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屌丝逆袭》 第1章 什么叫濒死感受 那一刻,周树海感觉自己的身体飘啊飘啊飘到了半空中,看着下面二哥、济国、春妮等七八个人鼓捣、拍打着四仰八叉躺在石堆边边上自己的身体,他虽然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身子,但那一刻他根本就不想理这些人,也不记挂着自己是怎样,只想着越飘越高,一直飘到天上飘到大家都看不到的高处,只想着看看远处姜堰公社管的那块围堰干到了哪里。 “海涛!三孩儿!” 二哥一嗓子惊得他从半空中一下子跌落下来,回到自己的身子里,一睁眼,几个人目光焦灼地盯着自己,都大声喊着“醒了!醒过来了!” 自己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的到处都痛。 三十多年后,周树海躺在省人民医院的单间病房里,给郑济国、盖爱琴、周伟军絮叨年轻时那种出窍的经历。 “最新的医学说那叫濒死感受,我昨天刚在考研的书中看到。”查房的年轻医生饶有兴趣地听完这一段,兴奋地冒了一句。 “哦,那就是说,我的魂已经飘走,走到奈何桥边......被家里老二硬生生地拽了回来,他救了我。”他躺在病床上直勾勾地盯着病房天花好一阵子,“算一下,我称得上九死一生”。 不过,那时的周树海还叫田海涛,在他的算计里,那是他的第三次差点死。 而他算计的第一次差点死,其实在他的脑子里根本没有什么印象,只是从他娘嘴里听说自己在三岁的时候被日本人差点烧死,那时他也不叫田海涛而叫三孩儿。 “那年你三岁,清明的时候家里又拉了饥荒,俺到东屋二婶家赊了三十斤地瓜干,你爹去张善人那里赊了一百斤小米。那天村里的张三叔慌慌张张地满村子到处喊‘日本人要来了,日本人要来了’让大家伙赶紧避避。“ ”俺带着你两个哥还有一百斤小米,用家里的小堆车驮着,过河往西去找你姥姥家去了,说她们那边日本人已经来过。你爹身子不好走不动,只能待家看着你,日本人来了,家里三十斤地瓜干也没拿,倒是把你爹绑去修路去了。第三天俺回来的时候,你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了!” 田三孩就问,“那咋说俺要被烧死?” 田二婶斩钉截铁地说,“俺回来的时候西头宋老头家着火了,把整个院子全烧完了。要是俺回来晚的话,火苗子漫过来,你就被烧死了!” 田三孩那时还不会申辩宋老头家离他们家隔着三条街,烧到他们家就会烧掉半个村子,印象中那时很少讲话的他爹田秉信开了口,“抓俺的不是日本人,是狗日的县保安队。” “那也是给日本人干活!”他娘没好气地回嘴道,“修东河沿到县城门的路,不是给日本人干是给谁干!” “那是县上的路。” “县上那时候是日本人在管,那就是日本人干的好事!”田二婶的语气仍然不容申辩。 经过无数次絮叨和无数次争吵,田三孩儿就接受了自己在三岁的时候差点被日本人烧死的说法。 反正他也没死,他也不记得临死之前的感觉,差点死的死法怎么古怪才怎么好给别人讲,最好是放油锅里滋啦啦地差点被热油炸死,要么被绑在马后面拖在地下跑上三百里差点给硬生生拖死,要么用小刀一刀一刀挖肉三天三夜差点气绝而亡,可惜他第一次差点死就是可能被日本人给烧死。不过这样的讲法已经让身边的人唏嘘不已,“啧啧,差点给日本人烧死了!” 田海涛对自己的第二次差点死记得十分清楚,与第一次差点死相隔不到三年,他仍然被叫做三孩儿。 那一年,原来从张善人家租的四亩半地已经被分到田秉信家,虽然那块地后来又被收了回去再分,分了回来变成三亩,但田海涛一直觉得大柳河西边走过两个垄后的那一大垄地就是田家的地,祖祖辈辈就是他们家的地,至少在他第三次差点死的时候依然这样认为。 他就是在那四亩半地算成自己家那年的五月份跟着他爹去割麦子。 田秉信带着三个儿子到了田上,虽然只有老大的年龄将将可以帮上正忙。但他乐于把两个小儿子也带着在田边捡着掉落的麦穗,因为地归自己家一年就可以少交五六百斤,他们家不但第二年不用拉饥荒还可能有些富余,刚过三十的他还可以再生两个儿子,过两三年他们家在西柳村就会有五个儿子,再过十年哪一家也不敢再惹他们家了。 田秉信想着家在村里将不会再被欺负,他巴望着十年光景马上过去,他一定要让三个儿子参与田家的兴旺计划。可是,中午带着三个儿子吃完田家二婶送来饭,是煎饼卷着咸菜和臭香臭香的咸鸡蛋,那是家里人对农忙时劳作的犒劳,三孩儿突然一头栽到了田垄上。 那一刻,他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给三孩儿掐人中,捋胳膊,用惯用的整治热痧的方法对待三孩儿,可是过了半天也未见醒转,他未慌张,跟媳妇一起把三孩儿抱回了家放到西屋的坑上,回到地头上继续割他的麦子。 晚上回家时,看到三孩儿还没醒,田秉信仍不慌张,跑了九里路到镇上刘家药铺里抓了三付药,回家给三孩儿煎熬了服下去,可后半夜全部呕了出来,田秉信还是不慌张,第二天醒了后交待媳妇煎药带着大孩继续下田去了。 没想到接下来的七天时间里,田三孩儿吃的少,吐的多,眼睛没有睁开过,三间土屋里弥漫着臭哄哄的气味。田二婶慌了,要请村南头的巫大娘整治整治,田秉信记挂着自己的娘也被巫大娘整治过,洒了一屋子的鸡血没多久娘就断气了,他以少有的坚决阻止了二婶的行动。 “别去,没用!” 他对三孩儿陷入了绝望,联想前些年自己在村北头埋死孩儿的茔地里亲手埋掉的一儿一女,田家的中兴计划在那瞬间一下子飘得遥不可及。 思量了一会后,“杀鸡!让三孩儿喝个鸡汤再走。” 这个时候,田二婶没再像以往那样给出自己的主意,不言不语去院里抓最后一只养了三年每天都在下蛋的母鸡。两个大孩子也一声不吭帮着爹娘烧水,煺撸鸡毛,静静地看着爹娘剁鸡、下锅,渐渐地,灶台的火光映红了两间屋,原来满屋的臭味也慢慢转变成炖鸡的香气。 “娘!饿!”炕上田三孩儿突然叫了起来! 后面,三孩儿田海涛一直说自己是被一只鸡给救活的。二孩儿田海江却不是这样认为,“你就是一只鸡,就是咱家的老母鸡变的,你把一整只鸡都吃了,鸡就变成你了!”在后来的十多年里,二孩儿经常这样挖苦他。 田海涛前两次差点死还小,并没有后来医生说的那种濒死感受,只有第三次差点死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在第三次差点死的一年多以后,他又体会到了灵魂出窍的感受,那成了他的第四次差点死。 第2章 爹成了烈士 田海涛第三次差点死的时候,已经不再叫三孩儿了,那个时候,他大哥真的死了,他爹也真的死了,而且是光荣牺牲了! 他舅家表哥宋义波这么说,大爷田秉德这么说,他娘田二婶这么说,他二哥田海江这么说,村里镇上和县里的政府都这么说,田秉信家因此是双烈属。 田秉信和大孩儿田海河不是死在老家,也不是死在中国,而是死在三千里以外的朝鲜。 田秉信是和大孩儿田海河一起参加了志愿军成为烈士,当然,他没有想到自己成为烈士,更没有想让大孩儿成为烈士,这是他参军的时候没有想到的。而且,他本来可以选择不去朝鲜而去南方的广州,但田秉信是个拧头筋,他就是一定要去朝鲜保家卫国。 田秉信原来也没想过去参军,那天他去镇上赶集,他听说最近有潍县过来的麦种收成比原来种的要好,他买完了新出的麦种背着准备回家的时候,听到镇西头那边敲锣打鼓鼓声震天,他本来不喜欢凑热闹而独自往南走。 “秉信!” 刚迈了两步就听得有人远远喊。 田秉信抬头一看,一个解放军带着两个民兵拦住了他,他心里慌了慌定定神,“长官好!”他喉咙里嘟噜着一声。 那个解放军看着很眼熟,“俺是解志高,山药蛋子!”对方大声喊道,一把抓住了他双手。 田秉信这才把眼前腰里别着手枪、英武挺拔的军官,跟二十多年前私学里坐在前面淌着鼻涕,来自东柳村的山药蛋子联系在一起。 虽然田秉信在私学里只待了三年,识了几百个字,但他更记得跟大哥田秉德一起和东柳村来的几个孩子整天地打架,解志高是那时候东柳村里最小的,因此受他俩欺负最多,把屎棍子扔到装书口袋里算是小事,有一次他俩一起把山药蛋子摁到地上,把头打出血背过气去,如果不是张大善人调和,两个村子的男人们差点又因这事再大打一场架,他因此被勒令回家。 几年前他听说过解志高参了军去了东北,又跟着队伍打到了南蛮子那边,现在路上碰到人家成了解放军当官的,腰上别着枪,他脑子里一嗡,蹦出听戏时候听到的四个字“冤家路窄”。 “解长官!” 田秉信努力让自己站直,腿不打哆嗦,半天小声地憋出了三个字。 “我现在是人民解放军,为人民服务,别叫长官,就叫我同志,志高同志。”解志高满脸亲切与和气,“我回运河县招兵,走,跟我去那边转转”。 田秉信别无选择,只有顺从地转了回头。往西边走的那一里路上,田秉信从两位民兵那里知道解长官是营长,又听着解志高把前些年的经历絮叨了一遍, “在锦州的时候把一只耳朵震聋了......” “在湖南的时候子弹从右胸穿过差点被打死了......” “现在在虎门,离被英国人占的香港就一百多里路......” 田秉信满脑子想着为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开脱,“解营长,原来咱小的那时候……” “哈哈,小时候的事算啥数!”解营长反而开导他,“受了欺负才知道反抗,才知道上进咧!没有小时候受欺负,哪有我身上这身军装!咱们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不记仇,哈哈!” 话说间,几个人走到招兵点,田秉信在短短的一里路内突然开窍,即使他们田家生上老四老五,他们家在西柳村仍然是种地的,没人能欺负他们家,可他们家仍然只能种地! “志高同志,俺也要参军!” 他这一嗓子惊了四周围人,一周圈人哄堂大笑“这么大年纪,参什么军!” 田秉信再定了定神,拎了拎背后的麦种,看着招兵点外贴的大告示,“俺要抵抗帝国主义侵略,保家卫国!” 旁边有人在问,“老爷子都多大了,咱可不招老爷兵。” 田秉信磕巴了一下,大声说“三十五,年轻着哩。” 周边哄笑安静下来,田秉信决然的眼神让镇上管招兵的干部肃然,他们几位干部小声地商量了几句,又把解营长拉到一边小声说了些什么,点头同意田秉信在报名表上填上自己的名字,而田秉信除了填上自己的名字,又填上大孩儿田海河的名字。 从村上识字班里回到家的田二婶听到田秉信报了名参军,还带着老大,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你作什么作!” 几天之内柳河镇父子俩报名参军的故事已经传遍整个运河县,他们本来是可以分配到解志高那里去南方当兵,解营长正要把田秉信父子报到自己队伍的时候,镇上的民兵干部讲“田秉信说一定要去朝鲜,跟美国鬼子打,保家卫国”,又拿着新出的报纸,第一版下面写着“保家卫国反抗美帝侵略,运河父子兵参军上前线”,配着爷俩胸前挂着大红花喜笑颜开的照片。 过了几天,田秉信再次惴惴与解志高营长分手,那时他已经穿上了志愿军的军装,心里撞击着几年后与解志高同学的重逢场景。 可是,田秉信没有能够跟解志高重逢,三个月后却给家里带来了老大田海河成为烈士的消息,又过了三个月,田秉信成为烈士的消息传回家里,田家二婶听着娘家大哥念读通知信时,挺着大肚子当场昏倒在地,而这时,距四孩田海峰出生不到一个月。 可是,几年后,县里有从朝鲜回来的同乡说田秉信没有死,被一起俘虏了,也要一起回来,最后却去了台湾。 “胡说!”田二婶的侄子宋义波斩钉截铁地说,他那时是县里武装部的干部,志愿军退伍军人。 “姑父田秉信是给烧死的,我亲眼看到他给美国人的火焰喷射器烧成一块焦炭,没法看啊!再说交换的俘虏名单里没有田秉信的名字!” 运河县里的人在纷纷议论的时候,他们后面发现那个从俘虏营里回来的同乡原来是个叛徒。 “叛徒是在诬蔑烈士”众人说。 田二婶曾经找到侄子悄悄问,“你姑父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大姑,烧成个焦炭人我是看见了,那个时候姑父在他们班上经常跟一个四川的战友在一起,后面报的他被俘了,听说那人是个孤儿,不过,你现在还望姑父活着吗?” 第3章 修水库可以吃饱 就这样,田海涛家门前一直挂着两个“烈属光荣”的牌牌,田二婶说两个牌并排挂在门前太难看了,留一个就行了。 “那不行,两个就是两个!”田秉德拦住弟妹,“缺一个都不行!” 两个牌牌既给田秉信家带来光荣,也带来烦恼。县里武装队领导来挂牌的时候,送来两百块钱抚恤金。可是过后不久村里要家里退回一亩半地,因为家里人少了。 “俺家他爹保家卫国死了,地怎么还能收回去!”田二婶跟书记宋三苗争辩,按辈份,宋三苗得叫她堂姑奶奶。 “堂姑爷爷是牺牲了,可是村里最近又添了几口人,他们老往家里跑,整天在那里叫。”宋三苗跟堂姑奶奶解释道。 不过田二婶跟宋书记没吵上几天就换成另外吵法。 村里开始搞合作社,河西头的那些地就要被合作进去,“俺不参加合作!”田二婶生了气,“俺家牺牲了一个儿子,还有三个儿子,以后都是壮劳力,不用合作。” “堂姑奶奶,你家是烈属,烈属光荣,觉悟得高,怎么能拖村里后腿!你得带头参加合作。”宋三苗又做堂姑奶奶的思想工作。 “合作合作,分地的时候说的好好的,人民当家作主分田地,他爹当年就是为了这些地不被外国洋人夺去,才带着大孩去了朝鲜,人没了!地才种了没几年,又收回到合作社,这不是捉弄人嘛。” “合作社可不是捉弄人,合作了,姑奶奶你是军属,就不用下地,让合作社的壮劳力去干重活,你干些自己能干的轻便活,到时就吃现成的。” 田海江这时在镇上读完初一,不继续读书了,他们家本来兄弟四个,前面兄弟三个都上过学,他三弟在上小学,四弟也要上学,他也算是读了七年书,认得几千个字,还能算算术,打算盘,搁在村子里也算有文化,肚子里有墨水的,他再接着读挣不到工分,他爹和他大哥的抚恤金又能吃几年?他必须要回到村里,担起家里。 回到村里,“娘,那咱不能落后,俺爸和俺哥都响应政府号召成烈士了,咱不能给俺爸和俺哥抹黑丢脸。再说,往后俺还得入党,争当先进,落后怎么能入党。” 田秉信和田海河死了,田海涛那时在上初小,田二婶已经不像田秉信在的时候那样坚信自己的想法。她当年就是坚信着田秉信朝鲜当兵回来,她当年坚信着全家可以成政府公家的人,她当年兴高采烈地把父子俩送上了大卡车。 原来家里的二孩儿已经变成现在家里的老大,二孩儿表明了要进步,再加上大伯哥田秉德也加入了合作社,于是那三亩地还是被合作了。 转了两年三亩地又成了人民公社的,这时候田海江已经成为生产大队民兵小队长,而田二婶也成为超英人民公社西柳生产大队第三人民食堂的炊事员。 田海涛第三次差点死是跟田海江去西边修岗亭水库时发生的。 修水库本来没有他的事,他那时在姜堰中学读初二,即使放麦假回家,他也要在村里一起干农活,可村里的壮劳力都去了岗亭修水库。田海江在水库上干了一个月回家看娘的时候见到了三弟,提出要带他去修水库。 “水库修好了,以后咱这里碰到旱天的时候就有水渠送来的水了,再说,年轻劳力都上水库了,县委书记、县长、好几个公社的书记和几十个大队书记都在修水库的工地上。” 田二婶也同意三孩跟着修水库。“听说咱县里给修水库的管饭,至少能吃饱,不像临县的不管饭。” 田海涛也觉得大队食堂里的粥太稀汤了,清清汤汤加上几块地瓜,还没有学校里吃的饱,听说同学春妮跟郑济国也要去修水库,他也就同意跟着二哥去到水库上。 “田里的庄稼谁来收?”走出村口看到泛黄的麦子时,田海涛想起了他本来是放麦假回来的,问他二哥。 “公社书记和大队书记会安排人手,你不用操心。”田海江只记挂着回家一天时间的空,他在的那块堤堰是否落后了。“咱现在人民公社了,有分工。” 岗亭有几个小山包,在一马平川的湖西平原显得十分突兀,这边虽然离运河不是很远,但西边的地势要高一些,从泗湖取水并不方便,在这里修建水库对西边的公社近便,于是县上组织了附近几个公社的劳力修水库,现虽临近农忙,但再接下来马上就是雨季,要抓紧时间赶紧把水库修出来。 近的几个村子的劳力基本是白天上工,吃完晚饭再干一段时间就回家睡觉。超英公社离的远,大多数年轻人都住在工地上,离工地半里向阳的坡地上,散着几大排长长的铺盖卷,算是大家伙的住处,再往上,十来顶临时搭的帐篷,是县委书记、县长、县里的干部住的地方和指挥部。 田海江背了三弟的铺盖卷,在自己的铺盖旁挤出了点位置放下,安顿了三弟。 晚饭是每人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加一块老咸菜,田海涛自然高兴,这三个月一直在吃地瓜,虽然不至于饿的慌,但还是吃的烧心。 田海江看着三弟吃的高兴,悄悄在他耳边说,“说不定哪个礼拜还可能碰到有次荤菜,碗里能有两块肥肉,可香了!” 田海涛没言语,就是点点头。 从小长大,他对家里老二有种说不上的距离。也许两人差的年岁不多,小的时候两人自然经常打,打不过大哥会来帮他,因此对大哥更感觉亲。老大死后,两人原来在柳河小学不同年级,上学放学也很少同路一起走,他俩即便走在一起,别人也不会把两人看成兄弟,二孩儿像他爹,湖西常见的大扁脸,眯缝眼,塌鼻子,而田海涛却长的跟其他三兄弟都两个模样,脸削瘦,两眼深陷,嘴也不大,别人都说像个南蛮子。 第4章 第三次的“差点死” 晚饭不久天黑下来,除了不远处帐篷缝透出几丝煤油灯光,睡觉处漆黑一片,白天瞅着就在脚下不远的牟寨看不到一丝光亮,宿营地偶尔夹着年轻人几句窃窃的笑声,随即静下。 田海涛突然想着现在身居野外,心中稍有些慌,“二哥,这里有没有狼?”他悄悄问。 “狼?!想多了!”黑暗中,田海河的语气带出不屑“这地方怎么有?!“ 田海涛又问,”野狗也没有?” “你什么时候听到过狗叫?要是真有野狗,就太好了,咱一伙子人还不打了炖着吃。” 田海涛这时突然意识到不知觉中已经有几年都很少见到过狗,也很少听到过狗叫,不管是在村子里,还是从村子到学校的路上。 “那这边原来是干嘛的?”田海涛问。 “嘘!”田海江压低了嗓音“你别怕啊,原来土坡这一片是块茔地。“ ”我们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平这里的坟。上面指挥部那一块地方是前几年被枪毙的徐苑村地主徐特高的坟,就是我在那边平的。他家两个儿子开始还拎着镐头要跟我拼命,后来徐苑村的几个人把他拉住了,把他两个人在那里做了半天斗争,最后也没打。要是打起来,上面还有县上的领导和武装队,还不是把两个龟孙子打个半死!” 田海涛觉着脑后面一紧。 二哥在他的耳朵边继续低声叨唠,“这都解放多少年了,还搞那些封建迷信。这世上哪有什么鬼了魂了的,全都是瞎说。还是修上水库实诚,以后田里都有水渠,碰到大旱天的时候,咱就不用再到柳河边去跟东柳的那些贼糕子们争水了,还得手抬肩杠,省老劲了。” 田海江越想越兴奋,“再这么干下去,过些年咱就实现共产主义了,家里面通上电,想吃啥吃啥,想穿啥穿啥,咱跟城里跟还有啥区别!” 田海涛没有沉浸在未来的美好中,满脑子里却都是断了一条腿的鬼,没有头的鬼,没有胳膊的鬼,半个身子的鬼,他想到了几年前在柳河滩上看到子弹从后脑穿入后炸成一片血污白红黑相间的模糊烂脸,感到胸口难以抑制的憋闷,睁开眼,看着满天的星光,长长舒出一口气。 也许赶了大半天的路太累,夜里真没鬼来把田海涛搅醒,他是在天大亮后被田海江叫醒。他被分到了运输队,推着小推车把采石组那边的石头送到堤堰上,同班同学郑济国也在这一组,他俩搭手管一辆小推车,郑济国是班上成绩好的学生,从小在柳河镇上长大,精瘦,已经带上眼镜,正好能跟田海涛搭上对。 照理说,虽然管第二段堤堰的超英公社跟管第三段的姜堰公社在搞劳动竞赛,整个工地热火朝天也不至于把田海涛差点累死。毕竟每天不至于吃到摸着肚皮打饱嗝,可饭还是算能够吃饱,至少比在学校和大队食堂里要好的多,吃完肚子里不再觉得饥荒。可人的命在有些时候就是比较寸,本不该田海涛摊上的祸害却让田海涛摊上了,也可能本该田海江遇上的祸害被三弟挡在了前面。 下午的时候,田海涛和郑济国去采石场运当天的第二十六车石头,他们计算着天黑之前能够拉上四十车,破了自己这个小组的纪录,也要进到当天整个工地的先进小组中。 他们装上车本来就要往堤堰上回,田海涛一扭脸看到同村的春妮在往采石场那边小步跑着,春妮是中学别班上的同学,西柳村没有几个在镇上读书的,他们之间偶尔碰到的时候还红着脸点点头,春妮在工地上没有在一线而是分到了后勤组,饭点的时候会给工地上来送饭,可这个时候离晚饭的饭点还有一段时间,田海涛脑子里马上闪到春妮可能是来找二哥的,他曾经看到他俩一起在村旁的柳河边走过路。 “我找二哥有点事,马上回。”田海涛给郑济国甩下一句话,放下车子往田海江那边追去。 田海江是整个工地的采石队队长,带着几个人在三里外的小石头山边管放炮,他们刚清完场炸了一次,听完四声轰隆隆炮响,看着飞溅四处的石头,春妮过来找他说话。 “忙着呢,别乱动”田海江喝令春妮留在外面的时候,又看到了三孩儿过来看热闹。 采石场上几个人圈在外面躲在几处死角,等着最后一炮响,一刻钟过去了,仍然没有动静。 “哑炮咧!”放炮的春海叨唠起来。 田海江知道这时最危险,但一刻钟已经过了,天黑前还要再放三次炮,“那我去看一看。”他也觉得不能再等了。 旁边的田海涛这时感觉身上有一种说不上的一股劲,“二哥!我去看。” 田海江稍一迟疑,田海涛冲了出去,他没有拦,按理他应该阻止别队的人进入爆破现场,反正是他自己的兄弟,不算外面的人。 田海涛小跑着冲向放炮点,以他小时过年放炮仗的感觉,这一定是个哑炮,他又能在工地上排除一次隐患,再次为人民立功,这种得意正往脑门上涌的时候,耳边“轰隆”一声,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离开身体慢慢地飘到了半空中,看着二哥、济国、春妮等七八个人在鼓捣、拍打着四仰八叉地躺在石堆边边上自己的身体,他虽然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身子,但那一刻他根本就不想理这些人,也不记挂着自己是怎样,只想着越飘越高,一直飘到天上飘到大家都看不到的高处,只想着看看姜堰公社管的远处那块围堰干到哪里了。 “海涛!三孩儿!” 二哥一嗓子惊得他从半空中一下子跌落下来,回到自己的身子里,全身疼痛。这就是周树海,在那时还叫田海涛第三次差点死前的经历,但是他第一次有了几十年后才知道的濒死感受——他是被崩飞的,虽然被飞来的石头砸到身上,所幸没有伤及要害,后脑瓜摔着地被震晕了过去。 他感觉到浑身疼痛时,努力撑开了一下眼睛,只看到众人焦灼的目光,脑子里闪了一下“我算不算个人英雄主义?”又昏了回去。 第5章 娘上吊了 虽然田海涛后来左胳膊吊了一个多月,脑子里嗡嗡响了大半年,但他有些时候很怀念那次的受伤。 他第一次住进了工地上的救护帐篷,第一次连续十天都能吃到鸡蛋,第一次到了运河县城住到县医务所里,第一次打了叫做抗生素的用针管子推的针,也第一次跟县里书记握了手。在跟书记握手的时候,他知道他不算个人英雄主义,而是工地上真正的年轻英雄,为了县上水库建设不怕牺牲的英雄群众。 当然,年轻时候他偶尔也闪过后悔的念头,从那以后,考不好试是不是因为那次受伤人被摔坏了脑子人变笨了? 不过他觉得自己学校里学的也够用,学习好的郑济国后面不也就混成那个样子,想想他在后半生的经历也就释然了,书也不能读多,读多了就愚了。 田海涛出院时水库基本已经干完了,工地上的劳动力们大都返回,田海江来县医务所将他接回。 刚回到家进到院子里,正碰上四弟田海峰拖起一个镢头要往外走,他人刚长到两个哥的胸口,还没镢头长,拖着镢头晃晃荡荡。 “这是干啥去?”田海涛有些奇怪。 “队里要家里交,咱娘让俺把这个交上去。” “四孩,先放那里,过一会二哥交过去。”田海江皱一下眉,把镢头接过去。田海峰当然听得民兵队长二哥的话,放下镢头冲出院子玩去了。 田海江知道,昨天大队支部开会,决定队上要炼钢,布置了每家要交十斤粗铁上去。他一早出门去县里接三弟,跟娘没来得及商量,镢头应是白天她娘从家里翻出准备上交队上的。田二婶此刻在食堂里准备晚饭,这段时间队上食堂改为只管一顿晚饭。 食堂晚饭是生产小队几十户人家拢在一起,田海江在那里没有跟娘太多言语,等全家吃完回到屋里都躺上了炕,他开了口“娘,咱不能只交一个镢头给到队上啊!那根本完成不了任务。” 田二婶回道,“家里没啥铁家伙了,本来都合作交公了嘛。原来两口锅,大锅已经在食堂里给大家伙做饭,还有一口小的这些天终是要用的。” “咱家不还有一个摊煎饼的鏖子!这个可以交!” 虽然没什么力气,田二婶的声音还是提了八度,“那个鏖子是你姥姥给俺带过来的,好歹也算个娘家的嫁妆,不能够一点不留!”这个声音在黑黢黢的屋子里显得有些刺耳。 田海涛认为自己已经有能力加入到家中大事的商议,“二哥,我觉得这事不急着弄,烧窑的事情大队里没有人会搞,要等县上的技术员来指导,等等看看再说。” 田海江的语气中开始带着火气,“宋书记让我管咱生产队炼铁材料的催收工作,咱家都收不上来,我咋能管大家伙。” “全大队人都知道咱家的情况,别说二十斤,掘地三尺也掘不出三两钉。”田海涛说。 “一个鏖子总是有个三五斤,哪还止三两。” “那你把娘也一起交上去,当柴火烧吧。”田二婶冷冷地一句话,结束了一家人的冷言冷语的争吵。实在找不出办法,几个人暂时就让矛盾搁置了。 鏖子的讨论在夜里虽然被搁置,但它却像一颗种子种到了田海江的心里。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思量他娘思想落后,不识字的农村娘们儿没文化,上了几天的识字班,觉悟还是跟不上国家形势的发展。但他也明白这个鏖子是家里最后一点可以交公的家产,如果交出去那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挖了娘的心头肉。 矛盾看来是无法解决,不过这是家庭矛盾,大而化之属于人民内部矛盾。 接下来的两天里,家中平安无事,田海江天天带着三弟到大队东面的小坡头下面跟着几个人砌砖搭窑,准备着几天后技术员到村里开始的炼钢。 几天的时间,小坡头下一溜堆起来密密麻麻百十多个小高炉,田二婶也被分配到村炼钢厂三八连里做柴火分拣。县上的技术员等不来,田海江和村上几个初中毕业的知识青年,从公社里找到一本炼钢的书,开始带领大家自己炼制。 一日中午,在工地上吃了两个芋头算当午饭,田二婶回家,看到院子里的镢头没了,心里一沉,冲到灶房,家里的锅和鏖子都没了。 “狗日的二孩!”她急转回炼钢的工地,田海江正瞪着眼,在炉前不停地拉着风箱,嘴里不停大叫”快点!再快点!“ “二孩儿!家里的鏖子和锅呢?” “这不在里面炼钢呢!”田海江兴奋地叫道,“新钢炼出来了可以做大的钢鏖子,铮亮铮亮,回头叫队上给娘分一个!” 田二婶这次没应声,默默地转了回去。 田海江仍然在工地上拉着风箱,春妮和堂弟不时的上来换一下手,他休息个十分钟再上去继续拉。 从炉子开始生火,他们已经在这里连班倒连团转了三天三夜,困了在坡边偎一下,饿了啃个送过来的窝窝头或地瓜,他相信他拉出来的西柳大队第一块铁坯必须是全运河县最好的铁坯。 这时,四孩儿慌慌张张跑过来“二哥,家里出事了!” “急啥!再有个把小时就可以出炉了。” “娘上吊了!” 这四个字让田海江蹦了出来,把炉子给堂弟交待了一下,慌不咧迭往家里跑去。 家里围着三四个女人,田二婶躺在炕上。 隔壁的裴大娘上门,恰好碰到田二婶刚把头伸进挂在里屋梁上的包袱皮中,救下来的二娘躺在床上不停地流泪不停地哭,就是不说话,搞得几个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如何相劝。 田海江一进门,二娘撕心裂肺地嚎了出来“唉呀......你个狗日的!俺娘给俺的鏖子啊!” 几个女人明白了原由,纷纷相劝, “俺家的门栓都给拆下来了……” “俺家的刀都交公了……” 一众诉说的遭遇让田二婶由大哭转为抽泣,继而渐渐安静下来,“你们也都交公了?” “都交了,家里没啥铁东西了。” 田海涛等几个年轻人也都从炼钢工地里赶了回来,大家再次确认了相互家里的情况,来的几个人都诉说家里都已经没有任何铁制品,菜刀、铁盆、铁罐、洋油桶、铁门栓、秤砣...... 裴家老大甚至把家里柴房里的土挖了一尺送到炼钢工地上,因为家里不用的犁头散了些铁锈掉了又融在柴火房的地上。 田海江在那也不言语,立在屋角落上冷冷地看着他娘的逐渐平复,待田二婶完全不再言语,平静下来,已近晚饭时间,众人放了些体己的话散去。 众人一退,房里只剩一家四口,折腾了一下午,田二婶立马睡去,田海江记挂着他们那一炉的铁水,让两个弟弟在家里陪着娘,自己又回到炼钢工地上。 第6章 大辫子的功效 田海江回到工地,正赶上他管的这一炉出铁。 工地上一些没忙着的年轻人也跑了过来,红彤彤的铁水从炉子里流到地上开好的槽子中,映红了周围一张张笑开花了的脸,田海江也忘记刚才田二婶上吊带来的晦气和不快,嚷嚷了起来“咱西柳大队第一炉铁!超英赶美斗志强!” 他堂弟跟着喊,”土高炉,威力大!哥哥嫂嫂把柴架,扯起风箱炼钢铁,钢水流得哗啦啦!“ 众人们也一起跟着喊,”哥哥嫂嫂把柴架,扯起风箱炼钢铁,钢水流得哗啦啦!“ 在众人的喝彩叫好声中,看着炉里的铁水全部流了出来,田海江一刹那感觉全身酸软,一头倒了下去。 他再睁眼时,竟然到了后一天的中午,“我睡了一天一夜还多?”他开始不相信春妮。 “是。你一头栽那里,我们都以为你昏过去了,要送你去公社的医务所,后来发现你在打呼噜,摸摸额头也不热,就知道你是睡过去了,大队里的医务员来量了你的血压,说你没事就是累的,一天没喊你,一夜也没叫你,到现在你这不已经睡了三十多个小时了。” 田海江有些懊恼自己的贪睡,如果昨晚把炉子再生起来,今天晚饭前就又可以出铁了。“咱昨天那一炉铁怎么样?” “不行!昨天拿到公社找人看了,用不了!”说到此处春妮声调低了许多,炉火的温度不够,西柳大队的第一块铁坯的杂质多,被公社技术员判为废铁。 田海江嘭地又坐倒在地上,他没想到几个读了初中的知识青年没黑没白地忙了一个礼拜,干最后忙出的仍然被判为废铁。 片刻,“失败是成功之母。”学校里老师常说的一句话涌上心头,田海江与年轻人们开始一起讨论废铁杂质多的原因。 炼出废铁的原因是炉火温度不够,炉火温度不够的原因是氧气不足,氧气不足的原因是风箱给风不够,风箱给风不够不是因为大家伙不用力,而是因为风箱拉杆活塞处有些漏风,拉杆活塞漏风是因为活塞的密闭不好,密闭不好是因为用布裹的比较松。 经过一个晌午的仔细观察分析,田海江找到了第一炉废铁的原因。 问题是怎么才能把风箱的密封提升呢? 扫把不行,扫把太松露风;棉絮不行,跟布一样也太松;鸡毛可能行,可家里的鸡都已经交队上了现在用不上;如果鸡毛有可能,那么猪毛呢?人毛呢?人没有毛,可人有头发啊。 田海江瞅瞅堂弟,再看看春妮。 对!春妮的大辫子可以用来试试。 春妮的大辫子是从她上学开始留的,又粗又亮一直垂到腰下,春妮跟春妮的娘春妮的姐都以春妮的大辫子为骄傲。在水库工地干活的时候,组长说大辫子太不方便了但她仍然坚持没剪。 田海江对春妮的劝说工作没花多少力气,当她明白自己的辫子可以提高风箱的密封,能够提高炉火的温度,可以炼出一块合格的铁坯时,她怔了一刻钟,“剪吧!”她说。 “问题是,如果剪了头发后再炼不出好钢呢?” 这个问题让田海江也愣了一会,“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排除,风箱密封肯定有问题,先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春妮在海江身边待的多,思想觉悟高,虽然知道大辫子有可能被白剪,但想到为国家赶英超美的号召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她仍然接受了。 用春妮的大辫子改造了的风箱果然有效果,第二炉烧出的铁坯就被公社的技术员鉴定为合格。 田海江精神大振,准备烧第三炉的时候,发现整个炼钢工地上已经找不到炼铁的材料,他们跑回到村里组织了一个原料清收队,挨家挨户上门收,可是除了队部、食堂里一些公家的工具、炊具以外,每家每户都找不到任何铁制的物品。 田海江此时又想到了自己的娘,他知道村里有些落后分子把家里的锅、刀已经藏了起来,可灶膛也看过、地窖也搜过,每家每户掘地三尺是不可能的,大队宋三苗书记也没同意那样搞。 “地里的玉米棒子得收了。”对于田二婶的提醒,他全然没有听进去。 田海江决定带着几个年轻人满村里、村子周边到处找铁矿石,甚至有一天,他们几个都尝试跑到县里的钢铁厂去求援,走到厂门口保卫就不给进,几个人翻了墙头进到厂里,找到原料科,原料科的同志横了他一眼,“同志们,你们的热情太好了,可是咱这里也不产铁矿石,咱们厂的锅炉现在还吃不饱,还在四处地找呢。”原来,人家县钢铁厂也缺原料,也在满地区和附近几个省到处找。 出来后,堂弟提醒偷偷到县钢铁厂的原料堆里背一些回去,可是几个人到了那里发现人家管的也挺严,一直有几个人在那里巡逻,再想想这算是偷公家的物品,于理上说不过去,田海江带着寻矿小分队找了几天没找到任何与铁有关的东西,又垂头丧气地回到村上。 再回到村上时,炼钢工地的一些炉子已经开始撤掉,夜里面几百个连着红光的冒烟炉子的景象荡然无存,田海江跑到村部问宋书记怎么把炉子都给撤了,宋书记说,“公社里来了通知,所有的炉子全部都撤掉,各个村里不用再炼铁了。” 地里还有些没烂掉的玉米棒子,大队里组织着壮劳动力们又抢着收回来了一些。 田二婶望着已经烂掉的棒子,不停地说,“造孽啊,造孽啊......“ ”二孩儿,大队的粮食都交公了,咱吃啥?” 田海江讲,”没事,娘,昨天大队会议上说了,政府会给咱分配苏联老大哥的大米洋面,都已经往咱国家发出来了,现在就在船上,大概一个多月就能到中国,分到咱这里也就两个来月,大队上的存粮够两个月,咱这就是共产主义。” 这一年,下种麦子的时间比往年明显晚了一些。 第7章 张大善人的善 虽然炼钢没炼出几块,但转年田海江仍然入了党,升为大队的民兵队长。 夏天的时候,田海涛放假回家就不愿再继续上学,还差一年初中毕业,他觉得自己的成绩也不会考上中专高中之类有出路的,上学花钱不挣钱,还不如回家帮着干点活,再找些其他的活路。 跟着大队里面做完秋收,他想着不在大队里挣工分自己出来单干,二哥田海江不同意,说“你这不是在扯我的后腿嘛,大队民兵队长的兄弟要自己单干!” 这一次,他娘田二婶也不帮老二说话,就讲先让三孩儿试一阵再说,不行了再入社也不迟。 田海涛先跟着东柳村的黄老汉干了一阵子杀猪,可是近处十里八乡已经很少有门户自己能够养猪,公社和大队的养猪场有专门的饲养员和屠宰员,不用自己的屠宰匠,两个月下来竟没杀掉三只猪,不够自己的吃用,于是做罢。 田海涛想跟着村里张大善人学习风水算命,他从小就喜欢听张大善人算命的故事,就想着长大了跟着张大善人学算命,这又被二哥阻止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怎么养活自己!” 田海涛并不认为封建迷信那一套的不好用,但这个时光不便出来公然走街串巷地算命,也不能在集上摆摊,这确实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张大善人不靠算命挣钱,那是他原来的喜好以及施善的方式,他算命从来不收钱,也没听他收过徒弟,于是这条路也只能放弃。 他又跑到西边大杨庄跟杨二爷学说书,也跟着杨二爷到附近公社摆了几次集,乡亲们想听《三侠五义》《隋唐演义》,可公社的宣传干事却不允许,批评杨二爷是在宣传封建糟粕,于是田海涛还没开始背会这些评书的时候就又回到家里。 折腾了几次就又到了年根,田海涛的手艺没学上,到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存粮全败光了。 除夕时,田二婶从大队的地里偷偷扒回了一点地瓜,混着家里剩的一点点麸子面和用花生壳磨的一点面,从公社里卖肉的表舅那里赊了半斤膘子肉,活了些野菜、白菜,费力地包了顿饺子,家里四个人每人竟然能均到十来个。 如此的黑面饺子,已经让吃的满头是汗的四孩儿不停地讲“娘,啥时候咱们天天能放开肚子吃这饺子能吃饱,那美死了。” 一家人都没言语,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几声炮仗。 灭了油灯上了床,田海涛黑暗中冒了一句,“过了年我不待村里了,我得下矿做工人去。” 家里其他几个人都没出声,在黑夜的寂静中过了一个除夕。 初二吃罢早饭,田二婶要带田海涛去张大善人家去拜年磕头,田海涛心中暗喜,明白他娘是要请张大善人给他算一卦。 田家原先也并非年年去张大善人家拜年,田家与张大善人家这些年并无太多瓜葛,他们家在解放前种过张大善人的地,这些年地分了又入了社,往来就少,不过田二婶的娘家与张大善人那边还连扯着一点点远亲关系,偶尔哪一年会去张大善人家去拜个年。 张大善人本名张长义,原本是运河县的大财主,张家并非运河县传统的大户人家,是在张大善人的老爷爷那一辈从南面过来,稍有银两,在西柳村的东面置了三亩地,那时西柳村就三四十户人家,张家在西柳村算不上富裕。但张家一直勤俭持家,到了张大善人爷爷这辈的时候就扩张到了十五亩地,又在运河边开了个酒厂,张大善人的父亲虽中了进士也到外地出了几年仕,碰到张大善人爷爷去世,丁忧返乡,满三年后给官府里打了折子再未离家乡,他在县上又开了一个药铺,并在济南开了染坊,到了他去世的时候家里置田就上了百亩。 张大善人虽然在年轻的时候在济南打理染坊,父亲去世后却没再返回省城,就一心一意待在家里,置办的土地渐渐到了六百多亩,算是运河县数得上的大地主,家里虽然地多,大多数租给西柳东柳两村的佃户,还留了二十来亩由家里的长工和他自己来做。 张长义之所以被称作张大善人,是因为张家绝计不坑租户和长工,租户因年景不好当年少交了粮,只计帐留待下一年且不加利,西柳东柳两村谁家断了粮到张大善人家来赊粮,张大善人都会慷慨赊出,还的时候也绝不会像有的财主干那小斗出大斗进的勾当,如三年还不上,前账就一笔勾销。张大善人的父亲也是如此,只是当年地少出借少,到了他这一辈地多出借多,运河县西面乡亲都在传颂他的好。 张大善人还有两个兄弟,但都待在外面,乡亲们有传做了国民党的大官,也有传做了共产党的大官,他从来不提此事。不过,他的儿子有做了共产党的大官肯定是真的,他三个儿子在村里面长到入学的年龄都不在村上读私塾,而是送到济南读现代学校,后面很少回村里。前些年二儿子回村的时候是地委书记和县委书记陪着回来的,张大善人只是把儿子和地委县委书记送到村口,仍不再提此事。 不管怎样,土改的时候整个村里没有动得张大善人一分一毫,他确实也在日本人来之前就卖了些地,到运河县解放的时候,家里只剩十来亩地了,虽然这个数目也算做地主,县上发话,张大善人是开明地主,为抗日做过贡献,不是恶霸地主,不能批斗,大多乡亲们也都得过他的好,除了村里一两个人人都嫌的无赖滥货,绝少有人家提出要斗张大善人家。 解放后,张大善人把自己十来砖间房捐献给了村里做村部,自己只留了一个五间房的院子跟大老婆和小老婆一起住着,人算加入了公社,大队当成老年人处理,不再出来干活。 第8章 张大善人的神 张大善人不但是善人,而且是神人。在整个运河县里,关于他的神奇故事又是乡亲们一个个口口相传、活灵活现的传说。 张大善人的神奇是在他爹去世他从济南回来以后表现出来的。 他回来不久后,村里一位年轻田氏远亲上门辞行,准备跟表舅南下上海做学徒。张大善人问完他的八字,坚决劝他取消他的南下计划而改为北上考试,以后定能成为大学问家,并表示愿赠路费考资相助。年轻人本就好学,确因家中无力负担而不得己做学徒,听得大善人的建议后毅然北上考试,竟然考中清华大学,几年后来信将远洋负笈海外留学,言辞中对张大善人感激涕零。 柳河镇上,一位孔氏皮货匠有日突然失踪,只剩下家中孤儿寡母几人,没有任何经济能力,家中人附近苦苦相寻一个多月,到了县城、任城、济南等地,都没有下落,家人寻到张大善人家说明情况细节,大善人说为何不去曲阜祖林上一寻。家人忙遣人到曲阜,果然见到皮货匠在祖林父亲坟前扎了一棚,正日日诵读四书五经。 原来孔氏皮货匠前段时间一日读经,突然感化有悟,与家人不辞而别到父亲坟前,要补其三年守孝之期,家人反复劝说仍坚守不回,但寻到了皮货匠,终是家里未再生变。 此事经其家人传出,传遍整个运河县西乡片区,于是张大善人能掐会算的说法不胫而走。 过两年,柳河镇高小开张,这一高小主要由张大善人捐赠,因此主事人发请柬时过来听取大善人的意见,他取笔将请柬上原来所书的“聚于十时、典礼”改为“聚于十时茶叙、午时典礼”。 主事人虽不解,但仍然照办。 宾主几十人在十时皆入门堂,正在相互寒暄之间,原本晴朗的天上忽然浓云密布,既而雷光闪电天降大雨,包括县里的督学也只能在错愕中与众人喝茶相候,雨势一时不停,众人们都在狐疑当日的开张典礼要推迟。没料到近午时之际,云散雨消,天光大亮,于是众人在内心的惊叹中站在学校泥泞的场地中办完典礼。 于是,张大善人不单是大善人,还是大神人,这在整个运河县城妇孺皆知。 田海涛跟着田二婶一进到张大善人的家门,就要磕头,这是整个运河县拜年的礼节。张大善人却说现在政府倡议不磕头行礼,三孩儿就别磕了。 张大善人家里毕竟不同,田家母子上门的时候竟然还能摆上来一盘炸的面叶和一盘桃酥,田海涛忍住没动,到是张大善人硬抓了几把塞到手里“吃吧,补点油水。”田海涛想着家里的四弟,应承着把手里的桃酥揣到破棉袄外的口袋里。 说完节礼的客套话,张大善人没待田二婶开口,就主动问道“你娘俩今天来是询问一下三孩儿的事吧?” 这一句又让田二婶和田三孩儿这两个老百姓觉得张大善人确实神奇,神人就是神人,未卜先知。 田海涛把相关的想法说了出来,张大善人问了生辰八字,“木命,名字中本来就有两个水,水能生木,往东走应该可活,还能够做到县太爷”。 娘俩正在心跳惊讶中,张大善人又补了句“不过名字里两个水,太多,要改一下,水太多树也长不好”。 俩人问应该如何改。 “随缘!”大善人只给了这句。 田二婶又问那要注意点啥,张大善人说“讲仁义”,他这次多说了几句,“不管怎么变,始终是要讲仁义。” 田海涛小时听多了关于仁义的故事,这时感觉这个词语已经有些久远,似乎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他疑惑地问“我从小就听着做人要仁义,咋算讲仁义啊?” 张大善人讲,“至少不害人,能帮人就帮人,这不就是仁义嘛。” 田海涛哦了一声往外走,走了三步,突然转过身来回到堂屋里,一头跪下来嘣嘣嘣三个响头,口里喊道“老姥爷,以后我全听恁的吩咐。” 娘俩回到家里时,田海江也正从大队上转回,田海涛把张大善人的说法给田海江讲了。 田海江本来是想让三弟与自己在村里一起,相互好照应,他听了张大善人的说法后,想了半天,“现在队上不给人往外走,不过我来想办法吧”。 田海涛是在半夜三点多离开的西柳村,虽然他的口袋里有二哥在大队开出的介绍信,但田海江觉得出村的时候被民兵们看到了影响不好,还是在半夜的时候出村,就那个时间村口把哨的人常在打盹,影响小一些。 从村里到县城这三十里地他走了不少次数,但这一次却有着不同的兴奋,往年他最多就是前年走到县城医务所那边,这次他要走出运河县城外。 天亮的时候他到了县城,他先到县一中去跟郑济国说一声,郑济国去年考上了县一中上高中,他爹现在在县上的汽车站开长途汽车,姐夫在县上做干部,家里条件要好一些,他的学习成绩也好,家里愿意供他继续上学。 田海涛讲自己要下矿当工人,郑济国说,“我看别人都是在矿上来运河县招工的时候报名下矿,现在又没招工,你咋进去啊?” 田海涛说张大善人讲了他可以去湖东面新开的矿,以后他能混的不错,他忍住了没说出张大善人算他以后是县太爷的料,二哥嘱咐他天机不可泄露,郑济国虽然是他的好伙家,但此事事关他一辈子,还是要保守秘密。 不过他拿出一封大善人帮他写的一封信,那是写给村里一位他们家并不相熟的乡亲,在湖东矿上做事,“那他是干啥的?做矿长吗?”郑济国有些好奇。 田海涛摇摇头,“张大善人也不知道,光说他下矿有十多年了,混的应该不孬,如果碰到他了,能用上就用上,张大善人虽然神奇,但也不是神仙,也不能是无所不知吧。” 田海涛离开了县一中,到了长途汽车站没有找到去东面善国县的长途车,车站的好心人提醒到是要去任城转车,可是去任城一天一班车刚发走了。走路吧,想想自己口袋里仅有的十块钱、一点地瓜面煎饼和背上的铺盖卷,他想到这种方式既省钱而且又可以办得到,百十里路一天差不多走到,走不到也有铺盖,走到哪里都可以歇。 第9章 拿到条子 初春的天气仍然有些料峭,路上人不多半天,也碰不到一个人或者一辆马车。初春的路面也算好走,不像夏天下了雨后整个路面泥泞,得沿着路边沟沿上小心翼翼地找着下脚处。偶尔,有人骑着洋车子从身边摇着铃而过,摇曳远去的铃声代表着田海涛的梦想。 他刚上高小的时候,第一次看到村里人骑着洋车子回家,好奇地问他大哥,人坐在两个轮子上为什么摔不下来,他跟着洋车子追跑了半个村子寻求其中的奥秘,他后来也知道城里人管洋车子叫自行车,但他仍然觉得“洋车子”叫的亲切,再后来他也认识了四个轮的小拖拉机、四个轮的汽车、坐在履带上轰隆隆慢吞吞的大拖拉机,但他仍然梦想有一天能够有一辆自己的洋车子,汽车、拖拉机这些都是公家的,即使开上了,也不是自己的。 等到下矿当工人挣了钱,一定要攒一辆洋车子出来,在离开运河县的第一天的路上,田海涛就给自己定了清晰的人生目标。 临到中午走了三十里路出去,走到一个岔路口,田海涛有些迷糊该如何走,毕竟出了县城的路他从来没有走过,这是他到现在走的最远的地方。 这时,右边的路上走来一个跟他相仿、也背着一个铺盖卷的年轻人,于是多了一个叫孙承忠的同路人。 孙承忠是要去济南,他有个远房表叔在工地上管事,他要去盖楼,“俺叔跟俺说了,俺来了以后就跟着他学木匠,不是打柜子打橱子的小木匠,是盖大楼的大木匠。俺表叔专门给省里面盖楼,现场就在济南的南面盖宾馆,以后毛主席来了济南,就会住在俺们盖的楼里。” 说到此处,孙承忠两眼放光,“说不定俺能见到毛主席哩”。 一个下午间,往任城去两个背着铺盖卷的队伍扩充到了四个铺盖卷,先加入了一个快三十的何光邦,他要到兖州坐火车去南方,他哥在广州做干部,最后又加入了跟前两个差不多大的叫周树海,他是田海涛的同路人,也要去湖东矿上找活干。他给田海涛说要不咱俩搭班,一起走到那边矿上,不坐车了,这样省钱,这正合田海涛的心意。 第二天,四个人本来应该在兖州分手,各奔东西,孙承忠坐北上的火车,何光邦坐南下的火车,田海涛和周树海继续往南走路,周树海突然提出自己去曲阜转一下,拜一下孔圣人。 孙承忠说那是封建思想,何光邦和田海涛有些犹豫,解放前私塾里也曾经背过几天的经文,虽然孔子代表着封建思想,可他们这里是圣人之乡,连对那些招摇炫耀的人都用“圣人蛋”一词来表述,两人又都有大把的时间,去看一下封建孔老二又有何妨呢?只是可能多了一两天的行程,对田海涛来讲,他不得不考虑盘缠上的难处,可周树海毕竟也要下矿,两个人一起做个伴心里更踏实。 “我有个表姨夫在曲阜粮站上工作,他能管咱们的饭。”周树海的保证让他心里吃了一颗定心丸。 何光邦坐的火车是隔天出发,当天的已经没有了,后天才有一趟,在火车站上还要一天,去曲阜转一转也就是一天时间,他乐得跟两个小兄弟去曲阜看一下孔圣人。于是孙承忠搭了当天北上的火车去济南,剩下的三人往东去曲阜。 孔庙和孔府破破烂烂没什么人,三人背着铺盖转完已经过了下午饭点,再找到周树海的表姨夫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周树海表姨夫见到周树海过来还是很热情,从粮站食堂里多打了几个馒头,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给三人做了点糊涂汤,田海涛许久没吃过面粉做的馒头,虽然算不上饱,但吃的依然满心欢喜。 听说周树海想要去湖东下矿,周树海的表姨夫觉得主意不错,说“最近善国县南面在开一个新矿,叫辛屯,还在建井,别去老矿,新矿机会多,招人招的多,以且涨工资还涨的快。我上私塾的时候有个老伙家叫李大勇,前一阵子过来过,我请他喝了些酒,外面都买不到,他说他在那里吃的开,跟建井队的队长书记都很熟,天天在一起,让我以后去那边找他,他也能安排个活干。” 周树海的姨夫不但管了三个人的饭,还给了两个年轻人巨大的惊喜,“树海,我帮你写封信,写上你的名字,你的这个伙家就先不写上去,你俩找到李大勇,他还不得一起安排。” 收获了一顿白面馒头和介绍信的年轻人兴奋不已,晚上睡在粮站的一个空仓库里时,周树海提出先不急着去下矿,既然来了,干脆再到泰山上转一圈去。 何光邦看着两个小兄弟高兴,也跟着乐呵,“反正我也不急,我哥在广州又跑不了,我就搭大后天的车去广州,也跟你俩一起爬泰山。咱三个人虽认识不久,算是有缘份,对脾气,咱三个人拜个仁兄弟,就在泰山山顶上拜。” 周树海也跟着应承,”好啊,我跟海涛哥名字里还有相同的一个海字,咱三人有缘,必须得拜!“ 三个铺盖卷转向泰安,到了傍晚时到了泰山脚下的红门,三个人歇也不歇,就往山上走,可三人毕竟赶了几天路,爬了没多少就在半山歇息了一夜,等醒过来再爬到泰山山顶时已经到了中午。 泰山山顶不大,破破烂烂碧霞祠里只有几个穿着跟碧霞祠一样破烂道袍的道士,三人转了一个小时发现转完了,准备找个平一些的地方结拜完下山,三人刚放下铺盖卷,周树海又改了主意,“都说到了泰山山顶要看日出,咱在山顶上再过一晚,明早看日出时再结拜。” 虽然还没结拜,何光邦觉得其他两人都把自己算做兄长,火车是明天的,车站上等是一晚,山顶上等也是一晚,乐意接受小弟的意见,于是又从了周树海。 第10章 改名周树海 泰山山顶,夜里风很大。 三人挤在一个墙根处,感受着暴风压弯了树呼啸吹过,把山顶上的碎石吹得毫无踪影,满耳都是风声震耳欲聋及树枝哗啦啦石头噼哩啪啦的声音,似要将整个山顶像头上的帽子给吹走。 田海涛有些后悔同意在山上过夜,几天晃荡下来,口袋里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点煎饼都吃完了,那是田二婶从大爷家赊的一点地瓜面做的,张大善人给的十块钱也花掉了一半,可想想周树海小书包里的那封信,他还是觉得可能留下来会更好,毕竟两人有个照应,去到湖东的矿上也有落脚的地方。 三个人在暴风中嘟囔着相互鼓励,周树海又讲了一个下井挖窑的故事,都没能睡个囫囵觉,半睡半醒,约摸着天快亮了爬起挪到东面看日出的日观峰处。 比较曲阜,泰山顶上的人还是多一些,除却他们,仍有几十人守在那里。风已变弱,除偶尔一点窃窃低语外一片寂静,四处周遭漆黑,分不出天空与山影,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成无边但又极小的黑暗,待东面的天空现出一丝暗红色时,全部的守夜人都屏住呼吸坐了起来,等候即将到来的辉煌。 有了一丝光亮,田海涛才看清他们所处的世界,差点狂叫起来,原来只能抬头见到天上的云现在已经处在身外脚下,东南西北全是平铺的云气,经过一夜的暴风,被堆砌成了无边的云海,如同无数的群羊交颈而眠,轻风袭来又不时舒展幻化,变化着各种姿态。田海涛似乎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成长,变成庞大的巨人在风中飒飒而立,等待着太阳从东方不断变换色彩的云海中跃出。 云海色彩变幻,太阳起初如蛋黄色般露出上缘,日观峰处的人们沸腾欢呼起来,云海也在极速地转为金黄色,在人群的雀跃欢呼声中,透红的火球冉冉从金色云海中升起,一会儿后从红蛋黄亦变回日日天天所见的白蛋黄。 从来只在平原和小山坡上看见太阳天天升起的田海涛呆呆地沉浸在泰山日出的震撼中,胸口升腾出莫名的激动,只希望自己融化在天与地的云海与高山之间。 年长的何光邦还没忘记三人拜仁兄弟的事,拉着三人在泰山之巅的朝阳中向东方拜倒。 “古有刘关张,今有何田周。”周树海起身时脱口而出。 三人觉得很上口,与此刻此景到是极配,高声喊着“古有刘关张,今有何田周”往山下走。 下午有趟去广州的火车经过泰安,何光邦要走西边的一条小路,他问过山上的人,那样能及时赶上火车。他劝两人走大路,两人不肯,刚结拜为兄弟,怎么能放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下去呢。 三个人排成队,何光邦在前,周树海在中间,田海涛在最后沿着西边的羊肠小道往下走,山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田海涛感觉很累,看看前面两人,周树海也有些摇摇晃晃,看来他也在硬撑,他要帮周树海背一个书包,周树海不肯,三人相互打了打气,继续快速前行。 过一个小山梁,两边都是上百米看不到底的悬崖,三人小心翼翼地慢慢走过,最末处是一个两米多高的小断崖,何光邦放下铺盖先由两人拉着放了下去,周树海感觉断崖不高,没解掉背后的铺盖卷,说“二哥,你拉我一把就行”。 田海涛拉住周树海慢慢往下放,然而,也可能三人实在累着了或者手上的汗太多,周树海刚下一半时,田海涛感觉手一滑,周树海的手竟然从自己的手中滑脱,摔到地上,一滚,在三人的惊呼中,一下子滚下山梁,几个翻滚人就从两人的视野中消失。 山梁上的两个兄长顿时脸变煞白,田海涛下到下面,两人在山梁上大声叫周树海的名字,半天听不到回音。 田海涛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倒是何光邦年龄大稳当一些,讲自己不急着赶车,俩人到山底下村子里找人来救周树海。 两人又走了两个来小时来到山底下,这里的村子不像平原,也就是在山沟里散落了十几处的土坯房。两人找到一户有人的人家找到队部,队上的人听说有人从山崖上滚下来,一边摇头叹气嘟囔着为啥走到了那条小路,估计能活着的可能性很小,但一边赶紧带着两人敲了几户人家,看家里都还有哪些人,这个当口村里面很难找到年轻劳力,队上的老汉带着四五个稍年轻一些的妇女,把家中的孩子聚拢了一下,跟着上去寻山。 山上树太多不好走,当天没寻了几个小时天就黑了,众人没有带能照亮的,也就只能下山。夜里田海涛不停埋怨自己手没抓紧,众人无语,不安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又找了几个青壮劳力一起上山继续寻找,仍然没有结果。 这样反复找了四天,山下村里的人说一般情况下也就只能活上四五天,再找不到就算了。 田海涛仍然记挂着周树海以及他书包中的那封信,讲人总不能死在荒郊野外,周树海身上有铺盖,说不定能够坚持下来。 “这一两年死在荒郊野外的多了去,谁家没死个人!山底下的白布都卖断了!”村里人冷冷甩了回来,何光邦和田海涛想想这些天从湖西往东一路所看到的,也无法反驳。 众人最后同意再找一天,找不到就报个死亡上去了。第五天,他们换了前几天寻找的地方,往东又移了一大块,到下午的时候,田海涛忽然看见一处山沟处密密麻麻的树下影影绰绰有个人影,喊了几个人慢慢攀爬了过去,果然是周树海,卧在那里,一动不动双眼紧闭。 田海涛抑制着嘭嘭的心跳,探了探周树海的鼻息,竟然是温的,他大叫起来,“活着!”。 众人在山下准备好了担架,上来将周树海抬了上去,周树海努力睁开了眼,已没有什么光芒,说“饿。” 田海涛到是从山下村里带了不少的地瓜干煎饼,他给周树海喂了些水又喂他吃煎饼,吃了几口下去,周树海似乎恢复了些体力,竟能够自己手拿着煎饼吃,狼吞虎咽越吃越快,一会把田海涛带来的几张煎饼全部吃完。 “水!水!”吃完时,一伙人抬着他已经到了山下,周树海又喝了几大口热水,“撑死了!撑死了!”他这时精神恢复了过来。 “没想到能活下来。”正说着,眉头突然缩住满脸挤在一起,嘭地倒在地上,“肚子疼!疼死了!”,在地上滚来滚去。 村里老汉问明田海涛刚才经过,“坏了,一下子吃煎饼吃多了!” 滚了几分钟,周树海慢慢松了下来,眼神渐渐暗了下来。 “告诉我娘,我是撑死的!”这是周树海留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众人从找到周树海的大喜中跌落到悲哀中,第二天,何光邦和周树海在村里处理周树海的后事,村里干部问,“死的人叫什么名字?” “周树海。” 何光邦回答。 “不!他叫田海涛!”田海涛打断了他仁兄弟老大,“我才叫周树海!” 第1章 建井队长的烦恼 建井队长魏广忠最近极为头疼。 他带队来辛屯建井时,部里和局里起先定了七年的建井工期,可后来要求压缩到四年半,他接这个摊子时候向局领导说根本完成不了。 局领导讲,现在全国人民都在超英赶美,钢铁口的同志们在不断打破记录,全国人民都在帮钢铁口,石油口的同志们在东北也发现了油田,咱们煤炭口也不能自甘落后,山西河北河南几个省煤炭口的同志们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省内淄博肥城新汶都在建新矿,咱们刘园矿在省里是老矿井老大哥,省里一面旗帜,又刚成立矿务局,更不能拖后腿,一定要在四年内完成建井任务。 魏广忠也被说的恨不得两年时间就把矿井建起来,可几个领导与部里面的物资局设备局的同志打了长途电话,仔细商议了一下,局领导也直摇头,最后反复商量了几次,还是定了四年半的建井工期。 然而,辛屯矿的建井要比原来预想的更复杂,地质条件比东部的矿区复杂就不说了,这里的工农关系也更为棘手。 建井队到南滩公社的那天正好是南滩公社挂牌,南滩公社书记景伦亮带着公社的所有干部在车子到公社的大路口等着车队开到,四辆卡车的车队一进公社的东头,锣鼓队立马敲起来鞭炮声立时响起足足炸了半个小时,差点把耳朵震聋把车震翻。 车上建井队的职工们都在赞叹南滩公社和景书记的热情,可鞭炮声歇息下来,景书记说公社要支持矿山建设,给辛屯建井会战指挥部输送一百名工人,接着一大帮背着铺盖卷的人马从公社大院里齐唰唰地走出来,围到车队前后,矮点的刚过腰估计也就十来岁,年龄大的满脸皱纹看长相已经过了五十。 魏广忠和副书记张志和说指挥部马上就要开始工作,这些老乡们一定会用的上,这一百名来人根本不够,多的时候还得要几百人上千人,少不得要四周老乡们来一起建设,等指挥部安营扎寨下来再安排。 可景书记却说,“今天建井队要把这些人带走,要招到建井队里。” 魏广忠和张志和面面相觑,张志和讪讪地讲,“建井队招人有规定,不能不经华东煤炭局的同意随随便便招人。” 景书记说,“没关系今天先带走,这段时间只管顿饭就行,等到局里面批了就招进来。” 近一百人围在车队前,大有不给上车就不走的架势,最后两边在公社办公室谈了一个多小时才谈妥,当天带走五人,其他的在一年内解决,以后招工要先招南滩公社的社员。 再接下来,建井队职工的子女上学又成了建井队要面对的问题,矿上以后会建学校,可建井时期肯定建不起来,这些职工的子女只能到南滩公社的学校里上学,矿务局领导与善国县领导协调以后,职工子女可以就地入学。 可职工们经常反映建井队的孩子们在学校里与公社的孩子整天打架,魏广忠的两个儿子也在南滩公社的学校读书,回家时也抱怨教室是土房墙都没抹,教室里没有电灯用的油灯黑黢黢,桌椅破破烂烂,老师教的不好,同学们土不说还欺负他们这些外来的学生,老师还护着当地的学生。 最近让魏广忠心烦的不是这些,来到辛屯一年左右时间,与周边的工农关系渐渐理顺,后来这些对外的大多数事情由副书记张志和处理,他很少出面,他现在最心烦的是苏联专家走后接下来的技术工作由谁来负责。 按国家原来的规划,辛屯矿不属苏联专家援建项目,没有专家支持。因为建井周期被缩短,进入生产期以后可能到湖底开采,煤层有断面地质条件复杂,部里面同意从东北调四位苏联煤炭建井和地质专家到辛屯建井队,支援一年时间。 苏联专家到的那天,魏广忠和张志和跟着局里两位领导,又加上刘园市善国县的地方领导,亲自到善国县火车站迎接。善国县领导还安排了几百人的迎接队在站台上敲锣打鼓,苏联专家一下火车就被中国同志的热情感动到了。 魏广忠在东北打仗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老毛子爱喝酒,当年他和营长只用了一瓶高粱烧酒,硬是从苏联红军那里换回了一台重机枪加一千发子弹。 专家们一下火车就接到了刚建好的县迎宾馆,建井队带了十二瓶善国大曲,加上几个能喝的,把四位专家全部喝倒,这苦了跟专家一起来的方翻译,开始时他不喝,就只是给两边做翻译,后来敬酒时要求被喝,说北京来的大翻译,总是要给善国人民一些面子,这样每次举杯也都跟着喝一杯,两边没倒他先倒下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夜,害的两边三天里没办法干活。从其他单位临时调来的翻译只能简单地说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工作上的事讲不清楚,四个专家到两个井口的位置转了几转查看了三天的资料,方翻译硬撑着从医院出来,帮助工作刚开展起来。 这时突然部里来了电报,四位专家要全部返京。 魏广忠急的跑到局里跟领导争吵,要留下四位专家。局领导说这不是局里的意见也不是部里的意见而是国务院的指示。 魏广忠不信要看文件,局领导开始不给看,后面被逼急说了一句话,不是你这里的专家要撤走,也不是煤炭口的专家要撤走,而是在中国所有的苏联专家全部都要撤走,赫鲁晓夫现在搞修正主义撕毁了两国的友好协议,但这是中央机密文件只到局级领导,想你是转业干部政治上过硬才跟你说一下,你不能向外面任何人泄露。 魏广忠一听此说,如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愣了半天才说“咱们跟苏联老大哥是同志加兄弟一般的友谊,怎么说不好就不好呢!” 第2章 出身好觉悟高的好干部 苏联的专家留是留不住了,只能在局里面的技术人员里找。 魏广忠马上想到可以调原来刘园矿的副总工黄义德到建井队,局领导说黄义德能力上没问题可他前两年被划为右派分子,虽然去年刚被摘帽,现在已经调到局一中做老师,还是不用的好。 魏广忠又提到已经调到省局的工程师李明亮,可以把他调回到刘园矿务局,他原来就在建井队干过,建井的经验更丰富一些。局领导说李明亮是解放前刘园矿留下来的老人,家庭关系比较复杂,原来是国民党,兄弟好几个都是国民党,最近有人检举他收到从国外寄来的信,有特务嫌疑,现在省局也是观察使用,下一步如何使用还不知道,还是不用的好。 魏广忠想了半天,提出找一下地质处的工程师赵伟强,他是不想调赵伟强过来,他刚调到刘园矿的时候跟他在一起工作,两人不是很对付,可他有技术,能解决现场问题。局领导一听火了,魏广忠你是不是跟局里面过不去,净提一些出身不好背景有问题的人,你难道不知道赵伟强家是资本家的代表!原来就是刘园矿的股东家的儿子,公私合营后留在刘园,现在公私合营已经变成矿务局了,这个人怎么能用! 魏广忠也很生气,“我怎么跟局里面就过不去呢?我提的这些都是懂技术的,我怎么都知道他们的出身背景问题,要不换一下工作方法,局领导给指派一些又红又专的工程师和技术员到辛屯建井队来支持建井建设。” 局领导也一下子楞在那里了,他一时也想不好能够派出谁来,下面六个生产矿和两个建井指挥部,每个矿就那几个工程师和技术员,抽出两三个,那个矿基本上也都转不起来了。“怎么就没有一些出身好一点的呢!”局领导叹气。 魏广忠听到这句,立马挺直胸脯,“我的出身好啊!” “你懂个屁的技术!光出身好有什么用,还要有技术!” 说到这,魏广忠立马又蔫了。 魏广忠的出身是很好,也识字,但他清楚的明白他五年的高小文化虽然识字能看文件,原来在部队上可以算是秀才,可在煤矿上基本算文盲,至少是技术盲。 魏广忠是临沂人,在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就参加了八路军,后面跟着八路军打到东北,兜兜转转几年打完锦州,又跟着一路南下一直打到最南边的海南岛,没歇几天又跟着回到东北越过鸭绿江到了朝鲜,朝鲜打了两年回来后,本来要再回到广东,他原来在广东的时候天天气喘,全身皮肤发炎,实在受不了那里湿热的天气,给部队打报告要转业回地方,刚开始要分到北京五院下面的研究所。后来他又跟管分配的领导磨了嘴皮转分到刘园矿,他觉得煤矿以后有前途而且这里离家也近便,有些时候跟车出到连云港、青岛办事的时候都能回家转一圈。管分配的领导说人家转业都是争着往大城市跑,你要到小城市去,思想觉悟高。 魏广忠说咱在哪里都是干革命,都是建设社会主义,不分大城市还是小地方。 他碰到熟人就谝“我是标准的工农兵,农村出来,当过十来年的兵,现在参加国家的工业建设,工农兵,出身好!” 可是,他后面再调到建井队,从管保卫的副队长干到建井队的队长时,发现这个工作并不好干,很多东西他不懂却要让他拍板,虽然他也上过速成的煤矿技术培训班,但还是看不懂矿图。 出身根正苗红的魏广忠跟局领导磨了半天,也没磨出个道道,局领导答应一个月内解决此事,暂时只能顶一下。 魏广忠组织了队上的一些人,又拉了一位副局长和善国县的几位领导把四位苏联专家敲锣打鼓地送上火车,虽然这四位苏联专家在辛屯只待了一个礼拜也没什么工作成绩,但在火车站上,苏联专家们依然热泪盈眶地与中国同志们依依惜别,火车开动时都不忍撒开车窗下伸出来紧握的双手。 也不是说所有的事情都让人心烦,至少成家的职工们马上要搬到矿北头的家属楼这一件事让魏广忠少了许多烦心。 搬到辛屯一年多的时间,跟他比较熟的干部和工人碰到他时,就抱怨临时的屋棚太小没法住,睡觉与孩子们挤在一起,下雨天外面下大雨,屋棚里下小雨。他总是说家属楼已经在盖,快盖好了快盖好了,仍然费了不少口舌。除了第一批的三座两层楼以外,现在又起了十五座,一座可以住十六户,这样子成了家的二百来户职工基本能够稳定下来,至少后面两三年职工们住宿的问题基本可以解决。 生活方面,家属楼虽然已经盖好,但职工子女们的读书还是暂时借在南滩公社的学校,两三百个学生让南滩公社学校的校长也叫苦不迭。 南滩公社学校原来总共也就差不多三四百名学生,现在一下子又多出来两三百个,基本每个年级都能增加一个班,学校里不由自主分了南滩和辛屯两派,职工们每天都能扯出一两件孩子打架的事出来,南滩公社让辛屯矿尽快自己解决学生就读问题,张志和也给局里面打了报告,教育处一时也抽不出那么多老师。 魏广忠和张志和决定先在建井队家属楼的南面建一个学校,至少校舍要有,师资问题后一步解决。 家属楼建好以后,土建队就准备开始建学校。 除了学校,矿上还要有医务所,不过看病到不是个天天都有的事,毕竟职工和家属们不会每个人天天都生病,每天有一两个生病的,建井队有一间医务室,有个医生和护士能处理个感冒发烧,做个简单的包扎,如果病重了就到南滩的卫生所去看一下,那边有三个医生六个护士,职工们生孩子也是在那里,医院的事情可以放到以后来解决。 第3章 人民公社也是公家 辛屯的主副井口离南滩公社有五六里路,不过家属生活区在井口到南滩的中间,也就二三里路,走路十五分钟。解放后,省新建的煤炭地质勘探队在西面离刘园近五十公里的地方发现了新的煤层,虽然煤层厚但却比刘园附近的东部矿区深很多。 刘园矿煤层浅,附近百姓刨地时经常刨到许多“露头煤”,在明朝的史书里就有几百年前周边烧煤的记录,往下打个几十米就能见到大片的煤层,也有许多小的鸡窝矿,几百年来就有不断采煤的历史。 刘园不仅采煤历史早,也是中国最早进行现代化开采的煤矿之一,建矿时用的是德国的技术和设备,许多股东都是清朝末期和民国时的头面人物,煤矿的经理都是外国洋人,一段时间里董事长是民国大总统,东北王也曾经是刘园矿的股东。 日本人占领的时候,刘园矿区也是重要的产煤基地,从开始的中国人护井日本人占领,到后来的日本人护井游击队搞破坏,抢火车挖铁路,相互斗争一直持续到抗战胜利,那时除了刘园矿以外,还建了黄店、贺庄、蔡园等矿,都在刘园的西面十多公里的地方。 解放后,虽然刘园矿区逐渐复产。