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太子妃超凶的》 第一章 劈入世 鸿钧老祖,于传说中,乃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的师父。 此传说真不真的,孟十三不想考究。 她只想重审一点,人家老祖原形为蛐蟮,她原形亦为蛐蟮。 基于本家道义,她于鸿钧洞住了千年,觉得老祖老人家如此厉害的角色,心胸定然也宽宏得很,指不定老祖独居凡间洞庙漫漫岁月好生寂寞,忽有了她作伴,甚是高兴呢。 这日忽下大雨,来得迅猛,既汹且涌,下至夜里,仍旧酣畅,丝毫无停一停之意。 孟十三以原形趴在洞口,百无聊赖地听着雨声,瞧着雨帘出着神儿,瞧着瞧着,神使鬼差的,她往洞外伸一伸脑袋。 “轰隆隆——” 雷鸣电闪,好可怕! 孟十三赶紧缩回脑袋。 “嚯嚓——” 岂料慢了半步。 她滑溜溜的脑袋被劈了个正着! 不知过了几许时辰,半昏半睡间,孟十三只觉得身下暖哄哄软绵绵舒服得紧。 老祖洞庙乃金陵郊外平地随意辟开建起的石头庙,进门便是香案,香案后石台上便是老祖金身,左右各一灯台,左灯台旁放了供香客添油的木箱,老祖身后便是她的窝。 想她的窝,只前后夹存的一小块地方,前是老祖金身,后为斑驳石壁,左右通风,上有石顶,下乃石床,便是她千年来的容身之处,可谓四面八方皆无这般软绵暖和之感。 脑袋沉重得宛若被泰山压着的孟十三意识到不对劲儿,惊得一下子睁开双眸。 迷迷糊糊之间,她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 还没搞清楚这个环境是真是假,她脑海里浮现出两眼一黑之前,那分明是直冲着她来,直往她脑袋上劈的闪电! 对,她被劈了。 她怎么会被雷劈呢? 孟十三不由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自出生到三百岁,她浑浑噩噩四处钻土,至五百岁,她方开灵智,懵懵懂懂就近搬来同老祖作伴,到八百岁,她喜修成人身,今儿一千五百岁,从灵智开到现下千年,于洞庙中见过无数香客。 千年间沧海桑田,无数香客求了无数愿。 生而非人,凡人的愿望,千奇百怪,每一个都令她好奇,也是闲着无事,她无聊至极地决定入世,化身为世间凡夫俗子中的一员,或平民百姓,或王权富贵,她积极地探索着凡人每一个心愿的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譬如,有位秀才来求中举,她想着举人老爷那么多人想当,却又那么多人自青丝至白发也没能如愿,想来那科举定然很难。 抱着求知的精神,好奇的心态,必胜的自信,她把凡人十年寒窗该读的书籍皆读了个遍,尔后还幻化成少年郎去考了一把。 结果,她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进士。 随后当了几年官,当得甚无趣。 无趣之下,她寻了个机会,辞去官职归隐田野,回到老祖洞庙继续清修,继续每日听着不同的香客许下不同的心愿。 偶尔遇到引起她好奇心的,她依然会跑到凡间探索印证一番。 千年下来,能引起她好奇心的,已然不多,有她不知晓需探索一番的,亦已不多。 而眼下,恰恰是她懵懂茫然至极的状况。 孟十三正摸不着头脑,双眼无神,脑子处于停摆的状态。 大丫鬟金银端着药碗进屋,绕过花开富贵紫檀座屏,掀开七彩宝石珠帘,她直往内室拔步床走,走近了便看到这么一幕。 “小姐,您怎么了?”金银将药碗托盘轻搁于床一侧的桌面上,回头小心翼翼地问着拥被坐在床上发呆的自家主子。 孟十三听到声音,似被定住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眼神儿慢慢有了神采,落在金银脸上,一瞬不瞬的。 这可把金银吓了一跳,越发轻声地唤道“小姐?” 孟十三眨了眨眼,却是视线一转,落在床前的摆设上。 床前的平台四角立柱,镶以紫檀围栏,两边各有一个扇形小窗,宛如一处回廊,中间置以脚踏,两侧各有桌凳,左侧桌面上放着一个碗,从气味儿上来分辨,这是一碗汤药。 孟十三一双眼珠子略略一转,打量起她眼下所在的这张床上。 浅黄的幔帐垂垂而落,金挂勾勾起两边,挂檐与横眉均镂刻透雕,前门围栏及档板则刻有各式吉祥纹样,刀法圆熟,工艺高超,整体精美华丽、稳重大方。 以她过去曾游历过的凡间见识,这是一座紫檀垂花柱拔步床。 此为凡间物什。 她来到凡间了? 被雷给劈来的?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孟十三觉得一定是自己醒来的方式不对,她迅速躺了回去,双手把锦被扯到脖颈下,被沿抵着下颌,重新闭上双眼。 她一定是在做梦,梦醒就回老祖洞庙了! 金银被孟十三此一连串的动作给吓傻了,待到孟十三呼吸绵长,再次进入梦乡之后,她才后知后觉地觉得事态严重了。 “不……”金银高声刚喊出一个字,看到小姐还在睡觉,双手又本能快过大脑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控制着快要哭了的心情,她退出屋子。 帘布刚放下,金银见到走廊那一头提着食盒回来的另一个大丫鬟,她一下子冲了过去“宝珠!宝珠不好了!” “可是小姐又把药给吐出来了?”宝珠记得去取晚膳之前,金银说汤药差不多好的了,她去取食的这会儿功夫,应当已经喂完药了。 想到早上与中午喂下去的汤药都被小姐给吐了出来,膳食也喂不下去,这会儿小姐再吐,岂不是情况丝毫没有好转。 却见金银没有回答她,只是慌乱得点头又摇头,脸色苍白,唇瓣还微微颤着,宝珠一颗心更是往下沉。 “不是……不是!”金银脑子里有些混乱,边回想边努力地描述她看到的情况,“小姐醒了,汤药还在,小姐呆呆的,看看我,又看看床,什么话也没说,最后躺回去又睡着了!” 这下轮到宝珠懵住了“你在说些什么?” “就是!就是小姐好似不认得我了,连自幼睡到大的床都不认识了!”金银直言自己的感受,急得舌头差点儿打结。 第二章 成夭夭 孟十三醒过来又睡过去的奇怪举止,俩丫鬟担心得很,泰辰院里又没有个可以拿主意的人,只好上禀继太太吴氏。 “夭夭醒了就好,想来小小风寒,几贴汤药下去,过两日便如常了。”吴氏轻飘飘道,一副懒得管的模样。 求不到吴氏再请一趟大夫过府来给小姐再诊下脉,金银把祈求的目光投向同在屋里的老爷孟知年。 然孟知年并无言语,等同默认了吴氏的处置。 金银失魂落魄地回到泰辰院。 等在廊下屋外的宝珠见状,上前两步,嘴张了张,到底没问出来。 不问,也知道了答案。 自从原来的太太病逝,继太太于百日内过门,小姐便不止失去了母亲,也永远没有了父亲,现在的老爷不过只占着名义上的小姐生父的名头,实则毫无作为。 十年间,都是继太太说什么,老爷便听什么。 孟良辰,年十五,小名儿夭夭。 生母在她五岁那年病逝,自此有了后娘,便有了后爹,过上了后娘厌弃亲爹冷漠、受弟弟妹妹欺凌的小白菜日子。 孟十三于翌日一早醒过来,入目所及,见仍不是老祖洞庙之后,她冷静了再冷静,接受了她被雷劈入世,且给她套了一具身体的事实。 听完俩丫鬟说的她生病后吃什么吐什么的情况,以及继母与生父的态度,她缓缓叹了口气儿。 “小姐为何叹气?”金银不解地问道。 宝珠暗暗想,如此情形,小姐莫说叹气了,便是心凉得透透的也属正常。 孟十三看了眼生得憨憨的金银,又看了眼似有所思的宝珠,再次叹了口气儿。 她是在叹真正的孟良辰在被病魔折腾了数日,已于昨晚魂恨归西,眼下的她虽也姓孟,却非原来的夭夭了。 金银和宝珠对上一眼,彼此眼中皆有担忧之色,却是齐齐不再开口。 “我高热了多久?又睡了多久?”既然又来到了凡间,孟十三也没什么怕的,权当自己又入世了一回,待这具身子年老逝去,她便又能回到老祖洞庙,继续过她悠闲懒散的清修日子。 宝珠回道“小姐着凉那日,到晚上便起了高热,第三日一早大夫才来,小姐烧到晌午后,方慢慢褪了热。期间奴婢给小姐喂水喂饭,都被小姐吐了出来,后面大夫开的汤药也是这般,刚给小姐喂下,小姐便吐了出来。” 金银接着回道“到了晚食时候,宝珠去大厨房取食盒,奴婢照看着小姐,期间小姐醒过,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坐了一小会儿,便又躺下睡了过去,直至今早。” “还有呢?”孟十三看出俩丫鬟都是一脸欲言不止的模样。 宝珠和金银对视一眼,她们确实还有一肚子话要说。 但在以往,小姐总是不耐烦听到关于继太太和老爷的事情,每每她们提起,小姐总会动气,勒令她们别说了。 眼下小姐病也不知好没好,她们怕小姐动气,让病更严重,故而不敢言。 “没事儿,让你们说,你们就说,说得不好,我也不会怪罪你们。”孟十三可是连官场都闯过的大妖,区区俩稚嫩小丫鬟的眉眼官司,她是瞧得真真的,只好先给个保证。 金银闻言很想说,末了胆子不够大,话还是吞回了肚子,只敢用手肘碰了碰宝珠,示意宝珠赶紧说。 宝珠没好气儿地瞥了一眼金银,心说你怕的我难道就不担心? 不过两人之中,总得有人要说。 “小姐初初病倒时,奴婢与金银到善方院求了三趟,才求得太太请了一回大夫进府,那会儿小姐已病了有两日,已是神智不清,整日整夜地说着胡话。” “后两日抓药吃药,未曾想小姐不仅没能好转,连前两日病中能喝下的水都喂不下去了,是喂什么吐什么。” “而今已有四日,小姐仍是滴水未进,连汤药也是每每刚喂下便得吐出来,病情是越发严重了,奴婢和金银便想再请一回大夫,奈何……” “奈何太太不肯再请大夫,说小姐醒了便好,老爷也是撒手,与往常一样,都是听太太的。” 完全不顾小姐的死活。 这最后一句,宝珠好险没说出来。 虽是事实,到底于小姐而言太过残忍,她们也就时常在心里腹诽一二,可不敢当着小姐的面说出来。 孟十三把腿儿盘一盘,听到这里她大概了解原来的孟良辰是怎么没命的了,既是病死的,也是原主早没了求生之念。 不然以区区风寒,不过四日就丢了性命,速度委实快了些。 而且,俩丫鬟说原主吃什么吐什么,有可能是生病的原因,也有可能是求死的自绝。 不管如何,现在她成了孟良辰,暂时回不去老祖洞庙,那只好替原主走完这一生了。 倘若可以,她其实更愿意脱壳而出,魂回金陵去,继续以原形在老祖身边趴着,但不可以。 她再次醒来发现摆设没变,还是睡在暖和柔软的华贵拔步床上,她便试过妖魂离体,结果是她根本就脱离不了这具人身! 为何啊? 她思索了半晌,也没得出个答案。 连个苗头都没有。 可恶。 不得已起身洗漱,穿衣装扮,再回到床上盘坐着,问俩丫鬟所有关于这具身子病前与病中的情况。 问完孟十三方了然,怪不得原主不想活呢。 搁她…… 她不一样,饶是这孟府所有人都没了,她也一定还在。 在哪里活都是活,是人是妖日子一样过。 不过她现在算什么呢? 是人是妖? 人的躯体妖的魂儿……半妖? 宝珠说完,见主子居然发起呆来,她正不解,便又被金银碰了碰手肘。 她看向金银,金银附耳与她低语“昨晚小姐刚醒过来,也是这般坐在床上发着呆,发完呆便又睡下了。” 宝珠了解地轻轻点头。 两人都觉得小姐病一场之后,不一样了。 头一条,便是发呆。 小姐以前都不发呆的,总是满面愁苦地倚窗望着院外的芭蕉,有时候望着望着,眼泪就得成串地落下。 第三章 以指钓 孟十三回过神儿来,第一句话便是给自己捏了个失忆的借口,让俩丫鬟把原主从小到大的事迹,事无巨细地提溜出来,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 这又让宝珠金银缓了好一会儿的劲儿,才震惊又心疼地接受自家小姐不仅是不一样,而是病得连记忆都没了! 得一场风寒也能失忆? 两人心中同时升起此疑惑。 不过疑归疑,惑归惑,她们也不敢多问,只要小姐能好好的,别说失忆了,便是被赶出孟府,她们也是要跟着小姐浪迹天涯的! 不得不说,俩丫鬟脑补得有点儿多。 脑补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轮流说,竟是说到晌午,方把原主孟良辰的生平给说完。 孟十三听得直揉眉际之末的太阳穴,这原主打小就是活生生的林妹妹啊,与她的性情完全是南辕北辙,纵然说她是失忆,如此不同,恐也要引人生疑。 罢,她是妖,乃大妖,怕甚! 倘若谁胆敢招惹她,那就别怪她过度自卫了。 宝珠去取午食,一如既往地遭到刁难,取回来的食盒两菜一汤,一碗米饭,看得孟十三直把眉心拧起一道竖痕。 两碟青菜量少只几口不说,且不新鲜,又炒得过火,有些黑糊,米饭装在小碗里,仅七分满,还夹着生,汤则更没眼看了。 孟十三端起一小碗连油都没放的蛋花汤“以往我吃的喝的都是这些?” 珠心道这些饭菜都吃了十年了,竟还要问她,可见小姐是真的失忆了。 “还不如吃土呢。”孟十三嫌弃地把汤碗搁回桌面,胃口尽无,叹道,“好歹也是孟家大小姐,如何能过得如此之惨?” 再看满屋子不菲的摆设,她更不解了。 明明单看她这寝屋里的摆件陈设,不说大件的名贵物什,就说那挂七彩宝石珠帘,随便拆一颗宝石下来,都能够让她好好吃上好多顿的美味佳肴。 可偏偏在衣食住行上面,四样她除了行尚未体验到之外,已然经历三样,衣住皆可,完全符合一个作为吏部首官嫡长孙女儿此身份的待遇,唯独食这一样,真乃一言难尽。 难不成她那个继母是想饿死她? 也不对,从她自俩丫鬟了解到的孟家情况,孟府的中馈是掌握在大房太太手里,也就是她的大伯母商氏在掌着,二房继太太吴氏压根无法插手。 然而,大厨房却还是这般毫不遮掩地亏待她这个孟家大小姐,除却吴氏暗中把手伸进大厨房作梗之外,她那个大伯母怕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地置之不理。 如此爹不疼娘不在,继母使坏,连大伯母也视而不见,这让孟十三更深一层地懂得了原主一心求死的绝望。 宝珠和金银面面相觑,搁在以前,小姐如此感伤,定然是得掉金豆子,但这会儿小姐除了叹气,却只叹气。 而且,小姐身上还多了一股子以往没有的闲散随意,举手投足间,带着点点细碎的光芒。 那碎光自信、耀眼,为本就生得五官精致、明艳动人的小姐渡上一层难而描绘的薄纱,越发让二人看直了眼。 “这些着实无法入口,你们谁出府去买一些熟食打包回来。”孟十三其实更想自己出府去觅外食,奈何这具身体大病初愈,颇为手软脚软。 刚才她还偷偷使了使妖力,发现她现在无法妖魂出体不说,连妖力都没了。 以往游历人间也不曾有过此种状况,当然以往她虽上过人身,却只是借用,而非占用。 借用凡人躯体,她会暂时让人魂陷入沉睡,待她用完归还,人魂便会醒来,重新主导身体,占用则是躯体内已无人魂,完完全全被她的妖魂所占据,直至这具躯体老死,都由她主导身体。 眼下她又没了妖力,连想用妖力修补下原主后天不良的林妹妹体质,都没门。 看来她得找到被雷劈入世的原因才行。 宝珠为难道“小姐,我们没银子了……” “没银子?”孟十三不可思议地指了指满屋子的名贵摆件,“这叫没钱?” 金银气短地接力“小姐您忘啦,这些都是先太太的陪嫁,将来也要成为您的陪嫁,素来只能摆着看,不能换钱的。” 孟十三怔了怔,她是万万没想到一屋子的璀璨夺目,居然只能看! 看看实在咽不下去的两菜一汤,又看看摆放着糟心饭菜的这张红木雕石榴纹嵌理石圆桌,她略略有气无力地抬眼“谁说的?” “是小姐您自己发的誓。”宝珠小声地回道。 “我自己发……”随即想到是原主孟良辰生前发的誓,孟十三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了,“若是违背,我会如何?” “死后魂飞魄散,永无轮回。”金银更小声地回道。 孟十三顿时生无可恋“……” 换做旁人,若不信有轮回,那可以违一违背一背。 但她是孟十三,千年清修的大妖,轮回这回事儿,简直不要太信。 她现在的身体是孟良辰的,既她是一半的孟良辰,是故孟良辰发的誓,若是违背了,纵然不会全部验证在她身上,也得承一半果报。 魂飞魄散的果报……太狠了。 惜命的孟十三想了再想,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孟府东南面有一个秋水湖,人工制造,活水引进,尽养着各色锦鲤,惬游于荷叶莲花之间。 孟十三让宝珠带路,主仆俩来到秋水湖,她走得费力,来到湖边,已是脸色惨白。 “小姐可还好?”宝珠担心地扶住有些摇摇欲坠的又孟十三。 “没事儿。”孟十三落在湖面的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群肥如小猪仔的鲤鱼,她吞了吞口水,“你去找个桶来,大点儿的。” 不大怕装不下这些肥美的锦鲤。 宝珠愣了愣,随后应诺,转身找桶去了。 孟十三蹲下身,看着近在咫尺的水面,笑着手一伸,将右手食指探入水中,湖水恰恰临到食指关节处。 然后,她开始等。 不消会儿,宝珠提着一个大木桶回来。 刚回到孟十三身侧,她便惊喜地看到那群本来离岸边很远的锦鲤,竟都向她家小姐这边游了过来“小姐,鱼儿都过来了!” 第四章 确为真 十三神色如常。 若非她妖力不知何原因没了,她何需用妖气钓鱼,且还是万分微弱的妖气。 搁在她还是完整的孟十三身上,她都不必把食指伸入水下,亦无需等这么片刻,仅需往岸上一站,不用妖力妖气,靠着原形的吸引,鱼虾蟹等水中之物,都得即时往她身边凑。 现在她一半是孟十三,一半是孟良辰,妖力没了,妖气微弱,妖魂被困人身,还不知是何缘故,让她的妖魂远从金陵被劈到京城来,成了半个凡人。 得亏还剩下些微妖气,不然她连肥美的鲤鱼都吃不上。 想她堂堂蛐蟮大妖,竟落到如此田地。 也不知她遗留在老祖洞庙的躯壳怎么样了…… 孟十三感觉到食指被咬住了,飘远的思绪顿时飘回眼前,右手往上一提,一尾金鲤鱼咬在她的食指上,被她一提就带出了水面。 “小……”宝珠看到这一幕,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了,震惊到连小姐二字都没喊全。 孟十三任由金鲤鱼咬着她的食指,把有她一只手长,有她仨拳头粗的大金鲤提到木桶上方,轻启唇瓣“下去。” 大金鲤似是听懂了,口一松,砰的一声响,稳稳落入木桶之中。 鱼头往下落在桶底,鱼尾朝上轻拍着桶沿,险些装不下这尾大金鲤。 宝珠就站在木桶边,再次被震惊得眼珠子都快凸出眼眶,脑子里满是大金鲤为何这般听话的问号。 “带回去,午膳就做鱼吃。”孟十三作为大妖,早已辟谷,然眼下她是孟良辰,有一半是人,尚需进凡间之食。 她已了解到,原主生母留下的嫁妆里,现银虽有,却也在此十年间尽数用光,每月的月例三两白银,到原主手里能有一两就算不错了。 如此私库无银,原主是穷得叮当响,为了给原主求得大夫进府诊脉,先时打点进善方院的银钱,还是宝珠和金银用的她们的私房钱。 她们虽是泰辰院的一等大丫鬟,无奈却是原主生母买的她们,身契在原主手里,自小伴着原主长大,跟着受了不少欺凌,莫说油水,不被克扣便是好的。 故而她们存点儿银钱极为不易。 此番二人拿出所有家当合起来三两余,都尽数花在善方院那些负责守门的婆子,与负责通报行方便的管事仆妇的身上。 想想俩丫鬟十年才存下白银三两,再想想那满屋子的值钱摆件,以及私库中除了现银布匹空空,其余皆是只能看不能动的大小件嫁妆,孟十三只觉得糟心得很。 十年来,连主子的膳食都惨不忍睹,身边丫鬟的一日三餐只能是更糟糕。 虽然她并没有看到俩丫鬟吃的什么,问她们也是吞吞吐吐的,却可以想见以往和原主这个主子一样,她们也是在吃食上一直被苛待着。 不必用妖力探测这具躯体,孟十三也能感觉到此人身的虚弱多病。 大病初愈,尚需吃食清淡些,以往原主的胃口极小,她得循序渐进,慢慢地把胃口养大,把这具身子养好。 她还没吃午食,俩丫鬟却是已吃了些,这尾大金鲤既是她的午膳,也是她们的添食,应当足够了。 与此同时,和秋水湖相对而建的轩辕台上,带着宝珠欢欢喜喜回泰辰院料理大金鲤的孟十三并不知晓,比她们主仆俩还要更早来到东南角的太子李寿,看到了整个过程。 并在他心里掀起一阵无穷尽的风浪。 不知是在何时开始,李寿经常会梦到一个女子,虽然梦中他从未与女子说过话,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太子妃。 有了这层认知,自此再梦到她,他便卯足了劲儿想要看清她的脸,然每回都是怎么看都看不清。 梦到她的场景有许多,每个场景都令他印象深刻,甚至有些令他惊奇。 其中一个梦境,便是她以指探入水中,待鱼儿咬上她的食指,她便笑嘻嘻地提起来,举手到他面前,似是炫耀般,让他看她的战利品。 李寿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他梦醒之后,回想着梦中情景,越想越觉得他真是梦她梦到魔障了,以指钓鱼怎么可能会是真的? 而今日,此时此刻! 他亲眼目睹到,以指钓鱼确为真! “殿下!”东宫侍卫长季宽叉手站在轩辕台底下禀道,“池南来了。” 李寿忽被打断含着震惊的沉思,回首寻声往台下看,只见石阶尽头,除了季宽之外,还站着一个人。 孟家长房嫡长子,孟仁平,字池南。 “殿下。”孟仁平在底下行礼。 李寿微微颔首“表哥且上来说话,正好孤有话问表哥。” 先孟皇后乃宗帝的发妻元后,生有长公主李琰,太子李寿。 可惜在当年生李寿时难产,李寿刚落地发出一声啼哭,强撑着一口气儿,拼命将李寿平安生下而力竭的孟皇后闻声,笑着双眼一闭。 当即薨逝。 随着李寿满百日,宗帝便下旨立嫡子李寿为东宫储君。 孟皇后出身孟府,是孟天官的嫡女,乃现今长房二房公子小姐们的姑母,故而李寿自小与孟府亲近,幼时经常到孟府轩辕台玩耍,长大后也经常来来此静坐。 因着孟皇后待字闺中时,喜登高眺望远处,孟天官宠溺闺女,便下令建了这轩辕台。 他自晓事起得知此缘故,便经常登此轩辕台。 每每坐在此高处亭中,皆仿佛母后就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坐着,一同赏着美景。 仁平看似平静地一步一步拾阶而上,实则心中十分不平静。 季宽亦然。 两人一人是东宫侍卫长,一人是东宫伴读,皆长期随侍李寿左右,熟知李寿脾性,及各种禁忌与习惯。 往日莫说让人上此轩辕台了,饶是在台下高声一些,都是不准许的。 是故轩辕台周遭,对面的秋水湖周边,按着惯例,这位殿下一来孟府,此东南角都得清理个干净,不管活的死的,是人是物,皆一律不准靠近东南角。 除了他们二人。 如此,也是季宽守在高台石阶之下,孟仁平坐于离高台十数步之外的敞轩静候。 第五章 你说谁 二人各据一处,皆不会惊扰到高台之上的太子殿下。 然则今日! 他们刚才听到了什么? 殿下居然容许孟仁平上此高台,且还是殿下主动开的尊口! 季宽稀奇,孟仁平纳罕。 两人都觉得刚才在高台上,他们的这位殿下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能是什么事情? 他们寸步不离地守着下面,并未听到任何响动,或看到任何不长眼睛的活物。 待到孟仁平站上高台亭中,顺着李寿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对主仆一前一后走着。 前面的主子身形单薄,形容憔悴,脚步虚浮,五官虽明艳,却带着一股子病怏怏之气,后面的丫鬟吃力地提着个大木桶,从桶沿外的鱼尾来辨,桶里是条鱼儿。 “她是谁?”李寿问道。 孟仁平当然不会以为太子是在问那丫鬟,那主子的面容他虽瞧着眼生,但略略一想自家府里的小姐也就两位,都在二房,是他二叔的闺女。 二妹妹娇俏可人,他经常见,这位并非二妹妹。 那便是…… “应是我家大妹妹。”孟仁平答得有些迟疑。 李寿瞥了眼连自家妹妹都不太认得的孟仁平。 孟仁平被瞥得生出几分窘迫来“我家大妹妹自幼经常生病,甚少踏出屋门,一直在泰辰院将养着。小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还能时常在一起玩耍,后来大了,我们兄弟三个渐渐搬到前院住,后院的两个妹妹便有些少见了。二妹妹还好些,有时候会跟着三弟到前院找我们,大妹妹则……” 他顿了顿,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这么一算,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好久未见了。” 李寿听着,已经想到梦中的她是谁了。 孟府二房嫡长女,孟家的大小姐,他二舅舅原配发妻所出之女,孟良辰,他的大表妹。 “还请殿下恕罪,大妹妹前几日刚得了一场风寒,想是今儿好了,天气又不错,这才带着丫鬟出来走走,却不曾想走到这秋水湖来,扰了殿下的清静。”孟仁平以为是大妹妹的出现惹恼了李寿,当下为孟良辰求起情来。 不管他对孟良辰有多少兄妹之情,到底同一个姓,且他自来对这个幼时便失去生母的大妹妹甚有怜悯之心。 “无事儿。”李寿摆手,示意孟仁平退下。 孟仁平松了口气儿之余,毫无意外地又要被赶下轩辕台。 他一步一步拾阶而下,退回高台之下,经过季宽身旁时,被季宽一把拉住。 “殿下与你说了些什么?”季宽好奇地问道。 孟仁平摇摇头“也没什么,就是见到我家大妹妹在秋水湖那边,故而问我一问。” 季宽想了想孟仁平所言道的大妹妹是哪一个,奈何以往从未见过,也想不出来什么,复又想到孟仁平刚才是主动来到高台下的,又问“你刚才上去之前,是有什么事情?” “我哪……”孟仁平刚说他没什么事情,岂料他则否出两个字,便想到了二妹妹特意送来,还放在敞轩里的食盒,“还真有事儿,我一上去就给忘了!” “什么事儿?”季宽追问。 孟仁平未有应答,只一双眼睛转向敞轩处,下巴往哪儿抬了抬,示意季宽自己看。 季宽回头往敞轩里瞧,他是武将,眼神耳力甚好,一瞧便瞧到敞轩正中的石桌上搁着一个朱红色食盒。 得,他也不想说话了。 心说忘了就忘了,纵然往上禀给高台那位知晓,殿下也会似往常那般,命他们怎么拎来的,便怎么给拎回去。 “唉。” “唉。” 沉默之中,孟仁平与季宽心有灵犀地想到一块儿去,不由异口同声地叹出气儿来。 他们府里都有妹妹,还都眼高于顶,个个瞧上了这位尊贵俊美的东宫。 可惜,殿下是一个都没瞧上。 不,不止他们的妹妹,是京中各高门贵女,殿下从来就未曾正眼瞧过任何一个。 殿下都年十九了,明年及冠,可就要立太子妃的。 按殿下这般目下无尘,他们都觉得明年能不能顺利让东宫有位女主人,还得两说。 吴氏亲生闺女孟美景一如既往地给李寿送了糕点,敞轩那里她久待不得,将食盒送至长兄手里后,她便退至东南角的园门等候。 未料没等到长兄可否已将食盒送至太子手中的消息,倒是等到了孟良辰主仆俩一前一后朝她走来。 “晦气!”孟美景低低呸了一声。 她的大丫鬟吉祥也跟着呸了一声,双眼浮起看好戏的眸色,每回二小姐遇上大小姐,大小姐总得被二小姐修理一顿。 宝珠提着木桶跟在后面,因大金鲤实在重,一路提过来,她提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微微泛出汗珠,但在心里她却是高兴极了。 这尾鱼足够大,可以煮鱼粥、煎鱼片、炖鱼头汤! 不止小姐可以吃顿营养新鲜的,她和金银也终于能吃顿时饱的了。 小姐问她们平日里都吃些什么,她们不敢说。 她们要是说出平日里她们吃的都是大厨房里的剩菜剩饭,有时候还有一股子馊味儿,那准得又惹小姐平添伤心难过,掉金豆子掉半日。 ……也也许不会了。 毕竟小姐现今都大不同了。 宝珠提得专注,想事儿也想得入神儿,致使前面的孟十三忽然停下脚步,她还往前走,走出两三步,才意识到前面有人。 “二、二小姐?” 二小姐? 孟十三还道是谁,原来是冤家路窄。 她可是听宝珠说过了,原主得风寒之前,也是宝珠陪着原主一早到秋水湖边走走,岂知遇到孟美景,孟美景出言不逊屡辱原主不说,还趁原主一个没注意,把原主推下水,哈哈大笑而去。 原主回到泰辰院,便躺床上了。 躺到午后,原主浑身发冷,盖了三层厚被还在打颤,直至夜里便发起高热,完全病倒。 “你说谁晦气?”孟十三上前数步,站定在孟美景跟前。 孟美景鼻孔朝气,趾高气昂地说直戳人心窝子的话“谁早早死了亲娘,在十年里病了又病,浪费银子浪费米粮,却还是不死,活着碍人眼,谁便晦气!” 第六章 大表妹 啪! 一个巴掌声响起。 吉祥刚刚勾起嘴角笑,笑到一半便僵住了。 却还没完。 啪! 又一个巴掌声响起。 第一个巴掌落在孟美景左脸上,孟十三高举的手却仍未放下,反手又给孟美景右脸一个巴掌。 前后两个,火辣通红,左右对称。 宝珠呆住了,小姐竟能如此彪悍! 随即自豪,小姐威武! 孟美景则被突如其来的两个巴掌打得神魂不齐,她还陷在以往任她随意折辱打骂的孟良辰,今日不过是受她一句冷嘲热讽,居然就打了她的愕然里。 懵了好一会儿,两边脸颊肿起,疼得她眼泛水光,她才回过神儿来。 本性欺软怕硬的她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便是抬手要掌掴回去,然而在余光瞄到孟良辰身后不远正有人走来时,她瞬息改了主意。 “阿姐问我话,我不过是回阿姐一句,阿姐何故动手打我?”孟美景委委屈屈地捂住脸,两行清泪落下,哭得我见犹怜。 孟十三审视着唱作俱佳的孟美景,眼泪是真的,因其是被她打得疼出来的,哭诉示弱,一脸无故受她欺凌的模样,却是假的。 “我娘故去多年,虽非你亲娘,然亡者为大,你身为晚辈,却口无遮拦,时时惊扰我娘的在天之灵。你我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血脉相连的亲姐妹,你自来未将我当成阿姐来敬便罢,何故还每每咄咄逼人,一字一句皆在辱骂我应当快些追随亡母而去。” 她冷冷一笑“如此不孝不悌,我打你理所应当!” “殿下……”孟美景莲步轻移,仿佛孟良辰是野兽般小心且害怕地绕过,对着李寿一礼,眼中含泪地希望得到李寿的垂怜。 可惜李寿若那睁眼瞎子,不但没看孟美景的故作娇弱,反而一直在盯着孟良辰。 孟十三似有所感,转过身来,顿时与李寿四目相接,彼此打量着。 脸如刀削,五官俊美,气质清冷,斜飞入鬓的剑眉之下,一双瑞凤眼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浓密长卷的睫毛似是有意般,扇动间微掩如墨染就的眼瞳,那一息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精光与沉思,却还是被五感甚强的她捕捉到了。 他莫不是认得她? 孟美景喊他殿下,能在孟府如此随意走动,且让孟仁平随伴左右的皇子,除却当朝先元孟皇后用命换来的太子,不作第二人想。 他是李寿。 怪哉,以宝珠和金银同她所说的原主生平,与孟府所有人事物的情况,原主在生前是不曾见过这位太子表哥的,怎么他见到她的第一反应,竟会是打量之中深含着探究? 孟十三很想当下就问个清楚。 但眼前的状况,委实不是个适宜的时机。 蛾眉淡扫,明眸含春,瓷白的肌肤清透如凝脂,琼鼻朱唇娇艳若滴,腰枝盈盈一握,姿容绝世,仪态优美,只一双丹凤眼于转动间灵动尽显,含着与浑身一股子病弱的怏气尽然不同的狡黠,平添几分令他想更进一步了解她的矛盾诱惑之感。 特别是她也正一本正经地打量着他,想是心中有何疑惑,不自觉螓首略歪,明眸双双打起问号,似有千万疑问,却只能憋着,不能即时放开了来问他的自矜模样,让他险些要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她的脑袋。 如此有趣的大表妹,以往他怎么没发觉? 若是早些见到,或许他梦中之惑早就解开了。 不过也不晚,往后还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季宽见李寿与孟十三双双盯上了,悄悄与孟仁平言“那便是你家大妹妹?” 季家与孟家乃通家之好,更是忠心于东宫的太子党,不然也不会一人成为东宫侍卫长,以武负责李寿的安全,一人成为东宫伴读,以文从旁辅佐。 二人可谓是从小好得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彼此对彼此的府中情况甚是清楚,他见过孟美景,却从未见过孟良辰,只知孟府二房有这么一位长年病弱的大小姐。 现下见到,他略想了一想,便猜到了。 孟仁平点头,并未作声。 他看看李寿,再看看孟良辰,理智告诉他,不能任大妹妹再这么无礼地盯着殿下了,故握手成拳,举至嘴边,大大地清咳一声。 “咳!” 这一声成功让李寿和孟十三齐齐转移阵地,两双眼同时落在孟仁平脸上。 孟仁平被两道视线盯得颇为不自在,暗道奇了怪了,殿下与大妹妹互相盯了那么久,也没觉得不自在,他一个局外人提醒一下,反倒扭捏起来。 孟美景又礼又哭的,却未得到李寿的注目,反倒是孟十三什么也没干,却入了李寿的眼,气得她差点儿咬碎银牙。 孟仁平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缓解一下有些莫名的气氛,便被孟美景截断,听她同他告状“大哥,阿姐打我!” 孟仁平想着大妹妹从未见过殿下,刚刚想给大妹妹正式引见下,未想二妹妹先开口,且是向他哭诉大妹妹打了她的事实,这么一下子,他的喉咙似是被堵住了。 二妹妹被大妹妹打,他是亲眼看到了,然大妹妹为何会打二妹妹,他也是亲耳听到了…… 因着身为长兄,自幼公平决断起了口角的兄弟间的孰是孰非,他是做惯了的,但二弟与三弟都是糙小子,骂起来揍几下皆毫无负担。 妹妹却不同。 娇娇弱弱的,可爱又可人,纵然起些口角,作为长兄,他自认下不了嘴,更下不了手,好在自小两个妹妹就没这样的问题。 不料难得见大妹妹出院门一趟,还被殿下给看到了,并突然丢给他这样一个难题。 孟仁平正琢磨着要如何化解两个妹妹的嫌隙,便听到李寿问他“表哥,这位可是大表妹?” 大表妹? 是了,他的两个妹妹可不就是殿下的表妹么,大妹妹自然是大表妹。 但以往二妹妹想让殿下亲近地喊她表妹,殿下不是拒绝了么,怎么这会儿倒是喊起大妹妹为大表妹了? 孟美景闻声果然大受打击,不可置信地看向即便她曾求着乞着,也不肯喊她表妹的李寿,居然喊她最鄙夷的短命鬼为表妹! 第七章 在出头 她脑子里唯一还剩余的理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好在孟仁平在听到李寿喊孟良辰为表妹后,心中浮出疑惑的同时,余光也下意识地注意着孟美景,就在她张嘴想要尖叫,恨恨地喊出她才是殿下的表妹之际,他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 “唔唔唔……” 好险。 孟仁平尴尬地笑道“回殿下,这正是良辰。良辰,还不快见过太子殿下。” “良辰见过殿下。”孟十三从善如流地行个了福礼。 李寿以往便不喜孟美景,眼下更不喜了,见孟仁平能识趣地先一步堵住孟美景的嘴,他心中甚是满意“免礼。” 又看向宝珠自始至终紧紧提在手里的大木桶“大表妹这是想提回院里自己养?” “不是,我是想吃。”孟十三实诚答道。 刚答完,便看到孟仁平一脸错愕地看向她,她继而进一步实诚道“我饿。” 当晚,孟知年被孟老太太传至上房训了整整半个时辰,吴氏亦被罚至长春院的佛堂跪了整整一夜,掌着中馈的商氏也被牵连,在上房被孟老太太阴着脸罚站了半个时辰。 唯独户部左侍郎孟知度幸免。 宝珠和金银午膳时吃着各种用大金鲤料理出来的美味儿,虽说是用泰辰院的小红炉煮煎钝出来的,但金银厨艺那是出了师的,硬是器具不够花样来凑。 结果喜人。 主仆三人皆吃了个肚圆圆。 晚膳时分,三人破天荒地吃到了一顿有史以来新鲜热呼的丰富膳食。 尽因孟府因着孟十三当面对着李寿喊她饿开始,李寿随后亲自找上外祖母孟老太太说说话,之后上上下下从主子到下人,悄无声息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孟知度人未在府中,却非最后一个知晓。 作为孟家嫡长子,眼下又做到户部第二把手,若说孟皇后给孟家带来荣耀,那么他的责任,便是为孟家延续这份荣耀。 而延续这份荣耀,最重要最核心的人物,便是他的太子外甥。 皇后长姐早早薨逝,父亲日渐老迈,待父亲再掌不得吏部,届时孟家声势定然要下滑一大截。 若非政敌坐上天官之位,那还好些,若天官之位不幸落于政敌手中,他孟家于官场的势力定然免不得被一番清洗。 那时,恐怕他是独木难支。 本来他还指望二弟能与他同进官场,如此等到父亲退阁,兄弟俩互相扶持,便可一起撑起孟府,奈何二弟胸无大志,生性糊涂,至今已为人父,却仍事事没个章程。 他作为长兄,也未强求,想着他的嫡长子如今伴于殿下左右,现在是东宫心腹,将来便是天子近臣,如此孟家有他们父子俩作为顶梁柱,应也足够了。 未曾想,二弟外事不着四六,内宅竟也这般任吴氏胡来! 孟知度落衙归府时,孟天官也是刚刚回府,父子俩在外书房碰下面之后,他进内宅直往上房。 从上房出来,得孟老太太一句简言“殿下说了,堂堂后族,骄奢不得,更苛待不得。” 他瞬间就明白了。 殿下这是在为二弟的嫡长女出头! 回到泽辉院,商氏便迎上他“母亲可有责备老爷?” “泰辰院,往后你亲自盯着。”孟知度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又接连喝了两大口,茶碗顷刻见底,才略略一解心中的熊熊之火,“夭夭的生母是不在了,可她还是孟家的大小姐,吴氏容不得夭夭,莫非你一个大伯母也容不得!” 商氏听得心惊胆颤,声调微颤道“妾身冤枉!老爷这般说妾身,可是母亲同老爷说了妾身什么!” “母亲半字未提你,也无需提你。”孟知度有些失望事到如今,妻子竟还想推诿,冷声斥责道,“你身为孟家主母,吴氏亦非精明之辈,她能在你眼皮底下苛待夭夭整整十年,你敢说其中无半丝你的功劳!” 商氏嗫嚅着想为自己辩解一二,然夫妻多年,她心知丈夫能这般言之笃笃,定是已掌握了什么。 只是她无法想通的是,今日之事刚刚发生,怎么老爷刚从衙门回来,便能知晓来胧去脉,婆母未曾说,莫非是公爹说的? 商氏了解孟知度,孟知度同样了解商氏,一看商氏脸色,便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他能知得这般快,却是长子在事情发生后,即刻差人往衙门里给他送信之故。 转念又不免暗自感叹一番,幸亏长子肖他,自知其身为孟家嫡子嫡孙的重任,自来无需他太过操心。 孟知度心火渐下,细细掰碎与商氏道“如今阿平跟在殿下身边,最为了解殿下之意,既是阿平连等我下衙,当面与我说的时间都等不得,可见阿平也是被殿下突如其来的态度惊到了。” 还有他那大侄女。 不说则已,一说则石破天惊。 商氏连连点头,她虽不太懂朝政之事,然事关孟家荣辱的太子殿下的态度,她却知道这是顶顶重要的。 “往后夭夭再有何事儿……” “老爷放心!往后夭夭就是咱们的亲闺女!” 只要殿下的态度一日偏向孟良辰,那孟府上下的态度也得跟着偏向孟良辰。 商氏算不上聪明人,但她有个最大的优点,那便是懂得审时度势,且能屈能伸,听得进逆耳忠言。 老爷是为了她好,乃至整个孟家的兴旺,她无不明白,自然得夫唱妇随! 泰辰院之外发生了许多事情,件件关乎孟十三。 结果上至她祖父祖母,下至她父亲继母,竟是无一人来打扰她。 她想着,李寿此人不仅聪明,窥一斑得一豹,办事儿亦牢靠周全得很。 “小姐,您说殿下待您这般不同,殿下又未有太子妃,会不会……”宝珠从见识到李寿待孟十三的不同态度,她便喜不胜喜地想到自古表哥表妹成就了不少美满姻缘! 金银虽未在场,事后听宝珠转述那场面,她是又惊又喜地和宝珠猜想到一处去了,遂后看向孟十三的双眼,亮得惊人。 孟十三哭笑不得“不会。” 李寿是储君,若无意外,往后便是九五之尊。 而孟家,不可能再出一位皇后。 第八章 我管埋 那日之后,泰辰院大变样。 原来除了孟十三的寝屋可以看,其他地方皆是一副破败乱差景象的院落,被商氏派遣的她身边的心腹蔡妈妈亲自带着人拾掇一番,变得齐整洁净。 下人也由原来的除却两个大丫鬟宝珠和金银之外,仅几个粗使丫鬟负责诺大的院子洒扫,连个管事妈妈都没有的弃子现状,被商氏大手一挥,添补齐四个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以及粗使丫鬟与婆子各四个。 管事妈妈则还得慎重挑选。 四个婆子负责守院门,四个粗使丫鬟添进整座院落的洒扫活计当中,孟十三的日常起居依旧是宝珠金银负责,寝屋的洒扫则由两个二等丫鬟负责,余下的两个二等丫鬟与四个三等丫鬟则被分散到书房、私库、明间、东西两厢等地儿。 如此安排下来,泰辰院由原来的空旷变得有些拥挤。 实则也不拥挤。 泰辰院以往因着院中下人极少,只宝珠金银与几个粗使丫鬟,宝珠金银住在正房左右的耳房里,好就近照顾主子,小丫鬟们则尽住前面与院门相连的倒座房,也是住不满,余下许多空屋。 是故诸如倒座房、后罩房等给下人住的地儿,以前便空旷得很,原主又是个省事儿的,整日悲春伤秋,东西两厢压根就是摆设,从未涉足,正房除却寝屋之外,尚设有书房、明间。 明间便是明晓堂,乃泰辰院待客之处。 孟十三接受成为孟良辰此一事实之后,她便将整座泰辰院走了个遍,走完的感觉,甚是满意,地大人少,正是她喜欢的。 故而经过她特意在李寿眼前告状诉苦,并成功取得全面胜利之后,商氏重视起她来,不仅威慑吴氏不准再苛待她,还安排了一大堆人往她院子里塞,把原来她很满意的清静塞得热闹起来,她默默地有些不高兴。 但又觉得不该拒绝。 人活一世,特别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有的。 不然,少不得让人瞧不起。 以往孟美景便没少拿寒酸上不了台面来耻笑原主,原主本就是个脆弱的林妹妹,时不时被耻笑一番,便得三不五时病一场。 果不其然,泰辰院里里外外的重新安排,让原先还抱着或许听到的风声是假的各个院落乍舌之余,终于确定二房的大小姐确实得了太子殿下的格外厚爱。 对此,孟知年的心情很是复杂。 按理说,良辰是他的长女,能得太子另眼相待,他应当是高兴的,事实他也确实有些高兴。 但在内心深处,他更希望殿下的这份格外厚爱,能落在美景头上。 只不过,他也只在心里想想,并未诉之于口。 吴氏则不同,回屋关起门来,她是直言不讳,听得孟知年头一阵一阵地疼。 吴氏不喜长女,从来不会在他面前掩饰半分。 以往觉得吴氏不喜便不喜吧,毕竟也不是亲生母女,只要长女能长大成人,他便算对得起发妻曾氏,而今再想来,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与掌家的长嫂一般,纵容着吴氏苛待着长女的吃食,让长女此十年来连肚子都填不饱。 孟知年恍恍惚惚,说心疼,也没多少心疼,终归对这个长女,小时就没什么父女亲情,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后来大了,彼此隔阂更深,越发亲近不起来。 故而当兄长训斥他枉为人父时,他很想驳一句,他对次女,可是极为疼爱的,事事顺从,只差将天上那轮明月给摘下来了,怎么能说他枉为人父。 然则到底有些心虚。 在兄长面前,他也自来听训听惯了,素来都是兄长指东他往东,指西他往西,既然兄长这回说了,要他往后好好待夭夭,那他照做便是。 这一夜,孟知年没有在吴氏屋里歇下,他被念叨得整个脑袋发紧,脚一抬一转,便到妾室姜姨娘屋里去了。 吴氏见状,更是气得摔了半屋子的摆件。 孟美景第二日得知母亲被气得摔了满地的碎片,她转头便把吴氏让她暂且别去招惹孟十三的叮嘱给抛之脑后,打听到孟十三正在花园散步,她直接杀了过去。 孟十三走累了,正停在银杏树下歇歇脚,心想这具人身实在虚弱,也不过才走了两圈,竟是已经累得手脚发软,若非她靠意志坚持着,换作原主,怕早瘫在地上动也不动了。 孟美景便在此时带着吉祥气势汹汹地到来。 “小姐,二小姐又来了。”宝珠一看到,赶紧禀给孟十三知晓。 孟十三顺着宝珠的视线看去,啧啧声道“来者不善呐。” “啊?那怎么办?奴婢现在回院去喊人还来得及么?”宝珠着急地挡到孟十三跟前去,企图以身体挡住孟美景的不怀好意。 二小姐以前经常欺负小姐,她打不过吉祥,小姐也打不过二小姐。 得喊帮手,不然小姐又要被二小姐欺负了。 孟十三轻拍宝珠的肩头“来不及,你也挡不住。” “小姐……”宝珠垮下脸,她当然知道来不及,也挡不住。 “没事儿,她既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那我便成全她。”孟十三淡定且霸气地说道。 “对!”宝珠顿时觉得浑身充满力气,心道来就来,以前是她没吃饱饭,现在顿顿肚圆圆,一定可以把吉祥打趴下的! 孟十三瞥了眼不过是她一句话,便转瞬被她激得斗志高昂的宝珠,不禁嘴角微扬。 “还敢笑!”孟美景走至近前,恰看到孟十三眉眼弯弯,正笑得怡然自得,她心中的愤恨不禁越发浓厚,“孟良辰,别以为有殿下撑腰,那俩巴掌你就不用还!” 她捋起袖子“吉祥,给本小姐往死里揍宝珠,揍死了算本小姐的!” “诺!”吉祥捋起袖子走向宝珠。 “宝珠,往日吉祥是如何打你的,你今日便如何给我打回来。”孟十三毫不示弱,绕过挡在前面的宝珠,上前两步站定在孟美景跟前,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残了无碍,死了更好,小姐我管埋。” “诺!”宝珠输人不输阵,纵然心里没底,亦是横眉怒目地瞪向吉祥。 第九章 狠簪刺 也是巧极。 今日李寿又来孟府,按着习惯先到上房给孟老太太问安后,他便前往轩辕台。 途中经过花园,他与孟仁平、季宽三人听到园中动静,周围还有两两三三的下人远观着,不敢靠近。 季宽很好奇,很想去瞧瞧。 孟仁平本就是府中大公子,发生什么事情,他自然是要去瞧瞧的。 只是殿下在,两人不敢擅作主张,于是齐齐看向李寿。 李寿微微挑眉,不知为何,思考要不要去看的两息间,他竟然想到他那位大表妹。 上次没能好好说话,这回再来,若再遇到,他或能从侧面问她一些有关梦境的问题。 他当下点点头。 随后,李寿三人寻声进入花园,远远见银杏树下的草地上,有两对主仆在撕扯扭打,各打各的,叠成两团正打得起劲儿。 孟仁平大惊。 季宽亦大受震撼。 李寿则眼神儿很好地认出那两团中的一团,其中一人正是他刚刚在想的那位大表妹,顿时精神一振。 撕打成两团的四人并不知有人来了,依旧打得全身心投入。 宝珠和吉祥互抓着头发,谁也不让谁,凶猛地往对方的头脸抓打,都已狼狈不堪,头脸各有泛着血珠的伤口,时不时还得你咬我一口我还你一口,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俨然与市井泼妇无异。 双方势均力敌,一时未有输赢。 孟十三和孟美景这边,则看起来已分出胜负。 只见孟美景僵躺在地上,被孟十三压坐着骑在腰上,两人都披头散发,衫裙皱乱,一人在上,一人在下,都心口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大气儿。 可见撕打得十分激烈。 奇怪的是,两人于此时此刻,却都是动也未动。 因着角度的问题,三人赶到时看到的,并未能看到孟美景头脸的情况。 待再走近些,才惊骇地发现,孟美景纤细的脖子,正被孟十三手中一根金簪的尖端抵住,只要孟十三一个用力,孟美景的喉咙即时得被戳出个血洞。 孟美景不是不想动,是她不敢动。 孟十三则不是不敢动,而是她一动,必得见血。 孟美景不敢动不敢说话,孟十三浑身发狠,如同一头恶狼虎视眈眈着身下的孟美景,仿佛随时都能张开血盆大口,将孟美景一口吞噬。 “残了无碍,死了更好,小姐我管埋。” 