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局当个无赖,赢得半数家产》 第一章 我是无赖我怕谁 “哎,天九——开啦——” 身穿赭色军衣的童牛儿把一只沾满灰土的皂靴蹬在漆面剥落斑驳的长条木凳上,左手按着油光的桌面,将衣袖高挽的右手抓着的木盅拼力地摇晃,叫里面发出稀里哗啦的大响。 然后猛地一翻,五粒被磨得铮亮的牛骨骰子蹦跳着自他手中滚入桌子中央的白色粗瓷大碗里。 四围众兵士皆将双眼瞪到欲眦,瞳孔不错地盯着在瓷碗里翻滚着不肯停下来的骰子,连呼吸都紧张得没有了。 待看清骰子宁定后朝天的点数,皆都被惊得膛目结舌,面色灰白。 果真又是天九,把众人面前的钱财尽皆通杀。 童牛儿欢喜得拍桌大叫“过钱过钱,过——后——不——还——哎——”伸臂将各人押在面前的大金小银尽数搂入自己怀中。 得意地清点一番,见有十几两之多,笑得两眼眯成一线。又抓起骰子入盅,拢在袖中使力摇着高叫道“押啊押啊,押大得大,押小得小,押上棉裤赢皮袄哎——”贪婪神情像极赌局中的开宝伙计。 此季正值夏炎的九月,是酷热天气,夜里更甚。 两开间大小的京城御林军甲字大营议事厅里聚着三十几名粗壮兵士,更令其中闷恶难当。 这些兵士把一张桌子团团地围着,都如同等待被宰杀的鸡鸭一般伸长脖颈,看着桌面上不见血的厮杀。 桌前坐的各人则都涨红了头脸,把青筋绷得好像要突出皮肤般用力地紧张着,用贪婪的目光盯着童牛儿起落不停的双手。 童牛儿的额颊上淌着缕缕汗水,油灯映照下闪着晶亮的光芒,一张脸孔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好似喝醉了一般。 他双目环视,见桌上参赌众人均停手向他看着,奇怪道“怎地不下注?” 对面和他在同营中当差的‘鬼六儿’卓十七将两手一摊,道“都被你赢去了,拿什么下注?” 童牛儿转脸向外营几人道“你们呢?”几人齐将钱袋倾翻,皆都空无一文。 当前岁数较大的一名兵士陪着皱纹堆叠的笑脸道“牛儿兄弟,你行个方便,借三五两与我,叫我翻翻本,如何?若再输与你,我加倍奉还。” 童牛儿却将骰子向桌上一丢,翻起眼白来对着他,把赢来的百十几两金银搂抱在怀中,哼一声道“算了吧,这世上向来是小人多来君子少,借时容易要时恼。不玩了不玩了,大伙散了吧——” 四围众兵士见无热闹可瞧,轰地一声走个干净。 外营乘兴而来的七、八名兵士见还不到一个时辰,百多两银子便易手别家,心下自然不甘。 此时一头犍牛不过五、七两,好人家娶房媳妇也只需十几两银子左右。如今这多个媳妇都输进去了,一些人的眼睛自然见红,立在当地,面上现出忿忿之色。 但他们素闻这一直当庄把骰子的童牛儿年纪虽小,却最好逞勇斗狠。且诡计多端,无赖难缠,是个面上带笑、背后捅刀的冷血阴毒之人,极不好惹。在这御林军甲字营里混了三年有余,从来都干着断子绝孙、不计报应的无耻勾当,早将狠恶之名扬播得满京城皆知,也算个叫得响的人物。各处每当提起来,都不禁要皱起眉头叹一声,道“那个无赖,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些,小心日子从此就不太平了。” 这样的恶名传扬日久,叫童牛儿好不得意。自觉得‘无赖’二字是最好听的评价,犹如一件护身符,让他无论怎样为恶,都没人敢来管束,岂不痛快? 输掉银钱的外营众兵士掂量再三,心知惹不起这个无赖。无奈只得忍下胸中恶气,各自低头闷闷地走出厅房,解下拴在檐前的马匹,乘夜色回营去了。 童牛儿见众人散尽,向对面的卓十七哈哈一笑,脸上得意之色淋漓,将怀中的大金小银弄得叮当作响。 卓十七虽比童牛儿还大两岁,但在他面前却怯如孩童。嘿嘿笑着道“牛儿哥,看我今日演得如何?” 童牛儿自怀中摸出一锭足色银块,掂了掂,约有五两左右。抛与卓十七,道“不错,过几日你再找几个冤大头来,我们仍旧合伙欺他钱财。” 卓十七将银子接入手中,笑得眉眼齐动。 见童牛儿正将 桌上的骰子收入怀中,奉承道“牛儿哥,你这手丢天九的绝活真是无敌,便寻遍整个京城怕也没人能比得上。” 童牛儿嘻嘻笑着向他眨眨眼睛,道“那是自然,就靠这一手混饭吃呢。不然每月千两的花销向谁讨取?靠兵饷那几个老钱怕不饿死才怪。”卓十七点头称是。 二人并肩走出议事厅,见满天已星月光明,交辉映灿。夜风迎面徐徐吹来,其中夹带丝缕凉爽,如美人呵气,惬人心意。 卓十七素知童牛儿贪财好色,此时有大把银钱在手,必定按捺不住。于是讨巧地进言道“牛儿哥,初更还未打,且去找个姐儿逍遥逍遥?” 童牛儿闪披军衣,双手负后慢步走着,倒有几分老成模样,看着与他的幼稚年纪不相符。听卓十七如此说立时勾起兴致,撇嘴道“有什么好去处?” 卓十七自然早有成竹在胸,但仍假意思谋着沉吟片刻,道“听说春香院新来一名头牌,小模样俏得没的说,人称赛天仙。去瞧瞧如何?” 童牛儿眼中亮光一闪,干脆道“走。” 自御林军的甲字大营中出来时,童牛儿已将赭色军服结束整齐。一手压住腰间挎的黑鞘制式长刀,和卓十七懒散而行。 卓十七比他高出一头有余,生得虎背熊腰,壮如一座铁塔。但胆儿却小,每次与人撕打,总要童牛儿跳出救他。 童牛儿身形并不矮小,只是天生的削肩拢背,看着有些单薄,似是软弱易欺之辈。其实最凶狠不过,逢到逞勇之时,每捅一刀、每打一拳皆向人致命的要害处下手,恨不能只一招便取人性命才觉得痛快。 刚入军营时,人皆不识他本性,少不得受欺。待斗过三、五次后众人才知他视自己的性命如屎尿般贱,别人的自然更不看在眼里。加上出手极快,一点预兆没有就能操刀相向,是个心里发狠的恶鬼,很快都怕了他。连在营中混了十余年的老兵油子都陪着笑脸叫他一声‘牛儿哥’,给三分颜面与方便。 卓十七与他共寝一通长榻,抵足而眠,交往自然密切。二人都是狡诈心性,一样的吊儿郎当货色,脾味相投,自然狼狈成奸。整日形影不离,合伙欺人骗财,诳吃哄色,日子过得倒也十分的滋润。 此时夜色虽暗,但白日暑热尚未散尽,屋中酷闷难耐,呆不住人。叫街上人影重重,各自游荡,朦胧望去,如钟馗出行,让夜鬼当街。 二人刚走到十字街的市口,见一彪马队正自东面急急地奔过来,百十几只明油点起的火把举在手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马蹄踏在当街的青石板上如敲玉鼓,声音清脆,震人耳廓。 童牛儿眼光犀利,立时认出当前领队的正是自家儿时邻居,现在御林军甲字大营骠骑营里当差的骠骑都尉霍震。忙抢前一步,伸手拦住他的马头道“霍大哥,你这是去哪里?” 霍震见是他,忙使力带住马匹道“刚接了东厂督主雷公公的口谕,叫将户部尚书林水清林大人的府邸围了,不知为的什么。” 童牛儿笑道“还能为的什么?必是一言失和,开罪了魏九千岁,惹下大祸临头。哎,霍大哥,兄弟今日发了笔小财,这点心意你拿去孝敬咱娘。” 一边说,自怀中摸出两锭大银。掂了掂,约有十两,自觉不够,又添一锭,递与霍震。 霍震推辞不受,后见童牛儿坚持,只得接过放入怀中。道“哪天随我回家看看娘,她想你呢。”童牛儿点头答应。霍震催马去了。 卓十七望着霍震远去背影道“牛儿哥,你怎地与霍都尉挂上亲戚了?” 童牛儿叹过一口气,低沉声音道“你不知,我爹娘死的早,又无别的亲人照顾,我自三岁起便以讨饭活命。霍大哥一家原与我家为邻,见我孤苦,饿时便与食,渴时就与水,病时又与药,没少接济照顾我,好不殷勤呢。后来霍大哥传了我几手拳脚,一力保举我进了御林军,我才混到今日这般人狗模样。若无人家,我哪有今天?这个恩情我时刻都记在心里。” 卓十七听罢点头,心下恍然。他与童牛儿相处时日虽久,倒不曾听说过这一段,不禁有些惊讶。 二人又走一会儿,拐过一个路口,已远远望见前面有个灯火通明的去处,正是京城里烟花柳巷的 所在。 当首这家便是其中最大的,三层木楼飞檐翘角,建的玲珑别致。金粉漆饰的轩窗半掩,自里面飘出缕缕香胭腻脂的味道撩拨人的鼻孔,阵阵喧哗笑闹之声挑逗人的耳膜。 楼角高挂十八盏一串的朱纱风灯,明灭不定的灯影里照定楼头一块镂花大匾,匾上‘春香院’三个行楷大字笔势潇洒,劲道十足,看落款竟是名家手迹。 楼前停着七八辆雕花香车,拴着十余匹金鞍银饰的高头大马。几个青衣小帽的家仆聚在一起正说闲话,看他俩个过来,都忙起身行礼,退在一边躲闪。 二人正眼也不肯瞧,自顾大步迈入春香院的门槛之内。 负责卫戍京城的御林军本不是什么大了不起的角色,不值得如何尊敬。但此朝皇帝昏聩无能,叫宦官魏忠贤掌权当政,却把一班宵小皆都抬举起来了。 这魏忠贤屌也没有、字也不识,任甚么都扭曲,本是个半残的人,心肠岂能不狠毒?唆使东厂锦衣卫专权无度,弄下漫天冤狱。 尤其手下提督东厂的大太监雷怒海人称雷阎王,是个如今天底下最狠辣的角色。他视朝中百官尽是异党,帮着魏忠贤下力陷害捕杀。 东厂里虽辖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无极五营,每营都有锦衣卫近千人,但雷怒海以为锦衣卫的性命尊贵,是以每次动作都要借调御林军冲在前面。时日一久,军中的兵士自然借此生出狐假之威,助纣为虐之余暗里作恶,借抄家捕犯之机搜刮钱财,自饱私囊。别人不说,只童牛儿在此项下每月进账就有三五百两金银,多时竟高达千两,可见为恶之深。 天长时久,城中住民将御林军看得比东厂锦衣卫还要可怕,见到他们那一身赭色军服和黑鞘长刀便各个自危,深怕惹祸上身。 如此一来,更令这班兵士狂妄自大,目中无物。直把王法都看得贱如粪土,一力踩在脚下踏着,更不要说天理良心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了。 第二章 大闹春香院 春香院的前厅中此时正热闹。 二十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和几十个瞪着狼眼挑选的嫖客欢笑成一团。撑场面的何妈妈一边应对四围打来的招呼,一边用眼光溜向门口,期待着有大富大贵的客人走进来,叫今夜的生意再好一些。 猛地见到童牛儿和卓十七二人进门,何妈妈不由得倒吸口冷气,怀中似被塞入大冰块一般,立时凉了半截。 