产能恢复到原来的水平,前两年又在几个矿的基础上合并成立了刘园矿务局,但与东北、山西、河南这些年恢复及新建的新老煤矿相比,已经不复早期的地位,刘西煤田的发现,可以解决刘园矿区老化以后煤炭开采衰竭的问题,但刘西煤田一是埋的深,另外采煤面深入到泗湖底,断层多地质条件复杂,开采前景如何,煤炭部的专家们也没有底,最后部里决定先搞一个辛屯实验井,为以后刘西煤田开采积累经验。 在开采选址的时候,也有部里的专家建议先不搞辛屯,而先从南面的陈留干起,那边的村落稍稀,工农关系会简单一些,而辛屯这边的村庄比较稠密,四周几里范围内就有黄杨村、陶村、大李庄、小李庄、赵楼等几个大大小小的村子以及南滩这个大镇,以后的工农关系比较难处理。 反复比对后,局里面认为辛屯这个地方离南滩公社近,在开始建井的时候生活问题还好解决一些,职工们走路到南滩就一刻钟时间,如果甩到了陈留那里,那边的井口上不着村下不着店,不可能每天把职工从局里拉来拉去,耽误太多时间,到最近的南滩和殷丘镇要十多里路,生活上太不方便,最后刘西煤田开采的第一口井还是定到了离南滩最近的辛屯。 魏广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带着建井队来到辛屯矿的,开始一年多他的不少精力给牵扯在与当地村里的关系处理上。 一进南滩的时候,南滩公社就给了建井队全体职工们来了一个印象深刻的欢迎仪式,刚住下来时候正碰上四处大炼钢铁,辛屯井口附近几个村子到晚上的时候都是火光冲天,到是辛屯会战指挥部赶时间进度局里特批不再炼铁,晚上时候生活区的窝棚处一片黢黑。 过了一段时间后,赵楼村里就派人来借工具,建井队考虑到与村里的关系,就借了一些平时不太常用的旧工具出去,没想到过了一个礼拜都没有还,其它大李庄小李庄的也都过来借工具,建井队派人去到赵楼村去要还工具,赵楼村说已经拆了炼铁了。从此,建井队命令不许借工具到附近村上。 不给外借可工地上一些散落的工具经常丢失,队上派了几个工人换了衣服到附近村子转了一圈,发现这些工具在炼铁的工地上,建井队派人到各村的大队部里要回工具,大队部说去给公社要去,炼的铁都上交到公社里了。 建井队再派人到公社去说道,公社的人说要找公社的景书记,找到景书记,景书记却说来的人级别不够,虽然建井队跟县上是一个级别,但在南滩这个地头大家都是独立的单位,一定要建井队的一把手出面。 刚来的时候魏广忠还是队长兼书记,跟副书记张志和去了南滩公社,提出公社要管一下下面各个村里,不能老到建井指挥部的工地上去偷工具,这样子会影响到建井的进度。 景书记一听到”偷工具”这几个字马上就火了。 “建井队的领导同志要注意,村上的农民怎么是偷了?拿到自己家里自己用才算偷,拿到村里的炼钢工地上炼出来钢是交给公社,公社是交到县上,县上交到地区,最后是交到国家,也是用在国家建设上,这怎么能算偷呢!辛屯建井是革命工作,村上的农民同志响应中央号召大炼钢铁怎么就不是革命工作了!” 魏广忠说,“村上炼钢铁当然是革命工作,但是革命工作也要讲方法,这些工具都是公家的,偷了,不,就算是拿了,以后就乱了,最后损失的还是公家。” 景书记又斜了一下两个人,“现在这里是人民公社!什么是公社?全都是公家的!东西是公家的,人也是公家的,就你们矿上算公家我们人民公社就不算公家了?!” 魏广忠和张志和一下子给噎住,一时想不起怎么样地回话。 景书记看着建井队两位领导没了话跟上,缓了一下语气,“我们都是世世代代在这里种地的农民,现在这里找到煤了,当然了,这些都是国家的,可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就能跑到这里拿着国家发的工资挖煤,我们这些农民兄弟们,不,农民同志们却只能看天吃饭,虽然也是人民公社,算是公家饭,可凭啥你们就比我们的饭碗要稳靠呢?” 魏广忠没想到绕着绕着又绕到用工上,说,“这件事情已经说好了,怎么又提这茬的事了呢!” 景伦亮说,“你们当公社里都是瞎子,下面大队里已经有人报上来了,建井队那边的工人最近增加了不少,而且前一阵子又来了四大卡车工人,根本没找南滩公社,建井队是说话不算话。” 张志和解释,“这都是原来计划好的,建井队分期分批进来,也是别地方的建井完了以后统一调过来的,来的也都是年龄大一点有技术的工人,没有说话不算话。” 魏广忠说,“要不接下来马上要建北面的职工宿舍,土建队会招一半南滩公社的人,但暂时只能算临时工不算国家编制,等建井工地上有空缺的时候,再逐渐把这些人转成建井队或以后矿上的正式编制,但仍然是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还要再等政策。但希望公社里能够给辛屯井附近的几个大队打一下招呼,不要再随意到工地上借用生产工具了。” 景书记见达到了目的,大度地同意了建井队的建议,也抱怨农村同志们文化水平低,虽然服管但觉悟太低没法领会国家政策的精神,他会给村里边多点教育也希望建井队能够自己把工具管好。 过了一段时间土建队建起来后,魏广忠要求井口工地和办公房附近先建起围墙,门口又安排了看门的保卫,不让外面的人随意进入到工地上去。 第4章 粮食不够了 炼铁炼钢就炼了那几个月,这之后工地工具减少的问题渐渐不再发生,但接下来粮食问题却又冒了出来。 建井队生活窝棚区一建起来,逐渐就来了一些要饭的。从历史上看,刘园这一带要饭的就比较多,不但是刘园市,整个华北平原一直到南面的苏中皖中要饭的都比较多,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街上要饭的,基本也都是这一带的口音。 前几年禁止外地盲流进入大城市,要饭就回到了自己老家附近,这边当地人到也习惯有人来要饭,矿上有些家里有吃不完的剩饭也会给出去,可这两年各家口粮也不富余,有好心的家属就挤一些窝头煎饼地瓜给到要饭的,但渐渐地生活区来要饭的越来越多,建井队也没当太大的事出来管。 有一天,管食堂的李大勇来报告西边的黄杨大队来借粮食,开口就要一千斤小米或玉米面,食堂自己也都没这么多,赶也赶不走只有到队上来汇报。 魏广忠让张志和去处理,张志和到了食堂看到几个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跪在食堂小粮库的门口,看到他过来就如捣蒜般的磕头,“救救俺老少爷们救救俺老少爷们”。 张志和喝呼道,“要饭不能要到建井队食堂,这不是乱套了嘛”。 来的几个汉子说村里的食堂已经断炊两天了,前些天村里已经死了几个老弱一点的,给公社里要公社里也没有,让到建井队这里来借一下,他们也是没办法,实在就是为村里人活一口命。 张志和也是农村出来的,当然知道最近农村的情况不太好,就带着几个人到黄杨村看了一下,这几个汉子说的都是实话。带头的是黄杨大队的大队书记黄连保,村里食堂粮房里确实空空的没一粒粮食,走了几家净是些两眼无神目光呆滞的老人和妇女窝在土房里黑黢黢的床上。 他回来跟魏广忠商量了一下,让李大勇挤出了五百斤玉米面带着两个炊事员送到黄杨大队,帮着做了一些玉米棒子面粥和窝窝头,喊乡亲们到食堂里来吃。 这个口子一开可不得了,辛屯附近的几个大队全部都派人到建井队的食堂来借粮食,魏广忠一看有些麻爪,赶紧跟张志和兵分两队,他跑到局里要粮食,张志和到南滩去找景伦亮。 矿务局后勤处处长听了魏广忠叙述了过程,劈头盖脸把魏广忠一顿大骂,你们辛屯建井队算个啥玩意,以为自己是救世主以为自己是观世音以为自己是中央救济局,中国去年碰上了百年一遇的自然灾害,粮食减产了,现在根本就不够,矿务局的粮食配额都降了下来,他到刘园市里求爷爷告奶奶,跟省里粮食部门打了半个多小时的长途电话才能保证全局的口粮基本能供应上,你一个小建井队就自己做主给出去那么多粮食,共产主义在辛屯提前实现了?! 魏广忠说,你不能这么说!怎么讲都是自己的阶级兄弟,看着这么些阶级兄弟要饿死,哪还能没有一丝的阶级友爱呢!这哪还算社会主义! 后勤处长说,那你去发扬阶级友爱吧,我可帮不上一点点忙,就这么多粮食,饿不着阶级兄弟就饿着你们!你们建井队自己看着办! 张志和那边也是一无所获,景伦亮书记非常感激辛屯建井队帮助了黄杨大队,“黄杨大队来公社里要过粮食,可公社里也没有啊!去年收上来的粮食全部上交了,各个大队去年都没完成上交任务,南滩公社在整个善国县排在倒数第三,我能不能继续做下去还保不准呢,公社粮站里按上级规定留的粮食也就仅仅够公社的干部和家属们自己吃,一样子吃不饱饭,我家里的老爹老娘也得靠我养啊!” 张志和说,“公社不能下一个通知禁止各个大队来辛屯要饭?” 景书记说,“这个通知不能发,发了传出去多难看!都是十里八乡的四邻,大队上的农民兄弟走到辛屯那里很正常嘛,怎么能管的了?要不赶紧招一些工人,能解决一些就解决一些。” 魏广忠与张志和商量了一下,建井队确实也没办法借给四周那么多粮食,他们自己连家属加上指挥部的现场工人,总共一千多口子的人,附近哪一个大队的人都不比他们少多少,虽然各大队不是完全依赖着建井队,可一旦开了口子,整个建井队立马就被拉下去,也得跟着挨饿。建井队只能从局里调粮食指标的时候,多点粗粮少点细粮,将就着匀一下,但对外一概不再借出粮食,另外土建队这里从南滩多招点临时工,能解救几个就解救几个。 其实不但是建井队的口粮紧张,魏广忠的家里面也来信说家里粮食不够。 魏广忠的媳妇叫刘秋兰,与他们家临村,他调到刘园矿的时候已经转成非农业户口,现在在建井队食堂里有份活,三个孩子也有口粮,自己家里还够吃。 趁着供应科采购员带车去青岛采购的时候,魏广忠把家里屯的二百斤玉米面,和五斤猪大油以及一百斤粮票交给自己信得过的采购员,顺道送到自己和刘秋兰的家里。 土建队从南滩多招了十几个工人,家属楼的进度就比原计划快了一些,到了这年夏天,刚送走四个苏联专家的时候,建井队的职工们欢天喜地地搬到了北面的二层楼里。 二层楼的职工宿舍虽然也不大,每一户就两间房,房间外每家各自带一个小厨房和砖砌的炉子,四户人家用一个开放的楼道,还装了一个自来水龙头,这条件可比起原来的窝棚却是好许多,至少下雨的时候不再漏雨,两三个孩子的人家,父母可以跟孩子分屋睡。孩子多家里的基本都愿意要一楼的房子,可以在外面再搭一个窝棚,能多住两个孩子,职工们搬了进去后就把这些家属楼叫做北楼。 第5章 公社书记也烦心 魏广忠送走苏联专家,想着回家吃饭,这些天在单位上忙,已经有好几天没能在家吃饭了。 魏广忠家没搬到北楼的职工宿舍,仍然住在建井队办公大院最后一排平房里,其实也不只他家,张志和以及其他几个建井队的队级领导一般都住在这里,这样工作起来方便,井口前面办公室里寻不到他,就走两排房子,到家里来寻他。 魏广忠家有三间房,他和刘秋兰住一间,两个儿子住一间,还有一间做灶房,一家人吃饭在里面,还放些杂物,刘秋兰现在又怀孕了,等再生出来孩子大一大,灶房这间估计也得住人了。 有些时候,刘秋兰跟他嘟囔得再扩一间屋子。 “孩子大一大咱们在不在辛屯还是个事呢?现在考虑它干嘛呢!”,魏广忠觉得女人想问题有些时候稀奇古怪。 灶房的中间是一个小矮桌,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正好分别坐在四边,魏广忠在家里不太说话,两个儿子也不敢说话,都在闷头吃饭,小儿子魏晓辉突然冒了一句,“爸,我们班上有一个女生叫景令红的,坐我后面一排,今天听同学说她爸是南滩的书记。” 魏广忠没想到经常打交道的景书记的孩子跟自己的儿子在一个班里,随口问了一句“我跟他爸倒是经常打交道,小女孩家怎么样嘛?” “到看不出跟其他同学的不一样地方,穿的也挺土,整天就是一件大红花褂子,说话也土。” 大儿子魏晓亮也跟了一句“听同学讲,景书记在南滩可能了,下面的人都不敢不听他的。” 魏广忠想着小孩家的话没个准,没继续往下问。 南滩公社书记景伦亮在南滩土生土长,虽然家就在南滩北面的颜寨大队,但他爹景德义却是年轻时从善国县东面桑头那边过来的,算是个外来户。 景德义年轻在桑头的时候学会做豆腐,开始跟着师傅做,后面出来单干了,就推个小车子往善国的西边走,来到颜寨,这附近没有做豆腐的,就安顿下来,后来入了村里颜老汉的门,颜老汉只有一个闺女,他死后家里的三亩半地也被景德义继承下来,景德义和媳妇比较能生,前后生了九个,活下来七个,四个男三个女,入赘的时候讲好了他的大儿子必须姓颜,但后面生的可以姓景,景伦亮兄弟姐妹七个就有两个姓,景伦亮在家里排老二,大哥姓颜,叫颜保光,四弟叫颜保平,其他都姓景。 景德义生来勤快,会做豆腐,后来又多填了近十亩地,可是架不住家里吃饭的嘴太多,因此也没太红火过,到是在划成分的时候,家里虽然地也不算少,可人均不到一亩地,算成了下中农,没有被批斗过。 景伦亮在四个兄弟里最聪明,书读的好,景德义就供他读了中学,读书时在县城里待了两年,解放战争时就入过那时的善国县地下党。 土改时候他回到村里,出身下中农又有点文化,他带着几个年轻人一起斗地主,后面做了颜寨的村委会主任,前些年善国县县委书记景德顺发动全县人民在东面修建马山水库,景伦亮带着颜寨的人去干活,景德顺注意到在南滩还有一个本家侄子在做村长,水库建完正好南滩镇的领导变化,就把他提拔到南滩镇的镇长,转为公社时又升为公社书记。 即使这两年南滩上交公粮没有完成任务,景伦亮每次见到景德顺时都被臭骂,说他办事不够果断太不利索,但他知道他的位置是稳当的,至少从上面县里来看,只要有景德顺在,他的公社书记就没有问题。 如果说有些担心,他担心的是南滩下面各个大队和公社里的干部,不一定都跟他一条心。毕竟景家在南滩和颜寨只有两代人,他明显地感觉自己在公社位置待的时间不久,自己的触角不像在南滩待了几代人的干部敏感,有些消息例行报到他这里时他才知晓,但一些大村子里的有些干部掌握的情况比他要丰富的多,他们对于自己村里的情况比较知道,对于相临村子的情况也很熟悉,有些时候他们相互之间都知道的事情到了最后,他作为公社书记才知道,一些个事情他还不能硬压,只能跟大村的书记商量着来,他牢牢地记着景德顺教训他的时候一句话“既要合作,又要斗争”。 国家准备在辛屯建井明显地给他提供了一次与广大干部合作的机会,他先算了一百个招工名额,三十个给到大村的书记,三十个给到公社里的一些主要干部,再有十个给到社长,他自己还能掌握三十个名额分配,没想到建井队这么不给面子,让他在自己的干部面前一下子丢了大脸。 他冷静了一些日子,压抑住找一伙年轻人把建井工地围住的冲动,换了慢慢磨的方式,一年多下来也招了几十个工到工地上去。他感觉他到下面大队指导工作时明显顺了很多,安排过的大队书记接待他很热情,还没安排的书记也听话许多,让他感觉与其他公社书记相比,自己手里多了一些牌。 不过,这一两年各个大队闹饥荒的事让公社比较吃紧,各个大队都会报上来村子里死人的事情,虽然死的都是一些老老小小体弱多病的,可一些大队的食堂已经垮台不办了,还有一些大队食堂是走过场,社员不在食堂吃,把饭打回家热了再吃,前两天他又跑了一次颜寨西头的大黄村大队,确认了一下大黄村大队的食堂还在坚持继续办,他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大黄村大队的食堂一定要办下去,别的大队食堂垮台了就垮台了,但大黄村大队的食堂不能垮台,因为大黄大队是中央首长在这里蹲过点搞过调查的大队,如果垮台了被报到上面,他和县委书记景德顺有可能都很麻烦。 第6章 首长蹲点 中央首长到南滩公社大黄村大队蹲点,是去年辛屯建井队到后不久的事。 不过首长来的时候,景伦亮还不知道来的是中央首长。 有一天县里通知他紧急到县上报到开会,一进到县委大院,直接被叫到书记办公室。他在惴惴着是不是欢迎建井队的事情传到书记耳朵里,他要挨书记的批评,景德顺却问,“他下面哪一个大队的食堂办的好一些?” 景伦亮说,“有黄杨、大黄、丁堂几个大队办的比较好,这几个大队办的是集中食堂,其他许多大队都是各个小队的分散食堂。” 景德顺又问,“这几个大队旁边的大队食堂又办的怎么样呢?” 景伦亮说,“黄杨旁边有乔楼一直办的不好,乔楼的书记比较软,经常招集不起社员,好些个社员不入伙,自己在家里做,丁堂村邻近也有两个村的食堂办的也不好,现在公社还想着法子要把两个大队的书记换掉,大黄村旁边的几个还都不错。” 景德顺讲,“那就到大黄村去蹲点。” 景伦亮问,“是书记您要去吗?” 景德顺说不是,“虽然不是我,但这事儿你一定要安排好。昨天,地区转省委的通知,这几天要有中央干部来蹲点调查,让我找一个典型,也没通知是什么样级别的领导。但不能掉以轻心,我想在东面桑头那边再找典型,会让人说闲话,所以把这个机会留给到你,你一定要办好,要提前好好安排一下,把公共食堂的卫生饭食安排好,还有大队队部里大队街道各家各户都打扫干净,队员们要提前鼓劲,领导来的这些天食堂座位要安排好,不能随便坐,领导旁边要安排老实可靠的社员,改造地主落后分子靠边坐,黄秀梅积极性没问题不过要注意发言水平。” 回南滩的时候,景伦亮放下那颗因欢迎建井队丢脸而不安的心,但因中央干部来蹲点而兴奋的同时,却又提起另外一颗心,不知道来的是什么样的领导,也不知道待几天,接下来的几天时间会非常忙。 大黄村大队书记黄秀梅是南滩公社唯一的女书记,是从地区到县里有名的积极分子,虽识不了几个字,但刚开始互助的时候她就串联左邻右舍搞了十多户的互助组,当年增产后整个公社都出了名,后面又搞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一下子在县里面就有了名气,再后面当三八红旗手、省劳动模范去北京开会,从县里到公社都对她另眼相看。 黄秀梅听说中央干部要来蹲点自然很高兴,“景书记你放心,俺大黄大队的工作肯定没问题,到俺这里蹲点就对了,也就是来个中央干部,俺可是去过北京,进过人民大会堂,见过毛主席刘主席周总理朱总司令的,俺跟周总理还握过手,县里头有几个干部见过这世面?景书记你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领导吧?” 说完最后一句话黄秀梅意识到什么,自己嘿嘿干笑了两声,“要不你把右倾分子段铁成给调到公社吧,他在大队里可会说风凉话了。” 景伦亮说不行。 黄秀梅说,“就蹲点那几天,临时借调到公社一下也行。” 景伦亮还是不同意。 景伦亮知道黄秀梅和段铁成的矛盾原因。 段铁成是大黄村的副书记,前些天炼铁时公社要大黄村大队上交五万斤炼铁用的木炭,黄秀梅一口答应。大黄村的西头有一大片杨树林,黄秀梅让队员把杨树林砍了,段铁成不同意,说那是几十年的林子一下子全部砍了来炼铁太浪费了。黄秀梅坚持这是上级交的任务一定要砍,她是村书记当然她能做主,砍了以后,林子没了,炼铁也没炼成,段铁成在队部会议上说这是得不偿失。 黄秀梅听不懂“得不偿失”的意思,有次专门跑到景伦亮那里问,“景书记,得不偿失是什么意思?” 景伦亮说就是不值得! 黄秀梅噢了一声也没回应就走了。 后两天景伦亮听到了两个人斗气的事,明白了当时黄秀梅那天问他得不偿失的原因,他虽不喜段铁成但想着留在黄秀梅旁边也有一定的好处,现在黄秀梅借中央领导蹲点一事要挤走段铁成,他现在还不能支持,不然以后大黄村更不太好办。 可是从景德顺到景伦亮到黄秀梅,都没有想到来蹲点的中央干部是他们在报纸的照片上经常看到、黄秀梅去北京开会时远远望见的中央首长。 首长花白头发,看着很和气,一到善国县就跟景德顺说二十年前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还从这附近借过路,这里的游击队还曾经护送过他,这次来这蹲点调查也算是故地重游,他有意回来看看这里解放后的变化。 景德顺激动地说二十年前他在游击队做队员的时候参与过护送从南方来的新四军首长的任务,那时他做外围,跟着小队做最外一条线的警戒,没见到过首长,首长过去后才知道任务的重要性,没想到二十年前没见过面,二十年后终于与首长见面了。 首长说,“当年没有见到面是事物发展的偶然性一面,但我们现在见面了就是事物发展的必然性一面,说明你我在解放前干革命,解放后继续在干革命,我和你都没有脱离革命队伍,都一直干革命。” 景德顺连连说是是,当时有些一起干革命的都脱离了,还有的叛变了,干革命一定要坚持住革命意志。 景德顺要一路随行但首长不同意,说他坚持不让省里领导陪,也不让地区领导陪,就不会让县里领导陪,他到下面蹲点就是要接触到基层干部和社员,蹲点的时候所有县级以上领导都不参与,他要听基层群众自己讲的话。而且,这一次他是自己带着自己的铺盖卷来的,他与秘书和警卫员的饭钱都要交给大队里,不能占基层的一分一厘钱。 第7章 女书记撒泼 从景德顺到景伦亮到黄秀梅,也没想到首长和秘书带着自己的铺盖卷来的善国县,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大黄村住了五个晚上。 首长进到大黄村,铺盖卷一放就出了门,白天就到田头上看庄稼长势,问黄秀梅去年庄稼收获情况,黄秀梅一张口就说俺这里的麦子一亩可以收个八千三百斤,玉米棒子一亩最多收到九千二百斤。 首长说这个成绩还不错,但还要继续努力要深挖密植,人家湖北河南四川的农民同志革命干劲大,亩产能收到万斤以上,这是被国外回来的大科学家证明了的科学理论,一定可以实现,你们也要加把劲。 晚上吃饭的时候,首长很高兴大黄村大队食堂的房子集中在一起与队部连着,虽然老一点、旧一些,但最大的一间竟然能够摆下三十张桌子,可以坐二百多人,其它一间挨着一间,整个大队的全部社员和孩子两百多户一千多口子竟然都能集中到这里。虽然只有一小部分坐在院子里,但基本上每个人都有座位坐,晚饭只有稀饭、窝头和炒青菜和少量的馒头,但社员们说都能吃饱食堂办的很好,家里面不用再干活了,可以有更多的时间种田搞农业生产。 首长说这是他这半年来见到的最好的人民食堂,善国县的工作做的不错南滩公社的工作做的不错大黄村大队的工作做的不错。 夜里黄秀梅把首长安排到她的老表李春生那里住,李春生老实的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家里收拾的也干净。 可是黄秀梅天不亮就到李春生家接首长吃早饭视察早工,发现首长和秘书已经出去了,黄秀梅一边埋怨李春生怎么不及时到表姐这里汇报首长的行踪,一边赶紧带人四处找首长的下落。 其实首长早晨起床后就是围着大黄村的田边转了一圈,看到有早起上工的就上去问个几句,有些时候也转到临近的颜寨地界里,等到黄秀梅和景伦亮找到首长的时候他已经又转了小半个大黄村。 前两天的时间里,首长就是这样在大黄村大队蹲点,有些时候有意不让景伦亮和黄秀梅陪,自己和秘书、警卫员单独行动,下午的时间在李春生家的院子里写东西,饭点的时候就到食堂里跟社员们一起吃饭。 待到第三天的时候,黄秀梅也有些着急,食堂里有一半的桌子凳子都是从四周大队借的,晚点还也没关系,可这几天里天天吃的白面却大大超出了原来的定额,去跟颜寨大李庄小黄庄借的时候可是景书记出面做的保证并写了借条,景书记可没答应这些粮食是公社里要担的事,回过头来还得大黄村来还。 而在这个时候,偏偏首长提出想见见副书记段铁成,跟他调查一下,黄秀梅恼怒跟社员们说尽了那么多好听的和不好听的话,可还是有人扯老婆舌头扯到一个右派分子那里。 她慌忙跑到李春生家里找首长,说“首长您不能见段铁成,段铁成是后进分子说的都是不好的话。” 首长讲,“不好的话也要听啊,我们是人民民主。” 黄秀梅说,“段铁成是右倾分子不能见。” 首长讲,“右倾分子也是人,也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罪犯,还是可以见,可以了解一些不同的情况,我也经常见大右派,经常与他们一起开会嘛。” 黄秀梅这时满脸涨得通红刚要接着分辩的时候,就看见段铁成进了院子,秘书把段铁成带进屋里,警卫员把黄秀梅拦在了屋外。 黄秀梅也不走,就站在院子里听着首长和段铁成在说话,说的什么她也听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肯定会说她黄秀梅的坏话,她竟然还听到了屋里传来两人的笑声,这两天首长在她跟前也笑过,但似乎没笑地这么大声过,一听就是首长对段铁成讲的话很受用,她这时跳着脚对着屋子里喊, “段铁成!你个大右派!你个狗日的,我日你娘日你祖奶奶!你反对三面红旗反对人民公社反对人民食堂!你是后进分子,拖社会主义的后腿!” “首长啊!你不能听段铁成个大右派在那里瞎啰啰,他说的都是瞎话……” 在她扯着嗓子的叫骂声中,首长秘书从屋里走了出来,向警卫员摆了摆手,两个警卫员把她架离了院子。 黄秀梅闹场是景德顺书记和景伦亮书记事先没有想到的,他们想过黄秀梅可能会说出一些过头的话,但没想到会闹了这样一出戏。但首长似乎对大黄村大队的工作还是满意的,走的时候说善国县南滩公社大黄村大队的人民食堂办的很不错,是农民同志们以后努力的方向,只是在离开的时候提了一句黄秀梅工作热情很高,忠于革命事业,就是文化素质低了一些。 景德顺和景伦亮没想到中央首长的这次蹲点差点出了大漏子,惊了一身冷汗,不过似乎他对善国县人民食堂的肯定算是大基调,后来从省里吹回来的风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他们渐渐放下了心,再后来报纸上也刊登了首长走访调查的报道,他们就更喜不滋滋的。 中央首长走后不多久景伦亮就对黄秀梅做了调整,把她调到公社担任妇女主任,段铁成接任大黄村大队书记,虽然宣布调整时她当着在场所有公社来的干部和社员又是在地上打滚又是哀嚎,但第二天还是按时到公社里报到上班了。 听着近来粮食不够,有些大队的食堂垮台了,景伦亮很担心大黄村大队的食堂。 段铁成上任的时候,他也嘱咐过段铁成,虽然黄秀梅做事得罪了一些社员,但她整体是好的,办事泼辣能力强,对上级的工作安排从来没有打过折扣。段铁成在社员里威信高,但手段要硬一些,人民食堂是中央首长肯定过的,一定要办好,不能出漏子。 现在他得到的报告是大黄村的食堂还在办,他心里稍稍安稳。只是南滩公社境内现在经常出现有一些没有人认的死尸,他心里很清楚公社里在不断地死人,路边的死尸没人认终不是个事,还有人说尸体残缺不全,那还能到哪里去了?景伦亮让公社民兵队长带队每天在公社里各村巡逻,看到没认领的及时处理,不能扔在路边。 第8章 一碗红烧肉要了命 可是这天回家吃饭的时候,小闺女景令红说有同学看到学校校长在吃肉,景伦亮开始没在意,后面一下子警觉了。 南滩小学的女校长叫刘亦真,是解放前从湖西那边过来的,说男人去抗日的时候死了,也没孩子,一个人就住在南滩街上,街上的邻居与她住熟络了,发现她竟然识字还挺有文化,南滩小学缺女老师就把她招了进去,十多年下来她为人老实不多事,与老师的关系不错,慢慢做了校长。 ”这个刘校长哪里来的肉吃,不会半夜跑到外面扒别人家的坟吧?“景伦亮跟公社的颜公安讨论道。 “把她请到公安所里问一下不就行了”,颜公安觉得景书记考虑的有些离谱,一个中年妇女,平时表现不错再怎么饿也不可能干那种事。 “这样做不好,毕竟是公社小学的校长,传出去影响太大”。两人商量了半天决定先找人试探一下。 他们让公社管教育的小殷到刘校长的家里去,找校长说说下一个学期老师编制的事情,一定要在吃晚饭的时候,一定要留在那里吃刘校长家里的晚饭。 第二天,小殷高兴的回来回话说,”景书记您太好了,竟然让我吃了一顿红烧肉,我有一年多没碰过荤了,以后能不能多派我这样的工作。“ 景伦亮反复问小殷,”你吃到嘴里的什么肉?是猪肉?羊肉?还是鸡肉?“ 小殷说,“我小时候在家里原来也是能吃上肉的,一年至少能吃个几顿,别说猪肉了,就是羊肉牛肉我都能分的清,更别说鸡肉鱼肉了,肯定是炖的猪肉。” 炖猪肉让景伦亮和颜公安心里安稳了,猪肉不是其它肉,学校校长毕竟还是学校校长。 颜公安又想到了另外一码子事,一个学校的校长怎么能经常吃上肉呢?公社的这些干部们一年都吃不上一口肉,学校里又没有分给肉票,刘校长从哪里搞到的猪肉? 两人看了一眼,想起来刘校长可能在景伦亮的大哥颜保光那里搞的肉,整个南滩只有他私下在卖肉,这是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秘密。当然,颜保光不会直接在街上卖,而是让他的小学同学刘乐群偷偷地在自家后院里面卖,他人活泛但嘴上牢靠,与南滩街上原来家底殷实的人家都比较熟,一般在颜保光杀猪前跟各家提前打好招呼,等到杀了猪后的两天内就卖完了。 景伦亮和颜公安没有直接找刘乐群,而是让大哥颜保光去找刘乐群了解情况。刘校长果然是刘乐群提前通知的熟客,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了刘乐群在偷偷卖肉,买过一次后让刘乐群每次都通知她。 一个高小校长的工资哪有这么高呢? 颜公安也慢慢觉得这位刘校长身份有些可疑,与景伦亮合计了两天后,派了公安所的一个公安员拿着刘校长的照片去她原来的老家运河县调查,几天后回来的消息是运河县没有刘亦真的资料。颜公安让在附近几个县再多调查一下,一个月后公安员回来了,还带来了巨野县的一位公安,巨野县公安局看了刘校长的照片后,认为她与十多年前失踪的汉奸赵大芳比较像,很可能是一个人。 赵大芳到死的时候都没想到让她丢了命的竟然是因为一碗红烧肉。 她以为经过了十多年世上已经没有赵大芳这个人了,她已经把赵大芳这个名字给忘记了,但那天上班时县教育局派来的假调研员真公安员随口一嘴“赵大芳”,她也顺口应了一声,让她把自己十多年的苦苦积累全部在那一秒间倾刻全部消耗殆尽,而且一下子就打到十八层地狱之下。 赵大芳其实还不是刘亦真最早的名字,赵大芳在郓城老家里时用的名字叫孙晓芹。 孙晓芹出身大户人家,家里日子殷实,她从小经常吃到红烧肉,原来是秀才的爹又把她送到泰安的新学校读了三年,她是县上第一个女中学生。可那年暑假她回家的时候,遇上家里被土匪抢了,他爹不但被打死,她也成了土匪们的一位夫人,改名叫赵大芳。待到原来的二当家花治亮杀了原来的大当家成为新的大当家,而赵大芳成为寨上的大夫人时,日本人来到山东。那时有的土匪跟了八路,到处打游击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而新大当家花治亮成了治安军的一名团长可以在巨野县到处花天酒地。 赵大芳也曾跟花团长说起,还是要与八路军保持好关系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但她也更喜欢从小养成的生活习惯,每天可以吃上一小碗红烧肉,可以把皮肤养的油光水嫩。 日本人投降时,花团长先投了国军,过两年又投了解放军,但投解放军后三个月,花团长就被公审枪毙了。 其实花团长在投解放军的时候就有预感,给了赵大芳二十条大黄鱼,让她离开巨野到湖东找生计,花团长在做治安军团长的时候与八路军打得十分卖力又杀了不少巨野的老百姓,他被判为罪不可赦的恶霸汉奸不能宽大处理。 已经在南滩街上安稳下来的刘亦真听到巨野传来花治亮被枪毙的消息,她泪流满面。 花治亮没能实现他做土匪时要在一辈子里翻过身来的想法,花治亮家里穷得根本就不知家里原来是做什么的,只有在庙里做小和尚的回忆,土匪抢了他原来的庙他也就跟着成了土匪,花治亮也是原来大当家给他起的名字,她跟上他后虽然没有给他生下孩子,但她有文化有想法,因此获得了他的疼爱。 她跟上他后,看着他十年的时间里,从只知打打杀杀的土匪变成一个不但能打打杀杀,还能跟县上的日本人和保安队处理各种关系的治安军团长,成为县里的风云人物,不过最终他仍然被打回原形被人民政府枪毙。 刘亦真在后院偷偷烧了纸燃了香,叨念着花治亮下辈子的超生。她发愿从此以后,赵大芳将像孙晓芹一样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而刘亦真将是南滩街上一个本本份份不招事不惹事的寡妇,然而刘亦真仍然是赵大芳仍然是孙晓芹,爱吃红烧肉的孙晓芹让曾经的土匪夫人赵大芳和人民校长刘亦真最终拉到小辛河的河滩上,也跟花治亮一样被一粒花生米一样大的子弹结束了生命。 第9章 天上也能掉大米白面 这天魏晓亮放学回到家,给家里人讲述在小辛河河滩上看枪毙汉奸反革命。学校所有同学都没想到,整天笑眯眯不太说话也从来不教训学生的女校长,刘亦真,竟然是一个女汉奸女土匪。 ”这些阶级敌人真的隐藏得很深,要十分警惕。“魏晓亮盯着魏晓辉一脸严肃地说,魏晓辉年级低,没让到刑场看枪毙。 他又接说“砰砰砰”地一连串的枪声就让十几个脑瓜们开了花,河滩上流了一大片白白红红的脑浆,他开始追问魏广忠,原来打仗的时候是不是整天看到白白红红的脑浆到处流。 魏广忠说,打仗的时候哪止脑浆到处流。他在东北的时候,耳朵都被两边的炮声震聋了,周围到处都是断腿断胳膊、囫囵半个的尸体,十里八乡看不见一座完整的房子,全都塌了。在朝鲜的时候,阵地上到处都是些烧焦了认不清谁是谁的尸体,美帝的火焰喷射器太残忍了,一烧一大片。咱志愿军大冬天就穿着单衣单裤,用步枪跟美国鬼子打,这都把美国鬼子赶回到三八线了。孩子们要珍惜眼前的和平年代,说不定几年后就会打起第三次世界大战,现在兄弟俩要锻炼好身体,学好本领,等着打仗的时候保家卫国。 魏广忠嘴上说着打仗的事情,脑子里还在想着辛屯学校的事,现在学校才盖了一半,他明天要再催一下土建队队长学校盖房子的进度,南滩学校出这么大的事情,还是要尽快把自己的学校建起来。 这时刘秋兰在坐月子,她在南滩卫生院生了两人第三个孩子,也是他们的第一个闺女,叫丽丽,准备以后大名叫魏晓丽。 秋兰把她娘刘白氏从临沭接了过来,两口子为了让谁娘来的事还拌了几嘴,魏广忠本来仍想把爹娘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让他娘伺候一下秋兰的月子,可秋兰却不愿意,说指使婆婆总是不方便。 魏广忠讲,”婆婆照顾月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让娘家来人,邻居们看到会笑话,说婆婆不来伺候月子。“ 秋兰说,”你这是封建思想,现在都已经新社会了咱又在外面吃公家的饭,哪还有那么多封建规矩。“ 他们后面给两边家里写了信,两边离的近,也商量了一番,魏广忠的二弟媳半年前也生了个男孩,他娘帮着拉扯,秋兰娘到时可以出来,但她爹却不愿出门,最后只把刘白氏差了过来。 开晚饭时,刘白氏端了一盘子地瓜上来,晓亮和晓一看到端上来的又是地瓜,脸都一下子拉了下来,筷子也放到桌子上,嘟囔着姥娘来了以后,家里伙食一下子差了很多,整天尽是吃地瓜土豆,吃了烧心难受。 魏广忠拿起一个地瓜,剥了皮大口地吃了两口,说你俩个兔崽子,进了城忘了本,有地瓜吃已经很不错了,你老爹小时候连地瓜都吃不饱。 刘白氏听了两个外孙的嘟囔,不吃饭了,坐在一边床上掉眼泪,也说有地瓜土豆能吃饱就很不错了,现在老家农村里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们,就是吃地瓜吃土豆都吃不饱。 秋兰知道她娘的心思,不好点破,讲”晓亮晓辉现在开始长个子,不能凡事都跟老家的亲戚比,明天还是要蒸白面馒头,晓亮拿上肉票,再从食堂里买两斤肉回来,食堂今天刚从刘园市里调拨了半片猪过来,没有对外卖,得从里头买。“ 晓亮晓辉听说明天有肉吃,顿时高兴。 闺女的指派让刘白氏楞了半天不吱声。半晌后又说,“晓亮晓辉,你们这两天上学放学的时候,在路上往两边的田里多瞅几眼,看看路边,还有田里面,有没有成袋的大米白面什么的。” 秋兰说,“娘!你真是糊涂了!地里头能有成袋的大米!那天上还真的能掉金元宝来!” 刘白氏白了一下闺女,“你做月子整天待屋子里,不知道外面的事了。今晌俺跟挨门张志和她娘拉呱,她前两天就在北楼的西头捡了两袋粮食回来,还领俺到屋里面看了,真的是白面,袋子不大,俺瞅着一袋子十来斤,不过也够咱家吃上好些个天。这两天北楼那边好多老娘儿们都在四边捡粮食呢,说还有大米,还是外国产的,上面都是洋文字,俺要不是家里忙出不去,脚又小不好走路,俺也抽空去捡两袋回来,你们就天天有白馒头吃了。” 魏广忠知道建井队最近在传这些个事情,市里和局里面也都下了文,他说,“孩子他姥娘,这个便宜咱可不能占,那可是台湾蒋匪空投过来的,不但粮食上有传单,净说些瞎话,咱咋知道粮食里没毒哩!蒋介石,蒋秃子,能安什么好心?!” 刘白氏辩解“张志和他们家都捡了,俺看他家里人都吃了,一个个活蹦乱跳地,张志和她娘还给俺扯了一口馒头吃,还挺香,怎么会有毒!” 魏广忠心里恼怒张志和作为一个书记,家里有了这种事情竟然没有跟他通气,口头上说,“孩子姥娘,你在解放战争的时候,也参加过支前队,原先也裹着小脚,推着小车送过粮食,还挣过大红花,现在解放了,思想觉悟咋还不如从前了呢!这种粮食不能吃,晓亮晓辉,你们要是捡到了,马上交到学校里去!上面的传单更不要看!” 他又缓了一下口气,“家里面最近这一年又攒了些粮票,明天我让李大勇从食堂里换一些粮食回来,听说南滩街粮店这些天也没粮,过段时间有车子出发去青岛,我让捎回老家。” 刘白氏长吸了口气,不再争辩。 第二天晚饭时,一个年轻人用地排车推着一袋普白面粉,一袋玉米面送到家里,魏广忠看着眼生,问小伙子叫什么。 旁边的刘秋兰接上嘴“他叫周树海,老家是运河县的,来了有一个来月,是生丽丽时,大勇在南滩卫生院旁边救起来,临时顶我的!” 第1章 神奇不是神仙 周树海找到湖东的辛屯矿,拿着周树海表姨夫的信找到李大明,李大明一脸惊讶和为难。前些日子,自己出门调粮食路过曲阜,喝了点酒在老同学那里摇骚了一下,没想到同学被当真,写了个条子要自己安排工作。 “现在矿上招工哪那么容易!这跟前几年不太一样,前些年是大招工,这两年城里都在动员返乡,我能留在矿上吃上饭就不错了,你这样跑过来事先也不打个招呼,前面没安排,我一下子咋处理的了!要不你先回家候着吧,等队上招工的时候,我跟队长说道一下,要个名额,我给你写信你再过来”。 见面时,李大明的头一句话让周树海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他田海涛满脑子想着改成周树海的名字来顶替,一定能顺顺利利地当上煤矿工人,几年后一定能骑着洋车子回到西柳村,让满村的孩子在洋车子后面追着跑,没想到人到了矿门口,改了名,手里有条子,仍然是白搭。 “大明叔,我已经饿的不行了,钱也花完了,哪还能回去,您就收了我,管个饭,我也不要工资”,周树海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不是不收你,是实在没有地方安排,所有的招工都得队长批,我一个管伙房的咋有这个能力。”李大明扶起周树海,“今天你就不急着走了,饭可以管你一顿两顿,吃饱饭可以赶路,我管伙房,这事我还能转得开。睡觉,我给你找个地方窝一宿,明天再回去!等我信。” 第二天,周树海背着铺盖卷离开了辛屯建井指挥部的伙房,走到南滩公社街口的时候,他不知该往哪里走了。 他离开西柳村有快一个月时间了,他满心想着到湖东来找个工干,中间还碰到了真的周树海,还碰到了周树海的姨夫,以为找到领路的,真周树海死了,他变成了有条子的周树海,没想到在井口的伙房里待了一晚就被扫了出来,回家?他想着西柳村那几间熟悉的土屋,有她娘、二哥、四弟熟悉的身影。 他又想起张大善人给他算的命,他一定能在湖东的矿上翻身,他是县太爷的料,他也改了名,这是张大善人前面算过的,他回去后,务工是务不成了,县太爷也当不成了,他一定要进辛屯建井队,一定要在这里待下去。 想到这里,他决定先在南滩待下来,他要先找些短工干,他在街上一家一家地敲门问有没有活路需要帮手,只管饭就行。 他的口音让南滩街的居民感到陌生,虽然只隔着一座不宽的湖,但湖西和湖东的口音却有不小的差别,一天的时间里他得到的只有关门拒绝,多数直接冷言冷语地拒了,少数好一点的说话到是客气,却也是说自己家里都很为难。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晚上睡在南滩卫生院墙外,那边经常有看病睡在外或陪护家里的人,裹着铺盖睡在卫生院的屋下院外,他混在那里,别人也不觉得硌眼。 白天的时候他就在南滩及附近村子转悠,问有没有活可以干,换一顿饭吃的,运气好的时候他碰上别人家里办白事红事需要个打杂的帮手,在剩汤剩饭里吃个大半饱,有些时候也能碰上打土坯的活换上一两天的饭,但始终是有一天没一天饥一天饱一天。 每隔几天,他就抽空到建井队食堂找一下李大勇,刚开始李大勇看到他很惊奇,后面慢慢也就习惯了,“活路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等到的,说不定要等个一年半载哩。” 周树海说,“就是等上一年半载,我也等!” 食堂虽然没活,但偶尔有些时候能碰到有剩饭,能管他一两天,他也在那附近村里和北楼转着要饭吃,但能要到的次数越来越少,偶尔碰到干瘪发毛嗖了的窝头地瓜沾水咽下。他也在夜里时候跑到别人的地里偷过麦苗,拣过掉下的麦穗烧着吃,那也是只能管上一两天的饥荒,过了第二天还要到处找吃的。 那些日子里他吃过知了龟、扯过树皮、摘过野菜、烧过带毛的麻雀、也挖过没收的隔年地瓜,到最后时他与漫天飞舞的苍蝇群一起,在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翻找还能吃到肚子里的东西。他吃过所有他所知道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也见过所有来来往往、敲门开门的人的笑脸、为难、白眼和不屑。 他努力挣扎着保持一个礼拜去一次李大勇那里打探一下的频率,每一次所接受的仍然是白眼也没了剩饭,但他仍然在不断地去打听。 那年夏天的雨特别的大,一连下了三四天都不停,周树海躲在卫生院的一处能避雨的地方待了三四天,天晴时他四肢无力全身酸软眼冒金花,他看到院外墙根处发起一排蘑菇,都是白色,吃着应该没事,他着急忙慌地扯起蘑菇就塞到嘴里,虽然蘑菇很生,但至少肚子里有了东西感觉好了很多。 然而过了一会他突然觉得肚子痛了起来,全身一会冷一会热,他已经说不出话,他向卫生院看门的老头努力挥挥手指了指自己,也许看门老头眼神不好没看到他,也许老头这些天已经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熟视无睹,也许老头看惯了许许多多走着走着路一头摔在那里的。 周树海一头倒在辛屯井口到南滩的路边,他努力爬了起来,又走了两步再次摔在路边的沟里,他努力地想站,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翻身仰头看着天空,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渐渐飘了起来又一次飘到空中越飘越高,看着自己一个人蜷缩着躺在沟里...... 张大善人给他算命时说话的声音也在空中飘起, “以后做到县太爷......” “以后可以做到县太爷......” 他这时想起自己跟郑济国说过,张大善人虽然神奇,但也不是神仙,神奇也有失算的时候,他这时意识到张大善人仍然是人,不是神,他释然闭上眼睛。 第2章 不但活下来了,还留下来了! 周树海在南滩公社卫生院口上闭眼那一刻,没有想到自己能再睁开眼睛,当他睁开眼时也没有想到李大勇就站在床头,他努力想下床磕头,被按在了床上,“大勇叔,你救了我……” 李大勇摆摆手,嘿嘿一笑,”你当然是我救的!不过你还有一个更大的救命恩人。“ 周树海算是刘秋兰和李大勇一起救下来的,准确讲是刘秋兰一定要救下来的。 刘秋兰本来应该是下一个月生孩子,那天魏广忠去局里开会,下午时,刘秋兰在食堂里活面,揉着揉着面开始感觉到下腹部一阵阵痛,她根据前两次的经验估计可能要临产。李大勇赶紧找了地排车带着食堂里的两个女同志一起往公社卫生院里送,雨也正好刚停没多久,走到卫生院门口的时候,刘秋兰在地排车上看到了沟里翻身的周树海。 这些日子里,大家都见惯了路边不时横着的死人,刘秋兰给李大勇说,“那似乎在翻身,是个活人,你过去看看,能救就救一下了。” 李大勇到跟前一看竟然是周树海,他回来给刘秋兰说,“算了,我认识这个人,是个外来要饭的,就是在沟里睡觉,算得还挺香,不管他算了。” 刘秋兰说,“那不行!我远远看着他好像是一头栽到沟里,既然是活人,看那个样子不像是在睡觉,一定是有什么难了,咱能救一下就救一下。” 这样,地排车把刘秋兰送到卫生院,又回来把周树海接到了卫生院。周树海虽然吃了一点毒蘑菇但其实主要是被饿昏了,洗了肠打了瓶葡萄糖,就让李大勇给接到辛屯食堂里了。 就在刘秋兰生孩子的时候,周树海到辛屯建井队的食堂帮工这段时间。 其实,李大勇已经跟张志和提过,这段时间要一个临时工,只是他想着把这个名额给到自己家的堂侄子,没想到刘秋兰碰到了周树海,虽然刘秋兰归自己管,但李大勇还是能拎得清关系,暂时把周树海招到食堂里,除了管吃管住外,一个月九块钱工资。 周树海在食堂里安稳了一个月后开始跟家里写信联系,他告诉二哥田海江他离家后一切顺利已经进了矿,不过自己现在改名了,还改姓了,不叫田海涛,改叫周树海,这是张大善人前面算过的,并让二哥到县上找人打听一下,在县里东面有一个叫周树海的情况。 一个月后他收到二哥的回信,说半年多的时间没有他的消息,全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妈还给他烧过纸。周树海是东面义马公社的人,家里只有一个娘和妹妹,他爹在解放前就病死了。这一年多家里不少变化,田海江已经提拔到西柳大队副大队长,也跟春妮家把亲事提了,准备明年就过门。 周树海跟建井队的职工熟悉了,又拿出张大善人给他随身带的信,到处打听信上提到的西柳村的人在哪里,辛屯的人基本没有人听过这个名字,后来有一天有人说这个人好像是蔡园矿的一个技术员,前两年定为右派,周树海一听,赶紧把信收了起来。 周树海住在建井队临时的集体宿舍里,原来有家属的职工搬到北楼后留下来的,虽然屋棚里面黑黢黢,但也有近十平米,对这半年多的他来说是到了天堂。他附近都是一些没结婚的单身,或者结了婚家还在农村没法带过来的,李大勇就住在他前面两排。 屋棚两人一间,跟周树海住一屋的是今年分配过来的中专生。苏联专家走后,魏广忠一直在给局里要人,今年夏天的时候一下了分了两个大专生四个中专生过来,老技术员俞国庆心里高兴,嘴上也还在说虽然来了几个大专生中专生,但这些嫩瓜蛋子始终只有书本知识,没有实际的现场工作经验,还得再带几年才好用。 魏广忠当然知道这几个技术人员培养到位需要几年时间,但他却没料到这六个新分配的学生在辛屯建井队还没待一个月就因为事故死了两个,他还差点因此事丢了乌纱帽。 刘西煤田的煤层在地下二百米到一千两百米之间,辛屯的第一层煤在地下三百多米,主井和副井的井筒开工一年多,都已经过了进度最慢的泥土层,打到地面下一百多米的岩石层,按一个月四十米的凿井平均进度,还需要一年多时间能够揭顶,根本完成不了四年半试投产的建井时间,魏广忠要求一个月进度要提到六十米以上,从凿井的环节可以找回来三四个月的时间。 俞国庆说,“不可能!现在是一天三班没黑没白连轴转,已经不可能再更快了!” 魏广忠说,“为什么不可能!可以多想办法多动脑子,炮眼打深一些,打密一些,炸药多一些,下去的人也多一点清理快一些,不就能提高凿井的速度?” 俞国庆讲,“炸药爆炸有安全规定和技术参数,放多爆炸面大了,固井时还要花时间。” 魏广忠说,“那在其它地方找时间,不能总是用老思维老办法,这哪里是革命工作!想当年我们打锦州守塔山,就那么一个小土坡,敌人那么强的火力,不也守住了!一个月六十米,一米不能差!这是死命令!” 被下了死命令的俞国庆就用了魏广忠说的办法,三个月的时间主井真的下去了一百八十三米,副井下了一百七十五米,平均下来达到五十九点七米。魏广忠见到俞国庆就笑呵呵的地说,“俞大技术员!还是要开动脑筋吧!书本上的知识都是死的要活学活用,按这个进度下去咱的建井速度就能破全国记录了!” 然而,辛屯的建井速度不但没有打破全国记录,到第四个月的时候,一场吊桶坠底的事故却让整个凿井工作基本都停顿下来,主井当月进度直线掉到十七米,副井也只有正常进度时的三十多米。 第3章 出大事了 凿井打到岩石层用的是爆破法,爆破员打炮眼埋炸药回到地面,井上进行岩石爆破,爆破后,放工人下去把矸石清理到吊桶里提回地面,全部清理完再通风加固处理排水,砌上一段的井壁再爆破进行下一段的凿井。 爆破时的井口作业面只有三到四米见方,除开提升碎矸石的吊桶,以前清理矸石一班下四个工人刚好够,一次干活两个班轮换着下去,一次下去干两个小时回来换班休息两小时再下去。 魏广忠要求一月六十米进度后,俞国庆一次放两个小班八个工人下去,八个工人没法同时开干,两个小班每半个小时轮一次,休息的小班就站在砌好的井壁处做个一尺宽临时的活动铁架子休息,下面干半个小时干累了就换一次小班,半天多时间把底下清理干净了就升井。 原来没有换班休息这一步,工人前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干的还够快,后面的速度就逐渐慢下来,两个小时升一次井换一班人下去,改了以后,换班时一次两个小班隔半个小时换一批工人可以休息一下清理速度确实快一些,放人下去的时候,开始两班分两次下,后面为了节省时间,两个班的人一起下去,吊桶装不下这么多人,就让一个班的人站在吊桶里,一个班的人坐在吊桶的上沿,一下子可以把两班的人一起放下。 事故出在主井井筒的炮后清理工作面,放炮的时候是两个放炮员在井底打炮眼填炸药,回到地面上放炮等听完所有炮声结束五分钟往下放人。 这一天,放完炮过后五分钟,一切正常,所有的工人上到吊桶上,绞车司机张二海开动绞车往下放,吊桶往下走的时候放炮员和安检员在上面吵了起来,一个说放了九炮听到了九响一个说放了九炮听到了八响,听到的爆炸响声数有比放炮的数少,可能两个完全同时起爆只听到一响,但也可能是哑炮,不管怎么样只要爆炸响声比放炮的数量少就要延长等候时间到十五分钟,确认下面完全不再爆炸才能放人下去,放炮员与安检员吵的声音越来越大,班长为了稳妥起见,赶紧跑到绞车房这里。 “刹车!升井!”班长慌忙地下了指令。 绞车司机张二海一听刹车二字,直接扳到停止位,这一下子太急,上面只听着井筒里传出嘎啦啦声接着一片惊呼声惨叫声传上来,过了几秒又是轰的一声巨响,井口的人顿时脸全部变得煞白。 吊桶坠底! 凿井中最怕发生的事故发生了! 魏广忠和几个领导在办公室里听到报告飞一般地冲向井口,建井队班上所有的职工都涌向井口,一个小时后建井队的救护队下去救人。 半天的时间,四具尸体加上四个奄奄一息的工人陆续升回地面,井口处血肉模糊,二三百人围在井口没人说话,看着南滩和辛屯医务所的医生和护士们救治,抬着担架往外送。 当天晚上,局里的事故调查组开到辛屯建井队,魏广忠被暂停领导职务,只参与调查。局里派来主持工作的调查员是魏广忠原来在刘园矿时的同事张书勤,打了个招呼就到井口去了,他问了事故的大体经过后,第二天开始了更细致的盘查。 从现场来看,钢丝绳的突然断裂是导致吊筒坠底的直接原因,而绞车司机张二海的急刹车是导致钢丝绳断裂的重要原因。从记录上看,当班班长当时的暂停放吊筒指令虽然是必须要做的,但如果速度能够缓一些,就不会对上面的钢丝绳突然产生过大的拉力也就不致于拉断钢丝绳。 下午时,张书勤拿着第一天的调查记录找到魏广忠,吊筒超重是一个直接原因,如果吊筒没有上那么多人也不会出这么大的事故。 魏广忠感觉有些委屈,“上那么多工人是为了加快工期保证辛屯及时投产,再说那么结实的钢丝绳既不是麻绳又不是裤腰带,怎么连十几个人都抻不住呢!” 张书勤说,“不出事都不是问题,出了事都是问题,你说钢丝绳质量可能也是个问题,按理说这么粗的钢丝绳可以承受吊筒五到六倍的重量,重量和突然的应力加大了力量但不过三倍多,也不会超过四五倍,这个也要查一下。” 第三天张书勤又带人去查绞车的安装记录,张二海说安装记录是没有但肯定是从上一个建井口带过来的绞车。 张书勤问,“钢丝绳有没有换新呢?” 张二海说,“那肯定没有,向供应组申请过钢丝绳但申请不到,这些钢丝绳看着还能用就继续使用。供应组对钢丝绳的解释是向局里发过申请,但局里上报到部里的计划也在国外的钢丝绳厂那里排队,我们国家现在还没法生产钢丝绳,正在攻关,那个规格的钢丝绳暂时没有,只有用原来的。” 不到一个礼拜,事故鉴定初步原因出来了一是吊筒超重,两倍正常的工人上了吊筒,大大超过安全载重;二是牵拉吊筒的钢丝绳使用时间太长,解放前刘园矿留下来的,超过使用寿命;三是日常检修检查不到位,没有发现钢丝绳已经过期;四是绞车司机操作失误,刹车过急导致超负荷。 事故初步分析讲给建井队领导,几个人铁青着脸听,一言不发,到最后总结完了,俞国庆问,“这些全部是建井队上的原因,难道就没有一些客观原因?” 张书勤讲,“从现在调查的分析来说全部是队上的原因,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有什么客观原因。” 俞国庆说,“钢丝绳断裂是关键原因,现在的分析都是老化操作不当什么的,有没有可能被破坏了呢?” 魏广忠一听也心中一动,“是啊!现在的敌我矛盾那么尖锐,有没有可能敌特搞破坏在钢丝绳上做了手脚呢?” 张书勤说,“煤矿又不是大城市,现在不大可能有敌特组织。” 张志和与魏广忠立马表示不同意,“咱们革命胜利走的都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路线,解放到现在才十来年的光景,咱们城市里已经站稳了,敌人会不会转到偏远的地方打游击,煤矿虽然不是城市也是工业生产第一线,很有可能也会被搞破坏!” 张书勤说,“那咱们现在一起去看一下现场的钢丝绳,看看有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第4章 难道没特务? 断裂的钢丝绳散在井口,调查组和建井队领导一起到了井口。 吊筒的设计重量本来不大,钢丝绳并不粗总共只有一百多股,十几个人一股一股地查看断丝断面的茬口,大多数钢丝绳尾部细长而且茬口不整齐是自然拉断的,确实有几股断丝的茬口整齐光亮而且两头都有,明显像切断的痕迹。 魏广忠看到了眼睛一亮,说,“老张,你看!这是敌特破坏的证据!” 张书勤仔细查看了钢丝绳断面,“这不能讲是敌特破坏的证据,只能说这几股钢丝有人为破坏的痕迹,现在也没法断定人为破坏发生的时间是在事故之前还是事故之后。” 魏广忠说,“老张,这不对,明显是敌特破坏的痕迹,事故后现场有专人看守不可能再有外人进入,一定是事故发生前就有的,虽然现在没法马上把敌特抓到,但证据指向到那里,这样子建井队也会赶紧立案争取早日抓到特务,这很可能是这次事故的主要原因。” 张书勤让人拍了照,说“调查报告会加上一条钢丝绳有几股断丝断面平整,不排除人为破坏的痕迹,我会作为一条意见往上报,但结论也不是我这里做,最后要局里审完部里批。” ”牵引吊筒的钢丝绳有几股断丝断面平整光亮,不排除非自然拉断而是人为破坏的痕迹“被作为第五条事故原因写到调查初步意见里,送走调查组张志和魏广忠立马召集保卫科科长和俞国庆开会布置抓捕敌特。 这时俞国庆态度却变成不以为然,说“人为因素已经写到意见里,再花那么多精力去找敌特可能划不着,尽早尽快复工,才是眼前迫在眉睫的事情。” 魏广忠说,“抓特务又不是你俞大技术员的特长,在会上在这方面的内容,你主要是一听,你的工作重点是要放在复工上,安全上还要加强,抓特务叫保卫科来做就是。” 保卫科科长说,“虽然井口工地外有围墙,但看门的老头管的不是很严,经常有建井队外的人进到工地上,也不能下结论敌人一定藏在建井队里,可是地方上我们又管不着,这个工作难度不小。” 魏广忠说,“张书记可以跟公社里去协商,请他们配合抓特务,你们的工作重点放在队内。” 几人在办公室正说着,听着外面院子里嘈杂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并往办公室移来。 保卫科长一开门,看到外面一群庄户人拿着镢头铁锨往里涌,保卫员往外赶,保卫员的人少又不敢碰硬,还是挡不住外来的人。 冲进来的是南滩颜寨一大家子的人,在这次事故里死掉了一个亲戚,出事的当天通知到家属时家人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只是哭着说把孩子送到建井队本想着都能跟着过上好日子,好日子没到人却没了。 可没想到过了才几天时间,家里的人就到队上来闹。 张志和给保卫科长耳语了几声,上前瞅准带头的,问“这些老乡们有啥说法?” 头前的汉子说“俺本家兄弟送到建井队才一年多时间人就没了,建井队上不给一个说法?” 张志和讲,“工伤事故单位里也不愿意碰到,可矿井建设不像种田,危险性要更大一些,招工的时候就讲的很清楚,现在出事人没了,肯定会按国家政策来赔偿,你们有啥要闹的呢!” 汉子说,“现在都在说像俺兄弟这样的临时工赔的很少,那为什么就跟别人不一样呢!” 张志和讲,“这是国家的政策规定,队上也没办法,不同的用工有不同的赔偿标准,再说现在还在善后处理没进入赔偿阶段,你们这些乡亲有什么着急呢!” 这群颜寨的嘈嘈起,“那不行!人死了就得一样的赔!凭啥同人不同命!” 人群一叫,手里的家伙又开始挥舞起来,一个保卫员扒拉一下脸前的镢头,那个人立马扑了上来,引着其他人也扑了过去。 魏广忠看着马上就要打起来,从旁边保卫科长腰间一下子把枪抽了出来,“砰砰砰”对天开了三枪,枪一响,两边都停了下来。 魏广忠吼道,“你们这些人还要不要好!你们这是破坏革命工作,做的是反革命的事!保卫员没把你们抓起来,是想着家里出了事,理解群众们!给脸不要脸的话,那也就只能动手了!” 三声枪响和反革命的说法一下子震住了这群人,大家都看着带头的汉子,他这时也有些吃不住往下该怎么办,这时几声自行车铃响景伦亮和公社民兵队的几个人赶了过来。 景伦亮看清了是一群本村的人,就清楚发生了什么,“你们闹什么闹!这不是胡啰啰嘛!” 他指着领头的汉子说,“三孩出工伤死了,这也是他命不好,到建井队上来闹什么闹!” 汉子说,“他们赔的少!” 景伦亮讲,“赔都还没赔,有什么少不少的!革命群众们先回去,赔偿的事由公社跟建井队的来谈,既不会让政府和建井队为难,也不会让咱的人吃亏。” 看到本村的公社领导发话,颜寨一伙人不再吭声,相互观望了一下,带头汉子拉着众人逐渐散去。 魏广忠张志和说,“谢谢景书记前来救场,正好我们还有事要找公社“,就把景伦亮让进了会议室。 魏广忠说,”景书记来的正好,有重要证据显示这次建井事故是革命敌人在搞破坏,现在没法断定敌人是藏在建井队里还是建井队外,你来了咱正好商量一下抓特务的事。“ 景伦亮虽然心里烦着颜寨的人来建井队闹事有些让他丢脸,没想到还被队上布置了这样一个棘手的活,”抓敌特我们也会布置,但这次工伤颜寨闹事他们的要求还算正当,就是方法上不太对头,一是我代表公社表示道歉,但群众的要求队上还是要认真考虑落实。“ 魏广忠说,”我们一定会慎重考虑死亡家属的要求,这次敌特破坏是个大事情,景书记一定要重视要亲自抓啊,敌特能在辛屯建井搞破坏,就一定会在南滩公社搞破坏,今天能剪钢丝绳明天就会在南滩街上搞爆炸,再发生影响到南滩群众生命安全的事情就不好了。“ 景伦亮是被保卫科长请过来的,来的时候只是想着把辛屯的事解决了就好,一听还有抓特务的事,讲”抓特务这么大的事,我们再积极,也得向县上汇报,由县上公安出面,我们就一个公社,虽然特务可能在这附近活动,但咱也没那水平抓特务。“ 队上和公社两边说了半天没说到一起去,最后魏广忠张志和也没办法,再谢了谢景伦亮来帮忙救场,把公社的人送了回去。 第5章 又招工了 周树海跟同屋的中专生还没混得很熟,中专生就在这次事故里就死了,他比周树海大不了几岁,但是工资比周树海高不少,”你不能老在伙房里干,在矿是得干生产干业务,干生产干业务才能挣的多“,这是周树海后来记了一辈子的中专生的忠告。 一个多礼拜后,他帮队上接待了从贵州老家来的家人,陪了一个多礼拜,帮着他们家里人把中专生在屋棚里的东西收拾了,送到善国火车站。 又过了一个礼拜,队上贴出了两个告示,一个是近期有迹象表明敌特在辛屯建井指挥部附近一带活动,请职工们保持警惕要留意身边人,发现线索及时上报队里,另外一个是队上最近要招工五十名。虽然是临时工,但五年后就转正,这次招工需要考试,家属和后勤临时工优先。 周树海不明白第一个告示指的啥,他来到辛屯有一年多时间,进到伙房也有小半年了,他觉得伙房里的工友都挺好挺和善,怎么会有特务。他经常在打饭窗口值班卖饭,对职工们都已经看着脸熟了,他也觉得队上的这些职工和家属们都挺好挺和善,又怎么会有特务。 但他对第二个告示更感到兴奋,他记得中专生告诉过他要干生产干业务,他不能在伙房里做一辈子,再怎么说他算也有文化,初中都快毕业了,他这些日子也跟队上的职工们聊过,许多也都没读过几年书,他的文化水平在里面也不算低。 他跟李大勇说要报名当工人时,李大勇却给他泼了一大盆冷水,”算了!算了!在伙房里待着挺好,一不危险二肯定能吃饱饭,去干生产虽然挣的多,可既危险又累,何必呢。都说干生产干业务重要,但干生产的也要吃饭,都去干生产了,谁来干后勤!别觉得干伙房就比别人低。“ 周树海又问刘秋兰的意见,刘秋兰跟他自己的想法差不多,说当然要报,年轻轻的干伙房有什么出息。 第二个告示让建井队的家属和临时工们感到兴奋,但让南滩公社景书记大为生气。不是他没有得到这个通知,而是他是跟其他所有住在南滩街上的社员一起同时看到了告示,建井队确实不仅在建井队上和北楼贴了告示,在南滩的街上也贴了这个告示。 告示里专门提到南滩的社员也可以报名参加考试,可是前一年在招工的时候都是建井队直接告诉他招工名额,他把这些名额再给分下去,也不需要考试,谁去做工人都是公社里定,现在告示贴到南滩的街上,所有符合资格的社员自己都能去建井队报名,自己参加考试考上了就去建井队当工人,把他的这个公社书记放在哪里! 他要沉住气,想想如何整治整治建井队。 公社主任说,“到时调户口的时候咱不放不就行了嘛。” 景伦亮讲,“招工哪里是马上就能调户口,走到调户口的时候不知道要几年以后的事情,咱那个时候是不是还在南滩干还要两说。” 公社主任说,“那录取了以后还是要公社里开介绍信啊,总不能空口白牙地去报到。” 景伦亮说,“不是录取了以后要开介绍信,社员在报名的时候也要到公社里开介绍信,得咱公社里同意。但是社员到公社里开介绍信,如果咱不开给他,老实一点的回去了,不听话的就得找咱们闹,这个事情说出去不好听,咱也找不出一个理由给这个开给那个不开,好人是建井队在做,坏人是公社在做,这种事情咱不能干。” 公社主任说,“建井队招工确实就是建井队上的事,那咱还能怎么办。” 景伦亮讲,“那不对,原来魏队长已经跟公社说好了,要从咱这里招一百名工人,这两年时间才走了六十三个,还有三十七个要招,这三十七个得从咱手里走出去不能由着他来招,他自己招的还算不算到这一百个里面。对了,颜寨的三孩工伤死了,那还要补一个,就是三十八个。” 颜寨工伤的事情突然让景书记想起了啥,“那个工伤的事处理完没有?”他问。 “那得去大队上打听一下。” 建井队工伤处理进展还算顺利,现在魏广忠暂时停止生产指挥工作,但张志和与他商量了,与事故有关的事情还是由他来管,死了六个人他有责任,他只能把这个事情处理好。路远的家属基本都已经回去,只有颜寨离的近,来闹过事,但折腾过几次以后也差不多了,赔偿标准是国家定的,这个有文件也给他们看了,最后是死者家里顶一个工还是顶两个工的问题,队上也了解了他们家的情况,颜三家里有两个哥,大哥是憨子根本没法上班,家里想多要一个给到叔伯辈弟兄,扯到最后顶两个,对队上影响也不大,多招一个人影响不了什么大局。 本来马上就该签字了,可招工的告示刚贴出去不久,颜三家突然改口了,说建井队必须得补五个工才行。 建井队讲,瞎胡闹!死了一个补五个工,这是啥说法!说破天也没这个理! 颜三家里只是天天几个人围着建井队几个领导办公室外面转悠,见了领导出来就围上去。 魏广忠直接跟他们谈,他们就说一定要五个工。 魏广忠说颜三家一共只有一个二哥还能干工,还得参加招考,要那么多干嘛。 他们说那不管,一定要补五个工,自己家里用不了,可以补给村里姓颜的。 张志和派人去公社里找景书记,景书记说公社不好做主,也管不上家属的事情。 这样子又抻了十多天,颜寨的人像上班一样,除了带头的不变,每天换几个人来,说着同样的话但身上也没带什么家伙,就是天天在建井队不大的办公院里磨,虽然影响不了建井队的正常工作,但搞得建井队上的人心都挺烦。 第6章 工农配合 这天颜寨的人又来到队上,魏广忠不再搭理,骑上自行车来到南滩公社,他知道最后一定要在这里摊牌。 景伦亮知道建井队会有人来找他,他就等着队上的人来找他,只有一个能管事的来是他想看到的。两个人已经打了两三年交道,已经不需要太多寒喧,景伦亮使了一个眼色,办公室里公社其他的人都退出,只留下他们两个。 魏广忠开门见山说,“颜三家里现在天天几个人来指挥部上班,是景书记安排的吧?” 景伦亮只是说,“这是家属的想法,他也没办法,只不过没法帮建井队挡着而已。” 魏广忠问,“公社里到底是什么想法,对建井队有什么意见,要这么搞?” 景伦亮说,“哪里有什么意见。” 魏广忠讲,“景书记,咱俩认识两三年了,除了是革命同志,喝了几次酒,也算是兄弟了,有啥意见就直说吧。” 景伦亮说,“如果直说,那队上这次招工怎么能这样的招法?说好了这几年要从南滩招一百个工,现在才六十多个,就开始自己招了。” 魏广忠说,“告示贴南滩公社了,南滩社员可以参加招工,考上了就有南滩的,这怎么是自己招了。” 景伦亮讲,“那不一样,原来是经过公社招工,公社安排报名,现在是建井队自己招工,公社现在哪里还有位置。” 魏广忠说,“那公社想怎么个招法?原来输送的工人有好几个大字不识一个,管起来又难管,辛屯建的是新中国的井,不是旧社会的井,做工人的基本素质都没有。建井队一问,不是有村上的关系,就是在公社里有亲戚,建井队是国家单位,虽然招的是临时工,也不能影响国家建设啊。” 景伦亮讲,“原来公社在招工推荐上只注重出身,这算是公社的一个失误,出发点也是为了国家建设,但现在光强调文化素质,原来的政治背景只有公社里才更清楚,建井队哪里了解。” 魏广忠说,“现在招工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了,公社里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 景伦亮讲,“南滩公社报考的社员,必须要由公社里做完全鉴定,政治上不合格的,即使文化成绩合格也不行,而且这一次五十个工,至少有一半从南滩公社里招。” 魏广忠说,“既然咱把话说开了,那公社和建井队工作上要相互支持相互配合。” 景伦亮问,“建井队需要公社什么配合?” 魏广忠说,“抓特务一定需要公社配合,搞这么大的破坏,死了这么多工人兄弟,没有公社的配合怎么能抓到特务。” 景伦亮讲,“特务哪里是说抓就能抓得到的,现在也不能说特务一定是藏在南滩公社,说不定是外县外省的,咱们这里四省交界,人来来往往复杂得很,这个工作不是我们不想配合,公社里一定会支持,但很难说一定能从南滩抓到特务。” 魏广忠说,“特务在建井队的可能性很小,建井队小人少,我们都一个一个排查了,该审的也都审了,全都排除了,特务一看就是熟悉辛屯这边情况,藏在南滩公社里面的可能性极大。只要公社愿意下力气,下工夫,一定能够抓到特务。这次招工,一定能保证南滩公社三十个名额,接下来还要招一批,建井队不再贴告示,由公社推荐和队上考试相结合,你看怎么样?” 一个半月后,建井队工地上又贴出告示,宣布吊筒坠井事件不是普通的生产事故,而是一次阶级敌人进行的大型敌特破坏行动,特务是家在赵楼的赵黑水。 赵黑水在解放前就是国民党党员,解放后奉命潜伏在老家善国县赵楼,他化装成捡破烂的白天混进了辛屯建井工地,晚上趁黑在工地上把绞车的钢丝绳偷偷剪断了一部分,导致了第二天的吊筒坠井事故。 