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渡春音》 1、隔着围屏 001 《北渡春音》by放鹤山人 文学城为唯一正版 禁止转载盗文必究 2024年03月08日 在正式踏入碧仙殿之前,萧月音不知为何,突然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天边薄如胭脂的红霞。 青蓝交染,袅云淡淡,几只高飞的鸿鹄,恰似静谧黑夜点缀的繁星点点。 又像是,萧月音与双生姐姐萧月桢面上唯一的那点区别,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没有。 不过她驻足的这一点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声打断。 引路的嬷嬷姓隋,是姐姐几个乳母中她最信赖的一位,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之前萧月音每每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施礼福身。 若是放在从前,隋嬷嬷亲自来引她,她又哪敢耽误半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隋嬷嬷听到那殿中隐隐传来的辱骂之声,反而稳住了身形,朝她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保养得宜的面上,多了几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嬷嬷态度大改的原因,从那殿内的声声辱骂之中,便可窥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裴郎求娶的是本公主,凭什么要让她来顶替?” “本公主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几位太医都说了,不出月余便能康复,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萧月音算什么,当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这条贱命,她早就该被处死,又哪里有机会顶替本公主……” 后面的话骤然停止,大约是隋嬷嬷入了殿,好言好语安抚了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萧月音,倒是一点不急。 从小在皇寺中长大,经文祝祷绕耳,她是清净惯了的人。 更何况,她的这位双生姐姐,自小便没将她放在眼里过,一年难得见上几次,萧月桢也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何况是当面说上今日这番“肺腑之言”。 能让这以天下供养的金枝玉叶在人前如此仪态尽失,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宫,也算不虚此行。 未几,大约是隋嬷嬷已然安抚好了那位脾气甚大的大公主,萧月音被另一位宫女引着入了殿。 余光瞟过散落满地的碎片狼藉,她轻巧绕过那绣有洛神赋图的落地围屏,映入眼帘的,便是半卧在美人榻上,那盖着秋香色浮光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丰腴几分又娇柔几分的姐姐,不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净白皙的鹅蛋脸上,赫然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叫萧月音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又如不露声色的银针,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听她声调高起: “好你个贱婢!见了本公主,还不速速请安?” 萧月音收了目光,好声好气行了个福身礼,曲了的膝弯尚未回拢,又听自己那双生姐姐刺耳的质询,在她头顶盘旋: “萧月音,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她并未抬头:“父皇他说……” “大胆!”却又一次被萧月桢生生抢断,“‘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说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边召回裴公子一事耽误不得,事出仓促,这次远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来代姐姐完成。” “姐姐……”萧月桢掐细了舌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她对她的称呼,“别以为父皇施舍了你一个‘萧’姓,便配和本公主在这里姐妹相称。” 平心而论,这话倒是没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萧家到了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是载入皇家族谱,白纸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月音”这个两不沾的名讳,是弘光帝将她送入皇寺前,才随口起的。 明月皎洁清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又怎么会有“音”呢? 除了信口胡诌之外,大约也是弘光帝厌恶她至极,才起了这么个如幻梦般本就不该存在的名讳一样吧。 这边的萧月音还在酝酿回答的措辞,殿中却有通传: “殿下,赫弥舒王子来了。” 听了这话,立于一旁的隋嬷嬷面上难掩得意。 这赫弥舒王子,便是近来大周邺城之中,风头最劲之人。 他汉名裴彦苏,在端午前刚刚结束的殿试中,面对颇为棘手的题目,第一个以独到的政./见和卓然的文采,洋洋洒洒当场口述了一篇数千字的策论,被弘光帝当即钦点为状元,也是大周国祚二百余年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 更难得的是,这位器宇不凡的状元郎又生了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金榜题名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1,不知引来了邺城中多少闺阁少女,对其倾慕不已。 偏这招蜂引蝶的状元郎,只将目光投到了乘着朱轮华毂、也来一睹状元丰姿的大公主萧月桢身上。 不久,新科状元与金枝玉叶的一段佳缘,便在邺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刚刚吞没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铁骑,突然发了国书,直言这新科状元裴彦苏,原为漠北王廷乌耆衍单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这小王子又挟着冀州之战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带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萧月桢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为突发的恶疾不能顺利嫁给裴彦苏为王妃,可这小王子每每入宫必至碧仙殿对大公主嘘寒问暖,如此深情,宫内外无人不是艳羡不已。 裴状元爱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贵的大公主,萧月音那个皇寺中长大的野丫头,又怎么配比? 情郎骤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这番样子,现在可万万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马脚呀! 隋嬷嬷正捏了把汗,便听到围屏内的传出的声音,算得上平静: “让裴郎进来,你们都先出去吧。” 围屏之内的萧月音闻言也看了自己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这“你们”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亲队伍不日便要出发,说不定今日便是这对两情相悦的爱侣,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互诉衷肠的机会了。 她到底应该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无数入了耳的讥讽挖苦,萧月音挪动的脚步,便不由得慢了几分,刚要出了围屏最后一折,便已经听到几声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裴彦苏入了殿,她若此时现身,必会穿帮。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围屏之后。 “参加公主殿下。”裴彦苏嗓音低沉,饶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跃成为了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对公主的请安问礼,也没有半点轻漫。 透过薄纱糊制的绦环板,萧月音隐隐能看清外面立着的这位状元郎的身形。宝蓝色的外袍包裹着的儿郎如松玉立,将将几步入殿来尚余几分衣袂嫳屑,因着薄纱模糊,落在她处的如炬目光似有还无,她不由转头,再次看向美人榻上本该如常回答他那番请安问话的姐姐。 萧月桢紧咬着红唇,一双饱含秋水的美目瞠圆,面上那触目惊心的红斑,也因此而更显刺目。 萧月音见状心头一紧,替姐姐回答的话却冲口而出: “大人安好,不知大人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话音未落她便后悔了。 第一,“大人”一词,不应出自“萧月桢”之口,明明两次,她都听到萧月桢唤裴彦苏“裴郎”; 第二,自己这番言语无比疏离,想必这对即将被迫劳燕分飞的眷侣,平日里往来说话,会比她的那些要亲密许多。 果然,美人榻上的萧月桢也狠狠瞪了她一眼。 倒也真不能怪她多事,原本姐妹二人的嗓音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可是刚刚萧月音一来便发觉,萧月桢除了面上的红斑之外,就连一贯娇柔的嗓音,也变得粗哑了许多。 这分明不是萧月桢那口口声声“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不出月余便能康复”的情状,病况凶险,可见一般。 想到这里,刚刚那点惊惶和愧疚也陡然烟消云散,又听屏风外传来裴彦苏的回答: “微臣今日入宫,是为核对入漠北人员而来,听引路宫人偶然提起公主殿下病了,忍不住前来探视,若是扰了殿下病休,微臣惶恐。” 萧月音抿唇沉吟。 漠北王廷与中原大周分庭抗礼,漠北王子当与大周公主平等,根本不应称臣,但这裴彦苏却是一口一个“微臣”;而他甫一听闻萧月桢病了,便第一时间前来探视,可见传言中他对姐姐情根深种,当是不虚。 这“生病”一事,须得赶忙澄清,不等萧月桢反应,萧月音便兀自回道: “昨晚翻凉,入夜便受了点寒气,今早起来有些咳嗽,又被他们小题大做了。” 说完,还故意咳了两声。 “殿下万金之躯,宫人们着紧了些,也是寻常。”听到她的回答,那边的裴彦苏似乎也放下了心来,温润的嗓音接着说道: “微臣此来,还为殿下带了漠北王廷特意准备的小礼,因是体己之物,故不与其余聘礼混杂,由微臣亲奉。” 说着,便听见那边窸窸窣窣,透过薄纱,能看见裴彦苏从袖笼中掏出一物,移步上前,似乎是要她亲自去接。 绣着洛神赋图的围屏虽薄,却因这隔着的一层,让萧月音分外安心。她原本想着装作姐姐的语态应付一下裴彦苏即可,谁知道这说话间,竟然需要她露面,才能彻底了了这桩异事。 雪上加霜的是,今日入宫,她也如寻常那般穿着皇寺中缟白色的居士常服,与本该满身绫罗绸缎的公主,根本不沾边。 万万不可露出真身。 思忖间,又见萧月桢小脸胀得通红,却也只敢微微扬起手指,指向那围屏外原本放着珐琅彩花瓶的小几。 “本公主刚歇了晌,实在有些乏,”这句话,萧月音才是有心模仿着萧月桢的语气,“裴郎的心意,本公主收下了,就请裴郎将那物,置于你身侧的小几上吧。” 幸好在裴彦苏来之前,隋嬷嬷便已经迅速吩咐了人将一地的狼藉碎片清理干净,但萧月音一时也实在想不出旁的原因,来解释那本该放置珐琅彩花瓶的小几为何空空荡荡。 不过裴彦苏也并未多言,照做之后,便识趣告退了。 萧月音在宫人们重新入内之前,拿到了裴彦苏所赠之物。 那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米白带黄,攥在手中,轻巧温润。 她正欲细看,却又听见终于能开口说话的萧月桢冷冷喝道: “这是裴郎送给本公主的东西,谁允许你擅自拿来?被你汗手脏了,你可赔不起!” 隋嬷嬷此时也迅速移步到萧月音的身侧,向她伸出了手,是为要她还回那兔子之意。 方才殿内的对话被隋嬷嬷听了完全,她万万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柔弱内向的野丫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当着大公主的面,假扮公主欺瞒小王子。 无论萧月音是否确乎要替姐出嫁,今日这兔子,必须要先拿回大公主的手。 隋嬷嬷这态度的转变,萧月音自然也是知晓,只见她身形未动,不疾不徐回道: “姐姐,要嫁给裴公子的是我,这兔子若是今日给了你,他日裴公子问起,我又该如何回答?” “待到需要时,奴婢自然会拿出来。”隋嬷嬷忍下心中噌噌冒上来的火,“姑娘久居精舍,想必也明白有借有还的道理吧?” “萧月音,”见她迟迟未动,萧月桢也按捺不住,带着哭腔破口而出: “你别以为父皇让你替本公主出嫁,你就真的能代替本公主!与裴郎两情相悦的是我,你刚刚寥寥数句便已然破绽百出,到时候在裴郎面前露了马脚暴露身份,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漠北草原吗?” 见她似乎话里有话,萧月音攥紧了手中的兔子,稳稳说道: “请姐姐先把要说的话说完,妹妹再考虑,要不要把这兔子拿给姐姐吧。” 她刻意用了“拿”字而非“还”字。 萧月桢抽了抽,才刻意压低了已然粗哑的嗓音道: “太医说了,我的病虽然来势汹汹,却也是一两个月内能好的。到时候,我悄悄到草原,将你换回来……” 萧月音将那兔子攥得更紧了。 “辛苦妹妹,费心扮演我,若你我此番成了,我许下重诺,放你自由远走高飞,可好?” 2、殊重之礼 002 萧月音回到宝川寺时,早已是暮色沉沉。 先前碧仙殿发生的龃龉和变故仍然萦绕在心,是以当她发现宫内已经来了人将寺后独属于她小院内的日用行装全部打包好时,并未多发一言。 而对于遗弃她那满室的佛经,宫人的理由倒是充足: “公主此番移宫,是为和亲漠北做准备,大公主酷爱诗书与琴艺,是全天下皆知之事。这满室的佛经,自然不会出自大公主之手。” 思虑周全,合情合理至极。 担抬她两箱体己的宫人们脚步飞快,萧月音倒也没刻意去跟,缓步在后,恍然垂首,却看见自己身上仍着缟白色的居士常服。 今日在那碧仙殿,她只顾着思索如何在言语上应对裴彦苏,却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隔着那薄纱糊制的绦环板,她既然能看清围屏外的裴彦苏,那么想必,裴彦苏也一定看见了她的! 萧月桢从来喜穿鲜艳丰彩的衣衫,又多佩玉鸣鸾,自己浑身素净,加之言语前后不一,裴彦苏是否已经起疑了? 他如此钟情于萧月桢,若是让他知晓自己冒名顶替,又会如何对她? 萧月音心头又是一抽,不知不觉已行至小院门口,余光瞥见门旁,立着一名身着豆青色僧袍、高大清瘦的隽朗沙弥,看到她出来,微微上前。 她这才回神,眼见宫人们已然走远,方才同那沙弥道: “静泓师弟,你来找我有事?” “居士,”静泓的目光只停留在他们二人脚下,“我特意过来,是要向居士你告别的。” 萧月音被弘光帝送到宝川寺,除了宝川寺的住持了然内情以外,寺内外僧众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在此带发修行的哪家贵女,因此,都以“居士”二字称呼她。 一听到“告别”一词,萧月音以为静泓已发现了她替嫁和亲的端倪,正欲详问,又听这清隽沙弥补充道: “此番大公主和亲漠北,宝川寺也有几名僧侣随行,我也在其中。” 真是赶巧,静泓恰为未来将要与她同行漠北之人。 “和亲漠北……”萧月音垂下眼帘,努力端出惊讶的语气,“那可是大公主一辈子的事,静泓师弟,你们也将一去永别,不得返回故土邺城了?” “和亲是为大周与漠北王廷结秦晋之好,求得两地长久和平,”静泓颇有安慰她之意,“佛祖普度众生,我等此去漠北,也是为弘扬佛法、在草原传道,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静泓不愧为“静”字辈僧侣中最聪慧有悟性之人,即使知晓与他日后见面的机会不知凡几,萧月音仍旧忍不住叹道: “静泓师弟之悟,我再多修十年也未必能赶上,既如此,我便祝愿师弟此行顺利。只是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如当年与师弟同赴临漳那般,为老弱贫衰们赠粥施药了。” 说的是几年之前,临漳闹了饥荒,为彰显皇家恩德、为皇家广布霖泽,弘光帝曾命作为皇家寺庙的宝川寺派出僧侣前往临漳施粥赠药。萧月音本不在出行之列,可她实在想要亲自表达善心,便央了静泓,悄悄带她前去。 也因着这次临漳之行,她与静泓便比其他“静”字辈僧侣多了几分亲近。 一说起此事,静泓这才抬眸,那一向平静无波的深棕色眸子望向了她佯装惋惜的双目,又是一顿,方才回道: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得是行善积慈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临别赠言,难免多了几分恳切。 萧月音与这个年纪长过自己几岁的“师弟”一向颇为投缘,多寒暄了几句,又顾着自己这般耽误太久难免“恃宠而骄”,便匆匆告辞。 再赴碧仙殿时,此处已然全无萧月桢的踪影。 碧仙殿乃弘光帝当年专为萧月桢所建,一砖一瓦皆是煞费苦心,萧月音每年寥寥数次入宫向弘光帝请安时,每每路过,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如今,为了做戏做全套,弘光帝也舍得了这突患恶疾的掌上明珠移宫,让自己这个冒名顶替的妹妹,鸠占鹊巢。 收拾洗漱完毕,坐在弘光帝斥重金为萧月桢打造的妆台和鎏金铜镜之前,萧月音仍旧是心中惴惴。 今日裴彦苏赠予“萧月桢”的那枚雕兔,一早便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妆奁最外层,一打开,便能见到。 她到底没有将这兔子“还”给萧月桢。在萧月桢提出那匪夷所思却值得回味的提议后,她佯装思忖,却是趁着在场宫人未及反应,转头便小跑出了碧仙殿。 毕竟她的身份已然今时不同往日,萧月桢和隋嬷嬷等人,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如何。 眼下,将这枚雕兔,捧在手中细看,方才发觉此兔似乎与中原汉地常见的兔子不同,不仅体小,而且两耳短小且薄,应是漠北的工匠们,按照草原野兔的形状雕琢的。 只是……裴彦苏为何会特意赠这兔子? “赫弥舒王子倒是有心,”她的乳母韩嬷嬷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惑,适时张口,“这兔,便是公主你的生肖。” 是她的生肖,也是早她半个时辰出生的双生姐姐,萧月桢的生肖。 “若是奴婢没有看错的话,”韩嬷嬷柔声道,“此兔,应当是由象骨雕成的。” “象骨?”萧月音在雕花铜镜里看向自己的乳母。 “公主忘了,奴婢本是出身商贾?未出嫁时,奴婢也曾帮家中料理过一段时日的生意。象非我中原兽类,象骨更是稀有之物,只能经由西域商人以数倍溢价传到中原,”韩嬷嬷又沉思了片刻: “西域商道,如今早已尽数落入了漠北王廷那乌耆衍单于之手,赫弥舒王子以这象骨雕兔为礼赠予公主,意在表示他将以漠北之大,全力爱护公主。” 韩嬷嬷这样一说,萧月音只觉得手中的兔子,明明身如轻燕,又忽然力重千钧。 弘光帝身体力行,倾大周之力娇养萧月桢;如今“萧月桢”尚未出嫁和亲,便得到了未来夫君以整个漠北爱宠的重诺。 若是萧月桢没有突生恶疾,一切又该是如何顺风顺水呢? 而如果她真的答应了与萧月桢的交易,待到萧月桢病愈,这位千恩万宠的大公主,就会远赴漠北王廷,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 那时候—— 萧月桢与裴彦苏终成眷属,她也能实现从小的夙愿,脱离佛寺,得了清净自由。 她到底是否应当答应? 韩嬷嬷今日并未与这个她早已视为半个女儿的萧月音一道入宫,只见她陷入了沉思,自己也顺势想了许多。 萧月音是弘光帝与元后卢氏最小的女儿。当年卢氏为还是太子的弘光帝连续诞下两名儿郎,到弘光帝即位次年初,再次身怀有孕。 所有人都以为,一切会如同之前那般顺遂,却不想到了年末生产之日,在卢氏先产下萧月桢后,突然大出血,数十名太医和稳婆使尽了浑身解数,仍然只能保得卢氏勉强诞下同胞的萧月音,可怜卢氏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便撒手人寰。 皇后薨逝,本就是大事,那日众人手忙脚乱之后,恰有钦天监监正直言,说大行皇后所怀之双生胎中小的那位皇女,生来克父克母,对大周国运极其不利。 弘光帝本就沉浸在发妻丧生的悲痛中,满腔怨懑无处施泄,钦天监监正又言之凿凿,更是拿出了一幅周详无比的推演图,证明自己所言并非耸人听闻。 于是,弘光帝当即拍板,将萧月音送往宝川寺,并杖杀了当日所有知晓此事的太医和宫人,封锁了消息。只对外宣称,大行皇后产下一名皇女后,便不幸薨逝。 随后,除了与弘光帝和萧月桢最亲近的人之外,几乎无人知晓萧月音的存在。 这位同样出生丧母、却被莫名扣上了不祥大帽的皇女,就这样孤苦伶仃地在宝川寺中艰难长大。 父皇偏心至此,若说萧月音没有怨恨,那必然是假的。否则,一年寥寥数次秘密入宫向父皇和兄姐请安归来,目睹了姐姐如何被万千宠爱、被妃嫔命妇们无垠夸耀又在父皇膝下尽情讨欢后,萧月音那双如小鹿般惊怯的美目,也不会难掩失落和艳羡。 可是这姑娘生性坚毅,嘴上从来不会有半句怨怼,一切的悲苦和不公,都只能默默忍下。 到了而今,也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裴彦苏与萧月桢两情相悦之事尽管传得邺城内人尽皆知,可人心肉做,萧月音与萧月桢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姿容绝艳,又是一贯柔婉可人的性子,做了裴彦苏的枕边人,日子久了,这状元郎如何能不动心? 再者,漠北虽为蛮荒之地,可裴彦苏从小生长在汉地,一身萧疏轩举,习的是圣人之道、行的是君子端方,听闻那乌耆衍单于对他提出的种种要求几乎言听计从,有他在萧月音的身边保护,日子又怎么会难? 想到此处,韩嬷嬷看着铜镜中那张清雅秀美而欺霜赛雪的脸,便愈发欢喜起来。 *** 几日之后,已经获封“永安公主”的萧月音,在邺城周宫门外,正式与这座本就陌生的宫城告别。 弘光帝并未前来送行,她的两名兄长并着嫂嫂们,倒是一早便到了。 登上马车之前,萧月音特意往那随行僧侣之中看了一眼,并未见静泓的身影。 不过她已无暇顾及这些,只用心与兄嫂们话别,言语间,难免惹下几人真挚的热泪来。 无论她是否答应萧月桢的那个交易,此番离开邺城,她都很难见到这两位兄长了。 对他们,萧月音反而更加亲近。毕竟,在她漫长十七年的皇寺生涯之中,两位兄长也是为数不多的,会抽空来悄悄看望她、竭尽所能为她带来温暖的人。 一去即为永别,萧月音难掩伤怀,是以独自在车厢中坐好、整理衣裙和满头的珠翠时,眼角仍然挂着泪痕。 却不想,当她要掏出巾帕拭泪时,马车轻微摇晃,是一直并未露面的裴彦苏,开门入了内。 正正对上了她哭得红肿的双眼。 3、大人 003 裴彦苏的到来,令原本宽敞的马车车厢,霎时变得拥挤逼仄起来。 萧月音心下一紧,微湿的眼眶又平添了几分水意。柔荑抻着巾帕已经触碰到了眼睑,她忽然又想起,左眼角下有韩嬷嬷这几日早起时必为她点上的黑痣。 那是她在这外貌上,唯一与萧月桢的区别。 小心避开那处,轻柔点拭泪痕,收起巾帕后,方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裴彦苏,似乎一直都在看她。 可萧月音却一点不敢回视。 一来,自己顶替了对方的心上人,到底是心虚; 二来,这几日她反复思量着那日在碧仙殿与裴彦苏往来的种种细节,总也不好确认,他究竟有没有起疑。 不仅仅如此。 那日隔了一层薄薄的围屏,她便只能看穿眼前这位赫弥舒王子高大的身形和挺拔的英姿。 可方才细看,才知他生得英朗韶秀,可堪她生平见过的最为风姿俊逸之人。 尤其是那双墨绿色的瞳孔。 汉家儿女,大多瞳孔呈赭黑或赭棕,偶有自与外族通婚所生者,也大多只是瞳色偏浅。 裴彦苏本就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再配上这双渺如深海的眼,更是令人一见难忘。 传闻自殿试开创以来,进士一甲前三状元、榜眼、探花之中,被钦点为探花者,当为其中容貌之翘楚。 萧月音并没有机会见到新科的榜眼与探花,可裴彦苏这样的相貌,理应风头无两,绝不会再有“探花”与之分庭抗礼。 大抵是因为殿试时其表现太过出众,弘光帝不忍让他屈居人下吧。 “前几日殿下说你只是受了寒气,”没等到萧月音从沉思中回神,裴彦苏却率先开口,“今日看来,似乎还没好全?” “大,大人……”裴彦苏凛气逼人,即使这几日反复思量,当真面对了他,萧月音还是张口便露了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多谢大人关心,昨晚,太医已经看过了,不碍事的。” “你我即将结为夫妇,公主何必如此客气。”裴彦苏语气倒是十分淡然平静,“那日我为公主送上小礼时,公主第一次唤我‘大人’,倒是十分稀奇。” 这一回,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称“微臣”了。 萧月音这才将视线回转,与裴彦苏四目相对,未及回应,又听他说来: “父王派人向陛下递交国书时,我尚未接到翰林院的正式任命书,并无任何官职在身。左右皆以‘裴状元’或‘冀北’称我,这敬官僚之‘大人’二字,我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这下,除了双眼红肿之外,萧月音又觉得小脸也发胀起来。 从搬进碧仙殿到今日正式出发,她也有几次,是专程去探望了病得愈发厉害的萧月桢的。 她对这个姐姐并无好感,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因为向困难低头,要做好替嫁的万全准备。 其中便包含了向萧月桢讨教,她与裴彦苏相处时的种种细节。 但萧月桢已然病到无法下床,面上的红斑也愈来愈大,试问又怎么可能忍下被代替的委屈和愤懑,心平气和将那些情状一一告知呢? 何况,她向萧月音所提及的“换回来”一事,萧月音是迟迟没有松口,究竟同意与否的。 是以,这位顶替了双生姐姐的替嫁公主,从头到尾,除了几句明显搪塞的“裴郎”“公主殿下”,和裴彦苏表字“冀北”之外,便仅得知了他自小与生母裴氏相依为命、母子二人艰难度日之事了。 裴彦苏生于江南,其母未婚先孕,元凶成谜,是以早早便被家族逐出,母子二人颠沛流离。而幼时因为出身而饱受欺凌的裴彦苏,一早便立下了出人头地的鸿鹄之志,虽然开蒙晚,却一路头悬梁锥刺股,以惊人的毅力和天赋,一面到处做零工补贴家用,一面日夜苦读,终于靠着自己成为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不过,以上种种,皆是从坊间巷陌随便着人打探,都能知晓之事。 眼下再次见面,裴彦苏却突然在“大人”这个称呼上大做文章,话里话外藏了几分试探和揶揄,萧月音实在难以拿捏。 “大人自己也说,从前无人如此称呼,”这马车出发的片刻工夫,她灵光一现,口中之辞倒也变得坦然清晰了许多: “本公主与大人日后为夫妇,让本公主做这第一个称‘大人’之人,倒也符合你我的身份,不是吗?” 不仅是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毕竟裴彦苏现已贵为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到了漠北,左右皆会以“王子”称之。 说完,萧月音装作要咳嗽,以帕掩口,却悄悄看向了对面的裴彦苏。 这个穿着雪青色坦领长袍的男人,似乎唇角动了动,像是在对她这番话报以微笑回应。 但须臾,笑意又似消退,不免让她怀疑他是否真的笑过。 “公主巧思,”男人的话也依旧淡淡,“微臣自愧不如。” 这一下,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谦恭的样子了。 萧月音正要松气,裴彦苏紧接着的话,又霎时令她心弦紧绷: “与公主相识至今,微臣对公主的脾性,也略识一二。每每与公主相见,公主皆是坦然,可那日,为何非要隔那一层围屏?” “不过是偶感微恙,”萧月音悄悄掐着手心,迅速思索着应对,“怕给大人过了病气。” “那既然病了,又为何不卧于榻上,却非要站在那围屏之后,与微臣只隔了咫尺的距离?”裴彦苏却穷追不舍。 她紧绷的心弦快要断了,仍旧是不敢回视。 裴彦苏对萧月桢情根深种,他这般关切,她此时最应该做的,便是一面娇泣着“因为实在舍不得与大人你远离”,一面扑到面前男人的怀里。 是不是他也想她这么做?话本里情到浓时的爱侣,似乎都会这么做。 可对她来说,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与外男单独共处一室,又因笼着那随时可能暴露的阴云,薄薄的衣衫内早已汗流浃背,若真如他所愿,靠得太近,岂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吗?”这一次,萧月音确认裴彦苏的话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可源头飘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开什么玩笑,”她赶紧瞠目回视,重新抖起了“萧月桢”的威仪,“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久,何时怕过?” 这是在赌。 赌萧月桢从前在裴彦苏面前,也是如她从小那般的娇纵,不肯退让分毫。 “公主说得是,是微臣僭越了。”裴彦苏这么一说,萧月音便确定她赌对了。 “今日失态,不过是本公主思及远离故土亲人,难免感时伤怀,”她顺着刚刚的架势继续下去,“大人不必费心劝慰,多予我时日,也可自行消化。” 说完,没等裴彦苏回应,她便阖上了双目,兀自靠着车内身后的软垫,养起神来。 这下,倒真像个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处茫茫草原与汉地交汇之处,也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自邺城至上京,路遥两千余里,即使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况送亲队伍车马骈阗,又有担抬力士、粗使仆役等靠双足行走,若要顺利到达上京,也起码需要月余。 大约也是知晓迢迢远路舟车劳顿,又因着对萧月桢的爱重,裴彦苏在出发后第一个歇脚驿站,便下了马车,体贴无比地为萧月音召来了侍婢。 一个是她自己的乳母韩嬷嬷,另一个则是本属于萧月桢的贴身宫女,名唤绿颐。 此次和亲,弘光帝的继后宋氏为萧月音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宫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亲队伍。 萧月音自小身边只有一个乳母韩嬷嬷,自然不习惯被如此“众星拱月”,可她到底现在顶了“萧月桢”的名头,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场,她从前也有幸见识过。 是以,即使她并不愿意被不熟悉的宫婢们近身伺候,为了不露出马脚,她也只能忍下。 好在绿颐醒事,自从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着各种由头向她和韩嬷嬷示好,相处了这几日,萧月音虽仍旧未松口许她贴身伺候,却也对她的亲近并不反感。 韩嬷嬷与绿颐替换了裴彦苏上了这马车,明明多容了一人,车厢内却比先前裴彦苏在时松泛了不少,萧月音也终于可以除了鞋袜,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软榻上。 纷扰杂念一一在脑海喧闹,却也挡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车身摇摇晃晃,可她连梦都没有起。 却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声吵醒。 “公主莫慌,”韩嬷嬷见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温语安抚,“此行的护卫们个个身经百战,必会保全公主万无一失。” “可知发生了何事?”萧月音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宝物,舍命强夺,”绿颐面上也不见慌乱,稳稳说道: “奴婢刚刚大胆掀帘望了,为首的几名贼匪最先冲向了裴娘子与裴公子所乘马车,护卫和裴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将贼人杀退,公主大可放心。” 裴娘子便是裴彦苏的生母裴溯。 因着裴溯在裴家时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边也还尚未给她任何阏氏封号,只让她随队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暂时称她为“裴娘子”。 萧月音正要细问,她们的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韩嬷嬷赶紧将她扶稳以免她跌落,却在同时,发现车门被人“嘭”地一声撞开了。 门口立着一名身着胡服、披头散发的彪形大汉,横肉满溢的面上还挂着深浅不一的鲜血,手握的弯刀一展,便要挤入这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逼仄的车厢。 那一身的血腥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萧月音从小在皇寺中长大,所见所闻绝大多数都是平静祥和之事,即使曾经跟随静泓赴临漳赈灾济困,入目的也都是饿殍衰残,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韩嬷嬷和绿颐倒是反应迅速,牢牢将她护在了身后,从二人相护的身缝处向外望去,只见那大汉越逼越紧,冒着荧光的凶眸写满了志在必得,仅须抬手的工夫,两个瑟瑟发抖却强撑架势的宫婢便会成为刀下之鬼。 可旋即,这马车又是一抖,似乎大汉的身后来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汉见状便直直往车厢内挤,遍布血污的手,距离绿颐纤细的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萧月音的心跳仿若停止。 虽然那大汉已经几乎阻挡了车厢门所有的视线,可她却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汉身后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属于裴彦苏。 “保护公主!”韩嬷嬷的呼喊响起,与此同时,那大汉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绿颐的脖子,生生将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边。 绿颐的呻./吟凝在喉咙,韩嬷嬷也赶忙倾身,试图用瘦弱的身躯将那大汉推开。 但却忽听大汉一声怒吼,原来是他那紧握的弯刀,竟然半弯都被裴彦苏攥在了手里,生生就要拉脱。 他的力气着实不小,也因着这样的力气,那被他直接握住的刀刃,便将双手十指割得鲜血四溢,汨汨滴流。 萧月音看呆了。 这个似乎并不会武的赫弥舒王子,为了保护他的挚爱“萧月桢”,竟然不怕被这锋利的弯刀割断手指吗? 4、吃 004 韩嬷嬷反应神速,就在那大汉的注意被身后的裴彦苏吸引的当口,不仅眼尖发现了大汉腰间的小刀,甚至还破釜沉舟,上前将那小刀给抢夺了下来。 韩嬷嬷一介女流,先前也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有关武斗的规训,此时全凭一身力气和本能。 但就这样,她却也能握着那小刀,直直捅向大汉的腹部,而裴彦苏也恰在大汉再次转身的时候,顺着那弯刀上抓,竟然生生将弯刀夺了下来。 再然后,便是反客为主,用弯刀速速了结了这个腹背受敌的大汉性命了。 很快,马车外的兵戈之声全部停歇,萧月音将光./裸的双脚收回身上盖着的衾被里,这才看向了裴彦苏那仍旧鲜血直流的双手,颤抖问道: “大人,你的手……可还要紧?” 裴彦苏虽面容淡定,可脸色却明显因为失血过多而白了几分,他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快速扫过了蜷着身子的萧月音,方才略微摇头,复道: “公主你呢?” “多亏了韩嬷嬷和绿颐舍身护我,”她拍着胸口,“不过,我最应当感谢的,是大人你。” “公主本为万金之躯,保护公主,是微臣分内之事。”裴彦苏的指尖仍旧滴着血,“经此一事,这车厢内外都留了太多血腥之气,恐怕得劳烦公主在此停留些时辰,待到一切都重新休整好了,再行出发。” 北上和亲的队伍,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由大周皇室安排,可因着裴彦苏特殊的身份,这支队伍的实际首揆,却是他这个漠北王子。 弘光帝派出的和亲使官叫孟皋,原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却也做了十余年的守卫。和亲队伍在离开邺城不久便遭此袭击,结果虽有惊无险,可赫弥舒王子却因此受伤,孟皋难辞其咎。 萧月音被迫下了马车,来到裴彦苏身边时,孟皋便正在向他逐一汇报,发现的这次袭击的种种细节。 “王子,活捉的几名贼匪始终不肯说出主脑何人,”孟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时写满了谦卑和恭敬,“是否需要我这边,严刑拷打?” 裴彦苏只淡淡扫过仍盈着血的双手,“既然是胡人,来历我已了然,务必留他们活口,旁的无须要多行。” 孟皋正要领命退下,却又见劫后余生的公主,领着宫婢们就站在他的身后,便即刻抱拳请罪: “微臣保护公主殿下不利,请公主责罚!” 萧月音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 正不知所措时,却在不远处的队伍中,瞥见了静泓的身影。静泓同样正在原地休整,他穿着和其他几名宝川寺的僧侣相同的僧袍,正微微侧头同他的师弟说着什么,若不是因为他的相貌在僧侣中太过出众,萧月音还不能一眼看见他。 在静泓即将移了视线过来时,萧月音又连忙收回,只对着仍等待她回复的孟皋道: “路遇匪贼,本就难以预料,此次也幸得孟大人和你的手下反应敏捷、及时应对,才保了这大队的人员和财产万无一失,孟大人又何须自责。” 也不知是不是“孟大人”三个字刺耳,正凝面不语的裴彦苏乍然低咳一声。 耳聪目明的孟皋,则迅速环视二人,回道: “公主殿下宽和恤下,乃我大周之福。王子手上的伤口颇深,下官这就命人,赶紧为王子包扎。” “我来吧,”萧月音对身后已经候着的隋嬷嬷自然吩咐道,“这种事,怎么好假手他人?” 她并不蠢钝,当然知晓这是孟皋给她创造的机会。 先前裴彦苏舍命保护了公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会顺势意料,公主为报答爱郎的深情,应当不吝在所有人面前展一番纡尊降贵。 而公主生来便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擅包扎,也完全情有可原。 萧月音正恰好确实不识此技,眼看裴彦苏棱角分明的面上,因为她的胡乱触碰而淌下几滴汗珠,她心中愧怍微泛,忍不住柔声问道: “可是碰疼大人了?” “公主亲自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荣幸至极。”裴彦苏的语调似乎带了几分戏谑和自嘲,但旋即收紧,“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邺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难逃革职问罪的下场。” 萧月音心下一紧。 裴彦苏此话,难道是在借机揶揄,她这个在弘光帝膝下娇纵惯了的大公主,离开了故土故地,却突然转了性,变得宽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萧月音悔意丛生。 她到底是不该如此高拿轻放,非但没有惩罚孟皋等人保护不利,反倒言语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呀。萧月音自知读书不多,可善恶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记于心,要她全如萧月桢那般任性,她着实是做不到的。 这样想来,手中为裴彦苏缠着纱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听他“嘶”了一声,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裴彦苏也正看着她。 他修长有力的手还被她握着,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慌乱,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萧月音再次垂下了眼帘,只专心为他包扎。 今日亲眼见到这小王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舍命相护,除了感叹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萧月桢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险,而她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刚刚那般,不经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萧月桢的心腹隋嬷嬷也随同来了,若要彻底下定决心,倒是随处都有机会。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个和亲队伍也着手重新出发。绿颐被那大汉掐得几乎断了气,脖子上也留下了触目的指印,她便以无法好好侍奉公主为由,自请换隋嬷嬷来萧月音的马车。 隋嬷嬷并着剩余的几名宫婢,都挤在另一辆马车上,萧月音心疼绿颐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自然没有这般再让她受难的道理,便一口回绝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萧月音也并不想那么快再与隋嬷嬷正面交锋。 再回上马车,车厢内经过了开窗通风和熏香净化,早已没有了血腥气味,重新出发后,韩嬷嬷便从食盒中拿出一碟红茶栗子糕和竹箸,递到萧月音面前: “刚刚公主歇脚时便没水米未进,眼下这厢内舒适,又没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萧月音却将那碗碟微微一推:“嬷嬷和绿颐都没用,你们吃吧,我吃点枣糕便好。” “这些都是御膳房专门为公主准备的糕点,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绿颐连连推辞。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漏。宋皇后体贴,除了打点好御膳房提前准备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点之外,此次和亲的队伍中,也安排了好几名手艺出众的庖厨,专门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馐美馔。 不过,萧月音是吃惯了斋饭的人,这些甜腻油腥之物,她只要嗅闻,便难忍脾胃翻涌,枣糕已经是其中她难得可以多食用几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虑不周,”韩嬷嬷先替萧月音说出了心中所想,语带惭愧,“不过公主,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也须得早做准备为好。” 其实,从宝川寺搬到碧仙殿的这几日,韩嬷嬷已经刻意帮助萧月音重新适应身份了,其中便有引她习惯被前呼后拥、食山珍海味,不可为不用心。 只是今日大约是因了这遇袭的变故,萧月音尚惊魂未定,此时当着绿颐的面也不愿意改变初衷,也算是人之常情。 不过韩嬷嬷从小看着她长大,知晓这姑娘看似温和柔顺,实则自己拿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眼下也正垂首小口小口吞咽着枣糕,并未对她的肺腑之言回应半点。 因着遇袭和休整耽误了两个多时辰,和亲队伍到达冀州时,已是戌时初刻。 冀州原为大周北境要塞,两个月之前,漠北铁骑突然发动奇袭,冀州守将潘素御敌不利,短短一夜内便失了城池。 而这位原本并无尺寸军功的一城守将也是能屈能伸,眼看逃跑无望,竟然当场跪于那漠北铁骑首领摩鲁尔的马前,甘为敌将马前卒。不仅如此,他还施毒计,将从并州赶来支援的小将卢据诱杀,以卢据项上人头,做了投降漠北的投名状。 卢据出自萧月音生母卢皇后的母族卢氏,卢氏族人多擅舞文弄墨,难得有卢据这样异禀的将才。可惜,卢据少年得志难免刚愎,大意中计,就这样死在了背叛大周的小人手中。 而卢据实为萧月音表兄,虽与他从未谋面,可想到其惨死此地,萧月音来到如今已完全成了漠北地盘的冀州,坐在那敌首摩鲁尔早已重新规整、为迎接裴彦苏一行的行馆之中,仍是心有余悸。 不过显然,这冀州也主动将麻烦找了上来——就在韩嬷嬷、隋嬷嬷等指挥着其他宫婢为公主殿下打点起居时,摩鲁尔派了人来报,说是裴彦苏的二兄长车稚粥王子也刚到了冀州,同宿行馆,第一时间请了自己这尚未认祖归宗的幼弟裴彦苏和她这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宴饮一番。 通报时裴彦苏业已同意了,萧月音不想早早予人口实,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赴宴。 四方的宴会厅里已然落座了几人,她稍稍环视,只认识裴彦苏,那坐于上首的绿眸瘦汉先大笑一声: “永安公主的艳名,早就传遍了漠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我这个幼弟赫弥舒,回来我漠北认祖归宗,也要带着。” 此人言语轻浮,既称裴彦苏为“幼弟”,那定然是漠北王廷的二王子车稚粥了。 而坐在车稚粥右下的精壮中年,也站了起来,向萧月音道: “摩鲁尔见过永安公主。” 摩鲁尔占领周地冀州、又是害自己表兄惨死的间接凶手,萧月音此时拿不出任何好脸色应对,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径自走到了裴彦苏的身旁,施施然坐下。 又听那车稚粥一声尖利长笑,似乎早已料到她如此反应,嘲道: “大周皇帝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脾气再大长得再美也没用,战败城破了,不还是只能用你来换取苟安?我看你们汉人婆娘一个个瘦成竹竿,到了漠北,还不是大风一吹就倒?” 萧月音把手心都掐痛了。 “冀州才归我父王不到两月,这边的吃食也都还是你们汉人那套穷讲究,”车稚粥继续口出狂言: “这次父王特意让我过来接你们,也给你们带了不少漠北草原的好东西,你们可要好生享用。” 指的便是摆在裴彦苏和萧月音桌案上的几盘大肉,坨坨比萧月音的脸还要大,细看全是血丝,还隐隐有腥气扑鼻,粗犷至极。 若今日坐在此处的是萧月桢倒也罢了,这些物什起不到任何震慑之用,因为生肉虽恐怖,可萧月桢锦衣玉食惯了,这样的稀奇食物也吃过不少次; 可是萧月音却彻底犯了难—— 自小吃斋茹素,她连鸡鸭等细脍都几乎难以下咽,若是骤然强行吃下这带血的生肉,恐怕要当众失态,便又平白给车稚粥等人送了笑柄。 沉吟间,她目光移到了身旁的裴彦苏脸上。 裴彦苏却是剑眉微蹙,那双墨绿的眸子,似乎也盈着几分疑惑: “微臣记得,上次端午宫宴时,公主可是率先食了两盘这样的生肉……” 5、肉食者鄙 005 裴彦苏这般说来,萧月音便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吃下这生肉了。 他所说的这件事,她先前也有所耳闻。 端午宫宴,正值漠北铁骑突袭占领冀州、对距离冀州只有不到四百里的周都邺城虎视眈眈之时。冀州大败、萧家江山岌岌可危,彼时朝中上下沸反盈天的,便是是否要迁都南下,好歹保住大周半壁江山了。 弘光帝虽然为政平庸懦弱,却也并不愿就此放弃祖上经营了二百余年的周都邺城,而萧月桢作为天子以天下供养的长女,自然也要拿出几分破釜沉舟的气概,鼓励邺城乃至大周上下同仇敌忾、守住国门。 加上表兄卢据又刚在冀州因为潘素这个叛徒身首异处,萧月桢心中本就难忍愤懑,是以面对宫宴案上那来自漠北的生牛肉时,她也毫无娇女忸怩之态,反而眼都不眨地猛吃了两盘。 壮志饥餐胡虏肉1,在场的所有妃嫔命妇们,有大公主做表率,也纷纷效仿,回家后更是将公主英姿遍传,至此,天子死守国门的决心也成为了大周上下的共识。 萧月桢猛啖生肉一事,自然也传到了冀州、上京等漠北的地盘,今日萧月音若不效仿姐姐,不说被这漠北的二王子车稚粥耻笑,恐怕她身边的端午宫宴亲历者裴彦苏,登时便要怀疑她的身份。 “端午生肉的滋味,虽时隔多日,也犹在本公主口内。”萧月音既下定了决心,便要好生端出公主的架子来,“听闻漠北儿女日常茹毛饮血,不知二王子以这硕大的肉块来款待贵客,本公主是否也应当入乡随俗,学了蛮荒习性,上手生啃?” 车稚粥自然听懂了她的讥讽,一拍脑门,佯装恍然大悟: “看我忙中出错,竟然忘了大事,赶紧的,给公主上小刀,免得这肉凉了。” 小刀很快便放在托盘里呈了上来,萧月音却也没接,只看向身旁的裴彦苏: “今日舟车整天,我实在是没了多余的力气。就要劳烦大人,为我做这割肉切脍之事。” 裴彦苏的双手仍然缠着纱布,却也未见犹疑,只持了那尾刃微弯小刀的刀柄,慢条斯理地为她将那硕大的生肉,一片一片切了下来。 因为她坐在了他的右方,他持刀切割时,右臂难免与她的左臂相碰。 待生肉片已铺满了小碟,他方才将其缓缓推到萧月音的面前,温柔笑道: “公主先食,若是不够,微臣再为公主切一盘。” “大人辛苦了,”萧月音用竹箸夹了一片,又放回了裴彦苏面前的碟中,“大人先替我尝一尝,可好?” 这一句,倒是很有娇柔小女儿的模样了,萧月音很满意自己的这番表演。 而那裴彦苏也果然受用,依言将那肉片夹起后放入口中,细嚼慢咽,俊朗的面容平静无波。 看他若无其事地吃着,并无毒发迹象,萧月音也不好再磨蹭,一咬牙,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将整片肉胡乱塞进了嘴里。 扑鼻而来的腥气和着血肉的筋韧口感瞬间便溢满整个口腔,舌尖湿淋淋的,又不得不快速与贝齿相碰,每一个咀嚼,都让她几欲作呕,偏她此时面上又不得不做出享用的表情,对目光未从她身上移开的车稚粥、摩鲁尔还有裴彦苏,她都只能报以不过尔尔的端持之态。 “公主,这来自漠北的纯正生牛肉,味道如何?”车稚粥笑着,眼角挤出了桃花纹。 “嗯……尚可。”萧月音将眼眶内的热泪生生忍了回去,又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再次夹了两片生肉,一股脑塞进了口中。 樱桃小口霎时被这过量的生肉塞得满满当当,眼见她咀嚼困难,裴彦苏也体贴备至,双手端了他身侧茗烟袅袅的茶盏,递到她的身前: “公主慢些,用这六安茶压一压吧。” 那茶汁清香味甘,流入唇齿,很快便解了她周身的不适,正当萧月音捧着茶盏小口小口消化时,又听裴彦苏提了声量,对上首的车稚粥道: “既然二王子为了我与公主如此煞费苦心,我便也好开诚布公,心中有疑,不知二王子能否替我解惑?” 那车稚粥眉毛一挑,丝毫不相让: “赫弥舒你可是那大周皇帝御笔亲封的状元,还能有什么事,需要我这个粗通文墨的兄长来解?” 很快,和亲使官孟皋便带着今日活捉的几个突袭的匪贼上来,扔到了车稚粥面前的地上。 “今日原定未时末刻便可到达冀州,岂料途中遇到一伙贼匪,上来便行那抢掠的不轨之事。好在孟使官有勇有谋,不仅保了人财两全,还活捉了这几人。我看他们倒都像是出自漠北,不知二王子是否对手下疏于管教,放任了他们,来对我等行这下作?”裴彦苏之言不慌不忙,眼神却直直盯着车稚粥。 萧月音终于用茶汁将口中腥腻冲刷干净时,也听到车稚粥轻蔑一笑,回道: “赫弥舒你从小长在汉地,对我漠北儿郎还不了解,这几个小贼打扮寻常,根本不是我的什么手下。” “是吗?”裴彦苏自然一顿,“可我在捉住他们之前,他们都已经招了,说就是受了二王子你的指使,方才斗胆行这不轨之事。不信,你问问他们?” ——“哪有这样的事!” ——“胡说八道!” 却是那车稚粥与其中一名匪贼同时说道,而两人又在对方话音刚落时同时看向对方。 这一幕,除了裴彦苏外,也被那一直没有发话的摩鲁尔看在了眼里。 “真是巧了,”摩鲁尔咽下了口中的生肉,“在单于宣布寻回赫弥舒王子之前,才刚刚解了二王子你的兵权,只为你留了一队跟随你多年的亲卫。” 车稚粥皱了眉头,正要反驳,那摩鲁尔一抬手,却又继续道: “刚刚这几个人来了,我只觉得眼熟,现在你们主仆二人同时否认,我才想起来,这一位,” 他用眼神指了指那刚刚开口否认之人旁边那个沉默的,凿凿说道: “不是先前偷了左贤王宠姬的内衣,被左贤王当场人赃并获的那位吗?” 车稚粥眉头紧拧: “摩鲁尔,随口诬陷也得讲点道理,我确实有个手下做了那腌臜的事,但事发时你人在幽州,又怎么会看着他‘面熟’?” 摩鲁尔不为所动: “我人不在,可我有消息在。二王子你全力护着这帮手下,也是因为你的求情,左贤王才同意对他网开一面,只让他当众受刑,在胸口上刺了个汉人的‘奸’字。二王子现在,想要力证他清白倒也简单,让这贼人当场脱衣,不就了了?” 而那被指之人明显心虚,听到摩鲁尔的话,便作势捂住了身上的衣衫。 可摩鲁尔久经沙场,一看便知自己诈对了地方,登时便起了身,按住那人的脖颈,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的上身剥了个干净。 而就在摩鲁尔起身的一瞬,萧月音却听到裴彦苏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自己的双眼,就被身旁这个男人的手,给捂住了。 他手上的纱布,还是她在起先歇脚的时候,亲手为他缠上的。 依稀还残留着血腥气息。 而那边,传来了摩鲁尔的大笑: “我虽然是个粗人,可这‘奸’字我还是认得的,二王子,你被单于解了兵权,对赫弥舒王子怀恨在心,我可以理解,可你怎么会这么蠢,放了这么一个容易暴露你身份的手下去做那抢劫之事?还是,你手下已经实在无人,只能赌上一赌?” “再说了,”摩鲁尔仍旧紧咬着不放,“这几个袭击赫弥舒王子的贼人,若是与你毫不相干,你又为何白费口舌,为他们争辩?” 车稚粥咬牙不语。 “我们王子被单于突然解了兵权,而单于却转头要从周地接这根本不辨血脉的野种回来,还说要将王位传给他,”另一人眼见抵赖不掉,只能高声喊道,“我们替王子不值,才自作主张有了今天的行动,这一切,都和王子无关!” 说话时,那偷人内衣的窃贼仍旧是光着膀子,裴彦苏便直接将萧月音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空出了手来,对摩鲁尔说道: “今日,逮住他们几个的时候,他们便也如此嘴硬了。既然他们的谎言被将军拆穿,将军也是秉公无私之人,不如我就将这几名贼人,交给将军处置,何如?” 裴彦苏这骤然的动作,萧月音措手不及,扑面而来的男子气息,让这位本就对这几个男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不甚了然的公主心跳加快,她不敢挣扎,便在裴彦苏的心跳声里,听出了他似乎已然掌握了局势,便保持着这个姿势,撒了个娇: “本公主的婢女差点被这帮人掐死,那吓死人的印子现在还在她脖子上呢,如果轻饶了他们,我可也是不依的!” 一直在她身后随侍的绿颐,也趁机微微上前,仰着头,向摩鲁尔展示自己脖子上那青紫的痕迹。 而裴彦苏按着她后颈的手也拍了拍,像是在安慰,又对摩鲁尔道: “将军见到了,今日永安公主因为这些贼人,受到的惊吓着实不少……” 话已至此,不需要裴彦苏多说,摩鲁尔也知道该如何做。 若是放在几个月前,他定然不敢如今日这般对待车稚粥和他那帮手下的。 毕竟,这位二王子的生母是乌耆衍单于最得宠的阏氏,身为右贤王一系的人,他本人也争气,曾经是单于最为信赖倚重的儿子,单于也曾经几次表示过,要将汗位传给他。 可是时移世易,那次事件之后,二王子彻底失了宠,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归来的新贵小王子赫弥舒又毫无根基,摩鲁尔身为王廷左贤王一系的人,既可以彻底顺势踩踩右贤王一系,又可以给这新贵送个顺水人情,一石二鸟的道理,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自然深谙。 *** 离开宴会厅后,萧月音并未与裴彦苏同行。 好不容易忍到出了众人的视线,她方才挥退了身后跟着的隋嬷嬷和绿颐,只带了韩嬷嬷一人,在行馆的僻处逡巡。 等到彻底确定了四下无人,她方才捂住胸口,朝着那似乎久无人打理的墙壁,呕了起来。 实在是太过反胃…… 一来是那先前她强撑着吃下的三片生肉,一直在肠胃中翻江倒海; 二来是那摩鲁尔杀人的方式太过残忍,她不过起身时不小心看到了地上的残尸,便已然头皮发麻,差点当众失态。 韩嬷嬷站在萧月音的身后,听她呕了一会儿,一直到实在呕不出东西,方才拍拍她仍在颤抖的肩背,柔声问道: “吐干净了也好,赶紧回去,重新漱口吃点东西吧。” 想到房内还有隋嬷嬷等人,萧月音摇了摇头: “我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暂时不回去。” 韩嬷嬷顿了顿:“那……奴婢去为公主拿点水来漱口?这里是行馆,公主一个人,应该……” “没事的,”有了方才的摩擦,料想那车稚粥等人应当不敢这么快又轻举妄动,萧月音心头一舒,“我就在此处等嬷嬷回来。” 待韩嬷嬷脚步声走远,萧月音浑身的不适也缓缓消散。 口中的辛辣和酸涩尚在,方才被迫沾染的裴彦苏的气息,也仍旧萦绕在鼻尖,她抬头望向夜空里皎洁的月亮,一时竟不知该感叹什么。 “居士,”身后却有一个熟悉的男声忽然响起,“你怎么独自在这里?” 萧月音恍然回首,见到静泓一身僧袍,立在月光之下。 6、临漳故事 006 萧月音方才还算舒畅的心头,因为静泓的乍然出现,又是一紧。 脑中也骤然有个念头闪过:宝川寺上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住持一人而已,此次出塞和亲的随行名单,难道是住持有意为之? 而此刻,她亦庆幸自己人在暗处,不会被静泓轻易发现面上的端倪,而就在她反复思量该如何应对静泓时,又听这位她熟识多年的沙弥道: “居士放心,我虽然已勘破你的身份,但我保证,不会对外吐露一个字。” 见她仍旧不发一言,又补道: “据我所知,若你真是宫内那个被陛下娇养长大的大公主,方才我唤你‘居士’时,你便会立刻高喝让我离开,可是……你没有。” 萧月音撑了撑双眼,没想到她自以为纯熟的遮掩,会被身边熟识的人一下看穿。 那么裴彦苏呢?这一日他们之间又有了几番往来,他是否也已然发觉了她身上与萧月桢的不同之处? “到底瞒不过静泓师弟,”又凝了片刻,她方才低叹,“自从那日你我在宝川寺分别,已有数日未见,你……又是怎么知晓是我的?” 静泓一身清气,似乎也并未想要探闻这从小在宝川寺中带发修行的居士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只答了她的问话: “今日队伍遇袭,居士你休整之处虽远,但我却刚好看到了你,当时只觉得起疑,不敢笃定。方才,我见到了居士身边的乳母韩嬷嬷,于是便决定试一试你……若是因此而冒犯了你,我须得先向你道歉。” 与他相识十数年,静泓的人品,萧月音是信得过的。出家人最重信守诺,他说了不会将她真实身份外泄,便一定不会外泄。 不过宝川寺另外几名与静泓一样陪行的僧侣,她却必须纳入考虑。 毕竟他们都是见过她们主仆二人之人,既然静泓能联想到她顶替,那么其他人应该也能想到。 看来,为了防止危险,韩嬷嬷以后要尽量不在这些僧侣面前露面了。 想曹操曹操.到,韩嬷嬷的脚步声传来,静泓便不等她回答,急急离开。 临走,又想起了什么,似是安慰她一般,重复了一遍: “放心,我一定不会多任何人提起半句的。” 韩嬷嬷来时,静泓已然远去,自然不知起先的变故。她为萧月音带来了水囊,萧月音漱完了口,想到也已在外耽误了许久,便领着韩嬷嬷回到了卧房。 隋嬷嬷和戴嬷嬷都已经为她打点好了,早早候着,见她与韩嬷嬷二人回来,戴嬷嬷抢先说道: “刚刚宴席上的事,奴婢们都已听说了。奴婢念着公主大概不习惯那些饭食,便提前吩咐了咱们的庖厨为公主做了些小菜,公主可还要用?” 这位戴嬷嬷,也是宋皇后专门为萧月音安排的人。 戴嬷嬷本为卢皇后的陪嫁,卢皇后薨逝后,她先是一直伺候在太子身边,等到太子冠礼开府、迎娶了太子妃,戴嬷嬷便选择留在了宫中,是弘光帝最信任的宫中女官之一。 而这一次,也是隋嬷嬷与戴嬷嬷,分别领了几名出自宋皇后和萧月桢碧仙殿中的宫婢,虽然俱是伶俐精明,但显然因着出身不同早已各自有了麾下的阵营。 因为韩嬷嬷是萧月音乳母,自然与萧月音最为亲近,隋嬷嬷和戴嬷嬷便只好暗暗竞争公主身边第二心腹的位置。今日一整日都是隋嬷嬷占了先机,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候,戴嬷嬷才终于找到了机会,向公主展示自己的体贴入微。 可隋嬷嬷毕竟也是宫中老人,戴嬷嬷这点小九九自然逃不过她的眼,未等萧月音回答,便兀自说道: “公主在席上饮了不少小王子的六安瓜片,那茶水解腻生津,茶后不宜再大量饮食,戴嬷嬷你伺候陛下和太子多年,竟也不知?” 其实,因着萧月桢从小便长于地处大周北方的邺城,她并不喜饮绿茶,尤其是六安茶。自与萧月桢相识,裴彦苏也同她有过数次的饮茶清谈,以他的细心,理应知晓此事;今日恐怕是因为全心布局那匪贼之事,才一时疏漏。 不过,萧月音并非萧月桢,今日席上又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饮茶这等细节,自然无人注意,也无人会告知戴嬷嬷。 一想到自己用这样的小事便能敲打戴嬷嬷,隋嬷嬷心中一阵窃喜。 果然,面对戴嬷嬷的殷切,萧月音表现冷冷淡淡,摇头说不用,只让戴嬷嬷将那些上好的菜肴分与几位宫婢用了。 而就在韩嬷嬷替她摘髻上珠钗时,她也因为仍在回味隋嬷嬷口中裴彦苏予她的“六安茶”的滋味,忽然停了下来,问戴嬷嬷: “瞧我,竟然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裴娘子宿在何处?” 自己虽然是顶替,可如今也只能先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即使裴娘子暂时身份尴尬,她到底也是与裴彦苏相依为命二十余年的母亲,于情于理,自己都应当前去探望。 “公主回来前,奴婢便差人去问过了,”戴嬷嬷双手交握,“裴娘子不耐长久舟车,在刚到这行馆时,便已经歇下了。” 隋嬷嬷听了这话,却有些犯了难。 裴彦苏高中之后,便将客居临漳的裴娘子接到了邺城,好生安顿,但他与萧月桢相交的这段时日里,萧月桢却从来没有提过要去探望这位未来的婆母。 箇中原因,除了裴溯当年未婚先孕、被江南裴家逐出家门而身份尴尬之外,大抵也是早早听说,这位相貌温婉柔美的娘子,骨子里却是刚烈得很,与那些惯会对萧月桢阿谀奉承的宫中嫔妃和命妇们,全然不同。 即使一同上路,按照萧月桢的性子,想来也是不会早早与她接触,至少也须得等到,漠北王廷那边正式给了裴娘子身份之后。 但若要将这些如实告知萧月音,让她将“萧月桢”演得更加入木三分,隋嬷嬷打心眼里又不十分情愿。 宴席上眼见着裴彦苏将萧月音自然按在了怀中,隋嬷嬷虽不便承认,可却难免生了不小的怒火。 这个萧月音,到如今还没松口,究竟要不要答应她家那金尊玉贵的大公主,要换人的交易呢! 她凭什么又要把萧月音当做自己真正的主子,尽心尽力侍奉? 永安公主这边看似一片和谐,而裴溯那头,却是十足的情真意切。 这位如今还只能被称一句“裴娘子”的状元母亲,正与自己的独子对坐案前,静静观着他默默用饭。 良久,似乎是捉住了谈话的先机,裴溯先开了口: “今日为了挡那贼人你伤了双手,阿娘以为,势必伤筋动骨,但眼见你现在一切如常,阿娘也算是放心了。” 裴彦苏用巾帕拭了唇角的汤汁,闻言又瞧了那隐隐透出血色的掌心,笑道: “伤也确实是伤了的,让阿娘担心,是儿子不孝。” 眼见裴溯似乎也看穿了他的心思,便干脆直接说破: “凭儿子的功夫,制服那要对萧月桢不轨的大汉,轻而易举。而这出‘舍命保爱’的戏码,也不仅仅只为了博得那永安公主的怜惜。” 说着,他那骨节分明的长指,又轻轻抚过被公主亲手缠上的纱布: “伤了一点手掌而已,以小博大,划算至极。” 裴溯因道: “今日那车稚粥王子来势汹汹,阿娘虽未被邀请入席,却也听闻,因为贼匪之事,摩鲁尔与他在席上差点大打出手。忌北,阿娘一想到,仍旧心惊胆战,” 裴溯的黛眉微蹙,看向裴彦苏的目光,渐渐起了一层忧虑: “要不是你早早便知晓车稚粥与摩鲁尔两边的靠山左右贤王的恩怨,恐怕今日,是要吃这车稚粥的哑巴亏了。” “儿子势小,那栾狄乌耆衍又这样大张旗鼓要将我迎回漠北那蛮荒之地,”提起自己的这位生父,裴彦苏并无半点好感,“不用计自保,我们此去,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忌北,阿娘知道你并不愿认这个父亲,阿娘同样,宁愿一世与你相依为命,也不想再见那个当年对阿娘犯下兽行之人。”过往之事,一点一滴俱是锥心刺骨,“可栾狄乌耆衍向天下公布了你的身份,你在大周便再无立锥之地……此番若是顺利,我们就将彻底与大周为敌,阿娘实在是担心,你……”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裴彦苏道,“以儿子一人之身换邺城安稳,对得起我习的圣人之道。至于将来如何,既然已经行至此处,便只能往前看了。” 周与漠北能有今日的表面和平,端午宫宴上萧月桢的那番破釜沉舟的表演只是添头,真正定下乾坤的,还是裴彦苏以自己回归漠北为条件,让乌耆衍单于承诺,停了漠北南下的铁蹄。 “嗯,”裴溯心中的波澜渐缓,“若是不幸,真到了要与大周兵戎相见的那日,想必这位永安公主,会比你更加难以自处。” “至于萧月桢的话……”向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提起这位皇女,也难得陷入纠结。 “忌北,事到如今,你还在失望于这皇帝陛下的掌上明珠,早已不是那年临漳匆匆一眼时,温柔善良的模样了?”裴溯试探。 裴彦苏墨绿色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 几年前,母子二人辗转来到临漳,尚未安顿落地,便遇上了饥荒。 因着城中物价高企,他们先前积攒的银钱转眼见底,祸不单行,裴溯又染上了疫病,很快便卧床不起。 穷病交困时,听闻天子广布恩德,不日便派人到了临漳,迅速控制了局势,同时赠粥施药。 与宝川寺的僧侣们一同救助灾民的,有一位身着布衣素服、头戴帷帽的少女。 这位不知姓名的少女,对灾民们热情又细心,不顾可能被传染上疫病,亲自料理过好几名病弱的老者。 那一日,突降狂风,少女的帷帽被猛然掀起,尽管她立刻反压、不让众人窥见真容,可那张清丽的秀容,却早已深深印入了裴彦苏的心里。 那时候他便想,若是能与这少女结为伉俪,该是他晦黯幽翳的一生里,最为光明灿烂之事。 只可惜,那日后,他再见不到她的身影。 后来金榜题名时,才方知那位偶尔入他梦来的少女,原是这大周天子的掌上明珠。 只是那记忆中的人,已变了许多。 至此,陷入沉思的状元郎又凝了片刻,他浓密的眼睫微颤,方回道: “失望惋惜,到底也改变不了什么。被大周天子以天下娇养的金枝玉叶,娇纵任性一些,再自然不过。” 可是自那日他入宫送兔,似乎又有些不同了。 “阿娘是过来人,背井离乡的滋味,非常人难以承受。”裴溯起身,走到了自己这俊容复杂的儿子身边,“忌北,你既然开口向天子要了人,即使不是出于男女情爱,你也不能太委屈她。” 看着母亲放在自己双肩的手,裴彦苏一时没有回答。 7、胡地 007 第二日一早出发,萧月音倒是提前到了裴溯处,向裴溯温言请安。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素绒云纹综裙,抛家髻上只简单簪了几只缧丝金蝴蝶,明明不施粉黛,却难掩清丽。 如今虽是六月,正值夏日,可此行到底一路向北,不宜像在邺城时所着那般清凉。 裴溯一晃眼,以为从前那人人皆叹“娇纵任性无法无天”的大公主,一觉醒来换了个人。 不过,这也仅仅只是短暂的错觉,等到那公主言语间无处不在为自己迟迟不来与她说话找借口时,裴溯心中反而多了一分坦然。 是以,当萧月音佯装盛情地邀请裴溯与她同乘马车时,裴溯也不动声色地拒绝了。 理由倒是不牵强,从冀州出发至幽州的六百里路,裴彦苏决定骑马前行,裴溯的马车上,便也只有她与婢女二人而已。 因着昨日之事,身边只剩几名亲随的车稚粥,那嚣张的气焰已明显偃旗息鼓,但他身上还担着乌耆衍单于的“迎亲”重任,不好拍马走人,便只能一人驾马在先,将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甩在身后,隔了不小的距离。 虽然如今还镇守在冀州的摩鲁尔并未同队伍一并北上,可也在出发前亲自点了一小队精锐给裴彦苏,保护之意甚明。因而,短短一日之内平白损失了绝大部分心腹的车稚粥,便再没有机会对裴彦苏下手,于是即使在赶路暂歇时,他也并不与这帮和亲塞北的周人为伍。 歇脚时,萧月音先下了马车。 戴嬷嬷在昨晚与隋嬷嬷的“争宠”中落了下风,今日便多用心了几分,掐准时辰泡好了六安瓜片,又拿出早已备好的话本子,递到萧月音的身前。 萧月音久居佛寺,日常接触最多的,都是经书箴文,想要图个新鲜看话本子,也只能让韩嬷嬷偷偷买来几册。 马车摇晃,读书看字坏眼睛,戴嬷嬷自然不会自作聪明,而昨晚萧月音又早早就寝,故而这下才有机会拿出。 不过仍不凑巧,永安公主刚呷了那六安茶、正品着其中的清高香气,一路上沉默着的赫弥舒王子,又将好打马而来。 因着出发时在裴溯那处碰了小小的软钉子,萧月音本不想多与裴彦苏交往,哪知他下马时她偏巧余光瞥过,但见其双手微翻,掌心处的血迹,已然将白色的纱布浸湿。 这人昨日是因为护她而受伤的,眼下不知节制非要骑马上路,久握缰绳,势必引得伤口愈发溃烂。 萧月音叹气,却还是只能像昨日那样,亲手为这不识爱惜身体的小王子,再次换药包扎。 这一回,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比昨日怪异了不少。 韩嬷嬷视萧月音为半个女儿,自然也主动带着其他几名宫婢后退,给这二人多一分相处的空间。 “昨日,实在事出紧急。”是裴彦苏先说了话,“那贼匪肮脏不堪,微臣恐怕污了公主的慧眼,才做了那等冒犯之事。” 萧月音手中的药匙一抖,便多撒了一些药粉在他略微红.肿的伤口上。 “后来公主匆匆离去,微臣还未及向你道歉。”说话的人语调平缓,听来倒是诚恳,“今早出发时,公主先上了马车,微臣不愿耽误大队行程……是以,拖到眼下,才终于有机会向公主郑重道歉。”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再缠纱布时,她已然进步了不少,萧月音仍垂着螓首,满心都是手上的动作,只晃耳听到一句“道歉”,复才抬眸,与裴彦苏那墨绿色的双目对视。 “道歉?”她只轻巧重复他的最后两个字。 “是微臣迟了,”这样的态度旁人见了自然是等同于倨傲,裴彦苏亦是深以为然,“虽然你我未来会结为夫妇,可这未婚男女恣意接触,亦是有违礼数。微臣冒犯,愿公主不计前嫌。” 原来他方才是在说昨日宴席之事,萧月音后知后觉。 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却不想今日自己的这个习惯,竟然阴差阳错,让裴彦苏小小吃瘪。 “嗯,”她抿唇,不让自己嘴角的笑意浮现,“若是大人真心悔改,便请不要再做这骑马拉缰之事了。到时伤口久不好,不免又要劳烦本公主,一次一次不厌其烦为大人换药包扎了。” 说话间,那纱布已然扎好,萧月音也不等这总是逞强的状元郎回答,兀自拉开了距离,坐在了他身侧的圈椅上。 六安茶凉了,韩嬷嬷也适时添了茶水,待人走远,萧月音方才察觉自己一直好好收在腰间荷包的象骨雕兔,不知从何时起窜了半个头出来,便松了荷包的系带,将那兔子好生塞回去。 “摩鲁尔当初占领冀州,”裴彦苏却突然换了话头,“也是让那叛徒潘素残杀你表哥卢据的间接凶手之一。” 萧月音捏住兔头的柔荑一滞。 “昨晚是四两拨千斤,坐收渔利,方才借了那摩鲁尔的手。”裴彦苏一顿,“听闻那潘素投降之后,漠北王廷让他北上幽州。恐怕也是为了防止此人狼子野心,做那假意投降的缓兵之计。” “幽州……”她喃喃。 幽州便是他们此行的下一站,如若行程顺利,最迟后日,便可到达。 “微臣送给公主的这只雕兔,公主是否喜欢?”眼见两人谈话至要害处,裴彦苏又忽然转了话头。 自然无比,就像刚才那番暗示并非出自他之口一般。 “尚可。”这状元郎是饱读圣贤书、当众论文不滞一言之人,与他交谈着实累人,萧月音头疼得紧,便索性端出了公主的任性,起身便走。 之后直至到达幽州,一切都是风平浪静。 萧月音在第二日晚宿的别馆之中,顺路收养了一只小猫,因着彼时自己身在冀州之北,她便顺势为其取名“北北”。 北北也不过三四个月大,浑身雪白,只有长尾末端有一段黑色,被找到时,正缩在墙角哆嗦,直到萧月音将它抱在怀中,才低低地“喵”叫了一声。 若不是因为那双半蓝半绿的猫眼在黑暗中闪着荧光,萧月音真会以为,这是一只走丢的白兔。 都是楚楚可怜,让人好生心疼的家伙。 到达幽州之前,孟皋方才匆匆来报,说是原本应该身在上京的乌耆衍单于,实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早在他们还未从邺城动身前,便已经秘密出发,亲自到了幽州与他们一行会和。 早在大周立国之初,幽州便已被漠北的夷狄占据,两百多年来,燕山以北的广袤土地上,无数英雄豪杰粉墨登场,互相倾轧,杀得你死我活,经手过幽州的主人也如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得数不胜数。 而裴彦苏的生父乌耆衍单于,也是个白手起家的狠人。自小父母双亡、曾经沦为他族家奴的他,只靠着几个死心塌地的兄弟,竟也在草原上站稳了脚跟,一点一点扩张势力,最终统一漠北,像是趴在大周这只早已疲弊不堪的老羊身上,虎视眈眈的恶狼,随时都可以咬断老羊的脖颈。 两个月前的冀州之败,也幸而有了裴彦苏这个变数,否则,萧月音此时不是在南下逃亡的路上,便是身为因京都城破而被掳北上的俘妇之一了。 马车进入幽州城时,这位心事重重的替嫁公主,正从软榻上打盹醒来。 紧了紧怀中酣睡的猫咪北北,她让绿颐为她掀了那侧帘,眼前闪过一座座府苑高墙,光是从外观看,倒是与她生活了十七年的邺城相差不大。 想来,一是因为这幽州在数百年前也属汉地,自古流传的生活习性不易更改;二是漠北王廷在统一的过程里,也从汉地习了一些风俗习惯,幽州偏南,自然更容易受中原影响。 正在思忖间,马车却突然停了。 原来是乌耆衍等不及要见到自己这位流落中原二十余年的儿子,不等和亲队伍抵达官邸,便亲自出来迎接。 裴彦苏在距离幽州最近的一次歇脚时又换成了骑马,走在队伍的前列,想必他们停顿的这点工夫,这父子二人已然在幽州街头相见。 萧月音暂时还不想下车,便命了韩嬷嬷将车门稍稍透了一个缝隙,从这窄窄的浅缝中向前方望去,只能见到身材高大的裴彦苏已立于马下,脊背挺直,似乎不卑不亢。 而裴彦苏面前那一身潞绸胡服的绿眸高汉,双眼放光,深棕色的络腮胡镶了几乎整个下颌,只露出了乌紫的嘴唇,便衬得那因为兴高采烈而奔放外露的牙齿更加白如皓雪。 对于这位经历可堪传奇的单于,萧月音倒是早有耳闻。想象中他当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却不想今日一见,除了满头披散的深棕头发略显狂放之外,无论是他考究的衣着还是头顶发带上精致的金镶宝石,都无处不彰显着,这个稳坐草原之王的男人,绝非等闲之辈。 一想到距离她不远的乌耆衍便是造成大周北线无数百姓抛家傍路、颠沛流离的罪魁祸首,萧月音心中原本隐隐升起的好奇,便很快湮灭殆尽。 不知他对裴彦苏说了什么,只见乌耆衍先是拍了拍裴彦苏的肩膀,之后又与他并排,并顺手摘下裴彦苏头顶的玉冠和玉簪,拆了他每每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之后又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圈镶嵌宝石的发带,庄正威重地为他戴上。 君子死而冠不免1,这位饱读圣贤之书的状元郎,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下被异族生父除冠易发,也不知他心中会作何感想。 可是也就在这个念头起了的同时,萧月音的心头却也忽然一涩: 先前自己只当裴彦苏与她同源,从未真正视他为异族,今日她才惊觉,他与她,本就不是同一艘船上的乘客。 漠北于他来说,是回归。 而这里对于她来说,却是远离故土。 彻底入了他人的地盘,她以后行事,应当更加小心才是。 抱着这样一番心思,为晚上的宴席做准备时,萧月音便多费了几番心思。 除了沐发浴身、熏香上妆之外,她还特意将那只象骨雕兔拿出,让宫婢们想方设法,一定要在穿戴上凸显这只兔子。 最后,是曾经为萧月桢梳过不少灵巧发髻的隋嬷嬷,将那如寻常玉佩般大小的兔子置于她的元宝髻正中,替代了原本那位置应当插戴的金凤。 青丝其余各处,则状似随意地钗了几朵银底粉蓝的料器花,配上一身月白底暗纹的留仙裙,既不过分张扬显得骄矜太过,却又屡屡在细节处,透着一朝公主应有的尊贵。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裴彦苏和裴溯母子二人,竟然都还是着汉服。 尤其是裴彦苏。 只见他青丝高束,笔挺蝉腹巾冠正,以鸦青色大袖道袍2为底,外罩月白暗纹比甲,腰间缀以金黄丝绦,丝绦流苏经由碧玉绦环垂于前侧,脚踩大红方舄,从上到下,皆是邺城上下士大夫最为时兴的打扮。 而令萧月音眼前一亮的,还不止这个在胡地穿着正统汉服的裴彦苏。那几名引着他们入席的艳色女郎,转身之间,那鲜红色裙装紧致的束胸便露出一片雪白,配上那不堪一握的柳腰坠着的叮当银铃,饶是可餐秀色,足以眼花缭乱。 落座时,那几名妖艳女郎便围侍在裴彦苏的身旁,萧月音则被安排在了稍远的位置,二王子车稚粥也在,而裴溯的座次,更是几乎在角落里。 终于有机会单独陪侍的戴嬷嬷,见此情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穿着暴露的女郎们没有半点矜持,这一身汉服的小王子刚刚落座,便迫不及待缠了上去,一个半靠在他肩上,为他取了面前几案上的碧绿葡萄,要往他嘴里送,另一个则更加大胆,直接钻到了裴彦苏的怀中,酥.胸紧贴着男人比甲的对襟扣,涂满了鲜红蔻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他道袍领口轻抚,像是要拨开这层衣料,直直往里去。 “公主……”戴嬷嬷实在看不下去,忍不住俯身,在萧月音耳边低声说道,“那小王子是你的爱郎,你怎么能看着他被其他女人包围而无动于衷呢?” 听着母后的陪嫁那焦急的口气,这替嫁的公主方才抿唇,自己只顾着看这些绝色佳人,一时竟然忘了,现在的她,是邺城里说一不二的大公主萧月桢呀! 也不知若今日在此的是萧月桢,她见到裴彦苏这般左拥右抱,会作何反应呢? 不过此地早已不是任她翻云覆雨的邺城,也幸好裴彦苏对那两个女郎的靠近并没有半点表示,萧月音便轻咳一声,向裴彦苏睨了一眼: “裴郎,本公主舟车了一整日,手都有些抬不动了,不如你过来,帮我夹菜倒酒可好?” 裴彦苏闻言便起了身,头也不回地将那两个妖艳女郎扔在了距乌耆衍最近的那坐席上,那两女也不料这新贵小王子竟然如此无情,均是望向坐于上首的乌耆衍。 乌耆衍摆了摆手,压下了这两名娇滴滴女郎满脸的委屈,只看向已然在萧月音身旁重新落座的裴彦苏,道: “刚刚还没发觉,坐在了一起才看到,原来你们是商量好了,都穿一样的颜色。” 这是大周永安公主第一次面见漠北乌耆衍单于,按理应当十分隆重,可这位单于所作所为皆只有与儿子相认,丝毫不将萧月音等人放在眼里。 没等萧月音发作,裴彦苏率先回道: “我与公主事先并未商量,不过夫妻之间,自当心有灵犀,岂是那些故作风骚的蝇营狗苟们可以比拟的。” 用词虽艰涩,可那两名雪肤蓝眼的女郎似乎也听懂了裴彦苏的辛辣讽刺,俱是狠狠地瞪向萧月音,又不好立即发作。 萧月音从小居于佛寺,哪里见过这等风情万种的美人,若没有裴彦苏的关系,她倒是很愿意与她们亲近,眼下两个美人却恨不得对她剥皮拆骨,她那点好奇的心思,也顿时消弭殆尽。 “永安公主,是吧?”乌耆衍的开头明知故问,却不等萧月音回答,兀自说道: “这次你们来,除了你要做我儿赫弥舒的女人之外,其余的一概免了。你们拉过来的那堆贡品,还有你带的那些人,留下几个趁手的,其余的,都散了吧。” 这番话毕,在场的周人皆是难堪至极,尤其是揣了弘光帝亲笔手书的礼单、早早便立侍在侧,等待双方正式完成外交礼节的使官孟皋。 这位做了周宫控鹤卫指挥使十余年的孟使官,从未如今日这般困窘卑微过,他持手端立,额头上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忍不住看向此时代表着大周国体的永安公主,究竟会如何回应这漠北单于的轻蔑鄙薄之语。 果然,萧月音清了清喉咙,一字一句说道: “如今单于占领西域商道,自西域而来之各色金玉宝器络绎不绝,单于看不上我大周所奉之绫罗绸缎和茶叶药品,是我大周天子早已料到之事。只不过礼单上有一样,与以往番邦往来之物皆不同,乃我大周天子,此行特为单于准备的。” 上首的乌耆衍闻言,只摸着满嘴的络腮胡,不置可否。 “此物,便是佛家世尊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金像,”萧月音缓缓看向了孟皋: “孟使官,就劳烦你将早已守候在外的静泓、会通两位法师,请进来吧。” 听到这两个法号,不久后将为大周驸马的裴彦苏,忍不住侧头看向了身旁的公主。 8、奇异的酒碗 008 倒也无怪裴彦苏敏感,和亲队伍中的宝川寺僧侣名单,他是早已过目,也基本牢记于心的。 这次宝川寺住持派来的几位沙弥,分别出自“会”字辈和“静”字辈,其中“会”字辈比“静”字辈高,按常理来说,与单于交礼这等重中之重,不应由矮一辈的“静”字辈僧侣出面,更何况,这永安公主还特意把“静泓”的名字说在了师叔“会通”的前头,也不知是她一时情急口误,还是刻意为之。 不过,裴彦苏几欲立刻见到这位名叫“静泓”的沙弥的好奇,终究是被乌耆衍给掐断了,只见那孟皋尚未领命出门,乌耆衍便不耐烦地喝止: “本王与自己的儿子好好的一顿喝酒吃肉,让这清汤寡水的和尚进来作甚?既然周帝对我们这么用心,交接礼物的事情,就先等过几天再来说。” 孟皋求助一般望向了萧月音,萧月音也明了自己这番应对算是得宜,便以眼神示意,让孟皋先行退下了。 “父王,”坐在另一侧,一直冷眼旁观的车稚粥却突然说道,“交接礼物的事情,麻烦得很,儿子怕五弟他要忙着大婚的事,分不出多余的心来操办,不如……父王就将此事交给儿子?儿子保证办妥!” 他所指的五弟便是裴彦苏,乌耆衍原本有五个儿子,按照年纪,裴彦苏这个中途认亲的第六人,应当排在第五。 乌耆衍却先吞了好大一口酒,“啧”了好长一声后,才对裴彦苏道: “老五,你二哥提的这事,也是我这次来幽州的目的。除了想早点见到你,和你相认以外,还有就是,想让你在这里先把婚事办了,再跟我回上京。” 这婚期骤然提前的消息,让萧月音不由慌了心神,但一想到钟情于裴彦苏的“萧月桢”此时应当欣喜若狂,只能勉强挤了个笑容,看向裴彦苏。 好在裴彦苏的目光只匆匆掠过,便正正转向了上首的乌耆衍: “能早点娶到心爱的公主,我自然求之不得。只是,我从小长在汉地,读圣贤书立君子道,知晓名正则言顺的道理。单于你有所不知……” “五弟!”车稚粥那壮瘦的脸上,写满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仿佛前几日在冀州别馆咄咄逼人的,根本不存在一般,“该叫‘父王’!” 乌耆衍也皱紧了眉头,却只默默听着裴彦苏,视车稚粥的告劝如无物,“汉人常以名分为第一要紧之事。这次我裴彦苏有幸迎娶公主,却空顶了个状元之名,所费人物皆出自大周……” “五弟你胡说什么?”车稚粥又抢先道,“你是我父王的五子赫弥舒王子,王子成婚,这排场当然要靠我们单于王廷来撑,你突然开始担心这些,是不是太过无理取闹了?” 乌耆衍却已然听明白了裴彦苏的言外之意,绿色的眸光黯淡了下来,对自己这个颇为桀骜的五儿子道: “既然你的婚礼提前了,对你的受封仪式,自然也会提前。” “漠北已有学习中原汉地,将家族承认之人写入族谱的习惯,”裴彦苏顿了顿,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方才显露了凛冽之气,“不知到时候,单于你要在族谱之上,如何写我的生母?” 话音落地,这原本就颇为剑拔弩张的宴席,乍然冷了下来。 萧月音微微偏头,看向了保持着不发一言的裴溯。同样身着汉服的裴溯仪态端方,略施粉黛的芙蓉面仍旧保持着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约,并未因为突然被儿子提及而露出任何悲喜。 对于裴溯和乌耆衍之事,萧月音心中埋了很久的疑惑: 出自江南裴氏的大家闺秀,当年是如何与纵横漠北的单于产生了关联、又珠胎暗结的? 而显然,罪魁祸首的乌耆衍也并不愿多提当年之事,那满脸的络腮胡耷拉下来,早已没有了起先的扬奕颜色。 良久,席上才传来了他不情不愿的言语: “当然是如实写,五王子赫弥舒,生母乃汉人裴氏,为本王阏氏。” 看到向来一言九鼎的父王如此轻易妥协,车稚粥也顾不得演好兄友弟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难掩愤愤。 可裴彦苏不答,仍没有松口之意,乌耆衍又想了想,方才补道: “在你的受封礼之前,本王会为你的母亲,先补一个纳阏氏之礼。” 裴彦苏似乎终于对乌耆衍的回答满意,故意做了一个标准的汉人拱手礼,向乌耆衍道: “单于今日给我送来的那些精美服饰,回去之后,我会一件一件试穿。” 说完,才转头看向面色滞滞的萧月音,柔声道: “公主可是等久了,腹中饥饿?” 这话算是给了乌耆衍一个台阶,单于顺势一拍脑门,做了个恍然大悟状: “瞧我,说了这么久,都差点忘了今晚是与你相认的第一面,我们漠北男儿,别的可以不干,但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一定不能忘了的!” 很快便有菜肴上桌,虽然摆盘粗犷,但好歹都是熟食。萧月音这几日也开始慢慢习惯辅一点点细脍,见到端上来的盘子里又都是些胡乱烤就的牛羊肉,便忍不住又皱起了眉头。 她的这般情状自然落入了裴彦苏的眼,状元郎正欲开口关切,却见面前又横了一个托盘。 原来是由几名穿着洋红色紧身裙装的美姬,捧了新的托盘鱼贯而入,这端到他们二人面前的托盘上,却有两只造型奇异的酒碗。 “我手上的伤口尚未痊愈,此时不宜饮酒。”裴彦苏对上首一直看着他的乌耆衍扬了扬自己还缠着纱布的手。 “那大周的公主,总是可以饮酒的吧?”乌耆衍对那奉酒的美姬点头示意,想了想,又颇为不满道: “老五,从邺城出发到现在也才几天,你到底受了什么伤,才弄成了这个样子?下午在街上见你时,你就死活不愿意说。” 那两只酒碗还是被放到了萧月音的案前,她只顾着端详这实在看不出材质的酒碗,对耳边裴彦苏那准备了许久的告状之词,完全没了预料。 可车稚粥却猜到了裴彦苏想故技重施,借着手上的伤口大做文章的意图,见萧月音沉迷观察酒碗,直接先声夺人: “公主可知,这酒碗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萧月音摇头,目光未从酒碗上移开,听到车稚粥此言,还上手触了触。 “说起来,这酒碗的来历也是与公主颇有渊源。”车稚粥提高了音量,“这是用公主的表兄,卢据的头骨做的。” 头……头骨? 萧月音浑身如被巨舆碾过一般,霎时疼痛难忍,差点瘫软在地。 而裴彦苏眼疾手快,扶住她的同时,也听见了这从来恣意娇纵的公主,口中那不自觉的呢喃: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9、北北 009 今晚的宴会,主要目的便是让漠北单于与失散多年的亲子顺利相认,哪怕先前裴彦苏硬要从乌耆衍口中为裴溯讨得名分,乌耆衍也并不在意。 裴溯得了结果,在上菜之前便已借故离开,乌耆衍对这个为他生育了儿子的汉人女子并无半点感情,本就不想看见她在此碍眼堵心,自然乐得放人。 而那先前还用着所谓等身金像装腔作势的大周公主,也因为眼见着自己表哥的头颅被做成了酒碗而彻底失态,半瘫在漠北小王子的怀中,曾经顾盼神飞的美目此刻鲜活全无,只呆呆地望着面前那已经盛满烈酒的酒碗,一言不发。 因着两人这样的姿势,萧月音头顶元宝髻正中、她专门让隋嬷嬷戴好的那只象骨雕兔,也与裴彦苏的双眼近在咫尺。 他凝着目光扫向了神色如常的乌耆衍父子二人,便猜到用这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来敲打永安公主,绝不可能是车稚粥擅作主张。 心下了然的裴彦苏只清了清喉咙,复提了音量: “方才,单于问我,我手上的伤从何而来。” 坐于上首的乌耆衍一口吐掉口中烤肉嚼不烂的肉筋,看着他。 “前几日事情发生后,我以为,摩鲁尔将军已经向单于通报了此事,便没有再提。”裴彦苏又垂首,状似不经意地睨过自己的双手,“本来,是想给二哥留点情面。我们兄弟之间,生了点小小的摩擦,也不愧男儿本色。” 车稚粥刚刚还洋洋得意的脸上笑容骤敛,急急阻道: “父王,你别听五弟胡说!” 主动认领交接弟妹嫁妆的任务、席上好生扮演“兄友弟恭”、先一步戳破酒碗的来历,都是车稚粥为了在乌耆衍面前掩盖冀州之事,而做的种种努力。 只是,他想不到自己这个野种弟弟,不仅仅满口文绉绉,汉人的那些阴险算计,也学得有模有样。 在冀州时,裴彦苏便挑动着摩鲁尔把他仅余的几名心腹全部杀害,他本以为此事已经告一段落,从冀州到幽州,裴彦苏也果然再无动作,反而主动向他示好。 谁知道,这坏胚心机深沉,一路憋着不告状,又故意把那手上的伤口弄深、在父王的面前晃荡,原来是为了给他送个大礼。 可任他此刻怒气冲天又如何?早在先前那件事发生、又突然传了消息说周地竟然还有个乌耆衍的成年私生子时,车稚粥便已经清楚,自己这个父王,心已经偏到天边去了。 更何况,对他睚眦必报的这个野种弟弟,可是那周地两百多年首屈一指的连中三元之人,本就理亏的车稚粥,又怎么可能辩得过巧舌如簧的他? 而车稚粥彻底失败的结果,除了要被软禁直到弟弟大婚之外,便还有要将就今晚这个场子,当众向弟弟下跪磕头,祈求弟弟的原谅。 当然,为了做出君子的大度之态,裴彦苏是一定会原谅自己这个二哥的。 最后,兄弟二人也在乌耆衍这个老父亲的见证之下,握手言和,实现真正的兄友弟恭。 只有仍然深陷在惊惶和恐惧之中的永安公主,虚虚地瘫软在裴彦苏的怀里,直到宴会结束,也没有半点起来的意思,甚至同她说话,都全无回应。 裴彦苏便只好在众目睽睽下将她打横抱起,承着满怀的馨香萦绕。所幸将她送回那卧房的路,倒也不算很远。 但中途,却让他窥见了另一番光景。 原来是有娇腻的女音,混杂着银铃叮当,在低低恳求着什么。而与之相对的,则有一男性声音,像是在拒绝,可语气又颇为无奈。 宴会开始前,那乌耆衍想要塞给裴彦苏的漠北美人,腰间便坠了许多银铃,动摇起来的声音,就是这样。 而那半是隐于屋檐的阴影,半是露在月光下那头顶一片光洁的男人,则一身豆青色细布僧袍,外罩金线袈裟,好不惹眼。 这次和亲队伍里的沙弥们,裴彦苏是晃过他们几眼的,也知晓他们大多低调俭谨,绝不会擅自将贵重的袈裟穿出来。 眼下唯一有可能恰在此地又这样穿着的,便只有原本应当在宴席上进献等身金像的两位,一个叫“会通”,一个叫“静泓”。 也不知这与异族女郎私会的,是他们两个中的哪一位。 一想到怀里的公主在见到那卢据头骨所制的酒碗时竟然口出“阿弥陀佛”,裴彦苏莫名一阵心烦,便加快了脚步,远离面前这对愈发不堪入目的男女。 看来送来漠北的,除了那拉了十数车的实物嫁妆,这些一起来的人员,也需要更加仔细对待。 那边公主的卧房门口,隋嬷嬷见这一顿饭毕后的萧月音是被裴彦苏抱着回来的,不免怒妒丛生。加之考虑到此时二人尚还没有正式成婚,让裴彦苏这个外男进入公主的闺房,也实在是于礼不合。 正要阻了这小王子略显冒失的脚步,却见他身后一路随侍的戴嬷嬷脸色煞白,后者悄悄上前对隋嬷嬷耳语了一番今晚席上萧月音所见到的东西,隋嬷嬷也顿时变了颜色。 因为早就准备好要在今晚将那等身金像奉给乌耆衍,为了防止会通见到韩嬷嬷而起了疑,萧月音今晚便是让戴嬷嬷随侍的。韩嬷嬷虽然不知在席上发生之事,可她这几日眼见着自家公主与这位小王子的关系不咸不淡、不见变化,心中难免着急,眼下这样有助于两人的好事,她自然乐得其成。 是以,隋嬷嬷一个打不过两个,便只好让裴彦苏抱着那仍旧不太清醒的萧月音,单独进了卧房。 幽州的高门大院确与邺城的无甚区别,穿过耳房,裴彦苏刚掀开了珠帘,脚边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猫叫。 垂首一看,原来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猫,正趴在墙角边,怯生生地看着他。 “北北……北北……”听到猫叫,怀里的女人似乎终于清醒了一些,一双远山黛的细眉微蹙,小扇一般的长睫微微翕动,樱唇上茜草色的口脂花了大半,也露出了其下娇艳欲滴的本来模样,喃喃着“北北”二字时,上下柔软的唇瓣不断触碰,一开一阖,却让其内的贝齿与香舌,多了几分欲说还休的媚态。 而似乎是因为自己抱她站在床榻前久久未动,小公主又生了嗔意,小手握拳,按在他的肩颈推阻。 “怎么,回到了你的地盘,”这前后娇态的巨大反差,反倒勾起了裴彦苏的兴趣,他仍旧保持着抱她的姿势,微微垂首,让自己高挺的鼻梁与她的樱唇近在咫尺,“刚刚在宴会上,吓得那副上不了台面的样子,这就不见了?” “我要北北……”可向来恣意娇纵的永安公主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黛眉皱成了一团,嘴里的呢喃,也愈发没了耐性,愈说愈多、愈说愈快。 恰在此时,那小猫也如同通了灵一般,听懂了自己主人的呼唤,扭动着只比男人巴掌大不了多少的身子,非要往裴彦苏那大红的方舄上扑。 甚至还想顺着他粗壮有力的腿,直直上爬,解救它那深陷他囹圄的主人。 北北…… 裴彦苏将视线落在小猫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上,不由重复了一遍。 裴溯为他起的表字为“忌北”,后来他立誓要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后,便自己改成了“冀北”。 想来,自己怀中这个近来让他觉得有些不同的小公主,对他的感情,似乎比他以为的,还要深重几分…… 10、一团黑色 010 这样想来,裴彦苏便很快将终于要悠悠转醒的永安公主,放回了本属于她的床榻上。 美人的螓首甫一落在她淡粉色的软枕上,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满头青丝,更是如夜朵般铺散开来。 裴彦苏用长指一枚一枚取下她发间簪得十分随意的料器花,最后余下那被青丝缠了半身的象骨雕兔,兴许是他理的动作不够轻柔,只听枕上的公主不耐地“嘶”了一声,便骤然撑开了泪意朦胧的双目。 此时,清醒过来的萧月音,脑中嗡嗡作响。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她也知此时的自己,已然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可为什么裴彦苏这个外男能单独进来,还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相比于乌耆衍、车稚粥等人的绿眸,裴彦苏的眸色墨绿,深沉如洗,并没有那般骇人—— 可是,宴席上的惊惶,又转眼便如骤雨,让她从脚心直至头顶,霎时便被剧烈的痛感席卷。 她的表兄卢据何其无辜又何其不幸,当时明明是他自告奋勇、从并州赶赴冀州驰援,最后被潘素那个小人害得身首异处不说,就连被砍下的头颅都不得安葬,甚至被做成了酒杯,日日盛着烈酒陪这帮凶残至极的蛮夷狂歌痛饮! 而裴彦苏,也正正同是这些蛮夷的一份子,血浓于水,是无论如何都抹杀不了的。 “公主……”却是裴彦苏先开了口,“公主方才在宴上受了惊,微臣担心公主凤体,才出此下策的。” 言语倒是谦卑,还不忘先解释自己为何会擅闯公主闺房一事。 可萧月音现在根本不想与他计较那些旁的,满心仍是那酒碗,便接了他抱上来的猫咪北北,侧翻了个身,闷闷道: “谢大人关怀。奔波整日,大人也辛苦了,不如……” “什么时候养的猫?”裴彦苏却分明没有将她言语里的驱逐之意放在心上,反而另起了话题,那独属于他的嗓音回荡在她身后,即使自己的怀里有个毛茸茸的小家伙,她却仍然觉得后背发凉。 和他交锋了几次,她也逐渐适应了他突如其来的换话,只是他这样说话的习惯,向来众星拱月、眼高于顶的萧月桢,是如何能忍受、又是如何能独独对他情根深种的? 是仅仅凭着他那张举世无双的面容吗? 萧月音身上仍旧带着来回反复的痛意,眼下也实在顾不得思考若是今晚赴宴的人是萧月桢、她又应当如何表现了。 怀中北北的大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忽闪忽闪,她看着它,心上的不耐也消弱了几分,便一面揉搓着北北小尖耳后那格外细腻的绒毛,一面慢条斯理说道: “前几日在别馆中捡的,看它实在是瘦弱可怜,便带上它一路了。” 这一路即使她还在为他亲手换药包扎,可每每停驻歇脚时,北北都被她留在了马车之内,是以裴彦苏并不知晓她养了这只小猫,完全合情合理。 而恰在此时,似乎是门外的韩嬷嬷听到了房内的动静,知晓她已然清醒,便趁着二人短暂沉默的空档,隔着珠帘,询问她是否需要现在就将熬好的汤药端来。 裴彦苏已经在她的房内停留了不短的时辰,韩嬷嬷此举,也正正再提醒他是时候离开。 听到韩嬷嬷的声音,萧月音也松了口气,不用亲自下床送一送这位贵客,也翻过身,微微坐起来,简单回应了他的告别之语。 她满心都是想对韩嬷嬷倾吐心里话的急切,是以裴彦苏走前又多看了她的脸一眼,她也并未将其放在心上。 等到裴彦苏彻底离开,韩嬷嬷进来,萧月音才将怀中的北北放回地上,不等韩嬷嬷端了那汤药,径直扑到了这个在皇寺中陪伴了她十七年、如仆如母一般的乳母怀中。 然后,便是搂着韩嬷嬷的脖子嚎啕大哭。 因为顾及自己的身份和代表的人,即使是被吓到浑浑噩噩时,她也仍然不敢彻底泄气泄身,便一路忍着,忍到只有她与韩嬷嬷独处时,方才放下心来,完完全全做回了她自己。 眼泪积蓄太久,仿若倾盆大雨,雨点渐滞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将今晚宴席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韩嬷嬷。 即使韩嬷嬷在方才已经从戴嬷嬷那里听过了一遍那些事情,她聆听着萧月音的说话,仍是认真细致、丝毫不见半分不耐。 一直到萧月音哭完了说完了,那鸦羽长睫上挂着的泪珠也反复洇出了她美目眼底的红色,韩嬷嬷方才发觉,公主左眼眼睑之下,有了一团十分不融的黑色。 她瞬间便想到了,这是自己为她画的那颗痣,在经历了泪水的反复冲刷之后,终于不堪重负晕成了一片。 “刚刚,”而因着这个发现,韩嬷嬷也乍然头皮发麻,“那王子与公主说话时,可有哪里表现不对?” 萧月音看着韩嬷嬷的面容逐渐凝固,只伸了小手在自己的脸颊胡乱揉了一下。 指侧的鸦黑墨色分明,想必眼下也已模糊一团。 如此明显,若刚刚裴彦苏在时已是如此,那他为何片字未留? 还是,她应该怀着侥幸,祈求这个荣归故里的小王子,根本没有注意? 可今晚宴席上的事,却也容不得她哪怕半分的侥幸……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1,裴彦苏虽长在汉地、又深习圣人之道,可他的生父毕竟是漠北单于,他如今又已重归故里,在此时日久了、惹了更多漠北的风土,也难免不会变了性情。 到时候,若他发现自己顶替了他深爱的公主萧月音,她的头颅会不会也被他做成酒杯? 萧月音不敢细想。 眼看韩嬷嬷还不知她与萧月桢的交易,她便又收了眼泪,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和盘托出。 “公主,此事当真?”韩嬷嬷闻毕,惊愕得瞳孔放大。 在得到萧月音确切的回答后,她又一思忖,放缓缓说道: “咱们现在可是身处幽州,这漠北的地盘。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偷天换日,万一被发现了,恐怕我们所有人,都将会死无葬身之地!” “嬷嬷说的我都知道,”一想到自己随时都会连累韩嬷嬷,萧月音心中也愧意骤增,“萧月桢她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既然当初她信誓旦旦对我夸了海口、隋嬷嬷也在前日仍对我提及了此事,那必然会万无一失的。” 话至此处,韩嬷嬷也不再多说。她视萧月音为半个女儿,自然熟悉她这下定了决心便不会轻易更改的习惯,当年非要不顾危险央着静泓去临漳赠粥施药时这样,如今非要和萧月桢合谋偷天换日,也是这样。 是以她并未再劝,还趁着夜深人少,将外面的隋嬷嬷唤进来。萧月音不仅亲口向隋嬷嬷答应了与萧月桢的交易,还展纸握笔,亲手给姐姐书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家书。 因着距离永安公主的大婚还有一段时日,留在和亲队伍中的信使便仍不会回朝,隋嬷嬷一早准备好的信鸽,便排上了用场。 直到听了隋嬷嬷回报,说已顺利放飞那信鸽,萧月音一直悬着的心,方才安定下来。 11、无巧不成书 011 月黑风高,总是变数丛生的时候。 今晚这个法号会通的沙弥,也是经历了好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 幼时家中穷得揭不开锅,父母想起曾有高僧说他灵根慧聚,便将他送到了城中的佛寺,他便从此被迫入了佛门。后来,他因表现突出被宝川寺的住持看中,改法号为“会通”,成为宝川寺内“会”字辈僧侣中排行最末的一位。 当年的高僧说他灵根慧聚倒是慧眼识珠:这些年来他熟读佛经、深悟佛法,也写出过不少精妙绝伦的释见—— 可他的心中从未真正安宁,“六根未净”,便是用来形容他,最好的词汇。 此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他的心便早已蠢蠢欲动。 是以今晚的会通和尚着袈裟持法杖、却无缘见到那漠北单于乌耆衍,反而收之桑榆,很快便将目光放在了那两名因为被裴彦苏当众拒绝而悻悻退下、一身冰肌玉骨的异域美姬身上。 其中一位,也是个大胆狂放的,两人短暂四目相接后,她便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将他引诱至了一人迹罕至处,而他在起初几句违心又敷衍的拒绝之后,很快便与美姬天雷勾地火,毫不犹豫地破了自己的淫.戒。 搓粉抟朱罢,鸳鸯话别时,柔情蜜语风月细。会通一身轻松,顺利回到了与其他几名僧侣共宿之所禅仁居,却根本不知那位名唤“塞姬”的美人,在与他分别之后的路上,因为实在难抑兴奋,掏出了用来防身的弹弓,随手打下了一只刚刚起飞的鸽子。 而那只鸽子,恰好就是隋嬷嬷绑了萧月音手写家书、要飞回邺城周宫的信鸽。 会通对那些自然是一无所知,只是路过那如钟般盘腿打坐了两个时辰的静泓时,听到这位该唤他一声“师叔”的沙弥,若无其事地开口: “你今日之事,我不会外扬。” 静泓今晚本被安排和他一道在宴上向乌耆衍单于献礼,两人同时返回后,静泓也自然见到了他和那位塞姬眉目传情。 若是他们尚身处宝川寺,这位公认比他还要聪慧、有佛缘的师侄,一定会将他今日破戒一事如实告知住持;可他们如今身在异乡,在漠北人眼里,他们这些来自大周皇寺的沙弥便俱是一体,若他的事捅了天,其他人也难免不会殃及池鱼。 是以,会通听了静泓那冷冰冰的几个字后,非但没有半点感恩的意思,反而故作亲密地拍了拍静泓清瘦的肩膀: “辛苦师侄为师叔我保密了。” 静泓这才睁开了黑如幽潭的眼,瞥了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处,方才淡淡说道: “正式向单于奉献金像的人选,我自然会向公主殿下和孟大人重新提议。” 会通自知静泓这是看不上他,心口闷上了一股气,转瞬却又想起了那塞姬滑如凝脂的肌肤销.魂.蚀.骨的触感,方才作罢。 静泓说到做到,第二日一早,他便去找了同住禅仁居的孟皋,还未正式引了话头,便碰见了萧月音,身后还跟着一位面生的婢女。 自上次在冀州的别馆相认后,他便一直没有机会与萧月音单独见面说话,今日见她特意并未将韩嬷嬷带来,便心知这位小公主一定没有忘记那晚的她是如何被他发现端倪的。 与她相识十余年,见识过不少她的善良和聪慧,即使他对她的身世、她为何会做了大公主“萧月桢”的原委不甚了解,可静泓仍然相信,她走到哪里,都能凭了自己活得很好。 萧月音是特意来找静泓的。 昨晚将想法说与隋嬷嬷后,她已如释重负了大半,因着心情好转了不少,今晨天未亮便早早醒了。 盯着床帷发怔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今日来找静泓所说的事。 而之所以带的是绿颐,是因为思及与萧月桢的那番交易到底凶险,她不能再将戴嬷嬷及其手下几名宫婢牵扯进来。绿颐与她也算熟识、又是隋嬷嬷的人,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将萧月桢换回来,那么让绿颐知晓自己与静泓的关联,也无伤大雅。 她来找静泓,主要为了说明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求静泓为卢据悄悄超度亡魂,毕竟他们眼下人在漠北,卢据又是大周败将,公然为他超度自然不妥。 关于卢据的那些事,静泓也有所耳闻,而他除了欣然同意之外,还对萧月音提及: “在宝川寺时,居士手抄的佛经数以万卷计。我曾有幸一窥,见居士所抄之经文丰筋多力,如铁画银钩,印象深刻。居士眼下既要为表兄的亡魂超度,又何不……” 萧月音也了然他的言下之意,回道: “我自小鲁钝,又六根未净,虽然惯会抄佛经,可到底不能尽默。不巧,这次来漠北,行囊中又并未装哪怕一册经文……为表兄抄经,是我分内之事,不会假手他人,因而我除了央你再为他超度之外,也是须得师弟你借我两本经文的。”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静泓淡淡颔首: “等下我便去取。居士所言第二件,又为何事?” 开口之前,萧月音先环顾四周,再次确认无人会见到他们两人单独见面之后,方才放低了声音: “来幽州前,我便已命人打探过,那投降了漠北、害死我表兄的无耻小人潘素,眼下便身在幽州,只是尚未露面。如今他已经彻底叛逃,我便不能再以大周公主之尊,将他抓了、名正言顺地处置,为我表兄报仇。” 静泓的眸子一暗,再次压低了声音: “居士的意思是……” “师弟……你除了精通佛法之外,还颇通医术,”一想到自己的不情之请,萧月音心头一紧,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 “既然我已来到了幽州,免不了要见到这位大周的叛徒。我想,既然不能名正言顺处置,不如也学他小人行径,想要烦请师弟你为我……我也知晓,出家人戒杀生,可是除了师弟,我也实在想不到什么人可以帮我,我不能任由潘素这等小人继续苟活于世……” “赫弥舒王子呢?”静泓方才抬眸,不疾不徐道: “他如今虽然已经变换身份,可到底也是半个周人,又是居士你即将成婚的夫婿,于情于理,此事也应当由他来出面,为居士解决。” 萧月音嗫嚅。 在来找静泓之前,她自然是想到了这些,求裴彦苏出手,原本就是最合理最稳妥的做法。可是经过昨夜之事,她已然决定换回萧月桢,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当口,若是再与裴彦苏产生更多不该有的瓜葛,之后便更难收场。 但箇中关窍,她却不能对静泓详述,好在与静泓相识多年,二人彼此也有了默契,静泓见她面露难色,清冽的眸光颤动,又兀自说道: “居士不愿意讲,我自然不会勉强。只是,落毒下药终究非人之事,与其冒这样大的风险,不如徐徐图之。” 看起来,静泓似乎已然想到了更好的方法,萧月音美目一亮: “师弟可有高见?” “据我所知,此次公主和亲的礼品交接,除了我宝川寺僧侣负责的等身金像之外,其余的尚未确定料理的人手。居士不如出面,让潘素揽下这等重任,而居士你的乳母韩嬷嬷,从前出身商贾,想必让她为潘素做这个帮手,应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这个提议高妙,萧月音从善如流,只是她未想到静泓竟然心细至此,韩嬷嬷只是多年前向静泓提了一嘴自己出身商贾,竟也被静泓记到了现在…… 但眼下自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萧月音感谢了静泓的出谋划策后,便留在原地,静等静泓回到房中取来她想要借的经书。 自己现在是永安公主,出面指定料理自己嫁妆的人员,也不是什么多么过分的要求,更重要的是,此事不需要经由裴彦苏,她自己出面向乌耆衍提出,想来也不难。 不过,偏偏“无巧不成书”一词,总是反复在他们身上上演。 因为静泓的这个计策,裴彦苏也老早就想到了,甚至还先一步付诸行动。 今日一早,他便也向乌耆衍提了,由潘素来负责料理交接公主嫁妆一事。 潘素本就文才平平、又无尺寸军功,之所以能当上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守将,全靠贿赂了宋皇后背后的宋氏一族,裴彦苏也正好以此为由,建言由潘素这个精于算计的大周降将来料理金银,刚好可以发挥他的才能。 不过他没有说的是,潘素从前之所以善于经营钱财、多擅以小博大得一本万利,其实全靠他的发妻郭氏。而这次投降叛逃,赴幽州时的潘素孑然一身,若要在料理一事上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 是以,在得到乌耆衍的同意后,裴彦苏便也专门来禅仁居找孟皋,兼路上念及昨晚所见那宝川寺沙弥淫./乱破戒之事,恰好沙弥们同住禅仁居,也顺便过来认一认人。 可还未走近,便看见那个昨晚在自己怀里冷媚交显的永安公主,同来了禅仁居,还正与一名沙弥单独说话。 那沙弥背对着他,他只能瞧见小公主那张海棠一样的小脸神采奕奕,昨晚哭得红肿的美目正是波光粼粼,不知她对面的沙弥同她说了些什么,笑意登时攀上她的眼角,就连原地目送那沙弥远去,那笑意也并未落下分毫。 自和亲队伍从邺城出发以来,他从未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想到她昨晚宴上的那句“阿弥陀佛”,裴彦苏抬手,招来了身后那从太子东宫拨来伺候他的随侍刘福多,问道: “从前大公主,可有经常到宝川寺上香?” 12、经 012 静泓借给萧月音抄写的佛经,乃《金刚经》全文一册,和《楞伽经》四卷本其中一册,共计两万余字。 因着离开禅仁居后,听闻了乌耆衍单于刚巧离开了幽州,萧月音便先行回到别馆临阳府,嘱咐韩嬷嬷为自己抄经做了准备。 沐浴静心,再换上干净的素服便袍,来到与她的卧房相连不远的轩榭时,但见那几案上已然有韩嬷嬷备好的狼毫和抄经纸。因着纸下垫了毛毡,即使这轩榭三面通透,偶起的清风也不至于将抄经纸吹散。 此次要抄的经文超过两万字,按照她从前每日三千余字来计,抄完那两册需要至少七日。距离裴彦苏和裴溯的受封之礼也不过几日了,她刚好也可以借着这个由头,除了向乌耆衍为潘素讨来差事,其余的一概不管,不见旁人。 也就不用费心扮演萧月桢、又时时担心被识破了。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1。”合手念完开经偈后,萧月音翻开案上经卷,一面默默念诵,一面不急不躁地逐字逐句抄写。 自打开蒙后,抄经便成了她在宝川寺中几乎每日必行之事。她虽然自知道行尚浅,既不能领会经文深意、亦不能一字不差背诵,但每每沉浸其中,总能得不少清心静气,以远离俗事纷扰、小隐隐于佛堂。 从前在宝川寺中,她居于寺后独属于她的小院。小院的书房窗外栽有几株老树,她每每困乏时便会停笔静望;眼下她身处胡地幽州,三面通透的轩榭外也有些许景致,萧月音想着,若是等会儿自己乏了,那些景倒也足够她看上一会儿、缓解疲弊了。 可这位替嫁公主并不知晓的是,她能透过轩榭向外张望,自然也有人能看见她。 比如,从她念开经偈起,目光便再未从她身上移开过的裴彦苏。 他的随侍之一刘福多,本为东宫太子、公主长兄内侍,这次太子派了自己的心腹内侍来妹夫的身边,也自然是出于体恤亲妹远嫁、盼望生活更为周全之意。 就在今日早先时候,主仆二人一同来到禅仁居,也同时见到了公主与那未露真容的沙弥往来,但刘福多并不知萧月音替嫁一事,还当永安公主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于是在听到裴彦苏突然问起公主拜佛时,便如实说来: “公主因着薨逝的卢皇后,是向来不信神佛的,也从不与陛下、殿下等人一同到宝川寺上香。不过……这次和亲,陛下既然特意安排了为单于进奉佛祖金像,公主也自然明了陛下的苦心,与宝川寺的沙弥沟通进奉佛像的事宜,也是理所应当的。” 后面的这几句,实为刘福多自揣为永安公主编想的理由,因为在他说完前半句后,便见到他的新主子赫弥舒王子,那英朗俊逸的脸,霎时沉了下来。 刘福多侍奉太子多年,深谙如何做一名卓佼的内侍,在裴彦苏不发一言、默默转身离去之后,他也封口锁唇,跟随着主子,在马车上静坐了许久。 而后,裴彦苏回到与“萧月桢”同住的临阳府,便打发了刘福多,独自去找这位被老奴拼命找补、表现仍旧大相径庭的永安公主。 刚走到轩榭之后,便看见其中有一素面素服、端持虔诚的少女,正双目紧阖,口念佛偈,而她所言所做,又无不郑重熟稔。 接着,这少女又翻开了案上的经卷,美目扫过那经卷上的几行经文,然后朱唇轻启,似是默念一番,方才提了笔,于案上的白纸缓缓书写,一笔一画,竭尽专注审慎之能事。 少女的乌发披散,半卷青丝只用一枚银钗绾起,剩余的那些,自莹白的双耳后,如瀑一般垂落于玉峦之上,随着她缓缓的书写动作,也微微泛起清冷的波澜。 自他金榜题名后与她重逢,她何曾打扮这般朴素淡雅?这样的她,恍若回到那年临漳故地,如仙女下凡一般,事事躬亲照顾老病灾民的模样。 凝神细望,只有他巴掌大小的面庞欺霜赛雪,因着她无比虔诚的表情,更若皎洁的皓月,那嵌着的墨黑瞳孔因为垂首的角度被鸦羽长睫盖了大半,可也只心无旁骛地凝着面前的书纸,像是完全游离世外,进入了只属于她的世界…… 这样,便根本不可能觉察他的存在了。 裴彦苏提眉,长指在袖笼中微微捻动,而后转身,走向了通往这轩榭正门的路。 韩嬷嬷不在,守在轩榭门口的是绿颐。绿颐本是萧月桢的贴身宫婢之一,也和自己的主子一样,一眼便看上了这位才高八斗、器宇轩昂的状元郎,是以她对裴彦苏的吩咐,想也不想便照做了。 即使韩嬷嬷行前千叮咛万嘱咐了、萧月音抄经时不能被人打扰,即使裴彦苏那张俊美无比的脸上,现在满布阴翳,绿颐还是透红着脸,转身便为裴彦苏打开了轩榭的正门。 萧月音正醉心卷上纸上的经文,耳畔飘过门开的动静,伴随着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由远及近。 她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 沉浸被生生拉回,萧月音本欲发恼,但忽然想到此时的自己还在扮演着眼高于顶的萧月桢,便未停手上的狼毫,仍旧一笔一画,认真抄写。 那脚步停在了她的书案边,她听见他开口前提的气,就在她身侧不足半尺。 “整个早上不见人,原来公主躲在了这里。” 来者不善,大约是因为昨晚宴席后他贴心将她送还,她却态度冷淡,实在不像一个对他用情至深的公主,应该有的表现。 不过……谁又让他那时没有温言安慰“萧月桢”,反而还咄咄逼人,不合时宜地问她何时养的猫咪呢? 公主是金枝玉叶,状元郎嘴上说着爱慕,她又怎么能容忍,他如此前恭后倨? 更何况,一旦沉溺做事,她便分不得二心,上次为他包扎手伤时,她便也这般表现了。 这样想来,萧月音心中的底气便增了一分,又兀自写了片刻,方才开口,却看也不看他: “本公主行事向来磊落,不像大人你,神出鬼没。” 这棱角分明的回应倒是半点没有让裴彦苏退缩,就在她抬手,为面前经文翻页的同时,右手手指捏着的狼毫,却被他突然抽走: “公主的字,怎么和从前我看到的不一样了?” 13、举止亲密 013 关于这一点,萧月音倒是早就想好了应对的说辞。 因着自己生来“克父克母”,萧月桢从小便对她十分不喜,也顺势从来不敬神佛、不踏足任何庙宇寺观。 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这次有弘光帝亲自下旨陪随的宝川寺僧侣和那价值连城的等身金像,国事为重,“萧月桢”又是识大体之人,借此移情转性,开始尝试吃斋念佛、抄经祝祷,也不算特别稀奇之事。 况且,因为双生姐妹血脉相连,萧月音与萧月桢的笔迹本就十分相似,旁人难以分辨;而她又专为抄经练了一手大篆,与平日萧月桢惯常书写之行楷相差极大,很难看出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 裴彦苏此言,显然是在故意找茬。 而更让萧月音心中愤愤的,还有她身旁的这位状元郎,从前便是靠着舞文弄墨得了天子的青睐,这耍起无赖的时候,怎么能干出抢人毫笔之事呢? 永安公主此刻终于不再如先前那般平和淡定,先顺手将铺好的宣纸翻折移放,方才半转了身子,用那双摄人心魄的美目瞠向这颇为逾矩的小王子,半嗔半喝: “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浅,大人不知之事不可胜数。今日本公主虽在你胡地,” 见裴彦苏因为她的这句话眸色一暗,萧月音心气大增,黛眉又一提: “到底也是一朝皇女,亲父乃大周天子,若真要事事向大人汇秉,就算我说着不烦,大人听也要听烦了。” 说完,不等裴彦苏反应,便探了半边身子,要去夺那被他硬抢的狼毫。 这支狼毫是多年前太子长兄赠予她的,一直只用来抄写经文,这次替嫁和亲,她也特意将这笔收得仔细,生怕害了半点折损。 可谁知,裴彦苏今日亦是性情大变,全然不复先前那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俊脸上端肃不见、反而多了几分被狡黠掩盖的愠恼,在她探身来取狼毫时不但没有恭敬交还,反倒攥着狼毫直往后抬,萧月音满心满眼抢笔,却因此骤然失了重心,直直扑在了眼前男人的身上。 昨晚一直萦绕在鼻尖的气息,也再一次防不胜防地鱼贯而入。 先前的两次,俱是她被迫与他举止亲密,眼下这般情景,却好像是她故意为之。 故意要往这漠北新贵的身上扑去。 她可不是个放浪疏狂的女子!即使是萧月桢本人在此,也断不会如此不顾公主之尊,使此奸诈伎俩,只为对自己的未婚夫投怀送抱的吧? 少女心口猛跳,立刻稳住了腰身,胡乱撑着面前男人如高墙一般坚实的身躯,让自己远离陷入“浪.荡”骂名的危险。 可萧月音低估了男人的深情,正要为自己及时脱身松一口气,却发现这满口仁义道德的状元郎,竟然放任那只滚烫的大掌,死死扣住她的腰肢不放。 “不烦的,一点都不烦的,”偏这张俊脸满满廉耻的自觉,墨绿的眸子盯着她,从容得像是在看烂熟于心的四书五经,出口的话,也分明是下笔如有神: “公主一样一样讲,微臣一样一样听便是了。” 萧月音原本就发涨的小脸,眼下便更是红得透彻。 因着昨晚已答应了与萧月桢的交易,在被重新替换回来之前,她是一定要尽力避开与裴彦苏的接触的,为表兄卢据抄经祈福,便是她能想到的绝佳借口。 但裴彦苏对萧月桢的感情,比她想象中还要浓烈,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不过是半日的工夫,他便如此迫不及待,甚至已然到了,不顾男女大防的地步了。 嘶…… 他与萧月桢先前有过单独相处的时候吗?若是有,他也同样对姐姐做出过这样逾矩的行为吗? “公主,”看到僵在原地的她,裴彦苏唇角微微扬起一抹笑意,手却是没收回的,“刚刚不还在据理力争吗?怎么一个转眼的工夫,就期期艾艾起来了?是实在太多,不愿开金口讲?还是心疼微臣,怕微臣听得烦了?” 还在步步紧逼。 萧月音的心口被这看似恭敬实则放肆的言语揪成了一团乱麻,忽而一阵暖风吹来,她方才想起此刻所处的轩榭三面透风,要是自己与这小王子的这般情态被路过之人撞见,她还要如何自处? 论起口舌,她当然不可能是连中三元的科举魁首的对手,便只好双手抱头,一面佯装头疼发作,一面不动声色地从裴彦苏的掌控里脱身。 果然,一见到她身体微恙,这位刚刚还大权在握的小王子,登时换了关切的语气: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萧月音心想:只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会不舒服。 示弱有用,她单手虚虚扶住书案,紧闭双目避免与他对视,正在措辞要赶他出去,墙角里突然出来了两声喵呜。 是北北,本来正在安静地守着她抄写经文,却见自己那柔弱的主人突然被这贸然闯入的男人欺负,登时一身雪白毛发竖立,双耳挺直,如闪电般窜到了裴彦苏的脚下,照着他脚上硬实的长靴,张口便咬。 看到了豢养的猫咪如此尽心保护自己,萧月音心头的乱麻也平复了不少,美目微张,朝仍在徒劳护主的猫咪唤道: “北北,快过来。” 又抬眼,对凝着面色的裴彦苏冷冷淡淡,仿佛劫后余生: “许是大人身上的熏香气味太浓,我有些受不住,才突然头晕目眩的。” 北北已经被她抱在了怀里,萧月音仍旧保持着与裴彦苏的距离,指甲轻挠北北的毛下巴,又补了一句: “我的猫大约是不喜欢大人,可惜了,它有眼无珠,不知大人是在关心我。” “但有时候缘分到了,再勉强也不过徒劳,”裴彦苏用大掌包住北北的头颅,一下一下地揉撸,“它叫北北,微臣的表字,也是‘冀北’。” 怀抱猫咪的少女,闻言呼吸一滞。 “公主的心思,微臣早已了然,公主无需多言。”男人只专注地看着掌下的猫猫头,剑眉端肃,星目微凛,“微臣今日来找公主,也并非只为叨扰公主抄经,尚有旁的事。” 于是,萧月音便抱着猫,一面任由裴彦苏反复挼着北北的脑袋,一面听他说起了自己向乌耆衍提议由潘素料理公主和亲的嫁妆、乌耆衍也业已同意的事。 裴彦苏和静泓,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想到了一处。 只不过以静泓的身份,他也只能将建议提给她,之后的种种安排,都须得她自己完成;而裴彦苏不同,他虽生于汉地,可到底是乌耆衍单于的亲子,提议更容易被采纳不说,即使有人怀疑他的动机,也根本无从指摘—— “怎么了公主?”眼见她鸦羽长睫微颤,鲜艳欲滴的红唇紧抿,裴彦苏主动问道,“是实在捉摸不透,微臣如此提议,究竟为何?” 萧月音抬了眼帘,复杂的目光深深垂入他墨绿的瞳孔之中。 “公主健忘,”他的语气反倒愈发轻松起来,“那日离开冀州,微臣曾突然向公主提过摩鲁尔与潘素之事。” 她蹙眉,开始在脑海中搜寻与他相处的记忆。 “潘素无耻小人,从前靠着与宋皇后母族勾连得了这镇守冀州的要任,”提起潘素,倚靠自己真才实学连中三元的裴彦苏,难免竭尽鄙夷,“酒囊饭袋之徒,公主的嫁妆价值万金,过了他的手,又怎么可能分文未动?” 虽然并未言明,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与静泓的提议不谋而合。 恰在此时,传来了敲门声: “公主,王子,该用饭了。” 算是在给萧月音争取了思考对策的时间。 是以,即使她不愿意再与裴彦苏多有接触,可眼下借着嫁妆收拾潘素乃是头等大事,她再不情愿,也须得多与裴彦苏虚与委蛇一番。 即便是裴彦苏眼看着满桌的几样小菜不甚满意,便随口吩咐了绿颐,去通知乌耆衍拨给他的庖厨,再多做几样大的肉菜过来,萧月音也没有多说什么。 裴彦苏院子里的庖厨大约早早便为他开始备菜了,绿颐去了不多时,便有仆役端了几盘子过来,一盘烤羊腿、一钵红烧肘子、一把酥炸牛排,“啪啪”两下摆在了萧月音的面前,这肉气腥气猛地窜入她的鼻腔,霎时便引了她的脾胃内翻江倒海。 ……这个人是故意的吗? 连忙掏了巾帕,捂住即将作呕的秀口,萧月音眉头紧蹙,眯着眼伸手挥赶那三盘大肉,仿佛那珍馐美馔如腌臜糟粕一般。 眼见裴彦苏眸中泛起犹疑,她又捏着鼻子,再次为自己找好了借口: “方才被大人身上的熏香闷得头晕目眩,原本以为无事了,但这些肥腻之物属实来势汹汹……大人,不是我暴殄天物,实在是,难以……” “公主身娇体贵,这些漠北的庖厨到底手艺粗糙了,”裴彦苏也恢复了君子如玉的模样,难免谦恭,“是微臣考虑不周,让公主平白受了磋磨。” 这般来,两人第一次单独用饭,倒也免了许多风雨,两厢平和。 只是萧月音仍旧记挂着让韩嬷嬷去为潘素料理嫁妆帮手一事。 裴彦苏既然也想到了如何巧妙处置潘素,自然有他后续的安排,论理,萧月音做个甩手掌柜,只坐收渔利便可。 但裴彦苏身边能用的人,萧月音也是知晓的。 除了太子长兄从东宫拨给他的几名公公之外,便只有他参加殿试前在路边收留的一名孤儿小厮,这些人俱是远离商贾,对算数买卖等事不甚熟悉,若是由他们来完成嫁祸的重任,恐怕真有可能露出破绽、被反咬一口。 韩嬷嬷不同,在做萧月音乳母前她便是家中商铺的实际掌舵人,这些年虽然绝大部分时间都陪着她在宝川寺中生活,可一年里也会有些时日单独外出,出了邺城做些低买高卖的小买卖,为主仆二人攒一些靠实的家底。 而方才韩嬷嬷之所以并不在轩榭门口守着,以至于让绿颐轻而易举便放了裴彦苏打扰了她静心抄经,便是萧月音从禅仁居一回来,就吩咐了韩嬷嬷,先行去为潘素帮手做准备。 若论萧月音此生最信任之人,静泓排第二,韩嬷嬷则当之无愧是第一。 在换回萧月桢之前,便只有惩治潘素、为卢据报仇这一件大事,值得她殚精竭虑了。 是以,在与裴彦苏相对默默进餐到了末尾的时候,萧月音还是顺口提了,举荐韩嬷嬷一事。 裴彦苏先是不置可否,萧月音担心他再做文章,便借花献佛,主动说起今日自己抄经,原是为了裴溯几日后受封之用。 裴溯为人高冷,萧月音顶着“萧月桢”的名头自然不好完全放下身段讨好,思来想去,用手抄佛经来为两人之间“破冰”,也算是一举两得。 果然,拿人手短,裴彦苏代母谢过后,也便同意了韩嬷嬷参与潘素料理嫁妆之事。 只是,萧月音不知道的是,能支撑裴彦苏自信向乌耆衍建议的,除了他惯常隐藏的心机之外,还有另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此人身着胡服、面上经过了精巧的易容,远远尾随着和亲大队混入了幽州的当晚,便深夜翻墙至临阳府,与裴彦苏相认。 而今日他在房中等到裴彦苏从萧月音处回来后,便迫不及待向小王子炫耀自己刚刚妙手偶得的“宝物”: “冀北,有时候还由不得我们不承认,这好运来了,真的挡都挡不住。我午前不过是随便在外逛了逛,就正巧捡到了一只折断了翅膀的信鸽。” 裴彦苏眼见着自己的表兄裴彦荀得意洋洋地拎起地上的鸽子,剑眉微蹙:“可是要飞往邺城的?” “捡到它的地方,确实是在这临阳府的南墙之外不远。”裴彦荀一面说,一面将袖中的信纸掏出,“可惜这信鸽被人打下来的地方,刚好有积水,信纸在积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我取下来时,只能勉强看清这上面的几个字了。” “与我有关?”裴彦苏接过之前,问道。 “你表兄我眼拙,信上的字,就能看清‘姐’‘裴’‘冀’和‘月音’这几个,”裴彦荀用手指为裴彦苏一一指明,“我直觉此信与你和公主有关,所以赶紧拿来了。” 裴彦苏陷入了沉思。 又过了一会儿,在裴彦荀的耐心耗尽、即将出口催促的时候,他又忽然听得自己这位状元表弟问道: “表兄可记得,当朝天子膝下公主中,是否有人名唤‘月音’?” 14、偷换 014 裴彦荀的父亲裴溍,是裴彦苏生母裴溯的庶兄。江南裴氏虽为百年望族,到了裴溯这一代仍旧是嫡庶分明。裴溍身为庶子,生来内向谦和,从不参与兄弟们争抢家业的勾当,是以对裴彦荀这个独子的教育,也是让他低调稳重、自保为上。 但裴彦荀生性叛逆不羁,虽然表面上确实做到了父亲要求的“不争不抢”、无心功名,可打小他的心就飞到了族外,一心云游四海、常年与三教九流为伍。 当年,他在临漳偶遇了早已被裴氏家族除名的姑母裴溯和其子裴彦苏,便第一时间违反族规与他们相认。彼时的裴溯母子身处困顿、生活难以为继,裴彦荀即刻雪中送炭不说,之后更是一直慷慨解囊,为他们提供了丰厚的生活。 按照裴彦荀自己的话来说,他从很小起开始混迹江湖、见识远比寻常人广博得多,也早早便看出了裴彦苏非池中之物、必有一飞冲天的一日,因此不吝于不断在这位私生子表弟身上投资,还因为从小便混惯了江湖的一身圆滑,打通了关系、为裴彦苏解决了参加科举的名籍问题。 眼下,看到了这封偶然得到的书信,裴彦苏虽然开口问他,但裴彦荀明了,状元郎心里其实已然有了答案。 “天家到了永安公主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唯一的例外,便是冀北你未过门的妻子,”但裴彦荀仍旧是要代替自己的表弟,将话说出来,“陛下为她起名‘月桢’,一笔一画,都是为了体现陛下为了纪念他与元后卢氏伉俪情深而煞费的苦心。” 裴彦苏用那骨节分明的长指捻着那墨迹浸染的纸条,薄唇紧抿,眸色肃然,裴彦荀所讲之事他虽然早已知晓,可眼下却依然听得认真无比。 “‘桢’者,筑墙所立木柱、社稷重器也。”裴彦荀与裴彦苏四目相对,喉头上下滚落,“陛下不仅为永安公主用了这儿郎才能使用的‘木’,而这‘桢’字所蕴之深意,更是饱含了无限的爱重和期待。相较而言,陛下的其他几名皇女,名字倒是没这么多讲究,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二公主到五公主,闺名分别是‘月娴’‘月妍’‘月姗’和‘月婵’……” 见裴彦苏眸色一暗,裴彦荀顿了顿,仍旧继续自己的言语: “皇家子女的姓名、出生时辰、生母等等,都会有专门的族谱记载,皇女的名讳个个都有案可查。至于‘月音’……这个名字不仅从未出现过,而且也并不符合永安公主这一辈起名的规则。冀北,你又何以推测,‘月音’是一个人名,且还是与公主有关之人?” 自己与这位永安公主的种种,裴彦苏不好向表兄明说,便只将那信纸折好收好,重新起了话头: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嫁祸那潘素一事,这封信无从追查,暂且放下。不过,这次表兄你不会单枪匹马与那潘素周旋了,公主又向我举荐一人,可堪重用。只是……这位韩嬷嬷曾在公主身边出现过,为了不让潘素怀疑到公主身上,表兄你那非凡的易容术,怕是又要派上用场了。” 听到表弟再次夸赞自己引以为傲的易容绝活,裴彦荀不无得意,先是拍了拍胸脯保证包在他身上,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低笑道: “还在邺城时,也有不少流言说冀北你与大公主之情.事,颇有攀龙附凤之嫌。我虽不齿这样的酸妒说法,但以我对你的了解,要让我完全相信你对大公主只出于男女情爱,凭良心讲,也是不大可能。” 说到此处,裴彦荀刻意轻咳了一声,方才继续: “潘素当初先是设计毒杀公主的表兄卢据、后带着卢据的人头投降漠北,害得那卢据的头颅被漠北蛮夷做成了酒碗,公主对他恨之入骨,本就是人之常情……即使公主明显出手陷害潘素、为其表兄报仇,旁人即便看穿了,又能如何?就连易容换身这样的小事,你都已为公主思虑周全,看来,冀北对这位永安公主的情意,远非我这个孑然一身的男儿所能想象的……” 从前,裴彦荀虽然偶尔揶揄他与公主,但从来点到即止,如今这个冒着巨大风险悄悄跟着他来漠北闯闯的表兄,说话倒是比过去更直接了。 “表兄辛苦,表兄为冀北所做的种种,冀北都牢记于心。表兄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表兄的这双慧眼,”熟知自己的这位表兄最喜听人夸耀才能,裴彦苏轻车熟路,“公主孤身一人跟着我远嫁到这漠北,当初也是我向陛下开口求娶的,护她周全本就应该。” 至于情意,倒确实微妙得难以捉摸。 *** 因着机构简单、人员稀少,也少了许多中原汉地人们交往的弯弯绕绕,由大周降将潘素来料理处置和亲的永安公主带来的嫁妆一事,第二日便正式启动。 除了那尊几乎是无价之宝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身像外,其余与公主同行千里来到幽州的数车财物,原本便应该分为三份: 第一部分,留给公主自用;第二部分,充入乌耆衍单于的私库以随时征用;第三部分,分发给左右贤王、单于的几个阏氏和王子。 至于每个部分分什么、怎么分,都由潘素决定,这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可是多得数不胜数。 潘素自冀州兵败投降漠北之后,这两三个月来既没有得到任何差派,同时也一直处在惊惶和忐忑之中。听闻乌耆衍单于新认了个由汉女生下的王子,那王子又将大周弘光帝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带来了漠北,潘素便第一时间求见,想要亲自向公主说一说自己当初不得已的苦衷。 奈何公主态度坚决,那王子也对他的拜帖视而不见,潘素更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谁知柳暗花明,当那任命的通知传入他耳时,他便暗自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办好这个差事。 不过,世人皆以为他擅长精打细算、才能以小博大攒了万贯家财为仕途开路,但其实只有他知晓,多年来替他张罗内外的,一直都是他的贤妻郭氏,如今他一个人来到漠北,面对这艰巨的任务,又该如何盘算呢? 不过,幸运总是眷顾他,就在他拿着和亲使官孟皋送来的名册,暗暗抓耳挠腮之时,有两人的突然到访,正好解他的燃眉之急。 这两人一男一女,男的满脸络腮胡,嘴角有一颗黑色的肉痣,小眼睛滴溜溜转,无不透着精明;女的严肃干练,容貌平平、眼角嘴角细纹横生。 两人俱是四十多岁的模样,都操着一口德州官话,自称是郭氏留在德州铺子的管事夫妻,因为曾受了郭氏的大恩,故而一听说潘家遭难,便火速赶往邺城,并且受郭氏之托,不远千里来投奔潘素。 潘素投敌叛国后,弘光帝即刻将潘家上下全部捉拿,男子凌迟、女子没入贱籍,而他们二人恰在朝廷的人来之前见到了郭氏。两人都是商户,自然没有通天的手段能将潘家人救出,于是这两个月内想尽了办法,跨过周境、克服了层层阻碍,方才顺利到达幽州,将郭氏最后的亲笔转交到潘素的手上。 潘素与发妻郭氏俱是德州人士,离开德州后这些年里,郭氏所经营的生意他也很少过问,遑论认识郭氏手下所有的人。但圆滑狡诈的潘素自然不可能听信这两个不速之客的一面之词,直到他见到以郭氏私章为火漆封印的手书后,方才彻底相信了这二人。 当然,他不知道的是,郭氏确实曾在被捕前托人向潘素送了家书,只是那封家书被他面前乔装易容的裴彦荀辗转获得、一直收着以备不时之需,而他现在看到的这封,其实是萧月音模仿了郭氏的笔迹和口吻,重新写的。 萧月音自然不会蠢到擅自去动那封郭氏的家书,将把柄白白送给裴彦苏。韩嬷嬷才刚与化名“曹彪”的裴彦荀碰头、见到那封早已被拆开过的家书,便借口公主想看这郭氏放什么厥词,将家书带走。顺便,也将曹彪早已伪造好的另一封顺走了。 对比了原文和曹彪伪造的家书,单从技术上来说,伪造之法已至炉火纯青,几乎以假乱真。只是在萧月音看来,若是按照曹彪伪造的内容所写,郭氏对潘素投递叛国、害死潘家上下一事全无怨言,满纸都是对潘素的热念和叮嘱的话,她必不会在家中束手就擒,而是想法子将两个儿子一并带走到幽州与潘素相会。 而郭氏的原文,则几乎通篇都在斥责潘素的无耻行径,可这二人毕竟同床共枕十余载,又是一起从低位慢慢爬起来的人,若郭氏确乎对潘素断情绝爱,则根本不会有这封家书的存在。是以,在书信的最后,郭氏仍然叮嘱了潘素几句,无非是保重身体、莫要牵念之类的话语,这等复杂的情愫,也只有同为女子的萧月音能懂。 潘素为人奸猾,看到那曹彪伪造的书信势必起疑,萧月音又深恨潘素,自然不会让他见到妻子死前的亲笔家书。所以思索了片刻之后,她也模仿了郭氏的笔迹和口吻,又重写了一封家书,只是斥责之语更甚更烈,并且在信尾的叮嘱关切后,又补上一句“在黄泉路上等着夫君”的话,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韩嬷嬷看着萧月音一点一点翘掉那曹彪伪造的家书上的火漆、将重新写好的书信放入,又默默刻了一方与郭氏私印一模一样的小章,再次火漆封印,方才接过被偷梁换柱的家书,小心叮嘱道: “公主,奴婢此去潘素身边,要乔装易容,这几日便再不能在公主身边伺候了。公主万事小心为上,必要时须得自保,不必考虑奴婢的安危。” 萧月音则将那封曹彪伪造的书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一字一句回道: “嬷嬷保重自己才是,这几日我都只蜗居房内抄经,只静等嬷嬷的好消息了。” 15、闭门 015 模仿笔迹、篆刻印章的本事,都是萧月音居于宝川寺时为了更好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原本只是为了消遣、也为了磨炼更加专注的状态,却不想在这茫茫胡地的幽州,竟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更为巧合的是,韩嬷嬷也是德州人士,要她扮作潘素和郭氏在德州的故人,更是多了一分胜算。 故而,萧月音对于韩嬷嬷这次的重任,并没有太多担心……想来,那裴彦苏既然对萧月桢情深似海,那么保护萧月桢派出来的帮手韩嬷嬷,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眼下需要做的,除了认真抄经之外,便是静静等待了。 等待陷害潘素之事成事,等待来自邺城周宫的回信,看自己何时能够彻底解脱,为表兄卢据报仇之后,离开这卧虎藏龙的是非之地。 为了静心抄经,她不但命戴嬷嬷将那三面透风的轩榭挂上了竹篾的帘帷、挡住随着夏日的来临而逐渐毒辣的日头,还特意嘱咐了像绿颐这样还没有彻底熟悉她脾性的人,无论如何,在她抄经的时候,都不能放任何人进去打扰她。 不过,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裴彦苏对萧月桢的情愫。 绿颐也是没有料到的。 她从前在萧月桢身边伺候了多年,也亲眼见证过这对金童玉女是如何走到了一起。因着公主高贵的身份和皇家严苛的宫规,其实裴彦苏与萧月桢能真正单独相对的机会非常少,那时候裴彦苏对公主,虽然偶尔嘘寒问暖,却没有像如今这样,日日寻了不同的由头来见的。 就像这韩嬷嬷走的第二日午间,萧月音从辰时初刻起床洗漱更衣后便入了那轩榭,裴彦苏却在辰时末刻便到,听到了自己阻拦的言语,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隋嬷嬷端了一把圈椅来,静静守在轩榭的门口,等萧月音出来一同用午饭。 门后的萧月音沉浸于抄经,对门外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绿颐心中一直隐藏的心思,便也在此时开始缓缓浮动。 先是自请为裴彦苏上糕点,她特意回房换了一身碧绿的衣裙,又学着萧月音的样子在双丫髻上簪了几朵粉蓝色的料器花,才端着托盘,施施然缓步至裴彦苏的身前,擦着男人的衣袖,将碟盘放在了小几上。 不过,这位赫弥舒王子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连正眼都没有看过她。 绿颐不甘心,便又从戴嬷嬷手里抢了那盛着六安瓜片的紫砂茶壶,兀自回房转了一圈,出来时面上多了一层脂粉、手腕上也特意涂上了香膏,走之前还有心在铜镜前练习了一番,自信媚眼如丝,才复又回到裴彦苏的身边,故意放慢了斟茶的动作。 茶水入盏,叮咚作响,可裴彦苏却依然视她如无物。绿颐把心一横,手上的茶壶便偏了方向,滚烫的茶水登时浇在了裴彦苏结实的手臂上,小王子的纱袍衣袖上,也立刻洇出了一大片的水渍。 绿颐暗喜计成,一面用自己的巾帕不断擦拭面前男子的手臂,借机触碰逗弄,一面故意捏了娇嗓声声抱歉,弱柳扶风的身子却与裴彦苏越靠越近,几乎是要倒在了他的怀里。 原本韩嬷嬷不在萧月音的身边,隋嬷嬷和戴嬷嬷这两位从前争宠的嬷嬷也两厢和平了不少,可是她们俱是周宫里的老人,绿颐这番情状,她们又怎么会看不出这婢女的心思? 但两个人所想则完全不同。 戴嬷嬷对于萧月音姐妹的交易之事全不知情,只一心按照弘光帝走时的吩咐仔细侍奉公主,眼见这公主和小王子尚未正式成亲,她身边这个不甚安分的宫婢竟然已经开始当着面勾.引小王子,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急急想要上前阻止; 可隋嬷嬷却想到了更多。一来是她对于绿颐早前的迅速投诚十分不满,但转念一想绿颐也算半个自己人,抢占萧月音身旁的位置,对自己来说并不算坏事;二来是她已经听闻了关于乌耆衍要再往裴彦苏房中塞人的只言片语,萧月桢来幽州交换,尚还需要时日,若是能让绿颐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当口填了裴彦苏身边的空缺,等到萧月桢来了,也自然会感念她当机立断。 是以,就在戴嬷嬷上前,想要直接将绿颐拉开时,却发现她身后的隋嬷嬷也同时出了手,只不过是冲着她来的——为了拦住她,不让她再动绿颐。 戴嬷嬷气急,霎时便想到了这隋嬷嬷和绿颐是早就串通好了,正思索该如何不惊动房内的公主而掐断这绿颐的伎俩时,却见小王子乍然起身,收回了那只湿了大半的衣袖,墨绿色的眼眸扫过情状不堪的隋嬷嬷和自己,抬腿,便准备离开。 谁知绿颐是个面皮甚厚的,见状也“噗通”一声跪在了裴彦苏的脚后跟上,对着他的背影嗑着响头,一面不断自责弄湿了王子的衣裳,一面亡羊补牢,说院内有为王子备好的衣物,请王子给她个机会伺候他更衣。 隋嬷嬷见状,也赶忙跪了下来,而这样一来,也连带着戴嬷嬷,跟着跪了下来。 此时,方才还暗中较劲的两位嬷嬷,心中飘过的话,倒是出奇一致: 这绿颐果然能屈能伸,方才见小王子紧绷着俊朗的面容、并无半点怜香惜玉的样子,以为绿颐这下必然将小王子彻底得罪,却不料小王子在听了绿颐跪地后的那番恳求,竟然停了下来。 一直跟在裴彦苏身旁,陪他一起等待公主抄经出来的宦官刘福多,见到这新主子转了身,也摸不准他的意图,小声问道: “王子,先前隋嬷嬷确实找奴婢要过几身王子的衣物,奴婢也给了,若是王子……” 后面的半句,被他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他面前这位一直沉着脸的小王子,因了他们这几名婢仆的话,而更加阴沉,说是寒冬腊月里因封冻而不能奔流的江河,也毫不为过。 但这让刘福多快要窒息的僵持场面,并没有维持多久,只听那紧闭的房门“哗啦”一声开了,原是那闭门抄经的大公主,终于是被这门外的喧嚣吵到,忍不住自己出来了。 而更让刘福多忍不住吃惊的是,就在大公主的倩影出现的刹那,小王子面上刚刚还封冻滞结的江河,恍若一夜春风袭来,立刻化作了涓涓春水。 这小王子对大公主用情至深,眼里只有大公主一人,岂是绿颐这等贱婢可以随意沾染的? “这是怎么回事?”萧月音才静静抄了一个时辰的佛经,骤然被门外的声响打扰,开门见到嬷嬷婢女跪了一地,裴彦苏又面色不虞,心头的烦躁便堪堪被疑惑占据。 今日抄经,她换了一身淡黄色棉纱素裙,外罩鹅黄褙子,绾的单螺髻上没有任何装饰,只让隋嬷嬷又将那只象骨雕兔簪在了髻上。 而这只兔子,以及她那恰如密林深处被猎人追逐的野兔一般惶然的眼神,落在裴彦苏的眼里,又是另一种情态。 少女黛眉微蹙,几缕碎发垂落目前,将这海棠花一样娇艳的面容堪堪分成了两靥,一惊一滞,远比从前冷面对他时灵动数倍。那碎发又刚好将她左眼角下的痣挡住,落在微张的樱唇上,又为她平添了一丝凌乱的风韵。 ……就好像,在引诱他上前采撷一般。 裴彦苏喉头滚落,也方才回神至面前这颇为混乱的场面中,可面对公主的疑问,在场却无人敢向她细说原委。 历来后宫佳丽为争圣宠手段频出,若真是从小长于深宫的萧月桢,怎么会看不懂发生了何事? “公主驭下不严,”最终,还是由他来出言结束乱局为好,“这宫婢手脚不利,方才斟茶时,烫伤了微臣,应当交由刘公公带回去,好生教一番规矩才是。” 萧月音却听懂了他语中的不善,“教规矩”一事,怕不是要伤了她的近身宫婢,急急护住手下: “绿颐向来办事稳妥,伺候我多年从未有过半点错漏。今日恐怕也是百密一疏,就这样便将她交给大人,也未免太过草率。” 裴彦苏袖中的长指捻了捻。 听到他被热茶烫伤,她没有半分关切也就罢了,怎么反而还要护住这个胆大包天的宫婢呢? 心头像蒙上了一层油腻,又听这形迹可疑的公主,放软了声音,像是野兔身旁流过的汨汨甘泉: “为了这点小事动怒,可不似大人你的海量汪涵。绿颐是本公主的人,既然她伤大人也是无心,大人卖我一个薄面,饶了她如何?” 裴彦苏凝滞不语。 “公主,方才王子的衣襟湿了大半,绿颐提起院里备了几身王子的衣衫。”戴嬷嬷灵机一动,主动建议道,“奴婢侍奉先皇后和太子殿下多年,若公主信得过奴婢,便让奴婢伺候王子在空余的厢房里,将这湿了的衣衫换下,免了刘公公跑一趟。” 不等公主回答,裴彦苏抢先应了: “戴嬷嬷提议甚好,不过……” 他又将目光移到了眉目如画的萧月音面上: “公主既然要微臣给公主面子,不如公主一并来,监督公主手下的嬷嬷,是否还如绿颐那般冒失?” 而最终,在地上跪着,目送他们三人远去的绿颐,仍旧心怀不满。 她原想着,被王子手下的刘公公带走也好,至少去了小王子的院子,她总能找到机会再度勾.引。 谁知道,这个表面清纯无知的假公主如此不上道,早不护晚不护,非要在这个时候坏了她的好事。 看这小王子也是被猪油蒙了心,竟不知晓自己的心上人早已被偷梁换柱。 倘若真有真相大白的一日,以假公主如今的处境,她还能从小王子手里活着出来吗? 16、独对 016 漠北王廷为赫弥舒王子和永安公主安排的这处临时居所临阳府,规模宏大,占地甚巨,仅仅是其中公主所居的院落,便有三进三出,其中山石亭台错落,好不气派。 戴嬷嬷将裴彦苏和萧月音带至了一间较远的厢房,里面已经有为裴彦苏备好的衣衫。关上房门,房内只有主仆三人,萧月音顾及着男女大防,便自动自发停在了落地屏风之后,留戴嬷嬷领着裴彦苏进去,为他更换身上弄湿的衣衫。 这处厢房虽然偏僻,可光线尚好,那夏日上午疏朗的日光透过直棂的轩窗射入,刚好将裴彦苏侧身的影子投在萧月音面前的屏风上,长身玉立,棱角分明,就连他高挺的鼻梁,也更加丰劲有力。 房内只有衣料窸窸窣窣缓慢的声音,恍惚间,萧月音以为回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也是这样的屏风,将他们两人分隔开。 那时候她并不知晓他的面目几何,而眼下,见识过他对萧月桢的深情之后,她反而更加坦然了。 “我之所以给北北起这个名字,”她将目光移开,语气柔缓,“因为捡到它时,身处在故土邺城以北。至于会与大人的表字相撞,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屏风内,戴嬷嬷感觉到面前的小王子,高大挺拔的身体似乎僵了一僵。 “若是我用大人的表字为猫命名实在侮辱,我改了便是。”那边萧月音的话音刚落,戴嬷嬷便听见头顶传来清朗男声,颇有几分急切: “不用,‘北北’就很好。” “为裴娘子抄写的《金刚经》全文,已经只剩下最后两百余字,”外面又响起了公主的声音,“最迟午时末刻,一定能全部抄写完毕。到时候,烦请大人将经文带回给裴娘子。” “公主不亲自去送?”裴彦苏敛眉。 戴嬷嬷伺候了大周太子十余年,对于服侍青年男子更衣,早已习以为常。 太子与其生母卢皇后一样,待人仁善谦逸,戴嬷嬷便也当这小王子同他们一样随和,却不料裴彦苏仅仅吐了几个字,她却只觉得被阳光晒着的身上乍冷,像是随时都有可能,因为行差踏错而丢了性命一般。 平心而论,萧月桢和萧月音都是卢皇后的女儿,在她眼中并没有优劣之分,裴彦苏虽然先与萧月桢定情,可世事无常,到了今日这个局面,她最好是顺手推舟,让替嫁一事彻底水到渠成。 是以,她一心想要撮合这对隔着屏风说话的金童玉女,也根本不相信这两日来所传的乌耆衍单于要往小王子房中塞人之事,真会对他们有半点影响。 小王子会只因“北北”这个俚名而动心,又怎么可能对公主移情别恋呢? “看这毓翘,做事也太粗枝大叶,”在萧月音开口前,戴嬷嬷便先自说自话起来,顺便拉了手下另一名无辜的宫婢下水,“这备好的衣衫破了如此大一个口子,这让王子穿出去,还怎么见人?” 说完,她便将那其实完好无缺的外衫捧在了怀里,言说着要去重新取来,绕过屏风,匆匆离开了。 还顺手一并带走了裴彦苏脱下来的外袍。 萧月音见状,原本是想跟着戴嬷嬷退出去的,可又思及将漠北小王子一人留在这偏僻的厢房中属实不太礼貌,而且“萧月桢”应当也无惧这样的场面,便又生生将脚步忍下了。 裴彦苏虽然除了外袍,但到底隔着这扇屏风,自己随便搪塞一番,应当也能顺利挨到戴嬷嬷返回。 听见了屏风那头的浊重呼吸,她方才想起刚刚他似乎问了自己问题,便重拾记忆,堪堪回道: “本来是该我亲自为裴娘子送去的,奈何宝川寺僧侣来报说,为表兄亡魂超度一事,有了点阻滞……” 这个时候也只有搬出更为神圣的事,才能堵住裴彦苏的嘴。 谁料,屏风那侧的男声却突然提高: “为卢据超度,兹事体大,公主,你怎么能交给淫.乱佛门之人?” 淫.乱?萧月音脑中登时浮现了静泓那张清隽冷淡的面庞,这裴彦苏怎么会如此无赖,竟然连静泓都能污蔑,还是这样恶毒的指控? 她心头怒火丛生,竟也忘了裴彦苏此时已脱了外袍,立刻移步绕过了屏风,便要同裴彦苏当面对质。 可等到那直棂窗外的阳光直射在她面上,她才看清了面前只着了中衣的裴彦苏,半开的衣襟之下,那若隐若现的腹.肌。 17、相逼 017 因着与萧月桢的交易,萧月音对自己这仅剩在漠北的时日十分宽心。与赫弥舒王子的大婚并非近在咫尺,若是一切顺利,在大婚之前,她便可以与萧月桢换回来,不用再继续假扮这娇纵公主了。 是以,她也根本就没有想过,会有见到裴彦苏胴./体的这日。 手脚冰凉,头皮发麻,久居佛寺的居士,生平第一次目睹这样的身子,一时根本不知如何反应,只能怔怔僵在原地。 “公主这是怎么了,”被她盯着的裴彦苏也一动不动,只是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像是有烈火闪烁一般,“我不过说一句事实,公主便忍不住要来亲自兴师问罪了?” “你……”萧月音眼看着裴彦苏一面说,一面慢条斯理地将中衣的衣带系上,热意从双耳蔓延至脖颈,也不知是羞还是怒,赶忙移了目光,咬牙道: “你虽为漠北王子,可也曾是大周子民,宝川寺乃皇家寺庙,其中僧侣个个放眼佛门都可堪翘楚,你怎能如此含血喷人?” “哦?”裴彦苏压低了嗓音,使其变得更加浓厚低沉,不动声色地朝萧月音移了一步,“微臣方才所言,乃微臣亲眼所见,并非信口雌黄。” 对方如此言之凿凿,污蔑她知根知底的静泓师弟,萧月音忍不住瞋目而视: “亲眼所见?那你说说看,何时何地、对方又是何人?” “公主,”话音回转,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太极,裴彦苏的眼眸里,有她颇为虚张声势的倒影,“从前与公主在邺城相处时,从不知公主竟对佛门僧侣如此上心。转眼才数日过去,怎么变了这许多?” 说话间,他又一次紧逼,萧月音害怕他高大的身躯,忍不住步步后退,却也竭力保持着冷静: “保住宝川寺随行僧侣的名声,也是保全我大周皇家的名声,我身为大周公主,难道不应该?” 可嘴上不饶人,后背却已然抵住了墙壁。 她没有再退的余地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裴彦苏的长臂撑着墙面,将萧月音娇小的身.躯半拢住,他身材高大,需要半弓着,才能让自己的鼻梁靠近她红透的耳廓,“就像今日公主见到了微臣的身体,微臣方才对公主所言,自然是微臣亲眼所见的。” 他的气息迫近,使她越来越方寸大乱,樱唇里嗫嚅着的“何时何地何人”,也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混乱不堪。 “前晚,我们刚到幽州时,公主被那酒碗吓住,不省人事,”与她的情态相对,裴彦苏倒是气定神闲,“微臣抱公主回来的路上,便撞见了那晚本来要向单于献佛像的沙弥,与人光天化日下行苟且之事。时辰、地点、人物,都齐全了,公主可还不相信?” “既……既是如此,”萧月音被逼阖上了双目,“光天化日,可有其他人证?若只有大人一人所见,岂不是太过于巧合?” “公主恕罪,奴婢斗胆,”门外却突然传来了戴嬷嬷的声音,“其实那晚,随公主从宴席上回来时,奴婢也瞧见了,王子所言句句属实。” 戴嬷嬷其实早已回来,扒着门板听了片刻,发现他们竟然因为那件小事而剑拔弩张,便急急出来为裴彦苏正名。 她不是偏帮,那晚除了那卢据头骨做成的酒碗一事,在跟随萧月音回来的路上,她也同样被那举止放浪的男女所震撼。 而恰巧,她不仅看清了那男子的面容、记得那男子身着袈裟而且确定是宝川寺的僧侣之一,还恰好听见那女子腰间坠着的银铃响动,想必是当晚乌耆衍单于在开席前想要塞给裴彦苏的漠北美人。 “既然嬷嬷你早已目睹此事,又为何到了今日大人提起,方才出来说?”萧月音咬牙问道。 “那不轨的僧侣虽是个人选择堕落至此,却也代表着大周皇寺、大周的体面,”戴嬷嬷一直保持着伏地解释,“既然王子并未追究,奴婢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面对裴彦苏和戴嬷嬷两人的言之凿凿,萧月音自然不可能再放任不理。不过,她始终坚信做出那般出格之事的人不是静泓,与裴彦苏周旋的结果,便是两人带着戴嬷嬷,立刻去到那禅仁居与静泓等僧侣对质,既是做下淫.乱之事,则必然会留下痕迹。 不过,就在三人离开那僻静厢房时,刘福多却来报,说乌耆衍单于又送了一批漠北的美人来供裴彦苏挑选,萧月音一心拖着时辰,便借口回去为裴溯抄经,让戴嬷嬷陪裴彦苏前去。 这一次送来的美人,又清一色换成了和那晚宴席完全不同的汉家女子打扮,裴彦苏只敷衍扫了一圈,便看见了那晚被他无情拒绝的美人之一。 小王子回忆了一番那晚听到的苟且之人的对话,便让那位美人上前,说了几句吉祥话,而他身后的戴嬷嬷自然明白他的意图,闻罢便对他耳语一番,告知此女不是那晚的女子。 是以,裴彦苏又顺口问那名叫纱郁的领头妇人,当晚另一名美人为何没有同来,被告知那塞姬今日恰好身子不适不宜见人后,便让纱郁带着所有美人离开,一个不留。 不过,与裴彦苏和戴嬷嬷都已料到那塞姬就是同宝川寺僧侣通.奸之人同时发生的,除了塞姬此刻恰好又正与花和尚会通苟且之外,还有便是,这纱郁误以为,赫弥舒小王子就看上了那塞姬一人,只是宴会那晚碍于永安公主的面子没有收下罢了。 待到王子院落之中献美人之事暂歇,萧月音也正好将赠予裴溯的《金刚经》全文抄写完毕,为了再度拖延时间,她又改了口,拉上迫不及待来找她的裴彦苏一并去了裴溯处,除了赠经文之外,又十分罕见地与裴溯闲聊了片刻,直到拖无可拖,方才悻悻登上了去禅仁居的马车。 要说找静泓对质,萧月音并不慌乱,可她心中总是惴惴于裴彦苏与静泓相见一事,这才百般拖延。 不过,再拖延也始终要面对,毕竟裴彦苏和戴嬷嬷都说了亲眼看见过那沙弥的样貌,至于究竟是静泓还是会通,很快便会明了。 淫.乱佛门,毕竟不是光彩之事,于是萧月音一行到了禅仁居后,便先是借口询问那献金像一事,让孟皋将会通和静泓叫来详谈。 但孟皋却回,昨日静泓已经向他提议将会通换做了“会”字辈另一名沙弥会凡,会通此时也恰好不在居内,是否需要将静泓与会凡一并传来? 裴彦苏俊脸微沉,冷峻的目光淡淡扫了略显局促的永安公主一眼,方才让孟皋只传那静泓一人前来即可。 片刻之后,静泓便来到了这间偏僻的禅房。这位宝川寺“静”字辈僧侣中最聪慧最有悟性的沙弥,清瘦的身材包裹在豆青色粗布僧袍之下,眉目清隽、面容端肃,骨节分明的右手上环着一串檀香木的佛珠,光洁的头顶上六个结疤瞩目,每一个都象征着此人对世俗欲.望的舍弃和对佛法的无上追求。 待他在裴彦苏等人的面前站定,抬起眼眸与这位大周上下人人趋之若鹜的状元郎对视时,戴嬷嬷也在萧月音的耳畔低语: “公主,奴婢方才看得真切,确实不是这位师傅。” 萧月音自然早就料到了如此,见裴彦苏沉默不语,便偏头对他说道: “大人,这位静泓师傅灵根慧聚、修为高深,也是整个宝川寺中年轻僧侣的翘楚,有任何关于那佛祖等身金像一事的,尽可以问他。” 言语间,难免透着雀跃。 而裴彦苏薄唇紧抿,墨绿色的眸子里掠过一道阴影,方才捻了捻自己的长指,对静泓说道: “原来宝川寺此行的僧侣中有静泓师傅这般天人之姿,先前我眼拙,竟然没发现师傅的存在。” 他身后的戴嬷嬷,闻言却抖了一抖。 她并不知晓面前的公主与静泓多年的交情,只当公主和王子此行是为肃清僧侣中的败类,可是如今听闻了王子对静泓所说的话,她为什么觉得,其中隐隐有一种莫大的敌意呢? 18、吻 018 静泓当然也能感受到裴彦苏的敌意。 与萧月音相交十余年,当初得知她替姐和亲时,一向冷静自持、清心寡欲的他,第一次有了忧愤交加的情绪。不过,自知身份特殊的他,也暗中揣度了一番作为萧月音新婿的裴彦苏究竟是否可堪匹配,想来其相貌、家世、学识能力都是大周顶尖,唯有这人品一样,不知几何。 今日看来,此人可能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自己与萧月音不同寻常的关系,也可能顺势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因而静泓在面对裴彦苏的严苛拷问时,可谓字斟句酌、严阵以待。 就连视线,也从未在公主身上停留半分。 而当他离开那禅房、重新回到与会通两人共宿那间后,静泓也意识到今日这番奏对,恐怕多半是冲着会通一事来的。会通在今日不久前便又找了个借口离开禅仁居,料想是再行那破.戒一事,静泓耐心等待至会通返回后,方才将他的忧虑尽数告知,并提议眼下最好的做法,便是会通擅自离开,幽州虽然全城禁严,但也不是没有逃离的可能。 但会通方才又体验了一把快.活似神仙的巫山云.雨,又怎么会因为静泓的小小猜想,便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基业和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于是在敷衍了静泓一番后,百般推搪的他干脆视静泓如无物,兀自洗漱完后便歇下了,大有一番若真来抓他他便拖这宝川寺所有僧侣下水的架势。 不过,静泓忐忑了一整晚,到底没有等来任何捉拿会通的人。 清早起床一身清爽的会通,在静泓面前原本是要挺直腰杆的,可一见静泓永远摆着一张尽在掌握的臭脸,想着他昨晚那番劝阻多半是嫉妒他上下通吃、左右逢源,心头更是涌上一分恶意,只想污一污这个自诩清高孤傲、实则沽名钓誉的师侄,便恶向胆边生,趁静泓出房,将昨日与塞姬欢.好后顺走的内衣,悄悄塞进了静泓的衣柜之中。 静泓当然对会通的这番小动作毫不知情,他只是颇为疑惑,为何明明这次裴彦苏来势汹汹、他也确乎感受到了这位赫弥舒王子对自己包庇会通的试探,可到底雷声大雨点小,是他过度揣度了,还是另有隐情? 本来,纸也是包不住火的。而之所以表面上风平浪静,自然是萧月音在确定了侮辱佛门的沙弥是会通之后,又向裴彦苏好一番劝说。 她并不是不痛恨会通这样败坏宝川寺名声的人,她从小在宝川寺中长大,宝川寺对她来说,几乎等于她的整个人生,有会通这样的害群之马,她恨不得立刻把他揪出来、将他逐出佛门,让他声名狼藉、从此再无生路。 可是她如今身处胡地幽州,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事,她必须得慎重考虑;更重要的是,若放任裴彦苏将此事闹大,静泓同为宝川寺的僧侣,恐怕也要受到牵连。 “之前戴嬷嬷考虑的事情很周到,”即使马车上,裴彦苏那张俊容像冰山一样,萧月音仍是要硬着头皮向他说好话的,“这淫.乱佛门之事,最好,还是不要张扬,若是真的传出去了,对我的声誉也是有损的。大人,你说是不是?” “那依公主所见,此事应当如何处置?”裴彦苏转头,冷厉的目光落在萧月音怯惶的眼里,让她心头又是一紧。 “不如,先暂时搁置?”她不自觉舔了舔樱唇,“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 裴彦苏的剑眉紧皱,萧月音也霎时停了下来。 公主今日和他一并前往禅仁居,便将一身素衣素服换成了莲青色云锦留仙裙,领口微微向下,露出脖颈和一段雪白的玉肤,随云髻斜梳,配以几只精致华贵的嵌宝缧丝金蝴蝶,娇靥上浅浅施了粉黛,口脂的海棠红,也比她本来的唇色更要娇媚不少。 方才这一舔,便使得她香舌舌尖上也沾了这一抹海棠色,含入口中,不知甜味几何。 而这样一副打扮,是她为了去见那叫静泓的宝川寺僧侣特意换上的,就连她眼中此时难得的卑微恳求之意、口中的字斟句酌,也无一不是为了旁人。 但萧月音却根本不知她身旁端坐的男人心中隐隐泛起的火,只当自己身为公主之尊,不应该说出“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这样的粗鄙之语,便遮了口鼻,以轻咳掩饰尴尬,方才换了说法: “对于大人来说,眼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五日之后的受封仪式,若是在这之前节外生枝,恐怕大人的声誉也会受损。” “嗯?”裴彦苏的眼神冷冷一瞥。 “我是大人未来的王妃,”萧月音虽觉得这“王妃”二字烫嘴得很,也不得不让这个身份先于“公主”的身份用来说道,“我的名誉受损,大人的名誉,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这小王子剑眉皱起,似乎仍然没有松口的意思。 萧月音便只好把心一横,又朝他挪动了一点,使两人的衣料相碰。 即使隔了那么多层,她仍然能见微知著,他坚实有力的大腿隐隐传来的热意。 罢了…… 萧月桢虽然是个在周宫中说一不二、无法无天的大公主,可她在他们的父皇弘光帝面前,也有不少撒娇卖痴的时候,萧月音一年里几次入宫请安,偶尔也是能撞见的。 都说男人吃软不吃硬,弘光帝吃萧月桢的这一套,裴彦苏也理应会吃萧月桢的这一套吧? 于是替嫁的小公主便生硬地提起了手臂,缓缓前移,柔荑轻点,她身旁这位小王子置于膝上的手背。 然后又大胆挠了一下。 “大人……”螓首微偏,萧月音先试探一般低唤了一句,见裴彦苏干脆阖上了眼,又立刻补道: “大人从前不是说过只会爱我一人吗?”萧月音何时谈情说爱过,只能硬着头皮瞎编,一面默默祈祷眼前的状元郎确乎对她的姐姐说过这样的情话,一面不自觉将声线压得更低,“若是连——” 她的话戛然而止,是因为马车停下,他们已经回到了临阳府的门口。 走路尾随的戴嬷嬷想必也到了马车跟前,拿好了下马凳,就等着她出了轿厢,扶她下来。 但是裴彦苏还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便不能动。 就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半晌,车外的戴嬷嬷担心出了什么意外,小声问道: “公主,王子,可是还有什么事?” 萧月音紧张地咬住了樱唇。 下一瞬,却是一直阖眸养神的裴彦苏,张开了眼,不仅反手抓了她刚刚挠他手背的手,还俯低靠近,在她烧红的耳畔低语: “公主要求人,光是甜言蜜语可不够的。” 是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话。 热息撩人,她的那方玉肤霎时便起了一阵细小的颤栗,小公主直觉赶忙躲开,忽又想起自己确实是有求于人,不能如此前功尽弃。 “嬷嬷,本公主看外面日头太毒,去为本公主取把遮阳的伞来。” 戴嬷嬷终于等来了公主的吩咐,抬头看着这缓缓下沉的夕阳,虽然心有疑惑,可到底服从公主的命令重要。 毕竟临阳府的门房不似邺城的高门大户那般细致,像阳伞这样的东西,根本不会提前准备。是以她只能先回公主的院落取伞,一来一回,也为马车上的两人多留些时间,好单独说话。 听到戴嬷嬷应声后远去,萧月音方才一松,那只被裴彦苏攥住的小手微微动了动,却仍旧不敢回视这位明显逾矩的状元郎,只咽下口中津液: “大人,你我大婚在即,所谓夫妻一体……” 反正到时候和他成婚的又不是她自己,她把心一横,绷着头皮说道: “夫君疼惜娘子,是再必然不过的事。那会通和尚淫.乱佛门,本也不是你我的过错,大人又怎么舍得,让你我无辜被牵连?” 裴彦苏攥着她的小手,拇指刚好卡在她虎口之处,其上有薄茧生硬,想来是自小勤学苦读、笔耕不辍留下的痕迹。 “公主如此说来,到底是有几分道理。”生了薄茧的拇指微捻,给她带了些痒,刚刚还靠近她耳廓的呼吸,也就此拉远了不少,“不过,微臣却有另一份忧虑。想来,宝川寺自落成起便已为大周皇家寺庙,其中的僧侣也应深悟佛法、谨言慎行,今日既然能出会通这样的败类,若就此轻拿轻放、甚至置之不理,难免他日后不会污了其他僧侣,到时候再来收拾……” “不会的不会的,一入佛门万事皆空,会通这样的毕竟是少数。”萧月音忍了忍,才最终没有把静泓的名字提出来,“其他的僧侣,必是严守清规言行合一的。” “公主就如此笃定,那些僧侣之中,不会再出一个会通?”裴彦苏提眉。 说到此处,萧月音反倒有了些底气,毕竟她从小在宝川寺中长大,除了静泓之外,与其他的僧侣也有一定的接触,那随行的宝川寺僧侣名单她也扫过,除了会通之外,其余的她多少都知晓。 谁知道,偏是这个会通闹出了大事。 “宝川寺僧众千余,出一个会通这样的败类已是罕见,”她迎上了裴彦苏的目光,看着他墨绿色眸子里自己的倒影,言语也随之端正了不少,“想来,不会再有什么错漏,大人大可以放心。” 近在咫尺的少女,长睫之下的美目里再没有方才的怯懦,微蹙的黛眉舒展,像是重新绘成的一幅清美的画卷。 她如此殷切,字字句句都是为了旁人,还非要扯上“夫妻一体”这样的虎皮,遮掩她昭然若揭的护短之心。 只有她的手还在他的掌心,他一念之差,她可能会因此而憎怨他。 “公主此言,倒像是在为那些其余的僧侣担保了?”裴彦苏仍旧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 “大人……”萧月音的心头堵上了一层难耐的烦闷,她本以为以萧月桢的身份,劝说这位对她情根深种的小王子暂时搁置十分容易,谁料这已过去了许久,裴彦苏也始终没有确定的态度。 而他方才所说,“仅仅是甜言蜜语可不够”。 这是意有所指? 罢了,若是今日不摆平他,他等下就折返那禅仁居,来个大张旗鼓地搜查,静泓岂不是会受到牵连? 想到这些,萧月音急上心头,撑起了脊背,便朝裴彦苏的侧脸吻了上去。 19、停车 019 萧月音人如其名,本来就是个清柔冷郁的姑娘。加上从小在佛门熏染,也早已沐了一身的清心养气,先前几次与裴彦苏主动相触,其实远远越过了她的底线。 而眼下,为了静泓,她也不得不主动做出更加越轨的举动来了。 此时的她,胸中的心脏猛跳,就如同真切揣了只兔子一般,而她因此乱了思绪,又屏息凝神片刻,方才暂且缓住了这兔子。 “大人,”缩回了脖子之后,她又赶忙用另一只手略微拉住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缓缓摇了摇,想象着若此时是萧月音在此的话,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又通红着小脸道,“我也是全为了大人着想。” 裴彦苏握着她手的长指捻了捻。 靠近小公主那侧的脸颊上,因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吻而残留濡.湿,她那海棠色的口脂,想必也沾了一点上去。 果然,小公主也发现了这点逾矩的“证据”,手忙脚乱地掏出了巾帕,一面轻轻地为他擦拭,一面急于用言语再次掩饰自己的慌乱: “到底也是无凭无据的,眼下若是大人贸然行动,也难免会打草惊蛇,到时候反惹了一身不快,我……我也担心,会因此而影响了大人你受封的心情。” ——“好。” ——“公主,伞取来了,请公主下车。” 裴彦苏和戴嬷嬷的声音同时响起,也同时宣告了这次马车上自己的劝慰最终获得了成功,萧月音不露声色地长舒了一口气,方才与她刚刚才亲吻过的男人,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但不同的是,这次是裴彦苏站在下面,小心而体贴地扶了她一把。 之后还一路跟着她回到了院落,不经意提起了那五日后的受封仪式为公主保留了一个特殊的位置,又说公主院落里从周宫带来的御厨做的美食好过了漠北的庖厨 ——总之,除了方才那个被迫行之又蜻蜓点水般的吻,裴彦苏要从她这里拿到的“补偿”,比她预料之中的还要多。 不过,倒也是能承受的,她不信静泓知晓了此事之后不对那会通做出相应的举措,若是僧侣们私下里处置了,便是最好不过的。 但……还是有一些她不能承受的。 比如,裴彦苏和她一同用完了晚膳之后,并未起身离去,反倒是稳坐在那圈椅上,还直言她一人抄经孤寂,要入了那轩榭陪她。 这副明明无赖又一脸自得的模样,哪里又是当初金榜题名时芝兰玉树的状元郎? 不过饶是如此,她的宫婢绿颐也依旧没有半点气馁,那躲在暗处偷偷觊觎的目光,甚至比午前她自作主张以倒茶为由勾引裴彦苏时,更加贪婪。 午后隋嬷嬷趁着人少,抽了空单独和她谈了谈。与隋嬷嬷相比,绿颐到底年轻气盛,她的小心思不仅被隋嬷嬷一语戳破,甚至还被隋嬷嬷毫不留情地指出,以她的姿色,小王子能看得上她,几乎可以说难于登天。 就在绿颐心口拔凉、以为自己要被隋嬷嬷做主发配去做粗活时,隋嬷嬷又话锋一转,说今日她当面勾.引的事萧月音并未发觉、更是无从处罚,念在她从前舍命救过萧月音,她是肯定能继续做这贴身宫婢的。不过,即使还未收到邺城周宫那边的回信,隋嬷嬷也相信真正的大公主一定能在大婚之前赶来、与那冒牌的皇女完成交换,而从前萧月桢也对绿颐十分信任,即使绿颐先斩后奏成了小王子的房中人,为着大局着想,加上隋嬷嬷从中劝慰,大公主也是会容下她、庇佑她的。 今日小王子院中又一次退了那乌耆衍单于塞来的美人,眼下小王子和公主正是浓情蜜意,他当然不会把目光放在那些异域美人身上,可难保多来几次,小王子不会动心。 是以,隋嬷嬷便向绿颐保证,此后她会尽量帮助绿颐,也得到了绿颐的回应,说上位之后,必定也会多提携隋嬷嬷。 而轩榭之内,远离尘嚣的金童玉女自然对下人们的这番交易全不知情,书案旁博山炉内的淡香袅袅,裴彦苏将一如既往静静守着主人的猫咪北北抓住、强势锁在怀里,找了个距离萧月音不远不近的位置,垂眸看着她。 萧月音知晓无法在这个时候翻脸不认人,便也只能当状元郎此举算是在让她多修一门平心专注的功课,努力将他的目光和细微的声音全都排除在思绪之外,一心只有身前自己最该做的事。 如此相安无事过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暂时放下了笔,一面活动着略微僵麻的手指,一面问那位用心撸猫的小王子,韩嬷嬷去到那潘素的身边已有两日,不知他们密谋的要事,进展究竟如何。 前天韩嬷嬷回来给她看那郭氏的家书时,顺便也提了那曹彪的一手精妙绝伦的易容术,她倒是无暇细思裴彦苏究竟从哪里找来这等能人异士,只是韩嬷嬷再去时全无音讯,她除了默默祈祷之外,自然也更想从掌舵人的口中听来更多确凿的讯息。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药品和茶叶,是公主此次从邺城带来的嫁妆。”裴彦苏一面说,一面起身走向茶炉,怀里的北北仍是没有放下,但这猫咪显然已经习惯了他更为宽厚的怀抱,“一般来说,以金银珠宝最好做手脚,不仅仅器物小、易纳藏,而且单价更高。” “大人的意思是,潘素会着重在这批金银器上做文章?”萧月音低问。 