孟美景脸色发白,嘴唇发颤,双眼盯着孟十三手中的金簪,蓦地想起开打前,孟十三对宝珠说的这句话。 现下想想,原来这句话不止是说给吉祥听的,亦是说给她听的。 孟良辰是真的敢埋! 无论是吉祥,还是她,孟良辰是真的起了杀心! 意识到这个事实,年仅十岁的孟美景终于真正害怕起来,眼泪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抖着声音低低地求饶。 “阿姐,你别杀我……” “阿姐,我错了……” 李寿是怎么也没想到,见孟十三两回,两回她都在打人,且打的还是同一个。 第一回赏孟美景两个巴掌,第二回直接用金簪抵住孟美景的喉咙。 第一回只是教训,第二回却已经想要做个了结。 他面上无波,心里却止不住惊涛骇浪。 孟良辰虽比孟美景大上五岁,然孟美景是真正锦衣玉食地娇惯长大,孟良辰却是被苛待着勉强活着,身子康健与惯来病弱的两姐妹,即使有着年纪的大小,个头身形却是差不离,且孟美景健康壮实,不似孟良辰那样瘦瘦巴巴,营养不良。 都不必上手,仿佛风大些,便能将她吹走。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强势地压制住孟美景,且将孟美景的一条小命掌握在手里,任她宰割。 这位大表妹,比他想象之中,还要更强大。 身体上或许病弱,内心精神上,却绝对足够悍然。 孟十三若知她在李寿心里得此评价,定然得撇嘴。 她现在虽是凡人,这具人身也足够病弱,无形拖累了她。 可她是谁? 她可是已经渡过千年雷劫的蛐蟮大妖! 想当年九道天雷,在金陵上空聚集,遮天蔽日,仿若人间地狱,她为了不让老祖洞庙受她连累,天雷劈下来,把洞庙给劈成粉末,她单枪匹马地迎上天雷,硬是生生杠下了接连九道。 雷劫都没让她死,区区凡人孟美景,纵然这具人身不争气,可她清修千余载的大妖之魂仍在,凭着在残酷的物竞天择之中活下来,并修炼成大妖的坚韧意志,她也定然要将孟美景打得永生难忘。 再不敢冒犯她! “知道错了,就好。”孟十三眉眼淡淡,语调平平,缓慢且无奈,“你我姐妹,本不该如此,奈何你总是要来招惹我。” 手中金簪随着她的话语,更进一步贴近孟美景的肌肤,冰凉的危险触感,险些让孟美景尖叫出声。 好在她及时忍住了。 她怕! 怕尖叫出声,激恼孟良辰,金簪就真的插进她的喉咙! 看到明明骇得要尖叫出来,却聪明地在紧要关头堵住喉咙,转变成沙哑的嗬嗬声,孟十三抬起原来压住孟美景肩膀的左手,满意地拍了拍孟美景的脸颊。 “这就对了。” 却未等孟美景一口气儿松下来,孟十三紧攥金簪的手提起,一个转折,使上势如破竹的大力气,金簪直接往孟美景的左手掌刺下。 “啊——” 孟美景只惨叫一息,剧痛让她在下一息昏厥过去。 从孟十三拿着金簪抵住孟美景的喉咙开始,她就没想过善了。 冲破云霄的惨叫声让吉祥和宝珠齐齐停下撕打,双双望过来。 当看到孟美景左手掌被金簪刺了个对穿,掌心的血洞不断流出鲜红的血时,吉祥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宝珠也是被吓住了,一双眼从孟美景血淋淋的手掌,再到自家小姐那张毫无血色,透如琉璃的脸上,再也无法移开。 孟十三松开染血的金簪,慢慢站起身。 撕打了一阵,气力已尽无,不止发鬓散乱,身上衫裙亦被扯得完全变了形,在地上滚了又滚,更是早已脏成黑一块灰一块,如瀑的青丝也粘了几许细碎草屑。 但她的脸,却奇异地干干净净。 如同,行凶的纤纤素手,洁白如玉。 第十章 罚跪抄 孟十三神态自若,神色平静,眸中戾气散去,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身,看到了商氏、吴氏、姜姨娘,还有孟老太太。 她们是在孟十三用金簪把孟美景手掌刺了个对穿,孟美景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时,才一同到的园中。 吴氏恰看到这一幕,两眼一翻,跟着孟美景昏厥过去。 余者僵立原地,她们目露惊惧地看着孟十三,那眼神儿仿佛是在看什么怪物。 孟十三浑不在意,转眸至另一边,看到孟仁平、季宽,以及李寿。 她的祖母、大伯母、继母和姜姨娘,都是在她行凶之后才来到的花园,太子、大堂兄、季家公子却都是在她行凶之前,便到的这片草地。 她们,是来不及阻止她。 而他们,却是什么也没有阻止。 视线微微下移,她的目光落在李寿的左掌心上。 随后,孟十三被孟老太太带回长春院,罚进佛堂,跪抄经书,禁足一月。 李寿这回没说什么,却有些欲言又止。 孟老太太神色漠然“国有国法,家亦有家规,殿下应知老身责罚夭夭,亦是为了她好。” “外祖母所言甚是。”李寿当然知晓孟十三此番做得过了,姐妹相残,乃是大忌,事后孟十三又拒不认错,外祖母只是将大表妹罚跪佛堂抄写经书一个月,已然是从轻发落。 从上房出来,他往南面的佛堂望了望。 季宽很有眼色地问道“殿下若要做些什么,卑职可以去找池南想想法子。” “多事儿。”李寿提步就走。 季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杵在原地嘀咕“怎么就多事儿了?明明刚才跟来上房前,您还对池南说‘莫要责骂大表妹’的。” 嘀咕完赶紧跟上。 经此一事儿,李寿没再前往轩辕台静坐,转头便带着季宽回了东宫。 孟十三被罚跪抄经,整整一个月不得踏出佛堂半步,也就是说她得在长春院里待足一个月之久。 此消息一传回泰辰院,金银先是找到宝珠问清楚缘故,听着神色尚未完全回神儿的宝珠,断断续续地阐述完花园里打的那一场架,她也半晌没能收魂。 “小姐这是……不止失忆……” “……是,何止忘事儿……” 简直是换了个人! 宝珠和金银双双一个激灵,齐齐回魂,互对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茫然、疑惑,甚至是后怕。 “按你说的,小姐是护着你的……” “是护着我们的……” 宝珠纠正金银的话,把她们两个都概括入内。 “……那有什么可想的?” “没什么可想的!” 思绪飘到此处,卡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她们既不知道自家主子为何会在病一场之后发生巨变,也不明白小姐为何在委屈求全忍受二小姐的欺压多年之后凶狠反击。 但! 有一点儿她们是再清楚不过的。 那就是小姐还是她们的小姐,小姐不止自己反抗了二小姐的凌辱,还护着她们,让她们反击以往凌辱她们的人,成为她们的后盾! 那么,不管小姐变成什么模样,性情行为如何巨变,小姐依旧是她们唯一的主子。 主子说什么,她们做什么,主子被关进佛堂罚跪抄经,她们也不能自个儿好好地待在泰辰院里。 奈何,她们连长春院的院门都进不去。 宝珠金银见不到孟十三,孟仁平却是得到了准许。 “你身为长兄,有看顾弟弟妹妹之责,安哥儿与康哥儿,你便教得很好,在外从未丢过孟家的脸面。夭夭与景姐儿,拘于内宅,你见得少,了解应也不多。” “然!” 孟老太太原来慈眉善目的脸一肃,严厉地道“也纵容不得!” “祖母放心,孙儿往后定当好好看顾两位妹妹。”孟仁平自知性子温和,少时还替弟弟妹妹背过不少锅,这些祖母都门儿清,不禁先敲打一下他,不准他助长大妹妹的戾气。 然则,祖母多虑了。 他虽素来对待弟弟妹妹十分宽厚,却也知轻重,不会如此糊涂。 “倒也不必,你伴随殿下左右,常在外行走,哪里有这个时间。你只要好好争气,继你祖父、父亲之后,顶起孟家门楣,延孟氏一族荣耀,便是你最大的孝顺。” “内宅之事,原是你母亲与你二婶之责,她们日后定会加倍教导矫正。咱们孟家的姑娘,不能蛮横欺弱,更不能凶狠相残。” 孟老太太以往总觉得孟家内宅简单,长媳也算有些能力,中馈掌得有条不紊。 经此一事儿,她方知是她不理庶务太久,竟已是耳闭目遮,长孙女自幼受尽继次媳的苛待不说,病弱的夭夭居然也有执簪刺伤景姐儿的一日。 她也不是个不通情理,不明是非,黑白颠倒,偏心没心的祖母。 夭夭能在曾氏病逝这么多年,终于爆发出来,将吴氏所出的景姐儿重伤,那样走两圈都要喘不过来气儿的小姑娘,能一夜之间变得如此凶残,可见是被逼狠了。 人啊,在山穷水尽之时,总会做出往日连想都不敢想的异举。 现在她只要一想到夭夭簪刺景姐儿的那个血腥场面,她的眼皮便禁不住地猛跳。 “祖母说得是,孙儿都听祖母的。”孟仁平见孟老太太面露疲惫,上前两步更近榻前,轻声细语地保证,“夭夭那边,孙儿会好好劝导,祖母不必忧虑,且保重身体要紧。” “祖母知你孝心,且去吧。”孟老太太摆手。 孟仁平退出上房,已是暮色四合。 上晌发生那样的血流事件,下晌孟知年和吴氏所居的善方院,与孟美景所居的绾菲院,都请了大夫。 诊脉,开方子,买药,煎药。 下人忙进忙出,很快满院子的药味儿,时不时夹杂着哭诉声、喊疼声、破骂声,还有细微的啜泣声,物件被砸落在地的泄愤声。 相较之下,泰辰院简直安静得万籁俱寂,针落可闻。 商氏在院落与院落之间忙得不可开交,只觉得世事难料。 往前夭夭无人问津,被欺得体弱多病,近日却频频出壮举,对目无长姐的景姐儿,不是有理有据巴掌教训,便是猪突豨勇一架见血! 第十一章 更无需 上回景姐儿被夭夭掌掴,被殿下偶遇偏帮夭夭,她作为大伯母,掌着孟府内宅,又经丈夫回府后的叮嘱,少不得要关心一二。 当下往深处了解,方知过去十年,夭夭在二房的日子怎一个惨字了得。 明明是孟府的大小姐,却过着可怜又可叹的小白菜日子,连她给夭夭每月的三两月银,一过吴氏的手,就得少了二两。 黑心商人都没这般黑! 如此深究其底,了解到孟十三此十年来被苛待得大病小病不断,能平安长大,活到及笄,当真是曾氏在天有灵。 商氏和孟老太太想的一样。 她也觉得孟十三是被吴氏母女俩欺狠了,积压了这些年的委屈恼恨一下子到了顶峰,这才不管不顾地倾泄而下,在今日闹出姐妹相残的大事儿来。 要说夭夭是有错,却也不能尽怪夭夭。 何况,经她事后问询在场或近或远围观的下人,都一律异口同声地说,是二小姐气势汹汹到花园找大小姐打架。 简言之,是景姐儿先动的手,夭夭自卫还的手。 于是,被欺着压着打骂了十年,含着一腔的悲凉,不再任打任骂,心头愤火一起,难免孤勇,难免过当。 这般想着,加上想到自己过去明知吴氏待夭夭并不好,却选择了视而不见的愧疚,商氏心中的天平,毫无意外地倾向孟十三。 再说了,殿下还亲眼目睹了夭夭簪刺景姐儿的整个过程,过后还不是未对夭夭说半句恶语,反而紧跟在带着夭夭回长春院的婆母后面,也去了上房。 殿下能和婆母说什么,她不知道。 事发之后,她忙着处理重伤昏厥的景姐儿,和被吓得惊急过度而跟着昏厥过去的吴氏,又请大夫,又安排人手将人小心抬回各自的院落,并勒令在场的所有人,不准乱嚼舌根,需闭口不言,紧守今日目睹之事,不得再议上半字,更不得往外传上半句。 谁要是管不住自己的嘴,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她都不会心慈手软。 等等,当务之急。 自是没跟着到上房去。 但从随后婆母对夭夭的处罚来看,她觉得殿下这一回,还是偏帮的夭夭。 甚至是婆母,亦然。 商氏忙到日落西山才终于有空闲坐下来喝碗茶,孟知度与平日里一样,这会儿尚未落衙,她回泽辉院的路上也问过了,公爹此时也还没回府。 公爹与丈夫除却休沐日,平常都是这样忙碌,莫说早些回府了,就是准时下衙的时候都少。 她与婆母二人也是习惯了。 搁在此前,她倒也不会问。 但今日不同,府里出此大事件,也不知丈夫会不会和上回一样,人未落衙便知晓了。 “大公子呢?”商氏边想着,又想起同样总在外相伴太子的长子,今日长子也在场,事后太子带着季宽回了东宫,长子可是没一同去的。 “大公子去了上房,还未出来。”蔡妈妈回着往外面望了望,廊下早已掌灯,一整排的灯笼十分亮堂,“老奴让小丫鬟在长春院外守着,大公子一出来,便回来报信儿。” 孟仁平在佛堂见到了孟十三,他没有任何责备,不是因着李寿的交代,更不是因着兄长对妹妹的爱护,而是他知道大妹妹并没有错。 被欺压自然得反抗。 不反抗,难道要被欺压至死么? 不。 就像对待政敌,殿下从来没有不忍,他和季宽作为太子党,亦从未有恻隐这种东西。 孟十三已经用过晚膳,尽是斋菜,却出奇的美味儿,她吃得心满意足,抄写经书,也跪得腰板笔直。 或许对他人来说,跪抄经书是惩罚,然于她而言,却是驾轻就熟,从容不迫。 孟仁平站在佛堂门口已有片刻,守门的丫鬟也被他驱走,他就安静地站着,盯着她的后背,一言不发。 “大哥想说什么?”他既然不想开口,那便由她来开口。 孟十三的突然开口,轻轻柔柔的,带着软侬清脆,让孟仁平很难想象到今日上晌她在花园里执簪狠刺景姐儿的那一幕。 “给祖母认个错,这件事情便过去了。”他道。 “给祖母认完错,是不是还要给大伯母、给吴氏认个错?”言语间,孟十三仍旧端正地跪坐着,语调平缓,仿佛她与他正在说的,不过是寻常事儿。 到底伤了人,且是自家姐妹,孟仁平刚想说是,便又听她道“我没有错。” “倘若我有错,那过去十年,吴氏与孟美景所犯苛待欺凌我的错,又该如何清算?”原主受尽十年苛凌,死时是满心的绝望,她可以替原主反击,却无法替原主原谅。 “祖母已经罚我了,待一个月过去,我便能从佛堂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泰辰院,继续过我爹不疼继母坏的小日子。”孟十三收起最后一笔,翻过页,换了张宣纸往下抄写。 祖母让她抄的是《金刚经》。 恰好她以前入世时,曾抄写过一段时日,每一笔每一页皆熟悉得很。 犹记得那会儿,她以真身化形,在人世无亲无故,是既无遮头之瓦,又身无分文,偶听得替寺庙抄写经书能赚钱,她便去了。 幸亏她写得一手好字。 那位主持只看了一眼她抄写的一小段经书,便将一整本《金刚经》交给她,雇她抄写。 此后,她以抄写经书为生,赚了不少小钱,维持了她在人世很长一段时间的嚼用。 未曾想如今再抄写,同样是用的簪花小楷,同样是一字不差的经书,却是不同的结果,抄完没有银子赚,只是对她的惩罚。 孟仁平原还想再劝劝孟十三暂且低个头,先认了错好让流血事件过去,但一听到她说爹不疼继母坏,他这些话便如同鱼骨卡在他的喉咙,是说不出来吞不下去。 身后依旧沉默着,孟十三终于回头看了眼,见孟仁平仍未踏进门槛,只站在门口一脸愧疚的模样,她轻声笑了笑。 转回头继续抄“大哥回去吧,我没事儿。” “夭夭……” “过去十年,你们未曾理会过我,任我受尽不公,现今我已有自保之力,更无需你们理会。” 第十二章 有谋算 自保之力? 孟仁平听到此四字,不禁有些许怔忡。 是啊,夭夭已经长大成人,且气运极佳地得了殿下的另眼相待,看她两回教训目无尊长的二妹妹,下手皆为狠辣,又有殿下的偏向,连险些把二妹妹的手废了,祖母亦未重罚于她。 “秋水湖那回,你钓锦鲤,说饿,说要吃了那尾大金鲤……可真是巧合?”而后遇到殿下,可是故意谋划? 孟十三一顿,笔尖慢慢落下一滴墨,她已抄到末卷的四句偈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一落,恰落在最后的观字上面,顷刻渲染开来,毁了整张宣纸。 “空是空,幻亦空,实相则非相,诸相无所往。” 她搁下狼毫,背脊越发挺直,即使双膝已跪得疼痛非常,她也并未自蒲团起身,仪态依旧端庄,目视矮桌之前,高案之上的如来金身,神色肃敬。 “巧或不巧,端看结果罢。” 孟仁平略懂佛理,孟十三想要表达的意思,他听懂了,她虽未正面回答他,却也从佛理之中侧面给了他答案。 她制造了巧合,那便真是巧合。 结果不错,她得到殿下的垂怜,改变了她在孟府里的糟糕处境,成功进入了祖母、母亲的视线,也让他和祖父、父亲开始重视起她来。 她达到了她的目的,巧或不巧,已然不重要。 于她已不重要,于他实则也不重要。 孟家不是没有想过要再出一位太子妃,再出一位中宫,只是无奈于到他这一辈,他没有同胞妹妹,唯有隔房的两位堂妹。 从前大妹妹病弱足不出门,如此病体自是早被摒除在外,二妹妹虽康健活泼,却娇蛮不得殿下之心,眼下不管大妹妹是用计谋算,还是真的只是巧合,总归夭夭确实已进了殿下的眼。 纵然这份格外青睐不知会维持多久,但他和祖父祖母、父亲所想一样,或许能试一试。 万一孟家真能再出一位皇后呢。 试试,总不亏。 而今夭夭已有自保之力,甚至有自己的谋算,若夭夭与孟家是一条心,倒也算殊途同归,但若夭夭与孟家离心,那…… 祖母说他身为长兄,对弟弟妹妹有看顾之责,可他并没有做好。 自来他只看到了三个弟弟,对两个妹妹,却是从始至终地忽略了。 是他没有尽到长兄的责任。 孟仁平说完想说的,也得到想要的答案,一路走出长春院,心情十分沉重。 蔡妈妈一得到守在长春院院门外的小丫鬟回禀说大公子出来了,她随即上禀商氏。 商氏有许多话想和长子说,也有许多问题想问,便让蔡妈妈亲自到前院,去请已回到建丰院的长子,到泽辉院见她。 岂料蔡妈妈扑了个空“太太,大公子刚回院,恰逢老太爷与老爷前后脚回府,老爷先是被楚管事请到外书房去,随后二老爷和大公子也被请去了。” “公爹把阿平也喊到外书房去了?”商氏直觉有事儿,且与今日夭夭簪刺景姐儿的流血事件脱不了干系。 楚志是孟天官身边的人,也是孟府楚管家之子,办事儿牢靠,很得孟天官的器重,专门负责孟天官在外的一切事宜。 是故他虽只是一个外管事,在孟府的地位却颇高。 他跟着孟天官回到孟府,进门听他爹楚管家,细细说了今日发生的流血事件,他随即禀了孟天官知晓。 孟天官一回府,并没有立刻回后院,而是先到的外书房处理一些事情,故也未见到老妻。 未想刚坐下不久,便听楚志上禀的长孙女竟然与次孙女打架,且夭夭以金簪狠刺景姐儿手掌,大夫说要好好调养,不然怕不止要留疤那般简单,一个不慎,景姐儿的左手掌自此废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听后,看着书案上一堆事务,只顿了顿,便让楚志去请了长子、长孙,以及次子。 于是楚志先是赶紧追往后院,把同样是刚刚回府,尚未走到泽辉院的大老爷,把老太爷之令传达到了,顺道又到善方院请了二老爷,最后才回到前院,至建丰院请了大公子。 转了一圈,他回到外书房,守在屋外廊下。 孟知度到底是个当官的,被楚志这么一请,他随即想到府里定然是又出事儿了。 不然方将他与父亲前后脚回府,若是事关朝政之事,父亲便直接喊他到外书房去了,何须那会儿不喊,反等到他都快回院了才让楚志来请。 只是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情。 却有一点儿可以肯定,事儿指定事关殿下。 如若不然,尚惊动不到父亲。 孟知年素来游手好闲,每日沉浸于赏花逗鸟之中,长女重伤次女之后,他是恼怒非常,奈何长女在事发之后便让母亲带回了长春院,让他连想亲自打骂长女一番都没机会,一腔恼火憋到得知次女的手掌怕是要废,他是忍不住了。 岂料他气咻咻找到长春院,母亲却不让他见长女,言道已经罚了,得等到一个月后,方可见到长女。 换言之,此期间纵然他再恼怒长女,莫说教训一二,便是长女的面,他也是见不到的。 熊熊的怒火在他的胸腔燃烧,一步一步踏出长春院,至回到善方院,他的心火也灭了。 母亲为何护着长女,又为何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更不把次女险些要废掉的左手掌放在心上,乃是因何,他清楚得很! 也因着清楚得很,这让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吴氏那边是不能去了,且吴氏这会儿还在次女院子里守着,他去不得,要不然得知他亲到长春院,却连长女的面都没见着,吴氏定然要哭闹得更厉害,少不得连他也得怨怪。 随后,他进了姜姨娘的跨院。 没想到在姜姨娘的屋里坐了不到片刻,楚志便来了,说是他父亲请他到外书房去。 孟知年瞬间懵住了。 对母亲,他自来是怕,对父亲,他自来是惧! 然随着听到孟知度也被孟天官请到了外书房,他疑惑之中带着不安的情绪一下子得到缓解。 第十三章 无资格 他素来听兄长的话,兄长也素来护着他,父亲若责备于他,兄长定然会为他说话,虽然他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竟惹得父亲要让楚志请他到外书房去。 但,不怕,有兄长在。 孟知年当下自己给自己鼓着劲儿,前往前院外书房。 与揣测府里不知又发生何等与李寿相关之事的孟知度不同,也与不解心慌自我检讨的孟知年不同,孟仁平一见到楚志,听到楚志说祖父请他到外书房去,深知所为何事儿的他,是三人之中最为沉着的那一个。 到了外书房,他被通知得最晚,自然也到得最晚。 楚志守在屋下,恭恭敬敬“大公子请。” 孟知度与孟知年早进外书房坐下,听到这一声,二人齐齐看向门口。 孟仁平踏进门槛,习惯性往右边书案的方向看,果然看到祖父与往常一般,安坐于案后埋头处理事务。 “祖父,父亲,二叔。”他一一行礼。 孟天官示意他坐,他随即在孟知度对面的扶手椅里坐下,与父亲、二叔面对面。 “说说,今日簪刺之事是如何发生的,又是怎样的结果。”孟天官把手边之事暂且停下,抬头问道。 听到簪刺二字,孟知度拧起眉头,想着此二字的字面意思,孟知年却是心里一咯噔,越发缩头缩颈。 孟仁平没有意外,当下平铺直述地把孟十三与孟美景打架之事,前因后果详详细细地说了。 在场父子三人听罢,反应不一。 孟知年是孟十三与孟美景的父亲,姐妹俩打架,不管谁先的手,谁下的狠手,都是他的闺女,作为父亲,首先第一条,便是父不教之过。 他这会儿也清明得很,丝毫没了气咻咻前往长春院想要教训长女的那个胆量,在父亲与兄长面前,他自来低一头,此时理亏,更是气短。 故而从孟仁平细说簪刺事件的过程开始,他便一直低着头,听到最后,他整个脑袋都快要埋进胸膛里去了。 孟知度则只是侧脸看了一眼孟知年,对于二弟如此没气性的人,居然能生出大侄女那样强横悍然的闺女,他心里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 大侄女有气性是件好事儿,可太过有气性便过犹不及了。 然而,他也不能说簪刺之事是夭夭的错,甚至以他在官场多年的看待人事物的目光,以及处理朝政之时难免明争暗涌的手段,他甚至觉得大侄女没错。 对待敌人,就该狠绝。 然则,二侄女并非敌人。 孟知度与孟知年两兄弟在心里想得多,却都没有开口,一人是想先听父亲怎么说,一人是只想苟着不想挨骂。 孟天官想的也不少,但他想的比两个儿子想的要简单得多,他只关心一点儿“对于你祖母对夭夭的惩罚,殿下可有说些什么?” 太子,东宫,才是他作为吏部首官,浸泡官场近三十年,最擅长的直抓重点。 “孙儿听祖母说,殿下是想为夭夭说情,然祖母说,家有家规,眼下的惩罚,已然是对夭夭的从轻发落。”孟仁平也关心李寿对孟十三受罚的态度,自然早早问过孟老太太。 孟天官微微颔首“你祖母说得对,也做得对,孟家的姑娘,不管对错,终不得相残。按你说的,殿下亲眼目睹夭夭行凶,却还想为夭夭说情,如此恰好说明,殿下待夭夭确实不同。这份不同,若有机会,你可从侧面探探殿下之意。” 仁平领命,孟家就他总伴在李寿左右,试探殿下对夭夭是否真有意,此事儿非他莫属。 孟天官继而转向次子,是叮嘱也是命令“簪刺之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扰你母亲的清静,待夭夭受完罚,也不许再旧事重提。” 次子欲找长孙女狠训一顿,被老妻挡出长春院,他也从楚志去请人后,楚管家特意来前院外书房,亲口报与他知晓了。 孟知年一个激灵,即时起身弯腰叉手“儿子全听父亲的!” 若说母亲偏向长女,尚有几分托词,父亲这会儿偏向长女,已然是明明白白地知会他,长女之不同,事关孟家门庭,他虽为人父,长女之事,却已非他所能参与的了。 简单明了地说,从这里踏出去,他便自此失去管束长女的资格。 不,不止是他,还有吴氏,至整个二房,已然无此资格。 孟天官满意了,目光略过长子,又落在长孙身上“你见过夭夭了?” “见过。”孟仁平心知祖父此问何意,也不必孟天官再开口,遂又将孟十三同他说的,尽数倒出。 孟知度听着在心中倒抽一口气儿“夭夭这是在怨怪我们?!” “大约也不是怨怪,而是对我们不抱希望了。”这才是孟十三让孟仁平心情沉重的根本原因。 “不必深究,她一个小姑娘,刚刚及笄,哪里懂得家族的重要性。”孟天官站得高看得远,在他眼里,长孙女尚且稚嫩,做的想的不过是一隅之见,“若她真能拢住殿下的心,让我们孟家再出一位太子妃,届时她便会明白,大树之所以能繁荣昌盛,其根须之巩固,方是真正立足之本。” “父亲说的是。” “祖父说的是。” 孟知度和孟仁平父子齐齐起身,异口同齐地叉手道。 孟十三抄写经书抄至人定时分,便停了手,起身到佛堂一侧的罗汉榻坐下。 除了起身时摔了一下,坐下后双膝又疼痛得令她泪显于睫,她倒也没其他不适,就是累,极累,越发觉得这具人身需食补药调之外,更得勤加锻炼方可。 上房南面有座抱厦,抱厦面阔三间。 此,便是佛堂。 正中供奉着佛祖,左边设有一案一软垫,孟老太太平日里便于此处念念佛经,捻捻佛珠,捡捡佛豆,右边设有一榻一屏风,供孟老太太日常累了倦了,就近小憩之用。 孟十三被禁足于此,膳食是在左边案桌上用,夜里安歇就在罗汉榻上睡,原来孟老太太用惯之物,皆已被替换。 她躺下去,被褥、软席、玉枕等物,尚能闻到刚刚晾洗干净所用的皂角味儿,与淡淡的桃花薰香。 第十四章 请太医 三月的春风微拂,月光透过窗台照进屋内,淡淡的月辉泛着柔和的光,落于榻前的八仙桌面,宛若催眠的小曲儿。 她看着看着,眼皮子缓缓阖上,渐渐进入梦乡。 这一夜,她睡得很沉。 一夜无梦。 第二日辰初,孟十三未有起身。 过了朝食,孟老太太身边的春夏秋冬四赏之一的大丫鬟赏夏发现,便进佛堂看看。 “大小姐,该起身了。”进到罗汉榻边,赏夏离着三五步,低声唤道。 孟十三侧卧着,面向里,赏夏只能看到她的后脑勺,以及红彤彤的侧脸。 赏夏站了几息,孟十三还是没动,她只好把声音调高些,再道“大小姐,老太太已用过朝食,现下正问大小姐呢,奴婢这才过来看看。大小姐,您该起身了,等会儿老太太就要过来捡佛豆了,届时看到大小姐还未起身……不太好。” 一番话诚心诚意,她是真的在为孟十三着想。 然则,孟十三依旧没有动静,睡得极熟。 赏夏想到过来前,赏春同她说的,大小姐往后说不定有大造化,要她好好说话,万不能惹大小姐不高兴。 赏夏撇嘴,她哪儿敢啊。 二小姐敢惹大小姐,都是亲姐妹呢,大小姐狠起来,都把二小姐的手掌给戳出个血窟窿来。 她一个家生子,敢对大小姐不敬,准得小命休矣! 但这会儿大小姐怎么唤也唤不醒,却也不好,赏夏想了想,还是上前两步,更近榻前,上身前倾,往榻里面去瞧孟十三的正脸。 这一看,她怔了下。 随即意识到不好! 到底是孟老太太身边特意培养起来的四大丫鬟之一,赏夏很快镇定下来,伸出右手,用手背轻轻贴在孟十三的额头。 烫! 这一贴即离,再看孟十三手脸皆红得似煮熟的虾,俨然已经烧到人事不醒,而非熟睡,赏夏吓得当场低叫一声,转身就跑出佛堂,禀孟老太太去了。 孟老太太得知孟十三又病了,随即想到昨儿那场簪刺流血事件,还有随后被她罚至佛堂抄写经书至人定方歇下,这是又惊又吓又疲又累,原来身子就弱的长孙女可不就又得病一场。 她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思虑不周的懊恼。 从前长孙女未进得她的眼,她自是从未上过心,昨儿事发突然,又是姐妹相残的大事儿,她只顾着别罚长孙女太重,便是给殿下三分薄面,也是厚待长孙女了。 却忘了长孙女自幼便体弱多病! “赶紧拿老太爷的名贴,到太医院去请太医。”孟老太太手里一直有孟天官的名贴,便是用于府中急需用医的不备之需,“若是余太医在,务必请余太医过来一趟。” 余太医是除却院使院判之外,整个太医院里医术最佳的医官,最主要的是,他主攻的便是女子妇科,尤其擅长为宫中贵人调养身子。 长孙女前几日得了风寒刚好,这会儿又发起高热,病情汹涌,且长孙女不比次孙女自小康健,需谨慎对待,最好是经过此番诊断,好好地把长孙女的身子调养起来。 不说跟次孙女那样活蹦乱跳,至少不能再是走两圈便得大喘气儿的孱弱身子。 丈夫昨夜回后院,便同她说了,长孙女或系着孟家门庭能否再出一位中宫的重任,要她往后好好把长孙女教养起来。 教养且不说,长孙女有个康健的身体,方是眼下头等大事儿。 如若不然,长孙女进不了东宫。 毕竟,东宫的女主人,可不能是风一吹就倒的身子。 刘妈妈是孟老太太陪嫁时的大丫鬟,后来被配给府中家生子管事,也就是现如今已成孟府管家的楚管家,楚志就是她儿子,一家子都是忠仆,在孟府下人中的地位也甚高。 她是孟老太太的心腹,四赏也是她亲手调教起来的,孟老太太一吩咐,她即时应诺,当下让赏春去把孟天官的名贴取出来,套车前往太医院请余太医。 赏春一走,剩下的赏夏、赏秋、赏冬也在刘妈妈的指挥下,忙碌起来。 赏夏回佛堂照看浑身发烫的孟十三,赏秋张罗温水细棉布等物,两人合力给孟十三擦拭身上的汗,并重新换上一套干净舒爽的寝衣。 赏冬则前往泰辰院把宝珠金银找来长春院,她们是孟十三身边的大丫鬟,又是自幼一同伴着长大的,没有谁更了解孟十三每每病倒的情况了,待余太医请来,想问过往病情,她们就能派上用场。 有刘妈妈妥贴地安排着,孟老太太心里的紧张略缓“你到大厨房去,让她们时刻备着小米粥、燕窝粥,还有参汤,都温着。夭夭醒了,什么时候能吃,什么时候想吃,都能吃着。” “老太太放心,老奴这就去。”刘妈妈退出上房,亲自到大厨房下达孟老太太的吩咐。 长春院一大早,孟老太太身边的刘妈妈与四赏就进进出出地忙活,如此大动静,商氏作为当家主母,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她赶到长春院上房时,恰好是宝珠金银被赏冬带进佛堂的时候,她往抱厦望了两眼,有心想追上去跟着进佛堂看看孟十三,但又觉得该到老太太那儿先问个究竟。 两厢天人交战之下,还是老太太这边占了上风。 商氏与孟老太太这对婆媳自来相处融恰,孟老太太是个未嫁时便强势的性子,商氏还是姑娘时的性子也算强势,然在孟老太太跟前,她的强势便成了顺从。 有因着孟老太太是婆母她是儿媳,天生被孝道压一头的原因,更有孟老太太虽强势,却也很讲道理,很体恤身为儿媳的不易之处的原因。 故而,商氏在孟老太太面前,素来春风满面,诸事有商有量,恭敬有加,顺从听话。 这也是孟老太太一直认为孟府后宅在商氏手里,被管理得有井然有序,无需她再操心的缘故。 未曾想,却也因此造就她忽视长孙女,致长孙女受尽继次媳苛待,被次孙女欺辱至此,激得长孙女为求活路,落了个不得不拼命反击姐妹相残的结果。 第十五章 指偏心 至于长孙女能得殿下青睐,即使真如丈夫所言,多少有长孙女的谋算,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素来秉从自己想要,便得自己争取的原则。 夭夭能谋算,且成功谋得殿下的另眼相待,不管这份高看能有多重,能有多久,那都是夭夭的本事。 作为祖母,且不论夭夭能否顺利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就夭夭有这份心气,亦有敢拼敢搏的劲儿,她便很欣赏。 “老太太,大太太来了。”一个小丫鬟掀起帘子,入内通禀。 “请大太太进来。”孟老太太知自个儿院里的动静,一定瞒不过商氏,商氏也定然得过院来问问。 小丫鬟应诺,转身到门边打起帘子“大太太,老太太有请。” “母亲。”商氏一进屋里,走近中堂罗汉榻前。 “你来了。”孟老太太也没等商氏开口问,随即便主动说道,“正好,夭夭昨夜里又病了,起了高热,眼下烧得昏迷不醒,这件事儿你不来,我也得遣人告知你一声。” “又病了?”商氏大惊失色。 赏春到太医院,遵孟老太太是想请余太医的,岂料余太医进宫为贵人请平安脉去了,最后转来转去请到了余小太医。 余明路是余太医的嫡长子,承继其父的医术,同样擅长女子妇科,及冠之年,也在太医院供职,正八品的医官。 与季宽和孟仁平的私交笃定不同,余明路虽与孟仁平也有几分私交,但他根本不到孟府窜门。 孟仁平请过他几回,皆被他以各种理由拒了。 被请至孟府给孟十三看病,是余明路第一回上门。 一路上,赏春把余明路引至长春院,先是拜见了孟老太太,孟老太太着急孟十三的病情,没顾上寒暄两句,便亲自带着他往佛堂去。 孟十三烧得稀里糊涂,嘴里说着胡话,话都含在嘴里,也没人听得清楚。 宝珠金银紧守在榻旁,眼眶都红红的,见到孟十三病得人事不醒的那一刻,她们便憋不住,也没顾得上赏夏赏冬还在,两人跪趴在榻旁大哭了一场。 赏夏赏冬在边上看着,看到她们哭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劝住。 孟老太太带着余明路进佛堂时,免不得看到的便是她们眼睛红又肿的模样,再看孟十三满嘴的胡话,孟老太太焦心得更甚了。 还是余明路仔细给孟十三诊过脉后,保证道“老夫人放心,我这便开药,保准大小姐的高热在日暮前退下来。” “好,好!”孟老太太闻言放心下大半,“赏春,余小太医开好药方,你就赶紧去抓药、煎药!” 春应道。 余明路的医术,虽比不上余太医的经验老道,然余太医也曾举贤不避亲地说过,长子的医术深得他的真传,假以时日,必炉火纯青,远胜于他。 药方开好,赏春便双手接过亲自抓药去了。 余明路写好脉案,示意宝珠金银到桌边,他又细细问了孟十三以往的病况。 宝珠金银对答如流,详尽地把孟十三大小不断的每一场病情都说了。 “余小太医,我家夭夭此番高热退下,病好了之后,还要麻烦余小太医为夭夭调养下身子。”孟老太太坐在榻旁绣墩上,余明路问俩丫鬟的话,她都听到了,末了道出她心中的打算。 余明路起身,恭敬地点头“大小姐的身体,确实该好好调养,承蒙老夫人的信任,白英定当不负所望。” 他字白英,是味药材。 他父亲取的,取得相当随意。 而夭夭,想来是孟良辰的字。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少壮美盛,颜色和悦,相当有寓意。 为她取这个字的长辈,大抵非常疼爱她。 余明路还得回太医院当值,不能留在孟府太久。 故待到吴氏听闻孟老太太动用了孟天官的名贴,将太医院有名的妇科圣手之子余小太医请到孟府,动了让余明路也给孟美景看看重伤的手掌的念头,并火速赶往长春院时,已然晚了。 吴氏在长春院门外哭天抢地,哭诉着孟十三是孟家的姑娘,孟美景则是孟家的一根草,大指孟老太太偏心偏得没门儿了,不仅不重罚伤人的孟十三,还费力气请余小太医来给孟十三看病,孟美景的手伤重成那样,却只请区区一个大夫! 如此厚待姐姐,忽视妹妹,乃是助长姐姐残害妹妹的风气! 一字字,一句句,直戳孟老太太的心窝肺管子。 气得孟老太太险些仰倒。 念及吴氏也是一颗慈母心,次孙女眼下的手也还在养伤,到底是娇娇女娘,受了那样重的伤,没有比亲娘在旁照料,更能缓解伤口疼痛的了,故而孟老太太再被继次媳气到手指发颤,到底没再将吴氏罚跪。 只下令,不准吴氏进长春院半步! 商氏在上房陪着婆母坐着说了会儿孟十三的病情,随后听得余明路已过府来给孟十三看诊,婆母又要亲自带着去佛堂,她还有许多庶务未处理,便没跟着去佛堂,而是回了泽辉院理事厅,继续忙手上的杂事。 待到她闻讯而至,远远听到吴氏哭闹的叫喊声,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好了,景姐儿不是已经看过大夫了么,大夫都说好好养着便无碍了,你还在闹什么!”商氏边说边把吴氏往外拉,企图把吴氏就这么拉回善方院。 吴氏力气不如商氏,被商氏拉得踉跄了一下,嘴里仍嚷嚷道“那大夫能和余小太医比么!一个天一个地!我也不求为了景姐儿,单单就请了余小太医来,可今早母亲为了那逆女,动用了父亲的名贴,这才请动余小太医进府!我求的也不多,就是想让余小太医顺道给我家景姐儿瞧瞧那被刺了个血洞的手,岂料母亲她也不成全我啊!” “话不是这样说,母亲也是听大夫说景姐儿的手无大碍了……” “怎么无大碍?那手还血肉模糊的!上药疼,换药疼,稍微动一下都疼,生生把景姐儿疼得直掉眼泪!大夫还说伤好后还会留疤,如若调养不慎,景姐儿的手废了也是大有可能!景姐儿的手这般伤重,母亲却听不见看不到,硬是把心偏到天边去了!” 第十六章 碧纱橱 商氏听得头疼,暗忖也非婆母偏心,如若婆母真偏心夭夭,以前也不会放任夭夭受尽欺凌不管。 说到底,夭夭得婆母重视到如此程度,还是因着夭夭得了殿下青睐。 景姐儿从前在殿下跟前晃的机会可多了,也没见殿下能对景姐儿多瞧一眼,甚至反让殿下对景姐儿有了厌恶之感,连声表妹都不肯出口。 夭夭就不一样,初初见面,便得殿下一声大表妹,多亲昵,这才是正经表兄妹能成就姻缘的正确走向。 这样明摆着的事儿,她就不信吴氏能想不明白。 偏就吴氏抓着景姐儿伤着的手不放,睁着眼说车轱辘话,转来绕去借着由头不肯撒手。 偏心,这府里头谁没有点儿偏心? 吴氏自己不还把心眼偏向自己亲生的景姐儿与康哥儿,这才生生逼得夭夭反击,拔簪重伤景姐儿么。 再者说了,公爹婆母的偏心,还不是为了孟府。 孟家若能再出一位太子妃,待殿下登基,孟家便能再出一位中宫,这是何等的荣耀,届时孟家何愁没有恩宠! 孟家好了,孟氏一族自然就好,他们两房不管为官不为官,都能得到好处,更别说夭夭名份上还可是吴氏的继女。 有一位中宫女儿,不管过去有多少嫌隙,往后的好处只有数不清道不尽! 这么点儿道理,多浅显,吴氏居然没想通,事到如今,还处处想压夭夭一头,为景姐儿出头。 也不是说为景姐儿出头不好,或不对。 作为母亲,这是好,也是对。 可吴氏也不想想,景姐儿自己争气么? 但凡景姐儿自己争点儿气,早一步入了殿下的眼,哪里还有夭夭什么事儿!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自己没本事。 就只会闹! 最终是她这个当家主母受累! 商氏拉着吴氏往善方院回,一路上是好话歹话说尽,才勉强说服吴氏不要再闹,好好让景姐儿把手养好,方是正经。 余明路的药方子是真有用。 金乌西坠时分,孟十三的高热退了下去,宝珠金银给孟十三擦拭身体,又给换了另一套寝衣,睡得安安稳稳。 终于不再说胡话了。 宝珠金银齐齐松了口气,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余明路的医术实在高明,当真妙手回春,往后要是他给自家小姐调养身子,那体弱多病的小姐就有救了! 孟十三就是在她们对余明路一阵阵夸赞捧高中醒了过来。 四赏除了赏夏,其他三赏都已回到孟老太太身边侍候去了,刘妈妈叮嘱赏夏,孟十三一醒过来,第一时间就得回上房禀报,好让老太太放心。 故赏夏在问过孟十三可要吃点儿东西,孟十三点头,她便让宝珠金银照看好孟十三,她退出佛堂去取吃食。 宝珠金银连连点头应诺“有劳夏姐姐!” 赏夏一出佛堂,没有立刻前往大厨房,而是先拐回上房,跟孟老太太禀了孟十三高热已退,人也已醒之后,才去大厨房取了小米粥、燕窝粥,还有参汤。 每一样的量都不多,只一小碗。 她想着她也拿不准大小姐的口味儿,既然大厨房里都有备着,便都拿上一些,大小姐尝一尝,哪一样更合口味儿,大小姐就吃哪一样。 如今老太太看重大小姐,她们这些底下的人,自然得跟着上心。 孟老太太一听孟十三好了,直赞余明路的医术甚佳,被吴氏气出来的怒火也跟着被转移“佛堂不是个养病的地方,你去,把那边的碧纱橱收拾出来,那里面的拔步床最是宽敞舒适,让夭夭住进去,好好躺着,把病给养好了要紧。” 至于罚跪抄经之事,只能往后移,再说了。 刘妈妈听懂了“老太太真是疼大小姐,老奴这就去安排。” 是故,孟十三刚在宝珠金银左右一人一口的服侍下,把温火慢炖熬得晶透的小米粥、营养美味滋阴养颜的燕窝粥各吃下半小碗,又吃下半小碗参汤之后,刘妈妈带着一顶软轿过来。 说明缘故之后,又是孟老太太之命,孟十三自是不会拒绝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由着刘妈妈安排,让一名健妇上前背起她。 背出佛堂,一下廊下石阶,未曾落地,赏夏先一步掀起轿帘,她直接被背进一顶软轿里。 软轿小小的,轿厢里只能坐一个人,是常用于内宅的小青篷软轿。 宝珠金银一出佛堂看到,俱是双眼一亮,越发觉得现在的小姐当真是被老太太疼进眼珠子里了。 赏夏则一脸淡然,嘴角含着笑,并不意外。 孟府的小姐,虽比不得金枝玉叶的公主,可也是东宫外家,太子殿下的表妹,老太爷又是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从前大小姐是被忽略了,而今因殿下得到重视,诸如此类的娇养,那不过是刚刚开始。 余小太医,不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搁在从前,莫说无人问津的大小姐,饶是二小姐,那也不曾有过太医的待遇。 “好好抬,莫要颠着大小姐,如若大小姐有个不适,唯你们是问!”刘妈妈肃着老脸警醒抬轿的两名健妇。 俩健妇是内宅专职抬软轿的,每每抬的都是女主子,或过府的娇客,身形手劲步伐,那都是有讲究的,也是她们早就干熟悉的活计,万万不能有错。 闻言齐齐应声“妈妈放心,奴婢们定当抬得稳稳的。” 孟十三坐好之后,她们果然稳稳起轿,迈出的步伐,相当稳健。 佛堂就置于抱厦之内,抱厦与上房又仅隔着一条抄手游廊,与一个宝瓶门,一路抬过去,用不了多少时间。 要不是孟十三高热刚退,吹不得风,病体发软没有力气,其实也不必用到软轿,不到百步的距离,走走就到了。 到了上房,软轿直接抬至庑廊石阶下,金银麻利地掀起轿帘,孟十三刚要下轿,方才背她出佛堂的健妇已然凑了上来,背过身微蹲,等着再背她进上房。 孟十三没有矫情,刚才都背过一回了,再背一回也没什么,再者她现在确实体弱,逞不了强。 二话不说,她又伏上健妇宽厚结实的背。 第十七章 很恰当 在这场病之前,她也是没有料到自己强撑着跪抄经书,到人定睡下,居然就直接病倒,一觉睡下去,直至翌日的掌灯时分方醒。 她在心中默默叹气儿,看来往后还是得量力而行,再不能逞强。 这具人身终归比不得她的原身,可经不起折腾,要千锤百炼,也得先把身子调养好了再说。 健妇背着孟十三进明间,往左是孟老太太的寝屋,往右进次间,进到最里面,便是碧纱橱。 宝珠金银一路跟在后面。 刘妈妈赏夏则在前面引路,早一步进到碧纱橱。 孟老太太的吩咐一下,刘妈妈带着赏秋赏冬,并几个小丫鬟,亲自把空置许久的碧纱橱收拾出来,好在平日里虽是空置,却也每日晒扫抹擦,干净整齐得很。 孟十三住进来,仅需换上必需的起居用品,就是临时要熏上孟十三喜爱的桃花香有些匆促,只来得及把床铺被褥等床上之物熏好,其他物什还在赶制。 赏夏一进碧纱橱,直往拔步床,手脚甚快地把把床铺好,等刘妈妈引着健妇把孟十三背至床前,她已然铺好。 健妇转过身,轻轻把孟十三放下,宝珠金银一左一右扶住孟十三,侍候着孟十三重新躺下。 孟十三倒也不至于连这点儿力气也无,在用过粥与汤之后,更是恢复了不少精气神儿,力气也是有的,就是高热刚退,难免有些乏力。 自她醒过来,到被从佛堂移至此碧纱橱来,这一路她是看明白了。 不管是孟老太太她祖母,还是宝珠金银四赏,甚至是刘妈妈,无论是心里面,还只是表面,她们都十分忧心她,一门心思要把她侍候得手脚不得用,好似如此,她这病秧子就能康健壮实得跟孟美景一样。 罢,她们一片苦心,她也正好躲躲懒。 宝珠为她掖好被角,金银落下幔帐,她们才退出去。 刘妈妈把赏夏唤至次间,低声跟赏夏说了几句后,才出次间过明间,回到左边孟老太太跟前回禀去。 今儿孟老太太从一大早就一惊一乍,而后又被吴氏气得肝疼,得到孟十三热退人醒真已无大碍的信儿,让刘妈妈着手安排把孟十三移至碧纱橱养病之后,她自个儿已然熬不住,随后便由赏春侍候着回到寝屋歇下。 到底年岁大了,刘妈妈进屋时,她睡得正沉。 刘妈妈想了想,招手示意赏春跟她到屋外说话。 至屋外廊下,隔着帘子,刘妈妈压着声音道“大小姐已然移到碧纱橱里,我看大小姐脸色虽仍有些苍白,但吃得下喝得下,精神也算不错,就是大病初愈,还得将养。” 赏春没有插话,只点着头,她知道刘妈妈后面定然还有吩咐。 “老太太这一整日着实是累了,还没来得及吩咐到泽辉院那边跟大太太说一声,你现在去,跟大太太说大小姐搬至碧纱橱将养之事,而后再探探二太太是否还在闹。”刘妈妈果然往下就是吩咐了。 “好,这便去。”赏春应诺,转身走出庑廊。 赏春走后,刘妈妈掀帘进屋,到孟老太太跟前看了眼,见仍睡得沉,她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室,在外间坐了下来,亲自守着。 商氏一得到孟十三人已醒过来的好消息,她是高兴得就笑了,再听赏春说孟十三因病被婆母免了惩罚,人也已被移出佛堂,搬到上房的碧纱橱里面住了,她的笑容略略僵住。 倒不是她看不得这样的结果。 只是她刚刚稳住吴氏,如若此消息传到吴氏耳里,那吴氏还不得到长春院门前再大闹一场! 赏春瞧出商氏脸上的异色,斟酌着问“大太太可是觉得老太太的安排有所不妥?又或是因着二太太……” 言犹未尽。 商氏一下子就缓过神儿来,赏春是婆母身边最得边的大丫鬟,除了刘妈妈,赏春可是唯二可以代表老太太的上房大丫鬟,其斤两可重着呢。 “妥,怎会不妥!”对免去孟十三惩罚,好好养病之事,她是乐见其成,一万个觉得甚妥,“就是善方院那边大约有些麻烦,不过你让母亲放心,有我在,不妥也得妥。” 赏春听明白了,笑逐颜开道“大太太英明,奴婢定当一字不差地转达老太太。” 孟十三醒后吃得下睡得着,商氏又揽下吴氏此麻烦,孟老太太睡一小觉醒后,听着刘妈妈与赏春的回禀,顿感老心甚慰。 继次媳糊涂,幸而长媳得用,且清明。 如若不然,她一把年纪了,可真经不起气。 最重要的是,长孙女能大好,她提了整日的一颗老心总算放下了。 孟天官当夜回后院知晓,除了对老妻于长孙女的安排觉得很恰当之外,对长媳也是称赞有加。 孟天官出身世族,年轻时不靠族荫谋官,而是苦读科考,金榜题名进的官场,当年可谓是一众世家子弟之中最为出类拔萃的。 他本身才华横溢,内敛沉稳,又相貌堂堂,俊秀过人,娶得出身名门荥阳郑氏的孟老太太之后,夫妻二人举案齐眉,先后育有二子,皆为嫡出,不曾纳妾。 长子深得他真传,亦是苦读科考,凭着真才实学踏入仕途,此其中虽少不得他的一路相助,主要也是长子争气,而今不负他望,已是大魏钱袋子的正三品户部左侍郎,假以时日,必能入阁。 当然,此前提是,他先退阁,且东宫无恙。 如此孟家,在他退阁之后,长子能入阁为阁老,也是他衣钵有继。 次子则……不提也罢。 他自来站得高看得远,更懂得水满则溢的道理,好事不能让他一人占全,故而二子中有一子得力,且是长子,他已知足,对次子的不着调也就宽容许多。 相应的,当年对挑选儿媳之事,老妻问过他,他也只提过一句“长媳乃是宗妇,又是一府主母,除却人品性情要佳之外,也得有些脑子手段。次媳么,不必强求,能与二郎安然度日即可。” 老妻听他的,照着他所提的要求挑选,选中商氏为长媳,曾氏为次媳。 都不错。 第十八章 浅显理 后来曾氏在长孙女五岁时病逝,再娶继次媳,却是次子自己挑中的吴氏。 那时他与老妻只觉得次子是个闲人,文不成武不就,无甚本事,然有孟府在,短不了富贵,既是次子欢喜,吴氏又愿意,便也就成全了。 未曾想,到底非是老妻亲挑万选,吴氏的品性较之曾氏的品性,实乃天地之距。 听老妻说日间吴氏因着余小太医进府为长孙女诊脉,却未顺道为次孙女看伤手,而在长春院门口又哭又闹,俨然是市井泼妇行径,老妻顾着次孙女,便也没惩戒吴氏,由着商氏将吴氏劝回善方院。 他越发对次子没了期望。 要说时至今日,令他对次子能瞧得上眼之事,大抵就是给他生了能得殿下青睐的长孙女。 