赵黑水在成功地实施破坏活动的一个多月后,人民公安就发现了线索在追查他,他感觉到自己已经露出尾巴,为了保护后面的黑手在家里畏罪自杀,公安在他家中里找出的作案工具、从台湾来的命令书与吊筒坠井事件相符,而建井队炊事员周树海在事发的前一天亲眼看到赵黑水在晚上进入到建井队井口附近,所有的物证和人证充分证明此次吊筒坠井是敌特破坏行动,要求所有职工要擦亮双眼,谨防台湾蒋伪特务的破坏。 辛屯建井队领导们不存在政治上和业务上的问题,魏广忠恢复在建井队的职务和工作。 魏广忠非常满意这次事故的结论,他拿着善国县公安局和南滩派出所的侦查报告跑到矿务局时,局里开始并不认可,局领导看过张书勤的报告,人为破坏只是一种可能怎么就能完全认定为敌特破坏行为。 “现在最重要的是建井工期能不能顺利完成,换领导班子没有问题,我们服从组织上一切安排,可整个建井队队伍就会动荡很长一段时间而影响整个建井工期,这对国家建设有什么好处呢?工伤的家属该赔就赔,安全该抓也抓,这都是事后要补救的,但队伍人心的稳定是第一位的,我们千万不能因为安全而耽误了工期”,魏广忠拉上张志和反复向几个局领导强调这一点,“再说了,地方上的报告已经认定了敌特破坏,局里的报告跟地方上的报告有这么大的不一致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局里面反复看了善国县公安出的侦查报告,有赵黑水国民党的党员证照片,有家里一把钳子的照片,有一封命令的照片,上面写着让赵黑水在南滩搞有影响力破坏,还有一份炊事员周树海的证明,除了赵黑水已经死了没法亲口承认自己破坏了钢丝绳以外,其它的证据都确凿无疑地指明了这是一次敌特破坏事件。 局领导问张书勤的意见,张书勤讲意见已经写在报告里了,局领导说要不你把原来的第五点意见作为现场分析单独成为一个报告,与县公安局的报告一起上报到部里,而前四点意见只作为局里内部整改建议仅在极少数领导层面传阅。 景伦亮很满意这次建井队招工的安排,虽然前面张榜招工的时候没有跟公社上打招呼,但后面录取过程中还是到公社里征求了公社的意见,建井队又拿出十个招工名额给到他,这样,他能够更好的安排。 他给了派出所颜公安两个招工名额,颜公安也很感谢,赵楼大队虽然挖出一个敌特,但赵楼书记也挺高兴因为他们庄上多加了一个名额,赵黑水本来就是国民党党员,本来也上吊了。 人死了,还能帮大队上一个忙! 第7章 人证有奖 周树海非常高兴,自己终于可以加入到生产队伍了,虽然高兴里稍稍有一丝丝令他不安的忐忑,但他觉得自己真的在坠井事故的前一天见到过像赵黑水那个装束的,那种穿着破破烂烂灰衣服的哭丧脸放在南滩公社辛屯建井口上一抓一大把,他怎么又能说自己没见过呢? 有一天他送粮食到魏队长家,魏队长突然给他说他招工考试考得不太好,离录取的分数正好只差一个人,他差点晕了过去,他在考试之前还找书抽时间补了一下,后面魏队长说明天南滩派出所要来侦查,可能会侦查到他,他要是回答的好,队上会尽量再考虑他的工作,离开的时候魏队长专门嘱咐这事只能他知道。 周树海一夜未睡,满脑子都在琢磨魏队长说的话。 第二天,县公安局和南滩派出所的公安员拿着那个哭丧脸的照片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确实见过那个人,鬼鬼祟祟东张西望,一定是个敌人一定是个特务,他毫不犹豫地就认定自己见过照片上的人,虽然他当时不知道那个人已经死了不需要到现场去指证,即使公安让他到现场指证,他也仍然毫不犹豫地认定自己见过这个哭丧脸,这个坏敌人,这个死特务。 周树海从伙房调到了建井队的凿井队成了一名放炮员,虽然在凿井队里还是个临时工,但这个临时工与原先在食堂时的临时工很不一样,这个临时工过五年就转成正式工,再过五年不出问题就能调户口成为正而八经的公家人了,再往后十年,家里的老婆孩子也能转成非农业户口,成为公家人;伙房的临时工一直干下去一直是临时工,哪天能转成公家的很难说,只有李大明等几个少数人是正式工,像刘秋兰也是做了好几年的家属工,又是建井队队长的家属才转成公家的。 上了这个台阶,待遇上也有差别了,虽然工资只涨了三块钱,但他以后下井的粮票定额比原来多,还跟着有肉票油票布票鱼票鸡蛋票可以分,一年才分一次不算多,但原来伙房的临时工肯定没的分,现在都有的分了,而且变成公家人后,定额还会更高一些。 他后面也问了洋车,也就是自行车,也得要票,“自行车票怎么领法?”他问李大明。 李大明说,“自行车票你一时就别寻摸了,你成了正式工以后至少还要再排五年的队,现在是张书记管整个队上的自行车票还有手表票缝纫机票,我现在还在排队,明年的时候就能排上一张自行车票了,你觉得到时候是买永久的还是胜利的还是飞鸽的?” 周树海说,“那我哪懂这个,有个洋车就很好了,要是有一天就能骑着自己的洋车子回家,那在大队里头场面死了,满大队的小孩子都会跟着我的洋车子跑,满大队的人都得想我三孩在外面混光面了,为老田家,不,为老周家的祖宗挣光了,哪管什么牌子的自行车!” 李大明说,“你刚从家里出来没两年,你就不懂了!永久是上海产的结实耐用,骑着可以再坐三个人,前面一个后面俩,其它牌子就难说了,我看着飞鸽的车胎经常放炮那是天津产的,不过永久经常没货还得再等,到时候先得跟南滩供销社王主任拉扯拉扯,让他帮我留一辆。” 周树海说,“那不是走后门嘛。” 李大明瞪了他一眼,“这怎么算走后门,我一不少自行车票二不少钱这怎么能算走后门,只不过就是提前排个队。现在大明叔不管你了,你翅膀还硬了!” 周树海慌慌地说,“那哪能行,大明叔救过我的命,还是我的亲叔哩”,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第一次发的两斤鸡蛋票,“今天我发的这两斤鸡蛋票用不着,正好孝敬大明叔。” 周树海拿出那两斤鸡蛋票时,心里其实很痛,鸡蛋票他是可以不吃也不用,他寄回家家里也用不上这个鸡蛋票,因为鸡蛋票是刘园市的,在运河县跨地区了不好用,可他可以用这两斤刘园鸡蛋票换五斤山东省通用的粮票,这五斤粮票寄回家就管用了。 他进矿有快一年了一直还没有回过家,只往家里寄过一次六十斤粮票,他二哥回信讲六十斤粮票给家里帮了大忙,他娘高兴地都哭了出声来。 周树海收到信,心里又念叨起张大善人还是神奇,他得好好混,跟领导们处理好关系,他一定可以做到县太爷。 他问过别人,魏队长就是县太爷的级别,要么做建井队的队长要么以后做个矿长,他被招工的时候问过李大明以后自己能不能做到建井队的队长,李大明斜了他一眼,“你说什么胡话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样子,如果不是我把你从沟里拽出来就一个差点被饿死要饭的,能进建井队成为工人就是烧了三辈子高香,还想做队长,真是烧的!” 周树海忍住没说出口,“从沟里把我拽出来是老天给你下的令牌,我被张大神人算过命,一定不会死一定会进到队上一定会做到县太爷的,你一个管伙房的哪里知道这天机!”不过他仍然笑嘿嘿地说“我乱想瞎讲,大明叔别怪。” 这一年,周树海虽然干了生产工资涨了三块,但家里来信来的也比原来勤,说今年的光景比去年还差,西柳村死了不少老头子老太婆,虽然田海江做了大队的副书记家里不会太差但也仍然没有余粮,四孩儿现在也开始长个子了,原来还赊邻居的一些粮现在能还上更好一些。 周树海原来在伙房干的时候虽然定额少,但其实吃的基本用不上自己的定额,现在干生产了虽然定额多了可是自己吃饭实打实地在花自己的定额,干生产出力气他吃的比原来更多。 不过他想了一个办法,歇班的时候就帮着家在附近村里的工友的家里干些活,虽然别人不会给工钱,但都还是要管一些饭,家里情况好一点的还能吃上肉,这样子他能省下一些粮票,还能维一下人缘,跟这些工友的关系搞得不错,慢慢也有人说你也到年纪了,给你介绍一个媳妇吧,周树海嘿嘿一笑说还早哩,安稳两年攒点钱再说。 第8章 什么是二号病? 建井队上出了坠井事故以后,事情消停了很多。 虽然凿井的速度慢了一点,但主副井一个月仍然保持在四十米上下,在这一年的夏天辛屯井揭顶。 揭顶在建井上就是凿井见到煤层,接下来就是沿煤层打巷道打到煤层下面,就可以移交给生产矿井进行开采,铁道部也派了工程兵修建从水关站到辛屯的铁路专线,水关站就在京沪线上。 专线通了以后,辛屯井开采出的煤就可以用火车送到南方的大钢铁厂用来炼钢,运到北方的电厂烧锅炉发电,刘园的煤被调配到全国各地支持国家的社会主义工业建设,这是刘园矿务局领导一直所骄傲,给建井队职工们反复强调的。 魏广忠刚到刘园矿的时候,光知道煤可以用来烧火用来做饭,进了矿上之后,才知道煤炭不但能够烧锅炉给火车头用,火车头可以在全国的铁路上四处跑拉人拉货;煤炭还可以烧锅炉给发电厂用,电送到家家户户,就能做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送到工厂里工厂的机器才能转起来,才能生产出更多的机器;煤炭还可以用来炼焦炭,焦炭还能送到钢厂炼出钢铁,又可以做火车头,做铁轨,做钢丝绳,做大桥,做枪做炮,小土炉里炼的铁做不了这些;焦炭不但能炼钢,又可以做化工原料,做化纤面料,做衣服;不但焦炭能用,煤焦时产生的煤气回收了还能用来家里烧火,烧煤气的家里面没有黑烟干净的很! 局长对魏广忠讲,煤炭的一身都是宝,是咱们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工业粮食。 魏广忠听着全身来劲,“我们得抓紧时间争分夺秒地干,我现在看着家里烧柴火的烟囱冒出来的灰烟就觉着不带劲,看着烧煤的冒出的黑烟那才是真炉子,以后等咱辛屯投产了,工厂的大烟囱就可以烧咱们的煤了,那滚滚黑烟可算是咱们给点着的,咱辛屯挖出来的煤也能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了。” 虽然出了敌特破坏事件可能延两个月的工期,但辛屯一定能在不到五年的时间内完成整个建井工程,魏广忠仍然对自己在辛屯的工作感到十分骄傲和自豪。 可是不久,辛屯建井队乃至整个南滩公社善国县刘园市甚至四省交界片区,又开始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氛,而湖东的源头竟然是魏广忠家。 八月十五前的礼拜天,刘秋兰歇班正碰上二级坝西边有集,二级坝西虽然离辛屯只有三十里路。过了泗湖的一条三里长的堤坝就可以到,但那里却属沛县归江苏管。 那边口音与刘园一样,吃的跟刘园一样,风俗习惯跟刘园一样,可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比如那边的集市的东西就多一些,能够买到这边买不到的一些东西。 魏广忠家虽然到辛屯有几年了,但前面光忙孩子了,也从来没空去转过,现在妮子丽丽也有两岁,可以跟着两个哥哥后面玩了,再加上要过八月十五,刘秋兰跟着几个矿上的家属一起骑车到那边去赶集。 去之前,她还专门托李大明到南滩的粮店换了一些全国粮票用,她们一早出的门,晚饭前就回到家里,她带回了四十斤大米、一篮子鸭蛋、两条鲫鱼、几只螃蟹和两斤桃酥,三个孩子都很兴奋妈妈带回来好吃的,他们家从来没有一下子见过这么多好东西。 晓亮下了结论还是外省好,他虽在广东出生但却没有任何记忆,现在长到十多岁了,记的都还是在刘园和辛屯的事。 八月十五后没几天,刘秋兰开始拉肚子,她回想了一下,可能是前一天中午吃了放了几天的煮地瓜,她按常用的土方子,把大蒜埋在炉灰里烧熟了,吃了几瓣下去。 可第二天,她拉肚子的次数却有增不减还开始吐,魏广忠讲,“你这不对,上吐下泻,去卫生院看看去。” 刘秋兰说,“拉个肚子还要跑卫生院那不至于吧,伙房和家里都这么忙,我哪有时间去卫生院,我又学了一个土方,这次正好试一下。志和她娘说把生大米炒熟了,就水喝下去特别管用,我前两天不是刚买了些大米,咱用这个法子试一下。“ 两天后,刘秋兰上茅房的次数并没有减下来,下午的时候她到队上办公室找魏广忠,魏广忠正在开会,出来说,”我这个会得开一下午,要不你从伙房里找一个人陪你去一下卫生院,有病总还是要治。“ 刘秋兰回到食堂正碰上周树海歇班到食堂帮李大明打下手,周树海没事的时候经常回食堂来帮帮手,刘秋兰说,”树海,你下午没事骑我们家车子送我去一下南滩卫生院,我肚子不太对,天天拉肚子。“ 周树海当然乐得送刘姐去卫生院,他也正好可以练习一下刚学会不久的骑洋车子。 周树海把刘秋兰送到卫生院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新来的年轻大夫一听刘秋兰讲自己上吐下泻,说你这就是典型的肠炎,吃不干净的东西吃的,给你开点黄连素回去吃一下,两天就好。 一夜下来,刘秋兰的肚子非但没有好,还感觉唇干舌燥四肢冰凉,她站起来倒水的时候一头栽倒在五斗橱前,魏广忠看到刘秋兰病的不轻,给张志和打了个招呼,骑着自行车驮着刘秋兰又来到南滩卫生院。 这次看病的是他们比较熟悉的郭大夫,从部队上转业下来的老军医,刘秋兰这时嗓子已经哑的说不出话来,郭大夫看着刘秋兰眼窝陷的很深,胳膊皮肤皱皱巴巴,把刘秋兰近一个月的作息仔细问了一遍,说”你赶紧去县人民医院,我担心这是二号病但不太把握还是找县医院的大夫来确诊。“ 魏广忠问,”什么是二号病?“ 郭大夫说,”二号病就是霍乱,从现在开始你们全家人都戴上口罩。“ 魏广忠一听就急了,赶紧找人回队上找了一辆车,拉着刘秋兰和郭大夫就去了县医院,路上的时候刘秋兰开始浑身抽搐昏了过去。 到了县医院,医生听了郭大夫介绍了病情和刘秋兰这些天的经历,说八成是二号病,现在湖西有二号病的案例,湖东这边还没传过来,卫生局已经让医院里关注这个病,不但病人赶紧治,家属也得隔离。 下午时候,医院里被隔离的魏广忠看到家里人都给送了过来,他们同时被隔离在县医院的一个病房里。护士们给一家人检查,还让拉屎送去检查,但全家人都不知道刘秋兰的情况。他问医生他媳妇的情况,医生说在打吊针,你们算运气好吊针刚从省里补进来。 晚上时,突然有个大夫冲了进来叫喊“魏队长赶紧过来!” 魏广忠跟着一路跑到刘秋兰的病房,看着刘秋兰此时只有往外长长地出气没了进气,旁边的医生只是不停地摇头,”来晚了,来晚了。“ 刘秋兰是湖东片区第一个被传染二号病,也就是霍乱致死的病人。 一个礼拜后,在善国县送走老家来的亲戚们,魏广忠带着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回到了建井队上。 自进入南滩公社起,一直到北楼再到建井队的队区里,整个上空都飘着一股漂白粉的味道,尤其是队里领导住的那两排平房漂白粉的味道刺鼻地浓烈,一家人进到熟悉的屋子里,原来熟悉的身影却一下子没了再也不能回来,魏晓亮与魏晓辉嗷的一声又哭喊出来,带着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小闺女也跟着号啕大哭,魏广忠已经没了力气再哄几个孩子,等几个孩子哭累了,就带着他们上床睡了。 第1章 不给孩子找后妈 周树海的工还没转正,就收到家里来信。信里说田海江已经分家出去住了,在东面另辟了一个院,现在家里只有四孩儿跟着田二婶过,大队的食堂已经停办,田二婶不再做炊事员,每天带着四孩儿一起上工做点轻便活,今年家里分回了一小块自留地,可以自己种点菜和庄稼,日子比原来好过了一些。 南滩的景伦亮得到取消食堂通知的时候,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几年,为着大队食堂的事情他没有少操心,社员分回自留地是他到县上开会时景德义书记在干部会议上宣布的。 会后,他到景德义家打探政策,年前他到县上走动给景书记家送去一个猪头,没见到景书记,四婶说他去北京开会去了,“节前还不回来?”景伦亮问。 “不知道吔”,四婶说,“地区上通知去开会也没说开多久,去了一个多月了,在节前应该可以回来吧” “嘿嘿,”,景德义在家里接待景伦亮的时候与会上的一脸严肃完全不一样,“年二十七的时候,我们都收拾了行李准备回来了,主席做报告时说大家伙就在北京过春节吧,这样子所有开会的就把行李又解开,都留了下来。” “四叔,你们这是开什么会哦?”在家里面景伦亮叫景德义为四叔。 “反正是中央级别的会,我是地方干部的代表,本来也轮不上我这个级别,专门被首长点名参加的,开会的人很多有好几千人,那么大的人民大会堂都坐的满满当当的,要么怎么叫万人大礼堂!全国各个地方来的都有,军队的地方的企业的,分了很多宾馆住,前三年全国的工作形势不太好,农业欠收主要因为全国性的自然灾害。” “人民公社还搞不搞了?”景伦亮问。 “人民公社当然还要继续搞,但给社员下放一点自留地,给大队上再放点权,继续搞!”景德义很坚决。 这个时候,魏广忠和队上的领导也去矿务局开会,听取局领导传达北京开会的精神,会后伍局长关心的是魏广忠的生活困难,”你这么年轻孩子又这么小总是要赶紧再找一个吧。“ 魏广忠叹口气,”马上找,孩子们也不太接受,招进来家里可能天天吵,这事也不能太急,家里面大姐过来帮我,生活上过得去。“ 刘秋兰死后在善国县火化了,魏广忠全家隔离完,又抽时间把骨灰送回了临沂埋在老家,现在的丧事比较简单,四处强调移风易俗不给大操办,三个孩子连白鞋都没做,魏晓亮和魏晓辉穿双白球鞋算孝鞋。 从临沂回来的时候,魏广忠把大姐带了回来,他娘年龄大了明显带不了三个孩子,大姐虽然也有四个孩子但比较大了,所以能够过来帮他顶一段时间。 刘秋兰家里说,”要不广忠你就把孩子她小姨带回去吧,毕竟是自己家的骨血,小姨做后妈,不会不疼他们。“ 魏广忠原先第一次见到自己小姨子的时候她还是个满地跑的小女孩,现在变成大姑娘了,总觉得跟自己的妹子一样,“算了算了,自己家的妹子太年轻,一下子做这么几个孩子的娘,太为难她了。”魏广忠拒绝了秋兰家的好意。 回来后的一段时间里,张志和俞国庆家里这些相熟的媳妇们经常往家里跑,一会拿张照片说这是老家的远房亲戚,人还不错,一会又说到单位上哪家的闺女还不错,要么就是南滩街上有个女人刚守寡没孩子,正合适,都被魏广忠支了回去。 刘秋兰是家里给说的亲,可一起生活了十几年,她本本分分,没有因为做了建井队队长的媳妇就忘了本而跟身边的这些职工们处不好关系。虽然婚事是家里安排的,婚前他俩就没见过面,可十几年来俩人都彼此摸熟了秉性,即使有些矛盾咯咯气,但从来不至于闹到大吵大闹不可开交的地步,他已经很适应了一家五口在一起过日子,现在秋兰走了,一下子他还没法从原来的感情里走出来。 大姐魏广秀在辛屯生活了一段时间,渐渐跟周边媳妇们熟了,也说”广忠,你是得要再找一个了,不能老这个样子。“ 魏广忠讲,”大姐你是不是想家不愿帮我了?要不我找个机会把姐夫和侄子们弄过来,你们家以后就在矿上干吧,比待老家要强很多。“ 大姐说,”兄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孩子她姑,该我帮的忙我一定要帮,我可以帮上一时但家里终究缺个女人,秋兰走了快一年了家里面总是得解决。“ 魏广忠讲,”再说再说,这一年工作比较忙,秋兰也刚走,忙过这一年再说。“ 嘴上这么说,身体倒更诚实,他又开始做年轻时的春梦了。 端午节的时候,魏广秀说,”家里得包些粽子吧,咱老家不太吃粽子,可刘园这地方讲究这些,咱得热闹一下让孩子们高兴高兴。“ 魏广忠说,”姐,家里你做主就是,反正我也帮不上忙,现在街上没有卖粽子叶的,怎么包?“ 魏广秀说,”你就不用管了,我跟着他们去湖边摘芦苇叶可以用来包。“ 端午节前一天下午,魏广忠下班回到家看到大姐、张志和媳妇和食堂会计小柴坐在家门口包粽子,他打了一个招呼进到自己房里。吃晚饭的时候,张志和媳妇回去了,魏广秀给魏广忠讲,”小柴就在家里一起吃了。“ 魏广忠说,”行,家里面就是大姐做主。“ 小柴是辛屯建井后没多久招来的,刚来的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刘秋兰在的时候也不时来家里,有些时候跟着在家里吃饭不算生份。 吃过晚饭,小柴走了以后,魏广秀来到大弟的屋子里问,”你觉得小柴人怎么样?“ 魏广忠说,”小柴经常过来帮一下你忙,不孬啊。“ 魏广秀讲,”兄弟别给我装傻,我指的是你把小柴娶过来怎么样?“ 魏广忠说,”大姐,你别胡啰啰,小柴人不错,但不是说我要把她娶过来。“ 魏广秀讲,”兄弟你别装,既然小柴人不错为什么不能做媳妇呢,她一个是跟孩子们比较熟,另一个又是张志和表妹夫嫂子家的外甥女,做熟不做生,这不挺合适。 魏广忠说,“大姐,你就瞎扯把,这样我与张志和更没法处了,照这样下去我得喊他叔了,这以后怎么个工作,他现在做了书记后,本来有些时候也跟我较较劲,我有时还得将就将就他,算了,算了!别瞎扯!” “你也是想太多,这么远的亲戚,哪还算个真的!我今天就这么一说,以后再慢慢看吧”,魏广秀讲完就回与妮子一起住的屋子里。 打这以后,魏广忠回家的时候经常见到小柴在家里帮大姐的忙,小柴话不多,见了魏广忠腼腆地笑笑,继续干手上的活,魏广忠也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有些时候大姐就留小柴在家里吃饭,魏广忠私下提醒这样不好,让别人会乱想。 魏广秀说,“该咋想就咋想了,小柴到亲戚家串个门顺便到咱家帮个忙,三个孩子我一个人也带不过来,有个帮手不挺好!” 魏广忠说不动大姐,只是找机会,就去局里出差。有些时候,几天也不回辛屯。 第2章 子弟校终于开了 这一年开了学,魏家俩兄弟很高兴,他们终于能在辛屯子弟学校上学了。 建学校的中间碰上坠井,把所有像建学校这种福利上的工程全停了,就一下子停了将近一年。 局里面本来的计划也是在辛屯投产前再建学校,建井队毕竟只在这里待那么几年,后面魏广忠和张志和又争取了一番,说早建晚建也都是个建,建井队用完了再给矿上用,反正都是单位上的,现在家属们的孩子也有三百多了,足够一个学校,孩子们一直在南滩学校借读这么多年,给公社带来这么多麻烦,又引得其它很多事出来,总不是个长法子! 后面局里面接受了辛屯建井队的意见,同意继续建学校。 子弟校就建在北楼的东南面一片平房,还建了操场和篮球场,比南滩学校要好上很多。学校建完配备老师时,书记钟毅军从淄博矿务局调来,校长李继喜是局里从东面贺庄矿调过来,几个老师大都是从东面矿区一些学校抽调来的,也有个别老师是从南滩学校调来的。 开学那天,魏广忠跟张志和去学校讲话,钟书记和李校长高高兴兴地站在校门口迎接队上来的领导,并一起引到外面的操场上。 操场中间靠北摆了一排课桌作为会场的主席台,学生们搬着凳子在下面整整齐齐地坐了九个班。虽然各个班人数上看着有多有少个头相差也不小,学生们都还穿得整整齐齐,兴高采烈,在操场上大喇叭里放的是《解放军进行曲》。 魏广忠一听到熟悉的旋律就来了劲,说“钟书记李校长,学校这可是整个辛屯第一台留声机,建井队上都还没有,得排到明年,去年申请学校物资的时候是我专门给加上的,把本来给建井队的先调给学校了,学校就得有学校的样,咱没机会听留声机得让孩子们先听上,学生们得早点接受这些先进的东西。” 讲完话散了会,魏广忠张志和与书记校长招呼了就要离开,站在旁边一位留着短发穿着白衣长裙的女老师过来打招呼。李校长忙着介绍说这是邱莉萍老师,魏晓亮的班主任。 魏广忠问邱老师,魏晓亮在班上表现怎么样。 邱老师说,“班级成立才两天时间,还不是太了解,从南滩转来的学校报告来看,晓亮在班上还不错,现在准备让他做班长,未来一段时间要对每位学生进行家访,还要到魏队长家里了解情况,希望不要太打扰。” 魏广忠讲不会打扰,欢迎邱老师来家访。 几天之后吃过晚饭时间,邱老师果然和数学老师何老师一起来到魏广忠家里。魏晓亮高兴地领着邱老师和何老师到魏广忠的屋子里,他对魏广秀说大姑咱家不是还有桔子嘛,拿给老师们尝尝。 魏广忠连连点头说对对,魏广秀回到自己的屋子端了半盘桔子出来,也把魏晓亮带了出去。 邱老师还没开口,魏广忠说,“这是孩子他大姑,孩子他妈去年得病去世了,现在是他们大姑帮着带孩子。” 邱老师讲,“看学生情况表看到这个情况,也听李校长介绍了,晓亮和晓辉现在十来岁确实也需要有人帮着带,晓亮成绩在班上算是中上游不算最好的,但能团结同学,许多同学愿意围着他转,是块做班干部的料。” 魏广忠说,“晓亮更调皮,现在看着不像是块读书的料,还要老师们多费心。” 两位老师把班里和老师的情况整个介绍了一遍,魏广忠说,“辛屯子弟校刚建校,老师们肯定要辛苦一些,辛屯不像老矿区,在建矿新建学校的第一年,很多东西都不正规,条件一时也跟不上来,学生们前几年又都在南滩上学,会有不少问题,得老师们多担待。” 魏广忠又问,“两位老师原来在哪里干?” 两位老师说都是从贺庄矿调过来的,贺庄学校抽了三位老师到辛屯,那边的老师这学期都不够了。 魏广忠讲,“建新矿是这个样子,但老矿老学校还是好消化,现在老师们只能暂时住在新建的集体宿舍里,等到北楼第二批房子建好了就能分到新房子”,转过来他又问邱老师,“爱人也和学校一起过来了?” 话音落了屋子里沉默一会。 何老师打破沉默,接过话头,”邱老师当家的原来是贺庄矿的一位技术员,前年在一次事故中没了,现在邱老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过。“ 魏广忠连忙道歉,”对不起,不知道这个事情,咱俩到是情况一样子,同病相怜,同病相怜“,说完了又觉得哪里不太合适,干笑一声,找个话头支过去了。 送走了邱老师何老师的那一晚,魏广忠没有睡好。 邱老师的身影老是在魏广忠的脑海里转来转去,原来在部队上接触女同志少,但到了矿上经常接触到女同志,大家是同志关系他从来不会往其它方面想,秋兰走了以后,不管是秋兰妹子小柴还有别人提的其他女同志,都没让他都这样翻来覆去想来想去,他感觉邱老师身上有种吸引他的力量,是她身上有种淡淡的雪花膏香味?还是她的穿着素净净的,看着很利索洋气?还是她的眼神感觉更加明亮一些? 他一时也想不出来邱老师有什么特殊,他只能感觉前面熟人们给他介绍的那些女性与这位邱老师不太一样,身上有种说不上的让他着迷的味道。 过了两天,魏晓亮兴高采烈地回到家,说自己被老师指定为班长,同学们也都热烈鼓掌欢迎,辛屯子弟学校早两年办就好了,原来在南滩学校总是要受别人的气,现在咱们受压迫的人终于翻身做了主人。 魏晓辉也做了班上的学习委员,跟着响应哥哥。 魏广忠压抑着心中的喜悦,仍然板着脸训斥两个儿子,“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当了个小破官就在家里摇骚,要注意团结同学,不要搞特殊化,配合老师们搞好班级工作,还有,自己的学习不能吊二郎当,怎么也要给你爹挣个脸面回来。” 第3章 老师的住房要好一点 既然儿子做了班长,魏广忠心里一动,吃完晚饭就出了门,慢慢踱到学校老师们暂时分配居住的集体宿舍六号楼。 集体宿舍与学校差不多时间投入使用,紧挨在矿生产区的北面,本身是为投产后单身工人大批入住准备的。 原来的临时窝棚就全部拆掉,建井队的单身职工都搬了过来,另外像学校这样一下子整建制过来的成了家的职工,在家属楼还没分到的也暂时安排在这边,学校成家的老师们有五六户就全部安排在最后一排的六号楼。 集体宿舍为三层楼,是这些年常见的部队宿舍样子,每层二十四间共用一条开在南面的外走廊,一楼外面有公用的一排水管子,辛屯的自来水管也刚建好,水塔就在学校的南面。魏广忠来到集体宿舍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邱老师住在哪里,他来到这里的时候不少家里还在外面水池子处洗菜炒菜,老师们都认识了队长,看到了他,招呼问队长是不是来找书记校长,魏广忠说也不是,一个是看看学校老师住的情况,另外再到两个儿子的班主任这里转转回访一下。 他先到二楼的魏晓辉班主任董老师那里照面了一下,寒暄几句后又找到一楼邱老师的宿舍门口。 邱老师因为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因此只分配了一间房,门敲开是一个小女孩开的门,邱老师正在煤油炉子上忙乎着炒菜,见到魏队长进来吃了一惊,要干紧熄火接待魏广忠,魏广忠说“邱老师别忙乎,我到老师的宿舍这里转了一下,了解了解情况,另外也感谢你给魏晓亮做班长的机会,希望你能严格要求他,千万不能因为是我的儿子放松对他的要求,更不能搞特殊。” 房间里还有一位老太太,看着似乎是邱老师的妈妈,见状接过邱老师炒菜,魏广忠打量了一下屋子,这本来是给四个单身职工配的宿舍,跟他们家一间房子差不多大,家里的布局是职工们常见的布置,挨着窗户两头一边放着一张大床,一边放着一张小床,靠外是一张写字台一个衣柜,靠门口这边一个洗脸架还有一个煤油炉来做饭。 魏广忠扫视完,关心地对邱老师说,“你这一间屋挤了四口人啊。” 邱老师讲,“魏队长您不是说刚开始条件都要艰苦一些嘛,我母亲从老家来帮我带孩子,户口没过来,所以我们家只算三口又有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就一间房,现在同志们也都是艰苦一下,明年新的家属楼盖好了应该可以分两间房了。” 魏广忠点点头,“虽然是这个理,但你们本来就临时住在这里,现在单身宿舍也不是很紧张,回头我问一下你们校长吧。” 邱老师说,“魏队长这样不好,不能因为我是晓亮的班主任就为我走后门。” 魏广忠讲,“这不算走后门,我本来今天的目的也是来了解学校老师们的居住情况。” 学校本来归张志和分管,第二天魏广忠没找学校的钟书记,而把校长李继喜找到办公室,他找的工作由头是操场边上要装单双杠的事,本来土建队队长报给他,他已经批过了,这次他把李校长找来问只有几个单双杠孩子们是不是玩不过来,要不要再做一些锻炼的器械? 李校长说,“那当然好,我回头问一下带体育的杨老师看看再做些什么。” 魏广忠又说,“到昨天到老师宿舍转了一圈,看到大儿子班主任邱老师四口人只住在一间屋子里。” 李校长讲,“其实房子不是学校分的,是福利科分配的,学校就把老师名单和家庭情况报了给福利科,福利科给了十间房子并根据政策和家里报的情况,指名每一户几间房,但没有分到具体位置,是学校组织老师们根据楼层和个人想法又抽签分配的,现在老师们都还觉得可以,都想着等明年新的家属楼建好了再分新的,这一年也就太不在意了。” 魏广忠哦了一声,说,“反正我知道单身宿舍现在也还有些空房子,而且又是临时一年时间,我这两天跟张书记说一下再给学校里增加几间。” 又过了两天,早上开完领导碰头会,魏广忠来到隔壁张志和的办公室,说,“志和,我前几天去学校老师的宿舍转了一圈,看着不少老师住的挺紧张,有的四口人挤一间。” 张志和讲,“我也没管这具体事,是福利科分的,应该是按照北楼分房子的标准吧,四口一间挺常见的啊。” 魏广忠说,“那不对,看着老师们是辅助性岗位,但他们的工作可是影响了职工孩子们的教育,是为国家未来建设输送人才的大事,意义重大,咱可都有孩子在学校里,现在多分几间给到学校里,就是临时借单身宿舍一年时间,本来还空着不少房子,等明年新的家属楼建好了就腾出来了,咱何必去省这个房子呢。” 张志和想了一下,“是这个理,可能福利科怕给学校分多了其他职工会眼红,反正也是临时的,标准暂时高一点职工们也能理解,回头我给福利科说一下,让学校再打个报告。” 几天后魏广忠在去南滩公社的路上碰到了邱老师,邱老师远远看到魏广忠,专门跑过来兴高采烈地说,“谢谢魏队长,老师们都说辛屯建井队的领导们真好,给学校专门破格多分了些房子,大家可高兴了,我们家现在两间房了,我妈带着小闺女住一间,我晚上改作业安静多了。” 魏广忠讲,“对嘛!我给张书记说工作安排要考虑全面!老师们住的舒服一些才能高兴,才能把孩子们教好,孩子们教好了职工家长们才放心,职工们放心了就会卖力干革命工作,祖国建设速度能更快一些!这是福利科没有算这个账,我也是从工作角度出发,工作上对大家都好的事,谢啥哩!这是我的本职工作嘛。” 第4章 找对象也要佯攻 贺庄矿的书记刘明田是魏广忠原来在刘园矿工作时的老朋友,魏广忠去局里开会见到刘明田的时候,请他了解邱老师的情况。 下一次他俩再见面的时候,刘明田的反馈就回来了。 邱莉萍老师老家是江苏淮安,她前面的爱人与她是中学同学,考到潞安煤校,分配到贺庄矿工作,邱老师读了本省的师范,因此想办法也到了贺庄矿工作,她爱人前年冒顶事故被埋,没抢救过来去世了。儿子上小学,女儿应该是马上到上小学的年龄。 邱老师带课带的很好,学生们都喜欢,她爱人去世后,就提出来要回淮安工作,贺庄子弟校坚持不放人,这次也不愿意放邱老师离开,但她可能因为爱人在贺庄去世的原因,离开贺庄的态度很坚决,校长和书记商议了好几次正好辛屯建新子弟校,想着人不要流出刘园矿务局以外,才让她来辛屯。 “老魏你有啥想法?你不提这茬事,我没想,你一提,我觉得你们挺般配,我找找人给你们牵牵线?”刘明田凑近到魏广忠脸前问。 “等等再说吧,我再观察观察,琢磨琢磨。”魏广忠嘿嘿一笑,“需要帮忙的时候一定找老兄。” 家里的饭桌上,魏广忠比以往更加关心晓亮和晓辉的学校生活,一个一个老师的课堂情况和表现问过来,魏晓亮说辛屯学校比南滩好多了,老师们首先穿得板板整整,有的老师是南蛮子讲南方话听的有些费劲,还有几个老师讲普通话,哪里像南滩学校的老师基本都是一口的善国土话。 “你做班长,有没有帮上邱老师的忙?”魏广忠问大儿子。 “那当然了,我们班有三四个留级生,上课的时候老是讲话,邱老师管他们也不服,有一节课大半堂都在闹,我后面带着几个同学下课时一起把这几个坏学生吓唬了一下,讲再不老实,我让保卫科的保卫员把他们抓起来,他们吓到了,现在课堂上好多了,邱老师很感谢我哩。” 魏晓辉也跟上哥哥的兴奋,“原来坐我前排的景令红,就是南滩公社景书记的闺女,也转到我班了。公社书记的闺女都转过来,说明咱辛屯子弟校肯定比南滩好!” 过了几天,魏广忠又把校长李继喜叫到办公室,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说完了以后他先扯了一下大儿子的班级情况,说“听儿子讲学校里有一些调皮捣蛋的学生,影响班里的秩序。” 李校长说,“学校刚建,校风班风正在形成的时候会有一些歪风邪气上来,学校里已经要求老师们要从严治班了。” 魏广忠问,“我听说邱老师好像有些镇不住学生?” 李校长说,“邱老师外柔内刚,表面上温和,但实际上原则性很强,在晓亮和同学们的支持下现在班里秩序好很多,再过一个学期应该基本没问题了。” 魏广忠又讲,“听说邱老师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 李校长说,“邱老师是挺不容易的,所以我为啥讲她很要强呢。” 魏广忠讲,“我很理解她的难处”。 讲完以后,办公室里沉默了很长一会子。 李校长突然想起什么说,“魏队长,听说您现在也是一个人带三个孩子,也挺不容易呵。” 魏广忠讲,“已经一年多了,是挺难的!但也要往下走。” “那我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年龄相当,又都是干部身份,多般配”李校长身子探过来,压低了声音说。 “啊?”魏广忠一楞,“这个我没想过哦,好像不太合适吧,不管怎样,我在单位上的身份有点特殊,和本单位的职工搞对象不太合适哦。” “我觉得没啥不合适”,李校长坐直了,音调高了起来,“领导和职工怎么不能搞对象哦,不但咱们党章上没这个规定,而且……”他嘿嘿一笑,“爱情是在革命工作中产生出来的,我回家跟家属说一说,她跟邱老师熟,让她给邱老师说一说。” 魏广忠赶紧讲,“先不急,你今天一提。我才想起这事,我也琢磨琢磨,你家夫人那边先不要给邱老师说,邱老师是文化人,我虽然做领导,但是个大老粗,还是有些不合适,要不过些天,我们碰面的时候再说道一下。” 几天后,李继喜主动来到办公室,找到魏广忠悄悄地说,“我家属试探了一下邱老师,她好像也不反对,家属没说是谁,只是问邱老师现在这个情况是不是要再找一个,邱老师说不太愿意,再找现在也不太好找,带着两个孩子谁愿意娶呢,家属问她如果有合适的呢,邱老师没言语,现在看着情况是不反对。” 魏广忠心口怦怦连跳几下,“我这样的是不是也不太合适啊,带着三个孩子。” 李校长说,“不会不会,我俩作为旁边人觉得很合适,您在单位上做领导跟学校老师挺般配,原来两人都有孩子,又差不多大小,玩也能玩到一起,多合适!” 魏广忠觉得可以发动总攻了,说“那要不就麻烦李校长和夫人操操心,给邱老师挑明了,把我的情况介绍介绍,听一下她的意见。” 第二天晚上,魏广忠拎着四包桃酥来到学校李校长的办公室,如果去到家里,整个学校的老师都能见到魏队长不断往学校的宿舍这里跑,晚上学校里没什么人,李校长觉得更方便一些。 李校长说两位都已经认识算熟人,又都是过来人,我就不多说,你们都再多了解了解,说完就撤出了办公室。 邱莉萍这时不像做老师时一样抬头挺胸,只是低着头说,“这事挺丢人,刚来辛屯才不到两个月,就跟单位上的领导谈对象,还是缓一缓,两人保持同志关系,相互了解一下再说吧。” 魏广忠讲,“邱老师,咱俩都是过来人,现在也都挺不容易,我虽然在领导岗位,但原来当兵大老粗出身,高小文化,字是认识,但干革命生产算没什么文化,不嫌弃我的话,咱别拖太久,辛屯就这么大,一传出去大家都知道了。我的事还得队上和局党委批准得个过程,咱可以一边往上报一边相互了解。” 邱莉萍说,“要是上面批了咱俩又没成那也多不好。” 魏广忠讲,“那没啥,这种事情也不少见,再说只要咱俩有诚意不可能不成。” 邱莉萍说,“还有一个顾虑是晓亮的感受,他是我的学生,现在一下子变成他妈妈,不知道他会不会接受。” 魏广忠讲,“对两头的孩子来说都有这样一个过程,对咱俩来说都面临着一些困难,但革命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人不能总往回看,抬头往前看,问题总是可以解决的嘛。” 第5章 结个婚,这么多反对 三天后,魏广忠正在办公室里办公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邱老师冲了进来,一脸严肃地对魏广忠说,“魏队长!您作为一个领导干部,怎么能脚踩两只船!” 魏广忠一头雾水,“莉萍,你为啥说我脚踩两只船呢?” 邱莉萍说,“你自己做的事情能自己不知道!” 魏广忠讲,“我真的不知道,我刚跟你确定了关系怎么有脚踩两只船的事。” 邱莉萍看着魏广忠的表情,感觉他似乎不像在说谎,犹豫了一下,语气缓了下来,“整个辛屯都在传你已经在跟食堂的小柴谈对象,为什么要再跟我谈呢?我原来不知道,咱俩谈对象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有老师悄悄告诉我这个事。” 魏广忠让邱莉萍坐在办公室里,说“你等我五分钟”,回家把她大姐喊了过来。 关上门,他对魏广秀讲,“邱老师准备以后跟我们一起过了,但她听说我在跟小柴谈对象,你来解释解释吧”。 魏广秀吃了一惊,问“兄弟,你俩啥时候的事啊?” 魏广忠说,“这个你先别问,我回头给你说,你就把小柴的事情说清楚,我有没有跟她谈对象?” 魏广秀回答,“要说谈了吧也没谈,要说没谈吧也算谈了”。 魏广忠生气地讲,“啥叫谈了也算没谈呢,讲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魏广秀脸转向邱老师说,“小柴的事是张志和媳妇提起的,小柴自己愿意,我看着也行,不过就是我兄弟不愿意,所以就算没谈。不过小柴经常到我们家来帮忙,我也经常留她在家里吃饭,所以别人看到就觉得他俩在谈了,原来孩子的娘在的时候,小柴也经常来家里吃饭,就是这么回事”。 邱老师脸一红说,“那他们俩到底有没有做谈对象的事?” 魏广忠瞪着眼睛盯着他大姐。 魏广秀说“那到没有做过谈对象的事,他俩手没拉过,都没在一起单独待过,我们只是觉得这样时间长了不就谈起来了,咱原来嫁人,还不是进到洞房才见到人,都是过来人嘛,哪有那么清清楚楚的”。 魏广忠打断了大姐,“行了大姐,你这算是帮我说清楚了,你先回去吧,家里面我回头给你解释”。 魏广秀走了以后,魏广忠说,“莉萍我不是骗人的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骗你!我看咱俩的事情得加快一点,毕竟我是单位里的领导,影响面大,两边家里赶紧说明白,我也马上给单位上打报告。” 晚上的饭桌上,魏晓亮听魏广忠说准备跟邱老师成家,两家合成一家时,筷子惊得差点掉到地上,“她是我的班主任,怎么一下子变成我妈了!” “是你的班主任就不能是你妈?”魏广忠提高嗓门,“你妈走了一年多了,你兄妹三个不能总不能没个妈,邱老师不是挺好的,文化人,你不挺喜欢邱老师?是她让你做的班长!”。 魏晓亮哭了出来,“我一开始喜欢她,是喜欢她做我的老师,不是她做我妈,她让我做班长就是为了做我后妈,我现在不做这个班长不就是了!”。 魏广忠吼道“为啥邱老师不能做你妈!” 魏晓亮哭喊道“谁都能做我妈,我小姨可以做我妈,小柴姨可以做我妈,可就是邱老师不能做我妈!”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呼到魏晓亮的脸上,这虽然不是魏广忠第一次打儿子,刘秋兰在的时候,俩儿子不听话他也经常打儿子,但这却是秋兰死后他第一次打儿子。 魏晓亮哭着冲回了自己的屋子,大姑也跟了过去。魏晓辉看着哥哥发飙,自己坐那一直不吭声,只是低着头叭嗒叭嗒掉眼泪,他那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过了许多年等他长大后,他明白了他哥与他并不是天生不喜欢邱老师,而是心里还在念叨自己的亲妈,其实不管谁来他们家,他们开始时从内心都不愿意,后妈的进入又把他们压抑在心底的思念给硬生生地拉扯了出来,表面愈合的伤口上又用小刀划得鲜血淋漓。 魏广忠更没想到与邱老师成家的阻力不但来自家里,还来自单位上。 第二天党委会议最后结束时,他把他要跟邱老师结婚的事情在会上提了出来,张志和当场就表示不同意,说“现在整个辛屯都传你跟食堂的小柴在谈对象,一个县团级单位领导怎么能说换对象就换对象,太不像话!这是严重的生活问题!” 魏广忠讲,“我根本就没跟小柴谈对象!我和她就是一般的同志和同事的关系,为啥我就不能再谈对象了!” 张志和说,“队上都说你们在谈对象,我路过你们家的时候,也看到小柴在你们家吃饭,吃饭都吃到一起了还不是谈对象!” 魏广忠生气地讲,“小柴在我家吃饭是真的,那是家里一大家子人都在的时候,我姐在我儿子闺女也在,是我姐留小柴在家里吃饭,你啥时候见到我跟小柴单独在一起吃饭?!” 张志和说,“那谁知道,说不定你跟小柴单独在一起吃过饭呢?” 魏广忠说,“那是你的想像!张书记!你还想像过我俩单独在一起亲过嘴日过屄!”。 话一出口,其他几个委员坐不住了,说“张书记魏队长,要不这事下次再议下次再议!” 魏广忠说,“再议个屁!现在就表决!不同意魏广忠和邱莉萍结婚的同志请举手!” 张志和举起了手,其他几个委员看看队长,看看书记,半天有一个张志和分管的委员慢慢举起了手。 魏广忠说,“那这事就过了。” 张志和说,“等一下,这怎么算过了,同意魏广忠和邱莉萍结婚的同志请举手!” 魏广忠给其他几个党委委员使下眼色,加上他自己,有三个委员举起了手,还有两个没有举。 张志和说,“其他两位同志就是弃权了?” 那两位委员使劲地点了点头,“我们弃权。” 张志和说,“这件事情,建井队党委就是没有同意。” 魏广忠反问,“怎么没同意?三人同意俩人反对,这不就是同意了!” 张志和讲,“党委总共七个人,只有三人同意,怎么就是同意了?” 这是魏广忠事先没有算到过可能出现的局面,他算过张志和会反对,但他没有算到张志和会这样强烈地反对。 当年自己调到建井队做队长兼书记,张志和本来是刘园矿工资科的书记,张志和找到他,说要跟着调到建井队但要进步进步,他先把张志和提成副书记又把兼的书记让了出来,单独做了两年书记的过程中,张志和开始渐渐地不听话,两年前的坠井事故两人还算配合不错,没想到现在他竟然为着自己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婚事在党委会上跟自己撕破脸。 第6章 反对如同战争 辛屯建井队党委会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对一件事的表决三人赞成两人反对两人弃权,书记和队长严重对立,表决结果无法统一。 整个会场没有人再说话,沉默了足足有五分钟,一位弃权的委员发了话圆场,“要不这事还是报到局党委,魏队长作为队领导,婚事本来也要上一级党委来批,我们这一级只负责上报,我们的表决结果同时上报到局党委。” 魏广忠与张志和点头同意,魏广忠第一个站起来“嘭”地摔门而出。 他回到办公室前没想到邱莉萍正在他办公室门前惶恐地站着,他努力平息了内心的怒火,脸上挤出一点笑容,“莉萍,上班的时候怎么来了?” 邱莉萍一见到他,哭出声来。 魏广忠把邱莉萍让到办公室,让她坐了下来。“到底怎么了?”他想着邱莉萍不可能听说到刚刚在旁边会议室里发生的情况。 邱莉萍哭了一会,渐渐镇定下来,说“咱俩的事还是算了吧。” 魏广忠一下子刚压下去的火又腾地冒起来,“为什么?说好的事情,又碰到什么问题了?” 邱莉萍这时也不再说话,只是木然地看着窗外,魏广忠突然悟到了点东西,问“是晓亮在课堂上搞事?” 邱莉萍先不回答,过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咱俩的事算了吧,我今天就打申请要求调回淮安,离开贺庄本来就想清静一些,没想到调到辛屯人生地不熟的,还惹出这么样的事。” 魏广忠说,“那不要,莉萍咱们都是过来人,我原来是打仗的,朝鲜战场上,什么场面没见过,这点困难算什么!都是家里的事,容我几天时间处理一下。” 邱莉萍讲,“晓亮又没什么错,他不愿意后妈进家可以理解。” 魏广忠说,“那就更得你来,站在孩子考虑家里也得有女人,你是文化人又是他老师,不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好些?这事容我两三天时间处理处理。” 邱莉萍不再言语,他又扯了几句安慰话把她送出了建井工地。 魏广忠看了一下表,离中午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他算着邱莉萍已经回到学校,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找到李校长,给魏晓亮请了个假,说晓亮要回老家拜祭她妈,可能需要三四天,他现在不方便找邱老师请假,请校长带转。李校长似乎想到魏广忠会来找他,只是说孩子还小,要给孩子犯错的机会。 魏晓亮中午回到家时看到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家里,身边放着一条皮带,猜到今天上午他在学校指挥他几个伙家闹堂的事已经被父亲知道了。 晨读完是邱老师的语文课,上课前,魏晓亮让自己的伙家张振强在黑板写上“邱莉萍,滚出辛屯子弟校!”副班长李明海要上去把字擦掉被他其他两个伙家堵在位子上。 铃声响后邱莉萍进到教室看到黑板上的字愕然片刻,放下备课本自己转身擦黑板,正擦的时候一只鞋子从后面飞了上来,啪地落在邱莉萍的身边,“邱老师,那是一只破鞋!” 魏晓亮带头喊了出来,邱莉萍转过身来脸气的发白,大声问魏晓亮,“你说什么!” 魏晓亮笑嘻嘻地说,“邱老师,你那里是一只破鞋!” 这时他的几个伙家跟着在旁边喊,“邱老师!是一只破鞋!”哄地大声笑起来。 李明海站了起来,“你们几个同学想要干什么!” 邱莉萍再也无法忍受课堂上的混乱和几个学生的怪叫,抱起备课本冲出了教室。 魏广忠并不知道上午教室里都发生了什么,他一巴掌把儿子打翻跪在地上,像挤牙膏一样把上午发生的过程慢慢给挤了出来,“你个贼羔子!这么下作的事都能做出来!”他一声怒吼,皮带啪啪啪地抽在儿子的头上和身上,痛得魏晓亮满地打滚哭喊但就是不求。 旁边的魏广秀和魏晓辉哭着抱住魏广忠,“他爹,别再打晓亮了,他知道错了!” 魏广忠一把把大姐推到一旁,“太下作!怎么生出你这个儿子出来!我跟邱老师正大光明,你一个臭生有,血口喷人!” 他继续用军用皮带猛抽自己的儿子,抽到魏晓亮哭不出声来只在地上抽搐着哼哼时,他才停下了手,把儿子拎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锁上门,对跟上来的大姐说,罚他一天不吃饭让他反省反省,下午给他倒点水就行,这几天不去学校了。 收拾完儿子,魏广忠饭也没吃就到队上找了一辆解放车跟他去矿务局,队上一直申请一辆吉普车但还没批下来,大多数时候他去矿务局就只有坐货车,他要在第一时间去跟几个局领导打好招呼,把自己婚姻的事做好沟通,防止张志和跑到矿务局搅和他的婚事。 他到了伍局长那里,伍局长说张志和还真的在中午上班后打过电话,电话里也没太说清楚,反正大概的意思就是魏广忠生活上不检点,跟别人谈了对象又要把别人踹了,跟另外一个新来的职工谈对象,伍局长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魏广忠把刘秋兰去世后一年多家里的情况讲清楚,又把邱莉萍的个人背景和这些日子的交往粗粗地说了一下,讲邱老师是文化人,我虽然是队上领导但这样也合适些。 伍局长说,“要说你们俩年龄差不多也都是原来的爱人去世了,倒确实般配一些,又是李继喜做的媒人,我还是了解他的,这个事情我支持,我回头见了继喜也了解一下情况。” 魏广忠讲,“局长支持最好,局常委里你能帮我说好几票?” 伍局长说,“白书记那里你也要沟通,他那里可能会影响到两三个常委,你最好一个一个地说一下,其他的我来帮你说下。” 魏广忠谢过伍局长,又把白书记和伍局长提到的几个常委一个一个地跑下来,他虽然与这几个领导没有过深交道谈不上太多私交,但把刘秋兰死后家里情况和邱莉萍的情况都说清楚后,反复说我老魏后半生的家庭幸福,孩子的教育,就拜托在领导这里了,别人也都表态支持他的第二次婚姻。 他转了一圈下来一直到了晚上,他又连夜赶回辛屯。 过了两天局里有人给他传出消息说张志和跑到局里面到处找领导,也不知道说些什么,魏广忠哦哦了两声,心里面火燎燎仍然不是很落实,总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魏晓亮被他一顿暴揍虽没伤到筋骨但也皮开肉绽,在床上躺了好几天,魏广忠告诉大儿子那几个跟他一起闹堂的学生全部被留校察看,而他自己要转回临沂老家上学。 这确实也是事实,钟书记和李校长反复商量,学校刚建校校风正在建立的时候,对坏学生绝对不能姑息,考虑到学生家长职工的情绪才没把学生除名,正在犹豫着魏晓亮一并留校察看会伤魏队长的面子时,魏广忠找过来,说要把魏晓亮转回老家去,解了学校的围。 魏广忠对魏晓亮说,“你娘死了我不难受吗?难道你们就一直没有娘了?邱老师如果能当你们的娘是咱一家子的福分,学习上有人帮你了老师们对你会更好,我想找她一大半是为了你们考虑,你还在学校里搞这下作的事情。” 魏晓亮耷拉着脑袋一句不吭,魏广忠说了大半个小时,最后讲“你回到老家好好想想,想明白了我再把你转回来,想不明白就一直在老家读下去,最后就在老家务农吧。” 魏晓亮一听最后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第7章 二婚果然不是一个人的事 转过两天,魏晓亮和魏晓丽跟着大姑回了临沭,本来魏广忠让大姐只带回魏晓亮一个,后面觉得家里孩子太多了,丽丽也小,不如一起带回家住两年就算了,等到上学时再回来。 局党委常委会批准了魏广忠与邱莉萍的婚事。 魏广忠拿着局里的批复件骑着自行车到学校找到邱莉萍,“走!咱俩去南滩照相登记去。” 邱莉萍仔细看了看局常委会的批复件,红着脸问,“啥时候啊?” “现在!现在!”魏广忠不容分说就把邱萍放上了自行车,一路手续办完已经快晚饭时间,魏广忠说,“今晚你们就搬过来住,咱俩今晚就结婚!” 邱莉萍脸又红了,“哪有这么急啊!” 魏广忠说,“结婚证都有了,咱俩现在是合法的革命夫妻,等啥等!我大姐刚带着晓亮丽丽走了,家里面晓辉也没地方吃饭,我带他天天吃食堂,你妈,不,咱妈今天就住过来,带着孩子,家里地方也能住下,这两天就收拾收拾了。” 一提到晓辉,邱莉萍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魏广忠看到她情绪的变化知道她的顾虑,赶忙说“过个一年半载这事过去了晓亮过了这股劲就他把接回来,一家人不又是团聚了!”这样邱莉萍的情绪才又好了一些。 魏广忠到食堂里给李大明打了个招呼,让他们帮着弄八个菜,就到老师宿舍那边把邱莉萍母亲和两个孩子接了过来,菜上来酒倒上,魏广忠说,“以后咱们就一家人了,我跟莉萍已经商量过,莉萍带过来的两个孩子不改名不改姓,咱们虽然姓魏姓黄两个姓,但仍然是一家人,你们记住了吗?” 这三个孩子小一些,跟着使劲点头很快也就熟悉起来,玩在一起。邱莉萍母亲姓张,虽是清朝过来的,但从小在县城里长大,是个天足,也识字读过书,看着几个孩子玩到一起,女儿脸上多了许久没有见到的笑容,跟着也慢慢放松下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自然。 晚上一家人走回到房,魏广忠把老人和孩子们安顿好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看到屋子中间摆了一盆热水和一条毛巾邱莉萍已经上了床背朝外躺着,魏广忠全身腾地升起久违的热浪,他压抑住底下升起的热浪,迅速地按邱莉萍的指示洗完身子拉灯上床,一碰到温软满怀的身体时,他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长驱直入。 邱莉萍此时已经没有任何白天时的羞怯,所表现出的合作和熟练令他一次又一次的兴奋,邱莉萍叫得他直透心底全身迷醉,他俩担心声音传到隔壁房被孩子听到而往邱莉萍的嘴里塞上毛巾,无法尖叫的邱莉萍鼻腔中发出另外一种迷人的声音再次激起他的斗志,两人一次次走到癫狂再相拥而卧直到天光近亮,迷糊了一会后魏广忠爬起来想着上午还要开会。 “还是文化人懂生活”,他望着躺着的邱莉萍由衷地说,邱莉萍脸再次泛红嘤地一声转了过去。 这次婚没结错,魏广忠心里给自己二婚的第一晚愉快地下了结论。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慢慢理顺,魏广忠给周围发了一圈糖,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给张志和送了过去,张志和接过糖脸上努力挤出些笑容寒暄了两句,说之所以反对他跟邱莉萍结婚是为了魏队长的名声,为了队上的稳定。 魏广忠只是嗯嗯啊啊了一下,他俩知道彼此间已经没有了刚到辛屯时的信任感觉。那时,张志和就是走到哪里都跟在魏广忠身后的一个人。 大姐带着晓亮晓丽回老家了,原来三间屋子仍然基本够住,这个屋子本来也是临时的,魏广忠也没再向单位多要一间屋,他找队上的一些人把邱莉萍家里的一点点家具和衣物拉了过来,算是正式的两家合成一家,这三个孩子很快就改口称爸妈,邱莉萍妈妈操持家里,魏广忠家里又恢复了久违的生机和笑声。 然而,一个多月后辛屯发生的一件事又给魏广忠家投了一丝不悦的阴影,虽然这事与他们家没有直接关系。 起先,邱莉萍回到家悄悄给魏广忠讲,”听着外面在传,小柴逢人就说本来应该她是队长夫人,是邱莉萍抢了她的位置。“ 魏广忠说,“瞎胡扯,我们之间手都没碰过算啥谈对象,我从来打心里就没有认过小柴是对象。” 邱莉萍说,“我知道,就是这个说多了,总是不好,一个辛屯就那么大,走在路上总会经常碰得到。” 自打邱莉萍出现后,小柴再也没有来过魏广忠家,魏广忠偶尔在街上会看见她,他大多时候当作没看见就过去了。 邱莉萍接着说道,“我在街上瞅到她时,就尽量躲着走,不过从眼角瞅过去感觉她站那里直愣愣地盯着我,怪瘆人的!” 魏广忠安慰道,“别管她,一个女孩家的,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 可是,有一天,整个辛屯突然在传小柴疯了,变成花痴。 据见到的人说,那天早上看着小柴在集体宿舍前面的水管处洗脸,前面还跟其他人打招呼,洗完了挎着脸盆在水管子前站了好久,一动不动,旁边的人问小柴楞在那里干嘛哩,就看她突然把手里的脸盆一扔,把身上的衣服一下子全脱在地上,往宿舍外跑了出去,满嘴喊着“张书记骗我,我应该是队长夫人!张书记骗我,我应该是队长夫人!”旁边的人赶忙地把她追上,把她弄回了宿舍。 魏广忠听到别人给他讲起这段时,默然了好长一会,小柴变疯虽然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但不能说没有关系,过了一天,他还是忍不住到张志和办公室问小柴现在怎么样了。 张志和面无表情地说已经送到黄开医院治去了,黄开医院是湖东片区的精神病医院,张志和讲等治好了就把她送回到家里面。 二十多年后,辛屯街上出现了一个女疯子,夏天的时候光着身子到处乱跑,冬天裹着一床被子睡在食堂外面。辛屯老一点的职工有人说,看着怎么有点像建井时伙房的小柴,可女疯子蓬头垢面,像是挖了煤一样全身黑黢黢的,不让人近前,没人能再识别出她究竟是谁,竟然在街上流浪了几年时间后,又突然地消失,无影无踪。 小柴变疯后又过了三个月时间,张志和突然调走,书记又由魏广忠兼着,张志和调到设在善国县城里的煤田地质勘探大队担任书记。 “你还挺能耐!”魏广忠接到通知后对张志和说。 虽然都在善国县都和煤炭打交道,但张志和去的煤田地质勘探大队却属于煤炭地质勘探总局,跟刘园矿务局两个系统完全独立,看着两个单位只有四十里路远,审批起来却要报到北京的部里面。 “哎呀,这也是为了给国家找更多的煤田,咱建井队才能建井嘛,任城那边还有更大的煤田要勘探”,张志和讪讪道,“再说以后孩子上学就在善国县上学了。” “那是,你这算进城了!是完全的城里人,我们还得在矿上继续干,以后去善国县出差,你可得管饭吃”,魏广忠附和了一下。 第1章 下过井吗? 辛屯第一座矿办公楼投入使用的时候,矿井也要投产移交,这时的辛屯已经跟建井队五年前刚来时发生巨大的变化。 原来大片平整的麦子地上,树立着三十多米高、六柱后撑式的钢制主井井架,几十米外是水泥修的六层楼高的副井井楼,连着高耸威武的煤仓,标志着这不是一座旧时的小煤窑,而是一座较大的现代煤矿企业。 二十多年后,从济南往南的鲁西南平原上矗立起几十座更加现代化的矿井,主井已经改良成水泥井筒,魏广忠考察过不少,却一直得意辛屯那个时代常见的钢铁井架,“看!这才像个煤矿的样子,钢制的,多像个爷儿们!看看现在的主井,都是水泥的井楼,太娘儿们!”。 从矿区到北楼家属生活区的路上也多出了一些房子,都是一些地方和矿上生活配套的单位,北面的家属楼离矿区最远,在整个矿区的最北面。出了北楼,往南过了学校是两间房的供销社,供销社不归辛屯管,是南滩公社在辛屯建的,在这里与往东到南滩公社和善国县的公路形成一个十字路口,往西走是到陶村黄杨村泗湖的土路,往东到南滩的路已经修成柏油路面,而矿里南北的路面仍然是石子路。 十字路口再往南继续走,还有邮电所、储蓄所、小医务所和一个接待站,过了接待站再往前走上一里路才到矿门口。 矿里面,除了离井口不远建了一座二层的主办公楼以外,紧挨办公楼西北边,又建了砖瓦的食堂和六幢三层楼的集体宿舍。五年前魏广忠带着建井队来到辛屯的时候所有这些都不存在,只是一片平整的麦地和辛屯庄,现在辛屯井口周边几里范围内的农田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刘西煤田第一个煤井--辛屯矿井。 然而,魏广忠这时却要带着建井队暂时迁到磊城,准备下一个矿的建井,邱莉萍怀孕已经半年多,一家人在等着家里第六个孩子的诞生,她来到辛屯快一年了已经熟悉了周边的环境,不太想跟着魏广忠继续调动。 魏广忠想着说不定过一两年又会在玉楼再建新井,就在辛屯的南面十里开外,如果定了那里,玉楼那边的学校又得几年后才能建好,家里还不如不搬,他在玉楼建井的时候可以当天来回,就决定只有他一个人跟着建井队走,全家人暂时留在辛屯。 为了让魏晓亮能回来上学,邱莉萍专门在春节前与全家人一起跟着回了一次魏广忠临沂老家。魏晓亮在暑假的时候终于又转回到辛屯学校,虽然有邱莉萍母亲帮着带孩子,但家里的孩子太多邱莉萍又怀孕了,魏晓丽年龄小就没跟着回来。 魏晓亮在老家快一年时间黑了不少高了不少,回到辛屯再见到邱莉萍的时候,也能跟着晓辉一样喊妈了,但话也不多两眼从不正眼再看邱莉萍,她眼前学生的事也多家里的孩子也多,已经没有心力关注魏晓亮多一些,她也准备在新学年开始的时候跟李校长说,调一个年级,不再带魏晓亮,以减少母子间在学校里的尴尬。 辛屯的第一任矿长齐天亮是从贺庄矿副矿长的位置调过来,书记岳恒国是原来蔡园矿的书记,三个采煤队和三个掘进队都是从刘园矿务局东面矿区的刘园、贺庄、蔡园等几个矿调过来的,主要科室的骨干大多都是东部矿区调过来。 周树海也没有跟着建井队到磊城,建井队在征求工人意见的时候,他又写信给二哥,问一下张大善人的意见,回的话是原地发展,不要再调动了,以后一直就在辛屯干,他先是在地面土建队上干了一段时间,后面报名下井被分到了采煤二队。 周树海下了一辈子的井,辛屯井口的每一铁门每一步台阶和罐笼里面的各个位置,在井筒中不同位置的灯光,他都完全滥熟于心,但他却牢牢记得第一次下井时心咚咚直跳的感觉。 他跟着工友们一起在副井口的罐笼前排队,看着罐笼缓缓从井下升起,咣地一声停下来,笼门打开,十几个下班的人一脸木然地涌出来,一伙人鱼贯进入罐笼。咣地一声,脚下一震,心里一悬,整个地面缓缓向上升起,罐笼里只剩下笼顶惨惨的微弱灯光在轰隆隆的声音中无边地下坠,一会后耳朵里开始响了起来,可他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喘气和心跳的声音,站在旁边那时的师傅孟庆堂拍了一下他肩膀,“别怕,再来第二回就没事了”。但他那时就是感觉那个降落无边无沿,仿佛到了人世的尽头,正在狐疑的时候,外面一亮,脚下又一震,咣地一声,罐笼到井底了。 笼门再打开,他随着大家伙一起出了罐笼,跟着师傅走了一段时间大巷,又拐到生产巷中,中间有十多米要完全弓着腰半爬过去,到了回采工作面上,除了矿灯上的光亮之外,四周漆黑一片,师傅拿起钻机,说你已经在地面上学会用钻机了,现在你来辅助我打眼。 确实像师傅说的,下了几次井之后,周树海再也没了刚开始的慌张,二十多年后他躺在省人民医院病床上闲时曾经算计过,从他开始下井到他住到省医院时总共下了虽没有上万次井,但大差不离也有六七千次。在井下,他经历过在一米五高的工作面里一干干一个月时间,进到里面就一直半跪着干;也经历过穿越将近一米深的稀煤区,满靴子里全是煤浆和满脚炭渣炭块;更经历过一起下井的工友一下子就被埋在一米外的身边,以及自己与工友们躺在黑暗中十多天,没吃没喝,没有任何希望地等待救援。 但在刚下井的那段日子里,他满心欢喜,每天高兴地算计着每一次下井可以有四毛五的下井费,离转成正式工又近了一步。 第2章 下井工要早结婚 周树海家里写信过来一直问他的婚事,准备在老家给她说一个,他回信讲还是在辛屯附近找一个,以后还更方便一些。 队上的老刘家是辛屯矿西边黄杨大队,给他介绍了本村的远房外甥女杨玉霞,两人见了一次相互觉得还行,准备再处一段时间就领回家看看,老刘提醒说,“树海,你别太憨了,现在建井队刚搬走,北楼空了一些房子,你现在领证说不定马上就能分到房子,如果过一段时间再结又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了。” 周树海想着是这个理,证可以先领,婚可以后结,就跟杨玉霞把证领了,但他把结婚证拿到福利科孙干事那里的时候,孙干事给他做了登记,说“知道了,矿上现在暂时不管没有转户口的单职工家庭,等排到单职工家庭的时候再通知他。” 周树海问,“我一个工区的庞老歪是单职工,为啥能分到房子?” 孙干事说,“一是庞老歪是正式工,全家的户口已经迁到矿上了,你自己转正要两年,还再得个五年时间才能迁你的户口,再过十年才能迁家里人的户口,到时候能不能迁还得两说,再说人家庞老歪工龄已经有快二十年了,他家属现在也在矿上找了一个家属工的活干着,家里基本算大半个双职工家庭,人家当然能分到房子了,分房子是有政策的,不是我在这里乱分,该分到你的时候一定会分到你。” 周树海把这些话学给老刘,老刘讲,“那你先跟我外甥女结了婚就等着呗。” 周树海与杨玉霞多见了几次,开始觉得她长的不太周正了,仔细看眼睛一只大一只小,瘦瘦干干的没屁股,嗓门又粗又闷,吃饭的时候还净吧唧嘴,第一次见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时间长了有点想悔了这门婚事,他提出来要不我俩就算了吧,我俩就见了两三次面。 老刘说,“你现在提这可就是离婚了,那不是闹着玩的,人家一个黄花闺女还没过门就离了婚那说出去可不得劲。” 周树海讲,“扯证又没结婚圆房,当时扯证不是为了分房子嘛,现在房子又分不到那结婚干嘛哩。” 老刘说,“结婚当然不是为了分房子,你得传宗接代,你说玉霞有这些个毛病,你就没个毛病?你原来就南滩街上一个要饭的,能在南滩公社找一个媳妇还不知足?!年轻人胡子还没扎全乎,做事不能太不牢靠!” 周树海在集体宿舍住的是四号楼的321房,他把老刘的话说给集体宿舍里同屋的郝进锋张开明吕顺喜听,他们三个人的意见是二比一,郝进锋和张开明赞同老刘,郝进锋说女人就那么一回事,吹灭了灯干都一个样。 郝进锋还没结婚,吕顺喜说,“你咋知道你干了多少个女人咋知道是一个样子?郝进锋讲我现在没干过,以后会干很多,想着都那么一回事吧,听我二哥讲进去搞了几下子就泄了。” 吕顺喜说,“没干过就别乱吱声。” 张开明的意见是另外一个角度,”咱们是下井工,下井的时候活蹦乱跳,可能不能出来就不好说了,能活一天就活一天,能早一点传宗接代就早一点,保不住哪一天就没了呢?” 吕顺喜又说,”别听开明在那里胡说,咱现在是新中国的下井工,哪还象解放前那样子,现在一个矿一年也就死那么几个人,辛屯建井也就出了那一次事故,事故又不是天天有,谁的命那么不好一下井就能碰上?至少可以多见几个对象再说吧。” 周树海心里面很同意吕顺喜,想着这事不是这么急,自己才二十出头,可以慢慢缠。 这几个伙家夜里刚谈完,周树海第二天就改变了想法,让他改变主意的却是吕顺喜,吕顺喜搭上自己的一条命,让他改变了晚点再结婚的主意。 他俩第二天上一个班,周树海是放炮员,在刮板运输机机头上管放炮,吕顺喜在后面一组等着干活,放完炮一组组长孟庆堂检查了一遍发现有漏炮,吕顺喜把刮板机停机后就在后面坐在运输机的边上等着,孟庆堂坐在一米远的地方,周树海又放了一炮回到孟庆堂处,等了三四分钟,孟庆堂看着机尾的方向开始片帮掉货,赶紧站了起来说“大家赶紧闪一下”。 正说着,周树海就听着吕顺喜喊了一声“哎呀,冒顶了!” 几盏矿灯同时打到吕顺喜的方向,黑暗中就看着矸石从他侧面的铁丝网眼处哗哗啦啦地往下掉,瞬间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孟庆堂周树海等赶忙冲到吕顺喜那里开挖抢救,周树海听着吕顺喜开始还在那里嚎,一会的功夫眼神越来越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对周树海挤出了最后一句,“兄弟......结婚......趁早......” 大家伙全部清理了把他拉出来时,他已经完全断了气。 吕顺喜是辛屯建矿投产后第一个工伤死亡事故,他家里在辛屯东面一百来里地兰陵县的殿后公社,他媳妇带着三个孩子来到矿上的时候周树海明白了吕顺喜为啥开始愿意自己再多见几个对象,一双斜楞眼子配上个塌鼻梁加上一张厚嘴唇,周树海客客气气地称呼了嫂子就帮着带几个孩子去了。 