她招呼童牛儿两年有余,已是老相识。素知这孩儿年纪虽不大,却最油滑市侩,浑身上下长满心眼。且心狠手辣,是虎狼脾性,极不好惹,京城里以性命搏生活的大小混混没一个不怕他的。连绰号‘鬼六儿’的卓十七都惧他到骨子里,终日围着他转。 这童牛儿虽没有巨富家资可以依托,但每月的花销都在千两金银上下,便是官家少爷也比不得。 只是这钱没几文是正道来的。 但童牛儿为人极义气,从不吝啬,花钱向来少进多出,是以广交下一班狐朋狗友。叫他不论走到哪里,身前身后总围着一批换命死党。 这些人均是京城中各路大小堂口、各个衙门官面里不上不下的人物,名占小吏之位,暗把实管之权,使童牛儿在这城中办起事来几乎没有阻梗之处,更显得他手眼通天,少年了得。 只是他到这春香院中使钱却极抠气,想多留下一文都难。且动不动便粗气大嗓地喝骂,之后非打即砸,闹下一片狼藉后甩袖一走了之。 春香院既然号称皇城第一春楼,东家自然不是寻常之辈,岂肯容他如此胡来? 但较量过几次之后才知这小儿生得虽是一副秀气书生文弱样,心肠却最狠毒不过,任谁也不放在眼里,生死皆无畏惧。打自然不怕,若要他性命便是捅马蜂窝,恐要惹出数十个和童牛儿好的亡命之徒为他报仇索命。 春香院的东家一心图财,自然不愿与他弄得两败俱伤,无奈只得忍下这口冤气,任他胡乱为之。 何妈妈心里虽骂过童牛儿百遍祖宗,脸上仍逞出花儿来开着,将手中香气迫人的丝帕向他身上打过颤声道“呦——牛儿爷爷——今儿怎地想起来看妈妈了?” 童牛儿对付这班人最有手段。张嘴向她呸下一口,冷声道“离我远些,看过你我便三天都做噩梦。” 何妈妈二十年前也曾是花街头牌、出名的姐儿,今日仍有三分姿色在,常有五、六十岁的小商小吏等一班旧相好向她花金买笑。听这句申斥心中虽然委屈,但不敢发作,只能强腆着笑脸偎过身子靠在童牛儿怀中道“牛儿爷,你这么说不是向妈妈心上插刀子吗?” 童牛儿推开何妈妈向楼上走,一边问“听说你这里来了位赛天仙?我要见见。” 何妈妈这才恍然是什么招惹他来,慌忙抢上几步到童牛儿面前张手拦住道“牛儿爷,天仙姑娘今日不方便,改日吧——” 童牛儿将眼一瞪,道“怎个不方便?来月事了吗?” 何妈妈最怕招惹他恼怒,低下眼光道“京府尹府上的大管家崔老爷正和天仙姑娘说话呢,牛儿爷明日来吧。” 童牛儿恶狠狠地伸手将她拨到一边,冷哼一声,道“说话?便睡在被窝里也要给我爬起来滚出去。”跨步又上。 卓十七见童牛儿如此,知他已在心中掂量过轻重,必能将这崔老爷摆平。便也推一把何妈妈,道“且给爷选个漂亮姐儿来。” 何妈妈见阻拦不住,暗暗叫苦,在后追着嚷道“牛儿爷就等不得这一天吗?崔老爷的银子我都收下了,怎好去撞破他门上——” 卓十七返身拦住她道“你不想好活了吧?惹恼了牛儿爷爷,看他大耳刮子抽你。”何妈妈早领教过几次,知卓十七此言不虚。童牛儿若翻脸,便是皇帝老子也不惧,更无惜老怜弱之心,任谁都下得去手。无奈只得将两手拍在一起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呵?” 童牛儿上到三楼,见左侧第一间门前新挂一盏红衣纱灯,灯上用金丝绣着‘赛天仙’三个字,推门便要进。 门口伺候的小丫头见了忙拦住他,怯怯地道“大爷,里面有客人。” 童牛儿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生得十分瘦小,面有饥黄菜色。衣衫也破烂肮脏,唯有一双大眼睛 黑漆漆地闪烁着,瞧来讨人的喜欢。心中甚怜,自怀里摸出一锭三两左右的银子塞入小丫头的手中哄道“去帮爷买几样细致点心来吃,余下的都送与你。” 小丫头自是知道便买最好的点心也不过几十文钱,能余下二两多银子,足抵她几年中挣下的小钱。一时欢喜得不知该如何礼谢才好,连向童牛儿鞠下三个躬,转身便跑。却被童牛儿一把拉回,嘱咐道“休叫别人知晓,当心她们欺讹了去。” 小丫头连连点头,待童牛儿一松手,立时小鸟一样飞下楼去。 推门进房,见是一个宽敞外间,四下装饰得浮华粗俗。地当中放一张紫檀木的方桌,上摆各色吃食。桌旁坐着的两个人正转头看他。 背向门口而坐的是一名四十几岁的男子,生得肥壮,一张脸满堆横肉,将两只眼睛挤成窄窄的一条缝。嘴却阔大,半露出里面的尖利牙齿,状似兽类。一袭白缎子簇花长袍裹得紧促,随身体扭出几道弯来,样子活像一只刚爬出粪池的蛆。面上表情半是惊愕,半是恼怒,目光寒冷地看着童牛儿。 正对门坐着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女,眉目清秀美丽,白嫩双颊薄施胭脂,一头乌黑秀发半披半扣,掩着一边的脸儿。神情间甚少风尘之色,倒似好人家的女儿。身穿鹅黄对襟长衣,衣上翻绣深黄色万字云卷,翠绿滚边,黄绿相衬,显得热闹。 此时正将被男子捉去的手向回使力抽着,将樱红嘴儿半噘,细小眉头蹙在一起,脸有无奈之色。 童牛儿背负双手,冷脸向那肥胖男子看了片刻,道“你先出去,我和我妹妹有句话说。” 肥胖男子身居京府尹府中大管家之职,陪着府尹老爷迎来送往惯了,场面自然不少见识,岂能将这小小的御林军兵士放在眼中?正和赛天仙纠缠得不亦乐乎,忽被打断,恼羞成怒。但听童牛儿言之凿凿,似和这赛天仙有甚关系,一时倒抓不着理由发作。哑着嗓子道“谁是你妹妹?” 童牛儿嗤地一笑,道“自然是她,难道是你不成?”肥胖男人半信半疑,转头向赛天仙道“是吗?” 赛天仙见进来这青年约二十岁左右,脸庞略显瘦削,额头宽阔,发鬓尖如剑戟,斜插两颊。眉稍细,但又黑又长。双眼不甚大,炯炯目光闪动,显得灼灼逼人。嘴儿生得小巧,唇角略歪,却为整张脸孔平添几分生动,只是怎样端详都是一副嘲讽不屑的冷傲表情,甚惹人气。身形细瘦高挑,显得外罩军服肥大。但因穿得整齐,倒不觉邋遢。一把宽过手掌的黑鞘长刀斜挂在腰间,墨绿色的尺长穗子几乎垂地,微风吹拂之下飘飘欲荡,为青年平添几分威武。 她年纪虽稚,但出道甚早,久经风月,已将一切看淡,行事只凭自己喜好而任意为之,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眼见这青年帅气可爱,比肥胖男人强过百倍,心中暗暗欢喜。听他言语戏谑,并不将肥胖男人当一回事,甚觉有趣。向肥胖男人点头道“是呵。”将手使力抽出,起身奔到童牛儿身前,抓了他胳膊抱在怀中扭着身体嗔道“哥——这多天也不来怜人家,死在哪个妮子怀里啦?” 赛天仙有意惹胖男人生气,故意与童牛儿打情骂俏。童牛儿见她如此伶俐,甚觉喜欢,微笑道“哥今夜就来怜你,怎地等不及了?”一边说,伸臂将赛天仙圈入怀中,低头在她腮上香下一口。 赛天仙嘻嘻笑着,眼光瞟向正对她二人怒目而视的肥胖男人。 肥胖男人花下五十两银子的大价钱,已在椅中窝坐了一个多时辰,将软话说尽哄着赛天仙,才刚刚摸到她一只手,心里本就燃着一团无名欲火。 今见童牛儿进房就将她搂在怀中任意恣为,将自己比到不堪,再压不住气,猛地站起,一把抓住赛天仙的胳膊将她掳到一边,口中骂道“你是个甚么东西?敢抢老爷的人?你是不是活得够了?你——” 他只顾着发泄恼怒,却不知童牛儿向来是暗下狠手、夜刀杀人的主儿。没见到他的双眼已眯到一起,内里凶光滚动,闪烁杀机。 话未说完,忽觉腰间一紧,袍带已被实实抓住,接着肥胖身体呼地飞起,‘喀嚓’一声撞开房门,越过两尺多高的楼栏杆,直向大厅下面跌去。 童牛儿自幼爹娘早丧,无人管束, 四下撒野,别的本事没有,打架的能耐却锻炼得一流。后来和邻家霍震学了三年多的武艺,更加如虎插翅、似龙添爪。 霍震本是南派少林的俗家弟子,外家工夫十分扎实。童牛儿悟性甚高,一经点拨,立时通透,将一套少林嫡传正宗擒拿功夫‘沾衣十八跌’学得出众。 他生得瘦弱,力气差些,这套借力打力的招法正适合他。 第三章 死做风流鬼 那肥胖男人身形虽蠢,手脚倒还灵活,慌乱中伸手使力抓住三层的楼板,挣扎着手脚拼命向上攀爬。 但右脚刚刚搭上,却被人猛地踢下。抬头见童牛儿手压刀柄,正隔着木栏杆冷冷地看向他,目光中竟无一丝烟火气,不禁心下生寒。 感觉手上渐失力气,无奈咬牙抓实楼板,向童牛儿哀求道“小兄弟——饶过哥哥吧——哥哥就把她让与你——好不好?” 童牛儿冷哼一声,道手向他。 肥胖男人以为要拉自己上去,左手前伸,等着童牛儿。 哪知童牛儿猛地抬左脚向他抓在楼板上的右手五指狠狠跺下。肥胖男人痛得一声惨呼,右手离开楼板,在下面掩嘴仰头观看的众人惊呼声中向下坠落。 他慌乱里左手乱抓,竟一把握住童牛儿右脚脚踝。童牛儿不及防备,被拉倒在楼板之上,也随他向下滑去。 童牛儿却不慌乱,用双手死死抠住楼板,低头看向下面,抬左脚一下下踹向坠在下面的肥胖男人头顶,动作不疾不徐,干净有力。 肥胖男人每被踹一脚,抓在童牛儿脚踝上的手便向下滑几分,下面便发出一片惊呼之声,此起彼伏,甚有节奏。 肥胖男人终经不住蹬踹,将手一松,在人们的尖叫声中翻滚下落,摔跌在一楼大厅的云石板上,把花白脑浆和殷红鲜血立时迸溅得四处皆是。童牛儿看得清楚,脸上闪过一丝得意的冷笑。 忽觉有人抓住自己的手腕向上使力拉扯,抬头见是去买点心的小丫头。 原来小丫头回来后看他挂在半空,急到不堪,飞奔着上楼,点心也不及放下便过来相救。 童牛儿见她小小年纪就懂得感人恩惠,救人危急,心里喜欢。借势轻巧跃过楼栏杆,接过她手中提的四盒点心,搂着张着嘴吓傻在那里的赛天仙道“走吧妹妹,被窝里吃去。” 赛天仙这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杀了他?” 童牛儿嗤地一笑,道“若不杀他,这夜咱们岂能睡得安宁?”一语令赛天仙更惊,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童牛儿,似不肯相信这瘦高文弱的少年竟有如此狠恶之心,素日无怨之下,只为争夺自己便要出手杀人。 赛天仙觉得背上有一股寒凉之气窜起,连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 正害怕,听童牛儿道“良宵苦短,还不抓紧些?”