至于商氏,很好。 虽在从前对夭夭被苛待欺凌之事有所疏忽,到底他与老妻作为祖父母也同样疏忽了,而今长媳能揽下继次媳此不通情理,不顾孟府荣辱的内宅纷争,为老妻分忧,为孟家之荣耀长久计,即便长媳不算最聪明,也称不上很有脑子手段,他作为公爹,也是很满意了。 对商氏今次于夭夭之事上的各种处理,孟天官此公爹甚感满意,孟知度此丈夫也是同样甚感满意。 当晚便与商氏柔情蜜意了一番。 孟知年则在人定后方回的府,听闻吴氏日间闹的那一场,他是既怕母亲那边又要提溜他去上房责备,又不愿意被吴氏哭哭啼啼、骂骂咧咧个没完没了,索性躲个清静。 脚步一拐,又去了姜姨娘处。 当晚吴氏气得又把屋里刚摆上的物件大大小小摔了个遍。 孟美景也在自个屋里把身边的两大丫鬟折腾了个遍,砸得她们头脸都见了血,她却仍觉得不够出气儿,又将她们罚至屋外廊下长跪。 今儿一整日,孟府两房因着孟十三搬至碧纱橱养病,惩罚之事暂且搁置,心理上皆发生了不同的变化。 晚间落衙回府的孟仁平府中发生之事后,心中更是略显微妙。 一边他觉得祖母此举实乃正确,一边又觉得为了孟家利益做得委实明显,二婶与二妹妹心中不平,虽有她们自身不好的原因,但也有一时间未能想透想明白,孟氏一族荣耀大于亲情血脉之故。 说到底,在王权富贵面前,纵然血脉相连,有时候也得低头,为权势利益让路。 孟仁平回到建丰院,用过晚膳,在自个儿院中小书房呆了会儿,终是起身往外走。 “公子,您这么晚了还要上哪儿?”候在小书房外的随从高远赶紧跟上,问了一句。 “去上房。”孟仁平心中有些不定,他想找大妹妹说说话。 旁人怎么想的,他并不怎么在意,然大妹妹是怎么想的,是如何看待家人把她当做利益交换的筹码,他很想知道。 孟天官刚刚去看过孟十三,见长孙女睡得极熟,看一眼也就出来了,到明间坐下,与睡了一小觉之后精神不错的孟老太太说着话。 听到楚志禀说长孙来了,他顿了顿,便笑了“让大公子进来。” “阿平这么晚了还来,可是有东宫之事要与你相商?”孟老太太瞬间想到李寿。 孟天官微微摇首“倒也未必。” 孟仁平踏入明间,见到罗汉榻上左右坐着孟天官与孟老太太,他团团一礼“祖父,祖母。” “夭夭尚在熟睡之中,你想见她,也就看看,却是说不了话的。”孟天官一句话道破长孙来的目的。 孟老太太恍悟“你想问夭夭什么话?” 孟仁平来时,便没有想过要瞒二老,当下如实将心中所虑说了出来。 岂料二老听完皆是神色一肃,收起见到他的满面慈爱。 孟仁平一怔,不明所以道“祖父祖母便不担心……” “夭夭若能想通,将自身与孟家的关系,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得透彻,那她将来若真有命定中宫的福分,当是她的造化。”孟天官示意孟仁平坐下。 孟仁平本没想安坐,他是想给祖父祖母问候一声后,便去碧纱橱看看大妹妹去的,经祖父如此一说,他又不得不坐下来。 看着长孙入座,孟天官方接着道“出身皇族贵为金枝玉叶,自幼享尽荣华富贵,万民抬爱,当有朝一日需与他国和亲,公主也当义不容辞。” “享其惠,承其重,理所应当。” “身为高门贵女,亦然。” 孟老太太也是没有想到自来被寄予厚望的长孙,竟然连这一点儿都没看透“这样浅显的道理,夭夭她该明白,你更应该早就明白。” 道理孟仁平都懂,只是真遇到这样的事情,他难免于亲情与利益之间徘徊彷徨,想到大妹妹平安长至及笄不易,还要承受如此残酷的事实,他心中微微不忍。 继而想得有些多,亦不全。 “去吧,去看夭夭醒了没有。”孟天官觉得长孙想见孙长女,当面问一问,也不是坏事儿。 仁平起身。 赏夏在次间做绣活守着,见到孟仁平赶紧起身一礼“大公子。” 孟仁平颔首,目不斜视地走过次间,踏进碧纱橱。 宝珠金银一听到赏夏问安孟仁平的声音,守在拔步床边的两人便先行走了出来,迎面见到孟仁平,齐齐一礼“大公子。” “我来看夭夭,夭夭可还睡着?”孟仁平问道。 “小姐……” “大哥。” 宝珠刚想回答小姐尚还睡着,便让幔帐内的一声低唤打断了。 是孟十三的声音。 宝珠金银赶紧转身走回拔步床内,两人一人一边地勾起幔帐,露出床里面已坐起身靠着床板的孟十三。 金银拿了大迎枕塞在孟十三身后,让孟十三靠得更舒服些。 宝珠则轻声问道“小姐醒了,可要喝水?” “好。” 倒来水喝过之后,孟十三将杯子递回给宝珠,与她们道“我已无事儿,想和大哥说说话,你们到次间歇着,有事儿我自会喊你们。” “诺。” 宝珠金银三步两回首地退出碧纱橱。 这一幕把孟仁平看得笑了“她们倒是很不放心你。” 第十九章 先擒王 “亏得她们不放心我,从小处处看顾我,诸事挡在我前头,如若不然,我只怕早就去见我亲娘了。”孟十三顺着孟仁平的这句打趣,不痛不痒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句。 孟仁平喉咙一梗,握拳举至嘴边,不自然地清起嗓子“咳!” “大哥也风寒了?” “夭夭。” 孟仁平这一声唤得甚是无奈,孟十三却是缓缓笑了。 微露银齿,蛾眉弯弯,眼里仿佛星罗满布,将白得仿若透明的面容衬得有如朝阳,清新雅丽中病气尽无,怡然自得之中,生出一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韧劲儿,璀璨夺目。 教他看得呆了呆。 此时此刻,他方真真正正意识到,他并不了解眼前的大妹妹。 甚至是,不止是他,包括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二叔二婶,他们这一大家子,其实都从来不曾真正熟知大妹妹的脾性品行。 过去的十五年,他们连大妹妹的言行举止都知之甚少,更枉论了解。 无论是外表,还是品性,亦或眼前这份便是经历无数次大病初愈,屡屡在生死边缘踱步,却总能顽强地撑过来,然后以一副恬淡温和的面容,继续面对这个从小便对她不太友好的世间。 他们俱完全陌生。 且,单论相貌,大妹妹已胜二妹妹,再论品性,大妹妹也比二妹妹更适合更高的位置。 倘若非是拖着个病体,大妹妹纵然不嫁入东宫,不去争一争中宫的尊荣,凭着不管是天生自成,还是后天锤就,遇事就上,遇凌则反,以病体之躯生坚毅之志,随便嫁入哪一户高门,贵为宗妇亦绰绰有余。 孟仁平看呆的几息间,脑子里转瞬滑过许多想法、看法、感叹,他不得不承认,短短数日,已让他重新认识到他以往总把自己关在院门内的大妹妹,确实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到……如获重生。 是因着已及笄的缘故么? 毕竟今年开始,大妹妹是可以定亲嫁人了。 走出以往的龟居,大抵是想为自己争个锦绣良缘。 不然以二婶苛待大妹妹此十年,大妹妹若不出来表现出自己的价值,其姻缘虽说不至于让二婶成为一言堂,然在此前祖父祖母不在意,他父亲母亲视而不见,二叔又枉为人父的情况来看,结果定然是大妹妹不会嫁得如意。 姑娘家的一辈子,前十数年在娘家,后数十年在夫家,嫁得良人是顶顶重要之事。 大妹妹做出再惊天的大改变,也是情有可源,亦在情理之中。 “大哥想问什么,直说无妨。”孟十三在孟天官进碧纱橱来看她时,她其实就醒了,只是对于祖父,她没什么想要说的,便也继续睡着。 大堂兄前来,她却知道,大概是又有什么疑惑想问她。 孟仁平作为孟府未来掌权人,不管她服不服气,在这人世间,女娘的地位确实不如儿郎,力所能及之事亦远远不如儿郎方便。 她想要在人世立足,想要得到孟府的重视,为自己为身边的人争取更美好更舒适的日子,那么有些妥协,她该让步。 费心神儿获得李寿的青睐,不过是个开端。 是为了改善自身的劣境,亦是为了靠近当今太子的第一步棋。 天道轮回,万物为公,她为何会好好地被雷劈来人世,以妖魂占据孟良辰这具人身,定然是有缘由的。 可她一不知前因,二不知结果,作为大妖,如此不上不下,此为大忌。 她一定要找出原因,解决根源,脱离人身,回金陵老祖洞庙去,好好呆在自己的原形妖身里清修,方是正道。 而要靠近李寿,东宫外家孟府是道桥,眼前这位常伴储君之侧的大堂兄更是举足轻重的,拉近她与太子之间的距离的那条线。 她是妖,可也入过世,知晓人世中的女子,可不能不顾矜持地尽往男子身边凑,会被装进猪笼里沉入池塘的。 故而她要接近李寿,中间用作掩护的人事物,必不可少。 孟仁平,便是第一位掩体。 只有与这位大堂兄交好,互图身上的价值,反正孟家想让她拢住太子的心,她则想靠近李寿探清楚他与她被雷劈入世有何干系,正好互帮互助,各达目的。 至于她为何会觉得李寿能为她解开心中疑问,还得从初初她从宝珠金银那儿了解到孟家有位东宫外孙说起。 那会儿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屋子里与私库中的一大堆摆件又只能看不能变卖,她便起了借势的念头。 到底她也是混过官场的。 擒贼先擒王,孟府的王是她祖父孟天官,次之便是她祖母孟老太太。 这两个人最在意的是什么,便是这两个人的软肋。 她只要抓住软肋,得到他们最在意的,那她无疑便成功了。 也是气运,那日恰好李寿就在孟府之中,问清楚轩辕台与秋水湖的位置,她不顾宝珠金银的一腔忧虑,半是命令半是忽悠,让惧怕惊忧静坐轩辕台太子殿下的宝珠带她到秋水湖钓鱼。 以指钓鱼,是她在被雷劈入世成为孟良辰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再次入睡后做的梦中碎片。 那梦云飘雾绕,看不清拂不开,她只看到一块又一块的小碎片从她跟前飞过,任她怎么用力去看,用尽法子去抓,都无用。 醒后她只恍恍惚惚记得两个模糊的碎片。 以指钓鱼,是梦中的第二个碎片。 她原身乃是蛐蟮,以指钓鱼是本能,称不上本事,醒后虽疑惑,却也没多想,故到秋水湖后,她顾着肚腹空空,想也没想便做了。 如她所料,果然引得李寿的关注。 再往后,大堂兄带着李寿至园门,恰好看到她掌掴孟美景的场面,那会儿大堂兄引见,她行礼时,不经意间看到李寿一直垂落于侧的左掌心。 似乎,似乎有一颗红红的。 无意中的一瞥,看得不是很真切,她不是很确定。 直至孟美景再来招惹她的那日,发了狠要让孟美景得到教训,往后再不敢来欺她时,那会儿她再看到李寿,特意去看李寿的左掌心,终于让她看清了。 他左掌心姻缘线上,果然有颗红红的痣。 第二十章 送药材 宛若一点小小的朱砂。 而这,便是她在梦中看到的第一个碎片。 此碎片代表着什么,她不知道,她只下意识,几近本能地记下这颗掌心红痣。 第一回见李寿,以指钓鱼,利用奇异引得身为东宫的李寿注意到她,继而供她借势,震慑孟家所有忽视她的人,她也成功了,顺利搏到祖母、大伯母的眼前一亮。 第二回见李寿,确认他左手掌心姻缘线的红痣,确实与她梦中第一个碎片见到的掌心红痣一般无二,她内心方真真正正开始重视起李寿这位东宫太子。 梦中那些碎片,事关她被雷劈入世的因果,已然不是她要在人世过得顺心遂意那样简单,她得通过这些碎片,了解因果,知道因果,解决因果,才能重回洞庙,继续过她千年清修的懒散日子。 至于梦中碎片,目前只能看得清两个,她也不着急。 毕竟这是她莫名其妙成为孟良辰的第一个晚上,所梦到的两个碎片。 其中一个,还很明确地给了她指向。 那么接下来作为孟家女的日子,她定然可以继续梦到那些碎片,在梦中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尽数看得一清二楚,继而将它们的由来探索厘清。 孟仁平过来长春院时,便是戌时。 此刻戌时过半,他看着靠坐于床板上的孟十三,对于孟十三的聪慧与直言,他心下烫贴,温和地笑了笑。 自家人,自当如此直来直往。 大妹妹能对他有什么说什么,而非打机锋拐抹角,他很高兴。 “夭夭,大哥想知道你对殿下是什么看法。”他亦直言。 孟十三不意外孟仁平想问的便是这个“殿下相貌上乘,品性上乘,识人辨物亦上乘。且,颇维护夭夭,夭夭感激不尽。” 毫不吝啬地夸了一通,亦毫不作伪地表达出她的识好歹。 当然,最后一句方是她回答的重点。 倘若李寿不落她的套,成功被她引得注意到她,更进一步于言辞之间维护着她,他长何等模样是何种德行,有无识人之明辨物之能,都不会得到她的感激。 孟十三说得坦白实诚,孟仁平自认这是妹妹对兄长的毫无防备,自是直抒己感,当下他点头道“虽尚未知晓殿下对你是什么想法,但你对殿下的看法,大哥赞同。殿下之才华,殿下之能耐,与得天独厚的风姿,当得冠绝当世。” 孟十三微微挑眉,不想大堂兄对李寿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才华能耐的,她尚且未有机会了解,不过以李寿那张脸,及身形体态么,即使是她历经千年阅人无数,也确为上上之选。 故她也点头表示赞同“大哥说得是。” 来时孟仁平心中的问题那是绵绵不断,到了先与祖父祖母交谈了两句,再和大妹妹一问一答说了这几句,他突然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 殿下与夭夭有无进展,此刻说什么,皆为时尚早。 作为孟家女,生来富贵,然夭夭与景姐儿不同,她幼时失恃,受尽委屈,一路拖着大病小病长大,而今反击,雷霆出手,也不过是为了往后能有好的日子。 他们从殿下待夭夭的不同之中,想到了许多,夭夭既然已经当着他的面,承认引得殿下的注意,乃是她所为。 那么这后面代表着什么,他不说,夭夭自当也该明白。 “作为孟家女,并不容易。”千言万语,终只是化为这一句。 “大哥放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夭夭懂得。”孟家好,她才能好,孟十三懂。 “懂,就好。” “此后,夭夭尚需大哥指点。” 孟仁平一怔,随即意识到这是孟十三在主动同他示好“有何事儿,尽管差人到前院寻大哥。” “多谢大哥。”孟十三又笑了,为初步达成共识感到高兴。 孟仁平看着孟十三真心开怀的笑容,不由也跟着弯弯了嘴角,起身道“时候不早,你尚大病初愈,早点儿睡吧。” 皇宫,外朝协和门以东,文华殿。 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歇山顶,顶覆黄琉璃瓦,此时明间六扇三交六椀菱花槅扇门,只开了中间两扇,殿前月台站着一抹身影。 身影修长,玉冠绾就的发髻一丝不苟,侧脸俊逸,颇为子都之美,他下巴微抬,仰望着夜幕之上的那一轮弯月,与伴其左右前后的璀璨星光。 神情专注。 月台前有甬道直通文华门,大门进来一个人,脚步沉稳,步伐颇快,很快到身影跟前“殿下。” “如何?”李寿微敛眸色。 季宽禀道“余小太医去了孟府一趟,至此时,孟大小姐已然退热,清醒后吃得下喝得下睡得香,已无大碍。” 李寿顿了顿“可还呆在佛堂?” “已移出佛堂,孟老夫人下的令,移至孟老夫人所居上房的碧纱橱,言道孟大小姐需将养些时日。”有孟仁平在,季宽被李寿指派去打听孟十三的近况,那是打听得事无巨细,“至于重伤孟二小姐之事,惩罚仍在,只是往后推了。” 至于推至几时,这个说不好。 也指不定推着推着,有眼前这位的干预,索性给推没了。 李寿很满意这个结果,要不然以大表妹那身娇体弱的身板,不等他找她问问他梦中所梦之人与她有无干系,怕就要缠绵病榻,岌岌可危。 他往后摆手。 侍立于殿门一侧廊下的东宫内侍常青赶紧上前“殿下。” “明日去开孤的私库,挑选一些调养滋补的上好药材,送至孟府,就说是孤给大表妹将养身子之用。”李寿轻声缓道,却是语不惊人不罢休。 常青呆在原地。 他听到什么? 殿下要送药材给孟家大小姐? 殿下还喊孟大小姐为大表妹! 以往莫说殿下这般亲近哪一位贵女,便是多看一眼都不曾的! 季宽却只讶了讶,便恢复正常。 好歹他已被派去亲自了解过孟十三的近况,知晓他们这位殿下是真的对孟大小姐上了心,这会儿再听到殿下要开私库送补品去孟府,颇适应良好。 第二十一章 她与她 春心萌动,主动,热情,明明白白地表达,他虽未娶妻,却也年少慕艾过,般般举止,实属正常。 见常青惊到忘了应答,季宽在心里啧啧两声。 也是巧,那两回殿下到孟府遇到孟大小姐,恰逢常青都被殿下令去办别的事儿,故而未曾当面见识殿下待孟十三的宽容与偏颇。 如此,倒也怨不得常青大惊小怪。 “嗯?”李寿微微侧过身,斜了呆滞的常青一眼。 常青顿时惊醒过来,领命道“诺!” 李寿这才回眸与季宽说“快要人定了,你且出宫去,免得宫门落钥,你又得跟孤在东宫挤一晚。” 晚东宫非是季宽当值,若非要回来禀报孟十三的近况,他这会儿该是呆在自个儿府院中。 李寿睃了眼即时转身要走的季宽“不是你想的那样。” 作为太子,按例该有四名伴读。 他则宁缺毋滥,选来择去只两名伴读,一为孟仁平,一为眼前的季宽。 他们了解他有多少,他不知道,然他了解他们,却是不少。 是故这会儿季宽看看常青又看看他,看来看去在想什么,他一眼便知这厮的内心又在万马奔腾了,为免徒增麻烦,他不得不先开口制止。 “卑职什么也没想。”季宽一本正经地否道。 “最好。”李寿言罢,施施然带着常青走了。 季宽丝毫不悚,目送着李寿离开文华殿往东宫回,直至看不到身影,他方慢悠悠地转身出月台,沿着甬通出文华门,出宫去。 常青提着宫灯走在侧前,为李寿照亮回东宫的路,半点儿也不敢打扰从刚才就一脸沉思的太子殿下。 李寿自小被立为太子,稍稍晓事,除了读书,便时常被他父皇召到文华殿坐着听政,如此已有好些年头。 明年及冠,宗帝便会为他选定太子妃,迎娶一位贵女成为他的妻子,于文华殿也不再仅仅是听政,而得开始摄事。 及冠,取字,成亲,代表着身为储君的他,是时候该为父皇排忧,为百姓解难,担起一些江山社稷之责。 今晚于文华殿独坐得有些晚,是今日听到的政事之中,有他百思不得其解之处,后来想通了,却又被解决之法难住。 这让李寿深深体会到,宗帝曾言的,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 如无意外,他是储君,将来便是皇帝,他的太子妃,将来便是皇后,他承着大魏社稷的重担,皇后也将负有母仪天下的重任。 如此之下,他更明白了父皇说过的,他的太子妃人选事关重大,非是他一人之事,而是天下之事,不能由着他喜好而定。 他身为储君,是父皇的期望,亦是万民的希望,更将是文武百官尽心辅佐的下一任皇帝,他的太子妃,当是东宫的女主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将是为他稳固后宫,令他无后顾之忧的中宫之后。 他早早懂得,身为太子,注定了他的姻缘不可能简单,甚至复杂到多方势力的揉和制衡。 故而虽是他娶亲,是他人生中的大事儿,实则对妻子的人选,他没什么想法,也未曾有过期待。 即使长期做着那个梦。 梦到那个他有着清晰的认知,清楚地知道她是他的太子妃,却始终看不清脸庞,他也没多大的好奇心。 直至……遇到她。 孟良辰。 她做着与他梦中场景毫无二致之事,他想过或许她就是梦中的她,就是他的太子妃,然转念想到她的病弱,又深觉不可能。 父皇不可能让一个身娇体弱,连能否顺利绵延皇嗣都得不到保证的豪门贵女,成为他的太子妃,成为未来的中宫。 然目前为止,孟良辰是他见过的唯一能以指钓鱼的女娘。 以指钓鱼,他不是没有试过。 初初做这样的梦,梦到此场景时,他不过十岁,醒来之后,他便让东宫的宫人试过,试了没有一百也有数十,均失败告终。 有一回被他长姐见到,长姐还指着他笑,说要去告诉父皇,他整日不是读书便是听政,都读成呆子听成傻子了。 长姐有无真去同父皇说,他没深究,只知道那时的他,确实是有些呆傻。 却未曾想,九年之后,他竟然能在孟府后院秋水湖边,亲眼目睹到梦中的场景。 从那之后,李寿便知道,他到底是呆是傻,还是梦中场景皆为真,等诸多问题,他的大表妹或能为他解惑。 回到东宫不久,李寿便安寝了。 梦到梦中的她,并非时时有,有时能日日梦到,有时却要接连数月都梦不到分毫。 不过,从做这样的梦开始,已有九年之久,梦中的场景,他记得清楚,全部数下来,足有数十个场景之多。 许久未再梦到新的场景了,他想着今晚睡下,看能不能梦到。 平生第一次,这是李寿闭上双眼之前,希望能再梦到有关梦中的她的新场景。 他想了解梦中的她,也想了解现实中的大表妹,想知道她与她,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 他更要弄明白他为何会做这些梦,又为何与普通的梦不同,且其中多有与以指钓鱼一般,现实当中不可能实现的离奇怪异。 翌日一早,孟天官、孟知度、孟仁平三人刚刚出孟府,各自上衙点卯,常青便带着几个小内侍,拉着一车的药材进了孟府。 孟老太太笑得合不上嘴,心说都无需长孙再去探太子外孙的心意了,夭夭一病,殿下便送来满车的补品,这般上心,又如此关怀,殿下待夭夭何止不一般。 商氏也是高兴得拼命按住眼尾,就怕笑得太过,眼尾的笑纹又要增上两条。 吴氏则在李寿此番明晃晃偏袒孟十三的举动中,既是恼恨又是不甘,却又不得不暗自骂道孟十三运道佳,拖着个病殃殃的身子,凭着那张迷惑人的脸,竟就得到了东宫的抬爱。 至此,她才有些看明白,缓过劲儿来。 想起先时商氏与她说的那些话,字里行间可不就是在点醒她,今时的继女已不同往日,再不是任她磋磨的小可怜,而是—— 第二十二章 想做甚 一朝龙门跃,得了殿下的青眼,自此水涨船高! 莫说是她与景姐儿,连丈夫都在那日被公爹喊到外书房去一趟后,回来便同她说,往后夭夭的一切事宜,包括亲事,都不必她插手,甚至是丈夫,都再无资格横加干涉。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她这个继女彻底翻身了! 而在今日之前,她却还在因着景姐儿的伤手,处处想再抓继女的小辫子,想再折磨欺压继女,想给继女一个好看。 吴氏坐回椅座里,端起手边桌面的茶碗,慢慢喝了一口。 茶有些凉了,入口微涩。 “太太,太太,不好了!”汪妈妈着急忙慌地进屋,“二小姐听到太子殿下给大小姐送来一车的药材,给大小姐滋补静养用的,气得二小姐又把满屋子的瓷瓶摔了一通,一不小心踩空,把刚刚上好药包扎好的左手又给摔着了,这会儿正流着血,二小姐疼得快要背过气儿去了!” 吴氏霍然起身“那还不快去请大夫!” “诶诶!”汪妈妈转身快步出屋。 “这个不争气的!”吴氏一想到自己闺女跟继女的际遇天差地别,心口的火就怎么也灭不下去。 来到绾菲院,吴氏远远转入折廊,便听到从孟美景寝屋里传出来的阵阵哭嚎声,她听得既心疼又头疼,走得更快了。 “母亲!她孟良辰凭什么!”孟美景一见吴氏踏进她寝屋,若非有一旁有如意还按着她的手,给她的伤手重新上药包扎,靠坐在外间罗汉榻上的她准得跳起来。 “就凭她孟良辰能得殿下的青眼!”吴氏本来并不想说打击闺女的话,但一走近看到踏脚板上那堆染血的白布条,她顿时觉得自己该狠狠心,让闺女认清事实。 孟美景果然被堵得瞬间哑火,怔怔地看着吴氏,眼泪慢慢就流了下来。 “景姐儿,你还小,才十岁,咱们不着急,好儿郎多得是,待你及笄,母亲一定给你相个顶顶好的郎君。”如今想起来,吴氏也说不清闺女到底是从何时起,喜欢追在太子后面跑的,自此一颗爱慕之心一发不可收拾。 幸而闺女年岁尚小,还能扭过来。 “再好,也比不上殿下。”孟美景抬起右手,抹掉脸上的眼泪,“母亲也不必把话说得太早,孟良辰现在只是让殿下看到她而已,能不能成为太子妃,还早着。” 吴氏点点头,她并非是在安慰孟美景,而是她也是这样认为的。 她这个继女或许是有什么长处入了殿下的眼,但继女那病弱的身子,完全不具备成为东宫女主人的条件。 “我要好好地把手养好,殿下再来……” “景姐儿。” “母亲也说我还小,那等我再长大些,或许殿下就能看到我了!” 见吴氏还想劝她,孟美景撇过脸去“母亲也别再劝我,孟良辰她能做到的事儿,凭什么我就做不到?明明大我五岁,却就高我一点点儿,还面黄肌瘦跟搓衣板似的,真不知殿下是看上她哪一处!” “这才是她的本事。”吴氏由衷感叹。 孟美景脸色越发难看,哼声道“母亲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景姐儿,你大伯母说得对,夭夭现在正得脸,咱们还是少惹她为妙,现在连你父亲,都被你祖父勒令,不准再插手夭夭的所有事情。”吴氏见孟美景抬眼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父亲亲口与母亲说的。” 孟美景从小就以欺负孟良辰为乐,闲了闷了便得去打骂孟良辰一番逗趣。 在她眼里心里,孟良辰就是她们二房眼底下的一只狸奴,想饿两顿就饿两顿,想踢一脚就踢一脚,孟良辰再不服气,再我见犹怜地哭成河,也得不到父亲的半分怜惜半丝父爱。 因着二房有她母亲管着,父亲诸事都听母亲的,孟良辰走不出二房,便跑不出她的手掌心。 她低头,看着被如意重新上药包扎好的左手掌心。 或许,或许正因如此,孟良辰一发狠,才会选择她的手掌心来刺。 孟美景想罢自己愣了愣,随即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到了,左手猛地从如意手里抽出来。 如意正在打最后的结,被孟美景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她也被吓到了“小姐,您小心些。” 吴氏也说孟美景“这才刚包扎好,你可别再磕着碰着,省得又疼得你哭鼻子。” “不可能。”孟美景恍恍惚惚,孟良辰不可能知道她一直想把她捏在手心里。 午后,阳光明媚,春风正好。 睡到日上三竿自然醒的孟十三,用过午膳之后精神饱满,只身体仍有些病后的疲软,却也不想再躺在床上。 喝过赏夏亲手在长春院小厨房细火慢炖的补汤,她便躲在廊下避着日头,躺在躺椅上,身上盖着薄被,双手互叠搁在肚子上。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金银在庑廊石阶下弄着小红炉,正在煮茶。 宝珠则还在泰辰院,点收那车药材,一一妥善安排进孟十三的私库。 “小姐,您说老太太将殿下送来的那些药材,都通通搬进咱们泰辰院,现在用的吃的都是老太太这长春院私库里头的,老太爷知道也不反对,这是为何啊?”金银在厨艺方面很有天赋,几近是一听就懂一教就会,至于其他,她素来不如宝珠的脑子转得快。 是故想不通的事儿就多。 往常都是她不懂的问宝珠,宝珠就会解释给她听。 眼下宝珠不在,小姐又与从前大不相同,不会再动不动就掉金豆子了,她这才敢这般随意地问出自己的疑惑。 “根须相连,哪怕我这条须脆弱易断,也还是孟家深扎地底,万千根须中的一条。”孟十三仰躺着,素着一张小脸,望着廊外晴朗的天空,慢条斯理地回道。 金银想了会儿根和须,没想明白,过了片刻没再纠结,又问别的“殿下待小姐如此之好,小姐觉得殿下是想做甚?” 想做甚? 问得好。 孟十三一听这话来了精神,坐起来掀开薄被,起身步下石阶。 小红炉两边有两张绣墩,一张金银坐着,另一张空着,她走近坐下。 第二十三章 揽筹码 “你觉得殿下是想做甚?”她兴味盎然地反问。 “奴婢不知。”金银摇头。 孟十三笑,笑意未达眼底。 “小姐,奴婢是不是说错话了?”金银觉得这样的小姐有些可怕,不由想起宝珠同她描述过的,小姐用金簪狠刺二小姐左手的那个她未能亲眼目睹的场面。 “没错。”孟十三收起身上的冷意,她不该吓到身边不含任何目的,只一心对她好的两个丫鬟。 她也从来不觉得李寿待她的不同,是真的一眼就相中了她。 他言语间维护她,又亲昵地喊她大表妹,无形中与她拉近关系,这是初初见面的时候。 第二回,明明见到她行凶,尽管非是她的错,可姐妹相残确为内宅大忌,家和万事兴,他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他却还是维护了她,还这般大张旗鼓地给她送来一车补品药材。 她特意引得他的注意,她是有她的目的。 倘若说他这般配合步步入瓮,没有除了柔情蜜意之外的想法,她可不信。 只是她没想到,相较起更能办事儿,胆子也更大的宝珠,都没想到这一层,反倒是胆儿小,脑子也不大会转的金银,能生出这样的疑问来,而非让纯粹的喜悦冲昏头脑。 “小姐,您喝茶。”金银用茶托端起一杯刚刚煮好的茶汤,递至沉思的孟十三跟前。 孟十三接过喝了一口“太平猴魁,不错。是祖母让赏夏拿过来的?” 金银不懂茶,但确实是孟十三所说的太平猴魁“是夏姐姐拿过来的,不过不是老太太让的。是宝珠在清点殿下给小姐送来的那车药材里,发现里面有好几罐茶叶,正巧夏姐姐过去问需不需帮忙,宝珠不需要夏姐姐帮忙清点,便让夏姐姐帮着拿那几罐茶叶过来,说让奴婢给小姐煮茶喝。” 又是李寿给的。 孟十三突然不想喝了。 她虽是有她的目的,这才故意引他关注到她,他如此大献殷勤,定然更有他的目的。 非奸即盗,看来下回遇到他,不管说话还是办事儿,她都得打起十分的精神。 她问“还有什么茶?” “除了太平猴魁,还有碧螺春、云雾、峨蕊、玉露、黄芽、雨花,此外还有花茶、茶砖。”金银详细地回道,“奴婢不懂这些茶叶的好坏,但夏姐姐送过来的时候说过,都是每年各府州县上贡的好茶,量都不多,皆为极品。” “把这些茶叶都收起来,别煮了。”她吩咐道。 金银听得茫然,明明上一息才夸茶汤不错的,下一息便要她收起来别煮了,虽不明所以,却也应诺照做。 孟老太太听赏夏回禀孟十三把李寿赏赐的茶贡给收起来了,问道“这是不喜?” “奴婢听金银说,一开始喝,大小姐是说不错的。”赏夏不敢乱论孟十三喜不喜李寿所送的茶叶,只如实照搬从金银那儿听来的经过,“而后听金银说,是殿下送来的那车药材里,跟着一起来的贡茶,大小姐才没再喝,并让收起来,别煮了。” “好好侍候大小姐,有何需要的,只管拿。”孟老太太没有再深究,只微微闭眼,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儿。 看来长孙女对殿下,并无思慕之心。 赏夏退出屋子,放下湘妃竹编就的帘子,悄悄与候在廊下的赏春咬耳朵“你说,大小姐这是何意?” “不管何意,咱们做下人的,只管听主子吩咐就是。”赏春自来是四赏之首,年纪最大,性情最沉稳,办事儿也最牢靠。 赏夏想想也是,遂把赏春拉离门口,至一旁笑嘻嘻地打趣“听说老太太要给姐姐婚配了,不知是府里的,还是府外的?” 赏春闻言一怔,她已经双十了,这个年纪是该嫁人了,如若不然,只怕要当老姑娘,可她着实也不想嫁,摇摇头“不晓得。” “看你的样子,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赏夏很敏锐地感觉到赏春的情绪低落,不禁关心起来。 她也十八了,待赏春出嫁,也差不多轮到她,都是上房的大丫鬟,且是个个样貌出色的四赏之一,她对嫁人还是有憧憬的。 “没有不高兴,就是……就是我也没什么主意,全由老太太作主罢。”赏春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去跟老太太说,她能不能不嫁人,一辈子在长春院侍候。 即使往后不能再待在上房,到院里的其他地方干活,只要能给她个容身之所,她也知足。 赏夏想想也是,轮到她,她也没什么主意,遂不再多问。 屋里刘妈妈一直随侍在侧,赏夏回禀的,她尽听到了,也和赏夏一样,有着同样的疑问。 只是孟老太太闭着眼捻着佛珠,她不敢扰了老太太的静坐,只能把疑问吞回肚子里去。 吴氏一消停,孟美景也想通了不再闹,一心要把伤手先养好再说,孟知年是个不理事儿不知事儿的,如此二房倒彻底平静下来,反倒是大房,商氏因着要给孟十三挑选泰辰院的管事妈妈,都快把脑子给转晕乎了。 孟十三悠哉游哉地在上房静养,两耳不闻窗外事儿,自然不晓得长春院之外大房和二房的变化,然则从那日收起贡茶之举后,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太被动了。 即便身娇体弱,也不能只顾着将养。 不然不管李寿有何目的,是否会与她的目的相悖,若当真要她嫁入东宫,成为李寿的太子妃,光想上那么一想,她就无法接受。 莫说她非是真正的孟良辰,饶是真正的孟良辰,怕也是不想嫁给一个未来将三宫六院的郎君。 她脑壳又不是坏掉了,作何去跟三千女子共享一个夫君。 既然她不愿,孟家却有此打算,那她便得为自己揽多些筹码。 而要有足以相抗衡成为太子妃的筹码,其根源还在东宫,在李寿身上。 换言之,她既要表现出即使不成为太子妃,也有能让孟家不敢轻视她的谋算能力,更要让李寿知道,若她非心甘情愿嫁入东宫,那她不但不会成为他的助力,反而会是他登基成为九五之尊的绊脚石。 而偏偏的,他还除不掉她。 第二十四章 桃花宴 她要他因她手中的筹码有所顾忌。 如此有了顾忌,她方有与他平视的机会,她才能真正做自己的主。 而这些的前提,她得有自己的人手。 孟十三边伸着左手让余明路给她诊脉,边出神儿地想折,看如何才能拥有得力的心腹。 她记得,二十年前她入世,在人世待了数年。 诚然在那数年里,她有个际遇。 而今,过了十数年,也不知那个身份还能不能用。 倘若还能用,自当能解她眼下之难。 看来她得找机会出府一趟。 余明路略略抬眼,看了看神游天外的孟十三,低眸继续诊脉,诊完指离隔着冰肌的纱帕。 “如何?”孟老太太在旁坐等着,见状忙问道。 余明路当医者久了,很懂得跟病患和家属沟通,并未说一大堆令人听不懂的医理药理,只简言意赅地说道“是药三分毒,大小姐的身子,乃自幼孱弱,又大小病不断,几近是在药罐里长大的。调养是要调养,却不可一日而就,需徐徐图之,慢慢滋补,平日里也需常出来走走,不可避于一隅,终日自困。” 以药入膳,调理滋补,最是恰当。 锻炼辅之,强身建体,方是根本。 孟老太太全听余明路的,孟十三自然也只有点头的份儿,医术这方面,是她千余载来,最拿着无可奈何之事。 看不懂学不会,又事关人命,她不能在凡人身上试验,又舍不得自己尝百草。 若说孟十三作为大妖,还有什么是她不会,且永远不可能会的,便是此妙手回春之术。 有了余明路的诊断,写了医案列了方子,孟十三在长春院上房碧纱橱调养的日子,正式开启。 每日三餐,以药材入膳食烹饪为主,外加各种时令菜蔬瓜果,有时孟十三吃腻了不想吃,金银便拿去辗成汁液,做成菜汁果汁端给孟十三食用。 到底是一片十成十为她好的忠心,味道也还不错,看在金银辛辛苦苦的份上,她再腻,也只能一灌而下。 除此,孟十三也不再睡懒觉,每日早食过后,准得被宝珠拉到花园里转个两圈,然后是三圈、五圈,循序渐进的,把她的身体慢慢锻炼起来。 以达到余明路所言的不可自困的效果。 大半个月过去,转眼间来到三月的尾巴。 孟美景的伤手已然结疤,每日到长春院给孟老太太请安之际,总得打探一番孟十三在做什么。 孟老太太知她心思,提醒她道“夭夭是你阿姐,你既是每日来总要问上一句,当真乃妹妹关心姐姐,此为大善。倘若不是……” 言犹未尽,她淡淡地瞥了眼立在榻前问安的次孙女。 孟美景年纪虽只十岁,可她自小活泼好动,外向娇媚,很会察言观色,孟老太太此言何意,她听得出来“是真的!” 又认真乖巧地解释道“颜华郡主那边月底就要办桃花宴了,往年阿姐身子弱,四季赏花宴承办的时候,都遇到阿姐生病,无法赴宴。靖王府的贴子素来是孙女儿接的,也素来只孙女儿一人赴宴。孙女儿近来听祖母说,阿姐的病已大好,身子也康健许多,就想着来问问阿姐,看阿姐要不要参加月底颜华郡主的桃花宴。” 京城闺阁中的宴席,花样诸多繁多。 其中最有名儿的宴会,却是以四季为代表的赏花宴。 因着其承办主人,乃是靖王府的颜华郡主李照沁。 春季桃花,夏季荷花,秋季菊花,冬季梅花,每年的每一季,李照沁都会在靖王府后花园承办一场,一般都在三月、六月、九月、十二月,至于哪一日,每年俱不相同。 今年的桃花宴是在三月二十七。 恰恰是月底,就在后日。 孟府讲究男女七岁不同席,儿郎满七岁便要搬出后宅,到前院分院而居,女娘也是在这个年纪分得院落。 孟美景八岁开始收到李照沁的赏花贴子,每每都去,风雨无阻,纵然她实则并不懂得如何赏花,可赏花宴自来也非是单纯地赏花。 正如京城贵女圈里,各种花会诗会游园会,甚至是外出踏青秋游,除了玩乐之外,更多的则是结交,为将来各自出阁后在夫家,力所能及地互帮互助。 当然,有好的一面,自也有坏的一面。 踩低捧高,拉派结团,其中以文官武官女眷的分化,尤为严重。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谁教文官看不上武官粗鲁,武官极嫌弃文官迂腐呢,当朝大风气如此,小风气落到各自的家眷里,那也是泾渭分明。 孟老太太听到孙女儿的这番言语,想到京城贵女圈中的宴会,自来是待嫁女娘互相结识诚交的最佳渠道,也想到长孙女若有朝一日真能成为太子妃,与宗室皇亲、权贵世族的后宅女眷,少不得人情往来。 倘若往来得当,何尝不是一种于夫家有益的助力。 退一万步讲,长孙女即便不嫁入东宫,嫁入与孟府门庭相当的高门,这些结交亦不可少。 次孙女能在这个时候想到长孙女,并时时来问候,提醒长孙女参宴之事,不管是真心还是表面,孟老太太都感到心慰。 自从得知孟美景暗下没少欺凌孟十三,孟十三方以狠辣之势重伤孟美景左手,孟老太太便知晓长孙女与次孙女这对姐妹,纵然乃是一房的亲姐妹,往后大抵也是情分薄如劣纸。 她也没期望姐妹俩将来能互相扶持,只盼着孟府昌盛绵延,不管她们往后嫁往何处,都能得到孟府的照料,都能以孟府作为后盾,在夫家过着顺心遂意的日子。 如此一来,长子与长孙的前程,便显得万分重要。 而这些,都与她那作为东宫的太子外孙息息相关。 “景姐儿,祖母很高兴你能这样想,并这样做。”孟老太太赏罚分明,也从不吝啬夸赞,肃着的老脸缓缓露出一抹慈爱的笑容来。 孟美景明媚一笑,上前坐到孟老太太身边去,挽着孟老太太的胳膊,依偎着孟老太太撒娇“祖母,以前都是孙女儿的错,只要阿姐能原谅孙女儿,从今往后,孙女儿一定好好跟阿姐相处。就怕……” 第二十五章 会死人 她茫然又害怕地抬脸“就怕阿姐不肯原谅孙女儿。” “不会的。”孟老太太轻拍两下孟美景的手,“夭夭体弱多病,从来都是避在院中屋里,接触的人不多,此番若去赴颜华郡主的桃花宴,还需你多多提点你阿姐。” “那是自然,都是孙女儿应当做的。”孟美景笑容灿烂地大包大揽。 老太太更满意了,觉得次孙女虽有不好的地方,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坏掉的品性还是可以纠正过来的。 孟十三得到赏夏过来问她要不要参加赏花宴时,她正在百无聊赖地想着找个什么理由出府,如此李照沁的桃花宴,倒成了她的及时雨。 无不应下。 孟老太太得到赏夏回禀,心中为长孙女终于踏出第一步而感到开怀,又略略不太放心身子刚好些的长孙女参宴太过劳累,更担心长孙女在桃花宴上遭到排挤,于长孙女孱弱的身体不利。 一时之间,竟是担忧更多些。 孟美景这边却是开怀得很。 孟家大小姐在坊间的名声,可是病弱得阖京皆知,到时候要出什么意外,可真是半分也不奇怪,届时她只需要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便能撇开没看顾好长姐的责任。 她是越想越开心,越发期待起后日的桃花宴。 孟十三也很期待后日的桃花宴,待今次光明正大地踏出府门,再到靖王府参宴找机会提前开溜,她便有机会去找回旧日的身份,看能否得到一些助力。 两日后,孟美景用过早食,便来到上房,等着孟十三与她一同去赴宴。 孟老太太再三叮嘱“你身子弱,到靖王府后,莫与人冲撞。颜华郡主与一众贵女,你皆陌生,由景姐儿给你引见,礼数切要周全。” 想到长孙女未簪刺次孙女前的那一回落水,又补上一句“河边湖边池塘边,但凡有水之处,莫要靠近。” “是,祖母。”孟十三暗道她祖母这是把她当成三岁孩童了,若换成真正的孟良辰,那确实犹如三岁孩童,可她又不是原主,哪里是一张白纸。 何况,以孟美景那一肚子坏水,这些叮嘱再反反复复说道,又有何用。 孟老太太转过头来交代孟美景道“到靖王府,务必时刻带着你阿姐,倘若夭夭有个不慎之处,你在近处,尚有挽回补救之机。出门在外,姐妹俩自当相互照应,到底两笔写不出一个孟字,可知?” “知道了,祖母!”孟美景活泼的声音当真悦耳如莺啼。 引得孟十三看了她一眼。 孟美景被看这一眼,蓦地想起簪刺事件,在孟老太太跟前扮作乖巧的神色一僵,悄悄握紧了左手。 好在孟老太太这会儿嘱咐完她,已转过去又拉着孟十三的手说话,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长这么大,你还是头回出门赴宴,按理来说,该是你母亲带着你们姐妹俩去最佳,不过颜华郡主的赏花宴,自来只闺阁女娘参加,你母亲去不得。”孟老太太此言不无含着试探。 孟十三不动声色地接下道“诸事都有头一回,孙女儿不惧,再者还有二妹陪着,孙女儿心里更是有底,祖母就放心吧。你说是不是,二妹?” 忽然好好的转过来点她,孟美景心里咯噔一声,赶紧回道“自然是的,阿姐。” 孟老太太看着至少表面和睦的姐妹二人,微笑着点头“如此便好。” 出了长春院,姐妹俩直出府门。 府门外已有一辆桐木大车等着,车夫已摆好脚凳,见到姐妹二人,低头行礼“大小姐,二小姐。” 孟美景几步上前,刚想上车,便让身后的一声咳嗽给咳住了。 十三面无表情地清着嗓子。 孟美景原已踏上脚凳的右脚顿了顿,慢慢放回地面,有些不忿地往侧面让了让。 吉祥头脸上的伤早已结疤,只留下淡粉色的痕印,今日原是由如意跟着孟美景赴宴,但以往两年的赏花宴都是吉祥跟着,熟知宴会流程,及王府各处忌讳。 今年的桃花宴又比以往多了一个孟十三,孟美景怕如意未曾与她参加过赏花宴,会出错生意外,便还是带着吉祥出门,反正吉祥那痕印不仔细看,已然看不出来。 一个丫鬟而已,也不会有谁在意,不妨事儿。 故此番赴宴,还是吉祥跟着到靖王府。 此刻见孟美景竟在孟十三一声咳嗽之下,便退让开来,直教吉祥看直了眼,心中对孟十三越发悚惧。 宝珠却是双眼晶亮,小姐威武! 孟美景让出位置,孟十三缓步来到脚凳前,由着宝珠搀扶着她,踏上脚凳上了大车,进入车厢。 车厢宽敞,满满当当坐下七八个人,也不成问题。 孟美景上车后,宝珠与吉祥也前后上车,坐在车门边上。 孟十三端坐正座,背脊挺直,看得坐在左侧座的孟美景想靠一靠柔软的大迎枕都给收了回去。 孟美景这会儿才意识到,或许她就不该招惹孟良辰一同赴桃花宴。 单就上车,她就被压着,到宴会上,她要做手脚使坏,能成功么? 强压下簪刺之事所造成的她内心对这个阿姐的惧怕,孟美景眼帘微微下垂,本来很有底的打算,于此刻显得不上不下,竟是犹豫不决起来。 孟十三目视前方,盯着两扇车门缕刻的蝠纹,余光瞥到孟美景的正襟危坐,与其脸上那一丝坐立不安的神色,开口道“二妹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只是二妹在做之前,可要想好,手掌多个血洞死不了人,但若身上多个血洞……” 她慢慢转动眸子,落在犹如石化的孟美景的心房处“那可是会死人的。” “阿、阿姐莫要吓我。”孟美景骇得舌头打结,心中那一丝犹豫不决经此一搅,瞬时烟消云散,再不见半分。 临出府前,祖母千交代万嘱咐,要她务必照顾好孟良辰,如若孟良辰在靖王府因她出事儿,不必等孟良辰在她身上戳个血洞,祖母必定饶不了她。 且罢。 再说了,颜华郡主的赏花宴,自来是众贵女明潮暗涌的战场,杀人不见血的事儿不胜枚举,许都不必她出手。 第二十六章 怪不得 只要找机会不在当场,任孟良辰自个儿去闯,惹了王府的忌讳,或扰了郡主与谁的雅兴,孟良辰自然讨不得好。 借由他人之手,达到折辱孟良辰的目的,更好,更妙。 想到此,孟美景被孟十三两句话压得微微缩着的头颅重新抬了起来,诚挚道“上回阿姐便与我说过,你我姐妹,本不该相残。都是妹妹往日糊涂,才处处与阿姐为难,阿姐如今能与我一同出行赴宴,妹妹乃是真心高兴,断然不会做出与阿姐不利的事儿来。” 孟十三审视了孟美景一会儿,淡淡道“祖母忧心你我不对付,乃是因着终归血脉相连,更因着孟家出不起姐妹相残的丑事儿,说到底也是因着孟家背靠东宫。孟家一旦内宅不修,治家不严,祖父、大伯父、大哥的官位定然受到影响。更甚的,殿下的声名,也会受到指摘。” “一旦东宫不稳,孟家必然不稳,孟家不稳,你我身为孟家女,也讨不到好。你方将所言,倘若真是真心话,那是最好,倘若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却想着继续与我为难,那……” 她拉长声,余音绕粱,看着孟美景慢慢弯起嘴角。 孟美景却懵了,脑子里成了一团浆糊,不明白她明明说的是姐妹间的事情,怎么到孟十三嘴里,就成了东宫与孟家之事,还说讨不了好。 什么意思? 再定过神儿来,见到孟十三仿若看着猎物的浅淡微笑,她顿时浑身一抖“真心话!真是真心话!” 睁眼说瞎话。 孟十三火眼金睛,一见孟美景毫不掩饰的蠢模样,便知她说的,孟美景不但听不懂,且表里不一,可见平日里孟美景的胡闹,也只陷于内宅闺阁之中,政权漩涡里的阴谋诡计,莫说做了,连听都未听过。 瞬时没了训导的兴致。 罢,孟美景只要不作死,脑子里的那些草光想着,不蹦出来阻碍到她,再作伪骗人,看在同姓孟的份上,她便不跟孟美景计较了。 她缓缓闭上眼“到了,再喊我。” 珠清脆有力地应道。 孟美景听得心更堵了,恨恨地瞪向吉祥,以眼神儿发泄怒气。 无辜中刀的吉祥垂下脑袋,不敢对上孟美景的眼神儿,心中莫名有种不安,觉得今日之行,会发生不得了之事。 吉祥这副无用的样子,让孟美景更生气了。 换作往常,她早破口大骂了,然此刻坐在车厢中,边上又是一尊煞神,终是忍了又忍,只伸出手去,狠狠地掐了吉祥的胳膊嫩肉。 吉祥被掐得生疼,幸得她与如意早被自家小姐掐习惯了,虽疼却也还能忍。 默不吭声地忍了一会儿,孟美景终于出了气儿,松开了手,吉祥才暗暗松了口气儿。 孟十三阖着眼,没看到,宝珠全程看着,只觉得解气,她可没忘吉祥和如意在过去十年里,没少欺负她和金银。 大车逐进璃玳坊,来到堂前街。 靖王府便在这里,足占了整一条街道。 大车刚拐进街口,车夫的声音便从外面传进来“大小姐,二小姐,前面都被车马堵住了,无法进前。” 孟美景即时打开车窗往外看。 孟十三刚示意宝珠去把车门打开。 两扇车门一打开,孟十三毫无遮挡地看到车夫所说的车马,一辆接着一辆,由街口往前排,一直排到王府大门前,只留下一条不足以供大车行驶进去的道。 “把车停好,在这儿等着。”她令道。 夫领命。 孟美景闻言,把脑袋从车窗外伸回来,关上车窗,坐好等大车停好。 车一停稳,车夫跳下车驾,俐落地搬下脚凳,后恭立一旁。 宝珠吉祥跟着下车,以上车前孟美景的表现,吉祥自是不敢跟宝珠抢位置,等到宝珠把孟十三搀扶着踏上脚凳,再落地,吉祥才伸手去扶孟美景。 孟美景心口憋着一口气儿,狠狠握住吉祥的手,略面目狰狞地下了车。 孟十三似有所感,就在这时回过头来,孟美景赶紧变脸,一副啥也没发生的正常面容。 “好好保持,别惹事儿,更别丢孟家的脸。”孟十三端着长姐的架子,高高在上地叮嘱了一句。 孟美景秀致俏丽的一张脸险些龟裂,心里气冒火了,不情不愿地应道“知道了,阿姐。” 孟十三满意地转回头,面对压不过的,孟美景倒是挺会装,更能忍。 怪不得,怪不得以八九岁的低龄,接连参加了两年的赏花宴,每一季都不落下,居然都没出过何等出丑之事。 应下参宴之后,她也没闲着,让宝珠打听了不少关于颜华郡主每年每季赏花宴的坊间传闻。 其中最让坊间津津乐道的,非是赏花宴上各位贵女的争奇斗艳,毕竟坊间百姓也看不到宴会上百花竞放的场面,是故每每宴会过后,随着传播开来的赏花宴上所发生的丑闻,方是他们关注的重点。 生计不易,纯粹添些乐趣罢。 何况是一群平日里他们只能仰望着,也鲜少能见着的皇族宗亲、豪门贵女的笑柄,那更是增添了不少沦为茶余饭后谈资的吸引力。 宝珠金银素来是一内一外,金银主内,少有出院门的时候,宝珠主外,不止出院门,也常出府。 