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徐徐且行》 第1章 大石村 从惊蛰那天开始的雨,断断续续下了七八天左右。今日终于放晴,天气还稍微有点凉。 对于大石村私塾里的孩子来说,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本该是晨读的时间,却因为天晴的缘故,让他们省去了半早上的功课。 私塾的先生带着孩子们把近些日子因房屋漏雨而打湿,还有些虽然没有湿透却有些发霉的书卷搬了出来,放在私塾外的地面上晾晒。 私塾建在一方长三十余丈,宽三十余丈,高则足有百丈的方形巨石上。出了教室,便是一块完整而平坦的石面,在雨季,这里倒少了几分泥泞。 这方巨石,自然也就是大石村这个名字的由来。 清风徐徐,沾了水的书卷微微颤动着,阳光温和而均匀的洒在先生跟孩子们的脸上。 “清风莫来翻我书,书中大道万万斤” 先生站在巨石边,衣袂飘飘,这一幕看的学子们如痴如醉。 私塾建来已久,在大石村村民的记忆中,自打他们记事起,这个私塾就存在。 差不多在六年前,老先生腿脚实在不支撑他再上山下山的时候,一个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的的中年人云游至此,登上巨石后便留在了这儿。 他自称姓韩,众人便以韩先生称呼。 再说学生,都是大石村的孩子,来去不过方圆七八里地。大石村的住户并不多,这里的学生全算起来也就将将十五六个孩子,年龄也都参差不齐,六七岁的有,十五六岁的也有。 韩先生住在私塾内,平时吃饭都是由学生们轮流从家里带来,他刚来时说了自己无偿教书,因此孩子们的家长也大都无所谓在做饭时多加一勺米一瓢水。 今日送早饭的学生叫陈之,今年十三岁,七岁那年便来此学习,至今六年,恰好跟韩先生来此的时间相同。 “韩先生,早上爷爷炒的青菜,煮的小米粥,您快吃吧。” 陈之从布包里取出盛饭的篮子,拿到韩先生的面前。韩先生微笑着点点头,接过饭盒坐在一旁的石墩儿上开始吃起来。 做了晨读,又晒了书,饭菜已经凉了,不过他并未在意。 “好了,你去教室吧,我清洗过饭盒就来。” 陈之恭敬的退下,回到教室温习功课。 一天功课学完,西沉的太阳已经被远处的大山遮去一半,陈之他们拜别韩先生后从后山下山回家。 同行的孩子叫孙栓,今年十岁,他家与陈之家隔着一条小河,两人家离得近,所以一直结伴而行。 两人一路上说着笑着,走在这走了好多年的路上,对这路边的花花草草依然是看不够爱不完。 大山里,太阳一旦到了山后,天色很快就会暗下来,两人此时才走了有离家一半的路程,再远一点的地方已经变得影影绰绰。 陈之抬头看了看天。 “不玩了,我们快走吧!” 孙栓点点头,两人开始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前面是一块山坳,山坳里有一片松林,路从松林中间通过。松林当中有着一座孤坟,没有碑,要不是坟头有几块堆起来的石头,石头后微微隆起的黄土堆,大概没人会注意到这是一座坟。 这条路他们已经走了无数遍,这孤坟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路边的树木花草一样,太熟悉了,对坟冢并没有其他异样的感觉。 陈之和孙栓快走到孤坟时,孙栓捡了一只掉落的松针,准备给陈之来个出其不意。 可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山坳刮起一阵怪风,阴冷的感觉让陈之不由得心头一悸,孙栓也瞬间跟上抓住陈之的胳膊。 “疾风骤雨时有无,我自浩然正气足,胸中育有雷和电,邪魅魍魉百秽除” 陈之朗声读出韩先生教过的正气歌,随之一股温暖的感觉从骨髓中生出包裹全身,周遭也变的神清气明。 