忙应一声,可双腿却不听使唤,只得半倚在童牛儿怀中,任他搂抱着向房内走。 二人刚行,听身后有人唤道“牛儿哥。” 童牛儿转身见是跑得气喘吁吁、正手忙脚乱地系着腰间丝带的卓十七,便呶呶嘴道“你知道该怎样办的。” 卓十七点头应道“放心吧。”转身下楼去了。 何妈妈虽早料知这丧门星童牛儿登门,必要闹下乱子,但却未想到是杀人害命这样的大祸。 眼见着适才还热乎喘气的崔老爷转眼间变作一具冰凉僵硬的死尸,吓得魂魄离体,道苦不迭。 正失声尖叫着遣人去报官时,听身后有人高喝道“我看哪个敢动?”接着一把明晃晃的长刀已伸到她的颈下。何妈妈立时噎得一声鸡鸣,再不敢喊,只大张着嘴喘气,似得了哮喘病一般。 厅中众人见得卓十七凶神恶煞般模样,也皆噤声。 卓十七经历这样场面已有几回,经验自然丰富。转身跃至门口,扯过一条长凳横下坐了,将雪亮长刀在手中拄着,尺多长大脚向凳上一踏,点手唤过门外呆立着看他的一名谁家仆人厉声道“去替老爷回甲字大营报个信,就说童牛儿有难,马上来救。若说错一字,我必割下你的舌头。” 那仆人本就胆小,被他这一番喝骂惊得脸失血色,诺诺应着牵过一匹马便跑。奔出十几步,听旁边有人提醒“骑着能快些。”才想起牣镫上马,吆喝着去了。 御林军甲字大营离此只五里多些,卓十七不待将茶盏中的水喝尽,已听见静寂街巷之中传来马蹄猛踏石板的清脆声音。 转瞬有三十几匹马冲到春香院的楼门前,自上跃下一群手提刀枪的虎狼兵,‘嗡’地一声冲入楼里。 卓十七三言两语将事情低声讲了,众兵士立时明了,各摆刀枪扑向 厅中立的众人。 卓十七又将长刀架回何妈妈的颈下,指着地上尸体厉声道“说,他是怎样死的?” 何妈妈不懂他意思,颤着嗓子道“是——是牛儿爷自楼上——踢下来——” 卓十七不待她说完,劈面就是一掌。何妈妈立时觉得天昏地暗,灯火无光,只剩一大群蜂儿在脑子里嗡嗡地飞。忙用双手捂住脸面涕道“十七爷莫急——你说怎样——就怎样——” 卓十七看她惧成这个软样,更觉可欺,将长刀递进半分,立时把何妈妈颈下割出血来。但她已不觉痛,只听着卓十七发狠道“胡说,关牛儿哥什么鸟事?分明是他喝多了酒,自己俯在三楼栏杆上呕吐,一不小心折下来的,是也不是?” 何妈妈这才明白他用意,一叠声地应道“是是是——他自己折下来的——” 卓十七满意地点点头,又用长刀指着楼上楼下被赶出房的众人道“你们都听清楚了吧?一会官府的人来问,若有哪个说错一字,他全家都活不过三日去,明白吗?” 春香院虽号称京城第一春楼,但来的多是上无依托、下无指望的小商小吏,都怕命短,此时刀枪相逼,谁敢说个“不”字? 卓十七刚把长刀入鞘,听把门的兵士道“官差来了。”卓十七将手一挥,众兵士立时散入人群之中隐没不见,只留下七、八个穿便装的混在前面观察动静,以防有变。 五、六个皂袍捕快慢步缓行地进在楼中,不待张口,酒气已喷得呛人。 当前一个指着地上尸首询问何妈妈。 何妈妈应付他们倒甚从容,将卓十七所教言语一字不差地说了一遍。 官差自然不肯全信,又拉出几个人来问,众人皆执一词,就这样将这崔老爷冤死在众人的唾沫里。 待官差做完问状,拿了何妈妈奉上的五两银子离去时,童牛儿和赛天仙正好把点心吃饱,将手上的油腻向对方身上抹着笑闹,欢愉之情言辞难表。 睡得正酣时,忽觉有人摇动自己。 童牛儿睁眼见天已大亮,一缕日光自南窗透入。朦胧半晌才看清床前立的是小丫头,正拉着他的手臂发急道“官爷,外面有人寻你呢。” 童牛儿打个哈欠,道“什么人?”小丫头道“也是个官爷,这里全是胡子,吓死人。”一边说,用手向颏下比划。 童牛儿立时明白必是自己营中的校尉张大刚,人称张大胡子,他人虽粗鲁,但对自己十分关照。此时寻到这里,必是见自己一夜不归,担心有什么闪失,特意来寻,无奈只得坐起。 怀中的赛天仙拦腰将他抱住,腻声道“不放你走,奴家还未和你亲热够呢。” 童牛儿却不耐烦,一把将她搡到一边。蹬上裤子,提上靴子,自银袋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子丢在赛天仙怀中道“去买套衣服穿,今夜我还来就是。”将军衣闪披,抓了黑鞘长刀便走。 赛天仙将银子抓入手中一掂,不过半两左右,恼得就想照童牛儿背影打去。 猛地想起昨夜他杀人时的情景,才惊悟不能如此对他。但有气在胸,不抒不畅,便扬手将银子朝半支的窗外抛去,立时惹来一句怒骂,该是打在了哪位路人的头上。但骂声刚起即停,想是那人见被银子砸到,也就忍了。 可这边刚静,春香院的正厅中就传来一声牛吼“童牛儿,你给老子滚出来——”童牛儿却不应声,一边不紧不慢地系着衣上铜扣,一边缓步朝楼下走。 五百御林军在甲字大营的小校场中集结整齐。 张大刚一脸肃容,双目圆瞪地站在队列前面。 众军士与他厮混得熟,知他这般表情必有重大事情发生,各个拔背挺腰、屏息而立。 张大刚见军容肃整,甚觉满意,嘴角翘起一抹微笑。但他鼻子以下皆埋在胡子里,这笑容别人却看不到。 张大刚干咳两声,手压刀柄训话道“龟儿子们给我听着,这户部尚书林水清林大人可是个好官,天下皆知,人人敬仰。今日遭难,我等奉命前去他府上查抄财物,抓捕男丁女眷。我有句话说在前头你们哪个胆敢手脚不干净,拿林家财物,辱林家妇人,让我知晓,我必剁了他的双手,听到没有?——他妈个羔子的 ——”众人齐答,声音响亮。 张大刚满意地哼一声,刚要转身,忽然想起一人,喝道“童牛儿——。”童牛儿早知他必有此问,懒洋洋地答“听到了。” 第四章 福祸本无依 林凤凰仰卧在红木雕花的大床上,望着刚刚支起的白纱窗里露出的半爿青天怔怔地发呆。 白玉香正将裹绣金镶的丝罗帐幔拢起用金钩挂好,系上大红璎珞分在两边。帐中登时飘出缕缕龙涎香的气味,撩人鼻息,透入心脾。 白玉香刚直起腰,听窗外又传来马嘶之声,惊得林凤凰心神为之一颤,道“香姐姐,哪来的马儿?怎地叫了一夜呵?扰得我醒了几次呢。” 白玉香从紫檀木箱中翻找出林凤凰替换的贴身小衣,来在床前笑道“我也不知呵,想是那马儿思念妻儿了吧。” 林凤凰噘嘴道“马儿也知道思念妻儿吗?又来哄我。”白玉香溜她一眼,道“人既知思念人儿,马自然知道思念马儿,也是常情呵。”林凤凰略一怔神,恍然明白她语中所指,立时羞红双颊。但懒得和她斗嘴,只将两手捧在腮边,让眼前浮起一个身穿青色长衫的少年身影来。 这少年姓杨名天,本是她远房姨丈的孩儿,五个月前春游时曾与林凤凰有过一面之缘。相伴虽不足日,却令林凤凰对他生出十分好感,暗萌春心一片。 她知兄长林猛和他同拜在京城西郊万法寺当家主持僧万善大和尚的门下学习武艺,是一门兄弟,感情甚笃,几次想求兄长联络。 但少女羞怯心盛,加之家中管教严厉,终是不敢放肆妄为,只日夜在心中思量。她却不知相思之情最是惹火之物,一旦燃起,便愈烧愈旺,令她很受了些煎熬。 白玉香原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白公祖和林水清同朝为官。二人因是同乡,性格又相近,是以交谊至厚。 但白公祖数年前因一力倡导‘宦官不得干政’之议而得罪魏忠贤,被冤下狱,折磨致死,叫资财尽没,家人涣散。 林水清念及旧情,将父母双亡的白玉香暗暗收入府中,认作义女。但顾忌魏忠贤势大,怕走漏消息带来灾祸,便让白玉香扮作林凤凰房中的丫头,借以掩盖身份。 白玉香虽比林凤凰只长一岁,但因早遭破家丧亲之痛,多受寄人篱下之苦,心智却成熟许多,甘做仆妇之役,一心照顾林凤凰起居。 林凤凰刚及十七青龄,正是少年烂漫天性,百事不忌,和白玉香情同姐妹,无语不言,无言不欢。 白玉香自从知她暗恋杨天之后,思量两家虽有远亲,但杨家只是一户粮商,而林凤凰却贵为当朝一品大员的千金,门第相差万里,怕难成秦晋之好,不愿林凤凰陷入太深,也曾用心劝过几回。 奈何林凤凰越知不可得,心越为之驰,神越为之往,愈加地按耐不住。一边想着杨天在记忆中早被时光之水冲刷得苍白的矫健身影,一边懒懒地起了身,让白玉香为她将秀发绾起,换过小衣,系好香囊,伸出新藕般白细的手臂,任白玉香将衬袍套上。 忽听园中响起沉重脚步声,奔得甚急。一个苍老声音喊“小姐——” 林凤凰听出是老家人林安,忙推开白玉香,披了外衣来在窗前道“我起了,有事吗?” 林安跑得气喘吁吁,道“小姐——不好了——御林军——进府了——”林凤凰一惊,道“御林军?他们进府干什么?” 林安在楼下停住脚步,喘均一口气后摆手道“老爷——老爷遭难了,昨儿个夜里骠骑营的兵就将府围了。夫人怕惊扰小姐,不让告诉小姐知道。老爷怕是——凶多吉少呵——”林安双手掩在脸上,哭出声音来。 林凤凰一张脸惊得惨白,怔怔地立在那里,张了嘴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白玉香有过相似经历,反应快些,推了林凤凰道“快收拾东西,御林军怕是来抄家的,一会甚么都剩不下。” 林凤凰却忽地向下一软,颓坐在雪般白的绒线毯上,嘴唇瑟瑟地抖着,泪水夺眶而出。 白玉香见了急道“怎地没用?刚强些不好么?” 林凤凰却哭道“香姐姐,爹爹他——他——他——” 话音未落,听外面响起一片呼喝之声,白玉香抬头向外面望去,见百十几名全身军衣,腰挎长刀,手提缨枪的御林军兵已张牙舞爪地冲入园中。 童牛儿虽是御营校尉张大刚最担心的祸根,但知他为人仗义,在营兵中素有威望,也最仰 仗他不过。刚入林府,便派他带二百名兵士去后院查抄,一并抓捕女眷。 童牛儿自是知晓轻重,领命带人冲入后院,将三层内宅分别围下,不论主仆,尽数拘往前院。 将风帽抓在手中扇着,童牛儿缓步走入林凤凰所居园中。 见一座四角玲珑的两层绣楼掩映在一片高大茂盛的梧桐树荫里,当前一块大尺寸的天青罗金匾额悬在楼头,上书‘栖凤’二字,字体瘦硬舒展,十分洒脱,甚得右军笔意。两名小丫鬟和两名老妈妈正站在楼下抖作一团。 抬头向楼上看时,见半支纱窗里有人影闪动,不由得暗骂一声“怎地磨蹭?赶死还不抓紧些个?”跨前两步就想上楼。 旁立的老家人林安见了忙上前拦他道“军爷,我家小姐在上面正换衣服,马上便下来。麻烦军爷——” 童牛儿不耐他说完,飞起一脚当胸踹下。林安老迈,哪躲得开?