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阙楼》 第1章 卖花 南齐盛元二十三年,沧江南,鄞都。 太阳悬在山头,落得很慢,余光落在了鄞都城中。济蓝河穿城而过,河道两旁挤满了小贩。卖花的小姑娘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占了个小小的位置,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擦着汗,目光锁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小嘴巴张了又张,还是没有发出点声音。一旁卖凉席的小少年瞥她一眼,撩了撩有些散乱的头发,咳了两声,冲着路过的大爷吆喝道“大爷,买凉席吗?夏日炎炎,怎能不用凉席呢……”大爷看了一眼,摆摆手走了。小姑娘怯生生地转头看他一眼,抿了抿嘴。 少年耸了耸肩,丝毫不觉得尴尬,在青石板的缝中扯了根孤独的小草含在嘴里嚼着,念叨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文绉绉的话被他流里流气地念出来,小姑娘觉得他很不正经,但是… 少年见她欲言又止的样子,主动搭话问道“你想说什么?” 小姑娘从花篮里抽出一捧栀子花,那栀子花是她精心挑选修剪的,仔仔细细地绑成一束,白花绿叶交错,煞是好看。她将花束递过去,说道“这个送给你,你可以告诉我你刚才在念什么吗?” 少年接过花,眼睛亮了亮,表情正经了几分,问道“这是你自己绑的?” 小姑娘避开少年的眼神,脸上的红晕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因为害羞,她小声道“你只管回答我的问题。” 少年轻笑,吐了口中的草茎,凑过去道“这是《孟子》里的一句话,意思是如果你正在经历苦难,不要怕,这是老天要把重任交给你,在磨练和考验你。” 小姑娘看了看少年,身上的衣裳都是粗布麻衣,应该也是贫苦人,问道“看你也不像读书人,你去哪里听来的?” 少年勾起嘴角“书院后面偷听来的,那儿树多,遮天蔽日的,凉快得很。我每天都去。” “那冬日呢?你也每天去吗?” “去啊,就是冷,耳朵都被冻掉了,幸好我捡起来了。” 小姑娘听得一愣,特意看了看少年乌黑发丝下的耳朵,完好无缺的挂在脑袋两边,就知道他是在胡说,片刻后,又问道“那老天会把什么重任交给你呢?” 少年干脆往旁边挪了两步,坐在小姑娘旁边,他看着远处来往的人群,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但是我相信,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任务。男儿志在四方,我以后可是要入朝为官,造福社稷的。” 脆脆的笑声传来,少年皱了眉头,带着怒气道“我是说真的。” 小姑娘收了笑,用蒲扇给少年扇了扇风,说“听说能够入朝为官的都是富贵人,你能靠卖凉席成为富贵人吗?” 少年说“你知道姜国吗?姜国的宰相以前也是卖蒲扇的。”他伸出两根手指弹了弹小姑娘手中的蒲扇,“就是这种!” “啊?”小姑娘满脸的不可置信,“真的吗?” 少年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和微张的嘴巴,忍不住弹了弹她脑门“当然是真的,所以现在经历的苦难,都是为了换取以后的圆满……看哥哥帮你把花卖出去。” “嗯?”小姑娘看着他直直地看着不远处,她也看过去,原来是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摇着折扇走了过来。那些公子的衣裳都是绫罗锦衣,轻轻的,薄薄的,风一吹就能飘起来,像柳絮,像飞花。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喃喃道“真好看啊,那衣裳怎么能这么白,就像我家鹅身上的最干净的那片毛。” 少年看着她艳羡的目光,那寻寻常常的眼睛因为那一丝波澜变得生动起来。他勾起嘴角,那弧度像是精心计算好的,多一分太过谄媚,少一分不够热情。他吆喝道“几位公子,买花吗?” 几位公子谈笑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眼看就要错身而过,少年一把提起那花篮,两步跨过去挡在了他们跟前,朗声道“蝉鸣声已至,秋风不时起。来日百花尽,何苦忆往昔?几位公子都是风流人,可别错过这夏日春光。” 其中一位蓝衣公子果然驻足,将手中的十二骨折扇一收,那扇面上的水墨画便看不见了。他看了看那花篮,雪白的栀子被一圈娇艳的粉嫩蔷薇簇拥着,错落着几株鸢尾叶,倒是十分好看。他问道“这炎炎夏日,何来的春光?” 声音清润如玉,犹如那绵绵春雨,带着些凉意,丝丝缕缕地钻进耳朵,初听沁人心脾,再听惊为天人。少年也愣了愣,半晌才道“春光在这篮子里,桃李争艳。” “有意思,我买了。”蓝衣公子掏出一锭碎银子,道“不用找了,毕竟春光难寻。” 少年笑“多谢公子。” 小姑娘再次目瞪口呆地看着少年,少年将银子递给她道“篮子被提走了,不过,也不亏。” 小姑娘看着掌心的银子,这还是她第一次见着银子,她收拢五指,握得很紧,掌心传来些痛意,她才松开,好奇道“他们全部都买了?他们为什么会买?” 少年一边卷着凉席一边说“这些贵公子就喜欢这样的调调,附庸风雅。不过,方才那位公子,或许只是好心,不忍我太难堪。” 那扇子上的画不是凡物。 小姑娘若有所思“所以卖东西,要看人说话,是这个意思吗?” 年卷好凉席,背在背上,说,“该回去了。” 太阳西沉,夜幕将至,街上的人越发多了起来。鄞都没有严格的宵禁,亥时以后才会有皇城军巡逻,集市才开始慢慢散去,只有城东的夜市掩埋在一片黑中,继续交易。 小姑娘把花卖完了,也该回去了,不过她想买个礼物赠给少年。少年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小姑娘跟上去,问道“你这么早就回去了?” 少年道“最近得了几本书,还没读完呢。” “那你明天还来吗?”小姑娘追问。 “嗯,还来。” “那行,明天见。”小姑娘停下脚步,没有再跟,而是转身沿着济蓝河四处寻觅着。 她停在一个巷子口,一个老大爷赤着脚坐在石阶上,衣裳松松垮垮地穿着,甚是随意,面前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新旧不一的书籍。 他看到小姑娘寻找的眼神,笑呵呵问道“小姑娘想买什么书?” 小姑娘着实不懂,她没有看过书,也不识字,踌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买一本很厉害的书。” 老大爷见小姑娘纯真可爱的模样,在那堆书中翻了翻,翻出一本泛黄的皱巴巴的书递给她“这本,这本厉害。” “有多厉害?”小姑娘问题总是很多。 “厉害非常,读了这本书,可以当大英雄。”老大爷义正辞严。 小姑娘闻言,泛起喜色“那我就要这本。”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碎银子拿出来。 小姑娘将书和剩余的钱放进怀里,满心欢喜地挤进人群。 第2章 初见 蓝衣公子提着一篮子花,嘴里念着“蝉鸣声已至,秋风不时起。来日百花尽,何苦忆往昔?虽说没有完全押上韵,不过随口一说,也是不易。方才那位小哥,倒是很有意思。” 一旁的青衣公子道“何必如此拘泥,什么韵律,不过是些条条框框。鹤兄,你说呢?” 白衣公子被点名,明显一愣,随即笑道“我是从战场上爬起来的粗人,韵律什么的着实不懂。如果非要我说,我觉得不好。” 蓝衣公子道“怎么说?” 苏鹤道“百花四时有,何必忆往昔。” 蓝衣公子笑“鹤兄真是潇洒人。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明年我再走过这条街,或许身旁不再是你们,也遇不到那卖花女。到底是不同的…” “又来了又来了,酸死了,苏二,你够了。赶紧走吧,让人等急了,要被罚酒的。”青衣公子加快了步子。 江南的夏夜多了些凉风,吹散了热气,不过那黏腻的汗是怎么也挥散不掉。 画舫中央置了冰块,寒气四溢,凉爽得很。四周的小几也备着冰盒,盒中盛了些时令鲜果,丝丝冷烟笼罩着,消了些暑气。 杜玄此面前的几案上摆了一只鸟笼子,笼子里一只通体橙黄的画眉懒洋洋地打着盹儿。杜玄此吹着口哨逗它,它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杜景深,不听话的小畜生就得狠心收拾。”陆望指尖捻着两片茶叶,悠悠地说。 那画眉像是听懂了一般,立马支楞起脑袋,猛得扑闪了几次翅膀,冲着陆望叫了几声。 “嗯?”陆望挑了挑眉,随手拿了颗樱桃,走了过去,那画眉站在支架上一动不动,看着陆望,陆望微微附身,一人一鸟望着对方,突然,陆望伸出修长的食指往那小畜生的脑门上一弹,声音带着笑意,“小畜生,还来劲了?” 小畜生被弹得叫了几声,胡乱飞了两圈,撞在了笼子上。 杜玄此一把将鸟笼提开,道“归程,饶了它吧,它可是我花大价钱从东市买来的。” 东市又叫鬼市,在寻常集市上买不到的东西可以去鬼市上买,十二时辰不打烊,通宵达旦灯火明。 陆望将手中的樱桃递过去,那画眉似乎是瞟了陆望一眼,又试探了两番,见笼外人没有动作,便大着胆子过去吃樱桃。 “我就是来喂它吃个果子,你至于这么护着吗?” 杜玄此笑“你下手总是没轻没重的,这不是怕你伤了它吗?” “此言差矣,我下手从来都是分轻重的,它叫什么名字?” “杜小三。”杜玄此可宝贝这只鸟了。通体纯色的鸟儿本就罕见,何况这只画眉眉花细长上翘,属上品画眉,漂亮得紧,他一眼就看中了。陆望此时问它的名字,莫非不是看上它了?杜玄此心中警铃大作,说道,“归程,你也喜欢鸟儿?画眉不适合你,要不要我去给你整只隼鹰?” 陆望笑道“只有你才喜欢这些小畜生。杜小三,这名字太随意了些,不妥,得改?” 杜玄此上面还有个哥哥,这画眉叫杜小三也无可厚非,但也确实随意了些,杜玄此乐于捡个名字,问道“你有什么好建议?” “杜小四…嘶…”掌心传来酥麻的痛意,原来是那小畜生吃完了樱桃,啄了陆望一口,似乎在抗议自己的排行掉了一名。 额,果然是捡来的名字,不值钱。杜玄此一拍脑门,陆三公子自然不希望跟只小畜生排在一起。他嗤笑一声,点头“那就小四。” 陆望逗着鸟问道“你笑什么?” 杜玄此道“笑陆三公子跟只鸟儿较真。” 外间传来脚步声和交谈声,陆望收了手,杜玄此开心道“瑾之和问之到了!” 两人一转身,便看见三个飘逸的身影。 杜玄此跟苏家两兄弟打过了招呼,目光落在那白色身影上。他惊呼一声,将来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难道这就是那位轰动朝野的朝中新贵,苏常侍?” 苏鹤拱了拱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苏慎拉着往前了两步说“我来给你们介绍。” “这位是杜家二公子,杜景深。” 杜家,江东世家,杜家老爷子杜邑,现任工部尚书,杜家大公子杜居安,表字思危,现任禁卫军统领。杜家二公子杜玄此,表字景深,是鄞都有名的纨绔子弟。苏鹤在脑中思索了一番,颔首道“杜二公子,久仰大名,幸会。” 杜玄此潇洒一挥手“你是瑾之的朋友,也就是我杜玄此的朋友,不必客气,叫我景深就行。” 苏慎又看向陆望道“这位就是我说过的,将我从小打到大的小舅舅陆望,表字归程。” 陆家,淇北世家,天赐年间,北地沦陷,陆家举家南迁。陆望的父亲陆坚是康州并州二州刺史,都督两州军事。陆家大公子陆拂行驻守并州,二小姐陆拂音嫁给了苏家大哥苏奕,生了二子一女。陆望排老三,今年刚及冠,字归程,才从康州回来。苏鹤理清了陆家,这下倒没有急着客气,而是疑惑道“小舅舅如此年少?” 苏慎道“跟我同岁,我也很无奈。” 从苏鹤进来,陆望就一直盯着他看,那幽深的眸子像是狂风骤雨中的深深漩涡,要将人吸进去一般。陆望本就长得冷峻,加上这巡猎般的眼神,着实有些骇人。一旁的苏慎立马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鹤兄再好看,也禁不住你这样看。” 苏慎初见苏鹤,也觉得他长得好看,不过好看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这些世家公子哥儿。皇亲贵胄门阀世家的男儿们寻的都是各地一等一的美人做妻妾,一代传一代,除了几个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的例外,哪个不是俊俏美男子呢?苏慎最初也没将苏鹤的美貌放在眼里,毕竟自己的小舅舅,三叔叔都是出了名的俊俏,从小看到大,看多了就麻木了。可是这苏鹤,不知为何,越看越觉得好看。苏慎有时候都有些不好意思直视他。不过小舅舅这眼神,似乎不是欣赏美好事物的眼神。 陆望闻言,眉头逐渐舒展,那眸中的惊涛骇浪归于平静,嘴角上扬,露出一丝不羁“不好意思,陆某刚从边陲小地回来,没见过如此貌美之人,冒犯了。苏常侍?” “在下苏鹤。”苏鹤客气颔首。 “没有表字?”陆望追问。 苏慎笑道“鹤兄还未及冠。” “苏常侍还真是年少有为。”语气有些淡,不知道是赞赏还是讽刺,陆望说完回身坐下了。 苏鹤没搭话,也找了个位置坐下,他拿了颗冰镇的樱桃夹在指尖,凉意从指尖袭来,瞬时觉得舒服许多,脸色稍微舒缓了些。 杜玄此和苏疑在一旁说着什么,两人够着身子似乎有些难受,杜玄此干脆坐到了苏疑的几案对面,两人面对面交流,方便了许多。 杜玄此喜欢斗鸡遛鸟,苏疑喜欢吟诗作画,两人兴趣大相径庭,本玩不到一起。但都是世家子弟,在鄞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来二去见多了,发现了两人的共同爱好,听曲儿。苏疑从小就喜欢研究曲谱,研究出了几分心得,杜玄此从小喜欢听曲儿,也听出了几分门道。如今鄞都里唱曲儿的,最怕遇到这两人。 苏慎习惯了这两人目无旁人的样子,于是和陆望聊天“小舅舅,准备寻份儿什么差事做?” 陆望靠在椅背上,两条长腿无处可放,只好直愣愣地摆在几案两侧,他道“三哥已经安排好了,在禁军里领了份闲差。” 苏慎叹道“闲差好,好玩儿,还不误事。” 陆望笑“我对鄞都不熟,玩儿这事还得靠你们。” 苏慎也笑“鄞都真正会玩儿的,还得看景深。” 旁边正在逗鸟的杜玄此闻言,道“这事儿交给我,保证让小舅舅满意。” 望喝了杯酒,看向一言不发,认真吃樱桃的苏鹤。一盒樱桃,已经所剩无几。陆望贴心询问“苏常侍喜欢吃樱桃?” 苏鹤抬头,那薄唇沾了樱桃的汁,水嫩饱满又红润,看起来比樱桃还可口。他抿了抿嘴,真诚地说“如此美味的果子,为何不喜欢?” 陆望舔了舔唇,拿了颗樱桃塞进嘴里,点头道“果然很甜。苏家人我都认识,不知苏常侍是哪一旁系呢?” 苏鹤笑了笑“小舅舅误会了,我出身低微,恰巧姓苏罢了,不敢高攀。” “出身低微,未及冠就能坐到散骑常侍的位置?”陆望勾了勾唇,一脸不信。 苏鹤从怀中掏了块帕子仔仔细细地擦着手,那手指修长白皙,与那白帕子似乎融为了一体。他大大方方地说“幸得元公赏识,不然,苏某这辈子怕是都踏不进鄞都,更别说入朝为官了。” 苏慎与陆望从小一起长大,对他十分了解,听出他话里有话,便说道“鹤兄才华横溢,我们在元公幕府中就相谈甚欢,如今既为同僚,便可相互照应。是吧,小舅舅。” “说得是。”陆望举起酒杯,看着苏鹤,苏鹤会意,举起酒杯,遥遥碰了碰杯,一饮而尽。 陆望一边倒酒一边说“爽快!不知苏常侍是哪里人?” “盛州人氏。” “盛州…盛州人都长得如苏常侍这般美貌?” 苏鹤敷衍道“小舅舅说笑了。” 陆望不依不饶“盛州人都生得这么白吗?” 苏鹤恰好手中拿了最后一颗樱桃,他道“不是所有的樱桃都如这般红的,小舅舅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陆望拿了颗葡萄细细瞧着,说“自是明白的,但若是樱桃里突然混入了一颗葡萄,那确实很扎眼。对吧,瑾之?” 苏慎正在和苏疑说话,根本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随意应道“啊…对。” 苏鹤看向他,坐在对面的人一身叠领玄衣,袖口用护腕收得很紧,露出骨节分明的双手。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玉盏把玩着,脸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也正看着自己。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谁也不肯先眨眼,仿佛要将对方看穿,看透,看个仔细,看个明白。 杜玄此端着两杯茶走过来,说“苏常侍,小舅舅,尝尝我新研究的茶?” 望先收回目光,接过茶。 苏鹤起身,也接过了茶,颔首道谢。 杜玄此回身,对着逗鸟的苏氏兄弟低声说“我怎么觉得,那两人不太对劲呢?” 苏疑不甚在意,他从始至终就没关注那两人,只说“小舅舅从小就霸道得很,许是鹤兄哪里不如他意了。” 苏慎听了一半,说“额…好像有什么误会。” 陆望看了看围着鸟笼的三人,叫道“你们三个怎么回事?不是要给我接风洗尘吗?站在角落里算怎么回事?!” 三人这才放过了杜小四,过去和他们喝酒。 第3章 嫂嫂 亥时已过,河道两旁的商贩少了些许,喧嚣的街市安静了不少,河水潺潺流过,映着苍白的月光。苏鹤独自走在街上,看见常去的那家馄饨铺子还开着,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旗幡在夜风中摇曳,苏鹤走了进去。 “老板,一碗馄饨。”周围的人步履匆匆,只有他靠在围栏上一动不动。 很快,老板将馄饨端上了桌,热情招呼道“客官慢用。” 苏鹤看着那飘着油星子的汤面上浮着几粒青葱,便不紧不慢地一粒一粒地往外捡。 老板在一旁擦桌子,道“不好意思,忘了客官不吃葱。” 苏鹤道“不碍事,是我没说。” 老板用汗巾擦着汗,一边将空碗一个一个叠起来,一边说“我记得客官,客官经常来,每次都会把葱花捡出来。吃完了馄饨还会去对面买一个糖人。” 苏鹤看向老板,老板是个中年人,老实巴交的,脸上经常带着笑,喜欢和客人唠嗑,只要妻子一叫他,他准会先应一声,然后放下手中的事情过去。苏鹤笑了笑“老板记性真好。” 老板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记性好,我在这里开了二十多年的铺子,来来往往的客人数不胜数,但是像客官这样俊的,还经常来的,是头一个。客官是外地人吧?” 苏鹤将葱花捡完了,敛了笑容,舀了个馄饨细细嚼着,并不为别人的夸赞感到高兴,半晌才道“是,才来鄞都不久。” 老板收完了碗,又出来继续擦桌子,他看了看外面,提醒道“糖人贩子好像要走了,客官先去买,我把馄饨给你留着。” 苏鹤抬头,卖糖人的小贩正在收摊子,苏鹤道了声谢,果真去买糖人了。 苏鹤住在城东柏子街,街口有两棵很高大的柏树。巷子偏僻,此时更是一个人都没有。苏鹤刚走到街口,一个人影从树上跃下来,直直落在苏鹤跟前。 十四岁的少年,五官清秀,眼睛黑白分明,一片澄澈,他撅着嘴不满地看着苏鹤,苏鹤摸摸他的头,温柔道“今日回来晚了,是我的错,阿九别生气。”他将藏在身后的糖人拿出来,阿九一把夺了去,顿时眉开眼笑。 两人并排着走进巷子,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就隔了几条街,陆望一行人正在鄞都最大的风月楼采阁里喝酒。这一条街的风月楼是鄞都达官显贵经常来的,再往东两条街是些小楼,就是低等的风月楼,紧挨着鱼龙混杂的东市。 两条街虽挨得近,入口却不在一处。 没人会把这两个地方联系到一块儿。 屋子里酒香和脂粉香夹杂在一起,陆望板着脸,将身旁的妖娆女子推开了些。 杜玄此蒙着眼睛和几个女子嬉闹,苏疑坐在榻上认真听着琴声,听到不满意的地方,便直接指出来。琴女名叫孟云卿,是这采阁里琴艺最好的女子。 陆望看着苏疑道“苏二真是一点儿没变。” 苏慎想到自己这个弟弟,笑了声,感叹道“问之跟三叔一样,年少成名,又不想入仕。朝廷几番征召,加上三叔的几番劝说,才来了鄞都。本想着给他寻一份好差事,结果他倒好,非要去太乐署。” 陆望道“有二哥三哥在,苏家倒不了,何必逼他。” 苏慎叹了口气“堂伯和父亲走了以后,苏家便大不如前了,不然三叔也不会入朝为官。也不会将我送到元政幕府去。” 陆望沉吟了片刻,问道“那个苏鹤,看你与他关系很好,底细清楚吗?” 苏慎道“只知道他是元政的人,在平盛之战中立了大功,后来就一直在元政幕府当幕僚,我去的时候他就在。” “那他怎么来了鄞都?” “元政收复盛州后声名大振,建安王忌惮他功高盖主,便将顾舟山提了上来制衡元政。顾舟山处处与元政作对,元政便将苏鹤安排进了御史台。不知是有元政相助,还是真得了皇上青睐,半年由侍御史升御史中丞,加散骑常侍。不过苏鹤说自己德不配位拒绝了,如今御史中丞之位空悬,御史台的事务还是由苏鹤处理定夺。” “所以苏鹤是来对付顾舟山的?御史台,散骑常侍,真是个好差事。”陆望冷笑。 “可不是吗,天天在皇上跟前吹耳边风。不过苏鹤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陆望晃了晃酒杯,酒水晃荡出丝丝涟漪,他看着自己倒映在酒杯中模糊的脸说“毕竟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元政将他甩进来,怕也不是多信任他。若是真能扳倒顾舟山,皆大欢喜,若是折在了鄞都,也不用心痛。” 苏慎颇为赞同“苏鹤这人十分聪明,元政很看重他。只不过,苏鹤出身低微,无所依仗,注定了只能成为随时可扔的棋子。他自己应该也清楚,所以没搞清楚时局之前,不敢随意出手。” “你怎知他没有出手?呵呵…这种人,用好了,那就是利刃,捅敌人心窝子的那种。”陆望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慎,“所以你是想策反他,为己所用?” 苏慎急忙摆手“倒也不是,都是从峳州走出来的,此前关系也不错,如今也不能刻意生分了。再说了,三叔主动将我送去峳州,在元政心里,我和三叔与他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和苏鹤是一条船上的人。” “哼,你觉得元政会信任苏家人?” “自然不会,世家与世家之间,从来只会权衡利弊,没有绝对的盟友,当然也没有绝对的敌人。大家不过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罢了。”苏慎是个聪明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不过,若是真能将苏鹤策反,总归是好事,你觉得呢?” 陆望道“与聪明人打交道不容易,你加油。” 苏慎道“我是拿真心待他的,总归没有错。” 陆望温馨提醒“那你别把自己玩折了,苏二指望不上,三哥可就指望你了。” “一书一画一诗曲,谁人不识苏问之?问之只不过心不在此处,若是他想,一定能做好的。”苏慎对自己这个别人口中的天才弟弟是很看重的。 陆望不可置否,四年前,苏穹带着他们几个游历章州,登上了夫子庙中的浔阳阁,放眼望去,远观稽灵山,近临日月湖,天高地阔,风云际会,十五岁的苏疑当场作了两首诗,一曰《少年游》,一曰《三问浔阳阁》,苏穹听了赞不绝口,当场给他取了表字“问之”。两首诗如今还刻在浔阳阁的石柱上,引得千万人前去观瞻摩拜。更绝的是第二年,苏疑参加了一场清谈盛会,他一句话没说,却博得了满堂彩。只因他在盛会结束时弹了一曲古琴曲,又一次名震天下。他的字,师承苏穹,自不必说。至于他的画,才是冠绝天下,昭南山上的花鸟虫鱼被他画了个遍,全都珍藏在苏氏别院中,无人可见。只是有一次,他在山中写生,看见一白发苍苍的砍柴翁,背着一捆柴下山,身后一条老黄狗不远不近地跟着,四周是凋零的枯松与残枝。苏疑灵感迸发,画了一幅画名曰《空山》赠予砍柴翁。后来听说砍柴翁给孙子买了肉包子,老翁从怀里掏出那幅画分装包子,被一路过的名士看见了,惊为天人,花了重金将其买了回去。 从此,苏问之这个名字就成了传奇。 陆望感叹“幸好问之生在了苏家,无忧无虑,无牵无绊。”说到苏家,陆望不自觉地又想起另一个姓苏的,他眯了眯眼睛,似是自说自话“那个苏鹤,你不觉得他长得…” 苏慎等着他的下句,陆望却只是喝着酒,没有再说,苏慎了然“长得过于好看了是吧?你是没看见他刚来鄞都那会儿,多少人每天等在他进宫的路上,只为远远地能看上他一眼。如今大家都看习惯了,过了新鲜劲儿,也就那样了。” 陆望摇摇头,道“果然物珍在于稀,没见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无可厚非。小舅舅似乎对苏鹤有些敌意。” “没有,你想多了。”陆望酒喝多了,有些头晕,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瘫在了椅子上。 苏慎见惯了他的散漫不羁,只问道“对了,你这次为什么会突然回来?” 说起这个,陆望就有些头疼,他儿时在康州调皮捣蛋,胡作非为,被老爹和大哥连哄带骗,连拖带拽地送到了苏家,让苏穹帮忙管教。在昭南山待了几年,性子倒是收敛了许多。几年前苏奕突然病逝,苏家失去了顶梁柱,苏尚和苏穹不得不出山,他也被送回了康州。这次回去,他便免不了被催着成亲。齐国门第观念重,世家不与寒门通婚。康州北临姜国,此前一直不太平,世家大族皆渡水而走,陆老爷子便想在鄞都给陆望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千金大小姐。陆望只想留在康州建功立业,从未想过成亲之事。 陆望握紧了酒杯道“回来看看这鄞都的盛世繁华。” 陆府和苏府都在玄武大街附近,离皇宫不远。 此时天微亮,晨风凉爽,周野宁静,陆望没有坐马车,一个人慢悠悠地从采阁踱步回去。刚踏进门,管家丁白便拦住了他的去路,告诉他少夫人有请。 陆老夫人早逝,陆家直系如今只剩下一个女眷,就是陆拂行的妻子,苏季蕴。苏季蕴出生溱郡苏氏,与昭苏苏氏同出一脉,算是苏穹的远房堂姐。溱郡苏氏本是簪缨世家,奈何子嗣凋零,苏老爷子发妻走后,执意不肯续弦,膝下只得一女,苏老爷子乃是学问大家,声名远扬,官至太傅,苏季蕴自身也很优秀,与陆家也算望衡对宇,便结了亲。苏老爷子逝世后,溱郡苏氏如今只剩下苏季蕴了。 此次苏季蕴带着儿子与陆望一同回了鄞都。 “小叔叔。”陆朔见陆望走进来,抬头打了招呼,又低头开始练字,临的正是苏穹的《观湖游记》。 陆望是陆老爷子不惑之年得的儿子,在同辈中年龄小,在同龄中辈分高,受尽宠爱,要风得风,在陆苏两家都横着走,没经过什么坎坷,前二十年栽的跟头都是自己作出来的。 陆望走过去看了看,陆朔的字力透纸背却娟秀内敛,倒是和家里人的都不一样。他揉了揉陆朔的后脑勺,赞道“小朔儿的字越发精巧了,你三叔瞧了定甚感欣慰。” 苏穹算是陆朔的舅舅,不过他们依的是陆拂音与苏奕这边,便叫了叔叔。 陆朔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大手,不满道“男人的头不能随意摸。” “啧!”陆望非又摸了两把,“你小叔叔这样的才是男人,你顶多是个小孩儿。你以前不是很黏我的吗?怎么现在摸都摸不得了。” 苏季蕴端了一碟花生酥走进来,听到陆望的话,笑道“如今就是我也碰他不得。” “小朔儿真是长大了。”陆望说完,伸手去拿花生酥,苏季蕴欲拍他的手,被他灵巧躲开,还不忘得意的炫耀一下拿到的点心。 苏季蕴拿他没办法,只是说“洗手。” 恰好侍女端了水进来,陆望嘴里含着半块花生酥去洗手。 苏季蕴查了查陆朔的字,对陆望道“昨夜歇哪里了?” 陆望嘴里含糊不清“苏慎那儿…” 苏季蕴不紧不慢道“苏府什么时候改名采阁了?” 陆望眨眨眼,突然道“嫂嫂,慕可呢?” 苏季蕴哼了一声“天井跪着呢。” 陆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嫂嫂,昨夜苏慎非拉着我喝酒,忘了时辰,我就是在采阁睡了一觉,没有胡来。” 苏季蕴道“阿北啊,你要是在采阁胡来倒也罢了,大不了给你纳个妾。”她将陆望拉到一边,确定陆朔听不到了,才继续说“此次回鄞都,我可是得了你大哥的令,必须给你找个媳妇儿。你大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有朔儿了。你还等什么?” “胡说,大哥二十三才有的朔儿。”陆望争辩。 苏季蕴真想翻个白眼,这种事倒是记得清楚。两人沿着走廊走到亭子里,苏季蕴锲而不舍“较这种真有什么用?我已经找了几个适龄的好姑娘,模样才情都是顶尖的,你看着画像,选一个。” 陆望道“嫂嫂你才回来多久…好歹让我见一面吧,当年嫂嫂与大哥可是两情相悦才成亲的。” 苏季蕴见他松口,稍稍放心“行,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说定了?陆望蹙眉,一不留神被绕进去了?他急忙道“嫂嫂,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没时间…” “你能有什么事情要做?你…”苏季蕴打断他,咬咬牙,低声道,“阿北,你老实告诉嫂嫂,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望莫名道“我能有什么难言之隐?” 苏季蕴几欲张口,最后还是作罢,只道“那我这就去安排。” 看着苏季蕴匆忙的背影,他无奈笑了笑,这个大嫂,真是和二姐一样难搞。 第4章 做客 苏府的后花园大概与鄞都里所有的府邸都不大一样。花园一半种的是花草,一半堆的是石头。这些东西都是苏疑的宝贝,任何人都碰不得。 苏穹看着他摆弄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作势去摘那朵长得极好的大红色花朵。 苏疑见状,立马倾身向前挡住苏穹,凶巴巴地说“三叔,这可是景深花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朱丹华,原产自西域,极难养活,这好不容易开了花,你别碰坏了。” 苏穹瘪瘪嘴,悻悻地收了手,指了指一旁长相十分普通的草,说道“这个不就是野草吗?也很珍贵?” 苏疑又赶紧跳了过去,护犊子似的护着那花,说“这是菘蓝,可以制颜料,还可以入药。” “罢了,我不碰便是。”苏穹坐了回去,喝着茶看着苏疑忙忙碌碌地背影,心生羡慕,曾几何时,他也过着这样潇洒自如的日子,真是往事不能回首,越想越难过。他喝了一盏茶,苏疑还在不亦乐乎地忙着,他决定破坏一下苏疑闲淡的生活,便问道“问之,今日早朝有人弹劾我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我该怎么办?” 苏疑拔着草,头也不回地说“何来此说?” 苏穹摇着折扇,吐了嘴里的葡萄籽,才慢悠悠地说道“我将瑾之调去了御史台,恰好如今御史台掌事人也姓苏。又恰好那位姓苏的长得跟我们苏家人一样俊朗,所有人都笃定他就是苏家人,我真是百口莫辩。” 苏疑道“这有何难,你将苏家家谱誊抄上百份,往皇宫和各大府邸分别送上一份,告诉他们,苏鹤不是我们苏家人。” 苏穹惊“你说真的?” 苏疑好听的声音没有半点起伏“尚书大人,你说呢?” 苏穹捏了颗紫莹莹地葡萄砸他“好啊苏疑,敢戏弄你三叔。” 苏疑道“三叔自有考量,问我本就是多此一举。” 苏穹笑道“我觉得你的法子不错,走了,抄家谱去了。” “苏爱卿真不是苏家人?”盛元帝刘邺盯着苏鹤看了许久,最终问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 苏鹤愣了愣,道“陛下,天下姓苏的人何其多?就不能多臣一个吗?” 盛元帝年轻地脸庞过于瘦削,有些病态的苍白,他依旧看着苏鹤,良久才道“朕也觉得不是,你与他们长得不太像。” 苏鹤道“猫生九子,各有不同,此乃常理。” “猫?”盛元帝哈哈大笑了几声,“朕就喜欢和你说话,难得的舒心与爽快。” 苏鹤语气依旧“讨圣颜之欢,乃臣之幸事。” 盛元帝转身,往一旁的炉子里瞧了瞧,说“苏爱卿嘴上这么说,语气里可没半点奉承之意。” 苏鹤看着盛元帝,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盛元帝忙着往炉子里加东西,似乎也没有在意戛然而止的话头。待他将那些五颜六色的粉末石头加进去,一旁的宫女端了水过来,盛元帝净了手,宫女又托了个锦盒过来,盒子里放了一颗金色的药丸,盛元帝和着水吞了,闭上了眼睛。 苏鹤站在一旁,目不斜视,将他召进宫,就是为了问他是不是苏家人? 半晌后,盛元帝睁开了迷蒙的眼睛,看着苏鹤的眼神含着水一般,他笑着道“思谈建议朕修座皇极观,这事儿交由爱卿去办如何?” 苏鹤神色一凛,双膝一曲跪在原地,他伏低身子,劝谏道“陛下,如今国库空虚,财政拮据,边境不安,国土不平,几州军饷已让户部司农仰屋,无计可施,还望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盛元帝凝着神,苍白的脸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精神也好了许多,他看着苏鹤玄色朝服掩映下越发雪白的侧脸和侧颈,有些晃神,他咳了两声,肃然道“一座道观能花多少钱?朕什么事都依着你们,你们还想要朕怎么样?朕是一国之主,如今修座道观朕都做不了主?” 毕竟坐了几年高位,声音里含了几分威严。 苏鹤依旧跪着,语气平静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陛下当务之急…” “够了!”盛元帝动了怒,胸口一上一下,脸上泛起潮红,“当务之急?什么是当务之急?你…”盛元帝深吸两口气,还想说什么,终归没有说出来。 他吩咐道“来人,将丹药呈上来,再宣思谈过来。” 苏鹤道“陛下,微臣先退下了。” 盛元帝看着还趴在地上的苏鹤,突然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他扶起来。苏鹤站直身子,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候着。 此时宫女将丹药送了过来,盛元帝拿起那颗药,对着花窗,看了半晌说道“苏爱卿知道这是什么吗?” 苏鹤垂眸“丹药。” 盛元帝笑了两声“这是仙丹,长生不老丹。你说可不可笑,朕被囚在这宫中傀儡一般任人摆弄。可朕还是想活着,活一千年,一万年,长生不老,哈哈哈…” 盛元帝笑了一阵,将丹药吃了下去,然后猛地转头看着苏鹤,语气骤变“朕知道,你们都想让朕死,朕偏不如你们的意,哈哈哈…这是朕的天下,朕想要什么都可以。你去,马上去户部和工部,着手修建皇极观。” 苏鹤看着盛元帝喜怒无常的样子,皱了皱眉,行礼退下了。 走到门口,便看见江思谈在宫女的引领下走进来。两人擦肩而过,招呼都没有打。 江思谈进去时,盛元帝正闭着眼睛小憩,光影从他身后投下来,半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地上是碎了的茶盏。 江思谈又退了出去,问一旁的宫女“陛下吃了几粒丹药?” “两粒。” 江思谈点了点头,再进去时,盛元帝睁开了眼睛。江思谈走过去,蹲下身子,仰头看着他。盛元帝捏着他的下巴,问道“方才出去做什么?” “让人给陛下准备些冷食,消消暑。” “还是你贴心,起来吧。”盛元帝将他扶起来,语气变得温柔。 江思谈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柔声道“进来的时候碰到苏大人了,陛下方才发火了?” 盛元帝只是避而不答“陪朕出去走走吧。” 阿九架着马车在宫门口等着苏鹤,马车上的灯笼摇曳,上面印着苏字。苏鹤愣了愣,问道“苏府的马车?” 阿九点点头。 “苏府的人让你来接我?” 阿九点点头。 “所为何事?” 阿九摇摇头,顿了顿,从怀里摸了一张纸出来。 苏鹤打开一看诚邀府上一聚,瑾之。 苏鹤上了马车,阿九将糖葫芦塞进嘴里,鞭子一甩,两匹马儿便跑了起来。苏鹤将官帽取了,重新理了一下头发,瞬时觉得舒爽了许多。 苏府离皇宫不远,很快便到了。 苏鹤是第一次来苏府,跟着引路的侍女到了花园的水榭上。 朝服繁重,他热得出了汗,黏腻的汗凝在皮肤上,十分不舒服。他绷着脸,忍住了脱衣服的冲动。 陆望远远就看到了一道修长挺拔的背影,寻常的官服被穿出了别样的韵味。头发一丝不挂地挽着,只插了一只素玉簪。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往前走,那流畅的下颌线像是苏疑笔下的远山痕,一气呵成又美丽绝伦。再往前走,可以看见坚毅中带了几分娇俏的挺直鼻梁和微抿的唇角,似乎有些不太开心。 陆望心里好奇,苏府的人他都见过,何时来了这么一位有着出尘之姿的少年郎。 陆望点了点脚,一个旋身在廊檐上接力直落在了水榭的栏杆上。 “嘿!”陆望蹲在栏杆上,抬头打招呼。只是一瞬间,笑容凝在嘴角,“怎么是你?” 苏鹤在陆望点脚时就发觉了,险些就要出手,却见来人堪堪停在了自己面前,并无恶意,生生稳住了。 苏鹤相比之下淡定许多“小舅舅?我们又见面了。” 陆望跳下栏杆,背靠着柱子,双手环胸,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审视着苏鹤,道“你既不是苏家人,就不必跟着苏慎叫了。你这自降辈分降得倒是很自然,跟所有人都这样吗?” 苏鹤只回答第一个问题,淡淡道“好。” 一拳打在棉花上,陆望看着他冷眉冷眼的样子,有些气恼,又觉得不能表现出来,强忍着怒气,表情有些扭曲,他道“苏常侍来这里做什么?” 苏鹤拿出袖袋中的信笺,递过去道“瑾之邀请我来小聚。” 陆望看着那信纸…夹着信纸的两根修长的洁白如葱的手指头…信纸,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两下,道“说清楚了就行,何须要证明?” 苏鹤收回手,轻笑道“陆大人语气不善,我怕被误会心怀不轨,自然要解释清楚。” 陆望向前走了一步,靠近苏鹤,沉了声音道“苏常侍误会了,你是瑾之的朋友,就是苏府和陆府的贵客,常来玩儿就是!” 苏鹤抬头直视他“陆大人此话当真?” 陆望靠着不多的身高优势俯身靠近他“自然,我陆归程什么时候胡言过?” 苏鹤不动声色的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陆大人打算什么时候邀请在下去贵府做客?” 陆望扬起嘴角“大家都在鄞都,机会多的是。” 苏鹤也笑“那苏某期待着。” 两人愉快地聊了会儿天,喝了会儿茶,日头隐没在山头,天光暗下来,侍女们开始掌灯,终于凉快了些。 苏穹和苏慎从回廊慢悠悠地走过来,侍女们摆上了酒和瓜果后,开始陆续上菜。 苏穹一身月白色常服,宽大的外袍让晚风都多了几些潇洒。他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小苏大人久等了,实在抱歉,有事儿耽搁了一会儿。” 苏鹤见是苏穹,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苏慎才回礼道“尚书大人哪里的话,这园子与众不同,别出心裁,有意思得很,在这里逛上一天也不觉无聊,何况这一须臾。” 两人都姓苏,又都是朝廷命官,关系也不远不近的,在称呼上两人都着实拿捏了一番。 苏穹用扇子扫了一圈园子,道“自家小孩儿弄着玩的,乱七八糟的实在不像样子。” 语气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他瞪了陆望一眼“阿北,你就让客人一直这么站着?” 陆望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毫不客气地说“苏常侍就喜欢站着。”他借着喝茶的动作嘀咕道“还有,能不能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小名,怪没面子的。” 苏穹笑道“小苏大人既姓苏,也算是半个苏家人,哪里来的外人?小苏大人请坐。” 苏鹤看了看,苏穹和苏慎走到了一边,就只剩下陆望旁边的位置。 落了座,苏穹端起酒盏才道“小苏大人,今日宴请没有提前告知,略显唐突,还请小苏大人见谅,这杯酒我敬你。” 苏鹤拿了酒盏道“尚书大人客气。” 苏慎道“我也觉得客气,三叔,鹤兄是我朋友,你别把官场那一套拿出来,听着累人。” 苏穹瞥他一眼,低声道“小兔崽子,你懂什么?” 说罢,又举起酒盏道“这第二杯呢,是替瑾之敬你。以后瑾之在御史台,还需要小苏大人多多关照。” 苏鹤只是笑了笑,将酒喝了,没说话。 苏慎也端了酒,说道“鹤兄,我们也喝一杯。以后我就归你管了,你可不能欺负我。” 苏鹤道“哪里的话,我们是平级,等新的御史中丞上任了,我们都归他管。” 苏慎喝了酒,道“鹤兄谦虚,那位置悬了这么久,不就是给你留着的吗?” 苏鹤笑笑,以前是,可自他上了苏府马车那一刻,是真说不一定了。 陆望看着三人推杯换盏,酸溜溜地说“得,我成了外人。赶明儿我得书信一封给我爹。” 苏穹说“怎么?告我状?” 陆望道“怎敢?我是要告诉我爹,鄞都就我一个姓陆,我孤独,我要改姓苏。” 苏鹤“噗嗤”一声笑出来,陆望看过去,那眉眼弯弯的样子让整张脸暖了不少。 苏慎惊道“能将鹤兄逗笑,小舅舅你可厉害了。” 苏鹤敛了笑,说道“我时常都在笑,瑾之这般说法,倒把我说得严肃了。” 第5章 打架 上弦月半隐在云层中,月光并不明朗。池子里莲花阖上了眸子,檐下鸟儿已入深眠。 水晶帘后影绰绰,满架蔷薇一院香。谈笑声中,觥筹交错,一片和谐。突然墙头上传来突兀的打斗声,听那拳头划过空气的声音,很是激烈。 苏慎立马站起身道“有刺客?三叔,鹤兄,你们当心。”说完便冲了过去。 陆望酒醒了三分,不过片刻,人已至墙头。 墙上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陆望一眼认出了慕可,见慕可就要被踢,一把将他拽过去,对方身形灵巧,对慕可紧追不舍,并没有攻击陆望。 苏慎看清两个缠斗在一起的少年,大惊“阿九?慕可?怎么回事?” 苏慎本想钳制住阿九,没想到阿九跟只猴子一样,根本逮不住,只是一味的追着慕可打。 陆望一拳打在阿九手臂上,阿九闷哼一声,只觉得整条手臂都麻了,不过他咬牙忍住了,依旧奋不顾身地往慕可扑过去。 陆望大声道“怎么回事?慕可你去哪里招来的仇家?都找到这里来了?” 慕可欲哭无泪,更大声地说“我只不过骗了他几颗糖,他就跟我拼命。他武功比我高,我打不过他,主子,救我。” 苏慎停了手道“小舅舅,这是鹤兄的人,别伤了他。” 陆望失了耐心,长腿一扫,阿九凌空而起,陆望身子一斜,一个后空翻挡在了阿九面前,阿九看着慕可跳下了墙,就要去追,陆望一把抓他的手臂,一翻一转,将他牢牢锁住。 陆望带着阿九回到水榭上,阿九狠狠瞪着站在苏穹身旁的慕可,咬牙切齿,像一头被抢了食物的小兽。 苏鹤急忙过去,喝道“阿九,不得无礼。”说完又看向陆望道“陆大人,阿九是我带来的,我代他向那位小兄弟赔不是,可否先松开他。” 陆望感觉到怀里人的躁动,问道“松开他,你能保证他不会再动手?” 苏鹤看着阿九瞪红的眼睛,叹了口气,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阿九乖,一会儿我让那位小哥哥把糖还给你,你不打他了可以吗?” 阿九看向苏鹤,充满怒气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身体也不再挣扎,最后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望见状,便松开了手。 苏鹤回身看向慕可,道“还请这位小兄弟将阿九的糖还给他。” 慕可愣愣地看着苏鹤,苏慎咳了一声,一巴掌打在了他后脑勺。慕可回过神,有些委屈地将怀里的糖果拿了出来。 阿九拿了自己的糖,便安静地退到一边。 陆望见是慕可抢了别人的糖,一把将慕可揪过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好小子,你主子是亏待你了是吧?抢人家小孩儿的糖,嫌不嫌丢人?早知道就该让你跪死在天井里…” 苏穹见慕可被骂得可怜巴巴的样子,劝道“阿北,慕可知错了,你就饶了他吧。” 陆望一把松开他,眼睛依旧斜睨着他。 慕可缩了缩脖子,赶紧逃到苏穹身后,小声道“主子,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害怕。” 苏慎看了看一旁专心吃糖的阿九,又看了看一脸兴致勃勃看戏的苏鹤,再看了看像吃了苍蝇一般憋屈的慕可,笑道“慕可,到底怎么回事?” 慕可看了苏鹤一眼,说道“我,我在墙上玩儿,看到他一个人躲在墙角吃糖,可爱得很,就想逗逗他。我没有抢他的糖,我和他玩儿猜拳。他把把输,把糖输完了就跟我急,一直追着我打。” “额…这…”苏穹揉了揉慕可乱糟糟的头发,“没事,你要是喜欢吃,我给你买。” 慕可走开两步,抓狂道“我不喜欢,我就是逗他玩儿。” 苏鹤道“如此说来,是阿九的错。阿九不懂人情往来,还请见谅。明日我多买些糖果,亲自登门道歉。” 慕可道“我说了我不喜欢,我不用…” 陆望看了一眼阿九,闷声道“道什么歉,都是慕可的错,活该被揍。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不早了,三哥早些休息,我送苏常侍回去。” 苏鹤道“不用,我认得路。” 苏穹道“这不是认不认得路的问题,就让阿北送送你吧。” 两人出了苏府,慕可将马车驾过来,陆望道“天色尚早,济蓝河畔此时正是热闹,苏常侍要不要走一走,消消食?” 刚才是谁说不早了?苏鹤失笑,扯了扯衣领道“也好。”回身招呼阿九,“一会儿人多,阿九你跟紧我。” 回过头来眼前多了一把折扇,递扇子的手很熟悉。 苏鹤接过扇子,打开一瞧,扇面上的画寥寥几笔,却颇有神韵,苏鹤多看两眼,心里平静了不少,似乎也没那么热了,他夸赞道“这扇子如此别致,怕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 陆望道“这是问之自己做的,上面是他题的字,千金难求。若是苏常侍喜欢,我这里有的是。” 苏鹤摇着扇子往前走“物不贪多,知足常乐。” 陆望打发了慕可,跟了上去。 两人沿着玄武大街往东南走,很快就到了济蓝河夜市。夜市如往常一般热闹,酒肆饭铺一字排开,佳酿美食香味扑鼻。沿河两岸是些散摊,货郎担着货架,或是推着货车,大声吆喝着。小孩儿们在柳树下嬉戏玩闹,一个卖樱桃的妇人骂骂咧咧将他们赶开。小孩儿便做着鬼脸跑开了。 陆望和苏鹤穿梭在人群中,慢悠悠地走着,经过那个馄饨铺子时,苏鹤看了几眼,舔了舔嘴唇,始终没有停下步子。陆望瞥见他的小动作,顺眼看过去,看到了那卖樱桃的。 他侧头说道“你往前走着等我。” 苏鹤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也不问,只是点头答应。陆望刚走,阿九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嘴角还带着伤,却十分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糖葫芦。 苏鹤拉了他的手道“走,哥哥给你买。” 两人穿过人群,终于靠近了糖葫芦。阿九指了指最上面的最大的一串,苏鹤在他额头上弹了弹,苦笑道“阿九啊,迟早有一天,哥哥会养不起你的。” 阿九一脸迷茫地看着苏鹤。苏鹤叹道“罢了,再不济,哥哥还能卖身养你。” 这副皮囊好歹能值点银子。 阿九得了糖葫芦,开心地用额头蹭了一下苏鹤的肩膀,又挤进了人群中。 “苏常侍要卖身?”低沉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 苏鹤转过身,映入眼帘的便是陆望半带笑意的俊脸。 苏鹤笑道“陆大人怎么听墙角?” 陆望道“我没这么无聊,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听见了。”陆望眯着眼睛看他,“若是真有那么一天,苏常侍记得提前知会我一声,好歹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苏鹤道“何来的近水楼台?” 陆望道“苏常侍这么客气作甚?” 苏鹤道“我既不是苏家人,与陆大人也是泛泛之交,自降辈分也要被挖苦,是近是远,我自分得清。” “呵…还记上仇了?你要是喜欢叫我小舅舅,便叫吧。我不介意多个外甥。” 此时有人唤卖糖葫芦的小贩,小贩一边应声一边转身,眼看着那糖葫芦架子就要砸到苏鹤。 “小心。”陆望一把将他拉了过来。苏鹤猝不及防被他这么一拉,重心不稳,直接向陆望撞了过去,陆望的唇不偏不倚地落在了苏鹤的鼻梁上,下巴正好撞在苏鹤的鼻头上。 “嘶…”苏鹤鼻子一酸,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 陆望连忙后退一步,看着苏鹤水莹莹的眼睛,和微红的眼角,抿了抿唇道“撞疼了?怎么眼泪都出来了?方才我是…苏常侍?” 待那阵酸意散去,苏鹤才用指尖抹去眼角的泪。 “苏大人你别哭啊…我也不是故意撞你…方才是那卖糖葫芦的…这…这都是什么事儿!”陆望有些慌张地解释,平时他打人,揍人,骂人都干过,也没见人哭。这还是头一回将人给撞哭了,关键还…亲了别人一口?! 苏鹤失笑“我没哭,我知道,走吧。” 他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陆望见他真没事,才跟了上去。 走过最拥挤的路段,才有机会接触到依旧不怎么凉爽的夜风。苏鹤扇了扇扇子,身上的热才稍微散了些。 陆望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摊子,道“吃碗雪圆子就凉快了。” 苏鹤好奇地看过去“雪圆子?” “就是小汤圆儿,加了些冰和果子。”陆望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径直走过去坐下,朗声道“老板,两碗砂糖冰雪圆子。” 说罢,他将手里的油纸袋拎上来,递给刚坐下的苏鹤。 苏鹤有些莫名的看他一眼,打开了油纸袋,那一抹娇艳欲滴地墨红在这暗夜里十分扎眼。 苏鹤眼睛一亮“樱桃?” 陆望点头“看你回头看了好几眼,给你买的。” 他什么时候回头看樱桃了?苏鹤没解释,拿了一颗尝了尝,眉心渐渐收拢。陆望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酸?” 苏鹤摇摇头“好吃,要是冰的就好了。” 陆望道“这还不简单。老板,盛点冰上来。” 老板正好端着冰雪圆子上来,有些为难道“客官,这仲夏弄点冰不容易,珍贵着呢,您别为难我。” 陆望摸出银子“算我买的。” 老板拿了银子,动作十分利落地将冰送了过来。 陆望拿过那油纸袋,将樱桃一颗一颗拿出来放在冰上,有些被压坏了便直接扔了。 对面的苏鹤低着头认真吃着冰雪圆子,那专注的模样和阿九吃糖有得一拼。不消一会儿,一碗冰雪圆子就被他吃了个干净。 他抬起头,见陆望笑看着他,扬起嘴角道“味道好极了。” 陆望道“苏大人喜欢就好,正好樱桃冰好了。” 苏鹤捡了颗最大的,递到陆望嘴边“陆大人辛苦了。” 陆望一愣,还是就着他的手吃了樱桃,嚼了两口,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五官逐渐也皱在了一起。 苏鹤抿着嘴笑了笑,往嘴里塞了一颗,神色未变。 陆望真想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又生生忍住,艰难地咽了下去。 他喝了一大口冰雪圆子里的汤水,才稍稍缓过来。期间苏鹤已经吃了好几颗,陆望神色不明地看着他,吞了吞口水道“别吃了。” 苏鹤道“酸是酸了点,还没到不能吃的地步。慢慢嚼着,别有一番滋味。” 陆望手肘撑在膝盖上,定定地看着他。 苏鹤咳了两声,道“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樱桃,看着别人吃,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就算是现在,也不敢嫌它酸。” 陆望道“把手伸出来。” 苏鹤不明所以。 “赶紧的。” 苏鹤“呵”了一声,将右手伸了出去。陆望看着那洁白的骨骼分明的手,又道“掌心。” 苏鹤收了手,笑道“手有什么好看的。” 陆望道“苏大人的手,可不像是穷苦人的手。” 苏鹤道“陆大人见识还是太少了。” 说完,起身准备走。 陆望也起身,老板突然叫住他“客官。” 陆望回头,只见老板提了两个篮子给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客官,这是剩下的冰和圆子,都给您了。” “给我做什么?” “您买的呀。”老板道。 陆望道“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吧。” 老板不肯“一分钱一分货,客官既然付了钱,我就得出货,不然心里有愧。” 苏鹤停下脚步,道“陆大人不要,就给我吧。我府上可没有冰块这种好东西。” 最后,两人一人提了一个篮子离开。 不远处一个卖花的少女和一个卖凉席的少年好像在争论着什么,谁也不肯依着谁。陆望看着有趣,正想上去问个清楚。苏鹤拉住他“陆大人,别去打扰他们。” 陆望看着他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道“行。” 走到柏子街口,苏鹤对陆望道“陆大人就送到这里吧。” 陆望看了看漆黑的巷子,眼神示意“你住这里面。” 苏鹤道“是。” 陆望点头“好,我回去了。” 苏鹤道“多谢陆大人的冰。” 陆望后退两步说“这下连吃带拿的,算不算近水楼台了?” 苏鹤挥挥手,没有回答。 陆望走后,阿九走了过来。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苏鹤道“今日不该让你等我的,这下暴露了。” 阿九看着他摇摇头。 苏鹤摸摸他的头“我知道你有所保留,那位陆大人,实力怎么样?” 阿九伸出两手食指,一上一下横着。 苏鹤指着下面那根手指“这是你?” 阿九点点头。 苏鹤喃喃自语道“陆大人,戒心可重了呢。” 戒心重的陆大人回了府,让丁白带给陆朔和苏季蕴。 没一会儿,门被扣响,来人并没有推开门,只是说道“阿北,明晚我约了周家小姐在画舫赏月。你忙完了就来找我们。” “嫂嫂,初九赏什么月啊?要赏月等中秋。”陆望哀嚎道。 苏季蕴啐道“我是叫你去赏月的吗?你别管那么多,来就是了。” 屋里没有了声音,苏季蕴又敲了敲门“听到没有?” “嗯…听到啦!” 第6章 扇子 下朝后,苏鹤被皇上单独召见。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花园中。时值盛夏,四处皆是生机勃勃,叶绿花红,蝴蝶翩飞,样样事物都洋溢着热情。 盛元帝走在前方,说道“爱卿昨日才跟朕说不是苏家的人,出了宫就坐上了苏家的马车,进了苏家的大门。今日朝会上爱卿也听见了,弹劾苏清云的折子满天飞,说他任人唯亲,说苏家要在御史台只手遮天。当初你若是应下御史中丞之位,就没有今日的局面。” 苏鹤道“微臣辜负皇上美意了。”当初不是苏鹤不想接,着实是因为反对的声音太多,压力太大。元政如今被摄镇王刘渝和顾舟山压着,他一个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的孤叶扁舟,哪里承受的住惊涛骇浪? 盛元帝突然转身,眯着眼睛盯着苏鹤,道“苏爱卿到底是谁的臣?” 苏鹤泰然自若地俯身“自是皇上的臣。” 盛元帝久久没有挪开眼睛,似乎不相信他说的话。毕竟当初元政力排众议将苏鹤安排到御史台,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苏鹤顺利进了御史台,元政远在峳州,短时间内也不敢太明目张胆插手朝廷的事,只得任由苏鹤自生自灭。而苏穹苏慎都是元政幕府出来的,自动被归为了元党。 如今朝堂的局势十分清楚,一派以元政党苏穹苏鹤为代表的主战派。一派是以建安王刘渝和中书令顾舟山为代表的主和派。元政几番想北伐,都被朝廷压了下来。盛元帝少时继位,太后让盛元帝的叔叔刘渝当摄政王,总领朝廷事务。以他为代表的大齐皇室与一些世家已经习惯了江东的安逸生活,不想劳民伤财大动干戈做北伐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苏穹出身世家,元政没办法完全信任苏穹,便派了苏鹤来,若是两人能联手搞垮刘渝和顾舟山,那就最好不过了。 刘渝和顾舟山此时正偷着乐,苏穹走了步烂棋,本想将苏慎安插进御史台,却害得苏鹤丢了御史中丞之位,因小失大。 盛元帝叹道“苏鹤,你不是出生世家,也不是出生皇家,你与他们都不同,你应该明白孤立无援的感觉。你若是真能站朕这边,该多好。” 苏鹤闻言,眼中有一瞬间的动容,他真诚道“陛下不是一个人,大齐千千万万的子民都拥护着陛下。得民心者得天下,陛下若能励精图治,造福百姓,谁又敢不对陛下俯首称臣呢?” 这话越品越觉得不是好话,可盛元帝没有生气“谈何容易?如今朝中事事都经摄政王之手,朕就算想做点什么,又如何能做到?得民心,民心在宫墙之外,谈何容易?” 苏鹤顺水推舟道“北伐乃是民心所向,若陛下能支持北伐,自然就是万民之主。” “北伐?朕想修座道观你都说没钱,拿什么去北伐?苏鹤,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朝野上下都不同意元政北伐?” 峳州地处沧江中上游,乃大齐军事重镇。元政占据峳州,手握三州军权,又收复盛州,足以威震朝野,甚至威胁皇权。若是同意元政北伐,一旦成功,随之而来的皆是飘摇风雨。若是失败,于元政而言,只需暂时收了野心重振旗鼓,而对于要出钱出粮的大齐朝廷来说又是一次重创。 苏鹤看着盛元帝年轻的脸庞,这时的他与那吃了丹药发疯的他,与在朝廷上一言不发,听之任之的他都不一样。或许眼前这位一味追求长生不老,宠幸男宠,看似昏庸无道的皇帝,真的只是被逼无奈。 苏鹤一开始确实是有意接近讨好皇帝,打算吹耳边风,让他松口同意北伐。只要皇帝松口,他再想办法搞定刘渝,北伐之事就能定下来。后来他无数次看着盛元帝因为吃丹药情绪失控喜怒无常,与男宠在后宫淫乱厮混,便觉得这位皇帝是指望不上了。 与苏慎交往也是想知道苏家的真实想法,奈何他与苏穹始终没什么交集,探听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这次苏穹终于出手了,却明确的告诉苏鹤,他不是元政的人。 不是元政的人也没关系。 苏鹤脑海里想着苏穹,没有说话。 盛元帝又道“皇极观的修建事宜已经安排下去了。苏鹤,你说为何这次朕的好皇叔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呢?” 苏鹤问“陛下可看过皇极观的设计图了?” 盛元帝道“看了草图,十分恢弘庞大,出乎朕的意料。” 苏鹤突然驻足,俯身行礼“陛下,江大人来了,微臣先行告退。” 盛元帝看着江思谈从对面走过来,没说什么,只是挥手示意。 早朝上皇上让中书令和侍中拟定御史中丞候选人名单,这御史台终究是落入了刘渝之手。不过人员确定下来之前,御史台还是由苏鹤做主。苏鹤回到御史台,处理完公务,准备回家。却看见苏慎不远不近地踌躇不前,心中好笑。他唤道“瑾之?” 苏慎有些难为情,昨夜他还敬苏鹤酒,让他多多关照,今日就连累他升不了职。他觉得自己无颜再见苏鹤,他向前两步,拱手道“鹤兄,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这就回去跟三叔说,将我调走。” 苏鹤道“事已至此,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何况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自责。” “可是总归是因为我…” “你若是现在离去,岂不是更加落人口实?你就安心在这里待着,我在鄞都无亲无故,就你一个朋友,好不容易能在一起共事,你忍心抛下我吗?”哪怕是说着亲密的话,苏鹤语气表情也都淡淡的。 苏慎听来却是另一番味道,他可是很少能听到从苏鹤嘴里说出这样的话的,顿时放下心来。他走到苏鹤面前,脸上带着轻快的笑容,说“鹤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苏鹤看着他。 苏慎道“你就不好奇?” 苏鹤道“好奇。” 苏慎腹诽我可丝毫看不出你好奇,好奇你怎么不问我是什么事? 不过他还是说道“今天晚上,我小舅舅要去相亲,就在七号画舫上。” 苏鹤“……这是什么秘密?陆大人已经及冠,早该议亲了。” “也是。”苏慎又道,“景深租了六号画舫,打算去给小舅舅加油助威,鹤兄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苏鹤“……行。” 看着苏慎离去的背影,苏鹤自言自语道“你们真不是去捣乱的吗?” 苏鹤回家时,阿九正在院子里练剑,苏鹤一时兴起,陪他练了一会儿,汗水滴在地上,很快又被晒干。两人练了一个时辰,汗如雨下,衣襟早已湿透。 苏鹤沐浴完后,对着铜镜看了看,脖子上的疹子还没有消,被汗水一泡,痒得让人心烦。他拿起药膏,一点一点涂抹上去,冰冰凉凉的感觉盖住了那瘙痒。他换了一件宽松的袍子,将头发放下来,只绾了一半,用的依旧是那支素玉簪。长发遮住了脖子上的红痕,苏鹤这才出了门去。 阿九站在门口,期待的看着他。苏鹤看着他水汪汪的清澈的眼睛,心软了,拉了他的手道“走,哥哥带你去吃小馄饨。” 阿九已经有苏鹤肩膀高,苏鹤看着身旁的少年,心里五味杂陈。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阿九一样,得到一颗糖就能高兴一整日。 阿九不客气地吃了三碗馄饨,这饭量让苏鹤捉襟见肘。但阿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苛待了他,就只能苛待自己了。 好在自己可以蹭饭。 阿九吃饱了,让他一个人回家时便没有闹腾。 苏鹤空着肚子往画舫走去。 六号画舫内,杜玄此身旁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笼子里是一只威武的大公鸡。 苏慎看着那昂首挺胸的大公鸡,正在优雅地喝着水,啧啧称奇“景深,这是你的新宠?” “昂!”杜玄此自豪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常胜将军杜小五,已经连赢了三场。最近小爷我手中可是十分宽裕,瑾之,有用钱的地方尽管说,小爷给你花。” 刚上船的苏鹤闻言,眼中一亮,心中一合计,这事儿靠谱。 正准备撩开帘子进去向杜玄此讨教讨教此法,又听见他说“可不是人人都能像小爷我这么厉害的,斗鸡是个技术活儿。你是没看到周老四,输得裤子都被抵押在赌场了。哈哈哈…” 苏鹤眸子里的光顿时散尽,这事儿还得从长计议。 苏慎伸手去摸那公鸡的尾巴,那公鸡灵活地一个转身,差点啄到了苏慎,苏慎道“呵…这么厉害,小心我将你炖了。” “什么这么厉害?”苏鹤顺着他的说。 苏慎听见苏鹤的声音,顿时眉开眼笑“鹤兄,你来得正好,快来看。” 苏鹤走过去,看到了那只能赚钱的大公鸡。果然是鸡中之王,威风!若是能将这只鸡偷了… 杜玄此看着苏鹤出神地盯着自己的鸡,嘴角带了些不怀好意,急忙道“苏常侍,这只鸡不好吃。” 苏鹤回过神,打开扇子摇了摇,掩饰了自己的不轨心思“我看着像那么饥不择食的人吗?” 杜玄此嘿嘿一笑“不像,鹤兄这般人物,怎么会吃这种俗物?” 杜玄此丝毫不见外,第二次见面就将“鹤兄”挂在嘴边了。 苏鹤转身寻了张椅子坐下,心想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想吃。 杜玄此看着苏鹤手中的扇子,惊呼道“鹤兄,你这扇子哪里来的?” 苏鹤正伸手去拿几案上的小食,闻言也是一怔,随即说道“陆大人上次给我的。” 杜玄此走过去,盯着那扇面仔细瞧着“这画是问之画的吧,这字是问之写的吧?” 苏鹤想起陆望的话,说道“这扇骨也是问之亲自削的。” 杜玄此眼睛越睁越大,苏慎也有些吃惊,苏疑早年喜欢作画,数量众多,都在苏家别院里。这几年心思转到别处去了,很少出手,一画难求。这扇子上的画看似很简单,却极考手艺。看这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之态,应是苏疑近来之作。 苏慎想起四月中旬,苏疑砍了自己亲手栽的一棵竹子,将自己关在院中好几天。 后来他问苏疑那几天他在做什么,苏疑说在给小舅舅准备及冠礼物。陆望生辰是五月十六,那扇子从四月出发,五月中旬差不多就到了康州,时间掐得很准。 作画也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出自同一人的画,也会良莠不齐,苏疑也不例外。这幅画比当年那幅《空山》还要更胜一筹,见画如见人,观者似乎能走进画者的内心深处,那是怎样的平和与洒脱?或许是当时苏疑有了灵感才下了笔,而不是为了送礼刻意为之。 苏慎道“这怕是问之送给小舅舅的生辰贺礼。” 苏鹤道“生辰?” 苏慎伸出两个手指头“五月十六,及冠贺礼。” 杜玄此一拍手,激动道“好主意!家父下个月五十大寿,我正愁寻不到合适的贺礼。鹤兄,你将这扇子卖给我吧。” 杜玄此伸出大拇指和食指“这个数,怎么样?” 苏鹤眉尾一挑“八十?” 杜玄此摇头“八百。” “八百两银子?”苏鹤心里盘算,八百里,是他的十年俸禄不止,有了这八百两,阿九想吃什么不行? 杜玄此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肯卖,又道“一千两。” 苏慎见两人讨价还价,心里哀嚎“问之啊问之,你的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苏鹤突然道“一幅画真的这么值钱?” 杜玄此道“那要看是谁的画,以及谁买。问之的画在我心里就值这个价,不,不止这个价,不过我暂时拿不出更多的现银。关键是,我爹也喜欢问之的画。” 苏鹤收了扇子,抵在下颌上,嘀咕道“意思是我的画就不值钱了。” 杜玄此听到这话乐了,笑道“虽说没见过鹤兄的画,不过想来也非凡品。只不过这东西值不值钱,得看机缘巧合。问之的字画名声在外,自然值钱。鹤兄的美貌有目……嗯…嗯…” 杜玄此没说完,就被苏慎紧紧捂住了嘴。杜玄此不明所以,只一双眼睛骨碌碌转着,瞥见了苏鹤眼中一闪而过的寒意。 杜玄此打了个寒颤,也不“呜呜呜”了,任由苏慎捂着他的嘴。 苏慎低喝道“杜景深,你迟早得坏在这张嘴上。” 不知为何,苏慎能敏锐地察觉到苏鹤并不喜欢别人过多的关注他的外貌,以前更甚,如今好些。 不过杜玄此今日这话确实有些过了,美貌换钱,那是何人所为?苏慎知道杜玄此一向口无遮拦,并没有侮辱苏鹤的意思,但就算说者无意,也不代表可以随意说。 苏慎道“鹤兄,景深他这人就是这样,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苏鹤嘴角慢慢扬起,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他缓缓道“如此说来,若是我能陪杜二公子一晚,值不值得起一千两?” 犹如一记响雷轰然炸开,苏慎和杜玄此都被炸得愣在原地,耳边轰轰作响,无法思考苏鹤这话里的意思。 半晌,呆若木鸡的杜玄此渐渐回过神来,舌头打结道“值…不不…”不知为何,眼前这位姿态卓然还带着笑的人,却让他脊背发凉,他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鹤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用你陪…”他求救似的看向苏慎,“瑾之…” 苏慎张了张口,却被苏鹤打断“杜二公子别紧张,我就是开个玩笑。” 杜玄此怯怯地看了苏鹤一眼,见他神情无恙,悬着的心落回了肚子里。苏慎将杜玄此拉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第7章 相亲 杜玄此猛灌了两口酒,看了看对面的苏鹤。苏鹤拿起筷子,盯着那道凉拌黄瓜丝吃。吃了黄瓜丝又开始吃一旁的肉丸子,安安静静的,像幅画似的。 杜玄此心中暗骂自己无用,自己一个堂堂的世家公子,外面全是自家府上武力高强的侍从。怎么会怕一个手无寸铁还无权无势的苏鹤呢? 他懊恼了半晌,不服气地又看向苏鹤,却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来。见那人一举一动间皆是风流,脑子一抽,嘴巴一痒,又忍不住道“鹤兄,若是我出一千两,你真会陪我一夜吗?” 针落地闻声,静的可怕,仿佛能听见三人的呼吸。 苏慎悲伤地想今夜杜玄此若是被扔进这济蓝河,也是他自找的。 苏鹤这次倒是很淡定,只是愣了一下,又开始吃东西,一会儿才说“等哪日我缺钱了,就去找杜二公子。” 杜玄此见他对这事儿并不是讳莫如深,胆子又大了些,得寸进尺道“鹤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实属正常。美貌这东西,就和问之写诗作画的天赋一样,天生且求而不得。没什么好避讳的。想当初我也是鄞都一枝花,我父兄皆在朝为官,都有人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呢。” 苏鹤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才道“杜二公子如今也是鄞都一枝花。” 苏慎忍不住笑“如今怎么没人打你的主意了?” 杜玄此有些气愤地说“谁知道呢?或许是风向变了,不好我这口了。”他真诚地看着两人发问,“二位兄弟,说真的,我如今这模样,没长残吧?还算周正吧?” 苏慎忍俊不禁“杜二公子风华依旧。” 苏鹤附和道“杜二公子风韵犹存。” 杜玄此看着苏鹤道“鹤兄,我真不是有意冒犯你,当年有人买我过夜,我可高兴了。鹤兄才貌双绝,每一样都千金难求,更该活得肆意潇洒,何必将自己拘泥于一方天地。” 苏慎忍不住在心里给杜玄此竖起大拇指,杜玄此这番话真是说出了他心中所想。 “杜二公子说的是,苏某受教了。”苏鹤只觉得有些聒噪,根本没听他说了什么,或者故意没听见,以免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杜玄此继续道“叫杜二公子多见怪,叫我景深就行。鹤兄,言归正传,你那扇子,卖我不卖?” 苏鹤道“景深与问之交好,问他要一幅就行了,何必花这个冤枉钱盯着我手里的。” 杜玄此哀叹一声“他要是能凭交情就出手,就不叫苏问之了。说到问之,问之怎么还没到?” 苏慎道“怕是还在忙,中秋节快到了,这段时日够他忙的了。” 杜玄此道“难为他了。” 此时一旁一直休息的公鸡突然长鸣一声,把三人都吓了一跳。杜玄此走到鸡笼旁边,安抚它“小五听话别闹,今日我们是来干大事的。” “鹤兄,瑾之,我突然有个想法。昨日我在鬼市斗鸡时,看到有人在卖牛,那牛好像是头野牛,长得十分彪悍凶猛。斗鸡是玩儿,斗牛也是玩儿,你们说,我将那牛买下来,开一场斗牛局怎么样?” 苏慎抽了抽嘴角“你开心就好。” 此时公鸡又一声长鸣,船身晃了晃,杜玄此没站稳差点摔下去,他拎着鸡笼子气呼呼地往外走,一边吼道“怎么回事?” 苏慎对苏鹤道“这个时辰,小舅舅应该已经来了,我们也出去看看热闹。” 侍从看着怒气冲冲的杜玄此,恭恭敬敬地说“二少爷,方才那八号画舫差点撞撞上我们,才晃了一晃。” “那八号画舫上是何人?” 侍从道“属下马上去打听。” 苏鹤和苏慎走到船头,两岸灯火闪烁,瑰丽绚烂。画舫在河中央有秩序地来去穿梭,犹如游龙,所行之处,留下阵阵涟漪在灯火中圈圈荡开,闪闪烁烁。 河中风景再好也比不过船上的。 前面便是七号画舫,画舫的窗开着,隐约看见了一抹红色身影。如此热烈的颜色衬着男子明亮张扬的笑容,苏鹤觉得,那画舫中的女子定会对这张脸的主人倾心不已。 杜玄此也看见了,激动道“开快点,追上它。” 苏慎注意到前面八号画舫放慢了速度,提醒道“小心别撞上去了。” 速度加快,七号画舫内的场景便能看到更多。正待能多窥见一二,前面的画舫猛然停下,两只船便撞上了。船头上的人皆无防备,霎时人仰马翻。 水波荡漾,陆望身体随之一晃,立马稳住了身形。屏风后面也传来一声惊呼,陆望道“周小姐在这里候着,我出去看看。” 陆望昨夜送了苏鹤回去后,又去值班巡夜,白天也没怎么睡,原本想着快速打发了周家小姐,在这画舫上休息休息。这才刚坐下一会儿,又被扰了清静。心中憋着一团火,他迈着长腿大步走了出去,正想破口大骂,却见相撞的两艘画舫上的人齐刷刷看向自己。而这些人…他生生将怒气忍了,只不过脸色不怎么好看。 苏慎和苏季蕴本来看到对方就够惊讶了,如今被正主逮了个正着,尤其是看着正主铁青铁青的脸色,两人不约而同地收回了目光,面面相觑。 大家都没有说话,良久,一声鸡叫打破了对峙着的三方的宁静。 杜玄此尴尬地挠了挠头,道“归程,这鸡…” “陆公子,发生什么事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打破了杜玄此的尴尬,周溪若来到船头,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周溪若匆忙扫了一眼众人,顿时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苏慎吞了吞口水,伸手打招呼“小舅舅,好巧啊。” 又看向对面的苏季蕴“姑姑,你也是来…赏月的?” 苏季蕴急忙道“对对对,赏月。今晚月色真不错。” 众人抬头,半轮月亮很不给面子的缩进了云层。 苏季蕴又道“既然遇到了,要不大家一起赏…看星星?周小姐…啊…” 又是一阵猛烈的撞击。原来是后面的画舫没注意,撞了上来,三艘画舫又挨得太近,这下全都撞在了一起,一片混乱。 混乱中杜小五破笼而出,一边乱叫一边乱扑腾。 苏季蕴身子一斜,差点摔倒,陆望叫道“嫂嫂当心。” 杜玄此见杜小五跑了,一边叫一边追“快快快,逮住它,我的摇钱树,我的命根子啊啊啊…” 侍从们应声而动,纷纷前去捉鸡。 杜玄此站在船头焦急地看着杜小五先朝苏季蕴那边飞飞到一半又折回来往周溪若那边飞过去了。杜玄此只恨自己没长翅膀过不去,只能指挥着众人。突然听到扑通一声,船头哪里还有人,苏慎扑过去趴在船头叫道“景深!” 杜玄此在水中胡乱扑腾着,侍从们见自家少爷落水了,又纷纷跳进水中救人。 杜小五一边引吭高歌,一边直冲冲地飞向周溪若,周溪若被吓得花容失色,一旁的丫鬟也没见过这番场景,被吓得愣在原地。而陆望已经到了苏季蕴的船上,护住了苏季蕴。苏慎立马爬起身,纵身一跃,瞬间靠近了周溪若,他一把将周溪若拉开,杜小五扑了个空,又调转了方向。 周溪若被强大的臂力甩开了去,眼看就要跌下去,苏慎又急忙将她拉了回来,周溪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大小姐,这一来一回被甩得晕头转向,一脚踩在了苏慎脚上。苏慎吃痛,加上周溪若的力量将他一带,身子往后滚去,连带着周溪若,两人一起滚进了船舱里。 周溪若从苏慎怀里抬起头来时,头还是晕的,突然头上一个东西掉了下来,砸到了苏慎脸上。苏慎伸手一摸,是周溪若头上的花钿。 船晃得厉害,周溪若强撑着眩晕站起来,又跌坐在一旁,也不管自身狼狈,慌张地看向苏慎,关切道“公子没事吧?” 苏慎也坐起来,只觉得浑身都硌的疼,见周溪若没有大碍,他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我没事,周姑娘在这里躲躲,我出去看看。” 苏慎揉着肩膀走出去,便听见了杜玄此的哀嚎“有人踢我,谁他妈踢我。” 苏慎默默地看向苏鹤,苏鹤拍了拍肩膀,那云淡风轻的样子与这混乱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苏慎又看了看躺在甲板上浑身湿透的杜玄此,不觉有些好笑。 他亲眼目睹了苏鹤的全部作案过程。 苏慎走过去,将杜玄此扶起来,问道“你没事吧?” 杜玄此咳了两声,伸手抹了一把脸,顾不上湿透的衣服,一把抓住苏慎的手臂,问道“杜小五呢?” 苏慎环顾了一圈,突然想起方才苏鹤拍肩膀,从那肩上飘下来的不是鸡毛是什么? 他看过去,苏鹤已经走开了,一旁被一把匕首钉在船舱上的正是杜小五。血一滴一滴滴在木板上,那高昂的头颅已然垂了下去。 苏慎不忍地指了指,杜玄此爬起来回头一看,愣了三秒,突然发出一声悲痛惨叫“小五!我的小五啊…” 杜玄此连滚带爬地走过去,伸出颤抖的双手靠近杜小五的尸体,悲痛欲绝“小五啊,你死得好惨啊…” 陆望从对面跳了过来,走到杜玄此跟前,伸手将匕首一拔,杜小五就落在了杜玄此手中。 陆望原本的满腔怒气在这只鸡撕扯着喉咙尖叫乱飞时已经达到了顶峰,在它飞向苏鹤时爆发了出来,拔出匕首一扔,亲手了解了它,而后心情也逐渐归于平静。 陆望道“拿回去炖了吧,如此能折腾,想必肉质鲜美。” 杜玄此看着陆望潇洒离去的背影,痛哭流涕“陆归程,你还我摇钱树,还我命根子。” 陆望头也不回,扶着苏季蕴上了岸。 苏慎安慰道“小舅舅不是故意的,景深你别太伤心了。” 杜玄此抹了抹眼泪鼻涕,将杜小五的血抹了一脸,看起来十分骇人。他又拉住苏慎的衣袖道“瑾之,我不管,你陪我去将那头野牛买了。我请你喝鸡汤。” 苏慎“……好” 侍从们将杜玄此送回了府,晚上,杜玄此给杜小五烧了三炷香,一边含泪喝了鸡汤,一边称赞“真香!” 一向不喜欢吃鸡肉的杜老爷都吃了好几块,杜玄此看着鸡骨头,心想杜小五也是死得其所了。 苏季蕴和陆望回了陆府,苏季蕴派人送了好些东西到周府赔礼道歉。打点好一切,苏季蕴才有空关注陆望。 她看着在一旁悠哉悠哉吃樱桃的陆望,将一盘樱桃拿开了去,恨铁不成钢地说“关键时候,你怎么能弃周姑娘不顾呢?” 陆望理所当然道“我岂能让嫂嫂置于危险之中?大哥知道了不得扒了我的皮?” 说完,伸手要去拿樱桃。 苏季蕴将樱桃拿得更远“一只鸡有什么危险,大不了让它吓一吓,啄上两口。这哪有你的婚事重要。” 陆望道“胡说,什么都比不上嫂嫂重要。谁要伤了嫂嫂一根头发丝儿,我就跟谁急。” “再说,我有那么差劲儿吗?嫂嫂何至于担心我娶不到妻?” 苏季蕴所剩不多的那点小火苗被陆望这番话彻底浇灭了。她知道陆望说起好话来没完没了,直往人心窝里说,可听得再多,也止不住暖心。她看了看陆望,这身衣服还是自己给他做的,红色里子,配上黑色外袍,衬得他俊美无双,原本宽大的袖子被他束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别有一番味道。 也是,这小兔崽子何愁娶不到妻? 苏季蕴舒了口气,还是道“那你也得抓紧了,若你有心仪的姑娘就跟嫂嫂说,嫂嫂帮你安排。” “要是有,我一定跟嫂嫂说,那嫂嫂以后也别给我找了,周姑娘这样的不合适。” “那怎样的合适?” 陆望想了想说“热情豪迈的,能文能武的,贤惠持家的,最好还能带兵打仗的。” 苏季蕴笑道“你这哪是娶妻?你是要取个将军回来?” 陆望也乐了“也不一定非要将军,像嫂嫂这样的,或者二姐那样的也成。 苏季蕴瞪他一眼“你就嘴贫吧。” 陆望道“我现在可以吃樱桃了吗?” 苏季蕴将樱桃给他端回来“吃,多吃点。” 陆望吃了两颗,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樱桃哪里来的?” 苏季蕴说“朔儿喜欢吃,我让下人买的啊。” “奥,朔儿也喜欢吃啊。”陆望喃喃道。 苏季蕴莫名道“还有谁喜欢吃?” 陆望笑道“没谁,这樱桃还挺甜的,在哪里买的?” “这是南中樗州产的樱桃,托人买的,甜吧。” “甜,嫂嫂,你将剩下的给我呗,用冰块镇着,一会儿我出门时带走。” 苏季蕴道“行,一会儿让人包好,你晚上巡夜休息的时候吃。” 第8章 送礼 大齐禁卫军分三大营,羽林骑驻扎在鄞都城外高阳郡,卫戍京畿。龙骁卫负责守卫皇宫。鹰眼营负责鄞都巡防治安。 杜居安乃三营统领兼龙骁卫都尉,手握京师命脉,所以尽管杜老爷子杜邑只是六部中最没存在感的工部尚书,也没人敢小看杜家。 陆望隶属于鹰眼营左巡街卫,官任统领五百人的巡街指挥使,是一个小到连官阶都没有的小透明职位。这是陆望自己选的,他看不上那些文官职位,禁卫军各部也都满员,能弄到一个巡街指挥使已是不易。 陆望带着人沿着街巡视了一圈,依旧将重心放在了城东。城东不仅有鬼市,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家风月楼,鱼龙混杂,最易出事。 陆望将手下的人分编成队,分别驻守各条街口,他自己准备去鬼市走一圈。 鬼市名字听着吓人,其实就是大家为了躲宵禁自发组织的集市。后来先帝延迟宵禁,就顺水推舟,将亥时以后的交易场所全部挪到了城东,慢慢的,就形成了现在的东市,大家更愿意叫它鬼市。 鬼市连着小楼足足占了三条街,地下还有不知道多少暗街,比白天的市集更加热闹。 陆望一身便衣慢悠悠晃进去,慕可提着一个篮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好奇地左右张望。 小楼门前的女子画着浓艳的妆容,穿着暴露的衣物搔首弄姿,言语大胆,让人听得心跳加速,面红耳赤。 陆望看着慕可目不斜视,强壮镇定的样子,嗤笑道“没出息,以后多带你出来见见世面。” 慕可比陆望矮了大半个头,他跟紧陆望,仰头低声道“我不想来这种地方了,主子还是派点其他任务给我吧。” 陆望按着他的头将他猛地往前一推,他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引得左右一片笑声。慕可耳根都烧红了,回头愤愤地瞪了陆望一眼。陆望笑道“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说起正事,慕可神色自然了不少“查到了,只不过做得很干净,找不到证据。”他在怀里掏出一沓纸递给陆望,“都在这上面了。” 陆望将东西放好,依旧看着前方“屁股擦得这么干净?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继续查。” 慕可撅嘴道“万一真不漏风怎么办?” 陆望冷笑“那就砸出一个洞来。” 穿过小楼区,就是赌场,赌场里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有的人在这里赢得腰缠万贯,有的人在这里输得吃糠咽菜。陆望看了两眼,便向黑市走去。 黑市里什么都有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如果买不到,只能说明门道不够多,手段不够狠。 陆望四处瞧着,倒没有什么异常。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混在人群中,他立马加快脚步追了上去。那身影在人群中时隐时现,陆望紧随其后,可拐过一堵墙,那人便不见了。 慕可追上来,气喘吁吁地问道“主子你跑什么?” 陆望看着空荡荡的墙根,表情逐渐凝重。 半晌,他道“走,出去。” 走到柏子街口,陆望顿住了脚步,慕可差点撞上他的后背。慕可看着反常的陆望,不解道“主子你怎么了?” 陆望一边往巷子里走去,一边说“没什么,走,带你去拜访老朋友。” 小巷的路不是很平,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两旁房屋挨得很紧,檐角相接,门窗紧闭,只有门口的引路灯笼还散发着微弱的光。这些光一熄灭,这巷子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没走多久,陆望停在了一个小院子门口。这分差事的好处就是,探查别人的住处十分方便。他举起手准备敲门,又怕惊扰了邻里。 慕可道“这深更半夜的,确定要进去吗?有什么人是现在非见不可的吗?” 陆望道“本来不是非见不可的,如今是非见不可的了。” 说完,纵身一跃,跃上了墙头。慕可无奈地四周看了看,头一次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身体却很诚实地跟着翻了上去。 两人在院子中落足,陆望直接向正房走去。 刚走到门口,从耳房里冲出来一个人,娇小灵巧的身影向他们冲了过去,二话不说便直接动手。 熟悉的招数让慕可一下子就认出了来人,一边格挡一边叫道“阿九?” 阿九听见对方唤自己名字,熟悉的声音让他愣了一愣,慕可在黑暗中继续道“阿九,别打了,是我,慕可。” 阿九闻言,出手更重了。 陆望笑道“小孩儿真记仇。” 此时正房的门打开,苏鹤披着外袍走了出来,见是陆望,有些诧异,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阿九,住手。” 阿九住了手,回到苏鹤身旁。 苏鹤一头长发披散着,睡眼惺忪地看着陆望,问道“陆大人深夜登门造访,有何贵干?” 陆望道“深夜有人闯进来,苏大人倒是很镇定。” 苏鹤道“我又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陆望叹了一口气,接过慕可手中的篮子,有些失意地说“亏得我半夜来给苏大人送樱桃,结果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说成是鬼。” 苏鹤看着那篮子,没有说话。 陆望继续道“不请我进去坐坐?”说罢,自觉地走了进去。 苏鹤转身跟了进去。 慕可和阿九借着微弱的月光大眼瞪小眼。慕可看出阿九眼中的戒备,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笑道“哥哥不骗你的糖了还不成吗?哥哥有的是钱,天天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阿九将他的手甩开,进了耳房。慕可看着阿九乱糟糟的头发,跟上去又揉了揉。 陆望直接进了内室,将篮子往桌上一放,一屁股坐在了苏鹤的榻上,双手撑在身后,掌心传来一阵温热。 苏鹤点了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大人这是何意?” 陆望笑看着他,假装听不懂“给你送樱桃啊。” “这是我大嫂托人从樗州买回来的,我尝着甜,就给你带了些。只不过巡街耽误了时辰,拖到现在了。”陆望耐心解释。 他说的是实话,只是后来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可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正好又在鬼市看到了那个酷似苏鹤的背影,就想着来一探究竟。 逛鬼市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但陆望就是觉得苏鹤不会无缘无故去那种地方。 可这榻上的温度经久未散,难道那个身影不是他? 陆望起身打开了篮子,立马窜出一阵凉意。陆望拿了一颗樱桃递到他唇边“还好,嫂子想得周到,包了一层又一层,冰还没化完,还是凉的,尝尝?” 苏鹤只得接过那颗樱桃,塞进了嘴里。 “甜不甜?” 苏鹤点头“甜。多谢陆大人。” 陆望又重新坐回榻上,打量着苏鹤“吃了这么甜的樱桃,怎么还一脸不高兴?” 苏鹤又拿了一颗,慢慢嚼着“美梦被打搅了,高兴不起来。” 苏鹤撩了撩头发,将外袍脱了,只穿了寝衣,薄薄的一层包裹住修长匀称的身体。那白皙的面庞在昏暗的光影下犹如玉璧,温润滑腻。陆望想,若是能摸上一摸,手感定是极好。他肆无忌惮地看着苏鹤,目光往下移,落在了脖子上。 脖子下方有些红痕,散落在锁骨周围,缱绻暧昧。陆望心头猛地一跳,瞳孔缩了缩,笑道“苏大人真是个风流人。” 苏鹤拢了拢衣襟,道“陆大人怕是误会了,我这是疹子,实在痒得不行,就挠了挠。” “是吗?我看看。”陆望走过去,移开苏鹤的手,将那衣领拨了拨,确实是些疹子。 陆望低着头,看着那红疹问道“这是湿疹?上药没有?” 苏鹤道“买了药,今晚忘了上。” “把药拿来,我帮你。” “怎敢劳烦陆大人做这种事情。”苏鹤退后两步,拒绝道。 陆望凝视着他,眼神犀利。苏鹤想起了陆望第一次看他的眼神,就和现在一样。 “苏大人真的是盛州人?”陆望伸手向他的胸口处摸去,“盛州夏季比鄞都更加湿热,苏大人若是盛州人,怎会长这种疹子?” 苏鹤一把抓住他的手,说道“盛州人到夏日也有长的,这有何奇怪?若陆大人不信,可以去盛州查一查。” 陆望收回了手,笑道“苏大人不必紧张,我就是随口问问。“ 苏鹤勾了勾唇“我不紧张,我也很好奇,陆大人到底是在怀疑我什么呢?我是元政的人,这不是有目共睹的吗?值得陆大人三番五次试探?” 陆望直接道“那你为何要帮元政?” 苏鹤坐下,倒了两杯冷茶,递了一杯给陆望,“陆大人说了这么多话,先喝口茶。” 陆望一口气喝完,等着他的回答。苏鹤道“陆大人也该知道,大齐朝廷被世家盘踞,分而食之,我们这种平头百姓是不可能有机会入朝为官,一展抱负的。所以我另辟蹊径,上战场,撒热血,拿命博出一条路。元公是我的伯乐,他将我从战场上带回去,教导我,培养我,助我荣登庙堂,我不该帮他吗?” 陆望道“苏大人有青云之志,很好。” 苏鹤道“位卑未敢忘忧国。” 陆望寒声道“那你忠的是这刘氏江山,还是元大司马?” 苏鹤抿了抿唇,看着茶杯里的水,有一瞬间的晃神,他近乎呢喃“我忠于我自己。” 陆望冷哼“好一个忠于自己。”他突然起身,抓住苏鹤的手臂一把将他甩到榻上,倾身向前压住他,右手掐着他的脖子,语气加重,“但是我得搞明白,你到底是谁,为的又是哪个国。” 苏鹤平静地看着他,道“我是苏鹤啊,我还能是谁?身为大齐子民,为的自然是大齐。” 陆望手上渐渐加大力度,语气却放缓了“苏鹤,苏鹤?” 窒息感席卷而来,让苏鹤难受得想曲起身子,双腿却被陆望死死压着。陆望看着苏鹤逐渐扭曲的涨红的脸,再没有了平时那种漠然与冷静,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痛快与畅然。 苏鹤盯着陆望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那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自己的痛苦与挣扎,他突然笑了,尽管笑不出声,还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笑。 陆望看着身下人癫狂的样子,最终还是收了手。 苏鹤蜷着身子猛地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 陆望道“你会武功,为什么不反抗?” 苏鹤咳了很久,接近虚脱,他瘫在榻上,瞳孔在一点点聚焦,良久他才哑着声音道“反抗了也打不过,说不定死得更早。” 陆望笑了笑,伸手拂开苏鹤额上被汗粘住的发丝,俯身靠近他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声音极尽魅惑,若是旁人听了去,怕是以为他在说情话。 苏鹤不想说话,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无力,汗黏着衣裳,难受得很,他皱紧了眉头。 陆望将手指放在了他的眉心,抚平了紧皱的眉头。 他起身道“若是苏大人能坦诚相待,该多好。” 苏鹤道“以后还请陆大人不要半夜来送樱桃了,苏某只有一条命。” 陆望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离开。 苏鹤睁开眼睛,撑起身子看向那篮子樱桃,勾了勾嘴角,他看上的猎物,没有不上钩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只是这一刻,他想杀了这只难驯的猎物。 陆归程!苏鹤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将这个名字狠狠刻在了脑海里。 第9章 流言 第二日杜玄此约了众人去花不误喝酒。 苏鹤心道这个杜二公子真是能折腾。他忙完了御史台的事,才慢悠悠地出了门去。 他走路一向不快不慢,有着自己的节奏,带动着衣襟飘飘扬扬,自成风流。十斜巷是他去花不误酒家的必经之路,他很喜欢这条路,地面是青石板和鹅卵石相间铺成的,踩在上面有些硌脚。淡淡的疼意从足底传来,感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石板之间偶尔会钻出一株不知名小草或小花,摇摇曳曳的,颤颤巍巍的,一个不小心就被人踩在脚下。 苏鹤一边数着地上的鹅卵石,一边向前走。 突然,头顶传来开窗的声音。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嘿!鹤兄!” 苏鹤抬起头,迎接他的是倾注而下的暴雨。只见两个小厮抬着一个木盆,旁边一个绿色的身影在捧腹大笑。 苏鹤从头到脚被淋了个遍,水珠顺着他的额头滚落至高挺的鼻梁,再从下颌线汇聚到一起,滑落至脖颈。由于他抬着头,喉结异常明显,水珠从喉结滑落,滑进衣襟,让人浮想联翩。湿透的衣裤非常不适的紧紧贴在身上,他伸手将脸上的水抹干净,看清楚了那个罪魁祸首,不是杜玄此是谁? 苏鹤正想说话,又是一桶水倾泻而下。 街上人来人往,皆驻足观看。 有人认出杜玄此,笑道“杜二少爷,这又是什么新鲜花样?” “也不知这位公子如何得罪了杜二少,唉,真惨。” 有人劝苏鹤“公子啊,杜二少不好惹,赶紧走吧。” 有人调笑“这位公子如此英俊,莫不是杜二少求而不得…” “……你闭嘴!”杜玄此趴在窗台上,冲着那人道。 苏鹤笑“你怎么知道?”他一脸认真道,“我不过就是拒绝了一次杜二少爷,就惹恼了他,他就心生恨意,故意为难……” “鹤兄,你,你休要胡说……给我再泼。” 又是满满一桶水。 杜玄此气急败坏,“明明就是你先将我踹进河里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小爷我从小到大就没受过那种苦。” 苏鹤一动不动,此时他的脚下已经汇集成了水洼,还好这街道排水做得不错。 有人劝道“杜二公子,算了吧,感情的事强求不来。” 也有人劝苏鹤“公子赶紧走吧,你一直站在这里,不就是等着被泼吗。” …… 苏鹤抬起头,看着杜玄此,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杜玄此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撑着胆子道“鹤兄,你别怪我不讲道义,如今我们扯平了,如何?” 苏鹤语气冰凉“你下来,让我打一顿,不然平不了。” 周围凑热闹的人越聚越多,看着一上一下剑拔弩张的两人议论纷纷。 “你…你怎么不上来?”杜玄此不服输道,“来人,将他给我带上来。” 很快,两个人高马大的家仆走下来将苏鹤押了上去。 很快,楼上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掺和着不明朗的惨叫声。众人在楼下听得心焦,皆在为那俊美公子扼腕惋惜。 突然一件衣服从窗户上落下来,是一件白色里衣。 不一会儿,一只黑色靴子也掉了下来。 众人默契的闪开,才没有砸到人。 眼看着那屋里要发生一些不合礼数之事,大家一边感叹世风日下,一边散了。 花不误酒家楼上,苏慎苏疑喝着酒等着两人,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人。 晚上,杜玄此鼻青脸肿,衣衫凌乱地回到家。吃饭的时候,杜邑问他怎么回事,杜玄此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睛肿得老大,他支支吾吾的说不出口。 杜居安道“如今鄞都传开了,说杜家二公子对一个男子求而不得,当街报复。还…” “还怎么样?”杜夫人问道。 杜居安也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丢脸,他一路听回来,有种毛骨悚然之感,生怕别人知道他是杜玄此兄长。他愤然道“众目睽睽之下,将人绑上了楼,行了不轨之事。” “咳…咳咳…”杜邑被呛到,杜夫人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杜邑缓过来,厉声道“此事当真?” 杜玄此抬眼看了看自家老爹,脸上有熊熊燃烧的怒火,他急忙否认,“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杜邑见他眼神闪躲,险些气得背过气去,他伸出手,颤抖着指向杜玄此“你,你这个不孝子!!我说你怎么二十三了还不想娶妻,原来你是喜欢男人?!” 杜玄此只觉得一口黑锅向自己砸下来,砸得他晕头转向,挣扎不开。但他还是得挣扎一下“爹!我不喜欢男人!是!那个男人长得好看,我就,就开了个玩笑!我喜欢女人!不信你去采阁问问!我的相好全是女人!!” “什么?”杜邑闻言啪的一声摔了筷子,“你又去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你…你…来人,家法伺候!” 可怜的杜二公子又被打了一顿。 杜玄此趴在榻上动弹不得,杜夫人来看他,杜玄此将头埋在枕头里不说话。 杜夫人道“阿玄,你真喜欢那男子?” “娘!”杜玄此闻言,一激动,牵扯到屁股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 杜夫人心疼道“好好,娘不说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天,杜夫人又唤人来给他换了药,临走时说道“阿玄,娘想的是,你若是喜欢那男子,也可以接回来。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娶妻。” 杜玄此无力地哀叹一声,闷闷地说“娘,你走吧,我想静静。” 杜玄此思来想去,也不知为何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他不过是想报复一下苏鹤,怎么就被反将了一军?他杜二公子在鄞都市井坊间浑名远扬,如今传得都是他,苏鹤反而没人关注。 歹毒!竟如此歹毒! 第二日,苏慎和苏疑便听说了此事,对于流言的另一半,他们不自觉的就想到了昨日缺席的苏鹤,顿感不妙,马不停蹄赶往杜府。 两人看到浑身是伤动弹不得的杜玄此,惊讶不已。 杜玄此见到两人,一肚子的委屈涌上来,正想一吐为快,苏慎却抢了先,他有些迟疑地问道“景深,你这伤,是鹤兄打的?” 杜玄此摇头,耷拉着眼睛,压着最嘴角,一副可怜样“一半是鹤兄,一半是我爹。” 苏疑笑道“这…也不失为一段奇遇,景深,你知不知道如今鄞都大街小巷都在传你有断袖之癖,得不到就强取豪夺,如今但凡有些姿色的儿郎都对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敬而远之。” 杜玄此理直气壮道“断袖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皇上不也养了男宠吗?怎么到我这就不行了?” 苏慎上前捂住他的嘴,“天子之事,怎可随意论之?” 杜玄此自知失言,只好闭了嘴。 苏慎和苏疑对视了一眼,苏慎清了清嗓子,好奇道“所以,你真的和鹤兄……” 杜玄此闻言,吼道“怎么可能?你都不知道,鹤兄他…他…” “他怎么了?”其他两人异口同声道。 杜玄此声音低下去“他将我按在地上,扒了我的衣服,又将我绑在椅子上。”杜玄此顿了顿,有些娇羞地说,“我还以为…还以为…咳…还以为鹤兄喜欢……喜欢这种调调…”他神情又是一变,狰狞道,“没想到他走过来就给了我两巴掌,又将我打了一顿。” “唉!”苏慎看到他这般模样,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甚至不知是谁对谁错,只说道,“以后你与鹤兄怕就不要再见面了。” 杜玄此嘟囔道“我如今身体和心灵都收到了严重创伤,鹤兄难道不应该给我道歉吗。” 苏疑道“依我对鹤兄的了解,他是不可能来给你道歉的。再来揍你一顿差不多。” “啊?”杜玄此有些懊恼,“那算了,还是我去给他道歉吧。还有,若是我父兄问起来,你们千万不要说是谁,鹤兄好歹是朝廷命官,我爹又死要面子,以后如何让他面对鹤兄。” “知道了,你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苏慎无奈,“你这两日就消停些,好好养伤,我们先走了。” 第10章 故人 工部的人办事很有效率,皇极观的图纸已经制好,皇上也已过目,如今就等着礼部的人测风水算日子量方位,等户部的银子拨下来,就可以动工了。 朝中不乏有反对的声音,但是诏令已下,各部门都盖了章,一切尘埃落定,这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皇极观是非修不可了。 又过了几天,皇上在京郊举行了祭天仪式,皇极观正式破土动工。 苏鹤这段时间日子十分平静,杜玄此没有再组局,陆望也没有再不请自来。他每日上朝下朝,去济蓝河畔吃碗小馄饨,再给阿九买一串糖葫芦,这么惬意的生活让他有些恍惚。 但他依旧这么恍惚的过着。 盛元帝时不时找他下下棋,赏赏花,散散步,顺便谈谈事。他心里虽然不愿意,却随叫随到。这天盛元帝告诉他御史中丞的候选名单递上来了,听了几个名字,不出意外都是刘渝和顾舟山的人。 这难免让他想起苏穹,想了一瞬,便作罢了。 苏鹤让盛元帝将这件事情压一压,盛元帝原本不怎么过问朝政,但是苏鹤开口,他还是答应了。若刘渝和顾舟山掌管了御史台,这朝廷就真的是他们的了。其实御史中丞花落谁家,与盛元帝并没有太大关系,当然他也不奢望苏鹤能凭一己之力撼动参天巨树。就算刘渝和顾舟山倒台了,他就能掌权了吗? 他只是乐于见苏鹤高兴。 北地沦陷时,天赐帝葬身火海,以死谢罪,大齐原本就已经亡了。北方世家南迁后,与南方世家一起拥立天赐帝的弟弟刘棹称帝,为大齐续了命。世家是真心拥护刘氏吗?自然不是,他们只是需要一个傀儡,一个名义上的皇帝,来平衡他们之间的势力。毕竟除了刘氏,不管谁家上位都会被群起而攻之。 所以南齐建国至今一百余年,没有一任皇帝是有实权的。皇帝们也很自觉,没有权力又如何?至少还有荣华富贵,骄奢淫逸的生活,除了权力,他们什么都能得到。 御史台的官员近来都很忙,苏鹤让他们加大力度监管各部官员。所以外派的外派,内稽的内稽。