孙栓也随之安下心来,他松开了陈之的胳膊,两人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说说笑笑向家走去。 孙栓想着这就回家告诉父母,读书读多了,竟然连胆子也变大了。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到刚刚陈之在朗诵正气歌时,周遭发出的微微的转瞬即逝的透明涟漪。 在河边告别了孙栓,陈之走过木桥回到了家,爷爷还在院子里锯竹子,陈之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是爷爷一个人将他抚养至今。 “爷爷,我回来了” “之儿回来了,爷爷把这收拾一下就做饭去” “不急的爷爷,我帮您收拾” 收拾完东西,爷爷做饭,陈之便用爷爷做好的竹笔蘸上水,在院子里的石板上练起字来。没有字帖,陈之努力回忆韩先生书写时的样子。 起笔,转折,勾勒,落笔。只有四五分形似,却已是七八分神似。 日复一日的上山下山,三年时间不经意间就过去了,陈之跟随韩先生读了圣人文章,也听了奇志怪谈,刚入学堂时不过七八岁的懵懂孩童,如今已然变成了十六岁的少年。 冬至过后十多天的时候,一场大雪如约而至。 下雪的夜晚是安静的,安静到你能听见竹子被压断的吱呀声,麻雀躲雪时的扑棱翅膀声。 看着被雪映着发亮的窗口,陈之在被窝里就能想象到明晨那是怎样一幅景象,整个大石村肯定都被一片厚重的白色覆盖住。 第二天,陈之早早地醒了过来,房间很安静。安静到让他感到了一丝不安。以往能听到爷爷细微的鼾声,此时却也什么都听不见。 他起身跑到爷爷身边,轻轻喊了几声爷爷,爷爷没有反应。他心里一沉,大声的喊了起来,可爷爷依旧没有反应。 他鼻头一酸,扑在爷爷身上呜咽起来。 爷爷生前就给自己备好了棺材,在邻里的帮助下,爷爷葬在了屋后竹林不远处的山脚下。 送完爷爷最后一程,拜谢过邻里,一个人回到家后,陈之的心里空落落的。看着房间角落堆着的竹节,他意识到以后再也见不到爷爷了,眼泪止不住又流了下来。 在家待了三天,每天夜里他都会去爷爷的坟前生起一堆火,就那样安静的坐着,直到柴火燃尽,他才起身回家。 第四天一早他在河边等了许久,仍是不见孙栓的身影,他大概是被父母带着去山上准备过冬的柴火了。 陈之再看了一眼孙栓家的方向后,独自一人朝着私塾的方向走去。 大雪封路,韩先生早早便在巨石下等着,他面带微笑地看着陈之。 “来了。” “韩先生......” 陈之看着眼前亦师亦兄的韩先生,想到爷爷后又是一阵悲伤袭来。 两人在山下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韩先生看着远处说道“看来今天不会有人来了!” 两人随后登上巨石,没有进教室,韩先生带着陈之走到了巨石边。 并肩而立时,韩先生偶然一转头,发现身边的少年不知何时竟然与自己差不多一般高了。身上还有些许几年前的稚气,但面容却已有了棱角,眼神中透着一股坚定,在其他学生的眼里是看不到的。 巨石前方是百丈悬崖,站在巨石边,抬头望去,漫山裹银,无穷无尽,阵阵山风袭来。 陈之想起古人那首诗。 “近腊千岩白,迎春四气催。云阴连海起,风急渡山来” 陈之没有注意到韩先生的打量,也就没有注意到韩先生眼睛那微微的湿润。 “你来私塾已经九年了,我能教给你的全都教给你了。如今爷爷已经不在,你在大石村没了牵挂。你想不想出去看看?有些东西是在大石村学不来的。” “先生想让我去哪?” “去比岩湾镇更远的地方,去小川岭那边的山阳城,去安和城,去看看大离的大好河山。” 陈之的思绪被韩先生的话拉向远方,韩先生看着神游中的陈之。 “此去途中,定有诸般艰险,皆需你独自面对。你可愿走上一遭?” “陈之愿意!” “好,陈之,我这么些年教你,无非是教你一个正字。不管是在大石村,还是在外面,我都希望你能记住这个字。” 陈之闻言躬身说道“陈之一定谨记先生教诲!” 