那礼单子,先前还未到幽州时,孟皋便早已让她过目过。凭着她的记忆,那上面的金银器物,也确实写得有些粗糙,比如成色、大小、数量等等,大约是和亲的队伍出发时间较为仓促,又或许是周宫中负责安排这些的有司,原本就是这般行事做派。 “是可以做,”裴彦苏自己为自己倒了茶水,今日壶中备着的依然是六安瓜片,“以次充好、缺斤短两的手脚,再加上修改那上面的名册,公主的嫁妆本来就要被分成数份,对不上账的,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之事。” “那……”萧月音沉吟,“大人又准备,在什么样的时机、用什么样的手段,让潘素的这些伎俩公之于众呢?” 裴彦苏却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疑问,只信步到她案前,用骨节分明的大掌抚平她手边刚刚才微微起皱的抄经纸,落点刚好与她的小手相碰: “这些事,公主无须操心,公主现在需要做的,只有静候佳音。” 巧合的是,觉得一切尽在掌握的,不止是裴彦苏。 潘素也这样认为。 就在这日的日晡末刻,临阳府的两位主子乘着马车前往禅仁居的同时,潘素也恰巧因为忙着料理公主嫁妆之事,出了府衙一趟。 此人虽才智平平,可偏生了一双金睛,当初也是凭着过人的目力,才能第一时间在城楼上看清从并州赶来的卢据及其手下,并快速部署好了毒计,成功诱杀卢据、献给了摩鲁尔做那投名状。 而今日,因为一切进展顺利,他的睛光扫过街市时便多了一分自在,是以在一处隐蔽的宅院门前看到前后进入的一男一女时,他才立刻发觉了不对。 虽是日晡,日头却仍旧毒辣,那和尚的光头锃亮,刚好刺得潘素心中一阵发痒。 于是,他便尾随了二人,又在确认了不被发现之后,也溜进了那处荒废已久的宅院。 这年头,野鸳鸯并不多么稀罕,稀罕的是这从周地皇寺中来的和尚,竟然也如此耐不住寂寞! 更让潘素心海波涛汹涌的,是那和尚竟然还有两下子,只听房内传来吚吚呜呜的啼鸣泣咽,有女声操着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哥哥爹爹的一通乱喊,其间又夹杂着那花和尚下.流熟稔的低斥,饶是潘素隔着这一道木门偷听而来,也可想见其中战况之激烈昂扬。 早已经忘乎所以的潘素听着喉头一滚,一股邪.火冲向股.间,斜斜靠在身后的墙上,闭上眼,任由自己的淫.思乱飞。 他今年四十出头,正是宝刀不老、再接再厉的时候。只是还未被调往冀州时,他与发妻郭氏日对夜对,早就腻了烦了,即使郭氏衣衫尽.褪站在他面前,他也提不起丝毫的兴趣。 郭氏善于理财经营,却也是个善妒心眼小的,即使潘素早在仕途刚有起色的时候便动了纳两房美妾的念头,郭氏仍是屡屡用两人共患难的情谊和两个儿子作威胁,死活不同意。家中有这只母老虎,潘素也知道暂时离不开她,这忍了许多年后,终于才在被调往冀州之后,彻底打开了那道纵.欲之门。 冀州虽然是大周北境要塞,常年风声鹤唳,但秦楼楚馆不缺,更偶尔有从漠北、西域来的另类货色供恩客们尝鲜,潘素更是如鱼得水。 只可惜一朝城破,他也被迫离开了冀州那风生水起之地,虽然远在邺城的潘家上下都为他投降叛国陪了葬,但他也并未放弃好好生活的念头。 至于郭氏临被抓前写给他的那封家书,什么“黄泉路上等着夫君”的鬼话,郭氏既然怨恨他连累全家,那她就慢慢恨,反正他还好好活着,等到这次把永安公主的嫁妆办得妥妥帖帖,不仅可以狠狠捞一笔油水,还能彻底得到漠北这边的蛮子们信任,给他个一官半职,何愁没有美人在怀、不能再娶妻生子? 就郭氏给他生的那两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蠢钝如猪,哪里继承了他的聪慧圆滑?死了就死了,他与这漠北异域美人再生的儿子,肯定机灵得很! 一通发泄,潘素才发现房内的动静竟然还未停止,他一面感叹这花和尚道行匪浅,一面盘算着时辰,这次出来还有要事未办,若是因为偷听耽误了大事,已经向他招手的美人,可就要飞走了! 那赫弥舒王子的受封仪式只有不到五日了,他要在那之前将所有事情办妥,并在那晚的受封仪式亲自向王子献宝,博一个好彩头。 至于房内的这对野鸳鸯,他虽然不知他们姓甚名谁,可也知晓那女子为漠北人,更重要的是,刚才两人咿唔交谈中,约好了下次在此处相会的时间,刚好是那赫弥舒王子受封仪式的午后。 到时候,他大可以先带人来捉.奸在床,晚上再去邀功献媚,一日两得,岂不美哉! 想到未来的好日子,潘素心下大喜,便再也顾不得那房内愈来愈烈的动静,自得离开。 ***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转眼之间四五日过去,便来到了裴彦苏与裴溯的受封仪式当日。 这期间,萧月音将静泓借给她的那卷《楞伽经》抄写完毕,并在她临时辟出的小佛堂里,将那卷经文供上,为为国捐躯的卢据亡魂超度。 当然,她闭关抄了这四五日,裴彦苏便在她的轩榭里陪了她四五日。 初时萧月音仍是浑身不自在的,后来发现裴彦苏也不只是盯着她抄经,反而带了几册她完全看不懂文字的书籍在读,随口问来,才知那是用漠北的文字写就的民.族历史。 裴彦苏不看她,她便也渐渐习惯,当他并不存在。 反正她一旦沉溺做事,便分不得二心。 就连她的猫咪北北都已经彻底背叛了旧主,赖在这位小王子的怀中睡得香甜、鼾声小作,她要将它抱走,反而还差一点被它挠伤。 当然,她不知晓的是,在她全神贯注抄经的时候,裴彦苏的目光,总是越过他掩耳盗铃的书卷,深深向她投来。 这样的目光,萧月音从未察觉过,却被偶尔来递茶送食的戴嬷嬷,完全看在了眼里。 戴嬷嬷当然看不见裴彦苏眼神中不经意闪过的审视和猜度,只捡她最熟悉的那部分,在脑海中演绎了好几个画面。 比如,弘光帝当年还在做太子时,第一次见到彼时还不是太子妃的卢皇后,便是这样的眼神;再比如两年多前,现任太子萧月权,在与太子妃汪氏大婚当晚,揭下盖头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新婚妻子时,也是这样的眼神。 戴嬷嬷还想来,萧月音本就生来失了生母,又因为背负着“克父克母不利国运”的阴云被生父弘光帝厌弃,在无数个凄苦惨淡的日子中长大,即使替嫁一事,在隋嬷嬷等人的眼中算是“抢”走了本属于姐姐萧月桢的夫婿,可缘分天定,事情已到了今日,也再无从变换。何况,这王子对替来的公主,分明也是情深似海。 男女之情一事,可能起初有着阴差阳错,但结局是好的,便也是万事大吉。 但今日对于潘素来说,可算得上是“万事大凶”了。 就在昨日,他先将分给乌耆衍单于的那部分嫁妆清点整理好,于午后亲自押送到了单于在幽州的私库之中,并全程事事躬亲,在签字画押完成之后,才彻底长舒一口气。 今日一大早,他先是分给左贤王的那部分送至了左贤王派到幽州的先头人之处,然后又去见了摩鲁尔一面,将他揩出的那点油分出了很小一点,亲手孝敬给了摩鲁尔;之后,他再跑到右贤王那处,刚好那右贤王的妻妹、在乌耆衍单于那里最为得宠的阏氏硕伊昨日也到了幽州,便要亲自验收。 潘素见状,心里先暗叫不好。 当初他带着冀州投降时,收了他降表的人是左贤王一系的摩鲁尔,但摩鲁尔将他带到幽州之后,左贤王一系却对他没有任何表示,慌忙之下,他便急急投靠了风头正盛的右贤王和二王子车稚粥一系的势力。谁料峰回路转,车稚粥因为犯了大错很快便彻底失宠,连带着潘素也更不受人待见,眼下他好不容易借着这料理和亲嫁妆一事向左贤王投诚,因而给左贤王的那部分价值更高、又将那给右贤王和硕伊的财物多揩了些油,原以为可以蒙混过关,谁知道却刚好撞到了硕伊的枪口上。 硕伊虽然也是个三十过五的妇人,可生得妩媚泼辣,又仗着多年来乌耆衍的宠爱,很是跋扈娇纵,潘素来之前便听说了他先去了左贤王那边的事,正憋着一股气要好好收拾这个反骨仔潘素,又被她眼尖发现,那藏在几个纯金盘碟之下的金项圈上,那颗熟悉的假红宝石。 也不怪无巧不成书,硕伊乃是乌耆衍单于第一宠姬,金银绫罗见得多了,凡俗之物根本入不得她的眼。而恰巧,她在前日从上京赶往幽州的路上,偶遇了一队商队,这只金项圈造型别致、很得她青睐,奈何端详之后却发现不仅这项圈的重量手感不太对,更要命的,是其中镶嵌的那颗璀璨夺目的红宝石,根本不是什么红宝石,而是价值只有红宝石十几分之一的火欧珀。 原本硕伊是要命人当场拿下这奸商的,后来又听到对方的报价,自知这掺了水的金项圈是专门卖给那些打肿脸充胖子的破落户撑场面的,便作罢了。 谁知道,这仅仅过了不到两日,她又与这项圈见面了,而且还被人充做了红宝石金项圈,堂而皇之地献给了自己! 硕伊心头的怒火“噌”地一下便燃了起来,潘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今天不撕了他,她就愧为漠北单于的第一宠姬! 20、狼牙 020 被这反骨仔蹬鼻子上脸,硕伊哪里还会轻易放过潘素,当场便叫人拿了秤和水杯来,嚷嚷着要一个一个验算这些金器,哪些是鎏金、哪些缺胳膊断腿,一件一件,都逃脱不掉。 这一下,潘素的冷汗霎时便打湿了后背上的衣衫,心道这恶婆娘怎么眼睛比他的还要尖,那些他遣了郭氏的两个下手偷偷在商旅手里买来作假的鎏金制品,他专门藏在了正品之下,不是火眼金睛,根本发现不了。谁知道今天倒霉遇到这个蛮不讲理的,他阻拦的话语已经像箭一般唰唰出来了好多句,方才虎躯一震、后悔莫及: 若是不阻拦,他倒可以凭借着巧舌如簧把所有的锅都推到那和亲队伍和孟皋的头上、或者直接甩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周宫,但他既然开口阻拦了,便坐实了他知道这其中的猫腻。 很快,硕伊便已经将所有有问题的财物揪了出来,正要将潘素五花大绑、送去见乌耆衍单于时,那边也正好来了人,说昨日潘素进给单于的药品,也出了问题。 原来,那已经被乌耆衍关了禁闭的二王子车稚粥昨夜害了病,他虽然先前犯了大错,又不知悔改派人劫掠了和亲的队伍、害裴彦苏受伤,但到底是乌耆衍的亲生骨肉,害了急病,乌耆衍很快便派了医生去看了,还特意从才入库的中原药材里拨了能治病的几位药材出来。 谁知道,车稚粥喝了药不仅没有缓解,反而病情更加严重,乌耆衍起了疑,命人将那药渣翻检,方才发现原本燥湿化痰、降逆止呕的旱半夏,早已被替换成了被石灰浸泡、催呕致结的水半夏! 水半夏与旱半夏虽然有部分药效重合,可这水半夏不仅价格是旱半夏的十分之一,也全无旱半夏那降逆止呕、消痞散结的功效,毒性也强了好几倍。 能用水半夏充当旱半夏,可谓用心之歹毒! 车稚粥是硕伊的独子,因为他资质甚高,她从小就百般溺爱这个儿子,今早她是看过了儿子,才过来亲自验收这批财物的,谁知道潘素这个狗东西不仅谋财,还要害命! 于是,她也懒得再听这个汉人再砌词狡辩,先是亲手赏了他啪啪两个大耳刮子,把他打得两眼冒金星,又想到她那可怜的儿子身上的短处,命人取了把大剪子来,当着乌耆衍的人的面,扒下这狗东西那已经被吓尿的裤子,一剪刀便断了他的子孙根。 入了乌耆衍单于私库的东西,潘素可是半分不敢动的,入库之前他还特意又检查了一遍,根本无从知晓这药材怎么也出了问题,还没彻底想透,便突遭灭顶之灾,剧烈的疼痛让他在地上不断翻滚,嚎叫不止。可硕伊仍旧不解气,又让人对着他那还在流血的患处泼了一盆盐水,方才拍了拍手,把这已不成人形的东西架到乌耆衍面前去。 乌耆衍一代枭雄,多疑阴鸷,又最恨被人背叛,在刚刚被告知那药材有问题时,便同时也让人搜查了潘素所进的所有财物,以及潘素的住处。等到硕伊将已经昏厥的潘素带到时,那些潘素指使手下偷天换日又藏匿好的四经绞罗、特级茶叶、金器首饰、南洋白珠等物,便已经一一呈在了乌耆衍的面前。 当然,除了这些值钱的,还有另一样东西,将潘素的罪名彻底钉死,根本不得翻身。 那便是他藏在衣柜身处,几封与大周太师宋兴策往来的书信。 乌耆衍的手下有消息灵通者,对潘素从前在周地的过往也基本知晓。当年,潘素是靠着贿赂宋皇后的母族宋氏才得了这镇守冀州的要职,所以他与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合谋、先假意投降后混入漠北做细作一事,再合理不过。 而等到潘素再次被水泼醒时,面对如此种种的证据,他才终于醒悟,什么狗屁德州故人、狗屁家书,全他.妈是为了陷害他做的一场局!妄他如此信任那对奸男恶女,把许多见不得台面的事都交给他们去做,结果到头来,只有一个死字在等他! 而在这幽州,有谁如此恨他入骨,要费尽心思来谋害他呢? ——永安公主,一定是那个永安公主萧月桢!当初他可是对她的表兄卢据恩将仇报,把赶来救援冀州的卢据毒杀后砍下了人头献给漠北做了投名状,听闻这公主在弘光帝膝下被宠得无法无天,稍不顺她意便随打随骂,自己和她结了这么大的仇,她可不用尽了手段对付他吗! 除了那个永安公主之外,他再想不出第二个人! 反正是死路一条,不如黄泉路上多拉个垫背的,潘素想到此处,便把心一横,也不再费口舌为自己争辩喊冤,反倒是想起了前几日撞破的那对野鸳鸯的奸.情,那个花和尚是宝川寺的僧侣,这次来漠北,处处顶着的都是公主的声誉,若是出了这档子腌臜事,那千尊万贵的公主,不也得成了人人笑话的地底泥? 而刚好,他知晓那对野鸳鸯会在今日午后再次偷.欢,于是便将他那日看到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可是他到底低估了乌耆衍对小王子赫弥舒的维护之心,在将信将疑听他说完之后,乌耆衍只是让人把潘素毒哑后关起来,然后再命心腹带了一小撮人,按照潘素所讲的时间地点,先行埋伏好,并特意嘱咐,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能张扬,若是走漏了风声,在场的所有人只能拿命来堵。 硕伊见那吃里扒外的潘素必死无疑,本来心头大快,然而转眼乌耆衍便这般维护那个野种儿子赫弥舒,即使她当下碍于乌耆衍的严令没好发作,但早已满腔怨气,是以在那些捉.奸之人走后,她也隐隐盼着潘素所言的苟且之事是真的。 但事情的结果,到底令硕伊失望了。 且说前几日,那位奉了乌耆衍的命令再次为裴彦苏送美人的领头人纱郁,被原封不动退回之后,便将那小王子独独看上了塞姬的误会,径直告知了她。那塞姬对自己奸.情已然暴露之事毫不知情,而她虽然生性风流,却也是个贪慕虚荣之人,会通纵然技艺高超,可到底是个秃驴,多与他往来几次便也腻了。如今她既然难得再被新贵小王子看上,她又怎么可能再把那暗自偷.欢的会通放在眼里,于是听纱郁安排说要在今晚小王子的受封仪式后再次将她献上,她便欢天喜地开始梳洗准备,转眼便把前几日与会通约好的私会之事忘得一干二净。 再说这会通,也是踩了狗屎运,原本他计划着今日要提前一些赴会,哪知午膳时又在饭桌上听了几句其他僧侣的闲话,言说本来晚上的仪式会通在列,结果也早早被静泓换成了会凡,他忍气忍得脾胃打滑,熊熊妒火也化作了汨汨浊稀,前前后后往茅房里跑了十好几趟,才终于上下干净,虚着步幅离开了禅仁居。 哪知道他人还没走到那私会的院落,便看见几个胡人大汉从那小门里鱼贯而出,心道不好,猜测应是与塞姬之事终于败露,却一时也不好回到禅仁居,便在街市胡乱徘徊了几番,正下定决心准备跑路,后脑一疼,便失了知觉。 而乌耆衍那边派出的几人在那小院里等待了许久,最终扑了空,回去向乌耆衍复命后,又得到了新的命令,让他们悄悄将禅仁居封锁起来,先在里面搜索一番,看看那些僧侣们究竟是否有可疑之处。 静泓等几名僧侣,正为了晚上王子和阏氏的受封仪式准备,待他沐浴更衣,穿好里袍之后,便去那专门放置袈裟的衣柜中,取那正式场合方才穿着的袈裟。 谁知道,与那袈裟一并掉出来的,还有一件火红的女子内衣。 而恰在此时,乌耆衍单于派来搜捕的人,也看见了那女子内衣。 *** 傍晚,萧月音早早梳洗打扮,在戴嬷嬷的陪同下,来到了位于幽州郊外的仪式场地。 漠北虽然在统一之后,也模仿着中原汉人改了不少的生活习惯,可这仪式祭祀等事,仍然保留着浓厚的原始色彩。 裴彦苏为她留了看台上一个特殊的位置,既没有靠近那乌耆衍单于和阏氏硕伊所处的高台中央,却能将仪式台上所发生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闲坐了许久,漠北那边观礼之人也陆续到齐,她悄悄极目四望,却不见静泓等宝川寺僧侣的身影。 还有,按照先前与裴彦苏的约定,今日也是那潘素奸计暴露、身死魂灭之时。 此事甚为隐秘,她必须得当面听他说明,可惜那时裴彦苏走得匆忙,许多事来不及交代。 眼下也只能等仪式完成之后,再来细说了。 日暮沉沉,仪式台上的篝火熊熊燃烧,待册封裴溯为阏氏的简单仪式完成之后,方才是今晚大戏的主角—— 那是乌耆衍单于用了大半个周地江山,才换回来的宝贝王子赫弥舒。 否则的话,漠北铁骑雄踞冀州,占邺城、吞兖州青州、破汾州晋州,彻底将周室赶到黄河以南,简直易如反掌,不过弹指之间。 等到身着胡服、满头脏辫的裴彦苏出现,从萧月音身前走过时,这个早已彻底与漠北融为一体的小王子,特意转头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对时,她这才发现,他不仅披发易服,浑身野气,那笔挺的眉骨处,还横穿了一枚新鲜的刺青。 是狼牙的形状。 21、月黑风高 021 之后的仪式,萧月音一路心不在焉。 也不知是久坐烦闷、晚风粘人,还是围绕着那熊熊篝火的欢呼声和她听不懂的咒喊声,让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草原上远离羊群的羊羔,尽管竭力逃跑,可仍旧敌不过群追不舍的恶狼,终于被分食殆尽。 又或者是,分明只有几个时辰未见,她却觉得裴彦苏竟然变得如此陌生。 陌生到,那个在上午还安静陪着她抄写经文的状元郎,如她幻梦之中的泡影一般,和先前那披发胡服的男子,没有半点重叠。 恹恹枯坐了一会儿,她在周遭的欢呼声愈发震耳欲聋时兀自起身,带着戴嬷嬷离开了看台,坐上了回临阳府的马车。 车轮辚辚,纷乱的思绪也逐渐回笼,萧月音心底,也缓缓升起了一股庆幸: 幸好这正牌的永安公主即将归位,笼罩在她头顶、越来越让她看不清未来的黑雾,已将她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如今,裴彦苏已正式受封王子,彻底与他在大周的身份划清界限,若是将来真出了什么事、或者干脆他发现了她乃顶替,她可万万不能保证,他还会如从前一样站在自己这一边。 心事重重回到了临阳府,但见一去几日的韩嬷嬷人已经回来了。 主仆二人闭门细谈,韩嬷嬷先是报喜,说那潘素已然落网,但却不聊这次行动的细节,只向萧月音说了一件更为紧迫之事—— 有人揭发静泓与女子私.通,虽未捉.奸在床,可静泓的贴身衣物之中发现了女子内衣,静泓百口莫辩,已经被囚禁了起来。 原来,在今日上午,那潘素出发前去为左右贤王献礼之后,韩嬷嬷和曹彪心知时机成熟,便已悄悄离开。韩嬷嬷单独行动,先是卸下了易容的伪装、又躲在暗处观察,直到确认那一批由曹彪伪造的、潘素与宋兴策的往来书信被找到,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韩嬷嬷仍是不急于回到萧月音的身边,而是要等到天黑之后。这期间,她便刚好在街头巷尾处,听闻了关于禅仁居内沙弥通.奸的传言,几番拼凑信息,得知被议论之人,正是曾经与萧月音最为亲密的静泓。之后为了确认,她也冒着被那些宝川寺的僧侣们认出的危险,想要去那禅仁居附近打探,发现禅仁居已被悄悄封锁。 于是她才赶紧回了临阳府,等到去参加受封仪式的萧月音回来,便第一时间将此噩耗告知。 萧月音闻罢方寸大乱。 明明她已与裴彦苏和戴嬷嬷确认,那与漠北美人通.奸的佛门败类是会通,怎么最后这污名,会落到静泓的头上? 因着要避嫌,与宝川寺僧侣相关之事都是戴嬷嬷在陪,韩嬷嬷并不知情。萧月音忙问其是否还听闻到其他沙弥的法号,却被告知从头到尾只有“静泓”二字。 韩嬷嬷也在宝川寺生活了十余年,那些随行的僧侣名单她也见过,对名单上的法号甚为熟悉,想必不会听错。 萧月音后悔莫及,她原本为了保全静泓的名声,执意让裴彦苏压下此事,却不想弄巧成拙,反而害得静泓遭殃。 愧急交替的她细一思索,发现如今唯一能为静泓争取一线生机的,便只有找到那名叫塞姬的漠北美人,并说服她出来证明静泓的清白。 而正在她下定决心、与韩嬷嬷出房准备喊人时,戴嬷嬷又火急火燎地过来,与她耳语了一番。 *** 且说这隋嬷嬷与绿颐,在下午送了萧月音上了出城的马车之后,也颇为百无聊赖。 闲谈时分,二人除了鄙薄萧月音小家子做派、戴嬷嬷打蛇上棍之外,便是算计着邺城的回信,以及商量今晚趁热打铁,让绿颐彻底爬上裴彦苏的床榻。 等到夜幕降临,两人蹲守在王子的院落不远处静待时机,却没有等到裴彦苏回来,反而等来了盛装打扮的塞姬和得意洋洋的领头人纱郁。 眼看希望落空,绿颐气得牙痒痒,心道这到嘴的肥肉自己虽然吃不到,可也要搅合得这漠北美人也吃不到,于是便装了一副天塌地陷的惊慌模样,跑到刚回来不久的萧月音面前,将那漠北美人一事添油加醋地好一番报告。 眼看着萧月音急急往那小王子的院落奔去,绿颐得意极了: 就让这假公主大闹一场,闹得那漠北美人被原路退货,闹得那小王子因萧月音的善妒对她生了厌烦,到时候自己便可以趁着这嫌隙的空档,好好为小王子做一朵知情识趣的解语花。 可谁知,她刚得意洋洋地回房,拿出早已备好的轻薄衫裙、准备渔翁得利时,房门却突然被人撞开,一回头,发现是面色铁青的戴嬷嬷。 而这边裴彦苏的院落前,好戏已经提前上演了。 原来是那今晚留守的公公刘福多,死活不让纱郁带着塞姬进门。刘福多虽然伺候裴彦苏的日子不长,却也深知这位新主子对公主的感情有多深,如今夜色沉沉,又怎么可能让这来意明显的漠北美人得逞呢?若真是放了人,到时候对两个主子,他都没法交代! 而纱郁却丝毫没有怀疑过那日小王子的言外之意,操着一口和塞姬一样的中原官话,将前几日的情形有枝添叶地朝着刘福多嚷嚷一番,两人为此争执不休,纱郁的汉话又时常词不达意,于是这半是鸡同鸭讲的滑稽吵闹,足足先让一直躲在暗处的隋嬷嬷大呼过瘾。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从公主院落方向传来的急促脚步,心知是萧月音杀了过来,便一面掩口,一面睁大了双眼,等着下一场好戏。 可谁知,预想中的吵闹并未发生,也不知萧月音低低同那刘福多说了些什么,灯火斜照中,那刘福多虽满眼不解,踌躇片刻之后,便让萧月音带着塞姬,一并进了门。 隋嬷嬷见状,狠狠拧了自己的大腿一下: 说这个萧月音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得台面,胡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她竟然想也不想就引狼入室?她倒是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能就此博个贤淑容人的美名,到时候大公主来了,可又要多用几分力气,才能将这胡狼除去! 正准备与塞姬密谈的萧月音,可没有隋嬷嬷想得那么深远。 这次戴嬷嬷无意中发现她正要找寻的塞姬竟然主动送上门,简直犹如瞌睡遇到了枕头,得来全不费功夫。 只是事事自然不能尽如她意。她虽然可以拿私.通一事威胁塞姬,塞姬也不是个蠢人,虽也惊愕于事情暴露,却还迅速冷静细思,并从萧月音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此次落网的“奸夫”并非那正主会通,而是另一个对这位公主而言极为重要的人。于是,塞姬便反客为主,向公主提出,她可以作证、揭发与会通通.奸一事,不过条件便是,公主不仅要保全她的性命,而且还要让她正式成为赫弥舒王子的女人。 萧月音犹豫了。 *** 月黑风高,总是变数丛生的时候。 裴彦苏身为今晚受封仪式的主角,在发现自己专为公主留好的位置已经彻底空了之后,心头便蒙上了一层黑雾。 仪式正式结束,乌耆衍的高亢也到达了顶峰,于是便拉了这个已经正式改名易服的儿子,在野地搭好的大帐之中,与今日下午才双双到达的左右两位贤王,好好开怀畅饮一番。 作陪的硕伊长袖善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动声色充作了这四个各怀心事男人交磋的柔水,谈笑间劝他们饮下了一盏又一盏酒,实则笑里藏刀,抢先赔了不是,给自己扣了一顶“不与人亲近”的帽子,直言来的这两日都忙着照顾还在病中的儿子车稚粥、实在无暇赴临阳府拜访这位刚刚才彻底“认祖归宗”的小王子赫弥舒。 除此之外,她还有余力盘算着那潘素所告发的私通一事,已经收到了最新线报的她,早早便命人悄悄将消息散播开,无论如何,都可以借着污染那永安公主的所谓“清誉”一事,挫一挫这位新贵的锐气。 谁让她的儿子前脚出了事,乌耆衍这个管不住裤腰带的狗男人后脚就能找回一个更优秀的儿子呢? 而裴彦苏兴致缺缺,也知晓硕伊这是在乌耆衍面前给自己下眼药,暗讽他目无尊卑,没有主动拜访庶母。 不过,在来之前,他便已经听说了硕伊收拾那潘素一事,既然她算是帮了自己一把,他也懒得在这些口舌之争上与她计较,便端起了酒盏,先以无礼的罪名自罚了三杯,之后又说了一堆漂亮话,好好敬了这位庶母的酒。 等到好不容易散了,戌时已经过了半,回到临阳府时,原本想先去那位公主的院落坐坐、喝一碗她厨房里的醒酒茶,又忽然想到她大约不会如此贴心,既然不等仪式结束早走,想必此刻多半快要睡下了。 走入自己的院落,却不见刘福多等人上来迎他,院内也是空荡荡一片沉寂。 酒意昏沉,裴彦苏也因为心中的闷气,失了长期保持的冷静和机敏。 是以,在推开与主卧连着的耳房之门时,他才会被那突然扑到怀中的香软,惊得骤然理智全无。 “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是那永安公主的声音。 可与往日的清冷不同的是,这一回,娇得能挤出水来。 22-30 22. 萧月音其实害怕极了。 自接上这替嫁的重任以来,许多事的发生,都早早脱离了她预期的那般模样,变得毫不可控。 比如出发第一日当晚便被静泓认出, 比如模仿萧月桢的言行难度比想象中高, 又比如与裴彦苏的关系,时常让这位久居佛寺、不惯与人相处的皇女头疼不已。 更比如,她原以为塞姬这样放浪形骸的漠北美人会不屑囿于后宅,可待对方用那不甚流利的中原官话将交换条件说明时,她方才醒悟,原来这位竟也存了一颗争宠抢位之心。 若说出自本心,萧月音其实并不在意裴彦苏房中有旁的女人,反正她也离脱身之日不远,这些事不该她操心—— 可是若出于“萧月桢”的话,想来这位千尊万贵的公主,是必不可能甘心将枕边人与别人分享的。 但萧月音又必须答应塞姬的条件,因为她是目前唯一一个可以证明静泓清白的人。 而以裴彦苏一贯的君子品行,是绝不可能事后抵赖这般无耻的。 唯一的缺漏,便是如何哄得那对萧月桢情根深种的赫弥舒王子,乖乖与塞姬煮那一锅熟饭了。 正踟蹰辗转时,戴嬷嬷又悄悄来报,说从绿颐的房中搜出了些催.情的药丸,这大胆宫婢妄图勾.引王子已非一日两日,上次公主宽仁放了她一马,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将她留在身边了。 眼下的萧月音无暇思及这后院起火一事,突然计上心头,只让戴嬷嬷将那药丸留下。 这种东西,萧月音从前只在一本话本子中读过。想来,绿颐也是萧月桢多年的贴身宫女,所带的催.情药丸应当是上好的货色,即使给裴彦苏用了,自不会影响他的身体。 而她为了保住“萧月桢”高傲矜贵的形象,也早早与藏在裴彦苏床榻上的塞姬串通好了口供,等到熟饭煮好、裴彦苏再无抵赖之时,她便咬死不承认自己主动、勾.引裴彦苏服下那药丸之事,让塞姬主动将这口黑锅顶好便罢。 是以,萧月音便换上了袒胸收腰的纱裙、画上了娇艳无比的妆容,吩咐自己院中的厨房备了一桌中原美馔,然后将那药丸磨成了粉末,均匀地洒在那每块只有拇指大小的酥糖上。 这几日裴彦苏几乎顿顿与她共餐,她记得,他似乎对这平民小食酥糖情有独钟。 也正好,酥糖易拿易化,不似酒菜那般还要费一番口舌劝人进食,她只需要在裴彦苏进门的时候故意扑到他的怀里,再趁其不备将手中的几块酥糖塞入他口,之后便可以静等那媚.药发作,推他上榻,让塞姬来接替她行事即可。 想来,她最大的牺牲,也不过是被这小王子搂搂抱抱一番罢了。 等到那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房门,萧月音便握紧了手中的酥糖,算准了对方开门的时间,等到那胡服披发的男人跨进了门,便扑了上去。 “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我已经等了你好久好久了。” 在漫长而焦急的等待里,这句话她反复思量了措辞,又练习了许许多多遍,最后终于勉强捏了个娇媚的嗓子,自忖应当能勾得那小王子失了魂。 本来,他就爱慕着萧月桢,自己这般豁出去,做到事半功倍,当是不难。 一切也顺利无比,她顺利扑到了裴彦苏的怀中、顺利说出了那句话,也顺利让这个男人被自己的这番动作生生惊愕住。 然而顺利也就到此为止了。 因为,她正准备往那浑身酒气的裴彦苏口中塞糖的时候,却发现面前男人的薄唇紧闭,那双明显泛红的、墨绿色的眸子,也笼着浓浓的阴翳,即使不发一语,居高临下看她的姿态,也令她遍体生寒。 这个从前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本就生得高鼻深目、俊朗非常,现在他变了装后细看,满头披散的脏辫虽不及发冠高束那般一丝不苟,却也因着额间的狼头金饰发带徒增了浓烈的野性气息,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与那狼眼般瞳孔的墨绿,生生将粗犷与阴鸷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的胡服样式独特,有一边袖子开了大口,露出他坚实紧致的上臂,只需要看一眼,萧月音便想到了那日在厢房独处时,她不经意间瞥见他腹上的小小方块。 从前,她只当他是书生风流,却不想胡人汉子与汉人女子所生的男儿,竟也如此将君子儒雅与大漠粗野,这般和谐演绎。 萧月音忍不住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小手上攥着的酥糖,愈发黏腻,竟然甩都甩不掉了…… “公主殿下,”裴彦苏手掌留在她腰背相连处,她虽是主动扑过来的,但在这短暂的错愕后,竟然又一次将全部的主动权交回了他的手里,“在方才的仪式上不看我,就是为了留到现在才来多看几眼的吗?” 这话不错,那仪式上,她确实几乎没怎么看他。 可是他与她隔了不小的距离,怎么这也能被他发现? 想到自己还需要哄他吃下这酥糖,必不能在此刻露怯,萧月音只能将手掌握紧,任那酥糖融化粘黏彻底撑不开手指,另一只手大胆搭上了裴彦苏那半露的臂膀,展颜一笑: “大人受狼神庇佑,得尊贵加封,钦服于大人丰姿、对大人顶礼膜拜的……自然也有我一个。只不过大人还是我未来的夫君,关起门来,自然要看得真切一点。” 裴彦苏扣住了她的后脑,又缓缓凑近,直到她能看出他那狼牙的刺青上细腻的纹理,方才回道: “现在呢?看仔细了没有?” “嗯,”她吐了吐舌头,想着要把这人往那餐桌上引,又故作乖巧,用另一只手的指腹,轻轻摩挲他的臂膀,“之所以要提前离开,也是因为想给大人一个惊喜。今晚是大人的大喜之日,怎么能少了我的恭贺呢?” 果然,这小王子闻言,目光穿过她的耳后,看向了她精心准备的一桌酒菜。 直到今日,惯食斋饭的萧月音仍旧一闻见那大肉膻腥便干呕不止,因而这桌酒菜上的肉食不仅少,而且全是细脍。 “看来公主为了提醒微臣心在汉地,在这珍馐佳肴上,也是颇费了一番心力。”一面说,裴彦苏一面揽着她的腰,将她带到了那餐桌之前,径自坐下,且就在她准备在他身旁的位置落座时,一把提起了她,让她斜坐在了他的双腿上。 萧月音一声惊呼。 即使她不是不谙男女之事的萧月音、是与裴彦苏两情相悦的萧月桢,面对此人突如其来的孟浪,也理应如此反应。 她可是公主!堂堂金枝玉叶! “微臣刚刚才饮了父王和阏氏的不少酒,行为放肆,”可是裴彦苏嘴上说着谦恭之语,那手却依旧握着她被纱裙紧束的腰肢,没有半点要放开她的意思,悠然道: “若是无意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殿下恕罪。” 若萧月音没记错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唤那乌耆衍单于为“父王”,看来他不仅是手上放肆,话里话外,却也分明提醒着她那“微臣”的自称不过是习惯性自谦。 “可是这样,”这羞人的姿.势,让她霎时脸颊红透,尽力保持着冷静的她,只好不接他的灼灼目光,将视线落在他的喉结处,“你我如何用餐进食?” 握着那酥糖的手掌已经彻底黏住了,萧月音心烦不已,此时只想跳将起来,端起桌上那碟酥糖,直直灌入那裴彦苏的口。 “既是公主的一番苦心,微臣自然要一一领受,”搂着她的男人俊容不改,伸手拿起了碗碟上的银勺,插入距离最近的蔬菜羹中,“微臣先喂公主吃饱了,微臣再来食,可好?” 说完,便用长指持了银勺,将那舀起的碧绿菜羹,直直送到了她的樱唇边。 如炬的眼神逼视,与他口中的谦和恭谨分明两样,她被迫张口,任那银勺在她濡.湿的口中翻搅,方才抽去。 直到看到她毫无保留地吞了下去,裴彦苏方才用她吃过的银勺,又舀起了同样的菜羹,吃了几口。 萧月音头皮紧绷,心下陡然一沉,终于明白过来: 他可能已经看穿了她的诡计,知道她在这吃食中做了手脚,才因此一定要先让她尝了,他才肯开口! 恍然间,他又舀了一勺八珍豆腐盒,依着先前那样,让她先行“试菜”。 因为心中揣着大事,这豆腐入口也没滋没味,却不想裴彦苏似乎很喜欢这道菜,不仅慢条斯理吃了好几勺,还不忘眼含关切问她,是否需要他再喂一勺。 但萧月音表面应承,实则慌乱无比,眼看着他如此宠辱不惊,她要如何才能自己不吃、反让他吃了那撒满媚.药的酥糖呢? “我记得大人很喜欢这来自民间的酥糖,”实在没有办法,便只能图穷匕见了,她状似不经意说道,“也食了这许多咸口的食物,不如吃两口糖?” 裴彦苏的目光浅浅移向了她背后的小碟,又很快移到了她那海棠一样的娇靥上。 “公主心细如发,”那一直攥着她腰背的大掌微微摩挲,又引起一片颤栗,“对微臣的口味,也如数家珍。” 萧月音心下狂喜,知他大约是终于放松了警惕,正想转身去够那小碟,后脑却再一次被控住。 “不过,公主有所不知,”裴彦苏的薄唇越靠越近,几乎贴在了她的唇上,“天底下所有的糖,都不及公主甜蜜。” 23. 就在裴彦苏的吻快要落下的同时,他紧扣着萧月音后脑的手指,却也稳稳按下了她的穴位。 这个以为自己要初吻不保的替嫁公主,就这样软绵绵地晕倒在了王子的怀里。 王子先是抽了她的手腕出来,端详了一番她这从一进门起就不寻常紧握的拳头,发现里面那融化后将她掌指全部都粘黏在一起的酥糖,这才笑了笑,用耳房中备好的热水和巾帕为她清理了干净。 于是,在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时,即使硕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乱棍打死,而那传过谣言的一百余人,也全部被割了舌头。 这下,除了涉事的会通、塞姬和静泓还没正式处置之外,这场风波便以迅雷之势平息了下来,往后,谁也不能再提此事。 不过,这样的落寞很快转瞬即逝。 转念一想,姐姐能来同自己交换,说明她那突如其来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应过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与她她从小便心心念念的广袤天地相比,与裴彦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算什么? 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萧月音。 萧月桢和裴彦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行至傍晚,湛蓝的海面已经将夕阳吞没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开始了狂风骤雨。 上次从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几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这样大的风浪,萧月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浪乍起时,她便在戴嬷嬷的搀扶下回到了船舱中。 颠簸越来越厉害,透过窗棂往外看,乌云如黑龙压境、伸着电闪雷鸣的巨爪,与不断翻涌的咸湿海水搅弄在一处,一望无尽的海面如同幽黑而不见底的深渊,他们的福船再坚固再不可动摇,也像是随时都要被这摧枯拉朽的惊涛骇浪吞没一般。 风浪初起时,萧月音本来还能勉强与裴彦苏闲谈几句,强做镇定;后来颠簸越来越烈,他见她明明害怕到脸色惨白却仍然不主动开口,便一伸手,将她结结实实地抱进了怀里。 船舱本就狭小,即使韩嬷嬷退出去、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萧月音仍觉得自己被关进了逼仄之内,满耳是风浪的颠簸与雷电的轰鸣,无处躲藏。 知道她在微微发抖,裴彦苏俯身轻吻她同样苍白的耳廓。 他的怀抱和亲吻并不能减轻船体的颠簸和地域一般的鬼声,萧月音徒劳地用小脸贴紧他胸.膛的衣料,她听不见他的心跳声了,也听不见自己的,津液卡在舌根,连吞咽都觉得苦涩难当。 “我们……我们会死吗?”良久之后,她才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想起了很多事。“夫君,成亲日久,第一次这样唤你。有一事我隐瞒了很久,必须要向你坦白……”入目是她丰筋多力的笔迹,这样的开头,已然令他心潮澎湃。 她竟然开口便唤他“夫君”。 他的音音竟然真正将他视为她的夫君。 两行热泪滚下,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这般没有出息,笑着胡乱擦去了面颊上的泪痕。 心跳越来越快,他读她写给他信的速度,却极慢极缓。 他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无数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却从没有哪一篇圣人文章,让他如珠如宝般捧读,每一个字都反复品咂琢磨。 她的信很长很长。此时的萧月音无比庆幸,裴彦苏醒来的时候,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泪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时已经被迅速拭去,重新抬头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发苦: “大人终于醒了,我……我这就去叫人过来。”而她的作茧自缚显然也让看戏的裴彦苏多生了几分意趣,见她竟然歪打正着主动送上门,他便再无试探犹疑的必要,人又稍稍往前,用五指擒着她掩住抖瑟雪酥的手腕,稍一用力,她便又回到了无从遮掩的状态。 窘迫和羞赧排山倒海,萧月音弄巧成拙,见他又有所动作,便只能不情不愿地嘟囔着: “狗哥哥,狗哥哥!求求你了……” 裴彦苏衔住她为他留下了细洞的耳珠,让佘尖与之缠绕,放开时,盯住那银亮的丝线,沉声道: “为什么是狗哥哥?” 她已经这样叫过他很多次了,偏偏他现在才来问缘由。 “因为、因为哥哥属狗……”被重新压回去的小公主抽抽搭搭回答着,雪酥也跟着抖抖瑟瑟,“还有,哥哥长的是小狗狗,那叫哥哥‘狗哥哥’也、也没什么问题……” “小狗狗”这个叫法是当初裴彦苏自己说的,这一记回旋镖,该他受着。 不过他并未用言语回答她。 她的臂展被迫打开,他的亲吻从耳珠开始,有嚅啧的婵媛声响丝丝入耳,方才的窘迫和羞赧渐渐消弭,萧月音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在他嗛住玉峦上盛开的红缨时,她压不住喉咙里的嘤吟。 见兔子终于舍得露几分媚态,大狼狗更加满意地认真品啖,还趁着白兔双眼朦胧时,多抚了抚。 这下,萧月音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他本就不算白皙,长年累月地苦读苦练除了让他生了薄茧之外,还让他的肤色微沉。她的螓首在枕上无意识擦动,朦胧里看见他按住她内臂的手,一黑一白,像是无尽雪野上陡峭矗立的顽石。 然后,顽石却忽然冒着绵绵细雨,赶赴润泽之乡。 洪水泛滥,顽石仍然不愿点头,只一味守着。 “真儿是更喜欢狗哥哥,还是冀北哥哥呢?”他问她,像是在询问自己的栖身之所。 可这又是什么问题? 是在问她喜欢哪个称呼,还是问她喜欢哪个哥哥? 可哪一个哥哥都是他。 他就是想要霸占她所有的、能想到的称呼。 全都是他。 “都、都不喜欢……”被逼急了,她胡乱地摇着头,又忽然想到他可能并不想听到这个答案,慌忙改口: “都、都喜欢,只要是大人的一切,真儿都喜欢。” “有多喜欢,嗯?”裴彦苏挑眉,并没有半点放过她的意思。 “从第一眼、第一眼见到大人就喜欢了,”萧月音顿了顿,在这样神思纷杂的时候,她还要分出心神来保证自己没有说漏嘴,“大人是我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真儿喜欢死了……” 可是被心爱之人这般夸耀的状元郎,心却像是被扔进了炙炼的熔炉,满满都是愤懑。 骗子,大骗子。 他的音音满嘴都是诳语。 她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那双泪涔涔的杏眼里,分明全是惊惶和错愕。 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在想着怎么不被他发现她的真实身份,逼仄狭窄的马车里,恨不得躲到角落里把自己盖起来,说什么“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了? “还有呢,什么叫‘喜欢死了’?”但他就要听她说,说得越多越仔细越好。 还要用顽石来逼她。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飘着的,为了掩饰这份难以言说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赶紧逃离。 转身再起身的动作,她的心不断下坠,双足负重难耐,就连双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 她慌不择路地追索着自己这般情态的原因。 裴彦苏终于醒来,她明明应该欣喜不已的,这本来就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期盼已久之事。 可是最初的欣喜如潮水般褪去,露出的斑驳痕迹只勉强映照出他看向她探寻的眼神时,从前她反复确认的、血淋淋的事实,便汹汹涌至她的面前,张牙舞爪地逼迫她将自己再次审看,审看得清清楚楚。 萧月音不想面对那样的事实。 那样的事实令她窒息,令她难以自持。 而裴彦苏醒来的喜讯,很快便传遍了沈州城内外,众人争相答谢天神庇佑,额首相庆战神小王子的大难不死。裴溯连忙叫来了郎中大夫,还有乌耆衍也闻讯赶来,就连裴彦荀和霍司斐等人,也都像裴彦苏刚刚昏迷的第一日一样,挤了过来。 一时之间,原本宽大的卧房变得拥挤,裴彦苏的身边围满了人,反而是萧月音这个最应该在他身边的妻子,被挤到了很靠外的地方。 郎中大夫们为裴彦苏诊治、为王子能迅捷又安然挺过这一关而啧啧称奇,裴彦荀和霍司斐笑得十分开怀,乌耆衍的绿眸里难掩欣慰,裴溯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说起当日他被毒昏迷之后发生的事,每一句话都说得无比情真意切。 萧月音并不是他们其中任何一员。 热闹也不属于她,热闹都是他们的。在她落寞地远远坐在一旁时,她只能从围在裴彦苏身边之人的夹缝里,堪堪看见他被两条笔直的竖线漏泄出的点点目光。 因为于他深溺的情愫,她无比渴望这样的目光;然而不敢不愿面对残酷的事实,她又害怕这样的目光。 所幸,那目光看向了裴溯,或者看向了裴彦荀和霍司斐,并没有看向她。 “公主?公主她当然一直守在你身边。”忽然,萧月音从裴溯的口中,听到了关于她的只言片语。 然后众人的目光齐齐从那边过来,射向她,萧月音怔愕着,不敢在里面找寻裴彦苏的目光。 她害怕其中他的目光将她彻底看穿,但更害怕他的目光并不在其中。 “公主,你为何要坐那么远?”裴溯疑惑,发问时一如既往地温柔。 “我……”萧月音垂下眼帘,以此掩饰着自己的落寞,脑中如同塞满了浆糊,根本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回答。 “公主快过来吧,忌北方才问起你,阿娘才发现你竟不在身边。”裴溯朝她扬了扬手。 几步过去的时候,裴彦苏身边最近的位置已经被让了出来,萧月音坐下,自己却只敢看裴溯的脸: “阿娘,冀北他刚刚醒,你们肯定还有许多话想同他说,我这就不必……” “公主自己没有话对微臣说吗?”裴彦苏的声音在左耳之侧轻微响起,明明相隔不近,萧月音却只觉得酥麻。 甚至左耳连着左边的颈后,都开始微微发烫,快要失去知觉。 呼吸顿了半拍,她的喉咙也开始发紧,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个问题,身后的裴彦荀却先解了围: “冀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夫妻之间的话,怎么能当着我们这些外人的面说?” “方才郎中们说了,忌北的身子应当没什么大碍,再好生调理几日,便会恢复如初。”裴溯仍旧温柔地笑着,“我们来也耽误了许多时辰,忌北刚刚醒来,还需要多休息。” 然后,裴溯便微笑着轻轻拍了拍萧月音的手,起身,带着房中众人,又很快退了出去。 她说起她悲惨的身世,说她因为生时的异象从小被父皇厌弃,世人不知她存在,她只能以“静真居士”的身份在宝川寺中长大,而因此才习惯抄写佛经,又自学了模仿笔迹、篆刻和两门外语,却对琴棋书画几乎一窍不通; 她说起替嫁一事的原委,当时实在是事出突然,她不是故意破坏他与姐姐的姻缘,也有几次试图与姐姐交换,最终还是阴差阳错折戟; 她说起她为了隐瞒和演戏做的种种努力,为他悄然改变的生活习惯,与他一起看过的日出、听过的海浪,淋过的暴雨和擦身而过的刀光剑影、生离死别,他们携手走过的每一方土地,并肩度过的每一寸光阴; 她说起他为她做下的一切,她渐渐的恃宠生娇,他言出必行兑现对她的承诺,为她打下千里江山,还送至万民景仰的高台上、让她成为真正的盛世明珠; 当然,还有耳鬓厮磨的甜言蜜语,最缠.绵的呼吸和炽热的心跳—— 尽管她知道、她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自己,他只是因为把她当做了长得一模一样的姐姐才这样宠她爱她,她还是忍不住沉迷—— “对不起,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越是爱你,我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你是天底下最无辜之人,无辜的人,不该这样被蒙在鼓里。” “所以,到了今时今刻,我再也不能继续下去,我必须要将这些说得清楚明白,但选择的权利,只在你的手上。”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多置喙一句。因为,你是我这一生里,唯一一个爱过的人。” 泪水彻底模糊了裴彦苏的视线,但在水珠滚落之前,他连忙将手中的信纸拿开。 信纸上还留有她淡淡的体香和墨香,他已经玷污过她给他的香囊,再不能将信纸也玷污。 “喵呜~”北北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激动,用猫头在他仍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蹭了蹭,然后再用猫背。 裴彦苏又把信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嘴角不由自主上翘,眸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让人难以忽视的笑意,他轻咳,对北北说: “音音说她爱我,音音说她爱我,她说她一生只爱过我一个人!” 北北猫唇紧抿,瞪着那一蓝一绿的猫儿大眼,半痴半惊地看着他。 但他无暇再顾及这娇憨可爱的小灵兽了,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他把信叠好又小心收到怀中,大步流星走出了自己的帐子。 外面的天已经翻起了鱼肚白,新的一日即将来临。 他觉得自己恍若新生。 “冀北!”身后传来表兄裴彦荀的声音,步履匆匆而来,“你果然是一夜未眠!” 裴彦荀以为自己看错了,昨夜还浑身戾气的表弟,此刻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典则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带着喜气,甚至……从来少年老成的裴彦苏,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一丝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但裴彦荀无暇再细究详品,刚刚才从营地外赶回来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件事,”他言简意赅,“第一件,昨夜单于已经脱离了性命之虞,今早刚刚醒来。” 裴彦苏浅浅“嗯”了一声。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带来了信,”裴彦荀从袖笼中掏出东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东八十里的东陶镇上。” 其实,就在上次乘船从直沽出发,在见到四周浩渺空阔时,她便生出了沧海一粟的寂寥之感。那时候天朗气清,福船一帆风顺,她即使隐隐怀了葬身海底的担忧,却只能强行将其按下。 从前她的生活单调而孤寂,却也从未有过性命之虞。 在嫁给裴彦苏之后,就像开启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有过许多次的生死时刻。 “不会的,我们不会有事。”他将怀抱收得很紧,说话的时候,离她的耳畔也很近很近,保证她能清晰听见他的声音,“我们会顺利回到直沽,会见到思念已久的北北,会顺利收复被渤海国鲸吞的土地,冀州的城门楼上,也会重新悬挂上大周的旗帜。” 萧月音哽咽。 如果她与他真的就此葬身海底,许多宏愿便都不得实现,而应该是好不容易才寻了机会与她交换的姐姐萧月桢,又该多伤心…… 可这件事,她自己没有任何办法。 她说不出话,只能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紧紧与他相依。 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浑浑噩噩,忽然听见船舱门开的声音,韩嬷嬷的脚步声沉稳,不像是再处于无尽的颠簸之中。 “王子,公主,刚刚胡坚来报说……”韩嬷嬷的语气明显有些为难,“咱们的船,被人劫持了。” 萧月音人还在裴彦苏的怀里,不见他的表情,听到韩嬷嬷又一顿,应当是裴彦苏用目光询问。 “周围都是他们的战船,方才阏氏在甲板上看了看,说咱们的船硬闯没有任何胜算,为今之计,只能听他们的。”韩嬷嬷道。 战船,包围……这可不是一般的海贼水匪能够有的架势,萧月音一个激灵,从裴彦苏的怀里转过身,问道: “难道,是渤海国的人?” 事实确是如此。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后,裴彦苏回到了临阳府,却径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将公主送回了韩嬷嬷和戴嬷嬷手上,想必她此刻,应当快要醒来。 正好,如何处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静泓,他还准备让她来开口。 而还有一点他绝不会说的是,就在回来之前,他还让裴彦荀辛苦跑一趟邺城,务必要查清,这位“永安公主”的底细,究竟为何。 24. 床榻上,萧月音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甫一睁眼,昨晚的种种便立刻涌了上来。 刚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韩嬷嬷便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将昨晚外面发生的惊天巨变,全部告诉了她。 当然,韩嬷嬷也没有隐瞒她消息的来源—— 萧月音的脚趾都蜷了起来,他要逼着她这般,她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但上天似乎也感应到了她此时的困窘,先前她所担忧的“狂风暴雨”,在骤然的一声惊雷之后,便劈头盖脸地砸向了这片不算富饶广袤的土地,砸向了平壤城内数一数二的太德公主府,砸向了他们当下所处的,这公主府内名不见经传的小院。 夏雨来势汹汹,裴彦苏也顾不得旁的,赶紧把被他欺负得太凶的小公主打横抱了起来,从软榻来到床榻上,见她仍旧处在方才的紧绷中,又拉过被衾,为她盖好。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看向她皱巴巴的小脸,低声问: “腿上的伤口如何了?” 萧月音以为他又要检查,连忙回过神,闷闷地阻止他: “比昨晚又好了很多,方才沐浴完,毓翘已经为我上好药了。” 毓翘毕竟是个姑娘,自然也不会追问她这伤口诡异的位置,想起她大剌剌地为自己准备的里衣和寝衣酿出了这样羞人的后果,她便索性将衾被上拉,蒙住了头,不再说话。 窗外风雨大作,又隔了一层衾被,是以萧月音并未听见,那窸窸窣窣的衣料之声。 再有动静,便是床榻忽然摇晃,有人长手长脚,将她连人带被,都捞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下便闷得有点久,她忍不住拉开衾被透气,冷不防对上他俊朗的面容,刚要重新钻进去,手指被他抓住: “真儿不热?” ……热当然是热的,可是比起方才在软榻之上的种种,这点热她还是能受得了的。 而这一下,演了一天大戏的公主也终于从先前的羞愧之中缓过劲来,抿了抿唇,努力将语气降到最冷: “本来是不热的,被你这样一抱,就热了……” “那就把被子散开?”某人借坡下狗,说着手就要去找被她裹进去的衾被边缘。 “不不,”她徒劳后撤,想到寝衣,自然半点不肯退让,“你……你真的要和我一起睡?” 裴彦苏勾了勾唇角,做出一副“你说呢”的表情,将她连人带被拉紧了一分,靠近,与她呼吸相闻: “白日要尽职尽责演好负心汉,晚上寂静无人,自然是要好好弥补陪伴的。” 当然,也不止是陪伴。倪卞再机敏身手再好,要全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尽力保护他的音音,也是太过强人所难,是以晚上的时候,便换了他来。 他就是没有一晚能离得了她。 “陪伴就陪伴,谁让你……”埋怨的话语冲口而出,萧月音自知不该重提,趁着他还未回话,赶忙补道: “你要的东西,我已经准备好了大半,明晚你再来的时候……唔……” 话还没说完,裴彦苏已经将她的唇堵住,为了防止她再向后躲,在此事上愈发熟练的男人,先一步扣住了她的后脑。 不过这一次,他只是浅尝辄止,品了品她唇瓣上的甜味,便缓缓拉开。 “明晚再来?真儿盼着我来呢,这就又自己拆穿自己的谎言了?”他轻笑。 横竖他都有说辞,萧月音仍是忍不住气恼,听着窗外的风雨声,往衾被之中微微一缩,移开目光,不与他对视: “人家跟你说正事,你非要……” “可是我想亲一亲你,”他追了上来,薄唇刚好擦过她的下巴,“真儿如此厉害,我忍不住想亲,不可以吗?” “可是、可是昨晚在回驿馆的马车上,你不是已经亲过了吗……”反正她装晕一事昨日便被拆穿,她索性主动提起,但话说完了,又难免忐忑。 “不够的,”裴彦苏用拇指摩挲着她又想要后撤的脸颊,越靠越近,“真儿帮了我大忙,光是亲一亲怎么够呢?” 话音未落,他又堵了上来。 很快,萧月音便知晓,“亲一亲不够”的意思是,她要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与他唇齿相依。 在异国他乡,在大雨瓢泼的夏夜。 在她早就给自己立好的心门之前。 海上的风雨已停,自然的环境又归于平静,黑夜早已将夕阳吞没,半弯明月高悬,映照着周围几颗或明或暗的星星。 他们的船形单影只,海上又不比陆上,他们便只能任由那成群的战船,带他们偏离原定的航线,一直驶到半夜,才在另一个港口停泊靠岸。 那个地方叫安东,萧月音前几日在平壤时曾翻过舆图,特意注意到了这个地方。 刚刚登岸,便有一伙训练有素的官兵将他们一行团团包围,为首之人态度尚算恭敬,不过在让手下向他们每人都送上药丸时,并未给任何人反驳拒绝的机会。 “放心,这不是害我们的毒药,”裴彦苏见其他人犹豫,冷静说道,“若他们要我们死,在海上时,那铁甲般的战船,便足够让我们葬身海底了。” 不过,不是毒药也会有自己的功效,在被引上码头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之后,萧月音便靠在裴彦苏肩头,沉沉睡去。 睡醒之后,窗外天色早已大亮,马车又行驶了小半柱香方才停驻。 先前的领头之人掀开了马车的车帘,对两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没有半点拒绝。 “不知……我们这是在何处?”萧月音试探问道。 “夜行七百余里,从安东至西京,鸭渌府。”那人冷冷回道,“请公主先行下车,不要为难小的。” 裴彦苏和她几乎同时醒来,醒来后,他主动牵了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 知晓眼下受制于人,一切便不会如先前那般随心所欲,萧月音提了气,又转头看向身边俊容沉肃的男人,几息之后,才准备提裙离开。 但手被他拉着,像是有源源不断的力气。 她摇了摇,口中发苦,不知还能说什么。就这样,在马车之外的领头人注视之下,他们又无声静默了良久,裴彦苏方才松开了手。 萧月音从下马凳上落地时,觉得浑身都有些酸软,差一点站不稳。 对方催促之意明显,她也不敢回头再看马车和马车之内的裴彦苏,匆匆跟着,上了另一辆马车。 他们方才停驻之地在西京鸭渌府的城门之外,她所乘的马车很快穿过城门入城,在街市中又驶了两炷香的工夫,停了下来。 此处有身着甲胄的侍卫把守,但森森大门连着门洞,却与平壤城之东宫相差不大。联想到此处为渤海国之“西京”,有森严守卫的,很可能是西京行宫。 答案也再一次如她所料。 侍卫放行后,马车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朴素的宫婢将萧月音扶下了马车,又引她在略显破败的行宫内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间只比平壤城的驿馆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惊鸿髻、穿银红宫装的年青妇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内宫婢尽数退下,待屋门关闭后,方才笑着对萧月音道: “公主殿下风采卓然,今日一见,叹服不已,自愧不如。” 妇人在言语之间没有透露半分身份,萧月音静立回之。 “本宫乃渤海王后高氏,”高王后娴雅一笑,微微抬手,仪态大方,比之新罗金胜敏、朴秀玉之流远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当好生歇息,这里有公主爱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时辰做的,公主尝尝可否满意?” 萧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处,上有甜白釉盘所盛山珍刺龙芽、百味韵羹、五味杏酪鹅及翡翠流心酥,荤素搭配,咸淡合宜。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见识了许多从前萧月桢喜食之周宫佳肴,单从菜色上来看,确实是投“她”所好。 不过,餐盘之旁摆的那杯祁门红,倒是让她微微一怔。 萧月桢不是最爱六安瓜片吗?为何渤海王后在馔飨上如此费工夫,却在茶叶上疏忽至此? 昨日与裴彦苏独处时,她也并未提及。 而眼下这个对视,除了让她彻底看清大嵩义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横贯左右的疤痕之外,同样地,也让她看清了他深邃眼眸中,闪烁而愈加明晰的欲。 比裴彦苏看她时,更赤.裸,也更加野蛮。想是这么想,他也真的只是想先邀请桢儿到他的东宫与他单独用晚餐,不做他求。可是桢儿一句话,便让他心旌摇曳,浮想联翩。 彼时,萧月音回想起裴彦苏说的那一通关于眼下局势的分析,想着即使真如他所料那般,金胜敏和朴秀玉想要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但金胜春这个新罗太子,也并没有什么值得指摘的地方。 除了他的长相,实在是丑了一点而已。 是以,看着金胜春那十分君子的眼神,她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说道: “昨日,太子殿下的孪生妹妹太德公主,邀约我的驸马赫弥舒单独到她公主府上。我以为驸马他会拒绝,但……但他居然、大大方方去了,简直……简直就不把我这个妻子放在眼里!” 当然,事情的真相是她为了让金胜敏给新罗国王递话,主动替裴彦苏应了金胜敏的邀约。 不过金胜敏也说,他们兄妹之间的关系并非看起来那般亲厚,如此细节的事情,她即使对金胜春说了谎,金胜春也应当并不知情,更不可能戳穿她。 再说,她也只是被裴彦苏气得不轻,突然想抱怨他一下而已。 回想起来,自己代替萧月桢嫁给裴彦苏这么久了,她好像是从来没有抱怨过的。 他……他那样对她,就不值得她小小抱怨吗? 而金胜春欣喜若狂,只想手舞足蹈起来—— 他听见什么了,桢儿竟然在自己面前说起那个男人的不好?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她都这样说了,不就是在暗示他、给他趁虚而入的机会吗?即使他不能将桢儿留在平壤、日日与她共.赴.巫.山,能和她春.宵几度,也足以令他长久回味。 而凭借他自己这超绝的男子气概和魅力,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直白露.骨,他也能引得她主动向他抛来如丝媚眼。 强忍,再强忍,强行压下上翘的嘴角,金胜春故意放慢了语速,沉声关切道: “也许,赫弥舒王子他……只是急于向找孤的妹妹办事,男人大意,忽略了公主你的感受而已。” “办事?”萧月音眉头微蹙,“有什么事,直接来找太子殿下你,不是更好?” 金胜春刚想再回,马车却已然停下,崔赫宰等人恭敬地打帘请示,金胜春君子风度,示意萧月音先下车。 但马车摇晃间,萧月音却发觉了自己的不对劲。当时从房间中冲出来时太过生气,头上脸上没有任何装饰不说,就连发髻,都还是午后为了入宫乔装成男儿梳的。 她身在异国,举手投足也代表着大周的体面,如此不拘小节,也实在过意不去。 是以,在金胜春让她下车时,她便以整理衣衫为由,让金胜春先走,多留了一会儿。 从前还在宝川寺时,韩嬷嬷虽是从小照顾她的乳母,但洗漱更衣梳妆这些基本的,她也算是熟手。 梳个简单的女式发髻,她甚至不需要用到木梳,可卡好了之后,还是觉得头顶摸起来一片光滑,却是空落落的。 原先她还是静真居士时,从来只用一支木簪挽发,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正要感叹自己这微妙的心态转变时,却忽然在抬起的袖笼里,摸到了一根长长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是一支牡丹嵌宝的银簪,这是前日裴彦苏陪她在平壤街头的商铺里闲逛采买时,她最喜欢的一支发簪。 大约是她走前路过妆台又发了怒,转身狠狠踩他那一脚的时候,被他不动声色地塞进她袖笼里的。 也是她一路以来都心烦意乱,竟然现在才发现。 不过,因为这支银簪,她那一片光洁的头顶,便也有了几分生气。 簪好之后,连萧月音自己都没察觉,她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心头堵着的闷气,消了不少。 有了金胜春这样的前车之鉴,她不敢再细思这位狠绝暴戾的国王究竟有几分意思,她毕竟什么都没有做错。 “妾向陛下所求之事,实在微不足道。”强忍住紧张,萧月音将视线收回。 又顿了一息,不等大嵩义回应,便继续半是调侃半是自得提出要求,嗓音细软温柔: “只是,说来惭愧……妾的父皇对妾宠溺无比,妾也因此自小蛮横惯了,即使已然嫁到漠北,依然难改旧习。今日于贵国虽为客居,妾又是有求于陛下,但妾总想着,凡事口说无凭,为防万一,还是立个字据为好。” 大嵩义抿着唇,将袖笼中同样布满疤痕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颗周廷最为璀璨耀眼的明珠,一面玩味说道: “立字据也可,只是公主要保证,一定能帮上朕这个忙。” “自然、自然尽力而为。”萧月音不自觉颤了颤喉咙。 她当然知晓大嵩义这话隐含的意思,不过是想引她自己承诺,若是帮不上这个忙,她又会付出怎样的代价。 和裴彦苏一样,她也需要同大嵩义打这个赌。 只不过她做事向来稳妥,绝不会容许自己再冒一个风险。 是以,她并没有顺着大嵩义的话说,而是强行掩盖过去后,又连忙看向了身后的内侍。 很快,她便将一式两份的字据写好,先盖上自己永安公主的私印,等大嵩义同样用私印盖了,便抽起自己的那一份,再向大嵩义盈盈施礼: “虽不知妾之父兄将如何回复陛下所遣使臣,然大周有陛下这样一言九鼎之盟君,实乃大周之幸。” 在屏风后站了许久的裴彦苏,在又耐心听大嵩义召来了别的内侍吩咐之后,方才出来。 大嵩义的吩咐,无非是多派了几个人手跟随萧月音去兰昌寺。 至于他的音音究竟又有怎样的本事、能让她在大嵩义面前以此为交换,他暂时是想不出来的。 她有许多惊喜,是他无从知晓的。 因为她人生过去的十七年里,他也不过是个惊鸿一瞥的过客。 “王子,是听到公主不愿换你平安离开,心下发堵、不太快.活了?”裴彦苏沉思的当口,大嵩义倒是颇有些幸灾乐祸,言语也愈发狂放不羁起来,带着肆意的笑: “昨日你与朕本也有场赌,若是你赌赢了,可还想将你这不把你放在眼中的公主王妃一并带走?” “陛下可否容我看一看公主她所立的字据?”裴彦苏不卑不亢,也并不落入大嵩义的言语陷阱之中。 大嵩义只慢条斯理地将那张字据折好,一面将其收在自己的袖笼里,一面同裴彦苏一样刻意不正面回应,道: “今日请王子来,原本也不只为了共进早餐。朕之手下有位年少成名的将军,名唤张翼青,早已听说王子美名,得知王子远道而来,昨日特意求了朕,想要与王子切磋一番,不知王子可否赏光?” 这话的意思便是,他裴彦苏若是在切磋时赢了张翼青,才有机会见到那张字据上究竟写的是什么。 大嵩义其人,在渤海王室的波谲云诡中一路搏杀上位,狡诈阴险手段残酷,可比象牙塔中的新罗王室要难对付得多。 用一封伪造的、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自己手中的大周与渤海国书,便可以诱得新罗国王结盟,面对大嵩义和高王后,他们却必须要步步小心。 若是裴彦苏没有猜错,小将张翼青,很有可能是之后会与漠北大战的渤海主将。 没有什么比让敌人放松警惕更加事半功倍的法子,即使折损他的颜面,他也不在乎。 他不是天潢贵胄,没有生来就不可弯折的傲骨,他只需要保证最终的结果如他所愿,过程肮脏一点,也无所谓的。 是以,他必须要故意输给这位张翼青,向大嵩义证明,他不过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这样,大嵩义才会放心放他和音音回漠北、放心他来做漠北军的主帅。 只是这唯一的遗憾,便是他短时间内恐怕不太可能见到那张字据的真容了。 毕竟,他与音音还在冷战分居。 “答案?”萧月音黛眉微蹙。 “还有一件事,微臣要向公主秉明。”裴彦苏却并未回答,反而另起话头: “微臣与公主的婚期,要提前至十五日后了。” 25. 裴彦苏的面前,放了两封书信。 一封,是先前裴彦荀从那被打落的信鸽爪上摘下来的。因为发现时信纸已经被水浸泡,上面的内容便只剩下了寥寥几个字。 萧月音被裴彦苏的问话弄得措手不及。 此时,她的心里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脏每跳动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鼓也被敲得越来越重。 可是另一面,仍抱着她的裴彦苏其实并没再多做什么,问完那句话后,连手指都没有多动一下,只微微侧头,凝眸看她。 他身上的气味若有似无地在她鼻尖萦绕,往日与他同床共枕、被他抱着入眠时的气味尚在,而今日因为在金胜春的东宫赴了宴,又多添了几分淡淡的酒气。 他的一呼一吸是淡淡的。 他的眉眼他的神情他的动作他的气味,也无一不是淡淡的。 偏萧月音淡定不了。 再长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没有余钱买书便从别人家借,看一遍背下来后一字不错默写在纸上,因为笔墨纸砚极其昂贵半点不能浪费,无论寒暑悬梁苦读,只为科举入仕出人头地; 到了舞象时,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开始用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示人,只有那双墨绿的眼愈发深邃,偶尔出卖他深埋心底鳌里夺尊的热望,只在他进入考场挥毫泼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题名时,才彻底展露。 这些,都是他认识她之前经历的,她将他们每每尽兴缠绵后他抱着她喁喁诉说的碎片拼凑,在梦境中亲眼目睹,陪他走过遇见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梦里不止于此。 还有她仍历历在目的过往,他为她数次披荆斩棘、营救她于危难时的英勇无畏,他悉心体贴和照拂她每一个细节的温柔和一丝不苟,他贴近她时萦绕的热息、毫无羞耻之心的浪语和在极致的冲撞里半数飞溅半数蒸发的汁液。 她在梦里重复体味重复经历,然后又哭着醒来,望向黑暗里身边的空荡虚索,久久不能回神。 而现在,她被紧紧抱着,鼻间是他满满的气味,有清新冷冽的松柏之气,混合着一路飞奔的风气和尘土气息,她阔别这样的气味太久,她想要再深切体味,刚刚深深一吸,双眼却先滚烫了起来。 胸膛的布料被浸湿,裴彦苏连忙松开她,揽着她的腰,一瞬不瞬地端详她在暴雨中含苞待放的面容。 饶是文采斐然如他,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辞藻,形容她时,都那么乏善可陈。 她是上天赐给他最好的礼物。 这一刻,他的心骤然平静。 她在这里,他的音音在这里,因为他的出现,哭得梨花带雨。 他的眼眶也在发胀发涩,指引他蛊惑他,用吻去安慰她的七窍玲珑心。 裴彦苏用大掌覆住她被泪水沾湿的细嫩面颊,拇指抵在她眼下,刚好与泪珠相凝。他墨绿色的瞳孔此时也氤氲了水汽,目光温柔逡巡,从她颤抖的鸦羽长睫缓缓下移,扫过挺翘而小巧的鼻梁,扫过她因为哭泣而红嫩的鼻头,最后落在她娇艳欲滴的唇瓣上。 他倾身,用薄唇去表达他入骨的思念,虽然她用离开的阴差阳错把他逼疯了太多次,在终于见到她的时候,他仍旧不敢粗暴鲁莽,要如珠如宝地小心翼翼。 贴上的一瞬,被他抱握的腰肢抖了一抖。 “阏氏醒啦!公主,阏氏她——”头顶却传来阿苔雀跃的声音,但似乎是发现了楼梯口上相拥的两人,欢呼又戛然而止。 “王子你来了!你可终于来了!”阿苔继续欢呼着,楼梯这处光线不好,她居于上位,并没有看清两人通红的双眼,只由衷感叹兴奋: “公主日盼夜盼盼着你来接她,这下好了,她不用悄悄抹眼泪了!阏氏也醒了,我要赶紧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说完,又转身,头也不回地“噔噔噔”上了楼。 “公主,原来你日夜都在盼我来。”萧月音耳边传来他说话的声音,沉稳的玩味满满,又似乎隐隐含着惊喜。 被阿苔这一打岔,萧月音方才的心潮澎湃生生戛然而止,她垂首胡乱拭去面上残留的泪水,然后轻轻推了推仍抱着她的男人,低声道: “阿娘醒了,我们赶紧去看看她吧。” 裴彦苏低低地应了声,松开怀抱,然后任由她牵着他的手,带着自己也往楼上走去。 萧月音心头又胀又涩,被无数甜意占满,嘴角悄悄上翘。 她以为他发现不了,其实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他看在眼里。 两人牵着手来到楼上的卧房,彼时阿苔已经抢先一步,眉飞色舞地把王子来了的消息告诉了初初醒来的裴溯,裴溯虽然脸色苍白,在见到萧月音裴彦苏牵着手入内时,疲惫的脸上也浮起了浅浅的笑意。 她看得真切,两人的双眼虽然都是红红的,但牵手之处十指相扣,偶尔的对视尽是浓情蜜意,再也容不下旁人。 裴溯心头的大石落地。 文人四大雅趣之琴棋书画,萧月桢从小师从大儒,样样拔尖、无一不出众。 但她萧月音不是,她与姐姐虽然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可许多事上是天差地别。 方才那东宫宴上她之所以能成功讨巧藏拙,是因为深爱萧月桢的裴彦苏从金胜春的嘴里听到了萧月桢当年的剽悍之事,为了萧月桢的颜面,才故意将所有人的注意都移到自己的身上。 眼下两人独对,他旧事重提,再次直直剑指那“会棋”一事,根本不给她任何再次藏拙的机会。 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佛家世尊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金像,本就是这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一行所携中最为贵重稀有之物。 其实最早的时候,禅仁居本也是个佛寺,甚至其历史还要长于大周之国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开始陷于混战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轮番占据。禅仁居也先后数次毁于战火,寺内僧众也几乎逃窜殆尽,便渐渐荒废,而至今日。 这一次也是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简单将禅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宝川寺僧侣带来了等身金像,禅仁居内便专门辟出了最大的一处佛堂,以示尊重。 谧步走入那佛堂,只见几位沙弥盘腿端坐于墙边蒲团上,阖眼诵经。一眼望去,其中并无静泓的身影。佛龛上宝相庄严,前方供有鲜花果盘,香火缭绕,余烟袅袅,与昨日所观之残暴非人的刑罚,堪堪两个世界。 佛龛前只有一个蒲团,裴溯被请先行下拜。跪立叩首,双手合十,裴溯阖眼默念数句,又缓缓起身,接了由萧月音递来的佛香,点燃后,双手虔诚插于香炉之内。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裴彦苏做了个请的手势,萧月音便也做了简单的参拜之礼。 之后轮到裴彦苏,只见他跪下后同样双手合十,阖上长眸,再不见那墨绿的眼珠。不似裴溯那般动唇默念,他薄唇紧闭,就连薄薄的眼皮底下也未见半分动落,仪态庄严,仿佛与那佛龛上的世尊一般。 可是世尊菩渡众生、慈悲为怀,裴彦苏杀人如麻又狡诈自私,哪里有世尊的半点佛性? 只是这层好看得不似凡物的皮囊,为他伪装了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萧月音暗自感叹,还好他对萧月桢情根深种,自己只要不被他逮住,大抵也能安然侥幸。 参拜完,三人前后走出佛堂。 裴溯一人行在前,萧月音本想快步跟上,裴彦苏却虚虚用高大的身躯拦了她的意图。 原本,自己这趟陪裴溯来禅仁居,就是想借机见一见静泓,却在半路被他愣生生横插这一下,萧月音心中不免恼愤,眼下他又如此无赖,她拧眉,瞠目向上看他。 “公主方才,在佛祖面前许了什么愿?”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他又适时地开口问道。 这话换做旁人,倒也不算什么,照样回答便是。 偏偏是问的萧月音。裴彦苏诡计多端,心思深沉,萧月音早已领教过。 譬如他们刚从邺城出发的不久,遇到车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盖世,却要当着她和韩嬷嬷的面,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伤。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过是想再次挑起车稚粥和摩鲁尔的矛盾,以借机向乌耆衍告状。 后来在新罗,对付金胜春等人,他无须费一兵一卒,只需要连环施计,便既卖了宋润升一个巨大的人情,又达到了与新罗结盟的目的; 再后来,在渤海国的那些日子尽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让他数次隐忍,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计,蒙骗了大嵩义和张翼青,最后还又在沙场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讨了回来。 这样的裴彦苏,竟然会直截了当、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打伤了静泓。 对此,萧月音的震惊远远大于愤怒。 “你……你……”她嗫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小手按住床榻,然后缓缓、缓缓地坐直。 他并没有动,她也因此,与他的距离相隔半臂。 “你为何?”这是萧月音能够问出来的话。 身处浓浓的震惊,她因为等他回来时积攒的困意早已烟消云散,眼下尚且保持着冷静,她知晓自己身为“萧月桢”,也不能表露对静泓过分的关心。 再仔细回想,在裴彦苏生辰那晚和之后他撞见她与静泓送别秦娘子,他都只字不提静泓。 若是他早早知晓那晚在城门外还有静泓、她与静泓相识还差一点一起离开,她根本不可能还在这里。 “我为何出手打他,还把他差点打死?”裴彦苏看向她,他的淡定自若与她的震惊躲闪有着极为鲜明的对比。 “即使先前有过误会,静泓师傅到底是阿娘信任的人,”萧月音努力收束着眼眶,即使根本压不住颤抖,“在新罗在渤海国,他也帮过大人不少,大人为何……” “因为那晚我把你接回来之后,出去料理格也曼隋嬷嬷等人时,发现静泓也在尾随。”裴彦苏不紧不慢地说着,墨绿色的眼眸里满是真诚,“先前,静泓与格也曼相交甚密,我也只是怀疑,他可能会与那些人串通,又想到他曾经帮过我们,便只教训了他。” 这样说来,裴彦苏的行为完全合情合理。 今日知晓了静泓与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当初两人那来源莫名的相交,便也并不算难以理解的事。 只是萧月音知晓,静泓之所以会尾随隋嬷嬷等人,大抵是因为她被裴彦苏带走之后,他心头不能完全放心。即使静泓与格也曼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他也是正直善良之人,根本不会与他们沆瀣一气。 所以,到头来,静泓仍旧是被她所连累,遭受了这些无妄之灾。 幸好,幸好他们遇到了秦娘子,有了秦娘子这样的神医天降,他们才得以保全。 想到这些,萧月音心头原本就不多的怒意也全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她对静泓深深的愧怍。 一个原本灵根慧聚的沙弥,现在也已被迫卷入漠北王廷的明争暗斗中,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我打他的时候,他人已经昏迷了,他并不知道是我下的手。”裴彦苏眸色未动,俊朗的面容沉稳,像是公平公正地诉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打完之后,又发现他似乎是与格也曼之事无关,本来想找大夫来为他治伤的,但军情紧急,就让倪汴把他送回来了。” “那……那为何,那日在沈州城外的碧原亭里见到他时,你没有向他道歉?”萧月音偏着头,如瀑的青丝垂落满肩,随着玉峦恰到好处地起伏。 “我……早就把这事给忘了。”男人终于有了说谎时的点点失措,但旋即调整过来,墨绿的眼眸看向自己妻子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慕愫: “收到阿娘的家书,一心只记挂真儿的病情,日夜兼程,一见到真儿,便再也顾不得旁的了。” 这话倒是不假,萧月音回忆,那日的气氛诡异,但若裴彦苏真的有心与静泓作对,可能当场便会杀了他。 这像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长于佛寺,惯听、惯习佛法,她对佛家的理解,早就已经远远超越了世俗之人视神佛为救命稻草的功利之心。 修行者,见己见物,唯我唯他,追索一生,唯渡人渡己,仅此而已。 是以,参拜时她从不许愿,只求净心思定。 但她现在扮演着从前不敬神佛的萧月桢,自然不可能说出如此高妙的见解,美目婉转之间,便顺口一答: “祈求大周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求我父皇身强体健、长寿百年。” “公主贵为金枝玉叶,时时刻刻不忘己责,”裴彦苏勾了勾唇角,目光难得沾了暖意,向外扫视了一圈,停驻,方才继续: “是微臣小人之心了。” 萧月音提了气,本想问他小人之心所指为何,却又霎时间判断这大约又是他的言语陷阱,便转了头,把视线落于他们身旁的低矮灌木上,再将那口长气呼出。 抿唇时,耳后却是他的声音: “公主怎么不问,微臣许了什么愿?” 正欲摇头冷淡应之,又觉得这不应当是萧月桢的反应,萧月音只好再转过来,微微偏头,笑问: 都说被逼上穷途末路之人,反而容易生了急智,萧月音心中的鼓声乍然加快,再加快,又旋即暂歇,只留余音。 她口中濡湿,将目光重新移到裴彦苏的面上,对上他的直视: “我会不会棋,在此时似乎并不重要。倒是大人你,为了诱得那金胜春放下警惕之心,不惜先大败于新罗的准驸马朴重熙。” 见他眸光一动,却未有回应之意,萧月音继续说着,心下也安定了不少: “驸马负于驸马,十分新奇的见闻。当时,我见大人惨败,心里面着实是慌得很,一直在想找个什么合情合理的借口,能让我们夫妇顺利从宴席上撤下……” “公主说,那时心慌?”裴彦苏却在此时开口,嘴角挂着点点的戏谑: “公主若是心慌,之后见我被金胜春纠缠,非要再下几局的时候,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我,我……”他的质问语气淡然,内容却是合情合理,萧月音心虚得紧,难免嗫嚅不已: “是你,你自己都没有半点给自己找借口的样子,我若是替你说了,在金胜春他们眼里,你我夫妻,岂不是怂成了一个模样?” “所以,公主的意思就是,”裴彦苏恍然大悟状,刻意顿了顿,“即使我之后再输给那位新罗太子,我们夫妻两人,就不怂了?” “哪有,”知道他一直盯着自己,萧月音耳尖发红,好不容易架起来的气势又消了下去,声音放低,回道: “以我了解的大人,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事实上,也果然不出我所料,‘以退为进’‘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几个字,让大人演绎得明明白白,同时也让他们,输得心服口服。” 面对她这般由衷夸赞,裴彦苏只是浅浅一笑,忽而唇角凝住,一顿,又放大了音量: “所以公主,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究竟会不会下棋?” “我、我不会。”不得不承认,他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最擅长在人意志薄弱时展开攻击,萧月音由着心底的实话出口后才意识到不对,但又不能收回,便只好舔了舔嘴唇,自己为自己找补: “大人也不是不知道,当年我输给那金胜春后恼羞成怒打伤了他,这么多年来,我便一直心有余悸。是以,这棋艺……也没什么长进。” 只能睁眼说瞎话了。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来救她出水火了! 绿颐又惊又喜,正要扑到裴彦苏宽大的怀里,那尚未出口的欢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咙里。 他墨绿色的瞳孔里,也尽是杀意。 26. 在看到裴彦苏的那一瞬间里,绿颐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亲队伍抵达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经开始了戒严,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队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随意进出。 即使萧月音贵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点待遇的特殊,若要让幽州城门放人,那必然得先从小王子那里讨来令牌。 “真儿呢?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她抿唇,想到应对之策时,方才抬眸与他对视,“大人走了之后,我一个人烦闷了一整日,想到今早没有上城楼来送大人出征,始终觉得遗憾,就又过来了……” “就你一个人?”他的大掌隔着薄薄的衣料微微摩挲她纤细的后腰。 萧月音耳根发烫,只觉得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错漏百出,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编下去,只为了让裴彦苏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 “今日她们都累了,我一个人步行出来的,”她仰脸亲了亲男人紧绷的下巴,生怕他再追问,又急急问道: “大人的军情严密,不告诉我是自然,只是……” 话至于此,她忽然又顿住。 其实,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也仍旧好奇裴彦苏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的;更重要的是,只有问清楚他究竟要做什么,她才能想出相应的对策来。 但她不能直截问,问他是不是接下来准备跟她一起回去。 ——如果他要走,她与他周旋完毕,等到时机成熟,便再找机会出来; ——可是如果他不走、要跟她回去的话,那她的计划,岂不是全盘打乱? “忽然有别的要事,我从另一个方向回来的,”裴彦苏俯身,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绕城转了一圈,刚好在这里看到了你。” 萧月音眉头紧蹙。 隋嬷嬷从前说得清楚,萧月桢这几日一直住在城外,方才急急把她丢在这里,也是为了去接萧月桢。 裴彦苏单人单骑绕了沈州城一圈,是刚好没有碰上他们,还是他们此刻已经入城了? 迟疑的几息,她又听见他深沉的嗓音: “真儿想让哥哥留下来吗?”沈州虽然不比幽州繁华富饶,可是供给王子阏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却并不比幽州的临阳府小套简陋。 这个宅院听说是从前渤海国占据时期,一名富可敌国的商人为自己精心营建的。后来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个商人便只能丢下这堪比平壤东宫的宅院,携家带口地出逃。 而大嵩义上台之后,又清洗了不少从前的政敌、包括他的正妻贺氏一家,这个商人受到牵连,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这所宅院之中,包括为格也曼看病诊治的静泓。 萧月音一心念着与萧月桢的约定,刚刚落脚,便赶忙叫来了隋嬷嬷。 隋嬷嬷是带着北北一起来见公主的。 回想当初,北北是因为自己而被塞姬所打伤,还险些丧命,萧月音便对这猫儿更加歉疚,但让她宽慰的是,这一个多月北北的伤势几乎全好,可以自如行走坐卧,趴在她怀里撒娇时,也多了几分粘人。 不过,猫爪不同于人手,踩蹈时没轻没重,在她玉峦上按出几个凹陷,又转瞬即逝。 只这样一个回神,萧月音便无端想起来沈州时马车之中发生的事,裴彦苏在这里反复品咂把玩,她阻止不能,快要羞愤致死。 隋嬷嬷当然不知道,这个花样连连的冒牌公主为何抱着猫突然脸红得滴血。 时至今日,她仍然想不明白,王子那般神姿高彻的男人,怎么可能、怎么会明知眼前的萧月音是个冒牌货,不仅不戳穿她,还处处纵容、处处宠爱? 从前在邺城时,他与大公主萧月桢,可是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 萧月音除了吃斋念佛什么都不会,王子怎么可能看上她? 王子是见异思迁之人,或者说,萧月音用了见不得人的下作伎俩,王子被蒙在鼓里不说,甚至还以为自己操控一切? 若、若不是王子用性命威胁,隋嬷嬷堂堂公主乳母,怎么可能答应一起给这冒牌的公主做局呢? “北北比先前走时要圆润了不少,伤势也几乎好全,”萧月音用指尖挠着小猫咪毛茸茸的下巴,淡淡笑着,“这还要多亏嬷嬷尽心尽力照顾。” “奴婢既为公主乳母,为公主分忧解难,自然是分内事。”尽管内心煎熬,隋嬷嬷面上仍保持着客气的和蔼,“照顾北北,本来也有翠颐的功劳。” 说起翠颐,萧月音愣了一下。 她都快忘记了有这么一名宫婢存在,隋嬷嬷说起,她才回想戴嬷嬷告诉她的,翠颐与绿颐当年同时入宫,都是萧月桢的贴身婢女。因为萧月桢极爱青绿之色,所以不仅给自己的宫殿命名为“碧仙殿”,就连两名贴身宫女,都为她们改名为“绿颐”和“翠颐”。 裴彦苏的眼眸是墨绿色,他着青色又是极为好看的。 缘分这件事,真是奇妙至极。 而顺势回想起绿颐,萧月音不由感叹:当初绿颐犯错,她念着萧月桢并未惩治她,而是将她辇回邺城、还托她带了手书给萧月桢,这一次,若真如她所料想的那样,绿颐可能还会跟着萧月桢来。 到时候又该如何解释呢? 她突然小小地慌了一下。 “公主不负皇天后土,”为防止再有人知晓,隋嬷嬷上前,在萧月音耳边低语,“公主先前所思之事,已然有了眉目。” “当真?”萧月音喜笑颜开,愉悦传到怀里的北北身上,这小猫咪还十分得趣地“喵”了一声。 见到冒牌公主被蒙在鼓里的愚蠢模样,隋嬷嬷心底刚刚泛起的恼恨,竟然也随之消减了不少。 字字句句敲击在她的砰砰直跳的心口上,逼迫她立刻做出回答,可无论她怎么回答,都好像是要落入他的陷阱里一样。 原本想要好好离开的雀跃之心如同坠入深渊,天上地下的差别,让她措手不及。 事情似乎到了完全超出她掌控的地步。 最终,萧月音还是稀里糊涂答应了他。 其实针线功夫她也会一点点,只是刺绣这种细活她实在无能,若仅仅只是做一个素色的香囊,倒也不算太为难她。 但说到底,裴彦苏究竟能不能顺利讨来冀州,她也仍旧忐忑。 毕竟她并不了解这位草原上人人闻风丧胆的枭雄。乌耆衍可以毫不留情地下令将陪伴自己多年的宠姬硕伊剥皮实草,即使他对裴彦苏这个认回的儿子再满意都好,对于冀州这样到手的土地能不能妥协,还真是未知之数。 裴彦苏走后,萧月音也没有心思再继续抄佛经了。 起身,想要出去唤翠颐来,把北北抱走洗去身上的墨点,却在视线扫过直棱窗下时,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上一个字未写,里面的信纸比信封要古旧不少,到处都是折痕。信纸上的内容,粗粗读来,却让萧月音心中大震。 这封信,竟然是他们从直沽出发去新罗之后不久,由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的。 信上的内容,除了将赫弥舒王子一行的行踪尽数告知外,还以沈州及方圆一百里的土地为交换,请求大嵩义出手,在赫弥舒王子返回漠北之前,悄无声息地把他们全部杀死。 格也曼想用隋嬷嬷诱她出城、污蔑她私通渤海敌国,实际上做下这通敌卖国之事的,分明是格也曼本人。 联想到他其他的恶事,萧月音涌上一股恶寒,此人罪行罄竹难书,和他的表兄兼堂兄车稚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番乌耆衍来到沈州,又恰好带来了乌列提和格也曼,这封信在此时出现的目的,必然是希望她借机揭穿格也曼的又一罪行。 而这封信是格也曼寄给大嵩义的,应当在大嵩义手上。 难道……是渤海国大败于裴彦苏后,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激起漠北王廷的内斗,好坐收渔翁之利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萧月音实在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让这封信见光,韩嬷嬷却突然进来: “公主,静泓师傅来说,他有要事,一定要现在见您。” 自从那日在碧原亭偶遇裴彦苏、被这日夜兼程赶回的新星战神一声不吭带回沈州之后,这几日萧月音一直未见静泓。 静泓是个办事极为稳妥之人,突然要见她,一定是十分要紧的事,她不能推辞。 为了避嫌,静泓与她单独相见的地方在两个院子相连的角落处,有韩嬷嬷守在一旁,萧月音也心安不少。 几日不见,静泓却也没有如往常那样稍稍寒暄,而是开门见山,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递给她: “方才有人给我投了这封信,信上说我,其实是右贤王乌列提失散多年的幼子。” 静泓的言语难掩激动,与他惯常的处变不惊完全不同,萧月音自然也被震撼感染,接过信,又匆匆读罢。 信上将静泓的身世和从前的行踪一一列明,除了年纪和时间对的上之外,其中最为重要的证据,便是乌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左脚生有六趾,恰巧静泓的左脚也天生有六趾。 “血脉相连总有感应,无怪乎我先前一见格也曼王子,只觉得莫名亲切。”静泓一声深深的叹息,“我幼时漂泊无所,后被住持看中遁入空门,本应当早早断绝七情六欲,却在亲情面前,仍旧失了分寸。” 七情六欲,当然也不仅仅包括亲情。 但是又一次目睹师姐被王子抱走离开的静泓,已经没有任何资格再同她说清楚。 “所以,所以……”萧月音根本没有在意静泓的言外之意,她此时只想起方才同样收到的那封信。 “嗯?”见她不回答,他又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他拇指上的薄茧,是长年累月的寒窗苦读和修炼武艺得来的,微微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研磨,便会给她带来痛意。 不止是她的下巴,还有她身上的许多处,都被他这样对待过。 “不是我想、不想大人留下来,”被逼得太紧了,她只觉得有气顶在头顶,让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无比晦涩,“大人首次出征讨贼,身上担、担的是军国重任,大人的去留,不是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真儿是想逃?”他只多用了一分力,她的下巴被迫抬得更起。 更吃痛了。其实,在最开始决定布下这个局的时候,裴彦苏是想过很多种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态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换、不愿意离开他的话,他其实会考虑,直接告诉她他不仅早就认识她、而且还早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她没有,她一听隋嬷嬷说可以交换,恨不得像兔子一样跑开。 那他就一定不会向她坦白了,只能继续陪她玩这个扮演的游戏。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着今日将她逮回来,她若是乖乖的,他会控制自己动作轻柔一点,让她少疼一些。 上次在新罗,在平壤的驿馆里,被金胜敏设计中了媚.药的他,正是担心她受不住那样的疼,最后才没有要她。 但她回报给他的是什么呢? 在渤海国,她用尽心血换来的离开的机会,她给了静泓那个秃驴; 刚到沈州,她第一时间和隋嬷嬷商量交换之事; 最可恨的是,她抛下这里的一切离开,不带韩嬷嬷这个跟了她十七年的乳母,却答应静泓带她一起走的要求! 青梅竹马……私奔天涯…… 她如此不留余地地羞辱他,是不是从未把他当做她的夫君? 喔,也确实不是“夫君”,在她的眼里,他本来是她的“姐夫”。 裴彦苏咬牙想着,手上毫不怜香惜玉,裂帛之声声声入耳,他很快便将萧月音身上的衣衫,从里到外都撕得粉碎。 他将那些布条扔在地上,地面干净无尘,与布条碰撞,却发出沉闷的声响。 不当他是夫君又如何,过了今夜,他从名到实,都是她的夫君。 裴彦苏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那些死人的鲜血已然凝固,他将手掌贴在她的面颊上,鲜血也即刻便沾了上去。 她的心她的脸,都是洁白无瑕,她太过善良聪慧,任凭他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所写的华彩文章,也只能描摹她优点的万一。 现在,这样的洁白无瑕,被他手掌上的血迹玷污,他摩挲后微微拉开,看那血迹又重新在她面容上凝固。 萧月音蹙着的眉头,一直并未松过。 裴彦苏忍不住想起方才在城门之外,她转身看到他时,满眼的错愕和不解。 没有惊喜,全是心虚。 而她之所以主动跑向他,全是因为要护着那榕树干后胆大包天的静泓。 抱他亲他,让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只是为了不让他看到静泓。 其实,他比她还要早到那榕树的周边,他到的时候,静泓一人牵着马,已经到了。 只有一匹马,而音音不会骑马。 静泓竟然想和她共骑! 一想到这里,裴彦苏后悔自己方才打那秃驴的几拳,还不够狠。 其实他拎起毫无还手之力的静泓时,他是起了杀心的。 但音音的脸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想她若是知道他因为嫉妒和愤恨杀了她的青梅竹马,会不会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逃、逃什么?”因为吃痛,眼泪便止也止不住,都堆在了眼角。 萧月音不想让他现在知道那些。 “逃避,还能逃什么,出逃?”裴彦苏像是冷笑了一声,“逃避回答我的问题,我的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吗?” ……原来他没想过她会逃。 终于将这完整的谎话编出来,小公主心头暗舒。 然而一瞬不瞬看着她的男人目光又变得阴晴不定,她实在害怕被他看出心虚,只能趁着此时抽回了手,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压着嗓子娇道: “当时我刚刚从昏睡中醒来,想到秦娘子这样的神医世所罕见,便连忙为大人求了此药。大人非但不感惜我时时念着大人,还要指责我多事,我真是……” 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就要落泪。 她主动环上来,被衾也彻底坠落,然而裴彦苏顾不得欣赏无边的春,色只一心看着难得主动撒娇的小妻子,也回抱住她,掌心覆住她光倮的玉背,反复摩挲。 “我没有那个意思,真儿如此为我考虑,我高兴还来不及。”他亲亲她的耳屏,“既然是真儿用心讨来的补药,那真儿喂给我吃,好不好?” “好。”他没有半点怀疑她的意思,萧月音心头悬起的石头稳稳落了大半。 她松开他,在床头的几案又将那瓶他方才放下的避子丸拿起,倒了一颗在自己的手心,正要捧给他,却又听他说来: “要用嘴喂。” 萧月音蹙眉看向他。 裴彦苏墨绿眸子的寒彻已经彻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暖暖的笑意,她咬了咬嘴唇,却是为难: “这补药是专为男子服用的,若是入了我的口……” “这里不吃,旁的地方也会吃回去的,对不对?”他的拇指在她的唇角捻过,“真儿为我求的补药,不就是为这个?” 被调.戏彻底的小公主霎时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才消退不久的红晕又浮上来,她不敢在此事上再多与他纠缠,只能将那药丸胡乱塞入自己的檀口,又几乎同时,挺起脊背,吻向裴彦苏的薄唇。 好在这个药丸的配方与先前的不同,很难化开,萧月音并未尝到苦,只急急用香舌推送,他的佘尖早已等候多时,迎接住药丸,又立刻卷回。 但状元郎明显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嘴喂药的小公主刚刚生了离开之意,后颈又被他按住,佘尖也后退无能,被吸裹着强留在他的齿关。 从前回回都是他侵欺她,难得她的香佘跨越唇瓣,他怎么可能放过? 一推一拉之间,那药丸缓缓沿着它该有的路径滑下,却也在路上留下了来过的痕迹。 佘根对苦味最感分明,即将窒息之前,萧月音恍然想到了这一点。 然而裴彦苏也蓦地放开了她,她看着他濡沃的薄唇,喃喃:“是不是很苦?” “所以不想让真儿再尝了。”他的手掌摩挲着她的骶骨,像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沿着半环的路径移至前方,向下,停驻: “说起药,差点忘了,还没给真儿上药呢。” 萧月音才刚刚从赧然中解脱,倏尔听到此言,想起上一次韩嬷嬷戴嬷嬷所说的话,知晓又要面临更为羞窘的场面,连连推阻: “还是让韩嬷嬷来吧……” 但裴彦苏想做的事,她什么时候真正成功拒绝过?僵持片刻后,也只能乖乖听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用衾被将自己头脸和颈下腹上全部盖住,再一次掩耳盗铃。 药膏仍在上次放着的位置,称心怡然的男人轻车熟路,长指蘸着药膏,一面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一面状似无意地淡淡问起: “有一件事情,真儿还没有回答哥哥。” “嗯?什么事情?”萧月音蒙在被子里,努力分心,不让自己露出端倪。 他总是有千万种说辞来和她周旋。 “给哥哥生个孩子。”药膏涂抹在患处,冰冰凉凉,他的话是热的,却更让她心头乍寒。 “这次出征,哥哥已经把孩子的名字起好了。”没等到她的回答,他先说了起来。 “叫、叫什么?”萧月音不由自主问道。 “若是男儿,就叫裴念漳,”裴彦苏顿了顿,唇角勾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状元郎文采斐然,她虽然看不穿其中深蕴,却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们那一辈人,不也从了水字?”萧月音忽然想到。 “那确实有些不妥,是我考虑不周,”裴彦苏彻底停了下来,“不如,交给真儿来取?”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满……” “此番单于与大阏氏为王子扩充后宅,我身为未来王妃,自是感激不尽。”萧月音却出人意表地在此处发挥了娇纵本色,当众抢白裴彦苏: “只是婚期这般仓促,若因此委屈了两位妹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如,看在两位妹妹的面子上,单于与大阏氏容我放肆一次,将婚期再押后十日?” 27. 此言一出,不仅仅是裴彦苏和裴溯,就连漠北王廷上下数人,皆是不同程度地惊了一惊。 而其中最震惊的,当属乌耆衍的宠姬硕伊了。 上次在幽州城内传播那周室皇寺来的和尚淫.乱佛门的消息,她本想先挫一挫这野种王子和娇纵公主的锐气,结果不仅被他们巧妙拆解,自己还赔了个多年的心腹进去。 这两个要同时嫁给赫弥舒的少女,其中一个是硕伊的远房外甥女。这妮子从小生活在胡地,也不知从哪里听闻了野种王子在汉地连中三元的事情,连面都没见过,便早早缠到硕伊面前,要她这个姨母给个机会,让她做王子的女人。 给赫弥舒后宅塞人,硕伊当然做好了两手打算。其一便是借这外甥女的身份将黑手伸到赫弥舒的生活起居中,伺机为车稚粥重夺权柄添上筹码;其二是退一万步来说,多一个女人,也能分化这对情比金坚的汉人夫妇。 今日,其实并不是硕伊第一次见到这位永安公主。 这晚上,萧月音倒是睡了个很香很甜的一觉。 一来是因为裴彦苏给她留了那“惊喜”的悬念之后,便重新为她拿来了安眠的药剂,防止她再度晕船; 二来则是他亲口承诺了“来日方长”的话,这件事说开,她便不会再提心吊胆,他突然再提圆房一事; 三来,因为这卧舱中配的床榻偏小,她便不能再与裴彦苏在床榻上保持着“泾渭分明”,两人盖着同一床衾被,她被他抱着入眠,倒也算安枕。 早几日起,她便已经与他同床共枕了,习惯了他呼吸的节奏,也习惯了枕边多一个人。 再朦胧清醒时,却也发觉自己不在那卧舱中的床榻上,而似乎是在室外。 有风声浪声萦绕,可周遭全是温暖和煦,还有她熟悉的气味。床榻上,萧月音从昏睡中悠悠醒来,甫一睁眼,昨晚的种种便立刻涌了上来。 刚跳下床,耳房中值夜的韩嬷嬷便听到了动静,连忙进来,将昨晚外面发生的惊天巨变,全部告诉了她。 当然,韩嬷嬷也没有隐瞒她消息的来源—— 就在萧月音醒来的半个时辰前,一夜奔忙的裴彦苏已经到了,不仅告诉了韩嬷嬷和戴嬷嬷一切,还说起此番清晨来找公主,主要是为那静泓的惩罚一事。 韩嬷嬷和戴嬷嬷皆知她设下的那餐“鸿门宴”,昨晚小王子将昏睡的公主抱回来时,俊容沉肃,两位嬷嬷还以为是公主不稔此事一着暴露、他此番来兴师问罪,却不想只交代了好生照拂公主之后,王子便匆匆离去,并未多留一句言语。 一整晚,两位嬷嬷偶尔私语窃窃,又闻临阳府内那小王子的院落空空,塞姬应当已被处置,除了再等正主归来之外,再无他法。 而清晨时分,这王子披露前来,韩嬷嬷心知萧月音的想法,也来不及细问她昨晚之事,只暗自提醒她,莫要为了静泓而失了分寸。 一想到那餐“鸿门宴”,萧月音霎时便小脸通红,而她无论怎么穷尽脑力,都实在想不起来,原本与裴彦苏已然那般亲密,后面又发生了何事,她又为何昏迷不醒、以致记忆全无的? 但眼下最重要的便是为静泓求情,即使两眼一抹黑,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若是实在将她逼急了,便再厚着脸皮学一学萧月桢,温柔陷阱,即使首战告负,也能屡败屡战嘛。 是以,当迅速穿戴整齐的萧月音见到一夜未睡的裴彦苏时,便只巧笑嫣然,甜甜道了一声“早”。 裴彦苏的反应却很冷淡。第二日才过中午,原本一蹶不振的漠北军营,终于迎来开战以来的第一次好消息。 赫弥舒王子不仅履行了对留守在军中的参领巴勒里的承诺,击退张翼青、救回摩鲁尔,甚至比他当初所言的“后日一早”还要提前了大半天大胜归来。 漠北军营中炸开了锅。 那三万从格也曼手中弃暗投明的将士自然为自己跟了个雄主而自豪不已,原先对巴勒里表态不愿大军再冒风险营救的军官们也各自松了一口气,只有巴勒里和格也曼,心情十分复杂。 前后两批加起来两万五千人,除了已经血肉模糊、不省人事的摩鲁尔和寥寥几名活着回来的兵勇之外,算是全军覆没,如今赫弥舒王子带人奇袭,杀了张翼青三千人的小股部队,距离真正的大胜,还言之甚早。 可虽然全军上下的颓势几乎一扫而空,眼下最要命的问题却务必要有个决断—— 原先乌耆衍单于钦定的主帅摩鲁尔已经伤重生死未卜,这之后与张翼青的仗要不要打、该如何打,一时之间,竟无人能够做主。 但军机转瞬即逝、片刻不等人,若是此时再命人将消息传回上京、等乌耆衍单于做了决定再传回来,张翼青怕是早已卷土重来。 上下胶着时,军医帐中传来摩鲁尔的死讯。 这一下,巴勒里再想拖延也没有了借口,即刻宣布再次召开紧急会议。除了协领、都尉和校尉外,参会的还有刚刚立下奇功又是单于亲子的赫弥舒。 巴勒里是唯一还活着的参领,军衔最高,但自开战以来未立下尺寸军功;赫弥舒虽然身份尊贵,又在奇袭张翼青一役中锋芒毕露、由此声望大增,可到底领兵经验太浅。 这两人,无论推举谁接替摩鲁尔之位做主帅,持相反观点的那一方,都要说出很多条反驳的理由来。 最后,还是裴彦苏主动开口,解了满场的尴尬: “参领身经百战,我赫弥舒初出茅庐,自然不敢忝居主帅之位。不过摩鲁尔将军生前便已将这次出征的大军分为两路,参领所领的冀州精锐一路,我手下这三万余人一路。”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沉定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不露半分倨傲,继续说道: “斥候沿着张翼青败逃的痕迹查探,现已确定张翼青主力所在,距离此地四百余里。张翼青行事诡谲,有前车之鉴,漠北绝不可再贸然行事,不若就此兵分两路,参领你率冀州精锐走西面平坦开阔之地,我手下三万余人走东边,若遇伏击,再互相支援,何如?” 这个方案稳妥周全,又给了双方各自为政的空间,巴勒里思考了片刻之后便同意了。 裴彦苏又处理了一些军务后,方才回到军帐。 卸下铠甲,略微洗漱,他便坐在了行军床上。 行军床不比沈州城的高床软枕,也没有音音可以让他抱一整晚安眠,但他要为她立不世之功,必须吃下这些风餐露宿之苦。 而从前他还未金榜题名之时,又何尝不是日日挨苦呢? 盘腿坐好,从怀中掏出那枚象骨雕兔,端详了好久,才又放回怀中。 原本只想闭目养神,但三日未得阖眼,疲惫却也漫漫来袭。 终究是沉入了梦境。 天地混沌,一切仿佛都化为虚无,唯有被他压在身,下的如花美人,放肆掠夺着他所有的感官。 美人雪肌玉骨,长眉入鬓,双目紧阖,黛眉微蹙,两颊红霞绯绯,鸦羽长睫上挂着的一滴晶莹的泪珠,随着前后摆,动终于滴下,又沿着她如玉的雪肌缓缓滑落。 “音音……醒醒……”裴彦苏追着吻去那滴泪水,骤雨并未停歇,“怎么这么娇,就受不了哥哥了?” 萧月音的眉头的锁痕又深了一分,人却未醒。 “音音,理理哥哥好不好?”男人寻着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大掌分开十指,紧紧扣住,“哥哥疼你才不告诉你哥哥知道是音音,哥哥怕音音离开哥哥……” 美人湿漉漉的长睫微颤,紧接着,眼帘缓缓打开。 “音音醒了?”裴彦苏笑着亲吻她的嘴角,心头一激,劲力又狠了几分。 大约是因为一夜未眠,这位从前总是儒雅端持的君子身上似乎笼罩了一层不耐烦的气息,俊朗的眼底有乌青,与他左眼上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形成了极为诡异的对比,面对她明显的示好,也不咸不淡,只在看向她那清淡无比的早饭时,略微皱了皱眉头。 扮作萧月桢良久,萧月音虽然也开始能在正餐时用些细脍,可早餐中简单的清粥小菜,她是没有刻意去改的。 何况她与萧月桢换回来的时日不远,她确实没有必要再在这些时候为难自己。 裴彦苏此番前来,她的庖厨便临时加了两道肉食小菜,一道嫩滑可口的鸡蛋羹,一道油炸小鱼干。萧月音最忌在醒来后食用油荤,一时也忘记用餐礼仪,用完自己的筷箸为裴彦苏夹了小鱼干后,才立刻放下,等到戴嬷嬷重新为她拿来一副,再继续食用。 可谁知,这明显的讨好并未让裴彦苏触动,反而吸引来了同样晨起的北北。那猫儿闻着鱼香味早早便窜到了桌边,眨着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它背主求荣后的新主小王子,低低浅浅地“喵”了一声,裴彦苏也竟然放下了筷箸,直接将猫儿抱到了怀里。 “还是北北听话,只需要一点点好处,便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北北得了小鱼干,两只雪白的前爪搭在餐桌上,小嘴大开大合,用才发育好的后牙咀嚼这指桑骂槐的美味。裴彦苏用手指轻抚它颇为享受的脊背,眼神并未上抬,仿佛他对面的公主不存在一般。 韩嬷嬷和戴嬷嬷对视一眼,便彼此心照不宣,带着同样还在一旁侍餐的宫婢毓翘,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这下,餐桌上便只剩下两人独处。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稀粥,方才道: “今日之事,辛苦大人费心安排。仔细想来,是我先前思虑不周,明知那会通留下可能惹祸,仍旧选择让大人掩耳盗铃。若……若是没有大人未雨绸缪……” “怎么?还想吃?”恰好此时北北将一条小鱼干狂食殆尽,不停用鲜红的小舌头舔着嘴唇上白绒绒的细毛,似乎意犹未尽一般。 而裴彦苏便借着这只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儿,在故意疏离她呢。 这是等着她主动将昨晚之事说出来,然后俯低认错,好挫一挫她这个大公主萧月桢的威风吗? 裴彦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人了? 萧月音垂着眼眸,咬牙嗫嚅,却全不知这副情态,都落在了对面男人的眼里。 他一夜奔波,披星戴月等着她醒来的时候,便想好了要这番试一试她,于是故意漏了那静泓的处置,给毫无防备的韩嬷嬷和戴嬷嬷听。 想来,她若是只紧着昨晚那未遂之事,眼下听闻他全部摆平,理应欢天喜地,拿出大周大公主的款子,豪气直白地犒赏他一番。 而不是眼下这副亦步亦趋的模样。裴彦苏在军营中忙了整整一夜,一直到天已经亮了,才终于将所有事暂时摆平。 是原本的冀州总领克里奔暗地里使了坏,报复他刚到冀州时对自己的那些处置。军功是裴彦苏在漠北王廷的立身之本,随他一道来冀州的军队,全是当初在沈州与渤海国交战时和他一同立下汗马功劳的嫡系,他必须要慎重处理。 好在最后解决了,他把霍司斐留在那里,替他再稳住一两日。这次与周廷的交接顺利完成,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很快便会返回上京。 当然,是在他和他的音音坦诚布公之下。 在处理问题时他必须沉着冷静,可一有间歇想到音音,他的心便快要飞起来,恨不得立刻飞回音音身边,告诉她他昨晚在宴席上的话都是在逗她,他早就知道她是谁,他爱的人从来只有她。 而怀揣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裴彦苏一路纵马飞奔,想象着和她坦白后她惊喜的模样,想他忍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当面唤她。 “音音。” “音音。” 这样的激动让他控不住身.下骏马,马蹄撞碎了驿馆大门的门槛,裴彦苏却顾不得旁的,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正要踏上台阶,身后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冀北,你可算回来了,我正要找你。” 裴彦苏的心莫名一沉。 “我本来是来向姑母请安的,”裴彦荀正色,“过来不见姑母,原来……她一大早,带着公主出城去了,具体去哪里,没有人知晓。” 秋日的晨光熹微,在这露珠未干的时候原本应当温暖和煦,落在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里,却尽是千里冰封的寒彻刺骨。 石塑一般的他,犹如五雷轰顶。 他想起不久之前,萧月音突然向他提起,说如果阿娘想要离开漠北、离开乌耆衍单于,会如何呢? 原来那时候他的猜测并没有错,她其实是借着裴溯的离开,在向他试探她若离开会如何。 今天,她趁着他不能把她锁住困住,带着他娘一起离开了。 因为什么?因为昨晚她已经几乎藏不住她的身份了。 她不愿意将实情告诉他,不愿意用她真实的身份来面对他。 过去的恩爱原来还是她在演戏,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吗? “冀北,不是表兄非要放这个马后炮……”耳边传来裴彦荀语重心长的声音,是他的表兄趁着四下无人,和他推心置腹起来: “其实,你既然早就知道弟妹的真实身份,这么久了,私下里这么多机会,你早就该和她摊牌……昨晚当着那么多人,弟妹被她二哥几句话说得下不来台,她又不知你其实早就知情,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她魂不守舍一直到宴席结束。” 裴彦苏的眼角湿了,心脏在胸膛里一下抽痛过一下。 “只不过,姑母和她出城一事也实在有些蹊跷。”裴彦荀眉头紧锁,小声将自己的猜测告知: “昨晚我悄悄替你留了个心眼,弟妹在宴席结束之后,去找过康王夫妇,至于他们说了什么,我便不知情了。” “康王?”草原疯狗的眸色一凛,如鹰隼般锋利。 是裴彦苏身上的气味,每当他靠近她时,她总能闻到,却又不知是什么。 缓缓撑起眼帘,鸦羽长睫交错的视野之下,是他线条流利的侧脸。 眉骨突出,其上狼牙刺青隐去了乖戾,深邃的眼眸里反射着烛火荧荧,高挺的鼻梁,如山一般屹立,似乎感觉到她醒了,他转过来,温柔而缓慢地凝视她。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宴席结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处。 在宫婢们为她备水、准备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画的战船草图。 裴彦苏大胜庆功,她作为母亲,在宴席上也难得多喝了几杯。 灯火映照,夜凉如水,看着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图,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阏氏,单于传您过去。”却被突然到来的婢女,打断了她莫名的遐思。 无须多言,乌耆衍什么意思昭然若揭。 既做了他的女人,有些事也无可避免。 只是裴溯没想到,今晚会突然发生。 婢女是乌耆衍那边的人,裴溯不敢表露半分不满,将手中的草图收好,便不带自己的人,匆匆跟着那婢女走了。 出了屋门,出了院门,还要步行一段时间,才能抵达乌耆衍所住的地方。眼下的时节已经入了秋,走在灯火窈冥的廊庑上,耳边响起蛩鸣,明明不远处便是目的地,裴溯却只觉得很远很远。 好在那领路的婢女走在前面,看不见她眸中难以掩藏的畏惧和反感。 却在离开他们所处的府苑大门时,看见了蹲在阶梯上的雄伟的身影。 尽管霍司斐本人的酒量极好,今晚单于大宴全军,他也仍旧是贪杯了一些。此时,宴席早已经结束了许久,那由着王子们搅弄的变故也已然完结,霍司斐原本应该和其他同袍们一样,出城返回军营的。 此次出征,霍司斐的变化极大。 他从戎二十多年,尽管能力超拔,却因为脾性问题把所有上峰得罪了便。漠北的军营里同样需要人情世故,其他人见他一向不受上峰待见,便也统统对他敬而远之。 赫弥舒王子是唯一一个肯接纳他怪脾气的人。 而他的主动投诚也为他带来了无数的好处,随着王子的胜利一场比一场精彩卓绝,霍司斐也同样摘得了赫赫战功,那些先前冷淡过、逃避过甚至嫌弃过他的人,又纷纷围了上来,那热络炽诚的态度,仿佛从前的那些全都不存在一般。 今晚亦是如此。 眼见着王子极受单于器重,又彻底扳倒了格也曼这个庸碌卑劣的草包,宴席结束后,霍司斐作为赫弥舒王子新晋的心腹,更是被前呼后拥。 但他却忽然觉得实在聒噪,推阻了许久,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也不知自己蹲在此处是在为等待什么,但当他听到轻盈的脚步声,将被宴酒醺酩的头颅扬起时,眼前忽然有了一道不同于寻常的光亮。 他知道她是王子的母亲、是裴小哥的姑母。 更是单于的阏氏。 从他身边匆匆走过,也不知她有没有看清他的面容。 再一动,发现自己正被他侧抱着,身上还穿着寝衣,外面却被他用厚厚的斗篷裹住。应当是他提前命人将船舱中的矮榻搬到了甲板的船头,他将熟睡中的她抱来此处,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会在她未醒时看她吗?萧月音忽然起疑。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她稍稍支起脊背向外望去,一望无垠的海面还半沉在夜色之中,远处海天相接,有被清凉海风吹起的片片褶皱,天幕之上,碧蓝色与火红色渐渐交杂,白云错落缥缈,偶尔有海鸟三两飞过,像是为这长夜尽头、天光肇始的小小装点。 “这,这就是你所谓的……”萧月音被眼前的美景摄了心魄,不由喃喃。 “真儿,看看你的头顶。”裴彦苏嗓音沉沉,像是被海风熏染,并不回答她的问题。 她像是被他施了法咒,果然脖颈后仰,向头顶看去。 乌兰色的夜空上,也有半弯残月,将退未退。 围绕其间的,不仅有淡淡云彩,还有点点星光。 “月,是月……”她又正了螓首,将视线移向行船所驶的前方,就在这片刻之间,滚烫如红盘的太阳,也从淡淡的海平线上,冒出了一点点。 被海风吹得起了褶皱的海面,也因此铺上了渐红渐蓝的云霞。 “日月同辉,”裴彦苏将她没说尽的话补全,“既然与真儿同驶深海,又怎么不送真儿一次海上日出呢?” 耳畔风声浪声依旧,他的话也随着行船渐渐飘远,萧月音来不及回应他,只直直看向前方的日出。 红盘一点一点升起,背后的天幕被一点一点照得透亮,海面上的云霞,也越来越红、越来越广。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②。 萧月音忽然觉得脸颊湿润,原来是她被眼前壮阔所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她虽生性清冷,却因为从小被迫囿于佛寺,心之向往,一直都是广袤的天地。 不知内情的他,竟然提前帮她实现了宏愿。 又一股暖流涌出,她鼻头酸涩,双眼发.胀,正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时,唇角却有粗粝的摩擦,原来是裴彦苏发觉她落泪,在帮她拭去。 心口像是被堵了什么一般,萧月音长长吸气,仍是不能消解,那拇指却与食指会和,将她的下巴轻微抬起。 怀抱着她的男人,沐浴在晨光耀眼的光晕里,格外俊朗不凡。 “是么?”一贯口若悬河的状元郎,将目光移到了马车窗外,看着缓缓闪过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语起来,“今日这般娇蛮任性、伶牙俐齿,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想到那封从绿颐身上搜出来的信,裴彦苏彻底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拿到信已经好几日了,他却只将信筒收起来,没有半点要拆开的意思。 难道是一贯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面对男女之事上,也终于怯懦犹豫了一回? 但怯懦犹豫并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无论怎样躲,始终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彦苏难得有闲心绕着临阳府散步的时候,走到围墙边上,忽然听到了几声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万别学了你那姐姐,当年也断了腿,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声音。 裴彦苏的心口蓦地微微一紧。 28. 从前在宝川寺时,萧月音是养过一只猫咪的。 因为身世特殊,她从小便性情清冷,不喜与多人交际,唯独对猫咪,多生了许多爱怜宠护之心。 它第一次出现时,萧月音和韩嬷嬷都以为只是寻常串门,却不想这猫每日白天在外活动之后,总会在夜里回来,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着萧月音晚间抄经完毕,方才徐徐沉睡。 后来日子久了,主仆二人与猫日渐亲近,即使她们从来拿不出什么能喂给它的吃食,小家伙也总爱赖在这里,到了冬日天气渐凉,还会钻入萧月音的被窝,作个无怨无悔的暖被汤婆子,满满都是忠心。 就这样过了几年,突然有一日,萧月音还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经,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喵呜”。 抬眼,却是那猫儿半趴在窗台上,毛发纷乱,眼眶湿润,半边猫脸上,还沾了点点的血迹。那“呜呜”的几声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叙话,萧月音惊得连忙放下了笔,叫上一旁做女红的韩嬷嬷,一并出了房门,想要把这猫捉回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谁知道,仅是这眨眼的工夫,猫咪便再无踪迹,只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余下几撮凌乱的猫毛,和一滩未干的血迹。 那日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后来萧月音才听静泓提起,说猫儿是至灵之兽,当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一定会拼尽全力离开主人,不让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惨的模样。 想来,那猫儿一定是知晓自己断腿之后命不久矣,却又不忍让她和韩嬷嬷伤心落泪,方才拼了命来和她们道别,又拼了命不让她们见到它的惨状吧。 萧月音在刚见到北北时,便想起了那只猫儿。因着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她将猫儿养得仔细,生怕这和她一同来到北地的小灵兽,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辙。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带出了临阳府,裴彦苏虽然短暂夺了它,但最终它还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带了回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彦苏抱过的缘故,回来之后,北北便一直颇为兴奋,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灯。宫婢毓翘见萧月音似乎有些恼了,便说这猫儿也许出门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将它带到大院中玩闹一番,等它精力散尽,大约也会恢复如常。 而这所有的一切,与她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夫君、视她为亲生女儿一般疼爱的婆母,俱是毫不知情。 只有那青梅竹马的沙弥懂得,怪不得她会在可能的永别时,冲口而出“哥哥”二字。 萧月音仍不说话,不知是否听清她方才的那句,明眸善睐的静真居士微微咬着唇,柔荑无意识搅弄着腰间的衣带,淡淡的愁容,很难不让人心生怜爱。 庄令涵天赐一副倾城倾国的容颜,却最是惜花之人,见她这般,又微微长叹: “公主所陷困局实在难解,世所罕见。何况公主你心怀慈悲,不会忍心伤害任何一个对公主好的人。这样至真至纯的心情,虽然最是难能可贵,却也最易消耗自己。” 与陈定霁纠缠时进退维谷的庄令涵,何尝不能理解她。 “公主以人度己,将所有的忧思深埋在心,才会生了这场大病。”庄令涵顿了顿,又继续幽然说道: “我能医病治病、药到病除,却治不了心治不了命。各人有各人的路和归所,公主的这场婚姻阴差阳错成了今日的模样,王子是公主的枕边人,公主不愿将箇中种种向他倾吐,我也不会劝你。想必,公主告诉我这些,也并非是要寻求我的建议,对不对?” 萧月音抬眼,墨黑的深渊逐渐清明、闪烁着晶莹的光采,是她为眼前的秦娘子说出这番她意想不到的话而无比触动。 她以为,她会像韩嬷嬷戴嬷嬷一样,劝她好好做这个王妃,别再踯躅徘徊,收起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 “让秦娘子见笑……”萧月音抿唇,衣带在柔荑之间继续搅弄,她又顿了几息,方才下定决心一般,正色道: “远在邺城的长姐音讯全无,我也不是全无可能重新正本清源……虽然已与王子有了夫妻之实,但,我、我对秦娘子,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公主不想有孕?”庄令涵直截了当。 神医似乎还怀揣着读心术,竟能准确无误猜到她的心事,萧月音深感惊讶,杏眼微张,咽下口中津液,点了点头,小声道: “这事我不想让韩嬷嬷她们知晓,她们还、还为我准备了坐胎药……” 那些昏迷之前的记忆,如今也依然历历在目。 “举手之劳,”庄令涵说着,起身到她的药箱里,拿了两个小小的瓷瓶,交到萧月音的手上: “这一瓶是给公主自己吃的,每次事后一颗,不会对身体有任何损伤。这一瓶是给王子吃的,每十日服一颗即可。” 萧月音接过瓷瓶,端详着这两个颜色不同的瓶口,又听她说来: “扣掉癸水的日子,即使日日行房,这药也足够公主吃上好几个月的。” “日日行房”四个字,听得萧月音耳根透红,裴彦苏重.欲,眼前的神医连这个都估到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她只好捏紧另一瓶,颤着低声问道: “那、那这一瓶又是?” 庄令涵笑着解释: “我并不知晓公主坐胎药的方子,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又给公主添了一瓶给王子服用的,如果公主想要有孕,立刻停药就好,不会有任何影响。” “那……秦娘子,你和你的夫君有孩子吗?”萧月音突然想来。 “有,”庄令涵大方回答,“但孩子是我收养的,也出嗣给了我早早死去的前夫。” 见萧月音目露诧异,庄令涵又笑道: “行医走遍天下,怀孕生子便有了牵挂。那瓶给王子服用的药,便是我在夫君的要求下特意调配的,经过无数次配方改进,才放心交给你。” “秦娘子,你有一个爱你尊重你的夫君。”萧月音的眼中流出赞许的光采。 “我初初与他相识时,他可全然不是这样,但为心悦之人改变,本就是爱人的方式。”与陈定霁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庄令涵也不想在初经人事的小姑娘面前卖弄经验,好为人师: “等公主你真正爱上王子,又或者爱上别人,你或许不会再服此药,愿意承受苦痛,为心爱之人怀孕生产。” “心爱之人……”萧月音喃喃重复着她最后几个字。 “对,心爱之人,”庄令涵温柔笑道:她盈盈笑着: “也不知海岸线上的落日会如何,今日无论如何,本公主都要好好欣赏一番,一次看个够!” 光是嘴上说还不够,脚步也轻盈起来,手臂擦着裴彦苏湖绸的衣料,越过他,直直往窗边雀跃飞奔。 谁知衣袂嫳屑,却有一件小东西从袖笼中掉出来。 等萧月音想弯腰捡拾时,却已然晚了一步,被裴彦苏拿起。 掉出来的,是那个她答应他、用来充作他归还冀州的赏赐的香囊。 当日他为了她被大嵩义毒箭误伤中毒昏迷时,她五内俱焚、几乎万箭穿心,除了守在他的身旁竭力照顾他,便是收拾起从前的不擅长、用心为他绣制这个答应好的香囊。 布料的颜色是她精心挑选后才定下的,豆青色,不深不浅,刚好映衬他墨绿色的瞳孔,兼有松柏之高洁和经霜弥茂。 其内装有龙涎香、佩兰、檀香、冰片等,用料尽心,每一点都经过了她的手。 那时候,她其实有过一两个念头,若是他真正醒来,她在全心全意为他做出改变的同时,会将自己不是萧月桢一事向他和盘托出。 然而,他确乎如愿醒来,张口念的第一声却是“桢儿”,萧月音只觉得刚刚还热切如炽的心像是被骤然丢入油锅里翻滚—— 她虽然深爱他,可他一直都把她当做姐姐,她最好什么也不说。 所以,尽管这香囊费劲了她的心思和辛苦,早已绣成,她却不准备把它送给他。 不仅不送给他,还要藏起来,当他偶然几次问起时,便直接推说根本没有心思去做。 当然,在她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便已然提前知会了韩嬷嬷等人,共同隐瞒这个香囊的存在。 她给出来的借口是,自己并不满意这个第一次做好的香囊,必须要等到做出一个令她满意的、拿得出手的,才会赠给裴彦苏。 而韩嬷嬷她们,自然是守口如瓶。 “公主先前不是几次都说,你并没有余暇和余力、给微臣做香囊吗?”如获至宝的裴彦苏,用长指夹着那豆青色的香囊,墨绿的瞳孔里,满是得意和挑衅的笑,“所以,这是什么?” 苦涩与慌乱交织,又要面对他这样举重若轻的咄咄逼人,萧月音脑中的乱麻纠缠错落,根本理不出什么清晰的头绪来。 眼下,也许只有抵死不承认这一条路可走,她便硬着头皮回答: “这是戴嬷嬷为本公主新做的香囊,没什么了不得。” “是吗?”裴彦苏轻哂,反问她。 胸有丘壑的男人剑眉一挑,又慢条斯理地将香囊放置在大掌中,长指拨开袋底,端详那些粗陋笨拙的针脚片刻之后,方才惋惜着摇了摇头: “据微臣所知,戴嬷嬷的女红针黹在一众宫婢中算是翘楚,若这香囊果真是她的作品,那大周宫内宫外,岂不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①’?” 萧月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香囊,他竟然还引经据典起来。 戴嬷嬷女红针黹的水平有目共睹,若是被她这样污了,只怕不仅是无妄之灾,恐怕还会牵连出更多她想要隐瞒的东西来。 她的小脸越胀越红,生硬地咽了一下口中津液。 原本她只想糊弄过去,谁知道这状元郎会看得如此仔细?而那些针脚虽然确实粗陋笨拙,却也是她一面担心着他的安危,一面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一针一线绣制的。 他的语气轻蔑得很,分明是看不上,自己的心血被这般鄙夷,她那颗本就又慌又闷的心,更是多了几分羞愧和难过。 于是,被裴彦苏几句话说得呆立在原地的小公主,在复杂的心绪翻缠之下,一急,竟然霎时便湿了眼眶。 “是是是,这香囊是我做的……你说了那么多,不就是想逼我承认吗?臭狗,我现在承认了,可是正中你下怀?臭狗!!”滑落的泪珠和她虚张声势的怒吼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而偏偏满口都是粗话和硬话,眼泪却不听使唤,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越落越多。 萧月音委屈极了。 “女子怀孕生产,犹如在鬼门关前过,只有为了心爱之人,才会心甘情愿遭那些苦受那些罪。” 想起为了生她和萧月桢而早早薨逝的卢皇后,想起金胜春兄妹同样因为生产而死的王后李氏,萧月音默默点头,将那两瓶避子丸小心收好。 有了庄令涵汤药调理,萧月音在第二日便已经可以下床,自如活动。 想起隋嬷嬷实为细作一事,早在初初能够在床上坐起时,萧月音便已亲自手书,向远在邺城的太子兄长萧月权去信。 萧月权与萧月桢不同。 因着弘光帝极力隐瞒萧月音的存在,永安公主和亲之后,萧月桢虽然人仍在周宫养病,却被完全限制自由,除了治病的太医,不能接触任何外人。这也是萧月音先前想要联系萧月桢,必须通过隋嬷嬷的原因。 萧月权乃东宫太子,收自己远嫁妹妹的家书实在稀松平常。又及,萧月音在家书中提起的几件与隋嬷嬷有关的事,漠北检查信件之人根本看不出端倪,所以最后,这封信一定能顺利落到萧月权手中。 萧月权和萧月音一样心思缜密,她突然这样提,萧月权便一定会清查隋嬷嬷留在邺城的势力。 而另一边,庄令涵眼见自己大功告成,便留下几张方子,向裴溯正式辞行。 如此大恩,裴溯自然感激不尽,极力挽留无果,也不好勉强世外高人继续逗留。然裴溯刚说完自己次日一早会亲自将他们夫妇二人送至沈州城十里之外的碧原亭,婢女却提醒她早早定好了要赶去山上的懿宁庵还愿,不能耽误时辰。 正为难时,和她在一处的萧月音主动提出由她来相送,又言自己卧床许久,应当出门活动,裴彦苏所率大军胜利班师,回来见到她康健如昨,也自然会少了担忧。 裴溯犹豫片刻,也只能欣然同意。 到了次日,裴溯天未亮便已出发。萧月音特意穿一袭葱青色百水裙,与暂居在府中的庄令涵夫妇二人行至府门,才看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清隽身影。 静泓一身豆青色僧袍,手持佛珠,向三人肃静行礼: “听阏氏说起秦娘子今日要走,贫僧特来相送,浅偿秦娘子救命恩德。” 与静泓相见还是裴彦苏出征那日她被隋嬷嬷诓骗离开,之后风云骤起,他们各自病得昏昏沉沉,萧月音即使有许多话想要问静泓,也只能兀自忍下。 一行来到碧原亭,庄令涵与二人话别,萧月音轻轻拉住她的衣袖,不舍道: “与秦娘子萍水相逢,犹如故人归,不知秦娘子此去,何日才能再见?” 庄令涵实在喜欢这个外柔内刚的美丽公主,回握住她冰凉的小手,轻声安慰: “相逢即时缘分,我相信,你我定能再见。” 说完,她便也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出了亭子。陈定霁默默守在马边,见她下了台阶,伸手握住她的,再将她扶上马,与她共骑一乘,上了路。 萧月音站在原地,目送两人的身影彻底在视线中消失,方才回首。 与上次相比,静泓瘦了不少。他本就清隽,如今面上不仅多了几处显眼的青紫伤痕,面颊也凹陷进去,可见当初受伤之深。 “那一晚,我躲在暗处,见公主被王子带走,便也决定折返。”在萧月音开口之前,静泓先说起了她关心之事,“我回到城中,却无意听到了萨黛丽和她的婢女讨论起隋嬷嬷。” “师弟,你听见了?”萧月音一惊。 “当时,萨黛丽因为向王子下毒,已经被关押,却在那里出现,我直觉不妥。”静泓皱着眉头回忆,愁容之下,更显憔悴,“也许其中有诈,于师姐你不利,我正想回去找人,却被人打晕。再醒来时,便已是昨日。” “我听闻你无端被殴打,原本是想要立刻去看望你的,”萧月音一声长叹,“奈何那日后来,在阿娘那里,又听到了一些旁的,这才病倒……说到底,师弟,此事是我连累了你。” 静泓所言,与隋嬷嬷细作一事同宗同源,隋嬷嬷和萨黛丽他们要害的人是她,静泓只是因为担忧,才差点被殴打致死。 但打成那样,却仍旧留了静泓的性命,萧月音思前想后,也不知其缘由。 她更不敢假设,下手之人就是裴彦苏。 静泓摇头: “际遇天定,与师姐无关,我命中也许当有此劫……倒是师姐你,身子大好了?” 萧月音“嗯”了一声。 “王子、王子他……”静泓嗫嚅,察觉自己的失态。 他想问,王子把你带走之后,可有对你如何? 但他心知这是越界。 幸而同时天空有隆隆雷声传来,他的静真师姐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身: “看来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两人刚抬步,却见身披银甲的裴彦苏,就站在碧原亭外。 这一幕,与那晚沈州城门之外,何其相似。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29. 即使是上次她为了那静泓的冤屈来故意引.诱他时,裴彦苏也没觉得心跳会快成这样。 大约是因为静泓一事最后两人各自冷淡,大约是因为他听到她淡定又主动承了那两个要和她同一日嫁给他的女人,又大约是因为她为了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咪受伤生死未卜,而伤心欲绝。 总之,在那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聪失明,既将周遭的一切都视作了无尽的黑暗,又转瞬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灵敏,像数月里不见雨水而苟延残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礼,迸发出旺盛的生机。 但对面的“甘霖”,却十分吝啬,只停留不过刹那,便已回撤,不让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彦苏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还是今日去见乌耆衍单于他们时的那一身。上着杏黄色立领对襟绉纱衫,下着蟹壳青湖绸综裙,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单螺髻,虽端庄有余却略显沉闷。眼下因着她突然的靠近,裴彦苏却也看清了那立领滚边上,贯穿始终精致的缠枝纹。 裴彦荀点点头:“也许,康王知晓内情。” 话音未落,裴彦苏已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如风一般冲出了驿馆的大门。 裴彦荀自知追不上他,却还是留了个心眼,先叫来了小厮胡坚,让他带几个人出城去找找萧月音和裴溯。 此时此刻,萧月桓和姜若映夫妇二人已经起了床,正在房内优哉游哉地吃着早饭。 “殿下,你昨晚那样说小妹,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经过了一夜,眼看萧月桓神色自然了不少,姜若映还是忍不住发表着自己的理解,“小妹走时分明是说的气话,她若真与王子再闹出什么动静,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萧月桓的酒醉还未完全清醒,两颊染着酡红,嗓音也仍旧粗重,不屑道: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小妹替嫁一事,到了今日,早已经是纸里包不住火,本王在昨晚那样宴饮的场合把话说透,对小妹只能是一件好事,小妹她眼界窄不懂,难道你堂堂康王妃也不懂吗?” 这么一说,姜若映又觉得自己夫君的话十分有道理,又陷入了沉思。 “小妹因为命格从小被父皇厌弃,在宝川寺困居,养成了逆来顺受的脾气。她也就是仗着裴彦苏的纵容和宠爱有了底气,但她嘴上说要跟本王赌,等裴彦苏回来,她还不是要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去说真相?”萧月桓自信说完,还打了个隔夜的酒嗝: “不如本王与你也打个赌,赌她根本就硬气不起来,赌——”思前想后,她还是忍不住。 又一日天色微亮的时候,萧月音便单独找到了阿苔,彼时阿苔正准备出门,两人的对话不会被第三个人听见。 萧月音小声问阿苔:想到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心头就抽痛得难受。 就像他现在一样,他的手心又贴上了她的娇靥,手掌的薄茧与面上如玉的肌肤摩挲,该疼的人明明是她。 可他的心却又开始抽痛。 痛,也许只有吻才能缓解。 萧月音仍旧安静地躺着,裴彦苏几乎半跪在床榻边,俯低了脊背,开始慢慢亲吻她的面庞。 从额头吻起,让薄唇与寸寸玉肤紧紧相贴,一点一点向下,吻过她不画而黛的眉,来到眉心,他用舌尖舔.舐她为了他而蹙起的地方,想要为她抚平。 微微分开后撤,发现她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裴彦苏勾唇一笑,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然后是眼皮,这里微微发肿,在她被他在城门外逮住的时候,她的眼皮就已经微微发肿了。 她为了离开而哭泣,却不是为了离开他而哭泣。 如今比当初又红了一些,是因为焦急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知该如何帮助静泓化险为夷吗? 裴彦苏心头升起一股邪气:哭,哭也是好的,只要她肯为了他哭泣流泪,便不能说她毫不在意他。 因为她的皮肤细嫩白皙,离近看那眼皮,还能看清细小的血丝,又因着哭泣微微发肿,更像是在引.诱他的爱怜。 没关系的,亲一亲就好了。 萧月音的杏眼长着形状姣好的双眼皮,他用舌尖描摹那褶皱时,忍不住一深再深。 鸦羽长睫闭合时像两把墨黑的羽扇,他的手伸长靠近,让她沾湿的长睫扫过他指腹上的茧。 越是轻柔,越是隐忍。 稍稍起了身体,再将视线下移,停留在她莹白圆润的耳珠上。 那耳珠上有耳洞,是她害怕被他发现身份,着急打上去的。 她身上有他留下的东西,一辈子都拿不掉。 耳洞小小一个,针尖一样的大小。他的薄唇覆盖住的,是整个耳珠。 男人十分喜欢她为他改变的地方,又用舌尖抵住,恨不得钻进去。 但他又是钻不进去的,能钻进去的不是这里。 钻不进去,便只能用舌尖卷起来,莹白圆润并未得到半点应有的怜惜,又承了牙齿顶端的厮磨。 这里应当留下他的齿印,应当和她的眼皮一样微微发肿。 她还是没有醒来。 唇瓣仍旧樱红,她熟睡的时候,并非时时都将朱唇紧闭。 比如现在,软.嫩的缝隙之下,有洁白的皓齿若隐若现。 这个时候,她才是无比乖顺的,她的檀口念过无数佛偈经文,关心慰问过无数旁人,但却对他总说着违心的言语。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裴彦苏深深、深深地又吸了一口气,滚烫的视线再次扫过面前宁然安枕的公主,起身,在她身后的衣架上,拿起一件小衣。 方才她身上的被他自己野蛮地撕碎了,已经变成布条、颓败地躺在地上。 他原本是想直接抱着她去湢室沐浴,可无边春.色在眼前,即使她什么也不做,也足以令他乱了心智。 明明是要沐浴,他却再为她穿上了小衣。 动作慢条斯理。 “除了为阿娘拿药拿吃食,你可曾离开过阿娘身边?” 阿苔是小厮胡坚的亲妹妹,兄妹两人父母双亡、漂泊无依,靠在邺城行乞为生,后来被参加殿试之前的裴彦苏救下,为了报答恩情,一个跟着裴彦苏做小厮,一个跟着裴溯做婢女。 阿苔为人单纯,一听公主的话,以为是要质询她是否尽职尽责,连忙摇头回说: “奴婢一直守着阏氏,就算是晚上,也从未离开过半步……哦不对,如、如厕的时候,还是要离开的,但仅仅是很短的时辰!” 萧月音明白她这是误会了自己,拍了拍她慌乱的小手,沉声道: “那……阿娘她从前,可有提起过霍大哥?” “霍将军?”阿苔一愣,陷入沉思良久,才斩钉截铁地回答: “没有!嗯……那次在沈州,霍将军捡了阏氏的画稿,阏氏担心画稿损坏,喊了霍将军一声‘霍大哥’,除此之外,他们两人连单独说话都不曾有。” 萧月音心头了然,便郑重嘱咐道:“方才我问你的问题,无论对谁都不能再提起,包括阿娘,知道吗?” 见阿苔点了头,又想起旁的: “霍大哥送食送药一事,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对阿娘也不要说。” “可是,他应该等会儿就要送来了……他每日三次,都按时送来的。”阿苔为难。 “我自会去同他说。”萧月音笑着安慰,“记住我的话就是了。”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霍司斐便已经端了药和粥,从小厨房里出来。 他开的小灶虽然都是为了裴溯,但明面上也会多做几份,若是被其他人问起,都有理由搪塞过去。 被萧月音拦下的时候,他便也想好了这套说辞,可谁知表面温柔婉约的公主一张口,就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霍大哥,阿娘她知不知道你这份心意?” “溯娘、溯娘她……”关于那深埋的隐秘心思,霍司斐格外谨慎,但越是谨慎,越容易暴露真实的想法。 “你唤她溯娘?”萧月音显然也意外于这样的称呼。 早前的霍司斐对情爱一事一窍不通,在渐渐对裴溯动了真心之后,再看这被王子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公主,更生了亲切和信赖之情。 以至于,即使他理智上知晓不该将那些事告诉公主,可嘴上却根本管不住: “这是她同意了的,我与她私下里,可以这么叫……她,她私下里也和公主一样,叫我‘霍大哥’。” “所以,你们……你们是两情相悦的?”尽管有些震惊,但想起在营州时被自己无意中听到的对话,萧月音很快镇定下来,浅浅试探道。 “不……是我一厢情愿……不……”说起其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根由,霍司斐不由嗫嚅,“溯娘她从未与我谈起过这个,不不不……我们再没有单独说过话,我不知她究竟是何想法……” 萧月音沉吟。 最后几个字,却是被飞到脸上的门板给生生打断的。 萧月桓瞬间眼冒金星,鼻梁上剧痛袭来,这门板的劲力极大,直接将他掀翻在地。 “萧月桓!”伴随着姜若映的尖叫,裴彦苏如山的身影也破门而入,一声响彻天地的怒吼,震得萧月桓耳鼓嗡嗡。 然而怒气冲天的王子并未给自己这二舅哥任何喘息的机会,大步上前,抓起萧月桓的衣领,厉声问道: “你昨晚究竟对公主说了什么?公主她不见了!” 萧月桓从小在蜜罐中泡大,哪里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尽管他早已听闻过裴彦苏与渤海国作战时的勇猛事迹,可印象中和这次见面,裴彦苏仍然保持着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 君子怎么会如此粗暴呢? 更何况,纵使被吓破了胆,他萧月桓也是堂堂大周康王、是太子萧月权唯一的嫡亲胞弟,在外国王子面前,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威仪。 “本王不知王子说的什么,王子的王妃失踪,与本王何干?”鼻梁发肿、鼻孔流血,萧月桓坚持嘴硬。 然而嘴硬不过一瞬,裴彦苏便毫不犹豫挥拳打了过来,刚刚还在说谎的嘴又是一阵剧痛,原来是两颗牙齿掉落。 姜若映心疼不已。 在裴彦苏出现以前,萧月桓这个康王也算生得一表人才俊朗非凡,如今却被打得鼻青脸肿活脱脱成了一个猪头。 萧月桓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姜若映又何尝见过?此时的她,早已被吓哭,只能凭借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她膝行到裴彦苏的腿边,一面抽噎着,一面努力求着怒气冲天的王子: “是,昨晚小妹、小妹她确实来找过殿下,他们兄妹有些口角……” 可谁知王子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又狠狠打了她的夫君一拳,几乎将他打晕。 姜若映慌乱不已,电光火石之间,却忽然反应过来,是自己说漏了嘴。 “小妹”这个称呼,只可以指向一人,那便是萧月音。 但裴彦苏一直以为他身边的王妃,是他钟爱的萧月桢呐! 对,一定是裴彦苏听出了端倪,发现他们合起伙来骗他,这才不放过她的夫君的! “其实、其实有一件事,我们、我们一直隐瞒了王子……”姜若映浑身抖成了筛子,越是想要强作镇定,越是徒劳,连牙关都在颤抖: “与、与王子成亲的,不是、不是桢桢,是、是桢桢的妹妹月音。” 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王子墨绿的眸子里波涛汹涌,又连忙继续道: “此事关系重、重大,其中缘由,三言两、两语说不清,但确与我们夫妻二人无关!小妹她从小不在父皇身边,缺少教养,任性得很,居然在这个时候擅自逃跑……请王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要原谅小妹!也……也请放了夫君。” “倒是很会把自己摘干净,责任都推给妹妹……”裴彦苏的语速终于放缓,同时也放开了萧月桓。 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可怖,就在萧月桓夫妇双双松气时,面前英气凌人的新星战神,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莫说这送给你们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邺城,我的漠北铁骑也定会踏平!”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说“结草衔环来报”,那小脸上堆积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没有半点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彦苏心头蓦然一片湿润,又匆匆将胡服外袍换做了汉服,方才再次出发,探望病猫。 但病猫还未入眼,却在曾经与它的主人共餐过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见了一身火红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么烧都烧不尽。 刺得他移不开眼。 30. 平心而论,这一次修改的嫁衣,几乎每一寸都十分贴合萧月音的身形。多一分显臃肿,少一分则狭隘,就连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萧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镜中的自己。 即使现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几次重要的场合,她都从不穿鲜艳的颜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适合这样的鲜艳,火红的嫁衣上身之后,就连面上一夜未睡的疲惫,也随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风招展的娇花,只有最是丰采高雅、才高绝顶之人,才配将她采撷。 就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韩嬷嬷,也被她这般的丰姿折服,由衷夸赞了好一番后,还特意为她梳了个相称的凌云髻,配以展翅金凤,小公主也因此而愈发艳光四射。 不过,萧月音惊艳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从前几次,裴彦苏揽住或者握住她的腰侧时,萧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断没有此时这般快过。 只有两次被他热.吻,他缠住她,她脑海空白一片,却也不似眼下这样胡思乱想。 其实,自从他与她从那月色下的山顶返程、又一同对付了硕伊母子的诡计和胡搅蛮缠之后,他对她行动上可以说是极为克制,与大婚之前他惯常的言行逾矩比,简直堪称君子典范。 就说连续两晚与她同床共枕,她不与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关切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悉心帮她把被衾掖好,熄灯就寝时,放低所有动作的音量,生怕将她打扰。 这番礼待、尊重和克制,让萧月音渐渐放下了防备。一切的根由都是她自己,她欺骗了裴彦苏,同时连累了静泓,眼下又有了静泓身世这样重大的事情,先前的误会,她也没有了任何可以向裴彦苏生气的道理。 反而心虚的人是她。 垂下眼帘,萧月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柔荑把玩着玉峦上的青丝,她穿这件海棠红的寝衣,只衬得她的娇靥比海棠花还要动人。 裴彦苏知晓自己赌对了,他的音音即使心里面暂时还没有他,但对静泓,也未必有从前那份亲密。 何况她还在演,她不可能真的因为静泓而对他如何。 除非她突然装不下去,要向他摊牌,坦白一切都是她在演戏,为了大周与漠北之间长久的和平。 但他知道她不会坦白的,该不该戳破、要如何戳破,这决定权在他的手中。 即使她暂时还没有爱上他,决定权也只能在他的手中。 “所以,大人先前答应我的事,可有着落了?”萧月音也想明白了,重新抬起杏眸,几缕青丝在指尖缠绕,她强硬地转移着话题,言语间自然娇软了许多。 “什么事?”裴彦苏微微勾唇,明知故问。 他难得这样一动不动,也许是因为她连番语气不善的质问恼了,既然自己有心将这件事揭过去,她主动一点,也是十分必要的。 “就是……冀州的事情。”萧月音将身子前倾,主动伸手缠住了男人的脖颈,晶亮的杏眸看着他,多汪了几分水意,“说好了要给大人做一个香囊,料子我都找韩嬷嬷备好了。” 这当然是假的,她从回来之后一直想着那几件事,神思不定,又怎么可能顾得上香囊这样微末的事。 但裴彦苏显然很吃她这一套,大手隔着那海棠红的寝衣一路摩挲,在她的纤月,要上停顿,燠意传来,他高挺的鼻梁也刚好卡在她左耳的耳屏上: “我后悔了,光是一个香囊,不够抵消我为公主做的这些。” 她明白他言语中所指的是什么,除了归还冀州以外,还有计杀摩鲁尔、除掉当初残忍屠杀冀州百姓的那些漠北军人。 一个香囊便换来这么多好处,天下哪有如此划算的买卖? 所以当然不够。 “要我为大人宽衣解带嘛,可以的……”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便将一只小手从他的后颈处撤下。 若忽略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裴彦苏穿着汉服的时候,怎么看怎么都像文质彬彬的端方君子。而他身上的月白寝衣虚虚披着,衣襟半开半掩,斜坐床头的模样,十足魏晋风流名士,萧月音的小手堪堪滑过,那一瞬间,忽然觉得自己有辱斯文。 但紧接着,那只手却被另一只手捉住,月要间的大掌把她往前带,她从他的瞳孔里读到的,分明和“斯文”二字没有任何关联: “不够,这样不够。” 萧月音咬紧樱唇看他。 “大人……冀北哥哥……”顿了一息,她又发觉自己应当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便换了一个他更喜欢的称呼,掐尖了嗓音: “你心疼真儿、想把真儿的身子养好一些,可是这几日每晚都弄到后半夜,真儿又要一早起来向阿娘请安,实在是没法好好休息……” “早就说过,不用向阿娘晨省,”裴彦苏捏住她尖细的下巴,指尖上薄茧明显,“再说,哥哥这是在疼你,哪里不好了?” “今晚能不能只要一次?”她小心翼翼地问,越说到后面,音量越细。 见他眼底似乎掠过了一道阴影,又连忙补充: “前几日,我的膝盖好疼,今日听到哥哥真的兑现诺言拿回了冀州,膝盖突然就不疼了。” “嗯,不疼了。”男人差点没有掩住嘴角上扬。 世间哪有像音音这样可爱的姑娘,明明在求他,还顺便给自己提要求。 “可以,可以跪着的……”萧月音的小脸越说越红,那几个字像刚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的细脍,烫嘴得很,“就是,就是只能有一次……” 话音未落,月要上的大掌骤然前滑,他遒劲的前臂抵住她的小月复,让月要卡在臂弯上,她被他折过来,自己的手肘,也因为这猛然的变故而撑住床榻。 “一次也可以的,”他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只是真儿不许哭,不许求饶,否则,就不止一次,听懂了没有?” “好……”自食其果的小公主,只能哆嗦着,应下这样过分的要求。 大约是因为她在大婚之夜来了癸水,身体不适,惹了他的心疼和百般呵护。 他可以为了自己这个“萧月桢”卸下隐藏许久的文弱伪装、单枪匹马杀穿恶霸的老巢,也可以顾惜她的身体,以端方君子之风,绝口不提他也许老早就想补全的周公之礼,一切由她来定。 他情深至此,她本来便应当愧疚不已。 可他却在她的风平浪静之时,再一次做了这亲密之事。 ——但,说是亲密……倒其实并不算什么。萧月音果然受不住,樱柠着从他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用力在他肩膀上一推: “好疼好疼……臭狗,你就知道欺负我!”格也曼不仅仅是裴彦苏的堂兄,他也是静泓的亲大哥。 所以静泓也是裴彦苏的堂弟。 这不是眼下最纠结错乱、最要紧的事。 最要紧的事,是她手里还握着格也曼通敌叛国的证据,若是她拿出来,以乌耆衍狠厉的手腕,格也曼必死无疑。 “所以我找师姐你,是想让师姐帮我拿个主意。”今日的静泓与往日表现大相径庭,如若不是他一身僧袍和头顶的结疤,此时他与一个举棋不定的弱冠青年,没有任何区别。 萧月音看向他。 “我入佛门,原本应当斩断尘缘,但亲缘一事从天而降,若要我权当不知情,又着实违心……”静泓眉头紧皱,向来清隽的面容实在难掩痛苦,“但以我推测,若我与父兄相认,他们又必定会让我还俗,这也实非我所愿……” 静泓的纠结不无道理,萧月音自小与他相识,从未见过他如此痛苦。 她本应该好生劝慰,再竭尽全力为他出谋划策的。 但她先有了格也曼那封信,此时做任何决定、说任何话,她都不可能将自己的立场完完全全摘出来了。 有了私心,她又如何坦坦荡荡呢? “此事事关重大,我、我实在无法替师弟你做任何决定,”萧月音黛眉紧蹙,即使再努力,也无法抑制心头不断起伏的波澜,“师弟,实在是对不住……” 话音刚落,她又忽然觉得自己不该把话说得这般不适,忙又扯出了一个笑容,十分勉强: “无论如何,师弟找回至亲,都是极好的事情。师姐这一声恭喜,先说给你听了。” 静泓自己早已方寸大乱,根本没有察觉萧月音神色异常,听到她如此礼貌的结尾,也知道她不想为他做任何建议。 而萧月音在说完恭喜之后,匆匆和静泓互相施礼,便转身离开了。 今日连续两个重大的消息,砸得她应接不暇,她满腹心事,行走的速度便也慢了许多。 偏巧,与静泓相见的地方她此前从未来过,韩嬷嬷见她沉浸于思,便也并未提醒她脚下的路。 “静泓师傅,好久不见。”她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又绕了回来,就在与静泓分手的不远处,能看见前方的两个人影。 一个自然是静泓,另一个则是从前跟着王子一行前往新罗的侍卫倪汴。 静泓微微颔首。 “见师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许多。”倪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话已出口,他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圆,便只能尽量找补: “那晚师傅重伤,我本想即刻找郎中来为师傅瞧瞧的,奈何军情紧急,便只能把师傅带回来,放在门口了。” 萧月音听到此处,又是蓦然一惊: 倪汴怎么会同静泓受伤扯上关系?难道她先前的预感不错,静泓真是裴彦苏打伤的? “这不是欺负,这是在疼你,”裴彦苏眸色闪烁,忍不住衔了她圆润的耳珠,“我爱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欺负你?” “你爱我,我就一定要原谅你的欺骗吗?”萧月音将目光移向远处,强压着嗓音中的娇媚,咬牙: “我又不爱你,我为什么要接受你?” 如同一盆寒冬的冰水浇下来,裴彦苏心头抽痛。 他不敢再动作,忍住入骨髓般的剧痛,一字一句,问着他心爱的女人: “一点点感情都没有?我以为,我与你夫妻一场,共历几次生死,你好歹、好歹能……” 从来口若悬河的状元郎难得嗫嚅: “音音,一直以来都是你在演戏、演戏骗我……如果我也一直演戏、假装不知你的身份,你能否演一辈子,也、也和我白头偕老?” 时空仿佛凝滞。 不知过了多久,萧月音才缓缓、缓缓将目光回移,檀口一开一阖,道: “……” ——“冀北,冀北醒醒!”裴彦苏的耳边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怎么回事?”梦境被打断,裴彦苏一身.火无处施泄,连带着对表兄,也多了许多不耐烦。 “霍司斐说有要事找你,一直在这帐子门口,赶也赶不走。”裴彦荀自然知道自己这表弟的脾气,未免引火上身,赶忙把自己摘出去,“天还没黑,我想以他的作风,极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将这事了了。” 裴彦荀和裴彦苏住在同一个帐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过一些。 “罢了,”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让他进来吧。” 比起戴嬷嬷那教导的册子上所行之事,他只不过用高大的身躯微微将她罩住,大掌之所以拢着她的小.腹,也是因为她方才为了摆脱他,才用那早已云销雨霁的癸水来做挡箭牌,他顺势体贴关切一番,如此而已。 萧月音只觉得颈上热透,微微提起了手臂,却在尚未按住他时,又犹豫了一瞬。 因为方才,借着去静泓处看望北北的由头,她已经在路上,听了隋嬷嬷耳语,顺利再次放飞信鸽、将她的手书传回邺城一事。 事不过三,前两次的书信杳无音讯,想必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会有回信来了。 若是在此时明确表露对他的不喜和抗拒,岂不是又可能前功尽弃? 是以,萧月音抬手原本只想拨开他,拨开这源源不断的热温,却在犹豫之后,选择了轻轻覆在了上面。 “先前这破房间内太闷,用冰散散,”她故意将话语说得散漫不经,即使浑身酥.麻,仍旧要努力扮演好萧月桢,“只要不将冰块与我接触,应当对癸水无害。” 这番做贼心虚的辩解,裴彦苏有无数种方式拆穿。 他当然猜到了她用冰所为何事,不过是今晨他不经意提到的“耳洞”之语,让她急三火四,赶在有条件的第一时间,穿好了耳洞。 穿耳应当痛感不轻,否则在他前次与她门口相遇时,她的双眼不会那般红。 宁愿自己哭着苦着,也不愿向他求个嘴软。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伪装再好,那藏于鬓发之下颇为红肿的耳珠和那突兀穿现的褐黑茶叶梗,也暴露她曾于此手忙脚乱的模样。 “不用冰,是为公主的身子着想。”裴彦苏沉了嗓音,又故意俯首,将薄唇贴近她耳朵边缘,“下次不可以这般任性了,好吗?” 话虽体贴无比,可他每一个字说完,热息都要在那薄薄的耳廓回旋,带得她酥.痒无比,就连轻轻覆住他手背的手,都忍不住柔荑卷起,以干净的指甲微磨为回应。 “大人说的是,我不应当只贪图一时的爽利……”被他拥着,先前的几次张牙舞爪的姿态,全都被缩进了心壳之门,萧月音震.颤不已,“大人……大人能不能先放开我?” “我,我来这湢室,是为了换……”最后几个字含在口中,却是因为他的吻突然落在她的耳上。 只蜻蜓点水一般,似乎不带半点情.欲的妄念。 萧月音只觉得脚下一轻,浑浑然间,如临无底深渊。 而指甲再抠,却已经好似脱力一般,玉臂垂落。 “换什么?”音犹在耳,裴彦苏又落下一个吻。 “公主,”裴彦苏微微俯身,与面前透红的娇靥越靠越近,呼吸相闻,“恐怕那草原医女气量狭小,不像公主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还能回来。”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樱唇,美目一转,便又想到了另一条法子,“本公主便只有再去禅仁居一趟,把静泓师傅请来,为北北治伤。” 可话音未落,裴彦苏却突然伸出长臂,圈住萧月音的纤腰,将她揽在了怀里。 娇.躯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皱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只听男人方才平静的话语,也陡然生了明显的怒意: “不许去,否则,我现在就亲你。” 30-40 31. 自替嫁以来,萧月音总是习惯虚张声势,面对眼前男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调.戏和威胁,她是根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的。 看来,此人不仅善于倒打一耙、言语无状,耍起无赖时脸皮的厚度,也是远远超出了她的估计。 不过…… 在初初被裴彦苏的孟浪言行和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扰得手足无措后,她却忽然想到了昨晚马车上的事。那时候,她因为种种巧合不小心用嘴唇碰到了他的,还试探地问了他关于那晚她不记得的事,他的回答可是比千尺冰冻还要寒冷刺骨,半点余情都不给的。 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他对萧月桢那已经几乎消失殆尽的情意,便又春回大地了? “大人,”小公主又多了几分底气,颇有赌一把男人要挟的态势,临危不乱道: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大人久沐圣人之道,是断不会这般明知故犯的,不是吗?” 谁知她怕什么裴彦苏便来什么: “原来,公主也知晓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若是如此,那先前公主几次三番主动,便都是微臣主动招惹了公主?” “这张字条,证据确凿,永安公主你竟同敌国国君订立私约,恐怕所约之事,不仅仅是做花瓶吧?” 萧月音与裴彦苏同座,初初几息惊愕之后,经历过数次风雨的人,也比先前要宠辱不惊得多。 她不再是当初那个被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吓得当场昏迷的小姑娘了。 不知是因为他在她身侧,还是她怀揣着足以一击制敌的利器,就在裴彦苏的手覆住她的、即将开口为她驳斥时,萧月音率先发声: “没错,那字条确实是当日我们一行被困在鸭渌府时,本公主亲笔写给大嵩义的。” “公主识时务,承认了便好,”格也曼的脸上划过一抹得意,“免得费尽口舌砌词狡辩,最后还不是铁证如山!” 萧月音感受到裴彦苏覆住她手背的源源热意,心跳渐渐恢复如常,又说道: “当日,我们一行走水路自新罗返回,却在出发不久被渤海国战船拦截。” 全场鸦雀无声。 “当时情况十分紧急,每个人甚至都被喂服了软筋散,侍卫们保护我们,都无能为力。这样,本公主一心保下自己的婆母,姑且算是人之常情吧?”萧月音看向坐在上首的乌耆衍,镇定的目光落在乌耆衍手中的字条上,大方解释着字条上的内容。 格也曼不屑地哼了一声。 “当然,更重要的事,是本公主把另一个珍贵的机会,让给了王子您失散多年的亲弟弟。”说到此处,她还故意停顿,微微叹了口气,才继续: “王子您的幼弟自小失散,阴差阳错流落邺城,成了我大周皇寺众多僧侣的其中一位,又缘分使然,跟随本公主和亲的队伍来到漠北,若是让他就此丧命渤海国,岂不是大憾一件?” 萧月音的嗓音依旧柔婉,然掷地有声,每一声如一颗松润的石子,落地之后却激起了层层巨浪。 满场哗然。 而其中,反应最大的不是别人,正是格也曼与静泓的夫妻、右贤王乌列提本人。 他只比乌耆衍小一岁多,却和单于很不一样,长着一张与汉人相差无几的脸。 此时他瞪着棕黑色的眼,对周遭瞋目而视,先是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单于哥哥,又转向揭穿这一切的永安公主,就连发问的声线,都变得扭曲无比: “你、你在说什么,你说那字条上的那个沙弥,叫静泓的,是本王的幼子?” 很显然,这个局是乌列提与格也曼一同埋下的,他也清楚知晓那字条上的内容。 “确凿无误,”与乌列提的反应相对,萧月音淡然从容,回应时仍旧笑容浅浅: “今日之宴,静泓师傅并不在坐列,右贤王若是不信,大可将他召来,以辨身份。” “末将听说,汉人有一种方法,叫……滴血验亲。”坐在距离裴彦苏不远处的霍司斐,也在这个突然沉默的当口发了言。 他酒量极好,即使同其他将士们一样饮了不少,此时却只是微微脸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把两人的血滴入同一碗清水之中,只有血脉相连的人,鲜血才能相融。” “快,快把静泓带来!”乌列提早已把格也曼状告裴彦苏一事抛诸脑后,不等乌耆衍的态度,火急火燎想要将此事落实。 乌耆衍却也并未阻拦,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心腹,将处在风口浪尖的静泓带来。 之后的事,也确如萧月音所料想的那般发展。 