苏慎随身带了一个小本子,将他负责的那一块儿事无巨细地记在了上面。 等他忙完,就看见苏鹤回来了。 苏慎伸了个懒腰,打招呼道“鹤兄。” 苏鹤点了点头,就要走。 杜玄此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这两日缠着自己探探苏鹤的口风,想着两人始终要见面,便说道“鹤兄,景深他给你写了一封信,你要不要看看?” 苏鹤勾了勾唇“什么信?” “道歉信。景深说他在家里反思了七日,觉得对不住鹤兄,还给鹤兄准备了歉礼。” 苏鹤加快了脚步“他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苏慎道“话我是帮他带到了,至于鹤兄怎么选择,我就不干预了。” 苏鹤顿了顿,道“礼物是什么?” 苏慎憋笑道“十套衣裳。” “送过来吧。”苏鹤说。 苏慎知道他这是不跟杜玄此计较了,跟上去,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鹤兄,你还记得景深说要买牛吗?那家伙还真的把那头牛买下来了,不仅买下来,还带回家去了,前两天被他哥臭骂了一顿,让他把牛杀了。景深舍不得杀,这会儿正苦恼将那牛置于何地呢。” 苏鹤习惯了苏慎与他分享各种事情,他笑道“杜二公子家的庄子不少吧,送出城去就可以了。” “景深不干哪,说过几天组了斗牛局,将牛送走了,拿什么来斗。” 苏鹤将公文翻了翻,全部都已经批注好了,他诧异道“瑾之,这是你做的?” 苏慎不好意思地笑笑“见你许久没回来,就帮你处理了。正好,景深约我们喝酒,鹤兄一起去吧。” 苏鹤盖上最后一本文书,随口问道“人多吗?” “不多,就我们几个。”苏慎道,“不过小舅舅这两天不知道在忙什么,恐怕去不了。” 苏鹤暂时不想看到陆望,脖子上的红痕几天才消下去,溺水般的窒息感还没散去,他怕自己忍不住动手。 苏鹤道“走吧,正好去见见杜二公子,看看他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苏慎惊“鹤兄不会再动手吧?” 苏鹤挑眉“我是那种喜欢动手的人吗?” —————— 杜玄此正在跟苏疑吐苦水,说他爹如何如何严厉,说他哥如何如何暴躁,说他娘如何如何偏心。总之,全家都对不起他,他非常伤心。 “尤其是我爹,看我什么都不顺眼,从小到大,就没说过我一句好…” “真好,你还有爹唠叨你。”苏疑一句话将他所有还未宣之于口的抱怨全部哽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噎得胸口发胀。 杜玄此灌了两口酒,看了看苏疑清风明月般的脸,小声说道“要你是我爹的儿子,指不定怎么疼你呢。” 苏疑认真煮着茶,茶壶的水正好烧开,咕噜咕噜冒着热气,没听清楚杜玄此说了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杜玄此放大声音“我说,你们苏家人怎么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 苏疑丝毫不谦虚地笑道“面目憎恶者,不进苏家门。青面獠牙鬼,不进苏家坟。你没听过吗?” 杜玄此走过去,讶然道“还有这等说法?恕我孤陋寡闻。” “自然是我编的。”苏疑将茶叶放进茶壶。 杜玄此闻言,气呼呼地过去搞破坏,“好啊问之,连你都拿我寻开心。”他随手抓起一旁的杏子和杨梅一股脑塞进茶壶中。 苏疑急忙阻止他,两人你来我往地缠斗起来。 苏鹤和苏慎进门时就看见两人扭打在一起。苏慎大惊,上前去拉架,“哎呀,你们两个怎么打架了?” 被拉开的两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看着十分滑稽。苏慎笑道“我得回去告诉三叔和小舅舅,问之打架了,他们一定很高兴。” 苏鹤道“这是什么说法?” 苏慎道“问之性子太沉稳了,让他动怒比登天还难,三叔和小舅舅觉得这样不好。” 苏疑道“小时候没少和你们打架,别胡说。” 杜玄此看着苏鹤,有些心虚的移开了目光,默默举起手,“我能说我们不是在打架吗?” 苏慎看向苏疑,苏疑点头“他往我茶壶里乱扔东西,我阻止他。” 苏慎道“怪不得呢,你煮的茶呢?让景深喝两口不就好了。” 苏疑迅速理了理额前散落的头发,转身去倒茶。杜玄此端着茶盏,弱小又无助地看着站在面前清雅俊朗却面无表情的三人,可怜巴巴地发问“真的要喝吗?” 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这东西不会有毒吧?” 三人一起摇头。 “你们苏家人一起欺负我。”杜玄此嘴巴一瘪,咬牙将那紫红紫红的茶水一饮而尽。 “咦?”杜玄此皱成一团的脸渐渐舒缓,“不难喝。” 苏慎好奇道“当真?” 杜玄此喜出望外“真的!你们尝尝,不难喝,待我研究研究,改进改进,这款茶一定会风靡鄞都。到时候我就将它卖给酒楼客栈青楼赌坊……钱不就来了?” 其他三人对他规划的宏图大业都不感兴趣,分别找了位置坐下。 杜玄此兴致勃勃地鼓捣着“果茶”,见那三人聊天聊得欢,又忍不住凑过去,想插入话题。 他看着小火煨着茶水,放心地凑了过去。 他先是看了苏慎一眼,苏慎对他点了点头,他又转过头看向苏鹤,说道“鹤兄,你…我…” 苏鹤若无其事的说“怎么了?”其实他不怨恨杜玄此,该出的气出了,也就罢了。 杜玄此见他面无异色,笑道“没事没事,哈哈哈…哈哈哈…” “对了,差点把正事忘了。各位兄弟倒是帮我想想办法啊。我那头牛到底该放在哪里?我哥已经铁了心,要将杜小六大卸八块。”杜玄此苦恼道。 苏慎问道“你哥为什么容不下杜小六?” 杜玄此眼神有些闪躲,“杜小六半夜冲进马厩,将我哥最爱的那匹马撞翻了。那马如今还站不起来。” “怪不得,是我我也忍不了。”苏慎扶额,“要不你重新买一套宅子?” 杜玄此思索着“专门买套宅子养牛吗?被我哥知道了,不仅牛保不住,我也保不住了。” 苏疑道“不让他知道不就行了?” 杜玄此道“我哥是什么人?那是杜居安,禁卫军统领,鄞都里有什么事儿能瞒得住他。” 苏鹤道“或者你送去屠宰场呢?” 三人齐刷刷看向他,苏鹤笑道“送去屠宰场不一定要宰了它,你只需出点银子,让屠夫帮你养着。” 杜玄此想了想,说“不行,杜小六可是牛中极品,万一哪个不长眼的错杀了它,或是将它偷了去,怎么办?” 苏鹤又道“你可以在屠宰场附近租一间屋子,派专门的人饲养着。比买一套屋子划算。” 苏疑赞同道“杜小六个头大,放哪里都太扎眼,放屠宰场附近,应该不会引起你哥的注意。” 杜玄此一拍桌子“好主意,我明日就去办。”他看向苏鹤,开心道“鹤兄,你算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请你去凝香阁玩儿,怎么样?” 苏鹤道“凝香阁和这采阁有什么区别吗?” 杜玄此拍了拍腿,神秘地眨眨眼“那区别可大了,各位要不要去试试?” 凝香阁的姐儿和采阁的不大一样,采阁的姐儿都是清倌儿,不仅貌美,还才华横溢,各有所长,卖艺不卖身,两情相悦的除外。凝香阁的姐儿貌美热情又胆大,喜欢刺激的猎奇的达官贵人就会去凝香阁。 苏慎摆手道“我就不去了,三叔管我们管的严…” “放屁!”杜玄此毫不留情地揭穿,“你三叔在昭南山的风流传闻早就传遍鄞都的大街小巷了。” 苏疑好奇道“什么风流传闻?” “三叔不是喜欢游山玩水,泛舟游湖吗?哪一次出去不带上十个八个的小妾?风流才子苏清云的名号在鄞都可响亮了。” 苏慎和苏疑面面相觑,三叔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小妾?两人当即决定回去问个清楚。 杜玄此又问苏鹤“鹤兄去不去?” 苏鹤道“今日有些累了,下次吧。” 杜玄此说“行,那就下次。我先去安顿我的杜小六。” —————— 几人散去后不久,陆望和慕可来了采阁,依旧点了孟云卿。 陆望看着手中的暗报,陷入沉思,侵占良田百亩,耕牛千头…强抢良家妇女,草菅人命… 他看向慕可,问道“草菅人命是怎么回事?可有证据?” 慕可道“是一桩多年以前的案子,说是楼用看上了一个女人,还是个有夫之妇。那女子誓死不从,闹出了人命。那时候楼家是章州有名的大家族,用钱买通了官员,买通了那女子的丈夫。最后黑白颠倒,成了那女子寡廉鲜耻,不守妇道。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如今找不到人证物证,就算现在翻出来也掀不起大浪了。” “那女子的娘家婆家全都不计较了?”陆望脸色有些不好。 慕可道“那女子有个弟弟,誓死要为姐姐沉冤昭雪,最后被活活打死。” 陆望握紧拳头,宣纸的一角被他揉烂了。 “侵占田地这种罪,根本不足以扳倒楼用。”他沉声道,“让慕以亲自去一趟章州,任何蛛丝马迹都别放过。” 慕可领命“是,主子。就是…” “什么?” “盘缠…” 陆望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摸了个玉佩给他“拿去当了。” 慕可拿了玉佩,开开心心地走了。孟云卿见慕可离开,便知道事儿谈完了。她走进去,看着陆望阴沉的脸,虽有些害怕,但还是说道“公子说的那个人,没有再去过鬼市。” 陆望点头“知道了,继续让人盯着,不可声张。” 云卿转身欲走。 陆望又叫住她,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孟云卿道“公子救我于水火,以后我这条命就是公子的。” 孟云卿十岁被继父卖进青楼,出众的气质被青楼掌事姑姑看中,带在身边亲自调教。十五岁被一个姓孟的康州富商看中,给她赎了身,纳为小妾,将她带离了青楼。在孟府的日子,大概是孟云卿最幸福的日子,孟老爷对她很好,教她读书识字,吟诗作赋,给她买最漂亮的衣裳和最贵的胭脂。孟云卿之名也是孟老爷给她取的,取自“君行直到蓝桥处,一见云英便爱卿。” 好景不长,两年后,孟老爷因病离世。孟云卿原本打定主意,为孟老爷守寡一辈子,尽管她与孟老爷没有夫妻之实,尽管所有人都笑她痴情于一个六旬老翁。 她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自己对孟老爷的感情是什么,只是觉得,孟老爷真心实意待她好,她应当报恩,哪怕赔上一辈子。 可惜天不遂人愿,孟老爷的儿子们自她进府时就颇有微词。孟老爷走后,便明目张胆,变本加厉地羞辱她。甚至因着她的容貌,对她动手动脚。她不堪受辱,寻了个机会逃了出来。孟府的人怎会轻易放过她,很快她就被孟府的人找到了。当时的陆望刚回到康州,一腔热血,满目正义,碰到了受欺负的孟云卿,便出手救了她。 孟云卿一路颠沛流离辗转到了鄞都,身无长物无亲无故的她再一次被迫进了青楼。幸而她才貌双绝,在采阁混得不错,很多人慕她的名而来。 名气有了,日子也好过许多。她也没想到能在鄞都遇到当年的救命恩人,当年的少年长变了些许,但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陆望见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沉吟了一会儿说道“以后遇了事儿,叫人知会我一声。我能解决的都帮你解决。” 孟云卿鼻头一酸,声音有些哽咽“是,公子。” 第11章 出事 清晨的采阁难得安静,偶尔有早起的官人离开,大堂里是洒扫的小厮。慕可轻车熟路地找到陆望,看到孟云卿从房里出来。 孟云卿对他点了点头,慕可呆在原地,瞧着孟云卿的背影出神。 “这么早,出什么事了?”内间传来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 慕可回过神,冲进屋子,见陆望正慢悠悠地理着腰带,又镇静下来,过去帮他。 “主子,出大事了。”陆望洗漱完,慕可递上帕子给他擦手,“今天早上楼大人在上朝的路上,被一头牛给攻击了。主子你说巧不巧,我们前些日子查出楼用强占农田耕牛,今日他就被牛撞飞了,哈哈…真是活该。” 陆望擦着手,闻言有些惊讶“楼用?被牛攻击?在哪里出的事?” 慕可道“就在玄武大街上。” 陆望神色一凛,眼神逐渐犀利“玄武大街?谁他妈犯事犯到三爷我头上了?说仔细点。” 玄武大街是鄞都主道,直通皇宫,是朝臣上朝必经之路,管理严苛,哪怕是作奸犯科鸡鸣狗盗之人都不会去玄武大街上作妖。昨夜该陆望当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定然脱不了干系。 陆望将帕子一扔,大步走了出去。 “楼用的马车从蓝河街拐到玄武大街,那头牛从从对面的四桥街冲出来,径直撞上了楼用的马车,马车都被撞翻了。” “人死了没?” “唉,楼用命大,没死成,受了点伤,只是惊吓过度,回家修养去了。” 陆望将腰牌拿给慕可,“天下就没有这么巧的事,带人去查,牛是谁的,为什么会跑出来。再查一下楼用的马车有没有问题,还有车夫,小厮,一个也没放过。” 陆望回到鹰眼营,营都尉周竖正等着他。 见陆望回来,他将手中的折子甩向陆望,怒道“你办事一向稳妥,怎么会出这种事情。” 陆望看着地上奏事的折子,舔了舔唇角,淡定道“我会查出是谁在搞鬼,该领的罚我也认。” 周竖是周溪若的哥哥,知道自家妹妹和他的事情,陆望又是陆家人,也很看好他,见他态度端正,气消了些,挥了挥手“该干嘛干嘛去吧。” 陆望转身欲走,周竖又嘱咐道“归程,小心点,别引火烧身。” —————— 苏鹤今日去了城郊矶雾山,正是修建皇极观的地方。 出了城一路往东南走,便可看到一片郁郁葱葱。矶雾山不算高,好在风水好,景色也宜人,幽林深处传来不知名鸟儿的歌声,还有和曲的蝉鸣,一路走来,都是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山路有树荫,要凉爽许多。 苏鹤远远地就听到了嘈杂声,走近一看,却只有几个工人在伐树,别说开槽挖基了,连地皮都没有收拾出来。 工部尚书杜邑坐在临时搭建的凉棚内,拿着算盘不断敲打,一旁有侍从给他打扇,可汗水仍止不住往下流。旁边有几个人一边激烈地讨论着什么,一边在稿纸上修改涂鸦。 苏鹤走过去打招呼“杜大人。” 杜邑这才注意到苏鹤,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只是道“苏大人怎么来了?” “来看看皇极观的修建进度,陛下催得紧。”苏鹤自顾自地寻了个落脚地。 杜邑面不改色道“这才几天,能修个什么东西出来。” 杜邑是个正直的人,不站队不结党,清正廉明,这么多年在工部兢兢业业,很少出过差错。知道苏鹤是元政的人,一来就空降御史台,心里也很不忿,说话就冷淡许多。 苏鹤也不见生气,拿出扇子,慢慢扇着风,客客气气地问“工匠怎么这么少?” 杜邑心思都在算盘上,没搭理苏鹤。苏鹤又道“杜大人亲自算账?资金不足了?” 杜邑算了半天,越算越焦头烂额。他一把按住算珠,急需一个发泄口,便看向苏鹤道“不瞒苏大人,户部的拨款到现在都没下来,这几个匠人都是我们工部自己的人。还有这皇极观,若是真按图纸上的造,得花多少时间,多少钱?户部跟个大爷似的,开口就是没钱,到时候修到一半,我去哪里搞钱去?” 苏鹤有些意外“这图纸不是工部负责的吗?怎么会有出入?” 杜邑叹了口气,一边擦汗一边说“工部一开始画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图,第一版设计图纸被顾舟山和王爷打回来了,后来中书监那边又找人作图,送到工部修改,一遍一遍修改后才成了这个样子。” 苏鹤看了看一旁还在忙碌的人,说“杜大人这是在重新画图纸?” “不是重新画,是在排查问题。顾舟山不知道哪里找的人,设计的图纸只顾华丽,不切实际。虽然工部这边改了又改,我还是不放心,让他们再找找。顺便重新设计,不然根本修不了,这么热的天我也不至于坐在这里受罪。” 苏鹤忍不住道“杜大人有没有想过,这图纸万一又被打回来了,该怎么办?” 杜邑沉默。 “这事经过了各部门之手,既然顾大人那边敢让你改图纸,户部敢拍板子,就说明能承担这个费用,杜大人不必太忧心。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苏鹤还没说完,杜邑就豁然起身,吩咐周围道“回城。” 苏鹤仰头,日光耀眼,逼得他眯起了眼睛,黝黑的眼眸被隐藏在这片光明之中,难以窥见。 —————— 四桥街已经被封锁了,所有的人都被赶到街道上,等着官爷挨个查问。 陆望见此情形,问道“我们的人手有这么多?” 慕可说“怎么可能,主子你有多少人心里没数吗?这是刑部的人,顾舟山…大人派来的。” “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慕可悻悻地闭了嘴。 陆望也不去抢风头,就站在一旁看着,“顾大人对他这个女婿倒是很看中。” 慕可撅嘴“可不是吗?听到消息就往楼用那里赶,比亲爹还着急。” 陆望拍了拍他的头“什么楼用,叫楼大人。” 慕可不服气地摸着头“我小声着呢。” 陆望又问道“查到了些什么?” 慕可扣着手偷偷瞟了陆望一眼,欲言又止。 陆望瞪他一眼,有些烦躁“你吞吞吐吐地做什么?赶紧说。” “那头牛名叫杜小六,是杜家二公子在黑市上买的,几天前杜公子在四桥街租了间屋子给杜小六住。据养牛的小厮说,这几天杜小六有些不正常,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姿势很是怪异,叫了兽大夫来看,说是吃坏了肚子,开了些药。今天早上不知道怎么的,杜小六发疯了一般撞断了牛棚的柱子跑了出去,恰好遇到了楼用的马车,就撞了过去。对了,楼用的马车是紫檀木做的,前两天刚翻了新。更巧的是,楼用前几日出门总是不顺,马车上便绑了些红绸布,还是他自己命人绑的。” “可真是巧了。”陆望道“药方查过没有?” “查了,没有什么问题。” “大夫盘问过没有?” “问了,没问出什么。”慕可看着陆望越发沉郁的脸,声音逐渐变小。 “那头牛现在在何处?” “在刑部大牢里。” 陆望冷哼“这犯人也够特别的。一会儿刑部的人走了,你去牛棚,把所有的牛粪收起来。” 慕可苦着脸“啊?” 陆望一边走一边说,“再派人去查那个大夫最近和哪些人接触过。将这些人都看好了,等我回来我亲自再盘问一遍。” 杜玄此知道自己的牛闯了祸,家都不敢回,如今守在太乐署的门口,吵着要见苏疑。眼看就到了七月份,苏疑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见他,派人告诉他晚上见。可杜玄此哪能等,又马不停蹄赶往御史台,吵着要见苏慎。 苏慎只得放下手中的事,将他迎进去。 杜玄此哭丧着脸看着苏慎道“瑾之,我是不是要完了?是不是要坐牢了?” 苏慎见他一脸颓然,安慰道“你先稍安勿躁,这只是个意外,楼大人如今没事,便是最好的结果。” 杜玄此道“若是楼用死咬着我不放呢?瑾之,你知不知道楼用和我爹一向不对付,最近因为建皇极观的事,又吵的不可开交,楼用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我的把柄,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说着说着就扑到苏慎身上,趴在他肩头呜咽“瑾之,我不能连累我爹,更不能连累我大哥,要不我去求楼用吧,求他原谅我。” 苏慎轻轻拍着他的背,无奈道“你怎么还跟个小孩儿似的?小舅舅已经在查了,这件事要么是意外,要么就是被有心人利用了。等查清楚真相,自会还你清白。” 杜玄此止住了泪水,逐渐冷静下来,他擦了擦眼泪鼻涕,突然道“我怕什么?有我哥在,他一定不会让我有事的。就像你说的,楼用不是没被撞死吗?哼!撞死了才好,正好替我爹出口恶气。” 苏慎见他眼睛鼻子红艳艳的一片,泪痕都还没有干,此时又开始恶狠狠的咒人,仿佛刚才哭得梨花带雨的不是他一般,心中不觉好笑。他正要说话,又被杜玄此打断“可是楼用的老丈人是顾舟山啊,顾舟山官儿比我哥大,怎么办?” 杜玄此看似纨绔,对朝中人脉网络倒是门儿清。 苏慎道“顾舟山的儿子不还在你哥手底下捏着的吗…”说罢,苏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 杜玄此闻言,张大了嘴巴看向苏慎,半晌才喃喃道“瑾之,我怎么感觉有一张大网把我罩住了,不,是把整个杜家都罩住了。” 苏慎神色凝重“不止,还有楼家,顾家,甚至包括小舅舅。”苏慎想起那日他们在采阁里的谈话,心里警铃大作,“若是有人在背后收网,苏家都能被牵连进去。” 杜玄此浑身一颤,一股冷意从脚底往上窜,仿佛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他喃喃道“就因为一头牛…” 第12章 黄雀 杜邑这段时间也忙得焦头烂额,户部的拨款拿不下来,工匠请不了,工具制不齐,皇极观没办法正常开工。他三番五次去找楼用,楼用都推脱说还在筹集资金,后面又说在走流程,最后干脆见不到人。两人在户部吵,在朝会上吵,在皇帝面前吵,都没有吵出个结果。最后杜邑干脆跟皇帝告了几天假,去矶雾山勘察地形去了。 勘察地形就是为了看能不能将皇极观的规模改小一点,或者构造改简单一点,既不影响派头,又能省钱。 杜邑是干实事的人,一心只想解决问题,从未想过那些勾心斗角的事。他以为保持中立就能置身事外,可事实并非如此。 在岸上又如何?有的是办法拉你下水。 他灰头土脸回到家,沐浴更衣,将自己收拾妥当,准备去找楼用要个说法。当他穿过回廊往门口走去时,再一次想起苏鹤的话。他停住脚步,刘渝,顾舟山,楼用,皇极观…所有的事情在脑中来回切换,顿时像是抓住了什么一般。 心渐渐沉了下去。 太阳也渐渐隐进了云层,天边传来一声闷雷。 居安回来了。 杜邑抬头的一瞬间,像是被吸走了灵魂一般,眉眼间的憔悴遮掩不住,眼中更是苍白一片。 “思危,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杜邑强打起精神,向杜居安走过去。 杜居安长得很高大,一脸正气,和年轻时候的杜邑有五分相似,他几步走到杜邑面前,扶住父亲的双臂,有些不忍道“爹,景深出事了。” 杜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霎时感觉天旋地转,心头一颤,一丝腥甜就要涌出喉咙。杜邑用尽力气往下咽,可无论他怎么咽,都止不住从嘴角流出来。 “爹!”杜居安一把抱起杜邑往屋里走,一边叫人找太医。 —————— 楼用正躺在家里养伤,顾舟山看着他包得严严实实的腿,问道“腿没事吧?” 楼用脸上身上有些擦伤,最严重的伤在腿上,腿被倒塌的马车压住,伤了骨头。楼用有些激动,他撑起身子,问道“岳父,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吗?” 顾舟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激动,“那牛是杜家小二养的,说是牛发了疯,才冲出来撞到了你。” 楼用靠在榻上,说道“什么发疯,定是借口。杜二就是个草包,干不出这样的事,肯定是杜涭城在后面指使的。我就说这几日他怎么消停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 顾舟山道“杜邑虽为人刻板,却不是愚蠢之人,怎会用这种低级手段给你使绊子?” “不是使绊子?那他是想杀我?” 顾舟山皱了皱眉,觉得眼前人真是蠢不可及,他耐心道“他要是想杀你,怎会用杜二养的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凶手吗?更何况,那是头听不懂人话的畜生,从让它发疯到撞上你马车,需得步步算计,毫厘不差。有这些功夫,都能找出上十种方法置你于死地了。” 楼用闻言,知道自己说了蠢话,表情讪讪的。 顾舟山道”别被这点伤痛冲昏了头脑。” 楼用道“那他就只是想给我点教训?” 顾舟山睨了他一眼,气得胸口起伏“这种愚蠢的话不要再说。” 楼用确实被刺激到了,在玄武大街上被牛撞得人仰马翻,好不狼狈,如今外面的人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窝囊气? “不过,”顾舟山话锋一转,“你有句话说对了,杜二是个草包,问题就在这个草包身上。不知情的人都当这是个意外。一知半解的人,怕都以为是杜家想害你,草包做事自然是与众不同的,这事也就无可厚非。可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楼用大惊失色“岳父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杜家是被利用了?” 顾舟山起身,在屋里里来回走着,突然道“皇极观的银两你拨给工部没有?” 楼用现在想到杜家就烦躁,直呼杜邑姓名“拖着呢,杜邑那冥顽不灵的老东西,得给他吃点苦头。” “你与杜邑打了那么多年交道,你觉得杜邑会因为你为难他几次就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你吗?” 楼用摇摇头“杜邑那老东西,只会逮着我大吵大闹,人越多他越吵得厉害。他的脑袋要是能拐个弯儿,至于碰这么多壁吃这么多苦头吗?” “杜邑这人跟头犟驴一样,你挡了他这条路,他能自己给自己挖出另一条路来。关键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不然我们也不用大费周章跟他周旋。”顾舟山心底对他倒是有几分赞赏,但是不能为己用,再好又如何?他若有所思地说“这事儿变得有意思了。本来是我们给杜家做的局,如今有人黄雀在后,做了个局中局。” 楼用捋了捋其中关系,却始终差了点什么,怎么也捋不清楚,他喃喃道“这只黄雀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舟山连喝了几口茶,试图让脑子更加清醒。他将茶杯放回桌上,说道“谁能从中得利,自然就是谁。不过这事情总归绕不过杜家,我已经让刑部的人去杜家提人了,慢慢审,慢慢查,总会有蛛丝马迹的。是人是鬼,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楼用道“岳父,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我有些心慌…” 顾舟山手指敲着桌面,一字一句说“不急,黄雀又如何?背后还有猎人呢。” 杜玄此在回家的路上被陆望截了下来。 杜玄此看到马车上凭空出现的人,被吓了一跳,慌乱道“归程兄,你,你怎么来了?” 陆望开门见山道“废话少说,你那头牛是怎么回事?” 杜玄此压住心头恐慌,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 陆望快速将他说的话全部记下,稍微理了理,对杜玄此说道“杜二,刑部的人已经到你家门口了。你别慌,有你哥在,他们不敢动你,你进去待两天,我们会想办法带你出来。” “可…”杜玄此心都凉了半截,刑部来抓他了,他怎能不慌?他绝望道,“归程,我现在能逃吗?” “说什么屁话?你要是逃了,你哥和你爹怎么办?”陆望低吼道。 听到他爹和他哥,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道“行…” 陆望直接打断他“时间不多,你先听我说,此事关系重大,在我去刑部大牢找你之前,你把嘴闭紧了,什么都别说。” 杜玄此不解道“可我本来什么也没做啊。” 陆望道“你就说你在黑市买了一头牛……其他的一句也不能说。” “为…为什么?” 陆望蹙眉凝着他,声音沉了几分“杜二,你要是信我,信瑾之和问之,就照我说的做。”他顿了顿,继续道,“这样,三天,三天后我没去找你,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马车已经快到杜府了,陆望必须要走了。 杜玄此最后说道“归程,瑾之和问之知道所有关于杜小六的事情,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我怕我说漏了些。” 陆望回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跳下了车。 第13章 朋友 自那太阳被云挡住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挣扎出来过。整片天空都被云层遮住了,空气潮湿,闷热难耐。 蜻蜓在低空旋出一段漂亮的弧线,很快就消失在暗沉的天色中,要下雨了。 陆望回到了四桥街,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个屋子里。 慕可见陆望回来了,立马迎了上去,邀功似的将两个硕大的箩筐摆在他面前,里面全是黑漆漆干巴巴的牛粪。 陆望敷衍地夸了一句“做得好”,慕可便开开心心地将牛粪小心翼翼地看管起来。。 陆望挨个将所有人问了一遍,最后还剩一个兽大夫。慕可低声道“查过了,没有接触什么可疑人物。” 陆望点了点头。 兽大夫战战兢兢地看着陆望,声音有些颤抖“大人,该说的我都说了,我是清白的。” 陆望面无表情的时候有些冷峻,气场强大,十分骇人,他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微微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说“别怕,你说过的咱就不说了。我想请教大夫一个事儿,一头牛在什么情况下会发疯?” 大夫低着头道“有多种情况,得了疯病,误食毒草,吃错了药,都有可能。” “那你在检查的时候,那头牛有没有这些情况?” 大夫说“这条街后面不远就是屠宰场,疯病传染性强,若是得了疯病,屠宰场的牲畜都逃不过。” 陆望道“这头牛与其他牲畜是分开喂养的,也会传染?” 大夫说“小人方才问过饲养牛的小厮了,他们会将这头牛的粪便送往屠宰场一起处理,足以形成传染条件。” 陆望道“你的药方已经验过了,没有问题。所以只可能是吃了不该吃的。什么毒草会让牛发疯。” “棘风草,误食棘风草的牛会发疯。但凡有些经验的养牛人都知道,这牛不在野外,除非有人故意将棘风草放进食料中,不然不可能误食。” “那你检查的时候怎么没检查出来?” 大夫慌道“小人来的那天,牛确实是大便结燥,没有发疯迹象,牛粪也被清理了。小人开的药方就是治大便结燥的,请大人明察。” “什么地方有这种草?” “乡野随处可见,北方多,南方少。此草可用作药物,医馆里也有卖。” 陆望看向一旁还在守护牛粪的慕可道“吩咐下去,查医馆卖药记录。” 窗外突然一道电光闪过,紧接着雷声大作,声音震耳欲聋,让人莫名地心慌烦躁。 陆望道“让他们都回去吧。” 慕可清走了所有人,四周瞬间安静下来,沉闷的空气压抑着,伴着几声惊雷,雨终于下起来了。 慕可问道“主子,查粪便和医馆真的有用吗?万一那草是从城外带进来的呢?还有,畜生就是畜生,不疯也能干出疯事,说不定就是楼用干了太多坏事,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陆望坐着,眼神并没有聚焦,他道“该查的得查,该办的得办,不管有没有用,样子得做足。何况这一切肯定不是巧合。” 眼神渐渐收拢,逐渐变得凌厉,他猛地起身,用力拍了拍慕可的肩膀,带了几分嘲弄道“好小子,说得不错。楼用就是自作自受,连畜生都不放过他。” “啊?”慕可揉着肩膀,一脸茫然的说,“那就结案了?” 陆望走向门口,看着瓢泼似的大雨,嘴角勾出一口冷笑“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慕可更加茫然地看向陆望,陆望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整个门口堵完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去确认一件事情。”陆望道,“带伞了吗?” “没有,主子等着,我去给你找。”慕可拔腿就要走。 “不用了。”陆望踏进雨中,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 慕可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肩上还有麻麻的痛意,他活动了一下,嘀咕道“下次能拍轻点吗?” —————— 牢房里阴暗潮湿,墙壁上涂满了肮脏的污垢,洞穴般狭窄的牢房里漆黑一片,雨点打在毁损的天窗上,发出噼里叭啦的声音,漆黑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的黑网吞噬着一切,没有一点光亮。空气里浮动着霉臭和湿润,令人作呕。 杜玄此站在牢房中间,他不想坐在那简陋的木榻上,也不想靠近那黢黑的墙壁。他站在窗户前,偶尔溅进来的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冷的,湿漉漉的,却让他在阴郁沉重中找到了一丝希望。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短暂却充满了力量,那是光。 杜玄此握紧拳头,小时候经常被雷电吓哭,长大后也不喜欢电闪雷鸣和滂沱大雨。但此时,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再来一道吧,太黑了,他不喜欢。 身后传来脚步声,杜玄此掌心已经被指甲刺痛,他没有回头。 “杜公子,跟我来吧。”一个陌生的声音。 杜玄此脸瞬间刷白,他绷紧身子,尽量平静地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杜公子别紧张,杜统领交代小的照顾好杜公子,小的来给杜公子换个好点的地方。” 杜玄此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随着那人去了。 狱卒果然给杜玄此换了个干燥舒适的地方,杜玄此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一阵倦意袭来,差点让他站不住脚。 他问“什么时候开审?” 狱卒道“杜公子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们尚书大人会亲自来审问公子。” 杜玄此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恢复了些体力,周围点着烛火,驱散了黑暗。他四处看了看,什么都没有。 杜玄此害怕的时候是真害怕,害怕过后就全然抛之脑后。听到他哥托人关照他,慢慢的就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就是肚子饿得厉害。 不一会儿,又有些动静。一个狱卒提着一个食盒过来了。 杜玄此眨眨眼,开心道“想什么就来什么?上天还是眷顾我杜二的。” 杜玄此打开食盒,是花不误酒家的招牌菜,还都是他平时最喜欢吃的。他惊讶道“你们刑部大牢的伙食这么好?” 狱卒笑道“杜公子真会开玩笑,这是苏家两位公子送来的。” 方才孤独惧怕的阴霾一扫而光,杜玄此只觉得心里暖暖的,仿佛在这狱中也不是什么十分难受的事。他不顾狱卒惊诧的目光,大快朵颐,一边吃一边说“要是再来壶酒就好了。” 卒从身后拎出一壶酒,“陆指挥使给公子准备的。” 陆望在鹰眼营,跟刑部打交道的机会多,他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大家都乐得与他交往,一来二去的,就混熟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杜玄此有些没反应过来,只见狱卒往旁边挪了两步,身后还有一堆东西。 杜玄此擦了擦嘴,诧异道“这些是?” “陆指挥使说,这些都是杜公子平时的狐朋狗友送来的,他让小的全部送进来了。”狱卒将陆望的话原封不动的说完,又道,“对了,还有这个。” 他将放在最上面的一个篮子打开,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鲜红荔枝。 杜玄此道“这又是谁送的?” 狱卒想了想,说“不知道,和这些东西一起送来的。” 杜玄此瞬间热泪盈眶,患难见真情啊,他觉得这一趟牢狱之灾就是老天给他的礼物,真是不虚此行。以至于刑部尚书来提审他时,看到他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他被逼疯了,心里还有点发怵。 就像顾舟山说的,公牛案在外人看来,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过于纨绔,发生的一场意外罢了。就算顾舟山要追究,但是有杜邑和杜居安在,能追究到什么程度谁也说不准,在那之前,但凡识相的都不会过多为难杜玄此。 刑部尚书杨宗道出生于一个江东二流世家,家里世代经商,有钱有人脉,便给他买了个官。杨宗道这个人极会处事,看得懂脸色,悟得了眼神,左右逢源,灵活变通,一路坐到了刑部尚书的位置。 顾舟山进了中书省后,开始发展自己的势力,暗中帮了杨宗道一些小忙,杨宗道也很上道,时而会替顾舟山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顾舟山对他倒是不错。 这次他替顾舟山捉拿了杜玄此,却没有为难他,也是两面都不想得罪。 杜玄此哭得过于专注,以至于对面坐了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杜二少爷?你…”杨宗道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你还好吧?” 杜玄此擦了擦眼泪,这才看清来人,一个中年男人,留着一撮胡须,长得很精神,就是算不上好看,但也不丑。 杜玄此打量着他,不知道该用个什么词语来形容他。 而他这副一动不动,迷茫无措,且泪眼朦胧的样子落在杨宗道的眼里,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他看着地上四处散落的荔枝壳,还有榻上的一堆稀奇玩意儿,心想傻啦?没亏待他啊,不应该啊。 杨宗道摸着胡须,想着该找个什么合理且让自己安然无恙的由头告诉杜居安,他的弟弟疯了。 杜玄此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吸了吸鼻子,先开口道“问吧。” 陷入深思的杨宗道被他吓了一跳,想起此行目的,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地看着杜玄此,问道“杜少爷在这里可还习惯?” 杜玄此伸手拿了个荔枝剥了,贴心问道“大人吃吗?” “不用不用。”杨宗道见他无恙,便道,“杜二少爷,我们走个流程,你先说说那头野牛是怎么回事?” 杜玄此吃了荔枝才慢悠悠地说“是这样的,杜小五被归程兄残忍杀害了,我就去黑市买了一头牛,取名叫杜小六。我将杜小六带回了府,杜小六力气大,挣脱了绳子,将我哥的爱马撞伤了,我哥要杀了杜小六,我不得已将杜小六养在了偏僻的四桥街,那里离屠宰场近,不易引起我哥的注意。我是真不知道杜小六会再次发疯,还撞伤了楼大人。” 他作难受状,夸张道“听闻楼大人受伤,我真是痛心疾首,食不下咽,立马就找了最好的大夫去给楼大人治伤。还好楼大人福大命大,并无大碍,我这才稍稍放心。大人,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该将杜小六买回家,不该将它养在四桥街,不该组织斗牛局。你将我放出去,我立马去给楼大人赔礼道歉,怎么样?” 杨宗道被“杜小五”“杜小六”绕得晕乎乎的,好半天才理清楚。理完以后觉得,这杜二公子果真与传言中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杨宗道问“杜二少爷是如何想到将牛放到屠宰场的?” 杜玄此闻言,脸色一变,随即有些生气道“杨大人什么意思?是觉得我想不出来这等好办法?狗眼看人低?”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杨宗道也不顾自己被骂成是狗,说,“本官只是觉得杜二少爷含着金汤匙出生,应该是没有关注过屠宰场这些地方的。” 杜玄此一拍手“你说对了,本来我是没想到的,这得多亏了我哥。我哥原本是要杀了杜小六的,我思来想去,什么地方可以杀牛呢?一下就想到了屠宰场。若是我哥发现了,我还可以谎称是专门拖过去宰杀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杨大人,我是不是很聪明?” 杨宗道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抓住了一个漏洞“四桥街离屠宰场还有一段距离啊。” 杜玄此说“是啊,但是屠宰场你知道的,交易场所,人满为患,附近没有空屋出租,我好不容易才在四桥街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再说,屠宰场有些脏乱,我的杜小六不能受那种委屈。” 说罢,他又想了想,补充道“大人,四桥街离玄武大街也不近啊,离楼大人住的蓝河街更是八竿子打不着。我要真的想蓄意伤害楼大人,不如直接将杜小六养在蓝河街,不更方便行凶吗?但真不是我说,杜小六就是头畜生,连我哥的马都撞,我能指使它做什么?楼大人就是真倒霉。当然,我也有责任,该罚。大人你想怎么罚我?” 第14章 活着 审问如此顺利,杨宗道有些意外。他沉吟半晌,拿捏着度,加重了些许语气“杜少爷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没有说仔细的?你的每一句话刑部都会去调查核实,若是有所隐瞒,本官不好交差,杜少爷在这狱中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如现在这般好过。” 杜玄此怎么听不出他话语中的威胁,他不在意道“大人只管去查,小爷我若是有半句虚言,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倒不是不怕受刑,而是他说的确确实实都是真话。 —————— 雨越下越大,酣畅淋漓,毫不保留,像是在用尽所有气力洗刷着不该有的阴霾,尘埃和痕迹。 陆望轻车熟路地翻进苏鹤的院子,房里的灯竟然还亮着,一个侧影印在窗上,尽管雨水模糊了双眼,陆望依旧看得很清晰,长翘的睫毛,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每一个地方都恰到好处。他微低着头,纤长的手指在摆弄着什么,陆望甚至能想象出那专注的眼神。 半晌后,他收回目光,走到门口,抬手敲门。 苏鹤打开门,见是陆望,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两人对望了片刻,陆望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他俊俏的脸往下流,最后汇集在下颌,滴落在胸膛。苏鹤突然觉得,此时的陆望还真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狗,我见犹怜。 但他更可怜自己的小命,他忍不住问道“陆大人又来给我送樱桃?” 陆望笑道“今天没有樱桃,我来借苏大人的地方避避雨。” “小庙容不下大佛,陆大人还是另寻他处吧。”苏鹤说着就要关门。 陆望一把抵住门,用力一推,闪身进去。 一路水痕延伸进内室,苏鹤关上门,看着地上的水渍皱了皱眉。 陆望浑身湿透,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匀称颀长的身形。陆望扯了扯领口,露出胸口大片肌肤,还是觉得不舒服,干脆将衣服脱了。 他将衣服随意搭在了屏风上,不客气地问“有热水吗?” “没有。”苏鹤脱口而出,两个字不带任何温度。 陆望“呵”了一声,笑看着他“这么冷漠?苏大人怎么和你家那个小孩儿一样,这么爱记仇呢。” 苏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陆大人会对想要你命的人笑吗?” 陆望拧着眉头,似在认真思考“或许不会吧。” 苏鹤道“是了,谁会这么犯贱呢?” 陆望一边解着腰带一边往屏风后面走,屏风后有个浴桶,他伸手摸了摸,水还是温的。 苏鹤看到白色的裤腿从屏风上垂下来,随后一阵哗啦水声。 苏鹤脸色一变,说道“那水是我用过的…” 陆望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将就了,你又不肯给我准备热水,我总不能让自己就这么凉着吧。” 苏鹤此刻的脑袋像是被什么糊住了一般无法思考,不能理解陆望此刻的行为。他硬着语气问道“你们这些世家子弟不是一向很讲究吗?不嫌恶心?” 陆望不在意地说“我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讲究什么?只有问之和三哥才会拘这种小节。” “瑾之呢?”苏鹤自然而然的接道。 “瑾之本来也拘,跟我混久了就不拘了。” 苏鹤不自觉扬起嘴角,又立马压下去“陆大人说话一向这么幽默?” “不尽然,分人。” 苏鹤意识到自己在跟他闲聊,便又不说话了。 陆望没有察觉到苏鹤的异样,问道“苏大人,借我件衣服如何?” 苏鹤无语,这人做事之前不考虑后路吗?还是笃定他会借。他道“如果我说不呢?” 里面传来玩耍似的拍打水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叹气声,而后又说道“不借今晚我就只能光着了,只是一会儿苏大人不要瞧着我的美貌,觊觎我的身体就行。” 苏鹤冷笑“你有的我都有,陆大人放宽心。” 陆望轻佻地说“总归是不一样的,苏大人不知道吗?” “大同小异。”苏鹤将手里干净的寝衣和帕子扔上屏风。 嘴硬心软,陆望笑了一声,拽下帕子擦着身体,语气轻快“我为上次的事向你道歉,是我冲动了。” “道歉没用。” “那我也让你掐一次?” 他穿着苏鹤的寝衣走出来,身上是阳光和皂角的味道,闻着十分舒服。 “小了点。”陆望扯了扯衣裳又扯了扯裤腿儿,有些无奈。 苏鹤咳了两声,挪开眼睛,又继续去窗前剥荔枝,一边剥一边说“陆大人倒是长得高。” 原来是在剥荔枝。 陆望坐到他对面,拿过苏鹤刚剥好的一颗咬了一口,道“甜。” “小时候在康州马市上,有很多卖牛乳羊乳奶酪的,我特喜欢吃,把我爹都吃穷了,直接将我送三哥那里去了。” 苏鹤剥荔枝的手顿了顿,眼睛半掩在阴影里,他轻声道“康州马市?” “嗯,康州与燕平国接壤,当时我爹穷得揭不开锅,那几年北方局势相对稳定,难得休战,我爹就在康州北边开了马市。雀衣人卖的奶酪,味道甚好。” “是吗?”苏鹤将荔枝递给陆望,陆望也不客气,接过就吃,吃完继续说,“苏大人没吃过?” “没吃过,没钱买。” 陆望道“奥,我以为苏大人长这么白,可能是乳酪吃多了的缘故。” “陆大人又在讲笑话。”苏鹤心沉了沉,依旧风轻云淡地说着。 “那时候很多南方人都吃不惯,后来慢慢接受了。景深那家伙也喜欢吃,还专门养了头牛。”陆望看着苏鹤剥荔枝的手,只见指尖灵活地将那红色的壳剥开,里面是饱满多汁的白色果肉,水莹莹的,轻轻咬一口,就是满嘴的香甜。陆望吞了吞口水,道,“改日让苏大人尝尝。” 苏鹤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手里的果子,笑道“陆大人这么喜欢吃荔枝?” 陆望目光上移,落在苏鹤的脸上,咧开嘴笑“一般,主要是苏大人亲自剥的,必须得多吃几个。” “最后一颗,没了。”苏鹤递给他。 陆望接过荔枝,看着雪白晶莹的果肉,又看了看苏鹤紧致白嫩的脸,眯了眯眼睛,趁着苏鹤不注意,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将荔枝塞了进去。 整颗荔枝将苏鹤的嘴塞得满满的,腮帮子鼓着,像一只养得贼好的小白猫。陆望忍不住笑起来“苏大人这样,有点…” 他突然顿住,将可爱两个字生生吞进了肚子。 苏鹤瞪了他一眼,费力地将荔枝核吐了出来。 烛光摇曳,两人的影子喝醉了似的晃来晃去。窗外的雨声渐小,偶尔传来一声蛙叫,衬得夜更静了。 苏鹤起身,洗了手开始逐客“陆大人,雨小了,请回吧。” 陆望也去洗手,就站在苏鹤的旁边,拿过他刚放下的帕子将手擦干。 “苏大人不掐我一下?” 苏鹤看了他一眼,见他头发已经被风吹得半干,散落下来,添了几分风流。 “我没陆大人这么无聊,先欠着吧。” 望走到榻边,双腿一抬,滚了进去,他自觉的拉过苏鹤的被子盖在自己肚子上,头枕着双臂道“正事儿还没谈呢,现在怎么能走,更何况,苏大人就让我穿成这样走回去?” “不是我让你穿成这样的,你赶紧离开。有事儿明日再谈,夜深了,我要休息了。”苏鹤站在一旁看着他。 陆望也侧头看着他,眼里满是揶揄“这事儿非得今日谈不可,毕竟明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谈完了就直接睡觉。怎么?你不敢上来?都是男人怕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苏鹤一脚踹开他的鞋子,咬牙道“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 “你别拿我鞋子撒气。”陆望干脆闭上眼睛,“你这习惯不好,就委屈我陆三公子给你去去这坏毛病。我可是为你着想,以后你若是娶妻怎么办?分房睡?分房睡你怎么生孩子?” 苏鹤道“不劳陆大人操心。” 陆望感觉身边褥子往下沉了一些,勾了勾嘴角“苏大人无需客气。” “谈正事吧,御史台和鹰眼营交集不多,不知陆大人有什么正事要与我谈。”苏鹤躺在榻边,和陆望中间隔了一条鸿沟,可以再躺下一个人。 陆望依旧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说“谈的自然是轰动全城的野牛案啊,苏大人难道不知?” “有所耳闻。”苏鹤坦然道。 “有所耳闻就好。苏大人应当知道这事儿事关重大,我要是处理不好,这份儿差事就保不住了。要不苏大人帮我分析分析,景深的那头牛为何会撞上楼用的马车。”陆望语气很平静,没有往日的咄咄逼人,但是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着不舒服。 苏鹤也闭上了眼睛,懒声道“或许是意外吧。” “我也觉得是意外,就算不是意外也得是意外对吗?苏大人?” “这话怎么说?” “若不是我前些日子刚查了楼用,我都会以为这就是意外。” 苏鹤语气有所起伏“陆大人为什么要查楼大人?” 陆望直接道“自然是看不惯他,后来我想啊,看不惯他的应该不止我一个人吧,我能查到的别人也能查到。苏大人觉得,我该不该与那人合作一番,毕竟有个相同目标的盟友,办起事来要方便许多。” “嗯…”苏鹤回道,“若是那人可信的话,可以一试。” 话毕,两人都沉默了,似乎在各自想着事情。半晌后,陆望翻了个身看向苏鹤,陡然转移话题“苏大人不会趁我睡着,杀了我吧?” 苏鹤睁开眼睛,哼道“陆大人可以试试。” 陆望道“我的命也只有一条。要不,苏大人还是先掐我一下,咱把这事了了,以后就翻篇了。” 苏鹤也翻身看着陆望,说道“旧怨了了还可以结新仇,陆大人这反反复复的态度,着实让我看不透。” “苏大人欲拒还迎的样子,也让我摸不清啊。”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放,“来吧,一码归一码,看不透摸不清的事情以后再说。” 苏鹤看到自己的手就放在陆望脖子上,灼热的体温烫着他的手心,喉结在上下滚动,血液在快速奔腾。他只需要加大力度,这些就都会消失,温度会慢慢消散,呼吸会慢慢停止,眼睛会慢慢闭上,多么令人痛快。 动手啊。 不是想杀了他吗? 那溺水般的窒息感席卷而来,苏鹤猛然收紧了五指。 不,没有意义,他还有用。 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更加痛苦。 可有人活着也很快乐。 那就一起活着。 一起快乐。 苏鹤猛地收回了手,浑浊的眼神逐渐清明,他看向对面的人,他只是咳了几声,脸有些涨红。 他说“苏大人力气还是不够大。” 苏鹤胸口起伏了两下,浑身瘫软下去,他重新闭上眼睛“睡觉吧。” 第15章 良人 夏末初秋,大雨暂歇,天空高远,软云疏疏。 清晨的风夹杂着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舒爽极了。 陆望做贼似的翻墙进了陆府,匆匆换了衣服,准备离开。 陆朔在院子里练剑,一旁的慕可一边吃着红豆糕一边指点他。 见陆望走过来,陆朔看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他“小叔,我看见你翻墙了。” 陆望脚步一乱,尴尬之色闪过眉间,他无语道“你起这么早做什么?” 陆朔收了剑,走到慕可旁边,喝了口茶水,说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从大门进来也没人会说什么,欲盖弥彰。” “嘿…我说小朔儿,你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连你叔叔都敢说了。”陆望捡起一颗石子,朝他扔过去,陆朔闪身一躲,石子正中慕可额头。 慕可认真吃着美味的早饭,却飞来横祸,疼得大叫一声,拍着石桌愤怒道“你们叔侄俩神仙打架,能不能别让我这个凡人遭殃。痛死啦。” 话音落,又一块石子飞来,慕可这下有准备,飞身抬脚一踢,将石子踢换了个方向。“砰”的一声响,花盆碎了。 陆朔耸耸肩,继续练剑,陆望拍了拍手,大声道“那是嫂嫂的兰花,十两银子。” 跟着花盆一起碎了的,还有慕可的心。慕可双手抱头,整张脸又皱在一起,像只苦瓜。他痛心疾首道“主子,都怪你,十两银子,我得攒多久啊,那是我娶媳妇儿的钱。” “你还小,再过两年娶媳妇儿也来得及。”陆望冲他挥手,“走吧。” 慕可在后面张牙舞爪“主子,我十六啦,我可不想像主子一样及冠了还娶不到媳妇儿。” “反了你是吧…”陆望回手就是一击,慕可缩着脑袋准备求饶,却看见了救星。 “我看慕可说得对。”苏季蕴身着墨绿长裙从花厅里走出来,鹅黄色腰带繁复又错落有致,随着步伐摇曳生风。头发挽得一丝不苟,发间简约的翡翠簪子与衣裳相得益彰。面容褪去了青涩,沉淀了岁月的芳华,多了一份从容与自如。她是溱郡有名的千金大小姐,却不是温软弱女子。处事得当,进退有度,一个人撑起这偌大的陆府也游刃有余。 苏季蕴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兰花,冲门口的人道,“阿北,回来吃了早饭再走。” 长嫂如母,何况苏季蕴看着他长大,在他心里还是有威慑力的。 他一把抓过慕可,低声交代了一些事情。慕可领命欲走,陆望又问道“慕以该回来了吧。” “就这两天。” “行,去吧。”陆望说完,向苏季蕴走去。 侍女将饭食摆在了院中石桌上,菜品简单,胜在精致。陆朔方才练剑出了一身汗,去沐浴更衣了。 桌上只有陆望和苏季蕴两人。陆望喝了两口粥,见苏季蕴一言不发,神情严肃,顿感不妙,马上开始反思最近又干了什么混账事儿,惹怒了苏季蕴。可思来想去,最近都在当值,干的都是正事儿,早出晚归甚至不归的,哪有时间闯祸。 不归? 想来也只有这一个错处。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望收敛了浑身锋芒,态度诚恳道“嫂嫂,昨夜我没有回来是因为…” “什么?昨夜也没有回来?”苏季蕴放下筷子,脸上更加肃然了几分,还带了几分怒气。 陆望懊悔地闭了嘴,自己当值时经常彻夜不归,也没见苏季蕴责怪过,怎么会是因为这事儿生气呢?真是一时大意。 陆望拿了个鸡蛋,剥得完美无瑕,递给苏季蕴,笑道“嫂嫂,昨夜我当值。” 苏季蕴瞅他一眼,接过鸡蛋,悠悠道“休得骗我,你们轮值的册子我早看过了。” 陆望笑容渐渐溢出苦味“嫂嫂真是神通广大。” 苏季蕴看着那鸡蛋,道“你猜我为何会知道。” “自然是因为周家小姐…”陆望恍然大悟,“嫂嫂是在为周家小姐的事情生气?” 苏季蕴将鸡蛋又放回陆望的盘子,叹了口气道“周家小姐回信了,说归程公子人中翘楚才,独绝江东貌。周小姐也是才华横溢,四十九句词,字字不重样,全是夸你的。” 陆望得意地挑眉,“有眼光。” 苏季蕴见他洋洋得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她加重了语气“好一个独绝江东陆归程,人家根本没瞧上你。” “什么?”陆望扬起的眉毛一点点垮下来,笑容凝在脸上,“合着是欲抑先扬?” “洋洋洒洒一大页纸,总而言之就是你陆归程有万般好,却不是她的意中人。”苏季蕴感叹道,“周小姐也是个妙人儿,周家父母大哥都中意你,周小姐仍随从本心,半步不让。行不苟合,有棱有角,归程,你错过了一个良人。” 陆望心里却不这么想,“非我属意,岂是良人?天下优秀的女子何其多,嫂嫂不用遗憾。” “话虽这么说,但家世,才情,样貌,性情样样具备的,你能说出几个来?”苏季蕴仍旧有些可惜,顿了顿又补充道,“别说我和拂音。同样的好话说多了就不好听了。” 话被堵住,陆望无奈又想了想,道“临意啊,临意可是昭苏有名的才女,比起当年的嫂嫂有过之无不及…啊…不,和嫂嫂平分秋色。” 苏季蕴睨了他一眼“你嫂嫂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她突然震惊万分的看向陆望,满是意外地说“阿北,你莫不是中意临意?” 陆望正喝着茶,闻言被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是了是了,怪不得一直不肯跟我说。这件事儿确实有些难办,毕竟隔了辈分。”苏季蕴扶着额角,开始犯愁,“这可怎么办?我捋捋啊,临意是拂音的女儿,你是她舅舅…舅舅!” 苏季蕴猛地拍了拍桌子“不得了了,我得给爹,拂行,拂音,清云各书信一封…” 陆望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把按住要起身的苏季蕴的胳膊,急道“嫂嫂,没有这回事儿,你还嫌陆家和苏家关系不够乱吗。朔儿至今还搞不清楚叫三哥叔叔还是舅舅呢。” 苏季蕴更急“说得是啊,这不是乱上加乱吗。” 陆望长吁一口气,将雷厉风行的苏季蕴按回石凳上,语气里尽是无奈“我的嫂嫂,你真是将我冷汗都吓出来了。我怎么可能对临意有非分之想呢,这不是胡来嘛。” 苏季蕴抬眼看他“你当真没有这心思?” 陆望立马举起手,眼神坚定无比“我陆望对天发誓,我要是对……” 苏季蕴拿下他的手,阻止道“嫂嫂信了,别胡乱发誓。关心则乱,是我多想了。不过嫂嫂还有件事要问你。” 陆望重新坐下,说“嫂嫂问。” “你当值的时候晚上都宿在采阁?” “对,采阁离东市近,巡视完就在那里住下了。” “晚上陪你的是谁?”苏季蕴眨眨眼,直视他。 陆望咬牙“慕可那个叛徒…” 苏季蕴道“你别打岔,那姑娘是不是叫孟云卿?” “不是,没人陪我,我一个人睡。” “没人陪你你去采阁做什么?那么多酒楼客栈住不下你?再说,慕可都看见她从你房里出来了。阿北,若真是喜欢,嫂嫂给你做主,将她接回府。但是,风流也好,多情也罢,万不可荒淫无度。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晨阳初升,院子里金灿灿一片。苏季蕴正对着太阳,她眯着眼睛万分感慨“阿北啊,你父亲,你大哥都是痴情之人,你未娶妻先纳妾,希望往后你的妻儿不要心怀芥蒂…” “咳…嫂嫂,让朔儿陪你吃,我还有事,先走了。”陆望未等苏季蕴说完,“娶妻纳妾之事往后再谈。”说完,拿了个酥饼,三步并作两步,很快便消失在门口。 陆朔穿戴得整整齐齐,坐到陆望方才坐的位置,拿起那个无人问津的鸡蛋慢悠悠地吃起来。苏季蕴目送走了陆望,又看着儿子,若有所思“朔儿今年十四还是十五了…” 陆朔将鸡蛋吃完,又喝了些冰圆子汤,没有回答苏季蕴的问题,而是说“娘,不是所有人都像爹一样只爱您一个人,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小叔叔都二十了,不纳妾才有问题。” 苏季蕴道“纳妾是可以的,我是怕他风月场里混久了,将性子磨失了。好在慕可说,他在采阁从来都只要孟云卿,倒是没有乱来。” 想到这事儿,她就头疼。又看了看认真吃饭的陆朔,还有一个让她头疼的。 第16章 童谣 杜家这一天一夜没得过安宁,人心惶惶,艳阳也刺不穿阴云。 杜居安刚从皇宫回来,就听见杜邑醒了。他疾步走进内院,大夫从房里退出来,杜居安询问了一番情况,得知杜邑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来。 杜邑躺在榻上,病容疲倦,眼里尽是颓败,一夜之间,像是比此前老了十岁。杜夫人在一旁擦着眼泪,杜居安见杜夫人一脸憔悴,叫侍女搀着她去休息。 他看见杜居安,张了张嘴,杜居安倒了水,一边喂他一边说“景深没事,父亲放心。” 喝了几次水,干哑的嗓子终于得到了缓和,杜邑艰难地发出声音“思危,此事有问题。你弟弟虽然贪玩,但决计干不出这样的混账事。咳咳…不管这次是意外还是有人借刀杀人,都得赶紧将景深救出来。” 他紧紧抓住杜居安的手,嘴唇颤抖着,不知是身体不舒服还是用力过度,额角冒出些汗水。 “顾舟山已经盯上我们杜家了,这次好不容易抓住了景深的错处,绝不会轻易罢手。” 杜居安道“景深是一定要救的,不过父亲,我们与顾舟山无冤无仇,他为何会针对杜家?父亲可别中了离间计。” “从没有合过,何来离间。思危,皇极观就是顾舟山和楼用给我设的陷阱,不往那方便想,便毫无察觉,若仔细一想,真是如芒刺背。当初朝中很多大臣都不同意修建皇极观,吏部尚书和御史台两位苏大人甚至在朝堂上直言纳谏,顶撞皇上,而后诸臣附议,跪倒一片。可皇极观修建诏书的批复却顺利得出人意料,为什么呀?因为朝堂上真正说话管用的是顾舟山和建安王。若他们不同意,就算是皇上也未必能如愿。咳咳咳……咳咳……” 杜邑杜邑越说越激动,咳嗽不止,胸膛剧烈起伏,杜居安连忙上前给他顺气。 杜邑摇了摇头,神色复杂地说“我本以为远离池河,便可鞋履常净。奈何天不遂人愿,我不犯人,人却来犯我。” 杜居安听得一头雾水,他问道“父亲,我不明白,修建皇极观与我们杜家有何关系?” 杜邑道“一开始我也不明白。你想想皇极观最后的图纸规模宏大,需要多少白银才足以支撑。我连去户部要个头款都难之又难,后面该怎么办?” “户部不批银子是他们的问题,自该有他们负责。” “可楼用是顾舟山的女婿,一个鼻孔里出气的。”杜邑道,“银子是一方面,顾舟山在设计图纸时就多有插手,对很多显而易见的错处却视而不见,他若真是有意为之,其中便大有文章可做。” 杜居安神情凝重,半晌才道“他在逼父亲。” “是啊,他在逼我,逼我站队啊!”杜邑深深地看向杜居安,声音颤抖,“思危,为父不过一个工部尚书,力小势微,就算与他为伍,也只是杯水车薪,他真正的目标…” 杜居安握着拳,眉头逐渐收拢,眼神露出狠厉,“是我。” 杜邑看着帐顶,目光涣散,表情悲怆“想我杜邑一生,未做过一件亏心事,为君为民为大齐呕心沥血,兢兢业业。入朝为官三十余载,经我之手的每一座楼,每一道桥,每一条河岸,皆无丝毫差错。就因这些鸡毛蒜皮杂碎事,如此害我,如此逼我,真是…真是…哈哈哈!!恶毒至极!可笑至极!” 他激动地拍着床沿,啪啪作响。像是他对这黑暗世道的控诉。 杜居安道“父亲,你先冷静下来。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还来得及。如今知道了顾舟山的目的,事情就好办许多。皇极观的事情,离建成之日尚早,还有回旋余地。当务之急,是将景深带回来。” “是是,思危,扶我起来,我要去见一个人。”杜邑冷静下来,他不能坐以待毙,不能将两个儿子卷入这场阴谋。 杜居安将杜邑扶起来,伺候他穿衣梳头。杜邑举着手,看着杜居安为他整理衣襟,突然道“顾舟山当初三番五次对我们示好,我们视而不见,就应当料到会有今日。如今我们有两条路可选,思危,关键在于你,你会怎么选?” 两条路,一条路是妥协,向顾舟山示好,这样皇极观和杜玄此两件事都能迎刃而解,顾舟山的目的也达到了。另一条路便是斗争到底,不死不休。 杜居安愣了愣,坚毅正气的脸上浮出一丝极少有过的厌恶与恨意。他亦痛恨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奈何身陷蛛网,半点不由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说道“父亲,见人的事不着急,我陪你出去走走吧。” 昨日矶雾山上的杜邑,焦头烂额,形容狼狈,却精神抖擞,目光如炬。此时的杜邑衣冠齐楚,面容洁净,却满目疮痍,身心俱疲。 那一口血,是自嘲与不甘。 杜邑虽不知杜居安用意,还是道“也好。” 两人步履缓慢,沿着青石红墙,走过小巷,走过大道,走到济蓝河畔,穿过熙攘人群。 老翁下着棋,小贩摇着扇,妇人浣着衣,孩童互相追赶着打闹,一边闹,一边笑,一边念着 地里有个白发叟, 提着镰, 背着篓, 挥着锄, 撒着豆。 流着臭汗乐悠悠。 地里有头老黄牛, 春日耕, 夏日游, 秋日回, 冬日休。 围着火炉煮着粥, 叟一口, 牛一口, 来年再去地里走。 唉! 来年地和牛, 全部改姓楼, 嘿! 一夜秋风起, 老牛撞高楼。 …… …… 孩童们你一句我一句,念得不亦乐乎。 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何处起的童谣就像扫了酷暑的秋风,瞬间传遍了大街小巷。 顾舟山将手中的东西甩在楼用脸上,气急败坏道“看你干的好事!” 楼用撑起身子捡起从他脸上滑到地上的两页纸,看了第一张,是杜玄此的供词,与他们查到的消息几乎一致,没什么破绽。 第二张是那首童谣。 楼用脸色一变,“这…”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有些无法思考。片刻后,他鼓着双眼,面目狰狞着将那两页纸撕成碎片,用力甩了出去,大声道“岳父,有人要害我!有人故意要害我!!” 顾舟山看着那些碎纸簌簌落下,脸上已经没有了怒气。这种情况最忌讳的就是自乱阵脚,如今事情愈发迷雾重重,要想窥探清楚,须得从头到尾捋清楚。 这两日他按兵不动就是想看看那只黄雀真正的目的。用一头牛挑出事端,再用童谣揭发楼用强占田地之事,看起来是冲楼用来的。但此事最精妙之处在于,那头牛是杜家人的牛。原本他想用皇极观之事逼迫杜邑和杜居安站队,寻机将杜居安的兵权收入囊中。如今因为这头牛,激化了矛盾。他本想将计就计,用杜玄此胁迫杜居安低头,若没有那只黄雀,公牛案就是锦上添花。如今这首童谣再一次打乱了他的计划,童谣一出,以杜邑的性格,决计不会选择低头,只会趁机落井下石。那只黄雀若是知道皇极观的陷阱,再告知杜邑,二人说不定会趁机联手除掉楼用。而楼用是自己的人,届时他就算弃车保帅,也会受到重创。户部尚书之位也会落入他人之手。 而那头最关键的牛,只是杜玄此一时兴起买着玩儿的。 顾舟山想到此处,不禁打了个寒颤。 好一个一石多鸟之计。 居官挟势,侵夺田地之事并不少见,不足以撼动他们。顾舟山有预感,这只是个开始。 “流言杀人不见血啊。”他猛然想起什么,回身厉色道“须悟,我们这次遇到对手了,你还干了些什么蠢事?给我一一说清楚,不然,我也保不了你。” 楼用缩了缩脖子,慌神道“好,好,岳父,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顾舟山将自己的猜测与他说了,楼用听得心中大骇,脸瞬间褪尽了血色,连嘴唇都是雪白一片。 “岳父,那黄雀,到底是何人?” 顾舟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此事做得完美,毫无漏洞。” 楼问急道“那个陆归程不是查得仔细吗?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个什么棘风草的来源也找不到吗?” 陆望查出来的所有东西都是一式三份,分别交给了周彦正,刑部和顾舟山。顾舟山自然不会全信,又派人去核实,却没有找出任何问题。 顾舟山摇摇头。 楼问道“会不会就是杜家设的局?杜邑身边也有聪明人,他或许一开始就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便将计就计,蝉就变成了黄雀。” 顾舟山道“不无可能,但我仍相信自己的直觉。” “岳父知道是谁了?”楼用试探着问道。 顾舟山道“能够利用杜二的人,定是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杜二相交甚密,又与我等针锋相对之人,不过就那些人罢了。” 楼用蹙眉“苏家人?” 顾舟山拿起茶杯,茶汤已没有了热气,一口下去,神清气爽,“据我所知,苏清云,苏瑾之还有那个苏鹤都是元政幕府里出来的。奇怪的是,前些日子苏清云将苏瑾之提到御史台,将苏鹤十拿九稳的中丞之位给搅黄了。所以到底谁才是元政的人?苏清云还是苏鹤?” 楼用道“苏清云未入仕之前已经颇有名声,朝廷几番征召皆不回应,一出山却去了元政幕府。听闻元政很看好他,让元政另眼相待的人不多,他是其中一个。至于那个苏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名小卒,山野村夫,毫无身家背景,倒是长得一副狐娇媚态的样子,怕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入了元政那老不正经的眼。八成苏清云也看不惯苏鹤。不管他们到底谁是元政的人,借其矛盾,逐一破之便可。” 顾舟山道“我与苏清云喝了几次酒,苏清云这人倒不像杜邑那般迂腐死板,逢请必应,与我相谈甚欢。只是态度模糊,几次试探,不得其意。相较之下,还是杜涭城可爱。” 楼用道“元政送来制衡岳父之人,岂是等闲之辈?若他轻易表态,岳父敢信吗?” 顾舟山若有所思“让老夫再去会会他们。” 第17章 诚意 太极殿中,盛元帝坐在龙椅上,听着下面议论声越来越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建安王刘渝坐在右下方默不作声,顾舟山站在百官之首,神情严肃。 盛元帝忍无可忍,豁然起身,大声道“够了!朝堂之上喧哗至此,成何体统!” 殿中官员纷纷跪下,大呼“皇上息怒。” 盛元帝向前走了两步,看了一眼刘渝和顾舟山,问道“近来鄞都流言四起,诸位爱卿既有耳闻,便来说说,如何处理。” 大齐官员大多出自门阀世家,圈地揽财之事明面上不说,背地里没少做。可这档子事毕竟有违法令,不能见光,如今这事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群情激愤,若朝廷坐视不管,国威何在?天理何在?可若是细查起来,又何止楼用一人。朝廷势力盘根结错,不管是谁出来处理这件事,只会默契地选择息事宁人。他们倒不是担心被牵连,而是谁也不愿当那个出头鸟,成为众矢之的。大殿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各种表情眼神交错,相当精彩。 顾舟山走出来,率先道“既是流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望陛下下旨,彻查此事。” 顾舟山都这样说了,做贼心虚的那些人更是放下心来。 盛元帝有些意外,看了一眼苏鹤,苏鹤站在人群中,微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又看向苏穹,苏穹面无表情,若有所思,亦是保持沉默。 再看了看平日里最闹腾的几个官员,今日连个眼神都没有,盛元帝便道“那此事就交由大理寺去查,切记,实事求是,不可伤了民心,也不可寒了臣心。” 散朝后,大理寺卿何薄命一脸愁容地往宫外走去。 “何大人。”苏鹤叫他。 何薄命愣是没有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苏鹤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何薄命见是苏鹤,颔首道“苏大人找我所为何事?” 苏鹤笑道“我看何大人魂不守舍的样子,想来是遇到了麻烦,便来问问。” 何薄命叹了口气,说道“不瞒苏大人,我如今忧心的正是童谣案。” “为何忧心?” “苏大人不懂,这案子事关重大,稍有不慎,自身难保。” 何氏也算是江东地方二流士族,家里几代都有人在朝为官,官阶虽不高,代代积累,也颇有名声。何薄命小时候身体不好,险些夭折,其父感叹小儿命薄,顺应天命,取了这个名。不知是这个名字的原因,还是何父找来的大夫医术高明,何薄命三岁以后身体越发强壮,平安长到二十岁,何父又为他取表字年长。 大齐三法司以前分工明确,大理寺负责案件审判,审判对象大多为中央百官,御史台负责案件监察,刑部负责复核。后来因各位皇帝喜好不同,三法司此起彼伏,都受过重用和冷落。如今顾舟山拉拢刑部,皇帝偏重御史台,大理寺便门可罗雀,闲得发慌。大理寺成无人问津之地,正好被何薄命捡了漏,成为了大理寺卿。 往常大理寺接的都是些御史台和刑部懒得管的小案子,何薄命也不嫌弃,处理得很开心。这次是何薄命受理的第一个大案子,他出身士族,深知里面水深,唯恐自己把握不好度,搞砸了。 他感叹道“楼尚书何去何从,可不是大理寺说了算,得取决于上面人的态度。苏大人,是你你会怎么做?” 苏鹤想了想,说“若是我,就先去探听上面人的态度,保命要紧。” 何薄命看了看苏鹤,那俊美的面容上带着些许笑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突然道“苏大人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要不,将这案子转交给御史台吧。苏大人比我聪明,定会办得更为妥帖。” 苏鹤噗嗤一声笑出来“何大人真是幽默,小小御史台怎么担得起如此重大的案子。陛下点名让大理寺去办,何大人可不要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何薄命看着苏鹤的背影,细品着这句话,良久,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苏鹤走出宫门,准备回家,却看到苏穹站在柱子前,对着自己挥了挥手。 苏鹤远远的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迈腿就要走。苏穹笑了一声,不得已叫道“小苏大人请留步。” 苏鹤本不想应对他,却还是原地站定,回身时已经露出了笑容,“尚书大人,有何贵干?” 苏穹走近,指了指不远处的马车,说道“小苏大人要去何处?我送你。” 苏鹤道“多谢尚书大人好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下官若是习惯了马车,往后就不习惯步行了。” 苏穹笑道“小苏大人言重了,就一次两次的,改变不了什么。大不了,我送小苏大人一架马车便是。” 苏鹤感叹道“就算尚书大人要送我,我也养不起啊。最重要的是,上一次我上了贵府的马车,代价可不小呢。” 苏穹面不改色道“小苏大人,福祸相依,有时候失去一些东西,并不是坏事。我只是想同小苏大人说几句话,小苏大人不必如此防备。” 苏鹤收了手中扇,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上了马车,马车很宽敞,备有小食,苏鹤不客气地拿了一颗蜜饯,尝了一口,甜的发腻,吃了一口便没再吃。 苏穹见状道“小苏大人喜欢吃什么?下回提前叫人备好。” “尚书大人不用客气,有事请直说。”苏鹤将剩下半颗蜜饯放进了嘴里。 苏穹道“我见小苏大人方才在朝堂上没有说话,小苏大人对楼大人这事儿怎么看?” “宰相大人都发话了,我一个六品芝麻小官还能说什么?” 苏穹道“小苏大人谦虚了,散骑常侍怎会是六品小官。小苏大人,若是御史台,会怎么处理这事?” 苏鹤道“公事公办。” “好一个公事公办,这回答不够圆滑,不像小苏大人的风格。” “难得说一次真话,尚书大人还不信,真是惭愧啊。” 苏穹笑了笑“怎会不信。小苏大人可还记得前几日的公牛案,听瑾之说,杜家嫌疑重大,杜二公子都已经入了狱。” 苏鹤还是那四个字“有所耳闻。” “这事儿的后劲儿真是大,顾宰相都怀疑到我身上来了。我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苏穹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轻轻轻点着衣裳,一脸无奈。 苏鹤笑了笑,道“清者自清,既然不是尚书大人做的,尚书大人不必忧虑。” “不,这世上根本没有清者自清这一说法。如不自证清白,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苏穹看着他,目光并不如何锋利,甚至含着笑意,却像是能将人看穿一般,“顾宰相会怀疑我,自然也会怀疑你。” 顾舟山昨晚叫他喝酒,试探了一番,苏穹说的话都是模棱两可的,没有承认,却也没有明确否认。 苏鹤微微一笑“所以尚书大人是特意来提醒我的?” “小苏大人如此聪明,不需要我来提醒。不过小苏大人应该感谢我,为你干扰视听。” 苏鹤沉吟片刻,道“何来此说?” 苏穹一副了然的样子,并不揭穿他,只是说“我想知道小苏大人真正的目的。” 苏鹤迷茫地看向他“尚书大人说什么?” “其实这事儿挺明显的,当然,我没有证据。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情,你的目的里有没有苏家。” “尚书大人凭什么以为我会告诉你?” “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若你不会将苏家牵扯进去,我便不会插手,甚至必要的时候,顺手帮你一把。” “可我若是说没有,尚书大人就会信?” “所以小苏大人得拿出诚意。我家那两个傻孩子啊,对小苏大人可是十足的信任。”苏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我为何要拿出诚意?因为瑾之和问之?”苏鹤反问。 苏穹看着马车中间的棋盘,落下一颗白子,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顾舟山之所以找不到证据,我猜,是有人在暗中帮助小苏大人。一个人下这么一大盘棋多累啊,谁都不喜欢孤立无援,多个盟友不是很好吗?” 苏鹤看着棋盘上那颗黑子被白子团团围住,失去生路,他沉吟半晌,垂眸道“是陆大人。” 苏穹闻言,愣了一愣,突然笑了起来,真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半晌后他才道“既然是自己人,小苏大人何必绕这么一大圈。” 苏鹤理所当然道“毕竟我在尚书大人那里吃过亏,小心点不正常吗?再说,陆大人都没有告诉尚书大人,我怎敢轻易相告。” 苏穹将那几颗白子移开,道“小苏大人这是在挑拨离间?” 苏鹤轻笑“尚书大人过度解读了,就事论事而已。” 苏穹突然话锋一转“其实这样说话很累的,我期待有一天能与小苏大人开门见山,坦诚相待。” 苏鹤避开话头道“所以我喜欢和瑾之问之往来,不累。” 至于那个杜玄此,虽然不累,但是找打。 关键是还得想办法救这个找打的人,突然就有些累了。 第18章 证据 御史台衙门原本在宫内,直属皇权。齐元帝为了掌权,重用御史台,为防止老百姓叩阍无路,沉冤莫雪,便在宫外设了办事处,称外兰台。外兰台门口左侧是一架硕大的鸣冤鼓,若有冤假错案,便可敲响此鼓。鸣冤鼓响,官员必须如实处理上报,凡有阻拦,一律重判。为防众人胡乱敲鼓,扰乱秩序,又定下“凡击响鼓者,先承三十棍”的规矩。 苏鹤在外兰台门口下了马车,慕可正在隐蔽处等着他,见他走了进去,才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从后门翻墙进去了。 苏慎正在煮茶,见苏鹤回来,招呼道“鹤兄,你回来得正好,我带了米粥,还有烩豆腐,等你一起吃早饭呢。” 苏鹤看着苏慎小心翼翼地倒着茶,手法熟练,怕是跟问之学的,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道“秋晨初阳,茶浓粥香,夫复何求?” 苏慎也坐下,尝了一口粥,眉眼舒展开来,唇角的笑好似春雨绵绵,无声无息浸润人心。他点了点头,惬意道“今早出门时见粥煮得不错,想着鹤兄早朝辛劳,便带了些来。鹤兄感觉怎么样?” 苏鹤低着头认真吃饭,抽空回道“这是我喝过最好喝的粥。” 苏慎脸上笑容更甚,又给苏鹤添了茶。 苏鹤看着那空茶盏里又重新注了茶水,心中莫名一紧,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像是那热茶浇在了冰原上,腾起圈圈烟雾,将他团团笼罩着。他强迫自己放松手指,看着自己碗里剩余不多的粥,说道“瑾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苏慎抬起头,愣了半晌,道“鹤兄是说景深那件事吗?” 苏鹤知道他跟自己一向不会拐弯抹角,但这段日子与诸多人周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将这件事情道出来,多少有些无所适从。他微微点头“你和问之都是聪明人,我知道瞒不过你们。” 苏慎抿着唇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出事那天,景深来找过我,当时我和景深都觉得这是个将几个世家拉下水的天大阴谋,却未曾想过是你。后来我们和三叔在家里理了一遍,知道的唯一破绽就是你告诉景深将那头牛放在屠宰场附近。但原本你可以另寻时机告诉景深的,你既没有避开我们,想来是不介意我们知道。其实我想过,你如此做是信任我们还是你算准了即使我们知道,也不会坏你的事。但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能接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鹤,“鹤兄,你从始至终都没想过将苏家卷进去是不是?” 苏鹤没有否认,只是说道“方才是你三叔将我送回来的,问的也是这个问题。你为何如此信我?” 苏慎一边倒茶一边说“三叔和我们不一样,他肩负着苏家的责任,与你接触也不多,自然会更加小心。我信你,也是相信我自己。” 苏鹤半垂着眼眸,隐去了所有眼神道“瑾之,人心难测,你不能用你的赤诚之心去对待所有人,有的人,心是冷的,是黑的,甚至是死的。” 苏慎笑,“鹤兄,我知道,我不傻。正因为我看得清,我才信你。” 苏鹤欲言又止。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苏慎补充道,“不过苦了景深了,如今顾舟山怀疑着三叔,鹤兄是否可以想办法将景深提到御史台来。” 苏鹤道“我也正有此意,只希望你三叔能与顾舟山多周旋一会儿。” 苏慎放心不少,道“这你放心,我三叔忽悠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只不过楼用和顾舟山早晚会发觉不对劲,鹤兄可想过自己的后路?” 苏鹤道“只要他没有证据,就不能拿我怎么样,最多,私下里给我使使绊子,或者找个刺客来刺杀我,解解恨。” 苏慎听得紧张,却见苏鹤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在说今天天气真好。 此时慕可鬼鬼祟祟地闪身进来,苏慎见到他,甚是惊讶“慕可?你怎么来了?” 慕可指了指苏鹤“来找苏大人。” 苏慎见他有些着急,却不急着说话,便知他们有事要谈,也不多问,只说道“那我先去忙了。” 苏鹤点头。 苏慎走后,慕可才凑近说道“人已经带回来了,何时可以行动?” 苏鹤看着门外,阳光充足,亮堂堂一片,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转了头,问道“暂时不慌,你家主子在做什么?” “去刑部办事去了,顺便看看杜少爷。” “好,你告诉他,我有要事相商,让他子时来柏子街找我。” “是。” 慕可离开后,苏鹤就一直在外兰台处理公事,不久,有人送了信进来。 是杜邑约他见面。 他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继续等待着。 又过了许久,苏慎拿了信笺进来,拿给苏鹤。 苏鹤打开一看,说道“是顾舟山。” 苏慎意料之中,道“果然,你与三叔,他总得试探清楚。” 苏鹤笑道“真好,可以偷懒了。”他喝了最后一口茶,起身往外走,步伐轻快,“瑾之,还有好多事情没处理,今日就劳你多费费心。” 苏慎听了他的话,看着他离开的潇洒背影,这一刻才觉得他确实比自己还小了一岁。 杜邑约的地方是清雅阁,地如其名,是一间朴素无华却又装点很雅致的茶坊。苏鹤一走进去就闻到了淡淡茶香,丝丝缕缕,苦中带涩,涩中带甜,甜中带着些轻松与淡然。 真是个好地方! 他跟着小二上了二楼,走到一雅间门口。小二也不多言,默默地离开了。 苏鹤敲了敲门,一共四声,门从里面打开,露出一张正气凛然,不苟言笑的脸。 苏鹤稍微一想,没有多做客气,颔首道“杜统领。” 杜居安侧过身,等苏鹤进了屋,他关了门才跟过去。 杜邑身体恢复了些,脸色仍旧不好,见苏鹤进来,站起身,客气道“苏大人请坐。” 苏鹤回了个礼,“杜大人不必客气。”他坐在下方,等着杜居安入座。 屋子里只有他们三人,只能自己煮茶。杜邑将茶膏放进茶壶,慢慢煮着,才道“苏大人,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见面了。” 苏鹤道“我与杜大人有缘。” 杜邑哼了一声,略过了寒暄,直接说道“我不喜欢弯弯绕绕,老夫今日请苏大人前来,是想问问苏大人,那日为何特意前来提醒老夫皇极观的事。” 苏鹤看了一眼一旁的杜居安,杜居安全神贯注地捣鼓着茶具,似乎没在听他们说话。 苏鹤说“因为杜大人乃国之栋梁,社稷之臣,晚辈不忍大人的一片赤子之心被辜负。” “不必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水已经烧开了,杜邑将手边的茱萸放入茶壶,那扑腾的水瞬间偃旗息鼓,“思危已经去见过景深了。若我没猜错,苏大人是想挑破杜家与顾舟山之间的矛盾,让我与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条船上的人。再做个顺水人情,拉拢杜家,是与不是?” 苏鹤看着烟雾慢慢升起,又慢慢消散,黝黑的眸子倒映着稀碎的光,深沉得让人琢磨不透。他没有多少表情,淡淡地说“是。” “但是,我并不奢望杜大人能承我的情,只要杜大人不低头于顾舟山就行。” 杜邑轻蔑一笑“就算最后皇极观出了问题,我杜邑也绝不同流合污,向他低头。” 苏鹤道“可到那个时候,景深和杜统领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陷入泥淖而袖手旁观吗?之后不管杜统领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后果都不堪设想,或者说,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杜邑沉默。 一旁的杜居安道“可你利用了景深,让他如今身陷牢狱。” 语气是冰冷的。 苏鹤道“杜统领,说话要讲证据,我怎么利用景深了?” “那头牛…” “是我让景深买那头牛的吗?是我将那头牛赶出杜府的吗?是我指使它去撞楼用的马车吗?”苏鹤冷笑,“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三个问题,杜居安一个都反驳不了。 “但是是你让景深将那头牛放在屠宰场的。”杜居安蹙眉道。 苏鹤步步紧逼“我是让他放在屠宰场,可我没叫他放在四桥街。当时瑾之和问之都在,他们也同意。照杜统领这么说,他们岂非算是我的同谋?” 杜居安不善言辞,说不过苏鹤,他们又确实没有证据,他绷着脸道“那就是你们三个一起陷害景深。谁不知道你们姓苏的都是元政的走狗。” “思危,住嘴。”杜邑轻喝。 杜居安瞪了苏鹤一眼,讪讪地闭了嘴。 苏鹤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不慌不忙地将温茶的蜡烛灭了,“我还是那句话,凡事讲证据。” 杜邑看着苏鹤,他与杜玄此完全不一样,杜玄此尽管年长于苏鹤,但眼神磊落清澈,想法都写在脸上。而苏鹤脸上是少年人不该有的冷静与精明,他好歹活了这么多年,阅过无数人,但如今,他竟一点儿看不穿这个人的想法。 他道“苏大人,不管怎么样,老夫还是要谢谢你的提醒。不过,顾舟山唯利是图,元政狼子野心。杜家既不会与顾楼之流为伍,也不会与元政之辈交好。至于景深的事,老夫没有证据是苏大人做的,但若是景深有事,老夫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与你们抗争到底。” 苏鹤道“晚辈尊重杜大人的一切选择。景深与我也算是有几分交情,杜大人放心,我会尽力将景深从刑部带出来。” 苏鹤走后,杜邑悠悠地说“这个人,太危险了。” 杜居安道“他若是敢害杜家,我定不会放过他。” 第19章 醉酒 夜幕降临,灯火通明。苏鹤从清雅阁出来,又一个人慢慢向花不误酒家走去。 他在清雅阁只喝了两杯茶,如今饿得慌,又绕去济蓝河吃了碗馄饨。刚坐下,阿九就从栏杆上跳进来,坐在了他对面。 苏鹤习以为常,并不意外,只笑道“阿九今日要吃几碗?” 阿九歪着头认真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又想了想,缩回了一个。苏鹤将他的那根手指掰上去,“阿九想吃多少都可以,哥哥养得起你。” 阿九看着他眨眨眼,似乎在怀疑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苏鹤没说话,直接要了四碗馄饨。苏鹤依旧一边挑着葱,一边看着河边来来往往的人。这让他的心里很踏实。 吃完了馄饨,苏鹤给阿九买了一串糖葫芦,阿九心满意足地走进人群,他才去找顾舟山。 花不误是鄞都最大的酒楼,由前后两栋楼组成,中间有个院子。 苏鹤走进去时,里面热闹得紧,他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些达官贵人,向他打了招呼的,他一一回礼。不打招呼的,他也当做没看见。 顾舟山定的房间在后楼,苏鹤需要穿过院子,院子里坐了些赏景喝茶闲聊的人,苏鹤收敛了气息,缓步走过。 里面有高手。 他行至门口,里面有交谈声。他敲了门,门很快就开了。 是顾舟山和杨宗道。 顾舟山旁边跪着个貌美如花的侍女,与顾舟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给他斟酒扇风。杨宗道一脸醉相,与身旁的女子低声说着什么。 苏鹤规规矩矩地行礼“下官拜见顾相。” 顾舟山挥了挥手“坐。” 苏鹤与杨宗道打了招呼,坐在顾舟山对面。 顾舟山指了指一旁候着的几个女子,笑道“苏大人自便。” 苏鹤看了看那几个女子,样貌身段皆是上乘,装扮得清新脱俗,气质不凡,应该是采阁的人。 他一一看过,姑娘们见到这么俊俏的公子,皆是跃跃欲试,只有孟云卿有些局促不安,一直低着头。苏鹤也不强人所难,指着中间穿着鹅黄色长裙的姑娘道“劳烦姑娘了。” 黄衫女子笑盈盈地走过去,坐在苏鹤身旁。 顾舟山道“苏常侍可成家了?” 苏鹤道“尚未。” “那真是个好消息,鄞都的好女郎们可有福了。”杨宗道一手搂着侍女的腰,一边道。 苏鹤笑“杨大人说笑了,下官一介布衣,才能浅薄,不敢妄想。” 顾舟山摸了摸胡子,呵呵笑道“伯修说得不错,苏常侍年少有为,仪表堂堂,何愁找不到好姑娘。” 他看向杨宗道,说“我有个外侄女儿,长得清秀可人,颇有才情,正是及笄好年华,倒是与苏常侍十分般配。” 侍女正好给苏鹤倒了酒,苏鹤举杯道“多谢顾相抬爱。” 说完,一饮而尽。 顾舟山并没有喝酒,与身旁人调笑了两句,又道“苏常侍在峳州待了多久?” “约三个春秋。”苏鹤道。 “时间也不短了,元大司马待你可好?”顾舟山语气温温和和的,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 苏鹤敛眉道“元公于小人有知遇之恩,无论他怎么对小人,都是理所应当的。” 顾舟山细细品着这句话,而后笑道“知恩图报,是君子所为。苏常侍在鄞都可还习惯?” 苏鹤微微一笑,眼里却闪过一丝黯然,道“无根之人,何谈习不习惯,有个落脚之地,已然足够。” 顾舟山将落在他身上地目光暂时收回,端起酒杯道“来,咱们三个喝一杯。” 苏鹤与杨宗道皆举杯饮尽。 顾舟山又看向苏鹤“苏常侍姓苏,据我所知,苏常侍与昭苏苏家不是一脉同出。” 苏鹤擦了擦嘴角的余酒,带了些自嘲说“八竿子打不着,毫无关系。” 顾舟山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原来如此,怪不得苏清云看不得苏常侍好。” 苏鹤眼中闪过一丝凉意,他微眯着眼睛,盯着虚空,缓缓道“这世上只有自己为自己,有谁能见得旁人好。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暗刃,报之以尖刀。做人,最是不能任人宰割。大人,我说得对吗?” “哈哈哈哈……”顾舟山用力拍着手,“说得好,有恩报恩,有怨报怨,苏常侍活得清醒。” 杨宗道闻言,心下不由得一抽,暗暗想着,顾舟山步步试探苏鹤就罢了,还将自己留在这里,如果后面他们再说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被自己听了去,那自己就…… 他附和着大笑两声,猛灌了口酒,又让侍女给自己满上。 顾舟山对他道“伯修,慢点喝,没人跟你抢。” 杨宗道有些醉意,口齿不清道“今,今日,高兴…又有美人…在侧…喝…” 顾舟山瞪他了一眼,又看向苏鹤身旁的侍女,示意她倒酒。黄衫女倒了酒,将酒盏递到苏鹤面前,身子顺势倒了过去。娇软温香入怀,是个男人都抗拒不了,何况是苏鹤正值青春年华。此时苏鹤心底却一片明净,他不反感女人投怀送抱,但是顾舟山的人,他可消受不起。不过他还是一把揽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就着她的手喝了酒。 顾舟山笑道“苏常侍果真是风流少年,听闻前些日子苏常侍与杜家那个纨绔闹了些不愉快?” 他闻言,脸上表情变得僵硬,僵硬中带了丝狠厉,不过很快嘴角又开始上翘,眼角带着笑意“不瞒大人,那日在画舫上,杜家二公子想用千金买下官一晚上。下官虽位卑权轻,但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受此侮辱。于是将杜二公子踹进了河里,杜二公子便起了报复心,让下官当街出丑。” 顾舟山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苏鹤被苏清云坑了一把,被杜玄此调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有理由利用公牛案一事陷害杜玄此,如果他是元政的人,再利用此事拉楼用下水岂不是两全其美? 又听苏鹤道“听闻最近杜二公子犯了事,如今身在刑部大牢。” 顾舟山道“是,怎么,苏常侍是想做点什么?” 苏鹤道“不敢,公牛案一事下官略有耳闻,杜玄此要真是罪魁祸首,那死在牢里也是他罪有应得。不过大人可否想过,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哦?苏常侍有何高见?” “下官惭愧,依下官拙见,牛是畜生,不好控制,杜玄此根本没那个脑子设计此事。他要是想给楼大人使绊子,最多像对待下官那般。下官猜测,是有人故意针对楼大人。” “哦?那苏常侍以为是谁?” 苏鹤蹙着眉头,道“下官才来鄞都不久,对朝中局势不甚了解,不知道楼大人与哪些大人交恶。不过顺藤摸瓜,总能看出些端倪。” 顾舟山沟壑纵横的脸上带了些疑惑,看着他道“苏常侍是元大司马送入鄞都的,想必知道本相与元大司马素来不和,苏常侍此举是为何意呢?临阵倒戈吗?” 苏鹤立马俯身道“下官确实是元公留在鄞都的,可下官心里亦明白,棋子终究是棋子,多一颗少一颗都无关大局,只看哪颗更好用而已。如今下官的计划被苏大人打乱,痛失御史中丞之位。下官心里明白,下官多半是要被……弃了。” “下官苦熬多年才走到今日,实在不想前功尽弃。”苏鹤言真意切,言辞不紧不慢,“俗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下官总得为自己谋一条生路。” 顾舟山看了一眼一旁杨宗道,已经趴在侍女身上睡着了。 苏鹤两颊泛红,也有了醉意。 他盯紧苏鹤,问道“那苏常侍打算如何谋生路?” 苏鹤抬起头,略想了想说“每一条路都荆棘密布,小人还未想好。不过…”他握紧双拳,身体有些发抖,“大人若是能将杜玄此交与下官,下官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力。” 顾舟山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语气有些不明“就是不知苏常侍能为本相做些什么。” 苏鹤不慌不忙道“大人会想到的。” 两人谈至夜深,苏鹤一直被黄衫女灌酒,醉意渐浓,眼前开始出现重影,直至模糊一片。他喝了黄衫女递过来的酒,一把抓住黄衫女还未来得及退回去的手腕,另一只手捏着黄衫女的下巴,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 “奴家名叫思念。” “思念?好名字!美人得佳名,哈哈哈…”苏鹤笑了一阵,顺势将黄衫女扑倒在地,黄衫女一阵慌乱,一边阻止苏鹤胡来,一边看向顾舟山。眼看黄衫女的衣服就要被苏鹤扒开,顾舟山才咳了两声,摇了摇头,说道“苏常侍醉了,来人,扶苏常侍去休息。” 门外进来了两人,将苏鹤架走,黄衫女整理好衣服,退到一边。 楼用从另一道门里走出来,看了看那黄衫女,问道“岳父为何不动手?” 顾舟山道“此人有用。” “岳父相信他?” 顾舟山起身,拍了拍衣袖道“这世上没有坚不可摧的联盟,也没有无无缘无故的信任。对了,那首童谣,查出来了吗,谁是始作俑者?” 说到这事,楼用真是一筹莫展,他苦恼道“童谣一开始是从一群小孩儿口中流传出来的,懵懂稚子,一问三不知。” 顾舟山知道这事难查,没有再追问,他看向黄衫女“今夜你看着他,他去哪里你都跟着。” 思念应道“是,大人。” 楼用跟在顾舟山身后,看着思念,伸手碰了碰她的脸。 思念眼底闪过一丝嫌恶,却没有躲开。 第20章 流氓 苏鹤被人带到了一个房间,他睁开眼睛,眼角有些红。那酒确实烈,不过以他的酒量,还不至于醉到不省人事。 他揉了揉太阳穴,躺在榻上,没有离开。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顾舟山相信他,留在那间屋子里的女人,和屋外候着的守卫,无一不是高手,老狐狸防备心强的很。如今这屋子定是四处眼线。 今天晚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丝表情,都是设计好的。在清雅阁与杜邑周旋了一个时辰,又在这里虚与委蛇了近两个时辰,此时放松下来,他只觉得自己像是刚从深水里爬出来一样,浑身都累,头也发晕。 他闭着眼睛,不敢让自己睡着,又不能马上离开,只能熬着,熬得双目刺痛,脑袋昏沉,真是度日如年。一个时辰后他才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推门出去。 穿过凌晨安静的街道,晚风微凉,月光微冷。 回到家,漆黑一片。 他去找顾舟山之前,对阿九说过,子时他若是没出来,就赶紧回家,让陆望离开。 月光照在院子中,照在那棵掉了些叶子的树上,地上的落叶无人打扫,所过之处,皆有细声,踏过落叶与月光,真是荒凉一片。此时阿九应该正在呼呼大睡吧,那是仅剩的一点温暖。他看了一眼厢房,周身凉意退了一些,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进了自己的房间,摸着黑,躺上了床。 有人! 苏鹤出手极快,却被那人擒住。陆望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身下,让他动弹不得。气息过于熟悉,苏鹤不知为何,在黑暗中像是看清了陆望的脸,生怕他搞出大动静,急忙压低声音道“外面有人。” 陆望本来睡着了,结果被他惊醒,此时也清醒过来,松开了他。 他道“怎么才回来?” 苏鹤道“你怎么没走。” 陆望闭着眼睛,声音有些沙哑“总得等到你回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去了花不误,顾舟山的人太多,我不敢打草惊蛇,便回来了。思及苏大人聪慧无比,定能安然脱身,便安心地睡了。” 苏鹤本就有些醉,吹了冷风,头疼得厉害,他翻了翻身,有气无力道“陆大人还真是不客气,我的床睡着可还舒服?” 他一说话,酒味儿更加明显,陆望蹙眉“这是喝了多少?” 苏鹤轻笑道“美人在怀,何必计较?” 陆望与他面对面“原来苏大人喜欢美人?之前听说苏大人将景深扒光了衣物,我以为苏大人喜欢男子呢。” 苏鹤疑惑道“怎么陆大人听到的不一样,明明是景深将我掳上了楼…” 陆望笑“景深那家伙,确实做事不按常理。那苏大人觉得,男人和女人,谁的滋味儿更好?” 苏鹤头疼得皱了皱眉,闭上了眼睛,声音低沉“各有各的快活。陆大人在采阁夜夜风流,没尝过男人?” 陆望认真道“还真是没有机会。怎么?苏大人要让我尝尝?” 苏鹤突然翻身跨坐到陆望身上,俯身下去,贴着陆望的耳朵,轻声道“陆大人若是想,又有何不可呢?” 陆望感受到身上人不轻不重的重量,柔柔软软地压在自己身上,像是一团有温度的云,又像是那轮清冷皎洁的月。耳畔的呼吸麻痹了半张脸,他别过头,锁着眉头道“苏大人喝醉了。” 苏鹤摇摇头“不可能,我就没有醉过。” 说罢,将陆望的头掰正,猝不及防地凑了上去。 四唇相接,柔软冰凉。 陆望脑子轰然炸响,一把推开苏鹤,咬牙道“操!你干什么?老子还没亲过别人!” 苏鹤被他推开,瘫软在一旁,笑道“陆大人还挺纯情,我也没有亲过别人,陆大人不亏,哈哈……哈……” 陆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忍着怒气道“苏鹤,你在装醉?