韩先生站在巨石边,目送着陈之下山。直到再看不见陈之的身影,他才转身离开。 第2章 私塾来客 陈之回到家中,打开爷爷床下的木箱,里面是这些年他们爷俩积攒下的一些碎银。 他把家里简单收拾了一下,带了一支尚未卖出的竹笔,随后关上屋门。 穿过竹林,陈之来到爷爷坟前,点上一炷香,烧了些纸钱。待纸钱燃尽,他起身整理了下衣服,轻轻拂去裤腿的雪土,转身向着村外走去。 大石村通往外村只有一条大路,路上的积雪估计还得连续四五天的晴天才能完全融化。 沿着大路走了六七里地,到了一个岔路口,往西走是鱼塘村,往东走七八里地便可到达岩湾镇, 岩湾镇每逢三六九的日子有集市,附近村落的村民会在这一天赶到那里买卖,爷爷之前也经常带着陈之在岩湾镇上卖竹笔竹篮等一些竹货。 今天是初七,沿路没有赶集的乡民。走到岩湾镇时,除了原本就居住在镇上的几家住户外,没有叫卖声,也少有人走动。 陈之在之前摆摊隔壁的馒头店买了十几个馒头,与老板告辞过后便径直穿过岩湾镇向更远的方向走去。 趁着天色尚早,他一气走出三十里地,到了小川岭的脚下。小川岭是前往山阳城的必经之路,今日以前,他只在远处看见过这一道横断南北的山岭。 小川岭并不高,但山峦众多,纵深极深。大大低低得有四五十道岭。 陈之进山不远天色便暗了下来,他在路边发现一处树木搭建的窝棚,应该是是附近打猎的村民搭建的。窝棚顶部四周用树枝搭建,只留了一人进出的洞口,看来今晚的住处不用担心了。 窝棚隔绝了大部分的山风,他坐在窝棚内一根木桩上,掏出从家里带的干饼嚼了起来,馒头当然是留到干饼吃完的时候再吃。 吃完干饼,借着白雪反光,他捡了一把树枝堵住了洞口,靠在窝棚内充当柱子的树干上准备入睡。 陈之对黑夜没有恐惧,此刻在大山的黑夜当中,他也有一种泰然处之的气度,只是有着些许的孤独,但也在他能忍受的范围之内。 窝棚外山风嘶吼,窝棚顶的树枝也随风发出沙沙的响声,窝棚内,陈之已经深深睡去。 树林里不时有出来觅食的山猫跟野狗,还有扑棱着的野鸡,以往猎人居住时山猫跟野狗甚至会跑到窝棚周边,捡拾猎人吃的烤兔剩下的骨头和边边角角。 可今晚没有一只野物敢靠近窝棚,它们很自觉的在离窝棚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没有动作也没有叫声。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窝棚周围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涟漪,映着周围的雪地也变得扭曲起来。 大石村私塾,韩先生站在巨石边,似乎在等人,月光下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突然,悬崖边的空气传出一阵波动,巨石上还未来得及清扫的雪随风起舞,紧接着,一个锦袍华服的儒雅中年人凌空而来。 “韩冰,好久不见!我给你带了安和城的白云,这九年,你大概也想念它的味道了吧!” 说着中年人把一包茶叶递给了韩先生,韩先生也没有推辞,接过茶叶后带中年人进了屋内。 韩先生招呼中年人坐下,自己点燃火炉,架起铜壶,水烧开后他给中年人泡了一杯刚拿的茶叶,顺便给自己也泡了一杯。 “散临涧边闻溪声,或聚岭上瞰浮云,豆蔻采得嶙峋骨,一遇江水便逢春。”,中年人轻声道“当年可是你的这四句让安和城的白云茶名动天下,可我还是觉得这白云茶茶味太淡。” 韩先生也是微微一笑道“你平日里事务繁多,提神醒脑的话,白云茶确实比不上山阳城的雾芽。师兄,你的武境还是依旧停滞不前吗?” “很早就没有修炼武道了,我这一身修为也够用了。等到大离不再需要我操心的时候,我再试试看能否再进一步!” 大离国,是一个崇文尚武的国家。庙堂之上君臣以文治国,臣子文士以文才争得高下。而在江湖之中,众人则以武道竞得高低。 