静泓被带来,先是当众脱了鞋,让人看清他生了六趾却被他自己生生切去的左脚,之后又被带着滴了血,按照霍司斐所说的方法,与乌列提做了清水的验证。 在两人的血于清水中相融的那一刻,乌列提忍不住仰天长啸: “想不到,本王与王妃苦寻幼子多年,曾一直以为此生再无可能寻回,今日却柳暗花明!” 一直懵然无状的格也曼,也终于回过神来: “怪不得当初你舍身相救,原来是你我本为自家兄弟——” ——“王子说笑,若论自家兄弟,那么我在王子的眼里,是否也称得上‘兄弟’两个字呢?”就在几人沉浸于认亲的巨大喜悦时,裴彦苏却突然高声抢白。 萧月音心头一滞,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封伪造的密信。 幸好,东西还在。 她听出裴彦苏此话是要向格也曼发难,可他手中没有证据,口说无凭,哪里能彻底将格也曼钉死在耻辱柱上呢? 格也曼先是下毒,后来又是设计构陷,再后来丢下将士临阵脱逃,罄竹难书的罪行,却因为他是乌耆衍单于唯一的侄子,而轻飘飘放过了。 以至于今日,他还能恬不知耻、义正词严地反告她和裴彦苏里通敌国,像小丑一样,不断拉低丑恶嘴脸的下限。 或许,为了彻底解决格也曼这个不断制造麻烦的祸患,萧月音应该把他私.通的信件拿出来。 可是,她已经将原件送还给了静泓,静泓此时也在此处,她若出尔反尔,便也彻底成为言而无信的小人。 就在她反复犹豫时,裴彦苏已经站了起来,从怀中掏出另一封信,走向乌耆衍,亲手呈给了他: “与渤海国大战初期,敌方主将张翼青设下毒计,摩鲁尔将军遭伏。当时格也曼王子正在儿臣的后援军中,听闻摩鲁尔将军的遭遇,急急前往大营支援。但就在同一日,儿臣的斥候在探查敌情时,却意外截获了这封信。” 乌耆衍快速扫过信件,原本酡红的面色,也阴沉了下来。 格也曼听到此信的来历,登时腿软。 那封信是他亲笔手书,寄给敌将张翼青,告知他赫弥舒率部所处的位置,请求对方派兵将他们一网打尽的。 相比于自己手里那永安公主含义暧昧不明的做赌字条,他这封信,才是更加确凿的罪证。 眼前的少女说这些拒绝的话时,眼泪仍旧簌簌流下,一颗一颗沿着她精致的下颌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开始便揪成了一团的心口。 这个女人究竟有多绝情,又有多希望别的女人能够把他对她的爱重全部分去,好独善其身? 他垂眸,与她的婆娑泪眼对视,嗓音却不自觉哑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吗?” 这一次,整个人都被泪水浸泡的萧月音也听出来了,这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对萧月桢的情意,应当从未消减过。 占有之心也好,爱慕之心也罢,能够问出这样问题的人,绝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却无论如何不能讲明实情,甚至连半点松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泪流得越凶,她也硬撑着不断思考圆谎的话术,就这样沉默的片刻里,那先前一直托着她后脑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面,捧起她被热泪沾湿的面颊。 然后裴彦苏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32. 这一回,裴彦苏倒是比上次温柔了许多。 萧月音也果然是渐渐止住了眼泪,待男人终于餍足放开了她之后,再次头脑空空,方才本就在酝酿说辞,现下便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了。 而裴彦苏也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和怀里的女人又无声对视了片刻之后,方才微微长叹。 “现在时辰尚早,微臣骑快马去一趟燕山,把牧医请回来,应当不会有阻滞。”说话的时候,拇指还为她将唇角残留的泪珠拭去。 他也知晓自己这么说,也就代表着最终妥协。 谁让他自以为意志力坚定,也早已看穿了小公主虚伪绝情的面孔,却在即将成功逼迫她说出他想听的话时,瞬间便被她汹涌的眼泪彻底征服? 只要她不再哭,不再哭得那般伤心,他怎么样都好。 是以,在小公主惊喜的眼神里,他对她许下了承诺,且很快付诸行动,骑上快马,向燕山营地疾驰而去。 女人的眼泪当真是一大杀器,希望她没有发现自己对她的眼泪这般招架不住,否则以后自己想要硬下来的心肠,便随时都会再次因为她的几颗珍珠,而土崩瓦解了。 就像方才的宴席上,她的目光是否曾在他身上驻足过一样。 裴溯心烦意乱,刻意绕离那不知是何人的大汉,盖因他身上的酒气,让她再次产生了不安。 她习惯于清醒着痛苦,酒这样使人昏沉使人短暂意乱的东西,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果然,还未进乌耆衍的卧房,她便闻到了其中飘来的浓郁酒气,令她作呕。 婢女退下,房内只剩她与乌耆衍两人,她屏着呼吸走近,只见这专门为单于准备的房内,并没有床榻等物,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巨大的毡毯。 毡毯下面铺了数层松软干燥的草垛,草垛联结紧密,比汉人所睡的床榻高度略低,却更加舒适有弹性。 单于驰骋草原,也会将草原上的衣食住行的习惯,带到被他们所占领的汉地上来。 此时,乌耆衍正仰面躺在那毡毯上,两只胡靴在地上歪歪扭扭地拧作一团,身上的胡服也颇为凌乱。他听到裴溯进来的脚步声,一动未动,只冷冷懒懒哼道: “会伺候人吗?” 屈辱感眨眼而至,裴溯喉咙紧绷,说不出话来,强行驱动双脚,走到了乌耆衍的身边。 指甲将掌心掐得生疼。 “今日,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才把你叫过来的。”乌耆衍忽然坐了起来,双脚落地,分腿坐直,双手撑住双膝。 “还在看什么?回答我的问题。”凌厉的目光瞥来。 裴溯心头一震,乌耆衍身上浓烈的酒气随着他的说话更加浓烈,她强忍作呕的冲动,低下了头,道: “二十二年来,我一心只在抚育儿子上,不会伺候人。” “又干又松,长得有点姿色有什么用?”乌耆衍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又指着自己双脚之下: “那就用嘴吧。” 裴溯一动不动,凤眸微微撑开,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跪过来!”这下乌耆衍仅有的耐性耗尽,光脚踩着石板的地面,微微起身,抓起裴溯头顶的高髻,一把将她拽倒在地。 重新坐好的时候,裴溯只能跪在他指定的地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上衫的下摆,垂着头,任高髻散乱肩颈。 “赫弥舒能干有本事,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你别得意,以为都是你的功劳。”见她这副死样子,乌耆衍狠狠捏住她的下巴,“就算我现在杀了你,赫弥舒知道了,为了我的单于之位,他也只能无动于衷。” 乌耆衍手上的力道太大,裴溯疼得霎时眼含热泪。 但饶是如此,看向这个当年对自己做下兽.行的男人,她的目光仍有傲骨。 乌耆衍回想起当年的场景,过了这么久,这个女人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扫兴!”耳光狠狠甩在裴溯白净的脸上,裴溯被巨大的掌风打落在地,有鲜血沿着她的唇角,滴落在地面上。 她满耳都是轰鸣,旁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双膝被冰冷坚硬的地面几番碰得疼,手肘也因为支撑而撞伤,浑身没有一处不疼,裴溯却由不得自己有半点停滞。 她还没死,她不想死。 尽管早已预料到这样的结局,她还是拼了一口气,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就往门外跑去。 无人阻拦她。 她本也未带婢女,她还记得来时的路,捂着被打得红肿的脸,一路蹒跚着往回走。 走出府门,却见来时的汉子还蹲在阶梯上。 光影转换,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与裴彦荀称兄道弟的胡人,是裴彦苏新收服的心腹,是今晚宴席上提议要让静泓和乌列提滴血验亲的军官。 更重要的,他是那日暴雨她被困在官道上求救无门时,从天而降为她除困纾难的男人。 目光短暂相碰,裴溯连忙闪开,离开的动作仍旧蹒跚,她却丝毫不敢停留。 两道宅院府门相对,都有重兵把守。 她是赫弥舒王子的生母,如此狼狈的模样,她不能被旁人瞧去。 霍司斐却望着她离开的身影出神。 方才的匆匆一眼,他看清她面上鲜红的掌印。 她的发髻蓬乱,她的衣襟发皱。 她的双眼通红,分明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他的心口突然莫名刺疼。 “孟大人无须为我牵挂,”听孟皋似乎越说越沉重,萧月音赶忙笑着宽慰,“有大周千里江山作后盾,即使漠北王廷上下虎视眈眈,我也丝毫不会害怕。” 主仆二人便这样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身后的幽州城很快便没了踪影,而目标的营地,也暂时还看不见在何方。 而就在两人的对话暂时凝滞,相对无言时,一直牵着马稳步如山的孟皋,却如同被抽干了呼吸一般,直直倒在了地上。 萧月音一声惊叫,脑中一片混沌,刚要下马查看孟皋究竟如何,后脑却是一痛,紧接着,便也失了知觉。 而躲在暗处一路尾随两人的倪卞见状,心下也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新主裴彦苏来: 幸好他早已料到今日的婚仪可能有变,在闭关之前叮嘱过自己暗中保护公主,否则,公主此番被人劫走,可是不知下场会如何凄惨了。 33. 乌耆衍手握整个漠北,在自己这个新认回来的小儿子身上,也费了许多心思。 这一次裴彦苏在大婚前的闭关,除了因为他为其安排开始学习接手王廷的事务之外,便是漠北代代传习的婚前祭祀狼神的仪式,需要举行整整三个日夜。 这个仪式,乌耆衍从前只在次子车稚粥成婚之前为其办过,就连他的长子狐维,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乌耆衍枭雄大半生,称为“传奇”也不为过,唯有在几个儿子的问题上,始终意难平。 且看裴彦苏,他的祭祀闭关住所与新婚的营地相隔不远,到大婚这日暮色沉沉之时,他才终于将所有的仪式完成,在重新换了身大红色的胡服袍后,方才单人单骑,在指引下来到了营地。 营地之中立有三顶一模一样的大帐,围着的篝火正熊熊燃烧。今晚有三名同时嫁给他的新妇,不出意外,便分别处于这三顶灯火通明的大帐之中。 来之前,新妇的祭天仪式已经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帐。裴彦苏问明了公主所在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顶大帐走去。 帐内无一婢仆,上下陈设倒是肉眼可见花了不少心思,但只要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映入眼帘,旁的便再不会分走半点注意。 但这端坐的新妇并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着撒下了弥天大谎的萨黛丽。 自听话入帐之后,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无法平静。 萧月桓的父皇弘光帝生性仁弱,除了十几年前雷厉风行将襁褓中的幼女萧月音送往宝川寺外,对内对外都极少展露天子惮赫千里的威仪。 而裴彦苏突然这一声咆哮,让萧月桓与姜若映都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本以为,这小王子听到萧月音替嫁的真相后会勃然大怒,可他的话——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 “音音”二字喊得自然又亲密,在这剑拔弩张的激动时刻,竟然让“音音”的兄嫂两人,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甜。 然而甜过之后,更是无比的震惊。 他们不敢确定,是裴彦苏其实早就知道萧月音是代替萧月桢出嫁而一直佯装不知,还是对自己相濡以沫的枕边人情根深种,她真实身份为何,他根本不在乎? 但无论如何,天子一怒,流血漂橹,裴彦苏这个未来的漠北单于,盛怒之下也很难不做出脱轨叛道之事,轻而易举实现自己放下的狠话。 当初冀州迅速城破失陷,原本漠北铁骑挥师南下、占领周都邺城不过是弹指之间,而到如今,当时以一己之身保住邺城的状元郎,早已翻了脸,随时可能冲冠一怒为红颜,萧月桓夫妇不敢想象这一趟拿回冀州不成反倒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再次痛哭流涕,纷纷哭求。 “音音不幸,幼时被父皇厌弃艰难长大,现在又有你们这样的兄嫂,听见她失踪的消息,不但没有半点担忧,反而还只想着自己——”剑气的寒光折射在裴彦苏高挺的鼻梁上,他那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更像是沁出了血色。 “冀北!”裴彦荀赶到时,便听见他这样的不屑的喃喃。 只是扫一眼这屋内混乱不堪的场面,他便将原委猜的七七八八,挪步至浑身被寒刺笼罩的裴彦苏身旁,在他耳边低语: “无论如何,康王夫妇是弟妹的嫡亲兄嫂,你做事不要太过冲动了。” 裴彦苏冷冷地回视他。 “若是弟妹知晓你这样对待冀州和邺城,会如何想你?”裴彦荀又将萧月音搬出来,“你为她夺回冀州,又让她受了冀州百姓无数赞誉,现在却要出尔反尔……你可曾想过,那些昨日还山呼公主千岁的百姓,又会如何翻脸不认、唾骂她为红颜祸水?” 裴彦苏眉头紧锁,握住剑柄微转,那刺眼的寒光便闪过萧月桓与姜若映的眼帘,两人被吓得闭上了眼。 “康王与王妃昨夜宴饮宿醉,突发恶疾,不得见人。”裴彦苏给两人保留了一点体面,“其余冀州交接事宜暂缓几日,至于其他周廷陪随,让他们各自在房中也休息吧。” 说完,将佩剑收回剑鞘,带着裴彦荀出了房。 留下萧月桓与姜若映如释重负地对视一眼,然后双双脱力,昏厥过去。 裴彦苏刚重回驿馆,小厮胡坚已经带着人回来了。 “启禀王子,小的已经轻骑寻过冀州城向西和向北方向,并未发现公主和阏氏的踪迹。”速去速回的胡坚满头是汗,即使说这几句话时,仍止不住微喘。 而他停顿的意思,是想问王子接下来又该如何处置。 毕竟公主和阏氏失踪一事,于大周于漠北都很重要,昨日才举行了盛大的归还典礼,今日便有了这样的变故,实在是不敢张扬,跟不能大张旗鼓找人。 此时的裴彦苏冷静了一点,自然也猜到了胡坚先暗自出去找人是裴彦荀的吩咐,便将目光转向自己的表兄,问: “向西向北都没有她们的踪影,依表兄高见,你的姑母和弟妹,此时会在何处?” 裴彦荀的额头却沁出了微汗。 他的表弟这话虽然看似恭谨谦逊,然而那字字难以掩饰的轻漫,都在向他表达对他自作主张的不满。 现在的裴彦苏和过去刚刚高中时比,举手投足的风度和从容仍在,但那乖戾和残暴却总是在不经意间彰显。 他从生父乌耆衍那里继承的不仅有高贵的身份和墨绿的瞳色,还有残忍暴戾、凶悍多疑的天性,他是草原上驰骋千里的孤狼,任何人但凡触怒了他,都不会有任何好的下场。 当然,这样的转变不仅仅是天性使然,还因为他又多了一条软肋—— 永安公主,静真居士,“萧月音”三个字,早已和裴彦苏深深绑在了一起。 裴彦荀旁观者清,自然明白公主对裴彦苏来说有多么重要,也正是因为此事牵涉太多,他才不得不站在自己的王子表弟身后,事事为他筹谋打算。 而他此刻的沉吟显然已经让再次盛怒的王子耐心耗尽,他张口说话时,裴彦苏已经握住了自己配马的缰绳,翻身坐了上去。 “我猜,她们有可能往南,向邺城方向去了——”但裴彦荀仍然要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尽管可能会在裴彦苏的盛怒上火上浇油。 “王子!王子!”却在裴彦苏即将纵马离去的同时,一名婢女从驿馆的台阶上疾行向下,手里似乎还捏着一个信封。 裴彦荀认得她,这是公主身边仅有的两名婢女之一,名叫翠颐的。 印象中,她平日里极其低调,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今日怎么是由她出面了? 然而裴彦荀的疑惑,很快便被翠颐的话语淹没: “昨晚公主回来时,只让韩嬷嬷随侍,早上又一句话不留便离开。奴婢方才整理时,才发现原来公主走时让韩嬷嬷简单收拾了行装……还,还留下了这封信。” 听到“信”字,裴彦荀眼前一亮,但见翠颐双手递奉的信封颇旧、空无一字,不像是新写的。 裴彦苏迅速拆开信,却从入眼的第一个字起,便止不住热血上涌。 这根本不是音音写给他的信,这是早在他们前往新罗寻求结盟的同时,格也曼暗地里联络大嵩义除掉他们而亲笔写的信。 音音怎么会有这封信? 在沈州的庆功宴那晚,乌列提格也曼父子率先发难、咄咄逼人,形势那般紧张,他随时都可能会反被诬陷通敌卖国,音音手握这样重要的证据,却并没有拿出来? 是因为乌列提是静泓的生父,她舍不得吗? ——但,昨晚萧月桓在宴饮上披露公主双生一事,之后音音又与兄长吵闹赌气,在今晨与他的母亲一并不辞而别,却给他留了这样一封信。 是在告诉他,她确实是萧月音,但与他夫妻一场,终究抵不过与静泓十余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吗? 想到此处,裴彦苏喉头腥甜,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 “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另一个男人咂了咂嘴,“我见犹怜……对对对,我见犹怜。” 反复感叹着自己的博学,他俯身将呼吸贴在萧月音的耳边,得意地笑:“美丽的姑娘,哭起来也这么好看,我真是喜欢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会儿我尽量轻一点,你的水要留给下面,不然也是浪费……” “妈.的臊./死老子了!一个个学什么汉人,假惺惺让来让去,没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却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萧月音的胸.口来,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绣工繁复,就连形制也是复杂至极,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却根本寻不见解衣之处。 方才那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没了耐性,顺手便将萧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缚解开,对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几人道: “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们几个慢慢弄。” 前一个大汉已经被这嫁衣搅得心烦,准备直接用刀将衣服割开,一摸腰间发现进来时挂在了门口,便转身去拿。 可还没走到,外面却传来一阵勒马嘶鸣,紧接着便是骚乱鼎沸之声。 “妈.的怎么回事!”大汉被搅了好事,鬼火正旺,掀开大帐的门帘,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着呢,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坏他好事——” 可尾音未断,这留在帐子里的身子,却因为惯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乱的几人齐齐一看,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眨眼之间,竟然只剩下一副身子,项上人头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一个同样一身红火的男人掀开了门帘,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萧月音眼前的水雾瞬间消散—— 是裴彦苏!他,他竟然还活着! 34. 形势瞬息变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为方才并未将力气浪费在挣扎反抗上,萧月音反应奇快,趁着面前的男人们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现的裴彦苏身上,立刻站起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顺利跑到了大帐的门帘边。 所幸裴彦苏身材高大,将这门帘一挡,外面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喽啰,便也冲不进来。 局势暂时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吗?”帐内的大汉强作镇定,先声夺人。 “二哥也以为,我已经被毒死了吧?”裴彦苏只看向车稚粥。 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那颗悬着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来的时候,眼中没有怯懦,却全是如同重见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无数的力气和勇气,对车稚粥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穿云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还没从地上将下巴捡起来的漠北二王子: “从前我晃荡于周地、全无功名时,便听闻过几次二哥的事迹。我以为,二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不到几次交手,却发现不过尔尔。” 显然,这话不仅激怒了车稚粥,也激怒了帐内剩余几名车稚粥的心腹,几人对视一眼后,便同时向门口的二人冲来。 只可惜,除了车稚粥外,剩下的几个男人以为万无一失,在先前进帐时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将身上的佩刀挂在了门边,如今赤手空拳,到底只能硬拼。 萧月音也早已发现他们的破绽,方才几人短暂对峙时,她便已经将其中的两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给裴彦苏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车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彦苏表现得几乎不堪一击,她也不知他们此番以二敌四,胜算有没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只能相信他了。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这次乌耆衍单于从上京过来,没有带别人,反而带了右贤王乌列提和他的独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嬷嬷一事,萧月音至此还是心有余悸。再加上裴彦苏这些日子以来,同她讲了许多此次出征时的事,格也曼曾经抛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队独自逃回上京,萧月音对这样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是,偶尔还能想起静泓曾在先前对此人十分友善、甚至还破天荒地衣不解带侍疾,她心中难免颇为感慨。 也许聪慧如静泓,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不过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属于裴彦苏的政事和军事,萧月音并不想多参与,只是在陪着他出城迎了乌耆衍的銮驾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回去歇了。 说是歇息,萧月音其实并非贪图安逸之人。 北北这些日子也被喂胖了不少,今日她一早出门又独自回来,小猫也比之前要黏人许多,上来就在她的脚边蹭来蹭去。 撸了一阵这只愈发乖顺的猫儿,萧月音又将它好好放到了岸边,自己研墨开笔,抄起了《普门品》。 一旦沉溺做事时,她便分不得二心。从前在宝川寺中的生活让她习惯了清心寡欲,离开邺城后的种种时常让她心旌摇曳,也只有抄经这件事,可以让她彻底心无旁骛。 心无旁骛到,连裴彦苏什么时候走近、停在她身旁的,都不知道。 笔尖的墨汁尽了三分之二,便要蘸取新的,抬手伸向大案又上方的墨砚,却在笔尖要落入墨汁前,手被大掌握住。 紧接着,松柏之气扑鼻而来,腰上一热一盖,便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狼毫握不稳,从她的柔荑之间飞落,磕在墨砚上,笔锋上残余的墨汁,便飞溅在了一旁乖乖蹲卧的北北身上。 北北雪白的皮毛霎时便被黑色的墨点污染,小猫咪虽然最近乖顺,却对这飞来横祸十分不满,原本还在眯着眼假寐,这下也乍然睁开一蓝一绿两只猫眼,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 当然,不满的不止是北北这只猫。 自从裴彦苏凯旋后,这几日他每次回来都不打招呼,有时候是用手,有时候是用腿,当然用嘴的时候不是靠说话,而是别的动作。 像这样在她抄经的中途打扰,前日已经有过一回,当时萧月音只是略微抱怨了几句,裴彦苏倒是嘴上说着要改,但昨日又在她为北北剪指甲的时候故技重施,一点没有认错的觉悟。 而且他每次突然打扰,说不了几句话后便蠢蠢欲动,作乱并不尽兴,只能算是他的开胃小菜,正餐须得等到夜深人静之后。 “为什么同样是‘北’,有的猫善解人意从不给我惹麻烦,有的狗却屡教不改呢?”萧月音说最后几个指桑骂槐的字眼时,裴彦苏正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像是她先前抱着北北吸一样,也抱着她吸。 但她吸猫是爱不释手、真的只是用鼻子,某只狗吸人,可会用到唇齿。 一旁还在委屈的北北,也跟着“喵呜”叫了一声,像是在附和自己女主人的控诉。 裴彦苏的吻沿着肩窝向上,绵密地寻到了她的耳珠处,今日她戴了一对小巧精致的缧丝耳珰,坠子刚好垂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一带,他的吻还没触碰,她却已然生了一些痒。 指甲原本是抓着他的手背,这下却脱了力,男人沉沉的嗓音也几乎同时响起: “公主的大篆比起先前所见,又丰劲了不少,看来微臣这几日努力喂胖公主,也颇有成效。” 一语双关,状元郎摆弄文字的功夫也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话音未落时,手掌也向上,捧住了他真正想要夸耀的丰腴。 “胡言乱语。”被拿捏命脉的小公主选择直截了当否认,在言语上她吃过太多次亏,大多数时候,全盘推翻比抓细枝末节狡辩有用得多。 “那微臣再胡言几句,”得了便宜的男人嘴角噙着笑,没有吻她,眉骨和她耳后的碎发贴在一处,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她方才抄毕的经文,“从前在邺城时,微臣几次入宫,偶尔见公主做女红,但为何公主做了微臣的王妃,反而不做了?” 萧月音脱力的手指又紧绷了起来。 女红一事,和棋弈一样,都是她这个在佛寺中长大的居士根本不擅长的。先前隋嬷嬷在时,也从未提过此事,现在知晓隋嬷嬷用心不纯,她更不能确定萧月桢究竟如何。 不做,因为极容易露出马脚,这和字迹一事到底不同。 “我有嬷嬷和婢女们做,为什么要自己动手?”回答时,她极力克制颤抖。 两人之间有片刻的沉默。 萧月音心跳快了好几分,就在她以为裴彦苏又要找她话中的漏洞时,身上忽然一松,是他稍稍放开了她,揽住她的双臂,将她重新摆正,正色道: “那微臣对公主有功,可否向公主讨一个亲手做的香囊,当是赏赐?” “有功?”仿佛高高在上的小公主脑海中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脱口而出道:“你不会想说把我喂胖这件事吧?你一厢情愿做事,强买强卖,难道——” ——“我马上单独去见单于。”却被他抢白。 萧月音眉头微蹙,表达自己的疑问。 “当日公主答应为促成漠北与新罗结盟,向微臣开出了条件,”裴彦苏一面说,一面用指腹把玩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青丝,“说要微臣将冀州还给大周,公主还记得吗?” 萧月音点了点头,这件事她当然记得。 “交易达成,公主便费了不少心血伪造大周国书,此后又全力配合微臣与新罗结盟、在渤海与大嵩义等人周旋,”他的手指不停,看向她的灼灼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欣赏和仰慕,“如今微臣大胜,自然要兑现对公主的承诺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抿了抿樱唇。 “此番从大嵩义手上夺来沃野千里,我自然有本钱向单于为公主讨来冀州,”裴彦苏顿了顿,“在我出发之前,我向公主讨这香囊做赏赐,公主当何如?” 萧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宝马疾驰穿过一片密林之后,方才渐渐回过神来的。 天色全黑,一路飞奔,身后的男人只稳稳将她护在怀中,并未言语半句,月光下他紧握缰靷的长臂结实有力,只有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点点血痕,诉说着他们起先共同经历的一场生死剧变。 她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啸风声和哒哒马蹄声擦着耳畔掠过,她却仿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在长夜漫漫中愈发单薄的嫁衣,传入她自己的心头。 一转眼,两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头顶光线渐暗,大雨过后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萧月音一直抓着前鞍桥的手指发麻,也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紧绷下去。 劲力渐松,眼看支点坠落,裴彦苏及时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勒马停驻,一气呵成。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而有力。 萧月音却屏住了呼吸。 “公主还在生微臣的气吗?”耳边是他的问话,虽不是贴近,却仍能感到热息。 被问到的人一怔。 “生气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选择,自作主张卸了那车稚粥右边的胳膊。”裴彦苏料到她的疑问,先一步解惑。 “我……”话到嘴边,她却只剩下嗫嚅。 因为想问他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有什么话,到了山顶,公主再来详问?”他的声音再起,却是比方才温柔了许多。 “山顶?”她扬了尾音。 “树林遮云蔽日,公主要审问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说话间,他一夹马腹,又驱赶着胯./下的汗血良驹,踢踢踏踏向上峰驰去。 萧月音挣脱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桥,稳住身形。 耳边却又传来他的话语,轻柔得像是未曾开口: “月色无音,却能清楚照亮人心。” 35. 穿过密林,汗血宝马载着两人,很快便到达了山顶。 这座山并不高,所幸山顶地势平坦,不等萧月音开口,裴彦苏先下了马,还主动将她抱了下来。 倒是让她避免了被他发现自己根本不会骑马的尴尬。 在他转身清理嶙峋山石上的落叶与灰尘时,萧月音仍旧还在回想,方才他在密林中对她说的那几个字。 “月色无音”…… 不正是她的生父弘光帝为她起这个名字时,那一笔一画中的言外之意吗? 不可能,一定刚好是凑巧。 即使他真的怀疑过她的身份,也绝不可能知晓“萧月音”这个名字。 “此行仓促,微臣并未携点火之物,是以只能带公主来此。”犹豫间,裴彦苏已经为她清理好了那山石上的坐处,向她示意,“此处空阔,以公主目力,应当足以看清。” 满心混沌,讷讷照他话行到那石座之处,高度正好,臀.下虽隔了嫁衣裙摆,仍旧是一片冰凉。 秦娘子给的避子丸,一瓶是给萧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给裴彦苏吃,双份保险,双份心安。 秦娘子医术高明,调配的药丸遇水即化,就在萧月音错愕的刹那,苦涩已经转瞬蔓延,满满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顺势将药和水尽数吞下的时候,裴彦苏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着她。 他的态势居高临下,他方才的问话也带着薄薄的怒意,萧月音将盛着凉水的茶盏放回床头的几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极,话语也声音小小: “有点口渴,喝口水罢了……” 但几乎同时,床头几案上那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两个药瓶,也入了她的视线。 谎话实在拙劣,反应迟钝的萧月音错愕一息,便听到裴彦苏果然抓住她的漏洞: “这是什么?” 抢在她之前,把那两个药瓶拿了起来。 她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否则她也不会下意识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服避子丸。 秦娘子说过,女人只能给心爱的男人生孩子。 萧月音虽然扮演着深爱裴彦苏的萧月桢,但她到底还是萧月音。 她爱他吗?她想不明白,何况远在邺城的萧月桢音讯全无,萧月音也许仍旧还有交换的机会。 她只知晓自己不能在此时有孕,若是有了孩子,她和裴彦苏便会彻底纠缠不清。 就像……裴溯和乌耆衍那样? 每每细思这些,萧月音的心便像徜徉在无边无尽的海。裴彦苏方才虽然只有一次,但已然将她折腾得太狠太凶,她身子不够敏捷,脑子反应也不够快。 因为身子不够敏捷所以找药吃药动作太慢被他发现;因为脑子反应不够快所以没有好好预估裴彦苏这趟出去应当很快就会回来。 裴溯是因为一早要出发去懿宁庵还愿所以才没和他们一起去送秦娘子夫妇的,那里山高路远,这个时辰应当没有归来,裴彦苏去看她,必然扑空,也必然很快会回来。 萧月音想到这些,伸手捂住了脸,“唔”了一声,颓然倒回了被衾里。 裴彦苏仍然握着药瓶,也顺势坐在了床边。 “这是秦娘子开给我的补药,这次的病害我险些丢了性命,当然要好好补一补。”弥天大谎是她又生了急智才有的,也因为这样的谎话太过离谱,萧月音说出口的时候,小手仍旧将脸捂得紧紧的,所以每一个字,都闷在了掌心里。 “补药?”男人品咂着这两个字,又淡淡发问:“那为何要偷偷背着我吃?” “是……”方才她的动作和明显的躲闪已经无法将“偷偷吃药”这个事实翻转,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编,小手依然死死捂着,“是大人你太厉害了……” 裴彦苏眉尾一挑,越听越觉得有趣,将那两瓶药又放回了床头的几案,长指抓着她的手腕,想看清她被捂住的玉容: “什么太厉害了?” “就是……就是……”萧月音发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头顶发烫,声音越来越细: “大人英武不凡,我是个弱女子,又刚刚大病初愈,每次被大人索、索取那么多,自然是要补回来的。” “公主把我们的房中事跟那位秦娘子说了?”这一回,裴彦苏稍稍用了力,小公主的手被抓开。 小脸通红,连沾湿的鸦羽长睫都写满了羞涩。 “那种事见不得人,我怎么敢……”实在羞人,萧月音本来想再用手将脸捂住,奈何被他抓住,她只能偏头,用闭眼来掩耳盗铃。 裴彦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又乖又软,实在是很好欺负。 何况她还不着寸,缕衾被在她这一起一落之间往下又滑了不少,雪酥的大半盈圆带起深壑,有他留下的许多痕迹。 “见不得人,当然是见不得人的,”心头一热,他仍然抓着她的腕子,俯低前倾,靠近了她: “公主的那般模样,怎么能被旁人瞧见?” 腕子上愈加滚烫,萧月音害怕他又要胡来,赶紧将话题拉回到药上去: “秦娘子说了,补药在事后吃效果最好,我、我也是忽然想起来,不是什么偷偷吃……” 说完,她自己也把小脸转回来,证明自己并无半点心虚,迎着男人的目光灼灼: “而且我还找秦娘子,为大人讨来了补药。” “我?”裴彦苏薄唇轻启。 “就是另外一瓶。”萧月音用眼神示意。 既然一瓶是给她的补药,另一瓶便也只能是给他的补药了。 裴彦苏的目光从小公主娇媚的面颊上移开,转到方才被自己放回去的两瓶药上,停了停,又转回来,可墨绿的眸光里,多了几分凉寒: “公主的意思是,微臣不行,需要补补?” 萧月音的手腕更烫了。 “不不不不不不……”她头摇得像最急迫的拨浪鼓,生怕哪句话又惹了他,忙着证明自己,便继续编造着无人能戳穿的谎言: “大人英武强健,最是男儿本色……” “嗯?”被心爱的女人反复夸奖那方面,男人的眸光暖了许多。 “大人出征,日夜兼程,风餐露宿,”萧月音说着,咽下了口中的津液,“行军打仗最是消磨体力,我只是顾惜大人的身体,多补一补总是好的……再说,再说这补药只需要十日服一颗,全当未雨绸缪。” 来人是乌耆衍单于的心腹之一,先前处理会通淫./乱佛门一事的,也同样是此人。 萧月音和裴彦苏被带回了幽州城,因为今晚之事牵连复杂,自然是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之人参与审断,以正视听。 不过,乌耆衍单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们被找到之前,萨黛丽、车稚粥等相关之人,早已经被带回幽州单于府,先行审问。 萧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辩驳之声。 “父王,萨黛丽生得娇媚可人,我那个心腹也是色胆包天,不想让她嫁给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张抢婚的!” “怪就怪三个新娘都穿的一样的汉式红裙,抢人的时候,那公主也只身骑马,又戴着面纱,谁知道会认错呢?” “把人抢回来之后,我那个心腹也立刻发现弄错了,可是他知错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谁知道五弟自己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给砍了!” “父王,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不地道,但是五弟无缘无故把我们伤成这样,他也有大错!必须要严惩!” 萧月音不由怒从中来: 车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还要给及时赶来救人的裴彦苏倒扣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确乎如此无辜,那护送她的孟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惨死? 车稚粥这番狡辩,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耳朵,萧月音侧头看向他时,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两人先前曾在林中说过: “孟使官惨死他乡,用尽手段为他复仇。” 是时候兑现了。 37. 其实,车稚粥这样一番明显颠倒黑白的诡辩,都是来之前硕伊一字一句教给他的。 而之所以硕伊敢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通过上次那会通和尚淫.乱一事时,她知晓了这永安公主身为汉女,视“名节”二字如身家性命这般重要。在新婚时被旁的男人掳走、羞辱、甚至奸./污,这等奇耻大辱,必然只能忍气吞声,决计不会自己出来作证。 何况,让萨黛丽穿上和公主几乎一样的嫁衣,也是考虑若这公主没有被凌.辱致死,秋后算账的后着。 她知晓乌耆衍并未真正将这个永安公主放在眼里,对她的特殊待遇,都只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是以,硕伊才要在第一时间,让车稚粥先将此事坐实。只要车稚粥无事,她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可是任她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到头来仍旧是落了空—— “幸好本公主来得及时,亲耳听到了二王子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若是他人转告本公主、说二王子当众言语无状,本公主肯定认为是谁在故意搬弄是非、专嚼二王子的舌根呢!” 萧月音先声夺人,用尖利的嗓音打断了车稚粥那番胡言乱语。 一时间,正堂内众人,齐齐向她看来,目光之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 夏秋之交的暴雨,兼有夏雨的瓢泼,以及秋雨的缠绵。 其实裴溯并非笃信神佛之人,当年被迫怀上裴彦苏之后的种种际遇,让她不得不靠着自己强撑下来,若是只靠神佛庇佑,她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她的公主儿媳突然病倒,个个郎中大夫来看都束手无策,她实在走投无路,也想到了求神拜佛。 懿宁庵在沈州城外,打听到具体的位置后,裴溯专门抽了一日早早奔赴,只为烧第一柱香。 而果然心诚则灵,她从懿宁庵回来不到两日,贝芳就把神医秦娘子带来,顺利治好了公主。 所以算着日子,她必须要再去懿宁庵还愿。 懿宁庵小隐隐于林,裴溯将还愿的法事虔诚做完出来,林间也开始下起了暴雨。山路崎岖蜿蜒,伴随着暴雨倾盆,裴溯在马车里摇摇晃晃,却只觉得心头松快。 公主的病好了,忌北出征一切顺利,她所有忧心之事,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这样的松快,却在马车车厢突然歪斜、一声陷落的闷响里,戛然而止了。 裴溯用手扶住车厢,听见马车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 “阏氏,这雨势实在是太大了,山上倒还好,到了山下,几乎是一滩烂泥。现在车轮陷在泥里出不来了,小的只有一个人,恐怕没办法解决问题,只能委屈阏氏多等。” 那车夫姓赵,一向是个办事稳妥的,此时他说话用了很大的嗓门,才盖住了隆隆的雨声。 “那……我们下车呢,老赵,这样会不会好一点?”裴溯也提高了音量。 然而她身旁跟着的婢女却连连劝阻道:“阏氏不可,这外面雨下那么大,即使打了伞,也一定会浑身湿透的。” “可是如果不这样,只干坐在车上等,雨根本不知何时会停,我们一直等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裴溯无奈摇了摇头,又望向了雨打风吹的车窗之外,再定定道: “不如这样,老赵你把马匹解下来,你骑着马回沈州,再带新的马车来?只是,要辛苦你一路淋雨了。” “小的淋雨无所谓,只不过,”老赵仍旧不为所动,“此处虽然在官道上,距离沈州也不算遥远,可今日雨势实在太大,若让小的把阏氏一人留在此处,万一阏氏有任何三长两短,小的根本无法向王子交代。” 裴溯虽然出身江南裴氏,自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自从及笄之后因为未婚先孕被赶出裴氏,她的生活便从高处跌落谷底,几乎看遍了人间冷暖,根本不会为难任何身边的婢仆。 此时,她若是坚持前行,无论是老赵或是她的婢女,可能都要为此承担责任。 “需要帮忙吗?”沉吟时,外面传来另一个浑厚的男声。 婢女有疑,听着车外那人与老赵的交谈,悄悄将车帘掀起一角。 雨水顺着车窗飘进来,打湿了裴溯的衣领,婢女便又连忙将车帘放下了。 匆匆一瞥,裴溯只见到来人是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一身铠甲,应当是漠北军的一员,只是不知他为何会形单影只出现在此处。 “将军稍等。”老赵没有立刻接那人的话,只又来到窗边,稍稍压低了嗓子问裴溯:“若是有人帮忙,车轮应该能拉出来,只不过……” 后面他故意留了停顿,裴溯却听出老赵的意思。 来人一身戎装,虽然属漠北军一员,但万一是摩鲁尔等人的手下,看穿或者知晓裴溯的身份,借此大做文章,便是后患无穷之事。 主仆三人沉默的片刻,那汉子却已经下了马,踩着满腿的泥泞,走到了被污泥陷死的车轮旁边。 “这位将军……”老赵赶忙上去阻拦,那汉子已经展开双臂,抓住了车轮的轮毂。 “我乃赫弥舒王子麾下都尉,我叫霍司斐,”霍司斐一面说,一面已经徒手将车轮从沼泽里拉了出来,“若是这车真被我拉出问题来了,你们可以等回到沈州之后,到大营里来找我。” 车轮落地时,车厢也跟着歪了歪,裴溯被这骤然的翻起惊住,差一点就要摔倒。 但是听到是裴彦苏的手下,裴溯心头的大石算是落地了大半,攥着的巾帕拍了拍胸口,却又突然听到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霍大哥!”裴彦荀打马而来,远远便看见了歪在路边的马车和霍司斐的身影。 大军开拔之后,裴彦苏因着心急如焚赶回家,立刻就单人单骑离开;而他们行军到了第二日,却又收到了来自沈州的飞鸽传书。 这一次是裴彦荀读的信,信的内容不但证实了他一开始的猜测确凿无误,裴彦苏急急回赶是因为公主出了事,而且还说,就在第一封家书寄出后不久,他们便遇到了一位神医,公主在神医的医治之下,已经恢复了许多。 霍司斐是至纯至忠之人,听了裴彦荀的话,便想早早将这个好消息告知王子,于是也一个人先行了。 而裴彦荀呢,觉得留在大军里循规蹈矩实在无聊,忍了大半个时辰,便也一个人先跑。 霍司斐听见裴彦荀的声音,转头看向马蹄哒哒的来人,笑问:“裴小哥,你怎么也一个人先跑了?” 马车中的裴溯确认来人是裴彦荀,想到自从自己的侄儿被当做半个人质留在新罗后,已经有快要两个月没见,当下不顾还在下着的大雨,掀开车帘,微微探出了头,还没开口,裴彦荀先看到了她,喜道: “姑母!怎么是你!” “这山上有座懿宁庵,先前我过来为公主祈福,眼下公主大好了,自然要来还愿。”裴溯淡淡笑道,“只是没想到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雨,方才车轮陷入了泥中,我们差一点被困在这里,幸好有这位霍都尉伸出援手。” 说到此处,裴溯这才微微转脸,向霍司斐报以诚恳的笑: “还未来得及感谢霍都尉雪中送炭,方才若是言语有所得罪,还请霍都尉见谅。” 霍司斐却呆立原地。 小小的车窗上,探出的这张玉面实在动人,尤其是窗外暴雨如柱,风吹鬓间碎发,她更像天上下凡的神女。 “霍大哥是我们这次出征新认的兄弟,又刚好出手帮了姑母,可不是正巧?”裴彦荀仍骑在马上,看不清霍司斐眼神细微的变化,只当他一如既往纯直,说不了场面话,便帮忙解围。 “雨势太大,既然马车已经能走,姑母,你还是赶快回去吧。”裴彦荀顿了顿又道。 一直到马车走远,霍司斐方才回神,人还站在泥里,问他身后的裴彦荀: “这就是你的姑母,王子的阿娘?” “霍大哥被雨淋傻了吗?”裴彦荀拉着缰绳,“冀北那副天人之姿,有多少继承了姑母,今日一见,霍大哥知道我从前没有吹牛吧。” 霍司斐拉过自己的马,踩上马镫,又听裴彦荀迟疑了几息,忽然笑了: “单于,我看硕伊语无伦次,恐怕……” “是我!”硕伊梗直了脖子,略蒙风霜的双目早已刺红,“都是我一人所做!我儿处境凄凉,我恨赫弥舒抢走他的一切,所以指使了手下,布下今晚的毒局!” “单于,前后翻转之言,孰真孰假,不可尽信,”帕洛姆语速加快,“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 乌耆衍手指动了动,仍只听着硕伊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而那前去追查城门之人的心腹速回,言说两个守门之人,已经畏罪自杀。 至此,似乎一切已然明了。 “赫弥舒,今日是你大婚之日,”乌耆衍绿眸未动,“这几个冒犯你王妃的人,你都已经先行处置了。对于毒害你的阏氏硕伊,你觉得应当如何?” 裴彦苏转头,将目光再次移到萧月音的脸上: “公主你说,孟使官惨死,要如何处置仇人?” 38. 萧月音从骤然被硕伊辱骂的惊愕中回过神,忖了半刻。 硕伊突然将枪口对准她,倒未必是为了泄私愤,反而是眼看着无法扭转大局,便下了决心抗下一切,好顺利让儿子车稚粥得以脱身。 这么想来,那些辱骂她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刺激她和裴彦苏,吸引众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么。 但仔细回想,她昨晚差点被车稚粥的手下凌.辱时,车稚粥口口声声,自然是知晓裴彦苏被毒害之事的,硕伊这样囫囵撇清,其实破绽百出。 只是,乌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对裴彦苏说的话,看似是在询问,实际却已经将车稚粥完全摘出来了。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得以统一漠北的单于,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会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连累丧命,儿臣于心难安。”萧月音松了裴彦苏的手,起身向乌耆衍郑重行礼,用的自称,也换做了和裴彦苏一样,“汉人讲究落叶归根,儿臣只求父王一件事,准许孟使官灵柩返回邺城,入土为安。” 显然,“儿臣”这个称呼也让乌耆衍颇感意外,不过他倒是不动声色,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陶镇上,随着长居的百姓和来往商旅迁客们逐渐痊愈,镇上的生活也恢复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东陶镇也重新来了长官,原本只是暂时统筹除疫一事的陈定霁自然隐身,陪在妻子庄令涵身边,为剩下的病患继续医治。 当然,庄令涵依照承诺,并未将萧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陈定霁。封锁解除后,她一面着手加快医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面也悄悄为萧月音调配安胎的药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来又忧思不断,对所有人隐瞒身孕不说,还要抽空担忧先前在不知情时与王子过于激烈的房.事是否会影响到腹中胎儿,光是短短几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减了不少。 神医小庄先生看在眼里,调配方药时,便也多加了一些养身之材。 但庄令涵不知的是,萧月音并非只为自己一人事而忧思,裴溯昏迷的时日不短了,虽然并无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萧月音便一日心怀忐忑。 当然,还有另一件她连庄令涵都并未告知的事。 早在营州、众人欢庆酒醉那晚,她曾偷听到了霍司斐与裴溯的对话,原本时日也有些久了,她一直将这个苗头埋在心中,但自从霍司斐也来到东陶,她偶然发现了一些端倪,便不得不重新正视这个问题。 裴溯带来的贴身婢女阿苔先前虽然也染病倒下,但经过医治后很快痊愈,仍旧贴身照顾裴溯。霍司斐虽然明面上从未有过半点逾矩的行为,可是,却被萧月音在暗处撞见好几次,恰时将亲手做的吃食和汤药送到阿苔的手上。 萧月音想着曾听裴彦苏他们评价霍司斐至真至纯的脾性,便以点看面,推测他应当是日日定时这样做,只是不知他这样有没有被老赵或韩嬷嬷撞见过。 若是放在从前,她还是宝川寺的静真居士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认为是伤风败俗、是扰乱.伦理纲常的龌龊。 但经过自己与裴彦苏的情.事,她再也不这么想。 爱是平等的宽容的,只要不伤害到别人,谁都有爱的权利。 “既然如此,霍大哥可否听我一句?”她清澈的眼睛看向俊脸红透的草原大汉,即使他高大壮硕,像山一样矗立在她面前,可是她轻和柔婉的话语,却极有分量。 霍司斐紧张却郑重地看着她。 “霍大哥你真心待阿娘,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但你对阿娘的好,请先到此为止。这件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会告诉阿娘,也不会告诉王子……” 但突然说到裴彦苏,萧月音心头蓦地微微发酸。 事到如今,她还不知与他有没有将来。 而由局中人成为局外人的霍司斐也豁然开了窍,眼见公主神色黯然,定定插话道: “请公主放心,王子他定会来接公主的。” “嗯……不提他,不提他。”萧月音答非所对,涩然笑了笑,饶是如此,凤眸乌鬓的她仍旧像一朵迎风盛开的海棠。 她按下自己因为裴彦苏而突然起伏的心绪,顿了顿,接着方才自己的话道: “霍大哥的事,我会想办法去探听阿娘的心思。若是她没有,便请霍大哥不要再因为这个给她添麻烦;若是她有,我们可以一起再想办法……” “多谢公主成全,”霍司斐双眸晶亮,看向自己手中的药和粥,“既然如此,留给我的就只有等待,多谢公主,不计较我的唐突。” 临走时,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转头说道: “算着日子,王子应该就在这一两日内到了,他现在定是在来的路上。” 分开之后,萧月音的心头如有万千思绪,追索每一个萦绕纠缠的线头,却兜兜转转还是到了裴彦苏的身上。 她迫切想要知道一个结果,可冲动刚刚萌发,又被另一浪怯懦的潮水淹没。 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个坏的结果,就一辈子不会被她知晓,对不对? 萧月音心口微微发疼,想要将自己从这千丝万缕中剥离,再去探望裴溯,便扶着楼梯,缓缓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熟悉而陌生,由远及近。 她呼吸顿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世界却像离她越来越远。 而她骤然转身时,已经跌入了她思念了无数次的怀抱。 其实,早在她们一起散心离开冀州的路上、萧月音向她坦白身世的时候,她便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三年前,她与裴彦苏在临漳遇见的那个救困济民、被裴彦苏一窥容颜便倾心相许的白衣姑娘,也许并不是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而是一直被隐去存在、从小在宝川寺修行的静真居士萧月音。 当这个大胆的想法袭来时,种种当初令她费解的细节,便都说得通了。 而若果真如此,这桩半是为己半是为国的姻缘,又阴差阳错把裴彦苏真正的白月光带到了他的身边,让当初那个善良又美丽、令他念念不忘的姑娘,成为了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际遇造化,因缘天定。 只是彼时她经过深思熟虑,仍旧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萧月音。 一是她不敢完全笃定,倘若临漳的姑娘却是萧月桢的话,这件事只能让他们的夫妻关系越来越乱;二是她不相信裴彦苏是无情之人,又凭借他的智慧,自然也会想到这一点,夫妻之间的事,自然由夫妻间说开,外人不要多嘴。 而现在,经历好一番磋磨,他们终于再次相见,这些话,也再轮不到她这个做娘的去说了。 “冀北,”裴溯浅浅笑着,说话时,裴彦苏和萧月音都已经走到了她床榻前,“这一次,你不会怪阿娘自作主张,把公主带出来,害你这么多天找不到人吧?” 裴彦苏知晓裴溯与音音向来亲密无间,有时候对音音比对他这个儿子还要掏心掏肺,当时那样的场合,是他瞒下了所有人他早已知晓音音身份一事,站在裴溯的角度想,她会把仓皇失措的音音暂时带离他,也是十分明智之举。 他们夫妻才在前一日的归还典礼上出尽风头,转头冲突闹出来,闹到外人眼里耳里,对谁都不好。 先前,在没有她们的音讯、也没有读过音音的信时,裴彦苏浑身长满了暴戾的刺,冲动易怒、理智全无,几次差点犯下大错,但当喜讯接二连三到来后,他便再次回归到从前运筹帷幄的模样,在来的路上,便已经想通了这些。 也许,这番与音音情.事的磋磨,是上天在惩罚他,惩罚他明知已经把他毕生所求带到了他的身边、让她成为他的妻子,仍旧选择隐瞒下来,造成无数的误会和她的忐忑痛苦。 “还是我怯懦,临到头了,却还是不敢鼓起勇气,要借阿娘的理由逃避面对。”萧月音却抢先一步说了话,“这次在东陶的遭遇,让阿娘平白蒙受疫病之苦,是我的过错,大人要怪就怪我。” 说着,她便松了一直牵着他的手,离裴溯更近,杏眼里闪着愧疚和自责。 裴彦苏的大掌被她抛下,空在那里,心也突然跟着她空了大半。 “音音……”他怎么舍得怪她?深邃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随她的身影,呢喃却被他含在喉咙里,生生卡住。 “好了好了,”这些裴溯都看在眼里,她知晓此时最应该的便是让他们能好好说话,便对阿苔吩咐,“秦娘子在何处?让她来为我看看吧。” 而眼见萧月音还有在原地等秦娘子来的意思,裴溯又看向裴彦苏,拿出了当娘的口吻: “冀北一路辛苦了,不用在这里守着阿娘,先去休息吧。” 然后又将视线转向萧月音,柔声道: “公主也不用守着,你们夫妻多日未见,正好说说话。” 即使她对他从头至尾都是虚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来到那藏有暗格的书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几番犹豫、都并未打开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开火漆,扯开筒盖,将完好无损的信纸抽出,裴彦苏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几封,对比字迹。 果然如裴彦荀意外获得的那封只剩几个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这封信内容,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状元郎,心口却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萧月音。”原来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缓缓轻唤,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么时候可以这么唤她了呢? “音音。” 39. 和公主的小院卧房结构相似,裴彦苏这边的卧房也连着湢室,不过相较起来,整体都要宽敞大套了许多。 想必在安排住所时,乌耆衍这个父亲也是有私心的。 浴水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为萧月音脱下这一身“饱经风霜”的嫁衣时,韩嬷嬷还是忍不住低低叹了一声万幸万幸。 王子大婚事发全在幽州城外,她们这些留在临阳府的婢仆们得知公主遇险时,都已经是后半夜、萧月音和裴彦苏被乌耆衍单于的人找到以后。 光是从这件立了大功的嫁衣上那些零落斑驳的血迹,韩嬷嬷也能推测出今晚的凶险。而萧月音本人,虽然在去见乌耆衍之前和裴彦苏都各自稍稍整理了一番,但是她的面上、颈上、蓬乱的青丝间和手指指缝中,到处都是这一晚惊心动魄的痕迹。 “幸好王子先前是深藏不露,如此英勇,”戴嬷嬷自然也知晓裴彦苏单枪匹马救人的壮举,由衷恭维感叹,“公主若是真被那几个无赖玷污了去,奴婢恐怕是再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卢皇后了……” 关于那被掳的细节、那几个无耻之徒的侮辱之语,虽然她也曾当众为自己正名,真正沉静下来时,萧月音实则并不愿多多回想,只当噩梦一场。 且又听韩嬷嬷为她清理发间杂屑时,小心问她,裴彦苏将她从车稚粥处救走之后,两人去了何处。 她既要诱,他便如她所愿,只是这面落地铜镜,让他生了更多有趣的心思。 裴彦苏将被他撕得粉碎的红裙随手扔在地上,大掌覆住桃,狠狠攥握,低低斥道: “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谁允许你穿成这样了?” “嘶……”萧月音不明白他这铺天盖地的怒意从何而来,痛感上达,她眼睫颤动,蹙着黛眉回嗔: “你、你轻一点嘛……弄疼人家了。” “知道疼,还要那样?”裴彦苏根本不放手,不仅不放手,还攥向了另一侧,“公主什么时候学会的跳舞,微臣怎么……从来都不知晓?” 他当然不会知晓,跳舞这种任人观赏的闲技,向来需要保持端庄持谨的皇家女,根本不可能会学。 “冀北哥哥,你就说、就说我跳得好不好嘛……”羞赧和眩晕交替占据着萧月音的神志,她只能尽力躲开那些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话语,用他喜欢的称谓讨好他。 不自觉一动,腰上的银铃又是一阵响。 裴彦苏根本听不得她这样,长指一面寻觅,他一面用啮噬在她香肩上留下深痕: “好,很好,哥哥很喜欢……只是,真儿要老老实实告诉哥哥——” 他故意在这里停顿,和她隔着铜镜对视,捕捉她迷离而柔郁的眼神,锁住。 “是不是有求于我,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每一个字,他都说得字正腔圆。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他放手一搏的心虚和仓皇。那一瞬,他幻想她亲口告诉他她就是萧月音,幻想他坚持了许久的隐忍,终于拨云见月、得到他最想要的结果。 他贪心,全是因为她。 是她让他这般疯狂的。 要她来说,他想听她来说,他偏等她来说。 而听到裴彦苏这样问,萧月音的心快要跳出来了。 铜镜里男人俊朗的面容,因为这突然郑重其事的疑问而多了几分冷肃,冷到快要将她周身的热意驱散,将她拉入无尽无底的深渊。 她要说吗?她敢说吗? 她明明只是因为吃了点小醋,想要给他一个小小的、准备充足的惊喜而已。 她瞒着他,她有太多事瞒着他,就算是现在要说,又该从何说起? 萧月音樱唇微张,像是僵住,根本动弹不能。 而这相对凝滞的时光里,男人的耐性耗尽,撩开衣摆,另一只掌攥住她环绕着银铃的位置。 “不说,是没有,还是不敢说?”裴彦苏的话语和欺入一样,几乎咬牙切齿。 萧月音的上下顾此失彼,只能抓住面前铜镜精致的雕花边缘,把它当做她的救命稻草。她头上的发髻原本就因为方才的舞蹈而略微散乱,如今这猛然一动,更有几缕青丝垂落,粘在她满是香腻汗津的雪肤上。 她半惶半恼,又快要支撑不住了。 又是这样……怎么又是这样? 上次在直沽那海边的窗前他便为所欲为,今日她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还是换来他如此对待。 而上一次她的赧然来自可能被旁人听见瞧见的担忧,这一次,又变成了源自对随时可以抬眼瞧见的那些肆狂画面,无穷无尽的耻。 “你、你怎么这么喜欢,”萧月音紧紧闭上杏眸,强行被压住的不止泪水,还有要被他逼出来的答案,“这么喜欢后面……” 束匈的系带也在后面,她说话时,他随手便将它松开了。 松开却不解,火红便只能下滑,难以坠落。 他不回答她的问题,就像她也不回答他的问题一样,两个人的动作举止亲密至极,嘴上却都不肯让步半分。 萧月音再也受不住,在他沖幢的间隙,突然挣脱了他。 转身抱住草原上最为悍猛的大狼狗,踮起了脚尖。 亲眼见男人的面容,比在镜中所见要复杂得多,横穿眉骨的刺青隐隐含着怒意,墨绿色的瞳孔却又冷倨如寒冰。 她学着他,柔荑扣住他紧绷的下颌,主动堵住他的薄唇。 这个动作在他昏迷的那些时日里她做过许多次,最近她却生疏了不少。 裴彦苏闻到了她口中的丝丝酒气。 原来她是因为醉了,才会这样引他诱他吗? 而即使难得饮了酒,还是什么都不愿意说? 是不愿意,还是没有胆量? 有胆量这样勾,引他没有胆量说实话? 她到底是爱他还是怕他,又或者她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准备随时随地冒出来,让他措手不及? 这样的念头令他失望,令他沮丧。 到底是他想多了,到底是他自作多情。 “小妖精,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他掐住她的后颈,强行拉开她的亲吻。 既然谁也不愿回答对方的问题,那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解决争端了。 裴彦苏将怀中的妻子再次翻转,让她再次直面铜镜,死死扣住不让她挣扎。 这样,她便看不见摸不着他悄然滑落的眼泪了。 而她的反应,居高临下的裴彦苏,当然尽收眼底。 如她光滑细腻的后颈,流利动人的肩线,还有藏匿于寝衣衣摆之内,若隐若现的玉峦。 他当然是在试探。 方才在外面,听到隋嬷嬷和太医的对话,他也知晓她千方百计推迟婚期,并非为了撞上她癸水的日子,好趁势躲了与他圆.房。 因为,在那封他截下来的书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要与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他们大婚之前,重新换回来。 双生的姐妹两人,把他当做玩偶来戏耍。 他怎么可能放人? 40. 暗流涌动,不止一处。 “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说的这些哑谜,我听不明白。”萧月音故作松缓,最后一个字收尾,隐隐咬住了牙根。 有时候装傻充愣确实能带来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来裴彦苏的反应,她反而等来了门口隋嬷嬷的传话,原来太医已经到了。 “让太医在耳房内为公主诊脉吧。”裴彦苏语调温和,不疾不徐,萧月音入耳的同时身上却是一沉,原来是裴彦苏自己取了外袍过来,给她严实披上。 思虑周全行为体贴,是为人夫的样子。 系好外袍系带,萧月音便跟着他出了卧房来到耳房,坐下时,只见隋嬷嬷向自己挤了挤眼,萧月音便知她应当是嘱咐好了太医用药一事,暗自舒了口气。 下定决心的时候,贝芳十分庆幸自己能看懂一些汉字。 信封包装严实,里面是厚厚的一叠,封口处有红色的火漆,其上盖了印,她仔细一看,也认出了“萧月音”三个字。 永安公主的闺名叫“萧月桢”,在冀州时又由着永安公主的兄长康王之口,说出了公主还有一名名叫“萧月音”的双生妹妹一事。 而此后阏氏与王妃双双失踪,王子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里,说明他迎娶的王妃便是那其中的妹妹。 是以,这封不知为何被翠颐藏起来的信,是王妃在临走之前,留给王子的。 除了翠颐,无人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贝芳自小聪明过人,因为出身低微,又很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自从上次在沈州,她用言语刺激完公主、害公主惊惧昏迷之后,她却恍悟了,不仅积极为公主找来了神医秦娘子治病,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做过什么事。 原因倒也简单,作为旁观者她看得太清楚,王子与公主的感情牢不可催,她没有机会插足,王子甚至连话都没有对她说过一句。 若真要她强行去做,萨黛丽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甚至就连阏氏裴溯,对她也只是礼貌疏离,从来没有把她当做过王子的“妾”。 从沈州到营州到直沽到冀州,一直到今日,她默默旁观,也在积极为自己找寻退路,主动和公主身边的宫婢翠颐交好。 值此时,她要赌杀手并不知自己杀错了人,早已离开此处。 所幸,一路步行来到王子的帐前,她都安然无虞。 王子帐外有人把手,是跟了他许久的心腹,名叫倪汴的。 倪汴见她夤夜前来,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又罕见地犹豫了一瞬,才小声说道: “别说姑娘这个时候想见王子,就是平日里,也是不能的……” 贝芳的手上还有翠颐的血迹,淡淡的血腥气被夜晚寒冷的秋风吹到倪汴的面前,他盯着她又看了一瞬,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再复问: “姑娘找王子什么事?我替姑娘传话。” “不必了,”贝芳将身上的斗篷拢好,“事情紧急,必须要立刻同王子说。” 却见倪汴的视线迅速将她从头到脚扫过,同时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剑剑柄上,并没有松口的意思。 “我保证,你放我进去,不仅不会挨王子的骂,他还会嘉奖你。”贝芳毫不犹豫与倪汴对视,目光之中的坚定毅然,半点不输倪汴这个男儿。 从他注意到她开始,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模样。 他最终心软了。 大帐里,裴彦苏并未入睡,身上还穿着白日赶路时的衣衫,人也坐在临时搭起的大案前,一手抱着睡得正香的猫咪北北,一瞬不瞬地端详着另一只手里的香囊。 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男人蓦地将头抬起,那双墨绿色的眼眸含着鹰隼一般的目光,直直射向朝着他缓步走来的贝芳,凌厉刺骨,像是要当场杀了她一般。 “倪汴该死。”裴彦苏把香囊小心收回了怀里,指节按住北北的猫头,语气淡淡,“你也该死。” “我只说三句话,三句话后,任凭王子处置。”贝芳开门见山。 裴彦苏面色沉郁。 “第一句,我是大阏氏帕洛姆派来到王子身边探听消息的,”贝芳不疾不徐,“所有人都知道大王子狐维生来痴傻,但其实都是装的,他和他的母亲帕洛姆一样心机深重。” 身为单于的正妻和长子竟然如此“忍辱负重”,原因倒也不难猜,是当初硕伊和车稚粥母子太过受宠。 帕洛姆是左贤王呼图尔的亲妹妹,和呼图尔一样聪慧机敏。彼时,呼图尔身为乌耆衍最为信赖的创业伙伴,获得的宠信早已过甚,若是帕洛姆生下的长子也处处锋芒毕露,左贤王一系难免不会盛极必衰。 为长久之计,帕洛姆不仅自己扮演好不争不抢、贤妻良母一般的大阏氏,还与早慧的长子狐维密谋,用“痴傻”和“贤惠”把乌耆衍后宅的光芒尽数让给了硕伊与车稚粥母子。 贝芳和亲姐姐沙丽思从小孤苦无依,几岁时被帕洛姆收养,姐妹两人名义上是大阏氏的“义女”、大王子的“义妹”,实际上,却是帕洛姆和狐维母子为了掩人耳目而专门弄的“童养媳”。 因着从前曾漂泊无依,贝芳早早懂事,来到帕洛姆和狐维身边后不久她便看出了狐维其实一直在装傻,但知晓此事事关重大,因此多年来未同第二个人提起过,就连姐姐沙丽思都不知情。 贝芳十岁那年,比她大四岁的姐姐被狐维“迎娶”过门做了痴傻王子的王妃,帕洛姆为了让贝芳也早早晓事,不仅在狐维洞.房时全程从旁协助,还让心腹逼着贝芳于同一室中观看,半点不能离开。 那样龌龊至极难堪至极的事情,她从十岁看到十五岁。车稚粥因为借腹生子一事彻底失了乌耆衍的宠信,狐维的魔爪却即将伸向她—— 转机在赫弥舒出现时,她主动向帕洛姆请缨,要到王子身边与硕伊的外甥女萨黛丽争一争。 但是很可惜,她什么也没有争出来,就连萨黛丽之死也是自作自受,与她毫不相干。而帕洛姆大约是耐心耗尽,恼火她如此“不中用”,这才在她即将返回上京的前夜,派杀手刺杀她,好利用她的横死再做文章。 听完关于长兄狐维的秘辛,裴彦苏面色未动,只沉沉道: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当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后,是我故意用萨黛丽和隋嬷嬷的死状吓唬公主,害公主忧思昏迷,”萨黛丽迅速从回忆中提起心神,诚实地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后来我将功补过将神医秦娘子找来——”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彦苏不耐烦地揉了揉北北的猫头,力气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怀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现在,也是因为你给公主找来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话,像是随时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样,贝芳只能深深呼吸,以此来勉强保持自己的态势,“我来是要向王子你投诚的,希望正式加入你们的阵营,与你们共同对付大阏氏。投诚的规矩需要投名状,我也带来了。” 说完,从斗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颐藏了许久的信,放在了裴彦苏面前的大案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 40-60 41. 裴彦苏的孟浪之语刚刚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闪,照得萧月音睁不开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闪电划过。 而在她屏息的转瞬之间,又有一声震耳轰鸣,是夏雷滚滚,穿云破月而来。 暴雨如注,雨水如倾盆一般砸落下来,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声,又不间断向下滚落,在房檐窗沿上声声敲打,将萧月音方才被电闪雷鸣惊得停滞不前的心,纷纷扰扰、一声一声拉了回来。 今年以来,华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时节,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却远没有今晚这般盛气凌人。 萧月音垂眉,回来时自己还穿着早晨去观刑时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换成了样式保守普通的寝衣,大约是值夜的戴嬷嬷为她换上的。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口中湿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问话。 “外面响起第一声雷鸣,我便醒了,”裴彦苏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辉光点亮,一半则隐于房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并未再用“微臣”这个自称,“来到耳房之外,听见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嬷嬷便让我进来了。” “这是何往?”裴彦苏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入萧月音的耳朵。 不等车夫回答,裴溯先掀开了车帘,将她与萧月音去禅仁居参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马而来的裴彦苏。 裴溯话毕,裴彦苏却并未开口回应。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不知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几分。 未几,自外又传来几声马蹄哒哒,伴着他沉稳如钟的嗓音: “既然是参拜如此重要之事,儿子自然要陪阿娘与公主同去,才方显虔诚和重视。” 42. 佛家世尊释迦牟尼的十二岁等身金像,本就是这次随永安公主和亲漠北一行所携中最为贵重稀有之物。 其实最早的时候,禅仁居本也是个佛寺,甚至其历史还要长于大周之国祚。奈何在其建成后不久,幽州便开始陷于混战的泥淖,被漠北的各方夷狄轮番占据。禅仁居也先后数次毁于战火,寺内僧众也几乎逃窜殆尽,便渐渐荒废,而至今日。 这一次也是为了迎接永安公主一行,漠北王廷才简单将禅仁居重新翻整了一番。又因宝川寺僧侣带来了等身金像,禅仁居内便专门辟出了最大的一处佛堂,以示尊重。 谧步走入那佛堂,只见几位沙弥盘腿端坐于墙边蒲团上,阖眼诵经。一眼望去,其中并无静泓的身影。佛龛上宝相庄严,前方供有鲜花果盘,香火缭绕,余烟袅袅,与昨日所观之残暴非人的刑罚,堪堪两个世界。 佛龛前只有一个蒲团,裴溯被请先行下拜。跪立叩首,双手合十,裴溯阖眼默念数句,又缓缓起身,接了由萧月音递来的佛香,点燃后,双手虔诚插于香炉之内。 裴溯拜完退下,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儿子和儿媳。 “哎呀!”却被另一人打断,原来是两人说话时,毓翘从卧房中捧了个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刚好踩到了萧月音的裙摆,往前一个趔趄。 那木匣子所装的东西,也随之坠落一地。 萧月音扫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时从玉颈红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嬷嬷为她做大婚教引时的那本册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开到了最要紧的一页。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①。”尴尬间,却是裴彦苏弯腰,将那册子合上,重新递给了毓翘。 毓翘红着脸将册子胡乱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人方才说什么?”萧月音回过神,脸上的红霞却已然退却。 “没什么,”裴彦苏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43. 第二日的卯时刚过,临阳府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便已经就绪,缓缓向东边城门方向驶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过禅仁居,眼见着只背着薄薄行囊、轻装上阵的静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马车,萧月音才彻底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刚收回了打帘外望的手,她对面坐着的裴溯,便温柔说道: “其实,幽州距离直沽不过四百余里,在两日三日之内,紧赶慢赶,也能赶到的。忌北这个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们一道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晓,和裴彦苏一样,萧月音也是个习惯早起之人。不过,她如今扮演的萧月桢,倒是听说从前在周宫中时,日日懒睡,每每错过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为她面色不愉是因为起了太早,她便顺水推舟,立刻捂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为了我区区几个时辰的睡眠而耽误,我可是当不得这个千古罪人的。” “若是属什么生肖便忌吃什么,天底下会少多少人间至味?兔肉不似猪牛羊那般肥腻,烤着吃最香最劲,公主要是错过了,恐怕要后悔。” 他贴着她,说话时微微震动,她虽一直凝着那兔肉,却也知晓他应当正在看着她。 “牛、兔、蛇、羊、鸡……”萧月音抿了抿唇,抬首回视裴彦苏,“这生肖中可食用的畜禽确实种类颇多,听大人的意思,似乎你的生肖,也是可以食用之?” “公主怎么这般健忘,”裴溯笑道,“当初撰写婚书时,公主已与忌北合过八字了。忌北大公主五岁,下个月便是他二十二的生辰。” 大五岁? 萧月音在心中默默掐算。 她是属兔的,大五岁的话…… 喔,原来裴彦苏是属狗的。 44. 其实,细究起来,裴彦苏并没有比萧月音年长有五岁那么多。 只是一个属狗,一个属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罢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萧月音眼下并不想关心,要紧的是裴彦苏曾与萧月桢合过八字,她却连这点都忘了。 是以,在听完裴溯的话后,她便只能装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样笑道: “阿娘,瞧我这记性,大约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现在也还未完全清醒,竟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果然,裴溯闻言又狠狠剜了裴彦苏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听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说的来。今日赶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训的极是。”裴彦苏笑着应下,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点一点为面前的两个女人熟练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谦然道: “自从登科后,儿子也是许久没有下过厨了。今日这只烤兔子,光从色香来看,应当不输往日,至于味……你们未尝,我也不好做这卖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侧头,浅笑着看向萧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夹了一小块裴彦苏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尝着这入口香脆、鲜香四溢的肉块,一面又听裴溯在身旁笑道: 再回到客房时,裴彦苏也早已回了。 日头西斜,这个亲手烤兔来向娇纵公主赔礼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时正半倚在窗边,凝神细思。 从侧面看,他有着比寻常汉人男子更加优渥的面部线条,深邃,硬朗,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比寻常人更让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听见她的脚步,裴彦苏转了脸过来,半边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边却仍旧阴冷。 萧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径直前往湢室。 谁知他竟然跟了上来。 随侍的韩嬷嬷见状,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翘一眼,两人便默默退下,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气息已然迫近,萧月音滞了一息,后颈上的热温传来,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却已然呼吸不稳。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来,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却撩开她故意遮住双耳的鬓发,说话时,气息在她耳上缭绕。 另一只手,微微拢上了她的小.腹。 45. 从前几次,裴彦苏揽住或者握住她的腰侧时,萧月音砰砰的心跳,也断没有此时这般快过。 只有两次被他热.吻,他缠住她,她脑海空白一片,却也不似眼下这样胡思乱想。 其实,自从他与她从那月色下的山顶返程、又一同对付了硕伊母子的诡计和胡搅蛮缠之后,他对她行动上可以说是极为克制,与大婚之前他惯常的言行逾矩比,简直堪称君子典范。 就说连续两晚与她同床共枕,她不与他睡于一床被衾之下,他除了关切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悉心帮她把被衾掖好,熄灯就寝时,放低所有动作的音量,生怕将她打扰。 这番礼待、尊重和克制,让萧月音渐渐放下了防备。 裴彦苏深慕萧月桢,以“桢儿”唤之,既显亲密,又不过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宝川寺的当晚,住持便也为带发修行的她,取了静字辈的法号。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唤静泓为“师弟”。 而那个法号,恰恰就是“静真”二字。 静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儿”…… 46. 自邺城出发的月余以来,萧月音自认心定气和,即使心中难得泛起波澜,也大多因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发。 她虽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对裴彦苏这个姐夫将她李代桃僵,她也自问对他只有恼和惧,并未多生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出来。 她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局面,向来有着清醒的认知。 她名唤“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萧家早几代便定下的,依着这一辈人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得来的名字,这是她出生即丧母的当晚,弘光帝将她送到宝川寺之前,随口起的。 因为反正那镶金盖印的皇家族谱上,是万没有她萧月音半点位置的。 而其实“静真”这个法号,也并非宝川寺的住持因为她那尴尬的身世而故意为难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极为爱重萧月桢,“月桢”二字,则是在卢皇后之国母丧仪彻底完毕之后,才被深思熟虑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萧月音正要言谢,背后却有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贫僧此来,阏氏特命贫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静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晓是他。 “真儿是受不得这海上颠簸,晕船以致的呕吐。”裴彦苏的解围,忽然换了对公主的称谓,大掌也不再拍她脊背,只停留在其上,“师傅所说的大喜应当未至,不过,很快也会有的。” 47. 就在他们说话间,又一个浪打来。 因着趴在船舷,萧月音人才刚刚转过来,风浪所致的颠簸,让她还来不及细品裴彦苏所言之意,便又只能跌落在他的怀中。 熟悉安心,又危险重重。 他的手掌扣在她的腰.际,下巴也堪堪抵着她的头顶,是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不仅从她耳际外围,还沿着她颅顶至下,两重并不完全相同的音色,交叉作响。 “海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出海时还万里无云,此刻却已然风雨晦暝,”裴彦苏对静泓又说了一句,是与天气相反的云淡风轻,“船行颠簸,静泓师傅若是无事,还是回到船舱中歇息吧。” 静泓手中的佛珠早已停了下来。 扪心自问,方才那句话,他委实问得太过唐突。 “借腹生子?”如此荒谬之事,萧月音不由将杏眼瞪得更大了。 “真儿放心,”他将语调放低许多,显然并不愿意再在这难得的舒朗时光里提到车稚粥这样倒胃口的人,“这种事,不会在你我身上发生。” 今天,他已经对她说了好几次“放心”了。 面对他深情拳拳,她可不敢“放心”。 得熬到从新罗返回,顺利在直沽与萧月桢完成交换…… 可她陷入凝思的短暂罅隙,却给了裴彦苏另一层机会。 那扣在她后腰的大掌忽然拍了拍,他唇角上扬,又缓缓将肩背一沉,在她耳边低语: “月事带这是撤了?正好,终于可以让真儿见识见识,你夫君远远长于那车稚粥的地方……” 48. 萧月音虽早已见识过裴彦苏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见。 全怪这几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着那薄薄的衣料,从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带上,探知她癸水已过之事。 夫妻之间,此等闺房私.密,也确实是无从隐瞒的。 但绝不容辩驳的事实却是,她是顶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听明白了他暗示的萧月音小脸透红,仍旧是努力绷着喉咙,回应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还记得,雷雨夜 静泓早早起身做完功课,就是为了趁着今日天气晴朗,一睹这海上日出的风采。 可刚走出船舱,便见到坐于船头的两人。 他只想观景,她与那王子,远远不去打扰便好。 谁知道,他的静真师姐,竟然允许和那王子在红日下拥吻,旁若无人。 非礼勿视的静泓,只能缓缓闭上双目。 49. 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湿温润。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彦苏终于吻得尽兴了,好不容易放过了她,萧月音才羞红着一张小脸,挪动着身躯,重新在他怀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给她披上的斗篷终究太薄,还是他并未给晨起的他自己多着一层衣料,在她渐渐回神时,却只觉得身.下似有更隐秘灼烈的热源,若有似无,隐隐发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时,裴彦苏也不知何时哑了嗓子,问她。 但萧月音并不想错失这般绝佳的观景机会,只抿着唇摇了摇头,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将视线移向前方广袤无垠的海面。 裴彦苏领会她的意思,便再不说话,只用长指一点一点为她整理被海风吹乱的青丝,静静看着她。 那男子青丝高束,以青莲色大袖道袍为底,外罩樱草色暗纹比甲,腰间缀以玄青色丝绦,脚踩大红方舄,虽从头到脚皆为最时兴最正统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间横插的狼牙状刺青,却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野性。 金胜敏虽为新罗公主,却从未见过的英俊男子,此时正在微微俯身,朝着他面前那个装扮清丽的貌美女子柔声说着什么,那女子双眼通红,男子见状,还在大庭广众下,伸手为她拂去白皙面颊上的泪珠。 想到即将与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驸马,金胜敏心头一阵酸涩,转头看向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金胜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内也有这等风貌了。” 金胜春这才顺着金胜敏打帘的角度朝外望去,却只见那红着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也仿佛被击中一般。 回过神时,却又在脑海中搜寻,似乎自己从前,与她有过交集。 50. 其实,萧月音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爱哭爱流泪的姑娘。 萧月桢自小便被弘光帝娇养,同样被周宫上下众星捧月一般长大,她是如何看待眼泪的,萧月音并不能共情。只于她从小在宝川寺中的孤苦而言,眼泪是太过奢侈无用的东西,她也分明清楚,这换不来什么。 可是,自从代替萧月桢与本该是自己“姐夫”的裴彦苏成亲之后,也不知究竟是为何,那原本尚算修得平静无波的心,开始频频泛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就连落泪的次数,也远远超过了过去十七年的总和。 细细想来,大约是因为那次她在裴彦苏面前落泪之后,他便为了她放弃了纠缠许久的坚持,那原本咄咄逼人的态度,也绵软缓和到如同潺潺的春水,润物细无声。 人总是有些本能的。 而今日,她之所以在刚刚踏足平壤、来到新罗的市舶司不久便忍不住失仪落泪,全是因为听闻了关于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大公主金胜敏的身世。 原来,他们兄妹二人和她是同病相怜的。龙凤胎本主大喜,但他们的生母、王后李氏,却在艰难产下金胜敏后大出血,最终薨逝。 朴秀玉被迫半是跪卧在地,还来不及喊痛,面前这个果断出手护妻的绿眸男人,又幽幽说道: “朴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谁?” 朴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妇人。 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娇靥上仍旧挂着浅浅的微笑,波澜不惊的模样,如同天仙下凡: “朴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国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亲封了一位超品级的永安公主。朴姑娘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知可有听说过她?” 又趁着朴秀玉惊愕间继续补充道: “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51. 观音高坐莲台,手持净瓶,慈眉善目,普渡苍生万民。 对她,萧月音曾无数次顶礼膜拜。 而看着面前错愕惊恐、涕泗横流以致仪态全无的新罗准太子妃,她却只觉得心头说不出的通畅。 从前的人生里,她惯是被忽视、被踩在脚下的那个,而这么对她的人,偏偏就是她的亲生父亲和亲姐姐,她除了默默承受之外,旁的做不得什么。 今日在异国他乡,倒是出了口恶气。 虽然也是借用了大半个姐姐的名义。 许是第一次做这样“仗势欺人”的事,对朴秀玉自报完身份后,心头震荡的萧月音,仍旧稍稍往裴彦苏那里靠了一些 说着,她又抽抽搭搭,像是诉苦一般,红着眼看向萧月音: “可是她如此糊涂,我听闻她惨死,也是心痛不已,所以我便去停尸处看了,那场面,实在是……” 果然,贝芳说完,天真娇纯的大周公主脸色也变了,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簌簌扑落。 她当然是在故意说这些话来刺激这位公主,其实原本她还不想把话说得那么直白那么难听,但是裴溯话里话外让她难堪的意思,她是听得出来的。 她可不是中原汉地娇滴滴的小姐,见个所谓“外男”都要脸红心跳、话都说不清楚的。 她亲眼见过,自己姐姐的婆母、也就是乌耆衍单于的大阏氏帕洛姆,为了她那个弱智长子狐维有后,亲自下手,帮她姐姐和狐维成事。 她实在恶心这样的事,又因为和姐姐一样从小被帕洛姆收养做了“童养媳”、害怕姐姐的事迟早有一天落在自己的头上。 是以,当初赫弥舒王子要迎娶公主,她便主动提出,要去和硕伊的外甥女萨黛丽争一争,到赫弥舒王子身边去。 帕洛姆同意了。 但赫弥舒王子比她想象中还难对付,她甚至从头到尾没有机会同他单独说过一句话。 王子的眼里只有萧月桢这个善良过了头的美貌姑娘。 而裴溯,表面温柔善解人意,其实从来没有松过口,要让她或者萨黛丽到王子身边去。 方才裴溯那么说,不就是为了告诉她,王子和公主在床笫之间浓情蜜意,王子一整晚都缠着公主,她根本插不进去吗? 她眼下暂时确实插不进去,不过没关系的,对付公主这样天真纯善的娇娇女,她只需要略施小计便够了。 “萨黛丽和隋嬷嬷都被烧得黑乎乎的,”她继续用又惊又委屈的语气说着吓人的话,“和黑炭没什么区别,也只能勉强辨出人的形状来,一口白牙又瘆得慌——” “行了,”裴溯难得不见了大家闺秀的仪态,厉声喝止,“贝芳,你今日话怎么这么多?公主被隋嬷嬷这个乳母背叛已经足够委屈难受了,你还要火上浇油吗?” “我、我没有……”贝芳瞠目结舌,眼泪也跟着越掉越多,“我也很害怕、很后悔去看了萨黛丽他们的死状,所以才来跟阏氏你诉苦,但又不巧,撞见公主也来了……我知道阏氏心疼公主,不舍得公主受半点惊吓和委屈,但贝芳也、也想被呵护被心疼……” “好了好了,”眼见这姑娘哭成了泪人,裴溯刚刚才提起的气势又散了下去,她本也不是严厉之人,又被贝芳哭得有些头疼,只能摇了摇头,敷衍道,“别哭了,是我话说太重,你也哭了好一会儿,累了,就先回你自己那里去吧……” 贝芳用余光看向公主,神色黯然眼泪默默地流,她知晓自己目的达到,于是又胡乱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萧月音是心思极为细密之人,听裴溯喝止了贝芳而不是指责她,便知晓贝芳所描绘的惨状全是事实。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裴溯可能也去看过了。 只是不知,裴溯和贝芳知不知道,那些人其实并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裴彦苏残忍杀害后,再放火烧掉。 裴彦苏心头的恨意太浓了。这些人如此利用萧月桢,他作为深爱萧月桢的夫君,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而想明白这一点后,她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向裴彦苏或裴溯坦诚实情了。 她跑不掉,她不想死。 更加糟糕的事,她明明努力不去想贝芳形容的那些死状,可偏偏不受控制。 她在佛寺中长大,从小没见过血腥残暴,和亲之后,先是表兄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然后又是亲眼见到裴彦苏杀人如麻,那潘素和硕伊被剥.皮实草。 眼下,即使没有亲眼见到隋嬷嬷和萨黛丽的死状,脑海中却已经勾勒出画面来。 萧月音摇了摇头,想把画面挤出去。 但终归徒劳,反而愈演愈烈。 在房内几人的惊呼之下,被吓破了胆的小公主双腿一软,径直倒了下去。 这一倒便是一个多月,萧月音缠绵病榻,意识不清,在先前一日一夜昏睡后红润丰盈的娇靥,也变得惨白,鲜艳欲滴的红唇没了半点血色,气息也是微弱至极。 裴溯后悔不已。 裴溯知道,她的公主儿媳是一下受不住被乳母背叛的打击,又听贝芳说起乳母尸首的惨状,刺激太大,一病不起。 她将沈州城内的郎中都请遍了,个个都说公主本来身子就先天不足,又因为受了惊吓忧思过度,让他们想办法将公主治好,却都只能勉强让公主还保持“活着”的状态,若要公主醒来,则是束手无策。 雪上加霜的是,原本静泓的医术甚佳,可以一试,但静泓那晚被丢到宅院门前时,已是重伤昏迷,那些请来的郎中,也只能尽量保着他的命,根本治不好。 前线没有消息传来,裴溯就更不敢贸然将沈州发生的事告知裴彦苏,实在怕扰乱他的心思。 但这一天不同。 本着对公主的愧疚,裴溯早已搬到她和裴彦苏这边,每日亲自照顾公主。 晨起之后,公主原本还像之前那般病容支离,小脸比纸还白,蹙着眉头昏睡。但突然,韩嬷嬷眼尖,说公主手指动了动,紧接着,那薄如蝉翼的眼皮也动了动,鸦羽长睫缓缓撑开,眼珠里的红血丝分明,公主也自行转了转头,作势要醒。 屋内几人喜上眉梢,纷纷围到床榻前,只等公主醒来,好让心头的一块巨石落地。 然而下一瞬,公主却咳了一下,紧接着,一口殷红的血液喷出,飞溅在素英的帐子上。 公主嘴角还挂着淋漓的血,人却根本没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软到地上去。 不过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等她强忍心中的悲痛将理智回笼,便立刻吩咐: “赶紧再去请郎中来看看,然后准备纸笔,我要给王子写家书,让他务必赶回来。” 萧月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她除了会写几手字外,其他三样几乎只懂皮毛。 金胜敏敢这么讲,棋艺必不会差,若她应战,不出几招,便会露馅。 这可是有损国体之事…… 情急之下,她将视线移向身旁的裴彦苏,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刚与他的对上,她又忽然意识到: 不对,裴彦苏也当她是萧月桢,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岂不还是会暴露? 52. 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萧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后是虎,幸好这新罗东宫的花园之中虽然灯盏众多,光线却不甚好,否则被旁人看见自己额间沁出的点点细汗,“做贼心虚”这四个大字,即使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动作,事无巨细落在与她紧挨着坐的裴彦苏眼里,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几息之间,裴彦苏便已然想好了对策,在金胜敏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浓时,主动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 新罗市舶司衙门口值守的小吏,自然不知面前这对郎才女貌、如天神下凡一般璧人的来历,那俊朗非凡的男子一开口问,他便只觉得独自值守半日终于有了纾解无聊的办法,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晓的新罗朝中事夸张了数倍讲了出来。 当然,饶是这小吏也算见多识广,也并不能想明白,面前这位他生平所见最为美貌动人之女子,为何会在听完他如此这般绘声绘色的讲述之后,一声不吭地洒了许多珍珠。 萧月音自然有她的原因。 她与这对金氏兄妹看似身世相同,但他们与她的境遇,却是天差地别的。 虽然金氏兄妹的父王也在元后薨逝之后很快便迎娶了新后宋氏,可是国王却在兄妹两人尚在襁褓时,便给他们一个封了太子、一个破格封了太德公主,十几年来,荣宠不衰,从未间断。 而萧月音同样也要饱尝生来丧母的凄苦,下场却是被生父弘光帝无情抹去、出生便被送往宝川寺,独自默默无闻长大。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①。 别说与萧月桢作对比,就连与这千里之外的新罗太子兄妹,弘光帝对她,又哪里有“爱子”“为之计深远”半分? 萧月音这样想着,心中也愈发酸楚苦涩,即使在外人面前,也忍不住红了眼睛、落下泪来。 一直到在门可罗雀的市舶司府衙门口又停留了片刻,裴彦苏从车下哄到车上,她接连不断的眼泪方才堪堪止住。 “母后在天上,看到公主这般模样,定是要心疼了。”马车在市舶司门口缓缓开动,裴彦苏与萧月音紧挨坐着,瞧她那双杏眼又隐隐有哭得发.肿的样子,心口也跟着闷闷地疼。 因着马车封闭,与外界隔绝,他倒是恢复了本来应该对卢皇后的称呼,以“母后”二字来表明自己大周驸马的身份。 但让他颇为恼火的是,因为弘光帝多年以来一直刻意隐去了萧月音这个双生皇女的存在,即使他现在要哄着他的音音别再因为金氏兄妹的际遇而伤心落泪,却也只能假装毫不知晓卢皇后的真实死因,只当她是萧月桢,卢皇后也只是因为生她一个,不幸薨逝。 萧月音正在掏出巾帕,听到他这番安慰,心头却是更加酸楚。 毕竟他的父母尚在,毕竟他不知她是萧月桢的双生妹妹萧月音,以为她如此失态,只是因为和金氏兄妹一样,生来丧母…… 她自小承受的苦难,比他们几个都要多上许多,而现在唯一能给她些许安慰的裴彦苏,却对此毫不知情。 世事无常,多的是阴差阳错的事。 瞬息之间,眼泪又落了下来,就连她用巾帕擦都擦不断,此时的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双肩又耸了耸,却忽然一暖。 是裴彦苏揽过她,让她靠在他结实宽阔的胸膛里,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她听到他无奈的声音: “真儿想哭就哭吧,身为你的夫君,却不能与你感同身受,是我的错,我对不住真儿。” “若说母后心疼,我对真儿……心疼也不比她少。” “今日既然办不了正事,等真儿歇息下来,我们再好好在平壤城里转转,好不好?也不知这平壤的商铺中卖的珠宝首饰如何,能不能让我挑到些新奇别致的,给真儿……嗯?今日怎么将耳珰带出来了?” 说最后这一句话的时候,裴彦苏顿了顿,用长指捻起她耳珠上坠着的耳珰。 萧月音却因着这突然的触碰脖根一痒,也顾不得眼角还挂着未尽的泪珠,便从他怀里支起了身子。 “前几日海风大,为了不被吹疼,我还是将耳珰们收在了妆奁下面。”面对他诚恳探寻的眼神,她不好回视,一面垂着眼帘答话,一面也不自觉伸了柔荑捏住了一边的耳珠,缓缓抚着上面一穿而过的金制耳钩,光滑,冰凉: “平壤城内风调雨顺,我又是极其爱美的,这终于逮到了机会,怎么不翻出来好好装饰装饰?” 实则,是昨晚韩嬷嬷趁着裴彦苏不在船舱中检查她两边被茶叶梗封住的、新打的耳洞时,发现这几日将养得宜,在他们一行顺利抵达新罗后,她便可以戴上耳珰了。 “真儿花容月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②,”见她因为他故意岔开的话题果然止了眼泪,裴彦苏也顺势而为,由衷的夸赞源源不断,只觉得怎么说都说不够,“随便往平壤的街头一站,也是傲视群芳,无人能及你风采半分。” 这样毫不掩饰的夸赞让萧月音害羞不已,她忍不住又一次垂下了眼帘,樱唇也终于微微上翘,笑了出来。 “我裴冀北可大方得很,不介意往来路人窥见我夫人的美貌。”裴彦苏见她终于笑了,心下一片柔软,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她尖细的下巴,“车里闷得紧,不若夫人随我下车,你我步行,好好在这平壤城内逛逛?” 于是在此之后,两人便由下车之地开始,走走停停地在平壤城内各色林立的商铺之中逛了大半个时辰。 等到两人逛得差不多了,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厮胡坚的手中,早就提满了裴彦苏为萧月音买的各种玩意。刘福多公公找到了他们,说是已经订好了平壤城内最豪华客栈的天字号客房,两位主子逛得累了,请就此先到客栈休整。 裴彦苏和萧月音从善如流,上了马车后,又坐了一盏茶的工夫后,便到了刘福多公公所说之地。 可是两人刚下了马车、才堪堪踏足那客栈的门厅,却被几名身着统一衣衫、中等身材的男子拦住了。 领头之人面色沉冷,也并未自报家门,只说他家主人在街头偶瞥,看这位美貌妇人十分面善,想请她到府上一叙。 这番说辞尽了,美貌妇人和她的夫君互相对视一眼,各自的表情虽不相同,却俱是颇为凝重。 为了低调行事,这一路上他们不仅隐去了身份,就算是方才在市舶司,也只说自己是自大周而来平壤做生意的商户。两人又都是第一次来到新罗、平壤,又哪里会有看萧月音“面善”的神秘人,在他们刚到平壤后、便第一时间上来邀请。 “在这平壤城内,妾初来乍到,除了夫君之外,并不认识旁人。”萧月音面带微笑,仪容得体,还特意往裴彦苏身侧靠了靠,“烦请几位壮士转告你家主子,妾不过只是个普通商妇,贵人事忙,妾不便上门叨扰。” 说完,便又向几人盈盈施礼,却再没有半点松口的意思。 那名为首的男子面容依旧冷肃,丝毫不为所动: “不管夫人怎么说,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将夫人请去见主子,至于怎么请……”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几名男子便同时上前,就要将萧月音与裴彦苏围住,大有要将这位萍水相逢的美貌夫人当着她夫君的面劫走之势。 裴彦苏面上虽然仍是云淡风轻,但袖笼中的双拳,却也早已紧握。 而他身后的倪汴,即使被裴彦荀易了容,此时也是青筋凸起、腰间的佩刀也在跃跃欲试。 在这平壤城内最豪华的客栈门厅里,对峙的双方谁也没有先动手、局势却是一触即发。 ——“原来崔大人在这儿,让本姑娘好一顿找。”打破僵局的,是自客栈门外的一个尖利而不可一世的女声,虽口口声声称“崔大人”,语气却十分轻蔑。 来人名唤朴秀玉,乃新罗大将军朴正运的长女,也是即将与太子金胜春成婚的太子妃。 这位容貌勉强可称清秀的准太子妃,自然不是专程来找那位领头的太子翊卫使崔赫宰的,通身气派、丝毫不输公主金胜敏的朴秀玉来势汹汹,全为了那半隐在绿眸男子身后、见之忘俗的佳人。 再说同一时刻,萧月音又哪里会知晓金胜春对自己亵渎至此,虽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彦苏作为大周驸马,可是在新罗人面前好好给她长了脸,她欢喜还来不及。 回到驿馆时,她眉目如画的脸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气。 但她一路抱着的蒙混过关的侥幸,在与裴彦苏前后脚回到房间后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干二净。 彼时这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也不说话,只是突然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来,径直来到了房内的桌案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那副鳄鱼皮的棋盘,展开,然后轻而易举将她锁在他的腿上怀里,看着她芙蓉面上因为惊愕泛起的红晕,沉着嗓音问她: “公主,你可是当真不会棋?” 53. 萧月音被裴彦苏的问话弄得措手不及。 此时,她的心里面仿佛立了一面小鼓,心脏每跳动一下,那鼓便被敲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第二日,一行人虽然并未早起,却也是紧赶慢赶,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直沽。 相较于小镇安墟,直沽城郭倒是大了不少,虽与幽州和冀州相比仍是小巧,却也不似安墟那般冷冷清清,行人商旅也有诸多往来。 而直沽城内也有专门来接应他们一行之人,为首的名叫奥雷,总领直沽地方事务,随同他的还有一名副手,自称泰亚吉。 当日,王子与王妃等人都歇在了直沽驿馆中,而奥雷作为一方总领,自然极尽周到,当晚便设下佳宴,盛情款待了自邺城辗转幽州又远道而来的一行众人。 也是在这个席上,萧月音才终于知晓,乌耆衍安排裴彦苏来此的目的。 彼时宴席才刚刚开始,上菜的侍从们鱼贯而入,眼见着一盘盘从未见过的鱼虾蟹蚌被摆在面前的桌案上,萧月音面上仍旧保持着端持的微笑,内心却是暗暗打鼓。 因为运输不便,海错是极为昂贵的食材,作为大周皇室的掌上明珠,萧月桢从前在周宫的宴席上,自然是吃过不少,应当习以为常的。 可是萧月音并非萧月桢。 此时,阵阵咸香扑鼻,面对佳肴,她虽然难得食指大动,可是虾蟹之类需要动手取肉,恰巧随侍的韩嬷嬷也并不谙于此道,主仆二人对视之下,都颇有尴尬。 这样的宴席场面,又刚好有陌生人在场,萧月音并不想露怯,故而一动不动。 “公主从前在周都,各类宫宴上,想必见过也吃过不少奇珍。”然而她刚刚收了目光,坐于她和裴彦苏对面的奥雷,便看出了她的拘谨,“直沽这个地方,地小人穷,也拿不出什么贵物款待贵人,只有这些今日才新打上来的海错……” 说话的时候,已经挽起袖口,将剥了大半的蟹肉塞入口中,又像是故意一般大声咀嚼了几下,“公主这便是瞧不上这些海错了,若这也下不了口,此行去新罗,公主恐怕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新罗? 萧月音蹙眉,转头看向身旁的裴彦苏,仍是不发一言。 而裴彦苏却也早早将袖笼束起,长指不厌其烦地剥脱那繁复无比的蟹壳的动作,不见半分草原大汉的猛犷,反而满满如阳春白雪一般慢条斯理的矜贵模样。 就在她看向他时,他面前的小碟已然被鲜嫩的蟹肉铺了一半,裴彦苏只微微侧身,韩嬷嬷便会意,上前将那小碟挪到了萧月音的面前。 “公主此番跋涉,舟车劳顿,没什么胃口。”剥完一只蟹,裴彦苏又拿起一只,仍旧不慌不忙地剥着,“公主金枝玉叶,哪里需要自己动手剥虾剥蟹。有我在,县尉大人的担心未免太过多余。” 蟹肉入口,鲜香劲嫩,回味悠长,萧月音忍不住眯起了眼,唇角也带起了点点笑意,被美食所迷,自然对两人言语间的剑拔弩张,并不敏感。 “公主乃周帝掌上明珠,见过的大世面远远多于你我,”裴彦苏面前的小碟,很快便又堆上了蟹肉,“我出身乡野,粗鄙狂放,上不得什么台面,此番远赴新罗,还要仰仗公主天威,方才能成事。” 这样的话自谦太甚,奥雷一口将整只虾肉吞下,讪讪一笑,并未回答。 而他身侧坐于角落的副手泰亚吉,只用手指无聊拨弄着面前的酒杯。 他与奥雷都是漠北人,奥雷被调到直沽这个破地方来当值本就心中不平,又听新贵小王子借着吹捧弱周的公主如何如何厉害的言语向他们这些外人露了一番新婚夫妻的甜蜜恩爱,实在气不顺,不说话也是正常的。 迟滞间,又见一普通打扮的汉子贴墙入内,但并非往王子与公主处去,而是向那王子的生母裴姓阏氏耳语了一番,裴氏面色如常听完,汉子又转身离开。 同样见到了这场面的,还有终于从蟹肉的鲜美中回过神来的萧月音,刚放下筷箸,韩嬷嬷已然到了她耳边,低道: “方才在阏氏那里说话的人,便是奴婢先前跟公主提过的曹彪,与奴婢一同处理潘素一事的人。此人极为机敏可靠,花样又多,应当与王子母子二人是旧识。先前有好一阵不见他,奴婢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想不到今日又见。” 萧月音回过神来,并未对韩嬷嬷所述小事回应。 毕竟,她终于想起来,裴彦苏与奥雷口中的“新罗”,是大周的附属、远在海外的小国。 不知裴溯母子在幽州时对她隐瞒此行目的地的原因为何,萧月音思及还未出发起便已存的忐忑之情,不由心生感叹—— 直觉虽准,可是此行新罗必然耗时良久、完全打乱她与萧月桢交换一事的部署,她除了随裴彦苏同行之外,似乎找不到理由留在直沽。 都怪裴彦苏在奥雷面前托大,将她这个公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她被架上了高位,只能按着他所说的那般去做。 是以,并不热络的宴席结束、回到房中时,萧月音心里仍旧有气。 “公主对微臣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心中的气郁结难舒,是会变老变丑的。”裴彦苏后来饮了些小酒,与她二人独处时,便多了几分风流恣肆。 “本公主问你,”萧月音当然不放过他低姿态的模样,高拿高放: “新罗为大周附属国,自大周开国至今从未动摇过臣服之心。为什么好端端的,我们要漂洋过海去新罗?而且,你与母亲在出发前,也完全没有向本公主透露,这又是为何?” “微臣早就说过,公主金枝玉叶,不应为这些俗务操劳。”裴彦苏起了身,先深深看了正生着闷气的小公主一眼,才继续轻描淡写说道,“单于特令,此次去新罗不为政事,只想做做生意。公主你说,还不是俗务?” 萧月音樱唇凝住,想起他在奥雷面前的那番夸口,心中漾起一丝不妥,却颇抓不住要害。 “而且,为了低调行事,你我也将隐去身份,只扮作寻常北地商人,要委屈公主一些时日了。”言语间,他已来到她身前,微醺的身姿倾覆,连轻言细语都沾染了淡淡酒气: “母亲点了名,静泓师傅也要同去,难道公主不想和微臣一起,就当是漂洋过海,去新罗玩上一趟?” 萧月音的鸦羽长睫微颤。 他最前面的几句话,倒让她终于抓住了要害—— 既然只是寻常商事,那么她这个金枝玉叶,完全可以不用与他们同赴新罗。 但后面几句话,又让她把拒绝之语,生生咽了回去。 有静泓和裴溯同行的旅程,听起来也没那么难耐了。 她因为他的话而面色缓和,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眼中。 “只是到了新罗,微臣也不能再如此称呼公主了。”男人说话的尾音,有淡淡的遗憾之意,“须得换个叫法。” “嗯?”萧月音被他这没头没尾的话蒙住。 “以后,微臣唤公主,‘真儿’,何如?”墨绿色的眼眸里,温柔满溢。 可是, 萧月音堪堪舒展的心头再次抽紧,头皮也骤然发麻。 桢儿…… 裴彦苏深慕萧月桢,以“桢儿”唤之,既显亲密,又不过分露.骨,合情合理。 只是自她被送到宝川寺的当晚,住持便也为带发修行的她,取了静字辈的法号。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唤静泓为“师弟”。 而那个法号,恰恰就是“静真”二字。 静真居士,也可以是“真儿”…… 不止是吻,他用舌尖卷起的嫩,肉还未得到疼惜,又承了牙齿的轻咬。 “啪嗒”一声,萧月音捏着的黑子,终于从指尖滑落,跌在了两人交.叠的脚边。 如雷击,或如滚了沸水。 她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栗,又一声嘤咛。 意识逐渐混乱松散,连他什么时候放过她的都不知道,只在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时,被他蹂,躏过的那只耳,又听到裴彦苏靠近的声音: “不想和真儿分开睡,一晚上都不行。” 54. 不出意外的是,之后的棋局,萧月音输得溃不成军。 她的棋艺本就拙劣至极,即使是她摈除杂念、摆定了心思、用尽了技巧与裴彦苏对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几子。 更何况他不断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风格几乎相同—— 以进替守,步步为营,半点不让她有回击的余地。 而最后的结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诺半是狠话的那般,在这偌大的棋盘上,竟然没让萧月音占到半点机会,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裴彦苏的孟浪之语刚刚落地,突然有光亮一闪,照得萧月音睁不开眼。 是他背后的窗牗之外,有闪电划过。 而在她屏息的转瞬之间,又有一声震耳轰鸣,是夏雷滚滚,穿云破月而来。 暴雨如注,雨水如倾盆一般砸落下来,砸出如珠玉一般的碎裂之声,又不间断向下滚落,在房檐窗沿上声声敲打,将萧月音方才被电闪雷鸣惊得停滞不前的心,纷纷扰扰、一声一声拉了回来。 今年以来,华夏各地多干旱,即使到了仲夏时节,雨水都十分稀少,上一次的雨下在大婚那日,却远没有今晚这般盛气凌人。 萧月音垂眉,回来时自己还穿着早晨去观刑时的衣衫,本是和衣而眠的,眼下已被换成了样式保守普通的寝衣,大约是值夜的戴嬷嬷为她换上的。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口中湿滑,又重新提起了方才未竟的问话。 “外面响起第一声雷鸣,我便醒了,”裴彦苏俊朗流利的面容,一半被窗外的辉光点亮,一半则隐于房内的黑暗之中,他这次并未再用“微臣”这个自称,“来到耳房之外,听见公主的呼喊,值夜的戴嬷嬷便让我进来了。” “我……我在睡梦时,说什么了?”萧月音心下一沉。 裴彦苏却起身,绕过床榻前的屏风,走到矮榻边的几上,除下那几上笼灯的灯罩,用旁置的火石点燃烛火,再将灯罩重新罩回。 昏黄的烛火里,她看清他身上是一件汉制的寝衣,系带紧扣,只有脖颈之下的交领内,露出了一点点其中线条流利的深色皮肤。 萧月音骤然想起他隔着一道屏风换衣的那日,她情急之下为了替静泓说话,切切绕过那扇屏风,却看见他中衣之下的身.躯。 在裴彦苏举着笼灯,人还未重新靠近床榻时,她先闭了眼,翻了个身,将后背对着他。 “公主方才,不断大声呼喊,”裴彦苏将那笼灯置于床头柜上,又沿着床沿坐下,神情自若,“在呼喊公主的母后。” 萧月音又翻身转了过来。 “不过,公主对母后的称呼,用了‘阿娘’。”裴彦苏看着她。 她侧躺,他直坐,两人的视线即使交汇,也因为方向垂直并非平日里那样容易被对方读懂,萧月音却蓦地心口猛跳,呼吸卡在喉咙,枕在螓首之下的手臂,也麻了起来。 萧月桢是不允许她称弘光帝为“父皇”的,在每年寥寥与弘光帝见面之时,她也只称“陛下”。至于两位在卢皇后薨逝之后便被封了爵位的皇兄,她也一贯以“太子殿下”和“康王殿下”称之,从不敢像萧月桢那样唤他们“大哥”和“二哥”。 是以,对于卢皇后,她是学着裴彦苏唤裴溯“阿娘”那样,在梦里也唤了“阿娘”。 可是萧月桢是断不会这样称呼卢皇后的。 几句梦呓,便足以出卖她虚假的身份,裴彦苏不仅听得真切,还特意在她从噩梦中惊醒、心中的防线最为脆弱的时候,将此事明明白白点了出来。 他是已经发现了什么吗? 雷雨之夜,最易暴露心匿,句句都得小心。 “本公主从未见过早逝的母后,”萧月音紧住了胸口,无论如何都必须硬着头皮撑下去,言语也跟着生硬了起来,“大人从第一次见到本公主起,不就应当知晓此事吗?” 裴彦苏墨绿的眸色在昏黄的灯光里被染成了另一种棕黄,她见他不语,微微抬腰,以方才麻木的手臂撑住榻下,半坐了起来。 “大人你每日见母亲时都以‘阿娘’唤之,我耳濡目染,唤母后‘阿娘’,何来稀奇?”萧月音一鼓作气说完的时候,已经盘好双腿,重新坐直了。 “我不像大人你,你父母双全,”裴彦苏仍旧不开口,只淡淡看着她,她便选择乘胜追击,恰好窗外又有闪电划过,将他的俊容照得更加透亮,“如今一家团圆,便要拿我早早薨逝的母亲,来大做文章了吗?” 第一个炸雷惊起的时候,裴彦苏立刻抬手,一左一右,捂住了她的双耳。 他的掌心有热温,却不似窗外如注暴雨的烦躁热烈。 这一下,她刚刚才提起的气势被他骤然又粗暴地打断,她拧着眉,却并未伸手让他将双掌落下,只张着眼眸,用瞋目而视回应他。 僵持几息,裴彦苏忽又将双臂垂下,撑起了脊背向她微微靠拢,面庞朝向她的左耳,沉声: “公主方才说什么,雷声太大,微臣听不清。” 回应模糊,是个装糊涂的高手。 卢皇后本就是她与萧月桢姐妹两人共同的逆鳞,若她此时再重新提起,难免有被他抓住话柄的嫌疑。 在口舌之辩上,别说她,世上也很难找出几个人是这位殿试头名的对手。 “没什么,梦魇而已,”萧月音垂下眼眸,重新松了肩背,又慢慢躺了回去,塌下喉咙,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无比慵懒怠惰,“多谢大人体贴,本公主要继续睡了,请大人自便吧。” 一面说,一面又翻了个身,面朝里,背朝他。 窗外的雨似乎眨眼间便弱了许多,只剩淅淅沥沥地滴答,房内的所有的动静,也因而变得比先前清晰了不少。 裴彦苏没有用言语回答,她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之后有轻微的置物之声自地面传来,应当是放下双靴,她背后突然一堵,床榻也跟着动了一下。 “你……”她心口也被堵了一堵,肩背霎时绷紧,耳边传来他的声音: “公主尚在癸水之期,更要注意休息。” 关怀贴切的话语倒是张口就来。 ……可是,他在这里,她要如何安心休息? 她未动,他却似乎也并未靠近她,声音离她耳后尚有距离,沉沉传来: “微臣是君子。” 倒是先把她的话头堵上,又给彼此留了几分余地。 想起自己昨日趁着太医未离去,紧急让隋嬷嬷办的事,萧月音咽下口中津液,道: “恐怕不止是这几日……” 却看到眼前纱帐上由背后的笼灯照射出的他的影子,不仅越拉越大,还将灯光渐渐掩盖,她顿了顿: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会如此。” 最后几个字时,他已再次提起灯罩,恰好吹灭了床头柜上由他亲放的笼灯,一室骤然陷入黑暗。 裴彦苏将她的衾被拉上,朝她掖好了被角,隔着衾被拍拍她的手臂: “说好了与公主夫妻一体,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却压不住他腰间那直向下冲的诡异的邪.火。 凝神细看,原来他竟步入内室,眼前的床榻连遮挡的屏风都没有,床帐隐隐约约,有女人的身影。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 若是他没记错,这是金胜敏故意掐尖了嗓子的声音。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55. 与兄长金胜春不同的是,金胜敏即使身为公主,面对自己心仪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儿般多了几分含蓄和狡黠,绝不会做强迫之事。 早在她于那街头的市舶司门口对裴彦苏匆匆一瞥,金胜敏便已将她那身体羸弱的病秧子准驸马朴重熙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位惊为天人的外来男子。 一见裴彦苏误终身。 她嫉妒他面前的那个女人,嫉妒得发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享齐人之福,何况与朴氏兄妹联姻所牵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来想去,便只有用这颇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这么做可能会留下许多后患,即使知道裴彦苏未必心甘情愿,即使知道这场只有身.体上的男.欢.女.爱不过是露水情缘—— 再次来到金胜春的东宫,正好又是晚饭时间。 不知朴秀玉是因为今日入了宫还是旁的什么,此时她并不在东宫内。 与前晚郑重的宴席不同,金胜春将晚饭安排在了更靠内院的花园之内。他与萧月音两人相对而坐,餐案不大,其上用的餐具却比前晚的还要华贵不少,菜肴也是精致小巧了许多。 摆的几盘,便有虾蟹螺等海错,烹饪的方法,似乎也与新罗的惯口不太相同。 “新罗与大周百年世代交好,大周是新罗最大的倚仗和靠山,这些,我们身为新罗人,都是从小便被灌输的。”与马车上相比,金胜春显然又自在了许多,语调高扬,面带薄笑,他看着萧月音细嚼慢咽,便又继续说道: “其实……其实孤在与朴秀玉定亲之前,也曾经想过向大周的皇帝陛下提亲,把公主你娶到新罗来。” 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海带,并未抬头看他。 “孤在新罗也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但,”金胜春看着她,顿了顿: “但在公主面前,新罗什么也算不上,孤更是什么也算不上……公主是大周的璀璨明珠,面对公主,孤自惭形秽,到底是怯懦了,并未迈出那一步。事情到了今日这样无可挽回的地步,孤这才来向公主说起,公主,会因此而怪罪孤吗?” 萧月音却只看着餐案上的虾蟹。 看起来也是好吃的,只是从前吃它们,都是裴彦苏一点一点为她剥好,放在她的碟中、或者直接喂到她的嘴里。 她从一开始,就不需要自己动手。 不过金胜春东宫里的宫婢也算是耳聪目明,见她如此,便上来默默夹了几筷虾蟹,退到一旁剥开。 一直到宫婢的裙摆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萧月音才恍然,想起了金胜春方才对自己问的话,抬眼敷衍一笑,淡淡道: “当年,我将太子殿下伤成那样,还能承蒙太子殿下多年的牵挂,着实是过意不去。” “牵挂不算,公主身边早已有了赫弥舒王子那样的夫君,孤又算什么呢……能得到与公主单独吃饭的机会,其实对孤来说,已经十分满足了……”金胜春又笑,刚好那婢女将虾蟹剥好了一点,放上来,“公主尝尝新罗风味的海错,相比大周的,有哪里不同。” 萧月音执起筷箸,夹了一点鲜虾,放入口中细品时,又听金胜春说来: “若是公主喜欢,孤便差人日日做给公主吃,赫弥舒王子若是在的话,一定也会喜欢的。” 这个虾的味道不太行,不如裴彦苏给她的。 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不过,保持基本的礼貌,萧月音仍旧回以淡淡一笑。 金胜春还想说什么,却有侍从上前,手中的托盘里摆着一只鎏金酒壶,恭敬问道: “殿下,您先前吩咐的酒已温好。” 萧月音的目光扫过那只鎏金酒壶,见其靠近把手处,有一个火欧珀的小小装饰。 金胜春也同样淡淡看过酒壶,抿唇思索。 看桢儿现在的情态,对他的殷勤并不抗拒,还不愿他提及那个男人,想必她一定对自己动了春心,想和他做那快活的、超越界限的事情。 是以,他不需要再用这阴阳酒壶、这催.情的浓酒,便可以达成他想入非非的目的。 “公主喜食海错,这酒过于烈,与海错味道相佐,还是不用了。”金胜春挥了挥手,将那侍从赶了下去。 萧月音收回视线,埋头嚼着蟹肉,听到金胜春对她说话时,竟有掩藏不住的兴奋和急切: “如果公主不嫌弃,不如……不如公主就在孤的东宫住下,一直住到孤大婚前夕,何如?” 她抬眸,比方才的笑容更多一分难得的媚色: “这样,会不会叨扰殿下大婚筹备?” “太子妃那边,孤会让她安静的。”金胜春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公主,你安心住下就好。” 萧月音微微颔首,忽又想起什么: “可是今日与殿下偶遇,实在仓促……能否拜托殿下的侍从跑一趟驿馆,让我的两位嬷嬷将我的日用细软打包,一并送来?” 金胜春喜不自胜,欣然同意。 只不过,因着忌惮驿馆里那个男人,他暂时还不想让她的婢仆们来得那么快。 先压下去,让他与她今晚快活了再说吧。 而等到四周的婢仆们一一散去,萧月音也觉得自己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箸,伴着一声轻叹。 金胜春投来关切的目光。 而这样的喘.息,大抵来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惊愕促狭。 “裴彦苏!”她不知自己现在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男人的眼里有多么秀色可餐,只恼怒于他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又屡屡粗暴,咬了咬鲜艳欲滴的樱唇,再一次提了气,朝他嗔道: “我说,本公主生气了,你是没听见吗?” 欲.火已在头顶盘旋,根本无法消散,裴彦苏屏住呼吸,强忍控制,才能让自己抓着她肩膀的双手,没有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双臂拉回,他让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凑近她的耳边,喉结沉沉滚动: “公主有什么气,等会儿,一起算在我头上,好不好?” 56. 四下无声。 周遭的空气变得干燥无比,像是无论什么触碰,都能引起一串淡蓝色的火花一般。 萧月音来不及说什么,裴彦苏密密麻麻的吻,已经尽数落在了她的耳畔。 先前,是她欢欣雀跃为他挑选赴公主府的衣饰,她为了宣示自己的态度,亲手将戴好的耳坠挂在了他腰间的绦环上。此时,她这空荡荡的耳珠却是刚好遂了他的意,任君采撷,任他欺凌。 狼虽然是群居群猎的动物,可遇到心爱的猎物时,也必须要独占。 光是吻,也显然不能满足这个狼一样的男人了。 “奇怪,公主才刚到新罗一日,汉话就已然说不明白了?”他忽然执了她的手,长指在她的掌指关节处轻轻按抚,像是在宽慰她的紧张,又像是在通过这个,查探到她是否在说谎一般。 这样,萧月音便抽不得手出来,呼吸也凝在喉咙,万分艰难。 “没什么长进,是什么水平?”裴彦苏欣赏着她被他试探谎言的慌乱,好整以暇,故意将唇靠近她紧绷的下巴,却不触碰,“今日我为真儿化解了大难,真儿不对我表达感谢就罢了,怎么还胡言乱语起来?” “我,我哪有?”非要说胡言乱语,他这个奇奇怪怪的转折才能称得上“胡言乱语”吧。 但回回次次如此,主动权一旦被他抢过去了,萧月音再想拿回来可就难上加难了。 果然,裴彦苏不给她任何再次翻转的机会,松了捏着她的手,却从桌案上拿出两捧棋子,一黑一白,放在她也能够得到的地方。 然后,便又握着她的手腕,放在了黑棋棋子的竹兜内,“不如还是真儿与我下上一场,我才知真儿所言是否属实。黑子先行,自当落于天元位。” 象牙所制的棋子轻凉,颇有“举重若轻”之感,只在指尖揉捏,也便多了几分心定。 “可是大人,你的棋艺无须藏拙藏锋,是有目共睹的,”萧月音心慌意乱,只敢将目光落于鳄鱼皮制的棋盘上,“别说三子,即使是让我十个子,我也还是会输。” 必输的棋局,下来有何意义? 就像是她每每与他对峙,似乎都占不到多少便宜一般。 “我帮了真儿的大忙,真儿连感谢我、陪我再下一局都不愿意?”裴彦苏说这话的时候,尾音里似乎带了她从未听过的委屈。 她恍然间回头:“大人,你今晚已经下了四局,还没下够?” 回答她的,是他又一次提起她的皓腕,借她的手,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 他很快也在黑子之旁,也落下了自己的白子。 “无论是从前在邺城,抑或是自邺城出发之后,我想与真儿对弈很久,到今日才终于有了机会。”裴彦苏微微偏头,看着萧月音踌躇着不知下一子该如何落时、颤抖的睫毛,淡淡笑着,“真儿自谦,我也不会逼迫真儿。这一局棋不为分胜负,只为愉心,何如?” 愉心……恐怕愉的人也只有他自己。 萧月音抿着嘴唇落了子,又听一直搂着她抱着的裴彦苏一面快速落子,一面缓缓说道: “以提子数量为计,我每提一枚黑子,便亲真儿一下;同样地,真儿也可以想想,每提我一枚白子,可以讨得什么好处。” 亲来亲去的话被他如此不知羞耻地说出来,萧月音本就因为棋艺拙劣而汗流浃背,听了他的话,小脸更加通红。 “……哪有什么好处。”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只能努力分心想着应对的话语,“好处,不都让你给占完了?” 可是说话间,才短短下了几枚的功夫,她竟已然有两枚黑子失了气,呼吸之间,裴彦苏慢条斯理地用长指将那两枚黑子提起,然后又凑近她红嫩的脸颊,连续吻了两下。 只是啄吻,不带半点湿意。 与以往他的不知节制比起来,似乎是收敛了不止一点半点。 可饶是如此,萧月音的心口也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又甜又涩,闷闷沉沉。 “怎么,真儿才失了两子,便准备缴械投降了?”裴彦苏的唇离她极近,有淡淡热气呼出,他并没有接着方才的质问,总是喜欢为自己开辟新的天地。 萧月音虽然生性清冷淡漠,可也并非全无好胜之心。 既然他敢这么说,也就别怪她了。 “‘投降’两个字,怎么会出现在我萧月桢的字典里?”她稳住心神,提高了音量,“虽然我技不如人,可是提你一子两子,还是容易的。” 裴彦苏并未回应,她便顿了顿,又提了些音量: “这几日与你睡在一张榻上,我还是不太习惯。不如这样,我提你一子,你便自觉在另一张床榻上睡一晚,不用和我挤,何如?” 既然要赌,不如赌个大的。 即使她确实技不如人,可是能为自己换来几晚更加舒心的安眠,也是好的。 “一言为定。”又过了几息,裴彦苏爽快答应了下来。 而眨眼之间,两人对弈的速度也因为这个爽快的答应而又快了几分,几子之后,萧月音非但没有占住状元郎白子多一点的气,反而又被他提了一子。 这一回,裴彦苏显然更加郑重其事。 萧月音被他抱着,他多一分的动作和呼吸都能被她感知,是以,在他忽然伸手将她耳珠上的耳坠摘下来时,她竟不自觉嘤咛一声。 “弄疼真儿了?”裴彦苏把那只耳坠,置于她被他提起的三枚黑子之上。 言语之间,半是疼惜,又半是挑.逗。 萧月音一动不动,只觉得此时无论自己做什么,都在助长他的气焰。 他是狩猎的高手,从谦谦君子到豺狼虎豹,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的事罢了。 而随着耳珠上突然的湿热袭来,裴彦苏也用行动,证明了她对他的判断,并非耸人听闻。 他的吻落在了她空落落的耳珠上。 不止是吻,他用舌尖卷起的嫩,肉还未得到疼惜,又承了牙齿的轻咬。 “啪嗒”一声,萧月音捏着的黑子,终于从指尖滑落,跌在了两人交.叠的脚边。 如雷击,或如滚了沸水。 她克制不住地浑身颤.栗,又一声嘤咛。 意识逐渐混乱松散,连他什么时候放过她的都不知道,只在她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时,被他蹂,躏过的那只耳,又听到裴彦苏靠近的声音: “不想和真儿分开睡,一晚上都不行。” 裴彦苏忽然将她小月,退一拉,把她分开,让她环住他的月,要他托着她,将她带离她一直坐着的大案。 除了衣料的声音,还有纸张的响动不绝于耳,因为方才她抄好的所有经文,已经全部皱作了一团。 但连耳尖都红透的她,已经无暇细思这些了。 他托着她走向床榻,她只能勉强挂在他身上,不情不愿地攀住他的肩膀,故而,她的耳畔离他的唇很近很近。 在距离书案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听见他似乎忍住了喘.息,终于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要吃的,只吃你。” 57. 驿馆这个地方,是新罗对外的重要门面之一,从外观建成到室内的装潢,无一不是用料考究、处处精致大方。 大周公主夫妇是远道而来的贵客,他们所住的,自然是驿馆之中最大最豪华的一间。 按布局来说,书室是距离房门口最近的一块区域,是以萧月音方才抄经的时候,才能第一时间听见裴彦苏回来的脚步声。 而现在的她,却也只觉得从书室到卧房的距离,竟然也是如此短促。 他们眨眼已至。 萨黛丽几乎是哭着跑开的,离开迅速,她带来的一名婢女见状也赶忙跟着她匆匆离去。 而花厅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嬷嬷、毓翘、刘福多公公等婢仆,从头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无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虽说公主任性,即使嫁到这群狼环伺的漠北来也有王子毫无任何底线地宠她护她,可是她到底身为王妃、端着皇女应有的矜持与娴雅,这么久以来,他们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公主会当着他们的面,主动和王子亲近。 再仔细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罗和渤海时,他们曾经两次吵架分居,冷战到尾,原来是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小别胜新婚”。 尤其是几乎立刻就联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刘福多和毓翘,多知晓了几分内情的他们,心头更是满满的喜悦,嘴角压都压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脸还埋在裴彦苏怀里的萧月音,即使确认了萨黛丽被自己这样毫不掩饰的反复无常惊得负气离开,仍旧不敢松开回抱着她的裴彦苏,自然更不会看见,整个花厅的婢仆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远比婢仆们要复杂许多许多。 其实,自从醒来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尽管许多记忆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得失去了根骨,变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离其宗的—— 自从她并未拒绝裴彦苏那句“伤好之后就正式圆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发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着一味躲闪的态度,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萧月桢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但,事实的发展令她应接不暇,韩嬷嬷将确认萨黛丽的药剂有毒之消息告诉她,到裴彦苏突然出现,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她想不出别的办法。 尽管……从昨晚到今晨,她还是第一次和裴彦苏说话。 她不仅主动和他说了话,而且还前所未有地、当众、主动抱了他。 就连主动惯了的大狼狗都生生僵住,回抱她的动作,也生生愣了好几息。 羞死人了……可是她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她不能直接揭穿萨黛丽那药剂中含有剧毒,这样不仅说明她对这个草原姑娘早有防备,还会打草惊蛇。 虽然她也承认,临时起意的一方面原因,是她在听到萨黛丽毫不掩饰地对裴彦苏的到来而欢欣雀跃时,心头微微泛起的酸意。 裴彦苏是萧月桢的夫君,他们一起经历了许多,萧月音作为旁观者,事到如今,她必须要向姐姐有个完整的交代。 不仅仅是杜绝毒害这样的危险之事、交还给姐姐一个康健的夫君,更重要的是,用提前为她扫清障碍、以与萨黛丽绝交为代价,稍稍弥补自己从裴彦苏那里得到的、对象出错的爱。 替嫁本就是一场错误,错误就应当及时纠正。 他们才是郎情妾意的有情人,有情人本就该终成眷属。 是以,这样豁出她薄薄的面皮做下的惊人的举动,即使她根本不敢面对,也必须要“长痛不如短痛”。 她怎么可能对裴彦苏当众撒娇,还主动对裴彦苏当众撒娇呢? 花厅之内安静如永夜,才刚刚馨香满怀的男人原本半眯着眼、想要拍拍怀中小妻子的背,却在看见韩嬷嬷一人鹤立鸡群一般沉肃的面容时,突然僵住了。 心头从六月的烈阳倏尔入冬,坠入无边无际的冰天雪地。 寒意和失望自足底升起,他在这心情瞬息万变的当口,想清楚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的音音,也许、可能、大概有一点关心他,至少知道他可能被萨黛丽带来的药剂毒死时,并没有选择袖手旁观。 他应当感到宽慰才是。 才不是他自作动情。 突然的反常,是赶走萨黛丽最强硬的理由。萨黛丽单纯心善却实在愚蠢,大婚那次就被硕伊彻底利用,傻傻地就害他差点喝下毒酒一命呜呼;而这一次更加显而易见,萨黛丽是又被格也曼所利用了。 而裴彦苏之所以确认是格也曼从中作梗,是因为早晨他一身清爽地向裴溯请安时,裴溯将昨日他们刚到沈州安顿下来后贝芳便马不停蹄来告密的格也曼轻慢沈州防务一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他。 格也曼是萨黛丽的表兄,萨黛丽对格也曼不设防,本也是极为寻常之事。 而如此推来,向渤海国的大嵩义与高王后泄露他们的行踪,很有可能也是格也曼的手笔。 王廷里太多人恨不得他死无葬身之地了。 也正是因为太过危险,他的音音不信任他、觉得他没有能力护她周全平安,才更要迫不及待离开他。 他不该对她苛责,是他没有做好一切。 而只这一瞬间的凝滞,他怀里的萧月音已然松手,垂着头,往后退了一点,脚步也后撤。 “这是怎么了,”裴彦苏虚虚揽住她的腰,阻止她离开的脚步,头低了点,与她靠得更近,假装什么都不知情一般茫然问她: “好好待着客,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待客”二字已经是在定论先前自己的无理取闹是“合情合理”,萨黛丽于他们夫妻来说本就是外人,萧月音抿唇,依旧没有抬头回看他。 他的伤还没好,昨晚她向他已经提过萨黛丽请缨疗伤之事,他也未做回复。 在他看来,是她任性胡闹反复无常,明明已经答应了萨黛丽要与他商量疗伤一事、今日还与之相谈甚欢,转眼便翻了脸,将人无情赶走。 而他又不知她验毒,她临时变卦阻止萨黛丽为他疗伤,不就是在拖延他的伤势吗? 他的伤若是好不了,他便不能顺利出征……而且,也不能如他所愿和她圆房。 “真儿所言,是不想哥哥被治伤上药,还是不想哥哥被别的人治伤上药?”犹疑的片刻,裴彦苏又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问她。 两句话,区别很大。 前者是在暗指她的狠心拖延,后者不过是在调侃她小女儿呷醋罢了。 他究竟想要听到她的什么答案呢? “公主的责怪一点不错,我确实是狗,”没被她拽住衣袖的那只手,也终于忍不住,自己解了自己的蹀躞带,“我很想一直这样忍下去,可是我狗.性发作了,忍不了,只能靠公主你……” 直裰下摆开衩,即使他半坐在床榻上,纨绔曲折,也并非全是不可逾越的束缚。 就比如,在他说完那句话后,已经抓住了她的手,探赴热源。 “你……你……”萧月音再次瞠目结舌,视线却和被他操控的手死死纠缠,她想要合上双眸,却只被深深吸引。 “微臣相信,公主会喜欢小狗狗的。”他的嗓音彻底哑了下去。 58. 有时候,裴彦苏的话真是让人听不明白。 狗就狗,怎么还小狗狗? 思绪乱飞的片刻里,萧月音闪过一丝疑惑,脑中的弦越绷越紧,呼吸也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不敢造次。 可是眨眼之间,她的疑惑便被裴彦苏用行动给了答案。 尽管此时的他们两人相对而坐,他的蹀躞带也早已被他扔在了一旁,可被他抓着往前的那只手,却真真触到了热,息的肇始,就算隔着一层,两层,也似根本没有阻碍一般。 纨绔之下便是亵库,小狗所指的,便是她方才指尖掌心触到的。 在尚未与裴彦苏大婚的时候,戴嬷嬷仔仔细细为她教引过这房,中的种种事情,她即使再羞赧小意、不愿接受,也将大概听了个明白。 这个吻,远比将她唤醒时的吻要更长更深,萧月音因为微微窒息而张开檀口,被动接受着他接近惩罚一般的肆虐,即使有荏弱的香佘抵挡抗争,却只像助.兴一般徒劳,反而被他打蛇上棍,彻底缠住。 等到他终于将她放开,萧月音来不及放纵她的羞愧,脑中忽然一闪而过了一个念头,她扯过一旁的被衾遮住他方才留下的痕迹,一面拧了身,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件东西。 “我、我不信平安符这样的东西,”她将手中之物郑重捧到裴彦苏的面前,“这只象骨雕兔,是大人你在我离开邺城前送我的定情信物,我生肖属兔,大人将它带在身边,就好像我陪着大人上阵杀敌,可好?” 这是裴彦苏送给萧月桢的定情信物,萧月音本来也没打算将它带走。 将它重新送给他,也算是一石二鸟,并不过分。 事实也不出她所料,草原孤狼偶尔也会铁汉柔情,裴彦苏的眼神在看到那只被她从贴身的枕头下面拿出来的兔子后松软了不少,盯着兔子看了一会儿,才一面叹气,一面将那兔子接过,放在了床头。 他又重新抱住她,孔武有力的手臂控了她纤细的月,要肢埋首在她的颈间,深深吸了一口。 “还有两个时辰大军就要出征了,让我再好好抱抱你。” 萧月音不动,也不说话了。 在男人又深深吸了一口时,她忽然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 也许,他待她,就像她待北北一样。 她是爱猫之人,北北又如此乖巧可爱,她每次把北北抱到怀里,总是忍不住又亲又吸。 北北喜欢她、会对她撒娇,但她不喜欢他、对他也不会这样。 或者说,伪装成萧月桢的萧月音不会。 既然知晓他今晚并不会对她再做什么,萧月音紧绷的心弦松下来,很快,困意再次排山倒海袭来,她闭上眼,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模糊再醒来,是窗外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裴彦苏出征的时候到了。 她得送送他。 刘福多公公刚刚将他的铠甲送了进来,萧月音下了床,一面揉着惺忪的睡眼,一面吃力地摸索着如何为即将首次出征的夫君穿上铠甲。 好在,她并不是愚笨之人,会篆刻印章的双手也是灵巧的,磕磕绊绊,最终还是帮裴彦苏穿好了。 男人全程不发一言,墨绿的眸光却跟随着她每一个动作。 萧月音转身,拿了头盔,却发现他比她高了一个头,即使她踮起脚尖,也没法为他戴上。 “大人自己来?”小公主软软地问道。 裴彦苏仍旧不说话,只俯低了脊背,让他束好的发冠垂于她的胸前,她双手捧起头盔,依着他青丝和头颅的形状,一点一点将头盔放好、戴正。 等他重新挺直,她稍稍踮了踮脚,将头盔的系带,在他下颌处系好,打结。 又抿着嘴唇检查了一番,确认没有问题,萧月音便又转身: “等我一下,我换个衣衫,和阿娘一起到城门上送你。” 却在刚迈了一步时,被他重新拉回了怀里。 盔甲冰凉坚硬,她的鼻梁差点撞上,裴彦苏动作奇快,指弯抵住她的下巴,将她清昳的小脸微微抬起。 “我裴冀北早已不是十几岁的青葱少年,需要母亲和妻子远送才能出征。阿娘那里我昨晚上已经打了招呼,你们都不用专门送了。”他的嗓音沙哑。 而他这样,萧月音突然语塞,不知该回应些什么。 “公主,微臣要为公主出征了。”他又说。 下巴被他抵住的地方,有微微的痒。 她还是不知说什么。 “公主聪慧,不知道微臣想要什么吗?”他似是叹了一口气。 话已至此,萧月音只能主动伸了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他头盔的后侧有长长的围挡,此时她的双腕按在那里,是金属的冰凉触感。 再次踮起脚,她轻吻他的薄唇,然后便要结束。 后腰却被他按住,大掌极度用力,他像是要把她按进他的身体一样。 铠甲太过坚硬,她黛眉蹙起。 “多亲一下都舍不得?”裴彦苏的嗓音又哑了一分。 “怕、怕耽误大人正事……”她的眉头没有松开,她身上疼,但又说不出具体哪里疼。 “还有呢?”他主动啄了她的樱唇一口。 “大人,万事小心。”她由衷叮嘱。 “还有呢?”他又啄了一口。 “我,”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会等你——” 看他挑眉,萧月音自己改了口: “等、等冀北哥哥大胜归来。” 裴彦苏用长指轻轻捏了捏她不情不愿的小脸,缓缓松开她。 他贪恋的最后一点温柔,即将结束。 为她披上衣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随意一瞥,却在转角的小几上,看见了一团白色的绒毛。 那是她和静泓约定的信物,北北的猫毛。 看来,她还是答应了静泓。 她将他送走,然后和静泓远走高飞。 裴彦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嗯,漠北有我在,与公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次要借着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诺很重,包含了无数种可能。 萧月音眼神一亮,心头也豁然开朗起来。 答应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实身世,让他原谅她一路扮演顶替、放她和他真正的爱人萧月桢顺利交换呢? 59. 窗外一阵风过,将茂密枝头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萧月音不知昨晚下过雨,不知枝头的树叶浸润,多了几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为这声响霎时清醒了过来,心头微微发苦。 裴彦苏与她,不仅仅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的背后是大周与漠北,是苍生万民,是万里江河。他们现在所谈的,也是干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国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无数人的血泪,去换取自己区区那点私事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彦苏人还站在床下,她的头朝里,仰视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些别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吗…… 上次在平壤的驿馆里,那些记忆是被她刻意忘记的,毕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萧月桢交换,就不该保留和他亲密的记忆。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到关键的时候,隔着一条亵库,他又用她的腰带将她双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实并未真切看清过那小狗狗。 现在她终于得以看清,却觉得房中氤氲的暧.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她心中的骇然。 她从未见过这么凶悍的东西。 思绪回转时,她不得不回忆起从前戴嬷嬷教导她时的话,想到那些册子上画得事无巨细的画面,她才终于清楚,方才裴彦苏那句“不乖就疼”是什么意思。 他竟然威胁她…… 可是,可是她真的听话了乖乖的,就能不疼吗? 明明看起来就很疼…… “我、我不想疼……”萧月音几乎哭出来,嗓音娇着,连头皮都绷得死紧。 她虽然是顺着他的话来说的,但那时常应验的预感却告诉她,她求了他也没有用。 而裴彦苏果然没有回应她,只是握着她的小脚,目光深深地看着她足上未干的水滴。 因为自双臂之下都包裹在宽大的棉巾里,她又将自己裹得很紧很紧,腿上能活动的地方实在有限,一只脚被他握住,她根本挣脱不开。 就连后退也不能。 “冀北哥哥……”萧月音不自觉吸了吸鼻子,又委屈巴巴地喊他,“你、你真舍得让我疼吗?” 说完这句话,连她自己都要听不下去。 在嫁给裴彦苏之前,她在四大皆空的佛寺里过了十几年几乎心如止水的生活,又哪里会向人撒娇卖乖? 何况,撒娇卖乖的目的,本就和“清心寡欲”没有半点关联。 男人握着她脚掌的手指多用了一分力,稍稍抬起,放在他的唇边。 舍得吗?不舍得吗?真是不好说。 如果是今日之前的裴彦苏,定然是舍不得的,这也是上次他中媚.药时思前想后,最终没有决定进行到最后一步的重要原因; 但今日不同,他今日是带着气的。 气她对他毫无留恋,气她肯让静泓带她远走高飞,更气她在关键时刻也想着护住静泓 ——这样的气,只要稍稍被他强压下的缝隙中冒出来,便肆意生长。 他恨不得不做任何功夫,直接闯,要让她疼,让她感受他为她多次心碎有多疼。 痛彻心扉。 但是等他看见安然沉睡的她,他又心软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人生中的两大极乐,他都有了。 “哥哥也是第一次,”心境在这样反反复复中越陷越深,他的吻落在她脚背上时,他突然咬了一口,“下手可能没轻没重……” “嘶——”别说他下手知不知轻重,光是脚背上的这一口,足以令萧月音痛叫出声。 但她还是挣不开。 不仅挣不开,还有溽燠沿着被他咬下的地方缓缓上移,在她的内踝骨盘旋,又流连过腓和胫,停留在髌,因为她的棉巾而阻挡了前行。 “会、会比刚才那下还疼吗?”萧月音微微侧过头,他因为先前的动作而弯下了腰,两人眼神交汇,是处在相平的角度,因而她的“渴求”之感,比先前淡化了不少。 就连那娇娇柔柔的嗓音也没了。 裴彦苏看不得她这样,心头恶念丛生,再一次不回答她,只垂了眸,就着眼下的位置,又重重地咬了一口。 “呜……”这下萧月音痛得几乎跳起来,下意识用另一条腿去蹬开他,却被他眼疾手快连忙捉住,心头的委屈更盛,她只觉得自己被欺负惨了,软话统统被抛诸脑后,只剩下她最真实的想法: “你真的是狗,裴彦苏你就是狗……臭狗,臭狗!呜呜,你咬我做什么……” “是你在问我,会不会比刚才那下更痛的。”男人满意地看着雪白肌肤上那鲜明的齿痕,用拇指指腹描摹一番,勾了勾唇角,“现在先习惯了痛,可能等会儿就没那么痛了,对不对?” “你这是强词夺理!”被欺负惨了的白兔这下真的急了,拼了最大的气力,借着手肘撑力,从平躺支了起来,张牙舞爪,就要伸手去抓男人的脸。 兔子急了也咬人呢!何况金尊玉贵的公主也是很有脾气的! 可谁知,这一番剧烈的举作不仅仅勉强称为“虚张声势”,就在她支起来的同时,身上原本紧紧包裹的棉巾也松了,固定之处向两侧散开,霎时间,她已是无从遮掩。 小手往前伸,本来是想去挠裴彦苏的脸的,可是这下倒好,只能堪堪缩回来,护住自己。 ……虽然也没什么好护的,方才在浴桶时,她早就被他看光了。 “裴彦苏,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吗?”脾气上来了,一贯的清冷柔婉尽失,她拧了眉,狠狠盯着他: “昨晚你从太德公主府回来之后,什么也没有交代,便默认了咱们与新罗太子兄妹交了恶,连面都不能见。裴彦苏,你与金胜敏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彦苏只将萧月音的手握得更紧了。 为了不让她担心,许多事他都没有告诉她,她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她突然这样问,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在吃金胜敏的醋? 裴彦苏的嘴角快要压不住了。 60. 但萧月音呢,她哪里知道那么多。 眼下,她心心念念的事有两件。 第一,是尽力促成漠北与新罗结盟,结盟了裴彦苏才会履行承诺,不管他用什么法子,将漠北今年鲸吞大周的土地尽数还回; 第二,是回到直沽,顺利与萧月桢交换,将所有的一切尽数告知,她再功成身退,彻底离开。 她自觉,方才质问裴彦苏的语气和态度都足够恶劣,也足够让这个男人好好端正自己的态度,却不想这只大狼狗脸皮也是甚厚的,见她动了怒,却只是微微笑着。 诳语张口就来,她不过仗着他喜欢她,才敢如此放肆。 “在一起,怎么在一起?”裴彦苏继续不依不饶。 这怎么回答,还能怎么在一起?被咄咄相逼的静真居士快要哭出来,只能哽咽着、断断续续: “连在一起,要和大人连在一起……” “真乖,公主真乖,”他在她的唇上轻啄,小狗狗也顺利找到自己的栖身之所,探身寸进,“公主说得对,喜欢就要连在一起,像这样,永远都不分开……” 骤然被挤,萧月音眼角发麻,陌生的臃鼓伴随着痛意,让她忍不住咬住了檀口,唇瓣上的痛楚,并不能完全淹没旁的。 “其实,哥哥也和真儿一样,”狗作未歇,他哮着,俊朗的面上浮起一层前所未有的阴鸷,“第一眼见到真儿就喜欢上了,喜欢死了,就想和真儿做这件事。” 那时候她还未及笄,反正她不会知道,他大方承认自己的禽,兽不如。 她只能被他独占。 萧月音的世界变得模糊不堪,双眼被泪水模糊,双耳被他的话语模糊,鼻间被他身上凛冽的气息模糊,头脑模糊,触感模糊,唯一不模糊的,是那变得无比陌生的地方。 她觉得自己哭了。 为了证明她还好好活着,即使视线模糊,她也用尽力气支起玉臂,用柔荑寻找近在咫尺的、裴彦苏的眉眼,他长着剑眉星目,那彰示他身份的狼牙刺青,横穿他的眉骨。 指腹触上去,和别的地方不同。 刺青横穿他的眉骨,就像他在横穿着她,他当时也痛过吗? 与此同时,他的喉咙里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有水滴落,刚好落入她微张的口中。 但她竟然也感觉不到咸了。 再之后,不适也渐渐消失殆尽,他用他的网将她罩住,让她只能和他相对,水滴顺着顽石流泻,将夏夜的静谧和浮躁缓缓浸润,她长长短短地叹吁,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尽力气说道: “大、大人,子时到了吗?” 过了子时,便不再是他的生辰,她这份礼物,也算是完成了使命。 可是话音未落,他却忽然换到了她的后面,她侧着身子半眯着眼,只看见先前被他撕碎扔在地上的布条,仍旧安静地沉睡。 但她不得沉睡。 因为他又嗛住了她的耳珠,小狗狗也重新找到方向,再次狭开的时候,她听见他的嗓音又沉了一分: “子时太短,不够小狗狗玩的,小狗狗跟哥哥一样没有早睡的命,一不小心,就要到天亮了……” 萧月音的力气用尽,混沌着无话可说,只能任由他真正化身为狗,小兔子又哪里是大狼狗的对手,这一夜比她生平的任何一夜都要漫长,漏刻滴答,每一下都在磨。 而大狼狗本人倒是满意至极的。 即使小白兔根本不愿意配合,也似乎并没有找到这件事其中的乐趣,他一个人奔波全程,也完全乐此不疲。 原本想着天亮便放过她,后来看着她散乱如黑瀑的青丝,听着她嘟嘟囔囔念着“哥哥”,摩挲着她吹弹可破的玉肤上他留下的青紫痕迹,便又生了意趣,自己坐起来,让她软软地趴在他怀抱里,小手环住他的脖颈,再把她好好怜惜了一番。 这一次是最久的一次,随着窗外传来几声鸡鸣,他的二十二岁生辰,才算真的过去了。 帮两人仔仔细细清理完毕,闻着满室的旖旎气味,裴彦苏先开了窗,转头时,又在床头的小柜子上看见一个小小的药瓶。 他记得,在他第一次把音音扛回来时,这里是没有的。 略一深思便可得知,一定是先前韩嬷嬷和戴嬷嬷对他留下的那句“我亲自给她洗”所隐含的深意心知肚明,在他离开之后,特意准备,放在这显眼的地方。 细致体贴得很。 裴彦苏并未犹豫,旋开了药瓶的瓶盖。 上药这种亲密的事,他也不是第一次为她做了。 但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虽然造成伤口的凶器是同一个,但上一次她的伤口在大月,退上,他尚且能够平心静气泰然处之,这一次的“伤口”另有地方,当他仔细查看时,心头又涌上了不可名状的暗流。 半是疼惜,又半是满足。 想明白的时候,他勾唇笑了笑,自哂自己是彻头彻尾的衣冠禽.兽。 而他这个一切的始作俑者,也必须对此负责。 药膏看来有些凉,她即使沉浸于睡梦,也忍不住皱起了黛眉。因而裴彦苏小心又小心,弄完之后,再为他拢好衾被。 这一晚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得像一滩水一样,理应好好睡一觉。 他重新给自己穿上了铠甲,坐在床头,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 等到时辰差不多,他不得不离开、重新出征去为她搏杀的时候,他又半跪下来,靠近她因为些许不适而微微下撇的樱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音音,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唤她的真名。 她不会听见的。 “入宫之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变了态度,不再信任宋润升?” 指甲在圈椅的扶手上用了力,她以此掩盖自己的惊惶—— 到底是裴彦苏,如此迅速,就将她转变态度的症结找到,还直截了当地问她。 狗鼻子狗眼睛这么敏锐吗? 60-80 61. 裴彦苏说得一点都没错,确实是因为宋润升。 在她和萧月桢的生母、弘光帝的元后嫡妻卢氏,因为生她们姐妹而难产薨逝后,作为众妃之首之贵妃的宋氏,便被弘光帝扶上了皇后的宝座。 宋氏一族在大周朝野本就不容小觑,族中入仕的男子自此之后,几乎人人平步青云,其中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更是身居太师高位;而金胜春兄妹两人的生母李王后,同样也在生产时不幸薨逝,新罗宋氏的壮大之路,也几乎与大周宋氏一模一样。 巧合的是,萧月音比金胜春小了半岁,新罗又是大周藩属国,新罗内政的变化,宋兴策等人应当了如指掌。 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仅有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先和她把话说清楚,他要亲耳听到她再说一次那些话,他才能够继续与她的狎昵亲密。 但身体总是先于意志做出反应。 今日的她穿一身柳绿色的衣裙,素面朝天,不饰钗环,就像他初见她时,她美若神女临凡,让他一眼忘俗,停了呼吸。 偏偏这样的她,还要用那双凝着盈盈水色的杏眼看他,羞怯、惊惶、不安,却还隐隐藏着期盼。 他受不了这样的眼神,她再这样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发疯一般想要亲吻她,把她生吞入腹,让她藏进他的身体里,从此只有他一人能够欣赏。 唇齿张狂肆意,她也被迫承着他侵略一样的吻,简单的随云髻早就因为他的霸道的掠夺而散做一团,她的乌发铺散了香枕的大半,有几缕滑落在她玉颈的领口,轻轻扫过他滋扰的长指,再缓缓垂落。 呼吸被交换,裴彦苏又轻轻吮舐她的唇瓣,看她海棠花一样的面容盛开,自己的匈堂也随着舛息上下起伏。 “大人……你,你知道我是谁吗?”终于被放开,萧月音鼓起勇气,问出这关键的问题。 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鬓边的碎发垂落,裴彦苏用长指将其挑开,凝视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在问他这种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你……你不知道我给你留了信?”她的心也随着试探的疑问,一个字一个字地沉了下去。 罢了,尽管此时的暧昧让她意乱情迷,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应当明晰,不能再拖泥带水下去。 “不知道,没看过……没事的,我亲口告诉你。”她一鼓作气说完,连眼角的盈盈粉泪里都透着绝不回头的坚毅: 贝芳心下一沉,尽力克制浑身的颤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这遭了飞来横祸的小姐妹翠颐。 指尖抚过她发丝时,却发现她随身带来的枕头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一直以来,裴彦荀都是旁观者清。自从公主突然失踪之后,自己这表弟的状态便不对,不似过去那般沉稳多谋,理智时常消匿,随时都有可能冲动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彦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着夜色朦胧,亲自去往上京探听有关乌耆衍单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乌耆衍安然醒来,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回来。 于是便遇到了那个才刚刚披星戴月、抵达营地大门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营地处的守卫自然更加谨慎,只让那青年在门口等着,到天亮时再考虑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无奈妥协时,裴彦荀便来了,一问缘由,再一见青年随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将霍司斐的短信读罢,裴彦荀也有了底。 信上把霍司斐独自离开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都写得十分清楚。 说裴溯和萧月音先是因为暴雨、担心路途泥泞才在东陶滞留了几日,后来疫病袭来,裴溯病倒,萧月音与之后到来的神医秦娘子夫妇一并投入到了除疫的繁忙工作中,一直到他发信时东陶镇的封锁解除之后,他们都还在东陶镇上。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眼见裴彦苏读完信后那跃动不已的眸色,裴彦荀再一次出言劝慰,“既然咱们人已经到了上京,你若不去见单于,先前的努力又要白费。” “是。”话音刚落,裴彦苏已将他拉入了自己的帐子中。 