从前宝珠就没少出府,只不过因着没钱,也没办成什么大事儿,然诸如听闲逗趣的乐事儿,她不仅听了不少,且熟知哪里最能听到这些乐事儿。 故而孟十三一让她在府外去打听打听听四季赏花宴之事,且拿给她从孟老太太那儿得来的些许碎银,作为打探的费用,她立刻雄纠纠气昂昂地表示,绝对不负使命。 宝珠也确实不负孟十三所望,还真让她打听到不少贵女圈的传闻。 至于这些传闻是真是假,孟十三没深究,亦是无法深究。 眼下她正缺人手,更缺深究真假这方面的人才心腹,听了过个脑,心里有个底,除此她还真做不了旁的。 只能等到桃花宴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至于靖王府的忌讳,宝珠也打听到几个。 第二十七章 两相厌 那几个,还是从出丑的贵女嘴里传出来的。 可信度有,应当不假。 孟家大车来得晚,排到街口,停在最后面,车夫靠坐在车驾上,静候着宴会结束。 后来再来车马,已然得排到堂前街拐弯处去。 孟十三和孟美景一下车,便各自在宝珠吉祥的侍候下,一同往王府大门走去。 看似并肩走着,实则孟美景的步伐要慢上半步,乃是孟十三走在前,隐隐为主。 同样也是一进堂前街,便下车走路,先孟十三姐妹俩一步走到王府门前的三名贵女看到,不禁低声讨论起来。 “那是谁?怎么瞧着眼生?”董玲珑眼最尖,最先发现,立刻一手一人地攥住身旁的胞妹与手帕交。 方沐浔和董无双闻言齐齐顺着董玲珑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她们都不认识的孟十三。 “确实眼生得很。”方沐浔引颈望了望,待看到孟十三身侧的孟美景,“不过她身边的人是孟家二小姐,难不成是与孟府有亲的哪位表小姐?” 时下各府里有那么一个半个表小姐,并不奇怪。 不同于方沐浔往孟家表亲的这个方面猜测,董无双则看得更仔细一些“看起来和孟二小姐年岁差不离,也或许是想通过孟二小姐攀上郡主赏花宴的小官之女。” 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阖京通响,除了身份地位,也得李照沁不讨厌,那才能收到邀请的贴子。 似许多小官之家,便是无资格参宴的。 还有往日在赏花宴上出过丑,也再无资格参宴。 如此前者想参宴,便会有些人把脑筋动到有贴子的贵女身上,或以重益,或以利诱,为的便是得到一个被受邀贵女带进赏花宴的机会。 后者则在事后想再进赏花宴,便得找一位担保的贵女,引见着重进赏花宴,再得李照沁首肯,方才算重新融入赏花宴的圈子。 董无双猜测的便是前者的情况。 董玲珑左右一听,都觉得有可能,不过她不喜欢孟美景,当下又是一手一人地把她们往王府门里拉“好了,不猜了,和孟美景有关的人,都不是什么好物件!咱们进去。” 方沐浔和董无双相视一笑,随着最看不惯孟美景装模作样的董玲珑进了王府。 却说孟十三这边,在董玲珑三人议论她的当会儿,她也从宝珠嘴里了解到三人的身份。 “最先朝小姐看过来的那位长相英气的贵女,乃兵部董右侍郎的嫡长女,董家大小姐董玲珑,今年也是刚刚及笄,最喜武枪弄棒。” “后面跟着看过来的两位贵女,生得娇憨可人的那位,是董家二小姐董无双,她是董大小姐的嫡妹,年十三。眉眼生得极为精致的那位,则是国子监方祭酒的嫡孙女,方家小姐方沐浔,也是年十五。” “她们三人素来交好,吃喝玩乐都在一块儿。” 宝珠说完自己认得并知晓的,便安静地跟着。 孟美景主仆则在一旁听得瞠目结舌,她们都不知道宝珠是在何时通晓这些贵女的! 孟十三没再开口问旁的,淡然地继续往前走着。 宝珠能通晓诸多贵女,实非一日之功。 此事儿还得从原主未死前说起,那时原来的孟良辰因着病体无法出门,也是提不起出门的兴致,却都孟美景时常在其耳边炫耀与诸多贵女相交的风光无限,生生引出几分惆怅,几分好奇。 便时常让宝珠出府去探听各府贵女的趣事奇闻,再回府跟说书似的,说与原主听。 宝珠是个干实事儿的性子,应变能力也强。 原主这么一吩咐,本也只是想在枯燥无味的日子里,能听得乐罢了,没想到宝珠却是举一反三,硬是把能打听到的贵女都打听得清清楚楚,有时甚至还附上小像,看得原主连眼睛都移不开。 如此漫漫数年,慢慢积累下来,宝珠简直是把全京城的贵女都把认识了个遍,连小官之家的千金,宝珠也能数上一大串。 说起来,她这两个丫鬟不仅忠心护主,且各有一技之长。 宝珠擅长与人交际,探听能力强,金银擅长厨艺,近日已经开始学起怎么做药膳,立志要把孟十三往后日子的食补单子尽数包圆。 一个能当她的耳目,一个能养壮她的胃,不得不说这具人身的亲娘,打小把她们买来给她当玩伴的眼光,甚佳。 就是这择婿的眼光,不怎么行。 居然选了孟知年这么个既无用又无良之辈当郎君。 孟十三想到曾氏此亲娘,不免想到外祖家,转而同宝珠嘱咐道“待会儿进了王府,若是有遇到曾家的女娘,你同我说说。” 家是自家小姐的外祖家,宝珠便更熟悉了,莫说曾府的女眷,饶是曾府上上下下的大小老爷们,她都个个门儿清。 应完犹豫道“小姐,刚才那三位小姐的目光……似乎不大友好。” “并非似乎,是真不友好。”孟十三眼力好得很,宝珠能察觉到那三道视线的肆意打量中的不屑,她更是能察觉到。 特别是那位董大小姐。 一开始便是董玲珑拉住其他两人往她这边看,后来那两人看到她后又相互低语两句,她虽听不到说了些什么,但从她们的神色表情之中,她大概能猜到,她们是在议论她的身份。 毕竟作为孟府的大小姐孟良辰,自小多病,闭门不出,如此听过她名讳者,大约有,见过她者,必然少之又少。 故而她在这些贵女眼中,实实在在就是个眼生的存在。 宝珠听着忧心起来“要是在宴会上遇到,小姐要不还是避着她们些?” “我与她们近日无怨,远日无仇,避着她们作甚。”孟十三说着,瞥向身侧一言不发的孟美景。 孟美景被这一眼看得浑身警惕起来,左脚还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一大步“阿姐作何这般看我?” “二妹觉得董大小姐此人如何?”孟十三本来是想把她们仨都问一问,话到嘴边还是着重问了三人当中最不掩饰厌恶目光的董玲珑。 “粗鄙至极!”孟美景满脸嫌恶,同样是毫不遮掩。 竟是两相厌。 第二十八章 谁说的 “她母亲虽说出身金陵书香门第,却早已家道中落,与破落户无异,和她那侥幸考中进士的寒门父亲,着实相配。有这样穷酸的父母,能教养出什么好女儿!” 竟是连当朝三品大员都骂上了。 孟美景当真是厌恶极了董玲珑。 十三很捧场地应了声。 孟美景顿时数落得更起劲儿了“虽说她父亲如今已是正三品的大员,但也止步于此了。往上不可能,往下倒是极有可能。董玲珑再嚣张,也嚣张不了几时!” 居然还能评价到董右侍郎此政要上去,孟十三颇为惊讶地再问“谁说的?” “我自己说的。”孟美景和董玲珑,那就是两看两相厌。 “我是问关于董大人仕途的评价,是谁与你说的?”孟十三说得更清楚些。 孟美景不太满意孟十三居然一语道破关于董右侍郎仕途的评价,非是她自己总结的,诚然是事实,她却也是要面子的。 “怎么就不能是我说的。”她低声嘟囔一句。 孟十三耳灵,听得清楚,只斜眼看着她。 孟美景即时把刚才往外挪的那一步挪回来,近身道“有一回殿下又来府里轩辕台静坐,我知道后跑去找大哥,本是想着见见殿下的。岂知到了之后,在敞轩外不小心听到大哥和季公子说的。” “当时殿下没在敞轩?”孟十三更在意此评价是不是李寿说的。 “不在,殿下那会儿已经在观涌亭里坐着了。”孟美景回忆道。 轩辕台上的亭子,题名观涌,谓观云起云涌之意,乃当年孟皇后未出阁时亲手所题。 孟十三没再追问,只在心里猜想着董右侍郎是否是得罪了什么人,亦或挡了什么人的道,方得孟仁平与季宽那样的评价。 而他们只是说,听那意思也未有出手之意,很显然董右侍郎并非太子党派。 现今的大魏朝,李寿虽是嫡子,却非长,而是排三。 在李寿前面,大皇子幼年夭折,二皇子李珩先庶后嫡,生母乃前陆贵妃现陆皇后,然后李寿才降生。 除此,五皇子李珞乃德妃所生,七皇子李璁乃淑妃所生,中间的四皇子与六皇子则与大皇子一样,虽能顺利出世,却皆在成长的过程中,于幼年夭折,并未活下来。 李璁虽未夭折,却在幼年一场意外当中成了残疾,从那以后便一直坐在轮椅上,这样的七皇子,已与九五之位无缘。 剩下的二皇子、五皇子则都康健平安,意气风发,成为他们的站营臣子,皆不在少数。 既是董右侍郎未站营东宫,那么他是中立皇帝党,还是站入李珩或李珞的哪个阵营? 一路想着思考着,直到进入王府设宴的后花园,孟十三也没能得出个答案。 没有任何能够佐证的信息,她不可能得出确切的答案。 但董玲珑与董无双和方沐浔交好,若是无法从董家姐妹身上找到答案,倒是可以从侧面在方沐浔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毕竟董家若是中立,那董家姐妹所交好的方沐浔所在的方家定然也是中立,若是站营哪位皇子,必然也是两家相同。 如若不然,董方两家的长辈不会任由她们交好。 贵女们可以不论阵营,表面说说笑笑,互不得罪,但要论到成为手帕交,私交笃定,其前提定然是各自家族所迈进的政向一致。 “阿姐,我们来晚了。”孟美景看向花园正中那一大群贵女,皱了皱眉头,“那边都开始赏花了。” 靖王府后花园正中是一座琉璃八角亭,四条青石路延伸入亭,路的两侧皆栽种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连半根杂草都未见。 虽说是桃花宴,却也非满园子植遍桃花,只离亭数步之外,南向有颗树龄颇老的桃花树,如同巨伞般,浓荫蔽日,将亭子扫覆于内,盖得严严实实。 春风习习,桃花开遍枝头,朵朵绚丽多姿。 孟十三姐妹俩走的正是南向,恰要从桃花树下过,以李照沁为首的众贵女正摆着桌案描画桃花,看的也恰是她与孟美景的这个方向。 孟美景说话间,李照沁那边一干人等也看到了眼生的孟十三。 “那是何人?”李照沁没在作画,得耳边贵女的提醒,一抬头,孟十三便映入她的眼帘,顿时疑道。 疑问间又看到孟十三身边的孟美景,奈何她对小她许多的孟美景素来不怎么注意,如此两年间,孟美景在她眼里,也就混了个颇为眼熟,却是叫不出名讳的印象。 再者,她从十岁开始承办四季赏花宴,而今已有六年。 六年间,诸多贵女来来去去,或成亲或出丑,或举家搬离京城,或获罪流放千里,不管是何种原因,她都见过太多贵女,能让她记住者不多,能与她交好者更少。 是故在赏花宴上,她时常认不出哪位贵女是哪个府上的。 不由问身边的时兰溪“另一个我瞧着倒是有些眼熟,就是想不起来是哪个府上的?” 时兰溪年十五,虽还小李照沁一岁,但在记人这方面,她是强项“孟天官府上的次孙女,孟家二房的二小姐,孟美景。” 她是时家长房嫡次女,同样排二,当今五皇子殿下的母妃德妃娘娘,便是她的姑母。 这时边上听到李照沁问题的项筝也道“孟二自来都是一个人来参宴,从未带过人,怎么这一回倒是带了人?会不会是她外祖家的表姐妹?” “你认得孟二身侧那人?”李照沁转过头来看项筝,她倒是忘了项筝只年十二,与孟美景年岁差不多,可能会认识。 时兰溪也看向项筝。 项筝却是眨巴着大眼睛摇头“不认得。” 她出身项家三房,是嫡幼女,排六,宫中淑妃娘娘正是她的姑母,七皇子则是她的表哥。 七皇子虽腿残,成储无望,不过因着项家终归乃是皇子外家,作为东宫外家的孟家,自然不怎么与她项家往来。 不往来,也就不熟悉。 她哪里会认得。 时兰溪这边,也是同样的道理。 第二十九章 家祖是 更何况五皇子身强体健,今上又春秋正盛,由东宫继位的日子还长着。 时日一长,难免意外丛生,五皇子又不比七皇子双腿残疾,成储尚有望,孟家时时防备时家,更不可能与时家有往来。 当然,明面上大家不管是哪一位皇子的外家,俱还是和和气气,能不撕破脸皮就不撕破脸皮,毕竟今上更看不得手足相残之事。 哪位皇子敢冒这个头,准得被处置得枝枝叶叶不剩。 故而,时兰溪和项筝自来在李照沁身边,都是你对我笑我也对你笑的场面。 至于私底下,那便是各怀鬼胎,各凭本事。 但有一点儿,能让她们一致对外,那就是孟家女。 只限于她们之间的默契,并不包括时项两家的其他人。 也因此,她们能在李照沁跟前处得相安无事,李照沁作为郡主,打小身边不缺皇子公主,个个人精,她自然也不蠢。 反正只要她们别在她跟前闹,把那层纸揭开摊在阳光底下牵扯上她,她才懒得拆穿。 她母妃也说了,当年今上还是皇子时,她父王就没参与过夺嫡,如今是侄子们在争那个位置,靖王府就更不会参与了。 故而不管是时项两家,还是东宫外祖孟家,她可以相交,却要一碗水端平,谁家也不偏颇,特别是对待时项两家,更要如此。 至于孟家,她父王母妃倒是都同她说过,可以跟孟家女交好。 犹记得当时她听到时的诧异,父王母妃却是再不肯同她多言,只说往后她便会明白。 故而她能对孟美景没印象,连其名讳都没记住,却是有原因的。 兰溪不说是孟美景,她还没想起来,现在一说一想起来,脑海里自发浮现出当初她第一回邀请孟家女来参加她的四季赏花宴时,孟美景一见到她,便跪趴在地,五体投地的那个蠢模样。 自此,孟美景就没在她跟前晃过。 后来她特意问过,方知孟美景在她面前出过丑,深怕被她勒令不准再参加赏花宴,故不敢在出现在她跟前,怕再丢人现眼,自此再接不到赏花宴的贴子。 当时她听后不禁大笑,随后便如了孟美景的愿,不再关注孟家女。 她父王母妃知晓此事儿时,亦道也罢,随缘便是。 眼下两年过去,她自然没能记住孟美景生得何等模样。 经时兰溪报出孟美景的名讳,李照沁再仔细打量孟美景,已然十岁的孟美景身量面容皆有变化,不过五官还是能认得出来,与初初见差别不大。 只是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娇俏。 果然是长大了些。 李照沁左右问过,都不晓得孟十三是谁,倒是引发了一段关于孟美景的回忆。 孟十三这边却是由孟美景一番低语,把李照沁、时兰溪和项筝的身份都给介绍了个一遍。 宝珠也认得,也能给孟十三介绍,不过孟美景大抵是存了讨好的心思,抢在宝珠前头,细细地把三人,以及其他人的身份都大略给讲了一遍。 如此一通下来,孟十三对亭中众人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当然这份了解,只停留在身份这一层面上。 性情脾气、才华心智等详细信息,短短的一小段路,没那个时间容孟美景仔细说来。 至于当年自己初次参加赏花宴时,就在李照沁面前摔得毫无颜面的丑事,孟美景才不会跟孟十三自爆其短,只是愤恨地看向众贵女之中,同样围着桌案观描画桃花的董玲珑。 若非董玲珑,当年她何至于出丑,更何至于时至今日,都不敢凑到颜华郡主跟前去! 孟十三注意到这一点儿,暗忖孟美景和董玲珑之间的过节,只怕不小。 再回到跟前众贵女之间,隐隐以李照沁为中心,时兰溪和项筝为左右的绘画场面,她扫了一圈贵女,除了毫不意外又接到董玲珑不屑的目光之外,她居然还接到两个既惊喜又不敢置信的目光。 认得她? “那两位可是曾家的女娘?”她低声问宝珠。 宝珠顺着孟十三的视线看将过去,回眸点头道“正是曾家的两位表小姐,四小姐曾重锦和五小姐曾重荣。两位表小姐是双胎,生得一模一样,只四小姐左眼角下有一颗泪痣,很好认。” 故而,那两道目光之中,穿浅黄长衫的是曾重锦,穿淡紫长衫的是曾重荣。 孟十三点点头,很想再细问一些关于这双胎姐妹的事情,奈何她还未开口,她们已走到桌案面前,正想拐到一侧,别挡了正在比照着桃花树绘画的几名贵女的视线,不料却让李照沁喊住了。 “你等等。”她看着孟十三说道。 不仅孟美景一愣,曾重锦和曾重荣一愣,其他除却时兰溪、项筝,以及孟十三本人外,余者皆教李照沁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喊得通通看向孟十三。 万千瞩目于一身。 孟十三微微挑眉,面容恬淡,回看着李照沁福身一礼“孟良辰见过郡主。” “孟良辰?”李照沁从贵女中间走出来,分花拂柳般来到孟十三跟前,细细打量一番后又问,“你既是姓孟,你也是孟家女,是孟天官的孙女儿?” 十三应道,“家祖确是吏部天官。” “啊,我想起来了!”项筝也跟着挤出贵女中间,几大步来到李照沁身侧,“郡主,她也是孟家二房的,是孟二小姐的长姐!” 同样跟在后面来到孟十三跟前的时兰溪,也是一副刚刚想起来的模样“好像是叫……孟良辰的。不过,我听说这位孟大小姐可是一直卧病在床,闭门不出的。” 眼前的孟良辰脸色虽也瓷白得带着一丝病气,然则明显并未严重到缠绵病榻,连门都避而不出。 那么,是眼前这人冒领孟家大小姐身份,还是一直以来的传闻有假? 一听听说,孟十三微微转身,看向身后的孟美景。 李照沁一出声一靠近,基于两年来每回的身体本能反射,她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然麻了半边,畏畏缩缩地退到孟十三身后三五步之外。 疏远得跟好似不是跟孟十三一道来的。 第三十章 打一架 眼下被孟十三这么往后面一瞅,李照沁等人也跟着往后面一瞅,霎时间诸多贵女都看向她,她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能跑。 孟美景怯怯地往前三小步,看得孟十三一阵皱眉“过来。” 轻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 簪刺的威压还在,孟十三一开口,孟美景不敢不从,跟乌龟似的一步一步挪,挪到孟十三身侧“阿姐。” 这么听话。 李照沁不免对传闻久卧病榻的孟良辰起了好奇之心,传闻中可不仅说孟良辰体弱多病,且极不受宠,是个爹不疼继母不爱的小可怜虫。 孟美景是孟家二房吴氏亲生的女儿,说是掌上明珠亦不为过,莫不是吴氏对继女苛刻,孟美景此妹妹反倒对长姐敬爱有加? 李照沁仔细在孟十三和孟美景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孟良辰作为长姐,威严是有,孟美景作为妹妹,敬爱不敬爱的且不说,那眸中微露出来的忌惮却是真真的。 莫非这位孟大小姐虽病弱,却是个凶巴巴的悍女不成? “郡主与诸位小姐不认得我,我头回来参加赏花宴,也不太认得诸位小姐,你给阿姐引见引见。”孟十三面带微笑,温和地说道。 孟美景再害怕再次在李照沁跟前出丑,却是更悚一言不合就要见血的孟十三,闻言赶紧把在场的贵女们,一个一个给孟十三引见。 幸而不必再引见李照沁,不然她话都得说不完整。 孟十三着实有些看不下去了,低声问她“你这样悚郡主,可是郡主曾打骂过你?” “没有!”孟美景即时否道,虽是激动难掩,却仍不忘跟着把声音压低八度,“而且我不是悚郡主,我是怕再出丑,被夺参宴的资格。” 窃窃低语间,姐妹俩来到董玲珑三人跟前,已是引见完。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孟十三没再说什么,只饶有兴趣地看看瞪过去的孟美景,再看看瞪回来的董玲珑。 “你们要不要打一架?”旁观了几息,她诚心诚意地建议道。 “噗哧!”身后传来一声忍禁不住的笑声。 孟十三和孟美景齐齐回头,李照沁被放大的娇容即时映入眼帘。 孟美景当即被吓得本能逃离,岂料却忘了她身后是李照沁,身前是董玲珑,双腿往前一迈,顷刻与董玲珑撞了个正着,面对面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本就互相看不对眼,上一息还都瞪着眼珠子比眼大,下一息居然毫无预警地脸对脸贴在一起。 此时的孟美景已然忘了身后的李照沁,董玲珑亦是同样忘了今日乃颜华郡主的主场,两人皆是猝不及防地懵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又火速地分开,迅速互相嫌恶地呸起来。 “呸呸!” “呸呸呸!” “呸呸呸呸!” “呸呸呸呸呸!” 瞬间,呸呸声在桃花树下彼起彼落。 孟美景已经忍到一张俏脸微微变形,董玲珑亦是忍到攥起了粉拳,两人对峙着,视线在半空对上,噼里啪啦地燃起火花。 孟十三伸手,准确无误地拉住李照沁的手,李照沁刚疑惑地看向她,她已经拉着她一起往外退了三步“要打起来了,离得远些,省得波及无辜。” 李照沁闻言道“那是你妹妹,你不拦着点儿?” “拦着作何?”孟十三回看李照沁,“她们心中皆有气儿,长久闷在心里,可是会生出病来的,让她们打一打,气儿发出来了,也就老实了。” “经验之谈?”李照沁说着,不禁又上下打量着明明难掩病殃之气,却又矛盾地自带慑人气场的孟十三。 孟十三实诚地点头“经验之谈。” 孟美景从在祖母跟前提起赏花宴开始,肚子里就存着坏水,让董玲珑和孟美景打一架,她不仅能看场戏,也能磨磨孟美景的锐气。 她暂时还不能收拾这坏水,可也不能让这坏水给她绊手绊脚的。 引见,她就是故意的。 果然,孟美景和董玲珑两看两相厌,一旦面对面,再生些意外,便能真如她所愿一触即发。 只是让她没有想到,李照沁居然突如其来地给她搭了把手,省去她接下去要让她们打起来,所要费的手脚与心思。 “谢了。”思及此,素来恩怨分明的她道了声谢。 李照沁被谢得莫名其妙,未来得及问清楚孟十三在谢她什么,那边孟美景大骂一声,冲过去和董玲珑扭打到一块儿。 董无双和方沐浔一直在董玲珑左右,然则她们也是万万没想到,在此四季赏花宴上,董玲珑能和孟美景一同失去理智,居然还真迎上前与孟美景打了起来! 她们惊了惊,再是赶紧想上前拉开打架的两个人。 奈何孟美景和董玲珑皆正在气头上,这会儿哪里听得进去旁人劝架之言,仍旧扭打得火热。 董无双、方沐浔想劝架,孟十三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开口劝架是不可能的。 余者似时兰溪、项筝等贵女,都是见机行事,毕竟扭打出丑的人又不是她们,何况连宴会主人颜华郡主都没出声制止,她们看戏便看得更欢了。 一时间,竟是围观得起劲儿。 连描画桃花到一半的几位贵女也搁下画笔,绕过桌案,挤入其他贵女之中,跟着睁大了双眼看打架。 搁在往日赏花宴上,一旦发生两个女娘一言不合就打起来的状况,李照沁早便喝止了,然在此时此刻,她耳边莫名地回响着孟十三的那句谢了,神使鬼差地竟然未有开口。 李曜深今日本不在王府里,一则是因着今儿是妹妹承办桃花宴的日子,他不想在王府中碰到那些莺莺燕燕的贵女,二则是太子堂弟请他到宝莱楼喝酒。 岂料李寿喝着喝着,便说要到王府看看他那匹皇帝伯父御赐给他的汗血宝马。 他当然不反对。 当下带着李寿回到靖王府。 回到王府,一路往后院走,本来是想绕过后花园,免去与那些贵女撞个正着的麻烦,不曾想李寿却险些让一个慌慌张张的丫鬟给冲撞了。 李曜深把丫鬟推至一边,斥声道“不长眼睛是不是!” 第三十一章 不露相 “世子饶命!殿下饶命!”谷雨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求饶。 李寿站得挺直,目不斜视,芝兰玉树中自带一股子冷气,衬得本就如寒玉砌就的俊脸愈发威仪。 李曜深瞅着觉得不能轻易放过胆敢冲撞太子的婢女,刚想开口严惩,身边的随从飞明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道“世子,她好像是王妃院里的人。” 经飞明此一提醒,他把原来想说的话给吞了回去。 并不欲作声的李寿想到什么“你是八皇婶身边的人?” 宗帝与靖王尚是皇子时,一人行四,一人行八。 “回殿下,奴婢谷雨,正是王妃身边的二等丫鬟。”谷雨接连又磕了三个响头,她认得李寿,刚才不察险些冲撞,不必李矅深怒斥,她自个儿就已经更慌了,二话不说跪地就求饶。 “那是发生了何事,令你这般慌不择路?”李寿进一步问道。 谷雨不敢有瞒“有贵女在郡主办的桃花宴上打起架来,奴婢奉王妃之命,在后花园里盯着。发生这样的冲突,奴婢急着回去禀报王妃,故而有些急切。” “打起来了?那些贵女?”李矅深先是惊讶,再是流露出几分兴致来,这热闹难得一见啊,“走走走,带我与殿下去瞧瞧!” 世子的话,谷雨同样不敢有违,只是站起身后,她还是忍不住看了眼李寿。 李寿被看这一眼,自是知晓眼前这二等丫鬟的意思,他堂兄脾气随性,经常东一出西一出,丝毫不讲究,这丫鬟明显还得回他八皇婶跟前回禀,却教堂兄一言就要往后花园回,一时间便犹豫住了。 她看他这一眼,是想他帮着拿个主意“你去吧,后花园孤与你家世子自去即可。” 谷雨感激地再次拜谢,遂匆匆回靖王妃院子去了。 自个儿家的后花园,李曜深自然知道怎么走,谷雨带不带路,实则无关紧要,谷雨被李寿一放走,他兴致勃勃地带路“殿下请!” 堂兄弟俩到琉璃八角亭时,桃花树下的架已经打完。 孟美景被打得如同丧家之犬一般,鼻青脸肿地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董玲珑虽会武,城府却没有孟美景深,孟美景无身手,却会来阴的,打完才发觉脸侧竟有一丝丝的疼痛。 她一抹,指腹沾有血丝,方知脸颊不知在何时被孟美景的指甲抓伤了。 女娘的脸最是重要,是她手下留情,只在孟美景身上软肉动手,估摸也就淤青红肿,待抹了药消褪,便也不会留下半丝痕迹,然而孟美景教她的脸破了皮,万一留下疤,再浅淡那也是毁容! 一股子恼怒涌上天灵盖,董玲珑拂开左右关心她瞧她脸上伤口的董无双和方沐浔,几步冲到孟美景跟前,抬腿就想往孟美景的脸上踢。 “阿姐!”董无双觉得不妥,看到的瞬间赶紧出声,想要喊停董玲珑的动作,然而并没有用。 董玲珑一脚已踢出。 孟十三在架打完后,出于同姓孟,在外也不好表现得姐妹太离心,是故这会儿她就站在孟美景旁边,看着吉祥蹲着安慰大哭的孟美景。 随着董无双的喊声,与董玲珑的出脚,她眼皮子微掀,也迅速抬脚一踢。 “雅雅!”方沐浔看到这一幕,焦急地喊出董玲珑的字。 孟十三的右脚精准地踢在董玲珑的右小腿儿上,挡消掉董玲珑踢向孟美景正脸的一脚。 董玲珑未料到孟十三会出脚阻挡,瞬间被踢中小腿儿,力道不小,令她闷哼出声,踉跄着往侧退了一步。 这一脚侧踢,让她险些侧摔的身形晃了晃,幸而她自小练武,下盘足够稳,很快教她稳住了,却也教她震惊非常。 抬眼看向她未将之放在眼里的孟十三,她深深讶住了。 她乃习武之人,脚力较之寻常女娘要重得多,又在怒火之下,便又重了两分,却不仅教传闻病弱的孟大小姐阻消了,她还被挡得侧退了一步。 当是真人不露相! 李寿万年冰铸的俊脸也裂了裂,怎么每回见到他这大表妹,她都在打人? 好在这回换了个人打。 且还是帮的前两回被她打的孟美景。 他真是有点儿看不透她了。 一直默默跟在后面,双双不吭声,与透明人无异的季宽和常青,一人努力地继续木着一张脸,一人双眼晶亮地看向传闻中得自家殿下青睐的孟大小姐。 “那是哪个府上的女娘?竟然能把董家那位舞刀弄棍的大小姐回踢得身形不稳,厉害啊!”李曜深发出肺腑地衷心赞叹,又见李寿难得露出异常的神色,“殿下认得?” 李寿一言难尽“在宝莱楼喝酒之时,你不是还问过我为何要给她送药材么。” “我问……”李曜深刚说两个字便想起来了,“孟家大小姐孟良辰?” 继而震惊“没想到她得殿下青眼,竟是因着能打!” 李寿忍住想揍堂兄一顿的冲动“莫要胡言。” “行,我不胡言,那殿下给我说说,殿下看重她,不是因着她能打,那是图她那张脸?”李曜深觉得以眼前这位孟府大小姐的容貌,饶是在不缺大小美人儿的皇城根儿底下,那也是璀璨夺目的存在。 若非孟良辰自小体弱多病,早些出来透透风,让人早早见识过她的美貌,那现今的京城第一贵女的称号,便得易主。 想到这儿,他不由寻找起陆娉婷的身影。 片刻后,没在桃花树下的一众贵女之中找到,他悄悄松了口气儿,往年每一季的赏花宴,陆娉婷都有参加,今儿的桃花宴居然没来,也是运气。 如若不然,他这太子堂弟一到,兼之得殿下青眼的孟大小姐也在,那心悦殿下多年,一心一意要成为太子妃的陆娉婷,不还得跟孟良辰大大出手,把他家王府后花园给闹个翻天覆地。 李曜深松口气儿的同时,李寿身后跟着的季宽和常青也齐齐暗下松了两口气儿。 陆娉婷年十六,府中行三,乃继后陆皇后的侄女儿,娴良淑德,美貌非常,素来有京城第一贵女的美名儿,且一直想嫁入东宫。 第三十二章 惊不解 明年殿下及冠,今上要为殿下挑选太子妃,此陆三小姐是早早便在太子妃候选名单上的。 今儿没来就好,省得陆三小姐捏酸吃醋,和孟大小姐针锋相对,在颜华郡主好好的桃花宴上掐起来,那可就不好了。 再说了,届时殿下是要帮谁? 季宽和常青齐齐想到此问题,不禁互对一眼,再齐齐看向已伸出长腿儿,往那边孟良辰迈进的李寿。 他们顾不得再猜,赶紧跟上。 李曜深没得到李寿的回答,也不着急,笑意吟吟地跟着往桃花树下走。 董玲珑震惊兼不解了好一会儿,方回过神儿来,直盯着明明与她同岁,却比她矮上半个头不止的孟十三“你……你真是长年大小病不断的孟良辰?” 孟十三也是没想到病弱的原主,虽在十五年来不曾出过几回大门,这些贵女纵然不认得她,知晓她的事儿不多,病弱这一点儿倒是人人皆知。 点头。 在场贵女无不震惊,都被孟十三突然踢出的这一脚给镇住了。 场面一度寂静。 直到董玲珑开口询问孟十三可真是病弱的孟良辰,她们方纷纷跟着缓过劲儿来,听到孟十三肯定的回答,她们的眼里无不惊诧。 “阿姐!”董无双几步冲过来,扶住董玲珑,“你没事儿吧?” 她可是把长姐险些被踢得侧摔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方沐浔也跟了过来“雅雅,你的腿儿可疼?疼可要说出来,立刻请大夫来看,万不能留下病根。” 此言,仿佛踢人之事,乃孟十三起的头,故意寻衅滋事似的。 “起来,省得有人再来第二脚,我没能来得及阻止第二回。被人重踢正脸,那可不止是破皮出血,还得嘴歪鼻梁断,纵然能及时请来大夫,怕也救不回你的脸。”话是孟十三对孟美景说的,也是不甘示弱的回怼方沐浔的阴阳怪气。 孟美景早就在董玲珑几步过来,对着她的脸抬起来欲踢的那一刻,便被吓得忘了嚎哭,孟十三替她阻挡的那一脚,她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 缓过后怕的劲儿之后,她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的心中,对孟良辰不无感激,顿时簪刺的余威更盛。 一听孟十三所言,即时俐落地爬起身。 都不必吉祥搀扶。 吉祥暗忖,大小姐的威力就是大! “阿姐。”孟美景可怜巴巴地唤了声。 “光长个儿,不长脑子。”孟十三瞥了眼小她五岁,个头却窜得颇快,只比她低上一点点儿的孟美景,实在忍不住低声埋汰一句。 孟美景委屈巴巴的脸顿时一僵。 得亏孟十三把声音压得很轻,除了她们姐妹俩,连身侧的宝珠吉祥都没听清,要不然她准又得恼羞成怒。 “阿姐这脸可不能马虎,虽是小伤口,万一处理不好,也容易留下痕印。”董无双却是不管方沐浔与孟十三一来一往的互怼,她是真心为长姐脸上的抓伤着急。 董玲珑尚武,可也是小女娘,姑娘家哪儿有不爱美的,嫡妹的话她自然听入耳了,回头就想跟李照沁告辞,出王府归家去请大夫看脸要紧。 李照沁也是负责,见董玲珑转向她,她抢先一步主动道“恰好余小太医正在王府中,为我母妃请平安脉,不如请他为董大小姐看看脸上的伤?” “余小太医!”董无双闻言大喜,深深福身下去,“那便有劳郡主了。” 董玲珑虽也听说过余明路的医术甚得其父余太医的真传,甚至是青出于蓝。 然则,她可没董无双这般奉承余明路,又觉得脸上的抓伤着实是小伤,回家请个大夫看看,也就好了,哪里需要用得着请太医看,着实小题大作。 然心里想归想,嘴上到底没拒绝。 她家这个妹妹什么都好,就是容易哭,特别是遇到和她有关之事,动辄能哭上几个时辰,她从小便被哭怕了。 罢,就听妹妹的。 果然侧脸一看,董无双正眼眶通红,金豆子含在眼眶里,眨个眼就能滚落下来的模样,董玲珑无奈也跟着同李照沁一礼“有劳郡主。” 李照沁颔首,又看向孟美景,略过,看着孟十三问道“孟二小姐可需一起诊诊脉?” 刚才孟美景和董玲珑的互打,孟十三可是一直不错眼地看着。 孟美景未曾习过武,打架从来靠的是本性的泼辣,与长久以来欺善怕恶练就的蛮干,董玲珑则不同,存着想小小教训下孟美景的心,并未真把身手露出来,只凭着一身气力和孟美景扭打,算是谦让了。 倘非如此,董玲珑出第一招,孟美景就得被打趴下。 纵然这般,孟美景还是在董玲珑的进攻下屡屡败退,最终被推倒在地起不来,索性大声哭嚎起来,满嘴喊着疼。 她相信孟美景是真疼。 董玲珑打人有分寸,孟美景受的是皮肉之苦,最多就淤青红肿罢,并不似孟美景狠抓董玲珑的脸颊那样,会破皮出血,且董玲珑打的地方都是孟美景身上的软肉,并非能露出来之处。 余明路再是太医,也是外男,要孟美景宽衣解带让余明路看伤,是会毁了孟美景的清白的。 李照沁所言的诊诊脉,真就只能诊诊脉。 孟美景显然也还有点儿脑子,她先前虽是很想让余明路给她看看伤手,但那是先前了,眼下她左手的伤已痊愈,只留下浅浅的粉色疤痕,现在让余明路给她看亦是无用。 至于刚才打的那场架,她身上是疼,可也不能让余明路看伤的。 是故李照沁话刚落,她便冲孟十三摇头“不用不用!” 孟十三当下与李照沁说道“多谢郡主美意,却只能心领了。” 李照沁也只是顺道问一问,毕竟男女有别,倒不如待归家后,请个医婆给孟美景瞧瞧伤处,再拿对症的药膏抹上,方是正经。 她示意俩大丫鬟上前,吩咐道“音商,你带着董大小姐去主院,余小太医便在那儿,你同母妃禀明情况,母妃定会安排妥当。音羽,你带着孟二小姐去我院里,重新梳妆,换身衫裙。” 第三十三章 女墙后 主院,是她父王母妃所居的端宏院。 她十岁便承办赏花宴,母妃不放心,每每都得命身边的十二气节之一到宴会盯着,以防范有意外发生,她处理不了,或处理不当,母妃方能及时知晓补救。 此一习惯,从十岁到十六岁,已有六年,从不曾断。 今日桃花宴发生贵女打架之事,母妃必然已得到禀报。 把董玲珑送至端宏院,让余明路给瞧瞧董玲珑脸上的抓伤,母妃思虑周全,断然不会让董玲珑在王府里传出不利于闺誉的传言。 董无双闻言,再次谢过李照沁,拉着董玲珑便赶紧要跟着音商前往王府主院,岂料没拉动。 董玲珑往孟十三走近两步“孟大小姐刚才那一脚,侧踢得十分漂亮,不知孟大小姐师承何处?” “不曾师承。”孟十三虽经历过不少打斗场面,胜过也败过,却不曾拜师正经习过武,会那么几招,皆是从一场场生死之战中悟出来的。 且她会的,大多数是杀招。 说到底,她和孟美景的蛮干倒是有些相像,区别只在于孟美景短短数年的打架经验,自是比不过她千余载的打架经验。 再者,方将情急,她踢董玲珑的那一脚,用了些她眼下仅有的些许微弱妖气。 这具人身病弱太久,她又刚刚调养食补、运动锻炼,凭自身的气力,哪里踢得动会武的董玲珑。 纵然借助些许妖气,她现在的人身力气,亦尚不足她妖身力气的千万分之一,若能换成她自己的妖躯,那一脚能要了董玲珑的一条小命。 董玲珑听到孟十三不曾师承,却以为是她与孟十三不熟,且方将又与孟十三的妹妹刚打了一架,还险些一脚把孟美景的脸给踢烂,这才不愿实言以告。 她自觉微微理亏,到底她长孟美景五岁,架又是打完了的,她突然暴起的一脚,若无孟十三阻挡得及时,孟美景这会儿的脸准得被她踢得没个人样。 孟十三不想同她说实话,干脆以不曾有师承堵住她的问题,换个角度想,也可以理解。 董玲珑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正想为自己刚才冲动的举动和孟十三解释解释,便被董无双强行拉走“阿姐,看脸上的伤要紧。” 音商在前面引路“两位小姐这边请。” 打完架,董玲珑只脸颊一点儿抓伤,孟美景却是如同在地上滚了数遭,不止身上疼,且发乱衣脏,仪容尽无。 还是董玲珑无心真打,有心谦让的结果。 高下立判。 孟十三闭闭眼,让孟美景也赶紧去整理整理。 孟美景乖乖点头,不用照镜子,她也自知眼下的自己肯定难看狼狈得很,当下也跟着音羽前往李照沁的桐菡院梳妆换衣。 打架的都走了,贵女们不禁纷纷目送了一下。 目送了一会儿,不知是谁呀了一声,低喊了声太子殿下,她们这才发现不知已站在她们身后多久的李寿。 众人赶紧行礼“太子殿下。” “太子哥哥怎么来了?”李照沁从小喜欢李寿,比喜欢自己大哥更甚,见到李寿,原本还想和孟十三再聊聊的想法,顿时被她抛至云霄之上。 她欣喜地迎上前,这才看到李寿身边的李曜深“大哥怎么也在?不是说有事儿,早早便出王府,不见了人影么!” 李曜深因着嫡亲的妹妹居然喜欢堂弟多过喜欢自己,打小没少吃味儿,直至这些年长大懂事方消停,然此刻他又不得不感叹“我这么大个人在这里,不说她们没看到,就连你这个妹妹也没看到。” 哀怨地转问李寿“莫非我一站在殿下身边,我便成了那透明的?” “见过世子!”诸女赶紧又笑嘻嘻地同靖王世子轻福一礼。 两番行礼,孟十三皆从众随流,泯众于后。 听到李曜深的话,她在心里深以为然,甚是赞同李曜深的自知之明,也不是说李曜深生得不好看,而是李寿着实长得太过绝色。 李曜深五官周正,虽不比李照沁出落得犹如出水芙蓉,却也是赏心悦目的。 总归出身皇族宗亲的儿郎女娘,也从未出过丑的。 然则地面的萤火,纵然有上千上万点萤火,到底是比不上皓月的皎洁辉煌。 李寿便是天上的那轮满月,李曜深便是那万千萤火,可不就沦落成陪衬的透明人了。 “诸位小姐有礼了!”李曜深如沐春风地叉手回礼。 李寿却只在众人行礼后微微颔首,并未出声。 他既没看迎到跟前的李照沁,亦没理会李曜深的打趣,更无视了一众莺莺燕燕,目光越过一个个含羞带笑的高门贵女,落在人群后的孟十三脸上。 她们看到他来,个个都围了上来,只是碍于他身为东宫的威仪,不敢过于靠前,不似敏敏这般直接走到他身侧,却也皆站定在他跟前三五步外。 唯独她,不曾涌上前,一直站在原地,以致被诸女隔挡在最后面的桃花树下。 也就是他生得高,女娘又惯来较之儿郎要矮些,倘若不然,他还真难以越过众贵女这堵墙,看到女墙后的她。 瞧着想着,李寿又不禁皱起眉峰。 前两回见面,他便觉得她生得过于矮小了,只到他的胸口处,现下与诸女这么站一处一较,确实是矮小得有些过了。 她都十五了,竟营养不良到此地步。 他不禁对他那二舅父生出愤恼之心,嫡亲的长女,即使二舅母早早病亡,她从小失恃,亦怎能漠视到此等境地! 复又对继二舅母吴氏厌恶几分。 众人的视线皆在李寿身上,李寿的目光落在何处,众人不免也跟着落在何处。 一看是孟十三,李曜深眼中的兴趣越发浓厚,直想当即到孟十三跟前去,把太子堂弟看重的女娘仔细打量一番,看看到底是哪一处入了殿下的眼。 李照沁眸中则是有些讶色,李寿送一车药材到孟府,给孟十三调补身子之用,她是知晓的,料想不过是碍于毕竟乃外祖家表妹,李寿这才送的。 此时再看太子哥哥看孟大小姐的眼神儿,却俨然是她料错了。 第三十四章 所为何 她自幼便爱粘着太子哥哥,太子哥哥的性情她最了解,能让太子哥哥在诸女之中,直直盯着看的女娘,此前未曾有过。 眼下有了,令她惊诧之余,又不禁猜想莫不是太子哥哥真如传言那般,当真对孟大小姐情根深种了? 余者诸女,想法就没有李曜深李照沁兄妹俩所思所想这般好。 她们大多在心里恶狠狠且不忿地暗骂,有骂定是孟十三此狐狸精借由病弱装可怜,方博得太子的怜悯,也有骂怪不得孟十三往年都不曾出现过,偏就今日会来参加桃花宴,原是早知太子要来,故意制造与太子见面的机会来的! 恶意顿时滔天滚滚。 孟十三气定神闲地站着,任由李寿盯着,任由李曜深李照沁生出各种揣测,更任由诸女看向她的目光,渐渐从不友好到满眼恼怒嫉恨。 她深知自己不曾得罪过她们,不过尽因那直盯着她看的东宫祸水罢。 她今日来参宴,除了出门放放风之外,也有结交能结交的贵女之意,眼下孟美景和董玲珑才打过一架,她从中插一脚,才扭过来诸女对孟府大小姐病弱的印象,尚未观察到可结交的贵女,竟便被此祸水尽数斩断。 可恶。 早知这厮会来,且这般肆无忌惮地给她招惹麻烦,她刚才就应该陪着孟美景去梳妆换衣,省得她都未行结交之举,便教这厮给破坏了。 世上无早知,眼下还是得看看如何挽救一二。 省得未能结交不说,反结满仇敌。 孟十三微微掀起眼帘,扫过这些明明是初初见面,却因着李寿,或因着李曜深,尽对着她露出敌意的诸位贵女。 哪些悄悄对着李寿红了脸,哪些又偷偷瞄向李曜深,哪些又光明正大地对着她想把一双眼珠子瞪出来,她大致看了个清楚。 当然,也不排除看走眼的可能。 朝臣拉帮结党,这些贵女自然也有各自的小团体,有些贵女纯粹只是替结交的好姐妹气恼,有些贵女则更简单,纯纯地见不得有人比她们好罢了。 在她们眼里,能得李寿另眼相待,这便是无上荣耀。 她们得不到这份荣耀,她一个病殃子自然也无资格得到。 然而她们却从未想过,正如孟家人一样,未曾想过她要不要这份荣耀。 但不可否认,目前为止,李寿给她的这份荣耀,不管出自什么目的,都给她带来了不少便利,多少有些令她轻而易举地顺心遂意。 她要孟府大小姐真真正正落到实处的地位,因着他对她的看重,祖父一声令下,给了。 她想出府门结交贵女,为将来先铺下路,更为找到从前她入世时留下的身份,可能会拿到她正缺的人手,因着她可能会成为东宫太子妃的这个可能,祖母虽担心她的身体能否外出,仍是允了。 做人总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不想付出,既是她已得到便利,那伴随着出现的麻烦,她总不能就怨怪在他的身上。 孟十三微微叹出一口气儿,他不开口,那便只能由她打破此不快的场面,再次规规矩矩地福身“殿下。” “夭夭不必多礼。”李寿说着提步走向她,她不靠近他,那便山不就他他就山。 上两回还大表妹,今次倒更进一步,直接喊她的字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当场给那些传言盖棺定论,好让诸多对他有意的贵女死心? 她拿他当通行令,他拿她当挡箭牌,互惠互利,倒也不是不可。 孟十三从善如流,弯起唇角,对李寿笑得和煦,既然已和倾慕李寿的贵女们不可能结为挚交,那她不如抱紧这块通行令,争取更多落到实处的便利。 李寿不知孟十三心中所想,忽而被她这一灿笑,笑得直晃进他的心扉,蓦地想起他也曾在梦中梦到梦中人的笑声,那笑声余音袅袅,令人难以忘怀。 他尚未听过她笑过,也不知会不会与梦中的她一般动听。 “郡主的桃花宴素来只请娇客,不知殿下今日与世子一同前来,所为何事?”孟十三无话找话说地随便抛了个问题。 闻言李照沁也是才想起这个问题“对啊,我都办过六年的四季赏花宴了,每季除了赏花玩乐,亦有琴棋书画的赛事,此前我曾破例请过太子哥哥来当宴会的主评,评判孰优孰劣,孰胜孰负,太子哥哥可都是一口就拒绝了。” 说完她以手肘去碰自家长兄。 李曜深笑睨李照沁一眼,妹妹之疑正是他之疑“孟大小姐问得甚好,本世子亦很想知道。” 弦外之音,回转归府入后花园,进此桃花宴之举,非他之意,实属李寿主导所致。 霎时,诸女的目光又重聚回太子殿下身上。 各种猜测、疑惑,尽数围着李寿转,既不解李寿为何青睐除了一张脸能看,旁的一无是处且病弱的孟十三,又期待李寿能借此机会,澄清对孟十三其实并无半丝情愫,一切纯属误会罢。 而她们为何笃定孟十三一无所能,还得归功于原来的孟良辰确实除了伤春悲秋,自困于泰辰院一方天地之中,二门不出大门不迈的缘故,以至于坊间关于原主的传闻,除了病弱,就是病弱,连原主实乃国色天香一娇娇美人儿,都未传出去一分。 眼下人是见着了,却并未了解其他,可不就是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么。 孟十三本是便于眼前状况就事论事,方问了这么个问题,然经先李照沁后李曜深的一番意有所指,意味儿瞬间就变了,好像是她故意在逼问李寿此行异举真别有心思似的。 然则她真不是。 大家往后难免仍是互助的关系,若逼得堂堂东宫下不来台,是她开口不慎,颇有些不厚道了,想了想,她觉得她应该再开口为他开脱一二。 岂知孟十三刚有此想法,李寿已就着她的问题,看着她回道“孤与伯涣在宝莱楼喝酒时,想到许久未见父皇赐予伯涣的那匹汗血宝马,便想着来看看。待孤回东宫,也好同千山说道说道,青风在王府里过得何如。进此桃花宴,乃意料之外。” 第三十五章 我天生 李曜深,字伯涣,他养的汗血宝马名儿唤青风,与李寿养在东宫的汗血宝马千山,乃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 御马监里,宗帝养有一对血统纯正的汗血宝马,乃是南北匈奴合二为一初期,单于进贡大魏朝的朝贡之一。 这对汗血宝马产下第一胎时,是匹小母马,被宗帝赐予了昭河长公主李琰,产下第二胎时,便是这对兄弟,随后小马兄千山被赐进东宫,小马弟青风则被赐进靖王府。 “是是是,看我,把这茬给忘了。”李曜深似是才想起般迭声应是,半分不觉得方将的故作不知故意得很明显,解释未晚地与众贵女扬声道,“殿下与我来,真只是为了看看青风。” 又与李照沁道“没想到刚进后院,便遇到母妃院里的谷雨,她说你这儿有贵女打架,我与殿下这才来的。” 后面这一句,他先是看着李照沁说的,后半段则是看向孟十三说的。 照沁心照不宣地配合。 孟十三面不改色“原是如此,那殿下与世子来晚了。” 李寿一番言语是真是假,李曜深一番佐证又有几分可信,她并不想深究,反正能解释得通,别把他的参宴跟她扯到一块儿去,那就行。 再观众贵女闻言,不管是尽信,还是将信半疑,却是纷纷松了口气儿,一副只要李寿非真是特意为了她来的便好的模样,如此多少能减轻她们对她的敌意,她也是跟着松了口气儿。 “不晚,我们是在孟大小姐出其不意出脚,踢得董大小姐侧退一步那时来的,恰恰好,看到最精彩的一幕。”李曜深走近李寿,与李寿并肩站在孟十三跟前,“孟大小姐与董大小姐说不曾有师承,不知此言可真?” 不说董玲珑不信,在场所有人,恐怕无一人能信孟十三此言。 李照沁闻言,三步并作两地跟上前,也等着孟十三的回答。 李寿亦然,对于这个大表妹,旁人有太多的疑惑,他同样有,只是较于旁人,他尚多了梦中的她是否与眼前的她有着什么关联,想要了解的便更多。 而首先,她与传闻中不符,且矛盾这一点儿,正是想要了解的第一步。 她身娇体弱,却又武力惊人,以指钓鱼,更是他所见第一人,伯涣重复董玲珑问她的问题,问师承何处,实则正是他想问的。 他想知道,是哪位高人居然能教出她这样既病弱又凶悍且奇特的女娘。 “自然是真的。”孟十三能理解董玲珑等人听到她未有师承之言,秉从不太相信的态度,换作非是她自己,她大概也得疑一疑,“我打小体弱,又多病,便琢磨着该强身健体,好歹别太快跟我娘见面。” 往前除却孟家人,谁都不曾了解她的过往,也就是原主的过往。 确切来讲,甚至是孟家人,除却二房的吴氏与孟美景,其实都不知晓原主过的日子是何等模样。 吴氏与孟美景又与她不对付,往后能保持表面友好就算烧高香,纵然是她们跳出来说她所言非真,只要她一口咬定是真的,又有她说什么是什么的忠婢宝珠金银佐证,那她说是真的,便是真的。 故而对于她的身手敏捷,反正有她与孟美景打架打得鲜血淋漓在前,当时在场的李寿与后面随侍的季宽皆是亲眼见过的,眼下她说没有师承,那就是没有师承。 谁能质疑她所言是虚? 谁也不能。 毕竟打架这件事儿,因人而异,有些人是天生就会,有些人是学到死都不会。 她是属于天生就会这一种。 回想她刚出生的前五百年,尚未开灵智,能活着全靠气运,没被吃掉说明她气运不错,后来八百岁修成人身,她开始到处打架,现如今想起来,那会儿打架全靠本能,手抓脚踢牙咬脑袋撞,反正只要能活着,她是什么手段都能用上。 只有敌手想不到的,没有她做不出来的。 清修至一千五百岁,她多次入世,拥有着强大的妖力,了解了喜怒哀乐、爱恨慎痴,也遭遇人世间大都的际遇,尝过酸甜苦辣,只是在这个阶段,她已甚少用蛮力打架。 未曾想,莫名其妙从金陵老祖庙洞,被雷劈至京城孟府后宅,她居然还得重温最原始的蛮力打架。 