被踢出两丈多远,手捂胸口半天爬不起来,闷头咳嗽不止,痛得脸上变色。 童牛儿刚登楼梯,听脚步声响,抬头见拐下一名花儿少女,模样美丽,尤其一双眼睛如寒潭蕴玉,光彩温润。嘴儿甚小,红嘟嘟地噘在白如团脂的脸上,堪惹人怜。一袭白色对襟帛丝长裙罩着细瘦身体,襟边用九色素丝翻挑做地,内里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和半开的蓓蕾。瓜子脸儿虽然肃得萧杀寒冷,却掩不住眉宇间的灵秀之气。 童牛儿阅女虽多,却从不曾见过如此端庄淑雅的大家闺秀,禁不住看得呆痴,退下两级木梯后闪在一旁。 白玉香也不看他,径直走到林安身旁,伸手将他搀起道“林伯伯,你没事吗?”林安咬牙道“没事的,香小姐,大小姐怎么还不下来?”白玉香道“她正更衣,这就下来了。”一边在林安胸上轻轻揉着,一边转头怒目瞪向童牛儿。 童牛儿本是天地不怕,生死无惧的性格。但被白玉香这一眼刺得好不羞怯,忙把头扭向一边,心里却热烘烘地乱起来。暗道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儿?怕天上的仙女也就是这样罢?若得她爱恋一场该是何等神妙滋味? 但知人家是飞在云端的天鹅,自己不过是枯井中的癞蛤蟆,毫无相互喜欢的可能,只不过空惹人烦罢了。 如此想着,心中更加卑怯,似连手脚也没处放了。刚将风帽扣在头顶,听楼梯上脚步又响,仰脸看时,见正走下一个人儿来。 林凤凰看上去似不过十五、六岁,脸如玉刻,凝脂剖白,粉嫩嫩地莹润。五官精巧细致,眉眼顾盼之间极有娇柔温婉的神韵。一袭鹅黄色纱衣,素绣襟角,更衬得如芙蓉初绽,纤尘不染。双臂怕冷似地抱在胸前,脸上泪痕犹湿,愈显柔弱,自童牛儿身边走过时险些跌倒。 童牛儿伸手欲扶,手刚及衣,忙又抽回。似怕自己心浊体脏,沾污了这朵楚楚幽莲。 林凤凰踉跄着扑入白玉香怀中,忍不住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白玉香见了自然疼惜,在她背上拍着轻轻哄慰。 童牛儿在一旁缓了半天的神,才想起自己所为何来,清清嗓子高声喝道“林家人等尽到前院聚齐,现在就走。” 第五章 拼死不足惜 前院中已站了三十几个,其中多是仆人,林姓只有林水清的一妻一妾和一双儿女。 长子林猛二十一、二左右,生得高大健硕,眉目疏朗,此时正将双眼瞪向四立众兵士。 林夫人虽是女流,性格却十分刚毅,面对如此惨祸脸色淡定,并无哀戚之容。妾只二十三、四岁,入房不过一年多些,早吓得魂魄皆颤,抖得厉害,连牙齿也格格击响,惹得林夫人看她,叫她忙将手捂在嘴上遮掩。 林夫人轻叹一声,也觉得她可怜。她出身小户人家,空怀一颗碧玉之心,刚享一年的清福就有如此祸乱加身,怎堪承得了? 正想时,转头见自院外前呼后拥走入十几名身穿大红色飞鱼服,手提黄丝缠鞘长刀的锦衣卫。中间簇拥着一名帽插双鸦翅,身穿黄衣的殿前传召太监。 众锦衣卫将这太监拱到前面,左右环立,神情肃穆,好似送葬的一般。 太监脸上含着不阴不阳的笑容,环视着被御林军包围在院中的林府众人。 当看到相依而立的林凤凰和白玉香时,不禁轻咦一声,惊诧这林府之中竟有如此倾国秀色。 然后又点头微微一笑,低下眼光,将捧在手中的黄绫卷轴徐徐展开,清过嗓子,尖声道“皇帝诏曰,圣上旨意下,跪——” 他将目光扫视四下伏地礼拜众人后,继续道“户部尚书林水清官居一品,职任显位,圣上对他屡有恩殊。但他不思回报,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罪在不赦。圣上震怒,赐林水清腰斩;府中男丁尽发新疆筑边;女眷尽卖青楼为娼,生世劳作,永不得赎,钦此——” 传召太监再次抬眼看向下跪众人,见有几名仆妇已昏晕在地,甚觉扫兴。拉长声音道“还不谢恩?——”林家却无一人应言。 太监立时恼了,拉长声音道“反了反了,竟敢违抗圣旨,想满门抄斩吗?” 林夫人转头看看在旁跪着的林猛、林凤凰和白玉香,低叹一声,道“臣妻林贺氏——叩谢圣上隆恩。” 太监哼了一声,显得好大的不满意,转身扭着屁股,在众锦衣卫的簇拥下去了。 张大刚躬身送传召太监和众锦衣卫离开后,挥手命人拿过铁索镣枷,叫将众人铐起。 一名御林军兵径向林猛走去。到他跟前,刚把铁索举起,不防林猛倏地伸手抓住铁索一端使力一抖,铁索陡起波浪。 军兵本就无能,怎拿得住?铁索脱手而飞。林猛左掌同时穿出,正击在御林军兵士的胸前,将他打得直飞出去,不待落地,口中已经喷出血来。林猛顺势把铁索甩吊,击倒身后立的两名军士后,飞身扑向母亲前后的几名军士。 但不等到靠近,已听后面响起金器破空之声,忙侧身跳闪,同时横铁索封住劈到的长刀,抬头见使刀的正是颏下一把大胡子的领兵校尉张大刚。 张大刚早见林猛身高体壮,手脚健捷,远非寻常人可比,已加了万分的小心注意他。他刚一动,张大刚便抽刀扑上,兜头砍下。 林猛自小拜在京西万法寺当家主持僧万善大和尚名下学习武艺,至今已有十余载。 万善大和尚原是西域密宗雷音门中弟子,能为极出色,在当世武林中算得上顶尖的高手。只是他为人淡泊,谨言慎行,从不显露,是以人多不识其能。 雷音门原是藏密一脉,源于婆罗,门中武功以修气为主,是佛家密修的大乘功法之一,与中原武学相比自有高妙之处。 林猛虽只是初窥殿堂,但已胜常人。张大刚是寻常武夫,自然敌他不过,只数招后便手忙脚乱,堪堪不支。 林猛将铁索抖直,内力贯透,如一条刚硬长棒,挂着风声径向张大刚头顶砸落。 张大刚横刀欲架,林猛却倏然卸去内力,铁索立时软下,索头灵如活蛇,只在他刀口上一搭,借力向他面门打来。 张大刚见他招数变化迅捷,诡秘难测,心中先有三分慌乱,忙抬刀使力一拨,同时低头缩肩,退下一步。 林猛岂肯罢手?跟上抡铁索拦腰抽至。 张大刚退势已尽,再避不及,无奈只得竖刀来挡。但已知林猛武功高强,自己不是对手,这一招怕难敌得过,不禁骇得额颊汗湿,以为性命将要不保。 林猛正拟这一招将他手中长刀击飞,顺势取他性命,忽听背后金风暗响,已有一柄长刀横削过来。 那刀使得十分奸猾,先慢后快,令破空之声几乎细不可闻,旨在叫人不觉,一刀取其性命,可见使刀之人心比毒狠,手似墨黑。林猛若非武功高强,怕真难防范,忙使力向前纵出。 不想挥刀之人早料他如此,比他先动,快如疾闪般跟随而上,竟一把抓住他后腰大带借他一纵之力向前下狠掷出,叫林猛硕大身躯立时飞入半空翻个歪扭的筋斗。 亏得林猛反应灵活,着地时手脚齐落,才没被摔到。但不等他缓过这口气来,那人已挥刀扑上,形同拼命一般向他砍下。 林猛武功虽高,但在如此促狭情形逼迫下毕竟胆气不足,见这人身手如此迅捷,一时摸不清他的路数,也自慌乱,被迫得匆忙横铁索来挡。 孰料那人应变也快,只将长刀在他铁索上轻贴,然后疾速滑下,磕出一串叮咚金铁之声刺人的耳朵,径向林猛握索的手上削来。 林猛见他来得这般猛恶,不及计较,无奈只得将那手松开,同时飞起一脚把软下的铁索踢起,直向那人的腹下打去。 那人见他应得也甚利落,轻咦一声惊讶,一跳躲开。但手上不缓,领起长刀斜削而下,闪电般快地钻入林猛左侧肩头不及防范的空门所在。 林猛见这一招正向着自己的致命之处,心下暗惊,忙退后一步。哪只那长刀却不肯饶他,跟着前扑而来,且递进三寸,已奔着林猛的颈项划至。 林猛见虽有机会用铁索将他打成重伤,但自己也必一并丧身在刀下,这般不惜命的打法真个叫人胆寒,让本无心纠缠的林猛暗里吃惊,搞不懂这人怎地如此难缠?只得又退一步。 正无奈时,耳听母亲在一旁高叫道“猛儿还不快逃?等死吗?” 林猛心知看今日情形想要救下母亲和妹妹等人已经不能,无奈横铁索架过那人长刀,返索猛扫,逼他退下一步,转身向院墙跑去。 偷袭林猛的正是童牛儿。 他与张大刚素来交好,见其有危,怎肯束手不救?一番撒野后自觉打得过瘾,看林猛欲逃,提刀便追。 忽听身后有一娇柔女声嘶哑着喊道“大哥快走——莫要耽搁——” 转头见林凤凰半伏在白玉香怀中,正朦胧了泪眼向这边挥手。心下不禁一软,暗想这人必是那两个姑娘的至亲,我若一力擒下他,她们必要伤心。张大哥说林大人是好官,我与他又无冤仇,何苦下死为难呢?不如就放他走吧,不然岂得活命?这样想着,脚下已放慢许多。 林猛扑到院墙下,刚要纵身跳上,突见自墙上扑下一人,一条雪亮长戟抖开一团血红簪缨,直向自己肩头刺下。 林猛见势不妙,抖铁索向那人胸口击去。这一招本是无奈之应,逼那人不得不救。那人果然不愿和他拼得两伤,收戟向外横撩,同时左脚旋踢,奇快如电,正中林猛胸口。 林猛虽尽力后仰躲闪,但仍被踢个实在,痛得咬牙,退出五、六步远。横索看时,见对面立着一个瘦高青年。 这青年将乌黑长发绾在脑后,白玉簪子别着。脸色微黑,粗眉大眼,直鼻口方,棱角分明,十分俊朗。穿一袭灰色帛袍,襟下遍绣海水江崖,胸前缝的补子上是一只面目威武的川云锦豹。腰系一条四指宽的银丝大带却不寻常,带扣是一面寸八见方,凸雕懒伸九爪团龙的金牌,黑色晶石镶嵌双眼,栩栩如生。虽在暗处不得阳光映照,但金牌仍烁烁生辉,耀人的双目。 他手中银戟尤其出色,长近三丈,粗过鹅卵,戟簇足有两尺多,四面开着血槽,深过一寸。月牙钺宽过手掌,刃脊薄似韭叶,显得锋锐异常,下挂簪缨殷如血染,一看即知不是凡物。人戟相映,分外出色,让人不由得在心中喝出一声彩。 林猛虽不识来人,但见他衣着四品官服,已知必是东厂锦衣卫中掌权的人物。待看到那条金龙银丝大带,不由得暗吸口冷气。 他久在京城居住,城中掌故素有听闻,自然知道总领执掌东厂的大总管雷怒海手下有五大高手,曾受皇帝御封为五龙将军,每人赐金龙银丝大带一条。这五人分别掌管东厂五营,如雷怒海的手上五指,箕开为 掌,握起成拳,朝中百官无不惧之。 第六章 怎样是男儿 张大刚久与东厂中人打交道,自然识得来人就是五龙将军中的四将军,出自川西,人称‘银戟太岁’的方威,现在东厂中掌管白虎营。忙上前插手道“四将军好,给四将军见礼。” 方威不过二十六、七岁,正是心狂气傲的时候,放眼天下,除去当今天子、宦官魏忠贤和东厂督主雷怒海,余人皆不瞧在眼里。只在鼻中向张大刚轻哼一声,算是应过,道“雷公公早知你们废物,必办不好此事。