昨晚的变故和谋划交代完,裴彦荀立刻出了帐,找到了正在悄悄处理翠颐尸首的贝芳,如是这般吩咐。 此时正是卯时初刻,一个时辰之后,裴彦苏便换上了胡服,只带了几名随从,便驰马入了上京。 贝芳知道翠颐并不识字,这封信她也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想来可能会有蹊跷。 又沉思了片刻,贝芳才站起来,走到大帐帘子处,将帘子轻轻掀起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彦苏亲启”。 看来,上天不仅安排了翠颐替她挡下杀身之祸,还在同时,将可以扭转局势的契机,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须要带着这封信,立刻见到裴彦苏。 能力平平又心思不纯的人,遇到问题不能有效解决,便会开始动歪脑筋。趁着王子雷厉风行地处理冀州这堆烂摊子,克里奔蠢蠢欲动。 庶务处理不好,但那归还仪式是面子活,他还是上了些心。招待周廷来的康王夫妇,自然有几次宴饮,而宴饮少不得歌舞助兴,克里奔灵机一动,便命心腹提前将他精心挑选的那些舞姬叫了来。 此时正是暮色沉沉的时分,克里奔满心期待领着人,没见到赫弥舒王子不说,直接在其王妃永安公主处碰了壁。 “公主,这些舞姬是小的为之后的宴会歌舞精心挑选的,个个出挑,今日小的带来,也只是为了让王子提前掌掌眼,希望公主理解。”克里奔第一次见永安公主,只当这位容貌清绝的柔婉公主没什么脾气,说话看似谦恭,却半点没有将其放在眼里的意思。 “王子忙于公务,没有余暇掌这些不该掌的眼。”面对克里奔这样的小人,萧月音把自己公主的架子端得足足的,“还有你,怎么又是你?” 说的是跟着克里奔一并来的那名叫纱郁的妇人,萧月音的老熟人了。 当日在幽州,便也是这个纱郁,两次给裴彦苏送美人,之后还惹出了塞姬那样的麻烦。 那时候萧月音对裴彦苏并无情愫,如今却不同,再看到纱郁和她领着的那十几个一身鲜红色紧.致裙装的艳色女郎,小公主只觉得心头翻江倒海,越看越气。 但纱郁显然不够机敏,没听出公主言语里明显的醋意。 挑送美人本来就是她分内之事,克里奔又身为冀州代领,上峰命令如此,她哪有推辞的道理? 因为纱郁在第二次给裴彦苏送了塞姬之后便因故离开了幽州,对于塞姬惹出的麻烦只是后来听说,在她的印象里,永安公主还会与先前一样毫不犹豫替王子收下美人,所以回答时,半点敬畏都无: “公主好记性,确实是奴婢。” 纱郁还是那口流利的中原官话,表达却比从前进步了许多,萧月音一见她这般态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朝立侍在身侧的戴嬷嬷使了个眼色,才故意拉长了语调,道: “本公主的二哥和二嫂恩爱得很,二哥不需要这些歌舞,二嫂也不喜欢。” 这话说完,包括克里奔和纱郁在内的所有人俱是一愣。 都知道这些绝色舞姬是为赫弥舒王子准备的,这王妃怎么会口口声声提起周廷的康王和康王妃来? 戴嬷嬷不敢违令,只能在眼睁睁看着东宫的马车启程后,急急转向身后那位,似乎因为一瘸一拐,才姗姗来迟的王子。 戴嬷嬷活了四十多年,难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眼见王子与公主大闹一场,她恨不得拽着王子身上那件与他身份并不相符的仆从布衣的衣袖,追到那马车前面,拦下公主的脚步。 可她又见王子的神色,有点享受,又有点满足,好像暂时并没有要追公主的意思。 难道一向感情甚笃的夫妻两人,就要在异国他乡恩断义绝了? 疑问凝在嘴边,就要冲口而出: 王子,你的王妃要跟人跑了,你真的不去追吗? 62. 坐在金胜春前往东宫的马车上时,萧月音还沉浸在对裴彦苏的气头上。 从小修身养性,也是习惯清心寡欲、克己复礼的,从没有生过如此大的气。 而等到她彻底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将路程走了一大半,快要到达东宫门口了。 心急如焚的金胜春想不到那个男人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横叉一杠子,当下再也装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来干什么?孤的东宫不欢迎他,你就说永安公主已经同意留宿东宫了,让他赶紧滚回驿站。” 因为有癸水不能盆浴,萧月音在戴嬷嬷离开之后,便很快从浴桶中起了身。 韩嬷嬷依旧悉心服侍,先用小巾包住她尽湿的青丝,挽好,又取了宽大的棉巾来,裹住公主的身子,吸掉白嫩肌肤上滚落的水珠,见她似乎就要伸手去拿寝衣,阻道: “公主一整晚奔波,沐风栉雨,肌肤受创,光是沐浴干净肯定不够,要敷上香露……” 萧月音正要答应,先扫了眼湢室,想起主仆二人眼下身在裴彦苏卧房内,那她们惯用的美人榻还未搬过来,摇了摇头: “腹内实在不太舒服,今晚先不弄这些。” 恰好戴嬷嬷已返回,手中拿了月事带和另一套寝衣,见她们二人还未妥当,道: “癸水来了头发不能一直湿着,正好卧房内也有软榻,公主赶紧出去,让奴婢伺候公主烘发吧,算起来,太医应该也快到了。” 萧月音看了眼那木架上差点被自己取下的寝衣,大半透红、款式暴.露,又对比戴嬷嬷手中那套樱草色素净的,因问: “怎么请太医来了?” 戴嬷嬷便上前来,一面与韩嬷嬷一同麻利伺候,一面将方才卧房内裴彦苏的吩咐细细说了。 与萧月音闻言面无表情相反,韩嬷嬷倒是笑意盎然,一手将她小衣在腰间的系带松了松: “王子有心了,奴婢与戴嬷嬷方才说的话,这么快便应验。” 忽而又感叹道: “最近公主的小衣紧了一圈,是奴婢疏忽了,一直不得空为公主做新的。” 萧月音自己将寝衣拉好,满心都在担忧太医可能察觉她私自服药一事,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主仆三人回到卧房之后,裴彦苏并不在。 萧月音暗暗松了口气,被戴嬷嬷引着走向那窗边的软榻,坐下时,发现榻上有一本从中间倒扣的线装书,拿起来才发现,又是她看不懂的漠北文字。 其实因为从小在宝川寺长大,即使她并未正式皈依,却也为了抄写佛经方便,学习了不少梵语和闪米特语①,基本能读懂文字。 后来有几次宝川寺从海外请来了高僧大德,萧月音也壮起胆子,尝试用自学的语言与他们沟通交流。之后她颇觉有趣,也时常自言自语练习。 之前裴彦苏陪她抄佛经时,她便扫过几次他正在阅读的书籍,虽看不懂其中含义,却也发觉与她手中这本并非同一册。 以他特殊的身份和如今在漠北的处境,必须要用心努力融入,才更会抢占先机。 幸好他有着状元郎的学习天赋,从零学起这些完全不同的语言文字,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正望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发呆,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走近: “公主也会识漠北文字了?” 转头,却见长身玉立的裴彦苏松垮着外袍,目光落于她手中的书卷,她伸手递给他: “论起读书,谁又比得过连中三元的状元郎?” 身后的韩嬷嬷和隋嬷嬷还在为她烘干头发,发球中放了银丝炭和熏香,点点香气萦绕,她却看到裴彦苏抽了象牙书签在那卷书册内夹好,随手放于榻边的书架上,对两位沉默做事的嬷嬷道: “让我来。” 一坐两站的三人俱是一惊,戴嬷嬷赔笑: “服侍公主烘头发是奴婢的分内事,这等粗活,哪里需要王子亲自动手。” 但裴彦苏已经站在了萧月音的身后: “公主是因为我才受了这一身的风霜,区区烘发,哪里是粗活了。” 眼见他态度坚决,两位嬷嬷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对视一眼,便将工具交到裴彦苏手上,退到了门边。 半拢青丝再次被握住,明明没有半点触觉,萧月音却只觉那只手的指尖与她耳后头皮相碰,胸脯起伏,强作淡定: “昨晚之事,全是那硕伊母子的毒计,与大人毫无干系,何必揽下这罪责。” 耳后热意骤然喷袭,原是裴彦苏将发炭前推,更加浓重的幽香袭来,便盖住了他手上也是刚刚沐浴完后的淡淡清冽气息。 “可惜了,”热意突然退却,换做他的声音更近,“因为这场风波,生生耽误了与公主成礼。” 萧月音捏着寝衣衣摆的手指不由攥紧,刚想说他们分明在山顶已经行过了礼,又忽然想起,他所指的,应当是周公之礼。 “这就是公主千方百计要推迟婚期的原因?”他又补一句,比上一句还要近,薄唇却未触碰她耳际,只让热息蔓延。 她怔忡,喉咙收紧,思考着如何应对。 而她的反应,居高临下的裴彦苏,当然尽收眼底。 如她光滑细腻的后颈,流利动人的肩线,还有藏匿于寝衣衣摆之内,若隐若现的玉峦。 他当然是在试探。 方才在外面,听到隋嬷嬷和太医的对话,他也知晓她千方百计推迟婚期,并非为了撞上她癸水的日子,好趁势躲了与他圆.房。 因为,在那封他截下来的书信上,明明白白写着,她要与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他们大婚之前,重新换回来。 双生的姐妹两人,把他当做玩偶来戏耍。 他怎么可能放人? “殿下,”崔赫宰为难时,萧月音却温声插话,“今晚说到底,根结也在我和他,叨扰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胜春微微福身,越过崔赫宰,走到房门口,又转头道: “他这个人一定要见到我,当面听我赶他走,他才会罢休的。还是由我与殿下一道去那门口,我自己与他做个了结吧。 金胜春只想了一息,顷刻便同意了。 63. 得了金胜春的同意,萧月音与他两人并排朝大门走去,同样,都是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的门口,才看到不仅仅是裴彦苏候在此处,和他们几乎同时到的,还有那看起来便行色匆匆的朴秀玉。 朴秀玉午后与金胜敏结伴入宫面圣,偶遇宋润升,他带着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来新罗的沙弥。他们说是来为国王请平安脉,其实,也不过是傍上宋润升的高枝、拉着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驸马向国王陈述他们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与金胜敏难得同仇敌忾,不仅全程霸住国王身边、不给那沙弥单独与国王说话的机会,她们还将昨日暗中谋划之事,顺利达成了。 但朴秀玉兴高采烈出宫回了朴府,刚洗漱完毕准备歇一歇时,却听到了令她无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萧月桢实在是太过恬不知耻,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在驿馆门口公然勾引别人的夫君、太子金胜春,还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和金胜春单独回了东宫! 自周礼成起,合卺所用之器,皆为匏瓜。 匏瓜瓤苦,掏空内里后被一分为二,以红色长绳分系两半,待行合卺之礼的新婿新妇饮完所盛之甜酒后,先用长绳将重阖的两半缠绕归拢,再在所有礼成之后,将匏瓜的两半分一上一下,置于他们的床底。 同甘共苦,夫妻一体。 萧月音虽然还穿着那身被仿制而不得的华贵嫁衣,却因为那几番生死波折,早已经忘了今日原本是她与裴彦苏的大婚之仪。如今大周驸马兼漠北王子,在这清风朗月之下郑重其事,她在心头的短暂涩然之后,也只好顺着他的将就,全了这未竟之礼。 不过,野果制成的“合卺”虽没有红绳缠绕,却在他们各自用匕首割下一缕青丝、同绾成结后,被裴彦苏用结发将空荡的果腹填满,然后直直坠落山崖。 怔忡间,新婿已回转身前,月光再次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耳侧下颌也被他再次捧起,萧月音与他对视,只见他目光落在她紧闭的樱唇上,正要嗫嚅发问,他俯身吻住。 一路走来,他言行克制,最多出格的举动,也不过握了她的五指。 她以为他不会像那日那样。 可是恍惚间转念一想,二人在清风朗月下成礼,夫君亲吻新婚的妻子,也是再自然不过之事,无可指摘。 她从前不知他是那样的人,今日亲眼见识他的本事,方知这位原本应当是大周驸马的状元郎,外表君子如玉,内里实则凶猛犷悍—— 连与她亲吻,亦是本性毕露。 起初的几下,还只是舔./舐她沾了山泉“合卺酒”的唇瓣,轻吸慢碾,仿佛同品清冽山泉;没几下后又觉不够,用灵活的舌./尖撬开她早就不堪重负的齿关,然后寸寸探入,寸寸占有。 双目迷蒙间,她忽然想起那日戴嬷嬷教导她时,说的那句话。 “要那样进去……” 掌控一切的男人却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分心,骤然抽./离,薄唇放过她被他湿润的唇瓣,并未触碰,一路移到她的耳畔,哑声道: “乖,抱住你的夫君。” 这话仿佛被赋予了天然的神力,萧月音听完,竟然顺从地伸出了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裴彦苏勾唇轻笑,一面俯身继续方才未竟的深吻,一面顺着这裹住她纤细腰肢的嫁衣,将她再次打横抱起。 经历几番波折,山间的夜风也并未带走她颈间独有的淡淡香气,他深深嗅闻,方才放过她,目光轻扫她的面容,最后停住,满意欣赏怀中自己的新婚妻子。 今日明明是大婚之日,但她的妆容却比先前还要清淡,大半夜过去,几乎消失殆尽,只剩芙蓉出清水后天然去雕饰的尽态极妍,樱唇娇艳欲滴,多半是被他亲吻得有些红.肿。 过了今晚,无论她对他是否是虚情假意,她都是他的妻。 山间雾气渐起,惊心动魄的一夜前半程过去,后半程的荆棘,才刚刚开始。 萧月音被重新抱上了马背,她看他将被栓住的马解开,他翻身上马后,拉住缰绳,将马儿回转方向。 心口猛地一沉,继而深深刺痛。 这一次,她却没有去抓那前鞍桥,反倒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背: “我,我可真是该死……出来之后忘了,孟皋孟大人……” 马蹄在山间林地中踩着落叶湿泥,发出哒哒之声,萧月音懊恼不已: “我被车稚粥的人掳走之前,孟大人本来牵着我的马,却突然倒地不支……大人,你可知他身在何处,眼下是否安好?” 裴彦苏却只紧了紧手臂,只踏马加速下山,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她心下愈沉。 这一次下山并非循着前路,月光迷离之下,她只能看眼前的密林影影绰绰。不知行了多久,似乎已经彻底下了山,裴彦苏勒马,又将她抱了下来。 左右环视,两人正处密林边缘,往外数步便是一道矮坡。 她仍旧挂着孟皋之事,却看裴彦苏垂头踏行数步,忽然停下,低低道: “孟大人在这里。” 只错愕了一瞬,萧月音便明白他所言为何,胸口愈发收紧,只见他人影蹲下,将臂上长袖挽起,开始徒手挖掘脚下的土。 她见状,便也走了过去,在他身侧跪蹲下来,也和他一并挖掘。 今日的雨是直到黄昏送亲前不久才停的,密林中的泥土除了有腐败的枯枝落叶外,还混合了不少雨水,湿滑糜烂,随着她深入的双手钻进每一个可以容纳的罅隙,指缝甲缝,无所不在。 但她绝无可能去计较这些。 公主是大周皇室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假,可也绝不是高高睥睨视众生如草芥刍狗的冷漠无情之人。孟皋为了护她安危惨遭车稚粥毒手,叫她如何冷眼旁观、心安理得让他埋骨他乡荒野? 所以她没有半点惧怕,今晚的她,像是在从前柔弱的心口镀了一层盔甲。 也许是因为他在她的身边。 一心快点把孟皋从泥土中解救出来,与裴彦苏两厢沉默,只不断深挖,两人大红的衣裳都沾满了翻落的泥土碎屑,面上也溅起污垢尘埃,可谁都没有理会,专注于手下。 终于,萧月音碰到了绵软之物,不同于泥土的松散,分明是人的衣裳。 今日孟皋护送她,特意穿了一身紫檀色杭绸劲装,佩紫怀黄,即使光线昏暗,可甫一触碰,便知是他所着的衣料无疑。 等到将孟皋的遗体彻底挖出来,郑重摆好,萧月音眼见送亲时与她言笑晏晏的孟皋如今已全然没了半点生气,即使衣冠楚楚却一身冰凉僵硬,先前凝滞在眼眶中许久的泪水,才终于簌簌坠落。 两人在送亲闲谈时,孟皋随口提过,当日大队出发,他的发妻挺着大肚子、坚持要为他送行,这次送亲的任务圆满完成、他顺利返回邺城之后,除了仕途能再往上走,他夜刚好能迎来和发妻的又一个孩子。 只是,做了十几年周宫侍卫的孟皋,最终还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胡地。 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路互相扶持的发妻,也再不能看见孩儿们日夜期盼的父亲了。 “公主的表兄卢据因为叛徒潘素惨死,公主曾用尽手段为他复仇,终于大成。”见她眼泪汹涌,裴彦苏又靠近了她一些,两人身上都俱是泥土,他不能为她拂去面上泪水,“今日,孟使官又惨死他乡……”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十指的指甲因为不断挖土而有大半已然断裂,但掐入掌心,仍旧是疼的。 “大人想要我做什么?”说话时并没有看向他,但隐隐咬紧了牙关。 温驯善良的家兔,一旦放归丛林,也会慢慢释放野性。 她属兔,在和亲出发前,他曾赠了一只用象牙雕琢的草原野兔予她。 “晕厥是大事,到时候静泓师傅来,恐怕也免不了为你施针拔罐的。”裴彦苏又故意叹了口气。 眼见时机已到,他便一面顺手将银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一面起身,就准备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装晕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别别别,千万别找静泓师傅来,”萧月音急急说着,向他撒娇一般,“我不要针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64. 萧月音天性使然,怕疼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双生子的身体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为出生时便被抱走、从小长在佛寺之中,对她饮食起居的照顾相比起宫中的姐姐萧月桢,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罢了,宝川寺中有像静泓这样精通医术的僧侣,她依方吃几帖苦药,养养也就好了;可是偶尔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药便不怎么见效了,必须配合施针拔罐这样的治疗手段,她的病才能彻底被治好。 偏偏,萧月音又是个生来极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针,无论那银针扎在身上的哪一处穴位,都能引来难以抑制的痛苦,持续很久。 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想起从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镇上迫于无奈忍受的穿耳之痛,当萧月音听见裴彦苏说要为她再请静泓来施针拔罐时,她才直接将装晕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车轱辘一般支起了身子,连忙抓住这位关心则乱的王子的衣袖。 形势瞬息变化,叫人措手不及。 因为方才并未将力气浪费在挣扎反抗上,萧月音反应奇快,趁着面前的男人们注意力都在突然出现的裴彦苏身上,立刻站起来,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气,顺利跑到了大帐的门帘边。 所幸裴彦苏身材高大,将这门帘一挡,外面的那群早已被他打趴下的喽啰,便也冲不进来。 局势暂时平衡。 “你,你不是死了吗?”帐内的大汉强作镇定,先声夺人。 “二哥也以为,我已经被毒死了吧?”裴彦苏只看向车稚粥。 因为她已经在他身边,那颗悬着的心也坦然落地,方才她向他奔来的时候,眼中没有怯懦,却全是如同重见天日一般的晶亮的神采。 他因此而多生了无数的力气和勇气,对车稚粥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如同穿云破月的利箭,直直射向还没从地上将下巴捡起来的漠北二王子: “从前我晃荡于周地、全无功名时,便听闻过几次二哥的事迹。我以为,二哥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不到几次交手,却发现不过尔尔。” 显然,这话不仅激怒了车稚粥,也激怒了帐内剩余几名车稚粥的心腹,几人对视一眼后,便同时向门口的二人冲来。 只可惜,除了车稚粥外,剩下的几个男人以为万无一失,在先前进帐时为了快.活更加方便,都将身上的佩刀挂在了门边,如今赤手空拳,到底只能硬拼。 萧月音也早已发现他们的破绽,方才几人短暂对峙时,她便已经将其中的两把佩刀取下,除了刀鞘,交给裴彦苏一把,自己也拿了一把。 想起上回在冀州之外遇到车稚粥手下的劫掠,裴彦苏表现得几乎不堪一击,她也不知他们此番以二敌四,胜算有没有一成之多。 但眼下,她也只能相信他了。 “上次半路劫人,他只会空手接刃,”停留在原地的车稚粥也想到了同样的事,不耐烦喊道,“你们当真以为他是什么武神盖世吗?不过临时学了几招防身术,花拳绣腿而已!赶紧给我上!” 那几个大汉一听车稚粥这个“过来人”这样说,自然更不将这“文弱书生”的五王子放在眼里,本就是三打一人多势众,便更是热血上头,齐齐往前。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他们面前的男人早早便开始用以弱示人来麻痹敌人,先前几次不露身手,只是因为藏锋韬光,未到展翅凌云之时。 现在,他们不仅使了卑劣之计妄图毒杀他,还半路抢了他的王妃,此等奇耻大辱,正是他露出獠牙的时候—— 就连他身旁的萧月音,都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只知道电光火石的片刻后,三个男人一个被砍断双手、一个被割去了鼻子和双耳,另一个捂着不断喷血的裤.裆,痛苦倒地。 “公主,按大周律,犯奸./淫罪者,当如何处罚?”裴彦苏偏头看向呆若木鸡的公主,微微躬了脊背,在她耳边问道。 他的热息混合着极为浓重的血腥味,萧月音颤栗不已,只能将目光转向他。 他的面上沾了不知几人的鲜血,那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此时也被熏染了暴戾之气,像是随时可以喷薄而出、撕咬血肉一般。 偏偏那双直视她的眼,只有恭敬与淡漠,不得半分乖张。 而他的问题,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状元郎扯了扯嘴角,方才重新看向地上哀嚎不止的三人,“微臣来替公主回答。按大周律,凡犯奸./淫者,皆当处以宫刑。” 话音未落,地上三人又传来更为凄厉的哀嚎,原是这大周的驸马,用汉律惩治了胡地上作奸犯科的胡人。 而一直隐在后方的车稚粥,在听到和看到“宫刑”时,心头骤然刺痛。从前意气风发的二王子早已干瘦颓然,在这劣势尽显之下,他面色越来越沉,即使手握佩刀,也止不住不断发抖。 今日这场与母亲硕伊里应外合的大戏,他原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完全可以高枕无忧的。 可眼前的局面只在须臾便天崩地裂,他甚至能从赫弥舒和他同样绿色的眼眸中,看出滚滚杀意,铺天盖地奔袭而来。 到底是他们母子二人太过轻敌,以为那个弱质汉女裴溯和她所生的野种,都只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花架子。 “赫弥舒,你以为你今天杀了我,你就能全身而退吗?”在地上的三人哀嚎渐歇时,车稚粥终于再次开口,“父王即使再厌弃我,也绝不会允许你这个向亲兄弟下手的野种,留在他的身边!” 车稚粥的佩刀同样是乌耆衍从前亲手所赠,同样以玄铁铸造、同样削铁如泥,光是出鞘的刹那,萧月音紧握弯刀的双手便忍不住颤抖,她向裴彦苏又靠了拢去,且听他轻声说道: “公主,你面前的这个人,两次都差点置你于死地。” 一次是他们刚从邺城出发时路上遇到的劫掠,一次是今日,她被掳到这里。 萧月音紧住了牙口。 “二哥方才那番话,用来形容你自己,倒是更恰切不过。”裴彦苏微微勾唇,“两次,你两次想向亲兄弟下手,若我身边没有公主,我也早就一命呜呼了,哪有今日与二哥互诉衷肠的机会?” 萧月音眼帘颤动,她很想问身边的人,关她什么事。 但现在剑拔弩张,显然保命要紧。 “二哥,若你现在当着公主的面自断一臂,或许见到父王时,我还能为二哥求个情。”车稚粥一步一步提着佩刀走来。 “公主,你想要他左臂还是右臂?”裴彦苏偏头,像是确乎在征求萧月音的意见。 可这样轻漫的态度,让车稚粥彻底失了理智,出招的瞬间,几乎是用尽了全力。 “抓紧一点。”萧月音却听到身边男人不合时宜的提醒。 而下一刻,“哐嘡”一声掷地,原来是裴彦苏用佩刀将车稚粥手中的佩刀生生打落,车稚粥彻底失了倚仗。 就像是他犯下大错、又眼睁睁看着从前对他倍加倚重的父王,将所有的注意都移到了流落在外的另一个儿子身上一样。 可是从小便被权力裹挟的单于亲子,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权柄他移?这几个月来时时萦绕的不甘心,也在此刻突然达到了顶峰—— 然而,他对自己的拳脚功夫还是过于自信,想要抓公主来要挟亲弟的意图乍然被识破,便连同整个右臂,齐齐断了根。 萧月音双眼也跟着麻了起来。 “微臣自作主张,要了他的右臂,公主不会怪罪微臣吧?”裴彦苏回看向她,像是真的犯了大错,在争取她的宽恕一般。 像毕竟是像,他也不等她回答,收了佩刀,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对身后满眼不甘却无可奈何的车稚粥说: “二哥不杀弟弟,弟弟礼尚往来,也不会要二哥的命。” 车稚粥被剧痛侵袭,满口呜咽,又哪里管的了这个“弟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着美人扬长而去。 帐外的喽啰们,早在裴彦苏踏马而来时,便已经领教了这位小王子的威力。 是以即使他们人数众多,在他夺了一个喽啰手中的佩刀,飞掷将那从大帐中探头出来的汉子头颅切下之后,所有人为了保命,根本不敢和他硬碰。 即使他入了帐,他们也只敢在外面以乱吼虚张声势,不可能真的冲到这帐中来找死。 而眼见着他怀抱一身红衣的美貌公主,将公主抱上马背后与其共骑而去,他们也无人能够阻拦,只有几个胆子大的,听到马蹄声渐远,方才进了那大帐,入目满地狼藉。 房门再次被关上时,萧月音才终于回过神来,想起倪汴进来之前,裴彦苏对自己说的话—— “公主有没有想过,若我因为公主的误会而与公主置气,不赴东宫来强行将公主接走,公主这般羊入虎口,又该如何脱身?” 置气置气,她才是应该置气的那个人吧! “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她微微转过身,面向他,难得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夫君,“方才说什么‘海量汪涵’的话太早,有些人最喜欢口是心非,故意吓唬别人的时候,可是比谁都心狠呢!” 裴彦苏仍旧端立,微微歪了头,以轻松戏谑的目光仰视她,道: 65. 四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此时与裴彦苏的相对位置尚算绝佳,但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天然优势,并没有让萧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出原形?现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经全然识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钟爱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对她这个冒牌货进行敲打,等着她主动从实招来吗? 裴彦苏言出必行,在当日午间便将牧医请来了。 有了经验更为丰富的牧医的诊治,北北的伤势也在之后的两三日内好得很快。那牧医也言说,这猫咪虽然还小,可身子硬朗恢复迅速,只要之后按照他的医嘱换药照拂,不出两三个月,北北便会恢复如常。 这一下,萧月音也彻底放下了心,燃眉之急解决,便只剩下在大婚之前,正式完成与萧月桢的交换了。 此事艰难无比,萧月音心急如焚。 不仅仅因为两次往邺城去信都杳无音讯,难免会激起她形状各异的猜想,更重要的是,自那日被迫承了裴彦苏的热吻之后,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又如何消化那番被迫波澜起伏的心境。 好在,那状元郎在收放自如的本事上也是状元一般,在陪同牧医的时候,并未在旁人面前表现半点与她的亲密,反而十分克己守礼,浑然君子。 而更令人放心的是,就在送走牧医之后,赫弥舒王子便被被单于叫出了城,大约是眼看大婚将近,要他开始上手处理王廷事务,据说直到大婚,他都不会回来。 与此同时,那两名要和永安公主同一日嫁给裴彦苏的漠北少女,也并未放过裴溯。在同裴溯闲聊时,萧月音便看到了她宿处堆放的各色礼物,尚未做出反应,裴溯先随口说起这些礼物的来历,言语间和蔼亲密,话里话外,都只将公主视作了自己人。 除了并未对裴彦苏记仇的萨黛丽外,另一名少女乃是大阏氏帕洛姆大儿媳的妹妹,这两名少女一个出自单于正妻一个出自单于爱妾,来头都不算小。 想到日后的重重凶险,萧月音也只能表面应和,内心默默祈求了。 可这一次,祈求似乎并未奏效,眼看着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邺城方面却仍旧没有半点音讯,而这便意味着,不仅萧月音为了拖延时间被迫接受的条件打了水漂,她自己也必须穿上那身嫁衣,真真正正完成那场大婚。 可这分明也是十分危险之事,万一她没有将那分寸把握,岂不是会留下诸多祸端? “嬷嬷你说,是不是我还是将这一切想得太过简单了?”浴房里水汽氤氲,萧月音泡在浴桶中,只觉得面前的水雾如同自己的前途那般迷蒙不清,抓不住要害。 说这话时,韩嬷嬷正耐心舀起蒸腾的牛乳,一点一点倒在她裸.出的香肩上,牛乳沿着她如凝脂一般的肌肤缓缓滑落,白嫩细滑得叫人移不开眼。 自从和亲之后,也许是变换了吃食的缘故,萧月音相比起从前在宝川寺修行时丰腴了许多,尤其是一双玉峦,即使隐了半扇在浴水之中,也仍是隐约可见的饱满。 “既然公主走到了这一步,”韩嬷嬷用心安抚,“是否能够回头,上天早已安排好,公主又何必平添苦恼?” “可是……”萧月音咬唇。 讲道理简单,人人都会,但落在自己头上,谁又能保证一定会泰然处之? “一开始公主答应陛下,不就没有想过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吗?”韩嬷嬷又舀了一勺牛乳,“眼下的局面,也和最初料想的,没有什么区别,不是吗?” 沐浴完穿好睡袍,却发现戴嬷嬷早已等候在卧房中,手里捧着一卷书册。 萧月音以为又是戴嬷嬷为她寻来的话本子,只摆了摆手,表示这个时候实在无心读旁人的故事。 谁知道戴嬷嬷却是不动如山,反而笑着对韩嬷嬷耳语一番,韩嬷嬷便自觉出了房门,只留萧月音与戴嬷嬷两人。 “公主,陛下特意将奴婢派给公主,除了因为奴婢是从前卢皇后的陪嫁之外,更重要的是,奴婢也曾是太子妃和康王妃出嫁前的教引嬷嬷,经验丰富。”眼见萧月音面露疑惑,戴嬷嬷慈眉善目地说道。 太子妃和康王妃都是公主的皇嫂,戴嬷嬷如此说来,萧月音大约也猜到所为何事,只能讷讷接过她递来的册子,却只捏在手中,连目光都不敢多一丝停留。 “公主,你的两位皇嫂与皇兄成婚之前,都只是略略见过几面而已。公主这次嫁予王子虽然算是阴差阳错,但缘分天定,这段时日公主与王子的诸多接触,在奴婢看来,王子也必定疼惜公主,公主不必紧张。”萧月音浑身的紧绷都被戴嬷嬷看在眼里。 “我,我,”答应与萧月桢交换一事,戴嬷嬷至今被蒙在鼓里,萧月音也不好再开口从头说明,只能硬着头皮接话,“是我实在不懂……” “公主为国祈福,从小长在佛寺,对男女之事不甚通晓、甚至略感迟钝,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戴嬷嬷早已为她找好了台阶,“公主放心,有奴婢在,公主一定不会为此吃苦的。” “吃苦?”萧月音想不到会听到这个字眼,美目不自觉睁大。 “自古以来,新婚初./夜,第一次会疼是难免的。”戴嬷嬷毕竟是教导过太子妃和康王妃之人,循循善诱,“鱼水之欢,周公之礼,乃人之本性,又是繁衍子嗣的必由之路。” 说着,戴嬷嬷便款步上前,替萧月音翻开了她手中的这本册子。 手不释卷,勤敏好学的公主自然将视线垂落,映入眼帘的男女赤./身裸./体,以各种姿.势和角度交叠,其上面容如痴如醉,每一个动作,仿佛都在映证戴嬷嬷那“鱼水之欢乃人之本性”所言非虚。 萧月音却只觉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一把被施了咒术的扫帚,将方才入眼的污秽画面全部扫除干净。她刚想要将手中这仿若烫手山芋一般的画册盖上,却先被戴嬷嬷发觉,生生按住: “公主你虽然是金枝玉叶,博览群书殚见洽闻,但这一件事,公主要听奴婢的。” 眼见戴嬷嬷态度坚决,萧月音便只能垂头听讲,将手心掐得死紧。 宽衣解带云云、青紫痕迹云云便也罢了,反正似懂非懂,但当听到那行.房一事具体如何完成时,这不谙人事的公主,还是忍不住出口问道: “怎,怎么能进得去……” 戴嬷嬷心道:若是此时将女子如何生产之事再细细告知,小公主恐怕是要被彻底吓到,死活不肯配合了。 是以,戴嬷嬷眼角带笑,再次宽慰道: “到时候,公主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了,尽管开口便是,王子必定会顾惜公主身子的。” “可是,可是他连舌.头都那般霸道,”想到那日热吻的疾风骤雨,萧月音忍不住黛眉紧锁,“又……怎么会顾惜?” 谁知戴嬷嬷闻言双眼放光,只在刹那便想起了公主试穿嫁衣那日,他们这些婢仆们退下之后,公主与王子单独说了许久的话,后来王子离开去请牧医,独留的公主脸颊红成了熟透的苹果,却什么都没有多说。 “公主怎么会知王子如此秘辛?”虽然已猜到答案,戴嬷嬷仍是循循善诱。 萧月音既知戴嬷嬷耳聪目明,方才冲口而出的话也必然不能收回,于是又只能红着脸垂着头,把那日与裴彦苏的往来大致与戴嬷嬷讲了一番。 “恭喜公主贺喜公主,”戴嬷嬷喜上眉梢,“原本,奴婢对此事还存有点点疑虑,可听公主此言,王子对公主的情意,当是确凿无疑了。” “可他只把我当做姐姐,”萧月音摇头,“我如今所承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对姐姐用情至深,与我本人并无关系。” 戴嬷嬷却只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仍旧攥紧的双手:“公主不必多虑,只安心照奴婢所言去做。公主是有福之人,你与王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你、你要亲自动手?” 这原本应该是韩嬷嬷和戴嬷嬷做的事情呀。 裴彦苏见她又红了半边脸颊,勾了勾唇,又故意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是我把你弄痛的,当然得由我来负责了。” 66.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萧月音来说,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裴彦苏将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让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韩嬷嬷准备热水。 在韩嬷嬷打好了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对韩嬷嬷意味深长却也满满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强回以浅笑,旁的说不出什么。 直到韩嬷嬷自觉离开、裴彦苏又重新进来时,萧月音仍还是手足无措。 北北是只有灵性的猫咪,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在贝芳将信放在裴彦苏面前的同时,它也挣脱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边。 猫儿眼一蓝一绿,向后看着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动,“喵呜~” 裴彦苏当然认出来那信封上的字,来自他的音音无误。 而厚厚的信翻过来,封口处火漆上“萧月音”的私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裴彦苏亲启”——这是音音写给他的信。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尽管此时心跳猛地加速,裴彦苏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来读的冲动,冷冷发问。 “若要回答,就是第四句了——”贝芳知道自己这是在反向拿捏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稍不注意,便会玩火自焚,但她不得不这么做。 这封信是她唯一的筹码。 “王子还未同意,是否答应我的请求。”她的拳头在斗篷之下握紧,定定反问。 “不说,这封信我留下,你也只能死在这里。”裴彦苏敛眉,长指扣在信封封口的火漆上,俊朗的面上漫不经心,言语里却尽是生死大事。 身居高位者,谈笑间,无数人的结局便已被决定。 贝芳双眼胀涩,只觉得泪意涌动,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淡定: “就在我来找王子之前,帕洛姆派来的杀手,摸到了我的帐子里。那时候我恰好不在,是公主的婢女翠颐替我挡下了这灭顶之灾。” 听到是婢女翠颐,裴彦苏想起前事,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翠颐横死,我在她随身带着的枕头里发现了这封信,认出上面有王子与公主的名讳。”贝芳据实说来,“至于这封信究竟是不是公主写给王子的,我也只能赌一赌,赌王子你能信守承诺了。” “我可以答应你,”裴彦苏长指合拢,将信收得离自己近一些,“但投诚之后,如何瞒过帕洛姆他们的眼睛,好成全你做双面人,我没有办法。”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贝芳蹙了蹙眉头,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继续说道: “今晚我之所以不在自己的帐子,是因为在与别的男人私会。” “你要打我表兄的主意?”裴彦苏的眸色更加寒冷。 贝芳否认:“不,就守在王子帐外那个,叫——” “倪汴!”裴彦苏却先唤了人,“进来!” 他当然明白贝芳的意思,但他作为倪汴的上峰,这种事情,必须要经过本人的同意,他不能强人所难。 外面的倪汴听到王子唤他,还以为是追究他私放贝芳进他大帐的罪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刚一进帐,却听到王子说来: “我记得,你从前在邺城不曾婚配,也没有婚约,跟着我也这么久,可有心仪的姑娘?” 大半夜突然被问这样的问题,倪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下意识看了一眼,帐中那身披斗篷、面色苍郁的姑娘。 心仪……也许他是心仪的吧。 只是他霎那间想起另一件事。 有一晚他们几人都喝醉了,霍司斐曾经神神秘秘地问过他,那些觊觎有主之花的男人,大多什么下场。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据我所知,这种事古往今来不少见,只是没几个有好下场”“终归是强扭的瓜不甜”“我作为小弟,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千万不要动这样的心思” ——可谁知没过多久,就轮到了他的头上。 贝芳从名义上来讲,是裴彦苏的妾 ——但他明知如此,还是对她动了心思。 不该有的、缥缈的心思。 “没,没有。”瞬息之间,倪汴的面色由白到红再到白,想清楚了之后,他也打定了主意,什么也不说。 “没有的话,”裴彦苏只当没看到他面上的变化,“那便听我安排,和贝芳姑娘演一出露水情缘给大家看。” 倪汴瞪大了眼,差点没咬到自己的舌头。 等到两人一同出去,走远之后,裴彦苏这才又拿出了那封作为“投名状”的信。 独自一人,尽管心潮澎湃难平,但总能更加理性思考。 音音离开时,翠颐曾手持格也曼通敌卖国的罪证,信誓旦旦说这是“公主给王子留的信”。也正是这封信,让他相信音音从头到尾都在扮演与他恩爱,内心袒护着静泓,还不想用真实身份面对他,宁愿一走了之。 那时他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差一点就要冲到邺城去把她抓回来问清楚。 而现在,同样出自翠颐的另一封信,却在翠颐意外身死后浮出水面。 翠颐已死,他无法再去追究两封信分别的来历,反正格也曼的罪证早已经被他销毁,而他光是看到信封上“萧月音”三个字的印,便已经说服了自己,这才是音音真正留给他的东西—— 他也愿意相信,音音肯用她真正的身份来面对他,便必不会对他无情。 这绝不可能是她写给他的绝情信。 绝不可能。 虽然不断给自己重复这样的话,裴彦苏的长指却仍旧止不住微微颤抖,他掏出防身的短刀,用刀刃轻轻将火漆刮起,不破坏“萧月音”三个字的完整。 信封被打开,其中厚厚一叠信纸被他拉出来,在大案上展平。 已经在角落里蹲了很久的北北也感应到了他的忐忑和激动,重新跳上了他的膝头,往他的手心中蹭。 “让我们一起来看看,音音给我写了什么……”裴彦苏回抚着猫头毛茸茸的狎昵,忽然觉得自己眼角传来湿意。 他屏住了呼吸,方才将视线落在那写了密密麻麻的信纸上。 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停了下来。 有点心虚。 也不知道面前的男人,听到她再次提起“抹黑他”“造谣我们夫妻感情不和”这些话时,会作何反应。 67. 萧月音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药已上好,裴彦苏先是极缓地再次用视线检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让她重新并拢,却并不言语。 她向来是看不透他的,见他如此,大约是想听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说道: “金胜春贼心不死,必然会卷土重来,到了明天,他若再来驿馆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在对他说谎,要不,我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 剩下的话,她觉得不需要多说了,因为无论是她的言语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表情,都写满了“该怎么办”“救救我”这样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观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自己这位表弟天纵英才,能文能武几乎所向披靡,他以为,裴冀北鳌里夺尊、必将不可一世,却不想“情”字当前,任他英雄盖世,也只能为卿折腰。 可叹!可叹! “若不是什么?”萧月音被勾起好奇,不想霍司斐的话这样被裴彦荀打断,急急看向这个胡人汉子,细问: “原来,之前大嵩义便向王子射过冷箭,可是……可是他为何从来没向我提过?” “如此惊险之事,王子竟然只字未提?”霍司斐并未发觉裴彦荀向他递来的眼色,沉浸于自己的震惊之中,连连说道: “当日大嵩义放暗箭时,只有我陪在王子身侧。大嵩义箭法精妙,一箭射中王子心脏处,王子不设防,甚至被一箭射落地上。” “然、然后呢?”萧月音第一次听到此事,即使已经知晓事情的结果、知晓裴彦苏最后安然无恙,仍旧心弦紧绷,连呼吸都变得不太畅顺。 “当时大嵩义以为王子必死无疑,走的时候还放下了狠话,说、说……”霍司斐咽下了口中的津液,看着身侧裴彦苏俊朗沉静的面容,继续回忆道: “说他箭上的毒见血封喉,等王子死后,他一定会、会将王妃你收下。” “然而大嵩义千算万算,没想到冀北在胸口处,随身带着公主送给他的那只兔子,”裴彦荀知晓阻拦无果,干脆顺着霍司斐,把话说明白: “那支冷箭刚好射中那象骨所制的兔子,是以最后,冀北他安然无恙。不过,那兔子也因此而变成了两半,再也无法复原。” “我们、我们以为,王子早就把这些都告诉了王妃……”霍司斐还在补充。 但萧月音听不见了。 她虽然常常被裴彦苏调侃“健忘”尤甚,可她耳聪目明,向来观察力极强。 否则,她怎么会在如此颠簸的马背上,还能认出大嵩义的佛珠来。 但饶是如此,她现在却只觉得自己那敏锐的听觉和视觉俱是骤然尽失,剩下她空乏的躯壳,麻木地呆立,麻木地将裴彦荀和霍司斐两人送走。 唯一深有所感的,是曾经被裴彦苏深深触摸的心跳,每一下,都比从前要慢了半拍,甚至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过了好久好久,她渐渐回神的时候,她才恍然,叫刘福多将裴彦苏的随身之物拿来,拿到眼前。 好生翻找了一阵,她才终于在十分隐秘的地方,发现了那已经彻底碎成两半的象骨雕兔。 裂痕迂曲,即使将两半重新对上,也再不能严丝合缝,而毒液虽然早已被擦拭干净,罅隙中残留的淡淡绿色,也同象骨本色的米色并不相融,十分突兀。 这兔子曾经被她作为装饰簪在发髻上,此时握在手中,仍然是熟悉的温润触感。 随着她摩挲那不得回还的罅隙,眼前突然浮现,上次他出征前,她送别他时的场景。 他抱着她半嗔半赖,说那日是他的生辰,又恰逢他生平第一次出征,她作为他的妻子,却没有任何礼物相送。 那时她为了躲避他的追索,灵机一动,拿出了他作为定情信物送给萧月桢的兔子,重新转赠给他,还随口编了一个搪塞的话,说是就当这兔子是她,时时陪伴在他的身侧,和他一并出生入死。 世事难料,她一语成谶,原来这只兔子,真的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 而现在,他又真真切切为了她,再次中了大嵩义的毒箭,昏迷不醒 ——可是追根究底,这只兔子本来就不能是她、不该是她,那是他送给萧月桢,被她中途“抢”来的。 他身边的位置,原本也不是给她的。 裴彦苏聪明绝顶,却傻得可怜。 他真傻呀,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假的,还以为她就是萧月桢,毫无保留地把她当做他的爱人,从头到脚疼惜; 而她也真该死呀,明明知道在骗他、在演着一出出言不由衷的戏,却还是放任自己沉迷,一点一点沦陷。 幽州大婚那晚,山顶上的清风朗月见证了他们别样的同牢合卺; 他为她送上生平未见的海上日出,带她看日月同辉、看潮起潮落; 在新罗、在渤海、在任何一个地方,遇困厄他竭尽全力保护她,哪怕她偶尔任性,哪怕她总是自私。 一句句甜言蜜语,一次次热切亲密,他为她倾尽所有、遮风挡雨。 不知不觉间,她的世界早就被他占满了。 是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气味他的言语。 她怎么可能不动心? 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萧月音早就爱上了裴彦苏。 他是她不可替代的唯一。 不能失去的唯一。 可是,可是,终究还是回到“可是”这个转折上来—— 她萧月音,到底只是萧月桢在他身边的替身而已。 他对她所有的好,都只因为他不知她是“萧月音”。 而仅仅只是简单的“替身”二字,便似针锥似刀刺,让她痛彻心扉,痛到她快要昏死过去。 她自小丧母、又被生父抛弃,清冷性淡是她惯常的脾性,她以为她会一直这样下去,却在恍然大悟的今天,生生被心痛击败。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在狠狠抽痛,像是在嘲笑她的深情,又像是在提醒她需要保持这份清醒。 “公主,给王子的药熬好了。”眼泪溃然决堤,清醒当然无存,戴嬷嬷出现在她身后,手中的托盘上是一碗黑褐的汤药。 萧月音清醒不了一点。 她胡乱将面上的泪水拭去,转身,从那托盘里接过药碗。 然后,又小心将仍在沉睡的裴彦苏的头颈扶起,抿啖药汤。 药汤苦涩,她却不觉得难耐。 能让他醒来,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欢欣雀跃。 “没错大将军,秀玉说得没错,”想起与朴秀玉的暗中谋划,金胜敏也连忙接过话头,“眼下,保住与永安公主和大周的关系要紧。至于永安公主驸马、那个祸水赫弥舒王子,咱们明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时的驿馆内,被太德公主和新罗一众贵族统统视为“蓝颜祸水”的裴彦苏,在冷冷旁观完刘福多公公等人单独收拾好他的行装之后,便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楼、朝驿馆之外备好的马车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过是同太子殿下吃顿便饭,你这个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丢下我一个人走?”楼上的萧月音光着脚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做如此泼.妇之状,只好停了下来,倚着楼梯的扶手,继续向下高声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丢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邺城,请父皇做主,让本公主与你和离,不,是休夫!”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听了她这般威胁,竟然还是半点不为所动,人也已经走到了驿馆门口,萧月音涨红了小脸,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宫婢毓翘,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人戴嬷嬷: 王子和公主这是又闹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68. 等到金胜春在朴府中将这如乱麻一般的事情处理妥当、带着金胜敏一并来到驿馆时,裴溯的几名婢女也刚刚将她的细软全部收拾妥当,连带着静泓一并,上了离开平壤的马车。 金胜春见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得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为了稳妥起见,在朴府时他先是沉默不语,一直等到从另外那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那些他来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听到朴秀玉与金胜敏主动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赶走赫弥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怀的他,也赶忙连连附和。 当然,为了在朴正运这个未来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贞,他也完全赞同金胜敏所说的,要把永安公主请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让她一直住到他们大婚盛典过后,方才算足够隆重。 见到她被“生辰礼物”四个字吓得顿时清醒过来,杏眼里满是慌张和错愕,裴彦苏心头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种模样,每一个模样他都喜欢。 眼前的公主娇靥沁着粉红,樱唇湿润,鸦羽长睫微颤,每一个呼吸都写着错愕。 作为这份错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亲手捏碎杯盏之后,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关于他的生辰之事。 当时的裴溯皱着眉头听完,欲言又止,却最终同意了。 从裴溯那里离开之后,隋嬷嬷便来找了他。 向他复述了音音恳求嬷嬷提前带她离开的话,说起小公主因为听到嬷嬷的拒绝,眼泪吧嗒吧嗒掉的模样。 裴彦苏只觉得心头的火又要压不住,又捏碎了一方杯盏之后,才冷冷吩咐隋嬷嬷,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杯盏被捏成了齑粉,从他的掌心指缝中滑落,他恍然想象着她扑簌落泪的模样。 内心坚毅的小公主其实是很少落泪的,除非被他欺负得狠了。 可是他也没怎么欺负她,他疼她爱她还来不及。 若不是她早早和萧月桢串通欺骗他,若不是她无情到连他的生辰都没放在心上,他又怎么会布下这个局? 思绪回笼,裴彦苏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用温柔刀一刀一刀将他的心切片的女人,看她莹白的肌肤,看她绞尽脑汁对付着她以为他要做的事。 “生辰……生辰……”萧月音努力往被衾处靠去,想要逃离他的掌控。 虽说先前他也与她有过比亲吻更多的亲./密,但在他的注视之下袒白,这还是她的第一次。 目光明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又好似有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他越是一动不动,她便越觉得害怕。 因为未知,所以害怕。 “大人、大人你总说我健忘,”在她张口掩饰的同时,他依然没有松懈,她慌乱地将目光移开,好像这样便能逃避被他审视,她深深地吸气,“你看,我连大人的生辰都忘了。” 其实他的生辰,上次在安墟时,裴溯提起他们合过八字便提过的,但是她一心念着拜托隋嬷嬷所行之事,又哪里放在心上过? 怪她,都怪她,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裴彦苏指尖微动,感受着荏弱。 “大人在生辰之日第一次出征,”话说了一句,萧月音方才觉得自己应当正面回视自己说话的对象,方才慢吞吞、用瑟缩的眼神看过来,“必定是旗开得胜的。” “所以呢?”指腹的薄茧滑过顶端。 萧月音嫩生生的脚趾蜷了起来,差一点樱柠,又稳住呼吸,方才承认自己的错误: “是,是我没有为大人准备生辰礼物……” “叫哥哥。”再次滑过。 “哥哥、哥哥放开我好不好?”她几乎从不求人,这样的窘态使得她万分羞赧,连被他尝过的耳珠都因无地自容而透红,“明日,不、今日一早就要出征,哥哥养精蓄锐,早点歇了吧?” “哥哥出征是为了谁,真儿不清楚吗?”裴彦苏似笑非笑,“出征和生辰撞在了同一日,真儿你也忍心,一点表示都没有?” 萧月音凝住樱唇。 “三日了,整整三日,你知道我就在府衙内,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他仍深深地看着她,墨绿的眸子像一汪不见底的深潭,“不仅没有来看一眼,还没有给我送过一次东西,一次都没有。” 他的控诉字字珠玑,却全是道理。 “我……我……”她嗫嚅,樱唇微微翕动。 明明她也让刘福多公公给他多准备了几件衣衫,眼下却反驳不了一点。 “不说什么纳鞋、缝制香囊,这些寻常女子会做的事情,”深潭泛起波澜,一层一层,深入浅出,“战场上刀剑无眼,公主连平安符都舍不得为我求一个吗?” 萧月音怔住。 平安符?喔,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宝川寺虽然是大周皇室的佛寺,但平日里也会接待一些邺城中的达官贵人,他们的家眷除了上香之外,也偶尔会拿出几个来,请住持或其他高僧们为其开光。 生活在寺中的萧月音虽然从不见外人,却也曾经听其他沙弥说起过。 眼下,她的夫君也即将首次出征,她为他做不了什么旁的,用平安符来祈求神明庇佑,似乎也是应分之事。 但静真居士惯听惯习佛法,礼佛不为求佛,只是唯我唯他、渡人渡己罢了。 她从来求的,不过是净心思定。 然而认真再追索,原因也不仅仅在此。 她听说他时,他早已因为连中三元而声名鹊起;代替萧月桢嫁给他后,发现他虽然偶尔藏锋利用旁人的怜悯,他自身的强大却确如天神,几次化险为夷,似乎就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她不求他平安,只是因为觉得,强大如他,即使是首次出征、面对渤海这个强大的敌人,也一定会得胜归来。 她从不相信他会失败,又何来求神庇佑一说呢? 可是,无论是这两个原因之中的哪一种,她此刻用来解释给他,都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他胆识过人,又怎会相信她临时找的蹩脚的理由? “平安符、平安符嘛……”萧月音扯了扯嘴角,“本公主从来是不敬神佛的,不相信这东西。” 她差点就忘了,萧月桢是这样的人。 裴彦苏的眼神却燃动了起来。 音音,你忘了几日前你还在为梵国远道而来的慧真大师开坛筵讲做象寄译鞮,还亲自整理经案,做了厚厚一沓? 这样的你,是如何与“不敬神佛”四个字联系到一起的? 不准备东西给他就罢了,被他指出来,为了逃避敷衍的态度,竟然连这样的谎话都编的出来! 萧月音却并不知她拙劣的谎言每个字都能被他拆穿,她只知道,话音落了几息之后,他蓦地冷笑了一声。 显然,她的回答并不能令这位今日生辰的状元郎满意,他忽然锁住了她,继而躬下了脊背,彻底封住了她满口谎话的嘴唇。 许是他的满身戾气感染到了她,又许是她经过与他的这番交锋彻底竖起了防备之心,在他如山一般盖下来时,她还是第一时间紧闭了牙关。 “那里是我的卧房,若是公主不嫌弃,也随我去看看?” 萧月音却想起裴彦苏说过,前日金胜敏向他下了媚.药,她的婢女还将他千方百计引到了她的卧房里。 就是此处。 “卧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参观了。”她心头有些堵,淡淡拒绝。 69. 直到顺利被引至公主府上专门为她辟的小院,萧月音方才觉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说,她还是大大低估了金胜春兄妹脸皮的厚度。 金胜春昨晚对自己那般无礼,今日见她时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偶尔流露贪.欲,她真会怀疑是自己着实健忘,把“好好”的一场晚饭,记成了不堪的模样。 而金胜敏就更厉害了,依裴彦苏所言,金胜敏色.诱他失败反而被他言语羞辱,她能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议将裴彦苏赶走不说,将她请到公主府来好生招待,似乎还毫不避讳、要请她到自己的卧房参观。 她虽不知裴彦苏究竟同她说过什么,但仔细想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当时他对她确乎出言不逊,她也料定他回到驿馆面对自己这个妻子,不会将太德公主府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那媚.药所造的孽,也只有他们夫妻之间默默消化了。 眼下她一大早来讨个回复,合情合理。 穿过廊庑,往接待萨黛丽的花厅处走时,萧月音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身影。 停下脚步,发现那是萨黛丽的贴身婢女,手中的托盘上放着的几只竹筒里,是萨黛丽一早带来的、可以为裴彦苏医治伤口的药剂。 见公主面露疑色,那婢女又连忙解释,说她家小姐准备的药剂需要提前热上,掐算着时辰,为王子疗伤刚好。 药剂是出自草原,并非大周公主一行习惯的中原草药。 “不知为什么,今日突然有些心慌,那药剂看着着实陌生,我也总觉得不太妥帖……”待毓翘引那婢女到小厨房走远,萧月音才对韩嬷嬷耳语道: “嬷嬷,反正眼下所有人都住在这大宅院中,你可否跑一趟,让静泓师弟帮忙,看上一看?” “师弟”二字出口,萧月音怔忡了片刻。 上一次面对静泓,她还莫名其妙说了“静泓哥哥”这个更加不妥的称呼,不仅如此,被裴彦苏听去后,也不知他如何看待,反正一直到昨晚,他都仍然纠缠于“哥哥”两个字。 说起昨晚,她又一次耳根发热,幸好裴彦苏早上先行离去,否则让终于想明白所有的她面对他若无其事的态度,饶是她自信演技尚可,也难免不会露出破绽。 而再说静泓,自从在渤海国送别他之后,重逢几日,他的心思似乎都在照顾格也曼身上。 自静泓被住持带回宝川寺起,萧月音便与他相识相熟,她知晓他虽怀着佛子之慈悲,可对待具体的人,却似乎从没有如此上心过。 何况,那格也曼不仅仅与他萍水相逢,而且同为漠北王子的他,与差点害死静泓的车稚粥,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 萨黛丽是格也曼的表妹,萧月音眼下对她有所怀疑,静泓会答应帮她吗? 韩嬷嬷倒是没有察觉她神色的异常,应下之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问她: “其实王子他并未出府,就在书房内……若是,萨黛丽小姐带来的药剂并无问题,公主是否会同意让她为王子医治?” 萧月音这才回过神来,想起这些,只觉得心头莫名发堵,为了暂时逃避,只好胡乱摇了摇头,搪塞自己的乳母每每切中要害的询问,向花厅继续走去。 书房之内,正默默观察着沙盘的裴彦苏,深锁的眉头一直并未解开。 小厮胡坚的通报,则更为他添了一分乱: “韩嬷嬷确实带着㧟出的一点点药剂,去到隔壁的院落中找静泓师傅看了。” “静泓师傅又如何反应?”裴彦苏将视线从沙盘上收回,若有所思地捻动着袖笼中的指尖。 “他们说话声音太低,小的不敢靠近,听不清;小的只能远远看见,静泓师傅脸色很难看,和他这几日完全不一样。”胡坚如实回道,“容小的多嘴,若那药剂真如王子所料那般,静泓又因为与格也曼王子亲厚不将实情告知公主,公主会不会……” “公主人在何处?”裴彦苏的嗓音又沉了几分。 “在花厅,与萨黛丽小姐说话,”胡坚不敢妄揣王子沉下的面色是不是因为他自作主张说的那几句猜想,便还是只能继续实话实说,“听刘福多公公说来,公主面色红润,与萨黛丽小姐说了好一会儿了,用公公的话来说,就是、就是……言笑晏晏——” 言笑晏晏……她果然还是没有心。 “罢了。”裴彦苏冷冷打断胡坚的回话,一面摆弄腰间的蹀躞带,一面起身,朝门口走去。 花厅之内,萧月音借着喝口茶的功夫,难得歇下来。 六安瓜片还是从前的味道,安定心神之效也发挥如常,一口一口滑过舌根和喉咙,倒也不是她故作姿态。 被佛法熏染的公主虽然生性清冷,却也很难怀疑别人,何况这个人态度恳切、形容良善,根本不像是会谋害那只大狼狗的样子。 萨黛丽喜欢还来不及。 但怀疑一旦滋生,便如春日的草木一般疯长,萧月音已派了韩嬷嬷去查证,在结果出来之前,她必然不能在当事人面前露出一点点端倪。 镇定和愉悦都是装出来的,她装得很累很累,又为了拖延时间,搜肠刮肚地没话找话,与萨黛丽虚虚打着太极,只等韩嬷嬷回了话来。 对付裴彦苏,所需要的心力也大抵如此吧。 幸好萨黛丽是个弱质女子,即使心有不满也拿她无可奈何。 不像某只大狼狗,明明言语上就已然占尽了先机,还要仗着自己身材高大力拔超雄,对她做尽了欺负之事。 不过,要是眼下已经在沈州城外等着交换的姐姐萧月桢,应当很享受被他欺负。 她萧月音可不行。 而就在茶盏之中的六安瓜片被她用生平最慢的速度一小口一小口喝下、终究还是喝得一滴不剩时,韩嬷嬷回来了。 萧月音与萨黛丽坐着的位置相隔一丈,是以韩嬷嬷对公主耳语时,并未让她离开坐席。 这样,也更不会引起萨黛丽的警惕。 因为,静泓在检查完韩嬷嬷带来的药剂之后,沉思了很久,方才同韩嬷嬷确认,这药剂的来历。 韩嬷嬷知晓他这般的言下之意,药剂有问题,而且应该是有大问题。 主仆二人相对沉默的两息,却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自花厅的一侧门由远及近。 韩嬷嬷稍稍退下。 “王子!”萨黛丽难掩喜色,立刻从坐席上站起,向裴彦苏行礼,嗓音也高兴得微微发颤: “看王子的面色,身上的伤可是好些了?” 不等在场任何人回应,她又自顾自说起: “正好,我为王子准备了药剂,都是我治疗外伤最拿手的。无论王子的伤口如何,只要用上了,不出两日,我保证,王子的身体能恢复从前那样康健!” 说着,萨黛丽正要唤自己的婢女将刚刚热好的药剂拿出来,才刚张了张口,耳边却传来公主急迫的声音: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我突然改主意了。” 僵硬地转头,看向这变脸比翻书还快的大周公主,公主的面容依旧和芙蓉一样美丽,脸颊却泛起红霞,似是心中有气。 没等萨黛丽问个究竟,公主一抬手,指向了花厅的另一侧门: “你走吧,王子他不需要你医治。” 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向来礼数周全又矜持大度的公主,竟然小碎步挪到了王子的面前,张开玉臂环住他的蜂腰,将俏生生的脸埋进他的衣襟,撒娇说道: “冀北哥哥,治伤上药这种私.密之事,桢儿还是不放心交给外人去做的……”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水到没到,萧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装作吵架负气离开的裴彦苏,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时,萧月音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翘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上了寝衣,正一人在灯下,翻着戴嬷嬷在此行特意为她带来的话本子,准备酝酿睡意就寝。 裴彦苏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样深不可测,他用大掌从背后捂住萧月音的双眼之前,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半点他到来的痕迹。 “唔……你……”他的怀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贴着她,她反应过来,便登时羞红了耳朵,“怎么这会儿还要来?” 裴彦苏在她颈间轻嗅,啜吻落下: 70. 方才更衣时,因为没有想过裴彦苏晚上还会来,萧月音眼见毓翘拿出了她从未穿过的寝衣,也并没有拒绝换上。 之所以从未穿过,当然是因为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为她备好的寝衣,款式十分暴.露,面料是软纱,薄透无比,穿在身上欲说还休,和没.穿区别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萧月音才后知后觉,有些恼恨设计这件寝衣样式的人,谁家好人,会在寝衣的月,匈口处特意挖一个大洞啊? 而刚好,毓翘为了配合这件寝衣,还专门准备了抹月,匈式的里衣,眼下裴彦苏从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只需要将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见平日她刻意隐藏起来的,越来越汹涌的春瑟。 萧月音睁开眼时,只觉头痛欲裂,快要死过一般。 迅速回神想来,今日与裴彦苏大婚,自己原本是和孟皋双人一路往营地骑马而行,行至荒阔之所时,孟皋突然倒地不支,她也后脑一痛,彻底失了知觉。 自己应当是被掳了。 只是眼下身在何时何处,她全不知晓,而稍一动作,还发现手脚被死死困住,无法挣脱。口内被塞满,只能靠喉咙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她想要发力探一探周围,却在只滚了一个圈后,直接落在了地上。 地上铺有毡毯,而她方才被放置之所,大约是个……矮榻? 但自己这番动静不小,似乎引来了外面的脚步,眼前的一片漆黑也骤然多了一角火光。 借着这点火光,萧月音方才看清,自己此时应当是被关在了一处帐子。 又一阵脚步声传来,那一角火光被再次拉大,只见背光站着两个男人的影子,却看不清面容。 “王子还没来吗?这妮子都醒了。”一人对另一人说道。 被问的人却没有回答,只朝对方使了个眼神,未几,又有另一男声,自其后高亢传来: “怎么,等不及我来?” 话音未落,三人便一同入帐,之后又跟了两名男子,手持火把,将帐内的油灯一一点燃。 灯火透亮,萧月音的心却如同沉入无底深渊。 领头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车稚粥。 她人还躺在地面的毡毯上,只见车稚粥一人后退至帐内的木案,分腿而坐,其余几名高矮不一的男子却是朝她走来,她掐死了掌心,不敢动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听说这位永安公主在那周地横行霸道惯了,今天落在我们几个爷们手上,怎么不摆谱了?”说话的是方才第一个掀了帘子的人,也是最快靠近她的人,说话间,已一手攥住她的下巴,一手将她口中的绒布扯掉。 “就凭她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抬的妮子,能摆什么臭谱?”另一个男人也来到身前,捡起刚才被随手扔掉的绒布,狠狠闻了一口,“最多也不过被我们轮流操的时候,叫得大声一点罢了。” 说完,几个男人互相对了眼神,哄笑起来。 “王子,这女人生得也太漂亮了,”第一个男人仍是攥着公主的下巴,转头看向车稚粥,“第一次,我们哪敢霸占,当然还是王子来享用。” 握了绒布的男人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便听车稚粥清了清喉咙,大手一挥道:“人是你们抓来的,我看着你们弄就行。今天她本来也是要嫁给我那个野种弟弟的,不过赫弥舒这会儿人应该也已经死了,你们来替他做这新郎,他也算是死而无憾了,是不是?” 几字入耳,萧月音只觉得心口震了一震,即使下巴被捏得再痛,也忽然没了知觉。 裴彦苏……死了? 美目骤然睁大,明明可以看清更多的周遭,她却只觉得眼前像起了雾气一般。 那日他们分别前,只是淡淡说了几句有关北北的伤势。若早知此后便是永别,她一定不会那般冷淡。 想来,裴彦苏这样的身份和地位,觊觎他、视他为眼中钉的人,比当初嫉妒他连中三元又能得大公主青睐的无耻之徒,只多不少。 被迫代替萧月桢随着他来到漠北,经历了不少变故,回回有惊无险,全是靠他运筹帷幄。 他其实没什么倚靠,却还要为了保护她和母亲裴溯殚精竭虑。 他和她不同,大周再羸弱,是她的母国,也是她得以倚靠的大树。 可是他身为胡汉混血,于漠北王廷的土著们来说,又只是个从天而降,来侵犯领地、抢夺资源的外人。 现在,这个外人终于在斗争中失败,先她一步赴了黄泉…… “哟呵,想不到这公主还挺痴情的,”耳边又响起男人的嘲弄,“刚刚我们说要操./你的时候你不哭,一听到你那书生丈夫死了,哭成这样?” 车稚粥一声冷哼:“痴情不痴情的都是狗屁,我只知道她唯一指望可以救她的人没了,草原上离了羊群的羊羔被狼追上,不也会流点眼泪吗?再说,她指望赫弥舒也没什么用,这野种即使不死,就凭他那弱鸡一般的身手,恐怕连你们的毛都摸不到,又怎么来救人?” 又是一阵哄笑。 “汉人有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另一个男人咂了咂嘴,“我见犹怜……对对对,我见犹怜。” 反复感叹着自己的博学,他俯身将呼吸贴在萧月音的耳边,得意地笑:“美丽的姑娘,哭起来也这么好看,我真是喜欢的不得了呢……你放心,等会儿我尽量轻一点,你的水要留给下面,不然也是浪费……” “妈.的臊./死老子了!一个个学什么汉人,假惺惺让来让去,没人上老子就先上了!”却有一人按耐不住,伸手便往萧月音的胸.口来,可是她身上的嫁衣不止绣工繁复,就连形制也是复杂至极,那人用油手找了一下,却根本寻不见解衣之处。 方才那个“怜香惜玉”的男人也没了耐性,顺手便将萧月音腕上腿上的束缚解开,对其他正在磨刀霍霍的几人道: “这妮子反正也跑不了了,解了也好,咱们几个慢慢弄。” 前一个大汉已经被这嫁衣搅得心烦,准备直接用刀将衣服割开,一摸腰间发现进来时挂在了门口,便转身去拿。 可还没走到,外面却传来一阵勒马嘶鸣,紧接着便是骚乱鼎沸之声。 “妈.的怎么回事!”大汉被搅了好事,鬼火正旺,掀开大帐的门帘,伸脖出去,就往外狂吼,“二王子正快.活着呢,哪个不长眼的,在这里坏他好事——” 可尾音未断,这留在帐子里的身子,却因为惯力直直向前倒去。 正欲作乱的几人齐齐一看,只见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大汉,眨眼之间,竟然只剩下一副身子,项上人头不翼而飞! 与此同时,一个同样一身红火的男人掀开了门帘,如高山一般,堵住了所有人的生路。 萧月音眼前的水雾瞬间消散—— 是裴彦苏!他,他竟然还活着! “所以说,缘分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话语的空挡,金胜敏主动开口,一身凤冠霞帔的她将视线扫过主桌上的众人,方才笑着,对宋润升身旁的萧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这么多年,都仍然记得当初与公主相见的种种细节。今日难得如此高兴,若公主不亲自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说什么,就连我,也不会放过公主呢。” 恰在此时,有年长的内侍端了托盘,上置一樽清酒,两个小酒杯,走到了萧月音的身后。 萧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壶,心下了然。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71. 萧月音迟疑之时,金胜春见此情状,早已头皮发麻。 因为他们倚仗着朴氏的势力与宋氏一族缠斗,这场计划许久的同日嫁娶的大婚盛典,本就是一场巨大的阴谋。 国王自几年前身体便不大好了,时常称病不朝,宋氏一族的翘楚宋润升又早早当上了中书令,借机把持了许多朝政大事。而借着大婚盛典的机会,国王即使久病不愈,也定会出面,这个大宴群臣之时,也正是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下手的绝佳时机。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陆子苏的拇指上戴了一枚玉扳指。 抚她嘴角的时候,玉扳指的边缘,微微触到了她柔嫩的下颌。 冰凉彻骨,坚实硬朗。 他的拇指皮肤粗粝,明明生了老茧,触感却是暖的。 萧月音在那一刻凝滞,长长的、卷翘而浅色的睫毛颤了颤。 除了梦里的那个禽兽裴彦苏,从没有哪个男人,这样亲密对过她。 嘴角留有余温,她不自觉伸了手,用细长的指尖覆住,像是要让它保留久一点而已。 可那始作俑者的眼神,分明比他的玉扳指还要冰凉。 他在犹疑在试探,故作亲密? 这样的环境下,她除了硬着头皮继续圆谎,又能怎么办? 她连哪怕一碟点心、一口茶的餐费,都负担不起。 “萧府大小姐……”她艰难回答着他刚刚的疑问,“她,她还教过我下棋。” 思来想去,下棋这件事最简单,应该不容易露出马脚。 “她真是个好老师。” 陆子苏偏了头,不再追问,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喜欢棋。 萧月音依旧心虚着,凌乱的目光乱扫,却不知为何觉得,四周有许多人,都在有意无意瞄她。 大堂在一楼,并不算很大,前前后后放了二十余桌小桌,他们所坐的位置,刚好就在正中间。坐在这个位置,看一会儿的表演,倒是绝佳。 那被人持续关注,似乎也没有那么难解释了。 自己现在还是男儿身,虽然明面上,依然只是跟着富贵公子陆子苏的小跟班,但到底也不是昨天穿着粗布短褐的、只能做做粗活的小厮了。 再说,如果继续畏畏缩缩,很容易被人看出端倪,自己又是生平第一次来这种风月场所,岂不是惹人笑话。 轻咳一声,萧月音不再关注身旁压迫感极强的陆子苏。挺胸抬头,打量起周围的人来,更加明目张胆。 花艳楼里的姑娘们,个个千娇百媚又清丽脱俗,长眉乌鬓皓齿雪肤,萧月音纵然从前对自己的容貌尚算自信,一下子见了这么多佳丽,也顿感相形见绌起来。 但,那些满脸满眼色眯眯的嫖./客们,却让她的赏花之心一下堵闷了不少。 要了姑娘,人还没有上楼上的包厢,脑满肠肥的色中饿鬼们,就已经伸出油腻腻的猪手,在那几个姑娘饱满浑圆上来来回回了。 萧月音只多看了一眼,就觉得自己长袍之下那被裹得紧紧的胸脯,也像是被同样对待了一下。 刚刚狼吞虎咽下的可口点心,在肠胃间翻涌,差一点都吐了出来。 梦里的裴彦苏,似乎也很喜欢她这里。 她蠢蠢笨笨的脑子实在是想不明白,胸脯不过多了二两肉,臭男人怎么就那么爱不释手,非要揉扁捏圆? 还有腰,不过是纤细了一些,握在手里,掐那么痛,又能如何呢? 萧月音不再敢细想,为了平复心绪,转头对着陆子苏感慨起来:“这些姑娘一个个貌美如花,但——” “怎么,你也想点一个?”却被陆子苏抢白。 这么说,他绝没有把她当做女子。 于是萧月音赶紧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消受不起: “你是公子,要点也是你先点,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陆子苏却在这个当口,突然调转话题: “所以我说了,灰鹰未必不是真的想娶那妙荷姑娘。” 一副他早已了然的模样。 “那……我们什么上楼找灰鹰?”茶都凉了,糕点也被她吃得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来,就是为了灰鹰找被招亲一事,可不能因为贪图玩乐给耽误了。 陆子苏声音冷淡,没有看她: “静瑶姑娘的表演,马上就要开始了。” 很好,她其实也很想看看表演,陆子苏表面淡定,其实也想一窥这静瑶姑娘的风貌。 既然借着陪她见世面的名义,她就不戳穿他吧。 又吃了两口瓷盘里剩下的那点杏仁酪皮卷和如意玉露霜,还没有咽到腹中去的时候,大堂里的灯却熄灭了。 一室黑暗,只有舞台上的灯光还亮着。 嘈杂的大堂更加人声鼎沸,萧月音期待的心,一点一点,被她提到了嗓子眼。 忍不住偏头看向陆子苏,却依然得到一张冰块一样的脸。 装什么? 是他刚刚提议要看完静瑶姑娘的表演,再去找灰鹰的。 那位起先在门口接待过他们两个的水玲珑,在嘈杂声中不疾不徐走上了舞台,大方一笑,正正说道: “静瑶姑娘刚出道月余,胆子小,不喜人多。若大家再这般吵闹,静瑶姑娘今晚,恐怕要多等半个时辰,才会出来给大家弹琴了。” 声音不大,作用却极强,一时之间,大堂里的人迅速收拢了音量。 萧月音却听到陆子苏轻蔑地“嗤”了一声。 她实在不解,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竟会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下笑。 “原来风月比利益,更容易让人盲目。” 陆子苏的声音缥缈,像在故弄玄虚,又像是无端感慨。 但萧月音并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陆子苏的话尾音未落,静瑶已经聘聘袅袅上了台,面上不见一丝笑意,只向台下微微福身,便婀婀娜娜坐下,开始了演奏。 静瑶穿着一身水绿色妆花缎长裙,对襟立领,琵琶袖莞尔,就连缓步间隐约露出的绣鞋,也是含蓄的海水江崖纹样。 她比萧月音刚刚见到的其他姑娘们,穿得都要严实,头上只以几支青玉发簪插髻,若是换个宴会的场合,与萧月音见过的大家闺秀无异。 那些姑娘们已经足够昳丽动人,在静瑶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了。 萧月音沉浸在静瑶的美色里不能自拔,良久,才想起转头,看看那一身风流情态的陆子苏,会是什么神情。 一定是如痴如醉。 但,她意外得到了一张闭目养神的冰块脸。 “静瑶姑娘这么好看,你为何不看?”萧月音压低了音量。 “看表演,自然是听曲的,用双耳足矣。”陆子苏漫不经心。 “你莫不是,怕看到美人动心?”激他一下试试。 陆子苏却连小指都没有多动一毫。 “你家夫人呢?是不是比她们,都要好看?”她得寸进尺。 这一次,陆子苏眉头微蹙,喉结动了动,狭长的双目睁开,黑瞳闪着点点舞台上清冷的反光。 他微微偏头,看她。 “我——” 却突然“嘭”的一声巨响,有个巨大的黑影掉落在他们两人面前的桌子上,生生将桌面上的瓷盘和建盏,拍得粉碎。 黄花梨木桌经不起如此大的冲击力,只一瞬,也碎成了好几块,木渣横飞。 萧月音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阵仗,立刻如木鸡一般,呆立在原地。 只有裴彦苏眼疾手快,迅速伸长了手臂,将萧月音虚虚护在了身后,又稍稍后退了几步,远离危险。 刚刚还静到只有静瑶琴声的大堂内,顿时一片混乱,耳畔呕哑嘲哳,说什么的都有。 等到灯亮起时,他们才看清,从天而降砸到桌子上的,竟然是一个人。 再仔细分辨两边人的说辞,原来是二楼那天字号的雅间里,有两个纨绔子弟,为了争今晚静瑶表演之后的出台而开始互相攀比砸钱。 一方本来已经靠数量取胜了,开始让水玲珑通知下去准备,但输了的那一方面子上却过不去,于是手下的打手暗中出手,将那个赢了的纨绔直接从二楼的雅间窗口扔了下去,又正正好,砸在了裴彦苏与萧月音所坐的那一桌上。 那个被扔下楼的纨绔身上多处骨折,口吐鲜血,应该是重伤。 而惊魂未定的萧月音,只轻轻拍了拍胸口,心想: 这种场面,她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读到过,今天这一趟来花艳楼,也算是开了眼了。 眨了眨眼,旋即又想: 如果以后有机会,有男人也为了她而大打出手,到那时,她是会选择胜利的那一方,还是同情失败的那一方呢? 两边的骂战,从楼上蔓延到了楼下,似乎愈演愈烈。 而很多围观热闹的看客也挤挤挨挨,萧月音夹在他们中间,说不害怕是假的,只能一直轻轻抓着陆子苏的袖子。 虽然面前这个人不会武功又铁石心肠,但他还算身材高大,真出了什么事,好歹也能借他的身子挡一挡。 见陆子苏面无表情,萧月音试探一般问道: “我们,我们直接去找灰鹰,好不好?” 陆子苏依旧不说话,却只朝花艳楼门口走去。 她无法,只能跟着他。 大堂内的场面实在是混乱,径直出门也根本无人阻拦。两人又回到了花艳楼门口,萧月音实在想不明白,问道: “说好了要去找灰鹰的,现在我们人都出来了,还怎么找?” 陆子苏却只是抬头,看着花艳楼上,那许多扇颜色各异的窗户,依旧冷淡: “没有说不去找灰鹰。” 萧月音错愕。 可陆子苏的话音未落,他却突然揽过了她纤细的腰肢,双脚蹬地,便带着她飞身上了楼。 陆子苏的怀抱是硬的,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 温良而漫长的夏夜,擦身而过的拥挤的人潮,杂乱无章的耳畔嗡嗡声,还有空气里混杂了更多酒气的香味。 这些都让萧月音来不及激动,来不及仔细体会,生平第一次双脚离地的感受。 陆子苏带着她,以迅雷不及掩耳,翻进了花艳楼顶楼的一间屋子内。 入屋,他把她稳稳放好,从头到尾,都没有多一个字的言语。 凝神屏息,回过神来的萧月音这才开始偷偷打量起来。 这间屋子比兴泰客栈的那间最好的上房还要大,陈设却是典雅古朴,和她根据读过的话本子里想象中的青楼,完全不是一样的。 而屋内的灰鹰,正坐在饭桌前沉思,突然看见自家主子带着未来的周王妃进来了,惊了一瞬,这才收起了情绪,问道: “殿……公子,你们怎么会从窗户进来?” 他明明给裴彦苏写了信,他的主子也从来不是个会翻墙走马、做偷鸡摸狗之事的人。 谁知裴彦苏的回答更加令他意外: “有人有眼不识泰山,说我不会武功。”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72. 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奈何今晚不适合风月旖旎,他也心知她这般又全是为了旁人。 这个越界的舌.吻不应当发生,她的唇齿是否确乎那般香甜,现在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知晓这房内不止他与她二人。 将公主抱在怀中,裴彦苏转身步入了卧房,站在与耳房的相连处,朝内冷冷说道: “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里面。” 沉默片刻后,他的床榻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被衾翻滚之声,之后便有一名浑身雪白、金发蓝眼的漠北美人,拢着他床榻上的被衾,作势要下了床榻来。 “你敢下床,我就敢即刻杀了你。”裴彦苏早已不复君子的儒雅,用狠话适时制止了这被衾里一.丝.不挂的塞姬,和她驾轻就熟、意欲趁此勾.引的图谋,“现在有两条路给你,要么帮我一个忙,要么现在被我掐死,我把你扔到街上去喂狗。” 塞姬看着这个刚刚受封的小王子,那冷峻如冰山的面容此刻又多了几分英朗的帅气,他怀中那对她也许下了优厚条件的周室公主,正被他如珠如宝一般抱在怀中,无辜得像个稚子一般。 “王子,你的女人,可一点也不在意把你让给旁人。”她不是蠢人,挑拨离间这一招,她必须要为自己的前途赌一赌。 “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裴彦苏眸中寒光凛冽,“不需要外人置喙。” “是吗?”这一次,塞姬又换了一副颇为嘲讽的语气,“但她私下里与我交易有关王子你的事,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呢。” 从关押塞姬的地牢离开之后,裴彦苏终于空闲下来,回到宿处,将这两封书信放在一处,仔细对比。 与萧月桢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可这位大公主的那手行楷,裴彦苏也是见过几回的。 那封漏有“月音”二字的短信,和那颇费心思伪造的郭氏家书,与萧月桢从前的字迹都没有半点关联。 还有那丰筋多力、每一个字都用大篆一丝不苟抄写下来的佛经。 若他的猜想为真,这个可能是顶替了萧月桢的女人,在书画上的本事,远远超越他所以为的。 再细看那伪造的郭氏家书内容,与原版对比,不仅仅将那卖国求荣的无耻之辈骂得更加狗血淋头,在信的末尾处,虽然也同那郭氏一样仍然寥寥提了几句保重身体、莫要牵念之类的叮嘱之语,却话锋一转,提起了“在黄泉路上等着夫君”这样杀人诛心的话。 对潘素如此恨之入骨,即使不是像萧月桢一样的表亲,她也定是与那为国捐躯的卢据关系匪浅。 又看了数遍,裴彦苏方才将这两封信收好,重新装在了一处。 既然她如此痛恨潘素,眼下潘素囚而未刑,他自然是要让她亲眼目睹,仇家如何为曾经的卖国求荣付上代价的。 这也是他轻易便答应了乌耆衍提前婚事的要求的原因。 拇指摩挲着那重新被她刻了郭氏私章印上的火漆,高大俊朗的男人,眸色却渐渐暗了下来。 她抉择的答案斩钉截铁,却也同时敲响了他的另一声警钟。 自己心头为之起的层层波澜,大抵是对她这般肆无忌惮的欺骗的愤怒,而不可能是真的怨怼于一个清心寡欲的沙弥。 而她静心抄经的倩影时常在眼前浮现,也多少是因为,他也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而绝不是因为更多的旁的。 是以,在他履行了诺言、下令从轻处理静泓之后,这位从前靠着勤奋苦读而彻底改变了命运的状元郎,也同时对刘福多等人下了另一道令。 在大婚典礼之前的这些时日,除了去母亲裴溯那边之外,他会闭关休养,谁也不见。 刘福多不明就里,委婉询问旁人包含了谁,却被告知永安公主亦在此列。 这个早已习惯了太子萧月权宽和仁厚的老太监,在逐渐熟悉了新主子的脾气之后,也根本不敢再多嘴了。 即使他实在不明白,前几日几乎腻在公主那边、恨不得直接搬过去同住的小王子,怎么一夜之间态度乍冷,连公主都不见了? 难道是昨晚公主自作主张将那漠北美人留在王子的房中,彻底将王子惹恼了? 裴彦苏当然不会解答他的疑问,只翻出那未读完的漠北民.族史,一心沉溺书海。 在事情的真相彻底明晰之前,他不想再让自己失了掌控,不去看她,也就罢了。 再说萧月音这边,自从知晓了婚期提前一事,便再也静不下来。 话既然是小王子传的,自然再没有挽回的余地。幽州距离邺城近千里路,若是此刻萧月桢那边还未动身的话,恐怕是要赶不及在大婚前交换了。 若真要是那样,便只能想法子拖延这洞房一事,方才有转圜的机会。 而裴彦苏这几日的态度也骤然冷淡了许多,不仅人不出面,就连派人前来过问都免了。不过,萧月音心中反倒甚是豁然: 一来是在关押塞姬的地牢中时,她对裴彦苏说的那番话太过难听,裴彦苏就此恼了她也是正常;二来是既然要做好换人的最后准备,那么稳妥的做法,自然是要在大婚前与他尽量保持距离。 是以,不仅仅是裴彦苏在避着萧月音,萧月音同时也在避着裴彦苏—— 就连偶尔去裴溯那处陪裴溯饮茶闲聊,她也掐算着时间,决不会与那状元郎碰上;而裴溯又向来清冷,似乎也根本没有察觉这两人之间暗生的嫌隙。 不过,如是的相安无事也只持续了几日,新的变化便已来临。原来,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带着乌耆衍的两个居次,紧赶慢赶,也终于从上京到了幽州。 但对于萧月音来说,这次被迫与裴彦苏相见,并不是那乌耆衍单于想要她提前见一见帕洛姆这位“嫡母”,而是借着帕洛姆与裴溯、裴彦苏相见的契机,通知萧月音,关于此次大婚的新的安排。 第一件,便是大婚的仪程,草原上奉行自然的婚俗,没有穿红戴绿的讲究、自然也不需要十里红妆的铺排,单于大手一挥,破例允许公主以凤冠霞帔出嫁,只是其他一切,都以草原风俗为准。 第二件,便是这次要嫁给赫弥舒王子的女人,除了从大周来和亲的永安公主之外,还有另外两名年方二八的漠北少女。 “中原的公主果然气度不凡,即使出嫁当天便要与旁人共享夫君,仍然保持高贵端庄的仪态,连那步摇都没有晃动一下。”一直隔岸观火的硕伊,忍不住煽风点火,“一对比,我的小女儿就显得小家子气多了,哪里像是单于的居次?” “公主,若你对此番安排不满,大可以提出来。”那坐在乌耆衍身边的帕洛姆慈眉善目,倒是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为赫弥舒安排的两名侧妃,也可以晚些入门的。” 自见面以来一句话未说的裴彦苏,审视的眼神扫过身旁正襟危坐的萧月音,开口道: “以公主的脾性,若是有所不满……”方才她只顾着担心北北的伤势,根本无暇思考北北是如何受伤的,现在经毓翘一说,她也不由怀疑,其中可能另有玄机。 不过,她更想不到这裴彦苏竟然对北北如此上心,半护着她一路回到小院,又等来了和亲陪随的两名太医。太医看过之后,俱言北北应当是被钝物用力击伤,但两位虽然是杏林妙手,却只擅医人,除了能为北北包扎止血之外,并不能接上这断腿。 这就意味着,如若放任这样,要么天佑北北,让它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后折了条腿,好歹保住性命;要么便是猫生不幸,北北进了鬼门关后再也没法出来,就此魂断幽州。 听着北北越来越微弱的咿唔,萧月音心如刀绞,眼泪也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怎么擦都擦不完全。 兽医……兽医……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念头,清了清嗓子,方才转身对戴嬷嬷说道: “看来我得去一趟禅仁居。” 谁知这句话似乎刺到了冷如冰山的裴彦苏,只见他即刻向戴嬷嬷递了个眼神,示意先不动,方才俯低了脊背,在萧月音的耳畔低语道: “禅仁居尽是外男,公主漏夜造访,不怕被人议论闲话?” 两人这样的姿态,一众婢仆和两名太医,连连退后,生怕听到了什么听不得的话。 萧月音听了这话,心中的急切和悲痛霎时大半化作了愤怒,睁着那还含了热泪的眼,狠狠瞪向身旁的男人: “静泓师傅先前救治过野兽,他如今伤势还没好,若我不跑一趟禅仁居,还能怎么救北北?” 裴彦苏却也认真回视她: “这里是漠北,草原民.族的牧医经验丰富,我去给北北请一个来。公主安心在这里等待便是,哪里都不需要再去。” 北北虽只是一只猫,可名字却与他的表字相同,自己不忍心它痛苦死去,再正常不过。 绝不可能是因为不想看到她为此痛彻心扉。 裴彦苏说完,正要迈步离去,却发现被公主轻轻拉住了衣角: “我也和你同去,等待过程太煎熬,不如换作自己来面对。” 很快便到了大婚的这天,却是下了大半日的雨,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堪堪停住。 这一次的婚礼,与中原汉地的截然不同。 乌耆衍单于虽然允准萧月音穿汉式嫁衣,可却没有所谓迎亲的过程,取而代之的是新妇需自行骑马,由出嫁之地赶赴幽州城数里之外的营地,完成草原婚俗之中的祭天仪式。 不止如此,就连一名陪侍都不能跟随,若不是乌耆衍看在尚在闭关的裴彦苏的面子上,允许和亲使官孟皋为萧月音牵马送亲,这个连马都是第一次骑的替嫁公主,怕是根本不可能完成此次大婚。 因着骑马出嫁,那营地又与幽州城距离不短,隋嬷嬷为公主梳头时,便只好舍了那重达数斤的精美凤冠,只在她凌云髻中央簪上了试衣那日曾戴过的展翅金凤。 临行之前,萧月音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悄服下了那丸她私下里管隋嬷嬷讨来的药。此药是宫中妃嫔常备药之一,用以催下癸水,争取侍寝时机的。 而戴嬷嬷虽然也备了此药,必然不会给她,隋嬷嬷又一心促成交换一事,自然乐得见到萧月音主动躲避与裴彦苏圆.房。 待一切收拾妥当,吉时一到,萧月音便红纱覆面、只露双目,跨上那西域特产的汗血宝马,由和亲使官孟皋在前牵马开路,离开了临阳府。 还未出城门,便看见城门处围了不少人。原来萨黛丽和另外一名叫贝芳的新妇也是从幽州城内出发,两人同样穿着火红的嫁衣。对于两位草原少女来说,自行骑马送亲自己,简直易如反掌不在话下,她们单人单骑,只在城门口略作停留之后,便扬鞭而去,不见踪影。 等到孟皋带着萧月音来到城门处时,却被人拦下。原来漠北有送亲习俗,需要新妇饮下油茶方可通行,孟皋见萧月音为难,便代替公主在众人面前饮下。那城门处守着的汉子虽然觉得不妥,不过考虑汉人风俗不同,倒也没有多说,痛快放行。 而等到主仆二人行出了城门老远,确定无人跟随,孟皋方才将口中根本没有咽下的油茶尽数吐出,又从马背上掏出水囊,仔仔细细漱口。 孟皋在此行前,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但十余年的守卫生涯,让这位武艺高强的精壮汉子,一人便足以保护萧月音安全到达营地。 而孟皋此行的任务便是送公主和亲,今日礼毕,他便要带领麾下不少侍卫返回邺城。想到明日即将分别,他仍旧如此忠心警惕,萧月音不由动容: “多亏了孟大人一路保护,此次才能有惊无险。待大人明日返程,回到邺城向父皇复命,请一定要将过去的种种波折尽数隐去,让父皇勿要担心。” 孟皋将水囊扎好放回,重新牵了缰靷,一面前行,一面回道: 因着从小长在宝川寺,萧月音几乎从未在夜间出过门。 黑夜总能将许多起伏和波澜隐去,只留下浅浅的印记,又因为深邃不可捉摸,比白日里更添许多未知的神秘。 而黑夜也更容易使人感时伤怀。 马车开动之后,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从前宝川寺中的猫,想起了临别那日它绝望却不舍的眼神,想起了之后许多个日夜才渐渐习惯的空索,便又忍不住默默垂泪。 裴彦苏坐在对面,并未多一句言语,想来她这般不断哭泣,也应当是惹了他的厌烦。 连“萧月桢”都不好使了。 萧月音长叹一声,方才又用巾帕蘸了蘸泪水,马车摇摇晃晃,坐在对面的裴彦苏却稳如泰山,她不由心下一动,方问: “大人,这是——” 话音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已因为哭泣而哑了许多,马车行驶的声响不低,这样他当是听不清她在问他什么。 清了清嗓子,自觉应当无碍,复又张口:“我说,大人——” 却仍旧低哑,就连她自己,都差点认不出自己的嗓音。 她的窘态也落在了裴彦苏的眼里,这位芝兰玉树的状元郎,此时虽然身着胡服,却仍旧端出了君子的体贴谦和,知她急切想要与他对话,便俯下了脊背,上身朝她靠拢,让自己听得清晰一些。 萧月音便也顺势朝前,再次认真清了清喉咙,准备将刚刚两次未竟的疑问,好生说出来。 可正当她做好了准备,“大人”两个字已经含在了口中时,马车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刹住了。 而娇小的萧月音根本无法反应,就着方才的势头,生生贴上了面前男人的薄唇。 裴彦苏双目霎时睁大。 “此番单于与大阏氏为王子扩充后宅,我身为未来王妃,自是感激不尽。”萧月音却出人意表地在此处发挥了娇纵本色,当众抢白裴彦苏: “只是婚期这般仓促,若因此委屈了两位妹妹,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不如,看在两位妹妹的面子上,单于与大阏氏容我放肆一次,将婚期再押后十日?” 萧月音这边,却是一团手忙脚乱。 眼下有太多棘手的问题,需要排队等她处理了。 就比如,昨晚上她一心一意都扑在了帮助静泓洗脱冤屈上,便也无暇思考和处置那被戴嬷嬷逮了个正着的绿颐。 又比如,裴彦苏方才不经意一句“婚期提前”,也足以激起她们的千层浪潮,上上下下各自打着算盘。 还有静泓的包庇之罪究竟会被如何处置,她虽然得了承诺,却也仍旧心中忐忑不已。 是以,回到临阳府后,萧月音本来该终于得了空闲,好好听听这不辱使命凯旋的韩嬷嬷讲讲这几日在潘素那处潜伏的种种惊心动魄,听她是如何取得潘素信任、如何与那曹彪默契配合、又是如何在那火眼金睛的潘素眼皮子底下给那批财帛做手脚的。 但眼下,她也只能被戴嬷嬷催促着,先处理那个自作主张、一心想要爬上小王子床榻的宫婢绿颐。 说来,处置绿颐,既是萧月音做了主子以来第一次做下这出质人的决定,也确乎是有几分微妙和尴尬在其中的。 会通从晕厥中醒来时,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恍恍惚惚回神的当下,这花和尚正努力思索着昏厥前所经的人事,双手却忽然摸到了身旁,有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 “好哥哥,你终于醒了?”与此同时,那肌肤的源头也发出一声诱.人的娇啼。 紧接着,便是温香软玉缠绕,会通嗅闻到无比熟悉的香气,即使看不见,也知自己的手边身.下,当是那塞姬无疑了。 邪.欲上头的会通,哪里还顾得上沉静思考,自己昏厥之前与塞姬的奸.情早已暴露一事?但凭着一身的熟悉,即使眼前是一片不寻常的黑暗,这位花和尚也放开了胆子,花样比那勾栏瓦舍的上上宾还多,恨不得腻死在这异域娇客的身上。 而今日的塞姬格外娇媚,几乎是有求必应,依旧操着那口并不流利的中原官话,和会通有一搭没一搭说这话,仿佛寻常夫妻一般。谈笑间,又问起男人是否记得前两次快.活的种种细节,还有禅仁居那边,是否真如他所说无人发觉他的出格行径。 会通色.欲熏心,满心都是那被翻红.浪之事,一听到塞姬问起这个,心头不自觉涌上得意,便将他用塞姬的内.衣诬陷静泓一事一五一十说了,本想着讨塞姬一通机灵,眼前却忽然亮光一片,把他刺得根本睁不开双目。 “父王,那叛徒潘素所告发的宝川寺僧侣淫.乱佛门一事,至此当时明了了。”还突然有低沉的男声。 会通这才发现,原来他正被关在一个三面无窗的房内,除了一张他刚刚才和塞姬翻云覆雨的床榻外,便是与另一个房间相连处,挂了一扇围帘,此外别无他物。 再一细看,他身.下不着.寸.缕的塞姬面色虽然潮红,却没有半点被人撞破奸.情的羞赧,碧蓝的眼珠里,反而尽是淡漠,生疏不已。 这下,他方才惊觉—— 全怪自己凭本能办事,完全失了应有的警惕和机敏,可知这“色”字头上一把刀,他这是着了别人阴损的道了! 能在这幽州被称为“父王”的,除了那漠北单于和左右贤王以外,还能有谁? 想到此处,会通也顾不得自己周身的赤.裸,光着腚吊着龙,连滚带爬地从那床榻上下来,“噗通”一声滑跪在那围帘之前,也不用确认后面藏着的大人物究竟是谁,“咚咚咚”就开始磕头求饶: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 “全是这塞姬主动勾.引,是我把持不住,才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求求贵人,饶我一命吧!” “我,我诬陷静泓也并非事出无因,静泓他明明早就知道我的事,却瞒住不报,若论起罪行,他……他也得被治个包庇之罪啊!” 围帘的这边,被小儿子半夜从梦中叫起来的乌耆衍身上的酒意还未完全散尽,此时面色铁青,不耐地挥了手,手下的人便立刻掀起围帘冲过去,将那对野鸳鸯分别带走。 “此事既然是你亲自揽下的,”乌耆衍看向他身旁玉立的裴彦苏,“赫弥舒,这两人……不对,这三人就交给你来处置了,不用来过问我。” 萧月音一行与一日后再从来时的南浦港启程返回。 宋润升和裴彦荀一并来送的他们,萧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实在看不清码头上并立的两个身影,才缓缓走到船头。 裴彦苏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兴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萧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却并没有接话。 她明明是因为想到大功告成,距离大周重新收复冀州又进一步而高兴的,但却在看见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将顺利与姐姐萧月桢交换的时候了。 她不应该感到落寞才对。 73. 不过,这样的落寞很快转瞬即逝。 转念一想,姐姐能来同自己交换,说明她那突如其来的怪病痊愈了;而且她答应过她,事成之后放她自由,与她她从小便心心念念的广袤天地相比,与裴彦苏这一个多月的相处算什么? 世上也许本就没有萧月音。 萧月桢和裴彦苏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船行至傍晚,湛蓝的海面已经将夕阳吞没得只剩下一小半的时候,忽然乌云压顶、电闪雷鸣,开始了狂风骤雨。 上次从直沽到南浦一行,后面的几日里,天公都并不作美,都只是淫.雨霏霏。而今日这样大的风浪,萧月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风浪乍起时,她便在戴嬷嬷的搀扶下回到了船舱中。 萧月音是在胯./下的汗血宝马疾驰穿过一片密林之后,方才渐渐回过神来的。 天色全黑,一路飞奔,身后的男人只稳稳将她护在怀中,并未言语半句,月光下他紧握缰靷的长臂结实有力,只有骨节分明的手背上偶露的点点血痕,诉说着他们起先共同经历的一场生死剧变。 她紧贴他的胸膛,明明有呼啸风声和哒哒马蹄声擦着耳畔掠过,她却仿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透过她在长夜漫漫中愈发单薄的嫁衣,传入她自己的心头。 一转眼,两人又入了一片密林。 头顶光线渐暗,大雨过后的草木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萧月音一直抓着前鞍桥的手指发麻,也终于在此刻,再也无法紧绷下去。 劲力渐松,眼看支点坠落,裴彦苏及时用大掌包裹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勒马停驻,一气呵成。 他的手掌宽阔,温暖而有力。 萧月音却屏住了呼吸。萧月音张了双眸,不知该作何回应。 她不是萧月桢,让她单独骑马找人,立刻便会暴露身份。 “可是……”她转头看他,同时也想到,他不会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 “经过昨晚之事,短时间内,无人再敢对公主不利。”他与她对视,言语笃定。 萧月音闪躲,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又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可她不能明说,只能思考其余的办法,却在相对沉默的间隙,听到了矮坡之外,有马蹄声和呼喊声,越来越近。 心下一松,这下被人找到,她便不用单独骑马出去找人了。 很显然,由于乌耆衍对潘素和硕伊恨之入骨,也选择了更令他们痛苦的第二种方法。 潘素和硕伊早已被剃光了头发,身上只余遮蔽秘处的点点衣料,被粗.暴推入挖好的土坑中。两侧的壮汉不断往土坑中回填,潘素和硕伊仍不忘求饶喊冤,但是四方的观刑之人,却如被施了法咒一般,鸦雀无声。 谁都知道,此等刑罚残暴至极,见之毛骨悚然,乌耆衍此举有以儆效尤之意,谁敢开口置喙? 很快,土已填好,施行之人也蹲在潘素和硕伊身后,用小刀在两人的头顶划开小口后,便接了递来的窄口广瓶,自那小口,缓缓将水银倒入。 随着水银的倒入,表皮与肌肉被生生分离,两人痛苦不堪,不停扭动,却因为人被困在土中挣脱不得,只能不断哀嚎。 萧月音与裴彦苏挨坐,右臂贴着他的左臂,见此残忍画面,却不敢闭眼无视。 半边身子都已绷紧。 “公主想想被他们害死的人,”麻木的右耳忽地一热,是他俯低身体在同她说话,“卢据、孟皋,还有许多无辜者,他们此时也在天上看着,和公主一样,拍手称快。” 萧月音咬紧后牙,只觉背后冷汗涔涔。 始终没有转头与他对视,生生忍下。 这一忍,便忍到行刑结束,忍到潘素和硕伊的人.皮已全部剥离,两人一边痛苦哀嚎一边“光溜溜”地从那土坑里爬出来,忍到她与裴彦苏坐车回到临阳府,回到她与他共同生活的院落。 意想之中的恐惧、快意、惊愕统统都没有,她只觉恍惚,走回床榻边,合衣躺下。 随行回来的韩嬷嬷见状,也并未开口,默默退了出去,让她独自消化。 浑浑噩噩地怔忡了许久,萧月音的脑海仍是一片空白,睁着眼睛盯着床榻之前的屏风,睁得双眼痛了、眼皮疲了,才渐渐沉沉睡去。 可是闭上眼,却再不是一片空白。 有卢据的头骨做成的酒碗,有那晚在帐中滚落到她脚下的狰狞人头,有今日被埋于土坑下、不断挣扎哀嚎不断脱皮下坠的潘素和硕伊。 她已经闭上眼了,在梦里又如何闭眼? 恐怖之物源源不断扑面而来,她想要奔跑逃离,脚下却如同也被灌了铅,寸步难行。 突然,面前出现了一个身着翟冠翟衣的美妇人。 云鬓花颜,眉目如画,若惊鸿神女。 “音音,音音,”见她迟疑,妇人开口,温柔慈爱,“到阿娘这里来……” 从出生起,无人唤过她“音音”,不说弘光帝与萧月桢,就连两位皇兄萧月权与萧月桓,都只以“小妹”称呼她。 而她生来丧母,只在画像当中,见过卢皇后寥寥数面。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生母,也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在亲切无比地唤她。 萧月音泪眼婆娑,甫一上扑,却双臂一空。 原来已经乍然惊醒了。 掀开眼帘时,黑暗里,有一个宽阔的身影,坐在她的床头。 是裴彦苏,稍稍俯低了身体,长臂结实有力,长指骨节分明,拇指上的薄茧,在拂去她嘴角泪珠时,给她带起了点点痛意。 “你……你怎么……”萧月音大口喘着气,嗓音哑了大半。 “公主梦魇了,”裴彦苏将拇指放入口中,浅尝辄止,“微臣来陪公主睡觉。” 萧月音从骤然被硕伊辱骂的惊愕中回过神,忖了半刻。 硕伊突然将枪口对准她,倒未必是为了泄私愤,反而是眼看着无法扭转大局,便下了决心抗下一切,好顺利让儿子车稚粥得以脱身。 这么想来,那些辱骂她的话,只不过是为了刺激她和裴彦苏,吸引众人的怒火,倒真算不得什么。 但仔细回想,她昨晚差点被车稚粥的手下凌.辱时,车稚粥口口声声,自然是知晓裴彦苏被毒害之事的,硕伊这样囫囵撇清,其实破绽百出。 只是,乌耆衍匆匆拍了板,他对裴彦苏说的话,看似是在询问,实际却已经将车稚粥完全摘出来了。 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得以统一漠北的单于,到底是虎毒不食子。 若是自己再死咬不放,恐怕会再起波折。 “孟使官此番被连累丧命,儿臣于心难安。”萧月音松了裴彦苏的手,起身向乌耆衍郑重行礼,用的自称,也换做了和裴彦苏一样,“汉人讲究落叶归根,儿臣只求父王一件事,准许孟使官灵柩返回邺城,入土为安。” 显然,“儿臣”这个称呼也让乌耆衍颇感意外,不过他倒是不动声色,点头同意了她的要求。 又另起一句: “我记得,那个潘素还在牢里关着,没有处置对不对?” “单于,”裴彦苏未及回答,又沉默了许久的贝芳,虚弱说道,“萨黛丽应当对下毒一事毫不知情,而她先前曾四处行医,救过不少人,小女斗胆,请单于不要为难她……” 萨黛丽咬着嘴唇,看向贝芳。 这个姑娘差点中毒致死,却想为自己这个“情敌”求情,若论心地善良,那咄咄逼人的永安公主倒是落了下风。 她们以后同为王子妾室,还是应当互帮互助才是。 “汉人除了五马分尸、凌迟之外,似乎还有一种刑罚,叫剥皮实草。”乌耆衍摆手,并未回应贝芳,“硕伊身为阏氏,教唆王子屠戮兄弟,与那细作潘素,都用此刑。” “还有一件事,儿臣想向父王奏明。”硕伊之死已是板上钉钉,裴彦苏调转话头,“此番因为同娶三女,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是儿臣之过。今日既然婚仪未成,儿臣希望父王收回成命,只留公主一人在儿臣身边。” 又转向面色未动的帕洛姆: “烦请大阏氏,为萨黛丽与贝芳安排,另嫁他人。” 此话仿如晴天霹雳,刚刚还开始打着小算盘的萨黛丽霎时呆住,缓过来时看向贝芳,善良淳朴的贝芳也一样呆若木鸡。 “今晚大家在此,主要还是议罪,赫弥舒所提之事,稍后再说。”帕洛姆的回答不容置疑。 来人是乌耆衍单于的心腹之一,先前处理会通淫./乱佛门一事的,也同样是此人。 萧月音和裴彦苏被带回了幽州城,因为今晚之事牵连复杂,自然是需要他们两位当事之人参与审断,以正视听。 不过,乌耆衍单于也不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就在他们被找到之前,萨黛丽、车稚粥等相关之人,早已经被带回幽州单于府,先行审问。 萧月音走到那正堂前,恰好听到里面,传来的辩驳之声。 “父王,萨黛丽生得娇媚可人,我那个心腹也是色胆包天,不想让她嫁给五弟,今天才自作主张抢婚的!” “怪就怪三个新娘都穿的一样的汉式红裙,抢人的时候,那公主也只身骑马,又戴着面纱,谁知道会认错呢?” “把人抢回来之后,我那个心腹也立刻发现弄错了,可是他知错能改啊!他正要把公主送回五弟那里,谁知道五弟自己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都给砍了!” “父王,这件事虽然是我们不地道,但是五弟无缘无故把我们伤成这样,他也有大错!必须要严惩!” 萧月音不由怒从中来: 车稚粥本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竟然当着众人,堂而皇之地颠倒黑白,还要给及时赶来救人的裴彦苏倒扣一顶草菅人命的帽子! 若是他确乎如此无辜,那护送她的孟皋,又怎么会无缘无故惨死? 车稚粥这番狡辩,自然也落入了裴彦苏的耳朵,萧月音侧头看向他时,发现他也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两人先前曾在林中说过: “孟使官惨死他乡,用尽手段为他复仇。” 是时候兑现了。 “公主还在生微臣的气吗?”耳边是他的问话,虽不是贴近,却仍能感到热息。 被问到的人一怔。 “生气微臣方才不等公主做出选择,自作主张卸了那车稚粥右边的胳膊。”裴彦苏料到她的疑问,先一步解惑。 “我……”话到嘴边,她却只剩下嗫嚅。 因为想问他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讲起。 “有什么话,到了山顶,公主再来详问?”他的声音再起,却是比方才温柔了许多。 “山顶?”她扬了尾音。 “树林遮云蔽日,公主要审问微臣,自然需要找明亮之所。”说话间,他一夹马腹,又驱赶着胯./下的汗血良驹,踢踢踏踏向上峰驰去。 萧月音挣脱了他的手掌,又自己握了前鞍桥,稳住身形。 耳边却又传来他的话语,轻柔得像是未曾开口: “月色无音,却能清楚照亮人心。” 侍卫放行后,马车前行片刻便停,有穿戴朴素的宫婢将萧月音扶下了马车,又引她在略显破败的行宫内行了片刻,方才入了一间只比平壤城的驿馆大上一圈的屋所。 有一梳惊鸿髻、穿银红宫装的年青妇人高坐上首,先示意屋内宫婢尽数退下,待屋门关闭后,方才笑着对萧月音道: “公主殿下风采卓然,今日一见,叹服不已,自愧不如。” 妇人在言语之间没有透露半分身份,萧月音静立回之。 “本宫乃渤海王后高氏,”高王后娴雅一笑,微微抬手,仪态大方,比之新罗金胜敏、朴秀玉之流远甚,“公主殿下一路奔波至此,当好生歇息,这里有公主爱食之物,是掐算好了时辰做的,公主尝尝可否满意?” 萧月音看向她所指之小案处,上有甜白釉盘所盛山珍刺龙芽、百味韵羹、五味杏酪鹅及翡翠流心酥,荤素搭配,咸淡合宜。这些日子以来,她也见识了许多从前萧月桢喜食之周宫佳肴,单从菜色上来看,确实是投“她”所好。 不过,餐盘之旁摆的那杯祁门红,倒是让她微微一怔。 萧月桢不是最爱六安瓜片吗?为何渤海王后在馔飨上如此费工夫,却在茶叶上疏忽至此? 74. “公主放心,这些都是送来时便试过毒的,”高王后见她踌躇,端声说道,“若公主不信,本宫现在可唤人来,当场再为公主试毒。” 疑惑转瞬即逝,萧月音知晓渤海国人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开食。 “世人谁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过海来到西京,本宫便斗胆,请公主在此住下。”趁着她默默饮食的当口,高王后倒是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 “诚如公主所见所知,渤海与漠北一战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胜,漠北也将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与周廷将重新接壤,届时,我们会把公主平安送回邺城,公主荣归故里,周廷也可以再报多年来被漠北欺压之仇。” 高王后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十足一国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声声“周帝”“周廷”,萧月音听着刺耳得很。回到自己的院落,只见上上下下都在为收拾行装忙碌。 裴彦苏正要穿过耳房,迎面走来神色淡然的公主,看见他,眼神也同样淡漠疏离,全无方才在禅仁居与那静泓相遇时偶现的惊喜神采。 “大人回来了。”一面说,一面退到了一旁,像是要避让他一般。 奥雷说话时,萧月音正在下马车,裴彦苏伸出手臂,让她稳稳扶住。听到他这样说得周全,裴彦苏只淡淡“嗯”了一声,又将视线转向了在萧月音之前先下了马车的裴溯。 “原来是沙船。”裴溯说话的片刻,天光又亮了几分,奥雷带着的几名小吏手上照明的火把,便愈发不那么显眼。 萧月音显然不懂“沙船”是什么,但见奥雷的面色,似乎凝了几分。 站稳之后,裴溯却已然带着曹彪和她的贴身婢女一同往码头停泊的沙船走去,萧月音正想要快步跟上,手臂却被裴彦苏突然握住。 转头,想要问他做什么,裴彦苏只微微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动。而那直沽县尉奥雷,本就是乌列提门下的走狗,硕伊与车稚粥在乌耆衍处失了宠,右贤王一党恨裴溯裴彦苏母子入骨,为了彻底斩草除根,便在他们的船上做手脚,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左贤王呼图尔与乌耆衍并无血缘关系,之所以有今日的地位,全靠两人从前共同创业的情谊。至于那属于和他一党的泰亚吉,则刚好借裴彦苏之力,就如同上次硕伊母子毒计失败后的帕洛姆一般,做那在后的黄雀,坐收渔翁之利。 “说起车稚粥忽然失宠,”萧月音听到此处,将满口鲜香的蟹肉吞下,忍不住插嘴: “我只知晓他从前几乎得到了单于所有的偏爱,单于也一直将他当做接班人培养,可是似乎一夜之间都变了,王廷上下也对此讳莫如深……所以,他究竟是因何而失宠的?” 裴溯起了筷箸,默默从铜锅中捞起一只鲜虾,并不回答。 而裴彦苏则刚剥好了一只,徒手将那虾肉举到萧月音的唇边,看她乖乖张口接住,细嚼慢咽,方才笑道: “这事确实是丑闻……真儿想听,吃完回去了,我细细给你讲,好不好?” 明知他应当是不怀好意,萧月音却确乎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直到三人将这餐晚饭吃完,他和她一并回到做卧房的船舱时,他卖的关子,仍然没有解开的意思。 这船舱虽然不大,可也专配了湢室,两人回来之后,见裴彦苏不愿开口,萧月音便也按住那好奇,向随侍的韩嬷嬷使了眼色,朝湢室走去。 谁知,裴彦苏竟然也跟了上来。 湢室太挤,韩嬷嬷也一心成全,王子的脚步刚一挪,她便识趣地退了出去,直退到了船舱之外。 听到动静,萧月音便转身,狠狠朝这没皮没脸的男人瞪去。 “吃了我这么多虾蟹,这么快就要翻脸不认人了?”他高大的身躯倾上来,她被迫后退。 他现在揽住她纤腰的动作,已经愈发熟练了。 “是你说的……”她已经不想看他,长得再英朗挺拔又有何用,言而无信,就连那眉骨上的狼牙刺青都开始不顺眼起来! “你说车稚粥,”裴彦苏又是一笑,仿若意有所指,“我这个二哥,徒有凶悍的外表,实则……不能人道。” 萧月音不由瞪大了眼,直直看着他。清晨的海面,格外潮湿温润。 等到始作俑者的裴彦苏终于吻得尽兴了,好不容易放过了她,萧月音才羞红着一张小脸,挪动着身躯,重新在他怀里坐好。 也不知是他给她披上的斗篷终究太薄,还是他并未给晨起的他自己多着一层衣料,在她渐渐回神时,却只觉得身.下似有更隐秘灼烈的热源,若有似无,隐隐发作。 “我抱你回去,再睡一会儿?”在她咽下口中津液的同时,裴彦苏也不知何时哑了嗓子,问她。 但萧月音并不想错失这般绝佳的观景机会,只抿着唇摇了摇头,微微向他的胸膛靠去,定好后,便重新将视线移向前方广袤无垠的海面。 裴彦苏领会她的意思,便再不说话,只用长指一点一点为她整理被海风吹乱的青丝,静静看着她。 怎么看都看不够。 一时又陷入相对的沉默。 他的怀抱熟悉,而又温暖克制,萧月音望着茫茫海面,沉思出神。 不知为何,在这样的时刻,脑中微光闪现,她便忽然联想到了,漠北的茫茫草原。 大海与草原,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分别于陆上和水上,却同样是广袤无垠,无边无际。 其实,她还从未踏足过草原,未见其风貌,也不知那“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民谣,是否属实。 不过,若是此行顺利,她重返直沽时与萧月桢交换,日后倒是应该没有机会,去验证一番了。 但此时此刻,他们的足下越是风平浪静,她越隐隐有预感,此次漂洋过海去到新罗,绝不会只是洽谈贸易如此简单。 应当是有别的事。 只是裴溯母子二人不全吐露,即使在她面前大谈漠北王廷的局势,也一直隐瞒着她。 先前,漠北王廷之内一直有左右两方势力:因为占据军功和乌耆衍单于正妻之位的左贤王呼图尔一系,以及占据乌耆衍的私生宠爱和下一任单于车稚粥的右贤王乌列提一系。这两方,在乌耆衍的纵横捭阖操作之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其实想来,这维持了许久的平衡,却并非是因为裴彦苏的到来才打破的。 而是因为车稚粥的事情败露。 裴彦苏空有乌耆衍的爱重,在盘根错节的漠北王廷中,却毫无根基。乌耆衍有心让他建功立业,是以这次远赴新罗,他身上必然担负着十分重要的任务。 但是既然他与裴溯一直瞒着不说,她即使现在开口问了,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就在裴溯站在渡口,前后细看那艘沙船的时分,天色又亮了一些。 “奥雷大人方才说,这艘船是大人仔仔细细备下的,昨晚上,甚至还在宴席完毕后,专程来确认了一遍,是吗?”裴溯说话时依旧温温柔柔,海风拂过,将她身上的薄斗篷吹得半立,更显她身材娇小柔弱。 但她话音刚落,奥雷却是僵了一僵,方才正色回道:“那是自然,王子是单于亲子,远赴新罗如此重要之事,下官又怎么可能疏忽。” “那便是了。”裴溯又和煦一笑,“此番王子往新罗,为单于拓展海上贸易。我们久居内陆,对直沽港口了解,自然远不如大人你,若是与新罗人商谈时少了大人,恐怕……” “阏氏此言差矣,”奥雷轻咳了两下,“直沽虽小,下官也是这一方首揆。下官若上了船,一去月余,恐怕这县上大小事务,都要乱了套。” “这你大可放心。你的副手,泰亚吉大人可以顶上。”裴溯面虽温和,言语却毫不相让,“单于选了直沽此地作为拓展海上贸易的首站,事成之后,直沽也将会设立市舶司。若大人在与新罗人谈下合作时占有首功,这市舶使一职,不是大人的囊中之物吗?” “阏氏抬举,和谈首功,当然是王子的。”奥雷仍是推辞。 “听闻奥雷大人对这区区直沽县尉一职颇为不甘,如此建功立业的机会,难道要就此错过?”裴溯也仍是坚持,“又实则,奥雷大人心知肚明,我们此番登船远航,必会葬身大海?” 最后几个字,她刻意咬重了一些。 一行人略作停留,休整片刻之后,便就地重新雇好了车马,马不停蹄向距离南浦港约一百里的新罗首都平壤城赶去。 进城时虽然有些阻滞,但也还算顺畅。而平壤城之内,除了如萧月音想象的那般繁华富庶外,虽也车马骈阗,但街头巷陌,人人缟素、家家挂白,颇为古怪不说,还显得他们一行着实格格不入。 未及下榻客栈,他们的马车一路前行,直奔市舶司而去。 而此时的平壤城外,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大公主金胜敏已经举行完对生母李王后的祭祀仪式,在缓缓返回平壤市内的路上了。 这兄妹二人是新罗国史上王家唯一一对龙凤胎,生得倒也算相似,都是单眼皮小眼睛,大脸盘上塌鼻梁,如同被平底锅拍过一般。 皇家的御辇行驶缓慢,两人祭祀完后要先回新罗王宫向国王与王后请安,公主金胜敏坐得百无聊赖,随手打帘望去,却被市舶司门口的一对男女,吸引了全部的注意。 新罗上下效仿华夏汉人几百年,新罗人日常所着也与汉人无异。只是她活了十八年,才第一次见到有男子能把汉制衣衫穿得这般好看。 那男子青丝高束,以青莲色大袖道袍为底,外罩樱草色暗纹比甲,腰间缀以玄青色丝绦,脚踩大红方舄,虽从头到脚皆为最时兴最正统的士大夫打扮,而他眉间横插的狼牙状刺青,却为他在英朗挺拔之余,多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野性。 金胜敏虽为新罗公主,却从未见过的英俊男子,此时正在微微俯身,朝着他面前那个装扮清丽的貌美女子柔声说着什么,那女子双眼通红,男子见状,还在大庭广众下,伸手为她拂去白皙面颊上的泪珠。 想到即将与自己成婚的病秧子驸马,金胜敏心头一阵酸涩,转头看向车内正在闭目养神的金胜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大哥你看,光天化日下,平壤城内也有这等风貌了。” 金胜春这才顺着金胜敏打帘的角度朝外望去,却只见那红着眼眶的秀美女子,一向眼高于顶的他,也仿佛被击中一般。 回过神时,却又在脑海中搜寻,似乎自己从前,与她有过交集。 奥雷霎时面色大变,再也绷不住,额上滚滚汗珠落下,口中却死咬: “阏氏所言,下官实在听不明白。” 可是他偏有话要对她说,还是说了她一定会喜笑颜开的话。 “这一次父王的安排紧急,我也是今日一早去见父王才知晓的。”裴彦苏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她前进的方向。 “大人多的是繁务亲自操劳,我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日夜闲着,跟着大人一并去直沽,恐怕也是要做大人的累赘。”萧月音面上虽挂着笑,一双美目却是没有半点温度。 裴彦苏心中一刺,自然听出来她这是拿着方才在禅仁居他面对静泓时的那番阴阳怪气反过来说他。 “公主是我的王妃,我的妻子,累赘二字从何说起?”他刻意多顿了一息,观察着面前对他虚情假意的女人,那眸色细微的变化,“这次去直沽,我已向父王秉明,让静泓师傅与我们一并同行。” “此话当真?”果不其然,萧月音黑瞳闪过亮色,如浩夜中的繁星,“北北的伤还没有大好,有了静泓师傅同行,我倒是不用担心了……” 后面几句像是自言自语,一面说一面垂下了眼眸,忽然又想起什么,张着眼帘,认真看向他: “大人不会是在骗我的吧?” 竟然还微微拉住了他的衣袖。其实,细究起来,裴彦苏并没有比萧月音年长有五岁那么多。 只是一个属狗,一个属兔,乍一粗算,有那么大的差距罢了。 至于狗肉究竟能不能食用,萧月音眼下并不想关心,要紧的是裴彦苏曾与萧月桢合过八字,她却连这点都忘了。 是以,在听完裴溯的话后,她便只能装作恍然大悟一般,一面走到裴溯身旁的位置坐下,一面同样笑道: “阿娘,瞧我这记性,大约是今日起得太早,到现在也还未完全清醒,竟将这么重要的事都忘记了。” 果然,裴溯闻言又狠狠剜了裴彦苏一眼: “忌北,下次定要听阿娘的,左右按照公主说的来。今日赶那么早起,委屈了公主,你得到什么好了?” “是是是,阿娘教训的极是。”裴彦苏笑着应下,又从怀中掏出匕首,拔了刀鞘,一点一点为面前的两个女人熟练解了那只被烤得外焦里嫩的兔子,谦然道: “自从登科后,儿子也是许久没有下过厨了。今日这只烤兔子,光从色香来看,应当不输往日,至于味……你们未尝,我也不好做这卖瓜的王婆。” 裴溯微微侧头,浅笑着看向萧月音,后者便支起筷箸夹了一小块裴彦苏割下的兔肉,徐徐放入口中,一面品尝着这入口香脆、鲜香四溢的肉块,一面又听裴溯在身旁笑道: 那衣袖中的长指捻了捻,裴彦苏回道: “公主以为你的夫君是乱开玩笑的——” “哎呀!”却被另一人打断,原来是两人说话时,毓翘从卧房中捧了个木匣子,急匆匆往外走,刚好踩到了萧月音的裙摆,往前一个趔趄。 那木匣子所装的东西,也随之坠落一地。 萧月音扫眼看去,只一瞬,便霎时从玉颈红到了耳朵根。 是先前戴嬷嬷为她做大婚教引时的那本册子,好巧不巧,落地之后,翻开到了最要紧的一页。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①。”尴尬间,却是裴彦苏弯腰,将那册子合上,重新递给了毓翘。 毓翘红着脸将册子胡乱塞回了木匣,便逃也似的离开了。 “大人方才说什么?”萧月音回过神,脸上的红霞却已然退却。 “没什么,”裴彦苏恢复了端方君子的模样,“突然有感而发罢了。” 她果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渤海到底与新罗不同,他们明面上接受大周册封、是大周的藩属国,但自从大周国运多舛,他们便早已连称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为我如此考虑周全,若是说出去,恐怕无人会相信,这仅仅是我与王后的第一次见面。”萧月音并未抬头,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朕便放你们走,下次再见时,你我便是刀枪无眼的敌人了。”大嵩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起来并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架子,向裴彦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楼。 “朕的使臣已经出发快要一个月了,想来应当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义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静候佳音。”裴彦苏在他后一个身位,不紧不慢跟着。 ——“还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两人走到拐角处,却听另一头有女声传来。 是他的音音。 裴彦苏薄唇紧抿。 ——“公主但说无妨。” ——“与我们一同来的那位沙弥,法号静泓的,他眼下人在何处?” 75. 与新罗不同,渤海国为远道而来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准备的住所,并不是驿馆,而是西京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萧月音和裴彦苏并着他们所带的几个婢仆,在简单用完饭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来了,听到声响,也在院中迎他们。萧月音见到裴溯安然无恙,心中悬着的石头便落了一半,不顾身旁裴彦苏难得阴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着裴溯入屋说些体己话,手臂却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说,这一路提心吊胆,不让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腾她做什么?” 裴溯见自己的儿子面色不愉,对公主的语气也难得这么重,赶紧打了圆场: “阿娘好着呢,公主不必担心,赶紧和忌北休息去吧。” 萧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转身,故意快步超过那个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状元郎,擦身时,用指尖刮过他的手背。 裴彦苏当然知道自己对她有误会。 方才在大嵩义与高王后一并的简餐上,他方才听高王后说起,音音是先向她询问了裴溯安置在何处,之后才提起的静泓。 静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他们陷入这困窘境地、生死难料的时候,她关心静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怪她。 即使他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意。不出意外的是,之后的棋局,萧月音输得溃不成军。 她的棋艺本就拙劣至极,即使是她摈除杂念、摆定了心思、用尽了技巧与裴彦苏对弈,恐怕也吃不了他几子。 更何况他不断落在她耳珠上的吻,和他在棋上风格几乎相同—— 以进替守,步步为营,半点不让她有回击的余地。 而最后的结局,也正如他先前那半是承诺半是狠话的那般,在这偌大的棋盘上,竟然没让萧月音占到半点机会,吃他哪怕一枚白子。 相反的是,裴彦苏在第一次亲吻之后,便连着提了她的许多黑子,又在她的耳边落了无数个吻。 他的花样实在太多了,她实在应接不暇。 彻底丢盔弃甲、投降认输的时候,萧月音恍惚间发觉,他大概、似乎,很喜欢她的耳。 随便想来……最初的时候并未察觉,这样的变化,应当是在他无意间提起她为何没有佩戴耳珰之后。 自从她趁着那日的空档让韩嬷嬷和戴嬷嬷悄悄为她穿了耳洞,他的目光,便开始时不时落在那里。 之后,不仅仅是他的目光,还有他的手指,他的唇舌,他的吻。 谁又知道呢,耳朵柔弱无骨、看似毫无存在的地方,竟然也会如此敏感。 她忍不住暗自庆幸,这次从新罗返回之后,就可以顺利与姐姐交换了。 到时候,虽然要将这些难以启齿之事如实告知…… 可她还是宁愿换回来。悠悠转醒的时候,萧月音恍惚了好长一段时间,眼帘虽然缓缓撑开,但脑海里是一望无垠的远洋,什么也捞不到、想不出。 一动,才发现背上的触感与往日有些微不同。 有更温暖熨帖的热意。 再低头,看见自己只着了小衣和亵库,才一点一点想起,昨晚睡前发生的那些事。 “真儿醒了?”因着与他紧贴,他开口说话的微微震动,她也能触到。 她紧抿着嘴唇,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时,又发现膝弯上方,有黏腻之物,蔓延至整个股间的缝隙。 咂了咂嘴,正要质问,又听见他靠近她的耳廓,温柔着沉沉说道: “是微臣昨晚唐突,伤了公主,已经为公主上好了药,那药膏,应当快要吸收了。公主先别动,好不好?” 嘶……四周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尽管此时与裴彦苏的相对位置尚算绝佳,但居高临下所带来的天然优势,并没有让萧月音完全放下心中的惴惴。 他的话……听起来漫不经心,却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现出原形?现出什么原形? 是他已经全然识穿了她的身份,知道她不是他钟爱的姐姐、真正的大公主萧月桢,在对她这个冒牌货进行敲打,等着她主动从实招来吗? 萧月音心头一紧。 想不到,自己刚刚才好不容易提起的气势,又这样彻底偃旗息鼓下去了。 她好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 不过好在,这份不甘心,也并未完全冲昏她的理智,在又是一呼一吸之间,她又忽然想到,自己方才装晕被识破,为了掩饰尴尬,随口便说了句谎—— “我不过只是在他那东宫同他单独吃了一顿饭,怎么就变成要在他的东宫住下了?” 而既然倪汴一直都躲在暗处,将她和金胜春的每一句对话都听得清清楚楚,那想必,她答应金胜春要在东宫住下的话,倪汴也一定告诉了裴彦苏。 原来,他振振有词所说的她的“撒谎”,指的是这个。 想清楚了这一点之后,萧月音又顺势想到了许多旁的,方才的窘迫和羞赧,也因此暂歇。 幸好她也不算完全蠢钝。 旋即,红晕再一次爬上了她白皙娇嫩的脸颊,她定定看着同样“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某人: “我嘛,我也不过是说了几句无伤大雅的谎言而已,若真要细究起来,你——” 她抬手,用细嫩的指尖指住面前男人高挺的鼻梁,只差方寸的距离,却不触碰,高着音调继续自己的“审判”: “裴冀北,你从一开始便派了倪汴暗中观察我、保护我,嘴上说着不在乎,又故意吓唬我,说谎的明明是你,你怎么还倒打一耙呢!呀!” 最后一声小小的尖叫,是因为来自草原的狼狗突然伸了双臂,大掌揽住她的后腰,把她往前带。 裴彦苏仍分开双月,退坐着,她被迫站在他中间,这样一来,她虽是在俯视他,人却几乎又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 “无伤大雅?那公主的小雅,又指的是什么?”他提眉,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语速慢条斯理。 论咬文嚼字、引经据典的功夫,萧月音自知根本不可能是这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的对手,也察觉他妄图强行转换话题的意思,不上当,鼓着小脸道: 伤了?但裴彦苏不同。 相比于萧月音的懵然无知,他早已将前晚金胜春喊着“桢儿”对朴秀玉施暴、昨晚金胜敏下药引诱自己失败与今日她二人的反常举动联系在一起,若他没有估错,她们多半已然站在了一起。 而且,一定是冲着他的音音来的。 只是他暂时还想不出来,这两人会用何种手段对付音音。 “那个公主和朴姑娘见过我们,我们现在也没法再明目张胆跟着宋大人去见国王了。大人,你身手好,不如带着我偷偷跟上?”见几人彻底走远,萧月音方才压低了声音,说完,却转头看见裴彦苏面色凝重。 “那封国书还在你的身上……”他不说话,她便继续劝着,“今日我们能寻到静泓这个理由,再想让宋大人出面带我们入宫,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裴彦苏仍旧不说话,但握着她手的力道,却重了几分。 萧月音莫名有些烦躁。 “裴彦苏,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是吗?”脾气上来了,一贯的清冷柔婉尽失,她拧了眉,狠狠盯着他: “昨晚你从太德公主府回来之后,什么也没有交代,便默认了咱们与新罗太子兄妹交了恶,连面都不能见。裴彦苏,你与金胜敏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彦苏只将萧月音的手握得更紧了。 为了不让她担心,许多事他都没有告诉她,她似乎也并不关心。 但她突然这样问,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 是在吃金胜敏的醋? 但姜还是老的辣,在将宋润升这个不速之客打发走之后,朴正运便敏锐地觉察出了其中的不妥。 朴重熙虽然从小体弱,朴正运却十分看重他,当他抱着狐疑、不经通报直直闯入朴重熙的卧房时,朴重熙才刚因为服下的补药过烈,而喷了一盆子的鲜血。 昨晚上,朴正运回到朴府时,朴重熙自然严阵以待,为了让父亲放心,还特意说自己这段时间身体比先前要好了许多。 可是事实胜于雄辩,朴正运一看到朴重熙这副病入膏肓又极力隐瞒的模样,便猜到是那个任性妄为的太德公主金胜敏搞的鬼。 手握重兵的大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便将金胜春金胜敏和自己的女儿朴秀玉都叫到跟前来。金胜春兄妹二人虽不住在朴府,却对朴正运的威势从不敢忤逆半分,得到通传,便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的事情,火急火燎赶到朴府。 两人到的时候,朴秀玉正哭哭啼啼,朴重熙因为身子不好只能斜斜坐在圈椅上,脸上却也是被疾风骤雨批评过后的灰败。 金胜春对先前金胜敏府上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眼下正犹豫着该如何反应,却见身侧的金胜敏“噗通”一声,主动跪了下来,还膝行两步,来到朴正运这个未来的公公腿边,一边泪流满面,一边重重磕头: “大将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被那漠北王子的男色.诱.惑、迷了心窍,做下了伤害驸马的事,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自作主张,和他们都没有关系……大将军,您要怪,就怪我一个人!” 见金胜敏如此上道,朴秀玉心知方才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起了作用,当下收了自己手上的巾帕,稍稍往朴正运身上靠了靠,道: “阿爹,事情已经到了今日这样,再去追究过错,哥哥的身体也恢复不过来。依秀玉看,那永安公主是大周的公主,身份到底不同,咱们可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得罪了她。” “没错大将军,秀玉说得没错,”想起与朴秀玉的暗中谋划,金胜敏也连忙接过话头,“眼下,保住与永安公主和大周的关系要紧。至于永安公主驸马、那个祸水赫弥舒王子,咱们明面上不能将他如何,不如暗地里……” 而此时的驿馆内,被太德公主和新罗一众贵族统统视为“蓝颜祸水”的裴彦苏,在冷冷旁观完刘福多公公等人单独收拾好他的行装之后,便是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下楼、朝驿馆之外备好的马车走去。 “裴冀北!我、本公主不过是同太子殿下吃顿便饭,你这个小心眼的,竟然就敢丢下我一个人走?”楼上的萧月音光着脚追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不该做如此泼.妇之状,只好停了下来,倚着楼梯的扶手,继续向下高声嚷道: “臭狗!你有本事丢下我走人,本公主就有本事直接回邺城,请父皇做主,让本公主与你和离,不,是休夫!” 眼见着自己的夫君听了她这般威胁,竟然还是半点不为所动,人也已经走到了驿馆门口,萧月音涨红了小脸,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噔噔噔上了楼。 留下全程目瞪口呆的宫婢毓翘,悄悄用眼神询问身边的老人戴嬷嬷: 王子和公主这是又闹哪一出,她蠢笨得很,根本看不懂啊! 裴彦苏的嘴角快要压不住了。 如何伤的,伤势如何,这些本该她关心的问题,她却问不出口。 她只恨自己没有羞死过去。 “其实,公主怨恨微臣是应当的,”见她果然不再坚持,裴彦苏似乎松缓,方才用极慢的语速,继续说道: “因为,漠北与新罗结盟这件事,不是一件简单的外事。” 听到他这才郑重提起她昨晚从裴溯那里听来的那些话,萧月音也认真起来,用指甲扣着锦缎的床单,并不说话。 即使她背对着裴彦苏,看不见他此时的表情和神态,可从他寥寥的只言片语里,她也知晓他与昨晚的他全然不同了。 是以,按照常理来说,他现在对她说的这番话,应当不是在诓骗她。 她一字一句地听。 此次漠北需要与新罗结盟的根源,其实来自于与漠北和新罗共同接壤的渤海国。 不然,又哪里受得住。 也正是这难以言说,让他在两人进入了房间、婢仆们都退下之后,才略显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怀里。 用他最喜欢的后面。 说出口的话覆水难收,萧月音追悔莫及。 眼下前是狼后是虎,幸好这新罗东宫的花园之中虽然灯盏众多,光线却不甚好,否则被旁人看见自己额间沁出的点点细汗,“做贼心虚”这四个大字,即使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全部的动作,事无巨细落在与她紧挨着坐的裴彦苏眼里,她的所思所想,他又怎么会猜不到? 几息之间,裴彦苏便已然想好了对策,在金胜敏脸上的不耐烦越来越浓时,主动向大家笑道: “我家公主在出嫁之前,在大周上下,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 虽然字字句句都是贬损之言,这位漠北小王子的面上却没有半点羞愧,反而如同在自豪炫耀,顿了顿方才继续道: “若非如此,今日在客栈门口,她也不会这般。” 而他这样说话的时候,金胜敏的目光便从一开始就直直纠缠在他的身上,毫不掩饰,而她的那股不耐烦也早就因为他的话而消失殆尽。 “当年,我家公主少不更事,用棋盘和棋子砸伤了太子殿下,如今我已是她夫君,赔礼道歉一事,也应当由我来做,方才得体。”裴彦苏如君子一般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想必在座各位都是知晓的,我本人出身乡野,除了多读几本书和会点简单的拳脚功夫之外,旁的门类,俱都是门外汉。不如这局棋,由我来与太子殿下来下?” 此时的金胜敏却不依不饶,又说起自己的未婚夫朴重熙同样棋艺不精,不如先让他与裴彦苏切磋棋艺。 见到自己的夫君成功将祸水引到了他自己那里,萧月音倒是松了一口大气,余下的时间里,她便一言不发,做个观棋不语的“真君子”。 而果然,正如裴彦苏所说,他并不擅棋,与朴重熙对弈的一局,他不仅输了,还输得迅速、输得彻彻底底。 弈者无心,观者有意,这一盘天崩地裂的棋局,似乎也给了金胜春极大的鼓舞和信心。只见还在原处的他,两只小眼睛放着精光,换了好几种说辞,无论裴彦苏如何推辞,都非要与他下上三局,才肯罢休。 次日一早,裴彦苏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单独入了行宫。 见他的只有大嵩义一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与之一同食用早饭。 “听闻昨日王子与公主大吵一架,还不欢而散?”默默食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嵩义又主动提起,丝毫不避讳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隐,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对这王子公主院中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惯是娇纵、极为自私任性,”裴彦苏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了。” 大嵩义弯了半边嘴角,正准备再出言讥讽,却听有内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见,说有要事。” 裴彦苏起身:“既是公主求见,我在此未免尴尬,不如——” “无妨,”大嵩义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围屏,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会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萧月音入内的时候,大嵩义正一人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饭。 “久闻国王陛下深崇佛法,为渤海国上下计,专程从东瀛请来梵国之慧真大师。”几句寒暄毕,她开门见山,“眼下慧真大师筵讲受阻,妾愿尽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将王子放归漠北?”大嵩义似笑非笑。 “不,妾不为他求。”萧月音断然否认。 屏风内,裴彦苏敛了敛眉。 76. 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萧月音停顿的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义一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 说起来很是巧合,认识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国王,与认识她那藏于屏风之后的夫君裴彦苏,路径竟然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都是未见其人,却先从旁人的口中听过他们众多的事迹,或传奇、或曲折、或引人入胜、或绝无仅有,有时候寥寥数句话,也能引人生了无限遐思。 平心而论,如若没有事先从高王后那里听说太多大嵩义的诸多残忍暴虐之事,她对于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是有一层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气度风貌,与裴彦苏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听到今日大闹一场的公主在终于冷静之后仍然忍不住设身处地为已经走了的王子考虑,戴嬷嬷欣慰一笑,回道: “若是王子知晓公主对他对漠北这般如数家珍,公主再不需要多说什么,王子一定会立刻回来,向公主赔礼道歉的。” 萧月音收了手里被自己搅得皱巴巴的巾帕,听到“回来”这两个字,心中陡然升起一点担忧,只沉下脸,又换回了先前那个口无遮拦的样子: “我要他回来做什么?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说好了要休夫,我可是言出必行。反正新罗太子他们也都答应了我,等到他们的大婚盛典结束,便专门派船,把我们送回大周。” 见她如此执迷不悟,戴嬷嬷微微摇头: “公主,夫妻相处之道是一门学问。当年,陛下与先皇后刚成婚时,也不大不小闹过几次,不过先皇后倒是没有说过公主这样的话……” 戴嬷嬷是卢皇后的陪嫁,自然对卢皇后与弘光帝之事十分了解,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除了从长兄萧月权和二兄萧月桓那里听来的那些只言片语,其实对早逝的生母没有太多了解,萧月音心头的担忧又化作了绵延的伤怀之绪,写在脸上,便成了淡淡愁态。 戴嬷嬷自然不知她的这般心潮起伏,只当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看了看仍在忙碌的韩嬷嬷,便又道: “依奴婢看,王子对公主的情分深重,这一次冲动行事他必然后悔。等他再来接公主时,公主你只需要稍微给他一个台阶,后面的事,便会水到渠成了。” 水到渠成?如此以小博大的买卖,新罗国王又听了听宋润升的建议后,便欣然同意。 在重新将同样疲惫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送回驿馆的路上,宋润升犹豫了许久,似乎是反复思量之后,才终于开口: “此番我新罗与漠北结盟是好事,只不过眼下,新罗与漠北并无接壤,若之后的联络全靠海上或通信,也难免会有疏漏、导致贻误战机。” 这话听起来虽然有理有据,可宋润升真正的意图,裴彦苏却眨眼便懂。 宋润升再怎么信任他们夫妻二人,到底是新罗人,永远以新罗的利益为先,是以在先前与他共谋大局时,他都只说那封伪造的金胜春手书,是他的手下从朴府中偷来的。 宋润升是聪明人,若告诉他那手书是伪造,那么他很容易便会想到,今日他们拿出来的用以劝服国王的国书,也是伪造的。 “这件事,我已经有了部署。”裴彦苏说到此处,马车刚好停在了驿馆的门口。 此前他未对自己透露过有关于此事的话,萧月音也同样生了好奇,主动打帘,向外张望。 只见驿馆门前立着一位陌生男子,虽在身形外貌上比不上裴彦苏那般出众,却也算一表人才。那人听到马车声早早转过来,见到她,自然而然施了个礼: “草民裴彦荀,见过公主殿下。” 裴彦荀…… 萧月音心中正疑,身旁传来裴彦苏的声音: “宋大人,这是我家中舅表兄,素来混迹江湖,最懂灵活变通。此番他主动请缨,留在平壤,为不久之后的大战做接应。” “见过宋大人,”裴彦荀也适时再次向宋润升施礼,“宋大人若是不嫌弃我身无功名、只是个白丁,我也必当尽力为宋大人效劳。” 宋润升当然知晓裴彦苏的身世,也知他此时只能抬出像裴彦荀这样身份的人,才足以打消自己的疑虑、显示出合作的诚意。 即使不是出于对永安公主那点爱慕之心,平心而论,他生平也最喜欢和裴彦苏这样的人打交道,话不需要点得明白透彻,自然心领神会。 是以,他便欣然接受了裴彦荀这个人质。 *** 萧月音一行与一日后再从来时的南浦港启程返回。 宋润升和裴彦荀一并来送的他们,萧月音站在船舷上,一直等到实在看不清码头上并立的两个身影,才缓缓走到船头。 裴彦苏早已等在那里。 “真儿是想到终于可以回到直沽,所以才如此高兴的?”他向她伸出了手。 萧月音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却并没有接话。 她明明是因为想到大功告成,距离大周重新收复冀州又进一步而高兴的,但却在看见他俊容的一瞬,忽然想到此行回到直沽,也是她即将顺利与姐姐萧月桢交换的时候了。 她不应该感到落寞才对。 公主府内早就张灯结彩,萧月音虽不是新妇,却也早早起身梳洗打扮。 为了表示隆重和对太德公主的感谢,她特意穿上那身前几日收到的衫裙,戴了那一整副东珠头面,画上得体的妆容,充作娘家人,围观了整场接亲仪式。 当然,这等热闹的场面,倪汴也早早在暗中保护,萧月音表面漫不经心,实际却在处处留心观察。 比如新婿朴重熙,看起来面色倒算红润,只不过偶尔一两下脚步虚浮,也证实了裴彦苏先前的情.报,没有半分虚假。 接亲流程走完,金胜敏便与朴重熙一并出了公主府、前往王宫,萧月音也带着韩嬷嬷,坐着金胜敏早早为她准备好的华贵轿辇,跟在了队伍的后面。 入了王宫她不需要下轿,一路被抬到了王宫勤政殿之前。册封仪式的高台和台下的百桌宴席早已就绪,王座上的新罗国王和王后同样盛装,萧月音上前行礼,还未寒暄两句,吉时便到了。 在宋润升主持着册封仪式时,萧月音望着满眼的红色和盛大精美的拍场,不由稍稍出神。 她想起了幽州的那场大婚,没有任何仪式和布置,就连最后的结局,都尽是杀戮和纷争。 那是永安公主的大婚,竟然到了如斯地步。 她虽然是冒名顶替,可婚事为重,又有眼前十里红妆做对比,怎么能让她不委屈心痛? 不过,她的心潮翻涌,很快便被眼前的要事打断。册封仪式顺利结束,宴席开始,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被引到宴席主桌,与新罗国王王后、两对新人同桌,就在宋润升的身旁。 到了这个时候,萧月音也终于有机会同新罗国王说上几句话。因着先前在金胜春兄妹面前演的那出戏,萧月音自然不能再向新罗国王提任何正事,只又略微寒暄,夸奖这场新罗王室史所罕见的大婚盛典,是多么隆重热闹。 而国王面容亲和,倒比金胜春兄妹的长相要端正了不少,终于见到大周公主,他也不免回忆起当初他带着今日大婚的太子金胜春亲自到邺城时的情景。 “所以说,缘分这件事,可能在一早的时候,便已经注定了。”话语的空挡,金胜敏主动开口,一身凤冠霞帔的她将视线扫过主桌上的众人,方才笑着,对宋润升身旁的萧月音道: “我父王隔了这么多年,都仍然记得当初与公主相见的种种细节。今日难得如此高兴,若公主不亲自为我父王斟一杯酒敬他,即使父王不说什么,就连我,也不会放过公主呢。” 恰在此时,有年长的内侍端了托盘,上置一樽清酒,两个小酒杯,走到了萧月音的身后。 萧月音一看那熟悉的鎏金酒壶,心下了然。 原来他们费尽心思把她留到今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水到没到,萧月音不知道,反正早上和她装作吵架负气离开的裴彦苏,在入夜之后,人倒是先到了。 彼时,萧月音已经基本适应了这个太德公主府的小院,也在毓翘的服侍下洗漱完毕,换上了寝衣,正一人在灯下,翻着戴嬷嬷在此行特意为她带来的话本子,准备酝酿睡意就寝。 裴彦苏的身手和他的城府一样深不可测,他用大掌从背后捂住萧月音的双眼之前,她根本就没有察觉半点他到来的痕迹。 “唔……你……”他的怀抱她早已熟悉,他的胸膛贴着她,她反应过来,便登时羞红了耳朵,“怎么这会儿还要来?” 裴彦苏在她颈间轻嗅,啜吻落下:即使裴彦苏的话并未有任何过界逾矩之处,萧月音听来却也莫名慌乱,就连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尚存有一丝理智,但实在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些自己听着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袅荏之物,像洁白无暇的瓷盘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交罗绫锦的衾被、冬日里将凝脂玉肤紧紧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着清冽泉水的苔藓附着的山涧,只需要随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萧月音不想去追索这样的山涧。他要她唤他“哥哥”,她是决计不会的。 私下里时她就不会,何况当着这么多婢仆的面。 “公平,真儿什么时候对我公平过?”裴彦苏没有等到他想要的答案,自嘲一般笑了笑,将刚刚还收紧的萧月音松开。 没有半点犹疑,萧月音立刻退到了他够不到的位置。 伤好,还是不好? 这既是他给她出的难题,也是他给自己的。 情爱这场战役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公平可言,他本是一往无前的大勇之人,却把此生所有的怯懦,都捧到了她的心门之外,在她踟躇未定中蓊郁生长。 她连为他提前验药这样再自然不过的事都不愿意对他如实相告,是不想展示半点对他的关心吗? 可是他不能再指责她了,再指责,他便会彻彻底底失去她。 花厅之内暗潮汹涌,两人的每一个动作情态,都牵动着在场所有婢仆的心绪。婢仆们虽然不敢出声,却好像也知晓刚才还春光灿烂的王子与公主,在几句不知内容为何的对话之后,霎时跌落数九的寒冬。 刘福多和毓翘咧开的嘴角,又堪堪收了回去。 “公主,小食备好了,”花厅之外走来一名宫婢,是隋嬷嬷手下的翠颐,“公主是要在花厅用,还是移步别处?” “公主未用早食?”裴彦苏脸朝着翠颐,眼神却一直落在萧月音的面上。 “萨黛丽小姐来得太早,公主刚刚起身,”戴嬷嬷赶紧回话,“小食是本来为萨黛丽小姐准备的,眼下既然……” “我陪公主用饭,”裴彦苏接了戴嬷嬷递来的话头,“就在这里摆。” 王子开口,翠颐自然领着身后奉食的小丫鬟们开始忙碌,萧月音沉默不语,只怀着惴惴,又重新坐了回去。 不看他时,不知他会不会在看自己。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凌,深渊似是无底无尽,只不断诱他深深探寻。 但裴彦苏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一层薄薄的禁阻。 他还稍稍有点耐心,并未焦渴到那个地步。 在沈州这样清冷幽寂的月光之下,萧月音的小脸因为种种而难得憋得通红,就算是秋日里熟透的红苹果也不过如此,但苹果却没有她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杏眼,在丰沛的雨水润泽里,愈发水光潋滟。 同样水光潋滟的,还有他那生了薄茧的长指,蹀躞带早已被摘下,其下位置的衣料都已被她打湿,萧月音艰难地想要往后挪动,至少能稍稍离开男人的掌控,但先前尚存的理智此刻也已荡然无存,意识混沌的她,怎么可能逃得掉? “裴彦苏……裴冀北……”她只能不断地重复着他的名讳,嗓音缥缈,不得要领。 “嗯?”他的嗓音低得醇厚,尾音却有恣意的自得。 “你、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从前也偶尔咄咄逼人的公主只能勉强控诉,每个字都碎成了一片一片,“呜呜呜……你怎么可以这样……” 只是,高王后告诉她的,还不仅仅只是大嵩义的过去。 快至暮色四合时,焕然一新的裴彦苏,方登了平壤城内的太德公主府。 公主府内雕梁画栋、碧瓦飞甍,虽比不上金胜春的东宫,却也算奢靡无比。 金胜敏为他和准驸马朴重熙准备的棋局设在一处绿水环绕的凉亭之中,此时又正值黄昏,凉亭四周掌了不少落地烛灯,站在地势高处的凉亭,也算有几分文趣。 与昨晚相比,金胜春与朴重熙都未做隆重装扮。三人简单寒暄一番之后,朴重熙便邀了裴彦苏直奔主题,前往那早已摆好的棋桌。 昨晚,裴彦苏三局大败金胜春,无须多说,朴重熙也知他最初与自己的那局在故意藏锋,是以对于今晚的棋局,他也拿出了全力。 至于公主府的主人金胜敏,虽然见裴彦苏对她公主府的一饮一食分毫不动,但并不恼,只在一旁做安静观棋之人,多的一个字不说。 只有裴彦苏因为一旁的香炉内所燃的香料刺鼻而连打了几个喷嚏时,金胜敏才亲自动手,移走香炉之后,却也一去不回。 金胜敏走后不久,原本就身体孱弱的朴重熙脸色却是愈发苍白,乌色的嘴唇也发了白。朴重熙紧咬牙关,却在坚持落下棋子时,将直流的鼻血,滴到了棋盘上。 至此,这一局棋是再也无法继续了。——“宋大人?”裴彦苏却在此时打断了静泓,他当然也察觉了萧月音的异常,从上车起便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缓缓摩挲安抚,问静泓的这句,却带了几分不自觉的严厉。 静泓见他俊朗的面容难得闪过郁色,自己手中的佛珠也停下了拨动,沉声继续道: “宋大人既是国舅又是中书令,这次新罗太子公主的大婚盛典,他将担当册封仪式的令官。” “那太德公主与准太子妃的请求,他又是如何说的?”裴彦苏问。 “宋大人听国王的,国王允准了。”静泓如实说来,“除此之外,以现在新罗宫中如此复杂的局势,这一次宋大人冒险带公主与王子殿下入宫,却因为阴差阳错没有见到国王。贫僧愚见,在新罗太子公主的大婚盛典之前,恐怕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一直到回到驿馆,萧月音仍旧不发一言。 与裴溯裴彦苏此行新罗的目的是为漠北与新罗结盟共同夹击渤海国,那些关于新罗内政之事,她并不想多管。 “既然那太德公主与准太子妃向新罗国王说了我的好话,我们为何不再试试找他们,看看能否有机会面见国王?”与裴彦苏一前一后回到房内,萧月音还是那身仆从打扮,直接坐到了书室的圈椅上。 紧随他们的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一见两人气氛不对,便识趣退了出去。 裴彦苏绕到了大案对面,站住,与她隔着大案对视。 他墨绿的眸子如一潭深不可测的泉,无波无澜。 “其实,金胜春兄妹两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直直望着他,继续说着自己的见解: “如果我们将这伪造的国书拿出来,告诉他们不与漠北结盟就会唇亡齿寒,他们应当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再带我们去见国王的。” “沉默了这么久,是为了跟我说这个?”裴彦苏提眉,身形却未动。 萧月音眼帘一颤,又听他说来:“可是,依娘娘的意思,既然国王陛下可以如此对待他的发妻和长子,”萧月音终于抢白,不再被高王后的话牵着鼻子走,“那么,即使娘娘您如今稳坐王后之位,也难保国王他不会这样对待娘娘您。” 被离间之人不能深思细想,只能重新用对方的软肋回击。 “前车之鉴,本宫确实早已想过各种可能。”高王后半点没有被激怒的样子,仍然不疾不徐说道: “为了这个王后之位,本宫这些年争宠身子也已经坏了……不过这样也好,若是真有不得不离开的那日,本宫反而了无牵挂。” 心中的鼓声阵阵,萧月音不得不感慨起高王后如此的坦诚: “我与娘娘第一次见面,娘娘便愿意对我如此推心置腹,我实在是受宠若惊。不过,娘娘就不怕,我将你这番话,再原封不动告诉国王?” 即使她还没有机会见到高王后口中这个与裴彦苏“相似”的大嵩义究竟是何样,她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高王后却只淡淡一笑,仿佛方才那个口吐锦绣山河的,根本不是她一般: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①……这,不是你们中原汉人最爱说的一句话吗?” “入宫之前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变了态度,不再信任宋润升?” 指甲在圈椅的扶手上用了力,她以此掩盖自己的惊惶—— 到底是裴彦苏,如此迅速,就将她转变态度的症结找到,还直截了当地问她。 狗鼻子狗眼睛这么敏锐吗? 目送朴重熙借病离开,棋局散了,即使想要托金胜敏所办的事还未寻到机会说,裴彦苏也准备直接告辞。 此时,夕阳已彻底被大地吞没,暮色四合,亭内只剩他一人,凉风习习,本应当最是天朗气清人景合一之时。 但起身时,他却觉得身下隐隐有躁动的欲.火。 尚未发作,那今日在街头代金胜敏邀请他入府对弈的婢女之一却又前来,说公主对今日的棋局并未尽兴十分抱歉,王子所托之事,只要当面交待,她一定竭尽所能,为王子办到。 态度倒是礼貌客气,不像太子金胜春,什么欲.望都直白写在脸上。 裴彦苏把玩着腰间的绦环上萧月音亲手挂上去的耳坠,微微颔首,便跟着那婢女离开了凉亭。 又穿过了公主府诸多亭台楼阁,那婢女才终于在一处屋门停下,上前轻轻推了推门后,方才回首示意他进入。 推开门向内,裴彦苏又单独行了数步,忽然闻得一股冷香。 却压不住他腰间那直向下冲的诡异的邪.火。 凝神细看,原来他竟步入内室,眼前的床榻连遮挡的屏风都没有,床帐隐隐约约,有女人的身影。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 若是他没记错,这是金胜敏故意掐尖了嗓子的声音。 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萧月音一路沉默,毓翘便也再无言语,将她引至裴彦苏卧病的房门口。 此时夜已经深了,两盏笼灯的光线打在雕花木门上,却只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伤,就躺在房门之后。 萧月音心中却满满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进去看望他? 77. 渤海国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还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风也吹得人脊背发凉。 萧月音的视线落在毓翘想要为她开门、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几息,最终向下,伴随着她并无半分热度的话语: “罢了,看了也无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弃地自言自语: “本公主乃万金之躯,所见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细选,驸马自己不中用受了伤,那血淋淋的场面,本公主还是别看了,免得晚上睡觉做噩梦。” 末了,又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不堪一般,向那两名宫婢翻了个白眼,气鼓鼓说道: 尽管“一见钟情”是假的,可她扪心自问,不敢自欺欺人,她对他的信任却是真的。 毕竟,他一次次帮她化险为夷,护她周全、对她百般体贴。 尽管他对她的好,都是因为他把她当做了萧月桢。 在这件事上,她也算有一半的底气。她与韩嬷嬷亲厚,是以,她不想为了这件事,伤了她们主仆二人的感情。 还是悄悄走好了。 等韩嬷嬷回头发现,一定能明白她的用心良苦。 而正是因为不把韩嬷嬷牵扯进这件事中,她才决定要答应静泓的请求。 假公主走了,换回了真公主,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所以静泓大可以再到幽州去,那里还有几名和他一同随行的宝川寺僧侣,世尊的等身金像还未正式献给乌耆衍单于。 而且让韩嬷嬷带北北的猫毛给静泓,并不会引起韩嬷嬷的猜疑,静泓收到之后,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一切都很顺利。 “是北北这个小家伙,不如刚把它捡回来的时候懂事了,非要在这个时候缠着我。”萧月音捏了捏北北的小三角耳朵,“既然抄不成经,不如做点别的。” 韩嬷嬷疑着看向她,她又道:“今日为王子送行时,头发没有梳好。” “那奴婢再重新为公主梳一梳。”韩嬷嬷正要起身。 “我忽然想起,嬷嬷那时候从父皇那里接了我,把我带到宝川寺时,年纪和我现在一样大吧?”萧月音抬手制止了她。 “奴婢那时候已经二十三了,比公主现在大几岁。”韩嬷嬷笑着,“那年奴婢的老二出生便夭折,连丧两子,夫君的小妾却刚刚有孕,奴婢便一气之下与他合理,孤身一人到了邺城。” 裴彦苏屏住了呼吸。 仍旧不说话,是因为他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的嗓音嘶.哑,再不字斟句酌,怕是更要吓着她。 残余的理智里,他生平第一次有点怪罪与自己相依为命的阿娘裴溯。 他知晓裴溯是无辜的,可却又是不由自主地怨怼—— 阿娘啊阿娘,为何你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在我独自行动、不慎中了金胜敏的媚.药暗算的同时,将我刻意隐瞒的实情都说了出来? 裴彦苏头痛不已。摩鲁尔所带领的冀州大军驻扎在沈州城外,他作为乌耆衍钦定的主帅,却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内处理相关的公务。 人才刚刚到,却先后迎来了两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个是赫弥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鲁尔与赫弥舒王子打过几次交道,虽然知晓这个王子的身手了得,却在听闻单于要将此次出征渤海国的重任交给他时十分反对。 带兵打仗不同于单枪匹马的武.斗,赫弥舒毫无统兵经验,摩鲁尔怎么能安心将冀州他自己的五万心腹精锐尽数交给他? 带着审视的目的与赫弥舒交谈了几句,格也曼也来了。 摩鲁尔是呼图尔的心腹,对于格也曼这个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还没等他摆好态度,当着赫弥舒的面便发了难,直至这位单于的五王子不仅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身上明明受了重伤,却隐而不报。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坦诚,格也曼还首先承认他先前几日在兴仁外作斥候勘测地形时从高处坠落一事,不过因为有赫弥舒一行那位叫静泓的沙弥悉心医治,他的身体恢复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弥舒不配做先锋,带兵击退渤海国的重任,应当交给他格也曼。 “不错,我从新罗回来的路上,确实出了些意外,受了点轻伤,但已然痊愈了。”裴彦苏同样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将军面前比试一场看看,证明我与王子一样,身体都并无大碍?” 格也曼应了,却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被同样赤手空拳的裴彦苏打得差点没有还手之力。 府衙的室内狭窄,难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将比试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处,以趁机缓口气。 而就在这当口,永安公主却也急匆匆来了,她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为格也曼治伤的沙弥静泓。 格也曼的视线还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脸上,胸口却突然一痛—— 原来是赫弥舒趁着他不注意先动了手,出手的力道,却比刚才要狠多了! 万幸的是,裴溯还尚未知晓音音的真实身份和这一切背后的曲折,否则,这对情同母女的婆媳,恐怕要背着他互诉衷肠了。 她对他全是虚情假意,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他根本不敢向她袒露实情。 这样想着,从来运筹帷幄的状元郎,忍不住用拇指微微摩挲着自己新婚妻子腕上的红.痕。 是他留下的红.痕。 但萧月音又怎么会知晓他心中翻涌的浪潮,此时的她,本就深陷悲愤和委屈的渊薮,又乍然受了这样的疼,哪里还忍得住? 