吕顺喜的大儿子才十三岁劳动科说年龄太小没办法接班,至少要等到十五岁才接班,吕顺喜媳妇哭天喊地,“顺喜这么早走,家里没有能干活的,让俺一个妇道人家该怎么办!” 最后劳动科科长说你回去把你儿子的户口找公社里改一下,这样不就能接班了。过了一个月后吕顺喜原来的床上就躺上了他的大儿子吕修阳,也是周树海人生中第一个徒弟。 周树海在吕顺喜死后的一个多月就跟杨玉霞正式成亲了,他带着杨玉霞回了一趟运河县西柳村给她娘看了一下媳妇,又带着杨玉霞去张大善人家送了两包桃酥两斤糖,回来请了队上李大明和几个关系好的伙家在食堂里吃了一顿饭,再散了一圈水果糖就算是结完婚了。 外地的熟人里,他就写信通知了从小的同学郑济国和仁兄弟何光邦。郑济国两年前已经去了泰山矿业学院读采煤专业,何光邦在广州这些年有过一两封信来往,也不知道他在具体干什么工作,信都是写到省税务局他哥那里转他。 周树海结了婚也没有分到房,杨家把厢房一间屋子暂时让给了他们,从辛屯到黄杨走路就大半个小时,他刚来辛屯的时候就来过黄杨帮着做饭路熟的很,他一周里大半时间住在黄杨村,其它从井上上来后的时仍住在集体宿舍里。 第3章 新矿井不雇童工 吕顺喜死了以后,周树海住的321宿舍同屋就换成了郝进锋张开明吕修阳。 郝进锋是队上的技术员,上一年从刘园煤校毕业分过来,算队上最有文化的,张开明是跟着整个采煤队从贺庄矿调过来的,他老家在荷泽,老婆和三个孩子也还在老家。 下井的职工是四个人一屋,可地面工和矿上的干部有的是两人一间,有的一人一间,周树海一层楼东头的305房住着是两个宣传队的,两个人年龄都快四十了却还都没成家,又都是南方人说着普通话,算是整个集体宿舍里最扎眼的两人。 周树海带着吕修阳去305房玩过,慢慢地也跟俩人混熟了,他俩一个叫孙其亮,是宣传队上的二胡加小提琴手,一个叫徐朴,在矿上宣传科管画海报。孙其亮原来在甘肃的大学里教钢琴,二胡和小提琴只是他业余时玩的,除了钢琴,他说他还会吉他手风琴萨克斯,孙其亮说着的这些乐器名,好多是周树海原来没听说过的,他讲,“孙哥,你啥时给我们露一手。” 孙其亮说,“这个矿上现在还没有这些乐器,最近也要到刘园市文工团才可能有。” 周树海感叹道,“那你到矿上来不屈才了。” 孙其亮嘿嘿一笑,指着徐朴说,“几年前建人民大会堂的时候,他在里面管室内的设计和画画,来矿上屈不屈?” 徐朴接过话,“有什么屈,到矿上倒是挺好的没什么人管,工人师傅们也挺朴实。” 过了一阵子周树海慢慢听到了传言,原来他们俩都是自己所在大城市的右派,前些年在不同的地方改造,最近都被摘了帽安排到刘园矿务局,跟着到了辛屯。 吕修阳不知怎么就是对孙其亮拉出的那些曲调感到兴趣,上了井后就整天地往305跑,徐朴说,“要不孙其亮就收下吕修阳做徒弟。” 周树海讲,“他才十来岁,都认不了多少字,咋学二胡!” 孙其亮到是说,“乐器跟识字是两码事,只要喜欢就可以学,也不用拜师,有空过来玩一下就行。” 这个时间杨玉霞也怀了孕,周树海回黄杨的时间就多了一些,因为婚事成了他跟老刘也就走的更近了,他现在跟着叫表舅。 老刘读书读的不算多,但字写的不孬,算是队上的文书,队长有些啥要写的一般就找到老刘,老刘字虽然写的不差,但写文章的水平却是一般化,有些大块的文章他就先找到周树海,让周树海先说一说或者干脆先写出来自己再抄上去。周树海在学校的时候作文就写的好,现在仍然有爱看报纸的习惯,基本上能从报纸上找到报告的主要意思,因此采煤二队的产量虽然在三个队里排最后,可矿上的岳书记还是挺喜欢采煤队队长姜建国。 后面老刘给周树海说,“你得把字再练一练,练好了文书就让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从来没跟姜建国提那些大块文章是周树海写的。 有一次,周树海下了井就回黄杨村住,连着十多天没进过宿舍门,一天回去拿自己放在箱子里的肥皂,发现吕修阳的弟弟吕胜阳躺在他自己的铺上。 吕胜阳看到周叔回来赶紧给周叔解释,他娘跟别人到其他地方去了,他跟着妹妹到了他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年龄也大,吃也吃不饱,他瞅着本村在辛屯干的一个堂叔从村里回矿上的时候就跟了过来,这几天周叔不在的时候他就睡在周叔的铺上,周叔回来了他就跟他哥睡一个铺。 周树海讲,“睡觉不是个事,你一个小孩家在哪里都能挤一下,问题你才刚十岁以后准备干嘛?” 胜阳说,“我不知道,听你们这些大爷叔叔们的安排,够了年纪我也跟我哥一样下井。” 周树海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吕胜阳,就甩给修阳管,他们经常换班,屋里始终有空铺,可有一天周树海在井下碰到了兄弟俩,修阳给胜阳找了帽子矿灯竟然把他带下了井,周树海赶忙把胜阳带上了井。 他等着郝进锋张开明再上井的时候,三个人一起跑到队长办公室找姜建国,姜建国说,“修阳都才将将十三岁,胜阳一个十岁的孩子太小了,不能下井。” 郝进锋反问,“解放前,不是很多不到十岁的小孩下井?” 姜建国说,“三十多年前俺在刘园开始下井的时候,就是不到十岁,可那时候是解放前,井下是咋干的?现在解放了,井下又是咋干的?现在是咱这里是人民的煤矿,国家的煤矿,不是一回事儿,不一个干法,不能雇佣童工,你们几个先把胜阳带回宿舍,我也想想咋个安排。” 姜建国堵住了三个人的最初想法,三个人回到宿舍又开始琢磨胜阳该怎么个安排,他跟着在这个宿舍里吃和住都没个事,但始终不是长久的打算。 三个人正在这里唉声叹气的时候,孙其亮过来找吕修阳练琴,三个人把胜阳的事给孙其亮说了,孙其亮也听说吕修阳的兄弟来矿上了,他想了半天说还是让胜阳到矿上的学校念书去吧,井暂时不用下。 三人都说矿上学校哪是想进就进的,吕胜阳这样子的情况应该不在子弟校学生招生范围之内。孙其亮讲至少他可以找学校的李校长问一下,他现在也帮着学校带音乐课,跟校长书记都熟悉,说不定学校会收吕胜阳。 第二天,孙其亮高高兴兴地告诉321的三个半大人说学校愿意接受吕胜阳,但要采煤二队给队上写一个申请信,吕修阳和三个叔叔们对孙其亮千恩万谢,按着吕胜阳给孙其亮当场磕头。 修阳没急着把胜阳马上送去学校,先凑了点布票到矿上的供销社扯了些布,带着胜阳找到北楼三号楼东面的满大娘做了身新衣服,等到新衣服做出来才跟着孙其亮一起把胜阳送到学校里,虽然胜阳在家里学校里读到三年级,矿上学校的老师让吕胜阳认了认字做了几道数学题,把他分在了小学二年级。 第4章 什么是粮票? 这个时候的辛屯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三总共九个年级倒是齐全了。 不过,每个年级也就一个班,九个年级九个班,但学生却比刚建校的时候多了不少,有的班里挤挤茬茬坐了六七十人,老师们一般情况下都是带着两个年级,像体育老师,全校也就只有一位杨老师,音乐老师还是宣传队的孙其亮兼的。 矿上进入生产期以后,开学期间基本上每天都有学生转过来,班主任过两个月后发现自己班上的学生比原来多了一小半,因此都在跟书记校长叫着要分班,一个班已经带不过来了,可建学校的时候就按十个教室建的,完全不够用,学校就给矿上打报告要建个二层教学楼。 报告打到岳书记那里就被压了下来,讲现在矿上刚投产没多久,土建队在建新的单身宿舍和职工宿舍,根本就没有人手建新教学楼。 教学楼建不了,可新的学生不断进来,老师们天天到校领导办公室里嘈嘈教室里坐不下了,一个课桌现在坐两个学生,新来的学生板凳也没有,只能站着上课,学生们为了争课桌和板凳经常打架。 钟书记和李校长商量了一下,班里学生超过七十个的班级就分一下,没教室就让初中的学生在操场上带着凳子上课,这样子就足够学生们使用。可初中生刚搬到操场上了一个礼拜的课,学生的家长就整天跑到学校里来问老师,怎么让我家儿子和闺女在外面上课,别家的孩子怎么都在里面教室上课?!老师们也讲操场上课的效果非常差,这些孩子们本来心思就不在课堂上,在外面上课的眼睛全在操场上,扯着嗓子喊也喊不回头。 一个礼拜后,学校又做了调整,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有两个班的年级分上下午分开上课,一班上午上四节课,二班下午上四节课,过了一个礼拜再对换。 吕胜阳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到辛屯学校,他在二年级一班,每天只上半天课,还有半天时间不上学,教室和桌椅板凳也是新的,他觉得比原来在村上的小学好太多了,“矿上学校好”,他对他哥吕修阳讲。 可是矿上学校好的兴奋没持续几天,吕胜阳就被卷入到矿上家属区北楼的一个事件中,他成了这件事的重要角色,最后被人叫成小索命鬼。 这个礼拜吕胜阳的班级是在下午上课,他进到教室时看到座位上坐着另外一个学生正在课桌里着急地翻来翻去,吕胜阳恼怒地说,“翻我的桌子干嘛!” 旁边的同学说,他是二班的,也坐这个位子。 翻课桌的学生叫陶大鹏,反问他,“你是不是拿了课桌里面的一封信!” 吕胜阳看到有人在翻他的课桌本来就冒了火,回嘴道,“谁拿你的破信了,见到了我也会把它撕了!” 陶大鹏一听,吼道“胡说!肯定是你拿了,你看到信瓤,就不可能撕了!” 吕胜阳讲,“一封破信有啥了不起!我当场就撕了!” 两人正吵着,上课钟声响了,进来的老师看到陶大鹏,说下午不是你的课,你先离开教室,陶大鹏这才悻悻地出了教室。 下午上课的时候,吕胜阳就忘了上课前发生的事情,他刚来还没有课本,只能看同桌黄岚的课本,他来了一个多礼拜,只认识了几个同学,黄岚是他同桌,他觉得比黄岚原来在村里的他见过的那些妮子都漂亮,她妈妈是学校中学部的老师,黄岚给他看书的时候都尽量把书往他那边放,搞得他怪不好意思。 放学钟敲响,吕胜阳慢腾腾收拾了几个本子还没离桌,下午上课时来翻课桌的陶大鹏又冲了回来,这次身边还有三个高高矮矮的男生,“那个信封到底拿到哪里了!”陶大鹏冲他又吼起来。 吕胜阳看到面前站着的四个男生,心里稍有些怯,但仍硬撑着中午时的气慨,“谁见了你的破信!看到了我就撕了!” “啪”地一声,吕胜阳的左脸被个子最高的男生扇了一个大耳光,很松的那颗牙立时掉了下来,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那不是信,那里面全是我们家的粮票、油票和布票!”高个的男生低声喝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你们家的粮票去哪里了!”吕胜阳生气地喊道。 “你是小偷,我去告老师!”陶大鹏正歇斯底里喊的时候,班主任董老师也到了教室,班里的学生告诉她教室里发生的事情,她赶紧赶了过来。 老师来了问清楚情况,原来陶大鹏说的信其实是个信封,信封里装的是家里的粮票、布票和油票,他昨天上午上课时把信封夹到语文书里带到教室里,放学的时候课本拉在抽洞里,今天中午吃过晌午饭了才记起这事,慌忙地来原来的位子上找没找到。 董老师问陶大鹏的哥,家里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让大鹏带到教室里了。 大鹏哥解释他娘昨天早上出门前把这些粮票油票放到信封里,让大鹏下午不上学的时候送到赵楼他姥姥家,结果大鹏放了学跟同学跑到地里玩去了,把这茬事忘了一干二净,今天中午陶大娘回家问大鹏,东西送到没有的时候大鹏才记起来这事。 董老师问吕胜阳,“你昨天到底有没有见到大鹏的语文课本?” 吕胜阳讲,“我没见过语文课本,我书包里就只有几个本子,课本都是看同桌黄岚的”,说着吕胜阳把书包全部打开推到课桌上,“你看看,里面就几个本子。” 陶大鹏仔细翻了翻书包,里面确实没有他的语文书,但他仍然不相信吕胜阳没拿,在他看来,他的课本只可能被同一个位置的吕胜阳拿走,拿回家去了,他毫不犹豫地讲出自己的想法,董老师又问吕胜阳,“有没有可能不小心带到宿舍里?” 吕胜阳说没有,他肯定没拿回去书本。 董老师说,“老师和大多数同学都相信你没拿回宿舍,但为了能让陶大鹏家里安心,你带三个同学到你哥的宿舍里看一下,让他们放心。” 吕胜阳同意董老师的方案,董老师没让陶大鹏带来的学生一起去,而是让他们去北楼叫了两个高年级的初中生陪着陶大鹏和吕胜阳去了集体宿舍。下午放学本来就晚,等到几个学生回到学校时已经到了晚上八点多钟,两个初中生说把吕修阳的柜子和床上床下翻了个遍,没有看到语文课本和粮票。 董老师对陶大鹏说,“看来吕胜阳真的没拿你的书本。” 陶大鹏不回答,开始大哭起来。 董老师说,“我送你回家吧。”一出学校门就看到了在校门口等着的陶家的一家人,陶大鹏他爹一听说粮票没找到,一脚就把陶大鹏踹倒在地上,他娘也恨恨地喊“没用的东西,送个东西都送不好。” 陶大鹏他爹陶钢炮又转向他娘吼到,“你是往哪里送你是往哪里送!” 他娘又不再吭声。董老师看着一家人哭天喊地相互埋怨,说了两句安慰话与一家人告别回家做饭。 第5章 同吃同住同劳动 第二天上午董老师没有见到陶大鹏来上课,她不是二班的班主任,没太在意。 放学的时候,她碰到二班班主任杨老师,杨老师一脸惊慌说陶大鹏的邻居刚才替他请假,说家里出事他娘上吊了。董老师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昨晚陶大鹏家为家里粮票布票的事在争吵,也觉得很惋惜,但没想到他娘为了这些丢失的粮票布票上吊了。 两个人正说着的时候,邱莉萍急匆匆地拿着一本语文课本找了过来,说昨天晚上临睡前黄岚整理书包的时候,才发现书包里多了一本语文书,看着书本上的名字发现是二班陶大鹏的,里面还夹了一个信封,信封她没打开,但捏了一下觉得是些票据,就没让黄岚带到学校,上午时她一直在上课没碰到杨老师,现在专门把课本送过来。 两位老师看到课本后面面相觑,三个人一起打开信封果然是一些粮票布票油票,数量不少,一看就是攒了两三年的。杨老师和董老师赶忙跑到校长办公室向李校长和钟书记汇报了情况。 钟书记带着二年级两个班主任和课本信封急忙赶到北楼6号楼一楼西面的陶大鹏家,屋子里挤满了十来个人,都是附近村里陶大鹏家闻讯赶过来的亲戚,陶大鹏他娘的尸体摆放在北面屋的床上,陶大鹏和他哥呆呆地坐在南屋的角落里,看样子已经哭累了,钟书记和老师们尴尬地取出课本和信封时,两个孩子又再次嚎啕大哭起来,嚎了几声后,明显再没哭的力气而渐渐转为低声抽泣,陶钢炮不断地用头撞墙,旁边的亲戚和工友在旁边拦阻着,叨唠着“这是大鹏她娘的命,人走就走了,不能哭坏了身子。” 几天后,北楼里传着陶大娘上吊的种种说法...... 6号楼楼上的张大妈讲听着陶家的家里面吵到半夜十二点多,四天点多她起来去楼后面茅房的时候还碰到了陶大娘,回来的时候看着她在水管子那里刷牙,没想到洗刷完自己跑到伙房上吊了。 从陶钢炮工区老陆头那里传出来说,那些粮票布票油票是陶家用了三年时间攒下来的,前段时间陶钢炮她姐家拉饥荒给他借粮票,他平时不太管家,问他媳妇从家里拿些粮票给她姐,她说家里没有了,没想到他媳妇却攒了这么多粮票布票和油票还要偷偷送到自己的娘家里,那晚他把他媳妇一顿猛揍。 还有人在传,那天晚上陶钢炮在家里使个劲的揍陶大鹏,陶大鹏交待他娘让他把那些粮票不是送给他姥姥而是他舅,他舅不是亲生是从外面过继过来的…… 各种各样版本的故事传说飘荡在矿里矿外北楼里操场上的男女老幼的嘴边,在这些故事中,吕胜阳也扮演着外来小索命鬼的重要角色而在辛屯人反复提及。 过了半年,陶大娘和陶钢炮的故事还偶尔被北楼的职工们提到时,他们惊奇地发现,陶钢炮又领回了一个媳妇。 新媳妇是从自己村里领回的,但却讲着一口本地人听不懂的南蛮子口音,北楼的人们又再次议论纷纷说他这个媳妇是花了二百块钱买回来的,而他第一个媳妇陶大娘在辛屯的印迹也随着新来到的媳妇而渐渐褪色乃至完全消失…… 周树海和张开明的组里来了一个特殊的工人,他到队上的时候是矿长齐天亮领过来的,给大家介绍说这是部里来的老同志,在辛屯蹲点两个礼拜,老同志的年龄比较大,大家一定要照顾好。 老同志很和气,要大家称呼他为老张,这次来辛屯是向工人师傅们学习,要与工人同志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周树海他们宿舍的人已经满了,东面的306房刚好空着,老张当天就搬了进去,一个人住,算是有些特殊照顾。 老张第一次下井时跟着周树海和张开明的班,齐天亮本来要跟着一起下,被老张拦住了,齐天亮说本来也准备下井,老张说那请矿长大人不要到我所在的工作面巡查好吗? 齐天亮悻悻同意,最后双方同意矿上派一个技术员跟着这个班。 老张要跟着张开明学打炮眼,张开明做了示范后老张跟着做,钻杆的声音太大,张开明就摘下防尘口罩在老张耳朵边上说话,老张让张开明带上口罩,张开明说太麻烦不方便,歇着的时候老张问张开明,“平时都不太带防尘口罩吗?” 张开明讲,“有些时候戴有些时候不带,老张说这样对身体损害会很大要注意劳动保护。” 张开明嘿嘿一笑,说“自己也会注意,平时会多吃猪血清肺,食堂里的炖猪血最受欢迎只有早一点才能打上。” 老张讲,“听说木耳也能清肺。” 张开明说,“那玩意太贵咱这地方不产,得托人到东北买,不好买。” 老张说,“等我回到北京买一些给你寄过来,算是送给师傅的拜师礼。” 张开明讲,“那可使不得,你是北京的大干部!我怎么能收你的礼。” 老张说,“我虽然是干部,但在辛屯的工作面上,也是你的徒弟,徒弟给师傅送一斤木耳,说得过去。” 他话锋一转,问“难道矿上的领导们也不管工人们的劳保有没有做到位?” 张开明说,“也不能说矿上不管,不过管的没那么严就是,底下怎么做矿领导怎么能都知道。” 老张问,“难道矿长平时在井下不巡查吗?” 张开明还没答腔,旁边的周树海哼了一声说,“我在井下从来没见到过齐矿长。” 老张反问,“一个矿级领导就这样脱离群众?” 张开明说,“没碰到过矿长,不能说人家不下井啊。” 周树海说,“不下井的矿长算啥矿长,我到是回食堂的时候碰到过矿长,我看着他在食堂里开小灶,经常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的,还在矿门口盖小洋楼给矿上的领导住,这跟解放前刘园矿的八大家有什么区别。” 老张哈哈一笑说,“这是辛屯八大家,要不,小周同志,你把你说的这些情况整理一下给我写一个报告好不好。” 第6章 蹲点的是部长 第二天晚上周树海去306找老张交报告的时候,发现他正在隔壁305房拉小提琴。 周树海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老张同志还会拉小提琴,听说您是老革命还会这些东西。” 老张笑着问,“小同志你还听到了什么?” 周树海说,“还听说您参加过长征去过苏联,是个大干部。” 老张反问,“大干部就不能会拉小提琴,这是谁讲的。” 周树海说,“音乐这些不都是资产阶级低级趣味嘛,老革命还会搞这些玩意?” 老张讲,“那不能这样简单地下结论,要看音乐的内容是什么,是为谁服务的嘛,如果为无产阶级服务就是无产阶级的音乐,就是应该提倡的,如果内容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就是资产阶级的音乐和文化,那是应该反对和禁止的。” 孙其亮在旁边也帮腔,“非但音乐,老张同志还跟我们讨论西方文学呢。” 老张说“辛屯真的是藏龙卧虎,没有想到隔壁住的两位邻居都有很深的文艺造诣,徐朴同志竟然是人民大会堂的一位设计师。” 徐朴只是淡淡笑了一笑没出声。 老张拿了周树海写的报告回隔壁房间去看,孙其亮示意周树海留下来关上门,小声对周树海说,“要一定要注意跟老张的交往。” 周树海说,“那当然,他是部里来的大干部。” 孙其亮问,“你知道他是什么级别的干部吗?” 周树海讲,“那我不知道,我看着齐矿长对他也恭恭敬敬的,听到他的经历一定是大干部。” 孙其亮点点头,“他是现在的煤炭部部长张子林。” 周树海瞪大了眼睛,他猜着老张的官大,没想到竟然是管整个煤炭部的部长,他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他是张部长?” 孙其亮讲,“一是你听他的经历与报上写的张部长的经历一个样,我来了辛屯以后平时看煤炭报,上面有部长的一些照片,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基本可以肯定是他,我与徐朴已经对过,应该是他。” 徐朴仍然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孙其亮说,“你也不必太在意,老张是大干部,他问问题的时候,不要说太多说太实在就行,别吃我们两人的亏,该恭敬的时候就恭敬。” 转一天早上时老张在走廊上碰到周树海,说报告写的不错有一定文字功底,问周树海读了多少年书怎么来的辛屯,周树海把自己如何来辛屯的过程简单叙说了一遍,老张唏嘘了一番,“年轻轻还有这么多经历不过那几年农村里确实很苦,这两年好了很多。 周树海突然问,”老张同志,您是怎么参加革命的,是不是也是因为家里穷啊。“ 老张没想到自己会被问到这个问题,怔了一会说,”其实我们家不穷,我父亲是清朝时的秀才,我从小上过私塾,后面在省城读的现代学校,我们那个时候,整个中国人民都受帝国主义的压迫和宰割,许多有文化的热血青年都自发自觉地参加到爱国救国运动中,我就是这样加入革命的。“ 周树海又问,”那您是怎么走上领导岗位的呢?“ 老张又怔了一下,”首先是信念,要有坚定的革命信念,坚信革命一定成功,我们同时一起闹革命的同学也很多,不少同学走着走着就走到敌人的队伍里去了,想着他们开始时也很正直但就是革命信念不坚定,被拉拢腐蚀了,一定要对革命忠诚;另外要严格要求自己,不断进步,在革命的岗位上锻炼自己是最好的学习办法,组织就会把重要的责任交给你。小周同志有进步的想法很不错,但是要严格要求自己,记住我说的话,就会不断进步。“ 这些天杨玉霞临盆的时间快到了,但因为老张在,周树海还是经常往集体宿舍里回,有事没事往305和306两个宿舍跑。 这天孩子生了,是个男孩,杨玉霞她娘是个接生婆,就在自己家里生的,周树海一看是个男孩,高兴地竟然把老婆扔给丈母娘,跑回到宿舍里找老张,306里的房间空着,老张不在,周树海问305的人,孙其亮说老张说今天要走了,不知道走了没有,你去矿办公楼那里去看一下。 周树海赶忙跑到矿办公楼前,看见楼前停着一辆局里的上海小轿车,老张正在从办公楼里往外走,身后跟着一堆人,有几个是矿上的领导和一些不认识的干部作派的人,估计是局里的领导,张开明和队长跟在最后面。 周树海犹豫了一下,还是冲了上去大声说,”老张同志要走了?“ 老张身边的齐矿长生气地讲,”现在矿上在送老张同志,没有通知到的工人们就不要跟着瞎掺和了。“ 老张倒是不在意,”这是跟我一个班的小周同志,我从他这里学了不少知识哩,没关系的。“ 周树海赶忙说,”老张同志,我老婆刚才生了个男孩,我们准备小名叫他采煤,不过您能不能帮着起个大名?“ 老张这时已经走到车门前,他停了一下,说”还记得咱俩那天讲的怎么干革命吗?要忠诚,要不就用一个忠字,再来一个毅字,做革命还要有毅力,周忠毅怎么样?“ 齐天亮和旁边的干部们都说好好好,这个名字响亮。 周树海也跟着连声说,”好好好,就叫周忠毅。“ 张部长离开了不久,辛屯矿的矿长齐天亮调到工会做工会主席,周树海虽然仍在队上干,但队长姜建国让老刘靠边,让他做了队上的文书,没过多久,队上就把他转成正式的职工,可以提前把户口从运河县转过来。 一个月后,张开明收到从北京寄来的一斤东北木耳,包裹里夹了封简短的感谢信,信的落款是张子林,同时,孙其亮和徐朴收到了煤炭文工团的商调函,邀请他们调到煤炭文工团,一年多来俩人一起做事啥事比较合拍,但在这件事上意见却相差极大,一个愿意去一个坚决不去,两人嘈嘈了一个多月,最后孙其亮去了北京,徐朴留在了辛屯。 第1章 读了大学仍下矿 郑济国前面给周树海信中说大学毕业分配填的第一志愿是刘园矿务局,说不定到辛屯矿工作,咱俩又会碰面。周树海不太相信,全中国那么大,有那么多煤矿,哪里都缺大学生,郑济国怎么就那么巧分到辛屯呢? 没想到采煤在学走路的时候,周树海真的到善国县汽车站把郑济国接到了辛屯,与他同时一起到辛屯报到的,还有他的大学同班同学杨开俊。 郑济国给周树海解释,“我上个月在矿务局拿派遣书的时候,说辛屯矿准备扩建,原来设计的产量是三十万吨,以后准备扩建到九十万吨,所以分了不少大学生过来。” 周树海问,“听说别的大学生都要求去攀枝花刘盘水开新矿,你咋不去?” 郑济国讲,“家里不愿意走这么远,再说泰山矿院是省属院校,主要在山东江苏分配,想跨省分配很麻烦哩。”他接着又说,“你看,我在刘园矿务局报到后,就能抽空回去看一下家里面。来之前还到你家去看了你娘田二婶,我的袋子里还有些田二婶给你捎的花生米,要是我分到了省外,那就没机会看你娘了。” 周树海说,“济国,你的觉悟不行。要是我读了大学,就要求分配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哪里艰苦去哪里。” 郑济国讲,“你一张嘴,说得轻巧,你忘了自己叫田海江的时候了。” 周树海赶紧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别再提这事,矿上没人知道我原来的名字,你千千万万别说出去。” 郑济国点头称是。 周树海把郑济国和杨开俊带到组织科报到,组织科是一位新来的任干事,他热情地接待了两位新大学生,说,“我叫任思理,欢迎两位大学生参加辛屯的革命建设,你们可是现在革命工作最需要的人才,我也是上个礼拜刚调到辛屯来的,刚转的干,分配大学生的具体单位去向正在矿领导那里批,明天可以批下来,明天再来组织科拿到科里的报到单,先住下再说。” 他给两个人开出安排宿舍的单子,周树海又陪他们到集体宿舍安顿下来,他俩的宿舍就在周树海原来的集体宿舍五号楼,周树海现在已经不住在集体宿舍搬到北楼去了。 在张部长走了之后没多久,他的户口就跟张开明同时转到矿上,姜建国说,“你和张开明都沾了张部长的光,尤其是你,人家张开明进矿都十多年了,你这满打满算进建井队做临时工才五年的时间,回家赶紧给张部长烧高香吧。” 户口调到辛屯后的半年时间里,周树海就在北楼分了两间屋的家属楼,杨玉霞带着采煤搬到了北楼一起住。 杨开俊不在跟前的时候,周树海悄悄对郑济国说,“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四十多块钱,比我哥可多多了。” 郑济国说,“听说我定级后也就是四十多,你看我这个书是白读了吧你还多挣了那么多年。” 周树海讲,“那不一样!你现在是大学生!文化人!肚子里墨水多以后有后劲哩,我就是一个普通下井工人,出大力的,苦死了,挣的是苦力钱。” 郑济国说,“那得干着看,工作上的事很难讲,你原来在学校里成绩也不差,人也聪明,就是那次摔了头不再学了,不然也能读个大学出来。” 周树海陪着郑济国俩人把床铺都搞好,又带着他们认了食堂的门,就要回北楼家里,郑济国也要认一下周树海的家门,两人就一起回了周树海的家。 去年矿上新盖了五座三层的家属楼,每层是四户,楼梯在楼里面,他分到的是23号楼西门洞二楼的两间屋。 杨玉霞看到周树海领了郑济国回来不太高兴,她知道今天周树海去接老家的同学,但他出门的时候没有嘱咐过家里要备饭,可这个时候已经到了晚饭的点儿,但她努力在脸上挤出笑容,说“大兄弟第一次来家里也没准备什么好饭,要不你就跟我们凑付一顿。” 郑济国客气一下,周树海说“你也不外道,没特别准备,有啥吃啥”,郑济国就应承了。 周树海的屋子在楼的最西头,是一南一北两间屋,屋外公共走廊里有个自己家的小灶房,杨玉霞在灶房里准备摊煎饼,郑济国和周树海就在南屋逗采煤玩。 郑济国打量了一下两间屋都有十来个平米,南屋靠窗户放了张大床,靠西墙根摆着两个箱子,箱子上放了一个漆红的神龛里面摆着一个神像,郑济国问,“海涛,不,树海,你还信灶王爷?” 周树海把食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一个神秘的表情,说,“别在外面讲啊,这不灶王,这是窑神,专管咱们这些下窑的。” 郑济国嘿嘿一笑,“下午的时候还批评我觉悟不高,这不你也要靠窑神保佑。” 周树海讲,“那不一码事,咱虽然说生命献给国家,但命也还是自己的,下井的事说不好,多一个窑神保佑,对咱对国家有没坏处,为啥不做哩。” 北屋放了张小桌子当饭桌显得空空的,采煤现在只有一岁多因此跟着他们睡。周树海说,“采煤是在你嫂子家做的月子,一直长到半岁多搬过来的,我俩准备明年再生一个孩子,她也不上班能在家里带孩子,过两年在矿上大集体找一个家属工的活干,要是再生了,就把我娘接过来帮着带孩子。” 郑济国说,“田二婶现在有快六十了,能帮着带孩子吗?” 周树海讲,“我娘身体算还行,虽然矿上的条件不如城里,比村子里还是好一点。” 第二天郑济国到组织科拿了分配单,他被分配到通风科,杨开俊在机电科,已经报到了的几个大学生都被打散了在不同的科室里。 郑济国实习的时候是在大同矿务局,通风科的工作他也做过,一个月的时间他带着图纸把井下跑了个遍,就把辛屯矿的通风系统搞清楚了。工人师傅们对这个刚分配过来话不多的大学生也比较接受。 不到一年的时间,郑济国就觉得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地道的辛屯人了。 第2章 宣传队来矿上了 然而,在辛屯经历了一年的平静生活后,郑济国被高中同学纪连忠的到来彻底搅乱了! 当然,被搅乱的不但是纪连忠来的那大半年的时间,而是他的一生都因此发生了重大变化,尤其是他的大学同学杨开俊,因为纪连忠的到来被搅得翻天地覆,想回,也回不到原来的路上了。 那一天,郑济国正好刚领了工资,下了班他到北楼去找周树海玩,他经常往他们家里留些饭票粮票的,也常在周树海家混饭吃,杨玉霞看到郑济国拿了饭票,也就接受了他常来家里混饭,有些时候多做一个菜,还从供销社里打上半斤散酒,让这哥俩喝上一两盅。 郑济国走到矿十字路口的时候,看着刚盖好的二层楼供销社门口围了很大一群人,人群中间有个人站在个木箱上拿着铁皮喇叭在喊话。 上大学的时候,他在学校里经常看到这种景象,但到了辛屯一年多时间了,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觉得有些亲切,就挤了进去,站在中间的是一个年青学生,踩在一个破椅子上,正在对着这群人大声地喊道 “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轰轰烈烈开始几个月!没想到辛屯,这个新中国中新成立的新型矿山却一片黑暗!工人师傅们,老少爷儿们,擦亮我们的眼睛!别被身边的人欺骗了!我们身边就有很多的走资派!新的官僚阶级已经形成,他们穿的戴的看着可能跟我们一样,但他们已经变了心,已经变成了披着羊皮的狼,已经成了新的资本主义!他们欺压干部、工人、农民!他们住洋楼,我们睡土炕;他们吃鱼肉,我们吃糟糠;他们已经脱离了群众,作威作福!我们广大人民群众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能再吃二茬苦!再受二茬罪啊……” 郑济国一边听着,一边左顾右盼看看身边人的反应,有些人的表情跟着喊话人的内容时而愤怒时而沮丧,但大多数人则表情冷漠,只是静静地听,像在听跟他自己没关系的事情,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郑济国再多听一会站在木箱上喊话人的讲话,感觉这个人有些面熟,等他讲完话,四周人散去后,这时十字路口上只剩下与他同来的一个男生,郑济国上前问道,“同志,你是不是从北京来的?” 对方说是。 郑济国又问,“你是不是首都矿业学院的学生?” 对方也说是。 郑济国最后直接叫出了名字,“你是不是叫纪连忠?” 对方惊奇地看着他反问,“你怎么知道?” 郑济国高兴地喊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对方手,“咱们都是运河一中的同学,我叫郑济国是一班的,后面考了泰山矿业学院,你是二班的,考的首都矿业学院,你忘了?” 名字一喊出来,来自首都矿业学院的纪连忠一下子兴奋起来了,“我记得你的名字,就是原来不一个班,也不住一间屋子,不太熟悉,你现在在辛屯矿工作?” 郑济国说,“是啊,你是国家重点院校,读五年,我是省属院校,读四年,早一年工作嘛,你又咋来到辛屯了?不是分配过来的吧?” 纪连忠的话里带着一丝气愤,“我们这一届本来今年要毕业,现在全部被毛主席留了下来,跟同学一起响应中央号召发动文化大革命,首都矿院的所有学生们都已经下到全国各个煤矿和农村来了,这边离咱家近,学院觉得我熟悉情况,就分到这里来。你们这个辛屯矿别看是新建成的矿,太落后了,大字报没有,广播里也没有文化大革命的内容,我看工人师傅们根本就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已经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开展了。” 郑济国说,这“是一个新矿,又是干生产的,文化大革命是政府机关单位和学校里的事情,咱们基层离文化大革命有些远吧。” 纪连忠听到郑济国这么讲话,更加生气,“郑济国同学!虽然咱们来自一个中学,有四五年没见过面了,但我还是要批评你的思想觉悟问题,文化大革命不是简单的机关单位学校城市农村矿山的事情,是涉及到全中国所有军队城市农村工厂矿山所有干部和群众思想上的大事情,这是整个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一次没有流血的伟大革命,是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能高瞻远瞩地发动的一次思想和行动上的革命,为什么叫文化大革命?只有从灵魂深处的认识上,与毛主席与党中央保持一致了,才能改造我们的思想改造我们的行动,跟上革命形势的新发展!” 郑济国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未加辩白,附和了纪连忠的说法,刚要转身告别,纪连忠拉住他说,“济国同学,我要向你借十块钱,用来文化大革命宣传活动。” 郑济国脸一下子涨红了,他裤子口袋里正放着下午领的四十多块工资,可被这位多年不见也不太熟悉的同学突然一下子开口要借钱,他不知该怎样应付。刚被同学批评了觉悟低,如果被发现了有钱不借,那就更是板上钉钉的觉悟低,被告到单位上的话,说不定会被穿上什么小鞋。 纪连忠从他的犹豫中观察到他有能力借出这个钱,赶忙说,“这个借钱,不是我自己借的,是替公家借的,代表首都矿院刘园宣传队借的,真的是用来进行宣传的经费,我会给你写借条,跟我一起来的孙有才一起签字,回头回到学校,报了销以后,马上给你寄过来,不会不还。” 郑济国嘟囔着“不是不想借,只是这是要寄给家里的钱,借你了,这个月给家里就寄不了钱了。” 他慢慢从口袋里抽出了十块钱递给纪连忠。 纪连忠高兴地从背着的绿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写了张借条,撕给了郑济国,“我住在矿上的接待站,现在趁着供销社没下班,我得赶紧买大白纸和毛笔墨汁去,回头你记得来接待站找我啊。” 第3章 群众要动员 第二天郑济国上了井洗完澡,回到宿舍,就看见纪连忠和与他同来的同学孙有才坐在他的宿舍里等自己。 宿舍里围了好几个楼上其它宿舍的工人,听着纪连忠讲在天安门广场见到毛主席的经历,一个个地都睁大了双眼。 纪连忠见到郑济国进到宿舍,说“济国,白天的时候,你也不去接待站找我啊。” 郑济国讲,“我白天的时候还得上班,哪能去找你呢。” 纪连忠说,“你看你,又错了吧!你去找我也是干革命,也是在上班,怎么不能找呢,你们辛屯矿太落后了,我找你,就是要商量辛屯矿文化大革命如何开展的问题。” 郑济国说,“辛屯文化大革命的开展,应该是局领导和矿领导要考虑的事情吧?我一个工作刚满一年时间的大学生,刚刚转正,井下的各个工作面还没完全走到,全矿上的角角落落还没摸清,文化大革命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让我去搞呢。” 纪连忠说,“哎呀,济国同学!我看你这个大学是白读了,一看你平时就不读报纸,不参加政治学习!这昨天批评你的话,你也根本没有听进去,就没跟上最新的形势!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当权派走资派的命,我们来辛屯,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组的,手里可是有令牌的,在思想认识上,你一定要跟上形势!” 郑济国还没接话,同屋的杨开俊跟上话,“济国,咱可能离校早了一年,形势没跟上。我刚才听纪连忠同学这么一讲,我对当前文化大革命的形势有了更深的认识,咱们不能再有原来的老观念了,一定要破除陈旧思想,打破新兴官僚阶级的统治,在台上的这些局长、矿长和书记们可能就是走资派,就是文化大革命要革的对象。” 纪连忠说,“昨天咱们匆匆一见,我还没来得及给你讲清楚文化大革命的具体形势,这次来刘园矿务局的,可不止我跟孙有才两位同学,我们受首都矿院的派遣,有老师专门带队,总共来了几十位同学,分别到刘园矿务局和一些主要煤矿进行动员。从全国来看,每个国营煤矿都有我们学校派出的学生,过两天,你们学校也会派学生宣传队来刘园、辛屯搞文化大革命活动,还有其它各个山东的,外地的大专院校师生过来,想想看吧,接下来的形势将会是什么样子?!” 纪连忠从书包里掏出一沓红袖箍,“看!这是我昨天用你借的革命经费买的红布,一大早上,我找大婶做的红袖箍,人家裁缝大婶的思想觉悟都比你高,一听我说这些红布是用来革命的,放下手上的活,立马干这个,还不收我们的钱,这些红袖箍,就是咱们辛屯群众革命组织的标志!” “同志们,谁愿意跟我们一起参加文化革命组织?”纪连忠高高举起手中的红袖箍,使劲地挥了一挥。 宿舍里的十来个人都跟着鼓掌响应,郑济国顺着也拍了几声巴掌。 就这样,文化大革命中辛屯矿的第一个宣传队在郑济国的宿舍里成立了。 除了来自首都矿业学院的纪连忠和孙有才外,还有刚到辛屯工作的郑济国、杨开俊以及五号楼上住的一些工人,周树海原来同宿舍的张开明、吕修阳、吕胜阳兄弟也因为跟郑济国熟悉,当场加入了文革小组。 说到吕胜阳的时候,郑济国讲,“他还是一个小学生,就算了吧!” 纪连忠说,“小学生怎么就不能加入文革小组了!咱们不但要搞到工农兵学,所有成分的文化大革命,学生也要从大学生到中学生再到小学生全部覆盖。学校一定要抓起来,学生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锋队,北京的文化大革命都是学生们在带头,北京的中学生都改成红卫兵了,还成立了纠察队,小学生叫红小兵,辛屯也要把学生们发动起来。” 旁边有人说现在咱这一伙子里有工人有学生,可是没有农民和解放军啊。 纪连忠说,“现在找解放军加入咱们不太好办,但可以找到退伍的现在当工人的,他至少可以代表一半的解放军,至于农民代表就更好说了,先不说我们这里面绝大多数都是从农民转变为工人和大学生的,即使现在仍然是农民成分的在北京城里不太好找,在辛屯矿还不好找吗,这个谁来在四边的村子里发动一下?” 旁边有人接上了话,“俺家是赵楼的,俺可以在赵楼找两个伙家,他们肯定愿意参加文化大革命。” 旁边又有人说,“供销社门口经常晃着的颜四孩、孙三,他们是农民,我跟他俩搭过腔,我去拉一下他们。” 纪连忠看着宿舍的人都跟着响应起来,感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全身越来越热,似乎全身都要跟着燃烧起来,声调也不知不觉也变得更高亢。 “辛屯矿的革命同志们,辛屯煤矿的文化大革命马上就要轰轰烈烈地燃烧起来了!我们在场所有的同志们,都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将成为辛屯煤矿文化大革命的第一颗火种,燃遍整个辛屯矿,燃遍南滩公社,与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一同共同燃烧,文化大革命万岁!” 当他喊完文化大革命万岁的时候,四周的人楞在那,看着他向高高上举着的拳头,他赶忙放下来说, “同志们,当我最后举起拳头喊文化大革命万岁的时候,你们一定要与我一起举起拳头大声喊道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样才有气势,来!我们再来一遍!” 于是,那天傍晚,集体宿舍五号楼整个楼道里都听到了来自224宿舍的口号声,口号声刚开始零落不齐,后面越来越齐整,越来越洪亮,最后整个楼里都响彻着年轻人们整齐高亢的口号声、呼喊声。 “文化大革命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4章 是同志,还是对立面? 纪连忠对于来到辛屯后近两天的工作进展感到极为满意。 前些天,他和孙有才带着介绍信到辛屯矿办公室联络时,接待的柳主任不冷不热,连住宿和吃饭都是他反复地向柳主任说,“中央有明文规定,对口单位要负责学生们的吃和住。” 柳主任说,“中央有规定我们一定得执行,可现在文件还没下到我们单位,我们怎么执行。” 纪连忠讲,“报纸上都登了,矿上可以先借给我们饭票菜票,等到中央文件下来了再销掉就是,革命工作要灵活应变。” 柳主任说,“我们办公室这里没有多余的饭票和菜票,我也得向矿上申请,也得一个礼拜才能批下来,学生同志们的革命热情我完全支持,但到实际工作中总是要有程序。” 纪连忠气恼地说,“现在就要革的就是新兴官僚阶级的命,就是你们这样的官老爷作风,对中央的精神都阳奉阴违,可见你们已经腐朽堕落,非被革掉不可!” 柳主任见他说话凶狠,说出去帮着借一些饭票,出去了一个多小时,拿了一些食堂的饭票和菜票回来,说,“这是我从食堂里借的饭票菜票,同志们先用着不用还,我回头给矿领导打报告再申请饭票菜票,申请多的会通知你们来领,这不能说我不支持文化革命了吧。” 解决了吃与住的问题,却解决不了组织发动的问题,纪连忠要用矿广播站,柳主任坚决不同意,说中央现在没说可以随意使用广播站,这个必须矿领导的同意。 纪连忠和孙有才没了招法,才只能到看着人来人往的供销社门口做宣传鼓动,没想到碰到了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虽然郑济国本人的觉悟比较落后,态度不太积极,但郑济国宿舍这里成了他们能够深入工人群众的敲门砖,一下子在一晚上吸引了近二十个人,第二天队伍扩展到五十多,接下来的工作好开展多了。 郑济国的宿舍太小,已经不能再用来开会了,第二天晚上的会议移到了辛屯学校去开,小组的新成员里有去年刚毕业分配到辛屯学校的老师,他有学校大门和教室的钥匙,能够给迅速壮大的革命队伍提供场所。纪连忠根据到场人报的情况进行了分工,他一面布置孙有才写大字报,一面组织几个文化程度高一些的写稿子,准备第二天接管矿广播站。 但是再接下来的革命发展走势却是纪连忠始料不及的,他在那时认识到,刚开始在矿上遇到的冷遇是小问题,接下来的问题却是大问题。 转过一天的上午,辛屯又来了六个大学生,是从泰山矿院过来的,领头者叫马绪伦,他们一下火车就来了辛屯,听说首都矿院派来的学生已经到了,就找到纪连忠和孙有才,这时他俩正在招待所接待站里写大字报,纪连忠看到泰山矿院的学生,说“太好了,同学们!同志们!我们终于把你们盼来了!现在辛屯文化革命的火焰刚刚燃起,正需要你们的填薪加柴!” 他把到辛屯以后一个礼拜的经历原原本本地给六个新来者讲了一遍,“现在文化大革命的火焰在辛屯已经烧起来了,你们的到来,将把大火烧得更旺更加壮美!” 几位同学听了纪连忠的介绍之后,马绪伦问,“接下来的革命工作应该怎么做?” 纪连忠讲,“泰山矿院的同学来了后,我们的人力加强了,我们要把知识分子和工农群众结合在一起,加上我们首都矿院的总共八个人,这是我们以后的核心领导小组,再来了其它学校的学生都要听我们核心领导的指挥。在核心小组里,我们可以两两组合再带一些工农同志们分成四个小组,一个小组管学校,一个小组管广播,一个小组管大字报,一个小组管几个矿领导,这样就能把所有工人同志们发动起来,我们的目标就能跟快达成!” 马绪伦这时的声调高了几分,“怎么分工怎么发动,是首都矿院的同学们来决定的吗?”其他同来的几个同学也随声附和。 “那当然了!”纪连忠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由首都矿院来领导了!” 马绪伦反问“为什么?” 纪连忠一下子被将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更好的时候,身边的孙有才开腔了,“那当然!在辛屯领导文化大革命的问题上,当然得由首都矿院的同学作为领导!” 马绪伦再次激动地问,“那为什么呢?” 孙有才平时不太讲话,讲话的时候也是慢吞吞的,”各位泰山矿院的同学们,虽然大家都来自不同的高校,但目的都为了一个,就是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搞的如火如荼,这次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党中央号召的,也就是来自于首都北京,所以北京来的同学们就有一定的领导权,因为我们对于中央的精神理解地更深刻!再者,我们来的更早一些,对辛屯矿的革命情况了解地更透彻,由我们来做领导那是最合适不过了。” 他的这番讲话没有引来这几天里常见的热烈鼓掌,马绪伦的一位同学冷冷地道,”本来就是打倒走资派,打倒官僚阶级,谁规定了北京来的同学一定代表真理!\" 马绪伦说,“这样吧,首都矿院的同学们来的早也做了不少工作,对于辛屯的前期工作开展做了不少贡献,我们尊重首都矿院同学们的工作,但现在泰山矿院的同学也到了,两股革命势力要合成一股,要把革命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文化大革命,就要大民主,大联合,所以我建议我们采取投票方式,两个学校按少数服从多数,选出领导,这也是解决同志分歧的一种方式。” 纪连忠说,“你这样的规则不明摆着占我们便宜?以众欺寡,我们当然不同意。我们学校刘园小分队也没给我们这种指示,我答应不了,要不这样,大家都是革命同志,我们先分头开展工作,我们建立联合小组,有大的事情一起商量一起行动,好不好?!” 马绪伦几个相互看了几眼,凑在一起小声嘀咕了几句,“那好吧,我们两个学校分头开展工作。” 第5章 碰到困难找上级 虽然两个学校说好分头开展工作,可纪连忠发现泰山矿院的学生在挖首都矿院的墙角。 泰山矿院来的当晚会议上,纪连忠原来发展的几十个人只来了十多个,一问来的人说其他人都去参加泰山矿院在另外教室里召开的会议了。纪连忠看着昨天还有五六十号人,现在却只有十多个人的场面,怒气冲冲地来到泰山矿院在的教室,果然看到杨开俊、吕家兄弟等他认识的都坐在里面,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马绪伦在台上群情激昂地在讲话! 纪连忠“咣”地一声把门踢开,怒气冲冲地对着台上的马绪伦吼道,“马绪伦!你们为什么挖我们的墙角!” 马绪伦已经准备到了纪连忠的到来,一脸的镇定和无辜,“连忠同志,为何说我们在挖你们的墙角呢?” 纪连忠站在教室的门口,指着教室里的人说,“这都是我们发展的革命群众,原来都要跟着我们走,怎么就被你们发展过来了呢!” 马绪伦仍然不急不缓地讲,“既然是革命群众,为什么分你们和我们的呢?难道跟着你们是革命,跟着我们就不革命了吗?” 纪连忠又一下子僵在了门口,“我也没这么说,可是这些革命群众原来是要跟着我们一起干的,现在你们拆我们的台,让我们怎么干下去!” 马绪伦走到纪连忠的跟前慢慢说,“你们怎么干是你们的事情,我们怎么干是我们的事情,我们都是为了革命,不能说你们的革命就是正确的,我们的革命就是不正确的,我们都是山东人,革命群众们也是山东人,他们接受我们的宣传,接受我们的领导,没有什么问题!” 纪连忠吼道,“我也是山东人!就是湖西运河县的人!” 马绪伦一点都没生气,站在纪连忠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讲,“您们首都矿业学院的同学们,今天上午刚说自己来自于首都北京,高我们一等,怎么现在又说自己是山东人了呢?” 纪连忠感觉此刻自己的阵脚似乎已经乱掉,他镇定了一下自己,”说我们是来自于首都,离中央近一些,但我就是山东人,而且是离这里一百里地的湖西运河县人,这没有任何矛盾!我们到辛屯的目的都是一样的,都是要把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发动起来,希望泰山矿院能够与首都矿院肩并肩作战,而不是成为敌人!” 马绪伦不急不缓地接道,”我们怎么可能是敌人?连人民内部矛盾都算不上,这只能算同志间的工作分歧吧。” 纪连忠哼了一下,说”这分歧实在太大,把我们首都矿院原定的工作都搅乱了,现在人手都不够,工作都没办法开展。” 马绪伦讲,”要不你们合到我们这里来,我们仍然可以共同开展工作啊。” 纪连忠问,“谁来指挥?” 马绪伦说,”我们这边有六十多人,你们那边合过来十多个人,你说谁来指挥?” 纪连忠知道,再继续下去又是解决不了的死结,他说”要不今天先这样吧,明天我到矿务局,请示院里派来的领队老师,听从学校的意见。” 第二天,纪连忠让孙有才留在辛屯继续发动革命群众,他搭了一辆供应科到局里面拉材料的卡车去刘园矿务局。 他先去了矿务局招待所,他知道老师们的指挥部应该在那里,可是没有看到学校派过来的老师和同学,他又去了矿务局办公楼,还是见不到他们,四层楼里面空空荡荡看不到几个人,传达室的老头还在,说都去矿务局中学开批斗会去了,他问了方向赶紧往外跑。 一出办公楼,就听着远处传来口号声,与局中学方向大概一致,他顺着声音跑了过去。 一进学校门,就看到操场上站满了人,他挤到操场前面的主席台前,主席台最前面中间的位置站了一排高高矮矮干部模样的人,他估摸是刘园矿务局的领导和干部们,后面的一排座椅上坐着学校派到刘园矿务局的傅老师、几个和他们一起来刘园的矿院同学和一些他没见过的面孔,估计是在刘园发展起来的文革宣传小组新同志,主席台的一边站着一位年轻人拿着稿子铿锵有力地对着话筒在讲话,是一个火车上一起过来的矿院同学张庭君,每讲几句话,他就带着大家喊口号,操场上的人们都跟着群情激昂地喊着,纪连忠站在下面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呼喊的行列。 批斗会持续了将近一个下午,最后是傅老师做了总结发言,批斗会结束后,纪连忠赶忙跳到主席台上找到傅老师,傅老师听完纪连忠汇报的辛屯情况,说“刘园的发动情况你现在看到了吧?” 纪连忠有点羞愧地点点头,傅老师说,“像刘园这样一个老矿务局,里面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想法,牛鬼蛇神,山头林立,还不是被同志们发动起来了,还是要找到正确的组织方法。” 纪连忠讲,“辛屯前期的进展还算顺利,但现在泰山矿院的同学来了碰到了指挥权的问题该怎么解决?” 傅老师这时到主席台边上拉了一位戴着眼镜的人过来,介绍说这是泰山矿院的陈老师,把辛屯矿的情况说了一遍,问陈老师该怎样解决。 陈老师刚才坐在主席台的边上,听傅老师和纪连忠介绍完情况,说,“首都矿院的老师和同学们来刘园早一些,而且事实也证明了开展工作上经验比较丰富方法比较到位,我认为即使高校联合组织在一起,现在由首都矿院牵头领导更为合适,我写一封信给到马绪伦,要求我们的同学们从现在开始配合你们的工作,辛屯的文革工作由首都矿院的同志们来指挥。” 纪连忠带着泰山矿院陈老师写的信回到辛屯的时候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多了,他没有耽搁,赶忙跑到泰山矿院同学住的宿舍,这些日子大专院学校来串联的学生越来越多,辛屯矿办公室就在集体宿舍里专门辟出了一层楼接待来的学生,里面住的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大学生中学生和年轻人们。 马绪伦平静地看完陈老师的信表示服从信中的指示,学生联合小组的工作由首都矿院来指挥。 第二天的下午,辛屯文革小组在辛屯学校正式成立,纪连忠担任组长,马绪伦和杨开俊都是副组长,纪连忠本来想让中学同学郑济国也担任副组长,可他却一再推辞,而同是泰山矿院毕业的杨开俊表现却积极地多,作为辛屯的大学生职工代表被推荐进了领导小组。 昨天纪连忠去矿务局的时候,马绪伦他们也在学校里积极开展鼓动工作,学校里的一些高年级学生也加入了进来,中学生代表魏晓亮是原来建井队队长魏广忠的大儿子,宣传队一来就要跟着造反,纪连忠认为他是原来当权派的后代,这个时候造反更有号召力,就让他担任副组长。副组长里还有两个工人,一个农民代表是西面小李庄的孙三,他经常在辛屯的供销社门口晃荡,辛屯矿上的人他能认识一半,虽然有人说孙三不是辛屯矿的人平时好吃懒做,但他这几天的表现却极为卖力,而且马绪伦杨开俊也极为推荐,纪连忠顺应了他们的推荐。 第6章 批斗会 一天之内,辛屯的文化大革命工作就进入到了如火如荼的状态。 矿广播站被文革小组接管,广播里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一直广播着纪连忠和孙有才审定的各种稿件,报纸社论、中央公开文件、山东省文件、刘园市文件、刘园矿务局文革小组文件、各地动态、群众来信以及摘抄的各种大字报内容。 纪连忠晚上回到宿舍后还要继续审稿,有时要工作到后半夜,集体宿舍到夜里十二点就统一停电,他又回到了几年前高中时在煤油下看书的情景,他专门从矿上借了一个嘎石灯用。 整个矿办公楼前全贴满了大字报,大字报上许多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内容却极为热烈。 有的大字报上说上一任矿长现在的工会主席齐天亮搞官僚,一个礼拜下井的次数不过三天,还在食堂里白吃白喝,给自己盖小洋楼住。 一份大字报上写着副矿长展伟在儿子转干的时候破格,儿子本来不符合干部的资格就转了干,在矿上安排了许多亲戚工作。 还有一份大字报上把原来的建井队长魏广忠也挖了出来,说他在建井期间乱搞女人,把没有结婚的年轻女同志逼疯。 纪连忠在办公楼前一篇一篇地读着大字报,感觉到触目惊心,充分认识到了几年前四清工作根本不彻底的说法,只有通过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才能彻底把人们丑恶的思想灵魂暴露出来,挖出藏身在人民中的走资派、反动派,打倒他们并且在他们身上要踩一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纪连忠和文革小组的同志们开始准备对辛屯矿领导的批斗会,书记岳恒国和矿长秦冶钢肯定要斗,在文革小组刚进入的时候他们就对文革小组采取不合作的态度,是典型的保守派走资派,而且第一任矿长齐天亮虽然现在做了工会主席,但据职工们的大字报中就揭发做矿长的时候不下井官僚的很,前两年被煤炭部长张之林在会议上点名批评,虽然张之林也被打倒,但不代表着他原来批的干部就是好干部,连张之林这样的走资派都看不惯眼,说明他有多么官僚多么腐朽。但是他们去办公楼和家里去找这几个批斗对象时,发现基本都找不到他们,不是下井了就是去刘园矿务局开会去了。 纪连忠又到矿务局跟傅老师商量了一下,批斗会就定在后天下午,从上午开始统一行动,安排文革小组的同志在辛屯八大家、北楼、办公楼、井口、井下、矿务局几个地方对批斗对象进行堵截,一看到就绑到辛屯学校。辛屯子弟学校也全部停课并且成立了学校的文革小分队,接受文革小组的指挥,由魏晓亮担任分队的队长。 统一行动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本来要批斗八个结果被绑来了十个,连辛屯建井时的建井队长魏广忠也被绑了过来,纪连忠说魏广忠现在已经离开了辛屯,不在辛屯的批斗范围之内,负责去矿务局绑人的马绪伦说,矿上大字报里有几篇是针对魏广忠的,他生活作风有问题,在队上乱搞女人把女青年逼疯了,去到矿务局的时候看见他正好跟齐天亮在一起,在角落里交头接耳,肯定没说啥好事情,肯定要合起伙来抵制文化大革命,大字报中反映的事情又是在辛屯发生的,因此一起绑了过来。 傅老师也亲自来到辛屯监督批斗会的情况,说建井队那边批斗会还没开始搞,辛屯的问题也是整个刘园矿务局的问题,旧帐要翻而且要使劲翻,要从精神上打垮敌人,当然可以放在一起批斗不用有顾虑。 魏晓亮作为学校文革小组的组长,带着一队学校的红卫兵在操场前面的台子上负责押住批斗对象,当他看到父亲被绑进场时先一楞,魏广忠有两个多礼拜没有回过辛屯,他也不清楚父亲最近的情况,没想到魏广忠被推到了他的面前,台底下的孙三开始喊起来,“魏晓亮!把你老子放在跟前,是不是要护着老子?不让群众们批斗!” 台下大多数人都认得他俩,跟着起哄嘈嘈起来,魏晓亮斩钉截铁地喊道,“作为革命小将,我一片忠心,绝不徇私舞弊,将更加猛烈地向走资派魏广忠开火!” 当他举着胳膊怒吼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了台下邱莉萍焦灼的眼神投向他这里,他目光极速地飘了过去,一个耳光呼在魏广忠的右后脸上,打得魏广忠往前一个趔趄,差点冲到台下,台下的人们跟着起哄叫好,后面的纪连忠喊道,“魏晓亮不要乱来,现在还没开始批斗,别动手!” 纪连忠在北京参加批斗的时候,经历过类似情况,一旦人们开始动起手整个局势将很难被控制,原来以文斗为主的批斗会就会变成武斗会,傅老师带队来的时候说过刘园矿务局是厂矿单位,不是京城里的官老爷,斗的时候要注意把握分寸,文斗为主,少一些武斗。 魏晓亮旁边的同学俞有奇拉住了魏晓亮继续动手,纪连忠看到台边上站着的杨开俊,把他喊了过来在耳朵边嘱咐了几句,杨开俊走到魏广忠的身后替换了俞有奇,与魏晓亮一起押住魏广忠,同时也盯着魏晓亮。 纪连忠在当口上制止了魏晓亮进一步动手,批斗会继续按文革小组定的程序进行,选出的代表上台控诉,稿子都是纪连忠连夜审过的,不会出问题,有的代表讲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走到批斗对象前踹几脚,小组安排的红卫兵把上台的代表们再拉走,台下的群众只是跟着在下面喊口号,没出现纪连忠在北京经历过的一些批斗会上台下群众冲到台上的情况。 学校的批斗会结束后要在辛屯矿游街,把批斗对象拉在汽车上在辛屯转三圈。在游街方式上纪连忠和马绪伦又产生了分歧,有人说采取步行走着游街,还有人说押到车上游街;纪连忠说辛屯矿就那么大,走一圈就一个多小时,走着游街就行,但马绪伦和杨开俊都认为用汽车拉着,批斗对象站在车上,群众们可以看的更清楚,再加上大喇叭效果才更强。 从矿务局拉回批斗对象的车子又直接停在了校门口,最后傅老师和陈老师也赞同用解放卡车拉着游街的方式,但又觉得车子开一圈太快不过瘾,决定游街要在矿上转三圈。 车子在转前两圈的时候,整个游街进行的很顺利,无论北楼、集体宿舍还有矿办公楼前都站满了人,有些是在学校里参加了批斗会散到矿上各处的,有些则是上了井洗完澡的工人刚回到宿舍门口,兴高采烈地出来看着矿上的领导干部们被批斗,有许多井下工人听着上面领导们在游街,也提前上井来看。 车子第三次到了办公楼前,转了一圈,调头往南面救护队的方向开,调头时路边人多,司机开的慢,调过来后司机师傅看着路边的人少了,脚下的油门一大车子往前冲了一下,车厢上站在最后面档板前的齐天亮一下子从车子上往下摔了下去,有人事后说是齐天亮自己跳下去的,也有人说齐天亮是被车子闪下去了。 不管怎样,他一下子跄倒趴在了地上,车上的红卫兵赶紧跳了下来,喊“齐天亮要逃跑了”,一下子按住了他,拳脚立刻招呼了上去。 挨着齐天亮的是魏广忠,他看到形势乱起来,身边少了几个年轻人,就借机直了直身子往外探了下身,看看齐天亮那边的情况,这时背后响起那十分熟悉的声音“你个狗日的!还想跟着逃!” 后脑勺“呯”地一声,魏广忠眼前一黑,一头从车子上栽了下去。 在他迷迷糊糊要闭眼的时候,眼角瞟着三个人从办公楼那个方向往车子这冲过来。 “透水了!透水了!井下透水了!” 这是他闭上眼睛前听到的最后喊声。 第1章 透水了 周树海第二次住进医院,再次成为英雄,是因为用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战胜了井下透水事故。 前来报道的矿工报记者听有同志第二次住院,第一次住进医院是因为在修建水库时被爆破所伤,认为周树海在被救出来的这些工人中最具有天生的革命性,是英雄的无产阶级工人代表。他还躺在病床的时候,就看到了自己成为抗击井下透水事故英雄的报纸,顿时意识到井底下那十天难以忍受令人发狂的饥饿是革命对他的考验,也是上天对他的考验。 按理说,那一天他可以在地面上参加批斗会,不用下井,他也就能躲过井下透水那一劫,当然他也不可能成为刘园,乃至整个山东,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理论武装起来的工人英雄。 纪连忠组织文革小组的时候动员过他进文革宣传小组,他那天上井的时候看到几个人站在井口处一个个盘查,有两个是他认识的工人,有郑济国的大学同学杨开俊,还有两个他不认识的“四眼”。 轮到他时,恰好是杨开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胳膊箍给他带上去,“开俊,这是干啥啊!”他问。 “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的风潮已经吹到辛屯了”杨开俊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树海,你是根正苗红的贫农和工人,有文化,离文革小组近,你要把握好方向啊!” 他洗了澡赶忙跑到通防科去找郑济国,郑济国说现在辛屯文革小组组长是我高中同学,也是运河县的老乡,你代表工人,完全可以搞个副组长干干。周树海牢牢记着张之林离开辛屯时给他说的关于进步的话,表示要积极参加。 可他回到家跟杨玉霞说到这事时,杨玉霞说,“俺马上要生孩子了,你在家里的时间本来就不多,现在采煤在家进而又需要带,俺娘和恁娘都来不了帮着咱俩带孩子,下了班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你天天去搞革命,家里谁来管!” 他偷偷拉着郑济国去找过纪连忠,说“我想加入文革小组,只挂个副组长的名,别给我太多活干就行。” 但纪连忠说,“革命是要牺牲个人牺牲家庭的,你要是老顾着家里的事情还要做副组长,这就是搞机会主义,还是别做副组长了,革命的大门是敞开的,可以做些其他的嘛。” 这样,周树海只能偶尔跟着去跑跑腿,贴贴大字报,倒是徒弟吕修阳跟着文革小组跑的挺欢,啥会议都拉不下他,也不太下井。 开批斗会的那天,他本来要跟着参加批斗会,孟庆堂说,“你整天跟着文革小组啰啰那些干嘛!吕修阳一个小孩子,跟着跑,我也不管他了,你一个马上有两个孩子的大老爷们也在那瞎嘈嘈,政治那些事是上面人搞的,啥时候轮到咱底层的工人了?你搞也搞不懂,搞来搞去可能最后就自己吃亏,赶紧跟着我下井去。” 孟庆堂是他刚下井时的师傅,磕过头,他没有勇气像有的徒弟一样把师傅打翻,或者写一张师傅的大纸报与师傅决裂,甚至连“你跟不上现在的形势了,太老套!”这些话都对师傅讲不出口,他也没加声辩,换了下井的工作服跟着一起下去了。 从现在的井底罐笼出去到井下大巷,五百米长的大巷里都贴满着大字报,这就是吕修阳带着几个人干的。 大字报贴到办公大楼和矿大门口以后,纪连忠就想到了井底下,他专门下了一趟井看到井底下没有一张大字报说这不行,要让文革的光芒照到井底下,他连夜组织了几个人写了大字报,让吕修阳带着几个工人下井张贴,他要求至少先把大巷贴满,再慢慢地进到工作面上。 一个多礼拜后,井下的大巷贴了不少大字报,吕修阳说要把大巷全部用大字报糊满,纪连忠说小同志的工作热情就是高,要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把井下的大字报全部贴满。 从井底出来,周树海现在要走半个多小时才到干活的135工作面,从大巷转到工作面的拐角处,他依稀看着还贴着几张大纸报,另外一个巷子是往三个月前新开的268掘进面,与他一个井笼下井的熟人还有掘进三队的孙伟彬,是运河县的老乡,他们上个月刚认完老乡,两人在巷口招呼完分了手,孙伟彬就在268工作面。 干到三点半快到上井时间,周树海攉完煤坐在帮边休息,准备歇几口气就往井口走,这时看着七八个人从巷口方向往这边跑“赶紧往上跑,透水了!” 周树海心头一紧,急慌地说“已经快到头了,还能往哪里跑!前面出不去吗?”“出不去了,下面已经没顶了”来的人里有两个看着脸熟,是跟孙伟彬一个掘进队的。 水是从268掘进面迎头冒出来的,发现渗水的就是孙伟彬,他打完炮眼,刚放完炮往外走到巷口准备歇一会,看到巷帮有渗水,就到巷口处找到技术员李政堂过来看一下。 李政堂看到底板往上一揸半的高处有些出水点,跟掘进队副队长岳长修商量了一下,让掘进暂停工作加强抽水,他俩到了巷口的电话那里给调度室打了电话,调度室值班接电话的张长军说,“你们先抽水,调度室值班的几个领导都参加批斗会去了,我这找人去学校里找,他们回来听你们的汇报。” 过了一个多小时,矿领导们没回来,调度室主任宋延明和地质科技术员刘伟亮回到调度室打回电话,李政堂说明情况,“现在看着水流不变,水质还比较清,”宋延明讲那就“停止掘进,加强支护!” 正说着的时候,听到电话那头远远传来“透水了,快跑!”电话一下子就断了,留下调度室里几张面面相觑惊恐的脸。 片刻寂静后,宋延明说,“赶紧通知井下各队升井,两个人跟着我去找批斗的领导们汇报情况!” 第2章 讲故事,等营救 井下周树海这个工作面离出水点近但位置较高,几个人跑过来后,发现大家伙已经没法再跑回大巷,大巷的水位已经没顶。 孟庆堂带着周树海清点了工作面上的人数,加上过来掘进队的七个人,这里被堵住了35个人。 开始时,有人想要自救说看能不能试着游过去,几个老一点的工人讲万万不能,这巷子那么长情况那么复杂那就是死路一条。 孟庆堂在这一群工人里算资格最老的,说,“同志们,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静待着等地面上的同志们来救我们,不要乱动,乱动没有好下场。” 这些人聚集了一起,孟庆堂又问,“有没有带表下来的?” 有的说,“都是一帮工人,谁能有表!” 有的说,“就是有表,也不可能戴到井底下来!我看着孙伟彬上个月刚买了一块上海表,19钻的,他可舍不得戴着下井,每次下井时就锁到自己在澡堂的柜子里。” 孟庆堂讲,“要不这样子,咱们三十五个人分成五组,一组七个人围在一起,每个组定一个小组长,咱先把矿灯集中在一起,不要都开,要省着用,暂时一个组先亮一个矿灯其他人的都后备。” 周树海做了第三组的组长,他这时心里慌的很,努力让自己收矿灯的手不发抖,下井的时候就想过自己可能碰到事故,甚至想过自己没有全尸,也眼睁睁见过吕顺喜被埋,但自己被透水留在工作面上的情况却是预先没有想到过的。