敢说这种给自己引火烧身的话。 “这都是君父的妃子们说的。我今天去找母亲,听到她们都在说这件事。说你很快就要被册封了。” 扶苏不敢直言将闾真相。 他无法告诉将闾,嬴政不打算正式册立他为太子。只有昌平君希望这件事能够成功。 如果自己亲口告诉他,明日他就会告诉他的母亲,没过多久,整个王宫都要传遍这件事。 倒是将闾提醒他了。 原来他被整个王宫的人关注着,而他们所有人都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拜为太子了。 但是如果短期内,自己没有被拜为太子,到时候他们一定又会落井下石,编排自己说些其他的。 人性如此。 一年之内,他必须拿下太子之位。 否则他将毁于人言。 ----------------- 次日清晨,昌平君果然听说了这件事。 回想起昨日扶苏的种种举动,昌平君对着铜镜忍不住捋须,他撑着脖颈,让婢女给他梳弄胡须上的小辫子,忍不住感慨,“扶苏真的是变了啊。” “君侯,现在大家都在议论这件事,君侯何不趁机进言,率领诸臣请大王册立太子。” 昌平君的门客们积极进言献策。 此时此刻,他们足足十个人,都坐在蒲团上,和昌平君只有一个屏风相隔。 很多人,都把昌平君地位稳固的牌压在了扶苏身上。 昌平君摇头。 “不。吾不能提这件事。越是这个时候,吾越要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君侯为何忽地改变了心意?不是您说,只要扶苏公子的储君之位定下,君侯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你懂‘道’吗?”昌平君忽地向屏风后看过来,语气颇为严厉。 婢女早就习惯了昌平君这一惊一乍、忽喜忽怒的性格。对他突然的咆哮没听见似地。 “请君侯赐教。” 这些门客立刻战战兢兢地伏跪在地上,不敢乱动。 “反者道之动。越是在这个危险的时候,我贸然率领群臣进言,大王定然会猜忌于我。反之,如果我能保持不闻不问,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大王才会认为我在立扶苏为太子这件事没有私心。” “只有这样,扶苏才能顺利继位。所以如果我真的要帮助长公子,就是不去理会扶苏。从今日起,你们所有人,都不许打长公子的主意。我的府中,更不许有人随意提起长公子的名字。” “丞相英明。我等拜服。” 昌平君猛地开窍了,他知道自己做了个无比正确的决定,顿时感觉神清气爽,只等着日后好消息到来。 第11章 寡人的王座并不稳(新书求打赏月票) 昌平君穿戴好了朝服,这便驱车入宫。 每天上早朝前,昌平君都会先召集门客,让他们出谋划策,商量好自己要对大王说什么,以便让自己能够在朝堂上举止得失没有半点错误,让诸臣对他心服口服。 这一天,同样是嬴政期待已久的日子。 他一直需要一个像姜子牙那样的能人异士来辅佐他,而缭就是蒙武专门考量了嬴政的需求,为他举荐的人。 今日上朝前,嬴政也事先估量了一下,今天丞相会说什么话。 自从他当上了大王,嬴政才发现,丞相是一个非常容易威胁到他的人。 和是谁没有关系。 从前吕不韦未必对他心存不轨,可是他有能力随时对他行不轨之事。 所以嬴政和昌平君选择先下手为强。 现在,昌平君又成了这个有能力对他王位不轨的人。 丞相住在宫外,活动起来比寡人更为自由。 又因为位高权重,可以轻易地让手下的人举荐自己信任的人将其安排入朝堂,久而久之,朝中大半的人都听从他的号令。 本以为解决掉吕不韦,嫪毐,他就可以顺顺利利了。结果昌平君却又开始挡在他的前面。 寡人如今的王位,全仰仗于昌平君而来,却也受制于他。 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要的是他说什么,底下的人无条件服从。 哪怕是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心甘情愿。 这才是真正的王! 现在他的王位并不稳啊。 而扶苏却在这个时候给他闹出来这么一桩幺蛾子。 说实话,嬴政也在担心。今天昌平君会否像以往,率领群臣让他册封扶苏为太子。 嬴政窥视着铜镜里的自己。 他已经年至二十六了。 扶苏都是半大的小子了,可是一统天下的大业,至今连点眉目都没有。 而且手底下还有一大帮虎视眈眈的臣子,他们每一个人都很有才智。 若是他们都愿意规规矩矩的为自己做事,将他们的才智竭诚献给自己,那寡人治理国家就容易多了。 可是这只能是一种可笑的幻想。 他们都是为自己的私利而来。 不仅如此,他们还喜欢结党。 他们一帮人聚在一起,一起来猜寡人一個人的心思,防止自己做对他们不利的事情;这就导致他同时要应付上百号人的心眼子。 本以为自己过去受的那些罪,都会在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现在看来,根本远远不够。 就算是那些一等一的忠臣,可是他们还是有时候会和自己产生一些隔阂和矛盾。 一开始,嬴政还能勉强接受这样的生活;可是时间久了,越来越多人性负面呈现在他面前,各种各样的赤裸裸的利益关系摆在他面前,非常考验他的忍耐力,毅力,决心。 这些事情林林总总加起来,根本比处理军务还要繁忙。 很多时候,嬴政并不是因为处理繁重的政务感到累,而是和这些臣子相处起来非常耗费心神。 他有时候甚至感慨,他觉得天底下最难的并不是一统天下的大业,而是和人相处。 “大王,该起驾了。” 殿外,赵高已经做好了一应准备,此时正在宫外侍奉他。 嬴政从遐思中回过神来。 双目微微发青,那是昨夜又熬夜看书所致。 他想把蒙武举荐的高人留下,那就不能靠王权压迫,要靠诚意。 这是《易经》教他的道理。 天地间万事万物,都有永恒的解决之道——那就是诚意。 宦侍为嬴政戴上王冕,配上他的太阿剑。 一个英明神武的帝王就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赵高每天都会欣赏一遍嬴政穿戴整齐之后的仪容,心中暗暗赞叹他真的是天地间的杰作。出身王室贵族,身在秦国王座,长得英武不凡,又如此英明睿智。 君王已经收拾准备妥当。 而另一边诸位大臣也都按部就班来到了朝堂上。他们自然也都事先做好了应付嬴政的准备。 嬴政来到王座上坐下。 众臣一个个也都跪坐在下面。 繁文缛节不赘述。 今儿是秦国的大日子。 秦国的大世家蒙家,从魏国请来了一位大才,名叫缭。 上至嬴政,下至这大政殿中的大夫,他们都知道今天是来看这位大人物的。 大家就等着看他如何施展神通。 而在此之前,蒙武还要亲自站出来,对着文武百官客套一番。 “大王,微臣府上近日请来了一位世外高人。此人通晓天文地理,正是大王苦思冥想想要找的精通兵法的有才之士。” “此人现在何处啊?” “回禀大王,此人现在就在宫外。臣已经将他领至甬道。” “宣缭——” 过程很重要,一步也不能少,否则不是轻慢了臣子,就是彰显君主德行有失。 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你也得做样子。 嬴政的精力就是一天到晚被这些琐事给磨去大半的。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粗布白衣的中年男人来到了大殿门前,他穿着乡间草鞋,鞋帮上还沾着泥。 他的到来,让守候在宫门前的侍卫被吓了一跳。 因为他居然没有穿足衣! 足衣就是袜子,在这个时代,人们不流行穿内裤,足衣对他们来说仅次于亵衣。 进入任何贵族门中坐席,那都是需要脱下鞋子穿干净的白色足衣才能上席子的。只有奴籍仆人才天生就是打赤脚的。 他们齐齐探出斧钺,将他拦在门外。 “站住!你可知道你要进的是什么地方?”侍卫呵斥。 男子双目沉静,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如他意料一般。 世人都是如此,眼睛里只有金钱地位名望。试问草鞋也是鞋,履鞋也是鞋,只要能穿就是,何必计较那么多呢。 男人捋捋胡子,“秦国的大殿而已啊。” 侍卫听了,顿时面部扭曲。 “放肆!你居然上朝不穿履鞋,还不穿足衣。” 这是大政殿前,这里会发生流血,会发生械斗,会有老天爷降下天雷劈人,但是唯独不会出现喧哗。 而自从嬴政登位以来,这已经是破天荒地第二遭了。 第一遭是茅焦等人死谏,他们堵在大政殿外复道口嚷嚷着嬴政没有孝道; 第二遭就是现在,居然有人直接在大政殿门前和人吵嚷起来了。 第12章 家父嬴政 这个时候,嬴政身边的中常侍走了出来。 “大王有令,命缭可以不必脱鞋入殿。” 门口的侍卫面面相觑,随后立刻收起斧钺,站得笔挺,将嘴巴一一合上。 缭拂拂袖子,跟着侍卫走进了大殿。 一进大殿,几十双目光一齐落在他身上。 他居然穿着草鞋入殿。 这些三公九卿,什么人没见过,即便是穿着草鞋来入殿,他们也都是心里疑惑,当初周文王见姜子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情景? 大王想要的是姜子牙? 他是个什么鸟人?是有什么本事,胆敢穿草鞋入殿,快亮亮相,让大家伙看看到底有什么本事。 诸臣脸上各写着好奇。 缭见了秦国的大臣,那是眼前一亮啊。 这些秦国的大臣们,他们只是很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个乡巴佬,没有一个人脸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 缭一见到嬴政的这些臣子,他就知道,未来完成一统天下大业的一定是秦国。 秦国比缭去过的其他地方好太多了。 这里的人,不以出身论英雄啊! 当初他去了楚国,楚王连门都没让他进;去了齐国,齐国的臣子要他贿赂他们才肯开门;去了赵国,赵国的臣子嚷嚷着,就是蔺相如来了也不让让进。 而在魏国,魏王不愿意给他上宾的礼遇。 既然连上宾的礼遇都不肯给,又怎么肯对他言听计从呢。既然不肯对他言听计从,那他学富五车的学识说了魏王也不会听从啊。 兜兜转转,缭还是来到了自己并不想来到的秦国。 秦国,虎狼之邦!蛮夷之乡! 缭昂首阔步走入大政殿,他目视正前方,迎着嬴政的目光走过来。 嬴政一见到这个人的样貌,心底里莫名升起踏实的感觉。 确实不像赵高描述的那般仙风道骨,但是双眼清澈,目光坚定,必定是胸中藏有抱负之辈。 “草民缭拜见大王。” “平身。” 缭一进来,就发现秦王和其他人不一样。 从他踏进殿门开始,嬴政就一直端坐在上座。他竟然像块雕刻的木头一样,坐的端端正正。 这虽然是個小细节,可是却透露出了嬴政对他毫无怠慢之色。 若是面见其他诸侯国的大王,就算见到了,他们也不会面见自己时如此严肃。 缭便心中有了数。 他看着秦王,果真姿容不俗。 只是,他的气量如何呢? 宫门外的虎贲军郎卫一个个肃穆站立,忽地听到殿中有人大笑起来,这正是缭发出的大笑。 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居然在朝会没有完结的时候,就率先踏着他的草鞋从殿里走出来了。 随后他消失在了众人惊讶的目光之中。 ----------------- 当嬴政在大政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受辱’时,扶苏也在经历异于常人的煎熬。 太阳还没升起,天色尚且昏黑时,扶苏就被宫人强行从睡梦中拖起来穿衣。 信看到扶苏公子睡着了,他也没有好心地把他叫醒,只是冷着脸盯着他。 