她本就很害怕疼痛。金胜春那双黄豆大小的小眼睛里,闪过了复杂的颜色。 “不得不说,他确实是有一副绝好的皮囊,叫人见之忘俗。可福兮祸所依,我看上他这副皮囊,别的女人也能看上,我和他还没大婚呢,想要往他身上扑的女人前赴后继,赶苍蝇都赶不走!” “他呢,现在倒是还算本分,没敢再提什么旁的女人,可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只要一个女人呢?等我为他生儿育女,色衰而爱弛,漠北壮大大周式微,我还能奈何他什么?” “哦对了,别看他人前一副谦谦君子的端方模样,”萧月音顿了顿,又伸出手指,朝着金胜春勾了勾,示意他凑近一些,方才对其耳语: “其实啊,他也就是个草原莽汉,根本不懂怜香惜玉,其实……其实每次,他都把我弄得很痛很伤……呀!” 最后一点压低了声音的尖叫,是因为金胜春彻底忍不住,直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金胜春温香软玉在怀,头顶的火热都快要冲出来了,抱着他心动不已的桢儿,直直奔向了离这花园最近的屋所。 是他的一间小书房,这里也只是放了他平日里写的一些读书笔记之类的杂文。内里还有一个专供他小憩的卧房,床榻也够大,任他先快.活一回,完全足矣。 可谁知,在他急吼吼关上房门之后,衣衫被这一番变故弄得颇为凌乱的桢儿,却在他重新扑上来时,一面轻轻推阻,一面媚着嗓子埋怨道: “殿下今日忙碌整日,一身汗气扑鼻,若是,若是殿下要这样行事,那殿下与那草原莽汉,又有什么区别呢?” 金胜春咬牙,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十分在理。城楼上,两个正在交谈的男人,有了短暂的沉默不语。 日头毒辣,阳光射.在城楼之下正整齐操练的数千兵勇锋利锃亮的甲胄上,反于裴彦苏向来深邃墨绿的眼眸中,让他微微别开了眼。 威风猎猎,城头旌旗招展,不需要大嵩义多说什么,他也知晓自己被领到此处见这位渤海国王的目的。 渤海与漠北一战已箭在弦上,临到战时,他与音音却被挟持至此,大嵩义所打的如意算盘,无非就是想用他的命,换乌耆衍退兵。 不费一兵一卒取得胜利,确实是一笔极好的买卖。 “为了赢得此仗,国王陛下早已未雨绸缪、派了使节到周都邺城与我泰岳商讨结盟一事,胜券在握,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将我与王妃请到西京?”是笔好买卖没错,但裴彦苏本来就不是一个生意人,他只要赢,只要达到目的。 “王子才高八斗聪明绝顶,既然知道朕不会杀你,难道还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大嵩义的年纪与宋润升相仿,却全然不同于宋润升的温润谦逊,即使是阅兵这样风采卓然的时候,瞳孔之内也满是厉色。 城楼之下的演武场传来兵勇们整齐的高喝,刚好将裴彦苏此时不语的微微尴尬掩饰过去。 “所谓连中三元,不过是因为我生得一副好皮囊,虚名而已。”高喝声渐去,裴彦苏定定说道,“此行新罗本是绝密,却也能被国王陛下准确捕获,光是情.报这一点,漠北便不足以是渤海的对手。” 与新罗时不同,在渤海国,他需要尽力遮掩自己的锋芒。 大嵩义与他一样心机深重又精于谋划,甚至连他爱食酥糖这样的微末之事都知晓。 “以新罗力量之微,朕根本不在乎你们是否能够劝说他们背叛周廷与你们结盟。”大嵩义将双手放在城墙上,视线掠过城下正在收操的兵勇,“不过,你们也动身寻新罗人结盟,‘情.报’二字,并不比渤海差。” 裴彦苏微微垂眸。 “只是……朕派去的使臣一直未归,不知王子你的泰岳,会不会将王子你与他的宝贝千金永安公主,置于两面为难的境地呢?”大嵩义张扬地笑了,高.挺的鼻梁上那道横贯的疤痕愈加狰狞,“不如,朕与王子,打个赌何如?” “愿闻其详。”裴彦苏淡淡回道。 “若周帝同意结盟,你与公主再回漠北处境尴尬,就留在我渤海,等仗打完了、渤海与周地再次接壤,朕派人护送你们回邺城即可。”大嵩义又一笑。 “若父皇他……不愿与陛下结盟呢?”裴彦苏微微躬身。 “朕便放你们走,下次再见时,你我便是刀枪无眼的敌人了。”大嵩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看起来并没有半点一国之君的架子,向裴彦苏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同自己一道下城楼。 “朕的使臣已经出发快要一个月了,想来应当也快回朝,用不了王子你等待多久。”大嵩义自如得很。 “好事多磨,静候佳音。”裴彦苏在他后一个身位,不紧不慢跟着。 ——“还有一人,不知娘娘可否告知我他的下落?”两人走到拐角处,却听另一头有女声传来。 是他的音音。“转眼十七年半过去,我看嬷嬷头上,也生了几根白发……”萧月音将北北放下,站了起来,“是我不够省心,让嬷嬷总为我操劳。” 说着,她便来到了韩嬷嬷身后,“从前都是嬷嬷为我梳头,今日让我为嬷嬷梳一次,好不好?” 韩嬷嬷本来想反驳萧月音“不省心”的话,在她眼里,公主不仅美貌聪慧,从小受着最不公的待遇却是极为坚毅善良,是最让弘光帝“省心”的。 但话到了嘴边,又听她主动提起为自己梳头,韩嬷嬷心中暖意满满,便也不想破坏与公主的亲厚静谧。 萧月音梳得极慢、又极为细致,放下木梳后,还特意找到那几根银白的华发,小心摘下来后,悄悄收到了自己的袖笼中: “怕嬷嬷见到白发不高兴,我就替嬷嬷收拾它们了。” 用完晚饭,转眼便到了酉时后半,与隋嬷嬷约定好的时辰。 暮色已沉,萧月音看到隋嬷嬷递来的眼色,轻飘飘向韩嬷嬷和戴嬷嬷等人提起,今日送走王子她有些心烦意乱,想要出城去逛逛。 相比幽州,沈州守卫松散,在这个时辰出城一圈,也并不会花多少时间。 韩嬷嬷和毓翘都作势要跟,萧月音说只让隋嬷嬷相陪,其他人便也作罢。 顺利出府,来到马车前,有一名身着劲装的高大男子上前向她行礼。 马车开动,隋嬷嬷才提起: “这位是先前从幽州返回邺城的随行侍卫之一,这次他也被钦点送大公主来沈州。” 萧月音点头。 夜色朦胧,萧月音虽然看不太清,但见那身衣衫确实和从前孟皋大人所领的侍卫们相同,容貌十分陌生,虽然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并未多想。 裴彦苏薄唇紧抿。 ——“公主但说无妨。” ——“与我们一同来的那位沙弥,法号静泓的,他眼下人在何处?” 这可是他与她第一次亲密,他必须要表现得好一些,才能有下次和下下次! 是以,他还是恋恋不舍地嗅了嗅桢儿身上的香气,又留了一句“乖乖在这里等孤”之后,方才又急吼吼开门出去。 出门后,赶忙唤来了内侍,就近找了间湢室,洗了个生平最快的澡。 匆匆换上衣衫,刚回到那间小书房内,又听闻崔赫宰来报: “殿下,赫弥舒王子现在在东宫门口,说永安公主在东宫待了许久,他来接她回去。” 心急如焚的金胜春想不到那个男人居然在如此关键的时候横叉一杠子,当下再也装不下去,狠狠向崔赫宰吼道: “他来干什么?孤的东宫不欢迎他,你就说永安公主已经同意留宿东宫了,让他赶紧滚回驿站。” “殿下,”崔赫宰为难时,萧月音却温声插话,“今晚说到底,根结也在我和他,叨扰殿下的人也是我。” 她向金胜春微微福身,越过崔赫宰,走到房门口,又转头道: “他这个人一定要见到我,当面听我赶他走,他才会罢休的。还是由我与殿下一道去那门口,我自己与他做个了结吧。” 金胜春只想了一息,顷刻便同意了。 把心一狠,她不顾仪态地抬了脚,朝着面前这个始终不发一言、却只会欺负她的男人踢了过去。 但她被疼痛扭曲了记忆,忘记了她的夫君身手是何等了得,嘴上虽然不说话,但不代表手上会岿然不动。 脚踝被他握住,她人还坐在大案上,又因为这个姿.势,裙摆被撩起到了膝盖,挣一挣,那只鞋也“啪嗒”一下,砸到了地面上。 这骤然的变故,也将她的眼泪骤然止住了。似是有所感应一般,萧月音停顿的这一下里,她忍不住抬眸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嵩义一眼。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不远。萧月音接过包袱,郑重说道:“这一个月以来多亏嬷嬷上下奔走,今日才有此事大成。嬷嬷对我萧月音大恩,来日我结草衔环,定当报答!” “公主大可不必,”隋嬷嬷按住了她,“说起来奴婢也是怜悯大公主境遇,幸好她的病痊愈很快,也幸好有沈州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为公主效劳,本也是奴婢该做的。” 马车很快出城,来到了与静泓约定的地方。 “奴婢只能将公主送到此处,”把萧月音送下车后,隋嬷嬷一面速速重新上马车,一面交代,“大公主在城外另一个方向,奴婢还要赶着去接她,公主请自便吧。” “多谢嬷嬷。”萧月音再次向远去的马车盈盈施礼。 稳下心绪,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将隋嬷嬷给她的包袱背在了背上,转身,往前走去。 这个地方应当是提前探过,前方一棵巨大的榕树,树干六七人环抱恐怕都不能抱住。因为榕树树干遮挡,其后一人一马的影子闪闪缩缩,夜色之下,同样并不真切。 但与静泓认识十余年,即使光线极差,她也能认得出他。 榕树背后的清朗身影似乎也听见了她的脚步,从树干中走出,向她施了个礼: “居士。” 这一次没唤她“师姐”了,倒也还是静泓的本色。 她的脚步快了些,已经走到榕树树荫之下了。 “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裴彦苏。 萧月音心头猛地一震。 说起来很是巧合,认识这位野心勃勃的渤海国王,与认识她那藏于屏风之后的夫君裴彦苏,路径竟然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都是未见其人,却先从旁人的口中听过他们众多的事迹,或传奇、或曲折、或引人入胜、或绝无仅有,有时候寥寥数句话,也能引人生了无限遐思。 平心而论,如若没有事先从高王后那里听说太多大嵩义的诸多残忍暴虐之事,她对于眼前的这位一国之君,是有一层天然的敬佩和吸引在的。 他的气度风貌,与裴彦苏也有几分相似之处。 只是,高王后告诉她的,还不仅仅只是大嵩义的过去。 因为裴彦苏不仅仅满足于握住她的脚踝,带着薄茧的手掌缓缓向上,摩挲着小.腿上光洁如玉的肌.肤。 他的双眸是墨绿色的,此时也比方才所见,还红了好几分。 “你……我,我问你话呢,”她的小月,退被他微微抬起,他凑近,半是闻嗅半是亲吻,他越不说话,她的愤怒和不甘,就越发变成了惊惧和恐愕,使得她的嗓音也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像是立刻要哭出来了一般: “你现在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自己所有的卑劣行径!你,呜呜……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要听你解释!” 即使她言尽于此,裴彦苏仍旧没有开口。 反而,握住的劲力又重了几分。 与此同时,她另一只鞋也“啪嗒”一声,落在了地面上。 “对不起真儿,对不起……”又是相对沉默的几息之后,裴彦苏终于开口说了话,那嗓音低沉得,她快要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像是被大漠的风沙吹跑了: “对不起,我很想好好、好好和你解释这件事……但,但是我现在饿了。” “饿了?”萧月音愣住,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样说,只下意识问道: “你刚从那金胜敏的公主府上回来,不应当如此呀……是她没有招待好你?” 回答她的是他的动作。 裴彦苏忽然将她小月,退一拉,把她分开,让她环住他的月,要他托着她,将她带离她一直坐着的大案。 除了衣料的声音,还有纸张的响动不绝于耳,因为方才她抄好的所有经文,已经全部皱作了一团。 但连耳尖都红透的她,已经无暇细思这些了。 他托着她走向床榻,她只能勉强挂在他身上,不情不愿地攀住他的肩膀,故而,她的耳畔离他的唇很近很近。 在距离书案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听见他似乎忍住了喘.息,终于回答了她的疑问: “我要吃的,只吃你。” 她没有动。 心跳多了几下,她忽然闻到血腥气靠近: “哥哥……真儿该叫我什么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彦苏便欺上了她的唇。 78. 有多久没有见他了呢? 在裴彦苏毫无保留地入侵着她的唇齿时,萧月音恍惚地回想。 回忆清明,她不喜欢自己总是沉湎过去。 自从踏足了渤海国的土地,他们几乎就没说过几句话。 与新罗不同,渤海国为远道而来的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准备的住所,并不是驿馆,而是西京一处不大不小的宅院。 萧月音和裴彦苏并着他们所带的几个婢仆,在简单用完饭后,一并被送到了宅院之中。 裴溯倒是早就被送来了,听到声响,也在院中迎他们。萧月音见到裴溯安然无恙,心中悬着的石头便落了一半,不顾身旁裴彦苏难得阴晴不定的神色,正要拉着裴溯入屋说些体己话,手臂却被男人攥住: “公主自己都说,这一路提心吊胆,不让阿娘好生休息,非要折腾她做什么?” 裴溯见自己的儿子面色不愉,对公主的语气也难得这么重,赶紧打了圆场: “阿娘好着呢,公主不必担心,赶紧和忌北休息去吧。” 萧月音朝裴溯微微一笑,转身,故意快步超过那个似乎还在生着闷气的状元郎,擦身时,用指尖刮过他的手背。 裴彦苏当然知道自己对她有误会。 方才在大嵩义与高王后一并的简餐上,他方才听高王后说起,音音是先向她询问了裴溯安置在何处,之后才提起的静泓。 静泓本就是她的青梅竹马,在他们陷入这困窘境地、生死难料的时候,她关心静泓,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不该怪她。一想到大嵩义面上的疤痕和他为那字据盖下私印时双手露出的疤痕,萧月音不寒而栗。 杯盏中的苦茶刚饮完,禅房门口却有人来找,是裴彦苏颇为信赖的小厮胡坚。 胡坚形色匆匆,虽满脸焦急却又刻意强压了下去。 在这个他们人人都受制于人的地方,学会见机行事太重要了。 见禅房里还有旁人,胡坚便使了眼色,让韩嬷嬷将萧月音带了出来,行至一处暗角,再三确认了四下无人,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 “公主,王子受了重伤,如今昏迷不醒。” 萧月音攥紧了巾帕,心口也随之一抽。韩嬷嬷满腹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见萧月音被裴彦苏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担忧起来,小声道: “公主这样……”神医从天而降,果然不负众望,在庄令涵为萧月音诊治的当日晚上,萧月音便已经悠悠转醒,到了第二日晨起之后,不省人事了一个多月的公主,已经能虚虚半坐起来,与庄令涵说话了。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公主有两个嫡亲兄长,对不对?”只有两人闲谈的场合,庄令涵说话也自如了些,见萧月音的杏眸因为听了她的话而闪过疑虑,又兀自解惑道: “为公主施针时,公主有了反应,眼皮未开,眼珠晃动,口中一直在含糊念叨‘哥哥’‘哥哥’……想必,公主是在念着你的两位兄长,对不对?” 萧月音却慌忙皱紧了眉头。 正如郎中们所说,她确实是因为想到隋嬷嬷之死、想到自己的处境,忧思过重方才病倒的。 而这一次漫长的昏迷里,她像进入了无边无尽的海,海水是墨黑色的,海里只有她一人,从头飘到尾。 但……她竟然会在混沌时喊“哥哥”,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公主的表情告诉我,公主念的不是两位尚在邺城的兄长,而是公主的夫君,此刻尚在与渤海国决战的赫弥舒王子?”庄令涵凤眸里闪着星星,又温柔笑道。 与陈定霁纠缠相恋,陈定霁与她同日出生、长她四岁,她也从未以“哥哥”称呼过他。但四海行医这么多年以来,她听了见了太多闺中情.事,知晓许多爱侣之间也会以“哥哥”“妹妹”作昵称。 “不、不是……”萧月音连忙摇头。 萧月权与萧月桓虽然确实是她同父同母的兄长,她自小却只以“殿下”称之,“哥哥”的叫法,她从来不会对他们; 她主动叫“哥哥”的,只有静泓一人。 也只有那么一次。 秦娘子和裴溯一样当她是萧月桢,自然以为她在混沌时念着裴彦苏。但其实,那些“冀北哥哥”“狗哥哥”之类的称呼,全是他迫着她喊的。 此时,让她说清她混沌时究竟在喊谁,自己她不知道。 “秦娘子你医术如此高明,可、可有为静泓师傅看过?”想到静泓,她才想起自己病倒前,从郎中那里听来的静泓的病况,顾不上旁的,急急转了话题。 “公主是说那位小沙弥?”庄令涵怔了怔,旋即婉婉而谈,“那沙弥被人残忍殴打,勉强保住了性命,阏氏见公主情况好转,便也让我为那沙弥诊治。” “那……他眼下如何了?”萧月音不自觉靠近了一分。 “公主放心,他也无事了。他和公主一样昏迷一个多月,但他原本身体康健,已经自行恢复了不少,我这次为他诊治,主要是治内伤。”见萧月音长舒了口气,庄令涵笑着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他,和他说话了。” 萧月音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来是我错估,”庄令涵见状,淡淡一笑: “公主念着的那位‘哥哥’,原来,就是这静泓师傅?” 裴彦苏凛冽的目光扫来: “公主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韩嬷嬷吓得一个激灵。 其实她从未见过这君子端方的状元郎如杀神一般嗜血的模样,从前萧月音亲眼见过他残忍斩杀车稚粥几个心腹的场面,事后向她形容,她还觉得是公主太过夸张。 可眼下王子身披银甲,锃亮的甲片每一片都满是戾气,他扫过来的目光,霎时便让韩嬷嬷感受到了杀意。 从前大约是因为王子爱屋及乌,对公主温柔体贴,所以对她们几个奴婢也基本和颜悦色。 可眼下这样的场面,她只担心王子马上就会伸出手来,将她的脖子拧断。 韩嬷嬷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室外风雨大作,室内裴彦苏的风雨,倒是很早便停了。 血气方刚的状元郎自然不是不行,上次他拆生辰礼物时一晚上不歇,第二日照常带兵行军、慷慨激昂。 小别胜新婚,他恨不得又要一整晚,可明明答应了小公主只要一次,若是再食言,只怕她闹了脾气,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乖巧了。 何况音音确实大病初愈,真要是折腾她一整晚,恐怕她又要病倒。 不过,一次虽然只有一次,时间却是很久的。 原本从湢室里抱她出来,裴彦苏是想把她放回床榻上的,奈何她主动攀着他的姿态又娇又媚,小脸贴在他的肩窝,指甲陷入他肩上的肌理,随着他的撼荡或轻或重地抠,伴随她比北北还要撩人的咿唔,他根本舍不得放下。 上一次没和她这样过,让他的音音尝尝鲜也好。 萧月音却是累极,到最后只剩求饶的力气,从“大人”到“冀北哥哥”到“狗哥哥”再到“好哥哥”叫了个遍,裴彦苏才似乎终于餍足,仍然不放她落地,又在卧房中走了好一会儿。 等到他再次回到床榻前,掐着她的纤月,要把她小心置在床榻上时,一直勉强勾缠住他的玉月,退这才得了松快。可谁知,她双脚刚刚沾地,却有一道浊浆蜿蜒流下,霎时淌过她的脚背,钻进了脚趾缝中。 “唔……”这到底令人不舒服,萧月音没了力气,只剩浅浅的呜咽。 裴彦苏又一瞬不瞬地看了一会儿,才终于心满意足地转身去湢室拿了帨巾,为她仔仔细细擦拭干净。 被他拢进被衾的时候,她只觉得浑身都散了架似的,半眯着眼往外,却见男人已经重新穿戴整齐。 “乖,我还没去见阿娘。”裴彦苏吻了吻她发红的眼皮,这才起身离开。 脚步声渐消,萧月音昏昏陷入沉睡,却在眼帘彻底盖上的一瞬,突然想起他开始时说的那句话 —— “真儿给哥哥生个孩子吧。” 累得根本没有力气,萧月音咬着牙,慢慢起身,找到床头柜里放好的药瓶。 两瓶药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辨了颜色,将其中一瓶打开,倒了一颗小小的药丸在手心,端过床头备好的凉水,甫一入口,却又听见走远的脚步声回来了,伴着裴彦苏的问句: “真儿在吃什么?” 她本来想着,虽然王子的行踪可能涉及重要机密她不得探听也不可能泄露,但公主的身子要紧,为公主请大夫来、或者让静泓来为公主看看,也是十分应当的事。 然而王子这么说,便是杜绝了她的念头。 等到裴彦苏带着满身的戾气离开,韩嬷嬷仍旧心有余悸。 但是她不敢跟戴嬷嬷交流,只能在心里面想。 就像今日公主坐在书案前发呆、玩猫,又提出要为她梳头、拔头上的白发一样,韩嬷嬷把萧月音从小带大,了解她的脾性,隐约觉得,她突然的反常可能是有事,瞒着不告诉自己。 奴婢妄自揣测主子本就不应该,何况再将这些揣测说与第二个人。 公主睡靥美貌依旧,眼角却凝着几滴泪珠。 她不是出城散心,还带着隋嬷嬷一路吗? 隋嬷嬷又去了哪里? ***摩鲁尔是左贤王呼图尔手下一员老将,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指挥的战法虽不甚雄奇,却胜在稳妥持重,是以整体来说赢多输少。 然这一回被乌耆衍单于派往沈州与渤海国作战,他却怀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争,即使草原枭雄如乌耆衍单于,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彻底解决。摩鲁尔虽忠于单于乌耆衍,但却对乌耆衍所有的儿子和侄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乌耆衍将此战主将交给他、还令他用上冀州五万心腹精锐,不过是主要想把这大败渤海国的军功顺理成章送给新认回的儿子赫弥舒,顺便,也让乌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罢了。 到头来,牺牲的是他摩鲁尔,还有他背后的左贤王呼图尔。 权力斗争本也如此,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 是以,在大军出征之前,他便在人员的安排上,多用了几分心思。 对于赫弥舒这个毫无领兵经验的文状元,摩鲁尔让他去做了打头阵的先锋,还为他配了两个曾经跟随过格也曼出生入死的领兵校尉做辅佐。 相比于暂时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乌列提旧部,这两名校尉对格也曼则完全忠心耿耿,因而面对赫弥舒这个初出茅庐又与格也曼冲突巨大的先锋将,他们也完全说东打西、指南往北,根本不把王子的命令放在眼里。 这次裴彦苏是秘密返回的沈州,为了不被人发觉,他连宅院正门都不走,回来时,是抱着萧月音翻墙入的小院。 再原路翻墙出去,来到城角一处破屋内。 倪卞在这里守了一会儿,见到他神色凝重地来,抱拳道: “已经按照王子的吩咐,所有的人都已经带到了。” 说着,倪卞稍稍往身旁退了一退,让裴彦苏看清屋内的情况。 地上躺了好几个人,俱是人事不省。几次,之前几次? 萧月音不敢问,这个“几次”,是指第一夜全算一次呢,还是每来一次就算一次? 若是后者的话,昨夜已经有那么多次,她以后便再也无须承受这上药的羞赧了…… “不过,为公主身子着想,有些口服的药还是需要的。”韩嬷嬷慢条斯理地梳理着萧月音飘散在浴水中的青丝,又另起了话头: “太医们虽然早已被单于驱赶,但他们走时,为公主留下了坐胎的方子。奴婢昨日就已经让小太监去按方抓药,公主等会儿用完饭,刚好把药服下。” “坐胎?”天真如萧月音,这已经不知是她今日问的第几个问题了。 “公主与王子情投意合、恩爱缠绵,繁育子嗣也是自然而然的事,”韩嬷嬷依然认真耐心地回答着小公主的问题,“王子此番出征,恐怕没有两三个月不能回来,若是王子凯旋,公主又恰好有孕,那便是双喜临门之事了……” 有孕?萧月音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得喉咙发紧。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静真居士,自然知晓韩嬷嬷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万一刚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觉轻抚平坦的小腹,心头也越来越乱: 圆房也就罢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彦苏的骨血,到时候她又该不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杀她吗? 这都是裴彦苏一手安排的局。 “是……是渤海国王要让王子与他们的将军比试,具体是什么内容,小的也不知……”胡坚语速飞快地说着,“小的跟随王子,被他们带到了一处山林之中,王子进去之后,小的也隐约听见了厮杀之声,再然后,王子、王子就被他们抬了出来。” 最后几个字,胡坚也难免嗫嚅. 兴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复绕圈,在确认无人跟随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隐秘之处的裴彦苏,郑重汇报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仅猜到渤海国来的大将会用障眼法诱摩鲁尔深入,还猜到那格也曼听闻摩鲁尔中了渤海那边的埋伏,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逃脱我们的看守,抢下营救摩鲁尔的功劳。” 此番大嵩义派出作战的大将,恰好是在鸭渌府与裴彦苏切磋过一番的少年将军张翼青。上次与他交手裴彦苏故意表现莽撞,但同时见微知著,推测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其实城府颇深又擅用诡计。 而裴彦苏所考虑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其实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确实不完全为了将他的音音逮回来。 除了要隋嬷嬷这个漠北细作的身份扣实、顺便栽赃给格也曼另一顶“串通隋嬷嬷陷害永安公主”的帽子之外,便是查看格也曼所带领的断后的队伍有没有按照摩鲁尔走时的部署出发。 昨日一早他出门,第一时间潜伏进了军营,彼时的格也曼正在为那位失踪的心腹惴惴不安,一切也证明了,格也曼根本不会带人出来支援。 是以,萧月音原本计划离开沈州所背的包袱,变成了指正格也曼狼子野心的证据,即使倪卞按照他的吩咐将那几人的尸体烧得面目全非,裴彦苏带着他们,也顺利让格也曼百口莫辩。 把格也曼捆着带走的时候,裴彦苏忽然想:乌列提一家全是蠢货,怎么偏偏小儿子静泓,如此有慧根? 倘若静泓的身份曝光,一朝也做上了王子,会像他一样心狠手辣,彻底做下与佛戒完全相反的行径吗? 不,在他主动提出带音音远走高飞时,他便已然犯下色.戒,根本不配面佛。 “怎会如此?”萧月音虽然不语,她身后的韩嬷嬷却早已心急如焚,忍不住开口问询。 “王子浑身是血,据说、据说是被利刃刺穿了胸口,”胡坚皱紧眉头,“若是那利刃再偏半寸,便是天王老爷来都救不了了。” “大夫怎么说?”韩嬷嬷依旧代萧月音开口。 “虽然暂时没有性命危险,可是小的来寻公主之前,他的血依然没有止住,人也是昏迷不醒……”说到此处,胡坚才终于忍不住将自己来的目的讲明: “公主,王子对你情深似海,眼下他昏迷不醒,小的擅自揣测,若是公主能、能回去看看王子,也许他就能……”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萧月音淡淡回道。 他们一行虽然无法离开渤海国领土,但大嵩义与高王后并未完全限制他们的人身自由,萧月音又回到禅房,确认了慧真大师情况好转不少之后,才领着高王后派给她的两名宫婢,坐上了回到那宅院的马车。 宅院之内,毓翘在听到马车动静后便飞速迎了出来,一见萧月音身后只有两名陌生的宫婢,原本想要冲口而出之“谢天谢地公主你总算回来了”的话,也瞬间打了个转,变成了旁的: “公主照拂慧真大师已经极为操劳,王子既然并无性命之虞,公主实在没有必要专门跑这一趟。” 萧月音一路沉默,毓翘便也再无言语,将她引至裴彦苏卧病的房门口。 此时夜已经深了,两盏笼灯的光线打在雕花木门上,却只显得苍白无力。 她的夫君受了重伤,就躺在房门之后。 萧月音心中却满满犹豫: 她到底要不要进去看望他? 即使他心底泛起难以言说的酸意。 也正是这难以言说,让他在两人进入了房间、婢仆们都退下之后,才略显霸道地把音音抱入了怀里。 用他最喜欢的后面。 “一身风尘,还是先洗干净了才好。”萧月音闷着声音,莫名不想与他在此时突然如此亲密,微微挣了挣。 她当然不知道裴彦苏只听到他关心静泓的下落,又开始了他的呷醋成瘾。 她只是不敢去细想,高王后对她仿若推心置腹说的那番话。 “抱一会儿,就一会儿。”他多用了几分力,按住怀里的小妻子,然后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隔墙有耳,不能说实话。” 城门楼上与大嵩义短暂的交锋,裴彦苏几乎可以确定,是漠北王廷之中有人向大嵩义通风报信,泄露了他们的行踪。 而她的满眼雀跃,在裴彦苏提出即刻出发返回沈州时,更加张扬、不加掩饰。 只有早已在背后布下这一场大局的裴彦苏,在心头暗暗郁愤: 和他做了这么久夫妻、共同经历无数考验,一听到可以离开他,她连一丝一毫犹豫都不曾有。 萧月音,你就没有对我动过情吗?哪怕只有一点半点? 79. 079 萨黛丽和贝芳是谁,萧月音都快要把她们两人忘了。 喔,她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萨黛丽和贝芳,一个是乌耆衍的宠姬硕伊的远房外甥女,一个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儿媳的妹妹,她们两人都是与永安公主同日“嫁”给裴彦苏的女人。 借着裴溯从前评价她们的话来说,“都是天真纯良的姑娘”。 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萨黛丽做过牧医,曾经救治过被塞姬打伤的北北,但也正是因为她的私心、想在成亲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样的嫁衣,才被硕伊利用,又心甘情愿假装公主与裴彦苏拜堂; 和裴溯与静泓一行一样,萧月音与裴彦苏离开,是大嵩义亲自派人护送的。 在那日两人对话之后,这位原本凶残弑杀的国王倒是一改暴虐的本性,反而体贴入微,为王子与公主二人准备了宽敞舒适的马车,以方便原本身有重伤的王子好好养病、不至于一路颠簸。 甚至因为王子的伤,他们前行的速度也比平日里慢上了不少。 不过,毕竟身边尽是大嵩义的耳目,萧月音虑着隔墙有耳,仍旧未与裴彦苏亲近,从渤海国西京鸭渌府一路向西的五百多里路,她只顾埋头认真整理慧真大师筵讲的经案,连话都不与自己的夫君说,遑论关切。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他们出发后的第二日。 好巧不巧,他们在官道上,与先前送裴溯和静泓的渤海人相遇,听那几名侍卫说,原本大嵩义是命令他们将人送至沈州,但他们尚未行至兴仁,那名叫静泓的沙弥就在路上救下了一名从高处跌落的漠北人。 而那名漠北人,穿着显贵,伤势很重,静泓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决定在兴仁停留。 几名渤海人互相交代,裴彦苏却从他们的言语之间推测出,静泓所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与他年纪相仿的堂兄弟格也曼。 而渤海的侍卫之所以眼神闪烁,恰恰因为格也曼也是乌耆衍早早就定下的、要与渤海人在沈州附近开战的主将之一。 眼下格也曼和裴彦苏都受了重伤,如此重要的消息,渤海人必要赶紧回西京向大嵩义禀报。依着大嵩义的性子,如此良机,渤海本来早已兵强马壮、准备就绪,势必提前开拔,打漠北一个措手不及。 是以,裴彦苏便白着一张脸,虚弱无力地对一路护送他们来此、早已跃跃欲试的渤海侍卫道: “此地距离兴仁也只有二三十里,几位壮士一路辛苦,不如就此与你们的同僚一并返回,向国王陛下复命即可。” 萧月音一时想不明白裴彦苏为何突然如此,不过只有二三十里路便可再见裴溯和静泓,她便也老老实实和裴彦苏换乘那稍小的马车,不发一言。 不过,即使再次与他挤在狭小的车厢内,他也并未多做什么。 大约是和她一样,心事重重吧。“是啊,幸好这次王子早有准备,”戴嬷嬷不知内情,想得也简单了许多,“才将公主身边这颗钉子顺利拔除,公主没有了后顾之忧,是大喜事。” “后顾之忧……”萧月音琢磨着韩嬷嬷的这四个字,满脸愁容跟“大喜”两个字毫不沾边。 对于她来说,当前处境之下最大的“忧”,便是要不要彻底认下永安公主这个身份。 不认的话,身边现在只剩下从前跟着隋嬷嬷的宫婢翠颐一人,也不知她值不值得信赖,又能不能成功与邺城的萧月桢取得联系; 而认下的话,是要把从前演的戏再继续演下去,还是借着这个机会坦白,把决定她生死的权利和机会,再次全全交到裴彦苏的手上? 萧月音不知道,她心乱如麻。 恰在此时,有人敲门而入,是她方才想过的宫婢翠颐。 “公主,阏氏那边听说公主醒了,派人过来请公主过去。”翠颐温声道。 原本萧月音每日都会去裴溯处请安说话,昨日因着特殊原因断了,她也想着换好衣衫便过去的。 来到裴溯的小院,行至岔路口,只见静泓宿处方向,却有一名郎中打扮的人,匆匆行过。 韩嬷嬷一见萧月音的面色,主动上前,稍稍拦住那名郎中,问道: “我家公主想问郎中,可是阏氏身子不适?”萧月音怔住。 人的际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萧月桢突发恶疾,她因此做了这个替嫁公主,被困于宝川寺中的静真居士,应当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认识裴彦苏这样的人。 这样文武双全、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聪明了,从没有人能用计谋伤害到他,以至于同他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恍然觉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但理智回笼,她又倏尔明白这是她的错觉,以裴彦苏这样不可一世的脾性,若是发现她顶替了他挚爱的萧月桢,她怎么可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又在这里安然同他说话呢? 不过总体而言,尽管他面对真爱会暂时失了智敏,她也总是没有办法跳出他给她框好的范式,就像眼下关于孩子的这个话题,她不知不觉,就顺着他的话来说了。 她根本就不会为他生孩子,又怎么能当真和他讨论起孩子的姓名来? “论文采才学,我哪里比得过大人,”心中一急,萧月音便将蒙着的衾被拿下,露出头脸来,认真同眼前的男人说话: “再说,姓名可是要跟随人一辈子的东西,万万不可轻漫。” “这不叫轻漫,”裴彦苏墨绿的眸子闪了闪,连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难得显露出几分真诚和谦恭来,“公主怀胎十月诞下孩儿,由公主这个母亲为孩子命名,又有哪里不合时宜呢?” “就像,微臣的名字和表字都是阿娘起的,”她攥着衾被不说话,他又继续理正词直,“公主觉得,这些不好?” 话越说越糊涂,偏偏名字这件事,是萧月音心头挥之不去的一根刺。 她的兄长叫“月权”“月桓”,她的妹妹们叫“月妍”“月婵”,只有她的“月音”,什么都不沾。 她的名字是弘光帝随口起的,越说起起名这件事,那根刺带来的痛意便会愈发深刻。 “很好,都很好,”她杏眸里的光采黯淡了下来,鸦羽长睫微颤,带着眼帘垂了半边,她低低喃喃: “但是这些八字尚无一撇的事情,我无心细思……大人,你、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 裴彦苏并不急于回答她的疑问,而是将药膏盖好,放回床头柜中先前的位置,然后才拉过衾被,将她的双腿双脚全部拢好,正色道: “军功是我在漠北的立足之本,而不是我所谓王子的尊贵身份、或者单于随时可以收回的偏爱。为了你,我必须要争取,必须一刀一枪打下去。” 萧月音蹙眉,有些不明白他的话和生孩子有什么关系。 “战场上刀枪无眼,纵使英明一生,也可能防不过暗箭。”裴彦苏将她露在被衾之外白嫩细腻的玉臂拉了拉,又滑到她柔荑顶端,轻轻捏在食指第二节的指腹上摩挲,沉声继续说道: “若是有一天我战死沙场,在这群狼环伺的漠北王廷之中,你和阿娘有孩子傍身,才更不会受到那些坏人的欺凌。” “大人你不会战死的——”她不敢想象骁勇如他也会马革裹尸,连连摇头,手却又忽然被他握住,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他的话语也随之而来: “当然,微臣是公主的夫君,要一辈子保护公主,为了公主,微臣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萧月音觉得自己呼吸变得沉重了。裴彦苏是同乌耆衍两人用完了晚饭之后,又陪着自己的父亲略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宿处的。 他的心中对这位草原枭雄没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当然是乌耆衍本人。就在今日的早些时候,萧月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封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卖国求荣的信,由韩嬷嬷悄悄交到了静泓的手中。 静泓遭逢大难、险些命丧黄泉,毕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为他做决定出谋划策,把这封关系到格也曼生死的书信交给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静泓会不会也通过倪汴的话猜到是裴彦苏打了他,她也不知静泓收到这封密信会如何处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饮,乌列提父子的表现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见格也曼的嘴脸只想作呕,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大周永安公主应有的雅丽淑静。 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乌列提,稍稍仔细观察,她便可以确认,静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万别。 萧月音原本以为今晚会平稳度过,谁知格也曼依然是个无风不起浪的顽劣之人,非但没有半点承认自己错误的意思,竟然还要借机置他们夫妻二人于死地。 乌耆衍虽然醉了,但听到格也曼的一一陈奏,疲惫的目光,霎时便回复了鹰隼一般的锐利。 仔仔细细看那张字条。 也就在此时,萧月音庆幸自己做了两手准备,虽然她把格也曼私.通大嵩义的密信原件给了静泓处置,但她为了保险起见,仍旧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快速复制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现在,那封信,就在她的身上,她只要想,便可以拿出来。 裴溯那时刚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爱,却惨遭奸人诓骗,昏迷着送到了难得南下汉地的乌耆衍床榻上。那时候乌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见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没有丝毫犹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来时,早已清白尽失。遭逢奇耻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于汉家男儿的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像狼一样绿色的眸子,猜想此人来自遥远的漠北草原。 也许是她眼神中的冷傲决绝刺痛了乌耆衍,乌耆衍胡乱穿好裤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恶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极的话: “能被我操,弄是你的福气,你们汉人不是最讲求什么女子贞洁吗?求我,求我我就把你带回去。” 裴溯差点被他掐死,捂着自己半青半紫的脖子,仍旧是一眼不发,只冷冷地看向这个自以为不可一世实际只会野蛮粗暴的草原男人。 在草原上横惯了的乌耆衍没有得到他预料之中的苦苦哀求,反而被这小姑娘看得心头一阵发毛,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和烦躁,又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呸,什么烂货东西。” 扬长而去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抓起裴溯的小下巴,愤愤说道: “像你这样的贱人,能用一次我这么好的男,根.龙.棍已经是你的福气了,以后也再没有这种的机会了。” 此后一个多月,裴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雪上加霜的是,即使她将此事从头到尾向父母呈情,父母却认为她被胡人玷污不配再做裴家女,将她从族谱上除名、赶了出去。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秀一朝跌落谷底,只能靠自己艰难求生。 她为产下的男婴取表字“忌北”,便是不希望他此生再与漠北产生任何关联。 而又因着这样沉重的呼吸,她却觉得有十分好闻的松柏之气,伴随着他郑重其事的话,沉沉切切地传来: 韩嬷嬷当然知道萧月音是在关心静泓,但当着戴嬷嬷等人的面,不能表露,于是换了个说辞。 沈州最早其实是汉地,后来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领数年,这里生活的汉人不少,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这郎中被请到这里,自然知晓宅院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是谁,见问话的妇女身旁立着的妙龄女子生得袅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这个身份定是没错,便如实答道: “阏氏请小的来,并非是为阏氏,而是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弥。” “沙弥……他如何了?”韩嬷嬷又主动问道。 “他被人残忍殴打……”郎中深深叹气。 静泓被殴打?这一次,霍司斐也是在摩鲁尔带兵从冀州开拔之后,才被编入此次北上与渤海国作战的队伍中,摩鲁尔半路在营中见到他,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而巴勒里之所以让霍司斐也跟着格也曼他们去营救摩鲁尔,自然是看中了霍司斐的纯和直,其他人各怀心思,但霍司斐领了将摩鲁尔营救的命令,便一定会拼尽全力完成。 那些曾经做过霍司斐上峰的将军们,虽然不喜欢霍司斐的直,却又常常把他的直当做战场上无往不克的利刃。 当晚,两万人浩浩荡荡开拔,巴勒里继续留守军中,暗自期盼一切都如他所想的那般发展。 但可惜,事与愿违。 到了第五日傍晚,赫弥舒王子带着沈州城中被摩鲁尔留作支援的三万多人到了,与此同时,前线也有人回来。 巴勒里拿到的消息很沉重,张翼青诡计多端,战法诡谲,人也神出鬼没,漠北的两万人连张翼青所率主力都没见到,人就已经折了接近一半。 有一名协领两名都尉力战而亡,霍司斐则为了保护格也曼受伤昏迷,连同受了些轻伤的格也曼和那三名战死的军官,一并被送了回来。 巴勒里戎马一生,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危急存亡的时刻,满心焦急都在思考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见到先前“临阵脱逃”的赫弥舒王子竟然把三万援军带到,也没有心思讶异,只做敷衍。 毕竟这三万援军大部分从前都是右贤王乌列提的旧部,要指望他们豁出性命营救还困于张翼青之处的摩鲁尔心腹精锐,原本就是天方夜谭。 然而,赫弥舒王子却在抵达当日,主动找上了巴勒里。 “参领所虑,不过是该不该继续出兵支援、如何出兵支援。”几日不见,身披银甲的王子,气势又一次大增,“张翼青行事诡谲,参领为这剩下的两万五千将士之性命考虑,也是情有可原。” “将军手下众人上下一心,说考虑不支援,王子何必挑拨?”赫弥舒虽气势逼人,但巴勒里身经百战,自信无须对这无尺寸之功的王子俯首帖耳,连尊称都不曾有,话语也十分直白,“辛苦王子带人来,我这里还有军国要事,便不招待王子了。” “若我说,我保证能击退张翼青呢?”赫弥舒不动如山,丝毫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萧月音又惊又忧。“你……你……”裴彦苏字字诛心,饶是鼠心狼肺的格也曼,也颇觉得无地自容,根本说不出半点反驳的话来。 “当初巴勒里所率东路军几乎因为疫病全军覆没,王子你丢下他们回到上京,不思己过就罢了,竟然还想把脏水泼到公主的身上?”说起公主,裴彦苏刻意顿了顿,“倘若当初公主像你这样自私,只为我们夫妻二人,今日又哪有你们父子团圆、兄弟团圆的机会?” 萧月音心头的弦骤然松了,她闭上了眼。 “罢了!”乌耆衍将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两张纸,锐利的目光扫过席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停在了乌列提的脸上: “过去你求我的时候,你总说你只剩下格也曼这一个儿子,让我对他犯下的种种罪孽网开一面。现在呢,你已经找回了你的小儿子,这大儿子也又多了一个罪行,你还能怎么说?” 乌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长这样说,是不打算给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乌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纠缠,大手一挥,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废掉王子头衔,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时,已经确认王子身份的静泓也被请了下去,路过萧月音的面前时,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被谁殴打,裴彦苏吗? 到了兴仁,他们很快便与裴溯、静泓等人会和。 静泓救下的那个漠北人也刚好在此时苏醒,不出裴彦苏所料,果然是乌列提仅剩的儿子格也曼。格也曼醒来,自然是感谢静泓宅心仁厚,听说昨晚静泓整夜衣不解带照顾自己,更是感激涕零。 与车稚粥相比,这位同样也可称一句王子的漠北男人,要有人情味一些,也难怪一向清净的静泓会待他如此亲厚。 萧月音暂时还不知此人很可能就是差点害她死在渤海国的幕后黑手之一,只听了他说起的另一个话头,心思便飞到了天外—— 原来,格也曼赶来沈州之前特意去了趟直沽,除了将早已候在那里的萨黛丽和贝芳一并接走之外,还把她留在直沽的隋嬷嬷和翠颐等人,都带到了沈州。 走时,隋嬷嬷刚告诉她,已经顺利再次放飞信鸽、将她的手书传回邺城。 距离那时已然过去了二十余日,如果不出她所料,不仅仅隋嬷嬷在沈州等她,早就和她说好要交换回来的萧月桢,也已在沈州等她。 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事情终于要有个了断了。 而她的满眼雀跃,在裴彦苏提出即刻出发返回沈州时,更加张扬、不加掩饰。 只有早已在背后布下这一场大局的裴彦苏,在心头暗暗郁愤: 和他做了这么久夫妻、共同经历无数考验,一听到可以离开他,她连一丝一毫犹豫都不曾有。 萧月音,你就没有对我动过情吗?哪怕只有一点半点? 早知右贤王乌列提幼子失散多年,那幼子又生来长有六趾,而先前静泓受会通与塞姬通./奸一事牵连,不就自己动手切掉了左脚多余的一根脚趾,派人送到了裴彦苏那处吗? 若是静泓便是那乌列提早年失散的幼子,他与格也曼这个亲生兄长天然亲近,倒完全合情合理。 只是……这样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复杂诡异了。 她的儿子裴彦苏本就因为公主而对静泓诸多呷醋,若是让他知晓静泓竟是他的堂兄弟,他又会如何? 80. 沈州虽然不比幽州繁华富饶,可是供给王子阏氏等人居住的宅院,却并不比幽州的临阳府小套简陋。 这个宅院听说是从前渤海国占据时期,一名富可敌国的商人为自己精心营建的。后来沈州再被漠北占去,那个商人便只能丢下这堪比平壤东宫的宅院,携家带口地出逃。 而大嵩义上台之后,又清洗了不少从前的政敌、包括他的正妻贺氏一家,这个商人受到牵连,全家被屠。 漠北王廷所有的人都住在这所宅院之中,包括为格也曼看病诊治的静泓。 萧月音一心念着与萧月桢的约定,刚刚落脚,便赶忙叫来了隋嬷嬷。 隋嬷嬷是带着北北一起来见公主的。 一来一回,折腾了小一会儿,衣柜里的环境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潮湿,闷热,陆子苏在她身后,依旧喜怒无常,让她首鼠两端。 她曾以为他是君子。 毕竟她抓过他的腿、靠过他的腰、摸过他的耳垂,还撑开过他的眼皮。 他完全不为所动。 但眼下,外面春和景明,他们被迫挤在这窄小的空间里,他道貌岸然,竟然对她说了这样的话。 这不是调./戏是什么? 而他刚刚似乎碰到了她,就在那时,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她原来是女扮男装了? 原来她过去的担心,一直都是对的。陆子苏确实没有龙阳之癖,又确实只对女子感兴趣。 那一句“帮你揉揉”差点掀翻了她的天灵盖,等到萧月音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堪堪收了眼泪,决定反击。 抬脚,向后,拿捏着距离,狠狠踩了陆子苏一下。 “嘶……”陆子苏吃痛,话从舌尖里蹦出来,“卫郊,你这是做什么?” 萧月音的回击,则不自觉带了几分娇憨: “你可不能趁人之危。” 裴彦苏对这莫名的攻击十分不悦,正欲回击,却不想他与萧月音在衣柜之内的动静,彻底惊动了外面榻上,正在纠缠的两人。 此时的妙荷,全身已经只剩下了鹅黄色的小衣和与长绔同样纯白的亵裤,那小衣的系带完全松掉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水,缩在了灰鹰的怀里。 而灰鹰也自然不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那上半身的交领劲装,早就被妙荷打开。妙荷柔荑细长无骨,又涂了艳红的蔻丹,在灰鹰那宽厚紧实的胸膛游移,若有似无。 衣柜以内的异响传来,妙荷的手停住,只娇娇问了灰鹰一句: “鹰哥哥,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的声音?” 灰鹰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迟早要有个了断,刚刚自己是被美色和谷欠望乱了心智,那几声异动,让他也恢复了不少清明。 灰鹰看着妙荷如秋水一般的眼睛,避开与她的四目相对,垂头,说道: “妙荷,其实,其实有件事……我,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妙荷双眼无辜,娇嗓也透着难得的纯真:“鹰哥哥,这是怎么了?” 灰鹰却不答她,从那软榻上起身,弯腰,捡起了妙荷掉落在地上的纱衣。又回身,将她小衣的系带认真而仔细地系好,把她捂得严严实实。 然后才整理自己的上衣,拉好,走到了那被他亲手关上的,衣柜的门前。 灰鹰打开衣柜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背对着他、抱着裴彦苏的萧月音。 一头雾水的妙荷见状,尖叫一声:“鹰哥哥,他们,他们是谁?” 灰鹰自知羞愧,满面通红,嗫嚅了片刻,才对妙荷说: “这是陆子苏陆公子,我的主人。” 妙荷的面色凝住。 灰鹰只能继续: “我今日初见你时,已将身世托出。妙荷你知道的,我从小家破人亡,是陆公子不嫌弃我出身卑微,救了我,给了我机会。” “与你的婚事,虽然是我自己做的主,但到底我不能目中无人,我也需要征求陆公子的同意。” “中午的时候,我便写了封信,让陆公子过来花艳楼。却不想,他到的时候,你我刚刚在行酒令,我……我也实在不好扫你的兴,一时情急,出此下策,让陆公子先委屈了一下,躲在了衣柜里。” 说完,灰鹰稍稍松了口气。 当然,这只是他明面上,给裴彦苏、给妙荷的一个说法。 在裴彦苏和萧月音来之前、行酒令的时候,他只当妙荷有心玩玩情./趣,所以把他们两人塞到衣柜,也只想着另一件事。 早上的时候,就在看了那四个贼人的黄榜之后,萧月音对他说了那么几句话。 未来的周王妃对周王有很深的误会,也对周王似乎没有什么好感。 眼下情况紧急,他把这两个人塞到衣柜里,不如就趁着这个机会,让他们好好增进一下感情。 这样一来,周王还指不定在心里怎么感激他灰鹰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妙荷行为大胆,举止暧昧,眼看着一个普普通通的行酒令,最后要演变成不堪入目的苟且…… 而此时的妙荷,早已在灰鹰说话的时候,悄悄穿戴了整齐。 她走到了衣柜的面前,对着还抱着萧月音的裴彦苏,袅袅娜娜施礼,丝毫不露尴尬: “陆公子安好,妙荷这厢有礼了。” “妾早就听鹰哥哥讲起过陆公子,对陆公子一直都心生敬仰,如今一见,果然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但裴彦苏对这样的恭维显然并不领受,只面色铁青,半抱着萧月音,一个字都没有回应。 妙荷这才开始将注意力,放在面前器宇轩昂的公子,那怀里的人。 那人背对着她,一身男装,梳的也是一丝不苟的男子发髻,虽然身材娇小弱不禁风,却应该也是个男人。 原来这位陆公子,好男风? 妙荷心下一动,不解问道:“这位是……?” 灰鹰看到这一幕,更是觉得尴尬无比,不由看向了他的主子裴彦苏,裴彦苏的眼神里,写满了“把他吃掉”这四个大字。 灰鹰轻咳一声,只能硬着头皮介绍:“这,这位是我家公子的小厮,叫卫郊。” 听到这里的萧月音,才稍稍转过脸,依旧不肯正对着她身后、刚刚被自己窥视的两人,只勉强打了个招呼。 她其实,并不是真的被陆子苏抱在怀里的,只是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无论被谁看到了,都会产生极大的误会。 就在此片刻之前,在灰鹰走过来开门的脚步声里,萧月音慌了神,又急又恼。 她总不能一直双手捂胸、欲盖弥彰吧。 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她只能先转过身去,背对外面。 而转过身去的结果,就是面对陆子苏。 她与他隔了一点,并没有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而等到灰鹰走近,将那衣柜的门打开,室内明亮又暧昧的光线彻底照进来的时候,萧月音才悄悄看清。 原来陆子苏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难看到了极点。 身后的灰鹰自然不知这衣柜里的几番春秋,只瞄到萧月音那张半露的灰败小脸,关心问道: “卫郊,你这是怎么了?” 萧月音自然不能说出实情,只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妙荷见裴彦苏面色不睦,温温柔柔打了个圆场: “困在这衣柜中这么久,真是委屈你们了,无论怎么样,先赶紧出来吧。” 萧月音只稍稍往边上挪了挪,轻声对裴彦苏说道:“你先走,把我挡住。” 裴彦苏一滞,叹了口气,还是率先迈了步子,走出了衣柜。 萧月音则紧紧贴在他的身后,也跟着出来了。 一旁暗中观察的妙荷,这才看清了这位小厮的容貌。 眉清目秀,鹿眼樱口,皮肤白皙,这小哥长得如此标致,看上去也十分纯情无辜,还被陆公子这样宠溺,可真是好福气。 想到自己早早便身不由己沦落风尘,妙荷依旧笑道: “早先,妾听鹰哥哥说起陆公子。陆公子收养鹰哥哥、培养鹰哥哥成才,妾就知道,陆公子宅心仁厚,是个古道热肠的大好人。” “如今,亲眼见到陆公子这样温柔对待自己的小厮,更加坚定了妾的想法,鹰哥哥有陆公子这样的主子,真是他的福气。” 灰鹰却在这时插嘴: “我家公子可不是对所有人都温柔的,只是对卫郊那样而已。” 萧月音本来快放松下来了,突然头顶发麻。 妙荷想到陆子苏好男风,明知故问:“鹰哥哥,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陆子苏声音一沉,对妙荷正色道:“妙荷姑娘,我与灰鹰有事要谈,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虽是询问,但话语里满是不容拒绝。 妙荷阅人无数,当然知道陆子苏这气派绝非善类,欣然同意,对陆子苏施施然行了个礼,又冲着灰鹰嫣然一笑,这才拢了拢身上的衣衫,转身离开了房间。 等到妙荷关好门,灰鹰这才回过神,关切询问萧月音: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一面,灰鹰请裴彦苏再次坐下,而萧月音摇了摇头,依旧不肯露面,只是还躲在裴彦苏的身后,背对他。 灰鹰还想调侃,却听裴彦苏声音,前所未有的冷峻凌厉: “还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什么话都敢说。” 灰鹰表情暧昧,一心觉得自己得逞,小声嘀咕:“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裴彦苏眼刀横飞:“实话什么?” 灰鹰缩了缩脖子,变了副戏谑的表情,笑道: “您是我的大恩人,我不该先斩后奏,应下这个从天而降的招亲。” 裴彦苏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转头,却发现萧月音早已经背过身去,根本没有在看他们。 “早上吵着要关心灰鹰的人是你,现在漠不关心的人还是你。卫郊,你如果不想留在这里,不想听的话,自己先回客栈去。” 萧月音哪敢自己走,她现在这副样子,必须要陆子苏的帮忙,才好不被人发现。 陆子苏明显有怒气,她也知道自己行为反常,想了想,稍稍转过了身,走到陆子苏背后,小手微微搭在他双肩,半扑在侧,怯生生说道: “你们说,我听着就好。相信有陆公子的英明果决,灰鹰这件事,一定能有个完满的收场。” 这话听着,越听越像是在挖苦和讽刺。 但裴彦苏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 突然弓起的后背、隐约而无意的触碰、她那张红得透彻的小脸。 她有了变化,而那一处,也是他前世的迷恋所在。 她满脸无辜,没有帮到他什么忙,又是那样惹他心烦。 一股无名火起,裴彦苏冷冷质问: “哪有小厮一直躲在主人身后的道理?” 萧月音委委屈屈:“对不起……可我,可我真的没有办法。” 陆子苏不依不饶:“你在萧府大小姐面前,也这样?” 他为什么总爱提“萧月音”,一次,两次,无数次? 这是在针对她卫郊,还是针对她萧月音? 萧月音胸口闷得很,不自觉提高了语调: “对,就这样。她对我可好了,绝对不会忽冷忽热的。” 却听陆子苏似乎冷嗤一声: “嘴硬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萧月音气鼓鼓: “现在是在说灰鹰的事,我人在哪里,跟灰鹰的事没有关系吧。” 陆子苏:“有。” 萧月音:“有什么关系?” 陆子苏:“你总提萧府大小姐。” 啊? 还能这样? 这个人脸皮厚和倒打一耙的能力,着实让萧月音叹为观止。 她怒极反笑,咬着牙,终于忍无可忍: “陆子苏,你可不要倒打一耙,明明一直在跟我提萧府大小姐的人是你。” “我已经忍了两天了,现在我也不想管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总爱提她?” “你说,你是不是喜欢她?” “是不是因为你喜欢她,才嫉妒我和她关系亲密,老是这样为难我的?” 被这样的裴彦苏一瞬不瞬地看着,萧月音那仅存的理智和勇气都渐渐消散,人也如同着了魔一般,变得不再挣扎,而是一动不动了。 从来清婉冷淡的公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裴彦苏将她抱了起来,自己坐在了那贵妃榻上,把她放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将她的双臂打开,用他做过几次的样子、让她环住他的脖颈,他用手掌向下,穿过夏日凉爽无比的衣料,微微将她的双月,退分开越过不是阻碍的阻碍,停留在她那早已一塌糊涂的所在。 眼泪不从眼中流出,自然还有别的去处。 即使她的心里没有他,他也还有别的方法让她说话。 “真儿,”裴彦苏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又得意又满足,“刚刚我回来的时候,一边想着你,一边仔仔细细地净过手了。” 80-90 81. 即使裴彦苏的话并未有任何过界逾矩之处,萧月音听来却也莫名慌乱,就连原本就被控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荏弱了下去。 随着先前那从未见过或听过的触.感如排山倒海一般袭来,她尚存有一丝理智,但实在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些自己听着都觉得奇怪的声音。 如呢似喃,非泣非诉。 这世上,有许多袅荏之物,像洁白无暇的瓷盘中被切得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像交罗绫锦的衾被、冬日里将凝脂玉肤紧紧包裹的熨帖,又像春日洇着清冽泉水的苔藓附着的山涧,只需要随便掐一下,都能得到汨汨的甘潺。 萧月音不想去追索这样的山涧。 只是,始作俑者,根本不会承认这是在对她的欺.凌,深渊似是无底无尽,只不断诱他深深探寻。 但裴彦苏到底还是停了下来,因为一层薄薄的禁阻。 他还稍稍有点耐心,并未焦渴到那个地步。 陆子苏的表情,像个教书的先生。 循循善诱,传道授业。 似引领了她入门,做了一件她根本不敢想、又很了不起的事一般。 “听话,一教就会,”他勾了勾唇角,满意继续: “以后,为我上药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萧月音朱唇微张,连去拿桌面上那红布的小塞子,手都是颤抖的。 盖好之后,她又听见他说:“药瓶,就先收在你那里。” 她恢复了许多清明,赶忙拒绝:“这么金贵的东西,我可要不起。” 谁知陆子苏大掌一抖,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眼熟的东西出来,幽幽说道: “刚刚,我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捡到了一枚玉佩。” 青紫相间,那是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这一趟出来,投奔生父谈承烨的信物。 一定是之前两次落荒而逃,又或是洗澡的时候并未注意,才掉落了出来的。 没想到被他捡到了。 萧月音立刻伸手,想要拿回自己的重要物件,陆子苏却眼疾手快,并未让她得逞: “这也是萧府大小姐,送给你,充作路上运费的?” “不,”她咬了咬唇,明显急了,“这是我爹给我的,你还给我。” 他即使坐着,人也很高,只微微握着玉佩抬了手臂,她便根本够不到了。 但她实在是很想要拿回来。 不知不觉,半个身子都前倾,腰胯相贴,她只顾着她的玉佩。 却不想触碰的身子越来越热。 裴彦苏咳了一声,另一只大掌微收,在她的纤腰上轻轻捏了一把。 还是熟悉的手感。 几乎半倚在他怀里的少女这才意识到场面过火,羞红了脸,立刻从他身上弹开,像是炸开的炮仗一般。 从前她被他轻咬时,小脸比现在红多了。 但似乎,她身上那股奇异的香气,不像之前那样让他难受了。 这让他的愉悦又多了一分。 “这枚玉佩就押在我这里,用来交换,你自然会小心保管我的那瓶药。” 一只耳环,一枚玉佩,就可以让她乖乖留在他身边。 是个划算的买卖。 裴彦苏看着萧月音气鼓鼓又毫无办法的鹅蛋脸,莫名身心舒畅。 这一晚睡得十分香甜。 他不知道的是,萧月音也和他一样,在外间那张软榻上安眠,一整晚都没有做梦。 没有再梦见裴彦苏。 她醒来的时候,陆子苏已经洗漱更衣完毕,又站在阳台处,迎着早晨不算浓烈的光线,闭目养神。 她悄悄松了口气,他没有强迫她服侍他。 灰鹰恰好在此时来敲了门,和兴泰客栈的小二们一道,送了早点上来,服务周到。 这顿饭显然是给陆子苏一个人准备的。 萧月音心下一动,转头问灰鹰:“那你呢,你吃什么?” 灰鹰心虚地瞄了一眼他的主子,却见裴彦苏一脸冷淡,只好实话实说:“我自己会到楼下吃。” “我能和你一起吗?”其实她只是不想再单独和陆子苏在一处而已。 灰鹰犹豫了。 未来的周王妃这是怎么了? 昨晚他已经很知情识趣了呀,又是提醒,又是把独处的机会留给他们。 两个人在一起一整晚,感情应该升温的呀。 可是未来周王妃半侧着对周王,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全是祈求。 像是把他当做了救命稻草一样。 他家主子不会哄人不成,却弄巧成拙了吧? 灰鹰又悄悄看了一眼裴彦苏,裴彦苏却已经面不改色坐了下来,只用银筷漫不经心、夹了一口小菜,似乎根本没有把他们两人放在眼里。 动作间,萧月音当是默许,已经先出去了。 楼下的饭桌上,她倒是自在了许多。 想到昨晚那气氛诡异的“上药”,和灰鹰语焉不详的提醒,她忍了忍,终于还是决定直接问出口。 “你听说了吗?今天一大早,官府报了个大案,说是有四个骗子团伙落了网。”隔壁桌却率先传来了说话声。 “什么骗子团伙?” “那四个人一直盘踞在长安到雍州这一路上,专门找一人上路的单纯好骗下手,劫财劫色,还要灭口。” 听到这里,萧月音心下一动,竖起了耳朵。 “这么缺德?幸好已经落网了!” “是啊,听说这次不是官府里的大人们出的手,而是一个不知名的好汉。那四个人是被好汉杀了之后报送的官府,每个人死状都不一样,惨得很呢。” “你说那四个人是吧?”又有另一个人加入了讨论,“我好早之前就听说过他们了。如今世道不好,到处都是杀人越货的,每一个被那四个骗子骗走的人,都直接失踪。官府应该早就想抓他们,却一直没有什么证据。多亏那义士替天行道,真是大快人心!”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我倒是好奇,那四个贼人,长什么样?” “外面官府已经把画像贴出来了,你想看,去看看就知道了。” 此时的萧月音早就把刚刚想要问灰鹰的东西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胡乱吃了几口后,好奇心越来越强,就说要去看看官府贴出来的告示。 告示贴出来,是为了以儆效尤,看热闹的百姓也很多。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了进去,仰头一看,黄榜上被众多百姓指指点点的,真的是昨天的那四个贼人。 听客栈里的人说,他们骗走人后,不仅会劫财劫色,还会直接杀人灭口。 若不是陆子苏带着灰鹰及时将她拦了下来,她现在恐怕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 真是万幸。 但—— 怎么会这么凑巧,前脚她刚被人救下,后脚这几个官府一直头痛的贼人,就被不知名的义士给杀了? 她忽然想起,昨晚在楼下遇见灰鹰时,他身上有隐隐的血腥气味。 一定是灰鹰终于看不下去,不能容忍那些贼人逍遥法外,这才悄悄出手,将他们都杀了。 陆子苏说着作壁上观,决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样的狼心狗肺,居然还不如自己的护卫有侠肝义胆。 而跟在萧月音身后暗中保护她的灰鹰,却突然发现,她回望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明显的钦佩之色。 萧月音将灰鹰悄悄拉到了一旁的无人之处,先左看右看一番,才放低了声音,问他: “灰鹰你老实告诉我,那四个贼人,是你瞒着你家主子,自己一人收拾的吧。” 烈日高照,灰鹰却觉得胸口有莫名的凉意。 其实昨晚,裴彦苏只吩咐了他,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并没有让他多此一举,将他们报送给官府。 是灰鹰自己,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 那四个贼人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死到临头竟然还贼性不改,满口污言秽语,污蔑周王和周王妃。 周王殿下海量汪涵,不与这种小人计较,但灰鹰深受周王大恩,却根本不能忍。 犯了罪,无论人怎么死的,必须要报送到官府,才算真正惩恶除奸。 他虽然将此事做得足够小心隐秘,决没有暴露周王殿下的风险,但他依旧不能直接告诉未来的周王妃,其实一切行动计谋,都出自周王殿下。 否则,不听命令的后果,难以想象。 这下只能硬着头皮,冒领主子的功劳了。 “卫郊你好聪明,我以为我很小心了,这都能被你看出来。”他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好事。”萧月音还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我很看好你,你可比你那主子要好多了,不仅能扛能打,还良心未泯。” 灰鹰心情垮了一半,只能尴尬一笑: “这都是主子教得好,我会这些算什么,主子他,比我厉害多了。” “你可不用替他说好话了,”萧月音却执着得很,一脸轻蔑: “我都明白。你家主子应该根本不会武功吧,他除了长得比你好看、出身比你高之外,在其他方面,肯定是不如你的。” 眼看误会越来越深,灰鹰再不解释,恐怕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一吸气,却天降一物,刚好砸到他微张的双手上。 出于多年深厚的武功,灰鹰还是稳稳接住了。 定睛一看,那是一个精致无比的绣球,大红色底子,几个角上都坠有彩色的流苏,很是喜庆。 两人都有点发懵,还未反应,身旁却乌泱泱围上来了一大群人,几乎都是长相各异的男子,正对着还在看绣球的灰鹰,指指点点。 “这好小子,真是艳福不浅呐。” “我看他也不过长得平平无奇,怎么那个绣球不长眼,砸到了他的头上,而不是我的头上?”——“你也不看看你这副猪头样,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亏我为了今天妙荷姑娘这场抛绣球招亲,还特意准备了好久,结果全部没有用!” 抛绣球招亲? 七嘴八舌里,萧月音终于抓到了关键词。 刚想开口问,却又有一个浓妆艳抹的三十多岁妇女,携了好几个清秀小丫鬟过来。起先围在他们二人身旁的那群男子,看到她们来,自觉为她们让出了一条道。 那妇女自称崔妈妈,见到灰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了一眼,先是满口称赞。 而后又转为恭喜,说她家姑娘,是花艳楼头牌妙荷。妙荷姑娘今日抛绣球招亲,那绣球落在了灰鹰的手上,灰鹰就是妙荷未来的夫婿,三日后,正式拜堂。 “眼下,妙荷姑娘还在花艳楼等着呢,请公子跟我们过去吧。” 灰鹰攥着那绣球,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只正声反驳: “我根本不认识你们,更不知道这件事。这所谓招亲,我不会接受,请你们重新来吧。” 可崔妈妈却丝毫没有让步: “我家妙荷抛绣球招亲一事,整个雍州上下皆知。她之前放过话,这一次听天由命,无论绣球抛到谁的手上,她都接受,除非对方已有妻室。这位公子,请问你成亲了吗?” 灰鹰下意识回答:“没有。” 崔妈妈坦然一笑: “这不结了?公子你若拒绝了她,她这一次便没脸再见人,依她的性子,怕是要寻短见。我看公子你器宇轩昂、仪表堂堂,想必也不是一个狠心摧花之人吧。” 灰鹰深吸了一口气,还想开口拒绝,崔妈妈却已经指挥着手下那几个小丫鬟,簇拥着灰鹰离开,往不远处的花艳楼方向去了。 刚刚身旁的那些看客,大多也跟着走了,一时又从热闹转为了安静。 只留下萧月音一人在原地错愕。 她看到的,灰鹰走之前,似乎想和她说些什么。已经走出了几步,还回头,无奈看了她一眼。 他这是被赶鸭子上架,满心不愿意。 萧月音又呆呆站了片刻,思前想后,还是只能回兴泰客栈,找陆子苏商量。 而此时的裴彦苏,正在阳台上肃立,端详着萧月音的那枚玉佩。 黄紫相间,莹润通透。 虽不是多么名贵的上品,她却万分重视。 上一世里,他不记得她身上有这样一枚玉佩。更重要的是,她昨晚说过,这是“父亲”留给她的。 父亲,哪个父亲? 她既然死活要离开长安,这枚玉佩必然不是萧俊所给。 只能是她的生父,谈承烨。 但,萧月音前世入宫做公主的时候,并不知晓她生父另有其人,是后来趁他离宫巡视神策军的机会出逃时,才意外得知的。 他自己重生了,而她离开长安这番作为,像是已经知道了前世事一样。 比如昨晚,她的梦话里,直接叫了裴彦苏的大名。 还是那个愤恨的语气,又急迫又可怜。 可更加奇怪的是,她却不知道,他陆子苏,就是裴彦苏。 听到萧月音推门而入,裴彦苏不动声色将那枚玉佩收到了自己的怀里,依旧满脸淡漠。 萧月音缓了一口气,便将刚才灰鹰莫名被招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但陆子苏眼皮都没抬一下,只略略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态度令她无名火起: “灰鹰他明明就不情愿,你身为他十几年的主子,就一点都不想帮他?” “既然是青楼头牌招婿,自然不会亏待他。他心中欢喜,只是不愿当着众人表现罢了。” 此时的陆子苏,刚好坐在阳台内外分隔的区域里。 夏日的阳光总是爱骗人,初出清凉,让人误会没有恶意,却不知会在哪一个时间点,突然露出狰狞的爪牙。 陆子苏完美无缺的脸,在夏日逐渐浓烈的阳光里,半明半寐。 这使得萧月音更加拿不准他的态度,试探一般,又向前走了一步: “这可是招婿,是成亲。以后,灰鹰就这样留在雍州了。你也没有别的护卫,去幽州的路上,万一再遇到昨日那般的贼人,又怎么办?” 他却眸色一凛,声音也凌厉了几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阳光热烈奔放,也烘不热他眼底的凉意。 萧月音有些害怕,掌心都被指尖掐痛了,还是咬了咬唇,回答他的质问: “你这么凉薄这么淡漠,你肯定不知道,灰鹰在昨晚上,把那四个贼人收拾了,还送去了官府,现在外面都还贴着告示呢,你可以出去看看。” 陆子苏拢了拢修长的臂膀。 见他不回应,她也逐渐放下心来,接着说道:“那四个贼人的刀,有那么长,” 说着,她还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那几把刀,昨日是结结实实让她吓了一跳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肯定也都是亡命之徒。灰鹰单枪匹马,就能把他们拿下,你有这样的护卫不懂得珍惜,再遇到贼人,你不得束手就擒?” 陆子苏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她: “我束手就擒,那你呢?” “我?”这一次,萧月音理直气壮,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如果你不去找灰鹰的话,我就不跟你一起上路了,所以,也不会碰上贼人。” 反正她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陆子苏依旧看着她,高挺的鼻梁,在这个角度下线条更加分明: “你的玉佩和耳环,不要了?” 他总是不忘要挟她。 “既然你也说了,灰鹰的武功高强,如果他自己想要从那花艳楼里出来,就算是剑圣在世,恐怕也拦他不住。” 萧月音一口气憋在嘴里,气鼓鼓的,却觉得他的话有几分道理。 快要生生咽下去了。 “不如,我们打个赌。到今晚的酉时之前,如果灰鹰自己回来了,我就把你的玉佩和耳环,一并还给你。” 有这等好事? 她浅色的瞳孔里快速闪过了一道光,但旋即,又黯淡了下去: “那如果,灰鹰真如你所说,不回来了呢?” 总要想着坏处。 陆子苏眸色一沉,语带从容: “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不能拒绝我。” 萨黛丽几乎立刻自惭形秽,咬牙想了想,但根本找不到话来反驳。 公主这也实在太过分了,刚刚还好好说着话,怎么王子一来,她就变了这副模样? 只能又羞又臊地退下。 裴彦苏只愣了一息,也伸手回抱住怀里的小妻子,心头霎时便被暖意填得满满当当: 看来还是情敌上门,音音才会稍稍用点心,好好珍惜他。 有一点点用心就足够了。 当然,要是他看见刚好被萧月音挡住的韩嬷嬷的话,他一定就会发觉,是他又在自作多情了。 82. 萨黛丽几乎是哭着跑开的,离开迅速,她带来的一名婢女见状也赶忙跟着她匆匆离去。 而花厅里剩下的人,包括戴嬷嬷、毓翘、刘福多公公等婢仆,从头到尾看到了完整的一幕,无一例外,全部目瞪口呆。 虽说公主任性,即使嫁到这群狼环伺的漠北来也有王子毫无任何底线地宠她护她,可是她到底身为王妃、端着皇女应有的矜持与娴雅,这么久以来,他们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公主会当着他们的面,主动和王子亲近。 再仔细一想,又都恍然大悟—— 之前在新罗和渤海时,他们曾经两次吵架分居,冷战到尾,原来是为了另一种意义的“小别胜新婚”。 尤其是几乎立刻就联想到昨晚今晨之事的刘福多和毓翘,多知晓了几分内情的他们,心头更是满满的喜悦,嘴角压都压不住,快要咧到了耳朵根。 但是此刻小脸还埋在裴彦苏怀里的萧月音,即使确认了萨黛丽被自己这样毫不掩饰的反复无常惊得负气离开,仍旧不敢松开回抱着她的裴彦苏,自然更不会看见,整个花厅的婢仆们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 她的心思百转千回,远比婢仆们要复杂许多许多。 其实,自从醒来之后,她便一直在努力、刻意淡忘昨晚那些事。尽管许多记忆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得失去了根骨,变得模糊不堪,但有一件事是不离其宗的—— 自从她并未拒绝裴彦苏那句“伤好之后就正式圆房”的要求起,他的越界便愈发不可而收,若是她再保持着一味躲闪的态度,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真正的王妃萧月桢此刻就在沈州城外,她更是心急如焚。 这一下,根本不需要她挣扎,原本围在萧月音身边的悍匪,齐齐快速闪开了。 腰间抵着的匕首,自然也消失了。 灰鹰这才将那银票奉上,持匕首的悍匪看了眼银票上的金额,立刻喜不自胜,向其余三人使了眼色,他们便迅速上车离开了。 萧月音却只在回味刚刚裴彦苏的那番话。 他应该……是在帮她,但为什么,要编一个如此恶心的借口? 又或者是,他真的有个身患热毒的孩儿,不幸被人拐走,他也确实心急如焚。 萧月音看向他的目光,不由地多了几分同情。 谁知那潞州公子已经转身上了马车,躬身掀开车帘之前,顿了一顿:“我也要去雍州。” 这是……要载她一程的意思? “我的马车宽敞,坐着也舒服,不用挤。”说完,他人已经进了车厢。 只有灰鹰眨了眨眼,强行吞下了自己呼之欲出的震惊。 跟了周王殿下十几年,他深知他为人淡漠疏离,心思深重。周王一向寡言少语,灰鹰从未见过他,用这种语气和别人说话。 带了一丝丝宠溺,和无奈。 何况面前这个明显是女扮男装的女子,跟周王似乎根本没见过,他怎么会突然一反常态,先是在茶寮那里听了几句闲言便示意自己动身去追,追上那几个一看便很好对付的骗子,不直接上手打,反而说了那么多谎话来唬人。 周王这是在做什么?灰鹰看不懂。 不知道那个被周王打发进了宫的飞鹏,知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而萧月音从同情里回过神来,想到那豪华的马车肯定比刚刚来的时候舒服,尽管眼角还挂着泪水,还是弓着身子,慢慢上了马车。 再次启程之后,车内的气氛,又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这位公子……不管怎么说,”萧月音不知道这潞州公子怎么又突然将脸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感谢,“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他只闭目养神:“举手之劳罢了。” 包袱抱了一路,她的手指有些累了,稍稍挪了挪,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公子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马车上?” “我也路过了那茶寮。”只这几个字的回答。 萧月音低低“哦”了一声,又挪了挪,压着嗓子说道: “萍水相逢,多谢公子……哦,我还不知道公子你叫什么,该如何称呼。” “我姓陆,名子苏。”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陆,陆公子,”萧月音只看着陆子苏笔直的小腿,咽了口津液,“连带着早上的,我必须要谢谢你。” 陆子苏没有动。 “陆公子出手不凡,两次相救,我感恩戴德,不知道该如何回报。看陆公子通身的气派谈吐,与陆夫人应该也是琴瑟和鸣,”萧月音自顾自说下去, “陆公子的孩儿却不幸得了这样的病症,我深感遗憾,可惜了,我对行医一事一窍不通,实在帮不上忙……” 陆子苏忽然抬了眼帘:“不妨事的。” 怎么这么吓人? 她抿了抿唇,继续硬着头皮说道:“嗯,我,我十分同情陆公子你那出生便生了热症的孩儿,但,但是……我自己就是被人拐卖到长安为奴的,又,又怎么会,拐卖别人的孩子?” 陆子苏眸色一凛,却依然没有说话。 萧月音只当他觉察到了先前的不妥,心有愧疚,便不自觉加快了语速: “再说,我这身上哪里又可能有什么大毒疮呢?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不信,你可以看看。” 说着,她便不顾自己眼下还只能抱着包袱掩盖胸前的波涛,就要伸出一只雪腕,拉开袖子,给陆子苏证明。 却不想,此时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刚刚还在萧月音怀里的包袱,随着她伸手的这个动作,往前跳了一跳。 同时,从包袱里,掉出来一样东西,刚好落在了陆子苏那双几乎一尘不染的青黑色靴子上。 萧月音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然是自己的耳环。 ……要命了,怎么会这样。 她现在可是从萧府里逃出来的奴,一个小厮,包袱里怎么会掉落出女人的耳环? 而那耳环掉落的位置太显眼,她去捡,肯定会引起陆子苏的注意。 而就在她被憋得脸红时,陆子苏明显已经注意到了脚上的东西。 谁让她藏不住事,突然不说话,眼神还一直牢牢盯着那玩意呢。 陆子苏弯腰,把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捡起,提着耳钩,敛眉仔细品看。 红宝石的光泽暗暗打在他深色的瞳孔上,随着马车轻微摇晃,像是暗夜里耀眼的星星。 但萧月音只欣赏了一瞬这张帅气的面孔,随之而来的惊惶,让她差点上手将那耳环抢过来。 她可不能被他看出端倪,更不能承认自己是女子。 承认自己是女子,下一步就得承认她的真实身份了。 她记得陆子苏说过的,他和萧府有生意往来,稍有不慎,她这又是羊入虎口。 “这是,从你包袱里掉出来的东西吗?”陆子苏这句疑问,倒是十分礼貌。 她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拉拉扯扯了一个“嗯”的语调出来。 “这是什么?”旺盛的求知欲。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耳垂上的耳洞,又想了想,才支支吾吾回答:“是耳环。” 是女子用的东西。 这耳环是祖母生前为她打的,用料考究,十分金贵。 根本不可能出现在她一个小厮的手上。 “是是是,这确实是女子才能用的东西!”与其被质疑,不如自己果断承认了,“陆公子可千万不要误会,我不是偷了萧府里的财物才偷偷跑出来的,真的!” 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不管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实,其实我是被萧府的大小姐看中的,她强迫我一个男儿身扮作女子,不仅梳女子发髻穿女子服装,她还强迫我,打了耳洞!” 又一次急智,谎话张嘴就来,萧月音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还凑上了前,专门把那莹白的耳垂露出,给陆子苏看。 此时的马车又一个颠簸,和那莹白耳垂同时被送到裴彦苏眼前的,还有她波澜起伏的胸脯。 不止,这萦绕鼻间的一阵异香,从早晨他们初遇开始,他便闻到了。 他又不喜欢萧月音,这一阵莫名其妙的香气,让一向清冷自持的他,多生了些烦躁。 她的耳垂圆润饱满,如半颗鲜嫩的东珠,即使上面那圆圆小小的洞,也并未破坏它的美感。 他记得,她胸口有一颗红痣。 还有她耳后那里的软./肉敏感,他稍微用力,便能激起她一身的颤栗。 然后他便会趁乱含住那如珠的耳垂,粗暴舔舐,换来她出声咒骂 ——“呜呜呜,裴彦苏你是个大坏蛋。” ——“你怎么能这么欺负我呢……” ——“裴彦苏你混蛋,不许亲那里!” 想到前世,裴彦苏的喉头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起来。 异香的作用太大了,他以后更要保持冷静清醒。 一边的萧月音却根本不见他眼底的波澜,没听见他出声,只当他信了,又将自己收了回来。 低头,嘟囔着,继续为自己解释: “那,那萧府大小姐也是实在可怜,从小在家中被孤立,没人真心对她。好不容易遇到了我,虽然,虽然她强迫我男扮女装供她消遣是不对,但她对我很好。后来,我告诉她我是被拐了卖到萧府的,她可怜我的身世,鼓励我跑出来,还把自己的首饰送给我,充作了路费。” 这样,好歹能保住一点“萧月音”的形象了吧…… 虽然她也不懂,为什么要在陆子苏面前保住“萧月音”的形象。 “嗯?” 自己快要松口气的时候,却忽然听到陆子苏的一声,似乎是疑问。 萧月音便只好又把刚刚的几句话重复一遍,末了,加了一句: “我保证,我说的话,真的句句属实!” 陆子苏却只摊开掌心,看了一眼置于其中的那只镶金红宝石耳环,道:“所以,这是萧府大小姐的东西?” 那耳环在他的掌心里,显得格外娇小。 就好像她与他身形的巨大差距一样。 “嗯。”一面说,她一面伸手,想要取回那耳环。 可他却合上大掌,手臂微收,眸色未动,说道: “既是萧府的东西,当然要物归原主。” 这话听来颇有些刺耳,迟钝如她,也感受到了。 “至于你——” 按照当朝律法,即使是被拐子拐的,只要人被卖到了萧府,一日没赎回卖身契,她便一日属于萧府。 可是这卖身契,根本就不存在的。 “我知道我跑出来不对,”陆子苏的眼神让她莫名害怕,她急急说着,又觉得不够诚心,便索性顺着那马车的软座,直直朝陆子苏跪了下去,“陆公子,我说的话都是真的,求陆公子可怜我,不要把我送回长安,送回萧府。” 那裹胸的布早就垂到腰间,她既然跪着,更不能挺胸抬头。 “既然早晨答应了你,我自然不会食言。”陆子苏冷冷淡淡。 她稍稍舒了口气。 “可是,我为了救你花了不少银两,你又准备,如何报答我?” *** 摩鲁尔所带领的冀州大军驻扎在沈州城外,他作为乌耆衍钦定的主帅,却要往沈州城走,在沈州府衙内处理相关的公务。 人才刚刚到,却先后迎来了两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不速之客。 第一个是赫弥舒王子。 先前在冀州和幽州,摩鲁尔与赫弥舒王子打过几次交道,虽然知晓这个王子的身手了得,却在听闻单于要将此次出征渤海国的重任交给他时十分反对。 带兵打仗不同于单枪匹马的武.斗,赫弥舒毫无统兵经验,摩鲁尔怎么能安心将冀州他自己的五万心腹精锐尽数交给他? 带着审视的目的与赫弥舒交谈了几句,格也曼也来了。 摩鲁尔是呼图尔的心腹,对于格也曼这个右贤王乌列提的独子,原本也没什么好感。 但格也曼还没等他摆好态度,当着赫弥舒的面便发了难,直至这位单于的五王子不仅没有任何带兵打仗的经验,身上明明受了重伤,却隐而不报。 为了证明自己足够坦诚,格也曼还首先承认他先前几日在兴仁外作斥候勘测地形时从高处坠落一事,不过因为有赫弥舒一行那位叫静泓的沙弥悉心医治,他的身体恢复大半。 言下之意,便是赫弥舒不配做先锋,带兵击退渤海国的重任,应当交给他格也曼。 “不错,我从新罗回来的路上,确实出了些意外,受了点轻伤,但已然痊愈了。”裴彦苏同样坦然,“王子若是不信,不如你我在将军面前比试一场看看,证明我与王子一样,身体都并无大碍?” 格也曼应了,却在接下来的比试中,被同样赤手空拳的裴彦苏打得差点没有还手之力。 府衙的室内狭窄,难以施展,格也曼又提出将比试移至府衙后院的天井处,以趁机缓口气。 而就在这当口,永安公主却也急匆匆来了,她身后跟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为格也曼治伤的沙弥静泓。 格也曼的视线还沉浸在那天仙一般貌美的公主脸上,胸口却突然一痛—— 原来是赫弥舒趁着他不注意先动了手,出手的力道,却比刚才要狠多了! 83. 赫弥舒与永安公主大婚时,格也曼人在上京,其实这次来沈州,是他第一次与这位单于流落在外多年的小儿子交锋。 在今年突生的变故之前,格也曼的堂兄兼表兄车稚粥本是乌耆衍单于最为宠信的王子,可是车稚粥一朝失宠,单于从周地迎回一个小儿子不说,这小儿子一搅和,格也曼与乌列提父子原本寄予厚望的车稚粥便彻底失势。 来之前,格也曼听父亲乌列提说起过,赫弥舒曾经单人单骑闯到车稚粥的大营之中,以一敌百,不仅接回了他的公主王妃,还卸了武艺十分高强的车稚粥右边胳膊。 大嵩义并未按照他的要求行事、放走了赫弥舒他们,他便只能利用萨黛丽这个愚蠢的表妹行事,计划再次失败,他只能孤注一掷,赌摩鲁尔会相信他、剥夺赫弥舒出征的资格。 他眼下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想起乌列提分别时对自己的重望,即使再难,他也必须要赢下这场比试。 他太需要这次的军功了,若是军功被赫弥舒抢去,右贤王父子在王廷中将再无立锥之地。 房间明明很大,灰鹰却觉得听完裴彦苏的话,一瞬间逼仄了不少。 昨晚,他没有按照裴彦苏的吩咐,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处理干净、不留痕迹,而是报送了官府。 这件事被未来的周王妃萧月音知道了,便误会,认为从杀掉那四个贼人到报送官府,从头到尾都是他灰鹰一个人的主意、一个人的行动。 不仅如此,她还联想丰富,除了认为周王殿下铁石心肠任贼作乱外,甚至还误会殿下,是一个丁点武功都不会的废人。 殿下这是终于忍不了了,要在未来周王妃面前露一手吗? 他灰鹰也不能任由这个误会这样继续下去,趁着现在误会还不深,赶紧认错吧。 话到了嘴边,灰鹰又觉得不太妥帖。 早上,还没接到那绣球的时候,他已经主动向未来的周王妃承认,那四个贼人的事情全是他一手做的。眼下,要他当着周王的面反悔,萧月音恐怕会觉得,他灰鹰是碍于周王的面子,才突然反口的。 这样只会加深误会,周王的形象更低了。 而萧月音哪里又知道灰鹰的纠结,也懒得去仔细思考,为什么陆子苏能如此准确知道,这就是灰鹰所在的房间了。 事到如今,她不得不承认,因为那四个贼人的事,她是小看了陆子苏。 他身上那紧实壮硕的肌肉,也不是完全毫无用处嘛。 但她不过是调侃质疑他几句,陆子苏却这么急于证明他自己的武功,难道是因为,她刚刚在他面前,卖弄了对茶叶的理解? 实在弄不明白。 转头看向灰鹰,灰鹰也神色诡异,萧月音问道: “这……就是妙荷姑娘的房间吗?” 灰鹰只定定答道:“她的房间,在隔壁。” 而陆子苏只用拇指摩挲着腰间的佩环,似乎轻笑了一声: “你让我们过来,不是仅仅为了炫耀你被大青楼的头牌相中,要招为赘婿一事的吧?” 语气轻漫,是有明显的调侃。 萧月音很难得听到陆子苏这样说话。 ——纵使灰鹰跟随周王多年,也很难听到,霎时就变了脸色,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垂头又抬起,嗫嚅着,才让裴彦苏二人坐下。 刚刚灰鹰坐着的那张桌子上,又没吃完的菜肴,菜色丰盛,很是奢侈精致。 桌面上还有两幅都被人使用过的碗筷,两个空了的酒杯,和一壶青瓷的酒。 很显然,在他们进来之前,灰鹰是在和另一个人一起吃饭饮酒,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妙荷。 看到这里,再蠢笨,萧月音也意识到自己的多此一举了,她不该跟陆子苏说那样的话。 灰鹰明显已经对妙荷动了心,招亲一事,已经有了答案。 如果他们两人是郎才女貌,又你情我愿,她倒觉得,这种事也挺好的。 从前的话本子里,也有不少像妙荷这样的可怜女子,不甘一世为风尘下贱女子,拼尽全力,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 只是不知道灰鹰叫他们来,是不是早已有了万全的打算,还是需要商量。 在三人短暂沉默时,忽然,门外却有脚步声起,紧接着是三声“咚咚咚”的敲门声,然后是一女子在说话: “鹰哥哥,妾可以进来了吗?” 那把嗓子又娇又柔,像是软成了一滩水。 而听到妙荷的声音,灰鹰脸上的羞红更甚,又羞又急,用气声,对裴彦苏和萧月音说道: “我……我……” “如果她进来看见你们,恐怕会很尴尬。” 而萧月音纵然满脸不解,却也学着灰鹰那般压低了嗓子,用气声问道:“尴尬什么?” 灰鹰哪里敢承认,他就是怕妙荷见到自家主子,比他更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会移情别恋到裴彦苏身上。 原因不能说出口,他灵机一动,将裴彦苏和萧月音往后推,推到了一旁的一个木制衣柜里。 关上门前,满脸羞愧,用气声说,他现在慌得很,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先让他们委屈一下,在这里躲一躲吧。 而那边,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的妙荷,已经自己打开了房门。 *** 这个衣柜比较窄小,萧月音倒是还好,可陆子苏身材高大,只勉强挤进衣柜里,要从外看不出端倪,他就只能弓着身子。 但他们毕竟是两个人,这里到底空间狭小,萧月音虽然是不需要弯腰的,但也只能把半个身子,都放在陆子苏那高大的怀抱中。 萧月音只觉得有些奇怪。 就在刚刚,陆子苏揽着她,把她提着带上这个房间的时候,她还觉得他的怀抱是冰冷僵硬的。 但这一次,两个人被迫紧紧挤在了一起,她却觉得潮湿闷热,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陆子苏因为弓着身子,他的下巴便只能搭在她小小软软的肩膀上。 好硬,好重,好痛。 可是她动不了。 陆子苏那灼热的呼吸就在她的颈侧,一来一回,只让她觉得更加潮湿闷热。 为了不让自己陷入越来越尴尬的境地,萧月音只好收敛心神,仔细去听,衣柜之外的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她和陆子苏,在灰鹰的眼里,难道已经成了不能见人的? 她现在虽然处境落魄,但也没到需要躲在窄小的衣柜里,听别人壁角的境地吧。 但外面的动静,也让她渐渐懂了。 只听轻柔的脚步声近,应该是妙荷进来了:“鹰哥哥,妾对不住,让你久等了。” 灰鹰的语气也透着十足的羞赧:“哪里,不久。” 别的不说,光是妙荷这一声声“鹰哥哥”叫的,连萧月音这个女子,一听都觉得酥掉了半边身子。 这衣柜门并不算严丝合缝,在萧月音的这个高度,刚好能通过那浅浅的缝隙,看到外面两个人的一点点动作。 妙荷很美,仅仅透过这一条窄缝里能够看到的,那一身的明眸皓齿冰肌玉骨,也足以惊心动魄。 她穿着一条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内里的月白抹胸轻盈,浅浅包裹着翕动横波。浅雪一般的丝质长绔,腰间宽而繁复的洋红色腰带瞩目,配上反绾玲珑的双刀髻上精致不张扬的流苏,果然是花艳楼头牌,艳而不俗。 萧月音感慨之间,又听妙荷语音婉转,似有委屈不诉: “妙荷知道鹰哥哥家世清白,为人正派。在今日之前,从未踏足过烟花之地,更遑论留恋花丛……” 瘦弱的肩膀抽搭,横波微颤: “要鹰哥哥放弃良家淑女,委屈娶妾为妻,是妾高攀了。” 这样的低眉顺眼我见犹怜,灰鹰哪里扛得住? 只见他又心疼又着急,握住妙荷还在颤动的香肩,赶忙安慰: “妙荷姑娘仙姿玉貌,又冰雪聪明,只是前半生飘零不幸沦落风尘,是灰鹰粗鄙,不敢高攀,你可千万不能再这样妄自菲薄了。” 妙荷不语,只用柔荑勾了那桌上的半壶酒,款款行了几步,引着灰鹰去了一旁的软榻,施施然坐下。 但相较于餐桌,那个软榻的位置着实有点偏僻,萧月音透着那个缝看,甚是勉强。 这一下,便只能看见一小半,二人在做什么了。 又听妙荷的话语里,带了几分温柔的讨好: “刚刚与鹰哥哥的酒令行到了一半,妾还是觉得,在这里卧着舒服一点。鹰哥哥,咱们继续,好不好?” 灰鹰却是轻咳一声,语带犹疑,似乎更加难为情: “酒令……酒令可以行,只是你说的那个惩罚……我,我刚刚又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不妥。” 谁知妙荷轻笑一声,又道: “鹰哥哥可是觉得,输掉的人除一件衣衫,这个惩罚太过粗俗?觉得这是我们风月场里玩惯的把戏,实在不适合,鹰哥哥你这样光风霁月的大好男儿?” 输掉的人就要脱一件衣衫?萧月音闻言,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 今日真的大开眼界。 妙荷输了倒还好,即使萧月音是个软糯女郎,也是很想看看; 但万一灰鹰输了,她这样明目张胆看,是不是不太好? 而外面的灰鹰,也连连否认:“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妙荷嗓音娇柔,却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再说了,明明刚刚的几轮,是妾在输,妾已经脱了两件外袍和罩衫了,鹰哥哥你却一次未输过。妾不想那么快缴械投降,又回去添了一件纱衣,鹰哥哥不会怪罪妾,说妾作弊吧?” 灰鹰只能溃不成军,节节败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 这时的妙荷又语带乖巧:“那我们继续,好不好?” 透过那条窄窄的缝隙,萧月音只能见到榻上的两人双腿交叠,穿着蜀锦绣鞋的玉足稳稳倚在灰鹰略显局促的小腿上,妙荷似乎已经坐在了灰鹰的怀里。 萧月音喉咙发紧,衣柜里明明是闷热潮湿的,她却只想喝水。 驱赶脑中不断泛起的遐思。 就在她滞了呼吸地当下,外面的两人,一个娇娇柔柔,一个紧张焦惶,但奇怪的是,妙荷又一次输了。 只见妙荷的小腿晃了晃,娇嗔着: “鹰哥哥好厉害,从前妾与别的客人行酒令,从来都没有连输三局的时候呢。刚刚妾提议要行酒令那会儿,鹰哥哥还百般推辞,却不想,鹰哥哥是个隐藏的高手呢。” 又听灰鹰羞愤难耐,满是局促: “我,我只是运气好,碰巧罢了。妙荷你不必当真,你……你不脱,也行的。” 妙荷又笑: “不脱那可不行,妾虽是风月场上的女子,却也不愿被小看,不会做那言而无信之人,妾愿赌服输。” 接着,萧月音便透过那条缝隙,看到刚刚妙荷穿在身上的那件胭脂色的瓯绣金丝纱衣,轻轻慢慢地落到了地上,两人交叠的腿,一丈之前的位置。 木制碰撞,似乎是妙荷端起了酒杯,笑道:“鹰哥哥,再来吧。” 灰鹰迟疑:“还……还来吗?” 明显还在犹豫。 妙荷声音娇柔,内容却毫不让步:“鹰哥哥与妾之间,还尚未分出胜负呢,鹰哥哥就这么快,认输了?” 而灰鹰嗓音低沉:“可我,可我担心你。” 话音未落,妙荷又开始新一轮的酒令,灰鹰无法,便也只能仓促应战。 这一次,终于轮到了灰鹰败下阵来。 妙荷得意轻笑:“鹰哥哥,你输了,你可要履行诺言,脱一件衣裳哦。” 灰鹰十分为难,连嗓子都沙哑了好几分,差一点听不清了: “妙……妙荷姑娘,你,你现在坐在了我的腿上,我,我要脱,我这也不好脱呀。” 妙荷也学着灰鹰,放低了音调,柔柔嫩嫩,像是小猫咪的爪子在挠: “鹰哥哥不羞,脱衣服多简单,让妙荷来帮你好了。” 似乎有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 之后,又有唇齿交缠的暧昧声响,顺着那窥视半爿的缝隙,低低切切地,流进了萧月音的耳朵里。 再一看,那两人原本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也比之前缠得更紧了。 她再蠢笨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这两人是在做什么。 唇齿交缠,是不是就不能顺畅呼吸了? 所以她即使听到那样的声响,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耳根发烫,心口猛跳。 他们不会要…… 突然,萧月音的耳廓一热,潮湿的、带着几分愠怒的话语,随着陆子苏喷薄的热息,一点一点传得清晰: “卫郊,你的那位萧府大小姐,有没有教过你一句话,叫非礼勿视?” 静真师姐与王子的婚姻虽然阴差阳错,但她明明为了王子做了许多事,却说自己对王子无情,他怎能不诧异? 不过话到了嘴边,静泓仍旧犹豫。 今日他已经因为格也曼而屡屡深陷情感的泥淖,他只想让自己不被左右。 可是有时妄念滋生,任他自诩修行高企,也根本无法摒除杂念。 他不是六根清净之人。 “我已下定了决心,师弟不必劝我——”她还在为他考虑。 “师姐,让我带你一起走,护你周全,好吗?”静泓却突然抢白。 一直躲在暗处,听到两人所有对话的裴彦苏,几乎将拳头捏碎。 84. 静泓并非是一时情急才如此说的。 “冲动”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用来形容他。 既然已承认自己并非六根清净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细数着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是他与他的静真师姐第三次告别,他们相识十余年,也仅仅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他主动提的。 那时候他被选为公主和亲的随行人员,并不知静真师姐便是那即将远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当她还是客居在宝川寺的静真居士。 “不要!不要!” 萧月音突然撑开眼帘,看见了熟悉的帷帐。 四更天,月光荧荧,不仅让她看清了床上挂着的帷帐,也看清了床头矮几上,自己睡前才翻过的话本子。 那是今日自己十六岁的生辰,父亲如今的正房夫人冉氏,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轻薄纱衣之下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萧月音慢慢从床上坐起来,摸着满头满身的汗,这才开始让思绪回笼。 她还在萧府,在自己的房里,而不是在宫中。 所以刚刚经历的、过于真实的一切,其实只是一个噩梦? 到底怎么回事? 她一向不喜思考,深夜醒来,再一细思,难免头痛起来。 下床走出里间,外间里本该为她守夜的婢女小翠,果然又躲到不知哪里偷懒去了。 自母亲卫远岚去世之后,十三年了,她已经习惯这样的怠慢。 萧月音想了想,还是把小翠叫了来,为她备水沐浴。 小翠骂骂咧咧,小声抱怨着她这个大小姐昨日生辰,在生辰宴完毕后才沐浴完,怎么睡了两个时辰起来,又要沐浴。 连浴水都胡乱准备,萧月音没入浴桶中时,冷得打了个哆嗦。 不过她向来逆来顺受,此时满脑子都是梦中之事,匆匆安抚了小翠两句后,便在桶中彻底安静下来。 三岁那年,她的生母卫远岚突然辞世,父亲萧俊为其办了场极其隆重的丧礼。而那个被请来做法的大德,看中了还懵懂无知的她,说她是难得的“天生凤命”,将来势必要入主中宫,成为母仪天下的公主。 听起来很好,但那年新帝裴驰已经二十八岁,也早已有了正宫公主。那便是从裴驰还是太子时,便已经做了太子妃的裴玉容。 萧月音之后便被萧俊养在深闺,因着她那命格,偌大的长安城,竟无一人敢来上门提亲。 昨日,她刚刚过了十六岁的生辰,宫里也传来消息,已年满三十五岁的公主裴玉容再怀龙胎,裴驰龙颜大悦,十分期待这个唯一的嫡子出生。 裴驰和裴玉容少年夫妻,天造地设,除了裴玉容接二连三生育又只能看着孩儿一个个夭折以外,这对早就是全天下夫妻的表率。 只是……若梦境是真的话,裴玉容此次怀胎的结局便是母子俱亡,然后裴驰会在裴玉容尚未入土的时候,就急不可耐地,下旨封了她萧月音做公主。 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何况。 想到这里,萧月音不禁一个哆嗦。 然而梦境之后的走向,又实在太过离奇。 裴驰娶她为后,又在洞房之夜暴崩,她被权宦仇元澄定了死罪,又阴差阳错落在了……等等,那个人叫什么? 糟糕,梦里那个强迫她的男人,她看不清脸也就罢了,怎么连名字都给忘了! 萧月音又一次恼恨自己这不开窍的脑子,粉拳握紧,狠狠敲打了一下水面。 浴水泛起波涛,在她饱满的胸前起伏,她低头一看,却忽然想起梦里的情景,那个男人,似乎很喜欢她这里…… 萧月音不禁又一个哆嗦。 自己揉了两下,没什么感觉,梦里最后的一点点印象,又浮了上来,如另一道炸雷一般 ——她好像,不是萧俊的亲生女! 这一次她的脑子又好用起来了,她清清楚楚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叫谈承烨,现在已经贵为河朔三镇之首的卢龙节度使。 甚至连谈承烨交给阿娘的定情信物收在何处,她都记得。 这一回,萧月音不哆嗦了。 一场梦,又长又怪,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睡前看了太多话本子,所以才生了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不如验证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日一早,萧月音梳洗完毕,便准备到前院里,先去寻那信物。 穿过回廊,迎面却走来了妈妈宫氏,一脸冷漠,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 宫氏原本是萧月音生母卫远岚的陪嫁。 萧俊当年入赘卫家,却在卫远岚离世后过河拆桥,不久便改换门庭,还扶了爬床上位的侧室冉氏为正妻。冉氏上位后,把府上的卫家旧人或遣或卖,宫氏则是其中唯一一个能留在府上的——因为,她在卫远岚刚刚去世时,便已暗中投靠了冉氏。 但,在萧月音的梦里,将她的真正身世和信物都告诉她的人,也正是漠视了她十三年的宫氏。 到底,哪个才是宫氏的真面目? 走到了跟前,宫氏再不想注意到她也不可能,萧月音轻咳一声,左想右想,又憋了半天,才慢吞吞张口: “宫妈妈……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宫氏“嗯”了一声,只皮笑肉不笑: “昨日大小姐生辰宴,大小姐才见了奴婢,怎么这么快,便忘了?” 萧月音说完就后悔了,听了宫氏的回答,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算了。 十几年来,她早已习惯了宫氏的背叛和冷漠,也从不把她当做卫远岚留下的旧人。今天她一反常态,主动向宫氏搭话,本来便容易惹来怀疑,一张口,还说了这么蹩脚的话。 万一梦里全是假的,她突然向宫氏打探自己的身世,岂不是又把话柄递到了冉氏面前? 到时候怎么圆? 以她的智力,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对策。 萧月音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宫氏也不想费时间同她周旋,摆了摆手,就要擦身离去: “今日府上一早来了贵客,夫人可不敢怠慢,有好多事须得奴婢张罗,大小姐,恕奴婢失陪了。” “贵客?”萧月音下意识问道。 “嗯,”宫氏十分不耐烦,人已经向前走了两步,“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周王殿下裴彦苏。大小姐若是无事,便回你的闺房吧,别在这院中闲晃了。” 一直到宫氏走远,萧月音还沉浸在她刚刚那句话里。 周王……裴彦苏…… 听着好耳熟。 到底哪里听过呢?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梦里强迫她,她醒了却死活想不起名字的男人吗?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说藩王都会前往封地就藩,怎么裴彦苏这个时候会在长安? 在长安也就罢了,偏偏她昨晚刚梦见他,他今天就杀到了萧府? 不行,她要去看看,梦里她实在看不清长相的男人,究竟长了几个三头六臂。 *** 自卫远岚去世后,冉氏给萧月音身边换了好多波服侍的人。萧月音虽不聪明,却也知道冉氏的用意,故而与婢女婆子们都不亲近,走哪儿都独自一人。 像裴彦苏这样的贵客,萧俊自然会在正厅郑重接待。 萧月音小时候贪玩,曾在这正厅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角落。从这里向正厅里看去,虽然并不能完全窥见正厅全貌,但若角度合适,也能看清堂上人的脸。 幸好,现在府上的人都忙着招呼贵客,无人发现她已经悄悄溜到了那个角落。 直直看出去,萧月音自然先是看到了坐在下首的父亲萧俊。 萧俊今年三十有八,藏青色圆领袍一丝不苟,乌黑幞头挺阔服帖,羊尾胡顺滑水亮,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今日,本该好好待在潞州的周王裴彦苏突然登门,萧俊颇有些受宠若惊,可到底是官场老油条,他自诩也还算是应对得宜。 而萧俊对面的上首处坐着的,自然就是萧月音想要看清容貌的裴彦苏。 裴彦苏的身后,站了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一脸冷酷,生人勿近。萧月音瞧他那体格,明显超出萧府上的家丁不知多少倍,不由胡思乱想: 连裴彦苏的手下都这么魁梧,那裴彦苏本人,是比他手下壮,还是虚? 梦里的他那样对自己,怕是…… 萧月音摇了摇脑袋,努力把那些听起来乌七八糟的想法挤掉,稳定心神,定睛细看。 裴彦苏此时正侧着身,没有说话,不知在做什么。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长袍,腰上环着玉带,虽然坐着,不知他身量几何,但下摆处曲起的长腿,已经说明了此人并不比他那魁梧的手下差。 萧月音不自觉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樱唇微张,竟然隐隐开始期待,那张脸转过来,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此时,正在俯身摩挲着萧府奉上来茶盏的裴彦苏,忽然觉得,在他看不见的暗处,似乎有好奇的目光投来。 一向沉稳自持的他,莫名紧了紧衣领。 今日睁开眼,裴彦苏发现自己竟然重回了二十二岁这年。 此时皇嫂裴玉容刚刚宣布第八次怀胎,朝堂上和地方上,也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和谐,一切看似风平浪静。 他虽在六岁那年,便被已经做了两年的大哥裴驰,匆匆赶去潞州就藩,十余年来也一直保持着对皇权的极度尊敬、从不在未获召时私入长安,但暗地里,他为了寻访名医和方士,不知偷偷来过京畿多少次。 重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又在京畿附近。 前世,他虽然在裴驰暴崩、裴衡之即位之后迅速大权独揽,成了权倾朝野的单于,却也被私欲裹挟,酿成了之后难以挽回的大祸。 既然命运将年轮拨回了这一刻,他便不能再任由前世之事重蹈覆辙。 皇嫂裴玉容是因为难产而母子俱亡的,此时她也已经有孕,裴彦苏身为小叔子,自然不能随意插手皇兄宫闱私事。 裴彦苏身份虽然高贵,却也颇有些敏感。 他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儿子,排行第六,也是六岁那年便去了潞州就藩。在后来的十余年中,他剩下的两个、活到成年就藩的哥哥裴驷和裴骓却先后暴亡,俱是并未留下子嗣。 在此时这个当口,他和大哥裴驰,已经成为德宗仅余的两支血脉。 裴驰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皇子裴衡之活到了五岁,裴彦苏虽已二十二,却一直没有娶妻,潞州周王府内,连稍微年青一点的女子都没有。 因而,若裴彦苏突然未奉召入长安,对裴彦苏早有忌惮的裴驰,想必也会生出旁的想法。 但,裴彦苏等不及了。 想要一步登天,就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他虽从未对萧月音动过心,但萧月音的“天生凤命”和她姣好的身子,都在不断引诱他,不管不顾登了萧府的大门。 前世,他图她的色和名,对她肆意占有。单于与新寡太后的绯闻,幽幽漫出了大明宫墙,在长安城中,也传得沸沸扬扬。 裴彦苏不爱萧月音,她也同样恨极了他。偶尔事后餍足,他起了兴致抱着她想多说一些话时,她只会咬牙切齿,即使被指尖和薄唇造得面红耳赤,也绝不多吐一个字。 “殿下,”萧俊自然不知面前突然造访的裴彦苏那些隐秘的心绪,见他凝着茶盏久久没有动作,额上已然沁出了一些细汗,“可是这茶太粗,殿下喝不习惯?” 裴彦苏收回手指,并未转身,也没有答话。 萧俊又抬首看了一眼裴彦苏身后同样面无表情的手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方才开口: “殿下久居潞州,微臣——” “周王殿下!” 却被正堂之外的另一个女声打断,原来是冉氏亲自端了几盘点心,不见自己夫君的面色,满脸堆笑,径自走到了裴彦苏身前放下。 “这是臣妇刚刚才亲手做好的点心,请周王殿下品尝。臣妇的手艺,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御厨,但好多吃过的贵妇夫人们,都夸臣妇的手艺好呢!” 萧俊面色一沉,额上的汗更重了,想要发作斥责,但又不好给裴彦苏留下不好的印象。 裴彦苏只微微点头,仍是不动声色。 萧府的情况,他在前世便已经知晓。 萧俊虽出身落魄寒门,但一心埋头苦读,二十一岁那年,先是一举在春闱中了二甲进士第十名,有了入仕的机会,而后又被长安豪族卫家相中,做了上门女婿。时至今日,已官至从三品御史中丞,掌管整个御史台。 萧俊曾受卫家大恩,却在慢慢发迹之后过河拆桥。不仅在发妻卫远岚在世时,便与爬床的通房冉氏生下了两个儿子,卫远岚离世后,萧俊更是索性把三个子女的姓名,都改回了萧氏的字辈排行,并抹去了所有与卫氏有关的痕迹。 萧俊的人品为许多人不齿,裴彦苏也只做表面敷衍而已。 但前世,在萧月音怀着身孕下落不明时,却又是萧俊主动密告裴彦苏,萧月音乃卫远岚与外男所生,多年以来,他从未把这个秘密告知第二人。 明知发妻红杏出墙却一路隐忍,裴彦苏也不由又对萧俊多了几分同情。 至于冉氏,这也是裴彦苏第一次见。虽早已知晓冉氏出身不高,言行举止难免轻浮,但看着面前几盘油汪汪的点心,裴彦苏仍下意识掏出巾帕,擦了擦可能被溅上了油点的手指。 不过,这举动落在冉氏眼里,却变成了周王殿下想要用手直接拿她做的点心品尝,她暗自窃喜,连忙接过宫氏递来的银筷,捧到裴彦苏面前: “殿下,用筷箸吃,拿手多不方便。” 萧俊自觉尴尬无比,轻咳一声,准备将这“点心”的插曲盖过去: “周王殿下莅临寒舍,微臣阖府蓬荜生辉。只是,据微臣所知,殿下久居潞州,一向淡泊,微臣所掌之御史台又全与藩属无连,不知殿下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贸然上门,是为求娶。”裴彦苏不假辞色,肃然答道。 这短短八个字,不仅震惊了正堂上的萧俊和冉氏, 同样,也隐隐约约,传到了还在偷看的萧月音耳中。 再一 感受,他不仅漏夜赶了回来,还直接把她从被衾中捞了出来,剥去她身上的熨帖,让她在半梦半醒时,袒白地面对他。 幸好,她的逃离之心隐藏完好,即使毫无防备,也绝不会泄露半分。 他疯狂地亲吻她的唇,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萧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蚀的朦胧里,胡乱地推阻。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没有了从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几分劲力,“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实在想再回来看看你。” 萧月音仍旧是昏的,刚想再问他为何要这么晚偷偷回来,但仅有的理智又为他这番行为想了许多个理由,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时已经过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红的下巴上,“真儿准备送什么生辰礼物?” 她这才骤然睁开了眼。 他突然回来,难道是想把圆房,当做向她讨要的生辰礼物? 85. 见到她被“生辰礼物”四个字吓得顿时清醒过来,杏眼里满是慌张和错愕,裴彦苏心头又甜又堵。 他的音音有千百种模样,每一个模样他都喜欢。 眼前的公主娇靥沁着粉红,樱唇湿润,鸦羽长睫微颤,每一个呼吸都写着错愕。 作为这份错愕的始作俑者,他是理解她的。 出征日是他的生辰,这不是他故意为之。他故意为之的,是那日在裴溯面前亲手捏碎杯盏之后,让自己的母亲不要向公主提起任何关于他的生辰之事。 当时的裴溯皱着眉头听完,欲言又止,却最终同意了。 裴彦苏没想到会在这里再见萧月音。 昨日他上了萧府,向萧俊提亲,意料之内得到了婉拒。 而之后他又冲口而出,说想立刻见到萧月音,又被萧府上下推三阻四。 罢了,他又不想见她,于是不消片刻,起身便走。 之后裴彦苏入宫请旨,趁着裴驰没有嗑/丹/药的难得清醒时刻,直截了当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藩王未奉召擅入长安,原本是重罪,裴驰对他,也早就心怀不满。 但裴彦苏却轻松说服了自己的这位皇兄。 理由倒是简单,说他近来夜夜梦见萧氏女,寤寐思服,实在难耐相思,便不管不顾千里奔来长安,求皇兄赐婚。 裴彦苏向来淡漠,除了早逝的父皇德宗,他甚至连母妃都根本不亲近。 对一个身份暧昧的臣下女,即使前世纠缠,他也根本不可能动一点情。 但裴驰却对他这番“爱大过天”的说辞十分满意,大手一挥允了婚事,还把他留宿在大明宫内一晚,等着次日一早,去萧府宣旨的太监回来。 但事情却又横生波折。 今日,那宣旨的太监回来,说萧俊接旨的时候面色十分难看,虽没有明着抗旨,但支支吾吾,显然有所隐瞒。 裴驰听罢皱紧眉头,想到的,自然是萧俊的错处。 “六郎,看来你这位未来岳丈,并不满足于女儿只在周王妃这个位置。” 裴驰的目光,落在裴彦苏神色微凛的脸上。 他虽御下之术平平,却也对萧俊这样的臣下十分不满。 他的公主裴玉容温柔贤淑,与他少年夫妻,一路互相扶持。如今裴玉容第八次有孕,不久后便会诞下他唯一的嫡子,将来长大,也会顺理成章继承他的皇位。 相比起来,萧俊那个所谓“天生凤命”的女儿又算什么,也只有自己这个一心追梦的六弟,才会如此重视。 “陛下,”裴彦苏拱手,毕恭毕敬,“听闻萧大人向来恪尽职守,陛下旨意,他又怎敢违抗?” “不如朕现在宣他进宫来,让他向你我兄弟二人,当面陈述。” 裴驰难得用“兄弟二人”,来共称自己和整整小他十九岁的六弟裴彦苏。 “萧府有隙,若再叫萧俊入宫,恐更加六神无主,”裴彦苏眼底略过一丝阴影,薄唇一角微收,“此事全因臣弟而起,陛下若不嫌弃臣弟莽撞,可以将此事,全权交由臣弟负责。” “也对,”裴驰神色稍舒,“这毕竟,是六郎你自己选中的婚事。” 之后的裴彦苏匆匆出宫,本来是要再去萧府的。 谁知,并没有行出多远,皇家的御辇却坏了。 裴彦苏颇有些烦闷,不想空等奴仆们重新备车过来,便要下车自己走。 哪知负责车马的小奴却根本不敢怠慢,直说附近刚好有一个车行,如果周王殿下不嫌弃那些马车粗陋,他们立刻就能弄来—— 那车行雇来的马车也确实粗陋,不过是碾过一个石子,竟然把藏在他座下的萧月音,也给抖落了出来。 萧月音哪里知道先前的变故,眼下连自保都困难。 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便连忙起身,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马车空间狭小,面前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也只能微微躬身。 他看着她的动作,眼神凉薄如刀,也一直没有说话。 萧月音收回了悄悄打量他的目光,不由得暗叹,这人虽然看着很凶,但长得却很是好看。 甚至可以说,是她平素里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人。 他有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也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嘴唇很薄但颜色很浅,与他那幽深的瞳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眸子的颜色极黑极深,即使是用他的眸色将她自己的浅瞳染得一样深,也是绰绰有余的。 在这样的目光下,原本就畏畏缩缩的萧月音,更是连话都说不全乎了: “这位……这位公子,不如,不如您先坐?” 他微微弓着身子,压迫感更强。 但是面前的好看男人又盯了她看了片刻,这才动身,坐回了他应该坐的位置上。 这下剩她一个人站着,她却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一定是因为他看人的目光实在奇异,她才发挥失常的。 此前,她很少见到外人,更别说外男。 萧月音虽然不算聪明,但也知道一个弱女子在外,诸多不便,于是昨晚出府之前,她刻意梳了男子发髻,也换上了临时偷来的小厮衣裳。 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饱满的胸脯裹得严严实实。 一晚上狼狈,面对眼前男子的谪仙之姿,她很难不自惭形秽。 何况马车的空间狭小,她看来看去,竟然觉得他修长而曲起的双腿,才是适合她坐的地方。 她刚刚摸过的,那双腿十分结实有力,肯定能撑得住她娇小的身躯。 ……这是什么危险的想法。 萧月音微微红了脸,低下了头。 而那男子适时开口,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 “这位小哥,你是谁?又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他的话和他的眼神一样冷。 很好,他真的以为她是男人,这使得她放下了一点戒备。 “我……我之前被拐到长安来做家奴,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逃出来……”不需要装可怜,萧月音自己,本来就已经足够可怜了,“被主家追拿,我情急之下,才只好躲到马车里,实在没有办法,公子,请公子不要为难我!” 裴彦苏眸色微凛,只一直看着面前垂头撒谎的萧月音,面色不改,一样撒起谎来: “我也是从外地来长安做生意的商户。长安百年帝都,乃聚龙之地,达官贵胄云集,我也一心向往。” 萧月音抬眸看他,那双浅瞳的鹿眼,分明写着“好骗”两个字。 “听了小哥之言,长安城的深宅大院之中,竟然也有拐卖人口这样的恶劣行径,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家?” 她那张前世里只会说拒绝的小嘴,能编出多少谎言呢? 萧月音眉心微蹙,抿了抿唇,最终还是把自己家牵扯了进来: “就是御史中丞萧家……这位公子,你不会是和他们家做生意吧?” 府中中馈向来由冉氏掌握,家中的财政如何,萧月音根本不清楚。 她只是心口有些发慌。 然而,偏偏是越怕什么越要来什么,只听那男子顿了顿,才道: “巧了,我这趟,也正是要去御史中丞萧俊府上。” 萧月音顿时双腿一软,恰巧此时,马车又碾过了一块颇大的石头,车厢摇晃,她站不稳,只能往前一扑。 好消息:倒也没有扑到那男子的怀里。 坏消息:因为先抓住了他的腰上的玉带,然后还不知摸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他的面色瞬间十分难看。 挣扎着想起来,毕竟这莫名其妙的跪姿也令萧月音十分难受,但实在没有抓手,又只能顺势,在刚刚抓到的那里,又使了一把劲。 “若是有事相求,”目无凡尘的男子,语气里竟透出了一丝隐忍,“直接开口便好,何必行如此大礼。” 这下她更是又羞又急,只好顺势朝一旁翻身,靠着那马车薄薄的车厢皮坐了下来。 “公子,我,我真的好不容易才从那萧府逃出来,”她轻咳一声,觉得刚刚的动作实在不像男子所为,又故意加粗了嗓音,“求求公子,千万不要把我再带回那里……也不要,告诉萧府里的人见过我。求求你了。” 眼前的萧月音羞红了小脸,也完全不认识自己。 她一身朴素至极的上衫长绔,胸前的波澜被紧紧束缚,浅色的发丝也被束得规规矩矩。 只是,哪家的小厮会有这样姣好的容貌,又有哪家的小厮,从小脸一路白到脖颈,一双玉手细皮嫩肉,一看就没有做过半点粗活。 眼下她一人在外,随便来个人,都可以肆意欺负她。 游戏既然已经开始,他便不会轻易叫停。 “我可以答应你。”裴彦苏假装淡定。 前世里,她那张小嘴倒是求过他,只不过都是求他走开、求他快点、求他轻点。 但他又是谁,怎么会听她的。 “太好了!公子你真是大好人,大大的好人!”萧月音面上的红晕化成了欣喜。 “那……既然你要去萧府,我肯定是不能再在车上跟着了。不如你好人做到底,找个偏僻无人处,把我放下来,好不好?” 那双鹿眼湿漉漉的,她的长睫和她的瞳色一样,颜色都发浅。 这样可怜巴巴地求,倒是比前世里多了几分真诚。 “好。” 说完,裴彦苏擦着她偏坐的身子又站了起来,拉开前面的车帘,吩咐那跟车的小奴直接往城外走去。 那小奴其实隐约听到了一点车里的对话,但纵使好奇心冲破了天灵盖,也只能唯唯诺诺,多的一句不敢问。 毕竟是周王殿下,他要说什么,都自然有他的道理。 萧月音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却听裴彦苏话锋一转,问她: “这位小哥,你既说自己是被人拐到长安来的,那请问,你老家又在何处?” 她抓着裤脚,又一次低下了头,想了想,才回答:“幽州。” 撒过一个谎,必然就要撒更多的谎来圆。 不过说是幽州,本来也没什么错。 毕竟她的目的地,原本就是幽州。 谁知裴彦苏似乎低笑一声:“今天可真是,事事都凑巧。” 笑音入耳,勾起了一丝痒,萧月音不自觉抬首,向他看去。 他居然也会笑? 不得不说,薄唇笑起来也很好看。 如果眼神没那么凶,她一定会更加放心的。 “我从小在潞州长大,潞州离幽州很近。不过,我听小哥你的口音,似乎并不像幽州一带的,又是为何?” 萧月音呆住,只咽了咽口中的津液。 自己根本没去过幽州,又怎么可能会带那里的口音? 为她披上衣衫、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余光随意一瞥,却在转角的小几上,看见了一团白色的绒毛。 那是她和静泓约定的信物,北北的猫毛。 看来,她还是答应了静泓。 她将他送走,然后和静泓远走高飞。 裴彦苏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86. 与其说是萧月音主动送裴彦苏,不如反着说,是他牵着她,一路从他们居住的小院步行到了府宅的大门口。 天色隐隐泛白,夏日的清晨凉风习习,她身上的衣衫单薄,他牢牢牵着她的手却温暖熨帖。 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安静走着。 萧月音心头空泛,想要感受如释重负的快乐,却又隐约浮起离别的伤感。 走下台阶,裴彦苏松了她的手,小厮胡坚备好的军马喷着响鼻,他穿着崭新锃亮的铠甲利落地翻身上马,从胡坚手中接过马鞭,偏头,对她浅浅一笑: 萧月音磨磨蹭蹭,最终还是被“赶”下了车。 陆子苏和灰鹰主仆二人,似乎还有别的事,并未交代一句,便驾车走了。 如果不是因为她实在想拿回那只祖母留给她的耳环,她这就要撒腿跑了。 再忍忍吧,只要不出格,抱上陆子苏这条大腿也不错。 反正他的小腿都那么粗壮了。 马车停在兴泰客栈门口,似乎灰鹰在刚刚,已经向客栈老板交代过了。她只报了陆子苏的大名,便被那老板毕恭毕敬亲自领着,上了楼,去了整个兴泰客栈里最好的一间上房。 兴泰客栈是雍州城最好的一家客栈。 打开门之前,萧月音还抱有一丝幻想。 既然是最好的上房,那给她这个“小厮”的,会不会有单独的床呢? 事实令她失望。 这间上房的结构,和她在萧府里的闺房一样。里间宽敞明亮,还连着一个能望见繁华街市的阳台。 而外间窄小,只放了一张软榻。 这才是她该睡的地方。 叫了吃食上来,她也将那不听话的裹胸布重新整理好了,吃食的价格她没问,反正她现在是陆子苏的小厮,花多少,账都算在他的头上。 等到小食慢慢入肚,萧月音这才慢悠悠地,开始思考陆子苏留给她的那句话。 ——今晚,她与他同住。 ——灰鹰知道该怎么伺候他。 ——她可以去问灰鹰。 每一句,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响,又震又碎。 口中含着的桂花酒酿丸子和灯影牛肉,瞬间不香了。 同住……意思可能是她履行小厮的职责,他睡里间,她睡外间。 但……灰鹰呢? 早在陆子苏与那几个贼人谈判的时候,萧月音便偷偷打量过灰鹰,器宇轩昂,高大威猛。 如果不是因为先见过了陆子苏,她可以说,灰鹰是她见过的,最好看最俊朗的男子。 可是相比起陆子苏,灰鹰无论是身形、长相还是气度,都差了一截。 这样出色的男子,居然被陆子苏用来服侍他自己,萧月音根本无法想象。 怎么服侍?服侍到哪一步? 萧月音又夹了一口酸菜鱼,慢慢挑出细细的鱼刺。 陆子苏明明否认过,他没有龙阳之癖,他有妻有子。 从前在萧府,冉氏对她两个弟弟身边服侍的人,都十分防备。 因为冉氏,原本是萧月音的外祖母买来,充作萧俊和卫远岚新婚的婢女。 冉氏自己便是靠爬./床上位的,所以不希望两个儿子身边,有和她一样心怀不轨的人。 故而,从小到大,萧月音两个弟弟身边只有小厮,没有婢女。 小厮像婢女一样,贴身负责主子的饮食起居。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 想到这里,她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鱼肉。 不过有惊无险,她也算顺利到了雍州,傍上了陆子苏粗壮的小腿,看上去,能让她少了许多路上的磋磨。 懒得再多想。 不如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先叫水进来,好好洗个澡。 胸脯失了倚仗,晃晃悠悠一天,让她十分难受,现在浸在水里,萧月音看着那颗红痣随着水面起伏若隐若现,轻轻叹了口气。 除了嘲笑她是早产儿外,两个弟弟还说过,她不长脑子,吃下去的那么多东西,都长到了胸上。 萧府上也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仆,会偷偷打量她那里。 不过平日里她少活动,倒也不觉得太过碍事。 她只要当看不见,逃避惯了。 但这次出逃,不一样。 裹胸布再细软,毕竟不是专业的小衣,摩摩擦擦,她很难完全忽略它的存在。 今日一半的时间,她都被勒得难受,加上步行了那么长一段路,她常常喘不过气来。 但是另一半的时间,因为那裹胸布的突然罢工,她便不得不提心吊胆,一路弓着身子。 脖子也酸,肩膀也酸。 最酸的还是腰。 萧月音忍不住用小手揉了揉,她力气不大,但光是这样,作用也算聊胜于无。 但梦里的裴彦苏,力气可就不止这点了…… 她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反复回忆那心惊胆寒的噩梦,从水下伸出玉臂,放在鼻尖,深深嗅了嗅。 没有什么香露的味道。 很好。 这下她洗干净了,陆子苏应该不会,再嫌弃她了吧。 *** 太阳落山之前,裴彦苏抵达了雍州城中的乾元钱庄。 灰鹰默默亮出了周王的腰牌,钱庄的掌柜自然不敢怠慢,上等好茶接待,却也不敢问周王殿下突然造访,所谓何事。 “今日可有人,用那有周王印记的银票,来你这里支取现银?”灰鹰自然是明白主人的用意,开门见山。 “不曾有。”掌柜想也不想,摇了摇头,立刻回答。 无他,那种银票特殊贵重,他们虽少见,但那东西身系皇家,他们根本不可能怠慢。 银票分为两种。 一种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商贾旅人,皆可使用,且家家钱庄都可兑换; 而另一种,则是有皇家背书,有特殊印记,只能在乾元钱庄中支取的银票。 乾元钱庄也有皇家背景。 若不是行家,两种银票,很难被人发现细微的差别。 “殿下,”灰鹰看向一言不发的裴彦苏,“现在已经快到闭店的时辰,今日那几个贼人,恐怕不会来了。” “再等等。”裴彦苏将手中一直握着的、萧月音的耳环捏紧,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特殊银票是皇室为藩王提供的特权,他就藩十余年,几乎从未使用过。 使用那种银票,便意味着告知身在长安大明宫的裴驰,他不老老实实待在封地潞州,而是全天下四处游历。 裴彦苏虽心系庙堂,但在与裴驰的关系上,一向慎之又慎。 游历是为遍访名医方士,他几乎从来不插手地方事,只作壁上观,韬光养晦。 同时,暗中与朝中一些大臣秘密往来。 否则,前世里裴驰在与萧月音大婚当晚暴毙,权宦仇元澄趁机作乱,他裴彦苏不会如此迅速便收到消息,秘密入宫,还能迅雷不及掩耳,剿除奸宦了。 这一次,他破例用了那特殊的银票。 他对萧月音没有感情,却不能容许有人企图玷污她。 那是独属于他的。 而他并未估错,那四个贼人得到这张巨额银票,最想做的事,便是立刻将其兑换成现银,一刻也不能耽误。 灰鹰驾车技术一流,即使追赶不上那四人的破烂马车,也必不会被落下太多。 乾元钱庄,又恰好隐匿在雍州城不太显眼之处。那四人入城之后,一定会先就近找寻钱庄兑换,多碰几次壁,遇到懂行之人,才会告诉他们这种银票只能在乾元钱庄兑换。 以逸待劳,最是稳妥。 有了他的授意,乾元钱庄的掌柜佯装检查银票的真伪,实际给他们上了有蒙汗药的茶。 等得久了,再小心谨慎的人,都会越来越暴躁。 何况这些骗子悍匪,本也不是多么智慧绝伦。 将他们拿下之后,裴彦苏还十分耐心,等待他们苏醒。 明月渐渐升起的时候,裴彦苏将手中的耳环放入怀里,才抽出了灰鹰递来的宝剑。 “……是你?”第一个醒来的大汉,看见了裴彦苏寒光凛冽的双目。 裴彦苏的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熟悉的凹痕,并不答话。 “我就说这银票可能有问题,”大汉被双手反绑,只能狠狠啐上一口,“这几个孬种财迷心窍,非要抢着今天来这兑换。” “是你们心术不正,杀人放火抢劫越货,落到我们手上,是应得的下场。”灰鹰在一旁,冷冷说道。 “心术不正?”那大汉低低笑了一下,满脸都是嘲讽,“若不是我们被官府逼到走投无路,谁还会做这些勾当?你们倒好,出身高贵,生来嘴里就金饽饽,哪里会懂,被迫卖地卖妻,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感受?” 灰鹰只看了身旁的裴彦苏一眼。 裴彦苏神色肃穆,仿佛面前如犬狂吠之人,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但大汉所说的,灰鹰并不同意。 灰鹰与飞鹏同龄,从小便是乡里的邻居,一起玩泥巴长大。他们几岁时,一场瘟疫带走了所有的亲人,他们只能流落街头,与野狗抢食,还差点被高门大户的嚣张仆人打死。 是周王殿下救了他们,为他们起了新的名字,给了他们体面的身份,带他们入了武门,成为只忠心于周王一人的贴身护卫。 人不是被逼到末路,就只有作奸犯科这一条路可以走得通的。 还在思索间,却见裴彦苏迅雷不及掩耳,只用单手,便已拧断了那大汉的脖颈。 “咔嚓”一声,清脆明晰。 倒地时的灰尘,溅在了大汉身旁,那驾车马夫的身上。 此时马夫已醒,眼见裴彦苏出手极狠,也知自己求饶无用,下场只会更惨。 “既然你武功这么高强,在路上的时候,为何不直接对我们动手?” 马夫转头,发现另外两个同伙也已醒来,“哦~” 故意拉长了尾调:“原来是顾及那哥被我们骗来的娘们,对不对?” “那娘们嘛,长得倒是标致得很,”另一个贼人咂咂嘴,拉碴的络腮胡跟着动了动,“即使是女扮男装,也照样骗不过我。” “这样的娘们,我们做这行久了,倒是见过不少,”马夫也跟着淫笑一声,猥琐至极,“也尝过不少,我看她清纯得很,肯定还是个雏儿。” 灰鹰拳头紧握,若不是一早就被裴彦苏嘱咐,他起先就会出手,让这几个大放厥词的贼人闭嘴了。 但裴彦苏说,他必须亲自动手解决,灰鹰便只好忍耐了下来。 “那可不,”此时,剩下的一个贼人也开了口,“这位公子月愿冒着把我们放跑的风险,也要保那娘们毫发无损,恐怕,还没破她瓜吧。” “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啊,”马夫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们这些公子哥,哪一个不是用完就扔?如果早就尝了那娘们身子,今天也不会这么麻烦,还专门给我们做这个局了。” “那娘们胸大腰细,脸也好看,一双细腿哆哆嗦嗦的,也不知道骑在她身上,把她撞到说不出话,会是怎样销魂——唔!” 剩下的淫词浪语,他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裴彦苏的剑,已经直直刺穿了他的喉咙。 萧红的鲜血顺着他脏兮兮的前胸流下,不出片刻,粗布短褐已被染得透黑。 而旁边两个人,也并未来得及惊讶,裴彦苏已抽出腰间短刀,将其中一人的胸膛刺穿。 另一人,则生生被裴彦苏的掌风,震碎了头骨。 粉褐色的脑浆,从他已停止了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 血腥气瞬间弥漫,灰鹰递上巾帕,裴彦苏慢条斯理,擦拭着指间沾染的点点血迹。 他其实很少杀人。 不是出于仁慈,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仁慈之人。 藏拙的同时,自然也要藏锋。 每一次出手,他心中那阴暗角落里埋着的那个人,便会被他杀死一次。 从六岁起,他只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姓甚名谁,身在何方,他从未探听过。 但他一心想让那人消失,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寒鸦飞过头顶,夜风吹拂,血腥气淡了些,裴彦苏也觉得头隐隐有些疼痛。 是他熟悉的、喜欢的感觉。 “处理干净些。”吩咐了灰鹰,裴彦苏正要转身走人,却听灰鹰急道: “殿下,属下有一事未明,实在需要殿下示下。” “叫公子。”刚刚在钱庄掌柜面前,灰鹰就叫错了口,他必须要纠正过来。 “哦,公子,”灰鹰抿了抿嘴唇,“若那卫小姐问属下,究竟要怎样服侍您,属下……该如何回答?” 既然那几个贼人都直说了,那他灰鹰也不再顾忌,称了她“卫小姐”。 他虽然不懂为何裴彦苏不愿袒露身份,但裴彦苏为了卫小姐大费周章惩治贼人,必然是十分看中她。 至于为什么要逼卫小姐做周王殿下的小厮,他就更是无从知晓了。 整个潞州周王府上下都知道,裴彦苏身边不仅没有婢女仆妇,就连服侍的小厮太监,都几乎没有。 听周王府里的老人说,先前周王的生母、跟着裴彦苏到潞州就藩的德宗贤妃范氏,无数次想给他身边塞人,裴彦苏被弄得烦了,便连贴身服侍的小厮都遣散了干净。 这几年来,谁都没有近过裴彦苏的身。 话音落地,久久没有回应。 灰鹰微微抬首,裴彦苏眸光凛冽,紧抿的薄唇未动,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属,属下失言了……”额头一凉,是他出的虚汗。 主子都这么说了,他还能怎么办? 卫小姐看起来天真纯洁,美丽又善良,应该也是个好骗的,到时候她真的问起,还不是任他胡咧咧? “她姓萧,是御史中丞萧俊的长女,萧月音。” 灰鹰轻轻沾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听到裴彦苏出声。 萧氏女——那岂不就是昨日里裴彦苏带着飞鹏,亲自登门拜访的那家? 当时他和飞鹏都觉得奇怪,自己的主子向来低调稳重,怎么突然说起,要上朝廷命官府上去了? 这完全违背了裴彦苏日常处事的原则。 联想到裴彦苏执意隐瞒身份的行为,灰鹰恍然大悟 ——为什么飞鹏好端端的、并未犯错,会被裴彦苏打发入了宫,不让他跟他们一并回潞州……哦不,幽州。 因为,飞鹏昨日在萧府露过面,说不定,还被萧小姐看见过。 原来如此。 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他的身边从未有过任何女子,灰鹰和飞鹏都一致认为,就算贤太妃公主再怎么着急,殿下都绝不会沾染女色的。 却不料,一朝碰见心动之人,殿下竟然变了副模样。 只是殿下先前,为了能让萧小姐毫发无损从那几个贼人手里脱困,编了谎言说自己已经成家生子,那萧小姐完全信以为真。 殿下现在可是主动追求,这种有碍发展的谎话,恐怕还要好好圆。 也不知道平日里不爱说话的殿下,为了哄萧小姐,会说出怎么样惊世骇俗的东西来。 ……反正,虽然现在接触还不深,但灰鹰很喜欢这个未来周王妃。 *** 留灰鹰一人处理那四个贼人的尸首,裴彦苏先独自回了兴泰客栈。 入了厢房的里间,第一眼,便看见萧月音穿着白天的那身衣服,躺在本应该属于他的床榻上。 正睡得香甜。 地上还有水迹,她应该是沐浴过了。 但明显,她身上的香味并没有被洗干净,反而越来越浓郁。 一闻到那阵异香,裴彦苏便喉头发紧,莫名烦躁。 上一世也是这样,异香害人。 裴彦苏大步上前,走到床榻边,倾身,想要把熟睡的美人推醒,质问她,到底有没有把他的吩咐听进去。 指间只差一寸,快要触碰到萧月音微颤的长睫时,她突然一个嘟囔,说了梦话: “裴彦苏你走开,不许再碰我!” “痛!好痛!” “偷情生出来的孩子,是私生子……” 裴彦苏的大掌,骤然僵住了。 这一次没唤她“师姐”了,倒也还是静泓的本色。 她的脚步快了些,已经走到榕树树荫之下了。 “真儿,你在这里做什么?”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裴彦苏。 萧月音心头猛地一震。 87. 一瞬间,萧月音的双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根本挪不开。 但她在飞速思考。 裴彦苏带领大军早已开拔,此时他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白昼的燥热已被夜风吹散,榕树上挂了几只蝉,用嘶鸣证明着它们的存在。 高挂的艳阳,突然在此时露出了狰狞的面目。 日光热烈灼人,萧月音被刺到闭上了眼,抬手,用掌心挡住。 她还在回味陆子苏的提议。 若是她打赌输了,就要为他做一件事。 他要她做什么?她能做什么? 他可亲口承认了,没有龙阳之癖。 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萧月音默默转身,将阳台的那几扇门,一扇一扇,缓缓关上了。 阳光可以透过干净无尘的玻璃照进来,却因为多了一层遮挡,再也无法张牙舞爪。 这下满室冷静,她也可以冷静下来。 若陆子苏已看穿她的女扮男装,甚至看穿了她的身份,他应该直接戳穿。 而不是在这里似是而非吧。 “你,你要我做什么?”背靠在门上,头顶有被玻璃折射过的温暖阳光,给了她一点点底气。 “你先说,赌不赌。”这使得陆子苏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咄咄逼人了。 萧月音实在很想拿回自己的东西。 耳环,玉佩。 她在这个世上本就没有多少牵挂和寄托,耳环是祖母乔氏留给她的遗物,玉佩是与生父谈承烨相认的信物。 她不能一直被陆子苏拿捏。 拿回来了,她才能掌握主动,若是哪天实在受不,不想继续留在他身边,自己随时都可以跑路。 再说,即使陆子苏是灰鹰的主子、自诩对灰鹰了无智障,她也不一定会输。 阳光照得她浅发暖融融,萧月音点了点头,最终同意了。 去叫客栈的人送午饭上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楼下大堂里,几个人讨论妙荷姑娘的事。 花艳楼,是雍州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青楼。 而妙荷姑娘,自从挂牌出山以来,便很快成为整个雍州城内勾栏瓦舍身价最高的姑娘。许多豪门贵胄、脂粉常客,一掷千金,都只为博美人一笑,与美人共度良宵。 但几天之前,花艳楼里突然传出风声,说妙荷已经自己攒够了赎身的银两。 她平生所愿只为脱籍,许一良人为妻,所以决定以抛绣球的方式招亲,绣球不管被谁拿到,只要那人未娶妻,都是她未来的夫婿。 之后,无论是盛大的婚礼、婚后的所有开销,都由她来出资,唯一的要求,只是他们的孩儿跟她来姓,其他种种,俱是无须考虑。 萧月音向陆子苏转述这些的时候,陆子苏正在慢条斯理用着午饭。 开水白菜和八珍豆腐盒,配一道红果木烤的肥美鸭子。 七寸六分长的银筷,方头烧蓝的梅竹双清纹饰,卡在他修长的指节里,为他更添了几分清冷。 她想,银这个东西虽冷,却不如玉,更契合他的气质。 但他偏偏又是个商人,最应该沾染金银铜臭。 “抛绣球招亲,实在猎奇,我从前也只在话本子上见到过,没想到今天,也能眼见为实。” 陆子苏却另起了话头:“话本子?你识字吗?” 萧月音点了点头。 “噢?”他却放下了那双银筷,目光落在了她理所当然的脸上,“是谁教你识字的?” “萧府大小姐?” 他们明明在讨论灰鹰和妙荷姑娘的事,怎么又被他转到“萧月音”头上去了? 但她之前已经为自己编造了一个穷苦的出身,如果说她小时候就读过书,更容易露出破绽。 萧月音无奈点点头。 “这个萧府大小姐很有意思,”陆子苏顿了顿,“教人识字,是为了让他不被人骗,她怎么还让你看那些没用的话本子。” 提起话本子,萧月音不由胸中一热,这可是她过去孤独生活的快乐源泉,她容不得陆子苏这样污蔑。 “萧府大小姐就喜欢看话本子,她教我识字,把那些话本子给我看、给我讲,又有什么问题?” 也许是她的音量提高,也许是她的小脸涨得通红,陆子苏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轻轻敲了敲桌面。 回响清脆。 他让她坐下来,和她一起用饭。 “以后用饭,不必和灰鹰一起。” 萧月音拿过桌上另一副备用的碗筷,却并未开动。 “抛绣球招亲,此事风险巨大。如果那妙荷姑娘头脑清楚,一定不会用这样的办法来轻易托付终身。” 陆子苏绕回了最开始的话题:“除非,她有难言之隐。” 开水白菜汤底浓郁,夹起一片菜叶,滴滴答答挂着。 她听了他的分析,不由地点了点头。 “既然她有难言之隐,以灰鹰的优秀,她见到灰鹰,一定会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 “你与灰鹰相识不过两日,连你都说,灰鹰心肠热,好打抱不平。眼前的美人向他哭诉难处,他难道还能坐视不理?所以,你输定了。” 一番分析,结论是她必不会赢。 萧月音用筷子捻了一点沾着肉松的豆腐,细白嫩滑,像她的皮肤一般: “那可未必,就算你推断是真的,妙荷姑娘确有难言之隐,灰鹰也想帮妙荷姑娘,却也不是只有娶她、只有一直待在花艳楼这一条办法,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陆子苏把视线从她的鹅蛋脸上移开,声音沉沉: “花艳楼是雍州城第一大青楼,灯红酒绿、衣香鬓影,灰鹰从小没怎么接触过女子,难保不会乱了心智。” 豆腐沿着喉咙,经过胸腔,再缓缓滑入脾胃。 萧月音享受完极致的口感,这才发问: “你对青楼,十分了解,看来肯定是经常去的。” 陆子苏斜了她一眼,不辨喜怒,只反问道: “你呢?你觉得呢?” 她轻咬嘴唇,决定先不尝那勾引了她许久的果木烤鸭,直视他略显轻漫的眼: “你那么有钱,长得又好。话本子里都写了,你这样的公子哥,即使娶到的夫人国色天香、完美无缺,也一定不甘心一生一人,一身风流无处发泄,不仅美妾和通房成群,也时常流连秦楼楚馆,十天有八天不回家。” 裴彦苏不曾想,她这小小的、漂亮的脑袋瓜,竟会装有这么多奇怪的东西。 从前的日子,她一定是十分孤独的,不然也不会看那么多话本子。 不想多费口舌,他只用三个字来否定:“你错了。” 但面前的鹿眼姑娘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反驳,圆腮鼓起,长睫微张: “嘴长在你那里,你当然想怎么说都可以,不承认就算了。” 而生平不爱言语的裴彦苏,却也鬼使神差多了几分好胜之心,难得端正,一字一句说道: “我陆子苏,敢作敢当。” “那你说说,你为什么会对青楼,这么了解?”果木烤鸭的清香浮油盈在她的樱唇上,鲜亮多汁。 堵住最好了。 压住胸中躁动,裴彦苏依旧面色不改: “我是商人,行商时走南闯北——” 客栈的小二却在此时敲门进来,说有一封从花艳楼寄来的信,要亲呈陆公子。 待陆子苏接过信,客栈的小二适时离开,他才展开那染了脂粉香气的信纸,略微扫读。 “灰鹰请我晚上去一趟花艳楼。” “所以,我们两人的打赌,你输了。” 萧月音嘴里的烤鸭顿时不香了: “我输了……行吧,那你准备让我,为你做一件什么事?” 却不想陆子苏云淡风轻,将那封信沿着原先的折痕折回去: “还没想好,先欠着。” 这东西还有欠着的一说? 拖久了,他会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时候,她又要怎么办? 她果然还是处处受制于人的。 刚刚还掷地有声的质问,一眨眼,萧月音只觉得一股委屈弥漫,压得她心口发堵。 她放下了筷子,垂下眼帘,任眼泪上涌,浸湿了那双可怜巴巴的鹿眼。 陆子苏却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一份: “既然你对青楼这么感兴趣,晚上,就跟我一起去花艳楼。” *** 出乎意料,陆子苏专门为她重新准备了一套成衣。 萧月音身材娇小,普通的成衣尺码太大,她根本穿不上。最后,还是陆子苏出了三倍的价钱,让客栈的小二用一整个下午,跑遍了雍州城,才终于买回了合适的。 潞绸的坦领外袍,窄袖修身,葱黄底配以如意云暗纹,穿在萧月音的身上,真有一番清贵公子之气。 为了配合新衣,她特意将发丝放了下来,准备重新梳一下发髻。 垂头小心通发的时候,她暗暗想到,刚刚自己又重新将裹胸布束好,今晚可千万不能再掉了。 裴彦苏却在此时突然进门。 萧月音如瀑布一般的长发,也同样闯入了他的眼帘。 她的发色很浅,今日在阳光照射之下,泛着更加柔嫩的光晕。 前世里他们相见的第二面,在她被他救出来后的那晚,他为她也通了发。 她那时一贯天真单纯,还把他当成是“裴公公”。 但没有哪个公公,会像他那样真正疼她。 尽管他不爱她。 她胸前的红痣,有和她的天真单纯完全不同的妖冶。 “我……我是你的皇嫂。” 他把她抱上了公主才能睡的凤榻,她这样想要划分他们的泾渭。 裴彦苏的父亲德宗、长兄裴驰和另外几个已经早逝的兄长,都是天生发色浅,瞳色也浅。 她的发色和瞳色,比他们的,还要浅上几分。 而拥有着这样珍贵特质的萧月音,此时穿着他为她准备的男儿装,已将男子发髻重新梳好,正对着铜镜,看来看去。 她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迷惑之时,陆子苏悄然走到她身后,长指微曲,亲手为她插了一支他自己的发簪。 应该是相配的。 一向清高矜贵的公子弯腰俯身,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枚佩环,又亲手在她腰间系上。 夕阳西下,除了燥热的日光落在他宽厚的脊背上,他高大的身影笼住了她,一呼一吸,连脖子上微微泛起的青筋,都有了新的注解。 不看他的脸,她以为他是裴彦苏。 “这样,才配得上做我身边的人。” 但等她看清他,一如既往冷漠,是专属于陆子苏的疏离。 萧月音却红了双耳。 “萧府大小姐,眼光真好。”他眉头舒展,眸色微动。 “嗯?”她一时并不明白。 “走吧,带你去见见世面。” 早已过了酉时,两人步行,行至距离兴泰客栈并不远的花艳楼。 天色渐暗,夜色还不深,花艳楼所在的后罗街,此时却已经华灯初上。 后罗街是雍州城内秦楼楚馆的密布之处,勾栏瓦舍纵横,两人还未走近,已看到无数衣香鬓影。 耳边除了男男女女的放纵调笑之声,还有笙歌燕语,丝管纷纷。 陆子苏的步伐很快,萧月音需要专心去努力跟,才能跟上。 脚步急促的后果,自然是需要大口呼吸。 那萦绕在周围的各类脂粉和无数香气,便更加迫不及待,扑鼻而来。 “好香,好香,香得醉人。”她揉了揉鼻子,说道。 从来没有在这么香的地方待过。 但见陆子苏表情依旧淡漠,她还是生了点不满: “你总说我身上有香露的气味,可是我明明就没有用!” “现在,这里这么香,你怎么就不说了?” 却不想陆子苏面带疑惑: “有吗?可我还是只能,闻到你身上的气味。” 他没救了,鼻子已经彻底坏掉了! “不过,这多闻了一天,我已经有些习惯了。” 说话间,陆子苏已经停在了花艳楼前,正抬着头,不知在张望什么。 萧月音这才能分了心,注意周遭的一切。 花艳楼的门前,无论是客人的衣着打扮、举止谈吐,还是门口迎宾的姑娘们的姿色,似乎都比之前他们路过看到的那些,要讲究体面几分。 不愧是雍州城里排名第一的花艳楼,如果名字起得再文雅一点,恐怕会有更多贪欢之人,趋之若鹜。 一进门,便有一个三十出头的妇女迎了上来,打扮艳而不俗,说话语气软软糯糯,先是将他二人从头到尾打量一遍,然后笑着问他们,是要吃茶还是要过夜。 萧月音自然不敢忘记来此的目的,张口便想说找灰鹰,却听旁边的陆子苏,已经先一步回答: “吃茶,可有雅间?” 一看就是熟客。 那妇女摇了摇手里的花绢,精致的口脂满满都是讨好: “真是不好意思,今晚静瑶姑娘弹琴,雅间一早便被订满了,二位如果不嫌弃,可以坐大堂。” “或者,楼上几个包厢还空着,看二位面生,不如我多叫几个姑娘相陪,好酒好菜伺候,就当是我水玲珑自掏腰包,私人请你们的。” 陆子苏却不为所动:“不用,大堂就好。” 两人坐定,几乎同时就上了茶,青花瓷盘里的点心精致名贵,只是卖相,就已经胜过昨日和今日,萧月音吃到的兴泰客栈里最好的吃食了。 而盛茶的两个茶盏都是建盏,曾经也是前朝皇室的御用茶具。 她将建盏捧在手里,自己的这只,挂着金属光泽的油滴釉,小至针孔;而陆子苏面前的那只,盏上纹饰像兔子的毛发,被称为“兔毫盏”,玄黑色底釉,毫纹细长柔韧。 萧月音又小小呷了一口建盏中盛的茶。 “碧潭飘雪虽好,但在这里,有些可惜了。”她忍不住感慨。 陆子苏听闻,转头看她:“何以见得?” “碧潭飘雪产自蜀州峨眉,以峨眉顶级绿茶与伏天的茉莉花瓣,混合窖制而成。若放在寻常清淡的环境之中,茉莉花香与绿茶的浓香交融一体,原本是香气持久、回味甘醇的。” “但现在嘛……第一,碧潭飘雪颜色较深,你我的茶盏也都是黑底,茶水与茶盏混淆,饮用之人恐怕都难以分清;” “第二,现在这满室凝香醉人,碧潭飘雪又以茉莉花香气见长,两味相冲,实在是多此一举了。” 一口气说完,萧月音的拇指与建盏光润的杯口摩挲,颇有些得意。 花艳楼的老板只急于展示财力雄厚,距离真正的上等品味,始终还是差了一截。 陆子苏闻言,竟勾了勾唇角,也同样端起了面前的兔毫盏,呷了口凉了一分的碧潭飘雪之后,才幽幽说道: “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不仅仅是会识字、看话本子的。” 直到此时,萧月音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以她编造的那个出身,根本不可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只能赶紧先为自己找补: “都,都是我胡说八道的,我粗陋得很,哪里又敢在陆公子你的面前,班门弄斧。” 但她确实是存了卖弄的心思。 从前在萧府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机会,又哪里会有人肯听她卖弄呢? 不过,幸好刚刚她留了一手,并没有卖弄建盏的知识,不然,估计真的就要圆不回来了。 陆子苏语音淡淡: “这些,也都是那萧府大小姐教你的?” 台阶已经铺好,萧月音连忙拼命点头。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还赶紧拿了筷子,根本没握稳,就夹了一口瓷盘里的莲蓉水晶糕,囫囵吞枣,咽了下去。 作为大家闺秀,平日里的饮食她一向自控,细嚼慢咽,绝不贪食,如此狼吞虎咽,根本不像高门贵女的做派。 这样,陆子苏就更不会怀疑她在说谎了吧。 却不想她还被那莲蓉水晶糕噎着,想再喝口茶送一送,陆子苏却突然伸了手,拂去她嘴角的点点糖精,沉声道: “说说看,她还教了你什么?” 公主院内,韩嬷嬷和戴嬷嬷久不见萧月音回来,正在商量出去找人。 一眨眼转身的功夫,却见今早出征的王子不知从哪里出来,怀中还抱着昏迷不醒的公主。 韩嬷嬷与戴嬷嬷对视一眼,都知道情况诡异,但谁都不敢开口问。 跟着王子回到卧房,但见他将公主放回床榻,然后一面向外走,一面冷冷吩咐道: “为公主备水,她在城外惹了一身尘土,好好为她沐浴洗净。” 走到房门口,忽然又改了主意: “不,备水就行,多备一些,我亲自给她洗。” 88. 韩嬷嬷满腹疑惑,却什么都不敢问,见萧月音被裴彦苏放回床榻上后仍然未醒,不免又担忧起来,小声道: “公主这样……” 裴彦苏凛冽的目光扫来: “公主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 韩嬷嬷吓得一个激灵。 裴彦苏再次翻墙回到萧月音的小院时,韩嬷嬷和戴嬷嬷都守在主卧的门口。 见到他满身戾气回来,韩嬷嬷不敢对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皱半点眉,只恭敬行礼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点违逆。水已经为王子和公主备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嗯。”裴彦苏浅浅回应,迈步往里走,“今晚没有我的允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打扰。”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气。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经书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圣人对君子的规劝。她饱读诗书,自然是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她现在做的事,确实一点也不“君子”。 无论是身为一个教养严格的大家闺秀,还是一个寄人篱下、低贱困苦的贫弱小厮。 但她就是听了,就是看了,况且,她又不能看清全貌…… 反应过来的萧月音,胸口憋了一股闷气,只低声反驳陆子苏: “你,可你也在看啊。” 陆子苏不动声色,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态势: “我对别人的床笫之事,并没有任何兴趣,何况现在这件事的主角,是我的手下。” 萧月音咬唇,往一旁挪了挪,徒劳阻止他的钳制: “现在,我们现在怎么办?” 在这样下去,她不得不承认,外面这样的香艳情景,让她又一次不可遏制地想起了梦里。 梦里和裴彦苏的。 做梦,和亲眼所见到的,到底是不一样的。 梦是一样很模糊的东西。 梦里,不仅仅裴彦苏的面貌是模糊的,还有裴彦苏开始不管不顾吻她之后,究竟那些“不该发生的事”到底是如何发生的,也全都是白花花一片,模糊得很。 她自己也会像妙荷这样,陡然失了心智,主动去吻裴彦苏吗? 还是会学妙荷这样,尽管千般不愿,也还要帮裴彦苏脱衣服? 她统统看不清,也统统记不清。 她只记得,裴彦苏最喜欢反复把玩她的月要肢和月匈脯,简直爱不释手。 就在萧月音头皮发麻的当口,灰鹰一声粗重的喘./息传来,外面的两个人,似乎停止了亲密的动作。 喘./息……喘./息…… 身后这个看上去道貌岸然的陆子苏,似乎也在轻喘,呼吸浓重。 灰鹰连声音都是滚烫的: “妙荷,妙荷,你别这样……” 可妙荷却似天真烂漫: “鹰哥哥,你说哪样呀?” 灰鹰哽了哽,更是无地自容一般: “我、我们还不是真正的夫妻,不能那样……” 妙荷顿了一顿,再开口时,嗓音却是娇柔的嘶哑: “鹰哥哥,你嘴上说着不嫌弃妾出身低微,不嫌弃妾人尽可夫、下贱卑劣,不嫌弃妾是个沦落风尘的女子,但你现在的种种行为,却还是在实实在在地拒绝妾……” 后面的那几句话,明显带着哭腔,就连搭在灰鹰小腿上的那双足,也开始跟着抽抽搭搭。 娇软美人落泪,任谁都顶不住。 就算是萧月音这样的小可怜,也不由得对妙荷又多了几分同情。 妙荷再怎么冰肌玉骨、柳娇花媚又如何,灰鹰如果说了不要她,她也只能咽下苦泪,默默忍受。 心化了大半的人又何止萧月音一个,灰鹰也软了语气,连连哄道: “妙荷,你看你又在胡说。我灰鹰既然已经答应了你,便已经将你视作了未过门的妻子,又怎么会、怎么可能嫌弃你呢?” 妙荷不语,只还在抽抽搭搭。 灰鹰有些慌了,只见他双腿微收,像是在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哄住面前被伤透了心的美人: “从见到你第一眼,我便已经认定了你。抛绣球招亲这样荒谬,却还是让那绣球砸在了我这个无关之人的手上,这不是上天注定的缘分,是什么?” 见妙荷似乎停止了啜泣,灰鹰继续说道: “妙荷,我之所以拒绝你,不是因为不爱你、或是看低你,恰恰因为你我即将正式成为夫妻,我若是在此刻轻薄了你,是在委屈你呀……” 妙荷未动,只低低“嗯”了一声,娇娇柔柔,断断续续: “鹰……鹰哥哥,妾的心口好痛。” 灰鹰一下便紧张了起来: “心口痛?怎么回事?刚刚我们行酒令时,不还是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痛起来了?哪里痛?怎么痛的?” 妙荷夹着嗓子,嘶了一声,羞羞答答: “这里……这里……鹰哥哥,妾心口好痛,你来帮妾揉揉,好吗?” 听到此处,萧月音脑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断了,酥酥麻麻,如春雷炸响。 她虽然看不见他们,却也知道,妙荷是要灰鹰揉她的心口,至于心口在哪儿…… 萧月音前臂微抬,下意识想要捂住她自己的胸口,只一动,刚刚头顶炸响的春雷,变成了惊涛骇浪—— 她在离开客栈之前,反反复复确认,裹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的裹胸布,居然在这个极其关键又极其尴尬的时候,松了…… 松了! 虽然身处黑暗,但她此时脸色惨白,如同失了好几天的鲜血一般。 今日她穿在外面的,是陆子苏花了三倍价钱、兴泰客栈的小二跑遍了整个雍州城才买回来的合身的外袍,坦领、潞绸,布料是轻薄通透的。 可不比昨日她的那身粗布短褐,即使裹胸布出了问题,也勉强可以遮挡。 更令她手足无措的是,这一回,因为她在衣柜里关着,后面还站了个压迫感极强的陆子苏,听着外面的、念着自己的,她精神紧绷,那裹胸布不仅是松了,甚至已经垮到了腰间,捞也捞不回来。 其实,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的事,衣柜门外的风云激荡,她心神不月,又哪里顾得上反应。 萧月音想要抬手,好歹摸一摸究竟如何,却被身后的陆子苏反剪手腕,力道极大,动弹不得。 陆子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 “卫郊,你要是再乱动一下,我就杀了你。” 怒入骨髓,极其凶狠,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陆子苏的唇贴在她小巧的耳廓上,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她甚至下意识认为,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就会将她那不堪一击的耳朵,咬下来一般。 萧月音闭上了双目。 尽管这两日的接触,她知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可这也是陆子苏第一次,用如此骇人的语气同她说话。 气息凝在口中,她不敢吐出,只能生生憋着。 在此之前,她只觉得陆子苏冷漠,又时常莫名其妙阴阳怪气,但细究起来,他对她其实也不算太差。 他救了她两次。 她虽然被迫做了这个小厮,但没有哪家的小厮,能像她这样,做得这么舒服吧。 可现在,是她的裹胸布松了、掉到了腰际,难堪的人明明是她,可是气急败坏露出狰狞面孔的人,竟然是她身后这个一直隐忍不发的陆子苏?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道理不是这么个道理啊! 这副吃人的嘴脸,让萧月音又一次想起了裴彦苏。 尽管她费劲心思,从萧府里出逃、躲了梦里那些可怕的事情就是为了躲开裴彦苏,但她又在这个途中,反复深陷与裴彦苏的纠缠。 梦里,与裴彦苏做那些有违纲常之事; 白天,总是不合时宜想起裴彦苏。 那个她只见过背影、只虚虚听过他说的八个字的男人,究竟要怎么样,她才能彻底摆脱他呢? 裴彦苏,你这个大坏蛋、大淫棍,我恨死你了。 胡思乱想还在继续,第一场梦的后来,裴彦苏在她的凤藻宫里留宿的第一晚,也是他强要她的第一晚。 裴彦苏对她下手极狠,萧月音虽然是在是想不起来具体的过程,但最后,她身上那件纯白的、崭新的、为了给裴驰服丧才穿的真丝寝衣,被裴彦苏撕成了一块一块。 寝衣和她的下场一样,凄惨无比。 现在的她,似乎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呀? 陆子苏身形高大,武功高强,另一只手,轻而易举就锁住了她的胯,根本不让她抖动。 但她还是忍不住发抖,一直凝在眸中的眼泪,也倾泻而下。 冰凉的泪水,滴到了裴彦苏紧锁她胯的手上,是湿的。 裴彦苏被这衣柜里莫名的处境弄得心烦气躁,这几滴泪,似是浇熄了他冲天的谷欠火一般。 他很想冲出去,把灰鹰这个小子给撕了。 一步错,步步都错。 灰鹰和飞鹏,两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从小便跟着他。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这两个人又俱是优秀懂事,也学着他,根本不近女色。 裴彦苏原本想着,等这一次的事情彻底了了,周王风光迎娶周王妃、他的野心他的霸业事毕,他就给灰鹰和飞鹏两个人都挑可心的姑娘,让他们都成家立室,从此好好生活。 但天降绣球,事情拐上了另一条颇为奇异的轨道。 看灰鹰那不值钱的样子,明显对那妙荷动了情。 本来,裴彦苏与萧月音到花艳楼找灰鹰就算是正事,灰鹰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竟然让他堂堂周王,躲在衣柜里听手下的壁角。 但也算鬼使神差,裴彦苏居然默认了灰鹰这荒诞而离谱的做法,还跟他并不喜欢的萧月音一起,挤在了这么小的地方。 衣柜那道门的缝隙,只在萧月音那个高度上可以看见外面。他虽然看不见灰鹰和妙荷之间发生的事,但光是听那欲盖弥彰的声音,闻着被这小小衣柜困住的、他以为他已经逐渐适应的、萧月音身上那独有的香露气息,他已经快要疯了。 偏偏这始作俑者之一的萧月音并不老实,在这么狭窄的地方、在他的半个怀抱里,她还老是要动来动去。 他只是心烦气躁,按住她,让她别乱动而已,她怎么还哭了? 女人就是麻烦,幸好他不爱她。 不然,他肯定要像那不值钱的灰鹰一样,绞尽脑汁,用根本不可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肉麻话,低低地哄。 那个灰鹰也是,鬼迷心窍,色令智昏,明明知道他们两个人还在衣柜里躲着,怎么这么不知收敛,真要当着周王和王妃的面,表演一场活./春./宫吗? 萧月音胆子小、不谙世事,可不是什么都能看的。 这一次,先扣掉灰鹰半年的俸禄和所有休沐吧。 此时,衣柜之外的两人又传来了暧昧的声响,裴彦苏眉头紧皱,狠狠咬了咬牙。 给灰鹰扣两年,两年以内一分钱都别想他发,也别想休息。 而让裴彦苏近乎失控的声音,自然也被萧月音听见了。 压抑沉闷的空间、胸前的岌岌可危、外面那令她羞愤的暧昧,还有身后,陆子苏毫不讲理、粗暴又严厉的对待—— 都让萧月音觉得,委屈至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到底在做什么呀。 一切从前天那个梦开始,原本尚算平静生活的她,都不一样了。 她为了躲避与裴彦苏的不合时宜的见面,躲在了萧府上那个堆放卫远岚遗物的房间内一次。 在有惊无险逃出了萧府之后,她在马车上,又躲了一次,之后便偶遇了陆子苏。 今天,这是莫名其妙,和陆子苏在这个狭窄闷热的衣柜里,又躲了一次。 中间还夹杂着被贼人诓骗,上了贼车,差一点就要被劫财劫色、死无葬身之地的惊险经历。 她的命,怎么会这么惨? 梦里、可能的前世,她被迫入宫,克夫守寡,还成了单于裴彦苏的玩物; 梦醒后,为了逃避那可能发生的大难,她抛家傍路,独自出逃,但却不想,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 越想越委屈。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陆子苏的威胁还犹在耳畔,她也不想哭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全身都在颤抖。 她太想大哭一场了。 