重温便重温吧,还得被质疑。 孟十三在心中无声地叹息,说到底乃因着原来的孟良辰太弱的缘故,不过也因着原主的闭门不出,让外人并不了解其脾性,而今是她占了这具人身,脾性行事与原主大不相同,方能任她自圆其说。 听到孟十三连早亡的亲娘都搬出来了,李照沁拉住还想再问的李曜深,抢声道“不就是打架么,夭夭说不曾有师承,那便不曾有师承,力气大而已,只要勤加锻炼那便有的,董大小姐不就是……” 说到这儿卡了一下,她想到董玲珑那可是打小有专门请的女武师手把手教导的,复又强行转道“反正又没谁规定打架一定要有人教!大哥你就别啰哩啰嗦了。” 孟十三看着突然向她倒戈的李照沁,眸中有着疑问,不仅跟着喊她夭夭,一下子拉近距离,还护着她说话? 李照沁面对这样的疑问,却笑得甚甜。 “郡主说得是,我天生会打架。”孟十三被甜得跟着弯了弯眼眸,她就喜欢可人的小姑娘。 “我天生会吃!等到午膳开席,夭夭你就会知道,满京城最大酒楼,都没有我这儿的吃食美味儿!”李照沁挽过孟十三的胳膊,转身就往桌案那边走,还不忘说道,“大哥快带太太哥哥去看青风吧,别杵在这儿打扰我们画桃花了。” 李寿“……” 李曜深“……” 众贵女也是没想到变化的一幕发生得如此突然,而造成这一幕还是今日桃花宴的主人颜华郡主。 颜华郡主是连东宫都敢赶的太子殿下的堂妹,她们可不是,便是心中对孟十三的话有疑,这会儿也不敢提出来刺李照沁的眼。 只好通通憋着。 第三十六章 都知道 孟十三也没太在意诸女的态度,反正信与不信,搁在她这儿,是半点儿也不重要,只要她想让相信的人,相信她所言,那便可了。 眼下李照沁能相信,且帮着她说话,不管何如,能得宴会主人的相护,她在这桃花宴上的处境,至少能好上几个台阶。 李寿本是想着在此宴会上找个机会和孟十三单独说说话儿,慢慢引到梦境中不解之处,看看她有何反应,有何见解,不想堂妹竟是横插一杠,硬是把她从他眼前抢走了。 “这个敏敏真的是,实在是太不像话了,殿下莫要再纵容她!”李曜深难得抓到这么个机会可以多问问传闻中的孟大小姐,他其实觉得可以再待一会儿。 不过他妹妹的脾气他知道,她都出声赶人了,若是他不走,她等会儿能亲自来推着他走,但换作他的太子堂弟就不一样了。 只要堂弟说再待一待,他妹妹定会拉着殿下作绘画的评判,如此一来,他就有时间再看看殿下对孟大小姐,到底是何种态度。 是来真的,亦或是传闻有误。 结果他算不如天算。 “说得你就不纵容她似的。”李照沁字敏敏,对于这个妹妹,他们从来都是宠着让着,李寿都习惯这种被赶的场面了,他转身就走,“去看青风。” 今日又没机会,只得他日再创造机会了。 堂兄与堂妹猜想得不错,他确实是事先得知她今日会参加堂妹所承办的桃花宴,才故意于今日先请堂兄到宝莱楼喝酒,期间引着话题说到宝驹,自然而然地引出青风,再与堂兄到靖王府来。 此一连串的特意而为,皆是想借机到此见她。 可能是他方法不对,今儿并未能如愿,且待下回了。 李寿一走,桃花树下瞬时黯淡许多,直至一行四人再看不到身影,诸女方把心魂通通收回到桌案之上。 绘画的贵女们继续画到一半的桃花,旁边很快又围上赏画的其他贵女,在她们这个正当妙龄的年岁,对男女之情看得很重,也看得不重。 皇族宗亲、世族贵女,她们从小受的教育,对于家族的观念,作为儿郎应当撑起门庭荣光,作为女娘又应当为生养教导她们的母族付出什么,她们即使不是个个门儿清,亦多少知晓一些。 能嫁给意中人,那自然是好,万幸嫁得良人,那是老天待她们不薄,若嫁得不好,有个薄幸的丈夫,有个苛刻的婆母,有个视她如无物的夫家,空有正室名头,却只能沦为生儿育女的工具,她们也只能认命。 孟十三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她们,她总能想起入世时,她曾亲眼目睹过的,曾经灿烂盛开的花朵儿,亦或含苞待放的花骨儿,那么多,那么美丽,最后都成了红颜枯骨。 “她们对你的敌意,只是一时的。”李照沁和时兰溪、项筝说完话儿,回头就看到孟十三直盯着绘画中央的贵女们看,不觉开口慰道,“她们其实也知道,即便没有你,她们也不可能得到太子哥哥的青睐。” “但这并不妨碍她们成为太子妃名单上的候选人,成为日后东宫的妃妾之一。”孟十三转回落在诸女身上的视线,看着李照沁问道,“郡主为何帮我?” “往后我便唤你夭夭,你唤我敏敏吧。”李照沁并未正面回答,只是如同方将李寿在时一样,以甜美的笑容回应孟十三。 这让孟十三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的李照沁,貌若芙蓉,贵气艳丽,脾性温婉不失锐利,与诸女交好又适当留有一隙,连办六年四季赏花宴,未有恶闻,反有威名,大受贵女的欢迎,并以收到赏花贴子为耀。 这位颜华郡主,不简单。 没有理由拒绝李照沁的主动示好。 李照沁把孟十三带离桌案,往桃花树下走,树下无人,正是说话的好地儿“这棵古桃花,听我母妃说,于前朝便存在了,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树龄很老很老了,可它每年还是花开满枝头。” “年年如此。”她直视孟十三双眼,说得意有所指。 孟十三能听懂李照沁借着桃花树说给她听的,无非就是想让她明白,后宫佳丽三千,秀女一季一季过,妃嫔一殿接着一殿,如此桃花树,花一遍一遍地开,每年都能开满枝头。 可这桃花,再不是当初的桃花。 似数千年来,新朝辞旧国,江山不管是谁坐拥,后宫都在,佳丽依旧充沛,只是佳丽已非原来的佳丽。 李照沁在告诉她,要做东宫的女主人,难。 倘若将来李寿登基,她成为一国之母,那更是不易。 这些道理,她都明白,早就明白,却没有想到以李照沁小小年岁,竟也看得如此透彻,对成为太子妃的弊,虽只说了一小半,遗漏了来自朝堂政权敌对的更多更大的危险,却已然算是了解不少。 然而李照沁想多了,她从未想过要当什么太子妃。 故而孟十三全当没听懂深层之意,她只抓住一点儿,蹙着眉问“一百多年,就已经很老很老了?” 那她活了千余载,岂非更是很老很老……得有十个很老。 不管是什么种族的雌性,听到老一字,总是不甚开怀。 她严肃地回想一番自己的原形,化为人身的那副皮囊,不想没察觉,一想方知已是甚久未照过镜子,她都想不起来她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开始显老了? 李照沁避开其他贵女,就是想跟孟十三敞开心扉说这番话,也是想让孟十三明白真选择了成为太子妃这条路,那必定长满荆棘,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是走不下去的。 未曾想孟十三的关注点,却是在桃花树的树龄上。 “当然很老很老了!”李照沁觉得孟十三应该是没听懂她的话,也对,久病闭门不出的闺秀,此前未有接触过孟府以外的明潮暗涌,听不懂是正常的,“夭夭,我想说的是……” “知道。”孟十三打断李照沁想说得更明的忠告,“敏敏想说的,我都知道。” 第三十七章 弄错了 李照沁被打断得突然,听到的话语更是突然,原来不是她所想的那样,孟十三并非不懂她所说的意思,而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那你是准备好了?” “身为孟家女,该面对怎样的未来,不管是夫家,还是别的,我都有所准备。”孟十三对李照沁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谢谢你,敏敏。” 初次见面,李寿便助她取得夺回孟府大小姐地位的一半胜利,李照沁则在亲眼所见李寿待她确有不同之后,毫不犹豫地提醒她,作为太子妃的艰难,更甚的进一步作为中宫的不易。 堂兄妹俩,还真是如出一辙,都是她的贵人。 “倒也不必谢我,你没有认为我是想拆散你和太子哥哥就好。”李照沁自知自己说的那些话,若是想左些,怕是孟十三会对她产生误会。 “不会。”八字都没一撇,哪里来的拆散,李照沁的爽直,让孟十三也没再避而不谈,亦直言不讳道,“该我面对的,我不会退缩,该我接受的,我也不会认输。” 望着满枝头的桃花簇簇,她不晓得原来的孟良辰为何偏爱桃花,所有衣物所用物什,都是熏的桃花香。 但不可否认,这娇艳的桃花,她也觉得不错。 看了会儿,直钉在她脸上的目光依旧没有转开,她转眸对上李照沁的视线,看到李照沁满脸的不可置信“怎么?敏敏被我吓到了?” 李照沁年长一岁,万千宠爱长大,个头高过孟十三许多,她看着比她矮比她小的孟十三,再次被突然到。 她突然意识到,或许孟十三懂的比她懂的要多得多。 她这番自以为是为了孟十三好的篇章,其实早被孟十三翻烂在肚子里,她却从听到孟十三亲娘早早病亡的那一刻起,怜悯心便泛滥得滔滔不绝。 想到连出自家府门都屈指可数的孟十三进了东宫,迟早得被后宫佳丽三千呕吐血,想到孟十三以这病弱的矮小身板,还不得被欺负得连血都没机会吐,便得直接升天。 更想到最重要的一点儿,她了解太子堂兄。 而至此刻,她发觉她的怜悯,于孟十三而言,是多余的。 “没有。”转瞬间,李照沁想到很多,“我只是觉得,以我了解的太子哥哥,他是不可能轻易动情的。连皇帝伯父都亲口与我父王赞叹过,太子哥哥就是天生的帝王,完美、公正、铁血,也可以说是无情。” “帝王家,自来最无情,正常。”在孟十三的认知里,天家从古至今,都是血流成河之地。 “是正常,故而太子哥哥这般待你不同,才显得很不正常。”李照沁道出她在这件事儿中看到的疑点。 “那以敏敏对殿下的了解,觉得会是什么原因?”孟十三顺势问道。 李照沁想了想“应该是某些与朝政民生有关的原因,太子哥哥自晓事起,心里、眼里、脑子里,尽是江山社禝、黎民百姓。” 孟十三轻嗯一声“但有一件事儿,敏敏弄错了。” “什么?” “我与殿下,只是表兄妹,永远都是。” “你没有……” “我没有。” 李照沁沉默了下来,看着孟十三走出桃花树下,走入诸女中间,主动走向曾家的两位小姐。 传闻不是说孟府大小姐自亲娘病故之后,便厌恶极了外祖曾家么,怎么会主动靠近曾家姐妹? 想到孟十三刚刚亲自在她面前辟谣的,并无倾慕太子哥哥之心一事儿,她刚起的疑问又没了。 传闻当真不可尽信。 时兰溪和项筝一直注意着桃花树下单独说话的李照沁与孟十三,孟十三一走开,她们很快一同来到桃花树下。 “郡主,孟大小姐是否真的痴心妄想要当太子妃?”项筝年岁在三人之中最小,自来最是藏不住话,一走近劈头便问。 时兰溪微启的唇瓣闻言,又抿成一线,她也是想问此问题。 李照沁如实摇头“没有。” “没有?”项筝可一百个不信,“怎么可能没有!她今日来参宴,明明就是冲着殿下来的!” 时兰溪亦附和道“今日孟二小姐与董大小姐那一架,指不定也是她故意为之。为的便是后来的那一脚,让殿下看到她出的那一脚,来证明她其实并非全然病弱。” 李照沁赞成时兰溪的话,因着孟十三虽未正面承认过,却也在言语之中,间接说明孟十三就是有心让孟美景与董玲珑打上一架的,至于病弱,时兰溪说得也对,孟十三绝非表面上看起来的真的病弱。 李照沁尚未作声,项筝已然赞同道“对,就是这样!可见心机之深!郡主可莫要被她骗了。” “我问了,她说没有,我信。”李照沁并不想多做解释,只一句话就堵住了还想再劝她,别被孟十三病弱的外表蒙蔽了的两人。 言罢,她也重回到桌案中央,认真赏鉴起几名贵女已快完成的画作。 曾家自曾氏病故之后,也曾上门想要带走原来的孟良辰,想着亲娘已逝,亲爹已再娶,年幼的外孙女定然不会得到最好的照顾,岂料孟知年同意,孟天官孟老太太同意,却是孟良辰自己不愿。 听到宝珠说这一段时,孟十三无不可惜。 可惜当年才五岁的孟良辰,分不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终是做了个错误的选择,以致长大后满怀绝望地死在及笄之年。 曾家女是当年孟老太太千挑万选才给次子择定的次媳,不仅容貌才情出众,品行脾性俱贤良,出身更是顶顶好的。 她的外祖父曾刲,乃都察院首官,正二品的左都御史,她的外祖母,则在当年她亲娘病逝不久,短短两年也跟着去了。 她有两个舅父,嫡出的大舅父曾凌颂,是她亲娘的长兄,任职于通政司,正四品的右通政,庶出的二舅父曾凌革,是她亲娘的次兄,外放于金陵,任正四品的知府。 长房一家都在京城曾府,于外祖父膝下尽孝,二房一家则跟着二舅父在任地金陵,甚少回京。 第三十八章 与曾近 长房有一子两女,皆为嫡出,二房有三女一子,女嫡子庶。 曾重锦与曾重荣正是长房双胎的两位小姐,上面还有位长兄,曾府大公子曾重屺,字谷岫,年二十,于锦衣卫衙门任职,正五品的千户。 搁着如此大好的靠山不靠,非得生生困死自己,孟十三都不知道该说原主什么。 该说原来的孟良辰一叶障目,看不到外祖家的强硬,还是该说原来的孟良辰愚昧,非得对名为亲父,实与陌生人无异的孟知年抱有希望,直至希望幻灭,又以死了之。 从孟十三出现,并对上她们的视线,还打量了她们一通,曾氏姐妹的心便全程一上一下的。 既惊喜又担心。 特别是孟美景和董玲珑打起来的那个时候,她们就怕孟十三去拉架没拉成,反被连累挨一拳,让原本就弱的身子伤到,好在孟十三退得够后,并没有发生她们担忧的场面。 直到孟十三对董玲珑出的那一脚,她们惊呆的同时,都觉得今日来参宴的孟府大小姐,莫不是是个假的? 也不对,孟十三今年的及笄礼,她们还随着父亲母亲和兄长到孟府观过礼,见过孟家表妹的,不可能认错。 脸还是那张脸,明艳倾国,浑身上下也依旧环绕着柔柔弱弱的病殃之气,气色倒是好了些,想是这些日子滋补调养之功,毕竟不仅有余小太医亲诊,更有太子殿下未有先例送的一车药材,多少有些成效。 孟十三来到曾家姐妹跟前,先行一礼“四表姐,五表姐。” 曾重锦性子贞淑柔顺,曾重荣机敏奔放,姐妹俩可都还记得那日及笄礼,她们主动上前同跟前这位孟表妹示好时,孟表妹直接一阵猛咳,随即把她们拒之门外的情景。 坊间传闻也不全然是假。 孟表妹自从自己拒绝不进她们曾家,放在她们祖母膝下抚养之后,便十分抗拒所有曾家人,不管是这些年来一直挂念孟表妹的祖父祖母,还是她们的父亲与二叔,过年过节给孟表妹送了多少东西,皆被孟表妹拒收。 每回都是一车地去,一车完整地回。 她们小时候多少有些羡慕和嫉妒,长大后明白孟表妹的处境,看到孟表妹终日病卧闭门,便尽数转换成了怜惜与心疼。 可她们的怜惜与心疼,无论她们如何寻找机会,如何厚着脸皮向孟表妹靠近,孟表妹都是满眼厌恶地看着她们,然后毫不犹豫地越发远离她们。 而眼下,眼下居然走向她们,并主动同她们打招呼? 姐妹俩怔了怔,还是稳重些的曾重锦先回过神儿“……孟表妹。” 曾重荣也跟着回过神儿“孟表妹好!” “以前是夭夭不懂事儿,还望两位表姐不要介怀。”孟十三深觉自己该为原来的孟良辰解释一番,“夭夭不是不愿亲近外祖家,只是夭夭自小失恃,父亲又另有新妇,生有妹妹弟弟,早忘了还有夭夭这个女儿。夭夭心里苦,日子也苦,难免想不开,自困于一方天地。” “自家姐妹,岂会介怀。”曾重锦从前有多渴望孟十三能与她们亲近,这会儿如愿,又得孟十三这番剖白,她是高兴得当下就握住了孟十三的双手,“夭夭……我这样唤你可好?” “自然好。”孟十三笑着点头。 “如今夭夭你能这般想,是再好不过!”曾重荣听姐姐得孟十三允许,她没有再问一遍,直接便以字称呼孟十三,瞬时横扫表姐妹间往日的陌生,“我跟你说,祖父祖母、父亲二叔可都十分想你……” 她生性外向,不比姐姐内敛,自来有话就说。 孟十三一示好,趁此机会,她将这些年来曾府所有人欲亲近她,想对她好却入之无门的过往,一件一件地说与孟十三听。 顿时,滔滔汩汩喋喋不休。 曾重锦不如妹妹爱说话,在一旁微笑地听着,只时不时补充一两句,亦或点点头,证实曾重荣所言非虚,更未夸大。 孟十三听得津津有味,越听越觉得原来的孟良辰当真在五岁时做了个错误的选择。 “前些时候元宵,二叔还特意从金陵寄回京城三盏兔灯笼,制作精巧,神态各异,是给我与姐姐,还有你的!”曾重荣说起二叔曾凌革,丝毫无嫡庶之隔,或京城金陵相离千里而生分,“等宴会结束,我便回府去取那盏二叔指定给你的兔灯笼,送到孟府给你!” 曾重锦亦点头道“那兔灯笼夭夭见了,定然会欢喜的。” “那便有劳五表姐了。”孟十三既然决定要与曾家亲近,那从今往后必然要与曾家人往来,且她也得在这些往来之中,判断曾家是否有牵扯进哪个阵营之中。 没有最好。 有的话,她得想法子把曾家从中剥离出来。 她既不想入东宫,那往后与李寿的关系,只会是王权富贵的关联,她姓孟,想要完全剥离那不可能。 从她被雷劈进孟良辰此具人身始,她与孟家已是荣辱与共,而孟家,则早已与东宫生死共享,是故她与东宫早已分不开。 曾家则不同,能不牵扯进夺嫡的浑水,还是别牵扯进来的好,若不得不关联到一处,那也必定只能是东宫阵营。 “自家人无需客气。”曾重荣仔细看了又看孟十三的脸色,又将姐姐和孟十三拉离诸女,三人进了亭子,方低声问道,“夭夭,这里没外人,你老实说,是不是习过武?” “没有,我真的天生会打架。”孟十三还是同一个回答。 曾重荣闻言怔忡道“真的天生会打架啊?那么会打?” “天生会打架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大哥不就天生会打么。”曾重锦说起曾重屺,方才妹妹说了那么多,倒是漏掉了长兄,“夭夭,大哥他就在锦衣卫衙门当差,现下是千户,他也时常念叨你,说要是小时候你就到曾府来,他必定从小带着你练武,你就不会那么体弱多病了。” “对!大哥也早就想见见夭夭你了。”曾重荣懊恼地一拍额头,“我竟是给忘说了!” 第三十九章 如刀锋 又笑嘻嘻道“好在姐姐没忘跟你说,要不然待回了府中,大哥听我们说夭夭愿意与我们来往了,我们高兴得很,所有人都说了,独独忘了他,肯定又要训我了!” 她这个武夫大哥,打小就爱训她。 动不动就爱拿姐姐的娴静温雅给她当榜样,她也想当榜样,问题这是当榜样,她就能变成姐姐那般好的性情么。 现在孟表妹也跟她一样不娴静不温雅,且比她还悍然,还会打架,一脚就踢掉打小练武的董玲珑,她还没这本事呢。 她一定会将此事儿详详细细地跟长兄说,看长兄往后还训不训她! 贵女出门,总要备上至少一套衫裙作为备用,以便在宴席之上出何意外,令衫裙脏污或有损时,可换上新的衫裙,不至于颜面有损。 董玲珑那边经余明路诊过伤,已然与靖王妃告辞,靖王妃也差使谷雨回后花园通禀李照沁一声,孟美景这边则在梳洗换装后,由音羽引回桃花宴上。 音商早许多回到李照沁身边侍候,见到音羽回来,她先一步近身李照沁,耳语道“郡主,孟二小姐回来了。” 李照沁回头望,果真看到孟美景一身新装,脸上也重新上好了妆容,不复狼狈哭嚎的丑样子,又是一派俏丽小女孩儿的姿容。 李照沁在看孟美景,孟美景却在进后花园后,就满园子找孟十三的身影,她想着她离开这些时候,回来或能看到孟良辰被其他贵女排挤欺负成小可怜虫的一幕。 结果没有。 她看到孟十三好好地坐在亭子里,与曾家那对双胎姐妹围坐在一块儿,有说有笑有吃有喝,相谈甚欢得如是一家人。 怪了,孟良辰往前不是不愿与曾家来往么,怎么今日跟曾四曾五亲近得仿若从未疏远过似的。 孟十三一个抬眼,便瞧见孟美景站在亭外,满脸不解地看着她和曾重锦曾重荣“换好了?” “换好了。”孟美景点头,抬步走进亭子,坐到孟十三旁边空着的石凳上,“四表姐好,五表姐好。” 换在往常,面对孟美景的厚脸皮,曾重荣定然要当面撕烂不可,现在有孟十三在,她多少给孟十三些面子“二小姐客气了,这两声表姐,我与姐姐可不敢当。” 孟美景从前见到她们也是喊的表姐,一副曾家才是孟美景的外祖家似的,曾重锦生性贤良,与已逝的姑母一般无二,做人做事总会给人留有余地,她妹妹则不然。 上回孟美景这样喊,妹妹是直接一口唾沫呸在孟美景脸上,指着孟美景的鼻子骂,纵然要改认祖宗,那也得先到她们曾家祖坟去跪个三年,磕头磕个三年,看曾家祖宗认不认孟美景这个吴家外孙女。 此时又见孟美景见了棺材也不落泪,放着吴家真正的表姐不去亲近,反是屡屡厚着脸皮非要认她们做表姐,她便担心妹妹又要当面呸骂孟美景一顿。 孟表妹到底是孟美景的长姐,她们就算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总不能让孟表妹太过难堪。 眼下妹妹未有发飙,仅不咸不淡地阴阳怪气,到底是妹妹长大了,懂得分寸,不必她再操心。 曾重锦欣慰地笑着,亦跟着道“按理,二小姐称呼我与妹妹,一声四小姐与五小姐即可。” 孟十三不知过往旧事,也被孟美景对曾家姐妹的称呼给引得侧过脸,盯着孟美景一脸的坦然自若,陷入沉思当中。 在此之前,她看孟美景,就如同看一只到处搞破坏的狸奴,眼下看来,却是她浅薄了,竟是没看到孟美景这副蠢狸奴的皮囊之下,也藏着一份昭然若揭的野心。 这让她不得不想起孟美景的外祖家。 吴家不过是京城的小官之家,毫无根基不说,若非有吴氏高嫁进尚书府,吴氏之父那顶小官乌纱帽,怕早就被人给摘了。 她能理解如此外家,孟美景自然不愿去亲近,却没想到孟美景居然把主意打到曾家的身上。 曾家如此大的靠山,倘若真被孟美景靠上,那孟美景对李寿的那份爱慕,确实能更有底气一些。 打的这样一个好算盘,怪不得会看原主那般不顺眼,明明原主未曾招惹得过孟美景,却被孟美景厌之入骨,时不时得欺骂一番。 却原来,是孟美景想鸠占鹊巢,不料曾家姐妹清醒得很,不曾给过孟美景好脸,孟美景这才转过头,便把气儿撒在原来的孟良辰身上。 思及此,孟十三看着孟美景的目光,顿如刀锋。 孟美景从未把曾家姐妹的话听入耳中,此前不管曾重锦呸骂她,还是曾重荣温和地跟她讲道理,她都不曾理会,依旧我行我素,认定了要和曾家姐妹拉近关系。 现在么,曾重荣和曾重锦一前一后再说,直接或婉转地与她撇开干系,她心里仍是不在意,却抵不住孟良辰在盯她! 且是带着探究带着寒意的目光看她,她就无法再肆意而为了。 “…干笑着应道。 孟美景这一声好,顿时让曾重荣看向曾重锦,眼中丝毫不掩其惊讶。 曾重锦亦有同感,姐妹俩都被孟美景这一回终于长耳朵的反应给猝不及防到了。 孟十三看着两位表姐眉眼之间的讶色,想想便知孟美景搁在以前,是个不长耳朵惯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现下长耳朵了,大抵是孟美景怕死。 怕惹恼她,真被她一支簪子刺入心房,落了个当场毙命的下场。 这个妹妹可真是小瞧她了,她哪里会做这种损敌八千自损一万的蠢事儿。 她真要孟美景的命,有的是杀人不见血的法子,她不会蠢到用被人当场抓获的致命手段。 本是表姐妹之间融恰地说着体己话,孟美景一进亭里坐下,瞬间没了此前的温馨暖怀,亭外倒是仍旧一片其乐融融。 桃花宴中间暂歇的午膳时辰,确如李照沁所言那般,膳食十分可口,美味得令孟十三多用了一小碗,都有些吃撑了,懒洋洋地坐着不愿动弹。 宝珠担心道“小姐要不起身走走,好消消食?” 第四十章 往雀仙 李照沁在一旁听到“音羽,你去取母妃数日前送到院里的消食丹。” 音羽应诺,离开后花园回桐菡院去取。 “因着好吃,我也时常会吃撑,因此多有积食,母妃见总劝我不改,索性跟余太医讨了好些能消食的药丸子。小小一颗,乃草药制成,不苦,且有一股子蜜糖的淡淡甜味儿,我很喜欢吃,待会儿拿来了,夭夭定也会喜欢的。”说到末处,李照沁跟哄小娃儿吃苦苦的药汤一般,语气轻柔,透着诱导。 孟十三憋不住笑,一下子笑出声来“好。” 李照沁被笑得噘起小嘴儿“我这不是怕你觉得药丸子苦,不喜欢吃么,你还笑我!” 孟美景站在三五步外,面上羡慕内心嫉愤地看着。 曾家姐妹亦未有近前,她们虽是参宴过多次,却与李照沁走得不近,至今不熟,乃因着李照沁是靖王之女,东宫堂妹的缘故。 靖王府虽早表明过中立的立场,斩言只忠于天子,然靖王世子与太子殿下亲近,颜华郡主也从小爱跟在太子殿下身后当小尾巴,此桩桩件件皆为事实。 靖王乃宗帝胞弟,又是大魏唯一的王爷,他既是已言明只忠于天子,那便已是定局,谁也不会质疑,谁也不敢质疑。 但她们曾家不同。 曾家只是臣子,纵然父祖兄长皆官位不低,稍有不慎,从高处跌下,摔个粉碎,亦不过是宗帝的一念之间。 是故这些年来,她们应邀李照沁之请,参加每年每季的赏花宴,却早得家中长辈千叮咛万交代,万不可与站营的府邸走近。 靖王府虽是中立,万事却难料,也得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尤佳。 她们是曾家女,自得为家中父祖兄长考虑,听长辈之言,万不能拖曾家的后腿儿。 但孟表妹一出府门,一参宴,便与颜华郡主交好,她们也是万万没想到的。 “姐姐,我们要不要跟夭夭说……” “不必。” 曾重荣的提议尚未说完,便被曾重锦打断否了,她不解地看着双胎姐姐“为何不必?” “你忘了,夭夭和我们不同,她是孟家女,而孟家,乃东宫外家,是太子殿下最忠心最得力的母族。”曾重锦解释道。 曾重荣还陷在孟十三终于想通,并主动亲近她们的欢喜之中,下意识觉得孟十三也该与她们站在同一阵线。 经曾重锦一说,她沉默了下来。 姐姐说得对,孟表妹生在孟家,已和东宫的荣辱息息相连,亲不亲近靖王府,都没什么区别。 服了消食丹,孟十三歇了一会儿,便起身同李照沁告辞。 李照沁不解道“这桃花宴才过了半日,上晌赏桃花画桃花品桃花,下晌还有投壶、捶丸、击鼓传花等好玩儿的,场地皆已备好,只待大家午休够了,便要开始。你倒好,这会儿却要走了?” “我身子孱弱,近来才将养得好些,不然祖母也不会允我出门。”孟十三半真半假道,“出来半日,已是难得,我也是累了,得回去歇着。” “可来都来了,你都没怎么玩过,岂非遗憾?今日过了,便要等到下一季的荷花宴了。”李照沁语气缓了缓,细观起孟十三白如雪的脸色。 孟十三不说还好,一说她也确实有些担心,怕孟十三的身体真在她的桃花宴上撑不住,半途倒下,那可就出大事儿了。 头一个,她便无法同太子哥哥交代。 “不遗憾。”孟十三是真的不遗憾,今日此行,不说其他,单就交好李照沁,又与曾家姐妹重得亲近,此两件事儿,便是收获颇丰。 李照沁见拗不过,唯有道“也罢,那荷花宴我还给你发贴子,你可得来。” “平日敏敏邀我,我也来。”孟十三觉得李照沁此人,可交。 “真的?”李照沁惊喜道,“我这赏花贴子给孟府下了两年多,可就这一回你来了。且你从前都闭门不出,如今你又还得将养身体,若我再邀你,你当真还能出来?” 十三肯定道。 当然她也不是万分肯定,不过只要她好好调养身子,锻炼身体,无病无灾,祖母定然也不会拘着她,不让她出门。 “那好,我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定了承诺,李照沁高高兴兴地将孟十三送出靖王府。 孟美景则还留在后花园,继续参宴。 初听孟十三要归府,孟美景还担心她也得跟着回去,没想到孟十三并无意让她跟着,只嘱咐她好好参宴,莫要丢孟家的脸面。 她才不会丢孟家的脸面。 今日和董玲珑打的那一架,过后去梳洗换衣时,她便后悔了,不该在宴会上这般丢人现眼的,一旦传出去,她的脸才是丢光了。 便是因此,她才不能早早退出宴会,她要在下晌的各项玩乐中好好表现,博得好彩,挽回声名。 然想归想,她也知道以她的能力,要技压诸女不太可能。 但,还有一个法子。 只要下晌出现更大的丑闻,那便能掩盖过她和董玲珑打架的丑闻,届时坊间津津乐道的,必然不会再有她。 她的闺誉,孟家的脸面,便都保住了! 靖王府里的桃花宴继续,孟十三坐上孟家大车前往今日出门的主要目的地。 “小姐,我们去雀仙楼做什么?”宝珠不解地问道,刚刚用过午膳,也不可能是去用膳。 “喝茶。”孟十三简短地回道。 京城有两家齐名的吃喝玩乐之地,一为宝莱楼,一为雀仙楼。 两地皆是王权贵富贵最喜去之处,很受京城公子小姐们的欢迎,唯一不同的一点儿,是宝莱楼有好酒云集,雀仙楼有好茶齐聚。 倘若想喝个痛快,便前往宝莱,倘若想品个自在,便相约雀仙。 宝珠时常在坊间行走,自是通晓这些,而孟十三清楚两地的不同,则归功于二十年前入世时,雀仙楼便是她的落脚处。 一眨眼,她已离开了十数年。 她活了千余载,十数年不过弹指间,对寿元最长不过百年的凡人,却能沧海桑田。 唯恐物是人非,他早忘却她,给她的身份,早不作数。 第四十一章 四楼阁 车夫没有宝珠的疑惑,问得孟十三去处,他便挥鞭起行,只管驾车。 东贵西富,靖王府所在的璃玳坊在东面,由东往西,直往西面的满江坊。 一个时辰后,孟家大车经过宝莱楼所在的盛舟街,拐入隔壁吉斐街。 雀仙楼,便在此街。 故地重游,于旁人而言,或能有许多感受,于孟十三而言,不过须臾之间,不值一提。 但眼下,还是值得提一提的。 午食时辰刚过不久,雀仙楼大堂内稀稀疏疏,二楼三楼的雅间倒是仍近七成满,大都是用过膳食,接着品茗闲聊。 孟十三下大车之前,宝珠便在车厢里为她戴上帏帽。 下车踏进雀仙楼大门,透过白纱往大堂里望了望,没望到想要找的人,她往柜台里瞧,也没瞧到人。 “小姐,我们到二楼还是三楼的雅间?”宝珠看到跑堂小哥已经往她们这边来,先问了一句。 刚走到近前的跑堂恰听到这句话,没再重复相问,只笑容满面地等着孟十三的回答。 “四楼。”孟十三答道。 宝珠懵道“小姐是不是搞错了?” 孟十三却是看向同样一脸懵相的跑堂“有劳小哥帮我问金掌柜一句四楼小阁,可还记得当年的金陵十三?” “……小的这便去。”跑堂慢两拍应道,应完赶紧到相连的后院厢房找金白昔。 金白昔是雀仙楼的掌柜,年四十有余,红光满面,是个十分精神的儒雅人,早年考得秀才,便没再往上考。 当年孟十三还问过他,为何不继续考了? 他答“一介书生,无根无基,贫寒如洗,纵然真考中举人,再考中进士,又能如何?终其一生,不过小官小吏耳,徒废光阴罢。” 她不是很赞同他这个说法,不过也没有同他争。 彼时她晓得他家中仅一老母,且长年卧病在床,他能读书,还考中秀才,实属不易,那时他已二十有余,老母时日无多,他若遵从本心继续往上考,必无法圆老母之愿。 两难之间,他毅然决定弃笔从商,想挣得几个银钱,便娶妻生子,圆老母抱上孙儿之愿。 说到底,他的答案不过是无奈之中的无能为力。 真心报国,实意为民,即使是小官小吏,力所能及之事,还是有的,且不少。 此道理她懂,他也清楚得很,她随口一问,他违心一答,闲聊罢。 后院,庑廊最里的厢房。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金白昔霍然从案桌后站起,手中紧握的软羊毫,随着他激动的一问,笔尖的墨随着一颤,滴落在账面上。 刚整理写下的账目瞬间尽毁。 他却不管不顾,执意要跑堂再重复一遍方将所禀。 跑堂本就云里雾里,见平日里雷打不动的金掌柜居然因他一句禀言,便激动得与往常判若两人,不禁被吓得缩了缩脖子,再重复道“大堂有位女客官,她让小的来问掌柜一句四楼小阁,可还记得当年的金陵十三?” 啪嗒一声,羊毫从金白昔手中脱落,砸在账本上,他快步绕过案桌,直出厢房,沿着庑廊,往前面大堂疾行。 跑堂跟在后面,嘴里忍不住犯咕嘀“咱雀仙楼是有四楼,也有小阁,可那不是禁地么,也不知那位小姐是什么来头?竟能让掌柜这般失态。” 宝珠觉得自家小姐真是越来越神奇了,好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可小姐却门儿清。 不过没关系,小姐还是小姐就行。 宝珠做好自我疏通,也不再追问,和孟十三一样老神在在地等在大堂。 金白昔提着袍摆连走带跑地来到大堂,一眼把大堂扫了一圈,没见到他印象中的人,问跑堂“人在哪儿?” 跑堂也把大堂扫了一圈,看到已移步坐到大堂临窗那一桌的孟十三主仆“在那儿。” 金白昔顺着跑堂的指向看去,见是一年轻女娘,年岁与印象中的人不符,澎湃的心潮顿时凉了一大截,激动的神色也在刹那冷了下来“确定?” “确定!”这才一会儿的功夫,跑堂不可能记错。 宝珠此时也发现金白昔两人“小姐,金掌柜过来了。” 孟十三闻言往通往后院的小门看,看到与记忆中面容相似,只是老了许多的金白昔时,她不免感叹“这人间的岁月,就是不饶人。” 明明最后一次见,他还是个书呆楞头青,眨眼再见,他竟已然变成儒雅中年人。 也不知他老母还在不在,娶了妻后生了几个娃娃。 金白昔来在桌前一礼“在下金白昔。” “小女孟良辰。”孟十三起身还礼。 互相见礼后,两人都急切想要得到已之所需,便也未有寒暄,也是无话可寒暄,对面坐下即开门见山。 “小姐姓孟,不知与雀仙楼旧友十三小姐有何关系?”金白昔透着帏帽打量着孟十三,想通过容貌判断出有何关系。 孟十三知他此举何意,下息便摘下帏帽,递交给身侧侍立的宝珠,笑着答道“我得喊金掌柜口中的雀仙楼旧友一声十三姨。” “十三姨?”金白昔终于清楚地看到孟十三的脸,初一打眼,他便知虽从年岁上看,眼前此小女娘有可能是十三小姐的女儿,然从相貌上看,却着实不像。 不过,也不能武断。 倘若女肖父,那孟良辰长得不像十三小姐,也说得通。 真要如此,那可惜了。 十三小姐的容貌,可比眼前的孟良辰美上太多,也美得各异。 “十三姨与我娘乃是挚结好友。”孟十三来时在路上,就现编好了一套说词,反正是她自己,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倒是不曾听十三小姐提起过,在此京城之中,竟还有挚友。”金白昔实言道。 “家母是在十七年前,于金陵与十三姨结识,那时我尚未出生。”孟十三半真半假道,当年她只在京城待了三年,便回了金陵。 十三小姐确已离开十七年,离开前也曾与东家说过,是要回金陵去,孟良辰说的这些,与金白昔所知晓的,当年的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一时之间,他有些拿不准真假。 第四十二章 二公子 但随后转念一想,雀仙楼也没什么可让人图的。 就算有,也不是什么人都敢来觊觎。 毕竟他的东家,出自门阀望族,乃是清河崔氏七郎。 金白昔想罢,严肃地问道“那不知今日孟小姐来雀仙楼,还指名要进四楼小阁,是想做什么?” “金掌柜不必如此严阵以待,我今日来此,主要是想见金掌柜一面,至于四楼小阁,进不进无甚干系。”还得回府,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孟十三来此也是想通过金白昔从中搭桥,继而达到最终目的。 金白昔有些听明白了“金某有何处能为孟小姐效劳的,孟小姐不妨直言。” “不知七公子如今在何处?”孟十三真正要见的人,真正能帮到她,给她得力人手的人,实则乃崔瑜。 她了解崔瑜,倘若他在京城,那他必然在雀仙楼。 也就是说,从她进大堂,要求要进四楼小阁,要跑堂去问金白昔那句话时,如若他在,那来见她的,便会是他,而不止金白昔。 “七爷到金陵去了。”金白昔倒是没想到孟十三还认得他的东家,不过只是个去处,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之事,说与眼前小女娘知晓,却也无妨。 “何时归?” “不知归期。” 金白昔的回答,让孟十三蹙起了眉头,不知归期,那她要向崔瑜讨的人,何时才能有? 虽说也不必急于一时,然则有时,却真真切切只争个朝夕。 现如今她妖力尽失,余微弱妖气无甚用,早得得力的人手,将一些事情搞明白,知己知彼,方能早些部署防范,甚至是回击。 金白昔见孟十三听他说完,眉宇间蹙起的愁绪,正想进一步问清楚她寻东家有何要紧之事,未料被一阵从高处砸落的巨响打断。 “砰!” 二楼一间雅间门大门,一个人影被从中踢出来,撞到楼栏,门内人追出来,提起被撞得趴在楼道起不来身的人,大笑着将人扔出楼栏,从二楼直接往楼下扔。 砰声大响,被扔之人砸在大堂的桌面上,将四仙桌砸得咯咯作响,险些当场断裂,人滚落在地,又是一声砰响。 整个过程中,被扔之人一声不吭,纵然已被又打又砸得口吐鲜血,捂着胸口绻缩成一团,似是快要死了,他也不曾发出半点儿声音。 孟十三瞧着,暗道难不成是个哑巴? 进雀仙楼者,非富即贵,三五成行,聚会品茗,高谈阔论之间,难免发生口角,严重些每每还得动上手,是故此刻发生之事,金白昔是早见怪不怪。 然来者是客,到底是楼中客官,不好全然不管。 “去看看,那位公子可还好。”他招来跑堂吩咐道。 堂往和孟十三这桌隔了两桌距离的另一边走去。 宝珠也一直在引颈看被扔之人的状况“小姐,奴婢看那人有些眼熟。” “眼熟?”孟十三诧异地再看向被扔之人。 她想着能让宝珠眼熟之辈,定然非是平民百姓,至少也该是小官之家的公子,可看被扔之人,一身粗布制成的长衫,还不合身,短了不少,明显是身量长高,长衫却未有制新的,现下被打被扔,更是将长衫撕破勾烂,寒碜穷酸至极。 这样的人,宝珠竟然认得? 金白昔闻言也回过头来,看向宝珠。 恰恰此时跑堂已走到被扔之人身旁,蹲身将被打得动弹不得的他扶坐起身,这一扶,将他浑身的伤尽数牵扯到,疼得他再忍不住,闷哼出声。 跑堂已经小心翼翼,不想还是弄到客官身上的伤处,他愧疚道“对不住,公子,小的只是想帮公子起身。” “……无事儿。”他的声音几近是微弱的鼻音。 跑堂看他这般虚弱,虽是把人扶坐起来了,可也不敢再动,只好看向金白昔请示。 金白昔收到跑堂投过来的目光,也见到了被扔之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正脸,他起身道“孟小姐,金某先失陪了。” 孟十三点头“金掌柜请便。” 金白昔一走,宝珠这边也惊呼出声,悄悄在孟十三耳边低语“小姐,那是二公子!” 孟十三随即想到二房庶长子,她那还未见过面的同父异母的兄长孟仁吉“他是二哥?” “正是二公子!”宝珠肯定道,又生疑惑,“可二公子不是一直呆在城外西郊的庄子上么,怎么会在雀仙楼?还被人打成这般模样?” 既是孟家人,那她便不能不管了。 本坐得不动如山,想再看会儿情况的孟十三站起身,恰此时二楼下来三人,令她刚要提起迈出的脚步顿住。 他们均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身边围绕着小厮帮闲,方将动手打孟仁吉,且将孟仁吉从二楼扔下的人,便是两个帮闲中较为高壮的那一个。 “金掌柜,本公子劝你莫要多管闲事!”陆罗为三人之首,人也是他让打的,还放言打死勿论。 宝珠又同孟十三耳语“小姐,那是皇后娘娘的嫡出幼弟,陆大学士的老来子,陆府的二爷,陆罗。他今年十六,整日游手好闲,以欺人为乐,乃京城有名儿的纨绔子弟,也是有名儿的恶霸!” 竟然是陆皇后的同胞幼弟,怪不得如此嚣张,连孟家公子的命也丝毫不放在眼里。 孟十三心下了然有数,站在桌边不动,她想看看金白昔会如何处理这般欺善之事。 宝珠认得陆罗,金白昔更是再熟悉不过,他先是让跑堂把孟仁吉扶至凳子上坐好,再是转身面向陆罗,一礼道“陆二公子多虑了,只是二公子应也知晓,雀仙楼自来不愿闹出人命,惹上官非。” 孟十三挑眉,金白昔这厮竟是不想管。 陆罗出身世族陆氏,父兄皆在朝为官,三个姐姐之中,两个所嫁皆为朝廷命官,嫡长姐还是当朝中宫,她虽能理解他不想管的缘由,可人是在雀仙楼被重伤,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便想撇净干系,不免令她有些失望。 失望之中,又觉得站在雀仙楼的立场,作为掌柜的他,并没有错。 矛盾得很。 第四十三章 出手了 可若换作还是当年那个书呆楞头青,却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岁月荏苒,看来带走的不仅是当年的书呆子,更带走了她当年所欣赏的书卷侠骨,现今的金白昔,有的只是市侩精明、审时度势。 终是时过境迁。 陆罗听到金白昔软绵绵的言语,自也知晓金白昔的言下之意“甚好!去把那外室子拉到楼外去,往死里打!死了,也不会脏了雀仙楼的地儿。” 后面一句,是对俩帮闲说的。 帮闲得令,即时大步走向被跑堂扶坐在桌边凳子上的孟仁吉。 跑堂见俩帮闲,一凶神恶煞,一不怀好意,他心肝儿颤了颤,本能自保地松手,任孟仁吉气息微弱地坐趴于桌面。 孟仁吉不知在雅间里被打了多久,又被扔下楼,苟延残喘,已无还手之力,跑堂这一退开,俩帮闲一靠近,完全任其宰割。 金白昔对跑堂之举,全然无反应,毕竟他自己亦是放手不管的态度,东家若在楼里,尚可与陆罗说道一二,他不过小小掌柜,真以卵击石,后果可想而知。 跑堂的识趣,金白昔的视而不见,让陆罗脸上的笑意更深,他身边的俩公子哥亦是一副鼻孔朝天的得意样儿。 而陆罗的那一句外室子,也让孟十三想起孟仁吉的身世。 她这位兄长是在她娘生下她不久,被孟知年抱着进的孟府,是她父亲在外瞒着孟家人悄悄置下的外室,所生下的外室子,那年孟仁吉已然三岁。 之所以将瞒了数年的外室子接回孟家抚养,非是孟知年在她娘刚生产不久的这个虚弱关口,故意接回给她娘添堵,而是当时孟仁吉的生母病没了。 恰好曾氏生下孟良辰,是个闺女,孟知年便想着把孟仁吉抱回来,养在曾氏名下,给孟仁吉一个嫡子的身份。 孟知年打的好算盘,曾氏虽贤良,却也没贤良到如此蠢的地步,自是拒之不受。 何况孟仁吉那时三岁,曾氏刚生下孟良辰,成婚不过两年,显然早在二人成婚之前,孟知年便在外面置了外室,如此狼心狗肺之人实非良人。 奈何长女都出生了,她再恨自己瞎了眼,竟亲口应下这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亲事,亦为时已晚。 伤心、绝望、懊悔,顿时如决堤的潮水汹涌地向她袭卷。 生性柔顺事事皆依孟知年的曾氏,在那时前所未有地强硬了起来。 孟知年虽是自知理亏,可一番软言相劝以理相告过后,曾氏仍旧未点头,他也恼火了起来。 随着,夫妻俩为此爆发了成亲以来的第一场冷战。 曾氏夜夜垂泪,郁结于心,自此埋下病根。 孟知年心中亦有怨,怨曾氏不够大度,心胸不够宽广,竟是连一个三岁的娃儿都容不下。 孟知年不做人,好在孟天官和孟老太太并不糊涂,得知后把孟知年训骂严惩了一顿,又温言安抚曾氏,二老都希望这件事儿能够过去。 终归木已成舟,孟仁吉到底是孟家血脉,那外室又命薄去了,总不能让孟家子孙流落在外,便也劝曾氏接受孟仁吉,至于孟知年所言的,要她认养于膝下为嫡子,尽是屁话,让曾氏不必介怀。 二老那时觉得,曾氏尚年轻,生下长孙女之后,总会生下二房嫡孙,次子混账之言,是万万不能。 曾氏自知再闹亦无用,她也是个很会认命的女娘,纵然心中再委屈,亦红着眼眶向孟老太太点头,认下孟仁吉此庶长子。 从此,孟仁吉过上正经安稳见得光的尚书府公子的富贵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孟良辰五岁时,曾氏病逝,孟知年续弦,孟仁吉被送至城外西郊的庄子上。 那一年,孟仁吉八岁。 现如今,孟仁吉十八岁。 他在庄子上整整呆了十年。 孟十三听宝珠同她说孟仁吉的这一段时,问过为何她父亲娶继母,孟仁吉便要被送走的原因,宝珠答说是吴氏进门前的要求。 两任妻子,原配曾氏被强硬塞进一个庶长子,生生气得郁结早亡,继室却是未进门,便已清扫了碍眼的存在,可见当年孟知年当真是爱极了吴氏。 她想着若非孟良辰乃是嫡出长女,指不定也得被吴氏一并要求送出孟府。 即使没有,吴氏也磋磨苛待了孟良辰整整十年,以致孟良辰了无生趣,萌生死志,一场风寒便夺其性命,方有她被劈来代孟良辰活着。 从这个角度看,她和这个二哥倒是一同病相连。 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那眼下孟仁吉遭受欺凌毒打,孟十三就不可能只是旁观,何况还是她的兄长。 “住手。”她说着提步。 俩帮闲已然绕过金白昔,走到孟仁吉趴伏的那一桌前,高壮的那个帮闲正伸出手欲将孟仁吉拉起,闻言一顿,大掌停留在孟仁吉那瘦弱的胳膊上方,与另一个帮闲同同往声源处看。 看到孟十三,他们嗤笑一声。 他们不认得孟十三,但他们的主子是谁,是何等人物,他们却清楚得很,小小女娘竟想多管闲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无那个份量! 金白昔一听到孟十三出声相阻,他本能地想拦一拦,往前也发生过诸如此类之事,也有女娘仗义执言,最后却是被陆罗羞辱一番,碍于陆罗的身份,也是无可奈何。 终是帮不了被欺之人,反倒被气得哭着走的。 眼下孟十三做同样的事儿,他不惊讶,世上总有良善之辈,可有无用却是一目了然,他下意识不想孟十三做无用之功,反遭一同被欺。 然此念头,却只一闪,便了无踪影。 他想看看,看看借着十三小姐的名义来找他,欲通过他找东家的孟良辰,到底是什么来头。 孟十三未有注意孟仁吉以外的人,见那名高壮的帮闲听到她的喝止,并未停下动作,而是继续伸手攥住孟仁吉的胳膊,面目可憎地想将孟仁吉拉下凳子,想再一次把已重伤的孟仁吉狠摔在地时,她出手了。 顺手捏起一根路过的搁于四方桌面的筷子,她指尖溢出妖气。 第四十四章 穿臂过 溢出的妖气比先时在靖王府侧踢董玲珑那一脚还要多,无形的妖气将整根筷子包裹,随着她一掷,绘着精致竹纹的普通木筷,顿如飞箭射向高壮帮闲。 “啊——”高壮帮闲惨叫。 筷子正中他伸去拉拽孟仁吉的右手,鼓涨的手臂被筷子穿插而过,竟是整个洞穿,鲜血瞬间直流,他疼得龇牙咧嘴,整条手臂都在发颤,那么壮硕的一个人,即时倒坐在地,左手扶着被血染红的右手,惨叫不断。 从孟十三开口到动手,不过几息之间,快得令在场所有人措手不及,一时间都被震住了。 除却动手的本尊,只宝珠适应度良好,很快把小嘴儿给阖上。 她算是明白了,打小姐病好之后,这令人震惊的场面,真是一场接一场。 她都要习惯了! 孟仁吉近在咫尺,因受伤吐血而虚弱不堪的神智被接连的惨叫声,吵得慢慢恢复了清明,他使尽气力抬起脑袋,侧脸看到惨叫之人竟是打他扔他的恶徒时,他缓缓咧开嘴,笑了。 三分讥笑,七分痛快。 孟十三此刻已走到桌旁,他的身侧。 他慢慢移动视线,也看到了孟十三。 看到的瞬间,他睁大了双眼,脸上的笑容僵住,似是想喊她,却又迟疑,终归没有喊出口。 孟十三注意到了这一点儿,方知以前的孟良辰是没见过孟仁吉,然孟仁吉却是见过孟良辰的,只是在暗处,未有让孟良辰察觉。 眼下方能认出她来。 高壮的帮闲中招,血流不止,很快将袍袖染成血色,哀痛呼喘不断。 另一名帮闲的脸上,则已全无先时稳操胜券的不怀好意,他往后退了三大步,争取离孟仁吉远些,一双倒三角眼防备地盯着孟十三。 正如金白昔所想那般,此前亦也官家千金自恃甚高,站在占理的制高处,对陆罗指指点点,痛斥其恶劣行径,义正辞严地大唱善恶终有报,让陆罗不要太嚣张跋戽,欺压弱小,枉顾律令。 然而,逞凶斗狠惯了的陆罗只是勾了勾薄唇,便把自认青天化身的大家闺秀踢至一旁,一脚把那位千金踢得当场昏厥过去。 对此,他只以尾指挖了挖耳朵“总算清静了。” 过后,大家闺秀的父亲得知此事儿,不仅未给自家闺女讨个公道,反大骂不肖女要害死一大家子等云云,便拉着闺女亲至陆府,给陆罗请罪去了。 那会儿这件事儿,也算轰动一时,沦为坊间茶余饭后一大谈资。 大家闺秀被迫伏首,明明不是她的错,到头来被非议的人却是她,被家中长辈指着鼻子骂祸害的人也是她,心灰意冷之下,不久她便远远低嫁,逃离京城此是非之地。 倒三角眼的帮闲一边防备孟十三,怕孟十三突然又做出以筷子出手穿插手臂之举,一边在心中想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小女娘,待会儿肯定也得落个与前官家千金一般无二的下场,不禁冷笑出声。 此一笑,齐齐让以陆罗为首的仨公子哥回了神儿。 “又是一个自以为是不知所谓的良善女娘,待会儿可别昏过去了。” “想来能得小国舅爷的一脚,也是她的福分。” 俩公子哥一从孟十三出手就见血的震惊之中缓过来,随即一人一句地埋汰起来,武将之家的千金,他们也不是没遇到过,纵然是董玲珑那动辄以拳脚说话的女娘,还不是一遇到陆二,就得绕着走。 