到底是个孩子,昨天说过的话一个晚上过去就给忘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大王赐他言官是何用意。 宦侍合力把他抱在战车上,随后一帮精壮武士在黎民将至时,擎着火把,护卫穿越黑暗前往上林苑。 嬴政毕竟是嬴政,不会因为他的亲生骨肉在骑马的事情上险些把命都丢了,就让他从此不再骑马。 甚至都没有多加让扶苏休息,直接开始恢复过去所有的课程。 从王宫出发到上林苑,还是有一段距离的,这个时间段,扶苏全然处于睡着的状态。 他抱着信的胳膊,口水流了三尺,都落在信的衣襟上。 信皱着眉。 他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破差事。 原本他是想要努力做大王身边的言官的,因为他仰慕大王,想要跟随侍奉大王,竭诚献上自己的才华。 结果大王将扶苏公子交给了他。 扶苏歪着头睡得正香,信却侧着头望着窗外。 他望着窗外的雾色山岚,心想跟着扶苏公子倒是远离了朝堂那些世俗纷争,也许静静地陪伴监督长公子读书习武,就是大王想要自己做的。 马车颠簸,等扶苏被车晃醒睁开眼时,见到鲜红鲜红的太阳从青蓝色的山岚之间爬起,周围都是密林环绕,山岚里腾着雾气。 而他本人,早已经被人换上了衣服,上身套着甲,下身穿着长裙,连着胫衣。 他惊问,“这是哪里?” “公子难道忘了?大王昨日还曾说,公子从今天起就恢复过往一切课业。公子得赶快打猎,赶在中午前返回王宫,下午先生就会回来给公子上课。” “上课……” 扶苏下了马车,果然见到了熟悉的场地,这地方是他穿越伊始来到的地方,摔过的马坑都还在原地,他的靴子都尚且陷在泥地里。 “为什么是来这里?” 这些护卫都是嬴政安排的人,他们告诉扶苏,“回公子,这都是大王的安排。大王说,要让公子从什么地方摔倒,就从什么地方开始重新学习骑马。” 春风几多料峭,寒风呼呼地灌入扶苏的耳朵里。 扶苏怔在原地。 他怎么忘了,他的父亲是秦始皇嬴政。 扶苏望着地面,忽地当着众人的面拔出自己的配剑,随后重重地插在地上。 “岂可修!” 等扶苏站起,环顾四周。 昨天他刚处置了两个宦侍非但没有被嬴政责罚,还领了一个言官回来。 今日他身边的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他们看见自己,眼睛里都有怯意。 瞧他们的脸色,生怕自己又忽地不高兴了。 果然做个仁人君子没前途,还得是心狠手辣才能让手底下这帮人服服帖帖的。 只是环视了一圈下来,扶苏见到长得高大俊俏的信像是一株柳树一样,他双目平静,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一边。 怀里还是抱着昨天的竹简,腰间系着毛笔和刮刀。 信听不懂扶苏在说什么,但是这举动显然表达了他很无可奈何。 林信作揖。 “大王对公子一片苦心,还请公子体谅。” 扶苏看了看他怀里的竹简,心不甘情不愿拿起了弓箭。 谁让家父是秦始皇嬴政呢? 三个月不上马骑射,自己长了一身膘的同时,这胳膊腿也都僵硬了起来。 三位师傅也不好刚开始给扶苏教过于难的东西,让扶苏温习过去学的开弓拉弦的手势和站姿。 渐渐地,太阳从东边山头爬到山顶正上方,扶苏这一练就是一个上午,在没有马鞍的情况下,他还要上马去开弓搭箭;还要站在移动的战车上练习瞄准。 肌肉上的痛苦,倒是次要的。 更痛苦的是,接下来接连数十日,扶苏过的都是这种日子。 嬴政是个教育狂魔。 在扶苏五岁时就把他从他母亲宫里拉出来,独自一个人住宫室,开始了早九晚五的课业。 别的兄弟都羡慕他,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在过早的年龄学习过重的课业不仅仅让他变得越来越沉闷,更让他觉得不得不在很短的时间内多次尝试挫败感。 原本贵族子弟多是十岁才去学习骑马,毕竟也只有十岁的体格才能驾驭强马。 可是嬴政非要逼着一个孩子从六岁开始就学会上马,八岁就要学会骑马射箭。 哪怕是贵族之中的精英教育,都没有嬴政安排的强度这么高,难度这么大。 时间久了,这种高强度的压迫训练,让扶苏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内心上都渐渐走向崩溃的边缘。 第13章 乡野老匹夫 (新书求打赏支持) 一个月过去了,长年殿前的花草长了一尺之高。 夏天将要到了,天气渐渐地热了起来。 在扶苏终于吃不消,开始因为过度训练上吐下泻的时候。 嬴政开恩给扶苏放了一天假,他得以回来拜见他的母后。而林信也终于得了一天空,回到了他的家里。 林信一离开,扶苏乃至扶苏身边的近卫、近侍都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原本扶苏的训练是不必那么严苛的。 嬴政望子成龙的心情非常恳切,算筹拨得啪啪响,王宫外的咸阳子民都听到了。 那些教扶苏习武、读书的师傅和先生,都知道扶苏年纪还小,不应该教得太过度。 过刚易折。 如果对扶苏要求太严苛,小孩子受不了的。 但是自从林信这个少内史来了,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扶苏的师傅、老师,都成了被监督的对象。 没有人再敢在扶苏的教育的事情上怠慢一丝一毫。 林信可是大王的内臣,他不说让扶苏休息的话,甭管那些师傅、老师有多高的地位、多硬的后台,他们都会投鼠忌器。 只好按部就班、一板一眼的教。 其他人倒是什么,只是拿俸禄办事而已,教的多累得又不是他们。 只是苦了扶苏一个人。 当扶苏回到椒房殿,熊氏见到扶苏,险些认不出他来。 一个月过去,扶苏自然黑了不少。笑起来只有牙是白的。 “扶苏,你瘦多了。” “在母君的眼里,孩儿仅仅是瘦了吗?”扶苏觉得再这么下去,他就要不久于人世了。 扶苏身上细细白白的嫩肉已经完全没有了,体格开始逐渐向精壮方向发展。 “扶苏,怎么还这么说话。我听教导你礼仪的宗室大臣说,你如今学习的越来越有起色了。汝当再接再厉。” 熊氏想要抱抱扶苏,却被扶苏绕开了。 王后满意地点点头,他的儿子又长大了一点。 训练是卓有成效的,扶苏这次回来,举手投足之间,完全合乎礼仪。 在帝王家出生的人,每一句话说出口,都要经过思考。 他得成为一个贵族中的佼佼者,这样才能让那些宗室大臣满意。 一开始扶苏还能沉浸在他母亲深厚的母爱之中,可是自从扶苏领悟,在他母亲的心里,终究是嬴政这個丈夫第一,儿子第二。 扶苏有些拿捏不住了。 家父秦始皇,可是母亲居然是个恋爱脑。 他们当初到底是怎么结合的。 看她母亲多年来的表现,他根本已经忘记了她是楚国公主、秦国的王后,只知道自己是嬴政的女人。 她现在的精力都在给嬴政管理后宫上。 她甚至做到了爱嬴政,心甘情愿为他挑选美人,而且不争风吃醋。 扶苏已经不再对在拜太子这件事上对他母亲抱有幻想了。 她是个选择了爱情的女人。 想想嬴政把自己扔给一帮老师,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学;而他又把自己和其他人隔绝开。可见他在短期内根本没有立自己为太子的打算。 一想到这日子过得飞快,赵国一旦被灭了,紧接着就是楚国。什么燕国、韩国、魏国,那都是大象踩蚂蚁。 秦国平定天下,总计花费了十八年左右,灭掉赵国,其他国家就是一路平推。 时不我待啊,嬴扶苏。 过了这村以后想要拜太子,更难了。 在椒房殿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扶苏便起身前去章台宫了。 当章台宫中的郎卫、宦侍,他们见到扶苏公子又回来了,一个个都不由得瞪大眼睛。 这长公子居然还敢回来 不过看长公子这自信的模样、走路带风的步伐,怕不是又要作妖了。 只是到了殿外,扶苏却被拦下了。 “公子,恕小人之罪,斗胆拦驾。如今大王正在殿内和太尉畅谈国家大事,还请公子在外等候,亦或者暂时移步他处。” 扶苏冷静了一下。 他今天见不到嬴政,下次再见,指不定是猴年马月。 “太尉?那个辱骂我君父的乡野老匹夫?” 扶苏喊话的声音异常洪亮,生怕里面的人听不到。 话音落地,咸阳宫周围那是鸦雀无声。 宫中的郎卫正在来回的巡逻,忽地听到这一声,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扶苏正等着里面传出来一些动静,嬴政可以把他叫进去。 可是忽地,身后一个黑影走了过来。 一宦侍一把将扶苏搂住,随后立刻将牛肉干塞进了他的嘴巴,又捂住了他的嘴巴。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公子,得罪了。” 方才这看门的宦侍看到扶苏公子来了,心中就暗暗害怕。今天他值班,遇到这个混世魔王,怕是要出大篓子。 还好他褡裢里还藏着几块牛肉干,正好派上了用场。 他和另一个宦侍合力把他抱到了殿门的台阶下面。 宦侍不住地拿出好吃的牛肉干,往扶苏的口中塞。 “公子,切莫玩笑。这里是章台宫,大王和大臣议政之所。” 两个宦侍在台阶下安抚着扶苏,希望他不要搞事。 章台殿内—— 和嬴政一起并坐在席上的缭忽地听到门外有小孩在骂自己,虽然出乎意料,可是他并没有生气。 他千里迢迢来到秦国,不为财货,走马上任,为的是天下百姓。 他可不是来当贵人的。 自然有人骂他他也无所谓。 当一个人有了超越世俗的见地,有了为众生而奉献的觉悟,他就不再为俗事烦恼。 缭只当做这是嬴政的安排,心叹这个秦王小心眼。他对此不闻不问,并不放在心上。 嬴政听到这一声,面色稍有难看,心中却暗暗高兴。 今日扶苏来的正是时候。 果然还是要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啊。 对付缭这样的人,就应该用扶苏。 “太尉莫怪,来者是寡人的长子。寡人今日准他休息,他该是拜见寡人来了。” “原来是扶苏公子前来。扶苏这名字,一听就是个谦谦君子啊。”缭低头想着。 “他才八岁,太尉不会和一个孩子计较吧?” 缭摆摆手,他知道嬴政这小子心黑的很,嘴上说着很大度,心里估计一直在为这件事生气。 想必当日他被自己当着文武诸臣的面骂过后,回到宫里照了一整天镜子吧。 自己不过是说了些实话而已。 秦王这个人,鼻子长得和蜜蜂的嘴一样尖,双目细长,胸骨突出像是鸡的胸脯,声音像豺般低沉。 第14章 有什么区别?(求打赏月票!) 缭暗暗想着。 但是在嬴政面前,他还是得极力保持从容。 “我怎么会为小孩子的话感到生气呢?” “毕竟童言无忌。” 嬴政说毕,脸上露出得意的笑,随后递酒给缭。 “太尉,礼尚往来。” 缭闻言,也是哈哈大笑一番,随后捋须,将酒接过,二人对饮。 君臣二人至此彻底放下心中芥蒂。 “大王果真是心胸宽广。如果我没有料错,不出半年,大王就可完成将天下英才尽收入囊中的心愿。” “希望如太尉所言。”嬴政苦涩一笑。 “太尉不知,寡人用数千金作为诱饵,想要吸引天下英杰,可是来者寥寥,且都是些贪婪财货之人。对于一统天下这样的大业,他们只会夸夸其谈,但是根本提不出任何实用的建议来。” 缭暗忖,这不是在暗讽自己吗? 缭很清楚,秦王赐予了自己巨大的财富,更赏赐自己和他拥有一样的礼遇。 外出用的车用八匹马拉;虽为臣子,却可以住在宫中;遇见自己不必行礼。 可是他至今没有给秦王拿出任何担得起秦王礼遇的实质性回报。 如果再不拿出来,嬴政恐怕就要对自己失去信心了。 缭知道嬴政的所思所想,“大王啊,还请不要怪臣当日失礼。这实在是为了帮助大王,臣不得已出的下下策啊。” “何出此言呐?” 嬴政放下酒爵。 