但却听到陆子苏似乎叹了一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轻声问她: “哭什么?” 语调轻柔,跟刚刚恶狠狠在她耳畔威胁她的,判若两人。 萧月音呆住了。 她不善言辞,也想为自己解释,但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憋住了。 若她此时开口说话,露出哭腔,恐怕会被衣柜外的两个人听到吧。 “呜呜……”只能变成了简单的呜咽。 而下一瞬,萧月音却感觉到,陆子苏反剪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减弱了。 但他没有松开。 她试探着抬起手,陆子苏的手,也跟着她的,一并抬了起来。 萧月音顿了顿,继续动作,将自己的手抬到了胸口的位置,嘴里依然呜咽。 她的裹胸布掉了,这里空荡荡的,很不舒服。 她想向陆子苏解释,自己真的不是无缘无故哭的呀。 但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并没有把握好距离,陆子苏还握着她的手腕,坚硬的手背,似乎碰到了她柔软的地方。 萧月音霎时汗毛倒竖,原本微弓的后背,也绷得死紧。 陆子苏的声音适时传来: “怎么,你也心口痛,想让我给你揉揉?” “是。”两位嬷嬷异口同声应道。 卧房内一室静谧。 萧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画,只是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显得格外凄婉动人。 待裴彦苏走近,她似乎闻到了他满身的血腥气,黛眉蹙了蹙。 这样的温香软玉,明明应当温柔待之。 裴彦苏却伸手,直接将她身上的衣料撕开: “不喜欢我的血腥气是吗?偏要染给你。” 89. 其实,在最开始决定布下这个局的时候,裴彦苏是想过很多种可能的。 若是她早早表明了态度,人既已出嫁,不愿意交换、不愿意离开他的话,他其实会考虑,直接告诉她他不仅早就认识她、而且还早就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 但她没有,她一听隋嬷嬷说可以交换,恨不得像兔子一样跑开。 那他就一定不会向她坦白了,只能继续陪她玩这个扮演的游戏。 她想要走也行,他放低要求便是,想着今日将她逮回来,她若是乖乖的,他会控制自己动作轻柔一点,让她少疼一些。 可惜,两个心急火燎的婢女,也并没有如愿在这间房中找到萧月音。 最后的时刻,萧月音咬牙,躲进了后面被细布盖着的软榻里。 这间房堆放的都是卫远岚的旧物,卫远岚又是萧府上下无人敢提的旧人,如果不是为了找人,那两个婢女恐怕连房门都不愿打开。 何况是进屋仔细寻找。 只是那细布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直到两个婢女关门出去了,似乎走远,萧月音才放心大胆地咳了起来。 咳完了,她也不得不面对另一个事实—— 为了不被冉氏逮过去见那裴彦苏一面,她只能在这里一直藏着,至少要藏好几个时辰。 怀里揣着那玉佩,鼻间还浮着灰尘,萧月音再不舒服,却也根本不敢动。 只能强迫自己,再睡一觉好了。 她真的很爱睡觉,因为睡觉,也是一种逃避的好方法。 很快,她又开始做梦了。 被裴彦苏强夺之后不久,萧月音真的怀上了“裴驰的遗腹子”。 六神无主的她,好不容易趁乱出宫,回到萧府,却又恰巧听到了萧俊和冉氏,正在谈论自己。 萧俊从与卫远岚成亲那日起,便被卫远岚亲口告知,她已怀有旁人的骨肉。 这么多年来,萧俊虽不知萧月音生父究竟是谁,但一直装作不知此事,将她留在府上,也不过图她“天生凤命”。待她日后入主中宫,会给他和他的亲生子女们,带来无尽的权势。 但乐极生悲,萧月音嫁给裴驰当晚,裴驰暴崩,萧月音也被扣上了“不祥妖女”的罪名,萧府上下都差点受到牵连。 几日之后,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周王裴彦苏,虽然迅速解了萧月音之困,但却与她传了许多绯闻,宫内外许多人,议论纷纷。 萧俊根本猜不准裴彦苏日后会如何对待萧月音。裴彦苏若只是玩./弄皇嫂,事后再胡乱安个罪名随意丢弃,萧府上下岂不又要陪葬? 割席割席,萧俊和冉氏商量,最好的办法,就只能和萧月音割席。 而此时怀着身孕、惊慌失措的萧月音,就这样听到了自己“父亲”对自己的绝情。 萧月音又被吓醒了。 这间屋子,因为平日无人,灰尘实在太重,她做梦又出了一身汗,现在黏腻得很。 悄悄探出身去,似乎外面一切,已经风平浪静。 天快要黑了,肚子好饿,她必须要吃点东西。 好在一路回到自己的房中,都没有碰见要抓她去见裴彦苏的人。 匆匆吃了些小食,萧月音就迫不及待叫小翠给她备水沐浴。 这一次,小翠倒是不像半夜里那样骂骂咧咧,脸色也和缓了不少。萧月音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向她打听今日裴彦苏上门之事。 那是“不本分”的表现。 她倒是一向惯于逃避,以为躲着藏着,一切都能轻飘飘过去。 过去的十六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即便她没有从小翠口中听来风声,无论如何,这一次,她都躲不下去了。 萧月音缩进了浴桶,将脸沉到了浴水之中,企图让自己这不太聪明的小脑瓜,能被水清醒清醒。 怎么办呢? 无论是现在等着裴彦苏上门提亲,还是一年半之后入宫做继任公主,对她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萧俊和冉氏,一路都把她当做随意利用的棋子。十几年来,她在家中虽然吃穿不愁,可是旁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萧俊和冉氏,才像是一家人。 萧月音就像是个外人。 虽然,现在明晰了,她也的确是外人 ——而她这个“外人”,已经到了必须要做点什么的时候。 想到此处,她再也憋不住气,从浴水中钻了出来。 活了十六年,一直唯唯诺诺,不如干脆赌一把。 一不做二不休,投奔她远在幽州的生父,谈承烨。 家中没有一个人值得她真正信任,即使是梦里告诉她身世真相的宫氏,她也根本不敢去打草惊蛇。 既然要赌就赌个大的,这一次,她要独自上路。 子时初,当小翠又一次偷懒、没有在外间为萧月音守夜的时候,萧月音悄悄换好了衣服、卷走了所有手边值钱的东西,无声无息溜出了房门。 后院角落,有一个狗洞,虽然不大,但她身材娇小,应该能从那里钻出府。 这个狗洞,还是她先前偷偷躲在这里哭鼻子发现的。那时她又一次被冉氏所生的两个弟弟欺负,看到眼前的狗洞,还恨恨想过,要是那两个弟弟钻这狗洞,她一定要在后面踹上一脚。 没想到,钻狗洞的人,变成了她自己。 从狗洞里钻出府,比想象中容易。萧月音站在府外围墙之下,歇了片刻,使劲将身上的泥土全部拍干净了,这才背上小小的行囊,开始往外走。 明日一早,萧府上的人会会发现她人不见了。她必须要趁着今晚跑,跑得越远越好。 奈何想象很丰满,眼前的现实却很骨感。 今夜无月,几乎无人的街市,更是黑灯瞎火。 从小到大,萧月音出府的次数实在太少,她甚至连狗洞之外、这里在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么简单快速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脚步小,脚程也小。 也不知自己乱转了多久,等到终于筋疲力竭时,她的眼前似乎是一处荒废的破屋。 罢了,还是先歇吧,身子要紧。 等到她再次有力气起来、继续跑路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借着日光,萧月音这才发现自己确实不知身在何处,这一晚自己模模糊糊,好在也没有什么旁的危险。 也不知现在是何时辰,萧府里的人有没有发现自己失踪、是不是立刻便出来找了? 赶紧出了那破屋,抱着一丝侥幸,在陌生的街市上走了片刻,萧月音略一扫视,却忽然心头一紧。 她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贴身丫鬟,小翠。 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在找人。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明明已经走了好远好远的路,怎么萧府里的人,眨眼便追上了她? 别人也就罢了,小翠虽然对自己一直阳奉阴违、一点都不忠心,可是毕竟也伺候了她几年,对自己的身形,应该也算了如指掌。 四下看去,此时萧月音的身边,竟然连一个路人都没有,更无任何可以用来遮挡的地方。 眼见小翠离她已经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越跳越快。 怎么办,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上,先前的努力,就要功亏一篑了吗? 而她再一瞥,小翠的身后,还跟了好大一群家丁和婆子,似乎正准备分头找她。 萧月音转头,发现一个惊喜:自己身后有一辆非常窄小、简陋的马车。 马车前面无人,一时半会儿应该也不会开走。 不管了,先躲上车再说,萧府里的人,难道还会来搜车? 车内只有一个软座,刚好盖了软布,可以把那软座下面的空间遮得严严实实。 萧月音只想了一瞬,抱着包袱便钻到了那软座之下。 自己都这样狼狈了,总不能再被找到吧? 果然,才刚刚定下,她便听到了车外,讨论自己的人声。 “你说,咱们家大小姐,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反正老爷下了死命令,人必须要找回来。” “大小姐又不受老爷待见,费那么大劲找她做什么?我可听说,她好像,甚至不是老爷的……” “现在不是嚼舌根子的时候,小心传到其他人耳朵里,夫人罚你!” “也对,不过,以大小姐那个脑子,我想,她应该也跑不了多远吧,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马车车厢很薄,外面的萧府下人,讨论她的声音清清楚楚。一句一句,语气都难免轻蔑,萧月音听来,更是又伤心又庆幸。 伤心的是,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终究却与自己并没有什么关联; 庆幸的是,这样的地方,她已经逃出来了,也绝对不会再回去。 这马车的软座之下虽小,萧月音蜷着,竟然也没觉得多拥挤。 她完全不敢出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等着等着,眼皮越来越重,身边人说话的声音,也慢慢越来越远。 才侥幸逃脱萧府捉拿的大小姐萧月音,又一次不争气地睡着了。 连马车什么时候上了乘客,开始动的都不知道。 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头顶的软座上,似乎有一股压力袭来。 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恰巧此时,行驶的马车似乎碾过了一块不小的石头,车厢晃得太厉害,没有抓手,萧月音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稳住自己。 一摸,外面有一双腿。 肌肉紧实有力,应该还是一双男人的腿。 萧月音还没来得及尖叫,软座上方,她感受到的压力之源,已经先“倒打一耙”: “谁?” 声音无比冷峻,听来也满是警惕。 完了,光听这一个字,她已经觉得自己,惹上了不该惹上的人。 她怎么总在关键时刻出岔子呢? 只她收回手的一瞬间,那人已经站了起来,萧月音只好掀开软布,一点一点从软座下面爬了出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丝不苟的青莲色下摆,素面锦缎围着暗纹滚边,随着马车的晃动,扫过那双她刚刚才摸过的腿。 再往上看,视线扫过那人腰间的玉环,接着便是一双清冷幽黑的眼睛,正一瞬不瞬看着她。 萧月音打了个寒噤。 “当时事情还未落定,怕公主受惊,不能告诉公主,”裴彦苏的手掌动了动,滑到她的下巴,轻轻挑起,眸光闪烁着: “公主自己不也向微臣隐瞒了,没有将隋嬷嬷引.诱你的话和理由说出来吗?” 她当然不能说,眼下这样的情况,说出来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而显然,裴彦苏并未从隋嬷嬷口中知晓她替嫁一事。 “当然,不全是为了抓他们。”他见她不言,喉头滚了滚,手掌也沿着她的颈项向下: “眼下还未过子时,微臣回来找公主,是来讨生辰礼物的。” “公主自己就是微臣的生辰礼物。” 90-100 90. 事已至此,萧月音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她本就沉浸在“交换”真相的巨大震惊之中,尚且还不能彻底消化,裴彦苏“礼物”两个字说出来,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给她机会犹豫怔忡,他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大掌已然盖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纹上,指尖还微微蜷起。 六月的天,像是偷饮了大明宫窖藏的佳酿,不知不觉红了脸颊,一点一点染出了醉人的晚霞。 宫女素妞偶然抬头时,也因晚霞余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但是含圆殿钟声骤响,提醒她切不可怠慢半分,她也回过神来,赶忙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自四日前在迎娶新后当晚暴崩,临时停放他棺椁的含圆殿内,每隔一个时辰,便会敲响一次钟声,反复提醒来来往往的宫人,保持应有的庄严肃穆。 的丧仪乃是国之重事。 眼下,无论行走在大明宫内的哪一个角落,都不会瞥见四日前大婚披红挂绿,一丝一毫的端倪。 穿过含圆正殿,来到侧殿的偏房,素妞给门口两个侍卫表明了来意,稳稳端好手里的饭菜,推门而入。 偏房里关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四日前,才刚与行了大婚之礼的新任公主,萧月音。 听到她进来,原本虚虚靠着墙倚坐的少女慌忙摆正,直直朝着冰凉的青砖石地面跪下,将素白的下裙压得死紧。 素妞见状,悄悄叹了口气。 萧月音这才抬起头来,那双比寻常人的瞳色浅上几分的杏眼长睫上,分明还挂着半干的水珠,樱唇微抿,似乎刚刚才偷偷掉过眼泪。 看萧月音连番慌乱的动作,显然是担心进来的是旁人,逮住她偷懒,没有如要求那般,为龙驭宾天的规矩恭敬地长跪守丧。 “公主,奴婢这次来,特意给您带了药油。” 放下托盘和饭菜,素妞从袖笼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置于托盘之旁。 “王嬷嬷她,恐怕也是受了程公公的胁迫,才直接撤掉了公主您的软垫。公主……您是知道的,程公公是仇公公面前的红人,王嬷嬷万万开罪不起。” 萧月音抽了抽鼻子,并没有答话。 宫里的弯弯绕绕她并不了解,只听到“仇公公”三个字,眼皮又猛地跳了一下。 那晚洞房,裴驰只掀开了她的盖头,大呼一声“果然天命”后,便转头服了什么东西入肚。裴驰还未及碰她一下,却突然面色铁青,双目通红,倒在龙床上,再也没有动弹。 萧月音从小养在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又惊又怕,蜷在角落一整晚,才被早起侍候的宫人发现。 而权宦仇元澄,虽鼻歪口斜,貌丑如蛤,可只用那一只半瞎的眼瞪她一下,她便已被吓破了胆。 “公主萧氏,实乃妖女,竟在大婚之夜蛊惑圣上。”仇元澄的嗓音粗陋无比,一句话便判了她的死刑。 之后,她便被强行剥了婚服,换上为裴驰守丧的缟素,关在了这个含圆殿偏殿的小间之中。 守丧自然须长跪,萧月音身娇体软,半天下来便已不堪重负。 素妞也是实在同情这位长得像瓷娃娃一般、又面慈心软的新公主,这才偷偷为她带来了药油,见她没有回应,又小声补了一句: “奴婢自五岁便入宫,宫内的体罚受过不少,这药油是我们私下里常备的。” 萧月音闻言,又拧着黛眉思考了片刻,才问道:“当真不会牵连到你?” 素妞摇了摇头:“公主放心,只是奴婢送饭时辰有限,这药油只能由公主自己上了。” 地面又凉又硬,自昨日王嬷嬷逮住她偷懒睡觉,撤了她膝下的软垫之后,萧月音便只能不断变换姿势,才好让自己这腰肢和臀腿,各自都有休息的时候。 房内的灯油每隔一个时辰便有嬷嬷来添。 来的人里,除了在大婚前,便已经侍候了她几日的素妞,其余的她全不认识。 为免再多受罚,她也只好在她们面前,摆出温顺的跪姿来。 萧月音掀开裙子,双膝因久跪早已红肿不堪,只用指间轻微触碰,那疼意已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眼角。 “嘶……呜呜……嘶……唉……” 她本就娇弱无力,又顾着疼痛不敢下重手。但即使她已经用了最轻的力道,药油向双膝里面渗透,还是令她不自觉,发出了低浅的呻./吟。 痛苦面前,谁还管矜持。 萧月音只顾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揉着药油,丝毫没有注意到房门,已经在她无知无识的时候打开了。 又吸了吸鼻子,忽然听到一点鞋底摩擦地面的钝声,萧月音抬头,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蓦地闯入了她的视线。 如果说,权宦仇元澄丑得像蛤,裴驰也长得稀松平常—— 那眼前身份不明的男子,好看的程度,简直像天上的谪仙一般。 他长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剑眉如刀一般锋利,鼻梁高挺,薄唇连着下颌,都在隐隐紧绷。 萧月音瞪着杏眼呆了片刻,这才想起礼仪,自己不可在外男面前袒露双膝,连忙将裙摆匆匆扯下,把那空了的药油瓶子藏在身后。 “公主,可是跪得久了,身子不舒服?” 那人微微躬身,似乎在给自己这个公主行礼,语气也无半分轻漫。 自那日被仇元澄判了死刑之后,除了素妞,再无人以“公主”称呼她,都只当她是即将为裴驰殉葬的废人。 萧月音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将视线移到了一旁素妞留下的饭菜上,小声回道: “多谢公公关心,我……我无事。” 仇元澄权势熏天,能在此时进入关她这间屋子的,想必也只有他手下的公公。 “不知公公你叫什么,我是将死之人,”萧月音又缩了缩双腿,始终没有抬头仔细看他,“不想连累公公,还请公公赶紧出去吧。” “我姓裴。” 被当做公公的裴彦苏本该恼怒,可眼前这个浅瞳浅发的少女又实在凄楚,堂堂周王、亲弟,竟顺着自己新任皇嫂的误会,认下了“公公”这个身份。 “裴公公,”此时的萧月音还全然不知面前男人心中的翻江倒海,只单纯不想连累他,又急急低声说道:“我是妖女,要为先皇殉葬的……” “裴”乃天家国姓,她连这都没有联想到。 而她应该真是急了,原本粉白的面色,竟然染上了一层绯红。 “公主,”早已胸有丘壑的裴彦苏,被衬得更加气定神闲,也学着萧月音那样,低低安慰道,“你洪福齐天,必不会遭此大祸。” 然而对面话锋忽的一转—— “你这个裴公公,看着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萧月音急得小脸又红了几分。 所有在她落难时不顾安危来关心她的人,无论是素妞还是眼前这个裴公公,她都不想连累。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但你再逗留下去,真的很危险。” 这样说着,她甚至还往前靠近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香气在裴彦苏的鼻尖萦绕,他又迟疑了片刻。 “走吧裴公公,”若不是实在不想站起来,萧月音甚至会直接上手推他,“即使不被我连累,你当差偷懒这么久,你的干爹恐怕也要责罚你!” 裴彦苏终于按下翻涌的心绪,转身准备出门,听闻此言,又回头:“干爹?” “对啊!”萧月音一脸理所当然,“你们这些公公,不是个个都有干爹吗?你快别看了,走吧!”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裴公公,又歇了片刻,萧月音这才发觉,原来膝上的药油起了作用,此时她已经没那么难耐了。 只是,她还要在这里被关多久呢? 听说为殉葬的后宫妃嫔,都会被赐白绫自尽,而自己被仇元澄扣上了“妖女”的污名,说不定,还不会那么轻易死。 据说被赐死,死相都是很惨的。 就这样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又迷迷糊糊睡去,萧月音被惊醒时,面前却恭恭敬敬地站了几个嬷嬷。 她们又开始称呼她为“公主公主”,前呼后拥地迎着她,出了那只有方寸大小的小黑屋。一应礼数,比她几日前刚入宫、还未与裴驰行大婚礼之时还要周全。 萧月音全程封口锁唇,根本不敢问发生了何事,直到嬷嬷们将她带回了专为公主准备的凤藻宫,又无一不妥帖地伺候了她沐浴更衣,她才从她们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在大婚当晚便一命归西的夫君裴驰,年逾四十,膝下子嗣单薄,只有一个宫女所生的四子裴衡之长到了五岁,被匆匆立为太子之后,不日便要继承大统。 裴衡之生母早亡,萧月音作为他名正言顺的嫡母,在他登极后,自然便会被尊为独一无二的太后。 太后啊太后,自己也才十七岁出头,竟然就这样当上了太后。 但无论公主还是太后,对她来说本来也并不重要,只要能好好活着,太皇太后她也愿意当。 凤藻宫内的陈设华贵非凡,萧月音随意晃了一眼,便将目光幽幽地落在了那张挂着软烟罗帐子的凤床上。 裴驰的丧仪,她这个公主虽不用费力操持张罗,但必要做的那些,也足够折腾人。这几日本就实在委屈,眼下难得可以好好休息,还不抓紧? 可刚朝凤床挪了几步,身后就传来了几声沉稳的脚步,却是无人通传。 萧月音转身,看见了来小黑屋关心过她的,裴公公。 怪不得没人通传呢,一个公公而已。 此时自己已经不是那小黑屋里任人宰割的可怜少女了,萧月音决定拿出点公主应该有的架子,于是在裴公公离她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率先开口: “裴公公……你还能全须全尾地来见我,我十分欣慰。” 虽然她语气故作端方,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又自称“我”了呢? 初入宫那时,教引嬷嬷便教她,从此要自称“本宫”,憋了这么多天,她还是开口便是“我”字。 裴彦苏不说话也不行礼,一双狭长的眸子,只直直地盯着萧月音。 早在一年前,他大哥裴驰的元后裴玉容难产离世后不久,他便听说了裴驰将萧月音封为公主的消息。萧月音三岁起便被大德批过“天生凤命”,从此被养在深宅,几乎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样貌。 直到裴玉容丧期结束,裴驰布告天下、风光迎娶这位新任公主,彼时还在京畿附近微服寻医的裴彦苏,也对她起了好奇的心思。 他承认,是含元殿里她那几声低低的娇泣,勾了他的思绪,引了他不顾叔嫂大防,也要入房见她一面。 只这一面,他也恍然明白了何为“天生凤命”,继而一发不可而收,雷厉风行地解决了仇元澄及其党羽,好名正言顺地将她救出囹圄。 而根本按捺不住、说是“色令智昏”也不为过,想要再与她相见的裴彦苏明明图谋不轨,在她那里,竟然被曲解成了,擅自向她请安的卑微示好。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 “多谢公主关心。”话到嘴边,裴彦苏依然保持着应有的谦恭。 这个游戏十分有趣。 而他的态度落在萧月音的眼里,便成了她示威成功。 她轻咳一声,觉得裴彦苏的眼神令她不愉,两人又着实尴尬,便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转身朝凤床旁的妆台走去。 “我乏了,既然裴公公无事,那就下去吧。” 这一次发挥良好,总算有点公主的样子了。 好在妆台不远,萧月音佯装淡定坐下之后,拿起台面上的梳,开始为自己通发。 她从小便习惯了逃避,知道自己能力不足,也特别容易露怯,此时这个角度,从菱花镜里也看不见裴彦苏的脸,还有他的目光。 然而事与愿违。 就在她哆嗦着为自己通发时,他已经几步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 男人的气息似乎近在咫尺,萧月音手一抖,那嵌玉镶珠的金梳,便从她发间滑落。 但她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碎声。 原是那金梳被裴彦苏弯腰接住,裴彦苏顺势起身,扶着她的肩膀,学着她的样子为她通发。 萧月音天生浅瞳浅发,镜中的美人一身素白寝衣,与之格外相配。 头发没有温度,被柔柔顺顺地握在裴彦苏的大掌里,她却忽然觉得浑身都要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是公主,母仪天下,仪态万千,而他只是一个公公。 即使是与九五之尊的裴驰洞房花烛那晚,她也没觉得自己有这么热啊。 何况她还因为刚刚出浴,所以穿得十分单薄。 萧月音只能将双手僵硬地搭在腿上,不断搅着素白的抹胸睡裙,努力克制胸前那方波澜剧烈起伏。 宫内的公主,都是这样被公公们服侍的吗? 可是在大婚之前她被接进宫里来时,身边也只有几个宫女和嬷嬷服侍。那些公公们个个趾高气昂、看起来十分不好惹,又怎么会做通发这样的粗活呢? 难道……和圆./房之前和之后的公主,待遇不一样? 此时的好奇心慢慢盖过了对裴公公的恐惧,萧月音微微噘嘴,开口问道: “裴公公,你服侍过大行多少公主呀?我看你梳头的手法,应该,挺熟练的吧。” 她知道裴驰的后宫稀疏,看裴公公的样子,说不定全伺候过一遍。 鼻间那熟悉的香味再次萦绕,还在细致为她清理发丝末端打结的裴彦苏勾了勾唇角,语速缓慢: “从头到尾,只有公主公主您一人。” 萧月音愣了愣。 或许是她身份尴尬,能不为裴驰殉葬已经是万幸,难道还指望他们给她安排服侍得力的人手? 再说,裴公公生得这样好看,比裴驰可英俊帅气多了,就算是日日放在身边,也足够她赏心悦目。 算了,她不计较他的无礼了。 “裴公公可知道,大行皇宫的其他公主,是不是也和我一样,不需要为大行殉葬?” 但这个裴公公寡言少语,萧月音实在不知怎么接话,便随口问道。 毕竟,本朝有先例,没有生育子女的后宫女子,都需要给死去的殉葬。 谁知她话音未落,刚刚还慈眉善目的裴公公,却突然攥住了她的小尖下巴,将她的脸掰正,自己也倾身,与她真正对视: “公主,你可知你为何能活着走出那间屋子,还能以公主的身份,参与大行的丧仪吗?”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萧月音错愕不已,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缓缓流到了裴公公掰着她的拇指上。 宫里的公公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跟那丑得像蛤又凶神恶煞的仇元澄一样。 亏她还以为这裴公公是个大好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虽然生气,可下巴还被他握着,她只好磕磕巴巴地回他: “裴公公,你,你知道那些就告诉我呀,对我这么凶干什么?” 他并没有放开她:“我不是裴公公。” 她想了想:“也是哦,听说公公们很多人入了宫会改姓,你原本应该……也不姓裴吧?” 他下手却更狠,仿佛要将她下巴捏碎: “我叫裴彦苏,外面的人,都称我为周王殿下。简单来说,公主那刚刚驾崩的夫君,是我的亲大哥。” 不知不觉,萧月音已经被裴彦苏完全拥在了怀里,她的寝衣单薄,与他贴在一起。 亏她当时还在小黑屋里不停赶他走,害怕他会受她的连累、被他“干爹”教训惩罚 ——原来他明明有身份,是裴驰的亲弟弟,却这样戏弄她! 她不要面子的么? 恍然大悟的萧月音后知后觉,香腮鼓起,不顾自己眼下的困局,提高了声量: “所以……我是你的,皇嫂?” 裴彦苏满意点头: “德妃赵氏与仇元澄勾结,想要借妖女的名头除掉你,再将我那皇侄裴衡之收养。若不是我及时出手,你哪里有命坐在这里?” 萧月音顿了顿,若有所思: “那……我好像应该,谢谢你。” 裴彦苏乘胜追击:“怎么谢?” 她陷入了沉默。 裴彦苏的话似乎别有深意,但她实在是不敢多想。 眼前的男人既然轻而易举地救了她的命,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要了她的命呀。 她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才不想给老男人裴驰殉葬呢。 但裴彦苏不等她回答,已越靠越近,说话时的嘴唇,已经与她的只相隔了咫尺。 萧月音话本子看的不多,此时已经口不择言: “我……我不会对你以身相许的!” 而裴彦苏放低了嗓音,状似委屈:“可我救了你的命。” 他的热息沿着她的脖颈蜿蜒向下。 怎么办? 入宫之前,专门上了她家的教引嬷嬷说过,这样那样,是要生宝宝的呀!老男人裴驰连手指头都没碰过她一下,而且现在已经死了,她这以后,要怎么见人? 萧月音咽了咽口中的津液,自以为已足够委婉: “你……再闹真的要出人命啦!” 谁知裴彦苏唇角一勾,眸色蓦地加深: “不久之后全天下都会庆贺,大哥为你留下了遗腹子。我天家血脉,又多了一个正统。” 然后将她一把打横抱起,走向那张她垂涎已久的凤床: “自然也包括我。” 连续的水声在她后背响起,在她觉得心快要跳出来的时候,他走到了她身后,将她抱起,让她半坐在他的臂弯上。 萧月音只能环抱他的头。 走出湢室,她方才看见地上被撕成条的布料,不知他先前回来时,究竟带着多大的火气。 而她的错愕和暗忖又被裴彦苏捕捉,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只握住了她的一只脚,不辨喜怒地说道: “要是真儿不乖,哥哥可就要真儿疼了。” 91. 说这句话的时候,裴彦苏人还站在床下,她的头朝里,仰视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些别的。 小狗狗……真的是小狗狗吗…… 上次在平壤的驿馆里,那些记忆是被她刻意忘记的,毕竟早已打定主意和萧月桢交换,就不该保留和他亲密的记忆。 早已模糊的记忆里,上一次到关键的时候,隔着一条亵库,他又用她的腰带将她双眼蒙住,所以到底,她其实并未真切看清过那小狗狗。 现在她终于得以看清,却觉得房中氤氲的暧.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只剩下她心中的骇然。 尽管还在跪着,萧月音却开始认真思考起,陆子苏的这个问题。 钱,银两。 虽然不知道陆子苏给那几个贼人的银票价值多少,但既然他们那样干脆就放了她,银票上必然是不小的一笔。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银两,和珠宝首饰加起来,不知道……够不够还你。”她咬了咬嘴唇。 自己那只金镶红宝石耳环,还在陆子苏手里,她也不好意思再开口要回来了。 虽然她很喜欢它,从前也经常戴着。 耳环珍贵,又是祖母乔氏专门为她打的。乔氏又是卫远岚去世之后,萧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对她好的人。 “无须如此麻烦。”良久,陆子苏才淡淡说了一句。 她屏住了呼吸。 其实萧月音自己,也并不想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赔给陆子苏。 幽州山长水远,路上用到钱的地方还有很多,都赔给陆子苏了,她以后怎么办? 都怪自己蠢,这么容易就被人骗。 萧月音抬手,轻轻挠了挠耳屏前的小窝。 有点痒。 “我……可我总不能,以身相许吧……” 说话的时候,马车刚好碾过了一个巨大的石头,狠狠颠簸了一下,车轮辗转,也吞下了她说的,那最后的几个字。 “以身相许”。 不知道陆子苏有没有听见。 但愿没听见吧,她真的是冲口而出的,说完就后悔了。 那改变一切的梦境里,她记得的,禽兽裴彦苏仗着他救了她的性命,步步紧逼,她口不择言,便说了“以身相许”四个字。 后来事情的发展令她难堪。 说起来,陆子苏可不像那裴彦苏一样,陆子苏从头到尾,都几乎没有正眼看过她,更不会随意动手动脚。 也是正常,陆子苏有妻室有孩子,与她不过是萍水相逢而已。 他是个正派君子。 陆子苏不答话,一时之间,气氛似乎又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等等,她现在是男儿身。 “以身相许”这四个字,被她一个男子说出来报答另一个男子,似乎更加不对劲。 这令她不得不想到了,只在话本子里见过的,龙阳之癖。 从小到大,她都被关在府上,几乎甚少出门,了解外界最大的途径便是书本。除了那些时人经学图仕读的四书五经,她最爱看的便是话本子。 龙阳之癖,也就是两个男子谈情说爱。 陆子苏这样的矜贵公子,与另一个男子搂搂抱抱,那画面闪过脑海,都让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萧月音猛地摇了摇头,还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陆公子,你也知道,我不过一介小奴,那些钱,光是买下我,都,都绰绰有余。” “嗯?”陆子苏尾音上扬,长指微曲,“所以,我这是亏了?” 亏了? 陆子苏是生意人,考虑是否赚钱,才是他们最重要的事。 不说买下她这个“奴仆”,就是她萧月音本人,从小到大,萧俊养活她,恐怕也没有花费太多吧。 她的几个弟弟妹妹,都比她能花钱。 如果真有人出钱,找萧俊买她,萧俊会同意吗? 反正梦里,萧俊只顾享受她成了公主、太后的种种好处,她一旦出了事,他第一时间却只想与她割席。 “我,我,”她实在不知陆子苏究竟何意,一咬牙,干脆挑明了: “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想怎么办吧?” “这一路出来仓促,”陆子苏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身边也没有一个照顾的人,不如委屈你一下,做我的贴身小厮,何如?” “可我,我要回幽州……”萧月音又躬下了身子。 他说过他来自潞州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要去幽州的?”陆子苏没有给她思考的机会,“从长安出发,此处还不算远,现在回去,也来得及。” “别别……”车厢不算很大,刚刚跪着的时候,她离陆子苏还有半步距离,眼下她着急,不管不顾,直接抱住了他的小腿。 结实有力,和早晨她摸到的手感并无二致。 “我可以,但,但,不是那种小厮……”最后几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 但这一次,陆子苏似乎有些恼了,眸光如刀,嗓音微扬: “我三番两次救你,为你花了大价钱,你不知恩图报,竟然还反过头来,挑三拣四?” “平白无故,污蔑我有‘龙阳之癖’。” “是谁给你的胆子?那个帮了你的萧府大小姐吗?” 这都能赖到“萧月音”头上? 他这个人看着正派,怎么如此是非不分呢! 但无论怎样,必须要在外人面前,保住“萧月音”的声誉。 她赶忙连连摇头: “不不不,不不不……” “陆公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小厮,哪种小厮都可以!” “不不,只有一种,一种小厮!” “先起来。”陆子苏揉了揉眉心,不再看她。 “你身上的香露太重。” “如果这也是那萧府大小姐要求你用的,以后在我身边服侍,不准再用了。” *** 萧月音哪里敢辩驳。 别说她现在女扮男装出门逃难,就算是平日在萧府上,她也从来不用香露。 何况一路连滚带爬,她还和那几个贼人同居一室,那么长时间,身上不臭已经是万幸,又怎么可能会有香味? 没想到,陆子苏长得这么好看,鼻子却是坏的。 实在可惜了。 不过好在,他先否定了她对他“龙阳之癖”的猜测,似乎还有些咬牙切齿。 胸前的波涛晃得她有些心烦,重新回去坐好后,老老实实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抱紧,也学着陆子苏的样子,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次,睡得比先前踏实。 马车进入雍州城后,她便醒了。 雍州距离长安并不远,几乎是西进长安的必经之地,自然也跟着长安沾光,十分繁华富庶。 萧月音连长安城都没好好逛过,听见马车之外的人声鼎沸,也忍不住掀开马车的侧帘,用那双湿漉漉的鹿眼,悄悄四下里张望。 街上卖艺的、小商贩、看热闹的,什么人都有,她原本看得乐呵,晃眼,却似乎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再定睛一看,却又不见了。 回头,见陆子苏也醒着,犹豫了片刻,萧月音还是开了口: “仔细想想,那几个贼人倒是便宜他们了,白得你的一大笔钱,现在还不知在哪里逍遥快活呢。陆公子,你就这样放任他们吗?” 陆子苏敛了眉,清朗俊逸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淡淡说道: “我只不过是一介商户,捉拿奸犯之事,属官府,与我无关。” 虽心中有些愤愤,但陆子苏的话也没错,放下侧帘,萧月音没有再多说一句。 “你叫什么?”陆子苏好像才想起来问她。 “我姓卫,单名一个郊字。” 在四岁那年萧俊给她改名换姓之前,她确实名叫“卫娇”,听祖母说过,这个名字是卫远岚起的。 娇者,柔嫩可爱,美丽娉婷,溺爱宠护也。 如今她一人远离故土,取“郊”这个同音字,也十分恰切。 此时车已经停了下来,陆子苏岿然不动,只用眼神示意: “今晚你与我同住,灰鹰会告诉你,该如何伺候。” 他重新给自己穿上了铠甲,坐在床头,认真看了她好一会儿。 等到时辰差不多,他不得不离开、重新出征去为她搏杀的时候,他又半跪下来,靠近她因为些许不适而微微下撇的樱唇,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音音,我爱你。”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正大光明地唤她的真名。 她不会听见的。 92. 兴仁外二十里,官道之旁,倪卞反复绕圈,在确认无人跟随自己之后,方才找到躲在隐秘之处的裴彦苏,郑重汇报道: “王子果然料事如神,不仅猜到渤海国来的大将会用障眼法诱摩鲁尔深入,还猜到那格也曼听闻摩鲁尔中了渤海那边的埋伏,一有机会,就会想办法逃脱我们的看守,抢下营救摩鲁尔的功劳。” 此番大嵩义派出作战的大将,恰好是在鸭渌府与裴彦苏切磋过一番的少年将军张翼青。上次与他交手裴彦苏故意表现莽撞,但同时见微知著,推测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其实城府颇深又擅用诡计。 而裴彦苏所考虑的事情,远不止于此。 其实这一次,他半路折返回沈州,确实不完全为了将他的音音逮回来。 裴彦苏的一句“上门求娶”,让萧俊把手中捻着的羊尾胡,直接生生扯断。 长安城中,多少人羡慕他。他年轻时因为长相出众被前岳父相中,现在虽盛年不在,但那一撇顺滑水亮的羊尾胡,也引来了不少名媛贵妇的欣赏。 那可是他悉心保养了近十年的胡子啊,就这么折了一半。 捂着下巴,萧俊痛得面目扭曲,对刚刚裴彦苏所言的震惊,已经让他忘了礼数:“你……你说什么?” 裴彦苏只冷冷看着眼前这两个面色大乱的人,淡淡重复:“贸然上门,是为求娶。” “周王殿下,臣妇的女儿玥月今年不过才十一岁,她的两个哥哥也还未定亲,这么早为玥月考虑,似乎……” 冉氏倒是十分想攀周王的高枝,但女儿实在太小,消息传到外面去,也不知会难听成什么样子。 “萧大人,您的长女月音,是否尚未定亲?”裴彦苏只定定看着萧俊。 萧俊听闻此言,却觉得下巴越来越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才回道: “长女月音,定亲倒是不曾定亲,只不过……” 萧月音的长相和品行都还算凑合,现在拉出去,也没丢他这个便宜爹的脸,他倒不算白养她多年。只是因为她“天生凤命”,这几年都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一直无人问津。 周王虽是德宗余下的唯二血脉之一、自然身份高贵,不过他与当今圣上裴驰的关系,也颇为微妙。 按理说,周王裴彦苏博闻强识,不应该不知晓萧月音的“天生凤命”,按照眼下的局势,最恰当的办法,自然是避嫌。 天下名门贵女众多,听说裴彦苏不仅没有正妃、侧妃,身边连一个侍奉的姬妾都没有,有多少人眼红,挤破了头想入潞州周王府? 裴彦苏但凡脑子清醒,稍微仔细一想,根本不可能求娶他那个“天生凤命”的便宜女儿萧月音。 看来面前这个看似气度不凡的年青藩王,也是个不懂何为韬光养晦的。 “不过什么?”裴彦苏眸色未动,只从容不迫地追问。 “不过月音她……生来体弱,”萧俊还未想好如何措辞,却是冉氏抢先一步开口,“潞州又山长水远,臣妇恐怕她……” 这一回,萧俊终于抓到机会,狠狠白了一眼自己这个不会说话的继室。 什么叫潞州山长水远? 这话不就是在讽刺周王,他的封地,离天子脚下实在遥远吗? 若是换了别的藩王倒也罢了,但裴彦苏自出生起,便颇受德宗喜爱,否则也不会得了“周”这个封号;德宗在世时,承诺给裴彦苏的封地,就在长安附近。是后来德宗突然驾崩,当今圣上裴驰即位,才悄悄把裴彦苏的封地,换到了距离河朔三镇极近的潞州。 即使裴彦苏再拎不清,冉氏这样明晃晃的讽刺,他也必然听懂了。 果然,裴彦苏眸色似乎暗了一些,嘴角明明微微上扬,萧俊却觉得他眼中的寒光,像是要把自己射穿一样。 “自六岁起之藩后,本王便一直安分留在潞州,也算是半个潞州人。”裴彦苏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那早已凉了的茶盏。 萧俊的微汗又下来了。 “潞州离长安虽远,地处华北腹地,毗邻幽州和恒州,倒也不算苦寒。”这一句,又像是笑眯眯说的。 “殿下!”萧俊双膝发软,不自觉跪了下去。 这位周王殿下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但十分明确的是,周王若是因为冉氏的话而恼怒非常,他们全家恐怕都要受到连累。 早知道,刚刚开始迎客,就应该直接把冉氏关起来,免得她一直给他丢脸。 “拙荆口出狂言,冲撞了殿下,望殿下赎罪!” 而冉氏还不明就里,只能“啊”一声后,跟着萧俊跪下,见萧俊磕了头,自己也一并磕了头。 “萧大人不必多礼,”话是这么说,可裴彦苏却没有要萧俊夫妇起来的意思,“本王不过是个贸然上门求娶令爱的莽撞青年,萧大人,这又是何故?” “莽撞青年”,萧俊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身冷汗。 看来裴彦苏不仅算得清楚,还不怕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来。 “微,微臣,”在裴驰处御前奏对时,萧俊也自问向来游刃有余,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裴彦苏面前如此丢脸,萧俊越想,嘴上竟然越不听使唤起来,“微臣,只是替,替月音高兴……虽然说,婚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但……” “萧大人你的顾虑,本王自然知晓,”裴彦苏终于端了那茶盏,呷了一口冷茶,停了一下,才再开口道: “陛下那里,本王自会处理。” 萧俊闻言,悄悄舒了口气。 “本王很想见一见令爱,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听到这一句,连冉氏都吓得抖了一抖。 正堂里陷入了可怕的安静。 只是,这后面他们的一番对话,萧月音根本就没听见。 自从听到了那模模糊糊的“求娶”二字,她便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正堂,先去找找那梦中的信物看看。 因为一切,真的是太奇怪了。 昨晚做梦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裴彦苏这个人是谁。 入梦了,她不仅梦见了一个对她强取豪夺的男人,睁眼醒来后,这个男人还又突然上门,甚至直接开口说要娶她。 十六年来,可从来没有人上门提过亲。 现在对她来说,这个“勇士”裴彦苏,长什么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梦里那些裴彦苏做的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前院里有一间房,专门堆放了卫远岚留下的旧物。这间房在平日里无人洒扫也无人看管,萧月音偶尔实在情绪低落,会过来看看。 卫远岚留下的珠宝首饰,绝大部分都被冉氏慢慢以各种名义搜刮走了。即使后来,萧月音看着冉氏头上佩戴的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也并不会多说什么。 所以屋子里放着的,全是不值钱的东西。 萧月音清晰地记得梦里那个存放信物的首饰盒长什么样,不费半点功夫,便找了出来。 首饰盒里放着几支已经完全修不好的银簪,看似并无异常,但其实盒子的底部,有一个暗格。 按照梦里的方法,她真的找到了那个暗格。 “啪嗒”一声。 拉开,一枚青紫相间的玉佩,安安静静地躺在那暗格之中。 和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萧月音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切都是真的。 那一场怪梦里的种种,之后都会发生! 一定是早逝的阿娘显灵了,怜惜她后来悲惨的结局,这才要托梦给她,让她提前做好准备。 她再愚笨,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个罪魁祸首裴彦苏现在还在府上,既然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若真的如愿以偿把她娶回家,她不就提前落入他的魔爪? 萧月音将那枚玉佩小心翼翼收进了怀里,首饰盒放回原处,正要开门出去,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了人声: “府上来的那位周王殿下,竟然直接向老爷开口,说要求娶大小姐!” 萧月音收回了开门的手,稍稍后退了一步。 “求娶也就罢了,怎么还说,想要见大小姐一面?” 萧月音惊得捂住了自己的樱唇。 “是啊,莫名其妙的婚事八字还没一撇,这样急吼吼要见大小姐,这个周王殿下,究竟是怎么想的?” “贵人的心思,我们两个婢女要是能猜到,人家还是贵人吗?我只知道,我们转了好大一圈了,都没看到大小姐的影子。” “唉,你说得对!找不到大小姐,夫人可是要重重责罚的!咱们再仔细找找,大小姐不可能在这个时候不见!肯定能找到!” 声音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这间房门口。 萧月音心凉透了,双腿忍不住哆嗦了起来。 完了,难道噩梦要提前上演了吗? 她不是不通人事的静真居士,自然知晓韩嬷嬷言外之意。昨晚那么多次,万一刚好,事有巧合呢? 念及此,她不自觉轻抚平坦的小腹,心头也越来越乱: 圆房也就罢了,可是若真的就此有了她和裴彦苏的骨血,到时候她又该不该向他坦白自己的身份? 他会看在孩子的份上,不杀她吗? 93. 摩鲁尔是左贤王呼图尔手下一员老将,身经百战立功无数,指挥的战法虽不甚雄奇,却胜在稳妥持重,是以整体来说赢多输少。 然这一回被乌耆衍单于派往沈州与渤海国作战,他却怀有私心。 漠北王廷的派系之争,即使草原枭雄如乌耆衍单于,也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彻底解决。摩鲁尔虽忠于单于乌耆衍,但却对乌耆衍所有的儿子和侄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他十分清楚,乌耆衍将此战主将交给他、还令他用上冀州五万心腹精锐,不过是主要想把这大败渤海国的军功顺理成章送给新认回的儿子赫弥舒,顺便,也让乌列提和格也曼父子在身后分一杯羹罢了。 到头来,牺牲的是他摩鲁尔,还有他背后的左贤王呼图尔。 灰鹰的身上,有淡淡的血腥气味。 这使得萧月音稍微晃了一下神,双耳紧闭,还在回味灰鹰的上一句话。 说陆子苏为人淡漠疏离,她很认可。 说他有洁癖爱干净,她更认可。 至于说他热心帮她…… 这倒有点难说了。 他的确帮了她,但却似乎是,故意要把她留在他身边一样。 还反复逼问她“萧月音”的事。 见她皱了眉头,灰鹰便以为她听进去了,微微点头,抬腿便要走: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我家公子那一处极为隐秘,就连我和他另一个护卫,都从未碰过。” “你要是一如往常,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嗯? 她这才听清了。 什么隐秘,什么危险? 她怎么一个字都没听明白。 但灰鹰已经疾步走了。陆子苏这个人,一看便没什么耐性,要是在楼上房内等她等久了,估计又要阴阳怪气了吧。 罢了,下次再找灰鹰问个清楚明白。 萧月音去拿了要的东西上楼,进门的时候,陆子苏人已经坐在了浴桶里,正背对着她。 她一眼也不敢多看,只稍稍松了口气,将给陆子苏拿的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随手放在了进门处,然后才开始动手,把自己刚刚睡过那张床榻上的卧具全部换下来。 但,这件事比她想象中要难。 萧月音在萧府,虽然被排挤了十几年,但她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只会看别人伺候人,自己却从未真正上手过。 就在她手忙脚乱之际,陆子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了身子,正在冷冷看着她。 “你被拐到长安,在萧府里做小厮,有多久了?”他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似乎还带着一丝鄙夷。 萧月音并未转身,只将手中的枕巾略微翻折,横竖看着对不上,轻声回了一句:“一……一年多吧。” “你才到长安这么点时间,口音就完全变了?” 她的心抽了一下,差点将蜀锦的床单勾丝。 怎么一整天过去了,他还在纠结她的口音之事? 略顿了顿,她只好继续硬着头皮编下去: “萧府里的丫鬟婆子、护卫小厮,几乎都说着长安口音,而且我后来又时常与萧府大小姐说话,自然就跟着改变了不少。” 背后有水声: “原来萧中丞的府上,对下人的管教如此不严格,堂堂大小姐,也跟小厮说这么多话。” 是啊,大小姐不仅跟小厮说了很多话,还强迫小厮男扮女装做她的玩伴呢。 萧月音越想,越觉得白天那个谎话漏洞百出,荒谬至极。 她轻咳一声,继续为自己圆谎: “因为我后来被调去大小姐那里当差,大小姐心地善良,看我可怜,不嫌弃我出身低微,主动与我说话。” “她心善?那又为何,逼你扮成女人。”陆子苏思维缜密。 “因为,因为……”萧月音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谎话的漏洞,强作镇定,却依然磕磕巴巴: “她自幼丧母,继母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欺负她,她的亲生父亲,也并不重视她这个长女,一直把她关在家里。” 她彻底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却依旧半跪在床榻上,并没有转身。 “平日里,没什么人同她交流,她真的很想有个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的闺中密友,所以,才让我男扮女装的。” “但你真的、真的别误会,我和大小姐之间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有!” 卫郊虽然是一个虚构的人,可萧月音的处境,却是真实无误的。 说完,她害怕他继续抓她话里的漏洞,提高了声量: “我一向是做粗活的,铺床这种细致的活,实在做不好,还是让别人来吧。” 下意识想起: “我这就去叫灰鹰来。” 陆子苏的声音适时响起:“灰鹰驾了一天的车,别辛苦他。” 萧月音一想也是,道:“那,我去叫这客栈里的人来弄。” 谁知还未翻身过来,又听见陆子苏的语带嘲讽: “我好歹也算你半个主子,不是任人观看的戏子。” 嗯?这话什么意思? 她还没完全转过身,只是眼尾余光里,忽然看见一座白花花的冰山,头顶青丝高束,狭长的眸子里,似乎还有愠色。 陆子苏什么时候转过来的? 多看的那一眼,他身上线条利落的肌肉,便无法阻挡、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了。 她甚至还看到,有一颗不知是汗水还是浴水的水珠,从他细致分明的下颌,滴落到锁骨,轻轻打了个旋,又沿着他劲实的肌肉,蜿蜒滴入水中。 他有一双结实有力的小腿,上半身长这样,也不出奇。 想到这里,她又不由感叹:只是浪费了,他有这样好看的皮囊,却根本不会武功,还要灰鹰来保护。 房内其实有个十分精美的屏风,只是萧月音进来的时候,嫌拖动麻烦,便任由这床榻之前的空地敞亮。 现在把他看光了,她无比后悔,忽而想起他刚刚最后的那句话 ——不会吧,他不会是要让她服侍他穿衣服吧? 她上楼回来的时候,还庆幸自己躲过了他脱衣服。 “寝,寝衣和擦身的巾子,都,都放在那里了,”萧月音指了指她先前随手放下的东西,“你应该,自己能穿衣服吧?” 空气胶着,陆子苏似乎要发怒,她又急急忙忙,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我……我从前是做粗活的,从来就没有贴身服侍过人,笨手笨脚,怕把你弄伤了。” 说完,还未等陆子苏回应,又飞速下了床,开门夺路而逃。 给客栈里的人吩咐上房收拾之后,萧月音又等了好一会儿,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磨磨蹭蹭回去。 床已经重新铺好,浴桶也被人抬走。 房内的气氛,比她走之前要缓和了一些。 陆子苏穿着月白色的丝质寝衣,正端坐在同他一样一丝不苟的床榻上,闭目养神。 似乎,是在等她回来? 萧月音莫名有些害怕。 想了想,还是走到墙边,将那早就应该拉过来挡住的屏风,缓缓拖动。 “那里有一瓶药,你来,给我上一下。”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听见陆子苏清清冷冷的声音。 紫檀木的屏风高大轻便,屏脚与地面微微摩擦,有极低的划声。 与陆子苏的声音,一冷一热。 萧月音将屏风摆好,看向了陆子苏所指的桌子。 那里开始被她用来吃了饭,摆了好几大瓷盘,热热闹闹的,现在却只冷冷清清,放了那一只小小的瓷瓶。 和她的巴掌一样大。 ——上药,上什么药? 只有生病的地方,才需要上药。 此时脑海里突然飞速闪过灰鹰在楼下时嘱咐她的话,灰鹰对她说,陆子苏身上,有一个隐秘的危险。 不会吧。 这么快,她就要触碰这个危险了? 萧月音半倚着那屏风,想也没想,就连连摇头:“不,我不会上药。” 陆子苏却紧咬不放:“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你到底会做什么?” 就寝、洗漱、更衣、沐浴,她一个都不会; 铺床也不会; 现在说上药也不会。 是啊,可是她也不想的,她明明就是在形势和陆子苏的双重压迫下,才做了这个小厮的。 她究竟会什么呢? 琴棋书画,勉强拿得出手; 点香茶道,她也略懂一二。 还有看了很多很多的话本子,无数个奇异的怪想。 萧俊虽然将他的父爱,都给了她的几个弟弟妹妹们,但他为了不让她在日后出嫁丢萧府的人,还是为她请过几次老师。 每一次学习,她都尽力把握住机会。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手漂亮的女红,那是从母亲卫远岚那里传下来的。 卫远岚在她三岁时便去世了,虽然她并没有亲自教过萧月音女红,但后来祖母乔氏被萧俊从乡下接到长安来住之后,也手把手教了她不少。 剩下的,都靠她自己领悟和练习了。 笨鸟先飞,她知道自己不聪明,脑子也不太灵光,但勤学苦练,总能有一些收获。 而眼前这个时候,她却什么都不能说。 作为一个被拐卖到长安的小厮,心又虚了一截: “我嘛,我……担担抬抬,烧火洗衣,这些都能做的呀。” 陆子苏回应干脆:“但我现在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眼眶有些湿,萧月音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 “可是似乎,提出要我做你小厮的人是你……” 她会的他不要,他要的她不会。 谁才是不讲道理的那一个? 却听陆子苏言语依旧冰冷,毫不动容: “你拒绝过萧府大小姐的要求吗?” 微湿的鹿眼圆睁,萧月音从没想过,他这都能把话拐回“萧月音”身上。 他怎么这么喜欢纠缠这件事? 她从倚着的屏风站直了身子,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可以拒绝我?” “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陆子苏并不看她,又重新闭上了双眸。 这使得萧月音紧绷的心弦开始放松下来,毕竟,她时常会害怕他的注视。 “我说了,我笨手笨脚,上药这种细致活,我怕会弄疼你。” 她的声音更小了。 “反正从此处到幽州,路程还长,我随时都可以把你送到官府去。” 要挟她,毫不拖泥带水。 像是笃定了她一定不会跑一样。 但是—— 只是区区上个药而已,仔细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之事。 她刚刚联想到灰鹰的嘱咐,也许就是多虑。 面对陆子苏,她总是爱胡思乱想一些。 萧月音又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缓缓点了点头。 “这个药,是用来滴眼睛的。我今天累了,你来帮我。” 原来是他那双眼睛。 可是他明明眸色清明,那双眼,看起来也并不像是有什么疾病。 难道……他看不见? “还在想什么?”陆子苏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萧月音擦着屏风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嗫嚅着:“在……在哪里?” 这句话的意思,是在哪里给他上药。 或者说,需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完成这个动作。 在她小的时候,有一年的春日里,长安城风大,沙子进了她的眼睛,让她泪流不止。 祖母乔氏那时还在,见她那样,自然心疼不已。于是叫她枕在自己的腿上,弓腰俯身,用做过许多粗活的、粗粝的指间,轻轻张开她颤抖的眼皮,轻言细语地哄: “娇娇乖,别动,很快就好了。” “娇娇最听话了,是不是?” “我的娇娇是个好孩子,最讨人喜欢了,沙子不懂。” 说话间,她眼里的沙子,被一点、一点吹掉了。 祖母的怀抱温暖,她的手和气息温柔至极,还有特殊的、淡淡的、甘甜而清新的气味,像秋日里的蜜桔,她至今都记得。 即使萧月音现在已经知道,乔氏与自己并无半点血缘关系,但她依然只认,乔氏是她最敬爱的祖母。 毕竟,自己八岁那年,乔氏去世之后,她再也没有抱过谁,也没有被谁抱过了。 梦里的裴彦苏除外。 他也抱她,但那只不过是为了发泄他的兽./欲罢了。 很显然,眼下的萧月音,不能让陆子苏像自己小时候那样,枕在她的腿上。 那个姿势对于男女来说,实在是过于羞耻、过于暧昧,她完全不能想象。 “你把药瓶拿了,站到我的身后来。” 犹豫间,陆子苏已然起身,从床榻处绕过屏风,走到了那张桌子前,堪堪坐了下来。 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与她擦肩并立之时,她只能到他的胸口处。 即使现在他坐着她站着,他也还是只比她低一点点。 萧月音的小手紧紧攥着那药瓶,依然对接下来该怎么办,茫然无措。 “陆公子,”她突然想起一事,“你明明嫌我身上的香露气味重,那,现在呢?” “没有变过。”陆子苏双手置于双膝,颀长的手指微曲。 “可是,”萧月音黛眉微蹙,“又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给你滴这药?” “萧府大小姐命令你做的事,你也会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又来了。 萧月音沉默。 深吸了一口气,她揭开瓷瓶上那红色的、小小的布塞子,打开的一瞬,一股清凉浸润之气,扑鼻而来。 她又吸了吸鼻子:“这,我要怎么滴?” “扶住我,撑开眼皮,滴进去。” 三个动作。 话音刚落,陆子苏笔挺的脊背稍稍后倾,头颅也随之后仰,那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刚好抵到萧月音的前胸。 尽管她早就反复确认,那裹胸布包得紧实完整,从外也根本看不出端倪,但她此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他触碰到了一般。 发髻上白玉的发簪横叉,只要他多一点动弹,恐怕就要抵到她酥软温绵的胸口。 发髻是柔软的,但发簪却是冷硬的, 为防止这样不堪的事情真的发生,她只能赶紧托住他的头颅,不让他那发髻和发簪有任何可乘之机。 小手连着细长的手指,刚好契合他的耳根和后颈,指间卡在了他耳垂的位置。 裴彦苏的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而萧月音却丝毫没有察觉。 因为她只顾着欣赏。 从这个角度看,陆子苏的这张脸,更加无懈可击。 他的睫毛浓密又纤长,沿着他狭长的眸子旺盛生长,若只是晃眼一瞥,会加深他眼神的凌厉和冷倨。 他其实有着双眼皮,但那凹陷的褶皱被隐匿了起来,只在眼尾与睫毛相连的地方,才浅浅露出了一些端倪。 他的眼睛清亮干净,甚至看不见一点红血丝。 是一双她从没见过的、漂亮而有攻击性的眼睛。 在萧月音的印象里,人的眼睛,分为许多种。 萧俊长了一双杏核眼,年轻时看着端正俊朗,现在因为上了年纪,眼尾耷拉,瞳孔变小,露出的眼白也越来越多,便愈发奸邪乖戾,不太好惹。 冉氏则有一双丹凤眼,眼尾上扬,风情万种,即使她已经生育了两男一女,这些年来操持家务也费尽了心力,那双凤眼如今看着,也依旧能勾人于无形。 冉氏生的两个弟弟,双眼都差不多,单眼皮,上眼睑肉多,两人也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那上眼睑就已经把眼珠压到只剩下一条浅缝,丝毫没有遗传到父母萧俊和冉氏的风貌。 祖母乔氏的双眼,虽与萧俊的类似,又有年轻时守寡、一人带大独子的艰辛留下的许多痕迹,但乔氏看向萧月音时总是笑着的,杏眼成了两弯新月,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只剩乌溜溜的眼珠,写满了对她的疼爱。 至于萧月音自己的,鹿眼浑圆,清晰透亮;瞳孔的颜色,却因为铜镜返照模糊不辨,反而看不真切。 她只知自己瞳色和发色都很浅,因为这个,两个弟弟从小便嘲笑她,说她早产。 “还没有看够?”陆子苏的声音突然入耳,打断了她沉浸的回忆,他眸光一跳,音色严厉,对她似乎十分不满。 萧月音伸出右手,去够了那瓶刚刚放下的药水。 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微动,撑开了陆子苏左边的上下眼皮。 触感很微妙。 他的睫毛又粗又硬,扎在她粉嫩的指间,有些痒。 眼皮被撑开之后,墨黑色浓重的瞳孔,与眼白的对比更加强烈,脆弱却危险。 而药瓶已经被她拿到了他左眼的上方,只一个错愕,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此药金贵,撒出来一滴,便是千金。”陆子苏适时地提醒。 “哦。”这样,萧月音反而不紧张了。 张口闭口就是钱,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本色,只知道斤斤计较。 她屏住呼吸,从手掌控到指间,轻轻一抖,将那药水稳稳滴进了他的眼中。 也不知是否有错觉,就在那药入眼的瞬间,她似乎觉得,他原本像墨一样浓黑的瞳孔,陡然变浅了一点。 但她不敢多想,良好的状态转瞬即逝,她迅速重复了刚刚的动作,左右手互换,将那药又滴入了陆子苏的右眼之中。 但这样,她又分不清他瞳孔的颜色,是否真的是变浅了。 停顿的时间里,他轻轻嗯了一声,从她身上麻利起身,又转头看她。 那张薄唇轻启,每一个字她都听得真切: “好孩子,真乖。” 沈州最早其实是汉地,后来曾先后被漠北和渤海各自占领数年,这里生活的汉人不少,这名郎中便是其中之一。 这郎中被请到这里,自然知晓宅院真正说得上话的人是谁,见问话的妇女身旁立着的妙龄女子生得袅娜仙姿落落大方,想必“公主”这个身份定是没错,便如实答道: “阏氏请小的来,并非是为阏氏,而是这院中所住的一位年青沙弥。” “沙弥……他如何了?”韩嬷嬷又主动问道。 “他被人残忍殴打……”郎中深深叹气。 静泓被殴打? 萧月音又惊又忧。 被谁殴打,裴彦苏吗? 94. 只短暂失神了一瞬,萧月音又迅速恢复,继续听那郎中讲来。 萧月音与静泓自幼相识,韩嬷嬷也算是看着静泓长大的,听到他这般惨状,自然满脸都是担忧。 “这位先生,你既然说那受伤的沙弥性命可保,那请问,他身上的伤,何时能够痊愈?”韩嬷嬷追问。 “小的医术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摇了摇头,“其实,别说痊愈,那沙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的连他何时醒来都不能把握,说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现在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听到邻座的发言,灰鹰直觉不妙,竖起了耳朵。 他对面原本在闭目养神的裴彦苏,也突然睁开了狭长的双目。 冷光寒澈,灰鹰纵是见惯了,却仍是不由得一激灵。 片刻之间,邻座上的两人不知这边变动,继续刚刚的对话。 “老哥刚刚说的,这是为何?” “这几个骗子都是一伙的,时常在这附近活动,专门挑那俊俏小哥一样的人下手。”那年老商旅又是一身叹息,摇了摇头,才接着说道: “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单独雇车走很贵。那几个骗子分工明确,有人先装作想要一起拼车,另一个人上来说车刚拼满,被骗的人以为拼车的机会难得,本来还在犹豫的,就这样稀里糊涂上去了,还以为自己捡了个大便宜,结果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话一说完,却见灰鹰已经立于那邻座桌前,一身深青色劲装,高大挺拔,日头斜照的阴影将邻座上的两人完全笼住。 “敢问两位,刚才谈论的骗子团伙,拉了人,可是往哪里去了?” 年青的商旅虽然从小迎来送往,见识广博,但灰鹰这样身形的青年,还是很少见。 何况他身后那位面色冷肃、衣着不凡的年青男人,一看也是不好惹的。 “雍……雍州方向,”那年青商旅咽了下口中的唾沫,“我刚刚听到了的,他们才出发不多久。” 灰鹰点了点头,正要言谢,却又听到对面说起: “不过,那帮骗子一向会把人先拐到偏僻的角落作案,路上如果分了叉的话,要找到人,便没那么容易了。” *** 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 不仅摇晃得太厉害,身上也莫名其妙越来越热。 实在是受不了了,萧月音突然睁开了眼,微微一动,却发现那与她挨着坐的大汉,肥臂弯曲,已不知不觉将她半抱在了怀里。 怪不得这么热呢,又热又臭。 这是个大汉,是外男啊。 就连萧俊,她从小和他也不亲,更不用说那两个只会欺负她的弟弟,她根本不可能和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稍稍抬起眼皮,对面那两个原本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男人,也都在看着她。 眼神让她不舒服,加上身边的大汉,就是三倍的不舒服。 “这,这位大哥,”说了第一个字,她才压低了嗓音,“这车厢里本来就闷,拘束得很,你靠我太近,我觉得好热好热,能不能稍微,拿开一点?” 还有你们两个,能不能别再看我了? 可是那大汉就像听不懂人话一样,她都那样说了,却还是收拢了那条又肥又粗的胳膊: “拼车挤,本来就是这样,你也别太不识好歹,本来我们三个人坐车刚好,是你非要挤上来的。” 最后几个字,像是要把她吃了一般。 萧月音不敢再看对面两人,也不指望他们能为她说话,稍稍往前一点,轻咳一声: “你看我这一身的臭汗……” 话音未落,她头顶却一阵酥麻—— 自己裹胸的那块布,突然松开了! 从昨晚收拾东西跑出来,一路辗转到现在,她根本没有机会整理那玩意。原本以为她手巧,裹得牢不可破,却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个危险紧张的关头,突然松开了! 再傻她也知道,面对几个陌生男人,如果暴露了女儿身,恐怕下场只会凄惨无比。 萧月音赶紧将怀里的包袱抱得死紧,躬下./身子,努力装成无事发生,镇定自若。 那大汉似乎并没有发觉她的异常,反而爽朗一笑,将那肥臂收了回去:“大家都是男人,什么臭汗不臭汗的,出门在外谁还臭讲究,我们都闻惯了——” “他./妈了个巴子,你他./妈的会不会驾车?” 伴随着这声萧月音从没听过的怒骂,整辆马车急停,车厢内四个人猛地向前扑倒,差一点就要挤作一团。 幸好她在最外,死死抱住包袱的好处,就是看到三个人骂骂咧咧从座位下抽出长刀来的时候,没有被吓得哭出来。 长刀寒光四射,差点晃瞎了她的眼睛。 当然,图穷匕见,她像小鸡仔一样,被那个大汉拎下了车。 马车是被人截停的,而从对面那马车上下来的,却是那个早上将她送出城的“好心人”,来自潞州的公子。 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潞州公子吧。 萧月音心跳如雷,脑子里刚刚被撞出的一团浆糊,更是把她的思路彻底堵死。 只有死死抱着包袱,弯着腰,防止自己再出差错。 裴彦苏悠然下车后,果不其然看见了被四个悍匪包围的萧月音。 追人其实不难。 骗子团伙四人,会有一人扮作马车车夫,另外三人扮作拼车的,再加上萧月音,那破旧的马车自然跑不快。但赶车的人肯定想快点到达偏僻无人的位置,因而必然会比平常的车夫更加卖力赶马。 仅凭这一点,加上灰鹰超凡的车技,他们很快便追上了。灰鹰只须装作马受了惊的样子,朝着那辆马车冲过去,而那马夫也并非泛泛之辈,作势躲开,但到底技不如人。 “各位,实在抱歉,我的马突然受惊失控,冲撞到了各位。” 话虽谦恭,裴彦苏却只负手而立,态度很是倨傲。 几个悍匪互相对视一眼,谁都没有动作,似乎拿不定主意。 这辆马车豪华异常,前面驾车的和说话的公子,俱是衣着不凡,英武赫赫,身上肯定不少值钱的东西。 是直接开抢,还是再试探试探? 可谁知他们还在犹豫,那被他们骗过来、刚刚拎下车的待宰羔羊,却突然大声说了一句: “说抱歉就可以了吗?刚刚停车那一下,马车都要翻过来了,我差点把舌头咬断呢!” 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萧月音悄悄抬眸,与那潞州公子对视了一眼。 四目相对,她突然觉得,他没有先前那样看她那么冷了。 两边都令她害怕,比较起来,至少潞州公子不会拿那明晃晃的刀来吓她。 他那眼神的意思,不就是让她主动站出来吗? 为了强调自己的怒意,萧月音还刻意挺了挺胸,然后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不争气的裹胸布已经垮到了腰间,便只能悻悻缩了回去。 这一下,几个悍匪也用眼神交流好了,同样放大了声量,对裴彦苏说道: “对,道歉就要拿出点实际行动来。” 裴彦苏给灰鹰递了个眼神,灰鹰便掏出一张银票,脚下却未动,没有交过去的意思。 “我赔给各位的,完全可以买下一辆比这好上十倍的双驾马车。” 大汉按捺不住,想要自行上前,先接过银票再说。 “但这张银票不止用来赔了马车,”只走了一步,又听裴彦苏说道,“我有多余的条件,要你们手下这个人。” 目光似乎落在了身后的萧月音身上。 那开始将萧月音骗上车的悍匪,立刻将她往后拉了拉。 盯上她将她骗走,不就是为了劫财又劫色。现在却突然冒出来一个出手阔绰的贵公子,他们虽不知其底细,却也绝对不想轻易放过: “他是我们一路同行的小兄弟,与阁下何干?” 谁知萧月音急了,冲口而出:“我,我不是……” 后背一凉,有人悄悄用匕首抵在了她弓起的后背上,她大吸了一口气,生生将那辩驳咽了回去。 “看上去,几位好汉似乎还有所不知。”那潞州公子却丝毫没有理会她,而是冷冷开口: “你们口中的这位‘小兄弟’,其实是我家私自逃出的小厮。他拐走了我夫人刚为我生下的孩儿,我全家心急如焚。我亲自他抓回去,一是为了找回我孩儿的下落,二是要将他移送官府处置。” 萧月音瞪大了双眼,动也不敢动。 明明她才是被拐的那个,怎么到了他的口中,变成拐人的那个了? “各位好汉一看便是良家,与这拐卖婴孩的人渣一并同行,想必不是你们所愿,而是被他花言巧语诓骗。不过,”潞州公子顿了顿,眉头突然皱起: “我的孩儿生来就带热毒,极容易传染给旁人。这拐子抱走我孩儿,势必要接触一段时间,恐怕也早就染上了热毒。” “现在你们看不出来,他被衣襟遮掩的部分,已经生了不少烂疮,你们可能,早已被他传染上了。” 公主嘴角还挂着淋漓的血,人却根本没醒,又直直倒了回去。 裴溯差一点就要从椅子上软到地上去。 不过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等她强忍心中的悲痛将理智回笼,便立刻吩咐: “赶紧再去请郎中来看看,然后准备纸笔,我要给王子写家书,让他务必赶回来。” 95. 这边,与渤海国的战局可谓一波三折。 战争最开始的时候,渤海国的小将张翼青抢占先机,设下十分诡异之诱局,摩鲁尔心里也藏着私心和算计,为了抢在“临阵脱逃”的裴彦苏归军之前拿到最重要的首胜,将一贯的老成持重抛诸脑后,罕见地贪功冒进。 霍司斐抱紧双拳,正要再说,却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马蹄,从他身后的山谷中传来。 “探好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裴彦苏眸光一闪,“都尉不必白白牺牲。” 从浴桶里恋恋不舍出来,萧月音想了想,还是穿上了之前的那身衣服。 尽管十分不情愿,但她必须把胸裹好。 陆子苏的那张床,香香软软,诱惑力极强。 已经两日没有沾过床的萧月音,只犹豫了一霎,便脱了鞋,径直躺上去了。 现在躺一会儿,在陆子苏回来之前恢复原貌,应该问题不大吧。 但她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睡着了,因为睡前好好沐浴了一番,梦里的她,也出现在了凤藻宫的宽敞浴池之内。 那是她被裴彦苏强要的第二日晚上。 在那之前,裴彦苏折腾了她一整晚,大明宫的晨钟响起,他神清气爽,毫无芥蒂,直直出了宫门。 而那一整天,萧月音都恹恹的,不顾床单上还落了红,只一直蜷在凤榻上,时不时掉下许多粉泪。 做公主、做太后怎么这么难,她九死一生,最后还是落到了禽兽的手中。 可能全大明宫上下,都知道她和裴彦苏的事情了。 叔嫂乱./伦,她是个笑话。 她是裴驰的未亡人,却与裴驰的亲弟裴彦苏犯下了这样羞耻的大错。 躺了一天,好容易振作一点,刚在浴池里洗了洗身上的点点红痕,裴彦苏又回来了。 凤藻宫是太后的寝宫! 裴彦苏怎么能如此不顾廉耻,把这里当成了他自己的周王府一样,出入自由? 此时的萧月音一丝不挂,纵然浴水里被灌入了许多牛乳和花瓣,可就水面上看去,她白皙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依旧十分明晰。 裴彦苏面色如常,一身紫檀色蟒袍,连腰间玉带的暗纹,都精致华贵,尊靡无比。 他每朝她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 但,浴池再大,始终空间有限。 好不容易平静下的泪水,就在这一进一退里,盈了她满眼。 浅瞳蒙上薄雾,每一次眨眼,都写满了害怕。 直到她退无可退,卡在浴池的角落,萧月音只好背过身去。 逃避可耻,但有用。 有水珠沿着微微凹陷的脊柱滑落,她听见了池水响动的声音。 是裴彦苏的大掌入了水,接住了她即将入池的微汗。 下一刻,萧月音惊醒过来。 自己还睡在陆子苏的床上,满头大汗,气息纷乱。 她拍拍不断起伏的胸脯,瞪着朦胧的眼,看向房里。 可以望见街市的阳台上,陆子苏侧着,长身玉立,月光斜照,他笔挺的鼻梁更加丰劲有力。 听到她这边的动作,陆子苏侧身过来,目光落在她仓皇的身子上。 他高大的身形轮廓泛着光泽,俊朗的面部和笔直的脖颈,因为背光,一片模糊。 和她梦里的裴彦苏,身形一模一样。 萧月音打了个哆嗦,不由曲了膝盖,往后退了一点。 后面却是冰凉的墙壁。 再也退无可退。 “你,你不要过来……”她蒙住双眼,以为看不见,便不会发生,“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而陆子苏并不说话,只移开灯罩,掏出火折子,将他面前那张檀木小几上的烛火点亮。 萧月音从指缝里悄悄探出视线。 陆子苏冷峻的面庞,已经染上了温暖的光晕。 他不是裴彦苏。 说来也怪,梦见裴彦苏好几次,她却从未看清过他的脸。 昨日在府上,那近在咫尺的机会,也被她碰巧错过了。 不过,不知道算是好事,她一心摆脱前世的结局,知道裴彦苏的长相,对她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反正裴彦苏和陆子苏,根本就是两个人。 要是面前是裴彦苏那个禽兽,即使她刚刚睡死过去,恐怕也早就被剥光了…… “对,对不起……”明白自己失态的萧月音,一面连连道歉,一面连滚带爬,从陆子苏的床上下来。 “我实在太累,想歇一歇,但一沾枕头,就,就睡着了。” “陆公子你放心,这张床,我帮你试过了,真的舒服!” 自己的谎话拙劣,她垂着头,不敢接他那凌厉的目光。 “未经允许,睡主子的床,这也是你那萧府大小姐教你的?” 陆子苏只冷冷看着她慌乱的动作,墨黑的眸子边缘,斑驳着房中唯一的光源。 他为什么总爱拿“萧月音”说事啊? 可是她在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他啊。 难道因为陆子苏今天和萧府做了生意,也道听途说了关于她的流言,对“萧月音”印象奇差,甚至讨厌? 那她更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没有没有,”她的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萧小姐大方得体,知书达理,怎么会教我这些?都是我自作主张,自作主张!” “你刚刚说,不能让我得逞?”陆子苏剑眉微蹙。 “啊……”萧月音轻掩朱唇,这才想起自己将陆子苏错认成裴彦苏一事,“是我看错了,胡言乱语,陆公子你海量汪涵,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卫郊,”他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你身上的香露气味太重,这是我说你的第二次。” “我不想再有第三次。” 心烦意乱,心浮气躁。 裴彦苏右手拇指,胡乱摩挲腰间佩环的刻痕。 一定是她明知故犯。 他不该稍稍让步,给她近身的特权的。 “陆公子,可是我仔细闻过了,我身上,明明没有气味啊。”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砌词狡辩。 就像前世里她没了他连小命都不保,他只不过要她换个姿势回报他,她就扭手扭脚,满口都是拒绝。 日后娶了她回家,他一定要仔仔细细检查,她身上到底是什么香露的气味,以后决不允许她再用了。 “去叫冷水来,我要沐浴,”裴彦苏不想再听她胡言乱语辩驳,越听越火大,“马车的包袱里有我的寝衣,一并拿上来。” 他需要泡个冷水澡,压压火。 眼见着萧月音逃也似地离开,裴彦苏又补了一句: “顺便把这卧具里里外外都换了,我不习惯睡脏的。” *** 萧月音转身就跑,匆匆下楼。 陆子苏说她脏是什么意思,她明明洗过澡了! 不过转念一想,她没换衣服,这一身,今天还钻过他早上坐的那辆马车的座椅,脏也是正常的。 快到一楼柜台,迎面碰见了灰鹰,似乎正准备上楼。 “灰鹰老哥,”看久了,她觉得灰鹰可比陆子苏和善多了,至少看见她,脸上还带着笑意,“遇到你正好,我有事想要请教你。” “卫……卫小哥,”灰鹰轻咳一声,“不要这么客气,叫我‘灰鹰’就好了。” 他可不敢让未来的周王妃对他如此客气。 她应该刚刚洗过澡,身上气息清冽,干净纯粹,一双鹿眼水汪汪的,瞳孔颜色虽浅,却也写满了旺盛的求知欲。 白天的时候,因为女扮男装的关系,她往面上不知涂了什么,整张脸有些发黄。眼下洗过澡,她大约是忘了,面颊白里透粉,像一朵待开的娇花。 灰鹰下意识侧了侧身子,垂下眼帘,再也不敢正视面前少女的脸。 “灰鹰,”萧月音浅浅一笑,“既然这样,那你也别叫我‘卫小哥’了,太生分,叫我‘卫郊’。” 她忽然有些恍惚。 周围往来的嘈嘈切切骤停,她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声音。 卫郊……卫娇…… 从前她珍而重之的名字,现在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被人叫了。 “好,卫郊,”灰鹰抿了抿唇角,“有什么事问我,直说就好了。” “呃嗯,”灰鹰似乎刻意回避了她的眼神,她便只能盯着他群青色劲装上,那精致的暗纹: “你家公子,到底是个什么脾性?” 尽管与陆子苏算是相处了一天,可她对他,还是有些捉摸不透。 “怎么了卫郊,我家公子可是说了什么?” 看萧月音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家主子可能真的得罪她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殿下。 “倒也没有,是我自己做错了事,”萧月音声音小小,“穿着身脏衣服,在你家公子床上睡着了。” “这样啊,”灰鹰轻轻倒吸一口凉气,“他有洁癖,这一点确实麻烦。但,我跟随他十余年,他平日里为人冷淡疏离,很少给人好脸色,今日为了你热心,也是难得。” 替裴彦苏把好话说完,灰鹰似乎还不放心,又补了一句: “不过,他身上有个隐秘的地方,你可要小心了,千万别碰到。” 说话间,马儿已然靠近,一位着素劲装的汉人翻身下马,对裴彦苏微微施礼: “冀北,别来无恙。” 着戎装的裴彦苏对裴彦荀同样回以拱手礼: “这一次辛苦表兄了。” 96. 在大嵩义所统治的渤海国中能人辈出,张翼青却是所有武将里,最为特别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青、才刚过十五岁。 都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词句用在张翼青身上,却完全格格不入。 与他有过交手、说过话的人,如果没有见到他那张尚算稚嫩的脸庞,恐怕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年过不惑的阴鸷须眉。 少年郎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年纪青青声名鹊起,只把杀人当做自己唯一的乐趣。 眼看着谎言又要被戳破,说萧月音一点都不紧张,必然是假的。 她真的很害怕。 她很想把他当成大好人……可是好人,不应该连笑起来,都让她觉得遍体生寒吧? 这男子若是发现她在撒谎,临时变卦,把她直接送回萧府,可要怎么办? 汗水从她额间悄然滴下,落在了被她揉得皱巴巴的裤腿上。 小嘴张了张,蹩脚的谎话已经到了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一向是不擅言辞的。 说多错多,若是她不回答,又会如何? 想到这,萧月音又悄悄抬眼,看了看面前的陌生男子。 他已经收了笑容,目光也没有在她这里,而是平视前方。 从下往上的仰视,总能多生一些压迫感,尽管这么看,他的睫毛在眼下落了阴影,但她总觉得,他是知道了些什么。 明明刚刚还在逼问。 像早预料到她无法自圆其说,等待着她自动自发,揭穿她拙劣的谎言。 “我……到了长安有一些时日了,所以口音也跟着变了不少,这……很难理解吗?” 萧月音为自己的急智庆幸,不再攥着裤脚,而是长长舒了口气。 “理解倒是不难,”男子回答很快,让她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只是你这长安口音太重,不说,我以为你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 她又攥紧了裤脚。 他的语气,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认真表达。 总之,刚刚因为他能大方送她出城的庆幸和豁达,不仅迅速烟消云散,现在还多生了局促和窒息之感。 长安怎么这么大? 他们怎么还没出城? 萧月音不敢再开口,摇晃的马车里,她生生屏住了呼吸。 身上的衣服本就是府上小厮的细布,那裤脚被她攥着,快要生生戳出一个洞来。 车厢空间狭小,她双腿蜷缩着,尽量不让自己挡住他,但这样的努力没有用—— 肉挤肉,那双被她不小心摸过的、结实无比的小腿,只能被迫压在她之上。 还好他一动不动。 否则,她会立刻想起梦里的那个人,似乎也有一双这样的腿。 被这样的腿锁住,恐怕就算使了吃奶的力气,也是逃不掉—— 就在萧月音因为紧张,而开始不由自主胡思乱想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殿——” “下车。”男子抢白,自己却没有要动弹的意思。 萧月音却顾不得其他,从软座之下迅速拽过包袱,双腿绕过他的,急急忙忙,便跳下了车。 为了防止被他再逮回去,她连半个谢字都没说,用生平最大的速度,一溜烟,往出城方向跑了去。 而车上的裴彦苏一动不动,只有依旧置于双膝之上的颀长手指,微微回收。 小腿上还残留了一点温度。 “殿下?”马夫哪敢计较周王殿下的抢白,车帘内迟迟没有动静,他忍了又忍,才小声试探。 “去萧大人府上。”裴彦苏这才淡淡吩咐。 折返的马车比先前更快,即将到达萧府门口时,裴彦苏掀开侧帘,却看见正要匆匆出府的萧俊。 萧俊今日一大早,便接待了从宫里来的传旨太监。圣上裴驰亲赐恩婚,让他那便宜女儿萧月音,嫁给周王裴彦苏做正妃。 这样天大的好事,萧俊喜不自胜,自然是求之不得。 可坏就坏在,那太监入府来的一刻钟之前,刚刚有萧月音处的婆子来报,说大小姐卷走了所有财帛,已经在昨晚失踪了。 这下,好事就立刻变成了坏事。 天子赐婚,未来的周王妃却不见了,这不是把“抗旨不从”四个大字,明晃晃地写在他萧俊脸上吗? 萧月音可是身负“天生凤命”谶语之人。 萧俊可不想平白无故遭难,在第三波派出去找人的奴仆们回来之后,萧俊终于坐不住了。 为今之计,只能进宫面圣,先借口萧月音突然生了急病,病情严峻,拖延一些成婚的时日再说。 刚一出府,却恰好看见昨日登门的“当事人”——周王裴彦苏,从一辆看起来十分破旧的马车上下来,似乎也是正要找他。 裴彦苏昨日曾开口说要见长女,萧俊虽然觉得不妥,却碍于裴彦苏的权势,实在拒绝不了。 哪知萧月音在关键时刻也不给他面子,他都吩咐人去找她过来见客了,却生生让裴彦苏在萧府的正堂里,等了整整一刻钟。 萧俊对裴彦苏拂袖离开时的神色记忆犹新,心想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就这样得罪了这个年青的藩王。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圣上赐婚,萧月音却彻底失了踪。 人还没找回来,倒是裴彦苏再次主动上了门。 萧俊已经无暇细思堂堂周王为何会乘坐那样的马车,他捧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萧大人,”裴彦苏的面色,倒是似乎比昨日要好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萧俊实在慌乱,竟生了错觉,“萧大人的面色似乎不太妙,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俊拢了拢衣袖,努力忽略掉额上沁出的汗水。 “殿下……” 他还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先向裴彦苏告知实情。 “本王失言了,”裴彦苏却抢先一步,面色里竟然还带了一丝极为罕见的谦逊,“要不了多久,本王就该唤萧大人一声,岳丈大人。” 这一次,萧俊终于忍不住,掏出袖中的巾帕,反复沾了额头的汗水。 “殿下身份尊贵,微臣……微臣实在不敢造次。” 裴彦苏负手,只瞧着面前萧俊的狼狈,微微躬身,将自己凑得近了一些: “既然本王与萧大人不久后便是一家人,萧大人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本王虽然不常来长安,但陛下眼里,到底还是有本王这个幼弟的,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便答应了本王的请婚。” 裴彦苏身材高大挺拔,纵使是自诩长安中难得丰神俊逸的萧俊,在他的面前,也要感叹一句自愧不如。 昨日是自己小瞧他了,萧俊再一次追悔莫及。 裴彦苏的话听起来谦逊,实则包含了许多的威胁之意。 萧俊本就理亏,裴彦苏这样一说,原本混乱的思绪,更加理不清,他忍不住抬身,向面前意气风发的天子亲弟跪了下去: “微臣死罪!请周王殿下恕罪!” “大人,这又是为何?”裴彦苏语带不解,却丝毫没有让萧俊起身的意思。 “是微臣管教不严,小女萧月音实在顽劣……今日,陛下赐婚之前,她便已经卷了财帛,偷偷跑掉了!” “哦?”似是惊讶,又似是疑惑。 “小女生母早逝,从小便养在深闺,微臣自忖对她仁至义尽……也许是她平日里实在无聊,看多了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话本子,不甘于嫁为人妇草草一生,才想着卷了财帛,到外面去闯闯。这孩子从三岁起便失了生母,微臣这个做父亲的,一心忙着为朝廷效命,体贴她生活起居之事自然交由拙荆冉氏。可能是冉氏这个后母做得不够本分,竟然连她何时生了这样忤逆的心思都不知,放任至今,她才闯出了今日这般大祸来!” 言语之间,尽是在推卸责任。 即使已知晓背后的部分缘由,裴彦苏也十分不悦。 “本王愚笨,听起来,似乎令爱的携款失踪,与萧大人这个亲生父亲,并没有什么关系?”裴彦苏便顺着萧俊的话语。 “这……”萧俊倒是不接茬,顿了顿: “事已至此,追究过错不是当务之急。微臣今早发现小女失踪,已第一时间派出了几波家中奴仆去找,却依然没有小女的踪迹。这等欺天大事,微臣实在不敢隐瞒,只能入宫面圣,望陛下——” “不必这么麻烦了,”裴彦苏大手一挥,懒得听萧俊继续狡辩,“凑巧,本王已经知晓了令爱的行踪。” 萧俊听到此言,头顶犹如炸响一道惊雷,差点掉了下巴。 裴彦苏早已知晓萧月音的动向? 萧月音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裴彦苏一个久居潞州的藩王,是怎么知道她的? 还要突然上门求娶,二话不说就要见面。 难道这两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暗通款曲了? 自己这个平时闷声不出的便宜女儿,居然这么有手段,能勾到裴彦苏……而她那卷款私逃,也是裴彦苏在背后安排? 然后裴彦苏再装模作样上门,仅仅是想看他出丑吗? 难道他们知道了些什么,比如卫远岚的死? 萧俊的汗又一次滚落下来,他忍不住擦了又擦。 “令爱眼下很好,也确实如萧大人所言,想在成为周王妃之前,多在外面看看。” 裴彦苏面带微笑,狭长的眸子却是极冷的: “至于陛下那边,本王也会替她说话,不需要萧大人你费心入宫;时机成熟,本王自然会将她带回来。” “可,可微臣毕竟是她亲父……”萧俊心口堵了一块巨石,脑海不断闪现各种可能,但却抓不住思绪的由头。 “微臣,微臣有权,知晓小女的行踪吧?”想了想,萧俊还是试探一般问道。 “陛下既已赐婚,萧氏女便是本王未婚妻,”裴彦苏却是干脆否决,“本王不想让旁人知晓,萧大人虽是她亲父,也无权过问。” 谈话到底不欢而散。 离开萧俊,裴彦苏又唤来了昨日陪他一并上萧府的手下,名叫飞鹏的。 只说让飞鹏入宫,代裴彦苏将手书面呈裴驰。 信上说,裴彦苏在宫外偶遇了倾慕已久的未来周王妃,周王妃生性害羞腼腆,既然他一心求娶,自然不能委屈,想让未来的周王妃在婚前对他也同样心仪,便决定陪她游山玩水一番。请皇兄发布上谕,将这桩和和美美的婚事,传令天下。 撒起谎来,面不改色,一气呵成。 裴彦苏是准备去找萧月音不假,但不过是不想她被旁人欺负了去。 未来的周王妃,必须在他的身边,必须干净清白。 想必裴驰接到信也不会起疑,他这出“爱大过天”,实在演得逼真。 *** 出了长安城后,萧月音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实在是太累了。 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出过长安城,也不知相距千里的幽州,究竟是有多远。 冉氏所生的两个异母弟弟,一直说她是早产儿。 因为萧月音的父母,萧俊和卫远岚成婚不过七个多月,她便出生了。 是早产儿,所以她才生了浅发浅瞳,一身肤白赛雪,反应比他们迟钝,身子也比妹妹们娇弱不少。 现在想来,她既不是萧俊之女,更是足月出生,这“早产儿”的谣言,恐怕也是冉氏教他们讲的,只用来羞辱她。 但身子娇弱,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就靠着这一双腿,一路走到幽州去,即使萧俊不来抓她回去,她也要在半路出事。 这一次出门,她带了卫远岚留给她的全部现银,还有一些祖母乔氏在生前悄悄塞给她的珠宝首饰,也不知能值多少,够不够她一路到幽州去。 出门怎么就这么难呢? 又走了好一会儿,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茶寮,萧月音难得休息,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商旅和行人,便起了搭车的心思。 但……她虽无经验,直觉却想来,似乎有些问题。 就在犹豫的片刻,身旁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另一个粗布短褐的中年男子,见她神色迟疑,张口便是自来熟:“这位小哥,看你一路风尘仆仆,可是要去哪里?” 萧月音见那人容貌平平,不辨好坏,还是保有一份戒心,哑着嗓子反问:“你……又是要去哪里?” “雍州,”对方回答干脆,“据此也不过百里路程。” 雍州倒是近,也是前往幽州的必经之路,萧月音不疑有他,略略点了点头。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个人雇车的话太贵了,咱们这些口袋里没几个铜板的,根本搞不起。”那人叹了口气,又指着不远处几个围在一起的马车,和正在四下里张望的车夫们,说起话来十分熟稔:“不如……我去问问,要是多几个人,咱们拼车,大家都少出点钱。” 拼车,听起来是个好主意。 可萧月音毕竟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拼车全是陌生人,到底有些拿不准。 只见那人走了过去,似乎在讨价还价,又频频点头,说了好一会儿后,又向她走了过来。 “小哥,”正在那人马上要和她再次说上话的时候,后面又上来了一个人,叫住了他,“我们这边去雍州,已经拼好了一个车,刚好差你一人,上来的话,立刻就能走。” 刚刚那人果然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回头看了一眼,又特意转头回来,目光落在了萧月音脸上。 萧月音呆了一下,还没及说话,那人已经做了决定,转身和后面追上来的人一并走了。 不行,若这样放他们几个拼车走了,留她一个人,要怎么想办法早点到雍州? 背上包袱,萧月音快步跟上了他们的步伐,急急说道:“我也去雍州,不如也加我一个?” 她身材娇小,一边走一边说,喘了好几口大气。 而那后来的人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也面露难色:“马车很小,三个人坐刚好,加你嘛……恐怕不太行,我需要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说完,还上下打量了萧月音一眼。 萧月音捂住朱唇,热气吐在小手上,多出了一丝虚汗。 只见那人又走到刚刚马车围着的地方,又过了片刻,才回来,说他们十分勉强,还是带着她一并同乘去雍州。 等到萧月音上了车,她才发现那马车确实是很小很挤。三个大男人,加她一个体格娇小的弱女子,一路去到雍州的大半日,勉强也能挨过。 但她包袱里还带着银钱和祖母留给她的珠宝首饰,可千万不能露出任何端倪。 车上的人倒也照顾她,说她看着就像第一次出远门,到了雍州地方再付钱,一路不用担心。 马车上是对坐的两排,因为体格问题,萧月音只能和另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挤在一处。 与陌生人同乘,她原本是打算一路紧绷心弦的。可奈何马车一路行进,从长安出来的疲惫席卷全身,她最终还是支持不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睡着了。 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 飞鹏走后,裴彦苏唤来了另一个手下,名叫灰鹰。 昨日跟随裴彦苏上萧府的飞鹏,已经被裴彦苏打发入了宫,灰鹰先前没有露过面,裴彦苏淡淡吩咐,重新备了车。 灰鹰正要领命离开,又听见自己主人补充了一句: “记住,从此之后,在外只能称呼本王为公子,绝不可暴露本王身份。” “否则,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 灰鹰愣了一下,赶忙应下。 他跟了裴彦苏十余年,一向最清楚自己这个主子的行事做派。 诚然,因为身份特殊,裴彦苏绝少在外表露;但这一次,灰鹰却觉得,裴彦苏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为周王殿下最得力最出色的手下,灰鹰自然不会质疑主人的任何决定和命令,很快备好了马车,他便做了车夫,马不停蹄带着裴彦苏出城,往幽州方向去。 路过第一个茶寮,歇息片刻。 “唉,可惜了,那位俊俏的小哥一看就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么容易,就上了骗子的当了。” 茶寮邻座,一个满面皱纹的商旅,突然叹了口气。 “劫财劫色,恐怕逃不掉咯。” ——“冀北,冀北醒醒!”裴彦苏的耳边却传来裴彦荀的声音。 “怎么回事?”梦境被打断,裴彦苏一身.火无处施泄,连带着对表兄,也多了许多不耐烦。 “霍司斐说有要事找你,一直在这帐子门口,赶也赶不走。”裴彦荀自然知道自己这表弟的脾气,未免引火上身,赶忙把自己摘出去,“天还没黑,我想以他的作风,极有可能在外面站到明早,不如把你叫醒,将这事了了。” 裴彦荀和裴彦苏住在同一个帐子里,自然想大家都好过一些。 “罢了,”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不动声色地用衣襟掩盖住自己溽得一塌糊涂的裈根,“让他进来吧。” 97. 匆匆入内的霍司斐自然不会知晓眼前的王子方才做了什么,他活了四十年,至今单身一人,对女人这种麻烦的生灵提不起任何兴趣,也根本不想有什么后代。 建功立业、上阵杀敌就是他的全部乐趣。 “末将此来,是为了向王子道歉的。”霍司斐站定,开门见山。 裴彦苏在中衣之外又披了一件单衣,于行军床上正襟危坐,听到霍司斐没头没尾的话,只提了提眼角。 “都尉这是何意?”在他身旁的裴彦荀却好奇。关于高王后,确实是萧月音暗自揣测的。高王后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美人,而击溃大嵩义这样刚愎自用之人,就要用他从前最不屑的东西。 “渤海国为朕一人之天下,怎么可能会有妖姬祸国乱政!”虽然大嵩义嘴上如是说来,可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出卖了他的恼羞成怒,“萧月桢,别以为你随便几句挑拨,朕就会上你的当!” 与此同时,裴彦苏带来的一众高手也逐渐靠前,步步紧逼,谁都想生擒渤海国王,立下这不世之功。 萧月音忍不住急急看了面前的裴彦苏一眼。 其实她之所以要激怒大嵩义,不过是为了乱他方寸,好多为裴彦苏争取擒获这大嵩义的时间。 然而裴彦苏似乎只想着关心她。秋夜漫漫,对自己的妻子许下过不少诺言的裴彦苏,这一次也同样言出必行。 眼泪被他擦干,没有任何痕迹。 从落地的铜镜前到湢室的浴桶里,从书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内,他们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交叠的足印,将滴落的汁液踩得乱七八糟,却无暇顾及。 她不愿意讲没有关系,他不逼她讲,反正他会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咙的婴宁、雪白肌肤上的青红痕迹来偿还,等她受不住哑着嗓子求他,他嘴上哄着她亲着她,但劲力却半点没有松缓,反而愈发深勇。 在最放肆的时候,他拉着她的小手,滑过那仍然挂在她月,要间的火红束匈,来到她平坦的小月,复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浊浊低沉地问她,这是什么,公主知道吗? “狗……是狗……”她眼睛都挣不开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个字都没了力气。 然后,他再心满意足地继续占着,就是不放过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来临的时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终于云销雨霁,拥着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执和疯魔逐渐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归巢。 这一次她不说,或许过两日她便能说了。 他相信会有转机。 之后,萧月音整整昏睡了一日一夜。萧月音听完这一通连珠炮一般的指责怔了许久,柔荑放置在筷箸上,彻底忘了收回。 自己这位二哥的话太多太杂,她一时反应不了,但首先能够确认的,是不能将隋嬷嬷是漠北细作之事和盘托出。 其一是,眼下正是大周与漠北交好的关键时刻,大张旗鼓提起“细作”难免有挑拨之嫌; 其二是,将隋嬷嬷那几名仅余的家人尽数下狱之人是萧月权,其中的细节萧月音不知,却顾虑其中很有可能牵扯出大事,萧月桓虽贵为康王却无实职在身,所谓“富贵闲人”一个,将这些机要之事告诉他们夫妇,对他们并不好。 “二哥你、你说长姐她,已经出嫁了?”想清楚了隋嬷嬷之事后,萧月音便只能先硬生生把话题转换。 毕竟,萧月桢的婚事对她来说也是十分重要的。 “刚刚我说了这么多,还需要再清楚一点吗?”萧月桓对她这样的表现极度不耐烦,反扣手指敲了敲桌面,“桢桢已经出嫁两个多月了,现在她早已成为宋家妇,这难道还有假的吗?” 两个多月,也就是隋嬷嬷诓骗她离开沈州时,萧月桢已经在准备出嫁了。 萧月音心头感慨。 她一时很难用寥寥数语来形容此刻自己的感受。 震惊当然是震惊的,从前她一直怀揣着忐忑,想着也许萧月桢病好,她们姐妹二人正本清源,萧月桢会重新做回裴彦苏的妻子,却不想,萧月桢其实从很早起便失去了这个机会。 震惊之余,她又生出许多感慨。毕竟裴彦苏至今仍被蒙在鼓里,以为她就是他深爱的萧月桢,却不知真正的萧月桢已经另嫁他人。 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终究还是遗憾。 可遗憾虽然遗憾,她现在却也不是当初那个冷心冷情的她了。既然萧月桢已经彻底没了回来的可能,那她这个替嫁的公主,也只会永远将裴彦苏身边的位置占据。 永远做他的妻子,他的王妃。 她愿意,她很愿意,与他经历这几番风雨,她早就把他视作共度一生的人。 而现在,连上天都在帮她,一切都在朝着有利的方向发展。 淡淡的笑意浮上萧月音的眉梢,萧月桓原原本本看在眼里,自然猜到了她心中畅快的原因。 “小妹,你现在这副模样,让我觉得,你是个得志的小人。”萧月桓忍不住言语之中的怒意。 萧月音的杏眸微微长大,她想不到亲兄竟会说这般伤人之语。 她总觉得自己仍在幻境,耳边除了与裴彦苏交错的喘,息和男人时不时几句羞得她无地自容的浪话之外,便是片刻也不停的银铃响动。 叮铃铃,叮铃铃,和他动作的节奏别无二致。 等到耳边的响动终于停歇,她也好不容易勉强恢复了过来时,再一问准备出门去往府衙做事的裴彦苏,才发现距离九月初九,竟然只剩不到一日了。 “是我不好,”见她红润的小脸因为这时辰生了委委屈屈的慌乱,裴彦苏又踱步回来,俯身吻了吻她的鼻尖,主动认错,“前晚,闹你闹得太狠了。” 萧月音并没有被这轻飘飘的认错安慰好,黛眉反而蹙得更紧,她嘟囔着: “明日便是大典,可是我好像什么也没有准备。” “公主放心,”一旁的戴嬷嬷闻言连忙补道,“这两日,已经将公主在大典所需的所有物什齐备。” “那……二哥与二嫂他们,今日什么时辰到冀州?”一颗心刚刚放下来,另一件事又让萧月音紧张起来。 “应当大约是日晡之后,”裴彦苏接了话,“不过今日不凑巧,我在府衙那边的事情颇多,不能陪你去接二哥和二嫂了。不过,我也知道你们兄妹之间感情甚笃,眼下数月未见,若是有我在场,很多话,都不方便说吧?” 萧月桢与萧月桓性情相仿,兄妹两自小就更为亲厚,萧月音此前为了演得更好,时不时会在裴彦苏面前提起这位二兄长。 当然,那些话语的内容多半来自戴嬷嬷的回忆,只言片语,演绎一番也勉强能糊弄过去。 “大人这是说的什么话……”此时萧月音两眼放光真诚如白璧无瑕,娇靥上红霞淡淡,杏眼弯弯,“既然是公务繁忙,亲迎兄长这样的琐事,大人自然不必亲自出马。” 就这样,前晚那些混乱的云雨所带来的阴霾便彻底退散下去。两人含笑着又说了一会儿话,裴彦苏便出门忙公务去了。萧月音收拾好自己的心情重新振作,开始沐浴更衣好好梳妆打扮了一番,准备出城迎接自己的二哥萧月桓和二嫂姜若映。 裴彦苏不和她一起去迎接,正好让她有机会单独和萧月桓通气。 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大嵩义知晓自己彻底败落,在从窗户逃脱之前,忽然从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着逃命,顾不得准头,冷箭射歪,只堪堪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划破。 可萧月音还来不及如释重负,身上原本环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将她压住。 “王子!”众人这才纷纷上前,查看突然晕厥的裴彦苏。 “冀北哥哥!”萧月音的心头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晕过去一般。 想到昨晚之事,霍司斐虽然对裴彦荀这个来历不明的天降之人心存疑虑,但到底是他破了张翼青布下的山谷密道之局,之后奇袭张翼青军营也算能见机行事,于是按下心头的不快,只看裴彦苏: “是末将粗鄙,以貌取人,以为王子和格也曼王子是同一类人。那日在路上,末将心直口快,希望王子不要把末将的话放在心上。” 宝川寺始建于大周开国时,百年古刹人杰地灵,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大隐隐于市。 静泓记事起便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在四处流浪、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难耐晕倒路边,被云游在外的宝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为怀,又见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的最后一个徒弟。 而确如住持所料,静泓也是所有“静”字辈的僧侣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奥义的一个。 遁入空门,灭七情六欲,眷爱苍生万物,渡人渡己。 然越聪慧性灵,越能敏锐捕捉,任愫绪蔓延,狂热滋长。 静泓知晓自己变了许多,是自从随行和亲、自从发现了静真师姐本来的皇女身份以来。 而在这终于要把一切掀开的当口,他也彻底看清、大方承认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让他愈发恣睢、愈发放肆地口出恶言: “节外生枝……好一个‘节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该生出的枝蔓,对不对,师姐?” 萧月音被他的话怔住。 “其实,爱上王子,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静泓见不得她这副总是无辜、总是静婉的样子,语气更加扭曲着,音调也随之提高: 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沉入了无边的深渊。 “传令全军,立刻开拔回程!”将信纸捏紧,他咬牙,下了这一仗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命令。 音音你不能死,一定要等我回来。 只能乖乖等我回来! 98. 胜利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开拔凯旋。 然而此战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帅、新晋漠北战神赫弥舒王子,却并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没了踪影。 裴彦荀策马与大部队同行,心中却是感慨。 仅仅数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题名,被弘光帝赐下状元之名那日,也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了邺城之花。 今日他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无人不服,却自己放弃了同样声名赫赫的时候。 韩嬷嬷是萧月音的乳母,初见萧月音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十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一见萧月音潸然泪下,便已经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虽然失败至极,却也经历过许多少女同样经历之事,有过几次难以自抑的春心萌动的时刻,知晓这是怎样的一番感觉。 其实,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还发觉、笃定了公主对王子的爱慕和依恋,只是主仆二人偶尔会在私下无人时说起这个,公主总是否定,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是公主从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纸还白,又因着她与王子的姻缘实乃阴差阳错,那一面本该照清内心的明镜,她总是不愿面对。 归咎于幼时的遭遇,萧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对弘光帝、太子萧月权这样的血脉至亲,她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与他们往来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缘是世间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间,同富贵共患难,公主与王子这对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来一路磋磨,经历了不止一次。 面对王子这样天下间少有的佳婿,公主的心被彻底捂热,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裴彦荀与霍司斐说的话,韩嬷嬷也一字不落听了进去。就在萧月音找出那只已经裂成两半的象骨雕兔时,韩嬷嬷的脑中却突然冒起来一个念头—— 这只兔是在萧月音替嫁前裴彦苏专门命人打造、送给萧月桢的定情信物,现在兔子裂了、再也无法复原,萧月桢也根本不可能再换回来,是不是连上天都给了萧月音暗示,暗示她她才是裴彦苏天命所归的枕边人? 这些话,韩嬷嬷来不及细思,她也不会自作主张说给萧月音听。她见萧月音从戴嬷嬷那里拿过药碗,便立刻猜到小公主要做什么,连忙拿了软枕,垫在王子的上背处。 萧月音面颊嘴角都还挂着泪珠,双眼通红,活脱脱一只楚楚可怜的兔子。 韩嬷嬷暗自叹气,公主这番遭遇,就算是说出来,常人也会觉得曲折离奇,何况公主这个亲生经历之人。 这一日以来,公主才被静泓言语大伤,经历了与从小信赖之人的决裂之痛,不久之后又被大嵩义掳去、一路上惊心动魄,好不容易熬到了王子来救她,王子自己却因为保护她而先行倒下了。 萧月音的所有悲伤和痛苦,韩嬷嬷都看在眼里,在她看来,公主所有的痛哭,因为那只裂掉的兔子,她是哭得最伤心最心恸的。 最让韩嬷嬷为之忍不住心疼的。“是啊小妹,”一直不怎么搭话的姜若映,才突然语重心长地叹了气,“也别怪你二哥说话重,任谁见过你姐姐的惨状,都会心疼的。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哪一样不是本来就属于桢桢?” 萧月音极少被人指责,何况来自于她的兄嫂,两人这样一说,她的伤心远大于愠怒。 “都说女大十八变,诚不我欺。”萧月桓见她神色黯然,心头也快意不少,就当为萧月桢出点口头上的恶气,“萧月音,从前你还在做你的静真居士时,可是与世无争平淡静默得很,可从来不会这样。” 三人尴尬地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也别这样逼小妹。”姜若映察言观色,知道再说今晚可能就会不欢而散,于是见好就收,拍了拍萧月桓的手臂。 然后又换了个更加亲切和蔼的语气,笑着问萧月音: “小妹气色比出嫁那日看起来好了许多,可见这婚后的日子,王子待小妹也是不错的。” 裴彦苏当然待她极好,但经过康王夫妇这样提醒,萧月音又想起自己有今日,确实是靠顶替萧月桢的身份,心头不由一痛,生硬地说道: “是,是不错,否则也不会答应我,把冀州这么重要的城池再拱手归还大周。” 她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初表兄卢据便是因为驰援冀州而丢了性命,他的头骨被做成了酒碗,供乌耆衍单于取乐……我与裴彦苏花了不少的力气,才终于杀掉潘素和摩鲁尔为他报了仇。” “在新罗时,我们夫妇一同经历了王室剧变。我凭自己的本事帮助裴彦苏取得与新罗结盟,后来又辗转流落渤海国境内,险些丧命。当然,险些丧命的不止在渤海国,就在前不久的沈州,来自漠北王廷上层之间的互相倾轧,也几次三番让我们与死亡擦肩而过。” “好在这些,我都挺过来了……二哥你说,我顶替了姐姐得到了这些享受,可有知道,我同时也承受了这些本来该她来承受的险象环生呢?” 提起无数次的惊心动魄,萧月音眼眶含泪,泪痕留在她如玉面颊上,就像过去经历的种种一样挥之不去。 替嫁一事原本非她所愿,她也只不过被动接受了弘光帝的安排,之后更是尽力维持着局面、好让所有人安心。 她只不过是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她的夫君裴彦苏而已,为什么,要她再来承受萧月桢命运改变的攻讦? 她生来就应该居于萧月桢之下吗? “你、你说的这些,我确实不知道……”萧月桓局促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又看向身侧的姜若映一眼。 萧月音的眼泪还在落,她没有动,无声地看着他们。 三人又沉默地僵持了片刻,姜若映眼珠一转,因问道: “你这么说,裴彦苏他可有怀疑过你的身份?”“冀北!”裴彦荀大惊失色,连忙来到裴彦苏的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强体壮异于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义的毒箭放倒,也凭着他活龙鲜健的体魄自行将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却能让他当众吐血,目眦欲裂。 所以,这封公主留给他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此刻的裴彦苏人还骑在自己的配马上,心脏却抽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他垂眸看向裴彦荀关切和疑惑,目光里却有着满满绝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 仅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挥舞,即将把翠颐的喉咙割开时,却被裴彦荀徒手接住。 裴彦荀的鲜血霎时便流了满地,和方才裴彦苏的鲜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顾掌心的剧痛,咬牙劝道: “冀北!冲动误事,冲动误事!” “你,你说,”裴彦苏手上的劲力一松,转向已经面色惨白的翠颐,“公主的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翠颐口唇发直,并未答话,戴嬷嬷却从她身后出来,直直向裴彦苏跪下: “是奴婢御下无方,请王子降罪!” 而几乎同时,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上,响起了一声惊雷。 秋雷滚滚,恰若此刻裴彦苏濒临崩溃的心境。 萧月音摇了摇头:“一直没有。” “那照这么说,你准备瞒他一辈子了?”这下,萧月桓似乎又找到了可以说道的点,立刻反问。 萧月音还挂着泪珠的眼睫颤了颤。 “裴彦苏甚至还不知道永安公主其实是双生姐妹,对不对?”萧月桓继续追着,“不过,桢桢出嫁时顶的是你的名义,即使裴彦苏现在还不知,消息也迟早会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一旦开始怀疑,你觉得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我……我有想过,”一提起向裴彦苏坦白一事,仿佛是抓住了萧月音的命门,方才还条理清晰的她,又陷入了混乱,嗫嚅着: “他是从头到尾最无辜的人,瞒着他,我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那你说,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萧月桓片刻不停。 “明日便是归还大典了,二哥,我们能不能先以大事为重?”萧月音黛眉紧蹙,语调又绵软了下来,“在大事办成前,不要提起任何关于我与姐姐是双生姐妹之事,好吗?等冀州安然回归,我自然会想办法,不会让二哥你们失望的。” 裴彦苏走后,宴饮便更加索然无味起来。另一头,裴彦苏带着人快马赶回冀州时,城内城外尚算平静。 那几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离起来,为防止疫病蔓延,裴彦苏等人也主动自我隔.离,甚至让郎中大夫们将所有与那几名染病的士兵有过接触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结果的时候,裴彦苏突然想起一样东西。 萧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后,曾被神医秦娘子医治大好,秦娘子还为她留下了两瓶补药。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义毒箭,也正是因为昏迷中吃了几颗那个药丸,身子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 防治疫病,除了治疗已经染病之人,防患于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补药主要为强身健体,此时拿出来增强康健之人体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彦苏便赶紧命戴嬷嬷,将萧月音那两瓶药找出来。 戴嬷嬷从未听过见过王子所说的补药,但见王子言之凿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笼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在从前只由韩嬷嬷经手的箱笼底侧,找到了两个药瓶。 补药到手之后,裴彦苏原本想直接让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却被一名经验老到的郎中拦下: “王子,切莫心急,请稍安勿躁。” 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瞳孔里闪过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却不慌不忙解释: “小的这两日已经和其他同僚们将冀州城内粗粗排查过一遍,拜王子及时采取措施所赐,目前城内的疫病情况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这药丸,若要发挥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们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万全之策。” 裴彦苏自然知道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药的委婉说辞,薄唇一动,原本想要暴力反驳,脑中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音音向神医秦娘子专门为他讨要的补药,其中也另有乾坤吗? “你说,你们研究出此药的配方需要几日?”裴彦苏冷冷问道。 “两日,群策群力,快的话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给你们两日。” 而老郎中的揣测精准,就在一日之后,他单独来见了王子。 彼时的裴彦苏,正在反复把玩着萧月音亲手给他绣的香囊。 “启禀王子,那药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结果,是大补的方子。”老郎中如实说来,但话至此处,却又犹豫停顿了一息: “不过,两瓶药,都分别对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彦苏蓦地将香囊捏紧,几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开了手。 他舍不得破坏她留给他的东西。 萧月桓眼见自己最想做的事没做成,差一点气急败坏。 若不是姜若映非要突然打岔,他刚才便已经说了。 不过他和他的大哥萧月权一样,对妻子都是纵容宠爱,又想着现在不说晚点还有机会,便也并未计较,自顾自喝起闷酒来。 而其余人的兴致,本就因为先前几番波澜而消弭了大半,这下主角王子不在场,在裴彦荀长袖善舞的勉力维持之下,也就勉强继续,稀稀拉拉地推杯换盏了起来。 而坐在裴彦荀身旁的裴溯,倒是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眼下这样的场面,她并未离席,反而仍旧安静地看着永安公主彻底没了言语,面上华丽精致的妆容颓郁交加。 这样,裴溯心中那些盘旋许久的疑惑,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又过了一会儿,裴彦苏派人传回来消息,说军中之事紧急,一时不能解决,今晚宴席不会再赶回了,宴席至此众人便也都散去。 热闹彻底化为冷清,萧月音的理智才真正逐渐回笼。 带着韩嬷嬷,她连驿馆都没回,直接找到了萧月桓夫妇的宿处。 “二哥,昨晚你答应过我什么,你都忘了吗?”萧月音双眼通红,生平里难得如此怒气冲天,上来就拽住了萧月桓的衣袖。 萧月桓今晚喝多了酒,射出的眼神却冰冷得很,停留在自己小妹微微颤抖的柔荑上,嗤了一声: “没忘,半个字没忘。” 姜若映见势不妙,连忙握住了萧月音的腕子,又听她质问: “既然没忘,又为何故意说那样的话?不是说了,不要提任何双生姐妹之事吗?还是你敢做不敢认?” “今日永安公主得了冀州百姓无数声‘千岁’,出尽了风头吧?”萧月桓任由姜若映将他们兄妹二人分开,同样红着一双眼,直直与自己的小妹对视,“昨晚答应你的,是大事成之前不说,庆功宴上大事已成,我怎么就不能说了?” 康王的言语犀利赤,裸丝毫不掩饰自己呼之欲出的嫉妒。 “你……”萧月音被这番强词夺理激到气急,“出尽风头又如何?这都是我应得的!” 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二哥:“萧月桓,你不要太过分!” “小妹!”姜若映连忙打断,却仍旧在指责,“你怎么能直呼你二哥的名讳?” “没大没小,果然是翅膀硬了!”萧月桓的气焰嚣张至极,“什么叫你应得的?你也就是顶了桢桢的身份,仗着裴彦苏对桢桢的宠爱才有今天的风光!” “方才在宴会上,如果你大方向裴彦苏承认你是萧月音,我萧月桓也敬你有胆量,可是你没有,”萧月桓继续咄咄逼人,“你不仅没有,你还百般掩饰。你到底还是怕的对不对,你怕裴彦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后,会憎恨你一直骗他,厌弃你,对不对?” “我……我……”两行清泪沿着萧月音如玉的面颊滑下,她的杏眸更红,偏偏越不想在萧月桓面前示弱,眼泪越收不住。 “二哥这是在帮你,”萧月桓得意一笑,慢条斯理地逡巡着方才被她拽过的衣角,“先在人多的场合帮你打个底,这样,你便好向裴彦苏开口承认真相了,不是吗?” “谢谢……谢谢你……”萧月音却也回之一笑,委屈顿消,鼓着香腮: “如果我如实告诉他,他不憎恨我厌弃我,你萧月桓又当如何?” 萧月桓被她的狠话噎住,姜若映却拦不住她负气离开。 回到驿馆,萧月音还在头晕脑胀中,久久不能平静。 韩嬷嬷从宴饮起便是贴身跟随,见证了全程。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想劝公主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子,但一是考虑王子此去为机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显是在赌气放话,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几句安慰又实在苍白,面对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几个眼神的问询,韩嬷嬷也只能以摇头应对。 三言两语说不清,何况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议主上兄妹关系,大大超出他们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绝了其他人随同入卧房,独自守在公主的身边。 空荡荡的卧房里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传来萧月音一声长叹。 紧接着,公主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到书室的几案前,自己展纸,研墨。 她写道: “夫君,成亲日久,第一次这样唤你。有一事我隐瞒日久,必须要向你坦白……” 而正如韩嬷嬷所感知的那样,萧月音的心确实疼得厉害,几乎在她扶起裴彦苏头颈时的每一下呼吸,都是痛的。 活了十七年,她从未经历过这样的痛。 裴彦苏本来是那样生龙活虎的人,却仅仅因为为她挡下了毒箭,眼下连一丝一毫的生气都没有。 俊容没有半点血色,就连她主动吻他的薄唇,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药汤苦口,却远不如她心中的苦来得至浓至涩。 唇齿苦,凝望他的眼眶更苦。 也许他昏迷时还想着与大嵩义决斗时的情形,又或者思索着她为他带来的、令他心烦令他颇费心思才能摆平的事情,即使她扶起他的头颈,他的牙关仍旧紧紧闭合,隐隐咬紧。 药汤无法顺利送入,萧月音便只能用自己的佘尖,将其撬开。 牙冠锋利,佘尖轻轻扫过时,有微微的刺痛感传来。 就像他曾经用牙齿摩挲过她身上的许许多多地方,每一次描摹,都能为她带来微微的刺痛感一样。 “公主放心,他也无事了。他和公主一样昏迷一个多月,但他原本身体康健,已经自行恢复了不少,我这次为他诊治,主要是治内伤。”见萧月音长舒了口气,庄令涵笑着拍了拍她局促的小手: “如果顺利的话,明日,明日公主就能见到他,和他说话了。” 萧月音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看来是我错估,”庄令涵见状,淡淡一笑: “公主念着的那位‘哥哥’,原来,就是这静泓师傅?” 99. 问话出口后,庄令涵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头: “可是,我听阏氏说起过,静泓师傅自小便被宝川寺的住持收养入了佛门。公主你生于皇家长于内廷,不应当与他熟识,又怎么会唤他‘哥哥’?” 难道传闻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对赫弥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钟情于宝川寺的沙弥静泓? “我、我没有唤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萧月音急急为自己辩解,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起了点点红霞,樱唇一张一阖: “那几声‘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唤谁,我没有撒谎……”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心情再复杂再纠结再难耐,萧月音也并不能改变大局什么,一切惯常按部就班,她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们宣布裴彦苏已然大好的第二日,乌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层们,即日出发前往幽州,不再耽误。 去冀州最顺路便是经过幽州,裴彦苏与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队的一员。 所有人一齐出发,这样大的阵仗,漠北的一众婢仆们颇有些不得章法,难免手忙脚乱。萧月音回到驿馆时,裴彦苏仍未归。 她默默更衣沐浴,重新收拾心情,整理好要面对他时的状态。 尽管身心俱疲,她不得不这么做。又一阵雷鸣,眨眼之间,乌云盖顶,倾盆大雨哗啦啦砸下来,将在场的人全部淋湿。 裴彦苏不发一言,将佩剑收回剑鞘,扯了配马的缰绳,就带着胡坚等人再次冲出了驿馆。 回过神来的戴嬷嬷将翠颐带了回去,趁着两人同处一室、都把身上湿透的衣衫换下时,仍用和蔼亲切的口气问道: “翠颐,你虽然从前是隋嬷嬷的人,但隋嬷嬷不在之后,我瞧着你也是个为人处事极为踏实稳重的,对你和对毓翘没有区别。今日是怎么了,为什么发现了公主的信没有交给我,反而直接呈给王子?” 翠颐一面慢吞吞地擦着身子,一面怯怯回道:“正如方才嬷嬷向王子说的那样,是奴婢见王子太心急,便只想着让王子看信,奴婢不识字,嬷嬷也知道的。” 真话只说一半,便成了谎话。 翠颐确实不识字,但她从萧月音那里找到的信,却不止这一封旧的。 那封新的因为封了火漆,如此郑重其事,她当然藏了起来。 而至于她这样做的原因,也十分简单。庄令涵施医看诊自是不必说,陈定霁曾官至一朝宰辅,御下经验甚丰,也与自己的妻子共同处理过大规模疫病,两人来到东陶时,也恰逢萧月音为了镇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头烂额的当口。 有了夫妇二人坐镇,一切都好了起来。陈定霁指挥统筹小镇上的资源和人手、庄令涵钻研病情一一诊治,原本混乱的局面很快步入了正轨,萧月音也一直从旁协助,充分发挥当初在临漳时学到的救治本领,带着韩嬷嬷和老赵一并,夜以继日为民奔波。 几日后,局势便也控制了下来,裴溯虽然仍未苏醒,病情却也稳定。 “这一次,算是重新认识了公主。公主你身为金枝玉叶,遇到这样的险情,不仅事必躬亲,还半点不张扬——”终于有空闲歇一歇时,庄令涵忍不住感叹,忽而一顿: “不过,我仍旧想不明白,公主为何不向他们表露身份?那样,行事也应当便宜许多。” 说的是萧月音对外一直隐瞒身份一事,即便她还用闪米特语同两位西域来的商人交流过,也并未表露过,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风头的永安公主。 “这些都是我身为大周公主分内之事,若是到处宣扬,便与沽名钓誉没什么区别。”萧月音笑着解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暂时还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在这里。 然而刚一笑过,却从脾胃泛起一阵恶心,她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一阵。 “许是这几日太过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萧月音捏紧了手中的巾帕,“这般失态,让秦娘子见笑了。” 但庄令涵一代神医,望闻问切之术已臻化境,只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现,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凶险,我也是难得糊涂,都忘了先为公主诊脉。”庄令涵循循善诱,“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为公主看看吧。” 萧月音深以为然,便稍稍撸了袖管,将自己的皓腕递到庄令涵的手边:“麻烦秦娘子了。” 庄令涵则轻车熟路,双腕都确认过后,才笑着对面前的小公主说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翠颐和绿颐当年同时入宫,又因为俱是父母双亡,一直以来情同姐妹。后来,两人又一起被调到萧月桢身边,做了萧月桢的贴身婢女。萧月桢极喜爱青绿之色,所以不仅给自己的宫殿命名为“碧仙殿”,也给两人分别改名为“绿颐”和“翠颐”。 这一回,两人也一同跟着替嫁的萧月音和亲漠北。但在幽州时,绿颐却因为犯了错、得罪了萧月音而早早被赶回了邺城。翠颐人微言轻改变不了什么,就只盼着绿颐回到邺城之后能好好生活。 谁知,绿颐一去,杳无音讯。翠颐怀着忐忑与担忧,终于盼来了邺城来的康王夫妇,因为姜若映一向与萧月桢交好,翠颐同她的婢女也比较熟稔,于是两人便趁着昨晚宴饮的时候,说起了绿颐之事。 康王妃的婢女斩钉截铁,根本再没见过绿颐的踪迹,翠颐又联想到隋嬷嬷那讳莫如深之事,便有了对裴彦苏与萧月音的怀疑。 而这样的怀疑,在今早萧月音带着韩嬷嬷悄然离开后,被她抓住了机会。 方才裴彦苏几乎失控,她也差点丧命,但冷静下来之后她却发现,这件事她只能咬死说法,万万不能松口。 否则,等待她的可能是和绿颐一样的下场。 她没有回头路了。 反正已经演了很久,再多演一会儿也无妨的。 裴彦苏回来时已经过了亥时,萧月音故作慵懒地靠在贵妃榻上看他更衣洗漱,直到他换了寝衣准备入眠,才主动迎上去,环住他的蜂腰,笑道: “大人总算回来了,我等了好久啦。” “见到二哥二嫂,可是高兴?”裴彦苏的目光在她早已清理得清净无暇的娇靥上逡巡,末了,停在她红润饱满的樱唇上。 萧月音笑着点了点头,踮脚迎着他的吻。 他不过浅尝辄止,分开时,拇指在已然湿亮的唇瓣上一碾,又问: “和他们聊了些什么?方便告诉我吗?”时间回转至两日之前。 那时候霍司斐刚刚从冀州城北的军营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这才知晓了裴溯与萧月音失踪一事。 经过那次与裴溯在直沽海边的深谈,裴溯对他不再有从前的敌意,但两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无甚交集,在人前偶尔目光相接,也于短暂的停留之后,迅速移开。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总会趁着无人注意时,长久而炽热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义重,即使她也许永远不会属于他。 得知裴溯失踪,霍司斐霎时间如坠深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倪汴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往正确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确实因此几近疯狂,但这几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为他这般忧虑,王子他天纵英才——” “倪小哥!”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后又传来胡坚的声音,由远及近,“霍将军你回来了?正好,王子叫你们一同回去,说是要再寻公主和阏氏。” 几人再来到驿馆时,裴彦苏已经换了一身劲装,正绑着手腕上的臂袖,龙精虎壮地整装待发。 霍司斐等人默默准备听令,谁知裴彦苏刚开了口,门外却有一胡服精兵飞奔入内,手中还拿了一卷羊皮轴,极具郑重之能事。 原来,此人之所以从上京一路八百里加急赶来,盖因本来身强体健的乌耆衍突然病中,他手中的羊皮卷轴,便是乌耆衍弥留时签下的亲笔手书,意在急召赫弥舒王子返回上京。 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除了裴彦苏之外,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 而裴彦荀反应奇快,眼见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眼底闪过不屑之色,便连忙将其拉开,至四下无人处,低声正色道: “冀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想无视这道手令,照样出城去找姑母和弟妹,对吗?” 裴彦苏斜斜地看向自己的表兄,目光冷冽,不置可否。 “自从出事之后,表兄已经劝过你很多次,这一次也不例外。”裴彦荀屏住心中的寒意,仍旧坚持自己的劝: “我知道你一心记挂着姑母和弟妹,一定要亲自把她们找回来。但是眼下的情况,单于病重却坚持亲手书令召你回上京,自然是与单于之位有关的大事。” 说到此处,裴彦荀顿了一顿: “自你被单于认回之后,这几个月来奔波于各地,虽然你已经除去了右贤王乌列提一系势力,如今也手握三千里沃野和几万雄兵,但上京这龙潭虎穴内究竟如何,我们还是知之甚少。” 裴彦苏看向自己表兄的目光更冷了。 “左贤王呼图尔,他的实力和势力都远远超过右贤王乌列提,还有他那刚刚才为单于平定了西北叛乱的长子沃师勒,这次单于重病,难保他们不会虎视眈眈。”裴彦荀继续条理清晰地分析着: “还有,按排行来说,冀北你只是单于的第五子,除了那被你算计失势的车稚粥外,狐维、珀尔温、西诺西三人,包括年幼于你的弟弟闰禄,虽然各自都有残缺,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们没有藏了与你争夺单于之位的心思。” “嗯,”萧月音任由他把她往床榻上带,在他坐下、让她坐在他腿上的同时,故意说话慢吞吞: “和他们讲起了这几个月来和大人经历的事情,说大人疼我爱我,让他们羡慕死。” 裴彦苏墨绿的瞳孔泛起暖意,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 “二哥二嫂是大周康王王妃,睥睨天下,区区这些,这就让他们羡慕‘死’了?” “是啊,谁让我的驸马、他们的妹夫文武双全又手握重兵和千里土地呢?”萧月音用玉臂环住他的脖颈,杏眸里满是得意。 裴彦苏倒不说话了,薄唇一抿,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无声对视最容易暴露内心,萧月音咬了咬唇瓣,终于忍不住试探问道:“怎么,我有说错话吗?” 回答她的是他更深更紧的怀抱,他深深嗅过她颈间清冽的香气,在她耳边低道: “接待他们本应该是我的事,今日辛苦我的真儿了。不过,明日,还需要你再辛苦一点。” “是什么?”她微微偏头,躲开他的热息. 这场滂沱的秋雨来势汹汹,足足下了五日,才渐渐停歇。 而裴彦苏就带着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萧月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几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她们半点踪影。 到第六日时,裴彦苏下了令,就地微服,准备前往邺城。 但就在他们就地准备换装的时候,一行中却有几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与此同时,前方探路回来的人却说,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传播,具体的方向还未探明。 “冀北,咱们也出来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彦苏丝毫不受影响,已经将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汉服,裴彦荀只能更加卖力劝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们,我不会罢休的。”裴彦苏毫不犹豫地将长臂伸入袖笼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须找到她。” “冀北,你听表兄一句劝。”裴彦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边的袖笼,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极为棘手之事,这五日的秋雨又来得太不凑巧,疫病来势汹汹,大雨滂沱恐怕会让疫病的传播更加迅猛更加凶险,你看,咱们这几个兄弟也算是精壮中的精壮,遇到疫病,不也病来如山倒?” 裴彦苏紧紧抿着薄唇。 “明日的归还大典,由你代表我,完成最重要的交接舆图和该挂令旗的仪式。”裴彦苏将她的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郑重其事地说道。 “我?你说我?”萧月音又惊又喜,差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蓦地提高了声调。 “是你呀我的公主,”男人在她的唇上浅浅啄了一口,“你是我赫弥舒王子的王妃,同时也是大周的公主,由你出面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这样说,倒也合情合理,她跟着点了点头,却仍在思索疑惑和犹豫的根由,又听他说来: “这件事我早已经吩咐他们去安排了,明日的典仪官会指引你的,可容不得你现在来反悔。” 萧月音用指尖摩挲着他的指腹:“我、我倒是也没……” “这是给你的惊喜,我的公主,喜欢吗?”裴彦苏也不会真正任由她拒绝,大权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风总是霸道强势的。 而萧月音显然没想到他早就想好了为她做的这些,对比今晚在萧月桓夫妇那里受到的委屈,眼下这样的惊喜,只让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泪水。 无论他是不是把她当做了萧月桢都好,和他一起走过这些风雨、如今终于有所收获的人,是她呀。 喜悦和甜蜜让她陡然生了勇气,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到,大胆将小手移向他绷紧的腹.肌块垒,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欢这样吗?”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阏氏帕洛姆亲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争取表现、还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双臂抱着一大堆远超她承受极限的物什,吃力得紧。 那堆物什挡住了小婢女大量的视线,她走得摇摇晃晃,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路,不知面前来了人。 而好巧不巧,她过门槛时抬腿不及,一个趔趄,虽然保住了手中绝大部分的东西,那最上面的檀木盒子,却是彻底被撞翻。 盒子里成卷的宣纸,呼啦啦滚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圈,最终停在了一双战靴之下。 霍司斐并不是朝这个方向来、往这个方向去,自然不知脚下的宣纸来自何处,纸卷滚停时,刚好在地上摊开,他微微垂头,便看见上面所书所画。 尽管霍司斐并未亲眼见过海,可仅这一眼,却也能看出那巍峨雄伟的战船跃然纸上,描摹细致,工法得当,应当是出自高人之手。 霍司斐是个粗人,但见这战船的草图,却生了一窥仔细之心,弯腰俯身,手已经伸到了纸张的边缘,耳边传来一声清冽: “霍大哥!” 霍司斐的心头莫名一震,久久不散。 声音是他无比熟悉甚至隐隐期盼的,一抬头,果然是他所料想的阏氏,就站在距离他不过三步开外的地方。 幸而同时天空有隆隆雷声传来,他的静真师姐似乎并未听见他的话,向外看了一眼,便匆匆转身: “看来要下大雨,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两人刚抬步,却见身披银甲的裴彦苏,就站在碧原亭外。 这一幕,与那晚沈州城门之外,何其相似。 100. 萧月音脑中一片空白。 即将入秋的时节,夏暑尚未完全消离,而就在她凝在原地的片刻之间,乌云密压的天空,又响起了隆隆的雷声。 再一眨眼,暴雨如注,将本就焦躁的尘土压实,再压实。 雨水瞬间便将裴彦苏身上的铠甲淋得透湿,大颗大颗沿着他精致流利的线条滚落,为这张俊朗不凡的脸又添了几分神秘的野性,雨水敲击甲片并不清脆的闷响,与佛堂中僧侣手持木槌敲击的木鱼的声响并不相同。 一路风尘仆仆的男人不动如山,冷厉冰凉的目光从他墨绿色的瞳孔里透出,一瞬不瞬地望向亭子里一身葱青色裙装的美丽姑娘,他早已思念入骨的妻子。 二十一岁连中三元,二十二岁归北王廷,首次出征,便得了无数人终其一生都无法取得的大胜。 一向婉约清丽的她,最在乎的除了儿子裴彦苏之外便是自己辛苦研究的心血,是以在她发现那先前用了不少心力画就得战船草图被跌落在地之后,便也顾不得她应当遵循的仪态礼貌,循着那小婢女险些跌倒的方向,匆匆奔去。 然而,当她把“霍大哥”三个字喊出口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的失态。 裴彦荀他们可以这样叫他,而她无论从身份从辈分,都不能这样叫。 幸好此时身边除了她的贴身婢女之外再无旁人,否则这话被但凡任意有心之人听了去,她恐怕要给自己和霍司斐都惹上麻烦。 然而话已经出口,霍司斐显然也听见了,裴溯只觉得双颊微微发烫,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接着自己的话来说: “那个,那是我的东西。” 眼帘垂下,用视线代替手指,指向地上的图纸。 好在裴溯的婢女虽然不够聪颖伶俐,手脚却也勤快,就在裴溯话音落地的一瞬,便已经小碎步上前,走到了霍司斐处。 此时的霍司斐也从震颤中回神,又重新弯腰,拾起那卷草图,小心卷好后,才双手递给了那个婢女。 然后目送主仆二人匆匆离去。这一次自冀州离开,裴彦苏将所有势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归周廷的管辖。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驻扎的王子亲兵自然一道北上,连同裴彦苏随行的戴嬷嬷等女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冀州与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发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却已经到达上京腹地边缘,就地驻扎。 自冀州除疫开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终于能睡个好觉,贝芳邀请了翠颐和她同帐就寝。两人日来走得很近,所以翠颐并未纠结于身份,坦然接受,两人也很快便双双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深沉,却架不住被尿憋醒,贝芳匆匆出帐,前往临时的茅房解决,又发现还闹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回来,刚掀开自己大帐的帘子,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 漆黑的帐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贝芳凭着记忆赶紧去到睡着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腥液,和翠颐已然停止跳动的脉搏。 杀手是冲着她来的,毫不知情的翠颐替她挡了这场杀身之祸。萧月音的心快要跳出来,不自觉伸出玉臂环住他的脖颈,螓首埋着,用食指指向尽头处,并不用言语答话。 裴彦苏勾了勾唇,大步流星走到了她从离开他起便一直住着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没有她的东西,这次出来时,她只让韩嬷嬷简单收拾了一点行装,并没有想过一去十余日。 更重要的是,这里不像先前的那些地方,每次都是两人居住,到处都有他和她共同生活的影子。 现在他来了。 他风尘仆仆地赶来,只为了从此不再与她分离。 他将她直接放在了床榻上,亲手脱去她的鞋袜。 已经入秋许久,双足倮露会惹来寒气,萧月音把脚插,进床尾叠好的被衾里,享受温润的暖意。 裴彦苏则俯下脊背,认真看着她,此时他眼角的泛起的红已然尽数褪去,墨绿色的眸子如无尽的深潭,望不穿底,也不见波澜浩瀚。 “大人,我……”被他这样凝视,萧月音自觉羞赧,唇瓣一张一阖,不断试探她妄求却害怕面对的答案。 她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有没有读她写的信。 万一……他还是不知情呢? 可“我”字发端,却以他的深吻结束,眼前的视线被他骤然压下的面容阻挡,他双掌按在她的肩头,分明不想让她再有动作。 他的薄唇贴住她的唇瓣,用佘尖在她的贝齿上堪堪扫了一圈,然后迅速向里,与她的佘尖纠缠在一处,狠狠纠缠。 裴彦苏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几分。 虽然她写给他的信他过目不忘,已然倒背如流,可文字的虚妄终究不比她真实的存在,她方才还放开过他,没有这样遍尝她檀口中的味道,他如何能让自己彻底安心? “需要公主把话再说明白一点吗?”戴嬷嬷突然大声高喝,配合着萧月音,“晚宴上不需要这些莺莺燕燕,滚,滚,统统滚!” 这突然的变脸让所有人魂飞魄散,当即屁滚尿流,逃也似的离开。 而其中一名舞姬,显然还抱着公主有可能会回心转意的侥幸,故而动作慢了些。 果然,在她彻底退出之前,身后传来了公主的声音:“慢着。” 转身,听见的却是:“把你这身衣服脱下来。” 与大周约定的日子在九月初九的重阳,而静泓为献金像拟定的吉日定在了八月廿二、燃灯佛圣诞之日,一行人沿着平坦的官道一路向西南方向前进,因着时日尚早,故而乌耆衍下令无须快马加鞭。 走走停停的不止人马,还有裴溯摇曳荡漾的心境。 这几日来裴彦苏和公主相处日渐亲密,她这个做娘的自然也十分欣慰。那心头萦绕的、被她刻意冷淡躲避的屈辱和哀痛,也随着距离冀州越来越近而渐渐淡去。 但旁观着儿子与儿媳恩爱的,并不止她一人。 乌耆衍这次出来并未带别的姬妾,他虽然并不喜这长相倾国倾城的公主,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小儿子竟然如此沉迷儿女情长更加不喜,但几日来偶然窥见两人姿态狎昵,自诩壮年的大漠单于,也被勾起了熊熊的慾火,根本不加掩饰。 起初两日,他强行临.幸了裴溯身边的一名婢女。那婢女姿色远不如裴溯,却胜在年青,被乌耆衍玩./弄了两回之后实在受不住,便在第三次,乌耆衍的马鞭抽在她身上时,说起自己伺候阏氏时所见的绝美春色,希望单于能也给她个阏氏的名分。 然而她的希望到底落空。 想来,应当是车夫将他们两人上车的情形告知了一直等在门房里的韩嬷嬷。 裴彦苏慢条斯理地抽,出了大手,指腹滑过柔润的玉面,用指尖夹起方才被强行挤下的里衣边沿,上提,为她盖好。 萧月音吸了吸鼻子,半点不敢动。 最后一滴眼泪还残留在下巴上,他轻柔地拭去,扳指挤挨嫩韧,丝毫没有怜香惜玉。 “别哭,”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回荡,“等会儿,有你哭的时候。” 100-110 101. 韩嬷嬷从门房里过来接人的时候,虽然带了两把伞,最终却还是只打了一把,为公主身上打的。 下着暴雨,视线本就模糊,她所有的注意都在低头看路上。一直到公主被王子抱下了马车,韩嬷嬷连忙迎上去撑伞时,她才发现公主的双脚上竟然只穿了一只鞋。 当然,若她再仔细一些,便会惊觉英朗挺拔的王子明明全副武装、连腰间的佩刀都未摘下,但战场上至关重要的护具头盔,却不知因为何种缘故不翼而飞。 韩嬷嬷当然有疑虑,阏氏昨日才说了王子的胜利之师最早也要明日才能返回沈州,今日王子不仅早了至少一日独自回来了,还不知从哪里知晓了公主的行踪,把公主也接了回来。 不过,却不见与公主一并出城送别秦娘子夫妇的静泓。 但公主不言,怀抱她的王子也是沉默着健步如飞,三人在暴雨声中一路无言走回了公主的小院,进入卧房之前,王子才对迎上来的刘福多公公吩咐: “备热水。” “可是,让我放弃寻找音音,我、我不能——”裴彦苏利剑一般的眉头紧皱,墨绿的瞳孔显出了生平少有的为难。 “王子!”却忽然传来霍司斐的声音。 裴彦荀兄弟二人转头,看见霍司斐立于他们身后,也不知方才的话,他听去了多少。 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当初初上战场时,他们便看准了霍司斐此人至真至纯的脾性,即使他们这般甚为不妥的对话被其听去,也并不会担心他将此传扬。 “王子请放心回上京去,找阏氏和公主的重任,就交给我一人即可!”霍司斐双眼炯炯,掷地有声地立下军令状,“我向王子保证,若是不能将阏氏和公主平安带回,我这条贱命,王子你直管拿去!” 说定之后,裴彦苏便带着人马不停蹄启程返回上京。裴彦苏声如洪钟,短短七个字,如急浪一般席卷,冲得萧月音耳膜发痛。 余音环绕,她霎时间只听清了那最后五个字的疑问,便下意识颔首,以肯定他的疑问。 而不过瞬息之间,耳边的潮水又突然退却。 前面,前面还有两个字。 “音音”—— 少女的心猛地一抽,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被惊喜砸中的俊朗男人,低声: “大人,你、你叫我什么?” 她的杏眸里闪着星光点点,因为怯懦和期待交杂,让人忍不住又爱又怜。 “音音,我叫你音音——”裴彦苏的眼眶再次湿润,他早已经数不清他为她落过多少次泪,但这一次他是笑着的,“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什么? 萧月音自己却凝住了。 方才她问他时,他闭口不言,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看、甚至根本不知她写了那封信。 她的心从再见他时便一直隐秘而微微悬着,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难免失落而无助,可她已被推至了此处,再逃避已无任何退路,便只能硬着头皮,把信上的那些诉衷肠的话,用三言两语说明。 当然,与他这样面对面时,她不敢再提半个“爱”字。 她到底还是害怕他的拒绝。 所以,她才“急中生智”,连忙又提了身孕一事,他从前那样热切地期盼孩子的到来,看在孩子的份上,总不会让她太过难堪吧? 可谁知,话锋突然倒转,他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双眸明亮,嘴角噙着笑,笑她明知故问。 她没有听错,他说,“音音”,“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 离开之时,除了将猫咪北北一并带走外,还专门留下裴彦荀,处理一些有关周廷的手尾。 被软禁的萧月桓等人被放了出来,裴彦荀除了安排冀州政务的正式而彻底的交接之外,又再单独见了康王夫妇。 这一回,萧月桓对裴彦荀再没有了当初的倨傲,他顶着那张恢复了一大半的俊脸,对裴彦荀所警告的“回去之后小心说话”唯唯诺诺,没有半句回顶。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在冀州见识到经历到的种种,足以让这个弱冠之年的富贵王爷好好成长一番了。 裴彦苏带人马不停蹄赶回上京的同时,霍司斐也在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 他的私心当然不会同任何人讲,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是他忠心为主。 而也不知是提前做了准备,还是真的有心灵感应存在,他独自一人向东行了八十里,来到这名叫东陶的小镇边上时,他便有强烈的感觉,溯娘就在这里。 但是此时的东陶同样因为除疫对外封锁,只能进不能出,若是他感应失灵,即使他贵为漠北都尉,也不好硬闯突围。 霍司斐犹豫了片刻便进入了小镇。不过,本来应当热闹非凡的营地却是余声寥寥,想来这些日子因为乌耆衍的突然病中,所有身在上京的王公贵族皆不敢在表面有所动作,只有背地里的暗潮汹涌。 就比如帕洛姆派来暗杀贝芳、以此来兴风作浪的杀手,裴彦苏的营地守卫相当森严,想来这杀手一定是耗尽了心力才顺利摸到了贝芳的帐子,却又因为时间紧迫,仓促到并未确认所杀之人是不是贝芳,就惶然逃离。 王帐附近随侍的许多人都见过裴彦苏,知晓眼前这风尘仆仆的英朗男儿是现在单于最为宠爱的五王子赫弥舒,却还未及向他行礼,只见他大手一挥,风一样穿过众人,在他们充满了惊艳、崇拜或鄙夷的目光里,大步来到王帐的帘前。 因为乌耆衍大病初愈,帘子并未打开,隐约可听见其内几人说话的声音。 ——“谢天谢地父王醒了,自从父王病倒,儿子我天天跑到阿希莫请回来那尊佛像前祝祷,总算是神明庇佑!” ——“是啊父王,虽然三哥他看不见,但每日从早到晚跪在佛像前,膝盖都跪坏了!” ——“父王,两个哥哥对你可是孝心一片,”这一次是个年青女声,“不像有些人,父王昏迷前还亲手写了令召他回来,现在父王醒了,人还在城外营帐,也不知高傲些什么!” 这女声越说越激动,声调都高了起来:她和他真的有了孩子,就在她的肚子里。 萧月音忍不住垂头,看着自己完全平坦的小腹,犹豫着,抚了上去。 庄令涵一见她这般,便知晓自己方才的推测全错,当下又羞又悔: “是我失言,公主若有疑惑,可尽数说来。” “其实,其实上次秦娘子给我的避子药,我与他,我们,”萧月音咽下了口中的津液,“我们都服过不少……” 发觉秦娘子可能会误会她质疑那药的药效,又连忙找补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刚刚我想了想,最后一次服药就在上次癸水之前……所以,那药会对我这腹中胎儿有影响吗?” 庄令涵笃定地点了点头: “公主放心,先前公主这样的情况我也遇到过,那孩子现在都已经在私塾背诵《孟子》了,活泼康健得很。” 萧月音刚刚放下心来,又忽然想起什么,小脸通红,嗫嚅: “还有……还有就是……算起这孩子是在一个多月前有的,但是我、我们并不知道,所以所以就……” 房中之事即使对韩嬷嬷戴嬷嬷她们,萧月音都难以启齿,何况是对面前这个仙姿玉貌的美妇人?只能含糊其辞。 庄令涵倒是一下便听明白了,想起自家那位从来也是不知节制,唇角泛起点点笑意,又拍了拍萧月音的手背: “公主不必羞赧,新婚夫妇之间,再正常不过了。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所以……这件事也不敢完全向公主保证无碍,不过公主没有必要为此过多担忧。孩子的事本来也是天意,既然他来了,自然不会让公主失望,我也会尽全力保公主与孩子康健的。” 听她这样说,萧月音重新悬起的心才又稍稍平复下来,喃喃: “天意,可能确实是天意……” 天意让她在这个时间,有了和他的骨血。 而庄令涵见她这般在意这个孩子,为了缓解她的忧虑,又重新起了话头: “看来,公主在上次与我谈心后已然变了,内心已经有了决断。” 她的记性奇佳,连上次深谈的话都尽数记得,萧月音想起,只觉得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不由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垂首低声道: “是我从前天真,惯爱执迷不悟,没有参透情爱的深理……原来,我早已对他情根深种,而越是情深,便越是身不由己,为此辗转反侧……” 说着,她便将两人自沈州一别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庄令涵默默听完,感慨不已。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她面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却从未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反而如一朵迎风招展的雏菊,即使饱受风雨摧折,也从来向上而生。 她想让她如愿以偿,更想让她从此顺遂平安。 “所以……公主选择不张扬身份,是仍未下定决心,面对王子的答案吗?”她探问。 萧月音想不到她这般理解自己,先缓缓点了点头,又复道: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怀有身孕一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我的乳母韩嬷嬷。” 庄令涵应下,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门口传来韩嬷嬷的声音,难以掩盖的急切又激动: “公主,秦娘子……霍将军到了。” 是霍司斐找来了。 尼娜娜是乌耆衍和帕洛姆的长女,先前在幽州时便已经见过自己的五哥,时隔几个月再见,仅仅一眼,也令她不得不感叹,这位倜傥挺拔的混血哥哥,比初见时多了几分锐气和大权在握的定气。 而这样的感觉,在与他如鹰隼一般凌厉的目光对视后,彻底化作了紧张和害怕。 想到自己方才在父兄面前不断抹黑攻击他,那些话也不知被他听去了多少,尼娜娜慌得快要站不住,偏偏身旁一向偏心的母亲帕洛姆,并没有半点帮她说话的意思: “这几日忙着单于的病,没空料理这些下人,越来越没有规矩,五王子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接着,便走到裴彦苏的身旁,满脸关切地上下打量一番: “听说你昨晚便到了上京,怎么不直接来看你父王?” 这话一问,里面毡毯上半卧的乌耆衍,疲惫的眉头也跟着皱起。 而侍奉在乌耆衍身侧的三王子珀尔温和四王子西诺西,虽然一个眼盲一个瘸腿,听到帕洛姆的话后,本就鄙夷的脸上更是难掩惊愤。 裴彦苏冷厉的目光迅速扫过自己这素昧谋面的两位兄长,最后停在乌耆衍的面上,才定定开口说道: “大军在冀州遭逢疫病,许多将士刚刚恢复康健,又跟着儿臣日夜奔波至此,儿臣体恤将士操劳,便让他们先扎寨休养。” 他搬出了情同手足的漠北铁骑,从来没有沙场经验的珀尔温和西诺西只能悻悻闭嘴。乌耆衍的绿眸动了动,盯着自己这风尘仆仆的五儿子看了几息,才复问: “你娘呢?还有你的公主王妃,人又在哪里?” 尽管乌耆衍大病初愈,可气吞南北的草原枭雄从来不是什么和缓之人,短短两句质问,带着令人心惊胆寒的严厉。尼娜娜本来还为起初的变故懊恼不已,一听自己的父王将自己刚才那些话听了进去,双眼一亮,霎时便来了精神。 她可是父王的长女,单于居次,在背后说人坏话,肯定不会空穴来风! 消息是不久前才由贝芳带来的,确凿无误,刚好让她在父王面前利用时间差打个小报告。 “她们确实没跟儿臣一同来见父王。”当尼娜娜听到赫弥舒坦率承认事实时,又忍不住得意起来,脸上的颓败一扫而空,还暗地里“哼”了一声。 “此番冀州城外突发疫病,来势汹汹,阿娘与公主担心疫病扩散到草原上难以控制,便不顾危险亲自前往冀州外的小镇上除疫。” 裴彦苏坦然从容,如松如柏的身姿傲然挺立,将帐中一众各怀鬼胎的蝇营狗苟衬得更加黯然失色。话至如此,他故意一顿,将其余人面上吃惊失落的神情尽收眼底,才继续说道: “所幸,冀州城内外的疫病都得到了有效的控制,并未向外扩散。只是阿娘她为此病倒,公主便留在她身边照顾她,并未跟随儿臣来见父王。” “你娘病倒了?她的身子可还要紧?”帕洛姆适时插话。 “多谢大阏氏挂怀,阿娘只是太过操劳,并无大碍。”裴彦苏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应: “方才儿臣所言,冀州百姓皆为人证,若是阏氏和两位兄长不相信,儿臣刚好也带来了人。” 乌耆衍面色不动,显然明白他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撒谎求荣,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长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头。 “这一次,冀州疫病与父王的急病同时到来,阿娘与公主如此扑心扑力为民奔波,同时也是在为父王积德积福,”裴彦苏则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幸而一切好转,诸事无碍。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这话,又将方才拿求神拜佛来邀功请赏的三王子珀尔温下不来台,他虽然眼盲,却已经暗暗咬牙切齿,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诺西还想说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弥舒,你做得很好。”乌耆衍绿眸中的犀利缓和下来,轻咳一声,“既然你娘和王妃都还留在冀州,你便快马加鞭,把她们都接回来吧。” 事实没有辜负他的豪赌,刚一入城,他便见到了溯娘的车夫老赵,和公主的乳母韩嬷嬷。 萧月音见到霍司斐很意外,第一时间便询问了裴彦苏那边的境况。但不巧的是,霍司斐先前一直都留在冀州城外的军营之中,只知晓王子曾带人出城找了她们五日一事,至于其中所有的细节,统统不知情。 萧月音闻言,心头忐忑翻涌。 她既担心裴彦苏也许根本就没有看到那封信,或者看了信之后也并未原谅和理解她,又因为听见他两次带人发疯一样找她而无比喜悦甜蜜。 思之极深时,便会止不住把所有的情况都想一遍,哪怕其实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但所有的这些,连带她腹中已有裴彦苏骨肉一事,都被她强行按下,并未表露半分。 霍司斐到来的第二日,东陶镇上的疫病已经基本被控制下来,庄令涵和陈定霁反复确认之后,便宣布解除东陶镇上的封锁,镇上也开始逐渐恢复如初。 霍司斐此番唯一的任务便是将裴溯和萧月音带回裴彦苏的身边,封锁一解除,他原本应该带着两人立刻出发的。 然而,裴溯虽然病情稳定下来,却至今尚未清醒。 霍司斐便在封锁解除之后,经由老赵介绍,寻到了一名原本就要前往上京的胡人青年。他将关于公主和阏氏的事写成了一封简短的信,连带着他本人的都尉令牌,托付给青年,带到上京的赫弥舒王子那处。 那青年在疫病刚刚开始蔓延时便不幸染上了,本来病到快要死去,是因为受了萧月音等人的照顾才得以痊愈,又见这附上的令牌乃漠北高级军官所有,自然忙不迭应下,并保证按时送达。 将那青年送上路后,霍司斐便可以放心留下来了。 溯娘还在病着。 “大人——”小公主樱唇一开一阖,杏眼还是红红的,唤他的时候,嗓子娇得能滴出水来。 裴彦苏的手震了一震,撞上了柔韧的浑圆。 是她主动说话时,身子微微前倾。 “我想你,我很想你,自从你走后,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娇音声声入耳,她用双手捧住了他本来要去找寻他心跳的腕子,急切又诚恳地仰望他: “大人说到做到,一定要对我好一点。” 