你到底想做什么?” 苏鹤睁开眼睛,眼里一片茫然,他声音越来越小“我没醉……就是头……有些…疼。” 声音越来越小,小到陆望听不见。苏鹤呼吸逐渐均匀,他撑了好久好久,终于不用再撑了。 陆望见他睡着,气不打一处来,占了人便宜就睡,真他妈像个浪荡公子。他伸出手,想将他薅起来,打一顿再骂一顿。可手碰到他肩膀,掌心还有散落的冰凉的发丝,终于是放下了。 他和周彦正,还有其他鹰眼营的人也常去采阁玩儿,在别人面前免不了逢场作戏,与那些女人几番纠缠,都控制住了,结果被一个男人占了便宜!!! 陆望越想越生气,透过月光依稀可见苏鹤安静的睡颜,明明周围一片暗沉,他却看到苏鹤睡得不是很安稳,眉头紧皱,神情痛苦。 他痛快地想恶有恶报! 翻来覆去睡不着,寂静中,听到旁边的呼吸深深浅浅,每一个来回都闯进他耳朵,顺着他的血液流遍全身,最后汇聚心脏,攻击着他最后的清醒。 他从来都不是猎物,他要反击! 他一把捞过苏鹤的腰,将他带到自己跟前,与自己紧密相贴,探头过去,准确寻到了对方的唇,试探性的吻了两下。 对方没有反应。 他有些懊恼,加重了力度,反复辗转吮吸中,他摸索到了一丝技巧,撬开了苏鹤唇齿,更加深入的攻城略地。 淡淡酒香在两人口中蔓延,带着蛊惑和引诱,进一步,更进一步…似有千万只蚂蚁在自己身上乱爬,只有向怀中人靠得更近才能疏解那种蚀骨销魂的痒痛与酥麻。 苏鹤“唔”了一声,皱着眉头,难受地将人推开。陆望怔了怔,在喘气声中找回一丝理智,往后退了退。 苏鹤头痛欲裂,根本睁不开眼,没有感受到侵犯后,他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陆望舔了舔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被一个男人勾起的欲望。他暗暗骂了一句,不知是在气苏鹤,还是在气自己。辗转反侧了好久,他才在气愤和不甘中睡着了。 思念隐在院子里的隐秘处,一直静静等着,直到天光微亮,她才离开。 苏鹤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醉意已消,痛意犹存。他闭上眼睛缓了缓,身后靠过来一个人。 炙热的温度让苏鹤有些无所适从,他挣扎着动了动,却感觉到有东西抵着自己。他猛然清醒,像是想起了什么,噌的坐起来,戒备地看向陆望。 陆望皱了皱眉,睁开眼睛,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变化,又看到苏鹤一脸惊恐的表情,又闭上眼睛无语道“你不是男人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苏鹤道“我是男人,但不是流氓。” 说完就要起身。 陆望昨夜的怒火还卡在胸膛不上不下,他一把抓住苏鹤,将他往榻上一带,恶狠狠道“男人都这样。”他一手按着苏鹤的腿,恶作剧般的掀开苏鹤的衣摆,“让我看看,苏大人到底是不是男人?” 苏鹤没想到他如此无赖,慌乱中一把捂在自己腿间,又突然觉得自己动作有些不对,急忙松开,一脚将陆望踢到床尾,趁机溜下了床,一边骂道“陆归程,你这个无赖。” 陆望倒在床上哈哈笑了一阵,看着洗漱的苏鹤道“苏大人昨晚非礼我的时候不是很厉害吗?我这还没做什么呢,苏大人就落荒而逃了。” 苏鹤想到方才自己的窘迫,有些恼怒,但被他很好的隐藏了,只凉凉道“不过就是亲了一下,陆大人至于这么记仇吗?” 他说完,不自觉的抿了抿唇,轻轻的叹了口气。至于那个旖旎的梦,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陆望不知苏鹤在想什么,道“苏大人要是春心萌动,下一次提前告诉我,我给苏大人找人,男女都有。别在我这里耍流氓。” “知道了。”苏鹤回过神来,瞥他一眼,“我都说了,我也是第一次,陆大人不亏。别像个小媳妇儿一样,一直念叨。还有,”他指了指陆望腿间,语气三分嘲讽,“也不知道是谁春心萌动。” 陆望拉过被子将自己盖住,猛然想起自己昨晚干的混账事儿,心头一颤,试探道“苏鹤,昨晚你根本就是装醉是不是,你什么都记得。” 苏鹤无奈道“我本来就没醉,是陆大人自己说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儿,我这才大发善心牺牲自己让陆大人尝尝的。” 陆望冷哼“苏大人真是个好人,若我说我想尝尝跟男人上床的滋味儿,苏大人也会大发善心,牺牲自己?” 苏鹤低着头,似乎在思考,半晌,他道“一夜值千金,不知道陆大人是否付得起。” 陆望一边整理衣服一边下床“我他妈疯了才会…罢了,懒得和你胡扯。你让我来就是为了占我便宜?” 苏鹤这才正色道“直觉告诉我,顾舟山会将杜景深移交到御史台。等这事儿成了再动手。” 陆望道“行,等你消息。” 陆望说完,抬脚准备走,又回头贱兮兮地说,“苏大人,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苏鹤不慌不忙道“独绝江东陆归程,陆大人盛世之颜,我看上也在情理之中。” 陆望闻言,心中那团火烧得更旺了“是不是瑾之告诉你的?苏慎这个小白眼狼,孰近孰远分不清了他!” 陆望气势汹汹的走了。 苏鹤还在原地发呆,昨夜的女人,昨夜的吻,他如此行径,到底是在做什么?将陆归程当做女人了? 阿九端着热水走进来,看苏鹤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猛跺了两脚。苏鹤找回神来,道“阿九,辛苦你了。” 阿九摇摇头,示意苏鹤漱口。 苏鹤漱了口,又拧了帕子擦手,阿九又去给他准备沐浴的东西。 苏鹤看着阿九忙忙碌碌的身影,打定主意要去找个家仆。这房子虽然不大,但全靠阿九一个人打理,着实难为他了,他还那么小…他突然问道“阿九,有阿卓的消息吗?阿卓来信了吗?” 阿九摇摇头。 浴桶备好,苏鹤脱了衣服,将整个人埋进水中,心也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第21章 百姓 苏鹤刚回御史台,就有人来报,说刑部让御史台去提人。 苏鹤便立马带人赶往刑部。 杨宗道亲自出来迎接,一看到苏鹤,脸上立马堆起笑容“苏大人来啦。” 杨宗道身为刑部尚书,他本不用亲自出面,但是由于昨天晚上的事情,他也摸不准这个苏鹤往后会如何。但他认为,与人为善,便是给自己留后路。 苏鹤回礼道“尚书大人,幸会。” 杨宗道在前面引路“苏大人这边请。” 杜玄此在刑部吃得好住得好,狱卒们还陪他唠嗑,赌钱。可童谣案出来后,顾舟山更看不惯杜玄此,杨宗道也不敢太过放肆,便加紧了对他的看管。没人跟他说话,没人陪他煮茶,不能斗鸡遛鸟逛鬼市,他觉得浑身难受,天天在狱中哀嚎。声音之大,穿屋透墙。 苏鹤和杨宗道一走进大牢,还没看见杜玄此,便听到了杜玄此的嚎叫声,声音时而绵长幽怨,时而愤怒抓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我要死啦!杨大人,杨大人!我是冤枉的啊,有人吗?人呢?……” 苏鹤加快了脚步,杨宗道紧跟着进去,只见杜玄此散乱着头发,人不人鬼不鬼地坐在榻上,脸被头发遮住,看不见表情,整个人像是精神失常一般,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声音没有起伏的嚎叫。 杨宗道见状,惊了又惊,又看了看地上没有动过的饭菜,呵斥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狱卒有些无奈“杜二少爷非要小的给他抓只鸡进来,小的不依,这两日正闹绝食呢。” “这…”杨宗道看了一眼苏鹤,只见苏鹤面目阴沉,没有再说话。 苏鹤冷冷道“来人,将他带走!” 杜玄此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惊喜抬头,待看清来人模样,眼中瞬间盛满光芒“鹤兄!鹤兄!你来接我啦!鹤兄…真是不枉我们相识相知一场,我就知道我们之间情谊还在……” 杨宗道想起昨天晚上装醉听到的事情,只觉得杜玄此说的这番话刺耳得很,他偷偷看了苏鹤一眼,苏鹤寒着脸,一言未发。 他不露声色的看着杜玄此被御史台的衙役带走,心里默默想着杜二少爷,你去了御史台,不管是被抽了筋,还是被扒了皮,可都不能怪我。又想着终于把这烫手山芋甩出去了,晚上也不会做噩梦了,真好。 想着想着,便笑出了声。 苏鹤道“杨大人笑什么?” 杨宗道立马敛了笑容,正色道“突然想起昨晚的美梦,心生愉悦,没忍住。” 听到美梦,苏鹤脸色变得更难看,没有再管杨宗道,直接押着人回了御史台。 苏慎早早得到了消息,此时正在御史台等着。 杜玄此手上带着枷锁,脚上锁着镣铐,一路上跟苏鹤说话,苏鹤一句也没搭理。 此时看见苏慎,比见着自己亲爹还要激动。 “瑾之!”杜玄此高昂的发声直接破了音,“瑾之!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想得我茶不思饭不想,彻夜难眠。” 他向苏慎扑过去,却被衙役们拦住了去路。两个衙役架着他往里走,杜玄此无力地将自己的手伸向苏慎,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他擦肩而过。 苏慎看着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的样子,说道“景深,我一会儿去看你。” 杜玄此急道“你们要带我去哪里?喂,喂!瑾之!鹤兄!……” 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苏慎问道“杨宗道对景深用刑了?” 苏鹤摇头“他自己将自己搞成这样的。好不容易将他带出来,看好他,不能让顾舟山看出端倪。” 苏慎慎重点头。 苏鹤道“叫你三叔小心点,如今顾舟山没回过味儿来,定会想法子继续试探你三叔。” “好,我知道了。”苏慎道。 —————— 何薄命接了楼用的案子后寝食难安,他只想保住自己大理寺卿的位置,所以打算装装样子,走走过场,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将这个案子给糊弄过去。派人去探查了一番后,整理罪状楼用在修建庄园时丈量出错,占田地两亩,毁树十余棵。 此条只需楼用补齐罚款,再假装反个思认个错,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将结果送至中书监顾舟山手里,顾舟山也觉得没有问题。就在何薄命高高兴兴准备交差时,没成想又出了岔子。 大理寺衙门门口被上百人堵住,男女老少皆有,有的提着篮子,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镰刀,气势汹汹,十分骇人。他们情绪激动,吼声震天,嘴里喊着“无耻狗官,还我田地,仗势欺人,必遭报应!” 吼声此起彼伏,海啸一般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打得人措手不及。 大理寺的衙役见状不妙,赶紧去通报何薄命。 何薄命闻言软了双腿,差点站不起来,他看向一旁的大理寺少卿欧阳真,欧阳真生着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他板着脸,没有一丝表情地说“下官早就说过,一首童谣让此事满城皆知,整个鄞都的人都盯着,大人不该如此草率地处理这个案子,如今民情激愤,迟早会传到皇上那儿去…” “可如今朝中,唉…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鸿升,你想想办法,现在应该怎么办?”何薄命急得团团转。 欧阳真道“自然是先去安抚百姓,再重理此案,给民众一个交代。” 欧阳真和何薄命站在台阶上,何薄命大声道“大家先安静下来,有话好好说…” 大家看到主事的人出来了,更加激动,叫得更加大声。 欧阳真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大声道“各位乡亲父老,这位是大理寺卿何大人,大家若有什么冤屈,慢慢道来,何大人一定会为大家作主的。” 前面的人听清楚了,逐渐安静下来。欧阳真又道“我们知道,大家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选择了这条无比艰难的路,大家一个一个来,慢慢说,不要慌。” 民众渐渐平息了怒火,一个带头的男人站出来,大声道“我们是宛州屿郡半碗村人,我们村所有的田地牲畜都被一个姓楼的当官的霸占了。郡守大人欺软怕硬,对此事不管不问。我们村的人没地可种,逃到山上,吃野菜,啃树皮,饿死的饿死的,逃离的逃离,入山当土匪的都有。而你们这些当官的,吃着肉,喝着酒,哪里管过我们死活?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今日,我们就跟你们拼了!” 那人越说越激动,身后的人也跟着喊道“我们跟你们拼了!拼了!” 说着就要往台阶上涌,何薄命见势不妙,急忙道“来人,拦住他们。” 大理寺的衙役上前拦住他们,百姓挥舞着手里的农具,衙役们抽出佩刀,双方相互试探着,势同水火,一触即发。 突然从长街尽头涌出来一批训练有素的士兵。士兵将百姓们团团围住,将他们与大理寺的人分离开来。领头的是个年轻人,身形高挑,玄黑官服,眉目如刀刻,薄唇似朱弓。来人正是陆望。 陆望控制住局势,走到何薄命跟前道“下官乃鹰眼营巡街卫指挥使,奉周都尉之命,前来协助何大人平息暴乱。” 何薄命见有救星,心又放回了肚子里。他稳了稳身形,说道“大家先回去,待本官查明真相,定会为各位鸣屈申冤,将土地归还给大家。” 为首的人道“我们早已无家可归,我们就在这里守着,大人什么时候把地还给我们,我们就什么时候离开。” “这…”何薄命看向陆望。 陆望道“下官只负责护大理寺和大人周全,至于这些人,下官没有接到指示,不敢乱动。” 欧阳真道“这样,大家皆是本案的人证,我马上命人备纸笔,录供词,作为本案证据。” 欧阳真说干就干,叫来主簿,一人问,一人记。百姓们在陆望的组织下,井然有序地排着队,一个一个地去录口供。 何薄命听着那些人说的话,越听越惊心动魄,侵吞土地案可大可小,只是如今闹得这副局面,若坐视不管,便难以服众。 他看了一眼周围越积越多的人,汗水从额上渗出。他走到一旁,对着一个衙役低声道“去告诉顾大人…” 那衙役领命欲走,陆望长腿一跨,踩在石阶上拦住他,问道“去哪里啊?” 何薄命笑道“是这样的,我让他去…” 陆望冷声道“上面交代了,这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离开。还请何大人见谅。” 何薄命难得的冷了脸“我也不能离开?” 陆望抬头看着他,凌冽的五官透着森森凉意,他道“何大人可想好了?要离开这里?” 何薄命看着他,明明他嘴角噙着笑,但不知为何,有种无形的压迫感。可他一个堂堂正三品官员,难道还怕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巡街指挥使?他挺直腰杆,大声道“荒唐,本官想离开,尔等岂敢阻拦?” 陆望收回了腿,抱着双臂笑道“不敢,大人请便。” 何薄命看了他一眼,匆匆走了。 第22章 鸣冤 自上一任御史中丞逝世以后,在几方势力拉扯下,御史中丞的位置一直空着。御史台积累了两年的案子没人清理,一片混乱。苏慎将那些陈年旧案一一翻出来,整理成册。他手里翻着一个册子,尘土在阳光下跳跃,缠绕着他修长的手指。他看了半晌,笑道“鹤兄,十年前鄞都也发生过一起公牛案。不过这个案子简单多了,一户农家的牛拦了一个官员的路,被活活打死。你猜那农家是怎么为自己申冤的?” 苏鹤正在外兰台查看各地监察御史传回来的呈文,闻言头也不抬,目光依旧落在那些大大小小的字上,回复道“怎么?” 苏鹤将册子放好,又拿了一本,说“那人直接敲响了外面的鸣冤鼓,挨了三十大板……” 话未说完,两人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苏慎放下手里的东西,看向门外,张了张嘴“我没听错吧?是,是鸣冤鼓的声音?” 那鼓声慷慨激昂,浑厚绵长,却又孤独寂寥,犹如孤身奋战的勇士,咆哮着,怒吼着,在狭长迂回的巷道里穿梭回荡。 苏鹤起身往外走“没听错,走,去看看。” 苏鹤行至衙门前,只见一个身形瘦削,胡子拉碴的男子用那瘦弱的手臂用力地击打着鸣冤鼓,阳光越过屋檐高墙,撒在他身上,为他镀了一层金光,温暖而有力。而他就像一名战士,坚韧决绝,视死如归。 这架鸣冤鼓就像被遗忘在岁月长河中的迟暮老人,风吹日晒,满身斑驳,已有十年无人问津。都是苏鹤来了御史台后才命人将鼓上堆积的陈年老垢清理干净。 今日鼓声再次响起,不知又是什么人的什么冤无处可伸,无处可雪。 男子被人押往御史台大狱,男子挣扎中看向苏鹤和苏慎,嘶叫道“大人,大人,草民有冤,天大的冤啊…” 四周一片昏暗,油灯一闪一闪,在光明和暗黑中垂死挣扎。 男子趴在长凳上,两旁的狱卒手持行杖,一脸肃然。 苏鹤坐在案前,苏慎和另一名御史王汾陪审。 苏鹤俯视着趴在凳子上的男子,问道“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 “草民冯双秋,章州邰郡人,拜见大人。” 苏鹤道“冯双秋,你可知敲响鸣冤鼓,先承三十杖之说?” “草民知道,就算五十杖,一百杖,草民也是同样选择。”冯双秋语气冷静中带了几分坚韧,“大人,行刑吧。” 苏鹤眼神示意,狱卒开始行刑。 苏慎道“等等。” 他将自己的衣袖撕下来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塞进了冯双秋的嘴里。 一声声闷响在这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里回荡,伴随着丝丝血腥味,和冯双秋咬紧牙关却依旧止不住的颤抖低吟。 令人胆寒的闷响终于停止,冯双秋双臂无力地垂在两侧,身体因为剧痛紧绷着,冷汗湿透了麻布衣襟,在这阴冷的狱中更显寒意。他吐掉口中的锦布,牙齿不受控制地胡乱相撞,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 苏鹤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交给王汾,“这是金疮药,拿给他。” 王汾起身,将药塞进冯双秋的手里,冷声说“还不快谢谢大人。” 冯双秋紧紧捏着那小瓷瓶,低声道“多谢大人赐药。” 苏鹤道“还有力气吗?没有的话就改日再…” “有,大人,就今日。”冯双秋没等苏鹤话说完,就慌忙打断他。又像是被呛到了一般猛咳了一阵,才说道,“大人,草民要状告章州楼家大少爷,也就是当今的户部尚书楼用。”他忍着痛,微微侧身,在怀里摸出状纸,双手举过头顶。 狱卒将状纸呈给苏鹤,苏鹤将那平平整整,完好无损的状纸打开,同时听到冯双秋道“楼用强抢良家妇女,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贿赂官员,草菅人命。状纸所述,句句属实,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冯双秋声音哽咽,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说完了这句话。 苏慎闻言,满脸愕然,又是楼用?最近楼用是犯了太岁吗?都跟他过不去。他想说什么,当着冯双秋的面又不大合适,便忍住了。 苏鹤半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拿起笔,迅速写了几行字,交给王汾道“事关重大,你亲自跑一趟,送到中书监顾大人手里,务必亲自交给他。” 王汾领命而去。 苏慎心下了然,顾舟山早晚会知道,早一点又何妨? 苏鹤将状纸又看了一遍,问“冯偶冬是你何人?” 状纸上写得很清楚,冯偶冬与丈夫向叩南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成亲后相敬如宾,感情甚笃。向叩南算是名门之后,祖上有人做过高官,可惜后来家门败落,难有再出头之日。但是向家家风犹在,即使再落魄,读书这件事代代相传,从未间断。冯家姐弟双亲早逝,向叩南与冯偶冬成亲后,将妻弟冯双秋接到自家,教其读书写字明事理,冯双秋也很敬重自己的姐夫。但是平淡幸福的生活却被楼用打破了。冯偶冬虽出身平凡,但长得十分貌美,楼用见色起意,求而不得,将冯偶冬掳至楼府,欲对其不轨,冯偶冬誓死不从,楼用丧心病狂,用向叩南和冯双秋之命相要挟。向叩南和冯双秋报官无用,反被打个半死。两人不死不休,日日守在官府门口,要求楼家放人。一月之后,冯偶冬才被放出来。最终楼用为了自己名声,威逼利诱冯家向家周遭亲朋,诬告冯偶冬不守妇道,因钱财所诱,勾引男人,道德败坏。官府将其定罪,罚当众去衣杖刑一百。 冯偶冬行刑之日,与向叩南遥遥相望,眼里满是绝望与无助。向叩南读懂了妻子的眼神,他用自己所有财产买通了行刑的人,恳请与妻子说句话。他走到冯偶冬跟前,低声说了句“别怕”,然后脱了自己陈旧却洁净的外衣盖在妻子赤裸的身上,用那从来都只拿笔的手,拔出了提前准备好的匕首,准确无误的割断了冯偶冬的喉咙。鲜血如注,顺着地上青石板的缝隙流散开来,犹如春日里最娇艳的花碎在了炎炎烈日下。 向叩南看着妻子垂下的双手,疯魔一般仰天大笑,他双目赤红地指着老天,撕心裂肺道“瓦釜雷鸣,人心不古。国法何在?天理何存?” 他在众人惊恐诧异的目光中,跪在冯偶冬跟前,抱着她的头,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冯双秋回道“是草民姐姐。” 苏慎蹙眉喃喃道“瓦釜雷鸣,人心不古…” 苏鹤又问“此事发生已久,你为何现在才想起鸣冤叫屈?” 冯双秋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草民当年痛失至亲,想为姐姐申冤,替姐夫报仇,奈何蚍蜉难撼大树。楼用本想将草民打死,没想到草民的命虽贱却硬,生生活了下来。草民当年身受重伤,修养了许久。伤好后回到章州,楼用却已经离开,几番打听,才知他去了鄞都。草民去找了当年做假证的那些人,一个一个挨着跪求,呵…无人肯应。草民气不过,与人动了手,打死了人,最后被官府通缉。草民只得隐姓埋名,一路往南逃亡,几经生死,才得以苟活至今。” 他依旧趴在长凳上,没有抬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希望大人能为草民做主,惩奸除恶,张扬天道,还草民惨死的姐姐姐夫一个公道。至于草民,已经犯下滔天大罪,愿听从大人发落。” 冯双秋被羁押在御史台大牢,和杜玄此成了邻居。 苏慎整理着状纸和口供,说道“鹤兄,这事有古怪啊。” 苏鹤自顾自往前走,从黑暗中走向光明,待看见阳光的那一刻才说道“瑾之,你说这次楼用还能逃过一劫吗?” 苏慎忧心道“若是顾舟山和建安王执意要留他,恐怕…” 苏鹤笑“事在人为。” 他疾步走向前堂前,写了两封信交给苏慎。 “瑾之,你派人将这两封信,一封送到楼用夫人的手里,一封送到建安王府。” 苏慎恍然大悟“挑拨离间,好计谋。” —————— 杜玄此看着趴在席子上的男人,隔着护栏惊慌失色地叫道“这位兄台,你怎么被用刑了?” 冯双秋痛得不想说话,便没有理他。 杜玄此打开牢门上缠绕的铁链,在冯双秋不可置信的眼神中走出了大牢,来到冯双秋跟前。 杜玄此看着他惊讶的样子,得意道“我是这里的贵客,来去自如。兄台,你犯什么事儿了?怎么被打成这样?” 冯双秋低声道“杀了人。” “什么?”杜玄此被吓得后退了两步,怯怯地说道,“杀人可是死罪,你不要命啦?” “贱命一条,拿去便是。”冯双秋无所谓道。 “还要诛你九族,你也不怕?” 冯双秋扒开头发,两只眼睛黑得发亮,他看向杜玄此,“此话当真?” 杜玄此又后退了两步“怎么诛你九族你还如此高兴?” 冯双秋垂下眼眸,黯然道“若真能诛我九族,我就死而无憾了。” 杜玄此见他语气软下来,胆子又大了些,向前走了两步道“兄台何出此言?我看兄台并非十恶不赦之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冯双秋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将手里的金疮药递给他道“你要是不害怕,帮我上个药吧,我现在还不能死。” 杜玄此拿过金疮药,问道“你真杀过人?” 冯双秋道“恩。” 一阵凉意传来,杜玄此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不会杀了我吧?” 冯双秋没好气道“你与我无冤无仇,我杀你作甚?” 杜玄此这才放下心来,坐到冯双秋身畔,一边将冯双秋的衣裤拉开,一边说“小爷我还没这样照顾过人呢?你可是第一个。” 杜玄此下手没轻没重,冯双秋疼得直冒冷汗,咬牙道“看出来了。” 杜玄此看着那雪白的皮肉上血肉模糊,不忍直视,便闭上眼睛将药撒在冯双秋的伤口上。 冯双秋倒吸一口凉气,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杜玄此撒完了药,又去自己那边拿了些吃的过来,先是给冯双秋喂了水,又给了他一些吃的。 冯双秋吃了东西,恢复了力气,说道“谢谢。” 杜玄此道“不必客气,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总该知道对方姓名。我姓杜,名玄此,表字景深。你呢?” “冯双秋。” “没有表字吗?” “少时父母双亡,长大后亡命天涯,姓和名都差点没了,哪里顾得上取表字。” 杜玄此闻言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经历了什么,但肯定受尽苦楚,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双秋,真好听。” 冯双秋以为他会问到底,没想到他竟夸自己名好听,有些意外。 他道“小时候我只有小名,后来我姐夫根据我姐姐的名给我取的。” 杜玄此道“那你姐姐的名肯定也很好听,你姐夫定是个有才之人,他们一定是很好的人。” 冯双秋兀自笑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是啊,你说得没错,一点都没错…我有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姐夫……” 第23章 民心 顾舟山刚见过何薄命,正怒火中烧,苏鹤的一封信,更是火上浇油。 他手臂一挥,将桌上的茶盏全部扫至地上,破碎声清脆悦耳。 何薄命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不知该作何言语,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四个字“大人息怒。” 顾舟山这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人,他对何薄命道“年长,你先回大理寺,封住那群乱民的口,若有必要,直接将全部人关押起来。”他盯着何薄命,一字一句道,“此事若成,高官厚禄,少不了你的。” 何薄命一脸愁苦,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大人,人言可畏啊…” 顾舟山盯着他道“办的了就办,办不了…留你有何用?滚!” 何薄命心下一凉,颤声道“下官能办,下官告退。” 送走了何薄命,顾舟山才坐下歇息了一会儿。一面是步步为营的对手,一面是不断拖后腿的女婿,真是心力交瘁。 夜色渐渐晕染了天光,顾舟山才去了楼府。 楼夫人是顾舟山的大女儿,因着父亲的关系,性格比较强势,最见不得楼用与其他女人勾勾搭搭,不清不楚。楼用本是个好色之人,至今也只纳了一房小妾。 顾喻织看了苏鹤的信,心中怒火顿时腾起,她拿了一把剪刀就冲进了楼用地的书房。 楼用的腿还没有好利索,近来都是在家里处理公事,他正在批复户部堆了几日的折子,就听见门砰的一声被踢开。 在这府里,能制造出如此动静的只一人。 他头也不抬,语气有些无奈“谁又惹夫人生气了?” 顾喻织几步走过去,用力将剪刀插在书桌上,质问道“冯偶冬是谁?” “为夫怎么知道…”楼用下意识的回答,可话未说完,笔尖陡然顿住,黑墨晕染在宣纸上,凝成一团漆黑。冯偶冬…冯偶冬…三个字萦绕在楼用耳边,熟悉又陌生,那悠远的记忆席卷而来,楼用的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个女人的面庞。 那是一张绝美的脸,不施粉黛,未着珠钗,一身粗布麻衣,衬得人越发脱俗。 他收回回忆,抬头看向顾喻织,压住心中不安,将话说完“…是谁?” 顾喻织身形不算高大,可气势凌人,她仰着头看着楼用的眼睛,质问道“你当真不知?”她拔出那柄挺立在桌上的剪刀,继续道,“楼大人,这几日没出门,你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今日有个自称是冯偶冬弟弟的人,敲响了御史台的鸣冤鼓,指名点姓地要状告你楼用。你如今在这儿揣着明白装糊涂,想来,也是心中有愧吧。” 楼用原本以为有人翻出往事,是想挑拨夫妻二人的关系,借以挑拨他与顾舟山之间的关系。毕竟这样的事层出不穷,每次顾喻织都会闹一番,闹一闹便也就过去了。 可一听到鸣冤鼓,他便知此事不简单。心猛地往下沉了沉,他放下手中笔,竟保持了七分冷静,“谁告诉你的?” 顾喻织拿出一封信,在他眼前晃了晃“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楼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楼用一把抓过那封信,信上的字歪歪扭扭,根本看不出来自何人。他将信放回桌上,淡然道“我想起来了,冯偶冬是章州人,夫人应该知道,我楼氏在章州是一等一的大户人家,免不了会招惹些是非。这贱女子已经嫁做人妇,却图我钱财名声,非纠缠与我。后被定罪判刑,其丈夫气不过,听闻在行刑当日将其杀害。夫人若不信,去查当年卷宗便可。” “此话当真?”顾喻织举起剪刀对着楼用。 他瘸着腿慢慢绕过书桌,拿过她手中利器,揽过顾喻织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谁不曾年少轻狂,往日风流早已成过去。喻织,这明显是有人想离我夫妻二人之心,你是聪明之人,别着了旁人的道。” 楼用长得高大帅气,当年在章州投怀送抱的女子不少,这些顾喻织都知道。顾喻织听他这么一说,心中怒气消了一半,她推开楼用,又问道“可信上说,是你求而不得,混淆是非,草菅人命。” “我楼大少爷会对一个穷酸妇人求而不得?夫人稍微想一想,便知此话真假。” “可你没做这混账事儿,人家弟弟为何会千里赴鄞都冒死鸣冤?” 楼用冷哼“定是想讹我一笔。那人敲了鸣冤鼓,就是想将此事闹大。夫人先歇息,等为夫先去将此事料理了。” 顾喻织看着楼用离开的背影,心中有些不安。她握紧手中的剪刀,看着窗外的花影出神。 楼用转身的瞬间已然变了脸色,他在侍从的搀扶下往外走,准备去御史台见一见那位传说中的冯偶冬之弟。 一辆马车恰好在门口停住,楼用一看,是顾舟山的马车。他立即停下脚步,恭敬等在一侧,叫道“岳父。” 顾舟山带了怒意的声音传出来“混账!” 楼用低头道“小婿是被冤枉的。” 顾舟山叹了口气道“上来。” 楼用上了马车,顾舟山对车夫道“去花不误。” 楼用将拐杖放到一旁,低声道“岳父,这接二连三出事,表面上是冲我来的,实则怕是冲岳父来的。” 顾舟山瞪他一眼,声音暗哑“这件事上次为何隐瞒。” 楼用道“我想着这事过去了那么多年,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对我无甚影响。又是风流往事,怕被夫人知晓了心生不满,影响家和。” 顾舟山道“真相到底如何?” “不管真相如何,当年作证的是那女人的叔婶姨娘,众人又都亲眼所见是她丈夫动手杀了她。板上钉钉的事儿,任谁也翻不出浪花来。” 顾舟山闻言稍稍放心,道“如今鸣冤鼓响,不管此案如何,定逃不了三法司会审。”他看向楼用,眼里满是警告,“这次若再出意外,连为父也保不了你。” —————— 大理寺这边欧阳真已经将口供录完,那些百姓依旧守在大理寺衙门前,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意。鄞都的百姓因着近日流传的童谣,也纷纷前来凑热闹。 这时一个十五六岁的高挑少年从人群中穿出来,径直走到陆望跟前,低声对他说了两句话。 陆望点点头,道“这事儿办得漂亮,等着领赏吧。” 慕以听到领赏,脸上也没多大表情变化,只是乖乖地板板正正地站在一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被主家罚站了。 陆望看了他一眼,感叹道“你和慕可虽为同胞兄弟,可怎么长得不一样,脾性也完全不一样?” 慕以答道“属下不知。” 陆望移开目光“罢了,这次赏你的东西你别又全拿给慕可了。到时候他拿钱娶媳妇儿,你就偷着哭吧。” 慕以道“属下不会哭。属下不娶媳妇儿,一辈子跟着主子。” 陆望失笑“你不娶你主子也得娶,怎么能让你一直跟着。”他招了招手,慕以俯身过去,陆望对着他低语了几句,然后说道“去吧。” 慕以很快消失不见,陆望看着那些百姓,形容消瘦,满身狼狈,衣不蔽体,有的已经坐在地上,有的凭着最后的力气勉力站着。心中不免有些荒凉。 他目光一转,看见何薄命回来了。他起身向前打招呼“何大人回来啦?” 何薄命此时看着陆望,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道“陆大人还没走?” 陆望指了指那些百姓道“他们没走,下官怎敢走?” 何薄命转身对那些百姓道“各位父老乡亲,想必大家口供已经录完了,大家堵在这里也无济于事,不如先行离开,等候佳音。”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动。 何薄命有了三分怒意,他板了脸道“大家若执意不肯配合,就休怪本官翻脸无情了。来人,这些无知村夫,聚众闹事,扰乱治安,罔顾国法。将他们全部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话毕,一群衙役冲上来,百姓们终于有了反应。百姓人数不少,一边叫骂一边反抗。他们都是些乡野村夫,没读过书,骂人也难听,听得何薄命和其他大理寺的人员脸上一阵青一阵红。街边围观的百姓不知被谁煽动,跟着一起骂,一时骂声震天,一片混乱。 欧阳真看不下去,道“大人,此行不妥。身为官员,应该以民为先,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呢?” 何薄命道“你懂什么?难不成让他们一直守在这里?这里是大理寺,你们把这当成什么地方了?任由一群来历不明的人堵在这里,往后谁还会将大理寺看在眼里?” 陆望怕百姓吃亏,冲巡街卫的人使了使眼色。 明面上是帮大理寺的人,实则是不让大理寺的人伤了他们。 陆望看着一脸慌张的何薄命,朗声道“何大人纵容大理寺的人这般乱来,若是闹出了人命,怕是不好收场啊。” 欧阳真立马接道“是啊,大人,刀剑无眼,先让他们撤回来,再从长计议吧。” 台下人你推我搡,叫骂声,尖叫声,甚至还有小孩儿的哭声。何薄命心里哀叹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看向陆望,只觉得这人根本不是来帮忙的,简直就是来捣乱的。再加上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欧阳真,这事根本不能善了,看来他这次是无论如何也得得罪顾舟山了。 何薄命到底是胆小的人,见百姓们情绪失控,真怕闹出人命,命人撤了回去。 场面陷入胶着,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很快,慕以回来了,陆望与他在一旁闲聊。欧阳真拉着何薄命商量着重审此案。 突然,人群又开始嘈杂,何薄命一脸倦意地问道“又怎么了?” 身旁的人回道“鄞都的百姓给他们送吃的来了。” “什么?”何薄命走到台阶上,果然看见那些百姓抬着粥和馒头,正一个一个发放。一方好言鼓励,一方泪眼汪汪,竟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十分和谐融洽。 他往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幸而被欧阳真接住。欧阳真扶着他,说道“大人,百姓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是非对错,人心自有论断。下官知道大人心中所忧,但为官者,为民也。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如今此案由不得我们做主,也由不得他人做主,只由真相做主。” 何薄命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既然天意如此,我何薄命,就顺了这老天。” 第24章 平衡 盛元帝刚下了早朝,耳边还萦绕着文武百官的争论声,嗡嗡作响。他只觉得身心俱疲,吃了一颗药,倚在榻上休息。 江思谈一身月白色长衫,飘逸脱尘,衬得他十分俊美。他半蹲下身,看着闭目养神的盛元帝,轻轻唤道“陛下,早膳备好了,吃点吧。” “正好,朕也饿了。”盛元帝睁开眼睛,伸出手,江思谈将他扶起来。 盛元帝又问道“苏爱卿到了吗?” 江思谈应道“到了一会儿了,正在外间候着呢。” 盛元帝收回了江思谈手中的手臂,他揉了揉太阳穴,又理了理袖口,挺直了身子往外走去。 苏鹤站在一旁,见盛元帝出来,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起来吧。”盛元帝入了座,看了看桌上的菜品,说道“苏爱卿,今日有你喜欢的烩豆腐和珍珠丸子,坐下来一起吃点。” 苏鹤颔首道“微臣不敢僭越。” 盛元帝道“就当是陪朕用膳。来人,赐座。” 小太监很快上了凳子,苏鹤只好坐下。 江思谈十分熟悉盛元帝口味,伺候他吃饭已是轻车熟路。盛元帝心情颇好,吃了不少。 苏鹤却没怎么吃,他看着盛元帝发红的眼睑,就知道他又吃了丹药。这丹药是好是坏,吃了如何,谁也不知道,大家都知晓盛元帝迷恋长生不老之术,不仅让术士炼丹,自己也在研究。盛元帝的寝殿乾坤殿多次发生火灾都是因炼丹所致。 一国皇帝,如此作茧自缚,苏鹤不知作何评价。大齐江山摇摇欲坠,他当真一点儿不在乎吗? 好像也没人在乎。 苏鹤胡思乱想着,心里也有些乱,乱到他有些反胃。 盛元帝见苏鹤神色异样,关切道“爱卿脸色不佳,是不是近日事情太多,累着了?” 苏鹤也不客气,直接道“最近事务确实繁忙,来不及休息。” 盛元帝捂着嘴咳了两声,缓声道“楼用之事闹得满城风雨,苏爱卿,此次三法司会审,这案子能定下来吗?” 苏鹤看了一眼江思谈,江思谈安静坐在一旁,专心给盛元帝盛汤,没有碗匙相碰的声音,也没有汤水流动的声音,甚至连多余的呼吸声都没有,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苏鹤低头吃了一口粥 ,说道“公道自在人心。” 盛元帝似乎看见了苏鹤的那一瞥,拍了拍江思谈手背,道“你先去乾坤殿等朕。” 江思谈将碗放在盛元帝手边,起身行了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盛元帝看着苏鹤拿着汤匙的手,轻声道“苏爱卿,此案若是办得漂亮,乃是大功一件,趁此机会御史中丞之位给爱卿,想必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苏鹤道“臣自当尽力而为。” 盛元帝给他夹了一个珍珠丸子,说道“苏爱卿整日操劳,多吃一点。” 苏鹤看着那颗珍珠丸子,始终没有动筷子。 苏鹤走后,一旁的太监小根子道“皇上对苏大人真好。” 盛元帝道“满朝文武,唯有苏卿真心待朕。” 小根子看着那丝毫未动的丸子,不解道“可苏大人似乎不领陛下的情。” 盛元帝笑道“这便是真心所在,虚伪易见真难见,哈哈哈……” —————— 之前侵占田地案,因楼用有伤在身,又有顾舟山从中斡旋,便没有将楼用下狱,只是禁足。如今三法司会审之前,得先将罪犯捉拿归案。 谁去捉呢? 苏鹤看向杨宗道,杨宗道千番推辞,万番不肯。 苏鹤又看向何薄命,何薄命眼神闪躲,表情抗拒。 最后,三人带着各自的人齐聚楼府,将楼用带走了。 顾喻织看着楼用被带走,立马往顾府赶。 顾舟山看着着急忙慌的女儿,安慰道“先别慌,爹自有安排。” 顾喻织看着顾舟山胸有成竹的样子,放心不少,她喝了口茶缓了缓,又坐了一会儿,突然问道“爹,你可曾派人去章州查过此事?” 顾舟山吹了吹茶水,抿了一口“怎么?” 顾喻织道“我怕须悟他,瞒了我。” 顾舟山道“须悟年轻时确有荒淫之名,与你成亲后倒是收敛许多。这些年,他待你如何,你心中明了。别被这些小事误了判断。不过喻织,这事不论真假,都必须是假的。” “可若是真的…”顾喻织不敢再想下去,若真如那信上所说,自己的枕边人是何等心狠手辣之人? —————— “三哥!”苏穹正看着手里的信件愣神,听见陆望叫他,他应声抬头,见陆望提了两瓶酒从那株似火枫树下走过来。 苏穹见他面带笑意,问道“什么事儿这么开心?” 陆望走上亭子,将酒放在桌上,道“楼用此刻正跪着受审,叫我如何能不开心?” 苏穹打趣道“我们归程如今有了盟友,做事连三哥也瞒着。真是令人心痛啊,要不是你三哥聪明,如今跪下受审的说不定就是你三哥了。” 说到此事,陆望有些理亏,不过越是亏心他越是理直“就是想着三哥聪明绝顶,才没有告诉三哥的,再者,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三哥下跪受审。” 苏穹一脸忧愁“这可说不定,这次楼用和顾舟山栽了这么大个跟头,他们不得找人出气?我终日惶惶不安,做梦都在怕,归程,你可不知这提心吊胆的滋味儿有多不好受。” 陆望瘪了瘪嘴,这人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一派淡然,毫无惧意。 不过是想增加他的负罪感罢了。这人卖惨,必有其因,陆望对他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喝了口茶道“三哥,有事说事。” 苏穹这才笑起来,他一边倒酒一边说“你与那苏鹤是何时开始策划这事儿的?” 陆望剥着莲子,如实道“我与他是半道上结盟。” 苏穹道“连环计一环扣一环的,你这话叫人怎么信呢?” 陆望轻笑“三哥,你还别说,这就是真的。我原本是要搞楼用,派慕以去查了他,结果我还没出手,他先出手了,我是中途察觉出他的意图才找上他。” “怪不得我一开始总觉得这局有些不顾所有人死活,后来又慢慢清晰了。”苏穹稍微敛了眉,“我有些看不懂他。” 陆望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苏鹤,想到这里,他也有些笑不出来“我也看不懂,不过他是元政的人,元政的人想搞垮顾舟山,说得通。” “那你猜元政想做什么?” 陆望将莲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就皱起眉头,埋怨道“怎么这么苦。” 苏穹递给他茶水道“越苦越清心。” 陆望喝了口茶,口中尽是苦涩交织,竟别有番滋味,他说“元政身在峳州,不肯放弃手中兵权,又想插手朝廷的事,自然得安排人进来。上次我与瑾之分析过了,苏鹤没有身世背景,若是苏鹤搞垮了顾舟山,顺利上位,对元政来说,百利无一害。若是折在这漩涡中,也没有什么大的损失。” “是啊,真是步好棋。元政也一直想北伐,苏鹤的任务,我猜除了与顾舟山作对,还有就是促成北伐。因你们两个目标一致,所以一起盯上了户部。说白了,打仗需要花钱。” 陆望若有所思道“如此的话,我倒是可以与他长期合作。” 苏穹道“你得留个心眼儿。” “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探探他的底。”陆望继续剥莲子。 苏穹道“这么苦,你还要吃?” 陆望眨眨眼“给苏常侍剥一点。” 苏穹失笑“这就是你的试探之法?” 陆望挑了挑眉“之一。” 苏穹正色道“所以你这次回鄞都,就是来搞钱,为北伐做准备?” “哪有那么容易。”陆望摇了摇头,手上动作不停,“三哥,姜国一开始不过是占据了弹丸之地的小国。不管是大齐还是燕平,都比它强大得多,如今姜国却能够平西北,灭燕平,统一北方,是为什么?” 苏穹沉默。 因为姜国有个英明神武且志在天下的皇帝付炆,有个多谋善断文武双全的宰相谢逝。他们彼此信任,相互扶持,君明臣贤。有付炆的大力支持,谢如斯无后顾之忧,大刀阔斧整顿朝野,改革吏治,使得国力强盛,百姓安居。 陆望想起临走之前父亲说的话,如今姜国已经统一北方,失去了北伐最好的时机。大齐朝廷腐败,国库空虚,民心不稳,天子朝臣沉溺享乐,得过且过,根本无心北上。当务之急,是从内部着手,肃清朝野,排除异心,充盈国库,休养生息,另寻机会。 陆望道“如今想要北伐,须得长期筹谋,不敢轻举妄动。而我也意识到,大齐最根本的问题不在外敌,在于内里。一棵参天大树,从树根开始腐烂,哪怕枝叶再繁茂也无济于事。这次我回鄞都,是想看看这树根到底有多烂。” 陆望语气越发凝重“姜国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大齐了。” 苏穹长叹一口气,他又何尝不知? 陆望继续道“姜国如今有个最大的问题,付炆心怀仁义,善待战俘与降士,各国贵族也没有赶尽杀绝,人心不齐,便是后患。谢如斯难得与付炆意见相左,如今谢如斯忙着解决这些事儿,抽不出身对付大齐。我们应该趁此机会,剔骨沉疴,催毁廓清,兴国方可安邦。三哥,你得助我。” 苏穹看向远处,天空高远,没有一丝杂质。他缓缓道“我知道陆大哥的执念,北地沦陷一百余年,是大齐洗刷不掉的耻辱。可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想,付炆和谢如斯给了北地受尽苦楚的百姓一个安稳。我们是否有必要打破这个平衡,毁掉这来之不易的和平,让亿万百姓再次陷入水深火热。” 陆望将最后一颗莲子剥完,语气沉沉“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平衡,就算有,那也是强者与强者之间,一强一弱,只有弱肉强食。我们不北上,他们就会南下,这暂时的安稳下是暗流涌动,是你死我活。付炆绝不会止步于北地,等时机一到,他们就会举兵南下,以大齐的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挡。三哥,就算我们不主动北伐,但身为大齐子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大齐被姜国踩在脚下对吧?你这次出手相助,想必也是改变大齐现状。若是你我二人联手,必能有所作为。” 苏穹站起身,走到柱子前,看着池中鱼儿来去自如,心中感慨万千。他不喜入朝为官,但是为了苏氏荣华,不得不身入庙堂。越走近,窥探得越清楚,他心思何其透彻,陆望说的这些他也想过千遍万遍,他也在这浑水中挣扎过,只是他一人之力,能做的毕竟有限。 如今北伐无望,陆家都选择曲线救国,并且迈出了第一步,是个好的开始。 他蓦然回首,道“我应你。” 虽然苏家和陆家关系密切,但是政事上,往来并不多。陆家北伐之心坚决,苏家发家较晚,更在于求稳。何况,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想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思。陆望一开始打算独自行动,不是不信任苏穹,而是怕两人想法不同,影响交情。 此事苏穹出手,他也窥得一二,借此说开了,并得到一个强大助力,陆望十分开心。 他伸了个懒腰,与苏穹并肩“你我二人携手,安内攘外,必能恢复大齐往日四方来朝的盛世之景。” 苏穹一向平稳无波的内心此刻竟被掀起万千波澜。他侧头看向陆望,及冠之龄,年华正好,心怀壮志,满身热血。陆望也算他半个学生,当年那个说出虎鹰之志的毛头小子果真是长大了,真好啊! 苏穹心下宽慰,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凉凉道“豪言壮语先别说。”他拍了拍陆望的肩膀,“臭小子,治国平天下之前,应该做什么?” 陆望此刻心情颇佳,顺口说道“修身齐家。” 第25章 意外 说完,他脸上的豪迈不羁一丝丝瓦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奈“说到这个我就头疼,其实我爹这次叫我回来,最主要的目的是让我娶妻。近来我嫂嫂紧锣密鼓地张罗这事,可把我愁坏了。” 苏穹道“这有什么可愁的?你都这般年纪了,娶妻不是很正常?” 陆望道“可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根本没那心思。” “两者并不冲突。”苏穹道,“你不要将事情想复杂了。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去相亲了?” 陆望“恩”了一声,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儿“被人家姑娘给拒绝了。” 苏穹迟疑道“那你,难受吗?” 陆望坦然道“还行。周姑娘很好,但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苏穹呼出一口气“那就好。” 陆望蹙眉道“三哥,你什么意思?” “额,罢了,这事儿你迟早得知道。”苏鹤将怀中的信递给他,“周姑娘看上瑾之了。” 陆望看完信,哭笑不得,半晌,他才道“这是好事啊,瑾之这小子,还真不赖。我这做舅舅的,当真比不过他。” 苏穹道“这周姑娘也是个奇女子,主动写信追爱,如此热忱勇敢,我倒是很欣赏。” 陆望酸溜溜的说“嫂嫂也夸她,说我错过了一个良人。” 苏穹一把将他手中的信夺了回来,回到桌边坐下,道“可不兴反悔的。” 陆望笑了两声“三哥放心,就算我反悔,也不能改了人家姑娘的心意。瑾之知道这事儿吗?” “瑾之这几日不是忙吗?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苏穹道,“也不知瑾之是怎么想的。正好中秋节你二姐和临意要回来,若瑾之有心,这事情就可以定下了。” 陆望哀嚎“二姐要回来?我这日子更不好过了。” 这时慕可从墙上跳下来,打断了二人谈话。 苏穹吓了一跳,说道“慕可,你能不能别每次都走墙上?府上三次喊抓贼,两次都是你。” 慕可摸了摸后脑勺,笑道“习惯了。” 陆望知道慕可不会随意进苏府来找他,便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可道“主子,御史台那边审查出岔子了。” “怎么回事?” “原本有冯双秋击鼓申冤,以死明志,可坐实楼用强抢民女,贿赂官员,草菅人命的罪名。加上大理寺那边审理的侵占田地案,人证物证俱在,他无论如何也跑不了。结果就在最关键的时候,有个自称是冯偶冬婶婶的人,来替楼用翻供。说冯偶冬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不仅勾引楼用,连姐夫,妹婿都不放过。所以当年冯偶冬只是受杖刑,向叩南却杀了冯偶冬。还指认冯双秋为了隐藏当年真相,将自己堂姐夫杀了灭口。如今冯双秋成了诬陷朝廷命官的杀人犯。” 陆望寒声道“怪不得顾舟山不急不缓的,原来留有后手。” 苏穹闻言,感概道“至亲之人,才是最尖的那根刺。如今大家定是更愿意相信那个所谓的亲人的话。当时慕以去章州没有找到那些人?” 慕可道“找了,那几个人不知道当年拿了楼用什么好处,威逼利诱都不肯说实话。怕他们出来坏事,主子派了人在章州看着他们,定是顾舟山派人从我们的人手里将他们劫了。”慕可不甘心道,“主子好心放过他们,他们却不识好歹。早知道当初就该把他们全杀了。” 苏穹自言自语道“一天一夜,是怎么做到将人从章州送到鄞都的?” 他与陆望对视一眼,抓住了重点“假的?” 慕可茫然地看着他们“什么是假的?” 陆望道“只要冯双秋拒不承认这个人的身份,苏鹤就可以拖一拖。”他对慕可道,“派人守在进鄞都的路上,官道小路,一条也别放过。务必将人截下来。” 慕可面露难色“主子,这是鄞都,不是康州,我们没那么多人。我们与顾舟山的人打过交道,人不够是铁定干不过的。” 陆望看向苏穹,苏穹道“我的人,也不多…” 陆望道“我去鹰眼营借人。” 苏穹急忙阻止他“鹰眼营能借你的有几人?且没有名头,周彦正肯定不敢借。禁卫军出城,必须师出有名,先得上奏陛下,就算情况紧急先斩后奏,再怎么也得杜思危同意。你别忘了,城外还有顾方进。” 陆望道“杜二还在御史台,楼用定不了罪,杜二就别想出来了,杜居安定会同意。” 苏穹道“杜居安…” “我知道三哥所想,不需要杜居安出手,只需要他的口令,找个理由挡住顾舟山的人就行,我另有准备。”陆望露出一丝笑容,“三哥,那些人守口如瓶,你猜慕以是怎么查到当年真相的?” 苏穹稍微一想,便道“有把握吗?” “等我好消息。”陆望一边将剥好的莲子装好,一边遗憾地说“看来今天这酒是喝不成了。先放你这儿,三哥等我改日再来,一醉方休。” 陆望拿了莲子,很快消失在那株枫树后,慕以正在府外等着陆望。陆望见到慕以,直接问道“人还有多久到鄞都。” 慕以道“马车缓慢,至少四日。” “你去接应,千万小心,别走官道。” 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陆望又对慕可道“你带人去章州到鄞都的必经官道上劫人。做好伪装,别暴露身份,打不过就跑,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慕可问“要是他们也不走官道呢?” “等三日,等不到人就回来。” 可一头雾水地领了命。 陆望直接骑了马,先去找了苏鹤。 —————— 冯双秋回到大牢,杜玄此急忙迎上去,关切道“怎么样?楼用被定罪了吗?你姐姐的冤屈昭雪了吗?” 杜玄此是个磨人的性格,每次趁着给冯双秋上药的机会就开始打听冯双秋的事情,冯双秋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硬是将自己家底儿都给他交代清楚了。 冯双秋被人押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去,衙役走后,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因屁股太疼,没站多久,他又趴回了榻上。 杜玄此见他一言不发,只好过去找他。 “双秋,到底怎么了?”杜玄此蹲在他跟前,追问道。 冯双秋的肩膀微微颤动,半晌,才失魂落魄地将事情说了。杜玄此听了顿时气得跳脚,破口大骂“狗日的楼用,无耻卑鄙下流…” 冯双秋冷哼一声,道“杜玄此,你这骂人也骂得太有教养了。看你细皮嫩肉的,莫不是哪户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吧。” 他撑起半个身子,看着愣在一旁的杜玄此继续道“一直都是你问我,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待在这狱中,却能进出自由?” “这…这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等我们出去了我再告诉你。”杜玄此好奇道,“你说我骂人太有教养,那你是怎么骂人的?” 冯双秋心道,他这辈子怕是走不出这里了。他其实对杜玄此的事也不感兴趣,杜玄此不说,他也懒得再问,张了张嘴,稍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草泥马听清楚了吗?” 杜玄此被他骂得一愣一愣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缓缓竖起大拇指,震惊万分地说“小弟甘拜下风。” 冯双秋心里烦闷,这么一骂,倒是畅快许多。 杜玄此缓了缓神,坐到冯双秋旁边,道“你说那个人根本不是你婶婶,那就是被人给收买了。如果楼用将当年那些作证的人找回来,就麻烦了。” 冯双秋也担心这个,他想起那个暗中帮助自己的神秘人,希望他能力挽狂澜吧。 他突然看向杜玄此“你在大牢里来去自如,想必是官宦子弟,我若是将你杀了,会不会诛九族?” 杜玄此苦笑“双秋,你别吓我,你将我杀了,谁给你上药?” 他摸出药,走过去,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双秋哥哥,看在我勤勤恳恳照顾你的份儿上,能不能别再说这种吓人的话?” 冯双秋翻了个白眼,趴好。 杜玄此轻车熟路地撩起冯双秋囚服,解开裤带,将裤子往下一拉。狱里条件有限,伤口好得慢,依旧惨不忍睹。杜玄此照顾他照顾出了一丝经验,动作轻缓了许多,怕他疼,还时不时吹两口气。 凉凉的气息洒在自己屁股上,冯双秋皱起眉头,声音更加沙哑“杜玄此,你能不能别往我…那里吹气,怪别扭的。” 杜玄此道“我不是怕你疼吗?” 冯双秋不说还好,这一说,杜玄此本觉得十分正常的事情变得有些怪异,他忍不住仔细打量起冯双秋的暴露在外的肌肤,从腰到臀。腰上肌肉紧实,交错着几条狰狞的伤痕,应该是很早以前受的伤,如今痕迹已经淡了。屁股形状…杜玄此急忙移开视线,伸手胡乱一抓,将裤子给他提了上去。 “嘶…”冯双秋疼得抖了抖。 杜玄此忙道“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 冯双秋摆了摆手,无力吐出两个字“没事。” 第26章 馄饨 何薄命和杨宗道在外兰台门口分路,坐上各自的马车。直至两辆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苏鹤才一个人走了出来。 微风撩人,搅得树叶沙沙作响。他突然驻足在一棵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树叶,久久未动。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道响亮热烈的声音响起“苏大人,上马。” 苏鹤闻声而动,见陆望一身玄衣,策马而来,脸上没有笑容,却带着肆意的张扬,就连身后一望无际的苍穹都黯然失色。 陆望微微俯身向他伸出手,苏鹤一把抓住他的手,借力上了马。 他整个人被陆望圈在怀里,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身后人的呼吸声。他不自然地往前挪了挪,陆望暗自笑了笑,也跟着往前挪。苏鹤皱了皱眉,再往前挪。陆望伸手揽着他的腰往后一拖,道“再往前,就骑到马脖子上了。” 苏鹤道“有点挤。” “挨紧点就不挤了。” 苏鹤将陆望的手扒拉开,陆望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问道“你一个人站在树下做什么?” 苏鹤道“鄞都的树和盛州的树一样,到了秋天也不会掉叶子。” 话音飘在风中,陆望听得仔细才听清楚了。 陆望道“想家了?” “是,想家了。”苏鹤被风扫得眯起眼睛,声音也很快被吹散在风里,他提高音量,说道,“陆大人马骑得不错。” 陆望道“从小就喜欢,苏大人会骑马吗?” 我也从小就喜欢。 苏鹤道“不会骑马怎么上战场?陆大人要带我去哪里?” 陆望没有回答他,很快就到了玄武大街,两人下了马。陆望牵着马道“顾舟山的人应该正带着冯偶冬的亲戚往鄞都赶,快的话三日就能到。我们的人最快四日后才能到,一天之中,能出很多变故。为以防万一,我想让杜居安出手,将城门守住,拖延一日时间。这件事我没有出过面,你去找他最合适。” 苏鹤了然“好,我去跟他说。” 两人沿着玄武大街走着,陆望找到一家马铺,将马儿放在那里。 他擦了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袋子递给苏鹤。 苏鹤接过袋子,打开一看,是剥好的新鲜莲子。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陆望,陆望言简意赅地说“有点苦。” 苏鹤拿出一颗细细看着,莲子剥得很完美,毫无瑕疵。他道“这怕是今年最后一批新鲜莲子,不吃就得等到明年了。”他将莲子塞进嘴里,嚼了两口,默默吸了口气。 陆望闷闷笑了两声。 苏鹤扯了扯嘴角道“确实有点苦。” 两人不知不觉往济蓝河畔走去,人群瞬间拥挤起来。 苏鹤又看见那家馄饨铺子。他低头又捡了两颗莲子细细嚼着,嚼完以后,停下脚步道“陆大人请我吃莲子,我请陆大人吃馄饨。” 陆望道“好啊,去哪里吃?” 苏鹤转过身,指了指已经走过的馄饨铺子“就那家吧!” 陆望看着那小小的店铺,人倒是不少,小二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收拾桌子,有序地忙碌着。陆望点头道“行,听大人的。” 苏鹤拉了拉陆望的衣袖“快点,一会儿没位置了。” 陆望跟着他大步流星的走进铺子,刚好只剩一张桌子。 陆望满意地点头“还好咱俩长得高,走得快。” 苏鹤笑着坐下,老板认出苏鹤,热情打招呼“客官来啦!这次加不加葱?” 苏鹤道“这次赶时间,不加。” 陆望见此情形,问道“苏大人常来?” “偶尔来。”苏鹤看了会儿栏杆外的行人,指着卖糖葫芦的说,“阿九喜欢吃,给他买糖葫芦,就顺便来吃碗馄饨。” 陆望看着那卖糖葫芦的小贩,生意不错,想来味道也很好。他正想问问阿九的事,小二将馄饨端上来了“两位客官慢用。” 苏鹤拿了筷子递给他“尝尝,味道还不错。” 陆望尝了一个,见苏鹤还看着自己,挑了一边眉毛,赞道“的确不错。” 苏鹤笑了笑,这才开始动筷子。 陆望先吃完,放下筷子起身就走。苏鹤视线跟着他移动,他走向那个卖糖葫芦的,只见他指了指最高处最大的那一串,付了钱,拿着糖葫芦冲自己挥了挥手。 苏鹤将铜钱放在桌上,走向陆望。 杜居安既是禁卫军统领,也是龙骁卫的卫都尉。陆望和苏鹤走到龙骁卫衙门门口,陆望道“我在外面等你。” 苏鹤点头,进了龙骁卫。 陆望拿着一串糖葫芦,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地上有颗石子,他将小石子踢来踢去,然后蹲下身将它捡了起来。 石子在掌心颠了颠,被他猛地甩了出去。石子就像利刃出鞘,席卷一阵凉意,冲进树上繁茂的枝叶里。 树叶一阵晃动,随后一个灵活瘦小的身影从一片绿色中掉了下来,却没有落在地上。 阿九手臂挂在树枝上,远远看了一眼陆望,手臂一甩,身子又隐回了树上。 阿九躲在树叶中,直直地看着那扇关着苏鹤的门。突然树干猛地晃了晃,一个巨大的人影落在自己对面。 阿九有些惊讶地看着陆望,似乎没想到他会爬到树上来。 陆望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将手里的糖葫芦递给他道“给你买的。” 阿九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陆望道“警惕性还挺强,真的是给你买的。” 阿九想起馄饨铺子里的两人,伸手接过了糖葫芦。 陆望问“一直跟着我们?” 阿九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望想了想,说“一直跟着苏大人?” 阿九点了点头。 陆望看了看他蜷缩成一团的身子,又问“今年多大了?” 阿九抿着嘴没有说话。 苏鹤从龙骁卫出来,门口空无一人,他轻轻一笑,准备回去。走了几步,看着不远处那棵大树晃得厉害,他不是个好奇的人,看了两眼,准备走,却见树上掉下来两个人。 阿九从地上爬起来,紧紧护着手里的糖葫芦,越过陆望看见苏鹤,顿时眉开眼笑,向苏鹤跑过去。 陆望转过身,见苏鹤将阿九头上的树叶拿掉,顺势将手搭在阿九的肩上,笑看着自己。而阿九嘴里含着糖葫芦,眉眼带了几分得意,正瞪着自己。 陆望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一时间有些恍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要做什么。 “陆大人。”苏鹤叫他。 他回过神,拍了拍衣袖,走向苏鹤,也笑道“谈妥了?” 苏鹤将杜居安的手谕给他,拉着阿九往前走,“接下来,就看陆大人的了。” 陆望道“苏大人放心。” 陆望走在苏鹤左侧,分路时,他伸出长手从后面绕过苏鹤,在阿九头上用力揉了揉,道“小孩儿,下次见。” 阿九生气地要去追,苏鹤急忙拉住他,看着陆望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又看着气鼓鼓的阿九,以及他被揉乱的头发,笑了笑道“阿九乖,我们不跟他一般见识。” —————— 第二天,陆望带着杜居安的手谕,找到周竖,周竖也来不及问,便被陆望催着带着鹰眼营的人守住了各个城门。 周竖站在城墙上,看着翻飞的旗帜,问道“归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望想了想,说“跟三法司会审的那个案子有关,上面吩咐了,咱们照做便是。” 周竖道“归程,楼用这事闹得这么大,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恶有恶报,楼用也算罪有应得。” 陆望笑道“这些都不归我管,等这件事尘埃落定,公牛案也算了了,我终于可以休息休息了。”他看向周竖,“周都尉,我也可以算是将功补过了吧?” 周竖笑道“算,不过玄武大街那块还是得上点心。对了,有件事一直没机会给你说。” “什么事?” 周竖看着他,欲言又止。 陆望靠在城墙上,见周竖纠结的模样,试探道“是令妹之事?” 周竖惊“你知道了?” 陆望道“昨天知道的。彦正,若是周家与苏家结了亲,咱们就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了。我算算,你应该叫我什么?” 周竖哀叹一声,“真是不能接受。” 陆望拍拍他的肩膀“认命吧。” 周竖道“我这个妹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从小性子就倔,她打定主意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正好,你不是苏瑾之小舅舅吗?苏瑾之人怎么样?靠谱吗?” 陆望道“先叫声小舅舅来听听。” “去你的。”周竖一脚踹过去。 陆望闪身躲开,大叫道“外甥打舅舅了,大家评评理啊…” 周竖急忙追上去,想捂住他的嘴,“陆归程,你给我闭嘴,谁是你外甥!整天没个正形,当什么舅舅!” 第27章 三岁 秋天的第一场雨毫无征兆地降临。 雨幕中,一辆马车极速向前,车夫不断鞭策着马儿,奔驰的马蹄溅起水花,又瞬间消失。 突然,一群黑衣人从两旁窜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护卫们将马车团团围住,纷纷拔刀,严阵以待。 黑衣人头领举刀示意,策马冲了过去。 刀剑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雨水砸在每个人身上,却丝毫没有减缓他们的速度。 对方人多,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黑衣人没有占到便宜,准备撤退,没想到对方穷追不舍。 黑衣人没入山林,弃马隐行,才躲过追杀。 周遭陷入安静,慕可一把扯下面巾,将口水雨水吐掉,气呼呼地说“杀人的反被追杀,丢死人了。” 鄞都西华门,守卫拦下了一行人。 陆望和周竖得知消息立马赶了过去。 一行十余人,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站在城门口候着。 两人刚到,守卫就对周竖道“头儿,人给扣下了,但是没有正当理由,扣不了多久。” 陆望道“他们有路引吗?” 守卫道“有。” 周竖问道“怎么办?要拖延多久?” 陆望道“就说城内这两日发生了命案,需要严查进出的每一个人。” 周竖点头“去办吧。” 卫回到城门口,一个长得很高大的男子走过来问道“官爷,我们可以进去了吗?” 守卫道“你们先去后面排队,检查完了就可以进城了。” 高大男子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想着天色尚早,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人去后面排队了。 —————— 刘渝前几天就称病在家,早朝都没上。顾舟山几番拜见都没有见到人。 他知道今日人会到鄞都,在建安王府门口等了片刻,便离开了。 回府途中听说城门口在盘查进出的人,他心感异样,命人前去打听怎么回事。 马车停在顾府,顾喻织早已等在门口。府卫撑了伞候着,顾舟山掀帘下车,还没踏进去,顾喻织就冲了出来。 “父亲,怎么样?” 顾舟山摇摇头“没见到人,这病来得真是巧。” 他甩了甩衣袖,进了屋。 顾喻织道“我去见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说她已经半月没见过皇上了。太后如今吃斋念佛,也不怎么理会前堂事。父亲,我仍是有些担忧。” “别怕,证人马上就到鄞都了,有他们作证,须悟不会有事。”顾舟山接过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手,“关键时候,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很快,去打听消息的府卫回来了,顾舟山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城内出了命案,需严格盘查所有人。” 顾舟山冷哼“出了命案我怎么不知道?必定有问题。” 他转身进了书房,片刻又出来,将一封信交给府卫道“将信交给兵部袁大人。” 顾喻织不解道“父亲这是何意?” “城门之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就是扣下我们的人。这事我不方便出面,只有让袁文章去跑一趟了。” 袁文章带人去了城门口,陆望见一行人过来,问道“谁啊?” 周竖道“兵部尚书袁文章,怕是来要人的。” 说罢,他站起身,对走近的袁文章行礼“袁大人,这么大的雨,来这城门口有何贵干啊?” 袁文章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说道“原来是彦正啊,那就好办了。是这样的,我老家来了几个远亲,这城门就要关了,我赶来看看,他们到了没有。” 周竖道“这样啊,那袁大人在这里躲躲雨,等上一等。我去给您倒杯热茶来。” 周竖走到后方,对陆望道“不管怎么样,天黑之前,人肯定得进去。” 陆望沉吟片刻,说道“行,我们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彦正,你先在这里守着,我回城里去办点事。” 周竖瞪他一眼“行啊,陆归程,你如今倒使唤起我来了。” 陆望揽着他肩膀,嬉笑道“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周大人,周都尉…” “行了行了,赶紧去。”周竖实在受不了他一个猛男撒这种娇。 “谢了啊,回头请你喝酒。”陆望边说边消失在了雨中。 陆望算着时间,在苏鹤回家的路上等着他。 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个行人也是步履匆匆。雨水聚在屋檐往下滑落,形成串珠,滴落在地,散成水花。陆望一遍遍瞧着,没等一会儿,就看见两个人撑着伞走过来了。 苏慎和苏鹤谈着话,又撑着伞,丝毫没有注意到街旁站着的人。 陆望见心无旁骛的两人没有看见自己看,恶作剧般的使劲朝水坑里踩去。水花四溅,苏鹤的衣摆湿了一大片。 苏鹤低头看了看自己溅湿的衣裳,抬头看了看一脸得逞坏笑的陆望,一时无语。 苏慎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道“小舅舅,你有五岁吗?不,朔儿五岁都比你稳重,你有三岁吗?” 陆望理直气壮道“谁让你们两个目中无人的。” 三人并排往前走,苏慎提醒他“目中无人不是这样用的。” 陆望道“我说是就是。” 苏鹤劝苏慎“瑾之,别跟三岁小孩儿较真。” 苏慎点点头“有道理。” 陆望不满“你们别一唱一和的欺负人。还有啊,凭什么你们两个打伞,我一个人在外面淋雨?” 苏鹤目不斜视“陆大人是买不起伞吗?” “就是买不起。”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腕,将他往外一拉,整个人瞬间远离了伞下。 “苏大人,一起淋雨吧。”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一片。苏鹤正想骂他两句,陆望却拉着他飞奔起来,还不忘回头道“瑾之,一个人撑伞,孤独吧!” 苏慎看着在雨中奔跑的两人,笑着摇了摇头。 四周是空旷的街道,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被雨水冲刷得纤尘不染,两旁高大的树木则被风吹得张牙舞爪。无尽的雨幕,仿佛要把一切吞噬。苏鹤被陆望强行拉着往前跑,眼前很快就模糊一片,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身旁的人。两人迈着最大的步子,跑的很快,和畅快与自由撞了个满怀。 两人跑到屋檐下,大口喘着气。 陆望甩了甩头,水珠飞溅,落在苏鹤脸上,苏鹤闭上眼睛,伸手擦了擦脸。 陆望双手叉着腰,看向苏鹤道“苏大人,还好吗?” 苏鹤喘匀了气,道“挺好。” 睫毛上的雨滴要坠不坠,笼罩着那黝黑深邃的眸子,使人窥见不得,让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多了几分神秘与楚楚可怜。 陆望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把素伞悄然而至,陆望及时收回了手,拂了拂额间的发。 苏慎追上他们,看着两人浑身湿透的样子,无奈道“还说去花不误吃饭,这下还怎么去?” 陆望指了指不远处的柏子街“苏大人住得不远,苏大人,不邀请我们进去避避雨?” 苏鹤扯着衣裳道“寒舍可没有好酒好菜招待两位大人。” 三人互相对视了几眼,苏鹤道“我下过一次厨,阿九只吃了一口。隔壁院子的狗都嫌弃。” 苏慎道“我们也不会,罢了,一会儿路上买一些。” 三人在路上买了酒菜,回了苏鹤的小院子。 一进院子,就看见台阶上坐着的阿九,孤零零的样子着实可怜。见苏鹤回来,立马站起身,扬起嘴角,作势要跑过来。 苏鹤急忙道“阿九,别来,在下雨。” 阿九顿住脚步,放下举起的手臂,见苏鹤浑身都是湿的,转身进了厨房。 三人进了堂屋,苏慎收了伞,环顾了一圈,道“鹤兄,府里就你和阿九两个人住?” 苏鹤道“恩,没有别人。” 苏慎道“也太冷清了,阿九这么小,你平日里又忙,总得有个人照顾你们。改日我从府上遣两个小厮过来。” 苏鹤脱了外袍“不用了,我和阿九都习惯了。” “你不在,阿九一个人怎么办?连吃饭都是问题。”苏慎生了炉子,准备温酒。 苏鹤一愣,阿九不在他跟前时,他似乎没有关心过阿九吃没吃饭。阿九一个人等在院子里时,他也没有想过阿九孤不孤单。 陆望道“要不,你们两个住我那里去好了。我那儿人也不多,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苏慎搭话道“也是个办法,我也想让你去府上住,但得避嫌不是。去小舅舅那里倒是可以。” 阿九很快烧好了热水,提着木桶进来。 苏鹤道“等这段时日忙过了,我去买两个小厮就行。陆大人,先去沐浴更衣吧。” “你先去,我皮糙肉厚的,不碍事。”陆望已经将身上衣物扒得只剩了中衣。 苏鹤劝道“你是客人,你先去。” 陆望将苏慎买的菜一一摆出来,抽空回道“苏大人,你再客气,我就与你一起去洗了。” 酒香渐渐飘了出来,苏慎闻了闻,说“那就一起洗,省些时间,酒快温好了。” 苏鹤咳了一声,不再说话,往内室走去。 很快,苏鹤就出来了。陆望拔腿就往里走,苏鹤道“我让阿九换水。” 陆望轻笑一声,看了一旁忙碌的苏慎一眼,低声道“不用麻烦了,又不是没洗过。” 苏慎也不等陆望,将酒温好,自己喝了一杯,又给苏鹤倒了一杯。 一口酒下肚,身子瞬间就热了起来。 阿九看着酒壶,舔了舔嘴唇。 苏慎见他一脸馋猫样儿,笑道“阿九也想喝?” 阿九点点头,期待的看着他。 苏慎倒了一杯递给他,阿九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那快溢出来的飘着香味儿的水,看向苏鹤。 苏鹤举起酒杯,“来,敬我们阿九。” 阿九闻言,弯起眼睛,一饮而尽。阿九吧唧了一口,感觉并不是那么美味。一瞬后,感觉一阵火在肚子里烧起来,直往上窜,窜到喉咙烧喉咙,窜到舌头烧舌头。他皱着小脸,无助地看向苏鹤。 苏鹤笑道“贪嘴吧你就。” 他招了招手,阿九乖乖地坐到他身侧,喝了苏鹤给他倒的茶,又吃了些东西,才勉强压住了那团火。 陆望出来时,阿九已经枕在苏鹤腿上睡着了。 陆望擦着头发,看向苏鹤“你怎么多了这么多花里胡哨的衣服?” “景深送来的,”苏鹤道“歉礼。” 苏慎和苏鹤也已经喝了不少,苏慎看着陆望身上不合身的寝衣,似笑非笑“小舅舅,你偷穿了鹤兄的衣裳吧,哈哈哈…一会儿看你怎么回去?” 陆望将手里的帕子扔向苏慎“那不回去了,就在这儿歇下了。” 苏慎一把接住那半干半湿的帕子扔向一边“行,我也不回去了,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陆望道“你衣服又没湿,这儿没你睡的地方。” 苏慎难得有些小醉,他拧着眉,不服气道“那怎么有你睡的?” 陆望勾了勾嘴角“我挨着苏常侍睡。” “那我在你们中间挤一挤不就行了?” 陆望一脸揶揄“瑾之,这不大好吧!” 苏鹤失笑道“明天还有正事要办,别喝太醉了。” 陆望这才想起正事,说道“顾舟山的人这会儿已经进城了,明日一早他应该就会催着会审。我们的人明日下午才能到,你们一定得拖到人来。” 苏鹤道“半碗村的那些人呢?” 陆望笑“苏大人英明,明日旗开得胜!” 苏慎举杯“旗开得胜!” 第28章 昭雪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清晨,依旧淅淅沥沥。 这两日冯偶冬的案子在鄞都传散开,备受瞩目。一大早,御史台门前就聚集了一群人,有占地案中的受害者,也有被童谣案吸引而来的凑热闹者,更有听说了冯偶冬案,想一探究竟的好奇者。 冯双秋和楼用分别被押到了堂上,何薄命坐在主座,苏鹤和杨宗道分别坐在左右。 何薄命面无表情看着堂上的人,眼神犀利如鹰,声音威严“冯双秋,诬告朝廷命官乃是重罪,你可坚持状告楼大人?” 冯双秋看着站在一旁的顾喻织和那个假婶婶,咬牙切齿道“鸣冤鼓响,岂有退路?若无天大冤屈,草民何须堵上一条命。不管状纸所述,还是草民所言,绝无虚词,望大人明鉴。” 楼用不屑道“一个逃亡多年的杀人犯,有什么资格状告本官?简直荒唐!连至亲之人都指认冯偶冬不守妇道,厚颜无耻,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看向何薄命,冷声道“何大人,还不快将这个朝廷钦犯拿下!” 何薄命看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妇人,厉声问道“你当真是冯偶冬婶婶?” 妇人扑通一声跪下,声音颤抖“大人明察秋毫,草民的确是冯偶冬婶婶。” “她说谎!她不是!她是冒充的!”冯双秋情绪有些激动,却被身后衙役死死押着,动弹不得。 何薄命道“二人口供不一,必然有人说谎。本官已经给了你们三日时间,既然都不肯说实话,那就上刑吧。” 他看向左右二人,“苏大人,杨大人,意下如何?” 苏鹤道“何大人做主就行。” 何薄命一声令下“上刑具。” “且慢。”顾喻织起身,向前走了两步,说道,“何大人,这个案子当年在章州就已经定案,铁证如山,卷宗记录得清清楚楚。如今旧案重提就罢了,当年证人都已经站在面前,还有什么必要继续审下去?吾夫为官十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如今一个乡野小人都敢如此诋毁诽谤于他,真是可笑至极。” “哈哈哈…对,的确可笑至极!”冯双秋大笑着看向顾喻织,苍白的脸由于激动泛起一丝红晕,眼白爬上狰狞的血丝,“楼夫人,你真的了解你丈夫吗?他当年在章州那些荒淫无度,不知廉耻的事你都知道吗?” 顾喻织毫无波澜地说“哪个男人没有点风流债?我不在乎。” “呸!风流?他那是下流!”冯双秋瞪着双眼,像头愤怒的野兽。 “夫人,别和他一般见识。”楼用语气轻蔑“一时逞口舌之快而已,我看你还能嚣张多久。” 冯双秋惨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想不明白,我姐姐姐夫本分老实与人为善,却死于非命。而这些为非作歹十恶不赦之人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凭什么?” 冯双秋使劲挣扎了两下,苏鹤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冯双秋涨红的双眼才慢慢垂下,看着地上,蓬乱的头发四处散落,如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大人,上刑吧,是人是鬼,试试便知。” 何薄命觉得他们你来我往的吵架也挺有趣,看戏正看得认真,却戛然而止,这才反应过来,假装咳了两声,道“那就上刑具吧。” 很快,衙役搬着各式各样的刑具上场。妇人紧张地靠近顾喻织,眼中慌张遮掩不下。 顾喻织正欲说话,堂外传来一阵骚动。 杨宗道问道“外面怎么回事?” 有人来报“各位大人,外面的百姓都吵嚷着问审到哪一步了,有的试图冲进来,已经被拦回去了。” 杨宗道拍案而起“大胆刁民,胆敢扰乱公堂。若是他们再胡乱,全部抓起来。” 又有一人来报“大人,有自称是来自宛州屿郡半碗村的人,要上堂作证。他们说自己是受害者,有资格进堂听审,正不断往里闯。” 何薄命气急“简直胡来。”他对欧阳真道,“鸿升,你带人去看看。” 苏鹤看向苏慎“瑾之,你也带人去看看。” 陆望躲在墙后,看着乱成一锅粥的御史台,满意地笑了。 慕可从他身后冒出来邀功“主子,怎么样?满意吗?” 陆望看着那几个“亲戚”被堵在外面,开心道“不错,拖到慕以回来。对了,昨天你们没有暴露吧?” 慕可道“昨天没打赢,撤退的时候反被他们追了一道,幸好我们跑得快。主子,我怎么觉得这是个陷阱呢?” 陆望一副意料之中的语气“那就是个陷阱,马车上肯定没有人。” 慕可跺脚“那你还让我们去白跑一趟。” 陆望摸了摸他的头“脑子长来是要用的,自己琢磨去吧。” 临近中午,在三法司共同努力下,终于将门口的人遣散了。 而案子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冯双秋看着身旁跪着的几个人,脸色逐渐变得铁青,胸口又开始剧烈起伏,额头上的青筋颤抖着立起来,极度愤怒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些人正是当年被楼用收买,信口胡说,将自己的亲人推向万丈深渊的恶魔。 冯双秋已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们嘴一张一合,看到他们扭曲丑陋的脸,看到他们张牙舞爪,指鹿为马,与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样的肮脏不堪,令人作呕。 冯双秋双手撑地,开始干呕,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胃里什么都没有。 天旋地转,四周吵闹不堪,恍惚中,他看到了笑靥如花的姐姐在院子里晾衣服。看到姐夫坐在老槐树下看一眼书,看一眼姐姐,满眼都是温柔。看到一个十岁孩童站在树荫下念着晦涩难懂的之乎者也……闻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他满足的闭上了眼睛,再也不想睁开。 “双秋,双秋!” 干涸的唇被水浸染,喉间滑过一阵温热,将要枯死的身体得到了一丝生机。 听着一声声似有似无的呼唤,冯双秋艰难睁开眼睛,看着眼前陌生的脸,只剩迷茫。 杜玄此激动道“双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两天了。” 冯双秋只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愣愣地看着牢房漆黑的房顶。 太黑了,什么也看不清。 杜玄此见他不说话,又叫了他两声,依旧没有回应。杜玄此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些发烫,正想着再叫大夫来看看,却见苏鹤走了进来。 苏鹤看了一眼冯双秋,问杜玄此“他怎么样。” 杜玄此说“醒来就这样,也不说话,就看着房顶。鹤兄,你说他是不是烧傻了?” 苏鹤道“你先回去吧,杜统领来接你了。” 盼望这一日盼望许久的杜玄此,听到这个消息,没有多高兴。看着死气沉沉的冯双秋,还有些犹豫,“鹤兄,要不我再在这里待两天?” 苏鹤无语地看向他,毫不客气道“赶紧走,我这儿不收留闲杂人。” 杜玄此也不生气,问道“鹤兄,双秋说他杀过人,他留在这里不会有事吧?要不让他跟我一起走。” 苏鹤叹了口气,说“杜景深,你再啰嗦,我叫人直接将你扔出去。” 杜玄此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苏鹤看着榻上的人,半晌,才问道“你不问问结果怎么样了?” 冯双秋道“带我来鄞都的人说,有人会在章州看住他们,不会让他们来鄞都。” “你应该相信他。” “最亲的人都会选择背叛,我不相信任何人。” 苏鹤道“你很幸运,你姐姐沉冤昭雪,坏人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冯双秋闻言,缓缓转过头“你说什么?” 苏鹤道“楼用已经被革职定罪,暂且关押在大理寺。你的叔伯姨娘,就在你隔壁,你想去见见他们吗?” 冯双秋摇头“此生再不想见。苏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鹤道“帮你的人,找到了当年章州楼府的管家,将楼用当年所有的恶行陈罪上书。” 冯双秋喃喃道“管家…” 苏鹤道“听闻楼用当年,连孩童都不放过,包括管家九岁的孙女。” 冯双秋突然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才痛快道“恶有恶报! 苏鹤倒了一碗水,递给他,冯双秋撑着身体坐起来,接过碗,没有立马喝,他看出苏鹤还有话说。 “你姐姐的事如今告一段落,现在来说说你。你毕竟杀了人,就这样放你走是不可能的。” 冯双秋把水喝完,将碗砸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乍然响起,他道“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但凭大人处置。只不过,我想见一面那个暗中助我之人。” 苏鹤道“他托我转告你,你如今有两条路选,一条是留在这里,接受惩罚。一条是隐去身份,重新做人。” 冯双秋有些回不过神来,似乎没听懂苏鹤的意思。 苏鹤懒得再说,直接道“罢了,你也不用选了,跟我走吧。” 第29章 从头 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阴霾散去,墙角屋檐被洗刷冲净,青石板路湿漉漉的,留住了几片路过的落叶,衬着未干透的白墙黑瓦,像一幅柔软的水墨画。 陆望坐在台阶上,慕以站在一旁。慕可在院子里逗阿九玩儿。 陆望看着慕可手中各式各样的糖人儿,稀奇道“你说你哥,平日里跟他主子都斤斤计较,如今对个小孩儿这么大方。将娶媳妇儿的钱都拿出来买糖了。” 慕以神色一凛“我的。” 陆望叹气“罢了,你这辈子别想娶媳妇儿了。” 苏鹤和冯双秋进来时,便看见台阶上一站一坐两个人在说着话,院子里树上一个,墙角一个,遥遥对望。 苏鹤还是第一次回家看到这么多人,虽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也不失有几分温馨。。 冯双秋一眼就看到了慕以,本想走得快些,奈何身上有伤,又大病初愈,腿都是软的,也只能拖着身子一步一步穿过院子,爬上台阶。 他看了一眼陆望,又看了一眼慕以,慕以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冯双秋明白过来,跪着对陆望行了个礼“多谢大人相助。” 陆望道“不必客气,各取所需罢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冯双秋道“草民本就是死人一个,若大人不嫌弃,草民愿跟着大人,为大人效命。” 陆望将他扶起来,低声道“听慕以说,他是在佷州一个偏僻的小渔村找到的你。” 冯双秋又要跪下,陆望拉住了他的手臂,冯双秋只得道“大人,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冯双秋早在十年前就死在了章州。” 陆望思索着,目光瞟向院子里跟阿九说话的苏鹤,往台阶下走去“苏大人,跟你商量个事。” 慕以和冯双秋跟着下了台阶,立在一旁。 陆望道“苏大人,你这院儿里冷清,让双秋留在你这里吧。”他回头看向冯双秋,“你愿意吗?” 冯双秋道“听主子的。” 苏鹤目光落在陆望眼睛里,半晌才道“好啊。阿九,过来。” 阿九跑过来,苏鹤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对冯双秋道“春花秋月,四季更替,轮回不息。枯木逢春,既是新生,总得与过去告别,以后你便叫叶双秋吧。” 叶双秋道“多谢大人。” 苏鹤将阿九往前推了推,又道“他叫叶九招,是我弟弟。这院子里以后就只有你们二人,相互照应吧。” “阿九,带这位哥哥去沐浴更衣。” 阿九带着叶双秋走后,苏鹤踩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问道“陆大人这又是想做什么?” 陆望装傻“什么做什么?” 苏鹤抬头,盯着他。 陆望讪讪道“小人之心。我是真觉得你这里冷清,留个人照顾你不好吗?”他一把揽过苏鹤的肩膀,道,“苏大人,这次合作这么愉快,下次再一起啊。” 苏鹤将落叶踢开,笑好啊。” 慕可凑过来问道“主子,我这次办事这么靠谱,有没有什么奖励啊?” “有啊,少不了你的。” “什么?”慕可一脸期待。 陆望想了想“奖励你明天休息一天。怎么样?” “啊?”慕可一脸失望,“主子真小气。” 苏鹤赞同道”说得好,你主子就是小气。” “嘿,你们两个…”他看向慕以,感叹道,“还是慕以好,话少靠谱,不求名利钱财。” 一阵风拂过,随着开门的声音。 院子里四人一同看过去,阿九和叶双秋走了出来。 叶双秋梳洗了一番,如今众人才看清了他的模样,苏鹤笑道“陆大人这是想对我用美男计?长得是好,不过年龄是不是大了点?” 陆望也有些惊讶,他低声道“苏大人不懂,二十八岁的男人,刚刚好。” 苏鹤瞥他一眼“我喜欢十八的。” 陆望凑更近“二十的要不要?” 苏鹤转过头,陆望追着过去“苏大人,考虑一下,二十的也刚刚好,不,更好。” 叶双秋见两位大人窃窃私语,不知道在说什么,见过大风大浪的他如今竟生出一丝不安。 陆望轻笑一声,挥了挥手道“走,去采阁,爷请你们喝酒。” 此时采阁里,苏慎和苏疑正被迫聆听杜玄此的苦水。杜玄此讲得详细,从第一天入狱到最后一刻都讲得仔仔细细。 旁边两个人已经快睡着,只听见他大声的叹息“也不知道双秋最后怎么样了。” 敲门声响起,杜玄此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进。” 慕可先探了个头进去,环顾了一圈才打招呼“瑾之少爷,问之少爷,杜二少爷。” 苏慎问“慕可,你主子呢?” “主子和苏大人有事耽搁了,稍后就到。三位少爷,阿九来了,方便进来吧?”他带着身后三人走进屋子。 苏疑笑道“这屋里就我们三个,进来吧。” 杜玄此看着四个“小孩儿”中最高大的那个,觉得有些眼熟,他起身绕着叶双秋转了两圈,说道“这位兄台看着好生眼熟。” 慕可道“他是阿九的哥哥,叶双秋。” “双秋?你是双秋?”杜玄此越看越觉得像,激动得一把抱住他,“双秋,原来你没事。” 叶双秋推开他,退后了两步,只对他点了点头,就带着阿九到后面去找了个位置坐下。 杜玄此还想问清楚,苏慎一把抓过他,说道“没听到吗?他是叶双秋,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杜玄此茫然道“什么意思?明明就是同一个人啊。” 苏疑叹了口气“你不是在狱中又研究出一款新茶吗?去煮一壶给我们尝尝。” 杜玄此闻言,放过了叶双秋,道“这事儿我乐意干。” 叶双秋看了一眼窗前煮茶的杜玄此,及时收回了目光。慕以坐在他旁边,跟他简单说了一下陆望以及这些人的身份。 叶双秋点了点头。 陆望苏鹤和苏穹见了一面,谈完事情后,苏穹离去,两人才去找他们。 走廊迂回,两人并肩前行。花烛摇曳,剪影憧憧,垂幔重重,大堂传来阵阵笑声和欢呼声,正是热闹时。 苏鹤用扇子撩开前方半掩的帘子,说道“我很好奇,关于楼大人这件事,陆大人的目的是什么。” 陆望弯了弯腰,躲开珠帘,道“我的目的,当然和苏大人一样。” “一样?”苏鹤挑高尾音,“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陆望赞同地点点头“我也得好好想想苏大人的目的。” “提醒一下陆大人,尽管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暴露在前,但是你与苏家与我来往频繁,顾舟山迟早得怀疑你。” 陆望快走两步,转过身挡住苏鹤,两人停下来,陆望靠近他道“苏大人的意思,是让我离你远一点吗?方才还相谈甚欢,这就要翻脸不认人了?” 苏鹤抬眼看了他一瞬,笑道“陆大人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陆望正要说话,一个丫鬟急匆匆从走廊过来,陆望认出她是孟云卿身边的小丫头,拦下她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小丫头见是陆望,鼻子一抽开始哭起来“陆公子,救救我家姑娘吧,她被周公子缠住了,周公子他,他不守规矩,要带姑娘走…” “带我过去。”陆望走了两步,又回头拉上苏鹤,“苏大人一起去吧。” “陆大人要英雄救美,叫上我算怎么回事?” 陆望依旧拉着他“万一动起手来,多一个帮手总是好的。” 苏鹤挣开他的手,脚步却没有停“陆大人,打架这种事情得分清是敌是友。” 小丫头停在一个房间门口,陆望双手放在门上,开门之前回头看向苏鹤“苏大人是敌是友?” 苏鹤扬了扬眉。 陆望竟懂了他的意思,试试就试试。他猛地推开门,碰撞声震耳欲聋,房间里的人纷纷看过来。 对峙了一瞬,房间里的人反应过来,其中一个指着陆望叫嚣着“你谁啊?敢砸我们周四少爷的门。” 陆望看向一旁抓着孟云卿的周攀,冷声道“放开她。” 周攀拉着孟云卿往前走了两步,挑衅道“你谁啊?你叫我放我就放?” 孟云卿原本一脸恐慌,见陆望进来后,反而镇定下来,她拢着自己领口,对陆望道“这位公子,不要多管闲事,快走吧。” 苏鹤摇着扇子从陆望身后走出来,说道“对方人多,你不一定打得过。这位孟姑娘倒是对你情深意重。” 陆望盯着周攀,不为所动“这位孟姑娘我今日必须得带走。” “这娘们儿是我先看上的,凭什么让你带走?”周攀将手搭在孟云卿肩上,紧紧搂着她,不可一世地说,“我在这楼里砸了多少钱,不过为博红颜一笑。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让。来人,将这人给我轰出去。” 话音刚落,屋里的八九个人全都冲了上来。小丫头被吓得躲到屏风后面,陆望低喝一声“关门。” 小丫头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哆哆嗦嗦地移到门口,将门关上落了锁。 同时陆望向前两步踢向一根板凳,板凳瞬间移向那几个人面前,绊倒了两人。反应快的越过板凳,拔出腰间佩刀刺向陆望。 孟云卿看见那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惊慌道“公子,你别管我了,快走吧。公子小心!” 陆望一个翻身越过他们,他们顺势砍向后面的苏鹤,本来在一旁看热闹的苏鹤不得不出手,一脚踢向一人的手臂,那人的刀便落到了苏鹤手中。陆望见苏鹤被围住,又回身去帮他。一边应付着还不忘和苏鹤说话“是敌是友,分清楚了。” 苏鹤俯身后旋,将攻击陆望的人踢翻在地,说道“这话说的,为时尚早。” 陆望一把握着苏鹤的手,让他稳稳落地。又借力飞身向前,擒住一人脖颈,猛地踹向对方膝盖,双膝跪地,一声惨叫撕心裂肺。 两人配合得还算默契,这几个喝醉的侍卫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一盏茶的时间,所有人就躺在了地上。 陆望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肘撑着膝盖拍了拍手,对周攀道“现在我能带她走了吗?” 周攀这才慌了神,带着孟云卿后退了两步。他看了看躺在地上哀嚎的侍卫,骂道“一群废物,两个人都打不过,养你们有什么用!还不快起来!” 慌乱中,他看了苏鹤一眼,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就这样服软实在太难堪,总归不能太亏,他指着苏鹤道“行,这娘们儿我可以让给你,你让他留下。” 陆望顺着他的手看过去,苏鹤正在慢悠悠地擦着手,听见周攀的话,手中动作一顿,抬眼已是万年寒冰。 陆望没等他动手,在地上捡了颗滚落的桂圆干,手指用力,桂圆干便打在了周攀脸上。周攀吃痛,用手捂着脸乱叫。孟云卿被松开,踉踉跄跄地躲到陆望身后。 周攀不可思议地看着陆望,委屈又倔强的大吼“你敢打我?你知道我哥是谁吗?知道我爹是谁吗?” 陆望一脸无所谓“我就是替你哥来教训教训你。” 周攀瘪着嘴,继续嚷嚷,气势却小了很多“你认识我哥?你,你不讲道理,我是花了钱的,光明正大进来听曲儿的。孟云卿你这个婊子,装什么清高,你们干这行的,不就是……啊……” 另一张脸又是一阵剧痛。 周攀一只手捂着一张脸,眼泪都被打出来了。他正想再骂,却见陆望向他走了过来,将他逼得连连后退,腰抵在了桌子上。陆望将他捂在脸上的手拿开,将他禁锢在桌上。 周攀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陌生脸庞不断逼近自己,他不得不不断后仰,直至上半身都躺在了桌上,双手又被陆望按着动弹不得。若是忽略周攀脸上的红肿,这姿势真是暧昧至极。他吞了吞口水,断断续续道“你,你,你想干嘛?” “啪!” 清脆的声音格外响亮。 陆望冷道“这一巴掌,是替那位公子打的。” 周攀一时未作反应,愣愣地看着陆望。 “啪!”又是一耳光。 陆望继续道“这一巴掌,是替孟姑娘打的。” 周攀两张脸更加红肿起来,他这才反应过来,向陆望反扑过去,陆望闪身躲了开,周攀扑了个空趴在了地上。 陆望一脚踩在他背上,道“周四少爷是吧?今天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下次再让我听到你出言不逊,我就再打你一顿。” 周攀趴在地上扭着身子,蹬着双腿,像个小丑一般不服气道“你他妈究竟是谁?敢不敢报上名来?” “我是谁?周攀你听清楚了,我是你大爷,不,我是你舅舅!”陆望往他屁股上又踢了一脚,扫视了一眼地上那些蠢蠢欲动的侍卫,侍卫们纷纷避开陆望的眼神,又继续倒在地上哀嚎。 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响起,侍卫们这才爬起来去扶周攀。 周攀“呜呜呜”地叫着疼,脸越肿越大,口齿不清地冲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一边拳打脚踢一边破口大骂。 一个侍卫揉着自己的膝盖道“少爷,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厉害的舅舅?” 周攀一脚踹过去,扯着嘴角道“谁他妈跟你说他是我舅舅?” 侍卫被踹翻在地,无辜道“他说他是少爷的舅舅,他还知道少爷你的大名。” 周攀气急败坏道“我他妈是你爷爷!!” 第30章 试探 阿九被慕可灌醉,躺在地上就睡了。慕可醉醺醺地拖着慕以还要继续喝。杜玄此抱着叶双秋胳膊不撒手,非要他承认自己是冯双秋。苏慎和苏疑则坐在一边看戏。 画面着实有些骄奢淫逸。 陆望和苏鹤走进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苏慎道“你们怎么才来?” 苏鹤道“今晚小舅舅可威风了,见义勇为,英雄救美,还收了个外甥。” 陆望哼了一声道“苏大人不遑多让。”他找了个位置坐下,倒了杯酒,“苏大人功夫不错嘛。” “班门弄斧而已,陆大人见笑了。” 苏鹤说罢,见阿九醉的不省人事,有些担心,过去将他抱起来,拍了拍他的脸,叫了他两声。阿九咂吧咂吧嘴,甚至有些意犹未尽。苏鹤无奈,只得将他抱去了里间。 陆望见苏鹤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他将苏慎拉到一边问道“你与苏鹤相交甚久,又拿真心待他,怎么样?他拿真心待你没有?” 苏慎莫名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望道“我依旧觉得这个人有些看不透,无论怎么试探都试探不出来。