缭却笑笑,“大王,臣不是那种靠着耍嘴皮子功夫博得大王欢心的臣子,臣既然如今是大王的臣子,享用大王给臣的封地、赏赐,就会尽心尽力替大王出谋划策,排忧解难。” “大王不妨再等一个月,很快就会有结果了。天下英才一定都会不远千里,赶来秦国请为大王之臣的。” 缭确实和寻常臣子不一样,他敢说敢做,没有畏惧。 这样的人是千里马,自己得善用。 何不听他之言,先看看到时候有没有人来拜见自己,到时候依照结果再来看他是不是真的有蒙武说的那种惊世之才。 殿中二人慢条斯理地正在说着。 ----------------- 扶苏却在宦侍安抚下,回到了殿门前。 牛肉干早就吃完了,他在外面等候了半天,里面非但没有一点回应,外面的人也不动如山。 “可有人入内?给君父通报一声。我有大事要见君父。这里面都谈了这么久了,应该也谈完了。” 身边侍卫和宦侍都是受过严格的训练的,这一次他们闻言仍旧像是没听见一样,眼睛胡乱地望着四面八方。 长公子都没长到他们的胸膛高,能有什么大事? 宦侍忍住笑,“大王下令,不许任何人擅自闯入。” “我也不行?”扶苏一脸认真。 门前郎卫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二人齐齐摇头。 “公子在上,请怜悯小人。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扶苏瞅瞅长得比他高的侍卫、宦侍,心中几多无奈。 “那好吧,我改日再来。” 众人如释重负,刚才还一个个愁眉苦脸的,这就一个个满脸堆笑,纷纷起身恭送扶苏。 扶苏向台阶下走了两步,见这些宦侍都各自散了,他忽地一個箭步冲了回去。 “君父在上,扶苏有事拜见。” 这一声,声若洪钟,异常清亮。 众宦侍听了一个个都麻了。 我的活祖宗! 嬴政坐在殿内,他很惊讶,扶苏竟然还在外面。 自己都和缭谈了这么久了。 缭见嬴政心已经在别的事情上了,便起身作揖准备告辞。 “大王,扶苏公子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来见大王,臣先行告退。” 嬴政也有些累了。 “那寡人就不送太尉了。” “大王言重了。微臣先行告退。” 缭迈着步子,往门外走。 宫殿的大门一直都是开着的,只是未一道纯铜打造的屏风挡着。 扶苏就被拦在殿外门槛边上。 缭从内里走出来,心中多少不快。 他发现了嬴政的一个大问题——急。 性子太急了。 虽然说他这个年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性格冲动倒也无可厚非。 可是嬴政他不是性格冲动之辈,恰恰相反,他十分冷静克制。 常人所不能忍受的,他都能忍受。 可是,他太心急了。 急于求成。 当缭穿着崭新的黑色丝袍走出来时,扶苏正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 他的身后跪着四个太监、宦侍。 “拜见太尉。” 当见到缭时,他们立刻对着缭行了和见到大王时一样的礼。 缭没看到似的。 缭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小孩身上。 这个小孩,一看就是个倔强之辈,瞧他双目,像是藏着两把刀。 “缭拜见扶苏公子。” 见到秦王的长子,缭还是遵守了作为臣子的礼节。 “你敢辱骂我君父,你不怕死吗?” 扶苏对缭感到非常好奇。 这个历史上只有寥寥数语记载的男人,竟然敢辱骂他的父亲——秦始皇嬴政。 到底是多大的胆量和勇气才支持他为名利地位做这样的冒险? 缭顿住。 “怕。但是更怕天下人饱受战乱之苦。” 缭微微闭上双目。 此时此刻,他的脑海里掠过的是他一路向西而来所见到的一幕幕战争惨状。 田地荒芜,房屋破败,街上都是老弱妇孺。 贵人们在宴饮享乐,庶民则在夏日缫丝,冬日搓麻,终日忙碌却不得饱食。 “如果说仅仅是为了不让人受苦的话,倒也不必结束战争。” 嬴政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进来。只听得门外有人在谈话,便蹑步走了出来。 缭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身边的宦侍都习惯了这些王孙贵族说话的口吻,他们整天只会说些花里胡哨全然没有用处的东西。 宦侍、郎卫们都麻木地低头听着。 缭问:“长公子何出此言呢?” “人只要是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注定是要受苦的,没有人能例外。战乱时,庶民受苦,没有战争时,也是庶民受苦。国家兴旺,庶民受苦;国家衰落,庶民也是受苦。有什么区别呢?为什么有人觉得,结束了战乱,天下人就不用再受苦了呢?” 像是炎炎夏日里,久不见雨水。忽地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打落在湖面,坠落在千万朵荷叶上,引起每一片荷叶摇动颤动。 每一个宦侍闻言,都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长公子。 那一刻,在他们内心深处,某处从生下来就被打成死结的线团,忽地被人松了一下。 嬴政高大的身影徘徊至殿门口,当他听到这番话,双目忽地一亮。 缭听了,凝噎良久。 他忍不住看着扶苏澄澈的目光道,“扶苏公子,智慧过人,这番话真是让老夫醍醐灌顶啊。公子说的是,民众的生机才是最宝贵的,结束战争,为的是民众的生机,而不是为了结束战争所以去结束战争。” 第15章 改革秦国,储备秦吏 (求打赏月票!)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扶苏的身上。 毕竟谁又能料到,一个八岁的孩子能说出来这么有道理的话。 这个外表上倔强顽劣的小子,内心却有着怜悯众生的情怀。 没有人注意到,铜制屏风后,有人穿着足衣轻轻地离开。 嬴政坐回王座上,微微仰头往大殿左侧的窗口看去,高远的天空就在他的眼前,殿外植着数颗高大桑树。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明确了对于未来王位的继承人。 殿门外,缭看着扶苏,心中不免再次对秦国感到惊讶。 这秦国的长公子,不就是未来的太子吗? 这秦国上下到底是积攒了什么样的德行,居然六世不衰,还有这样有智慧的少年作为储君。 他心中一时又对秦国充满了信心,认定了秦未来必定能够一统天下。 他离开时脚步生风,心情十分畅快。 他口中喃喃自语,“人只要作为人,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受苦的。纵使战争结束了,也还是如此。国家无论兴亡,到头来受苦的也终究是百姓。” “说的真好啊!” “太有道理了。” 扶苏看着缭离去,心中满是对他的佩服。 这个人,能在嬴政没有夺得天下之前就作出断言。 他曾说,‘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 如果有一天,秦王得到了天下,那么天下就成了他的俘虏。不可长久地侍奉他。 他能够在事情尚且未开始时,就料到结局。 绝不是一般人。 可是这个人最让他感到佩服的地方在于,他明明知道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人将要受苦,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他还是来做这件事了。 明知事情不成,还会来做。 按照史书上他的结局,以及后世发掘的尉缭子兵书。此人是在嬴政一统天下后就归隐了。 扶苏望着缭离开发呆的时间里,宫中宦侍见到缭出来,赶忙进去侍奉嬴政,给嬴政换酒水,准备食物。 “大王,长公子求见。” “宣。” ----------------- 扶苏趋步而来,嬴政见面即问。 “免礼。到底有什么要事要见寡人?寡人听说你今天在殿外等候了足足半日。” 扶苏看看四周,用眼神示意嬴政最好把这些宦侍都给打发了。 嬴政脸上露出笑意。 这小子到底要耍什么把戏。 “你们都退下。公子有要事要禀告寡人。” 众宦侍忍不住,都笑了出来。 他们如鱼儿一般彼此跟在屁股后面,乖乖地退了出去。 众人不在,嬴政松开了自己的腰带,脸上写着明显的疲惫。 “说吧——” 看起来嬴政今天心情很不错。 “君父在上,孩儿最近想到一条妙计。此计可以让我们秦国在打胜仗,灭掉其他的国家前提下,巩固我们新占领的地盘。” “我们秦国打起仗来,那素来是势如破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是我们占领其他地方的速度,却远远慢于治理当地的速度。” “君父要一统天下,势必要派我们秦国的官吏去外地。可是我秦国官吏,去原本属于赵国、韩国、齐国的地界,一则人生地不熟、二则他们那些亡国的子民人多势众,而我秦国官吏却甚少。” “长此以往,怕是不利于地方郡县的治理。到时候就算打完了天下,可是治理天下时却仍旧会出现人手不够的问题。” 嬴政原本觉得扶苏今日是前来作妖的。 可是没想到他能说出这么有想法的话。 八岁的孩子,能有这样的见地,绝对是政治天才。 嬴政处理政务,确实发现了同样的问题。 因为秦国攻打占领了其他郡县后,无论是派遣官吏接管还是派兵镇压都需要大量的时间。 而军队接管镇压容易引发骚乱。 将士们苦苦在外征战,内心多有苦闷。对他们来说,在外地长期驻守比打仗更为煎熬。 士兵们会和当地的百姓起冲突。 又如韩国主动割让给秦国的土地,经常有暴民作乱。 战争刚刚结束,需要兵力进行镇压;而那些即便是被攻占很久的地方,仍然会时不时出现暴乱。 所以秦国的兵马总是出现四分五裂的状态,历代秦王都不得派遣大将在国家各个地方驻守。 这样做,有利于分散兵权,让自己手中的十万精锐部队始终占在上风。 可是却也有着致命的弱点。 大军被四散分开,在地方久了战斗力就会下降。 军队无法用于治理地方郡县,只能用于镇压。他们被困在同样的地方。 而同样因为接管速度过慢,所以他不能快速的攻城略地。 因为后方的接管需要大量的时间,后方不稳,前方作战的将士也人心惶惶。 所以每次攻打完城池,嬴政都要留大量的军队驻地在当地,以防不测。 时间一久,粮草的供应又成了问题。 他就不得不对国中的子民增加赋税,同时要不断地从人家里拉百姓出来带兵打仗。 久而久之,他们秦国有了生儿不如生女好的谣言。 他们秦国的子民说,只要是作为秦国的男儿,不是死在赋役,就是死在战场。 一环扣着一环,各個环节的弊病积压久了,到时候一旦爆发,就要出大乱子。 所以,真正身在高位的人,那都是如履薄冰。 因为他们知道,权力的最底层随时面临着坍塌的危险。 而让他感到厌恶的是,那些三公九卿举荐上来的人,只会歌功颂德,对于这些朝廷弊病的处理办法,一点主意都没有。 但是他的儿子,居然在自己没有开示的前提下,自己想到了这个问题。 “善。说下去。” “君父,儿子以为,如果从官吏不足的地方着手,此事或许可以得到根治。” 嬴政微微有些失望。 “仅仅是从官吏不足的地方着手吗?你要知道,我秦国是久战之国。早在昭襄先王在世时,就已经在官吏问题上着手了。” “我秦国秦吏原本只有世袭才可入府、入室继续为秦吏;后来为了培养秦吏,又在宫中宦侍之中挑选慢慢可用之才,专门培养。” 