裴彦苏心头火焰堆起的高塔轰然倒塌。 102. 明明湢室里越来越潮热,一身戎装未脱的裴彦苏却觉得自己口干舌燥。 “好一点,怎么叫好一点?”他是大周上下连中三元的唯一一人,咬文嚼字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抓住她话语的漏洞追问,也是他最爱做的事。 她哑口无言,就更乖了。 萧月音却被他问住了。 其实她心里还是有气,她不想主动让步,但即使思绪纷乱,在两人难得僵持的时刻,她的理智也被分了一丝出来,告诉她—— 萧月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着秋波的杏眼微张,眼睫许许颤动,略显疲惫的黛眉紧蹙,樱唇翕动,问出了慌乱不已的问题: “秦娘子,可有……可有误诊?” 此时正值傍晚,韩嬷嬷还有老赵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内只有萧月音与庄令涵二人,也正因为如此,萧月音比之在外时要松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问神医这样的问题。“原来你说阿娘的事……” 营帐之内,裴彦苏靠坐在铺了白狐皮的圈椅上,一双有力的腿分开,让萧月音坐在其中一边。 因着先前很长一段时间,裴彦苏中毒、康复,又时常向她讨娇卖软,连她自己都快要忘了,这位初出茅庐便一跃成为漠北新星战神的状元郎,霸道起来根本没有她反驳的余地。 方才在营帐门口时,她鼓起勇气发问,可他却一个字不说,直接将她打横抱起,走时还猎猎冷意的营帐,霎时便温暖如春。 而他并未如她所料将她带至床榻,两人靠坐的姿势,反倒让她觉得,他是在郑重其事。 事实上她也并未料错。 裴彦苏确实是郑重其事。自从他醒来,便觉得他的音音有些不一样,可每每细思深究,却又说不出些所以然来。 先前因为战事他被迫与她分离,白日里思念她入骨,夜晚入眠梦里全是她,但每一个梦至他即将向她坦白一切,却又在暗示他不可轻举妄动。 任他再所向披靡无坚不摧都好,在她面前,他耗尽了生平所有的怯懦;考场战场上肆意挥洒,与她相处的点滴,也耗尽了生平所有的小心翼翼。 而今晚,他眼见她踟蹰良久。 他以为她要问他关于“欺骗”的问题。 可谁知…… “其实我想问很久了,只是先前大人不主动说,自当是有所顾虑,我便也不问。”坐在他腿上,她找不到更好的支点,便只能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如今与大人成婚日久,若是合适的话,大人能否告诉我?” 那件薄氅是他让她坐下前亲手摘去的,如今隔着薄薄的秋衫,大掌摩挲下的腰肢让他觉得她甚至在颤抖。 “为何突然好奇?”他转脸,与她对视。 萧月音当然不可能将方才偷听到的事情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她的枕边人裴彦苏。 而显然,虽然回复只有短短六个字,他却抱着一种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的讶异。 “也不算突然……”她抿了抿樱唇,环住他脖颈的柔荑不自觉蜷起,“大人这么问,便是不愿意告诉我了。那……那便算了吧。” 裴彦苏的大掌收拢了一分,视线并未从她淡淡羞红的面颊上移开。 有时候她觉得他这双墨绿的眸子深邃至极,看不穿他究竟在思考什么、谋划什么;有时候她又觉得他的眸色通透极了,她只需要再努力扮演萧月桢一分,他便会妥协让步。 今日也亦是如此。 “阿娘命苦,刚及笄便接连遭受无妄之灾。”裴彦苏长叹一声,开始娓娓道来: “孽种就是我……就是我……” “冀北哥哥……”萧月音忽然后悔,不该向他探问那些他们母子二人惨痛的过去,眼下木已成舟,她能想到的安慰,便是主动探身,抱住他的肩背。 哪有人说自己是孽种的? 就算是在宝川寺孤独生活的无数个日夜里,萧月音也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你别这么说,”裴溯与他的那些事她虽未亲历,眼角却因心痛而湿润,她又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离他近一些,“千万千万别这么说。” 裴彦苏向她回以同样热切的怀抱,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好似就能冲淡一些,他回忆起辛酸过往的苦。 可是说句该死的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苦,才让他有机会遇见她,让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 裴彦苏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萧月音心头滚烫,说出口的话,也无比冲动: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 但庄令涵见惯了手下病人各种反应,从前也被质疑过许多次,一眼便看穿面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将手覆在萧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丝丝颤抖,笑道: “错不了,公主如若信不过我,可以再找别的郎中大夫看看……会是同样的结果。” 面对秦娘子如此言之凿凿,萧月音的怀疑便彻底化作了慌乱与仓皇,心脏止不住砰砰直跳。 怎么会呢……她怎么会有了身孕呢?裴彦苏墨绿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裴彦荀见他已经被说动,便微微上前,抬手拍了拍他的上臂,“眼下疫病蔓延,姑母和她们极有可能也因此被困住,你既苦寻她们不得,若是能将疫病根除,帮到她们,或许结果也会柳暗花明。” 而事实上,裴彦荀的推测和猜想完全有理。 就在五日之前,变故刚刚开始发生的时候,萧月音和裴溯悄然离开冀州,一路东行,一直到日落时分,萧月音才同裴溯说了实情。 不过面对裴溯温柔的鼓励,萧月音仍旧没有下定决心。 回冀州面对裴彦苏,面对那个令她惴惴不安的结果。 而就在她并未回应裴溯话时,忽然听到雷声隆隆,开始下起了雨来。 来自大周的文臣纷纷兀自点头,表示同意康王的说法。 “若不是这一次她被赐婚嫁给王子你的同科传胪宋应先,恐怕父皇是要把她藏一辈子的。”萧月桓故意顿了顿,观察着对面裴彦苏表情细微的变化,“同科状元与传胪同娶一对双生姐妹花,这当然是一段难得的佳话,只不过嘛……嘶,哎呀……” 话是被姜若映打岔的,她与萧月桓成亲大半年,早已清楚自己夫君的脾性,方才这样,恐怕下一句就要把萧月音的真实身份拆穿了。 她还记得昨晚答应过小妹的事,即使今日见到小妹大出风头,她自己心头也酸溜溜的,可是在眼下这样的场合,她却不能任由萧月桓胡来。 而就在萧月桓因为姜若映突然猛掐他大腿而对他怒目而视的同时,并未出席今晚宴会的霍司斐却突然进来,走到裴彦苏的身后,向他耳语了好一阵。 说完,裴彦苏面色大变。 “军中有要紧事,我必须去一趟。”匆匆离开前,他郑重对惊愕不语的萧月音说道。 方才他确实是故意装不知情的,萧月桓这般突然发难,他不好当着大周和漠北的众人坦率承认。 这是他与音音两人之间的事,还没同音音说开,不能一致对外,他只能暂时选择,先把戏再演一演。 不过,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一切也都水到渠成了,等他处理完军务回来,要同音音单独说的。 他期待可以向她坦白的这一天,已经很久。 终于来了。 暴雨如瀑的雨点将马车车窗和车门砸得劈啪作响,车中几人的面上都掠过难掩的惊惶,好在那时距离前方一个叫东陶的小镇不远了,又前行了两炷香的时间,马车便顺利驶入了东陶。 暴雨越来越大,渐成滂沱瓢泼之势。驾车的车夫老赵默默沉吟,不由想起了上次在沈州城外车轮深陷一事。 那时候也幸好有霍司斐将军从天而降帮他们解决了危机,这回多了公主主仆二人,若是马车在暴雨中前进再遇上什么事,恐怕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东陶与冀州相距有八十多里,按照马车的车程,当日便可到达。于是老赵便主动提说,眼下的情况最好是他们在小镇上缓一缓,等雨势小了,再动身返回冀州不迟。 萧月音本就心绪难平,老赵的劝说正中她的下怀,于是简单与裴溯商量之后,便决定他们现在东陶住下。 然而,雨一下,便没了要停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大,萧月音和裴溯在小镇上最大的客栈里一住便是三日。到了第四日的早晨,萧月音向前几日那样去向裴溯请安时,才发现裴溯昏迷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而她带来的贴身婢女也倒在房内,口吐白沫。 情势危急,萧月音连忙吩咐老赵去请镇上的郎中大夫,谁知老赵这一走,直到天黑才匆匆赶回来,不仅没把郎中大夫找来,还带来了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 从昨晚起便有疫病在镇上蔓延开来,外面的街头上到处都是病倒的百姓,大片大片人相继倒下,镇上所有的郎中大夫都忙着医治这些源源不断病倒的百姓,然而却收效甚微。 三日过去,尽管萧月音彼时还没从与裴彦苏情感纠葛的复杂心绪中抽离出来,但眼看着老赵和韩嬷嬷看向她那焦虑又关切的眼神,她深知此时的自己不能乱。 她不是养在深闺只能依附他人的凌霄花,这几个月以来她见识过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她必须振作起来。 更何况,这一次裴溯是为了陪她才和她一同来到了此地,若是裴溯再有个三长两短,她会良心不安一辈子。 更无法向裴彦苏交代。 而就在萧月音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对策时,老赵又担忧地提起,原来东陶这个地方,自摩鲁尔攻占冀州城接受这边的政务起,便一直处在混乱之中,眼下局势一片混乱,更是无人能够挑起大梁,将与疫病相关的工作合理安排分配。 萧月音听完心头又是一沉。 幸好,那最初的六神无主已然过去,理智逐渐回笼后,思路也随之清晰了起来。 三年前,临漳闹了饥荒,深居宝川寺的萧月音听说后,一心想为大周百姓们做事,曾央了静泓,悄悄带她随其他僧侣一同前往赈灾救济。到达临漳之后,当地的饥荒又加了一重疫病,萧月音便跟着几名经验老到的医者,亲自料理过不少染上疫病的百姓。 有了当初在临漳的经验,眼下处理这在东陶迅速蔓延的疫病,也不算一筹莫展。 最重要的事之一,便是将整个镇子封锁,阻隔所有向内向外可能的传染。 当然,这样也就意味着,萧月音短时间内无法出去、无法把裴溯带走,更无法通知尚在冀州的裴彦苏。 她无暇思索他看到她留下的信后会作何反应,人命关天的大事,谈情说爱未免太过自私。 之前她可是次次都服避子药的,后来裴彦苏中毒昏迷,她又给他喂了剂量不小的避子药…… 可是确实,自从他们离开沈州之后,她便将那两瓶药彻底遗忘。从两人在直沽重新开始做那搓粉抟朱之事后,她就再也没有把药拿出来过。 直沽……直沽……她的身孕有一个多月,难道就是在那里怀上的? 当然……不止是直沽。从那天起,一直到那盛大恢弘的归还典仪的前一晚,裴彦苏和她几乎夜夜云,雨纠缠,他不仅每每缠她到半夜,完事后还要霸占许久,有时候甚至就那样把她抱着在房中走来走去,等到真正满足了,才彻底放过她。 ——但想到那些痴缠的荒唐和放肆,萧月音止不住双颊红透,心头骤然泛起担忧,嗫嚅着: “但如果……如果这样的话……” 眼见她的玉容红一阵白一阵,庄令涵便也细思起来。 当初在沈州两人曾推心置腹谈过,那时候小公主说自己对那赫弥舒王子并无男女之情,如今她一人来到这东陶小镇、又坚决对外隐瞒下了身份,难道是与王子彻底决裂? “如果公主不愿要这腹中骨肉,”想到这些,庄令涵主动说明,“我也是有法子,能让公主安然落胎的,尤其现在,月份还很小……” ——“不!”否决时,萧月音与先前的犹豫迟疑完全不同,眼波里星光点点,好似也生了坚毅和果敢。 即使她现在身份尴尬,即使她尚不知晓裴彦苏在看完她的信后究竟会不会接受她,即使她也不知自己前程究竟在何方 ——当最初的震惊过后,首先在她心头荡漾的,是喜悦和甜蜜。 孩子的事,从前他和她说起过。 那时候她依偎在他的怀里,唇齿上和鼻息间都萦绕着他身上好闻的松柏之气。 “好,”他几乎立刻答应下来,在浴水中捞起她还在发抖的双臂,让她环住他的脖颈,“那就不要那样,那样膝盖会疼。” 他带着她一起站了起来,浴水沿着他们急急地滴落滑下,突然的悬空让萧月音多抱紧了一分,却又在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变得首鼠两端,茫然无措。 她与他不止一个支点。 他的脚步沉稳,像是每一个披坚执锐的勇士往前线的奔赴,每一下都加重这个支点的错落,战场上的颠簸不过如此,萧月音脑海里震荡的,不过是不能让自己像浴水那样滑落。 所以只能越缠越紧。 她的努力裴彦苏自然全盘接纳,男人从湢室走出来,走到床榻边,仍旧托着她,几缕青丝垂在鬓边,与他言语中的笑意融为一体: “真儿给哥哥生个孩子,好不好?” 103. 夏秋之交的暴雨,兼有夏雨的瓢泼,以及秋雨的缠绵。 其实裴溯并非笃信神佛之人,当年被迫怀上裴彦苏之后的种种际遇,让她不得不靠着自己强撑下来,若是只靠神佛庇佑,她不可能走到今天。 但她的公主儿媳突然病倒,个个郎中大夫来看都束手无策,她实在走投无路,也想到了求神拜佛。 懿宁庵在沈州城外,打听到具体的位置后,裴溯专门抽了一日早早奔赴,只为烧第一柱香。 而果然心诚则灵,她从懿宁庵回来不到两日,贝芳就把神医秦娘子带来,顺利治好了公主。 此时的裴彦苏,正冒着倾盆大雨,纵马狂奔出冀州城,向南方向找人。 裴彦荀的猜测有几分道理,裴溯可能带着音音往南走,去邺城。 随着奔马颠簸,他心中的海更是翻起惊涛骇浪,根本无法平静。 如果说,怀着无比的激动却发现音音消失不见令他伤心、听了萧月桓夫妇那般奚落音音令他震怒,那么在读了音音走前特意留给他的那封信后,便是无边无垠的失望乃至绝望。 当日之事再次经起,无不历历在目。 沈州庆功宴上那晚波谲云诡一触即发,若不是他未雨绸缪早在与渤海国开战伊始便留了一手,恐怕之后的事情远没有如今这般顺利。 而音音,早就知晓静泓是乌列提的幼子却没有告诉他,不仅没有告诉他,甚至顾念着那两人的父子关系,选择把如此重要的证物藏起来,还要特意在离开时留给他看。 无论他如何尝试说服自己,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 如今她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她宁愿选择离开他,也不要用她“萧月音”的身份和他继续做夫妻,继续走下去。 从前那些时日的恩爱都是假象,在音音的心里,从头到尾都没有过他的位置。 可是他不甘心,他也不可能就此放弃。 他身世坎坷,自出生起便受尽欺凌,忍辱负重走到今日这个位置,绝不是轻言放弃之人。 上天把她带到了他的身边,他就决不会放手。在萧月音怔忡间,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过神来,然后离开,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彦苏行至她身边时,周遭确乎已空无一人。 “大人,你的头疼如何了?”她开了口,自然地问他。 今晚这宴饮,裴彦苏称病不参与,倒也不全是在做戏。在晚间刚刚得知乌耆衍大宴三军的消息时,他便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突然的头痛,在萧月音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尽管素未谋面,这位令乌耆衍龙心大悦的沃师勒也许难得也让裴彦苏感到了威胁的气息;又也许,裴彦苏只是像过去几日那样,单纯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反正,在两人的营帐之外的欢声笑语越来越旺、越来越烈时,安然平躺在床榻之上的赫弥舒王子,已经沉沉进入梦乡了。 萧月音默默看了他的睡颜良久,确认他短时间内不会再醒,才起身出了营帐,在外独自走动的。 谁知,便偶然偷听到了霍司斐那些事。 “我没事了,”裴彦苏沉着嗓音,将手中的薄氅披在她的肩膀上,勾唇一笑: “醒来发现你不在,就知道你大约是受不得那些热闹,要躲到这没有人的地方。” “裴冀北你莫要胡言,从前在邺城时,哪次的宫宴,本公主没有尽兴到最后?”身上有暖意,萧月音的口齿也活泛起来,斜斜瞥过的视线之中,也含着刻意的傲狡。 哪怕到了此时此刻,她反复犹豫纠结要不要将真相告诉他,还未做出决定,她仍旧不忘兢兢业业扮演着,即使嘴上所说的,和真正行动做的,毫不相干。 她暂时还不能、也不敢全然松懈,黛眉一挑: “怎么,到了大人的口中,就成了受不得那些热闹了?” “公主提醒的极是,是微臣健忘,胡言乱语。”裴彦苏的懊丧诚意满满,“大周的宫宴富丽堂皇,往来俱是达官贵人、迁客骚人,不比这漠北军营中的狂欢,粗鄙豪放,半点礼义廉耻都不讲。公主不是受不得热闹,是受不得这种热闹。” 说着,还钻过薄氅的中缝,找到她略微冰凉的小手,握住。 她不再回应他,两人就这样前行,不远处的人声鼎沸一浪高过一浪,传到她的耳边,像细密圆滑的小石子,在她心头打出一片片涟漪。 他的掌心温暖如春,月光半明半寐的夜色中,她却只敢望向路旁的花草碎石。 临得近了,越要细看。 “大人,我有一件事想问你。”终于走回帐前,她突然问道。 即使真相残忍至此,他也必须要当面问她,当面和她说清楚。 他的音音到底在哪里?霍司斐回到先前围坐的篝火旁时,所有人都还是老样子,只是面前的酒罐子,又空了许多。 裴彦荀不胜酒力,已经席地而卧;倪汴见到他终于回来,直接递上新的酒盏,笑道: “去放个水而已,我以为霍大哥像裴公子一样,酒量不行,要借尿遁了。” 霍司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倪汴又捧了酒罐子来满上,哂道: “我可不像你们这些汉人,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多,喝不了就是喝不了,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作甚?” 其实与他们相处的这些日子,霍司斐刻意淡化了彼此之间的身份,很少用“汉人”“漠北人”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硬生生把他们划分开,倪汴听闻愣了一下,酒罐子中的酒液便洒了大半。 霍司斐的臂袖被酒液全部打湿,他趁势在倪汴回头的时候甩了倪汴一脸,笑道: “问你个问题,当是你浪费这美酒的补偿。” 倪汴抹了一把脸,定定回:“说吧,什么问题。” “你们汉人里面,有没有那种男人,看上一个女人,但那个女人名……名花有主了?”最后那个词语,霍司斐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 “名花有主……”果然,倪汴反复品咂这四个字,“你是说已经嫁了人,还是与旁人有婚约?” 这个问题太具体,霍司斐只怕自己说多错多,摆了摆手,在倪汴身旁坐了下来,靠他近些: “不管,你先说有没有吧。” “怎么,你看上别人的女人了?”倪汴前前后后喝了不少,头脑却清醒得很,霍司斐言语暧昧,他只一下就从其中品出了味来。 “没有,没有。”霍司斐生硬地摇着头。 “还说没有?”倪汴的视线扫过霍司斐逐渐羞红的面容,“先前你一直对我们说你对男女之事无感,所以才四十岁不娶妻,原来,你竟然……” “没有!我没有!”霍司斐陡然心慌,仗着自己比倪汴要高壮不少,直接捂住了倪汴的嘴,为了防止倪汴挣扎,另一只手还将其制住。 两人发出的动静不小,篝火对面谈笑的几人,这下都看向这边来。 霍司斐怕越描越黑,连忙又将倪汴放开,笑着向对面解释: “喝多了,和倪小哥切磋一下拳脚!” 身旁酒酣熟睡的裴彦荀鼾声如雷,对面那几人眼见没有热闹可以看,便又继续着方才的高谈阔论。 “好好好,你没有。”倪汴揉着腕子,低声顺应霍司斐方才的欲盖弥彰,“你问我汉人有没有这样的事,据我所知,这种事古往今来一直不少,只是有好下场的,没几个。” 霍司斐认真看向倪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疑惑。 “若是郎有情妾有意,这夺人.妻者又是个位高权重的,自然皆大欢喜,”倪汴小声,“但这种情况是极少数,凤毛麟角吧。” “若是女子不愿意,被强夺去,要么顾虑家人前夫之类一直忍气吞声,要么刚烈到底以死明志,终归强扭的瓜不甜。” 霍司斐沉默着。 “而如若不是高位者夺人之妻,无论是否郎情妾意,但凡被世人发现其中款曲,他们也注定没有好结果,要么死,要么一拍两散,想要长相厮守,也是凤毛麟角。”倪汴一面总结着,一面拍了拍霍司斐的肩膀: “所以霍大哥,无论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别人的女人,我作为小弟,都要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地劝你,千万千万、千万千万别动那些心思。” “嗯,你说得对。”霍司斐躲过倪汴的眼神,兀自为自己添了一碗酒,“大哥糊涂,实在是糊涂。” 火光中的他,面上眼里,都难掩落寞。 酒入愁肠,却抵不得心中的苦。 是他无知,是他无耻。 溯娘与他,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非分之想,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有。 更不应该任其滋长,越来越不可控。 此时的萧月音,正和裴溯一同坐在驶向城东的马车里。 今日将给裴彦苏的陈情信写完之后,她仍旧心下惴惴。 千言万语都在信封里装好,字字句句全是她的肺腑之言,她用指尖轻抚着因为装了厚厚一叠而有点凸起的信封,心跳却越来越快。 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不知他看到这封信的内容之后,究竟会给她怎样的回应。 她坐立不安,直直盯着漏刻,感觉浑身都是麻的。 等到实在想象不到他因为知道真相后,便吩咐了韩嬷嬷悄悄收拾了一点两人的行装,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露雾,离开了这令她寝食难安的卧房。 即将离开驿馆时,萧月音心头又忽然一动,转身,去隔壁找了裴溯请安。 此时的裴溯也刚起身不久,经过一夜,她基本确定眼前的公主,就是康王萧月桓等人口中那位,从小在宝川寺中为国祈福的“高宁公主”萧月音。 听到她主动来找她,裴溯看着她那一双含情美目之下深深的青色,更是将其中的根由猜得七七八八。 “忌北他一夜未归,公主可否愿意陪阿娘去城外散散心?”裴溯如是问道。 两人一路无言,伴随着辚辚的马车之声,萧月音凝着眼眸,慢慢钻到了裴溯的怀中。 她静静地睡了一觉,再睁眼时,又入目了裴溯宁和柔美的面容。 日落时分,车窗之外阴云密布,裴溯那双和裴彦苏相似的凤眸里宛若含了一泓静谧的清泉,萧月音抬眸看去,心头一热,才终于开了口: “阿娘,有一件事,我……我瞒了你们很久了。” “公主可是想说,公主的真名,其实是叫月音?”裴溯笑着与她对视。 “你……”萧月音樱唇微张,难掩惊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顿,“看公主这般反应,阿娘的猜测便是不错了。” 也许是自幼丧母让萧月音对母爱十分渴望,也许是缘分使然让她一直对裴溯怀着无比的亲切,也许是这一路以来的坚持和隐忍到了这个关口需要一个纾解,小公主一声长叹后,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说明。 当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后对裴彦苏难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给他留下了陈情信,包括她为什么会让韩嬷嬷收拾了点点行装,又在一早去找她请安。 “阿娘你说,大人他、他会接受我吗?我从一开始便在欺骗他,又一路瞒着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向他坦白,但每次临到开口时,我还是会怯懦。”说到动情之处,萧月音眼波流转、泪水盈盈,两颊云霞绯红,自是楚楚可怜的娇态。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忌北他不会怪你,相信阿娘,我们回去一起面对他,好不好?” “真儿给哥哥生个孩子吧。” 累得根本没有力气,萧月音咬着牙,慢慢起身,找到床头柜里放好的药瓶。 两瓶药都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她辨了颜色,将其中一瓶打开,倒了一颗小小的药丸在手心,端过床头备好的凉水,甫一入口,却又听见走远的脚步声回来了,伴着裴彦苏的问句: “真儿在吃什么?” 104. 秦娘子给的避子丸,一瓶是给萧月音自己吃,一瓶是给裴彦苏吃,双份保险,双份心安。 秦娘子医术高明,调配的药丸遇水即化,就在萧月音错愕的刹那,苦涩已经转瞬蔓延,满满堵住了她的口。 在她顺势将药和水尽数吞下的时候,裴彦苏也疾步走到了床榻之前,看着她。 他的态势居高临下,他方才的问话也带着薄薄的怒意,萧月音将盛着凉水的茶盏放回床头的几案上,不接他的眼神,身上累极,话语也声音小小: “有点口渴,喝口水罢了……” 但几乎同时,床头几案上那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两个药瓶,也入了她的视线。 在刚刚离开萧月桓那处时,萧月音是有想过,直接冲到军营里去的。 她要当面告诉裴彦苏她的身份。 然而最初的那股冲动退却,理智回笼后,她却明白自己不该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彦苏在宴上走时,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复杂,似有千万种情绪。 想来,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双生姐妹”这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里军营中事,应当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亏欠他,不能再在这种时候给他添乱。 在驿馆的卧房里,萧月音面对着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什么事?”—— 这样的郑重其事,已经是裴彦苏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萧月音从自己的怀抱里解出来之后,才一字一句地问她的。 问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方才那番短暂而简单的动作之后,萧月音退缩了。 在绝大部分情况下,冲动就是一瞬间的事。 她为裴溯和他的事心疼不已,她想要安慰他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唯一能想到的,便是用自己作为例子。 这是笨拙的纯粹,是真心想让他好,让他明白她也和他一样,与他相识前尽是坎坷的荆棘。 可冲动退潮,她的理智也眨眼回笼。 承认自己是他连存在都毫不知情的“萧月音”,对他的冲击和震怒,会远远大于她以己度人的安慰。 她不该冒这自以为是的聪明。 所以,她还是退缩了。 “这话……说来也是惭愧,”为了掩饰自己说谎的心虚,她垂下眼帘,不看他墨绿的瞳孔,“有时候我会想,正是因为你有着这样的出身,我才有机会遇见你。” 裴彦苏不动。 “若是那时候阿娘被单于带走,你生来便是漠北身份高贵的王子,又如何寒窗苦读、如何金榜题名?”尽管违心不已,萧月音还是要顺着自己的谎话编下去,“没有你连中三元那日打马走过,你我又如何一见钟情?” 是啊,是一见钟情,可惜那个人不是她。 一想到这些,萧月音又觉得心头抽痛,可她的初衷是为了安慰他,她必须用笑容将自己好好藏起来。 “公主说得对,”裴彦苏将拇指放在她笑得甜蜜的嘴角上,“若无前尘,谈何将来?” “大人不再自责就好,”她不敢与他对视太久,为了表示自己说这样要不得的话真的只为了安慰他,她又连忙主动抱住他的肩背,像方才一样,“要知道,我从未见过大人这样。” 说裴彦苏不失望那是假的。 就在她突然提起那句话的一瞬,他隐隐企盼,是她被他的话语所染,愿意向他敞开心扉。 可是后来,她却并未真正承认什么。 但——“你来干什么?”裴溯头脑昏沉,实在没有心力与他纠缠,只想赶紧辇他走。 “方才、方才你喝酒的时候,”霍司斐舌头打结,觉得自己怎么说怎么不对,“我看到你、你的耳后有一块伤口……” 裴溯的心猛地一颤。 这几日,她每晚都被乌耆衍召去。乌耆衍在她这里贪香取软,虽然再不用那致人伤残的手法玩弄,却还是本性不改,总喜欢用些别的花样。 提纯的蜂蜡极为珍贵,何况香烛在制作时还加入了龙脑和沉香,沿着西域商道自遥远的国度而来,一两值千金不止,乌耆衍却只用来玩。 香烛燃烧,最新鲜的烛泪也是最为滚烫的,滴在身上,钻心少痛,却不会留下疤痕。 裴溯身上那些被衣衫遮蔽的秘处,也留有许多这样的红印。而耳后这个地方最为细嫩柔软,乌耆衍毫不犹豫,多滴了几滴,看着裴溯吃痛落泪却隐忍不发,乌耆衍却哈哈大笑。 想来,一定是方才饮酒时被酒热燥动,她忍不住将鬓发别于耳后,才露出了这个常人难以察觉的伤痕。 “溯娘,如果你、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见她不说话,霍司斐轻咳一声,“我是说,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我有王子他们,无须霍将军关心。”从震惊中回神的裴溯再不敢耽误,再次生硬地将他打断。 然后擦着他的身边离开,朝着自己的营帐走去。 时辰差不多了,也许今晚乌耆衍还要召她,她又要去受一次折磨。 但她必须得去。 她的事没有向任何人说过,即使两次被霍司斐撞破,她也只能咬死不承认。 承认了又有什么用?对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处。 悄悄将眼泪拭去,她还是那个隐忍坚韧的裴溯。 而她和被她抛在原地的霍司斐都不知道的事,最后这几句话,被角落里的萧月音,完整无误地听了去。 萧月音今非昔比,尝尽与裴彦苏有关的苦与甜之后,仅仅这寥寥几句话,她便听出了霍司斐对裴溯的情意。 只是,方才那两人相隔数步,霍司斐即使难抑情动,却也半步不敢多走。 就连关怀的话都说得这般字斟句酌、这般小心翼翼,和他在战场上的所向披靡,简直毫不相称。 毕竟他于裴溯,隔着千山万水,即使他大着胆子向裴溯表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再看向她自己,萧月音心有戚戚。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 她安慰他的话,和他自己的想法,竟然不谋而合。 也许,她其实已经对他动了真心? 有了这样的希望,失望便已烟消云散。 他满足于这意外的小小的惊喜。 “阿娘她际遇悲惨,我其实看得出来,她一同来漠北,都是为了冀北哥哥。”萧月音抱着他的时候,因为不用担心他从她面上的表情看出任何端倪,就连称谓,都放肆了些,“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阿娘她能离开漠北、离开单于,又会如何呢?” 裴彦苏沉思,大掌停留在她的背上。 方才的希望又苦了一些。 难道说,他的音音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是为了向他旁敲侧击,她如果离开他会如何? 只不过是借了他母亲裴溯的名义。 拥抱的时候,她庆幸他看不见她面上的端倪,他也自如她看不见他骤然冷冽的目光。 “乌耆衍性情残暴,他虽然从头到尾都未喜欢过阿娘,可若是阿娘背叛他,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一面说,裴彦苏一面将怀抱收紧,再收紧,“阿娘她走不了了。不过,这些都没关系,我会保护她,就像保护你一样。” 是保护她,也是不让她有任何离开他的机会。 她与他夫妻数月,也算对他的脾性了解颇多,萧月桓那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也许她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确实有很大归功于他把她当做了萧月桢。 她的故事太长,理由太多,宴会时她没有选择坦率承认,到了独对的时候,反而怯懦更甚。 她想象着他回来之后,她对他坦白时的场景。 近来他们的关系比先前又要更进一步,他为正事奔波一整晚,一回来,一定会过来抱着她。 可能会到这张床榻上来,反正他一向喜欢这么做。 在沈州,在他出征之前的那一晚,她终于正式成为了他的妻子。在此之后,床榻便成为了他们每一个宿处最熟悉的地方,她夜夜耽溺于与他的亲密无间,他不可救药地沉迷。 而想象中今晚同样的时候,当她看着他风尘仆仆的俊容,看着他墨绿色瞳孔里如熠熠星光一般的期待,她怎么能开口,说她其实不是萧月桢。 又或者,她下定决心一次性说明白,她在他的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字斟句酌地说起自己的身世,说起当初她是被弘光帝安排替萧月桢嫁给他,又因为他对她太好,便选择一直隐瞒下去。 不敢看他的双眼,怕看到令她伤心欲绝的冰冷,将她深深刺伤。 她让他失望了,再反复诉说对他动了真情,也会被他当做博同情的工具。 萧月音害怕极了,一想到这样的场景会在他回来之后发生,她便痛彻心扉。 所以她只能把话写在纸上,写在纸上,她面对的就只是冷冰冰的白纸。 不是他冷冰冰的眼神。 只不过,即使是写在纸上,她也反反复复数次,还是句不成句章不成章。谁让他满腹经纶,是大周开国三百年里唯一一个连中三元的人呢? 她痛恨自己从前读书太少、从不在文墨上下功夫,到了今日这样尽诉衷肠的时候,她竟然写不出多么优美华丽的辞藻,来来回回都是狡辩之语。 桌案上的废纸堆成了小山,萧月音悄悄拭去眼泪,哽咽着让韩嬷嬷把写废的书信尽数烧毁。 如此往复,一直等到卯时初刻,她才终于写完了最后一笔。 所有的前因后果,她心潮的起承转合,她诉说了厚厚的一叠,深重沉彰。 不忍心再读一遍,她怕自己读完,会觉得像暴雨中摧折的浮萍,起起落落却终究不得归所。 一声长而轻的叹息之后,她揉了揉熬了一夜的干涩的双眼,将所有的信纸仔细装进了信封,用火漆封住后,再用临时新刻的私章,盖上。 私章上,是她的本名,“萧月音”三个字。 她必须要用真正的身份和他交白,半点隐瞒和欺骗,都不会再有。 而在信封的正面,她提笔,郑重写下了“裴彦苏亲启”五个字。 “若是男儿,就叫裴念漳,”裴彦苏顿了顿,唇角勾起,每一个字都带着笑意,“若是姑娘,就叫裴念泠。” 念漳、念泠,状元郎文采斐然,她虽然看不穿其中深蕴,却也知是好字。 “可是,阿娘他们那一辈人,不也从了水字?”萧月音忽然想到。 “那确实有些不妥,是我考虑不周,”裴彦苏彻底停了下来,“不如,交给真儿来取?” 105. 萧月音怔住。 人的际遇往往奇妙,若不是自己的姐姐萧月桢突发恶疾,她因此做了这个替嫁公主,被困于宝川寺中的静真居士,应当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认识裴彦苏这样的人。 这样文武双全、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她的“夫君”。 他太聪明了,从没有人能用计谋伤害到他,以至于同他相处的这些时日,她偶尔会有那么一瞬间恍然觉得,她早已被他看穿。 萧月桓此话一出,方才还在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的众人,突然集体沉默了。 对于来自大周的这些文官们来说,“萧月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为就在两个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谕旨,低调宣布了一件事。 原来,在弘光元年年底时,皇帝的元后卢氏因生产薨逝前,产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姐妹。其中,姐姐萧月桢便是随赫弥舒王子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萧月音则并未序齿,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宝川寺修行,为国祈福,隐去了身份。 这一回,先皇后幼女、名正言顺的二公主萧月音为国祈福大成,弘光帝将其赐封号“高宁公主”,并赐婚给了与宋皇后和太师宋兴策同族一个没落旁枝的叔家独子、今年恩科二甲传胪宋应先,很快低调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应当引发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动,然而朝野上下见皇帝如此处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着无限疑惑,却也无人有胆量探问究竟。 毕竟皇女带发修行闻所未闻,箇中缘由,恐怕比海还要深。 是以,这一次这帮文臣来到冀州,见到高宁公主的姐姐永安公主,又目睹公主与驸马恩爱、出尽风头,他们即使想说,也都把话头生生按了下去。 却不想,是由公主姐妹的亲生皇兄、康王萧月桓提出来。 而萧月音自离开邺城起,早已在人前习惯了她所顶替的身份,却在熙来攘往的宴饮上突然听到自己的本名“萧月音”三个字,她一个激灵,小手一挥,直接将面前的酒壶打翻。 酒壶刚刚被盛满,酒液霎时便撒了坐在她身旁的裴彦苏一身,裴彦苏的前襟湿透。萧月音慌张不已,拿过韩嬷嬷递上来的巾帕,亲手为他擦拭,几息之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 “原来,公主你还有个双生的妹妹?” “不错,桢桢和小妹是双生的,长得一模一样,”萧月桓先前喝了许多闷酒,一见萧月音这手忙脚乱的模样,他便解气了不少,继续火上浇油: “不说王子你这个做夫君的,即使是大哥和本王这个做哥哥的,也时常分不清她们姐妹两人呢。” 萧月桓越说越过分,萧月音只能用垂首来掩饰自己彻底羞红的脸颊,捏着巾帕的柔荑紧了又紧,又听见头顶裴彦苏的声音,是朝向萧月桓的: “是吗?天下竟然有哥哥分不清自己妹妹的?” 然后不等对方回答,也垂了首,低沉着嗓音问她: “真儿有个妹妹,怎么从来没同我提起过半个字?”处理冀州的庶务,昼夜不停地忙碌了三四日,等所有人都已经到了身子骨的极限时,裴彦苏才终于松了口,放众人离开: “罢了,遗留问题太繁杂,短时间内也解决不了根本。不过,进行到这一步,交接给大周时,也不算是个烂摊子了。” 而他自己,回驿馆的路上,完全就是归心似箭。 从落地冀州,他便直接在府衙住下,一直没有得空好好回驿馆见见他的音音。而这小没良心的竟然还和从前在沈州那次一样,愣是一次也不到府衙来看他,就连让婢女嬷嬷传个话,也是吝啬得完全没动静。 想到这些,来冀州前还蠢蠢欲动想要向她坦白的心,又莫名缩了回去。 对于和音音的感情,他不敢做没有把握之事。 刚刚踏足驿馆,刘福多公公上来迎他,说要立刻备饭。裴彦苏一心只有萧月音,环视一圈,问: “公主呢?” 不来府衙看他就罢了,他今晚回来的消息早早便放出来了,她连到门口来迎他都不愿吗? 带着满身的怨气,裴彦苏穿过耳房。 戴嬷嬷和翠颐两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却也不提公主此时如何。 踏足卧房,有异香袭来。 男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银铃叮当作响。 然后,便有香软,扑进了他的怀中—— “冀北哥哥!” 拿下直沽,除了彻底控制主管外贸的市舶司之外,裴彦苏还有别的因由。 就在乌耆衍把直沽分派给裴彦苏的敕令下达的同一日,萧月音提出,可以在海边适当的地方开垦盐田。 “还记得上次来直沽时,与大人和阿娘谈过漠北庖厨们做菜的口味。”说起正事,小公主字正腔圆,条理清晰,“那时候大人说过,漠北虽然占领了关外的大片土地,可与我们中原不同。能得到盐的途径,除了大周的纳贡之外,便只有从西域商道上的商人购买。” “盐的来源无外乎盐池盐湖和盐井,这些漠北的广袤草原上并没有,若是能在海边建设盐田、好好利用,漠北便不需要再被西域商人扼住咽喉,”萧月音继续分析道,“而扼住漠北咽喉的,就变成了大人你。” 这一点,其实早在她上次来直沽时便想到过。只是那时候她一心想的都是和萧月桢换回来,哪里又会把这么好的建议告诉他呢? 而现在不同,她想要和他一辈子在一起,直沽也顺利成了他的地盘,再做这些,便完全顺理成章。 裴彦苏答应得毫不犹豫,当日,便把泰亚吉又叫了来,让他找人详细探究此事,尽快拿出行之有效的规划方案来。 同时还提说: “公主酷爱食海错,自我们离开之日起,每日让渔场捕捞新鲜的海错,送至我们身边。” 萧月音一惊,忍不住看向把此事说得轻描淡写的赫弥舒王子。 “属下遵命。只是……”泰亚吉为难道,“王子你们在冀州与周廷康王行完归还大礼之后,便要回上京去,上京距离直沽路途遥远,单日不得来回,若要日日都送……” “说了日日送,你照吩咐做就是。”处于上位的裴彦苏,不耐烦地呷了口六安瓜片。 话已至此,泰亚吉自然不敢再多置喙,又连连应诺后,擦着冷汗离开。 萧月音也在两人这一来一往中,突然明白了过来。 她现在是萧月桢,是弘光帝从小倾举国之力娇养的掌上明珠,即使日日送新鲜海错这样的事实在劳民伤财,她也不该惊讶,反倒要习以为常。 还好有泰亚吉打断,否则,她就要在此处马失前蹄了。 还有另一点更为重要的是,无论萧月桢是否也同样喜爱海错,裴彦苏如此大费周章,确实也是为了她本人,尽管他毫不知情。 想到此处,她那砰砰直跳的心头又涌起了丝丝的甜。 “公主,”耳边也同时传来裴彦苏的声音,是他靠了过来,轻轻揽住了她,“对微臣这假公济私借花献佛,可还满意?” 萧月音微微颔首,不敢让自己的眼睛出卖她此时此刻甜蜜的惶恐。小公主用柔荑勾了勾自己夫君的手指,唇角翘了翘,浅浅说了声“是”。 又忽然想起了别的,抬眸: “大人这般铺张,若是回到上京仍旧如此,被其他人看在眼里,会如何做想?还有单于呢,会不会影响大人在单于那里的形象和地位?” 裴彦苏揉了揉她的樱唇,不顾两人此刻并非春.闺独处,倾身一吻,笑道: “其他人怎么看我无妨的,倒是单于嘛……我与公主不同,从小与父王别离,并不擅与他相处,若是他果真因此生了些偏见,不如到时候,公主也替我尽尽孝心?” 萧月音勉强笑了笑。 裴彦苏当然以为她是萧月桢,自小受尽弘光帝宠爱,与弘光帝父女情深。其实比起裴彦苏来,萧月音就更不会如何在父亲面前讨巧卖乖,何况乌耆衍又是出了名的凶残暴虐、喜怒无常,若是真让她去尽孝,恐怕反而还会给他添乱。 不过,现在思索这些长远的事情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萧月音眼前最大的未知,便是在冀州与自己的二哥、康王萧月桓见面。 对此,她隐隐有预感,可能目前的一切,会在冀州有极大的变数。 只是是好是坏,她料卜不到。 除了他的音音还能是谁? 这个问题相对来说倒是容易许多,萧月音虽然还是心虚不已,倒也稍稍抬眸,看向裴彦苏那怀着无数疑惑的墨绿色瞳孔,小声道: “确实,我确实是有个叫月音的妹妹,她、她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只不过父皇从小不让我们在外面提起她,说是、说是怕影响大周国运,何况她还——” “小妹她和我们呐,都不一样,”萧月桓仰头痛饮后,又插了句嘴,难掩阴阳怪气: “她从小呢,就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可谁知道,一直悉心照顾身旁萧月音饮食的裴彦苏半点没有怯场,酒后的状元郎诗兴大发,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联即可,但每次轮到他,却如同七步成诗一般张口即来,偏偏句句皆是质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萧月音一直微笑着附和,即使在被他亲手投喂剥好的虾肉虾肉之后,也不会多说一句关于诗文的见解。 毕竟她这个冒名顶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丝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当日与王子同殿应试,在下早已领略王子过人丰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举着酒盏,看向正在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彦苏,“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细细品来,原来字字句句都在夸赞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与曹子建之《洛神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另一人也应声附和。 萧月音听得心头甜蜜如许,正思索该如何回应、要不要回应,对面萧月桓夫妇坐席上,却传来热切的男声: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兴,却不参与联句?” 不得萧月音回应,萧月桓又大剌剌继续说道:姜若映撇了撇嘴,刚在萧月桓身后站定,又听萧月音说来: “王子他庶务繁忙,今日不能来迎接二位大驾。听二哥这样说,可是不想见到妹妹我?” 萧月桓这才想起萧月音此时还顶着萧月桢的身份,当着大周和漠北许多人的面,他也不好做得太过,便又瞬间变了一副笑脸:“都嫁了人这么久,还会和二哥玩闹说笑,幸好王子不在这里。” 反正,他康王的架子摆够了,其余的,等坐下来再慢慢说。 今日跟随萧月音一并来迎接康王夫妇的还有宫婢翠颐,眼看公主和兄嫂开始和睦对话,她便看着时机便宜,悄悄找到了康王妃随行的婢女。 翠颐从前是萧月桢的贴身宫婢,姜若映时常进宫见萧月桢时总带着自己的贴身婢女,因此翠颐与她们也算相熟。 这一次归还冀州,算是这华夏大地几千年来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郑重其事,派遣的随行众多。当然,两国为了体现各自的诚意,约定都不带军队到冀州来,萧月桓所带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随行人员人数众多,冀州城小小的驿馆住下裴彦苏一行,连多余的房间都不能提供给萧月桓夫妇。所以这次还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时一样,康王夫妇被安排在了从前冀州大户人家的高门深宅之中,那府宅距离驿馆极近。 接风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彦苏仍忙于公务,只有萧月音一人出面。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厨所制,习惯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妇自然很难下咽,幸而有直沽那边新鲜送达的海错,萧月桓与姜若映吃着还算舒心,不过,等他们知晓这海错是裴彦苏特意安排日日送来给萧月音的时,两人的脸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与公主是亲兄妹,你皇嫂也与你甚是亲厚,我们一家人之间说些体己话,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饭饱,萧月桓慢条斯理说道。 萧月音明白他这是要说正式了,便朝贴身侍奉在侧的韩嬷嬷和戴嬷嬷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们彻底退下后,萧月桓放下酒盏,直直看向萧月音,语气与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尽是粗狠: “小妹,你顶替桢桢之后过得日子也算不错。你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将隋嬷嬷留在邺城的亲眷全部下狱?” 萧月音一愣,这才想起他所指为何。当初隋嬷嬷乃漠北细作一事曝光,她为了周全考虑,确实给邺城的萧月权写过信,看看是否需要严查隋嬷嬷的家眷。 而原来,隋嬷嬷的家眷确实有问题,否则以萧月权的宽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全部下狱。 正思索如何回话,又听萧月桓质问: “桢桢草草嫁给宋家人已经十分委屈,隋嬷嬷是从小带她的乳娘,你可知桢桢知道这些,有多伤心?” 萧月音心头大震—— 萧月桢已经嫁人了? “要是让咱们的小妹萧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这个姐姐,关键时刻怯场了!” 萧月桓对萧月音一路以来的经历不甚了解,只顾着自己一时最快。他又哪里知道,“宝川寺”三个字,无论是对萧月音还是裴彦苏来说,都无异于重磅炸弹。 即使她早已与静泓决裂,已经许久不与静泓联系,可是她酷爱抄写佛经,先前又有好几次帮助静泓,如此行径,怎么看都更像是萧月桓口中那个从小在宝川寺中修行的高宁公主萧月音,而非弘光帝的掌上明珠萧月桢。 但裴彦苏的墨绿眸子又骤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稍稍前倾,向面红耳赤的她问道: “我那堂弟阿希莫,也就是静泓和尚,与公主的妹妹月音相识已久吧?所以,公主学了抄写佛经,还与阿希莫往来甚多,都是因为妹妹的缘故?” 萧月音只能怔愣着点了点头。 “那些我不在的时候,你与阿希莫都会聊些什么?聊佛法,还是聊妹妹?”裴彦苏越靠越近,问题也越来越多,“阿希莫与妹妹从前相熟,是否也会把公主当成她呢?” 萧月音慢慢回神,脑海中一团乱麻,她想不到裴彦苏竟然会深信她至此,由此发散出来的问题,更是令她措手不及。 她要怎么回答?她该怎么回答? 难道,要她当着漠北和大周这一众人等,承认她其实才是高宁公主萧月音吗? 她的衣襟被汗水湿透了,脑中的乱麻却还没有理出头绪来,反而越来越乱。 ——“无论是永安公主远嫁漠北守护两国安宁和平,还是高宁公主倾身为大周国运祈福,这对姐妹花都无愧于天下奉养,是我们做臣民的人人敬仰的楷模。”正在此时,裴彦荀却端着酒盏出来说了些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漂亮话。 他听不见自己表弟夫妻二人之间说了什么,但见公主的神情,裴彦苏大抵是还没有向她承认他早已知晓永安公主身份一事的。有了从前的种种,裴彦荀大概也能猜到裴彦苏这么做的原因,但最要紧的是眼下,他见公主弟媳实在太过局促,便主动出来解了围。 而至于始作俑者萧月桓,他裴彦荀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今日相聚在此,是为大周与漠北两国邦交,话已至此,不如我们共举一杯,祝愿两位公主康宁和安、大周与漠北永世太平!”说着,他手中的酒盏也被举了起来。 这一刻,裴彦荀在萧月音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然而她感激的目光还没投过去,却听见了萧月桓冷冷的声音: “本王与妹妹妹夫在说家事,没有闲杂人等说话的份。” 萧月桓虽然对裴彦苏这个妹夫又敬又怕,但他身为高贵的皇子,对裴彦荀那一身难以掩饰的江湖气却是嗤之以鼻,一点面子都不想给。 话音一落,那刚刚还准备跟着裴彦荀一起举杯的文臣们又都僵住了,面面相觑片刻,又俱是悻悻将举杯的手放了下去。 “陛下,陛下……”高王后挨了掏心窝的狠狠一脚,登时吐了鲜血,但坚韧如她,绝不会放弃劝说大嵩义的机会。 呼风唤雨的渤海王后像狗一样又一点一点爬回到了国王的脚边,她华服的裙摆将一路的鲜血擦成了胡乱的一条,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只抱住大嵩义的靴子,一面哭一面道: “那张永安公主当日做赌留下的字条,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这一回,陛下非要亲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条,在乌耆衍和赫弥舒面前污她清白,好让她无地自容,只能跟陛下回来吗?” 大嵩义这才蹲了下来,毫不怜惜地抓起高王后的下巴,冷冷道: “没错,把永安公主抢回来,让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后,你满意了吗?” 106. 出乎沈州城中所有人的意料,这次乌耆衍单于从上京过来,没有带别人,反而带了右贤王乌列提和他的独子格也曼王子。 先前格也曼有下毒和串通隋嬷嬷一事,萧月音至此还是心有余悸。再加上裴彦苏这些日子以来,同她讲了许多此次出征时的事,格也曼曾经抛下染了疫病的大部队独自逃回上京,萧月音对这样的人品,自然是嗤之以鼻。 只是,偶尔还能想起静泓曾在先前对此人十分友善、甚至还破天荒地衣不解带侍疾,她心中难免颇为感慨。 也许聪慧如静泓,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 不过再怎么说,这些都是属于裴彦苏的政事和军事,萧月音并不想多参与,只是在陪着他出城迎了乌耆衍的銮驾之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早早回去歇了。 但这名婢女没有裴溯这样的运气,就在她向乌耆衍“告密”之后,乌耆衍便一面想象着她口中绘声绘色描述的那“无边春色”,一面更加肆无忌惮,生生将这名婢女淫,虐致死。 这一晚还未行至营州,裴溯被通报去乌耆衍那处时,她才刚刚沐浴完,洗去了一身的风尘仆仆。 而裴溯刚刚走到大帐之前,就有两名仆从,将那婢女的尸首从里面拖出来。 裹尸首的白布潦草至极,虽然为了掩人耳目层层叠叠,可鲜血透过白布浸出,斑驳刺目,又一路留下殷红的拖痕,裴溯只需要看一眼,便已然胆战心惊。 有了先前那次的经验,再加之那名惨死的婢女前车之鉴,再次面对乌耆衍时,裴溯的态度明显圆滑了许多。 而裴溯的表现果然令他满意,面对他时,永远低眉顺眼,无论他说出多么侮辱至极的话语,她都好心受着,甚至还能挤出如菡萏一般的笑容来。 征服整个漠北草原的枭雄,生平另一件沉迷之事,便是欣赏各类女子为他倾倒、臣服于他身.下的婉转模样。 眼下裴溯终于这般乖顺,乌耆衍的心被得意填满,便也收起了他那轻轻一扫便能溅出血花的马鞭。 但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大队到达营州时,恰好从上京传来了喜讯。这一切都与公主无关,公主的容貌是天生天养的,又向来克己守礼、从未做任何逾矩之事,若是裴溯将裴彦苏中毒一事怪到公主的头上,岂不又是另一桩“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之事。 裴溯看着眼前的公主满脸自责,樱唇微抿,被泪水沾湿的鸦羽长睫都写着满满的担忧与落寞,自己也跟着心疼起来,用双手合住公主细嫩的小手,柔声安慰道: “忌北自小命途多舛,也许是他命中当有此劫。阿娘相信他,他定能逢凶化吉,公主莫要过分忧心。何况你的身子也刚刚大好了没多久,若是再为了忌北熬坏了,他醒来之后,恐怕还会怪罪我,说我这个阿娘没有看顾好你。” 萧月音想不到裴溯会说这样贴心的话,蓦地抬起眼帘,瞳孔晶莹: “阿娘……”胜利的大军很快集结完毕,开拔凯旋。“虚张声势,废话连篇!”张翼青转身就走。 却在同一刹那,眉心一痛,被飞来之物打中,两个鼻孔也瞬间淌出鲜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裴彦苏先前用来擦手的巾帕! 此人内力深不可测,先前在鸭渌府与他交手,根本就是故意藏锋,自己制造破绽,只为让他们对他掉以轻心! 张翼青气得咬牙切齿,一面往回走,一面又听身后的裴彦苏说来,没有半点客气: “张翼青,把摩鲁尔交出来,我便放你一条生路。我相信,摩鲁尔还活着,对不对?” 其实张翼青说得没错,一万人确实是裴彦苏在虚张声势。加上裴彦苏从新罗翻山带来的三千人,他手里可用的人马,其实也才四千。 但兵不厌诈,这次与新罗结盟,宋润升派出的人马,绝大多数都是从前被朴正运胡乱指挥、亲眼见过同袍手足被渤海人无情砍杀的,虽然人数不多,但对渤海人的血海深仇,足以让他们更加骁勇。 而事实上,相同的人在不同的指挥手里,发挥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 有了奇袭张翼青粮草的小小首胜,裴彦苏所率之军士气大振,张翼青原本并没有严阵以待,谁知转眼之间,军营已经被围成了孤岛,手下所谓“以逸待劳”的三千人,几乎死伤殆尽。 而张翼青纵使满身不服,也只能银牙咬碎、凭着自己过人的功夫,在十数名兵卒的掩护之下,一人一骑狼狈逃离。 霍司斐找遍了张翼青军营,才终于在一个耗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摩鲁尔。 摩鲁尔的双手被砍掉,双腿膝盖之下被尽数敲碎血肉模糊,人也早已陷入了昏迷。 为了保住摩鲁尔的性命,霍司斐命人用担架将摩鲁尔抬回去,自己也不骑马,就在一旁跟着步行返回。 裴彦荀趁乱为倪卞彻底易容之后,见到这样的场面,忍不住对裴彦苏低语: “冀北,你不是因为冀州和公主的表兄卢据,最痛恨摩鲁尔吗?怎么还容许这霍司斐对摩鲁尔如此体贴?” “摩鲁尔活不长的,”裴彦苏只淡淡回道,“全一全霍司斐的忠心,本身也不是什么坏事。” 裴彦荀看了眼霍司斐自己肩头的几处骇人刀伤,新伤叠加旧伤重重层层,这草原莽汉也根本不顾自己。 “可是他从前并不是摩鲁尔麾下之人,听说,摩鲁尔甚至十分不待见他。”裴彦荀与裴彦苏说话的地方极为隐蔽,不用担心有人听见,因而多了几分随意,“冀北你所谓的‘忠心’,难道不算愚忠?” “他是至纯至直之人,别说在咱们汉地,就算是在漠北这绝大多数人各怀鬼胎的地方,他也是极为难得的。”裴彦苏星眸一转,压住运筹帷幄的算计之色: “就像他第一次去营救摩鲁尔,为了保护格也曼受了伤一样,在他的眼里职责就是行事的最高准则,旁的人情世故统统不顾。而且他一身过硬的本事,一旦为我们所用,能堪大任。” 然而此战最核心最重要的主帅、新晋漠北战神赫弥舒王子,却并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而是早早没了踪影。 裴彦荀策马与大部队同行,心中却是感慨。 仅仅数月之前,他的表弟一朝金榜题名,被弘光帝赐下状元之名那日,也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尽了邺城之花。 今日他凭着一身过硬的本领在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崭露头角、无人不服,却自己放弃了同样声名赫赫的时候。 “裴小哥,你可知王子收到的家书上写的是什么,他怎么会如此心急如焚?”霍司斐打马靠近,缠着裴彦荀为他解惑。 裴彦荀朝霍司斐斜了一眼: “这是冀北的家事,霍大哥这也要关心?” 霍司斐早已习惯裴彦荀的揶揄,对于“霍大哥”这个称谓,也从最早的抵触到无奈到接受,听他的语气,应当并不反感告诉他答案,于是又稍稍侧了身子: “忠君之事,急人之所急,若能为王子分忧,我荣幸之至。” 裴彦荀不懂霍司斐明明是个草原汉子身上却莫名带着点汉人的儒气,大约是被小时候收养他的那户汉人影响,因道: “王子的家书只有他一人读过,但依我对他的了解,一定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继续看着他。 “冀北此生只真正在乎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一个则是他的妻子。”裴彦荀看向前方,“只有她们两人出了事,王子才会丢下咱们这胜利之师,风驰电掣赶回沈州去。” 霍司斐凝了凝。 王子只在乎两个人,那他把他的生父、为他带来尊贵无比的身份的、草原上至高无上的乌耆衍单于又置于何地呢? 这才是他们这些臣下最该做的。 但霍司斐到底没有问出口,又听裴彦荀继续说来: “冀北的母亲是我的姑母,若是姑母出了事,冀北一定会告诉我,既然他没有,必然是公主出了事。” 霍司斐听裴彦荀言之凿凿,便也跟着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确实很有道理。不过,依照裴小哥你的意思,若是你姑母……阏氏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会像王子那样丢下我们?” 裴彦荀只觉得他这话问得怪异,又斜了他一眼: “姑母是我父亲的亲妹妹,与我血脉相连,她若出事,我自然会奋不顾身。再说,世上再难找我姑母这般才貌双全的奇女子,即使不是出于血脉,她真出了事,我惜花之心,又怎能不为所动?” 霍司斐先前也偶尔听兄弟二人谈起阏氏,眼下裴彦荀又如此激动,他也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话,只能摸摸鼻子,悻悻闭嘴。 她太喜欢裴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娘亲? 裴溯正想伸手捏捏公主柔嫩的小脸,自己的贴身婢女却在此时上前,对她耳语道: “阏氏,你该出去补补粉了。” 原来,昨晚裴溯被乌耆衍召幸一事,除了乌耆衍和她的婢女之外,裴溯谁也没有告知。眼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贸然让裴彦苏或是公主知晓她在乌耆衍那里受到的屈辱,惹来麻烦,不如将其遮掩下去。 乌耆衍挥下的那一巴掌下手极狠,裴溯几乎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才让面上的肿消了下去。只是红印一时半刻难以消除,便只好用白.粉掩盖。 可能是因为得知裴彦苏被大嵩义暗器所伤、中毒昏迷,裴溯这个做娘的关心则乱,那覆面的白粉不知不觉间,被蹭掉了不少。 裴溯不敢再在这个时候再横生枝节,当即便抛下萧月音,出了卧房,想要找个无人的地方,用那婢女随身带着的白粉补一补。 还未走出廊庑,却见迎面走来两人。 一个是裴彦荀,一个是霍司斐。 两人见到她,都自然行礼。 “姑母,”裴彦荀先开口道,“我们此来,是为了看望冀北,不知他眼下如何了?” 此时已过戌时,沈州的夜幕降得极快,裴溯故意将自己隐在灯火的阴影中,保证面前的两人不会有可能发现她面上的端倪,定定回道: “昏迷未醒,郎中说他性命无虞,只是何时能醒来,未为可知。” 裴彦荀停顿片刻,将那声叹息生生吞下,探问: “敢问……公主可在其中?侄儿与霍大哥进去探望冀北,可否方便?” “公主的嬷嬷和刘福多他们都在,公主本也不拘这些小节,你们去吧。”裴溯往一旁侧身。 裴彦荀颔首,抬步往前,默默行了数步,方才察觉身旁无人跟随,回头,才见霍司斐仍旧于原地怔愕。 霍司斐是个胆大心细之人,他瞥见了裴溯面上泄露的红印,联想昨晚所见,此时想说点什么关心的话,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霍大哥?”裴彦荀的视线被裴溯挡住,自然发觉不了霍司斐看向裴溯复杂又隐忍的眼神。 而在短暂的间隙,霍司斐已然回神、恍然自己的无礼,匆匆垂首向裴溯示意后,大步追上了等他的裴彦荀。 两人入内时,萧月音正默默守在床榻前,婢仆们立侍在侧,见到两个外男进来,眼里俱是闪过了惊奇之色。 不过,他们旋即想到刚刚外出的裴溯,想必裴彦荀和霍司斐是得了裴溯的同意,这才能在入夜之后进到王子与公主的卧房里。 听到脚步声,萧月音回头,见是这两人来探望,便直接站了起来,让他们可以靠近看。 裴彦荀不会忘记礼数,朝着萧月音略略施完礼,又听公主开了口。 “表兄、霍大哥,”她学着裴彦苏的口吻唤道,“你们都是跟随王子出生入死的心腹,不必拘礼。王子的情况尚算稳定,至于何时能醒,谁也说不清。” 这些话,霍司斐虽然方才在外面都已经听裴溯说过了,但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一向活龙鲜健的裴彦苏只能静静在床榻上躺卧,一张俊容惨白、毫无生气,仍然忍不住感慨: “一路走来,王子在战场上屡屡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时勇武过人,我却从未见王子这样过……大嵩义此人太过阴险,上次在那无人的矮坡,他便想用冷箭暗刺王子,若不是——” “霍大哥,”裴彦荀却突然打断了他,“冀北他天命在身,自然逢凶化吉,你又何必在公主面前胡言?” 除了裴彦苏和倪卞之外,裴彦荀是唯一一个知晓萧月音真实身份的人。 而裴彦荀身为裴彦苏的表兄,自然比倪卞更加清楚自己这表弟和表弟妹之间的事。 喜讯来自左贤王呼图尔的长子沃师勒,相比于乌耆衍其他几个儿子和右贤王乌列提的长子格也曼,沃师勒虽然长相平平,却是难得的有勇有谋,也屡屡立下实打实的军功,在裴彦苏回归之前,甚至超越车稚粥,是整个漠北王廷中年青一代的翘楚。 因着沃师勒行军打仗十分稳妥、胜算极大,早在今年端午之前,乌耆衍便将其派至西北,处理先前从乌列提手中逃脱的叛徒和近两万叛军。而经过这近三个月的鏖战,沃师勒也不负乌耆衍厚望,几乎将叛军全歼,所谓喜讯便是指向这次大胜。 接二连三的大喜令乌耆衍心花怒放,当即下令大队人马在营州多停留一日,通宵欢宴,以此来为还未班师的沃师勒庆祝大胜。 漠北人虽然同样擅长尔虞我诈,但面对大胜,却也有着天性一般的质朴和纯粹,因而,即使沃师勒的大胜属于左贤王一系,跟着乌耆衍同行幽州的漠北人上下,依然诚心诚意祝福祈祷,全军上下不分白昼黑夜尽兴畅饮,欢歌纵酒,热闹非凡。 霍司斐身为都尉,如今众星拱月,自然不能像赫弥舒王子夫妇那般称病不来,坐在裴彦荀、倪汴等熟识之人身边的他,却不自觉想在一众军士中,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看不见她,他只觉得杯盏中的酒液苦涩至极,就连裴彦荀同他开的那些玩笑,他都只能敷衍地挤出几个笑容来,只知道他在张嘴说话,却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了什么。 他一向行事干脆利落,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姑母?”霍司斐又灌了一杯苦酒,仰头时却听得身旁的裴彦荀轻唤一声,他顺着放杯的动作用余光看去,被裴彦荀挡了大半的身影,却堪堪漏出那张早已被他在脑海中描摹过无数次的面容来。 霍司斐呼吸一滞,心跳骤停。 “今晚难得欢宴,姑母也过来凑凑热闹。”裴溯笑容浅浅,“怎么,荀儿不欢迎姑母?” 漠北军中的宴饮没有什么拘束,大家无论军阶品衔大小,都按着从前的亲疏围坐在一处,裴彦荀他们所围的这一圈人不多,都是跟随裴彦苏出生入死、横扫渤海国大军的心腹们。 而因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对面的几人根本看不清黑夜里裴溯的容貌,自然也看不见,霍司斐那半遮半掩,悄悄望向裴溯的眼神。 他不知裴溯怎么了,只觉得她比先前在沈州时,多了几分脆弱。 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是否能经得起炎炎夏日狂风暴雨的摧折?霍司斐忍不住想。 “姑母,”裴彦荀对霍司斐的心思一无所知,眼见裴溯一杯接一杯不加节制地饮酒,他只能拼命阻止,“若是没有看顾好你,我该如何向冀北交代?” 裴溯端着酒盏的柔荑被按住,看向自己侄儿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羞恼和无奈: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①,姑母难得糊涂,难得糊涂!” 面对独子的一众部下,再想糊涂的裴溯,也并不会真正放纵,这一杯酒被裴彦荀按下,她便也不再坚持,只怔怔看着眼前噼啪跳动的篝火。 指尖被酒液沾湿,在这越烧越旺的篝火烘烤里,多生了几分热意。 裴溯猛然站起,并未理会裴彦荀的关切,一人悻悻离去。 霍司斐不敢再用目光放肆追随她的身影,将头垂下,又咽了几杯苦酒。 “见师傅身子大好,我也放心许多。”倪卞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然而话已出口,他一时找不到说辞来圆,便只能尽量找补: “那晚师傅重伤,我本想即刻找郎中来为师傅瞧瞧的,奈何军情紧急,便只能把师傅带回来,放在门口了。” 萧月音听到此处,又是蓦然一惊: 倪汴怎么会同静泓受伤扯上关系?难道她先前的预感不错,静泓真是裴彦苏打伤的? 107. 裴彦苏是同乌耆衍两人用完了晚饭之后,又陪着自己的父亲略坐着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宿处的。 他的心中对这位草原枭雄没有任何好感。 一切肇始,当然是乌耆衍本人。 裴溯那时刚及笄不久,只有懵懂情爱,却惨遭奸人诓骗,昏迷着送到了难得南下汉地的乌耆衍床榻上。那时候乌耆衍在漠北已然姬妾成群,见到秀色可餐的裴溯,没有丝毫犹豫侵犯了她。 裴溯醒来时,早已清白尽失。遭逢奇耻大辱,她看清了淫.虐自己的男人有着不同于汉家男儿的高鼻深目,还有一双像狼一样绿色的眸子,猜想此人来自遥远的漠北草原。 也许是她眼神中的冷傲决绝刺痛了乌耆衍,乌耆衍胡乱穿好裤子后,反手便掐住了她纤细的喉咙,恶狠狠地吐了侮辱至极的话: 对面的几名汉子还在闲聊、时不时爆发哄笑,坐在他一左一右的裴彦荀和倪汴似乎都怀着心事,与整个营地的欢歌笑语,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又端详了片刻手中的酒盏,霍司斐也站了起来。 迎着裴彦荀关切的眼神,他用下巴指了指与裴溯相反的方向,便再无一言,安静离开。 营地的边缘远离喧嚣,裴溯站在夜晚的秋风里,只觉得方才猛灌的宴酒,让她开始头晕目眩。 她有些后悔自己任性,今晚出来没有带任何婢女,此时她站不稳,身旁连个能搀扶她的人都没有。 可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心头一激,还是不自觉绷紧了身躯。 脚步声停,她的呼吸加快,就快要喘不过气来。第二日晚间,为赫弥舒王子大胜特意举办的庆功宴,终于到了。 除了单于和王子等人外,这一次乌耆衍为了犒赏三军,特意安排了漠北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赴宴,宴上载歌载舞、推杯换盏,好一派胜利的红火气氛。 当然,像乌列提和格也曼这样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着全军上下对赫弥舒的军事天才大家赞赏,一直到酒过三巡,两人对视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来到宴饮中央。 热闹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在大嵩义所统治的渤海国中能人辈出,张翼青却是所有武将里,最为特别的一个。 不仅仅是因为他年青、才刚过十五岁。 都说“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些词句用在张翼青身上,却完全格格不入。 与他有过交手、说过话的人,如果没有见到他那张尚算稚嫩的脸庞,恐怕会以为自己的对手,是个年过不惑的阴鸷须眉。 少年郎眉眼还未完全长开,年纪青青声名鹊起,只把杀人当做自己唯一的乐趣。 寅时末刻,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行军床上盘腿打坐的张翼青入定良久,有手下突然闯入: “将军,粮草帐子莫名起了火。” 张翼青鹰隼一般锐利的凤眼骤然撑开: “损失如何?可抓住何人所为?” 那手下额上滚落几颗豆大的汗珠,为自己的失职心虚不已: “都怪小的……这几日战事实在顺利,小的、小的们也是掉以轻心,寅时又是最为困顿的时候,等小的们被火光吓醒,粮草、粮草已经烧没了绝大部分,只剩下这一两日的了。” 张翼青冷着脸站了起来。 “灭火之后,小的、小的仔细检查过,那帐外有新鲜的脚印,一路通往营外,”那手下艰难地咽下了口中的津液,“已经有人沿着脚印去追了,小的赶忙来向将军禀——” “废物。”那人话音未落,却已经被张翼青一剑封喉。 鲜血飞溅,喷在张翼青泛青的下巴上,与他稚嫩的面庞,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出了自己的军帐,张翼青先去存放粮草处查看一二,确认那手下所言属实,之后又立刻找到那新鲜的脚印,才刚刚走到营门,却见前方目力尽头,有个身形颀长的银亮身影。 “张将军,好久不见。”此时的月光还未完全隐去,淡淡洒落在这身披银甲的挺拔男子身上,与稚嫩的张翼青相比,他的五官锋利眉眼深邃,即使穿着戎装,也仍旧清逸。 打了个招呼后,他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巾帕,一面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一面用轻盈的语气说着: “在下不才,刚刚徒手拧断了将军这几名兵卒的脖子。张将军到底少年得志,身子都未长开,不知道你的脖子,是不是和他们的,一样细一样软?” “裴彦苏!”张翼青霎时便将这放肆之人认出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渤海国西京鸭渌府的郊外山上,张翼青受国王大嵩义之命试探这漠北王子的深浅,当时裴彦苏鲁莽知己导致胸口中刀昏迷数日,张翼青以为,这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绣花枕头。 漠北数万将士被张翼青玩弄于股掌,他以为裴彦苏是被他的威名吓得根本不敢出战,还暗自嘲笑过此人惜命。 谁知他竟然把他隐秘至极又守卫森严的军营,当成了自己家一般自由出入! 张翼青葱晓事起便是神童,一路顺风顺水,纵使刚至舞象之年的他刻意修炼城府,面对如此羞辱也根本沉不下心,当下便青筋暴起,乱喝道: “手下败将,竟也用阴招来对付本将军!” “阴招?小将军怕是记性不太好,自己用阴招对付漠北老将,怎么,转头就忘了?”裴彦苏擦完手,又用长指,慢条斯理地将那巾帕打结。 “你……”张翼青知道自己在口舌上争不过裴彦苏这个周地状元,也懒得费神,转而说起旁的: “你也就只有那点偷袭我粮草的本事,你们漠北老将所领的两万五千人尽数丧于我手,反观我渤海大军雄姿英发以逸待劳,就凭你们,也妄想动我一分一毫?” “张将军失策呀,”裴彦苏哂笑,微微摇了摇头,“你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这里,仅仅是为了烧你的粮草吗?” 张翼青眉头一皱。 果然,在裴彦苏话音刚落时,他身后远处的深林上方,从不同的方向燃起了狼烟。 那不是渤海的狼烟,只能是漠北的 包括酒酣耳热的乌耆衍在内,众人都看着格也曼。 也听到了他慷慨激昂,陈述着今晚宴会的主角,赫弥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当然不止于此,他还拿出了一张颇为陈旧的字条,递交乌耆衍手中: “赫弥舒同永安公主与渤海国王大嵩义勾结,证据确凿。” 正是萧月音亲笔写给大嵩义的,上面还有两人的私印。 大嵩义手中的佛珠不断捻动,转头,微微瞥了一下身侧的高王后。 “陛下,听臣妾一句劝,来日方长!”高王后也立刻跪了下来。 可大嵩义心头的火越烧越旺,抬脚,便将自己这继任的王后狠狠踢飞。 为了国王之位他满手血腥,甚至恩将仇报将一心扶持他上位的元妻一族全部处死。上位后,他最喜欢做的事之一便是看着满宫妃嫔们为了他那施舍的恩宠争得头破血流,而高氏也是其中最得他心的一个玩物。 封高氏为王后,也当他施舍给这个玩物一点甜头罢了。 从前许高氏偶尔置喙朝政,他姑且一听,但今日高氏所言,每一个字都在为他心头的怒火添柴。 上一次他的毒箭竟然没有要了裴彦苏的狗命,这一次,他为了争口气,也必须要冒险去一次沈州。 他不会输,也不可能输! “陛下,陛下……”高王后挨了掏心窝的狠狠一脚,登时吐了鲜血,但坚韧如她,绝不会放弃劝说大嵩义的机会。 呼风唤雨的渤海王后像狗一样又一点一点爬回到了国王的脚边,她华服的裙摆将一路的鲜血擦成了胡乱的一条,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些细枝末节,只抱住大嵩义的靴子,一面哭一面道: “那张永安公主当日做赌留下的字条,陛下一直都保存得很好。这一回,陛下非要亲自前去,是想用那字条,在乌耆衍和赫弥舒面前污她清白,好让她无地自容,只能跟陛下回来吗?” 大嵩义这才蹲了下来,毫不怜惜地抓起高王后的下巴,冷冷道: “没错,把永安公主抢回来,让她代替你做朕的王后,你满意了吗?” 营地的边缘光影绰绰,来人身材高大伟岸,却因为背对着光源,让她看不清面容。 “你……你是何人?”她明明该后退,脚上却像灌了铅一般动弹不得,只能靠言语虚张声势。 “溯娘,我,我……”挺拔健硕的男子,说话却期期艾艾。 ——“谁许你叫我‘溯娘’的!”裴溯生硬地拒绝,几乎歇斯底里。 她用这样的态度来掩盖自己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狼奔豕突的慌张。 从来人的声音里,她已经知道他是谁。 霍司斐,又是霍司斐—— 他是裴彦苏的下属,是和裴彦荀称兄道弟的人。 而“溯娘”这两个字,是她还在江南裴家时,父母和兄长姐姐们,叫她的昵称、是她的乳名。 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那时候家中严父慈母、兄友弟恭,日子虽然循规蹈矩,家中却比旁的家庭更加其乐融融。 眼下,在漠北的军营、被篝火燃尽的秋夜里,她竟然猝不及防地、再次听到这两个字。 裴溯只觉得恍如隔世。 可是,霍司斐一个草原莽汉,只是粗通文墨,怎么会知晓她这个乳名? 她从衾被中又钻出来不少,手肘支着床面,让自己不仅仅贴住他的髀根,而是半张脸向上,与他斜斜对视。 “今日偶然听到倪汴提起,说静泓受伤那晚他也在现场……”疑惑不已的语气,并非是她刻意装出来的,“我,我就是想问冀北哥哥,静泓他、他是被你打伤的吗?” 空气相对凝滞,萧月音嗅着他的松柏之气,心莫名越跳越快。 像是期待他的回答,又在害怕他的回答。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这样不知过了几息,就在她迟疑着要重新措辞再追问的时候,后颈上忽然一热,伴随着他的回答入耳: “是我打的,静泓是被我打的。” 108. 裴彦苏诡计多端,心思深沉,萧月音早已领教过。 譬如他们刚从邺城出发的不久,遇到车稚粥派人劫掠,他明明武功盖世,却要当着她和韩嬷嬷的面,徒手接那凶徒的白刃,十根手指都因此受了重伤。 而他之所以故意示弱,不过是想再次挑起车稚粥和摩鲁尔的矛盾,以借机向乌耆衍告状。 后来在新罗,对付金胜春等人,他无须费一兵一卒,只需要连环施计,便既卖了宋润升一个巨大的人情,又达到了与新罗结盟的目的; 再后来,在渤海国的那些日子尽管如履薄冰,但他深沉的城府让他数次隐忍,没有让她受什么委屈,自己施了苦肉计,蒙骗了大嵩义和张翼青,最后还又在沙场上把先前吃的苦全部讨了回来。 这样的裴彦苏,竟然会直截了当、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打伤了静泓。 对此,萧月音的震惊远远大于愤怒。 最终,大嵩义在她的蛊惑之下,冲动上头,毅然决然带着那三封信独自潜伏到沈州,势要让漠北王廷的人,都无法安然享受这大胜的喜悦,陷入无边无尽的内斗之中。 那三封信,一封格也曼以割地换取裴彦苏性命的,给了萧月音;一封详细讲述静泓身世的,给了当事人静泓;还有一封当初萧月音与大嵩义做赌留下的字据,则给了格也曼。 精准投送,目标明确,也抓住了各自的软肋。 只可惜,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有人见招拆招,他种种谋划,到最后机关算尽,全都便宜了裴彦苏。 被自己的佛珠出卖行踪、从沈州仓皇逃离之后,大嵩义几经辗转,回到鸭渌府,人还没进城,就在郊外落入了高王后早早布好的陷阱之中。 他被擒的地方,恰好就是当初,渤海人用战船把从新罗返航的漠北船只拦截、又强行让王子和公主分开之地。 当初大嵩义登高远眺,指点江山何等气势如虹。然而失道者寡助,一朝失势,他也只能任由着自己从前最轻蔑最鄙薄的女子,随意摆布。 高王后大权在握,早已不复当初卑躬屈膝委曲求全的模样,此时她美艳绝伦的脸冷厉如霜,美目墨若点漆,也在亲手将利刃刺穿大嵩义心房时,绽放了鲜红的花朵。 她再不用对他俯首帖耳,日日夜夜忍受痛苦。 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松柏之气更重了。 就着他这番话,萧月音又不自觉被他牵引,开始想象这个他描述的孩儿,究竟是什么模样,一日日的陪伴和成长,又是什么模样。 她说不出话来。话说完,探路的斥候返回: “山谷看似只有前后一条路,实际其中藏着许多暗谷暗道,地上的尸体堆积成山,看他们的穿着,应当几乎都是漠北人,没有渤海人。” “那些暗谷暗道可都一一探过?通往何处?”霍司斐问。 斥候摇了摇头: “暗谷暗道太多太密,盘根错节,卑职怕迷失了方向,便先行回来禀报。” 两万人不是少数,不会在这样狭窄的山谷中凭空消失,可如果山谷藏了如此复杂的暗道,情况则会完全不一样。 如若没有地图,他们贸然进入山谷,与送死无异。 虽然是夏季,可山中的后半夜仍旧寒风习习,不远处山谷中堆积如山的尸体飘散着令人难以忽略的恶臭,头顶时不时有乌鸦飞过,呕哑嘲哳,让在场众人,都不由打起了退堂鼓。 “王子乃是单于亲子,末将既然主动请缨再救大将军,便没有让王子冒险的道理。”霍司斐扎紧了腰带,对面无表情的裴彦苏正色道: “请王子下令,让末将亲自去探,若末将在三个时辰内回不来,为了王子安全着想,王子还是回去。” 裴彦苏俊容冷肃,却并未对霍司斐的请求有所回应。 霍司斐抱紧双拳,正要再说,却忽然听到几声急促的马蹄,从他身后的山谷中传来。 “探好路的人已经回来了,”裴彦苏眸光一闪,“都尉不必白白牺牲。” 说话间,马儿已然靠近,一位着素劲装的汉人翻身下马,对裴彦苏微微施礼: “冀北,别来无恙。” 着戎装的裴彦苏对裴彦荀同样回以拱手礼: “这一次辛苦表兄了。” “不过,孩子的事,就像微臣与公主的姻缘一样,全看上天的意思。”她杏眸中的星星又亮了起来,裴彦苏十分满意,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微臣能做的,就是加倍努力耕耘,把公主喂得饱抱的。” “你……”萧月音这才清醒了一些,听懂了他话里的孟浪,耳根红透,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谁、谁要你喂饱了!” 他却顺势放开,起身: “好久没有给你做饭了,不想吃我做的兔子吗?你瘦了好多,不趁机把你的肉喂回来,我可要成千古罪人了。” “我舍不得公主这样。” 如是几日,时间一眨眼过得飞快。 与裴彦苏重逢那天的暴雨彻底拉开了沈州的秋季,虽然没有再落雨,天色却是一日凉过一日。大军顺利班师,裴彦苏作为大军当之无愧的主帅,每日也比从前忙碌不少,几乎不见人影。 这“几乎”的含义,除了真如他所言那般夜夜缠着萧月音辛勤耕耘以外,便是每日三餐,餐餐都会提前从城外大营赶回来,亲手做饭,亲手投喂公主。 萧月音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已经十分努力在适应漠北庖厨们做的饭食,也算是基本不会饿着自己,但裴彦苏亲手做的饭,确实也常常令她食指大动,忍不住多食一些。 而每当她被裴彦苏抱在腿上,一口一口亲自喂食的时候,看在美食的份上,萧月音从晨起时积攒的羞火,也会慢慢、慢慢熄灭下去。 恍然时她会想,“狗哥哥”这个并不太好听的称呼,其实很适合他。 自从在大婚之前被戴嬷嬷教引,知晓了男女之间那些事究竟是如何作的,她再在路上看到公狗蹭墙洞,便明白了这是在做什么。 裴彦苏每晚缠着她,次次都到后半夜,除了多那些满口让她面红耳赤的孟浪之语外,也和公狗们没什么区别。 那番关于孩子的话,她确实时常会回想,也会顺势庆幸,自己那关于避子丸的弥天大谎没被他识破,即使他再辛勤耕耘,有了双份保障,她也不用担心自己会突然有孕。 她已经有太多的牵绊,她不想在这不清不楚的时候怀上他的孩子。 至于之后会如何,她自己也并不明晰。 当然,她不明晰的事远不仅仅于此。 裴彦苏此番大胜,将渤海国打得落花流水,已经从幽州返回上京的乌耆衍欣喜若狂,又亲自赶赴沈州,为裴彦苏和取得胜利的将士们大开欢宴、论功行赏。 几家欢喜几家忧,漠北单于为自己这个胡汉混血的小儿子心花怒放,渤海国上下却也为此次意料之外的惨败一蹶不振。 就在乌耆衍一行即将到达沈州的前夕,渤海国西京鸭渌府,国王大嵩义也和王后高氏,磨着最冲动、最釜底抽薪的突袭。 “经过此次大战,我们元气大伤,漠北那边却是士气高涨,正是坚不可摧的时候。陛下,即使你亲自搅翻漠北的浑水,以我们现在的力量,也根本不可能把失去的土地全部拿回来。”高王后见微知著,仍旧苦苦做着最后的劝说。 大嵩义的双眼杀气弥漫,那鼻梁上左右横贯的骇人刀疤,更是厉色满满。 在此之后,高王后宣布先王大嵩义在与漠北的战火中为国捐躯、以最高佛礼厚葬之,并且扫清渤海国内所有的障碍,顺利继承了王位,成为渤海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帝号“开懿”。 不过,这一切都是后话中的后话了,对于眼前的漠北王廷来说,渤海国这个曾经的劲敌被一场大败打得就此一朝败落,彻底沦为芥藓之疾,根本不足为患。 倒是大嵩义临走时放的那支冷箭,让赫弥舒王子这个漠北王廷冉冉升起的新星,彻底陷入了昏迷。 沈州城里,再次迎来了王子与公主凌乱狼藉的马蹄。 王子被小心翼翼送回,那些当初在萧月音突然昏迷时前来看诊的郎中大夫们也又来了一次,还包括几名乌耆衍从上京带来的太医,人人都说,这次王子的病况实在特殊棘手。 那擦伤王子手臂的冷箭上涂的奇毒世所罕见,一般人在破皮接触之后,基本都会立刻暴毙,而王子身体显然异于常人,虽然暂时是苏醒不过来的,却也并没有性命之虞。 “没有性命之虞,那究竟,他何时能够醒来?”闻讯赶来的裴溯听完郎中的话,揪着的心仍旧高悬,不敢有一丝一毫地放松。 “这个的话,草民实在是说不准,”那郎中实事求是: “破皮见血,毒性已然深入王子体内,寻常的方法凶险、也不可能保证能逼出毒来。但既然王子身强体壮,毒药并未夺走王子的性命,依王子这样的情况,我们能做的,就是静心等待,等待他的身体自行将毒素逼出来。” “半点没有别的法子?”裴溯仍旧不放弃。 “因为我们都不知晓王子所中的毒毒份缘何,不敢妄开解毒之药,”郎中摇了摇头,“能放心让王子服用的汤药,也只能是普通的温补之药。” 郎中的话已至此,裴溯自然不会苦苦相逼,再多做无谓的纠缠。待郎中离开之后,一直处在惊愕之中的萧月音才稍稍恢复了清明,走过来与裴溯并坐,红着眼,垂着头,小声自责: 众将莫衷一是,巴勒里却也迟迟无法拍板做决定。 论起骁勇善战指挥得宜,他并不能比得上摩鲁尔这次带走的另一名参领;摩鲁尔求胜心切,让他留守大军,一是图他绝对的忠义,二是他稳重,能更好安抚剩下的人。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听闻军营之外来了张翼青的人,在军营门口扔下一具尸首和一个长满老茧的手掌后,又扬长而去。 那尸首便是摩鲁尔另一名心腹参领的,为了让他们能认出人来,刻意没有划花他的脸,但身上的骨头尽碎,经脉也全部被挑断,可想他死前遭受过多么大的折磨。 而那个手掌的拇指上戴着扳指,巴勒里一眼便认出来,那是摩鲁尔的扳指。 手掌的断口处鲜血直流,血脉喷张,想必是从活人身上砍下来的。 断掌上甚至还捏着一封短信,信上写道:先取参领一条贱命,若是再不派人来营救摩鲁尔,今日送回来的是右手,明日就是左腿,后日是左手,直到把摩鲁尔做成人彘。 同袍惨死、上峰受难,巴勒里痛彻心扉,既然忠于摩鲁尔,便是赴汤蹈火,也要把人救出来。 但正准备点兵时,军营里又来了一小波人,引起了不少的骚乱。 是格也曼,他被裴彦苏在沈州捆了之后,便和那原本该听命于他、却临阵反水的三万多人一起到了兴仁。顶着一口被强行扣上的黑锅,格也曼一直伺机逃跑,是以,在听到格也曼中了张翼青的埋伏身陷危局时,他也根本没想过这消息是裴彦苏故意找人漏给他的。 他自以为天助他也良机已至,轻松逃脱束缚,带着五百余还愿意跟着他拼命的人,一路奔到了大军所在的军营之中。 刚一到,他便见到了那惨不忍睹的尸首和摩鲁尔扭曲的手掌,一声高哮后,便冲到巴勒里面前,说他要出征,亲自将摩鲁尔营救回来。 巴勒里是摩鲁尔心腹,自然同他一样对乌耆衍单于的儿子和侄子们没有半点好感,尤其是这个格也曼,其心不正不说,还屡屡从他们的手中抢功。 酒囊饭袋而已,凭他也能把摩鲁尔将军救回来? 格也曼察言观色,自然知晓眼下不是把他与赫弥舒之间的私人恩怨拿到台面上来说的时机,而且他与渤海国王大嵩义的暗自联络,不能在摩鲁尔的手下面前暴露一星半点。 他并不在乎摩鲁尔是生是死,他要的是这独一份的军功。 算算时间,他写给张翼青的那封信,应当已经送到了张翼青的手上了。 而所谓“军功”,自然是要在刀光剑影里拼杀出来的,他现在只有五百余人,若是就这样能把摩鲁尔从那诡计多端的张翼青手中救出来,未免也太假了。 他必须要让巴勒里答应,让他带兵营救摩鲁尔,且所带的人不能少。 苦口劝说许久,巴勒里却始终没有松口的意思,格也曼便转头去游说军中其余的协领和都尉,口口声声巴勒里不想为同袍报仇、不肯为上峰披荆斩棘,众人与其在这里干耗着,不如一鼓作气,让四万五千大军齐齐出征,张翼青人少势微,必然会连连退缩。 他这样一鼓动,那些原本心头就波澜壮阔的人自然跟着起哄,巴勒里考虑到若是自己出征留格也曼这样的人在后方可能会背刺他,不如就让他挂个名。 久经沙场之人没有傻子,跟着格也曼起哄的那些人各怀心思,也势必不会服从格也曼这个只会耍嘴把式的右贤王之子。到时候战场上刀剑无眼,即使格也曼有个三长两短,谁又能说得清呢? 分出两万人,留下两万五千人,点好将后,巴勒里又把一位名叫霍司斐的协领一并放入了出发的队伍之中。 后日一早……听起来时间来得及巴勒里再做部署。 而就在巴勒里犹豫的短短几瞬,霍司斐也闯入大帐,他身上所受的伤并不轻,却还是一苏醒来就立刻赶了过来,说要与赫弥舒王子同往前线,救同袍们于水火。 最终,巴勒里抱着赌一把的心态,同意了。 由于霍司斐先前已经和张翼青交过手,这一次与赫弥舒带着千人连夜行军,是他做的向导。 张翼青用兵诡谲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充分利用地形,渤海国内有大山连绵,树高林深,渤海人早已习惯在这样的环境中作战,漠北铁骑虽然骁勇,能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气吞万里如虎,到了与渤海国接壤的深山茂林里,却很难适应。 山林中行军需要比在平地多用几分的心力,霍司斐一马当先。 因为先前已经充分见识过同为王子的格也曼是如何外强中干,如今带着连战场都不曾上过的赫弥舒,霍司斐自然想着要多分心关怀,便时不时停下来,看看这小王子是否能够纵马跟上他的步伐。 “难道都尉不想早点到达?”在第三次时,裴彦苏皱了眉头,“我所率部众皆为大将军精锐,都尉为何屡屡停滞等待?” “怕王子你不习惯,跟不上。”霍司斐毫不犹豫,如实回答。 一千人中有不少人从前同霍司斐打过交道,知晓他一贯直来直往的脾气,想到他一句话便将同样盛气凌人的赫弥舒王子得罪,不由担心他们人还没到目的地,军心先乱了。 而裴彦苏只用凌厉的目光瞥了霍司斐那还算英俊的脸一眼,双腿一夹马腹,拉着缰绳便将霍司斐超越。 “能不能找到张翼青藏匿之处,是都尉你的任务,”然后停下来,并未回头,“而跟不跟得上都尉,是我的本事。” 得到王子这样的回答,霍司斐并不气恼,只本着公事公办的心,开始闷头疾行。 等到后半夜,终于抵达一处谷底。 “公主别说这样的话,”裴溯凝着眼眸,从来都善解人意: “罪魁祸首是那大嵩义,如果不是他掳走公主、又趁着忌北疏漏放了冷箭,忌北也不会如此,一切都与公主你无关。” 当时的情形,一同与裴彦苏前去营救公主的倪汴,在回来的时候便向裴溯做了汇报。 新罗和渤海国都有裴溯同往,她虽然从未与大嵩义有过正面交锋,但却能拼凑起旁人的只言片语,猜到此人如此行事的缘由。 静泓突然知晓自己的身世、包括盖有公主私印的字条为何会出现在格也曼的手中,想必都是出自大嵩义的手笔,以他这样向来独断专行之人,是做不得能屈能伸的,必定会想尽办法报复。 第二日晚间,为赫弥舒王子大胜特意举办的庆功宴,终于到了。 除了单于和王子等人外,这一次乌耆衍为了犒赏三军,特意安排了漠北军中都尉以上的将领赴宴,宴上载歌载舞、推杯换盏,好一派胜利的红火气氛。 当然,像乌列提和格也曼这样的人,也只能表面附和着全军上下对赫弥舒的军事天才大家赞赏,一直到酒过三巡,两人对视一眼,格也曼便突然起身,来到宴饮中央。 热闹的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包括酒酣耳热的乌耆衍在内,众人都看着格也曼。 也听到了他慷慨激昂,陈述着今晚宴会的主角,赫弥舒王子是如何污蔑他的。 当然不止于此,他还拿出了一张颇为陈旧的字条,递交乌耆衍手中: “赫弥舒同永安公主与渤海国王大嵩义勾结,证据确凿。” 正是萧月音亲笔写给大嵩义的,上面还有两人的私印。 109. 就在今日的早些时候,萧月音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将那封格也曼亲笔写给大嵩义卖国求荣的信,由韩嬷嬷悄悄交到了静泓的手中。 静泓遭逢大难、险些命丧黄泉,毕竟是由她而起,她既然不能为他做决定出谋划策,把这封关系到格也曼生死的书信交给他这个弟弟,也许是她眼下唯一能做的事了。 她不知静泓会不会也通过倪汴的话猜到是裴彦苏打了他,她也不知静泓收到这封密信会如何处置。 一切由他,她不需要做主。 今晚的宴饮,乌列提父子的表现倒也如常,即使她看见格也曼的嘴脸只想作呕,面上却依然保持着大周永安公主应有的雅丽淑静。 同时,这也是她第一次见乌列提,稍稍仔细观察,她便可以确认,静泓同他四分形似,五分神似。 只是品行上千差万别。 大嵩义身为渤海国的一国之君,又是倾举国之力崇佛礼佛的头目,自己贴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沉香佛珠,颗颗饱满圆润,香脂含量极高,色泽乌黑、几乎没有任何斑纹,品相完美至极,即使在颠簸的途中,萧月音仍然能偶尔嗅到那醇绵沁心的暗香。 可惜这样的极品,要被她用来作路上的标记。 眼前晃荡的官道逐渐变成密林,满耳都是马蹄践踏落叶发出的清脆声响,而随着她将手中最后一颗佛珠扔下,这一路飞奔的骏马也在一声“吁”后,立刻收束脚步。 萧月音听出来了,这似乎是大嵩义的声音。 她被带到了一间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里面的陈设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过不少的时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义在此已经待过一段。 男人将她扔在唯一的一张木床上,上面被衾凌乱,萧月音一路倒挂着过来,此时又遇震荡,趴在床上干呕了数声。 紧接着,来人便不知从哪里掏出了绳索,先是将她的一双脚踝捆住,然后又将她的一双腕子捆住。 男女力量悬殊,萧月音知晓自己不可能跟此人硬碰,便只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侧躺在那木床上。 男人扯下蒙面的黑布,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果然是大嵩义。问话出口后,庄令涵没有等到公主的回答,反而自己先蹙了眉头: “可是,我听阏氏说起过,静泓师傅自小便被宝川寺的住持收养入了佛门。公主你生于皇家长于内廷,不应当与他熟识,又怎么会唤他‘哥哥’?” 难道传闻中的都是假的,永安公主并非对赫弥舒王子一往情深,而是钟情于宝川寺的沙弥静泓? “我、我没有唤他,真的没有,真的没有……”萧月音急急为自己辩解,原本毫无血色的脸颊也起了点点红霞,樱唇一张一阖: “那几声‘哥哥’‘哥哥’,我、我也不知是在唤谁,我没有撒谎……” 越说越乱,她也心知这样的情状三言两语,根本就说不清楚。 眼前的秦娘子是她的救命恩人,生得月闭花羞仙姿玉色,温柔体贴又是善解人意的,实在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更何况,秦娘子是医者,萧月音的病又因为忧思而起,理应追根溯源。 这样想来,她也不再踌躇,便将自己的身世和替嫁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秦娘子。 “秦娘子,我所说的这些事情,关乎两国外交和无数人的性命,可千万千万,不能再对旁人提起半句。”娓娓说完,面前凤眸乌鬓的神医陷入了她的故事里,萧月音顿了顿,又连连补充道: “即使、即使是对秦娘子的夫君,最好也一个字都不能提。” 庄令涵也兀自回神,默默心道: 陈定霁又哪里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少女心事,他本就对今日之大周羸弱到割地和亲的地步颇有微词,要是被他知道当年他拱手相让江山的小皇帝萧殷的后代做出这些荒唐事,还会不会冲冠一怒,也未为可知。 “公主不必多虑。你既信我、将如此秘辛告知于我,我又怎么会失信于你、将其宣扬?”庄令涵做了个“你放心”的眼神,悠远绵长,重新收拢心绪后,又试探着低声说道: “依公主所言,静泓师傅虽然与你从小一起在宝川寺中长大,但你却对他并无半点男女之情,只是出于友人的关切。而赫弥舒王子呢,他有着一以贯之的情深似海,但因为你深知他只是把你当做了长姐,所以你也从未对他有过心动?哪怕一点点?” “我、我……”话到了嘴边,萧月音又不知该如何组织了。 真的,一点点的心动都没有过吗? 她从小遍习佛法,惯常与清冷疏离,初初被迫扮演萧月桢时,面对裴彦苏真情流露的亲密,是十分不适应的。 但他看向她的眼神太过炽烈灼热,他的甜言蜜语字字珠玑发自肺腑,他为她偶尔任性而呷的醋,每一次都过分浓烈过分真实,偶尔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知道她是她,萧月音。 以为他深爱的人是她,与萧月桢并无半分关系。 但下一瞬理智回笼,她只会嘲笑自己入戏太深。 成亲之后,与他朝夕相对,见过他的伟岸英姿,听过他披星戴月的曾经,也半是主动半是被迫,和他有过夫妻间才有的密切的、不可分的举止,无数次为他脸红心跳,不是扮演出来的。 何况与他几番历经生死,为他担忧为他悬心,都是真真切切的感受。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都好,在她的心里,裴彦苏和静泓是完全不同的。 与静泓更多的是回望孑然萧索的过去,与裴彦苏则是立足于当下。 或者未来,前途不明的未来。 可若要她像他爱萧月桢那样奋不顾身,那样毫无保留,她自忖她对他万万没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能爱他,她不该爱他。等到梳洗结束,用了饭服了药,萧月音才慢慢将心思从与裴彦苏圆房的事实上,转移到别处。 这一场惊变是冲着她来的,即使已经过去了一天半,她仍然要将很多细节料理其中。 而其中最重要也是最让她难以接受的事,是隋嬷嬷竟然乃是漠北在周宫之中策反的奸细,水实在太深。 而此番,她又因为对隋嬷嬷的无限信任上了个大当,差一点就连累了裴彦苏,连累了他们所有的人。 但自醒来之后,见韩嬷嬷她们的神色,似乎还并不知隋嬷嬷的事。 又或者是,在她昏睡的这一日一夜里,她们不仅知道了,而且还已经完全将这件事消化了下去。 “你们、你们就不想知道,那晚我同隋嬷嬷出城,为何最后会一人被王子带回来吗?”萧月音把玩着身上的系带,一字一句问道。 此时她身边仅有两位嬷嬷,刘福多公公等并不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在场,她说话便可以放心一些。 “公主是想说隋嬷嬷的事,”韩嬷嬷率先回答,“王子在昨日清晨走时,已经向我们两人交代过了。” 韩嬷嬷是知晓萧月音和萧月桢的交易的,且前晚便已经推测出萧月音反常的举动所为何事,现在裴彦苏亲口为隋嬷嬷盖棺定论了,她除了认下之外,还不能让戴嬷嬷知晓两个公主的交易。 至于原本就不清楚萧月音身份的刘福多等人,她更是不希望走漏风声,只愿一切都按照现在的进程发展下去,安安稳稳。 是以,在萧月音即将再次问话时,她又补充道: 萧月音水光潋滟的杏眸像是沉入了无底的深渊,庄令涵看她久久没有继续说话,先开口打破寂静: “无意识的举动,最是真心的写照。” 尾音像是叹吁。萧月音与静泓自幼相识,韩嬷嬷也算是看着静泓长大的,听到他这般惨状,自然满脸都是担忧。 “这位先生,你既然说那受伤的沙弥性命可保,那请问,他身上的伤,何时能够痊愈?”韩嬷嬷追问。 “小的医术不精,小的也不知道……”那郎中又摇了摇头,“其实,别说痊愈,那沙弥现在还昏迷不醒,小的连他何时醒来都不能把握,说不定一直都醒不了,小的现在也只能用参汤吊着他的命,旁的,小的也做不了什么……” 静泓遭此大难,甚至性命都可能不保,这样动心骇目的消息,萧月音直到见了裴溯,也仍旧没有消化。 因为知晓静泓原本答应带她远走高飞一事的眼下只剩她一人,她除了和韩嬷嬷露出同样的担忧之色外,所有的思虑,都只能强行隐下来。 当时,她为了掩护静泓,故意主动奔向裴彦苏,之后又突然晕厥,这些过程,静泓应当都看在眼里。 他之后去了哪里,是否也发现了隋嬷嬷和萨黛丽他们串联之事,又是被谁所伤、怎么回到这里的,在静泓醒来之前,根本无从知晓。 而她来不及再细思,新的问题,便又接踵而至—— 原来,在她醒来至到裴溯这里来的短短时间内,贝芳也刚好过来找裴溯说话。 自上次在幽州短暂见过几面,萧月音再也没见到过贝芳,来到沈州的这些日子她满心谋划着隋嬷嬷所说的交换一事,也并没有心思思考该如何与这个身份尴尬的姑娘相处。 但贝芳人虽然长得清秀,却不是个内向之人,一见到萧月音进来,便主动上前行礼,还拉着她的手道: “好久不见公主,公主依旧风采照人。” 萧月音神思黯淡,敷衍地回了礼,本要向裴溯行礼,却又听贝芳说道: “听说公主在王子出征之后昏睡了一日一夜,这也是才醒,恐怕还不知道,公主的嬷嬷隋氏之事吧?” 萧月音略一迟疑,不知该说自己知晓还是不知晓,贝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又接着说道: “隋嬷嬷对公主生了二心,与萨黛丽她们勾结,竟然想诬陷公主通敌!不过,我听说隋嬷嬷是公主乳母,从小便在公主身边,被这样的人背叛,公主你必然很难过吧?” 这话便直接将萧月音架到了高位,来之前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将真相先告诉裴溯做个缓冲,看眼下这个情况,那晚的事虽然被部分人知晓,但在他们的眼中,隋嬷嬷是永安公主乳母、最得公主信赖,公主被骗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 当然,可能贝芳这种漠北人,不知道隋嬷嬷身份的细节,毕竟“细作”是漠北来的,由他们来谴责,着实有些奇怪。 当着贝芳,她不可能承认自己不是萧月桢。 “看公主这样,似乎还不知情,”一旁的裴溯见萧月音怔忡,又接过话来,“也是,公主昏睡了一日一夜,戴嬷嬷她们怕公主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选择暂时瞒下公主,做得很对。” “阏氏明察,公主身子本就刚刚恢复过来,奴婢也是担忧公主接受不了,”戴嬷嬷回话,“公主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隋嬷嬷在哪里,奴婢便自作主张先搪塞了过去。” “永安公主,别来无恙。”见公主的杏眸里并未露出惊惧之色,大嵩义心头一乱,说话时最后的尾音,也带着丝丝嘲弄。 萧月音一动不动,只保持着同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男人。 与当初在渤海国西京时相比,大嵩义明显衰颓了太多。过去他如日中天,萧月音等人在他的手上,犹如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如今他连连失败,身上的恢弘气势也早已东零西落,就连他那鼻梁上左右横贯的骇人刀疤,也是厉色渐衰、疲态倥偬。 越是这样,便越能说明他已经到了强弩之末。萧月音虽然从前长在佛寺,并无半点临机处变的经验,可是“归师勿掩,穷寇莫追”的道理,她还尚且懂得。 不可以激怒大嵩义,激怒他对她没有任何好处。 她必须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尽量拖长时间,在这个木屋里待着,裴彦苏可能会找到她。 “你不害怕吗?”就在她努力镇定的当口,大嵩义眉头紧皱,又忽然问道。 萧月音微微舒了口气,这才又迎上大嵩义的视线,小声说道: “害怕……我自然是害怕的,陛下神威天降,丝毫不减当初。” 这样违心的夸赞,自从张翼青节节败退之后,大嵩义也从高王后那里听来了不少,听得他厌烦不已。 可是也许是他垂涎永安公主的美色已久,同样的话,从公主的檀口中说出来,他不但没有烦躁,反而更添了一股自信和自得。 也就是这样的盛世明珠,从小眼高于顶,不会将阿谀奉承当做谋生的本领。 是以,公主的夸耀都是由衷的,他这个渤海国人心中永不言败的大英雄,眼下也只是短暂折戟,卷土重来是迟早的事。 “陛下乾坤在握、微福由己,想必昨晚漠北王廷之中的风云际会,陛下你才是幕后之手吧?”萧月音屏住呼吸,每说一个字,都斟酌再斟酌,仔细再仔细: “其实在收到陛下投来的密信时,我便猜到了,那应当是陛下的手笔。后来,昨晚在宴席上,格也曼拿出那章盖有我与陛下两人私印的字条时,我更能确定。” “公主既然猜到了,又为何要那般行事?”大嵩义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他这样说,一是映证了自己的猜想,二是说明了昨晚王廷里发生的一切,大嵩义都了如指掌。 想到这些,萧月音一阵后怕。 虽然昨晚她因为心中惴惴一直紧跟着裴彦苏的步伐,大嵩义找不到可乘之机;可是今日裴彦苏早早出了城,她又乔装去找了静泓,这期间,随时都有可能被大嵩义这样掳走。 也不知大嵩义是否听到了她与静泓的对话,若是听到了,一定能猜到,她根本不是萧月桢。 “陛下明察秋毫,自然知晓我为何那般……”说到要害之处,萧月音故意春秋之笔,含糊不清。 “上次你为了你的婆母和那个叫静泓的和尚求情,朕还以为,公主在赫弥舒眼皮子底下和那和尚有私。”大嵩义的双眼红血丝密布,从前锋利无比的目光,此刻也只剩多半鼓衰力竭的疲惫。 他的自称仍然是“朕”,维持着最后的尊严,也合情合理。 “罢了!”乌耆衍将面前的食案一把掀翻,抖了抖手中的两张纸,锐利的目光扫过席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停在了乌列提的脸上: “过去你求我的时候,你总说你只剩下格也曼这一个儿子,让我对他犯下的种种罪孽网开一面。现在呢,你已经找回了你的小儿子,这大儿子也又多了一个罪行,你还能怎么说?” 乌列提的心境翻云覆雨,他知道兄长这样说,是不打算给格也曼任何活路了。 乌耆衍也并不想再做纠缠,大手一挥,吩咐立侍的心腹: “格也曼废掉王子头衔,押下去,等候死刑。” 同时,已经确认王子身份的静泓也被请了下去,路过萧月音的面前时,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她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110. 宴席结束,裴溯回到自己的宿处。 在宫婢们为她备水、准备伺候她洗漱的时候,她又翻出了自己画的战船草图。 裴彦苏大胜庆功,她作为母亲,在宴席上也难得多喝了几杯。 灯火映照,夜凉如水,看着那涂涂改改多次的草图,裴溯不由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阏氏,单于传您过去。”却被突然到来的婢女,打断了她莫名的遐思。 即使大嵩义话里话外都在侮辱自己,萧月音却只觉得心头稍舒。 他如此说便只能说明,今早的那些变故,他毫不知情。 但就在停顿的时候,大嵩义忽然在萧月音身前坐下。 扑面而来的窒息,萧月音心头发紧。 大嵩义稍稍前倾,右手先是触到那捆住她腕子的绳索,又沿着那绳索,慢慢滑至她白皙细嫩的手背,他指腹上的老茧粗犷得很,萧月音被磨得想呕。 “公主冰雪聪明,又惯会审时度势,”大嵩义一面说,一面勾起她的指尖,“不妨猜一猜,朕将公主大费周章掳来,所为何事?” 萧月音垂下眼帘,思忖着该如何应答这样棘手的提问,又听大嵩义说来: “做赫弥舒王子的王妃,还是做朕的王后?” “不瞒陛下,我其实、更想做大周的公主……”萧月音黛眉微蹙,身上一点不敢乱动。 “若一定要选一个呢?”大嵩义的右手却忽然向上,捏住了她的下巴,上抬。 有些吃痛,她杏眼噙出了泪。率着主力部队跟在几十里之后的摩鲁尔收到消息,得意暗叹: 到底年轻气盛,以王子的脾性,这样一走,不是鲁莽遇伏,就是临阵脱逃了。 当然,“临阵脱逃”四个字也不算完全偏离事实,裴彦苏确实“逃”了,秘密潜回了沈州城,逮了同样“临阵脱逃”的音音小公主,还顺便栽赃了格也曼一手、把他的许多旧部变成了自己的人,领着人马,在摩鲁尔身后“黄雀在后”。 在渤海国的经历,让裴彦苏深知大嵩义其为人的阴险狡诈,何况此次阴差阳错让送他们回沈州的渤海国侍卫探听到了他与格也曼同时受伤的消息,大嵩义先发制人做足了准备,若是充作漠北的先锋,很容易中大嵩义的埋伏。 既然摩鲁尔和格也曼都不想让他得到这份军功,那他偏要独占。 为了音音,为了他向她许下的每一句承诺。 他是棋弈顶尖高手,摩鲁尔以为他能下这盘大棋,殊不知他自己也是裴彦苏的棋子之一。 棋局的结果,早在天元位落下第一枚黑子时,便已然注定。 烈日当空,暑土气蒸,倪卞再回裴彦苏身边,只见这个年纪不大却屡屡运筹帷幄的小王子,从铠甲的衣襟里,掏出了一个小玩意。 定睛细看,是一只人工雕刻的兔子,如寻常玉佩般大小,却又不是玉制,颜色米白带黄。 倪卞不识此物,却依稀想起,从前好像在公主的发髻上,见过这只兔子。 现在这只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兔子却到了王子的手上,王子端详它时,眼神里早已没有了方才的阴冷狠厉。 王子与公主分开才短短一日,他便思念她至深了。 “这几日为我上下奔波,实在辛苦你了。”裴彦苏却收了目光,对倪卞温声说道,“其实之所以让你易容改名,也因为我与公主的私事……现在表兄不在,你便只能隐于暗处。” “属下做王子这样的天之骄子的心腹,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何况王子对公主用情至深,属下这张脸又不甚俊美,远远不如裴公子的手艺。”倪卞也是直到再以公主亲卫的身份送公主出城时,才明白为何先前王子不让他彻底易容、换身份的。 “需要再委屈你几日,”裴彦苏又道,“等表兄带着新罗的人到了,他便会为你彻底将容貌改变。” 倪卞曾顶着这张天生的脸在沈州城中出没过,为防止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最好不要再出现。 已为王子心腹的倪卞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小声问道: “其实,属下有一件事不明。虽然摩鲁尔将军在此次出征的安排上,对王子有所保留,但他手中的到底是精锐,王子就这样放任他中渤海国人的计,让这些精锐白白送死,是否太……” 他想说“因小失大”,但话到了嘴边,觉得王子智计卓绝,绝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又生生咽下去了。 “冀州五万精锐都是摩鲁尔的心腹,”裴彦苏的拇指摩挲着手中象骨雕兔的耳朵,“既不能为我所用,那自然是要除去的,借刀杀人,又无须费我们一兵一卒。” 末了,他又在倪卞复杂的目光里,定定说道: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在今年端午之前侵占我冀州、屠杀冀州百姓的人,摩鲁尔参与诱杀公主的表兄卢据,公主一直念念不忘。我答应过公主,一定会为卢据报仇,绝不会食言。” “朕帮公主选吧,”大嵩义有多施了力,“朕把你带回去,封你做朕的王后,公主愿意,还是不愿意?” 萧月音不敢选。那边的沈州城里,却是柳暗花明。 自上次故意在公主面前形容了萨黛丽和隋嬷嬷尸首的惨状,从而导致公主一病不起之后,贝芳虽然起先十分解气,后来眼见公主的身子似乎每况愈下,又开始整日担惊受怕起来。 万一公主不幸,确乎一命呜呼,等到王子回来,贝芳的下场恐怕会比萨黛丽还惨。 硕伊和那塞姬死时的残忍形状,贝芳仍旧历历在目,因而即使她对永安公主并无好感,事到如今,也必须要将公主的命保下来。 是以,在裴溯一面亲力亲为照顾公主、一面想尽办法为公主治病的同时,贝芳也在奔波着为公主续命。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公主突然一口鲜血吐出、几乎气若游丝的同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贝芳,也终于在沈州城外,偶遇了一名神医。 那神医是一名姓秦的女子,同样为来自中原的汉人,贝芳机缘巧合见到她时,她正用几根银针,轻松将突然倒地昏厥的老妪救起。 秦娘子与她那位姓张的相公都生得奇好,两人站在一起宛若一对璧人,风采丝毫不逊于风华正茂的赫弥舒王子与永安公主。 贝芳将秦娘子引到裴溯面前时,裴溯正为了公主的病而忧心忡忡。 因为那先前一直为公主诊病的郎中来了,公主此番突然吐血,郎中直接断言,公主几日内“必死无疑”。 秦娘子到来,裴溯见其貌若皓月举止又自带仙气,实在不似坑蒙拐骗的江湖混子,于是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让其再为已经几乎没有半点生气的公主诊治。 又刚好被贝芳偶遇。 “阏氏放心,公主的忧思之症虽然深重程度世所罕见,却也不是药石无灵,”庄令涵为萧月音仔细诊脉之后,对一旁满脸担忧的裴溯温柔却坚定地说道: “在我施针调理之后,最多两日,公主便会醒来,病也一定会痊愈。” 这一个多月以来,裴溯从郎中们的脸上见过最多的就是“无能为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自信可以将公主的不治之症治好,心中不禁泛起层层喜浪,忍不住上前握住这位秦娘子柔弱无骨的双手,眼角也涌上了热泪: “秦娘子妙手回春菩萨心肠,救公主于水火,对我裴溯犹如再造恩德,他日定当结草衔环以报!” 说着,便曲了膝,就要跪下去。静泓并非是一时情急才如此说的。 “冲动”这两个字,原本也不是用来形容他。 既然已承认自己并非六根清净之人,那么那些滋生的妄念,追根溯源,便都一清二楚。 他细数着自己心态的变化。 这是他与他的静真师姐第三次告别,他们相识十余年,也仅仅有过三次告别。 第一次是他主动提的。 那时候他被选为公主和亲的随行人员,并不知静真师姐便是那即将远嫁漠北的永安公主,只当她还是客居在宝川寺的静真居士。 静真居士清淡自持,与寺中其他沙弥往来也并不多,生平唯一做过的出格之事,便是那年临漳闹饥荒,她百般央求,让静泓带她去为灾民施粥赠药。 第一次分别,他这样对她说: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的是行善积德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那时候,他还并未见过她后来的许多面,也没看过她与王子相处时的模样。 自然更是不知,世上爱慕她的男子何其多。 一旦开始想,便忍不住不停地想。 那时他空有遗憾,还只是以“居士”唤她,之后,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她“师姐”的呢? 萧月音才是她的本名。 那些爱慕她的男子,又有谁如他那般知晓她的过去、参与她的历史呢? 如今,是他们的第三次告别。 时间相隔并不长,他却再也无法像第一次那样,从容坦然地对她说“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除了佛陀与众生,他的心里也装了具体的人。 “师姐事事为他人考虑,可有想过此番离开,自己当如何?”眼前的萧月音仍在错愕,静泓便再补上一句,冲淡之前的惊异。 “天大地大……”萧月音这才恢复了理智,并不急于回答他新的问题,而是返还之前的,“师弟莫要说笑,你此番乃公主和亲随行,又怎可妄动?” “有会通一事,我本就被排挤了。”静泓用指尖摩挲着她赠予他经案的书页,“如今世道并不太平,师姐孤身一人当如何自处?” “可、可是师弟你也不能……”萧月音轻轻摇了摇头。 “或者,就让我送师姐一程,看着师姐平安离开,可好?”静泓似乎退了一步。 萧月音没想过静泓竟然会这么说,他这么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但她本就心绪纷乱,前来找静泓告别也只是为了了结一桩旧事,突然被他提起新的建议,实在给不出一个明确的答复。 “我会在大军出征那晚离开,”她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收回目光,模糊地望着眼前树荫的凌乱,“在那之前,我会告诉你的。” 静泓将手中的佛珠收紧。 “不过……可能我下次再寻不到借口来找师弟当面说了,”萧月音黛眉轻蹙,陷入沉思了几息,方道: “如若我想求师弟送我一程,到时候,我让韩嬷嬷带个信给你?” 静泓正要答应,又听她说来: “不,还是不了……口说不好,北北最近换毛,掉了我一身,我让韩嬷嬷带些给你,何如?” 庄令涵连忙回握住裴溯的双手,拦住她: 若是她说她愿意,大嵩义很可能会把她直接带走,那么她先前扔下的那些佛珠,便会变得全屋作用; 可是若她说她不愿意,以大嵩义眼下的这副样子,恐怕惹怒了他,他当场就要在这里强行与她云./雨。 “陛下天纵英才,世所罕见,”萧月音的声音难掩颤抖,“即使先前,妾与妾的夫君落入陛下之梐,陛下也从未为难过我们……今日、今日又是何必……” ——“朕的佛珠呢?”大嵩义突然喝道。 怪他大意,佛珠一向不离身,这次来沈州,他也时时刻刻收在左手的袖笼里。 这一路以来他都没有机会确认佛珠的存在,若不是方才想要用左手去扯永安公主的衣领,恐怕他会一直发现不了。 萧月音眼神一闪,刹那之间,什么话都没说,却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表情,已经被大嵩义看穿。 “你以为,你把那佛珠当做标记,赫弥舒就能顺利找到此处吗?”大嵩义怒不可遏,左手毫不犹豫,已经拉开了萧月音的衣领。 ——“谁说不能!”随着门外一声高喝,这木屋的门也被一脚踢开,一身银甲的挺拔男子手持长剑,只是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冲到了大嵩义的面前。 只看这身形听这雄浑的嗓音,不是裴彦苏是谁? 他真的来了,而且真的是依照着她留下的标记,一路来了。 喜悦盈满心头,直直往上翻涌,将她的热泪惹了下来,打湿了她苍白的面颊。 她从来没觉得他如此赏心悦目过。 从来没有过。 尽管热泪模糊了视线,她还是能看见裴彦苏峻屹的身影与大嵩义缠斗在了一处,动作利落干脆,毫不拖泥带水。 尽管虎落平阳,大嵩义的身手和内力仍旧十分了得,就凭方才他能徒手将马车的车厢震碎,足以说明裴彦苏所面对的是一个强敌。 然而,也许是大嵩义仍旧处在被裴彦苏这样快速找来的愤恼中,屡屡露出破绽,等他回神想要转身将木床上不敢乱动的萧月音控住、以挟持裴彦苏时,裴彦苏却预判了他的预判,手中那柄长剑挽出剑花来,血腥之气也瞬间扑鼻。 伴随着大嵩义一声剧烈的惨叫,萧月音看见他方才差一点就要轻.薄自己的四根手指,统统落在了地上。 而在同时,眼见着似乎败局已定的大嵩义,一个闪身,往窗边连续退了数步。 裴彦苏连忙上前,将满脸泪痕的萧月音揽在了怀里。 “大嵩义,如果不是你色令智昏,怎么会落到现在这个下场?”有裴彦苏的保护,萧月音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全。 她不再称“陛下”,而是直呼大嵩义其名,嗓音也不再颤抖。 “师弟你误会了,我没有,”萧月音没想到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连连否认,“我没有必要对你撒这种谎——” ——“真的没有吗?”静泓却咄咄相逼,“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差点把我打死的人是他,到现在,却没有正式向我道过歉?” 萧月音的杏眸闪过慌乱:“那件事太乱了,我、我只是不想节外生枝而已,对不起……” 不可能的,她怎么可能爱上裴彦苏呢? 这完全有悖于她的初衷。 110-120 111. 宝川寺始建于大周开国时,百年古刹人杰地灵,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大隐隐于市。 静泓记事起便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在四处流浪、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难耐晕倒路边,被云游在外的宝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为怀,又见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的最后一个徒弟。 而确如住持所料,静泓也是所有“静”字辈的僧侣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奥义的一个。 遁入空门,灭七情六欲,眷爱苍生万物,渡人渡己。 然越聪慧性灵,越能敏锐捕捉,任愫绪蔓延,狂热滋长。 静泓知晓自己变了许多,是自从随行和亲、自从发现了静真师姐本来的皇女身份以来。 而在这终于要把一切掀开的当口,他也彻底看清、大方承认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让他愈发恣睢、愈发放肆地口出恶言: “节外生枝……好一个‘节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该生出的枝蔓,对不对,师姐?” 裴彦苏再次翻墙回到萧月音的小院时,韩嬷嬷和戴嬷嬷都守在主卧的门口。 见到他满身戾气回来,韩嬷嬷不敢对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皱半点眉,只恭敬行礼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点违逆。水已经为王子和公主备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嗯。”裴彦苏浅浅回应,迈步往里走,“今晚没有我的允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打扰。” “是。”两位嬷嬷异口同声应道。 卧房内一室静谧。 萧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画,只是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显得格外凄婉动人。 待裴彦苏走近,她似乎闻到了他满身的血腥气,黛眉蹙了蹙。 这样的温香软玉,明明应当温柔待之。 裴彦苏却伸手,直接将她身上的衣料撕开: “不喜欢我的血腥气是吗?偏要染给你。” 事已至此,萧月音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行宫深处,并不奢华的殿宇之内,有莺歌浪语,娇啼连连。 大嵩义的各处住所都设有十分奢华的佛龛,这一处的佛龛上有金身菩萨,自从他来到西京,每日必做三次功课。 而他的夜晚,总是在功课之后才将将开始。 小佛堂与内室相连,内室那绘有海棠春睡图的立屏遮挡不住旖旎,其后的床榻之上,一身香汗的高王后,倚在大嵩义布满疤痕的肩膀上,葱白一般的手指滑过他赤,裸起伏、同样布满疤痕的胸膛,任他咬她耳朵,说起今日之事,口中吐出热气,一股股喷在她的耳廓: “这次朕算是走了眼,实在高看了那乌耆衍的小儿子。赫弥舒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张翼青稍稍设计中了埋伏,赫弥舒就径直带人莽了上去,没抓到张翼青不说,自己还被利刃插中胸口,也算是他有福,好歹留下了这条命。” 高王后已经好久没有得过大嵩义这样的对待了,忍不住婴宁一声,狠狠掐了一手国王月要上的浮肉: “抓他们之前臣妾便同陛下说过,赫弥舒声名在外,很有可能难堪大任。当初乌耆衍将他寻回时,他便以自己为要挟阻止了乌耆衍大军继续南下吞并周地,今日他又为了想看永安公主那张字条而差点舍了命,如此意气用事,陛下却还不相信,非要眼见为实。” 大嵩义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高王后的臀,低道: “如此说来,放赫弥舒回漠北让他做主帅打这一仗,也比让格也曼来更好。” 高王后嗤笑一声,柔荑在大嵩义颈上游弋,说道: “乌列提本就只倚仗着自己和乌耆衍是亲兄弟,硕伊和车稚粥母子一失势,他们行事便更没有章法。格也曼是他仅剩下的儿子,又资质平平,只是他们经营多年,在军中好歹也有心腹嫡系,不如光杆司令赫弥舒好对付……” 大嵩义的后宫有佳丽无数,但最得他心意的,莫过于王后高氏。 而其中的原因,除了高氏花样最多以外,便是她不同于旁的女人只会争风吃醋,而是切身实地为他的雄图霸业考虑。 “所以,即使他们以五百里地为条件,想借朕之手将赫弥舒和萧月桢除去,朕也并未答应。”大嵩义平日里充满狠厉的眼眸,此时也含着旖旎,“今日赫弥舒伤筋动骨,朕放他回去做这个主帅,换来的胜利,可不止区区五百里地。” 说着,大嵩义心中大快,便低笑着,在高王后光滑的肩上又留下点点红.痕: “到时候,朕与你便有机会亲临邺城,朕对那昏庸懦弱的周帝,便再不用称臣……” 高王后却是一扭,从大嵩义的身上起来: “陛下又想盖章了不是?上次为着臣妾脖子上的红印,陛下心尖尖上那几个小女人背地里也不知告了臣妾多少状。” 然后便探出身去,将自己被大嵩义随手扔在地上的小衣捡起来。 这种事虽然可以由宫婢来做,但她做了王后之后,便再也不想让旁的女人见识自己这副模样。 忽而一顿,问道: “到时候,陛下是不是还想正大光明,向周帝求娶永安公主?又或者,干脆将公主留在陛下身边,相信用不了多久,公主也一定会被陛下丰姿折服。” 大嵩义眸色沉沉,看着高王后的双手向后,是要系上小衣的系带,便熟练地搭了把手: “有一件事你猜错了,萧月桢她对那名叫静泓的僧侣,并非无情。” 系好了绳结,大嵩义又顺势反复用指背摩挲着高王后背上细滑的玉肤,高王后不顾浑身颤,栗咬唇转身,问道: “是那张字条?” 大嵩义从混乱的龙袍里将那张收好的字条取出来,递给自己满面含春的王后。 “这可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飞速看完字条,高王后难掩兴奋,“陛下,你可知道臣妾昨晚发现了一件什么事吗?” “嗯?”大嵩义挑了挑眉,眼角的桃花纹蓦地加深。 她本就沉浸在“交换”真相的巨大震惊之中,尚且还不能彻底消化,裴彦苏“礼物”两个字说出来,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给她机会犹豫怔忡,他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大掌已然盖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纹上,指尖还微微蜷起。 小衣被浴水浸透,樱草的底色几乎失踪,海棠花的绣纹紧贴曲线,每一丝花蕊,都将无边无尽的暧.昧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月音将双手从浴水中提起,覆在他的手背上,沿着他紧实有力的手臂向上看去,他一身银亮的铠甲,因为来回奔波又溅了浓浓的血迹,非但没有明珠蒙尘的晦黯,反而更有沉甸甸的质感。 战场上刀光剑影,他说过这是在为她而战。 但她被奸.人蒙蔽,差一点就害了他。 幸好有他。 这样想来,被欺骗和利用的愤怒及执念化为泡影的失望全部被愧疚和同情掩盖,她的心像是被放入了一汪黑漆漆的海,上下浮沉,却找不见彼岸的方向。 也许,可能在她答应弘光帝的要求为萧月桢替嫁时,她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和亲是难免的,圆房是难免的,因为他钟爱萧月桢,所以才对她这个顶替之人的种种无礼要求百般纵容。 她早就应当看清这一点的。 下午时,想到接下来会有的奔波,她其实已经好好沐浴了一番。眼下,她在水里,他在水外,她只着了一件湿透的小衣,而他全副武装,冰冷锋利。 对比强烈,她仍旧不知所措。 “公主的脸色怎么白了?”又是裴彦苏主动张口,他的掌并未挪动,用力感受她呼吸的起伏,“隋嬷嬷他们的事,微臣会处理妥帖,不会牵连到公主半点。” 在他的眼里,她理应为隋嬷嬷的背叛而惊惶恐惧。 但她的惊惶恐惧,哪里又仅仅来自于此呢。 她的脸又瞬间红了。 海棠花花蕊昂然卓立,将绣纹微微顶起,男人的视线被吸引下移,目光又多了一重意味萦绕。 她是被他扛回来的,自然,她的衫裳也是被他除去的,甚至她先前换上身的,根本不是这件绣了西府海棠的小衣。 是他换的,他亲手为她换的。 想清楚了这些,她的娇靥又红了几分,覆他手背的双手也卸了力,她嗫嚅: “今晚,就今晚……” “今晚什么?”裴彦苏好整以暇。 “大人奔波一日,今晚早点睡……”她始终说不出口,只能委婉再委婉,螓首低垂。 可他的手掌没有卸力,仍旧在哪里,听到她如此语无伦次,和他一起笑了一笑,忽然往一侧移了移。 位置刚好,把握准确。 萧月音几乎呜咽出声。 “距离子时还很久,现在还是微臣的生辰,”裴彦苏唇角明明含着笑意,墨绿的眸子却又骤冷下来,像在寒冬腊月中滚过一般,指尖来回游移,“公主又健忘了,微臣同公主说过的。” “嗯……嗯?”她的呼吸快要凝滞了。 显然,那个人一心只带着她离开,并未发觉手腕上空了。萧月音被他扛在肩上,腰肢折在他的肩臂,上身倒挂在他的后背,随着快马的颠簸前后晃荡。 跑了片刻,萧月音习惯了这倒挂的极度不适,强忍住作呕的冲动,将紧握在手中的东西,竭力拿到了眼前。 尽管视线模糊、尽管人还在不停震荡,可是她看得真真切切,这个被男人戴在手腕上的东西,她是见过的,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鸭渌府的那段日子,她同大嵩义见过几次,每一次,大嵩义都在把玩这串佛珠。 不管掳走她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大嵩义,被她死死捏在手里的这串佛珠,都能救她性命。 又一阵颠簸,萧月音咬断佛珠的绳链,将散下的佛珠,一颗一颗有序地沿着快马前进的路途扔下。 裴彦苏会来救她的吧。 和上次一样。 112. 大嵩义身为渤海国的一国之君,又是倾举国之力崇佛礼佛的头目,自己贴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沉香佛珠,颗颗饱满圆润,香脂含量极高,色泽乌黑、几乎没有任何斑纹,品相完美至极,即使在颠簸的途中,萧月音仍然能偶尔嗅到那醇绵沁心的暗香。 可惜这样的极品,要被她用来作路上的标记。 眼前晃荡的官道逐渐变成密林,满耳都是马蹄践踏落叶发出的清脆声响,而随着她将手中最后一颗佛珠扔下,这一路飞奔的骏马也在一声“吁”后,立刻收束脚步。 萧月音听出来了,这似乎是大嵩义的声音。 她被带到了一间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里面的陈设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过不少的时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义在此已经待过一段。 光是“音音”二字,足以令隋嬷嬷脊背生凉。 王子竟然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那个小贱.人。 而他口中的指责,也当然都是事实。几日后,兰昌寺内的早已为慧真大师准备好的筵讲盛会,终于顺利开始了。 萧月音早早便起床准备,一身朴素衣衫的她,不顾连日来的辛劳,在帮助慧真大师做好了一个时辰的筵讲象寄译鞮后,便向大师告别,匆匆离开了兰昌寺。 她与大嵩义定下的条件,是她帮助慧真大师顺利完成筵讲,大嵩义便提前将裴溯和静泓等人,先从陆路送回漠北的境内。 从宅院回来的这几日里,她都住在兰昌寺内,不仅再也没有见过裴溯,就算是同住在兰昌寺内的静泓,也并未与她见过。 是以,眼下一切前途尚未明晰,提前得了大嵩义的允准,她一定要来为他们送行。 “公主,”即使知晓于礼不合,热泪盈眶的裴溯仍然忍不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这位公主儿媳,在她耳边说道: “从前在邺城,阿娘听闻了你许多事,对你一直都存了偏见……这一路以来与你相处,阿娘才知过去粗陋浅薄,公主善良聪慧、能人所不能,忌北他修了八辈子福气才能有公主这样的妻子……” 裴溯难得动容,萧月音心头酸楚难忍,也跟着惹下了泪来。 “阿娘不必说这些话,这一路来阿娘对我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萧月音哽咽回抱,“我生来丧母,也早把阿娘视作亲生母亲,为了阿娘做些小小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其实,又岂止是照顾,裴溯对她,有千般万般好,还有从来无条件的信任和偏袒,都令萧月音感到愧疚。 愧疚于自己对他们母子的欺骗,愧疚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对她的好。 所以,她才更要离开他们、换真正的永安公主来。 又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的话,萧月音擦干了面上的泪珠,却见裴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 转头,看到一身白衣的裴彦苏,就立在她身后一丈的距离,墨绿的眼眸里有复杂而深邃的光焰,她扫了一眼,便往旁处走去。 今日送别母亲,裴彦苏作为独子,来也是应当的。渤海国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还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风也吹得人脊背发凉。 萧月音的视线落在毓翘想要为她开门、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几息,最终向下,伴随着她并无半分热度的话语: “罢了,看了也无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弃地自言自语: “本公主乃万金之躯,所见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细选,驸马自己不中用受了伤,那血淋淋的场面,本公主还是别看了,免得晚上睡觉做噩梦。” 末了,又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不堪一般,向那两名宫婢翻了个白眼,气鼓鼓说道: “上次,驸马就非要拉着本公主去看活.剥.人.皮,本公主接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才终于忘了!” 疾步穿过廊庑,有一纤弱身影盈盈立在尽头,夜风将斜照的笼灯吹得飘忽,那落在裴溯娴静面容上的光线,也跟着飘忽起来。 “阿娘。”萧月音瞬间将方才的种种张狂收了起来,客气地向裴溯施礼。 “公主,”裴溯向她回礼,“更深露重,公主专门跑一趟,是忌北他做得不好。” 萧月音舔了舔嘴唇。 “兰昌寺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裴溯笑容淡淡,“听闻那位病倒的慧真大师,在梵国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 “走的时候,大师他已经好了许多,”萧月音回道,“多谢阿娘挂怀。” “无须言谢,难得大师漂洋过海到此传道,却横生灾祸,”裴溯温柔的眸光中又生了几分悲悯和不忍,“以公主之能,眼下这般,若只是留在忌北身边照顾他,实在屈才。” 夜风又起,笼灯被吹得光线纷乱,萧月音眯了眯眼,听裴溯的话里话外,不知是在阴阳怪气责怪她,还是真真替她高兴、替她着想: “忌北的身边有阿娘照顾就够了,公主心系苍生,不用再费时间回来,等到忌北醒了,阿娘会着人到兰昌寺通秉的。” 等到萧月音施礼离开,她身后的两名宫婢才走了几步时,一直在裴溯身边的婢女却忍不住抱怨道: “王子是公主的夫君,公主听到王子重伤昏迷不醒,人都已经回来了,竟然连看都不愿看望他吗?” 说话声音并不小,想必那两名宫婢是听见了。 裴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可是听说,公主在兰昌寺肯放下千金之躯衣不解带照顾那个慧真大师,在她的眼里,王子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裴溯摇了摇头,这才说道:“公主这是怨怼王子,在平壤时,王子答应过公主要把冀州拿回来还给她,结果不多久,我们却都被困此地,换做你,你难道就不会伤心失望吗?” 虽然她不知他何时从昏迷中苏醒,又是何时止的血。 她对这些都不知情。 静泓所乘的马车就在几步开外,萧月音还未挪步时,静泓已经准备上马车。 “师……静泓哥哥!”她看到他头也不回,突然唤他。 静泓转身,停下了上马车的动作。 萧月音嘴唇发紧,不知自己为何会冲口而出这样的称谓,也许是裴溯将离别的悲伤彻底传给了她,让她看到静泓决绝离去的背影,忽然生了一个念头,他们有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她本来是想叫“师弟”的,就像过去一样,但话到了嘴边,又发觉这样可能会暴露她的真正身份。 她眼下的处境本就艰难万分,若是再被人知晓她不是萧月桢,会更加麻烦。 静泓看着面前一身朴素的永安公主,心头泛起了浓浓的酸楚。 他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流浪各地,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晕倒在路边,被外出云游的宝川寺住持救下,住持看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最后一个徒弟。 他跟着住持云游了很久,之后正式入了宝川寺的僧谱,也在那时,结识了比他年幼却比他先得法号的萧月音,静真居士。 生平从未有人唤过他“哥哥”,何况是他的法号。 “慧真大师一事,多谢你……”萧月音走近,确认两人身边应当再无旁人听见,却还是不敢如先前那般称他“师弟”,只说正事: “为了避嫌,也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今日一别,我自然是要补上的。” “托高王后告诉公主慧真大师之事,并非为了让公主换贫僧离开……”静泓顿住。 他是想让她以此换她自己,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她应该为她自己筹谋打算才是。 可是他不能说出口,永远都不能。 “无妨的,”萧月音像是明白他想要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换阿娘和你,很值得。” 静泓手中的佛珠停止捻动,他却不能像裴溯一样,说些保重关怀她的话。 “只是遗憾,慧真大师的筵讲实在是难得,你却只能被我送走。”萧月音自嘲似的一笑,杏眸里的星星黯淡下去,低声: “我会将他所讲全部记录、整理出来,下次再见你时,给你。” “好,贫僧记得。”余光里看见一抹白色的萧索的影子,静泓知晓不能再与她多言,微微行礼之后,转身上了马车。 萧月音立在原地,目送两辆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 默默独自上了马车,正要唤车夫启程,车厢一晃,却是裴彦苏上来了。 马车开动,他落座在她身旁,紧挨着她。 她没有动。 心跳多了几下,她忽然闻到血腥气靠近: “哥哥……真儿该叫我什么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彦苏便欺上了她的唇。 只不过是她偶尔实在按耐不住骂出了口,王子又是如何听得的? “那萧月音,我鄙薄她辱骂她有错吗?她哪里配做公主?”隋嬷嬷嘴角都快要裂开,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是汗泪交织,事到如今,她连求个全尸都懒得了,只图自己嘴巴痛快,“她竟然和小秃驴私奔,王子殿下,您头顶的绿云——” 之所以不说了,是因为裴彦苏用剑,封住了她的喉咙。 那剑身上还滴着不知谁的鲜血,裴彦苏星目一紧,波澜不惊地说道: “隋嬷嬷,你在宫里教导其他人时是不是说过,人,只要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 倪卞站在裴彦苏的身后,凝神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那剑身一寸一寸地深入隋嬷嬷的咽喉,每进一寸,便换来新的鲜血狂溢,与那剑身上本来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来源。 “唔……唔……”这样的死法让隋嬷嬷痛苦万分,却只能引颈受戮。 “人的舌头连着喉咙,乱嚼别人舌根,造下口业,理应是这个下场。”裴彦苏耐心耗尽,无心再继续欣赏这场由他亲手创造的暴力美学,手中甫一用力,便刺穿了隋嬷嬷的喉咙。 收剑之后,他找倪卞要了巾帕,一点一点擦干剑身上的血迹,然后才将那柄剑,又插回倪卞腰间的剑鞘之内。 之后,裴彦苏走到唯一还活着的静泓的身边,一把拽住他僧衣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王子……”倪卞心头猛跳,生怕这杀红了眼的王子顺手将静泓师傅也给了结了。 然后他便听到一声沉沉的闷响,是裴彦苏一拳过去,打到了静泓清俊的面颊上。 静泓的半边脸瞬间高高肿起。 又一声闷响后,静泓剩下的半边脸也被裴彦苏一拳打肿。 打完两拳,裴彦苏还对着静泓的胸膛,又狠狠来了两拳。 然后,他才扔下鼻青脸肿的静泓,对倪卞说道: “把他扔回院子里,别让他死了,剩下的尸体留在这里,屋子烧了。” 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大嵩义知晓自己彻底败落,在从窗户逃脱之前,忽然从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着逃命,顾不得准头,冷箭射歪,只堪堪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划破。 可萧月音还来不及如释重负,身上原本环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将她压住。 “王子!”众人这才纷纷上前,查看突然晕厥的裴彦苏。 “冀北哥哥!”萧月音的心头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晕过去一般。 113. 其实有一件事,也算是萧月音歪打正着说中了。 高王后蛇蝎美人,那一次两人单独见面时,她对萧月音说的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也不全是假的。 在她很早的时候,便看清了大嵩义这样人的真面目,只是她不择手段上位,需要向大嵩义多多展示自己的虚情假意。 这次大嵩义惨败,正好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是打心眼里愿意追随王子的。 外访新罗和渤海国这一路,倪卞虽然已经彻底易容、改名为“倪汴”,但不说裴彦荀,他与胡坚、静泓等人相处多日,一同经历了大事小事无数,对静泓这个清冷禁.欲的沙弥谈不上多喜欢,也绝对算不上讨厌。 即使他并不知晓王子让他恢复从前的身份,和隋嬷嬷那心怀不轨的老妪一起骗公主是为了什么,公主上马车时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他也只觉得万幸。 静泓突然出现,他不忍心杀静泓,想到静泓可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他便只能将静泓打晕,和其他人放在一起。 “去把静泓的鞋脱了。”就在倪卞冷汗涔涔、忐忑地等着裴彦苏吩咐时,听到他这样说。 倪卞迟疑了一瞬,不敢问原因,只能依言照做。 破屋之内的光线晦暗不明,只有倪卞挂在破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倪卞看裴彦苏往前一步,便去取了火把,照亮静泓的双足。 这一下,他才看见,原来静泓有一只脚原本有六趾,但最尾那趾却只留下一个整齐的刀口,切趾之人的力度,想必极其凶狠。 而再观那刀口的伤疤,似乎并不久远,切趾之事,应当就是近期发生的。 “给他穿上吧。”裴彦苏又冷冷道。次日一早,裴彦苏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单独入了行宫。 见他的只有大嵩义一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与之一同食用早饭。 “听闻昨日王子与公主大吵一架,还不欢而散?”默默食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嵩义又主动提起,丝毫不避讳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隐,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对这王子公主院中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惯是娇纵、极为自私任性,”裴彦苏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了。” 大嵩义弯了半边嘴角,正准备再出言讥讽,却听有内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见,说有要事。” 裴彦苏起身:“既是公主求见,我在此未免尴尬,不如——” “无妨,”大嵩义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围屏,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会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萧月音入内的时候,大嵩义正一人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饭。 “久闻国王陛下深崇佛法,为渤海国上下计,专程从东瀛请来梵国之慧真大师。”几句寒暄毕,她开门见山,“眼下慧真大师筵讲受阻,妾愿尽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将王子放归漠北?”大嵩义似笑非笑。 “不,妾不为他求。”萧月音断然否认。 屏风内,裴彦苏敛了敛眉。 倪卞再照做,又听见王子的声音: “把你的佩剑给我。”……堂兄弟……兰昌寺内,一连为慧真大师的病倒而上下忙碌了数日的众人,在大周的永安公主到来之后,都稍稍见到了些眉目。 这些人中,有早早为了迎接慧真大师到来而在兰昌寺中做足了准备的宫中内侍,有仰慕慧真大师数年而专程从别地赶来的僧侣,也有是在慧真大师病倒后才被搜罗过来为其救治的名医。 他们之中,无论先前是否听闻过永安公主的大名,在见到这位公主若天仙下凡的美貌和听到她用流利的梵语与东瀛来的象寄译鞮和缠绵病榻的慧真大师对话之后,都无一例外生了七分崇敬、两分仰慕和一分欣喜之情。 而且,这位公主明明是金枝玉叶、从小应当习惯于被众星捧月般服侍,却亲和得没有半点架子,得了慧真大师的信赖之后,甚至亲自动手、事无巨细地照顾大师。 与永安公主相比,别说他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国王陛下后宫之中那些争奇斗艳的各色佳丽们,就连母仪天下的高王后从来毫不掩饰的锋芒,也生生被比了下去。 萧月音从踏足兰昌寺起便开始忙碌,当然无心去揣摩身边众人的各色的心思。 从前她自学梵语多是为了抄经和兴趣使然,在被裴彦苏提醒身处险境后她苦于没有脱困之法,然幸而有静泓细心周全,帮她想到了这个挺身而出的机会。 她长于佛寺,是与佛有缘之人,慧真大师又刚好来自梵国,一切都像是为她做足了准备。 一直忙到晚间,她终于有了些许闲暇,才接了韩嬷嬷递来的苦茶,略坐下歇息。 不得不说,兰昌寺的规模,比之邺城宝川寺恢弘数倍不止,虽然同样是皇家寺院,但这也仅仅只是渤海国的西京,想必上京、中京、东京等地的皇寺,会更加美轮美奂。 裴彦苏眸光一黯。这边,裴溯房中。 “眼下战事要紧,摩鲁尔这样护着格也曼,也不算太过出人意表。忌北,你已经将他打成了重伤,即使他在出征那日恢复大半,也堪堪只能勉强履行他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任务,你又何必动气?” 裴彦苏从进来之后一直眉头深锁,俊朗无双的面容难得浮起青筋。 儿子一言不发,显然是怒火中烧。 裴溯猜想他大约是为了摩鲁尔的偏袒而动了气,却先不关心,等自己画完战船草图上的最后一笔,才慢悠悠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放下工笔,状似无意说道。 裴彦苏随眼扫过那草图,胸膛起伏,却仍旧不说话。 “因为今日公主去府衙找你时,她身边还跟着静泓?”裴溯一面慢条斯理说着。 裴彦苏敛了敛眉。 “阿娘当时虽不在场,却也能猜到公主的心思,”裴溯顿了顿,“与摩鲁尔格也曼他们对峙不是儿戏、不是请客吃饭,她这么做,应该是想要静泓为你作证。” 裴彦苏咽下口中的津液。 “静泓先前为格也曼诊治,说的话自然有说服力,再为你作证你的伤已然好了,谁还能反驳他?”裴溯看着他,似乎额上的青筋淡了些许。 人仍旧是紧绷的。 “静泓是至纯至臻之人,忌北你何必总是在意他?”案上的茶已然凉透,裴溯用指尖摩挲冰冷的杯身,并未听到儿子的言语,她也沉默了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 裴彦苏墨绿的眼眸里,烈火之色更加浓酽。 “事到如今,阿娘也不得不告诉你。乌列提和王妃本育有两子,格也曼是长子,幼子却在他幼年时失散……那幼子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来有六趾,”裴溯说到此处,抬眼与裴彦苏对视,凝了一瞬,继续: “世间事总有机缘巧合,静泓无缘无故对格也曼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照顾入微,阿娘原本倍感疑惑,后来想起静泓也恰好生有六趾,若是亲生兄弟之间相互吸引,也是合情合理……” 裴溯的话对裴彦苏而言犹如当头棒喝。 知子莫若母,他从格也曼的府衙内出来时,确实是因为萧月音带了静泓而心头酸涩。 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踪音音、偷听音音谈话的。 只是刚好看到她来了裴溯这里,便跟了上去。 谁知她是去找静泓。 他故意用隋嬷嬷布下的大网,本来就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心要离开他,她找静泓说告别之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谁知她亲口说,“我枉担王妃之名,对王子并无男女之情” ——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是他感受失误,不是他患得患失,是她真的不在意。 正因为不在意、没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想让静泓为他证明伤势无碍,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过是想要他顺利出征而已。 顺利出征了,她才能顺利离开他。 而当他听到静泓竟然大言不惭想要带她一起离开时,他的怒火几乎达到了顶峰。 静泓,你已经占据了音音的过去,你又是凭什么身份可以占据她的未来呢?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痴心妄想! 可是怒火并未完全燃尽裴彦苏的理智,既然选择布局来试探他的音音,他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若是他立刻冲出去,他辛苦维持着的和音音的关系,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音音不爱他,他可以等,但他不能让音音恨他。 所以他即使恨不得把静泓这个无耻狂徒的脖子拧断,他也还是强行将怒火生生吞了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音音并没有立刻答应静泓。 而是说要回去考虑。 裴彦苏拖着一身被怒火燃尽的躯体来找母亲说话,坐下来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至今没有对裴溯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熟读经史,兄弟阋墙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莫说是格也曼这样的堂兄弟,即使是车稚粥这个亲兄弟,甚至乌耆衍这个父亲,为了达到目的,他也根本不会在乎。 他只在乎值得他在乎的。 “阿娘之所以突然告诉你这些,是看你今日反常。”裴溯又继续说道,“忌北,大战在即,这是乌耆衍给你的机会,你不是答应了公主,要把冀州还给大周吗?若是此战败了,或是你的表现不能让乌耆衍满意,你又拿什么给公主?” 冀州?裴彦苏心头一抽。 她为了离开他,连等待冀州光复的耐心都没有。 她一心只想离开他。 “阿娘你别说了,”裴溯都快把嘴巴说干了,裴彦苏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儿子知道,大局为重。阿娘苦口婆心,是儿子不孝……” “可是与公主生了嫌隙?”儿子眸中的火红淡了几分,裴溯这才将另一重猜想抛出,“在渤海国时,因为情况特殊,你们两也许互相存了误会,绵延至今也没有正式解决……公主她是女子,面皮薄一些,很多话不愿意亲口说,不说,不代表她不在乎你。” 岂止是误会呢? 裴彦苏不由苦笑。 要她亲口对他说什么呢,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忍了忍,最终还是徒手,将自己面前的杯盏捏得粉碎。 话音未落,王子已直接从他腰间将跟随他已久的佩刀拔出,“我的佩剑是新打造的,用这几个贱.人的血来开刃,未免太委屈它了。” 这边,倪卞已经将事情办完,举着火把,重新站了回去。 他只觉得王子今晚比上次在车稚粥的大帐前,还要冷酷峻戾,若不是倪卞自己也是见惯杀戮之人,换做寻常之人,恐怕早已被吓得晕过去。 裴彦苏杀掉格也曼的手下,几乎是不眨眼的速度。 那人原本也带着不小的功夫,即使被迷药迷晕,为了防止他突然作乱,倪卞还是将他双手反绑。 裴彦苏杀他时,只拎了反绑他的绳索,同时用刀身刺穿他的胸膛,淋漓的鲜血喷了一地。 在血腥味愈发浓郁的时候,裴彦苏松开了绳索,冷冷看着那人,看着那人的尸体缓缓向前倒地。 而这样的动静,却让萨黛丽主仆二人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那婢女睁眼便见尸体和鲜血淋漓,被吓得花容失色,即使死死捂住口鼻、没有尖叫出声,仍是不可自抑地发抖,抖成了筛子。 裴彦苏同样一剑刺穿了这个婢女的胸膛,手起剑落,没有半点犹豫,不留任何余地。 目睹了这一切的萨黛丽被吓得清醒,她瞠目结舌,目眦欲裂。 “为、为什么……王子,你不、你不应该……”她根本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语来。 然后,她也不用说了。 “上次硕伊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这次格也曼又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你觉得我应该留你命吗?”裴彦苏说得慢条斯理。 萨黛丽被他的掌风生生震碎了头骨,粉褐色的脑浆从她业已停止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她又怎么能回答裴彦苏的问题? “如果还有轮回转世的话,记得下次别再招惹我这样的男人,你惹不起,只有死路一条。” 而与此同时,隋嬷嬷也醒了。 到底是周宫中萧月桢身边的老人,见过无数大场面,几句话,她便知晓裴彦苏一定会让她死。但即使眼前几人的死状让她两股战战,她也还是强忍着颤抖,定定向如冰山一般的男人质问: “王子言而无信,你明明向我承诺过,只要我按照你的吩咐做事,就能放我一条生路。” 为了提起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气势,她连“奴婢”的谦称都改口了。 她胡乱将面上的泪水拭去,转身,从那托盘里接过药碗。 然后,又小心将仍在沉睡的裴彦苏的头颈扶起,抿啖药汤。 药汤苦涩,她却不觉得难耐。 能让他醒来,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欢欣雀跃。 萧月音稍稍凑了上去,用自己的檀口吻住他的薄唇。 喂他服下良药苦口。 114. 韩嬷嬷是萧月音的乳母,初见萧月音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十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一见萧月音潸然泪下,便已经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虽然失败至极,却也经历过许多少女同样经历之事,有过几次难以自抑的春心萌动的时刻,知晓这是怎样的一番感觉。 其实,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还发觉、笃定了公主对王子的爱慕和依恋,只是主仆二人偶尔会在私下无人时说起这个,公主总是否定,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是公主从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纸还白,又因着她与王子的姻缘实乃阴差阳错,那一面本该照清内心的明镜,她总是不愿面对。 归咎于幼时的遭遇,萧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对弘光帝、太子萧月权这样的血脉至亲,她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与他们往来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缘是世间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间,同富贵共患难,公主与王子这对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来一路磋磨,经历了不止一次。 “可是、可是,”萨黛丽似乎想到了什么,胡乱抹了把眼泪,“昨日你将王子受伤的事情告诉我之后,我一时嘴快,就、就跟表哥说了……” 贝芳拍背的动作停了下来。等到金胜春在朴府中将这如乱麻一般的事情处理妥当、带着金胜敏一并来到驿馆时,裴溯的几名婢女也刚刚将她的细软全部收拾妥当,连带着静泓一并,上了离开平壤的马车。 金胜春见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得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为了稳妥起见,在朴府时他先是沉默不语,一直等到从另外那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那些他来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听到朴秀玉与金胜敏主动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赶走赫弥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怀的他,也赶忙连连附和。 当然,为了在朴正运这个未来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贞,他也完全赞同金胜敏所说的,要把永安公主请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让她一直住到他们大婚盛典过后,方才算足够隆重。 金胜春与金胜敏各怀心思,正两厢沉默时,忽然又听见“啪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正堂处不远的小花厅传来。 “这么难吃的粥也敢给本公主端上来,是不是见姓裴的走了,觉得本公主一个‘弃妇’留在这里,就好欺负了?”正走着,又听见永安公主尖利的喝骂声,走近时,只见花厅墙角站了一排驿馆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半句话不敢答。 当然,他们在心里却是忍不住腹诽: 而众人见到太子殿下与太德公主殿下齐齐过来,众人心头又是一紧: 永安公主可是尊贵无比,若是两位殿下真因为她的乱发脾气而迁怒他们这些下人,可就真真是倒了大霉了。 不过,那位从小到大动静也不算小的太德公主,今日倒是一反常态地和蔼可亲: “驿馆的饭食再好,比我公主府上的庖厨,还是差了些。若公主不嫌弃,借着今日王子离开,就此搬到我太德公主府上去,何如?” 萧月音心头仍旧震荡,捻了捻差点被烫到的指尖,来不及回味自己完全仿照着姐姐萧月桢当初得知自己要替她出嫁时在碧仙殿来的那出“碎碎平安”,紧着先故意瞪大了杏眸,以做作的吃惊之态,回道: “公主……太子……你们怎么来了?” 然后先是垂下眼帘,像是回忆起昨日在东宫晚饭的种种一样,突然红了脸,再次看向金胜春,又迅速将视线移到金胜敏同样不好看的脸上,自哂一笑: “我与那驸马的龃龉,到底让你们看了笑话。也罢,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家丑外扬……” 又听她一声长叹,方幽幽说道: “这次我与他来新罗,说到底是为了他们漠北与新罗洽谈贸易合作。谁知道,他堂堂大周连中三元的驸马,竟然也是个绣花枕头!单于给他的重任他完不成也就罢了,我和他吵了几句嘴,就去和太子殿下您吃了顿饭……说起昨晚上,唉!” 金胜春听到她这样说,忍不住两眼放光: 萧月音知道这金胜敏身为公主也是个狠人,自然回以假笑,借坡下驴: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生平怨怼,也只会怨怼男人,咱们姐妹同为公主,有什么误会,当面说开了便好,不要留下什么隔夜仇。” 说着,便站了起来,要同金胜春兄妹二人一并离开这花厅: “虽然我是不大聪明,可我也知道,这次与渤海国交战,表哥同王子应当是竞争关系……”萨黛丽又停了片刻,眉头紧锁,思考着,“如若王子受伤一事真有那么要紧,表哥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应当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告知摩鲁尔将军,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贝芳循循善诱。 “而不是也鼓励我让我去为王子疗伤,好好争取这个机会……”萨黛丽回忆起昨日与格也曼见面说话时的场景。 “格也曼王子也受了伤,听说他这次得了那位静泓师傅的照顾,伤倒是恢复得很快。”贝芳也陷入了沉思,“这样想来,他鼓励你为王子疗伤,倒也不算太过反常。” “不,不……”萨黛丽咬了咬嘴唇,“他也反常,公主也反常,难道他们两人还能商量好?” 自言自语一般说完,她再也坐不住,唤来了刚刚她派去提前送药的婢女: “把药都拿来,我且看看。” 当时她从永安公主处哭着离开,那提前送去的药剂无用武之地,也跟着被“完璧归赵”、送了回来。 而这不检查倒还好,一检查,萨黛丽冷汗涔涔。 她心中羞愤难当,便也顾不得贝芳的关切,急急冲了出去。 来到自己表兄格也曼所住的院落,等不及通报,她便闯入了卧房。 进门的时候,格也曼正虚虚躺在软榻上,身旁坐着一位清俊的光头和尚,正在沉默为格也曼把脉。 昨日来时格也曼只身一人,今日这样的场面,想必这个光头和尚,就是那位名叫静泓的沙弥。 “表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你找人,在我的药中下了毒,好借我的手毒死赫弥舒王子的?”想明白其中关窍之后,萨黛丽气得七窍生烟,即使当着静泓这个外人,她也要让格也曼把话说清楚,“还说鼓励我主动争取,表哥你也太过分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格也曼显然气急败坏,不顾静泓在场,反声便向自己的表妹吼去,颇为恼羞成怒: “什么下毒、什么借你的手?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 但静泓显然冷静自持,在萨黛丽第二句质问出声前,先站了起来。 即将爆发争吵的兄妹两人,齐齐看着他安静离开。 关上房门之后,静泓回到住所,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事情的发展即将失控。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都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早晨韩嬷嬷带了东西来找他验毒,她虽然并未说明药剂的来源,可静泓一看那并非中原草药,便猜到了这药剂是出自萨黛丽之手。 他的静真师姐到底不放心把王子交给旁人,一定要他来掌眼过目。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应当有的信任。 而在验出药剂有剧毒之后,联想到昨日听闻萨黛丽来找了格也曼,静泓也推测出了七七八八。 虽然不愿意这么想,可唯一的解释,便是格也曼利用了萨黛丽,趁着天时地利人和,毒害静真师姐的夫君,然后再嫁祸给萨黛丽。 方才,格也曼的暴跳如雷也说明了一切。 萧月音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药已上好,裴彦苏先是极缓地再次用视线检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让她重新并拢,却并不言语。 她向来是看不透他的,见他如此,大约是想听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说道: “金胜春贼心不死,必然会卷土重来,到了明天,他若再来驿馆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在对他说谎,要不,我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 剩下的话,她觉得不需要多说了,因为无论是她的言语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表情,都写满了“该怎么办”“救救我”这样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观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真儿很想和我再演夫妻感情不和吗?”裴彦苏拿起药盒,人也站了起来。 萧月音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凝眸不语。 但旋即裴彦苏便下了床榻,一面将那药盒放在床头几案上,一面朝湢室走去: “放心,不需要真儿陷入两难。” 等到裴彦苏在湢室沐浴完毕、换上寝衣再次回来时,萧月音已经几乎要睡着了。 自从开始与他同床共枕,她便不像当初戴嬷嬷教引时说的那样要让郎君睡在内侧、她睡在外侧,每日习惯靠内,也几乎晚晚都用背对着他,此时一身清凉的裴彦苏刚刚拥过来,一直难以平复的好奇再次涌上来,她强忍住困意,懒懒开口问道: “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完全良策?” 裴彦苏在此刻突然提起似乎与她困局无关的朴氏,萧月音暂时想不出其中关窍,只能疑着缓缓闷声: “所以……” “所以,他们与朴氏之间互相利用,”裴彦苏将手腕收紧,“金胜春兄妹二人,是绝不可能与朴氏撕破脸皮的,这也是为何,金胜春屡屡放下他东宫太子的身份,千方百计要将朴秀玉安抚好的原因。” “那既然朴秀玉不会再兴风作浪,我们……又怎么破局?”萧月音还是想不明白。 “情.报说,朴正运这之前一段时间,都不在平壤城内,而是去了尚州公干。”裴彦苏顿了顿,“若不出意外,今晚这个时候,朴正运已经从城外回了平壤,到了朴府,开始为婚事做最后的准备。” 萧月音本就疲累,经过回来这一闹,此时她好奇心再盛,眼皮也开始不听使唤,重重下坠。 何况话已至此,再追问细节,她也实在没了气力和工夫,既然裴彦苏已经是胸有成竹之态,那些与新罗人斗智斗勇之事,还是明日一早,等她彻底清醒了再说吧。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又混混沌沌,想起今日的另一根刺,便这样安慰自己: 关于生母卢皇后之死,当年弘光帝爱妻如命、也是痛不欲生的,如若他对此彻查多年都查不出任何宋氏在背后搞鬼的证据,那么自己的这点怀疑,定是多想了…… 在萧月音还因为昨日的疲倦而昏昏然醒来时,宋润升就已经又带着静泓,以为朴重熙请平安脉为由,寻到了朴府上去。 