他想到了杨玉霞,想到了儿子采煤,想到了杨玉霞肚子里的第二孩子,想到此处,他又觉得自己活得还值,来湖东也值,已经给田家留了根,他又有点后悔采煤大名叫周忠毅没姓田,他自己改姓周是没办法,孩子应该姓田。 他又想到了张大善人给他算的命,他努力让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脱离出来,透水又不是瓦斯爆炸,现在人都还在,撑个两三天,把水抽完了,大家就能得救了,没问题的。 刚开始这一组人亮着七盏矿灯,后面孟庆堂只让头尾的两组亮上两盏灯,再后面就只亮一盏灯,再往后只亮的一盏灯也要间歇地亮着,到最后一盏矿灯关掉的时候,有人说感觉在井下已经待了一个月了,旁边人说不可能,估计在下面待了两天了吧,一般三天就能打通。 他们已经把带到井下的挎包火烧全部吃完,其实挎包火烧总共也没几个,是有的人下井时多随身带了几个,准备上井不再买饭了,大家全拿了出来分着吃,这是硬撑了一段时间后才拿出来吃的,所以算着可能是过了两天。 “两天的时间地面上应该已经开始排水了吧”,有人说道,“肯定排了不少了,说不定再熬一熬咱底下的水就抽完了。” 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让人敲敲矿车的轨道,可还是听不到回声。 这时有人说,“要不咱一个人讲一个故事吧,至少听着有个人声。” 有人说,“我嘴笨,不会讲故事咋办?” 旁边的人就说,“上了井咱得请吃饭,没讲故事的请讲了故事的吃,这样公平。” 有人不同意,说“就我一个不会讲,那还不得请你三十多个人吃饭。” 旁边就有人说,“谁知道能上多少个上去,说不定你不用请吃饭哩。” 再有旁边的人说,“你胡说,一定会有人请吃饭,你这么说上去就得请吃饭。” 旁边好几个人附和就是就是。 一说到吃饭,这些人又说不能再说吃饭的事了,讲故事也不能讲吃饭的事,不然不算。 孟庆堂站起来说,“讲故事这个办法可以用,同志们每一个人都说说话,相互鼓鼓劲,让咱们感觉一个个人,都安全的。” 他那组一个人说,“那我先讲吧,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啥故事呢,从前有座山……” 他才说到第二茬的时候,这群人又说,“这个不算,这是你小的时候姥娘糊弄你的,这个不能算。” 又有人说,“那我讲一个英雄王成的故事吧,你们听过吗?” 大家都说,“那不是电影嘛,看过看过,不算。” 他又说,“那我讲一下雷锋助人为乐的故事算不算?” 有人说,“那就算吧,虽然咱可能都听过,听一遍就算洗洗耳朵了。” 这人讲完雷锋送老太太回家的故事后,就有人要讲黄继光的故事,讲完黄继光的故事后,又有人讲董存瑞的故事,讲完董存瑞的故事又有人讲邱少云的故事,讲完邱少云的故事又有人讲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再讲完狼牙山五壮士的故事后,就有人说了,“咱怎么都在讲英雄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平时就整天听,在井下学接着听,能不能换个有意思的故事听一听。” 孟庆堂说,“英雄的故事好啊,咱们现在就是要学英雄做英雄,咱们上去了不就是英雄了嘛!” 有人说,“上去后我也不愿意当英雄,能吃三个猪蹄就很不错了。” 旁边的人踹了他一脚,“别说吃!” 大家听了一圈听了十几个故事,除了革命英雄的故事,还有七侠五义的故事,还有人讲了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倒是前一个257掘进工作面的组长吴仁毅,讲的是西厢记的故事,他讲的不是说书常讲的西厢记完整那段的故事,讲的是张生与崔莹莹第一夜私会后发生的细节,他讲张生在灯下如何脱崔莹莹的衣服,崔莹莹开始半推半就,崔莹莹的皮肤如何地滑嫩,像绸子一样,奶子如何地软嫩,像豆腐一样,后面又如何狂浪,一夜之间云雨了三次。 搞得几个年轻工人苦苦哀求,“吴哥,别讲了,俺还是个童蛋子,俺要是这样就没了,这辈子可是亏了。” 吴仁毅说,“上井后赶紧破了。” 孟庆堂训斥道,“吴仁毅,你忒不正经!不教年轻人好的,现在又不是解放前老辈子,上了井,也得找到合适的对象结婚,明媒正娶。” 第3章 窑神的故事 周树海这时打圆场说,”那我给大家伙讲一个关于窑神的故事吧,这个故事你们应该都没听到过。“ “话说,咱刘园这个地方,五百年前,在明朝的时候,就开始开窑凿炭。家住刘园东面二十里地,有一个后生叫田海,他从小就没了爹,一个人在家里养护他娘。十来岁以前,还读了两年书,后来他娘供不了他,他就跟着村里一个叔伯哥去刘园进窑凿炭。半年多,他叔伯哥就给砸死了。” 讲到这里,听他讲故事的工友们开始起哄,“树海!你这是在说什么不吉利的话,别这么讲。” 周树海讲,“好好,不讲不讲,你们别急,再慢慢听我讲。” “有一天,他上了窑觉得家里好像有事,就往家里走去看他娘,离窑离的晚,走到天黑才走了一半路,就在荒郊野外的一个破庙里歇息过夜。他偎在墙根刚要睡着,没想到来了两个人,一个书生带着书僮进京赶考,这两个人场面大的很,带着火镰火把,书僮还带着食盒,伺候着书生把夜饭吃了。那夜饭,别看在荒郊野外,还有酒有肉。“ 说到这里,其他人又起哄不让讲,周树海说,”好好,不讲,反正人家吃的很好。这个田海离开窑的时候,怀里就揣了一块干粮,想着明天一早再吃。那个书生不搭理他,他也没跟书生要吃的。刚又要睡着,又来了一个人,这次是一个老要饭的,穿得破破烂烂,一进来就跟书生要饭吃,书生不给,说你一个穷要饭的,命里就该穷,饿死也是活该。那个要饭的看到庙的另外一头还躺着一个人,又过来给这个田海要饭吃,田海虽然肚子也饿,看到要饭的想起自己的爹,就把怀里的干粮掏出来给了他。要饭的拿了干粮后也不谢一声,三下五除二吃完就卧在一边睡了,田海也就睡了。“ ”这一觉睡得沉,一觉醒来发现要饭的没了,书生也没了,但那个书僮却在外面候着,自己身上穿着的变成绸子做的衣服了,他正奇怪呢,书僮给他上来早饭,说少爷咱吃完饭还得赶路。“ ”这时,田海忽然想起自己是要去京城赶考,昨晚睡了一觉,梦到自己出身在穷人家里,到窑里面挖炭,晚上借宿庙里。他就带着书僮去了京城,一举考上了状元,做了翰林,最后做到内阁大学士,就是宰相的位子。这位田宰相总是记着年轻时赶考的这个梦,经常梦到自己睡在破庙里。“ ”一次,他做钦差大臣外出,一行人官道上走下来,走迷了路,走到了一个破庙,就在庙里歇息,没想到打了个盹醒来时,发现下属全没了,就自己一个人躺在庙里,身上衣服破衣烂衫,旁边躺一个要饭的,对面一个书生带着书僮正在读书,田海又变回那个挖窑的,他使劲地咬了咬嘴唇,感觉到很疼,他搞不清楚哪一个是梦。“ ”这个时候旁边要饭的也醒了,说了一句‘不用咬,都不是真的,你现在活着,这是真的’”。 旁边的孟庆堂说,“你这讲的啥故事,听不明白。这个田海到底是挖窑的还是宰相?” 周树海嘿嘿一笑,“既是挖窑的,又是宰相”。 吴仁毅问,“那他到底是醒的还是睡着?” 周树海讲,“又睡着又醒着。” 一群工友都起哄,说“你这是讲的啥?没意思!讲完都没听出道道来。” 周树海说,“没听出来就没听出来,我也是听我原来一个仁兄弟讲的,那个要饭的,其实是个窑神,他管着这些窑工的命。” 旁边的工友们有的不再讲话,有的就回应说又搞封建迷信,哪有什么窑神,但也有人嘀咕我就见过鬼,别说没有。 周树海讲,“我听说信就有,不信就没有。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信,这次下井出门前,我还在家里拜了窑神才出来。” 井下135工作面在讲故事的时候,井口仍然乱成一锅粥,从黄店矿来的救护队才刚刚地赶到,而这时距游街时魏广忠和齐天亮从车子上摔下来的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三天。 宋延明带着两个人冲下办公楼时,游街的车子正在调头准备往前开,车上摔下了齐天亮和魏广忠,两辆车子停了下来,红卫兵们跳下车正在查看摔下来两个人的情况,前车的纪连忠讲,“看看两人摔坏了没,如果没事就再押上车继续游街。” 冲在前面的刘伟亮喊,“井下透水了! 井下透水了!” 旁边的马绪伦吼道,“慌什么慌,透水了就救呗。” 后面的宋延明也跟了上来气喘吁吁道,“谁来救?谁来指挥?” 纪连忠在学校里上过矿山灾害的课,清楚地知道井下透水意味着什么,这时感觉腿有些发软,全身开始冒冷汗。他想了一下,说“先把几个批斗对象放下来,把牌子先摘下去。” 几个矿领导被放下了车,纪连忠说,“鉴于井下出事了,批斗会暂时中止,你们几个回到岗位上吧。” 几个矿领导相互看了一下,岳恒国说,“小将们,咱这就结束了?” 纪连忠讲,“结束到没结束,只是暂时停止,看情况再接着批斗。” 岳恒国说,“那不行,咱接着游街吧,把批斗进行下去!” 旁边的秦冶钢讲,“其他的先别说,先看看老齐和老魏吧。” 几个人去扶躺在地上的齐天海和魏广忠,秦冶钢看着魏晓亮站在一边,吼道,“魏晓亮!你个龟孙,敢打自己的老子,把自己的老子打晕了!你不看一下你老子活着还是死了?你还算个人吗!” 魏晓亮刚举起手上的棍子,被纪连忠拦住了,“魏广忠的问题本来也不是辛屯的问题,没定性之前还算不上敌我矛盾,对批斗对象也有要人道主义。” 旁边的几个职工扶着两个昏倒在地的人说,“老魏的气息还好,老齐怎么感觉身体有些僵硬。” 秦冶钢说,”小将们,现在能不能先把他俩送到医院去?“ 纪连忠跑到前车请示了一下坐在驾驶室里傅老师回来说,”先派四个革命群众和四个学生,一起把这两人送到医院,其他的批斗对象就地解散,抓革命促生产,赶紧处理井下透水的事故。“ 第4章 继续批斗,还是救人? 岳恒国看着倒地的魏广忠和齐天亮被送走,仍然站在那里讲,“革命小将同志们,你说批斗咱就批斗,你讲解散咱就解散,那你们就是领导,你们是领导现在井下透水了就得你们来管,不能让我们来管,我们现在怎么管?批都批了,斗也斗了,脸都没了,怎么管人!” 纪连忠怒气冲冲,“岳恒国,你这是强词夺理,我们是文革小组,只管文革,我们从来没有管生产的事,现在是生产出了问题,凭什么让文革小组来管!生产上的发生的所有问题,就是你们这些当官的平时思想懈怠,走资本主义道路,搞官僚主义造成的,现在有很多的工人群众们被困在井下,如果继续官僚主义作风,就是与文革作对!就是走资派!” 一群被批斗的矿上领导干部们看着书记不离开,也跟着站在那里跟着怒气冲冲地附和,“现在真的是没法管,虽然文革小组没有武斗咱,但在群众面前被斗成这个样子全矿上游街哪里还有脸管,群众哪里还能听指挥!” 马绪伦看着一群批斗对象声音开始变粗,恼怒地讲,“那就接着游街,再游三趟,不管什么井下透水!谁知道是真是假!” 旁边有人说,“万一是真的这么多革命工人都在井底下,那可不是小事情。” 纪连忠知道井下透水可不是小事情,如果自己和文革小组这些人来指挥救灾,根本就不知道生产上的东南西北,不能把这件事情揽到身上,可这些领导干部却借这个机会撂挑子,明显在将文革小组的军。 他又跑到前车的驾驶室里请示傅老师的意见,傅老师自己在课堂中讲过生产事故,但从来也没碰到过生产事故,现在也感觉很棘手,一时没什么太多主意。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的时候,矿门口奔来了一群女人,跑到车子的后面扑通一下给矿领导们跪了下来,“领导们,赶紧救救俺们当家的!”井下透水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北楼,街上正好也有不少等着看游行的家属,听到井下透水了,今天下了井的工人家属们全部都往矿里跑,还有不少家属往井口那边冲。 纪连忠这时冲回到车后站着的几个矿领导处,“现在文革小组命令你们立刻回到工作岗位指挥救灾,如果再不老老实实地干活,我们会报到中央文革小组!你们不但是官僚主义,还是在犯罪!” 岳恒国问,“那还批不批了嘛?” 纪连忠讲,“只要救灾没有结束,就不会再批斗。” 矿长秦冶钢和其他矿领导们卸了脖子上的牌子去到调度室,一边安排人员通知井下所有的职工升井,一边与矿务局调度室联系,要求把矿务局救护队调过来。 矿务局说先用矿上自己的救护队下去了解情况,局救护队得等上一段时间。秦冶钢问要等多久,矿务局讲那难说。 秦冶钢说,“这边是透水,早下去一会,说不定就能早排完水,救出井下职工。” 矿务局那边讲,“不是不想派,是现在实在派不出去,今天上午黄店矿发生瓦斯爆炸,救护队都赶到那边去了,你们的情况我们都已经了解了,我们会催黄店的救护队,先看看能不能抽出一部分力量到你们这里来,让他们尽快处理完黄店的事情,立马赶到辛屯来!” 秦冶钢讲,“怎么这么巧,黄店也出事了!” 矿务局那边说,“现在领导们都在挨批,哪有人在抓生产和安全,不过两个矿同一天出事确实也是太不巧了。” 秦冶钢问,“能不能向其他矿务局求援?” 矿务局说,“现在已经汇报省局了,你们随时了解情况随时汇报,部里和省局里面可能也会根据情况调动其他的救护队来支援。” 宋延明下楼前已经对井底下了升井通知,秦冶钢问,“现在能不能报出井底下有多少人?” 宋延明说,“大概二百三十到二百五十之间,但确切数字还不清楚,现在已经升井三十六个,还有八十多个在等着升井。” 秦冶钢带着几个人到副井井口处了解情况,从办公楼到井口处全围满了人,大都是下了井工人的家属们,如果看到自己家的出来了嗷地一声扑上去,没有看到自己家的就围在井口周围,看着出来的工人就上去打听。 到了夜里的时候,井下的工人全部已经上来,总共上来了一百二十三个,井底下还有一百多人,从井下上来的工人讲,268回风巷已经全部淹了。 辛屯的救护队刚组建才一年多时间,设备不多,人员也不够,运了一些水泵和抽水管摆放在井口,等着命令下去抽水,秦冶钢讲派六个救护队员下去看看情况,救护队长王大山难为了半天,说,“这些人都是刚招上来没两年,还真没有处理透水的经验。” 秦冶钢讲,“这不就是经验?队员没经验,队长总是有经验吧,队长可以把经验传给队员吧,井下透水,救护队不下去谁下去。” 王大山带了几个年龄大一点的队员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回到地面上,报告268工作面那边的交通巷和回风巷已经没顶,现在看着水面基本静止,在工作面的另外一头有敲击铁轨的的声音,应该是避难的矿工。 井口这里一听还有人活着立刻兴奋起来,纷纷有女人的声音说,“赶紧救赶紧救啊。” 秦冶钢说,“救肯定是要救,关键是怎么个救能最快。”他命令队员把水泵和水管放下去,先开始抽水,当抽水开始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发白,抽了一整个白天的时间,水面也没下去多少,快到当晚的时候,矿务局伍局长才带着几个人及工宣队的人赶了过来,说这是给工宣队请了假,本来不让出来,后面把这边的形势反复说了,又向省局和部里的工宣队请示,到了下午的时候才同意局里面来人,工宣队和局领导一同过来。 第5章 第五次的“差点死” 伍局长来的时候也带来了局医院那边的消息,魏广忠伤势还好,摔断了一条肋骨,现在已经苏醒,齐天亮却因为心脏病,已经在昨天夜里死掉了。 井口的几个矿务局和矿上的领导交换了一下信息,都没再多言语。 秦冶钢问局里面能不能尽快把黄店那边的救护队调过来,伍局长说那边是瓦斯爆炸事故也不小,白书记去了那边,马上把人员调过来的可能性很小。 秦冶钢讲,“他们瓦斯爆炸,水泵不用备太多,能不能把水泵调一些过来?” 伍局长讲,“按理说,那边也要备用防止二次灾害,特殊时期也只能这个样子,让他们只留一台大功率水泵,其它的都调过来。” 他去调度室打了电话,一会回来说估计水泵明天下午才能到。秦冶钢问,“为什么这么晚,今天不能送过来? 伍局长说,”局救护队的一些职工参加工宣队去到其它地方了,他们人手也不够,有两台大功率水泵锁在库里面,管钥匙的人串联去了,就是找到人砸锁,估计也得明天上午才能上车,运到这里最快也要明天中午以后了。“ 秦冶钢讲,”能不能向善国县的部队求援,让他们来一些人支援。“ 伍局长说,”这个可以提一下,但要通过部里面给解放军提要求,可解放军没有井下抢险的经验,现在省局也在跟其它几个矿务局的救护队联系,看明天的时候能不能来到一两支救护队。“ 伍局长来到后的第二天下午,临沂矿务局派出救护队到了,晚上的时候,徐州矿务局的救护队到了,直到第三天的时候,刘园矿务局自己的救护队才从黄店矿转过来。这时整个辛屯矿上聚集了六支救护队,所有能开的水泵都打开抽水,水位开始下降明显。 井底的工人们感觉到水位下降时,已经有人开始吃油纸,这是下井时用来包挎包火烧的纸,吃完扔在巷子里。 那个时候矿灯全部集中在一起,等到有人说受不了赶紧给点光亮的时候才开一下往外照一照,有的人渴的受不了慢慢走到前面喝点巷道里的水,喝了一点说太苦了很难喝,还有人说味道到没觉得如何,就是喝到别人的一口痰,也有人说还不如自己的尿好喝。 故事已经讲了两轮,现在大家已经没力气再讲故事,半天的时间才会有人吭一声,这时耳边传来吱吱嘎嘎,孟庆堂问,”是谁?在干么?“ 没人回音。 他拧亮矿灯,看着好像是一个队上的颜六孩在啃旁边的煤块,孟庆堂也已经没力气再说什么,只是关掉矿灯。 另外一头还有人蟋蟋漱漱地弄出声响,一点点声音在整个巷道里已经变得非常刺耳,他还没开口问,就有人说了,”谁想吃蜡纸?这里还有一点。“ 也有人问,”能吃吗?“ 周树海身边的吴仁毅说,”反正药不死人,肚子里总是能有点东西,也要了一点过去。“ 周树海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他想起了几年前他躺在南滩医院外的沟沟里,全身湿透一动不动地等着最后的时间,他又想起了张大善人,在那个时刻他曾经怀疑过张大善人,后面的这几年证明了张大善人不需要怀疑,现在他躺在这里,仍然想到了张大善人的话,还有结婚回家去给张大善人磕头时对他的嘱咐,张大善人就是神人,他早已坚信了这一点,现在更加相信这一点。 在工作面最外面的一个工人说,”现在水位已经下降了。“ 躺在外面的这些人惊喜得发出轰响,里面的人问外面在响什么,外面传话说水位已经下降,看来外面已经在救咱了,里面的人也跟着再次轰响起来。 但有救总归是想像的有救,现在这些人已经无力走太多路说太多话,轰响完又寂静下来,再过一段时间,巷道里传来敲铁的声音,估计是有人在敲小矿车的车轨,还有力气的人说”是不是上面救咱的人已经到外面了“,有人回了一嘴”那谁能知道是里面的人还是救咱的人“,巷道里重又寂静下来。 很长的一阵子里,巷道里再也没声音,孟庆堂迷迷糊糊睁开眼,从身边抓起一个矿灯,努力地拧开往上面照了一下,灯光已经很暗,这是最后一个能亮的矿灯,这时他听不到有人回应,他心里突然感觉非常揪的慌,努力喊了一声,”还有活着的吧?“ 喊出去以后,陆陆续续有几声回响,他又攒了攒劲,努力地喊道,“同志们要相信矿上,相信党和人民,相信毛主席,毛主席会派人来救咱们的,现在水位已经在下降,很快就能上井了!” 喊完这几句,他没了力气再能够发出声音,又听得巷道里嗯呀了几声,再次迷糊了过去。 周树海也已经迷迷糊糊了很长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是听到了巷道另外一边传来的划水声音,他们已经不知道在井底待了多长时间,他知道这一伙子人有可能得救了,救护队员把他抬到了皮筏上,他问过了多久了,救护队员说离发水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天了,你们是第三个被找到的地方,周树海再次在心底,向西边的张大善人磕头致敬。 周树海这些井下救起的工人被转移到了矿务局医院,休养了五天以后,杨玉霞才被允许过来探望,探望的时候抱着他们家老二过来了。 ”又是个儿子!“,周树海高兴地咧着嘴合不上,说,”咱这是双喜临门啊。“ 来医院采访的煤炭报记者听到被困工人在被困期间生了孩子的消息,过来采访周树海。 记者问周树海,”在井下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家人?“ 周树海说,”想到了!“ 记者问,”有没有想到毛主席?“ 周树海讲,”当然想到了“ 记者问,”想到了什么?“ 周树海讲,”在最困难的时候,我想到了毛主席说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记者说,”树海同志,你回答的太好了,一定要把你写到报道里。“ 临床的吴仁毅也跟着说,”我们在井下的时候,就是不断地背毛主席语录,我带头背,同志们就是靠毛主席语录,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可以这么说,没有毛主席,我们一个都活不下来,毛主席给了我们第二次生命!“ 记者激动地说,”这位同志,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毛主席的好工人,好战士!我也一定把你写到报道里。“ 一个礼拜后,周树海还能躺在病床上看报纸的时候,他看到了关于辛屯抢救的报道,里面专门提到了工人们用毛主席的思想武装自己,以革命的意志力战胜了饥饿和困乏,终于迎得了胜利,还写了他和吴仁毅的名字,提到他在这期间家属还生了孩子,全家双喜临门。 报道中没有提到这次透水事件死亡的人数,他从过来串门的工友口中知道,后面救上来八十多个,三十二人在这次透水事故中死了,包括出事前与他在巷道口分手道别的孙伟彬。 一丝的酸楚刚刚掠过,他突然想起来了周树海,那个在泰山脚下被煎饼撑死的周树海,他提醒自己的命也是捡来的,有田海涛顶着,有神人张大善人的预言,他不是那么容易能被收走的。 在矿务局医院的院子里散步溜跶时,他碰到了魏广忠,几年前把他招到辛屯建井队上的队长也在医院里治疗,魏广忠见到他说,”小周,现在应该叫你周英雄,我现在是狗熊,我回去后还得接受群众们的批斗。“ 周树海看看四周没人,”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嘭嘭嘭“三个响头,“队长,您可是我的恩人,不管别人怎么斗你,您永远是我的恩人,秋兰姨也是我的恩人,您永远是我的队长!” 第1章 革命到了黄杨村 辛屯井下透水后,魏晓亮不住辛屯,跟着辛屯的工宣队跑到西面的黄杨村破四旧。 在纪连忠看来,辛屯的井下透水发生的太不是时候,真的如一场大水,把辛屯如火如荼的革命形势泼到熄灭,已经打倒的官老爷们重新掌权,这是他刚进到辛屯时无法预料的。 刘园矿务局的工宣队把电报打回到首都矿院,但学校里也没给出什么明确的回复,只是指示革命群众的生命一定要全力抢救,生产要尽快恢复,革命宣传也不能放松,可以就地发现机会创造机会。 纪连忠讲要不就暂时调回到刘园矿务局,跟着傅老师一起继续深挖刘园的革命工作,傅老师说还是要留在辛屯,一是要看住这些矿领导们,他们并不是实际掌权,只是因为出现了特殊情况暂时让他们指挥救险工作,这是宣传队一时无法承担的。 纪连忠说,“这是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权,真的等到我们掌权了,一样可以指挥救险,我们在学校里已经上过抢险的知识。” 他与宣传队的战友们又开会讨论当前的形势,马绪伦主张大水已经发完了,可以重新再搞一次批斗,一边抢救一边批斗。 纪连忠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工人虽然都上来了,但井下复工还需要一段时间,主张趁着这段时间可以在南滩公社的大队中继续进行宣传鼓动,他们既然来自于首都,除了要把文化大革命的战火烧到矿山,更要烧到农村,这样的革命才是卓有成效的。中国革命本来就是从农村包围城市,就要像中国革命一样,把农村的广大农民群众发动起来,改造农民们的思想,改造农民们的行动。 马绪伦讲这次文化大革命还是要革当权派的命,农村的工作有其他人来做,我们的重点就是辛屯矿。 俩人再一次争执不下,最后说暂时干脆分成两个小组,纪连忠带着一个小组到南滩的各个大队,马绪伦带一个小组留在了辛屯看住当权派。 魏晓亮就是这样子跟着纪连忠进了黄杨村,他回到家里,家里所有人都不理他,就是自己的亲弟弟魏晓辉都不跟他说话,邱莉萍在矿务局医院照看魏广忠,邱莉萍母亲去年去世了,大姑魏广秀又回到辛屯帮忙做个饭,照看一下最小的小弟魏晓东,但大姑父也进到矿上,他们家有自己的住处,她也不是每天都来。 有些时候忙不过来,几个孩子拿着饭票到食堂里吃,几个弟弟妹妹都离魏晓亮远远地,不在一张饭桌上,魏晓亮不在意些弟弟妹妹们与他的距离,他觉得他的弟弟妹妹们都受到魏广忠这个当权派的影响,思想觉悟太低,根本不了解当前的革命形势。 黄杨大队是辛屯矿附近较大的一个村子,有一千多户,村上现在有不少人都在辛屯矿上干,纪连忠从矿工那里知道黄杨大队虽然也闹过造反,造反的是民兵队长孔令仁,但没有鼓动成,整个大队的权力仍然在大队书记黄连保那里,因此选定黄杨村去搞宣传。 纪连忠在大队办公室里向大队书记黄连保介绍来意后,黄连保有些困惑地说早一些时间大队领导们都被批斗过,上个月南滩中学的宣传队已经来过,斗了几个摘帽地主和富农,前两天善国一中也来过一伙子人,问纪连忠又代表着哪里的宣传队。 魏晓亮讲,”我们的宣传队来自于首都北京,纪同志是从北京来的大学生,见过毛主席,听过中央文革小组领导们的现场报告,哪里是南滩公社那些农民们能比的。“ 讲到这里,纪连忠打断他说,”不要看不起农村出身的同志,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大学生。“ 魏晓亮就改口说,”南滩公社的红小将们虽然有热情,但对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理解还是要差很多,这一次纪同志就是要把中央文革小组的精神亲自送到黄杨村里来。“ 黄连保是个复员军人,听到这次的宣传队里有北京来的同志,立马说,”那我们就再把这些人揪出来批斗一次!“ 纪连忠讲,”批斗先不着急,咱们山东是封建遗老孔老二的老家,封建思想遗毒极为深重,辛屯是工矿企业,官僚多封建少,农村里官僚少封建多,我们这一次要在黄杨村深挖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全面覆盖全面挖透,我们要团结起来,要把黄杨大队开展成为全国破四旧工作的模范大队,树立起文化大革命中山东农村战线的一面新旗帜!这样黄书记也可以成为模范,以后能去北京向党中央汇报经验,也能见到毛主席!“ 周树海在井下讲故事的时候,杨玉霞的第二个儿子又生在了黄杨村,原本两口子这次不再准备麻烦娘家人,就在矿医务所生,生了以后把田二婶接过来伺候月子,等到周岁以后再让田二婶回老家。 井下刚透水时,杨玉霞还没生,天天跑井口守着,就让大姐把采煤接回了黄杨村姥姥家,每天跑井口累着了,在井口守着的第五天时间,她感觉肚子里有动静,众人赶紧把她送回了黄杨村,这次又是她娘给她接生的,比原估摸的时间早了将近一个月。 杨玉霞的娘叫黄保芹,祖上都是黄杨村,是南滩黄杨附近远近出名的接生婆。黄保芹接生的第一个孩子是杨玉霞大姐,其实不能说接生,是自己生孩子。 她生杨玉霞大姐的那天她婆婆突然生了急症,她那时算着离生产还有一个月时间,自己不当紧,当家的杨老三就送娘去了善国县城里教会开的医院,自己一个人在家,前面一忙活,动了胎气,送走了婆婆不久发觉自己的羊水也破了,她硬是不慌不忙自己烧了开水,生了出来自己剪掉脐带,挨门的大嫂来串门时才发现弟媳已经生了。 杨玉霞她爹从善国县城奔回家时,就看到老婆倚在床上,闺女包裹地好好的,在她身旁睡着,村里人听说后都为此咂舌。 她往后再跟着村里已经年老的接生婆接生了几次,后面村里谁家再生孩子就请她过来,遇到横生、倒产等难产的情况时,她一般也能够从容处置,二十多年下来黄杨村里竟有一半以上新生的孩子都是经过她的手上接生。 她接生从不要钱,谁家请她约好大概日期,她就不再出门,接生完生孩子的家里就送一些麦子、玉米棒子、布料、鸡蛋、猪肉什么的,种类数量不限,她从不计较,家里觉得礼比较重就会找机会还一些回去。 前些年,政府推广新法接生,让全县的接生婆都到县城里接受培训,她也跟着去了,回来后还乐呵呵地领了一个卫生箱回来,不过这些年一些媳妇生孩子就到南滩的卫生院里,附近村里再由她接生的孩子越来越少,周树海的老大采煤是她接生的,原本周树海想着老二不再由丈母娘接生,送到辛屯医务所生,就在北楼坐月子,没想到碰到井下透水,还是在黄杨村生的孩子。 第2章 接生婆是四旧 纪连忠讲的话黄保芹听不明白,就悄悄地问旁边的陈二嫂,”上面的四眼在讲啥?“ 陈二嫂也听不明白,就问身边的杨益谦,杨益谦没好气地说“要打倒孔圣人。” 陈二嫂耳朵背,问”打倒谁?要打倒村东的孔令仁?他就一个愣头青,天天瞎咋呼,要打倒这个,要打倒那个!“ 杨益谦讲“你胡啰啰啥,是要打倒孔圣人”。 说到这里,坐在旁边的杨老六听到了他们几个在下面说话,突然站起来说,”俺揭发!俺揭发杨益谦,他刚才把上面首长讲的孔老二说成孔圣人,明明白白就是顶风作案,与中央对着干。“ 纪连忠连称好好,说“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是有效果的吧,这个杨益谦在解放前就在黄杨村开私塾,传播腐朽的封建学说,搞三纲五常那一套,从思想上毒害乡里乡亲,所以才叫过来学习教育。” 杨老六说,“首长同志,俺的思想觉悟跟上形势了吧,可以走了吧?屋里的炉子上还烧着水哩。” 纪连忠问,“你叫什么?” 杨老六说,“俺叫杨智谦。” 纪连忠说,“你就是杨智谦,你在五九年以前是干什么的?” 杨老六回答,“俺是贫农。” 纪连忠说,“五九年以前,你在南滩这边走村串巷给人拆字算命吧?你大搞封建迷信,还不是旧文化?” 旁边的孙三接上话,“杨老六,你算一算今天会不会游你的街?” 杨老六干笑两声,“那都是解放前没饭吃才搞那个,混口饭吃,这不都搞人民公社了,有些年子不搞这个了嘛。” 纪连忠说,“是真不搞了还是假不搞了,我们收到检举揭发,你私下里仍然偷偷给上门的乡亲算命,有没有这事?” 杨老六噎了半天,嚅嗫道,“俺两个儿子也大了......这得给他们偷偷攒点钱,以后盖房子用。” 屋子里的人哄笑。 纪连忠说,“杨智谦坐下来,能够安心地待在屋子里开会学习吧。”,接着又继续他的讲话。 黄保芹看着杨老六在场上唱了一出戏,大概明白了今天学习的意思,叫来开会的应该都是大队上的落后分子,她也算是一个落后分子。 纪连忠讲完话后,魏晓亮又念了一大段文章,会开了有两个来钟头。最后黄连保说,“现在会议结束了,大家先别离开,听着喊名字,外面喊一个名字就出去一个。” 就听着孙三在门口喊道,“杨益谦!”杨益谦喊了一声“到”,出到门口。 接着是杨老六杨智谦,一个个都出去了,剩到最后就留了黄保芹一个人,她看着台上坐着几个领导,心里有些慌慌,问到,“二连子兄弟,俺是不是可以走了?” 黄连保跟黄保芹是没有出五伏的姐弟,说,“姐来,可以出去了,不过先不能回家,要跟着游街,游完街再回家。” 说到这里孙三在门口喊出黄保芹的名字,黄保芹出门一看,孙三举着一个写着字的牌牌正等在那里,前面出去的那些人每人胸前挂着个牌牌,黄保芹问,“三孩,这上面写着啥?” 孙三说,“杨大娘,这上面写着“接生婆”。” 黄保芹问,“那他们都写的啥?” 孙三回答讲,“他们挂的有臭书匠、算命先生、说书人、扎纸人、神婆、和尚、道士还有一个宫女。” 黄保芹看到村南头的梁大娘,知道宫女指的是她,她在年轻的时候去过长春,解放前回来逢人便讲自己年轻时进了满洲国的宫里面,伺候过宣统,这些年不太再提这事。 黄保芹问三孩,“俺一个接生婆,本来就是给人家帮忙,俺还接生过你哥家俩孩子,是你把俺叫的过去,收过你家的钱没有?” 孙三说,“杨大娘没收过俺家的钱。” 黄保芹讲,“那为啥把俺跟他们放一起!俺是劳动人民,是贫农是无产阶级,为嘛要批斗俺呢。” 孙三讲,“三大娘,这次是破四旧,所有的旧习惯旧风俗都得破,跟收钱不收钱没关系。” 黄保芹说,“接生跟四旧有啥关系,难道你们都不要生孩子了!” 孙三讲,“你原来的是旧风俗旧习惯接生,现在不是有新方法了。” 黄保芹讲,“俺也学过新方法,俺还领过卫生箱回家,凭啥就说俺这个过时了呢!” 第3章 游街碰到仇家 两人在门口嘈嘈,其他的人听着有些烦了,说“杨大娘咱就赶紧去游街吧,游完就回家没事了。 屋里的几个人都从队部里走了出来,黄连保压着嗓子说“姐,咱借一步说话”,就把黄保芹拉到了一边。 黄保芹恼怒黄连保把自己放到落后分子里,说”二连子,你姐对你也不差,你为啥要批斗俺呢!“ 黄连保尴尬地笑了两声,压低声音说,”一个是他们一定要凑二十个人批斗,说没二十个人不行,这也是翻来找去的才找了这些人。再说,我跟他们说过了,咱黄杨就搞这么一次破四旧,不能再搞下一回,他们说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就是不算个事,就到村里面转一圈,算二姐给兄弟一个面子好不好。“ 黄保芹讲,”你当官的咋说俺不管,俺又不是坏人,为啥要斗俺?!“ 黄连保凑到耳朵旁,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着,“要是他们扶的那个孔令仁上了台,那会怎么样?姐要想一想”。 黄保芹听着一愣,还没回过神来,队伍那边催促起来,”你们俩在那嘀咕啥,咱们该走了!“ 黄连保大声地喊道,”我这不在做群众的思想工作嘛,虽然是旧风俗旧习惯但终究是内部矛盾内部矛盾。“ 一连大声说着,一边把黄保芹推到了队伍里。 队伍前的孙三开始敲起锣来,“老少爷们们,大娘大婶大姨们!” “停!”刚喊了这几句,就被纪连忠喊了回来,”你这是喊的啥,讲着破四旧,还喊着旧时的称呼,这是从思想上行为上没转过来!还留在老观念里!“ 孙三连声讲着是自己的不是,改口喊道“黄杨大队的革命群众们!”一路人就此出了大队部的院子。 黄保芹回到家里已经黑天了,她也不做饭,一进门就躺上了里屋的床上。原来她只是站在街上看别人游街,没想到这次自己也游了街,还是跟着一帮子道士和尚算命的一起。 她讲给家里人听,家里人说算了算了,不就是在村里游个街,现在谁没游过。黄保芹说,”脖子上还挂着个牌牌,牌牌上的麻绳忒细了,勒得脖子生疼生疼。“ 杨玉霞他爹说,”俺给你揉一下,揉完了你做饭吧。“ 杨玉霞他爹揉了几下说,”揉好了,你做饭吧。“ 黄保芹讲,”不做了,今天不吃了,想想还生气,吃不下去。“ 黄保芹恼怒黄连保把她拉到破四旧学习班,不但上学习班还搞游街,黄连保四个孩子都是找的她接生的,黄连保跟她媳妇见了她都是二姐长二姐短的,到了关键当口先把二姐给卖出去了。 黄保芹更恼的是她们游街走到村子中间的大槐树跟前时,看到村里裁缝黄四娘站在那里斜楞着眼看着游街的队伍,还在那里妖妖道道喊“哎哟!这破四旧破的好,把道士尼姑还有臭接生婆全都给铲掉,在咱黄杨村一个都不能留!” 黄保芹知道黄四娘在那叫唤是冲着她来的,她走到黄四娘跟前的时候,冲着路边狠狠地呸了一声,黄四娘马上往她这里扑过来,嘴里喊着”臭接生婆要造反了!“ 被后面的黄连保推到一边,”闹什么闹,这个是破四旧!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只能动口不能动手!“ 黄保芹和黄四娘的仇结下有二十多年,黄四娘本来姓杨,是从西边大杨庄嫁过来的,如果从杨家这边数,黄四娘的辈分比杨玉霞她爹矮两辈,得叫她奶奶,如果从黄家这边数,黄四娘的男人叫黄保忠又跟黄保芹是一个辈份,而且黄保忠跟黄保芹刚出五伏还比较近,黄四娘刚到黄杨村的时候就叫黄保芹二姐。 她生的第一个孩子是黄保芹接生的,那是黄保芹刚开始帮人接生的第三个孩子,还需要老接生娘刘二婶站在一旁指点着,那两年,两家虽然一个在村子的头上一个在村子中间黄四娘经常到黄保芹家来串门,黄保芹也经常到黄四娘家去串门。 黄四娘生了大孩子后开始学着缝衣裳,那时候村里不少女人都会缝衣裳,缝件衣裳不算个事,可大多数女人就只会自己剪了样子针引手缝,黄四娘却到善国县里学会了用洋机子缝衣裳。 黄四娘在上海的大哥给黄四娘带回了一台洋机子在黄杨村里缝衣裳,这可是那时候整个南滩乡的第一台洋机子,许多女人都跑过来看新鲜,咂咂惊叹着黄四娘脚下飞快地踩着,一会儿就出来一件衣裳的模样,衣裳的针脚还密实整齐。后面附近村子里许多家都把衣裳拿到黄四娘家来做,黄四娘从此操起了裁缝的行当。 鬼子扫荡完的一个晌午后,黄保芹到黄四娘家串门顺便让她补两件衣裳,家里的门是开着的可里间屋的门却反锁着,黄保芹想着黄四娘可能在午睡,使劲地拍了几下门没有拍开,等了一会离开了。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里屋的门打开了,黄四娘说着同”二姐进来吧,刚才在忙着修机子呢。“ 黄保芹进了里屋见到一个不认识的汉子在屋里正在捣鼓着洋机子,地上摆了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黄四娘说”这是从善国县城里请来修洋机子的师傅,洋机子前两天坏了,刚才师傅刚到正在修理,你的衣裳得等一会才能补。“ 黄保芹讲,”你的屋门怎么挂上了?“ 黄四娘说,”没有啊,屋门就是带上了。“ 黄保芹在屋里闲扯了几嘴,把衣裳留下来回自家屋去了。 这事过了段时间黄保芹就忘了,半年多以后黄保芹在村子里开始听说到一些黄四娘的风言风语,说黄四娘在外面有相好的,黄保忠被戴了绿帽子,后来传的越来越多,黄保芹注意到黄四娘再也不来家里串门了,开始时黄保芹还去黄四娘家补个衣裳,渐渐感觉到黄四娘对她爱理不搭,没了往常的好脸,她也就慢慢不再去黄四娘家了。 第4章 吃饭的碗,也是四旧 过了一年,黄四娘家生二孩儿,黄保芹街上看着黄四娘挺着大肚子杠杠地从身边走过去,脖子一扭,也不搭腔。 后面听着别人讲黄四娘约了小李庄的李大婶过来给她接生,说黄保芹接生不好,使劲拽小孩子不是拽个瘸子,就是拉扯成个歪脖子,经过黄保芹手里的孩子都有毛病。 黄保芹听到黄四娘在背后编排她,就要跑到黄四娘家论理,被杨玉霞他爹给拦住了,讲保忠是个窝囊货,四娘就是个扯老婆舌头的,就让她扯呗,扯多了大家伙也就明白了,你跟她嘈嘈能嘈嘈个明白? 黄保芹就压住了心里头的火。 可没想到一天的夜里,黄保忠突然来敲门,”二姐,你赶紧过来帮帮忙,四娘生孩子快不行了。“ 黄保芹说,”不是听说李婶去你那里了?我怎么能再去。“ 黄保忠讲,”李婶突然发病昨天躺下了,来不了,打发她闺女过来的,她闺女就没练过几次手,到现在还在屋里头,有些麻抓了。“ 黄保芹听到这里,说”那赶紧过去吧。“ 到了一看,原来黄四娘可能前些日子有些着上火,碰到了横生的情况,李婶闺女没经历过不知该怎么办了,黄保芹一边喊着,”妹子先不急,在床上仰躺着“,一边在热水里把手烫温从底处伸进去,慢慢把孩子捋正头冲外,又用中指把孩子肩膀的脐带理顺,扶着四娘喝下她随身带的催产汤,过了半个小时后,孩子也就开始生产,是个女孩儿。 黄保忠千恩万谢把黄保芹送回家,过了两天补送了礼来,满月时黄保忠专门上门请三姐喝满月酒,四娘也是再三感谢,说”这一年多没太走动,有些生份了,以后还得多走动走动。“ 黄保芹想着,这个结算是解开了。 可是过了半年后,这个女孩儿却得了风寒死了,村子里又传黄保芹在接生四娘这个闺女的时候,不该让她在娘胎里面待的时间这么长,所以生出来了以后,身体就不好。 从这以后,黄四娘再也没上黄保芹的门,黄保芹也从不再上黄保忠家的门,黄四娘后面再生孩子也从不找黄保芹接生。 刚解放时,两家喝喜酒碰到了一起,主人家一定会把两家分开,开始的时候黄保忠还端着酒过来敬一杯,几次被四娘吆喝了回去,再见到时也只是干笑两声低低头。 前几年炼钢铁的时候,黄四娘家的洋机子差点被收了去炼铁,黄四娘抱着洋机子死活不让搬走,黄连保倒是发话说,好好的东西也不能拿去炼铁,还是充公算到队上,黄四娘成为队上的裁缝,这样正好避开了跟黄保芹在一个小队。 黄保芹想不明白,为什么黄四娘作为一个在村里踩洋机子挣乡亲的钱,满处都是风言风语的骚货,不被批斗?她一个接生了那么多小孩,被附近十里八乡相熟的乡亲称呼为送子观音的大善人却被批斗。 杨玉霞看着娘躺在床上生气,从窖子里掏了几块地瓜煮了,全家人就着老咸菜吃了顿饭,几个人在吃地瓜的时候黄保芹躺在床上仍不起来。 在杨玉霞看来,周树海能活着上来就是家里天大的喜事,娘被批斗不算个事,她站在屋门口也观看了,被批斗的除了算命神婆外,都算是村里的老实人。不过,这些年,老实人也常被斗。 大家伙快吃完的时候,黄保芹才又叹了一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杨老三赶紧递上一块地瓜,黄保芹咬了两口又放在桌子上,说吃不动,又说”还有那个孔令仁,他也着人恨,给我挂的牌子沉着哩,还比别人的多了一块砖。“ 第二天一吃完早饭,呯呯呯地就有人敲门,杨玉霞开门一看是辛屯矿的魏晓亮带着几个辛屯学校的红卫兵,杨玉霞因为周树海跟魏家熟,也认识魏晓亮,她知道魏晓亮现在在家里没人待见,在辛屯待不了,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不是说昨天批斗完了我娘,就不再批斗了吗?“ 魏晓亮说,”今天不是来搞批斗的,是要把家里的四旧都给清理出来,烧掉!“ 杨玉霞还没说话,身后的黄保芹开腔说,”俺们家三代贫农,有什么四旧的东西!“ 魏晓亮从门外探着身子进来,指着墙上贴着的年画,”你说家里没有四旧,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你们家里挂的这个画是观音菩萨,这不是四旧是啥!“ 杨玉霞和黄保芹还没吭声,魏晓亮身后面站着的一个毛孩子一下子冲上去,一把把年画撕了下来。 魏晓亮说,”你们再检查检查,看看家里头还有什么属于四旧的东西,“ 几个红卫兵里屋外屋翻腾了一下,找到一个香炉和四个大碗,碗面画的是古时候的小人,魏晓亮讲”杨大娘,你看看这个香炉,这些碗,上面画的都是些什么?!还说自己家里没四旧!这些个不算,哪些算?!” 黄保芹说,“谁家没个香炉,没个碗?” 魏晓亮讲,“吃饭的碗当然不能说都是四旧,可这上面画的这些个小人,你看看,都是丫环侍候地主和当官的,这都是封建思想,咱劳动人民要用大白碗,你看看,家里的不白碗,我们就没动!我这也是看着树海哥的面子,没给你们来硬的,这些东西宣传队就收走了,我们也不会把这些东西密了,下午两点的时候,你们家里人可以来村子中间的大槐树跟前,村里所有的四旧都会一起烧掉。“ 下午吃过午饭,村里的大喇叭就在广播,要社员们到村子中间的大槐树前来开会,杨玉霞和她爹都劝黄保芹不要去看烧四旧,就在家里看孩子,黄保芹说,”那不行!一定要去看,看看这些龟孙子怎么糟贱东西,糟贱完人再糟贱东西,这帮龟孙真不是东西,他们要是不糟贱,俺来糟贱。“ 杨玉霞没办法,让她弟弟陪着她娘去。 第5章 还有没有四旧? 黄杨大队大槐树前面的场地上,挤满了大队上的人。 大槐树底下,站着纪连忠、魏晓亮、孙三等七八个从辛屯来的宣传队,黄连保几个大队的干部在另外一边站成了一排。 宣传队员们在前面的桌子前坐下后,纪连忠拿着话筒开始喊话。 黄杨大队的革命群众们,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到了轰轰烈烈的高潮,党中央号召我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要坚决地破除四旧,只有破除旧思想旧习惯旧文化旧风俗才是真正的文化大革命,才能从思想上行为上蜕变为真正的社会主义无产阶级一分子。 我们虽然解放了十几年,进入到社会主义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但是我们许多人民群众在思想上文化上风俗上习惯上仍然停留在旧社会,我们要大破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要改革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我们要扫除一切害人虫,搬掉一切绊脚石。黄杨大队地处善国县西面,离中国两千多年封建阶级最大的代言人鼓吹者----孔老二的老家曲阜只有不到两百里路,自古就是封建思想文化风俗习惯盛行的地方。 我们这次进到黄杨大队破四旧,果然发现了许多封建文化留存的痕迹,比如说,昨天我们批斗的教书匠杨益谦,他教的是什么书呢?他教的是封建思想那一套东西,什么三纲五常、君臣父子这些文化糟粕,现在咱们都是在搞社会主义了,那一套封建理论还行不行了呢,肯定不行了! 再比如说,今天咱们宣传队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清理,竟然还有几家里面没有贴毛主席的像,家里贴的什么像呢?有的贴观音菩萨的像还有的贴玉皇大帝的像还有太上老君的像,这就是大搞封建迷信,就是反动分子。 咱不清理不知道,一清理吓一跳,原来咱们黄杨村许多的群众们竟然私底下还搞这一套。有的家里有金戒指金项链,现在都给收回来了。还有的家里发现了许多解放前的反动书籍,像什么四书五经七侠五义隋唐演义的可翻出了不少,有的家里还藏着金瓶梅,这是什么书?这是反动淫书是黄色书籍。 还有的家里搜出家谱,家谱是什么东西?家谱是记录你爹是谁你爷是谁你老爷爷是谁再往上一直到几千前年的祖宗是谁,这是封建文化的典型表现,咱们共产主义者一不信神二不信祖宗,咱要打破一切束缚在思想上的枷锁,这次宣传队要表扬一下黄杨大队的支书黄连保同志,黄连保作为退伍的干部,能够从思想上主动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及时跟上形势的发展,在宣传组一进入黄杨大队后,就主动上交出家里保留的黄氏家谱,为我们的破四旧工作带了个好头…… 黄保芹和儿子站在场子的边上远远地看着,宣传队员们在场子中间堆了一大堆书,几个穿绿军装的红卫兵点燃了这堆书,烧完书以后又拿着铁锤砸碎了一堆没收的物件。 砸完东西,纪连忠向场边上的人问道,”现在咱大队上的封建都破除了吧?“ 黄连保和旁边的大队干部说,”破除了,破除了,全部都破除了!“ 纪连忠讲,”没全部都破除!“ 众人面面相觑,纪连忠看着大家都没反应,大声问,“村子里能看见的好像暂时都算破除了,村子外面的呢?” 众人仍然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场地上嗡嗡嗡地响着各自的议论声,过了一会儿,孙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黄翰林的坟头!黄翰林的坟头还在,咱得把它给扒了!” 孙三一嗓子让整个场地里立刻安静下来鸦雀无声,无人再应。 黄翰林名叫黄东田,是一百年多前黄杨村出的一位清代名臣,他们家几百年来世世代代居住在黄杨村,耕读传家。 黄东田自幼禀赋过人,虽家境贫困,父死后仍以“虽饥寒毋废学”遗训而苦学不辍,到三十六岁时中举但没有资费能够进京参加会试,受刘园县朋友资助在第二年赴京赶考一举中得进士,与曾国藩同科入仕并交好,入翰林院授检讨,因此被称为黄翰林,不多久就进入到上书房作为皇子们的老师。 善国县人一直流传黄翰林担任皇子老师之时的轶闻,内宫的规矩,皇子们读书由其他年龄相仿的阿哥贝勒伴读,皇子们顽劣调皮犯错时,由老师抓起戒尺将犯错的皇子和伴读贝勒叫到眼前,一面大声训诫皇子一面抽打伴读贝勒的手掌,皇子和贝勒同时大声认错,但黄翰林当皇子老师时却是真打皇子的手掌,因此皇子们最害怕上黄翰林的课。 有一次一位皇子顽皮,黄翰林斥责时却一转身跑出上书房往后宫母亲处跑去躲避责罚,黄翰林身后追到其母亲所居宫门外,下跪不起,贵妃遣宫女出来求情仍然不允,双方僵持近一个时辰,恰逢皇帝经过,贵妃禀告事情原委,皇帝一言不发进入贵妃内宫将皇子领出交由黄翰林处置,翰林仍当皇帝与贵妃面前诫责皇子。 此皇子长大后渐明事理,对翰林极为尊重,翰林亦就此皇子排序为其筹划。当时,与其争储的另一皇子为其皇弟,文才武略更胜一筹,皇帝更喜此皇弟,但因长幼排序颇为踌躇。 春日围猎之时,皇弟表现最为出色,几乎箭无虚发,皇兄却一箭不放。 皇帝问其原因,此皇子按翰林所授说“时方春,鸟兽孳育,不忍伤生以干天和,且不欲以弓马一日之长与诸弟争高低。” 皇帝因此属意此皇子。 后此皇子果真登基为帝,感念黄翰林的孜孜教诲,亦知翰林为官清廉家中甚贫,将其派至扬州担任盐政司,官职不高,实乃肥缺一职,未料翰林上任后将所有盐商叫至司衙,严加训诫后并严行监管之责未有任何舞弊行径。 未过一年,太平军起事攻近扬州,皇帝知扬州城将破而火速调其离扬北上,谕旨急报至扬州时城已经近围,翰林接旨后两相为难,要么抗旨不遵而违背忠君,要么弃城丢下满城百姓而违背仁义,两相权衡,与夫人北拜后自缢,皇帝听闻消息传来为之落泪,下令厚葬谥号文直。 第6章 扒了翰林的坟,仍没破完四旧 黄翰林不但在黄杨村,就是在整个善国县都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 善国一带是殷商始祖的发源地,三千年多来出过不少影响整个中国的大人物,但大多是两千多年前的角色事迹,虽然影响深远但却身影模糊,近三百来年名气最大的人物里黄东田可算上一个,清史稿里可以找到对他的记载。前几年人民公社平坟时,不是没有人想过湖边高地上的那座翰林墓,公社议了再议,就没再动这一块的主意,现在孙三再次旧事重提,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槐树下的纪连忠和黄连保的身上。 纪连忠说,”我来黄杨村以前,也听别人说起黄翰林的故事了,黄书记是咋想的他的坟?“ 黄连保讲,”这事在几年前也议过,不是说我们没考虑过扒他的坟,后面被公社给否了,现在的形势不一样了,全凭宣传小组来定。“ 纪连忠说,”如果让宣传小组来定,那这事咱现在就定下来,扒!黄东田本来是一个贫农,出身无产阶级,却被富贵权力所吸引,通过腐朽的封建科举制度,投身于封建阶级最大的头子满清皇帝,成了无产阶级的叛徒,还做皇帝的老师,这种人是封建阶级最典型的代表,难道还不是打倒对象?!他的坟墓不扒,就代表封建余孽永远残留在黄杨村,不,整个善国县的大地上,整个刘园市,整个山东,整个中国,随时都有复辟的可能性!所以一定要扒!” 话音一落,他身边的人和周边的年轻人都跟着响应。 嘈杂过后,一个老头拄着拐棍颤巍巍走上前道,”今天你们扒黄翰林的坟,赶明天你们不得去扒孔仲尼的坟!”,是原来教书的杨益谦。 孙三回应,“孔仲尼是哪个?该扒就得扒!” 纪连忠讲,“孔仲尼就是孔老二,杨益谦是臭书匠,现在不敢把孔老二叫做圣人了,改叫仲尼,可见封建思想多少沉重!要我说,孔老二的坟该扒就扒!他的坟我定不了,中央定,要扒的话我参与!孔令仁,你是孔老二的后人,你说能不能扒?” 民兵队长孔令仁大声说,“当然能扒!孔老二虽然是我祖宗,但现在文化革命破除封建,思想上和行为上都要革命,我不认这个祖宗了,扒!” 纪连忠讲,“既然大家一致同意扒掉黄翰林的坟,革命小将们!跟我走,咱们出去到湖边扒掉黄翰林的坟!”,便带着一伙子年轻人离开场地。 黄连保和几个大队领导相互看了看,交头接耳说了一会,也回到大队部里拿了工具往翰林的坟地跑去。 社员们看着宣传队和大队领导们都出了村子,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也跟着去了,留下来一群人等了一会,没见人回来就有人离去,一刻钟下来,渐渐都散去。 黄保芹和儿子回到家里,给他爹讲黄翰林的坟地给扒掉了,他爹想着自己打小在坟旁边掏麻雀、粘知了鬼,摇摇头叹了一口气没再出声。 再过一天的早上,家里人起床准备上工,村子里的大喇叭又开始广播,要社员们不去地头,而是到大槐树前集合开会。 杨玉霞留在家里,爹娘两人又到了村子中间大槐树前,看到工宣队的一伙子人站在槐树底下,等到人拢了个差不多,纪连忠又开讲了,“昨天在社员们的共同努力下,咱们黄杨大队的破四旧工作又到了一个新阶段,终于把封建阶级在善国县的代表黄东田的坟给扒了,会后社员们要排队参观一下,今天咱的大会主要说的不是这个事!咱还是说说封建遗毒在黄杨村里还有没有,还存不存在?” 远处有人说,“家里的年画都扯了,黄翰林的坟都给扒了,哪还有什么封建遗毒!” 纪连忠讲,“这位同志讲的似乎不错,但是在宣传队看来黄杨村还有很多的封建遗毒存在,有些封建遗毒表现在物件上,可还有许多更深的封建遗毒表现在思想行为和风俗习惯上,这方面,要不让魏晓亮同志上来说一下。” 魏晓亮走到前面清了清嗓子,讲,“昨天,我们一起去扒黄东田坟的时候,大家一起在那扒,大队的何进伦喊了一声黄连保书记‘四哥’,咱们村里的人都知道黄连保在他家是老二,那怎么会被叫四哥呢,一问原来他们是仁兄弟,现在让黄连保和何进伦上台,问一下你们俩是不是仁兄弟?” 两个人上到前面,回应讲是。 魏晓亮说,“那你俩讲讲这个仁兄弟是怎么拜的。” 何进伦看了一下黄连保,黄连保看了一下何进伦,何进伦说,“四哥你先讲”,黄连保讲“别叫我四哥,何进伦你先讲。” 何进伦一下被噎在那里,想了一会说,“这事得有个十来年了,四哥,不,黄连保书记,刚从复员回来在大队上,那个时候还叫村上,做民兵队队长,我看着他以后有发展,大队的社员们都知道我家是外来户,经常受欺负,我就找了杨修广,他跟黄书记从小的关系好,提了一下,就拉着几个人拜了仁兄弟。” 魏晓亮讲黄连保你说一下是怎么回事,黄连保说,“杨修广跟我提这事的时候,我也犹豫了一下,问我爹的意见时,他说要干事情得抱团,虽然我政治上过硬,但总得有些群众队伍招呼起来有人响应,再说这几个人也不都是黄杨村的,还有公社里的刘秋海几个人,当时脑子一糊涂,就拜了仁兄弟。” 魏晓亮说,“群众们!看到了吗,虽然身为无产阶级,黄连保还是大队上的干部,但他们满脑子里装的都是封建旧思想,搞小团伙,拉帮结派,你们用仁兄弟这个小团伙都干了啥?” 黄连保说,“也没干啥,原来就是过年的时候喝顿酒,这些年队上穷,酒也不是年年喝。” 旁边有人道,“还说你们没干啥!刘立钢怎么当上小队长?刘立钢跟你是不是仁兄弟?” 魏晓亮问,“刘立钢来了吗?来了就上来!” 过了一会儿,刘立钢慢慢挤到前面。 第7章 仁兄弟扇脸,老和尚吃肉 魏晓亮问,“刘立钢,你跟他们是不是仁兄弟一伙子的?” 刘立钢点了点头。 魏晓亮讲,“说出来别!光点头。” 刘立钢应承了一声说,“是。” 魏晓亮讲,“声音太小了,大声喊出来!” 刘立钢扯着嗓子喊道“是!” 魏晓亮问,“是什么?” 刘立钢喊,“是仁兄弟!” 魏晓亮问,“跟谁是仁兄弟?” 刘立钢喊,“跟黄连保何进伦是仁兄弟!” 魏晓亮问,“你在里面排第几?” 刘立钢喊,“我排老二!” 魏晓亮问,“你这个生产小队长是不是黄连保提的?” 刘立钢说,“是!” 魏晓亮问,“你做小队长的时候都做过什么坏事?” 刘立钢喊,“没做过!” 话音刚落,下面就有人说,“还说没做过!何进伦经常不上工,跑到南滩公社街上偷偷卖自己家院子里种的葱,你不但不管不问还给他满工分!这难道不算坏事!” 魏晓亮问刘立钢何进伦,“有没有这事?” 两人点了点头,“也不多,就两三次。” 底下有人讲,“两三次也是有。” 魏晓亮说,“人民群众们看到了吗?以黄连保带头的这伙子人,虽然黄连保是大队书记,但拉帮结派,鱼肉百姓,大家伙说这样的大队书记还能不能要?” 这话问出后,底下没啥反应,稀稀拉拉地有几个人讲,“不能。” 魏晓亮再次大声问,“还能不能要?” 底下反应仍然不太热烈。 这时纪连忠从旁边站到中间来,清了清嗓子,“这样吧,咱这次的主题是破四旧,不是斗黄连保,我来问一下黄连保,你还愿不愿意跟他们继续搞仁兄弟?” 黄连保连忙说,“早不愿意了,其实我一拜了,就有点后悔,我老婆早就对我说这都是些啥仁兄弟,家里一没了粮就跑过来。对了,炼钢那年刘立钢家偷偷留了一个锅,我本来是要没收了,后面这一伙子人都在那里说一口锅的事,不耽误事,搞的就没有没收,他家还偷偷做饭,被告了。” 纪连忠打断他,行了行了,又问“除了刘立钢何进伦,你们这一伙子还有谁,都叫上来!” 黄连保叫了几个名字,一会又站上来四个,黄连保说,“咱大队上的就这几个人,公社里还有三个。” 纪连忠问这几个人,“你们几个还要不要继续搞仁兄弟?” 几个人纷纷说不搞了,还有的人说“搞什么搞,没跟着黄连保沾什么光,还整天地得巴结他们家。” 纪连忠说,“那好!今天你们就把这个仁兄弟散了,以后不再是仁兄弟了!” 众人说“行行,以后不当仁兄弟了,今天散伙。” 说完众人要下台,魏晓亮又拦住了要下去的几个人,问道,“你们几个拜仁兄弟的时候,有没有磕头?” 所有人都点了点头,说“拜仁兄弟的时候当然磕头了”。 魏晓亮讲,“你们拜仁兄弟的时候磕头,散的时候得怎么弄一下子吧?” 何进伦说,“好好,那我们几个再磕一下头,就算散了!” 底下哄笑起来,有人起哄,“这个磕头到底是拜仁兄弟,还是散仁兄弟!” 黄连保跟着讲,“是,咱几个散仁兄弟的时候再磕头不太合适,那该怎么办?” 魏晓亮说,“古代的时候讲割袍断义,但那又是封建那一套,不能搞!” 黄连保讲,“对对,不能搞封建那一套!” 底下有人讲,“让他们扇脸,互相扇脸。” 黄连保一愣,马上说,“行!俺几个就互相煽脸,这个仁兄弟不就散了嘛!”说完,上前把几个仁兄弟一个个煽过来,煽完了站在一头说,“你们几个再煽我!” 槐树下噼里啪啦相互扇完,几个人的脸全部红肿起来。 纪连忠讲“黄连保这脸煽得好!为啥煽得好,煽的是封建思想的脸,留的是无产阶级的脸,不但他要煽,我也要煽,我原来在老家也有几个仁兄弟,现在没办法互相煽,我先自己煽自己的脸,煽了就代表我跟原来的几个仁兄弟散了,不再搞封建主义那一套东西,只有革命友谊“,说完“啪啪”自己煽了自己两巴掌。 扇完后下面有人喊道,“那俺也有仁兄弟,俺也得自己扇一下。” 纪连忠说,“既然同志们要自己批自己,咱不如所有拜过仁兄弟的都上台来,自己扇自己两耳光,所有原来的仁兄弟都散了。” 话落音后,下面的男爷儿们都往槐树下移,几百个汉子在槐树下同时自己煽自己,煽完一看,下面只站着一些毛孩子和多数的妇女们,所有的男丁都已经上了台,除了远远站着一个光头中年人。 “张和尚,就差你了!“魏晓亮远远喊道,”你也上来煽一下自己。” 留着光头的是村里的张和尚,他来到槐树下说,“我原本就是出家人,没有拜过仁兄弟。” 魏晓亮讲,“你一个和尚,更是要批斗的封建代表,虽然前天你跟着游街了,让你自己煽一下自己,难道还冤枉你了!”张和尚立刻自己扇了自己两下。 魏晓亮说,“就知道张和尚明事理,佛教现在在新中国已经被打倒了,你也得改改了。” 张和尚讲“改,我改”。 这时孙三在旁边讲,“既然张和尚要改,咱得拿出改的手段出来”,他从树底下端出一个盘子出来,上面放着一只猪蹄子,天气冷上面结着厚厚的一层白猪油。 魏晓亮说”来!张和尚,别人是煽脸,你得把这个猪蹄子吃下去“ 旁边的孙三接着说,“说实话,我很想替你把这个猪蹄子吃了,我好几年没吃过猪蹄子了,但宣传队讨论过,改造你不能光用煽脸的办法,专门花钱为你买了这只猪蹄子”,把猪蹄子端到了张和尚的脸前。 黄杨村里的人也都不熟悉这个张和尚,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这里。 张和尚本名张忠义,做和尚时法号虚焕,不是本地人,他从来没告诉过黄杨村人他的年龄,过了几十年有后人考证他出生于光绪年间,那次批斗时已经近八十了,也有人说他出生于宣统年间,那个时候年近六十,可是那时的黄杨村的人看他却像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张和尚年少家贫,读了六年私塾就在南方城市杂货店里做学徒,一日在店里不意获得金刚经一卷,突获开悟到临近的寺庙受诫出家,随后云游国内大山名寺,遍访名师指点。 张和尚三十岁时曾从河北临济寺三步一拜,历经三月而抵五台朝礼,解放前南下,承继临济法脉,解放不久他在寺庙主持时被百名民兵围殴近毙,北京中央急电将其救出,前些年时被定为右派下放至北面滨湖农场劳改,今年年中时因滨湖农场解散,将一些接近释放时间被认定罪行较轻的劳改分子就地安置在附近公社,张和尚就是因为这样来到了黄杨村。 他在黄杨村边上的一个被废弃的土房里住下,大队干部找了几个年轻人将土房收拾了一下,他每日白天与社员们共同劳动,晚上自行打坐诵经,黄杨村的人大都对他并不熟悉。 猪蹄子端到张和尚的眼前,和尚看了一眼碗中的猪蹄,抬起脸来看着魏晓亮和孙三,“革命小将们,我可以吃下,请问一下是不是我吃了就能变得革命?” 孙三说,“你吃了它,并不代表你变得革命了,而是你与过去划清了界限,没那么落后了。” 张和尚微微一笑,”就此革命小将们安心了,善哉善哉“。 说完,手里拿起猪蹄慢慢啃了几口,底下一两千人的会场远远看着光头张和尚在慢慢地啃猪蹄,原本还在嗡嗡议论,刹那间全都静了下来,毫无声息。 纪连忠站在旁边盯着张和尚吃了几口猪蹄,突然拿起话筒对着会场喊道,“散会!” 第8章 大槐树也是四旧 又过了两天的早上,大喇叭里又广播,要社员们到大槐树前开会。 杨玉霞他爹一边嘟囔着“这帮贼羔子,街也游了,画也扯了,坟也扒了,脸也煽了,和尚也吃肉了,还能怎么个作法!”但他还是跟黄保芹与人们来到村子中间。 这一天比前两天冷很多,虽然阴历上只是十月份,可是刮了一夜的北风,满地又是一地的枯叶,已经八点来钟了天仍然暗暗的。 槐树前主席台仍然坐着宣传队的那几个人,只是讲话的桌子往前挪了一段距离,黄连保等大队干部还是站在一边。 纪连忠看到社员们都到齐了,拿起话筒开始讲话。 “各位社员们!破四旧运动进入到黄杨生产大队以来,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前些天咱们大队的社员们把家里的老物件都给砸了烧了,还把封建阶级在黄杨村的代表黄东田的坟给扒了,这可是方圆一二百里大快人心的好事啊!电报汇报到中央文革小组,中央领导对黄杨大队的工作极为肯定,下一步还准备扒孔老二的坟哩,我们宣传队的同志们过几天就要去曲阜,跟来自中央文革小组的革命战友们一起扒掉封建思想最大的头子孔老二的坟,大队里的革命群众可以跟着我们一起去!” “前天,大队里拜过仁兄弟的全部都煽脸散了,仁兄弟是封建社会的旧文化旧习惯,咱们也看到了,通过互拜仁兄弟一些干部们拉帮结派,营私舞弊。咱还让和尚吃了肉,下一步就准备让他结婚还俗,大队里有合适的妇女可以介绍给张和尚,也不一定是黄杨大队的妇女群众,群众们可以多瞅瞅,附近大队的妇女群众也都可以嘛。” “今天咱们开会的主题是什么呢?仍然是破四旧,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不破不立、大破大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今天咱们黄杨大队的全体社员开会,仍然要继续破!各位社员们,咱们今天破的是什么呢?咱仍然要破掉旧思想,这一点宣传队要再次表扬黄杨大队的黄连保书记,他昨天晚上专门找到我,提供了一条新线索,这条线索很重要,它是黄杨大队封建思想的源头所在!那么,它是什么呢?就是我身后的这棵大槐树!黄杨村的革命群众们,这棵大槐树代表着什么,你们应该都清楚吧?” 纪连忠问出以后,下面有的说“可以吃槐花”有的说,“可以吃树皮”,纪连忠大声问,“在黄杨村乃至整个善国县,黄姓杨姓的来历,与这棵槐树有没有关系?” 一句话让下面的会场又鸦雀无声,黄杨村里,黄姓和杨姓占据了一大半,黄姓和杨姓都知道这棵大槐树的来历和故事。 六百年前,天下初定,黄河以北,尤其太行山以东因连年战事,土地荒芜人丁凋零,那时的泗湖附近一带经常走一天,看不到一个冒烟的村落。 洪武皇帝朱元璋下令从山西征集人口迁往东路各地,可是百姓留恋故土,不愿迁徒,当地官府眼看皇上所限时间已到,于是出令只限洪桐县大槐树周边的当地百姓可以留下,其它所有地方百姓都要迁走,号令一出,四周百姓全部集中到洪桐县大槐树周边。 没想到这是官府的陷阱,所有聚集到大槐树的壮丁全部被官兵押解,分散到东路各地,离开大槐树之时,家中所留老弱病残前来送行,人丁相连,哭声震天。 黄杨二姓的始祖就是大槐树附近的一对表兄弟,本想留在故土,未料中计被押解向东,所有被押解之人捆住双手,前后列队前行,这对表兄弟一路风餐露宿,同时解手如厕,相互扶助,历三月时间行千里路程,终至泗湖以东。 离开时,黄姓表哥从大槐树上砍下一根树枝作为两人使用的手杖,到了泗湖东被解开后,他把这根手杖插到所居场所的门前,没想到第二年这根槐木手杖竟然生根发芽,几年后重新长成一棵槐树。 黄杨表兄弟为湖东地带黄姓杨姓的先祖,往后繁衍出大杨村、小杨村、黄庄、黄家屯、黄店等大大小小的村子,而这棵大槐树则成为黄杨村乃至整个湖东地带黄姓和杨姓的露天祖祠,解放前年节时常有香火拜祭,解放后尤其近十年,政府明令禁止,再少有香火相供,然而村里及附近的黄姓杨姓都知道这棵槐树的来历。 纪连忠看到下面不再吭声,接着说到,“咱这棵大槐树虽然看着只是一棵树,但它是黄姓杨姓两姓祖宗栽的,它不再是普普通通的一棵树了,它代表着封建思想的那一套,原来还在这树底下搞香火,我还不知道有这个来历,黄连保作为黄姓后代,主动地向宣传队交待了这棵树的来历,他说这棵大槐树也是旧文化,得砍掉!得烧掉” “你们这些贼羔子!你们要是把这树砍了,先把我砍掉!”远处喊了一声,众人扭头一看,又是杨益谦,他年纪已有七十多,腰虽然已经不太直了,但村里识些字的大半都受过他的教授,即使在十多年前大队办的识字班上扫盲的那些婆娘,也都上过他的课,都不吭声。 杨益谦颤巍巍从后面缓缓走到槐树下,“你们要砍了大槐树,先把俺砍了再说!” 纪连忠走上前,“杨益谦老先生,你是读书人,知书达理,我也是读书人,你读的,是旧时代封建礼教的那些腐朽的书,我读的,是科学先进的书,现在的时代,咱不讲究这些了,别再顽固了。” 他这边说着,孙三等几个人扑上把杨益谦架了下去,杨益谦使劲挣扎着,可年老无力被抬了下去。 魏晓亮几个人事先准备了木柴,点燃了火把扔到槐树树干的周边,初冬季节槐树败叶已全部掉光,一众人们看着槐树冒起烟慢慢有火苗升起,风也刮起来了,火借风势越来越大。 这时,远处打了几声雷,天空开始飘起了雪花,纪连忠说“散掉吧,让它慢慢烧着,这么大的一棵树,怎么也得烧个三五天时间,正好村子里也暖和一下。” 杨玉霞爹和黄保芹回到家里时,天空已经变成鹅毛大雪,他爹说“这雪下的好。” 第二天天晴了,他不顾扫雪就跑到村子中间,看到大槐树被烧了一半,看来是后面的雪太大把火给压灭了。 这一天宣传队也撤走了,说是紧急支援曲阜。过了几天,曲阜那边传来消息孔庙孔林也给破四旧,孔老二的墓地被扒了,消息传到黄杨村的第二天,村里传遍杨益谦当晚上吊,纪连忠回到辛屯听说杨益谦上吊了,只说了四个字,冥顽不化。 第1章 又分裂了! 纪连忠这段时间一直待在黄杨村,偶尔回辛屯跟大家打个照面,开个碰头会,马绪伦开会时一直讲,“辛屯的文革宣传工作进展顺利,纪队长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黄杨大队开展工作。” 这让纪连忠认为井下透水后分成两个小组的决定是正确的,文革宣传工作没有因为透水事故而完全停顿。他又收到傅老师的指派,去曲阜支援了北京来的战友们,这就让他体会到战友们对他工作上的认可和器重。 然而,他再回到辛屯矿的时候,却感受到形势有了新的变化,他一回到辛屯就召集宣传队的几个副队长一起开会,马绪伦介绍了辛屯当前的情况,矿上仍然在透水后的自救和恢复生产过程中,原来的矿领导还都在台上,宣传队准备让杨开俊和周树海以及调度室主任宋延明做革命生产委员会的委员,代替现在的矿领导班子,还说已经跟局宣传队汇报过了,局宣传队原则上同意。 