孟十三见倒三角眼的帮闲不敢再动手,且还防备着她,乍听到两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她寻声看去,扫过陆罗身侧一左一右狐假虎威的两个公子哥,暗道应也是官家公子。 而后视线落在陆罗这只虎的脸上。 长眉狐狸眼,高鼻薄嘴唇,下颌线条清晰,弧度优美,与李寿谪仙般的清冷气质不同,陆罗十足的妖冶,特别是他见她在看他,勾唇微微一笑,带出一股子邪气,更显妍丽惑人。 竟是比她原形化作人身的样貌,还似妖异。 孟十三打量陆罗的同时,陆罗也在打量孟十三。 与李寿一般,他也是在富贵扎堆里长大,千人捧万人侍的权贵公子,还是坊间人人畏惧的小国舅爷陆二公子,孟十三看到他的妖冶,他也看到孟十三的绝美,然则京城最不缺美人儿,他早见惯了大小美人儿。 孟十三美则美,却并不能教他心软,心生放孟十三一马的念头。 他缓缓走近孟十三。 宝珠在听到俩公子哥那两句话后,当是提醒了她,让她想起先前那位大家闺秀的传闻,此前没想到,眼下想到想要提醒自家小姐当心,却为时已晚,已无耳语给小姐听的时间。 看到陆罗步步靠近,她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小姐……” “无事儿。”孟十三镇定自若,他敢靠近,她就不怕他靠近,他敢动手,她就让他往后想到今日之事,都后悔动手。 俩公子哥一脸看好戏,跑堂早被孟十三那一手飞筷吓得退躲起来。 金白昔则虽是有意试探孟十三的来头,见此情景也是七上八下,暗中准备着若陆罗当真对孟十三动手,他无论如何也得挡一挡。 到底是知晓十三小姐的女娘,真与十三小姐有着渊源,那一声十三姨,当不能教孟良辰白唤。 而他此前不尽然相信孟十三所言,此刻却信了孟十三言道十三小姐乃她十三姨的缘由,是那一招飞筷。 很久之前,十三小姐也用过这一招飞筷,将他从地痞流氓的手中救下来,他方得以存活至今。 “姓甚名谁?可敢报上名讳。”陆罗站定在孟十三两步之外,发现近距离观之,眼前女娘更美了,且我见犹怜得很。 若非刚见识过她的一筷见血,他免不得也得怜香惜玉一番。 “孟良辰。”孟十三哪儿有不敢的。 陆罗呵笑两声“孟天官府上的那个病秧子?” 一语猜中,看来这位小国舅很是关注孟府。 孟十三觉得也正常,毕竟二皇子李珩,正是陆罗的外甥“陆二公子说笑了,小女往前是体弱多病,如今却是好了许多。” 第四十五章 要清算 陆罗看向被木筷插着流血不止的高壮帮闲,点点头“一出手便见血,孟大小姐何止是康健了许多。” “公子过誉,却是比不得公子一开口便要人的性命。”孟十三嘴皮子练了千年,岂会输给区区凡间恶霸。 “小姐也是缪赞,你我彼此彼此。”陆罗见到阻碍他教训人败他兴致之辈,难得竟还有心情和孟十三你讥我讽的谈天。 搁在往常,绝无可能。 而能让他如此区别对待,却是孟十三露出的那一手一筷见血。 是怎样的手劲与眼力,才能将木筷做到形同弓箭,瞬间射中洞穿,利如锋刃? 他尚不知此疑问的答案。 但他却可以肯定,眼前的孟良辰,绝非如她表面的纯良病弱。 陆罗想着目光不禁下移,从看着孟十三仰起的那张小脸,到落在孟十三交叠于肚腹之上,端庄站着的右手上。 纤纤素指,粉蔻微染,就这么一只柔弱葱白的手,竟也能于刹那之间,要了他的人的一只手臂。 倘若她心狠一些,方才那只筷子非是射入帮闲的手臂,而是心房,那他的人可就是毙命当场,而非似此刻还能痛呼哀嚎。 却也足以震慑在场所有人,保得孟仁吉一命。 出手即雷霆,这样的女娘,于诺大的京城,他倒是头一回遇到。 倒是新鲜。 “不知我兄长何处得罪了陆二公子?”孟十三无意与陆罗闲扯,直问重点,想尽快解决此间事儿,好带重伤的孟仁吉回府诊治。 “好说,既是孟大小姐的兄长,那今日看在孟大小姐的面子上,我可饶过他,不予追究。”陆罗走过来时,心中丝毫无放过孟十三之念,走至近前,看着不过到他胸口的矮子小女娘,却有着与之相悖的强大气势,他不知不觉又改变了主意。 孟十三没想到他竟这般好说话。 不止她,在场的金白昔、俩公子哥,还有陆罗身边的随从奈舍,以及一重伤一防备的俩帮闲,俱没想到。 金白昔提着的心微落,奈舍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俩公子哥其中一人想要上前,却教另一人拉住,摇头示意莫要插手。 高壮帮闲本以为陆罗一近前,便会让孟十三得到永生难忘的教训,始料未及竟是这样的结果,令他的脸色迅速越发灰白。 倒三角眼的帮闲则默默地再退三大步,连同伴高壮帮闲的身侧都远离了。 “如此说来,倘若此前我兄长真有得罪之处,陆二公子已然不再追究,此话可算话?”孟十三着重再问一遍。 “算话。”陆罗一时间看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不过他既是说了不追究,定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那好。”孟十三看向孟仁吉,“那我们便来算一算,你的人将我兄长打成重伤,还扔下楼以致吐血,此账该如何清算?” 陆罗足足反应了十几息,停摆的脑子才又活络起来,看着孟十三满脸的认真,他有些不敢相信地与她确定“我不予追究,你却要与我清算你兄长的伤?” 孟十三直接同他竖起两根手指“一,与我兄长道歉。二,赔付诊金药费。” 俩公子哥闻言,俱是一愣,随后一公子哥撇开被另一人拉住的手,心说此孟大小姐胆子大到要捅破天,果真是无需插手。 宝珠则是眼睛睁圆到一半,便又淡定回去,小姐说无事儿,那便无事儿。 唯金白昔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当中,神色茫然。 “你……你再说一遍。”陆罗觉得一定是自己幻听了! 孟十三放下右手,缓缓叠回肚腹左手之上,定定地看着他,并无再说一遍之意。 陆罗嘿的一声,瞬时来了兴致,手指着她点了又点“你这女娘!” “我这女娘?”孟十三生平最恨别人拿手直点她的脸,当下默默往后伸手,她记得孟仁吉所趴伏的桌面也刚好有筷子。 孟仁吉自被吵得反精神过来,他的视线就一直绞在孟十三身上,不管他死没死成,大妹妹为他出头,他拼了性命,也不能教陆罗那恶霸当真伤到大妹妹一根头发。 是故孟十三往后一伸手,他的目光便随着她的手往后移,见她的手在桌面摸索,他突然福至心灵,拿起离她的手有些小距离的筷子,轻轻递至她手心里。 宝珠在边上瞧着,脸肃着二公子做得对。 陆罗也看到了,孟十三身形削瘦,压根挡不住她身后的动作,特别是看到孟仁吉悄无声息地配合,把筷子往她手心里放的一幕,他嘴角不禁抽了抽。 “不愧是太子殿下另眼相待的孟大小姐。”说着他往后退了两大步。 以她一言不合就要丢筷子往人身上戳个血洞的前车之鉴,陆罗真心觉得他还是离得远一些为妙。 虽然退这两大步,还是在她的射程之内。 陆罗自己退着想着,忍不住被气笑了。 大概是他从前不曾这般好说话过,眼下难得这般好说话,竟然被得寸进尺了。 到底是得了东宫青睐的孟家女,胆量非比寻常,好得很,真是好得很。 孟十三看着陆罗退的两大步,知晓他已经让步,但她并不打算让步“小女方将所言,不知陆二公子意下如何?” 还小女上了! 陆罗咬着后槽牙,指向高壮帮闲“那你伤了我的人……” 孟十三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未再出手,便是因着我已给伤我兄长的走狗一个教训,不然何止道歉赔偿。” “都是伤,相抵未尝不可!”陆罗心知肚明,孟仁吉已教他让人打得奄奄一息,同样他的人也是如此。 “地上的泥,天上的云,岂能相较!”孟十三先看一眼高壮帮闲,再看回孟仁吉,明明白白地告诉陆罗,账不能这么算。 既是不能这么算,那便不可能相抵。 陆罗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看着她不说话了。 此刻他能同她讲道理,尽因眼前这位孟大小姐令他有新鲜之感,引起他的探究之心。 如若不然,他早一脚踢过去,哪儿还能这般多费口舌。 虽然,也有另一层缘故。 第四十六章 差一人 孟家到底是东宫外家,他再混账横行,也分得清轻重,知晓什么人能打,什么人打不得,什么人打不打都无所谓。 譬如,此孟仁吉。 一个被孟家抛弃遗忘的孟府二房庶长子,空有孟家二公子的头衔,于孟家京郊的庄子上,十年来过得连下人都不如。 便是最后一项。 孟仁吉粗识几个大字,又手无缚鸡之力,便是今日被他打死了,往荒郊野外一扔,再造个非他所为的假象,孟家纵然事后得知,也不可能会为了区区一个被弃的庶子,来寻他的麻烦。 终归他的身份,与孟仁吉的身份,恰如孟十三所言,乃云泥之别。 现在孟十三说孟仁吉是云,他的人是泥,一个到底是尚书府的公子,一个是整日不干正事儿的帮闲打手,要这样说也不为过。 即使在一刻钟之前,孟仁吉在他眼里,实属是连他身边豢养的帮闲都比不过的废人。 但,孟仁吉有个维护兄长的好妹妹。 一个打不打都无所谓的废人,既是孟良辰想为孟仁吉要回场子,他给便是。 “道歉。”陆罗侧脸看向俩帮闲。 俩帮闲等了半晌,万万没想到等来的是他们需要道歉,不过也没关系,能寄生在陆罗身边求生计,他们早就摒弃了人性,脸皮更是早就没了。 “孟二公子,对不住!”倒三角眼的帮闲即时叉手道歉。 捂住伤口满手鲜血的高壮帮闲亦是声息低弱地道歉“孟二公子,对不住。” 陆罗很满意,孟十三却不满意“还有呢?” 陆罗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俩公子哥,顿了顿,抬抬下巴,示意他们也道歉。 俩公子哥正看戏看得正欢,还在心里暗忖着这一道歉完,就得落幕,他们还没看到孟十三被陆罗踢一脚,颇为遗憾。 哪里晓得下一息,孟十三的视线就落在他们身上,跟着陆罗便让他们也道歉? 两人面面相觑。 “赶紧道歉,刚才就你们起哄得最厉害,要不然我能让人动手?”陆罗翻脸不认人,把一整口黑锅撂到俩公子哥身上背着。 俩公子哥立刻顿悟,小国舅这是在拿人祭旗,先是俩帮闲,再是他们,祭的还是孟大小姐这面大旗! 他们虽是官家子弟,却是家中庶子,又无本事儿,也就傍上陆罗,于京中横行,方能体验一番威风凛凛的滋味儿,亦方能让家中父兄多看两眼。 倒也不是赞同他们到处惹祸,而是能和陆府扯上干系,有时候府里需办些见不得光之事,或需通融之处,陆罗的名头好用。 也就这么个便利,家中父兄方容忍他们至今。 此刻若不听陆罗的,被陆罗所弃,那他们好不容易得来的益处,便得一朝丧。 思及此利害,俩公子哥立马妥协“此前皆是我们的不对,还望孟二公子大人大量,勿要见怪,此番给孟二公子赔罪了!” 那齐齐弯腰叉手,又齐声致歉的谦卑,简直比俩帮闲还要诚意十足。 陆罗甚满意,转过脸去看孟十三,未料她也正在看着他,他一笑“都道歉了。” 她却摇头“还差一人。” “谁?” “你。” 俩公子哥惊,俩帮闲呆,余者滞,宝珠偷偷拍拍心口。 只金白昔在看到孟十三的作派,令他陷入一段陈年回忆之中,此刻回过神儿,闻言再看一脸理所当然的孟十三,又是一阵恍惚。 当年的十三小姐,亦是如此。 眼前的孟良辰,样貌年岁虽与十三小姐大异,行事脉络却与当年的十三小姐一般无二,皆是锄强扶弱,不畏强权,且有厉害的身手,了得的口舌。 她…… 得尽快传信与东家知晓! 倘若说方才孟十三要和陆罗清算,让陆罗足足反应了十几息,那么眼下他是直接被重捶一击,将他的脑子捶成豆腐渣,他已经完完全全看不透眼前的孟良辰了。 说她胆儿肥,她是真的胆儿肥。 说她不知分寸,她却在知他身份的情况下,未对他直接出手,转而让他的人一筷见血,以达到震慑的效果,换得一对一的商议,再谋解决之法,此举又何止是有分寸!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在场楼上楼下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楼下大堂客官不多,个个和跑堂一样,避至角落安静地围观,楼上客官也不多,却早教楼下闹出的大动静,尽数给惊出雅间,倚在楼栏处往下围观。 众人都认得出陆罗是谁,毕竟陆罗的名头在京城实是太响,露脸的时候太多,如此一传十,十传百,想要不认得都难。 但孟十三么,若非她勇报名讳,又得陆罗识得道出她的身份,在场之人谁又能晓得敢捋老虎须的女娘,竟是孟天官府上的小姐。 现在更是让伤她兄长之人道歉,起哄揍她兄长之人道歉,却还不满足,非要恶名昭著的小国舅陆二公子同她兄长道歉,方罢休。 哦不不不,道歉后还得赔她兄长诊金药费。 还说是个病秧子? 就这天大地大她最大的架势,能是个病秧子? 莫不是在说笑! 一阵沉默之后,陆罗也觉得孟十三是在同他说笑,阴恻恻道“本公子今日的心情好,方给孟大小姐几分面子,孟大小姐可不要搞砸了。” “本小姐今日的心情却是不佳,处处不顺,屡屡碰壁。”孟十三看了眼此前谈话间,并不全然信她所言的金白昔,再回眸,搁于身后的右手回到身前,手里多了一根筷子,回击道,“陆二公子也莫要撞我手里。” 他敢威胁她,她就敢再见血。 奈舍即刻冲上来,挡在陆罗身前,警告道“劝孟大小姐三思!” “怎么?你家公子的命是命,我家公子的命就不是命么!说什么三思,你家公子命人要我家公子的命时,怎么不三思!”宝珠见陆罗与自家小姐剑拔弩张起来,便时刻准备着,一看奈舍上前,她立刻也挡到孟十三身前,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 “我家二爷可非一般人。” “我家小姐更不是好惹的!” 第四十七章 倒是巧 奈舍与宝珠一前一后上前,唇枪舌剑地一来一往,即时又让众人暗下哗然。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陆小国舅身边的随从,搁于身份低于陆罗,亦或有求于陆家的一些人跟前,那高低也得喊一声爷,面对这样的奈舍,宝珠却能丝毫不悚,反而气势全然不弱,呛得奈舍脸色不佳,却又无可奈何。 当真是虎主无犬婢! 奈舍一直跟在陆罗左右,跟随的年月已不短,和另一名随从奈页总被陆罗差遣去办各种事儿不同,身手略高于奈页的他,主要负责陆罗的安全。 但因着陆罗出身显赫,又响有恶名,他虽是时刻随侧,却是甚少能有他出手的时刻,大部分时候都是陆罗身边追随的官家子弟出头,及陆罗豢养的帮闲充当打手。 难得眼下有轮到他表现的机会,却不过两个来回,便教对方的丫鬟怼得哑口无言。 奈舍觉得颜面尽失,然他家二爷都没对人家的主子动手,他再心中有气儿,也不能对宝珠大大出手。 唯有忍。 一时间,场面再次诡异地安静下来。 孟仁吉除了给孟十三递了一次筷子,由始至终一直在旁观,也是着实重伤到连坐都坐不直,想帮孟十三也是有心无力。 观到此刻,他却是不愿大妹妹为了他,与陆罗彻底结下仇怨。 陆罗是什么人,怎么可能给他道歉,余者皆已向他致歉,已然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现在这情况,还是退一步为妙。 孟仁吉想罢,正要开口劝孟十三算了,他不需要陆罗的道歉,岂料他刚张嘴,话未出口,大门口便响起一道低沉浑厚的声音。 “夭夭。”李寿在雀仙楼大门外已看听了有一会儿,此刻乃掐准时机入场。 大堂的战况,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众人还等着看陆小国舅与孟大小姐会不会打起来,骤然听到另一把半道斜插进来的声音,引得他们通通往大门口看。 他们大都不认得当今的太子殿下,只听闻过太子殿下的威名,故而这一看,俱未将李寿认出来,见其穿着富贵,气势不凡,权当又是另一个权贵子弟。 更甚面如冠玉,出尘绝色,不免又通通有些愣神儿。 此其中,孟十三、陆罗、金白昔却是将人认了出来。 正想齐齐行礼,却教李寿早一步轻抬起的手阻止“不必多礼,我也是恰巧经过。” 自称我,而非孤,这是不想暴露东宫的身份。 三人瞬时了然,齐齐只行礼,未有将太子殿下喊出口。 听到李寿面不改色地扯谎,季宽和常青对视一眼,又同同看向孟十三。 也不知是哪位殿下一听孟大小姐身子不适,早早退出桃花宴归府去了,连青风都没看多一眼,便与靖王世子告辞,先让人往孟府打听,探到孟大小姐实则未有归府时,后带着他们匆匆往坊间跑。 跑了几处,进此满江坊,途经雀仙楼,没想到殿下要找的孟大小姐便在此,正与陆小国舅对峙,且已严重到见血的程度。 如此一路捋过来,殿下说恰巧经过,前半段不算,只算后半段的话,也不算扯谎。 二人又对视一眼,不管殿下有无扯谎,是否真的经过,他们是不可能拆殿下的台的。 又不是嫌命长。 孟十三有注意到季宽和常青向她看来的两道视线,不过她更在意说完不必多礼后,便直直向她走来的李寿。 很明显,他唤她的那一声,是为了阻止她与陆罗真打起来。 可她不明白,他现在不是应该可在靖王府里看李曜深的汗血宝马么,怎么跑这里来了? “三公子。”独金白昔唤了一声,李寿与崔瑜相交莫逆,有空便来雀仙楼,三公子便是在外对李寿的敬称。 李寿微微颔首。 陆罗知道李寿在雀仙楼有一间专用的雅间,故而对金白昔知晓李寿的身份,并不讶异。 孟十三却不禁看了眼金白昔,看来崔瑜这些年,在京城混得很是不错,连东宫都搭上了。 李寿无视孟十三和陆罗之间无形的刀光剑影,走至孟十三身旁。 护主的宝珠和奈舍早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便静默地退回各自主子的身后。 他瞥了眼脸无血色的孟仁吉,长手一伸,将她手中的筷子抽离“都多大了,还贪玩儿。” 继而往身后一递,常青上前双手接过。 孟十三眼睁睁看着筷子易主“我……” “倒是巧。”李寿没理会她,自顾睥睨陆罗,居高临下地说道。 “是巧。”陆罗颔首,东宫在此,莫说是他,便是他那外甥李珩,再闹下去,必然也得是他吃亏,是故他也不拖沓,干脆地看向孟仁吉,“对不住了,孟二公子。” 言罢,同李寿叉手“先告辞了。” 临出雀仙楼前,不忘看孟十三一眼。 这一眼,令李寿十分不悦。 孟十三倒是无甚感觉,看便看,又不会少一节,便是陆罗想动手,她也不怕。 陆罗一退场,他的拥护走狗自然也是连滚带爬地离开雀仙楼。 孟十三记挂着孟仁吉的伤势,想着带孟仁吉先去医馆看看,而后再问孟仁吉的打算,看是要回庄子上将养,还是回孟府将养,未料陆罗一走,她的打算尚未实施,便被李寿一手拉起,直上楼梯。 “诶!我二哥……” “常青会处理。” 孟十三听到孟仁吉的伤况,李寿已做了安排,即时也没了声响。 他拉着她上到三楼,沿着楼道,走到最末,进了红袍雅间。 季宽跟着进,守在雅间内的座屏前。 对峙见血的双方一走,围观者自也纷纷散场,片刻就散了个干净。 常青则遵李寿之命,在大堂负责起孟仁吉的就医。 宝珠本想跟着被拉走的小姐上楼,却教他一句话留下“我背孟二公子,你去找你家车夫,让他把车赶到门前,我们赶紧带二公子去太医院要紧。” 至于他家殿下来时坐的大车,可得留着,晚些时候还得送孟大小姐回府。 “可我家小姐……” “有我家殿下在,谁敢欺孟大小姐。” 第四十八章 如明镜 此言不差。 殿下不在,无人能欺小姐,殿下在,那更是谁也欺负不了小姐。 宝珠想到先前李寿对孟十三的种种维护,顿时安心下来,帮着常青把孟仁吉背起,便赶忙跑出雀仙楼,按着常青的话做,让车夫把孟家大车驾到楼外门前。 随后,常青与宝珠合力将孟仁吉轻轻搬进车厢,宝珠进车厢照顾躺在里面的孟仁吉,常青则与车夫同坐在车驾,吩咐一声往太医院。 车夫应诺,挥鞭起行。 金白昔全程看着,目送着,到孟家大车没入行人之中,见不到踪影,他才转回身,举目往三楼看。 此时跑堂刚送过茶点下来,他走过去问“还是在大红袍雅间?” 跑堂回道“是,小的送进去三公子往常喜食的茶点。三公子问了孟大小姐要喝什么茶,孟大小姐头一回来,便想都尝尝鲜。” 金白昔摆手“去吧。” 跑堂应喏,往后厨去。 进了大红袍雅间,门关上,李寿才放开孟十三,转过座屏,入客座坐下。 孟十三低睨了眼自己被一路紧紧攥着的手腕,又看向强行拉她上来的李寿,撇撇嘴,也跟着到座屏后的客座坐下。 就坐在他对面。 桌面的茶点,乃是跑堂拿上来的。 茶是庐山云雾,点心是三样糕点,不咸不甜,只一股子淡淡的原味清香。 孟十三一样一样试过,也倒了一杯云雾尝尝“殿下此举,颇为不妥。” 她入世为人,便想好好做个人,于众目睽睽之下,他这样拉着她往楼上走,着实罔顾男女大妨。 她不在意,可孟良辰必须在意。 “孤还不是怕你不肯罢休,非得追出去插陆罗一筷子才解气。”掐头去尾的,李寿亦知她指的是什么,诚实他也是觉得不太妥,却也因顾虑所致。 他来得晚,没看到前面之事,不过大堂的血迹斑斑,她手里又拿着筷子,他多少能猜到那坐在地上,手臂被筷子洞穿血流的帮闲,是何人所为。 孟陆两家尚不到真正撕破脸皮的时候,真让她和陆罗打起来,将孟陆两家心照不宣,共同维持的表面和气打没了,那何止是不妥。 她一介闺中女娘,不明不知,他岂能同她一般。 孟十三绷起脸“殿下说笑了,分寸二字,夭夭会写。” “那若是孤不来,任由方才那情景发展下去,陆罗真动了手,你便真要在陆罗身上戳出一个血窟窿来?”李寿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觉得不错,一饮而尽,茶杯见底。 “他真要动手,我自然得还手,此乃天经地义。”孟十三是要好好做个人,但不代表她就得忍气吞声。 李寿算是看明白了,他这大表妹看似病弱柔顺,不过是她的表象,内里实则执拗坚定,旁人很难改变她的想法,更愰论左右她的做法。 “这些都是殿下喜食之物?”她看他和她一样,将每样点心都吃了一块,茶更是一口接一口。 “是,也不是。”他答。 孟十三对李寿如此似是而非的答案着实不满意,蹙起眉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殿下这话回得夭夭一头雾水。” “孤喜食鲜茶。”李寿又是简短的一句回答,说完见她眉心仍蹙着,他指着茶壶举例,“譬如此云雾,它产于江西庐山,一般在谷雨之后至立夏之间可采摘。孤料得不错的话,此茶应是刚刚被运进京来,金掌柜熟知我习惯,刚才那跑堂亦见过孤几回,将此茶送上来,恰恰是它最鲜之时。” 孟十三听懂了“这般说来,每回殿下来,所奉上的茶,只需择选最鲜的,那这三碟糕点呢?” “孤喜食清淡之物。”李寿精准答道。 这回不必他举例细说,她便明白了,此三样糕点她也都尝过了,确实清淡美味。 合起来,便是他喜食新鲜清淡之物。 孟十三牢牢记住,想着往后若需讨好眼前此靠山,守住通行令,她可由此入手,对症下药,必事半功倍。 “别转移话题。”李寿看着又拿糕点配茶水吃的孟十三,他没有再用,只看着她吃。 看着看着,发现她明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却吃得颇快,手里的一块糕点,没一会儿便让她吃没了。 三碟点心,眼见地少。 孟十三吃得两颊鼓鼓囊囊,闻言连抬眼看一下李寿都无,抱怨道“殿下未免太瞧不起夭夭了。真打起来,我不见得会输,再者那姓罗的,根本就不会真同我打。殿下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殿下所顾虑的,他自然也得顾虑一二。先时那阵势,吓唬我罢了。” 李寿心下微讶,他倒是没想到她竟是心如明镜“你同陆罗硬碰硬,是早知这些。你就不怕料错了?” “错便错了,人生在世,难免错个几回,不必在意。”孟十三相当洒脱,伸手去拿茶壶,却教李寿早一步拿到,执壶给她的空杯满上。 糕点好吃归吃好,她这个胃却形同小鸟的胃,没填几口便饱了。 她拿起茶杯虎喝两口,即时又见底。 李寿笑着再次执起茶壶,给她再满上“吃不下就不吃了,待会儿打包回去慢慢吃。” 十三正有此打算,阔别十数年,不想再吃崔瑜楼里的吃食,竟是更美味儿了。 “但有些事情,却是不能错的。”李寿就事论事,话赶话地说到这儿,颇有一腔老父之忧,“一旦错了,无法弥补,终将悔憾一生。” 语重心长得好像他才是活了千载的大妖似的。 不过她晓得他这番苦口婆心,实是为她好,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李寿却看着孟十三随意应下的模样,总觉得不太放心“真要知道才好。” “真知道了。”孟十三吃饱了,拿出干净的白帕子,认真擦拭拿糕点吃的手指,“殿下别跟祖母一样,婆婆妈妈的。” 头一回这般着紧一个女娘,虽说他是带着目的,想着先处熟了好问话,解解他梦中之疑,然他长这么大,难得关心人,却被嫌弃婆婆妈妈。 李寿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了,霍然站起身。 第四十九章 卖个惨 “殿下?”她茫然地看他。 “孤要回去了。”说完提步就走。 生气了? 目送着李寿的背影走出客座,绕过座屏,孟十三嘀咕了句“小气鬼。” 季宽推开门,先一步岀雅间。 刚要跨出门槛的小气鬼依稀听到这一句,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眼雅间内座屏后模模糊糊的那抹倩影,薄唇抿成一线,冷冷瞥了眼忍笑忍得很辛苦的季宽。 李寿门槛不跨了,转身走回雅间内,回到客座坐下。 孟十三疑惑地看他“殿下怎么又回来了?” “孤突然想起来,有件事儿要问你。”李寿说道。 她点头“殿下请问。” “孤初次见你,便看到你以指钓鱼。”他直入正题。 她装傻“殿下初次见我,不是看到我正在扇孟美景的巴掌么?” 李寿微微挑眉,慢条斯理地伸手,拿起茶壶给自己倒满,而后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 “呵呵,巧合,纯属巧合罢。”孟十三觉得这种事情引起他的注意足矣,更多的往深处探究就不必了。 “那一筷见血也是巧合?”李寿在看到洞穿帮闲手臂的血筷时,他就更加肯定他这位大表妹确实是能够为他解梦中疑惑的人。 一筷见血,也是他梦到过的场景之一。 梦中的她也是这样一根筷子拿在手里,一出手就在对方的身上戳出个血洞。 “……我练过。”孟十三看李寿一脸不相信,补了句,“偷偷的。” “偷偷的?”他还是一脸质疑的表情。 “也不算偷偷的。”孟十三搁下茶杯,决定卖个惨,“往前的日子,我不出院门,谁也不会注意到我,偶尔出个院门,也不会引起什么注意。我活得如何,在做什么,是好是坏,无人在意。既是无人记挂,纵然我练成绝世高手,我不说,不显露出来,亦无人知晓。” 李寿一脸莫测“那你是何时决定要显露出来的?” “上一回被孟美景推下水,受寒病倒,高热不退,继母拖时间不愿给我请大夫,后来终于请来大夫,我病情反复,继母又百般推托,不肯再给我请大夫,而我父亲冷眼旁观,任由继母视我命如草芥,我一脚踏在鬼门关外,一脚踏在鬼门关里的时候。”孟十三把当时压倒孟良辰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些绝望自绝的情景,一个一个地拿来作回答。 她卖惨卖得很成功,诚然也是过去的孟良辰真实的经历。 他果然不再进一步逼问。 李寿陷入了沉思,他想过她过去的日子定然不好过,却没想到竟是这般不好过,那吴氏这般做法,是想把她往死里逼。 既是如此,于绝境之中,她奋起反抗,显露本领,引人注意,寻找倚靠,实属情理之中。 “哦,还有一个原因。”孟十三随意地继续,“我今年已经及笄,倘若再不表现表现,继母定当会将我随便嫁了,嫁猪还是嫁狗,我那父亲都不会吭一声。” 对,她还到了可以定亲的年岁了。 他越发理解她“那你是自己练的?” “真没人教,怎么都没人信呢?”孟十三越发挺直腰背,正经认真道,“夭夭本以为殿下与旁人不同,总会信我的,没想到殿下竟也如此。” 她一脸失望伤心的表情。 李寿“……” 一半直觉告诉他,她在作戏,一半事实告诉他,她所言的过去并不假。 直到他把她送回孟府,临下车之际,他问她“你可曾做过特别的梦?” “特别的梦?”孟十三想到那些梦中碎片,下意识地看向他左手上的红痣。 这手,这痣,她梦到过,算不算特别的梦? 算吧。 但她不能告诉他,不然他又得追着她要缘由。 她自己都不知缘由,尚还在找缘由,现下如实回答,定然自找麻烦。 随着摇头。 看着她摇头,李寿没再多问,目送着她进孟府,便让大车调转,回东宫。 而在另一边的雀仙楼,就在两人刚刚离开不久,三楼的雀舌雅间便传出噼里啪啦的大动静。 跑堂跑去看,小心翼翼地敲门,是个丫鬟来开的门,还没等他问发生什么事儿,那丫鬟便告知他,砸坏的物什,她们赔。 既然都主动这么说了,他自然没意见,没多问也没多看地跑下楼,到大堂柜台边。 金白昔就坐在柜台里面“是怎么回事儿?” “是三楼雀舌雅间的陆三小姐在砸东西,她的丫鬟说会照价赔偿。”跑堂回完话,便转身离开柜台,忙活去了。 金白昔是知道陆娉婷的,一心想成为太子妃的陆三小姐,阖京无人不知,也恰是陆小国舅的侄女儿。 她得喊他一声二叔。 也是怪哉。 她二叔在二楼雅间和大堂闹出的大动静,她既是在,也没见她出来观一观,反倒散场了,她二叔离开,太子殿下把孟大小姐带到三楼大红袍雅间品茗,这会儿是连太子殿下与孟大小姐都离开了雀仙楼,她反倒闹腾起来了。 发脾气砸东西,真是个费银两的习惯。 亦无碍,赔便好。 陆娉婷的父亲陆森,乃正三品的京衙府尹,上有一个嫡兄两个庶姐,她是唯一的嫡女,不光她自己想嫁给李寿,陆森也有将嫡女嫁进东宫的意思。 故此,父女俩是一拍即合。 一直以来,皆是以明年能被宗帝选为太子妃为目标,而共同努力着。 然而,就在今日! 先是她未去参加靖王府颜华郡主的桃花宴,因着以往李寿不曾到过场,她想着少去一回也没什么,可她片刻前收到消息,说太子殿下去了,诸女都有见到,而她错失了此机会。 后又在此雀仙楼中,她又亲眼目睹李寿为孟家那个病秧子出头,伤二叔脸面,于大庭广众之下,拉着孟良辰上到三楼雅间独处,最后还亲自送孟良辰回孟府。 从晓事儿起,自有一回进宫见到他,她便喜欢上他,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却从未给过她一个正眼。 都说太子殿下矜贵清冷,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冷漠淡薄,以前她深有体会,亦觉得此言不差。 时至今日,方知是她大错特错! 第五十章 胆儿肥 他待孟良辰那病秧子,便并非如此! 熊熊怒火之中,陆娉婷拼尽全力压住想冲出去撕烂孟十三的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她不想在李寿跟前,留下行径如同市井泼妇的恶毒形象。 待到李寿带着孟十三下楼,她才走出雀舌雅间往下看,看到两人走出雀仙楼大门,上了大车往孟府回,她方收回目光。 而后回到雅间,便是一通乱砸,把火气尽数发泄在破盏碎瓷之中。 “孟良辰,我要毁了你!”陆娉婷双手发狠地推倒窗台边的高几,随着砰的一声响,她眼里的恨意越发浓郁。 边上不敢出声的酥萃惊愕不已,忍不住又退远了两步,侍候小姐这么多年,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小姐发这样大的脾气。 小姐不管是在京城众人的眼里,还是在她和酥阮两大丫鬟心里,一直都是温婉娴淑的形象,这般如同被点着的炮仗般怒吼,宛若市井泼妇般暴躁的模样,往前从未有过。 陆娉婷转身看到已然退至角落的酥萃,她一步一步上前,举起手狠扇酥萃一个巴掌“回去!” 萃被打得畏畏缩缩,脸颊肉眼可见的红肿起来。 孟十三提早退宴回到孟府,商氏与吴氏闻风各异。 孟老太太初闻,还以为是长孙女的身子又不好了,不免忧悔渐显,暗道早知便不让夭夭出门赴宴了,而后见到长孙女并无碍,并得知还是李寿亲自送长孙女回的府后,又是一脸红光满面的慈爱,及合拢不上的笑意。 没多久,宝珠也回到孟府,恰是孟十三在孟老太太身侧坐着,祖孙俩一问一答之时。 宝珠入内禀道“小姐,二公子还在太医院。” 听到二公子,孟老太太想起次子的庶长子,也是她第二个孙儿孟仁吉。 她记得次孙是呆在庄子上的,十年来不曾回过府,长孙女亦不曾出过大门,怎么去赴个桃花宴,倒把长孙女和次孙牵扯上,且次孙还在太医院? 看着面露困倦的孟十三,满腹的疑问到了嘴边,还是让她压了回去。 “出去半日多,夭夭定然累了,赶紧去歇会儿吧。”孟老太太示意赏夏跟去侍候,“宝珠留下。” 被点名儿的宝珠看向孟十三请示。 孟十三没有意见,遂点了点头。 孟老太太见到,并没有不悦,越发觉得长孙女此前过得不太好,身边这俩大丫鬟,倒是先次媳曾氏选得好,当是忠心得很。 赏夏侍候着孟十三往碧纱橱去歇息,赏春站在孟老太太身后侧,视线却一直跟随着孟十三的身影,一脸若有所思。 孟老太太把宝珠留下,无非就是想详细地了解孟十三出门后,到靖王府赴桃花宴的情形,重点是要问清楚孟十三如何会被李寿送回孟府。 宝珠得孟十三同意,答得十分顺畅,她又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当即绘声绘色地把今日所有发生的事情,一件一件地给说了出来。 赏春也在旁听着,惊讶得时不时捂嘴之余,中间不忘给讲得口干舌燥的宝珠递上一碗茶,好让宝珠润润喉,继续往下说。 孟老太太听完一脸凝重。 长孙女此前簪刺次孙女,她以为是长孙女积压了太多年的怨气,加之次孙女主动上前挑衅,方让长孙女暴发出雷霆的手段,未曾想今日不过出门一趟,长孙女竟还大展起手脚来。 “退下吧。”她道。 宝珠应诺,退出明间,往碧纱橱去。 沉吟了一会儿,孟老太太问赏春“你觉得如何?” “大小姐是真的不一样了。”赏春瞧着孟老太太的脸色,“您是觉得不妥?” “欺人总比被人欺好。”孟老太太一句话道明她并不怪孟十三一言不合便动手的举动,然得知孟十三竟是连对着陆罗都敢争锋相对一筷见血时,她又担心起来,“但夭夭这胆儿,未免太肥了些。” 赏春想着坊间对陆罗的传闻,光是小国舅的身份,便让人退避三分,何况还有京城第一恶霸的名头,大小姐还真如老太太所言,当是胆大包天。 这话她也就在心里想想,却是不敢说出来的。 赏春不言,孟老太太也没真要赏春说什么,往下吩咐道“你去跟二太太说一声,自今儿起,二公子搬回孟府住。通知她一声之后,你再带着人去前院,把和建丰院相邻的森万院收拾出来,往后二公子便住在那儿。” 春领命。 刘妈妈则在赏春退下之后进的屋,随着被孟老太太使去泽辉院“你跟大太太说,丫鬟婆子不必多,小厮随从也不必多,只一点儿,二公子身边侍候的,需老实本份,勤恳能干,见多识广,能时时提点二公子。” 妈妈领命。 赏春点了四五个小丫鬟,先前往善方院,将孟老太太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也没理会吴氏脸上那阴晴不定的神色,很快转去前院,把日日有仆从婢女洒扫的森万院从里到外巡视了一遍。 该修整的修整,该添置的添置,一直忙活到掌灯时分,也没忙完。 商氏则在刘妈妈走后,一脸纳闷“婆母怎么突然想起二房的庶长子来了?” “许是和大小姐有关系。”蔡妈妈猜道。 “夭夭因着身子不适,刚从桃花宴上回来,能和那庶子有什么牵扯。他一直呆在城外西郊的庄子上,这些年从未被人提起,公爹不曾,婆母她也不曾,怎会突然想起?”商氏越发想不通。 蔡妈妈又猜道“不是还说殿下亲自送大小姐回的府么?会不会和殿下有关系?” 商氏看了蔡妈妈一眼“越说越离谱了。罢,你先挑一些人,领到我跟前来,我再挑挑。记住,吉哥儿身边的人,就按刘妈妈过来传的要求挑。” 商氏当了多年的主母,蔡妈妈一直跟在商氏身边辅佐,经验十足,挑人这回事儿,她都熟练得不能再熟练了,奈何要符合孟老太太提的要求,便不是那么好挑了。 关健是,时间紧。 故同到了金乌西落,廊下纷纷点亮灯笼,泽辉院通明如昼,商氏都没挑到满意的。 第五十一章 性情变 蔡妈妈看不下去了“太太,其实就是二公子的身边人而已。” 一个庶子,还是二房的,往前挑大公子三公子院里的人,太太都没这般挑了又选,选了再挑,这会儿如此精细,着实重视太过了。 商氏何尝听不出蔡妈妈的意思“若是以前的吉哥儿,哪里用得着我来操这份心?说起来,吉哥儿以前还在先弟妇跟前教养过数年,那会儿夭夭小归小,到底是亲兄妹,说不定还记得。再说现在的夭夭,那可是殿下放在心上的人儿。” “那也不必如此急切,二公子不是还在庄子上么。”蔡妈妈提醒道,“眼下都入夜了,太太您可还没用晚膳。” “连婆母都越过弟妇之手,先是命赏春过善方院告知弟妇一声,吉哥儿要搬回孟府之事,赏春便带着几个小丫鬟亲自到前院森万院安排去了,后又命刘妈妈来同我说,要如何择选吉哥儿院里的人。婆母这般重视,因的什么,阖府心知肚明。如此,作为大伯母,我更得重视。”商氏一通话说完,又摇头道,“我还不饿,你让剩下的人都进来,我再挑挑问问。” 蔡妈妈没再劝,她知晓太太说得对,现在的大小姐当是孟府的掌上明珠。 遂又到门外廊下,把候着的几个孟家家生子,通通喊进理事厅。 泽辉院因着商氏重视起孟仁吉,至孟知度从户部落衙回府,仍是一片灯火明亮,孟知年纳罕,一问方知商氏还在理事厅那边择选孟仁吉身边侍候的小厮随从,已然刷了一批又一批。 得亏孟府家大业大,家生子不少,外买的仆婢亦多得很,不然还真不够商氏几回刷。 商氏为何会这般,孟知度也很快知晓了缘故,心下越发纳罕,不明白孟老太太怎么会突然想起二房庶长子,且这般重视地安排起来。 不过总归内宅之事,孟仁吉也虽是孟府二公子,到底放在庄子上十年,都养废了,母亲重视,他却重视不起来。 同样想法的,还有早一步回府的孟天官。 不过一个庶孙而已。 他有四个孙儿,三嫡一庶。 长孙最出息,三孙儿还在读书,小孙儿更是年岁尚小,次孙则因长年在庄子上,又是次子早年从外面抱回来的外室子,虽已认祖归宗,到底出身不光鲜,从前他未有阻止次子因继次媳的进门,而把次孙送至庄子上养大,那么时至如今,他也不会过多插手。 老妻想要管,那便管去,府里多个人罢。 至于孟知年,仿佛早忘了孟仁吉此长子般,听吴氏抱怨几句,指桑骂槐地说孟老太太越过她擅自把孟仁吉接回府不说,连孟仁吉的院子都挑好,还让商氏安排人手,丝毫不让她沾上半点儿,分明就是不把她这个二房太太放在眼里。 孟知年听后道“母亲接回吉哥儿,此是好事儿,亲自挑了森万院给吉哥儿,更是好事儿,让大嫂择选人手,乃是因着大嫂是孟府当家主母,这有何不对?” 言罢,他又转身就走。 任吴氏在他身后叫嚷都不理会。 他觉得头疼,刚在外面被人下了脸面,回来还要听这些无甚紧要的叨叨,还是姜姨娘好,每回他去,都是柔情似水,从不多话。 孟知年这边陷入温柔乡,孟天官和孟知度则在前后得知孟十三出门一趟,便干了一件大事儿之后,齐聚于上房。 相较于正面硬杠陆罗,一脚侧踢董玲珑一事儿,便显得小事儿一桩,孟美景与董玲珑打架之事,也在孟十三险些在雀仙楼与陆罗打起来的大场面中,完全被忽略。 这让孟美景偷偷在桃花宴上,把一名贵女害得当众出丑,想着掩掩她和董玲珑打架一事儿,而费尽心思干成的阴险之事,显得过于了胜于无。 为此,她在绾菲院里,皱着眉头足足想了半晌,也没想通为何陆罗会放过孟良辰,没把敢和他叫嚣的孟良辰踢上一脚。 吉祥在旁见状道“小姐,大小姐现在是真的和太太说的一样,真是不好惹了。” “用得着你说!”孟美景瞪吉祥一眼,又转去跟如意说,“你再去打听打听,看孟良辰是真的累了在歇息,还是被踢了一脚这会儿装睡遮丑。” 她还真就不信陆罗那恶霸真能任孟良辰骑在头上了,还没像往前踢那名官家千金一样一脚,把官家千金的脸面与后半生,彻底给踢毁了。 从宝珠还手狠揍吉祥一顿之后,像诸如打听孟十三情况之事,都是如意在负责。 孟仁吉重新被接回孟府住,此事儿确实引不起孟天官孟知度的重视,初时他们以为能引起孟老太太的重视,大抵是妇人心软,年纪大了更是心慈,才想到要把次孙接回身边。 哪儿晓得经孟老太太在得知孟知度已回府,便让人把长子喊进长春院,待他们父子俩齐齐坐下,方把为何要把孟仁吉接回府中的前因一说,他们沉默了。 父子俩入官场多年,纵然身居高位,且是东宫外家,然则只要李寿一日未登基,东宫便一日不稳,孟家便也稳不了。 他们是位高权重,却也四面楚歌,一步踏错,将步步错,届时孟家一夕倾覆,亦不无可能。 “这大侄女前十五年闭门不出,缠绵病榻,今年及笄,本应更懂事,怎么反而突然性情大变了?”孟知度不解道,“她那身手,那胆量,到底是从何而来?” 孟老太太严厉道“夭夭前十五年过得何如,我们谁真正关心过?既是无关心过,何谈了解夭夭的性情。说什么她性情大变,那是你作为大伯父的不尽责!” 更是商氏此当家主母的失误。 “是儿子的错。”孟知度听出话中的不满,赶忙顺从领责。 孟老太太哼声道“若非夭夭自个儿想通了,踏出泰辰院的院门,反抗吴氏的苛刻,景姐儿的欺上,指不定夭夭都熬不过那场风寒!” 骂完长子,暗责过长媳,她亦自省“我与你父亲,作为祖父母,同样有推脱不掉的责任。” 第五十二章 可也会 好好的长孙女,天仙似的小女娘,竟放任长成动不动就出手见血,宁折不弯的刚强性子。 她觉得很心痛,更是对不住早早故去的曾氏。 “夭夭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不是还未择定人选么,这个人选可要好好选。”孟天官想的不是责任归属,事到如今,责备谁也无用,想法子解决方是眼下之事,“除此,还得给夭夭请个教养嬷嬷。” 长孙女尚年少,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请专人调教,束缚其性子,总能扭转得过来。 孟老太太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知度明白二老是在对他说,商氏至今未择选出合适人选,是有些慢了,他回院就找商氏谈谈,“管事妈妈无甚问题,但教养嬷嬷……” “教养嬷嬷一事儿,父亲不必操心了,殿下说他会负责。”孟仁平刚到上房门外,听到孟知度的话,进门便答道,又行礼,“祖父,祖母。” 而后落座。 孟天官早交代了门房,让孟仁平一回府就往长春院来,守在上房门外的刘妈妈和赏春一见是孟仁平,二话不说便为孟仁平掀起了帘子。 她们早得孟老太太吩咐,大公子到了,不必通报,直接入内便是。 商氏起先并不知晓孟仁吉在雀仙楼被陆罗打成重伤,恰被孟十三遇上,当场与陆罗对峙之事,待到晓得,是议事完毕,孟天官孟老太太去歇息,孟知度孟仁平父子俩从长春院出来,各回各院之际。 她听丈夫细细说完,半晌没回过神儿来。 “吉哥儿现在还在太医院,想必再快也得等到明日方能回来,你需抓紧安排。”孟知度洗漱完出来,说着又提到孟十三院里,“还有泰辰院的管事妈妈,你要真一时半会儿没合适的人选,那便去问问母亲。” 商氏脑子里略浆糊地重复“母亲?” 孟知度嗯声道“母亲素来很有眼光,真拿不住主意,你便去请教母亲,终是夭夭身边的人,母亲定然会给你个满意的答案。” “你是觉得母亲心目中早有人选?”商氏到底了解枕边人,他这么一提,她便顺势这般想了。 孟知度却没有回答,双眼阖上,已然发出轻微的鼾声。 商氏见状,没敢再出声,丈夫在衙里忙,回到府里还是忙,忙到这会儿着实累极,随着躺下,也阖上了眼。 且,明日再说了。 翌日一早,除了孟十三,各院各主子纷纷各自忙碌起来。 孟美景在昨晚得如意回禀,说孟十三是真的无事儿,真的只是外出久了困倦在安睡,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时,她便决定今儿要出门去找手帕交,一同到雀仙楼去喝喝茶。 雀仙楼是如意探出来的“奴婢听说,大小姐昨儿回来的时候,带了好多雀仙楼的糕点,老太太、大太太、宝珠金银,还有长春院里的四赏姐姐们和刘妈妈,都尝到了大小姐带回来的茶点。” 经如意这么一说,孟美景才知道孟十三离开靖王府外,竟然未有直接回府,而是拐去了雀仙楼,是故今儿她也要去雀仙楼,打听打听昨儿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再者,顺道听听关于昨日的桃花宴,可有传出关于她的丑闻。 孟美景带着吉祥出府之前,还不忘如意要时时注意孟十三那边的动静,她回来时,好告知她晓得。 如意自是应诺。 吴氏则一反常态,往前在这个时候,总是她最活跃,然自从意识到孟十三是真的脱离了她的掌控,且连孟仁吉此庶子也在昨日被越权要接回孟府,她被气得吃不下睡不好之余,也开始自省,到底是从哪里出的错,方导致今时今日此等局面。 商氏肩上的担子更重,孟仁吉身边侍候的人也没挑到满意的,泰辰院的管事妈妈也是头等大事儿,不过有丈夫的提点,她很快找上孟老太太。 果不其然,孟老太太把这事儿揽了下来,让商氏专门给孟仁吉挑人“吉哥儿不定下晌就会回府,你且快着些。” 商氏应道“晓得了,母亲。” 又问候了声孟十三,得知孟十三还未醒,她便回院继续挑人了。 孟十三是在午食前醒的,伸了个懒腰,宝珠掀开两边帐幔勾挂好,金银侍候她穿衣,而后洗漱。 问了一遍府里的情况,然后她开始用午膳。 用过午膳,她想要出门去看孟仁吉,被孟老太太一口拒绝了“吉哥儿那边,你大哥一早便去看过了,差人回来传过话,说已无大碍,晚些你大哥下衙,顺道去接你二哥回来。” 这样啊,那行。 孟十三点头“孙女儿全听祖母的。” “你也不必担心,既是咱们孟家的子孙,接回来住之后,孟家亏待不了他。”孟老太太看着孟十三说道,她在丈夫儿子跟前,一直在帮长孙女说话,然而她实则对眼前的长孙女,心中也是存有疑问的,“夭夭,你实话同祖母讲,倘若昨日受陆家二公子欺打的人,并非是你二哥,是旁人,是陌生人,你可也会出手?” “那得看情况。”孟十三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个问题不难回答,以她的妖生而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儿,她干太多了。 给祖母的这个回答,却是建立在她是孟家良辰的基础上。 毕竟她现在不是妖,是人。 人就得站在人的角度上思考问题,解决问题,而非一路莽撞蛮干。 “怎么个看情况?”孟老太太追问。 “大部分时候,孙女儿应该都会出手。”孟十三不假思索地又给出一个偏向正义的答案。 孟老太太这回没再继续问,她已经明白长孙女是什么意思了,总归是良善的好孩子,见不得人间疾苦罢。 孟十三却是看着孟老太太问“祖母会不会觉得夭夭多管闲事,不顾家人族亲了?” “那你会因着多管闲事,不顾家人族亲的死活么?”孟老太太反问道。 “当然不会!”孟十三咧嘴笑。 “那夭夭要做什么,祖母都只会支持。”孟老太太也笑得很两眼弯弯。 第五十三章 盖风头 从前因着次子的糊涂不中用,只顾自己玩乐快活,继次媳亦是一副小家子气的私独,未有族氏之念,她对二房一家基本是放养。 只要求他们莫要给孟家脸面抹黑,莫要拖孟家的后腿儿,那么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孟家争气,能为孟氏一族挣来荣光。 或因如此,次孙女对她表面恭敬有余,却从不会和她真的亲近。 她倒也不在意,孙女儿不比孙儿们需要在未来撑起孟氏门庭,只要孙女儿好好的,待到出嫁的年纪,择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嫁出去便罢。 是故,从来都是孙儿们和她亲近得多,却终又比不得小棉袄软糯贴心,她嘴上不说,心里到底有些遗憾。 若无孙女儿倒也不提,可她偏偏有两个孙女儿,却一个长年病卧,一个被继次媳教养得与她离心。 孟老太太看着眼前对她笑得灿烂若阳的孟十三,暗道在长孙女跨出自画的牢笼,因簪刺妹妹而被她罚至佛堂跪抄经书,后致病倒之际,她让长孙女搬到她的碧纱橱来住,真真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长孙女搬来同住,她是操心了许多,却也欢快了许多。 