赵高一个罪籍之后,本没有机会翻身,不过是享受了昭襄先王定下的这个规矩,这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后来我秦国成立了专门的学室,规定非秦吏世袭的士人之后,也可以通过推荐,进入学室学习。” “如今寡人继位后,立即下令可以从刀笔吏之中慢慢提拔秦吏。” “如果仅仅是从秦吏人员不足之处入手解决这些问题,是否显得过去昭襄先王以及寡人太过愚笨了呢?” “不过,你已经做的够好了。这个想法很不错。至少你看到了我秦国内部存在的诸多问题。” 第16章 广设学室、建立太学(求打赏月票!) “君父,即便是从刀笔吏中从中选择,也远远不够支撑君父未来将要创立的宏图霸业。” “今我秦国意欲吞并四海,完成一统天下的大志,结束战乱。届时我秦国拥有的国土,便有万里之地。” “而如今我们秦国,虽然有数百年的基业,可是终究不过是治理千里之地的法子。” “届时我秦国一旦拥有万里之地,如今我秦国的政治、法度,恐怕都不适用于天下。” 这番话,告诉任何人,听到的人都只会告诉扶苏说,“公子你想的太多了。” 只有嬴政会把扶苏的话听到耳朵里,并且慎重的考虑。 嬴政双目燃着光。 他今日对扶苏非常满意。 “你知道那些垂名于竹帛之上的英雄和默默无闻的庶民最大的区别在什么地方吗?就在于谁更有远见。如今看来,寡人的长子亦然有垂名于竹帛之上的资质。” “你今日说的这些,甚至都超越了寡人的臣子。不过看你这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是已经想到了这治理万里之邦的法子。” 扶苏道,“儿臣还是坚持之前的主张,依旧从培养秦吏这个方面着手。” 嬴政好奇,“那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儿臣以为,如果我们秦国真的决心要一统天下,就应该破除国内的一些陈规。过去我秦国的选拔主要是靠着荐举制和秦吏世袭。” “也只有这两种选拔方式出身的秦吏学识丰厚,有能力担任秦吏。” “而昭襄先王和君父设立的法子,虽然可以弥补秦吏缺乏的弊端。可是从宦侍之中挑选和从刀笔吏中选拔出来的秦吏,一则没有进入学室接受过系统的训练,能力不够。” “二则,天底下能够读书识字的人能有多少?既然都有资格去读书识字了,又岂会只能做个区区刀笔吏呢?是以君父想的开源之法,只能是杯水车薪。” 嬴政坐在上座,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的儿子有这样高的政治天赋呢? “那你以为该如何?” “要做,就做大事。在全国各郡都开设学室,而我们咸阳的学室,直接变为太学。” “这在全国各郡开设学室,并不是容易的事。重在吸收当地的百姓,将赵人、楚人、韩人,一同吸纳入我秦国官吏队伍。” “这天底下有才能但是没有出身的读书人比比皆是,他们想要得到重用,只能靠投入贵族门下。” “如果我们开设学室,仍旧采用荐举制,以孝廉和学识才能为标准,从郡到县、到乡层层选拔,这样一来,不仅仅广泛地搜罗了人才,充实了秦吏队伍;也可以聚集起那些懂得读书写字却又无门可投的士人。” “这只是其一。” 扶苏滔滔不绝地讲着,嬴政听得津津有味。 嬴政暗暗盘算了一下,如果真的要筹备起来,按照扶苏的说法,这个并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这里面涉及利害关系中,利大于弊。 朝中会有很多人支持此事的。 “其二是在我咸阳设立太学,广纳天下贤士。孩儿听说,在齐国临淄城内,有稷下学宫。稷下学宫,又称稷下之学,是当今天下最早的由朝廷设立的学府。” “我秦国不仅仅要在军事上攻城略地,还要在文化上多做准备。设立太学,正是此意。” “我们以吸引天下诸子百家为名,邀请天下所有有才能的门生弟子前来太学论道。时日一久,太学必定名声大噪。” 嬴政听到诸子百家,不由得眉头一皱。 “你要在秦国吸引百家?你难道不知道,诸子百家,才是祸乱的根源吗?百家之中,只有法家的思想贵在一,道家主张清静无为,儒家主张仁政,纵横家喜好挑拨离间。” “只有我秦国的法家,主张用统一的法度来治理国家。六国都辱骂我秦国,觉得我秦国不以道德为度,而以法律为准。” “可是我秦国终究是用法提高了百姓犯罪所要付出的代价,用律法来赏罚分明;而六国满口仁义道德,放任国民,这才导致了国中百姓德行不足,偷盗、乱伦之事多有发生。” “而你却在这个时候提出要吸引诸子百家。扶苏啊,你还是对天下大势不够了解。” 嬴政郑重其事地说着。 “不过你要成立太学的主意,倒是可以一用。寡人想用太学来招纳天下人才,寡人不需要什么儒家、道家的学说,只需要将他国的人才都养于秦国。” “原本寡人还不知道,到底要如何安置这些来自六国的士人现在,寡人有主意啦。” “扶苏——你今日立了大功。” 嬴政难得在扶苏面前开怀大笑。 只是扶苏多少有些惊讶,没想到嬴政对法家如此情有独钟,对其他诸子学说如此厌恶。 见扶苏听到自己的夸奖后,非但没有以往那么高兴,反而来心事重重起来。 嬴政平静了下来。 这个世界上,无利不起早。 扶苏给嬴政这样的大喜,不会仅仅是为了让他开心。 也许过去的扶苏会这样做,但是现在他眼前这個表现出超高政治天赋的扶苏,让嬴政一度感到陌生。 他这个儿子,志向不俗、有政治远见。 简直是天生的王。 “扶苏——伱立下这样大的功劳,是想要寡人赏赐你什么吗?” “君父,孩儿今日求见,国事为大,私事为小。如今大事讲完了,孩儿想求君父一个恩典。” 嬴政眸子微微一暗。 这孩子果然变了,变得自己都不了解他了。 只有大臣们会对他处心积虑用这样的手段达成目的,没想到有一天,扶苏也会做这样的事情。 “说吧。” “君父,孩儿以为,那些古书经义的课程,能否免去一些?因为实在是读来无用。还有就是,骑射的课程,能否改成每隔三日训练一次。” 嬴政听了,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除独这件事,其他的事情寡人都可以答应你。” 扶苏不由得惊讶。 “君父,总得给孩儿一个理由吧?” “假以时日,你会明白寡人对你的用心的。若你真心希望为寡人分忧,那就回到长年殿,不要在意外面那些声音。” 扶苏垂下脑袋。 嬴政没见到扶苏这副表情似的,自顾自低下头看起了竹简。 “儿臣告退。” 扶苏迈着沉重的步伐想要离开。 那些功课,他是真的觉得无用又无趣。汉高祖什么贵族的礼仪都不会,最后不还是当了天下吗? 扶苏慢悠悠荡着步子离开,身后却忽地悠悠地传来一道声音。 “好好读书。” “君父——” 扶苏转过身来,眼睛里又有了光。 “今日陪同寡人一起用膳吧。” 第17章 都是我的功劳(求打赏月票!) 将要入夜。 林信急匆匆地返回了王宫,却见长年殿中宦侍又成了一盘散沙。 洒扫擦拭之事一点不做,又围在一起玩起了投壶、六博的游戏。 信黑着脸,“不是让你们把这些东西都给扔掉吗?为什么又聚众戏耍?知不知道你们这样做,会带坏长公子。” 扶苏的贴身宦侍,是个四十岁的男仆。 他姓刘名长。 胡须被刮得干净,穿着一身干净的皂色宫袍。 宫仆奴籍为了与将军侍卫等有所区分,都是以刮掉胡须为标识的。 刘长也是长年殿中所有宦侍之长,又被称呼为刘常侍。 “少内史,公子曾说,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平时玩闹一下没有什么的,如果是整日不做事,沉溺于此间,那才需要多加管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啊。” 一个贴身宦侍,一个内史。 这可是内外臣。 谁也不比谁权力更大。 信沉色,“公子这几日礼仪才稍有了起色,如今又要被你们带坏了。按照宫规,公子的宦侍要担任起教导的责任。当大王下令让扶苏公子读经义,学礼仪的时候,你们却在这里和大王唱反调。” 众宫女宦侍听了,都将目光落在刘长身上。 刘长没想到,这个林信这么不给他面子。 林信知道自己没有权力惩罚宫中的常侍,就等扶苏回来,准备给他说明利弊。 “公子现在何处?” “你想知道?” “我回来就是监督公子的。” “偏不告诉你。” 林信惊讶,这一个月以来,整個长年宫上上下下见了他不敢有丝毫的不敬。 怎么今日,刘长如此嚣张。 信环视四周,见众人都不愿意告诉自己。 他便闷闷离去。 林信便离开了长年殿。 他一个人来到了桂宫外徘徊,桂宫门外种植着数棵高大的杨树。 杨树又被称之为鬼树,因为杨树的叶子一旦抖擞起来,便会发出奇怪的声音,像是鬼怪的呜咽。 信沿着这些鬼树一路走,不知不觉间靠近了宫门处。 他想着,要不自己今晚回去算了。 没想到扶苏公子和长年殿上下的人都不喜欢他。 就在信即将走出宫门时,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三位穿着黑色官服的仆射走了过来。 “兴、庶民苦;亡、庶民亦苦。天下大战,庶民受罪;天下太平,庶民还是受罪。扶苏公子说的真的是太有道理啦。” “扶苏公子真是给大王长脸啊。” “扶苏公子得到了《易》的真传呐!倒也不枉我一片苦心教导他。” “你教导的?”另外两人闻言忍不住跺起脚来。 “按照你的意思,扶苏公子今日上谏,进言了对我秦国有利的主张,都是你的功劳喽?” 这站在正中间的师傅,专门教导扶苏《易经》、《传》、《尚书》等。这师傅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他左瞅瞅、右瞅瞅,见两人都瞪着他,仿佛他很不要脸似地。 “总而言之,我的教导一定对扶苏公子有过启发。” “那你这个启发过扶苏公子的师傅,为什么会在今日听闻扶苏公子前去拜见大王后吓得战战兢兢,连忙把我们二人请来啊?” 教导易经的师傅忽地脖子涨得通红,他支吾一阵,“我这不是怕你们不知道今日是扶苏公子的大日子吗?” “少废话,今日匆匆把我们找过来。你得补偿我们,请我们喝酒。” “就是。” 见另外两人要让自己请喝酒,他便摸摸胡须,一脸严肃,“不过说起来,扶苏公子这次真的是让人出人意料啊。我听说大王接见的臣子中,都很少有像扶苏公子这样,能够得到大王如此首肯的?” “大王居然对扶苏公子讲了一句‘善’。” “公子还说什么岂能以治理千里之地的法子,治理万里之疆?国内改革旧弊是势必的。说的太好了。” “从公子的言行中,我发现公子有齐国管仲之才啊。” 另外二位师傅听了,也揉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皮。 “过去扶苏公子一向温顺如鹿,也不知道如今是怎么了,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于国家有利的主张,而且是滔滔不绝地向大王陈明利弊,颇有苏秦张仪之辩才啊。” “伱也不看看,公子的辩合之术,是谁在教导?”位于最左边的师傅捋须自得。 “难道是你教导的?我怎么看都不像。”教导经义的师傅一脸不屑。 “教徒弟,重点不是让他按部就班的学习一些陈规陈习。所谓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则不复教也。扶苏公子能够做到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真的是让我这个做师傅的感到发自内心的喜悦啊。” 两位师傅顿时捧腹大笑,站在另一侧的师傅甩袖不满地道,“举一反三?我看你是鸠占鹊巢,把公子的辩合天赋硬要说成是你的教导。” 三人哈哈大笑一番,扬长而去。 信站在宫门口驻足良久,最后又折返了回去。 等到他再次返回长年殿时,却发现刘长等宦侍宫女全部散完了,走的时候他们把宫殿打扫的干干净净。 