你可知他有没有什么爱好?癖好?陋习?” 苏慎失笑“小舅舅,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望沉默片刻,突然喃喃道“美人在怀,何须计较!有了。” 他对苏慎耳语了几句,苏慎有些踌躇地说“小舅舅,这不大好吧。” 陆望道“你要是做不了,就在一旁看着,别坏事。” 苏鹤安顿好了阿九,再出来时发现陆望一边坐了个美人儿。 苏鹤笑道“陆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陆望道“好不容易出来玩儿,自然要玩儿的尽兴。”他冲左边的女子使了个眼神,那女子便起身往苏鹤走去。 陆望道“这位采露姑娘可是采阁的新晋花魁,多才多艺,样貌脱俗。苏大人,可还满意?” 苏鹤不知道陆望又想整甚幺蛾子,配合说道“如此可人儿,陆大人怎么不自己留着?” 孟云卿已经整理好了仪容,恢复了往日的淡雅从容,熟练地给陆望倒酒,笑道“陆大人一直都是由奴家伺候的。” 苏鹤恍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那就多谢陆大人了。” 孟云卿端起酒杯给陆望喂酒,声音温温柔柔“采露妹妹,给苏大人倒酒啊。” 采露才十六岁,看了一眼苏鹤,只能看到苏鹤的侧脸,她压了压砰砰乱跳的心,将酒杯举到苏鹤面前“大人请。” 苏疑不动声色地将身子移向苏慎,低声问道“小舅舅这是想做什么?” 苏慎将声音压得更低“将鹤兄灌醉。” “为何?” “小舅舅说,酒后吐真言。” “喝酒而已,需要特地找个人来?我们也可以将他灌醉。” 苏慎不可思议地看向苏疑“问之,你怎么能有这种想法?” 苏疑一愣“我的意思是,不必多此一举。” 苏慎道“小舅舅说……美人儿可以可以灌醉很多次……” “……”苏疑看过去,采露一杯接一杯递过去,目的过于明显。苏鹤丝毫不拒绝,他喝一杯,就带上陆望喝一杯。苏慎疑惑道,“这哪是喝酒,这简直是灌酒。鹤兄如此通透,会看不出有问题吗?” “额…这姑娘美是美,似乎不怎么娴熟…”苏慎有些忧心地看向陆望,陆望也有些惊讶,他哪能想到采阁竟有这么实诚的姑娘。 苏慎目露忧伤“我觉得,鹤兄看出来了,且顺了小舅舅的意,鹤兄怕是想看看小舅舅究竟想做什么。今晚还不知道是谁试探谁。” 苏疑道“小舅舅究竟在怀疑什么呢?” 苏慎也不解“小舅舅从第一天见到鹤兄就敌意甚浓,这段时间见他们相处融洽,还以为消除隔阂了呢。” 苏疑道“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当敌人消失,是不是朋友就说不准了。哥,如果小舅舅和鹤兄打起来,你帮谁?” “这……”苏慎纠结着眉毛,甚是为难地嘀咕,“该帮谁呢?你帮谁?” 苏疑笑“我谁也不帮,我给他们找大夫。” “你倒是聪明…” 再看过去时,苏鹤已经趴在桌子上了。 陆望看着对面的人也有了重影,他撑起身子想站起来,腿却软得厉害。苏慎远远看着,想过去帮忙,却见孟云卿一把扶住陆望,轻声道“公子…” 陆望将身子倚在她肩上缓了缓,重新站直,道“瑾之,将苏大人扶进去休息。” 苏慎听见陆望的声音,叹了口气,和苏疑一起将苏鹤扶进了陆望的房间。 苏慎出来时,孟云卿和采露已经离开。他看着陆望摇摇晃晃的身影,劝道“小舅舅,实在不行,就改天吧。” 陆望摇摇头“没事,你们去看看其他人,这里交给我。” 苏慎看了一眼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有些头大。陆望酒量一般,平时喝得少,也不会让慕可慕以喝酒,慕以基本上是一杯倒,慕可稍微好些。杜玄此是人见疯,人越多,喝得越醉。唯一还算清醒的,只有叶双秋了。 叶双秋帮着他们将杜玄此和慕家兄弟安顿好,带着阿九回了小院儿。 陆望摇摇晃晃地走进房间,坐在榻边,看向躺着的苏鹤,口齿不清道“苏大人真是海量,不过,还是败给了三公子我。” 他一手撑在榻边,微微俯身,另一只手拍了拍苏鹤的脸,“苏大人,醒醒。” 苏鹤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翻身背着他。 陆望觉得头上像是压了块石头,怎么也抬不起来,他使劲挣扎着,让自己不至于一头栽下去。他又摇了摇苏鹤的肩膀,“苏大人,快醒醒。” 苏鹤似乎被他扰得心烦,转过身来,白皙的脸上透着粉红,像是抹了胭脂一般,若不是眉间凝着些不快,真像是一幅美人醉酒图。 苏鹤眼皮动了动,半晌才半睁开眼睛,慵懒的语气带着不快“怎么了?” 陆望实在撑不住,顺势躺了下去,一把抓住身旁人的手腕,闭着眼睛问道“苏大人,你是苏大人吗?” 苏鹤彻底睁开了眼睛,回道“我是。” 陆望加大了手上力度,“苏大人,你真的叫苏鹤吗?” 苏鹤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一手搭在额头上,呼吸有些沉重,眉头紧锁着的样子,有些想笑。都这样了还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真是令人敬佩。 “我不叫苏鹤叫什么?” “我怎么知道?不过直觉告诉我,你不叫苏鹤。你当真是盛州人吗?苏大人,你最好说实话,别想骗我…”尾音拖得有些长。 苏鹤的眼神越发澄澈,他听着陆望的话,一度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是在装醉。可看他此时躺得规规矩矩,像只温顺的猫一样,又觉得他是真醉了。 他回忆了一遍今天晚上自己的表现,自觉没有任何问题,让杜邑出任户部尚书,也是他们一起商量的。他也早看出自己会武,不知道哪里又引起了他的怀疑。 或者说,他的怀疑就没有消除过,逮着机会就咬人。 苏鹤叹息,尽管意识还算清清醒,头也有些晕。他知道陆望喝不过他,便由着采露灌自己,本以为陆望要用采露使个美人计,做个长期打算,没想到是自己来盘问。酒量又如此差劲,真是自不量力,有意思。 手腕被他捏得有些发烫,他没有回答陆望的问题,见陆望没有追问,以为他已经睡了。他想抽回手臂,可对方拽得死死的,一时没有挣脱开。苏鹤有些不耐烦,使劲一甩手,陆望猛地睁开眼睛,翻身将苏鹤压住,低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苏鹤见他不聚光的眸子漆黑如夜,带着戾气,咬牙道“我也想问,陆大人到底想做什么?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我想做什么?”陆望眨眨眼,只见身下人明眸皓齿,如瀑黑发四处散落衬得肤如凝脂肌如雪,他心神一晃,喉结上下滚动一遭,呼吸逐渐加重。 同为男人,自然知道这样炙热迷乱的眼神代表着什么,苏鹤双手抵着他的胸口欲将他推开,陆望却握着他的双腕,往两边一拉,按在了枕侧。他趴在苏鹤身上,低沉嗓音带着诱惑“良辰美景,岂可辜负?美人儿就从了我吧!” “滚……”话音被陆望用双唇堵了回去,苏鹤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望,陆望半合着眼眸,没有看他,只专注于在他唇间辗转流连。 苏鹤猛然想起那夜,自己半醉半醒间亲他的那一次,他当时心情是否如自己现在这般震惊无奈。 吻从唇角延伸到下颌,到脖颈,苏鹤吞了吞口水,心跳不自觉地跟上了陆望的节奏。 直到他感觉陆望的腿开始不安分的乱动,想要将自己的腿分开时,他意识才逐渐回笼。 浑身血液往一处聚拢,让他有些难受,如此释放或许是快乐的,享受一回快乐也未尝不可。 可他不想玩儿了。 他从牙缝里一字一句道“陆归程,老子不陪你玩儿了。” 他挣扎着起身,奈何双臂被禁锢着无法动弹,他别开头,吻又落在他颈侧。陆望膝盖已经探索到自己大腿深处,他曲起一条腿,一击即中。 “恩……操……”难以言说的痛感席卷而来,陆望收回了手,弓起身子缓了缓,又迅速将身下人压得死死的,怒不可遏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敢偷袭……唔……” 梅开二度。 苏鹤趁机将他掀开,翻身下床,看着弯曲着身子背对着自己的陆望,寒声道“陆归程,玩儿不过就别逞强。”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陆望在榻上挣扎。 良久,痛意才渐渐平缓,连带着那点旖旎情思。 “陆公子,陆公子…” 听到有人叫自己,陆望深吸一口气,躺平了身子,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起来。 他撑起身子,看清了孟云卿的脸,又任由自己重重躺了下去,哑声道“是你啊。” 孟云卿道“是我,陆公子,你感觉怎么样?我去给你拿些醒酒汤来。” 陆望蹙眉道“不必了。苏大人呢?他不是喝醉了吗?” “苏大人在隔壁,应该已经歇下了。” 陆望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孟云卿看着陆望,眉眼英挺,俊朗无双,唇色红润,就像三月的桃花,比染了胭脂还好看。 看着看着,眼神便黯淡下去,有的人注定是天上的太阳,光芒万丈,每个人都能平等地看到他的热烈耀眼,看得见却够不着。 谁会那么幸运拥有他每一缕光?是星辰大海,还是月亮雪山?应该不会是在泥潭深深挣扎的蝼蚁。 肯定不是。 孟云卿低下头去,靠得越近越不敢呼吸。当陆望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她顿住了,不是害怕,而是不忍。美好的梦应当是完美无缺的,不应该被欲望和贪婪吞噬。 她伸手将贴在他侧脸的一缕发轻轻拂开,很轻很轻,轻到指尖掠过那丝冰凉,都忍不住颤栗。 失落与无力感压得她喘不过气,只能任由眼泪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生怕惊扰了身旁人。 第31章 上药 一夜好梦,陆望醒来时,孟云卿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云髻雾鬟,烟霞覆面,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笑容,仿佛昨夜她只是失魂落魄的旁观者。 孟云卿如往常一样为他准备了干净的衣裳。她的眼光极好,挑的衣服都很适合陆望。孟云卿伺候陆望穿好衣服,问道“公子觉得怎么样?” 陆望理了理袖子“挺好。” 他对这些却不甚在意,只要合身就行。 孟云卿闻言,依旧有些失落。哪怕这些衣裳配饰都是她留心观察多时,按着他的喜好,挑了又挑的。可陆三公子从不会多看一眼,也没有表现出多么喜欢。每次都只有“挺好”两个字,很认真的敷衍。 陆望漱了口,问道“昨晚你一直都在?” 昨晚孟云卿见陆望喝醉了,便时不时过来看一眼,怕陆望需要人照顾时找不到人。苏鹤出来时正碰上她,她想起昨夜苏鹤对她说,说陆大人需要她。她说不清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没有去深想这个“需要”是什么样的“需要”。或许不管是什么,她都甘之如饴。 她如实道“苏大人走后我一直在。” 陆望虽然喝醉了,但是昨晚自己做的事情还是有印象的,只是他有些恍惚,昨夜似乎看到了苏鹤,又似乎看到了孟云卿,一时分不清楚自己到底轻薄了谁。 他看了孟云卿一眼,孟云卿如往常一般,没什么异常。如果是孟云卿的话,真是喝酒误事。如果是苏鹤的话…他想了半天,只能想到四个字色令智昏。 —————— 冯偶冬的案子告一段落,楼用革职被贬,那群做假证的人也收到应有的惩罚。御史台派人前往章州,严查当年经手此案的相关官吏,又翻出些陈年旧案,惩治了一批官员。在苏穹的建议下,盛元帝下旨让杜邑接任户部尚书,亲自督促半碗村的田地重新丈量划分之事。工部尚书由原来的工部左侍郎田兹格接任。在苏鹤和杜邑的再三劝说下,盛元帝同意重新设计皇极观。 杜邑上任后,去大理寺查了关于楼用侵占田地案的卷宗,又重新派了人去半碗村探查情况。在其位,司其职。杜邑在工部干了这么多年,对工部的大小事务了如指掌。如今到了户部,他两眼一抹黑,根本找不到东南西北。 两位侍郎将户部情况一一上报,杜邑看着国库账本忧心忡忡,随意提了两个问题,两个侍郎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杜邑立马意识到自己接了个烂摊子。 当年大齐国灭之时,大量北方人口南渡,人口户籍土地制度一片混乱。南齐政权建立后,世家外戚轮番掌权,要么忙着内斗,要么忙着北伐,要么纸醉金迷,无心朝政。安置人口,划分土地之事一再耽搁,导致南北方世家贵族豪强大量购买霸占土地,百姓地少税高,苦不堪言。除世家贵族外的南迁北人,以为很快就能重返故乡,故只是临时用白纸登记了户籍,这些白籍并未分配土地,只能寄身于世家豪门成为佃客,由于他们没有土地,不需要缴纳土地税,朝廷又念及他们背井离乡,也免除了劳役。所以如今大齐的税收征兵劳役,都靠江南原住黄籍百姓。 杜邑拍案而起“这怎么行?” 如今大齐国库空虚,财政拮据,仓无积食,兵微将寡,归根结底就是人口和土地制度杂乱无序,世家豪强大量敛财导致的。可若是要解决这些问题,并非一日之功。世家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仅关系到个人利益,更关系到南齐根基。 杜邑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就连游手好闲的杜二公子都看出自己父亲的不对劲。往常杜邑不管多忙,隔三差五都会将杜玄此叫到跟前训斥一顿。可最近一连十天,别说训斥,连杜邑的面都没见着。 中秋节快到了,中秋宫宴在皇宫举行,届时文武百官及其家眷都会进宫参宴,人员混杂,安防尤为重要,杜居安最近也变得异常忙碌。 所以最快乐的要数杜二公子了。 快乐的杜二公子一到晚上就去鬼市转悠,转了几天,在一个马贩子手上买了一匹自称是来自哈尔山的绝世纯种好马。 为了庆祝自己喜得良马,也为了庆祝自己脱离牢狱之灾,更是为了打发近来无聊的日子,他决定办一场马球会。 他让人写了几十份请柬,送往与自己鄞都各大府邸。自己拿着最后一张请柬去了苏鹤的小院子。 杜玄此自知道冯双秋住在苏鹤那里后,就去了好几次。第一次去的时候,因为阿九不认识他,死活不让他进门,他不得已在门口等到苏鹤散班回来,才将他带了进去。 后来知道阿九喜欢吃糖人和糖葫芦,每次去都会买一大堆,阿九果然没有再为难过他。 天色尚早,杜玄此到时,苏鹤不在家,只有阿九和叶双秋在院子里练武。 叶双秋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十年,练得一身武艺,只不过吃的是百家饭,招式不成系统。而阿九武功路数明显师承高手,自成一派。两人过起招来,叶双秋招式出其不意,经验丰富,但破绽颇多。阿九招式出神入化,灵活多变,内力浑厚,但不够老道。 总的来说,阿九更胜一筹。 于是这几日两人都在取长补短,没日没夜,废寝忘食。 杜玄此将东西放在院中石桌上,挥舞着双手道“双秋,阿九,过来歇歇。” 阿九看到桌上有糖,抛下叶双秋几个旋身就落到了石桌旁。 杜玄此拿了一个超级大的糖人递给他道“阿九,这可是我特意让糖人师傅给你做的大公鸡,看这尾巴,多漂亮,看这鸡冠,多神气,就和你一样。” 阿九面无表情的点点头,接过糖人爬上了院子里唯一一棵树 ,爬得足够高就可以看到院外,苏鹤回来时他就能马上知道。 杜玄此拿出一瓶药,对叶双秋说道“双秋,这个药是祛疤良药,我在东市寻了好久。” 叶双秋拿着木棍又比划了一番说道“不必了,大男人有几道疤算什么?” 杜玄此苦口婆心道“总归要试一试,能治咱就治,不能治再说嘛。你别练武了,过来我先给你上药。” 杜玄此几次来都是为了给他上药,其实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疤痕随着时间流逝也会越来越淡,他身上疤痕数不胜数,根本不在意多这一点。可杜玄此非常执着地要给他祛疤,说他是他的第一个病人,要对他负责到底。 叶双秋懒得和他争,由着他折腾。 两人进了屋,冯双秋和往常一样趴在榻上,杜玄此解了他的腰带,将裤子往下拉了拉。腰上臀上的新伤原本已经结痂,但是叶双秋不将息,与阿九练武时不知轻重,结痂的伤口反复裂开,所以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完全。还好杜玄此时不时来给他上点药,不至于化脓腐烂。 杜玄此扒着他的肉四处看了看,说道“几天没来,倒是好了许多,双秋,你这几天注意一点,往后除了这里,其他地方就不用上药了。” 他手指沾了药膏,抹在一处。 冯双秋只觉得冰冰凉凉,遮盖了长新肉的痒麻,还挺舒服。 杜玄此仔仔细细地给他上了药,连背上那些陈年旧疤都没放过。 手指划过肌肤,触感细腻光滑,冯双秋心里有些躁动,完全忘记了杜玄此是杜家二少爷,还当他是狱中那个咋咋呼呼的牢犯,语气不耐烦道“好了没有?” 杜玄此愣了愣,想起他前几次客客气气,冷漠疏离的样子,欣喜道“双秋,你这说话的语气不好让我感觉又回到了大牢里,你别说,我还挺开心。” 叶双秋无语道“大牢里有什么好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进去。” 杜玄此习惯性地吹了吹,说“我也不喜欢,只不过是出来以后,就觉得你跟我疏远了。” 叶双秋感受到那阵轻微的凉风,身子僵了僵,语气依旧冷漠“那时我们都是囚犯,可以无所顾忌。如今你是杜家少爷,我是…我什么也不是。身份有别,不便来往。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我承受不起。” 因着楼用的缘故,叶双秋其实很不喜欢这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两人也确实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不想再与杜玄此有什么瓜葛。 良久没有听到杜玄此的回音,叶双秋加大了音量“杜玄此,你在干什么?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啊?”杜玄此回过神来,神色有些不自然地说,“你说什么?” 叶双秋怒道“你上个药你发什么呆?我说了这么多你一个字没听进去?你要气死我?” 杜玄此目光停留在叶双秋腰上,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覆在那线条极好的腰臀交界处,说道“双秋,你真好看。” 冯双秋一怔,立马将裤子提起来,翻过身坐直,也不管那药干没干,会不会粘在裤子上。他瞪着杜玄此道“你说什么?” 杜玄此脸刷得一下红透了,他看了冯双秋一眼,就急忙移开目光,声若蚊蝇“我说,你真好看。” 这么些年浪迹天涯,疲于奔命,他都是不修边幅,鲜有的时候将自己收拾干净,也有人夸过他样貌,在南海时更有男人打过他主意。所以他一听这话,警觉心立起。 他一把揪住杜玄此衣领,眼里带着警告“杜玄此,你在想什么?你别他妈在我身上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杜玄此道“我实话实说而已,你别激动。” 叶双秋松开他,他理了理衣服,一脸郁闷“你们这些人都怎么了?长得好看还不许人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叶双秋冷冰冰地说“有时候真不是件好事。” 杜玄此叹了一口气,依旧不解。不过不知为何,叶双秋虽然说话凶巴巴的,但是他并不害怕。苏鹤说话温温和和的,他却觉得毛骨悚然。但毛骨悚然也没能让他闭嘴,更别说徒有其表的叶双秋了。 他凑近叶双秋,好奇道“你睡过女人没?” 叶双秋看他一眼,“睡过。” “睡过男人没?” 叶双秋顿了顿“没有。” “那你被睡过没有?” “没有。” 杜玄此舔了舔嘴唇“双秋,我想…你。” 第32章 女将军 苏鹤刚回来,阿九就从树下跳了下来,手里的大公鸡还剩了半只。 苏鹤摸了摸他的头,问道“阿九今天乖不乖?” 阿九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一脸期待地看着苏鹤。 苏鹤从怀中摸出一个草编螳螂,阿九接过螳螂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仔细研究着。 苏鹤正想问叶双秋去哪里了,就看见杜玄此从厢房连滚带爬的跑出来,正好停在自己面前。 苏鹤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杜玄此惊魂未定地缓了两口气,有些站不稳,伸手就要靠在苏鹤身上,苏鹤不动声色地躲开,杜玄此尴尬地收回手,道“鹤兄,你回来了?” 叶双秋从屋里出来,看见苏鹤回来,说道“大人先休息,我这就去做饭。” 苏鹤道“好。” 听着身后脚步声靠近,杜玄此悄悄挪到了苏鹤身后。 苏鹤问道“怎么了?” 他从苏鹤身后走出来,挠了挠头笑道“鹤兄,我是来给你送请柬的,两日后在城外马球场打马球,你一定要来啊,带上阿九和双秋。” 苏鹤接过请柬,看了一眼厨房道“确定要带上双秋?我看你和他…” 说到叶双秋,杜玄此顿时来气,鼓着眼睛道“方才我,我就说了一句话,他就要对我动手。鹤兄,你来评评理,我无辜不无辜。” 苏鹤难得好奇一回“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长得好看,我想睡他。”杜玄此道,“他若是不同意,拒绝就行了嘛,我又不强迫他,动不动就要打人,怎么跟我哥一样。” 苏鹤“……你先回去吧。” 杜玄此道“鹤兄,你还没评理呢。” 苏鹤看了一眼天,想了想道“杜二公子,我可真羡慕你啊。” —————— 傍晚时分,一架马车停在苏府门口,长途跋涉,风尘仆仆,马儿也略显疲态。 一位妙龄少女从马车上下来,少女穿着一身鹅黄色长裙,外面套了件薄如蝉翼的白底绣花的衫子,腰上同色丝绦系成双耳结,端庄稳重中添了几分俏皮可爱。飞天髻上插着珠花簪子,上面的流苏随着她下车的动作轻微晃动。白白净净的面庞上双眉修长如画,眼角一颗小黑痣因眯着眼睛而略微上挑的眼尾显得尤其生动活泼。 她双脚落地后转身扶着陆拂音下车。 陆拂音未施粉黛,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轻描淡写的眉眼不带笑的时候显得清冷倨傲。 苏临意看着匾额上两个金色大字,道“母亲,我们到了。” 陆拂音微微一笑,眉眼间自带的三分寒意就似那山间冰雪融化成潺潺溪流,只往人眼中流。 陆望与他二姐有三分相似。 很快,苏穹带着苏慎和苏疑迎了出来。 苏临意眼中含笑,欢快地叫道“三叔,大哥,二哥!” 苏穹道“临意又长高了,成大姑娘了。” 苏慎和苏疑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叫了声“母亲”,陆拂音看了看两个儿子,一面往里走一面说“没有给三叔添乱吧?” 苏穹嘴角微抬“瑾之和问之可听话了。” 苏临意挽着陆拂音,眼睛却看向苏慎,说道“自从收到三叔的信,母亲就心急如焚,一心要来鄞都看看我未来的嫂子,路上丝毫未曾耽搁,这才早到了两日。大哥,嫂子漂亮吗?温柔吗?可得温柔一些好,别像母亲这般严厉。” 陆拂音瞪她一眼,佯怒道“我何曾严厉待过你们?没大没小,净是胡说。” “方才大哥二哥叫母亲,母亲都没笑。”苏临意嘀咕道。 陆拂音道“这叫下马威,你懂什么。” “好嘛,我不懂,母亲与三叔叔商量正事,我去找大哥打听打听情况。”苏临意松开她,走到苏慎身旁。 苏临意一口气问了十个问题,苏慎一个都答不上来。 苏疑憋着笑给苏慎解围“小妹,后天城郊有马球会,你可以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见着周姑娘。” 苏临意道“好啊,我好久没有打马球了,小舅舅后天也会去吧?许久未见小舅舅了,真是想他。” 苏穹不满道“就不想我们?三叔还时常念叨你呢,就只想你小舅舅?” 苏临意被突然出声的苏穹吓了一跳,拍拍胸口,嘴角绽开一个甜甜的笑“最想的还是三叔。” 舟车劳顿,苏临意和陆拂音这两日都在府中休息,苏临意盼了两日,终于盼到了马球会。 蔚蓝色的天空飘着几缕洁白如雪的云,偶尔飞过几只旅行的雁,就像白线上坠了几点黑,别有一番风味。 天气甚好,阳光暖而不辣。 杜玄此想得周到,每个府都安排了一处休息室,备了茶水果子点心。马车一辆接一辆到达,由小厮引着去休息。 球场已经布置好,锣鼓,球门,月杖台,茶铺酒家应有尽有。红蓝色旗帜分列两旁,迎风簌簌作响。 马厩里二十多匹骏马排成一溜儿,长鬃飞扬,精神十足。杜玄此实在不懂马,看了又看,也不知道选哪一匹。 而他买的那匹马被单独放在旁边的马厩中,那是一匹小马驹,身材修长,四肢纤细,蹄子小巧,毛色乌黑发亮,只背上一道月牙形白毛相间,长得十分漂亮。虽未长成,但仍能看出其无双风采。 这马太小,不能上场,杜玄此将它带来不过是想炫耀一番。 陆望刚到,正坐在棚下喝着凉茶躲太阳,陆朔和慕以在一旁闲聊,慕可百无聊赖的四处观望。 “嘿,苏大人到了。”慕可戳了戳陆望手臂,“主子,我去找阿九玩儿了。” 陆望看过去,那人穿着一身蓝纹白色长袍,半束发,摇着那把绝世折扇,慢悠悠地从门口走进来,像一阵慵懒的风。 这哪是来打马球的,就是来郊游的。 陆望道“去吧,顺便去将苏大人请过来。” “用什么由头?”慕可问。 陆望踹了一下他的屁股“你去找阿九用什么由头,就用什么由头。” 慕可揉着屁股撅着嘴离开,不一会儿,一个小厮过来传话,是周竖让他过去。 他看了一眼苏鹤,正低着头和阿九说话,慕可还未与他们碰面。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两人,交代道“朔儿,慕以,一会儿有客人来,好生招待着。还有,你们两个带点笑容,别这么严肃,吓着别人。” 陆朔看着陆望离去的背影,奇怪道“什么客人这么重要?还需要笑脸相迎。” 慕以摇摇头,表示不知“那你笑吗?” 陆朔也摇头“又没什么开心的事情,笑什么?像个傻子一样。” 慕以看了一圈,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陆朔又道“慕以,出门时,我娘说了什么?” 慕以想了想“夫人说主子喜欢英姿飒爽的女将军,马球场上应该有许多女将军,让主子寻个中意的回去。” 陆朔神情更加肃然“你说一会儿来的客人,不会就是那位女将军吧?” 慕以蹙眉道“若真的是,我们笑吗?” 陆朔沉思半晌“若真的是,就勉强笑一下吧。”话音刚落,就听见“铮”的一声,陆朔震惊道“慕以,不过就是让你笑一下,没必要刀剑相向吧。” 慕以抚摸着修长的剑身,道“拔出来擦一擦。” 陆朔放下心来,嘱咐道“那你小心些,别伤了女将军。”说罢,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匕首,也认真擦了起来。 “陆大人不在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陆朔和慕以同时抬起头,皆是稚嫩俊俏的脸,皆是冷意十足的眼神,皆手持着泛着寒光的兵器。 两人这架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苏鹤看得一愣,叶双秋不认识陆朔,挡在了苏鹤前面,低声道“大人小心。” 陆朔和慕以对视一眼。 男的? 笑不笑? 不笑。 尽管不是小叔叔的女将军,陆朔还是礼数周到,他收了匕首,起身相迎,拱手道“小叔叔去找周大人了,很快就回来,大人请进来等待。” 又回头对慕以道“慕以,给大人倒茶。 苏鹤颔首道“多谢。” 慕以收了剑,给苏鹤倒了一杯茶,又给叶双秋倒了一杯。叶双秋看见桀骜不驯的慕以如此听话,便知这位应该是自己那位名义上的主子府上的小主人。 都是话少的人,喝了茶,四人便陷入了安静。 气氛沉了又沉,却没人想打破僵局。 陆朔想既然不是女将军,也无需多言。 慕以想既然不用笑,就没我什么事儿了。 苏鹤想这样喝着茶真好啊,不费脑子。 叶双秋想这三人话加起来还没有杜玄此一个人多。 于是,四人继续沉默。 相比之下,陆望这边要热闹得多。 与周竖喝了两杯酒,周溪若就过来了。 周溪若见到陆望,落落大方道“陆公子,好久不见。” 陆望笑道“周姑娘越发明媚动人了。” 周溪若愣了愣,今日的陆望与那日在画舫上真是判若两人。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他不苟言笑,少言寡语。今日再次见到,便是一副轻狂不羁又肆意飞扬的少年模样。 周竖咳了一声,陆望才收了笑容。他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又猛然想起周溪若与自己与苏慎之间奇怪的纠葛,才惊觉刚才自己的话有些轻浮了。他连忙正色道“周姑娘,好久不见。” 周溪若见他又变得规规矩矩,有些想笑。她坐在周竖旁边,听着两人聊天,时不时看向周竖,奈何周竖始终没给她一个眼神。她又看向陆望,陆望倒是注意到了她,说道“周姑娘是否有话要说?” 周溪若略低了头,有些羞赧。 周竖见状,一拍大腿,说道“对了,归程,叫你过来是想问问你,苏瑾之今日来吗?我这妹妹呀,自接到请柬时就盼着这一日。连这点时间都等不了,非让我将你叫过来问问。” 陆望笑道“今日休沐,他肯定会来,周姑娘安心等着便是。” 周溪若不好意思地轻斥“哥哥,你休要胡说八道。” 周竖哈哈大笑“小姑娘不好意思了。” 陆望端起茶杯看向外面,指了指远处道“瞧,来了。”苏家一行人着实显眼,陆望一眼就看到多出来的苏临意,又看了看,没见到陆拂音,想来是不爱凑这个热闹。 周家兄妹看过去,却看见一张咧嘴大笑的脸,“大哥,我给你挑了一匹好马,快出来看看。” “彦林,你…” “你怎么在这里?”周攀看见陆望,脸上笑容瞬间消失,他跳进棚内,指着陆望破口大骂,“王八蛋,竟敢自己送上门来,今天让你走出这扇门,我就不叫周老四。来人,给我上…” “住手!”周竖一声令下,一群人堵在门口不敢再动。 周攀大声道“大哥,就是他,打我的就是他。”他指着自己的脸,“就是他把我的脸打成猪头的。” 周溪若对自己这个弟弟的德行了如指掌,闻言嫌弃地瞪他一眼,“丢人现眼。” 周攀委屈道“姐,你怎么能胳膊肘往外拐呢?你们知不知道他说什么,他说他是我大爷,是我舅舅,是我舅舅不就是你们的舅舅吗?如此口出狂言,不该教训一番吗?” 他义愤填膺地一顿说,却将周竖和周溪若说沉默了。 “哥!姐!”周攀情绪激动,不管不顾地吼道,“来人,还不动手!” “等等。”陆望悠然站起身道,“周四少爷,动不动就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不如,我们换个法子比一比?” 周攀红着眼睛道“比什么?” “你说比什么就比什么。” 周攀想了想道“好,就比马球,今日谁输了谁就跪下叫对方舅舅。” “行,你去找人吧,多找点,找最厉害的,不至于输得太难看。”陆望冲周竖和周溪若挥挥手,“我也去找帮手去了。” “你…哼,走着瞧。”周攀回头看向周竖和周溪若,哀求道,“大哥!二姐!帮我!” 第33章 马球 陆望先去见了苏穹和苏临意,才回到自己的休息室,里面四个人各自坐着,毫无交流,周遭都热热闹闹,只有这里鸦雀无声。 “苏大人,好久不见。” 两人自那夜过后就一直没机会见面。 苏鹤见陆望回来,站起身,向他伸出手。 陆望看着那摊开的手掌,手指修长,细腻的肌肤温润如白玉,有些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陆望将手放上去,掌心相对,一热一凉,明明两人都没动,却像蚂蚁咬一样,有微微的酥麻。陆望不自然地屈了屈手指,却没有收回手。 一旁的三人都惊呆了。 苏鹤也惊讶地看着陆望,陆望不解道“怎么了?” 苏鹤吸了一口气,收回了手道“慕可说陆大人给我买了糖,让我过来拿。陆大人,糖呢?” 陆望尴尬地笑了两声,慕可这混蛋,乱说些什么? “既然没有,那我就先告辞了。”苏鹤往外走去。 “有有有,今日忘了带,来日再给苏大人。”陆望跟上苏鹤,“苏大人,一起去选马啊。” 苏鹤道“我就不去了,我是来看热闹的。” “别啊苏大人,方才我应了别人比赛,正想邀请苏大人助我一臂之力呢。” “陆大人想找队友不是什么难事,在下骑术不精,怕拖陆大人后腿。” 陆望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就缺苏大人一个,非苏大人不可。” “瑾之和问之也到了的。” 两人靠近马厩时,苏鹤要走,陆望一把拉过苏鹤绕到茶棚后面。众人都是刚到,茶棚这边无人问津,棚后是一排大树,遮天蔽日,微风兮兮,甚是凉爽。 苏鹤被陆望禁锢在墙上,苏鹤蹙眉道“陆大人这又是要做什么?” 陆望低头瞧着他,鼻尖上渗出些细汗,他伸手给他擦了擦道“那天晚上,是不是你?” 指腹拂过鼻头,有些痒,苏鹤皱了皱眉,问道“哪天晚上?” “就是我喝醉那天晚上,是不是你偷袭了我?” 苏鹤失笑道“陆大人不妨仔细回想一下,自己都做了什么事。” “果然是你。”陆望靠近他耳畔,低声道,“苏大人下手真重啊,可是想让我断子绝孙?” 苏鹤推开他,边走边道“不至于,陆大人这不又活蹦乱跳的吗?” “那我们扯平了。”陆望冲着他背影道。 “幼稚。”苏鹤像是自言自语,他绕过凉棚,看到了那匹孤独吃着草的小马驹。 他瞳孔一震,瞬间思绪万千,愣了片刻,疾步走过去,伸手想去摸它的鬃毛。 “小心。”陆望一把将他拽过来。 苏鹤惊魂未定的靠着陆望,看着那马儿长鸣一声,甩着马蹄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这束缚。 陆望道“这马野性十足,怕是没驯过。离它远点。” 苏鹤却没有挪开眼,问道“这是谁的马?” “当然是我的。”杜玄此走过来,看向陆望,“归程,我四处找你呢,你替我去选匹马吧。” 陆望看苏鹤的眼睛在那马上生了根,问道“这马哪儿来的?” 杜玄此一脸得意“东市买来的,怎么样?是不是好马?” 不得不说,杜玄此买东西的直觉是真毒。不管懂不懂行,买回来的都是上品。陆望凝神观察了一会儿,道“这马底子不错,看牙齿应该两岁有余,怎么长得这般小?” 苏鹤道“养得不好。” 陆望若有所思地看着苏鹤,问道“苏大人喜欢?” 苏鹤移开眼神,淡淡道“不喜欢。”顿了顿,他又看向杜玄此,问道“景深,这马球赛彩头是什么?” 杜玄此道“多得是奇珍异宝,鹤兄你想要什么?” 苏鹤指了指马。 杜玄此后退一步“鹤兄,你不是说不喜欢吗?” 苏鹤道“阿九肯定喜欢。” 陆望道“景深,彩头不够大,谁愿意上场啊?你拿这马当做彩头,你再与苏大人比一场,今日这马球赛绝对史无前例的精彩。” 杜玄此不懂马也不爱马,今日就是图一热闹,略一思索,应道“行,没问题。” 前方第一场比赛已经开始,苏穹坐在观众席嗑着瓜子观赛。苏疑看着场上来去如风的人和马,问道“瑾之和临意呢?” “瑾之方才被人叫走了,临意偷偷跟去了。”苏穹目不转睛道,“今日来的人真多,长公主和几位郡主都来了。问之,你是不是也该成家了?不如趁今日…” “三叔,我去找景深了。”苏疑不等他说完,就疾步向杜家的方向走去。 “景深。”苏疑走进去,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一旁,正是杜居安。 杜居安只听见一声清脆悦耳的声音,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将“景深”这两个字叫得如此好听。回过身,便看见一张清风霁月的脸,眼神清澈,两颊微红,伴着轻喘,像是跑过来的。 “景深不在。”杜居安在杜府见过苏疑两次,都是匆匆一面,“你是苏问之?” 苏疑点头打招呼“杜统领。” “你与景深是好友,不必这么客气。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我表字便是。” 苏疑看了看眼前这人,长得很高,感觉比小舅舅还要高上一点,却比小舅舅要健壮威猛许多。他一向不善于与不熟悉的人交谈,更何况是杜居安这种不苟言笑之人。 他将迈进去的一只脚又退回来,说道“既然景深不在,那,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他。” “他很快就回来了,你可以在这里等他。”杜居安丝毫看不出苏疑的局促,盛情邀请他留下,“正好外头太阳大,进来躲躲。” 苏疑只能硬着头皮进去。 杜居安给他倒了茶,他端着茶盏眼神无处安放,只能四处乱瞧,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杜居安先开口“家父很喜欢你的字画,常常在耳边念叨,夸你才华横溢,年少有为,让景深多向你学习。” 苏疑擦了擦汗,低头看着茶水道“承蒙令尊谬赞,问之受之有愧。” 杜居安道“你不必谦虚,你的字我也甚为喜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是杜居安问,苏疑回答。苏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希望杜玄此赶紧出现,将他带走。 终于,一个小厮进来寻苏疑,说是陆望找他。 苏疑如蒙大赦般向杜居安告辞离去。 此时周攀已经找好了人,骑在马上排成一排居高临下地看着陆望,眼带轻蔑“陆归程,你输定了。” 陆望直接略过他,看向旁边的周竖道“彦正,手下留情啊。” 周竖笑道“你与彦林的事另说,今日我要好好与你比一场。” “好,乘兴而至,兴尽而归。”陆望翻身上马,身后的陆朔,苏慎,慕可,慕以,叶双秋也跟着上马,还差苏疑就到齐了。 苏疑姗姗来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陆望一声大吼“问之,上马。” 说罢,朝马屁股上响亮地抽了一记鞭子,身下坐骑昂起首来,发出一阵高昂的嘶鸣,扬起马蹄,飞奔至场内。 所有人持着月杖到达指定位置,只听开赛锣鼓一响,所有的马儿都开始奔跑起来,朝着那颗彩球飞奔而去。 马蹄声和月杖撞击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狂野而激情澎湃的交响曲,扣人心弦。周围的人都被比赛吸引,聊天的,嬉戏的,幽会的…纷纷前来观赛。就连小厮,丫鬟,侍卫们都看得投入。 杜玄此和苏鹤坐在一起,看着场上来来去去的人和马,问道“鹤兄,你猜谁会赢?” 苏鹤看过去,所有人都穿着骑马装,简洁利落。骑马速度很快,穿梭交织,可苏鹤一眼就能看见人群中的陆望。陆望将红色队旗绑在了自己胳膊上,那队旗随着他的动作随风飘扬,飒爽英姿引得欢呼声阵阵,活像一只开屏的孔雀。 苏鹤扬起好看的眉毛“陆大人再这样流于形式,大意轻敌,胜负还真不好说。” 杜玄此道“周老四平日吊儿郎当的,马球可是打得极好,确实胜负难定。” 陆望一马当先,击中彩球,周竖不甘示弱,奋力向前将彩球挡下来。彩球往红队球门飞去,幸好苏慎拦截下来。四周都是人,苏慎用力将彩球传给稍远处的慕可,慕可策马前去接球,却被冲过来的周攀挡住。周攀将彩球击向周竖,周竖顺利将彩球打进红方球门,赢得一球。 周攀兴奋异常,吹了个响亮的口号。 周竖用月杖打了他一下,呵斥道“没个正形。” 周攀缩了缩脖子,笑道“哥,你真厉害。” 三球定胜负,红方危矣。 慕可丧气道“主子,我们不会输吧?” 陆朔道“注意队形,不要慌乱。慕以,瑾哥哥,你们多防着周彦林,他很强。” 陆望笑道“临危不乱,朔儿不错。” 看他一脸轻松,大家也放下心来,陆望道“问之,双秋,跟紧我。驾…” 马儿嘶鸣,尘土飞扬,衣袂翻飞,汗水滚落。 周攀身手敏捷,再一次抢到彩球,慕以和苏慎紧跟着他,苏慎率先出手抢球,却只是一个假动作,慕以趁周攀分神,将彩球劫走,本想传给与陆望接应的叶双秋,只见蓝队一人从马背上跃起,击中彩球,生生让彩球调转了方向。 陆朔见状,策马冲过去,一手攀着马背,身体腾空,用力一击,彩球落地未进,他一个漂亮翻身坐回马背上。 苏疑趁机将彩球打回去,周竖跑得太快,撞上了苏疑的马头,两匹马仰头鸣叫,差点摔倒。两人相互扶了扶,稳住身形,又冲了进去。 杜玄此被吓了一跳,见苏疑没事,拧成一团的眉头舒展开。 苏鹤道“没想到问之打马球也如此厉害。” 杜玄此道“世家子弟从小就开始学马术箭术,就看学得好不好,再不济也多少会一些。” 苏鹤再次看过去,恰好看见叶双秋挡住周攀,陆望俯身一击,彩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进了对方球门。少年们举着手中月杖欢呼庆祝,周围也爆发出一阵掌声。 杜玄此也激动万分“决胜局来了。” 局势胶着,双方都全力以赴,丝毫不让。周攀被红队防得死死的,情急之下,用手中月杖攻向陆望的月杖。陆望没想到对方耍无赖,猝不及防,月杖落地。 慕可大声道“蓝队击杖犯规了。” 没人理他。 周竖离得远,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事。裁判没有击鼓叫停,比赛还得继续。 陆望调转马头,几次想捡回月杖,都被人故意拦住。陆望没了耐心,看着围绕在自己周围的马匹,他冲进去,单手拉着缰绳,整个身子悬空,俯身捡起月杖。眼看一匹马踏过来,叶双秋离他最近,急道“主子小心。” 陆望不得已松了手,从马的四蹄下堪堪躲过。一切发生的太突然,苏穹本还在嗑瓜子,见陆望被淹没在马群中不见人影,整颗心都揪起来。 杜玄此蹭的站起身道“归程他…” 苏鹤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未发一言。 陆望只有双腿缠在马镫上,他躲过杂乱的马蹄,寻了个机会站了起来,也不坐上去,就这样穿过马群,挥舞着月杖将彩球打进了球门。 见他没事,众人都松了口气。 慕可扔了手中月杖,策马过去,带着哭腔道“主子,你吓死我了。” 陆望翻身下马,剑眉轻蹙,笑道“慕可,你多大了,动不动就哭。” 慕可道“我没哭,眼泪它不听我的话啊。” 第34章 一人 周竖押着周攀过来,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骂道“臭小子,暗中使诈,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道歉。” 周攀吃痛跪在地上,撅着嘴不服气道“兵不厌诈,是他自己技不如人。” “到底是谁技不如人?”周竖气不打一处来,说着就要动手。 陆望拉住他,道“彦正,算了。” 周竖心中有气,但是碍于人多,生生忍住教训周攀的冲动,僵着脸道“不能就这么算了,依着赌约,跪着叫舅舅。” 周攀气得胸膛不断起伏,倔强地梗着脖子,憋得脸通红,瞪着陆望就是不张口。 苏疑闻言,神色复杂地看向苏慎,苏慎不自然地别开头,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陆望看了苏慎一眼,又看到周围有人靠过来,他眼里闪过一丝轻蔑和无所谓,说道“不必了,彦正,让他起来吧。” 他不想让周竖难堪。 周竖板着的脸上怒气未消,却没有再逼周攀。因着苏慎和周溪若的关系,这声舅舅叫了也无妨。但毕竟其他人还不知,若是周攀当众叫他舅舅,旁人看来只觉得是侮辱,且侮辱的是整个周家。 “舅舅。” 陆望不计较,其他人也准备散了,却突然听见一道微乎其微的声音。 陆望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周攀还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似乎要将脑袋埋进地里去。 他颤抖着肩膀,又叫了一声“舅舅。” 声音依旧不大,就未走远的十多个人听见了。 陆望有些诧异,他转身凝视着周攀,道“周彦林,是条汉子。放心,这声舅舅我不会让你白叫的。” 周竖也万分惊讶,自己这个弟弟他还是了解的,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的。如今他肯愿赌服输,履行赌约,也算是一种进步。 他转身扶起周攀,放软了语气道“彦林,我们输得起比赛,但不能输了品性,走吧。” 周攀始终未看陆望一眼,说道“我周老四言出必行,这声舅舅我叫得心甘情愿。” 周攀拍了拍他的肩膀,对陆望扬了一下眉毛,陆望抬了抬下巴,两人往相反方向走去。 杜玄此见陆望安然无恙,迈着欢快的步子迎过去道“归程,你可吓死我们了。” 陆望一步一步走得很稳,嘴角上扬,“放心,你陆三公子命硬得很。” 他在杜玄此方才的位置坐下。挺着腰,坐得很板正,带着整个人都显得正气凛然。苏鹤扫了他一眼,眼含讥诮道“陆大人,受伤了就别逞强。” 陆望勾着嘴角,目视前方,笑容邪魅,“等着苏大人给我上药呢。” 杜玄此冲陆望道“归程兄,接下来轮到我跟鹤兄比了,你可必须得跟我一队。” 苏鹤将手中折扇扔进陆望怀里,说“陆大人要在这里帮我看扇子,景深你还是另寻他人吧。” “啊?”杜玄此满脸疑惑地看向陆望,陆望拿起那扇子,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杜玄此只得作罢,将目标锁定在叶双秋身上。说服了叶双秋,又拉上苏疑和慕可,又去人群中找了三个自认为靠谱的人组成一队。 苏鹤跟剩下的苏慎,陆朔,慕以一队,加上阿九,还差两人。苏慎本想去找苏穹,却见周溪若和苏临意各牵着一匹马过来。 周溪若已经换了衣裳,绾了头发,看着苏慎道“我们与你们一队。” 苏慎看着周溪若眼前一亮,眸子里尽是惊喜与意外。不过很快惊喜就变成担忧“马球危险,周姑娘…” 周溪若打断他,笑得眉眼弯弯“放心吧,我可以的。”她站在一群男子中间,矮了大半个头,却丝毫没有惧色,一一看过所有人,行了个礼道“各位公子,不用手下留情,全力以赴,才是尊重。” 苏临意吃味道“大哥只知道担心周姐姐,怎么也不担心担心我?” 苏疑拆穿她“我都不一定比得过你,实在不必要担心。” “二哥哥,你可真笨。”苏临意跺跺脚。 周溪若偷笑着拉了拉苏临意的手,不过相处一会儿,两人就一见如故,亲密无间了。 杜玄此一边拍手一边赞道“周姑娘和临意妹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诸位等我一等。” 很快,他就和两名女子走了过来。是怀宁长公主和一位郡主。如此一来,双方势均力敌。 杜玄此让人将此局彩头带出来,大家见是一匹神气十足的小马驹,瞬间又来了兴致。 比赛开始,陆望饶有兴致地看着场上角逐情况。 陆朔走过来坐到他旁边,看了一眼他挺直的腰,问道“小叔叔的腰没事吧?” 陆望避而不答,反问道“你不是去比赛了吗?怎么在这里?” 陆朔道“人够了,我觉得累,便退出来了。你的腰真的没事?” 陆望盯着赛场,敷衍道“无碍。” 陆朔知道他嘴硬又爱逞强,若真的没事,就不会坐得这么僵硬。他也不说破,专心看比赛。 看了一会儿,他突然道“怀宁长公主马骑得好,球打得好,和苏大人配合得也好。” 陆望闻言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策马扬鞭的苏鹤。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苏鹤骑马,不管马儿怎么跑,他都泰然自若,身体在马背上又平又稳。他甚至没有换衣裳,依旧一身蓝袍白衣,宽袖藏风,襟飘带舞,发丝飞扬,仿佛万里雪域中的独行者,清冷孤傲,出尘不染,目空一切。马似流星人似箭,那一袭白衣在人群中穿梭自如,一停一顿,掉头转弯,皆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日光下,一人一马由远及近,奔驰而来。细长的眼微微眯着,黝黑深邃,深不见底。嘴角似有似无地淡漠笑意,仿佛在嘲笑这万千红尘俗世的疲惫与无力,谁也留不住他。 越来越近了,扬起的风沙刮过脸庞,触手可及时,陆望似乎听到了自己如擂鼓般狂跳的心。随着那马蹄落地声,一声接着一声,铿锵有力。 “小叔叔,娘说你喜欢会骑马射箭的女将军,是吗?小叔叔?” “骑马射箭的女将军…”陆望喃喃地重复着陆朔的话,陷入沉思。 陆朔看着他捂着心口,神情恍惚,急道“小叔叔,你怎么了?” 陆望回过神来,没有雪,没有风,比赛还在继续,赛场上有很多人。 掌心却感受到真实确切的快速跳动。 —————— 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看着比赛,似乎没有注意到观众席上多了几个人。 只有一心二用的苏穹,嗑瓜子期间,余光瞟到了一抹熟悉身影。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继续嗑瓜子,一粒瓜子入口,他太阳穴猛地一跳,心口有些堵。他用余光又瞟了一眼离自己不远的四个人,口中的瓜子掉到了地上,心口彻底堵上了。 他慌慌张张收了瓜子,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稍微能喘过气来。他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挪到了那四人的旁边。 “杜大人。”苏鹤将瓜子递过去,贴心问道,“嗑瓜子吗?” 杜邑也是神色紧绷,看见苏穹后,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他将瓜子推回去,客气道“苏大人,好巧啊。” 苏穹低声道“杜大人,怎么回事?这…你们…” 杜邑身体未动,只是动了动嘴“我…唉…近来户部公务繁忙,我好不容易理出点头绪,想着找陛下商量商量。结果陛下听着听着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今日有马球赛,非要出宫来观赛。” “怎么不拦着?”苏穹脸色瞬间凝重。 “拦了,拦不住啊。”杜邑无奈道,“所以老臣和陛下一起来了。” “守卫有没有跟着?” “龙骁卫副将带了人跟着,在赛场外边候着。今日休沐,思危也在这里,我已经叫人去找他了。” 苏穹这才放心了些,他探身看了看盛元帝,盛元帝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比赛,江思谈安安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小根子在另一旁给他扇风。 苏穹已经没有心思再看比赛,瓜子也不嗑了,对杜邑道“杜大人,上回你说的户籍问题和土地问题,在下有些拙见,不知该不该讲。” 杜邑擦了擦额头的汗,道“苏大人请讲。” “户籍问题主要出在黄白两籍上,若是能取消侨置郡县,清理白籍人口,将流民佃农等白籍全部转入黄籍,重新丈量土地,按人头划分,重制赋税劳役参军制度。杜大人担心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杜邑道“苏大人说的这些,我又如何想不到?只是谈何容易啊,世家大族收拢白籍流民,买卖强占土地,就是为壮大其身,又怎会轻易放人?你我二人皆是世家出身,其中厉害,不必多说。我们两个人微言轻,远远不够。” 苏穹道“若想宿弊一清,必得剔骨削肉,抽薪止沸。杜大人,这事我们可徐徐图之,在此之前,切勿心急。” 杜邑狐疑道“苏大人当真是这么想的?” 苏穹道“杜大人何出此言?” 杜邑看着远处,坦然道“苏大人身为世家子弟,却能看清其中利弊,何其眼明心清。只是人生之事,身不由己居多,苏大人真能下定决心,剔骨沉疴?” 苏穹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看着赛场上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笑道“我曾经教导那几个小崽子,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不以身作则,何以为师?” 杜邑喜出外望“好一个为一身谋则愚,为天下谋则智。” 苏穹接着道“杜大人,少时我认为大齐是树,世家为藤,树支撑着藤。后来我以为世家是树,大齐为藤,藤攀附着树。直到入朝为官以后,我才惊觉,大齐和世家已经是两根相互缠绕的藤,解不开,砍不断,只能同生共死。所以我想,在我们有生之年,能不能找到一个平衡,让两根藤相互制约又相互促进,势均力敌,向阳而生。” 杜邑突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惊喜万分。以前他不屑于拉帮结派,只做着自认为对的事情。可如今他觉得,单凭自己一腔热血根本不够,凭一己之力更是远远不够。过于清醒的人,越接近权力中心,越会感到迷茫与无力。若是能找到志同道合之人,即使逆水行舟,有人合力划桨,也不会那么艰难。 一阵风吹过,苏穹伸手,试图抓住它,却手掌空空,他轻叹一声,道“我们皆是凡夫俗子,人间过客,有诸多事是我们无力改变的。就像风来去无踪,就像月时圆时缺,就像四季轮回更替,就像黑夜终将如期而至。力所能及之事,则全力以赴,无怨无悔。力所不能及时,则尽人事听天命,但求问心无愧吧。” 场上赛况激烈,周遭呼声震天,苏穹的话淹没在漫天扬尘里,瞬时无影无踪。 第35章 买卖 夕阳西下时,比赛结束。 残阳如血,染红了半边天。风停云集,等待着黑夜的到来。 杜玄此是个爽快人,直接说让人明天将马给苏鹤送过去。 各府都在收拾准备回城,苏鹤带着阿九和叶双秋也准备回去,刚走了两步,就被小根子拦住了去路。 苏鹤看见小根子,震惊之余也来不及多想,问道“陛下来了?” 小根子道“苏常侍不必担心,陛下已经被杜统领和两位尚书大人护着回宫了。” 苏鹤闻言抿着唇沉默,整个人融在暮色中。 小根子道“陛下本想来见见苏常侍,奈何拗不过杜大人,只好让小人来跟苏常侍传个话,陛下夸苏常侍马术精湛,一举一动皆是风流。话已带到,小人就先退下了。” 苏鹤看着小根子远去的背影,伫立良久,直到阿九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道“走吧。” ———————— 陆望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大夫一边收针一边道“只是扭伤,没有大碍,每晚睡前热敷两刻钟,抹上药膏就可以了。” “谢谢大夫。”管家丁白在前面引路。 大夫走到门口,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叮嘱道“虽是小伤,也需静养些时日,完好之前切勿使大力。” 丁白应道“我会转告少爷的,大夫您慢走。” 晨风零雨微凉,黄叶点点飘落。 陆望起来时,院子已经被打扫干净,只剩地板上的湿痕和花叶上的水滴在晨光中挣扎。 不远处传来响动,陆望绕过回廊,看见陆朔和慕以正缠打在一起,慕可在一旁悠哉悠哉地吃着糖葫芦。 陆望一把将糖葫芦拿走,慕可伸手去夺,陆望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看得慕可眼花缭乱,慕可抢了一会儿,没抢到,便瘫坐在地上不干了。 陆望也不逗他了,将糖葫芦扔给他,嗤笑道“你怎么也喜欢吃上这玩意儿了。” 山楂很大,慕可塞了一嘴,口齿不清道“我一直喜欢。” 陆望扶着腰坐下,斥道“你这天天偷懒的,连个糖葫芦都抢不到,看看朔儿和慕以。” 慕可看着陆望的动作,要笑不笑地说“我是见主子腰不好,让着主子呢。” 陆望一巴掌呼过去“我看你是皮痒了,谁说我腰不好。” 慕可抱着头大叫“主子别打了,快看,阿以和小主子打起来了。” 陆望手上不停,没理会他。 慕可急道“主子,真打起来了,你看…” 陆望一手抓着慕可两只手腕没松,只是眼睛瞧了过去,陆朔和慕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刀剑扔在了一旁,扭打在一起。拳拳到肉,毫不留情。 陆望松开慕可,慕可揉着被捏红的手腕,问道“主子,要将他们拉开吗?” 慕以武学天赋极佳,比慕可更胜一筹,自然也比陆朔强不少。陆望看了一会儿,陆朔尽管处于下风,却丝毫不退,哪怕自己受伤,也要让对方吃到苦头。慕以和慕可不一样,像根不会拐弯的木头,不会因为陆朔是主子就让着他,拳头带风,呼呼作响,每招每式都狠厉无比,只攻对方要害。陆朔吃了几次亏后,竟摸索到了几分要领,开始有条不紊地破解慕以的招式。 陆望道“不用,不至于打死。” 慕可看着慕以的拳头落在陆朔脸上,吓得一哆嗦。他以为自己已经胆大包天,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平日里对主子言听计从,动起手来如此不留情。 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吃着桂花糕的陆望,道“我看小主子被打得有些惨,主子不会秋后算账吧?” 陆望微微一笑“你猜。” “我才不猜。”慕可见他起身要走,拦住他道,“夫人交代了,主子今日在家休息,哪里也不能去。” 陆望抬眼瞥他一眼,“你能拦住我?” 慕可道“丁叔说,主子腰伤未愈,若不好好将息,将来留下病根,影响…影响生活,后患无穷,主子自己会考量的。” 陆望蹙眉。 慕可接着道“主子自己什么脾性自己知道,这一出门,保不准上蹿下跳。”他将目光锁在陆望腰上,“方才主子坐下时真像个有孕妇人,再有个闪失,主子往后怎么娶妻生子?” 陆望眉毛几乎拧成一处,一脚踹过去“胡说八道。” 接着腰上就传来一阵刺痛,陆望吸了口气。 一滴水珠从叶子上滑落,瞬间摔得稀碎,陆望默默回了房间。 陆望是闲不住的人,在府里待了一大半天,实在闷得慌。正午时分有了些阳光,陆望坐在台阶上,薅光了一盆盆栽后,想起慕可的话,他出了门去。 沿着玄武大街走,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多时便出了层细汗。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很快就走到了济蓝河畔。 人往如织,热闹非凡。 陆望突然驻足,眼前景象与记忆中的某个场景重合,一样人来人往,一样喧嚷嘈杂,只是那时他还小,骑在父亲肩上闹着要吃奶酪。 直到有人撞了他的肩,他才回过神,他兀自笑了笑,怎么会突然想到小时候的事。 走了几步,看到那家馄饨铺子,肚子合时宜地响起,他又一个人去吃了一碗馄饨,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挺没滋没味的。 晚上轮到他当值,做糖人的今日没来,他买了几串糖葫芦,往鹰眼营去了。 周竖正在安排中秋晚上的当值守卫,陆望进去拿了自己腰牌,坐在一旁左顾右盼。 “你腰没事吧?”周竖合上排班册子,从他手里拿了一串糖葫芦。 “嘿,不能动。”陆望一把抢回来,像孩子护食似的紧紧拽着。 周竖勾起一边嘴角,失笑道“小气!” “这糖葫芦有大用,你不懂。” “是,我不懂。”周竖也不是真的想吃糖葫芦,就想逗逗他,他话锋一转,“昨日周攀那小子确实过分了,这样,晚上你安排好后到凝香阁找我,请你吃酒。” 陆望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挑眉道“凝香阁我可不去。你也悠着点儿玩儿,要是染了病,赔了夫人又折兵。” 周竖睨他一眼“想什么呢,凝香阁又不是东街小楼。对了,听彦林说,采阁今日新进了个绝色佳人,名字还好听,叫什么思念。要不晚上去采阁?” 陆望道“不是叫采露吗?”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陆望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不管采露还是思念,他都没兴趣,便道“周都尉,晚上可是我当值,你作为我顶头上司,怎么能教唆我玩忽职守呢?” 他挺直腰板,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 周竖看着他的背影,吼道“你这个缺心眼儿的,不识好人心,还有你怎么走路的,像只公鸡一样。” 陆望充耳不闻,他也不想这么走,奈何腰上痛意阵阵传来,且这种痛十分奇怪,像是藏在身体里,暗暗作祟,折磨人得紧。他宁愿直接来一刀,痛得酣畅淋漓也不至于受这种罪。 晚上,他去了鬼市。 一赌场门口有个男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说着什么一句也听不清,眼泪鼻涕泡了一脸,甚是狼狈。周围人来人去,有人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有人好心劝他两句也不起什么作用。有人冷眼相看,说着活该。好久之后,他才撑起身子失魂落魄晃晃悠悠地离开了,或许在此之前他正在赌场一掷千金,风光无限。 周围有人唏嘘道“十赌九输,何必让自己落到如此境地?” 大齐不论官员还是平民都嗜赌成风,这实在不是好风气,可怕的是没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陆望想起杜玄此在这里买的那匹马,便往集市深处走去。通往地下的甬道漆黑,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光亮,待走出去,竟亮如白昼。 陆望沿街走过,最后停在一个农具铺。在这里有个农具铺着实奇怪,陆望看了半晌,镰刀,锄头,铁锨…应有尽有。 陆望随手翻了翻,搓了搓手指,感觉有些不对。 他将这些农具一一摸了一遍,最后拿起了一把镰刀。这镰刀刀身又长又宽,比一般镰刀大上许多。颜色漆黑,刃口却闪着寒光,白得发亮。用手一摸,冷如霜雪,冰凉刺骨。果然是它。 “老板,这个怎么卖?” 一旁逗鸟的老板看了一眼那镰刀,“哟”了一声,放下手中鸟笼,走了过来,打量了一眼陆望,咧着大嘴笑道“这位公子好眼光啊,这么多铁疙瘩,偏偏挑中这一件。” “哦?这把镰刀有什么特别之处?” “当然有,这把镰刀…”老板脸上横肉抖了抖,“特别贵。” 陆望舔了舔后牙槽“……多贵?” 老板张开五指“五十两。” 陆望看着那五根粗短的手指,一看平日里就吃得好,他大喝道“什么?五十两?谁会花五十两银子买一把镰刀?唬小爷我呢!” 老板摇摇头“五十两黄金。” 陆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五十两黄金?” 老板道“公子一看就不是一般人,眼光也不是一般的好,公子能将这刀挑出来,想必也看出了它的不凡。贵自有贵的道理嘛!” 陆望握着刀柄,用力一插,插在了木板上,整个摊子都晃了晃。他抬起一条腿,俯身盯着他“那也不至于贵成这样。”他伸出两个手指,“这个数。” “二十两黄金?” 陆望摇摇头“二十两白银。” 老板摆摆手“公子你这还不如直接抢呢。” “那我就不客气了。”陆望把刀拔出来,作势要走。 “诶,诶…公子…”胖老板追出去,“公子好商量。” 陆望退回来,问道“怎么商量?” 老板凑过去,踮起脚神秘兮兮地说“我还有好东西,买一送一怎么样?” 陆望来了兴致,“拿出来看看。” 老板回到店铺,蹲下身在摊子下面东寻西找,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他才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怀里抱着一大块东西,用破布包着。他抱得费力,整个身体被拖着往下坠,最后只得放下一端,在地上拖着走。 陆望走过去,隔着布料敲了敲,指节传来酸痛感,他仔细看了看这块破布,上面的花纹不似中原的东西,怕是从境外得来的。 这鬼市果然卧虎藏龙。 老板喘着气,费力道“这可是传说中的天玄铁,坚硬无比,炼铁成剑,削铁如泥。公子,你手里那镰刀太薄,太太轻,不适合你。我手里这坨玩意儿,才配得上公子的气质。怎么样?五十两黄金,值当得很。” 陆望将一只手放在老板眼前“五十两…白银。” “不行…” “行!”陆望拍拍老板肩膀,“三爷我就是在这片混的,你们这行当我熟的很,你坑不了我。” 老板没有马上搭话,眯着眼睛,眼睛立刻变成一条缝,似乎在想陆望话中真假。 陆望道“这样吧,我这里有块玉佩,肯定不值五十两白银,至于它能值多少,就看你的本事了。”他从怀中掏出玉佩,在老板眼前晃了晃。 老板立即睁大了小眼睛,里面闪着光“确实是块好玉。”他拍拍手里的东西,叹道,“不过也值不了五十两黄金啊。” 陆望想了想,将手中糖葫芦抽出一串塞进老板手中,顺手将那所谓的天玄铁拿了过来,道“再加一串糖葫芦。” “这…” “老板,千里马还需伯乐识,识货的人不多,错过今日,你上哪里去找我这样爽快的客人?”陆望扬了扬眉,“走啦。” 他将那天玄铁一把扛在肩上,在老板惊恐的眼神中离去。老板目瞪口呆,“公子…慢走…不送…” 第36章 窝囊 夜深人静,月凉如水。 院里那一抹微光颤颤巍巍,却驱散了一方天地的黑。 蝉鸣声掩盖了动静,陆望并不急着敲门,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他盯着那束光,心情复杂,心里想着不知道有多少飞蛾会前赴后继。 他撑着腰敲响了门。 门开了,苏鹤没想到是陆望,微微一怔。 陆望也确实很久没有半夜敲响他的门了。 苏鹤道“陆大人这是…” “先让我进去。”陆望闪身进去,直往内室里走,然后毫不客气趴在了榻上,不带一丝停顿的。 苏鹤跟着进去,行至榻前,眯着眼睛看着他,陆望脸埋在枕头里,在他说话前伸出了一只手。苏鹤看见他手中的两串糖葫芦,一时无言以对。 陆望上下晃了晃糖葫芦,苏鹤无奈接过,说道“阿九已经睡了。” 枕头里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给你买的。” 苏鹤道“我不喜欢吃这个。” “但是你问我要了,怎么也得给你送过来。”陆望扭头看向他。 苏鹤坐在榻前矮凳上,将糖葫芦放在一旁,看着他道“我说过,陆大人别再晚上送东西来…” 苏鹤坐的位置,陆望得将脖子扭过去才能看见他,可扭着脖子太难受了,他叹气,又眨了眨眼,无奈道“苏大人,怎么还提这事?上回不是让你掐回来了吗?大气点好吗?我刚才扛东西闪着腰了,能劳烦苏大人帮我敷一敷吗?” 苏鹤听他说话都是咬着牙的,想起他昨日那般模样,开始说风凉话“陆大人这腰,不是昨日就闪了吗?” 望大方承认,“方才又闪了一次。” “那你还翻墙,是嫌伤得不够重?陆大人是不会敲门吗?”苏鹤对于他翻墙这事颇有微词,他抱怨了一句,还是去了耳房,让叶双秋准备热水。 苏鹤晚上一般都是接近子时睡觉,叶双秋偶尔在一旁给他磨墨,偶尔给他准备些宵夜,偶尔也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若无他事,亥时四刻他就去准备热水,等苏鹤沐浴后收拾完,他再去看看阿九。阿九早睡,时常睡不安稳,他会哄几句。苏鹤说阿九是他弟弟,他也就真的将他当做弟弟。 此时阿九睡得正酣,叶双秋坐在一旁和面做月饼。 听到苏鹤的吩咐,他应了声,很快,就将提了热水过来。知道是要给陆望热敷,便道“我来吧,大人在一旁坐着就行。” 苏鹤乐得清闲,正准备坐下,陆望却道“双秋,这么晚了,你也该睡了。” 叶双秋正准备将手伸进水里,闻言收回手,看了苏鹤一眼,抿了抿嘴“那行,我先回去了。” 陆望低笑两声,语气轻快“那就辛苦苏大人了。” 苏鹤倒也没有显露出不愿意,只拿过帕子过了水,一边拧一边道“将衣服脱了。” 陆望忍着痛翻身坐起来,三两下脱了衣服,又扶着腰躺下。那天玄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天玄铁,但是是真的重。陆望枕着双臂,感觉到一只手将自己头发拂开,痒痒的,接着腰上一阵温热,那疼痛就在这温暖湿热中缓缓晕开,融化成水。 陆望这才将身体彻底放松,舒服地呼出一口气。 帕子很快就凉了,苏鹤又重新过了热水,一遍又一遍,将他整个腰背都敷了一遍。 “好了。”苏鹤收回了帕子,将衣服随意扔在了他背上。 陆望贪恋着那一丝余温,久久没有动弹。直到温热散尽,他才将脸从胳膊中抬起来,看着苏鹤道“我有些后悔。” 苏鹤顿了顿,陆望继续道“后悔对你动了手。” 苏鹤淡淡的声音传来“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陆望愣了愣,重新趴了下去。 苏鹤收拾完,看着榻上一动不动的人,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手臂“陆大人,你要是好点了就回去吧。” 陆望艰难翻身平躺着,做出一副痛苦之色来“苏大人,我好疼啊,疼得不行了。” “别做戏。”苏鹤斜眼睨着他。 陆望当做没听到,继续哼哼唧唧“我这个样子走不了路,也回不去啊。苏大人就收留我一夜吧,待我来日康复痊愈,定重礼酬谢。” 苏鹤懒得和他计较,白了他一眼“进去。” 陆望一脸无辜“动不了。” 苏鹤无奈,长腿跨过陆望双腿,到床榻里面去了。苏鹤躺下去就闭上眼睛,一句话不说。 陆望转动着眼珠,百无聊赖道“苏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该有什么话对陆大人说吗?” 陆望忍不住侧头“我看双秋在你这里待得挺习惯。” 苏鹤低哼一声“其实你大可不必将他放在我这里。” 陆望道“若他不在这里,谁照顾你和阿九。好歹你也帮他姐姐洗了冤屈,给他个报恩的机会。” “为官者,自当为民做主,谈不上什么恩情。” “你这人怎么冷心冷性的?”陆望脸隐在帐中,表情模糊,眼睛却亮极了。 苏鹤躺好,拉过薄褥子盖在身上,缓声道“陆大人哪次来苏某没有好生招待?尽心尽力的忙活还被说冷心冷性,真是费力不讨好。” 一通话说得云里雾里的,陆望懒得再说,只道“苏大人今夜恩情,我定铭记于心。”伸手扯过褥子将自己光溜溜的肚子遮住。 苏鹤声音变得软糯,像团棉花似的,“行…陆大人记着就好…” 不一会儿,身旁呼吸声渐匀,陆望扭过头,只能看见苏鹤的侧脸,棱角分明,线条流畅,尤其是鼻子,长得实在好看。嘴唇不厚不薄,不带一点笑意,冷冷清清的。 陆望不禁想,是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出这般模样的人来。 苏鹤睡觉十分安分,很久都没有变换姿势。陆望收回眼神,手却不安分地往旁边移动。 一寸又一寸,在这寂静的夜里,陆望觉得自己在做什么鸡鸣狗盗之事,心中莫名生起些紧张。 他屏住呼吸,指尖触碰到一丝温热,细腻柔软,来不及多品味,他就猛然收回了手,这才惊觉自己手掌冰凉,甚至忘记了呼吸。 他心中大骂自己窝囊,在女人面前尚能游刃有余,如今在一个男人面前无所绰手,他陆归程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畏手畏脚过?想到此,他又伸出手,挨近苏鹤时,他伸出食指勾住了苏鹤的手指。这才扬起嘴角,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苏鹤醒来时,发现旁边空无人影,他坐起身愣了一会儿,叶双秋端水进来,说“主子离开时说,晚上他会亲自上门感谢大人昨夜收留之恩。” 苏鹤漱了口,说“好,我知道了。上次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叶双秋有些迟疑,半晌才道“大人与主子…” 苏鹤笑“我既然让你去查,就不怕你主子知道,你尽管告诉他就是。我与他还能做一段时间朋友,期间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难。” 叶双秋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大人说的那个姑娘是顾舟山培养的亲卫,武功不在我之下。前两日顾舟山将她送到采阁去了,应是作耳目之用。那姑娘好像有个哥哥,也是顾舟山的亲卫,不过几年前执行任务时死了。” “死了?” “嗯,查不到任何踪迹,应该是死了。” 苏鹤已经穿好衣服,举步往外走,叶双秋也跟着出去。 苏鹤道“建安王府那边你继续盯着,有什么异动及时与我说,与你主子说也可以。” 叶双秋笑道“大人一早就看出主子的意图,还愿意让我留下。” “你留下多好,这小院儿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来,是我占便宜了。”苏鹤简单吃了两口早饭,就要走,又回头道,“阿九这两日是不是喊牙疼?让他少吃点糖,别惯着他。” 叶双秋看着苏鹤出了门,嘀咕道“也不知道是谁惯的。” 明天就是中秋节,各个部门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中秋事宜,忙的忙,乐的乐,闲的闲。 最闲的要数御史台三院了,毕竟佳节将至,没必要在这时候去讨人嫌,除了殿院协助礼部准备宫宴,其余大小官员都闲下来回家陪家人了。 苏鹤看着苏慎还在查看各地监察御史传回来的呈文,开始赶人“瑾之,大家都走了,你还不回去?” 苏慎道“府中的事都不用我操心,回去也是闲着。鹤兄,南中樗州的呈文你看了吗?” “看了,过了明日,有人会去处理。”苏鹤一边整理东西一边道。 “要不我去吧。” 苏鹤放下手中笔,看向他,说“小案子,不必你亲自去。” “可我总觉得这案子有些问题。” “所以我去。”苏鹤将最后一支笔放好,继续道,“我走之后这诸多事务就麻烦你了。” 苏慎惊道“你去?” 苏鹤点头,“我去。” “你不能去……” “我想去,瑾之,我还没去过樗州呢。” 苏慎想劝劝他,苏鹤却抢先道“走吧,回家了。” 第37章 贪念 一片树叶飘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穿叶而过,钉在箭靶中心。 阿九使劲鼓掌,一脸雀跃地看向陆望,陆望将弓递给他,贴心给他带上扳指和护臂。 阿九站定,拉弓,松手。 箭飞出去,却偏离了方向,直直刺向一个突然出现的青色身影。 阿九大惊失色,就要冲过去,却见苏鹤抬起手,稳稳抓住破风而来的箭矢。 苏鹤看了看手中箭,朝阿九走过去,笑道“阿九这箭术还是如此糟糕。” 阿九咧嘴,将弓递给陆望,笑着跑到叶双秋跟前坐下。 陆望看着缓步过来的苏鹤,将弓递给苏鹤“看来苏大人箭术了得,玩玩儿?” 苏鹤接过弓箭,比划了一下,拉弓将箭头指着陆望道“陆大人这又是想做什么?” 陆望看着那在日光下闪着寒光的冷铁,面不改色地说“无聊,玩儿呗。”他走绕过箭头,走到苏鹤身后,握着他的手将箭头转了方向,唇靠在他耳边道“苏大人,靶子在这里。” 他退后两步,“来吧,让我见识一下苏大人的箭术。” 苏鹤举着弓箭,看着远处的草靶子,有一丝犹疑。 陆望在他身后,看着他熟稔地动作,心里隐隐期待着什么,可那一瞬间的期待之后,突然又觉得结果如何并不重要。 他叹了一口气,又走过去,从苏鹤身后环着他,双手覆上苏鹤的双手,低声道“苏大人,我已经领教了。” 说罢,松开了捏着箭的手,正中靶心。 苏鹤看着还在颤抖的箭羽,眼里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落,随即又垂眸笑道“陆大人箭术了得,苏某佩服。” 陆望将他整个身体扳过来,四目相对,陆望道“苏大人的箭术才是炉火纯青,苏大人明日会去参加宫宴?” “嗯。” 陆望眼含笑意,“苏大人能否早些出宫,陪我去看花灯。” 苏鹤道“我忙得很,恐怕没时间。” 陆望知道他会拒绝,却丝毫不恼,直接强横说道“我不管,戌时三刻,我在宫门口等你。” 苏鹤推开他说“那时宫宴还没有结束。” 陆望一把拉住他,装模作样恶狠狠地说“你要是不出来,我就进去找你。要是你不跟我走,我就将阿九抓去陆府,你总会来找我要人吧?” 苏鹤回看他,气势丝毫不弱“不带你这样无赖的。” 陆望得意的笑“我就这样无赖。” 中秋节,是家人团聚的日子,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佳肴满桌,喜气洋洋,阖家欢乐。苏鹤进宫之前,在院子里放了一张长桌,上面摆了酒水瓜果糕点。 苏鹤倒了一杯酒递给阿九,看着天空,神情淡漠,他轻声道“阿九,逝者不回,月圆人缺。如今只要你我二人在一处,便是团圆。这酒,祭天地,祭所有离我们而去的亲人。” 阿九看着远方,眼里水波流转,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泪水终究还是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他将酒倒在地上,擦了擦眼泪,抱住了苏鹤一条胳膊。 院中残花垂头,枯枝欲坠。 叶双秋眯起眼睛,强烈的思念充斥着胸膛,偌大天地,竟真的只剩下自己。他走过去,兀自倒了酒,一饮而尽。 苏鹤拍拍他的肩膀,叶双秋笑了一声,道“孑然一身,了无牵挂,也挺好。” 苏鹤道“你看好阿九,也护好自己,在家等我回来。” 叶双秋点头“大人放心。” 小院子冷冷清清,陆府却热闹非凡,丁白带着丫鬟小厮将府里上上下下洒扫得干干净净,挂上了灯笼彩带,桌上是各式样的月饼糕点,珍馐佳肴。陆拂音和苏季蕴在凉亭里聊天,慕可坐在树上吃桂花糕,慕可和陆朔两人脸上还有瘀伤,站得不远不近,大眼瞪小眼,剑拔弩张。 慕可跷着腿,朗声道“小主子,连我都打不过阿以,输给他被他打上几拳不丢人,你就别计较了。” 陆朔一脸淡漠地看着慕以,想到自己被他按在地上打就满心不甘与愤怒,他暗暗发誓,终有一日要将慕以按在地上,每一拳每一掌都要还回去。 慕以虽只比陆朔大了一岁,但比他高了许多,看着他的时候有种俯视的感觉,这让陆朔心里更加不忿。他默默去了小厨房,喝了一大罐牛乳,打了一个嗝,有点想吐。 陆望回来见他从厨房出来,表情难看,凑上去问道“又被慕以揍了?” 陆朔瞟他一眼,没有说话,陆望道“刻苦练习,假以时日,你会超过他的。” 陆朔抿了抿嘴,问“小叔叔,你说我还能长高吗?” 陆望揉了揉他的头,笑道“看看你爹,看看你小叔,你怎么可能长不高?” “可我都十五岁了。”陆朔有些泄气。 “十五了啊…”陆望看着他,带了点怜悯,“那确实难说,照理说不应该啊…” 陆朔停下脚步,陷入沉思。 陆望走进凉亭,将慕可叫了过来。 慕可像只猴子似的从树上跳到廊上,再跳进亭子里,问道“主子,什么事儿?” 陆望道“苏大人进宫赴宴,阿九和双秋两个人多孤单,你和慕以去将他们接过来一起过节。” “好主意啊,还是主子想得周到。”慕可将手中桂花糕塞进嘴里,回身口齿不清地对慕以说,“阿以,来活了,走!” 陆拂音上下打量着陆望,问道“腰好些了?” 陆望一边伸手拿桌上的饼子一边说“好些了,二姐不必担心。” “你的腰我倒是不担心,我担心你伤着腰都没个知心人照顾。”陆拂音毫不客气将他手中的月饼抢过,“大嫂说你喜欢会骑马射箭的女将军,你找着没有?我听朔儿说,怀宁长公主……” 陆望抢过话头“二姐,我找着了。” “找着了?”陆拂音和苏季蕴异口同声道。 陆望点头“对啊,找着了。” 两人又道“真是怀宁长公主?” “不是。” 苏季蕴道“那是哪家姑娘?你要是真上了心,趁你二姐在,我们挑个良辰吉日将事情定下来。” “别慌,这事急不得,我还没想好,何况他还不知道呢。”陆望道,“容我想想。” 陆拂音和苏季蕴对视一眼,陆拂音道“你怕对方又看不上你?” 陆望闻言,纳闷道“怎么可能?从来只有我瞧不上别人,不可能有人瞧不上我。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上次……上次是意外……” 陆望见对面四只大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心有些虚,咳了一声,笑道“二位姐姐就不要操心了,我心里有数。一会儿会来两个小朋友,你们帮我照顾一下,我还有事,就不陪你们了。” —————— 楼用被贬后,苏鹤和苏穹都以为顾舟山会有所动作,这段时间皆是小心翼翼提防着,尤其是这宫宴上,最易做手脚。没想到顾舟山一直没有动作,只是和刘渝闹了两次不愉快。 刘渝原本是个闲散王爷,盛元帝少时太后执政,外戚专权,后来太后一党的外戚在几大世家的操作下倒台,太后不得不放权,她不甘心让皇权尽数落入世家之手,便将建安王召回鄞都摄政。刘渝在鄞都势力薄弱,急于培养自己人,便将当时还是兵部尚书的顾舟山拉入自己阵营。顾舟山出身世家又野心勃勃,渐渐的,便生了二心。刘渝又何尝不知顾舟山地的想法,只是自己养虎为患,如今虎要出笼,自己却束手无策。苏鹤一封信是告诉刘渝,现在顾舟山在朝中已经一手遮天,若不打压,必成后患。刘渝思量再三,也不知该怎么做,于是晾着顾舟山,双方至今都没有碰上面。 或许双方都在猜测衡量,对方到底还有多少用。 宫宴上发生了不少事,都是苏鹤不怎么在意的,他见一切无恙,便提前离席了。苏鹤出了宫,一眼便看见靠在墙上的陆望。 陆望看见他,喜上眉梢,大步流星地走到苏鹤面前,借着月光看他。 苏鹤见他一脸笑意,说道“陆大人当真神通广大?身在宫外就已经听闻了喜讯?” “什么喜讯?”陆望拉着苏鹤的手腕往巷子深处走去,“苏大人能如约而至,确实是喜事。” 苏鹤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落后他一两步,陆望便放缓脚步等着他。 苏鹤走上去与他并肩道“看来陆大人还不知道,今夜喜事可多了,陆大人若是收买我一下,我可以考虑提前告诉陆大人。” “怎么收买?苏大人想要什么?我以身相许怎么样?”陆望往苏鹤身旁靠了靠,衣袖互拂,手背撞了一下。 苏鹤甩臂打开陆望的手,蹙眉“陆大人……”良久,他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好说,“你让我想想该说什么好。” “行,你慢慢想,想说什么都可以。”陆望腰还有些不适,走得很慢,说话时语气拖得也慢,苏鹤听得泛起一阵鸡皮疙瘩。 他忍不住侧头看了一眼陆望,这才注意到他罕见的穿了件广袖长袍,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慵懒,腰带配饰都是新的,头发也比平时梳的精致。加上一脸春风得意的表情,活像一只求偶的兽。 “可这是秋天啊…”苏鹤忍不住嘀咕出声。 陆望侧头细听,却没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秋天。”苏鹤放大了声音。 “是啊,是秋天。”陆望无脑重复。 “是啊,秋天也会发情?”苏鹤语气带了些调侃。 陆望愣了愣,随即笑道“这都被苏大人看出来了?苏大人你别说,从前二十载,来去如风,逍遥自在。可这两日,我心底生了些别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或喜或忧,又期又惧,教我寝食难安,深夜辗转反侧之时,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思来想去,终是想明白了。” 他顿住步子,挡在苏鹤面前,低头道“只是因为我有了贪念,贪图一个人,却没有得到,于是心有不甘,心痒难耐。” 苏鹤嗤笑道“这样说来,陆大人是找到心上人了?” 陆望目光灼灼“是。” 苏鹤叹气“陆大人这是何意?找到心上人也要来炫耀一番?陆大人果真只有三岁。” 他绕过陆望,继续往前走。 陆望大步追上去,追问道“苏大人就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苏鹤反问他“陆大人真的不想知道方才宫宴上发生了什么事?” 第38章 本事 陆望此时心里确实装不下其他任何事,不过苏鹤都这样说了,他只好道“那行,我们交换,你先说。” 墙边挂着红灯笼,映衬着清冷如水的月光,苏鹤靠着墙角走,隐在明暗交织间。光影从他身上掠过,相反的方向,各走各的路。 他看着前方,语气平缓“陆大人,其实我并不太想知道你的心上人是谁。” 陆望撇开挡在前方的低垂树枝,说“但是我想让苏大人知道。” 苏鹤无可奈何,只好先道“那行,我先说,就在一个时辰前,皇后诞下龙子,这是皇上的嫡长子。” 陆望方才还一脸春色,此番却如西风席卷,白雪覆面,那将开不开的花儿瞬时凝住。 当今皇后正是顾舟山的大女儿顾荨织。 陆望敛了神色,阴沉着脸,沉声道“扫兴,晦气。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好消息在后头。“苏鹤见他终于正常了些,接着道,“皇上一高兴,给苏家三小姐与建安王世子赐了婚。” 陆望惊讶道“赐婚?无缘无故的,为何给临意赐婚?” 苏鹤看着地上,语气不明“听说建安王世子刘曜在马球会那日对苏三小姐一见钟情,你猜这赐婚是建安王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陆望思索着道“上次你给建安王的那封信,这么好用?” 苏鹤摇头“不是信好用,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顾舟山权尊势重,已然不受建安王控制。我只是帮他分析得更加彻底。” 两人已经走到玄武大街上,人逐渐多了起来。陆望拉着苏鹤调头往回走,苏鹤不解地看着他,他说“中秋夜,踩墙根,祈平安。我们多踩踩,希望苏大人永远平安顺遂。” 两人走进阴影下,苏鹤闻言停下了脚步,颇为意外的看了陆望一眼,低着头道“是吗?” “自然是真的。” 苏鹤看着长长的宫墙,突然伸出脚紧挨着墙根踩了一下,而后沉默不语。没束完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挡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高墙之下,这道颀长身影显得单薄而脆弱,陆望向他走近,将他笼罩在自己与城墙中间,声音低沉“你在为谁祈平安?” 苏鹤似乎感受到陆望胸腔的震动,他猛然抬头,正对上陆望的目光,纯净澄澈,温暖有力。 他道“这是秘密。” 陆望一把将他按在墙上,不断贴近他,就在两人鼻尖快要碰到时骤然停住,些许失落道“看来不是我了。” 苏鹤按着陆望肩膀翻身将他按在墙上,凝视着他道“不用我祈,陆大人也会平安的。” 陆望背贴着墙,看着苏鹤有些苍白的脸,笑道“我就当这句话是苏大人对我的祈愿了。” 苏鹤手指伸向陆望额头,陆望眼珠随着苏鹤的手上移,苏鹤只是给他捋了捋额间碎发,就松开了他。 陆望依旧靠着墙,笑意加深“我还以为苏大人要对我做点什么呢。” “陆大人希望我对你做什么?” 陆望张开手臂,挑了挑眉“苏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的。” 苏鹤瞪他一眼“……说正事。” 陆望耸了耸肩,颇为遗憾地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苏大人错失了这次机会,往后可就没有了。” 苏鹤毫不留情道“那就留给别人。” 一腔热情如坠冰窖,陆望看着他,表情逐渐凝固。 苏鹤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继续沿着墙角走着,说道“还有个好消息,问之在宫宴上一曲惊人,得了皇上重赏,升太乐丞。” 陆望道“喜得皇子,却给临意赐婚,给问之赏赐,皇上明摆着亲近苏家。难不成皇上想用苏家抗衡顾舟山?” 苏鹤道“苏家与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今又要与周家和建安王府结为姻亲,已然成为漩涡中心。接下来的路,如履薄冰,尚书大人可得小心了。” 陆望眉头紧皱,快成一个川字,“刘渝用顾舟山制衡元政,元政用你牵制顾舟山。现在局势却陡然一变,苏家被莫名其妙推了出来,立于顾舟山对面,你却全然置身事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苏大人,你帮我分析分析,这渔翁是谁?” 苏鹤无视他咄咄逼人的语气和犀利如鹰的眼神,说道“陆大人觉得是我?是元政?”他带着嘲讽轻笑一声,“陆大人仔细想想,皇上一道赐婚就瓦解了建安王和顾舟山多年的盟友关系,若是这二人斗得两败俱伤,皇上岂不是可以重拾大权?” 陆望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不对,这二人两败俱伤,苏家也被牵连其中,届时剩下的就是元政。元政野心勃勃,我不信你不知道。苏鹤,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说过,不会将苏家牵扯进来。” 苏鹤淡定道“是建安王,或者说是皇上选择了苏家,与我有何干系?陆大人换个角度想,渔翁可以是元政,是皇上,也可以是建安王,是苏家,甚至是任何人,不是吗?” 说到此处,陆望那点旖旎心思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似乎飘浮于水面上的虚浮与猜疑,就如初见时的那般。 他看着无人长街,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尽是无奈“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苏鹤怔了怔,觉得这句话似乎是对他说的,待他要去细细品味时,又抓不住摸不着了。 陆望看着苏鹤,又问了一次“苏鹤,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次,少了几分质问猜疑,多了几分虔诚真挚。 苏鹤听出他语气的变换,他没有看陆望,只是顿了良久,才缓缓说道“这个问题陆大人已经问过我了,我也回答过陆大人。” “可我想听实话。”陆望拦住他,“好,这个你不想回答,我换一个问题,你不是盛州人对不对?” 苏鹤按下他的手臂,抬头看着天空,一轮圆月挂在天边,格外明亮。街道上明晃晃的,每一块砖石都能看得清楚,似乎是怕游人找不到归路。 中秋的月,果真好看啊,他移开目光,不咸不淡的说“我举目无亲,孑然一身,是哪里人很重要吗?陆大人非要揪着这个问题不放么?” 陆望突然扬起嘴角,笑了两声。 苏鹤不解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陆望道“我想,或许你真的从未骗过我。” 苏鹤露出一抹不大明显的笑来“陆大人知道便好。” 陆望忆起公牛案,他让慕可查棘风草的来源,查到苏鹤有一段时间常去医馆拿药,拿的是治湿疹的药,而苏鹤也确实长了湿疹,陆望甚至怀疑那晚苏鹤是故意让他看到那些疹子的。陆望在东市遇到的那个极像苏鹤的背影,他也问过苏鹤,苏鹤并没有否认自己去过东市,只说是偶然间得知杜玄此在东市买鸡斗草,赚了不少银子,也想去寻一条生财之道。以及他让杜玄此将牛放在屠宰场的前因后果,桩桩件件,都说得通。 他说的每一句话也确实都是实话,未骗过他。 可他的药方里其中一味药是麻黄,在棘风草不够的情况下,麻黄若是和棘风草混在一起喂给牛吃,效果相差不大。那头野牛在杜府发了一次疯,定是有人在杜玄此将野牛买回去之前就算好时间去鬼市下了药。杜玄此去屠宰场租房子时,恰好没有空屋子,又恰好看似有距离实则背靠背的四桥街有一间合适的屋子要出租。 种种都是巧合,而这个人似乎善于利用各种巧合,没有巧合便制造巧合,顺势而为,物尽其用,四两拨千斤。 但是苏家这事,周溪若看上苏慎是意外,刘曜看上苏临意也不可控,苏疑出彩更是因为职责所在,这件事若真是苏鹤暗中推动,陆望只能说,他自愧不如,该他成功。 他此时突然理解了当初苏慎的话,明知苏鹤立场不明,城府深不可测,仍愿拿真心待他。 这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陆望忍不住想叹气,他自认为自己算是收拢人心的高手,没想到有人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人为之神魂颠倒。 他深深地看着苏鹤,道“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 苏鹤不可置否“世事难料,谁说的准呢。对了,还有一事……” 陆望忍不住打断他“苏大人,今日是中秋,我原本是叫你出来赏花灯的。结果你这事情一件接一件,我们两个在这城墙根来来回回地走,没完没了的,实在煞风景得很。” 苏鹤道“不是你说踩墙根求平安吗?” “那也不能将时间都用在这里,今日我原本……”陆望瞅了身旁人一眼,原本准备的一肚子话现在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只感心中无限凄凉,化作一声长叹,随风而逝。 “原本怎么?”苏鹤不再回头,往济蓝河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不说我就说了。” 陆望看着他,唇角平直,微眯着眼,眼角有些上挑,在月光的映衬下更显冷清,还真像一只闲庭信步的白鹤,淡雅俊秀,孤傲脱俗。 苏鹤见陆望不说话,便继续说道“杜大人这段时日正在户部清账,账目出入很大,他怀疑楼用贪污公款。但是楼用离开鄞都时,大理寺和刑部带人去搜查过楼府和庄子,没有任何发现,连字画藏品都极少,查也无从可查。” 陆望将思绪拉回来,说道“若楼用真是贪污,定会将尾巴擦干净,也不会将污款放在寻常地方。钱庄,当铺这些查过没有?” “顾舟山耳目众多,不敢明目张胆地查,怕打草惊蛇。我敢笃定,楼用和顾舟山不只是强占田地这么简单,陆大人有没有什么法子查一查?” 陆望笑了一声“我才回来多久?哪有这么神通广大。苏大人为何这么笃定?” 苏鹤犹豫了一下,问道“陆大人要不要考虑一下,与我再合作一次?” 花街百灯会,亮如白昼。街上人实在太多,两人被淹没在人群中,离得很近。陆望不动声色地拉住苏鹤手腕,苏鹤狐疑地看着他。 陆望粲然一笑,道“怕苏大人与我走散了。” 苏鹤无语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儿,陆大人多虑了。” 陆望依旧拉着,力道十足,像是生怕苏鹤将他甩开一样。苏鹤只好说“陆大人能否轻些?总不至于有人当街抢人吧。” 陆望这才松了些力道,说道“方才苏大人说合作,说来听听。” 苏鹤偏头过去,沉声道“五月份南中地区发生了一起小规模暴乱,与樗州官员贪污有关,当时被南中节度使任选平压下去了,任选平接手了这个案子。如今定案了,说是樗州小台郡郡守林业贪赃枉法,收受贿赂,胡乱收税,导致南中百姓苦不堪言,群起叛乱。现在证据确凿,只需派个监察御史去走个过场,我打算亲自去一趟。” 第39章 花灯 两人走到河边一处僻静地方,坐在石头上,看着河中花灯飘飘荡荡,顺流而下。 陆望道“你是觉得其中有问题?” 苏鹤点头“一个小小郡守贪腐案,能引起暴乱,且查了两月有余才定案。此事定有隐情,你知道任选平是何人吗?” 陆望摇头“没听说过。” “顾舟山门生。” 陆望眉头微蹙,说道“牵扯到顾舟山,那就一定有问题,但是你不能去。 苏鹤叹道“这案子别人去查不了。我去樗州查案子,你在鄞都查楼用赃款。如若两件事都与顾舟山有关,至少是个祸根,有朝一日,或许就是致命一击。” 陆望看着眼前走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语气有些强硬“无论如何你不能离开鄞都,如今局势胶着,顾舟山本就对你有所猜忌,你再堂而皇之去南中查案,要是这案子真与顾舟山有关,你觉得他能放过你?再者,这板上钉钉的案子,你要是亲自去,才是打草惊蛇。听我的,你派个靠谱的人去,我让慕以和双秋暗中跟着以防万一。瑾之你就别考虑了,御史台那么多人,你总得给别人留些施展拳脚的机会,正好趁此事发展培养自己人。你要想在鄞都站稳脚跟,总不能一直单打独斗吧。” 苏鹤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如此推心置腹的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不容商量的语气加上那凌冽的长相,有种说不出的霸道。 陆望无视他诧异惊奇的眼神继续说“想来元政在鄞都还有其他党羽,你怎么不与他们合作?” 苏鹤笑道“自然是和陆大人合作更为愉快。” 陆望瘪瘪嘴,不满道“你这张嘴,真是难撬开。” 苏鹤笑得更欢,眼睛弯弯的,“陆大人得凭本事。” 陆望轻笑一声,一把抓住苏鹤后颈,让他靠近自己。呼吸相闻的距离,已然看不清对方表情。 陆望舌尖顶了一下牙齿,声音从喉咙深处发出来,低沉沙哑“撬开苏大人的嘴其实挺容易的,苏大人要不要再试试?”说罢,手指不安分地在苏鹤后颈上揉了揉。 苏鹤闻言愣了一下,眼神闪了闪,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也想起他何时何地用什么方法撬开了自己的嘴。 陆望没有用力,苏鹤轻轻一推就将他推开了。 “陆大人,昨日风流留昨日,我早已忘了,陆大人也忘了吧。” 冰凉的发丝从指缝间溜走,陆望收回手,嘴角上扬“苏大人也太无情了。” 苏鹤起身,沿着河边慢走“比不上陆大人多情,方才还说找到了心上人,这时又有心思与我一个男人调笑。” 陆望跟上去,苏鹤停在一个花灯铺子前,拿了一只兔子灯,转头问陆望“陆大人放灯吗?” “苏大人喜欢,我自当奉陪。”他看向老板,问道,“有没有白鹤花灯?” 老板笑道“这位公子,白鹤灯工艺要复杂些,我这里没有。今天是中秋,公子可以买兔子花灯,应景。” 苏鹤对陆望的幼稚行径已经习惯了,没有理他,拿了自己的灯在一旁题词。 当陆望拿了灯过来时,苏鹤已经将花灯放入水中了。 陆望看着河面上各式各样的兔子灯,早已分不清哪个是苏鹤的。他遗憾地叹气,拿起笔一边写一边说“苏大人怎么不等我?苏大人写的是什么?” 苏鹤道“望我心中所期皆能如愿。” 陆望放下笔,看着自己写的字满意的点了点头,将花灯放入了水中,花灯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颤颤巍巍地流向天边。 他笑着回头,正巧对上苏鹤的目光,“那什么是你心中所期?” 苏鹤看着他满脸笑意,凌厉的眉峰变得柔和,犀利的眼神变得温柔,漆黑的眸子里甚至带了些宠溺。苏鹤心头突突一跳,短暂的失神过后,苏鹤避而不答,反问道“陆大人写的什么?” 陆望就这样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愿吾心上人,事事得偿所愿,岁岁安乐无忧。” 苏鹤扯出一丝笑容“陆大人的心上人要是知道陆大人如此真心待她,定会高兴的。” 陆望眯着眼睛道“那就好。” 夜已深,陆望送苏鹤回去,走到柏子街口,将手中的兔子灯递给苏鹤“苏大人想好让谁去樗州了吗?” 苏鹤道“我自有打算。” “如此便好。” “陆大人,夜路难走,路上小心。”苏鹤手里提着兔子灯,转身欲走。 陆望突然叫住他“苏大人,望是陆望的望,对吗?” 苏鹤疑惑地看着他。 陆望笑“一定是的,苏大人早些休息。” 说罢,他先一步离开,身影很快融进夜色,消失不见。只留下苏鹤夜风中迷茫。 ———————— 中秋一过,秋天的味道就更浓了,灰蒙蒙的天,飘着厚重的云彩。天气渐渐凉下来,风里带了些萧瑟,卷走了枝头留不住的枯叶。可有些树叶,任凭秋风起,依旧如春绿。秋阳穿树而过,变得越发稀薄,没有了丝毫暖意。 苏鹤如常给盛元帝汇报工作,不知是不是有了皇子的缘故,盛元帝比以往听得认真些。 “陛下,樗州贪腐案,臣打算派王汾去处理。” “此等小事,你决定就行。”盛元帝看着桌案上的折子,揉了揉眼角。 殿中换了熏香,苏鹤闻着有些刺鼻,正想开口询问,却听见盛元帝猛烈咳嗽起来。 苏鹤见盛元帝面色苍白,说道“近来天气转凉,陛下注意龙体。” 盛元帝咳得面红耳赤,好一阵才停下来。苏鹤见一旁无人伺候,便倒了杯水递给他。 盛元帝喝了水,缓了半晌才慢悠悠地说“苏爱卿穿得这么少,不怕受寒?” “多谢陛下关怀,臣尚能受得住。” 盛元帝放下手中折子,看着站在一旁的苏鹤,说道“爱卿坐吧,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爱卿不必拘礼。” 苏鹤依言坐下。 盛元帝道“爱卿喜欢骑马?” 苏鹤抿了抿唇“臣不喜欢。” 盛元帝有些遗憾地说“上次马球会朕见爱卿骑术了得,还以为爱卿喜欢骑马。朕还给爱卿准备了礼物,这会儿怕是已经送到府上了。” 苏鹤起身道“臣谢陛下赏赐。” “那苏爱卿平日里喜欢做什么?或者喜欢吃什么?朕见爱卿衣裳单薄,可是府上拮据?宫里新进了一批绸缎,一会儿朕命人给爱卿送到府上…” 苏鹤见他越说越离谱,及时制止道“承蒙陛下厚爱,微臣什么都不缺,还请陛下勿将精力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 盛元帝见苏鹤依旧一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在心底叹了口气,说道“苏爱卿前些日子为了楼用一案甚是劳累,是一定要赏的。爱卿若不喜欢这些身外之物,朕即刻就下诏,升你为御史中丞,此次爱卿万不可再推拖,以防生变。” 苏鹤也没有推脱,跪下磕头“臣多谢皇上恩典。” 盛元帝起身将苏鹤扶起来,面带喜色道“爱卿随朕去花园走走,朕有好东西要给爱卿欣赏。” 这时小根子急匆匆跑进来通传“陛下,顾大人求见。” 盛元帝被扰了兴致,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苏鹤道“顾大人此时求见陛下,定是有要事相商。微臣改日再与陛下一同游园。” 苏鹤出去时,碰见顾舟山。 苏鹤先打招呼“下官见过顾大人。” 顾舟山只看了他一眼,说“苏常侍这就要走了?” 苏鹤颔首侧身,给顾舟山让路。顾舟山进去后,他问一同出来的小根子“陛下是染了风寒?” 小根子道“昨日陛下就受了凉,咳嗽一直不好,药吃了也没用。” 苏鹤伸出手,风有些大,但并不冷。他道“晚上再叫太医来看看,陛下乃一国之君,容不得有丝毫闪失。” 小根子欣喜道“陛下若知道大人如此挂念,定十分开心。” “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 风过无痕,却将苏鹤衣袖上的熏香吹散开来,苏鹤闻了闻,蹙眉道“殿里的熏香怎么换了?这味道有些呛人,陛下能用得习惯吗?” 小根子弯着腰,低声道“这是江大人给陛下换的,陛下耳根子软,禁不住江大人软磨硬泡,硬是将龙涎香换了,小人也闻不惯这味道……” 苏鹤已经走下台阶,驻足道“这样啊,陛下喜欢就好。公公请留步,苏某这就走了。” 小根子又跟了两步,说道“苏大人,若是苏大人让陛下将香换回来,陛下肯定会听的。” 苏鹤嗤笑道“公公说笑了,在下人微言轻,怎敢僭越?” 小根子看着苏鹤的背影,嘀咕道“陛下可听苏大人的话了。” 晚上苏鹤回到小院子,阿九十分兴奋地跑过来,手舞足蹈地比划了一番,见苏鹤无动于衷,便拉着苏鹤去了马棚。 马棚里赫然多了一匹马,这马与杜玄此那匹马不一样,已经成年,身形高大,四肢健壮,毛发乌黑发亮,此时正哼哧哼哧地看着吃着草料。 苏鹤看着两匹马,沉吟片刻,转而笑道“阿九,双秋明日要出行,这两匹马就得交给你照顾了。你能行吗?” 阿九点点头。 苏鹤揉了揉他的头,道“两匹马品种不一样,养法也不能一样,我与你说的,你需记仔细了。” 阿九拍拍胸脯,苏鹤拉着他回屋“阿九真棒。” 