孟美景和楼院判的嫡孙女楼烟,结伴到雀仙楼大堂喝茶,抱着欲听昨日桃花宴传出哪个丑闻的目的,两人专心致志地竖着耳朵听各种传闻。 越听越呆。 “……你们都不知道!昨儿孟大小姐有多勇猛!对上陆小国舅那叫一个旗鼓相当!”邻桌穿着天蓝长衫的一个书生说到激动处,脸耳脖子俱都红了。 同桌的另一个读书人不太相信“行了,我们都没看到,就你看到,还不是任由你说。你们说是不是?” 说最后一句时,他直冲同桌的另外两人挤眉弄眼。 怕不是看上了人家孟大小姐,才能这般张口就胡乱编造,也不想想陆小国舅那是什么人都能惹得起的么。 那位孟大小姐虽说也出身高门,他们却是从未听说过,就这样还想让他们相信昨日在此楼中,孟大小姐一出手就废陆小国舅身边的帮闲一只手,力挫陆小国舅的嚣张气焰。 他们又不是傻子! 另外两人也是心有灵犀,瞬间读懂了他怪表情的言外之意,顿时齐声哈哈大笑起来。 书生被笑得急了眼,却又拿不出实质的证据,这时跑堂端着茶点经过,他灵机一动,迅速起身拉住跑堂的胳膊“不信你们问他!” 这已经是跑堂从今儿一早开门,时不时就得大堂客官拉住,来一句不信问他诸如此类的话,方将书生激昂地和同窗分享昨日在此,亲眼目睹到孟大小姐力战陆小国舅之事,他来来去去地忙活,多少听到一些。 故而书生一拉一说,他随即熟练地点头“是真的,这位客官说的,全都是真的,不止小的可以作证,我家掌柜也可以作证。” 尚不忘拉上金白昔此重量级的证人。 反正掌柜在早上也被客官拉住问询过好几回了,每每掌柜的回答,都和他现在的回答差不离。 也是烦了,待午食时辰一到,掌柜便躲到后面院子厢房里,再不出来。 掌柜能躲清静,他却是不能的,还得继续时不时给拉住,孜孜不倦地重复作证。 有雀仙楼的跑堂作证,还把金掌柜也提溜出来说同样可以作证,话说到这个份上,除却书生之外,其他三人都惊呆了。 而孟美景和楼烟则沉默了。 “那病秧子,不是,你阿姐她真这么厉害?”楼烟认识孟美景的时间也不短,基本晓得孟家是个什么状况,对于孟美景的阿姐孟良辰,她更是三天两头得听孟美景抱怨一顿。 说孟良辰病殃殃的怎么还没死,说要是孟良辰没了,美景就是孟府唯一的嫡小姐,更是东宫太子唯一的表妹,可谓身份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她觉得美景说的这些话水分太多了。 太子殿下那般人物,据她所知,是从未把美景这个表妹放在眼里过,连美景不顾矜持主动凑上前,都被目下无尘的太子殿下狠狠地无视了。 美景不愿认清事实,一味儿地自欺欺人,觉得靠着太子表妹此一身份,终归和其他贵女不同,怎么也得在太子殿下的心里眼里,占有一席之地。 以往她对此虽不苟同,却也从未出言戳破过。 时至今日,看美景这会儿这副陷入沉思的样子,她又想起前些日子太子殿下送孟良辰的那一车药材,又经昨儿桃花宴太子殿下当着诸女的面,确实另眼相待孟良辰的场面,她觉得美景做的美梦,好似都在孟良辰那儿成为了事实。 楼烟嘴张了张,想安慰孟美景两句,到底没想好该怎么说,最后还是合上嘴,继续陪着沉默。 “今日关于桃花宴的传闻,半点儿也没有。”孟美景片刻后开口,闷闷地说了一句。 “嗯,你阿姐在雀仙楼创下的壮举,完完全全盖过了桃花宴的风头。”楼烟接道,又颇为惋惜,“早知昨日陆二公子和你阿姐会在这里对上,我也提早退宴,来这儿亲眼看一看你阿姐那无敌的风姿了。” 孟美景眼神儿骤时变利“你真相信孟良辰真敢对上陆罗?” “连金掌柜都作证了,可见传言非虚。”楼烟对金白昔也是知晓一二的,那可是崔氏七郎在京城的心腹,其为人,是宁愿闭紧嘴巴,也不扯谎的。 能得金掌柜亲口证实,那还能有假? 不可能。 孟美景自也晓得金白昔的作证是很有份量的,顿时被堵得哑口无言,却又不甘心孟良辰真大大出了风头“那还是殿下也在的缘故!” “太子殿下是后来才到的。”楼烟提醒明显起嫉妒之心的孟美景,转又安慰说,“你阿姐出风头就出风头了,反正一出手就见血,如此暴力血腥,也不是什么好名声。” 她前面的提醒没有提醒到孟美景,后面的安慰倒真的提醒了孟美景。 孟美景终于露出进此雀仙楼后的第一个笑容“你说得对,今日过后,孟良辰还能有什么好名声!” 第五十四章 搬出橱 在上房其乐融融对坐品茗祖孙俩,此时则正悠闲吃着新鲜出炉的美味儿点心。 楼烟所言的名声,孟十三在对峙陆罗时就有想到,只是相较起孟仁吉的性命,她觉得名声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况且若因此事儿把她的名声传得不堪,继而再不可能进东宫,那倒是歪打正着,全了她的心意。 故她是完全不在意。 孟老太太却是早在听闻孟十三又在雀仙楼出手见血之后,对方还是与她孟家势均力敌的陆家,她便在心里默默担忧着。 然而长孙女是为次孙出的手,如若不然,次孙准得被陆罗当场打死在雀仙楼外。 长孙女没有做错,她也不能为了孟家而责备长孙女,让长孙女不顾手足,只为周全己身名声与孟陆两家表面的和气。 细究起来,未遇到便罢,遇到了罔顾血脉相连,冷眼旁观理智自保,岂不是让她之前同长孙女说的,切勿姐妹相残,而相互扶持,彼此守望之言,沦为一大笑话。 孟老太太说不出与之前所言相悖的言语,却也见不得长孙女继续这般不管不顾自毁声名,与锦绣良缘擦肩而过“虽说你二哥被外人所欺,你出手无甚过错,然你终究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女娘,往后可要注意着影响。” 孟十三吃着桃花糕,满嘴桃花香。 这是金银特意一早去摘了新开的桃花,在长春院的小厨房里捣鼓了半个时辰,用桃花瓣作为主料,而做出来的糕点,她很喜欢吃,这已经是第三块了。 她点点头,继续吃糕。 孟老太太见孟十三这般反应,便知长孙女听是听到了,却没真往心里去,她颇为发愁地看着长孙女“夭夭……” “知道了,祖母。”孟十三口齿不清地应道。 孟老太太伸手摸了摸孟十三的小脑袋,慈爱道“先时你病得突然,祖母将你移出佛堂,住进碧纱橱养病,眼下你的病已好全,调养身子却是得慢慢来,急不得。” “祖母是要夭夭回佛堂跪抄经书么?”孟十三并不介意回去继续执罚。 “自是不必,不过经书还是要抄的,你回泰辰院抄,抄完再供奉到佛堂案前即可。”孟老太太哪里舍得已成她心尖娇娇儿的长孙女再回佛堂跪罚。 “那还禁足一个月么?” “一个月闭门不出,不利于你每日行走锻炼身体,便免了,你只需抄足百遍《金刚经》,不限时日,抄完再拿来就好。” 如此宽松,竟不复先前严惩! 孟十三听完双眼晶亮,眉眼俱笑地扑向孟老太太,窝在孟老太太怀里撒娇“祖母待夭夭实在太好了。” “夭夭从前受苦了。”孟老太太轻拍着孟十三的后背。 孟十三仰起脸,丝毫不掩眼里的惊讶“祖母?” “这些年,是祖父祖母错了,是你父亲错了,你大伯大伯母亦有忽略无视之责。”孟老太太语重心长,“夭夭啊,祖母不要求你都原谅,但至少不要恨,好么?” 孟十三微敛眼帘,从孟老太太怀里出来,坐直正色道“祖母言重了。” 她不是真正的孟良辰,无法替原来的孟良辰决定原谅谁,与不原谅谁,至于恨,临死前的孟良辰当是恨极了,这样的话,她答不了,作不了主。 刘妈妈忙去了,其他三赏也各有各的忙,屋里只赏春在屋里侍候,她从头听到尾,听到此处微微低下头。 大小姐此言,明显不愿退让。 赏春能听出的弦外之音,孟老太太便更能听出来了,她先是一怔,再是反应过来,心中骇浪再也掩不住“夭夭!” “祖母既已提出让孙女儿搬回泰辰院,那择日不如撞日,便今日吧。”孟十三起身一礼,“孙女儿这便让宝珠金银收拾。” 礼毕言罢,她转身就走,未有理会祖母那殷殷的目光。 倘若她单纯只是孟十三,而非进到孟良辰的身体里,对如此待她好的孟老太太,她自然不会恨,反正她自来动手能力强,谁惹她,她打回去便是,从不会积恨于心,日夜折磨自己。 可她不是啊。 她不是真正的孟良辰,她只是替孟良辰活着,既要活出自己另类的妖生,也要为孟良辰活出个此生无憾。 孟老太太有想过长孙女心中会对孟家产生怨恨,毕竟从前的孟家上下欠长孙女太多,长孙女会怨恨也不奇怪,只是她没想到不过刚提及,长孙女的反应便这般大,且坚决毫无转寰的余地。 她的心慢慢往下沉。 看来长孙女从前虽是与外界几近隔绝,知道的事情却是不少不说,且甚有自己的主见,脾气更是一旦决定便执拗非常,性情亦是动静皆宜,能安静赏花,亦能辣手摧花。 如此,她想要长孙女全心全意向着孟家,为孟家所驱使,甚至为孟家牺牲,都还得费上一番大功夫。 “老太太,叶管事来了。”屋外有丫鬟来禀。 赏春一听是叶管事来了,未等孟老太太从沉思之中缓过神儿来,让小丫鬟请叶管家入内,她已然快走两步,到端坐于罗汉榻上的孟老太太跟前,双膝一弯,跪下伏身。 孟老太太本还陷于苦恼之中,乍闻叶管事来了,正想开口,便让跪地伏身于她跟前的赏春阻止了“你这是在做什么?” 赏春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回老太太的话,奴婢不愿意嫁给叶管事的儿子。” 此前老太太就一直在为她挑选郎婿,后择定外管事叶管事的长子,数日前双方相看过后,她虽不太满意,却也因此前已挑挑拣拣过好几回,这次若再摇头,便是她不知好歹,辜负了老太太疼惜她的一片真心。 故而她点了头。 岂料随着她无意间得知叶管事的长子看似斯文老实,实则早与外院的一个丫鬟私通,且那外院丫鬟已有身孕,得知叶管事长子要与她定下亲事,知晓一个外院丫鬟定然争不过老太太跟前四赏之首的她,伤心绝望之下摔了一跤,两月余的胎儿滑落,外院丫鬟也险些丢了性命。 如此表里不一的不堪之人,她岂能嫁? 第五十五章 春自梳 所幸尚未定亲,还有回转之地。 叶管事今日进内院,到长春院上房来求见老太太,她若猜得不错的话,必然是要来与老太太商定她与其长子的定亲之日,以及后续嫁娶的章程。 她再不跪,再不与老太太禀明此中脏秽,那便迟了。 叶管事在院子里等了片刻,只等到小丫鬟回传说老太太不见他,让他改日再来。 他想了又想,觉得蹊跷。 老太太真不想见他,他进不了这内宅,何况赏春正和他的长子议亲,老太太和赏春都是点了头的,他也早表明想要赏春快些嫁进他叶家,明明数日前老太太是同意的,怎么这会儿会不想见他? 也是在外院经营了半辈子的外管事了,不管是办事经验还是人情世故,叶管事皆是个中好手,当下掏出一两碎银,悄悄递到小丫鬟手里。 小丫鬟不明所以,抬头看他。 他低声问道“不知老太太是因何不见我?” 小丫鬟哪里晓得孟老太太心里的想法,她就是个只管通传的三等丫鬟,不过看到手里的一两银的份上,她把去通传时看到的情景说了一说“赏春姐姐在老太太跟前跪着呢。” 一句话,就一句话,叶管事再不多问,很快离开长春院。 上房内,孟老太太听完赏春所禀,沉吟道“可都是真的?” “奴婢不敢欺骗老太太。”赏春跪得腰杆笔直,“在此之前,奴婢都是悄悄核实过的。” 她也想过或许是叶管事的长子真是良人,既真是良人,那有其他丫鬟心悦于他,也不奇怪,知晓她和他要定亲了,使出诡计来和她抢,也不是不可能,是故得知后她也未莽撞,而是让经常到外院去的赏秋帮忙,暗下查访了一番,这才了解到他的真面目。 而他能瞒得如此彻底,能瞒过老太太,让老太太先时命去查问他品行的人,得出他品行无亏,是能托付终身的此一结论,却要尽数归功于他有个好父亲。 叶管事在外院办差十数年,根扎得深,得知老太太要为她选婿,他的儿子也在人选当中之后,便开始了操作,买通利诱、明威暗胁,什么手段都用上,硬是将长子真实的败破德行把掩了起来。 若非赏秋和她一样,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只怕被赏秋问到的外院下人,也不敢透露半句。 有了悄悄透露出来的那半句端倪,赏秋回后院同她说,她才确定私通之事,果然是真的。 随后她亲自到外院暗下查问,幸在她的人缘素来不差,又有老太太为她撑腰,方能从叶管事砌起的墙里,窥视到被掩盖起来的丑陋。 “既是如此,你有何打算?”跟在自己身边的心腹大丫鬟,孟老太太很肯定赏春的能力,更肯定赏春的为人,断然是做不出为了拒亲,而冤枉人的事情。 此前她想着赏春为四赏之首,总要嫁得如意,不然下面还有三赏,到她们要出嫁之际,倘若赏春嫁得不好,岂非枉费她们忠心侍候她这一场。 故而很是费心。 岂料也是赏春的姻缘不顺,她看中的几人就没赏春能相中的,唯一能让赏春点头的叶管事的长子,又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苟且之事。 赏春在与叶管事长子相看之前,已有自己的想法,在相看之后,又确认叶管事长子并非良人之后,先时的想法便更坚固了。 但真被孟老太太问到,她又迟疑了“老太太……” “说吧,到底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怎么过还得看你自己。”孟老太太所言并非托词,而是真心实意想让赏春自己作主。 “经此几番波折,奴婢想……”赏春不想错过这个机会,思忖再三,觉得不管能不能如愿,她总得试试再说,故鼓起勇气道,“奴婢想自梳,不想嫁人了。” 孟老太太是如何料,也没料到赏春竟会生出这样的想法“你……你可是说真的?” 赏春连磕三个响头“奴婢是说真的,求老太太成全!奴婢愿意一辈子侍候老太太,求老太太让奴婢留下吧!” “你当真决定了,我自然是要成全你。”孟老太太转又道,“但你不能一辈子留在长春院。我老了,我去了之后,你如何自处?纵然有其他安排,只怕亦远远不如眼下。” “老太太?”赏春愕然地看着孟老太太,她有些没听明白,老太太这是答应她了,可又不想留她在长春院? “你虽年轻,能力却不差,胆量见识亦不输给寻常贵女,你与赏夏、赏秋、赏冬,说是长春院里的副小姐亦不为过。”孟老太太虽是突然听到赏春要自梳的意愿,然转瞬之间她便想到解决之法,既能如赏春之愿,又能解了泰辰院缺个管事妈妈的燃眉之急,“如此,你自梳之后,便去泰辰院当个管家娘子,想来你能胜任,夭夭也与你熟悉,不会不同意。” 赏春早有此念头,只是此前碍于自己年轻,资历不够,便是想去泰辰院当管事,也不敢说出口。 此安排正中下怀,她惊喜拜谢“奴婢多谢老太太成全!奴婢一定不会让老太太失望,一定在大小姐跟前好好当差!” 老太太作此安排,当然也有她的私心,不过眼下不必说太多,且让赏春到泰辰院以后再说。 不到一日,孟十三搬回泰辰院的消息传遍整个孟府。 随着第二日,赏春自梳,终生不嫁,且不再在老太太跟前侍候,而是调动到泰辰院当管事娘子的消息,跟着传遍孟家的每个角落。 叶管事听闻后,心中并不惊讶,自那日孟老太太不见他之后,他便有所预料,倒是长子叶轮恼怒非常,直言都是那故意落胎的外院丫鬟坏的事儿。 见长子还想去把外院丫鬟打骂一番,他将长子拉回,举手就是一个巴掌。 “父亲?”叶轮被叶管事打蒙了。 “赏春往后会在哪儿当差?”叶管事恨铁不成钢地问道。 叶轮捂着脸颊茫然回道“泰辰院。” “在谁的跟前?” “在大小姐跟前。” 第五十六章 是明主 叶管事冷哼一声“你知道你还敢再多生事端!” “这有何干系?”叶轮懵了。 叶管事怒斥道“你说有何干系!赏春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又是四赏之首,自来在孟府所有下人之中,乃是公认的品貌上乘,能力上乘。她还没到大小姐跟前当差,她便已将你的底细翻了个底朝天,她如今已到大小姐跟前当差,你要敢再横生枝节,信不信下一回大小姐的刀子,就得插在你身上!” “不可能,香容不过是外院的一个小丫鬟。”前面的叶轮都赞同,但后面他不赞同,大小姐如今在孟府的地位乃是如火中天,哪儿能注意到区区一只蝼蚁。 “你要敢再和香容纠缠不清,甚至致她于死地,引起赏春的注意,一旦赏春把手伸到外院来,届时都不必大小姐亲自出手,赏春便能收拾了你。”叶管事越说越气愤,直点叶轮的额头,“做任何事情之前,你都先给我掂量清楚了!” 话绕回到赏春身上,叶轮颇为不甘,嘟囔道“若不是她在这个时候落了胎,那日摔倒在地时,外院恰有许多人看到她身下出血,连想补救瞒着都没机会,那赏春就不会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了。要是没听到风言风语,赏春怎么会想到彻查我的底细,明明之前老太太派人来外院查问时,都个个赞我品行端正的……都是她害的我!” 越想越觉得是香容故意在他和赏春议亲的关口摔跤,引起所有人注意,在众目睽睽滑的胎,让事情一发不可收拾,继而达到害他不能如愿娶到赏春的目的! “我警告你,香容现在的身子已然是极差,往后能不能生都是个问题,你尽快给我断干净了。如若不然,哼,我也不止你一个儿子!”叶管事有两子一女,除了叶轮同在外院当差之外,余下一子一女,散落在孟家名下产业的店铺里当差。 “断,马上就断!”叶轮闻言赶紧妥协,他父亲把他带在身边一同在府里当差,是想着父亲老了退下来,他能顶上父亲此回事处外管事的位子。 回事处外管事的位子,油水好处可多多了。 他万不能因着香容那小贱人,而失去这个拉子。 “你要记住,如今的大小姐,已非是往日的大小姐,以大小姐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手段来看,大小姐是个极为护短的,特别是对身边的人。”叶管事终是人父,还是耐心地压着火气讲解,道明孟十三不是好惹的,有时候更是牵一发动全身,“总之,从今日起,你给我安分些。” 可惜叶轮的脑子还是没能转过弯儿来“那又如何?我又不会去招惹赏春,更不可能去招惹泰辰院里的其他小丫鬟,肯定安安分分。” 关健是,后院他进不去。 “你!”叶管事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长子却还不明白,他真是被气到脸红脖子粗,“你这个混账!” 真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而不自知的孽障来的! 往前打算着让长子接替他的位子的念头,在这一刻也产生了动摇。 叶轮缩着脖子,再不敢吭声。 赏春调到泰辰院当管事娘子,正如孟老太太所言那般,孟十三没有任何意见,特别是听宝珠金银细数起赏春的优点之后,她越看赏春越是满意。 “那那个香容现在怎么样了?”孟十三虽然是头回做人,然对于人世间的事情,她大抵都知道一些。 如同这凡间女子私通有孕,后又不幸滑胎,且所遇非人,当真比浸猪笼还要惨上三分。 浸猪笼是凌迟身体,香容遭遇之事,却是连一颗心都得被来回割个千刀万刀。 “老太太已经让人去通知香容的父母了,她的香容都在通州的庄子上,有些远,得过两日才到。”赏春答道,又问,“大小姐可是觉得香容可怜?”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孟十三接过宝珠递过来的香片,尝了一口,是金银刚制成的桃花茶,“她是挺可怜,不过也是她咎由自取。说她年少无知被骗也好,说她抵抗不了诱惑也罢,她万不该毫无底线,任由叶轮得逞,以致珠胎暗结,方落了个今日的下场。” 赏春听着,半提着的一颗心往下落了落,终是落回原处。 孟十三瞧着赏春眉眼微动,暗暗松了口气儿的神情,笑道“怎么?怕我是个昏头暴君,你往后在我跟前侍候的日子不好过?” 春自来是个聪明的女娘,此时孟十三这般直言问她,她若说假话,定然会被看穿,倒不如实话实说。 孟十三并不生气儿,只问道“那你过来泰辰院,可是祖母逼的你?” “不是。”赏春摇头,“奴婢是自愿的,且十分欢喜。” “为何欢喜?”自愿便罢,如何还欢喜,莫不是她这院子有她不晓得的好处? “大小姐是位明主。”赏春笃定道。 孟十三笑了“明明刚才还挺担心来着。” 赏春被拆穿得突然,先是一愣,再是赶紧跪下,却又不知该如何辩解,她刚才确实还在担心大小姐会不会是一位明主,大小姐既是能看出来,定然不容她狡辩。 刚到泰辰院,刚刚接掌管事娘子一职,满院子的事务尚在整理梳通之中,她便直接惹新主子不高兴,还被当面拆穿,她这是刚上任便要被撤掉么? 当真如此,那孟府再大,再无她的容身之地。 赏春顿时面如死灰。 “起来吧。”孟十三搁下茶碗,碗底与榻几轻碰出声响,“在我这儿当差,很简单,只要对我忠心,不说谎,不耍小聪明,不自作聪明,办好我交代的事儿,做好份内之事,即可。” 春想要起身,只是方才被吓得太狠,双腿儿有些发软。 宝珠见状看了眼孟十三,得孟十三微微颔首,她才上前搀扶起赏春“赏春姐姐莫要害怕,咱们大小姐很好侍候的。” 赏春低嗯一声,在孟十三跟前重新站直。 第五十七章 第二个 “你既已自梳,往后又在我这儿管着院子,赏春二字既是祖母赐名,我作为晚辈,便不改了,但姐姐却是不能再喊。”孟十三想了想,“从今儿起,都喊赏春姑姑吧。” 春和宝珠齐声应道。 两日后的下晌,香容的父母到了,雇了辆牛车把气如游丝的香容拉出府。 赏春没有出面,只让泰辰院的二等丫鬟四玉之一的岫玉代她走一趟,给了香容父母十两银子。 “赏春姑姑说,这是她给香容将养身子用的。”岫玉见香容父母不肯收,连忙说道。 香容父母一听,回头看了眼躺在牛车上生息薄弱的女儿,老泪都落了下来,齐齐给岫玉跪下“有劳姑娘替我们谢过赏春姑姑!” 香容双眼阖着,眼角滑下一滴泪。 岫玉最见不得这种场面,赶紧去扶香容父母“我会转达的,你们快起来!” “诶诶。”香容父母互相搀扶着起身。 岫玉目送着牛车走远,才转身进府,回到泰辰院和赏春回禀。 赏春听后没说什么,只轻轻叹了口气儿。 “赏春姑姑,我觉得你不该叹气,该庆幸才是。”岫玉见状说道。 赏春摸了摸头上自己梳起的发髻,点头“是该庆幸。” 她也觉得多亏香容摔的那一跤,她才逃过叶轮此劫数,并如愿调至泰辰院,在小姐身边侍候。 泰辰院北房共五间,正房有三间,正中明间为明晓堂,左间为孟十三的寝屋,右间为书房,两边的耳房给宝珠金银住着。 前面的倒座房五间,有四名护院婆子和四名粗使丫鬟住着,后面的后罩房五间,则给八名二等三等丫鬟住着,前后皆有空余屋子。 东西两厢各有三间屋子,东厢空着,西厢中间的屋子做了私库,南屋做了茶水房,北屋空着。 孟十三知晓自个儿院里还差一个管事妈妈,商氏尚未找到适合人选调来,她便早让丫鬟们把西厢北屋收拾出来,好给调来的管事妈妈住。 孟十三任由宝珠把她扶回明晓堂榻上坐下,几面放着宝珠先时沏的茶,这会儿已经放温了,她端起喝下半碗,才慢慢从那一闪而过的场景中缓过劲儿来。 那是第二个碎片的场景。 她终于看清了,却增添了更多的不解。 第一个碎片是关于李寿的,第二个碎片竟然是关于她的? 不,不可能。 她不曾写过那样的话! 和离,那得先成亲,后才有的和离。 可她从未成过亲,她是妖,纵然入世体验人世间的种种,她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妖,绝不能与凡人成亲。 而且要她成亲,以她的妖力,用强绝无可能,要她心甘情愿成亲,那必然是她动了凡心,这便更不可能了。 孟十三严肃地板着脸,伸手端起茶碗,把剩下的半碗茶一口气儿喝尽,把茶碗递向宝珠“再沏。” 宝珠应诺,接过茶碗转身出屋子,去茶水房再沏。 到茶水房被已经没再出神儿的赏春喊住,得知孟十三刚才晕了一下的情况,她同宝珠说“茶我来沏,你去找金银,让她再做一碟子桃花糕来。小姐孱弱,余小太医吩咐过,以前小姐吃得甚少,眼下调养身子,亦需循序渐进,慢慢把小姐的胃口养起来,最好的法子就是少食多餐。你跟金银说,从今儿起,时刻备着粥汤糕点,以供小姐食用。” “好,我这便去找金银。”宝珠把托盘交给赏春,转身快步去找金银。 找到金银,她把赏春的话复述了一遍,金银二话不说便去了大厨房。 赏春很快重沏了一碗热茶,端着托盘来到明晓堂,走进罗汉榻将茶碗轻放于榻几上“小姐,茶还些烫。” 孟十三点头,没有说话。 赏春见孟十三的脸色也还好,只是明显在想事情,想得很专注的样子,她随后侍立一旁,安静地候着。 一会儿宝珠回来,进屋也是轻手轻脚的,不敢打扰陷入沉思之中的孟十三。 第五十八章 要静静 孟十三其实也没想什么,她也想不了什么。 主要是第二个碎片的场景,所提供的信息太少,又诡异得很,她上一息刚从中判断出什么,下一息又被她自己推翻,直觉不可能。 然确凿的蛛丝马迹就在那儿,看清后想忘掉都无法,似是被刻画在脑海里,不停地向她招手,引着她不得不去深究。 时间一点儿一点儿过去,孟十三终忍不住扶额哀叹。 “小姐可是头疼?”赏春第一时间注意到,微微弯腰,往孟十三身边凑,轻声问道,“要不请下余小太医?” 她调来之前,老太太特意嘱咐过她,小姐的身子大意不得,有何风吹草动都得慎重对待,若小姐身子有恙,可随时到上房那边跟老太太拿老太爷的名贴,到太医院请余明路过府为小姐诊治。 宝珠忙不迭点头“赏春姑姑说得对,小姐要不还是请余小太医来瞧瞧?” 她也是时刻关注着孟十三的动静,自也是第一时间就听到那一声哀叹,奈何刚才她就提议过请大夫,结果被小姐摇头否了,听到赏春提议,她赶紧跟着再次劝道。 孟十三烦躁地摇头“不必,我无事儿,你们都退下吧。” 她需要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 春宝珠双双退出屋子。 泰辰院如同弃子被闲置十年,一朝得宠,整个院子在此前,虽被商氏身边的蔡妈妈整顿一番,终非院里的管事妈妈,也只是整顿了一时,各项事务仍乱成一团麻。 赏春刚接手,又是初初当上管事,本就是生手,遇上这么一团乱麻,她的压力可想而知。 一出明晓堂,让宝珠守在门外廊下,她自己也接着去忙活。 不管能不能胜任,能否当好泰辰院的管事,至少她先得把头绪理出来,一项一项地摆正,让院里的一切走上正轨。 因着宝珠交代得急,又已是未时三刻,金银到大厨房去做桃花糕,是拉着四玉之一的钗玉一起的。 钗玉对下厨很有经验,此前被商氏调来泰辰院时,她便是在大厨房里当的差,不管是大厨房里的人,还是打下手的各种活计,她都应对得如鱼得水。 刚刚得知钗玉如此优秀时,金银看钗玉的眼神儿,似是在看一大块金元宝。 后来只要到大厨房,金银必然得拉着钗玉一同前往,一人主厨,一人打下手,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处是越来越融恰。 大厨房里的人都认识钗玉,从前的钗玉也不叫钗玉,而是叫着土土的名儿,干着厨房的各种打下手的活儿,因着手脚麻利,时刻笑脸迎人,又是一张圆圆脸,甚是喜庆,商氏挑人的时候,才被挑中的。 那会儿她们看钗玉的目光,就都充满了羡慕。 这会儿她们再看钗玉,钗玉已得大小姐赐名,已成为泰辰院里二等丫鬟的四玉之一,且与公认的大小姐身边两大心腹大丫鬟之一的金银有着这般好的交情,可想日后前程定然不差,羡慕二字,已然无法诠释她们的内心。 不过也无法,泰辰院早挑完人了,她们就是再羡慕,也进不了泰辰院侍候。 然则,此时进不了,不代表以后进不了。 如若泰辰院有婆子丫鬟犯错,亦或年岁到了配人,再或者不得大小姐的眼,被赶出泰辰院,她们的机会不就来了! 这般暗戳戳料想着,凡是正在大厨房当值的下人,上至管事妈妈,下到烧火丫头,俱对金银和钗玉释放出最大的善意。 特别是金银。 只要是金银想要的,需要的,刚刚抬下手,或抬下眼,下一息所要所需之物,便都被递到金银跟前。 钗玉笑眯眯地瞧着,跟弥勒佛似的,丝毫不觉得她们抢了她的活计而动恼,反而在过后替她们在金银眼前说了不少好话。 未时末,金银做好桃花糕,提着食盒回泰辰院,听着钗玉滔滔不绝的好话,她不禁反问道“她们以前也这样对你好?” “那倒没有。”钗玉摇头,双眼笑得弯弯的,“不过,她们也不曾欺负过我。” 金银明白了,敢情在钗玉心里,只要旁人不欺负她,那便都是好人。 随后钗玉又补道“大概因着我母亲还在时,也是在大厨房当差的缘故。” “你母亲?”金银讶道,“你母亲不是……” 对新进院里的丫鬟婆子,她虽然没宝珠知道得了如指掌,却也是知个一二的。 “嗯,我母亲早病没了,这些年就我和我父亲相依为命。”钗玉脸上并无悲伤之色,很平常地点头,“后来我就进了大厨房,也是我父亲求的李大管事,李大管事看我可怜,便应允了。当时我年岁尚小,做不了什么活儿,李大管事就让我给大家打打下手。就这样,一直到蔡妈妈把我挑走,调进咱们院里。” 大厨房里的管事,是一大三小。 李大管事是年过半百的管事妈妈,是老太太的人,统管着大厨房的一切事务。 还有三个小管事,吕小管事管着整个大厨房所需要的各种采买,佟小管事管着后宅各院的膳食,匡小管事管着外院各院的膳食。 倘若有宴请之类的,那便是李大管事亲自统筹,再任一小管事从旁协助。 金银进过几回大厨房,她虽没有宝珠那样机敏聪明,多问多听几回,也把大厨房的局面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譬如说,吕小管事是个三十多岁的管事娘子,是商氏的人。 钗玉说完,脸上又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金银姐姐,进咱们院里之前,我做梦都想不到我居然会被挑中,更不敢想我居然能当上咱们院里的二等丫鬟!” 可不就是想不到么。 金银也是没想到不过短短月余,不仅大小姐大变样,泰辰院也跟着大变样,她和宝珠更是跟着大变样,莫说钗玉不敢想,她和宝珠在此前半夜被饿醒,只能以凉水充饥的凄凉处境时,也是做梦都梦不到今时今日的大变样。 回到泰辰院,钗玉便自去忙活,只金银提着食盒进了明晓堂。 第五十九章 都不必 桃花糕很顺畅地搁到孟十三手边的几面上,而后和宝珠一样,金银也被赶了出来。 “小姐这是怎么了?”她看向宝珠,期待宝珠能如往常那般为她解惑。 可惜这回宝珠却是摇了摇头“不晓得。” 陆罗在雀仙楼被迫道歉,恶霸小国舅败给孟家大小姐,虽尽因着李寿的缘故,输也不算丢脸,毕竟纵是李珩来,堂堂二皇子殿下也一样得对东宫俯首称臣。 但这是知情人知晓的内幕。 那日李寿并未暴露身份,坊间百姓只知看了一场恶霸终于有人能治的痛快热闹,哪里晓得此中内情。 陆罗丢尽脸面之余,还欠着孟十三的诊金药费,岂料孟十三自那日之后,又是数日闭门不出,令他想扳回一局都找不到机会,不禁气得他整日黑着一张妖冶的脸,跟被炸了老窝的黑狐狸似的,逮谁咬谁。 陆府被他闹得人心惶惶,深怕成为下一个无辜被咬的人。 陆娉婷看在眼里,默默在心中想到一个对付孟十三的办法,既无需她亲自出面,亦可以达到她毁了孟十三的目的。 孟十三则早将雀仙楼之事抛之脑后,她数日来因着第二个碎片十分苦恼,绞尽脑汁地想理出个头绪来,然而她发现她越想弄明白,便越如镜中花水中月,怎么也摸不透。 于是乎,她想到了李寿。 既然第一个碎片与李寿有关,和第二个碎片有关的她没能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儿,那么从李寿入手,弄清楚第一个碎片的意思,说不定就能解开她第二个碎惑。 思及此,孟十三的情绪不禁又有些低落。 早知如此,李寿在大红袍雅间问她可做过特别的梦时,她就不该装傻,就应该诚实地点头,并告知他第一个碎片的场景,或许当时他就能当场为她解惑。 “宝珠,殿下通常都是多久来一趟孟府,到轩辕台静坐的?”她问道。 “都是没准的。”宝珠回道,“不过往常一个月来一回,两三个月来一回,亦或半年来一回,都曾有过。” “这么久才来一回?”孟十三觉得她等不了这么久。 珠点头,又提醒道,“小姐,您不是说用过午膳后,便要去森万院看看二公子么?” 孟十三确实给忘了“对,走吧。” 森万院里,孟仁吉站在尘飞堂廊下,望着院子里的万里睛空,心中百感交集。 数日前,他好不容易从庄子上回城一趟,想偷偷回到孟府大门前看一眼,却不料因着太久未回城而走错道,误打误撞走进满江坊,更未料到会在吉斐街,被强行裹挟进雀仙楼雅间,受尽羞辱打骂,最后还被提扔下楼,险些丧命。 倘若那日老天垂怜,幸而遇上大妹妹,恐怕他此时早已入土。 此数个日夜里,养伤喝药的期间,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该如何报答大妹妹的救命之恩。 更别说因着大妹妹,他不仅有幸得太医亲自出手救治,且因此因祸得福,让他重新回到孟府。 “公子,大小姐来了。”随从文方禀道。 他是商氏为孟仁吉千挑万选出来的俩随从之一,熟知孟府上下所有事情,另一个随从文原,则熟知孟府以外的一切人事物。 很符合孟老太太的要求。 孟仁吉初初得知商氏如此费心费力,乃是因着孟老太太之故时,他恍惚了一阵,心中有暖流,却也没糊涂,心知他的祖母忽然待他如此之好,说到底不过是因着乃是大妹妹出手救的他,且最后还是太子殿下压的阵。 倘若不然,他大概还是那个被弃于庄子,被孟家上下忘得一干二净的孟家庶子罢。 “大妹妹来了?”孟仁吉五官周正,长相秀气,随他的生母,听到孟十三来看他,他高兴得笑了,“快请大小姐进来!” 还不忘多交待一句“往后大小姐来,不管我在不在,或是什么时辰,都不必通传,直接请大小姐进来便是。” 文方领命“诺。” 孟十三一路到尘飞堂,进了尘飞堂坐下,文方端上茶,她浅尝了一口道“二哥的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孟仁吉摇头,“自大哥把我从太医院接回府那晚,我其实就已经好多了,经此数日汤药不断,祖母、大伯母和你都送来不少补品,身体不仅好全,也长了不少肉。” 他真心觉得自己近日胖了少许。 然而孟仁吉此前着实过于削瘦,跟一根竹竿子没两样,故而孟十三听他这般讲后,将他看了又看,楞是没瞧出他所言的长了不少肉,到底长在哪儿。 孟仁吉被打量得耳尖微红,握拳至嘴边轻轻咳了一声。 这一声咳,多少含着他盲目自夸后的不好意思,孟十三移开眼,问道“二哥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哥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孟仁吉神色微怔,他是没想到长兄与大妹妹居然会问他同一个问题,“我这两日也在想这个问题。” “还没想到?”孟十三听到孟仁平也问过了,显然对于她的亲哥,大堂兄多少也是有些关心的。 “我连字都识不了几个,又生得文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实在想不出我能做什么。”孟仁吉说着,不知不觉低下了脑袋,羞愧得很。 文不成武不就,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孟十三没再继续往下问,反正再问,眼下也问不出结果,她改而问起当日雀仙楼之事。 孟仁吉当下毫无隐瞒,把他从庄子出来,进城后走错路,后被强拉进雀仙楼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阐述一遍。 “大抵是因着他们知晓我的身份,故意折辱我,继而达到折辱孟家之意。”孟仁吉很明白自身并无份量,能让陆罗大动干戈的,唯有他残余的一个孟家二公子的身份。 孟十三全程肃着脸听着,听完再听到孟仁吉的自知之明,她甚认真地同他道“旁人的错,不是二哥的错,他们的不堪,更不能成为随意欺凌二哥的理由。那姓陆的罪大恶极,不管低不低头,都是他的错……” 第六十章 罚翻土 说到这儿,她想到一事儿,转头问宝珠“这几日都没收到陆府送来赔付二哥的诊金药费么?” “没有。”宝珠否道。 “当真是个不讲信用的无耻之徒!”孟十三鄙视完陆罗,随着又安抚孟仁吉,“二哥放心,我定然会将诊金药费讨回来的。” 孟仁吉听着,这也才想起当时在雀仙楼,大妹妹追究陆罗欺辱他之过,不止是同他道歉,还得赔付诊金药费一项。 他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又张,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孟十三主要就是来看孟仁吉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既是孟仁吉说已好全,她稍坐一会儿,与孟仁吉聊了会儿家常,便起身离开。 刚走出尘飞堂时,却教孟仁吉喊住“大妹妹!” “嗯?”孟十三回身。 孟仁吉欲言又止“我……” “二哥的伤虽说好全,却也仍需慢慢将养,毕竟那日二哥可是吐过血的,万不可因大意而留下病根。”孟十三以为他还在想她与孟仁平齐齐问的那个问题,才这般想说又说不出来,便开口劝慰道,“故而二哥不必多想,暂时想不到有何打算亦无干系,眼下好好养好身体要紧,打算可以慢慢再想。” “…仁吉听着孟十三完全出自于关心他的一番劝解,忽然觉得他想要说的,也没那么重要了。 “二哥与大哥一样,往后唤我夭夭就好。” “好!” 离开森万院,孟十三直往孟府大门走。 崔瑜去了金陵还没回来,暂时讨不了身手了得的心腹侍女,但这并不妨碍她还是想到外面去走走逛逛。 在老祖洞庙清修时,百年如一日地以原形不离洞庙,那是因着修行之需,现在她已经离洞庙千里之距,也无法继续清修,那她作何还固步自封。 她要出去! 不料宝珠却挡到她面前“小姐,您忘了您还要抄写经书么?” “祖母又没限期,我何时抄写好,何时再交到佛堂便是。”孟十三绕过宝珠继续往大门前进。 宝珠追上来“可是您刚刚和陆家二公子那样大大出手,现在出门是不是不太好?” 孟十三听出些意味儿“你害怕了?” “奴婢不害怕,奴婢就是怕您吃亏。”宝珠亦步亦趋地跟着。 “那你大可把心放在肚子里,你家小姐我吃不了亏。”孟十三暗道能让她吃亏的人,这会儿还没出世呢。 “可是……” “再可是你就回院去!” 宝珠闭嘴了,一脸欲言又止。 孟十三瞥了眼宝珠这副和刚才孟仁吉一模一样的表情,然后选择了忽略。 直到要跨出孟府大门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宝珠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你早就知道了?” 被门房管事拦了回来,她很郁闷地往回走。 “赏春姑姑和奴婢们说过了,说让小姐您好好在府里养身体,暂时就别出府了。”宝珠在孟十三的盯视下,艰难地再蹦出一句,“是老太太的命令。” “祖母的命令有什么不好同我说的?”孟十三觉得宝珠没把话说完全,“一次性说完。” “那不是怕您生气么。”宝珠说出心里话,随着详细禀道,“数日前从老太太那儿的碧纱橱搬出来,奴婢们就觉得您在和老太太生气。随后老太太下此命令,赏春姑姑便说,暂时先不同小姐说,或许小姐您刚出过门,近日已无再出门的念头。那么说与不说,也就无关紧要。奴婢和金银觉得有道理,便照做了。” 最主要的是,她们着实不想让小姐再动气。 不仅会把和老太太好不容易融恰起来的关系闹僵,更不想让小姐的身子因气闷而受损。 “就因着怕我继续同祖母生气,你们就合起伙来欺上?”孟十三能听出宝珠等人的好意,但一心为主,并不包括连主意也帮主子拿了。 宝珠卟嗵一声就跪下了“奴婢们不是这个意思!” “起来。”孟十三脚步不停地往后院回。 珠麻利地起身,还不忘拍两下膝盖,跑两步追上孟十三,“小姐,您不怪奴婢们自作主张啦?” 孟十三冷哼一声“回院连同金银,都罚一个月劳作。” 宝珠听到要罚,苦着脸问“小姐,什么劳作啊?” “翻土。” “???” 直至日暮,宝珠和金银都在泰辰院后罩房一侧的空土地上,勤勤恳恳地翻着土。 这块空土地原来还长满杂草,日前刚让赏春安排的两个婆子两个粗使丫鬟拔除干净,不然这会儿她们还得先除草。 无需除草,她们便直接一人一把小锄头,挥舞着慢慢翻起了土。 由赏春亲自镇场监督。 赏春知道,其实连她也该罚的,只是小姐顾及她刚刚当上院里的管事,理清院中事务的同时,威严也需要建立起来,这才没罚她。 而让她在此亲自监督着,便是小姐在告诫她,这一回自作主张犯的错,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来监督前,小姐也跟她说了一句话“无论你从前在哪儿当差,在谁的身边当差,既是如今你已自梳,当上泰辰院的管事娘子,那从今往后,便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 从今往后,她只有死,没有不忠。 赏春踏入泥土中,靠近宝珠金银二人“都是我害了你们。” 宝珠金银齐齐摇头“赏春姑姑莫要这样说。” “小姐只是一时生气,过后就没事儿了。”金银看得出赏春的心理负担很重,但她脑子转得不够快,嘴也笨拙,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开解的话。 宝珠亦宽慰道“金银说得对,赏春姑姑别多想。而且,我怀疑小姐早就想翻这块空地了。说是受罚,其实在以前,我们什么活儿都干,连倒夜香都是我们自己动的手。小姐都是知道的,罚我们来翻土,实则算不上受罚。” 赏春心中微暖“辛苦你们了。” 若非不敢再自作主张,违背小姐的命令,怕小姐真恼火起来,把她赶出泰辰院,她都想跟着下地翻土。 第六十一章 回来了 宝珠所言,不得不说还真料中了孟十三心中所想的一半。 她早前初来乍到,把院落转了一圈,那时便看到后罩房一侧的空土地,确实就想把那块土地翻一翻。 只是那会儿比起翻土,更重要的是解决吃食的问题,亦无人手,后来解决了吃食的问题,亦有了人手,她却被罚进长春院佛堂跪抄经书,随后病了又搬进上房碧纱橱,直至这几日才搬回泰辰院。 如此一拖再拖,眼下有时间又刚好想到,恰好用来作罚。 至于另一半,她则是想借此机会敲打赏春一翻,让赏春深刻地知道,进了她的泰辰院,成了她的人,那便除了忠于她,再无第二条生路可走。 祖母怀抱着目的待她好,她并不介意,反正她也是怀抱着目的亲近孟府里的所有人,但在她院里,在她身边侍候,她便不允许出现三心二意的细作。 赏春能否真成为忠心于她,与宝珠金银无异的自己人,还得以观后效。 对待背叛她的人,她从来不会心慈手软。 而宝珠金银此次的自作主张,偏听赏春之言,也让她意识到宝珠金银对她虽是绝对的忠心,却也很容易让高举为她好的大旗所迷惑,继而做出与他人联合起来欺瞒她的糊涂之举。 千载余年来,孟十三入世的次数,她已然记不清了,但她清楚地记得,她亲手给予的信任,第一次被背叛被背刺的感受,是多么的失望、难过。 那是她生而为妖,首次体会到人心的复杂与可怕。 她不怀疑宝珠金银对她的忠心,但她们的善良心软会成为他人用来对付她的弱点。 她曾料想过,却没想过来得这般快。 所幸赏春对她并无恶意,也是建立在为她好的基础上,如若不然,她也不会这般轻易就原谅赏春越权的行为。 再者,世间万物的相处,总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孟十三不需要丫鬟值夜,原来的孟良辰倒是需要,自成了她后,便取消此惯例,夜里侍候她歇下,宝珠金银就会回耳房睡觉。 自宝珠金银被罚,她身边就暂时由岫玉桐玉替上,侍候她的日常起居。 知晓被禁足于府里的第二日,孟十三一早起身,洗漱用过膳,带着岫玉到秋水湖,绕着湖慢走,开始每日的晨练。 起先她的身体,只能绕着走个三圈,便得气喘吁吁,仿佛爬了一座高山似的,而后慢慢适应了慢走,方一日一日慢慢增加圈数。 至今月余,她已能走个十圈,脸不红气不喘,只出了一身薄汗,俨然进步不少。 “今日便到这儿,回去换身衣裳。”孟十三望了眼与秋水湖相对的轩辕台,高台上空空如也,也不知李寿何时才会来。 眼下她出不了府,只能盼着他赶紧来,解一解憋在她心口的疑难。 玉应着也跟着往轩辕台看去,“小姐是想上去坐坐么?” “不是说那是殿下的专用么?”孟十三诧异岫玉怎么会问出这样的话来,明明岫玉也是孟家的家生子,很是清楚孟府的种种情况的。 岫玉眉眼飞扬道“是殿下的专用没错,可殿下待小姐不同,阖府都知晓的。若您想上去,说不定是可以的!” 孟十三即时把诧异的神色一收,淡淡道“少胡说八道。” 岫玉闻言一慌,就要跪下认错,岂料孟十三的话比她的动作更快“行了,回去。” 岫玉刚弯下的膝盖赶紧又站起来,再不敢说话,低低应声诺,跟在孟十三身后,一路无话地回到泰辰院。 孟十三换过一身干爽的衫裙,便往后罩房去,看到宝珠金银翻土翻得热火朝天,也看到赏春在场严格地执行监督之职。 看了片刻,她回到明晓堂。 金银被罚期间,无法到大厨房去做点心,幸而钗玉跟在金银身后打下手,打了几日下手,学会了如何做桃花糕。 她尝了尝,给予了肯定“不错。” “太好了!”钗玉高兴得手舞足蹈,然后在岫玉桐玉的双双注视下,她手脚僵硬地停了下来,慌张解释道,“小姐,奴婢平时不是这样的,奴婢其实很懂规矩的。” “无事儿,活泼些好。”孟十三毫不在意地摆手,把嘴里的桃花糕吞下,端起茶碗牛饮了一大口,才看向岫玉桐玉,“你们也无需这般严肃,都放松些。” 人齐声应诺。 然而应归应,钗玉退下之后,岫玉桐玉仍旧拘谨地候在一侧。 孟十三没再说什么,只继续吃糕,暗想着大抵是刚才在秋水湖时,她说了岫玉一句,岫玉被吓到了,连带着桐玉也知晓了,才同同这般放不开。 她摆手让她们下去。 不稍会儿,岫玉入内禀道“小姐,门房处来人说,府外有个雀仙楼的跑堂,要传一句话给小姐。” “什么话?”孟十三漫不经心地问道。 “说是小姐要找的人回来了。”岫玉复述门房来禀的话。 孟十三刚端起茶碗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岫玉“那传话的人呢?” 岫玉回道“还在大门外等着,说小姐要是有什么话,他可以带回去。” 孟十三在屋里走了几步,同岫玉交代道“你去跟传话的人说,让回来的人制造个机会让我光明正大地出府。” 玉转身就要走。 孟十三喊住她“等等。” 她转回身“小姐?” 孟十三叮嘱道“要悄悄说,万不能让第三个人听到。” 倘若让祖母知道她跟崔瑜要在私底下见面,还让崔瑜一个外男帮着她出府,祖母准得气冒烟,把她的禁足禁到天荒地老。 “奴婢晓得!”岫玉重重点头。 跑堂卓全回到雀仙楼,便把孟十三的回信儿一字不差地转达给刚刚回来,一身风尘仆仆的崔瑜。 崔瑜文质彬彬地坐着,肃着一张斯文俊秀的脸“你去打盆井水来。” 全退出屋子,到院里的那口井打水。 把孟十三的回信来回思考了几遍,崔瑜又同金白昔道“你把关于孟府大小姐的一切,事无巨细地说说。” 第六十二章 初计量 他一收到金白昔的书信,便日夜不停地从金陵往回赶,终于在今日午时前进城门,于半个时辰前回到雀仙楼。 一在楼后小院堂屋茗香居坐下,一见到金白昔当面确认无误,他便让卓全跑了一趟孟府,给想见他的孟良辰传个他已回来的信儿。 从孟良辰让卓全传回来的话中看,她现在是被困在孟府里,无法出门,他想见她,有些话儿要当面问清楚,她也想见他,大概也有她的缘由。 而在两人见面之前,则需要先解决她无法出门的问题。 制造一个让她光明正门地走出孟家大门的机会,于他而言不难,然前提是,他得先知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 金白昔自那日孟十三找上门想见崔瑜之后,无需崔瑜交代,他便自主把孟十三的生平给暗查了一遍,前十五年的闭门不出,到前些时候刚参加过李照沁的桃花宴,桩桩件件,他都了解。 眼下崔瑜要他说,他立马全盘托出。 片刻后,金白昔说完“目前,只查到了这些。” 崔瑜点点头,看向卓全“拿过来。” 全早打来井水,只是进来时,崔瑜正全神贯注地听金白昔说话,他不敢打扰,便安静地侍立在一侧。 这会儿得到指示,他赶紧端着铜盆上前,来到崔瑜和金白昔对坐的桌案中间,轻轻把铜盆搁在桌面,再把早早放在盆里沾湿的帕巾拧干净水,再松一松叠成方块,以方便崔瑜擦拭,而后双手恭敬地递到崔瑜手边。 