果不出他老人家所料。我若不来,这名钦犯岂不是逃了?” 张大刚听他如此说,吓得心中起抖,忙跪倒低声应诺。 他素知东厂手段阴毒狠辣,拿人命轻如草芥。自己此次失职之罪若被追究怕要有灾祸临头,不禁背脊汗湿,暗忧性命。 童牛儿在一旁却瞧得好不惹气。 原来这狂傲之人皆有个通病,就是最看不上别人狂傲。他暗暗寻思这小子倒会装大爷,怎地比我还惹人厌?且看我戏耍他。 这样想着,心中已有计较,向前赶上两步也施一礼,口中道“给四将军见礼。” 方威适才在墙头上踞高而望,早瞧见童牛儿武功虽然不甚精纯,但变化诡异,运招尤其迅捷,加之以死相拼的气势,竟十分骇人,寻常武辈还真不是他的对手,心中先有三分喜欢。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童牛儿恭敬答道“回四将军,小人童牛儿。” 方威听这名字如此老土俗气,不禁皱眉道“男儿大丈夫,名号总需响亮些才好,叫什么牛儿?”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回四将军,小人父母早丧,自幼孤苦,没人管束,牛儿本是乳名,一直叫到现在,倒也顺口。” 方威听他答得谦卑,也不着恼,道“男儿在世,惟愿轰轰烈烈,有一番横行四方的作为,叫芳名流传,为后人纪念才是正经。你这名字却叫人如何口传书记?” 童牛儿自不耐烦听他教训,暗暗咬牙,想小爷活到这大,连爹娘也不曾如此啰嗦过,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地胡说八道?哼,看小爷得机会好好消遣你。 他心虽如此想,脸上却仍逞着笑容听着,不置一词辩解。 方威却不知童牛儿是阴损脾性,自己已经由此惹下天大麻烦,从今要和这小儿纠缠不休。 林猛手提铁索在一旁瞧着也气得难熬。 他见这四将军不出手擒拿自己,竞一味教训起这名御林军兵士来,显然不曾把自己放在心上。他也是心气豪壮的汉子,如何忍得下受人轻蔑?将铁索哗地一抖,直向方威胸口击落。 林猛知院外若有东厂的锦衣卫埋伏,自己怕难以脱身;但又不甘被擒受辱,心中已经存下死志。 如此想着,倒去了诸般顾虑,是以这一招‘狂龙奔海’使得不再畏手缩脚,甚有威势,令冷眼相待的方威也暗吃一惊,忙一脚踢起银戟直向林猛小腹刺去。 他不避林猛击到的铁索,反出手攻击,且后发先至,大出众人的意料。 林猛未想他还招如此迅捷,忙侧身躲闪。但仍嫌稍慢,银戟后面一尺三寸长三棱透甲锥的锥尖穿破袍衣,在肌肤上划出一条血痕。 方威借势将双手猛推,把林猛扫出五、六步远。 方威七岁学戟,至今已二十年,寒暑苦练,功夫已经下到十足。‘银戟太岁’之名并不是虚叫的,不然岂能搏下‘四将军’的御封?其出招之快连自号‘天下第一快手’的童牛儿也暗暗称赞,才知这小儿倒也有些能耐。 随着林猛摔倒在地,那边响起两声惊呼,惹得童牛儿转头去看,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各掩口鼻,吓得呆住,脸上血色全无,目光之中好不焦急。 林凤凰担心哥哥安危自在情理之中,白玉香却另有缘由。她暗恋林猛多年,见他临危,一颗心直要自喉中跳出,恨不得以身相替,只要能救下林猛逃出此间险境,自己便死千万次也不足惜。 白玉香这一番深情林猛自然不知。 只因白玉香知道自己是个落魄人家子弟,虽与林猛活在同一屋檐下,身份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和林凤凰与杨天之间情形仿佛上下。想来自己这一腔情愫只能空付流水,怕不会开花结果,是以一直暗暗隐忍。 但事不关己,关己则乱,见林猛受伤,惊出她一身的冷汗。 林猛顾不得淋漓而下的鲜血,自地上一跃而起,挥铁索再次攻上,方威挺戟相迎。 林猛吃个小亏,才知方威难斗,暗加小心。他武功本高,只是临敌经验不足,加之甚少世事历练,心气薄弱。但招式收敛之后防得严密,方威一时倒也无法胜他,二人斗过二十几招仍分不出输赢。 童牛儿武功虽弱,眼光却毒,早看出时间若长,林猛必不敌方威。 这方威出手狠辣,招招皆险,似立意要取林猛性命,吓得林家众妇人不住惊呼。 童牛儿早有意和方威捣乱,见林凤凰和白玉香对林猛如此挂怀,心中一动,暗想你若想抓他,我偏要救他,看咱俩个谁能。 将手中长刀一横,猛地向前扑出,口中先道“四将军,小的帮你擒下这钦犯。”加入战阵之中。 他武功本和二人相差甚多,如此行为实是冒险之举,极易受伤丧命。 但童牛儿向来轻生就死,将一条性命看得鸿羽般不值甚么,对自己毫不怜惜,拼死向前是他一贯作风。 再有他心中早有计较在先以方威身份必不肯让自己丧在林猛之手,不然传扬出去岂不丢脸?是以挥刀猛砍,毫无顾忌。 果不出他所料,只五、六招后,场上形势立变方威不但要自保,还要时时为童牛儿解危排险,保护于他。如此一来,还哪有功夫还招进攻? 林猛则借童牛儿作掩护招招进逼,将方威迫得手忙脚乱,应对不暇。但他自重身份,不愿在人前示弱,是以闭口不语,任童牛儿胡砍乱打,平添纷乱。 林猛自然看得出童牛儿明着是帮方威,其实是在助自己,对他暗暗感激,但却想不出这名御林军兵受过自己什么恩惠,要如此拼死相抱。 他不知童牛儿实是小儿脾性,一切任由自己喜好而为,根本不讲什么善恶是非,胸中亦无大义之念。只要他高兴,死亦不足以虑,可算个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 但方威武功高强,百经战阵,经验老到。斗过片刻后已经看出窍要所在,慢慢找机会向林猛进攻。 林猛知如此缠斗终不是办法,时间久了将对自己更加不利,想着寻机逃跑。左手将铁索挥出,一招‘推波助澜’向方威腰下击去。 方威银戟压在外手,回救不及,只得低身躲避。林猛借机伸右手自怀中摸出一枚透骨镖甩手打向方威。 这镖长有四寸,通体黝黑,毫不显眼,令人难防。因无尾缨,是以只能近攻,不能远打。林猛心怀仁义,轻易不肯使用,今日被逼无奈,旨在寻机逃命。 童牛儿何等机灵,早看出林猛心思。见他钢镖脱手,方威正自低头,万难躲闪,林猛这时机把握得倒巧妙。 但童牛儿比他多虑一层,就是若叫方威丧命在此,东厂必不肯善罢,怕院中这些人一个也不能活。别人死了倒不足惜,只是那两个如初绽花儿一般娇嫩的美丽女孩儿却叫人疼惜。 童牛儿寻思到此,不再犹豫,将长刀一竖,“叮”的一声脆响,截下透骨镖。 方威何等奸猾,虽低着头,眼光却一直窥向林猛。待见他发镖射向自己,暗叫糟糕,拼力向后跃出躲闪。 童牛儿有意救助林猛,借此机会向他使个眼色,抡刀砍他双腿。林猛一跃而起,童牛儿将刀举高,在他脚下使力一托。 林猛早有意越墙而逃,但他伤口虽不甚深,一番打斗后失血却多,已觉得身体乏力。眼望自家三丈多高的围墙,暗想怕自己难跃得上去。 今借童牛儿这一托之力跃上院墙,跳落外面,见四下空无一人,不见伏兵,心中称佛,慌慌张张地逃。同时暗笑东厂自大,设想得不周全,却不知自己的一切尽在人家的设计之中。 方威原想那镖来得如此猛恶,自己必难躲得开,怕要受伤。 正惊恐时,听一声脆响,抬头见林猛已经越墙逃走,透骨钢镖掉落在地上,才知是童牛儿出手救下自己性命。 但童牛儿助林猛一刀之力的举动他却没有看到,还以为林猛轻身功夫了得,自己越墙逃去的。 四立众人虽然看得明白,但御林军兵士皆和童牛儿一个鼻孔呼吸, 自然不肯说破。 林家众人见他救下大少爷,无不暗暗感激。尤其林凤凰和白玉香,二人只向童牛儿多瞧几眼,便发觉这青年容貌虽不甚出众,但眉宇间极有股狂放不羁的浪子之气,叫人一见难忘,印象深刻。 第七章 人间有地狱 童牛儿见林猛逃走,心中暗乐。又见方威看他,忙捧刀做样,呼喝着叫人搬梯子欲爬过墙去追赶,让一帮熟识他脾性,习惯看他演戏放肆的御林军兵皆在心里憋着笑。 方威伸戟拦下,走过拍拍他肩头。想说句感激的话,终觉得轻飘,想了想,点手唤过张大刚,道“你是这营中校尉?” 张大刚以为他要发落自己,吓得结舌,道“是——是四将军。”方威指了童牛儿道“自此时起,他代你之职,回头我便禀过雷公公下委任令来。” 又向童牛儿道“以后有甚事难解,只管去东厂白虎营中寻我,我自会助你。”向怀中摸索,想找个贵重物件相赠,却不想里面空空,没甚多余的物件在。 欲待就此作罢,但手已入怀,在这多人的瞩目之下空着出来,传扬出去岂不丢脸?无奈只得掏出仅有的一块寸大银铸小牌来递与童牛儿。 童牛儿恭敬接过,见正面凸雕一只下山猛虎,舞爪张牙,十分凶恶。背面刻有七个篆字,童牛儿读书不多,一个也不识得。 原来那七个字分别是奎、娄、胃、昂、毕、觜、参,本是二十八星宿之西方七宿的名称,这西方七宿的总称便是白虎,也是方威所辖营地之名。 这个小银牌儿就是白虎营总掌营的调兵令牌,东厂中人见得此牌便知是白虎营总掌营驾到,除去雷怒海和五龙将军,都要向这牌儿跪拜行礼。 童牛儿不识厉害,只在手中掂过。感觉不过三、五两重,怕不值几个钱,向怀中草草揣入,谢字也不肯说一个。 他为人义气,见张大刚因自己而被罢职,心中不忍,推辞道“四将军,小人无德无能,难胜其职,这官儿还是叫张大哥当吧。” 方威却将眉毛倏地立起,微眯双眼冷冷地道“你将我说出的话当做放屁吗?你若不干,我就追究他放走钦犯的失职之罪,你以为如何?” 童牛儿吐下舌头,不再言语,心中却暗骂方威阴狠。 张大刚在一旁却已经欢喜得磕头谢恩,只要性命得保,他还哪有心思计较别的?方威点了点头,提银戟昂然向院门口走去。 快近照壁时,回头向呆立的林家众人望过一遍,惊见林凤凰玉立其中,如鸡群里的凤凰一般出众,不禁多看几眼,嘴角掠过一丝冷冷笑容。向童牛儿道“先将林家众人押入天字死牢,待抓拿了那名逃走的钦犯再一并发落。” 童牛儿还刀入鞘,躬身应下。 待方威转过照壁,却向地上猛啐一口,骂道“什么鸟儿下出的蛋?怎地孵出这样个龟孙儿来?” 将打落林猛的那枚透骨钢镖拾起,擦去灰尘揣入怀里。抬头扫视院中立的五百御林军和林家三十几名妇幼男丁,长出一口气,吩咐道“上镣枷。”众御林军捧了铁索镣枷将众男丁铐起。 