第40章 南中 次日一早,王汾便带人前往樗州,慕以和叶双秋一路暗中尾随。 南中三州十六郡,地势险要,多为山地,因此地广人稀,异族盘踞。北方大乱之时,因南中在江南之南,躲过战乱。当时的南中节度使是大齐天赐年间的户部尚书房子渐,因直言纳谏被奸人诬陷贬官流放至此。房子渐虽被贬官至不毛之地,依旧壮志满怀,大力整顿三州治安,打击土匪强盗。奈何人手有限,权力有限,南中地区依旧一片混乱。北地沦陷后,大量流民无家可归,涌入南中。房子渐划地安置流民,带领他们开荒拓土,广修水利,铺桥修路,定居安家,并将他们从北方带来的先进的耕种技术授予本地人。又因地制宜,发挥三州所长。樗州地势高,阳光水分充足,种植的水果味道鲜美。便命人广植果树,所收成果除上贡朝廷外,可对外贸易。青州西部是一片广域草野,本是用于饲养牛羊等牲畜。房子渐听闻南齐朝廷意欲北伐,便划出一块水草丰美之地用于驯养战马,以备不时之需。又在水域充足的宁州开发大量耕地,种植粮食,筹备军粮。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过去了,南中地区一片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曾经朝气蓬勃,一腔热血的青年已至垂暮之年,两鬓斑白,时日无多。 如今军粮充足,战马肥壮,北伐之事却杳无音讯,一封封奏折石沉大海。秋高气爽之时,房子渐登高远眺,看着万里山河,皆在脚下,可他何时才能重回故里? 房子渐直到逝世,都没能走出南中,不说肇京,连鄞都没能回去。他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南中却成为了朝廷世家权臣眼中的肥美羔羊,都想将之收入囊中。 “因着房子渐的缘故,房氏一族在南中地区威望很高。房子渐逝世后,南中节度使由房子渐之子接手,南中地区尚能安然无恙。直到太后外家乐氏掌权,将手伸向南中地区,打压房氏,引起当地民众不满,最后以武力镇压。此后朝中权臣皆将南中三州作为敛财之地,压榨百姓,收刮民脂民膏。” 苏穹将手中黑子落下,看向陆望。 陆望拿起一颗白子,在桌上敲了敲,并没有着急落子,而是道“如此说来,南中三州岂不是大齐粮仓,战备大后方?三哥,这次樗州贪腐案,就算不能扳倒顾舟山,也定要趁机将南中从顾舟山手中夺过来。北伐需要它。” “若是落入了苏鹤之手呢?” 陆望看着棋盘道“苏鹤一个人吃不下。”他皱了皱眉,“嘶”了一声道“说到他,我就有些头疼。” 苏穹叹道“我也头疼……赶紧落子。” 陆望落下手中棋子,若有所思道“若是他吃得下呢。” 苏穹看着陆望的指尖下的棋子,摸了摸下颌道“归程,你这棋艺是谁教的?” 陆望不明所以“不是你教的吗?” 苏穹叹气“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陆望看着被逼进绝路的黑子,笑道“三哥,这么多年,你怎么没有一点进步?” 苏穹目不转睛地盯着双色棋子,试图找出一条生路,奈何找了许久也没有找着。他忽然抬头粲然一笑“我告诉你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你让我一子。” “……”陆望习惯了苏穹大事小事混为一谈,得失不论,“行,三哥请说。” 苏穹神秘一笑“前些日子我收到了一份拜帖,落款人恰好姓房。” 陆望挑眉“房家人?” “正是。苏鹤派去樗州的监察御史是王汾,是个有能力的人,若他真能不畏强权,彻查此案。而此案真与任选平和顾舟山有关,任选平南中节度使之位是铁定保不住了。若苏鹤有本事,取而代之的按理说就是王汾。但很不巧的是,我才是吏部尚书。王汾毕竟年轻,又无功绩傍身,难以服众,届时我抢先一步将他任命为三州刺史之一……” 陆望了然“一分为三,逐个击破?尚书大人好计谋!” 苏穹道“击不击破,得看苏鹤此行目的。” 陆望拍手叫好“三哥,我让你三子。” 苏穹眼睛一亮,迅速挑出三枚白子,将自己的黑子一放,满意地点点头“我赢了。” 陆望看着被踢出局外的三颗白色棋子,孤零零的,着实凄惨。 陆望看着苏穹洋洋得意的样子笑了一声,问“那房家后人,三哥打算怎么用?” 苏穹一边倒茶一边说“这个不劳你操心。” “行,三哥何其聪明。对了,顾舟山近来没找你麻烦吧?” 苏穹将茶递给陆望,自己又倒了一杯,浅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不过是些朝堂上的口舌之争。他对杜涭城出任户部尚书一职十分不满,将气撒在了尚书令建安王身上,我勉强躲过风口浪尖。” “如今苏家与建安王府联姻,三哥日后岂不是可以在尚书台横着走。” 苏穹横他一眼“别胡说八道,你呢?你就打算一直待在鹰眼营?一直做个巡街指挥使?” 陆望转着手中茶杯,看着杯身若隐若现的青花纹路说道“我无所谓,我的使命不在这里,我迟早会回康州,率军北上,收复故土。” 他喝了茶,一股苦味直冲脑门,他呼了一口气,道“这是什么茶?” 苏穹幸灾乐祸的介绍“这是问之自己发明的药茶,据说可以清热去火,延年益寿。” “清热去火与延年益寿有什么关系?问之从哪里听来的歪理邪说!”陆望捡了颗蜜饯扔进嘴里,才盖住那冲天苦味儿,“对了三哥,问之在吗?我问他要幅画。” “你拿问之的画做什么?” “拿去当了,换点银子。” 苏穹鄙夷道“归程,你何至于潦倒到如此地步,要拿亲外甥的字画换钱用。再说了,问之的画现在能管几两银子?你信我,百年后,问之的字画才是无价之宝。” 陆望恍然大悟“三哥这样一说,这幅画我就非要不可了,我得留给我孙子留点值钱的宝贝。” 说罢,他径直往苏疑的院子走去,书房里纸张铺地,毫笔四散,乱七八糟的,若非亲眼所见,陆望绝不敢相信这是苏疑的书房。他在地上翻了半天,全是些涂鸦废纸,好不容易才捡了张还算整洁的画,满意地走了。他那里还有几把苏疑早年送他的竹扇,远不及送给苏鹤那把,但他舍不得卖。苏疑此时正在画舫上与杜玄此听曲儿,丝毫不知家中遭了贼人洗劫。 陆望拿着画去了采阁,等着孟云卿。 独自喝了两杯酒后,慕可敲门进来,两步走到陆望身旁,神神秘秘地说“主子,你猜我碰到谁了?” 陆望漫不经心地问“谁啊?” “苏大人,就在廊角那间屋子。”慕可大眼睛眨了眨,等着被夸奖。 陆望眉峰一拧,“和谁?” 慕可道“御史台的官员,说是庆祝升迁之喜。” “有作陪的吗?” “有,陪苏大人的是阁里的花魁,思念姑娘。” “可看清楚了?” 慕可一脸自豪“看得清清楚楚,那思念姑娘长得甚是美丽,与苏大人坐在一起,十分赏心悦目。” 慕可看着陆望逐渐阴沉的脸,缩了缩肩膀,有些不安地问道“主子怎么看着不大高兴呢?” 陆望眼里含着火光,咬牙道“我高兴,怎么不高兴呢。” 慕可低声嘟囔“主子高兴时真是与众不同啊。难道这就是三爷对小主子说的,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主子不愧是主子……” 慕可还没夸完,感受到两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似乎要将自己砍成两半,他急忙伸手捂住嘴,慌乱往屋外逃去。 孟云卿恰好进来,看着落荒而逃的慕可,狐疑道“公子,他怎么了?” 陆望脸色依旧不好,心中有一团火烧得他喘不过气,他将画递给孟云卿道“不用管他,你将这幅画拿去城西三号当铺当了。” 孟云卿接过画,温声道“好。” 陆望起身“行,那我先走了。” 孟云卿忙道“公子今夜不留下吗?” “今晚有事,不留了。” 陆望出了门,大步流星朝走廊尽头走去。 没走几步,慕可从廊上翻下来,跟在他身后道“苏大人的聚会已经散了。” 陆望脚步不停“他走了?” “没有,就剩了苏大人和思念姑娘。我一直帮主子盯着呢。” 陆望给了他一个眼神“谁让你盯着他的?” 慕可嘿嘿一笑“我猜主子会去找苏大人,没想到真猜中了。不过主子,你现在去,怕不是好时候。” 陆望勾了勾唇角“你不懂,现在去正是好时候。你先回去吧,别扰了我的好事。” 慕可怔在原地什么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慕可越想越心惊,脸上腾起一片燥热,他捂着脸,连连摇头道“主子还好这口?” 第41章 出走 陆望敲门,没人应。他深吸一口气,一脚踹开了门。 屋内狼藉一片,酒气熏天。陆望疾步走向绕过屏风,见苏鹤与一个女子依偎在一起,不由分说将那女子推开,拉起苏鹤就走。 思念立马挡住陆望,焦急道“这位公子,你要做什么?” 陆望看着思念顿了一瞬,厉声道“他欠我钱。” 思念看着凶神恶煞的陆望,鼓起勇气说道“苏大人是采阁的贵客,公子你不能随意将人带走……”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姑娘你让开,否则别怪我不懂怜香惜玉。”陆望粗暴的扯着苏鹤,绕过思念出了屋子。 手腕被捏得生疼,苏鹤一直忍着,直至走到大街上,才甩开陆望。奈何甩了两次,都没有甩开。 苏鹤有些怒道“陆大人,松手,已经没人了,不用做戏了。” 陆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里闪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他将苏鹤拉进一条漆黑的巷子,将他按在墙上,死死地盯着他,由于生气,表情有些狰狞。 苏鹤迎上他的目光,冷笑道“陆大人怎么还入戏了?这么生气?真当我欠你钱了?” 陆望扫了他一眼,将他稍微敞开的领口捏拢,寒声道“你和她做了什么?” 苏鹤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陆大人在说什么?我和谁?” 陆望胸膛剧烈起伏,嘴角颤抖“你去采阁那种地方怎么能喝醉?怎么能与心怀不轨之人独处一室?那个思念到底是什么来头?” 苏鹤不明白陆望气从何处来,他只觉得有人压在自己身上十分不舒服,喘气都有些困难,他挣扎道“陆归程,你在说什么胡话?” 苏鹤不知道陆望为什么会去找自己,但是他知道陆望在思念挡住他的那一刻就已经知晓思念会武功,虽不知道她的身份,但他还是很警觉的演了一出戏。可现在四周无人,陆望还这么怒气冲冲的,苏鹤着实不解。何况,去采阁喝酒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苏鹤瞪着他“你今夜吃错药…唔…” 苏鹤话没说完,就再一次被陆望堵了回去,用嘴。 苏鹤瞪大眼睛看着陆望,陆望用力地吻着他,不是吻,是侵略与掠夺。苏鹤本推了他两下,换来的是更用力的亲吻。苏鹤忍无可忍,抬起脚狠狠踩在陆望的脚上。 陆望吃痛,终于松开了苏鹤。 苏鹤呼吸急促,脸上红晕淹没在夜色中,只剩下炙热。他缓了缓,骂道“陆归程,你疯啦!” 陆望与苏鹤对视,见苏鹤眼含怒意,自己反而平静下来,这才觉得自己行为有些过激,他伸手准备将苏鹤被他揉得乱糟糟的衣裳整理一下。没想到苏鹤一把抓住陆望的手臂,右脚放在陆望左脚外侧,上身用力往右一转,将他往左边狠狠一推,一切发生的太快,陆望丝毫没有防备,电光火石间,就被苏鹤推倒在地。 石头硌得人生疼,陆望一声惨叫,却换来苏鹤一个白眼,苏鹤语气冰凉“陆大人神智不清醒,就在地上冷静冷静吧。” 陆望疼得龇牙咧嘴,看着苏鹤要走,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衣角。 苏鹤居高临下看着他,陆望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霸道和强势,不情不愿地说“腰,腰疼,苏大人扶我一下。” 苏鹤蹲下身,低头看着陆望,气消了些,笑道“陆大人求我啊。” 垂下来的头发扫在陆望脸上,有些痒,陆望稍微别开头,也笑起来,笑了一阵,他长臂按着苏鹤肩膀,借力撑起身子将苏鹤反压了下去。 苏鹤没想到他腰伤未愈,此番又伤上加伤,还能如此逞强,报复心也太重了。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这才发现自己头下和背上分别垫了一只手。 没有手做支撑,陆望整个身子都压在苏鹤身上。“嘶……”陆望将头埋在苏鹤颈窝,闷声道,“苏大人看着瘦,怎么这么重。” 苏鹤提醒他“是你压在我身上才这么重的。” 肩膀传来一阵颤动,是陆望在笑“原来如此。苏大人,我腰疼,动不了了,你帮我揉揉吧。” “你这样压着我我怎么帮你揉?” 陆望侧头,唇刚好碰到苏鹤的脖子,陆望一愣,感受到苏鹤身体的紧绷,他故意贴着他苏鹤的脖子说话“你的手不是闲着吗?” 苏鹤当真将双手伸到陆望身后,有一下没一下的给他揉腰。 陆望痴痴笑道“苏大人,我们这样算是拥抱吗?”说罢,他看着苏鹤雪白流畅近在咫尺的脖子,鬼使神差地亲了一口。 本来他说话时,气息洒在脖子上,就已经让苏鹤有些无所适从,结果他还明目张胆地亲他。苏鹤深吸一口气 ,嘲讽道“陆大人果然与众不同,这冷风冷夜的,也阻止不了陆大人发情。还真是不挑时候,不挑地方。” “你在骂我是畜生?”陆望声音很轻,也很沉,带着些许蛊惑,“那我怎么也得担起畜生这个骂名。” 苏鹤暗道不妙,很快就感觉颈间传来一阵湿热,接着是一点轻微的刺痛。陆望在咬他。 苏鹤趁他不注意,带着他翻了个身,反将他压在身下,陆望察觉他要逃,死死抱着他的腰。苏鹤扬起头,不耐烦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望一脸无邪地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喉结上下滚动,“苏大人滋味实在美好,我还想亲一次。” 苏鹤被他的直白惊得一愣,一时无语,半晌才道“我记得……” “少说废话,你就说给不给亲。”陆望打断他。 苏鹤挣开束缚,站起身,不带一丝犹豫的。 他没说话,只用行动告诉了他。 “唉……”陆望躺在地上长叹一声,失望道,“苏大人太绝情了。”随即又乐道“要不这样,苏大人来亲我,我心甘情愿,乐意至极。” 苏鹤瞥他一眼,迈腿就走。 “诶诶诶…苏大人留步……别扔下我一个人啊……我不胡说八道了还不行?”陆望眼睁睁看着苏鹤越走越远,颓然地垂下手臂,闭上眼睛喃喃道,“苏大人果然狠心,真忍心让我在这里睡一夜。” 身下是冰凉的石板,陆望丝毫不觉得冷,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方才的吻,眼角不禁上扬,荡开一个笑容。 忽然感觉有人踢自己,陆望睁开眼睛,一抹月色闯入眼中,明亮皎洁,流光溢彩,叫人移不开眼。 苏鹤道“看来陆大人在这里睡得很安逸。” 陆望道“若是苏大人在这里陪我,会更安逸。” 苏鹤扶他起来,一边疑惑地说“陆大人说话怎么就变了呢?” 陆望艰难起身,撑着腰道“什么变了?” “由以往的阴阳怪气变成如今的轻浮佻达。” “……”陆望在苏鹤的搀扶下缓步走着,心中百般盘算后问道“苏大人当真不问问,我的心上人是谁?” 苏鹤道“呵……我实在不想知道,若陆大人非要告诉我,我洗耳恭听。” “苏大人也太无趣了,我忽然就不想说了。” 苏鹤笑了笑“甚好。” 陆望转移了话题“对了,那个思念到底什么来头?” “顾舟山的人。” “原来如此。”陆望将半边身体都靠了在苏鹤身上。 苏鹤被他压得踉跄了一步,很快又稳住身形,道“今晚你太莽撞了。” 陆望说“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的关系,被发现了也无所谓。就像你说的,顾舟山早晚会发现我的。” “早和晚,还是有区别的。”苏鹤道,“小心些总归是好的。” 陆府已经近在眼前,苏鹤停住,松开了陆望“到了,你自己进去吧。” 陆望笑“这么晚了,苏大人也可以留下来。” 苏鹤看着陆望明晃晃的笑容,突然严肃道“陆大人,往后还请注意自己的言行,我苏鹤虽出生草芥,却也不是任由人戏耍的。今夜陆大人所说所做,我可以全部忘记,但下不为例。陆大人若执意拿我取乐,就不要怪苏某翻脸不认人了。” 陆望还是第一次听见苏鹤这种语气说话,知道他是误会了,一时愣神,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眼看着苏鹤越走越远,也追不上去,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街角。 陆望前脚刚踏进门,慕可就从墙上跳了下来,正准备说话,就见丁白急匆匆走过来,语气慌张“三少爷,夫人在正堂等着您呢,您怎么才回来?” “出什么事儿了?”陆望忍着腰痛加快了步伐。 丁白见陆望走路姿势不对,脸上慌乱之色更甚“三少爷的腰怎么又伤了?我先去请大夫。” 丁白走后,慕可才说“小主子不见了。” 陆望闻言,心头一沉,几步跨进了屋里,疾声道“大嫂,朔儿他什么时候不见的?派人去找了吗?到底怎么回事?” 苏季蕴虽然心急如焚,但面上还算镇定,见陆望回来,立马道“朔儿一天不见人影,白日里我以为他和慕以出去了,可傍晚还未回来,我察觉不对,让府里人去他常去的地方找了,也派人去苏家问了,都没找着。我以为他与你在一起,结果方才慕可回来,说你独自一人。朔儿平日里不会乱走,最多去苏府找他三叔。归程,朔儿会不会是被绑架了?” “等等,朔儿从早上就不见了?” “是,早饭时就没见着人,丁白说慕以一大早就出门了,我以为他与慕以一起出去了。对了,慕以呢?” “慕以任务在身,已经离开鄞都了。” 苏季蕴凝神一想,道“朔儿他,会不会和慕以一同走了?” 陆望也有此想法,他快步往陆朔的院儿里走去,边走边说“朔儿不是胡来之人,他若要离开鄞都,不会一声不吭。” 慕可带人挨着屋子找,陆望去了书房,苏季蕴去了卧房。 书房里十分整洁干净,除了桌椅书架,没有一件多余的东西,空空荡荡,一目了然。 很忙,慕可进来汇报,没有发现异常。陆望找了一遭,也没有发现书信留言,心沉了沉,难道真是被人绑架了? 苏季蕴从卧房出来,面色凝重,带着愠怒。 陆望见她脸色不对,问道“大嫂, 怎么了?” 苏季蕴道“衣服少了几套。”她一掌拍在廊柱子上,怒道“简直胡闹!” 陆望看向苏季蕴,这才发现苏季蕴脚边有一盆花,他们家花盆从来不会放在这个位置,显得十分突兀。 “慕可,将那盆花搬开。” 一旁的慕可走过去,将花盆移开,惊呼道“主子,有东西。” 苏季蕴低头一看,地上躺着一张信笺。慕可将信笺捡起来递给苏季蕴,苏季蕴打开一看,上面写着 同以离都,不日返家,切勿担忧。 右下角一个“朔”字。 陆望在脑中飞快计算了一番,道“他们可能还没有出宛州,最快到?州边境,快马加鞭,按王汾的脚程,不出三日就能追上。慕可,你马上……” “等等。”苏季蕴已经平静下来,她看着手中的纸条,眼神变得坚决,似乎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她将纸条紧紧捏在手心,道“随他去吧。” “大嫂,慕以不是去游山玩水,此行凶险,朔儿他还小……” “归程,他将信笺放在此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陆家的男儿,怎能一直居促一室而不出?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她抬头看着夜空,寥寥几颗星子散落在明月周围,背后是一望无际的黑。 “观天地阔大,知自身渺小。识人间百态,衡自身气量。经飘摇风雨,才能心纳百川。他这个年纪,正是磨练心性的时候。走出去,才回得来。”苏季蕴露出一抹笑,“归程,我们该放手时就得放手。” 陆望也看向夜空,半晌才道“嫂嫂大义。” 慕可疑惑道“可是夫人,哪有让主子以身犯险的道理?那拿我们有何用?” 苏季蕴拍拍他的头,一边走一边道“现在你叫他一声小主子,是他得以家族父辈庇佑,若他想走得更高更远,需得靠他自己,明白吗?” 慕可跟上去,如实说道“不太明白。” 苏季蕴想了想说“那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主子打架打不过你,说话说不过你,横竖样样都不如你时,你会不会心有不忿?会不会心有不甘?” 慕可回头看了一眼廊下那个高大的身影,连连摇头“我可不敢,主子永远是我主子。” 苏季蕴“………真是个好孩子。” 慕可嘿嘿一笑“多谢夫人夸奖。” 第43章 狗洞 周攀道“钱三爷这次吃了大亏,可能气不过吧。” 慕可疑惑道“可是将主子抓回去有何用呢?” “可以将那张地契抢回去,再毁掉赌约。还可以将人扣下,贼喊捉贼,叫人来赎。”周攀道,“都是赌场惯用伎俩。” 慕可惊道“这赌场是谁开的?连主子和周四少爷都敢扣下。” 杜玄此道“这是鬼市,一视同仁,且他们自有一套说辞,一般不会伤及性命。” 慕可稍稍放心“那就好。” 周攀哼道“赌场都是黑心鬼,小赌十赌九输,大赌必输,只有我这样福大命大之人才敢天天来。” “那为什么明知会输,还有这么多人来?”慕可看着赌场进进出出的人道。 杜玄此想了想道“因为于普通人而言,小赢一场,可半辈子衣食无忧。” “这是其一,”周攀故作高深道,“小孩儿,这个世上有很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逆水行舟,蚍蜉撼树,飞蛾扑火,当然还有孤注一掷啦!” 慕可听得云里来雾里去,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道“二位公子虽然看起来纨绔,但是懂得的道理真多!对了,我得去救主子。” 说罢,他朝陆望逃命的方向飞奔而去。 周攀用胳膊捅了捅杜玄此“刚才他说了什么?我怎么听着不像好话?” 陆望左拐右绕,躲进了一条漆黑狭窄的小巷,见身后没有动静,靠着墙坐在了地上。他撕下一块布将受伤的手臂缠上,另一只手揉着后腰,警惕地环顾着四周。 腰实在太疼,他坐了好久。直到感觉疼痛有所缓解,他才扶墙起身,摸黑前行,走了好半晌,竟还没有绕出去。 突然踢到一块石头,陆望低头一看,有一丝微光。他蹲下身将石头挪开,墙上有一个狗洞。他将手伸进去探了探,对面也有一块石头。他看了看洞口,太小了,钻不过去。他叹了口气,准备坐下休息一会儿往回走。手撑到地面发现地面是松的,他将土刨开,洞口变大,刚好能过一个人。 陆望肩膀宽,受了点罪,好在钻过去了。这边巷子要宽一些,没有房檐遮挡,月光下能看清前路。 转过街角他才发觉眼前景象十分熟悉,他攀着墙慢慢往前走,果然走到了苏鹤的院子,这正是柏子街的另一头。 他兀自笑了笑,竟绕到这么远来了。 轻车熟路地翻进院子,灯已经灭了。移步到主屋门前,抬手敲门。 敲了好几回,屋里才有了动静。 “你受伤了?”苏鹤盯着他的伤口。 陆望嘴一扁,甚为委屈地说“被追杀了,打不过,腰也疼,差点就见不到苏大人了。” “那样便无人扰我清梦了。”苏鹤拿了药,扔在他怀里。 陆望伸手去解腰带,奈何今日他系了条有扣的皮腰带,解了几次都没有解开。他走到苏鹤面前,笑道“真狠心呐,劳烦苏大人帮帮忙。” 苏鹤瞥他一眼,低头帮他解腰带。陆望嘴角上扬,伸出右手搂住苏鹤的腰,将他带入自己怀中。 苏鹤立即退开,看着他没有说话。 陆望亦看着他,敛了笑,认真道“三日没见,有些想你。” 苏鹤退后两步“这是陆大人试探我的新把戏?” 陆望看着他的眼里像是燃了一把火,炙热无比,他只迟疑了一瞬就开口说道“说起来有些荒唐,但这是真的。” 苏鹤戒备的眼神逐渐变成疑惑。 陆望不再做戏,熟练地解了腰带,松了护腕,脱了脏兮兮的外袍,又将上衣脱光,左臂上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他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看向苏鹤道“总不至于让我撕衣服吧。” 苏鹤找了绢帛扔给他。他熟练地咬住绢帛一头,右手拉住另一头缠绕在手臂上,还打了个结。 陆望埋头拍了拍头发上的尘土,一本正经地说“原本想装个可怜,让苏大人给我宽衣解带包扎伤口的。但是想到苏大人会误会,只好作罢。我今日就跟苏大人说清楚,你问我为何三番五次试探你。其实你心里也清楚对吗?你知道我在怀疑什么。我从小生活在康州,从小就混迹在康州马市。接触过许许多多雀衣人,雀衣人与我们汉人长相是不同的。” 苏鹤平静地与他对视“有什么不同?” “雀衣人普遍身材高大,四肢修长,五官立体,肤白且细,总而言之,就是好看,就像苏大人这样。” 苏鹤笑道“也像陆大人这样,陆大人可比我还高一些。” 陆望摇摇头“你确实与雀衣人长得不一样,更像汉人。但是你的眼睛出卖了你,你没发现你的眼睛有些不一样吗?我猜,你父亲是雀衣人,母亲是汉人。一个雀衣人得到了元政青睐,还能混入大齐朝廷,难道不令人生疑吗?” 苏鹤垂眸沉默。 秋夜凉爽,陆望抓起衣服披着,继续道“你可以否认。” “呵…”苏鹤笑了,“陆大人疑心已久,我否认岂会有用?陆大人说我的眼睛不一样,我倒觉得陆大人的眼睛才独一无二。不过陆大人都说了,我父亲是雀衣人,我母亲是汉人,那陆大人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雀衣人。” “好,我换个说法,你是燕平国人。不过燕平国已灭,你如今算是姜国人?” 房间里有个小炉子,苏鹤点了火,往壶里加了水。 “燕平国灭,无家可归,流落至此,不过是想活命罢了。”苏鹤坐在炉子前,看着小小的火光,语气平淡,“陆大人怎么不继续试探下去?突然如此直截了当,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虽然苏鹤亲口承认了,但是陆望心里还是没底,他不能确定苏鹤是燕平国的流民,还是姜国的细作,亦或想是借刀杀人的雀衣贵族。从苏鹤目前行事来看,不像是细作,但是陆望不敢掉以轻心,他怕忽略了重要的东西,尤其是现在他对苏鹤生了些其他的心思。 远观观不清楚,那就近看,总能拨开迷雾。陆望这样想着表情舒缓了些,视线又落在苏鹤身上,说“因为今日我要告诉你另一件重要的事情。” 听到重要的事情,苏鹤转头看向他。 陆望道“是你。” 苏鹤蹙眉“什么?” “我中意的那个人,是你。” 两人视线交错,气氛在沉默中越发怪异。 半晌,苏鹤才笑道“承蒙陆大人厚爱。” 陆望蹙眉“你不信?” 苏鹤继续盯着炉子“陆大人自己也觉得很荒谬对吗?” “是很荒谬,但真心实意。” 小小的一壶水,很快就烧开了,沸腾的水泡冲击着壶盖,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苏鹤坐着没动。 陆望提醒道“水开了。” 苏鹤问“陆大人喝茶吗?” “不喝了,一会儿睡不着。你那水不如用来给我敷一敷?”陆望起身准备往榻上去,“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受伤?” 苏鹤将水倒进盆里“你也没给我机会啊。” 第44章 做戏 陆望趴在榻上,衣服随着他的动作掉落,“方才我从鬼市钻狗洞过来的,想必你也钻过。” 苏鹤拧好帕子,将他的衣服扔到一旁,道“我没有这种癖好。” “不承认也罢。”一股暖意从腰上蔓延开,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陆望享受着苏鹤的照顾,全身都觉得舒坦,他道“苏大人对我这般好,莫非也中意我?” 苏鹤笑了一声“陆大人要是这样想,也行。” 陆望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说话别总这样似是而非,方才我说的话你信吗?” 苏鹤便不再跟他兜圈子“不信。” 陆望轻叹一声,道“原本中秋节那晚就要告诉你的,然而你一开口就将话给我堵回去了。” 陆望翻过身,拽住他的手往前一拉,苏鹤便整个身子趴在了陆望身上。陆望抱住他道“看不到你时就想见你,见到你时便想与你亲近。总而言之,就是想时时刻刻与你待在一处。苏大人颖悟绝伦,我不信你毫无察觉。” 苏鹤抬起头来“若你不想你的腰永远好不了,最好马上放开我。” 陆望眼神如波,坏笑道“若你亲我一下,我立马就能好。” 苏鹤便不再依他,强行起身,陆望却将手放在他后脑,往下一按,双唇相接,四目相对。 苏鹤挣扎,陆望压着他,两人博弈半晌后,苏鹤最终坐在他身上,一手撑着榻,一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陆望冷笑“在我怀疑你身份,想坏你事时,你不止一次想杀我吧。只是后来你发现,我有可用之处,你便允许我接近你,试探你。可是苏鹤,是你先吻我的,是你先勾引我的,没有你这样只管放火不管灭火的。” 苏鹤俯看着他,语气带着嘲讽“你也曾想杀了我不是吗?陆三公子,你知不知道你今夜到底说了些什么?若我真是姜国细作,你觉得你现在还能睁着眼睛说话?还有什么中不中意,喜不喜欢的,你觉得会发生在我们两个之间吗?陆三公子不会天真至此,以为这样我就会信你这些胡言乱语吧?” 陆望眼神渐冷“那你动手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死在苏大人手里,也算不枉此生。” 苏鹤却收了手,躺在了床上,“陆大人还有用,陆大人不能死。” 陆望手握成拳,眼神阴鸷“苏大人不是最擅长逢场作戏吗?怎么这次不将计就计?” 苏鹤转过身,脸上又是如往常一般的风轻云淡,他甚至撩起陆望的一缕头发,轻声道“我是怕陆三公子入戏太深,退无可退。” 他将头发缠在指尖轻轻扯了一下,戏谑道“逢场作戏,谁又不会呢?”他撑起身子,靠过去,眼看唇就要碰上。陆望却一把将他推开,翻身而起,胡乱拿起衣服就往外走。只留下一句“夜深了,苏大人该休息了。” —————— 慕可一大早就候在院子里,等着陆望起床。慕以和陆朔都不在,他一个人无聊得紧,蹲在一旁捡地上的落叶玩儿。 苏季蕴和丁白在对上个月的账簿,苏季蕴看了账本,疑道“怎么支出这么多?慕可,归程呢?” “主子还没起呢。” 苏季蕴惊讶道“还没起?归程不是贪睡之人啊。你过来看看,你主子这两个月干什么去了?花销这么大。” 慕可跑过去看了看陆望的账单,指着一笔支出道“这是慕以去章州和佷州的盘缠,这是接人的车马费,这是雇人和买粥食的钱,这是铸剑的钱,这是采阁喝花酒的钱……剩下的就不清楚了。” 苏季蕴道“你主子还是常去找孟云卿?” “是啊。” “除了孟云卿,没去找过别人?” “还常去找周都尉,苏常侍,苏御史,苏乐丞,苏尚书,杜二公子,周四公子…” 苏季蕴听他报菜名似的听得头大,急忙打断他“女子呢,一个都没有?” 慕可戳了戳脑袋,“采阁的花姐算不算?” “罢了。”苏季蕴摆摆手,喃喃道,“难道是骗我们的?” 她看了看天色,又道“今日怎么这么反常?” 她继续对账本,慕可继续捡叶子,当他揉碎了三十一片叶子后,陆望终于出来了。 他只跟苏季蕴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慕可要跟上去,苏季蕴拦住他问道“你主子怎么了?” 慕可一头雾水“没怎么啊。” 苏季蕴摇摇头“不对劲。” 丁白看了一眼陆望的背影“是有些不对劲,三少爷何时这么失魂落魄过?” 苏季蕴道“慕可,今日盯紧你主子,快去。” 陆望直接去了采阁,要了一桌子的酒。 慕可和孟云卿站在一旁,看着陆望一杯接着一杯地灌,手足无措。 慕可终于发觉陆望的不对劲,他轻声道“孟姑娘,劳烦你在这里看着主子,我去去就来。” 孟云卿走过去,将酒壶拿开,劝道“公子,这样喝酒伤身,先吃点东西吧。” 陆望一把夺过酒壶,将孟云卿拉进怀里,倒了两杯酒,沉声道“陪我一起喝。” 孟云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陆望松开了她,她便坐在一旁。她看了陆望良久才试探着问“公子可是遇着什么烦心事儿了?” 陆望痴痴笑了两声,看着手中的酒杯道“你可有心上人?” 孟云卿心猛地一跳,突然不敢直视陆望,心虚地低下了头,双手绞着手帕,声若蚊蝇“没有……” “没有啊…没有是好事…” 孟云卿突然就明白了陆望的失意从何而来。这世间,竟还有他求而不得之人,孟云卿不禁想,那是个怎样的人啊。 过了好一阵,杜玄此和苏疑进来了。杜玄此提着杜小四坐在陆望右侧,看着他旁边那一堆酒壶,目瞪口呆“归程,这个时辰就喝成这样?果真是狂放不羁,风流倜傥,有隐者之风。” 说着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杯道“来,我陪你一起喝。” 陆望一边同杜玄此喝酒,一边问苏疑“问之,这段时间忙什么呢?” 苏疑道“下个月是建安王的五十寿辰,请太乐署的乐工前去助兴,陛下知晓后,让我们重排舞狮曲,为建安王庆生。” “舞狮曲不是专门给陛下排的吗?这寿辰礼可真是贵重。”杜玄此将鸟笼打开,想让杜小四出来遛遛,杜小四却不领情,他气呼呼地将笼子又关上。 陆望眼角赤红,他指尖捏了颗葡萄,说道“这事儿马虎不得,不能怠慢了建安王,又不能冒犯了陛下。” 苏疑赞同地点点头,却面带不情愿“闲事接踵,疲累不堪。持禄养交,非我所喜。” 陆望将葡萄扔进嘴里,半边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地说“问之啊,世间之事,十有八九不如人意。既来之则安之,既遇之则纳之。” 他将葡萄咽下去,给苏疑倒了杯酒,“来,敬这世间不如意之事。” 陆望又连喝了三杯,醉意已显,双眼迷蒙地扫视着桌上,问道“葡萄在哪里?” 孟云卿将葡萄给他端到跟前,陆望拿了一颗,正准备塞进嘴里,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个熟悉的身影。 陆望眨了眨眼,将葡萄喂给孟云卿,嬉笑道“苏大人来了?云卿,去,给苏大人挑个美人儿,记得,一定要够美,不然配不上我们苏大人。” 云卿起身出去。 苏鹤坐在陆望对面,看了看苏疑,问道“问之,你怎么也喝了这么多?” 苏疑笑道“今日开心。” 很快,孟云卿就带着思念过来了。陆望看了一眼思念,满意地拍拍手“苏大人眼光不错,思念姑娘确实貌美如花。” 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向思念道“思念姑娘,与我喝一杯…” 陆望头晕得厉害,眼看着就要倒过去,苏鹤将思念挡在身后,接住了陆望。 陆望一把将他甩开,杯中酒尽数撒了出来,他扶着桌沿,嘴角泛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还是第一次见苏大人如此护人,行,君子不夺人所好。” 他越过苏鹤,捏着思念的下巴,语气轻佻“思念姑娘,可得将苏大人顾好。” 思念看着陆望近在咫尺的脸,应道“我会的。” 孟云卿将他扶回去坐好,陆望重新倒了酒,自顾自地喝了几杯。杜玄此递给苏疑两个眼神,苏疑摇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于是两人一起看向苏鹤。 苏鹤无奈道“你们叫我过来,就是看他醉酒?” 杜玄此道“慕可让我们过来陪归程喝酒,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我想着人多热闹,归程不对劲啊,他这是怎么了?” 陆望见他们窃窃私语,拍了拍桌子,不满道“你们怎么回事?”又见他放下酒杯,端着葡萄挨个问要不要吃,于是绕着桌子给每人喂了一颗,轮到苏鹤时,他将伸出的手迅速抽回递给了思念。思念看了苏鹤一眼,张嘴接了。 陆望满意地点点头,最后将盘子放在孟云卿面前,“云卿喜欢吃葡萄,我喂你。” 他拿了颗葡萄咬住,低头喂给孟云卿。孟云卿愣了愣,看了一眼其他人,有些不知所措。 陆望伸手扶着孟云卿后颈,迫使她靠近自己,孟云卿心跳如鼓,闭了眼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孟云卿却已心乱如麻。她咬住葡萄准备后退,陆望却没松手,再往下压一点,就能吻上去。他习惯性的在后颈上摩挲,却眉头一皱,手和牙齿同时松开。 陆望垂眸沉默了一瞬,又扯开嘴角道“苏大人,也该体贴一些。” 他站起身,将葡萄给他放在面前。 苏鹤看着陆望,陆望眼神迷离,笑容泛冷。他拿起葡萄,递给思念,思念看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吃了。 “苏大人怎么耍赖呢?”陆望口齿不清,他甩了甩头,起身扶着孟云卿往内室走去,一边走一边交代“罢了,一点都不好玩,问之,送苏大人回去。景深,你随我进来。” 杜玄此提着鸟笼子的手一紧,吞吞吐吐地说“归程,这…这不大好吧!” 苏疑道“景深你进去看看,小舅舅或许有话要对你说。” 第45章 绑架 陆望手里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走到榻边,见杜玄此提着鸟笼子进来,又嗖得起身,往杜玄此走去。 将手中酒壶塞给杜玄此,抢过他手中的鸟笼,盯着杜小四看。方才还懒洋洋的杜小四,瞬间来了精神,扑腾着翅膀上下飞了一圈。 杜玄此想夺回鸟笼,却被陆望轻易躲开。 杜玄此可怜巴巴的说“归程,我的小五小六都已壮烈牺牲,那匹马还没来得及取名就被鹤兄赢了去,如今,就只剩下小四与我相依为命,你可不能再夺人所好。” 陆望双腿打架,孟云卿费力搀着他,尽量让他站直。 他盯着杜小四看了半晌,还给了杜玄此。 天光大亮,一缕阳光越过花窗,透过屏风,只剩薄薄的一层轻轻地落在陆望身上。杜玄此逆光看着他,看出他的不开心。 “归程,你…” “我不要你的杜小四,我想养只鹤。”陆望抢先一步道。 “白鹤?” 陆望语气笃定“白鹤。” 杜玄此提醒道“鹤可不好养,归程你是认真的?” “越不好养我越喜欢,你想办法给我寻一只顶好的来。” “不是我说,鹤也不适合你,要不还是给你弄只隼鹰?” “不行,我就要,我只要。”陆望甩着手,执着道。 杜玄此妥协“行行行…你别激动,一只白鹤而已,我给你寻。” 陆望少有醉酒,醒来时头痛无比。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他起身喝了两口,顿感神清气爽,醉意被冲销了一半。他倚在窗前看着弥漫而来的夜色,忆起醉酒的原因,心中痛骂自己没出息。脑中这么想,可心里仍旧不痛快。 他憋着一口气无处发泄,看着街市点点灯光,表情逐渐阴沉。他推门出去,慕可正候在门口昏昏欲睡。 听见开门声,慕可弹跳而起,叫道“主子,你醒了?” 陆望动了动手臂,道“你查一查那位钱三爷,寻着机会,直接绑了。” “是。” “叫你跟的人呢?” 慕可道“主子睡下以后,苏大人在思念姑娘屋里待了约摸一个时辰就离开了,之后带着阿九去了鬼市瞎转悠,然后我就跟丢了。” 陆望握紧拳头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觉得你主子好看还是思念好看?” “啊?”慕可看着陆望,诧异道,“这,这怎么比?” “嗯?” 慕可被逼无奈,只好说“主子好看,这鄞都城里无一人比得上主子。” 陆望横他一眼,“走吧。” —————— 且说周攀接连赢了钱三爷两局的消息很快在鬼市传开,嗜赌之人纷纷找他谋取要领,无论走到何处都有一大群人围在左右,周攀在鬼市横着走了两日,风光无限。 赌博这事原本是各凭本事,但钱三爷是赌坊的人,他有各种方式出老千,让自己稳赢不输。但周攀纨绔一个,一无是处,偏偏对赌博颇有研究。与赌坊的人对赌,一般由赌坊准备赌具。摇骰子是最常见的玩法儿,赌坊的人可以在骰子上做文章,也可在骰盅上下功夫,总之,随机应变,让来人输得心服口服。而周攀拿到骰子摸一摸,掂一掂,就知道骰子哪边轻,哪边重,被做了什么手脚,这是他身经百战积累的经验。 周攀被吹捧得得意忘形,又生出了找钱三爷赌一赌的心思。奈何一向在金银庄坐庄的钱三爷今日不在,他只得在一楼与外客博弈。 钱三爷此时已经被慕可掳到陆望跟前了。 陆望和慕可乔装打扮了一番,还戴了个面具,叫人完全瞧不出真面目。屋里只有一支油灯,火苗子很微弱,光线很昏暗。 慕可打开屋子中间的麻袋,被五花大绑还塞住口的钱三爷便像只大蚯蚓一样蠕动着身躯出现在暗影中。 慕可将他嘴里的麻布扯掉。 钱三爷大口揣着气,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见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坐着的身影,越发惊恐。 钱三爷到底在赌场混了几十年,很快就稳住心神,问道“你,你是什么人?” 陆望夹着嗓子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需回答我的问题。” 钱三爷仔细辨别着声音,只觉得这声音粗中夹着细,听着别扭,脱口道“你是太监?你是宫里人?” 陆望嘴角抽了抽,压住怒意道“少废话,我问你,金银庄背后东家是谁?与城西三号当铺是不是同一个东家?金银庄聚敛的钱财被藏在何处?” 钱三爷闻言,在心中盘算了一番,才道“这位爷,我只是个替主家办事儿的,连主家面都没见过,对这些一无所知啊。” 陆望冷笑“行,我马上让你们见面。” 钱三爷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他人。慕可走上前,按住钱三爷的腿,开始撕他的裤子。 钱三爷急道“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我想法子让你好好回忆一下,很快,你就什么都想起来了。”陆望夹着嗓子,声音不自觉拖长,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说不出的诡异。 慕可拔出匕首,在钱三爷露出来的小腿上割了一刀,疼痛在黑中蔓延,钱三爷身体一抖,仍是不松口“这位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陆望语气阴沉“没关系,从你身上割下来的肉,我会一片一片喂给你刚出生的孙子。” 钱三爷一向心狠手辣,但如此阴狠毒辣的手段用到自己身上,顿时汗毛倒竖,冷汗直流。 陆望继续威胁他“你以为把家人安顿在城郊就能高枕无忧?你以为你派人将庄子围个里三层外三层就能护得住他们?你以为你主家位高权重就能庇佑你一家三十二口人相安无事?别那么天真,若你主家知道你被绑,就算今夜你能安然无恙地回去,你主家还能全心全意信任你吗?” 慕可继续下刀,身体上的疼痛和心理上的压迫让钱三爷汗流浃背,他握着拳,指甲都快陷入肉里。痛意顺着腿往上爬,一刀又一刀,恐惧在黑暗中啃食着他,他终于崩溃大叫,撕心裂肺道“别割了,别割了!我说,我说……” 慕可退开,陆望满意地笑了“你只有一次机会,但凡有一句话我不爱听,你就直接见阎王爷去吧。” 钱三爷吞了吞口水,急忙道“金银庄与三号当铺是一个东家,但我不知道是谁,但肯定是个有权有势的大官。平时与我联系的人姓余,我们都叫他余老板,他经常往赌坊里送一些名贵之物,吸引权贵一掷千金。有时候余老板会带着大量现银来赌坊,假装将银子输给赌坊,这些银子大多来路不正。还有,鬼市有很多铺子都是余老板的,那些铺子都做着见不得人的生意。当铺,赌坊和铺子都是专门给大东家洗钱用的。赌坊除了洗钱,还有敛财之用,这些钱财余老板会定期来收,至于送去哪里,我就不清楚了。” 陆望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沉默让人心里更加没底。 钱三爷呜咽道“这位爷,我所说句句属实,望爷开恩,饶我全家老小一命。” 陆望道“下次余老板来收货,你设法通知我。如你有法子知道他把货送去了哪里,就更好不过了。” 钱三爷忙道“小人一定想方设法打探消息。” “可是,你这么轻易就背叛了旧主,会不会出了这里就将我给卖了?” 钱三爷哭喊道“爷啊,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出卖爷?我并非卖主求荣之人,只是家中老小都在爷手里,我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从今往后小人就是爷的人了,赌坊有任何消息我都会替爷留意着。” 陆望道“我会一直派人跟着你,你放心,只要你听话,我只求财,不会伤及无辜。” “是是,我定不负爷所托。” 陆望想了想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家中排行十三,便叫钱十三,后因家道中落,父母还没来得及给小人取名,就亡故了。” “钱十三?行,以后你就叫钱十三。一会儿我会让人送你出去。” 陆望起身准备走,钱十三急忙叫住他“爷,有消息了我怎么联系你?” 陆望回身道“鬼市后三街横竖第六块砖头。” 慕可将钱十三蒙了眼,将他扔回了巷子里,并将绳子割了个口子。 钱十三挣扎了一阵,绳子终于断了,他颤抖着双手撩起裤腿,发现只有几条并排的伤口。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猛地捶了几下地,嚎啕大哭起来。 慕可扯下面巾,拍了拍手,跟在陆望身后道“主子,你方才说话好狠啊,我听着都忍不住打颤。” 陆望依旧沉着脸,语气不善“这两日我心情不好,只能怪他倒霉。对了,钱三爷…钱十三身边不少人,你一个人将他绑走的?” 慕可笑嘻嘻跟上去“怎么可能?我在鬼市遇到了苏大人,苏大人计划了两日,叫人制造混乱,来了一出声东击西,阿九引开了其他人,我趁乱将他劫走了。苏大人说,让我当一回渔翁。我也没听懂,我怎么就成渔翁了?” 陆望驻足,转头盯着他,脸色更加阴沉“你什么时候改姓苏了?” 慕可“扑通”一声跪下,“主子,慕可永远姓陆啊,我…我…” 陆望一脚踢出去,寒声道“你什么你?一口一个苏大人,苏大人是你什么人?走漏消息,知情不报,自作聪明!” 慕可撞到墙上,只觉得喉间一热,他忍痛爬过去,抱着陆望的腿哀求道“主子,我知错了,我…我不辩解,主子饶我一次,我再也不自作主张了…主子…” 陆望听着慕可的哽咽声,更加烦闷,他又将慕可踢开,只不过力气小了许多“跪天井,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起来。” 慕可这才从害怕中抽身回来,道“是,主子,我马上就去。” 第46章 儿子 慕可走后,陆望一个人沿着街道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济蓝河畔,他想去吃碗馄饨。 突然起了风,一些没重量的物件儿随着风就走了,集市忽然乱作一团。小贩们纷纷奔走着追寻自己的商品,小孩儿们就兴奋了,趁乱追逐打闹,笑声清脆。时不时还可以在地上捡个果子吃,可胡乱跑着总会挡了别人的道,因此笑声逐渐被叫骂声淹没,小孩儿的身影也消失在了人群中。 一把撑开的油纸伞脱离了丝线随风而来,陆望伸手接住。伞面画着青松白鹤落日,似乎能闻到新鲜的油味儿。卖伞小贩追回来,看到面无表情的陆望,欲言又止。陆望掏出钱来递给他“这把伞我买了。” 小贩连声道谢,又回头去追其他“逃犯”。 风渐渐停下,头发和衣衫也都听话的垂下了,周遭是来来回回收拾东西的人。 无风无雨,陆望手里还举着伞,有些怪异,他正想收了伞,却见那扰乱了他好几日思绪的人拉着个小孩儿悠悠闲闲地踱步而来。 阿九看到个玩具铺子,停下了脚步。苏鹤驻足等着他挑选,奈何老板的铺子被风卷的得乱作一团,忙着拾掇,让阿九稍等片刻。阿九不慌,蹲在一旁看着老板手脚麻利地摆着那些稀奇的小玩意儿。苏鹤百无聊赖中看到了陆望,大约十步的距离,两人就这么对望着,在一片混乱和忙碌中。 苏鹤看了一眼陆望手中的伞,正想打趣几句,却见陆望极快收了伞,朝自己走过来。 苏鹤先打招呼“陆大人,几日没见,可还安好?” 陆望轻轻一笑“还成,苏大人呢?” 苏鹤看了一眼身后的阿九,回道“一如既往。” 陆望想问问他慕可的事,又觉得没有理由。这件事原本就是他们二人商量好的,苏鹤插手也无可厚非,就算慕可有错,也不至于让他发这么大的脾气,说到底是他小题大做了。他也不知为何,就是想较个真。可见到苏鹤,看着他风轻云淡的样子,突然又觉得自己好笑,对方什么都没做,就将他扰得心神不宁,乱了方寸。 他打量着苏鹤,最后将眼神定在苏鹤唇上。知难而退可不是他陆归程的作风。 苏鹤看出他眼神中的不怀好意,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陆大人可别再来扰我清闲。” 陆望一听这话,积攒了几天的怒气再也压制不住,凭什么他一个人抓肝挠心百转千回,对面那人却置身事外悠然自得?他眼底燃着熊熊怒火,一把拽住苏鹤就要走。 苏鹤甩开他,睨了他一眼,拉着阿九往反方向走。阿九回头看了一眼陆望,眼里闪过一丝迷茫。陆望气得胸口闷痛,快步跟了上去。 快走到鬼市入口时,一大群官兵从鬼市涌出来,两人被迫停下脚步。陆望见是刑部的人,急忙逮了个人询问。 那人言简意赅“杀人啦,周家少爷被抓啦。” 陆望眉头紧皱“周家少爷?周家哪位少爷?” “哎呀,当然是周四少爷,周四少爷与人在赌场里发生了争执,不知怎么的,那人就死了。” 陆望闻言,朝赌场走去。 赌场里的人已经散了,现场已被处理干净,只留地上一滩血渍。苏鹤难得也跟了进来,看着空荡荡的赌场,半晌问道“死者是谁?” 陆望也回答不了他,很快,周竖带着鹰眼营的人来了。 陆望看向周竖,道“彦林已经被带走了。” 周竖点头,哑声道“我知道,归程,死的人是刑部尚书杨宗道的儿子杨戊。彦林虽顽劣,但不是如此不分轻重之人,此事定有蹊跷。” 苏鹤道“人证物证全部都被刑部带走了。周大人,你先派人打听打听当时的情况,再想办法去刑部见一见周四公子吧。” 陆望拍拍他的肩膀“先别慌,彦林还要靠你救他。” 周竖点点头,很快又带人走了。 陆望看了一眼苏鹤,走过去,一把捏住苏鹤的脖子,低头吻下去。微凉的唇柔软细腻,带着霸道与强硬。苏鹤都还没反应过来,陆望就松开了他,“走了。” 苏鹤走在街上,突然飘起了雨,秋雨总是带着寒意,丝丝入骨。他抿了抿唇,加快了脚步。 慕可还在天井跪着,陆望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免了慕可的罚。 慕可换了衣裳,从窗户跃进了陆望的房间。他有些委屈地说“主子,你今日为何这么凶?” 陆望看了他一眼,扯过帕子搭在他湿漉漉的头发上,“赶紧擦干,少废话。” 慕可胡乱擦了一下头发“可是主子,以后我到底要不要与苏大人互通消息?能不能与阿九来往?” 陆望想了想道“一切照旧,但是任何行动都要跟我汇报,事无巨细。” 慕可更加委屈“哦。” 陆望看着他瘪着的嘴,哼道“你委屈个什么劲儿?” “主子,既然一切照旧,那我不是白跪了吗?” “刚才大嫂说你跪在天井睡着了,下雨的时候才醒。”陆望瞪他一眼,“你那叫罚跪吗?” 慕可心虚地转了转眼珠,抬手在头上使劲揉了两下,嘀咕道“阿以和小主子什么时候回来?真想他们。” 陆望坐得端正,手上龙飞凤舞。 “你可以给他们写信去,正好问问他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对了,周彦林出事了,这两日你多留意一下刑部那边的动静。还有,杜景深送来的那只白鹤怎么样了?” 慕可揉着帕子道“养着呢,夫人念叨几回了,说这大白鸟好看是好看,就是难养。” 陆望道“陪我看看去。” 两人撑着伞绕去了院子,院子里有个池塘,那白鹤就养在被改造过的池塘边上。 陆望看了又看,也没见到那白鹤在哪里。 慕可指了指池边的树“好像在树上呢。” 陆望惊讶“白鹤还能上树?” 慕可不以为然“不是有翅膀吗?可以飞上去。” 陆望皱了皱眉,却见那白色影子扑腾着翅膀从树上飞了下来,立在浅滩上。身形修长,体态婉约,羽毛洁白如雪,轻盈如纱,纤细的腿更是衬得它优雅高贵。 陆望看着它,脑中不自觉就浮现出一个身影,还真是有些像。 “你把它叫过来。” 慕可瞪大眼睛看着陆望,不可思议道“主子,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陆望佯踢了慕可一脚,自己吹了声口哨,那大白鸟扑腾了两下翅膀,竟飞走了。 这视而不见的态度,让陆望气不打一处来,一边走一边骂“不识抬举,不解风情,不识时务,不知好歹!就和那人一个样,欠揍!欠收拾!世间男女千千万,我陆归程真是瞎了眼蒙了心,看上这么个没心没肺的玩意儿。” 陆望越骂越生气,捡了颗石子朝那棵树扔过去。随后听见一阵响动,那鸟儿似乎被吓了一跳,又飞了出来。 慕可看着陆望的所作所为,啧啧感叹“主子,你真幼稚!” “你说什么?”陆望一眼瞪过去,慕可咧了咧嘴,快速跑开了。 ——————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天边云层很厚,压着雾中的远山,叫人心情也跟着沉重。 周竖原本想自己去见周攀,奈何杨宗道以避嫌为由拒绝了他。周竖只得让陆望前去。 陆望见到周攀时,周攀已经被用了刑,满身血污,狼狈不堪。 见到陆望,他连滚带爬地走到牢房门口,脏污的双手抓住陆望,嚎啕大哭“陆归程,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是他自己撞在了那把刀上。” 陆望拍拍他的手道“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先细细说与我听。” 周攀双手发抖,声音也在颤抖“那夜我在金银庄与杨戊赌了几局,杨戊输得有些惨,就开始耍赖不认账。我骂了他几句,他带着人就冲了过来。双方动起手来,我拔了一个侍从的刀,作势要砍他。他丝毫不怕,将脖子伸过来让我动手。我没跟他一般见识,让他滚开,他骂了我几句,就自己扑过来撞到了我的刀,就,就死了。” “自己撞上来的?” “对,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我根本就没动。” 陆望沉声道“如果你没动,那就是有人在他身后推了他,当时他周围都是些什么人?” 周攀回忆了一番,摇了摇头“杨戊周围…离他最近的都是他自己带的人,有谁会推他?” 他绝望道“就算是真的,杨宗道会相信是杨戊的侍卫推了他吗?所有人都看到那把刀穿过了杨戊的肚子,而那把刀在我手里。陆归程,我这次是不是死定了?杨宗道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陆望道“原本彦正想将你这案子移交大理寺或者御史台,让你少受点苦,奈何杨宗道不同意。你听我说,杨宗道死了儿子,你在这里定会多受苦楚,但是你千万不能屈打成招。一旦定了罪,就回天乏术了,明白吗?” 周攀死死抓着陆望,问道“你信我吗?” 陆望将他的手掰开,肃然道“要是以前,我不会信你。但就冲你叫了我两声舅舅,我信你。” 周攀眼眶更红了,哽咽道“陆归程,不怕你笑话,我从小就怕疼,我比杜景深那家伙还胆小,还怕疼,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你告诉我哥和我姐,若此次我能逃过一劫,我以后一定听他的话,再也不赌了。若我逃不过,就让他们好好孝敬爹娘,不要为我伤心难过。” 说着说着,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陆望塞给他几瓶药,说道“别说丧气话,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姐要和苏家大公子定亲了,你若是出了事,你姐这好事就得搁下。为了你姐,你也得坚持住。” 周攀闻言,擦了擦眼泪鼻涕,震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人与我说?苏家大公子是…” “我大外甥,苏瑾之。”陆望接着他的话说。 周攀彻底止住了哭,迷茫地眨了眨眼,“你大外甥?” 陆望也懒得跟他解释,只道“叫我一声舅舅,你不亏。记得上药,我走了。” 陆望走了几步,周攀叫住他“陆归程…” 陆望回头。 “我……你……”周攀面带纠结,半晌才道,“我是想说,以后你一定要多生几个儿子,一个儿子不争气,还有其他儿子可以依靠……” 陆望笑道“不劳你费心,我陆归程的儿子,肯定个个都争气。” 杨戊和周攀的侍卫都被关在刑部大牢,陆望不敢耽搁,给了狱卒一些好处,将所有人简单盘问了一番,急匆匆赶往鹰眼营。 陆望将纸条递给周竖,道“按彦林所说,若是真有人推了杨戊,那人必然是被人收买,故意为之。” 周竖将上面的名字一一看过,不解道“归程,你说这是为什么?” 陆望看了周竖一眼,摇了摇头。他心中诸多猜测,但是不敢妄言。 他指了几个名字“你查一查这些人,做好最坏的打算,不一定能查出什么来。” 第47章 舞狮 九月二十三,建安王寿辰。 建安王府人来人往,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苏鹤为寿礼烦恼了几日,盘算了一番,发现自己能拿得出手的礼物竟只有一把扇子和一套玉春茶盏。那把扇子于有些人而言是无价之宝,于有些人而言一文不值。 思来想去,他将元政给他的一套玉春盏包了起来,往建安王府走去。 管家接下礼物,小厮在前面引路,苏鹤跟着进了府,府中装扮得很喜庆,客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谈天说地。苏鹤一眼望去,大多都是朝廷要员。 苏慎远远向他招手,苏穹也转头看到了他,他只好走过去打招呼。 苏穹笑眯眯地看着苏鹤,问道“小苏大人在找谁呢?” 苏鹤一愣,随即笑道“下官自然是在找瑾之。” 苏慎凑过来,“鹤兄此话当真?” “周府的人没来吗?瑾之怎么还在这里?”苏鹤笑道。 “鹤兄少打趣我。”苏慎低声道,“周彦林还在狱中,周家人怕是无心前来赴宴。” 苏鹤敛了笑道“总会有人来的,礼数不能少。案子有进展了吗?” 苏慎拉着苏鹤远离人群,愁容满面“出事的时候,赌坊人太多,众说纷纭,越说越离谱。小舅舅去见了周彦林,猜测与杨戊的侍卫有关,你也知道,侍卫出身复杂,暗中行事的多,周家大哥查了好几天,也没能理出个头绪。这事儿不好查,若周彦林真是无辜的,那铁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苏鹤看了一眼苏穹道“听闻前些日子,令堂和尚书大人准备去周府提亲?” 说到这事,苏慎有些不好意思“娘请了媒人,定了日子,可现下出了这事,也不好再提了。” 苏鹤垂眸道“还真是挺巧的。” “什么挺巧的?”陆望站在苏慎身后,似笑非笑地看着苏鹤。 苏鹤抬了一下眼皮“在这里遇到陆大人,挺巧的。” 陆望冷哼“张嘴就胡说八道。我无一官半职在身,叫什么陆大人,叫舅舅。” 苏慎瞥他一眼“小舅舅真是谁的便宜都想占。” “胡说,我只想占苏大人的便宜。”陆望指了指不远处,“景深四处找你呢。” 苏慎看过去,杜邑和苏穹不知道在说什么,时不时看一眼杜玄此,杜玄此耷拉着头,一声不吭,偶尔眼神四处瞟着,真是在找什么。 苏慎便说“那我先去找景深。” 苏鹤笑道“景深分明就不是在找瑾之。” 陆望挑起一边剑眉“我是在帮景深脱离苦海。听闻这建安王府建得格外别致,苏大人有没有兴趣逛一逛?” 苏鹤道“自然。” 两人绕着园子胡乱走着,陆望特意躲开人群,往僻静处走去。 “其实,我将瑾之支走,是想与苏大人单独约会。”陆望看着地板,像是在自言自语。 苏鹤道“陆大人最近该忙得焦头烂额,怎么有闲心在这里与我瞎转悠。” 陆望停下脚步,靠在栏杆上,看着苏鹤道“特意来见苏大人啊。苏大人从不主动来见我,我若是不来,我们俩真有可能一年半载都碰不上一次。” 苏鹤理着自己的袖子,漫不经心地说“见不见的,又有何干系呢。” “见不到苏大人,我会想念啊。日思夜想,魂牵梦绕,如万蚁噬心,难受得紧。”陆望干脆坐在了栏杆上,仰头看着他。 苏鹤笑道“陆大人情话绵绵,张口就来,想必知己颇多,应该说与想听的人听,何必在我这里浪费口舌。” 陆望忍着心中不快,心想今日回去定要将那只不识时务的鸟关进笼子里,让它飞不起来。他深吸两口气,将苏鹤坠下的衣带缠在指尖,咧开嘴角道“我只想说给苏大人听,苏大人真的不想听吗?” 陆望将衣带缠紧又松开,再缠紧,再松开,依旧没有听到回音,他抬头,看到苏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有些愣神。 他拉了拉手中带子道“苏大人?” 苏鹤正要说话,却觉得腰间一重,整个人被压着往下坠去。待他完全回过神,已经整个人跨坐在陆望身上了。 陆望一手抱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仰头吻了上去。他含着苏鹤的下唇试探着轻轻吮吸,出乎意料的,苏鹤没有像往常一般将他推开。 是熟悉的渴望已久的味道,心中的沟壑渐渐被填平,这些日子的郁结烦闷瞬间烟消云散。恍惚中,有手攀上了自己的肩颈,陆望感觉到苏鹤的回应,他不自觉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舌头撬开牙齿,往更神秘处探去。 良久,陆望松开了苏鹤,将头靠在苏鹤肩上喘气。苏鹤感觉到有东西抵在自己腿间,低低笑了两声,站起了身。 饱满红润的唇角带着似有非有的笑,呼吸有些急促,在陆望看来,极具诱惑力。 苏鹤看着陆望不带遮掩的充满欲望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将笑容收了回去。 陆望舔了舔牙床,戏谑道“苏大人方才为何不推开我?” 苏鹤用拇指擦了擦唇角,说“陆大人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晓了我在利用陆大人,仍愿意送上门来,我自当要陪陆大人玩玩儿。且陆大人俊朗无双,独绝江东,我为何要拒绝呢?” 陆望轻笑一声,起身走向苏鹤,抬手比着他的眉眼描了一圈,哑声道“苏大人愿意陪我玩儿,我感激不尽。何况苏大人冠玉之姿,无人出其右,我亦不亏。” “那祝我们玩儿的开心。”苏鹤笑了笑,朝宴席处走去,“快开席了,走吧。” 陆望看着苏鹤潇洒的背影,舔了舔牙床,回味着刚才那一吻。玩玩?那只鸟必须得挨挨饿,饿到它求饶为止。 宴席座位是按官阶排的,陆望没有品阶,只能坐在最角落。陆望远远瞧着苏鹤,桌上的佳肴美馔也入不了他的眼。 苏鹤似乎有所感应,回头看了他几次,很快又与别人推杯换盏了。 盛元帝因为身体不适没有来,只派人送了礼。礼到后,开始开席,很快马戏团,戏曲班轮流上演,引得阵阵欢呼。 压轴的是太乐署准备的舞狮曲,只见一群伶人头顶狮子头,腰缠红色双头鼓出场。 欢呼声和掌声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表演到一半,四周却逐渐安静下来,陆望意识到不对,看向场中,眉头瞬间紧皱。 他看了一眼主位上的建安王,建安王脸上的醉意明显,但也看出了不对。领舞的伶人身着黑红金丝两色长袍,狮头由黄色变成了紫金色。这一装扮乃天子独享,建安王虽是摄政王,也不能如此僭越。 建安王脸上笑容逐渐僵硬,座中各位朝臣纷纷低头转头,不敢再看。 一舞曲毕,鸦雀无声。 建安王拍案而起,大声斥责“大胆舞妓,冒犯天威,来人,将他拿下!” 侍卫涌上来将那个伶人押到建安王面前,建安王随手抄起茶杯掷过去,质问道“敢在本王寿宴上造次,诬陷本王,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热茶从他头上往下流,他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人…小人不敢,是苏大人传王爷口谕要求小人改换装束,为王爷祝寿,小人只是奉命行事,绝不敢自作主张。” 建安王看向一旁候着的苏疑,苏疑缓步上前,跪下道“王爷明察,下官从未假传如此荒谬之言。” 他看向那个伶人,蹙眉道“范雪,我与你素来无仇怨,你何故如此冤枉我?” 范雪连连磕头,额上很快血肉模糊,他大声道“王爷,各位大人,小人卑贱,怎敢无故改动装束舞法?求各位大人明察秋毫,饶了小人吧。” 席上众人神情各异,皆不敢出言。 杜邑起身想说什么,却被杜居安拉住。 双方各执一词,建安王命人将苏疑和范雪抓起来,早早离了场。宴席散后,席上宾客也快速离去,谁也不想惹祸上身。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皇上不追究,便是小事,大家都可相安无事。若是皇上执意追查到底,不敬是小,谋逆这等株连九族的千古大罪一降下来,整个苏家陆家将面临灭顶之灾。 苏穹难得的冷了脸,他看着苏疑被人带下去,喝了最后一口酒,往府外走去。 苏慎和苏临意一脸凝重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看不见建安王府后,苏临意才问道“三叔,二哥不会有事吧?” 苏穹道“不会有事的,回去先别和你娘说,免得她担心。” 苏临意却道“三叔,此事牵扯到建安王府和苏家,想来也不是小风小雨,我们怕是瞒不住娘。” “唉,罢了,你娘何其聪慧。若是她问,就如实说吧。”苏穹看了一眼天,“瑾之,你先送临意回去,我去去就回。” 送走苏慎和苏临意,苏穹站在街角等陆望。 “三哥。”陆望远远就看见了苏穹,疾步走了过去。 苏穹看了一眼苏鹤,道“找个能说话的地方吧。” 三人一起去了采阁,孟云卿知道他们有事要谈,给他们备好茶水吃食就离开了。 苏穹倒了一杯茶,递给陆望,开门见山道“若周四的事是意外,那加上问之这事就一定不是巧合。” 陆望将茶杯端给苏鹤道“如此一来,反倒清晰了,对方针对的是苏家和建安王,周老四或许是被连累的。” 苏鹤浅喝了一口茶,悠悠道“事已至此,最重要的是看陛下怎么想。这种时候,有人煽风点火,有人顺水推舟,明日早朝,怕是免不了一番唇枪舌战。” 陆望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又急忙正色道“排除异己,独揽大权,顾舟山这一步棋走得倒是好。” 苏鹤见他笑意深深,忍不住瞪他一眼。 苏穹没发现两人暗送秋波,说道“如今关键全在于范雪身上,若他是受顾舟山指使,定不会轻易松口,说不定今夜就会暴毙狱中,来个死无对证。我在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顾舟山此举最主要的目的应该是除掉建安王。建安王如今总领尚书台事务,权力在手,在朝中足以抗衡顾舟山。顾舟山看出建安王对他有所顾忌,干脆先下手为强,反将一军。建安王一失势,顾舟山就是下一个摄政王了。皇上和太后肯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此事还有回旋余地,无论如何,不能被扣上谋逆的罪名。” 陆望道“明日早朝,顾舟山肯定会抓着此事不放,连同党羽死弹建安王和问之,身居高位,最忌讳的便是旁人觊觎之心,当局者迷,陛下能知其中厉害吗?” 说罢,陆望和苏穹不约而同地看向苏鹤。 苏鹤正想喝茶,看到他俩的眼神,端茶的手顿住,道“两位是想让我开这个口?” 苏穹道“没人比小苏大人更合适了。” “我这一开口,可就是公然与顾舟山做对了。原本他这些日子对我还不错的。”苏鹤惋惜道。 陆望将手覆在苏鹤的手上,拇指轻轻摩挲着,“苏大人,一定会帮我们的对吧?” 苏鹤看着陆望不安分的手,没说话。 苏穹一把将陆望的手拿开,骂道“臭不要脸的,休要占小苏大人便宜。”又看向苏鹤道“小苏大人,苏家陆家三百三十六口人的身家性命,就靠小苏大人一张嘴了。” 苏鹤啧了两声“所以二位大人这是将我绑上贼船了?” 苏穹郑重点头“船已扬帆,不容回头。” 第48章 假的 三人在柏子街口分路,苏鹤进了柏子街,陆望和苏穹朝着玄武大街走去。 夜幕降临,晚风甚凉。 苏穹打了个寒颤,紧了紧披风道“不知不觉,已经深秋了,该制冬衣了。” 陆望道“三哥,朝中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要亲自让苏鹤帮忙?” 苏穹神秘一笑“有的人,不用开口也会帮忙。有的人,不开口可就说不一定了。最重要的是,你不知道陛下有多倚重苏鹤,苏鹤一句话,顶旁人三句。” 陆望惊讶道“这是什么道理?苏鹤不是元政的人吗?陛下如此信任他?怕不是三哥胡说八道,妄自揣测。” “你三哥我何时看错过?这事你信我没错。” “那三哥为何笃定你开口苏鹤就会帮你?” “顾舟山可是元政的头号大敌,苏鹤怎么可能容忍顾舟山一家独大?” “若我是苏鹤,我就不出手,坐山观虎斗。” “苏鹤想一个人对付顾舟山,没那么容易。” “你可别小瞧了他,你忘了上次的连环计?” “上次不也有你帮他?我知他可以有多种选择,所以我方才就是在表态,他自己会衡量的。”苏穹看着前路,扬起嘴角,“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苏鹤并不完完全全是元政的人。” 陆望赞同地点点头。 苏穹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就算苏鹤不帮我们,也不会走到绝路,总归能留下一条命。” 陆望双手枕在脑后,呼出一口气“那是自然。” 苏鹤坐在窗前研墨,冷风将案上宣纸吹得簌簌作响,他起身看了一眼漆黑的院子,准备关窗,窗外却陡然出现一张笑脸。 苏鹤被吓得手一缩,面上却镇定自若,甚至瞟了一眼陆望后,继续关窗。陆望急忙拉住窗户,爬进了屋子。 “你这眼睛长得倒是好看,就是不好用。”陆望气呼呼地看了一眼桌上新磨的墨,问道,“准备写什么呢?” 苏鹤关了窗,回身坐下,拿起笔沾了墨,道“练字。你怎么回来了?” 陆望长腿一跨,坐在了苏鹤身后,苏鹤被迫往前挪了挪,眉头一皱“你又想做什么?” 陆望抱着苏鹤的腰,将下巴抵在他肩上,看着苏鹤细白的手腕缓慢地扭动着,白纸上落下均匀洒脱的黑字。 “字写的不错,从小练的吧?” 苏鹤手顿了顿,墨迹蔓延,犹如绽开的黑色梅花,他笑道“天赋异禀。” 陆望手握着苏鹤的手,一边写一边说道“你今年十九,燕平国灭于七年前,你才十二岁。雀衣族有自己的文字,你能将汉字写成这样,定是有汉人先生从小教你。看你身姿仪态风雅大方,端正得体。言行举止不拘形迹又恪守礼节,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是从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想来你也是出身大家,非富即贵。而且……你骑术精湛,箭术了得,我都怀疑你是燕平国皇亲国戚。老实说,你是不是燕平皇族走丢的小王爷或者小皇子?” 纸上赫然出现一个瘦削飘逸的鹤字。 苏鹤看着鹤字,怔了片刻,道“陆大人夸得我有些惭愧。雀衣人从一百年前就与汉人杂居,吸纳汉人文化,学习汉人礼仪。到我这一代,会说汉语,写汉字的雀衣人更是数不胜数。雀衣族是马背上的民族,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不足为奇。陆大人的字着实比我写得好。” 陆望手在他腹上轻轻揉着,声音低沉“你总喜欢这样避重就轻。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 苏鹤笑道“陆大人还没说你来做什么。” 陆望叹了一口气,道“谋逆之罪,株连九族,我掐指一算,问之的九族里有我。若是明日出了意外,我就要身首异处了。在那之前,我必须得抓紧一切时间与你在一起。” 他双手在苏鹤身上游走,头埋在苏鹤脖子里,嗅着苏鹤身上淡淡的皂角香,喃喃道“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同你做,死不瞑目。” 苏鹤困在陆望与书桌之间,逃无可逃,他抓住陆望不安分的手,略偏头道“你要同我做什么?” 陆望在苏鹤耳边说了两个字。 苏鹤放下笔,一本正经道“陆大人别急,等我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自会做该做的事。如今你名不正言不顺的,我怎么能占你便宜呢?” 陆望喜道“此话当真?” “你说的哪一句?” “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八抬大轿娶我进门。” “………假的。” 陆望在他侧腰掐了一把,坏笑道“我这人最擅长假戏真做,弄假成真。苏大人既然不愿意娶我,那就换我来娶苏大人。” 说罢,他拦腰将苏鹤抱起,一同滚进被褥里。 苏鹤抱着陆望翻了个身,将陆望压在身下,对视一眼,便吻了下去。 陆望动情地回应他,两人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两人亲吻过多次,但是陆望觉得,这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吻。双手被人压过头顶,陆望极少有这种被支配的感觉,心中腾起别样的刺激。他挣扎了几下,苏鹤却压得更紧。 罢了,跟一只鸟儿计较什么,任它翱翔天际吧!陆望愉悦地想。 直至两人都气喘吁吁,苏鹤才松开了他。陆望趁机翻身,看着苏鹤起伏的胸膛,又要压下去。苏鹤撑着他胸口,道“陆大人腰好了吗?” “早好了。” 苏鹤偏头,陆望只亲到了他的脸。苏鹤推他“那也不行,我最近腰不好。” 陆望轻笑一声,他咬着苏鹤耳朵,声音越发低哑“那你就乖乖在下面。” 苏鹤低低笑着“陆大人难道不知,不论在上在下,都费腰。” 陆望捏着他细软紧致的腰身问道“你倒是很懂。你这腰怎么不好了?莫不是平日里没有节制,纵欲过度?” 苏鹤眨眨眼,“正当年岁,难以自控。” 陆望深深吸气“说得好,美人在怀,更难以自控。” 他解了苏鹤的腰带,滚烫的手伸进了衣襟,细腻光滑的触感让他情难自抑。他呼吸加重,双手握着苏鹤的腰往下一拉,吻住他的同时胡乱解着他的衣物。 “等等!”苏鹤突然睁开眼睛。 “怎么了?”陆望还埋在他胸口,口齿不清道。 苏鹤推开他,坐起身,将衣服合拢后才道“寅时了,我得去上朝了。” 陆望双眼迷蒙,他吞了吞口水,无奈道“就不能不去?” “你不怕株连九族了?” 陆望一头栽倒在榻上,喘着粗气道“苏鹤,你就折磨我吧。”说完,他烦躁地将被子一拉,盖住自己,翻身向里,气鼓鼓地不再说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陆望实在憋得难受,又转身将正在穿衣服的人重重拉进自己怀里。 苏鹤道“再胡来就迟了。” 陆望不由分说地握着他的手一路往下,一脸幽怨,不满道“我不管,我在这里等你回来给我灭火。” 掌心一片滚烫,苏鹤毫不客气地捏了捏,挑眉道“我说错了,陆大人才真是天赋异禀。” “嘶……”陆望看着某人潇洒地背影,将头埋进了被子里。 什么翱翔天际!不配!关起来,狠狠折磨! 等到天亮,陆望才一脸萎靡地爬起来。阿九已经在院子里打了几套拳,见陆望从屋子里出来,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陆望走过去陪他打拳,两人你来我往,倒是十分默契。暮秋时节,两人硬是练出一身薄汗,十分舒爽。 “走,哥哥带你吃饭。”陆望揽住阿九肩膀,出了门去。 “阿九想吃什么?” 阿九想了想,指了指济蓝河。 陆望道“吃馄饨?” 阿九点点头。 “天天吃馄饨?哥哥带你去吃羊肉泡面。” 两人吃了饭,陆望带着阿九去了鹰眼营。 周竖正在和慕可说话,见陆望进门来,道“正想让慕可去寻你。慕可说你昨夜彻夜未归,去哪里鬼混了?” 陆望笑得灿烂,“怎么了?” 周竖捶他一拳“看你这春光满面的,遇着什么好事儿了?苏问之都火烧眉毛了,你这做舅舅的,就不着急?” 陆望将阿九交给慕可,得意道“周四在牢里生死未卜,你还有心思在这里打趣我?说吧,找我什么事儿?” 说到周攀,周竖也没了说笑的心思,正色道“你给我的那几个人是真难查,奴隶都有奴籍,那些人连人籍都没有。前些日子听说户部要重整户籍,遭到了强烈反对。现在我觉得这事儿极有必要,势在必行。” “扯远了啊。” “咳…”周竖继续道,“查到现在,只查到了杨戊身边那个叫宗合的侍卫,看上了采阁的前花魁采露,时常去采阁喝酒。据采阁的人说,他正在筹钱给采露赎身。你说他会不会为了钱出卖杨戊?” 陆望点头“有可能。” “我原本怀疑采露的身份,可采露也是黑户,来历不明,查无可查。归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陆望道“我想想。” “还有,上次我们说将彦林的案子转到大理寺,皇上本来都同意了,结果被顾舟山压下去了。”周竖紧了紧拳头,“顾舟山硬来横插一脚,如今杨宗道和他沆壑一气,有了靠山,杨宗道更是咬得紧。若他严刑逼供,彦林肯定受不住。” 这也是陆望担心的,他语气沉重道“如今所有证据都指向彦林,要是平头百姓,早就被强行定罪了。如果我们找不到证据证明彦林的清白,彦林不管认不认罪,都是死路一条,时间问题而已。我们得想办法,让杨宗道不下死手。” 周竖咬牙道“杨宗道敢打死老四,我就敢杀了他。” “彦正,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情如果是有人蓄意谋划,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所有的可能我都想过,甚至真是彦林失手杀人我也想过。可我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真是有人买通杨戊的侍卫杀了杨戊嫁祸给彦林,无疑是想引起周杨两家的矛盾,这样他会得到什么好处呢?” 陆望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陆望记起楼用案时,他与苏鹤说起过杨宗道,苏鹤对他的评价是墙头草,随风倒。杨宗道虽是顾舟山一手提拔上来的,但是对顾舟山并不是唯命是从,死心塌地。如果是顾舟山通过采露买通宗和杀了杨戊嫁祸给周攀,再假装对杨宗道施以援手,便可将杨宗道彻底拉入阵营。但是如果选择如此极端的方式,是对杨宗道虚与委蛇的报复。不知杨宗道知道真相后会作何感想。 外有元政虎视眈眈,顾舟山更不会任由苏家与周家和建安王结为姻亲,虽说一纸婚约并不是两个家族的坚不可摧的韧带,但是在他们反目成仇之前,顾舟山便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想得通了。 现在没有证据,陆望不知道该怎么跟周竖说,说了反而容易引起误会。他道“我想办法去查采露的底细,实在不行,只能让你父亲去找陛下和太后说说情,陛下和太后若是念几分旧情,也不至于任由杨宗道要了彦林的命。” 周老爷子官至尚书仆射,任太子太傅,是盛元帝的老师。前几年因病告老还乡,与周老太太隐居在老家。 周竖道“老爷子身体不好,如此舟车劳顿,也不知受不受得住。还好老爷子门生故吏尚在朝为官,暂且能稳住杨宗道。不过就像你说的,时间问题而已。” 第49章 来吧 陆望去了一趟采阁,就带着阿九回了小院儿,慕可则继续盯着钱十三。 阿九拿着陆望给他买的糖人儿,十分开心,拉着陆望去马厩看他养的马。 一大一小两匹马隔了老远,嘴里嚼着干草,眼睛却瞪着对方,似乎在叫着劲儿,谁也不服谁。 陆望眼睛放光,见那大马体态匀称,脖颈修长,毛发乌黑,耳朵尖尖,头颅高扬,眼睛斜着看人,好似带了两分不屑。 “这马取名字没有?” 阿九摇摇头。 “叫乌戟怎么样?” 阿九挠头不语,一口咬掉了兔子耳朵,咔嚓一声。 陆望笑道“你不反对就是同意了。”他看向那匹小马,才一个多月就明显长大了不少,背上的弯月更加明显,秀气中带了孤傲,他想了想道“钩月踏清秋,取钩月二字正好。” 阿九留下给钩月洗澡,陆望回到了苏鹤房间。在房间转了一圈,又去书房转悠,书房好多地方都落了灰,看来很久没用了。他随手翻了翻书架上的书,去了院子。院子不大,一棵树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叶子也落得差不多了。 日落时分,他去买了吃食回来,在屋子里燃起了炭火,十分暖和。 直到天光暗尽,苏鹤才回来。 进了屋子,一阵暖意袭来,苏鹤看着躺在美人榻上看书的陆望,笑道“这时节就开始烧炭取暖?陆大人身子有些虚啊。” 陆望懒洋洋看他一眼,“见你瘦弱,怕你禁不起晚秋寒霜。先吃饭还是先换衣?” 苏鹤往内室走去“先换衣。” 换了常服出来,陆望已经将酒温出了香味。阿九坐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啃骨头。 这一瞬间,苏鹤竟对永恒生出几分期待。 他跪坐在陆望对面,看着几案上全是他喜欢的菜,有些惊讶。 陆望一边给他倒酒一边说“在采阁也好,在画舫也罢,你就捡着这几样菜吃,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苏鹤吃了一口,赞道“味道不错。陆大人这么贴心,我可无以为报。” 陆望将酒杯放在他面前,挑了挑眉“以身相许便是。” 苏鹤喝着酒,温度正好,“那多见外啊。” “我等你一整天了。”陆望给他续酒,又给他夹菜,“还给你的马取了名字,苏大人不打算犒劳犒劳我?” “取名?” 陆望起身去书案上拿了两张纸递给他。苏鹤放下筷子,打开看了看,又还给他“将就吧。” 陆望见他一脸冷漠的样子,将纸揉成一团胡乱扔了,不满道“就还将就?” 苏鹤忍着笑,将半碗莼菜羹喝了才道“极妙。” 陆望这才满意了地笑了。 苏鹤道“问之的事,你不问问我?” “我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至少说明不用被诛九族了。”陆望道,“皇上准备怎么处置建安王和问之?” “还未定下来,多半是贬谪。苏大人的意思让问之明日直接去请罪领罚,越快越好,以免再生事端。”苏鹤放下筷子,拿了个橙红的橘子慢慢剥着,“苏大人已经为问之想好了去处。” 陆望笑道“最好的去处莫过于昭苏,三哥是不是想让你去向陛下求情。” 苏鹤将橘子一分为二,递给陆望,“你倒是了解你三哥。问之聪颖过人,却心思纯净,对身外物无甚追求,好其所好,痴醉入迷。做官非他所求,名利非他所喜,鄞都是囚他的牢笼,他原本就属于风花雪月,高山流水。若他能回昭苏,于他反而是幸事。” “你倒是了解问之。”陆望将橘子上的经络摘除干净,塞给苏鹤。 苏鹤便将另外一半给陆望,将陆望递给他的塞进嘴里,细细嚼着,“这不是难事。” “昭苏有苏家老宅子,还有昭南山别院,他回去做个闲散小官,空闲时间便可专研他的琴棋书画,府里有丫鬟小厮照顾他衣食,日子倒能过得悠哉悠哉。”陆望把玩着手中橘子,想起五年前他在昭苏的日子,叹气道,“这也是三哥想过的生活,但是再无欲无求也得食人间五谷,三哥为世俗低头,终是成全了问之。” 苏鹤说“我也愿成全他。” 陆望手中的橘子已经不能吃,他放在一旁,用帕子擦着手道“苏大人若是能这样真心实意地对我该多好。” 苏鹤将最后一瓣橘子扔给他“特意留给你的。” 阿九伸手一抓,从半道上将橘子劫走,塞进了嘴里。 陆望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阿九吃了橘子,开始揉眼睛。苏鹤道“阿九困了就去睡吧。” 阿九摇摇头。 陆望拍了拍自己的腿“枕着听我们讲故事。” 阿九抿了抿嘴,躺在了陆望腿上。 陆望揉着阿九头发,问道“你去求情,陛下就会应吗?” “陆大人开什么玩笑?陛下怎会听我一家之言?不过是借着职务之便扇耳边风罢了。” 陆望不可置否,他举起酒杯道“来吧,我替问之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酒,陆望吃了几口菜,又将周攀的事与苏鹤说了。 苏鹤低头擦着手,每一根手指都擦得仔仔细细,嘴角带着嘲讽“在几大世家中周旋,陆大人还真是忙啊。陆大人总怕我兴风作浪,其实真正搅弄风云的人是你。” 陆望目光移向苏鹤的唇,喉结利落地上下滚动,他眯起眼睛“苏大人太看得起我了,我们交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苏鹤被那炙热的眼神烫到了一般,不自在的屈了屈手指,清了清嗓子说“陆大人在我这里没有秘密。” “这话有点狂妄了。”陆望一把抓住苏鹤的手,“但是我就喜欢这样狂妄的苏大人。” 腿上的阿九已经睡着,随着陆望的动作动了动。陆望一把将他扛在肩头“送他回屋去。” 陆望将阿九放在榻上,苏鹤将被子给他掖好,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见他睡得安稳,才放心离去。 两人穿得少,经过走廊时凉意阵阵,陆望低头看着苏鹤垂在身侧的手,犹疑一瞬后,伸手拉住了那半隐在袖中纤细手掌。掌心相对,温度相融,这或许是比亲吻更浪漫的事情。 陆望压下心头躁动,问道“阿九是你亲弟弟?” 苏鹤摇了摇头“阿九是我师父的儿子。城破后,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浑身是血,满目恐惧,却不哭不闹,只是坐在师父师娘的尸身旁一言不发。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争总是充满杀戮与血腥,带着绝望与仇恨。 陆望沉默半晌,“那你恨吗?” 良久,夜色中响起短促的一声“恨。” 又是良久,两人已经走进屋里,苏鹤挣开陆望的手,往内室走去,“但是不知道恨谁。” 陆望凝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元政…北伐…他跟进去,张了张嘴,到底没有问出口。 苏鹤已经绕过屏风,“嗯”了一声,尾音上扬,随后听到一阵水声。 陆望坐在窗前,看着灯光在屏风上游走晃悠,说道“阿九烧的水,我怕冷了,给你温着。” 苏鹤泡在水里,看着旁边放着许久不曾见到过的澡豆,伸手摸了摸,问道“周彦正都查不出来的,孟云卿能查出来吗?” “总得试试。” “看来陆大人很信任云卿姑娘啊。” 陆望走到屏风后,笑看着苏鹤道“怎么闻着有酸味儿呢?” 水温略高,苏鹤白皙的皮肤泡得透红,水汽蒸腾弥漫着,像三月的桃花笼在雾中,又像五月的睡莲染了夜色,叫人挪不开眼。 偏偏那摄人魂者还在笑“只有酒味儿,没有酸味儿。” “没有酒味儿,只有香味儿,苏大人的香味儿。”陆望看着那水波荡漾,开始脱衣裳,“你洗得太慢了,我同你一起洗。” 苏鹤还未说话,就被水溅了一脸。 陆望鞠一捧水胡乱洗了脸,看着对面若隐若现的锁骨,哑声道“苏大人,该灭火了。” 他一把揽过苏鹤的脖子,低头吻了下去,手指揉着颈间的细嫩,忍不住靠得再近一些。终于肌肤相贴,四肢缠绕,手臂绕过脖颈,掌心拂过脸庞,双方都在进一步索取,没人想退后,没人肯让步。 陆望将苏鹤翻了个身,将他抵在浴桶边上,吻在他后颈。 手往下探去,在那饱满韧滑的臀上拍了拍,苏鹤及时抓住了他的手,回头看他“陆大人还没下聘呢。” 陆望呼吸一滞“没下聘就不能做?” 苏鹤看他嘴角抖了抖,笑得更开“大概是吧。” 陆望在他腰上捏了捏,扬起一抹坏笑“做了再下聘,一样的。”他退开了些,往下瞟了一眼,问道“你腰上是什么?” 他拖着苏鹤往上提了提,苏鹤被迫跪得笔直,半个身子探出水面。水波掩映下,腰臀相接处,似乎有只鸟的图案。 陆望想让他起身看清楚些,苏鹤却立马转身,与他面对面了。 “刺青。”苏鹤靠在桶壁上,吐出两个字。 “是只白鹤?让我看看。”陆望作势要去抱他。 苏鹤躲开他,先一步向他扑过去,偏头咬在他脖子上,手延伸向下。 冰凉的触感,陆望只觉心尖一颤,倒吸一口凉气,捏着苏鹤下巴重重地咬下去。从陌生到熟悉,从生疏到熟稔,不过一瞬间的事。灵巧的舌相互舔舐纠缠,空气中弥漫着翻腾的//。苏鹤短暂离开了陆望的唇,低声道“既然陆大人的腰不好,就让我……” “让不了,我要定你了……”陆望阻止了苏鹤的手,双手握着他的腰侧往前一拉,向自己靠拢。水波随着他的动作荡漾,苏鹤只觉得他此时力气大得惊人,又蛮横不讲理,像小孩儿护食一样,生怕是有人跟他抢。 “今日就让你看看,我的腰到底好不好。”陆望吻着他,将他的身体轻轻往下压。 疼痛传来,苏鹤微不可闻地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闷又虚浮的声音。陆望见他眉头微蹙,心有不忍,手上力度弱了些,低声轻喃“别怕,我轻些。” 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苏鹤只觉得耳朵发痒,他避开陆望的目光,双手攀在路陆望肩膀,在陆望耳边说道“怕什么?来吧。” 第50章 白鹤 灯不知何时燃尽,屋子里一片漆黑。 沉寂半晌,苏鹤才艰难地动了动手指。陆望在黑暗中准确无误的抓住了他的手,用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满足地在他侧脸亲了一口。 苏鹤将脸换了个方向,轻声道“你好重。” 声音软绵,直接撞进陆望心口,陆望正准备翻身下去,然而听到他的声音,还未来得及动,就又支楞起来。 苏鹤感觉到那东西又抵在了自己腿根,手抓紧了被褥,咬牙道“陆归程,你有完没完?” 陆望极少听到苏鹤这样说话,带着无奈与怒意,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自如与清冷。 他得意地笑了笑道“正当年岁,难以自控。”说罢又伸出了魔爪。 苏鹤扭了扭身子,反抗道“天快亮了,睡一会儿,我还要去上朝。” 陆望不依不饶“今日你休沐。” 本就疲乏的身体被他压得喘不过气,苏鹤闷声道“先让我翻过来。” 陆望将苏鹤翻了个身,又迫不及待抱住他,抱得严丝合缝。 身上都是冷汗,头发贴在额上有些不舒服,可实在没有力气去拂开。苏鹤叹了一口气“我得进宫救你外甥,。” 陆望嘴和手开始不老实,极其温柔地诱骗他“最后一次。” 苏鹤被他挠得心痒,可腰间的酸和膝盖的痛提醒着他不能再放纵。 “要不,我去给你找个人来……” 话未说完,嘴就被捂住。方才还柔情似水的陆望,被他扫兴的话一激,火气顿生。不自觉带了怒气道“苏鹤!”一声低吼,陆望又觉得自己过于激动,放缓了语气继续道“我要是想找别人自会去找,不用你替我操心。” 他本就拿不准苏鹤的心思,没想到在床上都能听到如此刺耳的话,他实在忍不住生气。 苏鹤无辜道“你误会了,我是在替自己操心。” 陆望叹了口气,果然养不熟,还得关进笼子里。 “你在想什么?”苏鹤见他蹙眉沉思,戳了戳他的脸。 陆望回过神,伸手在苏鹤腰上揉了揉,在他耳边厮磨“我在想,将你关进笼子里……不是,我是说……你若是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今夜我就放过你了。” 苏鹤不假思索“苏鹤。” “休要骗我。”陆望的手开始由揉改为挠。 苏鹤只觉得腰间痒的不行,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躲一边叫道“别,别挠…不行…陆归程…陆大人…陆望!” 清脆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陆望有种找到他软肋的快感,手上没停,继续问“说不说?说不说?” “陆归程,你再挠…哈哈哈…我要揍你了,哈哈哈……陆归程!”苏鹤实在受不了,逮着陆望就咬下去。 “嘶…”疼痛袭来,陆望不再挠他,而是摸着他光滑的脊骨,咬紧牙关道,“你咬哪儿呢?” 苏鹤闻言伸出舌头舔了舔,陆望被他撩拨得不行,直接将他压了下去。 —————— 午后出了太阳,气温暖了些。但满园绿叶与花香也掩盖不了秋的萧瑟。 “今日休沐,苏爱卿此时进宫莫非是有什么要事?”盛元帝走在前面,一边赏着不远处的秋海棠一边说。 盛元帝病了些时日,消瘦不少,面色不佳,看起来有些憔悴,说话也有气无力的。 身后没有声音,盛元帝驻足回头,见苏鹤正解了披风给旁边的宫女抱着,落后了一段。 盛元帝也不着急,就静静地在前面等着他。 苏鹤想走快些,奈何腰酸背痛,连脚步都是虚浮的,实在走不动。 盛元帝看着他眼下的青痕,带着倦意的眼角,和僵硬的走路姿势,关切道“苏爱卿昨夜没休息好?” “一夜没睡。”苏鹤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语气有些沉。他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在盛元帝面前露了情绪,话说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心里责怪某人让他乱了方寸。 “即使公务繁重,也得注意休息。”盛元帝又看了看他的腿,“爱卿的腿…” “微臣前两日撞到了膝盖,看了大夫,已无大碍,过两日就能痊愈。”苏鹤看了一眼盛元帝,说道,“陛下龙体欠安,更应好生将养,不该出来吹风。” “殿里待得烦闷,出来走走也是极好。”盛元帝看着澄净的天,露出一抹笑,“御医说,过了冬日,就能好了。” 苏鹤半隐在袖中的手指弯了弯,装模作样打了个不明显的喷嚏说“陛下殿里换了熏香?” 盛元帝道“是啊,苏爱卿觉得不好闻?” 苏鹤垂眸“臣以为不及以前的。” 盛元帝笑了笑,转了话头“说吧,苏爱卿今日有何事要奏?” 苏鹤道“陛下,臣听闻?州有座太祖皇帝命人修建的天命观,两百余年风吹雨打,年久失修,如今已摇摇欲坠。?州刺史寻不到合适的人修缮道观,求助工部,工部忙着皇极观的修建,将此事搁下了,前些日子听闻天命观中道人陆续散去,观中香火散尽,门可罗雀。当年太祖皇帝寻高人觅得风水宝地修建此观,以佑大齐国祚绵长,后浪永昌。臣以为,天命不可违,陛下应立即派人前往?州处理此事。” 田兹格没有及时将此事上报,还是杜邑听说后与盛元帝提了一嘴。接近年末,杜邑在户部忙得焦头烂额,也没空管这事,田兹格后来领命处理,也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拖到了现在。 盛元帝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此时听苏鹤提起,随口道“天命观造法奇特,技艺失传,工部也无能为力。苏爱卿是有合适的人选?” “眼下正有个合适的人。苏乐丞八斗之才,不仅精于琴曲书画,对建筑修缮也颇有研究,陛下不妨让他去试一试。” “这么巧,今早苏穹就带着苏疑来朕跟前请罪来了。苏疑自请贬谪出京,朕见他态度恳切,便允了。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中秋宴上的那曲《秋思谣》,是苏疑谱的曲,当真是惊为天人,确实是难得之才。”盛元帝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了美妙的乐曲中。半晌,他睁开眼睛道,“不过苏疑到底是受罚,?州会不会近了些?” 苏鹤进宫之前就听说了,盛元帝要将苏疑贬去偏远的佷州。 苏鹤道“重修天命观不是易事,若苏乐丞能完成此事,也算是将功补过。若是完不成,陛下就算将他流放出境也来得及。” 盛元帝略一思索,笑道“爱卿果真想得周全,就按你说的便是。” 苏鹤放下心来,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比起直接求情,他还是更愿意以事为由,更坦荡些。 绕过花园,来到了御湖。盛元帝似乎走累了,走上了湖边上的水榭驻足休息。 苏鹤看了一眼水榭上的牌匾,写着“观鹤亭”三个字。他皱了皱眉,往池子中央望去,果然立着三只白鹤。 盛元帝有些兴奋地说“上次就想带爱卿来看,怎么样?是不是很美?百鸟争鸣,唯白鹤有遗世独立之姿,羽化成仙之态。” 他转过头看着苏鹤,眼中是抑制不住地欣赏“苏爱卿真是人如其名。” 苏鹤将目光移开,淡然道“臣担不起如此赞誉。” 盛元帝笑“苏爱卿今日这般困倦之态,倒是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有人味儿了。” 这话说得苏鹤哑口无言,找了个借口退下了。 苏鹤走出老远,走到快看不见观鹤亭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见盛元帝还立于亭中,目不转睛地看着湖面。 他利落转身,加快了步伐。 —————— 翌日早朝上,盛元帝就舞狮曲一事下了诏,苏疑被贬至昭苏郡白玉县任主簿,主持天命观修缮事宜。建安王除去尚书令之职,贬谪出京,保留建安王封号。 走出大殿时,刘渝与顾舟山在门口相遇。 刘渝冷漠地看着他,不忿道“顾大人真是好计谋啊,天道轮回,顾舟山,你别太得意。” 刘渝当日扣下范雪和苏疑,本想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结果如苏穹所料,范雪一头撞死了。死无对证,只能由幕后黑手逍遥法外。 顾舟山充耳不闻,只轻蔑一笑,指着天边道“王爷请看,太阳要出来了,好兆头啊。建安路途遥远,下官祝王爷一路顺风。” 建安王哼了一声“是啊,太阳出来后,黑暗就无处可藏。顾舟山,你以范雪年迈老母相逼,利用孝子之心,让他为你所用,何其歹毒。如今范雪已死,你若还是个人,就该好好待其母,为其养老送终。” “此等琐事怎劳王爷费心,王爷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顾舟山背着手,大步往前走去。 刘渝看着他得意忘形的背影,怒吼道“顾舟山,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看中你这么个白眼儿狼。你恩将仇报,卑鄙无耻,丧尽天良,总有一日,你会遭报应的。” 太阳越过宫墙,撒下一片阴影,顾舟山已经行至阴影处,回身看着刘渝。刘渝的身影被雄伟的宫殿笼罩着,阳光从他身上滑过,一瞬即逝。 顾舟山缓缓勾起嘴角“谁能收得了我?” 一阵风过,刘渝打了个寒颤,眯着眼睛看着那团光,声音不大,似是感叹“恶人自有天收。” 第51章 离别 鄞都城外,离亭驿站。 晚秋的温度随着冬日的到来彻底消失,只剩凌冽,刮得人脸上生疼。 苏穹替苏疑紧了紧狐裘披风,说道“此次你一人回昭苏,我们都不在你身边,要学会留出一个心眼提防小人,定要护自己周全。” 陆拂音替他理了理微乱的发,笑着说“等你大哥和三妹的亲事定下来,娘就回昭苏看你去。” 苏疑行了个礼,愧疚道“问之让娘和三叔操心了。” 陆望站在苏鹤身后,笑道“问之今年也十八了,二姐,等瑾之和临意成亲后,你就该给问之议亲了。” 陆拂音狠狠瞪他一眼“有些不务正业之人都及冠了还孤身一人,待我忙完这一阵,再来收拾你。” 陆母走后,陆望算是被陆拂音带大的,都说长姐如母,陆拂音从小对他就严厉,陆望对他这个二姐是又爱又敬。 听了这话,陆望在一片笑声中识相的闭了嘴。 苏临意也打趣他道“小舅舅什么时候给我们娶个小舅妈回来?我可迫不及待想看未来的小舅妈将小舅舅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样子了。” 苏慎忍不住道“能将小舅舅收拾服帖的人,怕是不多。” 苏疑一本正经道“那得找个性子泼辣的小舅妈。” 苏穹忍俊不禁“那以后我们家就更热闹了。” 陆望偷偷握住苏鹤背在身后的手,抠了抠他的掌心。 苏鹤悄悄抬起脚跟,踩在陆望脚上使劲碾了碾。 陆望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吸引了一旁聊得正欢的几人。看着一堆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咳了一声,摸着后脑勺道“我就喜欢性子泼辣的。” 大家笑起来,笑声掩盖了离别的愁绪,可阻止不了离别的到来。 苏疑一一做别,苏临意将一个荷包塞给苏疑,说是保平安的。苏鹤冲他点了点头“问之,万望珍重,长期重逢。” 苏疑笑道“一别为两地,千里自同风。鹤兄,保重。” 这时,一辆马车停在了驿站前,杜玄此从马车上跳下来,一边慌张跑过来念叨着“幸好来得及。” 他也顾不上打招呼,冲过去就抱住苏疑道“问之,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路上要吃饱穿暖,银子花完了就给我写信,别委屈了自己。我会将茶铺开到昭苏,让你看到我们一起研制的果茶花茶遍布各地。若我得空,我一定去看你。” 苏疑拍拍他的背,郑重道“感激之情,难以言喻。” 说罢,他松开了杜玄此,露出一个笑“鄞都唯一景,深得我心。” 杜玄此闻言,心中更加难受。他是众人口中的纨绔子弟,苏疑是大家眼中的锦玉怀璧,两人看似大相径庭,却无比投缘,都是真心实意待对方。杜玄此这辈子听到的最多的夸赞都出自苏疑之口,他一直引苏疑为毕生知己,从未想过两人会分开得如此突然。松开苏疑时,他眼眶刷得就红了。他让马夫将马车驾过来,道“车上都是我给你备的礼物和盘缠,切勿推辞。” 苏疑便不再与他客气,再一次向众人拜别,然后上了马车。随着车夫扬鞭,马车终是离去。 杜玄此看着一路烟尘,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唰往下流。 陆望看他伤心欲绝,将苏慎怀中的帕子扔给他,道“男儿有泪不轻弹。” 杜玄此抽泣道“是你未到伤心处。” 他擦着眼泪追出去,直到官道上,才停下脚步喃喃道“问之一走,今后谁与我同船听曲儿谱曲儿,谁与我月下煮茶品茶……” 还没感慨完,身旁一匹马飞奔而过,差点将杜玄此撞倒。 杜玄此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晃荡的马尾巴,顾不上被扬了一脸的尘土,就要开口大骂。 待看清那那一人一马后又瞬间偃旗息鼓。 苏慎怕他受伤,走过来正要问,杜玄此就拉着他衣袖,诧异道“我哥怎么会来?他与问之不过点头之交,至于亲自来送行?” 苏慎也看过去,道“这得问杜统领。” 只见杜居安很快就追上了苏疑的马车,他下马与苏疑说了什么,又从怀中掏出个东西递给苏疑,简短的交谈后两人很快就道别而行。 杜居安经过离亭时,杜玄此挥着双手道“哥!载我一程呗!” 杜居安丝毫不见停下来“自己回去。” 四个字随风飘进杜玄此耳朵里,杜玄此瘪了瘪嘴,愈发伤心道“怎么办?问之刚走,就开始想念了。” —————— 慕可一直在城门口等着陆望,陆望刚回城,慕可就迎了上去,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陆望看了一眼苏鹤,问道“人在哪里?” “上次那间小黑屋里。” 陆望对苏鹤道“走,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 屋子里依旧只有一个角落里燃着蜡烛,昏暗无比。钱十三被捆着手脚躺在地上,回想着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懊恼地呜咽着。自他上次被绑后,他就派人暗中盯着鬼市后三街,他以为陆望会派人去后三街砖头下取消息,想查出陆望的身份。奈何上次慕可吃了亏后,对陆望言听计从,丝毫不敢自作主张。陆望让他一直盯着钱十三,慕可就一直盯着他,根本没去过后三街。钱十三的一举一动慕可都了如指掌,按陆望的吩咐,钱十三去放了消息后,慕可没有去取,而是直接将他绑了。钱十三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听到开门的声音,钱十三立马闭了嘴往门口看去,只见两个高挑的身影走了进来,接着是锁门的声音。 慕可将钱十三嘴里的布扯掉,钱十三才费力地喘匀了一口气。他看向不远处一坐一站的两个人,努力辨认着谁是上次那个恶鬼。 看了良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陆望道“说吧,有什么消息?记住,若你说的与你写的有一个字对不上,我就砍了你的手,拔了你的舌。” 