信便站在宫中等候,不过一会儿,他见到扶苏的四名护卫返回。 “不知扶苏公子到底现在何处?” “大王赏赐扶苏公子留在章台宫用膳。今夜可能要一直留在章台宫。” 信纳闷,没道理啊。 大王只想把扶苏公子保护起来,不让招惹外面那些是是非非啊。 “公子怎么会去章台宫呢?” 这四个侍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公子自己去求见大王,想要请大王免除一些课业。” “为何要免除课业?难道这些课业还算重吗?” 四个侍卫齐声问道,“这还不算重?和扶苏公子同岁的将闾公子,至今也不过才学会上马而已。” “可是这些课业,都是从前的,并没有加多啊。”信感到惊讶。 他以为扶苏只是顽劣难改。 一位眼睛雪亮的侍卫忍不住道,“公子的师傅,都是王室宗亲。按辈分说,都是公子的叔伯。公子年纪还小,正是玩耍的时候,平日里诸位仆射从不对扶苏多做要求,只让他尽力尽兴而已。若不是……” 话到一半,一人用剑捅了下他的后肘。 四人齐齐对信作揖离开,留着信一个人站在走廊间。 信看着这些人离去的背影,再想着扶苏公子是在被自己督导之后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可见扶苏公子本有大才,是他们这些人不带公子学好。 他不由得愤愤道,“你们这些人,违背宫规,要按照秦律一一被处罚才是。等公子回来,我再好好劝说公子。” 第18章 李斯给我穿鞋 酉时日落,此时已经戌时,宫中上下多有熄灯。 偌大的咸阳,只有几座宫殿和府库还闪烁着点点灯火。其余所有的房屋都沉静在月色之中安眠。 除了章台,就数后宫椒兰殿里还亮着数盏油灯。 椒兰殿里住着的都是年轻的美人,她们日夜盼望着大王前来临幸。 只是今夜,她们的心愿又要落空了。 扶苏陪着嬴政用过膳,嬴政便问他课业的情况。 作为宫中唯一一个几乎每天都被嬴政过问的公子,扶苏完全低估了嬴政让他好好读书的心情有多热烈。 “你说那些师傅什么都不会?” 嬴政不由得皱眉。 “只是教我的全然没有用的着的地方。” 嬴政内心感慨,他就不应该夸扶苏一句。现在的扶苏已经飘到天上去了。 好在,嬴政是个贵族。 他学习了十多年的礼仪,才不会做一些失态的事情。 他冷静了一下,耐心地问扶苏。 “你的意思是,文史经义对你来说全然无用。难道诸位仆射没有在教导你前告诉过你,学习诗书礼乐射御对你到底有什么益处?” “他们只是将书上的东西,全部给我念一遍。我自己会认字了,自己读就是,何必又需要太傅们给我念一遍书?” 嬴政皱眉,“给你念书?难道他们不应该是给你逐字逐句讲解那些经典书籍的释义吗?” “只会讲解《论语》罢了。其他的只是让我记诵。” “论语?”嬴政纳闷,这怎么和他当初跟随太傅上课的情形不太一样呢? “他们都是怎么教你的?” “孔子说什么,他们就教导我什么。后来我听到师傅们赞颂说,孔子伟大的地方就在于,他明知道事情不可为,但是还去做这件事。” 嬴政点点头,他大概知道那三个不学无术的老匹夫都教了扶苏些什么东西了。 “你怎么看?” “孔子的确是古今第一人,他主张有教无类,实在是万世师表。可是像他那样的人,过去只有他一位,以后大概都不会再有了。而扶苏又自认为没有孔子那样的才能,所以自然也做不到孔子那样杰出的教育成果。” “孩儿以为,学一点对于治理国家有益的东西才是正经。比如说,孩儿希望可以学习校勘书籍的刀笔功夫;还希望学习律法,只有了解我秦国律法,才能更好地赏罚分明。” 嬴政听了,倒也点了点头。 “你想学的,都是很实用的东西。可是寡人要告诉你,《易经》是群经之首,里面既启发后人国家大势的变化、更讲述人伦关系的道理。身居上位者,一定要通晓《易经》。” “《论语》虽然没有可以用的地方,但是多读读,可以修身养性、涵养性情;所有的书,伱都要读。至于你的那些师傅,他们都是王室公子们推荐挑选出来的。” “他们教导你也将要三年了,这些年积攒了不少功劳。寡人会好好地奖赏他们,给他们另外封赏。至于你以后的功课,寡人会另选名师教导。” 扶苏一听到可以换师傅了,不由得激动。 “君父,儿臣可否为君父推荐几人?” “你想推荐谁啊?” “儿臣以为,隗状擅长度量衡的事务,可以教儿臣算术;王绾满腹经纶,一定可以教导我理解《易经》;蒙氏大子蒙恬勇武不凡,可以教导臣骑马射箭。” 扶苏脸上洋溢着光彩,嬴政听了却头一次生出一种想要拿脚踹扶苏的想法。 “这些人都是寡人的重臣,都去给你做师傅了?他们怎么为寡人做事?” “君父,除了这些人,还有什么人能够把我教导好呢?” “过几日,寡人会派新的太傅前往长年殿。这些时日,你可以在各处宫室自由出入,这是寡人对你的赏赐。” “孩儿拜谢君父。” 嬴政说毕,自己就起身前往铜案边上处理政务了。 扶苏却蹑步跟了过来。 “你可以回去了。” “君父,儿臣想要看看君父处理国家大事的奏简。” 嬴政今天高兴,自然恩准了。再者,孩子需要多多培养。 月影东移,戌时之后,将至亥时。 嬴政尚且在茫茫竹简里如饥似渴地阅读奏疏,这些都是朝中少数几位有识之士写的关于治理国家的看法,也有的是洋洋洒洒、挥篇千字的谏文。 嬴政读这些劝谏轻徭薄赋的文章,已经看的有些厌恶了。 说这种话的人,往往都是虚情假意,自己一面侵占庶民的田地,搜刮财物,一面上书劝谏自己轻徭薄赋。 试问国家如果轻徭薄赋了,靠什么征收赋税来供养军队,修建宫室,礼待外宾。 嬴政看得生气,就把这些竹简一股脑全部给丢在了一边。 “烧了,全部烧了。” 嬴政怒斥着。 茫茫书堆里,扶苏听见这一声暴呵,从睡梦中惊醒,他从竹简堆里爬出来,脸上还落着两道竹简木片的印。 夏天到了,宫殿内铺着竹席,扶苏看着小篆字体的奏简,慢慢地看到满篇竹简上都是打架斗殴的小人,竟然直接睡倒了在了地上。 嬴政见他睡眼朦胧,“困了就先睡。” 两个宦侍看嬴政这意思,扶苏今晚要陪着大王一起睡。他们就牵着扶苏前去内室准备更衣。 不料扶苏路过铜台屏风,却瞅见门口等着一个人。 在茫茫夜色之中,他的眼神格外明亮,却又透着一股阴鸷。 “他是谁?” “这位是中书李斯,来为大王呈送奏简。” 扶苏听到李斯二字,径直往门外走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李斯。 “你就是李斯?” 李斯有些惶恐,他大概猜到眼前这個穿着正黄色深衣的小孩就是大王的嫡长子公子扶苏。 “回禀公子,卑下正是。” 扶苏仔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褐色袍服的男子,真是个孱弱的书生。可是谁能想到,这样的人敢做偷天换日的大事情? 李斯闻言,原本站着的人,却忽地蹲了下来。 原来扶苏的足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带子松了,足衣半脱,而他浑然不觉。 李斯竟然俯身给他重新绑起了足衣。 众宦侍见到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笑容。 扶苏也颇为意外,他没想到李斯会给他穿鞋。 “李斯,我记住你了。” 第19章 嬴政和李斯(新书求追读打赏!) 扶苏躺在塌上,脑子里却都是李斯那张脸。 夜深人静,李斯抱着奏简来到嬴政身边。 他又为嬴政整理好了大臣们的奏简呈送上来。 不管什么时代,读书人通常总是能够根据自己的所学比庸常之辈更早发现时世变化的端倪,更早预测未来发展的大势。 很有些人会通过撰写文章来表达自己的政见。 这些人多是些被养在贵族门第之间的门客。 他们竭尽他们的所学,一起将毕生心血所得,集合撰述在同一篇文章、亦或著书中。 而最后署名的则是他们的主公。 这就是春秋战国时代的风尚。 《吕览》就是如此,名为吕不韦所作,实际上是他的上千门客集思广益的智慧。 而各诸侯国的历代国君,他们除了看奏疏,就是看各国有才华的士人在当时的著书。 天下名义上有七个国家,可是实际上不少地方边边角角仍然有小的邦国。 诸侯国遍布,又是诸子百家互相争鸣的时代。 各种思想充斥横向,鱼龙混杂,优劣难分。 秦国用法家一跃成为战国七雄最强者。 嬴政也把握到了法家的精髓。 法家主张实用,利用人的本性来维护国家的统治。 法家务实,不会去像墨家一样幻想人人平等;不会像儒家一样倡导恢复周礼、以仁爱为本。 法家只是顺从了人性,人性本就追逐利益。 利用好这一点,就可以治理国家。 通过运用法律来维护各个阶层的实际利益,来尽可能的维护公平。 这就是秦国能够成为七国最强者的根本原因。 嬴政作为秦国的国君,自然是继承历代先王的智慧结晶。 他可不会做什么幻想,渴望对众臣施加仁爱就能得到他们的拥戴。 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从诸子百家之中吸收一些有用的东西,用于治理国家。 所以他经常专门派人去搜罗列国有才华的士人的文章,好看看当今天下有什么贤能之士是真的能够理解他的心中所想的,又有什么人可以在这条一统天下大业的道路上给他指点一二。 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 比如他们秦国的臣子递上来的文章,竟然满口的仁义道德;又如楚国的才士,递上来的竟然是给鬼神写的歌赋;再如燕赵之地的士人,他们目前认为,义是天下最重要的东西,其他的都是次之。 观一叶,而知天下秋。 嬴政看到这些文章,就知道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大概如何,又知道不同国家的百姓又是如何作想。 只是这些日子,他并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文章。 秦国大臣们之中,也有养名士的,只是他们写出来的文章,最终是加工成谏文。 所谓谏文,嬴政把握了要义。谏文就是让你看的时候头皮发麻,豪情万丈,但是看完了之后,却只能颓然坐在地上,茫然不知所措,毫无实际用处。 一开始嬴政还经常看看这些谏文。 后来他就对这些谏文格外反感。 嬴政见到这些奏简,只需要看看竹简外侧刻的名字,就知道内容是些什么东西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宗室贵族里的人都成了名位不等的人。 占据着公卿侯贵的身份,府中养着死士和门客,可是他们集思广益写出来的东西,都是这些吹嘘浮夸、毫无用处的文章。 寡人的三公九卿,未免也太好做了。 嬴政瞟了一眼这些奏章,当做没看到似的。 “先放在一边吧——” “唯。” 宦侍们战战兢兢起来。 嬴政见到好的文章会高兴,见到写的烂的文章可是会发脾气的。 这个时候,李斯开口了。 “大王,臣近日新得了一篇文章,或许大王会感兴趣。” 嬴政抬起头,这才发现今日是李斯来值班。 “你的文采,寡人见识过。能让你看好的文章,想必也不是庸俗之作。你虽然如今只在尚书台为中书,可是寡人允许你呈递文章上来。明日一并呈送就是。” “大王,李斯今夜来时,已经把文章带来了。” 嬴政看向李斯。 他暗想,这个李斯,实在是太懂得揣摩寡人的心思了。寡人当初看他《谏逐客书》写的确实有道理,所以废除了逐客令。 可是后来细细揣摩他的文章,发现他善于辞令。 这样的人善于阿谀奉承,并不能当做大才使用。 但是他又富有文采,学识渊博,所以嬴政给他挑了个合适的地方——尚书台。 几個月过去,他竟然自以为是又揣摩寡人的心意。难不成,他已经看穿了自己厌恶宫中那些王室宗亲以及老旧勋贵? 嬴政自然生气,他最厌恶别人揣摩他的心意。 “呈上来吧。” 