童牛儿看着林凤凰和白玉香的娇弱模样,想着若叫她俩个用铁索锁住手脚,镣枷夹住脖颈,该是何等凄惨模样?心中老大不忍,挥手止住兵士道“妇人便免了吧,反正她们也逃不掉。” 众兵士皆和他好,提醒道“童大人,这些是钦犯,这样怕不合规矩,若叫上面知道了——” 童牛儿瞪眼道“知道又怎样?若有麻烦我一力承担。他娘的,反正这官儿当得容易,也不怕丢了。” 背负双手走到林凤凰和白玉香身旁低声道“我终不能看我俩个仙女姐姐遭欺受苦——”说罢嘻嘻一笑,径自去了。 林凤凰和白玉香虽听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轻浮,但女儿家身在难中时最怕别人疼惜,立时勾起满心的委屈和满眼的泪水,羞红脸颊埋头轻泣。 林家府院的门口停下一溜木笼囚车,用于装押钦犯。 后面是二十几辆布棚大车,用来拉查抄的财物。 童牛儿见了心中一动,暗想妇道人家最顾及脸面,若将她们装在这囚车之中招摇过市,让那一双双眼睛肆意辱没,她们怎受得了?就算有日林大人得洗冤屈,可她们今日受下的欺辱却去哪里清洗?岂不可怜? 越想越觉有理,命将上枷索的众男丁尽数装入木笼之中,却将十几名仆妇女子分别装入两辆大车里面,并有意安排林母和林凤凰、白玉香共乘一辆。 张大刚 见了过来提醒道“牛儿,这样恐怕要惹麻烦。” 童牛儿却笑道“我头一天干这差事,哪懂得这多规矩?上面若怪我,必把这职位还你,岂不是好?我正不愿干。” 张大刚才懂得他用意在此,心中甚觉感动,拍拍他肩头,转身去了。 童牛儿看着众兵士将各种物件一一搬上大车,忽听身侧似有人轻唤。 转头见白玉香正自车篷中探出头来招呼自己,缓步踱过道“仙女姐姐,有事吗?” 白玉香从不曾听人如此腻滑地称呼自己,看着童牛儿一脸的坏笑,不禁暗暗皱眉。 但此时正有求于他,不是逞强时候,只得软声道“兵大人,我娘叫我多谢你一再相帮之恩。我林家但有昭冤之日,必赠千金相报。” 童牛儿最不耐此类啰嗦,心里生烦,挥手打断她道“举手之劳,不值一哂。” 心中却想有魏忠贤和雷怒海等人在朝当道,东厂的锦衣卫横行世间,你林家怕下辈子也见不到沉冤昭雪那一天,这千金我自不必放在心上惦记。 见白玉香嗫嚅着嘴儿,似有难言之隐,道“还有事吗?”白玉香却觉涩涩地无法说出口。 她后面的林凤凰见了着急,探出脸儿道“兵哥哥,我和香姐姐换洗的衣服都在那辆车中的一个包袱里,能不能拿给我们?” 童牛儿被眼前这张美丽脸儿散发出的烁烁光华逼迫得似要不能呼吸,怔怔地看了片刻,点头道“我拿可以,但不能给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换用便向我索要,不然天字死牢的人会自你们手中劫掠了去的,你们还是穿不到。” 林凤凰和白玉香虽明白童牛儿是一番好意,但想着自己的贴身衣物要由他的手里摸来揉去,都不禁羞得脸热心跳,各自低头咬唇不语。 木笼和大车加在一起有近百辆,一路上辚辚而行。在御林军的押解下穿过半个北京城,来在天字死牢的院门口。 这天字死牢有十余亩地大小,分作上、下两层监院。 上层院中押的均是发配流放的罪犯,下层院中押的皆是秋后问斩的罪犯。 看牢的兵卒也是御林军,虽另数一营,但和童牛儿均熟识。见他今儿个跨马押队,皆感惊奇,待知他已替换张大刚做了校尉官,纷纷过来道喜。 童牛儿拱手谢过道“同喜同喜,今儿天香楼我包下,大伙都去一醉。” 众人哗啦一声应了,哄散而去,呼喝着将囚车中的钦犯一个个压入牢中。 童牛儿径直来在林凤凰和白玉香所乘的车前,伸手叫白玉香搭了,单腿跪地,曲另一腿给她落脚。 白玉香忙摆手道“大人使不得。” 童牛儿嘻嘻一笑,道“仙女姐姐若不肯,我便抱仙女姐姐下来。” 白玉香生怕他耍赖皮真的来抱自己,无奈只得颤巍巍地扶了他手,踩他膝头下车。 林凤凰虽也羞怯,毕竟稚幼,顾虑甚少,比白玉香倒大方些,向童牛儿微微一笑,走下车来。 童牛儿只觉得眼前生花,满心欢畅。暗想就为这一笑,便死它几百个来回也值下了。 众御林军兵士见他如此礼遇二女,也觉奇怪。但知他素来是采花舔蜜的性格,想是见人家生得美丽,借机占些便宜,都窃笑不已,对林家众人也宽待三分。 狱牢是粗石砌就的筒子房,进深足有二十多丈,阔有近十丈。除去一扇宽只三尺不到的铁门,再无通风漏光之处。 林家众人鱼贯而入,刚吸口气,就被扑面而至的腥臭味呛得掩鼻,险些跌翻。 待深入其中,才见四下暗黑一片,只点点幽黄如豆般大的油灯光忽明忽阴,昏浊光线中可见尘灰飞扬,直塞口鼻,令人如入土中,呼吸不畅。空气极潮湿,听似有哗哗的流水声传入耳中。 众人走到里面才见尽头原来是一池水牢,几十根粗有半尺的铁柱突兀地立在水中。 柱上几乎都绑着人,各个垂头披发。那水直淹至犯人口边,恶臭味浓得迫人呼吸。水面上飘着白花花一层东西,在暗弱灯光照耀下似蠕蠕而动。 林凤凰和白玉香等众妇人待看得清楚,各个吓得尖叫,原来竟是数不清的蛆虫。 原来那柱上有多 个犯人不等到发配流放就已被折磨致死,烂在水中,众兵士嫌打捞麻烦,也不去管,只笑说为他家中省下一副棺材,算得善举。 童牛儿到这里本说不上话,但他手面宽绰,平日和这牢营中的上下头目相互勾搭着买冤卖恨,赚榨牢中犯人的钱财油水最有一套,是以皆厮混得熟。 一路呼喝着挤到前面,四下看过后,命人将临水牢边两间宽敞洁净些的牢房清空,稍作收拾,重新铺入干爽厚实的稻草,将男丁女眷分别关入。 跟在他旁边的牢营校尉官本和他好,笑着看他张罗,也不言语干涉,一任他胡闹。 林家众人各个愁眉苦脸,林凤凰和白玉香更被眼前情景吓得心惊胆颤,魂魄皆飞,呆滞双目之中几无神采。 童牛儿在侧看入眼里深觉疼惜,暗想也难怪她俩这个样子,原是在花团锦簇中长大的,吃惯了珍馐美味、穿惯了锦丝貂裘、睡惯了明堂香榻,突然进到这里,和掉入十八层地狱又有什么分别? 有心上前安慰两句,但想着不过是饥里画饼,难解急困,便又忍下。 想着天色早过黄昏,林家众人从清晨被折腾到现在,必饿得紧,掏出二两银子唤人去街上买回十几屉肉包子与众人吃,却有哪个能吃得下? 童牛儿见了摇头,低叹一声,缓步走出。 第八章 平步即青云 刚到牢门口,见自院外奔入四匹马,马上四条汉子皆著一身大红色的飞鱼服,手中捉着明晃晃黄绒绳缠鞘的秀春长刀。 童牛儿知道必是东厂的锦衣卫,心中不禁一惊,想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要将林家众人提出解往东厂的诏狱么?要是那样可就糟了,这些人怕一个也难活得下。便在门口站立,背负双手看向他们静待。 原来东厂之中设有一座牢房,童牛儿听人传言被押入的犯人不见一个活着出来的,素有‘冤窖’之喻。再有那里是东厂禁地,童牛儿的势力已经不及,他想照顾林家众人只能是做梦。 待马匹停稳,当前一名锦衣卫翻身跳下,高呼道“哪位是童牛儿童校尉?” 童牛儿见他来寻自己,以为所料不错,急得立时冒出一身白毛汗,脑中自顾想着如何能拖延时日,救援林家众人的办法,倒忘了答应。直到那人连呼数声,才想起应道“我是。” 那名锦衣卫见童牛儿身穿兵士号衣,年纪青涩,神态傲慢,不禁有气。道“你是童牛儿?可有营牌?若敢冒充看我大耳刮子抽你。” 童牛儿一怔,旋即明白,自怀中摸出方威赠与的银牌递到他眼前。锦衣卫见了立时单膝跪下,恭敬施礼道“给大人见礼。” 童牛儿见这小小牌儿竟有如此威力,暗暗吃惊,道“找我何事?” 锦衣卫起身道“传东厂督主雷公公口谕着御林军甲字大营校尉官童牛儿即日起破格晋升为副将,领六品衔,统管天字大营辖下的甲字御林营和天字牢营,听明白么?委任状已经拟下,明日即到,你自去领军服和马匹等物品罢。” 童牛儿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暗出长气。 其实按明朝的官吏晋报制度,若想叫童牛儿由一名大头兵平步青云,一纵成为正六品的副将,不知要费多少力气。不但先要向五军都督府报禀备案,还要经过兵部层层核审。 而越级晋升更是要先有赫赫战功在前,然后报入内阁奏请皇帝亲批才成。从下到上走个来回,将委任状盼到手里,不用上三年也要数个月,直教人盼得头发花白。 但此时却只需提督东厂的大太监雷怒海动动嘴唇这么简单,可见当时宦官当政之苛已到何等地步。 那锦衣卫见童牛儿只负手静静地听着,一动也不动,想着必是被这大喜讯弄昏了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正要跨前推他,谁知童牛儿淡淡一笑,道“穿什么还不一样?不过是个副将罢了。” 这句话险些将传谕的锦衣卫吓得昏晕过去,暗叫道“乖乖!怎地狂傲到这地步?难道是新攀的皇亲?不然四将军怎会在雷公公面前一力提携他?看来我也该巴结一下才好,许哪日管到我的头上,莫吃了冤枉亏。”忙陪着笑脸道“大人如看得起小的,小的这便去为大人将各样用物领回来,免去大人奔波之苦,大人以为如何?” 童牛儿冷淡着口气点头道“好,你这就去罢。” 锦衣卫见他脸颜有常,毫无欢喜之色,暗想这人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定力,真了不得,将来必有大作为。我若好好围拢他说不定来日能得些益处。转身领另三人欢欢喜喜地去了。 其实童牛儿官瘾最大,得此升迁如何不喜? 但他自幼靠自己打拼熬生活,世间万般困苦吃尽,早去了少年的轻浮狂放。任荣辱临头,总能自制心神,淡定处之,不让别人瞧出喜怒来。 再有他也实在不知这副将到底是个多大的官儿。听那汉子说一千二百人编制的甲字御林营和四百七十人编制的天字牢营皆归他管,暗暗掂量着这官儿可着实不小,每月的俸禄必不会少,揩油作恶的机会也必要增多。 如此想着,心中越加有底,将脸孔沉得越加地厉害,腰板也比适才拔直许多,连不甚鼓胀的肚子也腆出寸许。 旁立众兵士听说这个消息,纷纷过来见礼道贺,童牛儿摆手请起。 众人刚立,听牢营前的青石大路上响起一片擂鼓般的马蹄声,转瞬间有百十几匹马冲入院中。跳下的皆是甲字御林大营的都统和校尉官,呼啦啦跪下好大一片,齐声向童牛儿道贺。 童牛儿头一回经历如此踏云踹日般的狂喜,心神舒泰得如沐春风,终于在 脸上绽出笑容,连连摆手请众人起身。