陆望依旧是夹着嗓子说话,面具下苏鹤勾起嘴角,暗自发笑。 陆望察觉到身旁人的肩在抖动,借着黑暗在他后颈上捏了捏,一路摸到耳垂,轻轻揉搓。 钱十三看着站着的陆望,说道“爷,我查到余老板把货送去哪里了,出城的值钱玩意儿分几路送往章州,然后继续往西南走,货还在路上,按方向看应该是送往南中。有一部分走水道去了海上,跟不了了。小人猜测有可能是经觅州和佷州上岸,再送往南中,也有可能不是送去南中的。毕竟没人会傻到把所有钱财都放在一处。” “没有了?” 钱十三塞进砖头里的消息只有这些,他本想说没有了,可听着陆望的声音,又心虚得厉害,急忙道“还有。” 他吞了吞口水,继续道“鬼市尽头的铸剑坊有熔炉,可以重造银两。金银庄和三号当铺的现银很多都出自那里。” “说完了?” “说完了,爷,能否看在小人为了查消息,折了不少人的份上,饶了小人这次隐瞒之罪,从今往后,小人绝不会心存二心,全心全意为爷办事。” 陆望走向他,阴影将钱十三彻底罩住,钱十三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吓得瑟瑟发抖,张了几次嘴,也没能发出半点声音。陆望踩在钱十三的脚踝上,面具下的眼睛闪着寒光,俯身威胁道“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钱十三绷紧了全身,生怕陆望踩下去,连连应道“小人一定唯命是从,爷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陆望抬起脚,幽幽地说“往西南的那批货继续跟下去,海上的那批跟不了就算了。只要你乖乖听话,你的家人就会毫发无伤。反之,后果自负。” 汗水从额上流向眼睛,钱十三艰难地用袖子擦了擦汗,道“爷!小人还有话说。余老板办事很小心,这次行动太大,若小人暴露了,就只有死路一条。爷能不能,给小人留条后路?” 苏鹤突然插话道“看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无二心,会给你留条生路的。” 陆望踹他一脚“听见了吗?主子都发话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陆望和苏鹤先行一步后,慕可才将钱十三送出去。 两人戴着面具,沿着巷子走,陆望越走越熟悉,直到看见那个狗洞。他蹲下身扒了扒,仰头看向苏鹤道“钻过去?” 苏鹤退后一步“一定要吗?” 陆望取了面具,笑看着他“你去鬼市给那头野牛下药那夜,我看见你了。将你跟丢后,我立马去小院儿找你,没想到你还真在家,还一副熟睡被打扰的样子。当时我就纳闷,你是怎么比我先到那么久的。直到上次被钱十三的人追到这穷途末路,才知道这里暗藏玄机。” 他拉过苏鹤的手“别装了,钻吧 。” 苏鹤不禁想,或许陆望就是他的克星吧。偏偏那夜他看见了他,还阴差阳错地发现了这个洞。他一个汉人,偏偏喜欢吃奶酪,喜欢去康州马市上溜达。偏偏他洞察力惊人,记忆力超群,自己仅有的一点雀衣族特征就被他看出了端倪。他不辩解,只是松开他道“你先。” 陆望看着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他蹲下身,将洞挖开,准备钻过去。苏鹤毫不客气往他屁股上一踢,陆望猝不及防栽倒在地,大骂道“苏鹤!你给我等着。” 苏鹤的声音从墙内传过来“陆三公子,你自己玩儿吧,我先走了。” 陆望无奈一笑,他就知道……即使知道,他还是钻了过来。 待他又钻过去时,只见一片衣角消失在拐角处,他大步追过去,一把拉住苏鹤的手腕将他甩到自己怀里,扯掉他的面具,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陆望将他推到墙上,吻得十分用力,舌霸道地从唇齿间钻过去,搅了个天翻地覆。那令人脸红心跳地吮吸声在这空荡的巷子里十分清晰扎耳。 天还未黑,陆望睁开眼,看着苏鹤微微颤抖的睫毛,和白里透红的肌肤,心狂跳不止。他咬着苏鹤下唇低语“我想要你。” 说着就将手往苏鹤腰上摸去。 苏鹤偏过头,躲开他的吻,呼吸急促道“陆归程!这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你……你当真是牲畜?” 陆望继续解他的腰带“这没人,谁让你气我的。” 苏鹤一边阻止他一边道“不行,万一有人经过……” 陆望深深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往下摸去“我忍不了了。” 墙后传来说话声,苏鹤急忙收回手,整理被陆望扯乱的衣裳。陆望抱着他耳鬓厮磨,拖长了声音道“那我们回去,好不好?” 苏鹤轻笑“陆大人这是在撒娇?”他理好衣服和头发,脸上的红晕也退了下去,又恢复了平时的优雅冷清。他拍了拍陆望的脸道“乖乖忍着,我还要去御史台处理公务。” 第52章 博弈 陆望看着那人潇洒地离去,头都不带回的,只能无奈叹气。他站在原地缓了缓,直到血液流顺畅了才去了鹰眼营。 周竖竟然不在,他有些意外,等了好半晌也不见人回来,他只好先去巡街卫,迅速安排好一切就要走。 一个长得人高马大的小孩儿笑问道“头儿,今天怎么来去匆匆的?有什么要紧事吗?” 陆望一巴掌拍过去“虎子出息了?头儿的事都敢管?” 虎子的姐姐在宫里当差,他才有机会进鹰眼营,虽然长得虎头虎脑的,但是人机灵,陆望还挺喜欢他。 虎子嘿嘿一笑“头儿不会要给我们找个嫂子回来吧?” “嘿,别说,头儿这两日春光满面的,还真是有喜事儿的样子。” “头儿,嫂子漂亮吗?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啊?”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陆望似笑非笑地听着他们胡诌,见他们越说越兴奋,毫无停下的迹象,才喝道“吃多了是吧?要不去跑个圈儿消个食?听着啊,巡防时机警点,尤其是鬼市和玄武大街,出了事我拿你们是问!” “是!头儿尽管去找嫂子,那些地痞流氓小扒手,交给我们就行。” 陆望勾了勾嘴角,又去周竖那里晃了一晃,依旧没见到人。 他有些不放心,问了周竖的副将,副将说进宫去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以陆望的官阶进不了宫,也不能坐着干等,他想了想,去了刑部。托相熟的狱卒一打听,陆望才知道周攀被接走了。 陆望怀疑自己听错了,是接走,还是劫走?要是被劫走,刑部早就鸡飞狗跳了,要是被接走,杨宗道怎么会无缘无故同意放人?周竖用了什么办法将周攀接走的? 他马不停蹄赶往周府,天色暗下来,府里丫鬟正在掌灯。陆望不是第一次来,周府的人都认识他,管家直接带他去了周攀的院子。 周竖正在给下人交代事情,看见陆望来,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怎么来了?” 陆望闻了闻,屋子里有药味儿飘出来,他道“来看看老四。”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周竖带着他进屋。屋里很暖和,陆望解了披风,交给一旁候着的丫鬟,走进内室,周攀被裹得严严实实,脸上都缠着绢帛,反而看不出伤势有多重。 “我要是消息灵通,就不会在营里等你一整天了。”陆望没好气道,“你到底怎么把彦林带出来的?” 周竖一脸倦容,声音沙哑道“我去求太后,求陛下,用官职给彦林争取了十天时间。” 陆望正准备喝口水,闻言直接将茶杯砸在桌上“周彦正,你糊涂!你是周家嫡长子,彦林如今出了事,周家就靠你一个人撑着,如今你没了官职,周家怎么办?” 周竖捏紧双拳,激动道“那彦林怎么办?彦林是我亲弟弟,我不能看着他死在大牢里。要是连自己亲弟弟都救不了,要这一身官职有何用?” 他似乎怕吵着周攀,极力压着声音,“你知不知道,那个宗合和采露都消失了,所有的线索都断了。” 周老爷子的一个学生任刑部员外郎,暗中关注着周攀的消息,得知周攀被施以重刑,生命垂危,便立马派人给周竖送了信。周竖哪里还管得了其他,只一心想马上将周攀带出来。 陆望无言以对,若是他,他会怎么做? “可笑的是,我那官职一文不值,这十天是用我父亲一辈子的颜面换来的。父亲的门生不乏有位高权重之人,但几番奔走,彦林依旧难逃酷刑。陆归程,此事不简单,杨宗道背后有人,那人不仅不怕满朝文武,更不惧陛下和太后。他甚至给陛下施压,陛下是念及与父亲的师生情谊,给了十天时间。陛下说,他只能做到如此了。你猜,这人会是谁?”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陆望却没有说出来。不过经此一事,他更加意识到顾舟山的滔天权势。如今建安王离京,太后势微,皇帝无权,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就要一手遮天了。先有周攀,后有苏疑,下一个会是谁? 周竖见陆望沉默,继续说道“此前关心则乱,未能窥探全局。现在冷静下来,倒是想得通了。挑起周杨两家矛盾不是目的,周家与苏家,苏家与建安王府,苏家与陆家,何等庞大复杂的关系,江流汇聚成海,便能嫌掀起滔天巨浪,那人怎能容忍?苏问之的事也定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陆望点头“彦正,我……” 周竖顾不上他的哽哽咽咽,兀自说道“陆归程,不管溪若与瑾之的事能不能成,我都当你是朋友。我前日去龙骁卫,听杜将军提了一句,说是姜国蠢蠢欲动,有起兵之势。此事不知真假,但苏陆两家皆镇守北境,我便与你提一嘴。兵部那边一点风声都没有,你听了便忘了吧。” 陆望自然懂他的意思,只道“周彦正,你别胡思乱想,我还等你叫我一声舅舅呢。等这件事了了,陛下自会让你官复原职。” 周竖摇了摇头“谈何容易?”他犹疑一瞬,还是将那个名字说了出来,“顾舟山定会趁此机会将鹰眼营收入囊中,加上城外三万羽林骑,足以撼动鄞都。归程,鹰眼营决不能落入顾舟山手里。” 陆望看着他,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蹙眉道“你想让我接替你的位置?” 周竖决然道“必须是你。” 陆望有些意外“你如此信我?” 周竖自嘲一笑“如今哪还由得我选择?不管前路如何,至少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管你承不承认,顾舟山的目标是我们所有人。相比其他人,我更信你。” 陆望自然承认,他更早就知道。他道“我再想想。” “这没什么好犹豫的,你待在巡街卫本就是大材小用,这次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归程,无论如何,你都得接下鹰眼营。这是场博弈,你我要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去争取,只能赢不能输。” 只能赢不能输的博弈……陆望将手边茶水一饮而尽,道“你放心,鹰眼营绝不会落入顾舟山手里。还有,彦林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就在家好好照顾他。” 周竖似乎凝固的表情松动了些“你有办法?” 陆望笑得勉强“事在人为,尽力一试。” 周竖将陆望送到门口,陆望接过披风翻身上马,走之前再一次回头道“彦正,我不会让老四有事的。”说罢,策马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离开周府,陆望又去了采阁,看着孟云卿一脸愧色,就知道结果不尽人意。 “公子,查采露的时候,我顺便查了一下思念,我发现思念与采露一样,什么都查不到。”孟云卿揉着手中帕子,说出自己的猜测,“她们两个,会不会同出一处?” 陆望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查思念做什么?” 孟云卿见他面无表情,有些害怕,她低声道“我总觉得公子对思念有些敌意,所以便自作主张…” 陆望皱了皱眉,自顾自地说道“有这么明显吗?” 他看向孟云卿,见她神情紧绷,便放缓了声调道“采露和思念你都不要去查了,近来有些乱,别暴露自己。你去忙吧。” 孟云卿颔首道“是,云卿记下了。对了,采露已经有些时日没来采阁了。” 屋里只剩下陆望一个人,他喝着酒,估摸着苏鹤回家的时间。没过多久,慕可就寻来了。 “钱十三回金银庄了?” “回了。” “慕以那边有消息吗?” “阿以就回了一次信,说是情况复杂,要花些时日,可能要下个月才回得来。” 陆望想了想道“你回府遣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小厮去苏大人的小院儿,顺便将过冬的物件儿备齐全。” “啊?”慕可茫然。 陆望不耐烦道“你想看苏大人和阿九冻死还是饿死?” 可嘀咕着往外走,“可往年也没见他们冻死饿死啊。” 走到门口,他又回头问道“主子,你今晚歇在这里吗?” “歇苏大人那里。”陆望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去办事。 “啊?”慕可再次茫然。 “我有事与苏大人商量。”陆望抄起桌子上的茶杯就要向他扔过去,“还不快去!” 慕可缩了缩脖子,一溜烟儿跑了。 第53章 欲望 陆望到小院儿时,苏鹤已经回来了,正和阿九下棋。 陆望解了披风,惊讶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苏鹤修长的手指夹着一颗黑子,瞥他一眼,没有回答。 陆望被冷落得莫名其妙,冲一旁的小厮道“饭菜备好没有?” 小厮回道“备好了,马上就可以上菜。” “行,去吧,将房里的热水烧好。” 陆望吩咐完,坐在了苏鹤身后,抱住了他的腰。苏鹤的腰略细,精瘦结实,抱着十分舒服。他越过苏鹤的肩看向棋盘,笑道“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成语接龙?” 对面的阿九小嘴一嘟,不满地瞪他一眼。然后死死盯着陆望交叠在苏鹤腹部的双手。 陆望毫不在意,下巴在苏鹤肩上磨蹭。苏鹤被阿九看得不自在,拉开他的手,起身道“你来和阿九下。” 陆望看着棋盘,失笑道“我看不懂啊。” “这是阿九的规矩。” 阿九看了他一眼,眼里是赤裸裸地嘲笑。陆望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斥道“小屁孩儿,找揍是吧。” 阿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一脸委屈地看向苏鹤。 苏鹤对阿九道“下次我们不给他开门,过来吃饭。” 吃饭时,陆望说到了鹰眼营的事。苏鹤便将皇极观的事与他说了。陆望当时刚回鄞都,又无一官半职,对朝中之事了解颇少,所以不知道楼用案中还夹杂着这样一件事。 陆望脸色阴郁“原来如此。所以顾舟山早就盯上禁卫军了,只是上次没成功,这次利用周攀一箭双雕?彦正以为那十天是用周老爷子的面子换来的,如今看来,真正起作用的是他手中的鹰眼营。顾舟山还真是老狐狸。” “所以周彦正说得对,你确实是接手鹰眼营的最佳人选。” 陆望原本不想接手,可如今看来,他不得不接手。 “我平时在巡街卫处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有功绩傍身,也不能无缘无故将我提上去。” 苏鹤面无表情道“吏部尚书可是你三哥哥。” 陆望邪邪一笑“御史中丞还是我媳妇儿呢。” 苏鹤横他一眼,“如今尚书令之位空着,除了御史台,所有奏折都经顾舟山一人之手,朝中基本上就是他独揽大权。没有正当理由,就算是我加上苏大人,哪怕再加上杜大人,也未必能成。” 陆望捏着手中筷子,缓缓道“既然如此,那就制造机会让我立功。” 他突然笑了一下,冲苏鹤眨眨眼,“要不,你去刺杀皇上,我去救驾?” 苏鹤挑眉“好办法。” 陆望看着他,似乎想看看他说的是真是假。却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实在看不出来,无奈的说“我可舍不得你以身犯险,还是让慕可去吧。” 苏鹤笑了一声,又正色道“周彦林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实在不行,先找个人做伪证拖延时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陆望拿起一颗枣喂给苏鹤,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眯着眼睛道,“你与那个思念周旋那么久,有何收获?” 苏鹤将枣子咽下去“不告诉你。” “你……”陆望看着对面的人挑衅的眼神,殷红的唇,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让两个小厮带着阿九出去玩儿,自己拉着苏鹤进了内室。 他三两下脱光了衣服,将自己泡进水里,“鹰眼营我志在必得,周老四我也得救,但是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苏鹤站在屏风旁,欣赏着水里的好风光。 陆望满脸水珠,粲然一笑,引诱道“来,一起。” 这一笑如三月朝阳,明媚耀眼。像是那不谙世事的少年,纯净热烈,朝气蓬勃。苏鹤心神一晃,这是他不曾拥有过的笑容。 而那漆黑如墨的眼中含着热烈,渴望……和浓浓的情意,这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陆望趴着看他“你在想什么?” 苏鹤回神道“我有事与你说,关于钱十三。” 陆望扯了扯嘴角“行,你说。” “让钱十三去南中,想办法接洽那批货物。正好双秋他们在,可以帮忙。” “与我想到一起了,钱十三若是能潜入那条暗线,收集证据,就可以联合樗州贪腐案给顾舟山致命一击。如果顾舟山留有后手逃过一劫,任选平无论如何也跑不掉,届时南中脱离了顾舟山的控制,我们就设法劫了那条线,大赚一笔,将那些钱购置军粮军需,送往北境。”陆望说完,捧起水往苏鹤浇去,“明日我就派人将钱十三的家人送往南中。” 苏鹤伸手挡了挡,袖子湿了一片,陆望冲他得意地笑,“这就是你给钱十三留的生路?” “钱十三可是混赌坊的人,手下的人或许比你还多,在南中他怎么都能活下去。用家人牵制他或许还不够,得给够他好处。”苏鹤无奈地看着自己湿透的袖子,将外袍脱了。 “这我知道,钱十三得尽快启程,我还等着他们三个回来过年呢。能不能劳烦苏大人写封信,让钱十三带去南中交给慕以。” “为何要我写?” 陆望看着苏鹤的手,痴痴地说“我喜欢看你握笔写字的样子。” 苏鹤将手卷曲起来,转身欲走。 陆望起身将浴巾往腰上一裹,急忙拉住他,“你不与我一起洗就算了,怎么还走了呢。”他开始脱苏鹤的衣服,“那你自己去洗,我等你。” 苏鹤不知道是自己力气变小了,还是陆望力气足够大,就是觉得自己拗不过他,只好道“我自己脱,你去将衣服穿上。” 陆望便松开了他,走到窗前的书桌上研墨。苏鹤出来时,他已备好笔墨纸砚。 陆望依旧裹着浴巾,将要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苏鹤坐下,陆望又坐在了他身后,苏鹤睨他一眼“你今夜不回府?” 陆望靠着他道“不回去,不舍与你分开。” 苏鹤一边润笔一边说“欲望是妖魔,陆大人可别被牵着鼻子走。” “欲望不是妖魔,你才是。”陆望将手伸进苏鹤衣服,四处游走,“让我看看你腰上的刺青。” 苏鹤身子一僵,许久未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陆望双手拉开他的寝衣,堪堪停在肩膀,美好的肩颈线在暖光中熠熠生辉,陆望却没有再动。 他在等。 良久,苏鹤才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要看便看吧。” 苏鹤手臂搭在桌上,衣服无法再往下,陆望想了想,将衣服给他拢了上去,去解他的裤子。 苏鹤正在写字,恼道“别乱动。” 陆望将手伸进去,在苏鹤肩上啃咬着,口齿不清道“你知道我忍得多辛苦吗?” 苏鹤被他握在手里,浑身热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样让我怎么下笔?” “你写你的,我做我的。”陆望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动起来,嘴也没闲着,在那如玉般的脖颈后背上留下鲜红的印记。 笔尖在一处停留了很久,墨在纸上晕开。伴随着低吟,纸被揉皱,雪白的手指染上黑墨。陆望将浴巾拉开,轻轻托起苏鹤,低声道“坐下来。” “写废了。”苏鹤微喘着说。 陆望将他压下去,呼吸急促地说“我不动,重新写。” 苏鹤被他前后夹击,心潮暗涌,哪还有心思写字,但见陆望只是抱着他没再动,尽管感觉十分怪异,他还是强忍着重新铺了纸,沾了墨。 陆望见他迟迟没有落笔,腾出右手握着他的手,身体往前倾,刚写了一笔,陆望就浑身一颤,触电般的感觉让他无法再忍,松开手动了起来。 苏鹤哼道“果然男人的话不可信。” 陆望吻着他的耳廓,提醒道“你也是男人。” 苏鹤断断续续道“所以我的话…也…不可信。” 笔在纸上画出深深浅浅的纹路,苏鹤再也握不住笔,扔开了去。 陆望不满足于这轻微地晃动,站起身来。 苏鹤手撑在桌上,随着陆望的动作前后摇晃,痛意已经不显,撩人的酥麻感一阵一阵席卷全身,让他汗毛竖立,低吟出声。 他伸手推开了窗,外面下着小雨,冷风趁机钻了进来,两人皆打了个寒颤。陆望俯身趴在他背上,留下一连串的吻,道“怎么?太热了?” 苏鹤看着漆黑的天,回道“是啊,太热了,晕头转向的,得冷静冷静。” 陆望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衣裳推高,这才看清了那腰上的刺青。 一只黑颈白羽的鸟儿姿态优美,傲然挺立,从脊柱延伸至腰侧,在陆望的驱赶下,似乎马上就要展开双翅。 陆望道“这不是白鹤。” “嗯…啊……”也不知是回答还是喘息。 这声音甚是挠人心扉,陆望退了出去,将他打横抱起,一边吻他一边倒在了榻上。 黑发散落在四周,衬得苏鹤愈发白皙,白中又透着红,宛如琉璃盏中盛了最美的胭脂,说不出的诱人。上次灯灭了,黑暗中除了体温和激情,陆望什么都看不见,以至于他一直心心念念。 “我终于可以看见你了,我要将你看得清清楚楚。”陆望急不可耐地抬起他的腿,同时俯下身吻住苏鹤的唇。 苏鹤修长的双腿缠着陆望的腰,双手环住陆望的脖子,动情地回应他。 陆望初尝情事,又精力充沛,没完没了的,直到后半夜两人才云散雨歇,相拥而眠。 第54章 认亲 杨宗道刚到刑部就收到一封信。他屏退左右,将信纸展开,密密麻麻都是字。他一字不漏的看完,手已经抖得拿不住纸,只觉眼前一黑,身体重重跌进椅子。 良久,他才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睛,暴躁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半晌后,他又将信纸展开,将每个字又看了一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杨宗道早就听闻周攀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纨绔,与杜玄此不相上下。没想到不管他如何严刑逼供,周攀一个身娇肉贵的世家少爷竟是闭紧了嘴,死不认罪。他想起周攀出狱时的样子,已是半死不活,难道周攀真是冤枉的?此前他被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脑,一心只想让周攀认罪,一命抵一命。尽管朝中不少人对他施压,他都视而不见,后来有顾舟山相助,他更是有恃无恐。所有证据都指向周攀,就算周攀死在刑部大牢,周家也无可奈何。 杨宗道原本不同意将周攀放出去,是顾舟山承诺,等周竖交出鹰眼营兵权,就让杨家人接手。而且只给了周竖十天的时间,若是找不到证据,就直接给周攀定罪,杨宗道这才勉强同意。 杨宗道心乱如麻,如果真如信上所说,是顾舟山设计害死了杨戊……可他与顾舟山无冤无仇,顾舟山为何要这么做?千方百计杀了他儿子,又为何承诺将鹰眼营交给杨家?他不得不怀疑这是一出离间计。他将信纸扔进火盆,看着那些字烧成灰烬,心里阴云密布。 他深吸一口气,叫来人去杨府将宗合带来。杨宗道从未怀疑过杨戊身边的人,那群侍卫只是简单审讯了一番就被放了。 很快,有人来报,说是宗合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杨宗道立刻派人去找,同时又派人去了采阁。 他心绪不宁地来回走动,心口像是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他没有等回宗合和采露的消息,却等来了个晴天霹雳,鹰眼营都尉之职落入了他人之手。 杨宗道顾不上其他,立刻赶往顾府。 顾舟山此时也气的够呛,他已经计划好一切,鹰眼营他势在必得,万万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杜居安。禁卫军三营与御史台一样直属皇权,只听皇帝召令。太后还政前做得最正确的决定莫过于将禁卫军三营统领交给了杜居安,杜居安为人正直,忠心耿耿,效命皇权。因此就算盛元帝昏聩懦弱,形同傀儡,也不敢有人轻举妄动。 而杜居安身为三营统帅,对下属提拔有着极大的话语权。加上盛元帝也并不想将鹰眼营交给顾舟山,于是在杜居安面对顾舟山的步步紧逼丝毫不让时,他便顺水推舟,将鹰眼营都尉之职给了杜居安推荐的人选,即陆望。 对于盛元帝来说,陆望并不是个好选择,毕竟陆家手中已有两州兵权。但朝中除了元政党羽和顾舟山爪牙之外,他没有能力另选他人。相较于这两人,他更信任杜居安。 杜居安此举让杜邑匪夷所思,一回到家,杜邑就将杜居安叫到书房,一脸严肃“你为何要举荐陆家三郎入禁卫军?” 南齐选官制度多为察举征召和举荐,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的举荐,分量十足。 杜居安道“我若不站出来,鹰眼营就会落入顾舟山之手。” 杜邑急道“可落入陆家之手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啊。” 杜居安笑了笑,随意安慰道“陆归程这人不容小觑,让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待着,反而更好。父亲放心,孩儿自有考量,不是冲动行事。” 杜邑叹了一口气,“罢了罢了,你一向稳重。你弟弟这几日在忙什么呢?整天见不到人。” 杜居安这才皱了皱眉“开茶铺。” “什么?”杜邑气得胡子发直,“开茶铺?什么茶铺?他还不如去斗鸡遛鸟!看我不打断他的腿……”说着就气冲冲地走了。 杜居安无奈地摇了摇头,一抬头便看见了那幅苏疑的画。 陆归程,苏问之的小舅舅。 杜居安脸色凝重了几分,他想起苏鹤来找他时,给他分析了如今朝中局势后,他让苏鹤说出心中人选,苏鹤当时便是这样说的,陆归程,苏问之的小舅舅。 他为何非要加一句苏问之的小舅舅?为何不说苏瑾之的小舅舅?杜居安冷笑一声,这个人,真是……洞察人心的高手。 —————— 苏鹤再一次收到了苏穹的邀请,只不过这次是在陆府。 苏鹤牵着阿九,看着陆府两个字,突然生出些感慨。 丁白照陆望的吩咐,一直等在门口,看见苏鹤和阿九,急忙迎了上去,热情招呼问候了一番,暗自惊讶这位苏大人长得真是一表人才。 经过游廊时,慕可迎面走来,一面高兴地与阿九打招呼,一面问苏鹤“苏大人,主子和苏三爷此时在花园里,您是去厅堂等他们,还是去花园?” 苏鹤想了想道“麻烦你照顾阿九,你与我指个方向,我去寻他们。” 慕可和丁白便将阿九带走了,苏鹤沿着抄手游廊走到底,又穿过两扇垂花门,才绕到了后花园。 是典型的江南园子,打理得一丝不苟。他不禁想起苏府被苏疑弄得乱七八糟却十分特别的花园,一对比,还是觉得苏府花园更有意思。 湖畔水榭中两个人影在飘拂的帷幔中若隐若现,他紧了紧氅衣,走了过去。 苏鹤刚走到亭上,就见一只白色鸟儿扑腾着从树上飞了出来。 苏穹讶然道“近来流行养这个?”他余光看到苏鹤,更是诧异,“我们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都没见它有动静,小苏大人一来,它就出来凑热闹了。” 陆望带着笑意,远远地冲他眨眨眼。苏鹤平静地转头看向那只大白鸟,那道眼神却一直停在他身上,周围的空气都飘浮着暧昧的气息。 苏穹正想回应苏鹤的话,却听陆望道“三叔,什么叫流行养这个?还有谁养了?” “宫里的御园里也有三只,陛下养的,可比你这只还漂亮。”他透过薄雾,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那鸟儿,“咦”了一声,“不对,陛下养的是白鹤,你这只是白鹭吧。可长得真像!” “什么?白鹭?”陆望叫了一声,将一旁两人都吓了一跳。 苏鹤莫名地看着他“陆大人怎么了?” 陆望“呵”了一声,眉头紧锁,无奈道“没什么。” 又不死心地问“这真是白鹭?” 看到两人肯定的目光,他捏紧拳头,在心里大骂杜玄此不靠谱。 三人在水榭上聊了一会儿,就回了厅堂。 陆拂音与苏慎已经落了座,正在聊天。见三人进来,开始寒暄。陆拂音见过苏鹤,得知苏疑的事情是苏鹤从中相助,对他十分感激,当场送了他一件纯金打造的长命锁。 陆望看着苏鹤双手捧着那沉甸甸的长命锁一脸震惊的样子,哭笑不得“二姐,长命锁是送给小孩儿的,何况……” 陆拂音瞪大眼睛睨他一眼“谁说这是长命锁,这是幸运锁,保康健佑平安的。” 苏鹤将手中酷似长命锁的幸运锁递了回去,不卑不亢地说“如此贵重之礼,苏某实在受不起。多谢夫人好意,还请夫人收回。” 陆拂音笑道“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的道理,苏大人帮了问之大忙,小小心意,还请苏大人笑纳。” 苏穹见他为难,也说道“大嫂的一片心意,小苏大人就收下吧。” 苏慎笑道“鹤兄要是不收,我娘便不会罢休,我可是领教过的。” 陆望附和道“二姐难得大方一回,苏大人可别客气。” 陆拂音作势要打他,他赶紧跳到苏穹身后。 苏鹤也不好再推辞,只得收下。 苏季蕴进来时,大家都已经落了座,她带着得体的微笑打着招呼,视线最后落在了苏鹤身上,赞道“想必这位就是御史台苏大人了,长得可真是俊俏,原以为我家老三就已经够俊了,没想到苏大人还要俏上三分。” 苏鹤起身回礼道“夫人谬赞,陆三公子人中翘楚,在下自愧弗如。” 陆望敲着桌子,一脸不满地说“嫂嫂偏心,苏大人谦虚,明明是不相上下。” 苏季蕴笑了两声,又道“人都到齐了吧,我吩咐上菜了。” 酒菜上齐,苏穹端着酒杯,起身道“今日小聚,是感谢小苏大人对问之施以援手,顺便贺我们陆三公子升迁之喜。来,大家干一杯吧。” 苏鹤也起身,双手端着酒杯,带着笑意说“问之亦是我好友,谈不上帮忙,大家实在不必如此客气。” 苏穹又客气了几句,众人才一起喝了酒。 席间氛围很好,有说有笑。苏鹤一边吃东西一边看着他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心中却越发空荡。苏穹会时不时与他交谈几句,他并未有被冷落之感,只是他十分清楚,这些热闹与温馨不是属于他的。 嘴角的笑不知不觉在消失,他垂眸的瞬间感觉有人在看自己,抬头正对上陆望含着醉意的眼神,那眼神充满渴望与诱惑,让他心跳漏了两拍。 他伸手去拿酒杯,却听见苏穹温润的声音响起“小苏大人不知,瑾之和问之看着性格温和,与谁都能相谈甚欢,但真让他们心悦诚服之人,屈指可数。可自与你相识后,瑾之三日必夸你一句,问之必附和一句,那语气里尽是不能同为一家人的遗憾。巧的是小苏大人也姓苏,与我苏家实在有缘。我年长小苏大人许多,又是瑾之问之长辈,如若小苏大人不嫌弃,我收小苏大人为义子如何?” 话一落地,举座皆惊。 苏季蕴与陆拂音纯粹是惊讶,毕竟心高气傲的苏穹主动收义子,着实是天方夜谭。 苏慎是惊喜,噌地站起身,激动得手都有些颤抖“鹤兄,你若应了,你就是苏家人,我们就是真正的兄弟了,再也不用给别人解释我们的关系了。” 陆望是惊吓,吓得一口酒差点喷出来,他艰难咽下口中酒水,有些慌乱道“三哥,你是认真的?” 苏穹目光清明,实在不像喝醉的样子,他挑了挑眉“这事怎么能开玩笑?小苏大人怎么看都应是我们苏家人。” 他看向苏鹤,笑意明显“小苏大人,对你而言,这件事唯一的不妙,就是你会多一个蛮横不讲理的小舅舅。” 苏鹤闻言,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忍不住笑起来,道“还记得我与陆三公子第一次见面时,我便随着瑾之问之叫他小舅舅,没想到有机会能正正经经地叫他一声小……” “等等,我不同意。”陆望及时打断他。在大齐,收义子绝非儿戏,是要记入家谱传承香火的,若苏鹤成了苏穹义子,两人就真隔了辈分了,那他还怎么…… 苏穹疑惑地看着他“你白捡一个大外甥,有什么不同意的?” “就是不同意。”陆望心一横,就算是撒泼打滚,也要将这件事情搅黄了,一脸傲慢地说,“我有瑾之问之两个外甥就够了。” 陆拂音见他无理取闹,低喝道“陆归程,这事与你无关,你别掺和。” 陆望道“与我关系大了……” 苏季蕴瞪了陆望一眼,开口道“清云,归程,这事儿你们两个说了都不算,得看小苏大人的意愿。” 说完,所有人都看向苏鹤,陆望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答应。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拱了拱手,慢慢说道“感谢尚书大人厚爱,只不过儿时家母找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说我命理不适认亲。辜负了尚书大人的好意,实在惭愧。” 苏穹也不强人所难,也瞪了陆望一眼,随即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临时起兴,小苏大人别介意。” 认亲之事不了了之,但是没影响聚会的热情,直到深夜,才散了去。 第55章 七年 陆望提议送苏鹤回去,苏季蕴将他拽到一旁,看着门口苏家马车离开,低声道“你已经许久夜不归宿了,既然你有了中意的人,就少去风月之地,总不能让人家大小姐还未过门,就受委屈。” 陆望看着不远处等着自己的背影,道“嫂嫂放心,我自有分寸。苏大人还等着我呢,走了啊。” 慕可驾着马车往柏子街行驶。天气越来越冷,夜深人静,寒风呼啸,偌大的鄞都就像一座空城。 阿九躺在马车柔软的垫子上睡得正香,陆望拉过苏鹤的手,冰凉一片,他搓了搓,低声道“冷吗?” 苏鹤看着自己的手被陆望温暖的两只大手包裹着,暖意从手传递到全身,后背不由得颤栗,他摇了摇头“不冷,我不怕冷。燕平的冬季大雪纷飞,可比鄞都冷多了。” 陆望说“康州也会下雪,有机会我带你回康州,去看雪。” 苏鹤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陆望靠过去,吻住他的下唇,轻轻吮吸着。苏鹤配合地张开了嘴,陆望轻轻托着他的下巴,将舌头伸了进去。两人吻得很温柔,在这一片寒冷萧瑟中,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良久,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陆望抵着苏鹤额头,轻喘着气道“差点儿,我就成你舅舅了。” 苏鹤挺直身子,与陆望分开一段距离,抿了抿唇“你反应过于强烈了。” 陆望捏了捏苏鹤的脸,一脸宠溺“我怕你应了我三哥,我得抢在你前面开口。” 苏鹤打开他的手,失笑道“有悖伦常之事,我也不愿做。还有,你收敛些,慕可和阿九还在。” 陆望无所谓地说“不怕他们知道。” 到了小院儿,陆望将慕可打发走,便轻车熟路地跟着苏鹤回了房中,刚关上门,陆望就迫不及待与苏鹤纠缠在一起。 翌日早晨,陆望醒过来时天已大亮,手臂被压得发麻,他他想抽回手,侧头便看见睡得正熟的苏鹤,不忍扰他美梦,只侧过身仔仔细细瞧着他。苏鹤整个身子都隐在被褥中,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头发微乱,眉眼舒展,嘴角平缓,像只清冷又贪睡的白猫,与昨夜那个染了欲的勾人狐狸全然不同。陆望看着他安静的睡颜,心里也十分安静。他伸手点在苏鹤眉心,缓缓向下,沿着高挺的鼻梁游走至唇,轻轻按了一下。 苏鹤皱了皱眉,吓得陆望赶紧收回手。他翻了个身,拱进陆望的怀里,伸手抱着陆望的腰,又没了动静。 陆望这是第一次见苏鹤睡到这个时辰,昨夜喝了酒,又被他折腾了一个时辰,怕是累坏了。他抱住怀里人,轻轻摸着苏鹤光滑的背脊,心里无比满足。 怀里人又动了动,慵懒地呢喃了一声,在陆望心口咬了一口。 陆望在他腰上捏了捏,笑问道“不睡了?” 苏鹤哼了两声,控诉他“怪谁呢,手那么不老实。” 陆望捋着他的发丝,在他头顶亲了两下,说“你知道我方才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声音懒洋洋的,勾人心弦。 陆望粗喘了一口气,缓缓道“想每天早上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想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将你藏起来,就只有我们两人,谁也不能来打扰我们。我们两个人就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苏鹤仰起头看他“一辈子?” 陆望在他唇上啄了一口,语气坚定“嗯,一辈子。你愿意吗?” 苏鹤垂下眼眸,摇了摇头“一辈子太长了,珍惜眼下的日子更好。”顿了顿,又补充道,“何况陪你过一辈子的人只会是你的妻子,不会是我。” 陆望沉默,他会娶妻吗?原本是会的,可现在他满心满眼只有这一人,娶妻也只能娶他了。 他紧紧抱着他“娶你为妻不就行了。” 苏鹤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陆望捧着他的脸,与自己对视“你不信还是你不愿意?” 苏鹤看着陆望明亮的眼睛,想了想道“我陪你到二十七岁吧。” “为什么是二十七?”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能相伴七年,两看不厌,已是幸事。”苏鹤声音越说越小,眼神隐在长长的睫毛下,陷入了沉思。他忆起了自己的上一个七年,度日如年,恍如一世之久。 七年,或许就是一辈子吧。 “七年后,你再娶妻生子,较于别人虽晚了些,但总归来得及。” 陆望听着他无比平静的话语,心头一滞,说不出的难受。苏鹤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不认同,可从苏鹤嘴里说出来,又正常无比。 陆望缓了缓问道“那七年后的你呢?” 苏鹤想了良久,轻轻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陆望亲了亲他的额头,“七年不够。若我们只能相伴七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我只能再活七年。” 苏鹤愣了愣,扯开嘴角,似笑非笑“也可能是我只能再活七年。” 两人睡足了,才慢腾腾地起床,穿衣,洗漱,吃饭。腻腻歪歪地过了半日,两人都是第一次在鄞都感受到岁月静好。 两人在屋中下棋,原本是苏鹤占了上风,可阿九在一旁搞破坏,很快就被陆望扳回局势。 苏鹤见自己打下的江山就要拱手让人,一点儿也不介意,迅速落下一子,问道“你怎么想起给杨宗道写信的?” 陆望冲他眨眨眼“学你啊。信上写得有板有眼的,不管杨宗道信与不信,至少能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 —————— 两人不知道的是,杨宗道赔了夫人又折兵,气得快失去理智,以至于见到顾舟山时,早已没有了平日的圆滑,暴跳如雷地质问顾舟山。 顾舟山冷漠地看着犹如跳梁小丑的杨宗道,压住心中滔天怒意,漠然道“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晚了。若不是杜居安横插一脚,鹰眼营就是你杨家的囊中物。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名不见经传的陆望,不知又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才是你的敌人,你与其在这里大呼小叫,不如去查探清楚。” 杨宗道冷静下来,他看着毫无波澜的顾舟山,想起方才自己的失态,后背一凉,放缓了语气道“下官痛失爱子,悲伤过度,如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顾舟山瞥他一眼,用茶盖撇着茶沫,语气冷淡“同为人父,能理解你的不甘与愤怒。但是伯修啊,愤恨解决不了任何事。一个人,若是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能成什么大事呢?” 杨宗道行了个大礼“下官失态了。” “起来吧。”顾舟山悠悠地喝了口茶,目露凶光,“如今陆家也牵扯进来了,局势愈发混乱。伯修,你可要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周攀杀了你儿子,杜居安和陆望夺了原本属于你的兵权。你杨伯修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承受这一切?该死的是他们,不是吗?” 杨宗道紧握的拳头在袖袍下抖得厉害,顾舟山说的话不置可否,但他想起了那封信,信上所说若是真的,那眼前这个人才是他真正的敌人。 顾舟山见他满脸阴鸷,继续道“伯修,切勿急躁,再过几日,你就可以将周攀下狱定罪,为令郎报仇。届时周竖无职无权,也阻拦不了你。至于鹰眼营,我们再从长计议。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会助你,该是你的一定是你的,与我们作对的都会付出代价。” 顾舟山越说,杨宗道心里就越乱,就像陷入了快速旋转的旋涡,天昏地暗,撕心裂肺,无法思考。他觉得头痛欲裂,强忍着心头不适,拱了拱手道“多谢大人,刑部还有事,下官先告辞了。” 回到刑部,杨宗道得知宗合和采露下落不明,形迹全无,心里猛地一沉。两个大活人怎会无缘无故消失?他混迹官场十余年,这种手段虽不高明,却屡试不爽,其中门道也了如指掌。只是他找不到顾舟山的动机,又无证据,所以尽管心头已经疑云重重,也不敢确定就是顾舟山做的。 而这封信是谁给他的呢? 他将最近发生的事情捋了捋,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名字。 杜居安还是陆望?亦或是其他躲在暗处的人? 杨宗道心乱如麻,他看了一眼名堂上那边悬挂的长刀,那是代表公平与正义的刀,他要快刀斩乱麻!! 第56章 刺杀 陆望任鹰眼营都尉后,忙得脚不沾地。营中十二卫除了左巡街卫,多有不服气者,为了收买人心,更为了熟悉营中大小事务,他几乎日夜守在营中。 这天傍晚,他好不容易有些空闲,便去了小院儿。御史台近来事务繁忙,直到天黑尽,陆望才等到苏鹤。 苏鹤带着一身冷雨进了屋,陆望替他将大氅脱了,看着他冻得有些乌青的嘴唇,将他搂进怀里亲了又亲。苏鹤冻僵的脸这才开始回暖,他靠在陆望肩上,低声道“下雨了,实在是冷。” 陆望抚摸着他的头顶,笑道“是谁说不怕冷的?” 苏鹤勾着他的脖子,眨眨眼说突然就有点怕冷了。” 陆望搂着他的腰,与自己紧密相贴,试图将自己的温度都给他,他用脸蹭了蹭苏鹤的脸,柔声道“有我在,不会让你冷的。” “但是你不在。” “怎么?想我了?” “不想。”苏鹤推开他,“我饿了。” “想我怎么不来看看我?几天不见,我念你的紧,想得我都出现幻觉了,我在鹰眼营门口看见一个酷似你的人,可我一眨眼,你就不见了。”陆望跟着苏鹤坐到桌前,看着他一口一口将米饭塞进嘴里,心里满足极了。 苏鹤看了他一眼,说“你应该追出去的,说不定不是幻觉。” 陆望品着他这句话,突然惊喜万分“真的是你?” 苏鹤将一块猪蹄塞进陆望嘴里,笑道“自然不是。” 陆望瘪了瘪嘴,不满道“你就没有丝毫想我?” “不过几日不见而已。” 陆望失望地趴在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那喉结便上下滚动一遭。他带了一丝委屈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足以思之如狂。” 苏鹤侧头,在他嘴上印下一个吻,然后眯着眼睛定定地看着他。陆望抿了抿嘴,一把将他抱起往内室走。 苏鹤躲开陆望雨点般的亲吻,呼吸急促道“先沐浴……” 陆望一边脱他的衣服一边说“那就一起,我一会儿要走,得抓紧时间。” 两人衣服褪尽,陆望抱着他踏进了浴桶。 —————— 采阁里,陆望与鹰眼营十二卫指挥使喝酒聊天。 或许是想给陆望一个下马威,都使出浑身解数灌陆望酒。再过几天是冬至祭天大典,陆望明日要提前带鹰眼营去南郊布防,故他不敢多喝,也让所有人适可而止。 离开采阁时,右巡街卫指挥使杨孑端了两杯酒过来敬陆望“以后就请陆都尉多多照应兄弟了。” 左右巡街卫是鹰眼营中最不起眼的两个分部,陆望任左巡街指挥使时,接触最多的便是杨孑,相较于其他人,陆望与他是最熟悉的。 陆望接过酒道“都是兄弟,互相照应。”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杨孑高声大笑“说得好,陆都尉爽快!” 喝了酒,一群人慢悠悠走出东市。 与热闹的夏夜不同,冬夜的鄞都城格外冷清。 除去分路的几个人,还有七八个人勾肩搭背地在冷雨寒风中游荡。 突然,陆望停住脚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心跳突然加速。 另外的人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陆老大,怎么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 陆望扔了伞,拔出佩刀,低喝一声“小心!” 七八个人顿时醒了酒,纷纷拔刀,严阵以待,刺客逼近,一片混战。 几个刺客将陆望团团围住,出刀速度极快,招招致命。陆望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狠厉道“好久没有动手了,正好练练。”他飞身向前,躲开左边攻击,一脚踢在冲过去的那人肚子上。一个滑步,单手撑地而起,一刀穿喉。那人瞪大了眼睛看着陆望,像是在看一个魔鬼。陆望冷哼一声,将长发咬在嘴里,拔出刀,将断了气的死人猛地一踢,砸倒冲过来的人,他出拳的同时将刀猛地甩过去,还没来得及爬起来的人脑袋就与身体分了家。同时一拳砸到右侧那人的脸上,左手扳过他的右臂,握着他的手将刀插进大腿。那人闷哼一声,陆望将他脑袋猛地往后一掰,便没了呼吸。 他喘了一口气,突然觉得头晕,一道寒光闪过,眼看一把剑就要刺穿高端的肚子,他强撑着不适,捡起刀就冲了过去。 高端是个粗犷之人,对陆望也没什么不满的,他大喊道“陆老大威武!” 陆望甩了甩越发昏沉的脑袋道“我替你们挡着,你们赶紧走。” “那可不行……”高端话未说完,就被陆望猛地往后一拽,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痛死老子了!老大你……”高端忽然就闭了嘴,见陆望一刀捅死了攻击自己的人。 陆望厉声道“少他妈废话,赶紧滚。” “不对,老大,他们是冲你来的。”虎子受了伤,血流在地上很快就不见了,他看了看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惊呼道,“老大,你先走,我们掩护你。” 雨越下越大,冰凉刺骨,陆望却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翻腾,燥热无比,他怒吼道“既然是冲我来的,那就来吧,别伤及无辜。” 说完,他就提着刀往巷子里奔去。 黑衣人果然全部追了上去。 陆望跑得磕磕绊绊,没跑多远,他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跑不动了。他靠在墙上喘着粗气,感受着刺骨的雨水打在自己脸上,如刀割一般。他脱了湿透了的大氅,身上顿时轻了很多。脚步声很快又响起,头重脚轻的感觉让他心生恐惧,要是就这样昏过去,今夜必死无疑。他扇了自己两巴掌,却抵不住浓浓的睡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咬咬牙,在自己大腿上割了一刀。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看着冲过来的黑色身影,爆发出全身的力量,挡住刀剑,将来人踢倒在地。尽管陆望招式犀利迅猛,但以一敌多,他很快便吃不消,加上那昏沉之感越发浓厚,他已然看不清眼前事物,一片灰蒙之中,他听见刀刃划过的声音,拼尽全身力气往旁边一躲,堪堪躲过刀刃,却被一脚踢翻在地。 黑衣人见状,举刀向下欲刺穿他身体。他翻滚一圈,躲开一排刺刀,反手砍向就近的黑衣人,借势站了起来。周围已经倒了一片黑衣人,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 陆望摇摇晃晃的身体只有借助刀才能勉强站稳。他看着来势汹汹的黑衣人,擦干净嘴角的血,狂傲地笑了笑“来吧!尽管来吧!” 那神情,那眼神,那疯狂地杀意,让人望而却步。 “上!”一声令下,黑衣人又冲了过来。 陆望杀红了眼,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他还没有看到大齐收回故土,他还没有跟苏鹤好好道别,他怎么能死?就算要死,也得再等七年!他双手抖得厉害,眼前是摇晃不定的黑影,他凭着感觉躲开一刀又一刀,他也感受到利刃划开自己皮肉的痛楚。 一阵窒息的感觉传来,一个倒下的黑衣人爬了起来,从他身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另一个黑衣人找准时机,长剑破风而来。陆望在一片混沌中找回了一丝清明,眼看自己就要被一剑封喉,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暴喝一声,将身后之人过肩摔到前面,替自己挡了一剑。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四肢接近麻木,意识也渐渐不受控制,难道他就要这样死了吗? 恍惚中,肩膀传来剧痛,他看着刺穿自己肩膀的剑,又看了一眼持剑的黑衣人,冷笑一声,握着他的手将剑刺得更深,直到被剑柄挡住,他伸出双手抱着黑衣人的头,猛地一扭,只听咔嚓一声,头便以一种诡异地姿态吊在那具身体上。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睁大了双眼瞪着陆望。 陆望将剑拔出来,钻心的痛竟让他又清醒了几分,他提着血淋淋的剑,犹如地狱中的嗜血罗刹,冲进了所剩不多的黑衣人中。 直到左腿被刺穿,他转身一刀,砍了偷袭自己的人,然后跪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浑身能动的,只有舌头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角的雨水,真冷啊。 就在闭眼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一阵白光闯进了过来,他已经分不清那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应该是幻觉吧,陆望想。漆黑的夜,怎么会有那么亮的光? 他拼尽全力想睁开眼睛,可那白光一闪而逝,他又重新陷入了黑暗。 第57章 醒了 苏鹤看着手中漆黑的药汤,皱了皱眉,这药闻着就很苦。 他看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陆望,硬挺的眉眼再没有往日的生气,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用食指沾了清水,轻轻涂抹在那干裂的唇上。 阿九站在一旁,看着愁眉不展的哥哥,也是一脸愁苦。他接过苏鹤手中的药碗,示意自己给陆望喂药。 “阿九,我们若是晚去片刻,他就死了。”苏鹤没有松手,语气更是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可他碗中的汤药因为手抖,染黑了雪白的衣袍。 阿九蹲下身,枕在苏鹤的腿上,半晌后,他在双臂中蹭了蹭脸,肩膀微微抖动。 苏鹤知道阿九哭了,不是为陆望,是为他。 苏鹤揉了揉他的头,轻声道“药凉了,你先出去,我给他喂药。” 阿九守在门口,苏鹤自己喝了一口药,俯下身蛮力撬开陆望的唇齿,将药渡进陆望嘴里。 一碗药,喝了小半个时辰。尽管用这样的方法,还是喝一口漏一半。 不一会儿,大夫进来,见药碗空空,喜道“药喂进去了?” “嗯。” “那就好,公子昏迷不醒是因为被下了迷药,又染了风寒发了热,加上失血过多,身体虚弱。只要喝得进去药,很快就能醒过来。”大夫一边查看陆望的伤口一边说,“幸好这位公子身体好,不然,怕是熬不过去。” 苏鹤摸了摸陆望的脸,喃喃道“他能熬过去的。” 一路血水,一路尸体,他坚持了那么久,怎么会轻易放弃呢? 苏鹤将银两放在桌上,沉声道“劳烦了,该说的不该说的,望好生掂量。” “是是是……小人明白。”大夫拿了钱匆匆离去。 第二天,大夫又来换了药,把脉的时候脸色终于不那么沉重了。 大夫走后,慕可眼泪就流出来了,他跪在榻边,满脸愧疚“主子,是慕可没有用,没有保护好你,呜呜呜……都怪慕可……” 慕可每来一次就要哭一场,说的话也差不多,苏鹤耐心等着他哭完,才问道“查得怎么样了?” 慕可抹了眼泪,眼神瞬间变得阴沉“迷药是鹰眼营右巡街卫指挥使杨孑下的,这个杨孑是杨宗道的侄子,之前与主子虽交情不深,但是接触过几次,喝过几次酒,没什么仇怨。他为什么要害主子?” 苏鹤拇指搓着食指指节,想了想道“不会这么简单,下了药,根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如果杨孑想杀归程,没必要在聚会时下迷药,单独找个机会岂不更好?”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受人指使?” 苏鹤摇了摇头,若是杨宗道怀疑那封信是陆望写的,想见陆望,只需下个拜帖,何须用如此极端的方式?他沉吟片刻,猛然起身往外走去。 慕可急忙叫住他“苏大人,我家夫人听说主子受伤,担心主子的安危,想……想将主子接回去养伤。” 苏鹤知道这件事瞒不住,苏家和陆家迟早会找来。 他脚步一顿,瞬间就不想走了,对慕可道“归程重伤未醒,不宜挪动。他们若是担心,可以让他们来看望,且必须是我在的时候。”他盯着慕可,一字一句道,“若是我不在,不准任何人进这个院子,任何人,能明白吗?” 语气不轻不重,眼神不冷不热,慕可却被他看得低下头,应道“明白了。” “陆大人在这里养伤的消息需得保密,需要你家夫人配合。” “我会跟夫人转达的。” 苏鹤回身,摸了摸陆望的额头,似乎不那么热了,他拧了帕子给陆望擦脸。慕可忙走过去“苏大人,这种事情,您怎么亲自动手?我来吧。” 苏鹤没有停手的意思,一手捧着陆望的脸,轻轻擦拭着,说道“你去将尚书大人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慕可领命下去。 慕可走后没多久,小厮端着药走来,苏鹤给陆望喂了药,坐在榻前小憩了一会儿,去了御史台。 待他回来,天已经黑了。匆匆吃过饭,漱了口,又给陆望喂药。 听到脚步声,苏鹤没有理会,坚持将最后一口药喂完。喂完后,他直起身子,擦了擦嘴,回头便看见苏穹探究的眼神。 苏鹤将帕子放进水盆,客气道“尚书大人请坐。”他将帕子洗了洗,交给随后进来的慕可。 慕可接过帕子给陆望擦脸。 “咳……”苏穹找了个地方坐下,眼神还停留在陆望身上,“这样喂,有用吗?” 苏鹤喝了口茶,冲去嘴里的苦味,神色自然道“如尚书大人所见,喝一半,漏一半。这事本不该我来,奈何情况紧急,寒舍简陋,也没有个会照顾人的侍女丫鬟。只能由我冒犯陆大人了。” 苏穹叹了一口气“救命之恩比天大,何来冒犯之说,倒是委屈小苏大人了。”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苏鹤抿了抿嘴,袖中手指微屈,“陆大人也该娶妻纳妾了,这种事,谁来都不会太合适。” 苏穹笑了笑“牛脾气,倔的很,谁受得了他?归程的伤,大夫怎么说?” 苏鹤道“伤得很重,不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只要能喝药,便没有大碍,现在就等他醒来。” 苏穹点了点头,脸色凝重了些“小苏大人叫我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陆大人被刺杀一事。”苏鹤捏着茶杯,语气冷了几分,“我有个猜测,不知是否正确,想请尚书大人帮我分析分析。” 苏穹道“你说。” “陆大人的迷药是杨宗道的侄子杨孑下的,证据在慕可那里。杨宗道与陆大人无冤无仇,为何要对陆大人下此毒手?或许问题就出在鹰眼营上。周彦正能将周彦林带出来,是因为交出了鹰眼营。可杨宗道无缘无故凭什么要放人?” “你的意思是,顾舟山是以鹰眼营为条件让杨宗道放人。” “对,顾舟山原本应是允诺将鹰眼营都尉之职留给杨家,但是如果我没猜错,顾舟山没有这样做。尚书大人,禁卫军职位升迁虽不经你手,但你肯定知道消息。顾舟山是不是想将鹰眼营收入囊中,只不过被杜统领半途截了下来。” “是,顾舟山从始至终就没有提过杨家人。”苏穹若有所思,“所以……顾舟山允诺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杨孑?” 苏鹤道“不无可能。杨宗道没有理由杀陆大人,就算他想杀,也不必用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方式。” 苏穹道“若是如此,杨孑的理由充分一些,但也没有必要。” 苏鹤眯起眼睛“所以有人利用了他们。” 苏穹沉默片刻,问道“你想怎么做。” 苏鹤摇摇头“不知道,要动顾舟山,还不到时候。” 苏穹勾了勾嘴角“但是可以杀鸡儆猴。” 苏鹤将信的事情跟苏穹说了,苏穹道“我去见杨宗道,给他醒醒脑。” 临走时,苏穹又看了看陆望,道“归程就拜托小苏大人了,唉,小苏大人不该拒绝我,我们本就该是一家人。” 苏鹤笑笑,送他出门。 他本想自己去找杨宗道,但是没有立场。苏穹于公于私,都比他更合适。 他给陆望掖了掖被子,又道“慕可,你带上阿九,去将杨孑绑了,扔到老地方。做干净点,别被发现了。” 慕可道“苏大人放心,这事我最擅长了。” 苏鹤又交代府中两个小厮轮流守着药炉,温着稀粥。据大夫所说,陆望应该快醒了。 “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吧。”苏鹤握着陆望的手,自言自语。 掌中的手指动了动,很轻很轻,苏鹤却感受得清清楚楚,他绷紧了身体,看向陆望的脸。 很快,陆望就睁开了眼睛。 屋里光线很暗,陆望很快就适应了,他眨眨眼,看清苏鹤的一瞬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醒来就能看到你,真好。” 听他声音哑得厉害,苏鹤也笑了笑,倒了杯水,用小汤匙送进他嘴里。 陆望喝了两口,便别开脑袋开始耍赖“我要你喂我,用嘴。” 苏鹤无奈道“你都成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了,还忘不了耍流氓。” 陆望撅起嘴“快,让我尝尝你的味道,证明我还活着。” 苏鹤只好喝了水,俯下身,吻上他的唇。 陆望像是枯草久逢甘露一般,迫不及待地用力吮吸着苏鹤的唇。苏鹤轻轻回吻他,很快,他就抬起头,结束了这个吻。 陆望舔了舔唇角,似乎在回味,半晌,他才道“我还活着。” “嗯,还活着。”苏鹤重复了一遍。 陆望拉过苏鹤的手,用眼神将苏鹤的样子描了一遍又一遍,才道“我坚持不住的时候,就在想,你还没有陪我到二十七岁,我不能就这样死了。” 苏鹤回握住他的手,说“我听到了,所以我去救你了。” 陆望笑“那我睡了多久?” “一天两夜,不算很久。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陆望紧紧抓着他不放“你别走,看着你我就不饿了。” 苏鹤抽回手,“慕可和阿九都不在,没人候着,我去去就来。”他俯身亲了亲陆望的额头,转身出去了。 陆望尝试着动了动,只觉得腰腹,大腿,肩膀都疼得厉害,刚刚才有了一丝血色的嘴唇瞬间苍白。 苏鹤进来时,他立马放缓了表情,目光随着苏鹤移动。苏鹤尽量忽视他炙热的眼神,一边喂他一边道“看不够?” 陆望无比认真的说“苏大人的美貌,怎么看得够?” 吃了半碗粥,陆望就不吃了,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苏鹤已经沐浴完了,正系着腰带走过来。 陆望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苏鹤越过他躺在了里侧,陆望拉着他手轻轻揉着,轻声道“我得回陆府去。” 苏鹤明白陆望所想,他在陆望掌心画着圈,说“等明日大夫来瞧了再说。” 望深呼吸一口气,“钱十三那边有消息没有?” “双秋回信了,一切顺利,他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陆望手上不禁加重了力道,“回程会顺利吗?” 苏鹤声音沉了几分“派人去接应他们吧。” 第58章 差不多 樗州贪腐案终于有了结果。 王汾到了樗州以后,查看了案子卷宗,林业已经认下所有罪行,签字画押。他坚持要亲自提审林业,却遭到当地官员的反对。王汾周旋许久,扛着压力提审了林业,威逼利诱,严刑逼供,林业都坚持声称所有罪行都是自己所为。王汾只好四处走访调查,遭遇几次暗杀,幸得慕以几人暗中保护,才得以保住性命。林业见他四处碰壁,险些丧命,还不肯放弃,知他是个不怕死的,抱着赌一赌的心态松了口,供出了樗州刺史和南中节度使。 根据林业提供的线索,王汾派人细查,发现节度使任选平联合三州刺史无故增加税收,放任底下官员贪污受贿,压榨百姓。不仅如此,任选平直接侵吞了两百余户百姓的田产家宅,将两百余户百姓妻儿全部卖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 南中百姓苦不堪言,却在任选平的压制下无处喊冤,无奈之下发起暴乱。 消息传回鄞都,震惊朝野。 盛元帝看着奏折,心里出奇的平静。但是这样大的贪污案,由不得他平静,于是他摔了折子,发了一通火,下令按律严惩南中涉案官员,轻者鞭笞杖刑,重者斩首抄家。归还两百余户百姓田地,恢复户籍,将三州刺史和任选平押解归京,听候发落。 而杨宗道从苏穹那里得知顾舟山从头到尾利用他,根本没有打算将鹰眼营交到他手里时,他不得不重新思考那封信上所说的杨戊被杀的真相。他如今只想找到杀子仇人,为子报仇。他将杨戊出事那晚在场的侍卫抓起来一一盘问,希望从中找到蛛丝马迹。 陆望回陆府休息了几日,迫不及待想出门,苏季蕴坚持让他听大夫的话,在家休养。陆望没办法,只能让慕可给他传消息。 冷风呼啸,上午还有一丝阳光,下午就被厚厚的云层覆盖,天阴沉沉的,压着檐角的琉璃瓦。 陆望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白梅在风中瑟瑟发抖。 一抹熟悉的身影从那白梅树下掠过,很快就走到他眼前。 陆望挑了挑眉“啧,这么久了,终于想起来看看我了?” 周竖与他隔窗相望,笑道“来看你一眼就不错了。”他从檐下绕过,进了屋去。 侍女给周竖倒了茶,茶是昨日杜玄此给他送来的,取了个诗意的名字叫“寒月九星”,陆望眼神示意道“来得够巧,刚煮的茶。” 周竖喝了一口,露出古怪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竟品出一丝香甜来,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清亮的茶汤,问道“这是什么茶?怎么有股子……橘子味儿?” 陆望抿了一口,道“杜景深捣鼓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说是给我尝尝鲜。甜味儿足了,茶味儿却淡了,你觉得呢?” 周竖点着头道“还成,夫人小姐们或许更喜欢。” “一会儿给令妹拿些回去。” 竖放下茶杯,绕着陆望走了一圈,打量着他道,“伤势如何?” 陆望道“穿了几个窟窿,幸好福大命大,阎王爷没收我。” 周竖蹙眉道“下手这么狠,知道是谁做的了吗?” “大概知道,对了,老四怎么样了?” 周竖也没有追问,道“多亏苏三哥帮忙,杨宗道暂且放过了彦林,彦林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他本想与我一起来的,就是左腿伤得重,走路有些不便。” “让他在府里好生养伤,别出来瞎折腾。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等彦林的事彻底解决了再说吧。” 两人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周竖没待多久就告辞了,陆望扶着桌沿站起身,左腿和右肩伤还没愈合,痛意袭来,他咬咬牙,还是走了几步。 “主子,你干什么?”慕可看着颤颤巍巍的陆望,大惊失色,急忙过去扶住他,“主子,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和肩是被刺穿了?不是划了一刀,是刺了个窟窿,大夫说差点就伤到……” 陆望坐了回去,不耐烦地将他推开,一脸烦躁“别念了,听都听腻了。” 慕可悻悻地闭了嘴。 陆望喘了两口气,看了看慕可身后,烦躁变成了失落。 慕可丝毫看不出他主子的情绪,有些激动地说“杨孑招了,说是痛恨主子抢了他鹰眼营都尉一职,便想给主子一个教训,解解气,但是他没想要主子的命。” 陆望靠在椅背上,缓了口气,勾了勾嘴角“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杨宗道背后授意?” 慕可道“他说杨宗道只是想请主子去做客,是他自作主张给主子下迷药,派人刺杀主子,就派了十来个人……” “十来个?”陆望想起那夜源源不断的来人,冷哼一声,“他说的话可信吗?” 慕可双手搅在一起,抬眼看了陆望一眼,欲言又止。 陆望瞪着他,要不是行动不便,早就一脚踹过去了。他咬牙道“扭扭捏捏的做什么?” 慕可轻轻叹了口气“交代得挺详细的,应该是可信的。何况,苏大人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敢不说。” 陆望打量着他,瞧他神色不自然的样子,随手拿了个东西砸过去“宁死不屈的人也不少,苏大人还做了什么?” 慕可一把抓住扔过去的镇纸,手被震得发麻,他惊恐地看了两眼,哀叫道“主子,你来真的?这要是砸我脸上,我就毁容了啦!你这浑身是伤的,怎么力气还这么大!” 陆望作势又要扔东西,慕可眨眨眼,急忙道“断了两指而已!” 陆望放下手中的东西,莫名地看着他“你杀人都不带眨眼的,不过是断了两指,你这是什么反应?” 慕可往后跳开一步,语气夸张“主子,我又不是阿以,我杀人要眨眼的。”他蹲在地上,手臂搁在膝盖上,撑着下巴,仰视着陆望道“我就是被苏大人惊到了,苏大人看起来温温和和的,长得又那么好看,还经常笑,可是他跟杨孑说话的时候,那语气,比外边的风还冷,我听了都瑟瑟发抖。杨孑就说了一句废话,苏大人手起刀落,我都没反应过来,只听见杨孑一声惨叫。然后杨孑就像倒豆子似的把所有的都交代了。诶,主子,你笑什么?” 陆望抿了抿唇,咳了两声道“没笑什么。” “主子,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苏大人,我想了想,苏大人当时应该是生气了。”他顿了顿又道,“苏大人生气,啧……吓死人。” 陆望转着手里的茶盖,缓慢道“所以,有人趁乱作祟……” 慕可猛地点头“苏大人也这么说。” 陆望叹了口气“也不说来看看我。” “什么?” “我说,慕以他们什么时候到?” 慕可抠了抠额头“可能还要几天,押着犯人呢。慕以本想先行一步,将小主子带回来,苏大人说,为了确保王大人和犯人的安危,让他们暗中随行,以防意外。” 陆望点了点头,他看向窗外,依旧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他思忖着自己如何能拖着这副病体走出高墙深院,走过玄武大街,走进柏子小巷,见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想了半晌,他忍不住看向慕可,问道“慕可,苏大人这几日在忙什么呢?” 慕可正打量着陆望阴晴不定的脸色,思索着自家主子为何瞬间就能变换如此多的表情,被陆望一叫,吓了一跳,不假思索回道“在忙……不是主子,我怎么知道?” 陆望睨了他一眼“拿你何用?对了,你去将院儿里那只大白鸟给杜景深送去,就说是我今日去山上打的野鸡,送给他斗着玩儿。” “啊?”慕可一脸茫然地看着陆望,“主子,那不是野鸡,是白鹭。” “连你都知道那是白鹭?”陆望情绪突然激动起来,额头青筋都暴起来了。 “啊?主子还不知道那是白鹭?那大白鸟不是主子要养的吗?” 陆望深吸一口气,将动手的念头压了下去。他也只在画上见过白鹤,就囫囵吞枣的匆匆一眼,只知道是白毛黑腿长脖子,跟院儿里那只差不多,谁分得清啊? “赶紧去!”陆望懒得解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慕可一头雾水地抬脚,听到关门声,陆望觉得周遭空气都顺畅了。刚缓了口气,又见慕可的脸出现在窗前,眯着眼,皱着眉,一本正经地确认“主子,真说是野鸡?” 陆望抓起一旁的桂花糕扔出去“一字不准漏!” 慕可张嘴咬住桂花糕,跑得飞快。 第59章 抱抱 傍晚时分,果然下起了雨。 陆望看着桌上的饭菜,只觉口中无味,手上无力,连筷子都不想动。奈何抵不过肚子饿,他还是勉为其难地吃了两口。 苏季蕴推门进来,见桌上菜肴几乎没少,道“怎么?不合口味?” 陆望放下筷子,接过苏季蕴递给他的汤婆子,无奈道“大嫂,我真用不上这个。” “你先拿着。”苏季蕴敷衍地回了一句,指挥着侍女收拾屋子。 半晌,她才坐在陆望对面,看着他因失血过多苍白的脸,满眼心疼“一屋子的药味儿,闻着难不难受?怎么吃这么少?你现在身子弱,更要多吃一些。” “唉,陆三公子得了相思病,食不下咽。”陆望重新拿起筷子,依旧没有动。 苏季蕴早想问问他女将军的事,但这段时间总不见人影,这好不容易见到了,又浑身是伤,时机总是不对。今日没想到他自己主动提了出来,苏季蕴便顺着他的话道“归程,你中意的那位女将军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与你二姐打听了一圈,也没打听出个头绪来。瞧你这副患得患失的样子,那女将军当真是瞧不上你?” 陆望摸了摸自己的脸,不可置信地说“大嫂,你连患得患失都看出来了?” 苏季蕴笑道“慕可应该都能看出来。” 陆望双手在脸上揉了揉,让自己表情看起来更加自然些“那可就高估慕可了。” “别瞎扯,说正事。你从小到大都与男子混在一处,鲜少与女孩子接触,又是个直愣子,惹人生气了都毫无察觉。你跟大嫂说说,大嫂也能给你出出主意。”苏季蕴少有这么啰嗦,除了陆望的亲事。 陆望道“大嫂的主意不管用,他与一般的人不同。” 苏季蕴见他不肯说,也没有逼他,与他聊了一会儿,侍女提醒陆望该换药了,苏季蕴便离开了。 陆望看着两个侍女作势要脱自己衣服,后退避开了她们的手,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等慕可回来了,叫他来。” “慕可毛毛躁躁的,这种仔细活儿陆大人也放心交给他?交给这两个小姑娘多好。”苏鹤的身影赫然出现在门口,氅衣毛领被雨水打湿,原本蓬松的狐狸毛成了一绺一绺的,带着厚重的寒气。这氅衣还是他让慕可给苏鹤准备的,特意选的白色,很适合他。 陆望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嘴角上扬“苏大人来了!” 他屏退左右,房中只剩他们两人。 苏鹤挑了挑眉“你不换药了?” 陆望向他伸出手“不是有你吗?” 苏鹤走近他,拉过他的手捏了捏,“很暖,看来被照顾得很好。” 陆望将他拉得更近一些,帮他将氅衣脱了,又将他冰凉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 苏鹤抽回手,道“不冷了,我先给你换药。” 陆望点头“行。” 苏鹤将他衣服褪去,又小心翼翼将他身上的绢帛一层一层剥下,这才看见那些狰狞的伤口。他只看了一眼,就拧了帕子给他擦身体。 陆望觉得今晚的苏鹤格外温柔,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任由苏鹤摆弄,嘴里念道“舒服啊……你要再不来,我就长草了。有媳妇儿真好。” 苏鹤将帕子扔他脸上“别胡说八道。” 陆望将帕子拿开,笑嘻嘻地看着他“那换一下,夫君?” 苏鹤接过他手中的帕子,忍不住笑起来“陆大人倒是能屈能伸。” “只对你。”由于腿和手臂都不能乱动,陆望只能用脚趾来表达自己的开心。苏鹤见他十个脚趾张开又合拢,合拢又张开,时不时弯弯腰,像欢脱的猫爪子,笑得更开。 苏鹤动作娴熟地给他上了药,又给他穿了衣服,洗手的时候听见陆望说“你有事要与我说?” 苏鹤一愣,将手擦干,坐在榻边看着他“没事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陆望拉着他的手指,指腹划着他的指甲,悠悠地说“你看起来与平时不大一样。” 苏鹤勾起嘴角“有什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你瞒不住我的。” 苏鹤指尖挠着他掌心,“后日便是祭天大典,我要忙一阵,不能来看你了。” “为这个?”陆望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用力捏了捏,“苏大人不诚实。” 苏鹤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道“祭天大典的护卫巡防由鹰眼营负责,如今你重伤未愈,鹰眼营群龙无首,顾舟山又开始蠢蠢欲动。” 陆望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顾方进手握三万羽林骑,加上鹰眼营两万人,足以与杜思危的龙骁卫抗衡,顾家就真的可以一手遮天了。顾舟山怎么可能轻易罢手。” 苏鹤道“皇极观之事后,我想过他会打鹰眼营的主意,只是没想到他会从周彦林下手。我想着周彦正和他的下属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与他也并无交情,不好乱嚼舌根,早知如此,该提醒一下你和周彦正的。” 陆望笑了一声,戏谑地看着他“苏大人,杀人诛心呐!不过这种事情防不胜防,提醒也没多大用处。到最后,还是我家小苏大人力挽狂澜,不仅没让顾舟山得逞,还让我捡了个漏。” 苏鹤笑“那你怎么谢谢我?” 陆望伸出手臂“抱抱。” 苏鹤俯身抱住他,顾及他的伤,只是虚搂着他。陆望在他颈窝里蹭了蹭,又啄了两口,知道他这样费力,很快就松开了他。 陆望拉着他的衣袖“今夜你就在这里陪我吧,过两日你又忙去了,我就连你人影儿都见不到了。” 苏鹤道“你不怕你嫂嫂发现?” “怕什么?” “也是,怕什么?” 陆望笑道“只是现在还不能告诉他们,等时机成熟了,我带你去康州见我父亲。 “时机何时成熟?” “这得取决于你啊。”陆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躺下来。” 苏鹤脱了外衣和鞋子,躺在了陆望身旁。陆望的身体总是热乎乎的,苏鹤喜欢挨着他,又怕碰着他伤口,有些进退两难。 陆望主动将身体移过去,与他十指相扣。 苏鹤摩挲着他的虎口,道“你派了多少人去祭天台?” “两千。”陆望按住他的手指。 “再多派些人吧,你不在,更不能出岔子。” “好,听你的。” 苏鹤没再说话,像是睡着了。陆望轻轻叫了他一声“苏鹤。” “嗯?” “你剁了杨孑两根指头,是为我报仇吗?” “不是。” “肯定是。” “那你还问?” ……陆望也不想问,可他就是想亲口听他说。 “苏大人。” “嗯?” “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我原本想养一只白鹤,结果景深搞错了,送了只白鹭过来。” “为什么想养白鹤?” “因为有个叫苏鹤的人,总是叫人捉摸不透,难以驯服,难以靠近,所以我退而求其次。” 苏鹤想起宫里的那三只白鹤,皱了皱眉。 “苏大人。” “嗯?” “等你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好。” “那你记得早日归来。” 苏鹤听他胡乱扯着,有些好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应道“嗯,忙完就来。”侧过头,就看见陆望正带着笑意看着自己。他伸手蒙着陆望的眼睛,吻了上去。无数次的唇齿交缠,两人已经对彼此十分熟悉,知道怎样最能撩动心弦。陆望已经顾不上伤口,整个身体贴了上去,苏鹤却不敢乱动,怕碰了他的伤口。 玉环落在苏鹤的锁骨处,散发着莹莹光泽,衬得皮肤更加温润雪白。陆望舔咬着苏鹤的锁骨,低声道“我忍不了了。” “你的伤……” “无碍。”陆望翻身将苏鹤压在身下,伸手去解苏鹤的衣裳。腿上一阵剧痛陡然传来,陆望痛得哼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有条不紊。 苏鹤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按住他的手道“我来吧。” 陆望看着他微颤的睫毛,愣了愣。来不及细想这句话的含义,他就已经被苏鹤压在了身下。直到苏鹤的吻一路往下,他才明白过来苏鹤的话。 待苏鹤整理好自己重新躺回床上,陆望才回过神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噙着笑意侧头看了看苏鹤,苏鹤闭着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 他正要说话,就听苏鹤道“我累了,休息吧。” 陆望这几日除了睡就是吃,此时一点睡意都没有,他就这样静静看着苏鹤,柔声道“好,你先睡。” 苏鹤侧过身对着陆望,使劲嗅了两下,才安然睡去。 第60章 造反 冬至那日,天阴沉得厉害。院里梅花开得正艳,却在低矮的天幕中显得显出颓势。 陆望有些心神不宁,四角的天空让他喘不过气。他终是忍不住,换了衣裳,去马厩牵了匹好马,提了一杆长缨枪,直奔城门口。在城门口遇到了轮值的虎子和高端,他让高端带了些人,与他一起出了城。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两旁草木只剩残影,陆望在纷乱的重影中,忆起了苏鹤的反常。那夜的苏鹤确实不对劲,但他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还没靠近祭天台,他就察觉出了异样。 高端是属狗鼻子的,他粗声粗气地说“老大,有味儿,人的。” 陆望皱了皱眉,继续策马前行,这才看见枯草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尸体。 虎子只看了衣服,就大声惊呼“老大,是我们的人。” 陆望心猛地一跳,四周静得可怕,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他很快镇静下来,跳下马捡了一副弓箭,将腰牌扔给高端,厉声道“马上回城,调集营中所有人前来护驾。虎子去找周都尉,告诉他南郊生变,让他去龙骁卫找杜统领。其余人跟我走。” 高端和虎子领命掉头回城,陆望片刻不敢耽搁,直往祭天台去。 一路上断断续续都能看见血迹和尸体,祭天台上一片狼藉。前面传来打斗声,陆望放眼望去,一眼就看见了以一抵十的杜居安。 杜居安竟然在这里! 虽说应是替了他来安排巡防事宜,但他觉得没那么简单,到底怎么回事? 他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拔箭拉弓。杜居安身后的人应声倒地,他回身看见陆望带着人依旧冲进了人群中。被团团围住的杜居安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杜统领,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陆望一枪刺穿冲过来的人,抬脚将他踢开。 “顾舟山反了。”有人大声道。 陆望惊道“顾舟山造反?陛下呢?其他人呢?” “陛下在观星楼,顾方进带人追过去了。我们必须马上跟过去。”杜居安道。 陆望知道杜居安是留下来断后的,如果需要杜居安断后,想必当时情况十分紧急。他伸手道“上马!” 杜居安借力上了马,身后还在厮杀,陆望只带了三十来人,但是战斗力不弱,解决掉剩下的人不成问题。 观星楼被顾舟山带人团团围住,盛元帝和文武百官都在里面。 杜邑站在二楼阅台上,满脸鄙夷与气愤地冲底下大喊“顾舟山,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你贪污受贿,欺压百姓,结党营私,残害忠良,草菅人命还不够,如今又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枉你饱读诗书,习经阅典,若不是尔脑如锈铁,装不进孝悌忠信礼义廉……” 虽骂的是顾舟山,楼里的官员也听得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苏穹在门后听得直皱眉,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杜邑“杜大人啊,陛下是让你来劝降的,不是来骂人的,你若激怒了他,他带人硬闯这观星楼,凭我们剩下的这点人,怕是挡不住。” 杜邑对顾舟山怨气满腹,平时又不能宣之于口,方才一通怒骂,平了心中郁结,此时只觉浑身畅快。他咳了两声,带着歉意道“惭愧惭愧,悲愤之情难以自控。” 苏穹叹了口气,准备走出去,没想到何薄命先一步跨了出去,笑道“两位大人,我来劝劝顾大人。” 苏穹扬了扬眉,示意让他去。 何薄命冲楼下挥了挥手,大声道“顾大人啊,我是何年长,陛下说了,顾大人一定是被小人蛊惑蒙蔽,才会慌不择路。如果大人就此罢手,陛下会念及皇后娘娘和尚在襁褓的小皇子,对大人宽大处理。顾大人,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民,造福社稷,望大人三思后行,万不可做出无可挽回之事啊!” 顾舟山看了看四周,顾方进还没有回来,他冷道“好一个忠君爱民,何薄命,你一个随风倒的墙头草,你跟我说忠君爱民?真是可笑!大齐如今内忧外患,就是因为你们这些尸位素餐,无任之禄,蚕食国运的蛀虫!贪生怕死的庸碌之辈,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何薄命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伸出颤抖的手指着他“你你你!顾舟山,你别欺人太甚!” 杜邑看了何薄命一眼,道“顾舟山!你身受陛下深恩厚泽,如今却忘恩负义,做出此等有违天理伦常的不轨之事,你就算死了,又有何颜面面对顾家世代忠良?” “自古胜者为王,如今谁死谁活,尚无定论。杜涭城,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好好想想,你忠的那个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君!你……” “顾大人,先别急,我们好好聊聊。”苏穹倒吸一口凉气,走了出去,及时打断了顾舟山。 顾舟山轻蔑地看着苏穹。 苏穹语气轻缓,悠悠道“顾大人也曾是江东名士,知礼识节,可知谋逆之罪,不赦不宥,罪当处死。顾大人可想好了,当真要做那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任世人口诛笔伐,任后人辱骂践踏?顾大人出生显赫,一世英名,官至宰相,本应立碑树传,流芳百世的。一步错步步错,顾大人,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杜邑闻言,瞥了苏穹一眼,满脸不忿。何薄命看着苏穹噙着笑意的脸,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是佩服他临危不惧的面不改色,二是佩服他睁眼说瞎话的坦然自若。 顾舟山沉吟半晌,突然仰头笑道“诸位想必是误会了,陛下近来圣体欠安,无力理政,老夫此举是念及陛下龙体有恙,恳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择日退位让贤,颐养天年。” 观星楼内顿时议论纷纷。 杜邑道“顾舟山,你才该回家颐养天年,陛下未到而立之年,你别口出狂言。” 何薄命听得冷汗涔涔,他无助地看向苏穹“苏大人,顾舟山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这下该怎么办?” 苏穹看着蠢蠢欲动的顾舟山,楼下黑压压一片人影,有好几千人。楼内是退回来的鹰眼营士卒几百人,还有一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朝臣。硬碰硬,无异于鸡蛋碰石头。他拢了拢氅衣,顾舟山为什么会突然谋反呢?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实在犯不着以身犯险。 一柄长枪破风而来,打乱了苏穹的思绪。 第61章 去留 长枪直立立地插在顾舟山面前,顾舟山吓得身体一抖。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支箭不知从何处飞来,只听一声闷响,顾舟山捂着胸口坠下了马。 杜居安见状,高声道“开门迎敌,援军马上就到!” 顾舟山不知死活,顾方进也不在,此话一出,叛贼们瞬间慌了神,乱了套。苏穹立马叫人开门,鹰眼营的几百人破门而出,看见杜居安和陆望孤身朝叛军冲去,瞬间军心大振,斗志昂扬,挥舞着刀剑就冲入几千叛军。叛军军心已乱,只有一部分人拼死抵抗,大多数作鸟兽散。令人意外的是,还有人舍命去救顾舟山。杜居安哪能让顾舟山轻易逃脱,长剑挑开两人,抓了一个叛军,以身为盾,很快就靠近了顾舟山。 陆望穿过人群,冲进观星楼,看到苏穹满身血污,关切道“三哥,没事吧?” 苏穹摇摇头“多少受了些伤,没有大碍。你怎么来了?援军有多少?什么时候能到?” 陆望朝楼里扫了一圈,道“还有一会儿才到,苏鹤呢?” “小苏大人他……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挟持了顾方进,引走了一部分叛军……” 苏穹下面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他现在还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苏鹤。 那一箭,是他放的吗? 他回忆着箭飞过来的方向,又奔了出去。翻身上马的时候大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拉着缰绳的手也开始渐渐无力,他咬紧牙关,脱了厚重碍事的披风,策马往观星楼西侧的丛林跑去。冷风中,伤口似乎被冻住了,让他感知不到疼痛。 马在丛林中飞速前行,渐渐远离了观星楼。突然从灌木丛中跳出来一个人,长刀挥向马蹄。陆望急忙调转方向,马儿长鸣一声,稳住了身体。陆望纵身一跃,长腿一扫,正中那人后背。那人正想转身,就被陆望一刀割喉。陆望看了看这人的装束,是顾舟山的人。 他弃了马,隐身在丛林中继续前行。林中时不时传来响动,他握紧手中长枪,像一只巡猎的鹰。如果苏鹤挟持顾方进进了这林子,林中人应该是在搜寻苏鹤,至少说明苏鹤还活着。想到此,陆望稍稍放心,也更加迫切地想见到他。 他走了没多远,便看到地上有血迹。一柄尖刀突然刺进草丛,陆望猝不及防被刺了一刀。他两指捏住刀身,听见外面大喊“找到了,在这里!” 很快,两个人跳了进来,陆望迎着长刀奔过去,靠近时单膝跪地滑了过去捏住那人手腕一掰,随着一声惨叫,长刀落地。陆望捡起刀一个旋身刺进后面来人的腿,紧接着一脚踢在那人脖子,将他压在地上。 他踩着对方的脸,厉声道“苏大人在哪里?” “不,不认识。” 断手的人拔出从身后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向陆望甩过去,陆望头也没抬,长枪一挥,匕首调转方向,刺进那人腹中,顿时鲜血如注。 “顾方进在哪里?”陆望又问。 “不知道……”那人的脸已经被陆望踩变形,艰难说出三个字。 陆望满目阴狠地看着他,举枪用力朝地下扎去,穿过那人手掌,厉声道“我最后问你一遍,挟持顾方进的人现在在哪里?” 那人痛得剧烈抽搐了两下,口齿不清道“他逃了,主子叫我们找到他,格杀勿论。” “你主子在哪里?” “我不知道,主子受了伤,可能被人护送回高阳大营了,也可能去观星楼支援顾大人了。” 陆望松了脚,蹲下身拔了他腿上的刀,捅进那人心口。 血溅在了他脸上,他随手一抹,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拿了刀往丛林深处跑去。 一路上都有搜寻苏鹤的人,陆望遇到一个解决一个,少一个,苏鹤就能安全一分。他一手持刀,一手拿枪,青衣染血,犹如地狱里来的冷面修罗。沿着路上的尸体,不断向前,他相信,终点有他想见的人。 越过丛林,来到一处山崖,山崖上站着几个黑衣人。陆望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人,脸顿时又冷了几分,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人呢?” 黑衣人没有说话,互相对望了几眼,举刀冲了过来。陆望扔了刀,紧紧握着枪柄,一动不动地盯着来人,待他们靠近,才犹如一条毒蛇般灵活地穿梭游走在人群中。黑衣人接连不断倒地,一个黑衣人一拳打在他肩膀上,原本冻僵的身体恢复了一丝知觉,肩膀伤口撕裂,他手一抖,长枪落地,没等黑衣人反应过来,他跪在地上滚了一圈,手掌在地上全力一推,粗糙的地面磨得手掌生疼,他顾不上痛,身体快速向前,一把抓住枪柄,用力一挥,将那人打落山崖。仅剩的一个黑衣人想去捡刀,陆望将枪掷过去,打掉了那把闪着寒光的刀。黑衣人恼羞成怒,跳过去与陆望赤手空拳扭打在一起。陆望早已筋疲力尽,被那人按在地上揍了几拳。陆望只觉得眼冒金星,嘴角一阵抽痛。他奋起还击,反将那人压在地上,手肘抡在他脑袋上。 山崖侧面是一个斜坡,陆望抬起他的头往地上撞的时候,那人抬腿猛地一踢,陆望被踢得一个翻身,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 苏鹤靠在石壁上喘了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最后盯着阿九。阿九被他盯得想逃,苏鹤笑了笑,从他衣摆上撕下一块,将受伤的手臂和小腿粗略地缠了两圈,哑声道“阿九,我们走吧。” 阿九指了指他的伤,摇头。 苏鹤摸摸他的头“我没事。” 他站起身,拉着阿九准备离开,却听见有人叫他。 熟悉的声音传来,阿九眼睛亮了亮,停下了脚步。苏鹤脚步一顿,又退了回去。 阿九兴奋地比划了一番,拔腿就要跑出去,苏鹤急忙拉住他,摇了摇头。阿九怔愣地看着苏鹤,眼神里尽是茫然。 苏鹤抿了抿唇,垂眸看着自己脏污的衣摆,一手紧紧抓住阿九,像是生怕他跑了一般。 叫声忽大忽小,声音沙哑又低沉,带着着急与迫切,每一声都撞击着苏鹤原本就开始动摇的心。 “苏鹤……” 这一声似乎就从旁边传过来,听起来有气无力的,像是呼唤,又像是低喃。 阿九摇晃着苏鹤的手臂,有些着急。 苏鹤拇指揉搓着食指,眼神藏在长长的睫毛下,看不清楚。 阿九见苏鹤纹丝不动,急得直跺脚,眼睛不停朝外面张望着。这里是一个拐角,很狭窄,有石壁和树藤遮挡,很难被人发现。 苏鹤听着那越来越小却越来越近的喊声,不由得抬起了头。外面一晃而过一个身影,苏鹤眼睛都没眨,却连他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都没看清。 阿九这时似乎明白了苏鹤的心思,没有再乱动,只是静静地将头埋进臂弯。 四周也静极了,只听见一声声坚持不懈地呼唤声和石子被踩过的轻微响声。 苏鹤心跳如鼓,胸膛急剧地起伏着,有些喘不过气,他抓着自己衣裳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 极力地忍耐让他有些颤抖。 突然一声闷响传来,阿九猛然抬起头看向苏鹤,苏鹤深吸了两口气,淡淡道“很快就会有人找来的,他会没事的。” 第62章 动摇 陆望浑身虚脱地倒在地上,天上暗黑的云提醒他要下雨了。可他不能走,他喘着粗气,四周寒气袭来,身体越来越冷,身下冰凉的石头就像覆了一层寒霜,冻得他浑身生疼。 意识越来越昏沉,眼前的景物似乎在打转,转得他头晕脑胀,他闭上眼,嘴里还在呢喃着一个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有人叫他。他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声音越来越近,脸上有温度传来,他手指动了动,意识模糊中感觉有人吻上了自己的唇。这个吻带了些许血腥味儿,却让他渐渐舒缓过来。他用尽全身力气睁开了眼,看见那张熟悉的脸。 “苏鹤……”他抬起僵硬的手抚上苏鹤的脸,又惊觉自己的手太凉,迅速抽开了。 苏鹤握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脱了大氅给他披上,问道“你怎么穿这么少?” 陆望勉强扯出一个笑“冷了就不会痛了。” 苏鹤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柔声道“傻不傻?寻不到我你就回去啊。” 陆望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抱着他,使劲嗅着他颈间熟悉的味道,声音很小“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 苏鹤看着陆望冻得铁青的脸,沉默了半晌,最终露出一抹笑容,道“我们回家。” 阿九从后面走过来,由于身高不够,架不住陆望,但还是尽心尽力地扶着他,一步一步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杜居安,杜居安正带着人寻他们,看着狼狈不堪的两人,倒像是松了口气。 —————— 大夫看着陆望触目惊心的伤口,摇了摇头“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位爷可真是不消停。” 陆望虽头痛得厉害,却仍睁着眼睛,一直看着不远处已经收拾干净的苏鹤。苏鹤的脸色也不是很好,他与陆望遥遥对视一眼,说道“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 陆望见他要走,急道“苏鹤,你会回来吧?”他不由自主想起身,却牵扯到伤,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大夫被吓了一跳,急忙按住他,苦口婆心道“这位爷啊,你的腿伤上加伤,要不想一辈子残疾,就别乱动了。” 苏鹤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等我回来。” 杜居安说顾舟山失血过多,恐怕命不久矣,如今正在刑部大牢受审。顾方进带着残余部队逃离了鄞都,不知去向何方。顾方进在羽林骑培养了些亲信,祭天大典那日,他的亲信换了便装围剿祭天台,加上顾舟山的死士,足以撼动两千鹰眼营,幸好苏鹤引走了一部分叛贼,也幸好阿九一箭射伤了顾舟山,高端及时带人赶到,盛元帝才得以安然无恙回到皇宫。 苏鹤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耳房。阿九一脸无精打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炉子扇风。 苏鹤坐在他身旁,借着炉子的火取暖,火光倒映进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顿时燃起光。阿九有些不安地看向苏鹤,苏鹤将他脑袋往后挪了挪,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道“离远点,头发着火了。” 阿九神情恹恹,但还是听话地往后靠了些。 苏鹤叹了口气,缓声道“阿九,我们迟早得离开鄞都。如今顾舟山命不久矣,树倒猢狲散,顾党迟早会土崩瓦解,我也算是还了元政大恩,从此便两不相欠。阿卓至今没有消息,我们得往北去,去寻阿卓,去找我阿姐。此事不易,可我不能再逃避。我原本已经打定了主意,只是因着陆大人的出现,搅乱了我的计划,如今只得往后再另寻机会。阿九,如果你舍不得离开这里,我走后,你就去找陆大人,我信他会善待你,护你周全。” 他声音不大,似乎不在意阿九有没有听到,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忽明忽暗。他看着冒着热气的米粥,话说得理智坚定,心里却一片混乱。 阿九坚定地摇摇头,抱着苏鹤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苏鹤往炉中加了柴火,笑道“好, 我们一起走。”末了,又问阿九,“你是不是很喜欢这里?” 阿九点点头,苏鹤拧着眉,轻轻叹了口气,谁又喜欢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呢? 苏鹤端了粥回到卧室时,大夫已经走了,他扫了一眼被裹了一层又一层躺着一动不动的陆望,笑道“来,白米粽子,喝粥了。” 陆望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才反应过来白米粽说的是自己。 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抹坏笑道“我是白米粽子,那你就是绿粽叶子。” “嗯?是吗?”苏鹤一脸正经,面不改色道,“那陆大人想包粽子吗?” 陆望伸手往他大腿深处摸,清了清嗓子道“想。” 苏鹤将他的手拿开,瞥他一眼“老实点,喝粥!” —————— 顾舟山躺在木榻上奄奄一息,他微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牢房被打开,杨宗道走了进来。 顾舟山看了他一眼,顿时瞪大双眼,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看口型应该说的是“救我”。 杨宗道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满目讥诮“顾舟山,真没想到你也有今日。我儿何其无辜,却被你设计害死,你还有脸让我救你,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顾舟山摇了摇碰头,胸口潦草包扎的胸口浸出些血色。 杨宗道厉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以为将采露宗合杀了灭口,就能瞒天过海,万事大吉了吗?你不妨猜猜,我是怎么知道真相的?你派人刺杀陆归程那夜,陆归程被下了药,那么多高手,却没能杀了他,你猜是谁救了他?如今你就要死了,告诉你也无妨,你最信任的那个人,早已被人策反了,你所做的一切,在别人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顾舟山张嘴,却只发出几句粗哑的呻吟,几番挣扎,才隐约说了两个字“思……念……” 杨宗道突然蹲下身,猛然出手掐住顾舟山的脖子厉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戊儿?为什么?” 顾舟山喘不过气,脸涨得通红,痛苦地摇着头,喉咙溢出濒死的低吼。杨宗道气红了眼,满目仇恨,只想杀了他。 狱卒迟疑着上前提醒杨宗道“大人,他是朝廷要犯,不…不得私杀。” 杨宗道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不惑之年的大男人,被逼得红了眼,他哽咽道“顾舟山,戊儿惨死于你手,如今我不仅要你死,我还要让顾方进死无葬身之地。” 果然,听到顾方进,顾舟山情绪变得激动,他猛地咳了两声,喷出一口血,双眼死死瞪着杨宗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杨宗道…敢动我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宗道拍了拍手,站起身道“谋逆之罪,死路一条。顾大人,你觉得顾方进,能活吗?” 第65章 秘密 回到小院,两人沐浴更衣出来,饭菜已经备好了。 