李斯能洞穿嬴政的心思,发觉他厌恶那些无病呻吟、虚情假意的造作文章,更能发觉嬴政不喜欢有名无实的勋贵大臣。 可是,这么聪明的他,又怎么会看不穿嬴政不希望外人发现他内心真正的想法呢? 今天给嬴政推荐文章,对他来说,又是在拿生命作为政治赌注。 李斯从自己的褡裢中,掏出一份竹简。 这是用窄而薄的竹片作成的小竹简,上面都是用秦国小篆一笔一划写成的。字样虽小,可是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 这样一手奏简,放在朝中上卿大夫之中的奏章中,那是佼佼者。 嬴政看出来了,这是李斯为他精心准备的。 只是嬴政看到这篇文章名为《五蠹》,而文章署名则是韩非。 嬴政眼前顿时一亮,对李斯的不满一扫而空。 “韩非?寡人听过这个名字。” “启禀大王。韩非此人乃韩国王室诸公子。李斯昔年在先师荀夫子门下求学时,曾经与他是同窗。如今他回到了韩国,可是一直郁郁不得志。” 诸,庶的意思。 “整日将自己关起来,闭门著书。这是臣日前得到他的文章,名为《五蠹》。其内容深刻,偏僻入里、发人深省。论说精辟,乃治国之良言。” “故臣将他的文章用秦国的文字誊抄了下来,给大王过目。” 韩非是韩国人,自然是用韩国文字书写。 李斯精通六国文字,博古通今。 嬴政闻言,自然满意地点头。 “善。” 韩非的文章,可不容易阅读。 嬴政这一低头看书,就是小半个时辰。 但他读到韩非的文章时,只觉得自己找到了知音。 “这个韩非,他有大才啊!” 李斯就猜到,嬴政应该会喜欢韩非的文章。 第20章 伴君如伴虎 “大王若是喜爱,臣愿意将韩非所有的文章都誊抄给大王看。” “你和他有私交吗?” 嬴政忽地问。 李斯摇摇头。 “只是同窗而已。” 李斯害怕嬴政猜忌自己和韩国的韩非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所以又徐徐解释。 “当初韩非在先师荀卿门下时,就一直因为口吃的原因,格外得老师关照。李斯只是一资质平平之辈,在师父的门生中,本来就是不起眼的人。” “后来弟子们四散,各奔前程。臣也是从其他门生口中得知他的近况。” “得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李斯遇到从韩国来的士人,亦是法家门生,这才将韩非的文章转交于我。” “韩非在韩国并不得重用,但是他写的文章,却很受法家子弟喜爱。故而臣将他的文章献给大王,期望能为大王分忧。” 嬴政捋捋自己蓄好的胡须,眼中满是欣赏之色。 “做得好,李斯。说罢,你想要什么赏赐?” “大王,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唯尽心而已,不敢言功。倘若大王喜爱韩非的文章,臣愿意以后时时为大王将他的文章誊抄献上。” 嬴政笑笑,“可。” 这个时候,宦侍上前。 “大王,将至子时,请大王歇息。” 李斯见状也表示很惊讶,“大王,李斯罪该万死,竟然让大王迟眠。请大王责罚。” “无妨。先退下吧。” 看着李斯远去的背影。嬴政又在心里盘算。 这个李斯,他不肯要微薄的利益,只想长久的侍奉寡人。 可是天底下哪有不劳而获的事情,他这么做,无非是为了谋取更多、更为远大的利益。 嬴政拿着李斯写的竹简,往塌边走去,却见本属于他的塌上,已经睡上了别人,还呈着“太”字形。 嬴政望了望窗外星夜,想着这个时候赶去椒兰殿也太久了。 而且此时的他已经困意袭来,也没有多言。 这造就了父子二人生平唯一一次同塌而眠。 次日扶苏天不亮就从被强行拉去上林苑骑马的恐惧中醒来,他警觉自己身边睡着嬴政。 他这才记起,明日自己是不用上课的。 虽然但是,这种训练搞得像体罚一样,扶苏是一天也不想干了。 他只想赶紧当个太子,从此以后辟祸幽居于东宫,学学弹琴唱歌,做点诗词歌赋,等着到了嬴政驾崩那一天,他立刻篡位,啊不是,他立刻继承大统。 扶苏蹑手蹑脚的起来,但还是惊醒了嬴政。 嬴政是个睡眠困难者,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醒来。 医家说,这是心事太多,劝他放宽心,可是嬴政却做不到。 扶苏被嬴政吓了一跳。 此时嬴政瞪大眼,瞪着扶苏。 “放肆!你要做什么?” 扶苏穿着胫衣,光着屁股,他对嬴政的了解,仅仅局限于嬴政让他知道的那一丁半点,他完全不知道嬴政有失眠的情况。 见到嬴政一觉醒来,忽然露出如此暴躁的一面,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 “溺尿。” 嬴政有些郁闷。 “速速更衣回桂宫。” 从昨夜到现在,他只睡了三個时辰不到。 几乎每天都是如此。 嬴政处在一种莫名的愤怒之中。 他本想重新安眠,可是一想到自己一统天下的大业,立刻打了鸡血似地,抢在扶苏前面解手,然后被宫中宦侍服侍更衣,走去铜案边上。 扶苏不明白嬴政为什么昨天大夸自己,一觉醒来这就变了脸,急着把自己赶走。 长年殿上上下下的宫人都沉浸在一片喜悦之中,他们都相信以扶苏如今的表现,很快就可以被拜为太子了。 到时候他们也就可以跟着沾光。 原本普普通通的公子宦侍,一旦当公子扶苏成为太子,他们就将成为詹事、太子家令、太子率更令、卫率、中庶子、太子舍人、太子洗马、少庶子、太子仆。 这些都是宫中更高级别的官职,坐到这个位置,就是官了,不再是宦侍。 只是当他们欢天喜地等着扶苏回来时,却见扶苏一脸闷闷不乐的走了回来。 众人都很惊讶。 他们下意识地以为到手的鸭子飞了,扶苏又惹祸挨骂了什么的。 众人纷纷四散而逃似的,都躲在一边做自己的事情,不再围在扶苏身前。 作为常侍,刘长侍奉扶苏最久,他耐心地问扶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扶苏却一字不肯说。 只有过去经常跟在嬴政身边侍奉的信只一眼就看穿了问题。 信主动过来,扶苏径直开口对他道出嬴政最新的安排。他不用上课了,让信不用再对他多做安排。 刘长有些懵,怎么自己问公子,公子一句话都不肯说呢。 “公子,这可是大好事。” 扶苏没有理会长。 林信依旧平静地可怕,“公子,臣早有此料。” “那你还跟过来做什么?大王只是下令让你监督我上课。如今我不上课,不要过来烦我。” 众人听到扶苏对大王的称呼,顿时竖起寒毛。 “公子怕是想错了。一日为言官,终身为言官。臣会陪伴公子一辈子的。” 扶苏本躺在塌上,袒露着小腹,出去显露了一圈,结果正经的好处都没捞着,正想着这几日好好休息一下,为下一步拜太子的事情好好筹备。 忽地听到林信说要做他一辈子的言官,扶苏几乎从塌上跳起,“你说什么?” “公子,大王对您的用心,您还是不够明白。” “我永远也明白不了。你竟然要跟着我一辈子?” “臣想请公子去一个地方。不知公子可否赏光?” 扶苏想都不想,“不去。” “臣有腰牌,可以带公子出宫。” “去。” 扶苏翻身站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好了衣服。 ----------------- 扶苏万万没有想到,信带他来的地方居然是上林苑。 只是这次,没有那些太傅陪同,上林苑里看守猛兽的守卫见扶苏公子大驾,自然都笑脸相迎。 猛兽——就是林信想要带扶苏看的。 扶苏驻足在老虎笼子前面,只是看了片刻,就对林信道,“我明白你想对我说什么了?” “请公子指教。” “伴君如伴虎。” 一旁随从听了,一个个都低头看着地面。 林信郑重其事地对扶苏道,“公子果然机智,这就是臣带公子前来上林苑的原因。大王就是老虎。大王是秦国的王,只能让其他人在低处瞻仰大王,远远地观望大王。大王不允许有人忽地靠他太近。” “那我是什么?”扶苏在感受到君权的压迫后,发自内心的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信一脸坚定的道,“您是臣。做好大王的臣子就足矣。” “我知道了。”扶苏看向老虎。他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信啊,你是个很不错的言官,第一次见你时就看出来了。” 第21章 一锤子的买卖(求打赏月票!) 林信带着扶苏返回了长年殿。 殿里摆放着数十只红漆木托盘,上面均盖着黄巾。 这是嬴政给公子扶苏的赏赐。 刘长等人异常欣喜,他们越来越相信谣言,认为扶苏很快就要被拜为太子了。 扶苏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一一掀开黄巾,见托盘里的不是金银、就是纱绢丝绸。 这些漆盘前前后后二十支,东西虽然没有多,胜在都是天下名贵之物。 扶苏此时已经确定嬴政的心意了。 他这是把自己当做他的臣子,而不是儿子。 哪有儿子帮助父亲,父亲却给儿子赏赐的这种道理? 不过,想想自己身处在权力的正中心,又在王族之苑,哪能既要又要。 扶苏盖上黄巾,他想这些赏赐以后还有大用。 这既然要改革秦国,肯定是个漫长且艰巨的任务。以后有的是用钱的日子。 不说别的,单就这开设学室的事情,恐怕要遭到朝中许多法吏世家的反对,因为这触犯了他们的利益;其次,一旦开始在各处郡县开设学室,到时候就需要推广造纸术,只有这样才能快速地培育大批文吏。 还有秦国文字的改造,这个时候的秦国文字,还是以小篆为主,如果自己能提前二十年,把隶书写出来……那这推广文字、推广秦法的时间,就可以被提前二十年。 到时候关中最先接受秦国文字、秦国法律的熏陶,等到天下一统的时候,韩赵之地的百姓已经接受的差不多了。 到时候关中基本盘就可以相对稳固下来。 这就是他年纪小的好处啊! 提前二十年动手改革,相当于给大秦朝多延续二十年寿命。 “先把这些赏赐登记造册,随后一一收起来吧。” 扶苏处理起这些事情来,语气就像个成熟的大人。 长接到命令自然按规矩办事。 信跟着扶苏,他很好奇,为什么长公子提出来了这样高明的意见,回来之后却对此只字不提,而且眼下又是这么平静。 如果换做是别的公子,得到大王的嘉赏和这么多的赏赐,一定会高兴坏了。 “公子接下来准备做什么呢?” “睡觉。” 扶苏躺在了塌上。 信无奈只好跪坐在一边,手里拿着笔,也不知道又在写什么东西。 扶苏侧身睡着,心中则在盘算太子的事情。 林信,这个人看似对我很好,实际上是为了让嬴政放心。我如今要谋取太子之位,实则是违背嬴政的心意。 而且谋取太子这样的大事,林信很容易发觉。 可是自己并不能贸然告诉嬴政,他若是不早早立自己为太子,以后秦朝就要灭亡;嬴政听了一定会猜想自己是不是别有用心。 扶苏没得办法,他只能铤而走险,去找那个人。 在如今的秦国,除了嬴政,还有一個人可以让他直接成为太子,那就是他的叔公——昌平君。 之前不能由着昌平君胡来,那是因为扶苏了解昌平君,他的政治头脑,只能支撑他完成平定嫪毐之乱,清除吕不韦。 在多次提议立太子这件事上,立太子对他是极为有利的,但是这会引得嬴政和昌平君之间矛盾冲突加大。 而且他之前已经有过数次建议嬴政拜自己为太子的失败经验,嬴政对他早有防备。 扶苏想过了,要么干脆不要让昌平君提立太子的事情,让他给嬴政尽忠。 要么,让昌平君一次就做成这件事。直接册封他为太子。到时候木已成舟,只要立了太子,嬴政不可能废自己。 只是这是一锤子的买卖。 必须要有周密谨慎的计划,才能让嬴政就范。而且必须是一次就成功,绝对不能再拖。 否则以嬴政的能力,这次再被他阻止,以后嬴政更加防备昌平君,这件事更加不可能放在台面上讲出来。 以昌平君现在的实力,他完全可以用权势逼迫嬴政立自己为太子。 但是这么做,很可能会导致君臣二人失和。 这就会让身在秦国的楚系势力,蠢蠢欲动。 