纪连忠讲,“宋延明是一个国民党,你们怎么能让他进到革命生产委员会里!” 马绪伦说,“宋延明不是国民党,他是贫困大众出身,解放战争前被国民党拉了壮丁,刚一个礼拜就投降反正了,加入解放军打到大西南打到大凉山后转业参与国家建设,后面又读了技术学校,我们已经审查了档案,革命前的经历说的清楚,没有历史问题,组织上已经再次鉴定过。” 纪连忠讲,“可你们怎么能够不经我的同意!就向局里汇报呢。” 马绪伦说,“我们怎么能跟你汇报,你天天地在南滩的大队里破四旧,后面又跑到曲阜做中央下达的重要任务,我们怎么找到你,再说了,我也算辛屯宣传队的副组长,怎么就不能给局宣传队汇报了。” 纪连忠讲,“好了,咱们不说宋延明,咱再说一下开俊同志,开俊同志的能力我认可,但需要时间来锻炼,你们现在这么快地就把矿上管事的换了,如果再发生事故怎么办。” 马绪伦说,“革命工作才是最好的锻炼方式,把开俊快速提拔到领导岗位,就是要用超越常规的方式锻炼开俊,等他成熟了,就能够组织起辛屯革命和生产工作的新局面。” 纪连忠讲,“关键是换矿长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够不参与”。 马绪伦说,“你现在就在这里了,你问一下其他几位同志。” 参加会议里留在辛屯的几个人都点了点头,说赞成杨开俊周树海和宋延明进到矿领导。 纪连忠讲,“我不同意这件事!杨开俊说按少数服从多数原则,宣传队整个也是同意这件事。” 纪连忠说,“我是组长,有领导职责,这么大的事我可以否决。” 马绪伦讲,“纪组长你这是要搞法西斯专政嘛,我们现在可是大联合大民主时期,谁规定了组长有否决权。” 纪连忠一下子也僵在那里,呆了半天说了一句,“反正我们在北京的时候,都得听组长的话。” 马绪伦讲,“听组长的前提是组长站在真理这里,咱们只听真理的话,如果组长违背真理违反文革精神,咱们还会听吗?中央领导还有走资派呢,咱们宣传队里会不会再出现呢?” 纪连忠一下子火了,”马绪伦!你要注意你的立场和态度,你这是在扣大帽子!“ 马绪伦讲,”事实证明了纪组长现在已经发生了蜕变,脱离了辛屯的革命群众,同时也脱离了辛屯的革命工作,不再适合担任辛屯宣传队的组长,难道不是吗?! “ 纪连忠怒道,”你们胡说八道,血口喷人!“转身出了教室,魏晓亮和孙三跟着跑了出来。 走在辛屯的街上,纪连忠努力回忆自己来到辛屯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经历,原本一潭死水的辛屯文化大革命是在他到了以后才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他带头批斗了当权派鼓舞了革命群众,他带领队伍深入到南滩公社的各个大队扒坟头破四旧,让文化大革命的烈火燃烧到农村基层,他又去曲阜参加了批斗封建阶级代表孔老二的光荣行动,掘了两千多年中国最大的封建代表孔老二的坟,把他的塑像推倒,把孔老二的头像当球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他在刚才辛屯的宣传队会议上如此被动,自己要被打倒。 他把自己的这个疑惑扔给魏晓亮和孙三,他们也不知道,他问他俩,”如果发生分裂,你俩会不会跟着我走?“ 魏晓亮和孙三同时挺了挺胸脯,说,”一定跟着纪组长干革命。“ 纪连忠说,”那就好,我们一定要把辛屯革命的主导权重新夺回来!“ 纪连忠回到宿舍,给孙有才讲了刚才宣传队会议上的经过,孙有才这些天一直留在辛屯矿,但不是副组长,没有参加刚才的会,孙有才说,”我早就看出来了马绪伦是个阴谋家,他来到辛屯的第一天就想夺权。你不在辛屯的这段时间他可是没少搞小动作,拉小团体,他一定想办法把你拉下马,咱得考虑反击。“ 纪连忠还没开始反击,第二天一早矿办公楼前就贴出来指名道姓纪连忠沦落为保皇派的大字报,上面写着“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关怀和悉心指导下,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已经以漫山遍野之势席卷了整个中国,现在的全国革命形势一片大好,可以用万里江山一片红来形容当前中国的革命形势,自文化大革命猛烈之风吹到辛屯煤矿以来,革命群众们万众一心,终于把辛屯煤矿最大的当权走资派岳恒国秦冶钢给揪了出来,正是他们,对群众们的革命热情麻木不仁,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碍辛屯革命之花处处开放,正是他们,置工人阶级的生死于不顾,忽视安全生产,导致井下发生透水并且瞎指挥,延误了抢救时机,导致几十位工人兄弟失去了宝贵的生命,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走资派、牛鬼蛇神!令人痛惜的是,来自首都矿院的文革宣传队组长纪连忠也越来越走到了当权派一边,在各种场合一再鼓吹当权派的功劳,说什么革命群众的水平与当权派有很大的差距,需要继续锻炼!诬蔑革命群众无法胜任辛屯的革命工作!现在,纪连忠已经沦落为保皇派,与当权派们站在了一起,已经不配再继续指挥辛屯矿的伟大革命了!请宣传队立刻免掉纪连忠的辛屯文化大革命宣传队组长的职务!伟大的无产阶级大革命万岁万万岁!” 落款为来自一线的工人群众。 第2章 从分裂到决裂 纪连忠挤在办公楼前读着关于自己的大字报的时候,大喇叭的广播里也播出来了相同的内容。 孙有才说,”要把广播站夺回来。“ 纪连忠阻止了他。 广播站当时由杨开俊负责具体领导,他自己大意了,没在这里安排他自己的人,当然他之前也没想到辛屯的宣传队会闹分裂。纪连忠没有马上像上次一样搭车到矿务局去找傅老师,他自己回到宿舍,把自己反锁里面待了一上午。 下午的时候他先去找郑济国问他怎么看,郑济国说,”算了吧,连忠,你跟我是高中同学,那边是我的大学同学,我帮哪边?帮哪边都难做人。“ 纪连忠讲,”不是帮哪些人的事情,这不是咱们的个人私事,这是革命方向的大事情,马绪伦明显在搞阴谋耍手段,如果让他指挥革命工作那还不把革命群众搞的乱七八糟。“ 郑济国反问,”难道你指挥,就不是乱七八糟吗?“ 纪连忠讲,”那当然,你看我来了之后,咱们的文化大革命开展得多么红火,马绪伦他们这明显是从峨嵋山上的猴子,要夺取革命的果实嘛。“ 郑济国说,”我来辛屯的时间本来也不长,我就是一个技术员,政治上这些事情我不懂,原来矿上这些领导管的可能有不好的地方,但是不管你管还是马绪伦管,你们就能保证管好?我看你们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能就是了。你别说我觉悟低,我就这水平。“ 纪连忠又说,”马绪伦是大阴谋家,有人已经给我汇报了,他在他的宿舍里贴了一张世界地图,在上面标了很多小红旗,他这可是痴心妄想,要指挥全世界的无产阶级革命!他在他的日记里写着以后要进到政治局,他现在把刚来辛屯时留的偏分头发,改成大背头,这哪里是他这样一个小人物能留的头发,你看他有多大的野心!“ 郑济国说,”马绪伦是不是阴谋家我不知道,咱们共产主义的旗帜难道不是要插遍全球嘛?!纪同学,你一来到辛屯不也要把中国的文化革命搞得如火如荼?“ 纪连忠讲,”行吧,济国!既然你要采取逃避态度,我也没理由强迫你,要不你跟咱老乡周树海说一下,我去拉一下他,他现在是抗灾英雄是工人模范,我不能让马绪伦拉过去。“ 郑济国说,”两边我都不帮,我也帮不上,你自己找他就是,我还能挡着你去找他了?“ 纪连忠恼怒地说,”郑济国同学!你现在完全变成十足的逍遥派了,等我重新掌了权,一定会收拾你们这些落后分子“,说完转身而去。 纪连忠从通防科出来,一出门正碰到孙三在到处找他,”纪组长,现在马绪伦已经反了,他们现在另拉了一个队伍,正在街上游行呢。“ 他俩再往前走,就碰到一支几百人的游行队伍敲锣打鼓拉着横幅从北面走过来,第一条横幅写着常见的“战无不胜的文化大革命万岁!”,第二条横幅上写着“庆祝辛屯煤矿工人联合司令部今日成立!” 队伍的前面走着马绪伦几个泰山矿院的学生,马绪伦浓密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背后,在队伍里十分显眼,他不时有意识地走走停停,整个队伍就跟着走走停停,队伍停下时,他向左面招三下手,又转身到右边招三下手,再向后方招三下手,然后再缓缓地往前走,他身后跟着一些眼熟的职工在使劲地敲锣打鼓,与一个多月前的游行情景十分相似,只是排头的纪连忠现在换成了马绪伦。 孙三说,”这些鬼孙子,俺上去跟他们拼了“,做势要往前冲。 纪连忠拉住了他,”拼啥拼,现在咱能拼得过这伙子人吗!“ 话说到这里,队伍走到了他俩的跟前,马绪伦做了个手势队伍停了下来,也不跟他俩讲话,但让锣鼓队继续敲锣打鼓,停了好一会队伍又动了起来,往南面的救护队方向接着游行下去。 孙三问,”纪组长咱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纪连忠说,”马绪伦他们现在已经走到革命的对立面去了,用假革命的手段行反革命之实,我们有责任向革命群众们掀开他们伪装的画皮,但是革命要讲究方法和手段,不能来硬的,现在他们的气焰很盛,广播站掌握在他们的手里面,我们要想办法重新控制局面,把他们的画皮扯下来,那个时候一定会真相大白,真理是掌握在我们这一边的!“ 孙三讲,”行!纪组长,我听你的,我没文化,就觉得你有文化有本事,我就跟着你干!“ 晚上的时候,纪连忠孙有才魏晓亮孙三等悄悄地在矿上南面的供应科仓库里开了个秘密会议,参加会议的有十来个人,供应科的戴伟光跟孙有才是老乡,孙有才再三保证他肯定没有问题,纪连忠才同意在供应科开会,原来宣传队一般都在学校里开会,这个阶段他要暂时把会议组织地更保密,参加会议的每一个人的背景与前段时间的表现都与孙有才仔细讨论过,确保参加会议的人没有马绪伦派来的奸细。 一开场纪连忠就讲,”现在辛屯的革命出现了复杂的形势,革命队伍出现了新情况,以马绪伦为首的一伙子搞阴谋耍手段,公然叫出了工人联合司令部,这是搞分裂,站到了文化大革命的对立面,他们窃取了我们前面的革命果实,是从峨嵋山上下来的摘桃派,我们要坚决与他们斗争,把他们披着的画皮揭下来,还原他们的真实面目。现在我们碰到的主要难处有两个,一是马绪伦他们人多势众气焰盛,这个倒好解决,关键的是他们控制了广播站,控制了宣传,在误导革命群众。“ 孙三说,”纪组长,他们人多,俺回到俺大队,咱让晓亮到黄杨大队找孔令仁,把这几个大队的年轻人一召集,咱这一块人头熟多了,那咱的人比他们多多了,干一架肯定不会吃亏的。“ 纪连忠讲,”孙三这个提法提醒了我们,我们前段时间就是在附近大队搞串联才把大本营给丢掉了,得把我们的队伍发动起来,不过现在还不到跟他们动手的时候,我们先在这方面做好准备工作。“ 第3章 再拉一只队伍 “等一下!”讲到这一块的时候,魏晓亮突然打断了纪连忠,“我想问一下咱这里面有没有实际赞同马绪伦的,是马绪伦派来的奸细”。 十来个人都说,”那哪有啊,咱们都是要跟着纪组长干的,开头的时候就是跟着纪组长干,怎么能让马绪伦给篡权了呢,那咱得扳回来!“ 魏晓亮讲,”既然大家是跟着纪组长干的,那么就得忠于纪组长!我觉得咱得写一个保证书,不行光保证书不够,咱得写个血书,这样才是真正的忠诚。“ 纪连忠向魏晓亮投来由衷赞赏的目光,说”其实也不是对我示忠,而是向伟大领袖毛主席向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表示忠心,我只是离毛主席老人家近一点,比较能领会他老人家的意思而已。“ 孙三说,”行!血书我来写!“说完就要咬手指头。 孙有才拦住了他,”对待像马绪伦这样的人,咱们犯不着流那么多血,我觉得血书要写,可以简化一点,咱写一封宣誓信,宣誓忠于毛主席忠于文化大革命,忠于纪组长领导的辛屯宣传队,咱也得给咱的宣传队起一个名字,叫工农兵赤卫队怎么样?然后咱在下面签上名字,用自己的血按个手印怎么样!“ 纪连忠讲,”这样也行,同志们有没有意见?“ 十来个人都说,”行!“ 戴伟光从办公室里找出几张大白纸,在几个人的商议下,在上面写道,“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关怀和中央文革小组悉心指导下,自文化大革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辛屯矿以来,在以纪连忠同志为组长的宣传队的英明领导下,辛屯矿的文革工作开展地如火如荼,在井下透水矿难发生时,宣传队做了正确的工作安排,暂时让原来的当权派指挥救灾工作,以挽救更多的工人阶级弟兄。然而,以马绪伦为首的革命叛徒却无端指责宣传队的正确工作安排,说什么我们是保皇派,这是对我们最大的诬蔑,他们是修正主义者,是对革命的背叛,现在我们宣布坚决与马绪伦划清界限,成立辛屯工农兵赤卫队,以保护辛屯文化大革命来之不易的成果,把无比正确的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写完之后,十来个人都在下面签上名字,咬破手指按了手印,孙三仍然是咬破手指,歪歪扭扭地在上面签的字。 签完字后,纪连忠激动地说,”现在同志们是用血书证明了自己的纯洁和忠诚,我们的心永远在一起。“ 魏晓亮跟着说,”咱们几个人这叫歃血而盟,就跟仁兄弟一样,不对,那是封建落后的旧风俗,咱们无产阶级的同志革命友谊更纯洁更真实,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决不背叛。“ 会议又重新讨论回怎样把马绪伦打倒,纪连忠说,”我反复考虑过了,马绪伦只是一只纸老虎,别看他现在气焰旺盛人多势众,但跟着他的人大多是乌合之众,一推就散,咱们虽然现在只有十来个人,但只要团结对外,一定会打败他们的。咱们现在最主要失手的是广播站在他们手里,这可是宣传工作的制高点,只要拿回广播站,革命群众马上就会倒过来。“ 孙三说,”那咱们找十来个人一围,把它抢过来就是。“ 纪连忠讲,”那不是那么容易的,对立面也明白广播站的重要性,一般情况下杨开俊就守在那里,而且会带着民兵一直值守,这是前面我在的时候定下的规矩,现在两边对立了,他们只会加强不会放松。“ 孙有才说,”民兵队长现在已经被杨开俊他们拉过去了,民兵们都带着枪不太好对付。“ 纪连忠讲,”枪里面现在倒是没有子弹,但是一旦动起手来咱不见得能干过他们。“ 魏晓亮讲,”那怎么办,他们有广播又有枪,咱怎么样都干不过他们了。“ 纪连忠说,”同志们不要气馁,咱们要认真细致地分析问题,在矿上除了民兵以外,哪个单位还有枪支?“ ”保卫科有“,戴伟光说。 ”保卫科是什么情况?“纪连忠继续问道。 “保卫科科长叫张善标,山西人,原来算是当权派没参与进来”,戴伟光介绍道,“不过那个副科长叫赵洪涛,东北人,原来当兵转业到矿上的,文革以前对矿上的领导不太满意,文革开始以来也没看到有什么动静,可能是外地人吧,可以试着接触一下”。 魏晓亮讲,”赵洪涛我认识,也是建井队留下来的,原来建井的时候是个保卫,因为他原来跟我爸都是从部队上出来的,早些年经常来我家串门,我可以找一下他。“ 孙三说,”你跟你老子都已经划清界限了,这个赵洪涛还会不会理你哦。“ 魏晓亮讲,”那谁知道,老子是老子,我是我,他是他,不接触怎么能知道。“ 纪连忠沉默了一阵子讲,”那就接触试一下吧,先注意保密,试探一下他的立场,如果他立场坚定,我可以直接跟他谈。晓亮,还要注意黄杨大队那边跟周树海老婆家搞好关系,周树海现在是代表工人阶级的模范标兵,咱们一定要争取过来。” 第二天下午下班的时候,魏晓亮找到纪连忠悄悄说,“赵洪涛愿意跟着咱干。” 纪连忠问,“赵洪涛是怎么说的呢?” 魏晓亮讲,“他现在挺烦马绪伦那一伙子,你可以再跟他谈一谈。” 纪连忠说,“那咱现在就去他家谈一谈了。” 魏晓亮讲,“不能去他们家,一去他们家可能就露馅了。” 纪连忠问为什么。 魏晓亮说,“他们家里有两大派,他爹娘跟他老婆是对立的,他爹娘前一阵子从东北过来帮着带孩子,原来在大队上也做过干部,认识上比较落后不太赞同文化大革命,这个倒没事,关键是他老婆,原来是村上的妇女队长,跟着到了矿上后开始没有工作,一直对矿上不满,去年的时候刚闹上一个家属工在托儿所里看孩子,她认为委屈了她一直在闹,现在文革来了她就跟着闹的欢,本来是咱们一伙子的,现在可能被马绪伦那伙子讲得五迷三道,天天往那里跑。他们家吃饭的时候热闹的很,她爹娘跟她老婆完全对立,所以晚上吃饭时先念完毛主席语录后两边一定得辩论,他有些时候也跟着辩,一会站这头一会站那头,8号楼的邻居都能听到他们家天天晚上在吵。你要是过去了,他老婆看见你去,肯定要告到马绪伦那边去,那就会打草惊蛇。” 纪连忠讲,“你考虑的周到,那怎么跟他谈。” 魏晓亮说,“我下班前已经跟他说好了,要是你要跟他谈,我就派我一个小伙家到他家里找他儿子玩,他看到了就知道是咋回事,就会从家里出来往保卫科走,我在路上等着他,路上没人注意,他就跟着我到安全的地方谈。” 第4章 反攻 过了一个多小时,纪连忠在供应科的办公室里等到了赵洪涛,他虽然是东北人但个子并不算高长得颇为俊秀。 两人寒暄了两句后,纪连忠问赵洪涛怎么看当前辛屯的形势。 赵洪涛嘿嘿一笑说,“纪组长是文革宣传队的组长,对辛屯的形势应该比我更清楚,怎么会问我这个问题。” 纪连忠干笑一下,“我现在似乎更像光杆司令,自己都被造反了哦。” 赵洪涛问,“那纪组长下面准备怎么继续革命呢?” 纪连忠说,“文化大革命一定要持续地进行下去,现在对立面要把原来的当权派全部打倒,把一些人扶上去,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赵洪涛讲,“如果让我说实话,这事有很大的难度。” 纪连忠问,“那为什么有难度?” 赵洪涛说,“煤矿不同于政府机关单位,煤矿是要搞生产还不能出事,政府的头头脑脑换了,事情还可以转下去,矿上的头头脑脑一下子换估计生产就很难往下搞了,或者一层层地都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哪有这么些人可以换的。” 纪连忠讲,“看来你是一个保皇派,根本就是反对文革的。” 赵洪涛说,“我坚决拥护文革,当权派这些领导该批的要批该斗的也要斗,只不过一下子连锅端全部打倒了可能就会有许多麻烦,前些天井下的透水事故最后不是还得这些当权派的来指挥,要换得有次序地换,把懂生产的暂时留下来,各位革命群众都掌握生产了再换掉也不迟”。 纪连忠激动地跟赵洪涛握了握手,讲“我的想法跟你是一致的,我也想把当权的一下子都换掉,可是发现一换掉没人干活搞生产了,假如让我做上了这辛屯的矿长,我一时半会两三年时间里可能也不能把生产抓好,熟悉矿井和职工的情况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马绪伦就不管不顾这些,他居心叵测,是个投机分子野心家,只想着自己往上爬,不想着革命群众,他推的那些人全部都是跟着他的,他想从中捞好处。” 赵洪涛说,“我一看那就不是个好东西,留个大背头,天天阴着个脸,说话时候阴阳怪气,我媳妇不知道被他们这一伙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原来天天讲宣传队现在天天说工联司,哪一天把他们的皮都扒下来就会露出他们的真面目,讲啥她都不信,我也没办法。” 纪连忠说,“那咱们一起把这一伙子的皮给扒下来吧!” 赵洪涛沉默了一会儿问,“纪组长准备怎么扒?” 纪连忠讲,“我们第一步把广播站给控制住,要告诉革命群众事实真相,这样先把他们与群众孤立起来,我们再找矿务局的宣传队,局里那边一定会支持我们的行动,实在不行把他们调走,这样辛屯就回到我们的控制之下了,赵科长的革命地位问题,下一步也能得到解决。” 第二天,辛屯又对矿上的当权走资派进行了批斗。 这一次的批斗会由工联司组织,批斗地方也移到了井口到矿办公楼的那一块空地,马绪伦这次不但把书记和几个矿长都押到了前面,还绑了一些工区的区长和生产科长一起来陪着批,他讲这一些人走的是白专路线,平时不注意政治学习而只知道搞生产。 马绪伦新召集的一些人还学会了新的批斗手段,除了喷气式,书记和矿长几个人胸前都挂着从茅房里弄来的一桶屎,说这代表着他们日常的工作太臭了,这才叫做臭味相投,革命群众可以排着队从他们面前走过去,往屎桶里扔石头,叫做又臭又硬,批斗会结束时,几个挂屎桶的当权派的身上脸上糊的全是黄色褐色黑色的辛屯矿男人女人老头小孩子的各种屎浆,已经无法认清面目。 批斗会第二天一早,管澡堂的老孙在一间澡堂的僻静角落里发现赤条条挂在墙上的矿书记岳恒国,人已僵硬。 现在夜里上井洗澡的人少,一夜只开一间,老孙每次在关澡堂的时候都特意喊几嗓子有没有人,但没想到岳书记在那个时候悄悄地躲在黑黢黢的澡堂最里面。 消息报到局文革小组,小组给的意见是岳恒国畏罪自杀,心中有愧而自绝于人民。 那几天,马绪伦不知在哪里搞到了一套新军装,天天穿着,在辛屯矿四处检查工作,虽然帽子上没有红五角星,但穿着军装走在路上时他感觉自己已经成为辛屯矿真正的解放者,他想动谁就可以动谁,他想提拔谁就提拔谁。 除了他的对立面纪连忠还没完全打倒以外,但纪连忠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想想自己刚到辛屯时纪连忠拿着学校陈老师的条子来压自己,搞得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得不向他低头,最后自己把对立面搞下了台,在辛屯就像一条丧家之狗,惶惶不可终日,马绪伦感觉自己狠狠出了胸中憋闷了很久的恶气。 人在踌躇满志得意忘形的时候往往马上狠狠摔一大跤,这话前两天用在纪连忠身上,这两天就用在了马绪伦的身上。 赵洪涛被争取过来使得辛屯的形势再次发生逆转,纪连忠都没有想到广播站被控制地如此轻松。 两天后,当碰到广播站值班民兵里有一个是保卫科的人,而那个人恰好与赵洪涛平素来往还比较多,赵洪涛带了两个保卫科的人和四个从黄杨大队借来的力量,楼外又布置了十多个人,赵洪涛给保卫科的人讲,“你先回科里找一下张科长有些急事要你帮忙。” 广播站里只剩下三个人了,赵洪涛带来的六个人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这三个人,等到辛屯的广播里开始广播赤卫队的一号文件时,马绪伦带着十几个人群情激昂地冲到广播站前面的时候,发现纪连忠已经布置了几十个从附近几个大队借调过来的青年民兵,一小半都带着枪,其他的也带着各种工具,他们齐刷刷地站列队站在广播站门前,让马绪伦意识到自己对纪连忠的轻敌,对立面死而不僵,反攻回来了。 第5章 武斗,发生在除夕 辛屯矿职工和家属现在听到广播喇叭里播出了工人联合司令部是反革命组织,新成立的辛屯工农兵赤卫队才是真正的革命组织,只有赤卫队才代表着中央文革小组,一些人恍然大悟原来就觉得这一伙子不是好东西,但还是有一些人在想为啥现在的赤卫队又能代表中央文革,原来的工联司不也是说自己代表文革小组? 正式宣布赤卫队成立以后,纪连忠把整个赤卫队的队伍都拉到了南面的供应科吃住开会,供应科有一间比较空的仓库,可以住得下许多来支援的附近大队的民兵,他们现在在广播站放了一个班的人守在门口和附近,又放了两个班的人在外围警戒,这样子才能保证对广播站的控制。 不过第二天的时候,学校和北楼的大喇叭先是不响了,后面换成了工联司的广播内容。魏晓亮赶紧带了二十多人跑到矿供销社的十字路口处,看着几个人正准备爬十字路口大喇叭的电线杆,二十多人上去把那几个人拉了下来揍回了学校。自此,整个辛屯分成两半,以十字路口为界,南面办公生产区由赤卫队控制播放赤卫队的广播稿,北面家属生活区由工联司管着,大喇叭里播的是工联司的稿子,两边大喇叭里,相互指责对方破坏辛屯的文化大革命。 过了一天,两边在十字路口都派了自己的民兵把守,设置了盘查点,从北楼到矿上上班要经过赤卫队民兵的检查,从矿上下班回北楼要通过工联司的检查,所有对方的油印报纸在过检查口的时候都要被收走。 再过一天,两边开始发行自己的通行条,只有带着盖着这边章的通行条才能被放进来,有一些要到矿上上班的职工被认为是工联司的奸细而不给发盖了章的通行条,北边工联司看到赤卫队这样干,也不准下班的工人回到北楼,因为他们也是赤卫队的人。 又过了两天,北楼这里来了许多善国县红卫兵援助团,矿上住进了刘园市赤卫队支援队,两边来的支援人员各自住到了自己支援的队伍那边,带了不少枪支,整个辛屯处于高度紧张之中。 这一天离除夕还有三天时,两边指挥部的司令们都在秘密商量着利用过年的时间给对方迎头痛击的计划,来自十字路口的哨兵突然来报告说从局里面开来了两辆大卡车,上面都是解放军战士,首都矿院的傅老师和泰山矿院的陈老师就站在第一辆车的车厢前面,要纪连忠和马绪伦马上到十字路口报到。 纪连忠听说傅老师来了辛屯,又喜又惊,这些天他一直忙于布置与工联司的斗争,没有时间到局里面给傅老师汇报,他前几天派孙有才去过矿务局,带回来的口信是干得不错继续努力。 他一路小跑跑到十字路口,看到路口处果然停着两辆卡车,每辆卡车的驾驶室上面都趴着一位解放军战士架着机枪对着前面,车厢边站满了战士,傅老师和陈老师手拉着手站在第一辆卡车的前面,这时马绪伦也从北楼那边走过来,站到卡车的另外一边。 傅老师说,“纪连忠同志,马绪伦同志,刘园矿务局文革小组命令你们现在立刻上车到矿务局,参加新的革命工作。” 纪连忠说,“辛屯的革命工作还在进行,现在去刘园会影响辛屯的工作。” 傅老师说,“没问题,张庭君同学会接手你的工作。” 说完,从车上跳下来几个人,有纪连忠的大学同学张庭君,还有几个纪连忠不认识的,只认识队伍后面的周树海和吴仁毅,那是在928透水事故中涌现出的工人标兵模范,在刘园矿务局医院治好后参加了报告团到其它矿务局做经验介绍,而不管赤卫队还是工联司,都把周树海的名字放到了自己队伍的副组长名单里了。 纪连忠和马绪伦跟着上了汽车,两辆汽车立刻调头驶离了辛屯,开回刘园矿务局。 一到矿务局招待所,纪连忠和马绪伦就被分别带到两间相邻的房间,有人拿来一摞子最近的报纸和中央文件,要两人学习,便离开了房间将门反锁,两人同时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职务实际已经被矿务局工作宣传小组给罢免了。 虽然傅老师和陈老师听说了辛屯的文革工作产生了分裂,及时到辛屯撤掉了两个头头,并安排了一些人留下来做两边的团结工作,但年三十那个晚上辛屯矿上的人还是听到了枪声。 只不过一开始时,他们把枪声当成炮仗声,有些人还在奇怪,中央不是已经下了文件,要破四旧移风易俗,今年春节不给放鞭炮庆祝吗? 当北楼的住户打开家门看到血淋淋站在家门口的家人时,才意识到辛屯的武装斗争已经开始了。 事后谁也无法说清楚当晚是哪一派先发动了进攻,实际上几天前傅老师和陈老师听到了辛屯的分裂,就从磊城部队上请来解放军的支持,到辛屯留下了几个首都矿院和泰山矿院的同学,准备把工联司和赤卫队解除掉武装,重新回到宣传队一个组织之中。 但是两边的同学到了各自的派别时,没有马上宣布解散,他们认为那样会影响革命的士气,而是让各自的民兵把枪支先交回到各自原单位,并命令不能做任何挑衅和攻击行为,先各自内部做了一些思想工作,准备拖过春节后两边的气氛缓一缓后再宣布合并的决定。 正好碰到春节,有些民兵说原来矿上定了春节后初一要进行民兵大比武,新来辛屯的同学也就没有一枝一枝地把枪支收回来,他们甚至都不清楚自己管的那支队伍有多少人,也认不清楚几个核心领导的面孔,加上碰到了过年这个时间,虽然破四旧中央号召不再过阴历新年,但许多人的家里不自觉地在这个当口仍然会尽量凑上几个菜开一瓶酒意思一下,张庭君几个新到辛屯的领导也放松了警惕。 除夕当晚,辛屯医务所和南滩公社卫生院值班的医生和护士被送来的血淋淋的伤者给吓坏了,先是一下子涌进来了几十个伤者,而来了以后,两边为了争抢救治还在医务所和卫生院里继续打下去,他们连夜打电话给到刘园矿务局医院和善国县医院寻求支援。 可毕竟是除夕,这一夜还是有些特别,等到整个辛屯矿渡过漫长难捱的一夜而迎来新的农历新年时,在医院里清点出了八个死者,而在辛屯的街上和街外还散落着十多具尸体。 第6章 分裂,继续分裂 周树海是在初一的上午听到吕修阳死在除夕夜里的大火拼中,吕胜阳虽然没死,但也被打断了一条腿,正躺在辛屯矿的医务所里等着截肢。 周树海那天其实是搭顺风车回到的辛屯矿,透水事故发生后,周树海没得空回到辛屯,他只是矿在医院休养的时候杨玉霞抱着二孩儿来过一趟,后面一直就与家里没有音信。 省局搞了一个抢险救灾恢复生产报告团,到各个矿务局巡回报告,他和吴仁毅作为928透水事故的先进分子成为报告团成员,直接从矿务局医院调到报告团出去做巡回报告,但走了两个矿务局,都在忙着批斗,没人能够接待他们的报告团。 他们经常在一个矿务局等上好几个礼拜才能做上一场报告,这在几年前根本不可能,而当地的不同派别也在不断的询问,报告团的代表们到底支持哪一边,要他们参加当地单位的文革,也可能省局的人也想着春节快到了,于是让报告团的成员回到各自单位,等到明年春天时再等通知。 当周树海和吴仁毅一回到矿务局,立刻要求回辛屯,正巧那天傅老师他们也要去辛屯,他俩是新形势下涌现的救灾模范,因此宣传组破例欣然接受了他俩的搭车请求。 周树海在回矿上的车上,才知道自己被两支队伍都列上了副组长的职务,他回到工区时发现单位上基本没什么人,听说现在井下也都没几个人,北楼的房子也是空着,他索性回到黄杨村老丈人家,果然杨玉霞带着两个孩子都在娘家,他准备安安生生地过完春节再回到矿上上班。 初一的早上四点多钟,他起床跟着丈人一家开始接待零零星星上门拜年的亲戚,来的第三拨人说昨晚辛屯又发生大事了,两边打起了来,他当时还以为是过年时有人喝醉了打架,没想到再来一拨人说昨晚辛屯开了枪,黄杨村的一个年轻人一夜都没回来。 周树海这时才意识到辛屯发生的真是大事,他赶紧跑到矿医务所,看到了走廊的角落担架上躺着等待截肢的吕胜阳。再到处追问,才在医务所太平间外一排尸体中看到了摆放着的吕修阳,吕修阳积极参加文革,在井底大巷中到处贴满大字报,他躲过了井下透水,却在辛屯文革小组第一次武装斗争中丢了性命。 周树海呆呆地盯着吕修阳,这时吕修阳还不到18,还是个孩子脸,紧闭着双眼,静静躺在大年初一冬日里的太平间门口,满身满脸的血污,仍没擦干净。 周树海回想起三年多前,吕修阳他爹吕顺喜作为辛屯建矿后第一个工伤死者也曾经躺在同一个地方,也是满身满脸的血污,不由自主双膝一软跪了下哭嚎起来,“修阳大侄子!我对不起你啊!顺喜哥!我对不起你啊,我没管好两个孩子,咋弄成了这个样子了!我没脸......再见顺喜哥啊!” 下午的时候,周树海又被带回矿务局,与他一起的还有留在辛屯矿的工人联合司令部和辛屯工农兵赤卫队的骨干,他这次被认定为两支队伍中唯一的共同骨干。 刘园矿务局接到辛屯矿武装斗争的通知后,上午从磊城解放军那里调了两卡车的战士,把三天前接到矿务局的纪连忠马绪伦原路带回辛屯,这次傅老师和陈老师又向两个学生重新确认了各自队伍的骨干名单,把名单上的人全部带回到矿务局,押到矿务局的人比名单上少了五个,有三个死在大年夜的战斗里,两个不知去向。 人员虽然拉回了矿务局,两位老师在辛屯战斗主要骨干的处理上也产生了严重分歧,傅老师主张两位同学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先以教育批评为主,搞好团结都调离辛屯和刘园,让换上的张庭君继续搞,陈老师认为辛屯的斗争死了十八个人,医院里躺着三十多人,这不是一个小事情,得上报,两个头头都得严肃处理,张庭君作为新派到辛屯的工宣队组长,没有控制好局面,也要一并处理。 傅老师讲战斗发生的当天,两个头头都不在现场,根本就不是他们指挥的,是两支队伍自发进行的战斗,两个头头不能承担主要责任,陈老师则认为两个头头虽然没有参加当晚的战斗,但队伍都是两个人分裂搞出来的,他们走之前说不定都做了布置,责任还是在这两个人。 两个人正在为如何处置辛屯武斗人员而争论不休,眼看又要分裂的时候,外面有人说有两个革命组织要来见刘园矿务局文革宣传队的两位领导,一个是矿务局的工人联合总司令部,一个是刘园市的赤卫队。 两位老师都接触过这两个队伍的头头,一个叫张大同,一个叫刘云天。 从渊源上讲,矿务局的工人联合总司令部是从矿务局文革宣传队里分出去的,是矿务局的一些老职工联合着各个矿的老工人成立的,文革刚开始时的时候他们参加宣传工作队组织的批斗,后面拉出去自己组织了队伍,基本各干各的。 刘园市的赤卫队是市委、市里一些单位和市里学校的一些学生组织的,成立时间上晚一些,在有些矿务局所在的城市里,矿务局和市里基本是一套班子,刘园的地方和矿务局一直分开,平时有些往来但基本分工明确,这段文革过程中也是各干各的。 两个组织的人一进来,一个要求把工联司的人全部接走,一个要求把赤卫队的人全部要接走,都说是自己的人。 傅老师和陈老师此时的立场马上统一起来,说这是矿务局宣传队的事情,两个组织的头头也分别是从两个学校派出来的,不能随便交人。 工联司的张大同说两位老师前面在辛屯矿务局文革中的功劳也是大家可以看得到的,但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一场自下而上打倒走资派当权派的人民运动,两位老师不能够成为革命中新的保守势力,被人民群众的革命怒潮所吞没。 说完,他拉着两位老师走到招待所的窗台前,只见下面院子里停了七八辆载满人的大卡车。 两位老师一时不知如何反应,沉默了一会,傅老师说,“革命同志们的要求我们已经知道了,也赞同你们的意见,现在两边组织的头头和骨干们都是革命的好同志毛主席的忠诚卫士,我们宣传队不会批斗他们,我们只是先把他们保护起来,治疗一下伤势,但治伤需要时间,希望同志们能够以革命友谊出发,待几位同志的伤势稍微好一些再接走,这样子,给我们两天时间,后天这个时间请两支队伍都来接人,我们保证你们要的人都毫发不伤。” 两边的头头看到傅老师这么说,各自回到队里商量了一下,说那就给局宣传队两天时间医治伤员,我们四十八小时后会再过来接人。 两边的人走了以后,陈老师问傅老师,“后天真的交人?” 傅老师说,“人肯定是要交,但我们还是要先找解放军同志。” 第1章 军民对峙 二十多年后,楚洪已经回到老家,他经常坐在田垄前发呆,回忆那年年初三时的情形。 那一天,他带着一个连,在刘园矿务局招待所楼前与几百个革命群众,后面称为造反派们,紧张地对峙,他甚至能记得那短短几分钟里每一秒都发生了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都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一个时刻,但在其后的时间里,那却成为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污点。 作为一名战士,他很遗憾自己一生中从来没有亲临过战场,但那一个时刻的紧张气氛却不亚于一场小型战斗,而他,在那场对峙中,果断而强有力地控制住局面,这成为后几年里作为上万职工的国营煤矿一把手的重要资本。 楚洪当时是团里的参谋,他们团驻所在磊城,离刘园市区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军区明令部队不得参与地方上的革命活动,许多前来求援的革命组织,尤其是借枪支弹药的各类民兵组织都被挡在了外面。 但是,对刘园矿务局宣传队的援助请求却一直例外,年前团里传达了中央的最新精神,要求解放军深入支左,矿务局的工作宣传队是中央文革小组派出来的,一定是最接近中央精神的,只要是来自刘园矿务局两位老师的援助请求,团里面一般都接受,大都是派一两个排的战士到一些矿上带些人走,控制住局面。 初三上午时,团部下令让他带一个连下午两点前到刘园矿务局招待所前报到,与宣传队的头头们配合好,但注意处理好与革命群众的关系。 他带着一个连准时到了矿务局招待所,傅老师和陈老师讲下午五点的时候,会把辛屯矿群众革命组织的骨干交给刘园市两个群众革命组织,这些骨干就是年初一的时候被从辛屯矿带走的,交接在矿务局招待所大院里进行。现场交给两个群众组织后,要求解放军代表在第一时间把这些骨干带回来,先关到部队团部里,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他们会去带人。 然而,他所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发生了刘园市解放军对群众组织的第一次开枪,也是文革以来整个山东境内解放军与群众组织的第一次冲突。 下午四点多一过,招待所外面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几辆大卡车同时开到了招待所的大院里,分别停在院子的两端,与解放军的三辆车头对头停着,每辆车上都站满了拿着步枪和棍子的群众们。 五点钟时,两边的头头们从车上下来,没再上到招待所楼里,而是在楼下拿着喇叭喊话,要宣传队把自己要的人放出来。 傅老师和陈老师从楼上走出来说,“同志们,你们要的同志现在都给到你们,他们都是我们的同志,希望你们妥善安排。” 说完,从招待所大楼东西两个门处鱼贯而出辛屯矿两个组织的头头们。 两支队伍刚走到院子前面,楚洪和他的副手分别拿着介绍信走到张大同和刘云天前面说,“奉上级命令,现在把辛屯两个群众组织的骨干接到部队上进行学习,请革命群众予以转交。” 在带着自己的队伍一进到大院里看到停着军车的时候,张大同就意识到情况可能发生变化,当部队代表提出要带走辛屯所有头头的时候,他转身指着傅老师和陈老师骂了起来,“你们两个阴谋家是反革命两面派,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搬来解放军压我们。你们已经蜕化成为反革命分子,你们不配再领导革命!” 傅老师说,“我们宣传工作队说话算数,我们答应交人就交人,现在是解放军要带他们走,又不是我们要留他们,你们何出此言!” 走出来的辛屯两队头头们站在院子里,他们本来要上到接各自回去的同盟军开来的卡车上,但看到这种情形也不知该走向何处,院子里挤满了十来台解放车,车上站满了几百号民兵和一百多战士。 张大同这时转到楚洪的跟前说,“解放军同志,中央现在的精神是支左,可是你们的行动已经沦为保皇派反革命分子的同路人,你们不要以为你们是解放军,真理就永远站到了你们这里!实话告诉你,就在不久前,我们作为山东革命群众组织的代表,专门去彭城解放军那里命令他们支持彭城的革命群众,同样的情况也将发生在刘园市,事实将证明,你们今天的行动是错误的,你们将很快把我们的革命群众放出来!你们还要为今天的错误行为付出代价。” 但他没有强令留人,挥了一下手,解放军战士过来把从招待所走出来的辛屯文革骨干们带上了磊城来的军车。 楚洪看着两队人分别上了两辆军车,认为这次的任务也像以往一样平常有序。然而这个时候,市赤卫队那边突然枪响了,天色已暗,谁也不知道子弹射向哪个方向,立刻枪栓声拉起,三边的枪声全都响了起来,站在院子中间的楚洪往天上扫了一梭子,怒吼了一声“把枪都放下!” 车上的战士立刻把探照灯打亮,照向两边,招待所上安装的探照灯也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大院。 枪声虽然只持续了几十秒钟,但是还是有几个战士和革命群众中了弹,楚洪立刻让战士把站在面前的张大同刘云天都带上了车,让傅老师和陈老师安排抢救伤员,自己带着辛屯的骨干和张大同刘云天急速开车离开了矿务局。 几年后对刘云天的判决书里,有一条是指挥反革命分子武装进攻解放军,这是他刚被审查时一直坚持否认的,他说自己从来没有下达过进攻和射击的命令,那天的第一枪是队伍里的枪走火了,在审查小组的各种证明下,他最终接受了这一条。 而被带走的当晚,他和张大同就被关在部队宿舍里学习,开始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外面几个革命群众组织已经包围了磊城的部队门口。 局工联总和市赤卫队在傍晚受挫后,各自的副手们没有解散队伍,而是直接连夜开车跟到磊城部队驻守营地的外面,要求解放军立刻释放各自革命组织的人员。 几百名革命群众围在部队的门口,这些群众们虽然没有试图进入团部,在门口驻扎下来,齐声喊着口号,要求释放革命群众张大同、刘云天、纪连忠、马绪伦。 第2章 当官了! 一夜之后,解放军打击左派群众的传闻不但在整个刘园市人尽皆知,在整个苏鲁豫皖地区快速传播,到了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来自这些地方支援的革命群众组织已经聚集了上百多台车,三千多人。 磊城的人们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的解放大卡车拥挤在磊城各个破烂的街道上,挤满了整个小镇的几条街,一直排在离解放军营地十里以外的地方,所有的革命群众下车步行到解放军营地的门口,按各个组织划出来的区域,带着各式的家伙排着队等着解放军放人。 夜里气温骤降,革命群众们回到自己的车上相互偎依取暖,附近有好心的人们把家里多余的被絮送过来扯着角一起裹一下,熬过每晚的寒夜。 到了第三天中午的时候,刚上台的省革委会主任汪效忠派出干部代表来到磊城部队的驻地,他带着革委会和军区的命令进到营地里。 进去后不到一个小时,刘园和辛屯的革命组织的头头们就从营地里走了出来,守在外面的群众们高呼”毛主席万岁,汪主任英明“,混杂着上百辆汽车齐声按着喇叭声,远在几十里外刘园市里的人们都能隐隐听到磊城欢乐的呼喊声。 几个被放出来的头头们此时重又团结起来,各自上了自己队伍的车子,结队从磊城部队的营地门口驶过,狂按喇叭。 下午的时候,市赤卫队及局工联总在刘园市大张旗鼓地组织了迎接革命同志返回刘园继续革命的游行活动。 张大同与刘云天兴高采烈地站在各自的大卡车上的前端,向下面欢呼的革命群众们挥舞着帽子,让汽车队伍在刘园市的主要街道连着转了八圈才结束了游行,来自任城、曲阜、彭城、善国县、运河县、临沂、商丘、开封、淮北、沛县、丰县等其它省市的支援队伍和汽车也跟着一起在刘园游行,口号声锣鼓声喇叭声充满了整个刘园的街道和天空,成为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发生在刘园市街道上的最大一次游行。 周树海在那晚没被带到磊城部队去学习,也没有参加几天后市里的游行,因为辛屯两边组织的名单上都有他,他下来的时候不知道该跟着哪支队伍走,走到楼前时,他把他的困惑告诉了傅老师,傅老师是去辛屯接纪连海和马绪伦的时候把周树海带回辛屯去的,知道辛屯的两个组织与他没什么实际联系,给楚洪解释了一下,没让他跟着队伍走,留在了矿务局招待所。在第二天,就让他回了辛屯。 周树海回到辛屯不多久的时候,自己一下子成为了新成立的辛屯煤矿革命生产委员会副主任,魏广忠也调回到辛屯,也担任革命生产委员会副主任,楚洪被派到辛屯矿,担任革命生产委员会主任。 一个冬天的时间里,整个山东,乃至全国的文化革命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来自青岛的汪效忠当上了省革委会主任,各地各个单位的革委会纷纷成立,刘园矿务局和辛屯矿也成立了革命生产委员会,革生委里既没有首都矿院的师生也没有泰山矿院的师生,因为他们马上都要调回学校。 纪连忠和马绪伦在回到辛屯后没多久,就同时接到了返校的通知,他们在离开辛屯之前,重双惺惺相惜地在食堂里共同吃了一次饭,说希望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干革命。两人后来虽然再也没有见过面,但却在后几年的清理六一五分子信函调查里都没少给对方添油加醋地增加材料内容。 魏广忠刚开始接到调到辛屯的调令时很是奇怪,他以为自己已经被打倒,不会再掌权,更没想到能够回到辛屯。原来的伍局长,现在的刘园革命生产委员会主任伍主任,给他解释是派到辛屯的军代表从局里所有打倒和台上的干部里挑选了他,当他看到楚洪的名字时,也就明白了自己回到辛屯的缘由。 楚洪与他算是原来一个部队的战友,在部队上的时候,他们互不认识没有任何来往,两人甚至不是同时在部队上当的兵,说起来魏广忠算是楚洪的前辈。楚洪调到磊城后,听说原来一个部队上的魏广忠在刘园矿务局工作,通过战友找到了他,两人仍然可以摆谈出不少共同相识的首长和战友,因此见面时不少话题,前两年也有不少的走动,尤其魏广忠建井队回到局里时驻地,也是在磊城,每年都要见上几面。 魏广忠见到楚洪时说,”老楚,多谢你!把我给解放了,让我能够重见天日。“ 楚洪讲,”部队上派我到刘园来支左,担任辛屯矿的军代表,辛屯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又不懂煤矿生产,找你来,咱俩搭班子,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嘛。“ 透水时调度室主任宋延明也还是做了革生委的副主任,而周树海的职务则比较奇怪,辛屯革命生产委员会副主任兼采煤二队副队长,周树海问魏广忠到底是他大还是采煤队的队长姜建国大,魏广忠说,”在矿上开革生委会议的时候你大,在工区里他大。“ 周树海问,”那到底我是在矿上上班还是在工区里上班?” 魏广忠讲,“平时你就是在工区里上班,矿上通知你来开会的时候,就来开会。“ 周树海问,”那我能不能在八大家那里分套小洋楼?“ 魏广忠讲,”树海,怎么样你也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份,虽然你进入到革命生产委员会,你是按中央“三结合”精神,以革命工人群众代表的身份进来的,待遇上还不能提上来,你现在才多大年龄,才刚做进入到革命生产委员会就开始贪图享受了,以后咋还能继续进步哩。“ 周树海讲,”队长,我是无产阶级,不贪图享受,就那么一问,我刚入党,又刚进入革生委,会严格要求自己,我一切都听队长的。“ 第3章 三结合,待遇不同。 工区里队长姜建国现在对周树海也开始客气起来,原来称呼上都是叫小周,现在换成了周主任。 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周树海的工资比原来多了十六块六毛钱,问队上的会计,会计支支吾吾地让他找队长,他找到姜建国问这个多出来的十六块六毛钱算啥,姜建国说,”这是领导提留,是队上干部专门的一块。“ 周树海问,”这个符合矿上政策吗?姜建国说当然是矿上的政策,其他各个工区都有这一块,各个矿也都是这个样子。解放前的时候,各个工区里都有封建把头,工人开多少都是把头说了算,我那个时候下井一天就十块钱,指解放前的旧钱,不值钱,买个烧饼都得三块,吃完饭基本就没了,把头一天可以挣一千多块钱,挣的那可是工人们的生命血汗钱,解放后把头变成大组长,现在是区长和组长来管事,工资跟工人们的差别不大了,就一点领导提留,了了的钱,算是对队上领导的一点心意了。“ 周树海讲,”咱们新社会讲究的是人人平等,工资上有些差别正常,但当个领导就多拿这些,这个对不对?“ 姜建国说,”自古以来,带兵骑马,当官坐轿,当兵跟着跑,虽然咱们是新社会,要移风易俗,但也不能说老习惯都得全部改,全部改了不就全乱套了,也不能完全平均嘛“ 姜建国讲到这里感觉自己有些乱了,”树海,你现在算是半只脚进到矿上的领导了,但还得在工区里开支,你要是在矿上开支,矿领导们一个月的工资就一二百块钱,比你现在高很多,等到你真做稳了矿领导,拿的比我要多的多。“ 周树海想着钱多了不是坏事,杨玉霞肯定高兴,既然也不违反政策就不再言语。 周树海回到矿上以后,杨玉霞带着两个孩子也回到辛屯,他又把娘从运河县老家接了过来,田二婶一直对没帮三孩儿看过孩子耿耿于怀,她讲不能说因为三孩儿现在不姓田了就亏欠他,几个孩子要一碗水端平。 这是田二婶第一次离开运河县,第一次坐汽车,一路上稀罕不已,到了辛屯再看到两个孙子的时候更是高兴的不得了,田海江生了两个闺女春妮现在又怀上了,不过现在她的孙子姓周不姓田,她让三孩儿把自己的名字改回来,让孙子们改姓田,周树海说,”算了,娘,现在整个矿上都知道我叫周树海,还记得张大善人是咋算的,这个名字是一定要改的。“ 田二婶记得张大善人说改名的事,就不再言语。 说到张大善人,周树海问张大善人被斗过没有,田二婶说,”斗倒是斗过,就是游街批斗,你二哥他们几个对他还不错,斗的没那么厉害,走过场,村西里的田得亮家就不行了,他前些年被评上了个富农,平日里整天跟别人争来争去,四处吵架,得罪了太多的邻居,被斗的要死要活的,前些日子全家都上吊了。“ 田二婶来到后没多久就跟住一个楼上的大娘们混熟了,她煎饼摊的好,一是摊的均匀厚薄平整,二是火候拿捏地好,所有吃过人的都讲这个煎饼摊得好,有些不会摊煎饼的就让她过来帮忙,开始她帮着住同楼的邻居摊煎饼,后面帮着楼前楼后的邻居摊,再到后来整个北楼里煎饼摊不好的大娘大婶都来找她帮忙,她慢慢也从田二婶升级升田二娘。 又过了一段时间,田二娘在外帮别人摊完煎饼回到家里,碰上周树海歇班在家就问,”你不能把你四弟给弄到辛屯来?“ 周树海说,”这不海峰才十六七岁,再等个两年矿上再招工时候,我想想办法把他招进来了。“ 田二娘说,”我听说人家军代表可是弄了不少亲戚和老乡到辛屯哩。“ 周树海问娘,”你咋知道的?“ 田二娘讲,”我昨天去22号楼帮着姚大娘摊煎饼,她家挨门的换人了,原来的调走了,新来了一家姓单的,一家人都是南蛮子,好像老家在湖北,说话听不太明白,姚大娘问新来的邻居,‘现在的军代表楚主任老家就是湖北的,你跟他认识不认识啊’,姓单的讲楚主任是他表哥。他楚主任能把表弟给招到矿上来,你就不能把你的亲弟招进来?姚大娘说你现在也是主任,跟楚主任是平级的哩。“ 旁边在看孩子的杨玉霞也帮腔,”咱娘说的对,你看楚主任来了辛屯就住进八大家小洋楼了,你现在也是革生委的副主任,咱家的房子也没换,还是这么一个两间房,咱娘现在也来住了,五口人,咱以后再添一个咋住的下来。“ 周树海讲,”你知道个啥,现在搞三结合,人家楚主任是军代表,我是年轻工人代表,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听说魏主任能回到辛屯都是他帮的忙,他当然得对楚主任好了。“ 家里面他这样给他娘和媳妇解释,在矿上的时候他其实也私下问过管分房子的副主任刘玉海,刘玉海讲楚主任是军代表,不在辛屯开支,他在这里也就是暂住,正好矿上八大家的房子空出来一套就让他们家住着,上面的政策说不定还会变化哩,话又说回来,楚主任来了以后辛屯的情况不是比前一阵子好多了,谁还敢霸着广播站?哪里还有武斗?这不都是楚主任的功劳嘛。 楚洪没有管矿上的生产,部队上分派了一个连到刘园矿务局,分到每个矿也就一个班的战士了,这一个班的战士在辛屯主要负责训练民兵,管好广播站,楚洪带了一个叫李泳的副营级参谋过来,李泳就带着那个班的战士只管民兵训练,矿上的事都是楚洪管,但他对于具体生产上的事不太插手,都让魏广忠管。 而魏广忠这段时间把精力放在辛屯矿的复产和扩建上。 魏广忠离开辛屯矿的时候半年的产量是十万吨,接下来一年就上到三十二万吨,上一年本来计划是四十五万吨,只完成了二十三万吨,井下透水事故影响了三个多月的生产,不过整个矿务局的产量在去年都大幅下降,今年局里又给出了四十万吨的目标,还要求在三、五年后扩建到年产一百二十万吨的水平,到了这个产量辛屯可就是刘园矿务局最大的矿了,矿务局革生委伍主任给楚洪和魏广忠谈工作时,这么跟他俩说辛屯未来的规划前景。 第4章 反对折衷主义 杨开俊和魏晓亮都去找楚洪,问辛屯三结合里为什么没有他们。 楚洪对杨开俊讲,”你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怎么能被三结合,三结合的对象是革命群众和台上的革命干部,这两个显然你现在都不是嘛。“ 他对魏晓亮说,”你是辛屯的学生,在学校里都没毕业,连档案都没有,在辛屯都不算职工,根本就不算走上社会,怎么能被三结合进来。“ 两个人都说,”楚主任,你这是在搞修正,中央可不是这个精神。“ 楚洪讲,”现在就是大联合。三结合,就是抓革命促生产,人家周树海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他进了革生委就不是三结合,只能你进了革生委才算三结合?还有宋延明也进了革生委,难道这也不算三结合?“ 过了几天,杨开俊又拿着报纸找到楚洪,指着报纸上的报道讲”楚主任,你现在搞的是折衷主义,中央已经在报纸上批了。“ 楚洪说,”杨开俊同志,不要乱讲,辛屯革生委是在搞斗争的,现在辛屯就在进行革命的精兵简政,原来是资本主义修正主义的管理体制,我们现在就要改为社会主义无产阶级的革命生产管理体制,你怎么能说辛屯搞的是折衷主义呢。“ 就在前一天,辛屯革生委把各单位的编制和名称做了调整,下设了文化革命办公室、行政生产办公室、生活福利办公室和武装保卫组,所有的生产单位全合并在行政生产办公室下面,生产科室的名称也从科组改为营、连或队。 楚洪又讲,”杨开俊同志,你作为国家培养的大学生,现在你一天劳动的时间有多少?我们是在搞革命,但也在搞生产。你看看报纸上怎么写的那些劳动模范,人家是白天劳动,用晚上的时间进行革命,你现在是用劳动的时间进行革命,这样子你对得起毛主席吗?“ 杨开俊讲,”我要进了革生委不就是兼顾了革命和劳动了,即使不进革生委,把我调到文化革命办公室总是应该的。“ 楚洪说,”你这有严重资产阶级思想倾向,作为国家培养的大学生,不想着工作在采煤的第一线,不想着用国家教会的知识解决工人阶级在劳动生产中碰到的问题,而总想着到机关单位,脱离群众,你看人家周树海虽然是革生会的副主任,但他还是采煤队的副队长,一名普通的一线工人,人家平时上班时该下井下井该劳动劳动,从来不要求坐办公室,你这样还算得上革命同志吗?“ 楚洪趁着杨开俊一时语塞的时候继续说,”中央现在的精神就是厂矿企业要搞好生产,厂矿企业要是不去搞生产天天闹革命,谁去给国家输送革命物资?辛屯的班子当然坚决拥护中央文化大革命,不然不会专门设文化革命办公室了,但是平时的工作还是得以生产为主,要不你可以作为辛屯的革命代表,去参加刘园市的文化革命工作嘛,矿上继续给你开支。“ 杨开俊讲,”我要是去市里面做革命工作,矿上的生产劳动我就参加不上了,这可不行。“ 楚洪却大度地说,”没问题!你的工作可以找到顶替的,你就到市里放心大胆地去干,不用想着辛屯的事。“ 杨开俊就这样吆喝了几个熟的工友,去到刘园市里干革命了。 魏广忠回到辛屯后的第三个月,煤炭产量恢复到去年的最高纪录,他和革生委商量着多分一支采煤队,多开一个回采工作面,但局调度这时却电话过来要他们赶紧压产,魏广忠问,”为啥呢?现在工人们劳动积极性刚调动起来。“ 局里说,”暂时压一压产,不是生产上的问题,是运输上出了问题,这个时候整个刘园的煤都运不出去,彭城铁路局革命在高潮,南来北往,东进西去的火车都停在那里,等到火车线都通了再复产。“ 魏广忠和楚洪坐着局里刚给矿上分配的一辆小吉普去了东面的水关站,那是辛屯出来的铁路接京沪线上的车站,看到站上停着两列绿皮客车和两列货车,一列绿皮客车已经在水关站等了三天三夜了,一列停了一天两夜,站台上、铁轨两旁的地上坐满了从客车上下来的旅客。 天气已经热起来,一接近车厢一股屎尿味扑面而来,不但车厢以外都是人,车厢里面仍挤满了神情萎靡困顿的乘客,这些人可能胆子小,害怕火车随时起动,不敢下车。 水关的站长介绍说,京沪线上每个车站都压着至少两列客车,大的车站能压五六列,现在跟彭城段那里一个小时一个电话,彭城武斗闹的凶,两边的造反派各有支持的部队,听说中央现在派人过去了,先把铁路打通,把旅客送出去再说。 楚洪和魏广忠又去磊城部队上绕了一圈,果然许多同事和战士去了彭城,没看到两个熟人,也就回辛屯了。过了几天时间局里说彭城那边通了,你们现在恢复生产吧,楚洪打电话问了部队,那边说派出去支援的部队也回到磊城了,彭城市里武斗两边都动用了野战军和重炮,死了上百人。 楚洪问,”咱们支援的那边定成左派还是右派?“ 部队上说,”一下子还没定性,等等再说。“ 过了这年夏天,辛屯的斗争气息渐渐少了,魏广忠拿着报纸对周树海说,被打倒的头号走资派前些年来过南滩公社,做过蹲点,我们还在善国县听过他的报告哩,没想到都当了那么大的干部了,还敢反中央反毛主席。 周树海调到新成立的采煤四队担任队长兼书记,有人说他是去年透水事故后才入的党还没转正不能够担任书记,魏广忠讲既然都文化革命了,这样的小节还不能改一改吗?周树海出身好,一线工人,劳动模范,还有文化,党和革命就需要这样的年轻同志,楚洪也同意了他的意见。 还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周树海就当上了辛屯革生委的副主任,采煤队的队长兼书记。 第5章 鸡血疗法 这一个礼拜天的上午,革生委开会,周树海一开完会出了办公楼,就一路小跑往南滩公社上跑,田二娘让他到公社供销社上买两只鸡回来给杨玉霞和孩子补一补,生老二后她的奶水一直不太够,井下透水时生的二孩扩建长的瘦瘦巴巴。 现在附近只有南滩公社一个月有三次大集,赶集的时候供销社也会卖一些鸡鱼肉蛋,不用票比用票买的要贵一些,不过卖得很快要早去,要是去晚了又没了还得等个十多天。 卖鸡是在供销社的后院,周树海进到后院时,看到角落鸡笼里还有剩几只白色的公鸡和母鸡,周树海给卖鸡的讲,”给我称一只公鸡一只母鸡。“ 卖鸡的说,”公鸡已经卖完了,刚才一个人把这四只公鸡都包圆了,现在进到社里交钱去了。“ 周树海说,”那就两只母鸡吧。“ 称完秤他往供销社里去交钱,正碰上吴仁毅从里面走出来,周树海大声地喊,”老吴,你一个人就把那几只公鸡都买走了?你匀我一只公的吧。“ 吴仁毅神神秘秘一笑,说,”也不都是我买的,我帮着几个邻居一起买的,没办法匀你了。“ 俩人本来就是前后楼,透水后一起逃了出来,一起出去做报告,现在算很熟了。周树海讲,”那你等我交一下钱,咱一起回去。“ 吴仁毅说,”我在南滩还有其它事哩,不跟你一起回“,拎着鸡就走了。 第二天下午,周树海又被通知到矿上开革生委的会。会上主要是读文件,一般情况下找一个年轻一点的文书读,这一次却是副主任宋延明主动要求领读,声音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几个参加会议的人都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散会时楚洪讲,”宋主任,你今天的表现与往常很不一样唉,原来光觉得你是搞生产的,没想到你读文章还读的那么好。“ 宋延明一脸神神秘秘,”楚主任!在战无不胜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中,咱们无产阶级现在找到了健康的秘方,这个健康秘方绝对不像封建帝王那样遥不可及,一定是所有无产阶级所有工农兵都能够使用、可以长命百岁的好方法!“ 楚洪一听一脸不高兴,”那还不赶紧向组织汇报健康方法,难道还想据为己有?“ 宋延明连连说,”不敢不敢,这是无产阶级的健康方法,我们绝对要大公无私,向组织上奉献,本着对党和革命忠诚的态度,我要在自己身上实验七十二小时,确保方法安全有效,再向组织上原原本本一点都不少全部地汇报,向全矿全局全省全国去推广。“ 这一天周树海上夜班的时候下井跟班,在大巷里又碰到了宋延明,黑黢黢的井巷里他仍然两眼放光,炯炯有神,”树海啊,这个保健方法太好了!咱们的工人们要是用上这个方法,以后可以在井下连着干一个礼拜不用上井了!“ 周树海讲,”宋主任,到底是啥方法?你就赶紧告诉我吧。“ 宋延明把他拉到巷子的边上,悄悄说,”鸡血!打鸡血!打鸡血可以让人类延年益寿,根治百病!“说完,扬长而去。 第二天,整个辛屯都见到楚洪在宋延明的陪同下到各个单位视察,也是精神抖擞一脸昂扬的神态,走到哪里都说,”同志们,等到我们全部用上新的革命保健方法,我们的文化大革命一定会提前取得伟大胜利!“ 再过一天,整个辛屯人都知道了打鸡血的保健疗法,说这个方法是吴仁毅从老家来的人听来的,告诉了宋延明,宋延明打长途电话向大城市的同学问了,果然如此,跟吴仁毅实验了也极为成功,他又向楚洪汇报了鸡血疗法。 又说现在鸡血疗法已经改良到第二个阶段,一定要用白色的来杭鸡,公的,养十个月零七天的最好,重量三斤半到四斤之间,血要从鸡翅膀下抽出,离心脏近,最干净,抽出后要过滤到另外一支注射器中,而且要乘着鸡血的热乎劲打,与人的体温接近,效果最好。 楚主任也向北京的老战友打电话确认了,打了鸡血以后,连着两天两夜没有睡觉,一直连轴转地到处工作,连前两天得的脚气都治好了。 三天后,整个南滩各个农业大队白色的公鸡都被公社里抓了上去,后面各种颜色的鸡都要,有些大队里的饲养员偷偷把鸡留了下来而被打成反革命。 但整个南滩公社的鸡血根本就不够南滩公社社员和辛屯职工们的使用,辛屯矿自力更生,在矿区的南面建了一个养鸡场,招了上百个家属,养的辛屯鸡在十个月后就能供应整个刘园矿务局的职工,职工们不用再自己花钱买鸡来打,公家就管打鸡血,每人每个礼拜会发一张鸡血票,多出来的鸡还能向煤炭部和省局里面供应。 杨玉霞也被招到养鸡场家属工饲料小组,家里一个月又多了十多块钱的收入。 辛屯医务所里也专门为此成立了一个鸡血注射室,护士不够用,又专门招了六个进来,郑济国前两年在老家找了一个公社卫生院的护士叫盖爱琴,可调动问题一直没法解决,还要经常两地跑,这次鸡血疗法辛屯要多招护士,正好调到辛屯。 ”鸡血可以治百病“,盖爱琴到了辛屯第一次见到老乡周树海,就对周树海说,”可以治好半身不遂、脑中风、心脏病、肝炎、大脑炎,还能治牛皮癣、脚气、脱肛、痔疮、妇科病、男科病不孕症,可以壮阳也可以滋阴,对咳嗽感冒发烧这些小病都有预防治疗作用。“她又悄悄说,”你来打鸡血的时候不用排队,你是革生会的副主任,又是济国的同学和老乡,你来了我就跟你打,一般的职工排队要排一个多钟头呢。“ 周树海和其他一万多职工及家属们一样,也跟着楚洪宋延明等矿上的几位革生会主任一样,一个礼拜打一次打鸡血。打完了,他是感觉很饿,好几天的时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气息在身体里上下乱窜,让他停不下来。 可是,在盖爱琴那边不用排队只打了两次鸡血,鸡血疗法才开展两次,他前些日子犯的痔疮还没出现好转的迹象,就因为一封外地的来信中断了他的鸡血疗法。 这封信,不但让他没能再继续鸡血疗法,还差点要了他的命,又让他丢了革生委副主任和采煤队书记兼队长的职务,并戴上了一顶特嫌的帽子。 这封信,当然不是一封普通的信,是印着红蓝道道的白信封装着的信,一封来自香港的信。 第6章 来自香港的信 该打第三次鸡血时,周树海早上上班的路上,先抱了一只三斤重的白色来杭鸡放在医务所,让盖爱琴帮着看一下。 盖爱琴讲,”没问题,医务所里现在专门在院子角落厕所旁辟出一个小的养鸡场,职工们送来的每一只鸡都栓了一个小牌牌,上面写着职工的名字,牌牌栓的很紧,搞不乱,但打完要自己把鸡带回家,这一只鸡供一家人打半年时间,得好好养着,等咱辛屯自己养鸡场的鸡出来,鸡不紧张了公家全包,你们直接来打就是。“ 周树海到了工区,收到一张挂号信的通知单,让他到邮局取信,他想着二哥寄信还咋寄挂号,下班时他算计着还要取信打鸡血,得赶着这两个单位下班前过去,早了半个钟头上井,离开工区。 现在取信已经不用再跑南滩公社,辛屯已经有了邮电所就在医务所门口,邮电所里没几个人,他取信的时候,邮递员收到取信单仔细打量了一下他,问,”你是周树海本人吗?“ 周树海讲当然是,取出他的工作证,”你看看是不是我。“ 邮递员对照着工作证看了半天,进到屋里面拿出一个信封,不是常见的牛皮纸信封而是白色的,信封的边边上还印着红色和蓝色的道道,周树海从来没见过这种信封,邮递员说,”这是从香港寄过来的信,你可要收好。” 周树海脑子嗡了一下子,说,“没搞错吧,我怎么可能有从香港寄过来的信。” 虽然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香港的一些消息,但对他来说,香港就是一个遥远得根本就不存在的世界,如果有一点印象,也就香港本来是中国人的地方,现在被英国人霸着,其它一无所知。 邮递员说,“你的工作证上不写着你叫周树海吗,这封信就是寄到辛屯矿采煤二队周树海收。” 周树海一想自己原来确实就在采煤二队的,这封信看来没寄错,他收了这封边上印着红蓝道道的信,快速地往口袋里一揣,签了字赶紧往家里走,也忘记了还要去盖爱琴那边打鸡血。 回到家,他一个人跑到里屋,叉上门,把信拆开。 原来信是何光邦寄过来的,好几年没有联系过,他几乎都已经忘了这个来辛屯路上,认识并结拜的仁兄弟大哥。 信里说,他前两年到了香港,香港这里跟山东,跟广东和整个中国都不一样,他现在一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但一个月拿的工资等于在广州的时候两年的工资,他在广州的哥哥去年的时候被打倒了,他的侄子跑回到山东去了,信的最后问他,能不能在辛屯给他侄子找个活干,最后说也不知道该称呼你树海兄弟,还是海涛兄弟,希望还是能帮一下这个忙。 周树海读信的时候,心里一直怦怦直跳,读完信后唰地把信撕成两半,恨不得把它唰唰唰撕得粉碎,把这封信撕得无踪无迹,把写信的人也撕得在世间上没有任何痕迹。 可是他忽然意识到撕得有些冒失,赶紧把撕成两半的信对好,能够看清内容,又小心翼翼把这封信放回信封,把信塞到床褥子下面靠墙的里面,又尽量冷静想着这件事情该跟谁商量,辛屯矿上从魏广忠到楚洪到姜建国到郑济国,甚至最后都想到了李大明,他都觉得不合适,跟他娘和杨玉霞说这事这两个没文化的娘儿们又能给出什么好道道来。 他想来想去,算了算这个月上班的情况,想着下个月凑歇班的时候回一趟西柳村找二哥商量一下,再问问张大善人,张大善人那里应该有招。 晚上的时候,盖爱琴下班回来把他家的鸡给带了回来,说怕留在医务所给别人偷走了,周树海这才想起打鸡血的事情。接下来的一个礼拜,他也没心事再去打鸡血,上班的时候老觉得怪怪的,走在路上,总感觉别人在瞅他,感觉北楼里多了许多不认识的人,下井走在交通巷里也总觉得背后有人瞅着,到矿上开会的时候,听着楚主任魏主任在上面做报告提到坏分子坏典型,似乎指的都是自己。不过楚主任魏主任下面见到他的时候也没啥变化,让他觉得心里渐渐踏实,几乎忘掉了那封从香港寄过来的信。 这一天矿上通知革生委开会,周树海像往常一样下井转了一圈,回到地面上洗澡换了衣服,准时来到矿办公楼会议室,会议室里坐着两个不认识的人,看到他进来问,“你是周树海?” 那一刹那,周树海心里一沉,差点想转身跑出去,他努力让自己静了静站稳,干巴巴地从嗓子里挤出来应承,“是。” 这两个人说,“现在你已经是南滩公社的特嫌对象,跟我们走一趟。” 周树海被带到了南滩卫生院隔壁的武装部大院里,两个人把他锁进到一个办公室就离开了,晚上一个人进来丢了一个窝头说“,赶紧通知你家里,明天开始你们自己送饭,别再吃公家的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那两个人把他带到另外一间房间,一看就是审讯的地方,换了两个人问他,“周树海,你是怎么混进辛屯矿的革命生产委员会担任副主任的,老老实实地交代你的问题!” 周树海刚一开口说,“两位同志......” 