苏鹤尝了一口油泼肉丝,眼睛一亮,道“双秋,这是你做的吧?” 叶双秋应道“突然闲下来无事可做,只能给二位大人做做饭了。” 陆望道“此行辛苦,让你休息两日还不领情。换做慕可,不知道多开心。” 叶双秋叹了口气“小人就是劳碌命。” 苏鹤意外地看他一眼,笑道“双秋也会开玩笑了?真是不虚此行啊。” 一行三人都话少,经常不交流各自行动,办砸过事情也闹出过乌龙。三番五次过后,叶双秋实在忍不下去,主动与那两人交流,一来二去,他反而成了话最多的那个。那两人也不知怎么的,偶尔互看不顺眼,他还得当和事佬。三人鸡飞狗跳地过了三个多月,叶双秋现在想起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只觉得荒唐又好笑。好在都是聪明人,经历过几回生死,倒变得默契十足,虽有摩擦,好在把事情办妥了。不过这段时日,他确实放松了不少。 叶双秋抬眼看向苏鹤,只看了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吃饭,想说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陆望皱了皱眉,顺着叶双秋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苏鹤的衣领有些松垮,脖子与锁骨交界处一抹红痕十分抢眼。 陆望咳了两声,看了叶双秋一眼,道“苏大人这里已经有人照料,这些伺候人的事情你不用再做了,明日回府里去找慕以,他会安排的。” 叶双秋点头“听主子的。” 回到卧室,苏鹤难得闲暇,坐在案前研墨,准备写写字。 陆望坐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腰道“你写吧,三公子勉为其难给苏大人当一回书童。” 苏鹤挑了支最细的笔,沾了墨,下笔前突然转头问道“你为何突然支走双秋?” 陆望捏着他下巴,一脸不正经地说“他日日与你同在一个屋檐下,我嫉妒。何况他长得也不赖,我怕你移情别恋。” “陆大人的心眼只有这么大。”苏鹤躲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圈。 陆望笑“谁让我的苏大人这么勾人呢。” 苏鹤写了两行字,停笔看了许久,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陆望见他愁眉苦脸的,朝那纸上看了一眼,两行字全是陆归程。大大小小,形态不一。 苏鹤蹙眉凝思“你这表字是有何含义吗?” “以后再与你说。” “今日你为何会突然问我那个问题?”苏鹤继续写着,漫不经心地问。 陆望看了看窗外,似是感叹“因为下雪了。” 苏鹤惊异于陆望的心思如此缜密细致。燕平国位于东北,一到冬天必然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起过从前,幼时那些在雪地里骑马射箭嬉戏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有那些陪伴了他十二年的人会偶尔出现在他梦里。 他笑了一声,问道“你不是有秘密要与我说吗?是什么?” 陆望伸手去解苏鹤的腰带,苏鹤“啪”地一声打在他手上,啐道“浑身都是伤,还不安分。” 陆望手往上移,在他锁骨上的红痕摸了摸,一脸委屈地说道“我只是想看看你腰上那只黑颈鸢。” 苏鹤并不惊讶陆望知道黑颈鸢。自他在陆望面前脱掉衣服的那一刻,就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陆望对他的身世好奇已久,肯定会去查。他没有过多表情,只是静静地等着他说下去。 “我查阅了雀衣族的古籍,黑颈鸢生于哈尔山,被雀衣人称作雪域神鸟,是雀衣族的图腾。能将这雪域神鸟纹在身上的,只有雀衣皇族。”陆望轻轻勾起嘴角,“所以苏鹤不姓苏,姓贺兰。” 陆望不知道此时的自己是什么心情,他知道苏鹤绝不是平头百姓,也开玩笑说过他或许是燕平的小皇子或小王爷,但那只是开玩笑,毕竟燕平皇族已经全部迁至关中,他若是皇亲国戚,怎么会出现在盛州?他能接受苏鹤的任何身份,唯独不愿他是燕平皇族,这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姜国和大齐现在看起来相安无事,但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燕平国的皇亲国戚如今都活得好好的,以后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可世事总是事与愿违,他刚知道苏鹤是燕平皇族时,心里有过忐忑,有过疑虑。他做足了心理准备才勉强接受,如今再次提起,心口还是咯噔了一下。 陆望思绪万千,怎么也捋不清楚。 苏鹤怔怔地看着纸上错乱的“陆归程”,听到“贺兰”两个字时,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那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两个字,他已经许久未曾听到过。 两人各怀心事,久久未语。 陆望重重叹了一口气,从苏鹤手里拿过了笔。 苏鹤看着笔尖旋转跳跃间,苍劲有力地几行字跃然纸上。 狂风席卷云落地, 枯影残鸦马踏冰。 古原天际萧瑟处, 恰是少年风华时。 陆望暂时摒弃了那些纷乱心思,搁下笔,看着苏鹤道“腊月二十三日观雪有感,谨以此诗,献给我的贺兰公子。” 诗写得好与不好,字写得好与不好,此时此刻都已不重要。四句诗,看得苏鹤心潮起伏,原本模糊的记忆席卷而来,一幕幕闪过脑海。原来,他还记得,甚至记得那样清楚。 记忆翻涌中,他问出一个答案很明显的问题“你去过燕京?” 燕京原名龙城,贺兰氏建燕平国后,改龙城为燕京,作为燕平国都。 “没有,但是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你在漫天风雪中策马飞奔,意气风发的样子。” “贺兰珒。” “什么?” 苏鹤提笔写下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贺兰珒,山有美玉,是为珒。这是母妃为我取的名。我终究辜负了母…亲的期望,成了一颗随波逐流的石头。” “母妃……”陆望抬起头,喃喃着重复了一遍,不知为何,觉得鼻头有些酸。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去世,他从未哭过,他将那股酸意生生忍了回去,戏谑地笑道,“所以贺兰公子在家中排行第几?” 苏鹤一动不动地看着陆望,吐出两个字“第七。” 陆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得改改,腊月二十三日雪中初遇贺兰七迎风有感。七……七公子意下如何?” 苏鹤听着这么长的诗名,笑道“可惜世上已无贺兰七。” 陆望想问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为何会流落到南方,可他又不愿撕开他的伤口。他将苏鹤揽入怀中,两人肌肤相贴,心脏一起跳动,似乎更近了,又似乎更远了。 苏鹤将脸埋在他颈窝,拍了拍他的背,说道“怎么办呢?陆大人知晓了我最大的秘密。” 陆望道“苏大人要灭口吗?” “有些舍不得。” 陆望心里一紧,他如今才觉得,一辈子真的太长了。 第66章 消息 陆望在腊月二十五那天回了陆府。他前脚刚进门,苏穹后脚就跟了进来。 下了两日雪,今天出了太阳,却愈发冷了。陆望裹着狐裘瘫在躺椅上,看着小厮清理院中积雪与枯枝。他不禁想起昨日阿九在小院儿堆雪人,将整个院子的积雪收刮到一起,那雪人也不过他的膝盖高。这太阳若是再爬高一点,那雪人怕保不住了。 他看了一眼躺在他旁边晃着双脚,闭着眼睛晒太阳的苏穹,失笑道“三哥这是闻着味儿跟来的?” 苏穹将双手枕在脑袋下,一脸惬意的说“你躲在苏鹤那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我脸皮薄,也不好日日前去叨扰,只能日日来你家门口守株待兔,这不我运气好,给逮住了。” 陆望“切”了一声“满嘴胡言。” 苏穹笑了笑,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先听哪个?” “不好不坏的消息。” “王汾出任樗州刺史,房晋合出任青州刺史,年后上任。” 前些日子,盛元帝卧病在床,顾舟山入狱,建安王离京,太后不问政,朝中没有主事人,很多事情便搁置了。今日盛元帝终于上了早朝,下旨任命监察御史王汾出任樗州刺史,青州司马房晋合出任青州刺史。 陆望道“宁州呢?” 苏穹长叹一声“你也知道南中事关重大,用人得万分小心。想我大齐江山幅员辽阔,却人才凋零,竟找不出个靠谱之人。” “所以是不好不坏的消息?”陆望冷哼一声“江山都被一分为二,一半贤良皆归了姜国。” “啧!”苏穹终于睁开了眼睛,拉长了声音道,“祸从口出啊,陆归程。” 陆望想到钱十三还在南中处理顾舟山和楼用的赃款,这些钱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于公,他应该将所有钱财上交国库。于私,他是真想留下这笔巨款,用作北境军饷。可他若这么做,与顾舟山之辈又有何区别?思来想去,他都做不了决定,只能暂且放下。 “坏消息呢?”陆望问。 “康州和俨州来信了,说边境不安,你父亲大哥和二哥不能回来过年了。” 陆望蹭的坐起来,牵扯到还未痊愈的伤,疼得他咬紧牙关。他蹙眉道“姜国有动静?” 苏穹摇摇头“家书不宜细说军务,若是要打仗,兵部那边很快就会有消息,你别慌。” 陆望心口猛跳了两下,对于方才那事他几乎瞬间就作出决定。他从来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如果真是错了,他也认了。他沉着语气道“三哥,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可以派去宁州。” 苏穹看向他。 “大理寺少卿,欧阳鸿升。” “一州刺史虽比大理寺少卿高一个品阶,但毕竟是地方官员,远离鄞都,欧阳鸿升会同意吗?” 陆望语气肯定“他会同意的,我去同他说。” “欧阳鸿升倒真是个好人选。这三人性格迥然不同,却一心为民,有勇有谋,如此甚好。” 陆望想了想,道“三哥,好消息不会是关于你的吧?” 苏穹神秘一笑“你与我都有。” “让我猜猜,尚书令?” “尚书仆射,总领吏部事务。” 陆望正儿八经地朝他拱手行礼“下官参见丞相大人。” “别胡说八道。”苏穹啐他。 陆望挑了挑眉“迟早的事。” 苏穹又道“苏鹤在祭天大典立了大功,他却推辞了一切加官进爵,只接受了金银赏赐。听到王汾出任樗州刺史的消息,他也没有过多反应。小苏大人近来是怎么了?归程,你莫不是欺负人家了?” 陆望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看着苏穹暧昧不清的眼神,有充足的理由怀疑他知道了他与苏鹤的事情。 陆望心虚的摸了摸鼻梁道“你觉得他那样的人,谁能欺负得了他?” 苏鹤原本是打算离开的,自然什么都不在意了,陆望心口微梗。 苏穹赞同地点点头“那倒是。” “关于我的好消息是什么?” “你观星楼救驾有功,陛下准备封你为卫将军,让你接替顾方进掌管三万羽林骑,圣旨应该快到了。”苏穹用手挡住一半阳光,嘴角微微上扬,“不过顾方进畏罪潜逃,还带走了几个出色的副将,如今的羽林骑怕是一片混乱,不好管束。” 羽林骑虽说属于禁卫军,归杜居安麾下。但谁有本事将营中所有人收拾服帖,那么谁就有资格号令全军。顾方进造反靠的也是这些年在羽林骑培养的亲信,当然那只是其中少数。若想让三万人无视杜居安手中的虎头令牌,为一人所用,几乎不可能。且羽林骑是皇家护卫,里面的大小人物都心高气傲的,更想要他们心悦臣服,更是难上加难。 不过这个消息对于陆望来说,确实算是好消息,尤其是听到康州俨州的消息后。 “那鹰眼营……” “还是由周彦正接管。” 苏穹喝完一壶酒就离开了,叶双秋和慕可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慕可看了看一旁空着的美人榻,一屁股就要坐下去。陆望瞪着他咳了一声,慕可讪讪地直起双腿,一脸兴奋道“主子,天大的好消息!” 陆望抬了抬眼皮“什么好消息?” “主子猜猜看?”慕可冲他眨眨眼。 叶双秋翻了个白眼,直接道“顾舟山死了。” 顾舟山在昨日晚上暴毙于狱中,消息传出,引来一片唏嘘。当年声名远扬的河州名士,后来一人之下的一朝宰相,最后竟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慕可抓狂道“双秋你…你不守信用!你怎么就说出来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陆望倒没多意外。他看着院子里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青石板,一点雪的痕迹都没有了,仿佛前两日的漫天飞雪只是一场梦。他难得的伤春悲秋一次,感叹道“得失万事总由天,机关用尽枉徒然。” 慕可啧啧称奇“主子什么时候如此文绉绉了。” 话音刚落,慕可就觉得一股劲风扑面而来,然后膝盖一痛,手臂剧痛,喉间被锁住,窒息感随之而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叶双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慕可半跪在地上,陆望一只手擒住慕可两只手,另一只手掐住慕可脖子,一只脚踩在慕可小腿肚子上,这陆望收拾他的惯用招式。 “呜呜……呜呜呜……主子,我错了!”慕可艰难求饶。 陆望松开他,拍了拍手道“这段时间趁我受伤,过足了嘴瘾吧!欠收拾。” 慕可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膝盖和手腕,待痛意缓解,又可怜巴巴地看向叶双秋道“双秋,你看见没有?主子太残暴了,我们赶紧走吧。” 陆望抬手,慕可反应极快,一手撑地跳下台阶,瞬间就跑开了去。 叶双秋看着慕可狼狈的样子,又想笑又心生羡慕。小时候犯了错,在姐姐姐夫的追打下他也是这般仓皇逃跑。 慕可跳上墙,很快就没了身影。叶双秋收回视线,看见陆望又重新躺回了躺椅,走过去站在一侧道“主子,回京途中,任选平写了一封信,王汾派人送出去的,应该是…送回了鄞都。” 陆望蹙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冬至前两日。在南中时,除了我们三人以外,还有多股势力参与其中,助王汾行事。” 陆望猛地看向他“你是想说,苏大人不信任我,另外派了人前去?” “不是……”叶双秋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组织语言,半晌才继续道,“应该是其他与顾舟山敌对之人。” 陆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在这里可还习惯?” 叶双秋愣了愣,说“习惯,府里的人都很好。” 话音落,丁白就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是圣旨到了,让陆望出去接旨。 果然如苏穹所说,陆望被封为卫将军,接管羽林骑。 第67章 偷欢 随着顾舟山的倒台,朝中又清理了一批官员。如今朝中换了掌事人,各地官员回京述职时亦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朝中上下人心惶惶。 涉及人事更替和年关腊赐,吏部和户部忙得脚不沾地。御史台官员结构复杂,每日也有许多事要处理,王汾休假没两天又回来协助处理事务。 苏慎拿着一封信进来,苏鹤听见脚步声,从一堆呈文中抬起头来。两人对视片刻,看着对方的倦容与疲态,皆笑起来。 苏慎将信放在案上,揉了揉眉心道“没想到年底这么忙,公务虽要紧,身体也重要,大人可要注意。” 苏鹤听得一阵心虚,苏慎的疲惫是因为公务,他却夹杂了其他原因。陆望昨夜翻进了他的院子,也不顾伤有没有好利索,与他纠缠至后半夜,他此时眼睛涩到看字都有些恍惚。 苏鹤拿过信,一边拆一边说“等忙过这两日就好了。” 苏慎应了一声,给他理了理桌案就出去了。 信是从峳州寄来的,一半是寒暄一半是警醒。 后来苏鹤才知道,元政已经上书请求朝廷北伐,并将其弟元项推上了宛州牧的位置。因为鹰眼营负责鄞都治安,所以宛州牧一般由鹰眼营都尉兼任。如今元项任宛州牧,势必会分掉周竖的一部分权力。 而周竖或许是盛元帝最后的反抗。 当初苏鹤得知江思谈是顾舟山的人后,知晓了顾舟山已经有了谋逆的心思,于是让王汾逼迫任选平给顾舟山书信一封,逼了顾舟山一把。当时顾舟山想趁陆望受伤打鹰眼营的主意,他顺势让杜居安暂代陆望去了祭天大典,就是忌惮顾方进携羽林骑前来。可顾方进只带了千余亲信就来了。顾方进做事不至于这么冒失,或许是还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元政吗? 若是他,那羽林骑中肯定也有他的人。 除夕前一日,杜玄此在画舫组了一次局,陆望从杜玄此口中得知周攀腿伤严重,年后就出发回老家养伤。 “周老四骑马骑的好,最喜欢打马球,若他的腿伤治不好,这辈子都无法骑马了。”杜玄此一脸落寞地感慨。 这话说得所有人心里都不是滋味。陆望想起前两日与周竖喝酒谈到周攀时,周竖愁眉不展的样子。周竖告诉他,周攀自从刑部大牢回去后,再也没出过门。陆望不难想象,以周攀的性子,在得知自己的腿有可能治不好后,会发什么样的疯。 杜玄此唏嘘了一会儿,抱着酒坛子去找叶双秋了。 陆望看了看坐在对面的苏鹤,冲一旁打闹的几人道“我与苏大人先行一步,你们喝完了早点回去。慕可,晚点你送阿九回小院儿。” 陆朔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挪到苏慎旁边问道“瑾哥哥,小叔叔和那位苏大人要去做什么?” 苏慎已经见怪不怪,一脸随意道“他们两个总有谈不完的事,或许是去找三叔了,随他们去吧。” 他想起陆望第一次见到苏鹤笑里藏刀,剑拔弩张的模样笑了两声。谁能想到,不过半年时日,两人就形影不离,亲密无间了。 陆朔看着那黑白衣角相继拂过门槛,扶额深思了半天,说道“瑾哥哥,我怎么觉得小叔叔有些不对劲。” 苏慎疑惑“哪里不对劲?” “眼神不对劲,看苏大人的眼神,很不对劲。” 苏慎皱了皱眉,喃喃道“难道小舅舅对鹤兄还有敌意?” 见陆朔还在垂眸思索,他伸手揉揉陆朔的后脑勺,道“别想了。大人的事大人知道解决。” 陆朔抬头“瑾哥哥,我过了年就十六了,也是大人了。” 苏慎醉眼迷蒙地看着陆朔,笑道“我总还记得你被三叔抱在怀里的样子,你从小最能给三叔添堵。” —————— 一大早,陆望就叫叶双秋去小院儿接苏鹤和阿九。他昨夜与苏鹤商量好了,要一起过年。 叫了几声,叶双秋都没应声,陆望没了耐性,准备去踹门时,慕以走了过来,一脸肃然道“我去吧。” “双秋呢?” 慕以道“昨夜他先走的,不知去了哪里,还没回来。” “行,你去吧。”陆望走到前厅,见慕可正帮着府里的下人挂灯笼。一个面生的小丫头提着个大红灯笼,一脸愁苦地站在白梅树下。那白梅开得极好,树也长得极好,最低的枝桠她都够不着。 慕可挂了檐下的灯笼,回头看见那新来的小丫头束手无策的样子,嘿嘿一笑,翻了两个跟头落在她面前,将小丫头吓了一跳。 “需要帮忙吗?”慕可扯着嘴角,露出自以为善意的笑。 小丫头皱了皱眉头,道“你能挂上去?” 慕可抬头看了看,心头暗骂这树谁负责剪枝的? 他自然不知,是他主子长得太高,经常碰头,特意让人将低矮枝桠全剪了。 慕可掂了掂脚,自信满满地说“够一够,就挂上去了,实在不行,我还可以爬树。” 小丫头闻言,低声道“听闻三少爷最喜欢这棵白梅,你最好不要爬上去。” 慕可听得一头雾水,一边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灯笼一边说“谁说的?主子从来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罢,他轻轻一跃,将灯笼挂了上去。 小丫头惊得张大了嘴,她抬头看了看那孤零零的灯笼,咬了咬嘴唇“太高了,不好看,还是别挂这里了。你能取下来吗?” 陆望看着慕可无奈的样子,觉得好笑,笑完随手捡了颗石子,朝他扔过去。 正中小腿肚,慕可痛得哇哇大叫,脑袋迅速左右转了一整圈,看见了一脸坏笑的罪魁祸首。 慕可也顾不上那灯笼了,噔噔噔跑向陆望,一脸不满“主子!你又欺负我!” 陆望掏出个荷包晃了晃“拜年,给你压岁钱。” 慕可顿时气消喜来,丝毫不犹豫,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愿主子来年心想事成,万事如意,顺利娶上媳妇儿。” 陆望将荷包给他,踹了他一脚。 苏季蕴路过,见慕可跪在地上,说道“归程,你又欺负慕可?赶紧来帮忙。” 陆府下人不算多,丁白这几天带着人收年例,每天就差抱着算盘睡觉了。每天不断有人送来“年礼”,按苏季蕴的要求,所有年礼都需记录在册,由她亲自过目,不能收的要找合理的借口退回去,收下的要准备回礼。总之,从腊月二十四开始,整个陆府都忙得不开交。 陆望和慕可跟着苏季蕴来到倒座房的一间屋子,看到里面大大小小地盒子箱子,两人发出声声长叹。 陆望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忽然听到马蹄声,他将手中的东西扔给慕可,拔腿就往外走。 慕以带着苏鹤和阿九往里走,后面还跟着叶双秋。 陆望在照壁处与他们相遇。他与苏鹤相视一笑,看向最后的叶双秋。 叶双秋表情僵硬地走上前,颔首道“主子,我昨晚喝多了,就宿在采阁了。” 陆望点点头“下不为例。” 一行人经过倒座房时,陆望问道“嫂嫂,府里的春联备好了吗?” 苏季蕴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朔儿在写。” 陆朔被赶出书房的时候,一头雾水,茫然不解。 他看了一眼天,走下了台阶。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听得他心头一震。 陆望将苏鹤的披风解了挂在衣架上,捂着他的手道“怎么这么凉?” 苏鹤朝掌中哈了一口气,道“鄞都的冬季是真冷啊,寒气都凝在空气里,叫人无处可逃。” “听闻佷州冬日暖阳依旧,清风宜人,待我们了了心中事,就去佷州定居。不,天高地阔,到时候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陆望拉着他坐到桌案前,桌上是陆朔写的春联,墨迹未干透,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苏鹤认真瞧着那独具一格的字,道“但是现在,我们得先完成写春联这个任务对吗?” 陆望笑看着他“好像是的。” 苏鹤小心翼翼地将写好的春联放到一边晾着,边看边感叹“你们家的人写字都挺好看的。” 陆望忍着笑道“你写得也不赖。” 苏鹤轻飘飘地瞟他一眼,走到一旁研墨“儿时只顾着骑马学武,读书写字便耍赖偷懒,如今悔已无用,只能赏他人佳作,陆大人请吧。” “苏大人才貌双全,何苦妄自菲薄。”陆望夺了他手中墨锭,握着他的手拿起笔,思索道,“写点什么好呢?” “陆大人不是会作诗吗?写副对联应是不成问题。”陆望呼吸洒在苏鹤颈间,一阵酥麻,他不自觉地抬高肩膀。 陆望想了想,带着他落笔。苏鹤看着自己的手腕随着陆望的动作不断扭动着,偌大的字随着流出。既不需要他出力,他便心不在焉地左右瞧着。 阳光透过花窗,洒下朦胧光影,带着花的形状。苏鹤看着看着,突然“咦”了一声,“写字而已,你关门作甚?岂不欲盖弥彰。” “谁说只是写字而已?”陆望搁笔,将写好的对联放到一旁,回身笑看着苏鹤。 陆望整个身子都溺在光影里,那笑意反而愈发明显。 “怎么?陆大人在这里除了写字,还想干点什么别的?”苏鹤似乎被光迷了眼,匆忙收回目光,重新铺上纸。 陆望听他着重强调了“这里”,应道“我想干什么,苏大人不知道吗?”他将“干”字咬得很重,暧昧至极。 苏鹤没来得及说话,就被陆望揽住腰堵住了嘴,轻车熟路地将他吻得头晕目眩。 陆望扯开桌上的红纸,将苏鹤压倒在桌上,与他十指紧扣。两人身体紧紧相贴,对方的变化都能清晰感知。陆望察觉对方渐渐硬挺,松开了苏鹤的双手,去解苏鹤的腰带。 裤子滑落堆在脚踝处,陆望将苏鹤衣服推高,吻着他的腰腹。 苏鹤看了看外面,偶尔有人影晃过,他咬着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出声。 “东张西望的做什么呢?”陆望食指指腹在他脸上蹭了蹭。 苏鹤只觉一阵冰凉。正当他想问问清楚时,却已经面向书桌了。陆望仔细瞧着那只黑颈鸢,又伸出食指将刺青描了一遍,道“这鸟眼神太凶了,还是鹤适合你。” 苏鹤道“我也没见过真正的黑颈鸢,这是父亲让画师给我刺上去的。” 陆望手渐渐往下,两人紧密相贴时低喃道“我有幸看到了黑颈鸢飞起来的样子。” 陆望伸手往前,苏鹤身子颤了颤,终于忍不住发出声声叹息。 两人一开始还克制着自己,可很快,那飘然欲仙的滋味让两人全然忘记了这是在陆家书房。苏鹤他回头吻住陆望,将那些未出口的声音堵了回去。可还有些更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房间,刺激着他们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归程……”苏鹤喘着气,艰难地喊了两声。 陆望正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传来苏季蕴的声音“这个灯笼歪了,重新挂一下。” 屋里两人皆吓了一跳,顿时大气不敢喘,动也不敢动。 苏鹤回头张嘴说了两个字,陆望看他口型短促笑了一声。他屏息凝神,听苏季蕴的声音越来越远,低声道“好,听你的。” 苏鹤被抱上桌案,冰凉的桌面退了身上一半的热,脚踝被握住,苏鹤只觉那掌心烫的吓人。苏鹤一开始还能数一数房梁上的玄木,到后面,他只能眯起眼睛,水光模糊了视线,什么都看不清了。 陆望喜欢看着苏鹤殷红的唇和湿润的眼角,那含着水波的眼越发清澈明亮,就是夏夜最亮的星子也及不上半分。在最情浓时,那眉眼间都还剩了三分清冷,可偏偏眼尾的红又带着醉人的欲,这种极致的反差让陆望难以自休。 陆望俯身下去吻着他的眼角,情不自禁地唤道“苏鹤…珒儿…阿七…你是我的,不管是从前的你还是往后的你,都是我的!” 苏鹤紧紧抱着他,无视窗外的人影幢幢,无视飘进来的声声呼唤,贴在陆望耳边喊着“陆三哥哥…也是我的…” 陆望粗喘一声,两人皆跌落海底,又被海浪高高抛起。 待两人缓过来,才听到门外有人叫他们。苏鹤这才惊觉方才似有似无的一声声“主子”“苏大人”“小叔叔”是真真实实存在的。他掐指一算,此时门口起码站了三个人。他一把推开陆望,拿了帕子胡乱擦了擦,快速整理着自己的衣裳。 相比之下,陆望要淡定许多。他慢条斯理地拢着衣服,提高声音道“怎么了?” 声音沙哑又慵懒,听着就让人浮想联翩。 慕可的声音传来“主子,叫你半天了,夫人问你春联写好没,写好了就可以贴上了。” “你去告诉嫂嫂,马上就好了。” 陆望刚将腰带系好,就听见陆朔拍门的声音“小叔叔,门怎么锁上了?小叔叔,母亲让我问问你周府和杜府的年礼你亲自送还是让丁叔去送。” 陆望清了清嗓子,道“我去我去,别拍了。” 他看了看苏鹤,将苏鹤推到铜镜面前,语气轻快道“头发乱了,我给你理。” 苏鹤在铜镜中看着陆望脸上的满足与笑意,叹了口气“太胡来了。” 他用力眨眨眼,想掩盖住那来没来得及聚焦的眼神。又看到自己脸颊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黑色墨迹,他蹙眉回忆,终是想起来,气恼地叫了声“陆归程!” 陆望低笑,这一声叫得实在没有杀伤力,倒是带了点娇嗔。 第68章 新年 两人离开书房前,还将剩下的春联补完了。 下午陆望带着慕可和叶双秋去送礼,苏鹤便带着陆朔和慕以贴春联。 陆朔站在木梯上,问道“苏大人,贴正了吗?” 苏鹤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道“往左一点,好了。” 陆朔贴完下了梯子,站到远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赞道“苏大人看得真准,往年慕以都是瞎指挥,每次都害得我贴半天。” 一旁调浆糊的慕以语气凉凉“有的人听不懂指挥,还倒打一耙。” 阿九蹲在一旁,看着忙碌的三人,表情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就在陆朔要贴横联时,他突然蹦过去,举起双手满目期待地看着陆朔。 陆朔试探着问道“你想贴?” 阿九睁大眼睛点头。 陆朔将横联递给他,扶着梯子道“那你小心些,不能摔下来。” 苏鹤看着阿九小脸舒展,眉开眼笑地样子,心里也暖洋洋的。以往阿九独自一人待在小院儿确实太孤单了些,他独身一人,孤独无依,怎么能让阿九与他一样? 阿九贴完了横联,又要去下一处。苏鹤不禁问道“府上的春联都是由你们来贴?我看别人府上都是小厮丫鬟张罗。” 陆朔搬着木梯跟上阿九,半年来,陆朔长高了一大截,能与慕以并肩了。只是身形有些单薄,力气却不小。他道“这是娘定下的规矩,娘说外祖父在世时,就是这样要求的,每年的春联都是由自己写自己贴,往年爹在时,也逃不了。因为家是自己的,每一个家人都要参与其中。” 苏鹤看着手中的对联一怔,每一个家人,那他与阿九也算是家人吗……陆朔不知道苏鹤在想什么,提醒道“苏大人,阿九准备好了,将对联拿过来吧。” 苏鹤这才走过去,将对联递给已经爬上梯子的阿九。 他们刚把春联贴完,陆望就回来了,此时年夜饭已经备好,苏季蕴带着所有人前去祭祖。 苏鹤自觉的带着阿九退到一旁,在祠堂外候着。 半个时辰后,待所有人散去,陆望拉着苏鹤进了祠堂。祠堂里香烟袅袅,珠光曳曳。陆望拿了三支香,两支烛递给苏鹤,苏鹤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陆望眼里闪着炙热火花,他无比认真地说“阿七,如你所说,一生太长,谁也无法预料后天之事。但是我相信,我们一定能跨越山海,一辈子在一起。就在刚才,我跪在陆家列祖列宗面前时,做了一个重大决定,我愿一辈子不娶妻,与你结伴走完这一生。我已把你当做家人,若你愿意,你就跪下给祖宗们磕三个响头。” 苏鹤愕然失色,呆立不动,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这是在陆家祠堂,面前烟雾笼罩着的是陆家的列祖列宗。他相信陆望所言绝非儿戏,只是,如此沉重的承诺与誓言,他如何担得起? 卓然而立的身子有一瞬间的晃动,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望,久久无法言语。 陆望有些着急,扶着他的肩膀追问道“阿七,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苏鹤看着他热忱真挚的眼神,艰难出声“归程,我…没有你那么勇敢…” 陆望闻言,所有期待瞬间凝在脸上,他垂下手臂后退了两步,难掩失望之色。 “是我太着急了……” 苏鹤轻轻笑了一声继续道,“但是我愿意,用上我所有的勇气。” 说完,他拉着陆望一起跪在蒲团上,点燃了手中的香烛插在了香炉中。 “磕头。”苏鹤轻声道。 陆望从大悲大喜中回过神来,与苏鹤一起磕了三个头后欣喜若狂地牵着苏鹤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我们这算是…成亲吗?” “当然不算。”苏鹤挑了挑眉,起身往外走,“想与我成亲,三书六礼,四聘五金,可一样都不能少。” 陆望冲他背影大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吃过年夜饭,陆望带着他们在院子里放爆竹。 苏鹤站在那棵白梅树下,看见陆望一手拿着竹筒,一手抢了阿九的糖人。阿九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左手,奋起直追,追得陆望满院子跑。陆望叫了声慕可,慕可回头,陆望将糖人扔给他。慕可还没看清是什么就接住了。随后一阵凌厉掌风袭来,慕可急忙仰身躲开。阿九伸腿横扫,慕可被踢倒在地。阿九趁机骑到慕可身上,抢回了糖人。 慕可看着漫天璀璨的烟火,两眼泪汪汪。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将手中爆竹对着阿九恶狠狠道“阿九你信不信,我将这个绑你屁股上,将你送上天去。” 阿九冲他吐了吐舌头,躲到了慕以身后。 “阿以,让开!”慕可大叫着追过去。阿九又躲到陆朔身旁去了。 苏鹤看着疯闹嬉笑的众人,也忍不住笑起来。 陆望大步走向苏鹤,拂掉他发间的落花,道“新年快乐!” 风过树梢,花雨簌簌。苏鹤看着陆望身后的漫天飞花,不是雪胜似雪。原来没下雪的鄞都,也会有这般盛景,一如记忆中的故乡。 “新年快乐。”苏鹤快速在陆望唇上啄了一口。 陆望抿了抿唇,露出一抹坏笑“不玩了,回我院儿里守岁去。” 陆朔直愣愣地看着两人相携离去,叶双秋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道“看什么呢?” 陆朔若有所思道“我第一次见小叔叔与一个人如此亲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叶双秋饱含深意地笑了笑“以后你就知道了。” 陆朔眯着眼睛看他“你知道?” 叶双秋急忙摇头“不知道。”见陆朔一脸狐疑之色,他背着手望着天挪到了阿九身旁。 阿九已经熬不住,坐在炭火前,小脑袋耷拉着,眼睛睁了闭闭了睁,叶双秋干脆将他抱进了屋。 其余人玩够了也进了屋,团团坐着等着新年的到来。 —————— 苏鹤醒来时,陆望已经不在房间了。他扫了一眼地上,昨夜散落一地的衣裳被收拾干净,那些衣裳怕是不能再穿了。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以及那些暧昧不已的痕迹,有些头疼。 穿什么? 他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到衣架上整整齐齐挂着一套青白色衣裳,领口的那一抹红十分扎眼。 他将衣服穿戴齐整,大小刚好。 陆望提着食盒过来,开门时将门口候着的人都叫走了。 “醒了?”陆望脱了氅衣,将食盒放在桌上,打量着他,“衣服挺合身,大嫂做事就是稳妥。” 苏鹤洗漱完,坐在他对面,讶然道“衣裳是陆夫人准备的?” 陆望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出来,“是啊,每个人都有,新年穿新衣,图个好兆头。” 苏鹤这才注意到陆望的衣裳也是新的,蓝色外袍,红色中衣。袖口一抹红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 “去瞧瞧枕头底下。”陆望提醒他。 苏鹤掀开枕头,下面放着个大红的锦囊。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压岁钱,还有个晶莹剔透地玉环。 陆望道“以后每年正月初一,记得醒来的第一件事,掀枕头。” 苏鹤捏紧手中的物件,他知道这是汉人的新年习俗,以前他的母亲也会为他准备新衣,会将压岁钱偷偷塞到他枕头下。 他平复着被回忆掀起的波澜,摊开手心问道“这是什么?” 陆望将汤圆放到他面前,说“就是个小玩意儿,瞧着好看,你带着肯定更好看。”陆望拿起穿过玉环的暗红色的线,走到苏鹤身后,给他戴在了脖子上。 玉环落在苏鹤的锁骨下方,被他藏进了衣服里。 陆望道“我的阿七不是石头,是无人可及的玉璧。玉石有灵,能护其主。新年已至,希望苏大人事事顺意,安乐无忧。” 苏鹤从碗中腾起的白雾中抬起脸,遗憾地说“我没有给陆大人准备新年礼物。” 陆望捏了捏他的脸道“晚上把你自己送给我就行。” “流氓啊。”苏鹤叹气。 第69章 宫宴 初二,盛元帝在宫中宴请文武百官。 陆望自踏进宫门开始,就不断有人前来打招呼,有嘘寒问暖的,有祝贺升迁的,有纯属闲聊的,陆望疲于应付,脸色越来越难看。直到宫宴开始,他才稍微喘过一口气。越过人群与苏鹤遥遥对视了一眼,他才舒心了些。 宫宴进行到一半时,陆望觉得无聊,想给苏鹤递个眼神,示意他出去,找个没人的角落幽个会。奈何苏鹤一直被左右的人缠住,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他只好独自一人离了席。 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着,走到御园时,他看到湖中央立了三只熟悉的大白鸟。他顿时一个激灵,快步走到水边亭子上,他看了一眼亭上的三个大字,又仔细看了看水中的三只鸟——三只白鹤。他这才忆起苏穹说过,皇上养了三只白鹤,只是当时他猝不及防地被“白鹭”两个字打晕了,忽视了苏穹的话。 陆望双手撑在栏杆上看着三只白鹤闲庭信步般走来走去,看了良久,终于看出与白鹭的不同。 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自古以来,喜欢养鹤的文人雅士数不胜数,陆望没想到昏聩懦弱的盛元帝也喜欢。他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又忽觉哪里不对。 记忆深处蹦出来一句话苏鹤一句话,顶旁人三句!? 陆望微有醉意,他甩了甩头,谁说的?说的谁? 难不成…… 他没有心情再欣赏这三只大白鸟,大步流星往回走。 宴席已接近尾声,陆望回到座位,看到苏鹤寻觅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刚才悬着的心又落了下去。两人对视片刻,直到苏鹤先收回目光,他才将注意力转移到盛元帝身上。 盛元帝与身侧的妃嫔说着话,时不时逗一逗太后怀中的小皇子。 陆望端起酒杯浅饮了一口,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 难道想多了? 盛元帝的左侧坐的是太后,太后旁边是顾荨织…顺着一直往下便是苏鹤。盛元帝此时的眼神分明是在看苏鹤!越过了太后和刚被废的皇后! 陆望在心里数着数,数到有些不耐烦了,盛元帝才将眼神移开。 果然如此! 陆望用力捏着手中酒杯,怒气渐渐盈满胸口。 苏穹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陆望阴沉的脸和颤抖的手,不解道“归程,你怎么了?谁又惹你生气了?” 陆望咬牙道“有人要抢我的媳……东西!” “啊?”苏穹与他紧握在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继续问,“谁要抢你的什么东西?” 又看过去了!! 陆望一口闷了酒,将酒杯猛地砸向几案。没有响声,陆望诧异一看,只见苏穹半个身子伏在几案上,长臂前伸,手心稳稳接住酒杯。 “三哥……你……”陆望消了火,头也清醒了些。 只听苏穹极尽忍耐地闷哼一声,巨痛让他俯身缓了良久后才咬牙道“陆归程!你发什么疯?这是什么场合?怎容得你如此任性妄为?” 陆望急忙查看苏鹤的手,掌心已是一片红肿,陆望一脸歉疚“三哥……我……对不住啊。” 苏穹收回手,没好气地看着他“你平日里就是放肆惯了,今后你接管羽林骑,万不能由着自己性子胡来,听见没有!” 陆望烦躁地看了盛元帝一眼,又见苏鹤还在云淡风轻地与旁人交谈甚欢,心里梗着一口气,呼吸都不顺畅了。他冷着脸道“我自有分寸。” 说罢,又嘀咕了一句“我的东西,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天王老子也不行!” 苏穹酒量好,喝了不少酒此时还耳聪目明,将陆望的话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他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嗤笑道“归程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一个人的。” 说罢,他也看了苏鹤一眼,回了自己的座位。 宴席散了后,陆望就与旁人说了两句话,回头一看,苏鹤就不见人了。他憋了一肚子气,靠在在宫门口的柱子上候着苏鹤,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漆黑的宫墙寒冷的风,陆望一肚子的气蔓延至四肢百骸,气得眼歪嘴斜,嘴角直颤。偏偏还有人跟他寒暄“陆将军,还不回啊?” 陆望僵着脸,生硬道“这就回。” 那人被陆望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激灵,与同伴咬耳朵“这位陆将军怎笑得那么瘆人。” 同伴压低声音道“那脸一抽一抽的,莫不是得了什么怪病?” 陆望不知自己耳力何时变得如此灵敏,那么小的声音,一字不漏地飘进他耳朵。他扯了扯嘴角,准备回小院儿守株待兔。 陆望不胜酒力,头晕目乏,躺在榻上与眼皮作斗争。斗争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听到了脚步声。 他翻身而起,看着归人,梗着脖子语气凉凉“兔子回来了?” 苏鹤见他在,没有多惊讶,一边解着氅衣一边说“什么兔子?” 陆望下了榻,准备去接苏鹤手中的衣裳,却没站稳一个趔趄朝苏鹤倒过去。苏鹤眼疾手快搂住他,无奈道“酒量不好就少喝点。” 他顺势抱着苏鹤,说“我在宫门口等了你好久,回来又等了好久,你去哪里了?” 语气里尽是委屈。 苏鹤拍着他的背,忍着笑道“陛下找我谈事,这才耽搁了。怪我没有与你说一声……” 陆望闻言瞬间就炸了,怒气直冲脑门,他猛地推开苏鹤,赫然提高音量吼道“大半夜的,他找你做什么?你在他那里待了这么久?你们做了什么?” 苏鹤被他吼得耳边嗡嗡作响,他脸色冷了几分,莫名其妙道“陆归程,你发什么疯?” 说罢,将手中氅衣一扔,转身去洗脸。 陆望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像头被抢了领地的狮子,仿佛下一秒就要扑向敌人。他来回走了两步,平时没什么耐心的他此时却突然理智了一瞬,苏鹤是无辜的,不应该将气撒在苏鹤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想将水盆掀翻在地的冲动,望着苏鹤的背影又问了一遍“陛下找你做什么?” 苏鹤听他语气软了几分,将手擦净,回身道“商议节后祭春之事。”其他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被他隐了去。他突然明白了陆望此番行径的原因。聪慧如他,怎会看不出盛元帝对自己的心思。 他迟疑着开口“你……” “你……” 两人异口同声说了一个字,又同时顿住,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陆望闷着气坐回榻上,半晌才说“狗皇帝是不是对你起了心思?” “狗皇帝?”苏鹤看向他。 “觊觎我的人,就是狗。”陆望盯着地面,一脸愤懑不平。 苏鹤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在他旁边感叹道“我的陆大人啊,真是没长大。”他捧着陆望的脸,道“陆三哥哥不信任我?” 陆望看着他烛光下流光溢彩的眼眸,点头“信,怎会不信。” “那你还生什么气?” 陆望被迫撅着嘴,像只鱼一样,含糊道“控制不住嘛,毕竟那是一国之君,若是他强迫你……” “你思虑过多,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强迫我。”苏鹤云淡风轻地说,他拍了拍陆望的脸“此事于我而言无关紧要,陆三哥哥也不必忧心。睡觉吧。” 两声陆三哥哥叫得陆望心花怒放,听话的躺下抱着苏鹤睡了。 不知是什么时辰,苏鹤突然惊醒。四周依旧一片漆黑,伸手一摸,旁边果然没有人。他眨了眨眼坐起身,瞧见窗边有个人影。 那人一身夜行衣,融在黑暗里。 “你又要去做什么?”苏鹤睡眼惺忪,语气软糯。 陆望将脸蒙住,在脑袋后面打了个结,只露出两只狭长的眼睛,手里拎着长剑。 “进宫。”语气很冷静,不像是开玩笑。 苏鹤陡然清醒过来,不顾衣衫不整,翻身下床拦住他“你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 “暗杀。”陆望提剑气势汹汹往外走。 苏鹤一把拉住他,问道“暗杀皇上?你是要弑君夺权还是想谋朝篡位?” 陆望呆愣地摇摇头“我去暗杀那三只白鹤!不能让那狗皇帝睹物思人。” 苏鹤闻言哭笑不得,看着他涣散的眼神,似乎酒意未醒,如此不清醒,还惦记着这事。至于这么耿耿于怀吗? 他不能让陆望就这么出去,想了想道“归程,你搞错了。苏鹤的鹤,不是白鹤的鹤,是贺兰珒的贺。”他当年胡诌名字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是吗?”陆望顿住脚步,半信半疑地看向他。 “是呀,这是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苏鹤搓搓他的手心,安抚着他,“别人都不知道。” 陆望眨眨眼,大笑起来“傻皇帝,太傻了,哈哈哈…” 全然忘记了自己也干过这等傻事。 苏鹤拿过他的剑,解了他的面巾,拉着他回到榻上,耐心道“这下可以乖乖睡觉了吗?” 陆望往榻上爬“那便暂时放过它们。” 第70章 上任 陆望给三个侍卫放了假,接下来几天除了走亲访友,就与苏鹤在小院儿厮混。 初六,杜玄此邀请他们去城外庄子泡温泉,说是为陆望等人饯行。于是一群人又去城外玩儿了一日。 初七,陆望和苏鹤分别收到了一份来自采阁的年礼。一份儿送到了陆府,一份儿送到了小院儿。 陆望看着荷包上平安两个字,悠悠道“苏大人艳福不浅啊,就是这绣工不怎么样。” 苏鹤道“怎么?陆大人又要半夜惊坐起,提刀杀情敌?” 苏鹤这几日时不时就拿那夜的事取笑他,陆望已经习惯了他的调侃,只是抱着双臂瞧着他,脸上是毫不遮掩的担忧“苏大人如此招人,我怎能安心离开……” 话音未落,慕可从墙上跳下来,将手中的礼盒递给陆望,兴奋道“主子,采阁孟姑娘遣人送来的,我看到立马就给你送过来了。” 陆望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看了一眼苏鹤,一脚踹过去“谁让你送来的。” 同样的招式,慕可一扭屁股就躲开了。他顾不上陆望黑青的脸色,兴奋道“没踹着!” 陆望见他还嬉皮笑脸,气不打一处来,就要将他拎过来暴揍一顿时,慕可立马抱着头道“主子我错了!” 苏鹤在他动手前开口了“既然都送来了,陆大人还是打开看看,到底是人家姑娘的一片心意。” 陆望瞪了慕可一眼,硬着头皮打开,也是一只荷包,上面绣着顺意二字。苏鹤瞟了一眼“啧!绣工如此精湛!一看就是位心灵手巧的姑娘。” 两人瞪着对方,互瞪了半晌,皆笑起来。看得慕可一头雾水。 春节休假很快结束,陆望要去高阳郡上任。苏鹤这段时日与陆望待久了,突然要分别,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陆望更是一步三回头,直到慕以催了又催才策马往前。 慕可看了看身后送行的一群人,疑惑道“主子从来都是来去如风的,这是舍不得谁啊?” 叶双秋笑得意味深长。 南中新上任的三位刺史也前后脚出发,苏穹听到消息,甚感欣慰。他计划着与苏鹤一起将顾舟山的残余势力清缴出局,再与杜邑商议解决户籍之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最苦恼的要数田兹格,如今国库空虚,若是拿不出钱,皇极观的修建就要耽搁。幸而顾舟山倒台,虽大部分被陆望截了下来,剩余查封的数额也很可观,杜邑拆东墙补西墙,总算凑出一笔钱给工部。 于是第二天盛元帝就收到了杜邑的折子,要求整顿吏治,严查朝中贪官污吏,轻者加倍上缴贪污银两,重者斩首抄家。同时减少官员及后宫妃嫔的俸禄奖赏,最好停止不必要的修建项目,就差点名皇极观了…… 盛元帝看着折子上洋洋洒洒一大页字,头痛无比。更让人头痛的是旁边元政的三道折子。一道关于北伐,一道关于中书监和尚书令之位。一道关于羽林骑。他早有所料,顾舟山一失势,元政定会蠢蠢欲动。 他立即将苏穹和杜邑召进宫商议。 苏穹看到那三封奏折,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陛下不必忧心,羽林骑都尉和中书监已有人选,圣旨已下,君无戏言。至于尚书令之位,若元大司马执意想要,给他也无妨。避免他狗…额…” “狗急跳墙。”杜邑一本正经补充道。 苏穹笑“差不多这个意思。更何况,元大司马若想任尚书令,总得入朝参政。” 杜邑恍然大悟,届时元政回了鄞都,再想离开就没那么容易了。 好歹毒的计策! 盛元帝这才明白苏穹当初为何千方百计推脱尚书令一职,又为何力排众议让陆望接手羽林骑。元政五州军权在手,野心勃勃,若是再得了羽林骑,后果不堪设想。谁也说不准朝中哪些人是元政党羽,苏穹只能将这个位置给自己信任的人。而留下尚书令一职,则是留点周旋余地,不想将元政逼急。 可那时,元政的奏折尚未到达鄞都。苏穹却能如未卜先知一般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 盛元帝惊叹于苏穹的缜密心思,又不禁后背发凉。他拿中书令之职试探苏穹的心思,恐怕早被他看穿了。 他确实有意将苏家推出来,与顾舟山抗衡,加上苏鹤在其中搅浑水,他只需要坐山观虎斗。谁输谁赢他不知,但总归有一方会败。如今败的是顾舟山,元政狼子野心不可信,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苏家。 可身居高位,谁又能守住初心? 幸而苏穹拒绝了,还将计就计,顺道将了元政一军。 只是元政会就此罢休吗? 杜邑转念一想,又觉哪里不对,想了半晌,终于找到了漏洞“不对啊,元政根本不用回来,他只需找个爪牙来就行。” 苏穹一拍脑门,语气夸张地说“对啊,下官怎么没想到这一层,还是杜大人思虑周全。饶是如此也没有关系,有得必有失嘛。” 这个爪牙可能是苏鹤也可能是别人。顾舟山的人众所周知,可元政的人,除了苏鹤,都藏得极深。所以不管是谁,苏穹都乐意接受。 杜邑皱着眉看着他,总感觉他有做戏成分,奈何没有证据。 至于北伐,苏穹和杜邑一致认为时机未到,但是可以未雨绸缪,早做准备。盛元帝择了个早朝商议此事,果不其然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如此一来,也能堵了元政的口。 如今朝中事大多由苏穹和杜邑决断,他们凡事都会与盛元帝商量,盛元帝终于体会到了掌权的滋味。 —————— 陆望快马加鞭,直至天幕黑尽才到达高阳大营。 营中灯火通明,门口几个哨兵候在门口,见陆望策马而来,倒是很热情地迎接。陆望翻身下马,哨兵殷勤地将马牵去了马厩,剩了两个人给他们引路。一路走过去,没见到几个人影,遥远处时不时传来欢呼声和叫喊声,陆望皱了皱眉,也没多问。 随着嘈杂声越来越清晰,陆望这才看见校场中间燃起了巨大的篝火,一大群人围着篝火喝酒划拳吃肉,有的已经倒在地上不醒人事,有的抱着酒坛子胡言乱语,有的挥着双臂骂骂咧咧……划拳声中夹杂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吵得人烦躁不堪。 苏穹提醒过陆望这些人不好管,他在路上也想过如何应对这些兵痞子,他没想到一来竟是这么个场景。看来互相都想给对方个下马威。 慕可头一次见到如此军纪混乱的军队,见所有人将他们几个晾在一旁,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陆望冷哼一声“怎么办?敬酒去!” 他径直走向最中心那桌,那桌子上躺着一只烤全羊,围坐着六七个人,想来是羽林骑的几个将领。 已经有不少人注意到陆望,都像看戏一般好整以暇地往这边看过来。 陆望单手提起地上的一坛酒,猛地砸在桌上,顿时酒水四溅。他一脚踩在木桌上,手肘撑在膝盖上拍了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笑道“在下陆归程,请多指教。” 在座几人皆愣了愣,有人反应过来,假模假样地“哎呦”一声,大声道“陆将军?真是有失远迎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将军喝两杯?来人,给将军满上!” 陆望伸手制止了来人,提起那坛子酒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将他们的酒碗倒满了酒。最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道“来吧,一起喝一个。” 说完,他先将酒喝了。 几个将领互递了几个眼神,将酒喝了,然后轮流给陆望敬酒。 叶双秋见状,低声道“主子酒量不好,这样喝下去,明天中午都爬不起来。” 慕可几次想上去挡酒,都被陆望推开了,他急道“这简直就是合伙欺负人!” 慕以扫视了一圈周围看热闹的人,凝着眉头道“主子自有考量,你别跺脚了。” 喝了一轮,陆望走路开始打晃,他稳住身形,将碗摔在地上,说道“光喝酒有什么意思,敢不敢来玩儿点别的?” “将军想玩儿什么?我们奉陪到底。” 陆望伸出两个手指头,大声道“摔跤!来不来?” “来啊!” “有什么不敢的!” “谁怕了不成!” 一呼百应,好几个人纷纷站起身,跃跃欲试。 一个将领突然冲着周围的人群道“我们这位陆将军喝高兴了,想找个人摔跤,有没有人愿意来陪陆将军玩玩儿?” 人群中最后走出几个人来,慕可看着其中两人,惊掉了下巴。慕以不动声色地将他的下巴给他抬回去,慕可吞了吞口水道“这么大块头?吃什么长的?怎么办啊?主子喝得醉醺醺的,不得被摔死啊。” 叶双秋捂住他的嘴“别胡说。” 陆望看了那几人一眼,冲那六个将领道“你们先来,他们随后。” 说罢,他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走到一旁的空地处,勾了勾嘴角“谁先来?” 第71章 洗澡 陆望在高阳郡一待就是一个月,他让慕可回了一趟鄞都,给苏鹤带了信。 盼了一整日,盼回了空手而归的慕可。 他看着校场上打木桩的将士们,有些烦闷。 难道太久没回去,生气了? “将军!”一声震耳欲聋的喊声传来,陆望捂了捂耳朵,不用看都知道是何人。 “将军!吃饭!我给你多拿了一个馒头。”来人正是那夜把慕可看得目瞪口呆,与陆望摔跤的最后一个人,张弱。 张弱身材壮硕,力大如牛,营里与他正面搏斗还能占便宜的没几人。那夜陆望单挑完六个将领和两个士卒后,十招内便将张弱掀翻在地。张弱经此一事,对他是打心底里佩服,便每天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要学摔跤。 那几个想给陆望下马威的将领也被惊到了,他们皆以为新来的将军是个弱不禁风,游手好闲的世家公子哥。他们最瞧不起的就是这类人,于是满心愤懑,都不用煽动就自发组团准备给陆望添堵。见到陆望的第一面,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长得就是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不过是高了一些,眼神犀利了一些。谁曾想,他们碰到铁疙瘩了。 陆望十岁以前在康州马市打架斗殴的事情就没少干,那时互市刚开,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两族人民时有摩擦,一言不合就动手。陆望面对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雀衣族人都从未怕过,何况这些人。更何况他爹经常将他扔进军营,一扔就是十天半个月,那时的康州军里什么人都有,流民,逃犯,土匪…没有谁会因为他是刺史的儿子就对他另眼相看,皆是一视同仁,该打打该骂骂。陆望是个不服输的倔脾气,压得越狠反抗得越厉害。 摔跤是他们的必备项目,康州军穷,十天吃一次肉,喝一次酒,摔跤赢了的,可以多得一块肉。陆望身经百战,早已摸索出一套技巧,摔跤不是拼蛮力,借的是巧劲。 陆望嫌弃地看张弱一眼,无语道“张二胖,你说话能不能小声一点!” 慕可拍了拍张弱的肩膀,笑道“弱胖胖,你这一声吼,怕得吓死一头牛。” 张弱一脸不满地望着他,慕可急忙捂住耳朵。张弱中气十足地说“你不要叫我弱胖胖,我又不胖,我这是强壮。”说罢,他卷起自己的衣袖,展示着自己壮硕的肱二头肌。慕可看着头皮发麻,这要是一拳打过来,怕是五脏六腑都得震碎。慕可急忙往旁边挪了挪,挪到陆望身旁才稍稍有些安全感。 陆望接过张弱递过来的馒头和清水,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下午还要跑五十里,尽管是最简单的吃食,大家也吃得狼吞虎咽。 每项训练陆望都亲自参与,与众将士同甘共苦。 下午的训练结束,军中怨声载道,抱怨陆望不近人情,每天训练强度这么大,吃的又差。与以前顾方进在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叶双秋将将士们的抱怨传达给陆望,陆望从军务中抬起头“大家吃了多久的馒头了?” “半个月了。” “传令下去,今晚的训练取消,让伙房准备牛羊肉,烧酒,牛乳,让大家放松一下。” 叶双秋领命下去。 陆望对待下属态度一向强硬,第一天他的下马威很有用,但完全不够让众人心甘情愿信服,尤其是几个将领。陆望恩威并施,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将他们勉强压制住。 是人都会有弱点,慕可慕以将几个将领和几个刺头的背景调查得清清楚楚,逐一破之。没什么难处或背脊骨特别硬的,那就耍点小心思,采取怀柔手段,总能将其拿下。 当兵的心思也没那么复杂,只要服了你,一切都好说。至于顾方进时期养成的骄奢淫逸的习惯,慢慢改,陆望有耐心。 陆望没有正儿八经带过兵,都是学着陆坚和陆拂行慢慢摸索,但这远远不够,他必须得找到适合自己适合羽林骑的一套方法。总之这一个月,陆望是忙得脚不沾地,不仅要参与各种训练,还要收买人心,白天晚上连轴转,有时一晚上就睡一两个时辰。根本没有时间回鄞都。现在情况难得有了好转,营中还有诸多事务要处理,也不是离开的时候,尽管陆望想念苏鹤想念得紧,还是忍住了回去的冲动。 又过了几天,陆望收到了陆拂音的家书,说是苏慎和苏临意的亲事定下来了。一个在三月,春暖花开之时。一个在九月,秋高气爽之际。 都是好日子。 如今已近二月中旬,风中的寒意随着凋谢的梅花渐渐散尽,阴雨天不再阴冷,艳阳天犹如初夏。 这天下午完成武器训练后,将士们组团去离营地不远的小溪洗澡。溪水从山上奔泻而下,凉意十足,刚下水的人忍不住大叫起来。 有人使坏将人扑进水里,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惨叫中又夹杂着兴奋与畅快。很快,溪水中就站满了赤条条的人,溪水不深,刚好没过膝盖。一群人跟刚出笼子的猴子似的,在水中尽情撒欢。 夕阳的余晖倒映在水中,随着波光摇晃。陆望逆光而来,迎着风,站在小山丘上俯视着他们。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将军来啦!” 有人看着那道身影道“嘿,别说,我们将军长得可真俊啊!” 有人哈哈大笑“可不是,跟将军比起来,我们就是歪瓜裂枣。” 紧接着一片笑声传遍山林。 “将军,水里凉快,下来洗洗。”一个将领冲着陆望吼道。 慕可见他们耍得开心,拉着慕以和叶双秋飞奔下去,直接往水里扑。 陆望“呵”了一声,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溪边走。 脱到只剩下一条黑色长裤时,他突然停住了。犹豫了一瞬,他还是穿着裤子下了水。 有人看了笑道“将军,都是大老爷们儿,怎么还遮遮掩掩的,难道做将军的跟我们这些小兵小将长得不一样?” 又是一阵大笑。 “就是啊,将军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难不成还怕羞?” 众人七嘴八舌地接着话,越说越离谱。 陆望掬了一把水洗脸,瞬间神清气爽,他一脚将离他最近叫得最大声的人踹倒在水里,大声道“少他娘唧唧歪歪的,老子不脱,是怕你们嫉妒!” 有人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又开始起哄。 水里那人爬起来,揉了揉自己屁股道“将军,不带你这么偷袭人的。” 陆望冷哼一声“兵不厌诈。” 慕可默默移过来,低声道“习惯就好。” 他撅起屁股“知道我的屁股为什么这么翘吗?被主子踹出来的。” 那人一巴掌拍过去,慕可灵巧躲过,得意道“知道为什么我能躲开吗?练出来的,哈哈哈……” 陆望笑了笑,上了岸,坐在石头上,甩着头发上的水。 一个将领坐过来,看着水中的玩儿疯的人,感叹道“都是些小孩儿,老兵哪有他们这样闹腾。” 陆望记得这个将领,人不错,那夜过后也没有过多为难他。 陆望被风吹得眯起眼睛“挺好。” “将军年纪也不大吧,我头一回见到将军这样的世家子弟。这一身好本事是从哪里学来的?” 陆望笑了笑“以前参过军,军营里学的。” 牟亮注意到陆望身上的伤痕,虽然不多,有的还很新,但至少能证明他确实不是一般的娇惯人儿。他一脸难以置信“敢问将军贵姓?” “免贵姓陆。” “陆家…难道是淇北武郡陆家?” 陆望点点头“是。” “老牟,聊什么呢?”一个粗犷的声音传过来,正是那夜闹得最凶的副将陈子成。 “聊你和将军是老乡!” 陆望挑了挑眉,看向那个五大三粗地糙汉子,问道“陈子成祖籍是武郡的?” “是啊,还真是有缘。” “是挺有缘的。”陆望看了看天色,拿起一旁的衣服起身道“看着点时间,晚上还要跑圈。” “将军你去哪儿?” “干大事儿!” 第72章 别怕 苏穹起了个大早,一出门就在院子里看到了披着晨光吃早饭的陆望。他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撞鬼了?” 陆望幽幽回头“大白天的撞什么鬼?” 苏穹大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茫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拿起筷子准备吃点,看着桌上被席卷过的残羹剩菜,无从下手,他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不客气。” 陆望擦了擦嘴,道“赶了一夜路,饿了。” “你这么着急赶回来做什么,有事?” “确实有件事需要三哥帮忙。” 苏穹讶然道“什么要紧事需要你亲自跑回来一趟,叫人传个信不就好了。” “这件事非得我回来不可。”他凑到苏穹旁边,耳语了一番。 苏穹蹙眉瞧着他,正色道“你认真的?” 陆望从怀中掏出张小纸条递给他“再认真不过了。” 苏穹打开看了看,“为什么是这两个字?” “就知道你会问。”陆望又递给他一张纸。 苏穹眉头皱得更紧,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归程啊,看不出来啊,你可真是……” “我还有事,先走了。”陆望不等他说完,起身就往外走,走到一半又嘱咐道,“三哥,一定记得啊。” 苏穹看着陆望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道“出大事了!” 陆望出了苏府,直奔小院儿。 苏鹤也起得早,正准备陪阿九吃饭就听见了敲门声。阿九端着碗就跑过去开门,随后一个熟悉的身影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嘶哑的声音从那人口中说出“老大,我回来了。” 苏鹤看着跌倒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人,愣了愣,急忙走过去将他扶起来。 “阿卓,怎么搞成这样?” 阿卓撩开额前头发,看了一眼苏鹤,道“一路上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就成这样了。” “先吃点东西。”苏鹤引着他进屋,吩咐人去准备热水。 阿卓走了两步就不走了,偷偷瞟了苏鹤好几眼,有些局促地抓了抓衣角,欲言又止。 “怎么了?”苏鹤回头。 “老大,你让我打听的人我打听到了。” 苏鹤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急道“怎么样?她还好吗?” 阿卓干涸的嘴唇颤了颤,他急喘两口气,狠了狠心,将怀中一张又旧又破的纸拿了出来。 苏鹤接过纸条,小心翼翼地打开。 “永平五年,薨。” 苏鹤轻轻念了一遍,“永平五年……薨……”念完后如遭电击般,整个人都瘫软下来。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阿卓伸手去扶他,却被他躲开,他强撑着站直身体,然后就一直站在原地,盯着纸上简短的五个字发愣。 良久,他哑声道“谁,永平五年,薨。” 在阿卓看来,苏鹤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虎趋于后而心不惊。此时此刻的苏鹤什么都没做,可他就是感觉到了苏鹤的震惊无措和悲伤。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谁呢? 那是姜国皇帝的宠妃缨夫人,是已亡的燕平国六公主乐安公主。这些都是苏鹤跟他说的。 这些称呼对于他来说很陌生,宠妃也好,公主也罢,他一概不了解,他只知道这个人对于苏鹤而言很重要。 阿卓小声道“我在肇京花了半年时间才搭上一个经常出宫办事的小太监,与他周旋了许久,他才同意帮我打探消息,这张纸是那个小太监给我的。” 其实他想过瞒着苏鹤,撒谎对于他而言,太容易不过了,可是他不能撒这个谎。他已经多方求证过,那位缨夫人确实在五年前就死了。 阿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见两人呆立不动,扔了手中碗,惶恐不安地拉了拉阿卓。阿卓伸手揉了揉阿九的头发,叹了口气。 陆望进来时,就看见院中三人如被定了身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阿九听到动静,转身看到陆望,像看到救星般跑过去拉着陆望的手往苏鹤身边走。 经过阿卓时,陆望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阿卓也打量着他,没说话。 阿九急切地拉着陆望往前走,陆望便也顾不上阿卓,径直走向苏鹤。 陆望见苏鹤死死盯着那纸条,蹙眉道“阿七,怎么了?” 苏鹤闻声手抖了一下,将纸条揉成一团,捏进了手心。 陆望看到了那五个字。 他对阿九道“阿九,你将他带进屋,然后给我找两把剑出来。” 阿九虽然不明白拿剑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哥哥跟这个人在一起时很开心,他听话地进屋找了两柄剑给陆望,拉着阿卓走了。 陆望将一把剑递给苏鹤,轻声道“打一架吧。”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接过剑,顿了一瞬,突然踏出一步,剑尖刺出,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陆望举剑抵挡,剑刃相割,发出刺耳的响声,划出刺眼的火星。苏鹤变换脚步,手中剑也换了方向,猛地刺向陆望的侧腰。陆望旋转身体躲过一剑,翻身向前,一剑刺出。苏鹤俯下身躯,提起手中剑,准备化解对方的攻击。双方的剑身碰撞在一起,抵挡着对方的力量。双方都使出了最大的力气,不肯后退一步。 阿卓顾不上沐浴更衣,躲在窗后偷偷关注着院子里的动静,看了一阵便察觉出不对。阿九不是个热情的人,但看那人的眼神满是信任,应该是友非敌。可两人每招每式都是一副想置对方于死地的样子。 他拍了拍身边的阿九,道“那人到底是谁啊?现在是怎么回事?照这样打下去,必定是一死一伤啊。” 阿九神色紧张地看着两人,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抿着唇想了片刻,去取了弓箭过来,瞄准了陆望。 太阳挣脱云层,发出万丈金光,刺得人难以睁眼。院中刀光剑影,招式奇出,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不知道打了多久,皆有力竭之态,仍不肯停手。 阿九拉弓的手开始发颤,跟着两个翻飞的身影前后左右地晃着,根本瞄不准,他将弓箭放下,甩了甩手。 陆望飞身向前在石凳上一踢,借力旋身到苏鹤身后,一剑横空斩出,这一剑用了他十足的力气,苏鹤若要躲开必定会露出破绽。 阿卓惊呼一声,顿觉身边一道强大力量铺散开来。是阿九重新搭箭拉弓,再次瞄准陆望。阿卓死死盯着那散发着寒光的箭头,这一箭射出去,中箭者必死无疑。 阿九冷静地看着陆望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陆望却在关键时候扔了剑,趁苏鹤躲剑的空档抓住苏鹤的右手手腕。苏鹤条件反射般一个侧空翻,落地之后长腿往后一扫,陆望倒地之前死死拉着苏鹤。 苏鹤往陆望压下去的同时,发泄般低吼了一声,右手的剑穿破日光刺了下去。 阿卓猛地蒙住眼睛不敢再看。阿九却收了箭,直愣愣地看着以拥抱姿势躺在地上的两人。 时间似乎这一刻停止,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风轻轻摇动着地上单薄而灰暗的影子,一晃一晃。 明明阳光那么亮,那么暖,院子里却仿佛一片荒凉。 良久,苏鹤才用力将插进石板缝隙的长剑拔了出来,扔到一旁。随着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阿卓终于敢睁开眼睛。阿九也松了口气,整个身子软下来,周身没有了那种迫人的压力。 苏鹤就这样伏在陆望身上,大口喘着气。气喘匀了,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陆望伸手抱着他,轻轻抚着他的背,如同安抚幼儿一般。苏鹤将脸埋在陆望颈窝,身体轻轻抖动着。 陆望侧头吻了吻他的头发,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太阳已经升到最高处,树影由长变短,最后成小小一团。两人完完全全暴露在了阳光下。 苏鹤终于开口说话“抱我进去吧,我想睡觉。” 陆望起身将苏鹤抱进屋,将他放在榻上,伸手摸了摸他颈侧,全是汗,几乎湿透的衣裳全都黏在身上。陆望只好给他解了衣裳,用温水仔仔细细将他全身擦了一遍,又换上干净的寝衣。使剑时,苏鹤用力过大,手掌上有几条鲜红的刮伤,陆望又给他包扎伤口。苏鹤只是闭着眼睛,任由陆望折腾,像是睡着了一般。 陆望一天一夜没睡,此时也觉得困倦不已,他强撑着精神沐浴更衣,躺在苏鹤身旁就睡了过去。 第73章 哥哥 陆望醒来时,正是傍晚时分。他看了一眼还在睡的苏鹤,见他神色无恙,稍稍安心。 他吃了点东西,将阿卓叫了过来。 阿卓将自己收拾了一番,穿着一身利落的窄袖短衣,很是精神。 陆望像看猎物一般盯着他,半晌才道“永平五年,谁薨了?” 阿卓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他缩了缩脖子。似乎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窝囊,又微微抬起下巴,硬气道“这是我老大的秘密,我不能告诉你。” 陆望看他略微有些得意的眼神,笑了两声,赞道“很好,那我再问你,你是谁?与他是什么关系?” 阿卓忍不住想将腿抬起来踩在凳子上,可是碍于对面这位看起来不好惹的爷,他只能强忍着,将手压在膝盖上说“他是我大哥,我是他小弟,我们在盛州认识的。” “详细说说。” 阿卓歪头看着陆望道“你是我老大什么人?我凭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万一你要害我老大怎么办?” 陆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瓜子脸,尖下巴,白白净净的,长得十分秀气。只是眼神飘浮,思考的时候眼珠左右转圈,带着一丝狡黠。表情动作流里流气的,一看就是混迹于市的小流氓。这样的人,很难被驯服,更不值得信任。 陆望忽然站起身,越过几案,只是一瞬间,手就掐住了那细长的脖子。他寒声道“不说,我就杀了你。” 阿卓一开始以为他只是吓唬自己,可随着力道的加大,他知道这人干得出来。他发不出声,手死死抓着陆望的手腕,快速眨着眼睛。 陆望手松开了些,依旧圈着他的脖子。阿卓恐惧地吞了吞口水,胸口急剧起伏着,眼泪在眼眶打转。他狠狠瞪了陆望一眼,满是不甘心地说“我打不过你,你要杀便杀吧!我老大会给我报仇的!” 竟对苏鹤死心塌地的,倒是出人意料。 陆望勾了勾嘴角,彻底松开了他。 阿卓瘫软的身子从凳子上滑下去,彻底躺平在地上。咳了一阵,他擦掉眼泪,晃动着四肢,哭唧唧的说“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陆望审视着他道“你挺聪明的。” 阿卓翻身坐起,盘着双腿,揉了揉脖子道“看得出你与老大关系好,但是这件事情真不能随意说。” 陆望叫了阿九一声,阿九从里间出来,陆望问道“阿九,哥哥的事情可以与我说吗?” 阿九点点头。 “好,去吧。” 阿九却没走,手舞足蹈的比划着,陆望看了半天,除了一个拉弓的动作,什么也没看懂。 阿卓道“阿九是想说,刚才你拿剑刺向老大时,他拿弓箭对准了你。他不该这么做,但如果有下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他不允许任何人伤害老大。” 阿九冲他竖起大拇指。 阿卓摊摊手,“就是这么聪明。” 陆望瞟了阿卓一眼,又看着阿九,十分郑重地说“阿九这样做是对的,阿九放心,我永远不会伤害哥哥。” 阿九点头,又回了里间。 陆望坐回椅子上,道“现在可以说了。” 阿卓依旧坐在地上,啃着手指头看着地面,叹了口气才道“五年前还是四年前,记不清了。我在盛州城外的破庙里遇到了老大和阿九,我偷了老大的钱,还没跑远,就被逮住了。老大问我为什么偷钱,我说我三天没吃饭,太饿了。其实我是骗他的,他当时只有三文钱,分了我一文。我就觉得这人是傻子吧。” 陆望眼神扫过去,阿卓连忙道“那是以前,现在我可不敢。后来,我…我又坑了他一次……”阿卓说到这里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弹了弹自己的鼻子,继续道,“我嘛,为了活下去,什么恶心的事都干过。最恶心的是我认了一家风月楼的老妈子做干娘,那老妈子又老又肥,经常占我便宜……” “说重点。”陆望不耐烦道。 “楼里有个风流客,好男风,那老妈子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将我绑了要送给那男人。我可不想落入那老色鬼手里,就跟她说我遇到了个长得更俊的男人,也就是我老大。”阿卓感觉头顶的眼神像把锯子,随时可以把自己锯成两半。他骤然想起苏鹤趴在陆望身上和陆望轻车熟路抱着苏鹤回房的样子,恍然大悟。他像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一般慢慢张大嘴巴,大到能塞下一个馒头。 “闭上你那蛤蟆嘴。”陆望蹙眉看着他,要是眼神能杀人,阿卓早就被碎尸万段了。 阿卓双手抓了抓本就有些乱的头发,试探着开口“您,不会是我大嫂吧?!” 陆望深吸一口气,正想骂人,就被阿卓打断“大嫂你放心,我老大最后没事,他将那老色鬼弄死了。那老妈子说,老色鬼连根手指头都没摸着,就被砍了双手,吊在了房梁上。我听说后都快被吓死了,谁能想到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还善良无害的人能这么狠。” 陆望若有所思道“你呢?他又放过你了?” 阿卓摇了摇头“算吧。他脱光我衣服,绑在了破庙的柱子上。几十个人在我身后排着队,我当时抱着柱子想,与其被操死,不如一头撞死。可他连我脑袋也绑。真狠呐!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放了我。从那以后,他叫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挺好的,他对阿九很好,我很羡慕阿九。于是我也对他好,对阿九好,希望他们也能对我好点。后来就打仗了,老大在战场上立了功,那位大将军对老大很好,我们一起跟着那个大将军去了峳州。老大要来鄞都时,我打算去肇京找我舅舅,老大让我帮他打听一个人,就这样。” 说完,他面带忧伤,重重叹了口气。他从小没有父亲,七岁那年母亲病逝前,告诉他还有一个舅舅在肇京。可当时的他根本渡不了沧江,去不了肇京,寻不了舅舅。后来寻到了,又怎么样呢? 陆望问“那个人是谁?” 阿卓扯着自己的手指,瓮声瓮气地说“姜国皇帝的妃子,燕平国的公主。我不知道老大为什么要打听这个人,但这个人身份这么复杂,我不敢告诉任何人。” 陆望看了一眼外面,天已经黑尽了。原本这个时候他应该骑上马返回大营,可他现在怎么能走? 他回到寝卧,苏鹤还在睡,他察觉出不对,伸手摸了摸苏鹤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陆望叫了大夫,大夫给苏鹤只说是情绪起伏太大引起的发热,加之忧虑过多,郁结于心,好生调养即可。 大夫将药方交给陆望,看着苏鹤手上的绢帛道“公子不愧是经常受伤的人,包扎得很不错。” 他看向陆望,好奇道“他不会是被公子你气的吧?记得去年公子身受重伤,他可是尽心尽力照顾公子的。” 陆望想辩解,大夫却连气都不喘一下继续道“公子好歹对人家好一些。” 陆望气急败坏道“……不是我气的…手上的伤一半算我的。” “果然,一看脾气就不好,说两句就急了。” 陆望吐了口气,道“大夫你赶紧走吧,不然一会儿我也得躺下。” 大夫还想说两句,被陆望强行赶走。 直到翌日正午,苏鹤才醒过来。 陆望趴在榻上打盹儿,感觉有人在扯自己头发,猛然惊醒。 他一把抓着苏鹤的手,疲倦的脸上终于露出点笑来“醒了?饿了吧,咱们先吃点粥,再喝点药,很快就能好了。” 他冲门外道“阿九,哥哥醒了,快将鱼粥端进来。” 阿九像阵风似的冲进来,木檈上的粥却四平八稳的,一点儿没洒。阿九端着粥蹲在榻边,一脸激动地看着苏鹤,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苏鹤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阿九眼里的光黯淡下来,盯着苏鹤看了一会儿,把粥递给了陆望,退到一旁站着。 陆望道“听话,吃一点,你已经一天两夜没吃东西了。” 苏鹤仍旧不为所动。 陆望将粥放在一旁,双手捧着苏鹤的手,却发现那手冷得没有温度,他将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脸,哑声道“你别这样,我心疼。” 苏鹤又像是睡过去了一般,安静得让人害怕。 阿九紧张的摇了摇陆望,陆望道“先把粥端出去温着,一个时辰后再端进来。” 阿九出去后,陆望轻轻揉着苏鹤的手,从掌心到手指到手背,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揉捏着,似乎这样就能掩饰自己的慌乱与无措。其间几欲张口,却始终说不出话来。他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也不擅长安慰人。他只能笨拙地尝试着让苏鹤好受些,努力让苏鹤感受到他的存在。 一个时辰后阿九又进来了,苏鹤依旧闭着眼一言不发。阿九不再出去,就一直守在旁边。阿卓送药进来时,却发现小几上已经放了三碗药。 当太阳收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侵袭而来时,陆望终于忍不住了。他揉了一下酸胀的眼睛,起身在苏鹤额头亲了亲,沙哑的声音响起“阿七,我知道你没睡。如果你难受,你发泄出来,别憋在心里。如果你恨,你给我些时间,不管仇人是谁,我帮你报仇。如果你想离开……” 陆望闭了闭眼,艰难道“我送你走。” 最后四个字几乎只是气音。 苏鹤胸膛起伏了两下,然后咳嗽起来。鲜红的血顺着他的嘴角不断往外流。陆望用手擦着血,可那血像是止不住一般,很快染红了雪白的衣衫,触目惊心。 陆望嘶叫道“阿卓,快请大夫!” 阿卓掀开门帘一看,立马跑了出去。 陆望平生第一次心生恐惧,那一大片红刺痛着他的双眼。他怕苏鹤呛着,压制着浑身颤栗将苏鹤扶起来,靠在自己肩上,手足无措地拍着他的背。 苏鹤靠着陆望咳了两声后,又吐了一大口血。血融进陆望玄色衣服里,瞬间就消失了。可陆望感受到了肩上的濡湿不断往背上延伸,连带着他的心往下坠。 “阿七,阿七!” “阿珒,贺兰珒,珒儿…” “苏鹤,苏大人…” …… 陆望一遍遍喊着他,盼着他能应一声,可怀中人依旧悄无声息。 “哥…哥……”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陆望猛地抬起头,神色震惊。他没敢转身,他不敢确定方才那声若蚊蝇的两个字是不是幻听。 “哥哥……” 不是幻听! 陆望小心扶着苏鹤的头,惊喜万分地看向阿九。阿九脸色一片苍白,死死盯着苏鹤。 “阿九叫你了,阿九在叫你,你听到了吗?”陆望手指拂过苏鹤的发尾,轻声呢喃,“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苏鹤说完,呼吸变得急促,而后又是一阵咳嗽。 三个字几乎让陆望喜极而泣,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嗯”了一声,坐到了苏鹤身后,让苏鹤背靠着他,揉着苏鹤的心口,尽量让他舒服些。 第74章 小狗 阿卓万万没想到阿九也晕倒了,他站在阿九榻前,看着满头大汗,呓语不断的阿九,烦躁地薅了薅头发。 血! 好多的血! 阿爹身上是血! 阿娘身上也是血! ………… 周遭哭喊声一片,他却什么都听不到。 阿爹阿娘躺在血泊中,像是睡着了,他想叫一声阿爹阿娘,他用尽全身力气张开嘴,可怎么也叫不出声。 于是,阿爹阿娘再也没醒过来。 阿九双手紧紧抓着被单,汗水打湿了头发,浸湿了衣襟。稚嫩的脸庞上全是痛苦与挣扎,看得阿卓心都揪起来了。 他在挣扎什么? 什么事让他如此痛苦? 阿卓拿着帕子给阿九擦汗,他不禁想起娘走的那一天,他没有觉得多难过,只是后来每次做梦时,会从梦中哭醒,从深夜哭到天亮。 大夫到时苏鹤没有再吐血,大夫给他把了脉,施了针,忙活小半个时辰才得以休息。 陆望不等他喘口气就问道“大夫,怎么样?” 大夫道“多年心结一朝爆发,身体承受不住很正常,呕出心口瘀血是好事,但人也气血两空,须得按时喝药,好生休养,不能再受刺激,不然落下病根往后更难医治。” 小厮引着大夫去厢房,陆望看着身上扎满针的苏鹤,强颜欢笑道“小刺猬,这次再不好好喝药,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只能给你殉葬了。” 苏鹤勉强掀开眼皮,幽幽看他一眼,又无力垂下眼眸。 陆望见他嘴唇灰白干涸,拍了拍脑门,用食指沾了水给他润嘴唇。苏鹤用舌尖舔了一下陆望的指腹,柔软温热。陆望收回手捻了捻手指,问道“想喝水?” 苏鹤眨眨眼。 陆望欣喜万分,拿过盛着水的琉璃杯,凑到苏鹤嘴边,琉璃盏口较大,陆望又因为激动不够轻柔,水泼了苏鹤一脸。 苏鹤瞪了他一眼,舔了舔唇角的水。 陆望一边给他擦脸一边道“我去找个汤匙。” 苏鹤又瞪了他一眼,见陆望走向门口,最后干脆闭了眼。 掀帘子的时候,陆望突然驻足,随即回身回到榻边,自己喝了水,俯身喂给苏鹤。苏鹤像是搁浅的鱼儿,急不可耐地吮吸着那救命的甘甜。 反复喂了好几次,苏鹤才疲惫地摇摇头。 陆望看着他有了一丝血色的唇,轻声问道“喝点粥,好不好?” 苏鹤吞了吞口水,忍着喉咙的剧痛问“阿九…怎么样?” “我去看看。” 陆望起身要走,苏鹤却伸手拉住了他“喂我…粥。” 苏鹤喝了半碗粥,陆望才去看阿九。大夫已经走了,阿卓正在给阿九擦脸。 阿卓见陆望过来,就知道他老大已经没事了。他松了口气,将帕子扔进水盆里,溅起一摊水花。 “大夫说,阿九是受到刺激才晕倒的,晕倒后又陷入梦魇。现在平静下来了,就等醒过来,没什么大碍。” 陆望点点头“行,好生照顾着。” 行至院里,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黑得很纯粹。檐下的红灯笼摇摇曳曳,微光忽闪忽闪。 到底是照亮了前方的路。 陆望沿着光进了屋,苏鹤安静躺在榻上,眼里有了些神采,整个人便有了一丝生气。 见陆望进来,他问道“阿九……” “阿九没事。”陆望捏了捏他的脸,“该喝药了。” 苏鹤这次没再抗拒,配合着喝了药。陆望依照大夫的话给苏鹤拔了针,见苏鹤没再发热,才去沐浴更衣。 当他忙完躺下时,已过了子时。 苏鹤见他满脸倦容,双眼布满血丝,眼下一片乌青,还硬撑着瞪大了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 他此时才有心思去想陆望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了多久,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得越仔细,心越疼。 他伸手抚上陆望的脸,柔声道“睡会儿吧。” 陆望与他额头相抵,声音越发暗哑“阿七,天一亮我就得走,我想再看看你。” 苏鹤明白他刚去羽林骑还未站稳脚跟,事务繁忙。赶回来怕就是想与自己见一面,如今已经耽搁太久,必须得回去了。 苏鹤道“待我有时间,我去看你。” 陆望摇摇头“我一点都不困,你陪我说说话。” 苏鹤理了理思绪,沉吟半晌道“你扔了剑,你不怕我真的伤了你吗?” 陆望刮了一下他的鼻尖,道“伤了就伤了,伤我总好过于你伤自己。不过到最后你还是没舍得伤我。” 苏鹤笑了笑“对啊,所以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了吧。” 陆望笑意深深“苏大人还是第一次同我说贴心话呢。再说两句,让我开心开心。” 苏鹤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很想你。” “我也想你,日思夜想,朝思暮想。”陆望亲了亲他,握着他的手道,“你不是问过我归程这两个字有什么含义吗?现在想不想听?” “听。” “北伐乃是我陆家心病,世世代代都在为之努力。当年,我祖父花半辈子筹集军队,训练将士,好不容易打到淇北,收复五州,朝廷主和派却怕我祖父拥兵自重,功高盖主,占地为王,断了我祖父的军粮,任千万将士在前线自生自灭。祖父率众将士坚持数月,直到筹不到粮食,不得已退回淇南。渡淇水时,祖父遥望北地愤而击楫,失声痛哭。” “回到康州后没多久,祖父激愤难当,含恨而去。祖父走时坐在书桌前,死死盯着桌上墨痕未干的一幅字,死不瞑目。后来父亲接下了北伐的担子,那个时候淇北已经被雀衣人占领,雀衣人骁勇善战又人才辈出,有贺兰追驻守合州,父亲几次北伐皆以失败告终。朝廷依旧克扣军饷粮草,父亲只好想办法自给自足。既然双方都没办法更进一步,那就友好相处。父亲在康州北开放马市,以此才能堪堪养活军队。” “那幅字写的什么?” “一水如天堑,露湿铁衣冷。北望旧山河,何日是归程。”陆望深深叹息,“从我的名字中就能看出父亲北伐的执念有多深。我大哥叫陆拂行,二姐叫陆拂音,取三思而后行,三思而后语之意。结果到我,就取了个望字,跟只小狗似的,唉……” 苏鹤挠了挠陆望下巴,笑道“陆小狗,挺可爱的。” 陆望佯装瞪他“三哥从前老说我是陆家恶犬,专门欺负苏家弱猫。现在想来,苏家哪有弱猫,都是些狐狸。” 苏鹤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说得是,尚书大人确实狡猾。” 陆望戳戳他的额头“谁狡猾谁知道。” 苏鹤抓着陆望的手道“阿北,陆望,陆归程……所以你的小名,大名,表字,全都出自你祖父那首诗?” “是啊。” 陆望看着苏鹤,别有深意地眨了两下眼睛。 苏鹤叹了口气,道“陆家的也是狐狸。” 陆望挑了挑眉,眼角弯弯的,溢着喜色。 苏鹤躺平,看着帐顶,缓缓道“你的祖父是个英雄,我的祖父也是。雀衣族生于哈尔雪山下,据说那里夏季水草幽幽,冬季白雪皑皑,天空幽蓝纯净,云朵洁白无瑕,美得不似人间。” “有一年冬天,风格外冷,雪格外大,逐渐有牛羊和族人被冻死,祖父便带着族人,赶着牛羊马匹,翻越了阿尔雪山,往更加温暖的南方迁移。祖父带着贺兰氏赶走了贺尔氏,占据昌西,又击败了赤沙族,占领昌东,被大齐皇帝封为燕平王,驻守大齐东北边境。” “祖父逝世后,父亲成了新的燕平王,带着贺兰氏继续南下,占领中原,淇北。直到父亲和三皇叔相继离世,贺兰玮不听三皇叔遗言重用五皇叔,反而猜忌怀疑他。盛元十二年,元政和陆…你父亲分两路大军进攻燕平,燕平节节败退。五皇叔临危受命,重上战场,打了胜仗。功高震主,祸必降之,皇上和太后设计陷害五皇叔,逼得五皇叔为了活命叛逃燕平国,投靠了姜国。一年后,姜国派丞相谢如斯亲自督战攻打燕平国。自五皇叔叛逃的那一刻起,燕平就注定会败。那年我十二岁,成为姜国俘虏,与所有燕平皇室一起西迁入关。” 这些事燕平史书中都有记载,苏鹤却一一从头道来,他想亲自说给陆望听。说到这里,苏鹤似乎有些累,他缓了缓,才继续道“谢如斯怕贺兰氏心怀二心,几番劝说付炆斩草除根。贺兰玮听到风声害怕了,将我阿姐送给了付炆。” 苏鹤声音有些颤抖,紧紧抓着陆望的衣袖。 陆望道“说累了就不说了,想不想睡觉?陆三公子把肩膀借给你。” 苏鹤钻进陆望怀里,继续道“我进宫去看阿姐,被一个老太监盯上了。贺兰玮知道后,为了巴结那老太监,又打算将我送出去。阿姐为了护我,求五皇叔帮忙,将我送出肇京,叫我往南走,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贺兰玮派人追杀我,我和阿九被迫改变路线,混进南下商队渡了江,进了齐国地界。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阿姐的消息。” 藏在心底七年的话,他一直觉得难以启齿。如今说出来,比想象中容易些,更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苏鹤想过回去,可两国关系日益紧张,回去不仅要渡沧江,还要越过齐国北境防线,他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有成功。于是他去了盛州,盛州虽在沧江南,但地属姜国,从盛州回关中要容易许多。结果两人刚到盛州没多久,元政就带兵打过来了。 峳州有一个渡口可以横渡沧江,但是两国交往必须要有通关文牒,没有元政帮忙,苏鹤还是回不去。苏鹤知道元政不会让他离开,正好阿卓想去肇京找寻亲,苏鹤向元政说了缘由,元政待他一向不错,便设法让阿卓顺利回到北地。 苏鹤声音有些哽咽“阿姐不过比我大了三岁,永平五年,阿姐才十七…我是阿姐唯一的亲人,我却逃了,留她一个人在肇京,让她独自面对那些豺狼虎豹。” 陆望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道“这不是你的错,阿姐也希望你能活着,你好好活着,阿姐才会放心。” 苏鹤没有立马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归程,你知道我当初接近你的目的是什么吗?” “扳倒顾舟山,促成北伐。毕竟陆家是众所周知的主战派……”说到这里,陆望一直梗在心里的那团疑雾突然散开了,他顿了顿道,“你想通过北伐回去找阿姐吗?苏大人野心可够大的,想举一国之力寻一人。” 苏鹤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哼了一声“我也想过,通过苏家或陆家从俨州康州回去。” “呵……瑾之那小子说要拿真心待你,到头来还不是被利用的份。” “那陆大人呢?是拿真心待我吗?” “三郎之心,日月可鉴。” “可今晚既没有日也没有月。” “苏~大~人~” 苏鹤偷笑。 陆望道“你虽然长得不像雀衣人,但不代表没人认得出。尤其是回了肇京,更容易暴露。届时你连自身都难保,更别想查探皇宫内的消息。” 苏鹤自然也知道,他悠悠道“两国关系视同水火,俨州也好,康州也罢,想渡江而去绝非易事,不过是给自己留个念想。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做这些有什么意义。但我必须得去做,你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陆望道,“上次你想走,是因为等不及了吗?” 苏鹤道“我与阿卓约定了时间,可他一直杳无音讯,我有些担心。” 陆望迟疑道“顾舟山造反……” 苏鹤坦白道“与我有关。”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陆望长叹一口气,问“那你还要走吗?” 苏鹤愣了愣,闷声道“三郎在这里,走不了了。” 陆望收紧抱着苏鹤的双臂,声音沙哑中带着缠绵和诱惑“三郎天亮就要走了。三郎走之后,苏大人能不能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将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等三郎回来。” 苏鹤推他“苏大人要闷坏了。” 陆望松开手,苏鹤拉着他的手指道“睡会儿吧,天亮了我叫你。” 鹤的话让陆望彻底放松下来,才觉得自己头晕脑胀得厉害,眼睛闭上困意就席卷而来。 苏鹤给陆望掖好被角,听着他有些重的呼吸声,觉得踏实又虚浮。 “阿姐…你让我一直往南走,是想让我去哪里呢?”苏鹤胸口一阵痒痛,他极力屏住呼吸,压抑着想咳嗽的冲动。 第75章 回营 晨光熹微,朝暾初露。 苏鹤苍白的脸半掩在狐裘中,黑白分明的眸子映着光影熠熠生辉。阿九手中的油纸伞微微向苏鹤倾斜,试图挡住蔓延过来的晨雾。 陆望看着形容憔悴的苏鹤,满心担忧,对着阿九和阿卓千叮万嘱,要照顾好他。 阿卓道“大嫂放心,保证你下次回来能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老大。” 陆望听到“大嫂”二字,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扬起拳头威胁道“再这样叫,揍你信不信!” 阿卓跳到苏鹤身后,吐了吐舌头“老大,我没叫错吧。” 苏鹤憋着笑“似乎没错。” 陆望想拉着脸让自己看着凶一些,可看着苏鹤脸上的笑容,又忍不住开心起来,两相挣扎后脸色越发奇怪。他翻身上马,拉着缰绳看向苏鹤,朗声道“走了。” 调转马头,迎着朝阳逆光而行,只留下个模糊背影。 阿卓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嫂慢行!” 苏鹤遥遥看着马上人歪了下身子,终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陆望回到大营时,校场上的将士在有条不紊地训练射术,他稍感欣慰。他策马绕着偌大校场跑了一圈,简单巡查了一番。 他见一个士兵骑着马,手里拿着幡旗绕着圈,另一个士兵骑马欲射其手中幡,连试几次皆不得果。陆望看得着急,夺了他手中弓箭,一记马鞭抽响,马儿快跑起来,他拉开弓弦,瞄准那飘扬的幡旗,举定松手,一击即中,赢得满堂喝彩。 陆望将弓扔给他,说道“好好练。” 回到营帐,陆望立即派人传令下去,今夜申时之前,清理各营人数并上报。 此前羽林骑三万分编六个营,如今人数已不足三万,他打算等南中安定下来后,让钱十三送点银子回来,下个月开始招募新兵。这些将领都不是自己人,相处了一月有余,陆望基本摸清了这些人的底细。值得庆幸的是,顾方进带走了亲信,倒是给陆望腾宽了路。他写了个折子,派人送往兵部。 除去顾方进带走了三个校尉,营中还剩三个,他打算将二营合为一军,为稳定军心,三军校尉由那三人担任。六营营将则在千人督里重新选拔。他吩咐长史抓紧时间拟出选拔方式,又将这两日遗留的事务处理完才休息了一会儿。 晚间慕以给他送晚饭过来,身后跟了个人。陆望没注意看是谁,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看各营呈文。 余光瞟到还站在一旁的两人,他道“还有何事?” “小……陆将军。” 声音十分耳熟,陆望抬头一看,正是陆朔。 他蹙眉道“朔儿,怎么了?可是家里有事?” 陆朔摇摇头“将军,我想入羽林骑。” 陆望有些诧异,他扬了扬手中的馒头道“朔儿你可想好了,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一旦入羽林骑,就不再有锦衣玉食的生活,只有汗水洒地的训练,冷硬难啃的馒头。” 陆朔目光坚定“意已决。” 陆望也没有多劝他,看向慕以“叫牟校尉过来一趟。” 牟亮长得高大,皮肤黝黑,表情甚少,话也不多,看起来挺稳重靠谱的。进来时,他手里还拿着块帕子擦汗。 “将军找我?” 陆望道“刚收了个小兵,放在你那儿吧。” 陆朔识时务地向前一步,拱手道“陆朔见过牟校尉。” 牟亮皱了皱眉“陆…朔?这怕不是普通小兵,将军,老牟怕是担待不起。” 陆望道“就是普通小兵,任你差遣,搓圆搓扁都行。” “将军此话当真?随我处置?”牟亮半信半疑道。这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还姓陆,牟亮用脚趾头就可以猜到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这烫手山芋他可不想接。 陆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当真!” “行,跟我走吧。”牟亮见陆望一脸认真,便带着陆朔出去了。 陆望揉着额角,道“慕以,朔儿自己来的?” “嗯。” “你给大嫂写封信,告诉她朔儿在我这里。” “主子,我不想写字,我能让叶双秋写吗?”慕以如实道。 陆望笑了一声“行,去吧。” —————— 苏慎知道苏鹤生病后,隔三差五就往小院儿跑,给他带些补品补药。盛元帝知道后让他不用早朝,好好在家休息。 阿卓将躺椅搬到了院子里,他躺在上面试了试,太阳很暖,就是有些刺眼。他捏着下巴想了想,在躺椅上绑了一把油纸伞。 苏鹤躺上去时,眯着眼睛看向远处,很想问问,这把油纸伞起了什么作用。 阿九端着药走过来。 苏鹤叹了口气道“能不喝吗?” 阿九摇摇头。 苏鹤招招手,阿九蹲下身,两人对视片刻,苏鹤道“阿九,你再叫我一声哥哥,我就喝。” 阿九抿了抿唇,亮晶晶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纠结,半晌,他张了张嘴,涩涩的声音从喉咙里跳出来“哥哥…” 苏鹤扬起嘴角,接过碗,爽快地将药喝了。 阿九要走,他道“陪哥哥坐一会儿。” 陆望走后,阿九也没说过别的话,叫过两声哥哥都是被苏鹤逼得急了才叫的。苏鹤又请了一次大夫,大夫说阿九既然已经能够出声,只要他愿意,往后说话应是没有问题的。只不过那么多年没有说过话,需要时间去适应。 阿九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大半年时日,他又长高了一截。凳子太矮,两条腿弯着难受,直着也不妥,于是扭曲着脸换着动作。 苏鹤被晒得微微出了汗,将身上的披风拿掉,从袖中抽出扇子摇了摇。院子角落的那棵树已经发了新芽,绿油油一片,生气勃勃的,惹人喜爱。苏鹤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满树摇晃的绿,悠悠道“阿九,谢谢你。” 阿九闻言看了苏鹤一眼,垂下了眸子,盯着地上的凹凸不平的石板。 “这七年,我常觉心中如万丈沟壑,空荡得不见底,幸好有你,给我填补了些,让这两千多个日夜不至于那么难熬。”苏鹤语气平平的,不带感叹亦不含悲伤,没有任何起伏的说着,“阿九,或许我们都应该勇敢一些,敢于向前走,也敢于往后看。” 阿九抬起头来,看向远处的天。白云一缕一缕的,煞是好看。 苏鹤指了指那棵树,道“还记得那棵师父最宝贝的梨树吗?一模一样的位置,春天会开很多雪白的花,花谢后会结很多果子。师父喜欢用梨泡酒,可每次梨还未熟透,就被我们糟蹋完了。师父每次咬牙切齿叫着阿七阿九,拳头扬得很高,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过。那时我以为是我们跑得快,及时躲到了师娘身后。现在想来,师父站在原地装作凶神恶煞地骂人,是为了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找靠山啊。”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鹤心也会一抽一抽的疼,但是疼痛中夹杂着想念以及想念带来的欢愉。 以前不敢回忆是为了逃避,可如今他恍然明白,刻意地忘记会让记忆变得混乱模糊,那些琐碎的点点滴滴会渐渐消失。 选择勇敢是对的。 他转头看向阿九,阿九早已泪流满面。 “阿九啊,如今阿姐也离我而去了,往后,我们何去何从?”苏鹤伸手替他擦掉眼泪,道,“我们就留在这里好不好?” 阿九眨眨眼,悬在睫毛上的最后一滴泪顺着脸庞留下来,他伸手一抹,笑道“好。” 苏鹤笑道“阿九以后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第76章 三哥 阿卓懒洋洋地斜倚在门口台阶上,嘴里含着根野草,脚一晃一晃的,看起来惬意极了。 