才信自己平地炸雷,升官是真。同时暗暗奇怪众人来得怎会如此地快? 转念明白传口谕的锦衣卫必是先到甲字大营中去寻自己,不见后才到这里。营中众人听闻自己当上这大的官,除去素日和自己好的,十个中怕有九个半要睡不安稳了,是以皆来巴结,免得自己日后为难他。 童牛儿在心中暗哼一声,自想道且等我把这官儿坐得稳当了,再一个个抽你们的筋,扒你们的皮,叫你们知道我童牛儿的毒辣。 这样思量着,面上的笑容慢慢变得阴邪起来,半朦月光下望去如索命的恶鬼一般狰狞。叫众人皆都惊骇,暗想未来的日子怕要不好过了。 林凤凰和白玉香服侍母亲睡下后,有仆妇服侍着躺倒。二人面面相对,四只眼睛看在一起。 秋夜初临,凉气如涨潮的水一般慢慢浸润过来,令二人缩起手脚,团身依偎。 牢中已响起高低起伏的鼾声,更衬得夜色静谧,叫二女慌乱了一天的心也渐渐平息下来。才想起看清楚自己此时所临境地,思量起未来所要面对的种种困厄之苦。 二人早起时还在香堂暖帐之中,没想到晚间睡下时却已在这臭不可忍的牢狱里面,世事弄人之恶由此可见一斑。 白玉香强撑了一天的坚强此时已筋疲力尽,再忍不住,将手捂在嘴上吞声而泣。 林凤凰更是有泪在喉,如梗似刺,只盼一泄为快,见白玉香先哭起来,伸手搂抱了她也呜咽不止。 白玉香掩住她嘴道“小声些——休叫娘听去。”林凤凰嗯过一声,将泪水吞入肚中。 白玉香低声道“都是我不好——我的命太硬呵——妨得你家又遭此难——我——我何苦还要活着?——” 林凤凰摇头道“香姐姐——休如此说——你若死了——叫我还怎活得下去?——” 白玉香抹泪道“早晚总是一死——我岂肯去青楼中受人侮辱?”林凤凰听她如此说,怔道“青楼——青楼是不是就是——妓院呵?” 白玉香见她对世事如此懵懂,更觉心疼,流泪道“是——那里——不是我们呆的地方呵。” 林凤凰此时才恍然未来有怎样不堪的命运在等着自己,“啊”地尖叫一声,吓得搂住白玉香大哭起来,道“香姐姐——我不去——我不去呵——” 白玉香拍着她哄慰道“不去不去——唯有一死——这时死——倒好些——落个干净身子——” 童牛儿直与众军尉喝到夜半方散。 他儿时以讨饭为生,因天性胆大无畏,常到一般乞儿不敢登门的酒楼妓院乞食。众人喜欢他无赖,常以酒食哄逗,待他醉后拿他玩耍取乐。 久而久之,童牛儿将酒量磨练得奇大,营中众人没一个能喝倒他的,是以今夜饮得虽多,也只是微醺而已。 出天香楼时见满天星光正灿,月落梢头不见,夜黑如墨,风凉似水,正是万物寂静的时候。 有兵士为他牵过马来。 童牛儿摆手道“你等先回去罢,我自到。” 兵士道“卧房已经收拾下,童大人回去睡吗?” 童牛儿才想起自己已不是大头兵,再不用和旧日兄弟同挤那条大通铺,不禁得意的要笑出声来。 刚要应下,转念想起一个人儿来,摇头道“不了,我自有温暖的去处。”几名亲随兵士都是和他好的,皆知他语中所指,哈哈大笑着上马去了。 童牛儿撒了缰绳,任马缓行,将头上缎帽除下,拔去簪子,散了发髻,迎风吹着,在马上摇摆着身体,心中好不快慰。这马不经辔控,随意乱走,径向天字牢营方向行来。 待到距牢院十数丈远之地,童牛儿带住马匹,跳下拴在路边树上,自己放轻脚步向天字死牢行近,待到丈远左右,隐身在黑暗处观望。四下窥视片刻,见不少地方均有人暗藏,尤其在与牢院相邻的民房之上。 伏身众人想是趴得乏了,早不耐烦,纷纷直起腰随意动作,夜色映衬之下显得格外分明。童牛儿见了长抒一口酒气,暗道果不出我所料。 他因自小孤苦,历尽世事困厄之险,早磨练得机敏,已在心中问过千百遍‘方威为何要 如此提携自己?’猜来想去,慢慢明白怕是和逃走的林猛有些关系。 这天字牢营原在御林军乙字大营的统管之下,乙字大营的领营都统原是朝中大臣兵部尚书黄坚的门生旧部;而黄坚一向和宦官魏忠贤不和,并视雷公公等人为败国异类,曾多次上本参奏弹劾。 魏忠贤和雷公公等人虽早有心整治,奈何一则皇帝宠幸;二则黄坚以前曾长期戍边,和外族鏖战多年,养下众多死士,如老树盘根,不易撼动;三则黄坚为人谨慎,从不叫把柄落入宦官手中,叫雷公公等人不得机会。 这一层童牛儿早听人讲过,如今把这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很有份量的天字牢营划归自己名下管辖,其中必有甚大蹊跷。 第九章 无赖也英雄 童牛儿猜测林猛既已逃出,必不肯看自己的父母亲人关在牢中受罪等死,这一半日内怕会来劫牢反狱,雷怒海自然不会让他得手。 但若这牢营仍在黄坚门生手中管治,必不肯让东厂的人进入埋伏,这怕就是将其划在自己名下的主要原因若捉拿林猛成功,功劳自然归在雷怒海和方威等人的名下;一旦失利,若皇帝因黄坚等人的主张而怪罪下来,则尽可以请自己抵挡顶杠。 童牛儿隐隐看出自己已经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虽然以他此时阅历还估算不出风险有多大,但凭从小讨饭得来的经验,他知道白给的向来只有残羹冷食。若人家肯舍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必要自己干些小活;若得到的是一屉肉包子,怕自己不累上半天是吃不到口中的;若扔出的是一块带肉的大骨头,自己则只有赶紧逃命的份儿,因为马上就会有一只、甚至几只恶犬窜出来与他争夺,若跑得慢了,定受下一顿好咬,弄不好连性命都不保。 其实人生的经验大抵如此越大利益后面越跟随着难测的凶险。 但世人愚钝,只见挡在前面的利益,而不能透过利益看见跟随在后面的凶险。 童牛儿早领教得多了,屁股上至今仍在的狗齿印便是力证。是以突然得个六品衔的副将并未叫他欢喜到哪去,反倒令他更加小心谨慎,时刻提防着将要窜出的恶犬来抢他手中的肉骨头。 抬头看看天空,估摸二更天已过。 童牛儿沉一口气,迈步向天字牢营走去。 他想象不出林家众人这一夜要如何熬过,以后还有千百个这样的夜晚等待着她们,她们该如何应对?尤其那两个仙女姐姐这时怎样了? 不知怎地,想起她俩个,童牛儿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牵挂,暗骂皇帝老儿狠毒,竟忍心将这样的人儿卖入青楼,任人糟蹋。犹如将两朵鲜花扔入烈火之中,只怕转瞬之间便会灰飞烟灭。 想到这里,童牛儿心中忽然一动,闪出一道灵光你皇帝老儿要叫她俩个去做娼妓,我童牛儿偏不肯,且看咱俩个谁能! 一想到要与皇帝老儿顶牛作对,童牛儿心中立时泛起一阵莫名的兴奋,似得了一个好大的名目,觉得今后的日子有了一个甚有意思的目标。 转念又想到林凤凰和白玉香,不禁暗叹口气,这俩个人儿虽好,命却怎地如此的苦呵?我今日起便帮你俩个和这老天、这皇帝老儿抗上一抗,且看谁胜谁败。 走入牢营的阔大门口,见守门的军士竟有十几名,其中多不熟识。虽也穿御林军服饰,但从眼中傲色童牛儿约略猜出必是东厂的锦衣卫无疑。 他拿眼睛虚扫过一轮,昂首挺胸直步而入。 众军士见得他到,都忙打千行礼。 最后一人动作稍慢,童牛儿瞧着有气,倏然向前一窜,飞脚踢在他小腹上,口中骂道“狗东西,不认得本大人么?竟敢如此不敬?” 那名兵士正是锦衣卫所扮,平素张扬惯了,从不曾受人欺,毫无防范,被踹得窝在地上。心中火起。欲待发作一番,想想却又不敢。 他隶属于方威统领的白虎营,自是知道方威治兵极严厉,此时有职在身,若与童牛儿撕打起来必惹出热闹,方威知晓定不会轻饶自己,无奈只得忍下这口恶气。 其他兵士见了均捂嘴窃笑。 童牛儿看他慢慢站起,冷哼一声,将手中所捏缎帽递过道“拿着。” 这兵士只得接入手中,看童牛儿将散发盘起,用簪子别了,拿回缎帽工整戴在头上,昂首阔步向里走去,心中不禁恨得生痒,暗将牙齿咬到欲碎。 林凤凰和白玉香相拥而眠,二女哭得乏累了,先后睡去。 林凤凰面向铁栏,幽微昏暗的油灯光下依稀可见她眼角泪痕犹湿,如春花承露,叫人看着有说不出的疼惜。 林凤凰并未睡实,迷糊间似听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叹息。睁眼看时,见铁栏外立有一人,正向自己静静凝眸,目色十分温柔,不禁吓了一跳。 将上身半抬,才看清那人穿一袭簇新的团花滚绣御制官袍,腰束黑色丝带,头戴方正缎帽,腰间挎着珍珠鱼皮做鞘、镶着赤金吞口的长刀。 这一身装扮正是六品副将的 官服,穿这官服的正是屡帮自己一家的童牛儿,林凤凰待看清他后一颗心才平静下来。 忽地想起不知父亲生死如何,猛地站起扑到铁栅栏前急急地道“大人——我爹爹他——他怎样了?” 童牛儿见她脸上泪痕犹新,愁容惨淡,愈加疼惜。沉吟片刻,道“令父押在后院,我已叮嘱过好好照顾。林大人是好官,大家自不会为难他的。” 林凤凰听得此言,去了三分愁苦,迟疑片刻,道“我爹爹——真的会被腰斩吗?” 这一句却将童牛儿问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直在脑中转了半天念头才道“林大人一时糊涂,见罪于圣上,圣上恼得狠了才会如此说。待他的气消了,必会原谅林大人的。不出三、五个月,林大人——必能官复原职。” 童牛儿只是看林凤凰的模样太过凄惨,是以信口胡诌一通,借机安慰于她。 其实适才在酒楼上,一名来贺的乙字大营都尉乘一时酒兴说出林水清被冤真相原来林水清和黄坚同是一党,但林水清因看不过魏忠贤等人的逆行,逞书生意气,一时激愤上表弹劾众人,直言皇帝违反祖训,纵容宦官把持朝政是大逆之举。 魏忠贤等人见表后大乐,在皇帝面前参奏林水清目无圣上、狂放不敬之罪,指使爪牙雷怒海将林家查抄。 似此等大罪一旦加身便如棺上凿钉,永成定论,此朝不倒便无翻身平冤之日。但这样寒如坚冰的言语童牛儿怎敢对林凤凰讲起? 其实这魏忠贤的出身和童牛儿倒有几分像,本是个百无一用的街巷无赖。因赌钱时亏空血本,无处容身而自阉男根,易名为李进忠入宫为奴。后结识皇长孙的乳娘客氏,与其勾搭成恶。 光宗崩,皇长孙继位,即熹宗,封其乳娘客氏为奉圣夫人。