武者以自身修为境界的高低分为不同的武境,至于境界几何,则由武道先圣留下的标准来定。 总的来说,武境分为下三境和上三境,下三境分别为金石境、璞玉境和管城子境。 金石境虽是武境成就的第一层境界,但是却也是最基础的一境,顾名思义,达成金石境的武夫,体魄坚若金石,这虽为第一境,但一般资质的习武者也许强加练习数年方可触摸到金石境的门槛,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一境是寻常武夫也能达成的武境。 璞玉境,则需要有一定资质的人才能突破。达成璞玉境的武夫,像一枚待雕琢的璞玉。已经有玉的光彩所在,只要稍加雕琢便能成为精美的玉器,在大离国达成璞玉境的人有一些但也不多。 第三境,管城子境,能达成这一境界的人在大离国那就属于凤毛麟角的存在了。管城子,顾名思义,达成这一境界的武者如同执笔的文士。画山是山写水是水,随心所欲。很多璞玉境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突破至管城子境,这足以见得管城子境的高深莫测。 而金石、璞玉、管城子三境在各自境内根据境界强弱程度又分为五段。刚刚那位锦衣中年人,他如今的境界便是管城子境一段。 上三境在寻常武夫眼中则是传说一样的存在,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一辈子当中,别说修成上三境,甚至都没见过上三境的人。 上三境分为青天、蜀道、开国三境。 青天境达成者,在管城子境随心所欲之上,上可天际登高下可九洋探底。 至于上三境的第二境,有古诗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蜀道境境界高于青天境,却也异常凶险,体内有天地浩瀚气机,身体却还是寻常体魄,要引领磅礴气机在体内运转,还要一边锻造自己的体魄,如同行走在悬崖边古栈道上一般,稍有不慎便坠落万丈深渊。 第三境,开国境,千年来只有大离开国皇帝齐栋辰一人领略过其中奥妙,众人所知也仅此而已。 “韩冰,当初你为护住师娘心脉舍弃一身修为,不然今日境界定让人仰止!说来惭愧,师父唯一两个徒弟,一人失境,一人停境!” 韩先生闻言有些动容。 “要是那时有更高境界,舍了一身修为就能让师娘活下来了!” 锦衣中年人拿起茶杯端在手中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是你,师娘肚子里的小师弟也就活不下来了,对了,小师弟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小川岭了吧。” “如果路上没有耽误,应该是到了!” “你在这小山村里一待就是九年,教他读书,磨炼他的性子。师父师娘在天有灵也会感到欣慰的!” 一阵风吹进房间,韩冰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师兄,我这身体是愈发的差了,以后小师弟就全拜托你了!” “什么拜托不拜托的,照顾小师弟是应该的。你就放宽了心,好好养伤,我还等你去安和城呢!” 韩冰笑了笑,没有说话。 中年人喝了一口茶回道“对了,这次来的时候小师弟已经走了,未来得及见上一面,也不知道他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韩冰拨了拨火炉里的炭火说“小师弟像师娘,你见着能一眼认出他来。” 中年人一阵恍然道“师父师娘俱是当世无双,师弟想来也是不差的!” 说罢两人不禁相视一笑,两人眼前都出现了那久违的身影,洒脱率性的师父,温婉的师娘。 等韩冰回过神,身边的中年人已经离去,桌上的茶杯里的茶水已经被咂干,只剩杯底一堆茶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