他没事就喜欢看着巷子里的行人来来往往,混了几天,街坊邻居都混熟了。还有大娘说要给他找个媳妇儿,于是他准备去找份儿差事做,要攒钱娶媳妇了。 远处走过来一个人,玉冠锦衣,面目如画,形如柳絮,施施然飘了过来,一看就是个富贵人儿。 阿卓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感叹他命好,直到对方走到他跟前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来自家院子做客的。 “老大,有人找你。”阿卓奔进来,那偌大嗓门响彻整个院子。 苏鹤见是苏穹,撑起身子打招呼“尚书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苏穹行至他跟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阿九道“听闻小苏大人病了,来探望探望病人。” 阿卓已经搬了椅子往外走,苏鹤便对阿九道“去煮一壶茶来。” 苏穹看了一眼立在空中的伞,笑道“小苏大人很会享受生活啊。” 苏鹤道“尚书大人就别取笑我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苏穹坐下,慢悠悠摇着扇子道“没有出事,就是有件事情,想跟小苏大人商量,本来杜大人也想来,奈何户部事务繁忙,没抽开身。” 苏鹤略一思索,道“是关于土改之事?” “小苏大人果然聪明。杜大人打算开始重理户籍,划分土地。不过此事繁杂琐碎,又牵连甚广,要想成事非一日之功,经商议后打算先从宛州入手。如今已到春耕时节,若进行顺利,待秋收后,土地已经重新丈量划分,可为来年春耕做准备。为防止政令不畅,执行不力,须得御史台配合督察。” 苏穹将土改制度文书递给苏鹤,苏鹤细细看完,蹙眉道“二位大人未经流离之苦,不知流民之难。尚书大人有没有想过这些情况,有的白籍人口虽在宛州侨县登记了户籍,却不一定身在此处。此情况须未雨绸缪,拿出一套统一的制度。有的流民根本没登记户籍,连白籍都不算,土改之前人口基查才是首要任务。既要实行土改,必然涉及到豪强大户的利益,若涉及到避开划分地开荒围山之举,又该怎样应对……” 苏鹤也算是南下流民,且属于无户籍无耕地一类,对白籍或无籍人口更了解一些,能针砭时弊地提出他们考虑不周的问题。 苏穹赞赏地点点头,说道“看来今日来找小苏大人是找对了,就小苏大人提出的问题,我会整理出来禀奏陛下,商议应对之策。小苏大人此番也提醒了我,居于一处难以窥全貌, 是我们没思虑周全。任重而道远啊!” 苏鹤道“二位大人为国为民,公而忘私,乃大义之举,令人佩服。政令需要,御史台自当鼎力相助。” 两人就苏鹤提出来的问题,又商议了一番。此次改革,因侵占了许多世家朝臣利益,反对之声不绝于耳。几次早朝都在为此事争论,根本商量不出结果。想要政令通畅,还得花一番心思。 说服人心之法,不过于软硬兼施。 苏穹眯了眯眼,看着渐渐西沉的夕阳,叹道“天本无边际,可所见不过眼中方圆。我们皆是浮生一粒,此番作为,也算是撼天动地了。” 苏鹤笑道“双眼装不下天地万象,心却可以。浮生一粒也好,沧海一粟也罢,尚书大人心怀天下,造福百姓,一定会名垂千古,流芳百世。” 他伸出手对着天幕张开五指,暖光穿过指缝洒在他脸上,他悠悠道“跨不过空间的阔,便越过时间的长。” 苏穹“啪”地一声收了扇子,啧啧感叹“没想到小苏大人对玄学的造诣也如此之高,下一次与我一起参加清谈会吧,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小苏大人舌战群雄了。” 阿九端着药过来,苏鹤正好觉得有些口渴,一个条件没讲,就将药一饮而尽。 口中的苦味让苏鹤皱起了眉“尚书大人可别打趣我来了,我就是这几日闲得发慌,整日胡思乱想,借着跟尚书大人说话的劲儿,就开始胡言乱语了。” 苏穹端起茶杯,轻轻撇着茶沫,悠然道“可今日小苏大人的胡言乱语让我十分畅快与舒心。我当初不该说要认小苏大人为义子,我们应该结拜成兄弟。” 苏鹤笑了笑“承蒙尚书大人厚爱。” “叫什么尚书大人,多见外啊。”他喝了一口茶,看着苏鹤勾起嘴角,“你与瑾之问之关系要好,你可以随他们叫我一声三叔。当然你与归程关系也不错,亦可以随他叫我一声三哥。小苏大人想怎么叫?” 苏鹤搓了搓手指,没有说话。 苏穹不依不饶,似乎是非要他做个决断,双眼紧盯着他,喉间发出一个字“嗯?” 苏鹤思忱半晌,道“三哥。” 苏穹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笑了一声“那行,三哥这就走了,你好好休息,好生将养身体,可别学陆归程那小子,每次受伤生病也管不住自己上蹿下跳,越养越严重。” 苏鹤应了一声,也没有留他,起身送他出门。 苏家马车已经候在门口,苏穹上了马车,马车带着人绝尘而去,苏鹤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子口,心里五味杂陈。 —————— “你一个人来的?” “归程兄,你都问了我三遍了。”杜玄此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满道,“就是我一个人来的,瑾之和鹤兄最近忙着呢,没空来看你。” 望难掩失望地将头重新埋进一堆书卷中。 “不过,鹤兄托我给你带了东西。”杜玄此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他面前,“怎么没看到双秋?双秋去哪里了?” 陆望忙着打开食盒,随口道“去问慕以,他知道。” 食盒里装的是乳酪,附了一张信笺“陆大人尝尝雀衣人做的奶酪,味道可还好。” 陆望迫不及待尝了一口,味道和小时候的一模一样。 杜玄此最后在小溪边找到了叶双秋。天色已暗,草木灰影交错,周遭雾蒙蒙的,只听见一阵哗啦水声。 “双秋!”杜玄此大叫了一声,从小丘上跑下去。 叶双秋皱了皱眉,回头看向杜玄此道“你怎么在这里?” 杜玄此站在溪边,看着薄雾中叶双秋修长挺拔的身体,有些挪不开眼“我给归程送东西来,顺便来看看你。” 叶双秋脚一踢,溅起一堆水花,“看完了,你可以走了。” “啊?”杜玄此没想到这人这么不近人情,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不满道,“双秋,好歹我也是赶了一整日路程,你就这么对我?方才我说错了,我就是特意来找你的,既然你不领情,那我走就是。” 杜玄此气呼呼地往小丘上爬,一边爬一边踢地上的石子,结果脚下一滑,整个身子不受控制往后倒去,顺着山丘就往下滚。 伴随着杜玄此的一声声惨叫,叶双秋无奈上岸,查看杜玄此情况。 杜玄此只有手上有些擦伤,却躺在地上耍赖不肯起来,叶双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手上的伤需要冲洗,再不起来,我就将你整个扔进水里。” 杜玄此瘪瘪嘴,抱怨道“不解风情的木头疙瘩。” 他爬起身,挪到溪边,便不动了。 叶双秋无奈,走进水里拉着他的手蹲下身,将嵌在皮肉中的石子土灰冲洗干净。 杜玄此手一边往回收一边龇牙咧嘴地叫着疼。 叶双秋看了他一眼,往他手背上吹了吹,清凉的风拂过,果真减少了些痛意。 杜玄此终于放缓了脸色,看着叶双秋撕下衣角熟练地给他包扎。 “好了。”叶双秋收回手,杜玄此却一把抓着他,直勾勾地看着他。 叶双秋避开他眼神,看着杜玄此抓着他的手道“上次,我喝醉了。” 杜玄此向他凑过去,道“我又不怪你。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们再做一回吧。” 第77章 冠礼 半个月来,苏穹和杜邑携众官员针对土改制度进行进一步改善和完备,连带着苏鹤也跟着忙起来。户籍清理采用地断法,以居住地为准。土地划分采用均地法,按人口分配,并实行山林之禁,除去分配部分,山林湖泊收归国有,未经允许不得私自开采打猎,由当地衙门统一管理上缴赋税。取消侨州郡县,北地侨人免除徭役赋税制度,将白籍人口登记入黄册,成为黄籍编户。 南北方世族门阀不甘心交出大量土地,失去对佃民的控制,联合上奏,要求停止改革。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杜邑是个硬骨头,苏穹是个笑里藏刀的硬骨头,两人都不会轻易低头。只是此事用宛州牵头,横竖绕不过身为宛州牧的元项。但是元政尚在峳州,鞭长莫及。苏穹打算先下手为强,元项若是不配合,就直接越过他。 苏穹和苏鹤从户部出来时,天已黑尽,两人去花不误吃饭,遇到了杨宗道和何薄命,四人便临时组了个桌。 何薄命私下看了看,道“总感觉有双眼睛盯着我,不会有人告发我们结党营私吧。” 苏穹笑道“在下倒是挺想背上这个罪名的。杨大人和何大人对于土改这事怎么看?” 杨宗道历经丧子之痛,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前几日听闻府中小妾有了身孕,这脸上才稍带了喜色,他抿了一口酒道“我们两个的意见重要吗?” 苏鹤道“二位大人士族出身,此次改革直接影响到世家大族切身利益,二位大人的态度自然至关重要。” 杨宗道想了想道“平心而论,是有些不满,但苏大人杜大人皆身先士卒,率先垂范,我们岂敢狗尾巴挂秤砣。” 何薄命连连点头“杨大人说的是。” 苏穹道“二位大人深明大义,乃是万民福祉。” 四人吃了饭各自回家,分路时,苏穹拉住了苏鹤。 他看了看天,满面笑容道“繁星闪耀,月色明朗,明日天气一定极好。小苏大人不邀请我去府上做客吗?” 苏鹤愣了愣,这是什么缘由? 苏穹不等他开口,又继续道“正好问之的竹子丛里冒了几株春笋,趁他不在,我们采之烹之解解馋如何?”不等苏鹤拒绝,他自顾自地点着头“听闻府上两位小厮是归程精挑细选的大厨,我明日将春笋带过来,让小苏大人尝尝鲜。” 苏鹤张嘴,还未发声,苏穹又道“就这么说定了哦。” —————— 三月初三,上巳节,果然是个大晴天,一大早就艳阳高照,光流满整个院子。 阿卓正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上的落叶,见陆望进来,将扫帚一扔,热情地打招呼“大……” “嗯?”陆望一记眼神扫过去。 “大哥!陆大哥,陆三爷!”阿卓是个机灵的,从苏鹤那里旁敲侧击打听陆望身份,敲不出来便将主意打到阿九头上,连猜带蒙的还真打听出来一些。他嘿嘿一笑,凑上去道,“三爷回来看老大?老大还在屋里呢,都这时辰了,老大怎么还不出来,江姑娘进去了这么久……” “江姑娘?”陆望眉头一皱,看向苏鹤的屋子。 “昂!”阿卓头上的帽子本就戴歪了,他偏着头抬起下巴看陆望时,帽子果然从头顶滑落,他伸手一捞,将帽子捞起来随意往头上一扣,继续道,“三爷还不知道吧,老大从风月楼里买了个女人回来,那女人长得可美,就是凶神恶煞的。” 他看了一眼面色不太好看的陆望,感叹道,“难道老大就喜欢凶巴巴的……诶……三爷你现在进去怕是不合适……” 陆望猛地将门推开,果然看见一道靓丽身影站在苏鹤跟前,两人面对面站着,靠得极近。 苏鹤看到陆望,怔了一瞬。陆望凛了神色大步走过去,苏鹤立马向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女子也转过了身。 陆望这才看到那女子的脸,是思念。 陆望眯起眼睛,深吸一口气,调侃道“苏大人这么护着?思念姑娘武功高强,还怕我伤了她不成?” “归程……”苏鹤正要说话,就听见外面一片嘈杂,人来人往的,动静不小。怕是苏穹来了,他本应出去迎接,可面前这尊脸色铁青的大佛让他生生止住了脚步。 苏鹤只好道“江姑娘,你先出去吧。” 思念看了陆望一眼,退了出去。 陆望看了一眼苏鹤未系完的腰带,往椅子上一坐,冷哼一声道“苏大人好生风流啊,我披星戴月一路风尘赶回来就是为了看美人给苏大人系腰带?” 陆望气得翻白眼“苏大人是不会自己系腰带吗?” 苏鹤向前一步,拉住陆望的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杜玄此高昂的声音响起“鹤兄!鹤兄!” 随后一阵推门声,苏鹤急忙松开了陆望,三两下将自己腰带和衣服整理好,就见杜玄此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 “鹤兄,你还在屋里做什么呢?快点,别耽误了时辰。”杜玄此掀开帘子,见陆望也在,道,“归程兄也回来啦!来得可真早。一切准备就绪,你们赶紧出来吧。” “走吧。”陆望起身,拉着苏鹤往外走。 苏鹤还未反应过来杜玄此在说什么,就被他给拉出去了。 出了门才发现院子变了大样,正北方放了张几案,几案正中间摆了一盏小香炉,前方铺了席子。一旁阿九,阿卓和叶双秋手持木檈,木檈放置着三顶冠帽。杜玄此,苏慎,苏穹正站在院中笑看着他。 三月三,他的生辰……他瞬间明白这些人想做什么。 苏穹道“小苏大人今日至弱冠,不管如何,及冠礼还是不能少的。三月三正,天德月合,是为良辰吉日。若小苏大人不嫌弃,便由我来为你行冠礼,取表字。” 苏鹤看了陆望一眼,面对这出乎预料的事情他显然有些无所适从。又看着院里人期待的眼神,他抿了抿唇向前两步,行了个礼道“那就辛苦尚书大人了。” 苏穹走上前去,正色道“能为小苏大人加冠,幸甚之至。礼节复杂,我们删繁就简。” 他将烛递给苏鹤道“天在上,地在下,先祖在前,皆可祭。小苏大人便祭心中所想吧。” 苏鹤点燃了烛,朝着东北方向磕了三个头,将烛插到香炉里。 苏穹净手取缁布冠,一边为苏鹤戴冠一边念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二加皮弁“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爵弁“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礼成后,苏慎呈上一红帛。苏穹将红帛铺开,用镇纸压住,提笔挥墨,很快两个极度漂亮的字出现在众人眼前。 苏穹看着两个字,顿了片刻才道“三月春寒尽,前路皆暖阳。便取寒尽二字作为小苏大人的表字。” 杜玄此拍着手道“正是春暖花开时,寒尽这二字取得极妙。” 苏慎道“送雪归,迎东风,亦有苦尽甘来之意。祝寒尽兄生辰吉乐,事事顺遂。” 说罢,两人将手中礼物奉上。 “赶上了,赶上了!”慕可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手里抱着一长条形物件,用块黑漆漆的麻布包裹着,瞧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他将东西拿给陆望,陆望将破布一扔,一把青绿色长剑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他将剑递给苏鹤道“旦逢良辰,顺颂时宜。赠予此剑,以表我心。” 苏鹤接过剑,剑柄上刻着“青霜”二字。拔开剑鞘,剑身细长雪白,泛着寒光,阳光也挡不住剑身散发出来的阵阵冷意。 苏穹赞道“好剑!” 慕可道“主子给我的时候是一把镰刀,长得可丑了,没想到铸成剑后这么好看……” 陆望一脚踹过去“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苏慎笑道“好了好了,饭菜备好了,入座吧。” 几人落座,思念将菜呈上来。 阿卓一边给他们倒酒一边兴奋道“今日可是江姑娘亲自下厨,几位大人有口福了。” 杜玄此看着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品,尝了一口清炒笋丝,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思念姑娘不仅长得美,没想到厨艺也了得,难不怪寒尽散尽千金也要将姑娘赎回来。” “咳咳……”苏穹闻言看向陆望,果真脸色很难看。 杜玄此却说上瘾了,小嘴一直不停“你们不知道,那日采阁好多人,听闻有人要为思念姑娘赎身,都想看看是何方神圣,毕竟思念姑娘的身价在整个鄞都都是数一数二的。寒尽带走思念姑娘时,你们没见着那老妈子的眼神,那是摇钱树被砍了的……哎呦,双秋你干嘛踢我。” 叶双秋冷冷道“不小心的。” 桌上突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些怪异,杜玄此见势不对,捂着嘴与苏慎咬耳朵“瑾之,这是怎么了?是我说错话了吗?” 苏慎道“我也不知道啊,不过你还是别说话了,小舅舅和寒尽的脸都黑了。” 阿九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口吃着饭。于是整个院子只听得见他将脆笋和骨头咬得嘎嘣响的声音。 僵持了一会儿,陆望一把放下筷子,道“我回府一趟。” 陆望一走,那凝固的气氛有了一丝松动。 醋味儿漫天,苏穹摸了摸鼻子,轻轻摇了摇头,举杯道“来来来,喝酒。” 阿卓跳到院子中央,摩拳擦掌道“今日是我老大生辰,我来唱段词儿吧,盛州风靡大街小巷的《春花景》,诸位听我细细道来。” 他清了清嗓子,夹着声音道“春三月啊,那个好风光啊,阿妹阿妹你何处去呀,带上你的阿哥呀……” 阿卓唱完,双手捏了个兰花指,妖妖娆娆地举在头顶,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 杜玄此听得眼前一亮,拍手叫好“不错啊,阿卓小兄弟若是去采阁唱曲儿,一定席无虚座。” 阿卓凑过去,一脸兴奋道“杜二公子此话当真?要不我教教阿九,带着阿九一起去。” 苏鹤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他们玩闹,好不容易才等到酒尽席散。 苏穹离开时,将苏鹤拉到一旁,从袖袋中摸出一卷信纸交给他,神色不明地说“这是半月前归程给我的,寒尽二字是他取的。” 他斟酌着开口“归程这小子,从小就霸道,占有欲强,执着又顽固,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我看他对你真挺上心的,若你有心与他在一起,往后怕就只得一心一意待他一人。若是做不到,趁早与他说清楚,免得他一头栽进去出不来。” 苏鹤将信笺打开看了看,心头一动,他缓缓张口“原来三哥早就知道了。” 苏穹道“你俩大庭广众之下都在眉目传情,傻子都看出来了。” 苏鹤讶然,有那么明显吗?他抿了抿唇道“我去找他。” 第78章 喜欢 陆望向苏季蕴简单说了下陆朔的情况后,躺在自己院子里生闷气。眼看着时间渐逝,他有些坐不住了。 他琢磨着苏鹤对江思念的态度,一直以为苏鹤与江思念是逢场作戏,只为了探听顾舟山消息。如今听杜玄此的意思,他大费周章替江思念赎身,还放在自家院子,难不成是动真格了? 难道他陆归程要沦落到与别人共侍一夫的地步? 他越想越气愤,最终做出了决定,若苏鹤执意要留下江思念,那他就将江思念杀了埋了,看他上哪儿找人去。 可万一他为了那个女人跟他闹怎么办?想到他为了江思念要死要活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他又不禁皱起了眉。 陆望觉得或许是一夜没睡的缘故,才会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愤然起身。 刚准备开门,门却从外面打开了。 两人四目相对,半晌,陆望僵硬地问“苏大人来做什么?” 苏鹤走进院子,将门关上,憋着笑看他“有人生气了,我怕不来解释解释,那人会把自己气出病来。” 陆望哼了一声,一脸傲娇道“我陆归程会让自己受这种委屈?” 说罢别开头不看苏鹤。 “那你怎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今日不是你费尽心思给我准备的及冠礼吗?”苏鹤见他别扭的样子,有些想笑,靠近他直视他的眼睛。 陆望看着那如春水般盈动的眼眸,一把搂住他的腰,使劲捏了两把,恶狠狠道“苏大人是故意的吧,故意气我?” 苏鹤双臂环上他脖子,明亮的眼眸淡若秋菊,纯净无瑕,带着无辜“我可没有,是陆大人不分青红皂白乱吃飞醋。” “那杜玄此说的是不是事实?” “是。” “那早上是不是江思念给你系的腰带?” “也是,但被人打断了。” 陆望捏了捏他的脸“还可惜上了?” 苏鹤抱着陆望,将头搁在他肩上,懒洋洋地说“我可惜的是与三郎浪费了两个时辰。我有没有说过……” 他侧头亲了一口陆望耳廓,又在耳垂上咬了咬,轻声道“我好喜欢三郎,好喜欢好喜欢,喜欢到只能喜欢三郎一个。” 只听见滴答一声,水滴落进湖面,荡起层层涟漪。涟漪从心脏蔓延至四肢,酥酥痒痒,让陆望整个人都忍不住战栗。方才萦绕心间的阴霾霎时烟消云散,陆望愣怔过后喜上眉梢,一把将苏鹤拦腰抱起往屋里走。 陆望憋了近两月,早就急不可耐,将苏鹤压在身下狠狠欺负。看着苏鹤殷红的眼角和湿润的眸子,他就越发兴奋。这个人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只有他才能看见这样的苏鹤。 他俯下身吻他,喘着粗气问“阿七,方才你说,你好喜欢谁?” 苏鹤死死抓着陆望手臂,抿着唇不说话,眼波流转间含着温柔与深情,在陆望心上荡出一圈圈波纹。 陆望捏着他的下巴再次逼问“阿七,说话。” 边说边往前倾身。 “嗯……”苏鹤在一阵紧接着一阵的战栗中终于松了口,颤声道“三郎…只有三郎……” 两人翻来覆去折腾到夕阳西下,苏鹤只觉得浑身散了架,陆望却还兴致勃勃,双手在苏鹤身上上下游走。 苏鹤闭着双眼陷在被褥与陆望的拥抱中,黑发四处散落,雪白的肩膀若隐若现。 陆望抬起苏鹤的头,吻住他红透了的双唇,细细品味着。苏鹤软绵绵地回应,良久,陆望才放开他。 苏鹤又趴在陆望身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睁开湿漉漉的双眼,听着陆望有力的心跳,喃喃道“寒尽时鹤归……” 陆望一愣,说“你知道了?” “三哥告诉我的。” 陆望低笑一声“三哥叫得挺顺口啊。” “难不成叫三叔?” “那不行,乱了辈分。” 苏鹤撑起身子,看着陆望,戳了戳陆望的脸颊,刮了刮陆望的鼻梁,问道“寒尽时鹤归,下一句是什么?” 陆望抓住他不安分的手指咬了一口“你不是知道嘛。” “想听你说。” 陆望咳了一声,翻身将苏鹤压在身下,勾起嘴角,贴在苏鹤耳边说了四个字。 苏鹤粲然一笑“寒尽二字果然取得极好。” 陆望手沿着苏鹤的腰往下滑“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取的。给你看个好东西。” 陆望去武器架子上取了一把剑,剑身宽而重,漆黑发亮,剑刃却是一片雪白。苏鹤挑了挑眉,陆望将剑递给他,他知道这柄剑很重,却没想到如此重,接过的瞬间被压得弯了腰。 苏鹤道“叫什么名字?” “重霄。”陆望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像是等待着被表扬。 苏鹤忍笑道“我们陆三哥哥真是取名小能手。” “那是自然。” “青霜和重霄,哪里来的?” “鬼市买的。”陆望将重霄放回去,手又伸向苏鹤后腰。 苏鹤一把按住他“陆归程,没完没了了是不是?” 陆望在他颈间咬了一口“相见时如白驹过隙,得珍惜。” —————— “什么?”苏慎拍案而起,不可置信地看向苏穹,“三叔,这事可不能胡说八道,你说真的?” 苏穹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嫌弃道“你与苏鹤日日待在一起,你没发觉出他俩有奸情?” 苏慎愣了愣,语气又软下来,“三叔,话也不能这么说,不至于用上奸情二字。” 他猛灌了一口凉茶,试图让自己冷静些,可极度地震惊让他心绪久久不能平复。他一把抓住苏穹的手腕,说“三叔,这样一来,寒尽不就成我小舅妈了?真是,真是乱套了。” 苏穹见他一脸郑重,有些想笑,他冲苏慎眨了眨眼,神秘兮兮地说“你知道寒尽这两字怎么来的吗?” 苏慎面带无邪“不是取自三月春寒尽吗?” 苏穹扬了扬眉“自然不是,那是你三叔瞎扯的。” “那是何说法?”苏慎难得见苏穹如此吊人胃口,也不禁好奇起来。 苏穹冲他勾手指头,苏慎凑过去。 陆拂音一进来就看见两人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笑道“你们叔侄俩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苏慎立马站起身,看着陆拂音带着三分探究的脸,不知该如何开口,思量了半晌,只道“娘,万年铁树开花了。” 说完,急匆匆跑出去了。 陆拂音不解地看向苏穹,苏穹耸耸肩,“铁树开花有什么好奇怪的,没见识。” —————— “什么?”杜玄此豁然起身,将板凳都踢翻了。后知后觉感觉到脚疼,又呲着牙蹲下身揉脚后跟,“此话当真?” 苏慎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是真的,三叔亲口告诉我的,我实在有些接受不了,心里憋得慌,又不能告诉旁人,只能来找你了。” 杜玄此一拍大腿,遗憾道“我就说这两人平日里也太亲密了些,鹤兄就这样被糟蹋了……” 他捂着心口,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两人一阵长吁短叹,杜玄此突然问道“你刚说你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什么?” 苏慎道“自然是不能接受寒尽变成我小舅妈啊。” 杜玄此食指扣脸,抬眼看了一下房顶,喃喃道“是有些难以接受。” 苏慎叹了口气,突然转头看向杜玄此“等等,景深,方才你说什么?什么叫鹤兄被糟蹋了?” 杜玄此双手握着茶杯,低头喝了一口茶水,半个身子趴在桌子上,转移话题了话题。他一脸好奇道“瑾之,你说归程和寒尽,谁在上谁在下啊?” “啊……这……杜景深,你想什么呢!”苏慎惊骇万分,这问题着实把苏慎难倒了,他几次张口,都没说出一个字。 杜玄此撅了撅嘴,若有所思道“要不问问?” 苏慎撑着下巴,思索着开口“你要不怕被揍,就去问。” 杜玄此想了想那两人藏着刀喷着火的眼神,连连摇头“不敢不敢。” 他一脸羡慕道“归程摘下了月亮……” 苏慎木讷接道“寒尽拥抱了太阳……” 说完,两人不约而同笑起来。杜玄此问“那寒尽二字到底从何而来?” 苏慎便对杜玄此说了,说完感叹道道“何时听过小舅舅说这样的话。” 杜玄此讶然道“真是想不到啊,小舅舅看似粗犷,心思竟如此细腻。” —————— 陆望准备启程时,却见苏穹,苏慎,杜玄此三人并排站在门口,抱着双臂打量着满面春风的两人。 陆望被吓了一跳,蹙眉道“你们做什么?这是什么眼神?” 杜玄此撅着嘴不满道“寒尽时鹤归……” 说完,眼神示意苏慎,苏慎心虚地看了苏穹一眼,接着道“归……归程如期。” 台阶上两人脸色变了变,陆望看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四个人,道“都知道了?” 阿卓默默站了过去,与他们排成一排。 苏鹤挑了挑眉。 叶双秋叹了口气,也站了过去。 陆望挑了挑眉。 杜玄此语气夸张“你们瞒得我们好苦啊!” 陆望一把搂过苏鹤肩膀,道“何时瞒过你们。” 慕可拉着阿九一脸茫然跑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什么鹤归?什么如期?什么瞒得好辛苦?” 苏穹笑道“慕可还真是,永远抓不住重点。” “啊?”慕可看向陆望,目光从他的脸移到他的手,皱了皱眉道,“主子,到底怎么了?” 陆望道“没什么,以后你和阿九就是一家人了。” 阿九闻言看向苏鹤,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苏穹道“归程啊,我实在没忍住,就告诉瑾之了。” 苏慎道“小舅舅,我也实在没忍住,就告诉景深了。” 他又看向苏鹤,扭捏了半天才道“寒尽,我要叫你小舅妈吗?” 苏鹤嘴角抽了抽,他无奈道“瑾之,大可不必。” 引得笑声一片。 第79章 出嫁 三月二十六日,大吉,宜婚嫁。 苏府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挂着缎带红绸花,红艳艳一片。门口红锦毯沿着长街看不到尽头,十里红妆,马车队伍井然有序排列着,从街头排到街尾。街边树上红绸翻飞,涌动的人伸头探脑,摩肩接踵,伸手接着侍女抛洒的喜糖。 苏临意穿着坐在花窗前,乌发高高挽起飞云鬓,金冠玉钗衬得她华贵无比。 门外锣鼓声满天,苏穹敲门进来催促。丫鬟扶着她站起来,她对着陆拂音和苏穹行大礼,哽咽道“娘,三叔,临意此番远嫁蓟州,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说起。娘的生养之恩,三叔的养育之恩,临意无以为报,不论身在何处,临意定日日祈福求泽,万望娘和三叔保重身体,事事无忧。” 苏穹扶她起身,替她擦掉眼泪,道“我苏家女儿即便嫁出去也是苏家人,若在建安受了委屈,回来找三叔,三叔给你撑腰,苏家是你永远的后盾。” 陆拂音也道“嫁为人妻,不可再任性妄为。但切记,我们虽为女子,既能相夫教子,亦能兴国安邦,原则之事应坚守本心,勿要随波逐流。” 苏穹道“临意从小饱读圣贤,聪慧有加,心似明镜,大嫂就别担心了。走吧,别让我们临意的如意郎君等急了。” 陆拂音将盖头给苏临意盖上,牵着她出了门去。 在一旁观礼的陆望偷偷摸了一下苏鹤的腰,低声道“真希望有一天我能骑上白马迎接穿着大红嫁衣的苏大人。” 苏鹤瞪了他一眼,道“陆大人聘礼备好了吗?” 陆望一脸得意“攒着呢。” 陆朔看着陆望不安分的手,想起慕可的话,细细打量着苏鹤的背影,高挑,挺拔,长得也好看,与小叔叔很般配。结霜的眼神慢慢融化开来,思索着应该怎么称呼苏鹤。 慕以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看了一眼陆朔探究的眼神,自顾自说道“原来这就是那位女将军。”他撞了一下陆朔的肩膀,“马球会那日我们笑了吗?” 陆望皱了皱眉“忘记了,应该笑了吧。” 慕以右手偷偷移到剑柄上,目光逐渐严肃“想跟我主子在一起,岂是那么容易的事。长得好看不够,过不了我这一关,妄想碰我主子一根手指头。” 陆朔听到拔剑的声音,吓了一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按住他的手,咬牙道“今日是三姐姐大喜之日,你要敢敢动手,我跟你拼命。” 慕以还要往外拔,与陆朔较着力。 前面一只大手已经攀上了旁边劲瘦的腰,陆朔无奈道“你仔细看看,是你主子想碰别人。” “就算如此,也得试他一试。” 陆朔死死压着他,慕以挣扎了一番,竟没有挣开。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靠自己极近的人,不知何时,那个曾经被自己压在地上随意揍的少年如今跟他一样高了,力气也大得出奇。慕以走神间,力道松了一些,陆朔猛地按下去,整把剑往后一戳,随后传来一声惨叫。 两人慌忙回头,见杜玄此双手捂在腿间,弓着身子,发出连连低吼。脖子和脸一片红,都快与身后树上的红绸带融为一体。 好在苏临意刚刚被送出门去,宾客们也随着出去了,周围只剩下几个人。 陆望和苏鹤也打算走,却听见杜玄此满是痛苦的声音传来“我要是不能传宗接代了,就将你俩过继到我杜家来。呜呜……我的命根子啊。” 叶双秋憋着笑道“你那玩意儿有用吗?” 杜玄此蹭的抬头,愤然道“我那玩意儿有没有用你不知道吗?” 话音落,杜玄此感受到来自前后左右的炙热眼神。他立刻埋下头,继续哼哼。 叶双秋清了清嗓子,往旁边挪了一大步,望着别处道“我又没用过,我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阿九蹲下身,好奇地看着杜玄此扭曲的脸,看了一会儿,又看着杜玄此捂在腿间的双手。慕可一把将他拽开,道“小孩儿别乱看。” 就在所有人都认真看戏的时候,慕以拔出长剑直奔苏鹤而去。 陆朔和慕以站得最近,最先察觉到他的动作,大惊失色一声大喊“小婶……苏大人小心!” 陆望慌乱中回过神,伸手一挡,慕以竟躲了过去,直奔苏鹤。 苏鹤被陆朔惊天一吼吓了一跳,混乱中面对伴随疾风而来的寒光,他退后一步俯身转了一圈,又一次听见陆朔的声音“苏大人,接剑!” 苏鹤滑步至慕以身后接过陆朔扔过来的剑。 杜玄此看着苏鹤几乎成一条直线的双腿,惊得张大了嘴,全然忘记了腿间的疼痛。 陆望喝道“慕以,住手!” 陆朔见陆望就要爆发,急忙过去与他说明原委。 陆望看着眼前翻飞的两人,看出慕以没有杀意,放下心来,但还是忍不住怒道“去将慕以拖回来。” 慕可看着慕以那挥剑的架势,愣愣道“怕是拖不回来。” 叶双秋捂了捂脸,摇头叹息“慕以真的,勇气可嘉。” 陆望正准备上去拉开两人,就见一个身影冲了上去。 阿九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把菜刀,奔向慕以,眼看着那刀刃就要砍向慕以脖子,慕可大喊“阿以小心!” 慕以腹背受敌,应对艰难,慕可看向陆望道“主子,阿九下手不知轻重,我得去帮帮阿以。” 说罢,在旁边捡了根粗树枝也冲了进去。 “小叔叔,刀剑无眼,还是去将他们拉开吧。”陆朔四处看了看,实在找不到武器,可没有武器又感觉气势矮了一截,于是将杜玄此头上的玉簪拔了下来。 杜玄此看着眼前一片混战,哑然道“归程,这……不会出事吧!” 叶双秋道“主子,我也想去试试。” 陆望点了点头。 叶双秋伸手扯下一截红绸带,冲进了人群。 杜玄此看着陆望越发淡定的神情,他不解道“归程,你真不管?横竖都是自己人,要是闹出了人命,心疼的还是你自己。” 陆望笑了笑“横竖都是自己人,闹不出人命。你觉得,谁最厉害?” 杜玄此只觉得红黑白绿滚来滚去,看得花眼缭乱,根本看不出高下,便道“寒尽和慕以吧,他们两个武器最长。” 陆望翻了个白眼,终于懂得了什么叫对牛弹琴。 很快,杜玄此就发现不对,叶双秋手里的红绸带犹如一条灵活的蛇在人群中穿梭自如,很快就缠上了阿九的右手,阿九用左手抓着红绸带使劲一拽,苏鹤长剑直刺,从红绸带中间穿刺而过,断开了。 叶双秋道“大人好剑法。” 慕以见状,变换脚步迅速移到阿九旁边长剑直指阿九心口。而陆朔瞅准时机一把挟持住慕以,玉簪抵在他脖子上。叶双秋剩下的绸带咻得飞过去缠上了陆朔的脖子。苏鹤翻身过去将剑放上了叶双秋肩膀。阿九举着菜刀,若他想救叶双秋,就得与苏鹤刀剑相向。他犹豫了一瞬,垂下了手臂。 杜玄此鼓掌大喊“精彩!精彩!” 苏穹送完亲回来,就看到几人剑拔弩张,面红耳赤。 他惊得脚步一歪,道“怎么回事?这院子怎么回事?那盆花可值二十两银子,那棵树可是西域神树,还有那……”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个小算盘,开始噼里叭啦算账,“赔钱赔钱……” 慕以收了剑,走到苏鹤跟前,板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说“我服气,主子没选错人。我认你是我主子的夫……” 慕可喘着粗气插嘴道“夫人?” 陆望笑看着苏鹤,觉得这称呼挺好。苏鹤沉下脸色,横了他一眼,第一次觉得陆望身边人太多了,自己好吃亏。 陆望于是瞪了慕可一眼“叫苏大人。” 第80章 序章1 逝者如斯 天赐二十一年,齐国内部局势动荡,内乱不断,天灾人祸,民不聊生。盘踞关外多年,虎视眈眈的各蛮族诸侯纷纷割据自立,自西北,东北入侵,势不可挡,一路攻城掠地,烧杀抢掠,马踏中原,金戈横扫,浮尸遍野,血流成河。 昏庸了一辈子的大齐皇帝在最后一刻幡然悔悟,突生傲骨,不顾劝阻,放弃南逃,与三千珠瓦琉璃殿一起留在了中原。一场大火,犹如恶龙咆哮,盘旋三天三夜,烧掉了大齐最后的颜面,烧掉了百万人民的故土。 如同大梦一场,梦醒时分,仍旧是满目夜色,不见半分星光。 血肉,断骨,咆哮,绝望,嘶吼,眼泪,仇恨…都融在一片黑暗中,谁也看不见谁,谁也找不着谁,行尸走肉般,推搡着往前走。 得活着啊!即使再难。 夜总会过去。 自此,各族盘踞北方两个甲子,常年乱战,争夺地盘和人口,你方唱罢我登场,朝代更迭如家常便饭。留在北方的汉人苦不堪言,在战乱掠夺,血雨腥风中苟且偷生,日夜南望王师北定中原。 南齐盛元三年,北方局势逐渐稳定。 雀衣族贺兰氏占据昌东、昌西、中原,建立燕平国。居旴族占关中,建立姜国。赤沙族勒厄部占冀北六州,建立赵国。小越支部盘踞祁西七城,赤沙族浑谷部占海西自立为海西王。 姜国的丞相是一位汉人,姓谢名逝,字如斯。 关于这位谢丞相,有诸多故事流传于街坊。比如谢丞相出身贫寒,少时因为战乱,辗转各地,以卖蒲扇为生。又比如谢丞相瑰姿俊伟,面如冠玉,从小聪慧异于常人,精通兵法,文武双全。简单点来说,就是谢逝很穷,长得好看,还很聪明。这样的人千千万万,如海中水,但是二十六岁官至丞相的,那就如水中月了。因此据上延伸出桃花艳闻,谢如斯能从一介平民跃上枝头成为一国宰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因为他爬上了姜国皇帝付炆的龙床。 此传闻不论真假,提到谢逝,不得不提以下三件事情。 第一件便是他少时卖蒲扇之事。谢逝七岁,为了赚钱给母亲治病,在俨州集市卖蒲扇,遇到一个出高价买扇之人,那人说是身上没带钱,请谢逝跟他到家中取钱。谢逝急需用钱,便跟着去了。谢逝跟着那人走了很久,走进了深山,来到一处竹屋。竹屋门前立一须发浩然,拄着手杖的老翁,老翁跟前有一局残棋,见谢逝来,呵呵笑道小友可与我下完这盘棋?”谢逝自然乐意至极,遂盘腿而坐,屏息凝神,与老翁对弈。从日中到日暮,一盘棋竟还未下完。谢逝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家中老母尚等儿归,晚辈得先走一步。”老翁捋了捋胡须,赞道“高瞻远瞩,游目骋怀,此子必成大器。”说罢,给了谢逝十倍于常价的买蒲扇的钱,并派人送他出山。 第二件事情是谢逝及冠那年,正值姜国占关中叛齐自立,齐国峳州镇将元政北伐,击败姜国大将付息,驻军扪师。关中父老乡亲争以酒肉相迎,白发垂髫夹道观之。谢逝闻此消息,穿了一身崭新的粗布麻衣,去了元政大营求见。元政爱才,听闻谢逝美名,遂以上宾待之。酒足饭饱之余,元政请谢逝谈谈对时局的看法,元政面对营中一众将领,丝毫不惧,侃侃而谈,针砭时弊,句句在理。元政心中暗暗称奇,脱口问道“我奉天子之命,率十万精兵举大义,讨蛮夷,为民除害。关中豪杰却无人问津,这是为何?”谢逝直言道“您不远万里深入北境,已达扪师,姜国都城近在咫尺,您却止步不前,大家摸不透您的心思,故不敢轻举妄动。” 意思很明显,谢逝希望元政一鼓作气,向肇京进军,只要坚持必有百姓相助,粮草问题就能得到解决。 元政抬眼看了他一眼,默然不语。南齐朝廷偏安一隅,贪图享乐,无力北伐。自己带兵北上,攻至扪师,已是强弩之末。若是硬攻肇京侥幸取胜,关中地区只会落入朝廷之手,与其消耗实力,失去与朝堂较量的优势,不如留底自重。 半月后,元政粮草不足,放弃北伐,准备回峳州。 他派人邀请谢逝小聚。两人在帐中畅饮,天南海北,无话不说,犹如多年知己。待到圆月升空,元政才放下手中酒樽,看着面若桃花的谢逝,慢慢说道“卿之才华,江东无人能及,不如与我南下,共图大业,何如?” 聪慧如谢逝,自然知道元政今日目的,但他自来时,就做好了决定。谢逝从小饱受战乱之苦,一路颠沛流离,看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他毕生所愿不过是想大齐能收复故土,攘外安内,创太平盛世,让百姓安居乐业。可南齐偏安一隅,贪图享乐,怕是早已将北方故土和百姓抛之脑后。他想建功立业,却挤不进世家掌权的南齐朝廷。如今好不容易盼来了王师,却非他心中所想。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抿了抿被酒浸染的唇,恭敬道“小人今日赴宴,是感大人怀才之恩。但是,小人志不在此,还望大人体谅。” 几番劝说无果,元政也不强人所难,他笑了一声,看着端坐的谢逝,眉眼青涩,却俊美有加,岔开话头问道“小友今年贵庚?” 谢逝作揖,恭敬道“小人刚巧至弱冠之年,只是小人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无人为小人行加冠礼。” 两次见面,相谈甚欢,元政真情流露道“我实在喜欢你得紧,但你不肯与我南下,我真是如鱼搁浅,如鸟折翼。我年长你许多,若小友不嫌弃,我可以为你取个表字。” 谢逝闻言,很是惊讶,谢父死于暴乱,他与母亲辗转各地,早已与亲友失联,母亲也在八年前病逝,自此,他便一人独居在瓦漆山下。孤灯独影,冷锅冰灶,终究是凄凉了些。好在他有书为伴,与文相依,日子清贫,心中却并不觉得凄苦。他看了一眼烛光下微醺的元政,元政长得很高大,眉目英俊,透着成熟的味道。不知是这三月冷雨时节,帐中温暖异常,还是酒香缠绵口中,醉人心扉,谢逝鼻头一酸,眼里氤氲起水雾。 他起身作揖道“多谢大人。” 元政抬手,示意他坐下,又喝了一口酒,缓缓道“逝者如斯,应当珍惜。光阴如此,人亦如此。就取如斯二字如何?” 第三件事情发生在元政离开的第二年。时值姜国皇帝驾崩,太子付机继位,残忍暴虐,杀人如麻,将国之大事视为儿戏,昏聩程度直逼被赶至海西的浑谷部大王石竖。 付机堂弟付炆是东山王的世子,八岁时突然对父亲说要拜师学习,东山王大惊,居旴族世代只知喝酒射箭打猎,怎么这小子与众不同?东山王惊诧之余更多的是高兴,立马找了个汉人学者给付炆当老师。付炆十分好学,潜心研读经史典籍,是居旴族贵胄中罕有的通晓大义,满腹诗文之人。又喜欢结交英豪,不管是来来往往的商人,还是改邪归正的匪人,亦或是战败的部落首领王子,只要相谈甚欢,他都乐意与之交往。他听闻瓦漆山下有奇人,便马不停蹄前往拜谒。付炆与谢逝一见如故,谈及大事,句句投机,付炆觉得自己找对了人。谢逝觉得自己蛰伏多年,终于迎来了伯乐。 谢逝随付炆出山,为他出谋划策,三年后,付炆一举诛灭付机及其党羽,登上皇位,谢逝水涨船高,拜中书侍郎。 姜国位于关中,北面是赤沙车氏建立的政权赵国,南方是大齐,东面是雀衣贺兰氏燕平国,西面是被赶过去的浑谷部,西北是小越支部。此时的姜国领土有限,人口有限,实在算不上强大,付炆登上皇位后,面对姜国四面楚歌的情况,谢逝制定了“平西北,争东燕,观江南”的策略。 两人看着这九个字,心中豪气顿生,久久不能平静。他们将从关中起步,剑指九州,一统天下。 第81章 序章2 昭苏苏氏 南齐盛元十年春,昭南山阳,苏氏别院。 树荫花丛中鸟鸣声时有时无,深深庭院中读书声声声入耳。 苏穹看着做课业的几个孩子,心中甚是欣慰。想着下次见到兄长和嫂子,应该能交差了吧! 散学后,苏穹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打盹儿,此时阳光正暖,微风撩人,他宽大的袍子洒落在地,每一寸褶皱都带着自由。 身和心,都是舒畅的。 当然,如果能忽略墙角那棵玉兰树上传来的阵阵爽朗笑声,和假山旁龇牙咧嘴的叫骂声,那当真是岁月静好。 苏穹懒洋洋地睁开眼睛,无奈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石阶上,斑驳的光影下,一只小手行云流水,落笔生花,那棵玉兰树和那顽童的笑脸便成了永恒。而一旁的黄衫女童悠然的翻着《诗经》,时而蹙眉,时而展颜,看得认真。 苏穹略一思考,拍了拍手,朗声道“孩子们,过来。” 树上的陆望将手中的弹弓藏在腰间,三两下便跃下了枝头。假山旁的苏慎放下手中的自制的小鱼竿,揉着额头嘟着嘴起身。阶上的苏疑和苏临意分别放下画笔和书卷,同时走下台阶。 很快,四个小孩儿就规规矩矩地站在了苏穹身旁。 陆望穿着窄袖青衣,头发束得高高的,干净又利落,他挺着小身板,问道“苏三哥哥,怎么了?” 苏穹看了看陆望脏兮兮的脸蛋衣襟,又看了看苏慎额头上的红痕,微皱了皱眉,声音依旧温和“阿北,你是长辈,怎么能欺负小辈呢。” 陆望理直气壮道“苏慎明明可以躲开的,他偏不躲,就等着我被责骂。” 苏穹看向苏慎,苏慎一脸无辜“昨日覃师父还夸赞小舅舅的射术精湛,又准又快,我可躲不过。” 苏穹知道这两小孩儿一向如此,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动手的知道分寸,受伤的也总是转眼就忘了。苏穹哀叹一声,苏家的小家猫遇上了陆家的小恶犬,该被欺负。 苏穹起身,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他背着手,故作老成道“为师有一问,想问问你们。” 苏疑才八岁,稚嫩的声音响起“三叔叔请问。” “咳…”苏穹纠正他,“教学时,请叫先生。” 苏疑乖巧,立马改口“先生请问。” 苏穹道“你们生来便得以父辈庇佑,衣食足,生无忧,就算一生无为,庸庸碌碌,也可富贵长安,为何我会要求你们勤学苦读,以先人之知,润泽其身呢?” 几个孩子敛了神色,认真思索起来。 待斜阳隐于山头时,苏临意脆生生地说“花开有时,叶绿有期。恒不变以万变,富贵不长久,学问乃永恒。” 苏慎说“孰可忍满院杂草?皆望芝兰玉树生于庭。 陆望说“鹰当搏击长空,不可居与檐下。虎当震啸山林,怎能受困于穴?大男儿志在四方,怎能甘做檐下燕?” 苏疑说“望古观今,方知前路,明心之所向,晓心之所往。” 苏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半晌,笑道“不错,安身立命之本,在己不在他人。哎呀,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啊,颇有为师之风范。” 他甚为满意地点点头,教出如此优秀的学生,明日必须给自己休个假。苏穹做好打算,移步往庭外走去,“走吧,吃饭。” 穿过回廊,见苏尚牵着一个四五岁小童迎面踱步而来。苏穹一把抱起小童,转了个圈,在那软糯糯的脸上亲了一口道“小朔儿,三叔叔带你去吃饭。” 陆朔抬手擦了擦脸,胖乎乎的小手攀着苏穹的肩膀往后张望着,问道“小叔叔呢?” 苏穹不满“小朔儿真没良心,我不是你叔叔吗?” 他看向苏尚,打趣道“看见了吧,这小白眼儿狼,养不熟,还嫌弃我。” 苏尚笑道“小小年纪就如此凉薄,小朔儿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 两人带着陆朔刚坐下,四个小孩儿就吵吵闹闹地跟了进来。陆朔看见陆望,眼睛一亮,伸出手臂要抱抱。陆望没有抱他,只是蹲下身,捏了捏他的圆脸,问道“今天跟二叔叔去哪里玩了?” 陆朔想了想,说“跟很多姐姐一起玩儿…” 苏尚闻言,神色一变,急忙走过去,一手捂着陆朔的嘴,一手将他拦腰抱起,直直塞进苏穹的怀里,说道“吃饭,吃饭!” 陆望和苏慎对视一眼,苏临意偷偷笑了笑。很多姐姐,中意的不过是那一个罢了。 苏穹若有所思地看了苏尚一眼,苏尚有所察觉,一边倒酒一边说“这是从显明那里顺来的桃花酒,三弟你不是最喜欢了吗?” 苏穹顺着他的话说“我最喜欢的是山下李大爷自己酿的醉千里。” 陆望接道“那醉千里得劲,我也喜欢。” 苏穹揉着陆朔的脸蛋,目光扫过去,恍然道“我说我那醉千里怎么少得这么快!原来是被你小子给偷喝了,学你三哥什么不好,专捡烂的学。” 陆望道“不尽然,苏三哥哥的风流我还没学呢!” 苏慎眼珠转了转,适时补刀“小舅舅不仅偷喝你的酒,还喝了酒骑马,撞死了…唔…” 陆望扑过去捂住了苏慎的嘴,两人扭打在一起。 没说完的话让苏尚心口一跳,一向淡定无波的苏穹也变了脸色,两人异口同声问道“撞死了谁?” “李…李大爷…”苏慎不是陆望的对手,被压在地上摩擦。 “李大爷?”苏穹倒吸一口凉气,虽说他不是严厉之人,但人命关天,如今家里人犯了如此大错,自是不能包庇,他正准备起身,看戏的苏临意回过神来补充道“李大爷的羊。” 苏慎好不容易挣脱了魔爪,跑向院子,不一会儿,院子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苏穹感叹“我的那朱剑兰怕是又遭殃了。” 一旁一直安安静静研究什么的苏疑突然开口道“我的栀子,冬青,我晾的曲谱!”说完,便冲了出去。 又是一阵哐当哐当,不多时,三个人鼻青脸肿地进来了。分开时,陆望还不忘拍拍苏慎和苏疑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还得好好练武啊,怪不得覃师父常被你们气得七窍生烟。” 苏慎努努嘴,说道“小舅舅,你借我的银子记得还。” 陆望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李大爷的那只羊花掉了他所有的积蓄,还向苏家三兄妹借了些,欠了一屁股债,他真是心疼了好几天。幸好那碗羊肉汤实在美味,淡化了些许忧伤。 屋里的几个人见怪不怪,都当做没看见。倒是一旁候着的侍从忙着去拿药了。 菜陆陆续续地上桌,苏穹将陆朔抱来坐在腿上,将几案上的各色菜品巡视了一圈,问道“小朔儿想吃什么?” 陆朔伸出左手食指,指向那盘清蒸鲈鱼。苏穹赞道“吃鱼好,吃鱼聪明。”他仔细挑拣了鱼肚子上最细嫩的那块儿,作势要喂陆朔,陆朔鼓着小脸别开头,苏穹讪讪地将鱼肉放进小银碗里。陆朔从苏穹腿上挣扎着下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吃鱼。 苏尚喝着酒,斜躺在榻上,笑看着苏穹,自己这三弟年少成名,在江东世家子弟中也算佼佼者。两年前,苏穹携好友游于洞庭湖上,一篇《观湖游记》笔走龙蛇,一气呵成,一开始在各个学院中广为流传,学生们争相模仿。而后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豪门世家,传到了朝堂皇宫。甚至传到了燕平,引得燕平的战神王爷贺兰追叹为观止,千里迢迢给他送了一撮白狼毛。从来都是别人哄着他,什么时候见过他受气。 苏尚见他此时一脸郁闷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他拿着酒盏晃了晃,道“三弟,这时桃花开得正艳,可别忘了给你那战神王爷酿酒。” 苏穹认真挑着鱼刺,应道“记着呢。”当年大雪纷飞之际,苏穹收到了来自哈尔山的白狼毛,于是第二年春日,苏穹便将江南最好的春光酿成佳酿,送往了燕平。一去二来,便年年如此,尽管素未谋面,也无只言片语。 苏穹将鱼肉放进陆朔的碗里,又掏出帕子给陆朔擦了擦嘴角,才又说道“阿北犯了错,还是得罚。” 陆望嘴里塞着肉,鼓着腮帮子看向苏穹,口齿不清地说“我已经赔了礼了,三哥,这次便饶了我吧。” 苏穹一向说一不二,他头也不抬的说“今天晚上就别睡了,将《观湖游记》抄十遍,正好明日我要出门,你留在家里照顾小朔儿。”末了还补充一句,“没得商量!” 明日覃师父要教新的拳法,他却只能在家带孩子。陆望哀叹一声,将头耷拉在几案上,眼里瞬时失了光彩。 真是喝酒误事。 第82章 序章3 山有美玉 南齐盛元十一年冬至。 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 放眼望去,只有白茫茫一片,如果再瞧得仔细,雪中有一个小小的影子由远及近。 那是个十岁的孩童,孩童穿着骑马装,披着厚厚的狐裘披风,他猛地一甩鞭子,马儿便快速奔跑起来。孩童压低小小的身子,微蹙着眉,眼神坚定。雪落在他的头发上,睫毛上,风刮在他冻僵的小脸上,手背上。他像是感觉不到冷一般,冒着风雪,踩在云端,犹如一幅动起来的美丽画卷。 祭冬节就要到了。 祭冬节是雀衣族最盛大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他们会穿上最隆重的雀衣礼服,祭祀祖先,祈求福瑞,并举行祭冬大会。 雀衣族乃是哈尔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他们擅长骑射,骁勇善战,从前朝开始就依附于中原王朝。大齐天赐年间,雀衣族首领被封燕王,镇守昌东昌西。后趁着大齐内乱,自立为王,建燕平国。 雀衣族人与昌东昌西的汉人长期聚居,与汉人通婚,文化杂糅,相互影响,吸纳着汉人的先进文化和礼仪风俗。燕平朝廷一半的官员都是汉人,皇子们的老师大多也是汉人。 贺兰珒拉着自己的小马走进马棚,用一口流利的汉语对自己的母亲说道“明日,孩儿必将在祭冬大会上夺得头筹,让皇上和太后刮目相看,让他们不敢再小瞧我们。” 安太妃是汉人,出身低微,只因长得极美,被还是太子的先帝贺兰隽纳为侍妾。没有强大的外家,出生在雀衣贵族的各宫娘娘们都看不起她,平时受尽白眼冷语。先帝病逝后,安太妃母子的日子更是如履薄冰。贺兰珒今年不过十岁,却已经见惯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雀衣族人在长相上有着先天优势,安太妃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又都承了她的美貌,融合了雀衣族和汉族的优势,长相十分出众,更引得旁人嫉妒。 安太妃一边整理着儿子的束袖,一边说“明日的祭冬大会,你装病弃赛,看看就行。” 贺兰珒拉着安太妃的手往屋里一边走一边说“可是阿娘,我能赢他们。我不参赛,皇兄们就会觉得我们更好欺负,太后也会变本加厉地欺负我们。” 安太妃捂着贺兰珒冻僵的手加快了步伐。走进内室,一股暖意袭来,贺兰珒在冷热交替间颤了颤。安太妃摸着贺兰珒被雪浸湿的衣服和头发,心疼不已。她知道贺兰珒如此刻苦学习,什么都想做到最好,不过是想让她的日子好过些。她叹了口气,轻轻推了推贺兰珒道“先去沐浴,将湿衣裳换了。” 贺兰珒换了干爽简约的寝衣出来,安太妃和乐安公主已经在外间等着他用晚膳了。 安太妃道“趁热将牛乳喝了,暖暖身子。” 贺兰珒虽是半个雀衣人,但他不喜欢喝牛乳,就连珍贵的醍醐,他也不喜欢。他更喜欢汉人的食物。 乐安公主看出他的不情愿,轻笑道“小七,你本就长得瘦弱,要是再不喝牛乳,以后长不高可怎么办?” 贺兰珒或许是更随母亲的缘故,个子在同岁的雀衣族孩童中确实是最矮小瘦削的。他想起几个皇兄嘲笑他的样子,咬咬牙将牛乳一饮而尽。 安太妃看着贺兰珒,确实是太瘦了,得想个什么法子养一养。 正思索着,却被贺兰珒打断了。 贺兰珒问道“阿娘,我明日真的不去参加祭冬大会吗?” 安太妃知道他为了这一日准备了许久,实在不忍心扫他的兴,但她更希望自己的儿女能平安健康地活下去。先帝已去,无人可以护她,她就犹如大海中的浮木,无依无靠,但她得为自己的孩子寻一条出路。 她狠了狠心说“珒儿,先生有言,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方能保其身。皇上与太后善妒,你要是真的在大会上崭露头角,露了锋芒,我们的日子才是不得安宁,想想你五皇叔吧。” 贺兰珒的五皇叔就是给苏穹寄白狼毛的战神王爷贺兰追。 燕平国的开国皇帝名叫贺兰煌,身高八尺,骁勇善战,带领族人击退盘踞在昌西西境的高丽和东境的赤沙,打下了燕平最初的疆土。 虎父无犬子,贺兰煌的儿子各个骁勇善战,皆是十来岁就随军征战四方,至今日从无败绩。 贺兰隽继位后,秉承父亲遗志,带着贺兰氏打下昌东,入主中原。在他的治理下,燕平国达到巅峰。他韬光养晦,志在天下,只可惜壮志未酬,因病而故。太子贺兰玮十一岁继位,贺兰隽托孤贺兰格,贺兰格官封太宰,辅佐幼主。对内总摄朝局,对外屡战屡胜,威震邻邦。两年后与贺兰追一起打下洛城,将整个中原收入囊中。 当时打下洛城后,关中大震,姜国皇帝付炆和丞相谢逝亲自到墉城督查,排兵布阵,以防燕平来攻。幸而燕平连年征战,百姓疲敝,仓廪无积,攻下雎城后便没有再进一步,而是选择休养生息。 六年里,贺兰格安内,贺兰追攘外,无人敢来侵犯,燕平一跃成为实力最强国。 只是贺兰格与贺兰隽一样,而立之年便恶病缠身。贺兰格寿命将尽之时,皇帝贺兰玮手中无实权,大司马的职务不能让无才之人担当,便推荐了贺兰追。可贺兰格死后,战功赫赫功高盖主的贺兰追却引来了太后和摄政王贺兰平的猜忌与排挤。 如今的贺兰追为了自保,只得交出兵权,解甲归田,整日风花雪月,饮酒作乐。 贺兰珒被泼了一瓢冷水,没有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 第二日一大早,贺兰珒在院子练习箭术。 太阳洒满白雪皑皑的院子,照在贺兰珒的身上,鼻尖上的汗珠晶莹剔透。箭无虚发,那精致的脸蛋上却一丝笑容也没有。 乐安公主知道他心情不好,招呼他过来休息。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里面是几块印着花纹的桂花糕。贺兰珒喜欢这些模样精致的东西,可今次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兴致恹恹地别开了头。 他擦了擦汗,坐在一旁的秋千上,眼中有些迷茫。半晌,他悠悠地说“阿姐,你说,今日谁会赢?” 乐安公主拿了一块桂花糕,咬了一小口,花香瞬间弥漫在唇齿间。她朱唇轻启“肯定是皇上啊。” 贺兰珒有些不啻“是啊,肯定是皇上。”他转头看向乐安,“给我留点。” “你不是不吃吗?”乐安轻笑。 “谁说我不吃。”贺兰珒一手拿了一块,迫不及待咬了一口,“我现在可是病人。” 乐安笑道“病人还不回去躺着。” 贺兰珒吃了桂花糕,心情好了一些,又拿了弓起身道“从小到大我就没生过病,每次母亲都让我装病。” 乐安公主比贺兰珒大三岁,很多事情比他看得清楚,她看着摆弄着弓箭的弟弟,道“我知道小七又聪明又勇敢,长的还俊,骑上马时威风凛凛,舞起剑来芳华满目,时时装病真是委屈我们小七了。不过母亲说得对,小不忍则乱大谋。” 贺兰珒被她一顿夸,嘴角不自觉扬起来,眼眸就像那天边落下的星子,亮极了,冻红的脸颊好似雪原上绯红的无心海棠花。只是语气却依旧硬邦邦的“我知道,我懂。藏巧于拙,以保其身。” 乐安轻笑一声,冲他招招手“头发乱了,过来阿姐给你理理。” 贺兰珒蹲在乐安跟前,乐安解了他的头发,给他编了一根小辫然后将头发束起来。 雀衣人喜欢编辫子,皇族多在辫子上坠以玉石珠宝装饰,但贺兰珒不喜欢。他将手中桂花糕吃完,将手擦干净,摸了摸头发,果然有辫子。 乐安公主见他要拆头发,急忙道“只有一缕,很细,看不出来。” 她拿来铜镜放在贺兰珒面前,贺兰珒左右看了看,确实不明显。 乐安叹了口气道“父皇说,辫子会带来好运气。” 想起疼爱自己的父皇,贺兰珒看着那根细细的辫子,放下了手。 他不喜欢编辫子,只是因为那些欺负自己母妃的人都是满头奇形怪状的辫子。他每次都想将他们头上的辫子一根一根扯下来。 雀衣人一开始编发辫,只是为了生活方便。雀衣人生活在大草原上,随牛羊迁徙,头发编成辫,几天都不会乱,不用花很多时间在束发上。骑马打猎也会不受飞扬的发丝影响。后来爱美的雀衣男女将发辫玩出了花样,以至于雀衣人南下时,那些五花八门的辫子便成了雀衣人的代名词。满头发辫的雀衣人南征北战,英勇无敌,百战百胜。北方乱战时期,各国最怕遇到“辫子军”,雀衣族最鼎盛时期,“辫子军”三个字就足以让人闻风丧胆。 辫子成了勇气与胜利的标志。 雀衣人占据中原后,汉人也模仿他们梳起了发辫,雀衣人却学汉人松开了辫子。到如今,辫子不再是雀衣人独有,而是成为了一种发饰。 第83章 噩耗 四月的一个夜晚,大雨滂沱。 一个士兵骑着快马冲向鄞都西华门,传来了一个惊天大噩耗。 两月前,姜国大将邓初率十万大军进攻俨州,俨州刺史苏尚率三万州府军迎战,节节败退至雎城。困守孤城一个月,粮尽援绝,苏尚开门投降,被邓初所俘,生死不知。定北侯陆坚出兵增援,仅用十日时间夺回雎城,回程途中于乱石关遭一万敌军埋伏。雎城沦陷之际,一群海贼渡淇水偷袭无军驻守的康州,世子陆拂行率军迎击,守住了康并二州,但身受重伤,危在旦夕。 如今北境三州还在苦苦死撑,等待援军。 士兵传完消息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遍鄞都大街小巷。 一夜之间,苏尚成了叛贼,陆家失去了顶梁柱。苏陆两家从云端跌落泥潭。曾经的门庭若市变成了如今的门可罗雀,曾经的谄媚恭维变成了奚落嘲讽。 苏慎得到消息时,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难以置信,他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就看见苏鹤急匆匆赶来。 苏穹看起来十分冷静,他垂着眼眸看着地面,将眼神藏在了黑暗中。良久,他缓缓道“那个小卒身份不明,话不可全信。二哥叛逃之事尚不可定论,侯爷身亡的消息也不一定是真的。雎城乃我大齐北方门户,不可一日无主,我得马上进宫见皇上。” 苏慎道“打仗打了两个月,鄞都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苏鹤道“我马上去兵部一趟。” 兵部衙门人心惶惶,跪了一地。苏鹤到时正碰见袁文章指着下面的人破口大骂“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这么多军报私压不呈,这么大的事情知情不报,你们知不知道延误军情乃是杀头大罪!事已至此,就等着陛下降罪,脑袋搬家吧。” 要是以往,苏鹤乐得看一场戏,但如今关系到陆望,他一丝耐心都没有,甚至不等通报就直接开口道“袁尚书此番这般慷慨激昂的陈词滥调是说给谁听的?出现这么重大的失误,袁大人敢说一点不知情?与其在这里恶心做戏,不如赶紧将俨州军报整理出来,了解战况如何,商议应对策略。” 袁文章见苏鹤面若冰霜的脸,听着他颐指气使的语气,心里不忿“苏大人,这是我兵部之事,与御史台并无关系,苏大人的手怕是伸得长了些。” 苏鹤扫视了一眼跪在堂中的人,眸如寒潭,他冷笑道“御史台向来有监察百官之责,你说与我有没有关系?如今袁大人懈怠政务,贻误战机,万一陛下迁怒于我御史台,我岂不是冤枉得慌?袁大人,赶紧拿上军报进宫请罪吧。” 袁文章原本想拖一拖,看事情有没有转机,奈何眼前这尊佛送不走,他只得带着两位侍郎进宫面圣。 盛元帝看了袁文章呈上去的军报,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他将大大小小十几份折子全部扔在袁文章头上,吼道“好你个袁文章,这么大的事情竟敢隐瞒不报,你到底想干什么?让你去逮捕顾方进,逮到现在毫无进展。如今又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要是北境三州失守,我要你拿命来抵。” 他大口喘着气,喉间发出嘶哑的呼吸声,随后咳得震天响。咳完后,他平静了些“马上去,制定军事计划,备好粮草军需,调兵遣将支援三州,片刻不能耽误。” “微臣遵旨。”袁文章领旨,提着官服匆匆退下。 站在一旁的苏穹面色如土,寒声道“陛下,袁文章隐瞒军情,贻误战机,其罪当诛!” 盛元帝又开始咳起来,咳了半天才虚声道“清云啊,如今大敌当前,兵部还需袁文章主持大局,袁家世代为武将,他亦参与过诸多战事,经验丰富,待此战结束,再降罪也不迟。” 他蹙眉道“倒是苏尚叛逃敌国……” 苏穹脸色一变,双膝跪地,语气却强硬“陛下,我苏家世代忠良,决不可能叛国。此事定有隐情,陛下不可听信一人之词妄下定论,如此武断对我苏家不公。” “苏穹!”盛元帝斥道,“言语不尊,以下犯上,杖责二十,禁足十日!” 苏鹤道“陛下,苏大人只是关心则乱,绝无顶撞之意,望请陛下收回成命。” 盛元帝扭着头不说话。 苏鹤续道“苏大人身体力行改革吏治,推动土改,不惜牺牲世家利益。苏将军镇守俨州,以三万兵力对抗姜国十万大军,为护大齐,拼死抵抗,其心可鉴。真相如何,尚无定论,陛下方才所说确实令人心寒。如今重中之重,是上下齐心,共抗外敌。” 盛元帝盯着虚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闭了闭眼,拂袖道“罢了,是朕考虑不周,起来吧。” 苏穹起身,道“陛下,苏将军如今生死未卜,俨州众将士不可一日无主,陛下想派谁去镇守俨州?” 盛元帝略一思索道“看袁文章举荐谁吧。”顿了顿,又问道,“难道爱卿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苏穹颔首道“臣举荐御史台殿中侍御史苏慎。” 苏鹤有些意外地看向苏穹。 盛元帝蹙眉道“据朕所知,这个苏慎乃是爱卿的亲侄子,爱卿此番作为,不怕被人弹劾任人唯亲?” 苏穹道“瑾之从小熟读兵书,任峳州司马两年,在元公帐下千锤百炼,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国尽忠,还请陛下成全他。” 盛元帝看向苏鹤“你认为呢?” 苏鹤道“尚书大人举贤不避亲,下官着实佩服。苏御史有大才,可重用。只是苏御史年轻,怕不能服众,可委之以参军一职,既不会埋没人才,苏家人的身份也可稳定军心。” 盛元帝满意地点点头“就按爱卿说的办。” 两人走出宫门时,天空飘起了小雨,苏鹤撑着伞与苏穹并肩而行。 “三哥太心急了。” 苏穹道“故意为之。” 苏鹤看着路上明晃晃的水洼“三哥怀疑什么?” “不知道。”苏穹只觉心头闷堵,前路雨幕潇潇,薄雾缭绕。冰凉的雨水洒落在他手背,他眉头一皱,道,“寒尽,我忽然有些看不清。” 苏鹤道“我看了袁文章手里的折子和军报,去年入冬之际,苏将军传过一道军报,说姜国有异动,但仅限于此。腊月上旬又传回一封,仍是些小打小闹。谢如斯一向求稳,不会贸然出兵,确实有些不合常理。三哥别急,等瑾之去了俨州,就可知晓其中细节。” 苏穹点点头,雨水沾湿了衣摆,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苏穹艰难抬着脚,随着水花溅起,他若有所思道“若是从接到第一封战报时就开始部署调兵,预备辎重,不至于让邓初如入无人之境,直逼雎城。袁文章不可能毫不知情,若是二哥和侯爷因此丧命,袁文章万死不能谢其罪。” 苏鹤亦不敢想那令人难以承担的后果,他低声道“三哥觉得袁文章的目的是什么?” 苏穹摇摇头“袁文章原本是顾舟山的人,顾舟山已死,他没必要……他是想为顾舟山报仇?这不合理,太冒险了……” 苏鹤适时接道“如果他背后不只有顾舟山呢。” 没人没再继续说下去,迷雾重重,万般猜测也是徒劳,得再等一等。 雨越下越大,伞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两人的衣襟湿了一大半。天边闷雷滚动,一道刺眼亮光自天幕坠下,惊得苏鹤心中一颤,他捋了捋袖子,干脆将伞收了。 雨水裹挟着凉意扑面而来,两人加快了步伐。 快到苏府时,两人在大雨中看到了一个人影,心跳同时漏了一拍。 苏慎站在雨中,犹如石塑一般一动不动,两人只好走上前去。 在一声惊雷中,苏慎开了口“并州传了消息回来,侯爷…薨了。” 苏穹身形一晃,张了张嘴“消息可靠吗?” 苏慎点头“有世子的印章。” “我先回去了。”苏鹤丢下一句话,转身消失在迷雾中。 苏鹤骑着乌戟在暴雨中狂奔,他想在消息传到高阳之前赶到陆望身边,至少不能让他独自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他太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第84章 下药 苏鹤到达高阳大营时,已是晨曦微露。被大雨冲刷过的山野显得静谧无比,摇摇晃晃的树影斑驳交错,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巨兽。 走进营帐时,陆望正在埋头写着什么。火光奄奄,照得陆望变形的影子也灰灰暗暗,界限模糊不明。他不敢发出一丝响声,生怕惊扰了眼前安静得似乎连呼吸声都没有的人。 方才叶双秋带他进来时,告诉他陆望已经得到消息了,里面没有任何响动,也没人敢进去看。 他难过地想,这样也好,因为此时此刻他才恍然,面对陆望,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几个字。 陆望似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赫然抬头,便看见一身脏污,狼狈不堪的苏鹤。 那双赤红的眼睛是那样平静无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 可在苏鹤看来,那眸子里的每一根红血丝都是对他的凌迟。 “寒尽……”陆望声音哑得厉害,像是有石头卡在喉咙一般。他平静得让人有些害怕,只见他搁下笔,回身去找了套衣服,走到他跟前道,“先将衣服换了,染了风寒可不好。” 苏鹤张了张嘴,说出口的话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三郎能帮我换吗?” “好。” 陆望熟练解开他的腰带,将他沾满污泥的能拧出水来的衣裳一一脱掉,又细心地用帕子将他身体擦干,才为他穿上干衣服。 衣服上有陆望的味道,他闻着很安心。 陆望站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 苏鹤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于是他想了许久,试探着道“要打一架么?” 陆望扯了扯嘴角“苏大人现学现卖?” “是啊,可惜陆大人不领情。”苏鹤握住搭在他肩膀的手,摩挲着指节的纹路道“归程,你走吧,这次我送你走。” 望将桌上的信拿给苏鹤,“我已经写了奏折,不管皇上准不准,我都得走。” 他一把抱住苏鹤,声音带着颤抖“寒尽,跟我一起走。” 苏鹤拍了拍他的背,“归程,此事迷雾重重,我得留下来,助三哥查清真相,让袁文章付出代价。待此事一了,我就去找你。” 陆望点头“好,我等你。” 苏鹤扫了一眼桌上的地图,指了指乱石关,道“我有几个地方想不明白,邓初从北入境,是如何将一万人偷运至位于雎城东南,地处三州交界地的乱石关的,这是其一。邓初攻俨州,那么攻康并二州的理应是驻守合州的贺兰追,怎么会是一群海贼,这是其二。这么多年,两国虽时有摩擦,但总体来说相安无事,姜国为何会突然出兵?这是其三。” 陆望在地图上画了个圈,拧着眉道“两个可能,要么有内贼,要么这一万人根本不是邓初的。” 不管是什么可能,都让人难以接受。 地图上圈圈点点很多处标记,苏鹤惊讶于陆望的冷静,如此情形下他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去分析战况。 他看了一眼康州,离鄞都真远啊。 修长的手指在图上游走,突然停在一处地方,陆望的眼神也恰好停在了一处,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苏鹤道“目前我们所得知的消息中,从未提到过蓟州二字,。” 陆望道“蓟州离俨州更近,出兵增援比康州快,关键在于蓟州有没有出兵。寒尽,贺兰追是……” “五…叔。” 苏鹤将“皇”字隐了去,贺兰追在他心里,算是为数不多的亲人,但是贺兰追早已叛出燕平,如今再提起这个名字,恍若隔世。他见陆望沉默,只好说道“归程,你回去后记得与我通信,我要时刻知晓你是否平安。” 陆望看向他道“你也是,鄞都亦是龙潭虎穴,你与三哥也要万分小心。” 苏鹤紧紧抱着陆望的腰,道“羽林骑你打算怎么办?” 陆望道“羽林骑不能跟我走,但也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你和三哥想法子保住羽林骑。慕可他们我会带走,要不要将双秋留给你?” 苏鹤摇摇头“不用,你回康州正是用人之际,将他们都带走吧,我有阿九和阿卓够了。还有,我将乌戟给你带来了,让它替我陪着你。” “寒尽…”陆望声音极小,带着隐忍与不甘。半晌他才道,“寒尽时鹤归。” “归程……”苏鹤半眯着眸子瞧着他,涩然道,“如期。” —————— 苏鹤拿着陆望的折子回了鄞都,陆望看着苏鹤远去的身影,提着重霄,回身上马,飞驰而去。 “将军!将军!”张弱咆哮般的吼声传来,生生越过马蹄声传进正极速飞奔的几人耳朵里。 “吁……”几人停下来,往后一看,黑压压站在几里外。轻甲列阵,幡旗飘扬。 为首三个人策马而来,是张弱,牟亮和刺头陈子成。 陆望豪迈一挥手“不用送了,回吧。” 张弱道“将军,我们跟你走!” 陆望诧异地看向牟亮,牟亮比较稳重,做事一向稳妥,此事不像他能做出来的。 牟亮道“将军放心,三千人而已,没有动到羽林骑根基。将军不是向兵部呈了募兵折子吗,朝廷会解决的。参军入伍,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征战沙场,建功立业。一直待在鄞都有什么意思,兄弟们都是自愿跟来的,就看将军要不要,敢不敢要。” 陈子成厉声一吼“陆将军,我想家了!我不仅要去康州,我还要回武郡!” 陆望看着那三千兵马,心中豪气顿生,他一声令下“出发!” —————— 苏鹤马不停蹄直奔皇宫,将陆望的奏折呈给盛元帝。 盛元帝看了一眼,见陆望是以奔丧守孝的由头回康州,不批太不近人情。只是陆望未经上报私自带走三千羽林骑,乃是重罪,可陆望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 盛元帝突然感慨道,“定北侯突然薨逝,还有谁能挡住贺兰追啊?苏鹤,你让苏清云拟封诏书,让定北侯世子陆拂行承袭定北侯爵位,镇守康并二州。” 苏鹤拱手“臣这就去办。” 盛元帝打量着苏鹤道“爱卿今日这衣裳似乎不太合身,风格也与往日有些不同,不过,也挺悦目。” 苏鹤罔若未闻,只想赶紧离开这里,却听见小根子进来传话“皇上,兵部袁大人求见。” 苏鹤便不着急走了。 盛元帝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道“让他进来吧。” 袁文章看了苏鹤一眼,行了礼,将奏折呈给盛元帝。 盛元帝看完后顺手递给了苏鹤。 袁文章道“陛下,俨州传来捷报,说是邓初退兵了,雎城守住了,康州海贼也剿灭了。” 盛元帝闻言面露喜色,“好啊好啊,昨日杜邑才说国库空虚,军饷难筹,今日就传来如此好消息。是何人立下如此大功?” 袁文章颔首道“元大司马的峳州军。” 盛元帝脸上的喜色还未蔓延开来,就凝在了一处。 他俯身突然极速喘了喘气,像是要发火却又将火气压了下去。他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沉思片刻,稳住气息道“传令下去,元大司马此次立下大功,让元大司马回朝受封。” 袁袁文章走后,盛元帝看着苏鹤笑了笑“爱卿对此事怎么看?” 苏鹤道“臣不敢妄言。” 盛元帝摆弄着桌上琉璃盏,轻声道“说起来,爱卿还是元大司马力排众议送进御史台的呢。爱卿一直想让朕北伐,如今北伐未成,元大司马依旧立下赫赫战功。殊途同归,你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爱卿啊,元大司马已经功高盖主,封无可封,你给朕出出主意,封他做个什么呢?” 苏鹤没想到元政出手这么快,他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可始终没办法理清楚。 看这架势,盛元帝这是在怀疑他与元政沆壑一气吗?他看了一眼盛元帝,恰好盛元帝也看向他,那略有些浅的眸子里竟什么都没有。苏鹤看不明白,也不想再去猜测,便如实道“微臣确实受元公大恩,恩情尚在,有所往来,但此事微臣毫不知情,请皇上明鉴。” 盛元帝话锋一转道“为什么俨州一事峳州和康州都得到了消息,就鄞都毫无风声呢?” 苏鹤看着琉璃盏上被盛元帝拨得摇摇晃晃的垂珠,映着五彩的光,令人炫目。他闭了闭眼道“此乃兵部失职,御史台监察不力也有责任,请陛下责罚。” “罢了罢了,有人一手遮天,故意为之,瞒天过海不是难事,跟御史台有何干系。朕说这话不是怪罪与你,是让你分析分析其中缘由。”盛元帝道,“爱卿觉得元大司马会回朝受封吗?” 苏鹤沉默。 盛元帝看了他一眼道“天色不早了,陪朕用膳吧。” 很快,江思谈引着宫女鱼贯而入,上了一桌的酒菜。小根子捏了根银针将所有菜一一试毒。试完后,躬着身退了出去。 苏鹤依旧吃得很少,捡着自己喜欢的肉丸子和羊肉烩面吃了两口,盛元帝依旧很热情,不停给苏鹤夹着菜。 苏鹤看着跟前碗中堆成小山的食物没有丝毫食欲,一筷子也没动。盛元帝似乎也不在意,依旧与江思谈言笑晏晏。 好不容易熬到盛元帝用完膳,苏鹤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却一阵眩晕,站不稳脚。小根子细细的声音传开来“哟,苏大人这是怎么了?” 盛元帝闻言,急匆匆奔出去,见苏鹤面色通红,扶着柱子急喘气。盛元帝吩咐道“思谈,将苏大人扶进去休息一会儿。” 江思谈扶着苏鹤进了殿内,盛元帝急着跟进去,小根子却扑通一声跪在盛元帝跟前开始请罪“陛下,小人自作主张,在,在苏大人的碗筷上动,动了手脚……请陛下责罚。” “什么?”盛元帝似乎还不明白小根子所说何意,他蹙眉沉吟半晌才回过味来,一脚将小根子踹开,沉声道,“要是他有什么事,朕拿你是问。” 江思谈将苏鹤扶到美人榻上,苏鹤却一把拽着他的手臂,急切道“送我出宫,马上。” 江思谈只觉得手臂上传来不正常的热,那股热聚成一抹红攀上苏鹤的脖子,耳朵,眼睛……江思谈终于瞧出苏鹤不对劲,扶着他就要走,却刚好撞上进来的盛元帝。 “苏卿可好些了?”盛元帝见他要走,问道。 苏鹤站直了身子,垂直身侧的手用力掐着自己大腿,用与平时相差不大的口吻说“多谢陛下关怀,臣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说完,他松开了江思谈,转身欲走,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盛元帝盯着苏鹤看了一瞬,突然道“思谈你先退下。” 江思谈行了个礼,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了门,门合拢的那瞬间,苏鹤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 第85章 被困 江思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小根子凑上来道“陛下和苏大人歇下了?” 江思谈瞥了小根子一眼,没有说话,沿着回廊走了几步他突然顿足看向远处。 下过雨的夜空黑得澄澈,漫天星子闪闪烁烁。他猛然想起了苏鹤的眼神,那眼神,太冷了,冷得让人如坠冰窖。冷中带的那一丝杀意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他疾步往回走去,用力敲门。 小根子急忙阻止他道“江大人若是破坏了陛下的好事,陛下怪罪下来,你我可都担待不起。” 江思谈直接无视他,猛地推开了门。 他往内室走去,碎了一地的琉璃盏映着光,一如方才他看见的万千繁星。 苏鹤正面朝里侧躺在榻上,衣衫凌乱但尚为完整。盛元帝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沉默不语。 江思谈松了一口气。 盛元帝没问江思谈为何突然闯进来,也没生气发火,只是淡淡道“派人送苏大人回府。” 江思谈亲自送苏鹤回了小院儿,江思念迎出来时一眼就看出不对。 “发生什么事了?” 江思谈将苏鹤扶进屋,苏鹤蜷曲着身子瑟瑟发抖,已然意识模糊。江思念准备给他把个脉,刚碰到他就被一把推开,力道非常大,江思念若不是会武功,就直接被掀翻在地了。 江思谈道“直接给他找解药吧,你在采阁待了些时日,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 江思念道“你看好他,我去去就回。” 一个时辰后,江思念才回来,带着一堆瓶瓶罐罐。 “喂哪个?”江思谈翻了翻,蹙眉道。 江思念道“随便吧。”说罢,她当真随意挑了个素白小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想到方才被苏鹤推开,她将药丸递给江思谈“你去喂。” 江思谈道“你以为他不会推我?罢了,我去吧,好歹我比你抗揍些。” 江思念又从别的瓶子里倒了几颗药出来,江思谈叹了口气,捧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药丸走到榻边,伸出的手顿在半空又收回,轻声道“苏大人,这些是解药,是我喂你还是你自己吃?” 苏鹤像是听懂了般,他腾出紧拽被褥的手接过药,全部塞进了嘴里。 江思谈没有多看苏鹤一眼,见他吃了药,就拉着江思念出去了。 两人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良久无言。 夜风吹过,江思念抚开脸上的头发,打破了沉寂“哥,你想过离开皇宫吗?” “想过。” “那你会离开吗?” “会吧。” 江思念看了一眼亮着微光的那扇窗户,道“我想离开这里了,我们一起走吧,天大地大,总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江思谈随着她的眼神看了一眼,问道“你喜欢他?” 江思念点点头,面无表情道“嗯。但是他有心上人了,而我离开这里以后也会喜欢别人。” “哥,以前我以为我们唯一的解脱是死在黑暗里,但是现在我们有别的选择了,我们走吧,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一朝宰相的死卫,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是皇帝的男宠,是采阁的妓女。 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江思谈眯了眯眼睛,道“我放不下一个人。” 江思念意外地看着他。 江思谈自嘲一笑“可笑吧。” 江思念摇摇头。 江思谈道“我们两个真不愧是一家人,都说杀手无情,偏偏我们……”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江思念知道他的意思。 又是良久,江思念问道“苏大人…是宫里那位下的药?” 江思谈摇摇头,“不是。” 两人许久未见面,也没有太多话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打发时间。屋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并没有起身。 江思谈道“从皇宫一路忍回来,着实不易。” 屋里又是一声巨响,两人依旧很淡定,只是江思谈有些怀疑地说“你那些药吃了真的没问题吗?” “我去凝香阁找的,她们说再厉害的情药都能解。” 江思谈虽然有些怀疑,但是也没更好的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终于没有响动。江思谈道“我进去看看吧,你去准备些热水。” 屋子里一片狼藉,苏鹤披头散发坐在榻边,脖子胸口红成一片,神情还算平静。 江思谈看着血从他指尖滴落在地,问道“你没事吧?” 苏鹤哑声道“没事。” 江思谈倒了杯水递给苏鹤,道“你会杀了他吗?” 苏鹤看着水中模糊不清的倒影,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这取决于他。” 江思谈道“其实我挺意外的,他没有碰你。他或许是舍不得吧。” 苏鹤勾了勾嘴角,语气冰凉“你怎么知道他是舍不得,还是不敢。你突然回来,是怕我杀了他?” 江思谈坦然道“有点。” 苏鹤抬起手,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掌中的伤口,道“你还回去吗?不想回去就走吧。” 思谈道,“无论如何,谢谢你帮了念儿,也算是帮了我。” 苏鹤道“用不着,互相利用而已。” 江思谈笑道“说好听点,叫互相帮助。” —————— 快马行军,一路往北。 带着三千人着实扎眼,陆望出了宛州就没敢走官道,但是当一行人到达蓟州时,终于被人发现了不对劲。 蓟州卞郡守卫发现了不明行军踪迹,立即上报给了蓟州刺史廖绽。 廖绽当即派驻城守将前去一探究竟。 南齐在沧江南偏安一隅,苟且那么多年的好处就是许多年未曾打过仗。军事力量乃一国根本,但是南齐朝廷及地方官员似乎都意识不到这个问题,除北境毗邻姜国的几个州外,其余州府兵少而不精,军事力量都很弱,农忙时节士兵还要参与农耕,疏于训练的结果是集结都需要一定时间,更别说打仗了。 宛州乃大齐命脉,北面紧邻蓟州,是北下攻入大齐皇城的必经之路,所以蓟州与高阳郡一样,有守护京畿之重责。宛州东南西三面皆有山岭相围,算是天然屏障,唯独北面一马平川。可以这样说,谁要是掌控了蓟州,谁就能扼住宛州咽喉。虽然世家为争权明枪暗箭,明争暗斗,但几乎不会觊觎太极殿上的那个位子。但是少不了有一两个野心膨胀的不知好歹者,比如泰永年间的外戚王荫,比如如今的元大司马。所以历代掌权者都会将蓟州握在手中,并派心腹驻守,招兵买马,加强军事。 可惜的是南齐醉生梦死,骄奢淫逸者居多,哪怕是这样的军事重地,兵力依旧不强。 但廖绽却能在短时间召集五千蓟州兵出城,着实难得。 三千羽林骑正在一座山脚下休息,没有点篝火,没有扎营地,只是短暂休息,他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抵达康州。 陆望牵着乌戟去溪边洗澡喝水,乌戟被苏鹤养得极好,耐力足,灵性更足,与陆望相处了两日就默契十足。 牟亮抄着两块白面饼朝陆望走过来,见陆望一边擦着重霄,一边看着乌戟。待长剑入鞘,溪边人吹了声嘹亮的口哨,乌戟便配合地仰头长鸣一声,飞奔而来。 牟亮笑着行至陆望跟前,甩了一个面饼给陆望,陆望啃着饼,视线却一直在乌戟身上,看了半晌,便伸手去摸乌戟的鬃毛。 牟亮道“将军这是在睹马思人?” 陆望漆黑的眸子泛出惊讶。 牟亮知道陆望心里不痛快,只是将悲痛都埋在了心底。他无法劝解,也无法分担,看着陆望日益寡言不欢,周围几个小孩儿也不敢提。这里属他年龄最大,这重任自然落在了他头上。思来想去,他也只能从那不知名的白衣少年身上找突破口。 他道“那天我看到了,一个白衣俏郎君骑着乌戟冒着大雨直冲大营,有几个守卫都看呆了,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他截住。” “大家都不敢在那个时候进帐找将军,只有他敢,想来他与将军关系非同一般。” 陆望将最后一块饼塞进嘴里,拍了拍手道“是不一般。” “年龄挺小吧。” “今年刚及冠。” 牟亮挑了挑眉“看着还要小一些。”他嘴里嚼着干瘪瘪的白面饼,口齿不清,“可能是长得太俊的缘故。” 陆望仰头喝水,水顺着他的脖子经过上下滚动的喉结往下流。喝完后他呼了口气,看向远处。 牟亮道“将军阴沉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明朗了些。” 陆望道“我是在想他,我也在想,我父亲的那匹马。那匹马性子也烈,我父亲就喜欢不好驯的马,一直养在身边,到如今,有十年了吧。父亲常常希望骑着它征战沙场,如今,终于实现了。” 牟亮捡了个树枝剔牙,道“陆侯爷是个英雄。” 陆望冷哼一声“英雄……果然自古英雄难寿终。只是老牟,我爹不该死在乱石关,他应该死在沧江上,或者中原的土地上。” 牟亮看着陆望的侧脸,才发现那张刀削般的脸轮廓更加清晰了。 瘦了。 “主子。”慕以和叶双秋飞掠而来,神情紧张,“我们从前面村子集市回来,听见了马蹄声,有人带着军队从东北方向奔来了。” 陆望蹭的起身,翻身上马“多少人?” 叶双秋道“听动静应该四五千人,能打。” 陆望道“来的怕是蓟州府兵。老牟,马上号令所有人,有序隐入山林。另外派三十人跟着我。” 三千羽林骑是意外,陆望不知道朝廷知道后会怎样做,但是前面有个叛逃的顾方进,又有苏穹和苏鹤在,摆平这件事应该不难,但也说不准。他对廖绽这个人只是略有耳闻,不怎么了解。这蓟州军肯定是听到了风声来的。 四五千人,来者不善。 陆望带着三十个人越过一小片林子,回到了官道上。 没过多久,廖绽带着人马前来,看到眼前的三四十个人,有些惊讶。 他低声问左右“不是有几千人吗?” 有人答道“卞郡守卫是这么说的,有两三千人骑马过境,鄞都方向而来,直奔蓟州府,没拦住便没影了。” 廖绽翻了个白眼“是没拦住还是没拦?” 左右便不说话了。 廖绽远远看着陆望,朗声道“来者何人,竟敢私自行军!” 陆望翻身下马,拱手道“在下康州陆归程,家父不幸罹难,得陛下恩准,回康州奔丧。借道蓟州,还未来得及拜见刺史大人。” 慕可道“主子,你怎么知道他就是蓟州刺史?” “猜的。” “哦。” 廖绽看了看他身后,道“原来是陆将军,真是有失远迎。陆将军回康州未带家眷?” 陆望道“女眷马车脚程慢,我归家心切,左右乃是我府中家将,随我先行一步。” 陆望错了,苏季蕴和陆拂音已经策马追来了。 廖绽沉吟片刻,笑道“既是如此,陆将军可随我进城休息,此处时有山贼匪寇,危险得紧。” 陆望看了牟亮一眼,回道“多谢大人好意,我这休息片刻就要赶路,就不入城了。” 廖绽道“那就不勉强陆将军了。” 说罢,带着人回去了。 陆望回到溪边,陆朔道“将军,那蓟州军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怎么办?” 陆望点点头,廖绽得了消息却没看见人,不好轻举妄动,一定会派人暗中盯着他们一探究竟。如果他们暴露,廖绽肯定不会就这么放他们走。 不管廖绽出于什么目的,他都不想与他周旋耽搁时间。 不一会儿,慕以来报“蓟州军没走远,埋伏在十里开外。” 陆朔看了一眼爬上山头的月亮,道“将军,要不,我们先走一步。” 牟亮道“这是个办法。将军带着三十人先走,我们在后面伺机而动。只要廖绽没看见这三千人,就不敢阻拦将军。” 陆望蹙眉道”如果廖绽一直不走怎么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真有那三千人,一定就藏在这山里。” 陈子成烦躁地薅了薅头发,道“要么直接干他们,五千人而已。” 陆望道“这不是干不干得过的问题,一旦打起来,我们就是公然与朝廷为敌。除非,有个合适的理由。” 陆朔与叶双秋和慕以对视一眼,说道“将军,今天我和慕以双秋在村子里还听到了一个消息。听说元政从康州撤军后并没有回峳州,而是奔蓟州来了。蓟州百姓口耳相传,都知道元政打了胜仗,想一睹元大司马风采。” 牟亮道“我们得尽快离开蓟州,不能与元政大军碰上。” 碰上了,打也打不过,走也走不了,届时不仅这三千人保不住,连陆望都得栽进去。 陆望想起苏鹤的话,朝廷让元政回朝受封,难道元政真要回去?就算如今朝中无人能与他为敌,可进了鄞都再想出来,就身不由己了。除非,他带兵入京。 陈子成更烦躁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闷吼道“那现在怎么办?打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86章 熟人 廖绽听着周围虫鸣,有些难忍。若不是陆望,他此时正躺在榻上搂着香软小妾酣睡,哪里会在这荒郊野岭喂蚊子。 满天繁星,无风无雨,他哼了一声“这位陆将军,运气还真好。” 有人问道“大人,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廖绽看着远处洒满月光的山林,道“陆将军既然赶时间,天亮前肯定会动身,若他不走,我们就帮帮他。”他才不想等太久,两军相隔那么近,那三千人不管走哪条路,只要有动静,他马上就能得到消息。 若是能借机杀了陆望,他也算报了顾家提携之恩,若是陆望舍弃那三千人走了,那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康州军在乱石关几乎全军覆没,并州军也遭受大创,就只剩个半死不活的陆拂行,陆望孤身回到康州,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康并二州终究会落入他人之手,陆家算是彻底完了。 廖绽这样想着浑身放松下来,甚至哼起了小曲。 半夜,廖绽睡得昏天黑地时被哨兵叫醒“大人,大人,醒醒!陆将军跑了!” “什,什么?”廖绽听到“跑了”二字,瞬间清醒,他蹭的坐起来问道,“跑了?怎么跑的?” “骑马跑的!” “我问的是他带着三千人是怎么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的?”廖绽气得吹胡子瞪眼。 “不是,是带着三十人跑的,依照大人吩咐,我们就没有阻拦。” 廖绽松了口气“只带了三十人,看来那三千人还在林子。走,马上去搜……不行,月黑风高的,容易遭埋伏,天亮了再去。” “那林子靠着山,密得很,天亮了也容易遭埋伏。”蓟州军统领说道。 廖绽道“那就死守,等他们没有东西吃了,总该会出来。” “林子里吃的多了去了……”哨兵嘀咕道。 “你说那小子怎么这么会挑地方呢。”廖绽头疼地抹了把脸,“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在那林子里安家,实在不行,放火烧山。” 陆望跑了,廖绽也回城了,只留下蓟州军守在这里。 此时牟亮和陈子成带着两千九百七十人背着干粮牵着马爬山。 陆望掏出地图扔给坐在地上的陈子成时,陈子成惊得张大了嘴。 “将军不愧是将军,还随身带着地图呢。”陈子成就趴在地上研究起来,看了半天后问道,“将军,看地图有什么用?我也看不大懂啊。” 陆望真诚发问“你身为一营校尉,看不懂地图?你要是上了战场怎么打仗?” 陈子成粗着嗓门道“看地图有参军长史幕僚,将军只需要告诉我打谁,打哪座城就行了。” 这话说得周围几人都目瞪口呆。 陆望拿过地图,找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除了官道,还有四条路可回康州。有两条路避不开廖绽,只能靠剩下两条路。 一条路翻山越岭,一条路绕山而行,地图上短短一截,其间藏着多少危险他们全然不知。豺狼虎豹,悬崖峭壁,荆棘密林,都在前路等着他们。 牟亮指了指山腰的位置“这条吧。” 陆望道“不行,太危险了。” 牟亮道“将军,时间再耽搁下去,侯爷……就这样定了,将军先行一步,我和大成带着剩余人随后就到。都是七尺男儿铮铮汉子,上战场都不怕,这点危险怕什么,将军不要小瞧了咱们。” 陈子成闻言配合地点了点头“就是,大老爷们儿别啰啰嗦嗦的。” 张弱在一旁烤着土豆,闻言道“将军别担心,不就是爬山嘛,有什么好怕的,将军在康州安心等着我们。” 陆朔看了看地图上绵延的山势,道“牟校尉,兄弟们牵着马,尽量走低一些,费些时日都不要紧。” 牟亮拍拍他的肩“好小子,听你的。” 于是两帮人同时出发。陈子成一面摸黑前行一边骂“狗日的姓廖的,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挡老子去路,他没听过好狗不挡道啊?狗娘养的操比玩意儿。” 张弱好奇道“你怎么看出来他不是好东西?” 陈子成握着前面挡路的树枝一掰,咔嚓一声,小臂粗的树枝被他掰断,他将树枝一扔,大声道“长得就眼歪嘴斜的,一看就是个奸诈小人,老子祝他一辈子举不起来。” 四周听到的人都笑起来。 牟亮看着那根无辜的树枝道“其实你可以绕过它。” 陈子成道“我就喜欢走直线。” 张弱鼓着嘴点点头“说得对啊,不是所有人都长得跟我们将军一样一脸正气,还好看。”顿了顿又补充道,“就是瘦了点。” 陈子成又一掌劈断一根树枝“放以前,我最看不惯这种长得细皮嫩肉的世家公子哥儿,啥都干不了还一身脂粉味儿。没曾想,我们将军与众不同,连带着带来的人都不一样。那个叶双秋,像个小白脸儿一样,嘿,狡猾得很,假模假式跟我比划了两招就不打了,肯定打不过我。那个叫慕可的,看着嬉皮笑脸的,跟只猴子一样,打起架来那叫一个不要命。还有那个慕以和陆朔,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像从冰窖里爬出来的,看着就欠揍。” “结果呢,想揍人家,没揍成。”张弱哈哈大笑,惊起一群飞鸟,“亮哥你都不知道,大成哥说人家腰跟那旗杆一样细,肯定一捏就断了。结果没把别人腰扭断,把自己腰扭了。” 陈子成怒道“那是我大意了,他们太精了,打个架都算计我。” 陈子成和慕可差不多高,长得壮实,身体素质强悍,各种武器样样精通,力气可与张弱相比,又比张弱灵活很多,单论武力,慕可陆朔都不是陈子成对手,只是他太莽撞了,脑子又不懂拐弯,才没占到便宜。 牟亮摇摇头道“大成,你还得学啊。” 陈子成不屑地瘪瘪嘴,“要是连他们都打不过,我羽林骑颜面何存?到了康州,我再跟他们打一次,到时候找个裁判,一决高下。” 蓟州军等了三日,见林中毫无动静,只好回城复命。廖绽觉得蹊跷,又派人潜入林中,空荡荡的林子什么都没有,廖绽只好作罢。 —————— 陆望看到康州刺史府前挂着的麻绳和纸钱,心头钝痛。府内一片缟素,隐约能闻到香烛燃烧的味道。 出来迎接的是许昭,比陆望大三岁,聪慧过人,从小跟在陆坚身边,如今担任康州幕府长史。 “归程,”许昭伸手抱了抱陆望,“你总算到了。” 院中有些面生的人,跪在地上,三三两两靠在一起轻声啜泣,只手臂上缠了麻绳孝帕,想来是城中百姓。 许昭道“每日都有百姓前来祭奠,世子说,侯爷这辈子为国尽忠,为民求安,就让有心者一起送侯爷一程。” 陆望跪在棺柩前,棺柩很大,大到他抬头时只能看见满眼的黑,棺木很沉,沉到离了两尺远也能压得他呼吸不畅。他哑声道“是他吗?” 许昭跪在他旁边,声音哽咽“我亲自去接侯爷回来的。” 陆望默默磕了三个头,看着漆黑的棺柩出神。良久,他起身道“我去见大哥。” 许昭大概给陆望说了陆拂行的伤势 ,陆望听得脸色阴沉。 陆拂行就在隔壁房间里,他脸上还裹着层层绢帛,坐在椅子上,腿上盖着毯子,看不出到底伤得有多重。 见陆望进来,他倒了杯茶推过去,“长途奔波,累了吧。” 陆望喝了茶,那热流从喉咙一直流到胃里,让他恢复了一丝生气,他双手抓着膝盖的布料,问道“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拂行道“明日父亲出殡,你先去休息。” 陆望见陆拂行一脸倦容,点头出去了。 陆拂行看着那一抹衣角消失在门边,问一旁的许昭“他哭了没?” 许昭摇摇头“没哭,从进门到现在,都是这样,平静得让人忧心。” 陆拂行叹了口气“从小就是,倔得很,打破牙齿和血吞,这么多年,反正我是没见过他一滴眼泪。” 许昭道“就算哭也不会让我们看见的。” 陆望也没去休息,就坐在灵堂里,看着前来祭拜的人进进出出,或是看着招魂幡摇摇晃晃。直到天黑,没有人再进来,他才看着棺柩出神。 他就那样死死盯着,良久才眨一下眼。 慕可站在门口看了一眼陆望,对陆朔道“我叫了主子,主子没应我,我也不敢叫太大声。” 慕以抬腿要进去,叶双秋赶紧拉住他。平时捅了篓子都好说,这个时候要是惹怒了陆望,后果不堪设想,叶双秋实在不敢放他进去。 陆朔道“我有办法。” “归程,出来吃点东西吧。”陆拂行被陆朔和许昭搀扶着,站在门口看着陆望。陆望一开始没有动静,当陆拂行咳了两声后,陆望终于转过头来,看见陆拂行还站不稳时,他起身大步走过去,从陆朔手里接过陆拂行,沉声道“大哥,你怎么出来了。” 陆朔急忙道“小叔叔,我在这里守着,你送爹回房去休息。” 陆望将陆拂行送回房,将窗户都关了,只屏风后留了一扇通气。又将陆拂行的床榻铺好,将安神香点上,放在了榻边。 陆拂行见他要走,拉住他说“我还没吃饭,陪我吃点。” 陆望只好坐下来。 陆拂行见他不愿去休息,心知劝了也没用,又见他神色无恙,似乎只是比平时沉默些,眉头锁得更紧些。 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两个月前,父亲收到俨州军报,说有敌来犯,鄞都没有回信,蓟州拒不出兵,东陵只好向康州求兵增援。父亲本顾忌贺兰追趁他出兵偷袭,故不敢出兵。可俨州若是失守,蓟州便岌岌可危,进而直接威胁鄞都。父亲准备冒险一试,他留了一万人给若清,让若清守着康州,他带着四万人支援俨州。若贺兰追有动作,若清死守,我出兵增援也来得及。奇怪的是,贺兰追像是不知道一般没有任何动作,而父亲也顺利收回雎城。” 此时门被打开,门口的白色灯笼上写着黑色的奠字,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慕可就从那扎眼的灯笼旁走进来,手里提着食盒。 他将几碟小菜拿出来,将米饭放在两位主子的面前。平日话最多的他一句话没说就退了出去。 陆拂行拿起筷子催促道“快吃吧。” 他其实已经吃过了,只是找了个借口让陆望吃点东西。他也许久没和陆望一起吃饭了,多吃两口也可以。他随意吃了两口菜,便停了筷子。 陆望或许真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陆拂行便将自己面前的端给他。 陆望道“大哥吃这么少?” 陆拂行道“伤还没好,不敢吃太多,不吃又饿,一会儿我让厨房煮点粥,晚些时候再吃点。” 陆望这下减缓了速度,一口菜一口饭,慢慢嚼着。 陆拂行喝着茶等他。 陆望道“大哥你继续说。” “不急这一会儿。”陆拂行将茶杯放下。 陆望这才觉得陆拂行说话速度变慢了,搭在桌上的手指苍白无比,时不时的咳嗽让他呼吸急促不顺。那个雷厉风行,威风堂堂的陆将军似乎被那层层绢帛给捆住了。 他突然有些害怕,定北侯世子平威将军陆拂行还能回来吗? 嘴里的东西味同嚼蜡,陆望忍着恶心反胃咽了下去。 就在他低头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陆拂行递给他的那碗饭时,陆拂行的声音又响起“后面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父亲回程途中经乱石关,遇到了埋伏。你知道乱石关是一道易守难攻的关隘,之所以名为乱石关,关隘两边山上草木稀疏多乱石。父亲率军经过时,乱石从天而降,砸向毫无准备的三万将士。石雨停后,道路受阻,剩下万余士兵带着伤疏通道路,身后一万骑兵蜂拥而至,将他们永远留在了那里。而此时,一群海贼虚张声势攻打康州,引我率军出战。我在那群海寇中看到了一个熟人。” “谁?” “顾方进。” “啪”的一声,碗碎了。 “顾方进有备而来,想置于我死地,奈何我命大,没死成。他也受了伤,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遗憾的是没能杀了他。” 陆望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顾方进三个字环绕在他脑袋周围,吵得他头疼不已。 难怪朝廷发了通缉令都没能抓回他,原来是逃到了海上。河州临海,又是顾舟山老家,顾方进或许一出鄞都就直奔河州而去。可是乱石关出事的同时,他刚好率军而来,有那么巧的事吗? 若顾方进是因为楼用和顾舟山的事记恨陆家和苏家,那俨州的事呢?是不是也与他有关?可他若一直在海上,是怎么策划这些事的?还有乱石关那五千骑兵从何而来? 他之前与苏鹤分析的那个内贼,会不会就是顾方进? 可顾方进一个逃犯,不可能一个人布这么大一个局。 谁是帮凶? 这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