就被审问的人打断说,“谁是你的同志!搞清楚自己算个啥再说话。” 周树海换成,“两位领导,我们家是三代贫农,出身好,我到了辛屯快十年了,从食堂伙房做起,一直紧紧跟着党走,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去年还是省里的工人标兵,我进入革命生产委员会是党和人民信任我,让我代表工人阶级,代表人民群众参与三结合,我没有什么政治问题!” 审讯的冷笑一声,“满嘴花言巧语,看来你隐藏的很深啊,说你是特务嫌疑难道是诬蔑你了。” 周树海听着两人一直在说特嫌,意识到可能与那封香港来信有关,赶忙说,“两位领导是不是认为我有海外关系就说我是特嫌?” 审讯员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说呢?” 周树海立刻回答,“有一件事我确实还没有来得及向党和组织交待,我在上个礼拜收到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寄信人跟我也不熟,就是我从老家来辛屯上的路上认识的一个人,当时脑袋瓜子一热拜了个仁兄弟,那个时候他去了广州,没想到上礼拜从香港给我寄了一封信,也没说啥,就让我照顾一下他侄子,就这样。” 审讯员问道,“信呢?” 周树海说,“在家里”,就把藏信的地方告诉了两人。 第7章 枪毙,也可陪 下午的时候,换了两人来审问周树海,“周树海,把密码本交出来,特务的来信里面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树海说,“两位领导,真的没什么意思,我跟这个给我写信的何光邦就在一起待了三天时间,他后来去了广州,我们通过两封信,好几年都没联系了,谁想到他跑到香港去了,还给我写信。” “一派胡言!”审讯员生气地说,“这不都已经讲了要来跟你接头的人,他明明就是叛逃投敌分子,在跟你联系,布置下一步的行动。” 周树海讲,“领导,他是不是叛逃我真的不知道,我从到了辛屯,就只收到过一次从国外寄来的信,就是这封,里面的内容也就是这样。” 审讯员讲,“既然是封普通的信,为什么被撕了呢?这不是要毁坏证据是什么?” 周树海说,“我刚开始很怕,所以就想撕掉,后来想想就是封普通的信,我干嘛见不得人啊,所以就没完全撕掉,本来准备找机会向组织汇报的。” 审讯员说,“既然是封普通的信,那你为什么把它藏在床垫子底下,这明明是故意隐藏。” 周树海讲,“领导们,我真的是怕!它就是一封普通的信,我想撕,又不敢撕,怕家里人见到了问这事,所以就把它藏了起来。” 审讯员们不满意周树海的回答,生气地走了出去,一会拿了一个大铁牌回到房间,“挂上去!” 周树海脖子上挂上一个几十斤重的铁牌子。 “站上去!” 周树海站到一把椅子上去,两人就出了房门。 周树海眼睛瞟着两人在门口晃来晃去不时进来瞅一下,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两腿开始发软,再站了一会周树海脖子酸得受不了,抬起胳膊扶了扶铁牌。 “不许动!”窗户外传来喝斥声,周树海赶紧把手放了下来,坚持了一会还是忍不住用手去扶铁牌,又被骂了一次,如此到了快下班的时候,周树海眼睛一黑,腿一软,从椅子上一头栽倒在地上。 过了一会,两个审讯员进来把他架回晚上歇息的房里,地上铺了些草,算是草铺,这个时候周树海听到外面传来杨玉霞的声音,应该是来送饭,嘈嘈着要见周树海,周树海爬到门口隔着房门对外喊,“孩他娘!找楚主任!找魏主任!我是冤枉的!赶紧去找他们!” 可是三天的时间里,没见到一个辛屯的人过来,南滩那几个审讯员轮流来审周树海,除了有一个是黄杨村出来的认识周树海,对他还稍稍客气点外,其他几个不是让他坐喷气式飞机就是跪瓷片。 三天时间下来,周树海内心泛起从来没有过的绝望要死的感觉,去年透水井下饿了十天时间没有这种感觉,几年前就躺在隔壁卫生院外面的沟里面没有这种感觉,但现在,他觉得下一次再审他的时候让他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大不了就是个死,他觉得死了也比这样子痛快。 可没想到,接下来的一个礼拜里,审讯员不来审他了,只是把他一个人扔在那个房间里,后几天杨玉霞来送饭,还让她进到房间来,但看守不让他俩讲话,只要一说话立马就把饭打翻,把杨玉霞拉走。 这样子又过了两天,周树海突然又被提到了审他的房间里,审讯员一见他就说,“周树海,你的团伙成员现在已经被找到,你已经成为人民的公敌,你还有什么好交待的吗?” 周树海讲,“我确实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我没有任何特务行为,党要怎么判我都行,我坚决服从。” 审讯员说,“那好吧,既然没什么交待的,我们也就没办法了。” 来了两个人把他反绑起来押上了卡车,卡车上还有五花大绑的五个人,周树海见到他们,心里一凉,这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被判了死刑。 车子开动起来,他想起那一年修水库时他被炸飞了的情境,想起泰山底下仁兄弟老三“周树海”从身边掉了下去的那一刹那,又想起那一年他躺在南滩卫生院模糊中看着李大明扶起他的身影。 在他的胡思乱想中,车子到了泗湖边小辛河入湖的口子上,他来过这里,看过在这里枪毙死刑犯,几个人跪在那,号令员一声“放”,劈里啪啦几声枪响,几个人全倒在那里,石头上沾着从脑后流出来的红的血迹白的脑浆不用洗,过几天后就被河水湖水冲刷地没有一点痕迹。 车子停了下来,他被押下了车,被推到曾经倒下一拨拨土匪汉奸恶霸地主强奸犯杀人犯抢劫犯贪污犯反革命的小辛河的河边,他依稀看到杨玉霞远远地站着那里抹着眼泪,他的嘴里塞着布他没办法劝他,不管怎么样他已经给老田家留了两个儿子,虽然姓周,但那是田家的血脉,他觉得也值了。 只是他没想到,张大善人算对了又算错了,半年前当上革生委副主任的时候,他还在暗自庆幸张大善人算命算的真准,不到十年的光景他一只脚就踏上了县太爷官府的门板上了,可是没算到半年后自己却走向奈河桥的路上,他心里叹了一口气,被按下头面朝着湖面跪了下来。 秋天的芦苇已经泛黄,一阵风吹来,后脖梗有些发凉,他扭转脖子看最后一眼远处无边的芦苇花摇曳轻摆,听着耳边远处一声“放”,接着噼里啪啦呼啸而过的枪声,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湖边上。 周树海没有想到自己能在泗湖边上的刑场上再次醒来,他再睁开眼时,旁边就跪着杨玉霞正扶着他,还有辛屯矿上几个熟悉和不熟悉的面孔。 “难道我已经到了阴曹地府,难道我还没被枪毙吗?”他问道。 “没有,你不过就是陪着枪毙罢了,你的案子现在移交到辛屯矿办理了。“旁边一个不熟悉的面孔冷冷地甩了句话过来。 过了好一会,他被抬起来往车上架,架着他的人说,”你尿了“ 周树海这才感觉到下面湿漉漉的,架着他的人说,”这个到常见,我接过三个陪着枪毙的人,都吓尿了。“ 二十多年后,周树海才甩掉陪枪毙吓尿裤子的羞耻,有一些年头,别人拿这事笑话他的时候,他就仰头一声冷笑,”要不让你也试一下,别说尿,肯定是屎都拉出来了。“ 第8章 被撸了! 在从刑场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周树海一直为被吓尿裤子而感到无比的羞愧。 他那时耿耿于怀,自己又没做错啥事,为啥听到枪响就能吓尿吓昏了呢。而且,他从刑场出来仍然不能回家,仍然被关在矿里单位的屋子里,只是从南滩武装部转到了辛屯矿武装部,不过虽然都是武装部,这边没有再对他挂铁牌跪瓷片坐飞机,审讯员只是反复问他与何光邦的关系,他说就是一面之交,三人那个时候拜了个仁兄弟,一个人已经死了,现在仁兄弟也都不算了就是个生人而已。 审讯员问他知不知道何光邦逃到香港去,周树海讲不知道。 审讯员又问他知不知道何光邦的哥哥是干什么的,周树海也讲不知道,审讯员做些记录就走了。 这样又被关了一个礼拜左右,一天屋子的门被打开进来了魏广忠,周树海一见魏广忠进来腿一软跪到在地,哭喊道“队长啊!你总算来了,这些天你去哪里了啊?” 魏广忠开始不说话,一会让陪同的审讯员出去关上门,”树海,你咋这么糊涂!你收到香港寄来的信,怎么就自己打开了呢!“ 周树海说,”我从来没收过国外来的信,没想那么多,当时就是怕,不知道里面写的什么,也不敢随便交组织。“ 魏广忠讲,”辛屯现在五千一百多个职工,加上家属有一万多人,有海外关系的有三十八个,其中十六个在台湾,三个在美国,十个在香港,还有一些在其它国家,他们在组织上都有记录,他们与海外的来往都给组织上汇报,你半路上认识的一个人跑到香港,怎么就想着给你写信了呢,你收到了信,为啥第一时间不给组织汇报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何光邦我不认识,但他哥我倒是认识,他哥叫何光斗,原来是我们部队上的一个师长,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连长,我在部队上的时候还跟他握过手。现在何光斗倒台了,他弟弟去年跟着别人跑到了香港,要不是看何光斗的面子,算了,不跟你说了。接下来你要小心喽,你还得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先过这一段风头再说吧,这段时间什么也别说了,老老实实待着。”说完就走了。 这样,周树海又在武装部里住了两个多月,等快到过年了,有一天管他的干部说,“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周树海出了院子的门,看到杨玉霞就站在院外等他呢,他关在里面的时候倒是见过杨玉霞,开始每天来送饭,后面干脆就管他的人从食堂里打,从他的工资里扣下来饭票钱,关了不久杨玉霞告诉他,现在工资一个月又只有三十多了,这比他原来刚做副队长时拿七十多,做了几天队长拿九十多时少了不少。 周树海问,“够不够?” 杨玉霞讲,“将将地够吧,现在咱娘不是住咱家嘛,所以花的多一点,虽然也不用打鸡血再买鸡了,但我原来还在矿上养鸡场养鸡一个月能挣个十来块钱,现在矿上也不养鸡了,这点工资也没了。” 周树海讲,“将将够就行了,那一段时间的高工资也算是多挣出来的,也没让退,济国一个大学生到现在还就四十多块钱。” 回到队上,他队长的职务已经没了,新队长换了吴仁毅,给了他一个文书兼组长的职务,吴仁毅说,“这是魏主任在保你,咱俩又算是生死之交,不然能给你一个放炮员就不错了。你想想,当年发水的时候咱表现都差不多,就因为宣传队的那个队长跟你一个县的,你就混上革生委副主任。我比你早干工十多年,现在才弄了个革委会委员,闹了一个队长,咱俩的时运得转转了。” 周树海去找魏广忠,魏广忠讲,“暂时你先这个样子吧,就你更改名字的这个事,就该把你打回原籍处理,开会时有人提出你是冒名顶替,后面找到李大勇来做证,他还帮你说了一句,说你来的时候说名字原来叫田海涛,后来转关系的时候改名叫周树海,这个他可以证明,这才堵住了人家的嘴,你得去好好谢谢大勇,要不是他的这句话,你最好的情况也是回原籍运河县务农去了。楚主任也还算帮了你,我跟他好说歹说,他也是何师长原来带过的兵,这次他没落井下石,你还算是跟何师长八百杆子打不到的关系,要是真的是他亲戚,谁敢替你出这个头!至于信这个事情,虽然有特嫌迹象,算是内部问题,以后再有香港的信,第一时间先汇报,我们的政策一直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嘛。” 第二天周树海上了井就拎了两斤点心跑到15号楼住的李大明家,一进家门,就给李大明扑通跪下磕了三个头,“谢谢大明叔,你又救我我一次!” 李大明拉起他说,“算了算了别提了,出来了就好。” 两人说了一会儿,周树海问大明叔,“你咋就知道我原来叫田海涛这个名字,这事我到了辛屯谁也没说,就是郑济国知道,也都替我把着嘴。” 李大明支吾了一下,把他带到里屋关起门来说,“是魏主任偷偷找到我,让我这么说的,这事要说谢,你当然得谢我,现在这阵子,如果没人出来帮你挡掉,你确实就完了。不过你还是得再好好谢谢魏主任,没他让我这么讲我怎么会这么讲?这事本来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事现在就咱三个知道,其他人谁也不能再说了。” 周树海从李大明家里出来一路小跑到魏广忠家,门一打开看到魏广忠,扑通跪地“嘭嘭嘭”三个响头,“主任啊!恩人啊!你的大恩大德我没法能报啊!以后我永远都是你的人。” 魏广忠把他拉了起来,“算了算了,树海,这段时间少往我办公室和家里跑,别让别人看见,因为你的事不少人在指戳,咱得注意一下,心里明净的就行,这一段时间,你可得忍忍喽。” 十多年以后,周树海在西滩街上赶集时,碰到曾经审过他的公社审讯员。 他本来去集上买两只散养的来杭鸡,正在挑鸡的时候,卖鸡的看了一眼他,突然放下手中的鸡,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周树海吓了一跳,卖鸡的说,“周矿长,您可是贵人多忘事,十多年前您在公社武装部关着的时候,我给您拿过窝窝头,哎呀,周矿长,当年的事情多担待,那都不是我们的本意,是上面让干的啊。” 周树海干干一笑,对方接着又说,“其实您也挺冤的,那时公社里收到过类似的报告,也没有都弄得动静那么大,正好那个时间矿上和公社里为着几个大队搬迁的事正杠着呢,您是撞到枪口上了,没想到矿上还挺能抗,让您在公社里待了这么久,受了这么长时间的罪,我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这些个事,过了一些年以后才听说,呵呵,大人不记小人过呵,您现在都高升到矿长了,一定是那时候受苦受罪换来的。” 第1章 分来一批大学生 这一年,北楼的大娘们明显感觉到辛屯的年轻面孔在很短的时间里发生了些变化。原来一些毛孩子,整天穿着绿军装,透着凶巴巴和稚嫩气,大多不见了,多了一些年龄稍大、一点戴着眼镜的面孔,脸上也仍有一些稚气,但没那么大凶巴劲了。 也就是这一两年的时间里,魏广忠家不知不觉地空了许多,先是魏晓亮响应国家号召做知青去了西北,过了一年魏晓辉参军去了东北,邱莉萍带过来的儿子黄伟也做知青下乡了,不过他走的不远,到了善国东面的桑头公社。 前两年的时间里,魏晓亮很少待在家里,基本都是在辛屯周围或刘园跟着造反,晚上也都住在外面,魏晓辉和黄伟在家里待的时间多,即使家里是上下楼四间房子,但几个孩子都慢慢大了,黄伟和魏晓亮还是住上下铺,他俩关系倒是不错,跟老大明显疏离许多。 学校停课的时候,黄岚还在小学,后面先复了学,家里还有三个小的,正好黄岚能帮着邱莉萍带一下。刘秋兰留下来的魏晓丽在老家放了好几年,到了上学的年龄时,魏广忠刚好回到矿上,他跟邱莉萍商量了一下,虽然那段时间邱莉萍生的小弟魏晓东才一岁,仍让魏晓辉回临沂把二妹接了回来。 除了魏晓丽,还有魏广忠和邱莉萍后来生的魏晓娜和魏晓东,两个小的还没上学,黄岚比三个弟弟妹妹大上几岁,可是帮了邱莉萍不少忙。邱莉萍的母亲三年前去世了,魏广忠的大姐虽然不像刚来辛屯的时候住在家里,但每个礼拜都会定点来三四趟帮一下家务,三个大的一离家,家里只剩下一个大的三个小的,邱莉萍明显感觉到轻松了一些。 魏广忠本来要她调到矿办公室做个机要秘书之类的活,说你看楚洪就让他老婆进到矿上做机要秘书,你这样不也挺好,可邱莉萍还是想做老师,前两年没能好好教书,现在学校里清静了些,她想再好好教几年书。 家里她稍觉得头疼的孩子是魏晓丽,她从临沂老家回来后,开始讲着一口临沂话,班上的同学都讲她说话咵,邱莉萍心疼她,让魏广忠多花些精力陪二女儿,可魏广忠的工作也很忙,晚上很少时间待在家里,没太多精力放在孩子们身上。 魏晓丽回来后,邱莉萍反复说了好多次不要喝生水,可魏晓丽总是不听,口渴时就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对着嘴直接喝,魏广秀来家里的时候也说老家的孩子们都这个样子,喝点生水也不碍事,拉几次肚子就能抗了。 一次几个孩子吃宝塔糖打蛔虫,邱莉萍拉着几个小的用小木棒仔细地翻了翻几个人的粪便,只有魏晓丽的里面有许多的大大小小的蛔虫,惊的几个小的直吐舌头,邱莉萍给魏晓丽单独开了一个小饭桌,让她自己单独吃了一个学期的饭,这样子魏晓丽才慢慢改掉喝生水的习惯。 北楼新进的年轻面孔是新分配到辛屯的大中专毕业生,辛屯从建井投产后一直要说搞扩建,前两年因为文革搞工宣组拖了下来,革生委成立后生产形势渐渐稳定下来,部里和局里决定下一年开始建设二水平,争取三年后辛屯的产量上到一百二十万吨,这一年,局里又给辛屯倾斜了许多新毕业的大学生。 组织科长高德尚拿着花名册给魏广忠汇报,说今年一下子来了九个大学生,七个大专生,五个中专生,魏广忠皱了一下眉,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 高德尚说,“前两年大学里都没分配,留在学校里串联搞工宣,三年里毕业的学生同时在一年离校当然显得多了,今年光首都矿院就来了五个,泰山矿院三个。” 魏广忠一听这两个矿院的名字,立马讲,“把他们都分到井下一线先做两年工人再说,我原来太相信大学生了,觉得他们读过书肚子里有墨水,是文化人,没想到他们斗起人来更狠,先把他们整服了再说。” 高德尚问,“还有一个女大学生学经济的,也下井?” 魏广忠说,“女大学生倒是下不了井,先分到基建办吧,其他的都往一线分,看看档案,前两年串联时做小头头的更要分到井下。” 他又问,“前两年来辛屯搞宣传的那几个大学生有没有分到辛屯的?” 高德尚讲,“那到没有,矿院在毕业分配的时候好像基本上都注意岔开了,我也专门问过局里,来刘园工宣队的几个学生都没分过来,听说有的去了淄博有的去了开滦有的去了攀枝花。” 魏广忠说,“看来,学校里还是聪明。” 虽然在派遣单上泰山学院的严德静是跟着这一拨学生一起到了辛屯,但他人到辛屯时却已经到了秋天时间,比这拨学生晚了三四个月,因为他在学校里是反动学生,一直在学校南面的农场里学习改造。 跟他一起学习改造的还有济南和泰安十来个学校的一百多号学生,学校对他的问题界定算轻的,所以只是晚了几个月时间,他离开的时候农场里还有七八十号人在那里继续学习。 到了辛屯,他先联络前两届的校友郑济国,郑济国带他把整个矿转了一圈,后面郑济国带着他爬到矸子山上,看着脚下的辛屯说,”你们这届来的要比我那个时候好多了,现在矿里的路面都已经铺成柏油路,东面有了塌陷坑,矸子山已经像个小山头了,我刚来那年矸子山还刚露头,跑邮局银行都不用去南滩,供销社也盖了两层楼,比南滩供销社还大,你们来这里算是赶上好时候了。” 严德静悄悄讲,”这一批分过来的大部分在井下干,还能算上好时候!现在大学生到哪里,跟过街的老鼠一样,工农兵们的嗓门都大,到处显摆自己没文化,政治上过硬,咱们现在就是臭老九一个,慢慢干吧。” 郑济国当然能够体会到严德静的意思,也不言语了。 第2章 找对象好难! 这次分过来的女大学生叫曲秀瑛,是辛屯建矿以来第一个女大学生,跟着爱人吕兴全一起从首都矿院毕业,曲秀瑛是经济系,吕兴全是采矿系,从首都矿院一起过来的,还有机电系的杨智权李义顺,地质系的隋纲。 吕兴全到矿上的时候,见了领导同事就递上两块奶糖,喜滋滋地讲,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奶糖,也是我跟曲秀瑛的喜糖,我们毕业的时候已经回老家结了婚。 他跟周边的同事再混熟了一点,就问,“你认不认识两年前来辛屯搞串联的纪连忠,他跟我是同班同学哩,他回去后一直跟我们在说辛屯的事,像楚代表魏主任郑济国的名字我原来就听说过。” 被问的人经常白他一眼,“辛屯的人哪一个能不认识纪连忠!你可别提这个纪连忠了行不行,他要是来了辛屯,现在肯定被办学习班了。” 吕兴全偷偷去问郑济国,“来前听连忠讲你跟他是中学同学,他说他在辛屯上上下下都很服他,在辛屯里提他的名字会很管用,我问了一圈,好像不是他说的那个样子哟。” 郑济国也不多说,只是讲,“连忠在辛屯搞工宣很卖力,借了我十块钱做了红袖箍,到现在还欠着我没还,他离开辛屯的时候,我让他还钱,他讲回到学校报掉就寄给我,这都一年多了,钱没还,连封信都不回。” 除了郑济国,严德静到了辛屯跟吕兴全走的比较近,严德静单身住在集体宿舍,吕兴全跟曲秀瑛结了婚,在北楼分了两间房,他就经常往吕兴全家里跑。 曲秀瑛讲,“德江,你要找什么样的媳妇,嫂子可以帮你在矿上留意一下,要不看看我大学同学里有没有跟你般配一些的。” 严德静嘿嘿一笑说,自己找对象就照吕嫂子的情况来找,有文化通情达理的就好。可曲秀瑛的同学也都在全国各个煤矿上工作,通信一说介绍对象,就问能解决调动问题吗,后面这话题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严德静这时很喜欢矿上总工办的画图员张爱梅,她是中专毕业分配到这里,眼睛大大的,话不多,很文静,严德静因为经常到总工办拿图纸就认识了她,后面总是有事没事的多往总工办跑。 他觉得张爱梅对自己还不错,想了想就请曲秀瑛问问张爱梅对自己的看法,没想到问了过后,前两天没什么变化,过了几天,张爱梅却变得冷冰冰,他奇怪地去问曲秀瑛。曲秀瑛吞吐了半天说,”她开始对你印象还不错,就问了组织科高科长的意见,高科长说跟一个反动学生谈对象,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好,她可能因为这个吧。“ 严德静听后黯然了好几天,想想确实是这个理,虽然女中专生一般想找个大专生和大学生的,让别人选也不愿选有政治污点的。 过了一段时间,曲秀瑛也怀孕了,严德静觉得不方便就少往吕兴全家跑了。 严德静去郑济国家串门的时候,盖爱琴对严德静说,”我给你介绍我们医务所的小陶吧,她刚工作没多久,跟你年龄合适呢。“ 严德静说,”先不慌,医务所可以随便去,我可以去看一下人再说。“ 严德静就装着生病跑到医务所里,他知道小陶在门诊上打针,就装着要打针跑到注射室,里面有两个护士,一个矮矮黑黑前面看不到胸后面见不到屁股,一个白白高高,大眼睛,虽然穿着肥肥的白大褂,仍然掩饰不了身形的玲珑,严德静满心高兴地对着高个护士讲,”你是陶护士吧?“ 高个女护士指了指身边矮黑的护士讲,”这是陶护士。“ 严德静一下子掉到冰窖里,问了一句陶护士,”打青霉素要不要打实验针?“赶紧逃离了注射室。 当天晚上,他就找到盖爱琴问,”跟小陶在一起的那个护士叫什么名字?“ 盖爱琴说,”她叫冯丽莉,早一年来的辛屯。“ 严德静问,”她有没有对象,嫂子为啥不给我介绍她,给我介绍又黑又矮的陶护士呢?她长得太磕碜人了。“ 盖爱琴讲,”小冯没有正式的对象,矿上追她的人不少哦,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跟她过多接触,小陶长得当然没有小冯好看,可是人心眼好,小冯嘛,你刚来辛屯有些情况还不清楚,待时间久了有些事就会知道的。“ 严德静说,”那好吧,不过小陶的事情就别提了,我家里父母肯定相不中。“ 说归这么说,可严德静对白白高个大眼的小冯护士却是念念不忘,一个礼拜里面,满脑子都是小冯护士的身影。 有一天上午,上了井食堂里吃完午饭,严德静心里实在憋的慌,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就摸索到了医务所。 医务所在矿上到北楼的中间,有个独立的院子,里面一排十来间平房,靠外的是屋子是两个门诊,靠里面有两个住院的屋子,注射室就在中间的屋子里,原来有专门打鸡血的注射室,现在也不打了,注射室就留了一间。 中午的时间医务所没什么人,严德静不知道小冯和小陶在不在注射室里,更没想好该怎样去跟小冯搭上话,他正在院子最里头靠厕所的地方晃的时候,抬眼看到一个穿军装的人急匆匆走进院里来,直奔注射室,严德静一看是军代表楚洪,赶紧躲到角落里。 就见楚洪进了注射室,小陶就出来了,注射室的帘子也拉上了。 严德静看到小陶往厕所这边走,就闪到男厕所里装着尿尿,他此时内心充满了慌张和愤懑,只能左右环顾看墙上画的各种图案和字来转移内心的情绪,厕所的墙上经常会有人用石块或粉笔写着画着各种直白露骨的描述,也有极少数是反动口号。他注意到靠女厕所的那面墙角上用粉笔写着几行小字,“小冯屁股白又嫩,军代表屌黑又长,四处摘花遍辛屯,必将受到现世报。” 从字体来看,写得还挺工整,不是经常在公共厕所里看到的歪歪扭扭的字,严德静恨不得找到粉笔,在下面大大批一个“好”字。 第3章 白糖与五粮液 当天晚上,严德静就到郑济国家,说,”谢谢嫂子提醒。“ 盖爱琴说,”兄弟这么快就明白了,是不是听到些啥了。“ 严德静讲,”没听到啥,看了些情况,现在不想小冯也不见小陶了,我不在医务所里找了就是。“ 盖爱琴抿嘴一笑,说”小冯长得确实漂亮,她家是刘园矿的,卫生学校毕业分到辛屯。刚来的时候外面的粪池里淹死了一个赵楼挑粪的,大家都传是晚上偷看小冯给淹死的,人已经死了谁知道,不过确实是小冯来了辛屯以后出的事。“ 严德静讲,”那个楚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黑瘦黑瘦,整天阴着个脸,我们刚来的时候,见到我们这些大学生就说‘你们这些个大学生,戴着个眼镜,我没戴眼镜你们戴,知不知道个好歹!戴眼镜就是臭老九,就是大坏蛋,就是反动的表现!’” 郑济国在旁边压低嗓门说,“出去可千万别乱说楚主任的坏话,辛屯矿在这两年,可是进了不少他的人,他亲戚、他老乡、他战友,他老乡的亲戚、他战友的亲戚、他战友的老乡、他老乡的战友,七大姑八大姨的什么人都有,有人都私下说辛屯矿可以改名叫楚家庄矿了,你不知道旁边人都是些啥来路,保不准就是他给弄来的。” 严德静讲,“这是搞封建主义啊,上面怎么也不管管。” 郑济国说,“人家是军代表,谁管呢,听说魏主任原来也跟他一个部队的,是他把魏主任从走资派里救出来的,魏主任还能再管他,还听说他老婆家有亲戚在中央,现在的当权派,你出去千万别乱说。” 严德静说,“我反动学生的帽子还戴在头上,绝不再乱说。” 过了两个月,严德静去医务所看病,进了诊室一看,冯丽莉坐在大夫的座位上,他以为她只是来这里串个门,没想到排队排到他的时候,还真的是她给开的处方。 出来后,他拿着处方单跑到里面的病房找到盖爱琴,盖爱琴瞅着别人没注意,把他拉到角落里压低声音说,“所长让冯丽莉参加了在济南举办的一个半月的医务短训班,回来就直接让她做大夫了。” 严德静问她开的药有没有问题,盖爱琴讲我哪能随便乱说,你最好找个老一点的大夫再看一下。 严德静想着自己也就是感冒了,多喝些热水,顶过去就算了,没再去药房取药直接回到单位上,进到单位,区长就说你去组织科一趟,高科长给工区里打电话让你过去。 严德静转到办公楼里的组织科,高德尚见到他进来说,“小严同志到辛屯工作有半年多时间了,组织上想了解一下你现在的思想动向。” 严德静讲,“我现在扎根在生产一线,认真向老工人们学习业务知识,反复提醒自己,修改自己思想根源上的问题,努力争做社会主义新形势下文化大革命中的新型技术人员。” 高德尚说,“听你的表态,态度还不错,你原来在学校里是有问题的,学校定了你是反动学生,这个可不是一个小问题,虽然没有走资派牛鬼蛇神反革命那样严重,但已经不属于内部问题了,在工作中要好好改造,有新的思想认识要积极主动向组织汇报,我随时欢迎,上班的时间到办公室里来找我,下班了也可以到我家里来找我,我就住在北楼3号楼西门洞的二楼,要争取思想上早一点改造过来,行动上要与党和人民完全一致,以后工作里还有许多的机会”,说完就让严德静回去了。 谈完话的一个礼拜里,严德静满脑子都在想着谈话时的情形,严德静那个时候也不敢正眼看着高科长,但眼角瞥过去,高科长的眼睛也没看向自己,而是瞅着墙上标语的方向,高科长让他去汇报思想情况是不是至少一个礼拜要去一次,可他是矿上组织科的科长,管矿上几百个干部,哪能都到他这里汇报。 他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他先跑到吕兴全家问吕兴全,“高科长有没有找你谈过话?” 吕兴全说没有。 严德静憋了半天说,“上个礼拜他专门找我谈话哩,要求我多向组织汇报思想,你说我该咋办。” 吕兴全讲,“他是关心你吧,毕竟你有历史上的污点,属于需要关照帮扶的对象。” 严德静说,”也许是这个样子,可总觉得有点怪怪的,不一样。“ 吕兴全讲,”可能你多想了。“ 他又悄悄问其他几个去年毕业分配过来的学生,那几个人也觉得奇怪,他看着别人一脸的茫然也就不敢多问了,后面他又去问郑济国,郑济国说,”他那是让你去他家里汇报思想。“ 第二天晚上,严德静拎着两斤白糖去3号楼高德尚家,这两斤白糖是他来辛屯大半年时间攒出来的,本来想寄给潍坊老家的妹妹,郑济国提醒过他去高科长家的时候要带点东西,他这才忍痛割爱用这二斤糖票买了白糖带着,他把白糖放到个绿书包里,省得有人看见。 走到3号楼东头时,正看着首都矿院的杨智权低着头从西面一个人走过来,他喊了一声智权,杨智权抬头看到他,打了一个招呼说,”我还有事先回宿舍了“,也没多聊。 严德静找到高德尚家里,他之前已经问好了,是西面数第二个门,敲了两下门开门的是高德尚,他愣愣地瞅着严德静,似乎没有认出来。 严德静赶忙自报了家门,他恍然大悟把严德静让了进来,说自己晚上喝了点酒,脑子有点昏一下子没认出来,严德静才注意到他满脸通红一身酒气。 严德静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从书包里拿出那两斤白糖放在旁边的桌上,说今晚来向高科长汇报一下思想,高德尚说,”欢迎年轻同志来汇报思想,但不要带东西过来,这次暂且收了,以后下不为例。“ 严德静红红脸说,”也不知道高科长家里缺什么,随便带了两斤白糖给家里的孩子冲水喝。“ 高德尚说,”家里什么都不缺。“ 从里屋出来的高德尚媳妇也笑着打了个招呼说,”家里真的啥也不缺,高科长平时除了爱喝两口,没啥爱好。“严德静这时注意到饭桌底下摆着两瓶酒,好像是四川宜宾产的五粮液。 第4章 书生“造反” 严德静说,”自己来辛屯已经大半年了,早就应该来给高科长汇报思想,原来觉悟都还没到,所以来的晚了些。“ 高德尚讲,”只要有所觉悟,晚了也算好的,孔老二都说,‘朝闻道夕可死矣’,哦,这虽然是封建思想,但至少也说明了对待真理的态度。“ 严德静讲,”我一个大学生,党和国家花了许多钱培养了我,但我学校里对自己要求不严,乱编顺口溜,取笑院长,给院里面的工作造成很大的麻烦,带来很大的负面影响,后面我一直在做思想改造,认识水平提高了不少,分配到辛屯后,与人民群众连结的紧密了,现在认识上有了更大的提高。“ 高德尚说,”年轻的时候,犯点错误认识到了,总是好过死不悔改的那一些人,及时改正,还是人民的一分子,在工作中改造自己是正确的选择。去年分配来的大学生里面,有一些还是不错,能够及时向组织汇报思想情况,汇报其他同学的思想情况和行动,有些是典型的白专分子,从来不向组织汇报思想状况,这样的人是无法重用的。“ 严德静讲,”对,我不能走白专路线,所有的本领都得为人民服务,为革命服务。“ 高德尚问,”那你身边哪些人是走白专路线的呢?“ 几个名字差点到了嘴边,严德静心里一沉,没说出来,只是讲,“只不过看着有点像,工作中都太钻研技术了,但也不能说准这些人就是白专。” 高德尚讲,“那还是要多了解这些人的思想动向,千万不能走到革命的对立面后,才发现,那时就晚了。”又讲,”现在辛屯在扩建,还是很需要各种人来建设。“ 严德静说,”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我自己能摆正位置,如果能够参与革命,做出一点点贡献,一切听从党和人民的安排。“ 高德尚讲,”这个认识是对的,又说现在不早了,小严同志早点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继续革命工作。“ 严德静赶紧站起来告辞,一步一步走到楼下后一路小跑回到了宿舍。 又过了一个月,地质科的隋钢有一天悄悄找到严德静问,”你定级是多少级?“ 严德静讲,”二十一级,我们都是一样二十一级吧。“ 隋钢说,”我是二十一级,吕兴全曲秀瑛也是二十一级,可我听说杨智权是二十级,比我们所有一起来的都高了一级。“ 严德静说,”我们一起分配过来的,难道不都是四十六块五吗?“ 隋钢讲,”杨智权高一级,是五十四块。“ 严德静问,”你怎么知道的?“ 隋钢讲,”吕兴全给我说的,杨智权不是调到扩建营了嘛,领工资的时候曲秀瑛看到营里的工资条,偷偷告诉吕兴全的。“ 有一晚几个同年分配过来的大学生碰到了一起,杨智权正好不在场,几个人说着说着就说起工资这事,跟杨智权一个系的李义顺说,”智权都没告诉我他的定级和工资比我们高一级,还一个系的同学呢。“ 隋钢讲,”会不会算错了呢?要不我们一起去找一下组织科。“ 严德静想着与高德尚打交道的经历,说,”可以是可以,不过我还有反动学生的帽子,这事我参与不太好。“ 吕兴全说,”那我带头一起去,愿意跟我去的,我们一同去。“ 过了两天快下班的时候,去年分配到辛屯的三个大学生,吕兴全、隋钢、李义顺一起来到组织科,见到高德尚的时候,吕兴全开口说,”高科长,我们的工资是不是算错了?“ 高德尚讲,”工资怎么会算错,这对每一位职工都不是小事,定级员都是反复核过,一个人一个人讨论过的。“ 吕兴全说,”我们跟杨智权是一级的,一起毕业分配到辛屯的,可是他的工资比我们都高一级,这个不是算错了?“ 高德尚讲,”你们这些同志,觉悟太低了!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杨智权是6月30号前报到的,你们这些都是7月以后来报到的,按照文件规定,杨智权的工龄多了一年,他的工资高一级就是这么出来的。“ 李义顺讲,”我们工区的赵亮是泰山矿院分配过来的,是本科生,也是6月份报到的,他的工资怎么也和我们一样?“ 高德尚拉长了脸说,”你们这些大学生太聪明,太斤斤计较,赵亮泰山矿院毕业,是本科生但是普通院校,杨智权首都矿院的本科,是国家重点院校,这个按政策高一级也没什么问题,你们本科生比大专生还高一级,你们怎么不觉得亏!专科生比中专生也高一级。“ 隋钢说,”那严德静普通院校又来得晚……“ 话讲了一半被吕兴全打断,吕兴全讲,”高科长这个政策是什么样的?能不能把文件给我们看看。“ 高德尚说,”国家的政策说随便看就随便看,你们这些大学生们,懂不懂规矩!你们的工资也都是矿革生委讨论过的,最后是楚主任批的,你们不服可以去找他!走吧走吧!“他把几个大学生哄出了办公室。 几个戴眼镜的大学生在矿办公大楼的走廊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几个眼镜想着再去找讨厌戴眼镜的楚洪,一时间都产生了怯意。 几个人正在那犹豫着,楚洪正从走廊的另外一头哼着调调往这边走,几个人给隋钢使了使眼色,隋钢带着三个人迎上楚洪说,”楚主任,我们是去年一起毕业分配到辛屯的大学生,现在定了级发现定的级不一样,是不是矿上定错了?“ 楚洪脸一沉,眼一瞪,”你们几个戴眼镜的,是不是要联合起来造反?!你们还有没有做一名国家干部的基本觉悟?你们现在的表现是大右派啊!好啊,右派要造反!整个刘园和辛屯都知道,我楚洪,就是专门收拾右派的!你们再闹?把你们打成反革命!“ 几个大学生一下子哑口无言,无人再敢搭话,相互看了几眼,立刻散去,回到各自单位。 第5章 转成地面工 楚洪这两天之所以心情大好,是因为部队上定下来,他不用调回磊城去了。 最近内部传达,东北形势非常紧张,几个月前在边境的小岛上干了一仗,虽然前线的势态没继续发展下去,但南面还在支持越南,有些部队调防到东北,“在两年内,第三次世界大战可能就会打起来”,他们的团长这样悄悄对他说。 尽管一时间多数部队没有调动,但中央下了备战令,有些派出去的军代表抽了回去,随时待命,他回磊城部队与上级通气的时候,上级通知他可能下半年调回团里,但前天给了电话,一时半会儿他们部队都不会动,让他紧张的心情放了下来。 楚洪跟魏广忠通气东北最新形势的时候,魏广忠讲二十年多前解放东北的时候,还从老大哥占领的日本军火库里拉武器,十来年前两边还像穿一条裤子一样,称为同志加兄弟的关系,辛屯刚建矿时,还请过苏联专家喝的烂醉如泥。虽然前些年报纸上也刊登两个国家一直在吵架,但也就是口水官司,现在一下子成了军事上的敌人,自己的思想上还真得很难马上转过来,而且还要做好核大战的准备,家家户户都在发核防护的小人书和宣传画。 “不管打不打仗,煤炭生产都要搞好,和平时期进行和平建设,战争时期为打仗提供物资,只有工业基础打牢,我们才能在未来的战争中立于不败之地。前段时间周总理专门和煤炭口的领导开过会,特别强调煤炭生产的重要性。而辛屯就属于中国煤炭工业基础中的一根桩子,而且还是一根不小的桩子,是一根未来可以成为栋梁的桩子。”在辛屯内部的扩建通气会上,魏广忠这样对科级干部讲。 “这次扩建是辛屯革命建设的重要一步,扩建以后年产量就能上到百万吨,可就是山东省内属一属二的大矿了,咱刘园矿务局是山东省煤炭行业的老大哥,建国后,老大哥慢慢有点落后了,咱辛屯可是刘园的生力军,咱们一定要继承艰苦奋斗精神,把辛屯的产量干上去,不但在山东,在整个中国都做能数得着的井工大矿。” 会议后,好久没露面的周树海跑到办公室,吞吞吐吐地说,“魏叔,我想调到地面上,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我调上来。” 没人的时候周树海都称呼魏广忠为魏叔。 魏广忠讲,“从建矿开始你就下井,但到现在也没几年时间,虽然前几年透水的时候你做了省里的标兵,后面这不是功过相抵又是普通工人了,你在矿上也是比较引人注目,把你调上来有点太扎眼了,你到底是为啥要调地面?下井累是累点可拿的钱不少,你家又要生老三了,也需要的。” 周树海说,“你知道我的情况,我就是想换个环境,这不在队里做文书又做了快两年了,这两年来我一声不吭就只是干活,队上虽然没啥说的,但原来毕竟做过几天的队长,又是老吴做队长,有些关系还是稍微难处一下。现在也有两年的时间了,想着可以动一动了。” 魏广忠沉思了一会说,“你讲的也不错,你这两年是比较难熬一些,换个环境的想法也能理解,如果调,不要一下子就到地面上,比如换到机电科,还是下井工,下井的时间少点,而且能多学点技术,以后等到有机会了到年限了,再转到机电的地面上去。” 周树海讲,“魏叔说的一定是对的,我按你的指点办就是。” 魏广忠讲,“给我一段时间,与老楚再商量一下。” 说完工作上的事,周树海与魏广忠说了几句家常,问,“晓亮和晓辉都走了一两年了,现在怎么样?”周树海刚来辛屯时,这两个还都是孩子,跟他熟一些。 魏广忠说,“晓辉在东北当兵很刻苦,经常给家里写信,也要求进步,已经开始考察入党了,晓亮出去后一年多时间就给家里来了一封信,讲那边有许多各地来的知青,一切都好,便再无联系。” 周树海说,“晓亮晓辉还是年轻,年纪大再一些,到了我这个年龄,整个人就不一样了”,又闲扯了几嘴后便离开了。 周树海在上个月收到家里二哥的来信,絮叨了家里的一些杂事,后面讲张大善人有一天专门把他请到家里,让他给三弟带个信,过段时间辛屯说不定会有大事发生,让三弟最好找一个地面工的工作,注意从外面来的人。 周树海收到信后反复琢磨了一个月,这一年时间除了整建制地又调过来一个掘进队一个采煤队外,辛屯就是分了一拨大学生过来,难道外面来的人指的是他们,通过郑济国这条线,他也跟其中几个大学生认识了,说混的很熟了也谈不上,大家各有各的单位,平时单位上忙,忙完工作回到家又忙家里的,各有各要忙活的事情,周树海实在想不出该怎么样能够做到张大善人嘱咐的,不过既然要他往井上去调,他就找魏主任试一下,谈出来的结果并不是他想要的,他想着自己也在尽力。 基建办不断地在扩展需要人员调整,严德静也调到基建办,他很高兴到了辛屯一年多的时间,就从井下调整上来,其他一起分来的大学生大都仍然在原岗位没动,他一个曾经戴过反动学生帽子的倒调整了岗位,这一年夏天,又分配了几个大学生,辛屯的大学生已经不像前两年那样稀少和引人注目了。 周树海也在人员的大调整中从采煤队调到机电科,其实楚洪来了辛屯后专门下文各个科室都改称为营或者连,调令中称为机电营,职工们叫科叫习惯了,私下里仍然称为科,这样子他不再倒班,开始上大班了。 机电科的工作跟原来在工区里还是很大的不同,周树海要跟着师傅学习设备的维修,他学东西倒是快,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简单的就能上手了,师傅就放手让他自己做,他准备再系统地学习电工的知识,以后做好一个电工,与钳工车工电焊工这些工种相比,电工还是要更吃香一点。 第6章 “现了原型” 这一天下午,周树海上井后回家,看到家楼下又围了许多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把楼门口都给堵死了,外面站着对门的老陆头,他问又咋个了,老陆头说,“你们家楼上的崔凤婷跳楼了,现在医务所的人正在抢救。” 崔凤婷人在宣传队工作,就住他们家楼上,两年前调到辛屯的,听说她跳楼了,他努力地挤到前面,医务队的大夫和护士正在忙着收拾,他问了相熟的盖爱琴,“怎么样了?“ 盖爱琴摇摇头讲,”恐怕不行了,她是爬到三楼楼顶,大头朝下跳下来的,底下又是水泥地,要是腿先着地还好一些,至少可以保住性命。“ 周树海想起两年前,副总工俞国庆跳楼时,就是腿先着的地,只是把腿摔断了。消息传到革生委,楚洪开会时还在说跳楼都不会跳,要大头朝下才能摔死,这从三楼往下跳,腿往那一戳,也就是折个胳膊断个腿的,治好了回来还不是要继续批斗。没想到两年后真的有人大头朝下跳楼。 崔凤婷长的挺好看,虽然年龄不算年轻,但还是风韵犹存,也是辛屯的一枝花,肯定得把脸摔花了,她这么爱俊,怎么选了这种死法。他回到屋里跟杨玉霞聊的时候说到这里,杨玉霞讲,”那她肯定有意把自己的脸摔花吧。“ 崔凤婷跟爱人是在楚主任调到辛屯后才一起调到辛屯矿,原来她是磊城柳琴剧团的头号主角。 柳琴戏又叫拉魂腔,是鲁南苏北盛行的地方戏,整个山东乃至东北一般都听山东梆子和吕剧,但在鲁南一带老百姓却只听柳琴戏。 崔凤婷十来岁从家里出来跟着师傅学艺,解放后没几年,正碰到各地各剧种上现代戏,她因演柳琴《李二嫂改嫁》在整个鲁南苏北地区红火了很长一段时间,前些年还曾经作为地方剧种的代表,参加过北京的演出,在人民大会堂表演过。 这几年,各地方各剧种都在搞样板戏,她所在的磊城柳琴剧团没有搞出好的剧目被造反群众批斗,前两年楚主任到辛屯后知道她在磊城的难处,想办法把她和爱人调到了辛屯,她到了辛屯虽然不再上台表演柳琴戏了,但搞一些宣传活动,还是很积极,她本来老家也是善国县的,因此生活上很快能与北楼的人们融合在一起,可今年上半年她突然被打成特务,被办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学习班,前两天刚回到家里。 周树海在楼道里碰到她时,鼓足勇气把她拉到角落,悄悄给她说自己成为特务嫌疑,险些被枪毙的经历,”楚主任和魏主任眼睛亮得很,能分清谁是特务谁不是特务呢。“ 崔凤婷苦笑一声,没言语什么就上楼了。 崔凤婷跳楼的时候,田二娘正好在小阳台上晒衣服,突然看着眼前”呼啦“一个黑影从楼上飘下来,还以为是谁家晒的被子被吹到楼下,往外探头一看,竟然是楼上的崔凤婷躺在血泊里,她裹了一半的脚尽力地快跑,跑到楼下看着崔凤婷的腿还在抽动,她赶紧四处敲门,找邻居来帮忙救治。 “哎呀,这个小娘们干吗要跳楼呀,脸都摔花了,脑浆子都出来了,到了阴间还是个花脸蛋子,小鬼都不待见。”她也不做夜饭了,一直坐在北屋小床上掉眼泪。 周树海讲”娘,想死的时候谁还想这个,这几年辛屯年年都有跳楼的,他们哪还管这些。“ 杨玉霞就说,”娘,我听说到了阴间人形都没了,哪还有什么花脸蛋子。“ 田二娘说“你懂个啥,刚进到阴间的时候还带着人形,待时间长了才没了人形。她为啥不上吊呢,要不喝药死,也能保个全尸,俺来辛屯前村里在用一种杀草的药叫敌敌啥的,脑子不好使,忘了名了,咱村西头的一家人喝了它死的,第二天没人上工,邻里推门一看,一家人全躺屋里大炕上,屋里倒着一瓶空的农药瓶,估摸着就是喝了它,算了算了,不讲这些了,想想心里太难受了。上午,还在楼梯里见到小崔,她还帮俺拿了个凳子。下午,就跳楼了,哎呀,想想就难受。” 那几天,不单是周树海家,整个23号楼的住户楼梯也笼罩在崔凤婷跳楼的影子里,邻居们楼道里碰到时眼神闪闪烁烁,欲言又止。 北楼里碰到熟人时,被问到,”那个跳楼的,宣传队里长得挺漂亮的崔凤婷,是跟你们住一个楼的吧?可惜了!“ 还有人拉到角落里悄悄说,”听说她后面还被尸检,扒得光光的剖开肚子看的,军代表站在旁边看着,说检查有没有微型发报机,把尿泡都给捅破了检查,别给其他人说啊,是林大夫偷偷告诉我的。“ 还有人在传军代表当场说的一句话,”我终于见到了你的原形.“ 在一段时间里,这句话在辛屯被编成各种流行悄悄话的版本,如“别让我看到你的原形”,“一定要把你打回原形”,“小心原形毕露”...... 那一段时间里,楚洪似乎能感觉到,走在辛屯的街上和走在办公楼里时,有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他想想自己是辛屯的最高领导,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是应该的,他理应当享受这些个混合着羡慕、嫉妒、崇敬甚至怨恨、仇视的目光,他已经不再是一个村里的放牛娃镇上的竹篾匠,也不是一个普通战士一个班长排长和团参谋,而是一个有六千多职工加七千多家属的国营大煤矿的最高领导,算在一起,相当于一个军的人数。他在这里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让矿上任何一个人哭的死去活来,也可以让他欣喜若狂。 而这个夏天,他又再次感受到自己被组织上信任的幸福,火车从北京送来了一对老干部夫妻,被安排在辛屯矿参加生产劳动。 不管局里面,还是部队上,都对这件事高度重视,省军区专门派出了一个排负责老干部的警卫工作,虽然驻扎在辛屯,却直接向北京汇报。 ”老干部是文革以前的重要当权派“,上面在跟他和魏广忠谈话的时候专门叮嘱,”虽然犯了错误,但在工作和生活上要照顾好。“ 这对老干部住在矿门口东面一个独立的四间房的院子里,男的安排在机电营上班,女的安排在矿的文教连。 机电营专门安排了一个三代都是贫农,政治上十分过硬的工人张林森教男干部一些简单的活,又在前两年分配到辛屯的大学生里选了李义顺,跟老干部在一个组里搭手,教一些理论知识。 在选人的时候,最后定在李义顺和杨智权两个人身上,楚洪清楚地记着李义顺是一起闹工资里的那几个大学生。不过看着他也不是挑事是跟着凑数的,楚洪跟魏广忠商量道,他的出身要比杨智权好,学生党员,干部和群众的反映都还不错。杨智权太有心眼了,不少群众都在背后评论他,魏广忠也赞同楚洪的意见。 老干部已经六十多岁,因此也做不太多,开始时科里还对他比较关注,后面慢慢跟大家熟了,他每天上班后按组里的要求捡一些自己熟悉的活干些,组长从不要求过多,如此渐渐稳定下来,慢慢融入了辛屯的工作和生活。 第1章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 严德静去医院打针时,惊讶地看到注射室里又坐着漂亮而阴沉着脸的小冯大夫,但她拿着打针筒,似乎不是小冯大夫而是小冯护士。 严德静打完针后,再溜到盖爱琴那里探听医务队的最新变化,盖爱琴又是抿嘴一笑,悄声说,“上个月的时候,来了一位病人找小冯大夫看病,开出打针的剂量大了好几倍,打完之后立马进行抢救,后面送到了矿务局中心医院才保住命,有没有后遗症很难讲。他们单位领导硬说小冯一定是特务,后面被楚主任给压了下来,不是特务,但医疗事故总脱不了的,这不就回来了,刚回到注射室没两天,这两天情绪还没好过来,她打针疼不疼?” 严德静嘿嘿一笑说,“还好,小冯大夫不够格小冯护士还可以,又准又狠,打针屁股总是要疼一些。” 他离开医务所把假条交给单位,就借了辆自行车,到南面五里外的赵楼,找老乡姜毅。 姜毅不是辛屯的职工,是从潍坊下乡来到善国县的知青。 这两年,跟严德静差不多时间毕业分到辛屯的大学生大都成家有孩子了,还有几个单身或在老家结婚的,跟严德静也玩不到一起去。严德静一次到南滩供销社买东西时,偶然认识了来南滩插队的知青,打听了一下,分到南滩下乡的不但有济南潍坊烟台青岛的省内知青,还有上海天津扬州南通等外省的知青,他顺藤摸瓜找到从潍坊来的姜毅,家是诸城县城的,严德静家是高密的,两县相邻,在这里就算是很近的老乡了。 姜毅对矿上找过来的大学生老乡自然十分欢迎,两人还是对脾气,而且相距几有里路,因此这一年里走动比较多。 两人混熟了后,姜毅经常问严德静,“辛屯招不招工?” 严德静说,“我一个刚工作没两年的臭老九,原来是反动学生,现在在矿上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怕是帮不上你的忙,可以帮你留意一下,可是这两年,我看到招工的时候没怎么发告示,都是招完以后发录取告示的。” 姜毅说,“还是多多留意,应该有些门道,今年也开始招送大学生了,不知怎地,我们一起来南滩的一个南通男生被报上去了,平时他也不算是最积极的,我们本来还以为是我们大队的青年队长能够被送过去呢。” 严德静说,“那你还不琢磨琢磨,看看怎么样能被保送成大学生,至少回了城,以后还有机会。” 姜毅讲,“要说赵楼的百姓对我们也挺好的,但在这里待一辈子我还是没有想好,找到机会还是要离开这里,严哥,这事我只给你一个人悄悄说的,你出去千万别告诉别人,不然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严德静说,”我反动学生的帽子还没摘,谁能信我讲的,不会乱讲。“ 他到了赵楼却发现扑了个空,赵楼的人说一些年轻人到善国县拉化肥去了。严德静问,”现在合作社还有化肥?不是都缺化肥的嘛。“ 赵楼的人说,善国县现在办了一个国营大化肥厂,原来生产炸药,现在改成化肥,刚生产出来,给善国县分了一些,所以各个公社和大队能跟着沾点光呢。 严德静只好骑着车子往回走,刚拐出来走到村口时,看到前面一个穿素格子的大辫子背影,挑着两桶大粪往村外走,一看她挑桶的步态,就知道是新来的知青,估计这样走到地头,每桶能洒出来半桶。 他骑到大辫子的身后说,”同志,要不要我来帮你一把啊。“ 大辫子放下粪桶。转身看着严德静,露出感激的眼神。 严德静锁好自行车,挑着粪桶跟大辫子一起往地头走,问,”这种脏活怎么会让女知青干呢?“ 大辫子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知青?“ 严德静说,”大队上的女的不会穿这种素格子衣服的。“ 大辫子讲,”那我明天就换一件蓝灰褂子。“ 严德静说,”正面一眼看,还是个知青“,又问,”做知青难道还丢人吗?“ 大辫子说,”那到没有,只是既然到了农村,就要跟农民兄弟姐妹们打成一片,融合在一起“,她继续解释到,”我确实是上个礼拜刚来的,壮劳力们都到县城拉化肥去了,这也是第一次挑粪。“ 走到地头的时候,严德静就知道了大辫子叫庞美璇,家里是南京的。严德静问庞美璇,”下乡为啥来了善国县?“ 她讲,”有个亲戚在善国县武装部工作,这里在京沪线上,回家一晚上的事,哎呀,我们学校里,有些高年级同学前两年有去了黑龙江,还去了云南的,光路上要走五天五夜,回家探一次亲得在路上花一小半时间。“ 严德静说,”那你这个觉悟有问题啊,建设国家哪里还能管离家远近,国家最需要年轻人的地方我们都得去。“ 庞美璇格格一笑说,”我这离家算不近的了,还有不少同学就在南京附近或者苏北插队呢。“ 严德静从赵楼回到辛屯的那晚,一夜没睡好,满脑海里都是庞美璇的大辫子和她笑起来咯咯咯银铃般的笑声,他只有一天的病假,第二天下了班他又跑到了赵楼,但他没有找庞美璇,而是找到姜毅打听庞美璇的情况。 姜毅知道他昨天来找过自己,对他打听庞美璇并不吃惊,说庞美璇刚来赵楼才十来天,跟知青们还不太熟,长的虽然不算很漂亮,但却秀丽端庄、性格挺开朗,她一来有好几个男知青都喜欢她,也在打听她的情况,听说她还没对象父母是南京一所大学里的老师,家庭成份不算好。 严德静讲,”家庭成分不好对我不是个事啊,我也是个反动学生嘛,臭味相投。“ 姜毅说,”人家能不能跟你臭味相投也得往后看啊。“ 严德静讲,”兄弟你多帮我牵牵线,说不定她跟我就是臭味相投,咱俩就是臭味相投的嘛。“ 姜毅说,”我跟她也不熟,从来都没讲过话,这个线不太好扯,不过她住的赵大娘家,我刚来的时候住过,我跟赵大娘熟,托赵大娘帮你问一下。“ 严德静讲,”这事就拜托兄弟了,我的事,你挂在心上,你的事,我挂在心上。“ 第2章 炸药房爆炸了! 两天后,姜毅就跑到辛屯找了严德静说,”人家庞美璇讲,现在不愿意谈对象,说自己年龄还小刚过十八,过个两三年再谈也不迟。“ 严德静说,”十八也不小嘛,谈个两三年不也就到了结婚的年龄了,农村里的女青年不都是这个年龄结婚。“ 姜毅讲,”人家也是从大城市来的,当然不愿意早结婚,这事我现在先只能帮老兄到这里,我过来先跟你回个话,回头你再想一想招法,能让我做啥我都会做的“,说完回赵楼去了。 姜毅的回话让严德静沮丧了好几天,有一天晚上他憋的实在难受,就往北楼跑去找到吕兴全曲秀瑛想办法。 一进二楼的楼梯口时,碰到吕兴全家隔壁梁二强的老婆孙长英,拎着个饭盒往外走,他前两年来的多,跟她混的熟,问,”嫂子打扮的这么漂亮,大晚上家的这是去哪里?“ 孙长英,”讲二强在单位上值班,我这给他送饭去,不过你的眼睛还真挺好使,我今天里面穿了件托秀瑛从上海买的马海毛毛衣,这可是大城市里才有的,虽然罩在了里面,还是让你看出来了。“ 孙长英格格笑着与严德静告别。严德静进了吕兴全家里,先逗了一会吕兴全的儿子,小孩子也快一岁了,吕兴全他妈从老家过来帮着带孩子。 严德静又把赵楼遇见庞美璇的经历述说了一遍,曲秀瑛说,”别气馁,好姑娘一定会找到的,咱们科里的小高不是还不错嘛,我看对你还挺有意思,严德静讲嫂子你别出去讲啊,我觉得她身上有一股味道受不了,同事之间忍一忍就过了,反正我跟她也不在一个办公室,要是成了家天天在一起这谁能受的了!“ 曲秀瑛笑着说,”你可是真挑,我听爱琴说给你介绍小陶护士,你嫌人家黑,现在给你介绍小高,你又嫌别人身上有味,不过小高身上确实有些味道,我问过她,这是天生的,不是她懒不洗澡,她也没办法。“ 严德静讲,”嫂夫人的好心我领了,希望继续帮我张罗张罗,只不过小高就算了,难道这么大的辛屯再加上南滩善国刘园,就找不到一个适合严德静同志的革命配偶?显然不是!你是女同志,了解女同志的想法,你说这个庞美璇心里面到底是咋个想法。“ 三人正在说笑着严德静找对象的难题时,忽然远处轰轰轰一连串巨响,整个屋子摇晃起来床跟着嗒嗒嗒抖动了好一阵子,屋里的人脸色全变,一边往外跑时,吕兴全一边说,”难道是地震了?“ 严德静说,”应该不是地震,是爆炸,声音来自矿里。“ 他们跑到楼下时,看到整个北楼的人全从屋里面冲到外面,楼与楼之间挤满了一脸惊恐失措的人们,空气里弥漫着重重的硝火气味,南面矿里冒出的火光和黑烟也指明了爆炸的方向。 吕兴全和严德静跟着人流往矿上走,走到矿门口时人流都被保卫们拦了下来,不让人们再往矿里走,消息在围住矿门口同事熟人的口中飞速地传播,”矿上的炸药库房炸了!“ 吕兴全和严德静更是一下子沉到了冰窖中,隔壁梁二强就是炸药库房的警卫和保管员,刚刚在楼道里碰到的孙长英就是去给他送饭的。 这时,魏广忠已经戴着防尘口罩赶到了爆炸的地点,辛屯的炸药库房在矿生产区的南面,在辛屯设计矿井的时候,魏广忠清楚得记着为炸药库房的位置,设计院和建井队讨论了很长一段时间,离井口太远距离太长不行,离井口太近人的密度太大也不行,最后定在了单位稍微少一点的井口的南面,距离也不算远。井下炸药房的保管员从地面炸药库房领出来炸药,走五分钟就可以到井口,旁边挨着救护站和巷修工区,职工也不算多。 两个单位现在虽然还在,但也塌了一半的房子,炸药库房方向远远看到的是模模糊糊冒着黑烟的巨大弹坑,魏广忠在朝鲜见过很多被炸弹和炮弹炸出来的弹坑,但那些是数不过来大大小小分散的弹坑,这么个巨大的直径有几十米的弹坑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供应科救护站和巷修的几个单位头头也都赶到了,相互通报了一下各自掌握的情况,估计爆炸的时候至少应该有五个人在里面,这个数字加进来,今年辛屯的死亡人数又要突破十个人。 这两年,每一年矿务局都要把辛屯的事故死亡人数压到个位数以内,眼看着到了年底今年有希望把数字压下来。没想到临到年终的时候,井下没出事,地面上却出了事。他们更没想到,这次炸药库房爆炸给辛屯造成的伤亡,远小于周边农业大队地面塌陷所带来的伤亡。 第二天一大早,局里派出的事故调查组到辛屯的时候,辛屯准确的伤亡人数也算出来了,死了四个伤了四个,死了的四个里有两个是炸药库房的仓库保管员,有一个是挨着的救护站的一位队员,还有一个是炸药库房保管员梁二强的家属,四个伤员是救护站和巷修工区的职工,炸药库房位置有三个已经辨认不出来人形的残缺尸体,明显地少了大腿胳膊和半个身子。 有人讲,不会因为爆炸的温度太高已经被气化了吧,魏广忠说核防护的小册子里提到核爆炸的温度很高,人体在这么高的温度下可以气化,可是普通的炸药爆炸不可能达到这么高的温度。 他们正在炸药库房弹坑前开着现场办公会,南面紧挨着的小李庄大队书记拉着南滩公社的颜主任等一些人,从办公楼那边也找了过来。 小李庄紧挨着矿南面,是离炸药库最近的村子,村子靠近炸药库房这边的屋子倒是没啥大事情,只被震歪了几堵土墙,但南面小半个村子却跟着塌了下去。 这些人一出现在魏广忠面前,说自己是小李庄的时候,魏广忠就估摸到了情况。 小李庄下面的煤层已经挖个差不多,本来准备明年全部往东搬,井下再开采其余部分,过两年开始塌陷。实际上,他们已经在两年前就开始与善国县和南滩公社做过商议,辛屯要求小李庄去年就全部搬走,和公社及大队里讨论了好多次。现在的公社革委会主任是原来的颜公安,前些年的景书记调到了另外的公社,但已经被打到,两边扯了一年多,最后决定辛屯必须在明年之前从小李庄招三十个工,小李庄必须在明年收完最后一次麦子后全部搬走。 辛屯就在小李庄南边下面的煤层做了一定的开采,但保留了局部的煤柱支撑,本来应该不会塌,但这次爆炸很可能震塌了地下结构而提前塌陷。 颜主任说,”轰隆一声中,二十一户人家的房子一下子塌陷了三四米,现在已经死了九个人,砸伤了六十多人,这个事情矿上怎么向人民群众交待!“ 第3章 小李庄塌陷了! 小李庄和炸药库房只隔一里多地,楚洪、魏广忠和调查组的人一起跟着颜主任等人来到小李庄,看到南面半片的庄子已经塌了下去。 对小李庄的社员来说,那一晚就像发生了两场地震。 晚上开始的时候,就听见北面震天爆炸声,整个村子似乎都给掀翻,社员们被震得气血上翻,在屋里站都站不稳,震完以后,全部跑出来,都看到北面的火光,他们向冒着火光的炸药库房围拢时,已经被封锁在外,转悠了半晚上,只有回到黑漆漆的屋头里。 没想到,第二次小李庄的地震发生在半夜,先是南面水井中处向下塌陷,最南面的一间土坯房倾刻间,”哗啦啦“全部掉到开裂的地缝里,睡在里面的一家人四口子一下子被包在房子里。再挨着北面的房子也跟着七扭八歪地顷倒,塌陷的面积虽然不算很大,仍然有二十多户人家的房子被拉倒或拉歪。 半个大队的社员哭嚎着,从歪倒倾覆的房子里或者跑出来,或者钻出来、爬出来,或者被拽出来、挖出来,到处都是被砸伤擦伤满脸血污,坐在没倒的墙边哭喊的老人和孩子。 天亮时,大队上清点了一下,除了被了包饺子的最南面那户全家六口全部死了以外,其它南面的一些人家死了三个,重伤轻伤者加在一起六十多个,辛屯矿医务所和南滩卫生院的屋子里院子里现在已经满满躺着坐着站着各种各样的伤者。 楚洪和魏广忠前面看到小李庄的情况时,也是一言不发,魏广忠在朝鲜经历过被炸弹削平了几米高山头的上甘岭战役,可那是人间最惨烈的战争,而这却是发生在和平年代。所经之处,所有村里的人们都向他们几个辛屯矿的人投来愤怒的目光,没有受伤的青壮社员们恨不得冲上来要把他们几个撕了,魏广忠低声不停叨唠着”造孽“,并向着小李庄大队里的人连连低头说着道歉的话。 离开小李庄时,魏广忠讲,”没想到辛屯的爆炸事故让这么多四周农民群众的财产和生命受到极大的损失,我的心里也是十分不安,事态这么严重已经超出我们的处理范围。我们会及时向上面汇报,党和国家会对所有的事情负责。“ 接下来的十来天里,来自部里省里市里局里和善国县一拨拨的调查组魏广忠都陪着,虽然所有人在现场时都没给出具体的处理意见,但所有人也都表示应该妥善处理善后事宜。 辛屯矿的伤亡情况反复沟通了后,确认死亡了四个人,无论从现场还是人员记录以及相关人员的记忆来讲,都说明了这一点,要比对小李庄造成的伤亡少的多。 魏广忠看着这么多死亡,又在想,这到底是人为破坏还是一场意外的事故,这让他回想起来辛屯建井时的那次坠井事故,特务分子往往隐藏得很深,会不会再在辛屯揪出一个特务集团呢?调查还没有正式开始,但这一次,他心头感觉目标有些模糊。 实际上不用他提醒,部里和省里派来的联合调查组也首先想到了革命敌人的破坏。 这一次,他没被停职,接下来的调查由小组的人按事故调查的程序进行,对炸药库房所有职工、各队上炸药保管员、附近几个单位相关人员进行档案查阅、政治审查,对重点人物的外部调查,但炸药库房的当天现场工作记录已经全部炸没了,每一周的进库和领用记录都会及时地转移到供应科专门保管。再往前的记录能够查的到,省公安厅派来的爆炸专家也加入小组,根据爆炸的现场状况分析爆炸的可能性。 魏广忠也不再介入调查细节,他又想起,建井期间坠井事件时,张志和在事故调查的时候,立场倒是跟他完全一致,如果张志和当时稍稍松点劲,最后的结论可能也不是那个样子,而这一次楚洪的立场是什么,他心里没有一点底。 在这件事情上,楚洪表面的态度似乎比较明确,虽然三年多来两人的合作经历着各种微妙的变化与平衡,他也用一些手段防备军代表毫无顾忌地把许多自己的人招到辛屯,大多时候他的立场都与军代表一致,但有些时候也会默许军代表势力的对立面能够有发言和表现的机会。而军代表渐渐意识到自己扶起的、有着天然历史联系的合作伙伴,跟自己并不是完全一条心,也明白即使打倒一个魏广忠可能还会再来一个韩广忠、赵广忠,反正他也会有他自己的想法,好在自己在辛屯的地位已经完全稳固,下面很多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就此他只要稳定形势,不再回到部队就可以,他还是愿意对魏广忠在某些当口上适度妥协一下,以稳定双方的关系。 炸药库房爆炸后,供应科科长戴伟光处于高度紧张之中,他隐隐约约地觉得,他将成为这次调查的一个重点对象。 炸药库房作为供应科下面特殊的一个单位,虽然离科里较远,但毕竟属于他的管辖范围。几年前,他还没当科长算是赤卫队骨干的时候,他们曾经要从炸药库房里领出炸药用来进攻工联司,没想到那时候管炸药库房的老许头算是工联司的人,没让他能领出,后面两人达成了炸药库房两不相帮的协议。 老许头说,这东西要是被用上了,事情会越闹越大,从这个角度来讲他还真觉得老许头多活了一把年龄,更稳当点,不然当时把炸药用上了,他的六一五分子的帽子肯定会早就给扣上,现在人也不会留在辛屯。 前两年在清理六一五分子的时候,他差点被圈了进去,幸好对立面杨开俊被认定为从辛屯矿到刘园矿务局,最后到整个刘园市里最大的六一五分子,先是被办学习班接着后来被关押,他们这一派的赵洪涛上去到成了省革委会副主任,供应科长调走了,他才能接上这个位置。 第4章 被陷害了? 戴伟光还记得军代表刚来到辛屯后,就在矿上一个个地查,谁曾经参加过包围磊城部队的行动。刚开始的时候,楚洪本来要把所有参加了磊城包围行动的人都算做右派,实际上在那一天,两边的人马都参与了那一次震惊四省的磊城大包围,最后他发现这样下去,就找不到支左的职工,整个辛屯只剩下一群逍遥派,而不得不放弃了后续的追查行动。 军代表刚来的一次会面中,整个形势差点倒向了杨开俊那边。 那时大学生都已经返校,矿上还在的两边主要几个骨干都被叫到矿上一个会议室里,他们都叫着自己是左派,挤在办公室靠左边的地方,没一个人站在右边。 楚洪带人进来的时候,双方都争着说自己左对方右,僵持在那里,楚洪说,”那你们讨论一个下午,你们争一争谁左谁右,下班了,我再过来看看你们哪个左哪个右。“ 下班时间楚洪再进来时,两边人马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左右,都挤坐在地上,相互瞪着眼,杨开俊突然报告说,”他们是反革命!“ 楚洪问,”杨开俊,你讲讲,凭什么说他们是反革命?“ 杨开俊指着坐在戴伟光旁边的孙三讲,”请军代表看看,孙三的屁股坐在哪里?“ 孙三抽出屁股下的杂志,得意洋洋地讲,”我坐在《红旗》上,我永远都跟着红旗走。“ 杨开俊冷冷地说,”你再翻开杂志看看。“ 孙三笑咪咪地慢慢翻开封面,刚翻到一半,就冲到办公桌前,把《红旗》杂志供到上面,”扑通“跪了下来,头如捣蒜般地磕头,戴伟光清楚地记着冲上去的魏晓亮看到打开杂志第二面的时候,脸色瞬如死灰。 一众人一同站起来,看到杂志的第二页,是整面的毛主席像,杨开俊这时不紧不慢地讲,”孙三和他们的团伙把伟大领袖毛主席坐在屁股上,这是什么恶毒的意图!这种亵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行为不算反革命,什么样的行为算反革命呢?!“ 赤卫队几个骨干立刻被楚洪带进来的战士扭走,隔离了起来,离开时的孙三不断地在喊“军代表!我冤枉!腚底下面的杂志是杨开俊塞给我的!” 被隔离的赤卫队几个骨干一夜没未睡,都在怒骂孙三不长眼,要跟孙三划清界限,孙三哭着说,”我识不了几个字,看着杨开俊说大家别都站着,坐下来吧,就给大家递了一些书,想想我们原来都是一个战壕里的,谁知道这个龟孙这么坏,专门坑我,故意把有毛主席他老人家像的书塞给了我,我是冤枉的!“ 纪连忠孙有才返校后,赤卫队明显缺了主心骨,相互争吵抱怨,碰到这种情况,这一群人就是吵,就是魏晓亮也拿不出什么说法出来,吵了半天时间吵累了,一个个全摊在地上躺着。 没想到第二天,形势却有了极大的反转,赤卫队除了孙三以外所有其他的骨干都被释放出来,杂志事件被隔绝成孙三的个人行为,与整个赤卫队的政治立场无关,他后面被劳教十多年。 几个人都不知道事情反转的原因而私下嘀咕的时候,重又在辛屯露脸的魏广忠让戴伟光找到了答案,他悄悄地对魏晓亮讲,”看来咱们得好好感谢你家老爷子。“ 没想到魏晓亮冷冷地说,”你以为他是在帮我们吗?他是在帮他自己。“ 想想军代表和魏主任,戴伟光感觉自己的腰杆更直了些,虽然不能说他俩就是他本人的坚实靠山,但至少这几年对他的态度绝对不是对立面,不然也不会提拔他做这个供应科科长。 他一直想,爆炸时在场的四个人,两个炸药保管员都是老保管,平时他俩之间关系一般化,救护队死的那个救护员从尸体位置上看,当时应该不在炸药库房内,而是自己的宿舍离炸药库房太近了,最让他觉得不好解释的是梁二强的老婆孙长英的在场。 无论矿里面还是科里面,都一直在强调炸药库房不同于一般的库房,除了各队上的炸药保管员之外,所有无关人员都不能进入到炸药库房以内,但他也不可能派人天天盯着库房,知道炸药库房保管员的家属有些时候会到库房来送饭。实际上,矿上对这些保管员和他们的家属都做过严格政审,想来不会出问题的,因此有些时候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多出来的孙长英至少证明了炸药库房管的不够严,他认识孙长英,断定她不会在炸药库房里做什么手脚。 