崔瑜接过帕巾,却把帕巾完全摊开,覆在他因赶路赶得太急,以致中途都得不到好好休息,而极其疲惫的脸上,冰凉的触感即时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了些,就着帕巾把脸擦了擦,又擦了擦双手,才把帕巾递回给卓全。 再无事儿,卓全把帕巾放回盆里,端着用过的井水到院里树下倒掉,而后回前面楼里继续忙活。 “刚才你说孟大小姐刚参加过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且桃花宴上还发生了三件事儿?”崔瑜的头脑清醒了些,思路瞬时也更清晰了些。 金白昔应道“是。” 遂又将三件事儿娓娓道出。 第一件,董玲珑和孟美景在桃花宴上打架,孟十三从中侧踢一脚,踢得董玲珑踉跄侧退;第二件,从未出现在李照沁赏花宴上,那日却突然出现并当众待孟十三大为不同的李寿;第三件,郭都护嫡次女郭蓉不小心一脚踩空,摔进靖王府后花园的烟花湖。 第一件让崔瑜意外,传闻孟良辰病弱,那一脚却并不病弱,甚至是饱含武力值。 第二件让他更感意外,李寿他不仅识得,且相交不浅,雀仙楼三楼楼道最末的大红袍雅间,长年大部分时候都空着,便是为李寿所备,乃李寿专用,他了解的太子殿下,自来是位目下无尘,不为美色所动,对那些千方百计想嫁入东宫的贵女,皆避而远之的东宫储君。 第三件则有些尔尔,他不认得郭蓉,其父郭都护,他却早听过其大名儿,乃是宗帝身边的老臣子,有从龙之功,且得宗帝信任,要不然也坐不上执掌上直二十六卫的亲军都护府的首官之位。 三件事儿,只前两件能为他所用,后一件可忽略。 金白昔见崔瑜一脸沉思,想到孟十三让卓全带回来的信儿,他问道“七爷可是想到法子了?” “总是要让孟大小姐尽快如愿出府的。”崔瑜心中确实已有了初步计量,只是具体的,还得再细思一二。 终归涉及的,都是京中轻易惹不得的勋贵与权贵。 他是无官一身轻,可他身后有家有族,时刻不得轻率妄为,置清河崔氏一族于危险之中。 得到崔瑜已回京的消息,孟十三又已回了信儿,随后她安心地坐等着崔瑜给她创造出府的机会,再不寻思着找找府里哪里有狗洞好让她爬出去,亦或展望哪面墙下有棵歪脖子树供她攀爬过墙。 他的能力,即便阔别十七年,她还是很信任的。 有她本来名讳孟十三的名头,有金白昔的转告,不怕他不重视。 料想今日雀仙楼的人来传话给她,应当是他今日刚回。 他一收到金白昔的书信,便日夜不停地从金陵往回赶,终于在今日午时前进城门,于半个时辰前回到雀仙楼。 一在楼后小院堂屋茗香居坐下,一见到金白昔当面确认无误,他便让卓全跑了一趟孟府,给想见他的孟良辰传个他已回来的信儿。 从孟良辰让卓全传回来的话中看,她现在是被困在孟府里,无法出门,他想见她,有些话儿要当面问清楚,她也想见他,大概也有她的缘由。 而在两人见面之前,则需要先解决她无法出门的问题。 制造一个让她光明正门地走出孟家大门的机会,于他而言不难,然前提是,他得先知晓所有关于她的事情。 金白昔自那日孟十三找上门想见崔瑜之后,无需崔瑜交代,他便自主把孟十三的生平给暗查了一遍,前十五年的闭门不出,到前些时候刚参加过李照沁的桃花宴,桩桩件件,他都了解。 眼下崔瑜要他说,他立马全盘托出。 片刻后,金白昔说完“目前,只查到了这些。” 崔瑜点点头,看向卓全“拿过来。” 全早打来井水,只是进来时,崔瑜正全神贯注地听金白昔说话,他不敢打扰,便安静地侍立在一侧。 这会儿得到指示,他赶紧端着铜盆上前,来到崔瑜和金白昔对坐的桌案中间,轻轻把铜盆搁在桌面,再把早早放在盆里沾湿的帕巾拧干净水,再松一松叠成方块,以方便崔瑜擦拭,而后双手恭敬地递到崔瑜手边。 崔瑜接过帕巾,却把帕巾完全摊开,覆在他因赶路赶得太急,以致中途都得不到好好休息,而极其疲惫的脸上,冰凉的触感即时让他的头脑更清醒了些,就着帕巾把脸擦了擦,又擦了擦双手,才把帕巾递回给卓全。 再无事儿,卓全把帕巾放回盆里,端着用过的井水到院里树下倒掉,而后回前面楼里继续忙活。 “刚才你说孟大小姐刚参加过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且桃花宴上还发生了三件事儿?”崔瑜的头脑清醒了些,思路瞬时也更清晰了些。 第六十三章 非是巧 孟良辰是孟美景的长姐,孟美景没出门,她没机会报落水之仇,如若孟良辰有出门,那妹债姐还,也是可以的。 当然,即使妹债姐还,逮到机会,她依旧不会放过孟美景那小贱人! 岂料桃子还是摇头“孟大小姐更是在宴后未曾出过一回府。” “也没出门?”郭蓉想到孟良辰的病弱,又回想到桃花宴上孟良辰的那一身病气,她蹙眉道,“想来在宴会上那一脚,要么是她运气好,要么就是联合董玲珑在作戏。哼,一回府,不就病倒露馅了。” 她觉得一定是孟十三为了见太子,拖着病体外出,结果一回府就一病不起,再无法出门,活该得很。 桃子还没打听到孟十三是否又病了,听郭蓉这样说,她也不敢反驳,只能沉默。 见孟十三没出府门,同样觉得孟十三一定是病了的人,还有陆罗。 找上门去,陆罗有那个胆量,就是怕他人还没出来,长他整整十一岁的长兄闻风,就得从京衙冲至孟府,把他揪出孟府大门,一进陆府大门,还得踢他两脚。 他陆罗生来天不怕地不怕,连他父亲母亲他都不惧,唯独有些悚他长兄。 也不知是幼时被踢怕了,还是怎么地,竟生成他如今一见长兄,就得看长兄脸色行事的习惯。 关于这个似乎已深刻进他骨髓里的习惯,他曾特意把自己关在寝屋里,一个人坐下来,静下心仔细地想一想,深究其源,大抵是因着六岁时,他因贪玩爬树,爬到最高处,以至自己下不来,后来长兄找来,自是被他吓一大跳,立刻爬上树想抱他下来。 岂料当年的长兄虽已年十七,却是个只会读圣贤书的儿郎,手无缚鸡之力,更不曾爬过树,当时急着抱他下树,长兄未有思虑周全,爬到半道,喘着大气儿踩到一树枝,不想树枝细脆,不堪承受长兄的重量,导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长兄一脚踩空,直直从半空摔下。 摔下时,长兄本能地护住头脸,结果头脸无事儿,护住头脸的右手臂却因直直摔落,砸到一块尖锐的石子上,石尖插入皮肉,血流不止,染红了长兄那日所穿的月白长衫。 当年的他,就坐在最高的树杈上,往下看到这一幕。 自此,这一幕似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画,深深印刻在他脑海里。 后来,下人闻声找来,他得救了,长兄也及时就医,他和长兄都没有事儿,但从那之后,长兄说一句,他便听一句。 事后长兄对他说的第一句,便是不准他再爬树。 时隔十年,他没有再爬过树。 也自那时开始,慢慢的所有人,都发现了这个现象,但凡他捣蛋犯浑,无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先贵妃后皇后的长姐,他们都知道了只要长兄出马,不管他在何处撒欢闹事,都能把他押回陆府。 唯独成为京城恶霸这件事儿,长兄却从不会真的治住他,而是默默地在他身后,为他收拾那些烂摊子。 认真究起来,陆罗也不是悚长兄陆森,而是听,听陆森的话。 故而当陆森从来都只是象征性地让他别太横行霸道,而非似往常那样强制性地管他,不准他做某些事情,他便也象征性地听着应着,事后依然我行我素,在坊间继续顶着小国舅的名头大杀四方。 尽管如此,但长兄在象征性说他两句之前,却有很郑重其事地告诫过他,东宫不能惹,与东宫相关的一切,也俱半点儿不能沾染。 孟府,是东宫外家,自是与东宫密切相关。 孟良辰,是孟府大小姐,是李寿的大表妹,自是包括在长兄告诫他的范围之内。 不能上孟府找事儿,无法找孟良辰出气儿,陆罗想了又想,决定先把诊金药费搁置,待孟良辰出府了,再狭路相逢了,他把气儿出了的同时,再把答应的赔偿补上。 “二爷,咱们这是要去雀仙楼喝茶么?”奈舍见陆罗骑着马儿拐进满江坊,不禁出口问道。 “喝什么茶!本公子要一醉方休!”陆罗眼下真是听不得雀仙楼三个字,一听便烦躁得很。 主仆很快来到与吉斐街相邻的盛舟街,在宝莱楼大门前下马。 跑堂机灵地跑出来,笑嘻嘻地牵过陆罗手中的缰绳,奈舍也把缰绳递到跑堂手里,随后跑堂把两匹马儿牵走,陆罗与奈舍一前一后进了宝莱楼。 宝莱楼同样是四层,同样四楼不对外开放,一楼大堂,二三楼设有各种酒名雅间。 喝茶喝酒,陆罗都是常客。 大步上到二楼竹叶青雅间,岂料奈舍刚推开雅间的门,陆罗刚提步想跨过门槛,便听到一个声音“陆二公子。” 他寻声看去,竟是刚从三楼走下来的李寿。 他正过身,叉手行礼“殿下也在,着实是巧。” “上回是巧,这回可非是巧。”李寿向陆罗走近,身后跟着季宽、常青。 陆罗闻言便知是李寿专程在此等着他,可李寿怎知他会来宝莱楼喝酒? 他心中有此疑问,却未问出来,因着接下来李寿走到他跟前,直接给了他答案“从二公子自陆府出来,孤便让人一直跟着,知晓二公子要来喝酒,孤便先来等着。”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陆罗不禁回想他从陆府出来,一路和奈舍打马到这儿来,沿途竟也没半丝察觉。 回想到这儿,他不禁瞪了眼奈舍。 奈舍低着脑袋,早在李寿出现,说东宫的人一直跟在他和自家二爷身后,他却丝毫未感到有异时,他便已经在自我反省。 被陆罗瞪这一眼,他赶紧就跪了下去。 李寿看着这一幕,只看着陆罗,连瞥半眼跪下无声请罪的奈舍都没有。 “起来!”陆罗令道。 舍赶紧起身,退到一旁。 又对李寿道“让殿下见笑了。” “无妨。”李寿提前在这儿等着,自是有事儿要找陆罗相商,他看向被奈舍推开的雅间门,“进去再说。” “殿下请。” 李寿先进的竹叶青,陆罗随后,再是季宽常青,最后是奈舍。 第六十四章 讨这笔 跑堂上完酒与下酒菜,随着退下。 酒是陆罗叫的,雅间也是他常来的,进客座两两坐下,他便亲自给两个酒杯倒满“此乃三十年的女儿红,很是不错,殿下尝尝。” 李寿端起酒杯浅呷一口“是不错。” “不知殿下特意等在此处,是有何吩咐?”陆罗面对李寿,有着森严的上下之别,他面对他人,大部分是他尊,面对李寿,他就是卑的那一个,这样时时被压着的感受,着实不太好。 故而素来他并不太乐意面对李寿。 今日李寿找他有事儿,不管是什么事儿,他都只想速战速决。 “亦无大事儿,就是雀仙楼一别,想着也该与二公子叙叙旧了。”李寿暗有所指地回道。 陆罗手中酒杯顿了顿,他与李寿自来连见面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并无旧可叙,不过李寿还提及雀仙楼,与他与李寿有关的雀仙楼之事,也就一件“殿下是为孟大小姐而来?” “当日二公子应下两件事儿,一道歉,二公子做到了,还剩另外一件事儿。”李寿也不打哑谜,直指出他此行目的。 陆罗皱起眉峰,他来喝酒前,还想着用赔偿之事诱发孟良辰与他再战一场,好让他有机会扳回在雀仙楼丢下的面子,没想到他刚在想,李寿便为孟良辰直接找上他,要他把所应下的诊金药费赔付。 李寿见陆罗皱着眉头沉默了下来,他也不急,面对身份不如他,年数亦小他三岁的陆罗,他再怎么着,也是胜券在握。 再者,表哥替表妹讨要赔偿,天经地义。 陆罗心知李寿此行占理,他除了当即赔付,似乎也没旁的话可说,但他还是想挣扎挣扎“赔偿之事,殿下放心,罗不日便会将赔偿分文不少地送到孟府。” “如此甚好。”李寿既然费了一番心思来了,岂能容忍无功而返,“只是孤既来了,便不必再劳烦二公子差人跑一趟,把赔偿交予孤,孤再转交给夭夭即可。” 陆罗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吞吞吐吐道“罗应下孟大小姐之事,本应……” “夭夭一女娘,又身娇体弱,鲜少出门,孤走这一趟,便是为了夭夭。”李寿知陆罗想拿孟十三作借口,当下也不等陆罗把话说完,再次堵道,“二公子也有表妹,想来孤不忍夭夭过于劳累之心,二公子多少能了解。” 他是也有表妹,可他作人表哥,也没伸手伸得这般长的! 陆罗木着一张脸,想着长兄常对他言,太子并非表面那样看起来的风光霁月,真正的东宫,实则深藏不露,让他面对太子时,多动脑子少说话。 眼下可非他少说话,而是被眼前这位东宫怼得无话可说。 “……了解。”他除了顺着说还能说什么? “甚好。”李寿能抽空出来,为孟十三讨这笔赔偿,已然费了半日,是故和陆罗面对面坐下来,他便句句直捣黄龙,不欲废话,“常青。” 全程静候的常青听到这声唤,即时上前两步,也无需李寿赘述,他径自走到陆罗客座旁,不卑不亢道“二公子的赔偿交予奴婢便好。” 陆罗放在桌底下的手握成拳,忍着青筋直冒,他看了眼奈舍。 奈舍收到,立刻从袖兜里掏出一张银票,双手递到常青跟前。 面额一千两的银票,常青看了眼,却未有收,而是侧脸看向李寿。 李寿端起酒杯呷了一口,仿若未觉。 陆罗再看眼奈舍,奈舍马上又拿出两张同面额的银票。 常青看了眼奈舍手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三千两,再次看向李寿。 李寿继续浅尝酒杯中的女儿红,依旧不动声色。 陆罗控制不住地睁圆了一双狐狸眼,搁这儿敲诈他啊啊啊! 别以为他不知道孟仁吉送到太医院医治,是常青亲自送去的,太子身边的心腹大内侍送去的伤患,谁敢收诊金药费? 更甚地连杜院使也被惊动了,亲自过问孟仁吉的伤势,连同两位院判亦为孟仁吉身上的内伤外伤诊了又诊,有院使院判的重视,接诊孟仁吉的太医见状,用起太医院的药材来,跟不要钱似的,流水般进了孟仁吉的肚子。 要不然就以孟仁吉那日那副快要断气的模样,哪儿能那么快就能出太医院! 而这一切,还不是尽因眼前这位东宫伸手的缘故。 太医院分文未取,孟仁吉便好了大半,随后便被安全无恙地送回孟府修养调补,他是应过孟良辰会赔偿诊金药费,那也就只赔偿回到孟府后,孟仁吉在孟府里吃用的那些汤药补品。 成倍算起来,三千两足矣! 陆罗恼火得心口起伏,却无法对李寿发出来,他只能拼命压着火气,再次看向奈舍,沉声令道“全拿出来。” 舍把袖兜里所有银票都掏了出来,还有四千两,尽数与前面的三千两叠在一块儿,总计七千两。 李寿眉眼微动,搁下还剩三分之一女儿红的酒杯,起身道“如此,孤还有事儿,却是不能与二公子畅饮了。” 陆罗跟着起身叉手礼道“恭送殿下。” 忽略掉陆罗语气中的僵硬,陆罗的态度还是很好的,李寿觉得既然钱已到手,他身为储君,应大度海量,便不计较其语气中的不大情愿之过。 微微颔首,他走出客座。 常青双手接过奈舍手里的七张银票,亦笑眯眯地转身,跟在李寿季宽之后,走出竹叶青。 季宽从始至终未有吭声,连多余的动作都无,直出了雅间,下到一楼大堂,他才特意慢行两步,与后面的常青并肩平行,哪里晓得竟是看不到那七千两了“银票呢?” “自是收起来了。”常青觉得季宽问了句废话。 季宽感叹“殿下真陷进去了。” “谁说不是。”常青也感叹,叹完快跑两步,追上李寿请示,“殿下,咱们接下来是去孟府么?” 李寿步出宝莱楼大门,抬头望着天色,金乌已快西落,照得他满眼霞光“孤便不去了,你把银票给夭夭送过去。” 第六十五章 真怪哉 东宫尚有事务未处理,今日于文华殿中观政摄事,父皇留给他处理的奏折亦有些没看完,今儿出来这一趟,已占用他太多时间。 不宜再去孟府。 而后对跟上来的季宽道“回宫。” 青季宽齐声应诺。 李寿离开不久,宝莱楼二楼雅间传来一声酒器摔碎的脆响。 宝莱楼的掌柜庄严立听到这一声脆响,抬头往楼上望了望,跑堂想上楼看个究竟,也被他阻止“无事儿,不过是砸碎些许物什罢,莫上去打扰贵人的雅兴。” 跑堂应诺,转身继续上酒上菜。 庄严立四十多岁,不同于金白昔早年是考中秀才的读书人,他白白胖胖,一脸市侩的精明样,见人总三分笑,是地地道道祖传父父传子的世代生意人,并不像金白昔是半道出家。 再往二楼看了眼,他背着手慢悠悠地走回后面小院,准备从后门出去,亲自到雀仙楼去,跟刚回京的东家禀一禀今日之事。 两家楼只前后街的距离,不稍会儿他便走到了。 庄严立没有走雀仙楼大门,与往常一样走的后门,进雀仙楼后面小院时,恰看到金白昔从茗香居出来“诶,老白,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白和他不同,不太喜欢坐在前面大堂柜台,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后面这茗香居里一个人品茗。 这会儿往前面走,定然是要出去,亦或前面生意有什么麻烦需要处理。 金白昔匆匆的步伐顿住,回头一看,竟是庄严立“你怎么来了?” “东家不是回来了么?我来找东家。”庄严立走到金白昔跟前,“有事儿禀。” “那你来晚了一步,七爷刚刚出去。”金白昔说着又继续抬步,往前面走,“我也要出去,要不你在茗香居坐会儿?” “那行,我等等。”反正宝莱楼那边也无事儿,庄严立就当来这儿喝茶了,“七爷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金白昔步过小门,对恰往这边来的卓全道,“好好招待老严。” “好嘞!”卓全忙不迭点头,庄严立经常来窜门,雀仙楼的跑堂都认得,正如宝莱楼的跑堂也俱认得金白昔一般。 庄严立目送着金白昔大步跨出雀仙楼门槛的背影,问边上的卓全“老白这是干什么去?” “应是去办七爷交代之事。”卓全完全猜的,“具体的,小的便不晓得了。” 庄严立也没想真从卓全嘴里得到什么确切的答案,纯属顺嘴一问,问完如预料中等于没问,他转身走过小门,回后面小院茗香居坐等。 太子出现在宝莱楼,原本是件颇为平常之事,毕竟与雀仙楼的大红袍雅间一样,宝莱楼三楼末端的兰陵雅间,亦是太子专用的雅间。 每回到,每回都是在兰陵雅间喝的酒。 今日却进了二楼的竹叶青雅间,且是陆小国舅开的雅间,会面一会儿,再出雅间,太子带着人走了,小国舅直接在雅间里砸起酒壶酒杯来。 今儿会面,不一般,肯定不一般。 他定当要跟东家好好说说。 常青奉命把七千两送至孟府,亲自交到孟十三的手中,差事儿办完便回东宫复命去了,徒留孟十三站在前院厅堂清名堂一阵发愣。 “你说殿下这般闲,怎么也不来孟府一趟?”她问岫玉。 岫玉也是没想明白“小姐,殿下所思所想,奴婢可揣摩不到。” 孟十三叹气“我亦然。” 他能有空闲帮她到陆罗跟前,把赔偿她二哥的诊金药费讨回来,怎么临了临了,竟让常青把银票送来给她,他自己也不顺道来一来。 倘若他来了,她便可以顺道问他一问,就上回他问的关于特殊的梦,她重新答一答,重新与他好好地探讨探讨。 如此,岂非两全齐美? 可他偏偏不。 这位东宫,当真怪哉。 孟十三转身便带着岫玉前往森万院,进尘飞堂见到孟仁吉,当即把七千两递到他跟前“姓陆的赔偿讨回来了。” 森万院就在前院东边,常青是李寿身边的心腹大内侍,虽只是他一人来,府中动静却不小,自来只要事关孟家的东宫外孙,无论大小事儿,上上下下都得一番震荡。 于是常青后脚刚走,孟仁吉便收到了消息,他没有立刻接过七千两,而是问道“文原说,此七千两约莫是殿下亲自讨回来的?” 孟十三反应了两息,才想起来文原是商氏给孟仁吉千挑万选的长随之一,很是通晓坊间之事,此刻站在她二哥身后侧的是另一名长随文方,则通晓孟府中的所有一切。 她把银票尽数塞到孟仁吉手里,自顾在一侧座椅里坐下“没错,文原可还说了什么?” 孟仁吉侧过脸“文方。” 文方即时上前“回大小姐的话,文原还说他出去给公子买宣纸时,买完从坤正阁出来,恰恰看到殿下迈出宝莱楼的大门。” 孟府的下人都认得李寿,文原说看到李寿,那必然是李寿无疑。 而坤正阁就在宝莱楼的斜对面,专卖笔墨纸砚,字画话本等物,是一家齐聚风雅俗乐于一身的百年老店。 面阔两间,三层楼,生意火爆。 “可还有看到其他人?”孟十三问道。 文方摇头“除了随行的季公子与常内侍,没再看到旁人。” 李寿既然是帮她从陆罗手里讨回赔偿,那说明李寿于今日是见过陆罗的,李寿又去了宝莱楼,那陆罗十有八九也在宝莱楼,只是李寿出宝莱楼时,要么陆罗还在楼里,要么陆罗早在李寿之前离开。 孟十三想罢也不再想,反正诊金药费到手就行,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想再与陆罗纠缠。 文方尽数回答完,便退回孟仁吉身后侧静候着。 孟仁吉看孟十三一脸沉思,显然是在想赔偿之事,他看了眼手中的七张银票“夭夭可是觉得此赔偿有异?” “无异,二哥安心收着便是。”孟十三说着站起身,“拿到赔偿,我便直接到二哥这儿来了,还得到上房一趟,同祖母说一声。” “好。” 第六十六章 实纯臣 孟十三走后,孟仁吉看着手里的七千两,久久不能回神儿。 他刚回孟府,虽说大伯母将他的日常起居安排得妥妥贴贴,吃得饱穿得暖,虽要调养身体,还特意交代大厨房隔三差五地钝补汤给他喝,对他着实好极。 与在西郊庄子上的日子相比,眼下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但按照孟府的规矩,小姐月银三两,尚在读书的公子月银五两,除却大堂兄已是詹事府府丞,自有月俸,未再领月银之外,他和三堂弟、四弟一样,都是领的五两月银。 五两银子,搁于从前还在庄子上的生活,他用不了多少,九成可以存起来,然于现下在孟府,他还想学认字,用于购买书籍与笔墨纸砚,却是不够用。 他也想过买一些劣质的来用,却被文方一句话提醒“公子,现在您是孟府的二公子,所食所用必不能太差,如若不然,是会被瞧不起,继而生出闲话来的。” 文原亦道“公子莫小瞧了坊间的闲话,流言蜚语可以毁掉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更足以摧毁一个本就不受宠的庶出公子。” 孟氏乃京城世族,根深叶茂,又背靠东宫,时刻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因所用劣质之物,而导致孟家遭人非议,言道堂堂尚书府公子竟也用不起上乘的笔黑纸砚,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少不得又得给孟家添上些许麻烦。 往前他被弃于庄子,任他生死自顾,纵然有言官看不过去仗义直言,以孟家的势大,亦可指鹿指马,言他患了染疾也好,道他屡错不改也罢,还不是孟家的一句话。 现在却大不相同。 经大妹妹将他那般高调地接回孟府,令他曝光于坊间众人之下,清楚明白地告知所有人,孟府还有一位二公子,且得孟大小姐相护,终是血脉相连,手足情深,他孟仁吉,并非孟府弃子。 此后孟府放什么话,他也知晓。 还是文原告知他的“公子,坊间都在传,过去十年公子在庄子上养病,眼下病好了,自是将公子接回孟府,以公子的年岁,也该说亲了。” 祖父一心扑在朝政上,祖母镇着内宅,大伯母管着中馈,这般说词,是经祖母授意,由大伯母安排孟家下人,巧至坊间各个角落散播。 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成了真。 十年的不管不顾,一朝得回,也不过是换来他亲祖母轻飘飘的一句养病罢,且时刻未忘记他,最后一句他该说亲了,便是最好的证明。 毕竟真弃了他,又岂会操心他的终身大事? 可以他庶出的身份,在庄子上又形同下人生存了十年,如此粗鄙无才的他,能得什么好姻缘,他那亲祖母能有多大的神通,能为他说得一门什么好亲。 终不过是为了孟家颜面,而不得不说的场面话罢。 孟仁吉心里明白,在这个府里,真正关心他处处为他着想的,唯大妹妹一人。 他手中拮据,连想重新读书习字,既不敢习读出大动静,亦不敢向谁诉说难处,只能悄悄地计算着,想着自己周全,却又恼于自己无能,终无计可施。 今日文原去坤正阁买宣纸,那是五两月银剩下的最后一两。 大妹妹送来的这七千两,于已身无分文的他而言,无疑是旱时雨。 文方见孟仁吉一直盯着银票,一动也不吭声,思忖再三道“公子,大小姐是真的待公子好。” 仁吉应着,想着总有一日是要报答大妹妹待他的一片真心的。 孟老太太确实是在等消息,结果打发赏夏往前院跑了两回,都没得到答案,直至孟十三到上房,掀起帘子进屋,她才终于知晓太子外孙又遣常青来做什么。 自从上次不欢而散,宝珠金银担心得很,赏春也是有意无意地时不时借话发挥,跟孟十三讲明一个道理,那就是只要孟十三一日未出阁,丧母的孟十三唯有紧紧抱住孟老太太这条大腿儿,孟十三接下来的说亲、定亲、出嫁,才能得到最好的安排。 此道理,孟十三不是不懂。 她懂得很。 只是要她先低头,总需要一个时机。 今儿李寿帮她在陆罗那儿把赔偿讨回来,便是时机到了。 故而一进屋,孟十三面带微笑,笑得犹如初春暖阳,无害到宛若先时她呛孟老太太的那一幕,好像不曾发生过似的。 孟老太太是老人精了,长孙女那点儿心思,她看得透透的,也是早在等着台阶下,见状也对孟十三关怀倍至,细细问了今日常青过府之事。 孟十三无不答得仔仔细细,末了道“祖母,殿下实在是太好了,也不知殿下何时才能再来府里,夭夭好跟殿下当面致谢。” “不好说。”孟老太太也说不准,但见孟十三前些时候还连喝李寿送来的茶都不肯,现在却能主动问起李寿何时来,俨然是二人颇有进展,她心下愉悦,“不急,总会来的,届时夭夭再与殿下当面致谢也不迟。” 只能如此了。 孟老太太复又提起来桃花宴上之事“景姐儿不懂事儿,与董家的大小姐打起来,你作为长姐,理应劝阻,如何能不劝阻不说,还横加一脚?” 祖母尚不知内情,当日实乃她故意挑起孟美景和董玲珑的口角,方引得她们大大出手的。 且宴会结束的当日,一回来宝珠便将宴会上所发生的事情,尽数同祖母如实禀了,此前祖母没同她算那一脚的账,这会儿算起来,估计是祖母另有话要说。 孟十三不免竖起耳朵,乖巧地顺着说“是,夭夭往后会注意的。” “我记得过几日,是董家二小姐的生辰,你与景姐儿趁此机会一同去董府,给董二小姐贺一贺,桃花宴上打架之事,也就过了。”说到底,孟老太太真正的目的,也是不想因着小辈之间的嫌隙,伤了孟董两家的和气。 早在桃花宴过后,孟十三也打听过董家看待夺嫡的态度,结果是中立,董右侍郎董布,实乃完完全全的纯臣。 第六十七章 此契机 也就是说,董家和孟家自来的和气,当真就只是表面上的和气,往来也只是年节客套的礼数,尽与夺嫡无关。 这会儿祖母要她与孟美景同行,都去给董无双贺生辰,明摆着是想借着她们小辈之间的亲近,来拉近孟家与董家的距离,意图得到兵部右侍郎董布的助力。 但以祖母此想法来看,此前孟家应当也拉拢过董家,只是没成,现在重提,并让她们两个孙辈去做,乃因着桃花宴上董玲珑和孟美景打的那一架,不想因此两家伤了和气,故方让她们主动上门示好。 如此一来,纵然拉拢不了,也算是一种修补,让两家的关系维持在与往前无异的状态上。 可见祖母当日在听得宝珠叙述宴会上所发生之事后,并非真的丝毫不在意孟美景与董玲珑打的那一架,更并非真的觉得她为护孟美景,而侧踢董玲珑的那一脚是对。 只怕在祖母心里,对错是小,利益是大。 祖母终归是祖母,经历过数十年的风浪,什么状况未曾见识过,没当即发作,不过是祖母格局够大,忍得住、看得透、观得远。 这几日的沉寂,当是祖母在等一个契机。 禁她足,是对她不尊长的惩罚,契机一到,即使她不主动来示好,祖母定然也会为了此契机,而另辟蹊径与她重归祖孙温情。 别人家府里的小姐,区区董府小辈的生辰,祖母为此契机,必也是煞费苦心事先查得。 孟十三思来想去,面上不显,依旧乖巧“好,不过也得董二小姐相邀方可。” 孟老太太乐呵呵道“你来之前,刚好送来,贴子这会儿该送到你与景姐儿的院里了。我也已让回事处那边回了,届时你们姐妹俩都会赴邀。” 孟十三心下纳罕。 桃花宴刚过,架刚打,孟美景身上的软肉在经医婆看过抹药之后,时不时还得嚷上一声疼,董玲珑脸上的抓伤经余明路看过拿药,短短数日,应也尚未全然愈合无痕,就那日董无双那般着紧董玲珑的脸,面上虽未表露出来,心里多少对她与孟美景有些愤恼。 再者,此前她的病名在外,可以理解董家姐妹从未邀约过她,却也未曾邀约过孟美景,且依那日在靖王府外大门前,董玲珑见到孟美景时,便丝毫不掩厌恶之色的态度,可见彼此的不对付。 纵然董玲珑对她侧踢一脚之举抱有好奇心,不信她当日给予的答案,想过后寻她再问一遍答案,那也是董无双的生辰,而非董玲珑的生辰,既是董无双的生辰,那便是董无双的主场,董玲珑即使是长姐,也不会为了她一个外人,惹得胞妹此生辰正主的不高兴。 种种迹象表明,董无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给她与孟美景下贴子,邀请她们参加她的生辰宴。 然,事实胜于雄辩。 董无双生辰宴的邀请贴被送来了,且是双份,她与孟美景各执一贴,能由她们自己做主,去不去都不会影响到另外一个人。 如此周全,她怎么想都觉得好像是为了方便她而送来的。 既能让她光明正大地出府,又能不必时时与孟美景绑在一起,首先出府赴邀便不必非得一同前往,反正有两张贴子。 定然是有什么外力,致使董无双发出此邀请。 这让孟十三不由自主地想到崔瑜。 孟美景此刻则正在绾菲院里,也看着手中的精美贴子发愣。 董家姐妹的生辰,自来不曾邀过她,连董玲珑今年的及笄礼,她也未应邀去观礼,倒是孟府有给董府送去贺董玲珑及笄的礼物,正如孟良辰今年办及笄礼时,董府亦有给孟府送来贺礼一般。 两家的往来礼数,自来都周全。 也仅仅于此。 怎么突然董无双的生辰,就邀她去参加了? 吉祥道“小姐,听送来贴子的回事处的人说,大小姐那边也收到了贴子,且老太太已知晓,并让回事处回了董府送来贴子的人,说您与大小姐都会应邀到贺。” 如意在另一侧也点头“是,大小姐此刻还在长春院里没出来,想来老太太正和大小姐说此事儿呢。” 董府,光宏院,叶渡堂。 董宽与崔瑜对坐于罗汉榻上,中间的榻几上摆着一副棋盘,黑白子撕杀正烈。 二人的随从则各自守在屋外廊下,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 这时庑廊拐角处传来脚步声,沉生与湖峭不禁同时侧脸看去。 沉止走出拐角,快步往这边走近,近了见除了沉生之外,湖峭竟也还在,不禁问一句“公子在里面?” “公子与崔七爷都在里面。”沉生回道。 屋内的董宽听到动静“进来。” 止领命,进到屋里,迎面便看到他家公子,以及崔家七爷,礼道,“公子,崔七爷。” “送到了?”董宽问道。 “送到了,且得到回信,说孟大小姐和孟二小姐过几日一定会到。”沉止禀道。 崔瑜闻言,微勾唇角,指间的白子一落,瞬时将黑子杀掉一圈。 董宽挥手让沉止下去,回头便看到这一幕,不禁叫起来“不是,我都帮了终南如此大忙了,怎么你下手还这般狠!” “忙归忙,棋归棋,岂能混为一谈。”崔瑜,字终南。 贴子之事,是他请董宽帮的忙。 董宽年二十有一,字同宇,乃董布之子,原是庶出,生母生下他后血崩而亡,董布正妻苗氏见状,便将他抱至膝下,以嫡子教养,是故自幼是在苗氏的身边长大,与苗氏嫡出的两个女儿情如同胞兄妹,乃董府先庶后嫡的嫡公子。 崔瑜已年三十有七,与董宽整整差了十六岁,按理说隔着年岁,处不到一块儿去,可偏偏二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成了忘年之交。 董宽虽是姨娘所出,自小却是嫡养,苗氏又仅有二女,是真心把他当成亲生子教养,甚至为了让他成材,苗氏待他比待两个闺女,还要严厉,要求也更高。 所幸董宽也争气,一路考科举,顺利考中举人功名,却折戟沉沙于春闱。 第六十八章 就一人 真论起来,也不算折戟沉沙,毕竟董宽在上一届春闱之中,也是榜上有名的,只是名次甚低,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吊在三甲的榜尾。 即使董布没对此说什么,苗氏也安慰他好歹考中了,董玲珑董无双俩妹妹亦很懂事地表示已经考得很好了,但董宽心里明白,一甲与三甲,天差地别。 何况,他还是个吊榜尾的。 真就背着个同进士出身走进官场,不说于将来仕途的升迁有碍,就说这三甲榜尾的名声,于同窗之中便得吊个一辈子,于将来同僚之中也得每每提起每每被暗笑。 董宽觉得不行,他自觉自尊心受不了,毅然决然放弃了上一届的名次,决定重考。 眨眼过去三年,明年又到春闱。 “好好好,不混为一谈便不混为一谈。”董宽答应帮忙,也是有求于崔瑜,“那这忙我是帮成了,你何时有空闲来指点指点我的策论?上一回我写的那一篇,被你说得一无是处,虽当时我也挺气恼,但过后想想,你说得也有道理。” 上一回春闱,他之所以会吊在三甲榜尾,便是输在策论上面。 明年再考,他是抱着必进一甲的决心,退一步也得个二甲传胪,为此他备了整整三年的考。 “上回那一篇,你重新破题,写好了再给我看便是。”崔瑜知晓小友志在一甲,他虽未曾科举,于策论上却颇有见解,可给董宽一些建议。 “可!”董宽立刻应下。 崔瑜离开董府,已近人定。 刚进雀仙楼,金白昔便迎了上来“七爷,办妥了。” 瑜颔首,抬手揉了揉疲倦的眉心,往后面小院走。 金白昔紧跟在侧“老严近日暮时分过来,说是有事儿禀,一直在等您。” 崔瑜瞥了眼金白昔“同你说即可,何必非得等我回来?” “他来的时候,我正要出去办您交代的事情,这也是刚刚回来。”金白昔解释道,以往东家不在,庄严立有事儿,确实都是同他讲,他若处理不了,再给崔瑜去信,等崔瑜的指示。 崔瑜没说话,走过小门。 庄严立耐心很足,也是似此种静候等待的情况,以往发生过太多回,他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故崔瑜踏进茗香居时,他正吃着茶点配着最爱的碧螺春,吃吃喝喝得很满足。 见到崔瑜,他赶忙起身“七爷,我……” 崔瑜瞧了眼庄严立手里正吃着的驴打滚“吃完再说。” 庄严立即时狼吞虎咽,看得金白昔走近给他递了递茶碗“你吃慢点儿,一大把年纪了,小心噎着缓不过来。” “我也没旁的喜好,就好这口吃的,你少管我!”庄严立接过茶碗,把碗里余下的半碗茶水咕噜咕噜一口气儿喝尽,粘在喉咙口的糕屑终于被冲了下去,他舒坦地打了个饱嗝。 “我不是管你,我这是怕你……” “得得得!” “咳。” 崔瑜低低一声咳,成功制止了金白昔与庄严立的日常斗嘴。 两人一安生,正事儿就该提溜上来了。 庄严立继而把李寿与陆罗前后进宝莱楼,又一同进的竹叶青雅间,之后再出来,李寿离开,陆罗在雅间拿杯盏器壶撒气,此一系列发生在今日下晌之事,半点儿不漏地阐述了一遍。 金白昔疑道“这孟陆两家素来不对付,太子殿下与陆二公子以往纵然正面撞上,也仅是打声招呼,便各走各的程度,怎么照你这样说,却是太子殿下有意在宝莱楼堵陆二公子似的?” “别似的似的,根本就是。”庄严立早就练就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什么人什么操作,他看一眼便知,“七爷觉得他二人在竹叶青里头能说些什么?” 崔瑜想了想道“约莫与那日在前面楼里发生的事情有关。” 发生的事情? 金白昔即时想到孟十三硬杠陆罗的那一战,心里的疑问顿时换成另一个“七爷的意思是,太子殿下与陆二公子会面,是为了孟大小姐?” 庄严立虽当时没在雀仙楼,事后也是知晓得很快很清楚,崔瑜一提及,他也同步想到孟十三与陆罗对峙的那一日,而后保持安静。 他对孟府大小姐的了解,仅存于坊间传闻,虽过后有问过老白一些关于孟大小姐的事情,总归未曾见过,更未曾在当日直面目睹孟大小姐一筷见血的风姿,眼下又有东家在,他觉得他没什么发言权,听便好。 “十有八九。”崔瑜也是个人揣测,无法十成十地确定,又往外唤声,“湖峭。” 湖峭就守在茗香居门外,听到唤声即时入内“七爷。” “湖岩回来了没有?”崔瑜问。 “还没。”湖峭答。 崔瑜思忖了片刻“等湖岩办好事情回来,你跟他说,到孟府大门外守着,倘若孟大小姐有出门,立刻来禀。” 峭领命。 侧座里的金白昔与庄严立面面相觑,对视几息后,又齐齐看向主座上的崔瑜。 崔瑜眉梢都没动一下,径直起身“我回寝屋了,你们也早些歇息。” 二人异口同声应好,目送着崔瑜走出茗香居,湖峭跟在后面,主仆俩进了小院楼阁。 崔瑜在京城,都是住在这座靠近小院后门的两层楼阁里。 “即便孟大小姐与十三小姐有着干系,我也觉得七爷太过于在意孟大小姐了……” “不必觉得,就是。” 庄严立打断金白昔的觉得,肯定了金白昔的话,东家在意孟府大小姐的程度,确实有些过了,不过也是有原因的。 金白昔没有反驳,东家这般反常,尽因十七年来,也就孟大小姐一人提到十三小姐。 孟仁平从詹事府出来,回到孟府的这一路,他就一直在想季宽跟他说的,殿下亲自出宫追踪陆罗,在宝莱楼堵陆罗,以东宫之威震慑陆罗,才让陆罗那般轻易地双手奉上七千两赔偿。 经过这些日子的沉淀,殿下频频为大妹妹打破常规之举,已让他意识到大妹妹要进东宫成为太子妃,其机率很大。 第六十九章 是太难 然而,每回他将话题往这方面引,殿下眉峰微皱避而不谈的反应,又让他觉得是他想多了。 陷入自我怀疑之后,思维又峰回路转,因着他又想到殿下待大妹妹的不同,恰如同大妹妹对殿下的态度,似乎都含着目的,且双方的目的又似乎都与风花雪月无关。 孟仁平觉得脑子有些混乱,越想越乱成一团麻,缠得他头疼。 祖父祖母把确定殿下心意的任务交给他,本也没觉得容易,可他想着应当也不难,现在他才知道是他错了,何止是难,简直是太难。 回到孟府,踏入建丰院,已是人定时分,高远提着灯笼引路,孟仁平心中烦躁,步伐却是走得四平八稳。 时辰不早,他直接回到寝屋漱洗换衣,而后一身家居常袍来到淼渺堂,问早候在一边的高近“二公子那边如何?” 高近禀道“今日大小姐见完常内侍,便到森万院去了,后来小的打听到大小姐把七千两尽数交给了二公子。” 仁平不觉得奇怪,那笔钱本就是赔付他二弟的诊金药费,“大小姐可有去见老太太?” “有,随后便到了上房。”高远自来跟着公子出门随侍左右,高近则自来被留在府里关注府中一切,或者是被派出去办事儿,他今日就留在了府中,“董府还送来两张贴子,是董家二小姐的生辰贴,老太太让回事处回了送来邀请贴的董家下人,说过几日两位小姐都会赴邀,到董府为董二小姐贺生辰。” 孟仁平点点头“可还有其他事儿?” 高近想了想“小的听文原说,二公子回府后便在读书习字,为此文原经常往坤正阁跑,今日还去买了不少宣纸。” 因着都是主要负责府外诸事,大部分时间都要往外跑的缘故,在二公子未搬回府里住,文原尚未被大太太调派进森万院侍候之前,他们便有些交情。 现在他侍候大公子,文原侍候二公子,虽各自的主子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但这并不影响二人之间的情谊。 当然了,各为其主,他们都很明白什么该问什么该说,皆不会问对方不该问的,对方也绝不会说不该说的。 诸如二公子回府后努力读书习字之事,则没什么不能说的。 二公子低调,文方和文原自然也跟着低调,故而时至今日,知晓二公子自己在读书习字者不多,皆以为二公子闭院不出,把自己闷在森万院里,是因着胆怯自卑,不敢出院半步。 高近把自己心中所想如倒豆子般尽数倒了出来,孟仁平听后觉得孟仁吉闭院不出,有着忙于充实自己的缘由,也确有高近说的其他下人所言的胆怯自卑的原因。 之前只要想到大妹妹,他的心里便会不自觉升起一股子内疚,现在加上二弟,他身为长兄,疏于照顾弟妹的愧对,便更深了。 孟仁平往外望了望,时辰太晚,现在过去森万院定然会打扰到二弟的休息,可他早出晚归的,如若不是这般时辰,他也挪不出时间去看下二弟。 高远察觉到孟仁平这一望,试着提议道“公子若想关怀二公子,不如从二公子所需入手?” “公子书房里什么书籍都有,用于练字的临贴,也是各个大家都有,还有笔墨纸砚,都是坤正阁所出。”高近也提出建议。 孟仁平闻言认真思考了下,而后觉得可行,对高近道“你去办,明日一早便给二公子送去。” 近笑着领命。 高远高近是从孟仁平很小的时候,便被商氏千挑万选到孟仁平身边陪伴着长大的,不仅了解孟仁平,对孟仁平自幼读的书练的字,从初学到有所成,俱一清二楚,并作了归类。 是故领命之后,高远侍候孟仁平回寝屋歇下,高近则进了建丰院的书房,整理了初学者的书籍临贴,以及孟仁平平日里用到的笔墨纸砚,多多少少都拿了一些。 孟仁平所用之物,不管是文房四宝,还是其他,孟知度与商氏为人父母,都十分关心孟仁平此长子的需求,故而别说孟仁平现在已有俸禄,还是在苦读作学问之时,都不曾短过长子的银两。 然而,每回他将话题往这方面引,殿下眉峰微皱避而不谈的反应,又让他觉得是他想多了。 陷入自我怀疑之后,思维又峰回路转,因着他又想到殿下待大妹妹的不同,恰如同大妹妹对殿下的态度,似乎都含着目的,且双方的目的又似乎都与风花雪月无关。 孟仁平觉得脑子有些混乱,越想越乱成一团麻,缠得他头疼。 祖父祖母把确定殿下心意的任务交给他,本也没觉得容易,可他想着应当也不难,现在他才知道是他错了,何止是难,简直是太难。 回到孟府,踏入建丰院,已是人定时分,高远提着灯笼引路,孟仁平心中烦躁,步伐却是走得四平八稳。 时辰不早,他直接回到寝屋漱洗换衣,而后一身家居常袍来到淼渺堂,问早候在一边的高近“二公子那边如何?” 高近禀道“今日大小姐见完常内侍,便到森万院去了,后来小的打听到大小姐把七千两尽数交给了二公子。” 仁平不觉得奇怪,那笔钱本就是赔付他二弟的诊金药费,“大小姐可有去见老太太?” “有,随后便到了上房。”高远自来跟着公子出门随侍左右,高近则自来被留在府里关注府中一切,或者是被派出去办事儿,他今日就留在了府中,“董府还送来两张贴子,是董家二小姐的生辰贴,老太太让回事处回了送来邀请贴的董家下人,说过几日两位小姐都会赴邀,到董府为董二小姐贺生辰。” 孟仁平点点头“可还有其他事儿?” 高近想了想“小的听文原说,二公子回府后便在读书习字,为此文原经常往坤正阁跑,今日还去买了不少宣纸。” 因着都是主要负责府外诸事,大部分时间都要往外跑的缘故,在二公子未搬回府里住,文原尚未被大太太调派进森万院侍候之前,他们便有些交情。 现在他侍候大公子,文原侍候二公子,虽各自的主子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但这并不影响二人之间的情谊。 第七十章 纷纷疑 放着这么多底气倚仗看不到,也未曾想过要从继母手里夺回来,好好过上富足的日子,怎么就反而生无可恋到自绝而亡? 真真不知原主那脑袋瓜子是怎么长的。 宝珠一结束日间的翻土,漱洗换衣后并没有立刻回屋歇息,而是和金银一起来到寝屋,见到孟十三正坐在灯下,托着腮望着窗外院墙一角,突然就叹起气儿来。 她走近了道“小姐,时辰不早,该歇息了。” 孟十三轻嗯一声,宝珠进屋,她是知道的,她还知道金银就站在屋外和岫玉、钗玉一问两答,都是金银在问她的日常起居,看其中有无不妥或不周之处,岫玉钗玉照实回答,答得极其仔细。 若无,金银便赞,若有,金银便纠正,岫玉钗玉亦认真地保证绝不再犯。 倘若她未曾被雷劈过来附于这具身体,成为孟良辰,代替孟良辰活着,原主不止魂魄没了,连身体也彻底消亡,那不就是亲者痛仇快者么。 “过几日董无双生辰,你暂且免罚,随我到董府去。”孟十三虽也觉得岫玉不错,便较起宝珠,还是差了一大截,且用起宝珠来,她更顺手。 珠高兴地领命,随后侍候孟十三歇下。 做好一切,孟十三于帐幔之中缓缓阖上眼,宝珠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来到外间看到金银,示意金银到屋外说话。 到了屋外,看到岫玉钗玉两人也还在,齐齐候在廊下,宝珠见人都齐,便把孟十三的意思说了。 岫玉一听松了口气儿“这便好了。”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宝珠不禁点了点岫玉的额头,“倘若小姐能带着你出去几回,你多见识见识,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岫玉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但她就是怕“姐姐且饶我,我也想有长进,可眼下我刚刚当上泰辰院的二等丫鬟之首,连院中之事我都没完全弄明白,到外头去我就怕会给小姐丢人,更怕会说错话做错事给小姐惹祸。” 翌日一早,高远跟着孟仁平出府上衙,高近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一大堆东西进森万院。 前院发生之事,后院没多久便传透了。 孟老太太和商氏都没多大反应,只觉得孟仁平身为长兄,自来很有作为兄长的觉悟,对弟弟妹妹的看顾指正,实属正常。 吴氏与孟美景则窝在一块儿,母女俩颇摸不着头脑之余,不免又气愤起来。 “都是孟良辰!若非因她得了殿下的眼,府里岂有这些变化!”孟美景气归气,心里到底明白着,已不似之前那般不肯承认,只能将脾气尽发在屋中的物什里。 “母亲早同你说了,今时的孟良辰已非往日的孟良辰。她能把那庶子带回府,又让殿下因她,亲自从陆二公子那儿讨回七千两,今日你大哥让身边人送东西到森万院,何尝不是存着亲近之心。”吴氏看得更透,见闺女仍气鼓着双颊,不禁提点道,“说到底,这些变化,还不是因着殿下之故。” 孟美景闻言点头,胸有成竹道“母亲放心,女儿明白的。祖母也早告诫过女儿,不得姐妹相残,往后女儿绝不会明着和孟良辰对着干的。女儿也不是尽听祖母的,而是女儿明白了一点儿,既是她孟良辰能得殿下的青眼,那也能成为女儿亲近殿下的桥梁。如此一来,女儿不会再与她闹僵,总是要和和气气,姐妹情深的。” “我的女儿真是长大了!”吴氏正是此意,欣喜地又道,“过几日董二小姐生辰,去的贵女肯定多,你不妨多结交几个,对你的将来只有益处。” “母亲以为女儿不想,女儿参加过那么多回颜华郡主的四季赏花宴了,每回女儿何尝不想多结交一些对女儿有利的小姐,可她们要么嫌弃女儿年数小,要么就是觉得女儿脾性也她们不和。”孟美景当局者迷,看不到自己的娇蛮任性、装模作样,故也不知诸女为何不与她深交的缘由。 吴氏作为母亲,却是多少了解自家闺女的缺点,听后哑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也无法出谋划策,唯有慰道“知己难寻,以稀为贵,那位楼小姐不就与你相交甚笃么。” “那是!阿烟与我可好着呢!”楼烟是这些年来,孟美景唯一交到的真心朋友,“女儿已经问过了,董无双的生辰宴,阿烟也收到了贴子,届时我们便可一起,母亲不必忧心。” 董无双下贴子邀孟家姐妹参加其生辰宴,而孟家姐妹也俱应下邀请,此事儿很快在整个贵女圈传开,数日间掀起了一阵议论的狂潮。 先时孟十三便已参加过李照沁的桃花宴,且在宴会之上,亲自应下李照沁,若郡主再有约,孟十三定然赴约,是故再出府门,应下与孟美景一同参加董无双的生辰宴,倒也不是很稀奇。 只是董家姐妹自来与孟美景互看不对眼,刚过的桃花宴更是大大出手,虽被孟十三于雀仙楼对峙陆罗之事盖过了风头,与郭蓉在桃花宴上落湖成为落汤鸡的丑态一样,都未传出分毫。 然到底真实发生过。 且当时孟十三还侧踢了董玲珑一脚,董无双自来是长姐至上,那日孟家姐妹一人与董玲珑打架,一人踢了董玲珑一脚,董无双怎么可能就那般轻易揭过? 诸女纷纷生出疑问。 与董无双交好的贵女不免趁生辰宴未到,先行过董府悄声问了问董无双,岂料却未问得答案,反把董无双问住了。 董无双虽是一脸懵,幸得她懵归懵,却自来是个有城府的姑娘,很快收起外露情绪,随便应了几句,便把来问她缘由的好友先敷衍过去。 转身她便找上长姐。 董玲珑正在自个儿院落练枪,手持梨花枪舞得正酣,看到妹妹来了,才停下手,接过大丫鬟梨白快步上前递过来的白色湿帕,擦起额头的薄汗。 在听到董无双所为何来后,她也是懵了“那是你的生辰宴,又非是我的生辰宴,我怎么可能替你下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