李进忠原是小儿本性,见客氏得势,立即攀附,很快从惜薪司中脱出,一路走高,改回魏姓,得赐忠贤之名,并最终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 明代宦官之中,向以此职位最大,权势居内阁以上。官员奏事,皆先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决断,然后才通俱政司卿部,或上禀皇帝,可见其独。 魏忠贤自掌权势后,与客氏串通一气,狼狈为奸,祸害良臣,水火天下。不但左右皇帝,而且作乱后宫,先使计谋杀裕妃张氏,后暗叫皇后堕胎,所害宫妃、太监无计其数。 他更与一班宵小结成阉党,在朝中肆意横行,无所顾忌,一旦遇到阻碍便冠以恶名狠治,使东厂查抄家资,收入牢狱,私用酷刑,强定恶罪,弄下无数冤情错案,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 又命拆毁全国书院,禁止讲学,来压制言论。 在其淫威笼罩下,使上自内阁六部至总督巡抚,下达各地官吏将尉,无不尽属其党羽,竞相为魏忠贤修建生祠,并尊其为‘九千岁’。 史载每当外出,随众万数,所过之处,士大夫遮首拜服,媚者皆高呼‘九千岁万岁’,气势之嚣张直逼帝王。 林水清得罪下他,焉能有善终? 林凤凰涉世浅显,胸无城府,不明白事情的轻重。听童牛儿如此说竟信以为真,原本满胸填塞的愁苦立时被扫除得一干二净,心里忽地燃起一大片希望的火来。深锁双眉的脸儿缓缓舒展开来,道“真的吗?你不是诳我?” 童牛儿见得她皓如明月般纯净美丽的面容,不禁疼惜得暗暗咬牙。 林凤凰不待童牛儿点头,已欢喜得轻笑出来,向他拜下一礼,道“多谢大人。”抬头向他展颜一笑,回转身子睡下了。 待躺倒在白玉香的身旁,才知觉要在童牛儿的注目下入寝,不禁羞得颊上泛红,暗把嘴儿噘起,将头埋入白玉香的怀中。 但想着终会有出头之日,再不必担心害怕未来的种种困厄之苦,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畅,忍不住喜极而泣,又悄悄抹起泪来。 童牛儿在一旁痴怔地看了片刻,低叹一声,转身走出黑暗的牢房。 来在院时,见原来隐藏在暗处、趴伏在房顶的人已经撤去。 他原本担心逃走的林猛逞一时血性之勇回来救人,则必要遭擒。今见他没来,才将心放下。 一步三摇地走出牢营大门,寻马径向春香院行来。 第十章 谁在风尘中 赛天仙今日因为客人的缘故和何妈妈闹得好不痛快。 她早已厌倦被人欺辱的卖笑生活,在心底存着从良的念头,是以接待客人时总是百般挑剔。老的不肯、病的不肯、胖的不肯、丑的不肯、穷的不肯,凡是她看不顺眼的一概不肯,一心和何妈妈作对。 何妈妈久在风月场中混迹,已炼出一双猴眼金睛,任甚么都识得破,早知赛天仙转的心思,暗中恼她。 同时使出卑劣手段,将赛天仙偷偷攒下为自己赎身的银钱连偷带骗,一点点自她手中搜刮个干净。 赛天仙毕竟年轻,为人处世不够老辣,怎斗得过何妈妈? 但她依仗着少年气盛,自然不肯轻易服输,只一门心思和何妈妈怄气使犟。 何妈妈有心将她交与东家赏她一顿毒打,但想着赛天仙是自己从别家花银钱笼络过来的,自己若不想办法将她降服,岂不叫东家小觑? 哪知赛天仙人虽柔弱,性格却十分倔犟,任凭何妈妈使尽软硬手段,就是不肯屈从。 何妈妈这些日已经自认是头黔驴,渐觉技穷。正盘算着将赛天仙交与东家处置,任她是死是活自己也管顾不了。 赛天仙自打昨日早晨别了童牛儿后,在榻上被窝里支着腮颊想心事。 她知道何妈妈和春香院的东家都不是善类,自己若想从春香院的门中走出从良恐比登天还要难上十分,怕只有变成一具尸首被抬出去的份儿。 除非有个他们都惧的人出来给自己当靠山,为自己撑腰说话,便有三分希望。 可遍觅身边,哪有这样的人在?就算是有,自己又拿什么相酬?岂不是痴人说梦么? 这样想着,心情忽然如坠深井般暗不见底,只觉四周的黑暗如海上巨浪,劈头盖脸地猛打过来,叫她连呼吸都不能够,一时憋气得直想大哭大叫出来才觉痛快。 正懊丧时,忽然在这黑暗中看见有一星火光跳跃出来。 这火星慢慢幻化成一个人的脸庞,这脸庞略显瘦削,额头宽阔,发鬓尖如剑戟,斜插两颊。眉稍细,但又黑又长。双眼不甚大,炯炯目光闪动,显得灼灼逼人。嘴儿生得小巧,唇角略歪,却为整张脸孔平添几分生动,只是怎样端详都是一副嘲讽不屑的冷傲表情,甚惹人气。 正是刚刚分开的童牛儿。 不知怎地,赛天仙忽然一厢情愿地以为童牛儿必肯为自己赎身,而且以他的狠恶霸道,何妈妈和东家等人必定惧怕。只要一心下力讨好于他,叫他喜欢自己就好。 更何况这青年眉目周整,身手矫健,性格狂放不羁,倒比寻常俗庸之人强上百倍,是个可爱的人儿。他若肯为自己赎身,自己何妨就以身相许,与他白头终生,岂不是好? 赛天仙想着如意美事,竟忍不住嗤地轻笑出来。 但她毕竟不是林凤凰一般未经世事的无知少年。 自打十岁时被卖入青楼至今,不知受过多少煎熬,身体早被苦水浸透,心上已经满布创痕,寻不到一点完整的心思,便想哄骗自己一下都难。 是以这美梦只在脑中转过一轮便放弃了。同时暗骂自己白痴,除非这童牛儿被挖去心肝头脑,变个呆傻之人,否则街巷间身净心洁的女孩儿多得是,他怎会看上自己?凭什么叫他娶自己为妻? 如此想着,赛天仙的心思又昏乱起来,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呜咽着哭,不觉间沉沉睡去。 待被小丫头唤醒,见天色已经渐暗。 赛天仙一整日不进水米,起来后只觉得头脑昏沉,身体乏力。摇晃着下地草草吃过晚饭,便要向榻上倒去。 刚进里间,听门外何妈妈尖若鸡啼的声音叫着“客爷这边请,天仙姑娘可是我们春香院的头牌,客爷真有眼光——” 赛天仙只觉一股酸水从肚内直泛而起,恨不得要把勉强吃下的饭食都呕出来。 抬头见何妈妈已经领进一个干尸般瘦的老头,一张脸孔只巴掌大小,上面生着一双猴儿似的眼睛。口内的牙齿几乎掉光,瘪得似连舌头都要兜拦不住,半截口水正挂在唇边跐溜着进出,瞧着叫人好不恶心。婴儿般蜷曲的身体包裹在金丝银绣的华丽长袍之中,好似成精的玩偶。 那老头本是一副死人般无精 打采的模样,待看见赛天仙花儿似的娇嫩脸庞,双眼立时放出光彩,鼻孔张大,嘴巴蠕蠕而动,神情好像前生不曾吃过饭的饕餮鬼看到一桌大餐似的馋相难掩。 赛天仙则像看到从坟墓中爬出的腐尸一样厌恶,闭起眼睛向何妈妈道“我今日不舒服,不想接客。” 何妈妈听到这一句,压在胸中的多日怒火再也忍不住,猛地喷发出来。 她象被马蜂蛰到似的“嗷”地一声大叫,将那老头吓得险些跌坐到地上。不待抬头,已看到一个肥大身躯从他旁边冲过,向赛天仙猛扑过去。 赛天仙自然不是何妈妈的对手,受下几个脆响的耳光,一缕鲜血自她唇边流出,滴到白锦缝制的对襟夹袍上,如在雪地里绽出的一串花蕾般刺目。 旁边房内的姐妹听到声音,跑过来将撕打的二人拉开。 何妈妈自觉占得上风,不肯轻饶,仍在跳脚大骂,言语不堪。 赛天仙踉跄到桌边坐下,埋头不语,眼中目光呆滞得如死鱼一般,没一点活人的意思在。 听何妈妈高叫道“你给我听着,今日你若敢不接好这位客爷,明日我便将你交与东家,任他收拾你,看你能不能活过明日掌灯?——” 赛天仙知她所言不虚,暗暗地想看来我真的没有活路可走了,怕只有一死才能离开这个肮脏的处所。 随着何妈妈的离去,房中安静下来。 赛天仙慢慢抬头,见那干尸老头正在对面椅上坐着,大瞪一双枯瘪的眼睛看她,不禁吓了一跳,道“你怎地还在?” 老头嘿嘿一笑,声音尖涩得如疾风裂锦,道“我花了银子呢——” 赛天仙恼得咬牙,高声嚷道“怎就不能可怜可怜我?” 干尸老头声音细慢地道“谁可怜我的银子?” 听到这一语,赛天仙才恍然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玩意儿,死活如何与他全无干系。便似这一粒尘与那一粒尘,虽然同在风中飘着,但对方视自己如无,想让他对自己高抬贵手真不异于白日说梦。 无奈只好轻叹一声,道“你想怎地?” 干尸老头淫笑一声,叫一串口水自干瘪嘴角流下,濡湿胸襟。他却不知觉,自顾漏风漏气地说“刚才何妈妈不是说得明白?若叫我不高兴,你明天怕活不过掌灯——” 赛天仙听他为求和自己一欢,竟拿这句言语相吓,恨得猛地站起,怒瞪双目直视干尸老头,便想扑过去与他撕打。 干尸老头见得她凶恶模样,也有三分惧怕,指了她道“你想怎地?还敢耍凶么?看我喊何妈妈来。” 赛天仙的目光慢慢疲软,人也一点点堆回到椅中,似没了魂魄一般。 二人对坐片刻,干尸老头见她呆呆地不动,以为已被自己拿捏住,伸出骷髅骨骼的手将赛天仙的手拉扯着握在手中。 赛天仙好像死掉了似的不知觉,任凭干尸老头在自己手上摩挲,没一点反应。 二更虽过,春香院的正厅中仍是一片春涌香汹的热闹景象。 何妈妈忙得手脚相接,穿梭于客人之间。 正不亦乐乎,匆忙间一眼飘向门口,立时惊得定在那里,半张的嘴连舌头都吐出一截,才明白为何眼皮跳了一天,原来有恶鬼登门。 她见童牛儿从上到下一身崭新的六品官服,连腰间的长刀都镶金裹玉,与寻常的大不相同,显得更加威风八面,心中不禁暗骂这死儿子,从哪里混来这样一副行头?刚演完戏吗? 心知得罪不起,忙挥着腻香四溢的手帕迎上道“呦——牛儿爷,怎地一天不见就想妈妈了吗?” 童牛儿不待他近身,伸手一推,将何妈妈推了个转,然后轻掸一尘不染的官服,冷声道“找死吧?我便成全你。” 这一句令何妈妈眼前立时浮现起昨日摔在这厅中的京府尹府上大管家那张惨白歪扭的脸孔和那双瞪到突兀,似要爆出的死鱼眼睛。不禁全身一抖,立时自动退下一步,仍陪着干巴巴的笑,道“牛儿爷今儿来寻哪位姑娘?妈妈给你带路。” 童牛儿一边大步向里走,一边低骂一字“滚。” 何妈妈知道自己在这小儿面前全无尊严,巴结只会自找没趣,便退着道 “牛儿爷既然不用妈妈,就请自便罢。妈妈不陪——哎呦——” 却不防退得急了,一脚绊在花架的腿上,立时跌翻在地,摔了个仰面朝天,惹得四围众人哄堂大笑。 童牛儿却一眼也不瞧,径自登上三楼。向赛天仙的居处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