他听说过有两个采煤队的爆破员偷偷地在外面卖雷管和炸药,但他也了解那些也就是在泗湖里炸几十斤鱼的炸药量,而且那是炸药领取后离开了炸药库房之后的事情,与供应科关系不大,炸药库房现在还在的老潘和老许总的来说又是老实人,他没有向调查组说他两个人可能有问题,可是这一次的调查会如何下结论,戴伟光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转年过了春节后,炸药库房的内外处理结果大多出来了爆炸的原因是炸药库房保管员梁二强严重违反炸药库房管理规定,将家属孙长英私自带入炸药库房,孙长英的不当行为导致了爆炸,因此梁二强和孙长英定为反革命分子。 报告中并没有解释孙长英有什么不当行为,对供应科的责任人层层进行了处理,炸药库房主管潘长宁作为特务被判了八年劳教,供应科长戴伟光也被劳教三年。 而小李庄在炸药库房爆炸后就进行了整体搬迁,受伤的社员们治好伤后基本都转移到附近十来个大队,很大一部分青壮劳力被辛屯以及刘园其它的几个矿招工招走,后来在辛屯矿里有一群来自小李庄的伙家们,他们对辛屯有着爱恨交加的复杂情感,他们团结在一起,成为辛屯矿工人里不可小视的一股力量。 第5章 “六一五”分子 在炸药房爆炸事故的报告中,对辛屯革生委副主任魏广忠的处理结果却没公布,在整个革生委里,他管生产,对生产安全负主要责任。报告里说将从严处理,现已上报到上一级单位,等待批复。 有一次,周树海私下悄悄问魏广忠调查处理情况,他讲,”不至于劳教吧,顶多撸了,跟你们一起下井去。现在孩子们已经大了,我也没什么心思了,下井就下井。” 处理的结果传到吕兴全严德静他们这里的时候,几个人又都议论唏嘘了一番,隔壁活生生的梁二强孙长英两口子不但一下子就没了,反革命的帽子让梁二强的大儿子梁斯没法子顶工接班,一家人要打回到梁二强的老家荷泽郓城。 出了事情以后,梁二强的老家就来了亲戚,两个姑姑轮流过来照看三个孩子,全家的几个长辈原来合计着,让年满十五的梁斯接了梁二强的班,能够照看两个妹妹,再顶个几年几个孩子也就能出来了,但这样的处理结果显然堵住了三个孩子的出路。 三个孩子泪汪汪地跟楼里的邻居们告别,吕兴全硬塞了十块钱给到从老家来领孩子的姑姑姑父,那是曲秀瑛准备寄回给自己父母的。 严德静在感叹爆炸那天晚上他来串门的时候,在楼道门口正好碰上孙长英,她还说着自己刚穿上从上海买来的新衣服,喜滋滋的,这件新衣服就是她的魂里面知道自己要离世而换上的,她走的时候还是挺美的。 曲秀瑛讲,“你一个大学生,还这么迷信,那件毛衣是我帮着孙长英托上海的同学买的,孙长英看着我新买的马海毛的毛衣好看,就央求着我帮着买一件,这是她攒了半年的钱,我给同学寄了十五块钱,找回来的三块两毛钱还卷到了衣服里一起寄了回来,没想到收到的衣服当天她就穿上了。” 吕兴全在旁边听着她里面穿着马海毛,外面穿着涤纶罩衣时,愣在了那里,过了好一会儿突然说,“会不会是她身上的衣服产生了静电,引发了爆炸呢?” 严德静讲,“是有这个可能,但只能说这是一种可能性。” 吕兴全说,“这种可能性就能把这场事故定性成纯粹的意外,而不是两人的反革命和老潘的特务嫌疑,这个事故本质上会有很大变化。” 严德静讲,“你说的假设很合理,可是上面的领导们已经定性了的结论,我们找过去有可能改变结论吗?咱俩都是臭老九,我是一个反动学生,你还被查着六一五的问题,我们找到了调查组的人,人家信得过我们吗?” 吕兴全说,“虽然在调查我的六一五问题,这也是人民内部矛盾,我也是一个党员,组织上还能不信我的话嘛。我明天就去找组织,向组织上反映,至少孙长英那晚的衣服是一条线索,至于结论是什么,那是上级组织的事情。“ 第二天,吕兴全还没来得及去找单位上找到领导,反映孙长英那天穿衣的情况,革生委的文革办公室干事任思理就找上了来,说,”你已经被定成新一批的‘六一五’分子,要到矿上办学习班。“ 吕兴全错愕中说,”组织上有没有可能搞错了?我从来都是一个革命分子,在大学中就已经光荣入党,所有的工作都是在组织的领导下进行的,怎么可能是‘六一五’分子“。 任思理挥了挥手里的一封信说,”吕兴全!不要再狡辩了,三年前你有没有到淄博矿务局?“ 吕兴全点了点头,”三年前,我去过淄博矿务局,是按学院的安排,要把留在淄博的几个学生给劝回首都矿院的,这符合中央政策,与六一五绝对没有什么关系。“ 任思理讲,”你承认你去过淄博矿务局,这说明你还算比较老实,没有向组织上撒谎,那么我问你,淄博矿务局的人在问你,是支持省军区杨司令还是支持革委会汪效忠的时候,你怎么回答的?“ 吕兴全想了半天说,”当时讲的是支持汪效忠,因为毛主席和中央的意思也是支持汪效忠。“ 任思理讲,”你只说对了一半,你当时讲的确实是支持汪效忠,但汪效忠、汪麻子是一个大大的‘六一五’分子,是一个坏分子,他两年前就已经靠边站,现在文件已经下来了,汪麻子是伪装混到革命中的反革命,已经彻底倒台了,你说支持汪麻子,你站错了队!难道还不是‘六一五’分子?!“ 吕兴全闷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最后讪讪说,”我服从组织的决定。” 吕兴全因此留在矿上武装部被办学习班。 中午下班的时候,曲秀瑛被通知吕兴全被办学习班的消息,要她回家准备送一些吕兴全的换洗衣服到学习班上,曲秀瑛问任思理,”我们家老吕,不能办不脱产的班吗?我听着刘园矿办的‘六一五’学习班,就是不脱产的学习班。“ 任思理说,”对吕兴全这个人,当然要办脱产班,你们还想从轻处理?别做梦了!你们就想想前两年分到辛屯的大学生杨开俊吧,已经送到东北改造去了,对吕兴全的处理比他轻多了,难道你们还想吕兴全跟他一样的处理?!还有你们学院派到辛屯来的纪连忠,前段时间淄博矿务局的调查函寄过来,矿上已经给了意见,一定是‘六一五’骨干分子,前两天淄博矿务局有人出差来刘园,说他也被送到西北地方改造了。你们这些大学生,读了几天书,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尾巴翘上了天,那时候那个纪连忠,还有泰山矿院姓马的那个,一个个趾高气扬,见谁斗谁,还给我们要生活待遇,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不知道谁斗谁呢,吕兴全一个样子,没发配到大西北处理算轻的,咱矿上已经对他算宽大处理了,他就老老实实地在矿上好好学习吧!” 第1章 “招工员”是肥差? 吕兴全参加的辛屯矿六一五分子改造学习班,总共有六个学员,他是唯一的大学生,也是唯一的矿外六一五分子,其他五个学员都是因为几年前在辛屯矿的表现而办的学习班,只有他,是因为来辛屯矿以前的表现而办的学习班。 可同样其他五个学员办班,却都是不脱产,晚上可以回家,只有他是脱产学员,晚上不能回家。 吕兴全又问任思理,为什么一个班上还分两种学员,那五个学员可以不脱产而只有他自己是脱产的。 任思理讲,”他们五个人都是被办过脱产班,这一次是跟着一起回炉的,就只有你是第一次在辛屯办班,第一次办六一五的班。就说班上的学员周树海吧,他做过辛屯的革生会副主任,但他的表现可不像你的同学纪连忠那样的风云人物。他因为别的事情戴上特嫌的帽子,但只是嫌疑,被免了革生委副主任和队长,上面对他宽大处理,才定成内部问题。这次办班的时候,就作为内部问题一起参加了,你这也算是内部问题,就别不知足了,刚办班的时候,曲秀瑛也跟我争这个事,我劝你就老老实实地参加学习班,别争了。“ 吕兴全原来因为郑济国也认识周树海,平时见了面也打个招呼,他发现自己每一次上厕所的时候,周树海都跟着他。吕兴全刚开始以为是巧合,结果一天下来,次次如此,三天下来,三天如此。 他就问周树海,”你为啥每次都跟着我一起上厕所。“ 周树海说,”是柳主任让我跟着你一起上厕所,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动向。“ 吕兴全讲,”我不会有什么动向,你也别跟着我了,你跟着我,还要跟着闻臭味。“ 周树海说,”那不行,我不能不跟着你,除非柳主任说不让我跟着你。“ 吕兴全后来就找到任思理提出来,能不能上厕所的时候,不让树海同志跟着。 任思理讲,”那当然不行,是魏主任和柳主任已经说了,首都矿院的学生是六一五的顽固分子,需要严防死守,如果不跟你上厕所,就不算是严防死守。“ 周树海其实心里也不太愿意参加这个学习班,还要跟着吕兴全一起上厕所,他去找魏广忠,看能不能别让他参加这个班了,魏广忠说,”虽然你不是一定要参加这个学习班,但你的名字是楚洪点的,他的人坚持你要参加,这个班不是什么问题严重人员的班,对你来说不是一个大事,我就没坚持不让你参加,你又是不脱产的,白天在哪里上班也是上班,这个也不影响你开支,盯一下首都矿院的那个大学生,别让他太舒服了,首都矿院的学生作的厉害,得要好好地收拾一下。“ 周树海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参加这个班,乖乖地跟着吕兴全上厕所。 如果不参加这个学习班,他每天上午就到机电科把一些拆换下来的设备配件修好,下午的时候再下井,把修理好的设备配件装回去。 从北京来的老干部上午跟他在一个大组里一起干活,每天他都是带着两个警卫员来上班,并带着两个警卫员下班,警卫员来车间里并不带枪,上班的时候警卫员站在车间外围,一般不参与机电营的工作,偶尔让他们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时,他们也会上手帮一下,不过老干部一般也就坐在那里做点安装的轻活儿,没人给他指派太多的活儿,除了老技术工人张林森,科里还安排了首都矿院毕业的大学生李义顺在他们这一组,做一些技术指导。 周树海倒是觉得在这个组里面能够学不少东西,偶尔也会听到老干部讲讲战争时候的事情,也挺有意思。但老干部讲的并不多,他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只有哪一天活少,大家歇息又碰到了他熟悉的哪一个话题时,他会说上一两段,可如果主动让他讲一段战争故事,他万万是不会说的,只是嘿嘿一笑到旁边抽烟去了。 学习班办了三个月的时间,六月份的时候许多工人歇麦假回乡割麦子去了,周树海单位上的事越来越多,机电科科长跑来找任思理要人,其它几个学员的单位领导也跑来给任思理要人,曲秀瑛挺着大肚子也来找任思理要人,他们家的老二要出生了,任思理去请示军代表和魏主任,两人合计了一下说”既然要生孩子了那就回家吧“,吕兴全才卷着铺盖卷回家了。 周树海回到单位上没干几天就被劳动科,现在正式叫劳动动员营的单位,借调到外面一起去招工,被机电科里一起干活的说”用三个月的学习班换了一个好差事“,周树海讲,”你们别乱说,招工就是招工。“ 不过他老记着家里的四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前几年他特嫌了顾不过来,现在倒是缓过来了,可以凑空留意一下,可这次他参加招工的地方是善国县。 通知下来的当天晚上,就有人找上门来,是掘进三队的尹强,拎着两包点心,说他有个表弟在林沟公社,请周树海帮着招进来。 周树海说招工的事不好走后门,再说自己就是一个组员,一切要听组长老邱的,让他把点心拎回去。尹强讲其实他已经跟老邱拉扯过,老邱让他也要往周树海家跑一下,后来又问,”你是不是在运河县有个弟弟也到招工年龄了?“ 周树海心里一惊,这事他就是到劳动营报到的时候问过一嘴老邱,辛屯在运河县那边招工的情况,老邱问他为什么要了解运河县招工组情况时,他压低声音讲了一下自己四弟的事情。 尹强说,去运河县那边招工的组长老齐跟自己是老乡,两人穿一条裤子,周树海与老齐不熟,他可以帮着说道一下,周树海听他这么说,憋了半天讲,”那反正招工的时候我听老邱的就是。“ 第2章 对外招工也不易 辛屯矿因为扩建,这次要新招两百个下井工人。 在这一批的招工计划里,有一百个从小李庄和南滩公社其它几个大队招,这一百个工由辛屯直接与南滩和小李庄一起招,不掺和到善国县的名额里了,其它一百个从善国县其它公社和湖西的几个县招,善国县的其它公社招二十个,周树海跟着老邱主要负责这二十个招工名额。 老邱和周树海带着介绍信,到了善国县负责招工的劳动局。劳动局的李干事知道辛屯要来招人,说”去年不是说好要在善国县招五十个工,怎么现在只有二十个了。“ 老邱讲,”这不是年前出过事故,小李庄那边塌陷了吗,所以光小李庄就得招六十个,南滩其他大队的还要招四十个,所以善国县其它这里就只能减到二十个工了,加在一起辛屯要在善国县招一百二十个工呢。“ 李干事讲,”这也太小气了,你看人家化肥厂,一下子就招两百个工,你们单位还更大,才招二十个“,说完上楼去跟局长请示。 一会儿李干事回来说,”你们就在县劳动局门口张贴一下招工启示,我再给你们开个介绍信,你们去到黄店、水洼、周屯三个公社张贴一下,报了名一起招考。“ 老邱说,”劳动局门口张贴没问题,但是水洼太远了,矿上要求要在林沟公社这里招一些。“ 李干事讲,”你们矿上怎么事情这么多呢,既然在善国县招工,就得按善国县的统一安排。“ 老邱说,”矿上领导是这么要求的,主要是林沟公社离辛屯近便,歇个麦假的工人路上花的时间少,能节约时间。“ 李干事讲,”临近了事情也多,家里一有事就找过来了,那多影响工作。“ 老邱说,”不会的,现在矿上管的严,军代表来了后,都改成部队管理方式,工人一招上来先做军训,不会让工人牵扯太多家里的事。“ 李干事讲,”这事我定不下来,得请示局长,我刚才上去找局长的时候,他刚好去政府大院里开会,可能今天不回来了,你们明天再过来吧。“ 老邱说,”那我俩今天就不回去,只能住在善国县了。“ 李干事讲,”你们出门的时候不是带着介绍信了吗?在城里住下来就是,你们的介绍信不好用的话,我们劳动局可以给你开一个介绍信,给到人民旅社的。“ 老邱说,”谢谢李干事,那到不用了,我们出来时带了矿上的介绍信,县团级单位,到哪里都好使。“ 县人民旅社在善国县火车站对面,老邱带着周树海到人民旅社住了下来,晚上两人在街上吃了碗面回到旅社,看见李干事正坐在旅社接待窗口前面的长凳子上,看到他俩回来一脸惋惜地问,”你们出去吃饭了?” 老邱讲,“刚吃完回来。” 李干事说,“局长回来后,还交待晚上要接待一下矿上来招工的同志,怎么也要吃个辣子鸡喝个羊肉汤的,结果我来晚了,要不咱借过聊一聊。” 老邱一沉吟,讲“好,正好我想出去转转,善国县城我也不熟,麻烦李干事带我转转,我也消化消化食。” 周树海也跟着附和。 三人刚要出旅店的门,老邱对周树海讲,“小周,你回去再查一查咱们带的文件是不是齐备了。” 周树海一听,应声退了回来,回到房间。 过了一个来小时,老邱带着一脸的愠意回到房间,周树海憋了半天最后忍不住问组长,“那个李干事都说了啥?你这么不高兴。” 老邱讲,“也没啥,善国县要求这次招工要以知青为主,这个有啥不能摆出来说的,不过他还是要求在水洼那边招两个人,明天咱们去到劳动局里再看情况。” 第二天他俩再来到劳动局,李干事讲,“局里已经定下来了,辛屯这次招工除了县城以内,其它在下面指定的四个公社里张榜,三天时间报名截止,县里的非农业户口和知青加在一起要有十五个。” 老邱讲,“这是辛屯在招工,还是善国县在招工啊?” 李干事说,“是辛屯矿在善国县的招工,当然要兼顾两边,而且省里的文件要求优先下乡的知识青年,你们可以看一下”,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文件,上面果然写着这样的内容。 老邱说,“那好吧,不过水洼那边可能只能招一两个工了。” 李干事讲,“只要是符合要求,几个到没问题,接下来,你们也不用自己跑这几个公社了,你们就把招工内容写给我们,年龄政治面貌教育水平的要求写清楚,性别肯定都是男工人了,下井招不了女工,我们的人会替你们写好招工公示,张贴出去,过三天时间,我们就把报名的名单给到你们。” 过了三天,他们再找过来,李干事拿了一个名单出来说,“现在有一百八十二个人报名,初审合格名单已经张贴出去了,后天一早,这些人都会到劳动局大院里,你们得抓紧时间,争取下班时就能把初审通过的名单张榜出去。” 老邱讲,“那不可能啊,我们也得回去找矿上的领导审批,当天肯定定不下来录取,至少要一个礼拜时间。” 老邱仔细看了一下名单,又说“不对,有些人我知道报了名的,怎么名单上没看到他们的名字?” 李干事讲,“这个名单已经被公社里审查过一遍,第一次报了三百多人,有很多人没有过关,现在才只有一百八十二人,不然你们招工时的活更多,忙不过来。” 老邱讲,“不对不对,我知道的有几个贫农家庭出来的孩子,出身很好,人也很老实,报了名,报名名单上没有。” 李干事说,“这是公社里报上来的,具体情况我真的不清楚,你可以把你说的这些人的名单给到我,我来帮你们跟公社里核实一下,说不定是年龄不到呢。” 第3章 招个工可真难! 老邱从人造革包里拿出个小本子,戴上老花镜,工工整整地从上面抄了四个名字给到李干事,李干事正在看着四个名字时,他又把纸条要了回来,想了又想,再添了一个名字上去,说,“请县里的同志帮着查一查,看看这些年轻人的报名情况。”他嘿嘿笑了两声,“他们年龄都符合要求,也都是矿上的领导亲自审查过的,不可能政治不过硬。” 老邱写名字的时候,周树海站在旁边用眼角瞅着,看到上面有尹强表弟的名字,算是松了一口气。 李干事接到纸条倒是很干脆,讲,“两位同志先回去歇着,我立马就给公社里打电话核实,如果他们合格争取把他们报上去。” 第三天的时候,周树海和老邱在劳动局大院和善国县前卫小学里忙活了一天,上午在劳动局核定报名人员,下午在学校里监考。 劳动局大院里,同时还有善国县机床厂在招工,机床厂要求必须是招善国县城的非农业户口,报名人数明显少很多,他们用一个上午的时间招完就回去了。 这次招工的考卷是辛屯矿找学校老师和劳动科的同志出的,周树海看了一下题目,感觉只要识字上过小学,平时多看看报纸,考试成绩基本就能及格。 下午在前卫小学里,老邱和周树海带着学校的老师监考。考完试,由学校的老师把卷子收回去批改,老邱给老师卷子时想言语些啥,想了想后面就是不停地说,“认真判卷子,别判错了分,判错分了可不好。” 过了三天时间,考试成绩给了出来,一百七十一人参加考试,及格的有一百三十人,尹强的表弟虽然及格了,但成绩只排在第九十六名。李干事把知青里的前十六名和非知青的前四名名单给到老邱,说“这是考试成绩结果,这二十个录取了。” 老邱讲,“李干事,这就又不对了,辛屯矿领导定的规矩可不是按分数从高往低里排,是从及格里的选,由矿上自己选。” 李干事讲,“这事就怪了,考试不是从高往低取,那考试还有啥用啊!” 老邱说,“及格的就能用啊,这是单位招工考试,又不是学校里的考试,考试及格,就说明是符合要求了,毛主席还讲分数无用呢,你们政府部门可不能陷入到白专路线上。” 李干事讲,“所有的考生都是被审查过的,怎么可能白专,我们走的是红专路线,又红又专。” 老邱说,“反正,这二十个人我俩也定不了,你把及格的名单给我,我俩回去后找领导批去。” 李干事讲,“那不行,这二十个人必须是县劳动局提名的,也得局长审了才行,不然怎么算是善国县的招工呢。” 两个人又开始争执不下,嘈嘈了半天,最后两个人同意老邱带回去四十个人的名单,除了成绩在前二十名的以外,李干事从后面挑了十个人,老邱也从成绩靠后面的挑了十个人,组成了四十个人的名单。 老邱讲,“那就这样吧,我们矿上也算是尊重了县里同志们的意见,我们把这四十个人的名单带回矿上,最后的名单由矿领导定,整体来说,就是十六个知青再加四个农业户口的,对不对?” 李干事说,“那就这样吧”,把两人送到门口时,又突然说,“还是不太好“,他拉了一把老邱,讲,”要不,邱同志,咱俩单独谈一下吧。” 周树海就被拦在了门外。 周树海在门外也听不到屋里两人怎么说的,过了不大一会,门打开了。老邱和李干事都满脸堆笑地走了出来,老邱对周树海讲,“走吧,咱俩赶紧回矿给革委会领导们汇报去。” 出了劳动局大门,周树海问老邱,“你俩都谈了啥?” 老邱讲,“没谈啥,你别想太多。” 回去后的第二天,老邱就拿着一个报告和二十人的名单要周树海在上面签字,周树海只关心上面有没有尹强表弟的名字,看了一下,在上面有他的名字,他心里的石头算落了地,那一刻,他看到尹强表弟的名字,就好像看到了四弟的名字在上面一样。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下这二十个人的名单,发现老邱写的那五个人都在上面,而且这五个人都是农业户口,还有两个水洼公社的农业户口,而知青的数量则减到十三个,知青的名单基本都是按成绩排下来的。 可是过两天运河县招工的名单也出来了,里面没有四弟田海峰的名字。 周树海一看到名单里没有田海峰,脑子里嗡了一下,他就跑到劳动营里找到老邱,说“邱组长,运河县招工,怎么没把田海峰给招进来呢?” 老邱显现出一脸的诧异,“运河县招工,和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能知道运河县招工的情况。” 周树海这时也才想起来四弟招工的事情是尹强提的,他又跑到掘进工区找到尹强问这个事,尹强讲,“周哥,这事我正好想要找你说一下哩,你四弟的事今年没办成。” 周树海说,“你不是答应这事能办成嘛。” 尹强讲,“我是答应帮你去办,可是你也知道,今年招工的时候,地方上也在卡,我表弟的事我是上上下下找了好几个人,你这里才只是其中一个,除了矿上的,公社里我也找了人,在善国县招进来的这五个非农业户口,每一个人的后面,都有些门路。你弟的事,我是跟老齐讲过了,他也答应帮忙,可是没办成,也没办法。” 周树海讲,“兄弟,这不对!你这不是在耍赖嘛!” 尹强说,“我是讲真的,不信你去问一下老齐,我跟他说过没有。这样了,你弟的事咱们记着,下一批招工的时候一定给招进来了,只要老齐在劳动科,这事都有希望,你在矿上又有关系,矿上人人都知道你是魏主任的人,吃的开,咱慢慢来。” 第4章 工农兵也可上大学 周树海为着这一批井下招工的事着急的时候,严德静也跟着一起上上下下的上火,让他上火的当然不是周树海四弟的事而是他在赵楼的老乡姜毅报名进矿的事,周树海上火的是四弟进矿的事,严德静上火的是姜毅不进矿去读大学的事。 严德静从旁人那里听说辛屯要在南滩公社招工的消息,赶紧就跑到了赵楼找到姜毅,说,“你不是想进矿吗?这次矿上在南滩公社招一百个工,其中小李庄六十个是补去年炸药库房爆炸塌陷的事,这些名额跟你没关系,可南滩的其他大队还招四十工,而且我还打听到上面下文,这一次优先招知青。” 姜毅一听,赶紧跑到公社管知青的干事那里转了一圈,转回来了直接先到矿上找到严德静,讲,“严哥,你说的没错,不过现在是矿上在招工,大学也在招生,你说我去哪个好?” 严德静说,“如果大学也在招,你要是能去的话,肯定去大学啊,现在报名是怎么个情况?” 姜毅讲,“先都得大队里推荐,大队里推荐到公社,公社再根据大队报上来的,刷一批下来,推荐到县里面,普通大学名额一般是下到公社,报到县上基本上就行了,重点大学主要是在市里或者县上定。这次,我正好问到时间点上了,大学和招工两个基本上同时进行,就在最近这一段时间,估计要想两个都弄下来不太可能,只能选一个去弄。” 严德静讲,“那第一关就得过啊,不管去哪里,大队这边得能够推荐你。” 姜毅想了一下说,“要讲把握我也没有,不过感觉大差不咧。从群众基础来说,我应该是占优的,跟这几年来的知青搞的关系比较好,大家伙都愿意跟我来住,和大队里的社员关系也不错,我愿意帮别家干活,有些小活他们都愿意找我帮忙,这一块我跟其他人比应该有优势。家庭成份我家里是县上的普通干部,父亲靠边站但也没大问题,再往上也是贫农,吃不了亏。至于领导推荐上,年初的时候我们大队换了一个知青支书叫易阳,比我早一年从上海过来的,他家里面是高级干部,父亲被打倒了算黑五类,他来了以后没什么干部家庭的娇气,比较肯出力,带着社员们修沼气池,修从泗湖到赵楼的水渠,社员群众和知青们挺服他,听说因为家庭背景问题,也是写了十多遍入党申请书才被批准,一转正就做了大队支书。这类事情我估摸着他处理地会比较公道,看这几年表现,我年年都是标兵,还是公社共青团里面的青年委员,你说我这方面算不算上优势呢?分析了这三个方面都还可以,这两个机会够上一个应该没问题吧。” 严德静讲,“你在大队里有优势没问题,可是在整个公社呢?你要知道一个南滩公社有六七十个大队,能不能分到赵楼那可是一个问题。先说大学,估摸着分到善国县可能也就几十来个名额,一个善国县有二三十个公社,这样算下来一个公社也就是一两个名额了,十个大队都分不到一个名额。再说招工的事,给到南滩一百个,六十个给到小李庄,还剩四十,公社里估计怎么也会占到十来个吧,按刚才咱算的,那又是两个大队才合上一个招工的名额,即使赵楼算离辛屯近估计也就是一个两个名额,算来算去加上大学顶多两个,最好的情况是一个大学一个招工,最差的情况是一个都没有,这样,你在赵楼表现再好也没用。” 姜毅点点头讲,“严哥算的不错,我光看着自己小圈子的情况了,忘了还得看大圈子的情况,还是你提醒的对,问题是公社里这边,该怎么办呢?” 严德静想了半天说,“这事还是有些麻烦,要让我说办法我也不知道,你平时在公社里露脸的机会多不多?” 姜毅讲,“刚来那年落户啥的还比较多,这两年平时也就是去公社里领化肥农具,有些时候公社里搞游行我也会去参加帮着写个横幅啥的,因为是公社共青团的委员有些时候也去公社里开开会,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 严德静说,“两件事你最近必须要做到,一个是跟易阳搞好关系,不但要搞好关系,还要找合适机会明确提出你的想法,另外就是多到公社里露脸,尤其是管知青这条线的,颜主任那边,争取让他能够至少知道你的名字。” 姜毅连声道谢。 过了两个礼拜,姜毅再次找过来的时候满脸兴奋,见了严德静就说,“严哥就是高明,多谢你的高见!” 严德静高兴地反问,“咋了?你的事情成了?” 姜毅讲,“要说成了也没成,但形势比较有利。上次我们见过后那天晚上我就找到易阳,他对这事还挺支持和上心,说尽量给大队多争取些名额,他跑到公社里说道了一个下午,争取回来往上报一个大学名额和一个招工名额,他讲如果他不去说道,真的可能一个名额都不会给到赵楼,这事还得感谢我。而这两个名额分配的也很公道,虽然争下来有功,但他讲也不能直接给到我,要发动群众民主评议,各个小队先提名三个,提名到大队上再由大队委员和群众代表集体评议,评议是一方面,近三年的表现情况还得结合着看,不但是这一点,他还找着南滩学校的老师出了一张卷子在这些人里考了一次试,考试成绩又占了一半,你说这个办法大家伙服不服?” 严德静讲,“办法还挺多,方方面面都挺考虑到,我要是社员,我也服,最后的结果我也得接受。方法有了,现在你们搞完没有?” 姜毅说,“当然搞完了,昨天考完了,今天下午结果也出来了,不然我来找你说这事干嘛呢。” 严德静反呛姜毅说,“原来你还给你哥在卖关子,看来你的考试结果不错啊。” 姜毅说,“那当然!经过层层评议和考试成绩结果,我最后是在大队二十一位候选人里面排第一!第一啊,哥哥!这样我可以读大学,可以再重新分配工作了,今年招的大学生不像去年的政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而是重新分配。而且,再告诉你另外一个好消息,前年你让我打听的庞美璇,你猜她考了第几?第二!大哥,她到辛屯!原来你俩就认识,现在她也该谈对象了吧,你这下子有机会了!” 严德静听到这个意外的消息,也感到很兴奋,虽然说不知道结果,但确实有了一丝希望,这两年来对庞美璇的印象慢慢淡了,可这一年他也没见到过更合适的对象,如果她来了辛屯,两个人还是有可能的。他连忙说,走走走,咱俩喝酒去,这次不吃食堂,咱们去到南滩的那个人民饭店,点个辣子鸡!喝酒! 第5章 知青书记 过了两天,严德静在辛屯矿门口又碰到姜毅。 一群年青人骑着自行车从南滩方向过来,后面跟着三四辆自行车,每辆自行车上都驮着一个人,全是赵楼的几个知青。 严德静看着都脸熟,庞美璇也在其中,他喊住这群人问,“你们今天这是不上工了吗,咋个大白天一起又来辛屯了?” 姜毅兴奋地讲,“不是,我这是去公社里填表,报我上学的表需要我填了报上去哩,美璇也去填表了,大家几个人替我们高兴,要一起拍张照纪念一下,给易阳书记请了假,我们就一起来了。” 严德静说,“照像这种好事情也不知道喊着我啊。” 姜毅嘿嘿一笑,“我们都是下乡知青,严哥是国家干部,咱们拍不了一起去,改天咱俩单独拍一张合影。” 说罢,一伙子人又摇着铃铛往南骑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严德静一直想象着庞美璇来到辛屯后可能的几种情况,直接向她表白,找个合适的中间人向她表白,写信向她表白。不管来了以后怎样表白,她来报到时,他可以一直带着她陪着她,他也跟福利科的人打听好了,最近分过来的女工就安排在他宿舍的楼上,这样子很方便,他要抓紧时间向庞美璇发起进攻,在她跟辛屯的人还都不太熟,尤其没有与其他男同志熟悉之前,就得让她成为他严德静的对象,这样子其他男同志就没法再有机会跟庞美璇多接触。 当他一直沉浸在如何接触庞美璇的时候,这天下班他正在收拾办公桌上的资料,突然外面冲进来了姜毅,一脸的惶恐,严德静看到他的表情,跟着心里一沉,努力镇定了下,问,“咋个了兄弟?” 姜毅往椅子上一坐,哇地一下子哭了出来,哭了一会后抽噎着说,“他们骗了我。” 严德静边劝边说,“慢慢讲,谁骗了你,到底是啥情况呢?” 姜毅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严德静一看是一张报到表,报到表上写着姜毅,但报到的单位写着是辛屯煤矿革命生产委员会劳动动员营而不是原来说的齐鲁医学院。 严德静知道,这不会是普通的错误,问“你现在都了解到什么情况呢?” 姜毅说,“今天下午,易阳把我叫到大队办公室,给了我这张报到表,说报到县上,县上调整了名单,把我调整到辛屯来了,其他我什么也都不知道。” 严德静问,“庞美璇是不是也到辛屯来呢?” 姜毅讲,“不知道呢,我一拿到报到表就慌慌了,啥也没问就跑过来找你了。” 严德静找了辆自行车,跟着姜毅回到赵楼,找到易阳,他正在房子里自己做饭,看到姜毅来了就说,“知道你还要来找我。” 严德静原来没跟易阳打过照面,姜毅介绍说,“这是在辛屯工作的老乡,一起来帮我了解一下情况。” 严德静讲,“这不姜毅读书的事情有了变化,他来找了我,让我帮着理一理情况,先问一下,听说还有一位女同学本来要招到辛屯,她有变化吗?” 易阳讲,“她也有变化,她现在也不去辛屯了,开出来的报到证是去金陵大学报到。” 严德静问,“是不是把姜毅和庞美璇的去向给调换了呢?” 易阳讲,“也不能这么说,我也是下午去到公社给他俩人领报到证时,才知道的变化。我当时也问过公社里这样的问题,他们说一个是名单最后都在县上统筹不了解情况,另外说这次辛屯招工只招下井工人,全部是男同志,当时我们把庞美璇报到辛屯招工里就是报错了,公社里刚开始没留意到这个错误,后面才发现。公社的同志又讲,如果庞美璇去齐鲁医学院报到,还能说她顶了姜毅的,但现在她去的是金陵大学,所以不能简单地说把他俩的去向给调换了。” 严德静用手制止了又要发作的姜毅,问,“易书记怎么看这个变化?” 易阳略一沉吟叹了一口气,说,“这事要是搁在我身上,我也会觉得难受,本来说好的读大学,现在改到辛屯矿下井,不是说挖煤不好,两个工作都是为人民做贡献,只不过学医学可以学到新的科学知识,能够为更多的人解决病痛,以后能做的贡献会更大。换另外一个角度,招工农兵大学生和招工的消息也都是姜毅先打听到告诉大队的,姜毅这几年在大队上的表现大家都能看得见,把他报上去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是经过群众评议的,这样的结果出来,我也不好向人民群众和知青们解释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变化一定是有原因的,上面可能也有上面的考虑,我们也不好多评论。” 严德静换了话题,“听易同志讲话的口音不是山东人,来这里习不习惯?” 易阳讲,“我确实不是山东人,不过祖籍也是北方的,小时候跟着父亲到处转口音就杂了,我现在在这里还是很适应,刚来的时候是比较难,跳蚤臭虫多,我皮肤容易过敏,一咬一个包,全身都是包,原来还与群众有一定的距离,现在皮糙肉厚,再怎么咬,也能睡的很香哩。我第一天到赵楼时,把路上带的干巴面包喂狗吃,把我住家里的赵奶奶气的够呛。” 严德静说,“那要搁我,我也会生气,你刚来不知道,农村里经常吃不饱肚子。” 易阳讲,“刚来不知道,过一个月后就知道了,过了一个多月,带来的罐头点心全吃完了,晚上全喝的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粥,到晚上那一个饿,肚子里叽哩咕噜,翻来翻去睡不着,恨不得在床上扒出虱子放嘴里吃了。” 严德静问,“那你天天晚上这么饿着肚子睡不着?” 易阳说,“后来跟老百姓学会法儿了,喝稀粥吃不饱肚子时得早点睡,抓一小撯盐放碗热水里化了,就着盐水喝下去赶紧睡,一下子就能睡到第二天。” 严德静跟着问,“在赵楼这么苦,你怎么这次没报名读大学?” 易阳说,“赵楼的老百姓都很朴实,待我跟家里人一样,这几年慢慢就融进来了,也都成了善国县的一分子了,所以这次我都没舍得报名,咱现在不敢说扎根在善国县工作一辈子,至少也要为赵楼干个十年八年,给老百姓干出几件事后再说离开的事啊。” 严德静回应说,“那真不容易,我虽然是山东人,但老家是潍坊的,离这也有几百里路,现在在这待了几年也比较适应了,革命工作在哪里做不都一样嘛,不过,姜毅这件事,你觉得我们找一找县和公社里面,有没有可能改回来呢?” 易阳讲,“那我就不知道了,估计可能性不会大,如果争取一下。我也不反对,不过只能姜毅以个人的身份去争取,大队服从上级的决定。还是那句话,在哪个岗位上都是为人民工作,去齐鲁医学院读大学是为人民工作,在辛屯下井是为人民工作,在赵楼带着百姓种地修水渠也是为人民工作,我可以同意姜毅在大队上这两天不出工仍算工分,毕竟上学和招工的事情也是公社和大队上的公事,其他的忙就帮不上了。” 严德静和姜毅向易阳道谢告辞。 第6章 什么是矽肺病? 严德静向单位上请了两天的假,陪姜毅从公社到县里,从县里再跑回到公社,两天里,连着跑了四五趟来回。 县里的说法,公社里报上来就是这样的名单,县里是按公社的方案批复的,且里面并没有做更改。 公社说,写在名单上的名字是公社改的,是县里面打的电话,让这样改的名单,其实方案不是公社里改的。 可再问公社里是谁打的电话,公社的干事说就是管招生的领导。 他们再找回到县里,问有没有打过这样的电话,没人说给公社里打过电话,电话就是催公社上报名单了,具体的名单都是公社里定的。 如此跑了几个来回,两人都没了心气,严德静对姜毅讲,“兄弟,这事看来根本弄不成,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人,推来推去,找不到后面的人。要不你还是来辛屯上班吧,你来上班,离我也近便了,咱哥俩儿也好做个伴,相互照应,再说了,现在是工农兵上大学,来辛屯不代表着以后读不了大学,来辛屯是一步,说不定你的表现好,领导赏识,明年就有机会再从辛屯矿去上大学了呢,辛屯也能推荐大学生的。” 一个礼拜后,姜毅用自行车驮着铺盖卷来到辛屯矿报到。 报到当天,他一定要拉着严德静去南滩照相馆照张两人的合影照,在上面写上“革命友谊”四个字,他悄悄地对严德静讲,“其实我想在上面写上‘好兄弟’或‘患难兄弟’,可照相馆的人不给写。” 严德静讲,“你遇到困难了是真的,我可算不上遇到难了,也就是好兄弟,也就是革命友谊。” 照像师看到姜毅说,“你们上次的照片从县里面刚放大送过来,你正好带回去。” 姜毅抽出放大的照片,上面写着“欢送姜毅和庞美璇革命同志”,眼睛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他转脸对严德静说,“你看,我丢了大学,你丢了对象吧,还说你没碰到难处。庞美璇也走了,跟你肯定不可能了,我昨天听说,别人给她在善国县也介绍了个对象,对象的妈妈是善国县革委会副主任。” 严德静听了心里一沉,脱口而出,“她都要去读大学了,可能回不来善国县,这样介绍对象能成吗?” 姜毅嘿嘿一笑,“她对象去年就去金陵大学读书了,你说两人成的可能性大不大?” 姜毅虽然没能读上大学,但辛屯报到后,却没有按照原来招工时说的分到采煤队下井,劳动营听说他在下乡时表现不错,文化水平高,虽然工种是下井工,但却是在机电科,分配的师傅是周树海。 严德静听说周树海做他师傅时,一皱眉头,姜毅看他皱眉头,问,“怎么了,这人不好吗?” 严德静讲,“也说不上不好吧,我到也认识他,他跟我大学校友郑济国是老乡和同学,原来见面时也打个招呼,算熟人,前一阵子办六一五学习班,他也是学员,还看管跟我关系挺好的吕兴全,看得特别死,上个厕所也一直跟着,所以有点烦他。” 姜毅说,“我也刚拜师傅,感觉人还行,好像比较稳当,下班的时候,还带我去医务队看了他原来的一个伙家,讲要是他忙不过来的时候,要我去病房里帮他照看一下,我看他家里三个孩子,家里事情也比较多。” 周树海带姜毅去医务队照看的病人是张开明,原来在采煤二队时住一个集体宿舍的。 张开明是从矿务局医院转院回来,转院回来的时候,矿务局医院的大夫讲他的肺全是黑的,完全钙化了,天天跪着坐着就是躺不下来,喘气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 张开明住回辛屯医务所的时候,挨着床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小脚老太太,看着慈眉善目,也不太说话,张口讲话也是听不懂的南方口音。 周树海一天陪护张开明时,正碰到魏广忠带了两个人来看老太太,旁边的人一直给做着翻译。 后面周树海悄悄问魏广忠老太太是谁,魏广忠讲,“是楚洪的丈母娘,姓黄,尹黄氏,年龄大了,跟着女儿女婿过,她是湖北人,当然听不懂她讲话了。” 两个晚上后,老太太嫌张开明太吵,就换了一个病房。 后面张开明基本单独一个人,张开明喘不上气来,整天说,“把我的胸给敲开吧,实在喘不过气来,要么就说给我一根绳子让我上吊算了!” 吓得护士和家人把所有的绳子都收走了。 姜毅就是在张开明的病房里,知道了什么是矽肺病,从此,他在井下做活的时候,再不方便,他仍坚持戴着防尘口罩。 那个时候,他没想到几十年后自己成为中国着名的律师,在他成为大律师的时候,他依然为许多的矽肺病病人免费打官司,这些病人从煤矿井下到路桥隧道,从养殖厂到石器厂,天南地北无所不在,甚至有人为了打官司不惜开胸验肺。 姜毅一直记得矿上的第一个师傅周树海说的,“老百姓,还是命不值钱!有点病不当回事,喝点水,顶顶就过去了。张开明不是不知道干活要戴口罩,他咳出来黑痰也不当回事,反正周边的人咳的都是黑痰。张部长给他寄过黑木耳他也舍不得吃,又送给了爹娘。医院追着他复查矽肺病的时候,他想方设法地躲开,他知道如果再查出来,他就要换地面上的岗位,工资会少很大一截,他说把爹娘送终三个孩子养大,他这条命也值了,他闭眼前最后一句话是‘老天待我不薄,我这条命也值了。’“ 姜毅到了辛屯的半个月后,就跟着周树海一起把张开明送到了火葬场。 火葬场上,周树海又碰到早了一点来的楚洪。 几天前,他的丈母娘在家里上吊了。 ”活得太长没啥意思了“,这是辛屯人后面一直在传的,楚洪丈母娘临死前反复念叨的话。 第1章 没心思看电视 很多辛屯人后来都说,楚洪的丈母娘尹黄氏是位下凡的神仙,知道自己托胎的肉身凡人家里的未来,升天时是挑好的时机。 国庆节后没多久,楚洪被通知回部队传达最新的中央精神,这是团级以上干部才能参加的会议,会议不让记录,也不让对外透露内容。 听到政委在台上念到中央发生的最新动态时,楚洪脑子一下子全炸了,全身轰隆一下子掉冰窟窿里又马上扔到火堆里,呼地冒了一身的汗,把最里面的衣服全湿透了。 会议进行时,会议室外面进来两个战士,他感觉这两个战士就是冲着他来的,不过这只是他的幻觉,一直到会议结束,会场上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情况。 会议退场时,参会的几十个人都一言不发地离场,可他觉得两条腿像灌铅一样,沉重得站都站不起来,台上的政委问道,”老楚没有啥事情吧?“ 他连连应承到没事没事,努力做出平静的神态来,站起身冲出会议室,没像往常一样在团部里盘桓一下,赶忙带着司机开着吉普车回到了辛屯。 回到家里,家属尹秀兰像往常一样问团里的会议有没有什么新的重要精神,楚洪仍然说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说完,就把自己锁在二楼自己单独的一间房里。 这张房里摆了一张写字台,虽然他从不看书,但他到了辛屯后,像原来见到的首长家里一样,在二楼单独辟出了一间可以办公的屋子,有些时候批文件就用这张写字台。一直到晚上吃饭时,他才从屋子里出来。 这天晚上电视台有节目,吃完饭他也没跟三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一起看电视,又把自己锁在屋里面。 饭后看电视是他最近半年时间常做的事,他的家里有全辛屯第一台电视机,其实不但是全辛屯第一台,即使放到整个刘园市,也应该能属的上。 几个月前,二楼屋顶的电视天线第一次竖起来的时候,旁边八大家的家人都在问,”楚代表,你们把晒衣服的架子安在屋顶,老高老高的,平时用起来多不方便?” 他不出声回答,尹秀兰则骄傲地说,”这不是晾衣架,这是电视天线,你们晚上可以到我们家看电视。“ 当然,矿上不像老家农村,还是有一些人识货,知道屋顶上竖立的是电视天线,后面大家都开始说,”楚代表家买了一台电视机,跟在家里放电影一样,里面可以放新闻和京剧。“ 刘园市没有电视卖,电视机是楚洪托北京工作的老战友买的,战友家里两口子都在部队上,多了一张电视票,就让了一张电视票给他。 买电视的时候忘记了提醒外接电视天线的事,回到辛屯,连上电视机配的内置天线,打开电视,电视屏幕上只有一片片雪花,连调了十二个频道都这样,这时才知道电视机还要连着外置的一个天线,要架到屋顶上,越高越好,可整个刘园市没有电视天线卖。 他拿着书上的图纸去机电科,找人做电视天线,老电工张林森就讲,”楚代表,你这个图纸做的天线太小了,在咱们这里,可能不好使。“ 电视天线第一次做出来安装上去,打开电视,屏幕上仍然大片大片的雪花,不过后面多了一些影影绰绰的活动人像,丈母娘尹黄氏说,这个大箱子里怎么有鬼影。 整个山东的电视发射台在三百里外的泰山顶上,刘园离泰山有些远,即使天线竖得再高,放出来的效果还是不够好,后面张林森又找到更大尺寸的天线图纸,第二次做的天线是第一次的三倍大,而且管子全都用的纯铜管而不是铁管,“这么大的天线在商店里根本买不到,只有到兵工厂里能够生产出来”,张林森骄傲地对楚洪说。 楚洪讲,”大了三倍,价钱上也贵了不少,这些材料钱得我自己出。“ 果然没错,三倍大的天线收看到的人影虽然还有很大的雪花,但电视可以看了,充其量只是人影在大片的雪花中唱念做打,在而不再是鬼影重重。 这让尹黄氏欢喜地嘴都合不拢,讲这不是把戏台子搬到家里来了嘛,尹秀兰也专门为电视机做了一个布套子。电视机摆在一楼进门屋子的门口,电视屏幕冲着外面,有节目播的晚上,小儿子一定准时打开电视机,楚洪也把门打开,欢迎其他几大家的邻居过来看。 这是他在辛屯很少有的姿态,不过也就是电视刚装起来的前几天,来过几个副主任带着家里人来看个新鲜,问了价钱,都说也要攒钱买一台。 楚洪讲,”你们不急的话,等过两年,我们家换成彩色电视,你们可以把我这个旧的买过去,我便宜点卖给同志,电视机在北京都不好买,得找关系才能搞到电视机票,光攒钱也没用。“ 过了一两个礼拜,不再有邻居上门来看电视机了,半年后,在八大家这里,又竖起了两根电视天线,加上矿上也买了一台二十四寸的大电视,整个辛屯在这一年有了四台电视机。 几年前辛屯矿的矿长秦治钢,现在当上了矿务局新的革命生产委员会主任,新上任的秦主任说,”你们一个辛屯矿的电视机赶上了整个刘园矿务局局宿舍的了“,楚洪和魏广忠讲这说明辛屯代表着刘园的未来发展前景好。 秦主任笑说,”革命生产前景好当然是好事,但职工们也不能光图生活享受,这可是搞资产阶级那一套。“ 魏广忠也笑着回应讲,”电视里播放的都是无产阶级的节目,怎么会有资产阶级那一套呢。“ 从磊城开会回来的这一晚,楚洪不再有心情跟几个孩子一起看电视。 晚上睡觉时,尹秀兰感觉他有些不一样,半夜起夜又发现他还在翻来覆去地翻身,一直没合眼,就问,”部队上和矿上没什么事情?“ 楚洪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着明天会上的报告发言,你就睡觉吧。“ 第2章 后台垮了 可是过了几天下班后,楚洪发现尹秀兰一个人坐在他们二楼卧室的床上在抹眼泪,楚洪心里一沉,问,”怎么了?“ 尹秀兰讲,”老楚,你别瞒我了,我今天听到几个主任在议论,上面出大事了,他们看到我,还躲了起来。“ 楚洪故作轻松,假装用没什么大事的口气说,”上面发生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尹秀兰讲,”我听到他们说,堂舅也倒台了,被审查了。“ 楚洪知道不太好再遮掩了,说”是,前两天是这样传达的。“ 尹秀兰讲,”那我们离婚吧,孩子都归你,我不能连累你和三个孩子。“ 楚洪说,”你别疑神疑鬼了,我们跟堂舅之间有快二十年没来往了,现在我们也不是在部队上工作,我想这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按照我们这种关系,全中国还不得牵涉上几千上万人。再说了,堂舅可是老革命,参加过秋收起义,应该能保住。“ 不过说到这里时,楚洪又觉得无法说服自己,形势是他现在根本无法左右的,这些年被打倒的许多都是老革命老红军们。 在辛屯,他可以一手遮天,说一不二,让别人哭,别人就不敢笑,可现是中央发生了变化,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看也看不见的地方,自己光往好里想,但谁又不是希望事情对自己有利呢?被他一个个搞倒的人,不也是想着可以扳倒他才采取行动的?现在这些人们,有些还在台上,还不得趁着形势的变化,重新组织起对自己的攻击。 想到这里,他内心泛起了一丝丝凉意。 他感觉魏广忠这些天跟自己讲话时的腔调都有些变了。 虽然他们都前后曾在一个部队上当过兵,提了干,原来只是不曾同事过的战友关系,到了磊城他俩才认识,才成为熟人,这几年里,他俩变成了天天一起的同志,魏广忠从来都没说破过楚洪跟中央的部队首长之间的关系。 但两人交往这十年,他清楚地感觉到魏广忠知道他有这层关系。 其实这种关系,几乎没有人当面提过。但似乎部队上所有的同僚,尤其是相近的上级和同事们,好像都知道他有这层关系,他从来绝口不提这层关系,所有填表的表格里也填不到这层关系,不提不代表着不存在。这些年来,他知道这种关系一直强有力地在支持着他,包括他的每一次提职,包括有些做报告的机会给到他,也包括他能作为军代表来辛屯支左。 实际而言,他也是在与尹秀兰关系确定以后,才知道她有位堂舅是当时部队上的一位首长,那个时候,尹秀兰只是从湖北老家招到广州部队招待所的服务员,他作为刚刚提拔的排长,中间人觉得两人还是蛮般配的,他也觉得吃饭讲话能到一起去。 等到两人确定了关系后,介绍人才很随意地提到了尹秀兰堂舅的事情,介绍人说”首长跟秀兰家的关系也不算近,再说,我们是人民军队,不要考虑这些太多,谁家没有个七大姑八大姨的,正常相处就是。“ 在结婚以后,他们就到堂舅家坐过两次,一次是刚结婚,另外一次是结婚后的第一年春节。他因为部队上的调动去朝鲜待了两年,再回到国内时就跟着调到山东来,后面就再也没见过面。就是去他家里的两次,加在一起,都没有一个小时,堂舅只是问了一下他家里和单位上的情况,又勉励了一番在部队中要好好干,服从上级领导之类的话。 这些天来,楚洪把跟远亲首长之间的关系往来,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过了一遍又一遍,他最后实在想不到两边在工作上有过什么直接的往来。 不管部队上还是辛屯,都风平浪静,一个月下来他心里越来越踏实,觉得自己前些天有些神经过敏,渐渐恢复到原来的节奏和状态,还偷偷地到医务室里找过几次冯丽莉。 过了春节,秋季事件已过去小半年,而且在社会上已经公开,人们从错谔的神情中已经逐渐恢复到往日的平静。 这一天,一辆军用卡车开到辛屯办公楼前,下了一个班的战士把楚洪的办公室包围起来,来的人向魏广忠出示了证件,说要把楚洪带回到军区隔离审查,魏广忠确认是不是要把人带到磊城的部队驻地,对方断然否决去磊城,说是带到济南去,由济南军区直接负责。 辛屯的人们再次又在错谔的目光中,目送带着楚洪的军车驶离辛屯。 第二天,矿务局那边也派了一个小组前来接收尹秀兰,曾经拥有辛屯第一台电视机的屋子里,顷刻只剩下了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五,最小的六岁。 管后勤的副主任当天就要让三个孩子搬出八大家,魏广忠迟疑了一会儿说,”再等等吧,至少等局里面跟我们通了气再说。“ 这样,辛屯八大家中,那个竖得最高最大的天线迟了一个来月,才被拆了下来。 楚洪被带走后,上面迟迟没派军代表来辛屯,当年跟着一起来辛屯的参谋李泳整天往部队和局里面跑,琢磨着要接上楚洪的位子,局里也向部队上要新的军代表,可部队上说李泳级别和资历还不够,只能做个临时的副代表,现在一时派不出来人,等段时间人手抽回来一部分,就能派出来。 等着等着,全国又下了一个文件,把所有的军代表都从厂矿撤回部队。这样,魏广忠悬了一段时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在矿上组织了一个欢送游行,把楚洪带来的几个人送了回去。 几年前军代表带战士们来辛屯的时候,一辆军车,一个班士兵,几个铺盖卷。回去的时候,游行队伍敲锣打鼓,欢送队伍有腰鼓队有扭秧歌,一个班的战士要用几辆解放卡车组成的车队送别,原来的铺盖卷淹没在车上摆满的大衣橱、三斗橱、双人床、自行车等家什劳里。 第3章 职工大学 在这一次欢送支左部队返回磊城的游行中,魏晓丽终于能挎着腰鼓,出现在游行队伍里了,那一天,她兴高采烈地跳着欢快的腰鼓舞,心里欢跃地如同小鸟一样飞到了天上。 为了能被选上了腰鼓队,她跟妈妈邱莉萍闹了好几次别扭。 去年的时候,她报了好几次腰鼓队的名,老师都没有答应,说她的个子太矮,但她的好朋友张卫红跟她差不多高,却在腰鼓队一成立时就被招了进去。 她看着张卫红在腰鼓队里跳地那么带劲,觉得非常眼馋,那么多男生都站在边上看腰鼓队女队员们排练时挥舞跳跃前进后退,听着噼噼啪啪整齐的鼓点,她回家跟邱莉萍提出想报名进到腰鼓队里。 可邱莉萍讲,”进那个干嘛,你爸是矿上的领导,你平时不要太露脸。“ 可她就是想进,后面在家里生了几次闷气,黄岚实在觉得家里的气氛难受,才悄悄说服邱莉萍讲,”晓丽愿意露脸就露脸,本来后妈就难当,传出去,就怕别人挑理“,邱莉萍才勉强同意。 魏晓丽真正背上腰鼓兴奋地跳了一个多钟头,跳完了才感觉到整个脖子都肿了。原来是腰鼓上的绳子太细,把脖子勒肿了,回到家里邱莉萍看到她的脖子肿了,有些心疼,问她还要不要继续,她一言不发只是死劲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个多礼拜,腰鼓的绳子中间都换成宽的绸带子,让队员们的脖子松快了很多。 楚洪一被调查,一年多前炸药库房爆炸事件中,对魏广忠的结论和处理意见也很快就给出了,原来卡在对原定主要领导责任人魏广忠的处理意见没能统一,有人主张法办有人主张保。 现在主要责任人是楚洪,已经由专案组另行处理,魏广忠改为负次要责任,得了一个记大过处分,降了两级工资,既没撤职也没调离。 魏广忠去局里开会,秦局长要把辛屯今年的任务调高到一百万吨,而年初通气时还是九十万吨,魏广忠讲,“百万吨喊了好几年,都没有完成,今年要完成一百万吨,不但要开一个工作面,还要再多一支采煤队,这两年虽然新招了一些工人,但还要带两年才能出成绩,局里能不能调一支采煤队过来?” 局里答应,过两个月后解决问题。 魏广忠让邱莉萍给魏晓亮写信,问他要不要借着矿上招工进到矿上。 出去的其他两个儿子,他现在倒是很放心,魏晓辉在东北提了干做了团部里的参谋,黄伟下了乡后也在去年上了工农兵大学生,但魏晓亮到了西北后除了一封信外,再也不给家里写信。 只是魏晓辉来信时提到,他与哥哥偶尔有来信,那里的条件很艰苦,邱莉萍的信寄出后一两个月也没有回复,她给魏广忠说,”可能晓亮工作上比较忙,没时间回,这是好事。“ 魏广忠黯然了一阵子,讲”他把我的肋骨打断,我没记恨他,他反过来到记恨我,记恨这个家,算我白养他二十多年,他已经成人我也没啥能管的了,权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这一年,各个单位都在办职工大学,其他几个副主任副矿长都讲,“中央有文件精神,局里和其它各个矿都建起来大学了,咱辛屯也不能落后,咱们也得办个。” 魏广忠说,”原来部队上有识字班,我还做过教员,解放后农村里也搞过识字班,我娘还去上过,可现在单位上搞大学总不能只教认个字,这课程和老师们都怎么搞。“ 从蔡园新调过来的总工程师梁玉衡说,”这倒也不难,前些年咱矿上分了不少大学生,把他们抽几个过去不就行了。“ 魏广忠讲,”我原来还以为他们有文化有水平,高看他们一眼,这些年我也算看明白了,我看他们在大学里也没学到啥,就会搞批斗!“ 他这时想起梁玉衡也是首都矿院早一些年毕业的大学生,说,”你不一样,你参加工作早,没学会搞批斗这些。“ 他把话题转回来,”把他们抽去做老师,谁还在一线做技术?“ 梁玉衡说,”咱们矿上办大学当然不能跟城市里正式大学里比,工人这里的知识是得抓一抓,咱现在也讲又红又专,不能只红不专,咱工人们的出身和觉悟大多数都没问题,就是缺文化,搞一搞也挺好,至于人手,不用都调过去,只调两三个大学生去专门做老师,其他的帮着带一两门课不就行了。“ 魏广忠想了想说,”要不,老梁,这事就你来负责吧,说好只调两个大学生过去就行,职工大学的人员不能太多,六个为限,地方嘛,我再跟其他几个领导合计合计放在哪,下一次会上,这事就定下来。“ 过了三个月,辛屯四周的田里正在收玉米棒子的时候,辛屯七二三职工大学就建起来了。 学校在辛屯专运线的铁道西面,一共六间平房四间做教室,两间做办公室。 吕兴全调了过来,他办了学习班后回到通风工区,区长也不安排他具体活儿,待了一年多的时间,听说矿上要搞职工大学,曲秀瑛说,”你要不找找矿领导调到职工大学去。“ 他问了好几个人,转了一圈,转到梁玉衡这里。梁玉衡讲,”你带着首都矿院六一五分子的帽子,档案上是留党察看,按理说不敢用你,不过算是戴罪立功吧,毕竟你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肚子里的墨水不假,我给老魏说说好话,如果他同意了,你到了职工大学里就只搞业务,别再碰业务以外的事了。“ 吕兴全连声说,”不搞其他的了,现在家里有两个孩子事情也多,除了把工作搞好以外,不会有其它的。“ 吕兴全回到家把话学给曲秀瑛,曲秀瑛讲,”你这话说的不对,好像你原来没好好工作一样。“ 吕兴全说,”也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梁总工不会这么想,他不是挑歪理的人。“ 曲秀瑛讲,”梁总工可能不会这么想,但你在矿上跟人打交道,还是要注意不能乱讲,哪天碰到嘴歪歪的,说不定揪住你话把子不放,你怎么遮,也遮不住。“ 第4章 小球推动大球 在七二三职工大学里,吕兴全碰到了不少熟人,不但大学的校长兼书记是办去年六一五学习班的任思理,去年一起办学习班的周树海也成了辛屯七二三大学第一届的学生。 周树海过来套近乎说,“吕老师,去年咱俩一样,还都是学习班上的学员,今年你就升级了,做我的老师了。” 吕兴全讲,“老师可不敢当,我不过一个臭老九,教一些革命生产知识,你这次来学习,还要不要一直跟着我上厕所?我每次去厕所,都去请示你。” 周树海嘿嘿一笑说,“不了不了,这次我只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好学员,只在有问题的时候请教吕老师,其它时间,决不跟在吕老师的后面。” 不但周树海是七二三大学的学生,他的徒弟姜毅也和一起他进了一个班,班里的其他同学起哄,“你俩是咋回事,到底是师徒关系还是师兄弟关系?” 周树海讲,“在这个班里,我俩是师兄弟关系,都是同学,出了这个教室,当然我还是他的师傅,这个辈份不能乱。” 旁人接着抬杠说,“革命同志还讲师徒辈份,你这又在搞封建那一套,现在正好开始批林批孔,这就是孔老二那一套,我得把你这个情况报上去,写你的大字报。” 姜毅在旁边说,“革命同志更得讲究服从,周师傅讲他是我的师傅,指的他在工作上是我的领导,工作上,我要服从他的工作安排,按照师傅教的方法干活,在学习新的科学知识时,我们又是平等的,师傅和辈份就是个打比方罢了,这完全是革命的关系,你不懂还乱扣帽子。” 任思理原本不愿意来七二三大学,军代表撤走后,矿上的各级单位重新做了调整,名字改了回去,仍然叫科室。任思理原来所在的文革办公室,也是原来党委办公室、组织科、行政办公室几个科室合并的,现在重又改回原来设置,他因此仍然在组织科。 楚洪被调查后,辛屯开始清理了不少有实权的位置出来,原来都被楚洪带来的人占着,这一阵子,不少像他一样早几年来辛屯的都提拔了,自己的位置却一直没动过。而组织科科长高德尚眼看着离退休年龄没两年了,任思理算着自己到矿上和科里的时间,他的资历虽然不是最老的,但比他老一点的那个同事只读了一个初小,字写得差,报告也做不了,就是一个打杂的,科长这个位置两年后怎么也应该是自己的。 组织科可不是一般的科室,掌管着矿上几百个干部的生杀大权,虽然最核心的事情都还是矿领导定,但矿领导哪能清楚这么多干部的具体事情,许多建议还不是得来自于组织科的意见,组织科科长在里面的份量还是不小,高德尚找他谈话说矿上准备调他到七二三大学的时候,他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任思理说还要再跟着科长继续学习,孩子也比较操心等好几个理由想推掉。 高德尚不紧不慢地说,“思理,你跟着我也已经有五六年了,你的想法我清楚,矿上都叫你任革命,说明你平时工作积极进步,你刚才讲的几个理由都不成立,这个位置是我给组织上推荐的,虽然不是核心单位,但是你要先上一个台阶再一步一步来,一下子把你提到科长这个位置,估计你工作开展的开始也有一定的难度,进步当然是要进步,但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你一直以来思想觉悟都不错,既然你叫任革命,但有些时候还得革一下自己的命嘛。” 任思理听到科长这样给他交底牌,说“那我就听你的安排,反正以后的进步都要靠高科长您了。” 在建七二三大学的时候,任思理专门要土建队在教室门口外面砌了三个水泥的乒乓球台,土建队说,“砌那个干啥,学校里现在都还没有乒乓球台,你这一砌会把小学生们都引过来。” 任思理讲,“让你们砌你们就砌,就别多问了!难道辛屯子弟学校不砌乒乓球台,我们职工大学就不能砌了吗?” 学校开学后,许多工人学员也都是第一次见到乒乓球台,绕着转几圈说,“这个水泥台太小,在上面晒麦子晾玉米也不实惠。” 一些知青学员知道这是什么,下了课就借了学校买回的乒乓拍和球在乒乓球台上面打,其它的学员恍然大悟道这个就是乒乓球啊,原来总是听到收音机说到乒乓球,今天才知道是这么个玩法,于是央求着会打的学员教怎么打。 乒乓球总是很容易学,不多久,一到下课时间,乒乓球台就被占满了。 任思理虽然让土建队砌了乒乓球台,自己却从来不打球,别的老师在没课的时候,还经常在学员上课的时间挥一挥拍子,可他就只是站在旁边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些人挥拍子,有些时候下了班,他仍然留在办公室里,盯着个乒乓球出神。 同办公室的老丁问任思理,“我看你盯乒乓球盯了这么久,在想啥呢?” 任思理干咳一声也不回应。 有一天下班天快黑了,两排房子前都没什么人,任思理把一个乒乓球放在球台上,一个人蹲在乒乓球台前盯着楞神,又用食指拨拉着乒乓球飞速地旋转,盯了半天喃喃自语道,“一个小球推动了一个大球,主席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神力?” 刚说完这句话,听到身后有人讲,“任书记。那是比喻手法,指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引发了一件影响巨大的大事情,中国古代有一句话‘风起于青苹之末’,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任思理回头一看,是七二三大学的学员姜毅,问,“你还读了许多古书?” 姜毅连忙说,“没有没有,最近伟大的批林批孔运动号召我们对于旧的封建思想要用大力批判的态度来对待,所以我在批判性地读一些古书,好彻底与封建思想划清界限,再说这句话也不是孔老二讲的,算是他的对立面讲的一句话,我昨天刚好看到所以就想起来了。” 讲完赶忙一溜烟跑向矿里方向,任思理落寞地收起乒乓球,起身离开了七二三大学。 第5章 名字不能随便起 姜毅离开七二三大学,就回到宿舍找严德静去借书。 严德静最近心情不错,因为他大学同学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在天津上班,是同学妹妹的同学,照片相互都寄了,看着还都满意,严德静准备下个月请假去天津相亲。 姜毅问,“严哥的婚事要是成了,以后不得两地分居?” 严德静讲,“分居一段时间是肯定的,过一段时间再调到一起吧。” 姜毅问,“调动容易吗?” 严德静说,”不在一个省份和一个系统,调动挺难。我听说七二三大学刚调过来的老丁出身不好,家里原来是江苏的一个地主,解放前读了大学,前些年劳教了十来年,原来的媳妇在他劳教的时候提了离婚,他释放了分到刘园矿务局,前两年又在老家找了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年轻寡妇,那个寡妇原来在老家公社的邮电所里干,想调到刘园矿务局根本调不过来,前段时间他托关系把小媳妇调到南滩邮电所,这他又要求从矿务局调到辛屯来,也还是托了很多关系才到了矿上,现在房子还没分到,还在南滩街上赁的房子住。“ 姜毅说,”那严哥还要找外地的?“ 严德静讲,”这两年矿上的女青年基本都结婚了,没结婚的也不敢跟她们接触,附近几个村里的也见过,话说不到一起去,咱虽然是个臭老九,再怎么差也要找个工人阶级吧。“ 姜毅说,”我刚从矿里出来的时候,碰到原来医院的冯护士了,我记得你讲过刚来辛屯时还想过她,我见她穿着工作服往皮带工区走,好像不做护士了。“ 严德静讲,”我昨天刚听说这事,楚洪倒台了,冯丽莉肯定跟着遭殃了,她原来做了几天的大夫,有过医疗事故,这事被楚洪当时压了下来,现在这种情况,没人能保她了,听说她现在调到皮带工区捡矸子,这一般可都是家属工的活。亏了她漂亮的脸蛋,她在辛屯排不上最漂亮的肯定可以排在前三,想想她捡矸子,白嫩嫩的手变得又黑又粗,以后再在辛屯找对象,可就难了。“ 瞎扯了几句后,姜毅从这里借了两本严德静在大学时候的教材就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七二三大学政治学习,轮到姜毅念报纸,念到前段时间跟日本建交的时候,周树海突然站起来嚷嚷道,“姜毅别念了别念了,怎么咱们都跟仇人和好了,美帝国主义也来了,咱又跟小日本建交了,咱这里被日本人欺负得多厉害!我爹的这个仇该咋个报法!” 姜毅一下子楞在那里,不知道往下该念还是不念,任思理坐在前面的主席台上吼道,“周树海你瞎嘈嘈啥,坐在这里面的,谁家还没个跟日本跟美国有过仇的?我兄弟前些年去到南方援助越南兄弟,也留在那边,没能再回来,我还能再参军去跟美国佬干?这是国家大政策,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指明的方向,能容得你一个特嫌和六一五分子在这里瞎嘈嘈!作为党员,还能对中央的政策说三道四,反了你了?!” 周树海听到任思理在台上训话顿时蔫了,坐了下来不再出声。 学习完后,姜毅找到周树海说,”师傅,你怎么突然在学习会上放炮呢!“ 周树海讲,”我爹和我哥是在朝鲜战场上死的,我当然恨美国鬼子,现在也还是想不明白,咱社会主义国家怎么能够跟帝国主义国家拉拉扯扯的,这以后共产主义怎么实现。“ 姜毅说,”战争都是政治的工具,打打和和很正常,一切都是为了国家嘛,师傅你可别想不开。“ 周树海讲,”你这是从哪里看的理论?你平时都瞎看些啥书,讲出来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跟报纸上写的不一样。“ 姜毅做了个鬼脸就跑开了。 下班后,周树海回到家里,大儿子周伟彪正在家里发飙,前些日子他讲自己在学校里被同学孤立,说自己的大名有重大政治问题,说了好多天了,他爸还不给解决。 周树海大儿子的小名叫采煤,二儿子的小名为扩建,原来大儿子的大名是来矿上蹲点的张部长起的,叫周忠毅,当时起了也就放那里,平时也不用,只用小名,基本都忘了还曾经起名叫周忠毅。 到了三四岁,两个孩子要上户口的时候,杨玉霞提醒说张部长已经批斗死了,再叫他起的名字好不好,他这才想起来改个新名字。 他跑去问魏广忠,邱莉萍说,”我们家老小叫晓东,你们家的采煤可以叫卫东嘛,这不挺像兄弟俩。“ 周树海讲,”那不行,我儿子怎么能跟魏队长的儿子用一个字,太不敬了,换一个字。“ 邱莉萍说,”那就可以用彪字,卫彪或伟彪,扩建可以叫伟军。“ 这样子,家里两个孩子上户口的时候,大名一个定了伟彪,一个定了伟军,生了三儿子的时候,小名叫增产,大名准备叫伟光。 可是等到伟彪上学后,发现自己的大名又起错了,同学们都说他的名字是鼓吹大阴谋家,他是个小阴谋家,现在批林批孔,同学们整天要批斗他,他回到家就哭闹着要改名,周树海被大儿子闹的不行,说不就是改个名字,到派出所户籍室里改一下就行了。 他其实前些日子已经给二哥写信,求他问问张大善人,他听说张大善人还在,家里也就只剩下两间房了,已经闭门不接待客人了,只有极相熟的才能进得家里。下午学习前,他收到二哥的回信,说张大善人问了采煤的生辰,五行缺火,原来的名字本身到也没问题,名字的音不再改了,“彪”字可以改成“飚”。 他回到家说起大儿子采煤的新名字,采煤仍然不愿意叫这个名字,说不会写,而且还是那个音,周树海讲这是神仙给你起的名字,别人求着他想请他起名他还不给起呢。 采煤反嘴道,”我原来的名字不是当大官的给起的吗,不还是有问题,这个神仙起的名字,怎么就不会有问题了!“ 周树海怒道,”你小孩子懂得啥!“抡起擀面杖在采煤屁股上猛抽了几下,采煤痛得大哭,田二娘忙过来把擀面杖给抢了过去,采煤不再反嘴,躲在墙角抽抽噎噎,杨玉霞又在旁边劝了半天算是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