在秦国的楚系势力,不仅仅是身上流着楚国的血那么简单,他们是心向楚国的,在为楚国的利益做打算。楚系势力,他们的背后是楚国在支撑。 秦国内部宗室集团和楚系势力的斗争,实际上是两国国家的较量。 而这种秦楚之间国力的较量,同样在楚国的王宫之中也在上演。秦楚互为联姻,楚国王宫里也有秦国的血脉,楚国的秦系势力,也是在为秦国谋取利益。 百年来,秦楚之间明里暗里不停地斗争。 而自己就偏偏卡在这种时候出生,秦楚之间的矛盾关系升级到了最高点。 不是秦国灭了楚国,就是楚国灭了秦国。 倘若嬴政把自己立为太子,就等于拱手给楚国一枚可以操作的棋子。 就算嬴政同意,秦国的军功新贵、宗室大臣,他们也不能答应。 就在过去短短几十年内,因为昭襄先王的驾崩,秦国的权力一度落在华阳太后楚系势力的手中,三度更换国君,扶持傀儡十三岁的傀儡太子嬴政为秦王。 先后发生吕不韦专权、嫪毐之乱。而这些事情的发生,对老秦国的旧贵族利益损害最大。 这根本不是用嬴政喜好与否能决定的问题,而是权势角逐谁胜谁负的问题。 扶苏不想做案板上的鱼肉,哪怕这个人是嬴政,也要和他争。 他若是这次嬴了,历史将被改写。 扶苏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他要一次把这件事情给做成,那就得打个嬴政猝不及防。 ----------------- 两日后,秦国王室公子子婴的次子出生了。 公子子婴,乃昭襄先王的兄弟的儿子。 庶公子从被生下来开始,就注定没有争夺王储的资格。又因为生在秦国,没有战功就没有爵禄,而这位公子子婴,却因为先父立过战功,所以留在了宫中。 这个战功立的时间也很特殊,正是在当初白起被斩杀之后,秦国陨落一代名将。 昭襄先王为了维护王室的尊严,稳定军心,决定在王室之中挑选人去担任将军。 子婴的父亲作为宗室公子,请求昭襄先王给他机会。 昭襄先王给了他一个机会。 而前有昭襄先王给庶弟开恩,这样导致了后来嬴政的庶弟在夏太后等人的支持下,他们也用这件事情,让嬴政下令让他的庶弟成蟜参与攻打赵国的战事。 第22章 机会 论辈分,子婴是嬴政的叔公,扶苏的太叔公。 可是他的岁数,却和嬴政年纪相仿。 这也就难怪,为什么秦二世胡亥登基之后,杀了诸多兄弟姐妹,却留下了一个公子子婴还有他两个儿子。 根源就在于,这人论辈分是他叔公辈的。 而昌平君,他的父亲是当今楚王,而他的母亲则是昭襄先王的女儿,秦国的公主。 按照辈分,昌平君和子婴又是同辈。 只是子婴的运气,还不仅仅止步于他的父亲得到了昭襄先王给他带兵的机会;在昭襄先王驾崩以后,子婴的父亲敏锐的察觉到如今大权都落在华阳太后楚系血脉手中。 他一个秦国的宗室之臣便开始开始和当时的王后,如今的华阳太后亲近。 等到后来,安国君去世,异人继位,华阳夫人变成华阳太后。 子婴的父亲就此将子婴留在华阳夫人的身边,美其名曰给她养老,甚至有想要直接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华阳太后的想法。 华阳太后因为辈分的缘由拒绝了此事,但是却把子婴留在了王宫里。 对咸阳宫上下来说,今天绝对是个大日子。 华阳宫里上上下下沉浸在一派喜气之中。 这样的大日子,华阳太后都亲自出面给刚出生的小世子贺礼,昌平君的母亲秦国云阳公主也驾到。 嬴政派人送来了贺礼,王后也亲自驱车前来子婴的府上。 昌平君也没有不到的道理。 扶苏就猜到是这样,所以这次宴会,他也拉着将闾一起前来。 扶苏和将闾跟在王后和乐水夫人身后,周围的宫人见到扶苏也过来了,将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 将闾还不知道扶苏对秦国提了多么宝贵的主张,仍旧一脸天真地问,“大兄,你有没有发现,他们都在看你?” 扶苏晃晃脑袋,“肯定是因为我近日又长高了!” “我怎么没看出来呢。” “王后驾到——” 宦侍提前半里路就在高喊,等到王后穿着华丽的常服进入宫殿,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射过来。 一位头发黑白相间的老妇,正躺在最上座。 她穿着正黄色的冕服,十分悠闲地躺在上座。 从扶苏记事以来,敢对他母亲不敬的人,只有这么一位。 当王后曦月迈步进入宫殿时,一道严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众人都起身拜见,“拜见王后。” 昌平君看了看华阳太后的脸色,随后不顾自己母亲云阳公主的目光,一把将扶苏抱起。 “好小子!又重了不少。”昌平君将扶苏搂在怀里,“怎么这几日我都见不到你。” “君父命令我在长年殿上课,不许外出。不过这個月,我每天都在想叔公。” “你会想我?你心里只有你君父才是。” 昌平君说着。 他岂会不知道嬴政的用意,嬴政下令不许扶苏见任何人。 口口声声是不让扶苏见王后,担心慈母多败儿。 实际上是在提防自己。 “听说你在大王面前献上计策,大王重重地赏赐了你。没想到你小子平日里看起来憨厚老实,这腹中却有如此谋略。让老夫这个丞相倍感吃惊啊。” 熊启抱着扶苏,恨不得把他举在自己的脖子上。 扶苏并不知道,自己的政治天赋传到了熊启的耳朵里,他几乎高兴地没有睡着觉。 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帮助扶苏登上太子之位的想法。 一则扶苏发自内心地敬爱他,二则他和自己有着相同的血脉,以后他在位,那背后就是整个楚国血脉的支持。 而且他天生喜欢和平,不爱打仗。 只要他继位,到时候那就天下太平。 如今他又表现出非凡的政治才能,这惊动了整个朝野。 “扶苏啊,你就是我的亲宝贝!” 王后瞥了一眼扶苏和熊启在一起异常亲昵的场面。 她只觉得扶苏近日越发古怪,聪明地不像话。 熊氏款步上前,“曦月拜见太后、拜见公主。” 云阳公主毕竟是秦国的公主,心自然是向着秦国的公主,她不能容许自己的儿子为了他的父亲,走上背叛秦国的道路。 否则自己对不起父王。 所以她是暗暗支持嬴政的。 殿中的气氛一下变得异常诡异。 华阳太后的面容异常苍老,脸上涂抹了珍珠白粉,显得有些古怪。 可是即便如此,皱纹也挡不住这个年迈老妇诉说她曾经的姿色。 她满头戴着金饰,手上戴着玛瑙手串,脖颈处则是各色宝石串起的项链。 身着黄色深衣,外罩着金色薄纱。 通身珠光宝气,手指仍旧细腻。 两个侍女跪坐在地上给她捶腿。 她躺在上座,静静地看着眼前不戴首饰、只着一身黑色冕服的王后。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楚国的公主中的败类。 她不爱权力爱男人! 华阳太后并不愿意见到她。 但凡她稍微动点脑子,心想着大楚,现在嬴政都是唯他们之命是从。 “免礼。” 云阳公主倒是喜欢王后。 王后尚礼不尚饰,饱读诗书,相夫教子,做她该做、喜欢做的事情。 多年寡居的公主,非常羡慕王后。 如果当初父亲不把她留在秦国,也许现在,他就是楚国的王后。 每次见到熊氏的时候,公主都会这么想。 “赐座。”公主笑道,“若不是有这桩喜事,一家人难得聚这么齐。” “大王何在?”华阳太后单手托着腮,忽地发问。“哀家已经数月没有见过大王了,他该是忘记哀家这个老太婆了。” 殿内的气氛忽地冷寂下来。 “君父忙于政务,今日不得空前来。扶苏代为送礼。”扶苏一本正经道。 华阳太后听了,顿时乐了。 他对着扶苏招手,“过来,我们秦国未来的太子。你如今是越发懂事了。” 扶苏自然上前,坐在华阳太后身边。 “扶苏拜见祖母。曾祖母近来可好?” “好,很好。” 华阳太后摸着扶苏的额头,心中无限喜悦。 对于夕阳西下的迟暮老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享受天伦之乐更让人感到欣喜的。 子婴虽然和嬴政年纪一样大,更是自己亲手抚养长大的,到底不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孙子。 太后对于扶苏,毫不吝啬。 一上来就赐了扶苏不少宝贝。齐国进贡的鲛人灯,只有大王和华阳太后使用,听到扶苏说他自己最近在读书,立刻赐给了他。 云阳公主听说扶苏学习骑射驾车,便送了扶苏一套犀牛皮护膝。 将闾在室中站着,看得异常羡慕。身为嫡长子就是好啊,什么人见到都喜欢。 年轻力壮的子婴站在一边,心中却暗想,以后自己的儿子过生辰,还是不要请扶苏过来了。瞧瞧这些人,见到扶苏就跟狼见了肉似的,一个个都不肯撒手。 被华阳太后一顿专宠之后还不够,扶苏很快就被昌平君揪住不放,他拉着扶苏坐在他身边。 昌平君一直在瞅机会和扶苏单独说话,今天王后要面对公主和太后,也没机会拦着自己。 他便把扶苏从室内带了出来。 子婴站在边上,见到昌平君带着扶苏出去了,使了个眼色让家中仆人去跟着。 第23章 金屋藏娇 (求打赏月票!) 昌平君带着扶苏,来到了花苑里。 他拉着扶苏坐在花苑里凉亭下,凉亭五角屋檐飞起,像是将要起飞的五只鸟。他揽着扶苏坐在怀里,用下巴蹭着扶苏光洁的额头。 扶苏的头发被束起。 眉眼间都是嬴政的影子。 昌平君曾几何时也这样揽过嬴政,现在却又揽起了扶苏。 “扶苏啊,给叔公我说句实话。那些话都是谁教你说的?” “神神秘秘的。还以为叔公要问什么大事呢?” “你小子——”熊启本想发火,还是按捺住了,“扶苏,你一向是乖孩子,告诉叔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都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熊启并不相信,“大王因为你的建议,专门和三公九卿商量了这些大事。扶苏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扶苏蹭地一下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说了是我自己想的,就是我自己想的。” 昌平君见扶苏已经完全有了自己的主见,根本和过去那个以尊长为先的扶苏判若两人。 熊启遂改变了策略。 “扶苏啊——叔公这么问你,一是担心你年纪小,怕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暗地里学坏了。二则,论身份,你是大王的长子,未来秦国的王。叔公可不仅仅是你的叔公,是你的臣子。作为臣子,有必要规谏公子。” “于情于理,扶苏你都该和本相说说实话才是。否则老夫这些年都是白疼伱了。” 扶苏也一脸认真地回答,“这就是我的主意。如果有人给我出这样好的主意,那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君父说呢。” 熊启心中的疑虑打消。 他不希望扶苏像嬴政一样,渐渐脱离他的掌控。 扶苏是他,也是整个楚国最后的希望。 自己用了那么多力气,给他在宗室里找了三个自己人做太傅,为的就是能够及时掌控扶苏的动向,教导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瞅着扶苏和嬴政最近的变化,他实在是非常忧愁。 “你知道吗?你的这些智谋,已经足以和三公九卿媲美了。我会趁着大王高兴的时候,再次号召文武百官册立你为太子。” “这天底下,大概只有叔公愿意让我做太子了。” 扶苏忽地来了这样一句。 熊启一顿,眼眶微微湿润,“傻小子,怎么这么说话?” 扶苏忽地站起,“叔公,借剑一用” 熊启眯着眼,“借剑何用?” 熊启尚未反应过来,却见扶苏已经抽出他腰间的配剑。 “小子,你要做什么?” 熊启还以为扶苏要胡来。 却见他提剑冲进花坛,对着花草一顿乱挥乱砍。 熊启看懵了。 扶苏挥动利剑砍花草时,脸上写着压抑。这是夏初正午时分,扶苏穿着深衣,这样挥剑,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 熊启站在身后,一动不动地看着扶苏。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扶苏的举动,熊启忽地想起了他的君父。以前君父在秦国不高兴时,也是用练剑来解闷。 熊启始终记得,他的父亲在逃走前夕,亲口对他说的话。 “你是楚国的公子,不是秦国的世子。吾是楚国的太子,汝为吾之长子。未来吾继位楚君,汝即为楚国太子。” “虽然我们身在秦国,可是我们的地位、富贵、却全部来自于遥远的母国——楚国。倘若有一天,楚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那么你和我,对于秦国就没有一点用处了。” 扶苏在园子里乱砍一通,很快就把园子里的花草给砍光了。 仆人急匆匆地回去禀报,子婴只能皱眉,“叫下人看护好扶苏公子,不要让公子受伤。” 扶苏累得瘫软躺在草地上,衣服上都落着花草的汁液。 碧蓝色的天空中,飞过数只小鸟。 “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熊启的履鞋出现在扶苏的视线之内。 扶苏看了一眼熊启,并不说话。 “小子,你以后可是要做大王的人,岂能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如此大动肝火?大丈夫要成就大事业,得沉得住气啊。” 扶苏望着眼前的高墙,“为什么叔公认为,我以后一定就能是太子呢?” “因为你是大王的嫡长子啊。难道大王要立庶公子为太子不成?你可是大王唯一的嫡长子,你的母亲是楚国的公主。这样的身份,就注定了你是太子。” 扶苏摇摇头,“君父决定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而且只要去做了,就一定会做成功。我的君父是这样的人,那么如果他真的想过要立我为太子,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了。可是为什么,要让我等这么久呢?” 扶苏说着,又看向熊启,“君父没有拜我为太子,这里面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熊启被扶苏这个眼神看得心里发毛,熊启眼中带着怒火,“你瞪本相做什么?” “还不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大人。” 扶苏说着。 熊启听了,浑身上下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这個小子,难道他都知道了? “你小子,在胡说八道什么?” 熊启以为扶苏知道了他的目的,就要和他翻脸了。 不料,扶苏却道,“我都知道了。” “你都知道什么了?” 熊启脸上蹦出豆大的汗珠来。 “你们都把我当孩子,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当太子是很危险的事情,所以君父不愿意让我去当太子,是为了保护我。只有叔父不这么想。” 熊启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没想到扶苏转头却说了这样温柔的话。扶苏毕竟是扶苏啊,天性善良这一点始终没有改变过。 王后做了许多和楚国利益并不相符的事情,唯一只做对了这一件,教导扶苏做个天性善良之辈。 “我又是怎么想的?”熊启捻起一边唇角胡子,盯着扶苏漆黑的瞳仁问道。 “叔公想要让我早点做太子,免得夜长梦多。” 熊启听着这话颇不对味。当晚上他回去睡觉,把扶苏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 这小子怎么现在说话不阳不阴的? “扶苏,你老实说,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幸好熊启不肯相信扶苏真的能一下子变得那么周密有城府。 “你们不想让我知道的,我都知道了。” 熊启听了,脸色一紧,扶苏却在这个时候,笑得傻乎乎地,眼睛里都是对熊启的崇拜,“若是我以后做了大王,必定将家国大事,都交给叔公处置。” 昌平君闻言,噗嗤一声大笑起来。 二人一起坐在残花之中狂笑。 “傻孩子,我是臣,你是君,我怎么能处置国家大事,到时候那就是僭越了。”熊启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狂喜,不断地捋须以作掩饰。 扶苏看到,熊启脖颈处已经发红了。 扶苏双手环胸,一脸狂妄地说着,“那我就学周天子。到时候给叔公打回来几个国家,封叔公坐镇,让叔公当王。” 熊启闻言惊讶,“你这小儿,竟也有天子之志?” 嬴政也是小小年纪就想着称霸天下。 第24章 封王诱惑 (新书求月票追读) “我若是做了天子,到时候就号称秦天子。再封叔公为楚王。” 熊启脸色大骇,随后惊慌失措地捂住扶苏的口。 “你小子,又在胡说八道。”熊启低头对扶苏说话,眼睛却环顾四周,生怕被旁人听到。 好在他们坐在花丛里,最近的仆人距离他们尚且有百步之遥。 “只是,你怎么会想到封我为楚王呢?”昌平君看着扶苏,眼中满是怀疑,更有恐惧。 “因为君父是楚国人啊。和母君一样啊。” 熊启听了,背后一身冷汗已经凉透了。 今天他差点被扶苏这小子给吓死。 二人在花坛里大笑起来。 这个时候,仆人从远处走了过来。 “启禀相国,大王和昌文君驾到。华阳太后请相国前去赴宴。” 一听到嬴政到了,昌平君顿时神色肃穆,自己起身还不忘把扶苏拽起来。 “走吧。我们去见你君父。” 扶苏知道,今天嬴政肯定会过来。他知道这些身在秦国的楚国贵族们动不动背着他开设宴会,这些他都忍让了。 但是今天这种日子,他还是得过来。 还是那句话,面子功夫必须得做好。 因为,嬴政还用得着这些楚国的贵族,不宜过早和他们翻脸。 昌平君领着扶苏回到大堂,见到堂中的座次已经被重新安排。 嬴政坐在上座。 华阳太后被人挪了个位置,坐在了嬴政的右边;王后坐在嬴政的左边。 老太后虽然不能再躺着了,可是脸上的豪横之气依旧不减。 她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是大家都知道,她的地位一点也不亚于嬴政。 怪就怪,秦国立过太多的楚国公主为王后,多次联姻,慢慢地秦国和楚国的贵族互相在彼此的国家渗透,共同把控高层。 这就造就了今日这样两国贵族之间互相友好往来的和谐场面。 华阳太后没有像先前那样高兴,坐起来的她手中撑着一杆权杖。权杖最上方镶嵌着一颗宝石。 将闾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昌文君的身边。 昌文君。 又是一位楚国的贵族,秦国的高官。 他双目细长,身高八尺,体格健壮,身配长剑。身穿玄色深衣,腰带上配着非常绚丽夺目的玫色玉佩。 昌文君按照辈分来说,算是昌平君的弟弟。 不同于昌平君依靠秦国公主慢慢在朝中站稳脚跟,昌文君则是从一开始就是过往楚国贵族留在秦国的后裔,为大批楚国贵族所拥戴。 等到昌平君长大,这靠拢楚国的心思越来越明显,完全脱离了秦国公主的庇护,投向华阳太后的楚系势力。 这二人便顺理成章的联手。 他们二人如今权势气焰极高,一人为右相,一人为左相。 除了昌文君,剩下的都是秦国贵族、楚国贵族的高官。 其中在血脉上最显眼的当属秦国贵族——公子子婴、公子腾。 剩下的都是一些长大后离开宫廷的庶公子以及庶公子的后代,他们离开王宫后,有的继承赵姓、有的继承封号姓氏。 比如昔年公子池的后代,就以池为姓氏。 殿内也来了其他的公主、驸马。 扶苏见过,但是不熟。 众人依着次序坐下,偌大的大堂挤满了贵族公卿。 昌平君到来,给嬴政再次行礼。 “微臣拜见大王。不知大王有失远迎,臣未能迎驾。请大王恕罪。” “王叔客气了。今日这里没有君臣,诸位都坐吧。” 嬴政严厉的目光掠过扶苏。 扶苏瞅了瞅自己,自己的深衣上弄了很多花草的汁液,白色、红色、绿色、一团糟。 扶苏露出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但是非常开心。 “扶苏拜见君父。君父终于来了,方才曾祖母还在问君父呢?” 嬴政看向华阳太后,微微低首道,“是寡人疏忽了。祖母勿要见怪。” 华阳太后一脸冷酷,“大王是一国之主,焉能天天来看我这个老妇。今日能来,哀家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只要还把我们这些昔日从楚国远道而来的客人当做一家人,那哀家就心满意足了。” 嬴政面色没有任何变化。 殿内忽地气氛陡转。 众人都望着嬴政。 此刻的他却像是一座沉默的高山,依旧威武不凡;华阳太后想要激怒他,故意让他不喜,但是他却始终不动如山。 王后率先道,“祖母言重了。大王一直挂心祖母,今日本来政务繁忙,不便前来,但是为了在宴会上与众同乐,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赶来了。” 华阳太后端庄地坐在边上,众人都仰望着她的鼻息。 “说的是。大王一向孝顺恭敬。” 嬴政终于脸色一沉。 王后也微微脸色发白。 大殿忽地陷入沉寂。 嬴政接回了生母赵太后,让她住在甘泉宫。只是……赵太后一直被软禁在后宫中。 任何宫中宴会赵太后都不能来参加。 扶苏站在当庭,看着嬴政孤高地坐在最上座。四面里坐着的公卿贵族,像是围在他身边的豺狼虎豹。 两鬓发白的云阳公主见状,轻轻笑笑,“太后,今日不是要给小世子贺周岁礼吗。怎么这么重要的日子,大家都把正事给忘记了。” 殿中众人都默不作声。 一个没有实权的公子,本就没有人在乎。更何况他的世子呢。 今日大家都聚在一起,是因为前方秦国战事又得利了。 秦国又夺取了赵国的一座城池。 嬴政按照规矩封赏了很多庶人为新的侯爵。 贵族们,都很焦虑。尤其是楚国的贵族。再打下去,到时候楚国真的没了,他们的荣华富贵也就到头了。 公子子婴只望着地面。仿佛自己并不存在。 扶苏一屁股坐在了熊启的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他这一個举动竟引得华阳太后笑了。 “扶苏啊——你这孩子,怎么坐你叔公那里。” 扶苏看向昌平君,露出狡黠之笑。 “这是我与叔公的秘密。” 熊启原本还笑着,听到这句可能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话,顿时笑容消失了。 他赶忙拿起一把坚果,塞在扶苏手中。 “吃你的。” 华阳太后见了二人这亲昵场面,唇角露出满意的笑容。 嬴政想要把扶苏保护起来,不让他们触碰。 她偏要把这孩子带到她身边。 今日是个好机会。 “扶苏这孩子,哀家一看到他,就想到了当年的孝文先王。” 王后将目光射向扶苏,过去自己每天夜里对扶苏耳提面命反复说过的话,他都忘记了吗? 什么人可以亲近,什么人要远离。 他过去不是一向离华阳太后远远的吗,怎么如今和他们这么亲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