宋润升背靠新贵宋氏,与朴氏一族向来不睦,所以不出意外,宋润升与静泓此行并未见到朴重熙。 这看似是个白白浪费时间的无用功,可背后安排这一切的裴彦苏,是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而静泓之所以如此为难是因为,他与格也曼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却对这个与裴彦苏立场敌对的漠北王子,莫名生了亲近。 亲近到可以倾尽全力为他医治伤病,也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那因为静真师姐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偏见。 出家之人,本应当视众生平等,怎么可以因为立场不同而有偏见? 但格也曼心肠歹毒,静泓对他的失望,还是让他心头发堵。 当他意识到自己被情感左右时,便又第一时间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先前为了照顾格也曼的伤,他被安排和他住到了同一个小院之中。隔壁便是萧月音他们的住所,他身边并无仆人,需要传话,只能自己去。 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格也曼招呼亲随出门的声音,格也曼与萨黛丽的争执,不知有没有结果。 静泓来到隔壁的院落,他远远站在花厅之外,静静等着自己的静真师姐把饭用完。 韩嬷嬷听了他所说的格也曼一事,并未引他去见公主,而是自己疾步过去,在公主耳边低语。 萧月音忍了忍,却还是坐不住了: “眼下不能管这么多,不知大人去了哪里,格也曼既然动身,必然是去向摩鲁尔告密。” 然后她来到静泓的面前,先福了福身,方才郑重说道: “师傅可否随我一同走一趟?” 静泓沉沉: “公主但说无妨。” “第一,那下毒一事证据确凿,还请师傅为此作证,指证格也曼他居心叵测。”萧月音定定,知晓这种事对静泓来说应当不算什么,便不加停顿,继续说道: “第二,王子他身上的伤势未知,为防止意外,可否、可否勉强师傅,打一次诳语,向众人作证,他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可以顺利出征?” 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生机勃勃,她看见她的模样,清晰映照在那里。 “桢儿……”他呢喃的嗓音,还透着慵懒的沙哑。 可勇敢了这许多日的萧月音,却蓦地不敢上前。 因为,他眼里的深情,从来都不是对她萧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心爱的萧月桢。 他甚至不知道有萧月音的存在。 低头,眼泪坠落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收进了袖笼里。 115. 此时的萧月音无比庆幸,裴彦苏醒来的时候,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泪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时已经被迅速拭去,重新抬头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发苦: “大人终于醒了,我……我这就去叫人过来。”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飘着的,为了掩饰这份难以言说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赶紧逃离。 转身再起身的动作,她的心不断下坠,双足负重难耐,就连双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 心乱如麻的当然还有萧月音。 回到卧房,北北在她的腿边又缠又蹭,她低头看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明明应该欣慰,舌底却总觉得苦涩。 “喵~”北北见自己的热情终于得到回应,急急叫了一声,又用猫头急急蹭了蹭萧月音的小腿,眼巴巴地看着她。 猫儿不知她的心事,也并不知道它和她的缘分,只剩下最后的三天了。 萧月音蹲了下来,双手揽起它的身子,将它放在她一侧的臂弯之中。北北的尾巴有一截黑色的毛,此刻荡在她袖箭,一甩一甩,像是在用它的方式表达对她的喜爱。 “乖北北,”她忍不住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吸了一口,“你怎么这么乖呢?” 它不需要知道原因,光是发觉她此时心底发苦,就使劲浑身解数为她造糖。 它的猫儿眼一蓝一绿,世间耀眼夺目的宝石,也不过如此。喔,她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萨黛丽和贝芳,一个是乌耆衍的宠姬硕伊的远房外甥女,一个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儿媳的妹妹,她们两人都是与永安公主同日“嫁”给裴彦苏的女人。 借着裴溯从前评价她们的话来说,“都是天真纯良的姑娘”。 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一日的筵讲终于结束,萧月音独自回到宿了几日的禅房。 她的身边只留了韩嬷嬷一人,其余的婢仆都已跟着裴溯他们先行离开,就连裴彦苏的身边,也只剩下了刘福多公公一人。 送别静泓时,她答应了他要整理这几日慧真大师筵讲的内容,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她便趁着记忆犹新,马不停蹄做了起来。 待她才写完一炷香的筵讲时,韩嬷嬷却来报,说大嵩义留在兰昌寺内用斋饭,请永安公主过去叙话。 高王后并不在。 萧月音想到今日顺利送走了裴溯和静泓,不等大嵩义提起,先主动向其致谢: “陛下果然是信守诺言之人,妾之私心,多谢陛下成全。” 大嵩义手中仍端着盛有清粥的瓷碗,眼皮也不抬: “公主在筵讲结束后便独自回房整理经案,如此辛劳,不如一并坐下来吃点。” 整个禅房空空荡荡,分明只有大嵩义食案的对面,是留给她的位置。 “妾健忘,怕耽误久了,忘记大师所讲深意,”萧月音又盈盈福身,“实在想快些将今日经案整理完毕。” 萨黛丽做过牧医,曾经救治过被塞姬打伤的北北,但也正是因为她的私心、想在成亲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样的嫁衣,才被硕伊利用,又心甘情愿假装公主与裴彦苏拜堂; 而贝芳呢,看似人畜无害、善良得不像话,实则大婚那晚的乱局里,她不仅能迅速察觉萨黛丽被利用向裴彦苏下毒一事,还能将计就计,假借为萨黛丽求情的名义,帮自己洗脱所有的嫌疑。 不过,真蠢也好装笨也罢,大婚那晚大案并发,不仅车稚粥被裴彦苏砍断了右臂还失去了所有心腹,就连他的母亲硕伊,也被乌耆衍无情处死。同时,裴彦苏也顺势向乌耆衍和帕洛姆请求,让萨黛丽与贝芳另嫁他人。 但那时,帕洛姆并未确凿回应。 后来又紧接着有他们出访新罗一事,萧月音满心满眼都是冀州和萧月桢,便将萨黛丽与贝芳这悬而未决之事完全抛诸脑后。 她们怎么也会在直沽? 事已至此,萧月音也懒得去细想其中根由,无论到达沈州之后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复杂的局面,她只需要找到隋嬷嬷,一切便都会好起来的。 她有预感,预感此行一定是个重大的转折。 毛绒绒软乎乎,萧月音又吸了一口。“不、不。”裴彦苏的脸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就是这张看似古井无波的脸,被墨绿色眼眸里偶尔闪出的亮色出卖,出卖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邪恶。 其实,他本就是邪恶之人,君子只是他为了实现野心,不得不戴上的面具而已。 “明明是真儿口是心非,”本性毕露的草原狼,更是遥荡恣睢,“心里面关心哥哥,却只会再三否认……哥哥所做的,不过是帮真儿认清自己的真心。”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她口不择言。 他不在乎的,他只想多听听她的甜言蜜语。 “你……你……你无耻至极……”萧月音早已卸力,耳边是从来舞文弄墨的状元郎用关切包装的轻薄之语,她要脸,只觉得眼下的她彻底无地自容,“狗……你就是狗……呜呜……” “无耻吗?”裴彦苏嗓音一沉,完全忽略她对他的正确评价,却突然伸出了那两只湿淋淋的长指,趁着她的檀口一翕一阖急促地呼吸,毫不留情地填了进去。 “唔……”看来他不喜欢她把他称作狗,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就像上一次他对她做这件事,是因为她说他很像一只狗一样。 然而,萧月音的思考也仅仅停留在此,因着面前作为她半个夫君的男人愈加越界,她半酣水雾的杏眼被吓得睁圆,口中再次侵袭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怎么躲都躲不掉,雪上加霜的是,他还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胡乱挣扎的后脑勺,强迫她这样品尝自己。 “真儿曾经亲手喂哥哥吃过糖,知道哥哥喜欢甜的是不是?”裴彦苏仍然在低笑,手指与她的香佘纠馋在了一处,仿佛搅动着情天谷,欠海的剑戟,稍一上下,便引来了更加失控汹涌的狂风骤雨,“现在,轮到哥哥来喂真儿了,好不好?” 即使再不情愿也好,在他的反复倾轧之下,萧月音也又下了一场雨。对天气变化了如指掌的他,似哂出一声浅浅的、满足的低笑,趁着她的神志再次混沌,咬住他最喜欢的她的耳,问她: “真儿尝得尽兴,快告诉哥哥,究竟有多甜呢?” 然后,欣赏着她这魅人情态的男人,将那手指撤出,替换上他自己说了无数放肆言语的唇。 “真儿不说话,那哥哥便只能自己来尝尝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滚的烫意,“糖做的兔子,每一滴都要珍惜才是……” 萧月音自己都不记得,这一晚到了最后,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了。 她只知道,后来裴彦苏将意识模糊的她从贵妃榻上抱到了床榻上,像从前那样于后拥着她入眠,并在她的耳后颈上,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吻。 第二日她醒来时,难免神色恹恹,裴彦苏早已起身,而毓翘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时,对着她被扔在地上、下摆凌乱到一塌糊涂的裙子,诧怔了许久。 萧月音娇靥红透,自然不可能告诉这个向来心直口快的婢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垂着头自己穿上新衣时,忽然听到门口有韩嬷嬷的声音传来: “公主,萨黛丽小姐又来找您。” 这一回,她将脸埋进了北北的绒毛里,北北虚虚伸了白爪爪,轻轻放在她的耳珠上。 猫儿自有分寸,不会将指甲伸出来,只用脚掌的软垫,来回轻蹭。 萧月音被北北暖得一塌糊涂,心头的苦涩烟消云散,抱着它,又坐在了贵妃榻上。 夕阳斜照,即使怀抱猫儿,屋子里也仍旧是凉爽的,并没有与静泓说话时那点烈热。 但她还是隐隐开始担心—— 自己急急回来,不过是想求隋嬷嬷能提前让她交换,眼下找了一圈,她还是没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裴彦苏伤势无碍,今晚,他很可能就会提出圆房了。 不过,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窘迫,自她在摩鲁尔的府衙里远远见了他、与他甚至并无眼神交流之后,裴彦苏一直没有回来过。 听刘福多公公说,出征在即,王子需要为战事做的准备实在太多,虽然府衙与这院落相隔的距离并不远,但王子怕影响公主歇息,便让刘福多收拾了他的卧具,直接搬到府衙去住。 萧月音松了口气。 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为离开沈州做准备了。 不过气松了也就松了,萧月音转念一想,裴彦苏忙于战事,她作为王妃,也理应尽到一点妻子的责任。 毕竟她已经演了一路的戏,最后一场,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演完。 去府衙里看望他是不可能的,他要以公事为重,她只想尽量避免与他相见;她又根本不会下厨,“洗手作羹汤”这种贤惠妻子的情./趣,她更是拿不出半点。 思来想去,只能打开箱笼,亲自挑了几件合体的衣衫,让刘福多公公为他这次出征收拾行装时,一并带上。 三日转瞬即逝,萧月音一面暗自盘算着离开沈州之后的生活,一面享受着最后与北北亲近的时光,心中的忐忑几乎都被细致体贴地隐藏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晚,毓翘伺候她从头到尾好好沐浴了一番,她躺上床榻、钻进被衾,又一次坦然着一人的睡眠,才彻底确定,她提心吊胆的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大军明日一早出征,裴彦苏今晚又宿在府衙,不会回来了。 而届时她会与裴溯一道,上城门为将士们送行。 想到与他的最后一面也安全无比,萧月音一身轻松,很快便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迷迷糊糊时,她却只觉得口舌发堵,呼吸不畅,就连身上也突然滚烫了起来。 好梦被生生打断,她不耐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有墨绿色的光焰,在闪动赤./裸的贪婪。 是裴彦苏,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萧月音只觉得头皮一抽。 再一感受,他不仅漏夜赶了回来,还直接把她从被衾中捞了出来,剥去她身上的熨帖,让她在半梦半醒时,袒白地面对他。 幸好,她的逃离之心隐藏完好,即使毫无防备,也绝不会泄露半分。 他疯狂地亲吻她的唇,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萧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蚀的朦胧里,胡乱地推阻。 “唔……你、你怎么?”困顿席卷,被他差点生吞入腹的舌头,她说话时都在打结。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没有了从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几分劲力,“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实在想再回来看看你。” 萧月音仍旧是昏的,刚想再问他为何要这么晚偷偷回来,但仅有的理智又为他这番行为想了许多个理由,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时已经过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红的下巴上,“真儿准备送什么生辰礼物?” 她这才骤然睁开了眼。 ……礼物? 他突然回来,难道是想把圆房,当做向她讨要的生辰礼物? 第四是,漠北归还冀州的国书已经收到了大周的回复,既然冀州是以赫弥舒王子和永安公主的名义归还的,大周希望在冀州正式举办一个归还仪式,届时大周这边,会由康王萧月桓出面。 最后这个消息,让萧月音既是兴奋又是忐忑。 兴奋是自己身为和亲公主,尽力为祖国争取的东西,终于到了落地的这一日,总算是不辱使命; 忐忑的是,康王萧月桓虽然是她的亲兄,可向来在她们姐妹之间,和弘光帝一样偏袒萧月桢,若是她的真实身份由康王嘴里说出来,会不会引发严重的后果? 116.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心情再复杂再纠结再难耐,萧月音也并不能改变大局什么,一切惯常按部就班,她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们宣布裴彦苏已然大好的第二日,乌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层们,即日出发前往幽州,不再耽误。 去冀州最顺路便是经过幽州,裴彦苏与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队的一员。 所有人一齐出发,这样大的阵仗,漠北的一众婢仆们颇有些不得章法,难免手忙脚乱。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阏氏帕洛姆亲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争取表现、还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双臂抱着一大堆远超她承受极限的物什,吃力得紧。 只不过,他们想不到江南闺秀裴溯竟然对船只了如指掌,轻而易举便破了他们的毒计。 是以,表面上来看,右贤王乌列提一系是王廷之内最有可能做出与大嵩义勾连的人。但事无绝对,呼图尔及大阏氏帕洛姆也并非良善之辈,否则大婚当晚那场审讯时,出自帕洛姆之手的贝芳,也不会暗中言语挑拨,想把萨黛丽置于死地了。 既然大嵩义对漠北上下了解到事无巨细,想必自己这次要做主帅之事,他也早已知晓。 对于大嵩义来说,是让他这个毫无半点领兵经验的新人做敌军主帅更有利,还是被漠北隐藏在幕后的人用山海关外的土地做筹码更有利呢? 而被裴彦苏突然抱住的萧月音,听到耳边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由心惊肉跳。 想起方才与大嵩义和高王后用饭时,大嵩义玩笑一般地提起他与裴彦苏做下的赌约,她浑身一震,旋即一面努力挣脱他,一面尖着嗓音说道: “谁要你抱!”直到顺利被引至公主府上专门为她辟的小院,萧月音方才觉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说,她还是大大低估了金胜春兄妹脸皮的厚度。 金胜春昨晚对自己那般无礼,今日见她时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偶尔流露贪.欲,她真会怀疑是自己着实健忘,把“好好”的一场晚饭,记成了不堪的模样。 而金胜敏就更厉害了,依裴彦苏所言,金胜敏色.诱他失败反而被他言语羞辱,她能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议将裴彦苏赶走不说,将她请到公主府来好生招待,似乎还毫不避讳、要请她到自己的卧房参观。 她虽不知裴彦苏究竟同她说过什么,但仔细想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当时他对她确乎出言不逊,她也料定他回到驿馆面对自己这个妻子,不会将太德公主府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那媚.药所造的孽,也只有他们夫妻之间默默消化了。 否则,根本说不通。 金胜敏倒几乎确实是这么想。他的大棋中,甚至包含了她在金胜春等人面前演戏而精心设计的话语。早上起来之后,她依着他所说的话,先稍微演了一遍,却被他发现许多可能失误的细节,手把手教导。 与他勾连、他们两人的悉心谋划和准备,虽然疲累,结果也令她十分满意。 她唯一过意不去的,便是驿馆里那些什么也没做错、她为了演出逼真而白白受了她责骂的仆从们。 是以,走之前,她还是悄悄让宫婢毓翘给他们都补贴了一点银两,只说是公主为自己赔罪。 带着两位嬷嬷和毓翘来到太德公主府后,倒是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自在。 太德公主府很大,其内的奢靡程度虽比不上金胜春的东宫,但就萧月音所见之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已然算是翘楚了。 在公主府内迎接招待她的并不是前日去街头邀约裴彦苏的婢女,应当是金胜敏的乳母、公主府内的掌事嬷嬷。 那嬷嬷同样也是饼脸小眼睛,虽然无处不透着精明,但是碍于萧月音永安公主的身份和金胜敏提前的嘱托,对公主一行,也是毕恭毕敬、细致至极。 而金胜敏大约是顾念在驿馆时萧月音的那番客套,在其一入府便遣了随侍的两位嬷嬷和一位婢女专门跟着那掌事嬷嬷先去打点为她准备好的院落之后,不仅陪着形单影只的萧月音逛遍了整个公主府,在想到可以讲解之处时,还耐心地滔滔不绝许久。 因为裴彦苏特意安排了倪汴于暗中保护自己,萧月音虽然不用提心吊胆,却也只能尽量敷衍。 而终于逛过了公主府大半,金胜敏停在一处抱厦,指着前面的屋所,笑道: “那里是我的卧房,若是公主不嫌弃,也随我去看看?” 萧月音却想起裴彦苏说过,前日金胜敏向他下了媚.药,她的婢女还将他千方百计引到了她的卧房里。 就是此处。 “卧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参观了。”她心头有些堵,淡淡拒绝。 两个女人又各自怀揣心事维持了一番表面客气之后,金胜敏便借口筹备大婚事情太多,估计这剩下的几日里,都没有时间再来陪她。 萧月音倒是暗自松了口气,在韩嬷嬷为她拿来公主府上专门置办的全新的衣裳首饰时,她忍不住感叹: “幸好,这几日金胜敏应当没空理我,不然她要是又突发奇想、重启上次在东宫晚宴的对弈一事,我这辛苦隐瞒的工夫,全白费了。” 韩嬷嬷正在仔细检查那些衣裳首饰会不会暗藏.毒针一类的东西,听到她这样说,回身笑道: “公主不必担忧,既然王子布下这个局,便必然稳操胜券,咱们只要按部就班则好。” 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萧月音只将布局一事如实告知了韩嬷嬷,戴嬷嬷和毓翘都还蒙在鼓里、只当她真与裴彦苏吵到两人赌气分手。此时只有韩嬷嬷一人在室侍奉,说话便无须刻意隐瞒,萧月音心知韩嬷嬷劝说之言不无道理,只看着自己的乳母,又道: “试毒的银针可准备好了?为了不让戴嬷嬷和毓翘发现,以后每顿饭都只能让嬷嬷你来伺候,辛苦。” “不必做得如此明显,”韩嬷嬷麻利而仔细地摸索着,“在所有饮食上来之前,奴婢先为公主试好了毒便是。” 萧月音微微颔首,又听门帘响动,是戴嬷嬷进来了。 相比于现在还颇为震惊的毓翘,戴嬷嬷作为宫中的老人,即使一时辨不清、想不明缘由,也不可能做任何违逆主子命令的事。一进来,她的目光便被韩嬷嬷手中的衣衫吸引,站在一旁又仔细看了看,方才道: 所幸两人所处的地方,几步路外便是一张书案,韩嬷嬷先来收拾房间时,便已经为她将纸铺好、将墨研好,就连写小字的笔也开过了。 萧月音像躲着自己的夫君一般往书案上靠,然后转身,双手撑在案上,又闷闷喊了一句: “你不准过来!方才从见到高王后那一刻起,你的眼神就没有从她那里移开过!现在看够了,又过来抱我,像什么样子!”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要展示自己的霸道,她话音未落,他又追了上来,又是从身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高大的身躯里。 “公主没有在看微臣,又怎么知道微臣在看高王后?”他的薄唇明明与她近在咫尺,说话的声音却不小。 在她身躯的死角之下,他用她的手做了遮挡,提笔飞速写下: 「行踪被漠北之人出卖,上岸时已被喂下软筋散,若要安全离开,须尽量示弱。」 入目之语惊心动魄,萧月音强行按下突突直跳的心,继续气鼓鼓回应裴彦苏方才的话语: “是我小瞧了你,先前在平壤城,你之所以对那金胜敏一流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她们长相实在欠佳……像高王后这样倾国倾城、明艳大气的美人,可比我这清汤寡水的要有吸引力得多吧?” 一面说,一面同时在他袖笼的遮挡之下,用他刚才用过的那只笔,写道: 「高王后神秘莫测,心思深沉,不愿看见我与你夫妻和睦。」 “夫为妻纲,我是你夫君,我想看谁就看谁,即使你贵为公主,也管不到我的头上。”裴彦苏言语冰冷至极,“罢了,我也懒得费心思来勉强你。” 这一次,他在她的字旁,提笔写道: 「那便再演一场。」而大婚礼成,金胜春兄妹也无后顾之忧,国王身死,东宫太子即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多年以来,他们兄妹早已被权力和地位腐蚀,即使除去宋润升是以从小宠爱他们的生身父亲的命为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 若是不成魔,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今日,原本也是一切顺利。再次见到永安公主,金胜春难免心旌摇曳:今日的她难得盛装打扮,淡妆浓抹的娇俏少女美若天神下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要当场将他的魂勾走一般。 前几日他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又为着安抚朴正运和朴秀玉父女,东宫朴府两头跑,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时间,到太德公主府上再会他的桢儿,让他把那晚被那漠北王子生生打断的未竟之事顺利完成。 不过没机会也不要紧,今日事毕,他除去宋润升这个心腹大患后,他便有的是时间,好好与这实在貌美的桢儿来往一场。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金胜敏心机比他还深,原来一直忍着,是为了留到今日,让桢儿去碰那个阴阳酒壶、承下这毒杀国王的罪名。 金胜敏和朴秀玉这两个妒.妇,怎么能为了那点拈酸吃醋的小事,坏了他与朴正运筹谋许久的大事呢! 机会如此难得,不赶忙除掉宋润升,还想赖到他的桢儿头上?! 金胜春火气上涌,连忙跨了好几个位次,来到永安公主的身旁,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便率先提起了那个酒壶。 只有他先用这阴阳酒壶之中无毒的那一半酒,把敬酒这关先度过去,才能再想办法让宋润升碰这酒壶,倒毒酒给国王。 反正他们早已买通了近侍,宴席上一旦有半点风吹草动,那近侍必然会出面指证宋润升。 而他的这番突然动作,在座诸位无论是否知晓内情,俱是一惊。金胜春强忍住背后那无数道火辣惊异的目光,又压下心中的怒火,面上故意做出喜悦冲动之神态,正要用另一只手拿起宫女托盘之中的酒杯,却听被他生生挤开的永安公主,坚定的声音: “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公主殿下要我为国王陛下敬酒,这也本该我来敬的。” 而她不仅是嘴上说说,就连行动的速度,也比他所想还要快。 就是这样两厢速度与慌乱交错叠加,那永安公主似乎并未站稳,身子一歪撞向金胜春,金胜春反应不及,手中的酒壶便“啪啦”一声跌落在地。 但,原本只是几句“碎碎平安”便可以敷衍过去的小事,在酒壶落地、其中酒液到处流淌而卷起层层白沫之后,便不可遮掩为小事了。 在座的在宴的宾客们都不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这酒液落地泛起白沫,便意味着酒中含有剧毒。 而原本,那装在酒壶之中的酒,是今日大婚的太子金胜春,抢着要敬给国王的。 “公主,公主你……”这个时候,还是金胜敏第一个反应过来,可她的所思所想,仍然是在第一时间,将毒害国王的罪名,往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头上扣。 ——“统统拿下!”然而,她的措辞还凝在喉咙,身边却突然一声大喝,激得她浑身一震。 紧接着,一群她从未见过的戎装卫士鱼贯而来,不仅将其他席上与朴氏一族相关之人全部拿下,还围住了他们所在的主桌,水泄不通。 “大胆!你们是何人!”金胜春目眦欲裂,仍然不改自己一国储副之骄矜威严,“今日大婚盛典,岂容你们放肆!” 而同桌的朴正运面色一沉,同样站了起来,还一面将腰间的佩剑往外提。 自从今日入王宫、册封仪式开始以来,他便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多年宦海沉浮,让他即使面对方才桌上的暗潮涌动也只冷眼旁观,如今变故陡生,他自然第一时间想要召来独属于朴氏的亲卫。 “朴将军,你手下的人早已被我控制,”宋润升胸有成竹,对仍旧面不改色的朴正运道,“你以为,就凭你久经沙场的经验,足以单枪匹马,来做这困兽之斗吗?” 这话实在诛心,在场之人,谁不知晓朴正运的所谓“大将军”头衔不过是个花架子,年初与渤海国那场大败,已然够将他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离身之前,这张纸已经被他不动声色收起。 没有任何痕迹。 萧月音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同样冷冷回看这态度敷衍的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唤来了一脸惶然的韩嬷嬷与戴嬷嬷,小公主非常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她与驸马生了嫌隙,不想与驸马共处一室,从即刻起,她另辟屋所居住。 经历过新罗的那场大戏,韩嬷嬷自不必说,戴嬷嬷在事后听了韩嬷嬷的复盘,也心知自己两位主子都有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些安排务须向她们明说,她们与主通了心意,自然明白。 是以,晚上在侍候萧月音梳洗时,她们都未做任何劝说,反而顺着公主的意思: “公主都跟着驸马到了苦寒之地,又千里漂泊至此,他不知足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盯着其他女人看呢?何况高王后还是有夫之妇!” “不如等明日公主去求了国王陛下,带着奴婢们,先行回邺城?” “对,邺城多好啊,公主的父皇为公主修的府宅,公主还一日没住过呢!” 不过,见萧月音面色凝重,两位嬷嬷一唱一和了几句后也自觉无趣,默默侍候至事毕,便悄然退出门守夜。 萧月音一人躺在陌生的榻上,辗转反侧。 先前在平壤演的那出戏,裴彦苏以退为进,彻底消失在金氏兄妹面前,每晚却准时前来,几乎整夜与她相拥而眠。 想到这些,她不由自主拎起了手掌,在胸口处比划了一下。 从第一晚之后,他倒是没有再那样过分过,只是他习惯从后拥着她入眠,大掌触碰的频率,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撑不到与萧月桢顺利交换的那一日。 幸好出了这个岔子,让她可以躲几天清净。 将脑中飘忽的旖旎驱赶之后,萧月音便自然回想起高王后所说的那些话。 离间也好,劝说也罢,她的心智还不够坚定,实在难以克制自己想象那不该想象的场面。 没亲眼见过的,譬如金氏兄妹和朴氏一族被凌迟、被五马分尸,她想象不到还好; 可是那人头骨做成的酒碗,那剥皮实草的骇人画面,却是她真真切切亲眼见过的。 若不是做了这个替嫁公主,她恐怕永远都不会亲自触及这些罪孽。 还是早日换回来为好……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 117. 在萧月音怔忡间,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过神来,然后离开,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彦苏行至她身边时,周遭确乎已空无一人。 “大人,你的头疼如何了?”她开了口,自然地问他。 今晚这宴饮,裴彦苏称病不参与,倒也不全是在做戏。在晚间刚刚得知乌耆衍大宴三军的消息时,他便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突然的头痛,在萧月音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尽管素未谋面,这位令乌耆衍龙心大悦的沃师勒也许难得也让裴彦苏感到了威胁的气息;又也许,裴彦苏只是像过去几日那样,单纯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与此同时,西京城郊的兰昌寺早已万籁俱寂。 被安置在此的静泓做完了自己的功课,略微收拾书具,起身前去更衣洗漱,准备就寝。 在安东码头上与其他人分散之后,渤海国人对他的待遇颇高,让他心存疑虑。 跋涉西京的路上,他想起早先在邺城时便听闻,渤海国王大嵩义深好佛法,就连裴溯向他转述之大嵩义用来胁迫周帝结盟的理由之一,都是周帝为了讨好漠北王廷,将世尊十二岁等身金像这样的珍宝,作为永安公主和亲的陪嫁。 佛子无家,他虽长于周地受教于宝川寺,但他心无定所,只图弘扬佛法。 之所以尽心竭力为那骄傲的王子奔走,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无论她知晓与否,静泓都想让她好。“公主放心,这些都是送来时便试过毒的,”高王后见她踌躇,端声说道,“若公主不信,本宫现在可唤人来,当场再为公主试毒。” 疑惑转瞬即逝,萧月音知晓渤海国人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开食。 “世人谁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过海来到西京,本宫便斗胆,请公主在此住下。”趁着她默默饮食的当口,高王后倒是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 “诚如公主所见所知,渤海与漠北一战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胜,漠北也将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与周廷将重新接壤,届时,我们会把公主平安送回邺城,公主荣归故里,周廷也可以再报多年来被漠北欺压之仇。” 高王后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十足一国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声声“周帝”“周廷”,萧月音听着刺耳得很。 渤海到底与新罗不同,他们明面上接受大周册封、是大周的藩属国,但自从大周国运多舛,他们便早已连称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为我如此考虑周全,若是说出去,恐怕无人会相信,这仅仅是我与王后的第一次见面。”萧月音并未抬头,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渤海人对萧月桢几乎了如指掌,怎会不知她与裴彦苏之事,堂堂王后却竟然将“国王对公主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这样的话如此直白说了出来,到底是表恭内倨、轻漫羞辱。 不过,即使是萧月桢在此,也绝不可能任性发脾气。 萧月音这才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拭去唇边的痕迹:“娘娘如此大度,我自愧弗如。” 说最后几个字时,方才抬眼,与高王后对视。 温言细语,却是同样最为残忍暴虐的话。 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虽然父子早已开始离心离德,但他想不到自己疼爱非常的这对龙凤胎儿女,竟然都想着要毒杀他。 而今日,眼见为实,朴正运和金胜春等人那些微妙的态度,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用谕旨复制品来彻底钉死金胜春等人的罪行,是裴彦苏布一手想出来的法子。 金胜春的笔迹特殊,而由国王当场甩出那封假的出来,金胜春也只能百口莫辩。 因为,他们不可能喊冤说自己被陷害,因为那封一模一样的原件,就在他们的身上啊! 坐实他们罪名的无关真假,而是写谕旨这个行为本身。 事已至此,原本王室龙凤胎同日大婚的盛典变成了尔虞我诈的宫变,萧月音冷眼看着国王下令将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羁押,并当场宣布废黜太子和太德公主的封号,将他们二人从王室玉谍中除名。 金胜春等人的下场,也无非就是囚禁至死或者人头落地了。 萧月音怅然。 她先是大周的公主,然后才是弘光帝的女儿。 而反观金胜春兄妹,不仅心安理得地享受国王的所有偏爱,在察觉可能有丧失权力的危险,便只想牺牲生父的性命来换取完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怎可如此残暴不仁。 与他们意图弑父比起来,先前那些腌臜孑孓,根本不算什么了。 在混乱收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萧月音与裴彦苏,便又在宋润升的指引之下,正式拜见国王与王后。 这一次,萧月音先前伪造的那封大周同意与渤海国结盟的国书终于派上了用场。裴彦苏舌灿莲花,再次在国王和是宋润升面前痛陈利弊。 新罗上下本就痛恨渤海国、几乎与渤海国算是世仇,虽知晓大周与渤海国结盟未必就是背叛新罗,但大周这样的做法,仍然令他们十分寒心。 这内侍是服侍国王二十年的老人,年纪比太子兄妹两人还大,他如此说来,就连在国王身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宋王后,都不由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金胜春强行按下心中的震惊,同时飞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法,沉沉环视一周,以此彰显自己清者自清的镇定,“空口白牙,尽是污蔑,你这等无.根之人信口雌黄,证据何在?” 说完,他心中却乍然一惊,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近侍攀咬宋润升,宋润升若也做此狡辩,又将如何? 不过局势到底不同,毕竟他们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毒死国王兼除去宋润升,届时国王当场驾崩,朴氏的兵勇控制全场,这个内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朴正运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几乎同时,他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右手握住剑柄,准备拔出利剑,直接将那胡言乱语的内侍砍杀。 但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那剑却纹丝未动。 “大将军连剑都提不起,又谈何‘提携玉龙①’‘铁骑绕龙城②’呢?”肃然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与遒劲有力按住他剑柄的手一并出现的,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绿色的眼眸。 “裴彦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吗?”金胜春大惊失色。 “赫弥舒王子乃上宾,又为何不能在这里?”国王一面冷冷开口,一面从袖笼之中,掏出一卷布帛,扔在金胜春的脚边,“若没有王子冒死向朕告知,朕又如何得知,你这东宫太子早已不满朕坐在这王座之上,急于毒杀了朕,想要取朕而代之呢?” “父王!父王!”金胜春仍不忘狡辩,但见国王态度坚决,只能将信将疑,弯腰拾起地上的布帛。 打开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这番肺腑之言,萧月音听来心中却也隐隐作痛。 她知晓金胜春之所以如此震惊,是没想到会有一封一模一样的谕旨,出现在国王手中。 而这封谕旨确实不是他手书,而是她那晚在他的小书房内见过他笔迹之后,刻意复制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言语入耳,那些刻意被抛弃在记忆深处的残暴画面再次翻涌,萧月音单手握着碧绿的茶盏,茶盏陡然变得滚烫起来,她差点就要拿不稳。 见她难掩被这样的话所触动,高王后又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方才本宫提及,即使知晓大嵩义对公主你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本宫也并不会讨厌公主,反而为公主考虑周全。其实,本宫是在贺氏被杀之前入的宫,初时只是一名连封号都没有的女使,最后却也做到了大嵩义的王后。” 高王后的话着实跌宕起伏,萧月音听得投入,完全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高王后竟然也开始直呼他的国王夫君、大嵩义的大名。 渤海国人将他带到了这兰昌寺中,精舍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听说渤海国王大嵩义几乎日日都要抽空来此礼佛。 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嵩义不远千里请来的慧真大师,也住在兰昌寺内。 大师与她的法号都有一个“真”字。 静泓从前在宝川寺时也听说过大师,这次在渤海国再说起,也生了莫名的亲近。 这位慧真大师来自梵国,从前便一直在梵国境内传道筵讲,这一次他先是被东瀛国主请到东瀛,又因着东瀛与渤海一直良好的关系,大嵩义又顺理成章将他请到了渤海。 不过天不遂人愿,自慧真大师踏足渤海国土,便开始水土不服,许多天过去,别说开坛筵讲,身体每况愈下,眼下竟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大嵩义倒是为其寻来了名医,但东瀛来的象寄译鞮①梵语水平本就平平,汉语便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所传所言皆为身体的隐秘之语,一来一回,交流如雾里看花,名医也只能堪堪保其性命。 听说这些时,静泓便已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她聪慧过人,自学了梵语和闪米特语,除了能读懂文字之外,甚至还能用这些语言交流。 若是她来做这象寄译鞮,恐怕是帮了大嵩义一个大忙。 只是……眼下他不知她情形如何,更遑论将这样的机会告诉她。 沐浴完毕后,难得心事重重的静泓穿上木屐,从湢室出来,穿过寂静无人的廊庑,默默走回自己的禅房。 尚未打开房门,却见内里灯火通明。 察觉到坐在他蒲团之上的美貌贵妇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脚趾,静泓并无不妥,垂下视线,行佛礼: “夜深露重,贫僧初来宝刹,一时走错禅房,请施主谅解。” 正要转身离去,又听蒲团之上有温柔女声: “永安公主想见你,你呢,静泓师傅,你想见她吗?” 静泓的身体僵了一僵。 将这位清隽沙弥的反应尽收眼底,高王后兀自提了提唇角,又将嗓音掐得更温柔了几分,补充道: “若你想见她,本宫替你们安排就是。” 这个“请求”,当然是高王后的自作主张。 在城门楼下,永安公主只是向她礼貌询问了这位沙弥的下落,当她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如实回答而微微放松之态,她便猜到了公主与这位沙弥的关系并不寻常。 此时的静泓,人还站在房门之外,夜风习习,却只将他心中的犹疑吹得更加散乱。 “师傅年纪轻轻,便在宝川寺众多随行僧侣之中脱颖而出、得王子与公主青睐亲领出外,”两厢沉默的片刻,高王后见静泓额角似乎有汗滴沁出,不由微微一笑,“在师傅眼中,王子与公主当属一对璧人,公主想单独见师傅,确有些……” “贫僧愚昧,猜不出施主身份。”静泓仍旧垂眸。 装聋作哑是情形未知时最好的保护。 “公主有求于本宫,”高王后提气,“大约是她与王子,并非我们外人所见之伉俪情深。” “请施主示下。”静泓不为所动。 “本宫乃渤海国王后高氏,”高王后仍旧保持着微笑,“静泓师傅只需要回答本宫想或不想,本宫自会为师傅安排得滴水不漏。” 就算是在宝川寺孤独生活的无数个日夜里,萧月音也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你别这么说,”裴溯与他的那些事她虽未亲历,眼角却因心痛而湿润,她又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离他近一些,“千万千万别这么说。” 裴彦苏向她回以同样热切的怀抱,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好似就能冲淡一些,他回忆起辛酸过往的苦。 可是说句该死的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苦,才让他有机会遇见她,让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 裴彦苏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萧月音心头滚烫,说出口的话,也无比冲动: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 118. “什么事?”—— 这样的郑重其事,已经是裴彦苏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萧月音从自己的怀抱里解出来之后,才一字一句地问她的。 问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萧月音来说,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裴彦苏将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让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韩嬷嬷准备热水。 在韩嬷嬷打好了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对韩嬷嬷意味深长却也满满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强回以浅笑,旁的说不出什么。 直到韩嬷嬷自觉离开、裴彦苏又重新进来时,萧月音仍还是手足无措。 “今日公主在东宫吃了餐饭,又沾了那金胜春身上的脏东西,如若不好好擦洗干净,微臣怕公主晚上睡着会不舒服。”裴彦苏倒是自在得很,已经将双臂的衣袖挽起,棉巾浸入热水中,缓缓搓洗。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这些都是对的,只是……她真的不想让他为她做这些事。 犹豫间,他已经将棉巾拧干了,几步便来到她的面前,见她不动,俯身,作势要解她衣上的系带。 虽然,他昨晚已经解过她腰间裙摆上的系带了。 罢了,今日已经闹成了这样,想来他应当也不会当真做什么,萧月音把心一横,在他沉郁目光的注视之下,飞速脱下了上衣中衣和下裙。 只剩小衣和亵裤,反正他昨晚也看见了,但是这两样,她是死活不会再脱了。 裴彦苏的目光渐亮,缠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上下逡巡了片刻,方才动手,半抱着她,让手中的棉巾,代替他想要亲近她的掌,从肩头到手臂,从后颈到后背,跨过包裹紧实的裤脚,来到线条流畅的双月,退和膝弯。 分开她的时候,她下意识想要拒绝。 “乖,”他半蹲着,握住她的脚踝,喉结滚动,难得轻言细语,“要给你上药呢,这里也要擦干净的。” 萧月音只能依言照做。用兵用军是只会玩弄权术的金胜春一党的软肋,而漠北雄踞草原武德充沛,裴彦苏此时用武力说话,正正戳中金胜春的软肋。 但找不到言语反驳裴彦苏,不代表金胜春就能把煮熟的鸭子飞走这口恶气,自己咽下去消化。 待裴彦苏带来的人尽数离开之后,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怀中和他同样怒火中烧的准太子妃朴秀玉,先松开手将她隐隐推开,然后才嫌弃说道: “丢人!朴秀玉,你丢人都丢到外人面前了!” 朴秀玉被反扣一口大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金胜春负手离开,转身就追了上去。 然而,她是大将军府上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当着一众婢仆的面和未来夫君吵架这样丢脸的事,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路忍到又和前晚一样,再次跟着金胜春的身后回了他平日里宿着的卧房,婢仆们都是机灵人,眼见他们又要重演前晚上的惊天动地,各自互看一眼后,便赶紧识趣退下。 卧房内,只剩余气未消的金胜春与朴秀玉,金胜春撩开衣摆,坐在了他平日看书的矮榻上,不耐烦地乜了一眼咬着牙的朴秀玉,对她说道: “朴秀玉,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模样,像个十足的泼妇吗?” 朴秀玉瞪大了双眼: “泼妇?你,你居然这么说我?” “孤有半点冤枉你吗?”金胜春扬起半边嘴角,嘲讽一笑,“上次是在客栈,今日又是在孤的东宫门口,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闹成这样?” “女人?她是一般的女人吗?!”朴秀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了金胜春的面前,恨恨说道: “她是宗主国的大公主,她是有夫之妇,她与你在小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缘,你们之间的羁绊不浅!” 见金胜春并未反驳,朴秀玉接着气道: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她太美了,翻遍整个新罗,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媲美的女人。所以即使她的夫君是漠北的王子,你这个小小的新罗太子,也还是忍不住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妄.念,不是吗?” “别把她说得神乎其神,”金胜春回视朴秀玉时,眼里半是得意半是轻蔑,怒气却不知何时烟消云散,语调也不再尖锐: “再尊贵再美丽,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都主动对孤投怀送抱了,孤不用,怎么能用头顶的绿云,灭一灭那个裴彦苏嚣张的气焰?” “主、主动投怀送抱?”朴秀玉闻言皱紧了眉头,仍旧将信将疑: “萧月桢这样眼高于顶的女人,会……做出那种事?”此时的萧月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正一人在卧房所连的书室大案前,静心抄着佛经。 案上抄好的经文已经叠放了好几张,她握笔和的力道丝毫未减。手中的这支狼毫,依然是太子长兄萧月权所赠予她的那支,她一直只用它来抄写经文,这一次远赴新罗,精简行装时,她还是特意吩咐了韩嬷嬷将这支笔收得仔细,既要用它,也不能让它有半点折损。 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 是谁回来了,无需通报,萧月音也心知肚明。 若是换做一个时辰前,精心扮演着萧月桢的她,必然会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到门口,热情迎他回来。 但偏偏,与裴溯共进晚餐时,她却终于听到裴溯将此次他们来到新罗的真实目的一五一十说了明白。 萧月音心乱难定,即使已然抄了大半个时辰的佛经,她的心跳仍快,下笔的大篆本就笔划复杂,因着她心绪不定,就更加胡乱难堪。 勉强写了几张。 门被推开,脚步声更加清晰,她听见裴彦苏将房门关上,然后才一步一步向她这边走过来。 笔墨未尽,她却不小心多洇了一点墨,那个字便糊成了一团。 整张纸都废了,她抄了许久,都废了。 恰好此时,裴彦苏的脚步也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萧月音将狼毫放在了趁手的笔架上,又取了旁边的铜尺,要将这写废的大半张裁掉。 铜尺却提不起来。 这一回,他只按住尺子,并未按住她的腕。 是含蓄了一些,可并不代表他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 “大人平安回来,一身疲惫,还是先去洗漱安歇吧。”呼吸凝在胸口,她的言语冰冷,“我今日的经还未抄完,大人你也知晓,我沉溺做事时分不得二心,眼下便先不奉陪了。” “平安”“疲惫”,她都没有抬眼看他,怎么知道他就是“平安”“疲惫”了? 身上的火本就难以自抑,被她当头一盆冷水泼来,裴彦苏更是恼火。 他抓着那铜尺,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见他又在胡搅蛮缠,萧月音也懒得多费口舌,反正自己辩也辩不过他,便干脆先松了手,找到整张纸的边缘,一抽,一提,全部掀开。 又被他猛然用那铜尺按住。 铜尺边缘锋利,他力气不小,光是这样一按,那张抄经纸便已然裂开了长长一道。 “嘶拉”一下,并不清脆的声音。 “裴彦苏,裴冀北!”萧月音盯着那被撕裂的经文,忍不住尖叫一声,人还坐在圈椅上,大半个身子转了,朝向他,吼道: “本公主不高兴了!别来招惹!” 因她从未有过如此激动又如此宣泄的时候,吼完时,从头顶到胸口,她还觉得微微发震,连喉咙口,都是半麻的。 而她定睛细看,面前的男人仍旧穿着她亲自挑选的衣衫配饰,但面色隐隐透着红,就连墨绿的眸子,也与从前的云淡风轻,完全不同。 草原上奔袭的野狼,看向势在必得的猎物时,想必也是这个眼神。 眼神只短暂触碰,下一瞬,野狼伸出了长臂,一把提起她,将她放在了大案上,让她正面对着他。 裙摆压在抄经纸上,又是“哗啦啦”几声。 将她的喘.息声堪堪盖过。 而这样的喘.息,大抵来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惊愕促狭。 “裴彦苏!”她不知自己现在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男人的眼里有多么秀色可餐,只恼怒于他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又屡屡粗暴,咬了咬鲜艳欲滴的樱唇,再一次提了气,朝他嗔道: “我说,本公主生气了,你是没听见吗?” 欲.火已在头顶盘旋,根本无法消散,裴彦苏屏住呼吸,强忍控制,才能让自己抓着她肩膀的双手,没有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双臂拉回,他让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凑近她的耳边,喉结沉沉滚动: “公主有什么气,等会儿,一起算在我头上,好不好?” “怎么,看你这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样子,是觉得你未来的夫君,没有半点迷人的魅力?”见朴秀玉态度软了下来,金胜春便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一抬手,便循着衣领探,入握住了他前晚才把,玩过的丰瀛,笑道: “逢场作戏,看把你醋得,孤向你许诺的太子妃之位,从来没有考虑过旁人,再过几日你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计较那些不值当的女人做什么?” 金胜春手段多样,朴秀玉初识人事,又哪里经得起他这样。虽然心头的火气还没消失殆尽,可再一想到与金胜敏所谋划之事,此时也懒得再同金胜春闹腾。 既然他还愿意哄她,她便先好好享受享受,半推半就,和金胜春又滚到了床榻上去。 等到露在外面的都被他仔细擦拭了一遍,被盖住的地方,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来擦拭了。 好不容易把人撵出去,她稍稍平复下纷乱的心绪,赶忙将剩下的两件除去,也仔细擦拭。 其实,裴彦苏说得没错,这一次再去新罗东宫,她身上不止沾染了东宫之内的脏东西,更重要的是,金胜春在饿狼扑食时,也用那脏手,碰过她的脸、脖颈还有手背。 虽然并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她也十分尽力在保护自己,但裴彦苏不提、不在意,她作为当事人却不能。 都要洗干净,洗干净了,才算让她心安。 换上了韩嬷嬷一并送来的新的小衣和亵裤,萧月音磨磨蹭蹭,才打开了湢室的门。 走到床榻之前,只见裴彦苏单手托着小小的药罐,半坐在床头,从她绕过屏风时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裴彦苏见她犹豫不前,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床沿,笑道: “站着做什么,公主快过来。” “我、我就不能自己上药吗?”萧月音说完,收起下巴,连带着肩颈也绷紧了。 “怕什么,我还会把你吃了不成?”他勾唇轻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公主放心……今晚,微臣没有再中什么药了。” 见她仍旧眼神闪烁,裴彦苏似乎轻叹一声,又补充道: “伤口在那个位置,你看不清楚,我来最好。” 腿上的伤是他昨晚弄上去的,而自己那时迷迷糊糊,也不敢去细想究竟是什么样子……眼下,他这么说,终归是有几分道理的。 何况,在大多数情况之下,这个漠北王子想做什么,事情的发展,终究也会照着他预想的方向那样走。 萧月音这样说服了自己,便靸着木屐,绕过他踮在地上的长腿,从他身后上了床榻。 今晚的气氛难得融洽,她却仍旧不免紧张,不止是并拢了双膝,还不由自主,先用前臂将膝弯护住。 “公主怕羞,需要微臣再将公主的双眼蒙住吗?”裴彦苏貌似真诚地发问。 “不,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语气却暴露了自己的慌乱,萧月音这才向后撑住,又歪头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 “你,大人,你可一定要轻一点。” 裴彦苏回以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便垂头,用单手握住她脚踝上一寸那纤细的地方,缓缓拉开,目光落在伤处,几息,没有再动。 她只觉得双耳烫到像是在沸水里滚过一般,任津液滑到喉咙以下,方才徒劳吞咽。 若不是被分开,萧月音的心跳还不至于快成这样。 只是……眼下这个姿,势和他愈加浓重的眸色,仿佛让她以为下一瞬,他便会再次违背自己的诺言,撕开那亵库薄薄的衣料,再行昨晚未竟之事一般。 只这样一想,透红便从耳根霎时蔓延至脸颊、至玉颈、至微微颤.抖的双肩,最终至被他控住的月,退间一览无余。 “其、其实仔细想来,距离金胜春兄妹大婚,也不过只剩几日了……”为了按下心中难以自抑的羞赧,萧月音选择强行说起别的事情,是正事,“我花了十分的心、心思伪造的那封国书,都,都还没机会派上用场。” 裴彦苏继续认真为她上着药。 “过去这几日,我、我们除了知晓了这新罗的权.力上层这些勾心斗角之外,似乎……”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什么进展都没有。更何况,有了我今日这般插曲,嘶——” “弄疼了?”裴彦苏一手不动,另一手抬起,先看了眼手指尖残留的药膏,又将视线转向她的伤口。 就在裴溯落荒而逃的同时,萧月音正被迫站在窗边,双手扣住窗沿,双臂勉强撑住,不让自己卸力。 而裴彦苏死死捂住她的口,薄唇贴在她的耳廓,半是命令半是低哄: “乖,真儿乖,小点声,不能让旁人听去了。” “方才是你说要在这里看海的。” “哥哥满足你,什么都满足你。” 119.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萧月音便是在那时发现裴溯相比于之前松快了很多的。 她与裴彦苏再回来时,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一切庶务也都已被处理妥当。留守在房内的韩嬷嬷和毓翘一见同行返回的王子和公主两人言笑晏晏,便知情识趣地离开。 于是,这一间能站在窗边便能尽览壮阔海景的、宽敞明亮的卧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月音对海有着奇妙的向往。 她从小被迫困在宝川寺中,连外人都甚少见到,在代替萧月桢和亲之前,唯一一次离开邺城,便是去往临漳赈灾。 马车里,裴彦苏方才调整好自己的坐姿,重新又将昏迷的萧月音抱好。 他当然没有那般神机妙算,卡着金胜春的时间,跑到东宫去要人。 事实是,在萧月音负气离开驿馆、跟着金胜春上了马车离开的几乎同时,他便嘱咐了倪卞,暗中保护公主,一定不能让公主有任何陷入危险的可能。 倪卞如是行动,一直埋伏在金胜春的东宫之内,仔细观察着金胜春与公主的一举一动。 裴彦苏自己,则坐在停于东宫门外不远处的马车内,随时等待倪卞的汇报。 直到倪卞急匆匆来,说不知公主对那新罗太子耳语了些什么,那新罗太子便色胆包天,竟然将礼数和男女大防统统抛诸脑后,抱起公主,就要往屋所去。 大局为重,裴彦苏强行按下血洗金胜春东宫的念头,理好了衣冠,便来到东宫门口。 他是永安公主的驸马,于情于理,金胜春都没有可能强行将公主留下。 只是朴秀玉的出现,颇为出乎他的意料罢了。这本事原来是她长居宝川寺时为了更好地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先前在料理潘素时,派上了一次用场;如今到了新罗,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一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大约猜到他可能会问什么,萧月音先声夺人,“咱们有了这个,去与新罗国王谈结盟之事时,必定是如虎添翼。”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次,她难得用了“咱们”来称呼她与他。 裴彦苏心头舒朗起来,微微勾了勾唇,将那封伪造的国书仔仔细细收好,一面道: “公主的手艺,微臣永远不会怀疑。这封国书,等下就会用上了。” 原来,裴彦苏已经暗自联络了新罗的中书令宋润升,由他出面,以引荐静泓为新罗国王看病的名义,将他们夫妇一并带入新罗王宫。 不过,因为知晓彻底得罪了金胜春与金胜敏兄妹两人,他们便只能扮作宋润升的仆从,全程低调行事。 萧月音回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宋润升这个名字,是前晚在金胜春的东宫赴宴时。 那时她还感叹过,金胜春虽为一国储副,却对文臣之首的中书令轻漫至此。 这一回,她也终于有机会见一见这位新罗宰辅。 宋润升是当今新罗王后宋氏的幼弟,其人少年老成,与金胜春朴重熙相比,不仅长相清隽朗逸,而且举手投足都更有文臣的风雅。 这位小国舅今年也未过三十,却已然坐在了朝臣的最高位上,虽说仕途的顺遂少不了王后外戚的势力加持,可他自身的手腕和能力,俨然与金胜春这种酒囊饭袋毫不相同。 “用这样的方式让公主与王子入宫见到国王,”宋润升语气淡淡,在马车里相对而坐时,与裴彦苏同样保持着端直,“在下实在惭愧,让你们委屈了。” 萧月音抬眼,对上宋润升温润的眉眼,不自觉回了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 “能有机会第一次穿男装,我只觉得新鲜,宋大人冒着如此风险也要襄助,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裴彦苏以拳抵唇,随着马车的摇晃,轻咳一声。 萧月音却将视线扫过坐在对面的宋润升与静泓,方才懒懒转了头,忽然想到什么,再回问宋润升: “别的都好说,只是王子他眼眸的颜色着实瞩目……若是被见过他的宫人发现,牵连了宋大人,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为以防万一,这次入宫面见国王,让我一人与静泓师傅同去,何如?”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就连静泓听完,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来。 “王子天赋异禀,即使做仆从打扮,也是光彩夺目的。”静泓难得开了口,“只可惜,贫僧的医术尚可,却也没有什么能短暂改变人瞳色的方法,公主的提议,宋大人以为何如?” 说完,他又与萧月音对视一眼。 萧月音正想再言,手背却一热,是裴彦苏的大掌盖了上来,又听得宋润升道: “王宫的宫人与邺城周宫的宫人相比,更加胆小怯懦,王子在外时,只需要全程垂首,便无人会看清王子的面容,遑论发现王子的身份。” “宋大人思量周全,”裴彦苏将萧月音的柔荑微微张开,与她十指紧握,转头看她,“真儿别只顾着说我,你生得这般出尘,又何尝不是在新罗王宫之中鹤立鸡群呢?” 萧月音耳根一麻,只能将眼帘垂下,低低回道: “那我便与你一样,入了新罗王宫之后,只看着脚尖走路便是了嘛。” 最后那几个字,难免带着几分娇嗔。而乌耆衍单于选择将此事告知裴彦苏、让他以最小的代价阻止渤海国重新与大周联结,既是在考验自己这个实力超拔的小儿子,同时也是给他一个扩张自己势力、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必须要办得漂亮,办得万无一失。 “真儿你说,以你对父皇和太子兄长的了解,他们接到渤海国递来的要求结盟对付漠北的国书,会是何反应?”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轻抚她的耳尖。 对于他这个问题,萧月音虽不是萧月桢,却也是能回答的。 “与从前相比,大周的实力和势力确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朝中又是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在掌权,”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顿了顿道: “大周上下软弱昏聩,根本无法再在原有的外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何况,从前的藩属国现在是以平等的身份要求结盟,大周一定会主动放弃与渤海国联手攻打漠北,安稳退守在黄河防线上。” “不错,”裴彦苏的指尖停了下来,“大周退缩,便会放任渤海国继续侵吞新罗的国土。真儿,你身为大周公主,享天下供养,原本便有义务保护新罗这个附属国,不是么?” 他的说法听起来有理有据,萧月音摆弄床单的柔荑停了几息,闷着声音回道: “话虽如此,可是让漠北与新罗结盟,就一定能保护新罗?” “不结盟,漠北便没有任何名义出兵帮助新罗,”裴彦苏正声,“况且结盟而已,新罗依旧是大周的附属国,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萧月音不说话了。 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她身为大周公主,促成此事,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这件事成了,漠北与新罗共同抗击渤海,夺回失去的土地,对漠北、对大周、对新罗三方,都有利,只有渤海国落得满盘皆输。”裴彦苏又捏起她的耳珠,轻捻。 “有利?”她抓住了关键词。 “嗯,漠北有我在,与公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次要借着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诺很重,包含了无数种可能。 萧月音眼神一亮,心头也豁然开朗起来。 答应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实身世,让他原谅她一路扮演顶替、放她和他真正的爱人萧月桢顺利交换呢? 没想到他竟然当着宋润升和静泓两人的面,唤她那声他们夫妻两人私下里才会叫的“真儿”。 见宋润升清隽的面容凝住、颇有些不知所措,静泓心道: 怪只怪宋大人方才看向静真师姐的眼神,流露了太多的欣赏和爱慕,马车车厢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面对两个外男,王子自然要不动声色护好他的妻子。 这样想来,静泓便阖上了眼眸,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宋大人,王子他是个呷醋成瘾的,你习惯了就好。 怀里的音音面容沉静,眉目如画,双颊染着点点红晕,裴彦苏看着她微微向下撇着的唇角,俯身,轻轻落下一个吻。 她青丝挽的发髻与出门时不同,髻上也只簪了他悄悄塞到她袖笼里那一只牡丹嵌宝的银簪。 那年他在临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是素衣便服,不做任何装饰,帷帽下的惊鸿一瞥,与她眼下这朴素至极的模样并无二致。 不过,原先他也只以为她清婉善良,她偶尔端起的架子也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着她的姐姐;今日这一闹,才发现她骨子里也是又倔又犟的,而这真情流露之时,也是如此可爱。 无论哪一面,都是他的妻子。 马车在驿馆门口停好,裴彦苏将仍旧昏迷不醒的萧月音抱下了马车,刚踏进驿馆的正厅,裴溯便迎了上来。 其实,在萧月音从四楼匆匆奔下时,裴溯便已然听到了动静。她出来的时候,公主已经上了新罗太子的马车离开。眼见自己的儿子神色诡异、又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她便忍不住提醒。 “阿娘你放心,有我在,公主不会出任何事的。”那时候,堂堂状元郎是这么同她保证的。 谁知道,她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他们回来的动静,第一时间追出来看,却只见公主昏迷不醒。 “忌北,你是怎么向阿娘保证的?”裴溯又气又急,直直质问。 裴彦苏大步流星,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见裴溯实在难掩关切,认真回道: “公主只是路上太累睡着了,阿娘放心。” “太累?”裴溯简直难以置信,“忌北,你又欺负公主了?” 一看自己的阿娘竟然有这样想歪的势头,裴彦苏无奈: “阿娘,你儿子什么时候是不知轻重的人了?你等了这许久也是累了,赶紧回房歇息,公主有我在,万事放心。” 打发走了裴溯,裴彦苏一面疾步上楼,一面心道: 若是自己将公主是装晕的真相告诉她,她恐怕又要多想,或者忍不住刨根问底,将他们夫妻之间发生的事情都问个清楚明白。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并不愿意他的音音在裴溯面前出丑的,当场揭穿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想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回到卧房,裴彦苏将萧月音小心翼翼放回了床榻上,身后跟着的戴嬷嬷和韩嬷嬷也和裴溯一样心急如焚,只是两人方才也听了王子对阏氏说的那番话,不敢多言,韩嬷嬷便试探问道: “奴婢这就去为公主打些热水来,公主惹了一身尘埃,这样就寝实在不便。” “不必,”裴彦苏淡淡制止了两人,“公主任性,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也是辛苦,伺候公主的事,还是留给我吧。” 王子的态度坚决,已经习惯了他脾气的两位嬷嬷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又多看了一眼床榻上睡颜如花的公主,只好应诺退下。 等到房中彻底只剩他们夫妻二人,裴彦苏又坐在床头,静静看了萧月音好一会儿。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伸手将她发髻上的那支银簪摘了下来,一面放在手中把玩,一面优哉游哉说道: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也不好说真儿其实是在东宫门口晕倒的。不过,为了真儿的身体着想,我自然会把静泓师傅叫来,让他瞧瞧你。” 即使心中有万般不愿,不愿让静泓看到她现在这楚楚动人的样子,他也必须得把静泓先抬出来,用一下。 萧月音眼皮下动了动。 “晕厥是大事,到时候静泓师傅来,恐怕也免不了为你施针拔罐的。”裴彦苏又故意叹了口气。 眼见时机已到,他便一面顺手将银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一面起身,就准备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装晕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别别别,千万别找静泓师傅来,”萧月音急急说着,向他撒娇一般,“我不要针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在这样的地方,尽管知晓外面不会有人看到听到,可空旷的视野和声声潮落仍旧带来别样的意趣,萧月音闭上了眼,也不自觉向后仰起了螓首。 察觉到她的变化,裴彦苏呼哧着笑了笑,又突然退了出去,将面前已经化成水的妻子抱了起来,走向了床榻。 一直到了后半夜,萧月音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忽然想起了那两瓶秦娘子给的避子丸。 这东西连韩嬷嬷都不知晓存在,一直是她随身保管着,这回有那么多次,她却没有力气去吃。 不过,先前为了让裴彦苏醒来,她喂他吃了不少,眼下找不见,也就罢了吧。 不会怎么样的。 120. 绕道直沽的几日,过得十分愉快。 裴彦苏这一次对渤海国的大胜,不仅帮助他彻底在漠北王廷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乌耆衍还大手一挥,把包括直沽在内的许多地方都划给了他。 如今右贤王乌列提彻底失势,裴彦苏也自此拥有了自己的地盘,直沽成了他的,泰亚吉这个直沽总领,便也从左贤王呼图尔的心腹,悄然转变成了裴彦苏的人。 不来府衙看他就罢了,他今晚回来的消息早早便放出来了,她连到门口来迎他都不愿吗? 带着满身的怨气,裴彦苏穿过耳房。萧月音天性使然,怕疼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双生子的身体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为出生时便被抱走、从小长在佛寺之中,对她饮食起居的照顾相比起宫中的姐姐萧月桢,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罢了,宝川寺中有像静泓这样精通医术的僧侣,她依方吃几帖苦药,养养也就好了;可是偶尔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药便不怎么见效了,必须配合施针拔罐这样的治疗手段,她的病才能彻底被治好。 偏偏,萧月音又是个生来极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针,无论那银针扎在身上的哪一处穴位,都能引来难以抑制的痛苦,持续很久。 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想起从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镇上迫于无奈忍受的穿耳之痛,当萧月音听见裴彦苏说要为她再请静泓来施针拔罐时,她才直接将装晕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车轱辘一般支起了身子,连忙抓住这位关心则乱的王子的衣袖。 他站着,她半躺在床榻上,她拉他衣袖的力道太大,将他飘逸嫳屑的衣袂拉得快要变了形。 他继而回身,沿着他绷直的衣袖看她,两人难得有这样的角度,他的居高临下太过突出,她也被衣袖挡住了小半张脸。 平心而论,能第一次听见她拒绝见静泓,裴彦苏心中还是十分快慰的。 可是一想到这样的根源是她装晕,而她装晕的根源是她差一点就在那金胜春的东宫之中吃亏,他胸中便隐隐抽痛,与那郁结的火气交织在一处,惹得他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该拿她怎么办? 向来胸有丘壑的状元郎,难得陷入进退两难。 萧月音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那些翻江倒海,只在两人对视的刹那,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主动暴露了装晕一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墨绿的眸子里,似乎还隐隐压了几分火。得了金胜春的同意,萧月音与他两人并排朝大门走去,同样,都是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的门口,才看到不仅仅是裴彦苏候在此处,和他们几乎同时到的,还有那看起来便行色匆匆的朴秀玉。 朴秀玉午后与金胜敏结伴入宫面圣,偶遇宋润升,他带着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来新罗的沙弥。他们说是来为国王请平安脉,其实,也不过是傍上宋润升的高枝、拉着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驸马向国王陈述他们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与金胜敏难得同仇敌忾,不仅全程霸住国王身边、不给那沙弥单独与国王说话的机会,她们还将昨日暗中谋划之事,顺利达成了。 但朴秀玉兴高采烈出宫回了朴府,刚洗漱完毕准备歇一歇时,却听到了令她无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萧月桢实在是太过恬不知耻,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在驿馆门口公然勾引别人的夫君、太子金胜春,还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和金胜春单独回了东宫! 一想到前晚上自己受到的那些屈辱,朴秀玉简直怒火中烧,马不停蹄便冲到东宫来,一定要当场将那狐狸精抓住。 堂堂一国公主,要无.耻下.贱到何种程度,才能没皮没脸坐下这等腌臜事? 呸!真是路过的狗都要呸一口! 而朴秀玉浑身的火,萧月音隔着五丈开外就已经被烧到,她以为过来只需要面对裴彦苏一人,却不知刚好朴秀玉也杀了过来。 于是,场面变成了—— 她与裴彦苏是夫妻,金胜春与朴秀玉是即将大婚的夫妻,然而她刚与裴彦苏大吵一架后便应了金胜春的邀约,不仅到东宫与金胜春单独用饭,甚至还答应了金胜春要留在东宫,一直住到他与朴秀玉大婚之前。 有点复杂,有点乱。 嘶……显然已经超出了萧月音自己的处理能力。 而朴秀玉见到永安公主竟然是和太子金胜春一起出来的,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原本她健步如飞,已然超过了裴彦苏的步伐,因为这一顿,又被裴彦苏赶上了。 萧月音和金胜春并排,此时,与他们仅仅只有一丈之隔。 ——“王子不请自来,是当孤这东宫如你们漠北草原一样,来去自如吗?” ——“我新研究了几样兔子的菜式,在驿馆的厨房刚做好,我来接你回去尝尝。” 金胜春与裴彦苏同时开了口。 金胜春对着裴彦苏盛气凌人,裴彦苏却只看着萧月音,像是寻常的夫君,来接在友人家里做客的妻子一样。 虽然裴彦苏只着了极为朴素的便服,而金胜春一身佩紫怀黄华贵无比,但两人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气急败坏,无论是容貌气度还是谈吐风采,差距甚至超越了前晚金胜春在棋上向裴彦苏连输三局的时候。 萧月音心跳几乎停滞,视线迅速扫过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同时又听来一阵风一样的脚步,是朴秀玉懒得废话,不顾自己准太子妃的身份,又要与那日在客栈门口一样,上前亲手教训她。 萧月音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法子,只好翻了翻眼皮,软了身子,装晕倒了下去 ——“公主!” ——“桢儿!” 在韩嬷嬷戴嬷嬷以及金胜春的惊呼里,萧月音以为自己要挨这结结实实的倒地之痛,但刹那之间,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裴彦苏的关心不是光用嘴喊就完了的,他的音音就在金胜春的身旁,若是他不用电光石火的速度把她抢回来,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金胜春把音音抱走? 还竟敢恬不知耻,当众喊“桢儿”。 她的闺名,小小太子也配? 他表面云淡风轻,其实,早也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而朴秀玉一介女子,自然不可能有裴彦苏那般反应的速度,永安公主从倒下到被裴彦苏接住,只是眨眼的工夫,她起势已高,根本来不及刹车。 来不及刹车的结果,就是她直直朝着只顾着关心萧月桢的金胜春身上扑过去,那阵力道太大,金胜春其人又只是普通身材,差一点两人就因此而双双倒地。 狼狈转圜时,却见裴彦苏已经将永安公主打横抱起,金胜春半搂着惊魂未定的朴秀玉,仍忍不住向正要转身离去的漠北王子,失态地急急说道: “裴彦苏,桢儿说过今晚要留在孤的东宫不回驿馆,你如此狂悖无理又自作主张,到底想做什么?” 裴彦苏背对着他,垂眸看了一眼歪倒在他怀中的音音,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沉回道: “公主在太子殿下的东宫受了惊,她若是有半点闪失,漠北的二十万铁骑,即使隔了千里万里,也要踏平这平壤城。”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窗外一阵风过,将茂密枝头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萧月音不知昨晚下过雨,不知枝头的树叶浸润,多了几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为这声响霎时清醒了过来,心头微微发苦。 裴彦苏与她,不仅仅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的背后是大周与漠北,是苍生万民,是万里江河。他们现在所谈的,也是干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国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无数人的血泪,去换取自己区区那点私事呢? 即使弘光帝厌弃她、对她待遇不公,她如今也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享受着天下人的供养。眼下,她身在新罗,一刻都不能忘记自己身为公主的使命。 “如果我开口要的东西太大,你……大人,你会答应吗?”萧月音暗暗将柔荑收紧。 “公主不妨说说看。”她背后的裴彦苏,倒是比她预想中还要云淡风轻。 萧月音轻咳一声,又顿了几息,方才郑重说道: “我要冀州。” 脑中掠过思绪,她又一顿: “不,不止冀州,漠北在端午之前鲸吞我大周的全部土地,一并……一并都要。” 沉默片刻,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并无变化。 “这个条件,赫弥舒王子,你能答应吗?”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咬重了些,尾音也随之上扬。 “好,”却在话音刚落时,便听见了他的斩钉截铁,“我裴彦苏在这里答应公主,决不食言。” 从昨晚开始的荒唐,以这样重之又重的交易和承诺收尾,萧月音一时便根本顾不上追究,那些令她时时刻刻回想起来,都十分面红耳赤之事。 好在裴彦苏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在诓她,她腿上的伤口在起床之后确实已然好了一大半,这些他逾矩后留下的痕迹,倒是并未影响她的行走坐卧。 梳洗完毕、吃罢早餐以后,萧月音随意敷衍了几句韩嬷嬷对她腿上伤痕的关切,便开始一心做她的正事。 她要来了一些绢帛纸张,还有方便雕文刻镂的石头。 当然,她需要先把裴彦苏赶出去。关上房门之后,她又独自工作了很久很久。 “忌北,你也别怪阿娘先斩后奏,”听完儿子的话,裴溯当然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淡淡笑着: “以公主的性子,你瞒她越久,她便越是气愤。昨日,是咱们抵达平壤的第二日,是该告诉她了。” 面对母亲的这般谋算,裴彦苏提眉,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溯见他眸色似有闪动,又温柔笑着: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阿娘为你制造机会,忌北是聪明人,肯定把握住了。” 他只是抿唇不语。 若没有金胜敏那媚.药一事,或许这件事的过程,并不会到昨晚那如此激烈的程度。 早上,是他强行用大事掩盖了那些不该发生的云.雨,只看她的表情神色,倒也会认为她确实是完全被大事吸引的模样,但却不知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萧月音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答案。 思前想后,她认为,光凭自己这个大周超品级的永安公主身份,想要顺利说服新罗国王同意与漠北结盟,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另一方面,既然渤海国已经向周都邺城送过国书,那么按理来说,大周无论如何答复,都应当向渤海国回一封才是。 刚好,她是见过那封将永安公主赐婚漠北赫弥舒王子的国书的。 她要做的,不过是伪造一封大周的国书,将其中大周拒绝与渤海国共同夹击漠北的内容,改成同意。 也只有这样的国书,才能让新罗王室感到危机,连宗主国大周都放弃了新罗,他们只能选择与漠北结盟。 至于他们事后会不会发现被自己诓骗,那便是裴彦苏这个始作俑者的事了。 她想要的,只有他承诺她退还给大周的那些土地。 留下金胜春与朴秀玉站在原地,都想要开口反驳回去,却突然哑口无言。 尴尬到十根脚趾全部蜷缩起来,她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圆谎盖过去,又听见他嘲讽一般说道: “怎么了公主,昏厥之后又突然醒来,却见不是那新罗太子守在你的床边,很失望,对不对?” 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听起来,就好像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先前装晕蒙混过关一事,只顾着……吃醋。 对,他一定是在吃金胜春的醋,酸味从那眼角眉梢,都冲到她鼻子里去了。 这样想着,萧月音仍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又稍稍上拉,使其盖过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一双微微发红的杏眼给他,懵然道: “你在说什么,什么新罗太子,什么守在我的床边?” 裴彦苏不施力,保持着被她抓住衣袖,面对她如此拙劣地装傻充愣,好气又好笑,面上仍不动声色: “看来公主这次病得不轻,晕了一下,把脑子都摔坏了。” 顿了顿,才稍稍将衣袖后拉,向她靠近了一点点,又道: “还记得我是谁吗?” 想不到他居然以为自己傻了,萧月音一急,赶忙将手中的衣袖下拉,露出脸来,黛眉紧蹙: “大人才傻,我只不过刚刚从昏厥中苏醒,有些眩晕、不记得事情罢了,又不是真的脑子坏掉,连大人你都认不出来……” 裴彦苏低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冷冷: “那金胜春呢,认得他不?” 萧月音这才彻底放下他的衣袖,眼见着皱成一团的袖笼,并不回视他,只掐尖了嗓子,嫌弃地说道: “他呀,又丑又没有自知之明,小的时候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我怎么会不记得。” “不是当着他的面还答应他、要在他的东宫里住下吗,怎么转头就说他又丑又没有自知之明了?”裴彦苏居高临下。 可她却只觉得扑鼻而来的酸味更浓了。 萧月音仔细想了想。 戴嬷嬷和翠颐两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却也不提公主此时如何。 踏足卧房,有异香袭来。 男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银铃叮当作响。 然后,便有香软,扑进了他的怀中—— “冀北哥哥!” 除了他的音音还能是谁? 120-130 121. 这一幕,和当初幽州时裴彦苏受封仪式那晚,何其相似。 只不过,那是萧月音是自作主张想要哄骗他吃下媚.药,到了今时今日,却是真心实意想给自己的夫君一个惊喜的。 是心血来潮,亦是兴之所至。 当然,为了铺垫这个惊喜,尽管她想他想得快要疯掉,也还是忍住忍住再忍住,坚决没有破功去府衙找他,而是一直待在驿馆里。 自然同时也令住了韩嬷嬷等人,说谁也不能动。 这个惊喜是来到冀州第一日,她被被克里奔和纱郁一下给气出来的。 一字排开的舞姬们个个金发碧眼,身上所着不过鲜红耀眼的束胸和短裙,直白又大胆地勾勒着她们玲珑有致的曲线。更甚的是,女郎们肤白胜雪,那一红一白刺着眼地晃来晃去,萧月音多看一眼,心头的堵就多一分。 一切尘埃落定,众人各自散去。 萧月音与裴彦苏一同乘车回到临阳府,行至两人小院的分岔口,却听他倏然奇道: “公主的健忘又犯了吗,怎么还往那边走呢?” 她怔住,这才再次想起,自己已与他成夫妻一事。 怪一整晚波折重重,偏偏让她忽略了这最要紧的——可是先前当着众人,她早已以他的王妃自居,现在反口,为时已晚。 这一路,他倒是没有再牵她的手了,但她反而觉得有些空,像是已然习惯了一般。 耳根透红,她转眼看向他,此时已是清晨,熹微的初阳下,他一夜未眠的面容却分外干净,像是不曾与她经历那番出生入死。 “我实在有些疲累,不如……”她张口,躲了他的直视。 “微臣那里也有床榻,”他勾唇,“公主既然疲累,当是早些休息为好。” 这样的话不容反驳,萧月音张着眼,又听他忽然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补了一句: “微臣早已将床榻换过了,除了公主以外,谁都不会踏足。” 她呼吸一滞,霎时便明白了他所指为何。即使是上次她为了那静泓的冤屈来故意引.诱他时,裴彦苏也没觉得心跳会快成这样。 大约是因为静泓一事最后两人各自冷淡,大约是因为他听到她淡定又主动承了那两个要和她同一日嫁给他的女人,又大约是因为她为了和他表字一样的猫咪受伤生死未卜,而伤心欲绝。 总之,在那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嘴唇的那一刻,他忽然失聪失明,既将周遭的一切都视作了无尽的黑暗,又转瞬堕入了一个无声的世界。 只有嘴唇格外灵敏,像数月里不见雨水而苟延残喘的灌木,一朝被甘霖洗礼,迸发出旺盛的生机。 但对面的“甘霖”,却十分吝啬,只停留不过刹那,便已回撤,不让他再多沐浴一分。 裴彦苏控制不住地看她。 她身上还是今日去见乌耆衍单于他们时的那一身。上着杏黄色立领对襟绉纱衫,下着蟹壳青湖绸综裙,配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单螺髻,虽端庄有余却略显沉闷。眼下因着她突然的靠近,裴彦苏却也看清了那立领滚边上,贯穿始终精致的缠枝纹。 缠枝…… 许是因为哭得太凶太久,那双剪剪秋水的杏眸此时已然肿得像个核桃,纤长的眼睫挂着晶莹的泪珠,好不惹人怜惜。精致的鼻头通红,刚刚贴过他的唇瓣如饱满的红樱,小脸上原本欺霜赛雪的肌肤,似乎也越来越红。 倚山红栽的凌霄花,最擅借着高大的乔木攀援盛开,“缠枝”一词,不正喻着在胡地北境中,借着他这株松柏迎风而上的公主吗? 裴彦苏的心也被越缠越紧。 “那晚……我是不是也这样亲过你?”察觉他的审视,她垂着眼帘,根本不敢抬眸看他。 经过了两次反复,这一次,他才终于听清了她的问话。 但必然已经不是方才的那句了。 萧月音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冲口而出这样的问题来。 上车前裴彦苏倒是早就吩咐过车夫,他们赶着时辰,马车行进很快,故而方才的急刹,她才会被推得那般往前—— 作为女子,又是深爱着眼前男人的“萧月桢”,即使被误会了孟浪,她也始终觉得,如若解释自己并非有意“强吻”,反倒越描越黑,容易落了对方的口实。 不如干脆岔开话题,用另一个更让人无法忽视的问题,掩盖它。 对面的裴彦苏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感慨于她的色.胆包天,还是回忆这几日以来两人别扭的相处? “公主,”在她不断低头搅着手中的巾帕时,下巴却突然被人捏住,只一抬,她也被迫看了过去—— “那晚公主是被奸人所害,才致行迹失常的,不是吗?” 漠北王子的绿眸,和深夜里孤独捕食的苍狼一样寒冷。 萧月音心头一紧。 在“那晚”之前,她一直对他的深情深信不疑,与他或长或短的相处中,她也能时常感知他的体贴和温柔。 但“那晚”之后,一切都变得愈发难以捉摸。他不仅主动冷淡了她,在她如此“借机”的孟浪过后,他非但没有热情的回应,眼神和动作,都变得更加拒人于千里。 是他从没有对“萧月桢”动过心,还是从前确乎深爱公主,情爱却最终消散了? 男人心也如海底针啊。 不过有一点是她可以确认的,便是这位海底针的主人,也并不愿再提那晚之事。 “大,大人……”被他这样对待,萧月音又怯又疑,嗓音便又不自觉哑了下去,“大人此番为了北北的伤亲力亲为,是我心生感激,方才——” “王子,”车厢外却传来车夫的声如洪钟,原来马车已经停了,只是她竟然并未察觉。 裴彦苏将手收了回去,目光也不动声色地移开。 “小的刚刚问过了,今晚单于带着阏氏临时出了城,往北郊的燕山去了,两名牧医也被叫走。” “燕山?”萧月音闻言皱紧了眉头,“他们是何时出发的?” “已经有好几个时辰了。”那车夫回道,“若王子要追赶的话,一来一回,恐怕也要两三个时辰。” 很显然,追着乌耆衍去讨要那牧医,已经不是上上之策。 “大人,北北伤势严峻,不如,”她转向裴彦苏,心却已经往静泓处飞去了,“再折返一趟,禅仁居那边……” 裴彦苏墨绿的眸光在幽州夜晚街市的昏黄光线下,似乎又黯淡了一分。 “敢问,车内可是赫弥舒王子?”却有另一个清泠的女声,听上去像是从不远处的马车中传来。 在他受封仪式的当晚,她曾为了洗清静泓的冤屈,与塞姬合谋。 她为了诱他服下那媚.药,自己也换了一身装束,回来时,那塞姬已经衣衫除尽,躺在了他的床榻上。 她以为这件事早已经彻底过去,没想到经过塞姬手尾惹来的一夜风波之后,却被他旧事重提。 垂头,装作没有听见他的暗示,萧月音擦过他大红的胡服衣袍,先一步进了他的小院。 院内,除了公公刘福多外,戴嬷嬷和韩嬷嬷,也已经早早守候在此。 昨日下午,孟皋牵着马来接了她,她舍下这些仆妇独自离开,也独自面对了那几次惊心动魄。突然看到嬷嬷们平静如常的脸,心中紧绷的弦,也倏尔松快,便扯着嘴角展了笑颜,与两位嬷嬷一同进了院中的卧房。 从耳房开始,裴彦苏的卧房便与上次来时变了不少。想来除了他厌恶那塞姬至极、将室内所有沾染了污秽之物尽数除去更换之外,还有便是这两日来,公主带来的仆妇们也过来进行过一番“改造”。 按照原本的安排,她与裴彦苏的新婚之夜,应当是在那她至今并未踏足过的营地内的大帐之中。是以卧房内虽然陈设一新,可也不像她想象的新房那般,里里外外皆以红物饰之。 走到卧房门口,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萧月音停下,回首的同时,裴彦苏也开了口: “公主不是疲累了?” “我……我忽然想到,”视线扫过也同样立在原地的戴嬷嬷和韩嬷嬷,萧月音等她们二人退下,方才继续说道: “有一个细微之处,不太合理,不知是不是我多虑。” 裴彦苏挺拔的身形未动,只垂眉看她。 “既然那帐中之毒与城门的油茶之毒是同一种,按照孟大人的毒发时间,那贝芳不应该在刚饮下毒水之后即刻毒发才是。”萧月音蹙着眉,一字一句解释: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孟大人反复漱口,最终还是被那毒药毒死,可贝芳饮了毒水,却很快便解毒康复,我怀疑……” “那贝芳早已知晓、或者猜到了水中有毒,故意欺瞒,哄骗萨黛丽同饮?”裴彦苏眸光一黯。 “我曾听母亲提过,”说起裴溯,萧月音换了称呼,只将目光转向别处,不让他看出她的瑟缩,“贝芳与萨黛丽来向她送礼时,她与她们有过点点接触。这两人,都是天真纯良的姑娘,若贝芳有如此心机……” 她不敢再说下去。 再说下去,不过是越想越后怕,今日的事情只是一个开端,往后他们夫妻的身边,将会多太多防不胜防的算计。 而这一切,都源自她最初毫不犹豫同意的同娶之事,虽然事出有因,可其中到底有多少赌的成分,她自己都不敢剖开来细算。 “亡羊补牢,”裴彦苏忽而上前,她得以再次看清他蹀躞带上的坠饰,“公主不必再说了。” “对不起……”她却在反复思量后终于开口,“是我一意孤行。” 有衣料摩擦的声音,原来是他抬手,用长指将她鬓边垂下的青丝拂在耳后,一触即离。 “公主向来骄傲,却为了微臣肯低头,微臣感动不已。”虽不看他面容,却也知他此时应当唇角带着笑意,“公主与微臣是夫妻,夫妻一体,哪有什么对不对得起的,不是吗?” 她抬眸,见他眼中温柔拳拳,想要咬唇再说什么,却见他转身: “公主快去洗漱就寝,别为了这点琐事耽误。” 说罢,便从外唤来了韩嬷嬷和戴嬷嬷,自己不知去向。 到底是他想多了,到底是他自作多情。 “小妖精,今晚是不是不想睡了?”他掐住她的后颈,强行拉开她的亲吻。 既然谁也不愿回答对方的问题,那只能用别的方式来解决争端了。 裴彦苏将怀中的妻子再次翻转,让她再次直面铜镜,死死扣住不让她挣扎。 这样,她便看不见摸不着他悄然滑落的眼泪了。 122. 秋夜漫漫,对自己的妻子许下过不少诺言的裴彦苏,这一次也同样言出必行。 眼泪被他擦干,没有任何痕迹。 从落地的铜镜前到湢室的浴桶里,从书室的大案再到拔步床内,他们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交叠的足印,将滴落的汁液踩得乱七八糟,却无暇顾及。 她不愿意讲没有关系,他不逼她讲,反正他会用她被幢到失焦的瞳孔、含在喉咙的婴宁、雪白肌肤上的青红痕迹来偿还,等她受不住哑着嗓子求他,他嘴上哄着她亲着她,但劲力却半点没有松缓,反而愈发深勇。 在最放肆的时候,他拉着她的小手,滑过那仍然挂在她月,要间的火红束匈,来到她平坦的小月,复按住那青色的鼓,起浊浊低沉地问她,这是什么,公主知道吗? “狗……是狗……”她眼睛都挣不开了,只能抽抽搭搭地回答,再多一个字都没了力气。 然后,他再心满意足地继续占着,就是不放过她。 在冀州的清晨悄然来临的时候,整夜耕耘的男人才终于云销雨霁,拥着早已昏厥的妻子安然入眠。 偏执和疯魔逐渐消散,理智和希望重新归巢。 这一次她不说,或许过两日她便能说了。 其实,车稚粥这样一番明显颠倒黑白的诡辩,都是来之前硕伊一字一句教给他的。 而之所以硕伊敢如此胆大包天,是因为通过上次那会通和尚淫.乱一事时,她知晓了这永安公主身为汉女,视“名节”二字如身家性命这般重要。在新婚时被旁的男人掳走、羞辱、甚至奸./污,这等奇耻大辱,必然只能忍气吞声,决计不会自己出来作证。 何况,让萨黛丽穿上和公主几乎一样的嫁衣,也是考虑若这公主没有被凌.辱致死,秋后算账的后着。 她知晓乌耆衍并未真正将这个永安公主放在眼里,对她的特殊待遇,都只是看在赫弥舒的面子上。是以,硕伊才要在第一时间,让车稚粥先将此事坐实。只要车稚粥无事,她便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可是任她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到头来仍旧是落了空—— “幸好本公主来得及时,亲耳听到了二王子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若是他人转告本公主、说二王子当众言语无状,本公主肯定认为是谁在故意搬弄是非、专嚼二王子的舌根呢!” 萧月音先声夺人,用尖利的嗓音打断了车稚粥那番胡言乱语。 一时间,正堂内众人,齐齐向她看来,目光之中有愤怒、有疑惑、有惊讶,更多的则是事不关己的作壁上观。 右手一热,原来是裴彦苏握紧了她。 来不及细感细思,她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如何措辞、为自己壮大声势上,反正若是萧月桢在此,她必然会比自己更懂如何先发制人。 并未回视裴彦苏,萧月音绷住眼神,用同样的声调继续说道: “本公主在周宫时,过惯的是前呼后拥、众星拱月的生活。此番跟随夫君嫁到漠北,也明白入乡随俗的道理,是以这婚礼如此寒酸,本公主也从未计较过。谁知道本公主已退让至此,二王子却念着那日对我们夫妇二人抢劫未遂,一直记恨至今。” “公主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车稚粥被裴彦苏砍断的右臂伤口仍在流血,可气势不弱半分,声如洪钟。 “二王子,你不如好好看看你这几个不行事的心腹,”萧月音在正堂内站定,目光扫过角落里那三个被裴彦苏施了宫刑的男人,“你说你们不知道掳走的人是本公主,还说发现第一时间便要把本公主送回,真当本公主健忘,记不住你们说的那些混账话吗?” 其实最爱说她健忘的人是裴彦苏,他站在她身旁,只仍旧握着她手。 有源源不断的热温传来,从他那里。它第一次出现时,萧月音和韩嬷嬷都以为只是寻常串门,却不想这猫每日白天在外活动之后,总会在夜里回来,蹲守在小院的窗上,守着萧月音晚间抄经完毕,方才徐徐沉睡。 后来日子久了,主仆二人与猫日渐亲近,即使她们从来拿不出什么能喂给它的吃食,小家伙也总爱赖在这里,到了冬日天气渐凉,还会钻入萧月音的被窝,作个无怨无悔的暖被汤婆子,满满都是忠心。 就这样过了几年,突然有一日,萧月音还如往常那般在窗下抄经,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喵呜”。 抬眼,却是那猫儿半趴在窗台上,毛发纷乱,眼眶湿润,半边猫脸上,还沾了点点的血迹。那“呜呜”的几声低吟,仿佛求救,又仿佛是在同她叙话,萧月音惊得连忙放下了笔,叫上一旁做女红的韩嬷嬷,一并出了房门,想要把这猫捉回来,看看究竟怎么回事。 谁知道,仅是这眨眼的工夫,猫咪便再无踪迹,只有她窗台前的空地上,余下几撮凌乱的猫毛,和一滩未干的血迹。 那日之后,她们再也没有见过它。 后来萧月音才听静泓提起,说猫儿是至灵之兽,当它自知走到生命的尽头时,一定会拼尽全力离开主人,不让主人看到它死去之后凄惨的模样。 想来,那猫儿一定是知晓自己断腿之后命不久矣,却又不忍让她和韩嬷嬷伤心落泪,方才拼了命来和她们道别,又拼了命不让她们见到它的惨状吧。 萧月音在刚见到北北时,便想起了那只猫儿。因着先前的经验,这一次她将猫儿养得仔细,生怕这和她一同来到北地的小灵兽,再次重蹈它前任的覆辙。 今日原本也一切正常,她把它带出了临阳府,裴彦苏虽然短暂夺了它,但最终它还是乖乖回到她的手中,再被带了回来。 不过不知是不是它今日被裴彦苏抱过的缘故,回来之后,北北便一直颇为兴奋,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小佛堂上供奉的油灯。宫婢毓翘见萧月音似乎有些恼了,便说这猫儿也许出门一趟心思野了,不如她将它带到大院中玩闹一番,等它精力散尽,大约也会恢复如常。 凄厉的猫叫惹得公主泪如雨下,在看见北北断腿处的鲜血时,她便想起了当年那只猫。一颗心被揪成了一团,她一面滚着滢滢热泪,一面亲自穿过灌木树丛,来到这溅了不少鲜血的墙根下,将惨叫不已的北北小心抱了出来。 “从前在宝川寺时,也有一只陪伴我多年的猫咪……”萧月音哽咽着,却忽然想起眼下自己还是“萧月桢”,连忙改口,对同样凝着热泪的北北道: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万别学了你那姐姐,当年它也断了腿,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话音未落,却迎面撞上一个如山的胸膛。 竟然是裴彦苏,他何时立于此处的?刚刚自己差点说漏嘴的话,是否又被他听去了? 借着婢仆们手中的灯笼那影影绰绰的光线,她能看清面前男子俊容沉肃,与这茫茫黑夜缠绕在一起,竟然多生了些阴鸷之气。 想起今日的不欢而散,萧月音心中烦闷,加上北北的伤势严峻,她便更不欲在此多费时间,抬步便要从他身侧绕行。 谁知道,这人竟然也跟着她挪了步伐,又堪堪将她的前路挡住。 “大人,”萧月音抬眸看他,“北北无故受伤……” “公主用微臣的表字命名的猫,便是被这般对待的?”看来裴彦苏挡住她的去路,全然是为了帮和他一个名字的北北兴师问罪来了。 萧月音才懒得和这无赖争辩,眼看他绿眸微敛,没有半点让路的意思,抬起右脚,便是狠狠往他那穿着胡靴的左脚踩去。 不料这人反应奇快,又借着躲闪她,堪堪将路让了出来,一面紧盯着她怀中北北湿漉漉的猫儿眼,一面朝着她身后紧跟的毓翘冷冷问道: “北北身手矫健,即使是普通的陷阱,它也能穿行自如。公主把它交给你们,你们却让它伤得如此严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毓翘本就自责,加上小王子这般严厉的架势,自然是将今日和北北相关之事,事无巨细交代了一遍。 而她越说,在她前方急急奔走的萧月音也不由得心生疑窦。 “你们说,本公主在周宫之中横行霸道惯了,今日落在你们手上,要好好伺候,是不是?”萧月音抬眉,“还说什么本公主对夫君太过痴情。哼,真是笑话,夫君他文武双全样样翘楚,不对他痴情,难道,还要让本公主将爱慕施舍给你们这群狗一样的男人吗?” 裴彦苏的手掌又是一紧。 “公主这话,我倒是不爱听了……”车稚粥还想狡辩,却听上首的乌耆衍单于,看向了自己身侧端坐的大阏氏帕洛姆,皱眉问道: “贝芳醒了吗?” 贝芳乃是同萨黛丽一样要给裴彦苏做妾的漠北女子。在裴彦苏怒杀塞姬扬长而去之后,在隔壁帐子中的贝芳听到萨黛丽的尖叫,闻声赶来。为了安抚受惊失措的萨黛丽,贝芳便从房中的水壶里倒了水与萨黛丽同饮,谁知其他人还没到,贝芳却先突然倒地、不省人事。 “单于,贝芳姑娘刚醒,”有侍从恰好来报,“另外,大夫已经确认,王子帐中所有的饮食,都被下了剧毒。” 乌耆衍面色大变。 对于永安公主被掳走、凌辱一事,他并不在意,但自己这刚刚认回的儿子在大婚之夜差点被人下毒毒死,却犯了他的大忌。 车稚粥不敢再言,只绝望看向自己的母亲硕伊,硕伊眼珠一转,便从端坐倏尔“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至乌耆衍腿边,抱住,声泪俱下: “单于,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被羊油糊了眼,信错了那个女人,才让她有机会下毒的!我,我根本不知道她恨赫弥舒至死,要在他大婚的时候将他毒死!” 萧月音被这避重就轻的辩解激得一惊,手上又被一握,却是裴彦苏仍旧牵着她,和她一并坐下,面不改色。 “单于你也知道,上次那个和尚……那个事,我已经失了心腹,那女人来主动投奔,我见她精明能干,就把她派给了萨黛丽!萨黛丽求我,说想穿和公主一样的嫁衣,我就让人去做了,其余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地上的硕伊紧紧抱着乌耆衍的腿,继续自己的表演。 “依照阏氏的意思,今晚有人故意将萨黛丽引到属于公主的帐子,也是那个女人自作主张了?”裴彦苏适时发问。 这一次归还冀州,算是这华夏大地几千年来第一稀罕事,弘光帝自然是郑重其事,派遣的随行众多。当然,两国为了体现各自的诚意,约定都不带军队到冀州来,萧月桓所带的人都是文人。 需要安置的随行人员人数众多,冀州城小小的驿馆住下裴彦苏一行,连多余的房间都不能提供给萧月桓夫妇。所以这次还和之前在幽州沈州时一样,康王夫妇被安排在了从前冀州大户人家的高门深宅之中,那府宅距离驿馆极近。 接风宴也自然在那府宅中,裴彦苏仍忙于公务,只有萧月音一人出面。 宴上的菜肴多是漠北的庖厨所制,习惯了大周精致吃食的康王夫妇自然很难下咽,幸而有直沽那边新鲜送达的海错,萧月桓与姜若映吃着还算舒心,不过,等他们知晓这海错是裴彦苏特意安排日日送来给萧月音的时,两人的脸色又差了一些。 “本王与公主是亲兄妹,你皇嫂也与你甚是亲厚,我们一家人之间说些体己话,这些伺候的人,就都下去吧。”酒足饭饱,萧月桓慢条斯理说道。 萧月音明白他这是要说正式了,便朝贴身侍奉在侧的韩嬷嬷和戴嬷嬷使了眼色。 待所有婢仆们彻底退下后,萧月桓放下酒盏,直直看向萧月音,语气与方才的和善完全相反,尽是粗狠: “小妹,你顶替桢桢之后过得日子也算不错。你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大哥写信,让大哥将隋嬷嬷留在邺城的亲眷全部下狱?” 萧月音一愣,这才想起他所指为何。当初隋嬷嬷乃漠北细作一事曝光,她为了周全考虑,确实给邺城的萧月权写过信,看看是否需要严查隋嬷嬷的家眷。 而原来,隋嬷嬷的家眷确实有问题,否则以萧月权的宽厚仁慈,根本不可能将他们全部下狱。 正思索如何回话,又听萧月桓质问: “桢桢草草嫁给宋家人已经十分委屈,隋嬷嬷是从小带她的乳娘,你可知桢桢知道这些,有多伤心?” 萧月音心头大震—— 萧月桢已经嫁人了? 123. 有时候,一家人之间也并非人人事事都亲厚无两。 眼见面前这同胞小妹那张皓若秋月的面上又惊又震,萧月桓便继续乘胜追击,将指责的话语竹筒倒豆子一般倾泻: “当初,一切顺利得水到渠成,桢桢原本准备欢欢喜喜嫁给裴彦苏,谁知道就会突然生了这怪病呢?病了之后,她的脸你也见过,怎么能见人?她多伤心多失望,几次差点连命都不要了,还是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你代替她出嫁。” “你嫁给裴彦苏之后,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她的病反复了几次,才终于痊愈了。可是当初为了和亲顺利,她的身份已经送给了你,皇后想出法子来,让桢桢以你的名义嫁给宋家人,父皇他虽然不舍,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乌耆衍手握整个漠北,在自己这个新认回来的小儿子身上,也费了许多心思。 这一次裴彦苏在大婚前的闭关,除了因为他为其安排开始学习接手王廷的事务之外,便是漠北代代传习的婚前祭祀狼神的仪式,需要举行整整三个日夜。 这个仪式,乌耆衍从前只在次子车稚粥成婚之前为其办过,就连他的长子狐维,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乌耆衍枭雄大半生,称为“传奇”也不为过,唯有在几个儿子的问题上,始终意难平。 且看裴彦苏,他的祭祀闭关住所与新婚的营地相隔不远,到大婚这日暮色沉沉之时,他才终于将所有的仪式完成,在重新换了身大红色的胡服袍后,方才单人单骑,在指引下来到了营地。 营地之中立有三顶一模一样的大帐,围着的篝火正熊熊燃烧。今晚有三名同时嫁给他的新妇,不出意外,便分别处于这三顶灯火通明的大帐之中。 来之前,新妇的祭天仪式已经完成,各自被送入了大帐。裴彦苏问明了公主所在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顶大帐走去。 帐内无一婢仆,上下陈设倒是肉眼可见花了不少心思,但只要那一身火红的嫁衣映入眼帘,旁的便再不会分走半点注意。 但这端坐的新妇并非大周的永安公主,而是那配合着撒下了弥天大谎的萨黛丽。 自听话入帐之后,她的心便一直怦怦直跳,根本无法平静。 “单于,”此时,一名面色苍白的少女,在侍女的搀扶下入内,当是那险些被毒死的无辜之女贝芳,“萨黛丽应当不知晓下毒一事,否则我倒水给她喝,她肯定会想方设法拒绝的。” “不知情不代表不是同谋,”乌耆衍只冷冷看着根本没机会开口说话的萨黛丽,“同样是饮了毒水,贝芳当场倒地,萨黛丽却毫发无伤,还有什么可说的?” “萨黛丽温柔善良,那女人算是良心未泯,先给她服了解药……”硕伊哽咽着反驳,“又或者,她怕萨黛丽在成事前先误服毒,露出端倪,所以才给萨黛丽先喂解药……” “阏氏倒是不声不响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见乌耆衍面色愈沉,裴彦苏再次开口,“反正那女人已死,把所有罪责推给她,不也死无对证吗?” 硕伊只摇着头,对裴彦苏的指责满腹冤屈一般。 “口口声声都是那个女人一人的奸计,有一件事我倒是好奇,”裴彦苏尾音上扬,故意一顿,“既然阏氏对那女人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又怎么会一口咬定,她是因为恨我,才一个人布了这一场大局?” 硕伊凝住,抱着乌耆衍双腿的手,将那下摆攥得更紧了。 “我初归漠北,除了与阏氏和二哥有些龃龉之外,不曾与他人交恶,”裴彦苏将视线缓缓扫过堂内众人,“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究竟得罪了谁,会恨我至此,要在我与公主的大婚之日,布下这等精妙的毒局,置我于死地?” “五弟话也不能说得太满吧,”却是车稚粥不屑道,“那和尚淫.乱……的事,父王最后交给你来处置,那两个人,不就恨你至死吗?” 车稚粥面色一滞,自知失言,咬着牙,却再不敢反驳。 “单于,仵作那边的结果出来,让小的先来禀报。”又有人来报,是那乌耆衍的心腹。 乌耆衍面色铁青,摆了摆手:“说,大声说给所有人听。”萧月音也果然是渐渐止住了眼泪,待男人终于餍足放开了她之后,再次头脑空空,方才本就在酝酿说辞,现下便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了。 而裴彦苏也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和怀里的女人又无声对视了片刻之后,方才微微长叹。 “现在时辰尚早,微臣骑快马去一趟燕山,把牧医请回来,应当不会有阻滞。”说话的时候,拇指还为她将唇角残留的泪珠拭去。 他也知晓自己这么说,也就代表着最终妥协。 谁让他自以为意志力坚定,也早已看穿了小公主虚伪绝情的面孔,却在即将成功逼迫她说出他想听的话时,瞬间便被她汹涌的眼泪彻底征服? 只要她不再哭,不再哭得那般伤心,他怎么样都好。 是以,在小公主惊喜的眼神里,他对她许下了承诺,且很快付诸行动,骑上快马,向燕山营地疾驰而去。 女人的眼泪当真是一大杀器,希望她没有发现自己对她的眼泪这般招架不住,否则以后自己想要硬下来的心肠,便随时都会再次因为她的几颗珍珠,而土崩瓦解了。 “仵作已经验过那被赫弥舒王子带回的孟皋的遗体,说孟皋是被人毒害,刚好,”心腹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种毒,与今日在公主帐中查出的毒,是同一种。” 萧月音心下一松:也是这硕伊母子二人太过轻敌,以为今晚的毒局万无一失,是以在用毒上,根本没有考虑仔细。 “单于,孟皋孟大人今日为我送亲,”她抢先说道,“一路上,只有在出幽州城门时,代替我饮了那碗油茶!” 一想到那油茶,萧月音抚了抚胸口,心有余悸: “孟大人何其无辜何其不幸!若不是孟大人替我,恐怕我当场就要被毒死了!” 何止如此,即使她当场被毒死,按照硕伊的计划,远在城外的裴彦苏也根本不会知晓这边的变故,还是会和伪装成她的萨黛丽行礼,之后中计服下毒药,一命呜呼。 而恰是做了十几年侍卫的孟皋机敏,并未吞下那油茶,而是一直含在口中、行远了才吐掉,又用清水反复漱口,才让那毒药慢慢入体,最终延缓了毒发许久。 “去查那城门处的守卫。”乌耆衍冷冷吩咐心腹,然后垂头,看向还抱着他的腿哭求的硕伊。 一时间,满堂众人,却无人敢再说话。 “硕伊,那族中长老破瓜的婚俗早已废弃多年,你又为何在这时候旧事重提?”是帕洛姆沉沉开口,又转向乌耆衍道: “单于,我看硕伊语无伦次,恐怕……” “是我!”硕伊梗直了脖子,略蒙风霜的双目早已刺红,“都是我一人所做!我儿处境凄凉,我恨赫弥舒抢走他的一切,所以指使了手下,布下今晚的毒局!” “单于,前后翻转之言,孰真孰假,不可尽信,”帕洛姆语速加快,“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 乌耆衍手指动了动,仍只听着硕伊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而那前去追查城门之人的心腹速回,言说两个守门之人,已经畏罪自杀。 至此,似乎一切已然明了。 “赫弥舒,今日是你大婚之日,”乌耆衍绿眸未动,“这几个冒犯你王妃的人,你都已经先行处置了。对于毒害你的阏氏硕伊,你觉得应当如何?” 裴彦苏转头,将目光再次移到萧月音的脸上: “公主你说,孟使官惨死,要如何处置仇人?” “这是给你的惊喜,我的公主,喜欢吗?”裴彦苏也不会真正任由她拒绝,大权在握的男人,行事作风总是霸道强势的。 而萧月音显然没想到他早就想好了为她做的这些,对比今晚在萧月桓夫妇那里受到的委屈,眼下这样的惊喜,只让她眼角又一次漾起了甜蜜的泪水。 无论他是不是把她当做了萧月桢都好,和他一起走过这些风雨、如今终于有所收获的人,是她呀。 喜悦和甜蜜让她陡然生了勇气,她突然按住他的胸膛将他推到,大胆将小手移向他绷紧的腹.肌块垒,狡黠一笑: “那冀北哥哥呢,喜欢这样吗?” 124. 喜欢,裴彦苏当然喜欢。 不仅仅是喜欢,还喜欢得不得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没有理由、也没有余暇再去细究,萧月桓夫妇在之前究竟同他的音音说了些什么,他只有眼前,只有当下。音音在云,雨之事上总是羞涩又胆小,今日破天荒头一回,主动提出新的花样,他欢天喜地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别的? 不过,小公主的主动到底是有期限的,当她全凭着那股热情慢吞吞褪下自己的寝裳,小手伸向他的呼之欲出时,就已经开始犹犹豫豫,随时都想要彻底退缩了。 到底还是小狗狗呎吋惊人,从前又把她欺负得太狠,现在要让她主动触碰,就像是在……“火中取栗”,“玩火自焚”。 一时胶着。自替嫁以来,萧月音总是习惯虚张声势,面对眼前男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调.戏和威胁,她是根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的。 看来,此人不仅善于倒打一耙、言语无状,耍起无赖时脸皮的厚度,也是远远超出了她的估计。 不过…… 在初初被裴彦苏的孟浪言行和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扰得手足无措后,她却忽然想到了昨晚马车上的事。那时候,她因为种种巧合不小心用嘴唇碰到了他的,还试探地问了他关于那晚她不记得的事,他的回答可是比千尺冰冻还要寒冷刺骨,半点余情都不给的。 难道仅仅过了一晚,他对萧月桢那已经几乎消失殆尽的情意,便又春回大地了? “大人,”小公主又多了几分底气,颇有赌一把男人要挟的态势,临危不乱道: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大人久沐圣人之道,是断不会这般明知故犯的,不是吗?” 谁知她怕什么裴彦苏便来什么: “原来,公主也知晓这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吗?若是如此,那先前公主几次三番主动,便都是微臣主动招惹了公主?” 说话的时候,那长指仍然捏着她的下巴未动,那独属于他的、她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的淡淡气息,也随着两人越贴越紧,充盈着萧月音的整个呼吸。 这样一来,她倒是不敢再赌了。硕伊再一细看,却为心中的猜疑添了几分答案。 公主貌美,嫩白的小脸恰如皎洁的皓月,两弯黛眉入鬓,一双杏眼秋水剪剪,明明顾盼生辉却隐着一丝清冷不近人情。鸦羽长睫下的两腮自带淡淡桃红,鼻梁小巧坚.挺,那小嘴一张一阖,像树上刚摘下来的红樱桃一样鲜艳欲滴 ——饶是自诩漠北第一美人的硕伊,在这永安公主的美貌面前,也多了几分难以忽视的自惭形秽。想来,被那周帝从小捧在掌心、娇宠无度的公主,应当眼高于顶,即使还未见到这两位后宅“情敌”的面容,也是自信满满,根本不将她们放在眼里。 这样想来,本来还只是惊愕的硕伊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的怒妒,趁着其余人还未反应,便兀自开口,回答了永安公主的问话: “听闻公主你自幼长在深宫,困得久了,被你们汉人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也规得久了。我们漠北草原的婚礼简单,有时候年青男女看对了眼,当晚就可以洞房欢.好。为了两个侧室,婚期延后十日太长,我看不如就五日,大阏氏你说呢?” 硕伊这话,除了反驳汉人公主的提议之外,同样也替帕洛姆这个大阏氏做了主。帕洛姆倒是习惯了这位宠姬的越俎代庖,只略迟疑一瞬,便点头表示认同。 能够争取到五日,萧月音已经心满意足,接下来的闲坐中,便一心盘算着时日,压根也没把与她相隔不远的裴彦苏放在眼里,自然没有注意到这位今日的话题中心,那墨绿色眸子里,越来越浓重的阴翳。 但主人观察迟钝,不代表爱宠也粗懒怠堕。离开公府,萧月音尚未走到马车前,车厢中蹲了许久的北北却先一步蹿了出来,溜过她迟疑的双腿,直直来到了她身后的裴彦苏脚边。 “今日我可没有鱼干给你,”裴彦苏笑着将猫儿抱起,“还要往我身上扑,可比你那主人记情许多了。” 萧月音知道这状元郎又在借猫喻人,原本并不想搭理,奈何余光里看到高贵小王子看向与他同名猫儿那温柔眼神,可比先前对她的冰冷要宠溺了不知多少倍,心中一股无名火起,转身嗔道: “本公主的猫出门前才里里外外洗得干净,即使给它用的马车也才打扫一新,不是什么人都配碰得的。” 说着,便要伸手,去将那已经在裴彦苏怀中安稳卧着的北北抢回来。 “北北啊北北,你也是只可怜的小猫咪,”男人高大的身躯轻轻一转,便不动声色阻止了萧月音徒劳的抢夺,尾音还带着隐隐的讽意,“有人不问你愿不愿意,就把你带出来。你出来一趟,好不容易见到个喜欢的,要撒欢,却又只能当那受了委屈的出气包……” “委屈,你说谁受了委屈?”萧月音自然听懂了他话里的深意,急不可耐地对号入座起来,“小王子你顶着父荫坐拥大半个漠北,富有四海,可不能干出当街抢猫这样丢分的事吧?” 这一回,她连“大人”两个字都不肯唤他了。 看来,方才在乌耆衍他们面前表现的贤惠容人,真真全是装出来的,其实心里面怒气横生,只想找地方发泄呢。 “堂堂大周永安公主,不仅要容忍和旁的女子同一日嫁给心爱的男人,”裴彦苏抚弄着北北背上顺滑柔亮的毛发,“还要强装大度,为她们谋划,岂不是委屈?” 萧月音美目一转,却不知该如何接他这话。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先前她只顾着盘算推迟婚期,全然忘了她如今可是“萧月桢”,娇纵任性的大周公主,怎么会容忍心爱的夫君纳妾? “原本我也想着,先自己回绝了,”眼见她黛眉微蹙,这男人偏还要火上浇油,“谁知道公主躲着我几日不见,性情也变了不少,今日堂上的表现,着实也让我好生惊艳了一番。” 萧月音咬牙。 她有时候是真的想不明白,自己那位眼高于顶的公主姐姐,除了这张确实俊朗无双的脸外,还看上这个男人什么了? 是他惯于砌词狡辩的无赖作风,还是倒打一耙的信手拈来? 那日在地牢门口,明明是他先冷淡下去的,怎么到了他的嘴里,主动冷淡的人,就变成了她? 想来,萧月桢即使再爱慕裴彦苏,也绝不可能丧失了公主的尊严,既然这小王子端起了架子,她又为何非要用热脸去贴? 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她不仅不能拒绝那两个素昧谋面的少女,还一定要让她们与她同一日出嫁,否则她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拖延婚期的机会,便要被这无故取闹的王子,给折腾没了。 至于为了换人,给好不容易回到正轨上的姐姐萧月桢留下的烂摊子,她是没办法收拾了……反正这“姐夫”若真是对姐姐用情至深,那两个二八少女即使进了门,也大抵是摆设,不会真成了他们夫妻情深的绊子。 见裴彦苏沉了面色,萧月音也懒得再同他费口舌,一心将这冷傲无情的形象贯彻到底,趁他不注意,将北北一把抢抱了回来,转身便上了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马车上,先前一直默默将一切看在眼里的裴溯,难得开口劝了自己的儿子: “公主金枝玉叶,自然是受不了冷脸,需要你去哄的。忌北,你不过气恼那宝川寺的沙弥,可若是为了一个外人就将如此贴心的公主往外推,以后肠子悔青的,也是你自己。” “一个宝川寺的沙弥,值得儿子动怒?”裴彦苏剑眉一提,语气不自觉加重了几分,“儿子只是想不通,既然口口声声爱慕、非君不嫁,怎么转头就可以面不改色同意与旁人共享夫君。” “上次你拒绝单于赐下的美人,最终酿出了这会通一事。”裴溯不慌不忙,冷静分析起来,“我们与公主一样,于这漠北来说始终都是外人,与其先做出防备的姿态惹来更多的针对,不如敞开怀抱。” “阿娘,儿子记得你初时对这位永安公主,评价不甚高。难道一卷手抄的《金刚经》,就让你彻底调转态度,开始帮她说话了?”裴彦苏长指微捻。 “是么?”一贯口若悬河的状元郎,将目光移到了马车窗外,看着缓缓闪过的幽州街景,倒像是自言自语起来,“今日这般娇蛮任性、伶牙俐齿,倒是又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想到那封从绿颐身上搜出来的信,裴彦苏彻底沉默了下来。 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拿到信已经好几日了,他却只将信筒收起来,没有半点要拆开的意思。 难道是一贯心如磐石的自己,在面对男女之事上,也终于怯懦犹豫了一回? 但怯懦犹豫并非逃避的借口,很多上天注定之事,无论怎样躲,始终都有砸在眼前的那日。 就比如,在今晚裴彦苏难得有闲心绕着临阳府散步的时候,走到围墙边上,忽然听到了几声啜泣。 “北北,你一定要挺住,可千万别学了你那姐姐,当年也断了腿,便突然离我而去了……” 是公主的声音。 裴彦苏的心口蓦地微微一紧。 谁会料到,她只是试了一下这原本就不属于她的嫁衣,便演变到这样摇摇欲坠的局面了? 想来,这人有时候也和北北这样的猫狗一般,顺着毛捋,再大的心气也会平复,萧月音觉察到下巴上的力道似乎松了许多,便再度将姿态放低,柔声继续说道: “人心易变,我既然自讨没趣,便再不会奢求与大人能够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大人不愿静泓师傅前来,我便再跑一趟燕山,将萨黛丽再请回来,郑重诚恳向她赔礼道歉便是。” 这样的话,想来再心如磐石的男人,也不会拒绝了吧? 只不过眼下自己为了脱困而给后来的萧月桢挖了一个又一个坑,到底之后怎么弥补怎么解决,她是真的无法顾及,只能祈求姐姐比自己聪慧一万倍,能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萧月音估错的是,裴彦苏不是个心如磐石的男人,她的这番话非但没有捋顺他,反倒激起了他另一番遐思。 这个女人绝情也就罢了,心肠也如此狠毒,明明是她自己对他从头到尾都是虚情假意,竟然还大言不惭,先把这移情别恋、人心易变的帽子扣在了他的头上。 是以,方才略微松了的手指,又蓦地加重了劲力,他还道: “不如公主先回答微臣一个问题。既然公主口口声声,从前与宝川寺的沙弥并无任何私交,又怎么会知晓静泓能为北北治伤?” 萧月音被这没头没尾的疑问怔住,杏眸睁大,不自觉躲闪了眼神:“是我……碰巧知道的。” 这回答显然并不能令裴彦苏满意,这个温香软玉在怀的漠北王子蓦地一声冷笑,继而躬下了脊背,彻底封住了她满口谎话的嘴唇。 可谁知道,一直悉心照顾身旁萧月音饮食的裴彦苏半点没有怯场,酒后的状元郎诗兴大发,原本一人出上下一联即可,但每次轮到他,却如同七步成诗一般张口即来,偏偏句句皆是质量上乘,叫人根本接不住。 坐在他身旁的萧月音一直微笑着附和,即使在被他亲手投喂剥好的虾肉虾肉之后,也不会多说一句关于诗文的见解。 毕竟她这个冒名顶替的永安公主文墨聊聊,丝毫不敢露怯,唯有藏拙大法,能让她稍稍心安一些。 “当日与王子同殿应试,在下早已领略王子过人丰姿,”一名喝得半是酩酊的文官举着酒盏,看向正在为公主擦拭嘴角汁液的裴彦苏,“今日再次被王子文采深深折服,细细品来,原来字字句句都在夸赞公主。” “是啊是啊,甚至与曹子建之《洛神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另一人也应声附和。 萧月音听得心头甜蜜如许,正思索该如何回应、要不要回应,对面萧月桓夫妇坐席上,却传来热切的男声: “永安公主自小文采斐然,今日如此雅兴,却不参与联句?” 不得萧月音回应,萧月桓又大剌剌继续说道: “要是让咱们的小妹萧月音知道了,怕是要取笑你这个姐姐,关键时刻怯场了!” 125. 萧月桓此话一出,方才还在推杯换盏好不热闹的众人,突然集体沉默了。 对于来自大周的这些文官们来说,“萧月音”这个名字,虽然不熟悉,但也不算是完全陌生。 因为就在两个月之前,弘光帝突然下了一道谕旨,低调宣布了一件事。 原来,在弘光元年年底时,皇帝的元后卢氏因生产薨逝前,产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姐妹。其中,姐姐萧月桢便是随赫弥舒王子和亲漠北的永安公主,而妹妹萧月音则并未序齿,自出生起便被送往宝川寺修行,为国祈福,隐去了身份。 这一回,先皇后幼女、名正言顺的二公主萧月音为国祈福大成,弘光帝将其赐封号“高宁公主”,并赐婚给了与宋皇后和太师宋兴策同族一个没落旁枝的叔家独子、今年恩科二甲传胪宋应先,很快低调完婚。 此事一出,原本应当引发朝野上下不小的震动,然而朝野上下见皇帝如此处理自己掌上明珠的婚事,即使各自心中揣着无限疑惑,却也无人有胆量探问究竟。 他只需要轻尝她樱唇的甜味,少女便抖得忍不住松开了齿关,有了这样的破绽,他便顺利继续入侵,她又哪里被这样肆虐过,只能用柔软的香,舌抵挡抗争,却又是一种徒劳,反而被他打蛇上棍,彻底缠住。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是自己的脸上更热,还是与他纠缠的唇齿更热,亦或是,那被他紧紧箍住的腰际更热了…… 原来,这才是热吻的滋味……在即将失神的瞬间,萧月音突然想到,那晚她和他必没有再多余的动作,否则,她一定会印象深刻,也不至于今日再露这样的窘态…… 这突如其来的吻让一向清冷自持的萧月音又羞又恼,偏偏身子也卸了力,连站都站不稳,在终于被放过之后,她只能任凭自己软软地倒在裴彦苏的怀里,连想抓他的衣襟泄愤,都使不出自如的力气。 裴彦苏这个时候却又恢复了之前那般体贴入微的样子,就着她这样的状态,将她抱了起来,然后坐在了北北对面的圈椅上,让她软软趴在他的怀里。 也就在他做这些的同时,萧月音的理智缓缓回笼,才终于抬起了眼眸,有气无力嗔道: “你……你言而无信。” 这话虽然突兀,却不是空穴来风。在看到裴彦苏的那一瞬间里,绿颐想起了很多事。 在和亲队伍抵达幽州之前,全城上下便已经开始了戒严,除了有特殊令牌的商队以外,一般人根本不能随意进出。 即使萧月音贵为大周公主,在此事上也得不到半点待遇的特殊,若要让幽州城门放人,那必然得先从小王子那里讨来令牌。 想必,小王子也是因此而得知了自己要被那假公主萧月音送走。出发时,他当是碍于公主的情面,不好直接将她留下,但到底相思难耐,忍不住漏夜策马狂奔,也要将自己重新夺回来! 想到此处,绿颐的心中一阵暖流。可是,当她再次看清那月光下冷得透彻的墨绿眸子时,她却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寤寐思服的英朗王子,在见到心之所爱时,非但不将她揽入怀中,为何还反倒要下重手掐她的脖颈? 难道,他不是来英雄救美的? 雷击一般的绝望,霎时从绿颐的头顶到了脚跟,眨眼间,她便从欣喜的余温,转化为了求生的挣扎。 因此,她也更是来不及细思,这小王子身上的诸多蹊跷之处。 譬如,当初在和亲队伍遇上那车稚粥的人劫掠时,裴彦苏还似乎根本不会拳脚,只能强行用手掌握住那大汉的弯刀,差一点被砍掉了十指。但这仅仅数日的工夫,他便可以单人单骑,在护送她驾车的侍卫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入这狭窄的车厢,如入无人之境。 “我……我有公主亲笔……”为了争取生机,绿颐故意说得模棱两可。 裴彦苏闻言,手上的力道果然减轻了少许,绿颐得以喘息。 “哪个公主?”但他的问话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公主有绝密秘辛,说,说出来,”绿颐还在仔细思索着措辞,目眦欲裂,“王子可要看在,看在我一心,一心为王子上,饶,饶我性命!” 说话间,裴彦苏却已经找到了那印有火漆的信筒。 “你背主求荣,还想得陇望蜀?”男人将信筒收在怀中,轻蔑一笑,便再次收紧了那掐在绿颐脖颈上的大掌。 很快,随着马车疾驰于茫茫夜色的隆隆作响,这位机关算尽的宫婢,未得半点所图,反而渐渐咽了气。 裴彦苏掏出巾帕,慢条斯理地将双手擦干净。 之后方才掀开马车前帘,抽出佩剑,架在了那来不及反应的侍卫脖子上。 “给你两条路。”裴彦苏醇厚的嗓音,此时在夜风呼啸下,也显得无比苍劲无情,“要么现在被我杀死,我把你和车里的婢女一同埋在这胡地;要么和我一并将这婢女就地埋了,你跟我回幽州,此番我由汉转胡,着实还需要几个身手不凡的心腹。” 这名叫倪卞的侍卫,手握缰绳的力道不减,还在飞速思考间,又听得背后的小王子说道: “倪卞,你无父无母,在邺城毫无根基,自愿入和亲队伍,也只是想多寻机会。你护送的婢女本就犯了死罪,你即使完成公主使命,恐怕也要受她牵连,纵使你眼下假意答应我,想回了邺城左右逢源,但你以为,你真能进得了邺城的城门吗?” “可是……”电光火石间,倪卞已然将前后的利弊摸清,“此次和亲队伍名单上有我的姓名,孟使官等人也早已熟悉我的脸,若我转投王子,能瞒过谁的眼?” “这就无须你来担心了。”眼见倪卞松动,裴彦苏缓缓收了手中的剑,“跟了我,建功立业,出将入相,自是不缺。况且你这个身份,于我来说,将来可能还有大用。” 只因先前他威胁她时,说的是“不许去找静泓”。可是她明明再没有这样的意思,他却还是出尔反尔,做了这等不顾她意愿的事。 谁知这刚刚做了坏事的男人没有半点愧意,绷了许久的臭脸不仅和缓了不少,甚至还有微微的拂煦: “公主自己满嘴谎话,指责起别人来,倒是理直气壮。” 萧月音半身踏入佛门,从小便也学会不打诳语,若要说这一生最心虚之事,不过是顶替了姐姐萧月桢的身份、欺骗了这个对姐姐一往情深的小王子。 是以,即使那番缠.绵热吻令她酥了半边身子,在听到“谎”这样刺耳的字眼时,心中仍旧是警铃大作,原本就因为那热吻而羞红的脸颊彻底红透,就连小巧的耳珠,也染上了绯红的云霞。 “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看着怀中女人那刚被他亲得湿漉漉的嘴唇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反驳的样子,裴彦苏郑重而缓慢地说道,“既然先前所说的、那些对我情意变淡是在撒谎,那么现在你我便同去找父王说清楚,让他们收回成命,不让那两个女人进门。” 谁知,软软趴在他怀中的女人,听到这样的话,却蓦地支起了半边身子。 杏眸婉转,盈盈秋波,鸦羽长睫上还沾着水汽,可眨眼之间,又分明多了几丝再明显不过的慌乱。 萧月音想不到他竟然会在此时突然将这种事情翻出来说。 她确实对他撒了谎,但有些话却是确凿无误,他只将那些混为一谈,胡乱曲解。 就比如,情意变淡一事…… 她对他岂止是情意变淡,那简直就是毫无情意。 但是反驳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她却有点说不出来了。毕竟这男人耍无赖的模样她也见识过许多次,若是真真再提,难保他不会再趁火打劫,行什么越轨之举。 越陷入与他的纠缠,她就越容易露出马脚,从而越难彻底脱身。 可是,她又不能答应他这样的要求。 同娶之事是她亲口答应下来的,现在反悔,岂不就是离原先预定的成婚没有几日了?可是萧月桢那边,仍旧是没有半点音讯呢! 横也不行,竖也不行,她人还被他箍住不能真正动弹,回首十七年为人,何时如此被动过? 小公主越想心头的憋屈越甚,也不知哪里来的眼泪,“哗”地一下便从双眸里滚落下来,偏她嘴硬面薄,要在这时候反驳裴彦苏的建议,便一面哽咽着,一面也学了他那副耍无赖的态度: “不,不要……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我既然答应了单于,自然已经做好了要与姐妹们共事一夫的准备,绝不可能反悔改口的!” 裴彦苏屏住了呼吸。 眼前的少女说这些拒绝的话时,眼泪仍旧簌簌流下,一颗一颗沿着她精致的下颌滴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也一滴一滴堵住了他方才开始便揪成了一团的心口。 这个女人究竟有多绝情,又有多希望别的女人能够把他对她的爱重全部分去,好独善其身? 他垂眸,与她的婆娑泪眼对视,嗓音却不自觉哑了大半: “你……就一定要把我往外推吗?” 这一次,整个人都被泪水浸泡的萧月音也听出来了,这才高八斗的状元郎,对萧月桢的情意,应当从未消减过。 占有之心也好,爱慕之心也罢,能够问出这样问题的人,绝非是利用感情之人。 但她却无论如何不能讲明实情,甚至连半点松口之意,都不能流露。 而越急眼泪流得越凶,她也硬撑着不断思考圆谎的话术,就这样沉默的片刻里,那先前一直托着她后脑的大掌忽然滑到了前面,捧起她被热泪沾湿的面颊。 然后裴彦苏也等不及她如何回答,又一次俯身吻住了她。 韩嬷嬷从宴饮起便是贴身跟随,见证了全程。还在路上的时候,她就想劝公主直接到军中面见王子,但一是考虑王子此去为机要大事不好分心,二是公主在康王面前明显是在赌气放话,很有可能后悔。 略微的几句安慰又实在苍白,面对戴嬷嬷和刘福多公公几个眼神的问询,韩嬷嬷也只能以摇头应对。 三言两语说不清,何况康王和公主是主子,妄议主上兄妹关系,大大超出他们这些婢仆的本分。 是以,她也拒绝了其他人随同入卧房,独自守在公主的身边。 空荡荡的卧房里沉默了很久,才终于传来萧月音一声长叹。 紧接着,公主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到书室的几案前,自己展纸,研墨。 她写道: “夫君,成亲日久,第一次这样唤你。有一事我隐瞒日久,必须要向你坦白……” 126. 在刚刚离开萧月桓那处时,萧月音是有想过,直接冲到军营里去的。 她要当面告诉裴彦苏她的身份。 然而最初的那股冲动退却,理智回笼后,她却明白自己不该在今晚如此任性。 裴彦苏在宴上走时,看向她的眼神颇为复杂,似有千万种情绪。 想来,除了今晚得知公主乃是“双生姐妹”这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之外,城北八十里军营中事,应当也是十分棘手。 她本就亏欠他,不能再在这种时候给他添乱。 在驿馆的卧房里,萧月音面对着床榻,又想了很久很久。 她与他夫妻数月,也算对他的脾性了解颇多,萧月桓那些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也许她之所以有今时今日,确实有很大归功于他把她当做了萧月桢。 临阳府中,显然没有燕山这么顺利。 在萨黛丽哭着跑开之后,剩下的萧月音面对裴彦苏那张淡漠的脸,越看越生气。 在此之前,她和萨黛丽虽然交谈不多,可相处也算融洽。这小王子不请自来也就算了,怎么三言两语冷了场不说,还把她请来的人给气跑了? “大人,”有了怒气,方才那些被憋了许久的言语也变得如同煮沸的开水一般咕嘟咕嘟冒了泡,萧月音语速飞快,“既然大人一心为了北北而来,又为何会出言无状,得罪了北北的恩人,将萨黛丽气走?” “公主方才分明被她的话语所困,不知该如何拒绝,微臣贴心为公主解围,公主非但没有感激微臣,反倒张口便是质问指责,如此恩将仇报,公主是否太过娇纵了?”裴彦苏一字一句,字正腔圆。 不过在萧月音听来,此人虽义正词严毫不相让,可字字句句都是歪理。 曲解她的意思不止,还要倒打一耙,指责她娇纵。 不过萧月桢倒是娇纵惯了的金枝玉叶,她也不怕把话说重。想来,若她是那久居深宫、见惯后宫佳丽们为争圣宠而频频出招的萧月桢,在事发的第一时刻,便必定会料到事情的原委—— 但即时的反应也不可挽回,从裴彦苏之后的种种来看,也根本不像察觉她露出马脚了一般。 话说回来,绿颐虽然是萧月桢的贴身婢女,事发之前也颇得萧月音的信赖,可是萧月音现在才是这正经的永安公主,若是放任绿颐此举,那随着和亲队伍同来的一众宫婢们,岂不是个个有样学样? 但自己即将和姐姐再换回来一事,急人所急的戴嬷嬷并不知情,萧月音所考虑的另一点,除了她向来本着佛家“慈悲为怀”的心肠、对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想赶尽杀绝之外,还有便是要顾及萧月桢的想法。 绿颐是自作主张想要爬上裴彦苏的床,还是她临出发的时候,被萧月桢这样授意的? 这个答案,就连绿颐自己也是守口如瓶,被关了快要一日,她却张口闭口都只说要亲自见一见赫弥舒王子,不见王子,她就不会轻易屈服于任何处置。 如此嚣张态度,纵使见惯了风雨的戴嬷嬷,也忍不住口出恶言: “公主,绿颐不过是仗着从前与大公主的关系,才如此嚣张的。依奴婢看,若是真让她见了王子,她恐怕要铤而走险,将公主的身世告知,卖主求荣!” 戴嬷嬷的这些猜测,萧月音自然也想到了。 绿颐和隋嬷嬷,都是从前萧月桢的碧仙殿中出来的宫婢,此番萧月音替嫁,心中最不忿、最不情愿甘心服侍新主的,也当是她们。 绿颐的只言片语里从来只说她自己一人承担,从没有半句和隋嬷嬷共谋之意。况且与萧月桢联络、沟通换人一事,也要全靠隋嬷嬷。 正在萧月音反复琢磨应当如何时,韩嬷嬷又从另一名宫婢毓翘处,得到了她刚刚从外面带回来的消息: 原来,静泓已经被放回了禅仁居,听说他出来前,狠狠吃了一顿鞭刑,但好在应当并无大碍。不过,静泓显然认为这样的处罚过轻,于是在回去之后,自己动手切掉了自己左脚的一根脚趾,还派人送到了裴彦苏那处。 毓翘是戴嬷嬷的人,心思单纯,说起这自切脚趾一事时,年幼而干净的脸上,满满不忍和难以理解。 萧月音却是心头一跳,并未多言: 静泓一向严于律己,会通在临死前攀咬他“包庇”,应当确有其事。出了这样的事,他不容许自己被高拿轻放,实在符合她了解的他。 至于这被他亲手切下的脚趾……三年前她随静泓赴临漳赈灾时,曾在无意间发现其左脚生了六趾。彼时的静泓毫不羞赧于身体的异常,反倒以足上十趾喻佛门十戒,笑言自己多出的这一趾,便是世尊多加的一戒,乃自带佛缘之征,不可轻易毁去。 如今,这一趾被他亲手毁去,却给了萧月音另一层提示。 当晚,她便单独去见了绿颐,却一不过问她此番是否为擅自做主,二不质询她先前舍命相帮是否出自真心,只说了一点,放她回到邺城周宫,到萧月桢的身边去。 毕竟,绿颐事小,与小王子的婚期不知不觉间已经迫在眉睫,若是邺城还无音讯前来,她这位替嫁公主,恐怕要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放绿颐回邺城,一是为保全她与萧月桢的颜面,二是为令她亲自再将书信带回,好让萧月桢那边赶紧出发,赶在大婚之前,完成再次换人之事。 那绿颐接过萧月音的手书,倒连一句“谢谢”都不说,只在入马车之前回看了一眼小王子院落的方向,期盼着她仍是心心念念的男人,能好歹出来一下,拦下这几乎等同于发卖的马车。 毕竟这一日一夜过去了,她还没有机会见到那状元郎,亲口将萧月音顶替一事告诉他,好让他正本清源! 然而夕阳西下,她到底是失望透顶,慢吞吞钻进马车之后,便只能闭目养神,在心中盘算着回到邺城之后,将如何把这一番事情添油加醋地告到萧月桢的面前去。 等到正主来了,那个拿了鸡毛的假公主,还有什么资格处置她?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做错什么! 因为有了公主的吩咐,马车在出了幽州城后疾驰南下,即使已夜幕沉沉,也丝毫没有停下修整的意思。 车内的绿颐忍受着颠簸,一路痛骂。 而就在她昏昏沉沉时,狭窄的车厢之内,突然有了旁人的声响,借着从翻飞的侧帘中投来的月光,她却看得真切—— 是她的小王子,仿佛神兵天降,来救她出水火了! 绿颐又惊又喜,正要扑到裴彦苏宽大的怀里,那尚未出口的欢呼,已然被他生生掐在了喉咙里。 他墨绿色的瞳孔里,也尽是杀意。 想着,便忍不住朝着裴彦苏移步,小脸微微扬起,不停为自己充足着气势,语调高昂: “萨黛丽询问的是本公主的意见,本公主那时之所以没有立刻回答,并不是要拒绝她,而是在犹豫措辞。王子殿下、裴大状元,你不仅曲解了本公主的意思、自作主张出言伤人,还不知悔改、反倒将黑锅扣在本公主的头上!” 说话间,人已经走到了裴彦苏的身前,这男人身上沐浴完后的淡淡清香,也陆陆续续地萦绕在了她的鼻尖。 “从前,本公主怎么没发现,你裴冀北是个如此会无理取闹之人呢?”这人还不还口,萧月音自然当他心虚不已,便继续发起进攻,“早知道,早知道如此,当初本公主就不该被那猪油蒙了心,答应和亲跟你到这漠北苦寒之地来……” 这话是极重的,显然已经超出了从前公主在众人面前的任性之语,一众婢仆们听完后更是鸦雀无声,迟疑片刻后,便默契地纷纷退了下去。 韩嬷嬷心中惴惴,在离开时,仍然不忘拉了拉萧月音的衣袖,示意她多多谨慎。 不过,高高的架子已经端了出来,若是自灭威风,岂不是颜面尽失? 这几日在这男人身上受的憋屈,她也要一并拿回来才是。 “公主着实健忘得很,”在戴嬷嬷等人彻底走远之后,裴彦苏方才不紧不慢开口,墨绿色的眼眸直直与萧月音对视,没有半点退缩之意,“你我才离开邺城多少时日,公主就把从前自己无理取闹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要把罪名安在微臣的头上?” 半胡半汉的男人先前披散的脏辫被梳了起来,也挽成了颅顶的发髻,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与这一身的汉服相互映衬,反倒又多了几分压迫之气。 但令萧月音心虚的不是裴彦苏的气势,而是他的话语。 萧月桢娇纵任性,无理取闹之事不知凡几,若裴彦苏随便翻出来几个她根本不知晓的,她对不上细节,岂不是又要露了马脚? 是以,这方才还豪气满腔的替嫁公主刹那间收回了眼神,只咽下口中的津液,给自己缓冲的余地: “本公主与大人就事论事,大人翻旧账作甚?眼下,北北的伤势要紧,既然是大人赶走了北北的大夫,也必须得为此事负上责任,亲自把萨黛丽姑娘重新请回来。” 这样娇艳动人的公主,那瞬时的变脸自然也逃不过裴彦苏犀利的眼,任他早已将她来回思量了个遍,也想不到她竟然绝情至此,三言两语便又要毫不留情把他往别的女人身上推,即使没有机会,也要制造机会。 她穿着的这身火红的衣裙,可还是要嫁给他那日所着的。 她就这般毫不在乎? “公主,”裴彦苏微微俯身,与面前透红的娇靥越靠越近,呼吸相闻,“恐怕那草原医女气量狭小,不像公主这般海量汪涵、大度容人,受了辱也还能回来。” “那……”被揶揄的公主舔了舔樱唇,美目一转,便又想到了另一条法子,“本公主便只有再去禅仁居一趟,把静泓师傅请来,为北北治伤。” 可话音未落,裴彦苏却突然伸出长臂,圈住萧月音的纤腰,将她揽在了怀里。 娇.躯撞上他硬挺的胸膛,甫一皱眉,下巴也被他捏住了,只听男人方才平静的话语,也陡然生了明显的怒意: “不许去,否则,我现在就亲你。” 对,一定是裴彦苏听出了端倪,发现他们合起伙来骗他,这才不放过她的夫君的! “其实、其实有一件事,我们、我们一直隐瞒了王子……”姜若映浑身抖成了筛子,越是想要强作镇定,越是徒劳,连牙关都在颤抖: “与、与王子成亲的,不是、不是桢桢,是、是桢桢的妹妹月音。” 她壮着胆子抬头,却见王子墨绿的眸子里波涛汹涌,又连忙继续道: “此事关系重、重大,其中缘由,三言两、两语说不清,但确与我们夫妻二人无关!小妹她从小不在父皇身边,缺少教养,任性得很,居然在这个时候擅自逃跑……请王子大人有大量,千万要原谅小妹!也……也请放了夫君。” “倒是很会把自己摘干净,责任都推给妹妹……”裴彦苏的语速终于放缓,同时也放开了萧月桓。 然而暴风雨前的宁静最为可怖,就在萧月桓夫妇双双松气时,面前英气凌人的新星战神,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她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莫说这送给你们的冀州,就算是周都邺城,我的漠北铁骑也定会踏平!” 127. 萧月桓的父皇弘光帝生性仁弱,除了十几年前雷厉风行将襁褓中的幼女萧月音送往宝川寺外,对内对外都极少展露天子惮赫千里的威仪。 而裴彦苏突然这一声咆哮,让萧月桓与姜若映都吓得面如土色。 他们本以为,这小王子听到萧月音替嫁的真相后会勃然大怒,可他的话—— “音音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未来的单于大阏氏——” “音音”二字喊得自然又亲密,在这剑拔弩张的激动时刻,竟然让“音音”的兄嫂两人,感觉到了一丝诡异的甜。 然而甜过之后,更是无比的震惊。 “昨晚公主回来时,只让韩嬷嬷随侍,早上又一句话不留便离开。奴婢方才整理时,才发现原来公主走时让韩嬷嬷简单收拾了行装……还,还留下了这封信。” 听到“信”字,裴彦荀眼前一亮,但见翠颐双手递奉的信封颇旧、空无一字,不像是新写的。 平心而论,这一次修改的嫁衣,几乎每一寸都十分贴合萧月音的身形。多一分显臃肿,少一分则狭隘,就连一向在穿衣打扮上不甚上心的萧月音,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镜中的自己。 即使现在以公主的身份生活,除了几次重要的场合,她都从不穿鲜艳的颜色。 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适合这样的鲜艳,火红的嫁衣上身之后,就连面上一夜未睡的疲惫,也随之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世中迎风招展的娇花,只有最是丰采高雅、才高绝顶之人,才配将她采撷。 就连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韩嬷嬷,也被她这般的丰姿折服,由衷夸赞了好一番后,还特意为她梳了个相称的凌云髻,配以展翅金凤,小公主也因此而愈发艳光四射。 不过,萧月音惊艳又欣喜的眼神,很快便黯淡了下去。 辛苦绣娘们努力修改,到时候萧月桢换了回来,这嫁衣还得改回去。 而今日自己这幅样子,恐怕也就让公主的几位近侍,和那个草原医女萨黛丽饱一饱眼福罢了。 不出所料,萨黛丽看见她之后竟然捂住了嘴,那小巧的圆眼瞪得像铜铃一般,先是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她的头发丝都打量了个遍,然后才松开了手,摇头感叹道: “从前我总认为西域商人卖的那些绫罗绸缎已经是极品了,今日见到公主这身,才知道什么是汉人所说的‘井底之蛙’。” 萧月音因她毫无保留的夸赞红了脸,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应,正准备拉着韩嬷嬷入室、以换回衣衫的借口掩盖尴尬,却听见背后有熟悉的声音: “可惜了,这样巧夺天工的锦衣华服,却要配上我漠北的粗犷不羁,怎么看,怎么不相称。” 转头,果然是那裴彦苏,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她多久。 这番话看似满满都是自谦,却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无所谓的浪荡。而恰恰裴彦苏今日竟然又穿回了汉服,一身飘逸恣肆的道袍,以他的身份和打扮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明明是他语中的“不相称”。 萧月音掐着掌心,偏不想在这时落了下风。见乌耆衍的面色又铁青了几分,裴彦苏继续说道: “儿臣原想,此等丑闻,今日受封前后,都并未听任何人说起,为何会从那街头妇人口中听到?那些传言粗鄙不堪,有鼻子有眼。于是,在私自追查此事的同时,儿臣也留了心眼,将那几名妇人的容貌画下,留作备用。” 乌耆衍闻罢,先是微微叹气,然后揉了揉眉心,方才又唤了人来: “去把硕伊叫过来!”秦娘子的“补药”虽主有避子之效,但论起强身健体,功效仍旧十分明显。 新研制的预防的药丸很快便在冀州城和城北的军营中发放,所有尚未染疫的军民人人都至少服用了一次。而归功于早早开始的病患隔离,就在裴彦苏带人再次赶回、主持整个冀州大局之后,原本可能一发不可而收的疫病,竟然真的在数日之内被控制住了。 这期间,从周都邺城来的康王萧月桓夫妇和一众文臣们,则因为被告知“着实不便于管理”为由,一直软禁住,虽未对此次控疫出一分力,却也因此无一人染病。 真正出力的,都是裴彦苏带来的人。 包括戴嬷嬷刘福多公公等人,个个都全身心投入到控疫之中,甚至连续两三日没合过眼,也并无半句怨言。 大事为重,戴嬷嬷便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盘问翠颐,而她也从裴彦荀的口中得知,裴彦苏即使怒而出城五日未将公主找回,也从未放弃过找回公主的念头,从来没有。 既然翠颐那弄巧成拙的莽撞之举并未造成什么伤筋动骨的后果,此时她再同翠颐计较,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便将此事暂时揭过。 过了几日,霍司斐将城北军营中事彻底安顿好后,也才终于回到了冀州城中。此时的冀州城已经快要恢复如初,但在街面上所行的人还是极少,也因为这样,他才一眼便看到了正倚着大树的倪汴。 霍司斐马蹄声不小,倪汴明明耳力极好,却似乎半点没有听见。等到霍司斐行到他附近,才发现男人是被旁的什么彻底吸引了目光。 循望过去,只见倪汴一瞬不瞬望着的,是不远处两名面容熟悉的少女。一名少女衣着朴素容貌也素雅,另一名则穿着胡服,明眸善睐。 霍司斐奔忙数日,此时也满心都是王子吩咐的差事,在倪汴身旁翻身下马,半点不留情面,高声说道: “这几日我都留守在军营中,忙得脚不沾地才终于安顿好了,倪小哥你好雅兴,在这里偷懒?” 这话自然也被那边的翠颐和贝芳听见了,两人本就神色仓郁,一见来人是霍司斐,目光又同时扫过他身旁的倪汴,便胡乱行了个礼,匆匆离去。 同样忙碌数日的倪汴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歇息,不仅突然被霍司斐打断,还要受到他不明就里的误会和嘲讽,自然没好气: “这不是才刚刚忙完,歇了一阵,被你逮住了……也是歇不了多久了,估计再等不出两日,冀州城内彻底安顿下来,王子肯定会再马不停蹄出城去找公主和阏氏的,到时候又有得奔了。” “阏氏不见了?”霍司斐瞪大了双眼。 “啊……哦对,”倪汴这才想起,自从庆功宴那晚霍司斐去了城外军营后便再没回来过,只接到裴彦苏有关控疫除疫的命令,对于后来城中的剧变还一无所知,便言简意赅道: “你不在的这几天,生了些变故,阏氏带着公主出城散心去了,一直没有音讯。” 溯娘不见了……溯娘怎么会不见了呢? 霍司斐彻底愣在了原地。 就在裴彦苏带人在冀州城内上下忙碌的同时,距离他仅有八十里之外的东陶小镇上,萧月音也在为疫病奔波走动。 东陶毕竟是个小镇,镇上的郎中大夫们自然是医术平平,能堪堪保住被传染上疫病之人的命已经是拼尽了全力,但要彻底根治,完全是束手无策。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在萧月音几乎绝望时,从天而降了一位贵人。 那便是先前在沈州将她从鬼门关救回来、还给了她两瓶避子药的神医秦娘子。 裴彦苏虽然一言不发,胸中的丘壑,却早已画就。 在从幽州郊外回到临阳府的路上,又一番乔装打扮的裴彦荀神不知鬼不觉地翻上了裴彦苏的马车。 今日裴彦苏从永安公主处离开后,便一直在为傍晚的受封仪式做准备,根本无暇见裴彦荀。裴彦荀此来,一是汇报了潘素一事,二是将静泓被抓、会通在手和塞姬被送到临阳府之事,尽数告知了他。 其实裴彦苏早已料到了今日,早早就吩咐过裴彦荀在料理诬陷潘素的余暇里,对那会通也见机行事,是以除了他早已想到办法化解静泓的“冤屈”外,他还又让自己这位技多不压身的表哥,将街头上传和尚通.奸的嘴碎妇人,画了几个下来。 他虽然不知会通之事是被潘素揭发的,可禅仁居被秘密封锁,一定是出自乌耆衍的授意。自己的父王对他只字不提、又一切低调行事,便是想尽量控住影响,而不可能放任这言语传得满街都是。 而放眼幽州上下,有机会接触消息源头、又能从传言中获利的,便是那位对他笑里藏刀的阏氏硕伊了。 于是,在天边翻起了鱼肚白时,即使硕伊苦苦哀求,她那忠心耿耿的心腹仍然被乱棍打死,而那传过谣言的一百余人,也全部被割了舌头。 这下,除了涉事的会通、塞姬和静泓还没正式处置之外,这场风波便以迅雷之势平息了下来,往后,谁也不能再提此事。 一切落定,已是日出之后,裴彦苏回到了临阳府,却径直往永安公主的院落走去。 他昨晚将公主送回了韩嬷嬷和戴嬷嬷手上,想必她此刻,应当快要醒来。 正好,如何处置那犯了包庇罪的静泓,他还准备让她来开口。 而还有一点他绝不会说的是,就在回来之前,他还让裴彦荀辛苦跑一趟邺城,务必要查清,这位“永安公主”的底细,究竟为何。 “相称啊,怎么会不相称?”尚在迟疑,却听身边的萨黛丽高声说道: “王子穿上这汉制衣裳,与公主站在一处,怎么看怎么般配!反倒是我……我站在你们身旁,就显得更加没有见过世面了。” 话音落地,倒是先前那两个一直在暗潮汹涌的人,同时将目光移到了她这处。 第一次被自己仰慕的俊朗男人这样直视,萨黛丽脸颊透红,又连忙张口掩饰自己的羞怯: “公主你知道嘛,其实我们草原女儿,没有所谓的‘婚服’,到了婚礼那日,也是随便穿穿鲜艳的衣裳便凑合过了。” 萧月音樱唇微抿,又听这姑娘的声音越来越细: “现在看到公主把这汉人的婚服穿得这般好看,我,我也动了心……如果我说,我想让姨母也为我备下这样的嫁衣,公主你……会介意吗?” 这话说的,心机有余,天真不足,看来这萨黛丽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淳朴善良。韩嬷嬷与戴嬷嬷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地将目光回转到美艳逼人的萧月音脸上,安静等待她的回应。 萧月音一时被这样的话语怔住,只将掌心掐得更痛了,黛眉一蹙,口中嗫嚅: “这种事情……” “中原汉地的习俗,只有正室配穿大红。”但裴彦苏又抢先开了口,“萨黛丽,你和你那位姨母都只是妾,这大红的嫁衣,与你们也并没什么关系。” 这下,满室的热温骤降,谁也不敢再接话。 萨黛丽眼圈通红——被自己未来的丈夫当面毫不留情地讽刺,怎会不羞愤不伤心呢? 萧月音急人所急,也随之难堪起来,正要扛起这缓解尴尬局面的大旗、好好宽慰一番这来自草原的小姑娘,萨黛丽先受不住,匆匆交代了几句看顾好北北的话后,便抹着眼泪离开了。 而始作俑者的裴彦苏一脸淡漠。 裴彦苏迅速拆开信,却从入眼的第一个字起,便止不住热血上涌。 这根本不是音音写给他的信,这是早在他们前往新罗寻求结盟的同时,格也曼暗地里联络大嵩义除掉他们而亲笔写的信。 音音怎么会有这封信? 在沈州的庆功宴那晚,乌列提格也曼父子率先发难、咄咄逼人,形势那般紧张,他随时都可能会反被诬陷通敌卖国,音音手握这样重要的证据,却并没有拿出来? 是因为乌列提是静泓的生父,她舍不得吗? 是在告诉他,她确实是萧月音,但与他夫妻一场,终究抵不过与静泓十余年的青梅竹马之情吗? 想到此处,裴彦苏喉头腥甜,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大口鲜血。 128. “冀北!”裴彦荀大惊失色,连忙来到裴彦苏的马前,想要把他看得更加清楚。 他的表弟身强体壮异于常人,即使上次被大嵩义的毒箭放倒,也凭着他活龙鲜健的体魄自行将毒素清除消化。 今日一封小小的信,却能让他当众吐血,目眦欲裂。 所以,这封公主留给他的信上,究竟写了什么? 此刻的裴彦苏人还骑在自己的配马上,心脏却抽痛得快要昏死过去,他垂眸看向裴彦荀关切和疑惑,目光里却有着满满绝望的警惕。 不,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到这封信。 仅仅一瞬,他便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挥舞,即将把翠颐的喉咙割开时,却被裴彦荀徒手接住。 裴彦荀的鲜血霎时便流了满地,和方才裴彦苏的鲜血混在了一起,他不顾掌心的剧痛,咬牙劝道: “冀北!冲动误事,冲动误事!” “你,你说,”裴彦苏手上的劲力一松,转向已经面色惨白的翠颐,“公主的这封信,还有谁看过?” 隋嬷嬷看在眼里,满心都是不屑,却不想张口当这个恶人,呵斥这位王子未来的妾室如何不懂规矩。 若她自作主张当了这个恶人,反而被假公主做了筏子卖一个人情给这没见识的医女,她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但萧月音却因为念着萨黛丽的恩情,并未出声阻止,反倒在其提出要看看她穿上之后的样子时,犹豫着同意了。 于是,这“一妻一妾”便快速吃罢了早餐,萧月音也带着两名宫婢和韩嬷嬷,转到了内室中,将这改了第三次的嫁衣,重新换上。 再说裴彦苏终于回到自己的院落后,同样沐浴更衣、修整一番。 幽州夏日的清晨,较邺城和临漳的都更要清凉,扣好了外袍的腰带,不知不觉,人便又移步到了窗前。 那几封关于她的、有问题的信都被他收在了这书架的暗格之中,一同在的,还有那被辇回邺城报信的宫婢所带的家书。 经过了来回的几番颠簸磋磨,这信筒却依然完好无损得不像话,就像是在故意引.诱,引.诱他去拆解破坏一般。 和它的主人一样,故意引.诱。 那晚为了那个静泓的沙弥如此,昨晚为了北北那只猫咪也同样如此。 都不是因为真正对他动了情,而是旁的。 因为无情,所以将他推给别的女人时,不仅没有丝毫犹豫,甚至理直气壮。 而转头的马车里,又盈着那双满满无辜的泪眼,明明白白地用暧.昧将他缠绕。 若不是自己定力充足,及时出手制止了她,也不知后面会不会把持不住,酿出更多远超他控制的后果,追悔莫及。 若即若离,欲拒还迎。当此时,裴彦苏的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凌厉如剑的眉头紧锁。 那老郎中人处下首,察言观色,这时才换了小心翼翼的语气: “王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大权在握的上位者最忌在下属面前表露自己的喜恶,裴彦苏立刻以袖口掩唇,将口中之物不动声色地包起。 “所以依你之意,那药丸全无作用?” 裴彦苏的嗓音和眼神一样刺骨寒澈,老郎中不自觉一抖,勉强稳住身形,方才颤颤巍巍继续回话: “可以将其中避子的成分去除,不过总体而言,补剂之效恐怕会打折扣……” “那就这么办,”裴彦苏冷冷打断,“限你们两日内将新药制成,分发至城中各处。” 一直到那老郎中应诺退下后,他才再将袖口摊开。 果然是血,短短几日内,他就因她吐了两次血。 补药……补药……他果真是爱她入了骨,连她如此拙劣的谎言都完全尽信。 此事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 当日他出征渤海国,大胜归来之时,她已经向秦娘子讨来了此药。若是真如她所言,这只是强身健体的补药,她为何要趁他不在时偷偷吃? 都怪他,这事都怪他,爱意能蒙蔽一切,让他只看到想看的。 当时他一心沉溺于与她重逢后放肆云,雨的喜悦和满足,她小脸上那慌乱不已的神色,被他生生忽略。 而一旦打开了思维的口子,还有更多事,便如开闸倾泻的洪流,一一清晰浮现。 譬如那晚她偷偷吃药被他抓包时,她说起这药是补药,语气和姿态都太过牵强,仿若灵机一现; 譬如他尽信了她的话,还心甘情愿哄她亲口喂她,她明显如释重负的模样,松了好大一口气; 再譬如他讲起和她的孩子,她满口推搪,不断引导他往不生那里去说,还对他为孩子起的名字百般挑剔。 念漳、念泠,便是他初见她、对她一见钟情的地方“临漳”的谐音,她根本不在乎,还说自己不会起。 当然,她是不愿意和他有孩子的,即使他们那般亲密、即使她甚至偶尔主动,她也依然不愿为他生儿育女。 她不愿意这世上有和他骨血的结晶,就像她甚至不愿以她本真的身份和他共度余生一样。 她用那封信让他死心,然后再用这两瓶“补药”的真相,在他已经死掉的心上,狠狠踩了两脚。 一想到这里,裴彦苏的喉头又是一股腥甜汹涌袭来。 这一次他再忍不住,“噗”地一声,又吐出了大片的鲜血。 他的左手上还捏着她亲手给他做的香囊,方才他差一点就要将其揉碎,但在这霎时间,却还是被鲜血浸湿了。豆青色的缎面与鲜血的红对比刺眼,就连香囊内那些填料,都已沾染了血腥之气。 香囊毁了,被他自己毁了。 双眼被热意侵袭,两行滚烫的眼泪落下,他却并不擦拭,只赶忙将手中的香囊避开。 已经沾了他的血,不能再沾他的泪。 这香囊已毁,原本应当如敝屣一般,被他抛弃。 可是,他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 他怎么舍得扔掉她给他的东西? 尽管她欺骗他玩弄他把他抛弃,但他还是舍不得她。 只要能让他再见到她。 这八个字,倒是被她演绎得淋漓极致,连贯熨帖。 眼前的信筒上,那用来封印的火漆早已干透,裴彦苏用长指摩挲了良久,久到指尖传来了一阵酥.麻,才终究还是将那信筒又放了回去。 要怪就怪北北这只顽皮的猫儿,偏偏要在这个节点出事。 他就是放不下这只猫。 两位周宫太医和那个草原医女都说,北北是受了重物猛烈击打而断了腿。细细想来,最有可能完成此事的凶器,应当是那举重若轻的弹弓。 先前阴差阳错捡到的那只捆了她家书的信鸽,翅膀上的伤处和北北的相似。但因为事涉另一层隐秘,他便不能将此摊开说明,只能隐作猜疑。 更何况,他所知的那擅用弹弓之人,几日前便一命呜呼了,绝不会再度犯事。 算起来,自己已经回来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北北那猫儿情况如何了。 幸好北北是只知恩图报的灵兽,对他的关切和忧虑,必定会投桃报李。 不像它的主人那般心口不一,嘴上说“结草衔环来报”,那小脸上堆积的敷衍假笑,好看是好看,可没有半点真心。 一想到北北,裴彦苏心头蓦然一片湿润,又匆匆将胡服外袍换做了汉服,方才再次出发,探望病猫。 但病猫还未入眼,却在曾经与它的主人共餐过很多次的地方,先瞧见了一身火红色嫁衣的倩影。 像是草原上燎原的野火,怎么烧都烧不尽。 刺得他移不开眼。 翠颐口唇发直,并未答话,戴嬷嬷却从她身后出来,直直向裴彦苏跪下: “是奴婢御下无方,请王子降罪!” 而几乎同时,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上,响起了一声惊雷。 秋雷滚滚,恰若此刻裴彦苏濒临崩溃的心境。 “公主可是想说,公主的真名,其实是叫月音?”裴溯笑着与她对视。 “你……”萧月音樱唇微张,难掩惊愕,“阿娘,你都知道?” “阿娘猜的,”裴溯微微一顿,“看公主这般反应,阿娘的猜测便是不错了。” 也许是自幼丧母让萧月音对母爱十分渴望,也许是缘分使然让她一直对裴溯怀着无比的亲切,也许是这一路以来的坚持和隐忍到了这个关口需要一个纾解,小公主一声长叹后,便把替嫁一事始末,一五一十向裴溯说明。 当然,也包括了她在婚后对裴彦苏难以割舍的深情,包括了她给他留下了陈情信,包括她为什么会让韩嬷嬷收拾了点点行装,又在一早去找她请安。 “阿娘你说,大人他、他会接受我吗?我从一开始便在欺骗他,又一路瞒着他,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向他坦白,但每次临到开口时,我还是会怯懦。”说到动情之处,萧月音眼波流转、泪水盈盈,两颊云霞绯红,自是楚楚可怜的娇态。 “放心吧公主,”裴溯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忌北他不会怪你,相信阿娘,我们回去一起面对他,好不好?” 129. 这场滂沱的秋雨来势汹汹,足足下了五日,才渐渐停歇。 而裴彦苏就带着人,出城外整整找了五日,片刻未停。 可是裴溯和萧月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几乎摸遍了城外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她们半点踪影。 到第六日时,裴彦苏下了令,就地微服,准备前往邺城。 但就在他们就地准备换装的时候,一行中却有几人突然病倒,直接昏迷不醒。 而与此同时,前方探路回来的人却说,冀州附近有疫病正在传播,具体的方向还未探明。 “冀北,咱们也出来五日了……整整五日了。”眼看裴彦苏丝毫不受影响,已经将身上的胡服除下,拿起了汉服,裴彦荀只能更加卖力劝阻。 “五日又如何?找不到她们,我不会罢休的。”裴彦苏毫不犹豫地将长臂伸入袖笼中,“我一定要找到音音,必须找到她。” “冀北,你听表兄一句劝。”裴彦荀死死拉住了他另外那边的袖笼,正色道: “疫病本就是极为棘手之事,这五日的秋雨又来得太不凑巧,疫病来势汹汹,大雨滂沱恐怕会让疫病的传播更加迅猛更加凶险,你看,咱们这几个兄弟也算是精壮中的精壮,遇到疫病,不也病来如山倒?” 裴彦苏紧紧抿着薄唇。 另一头,裴彦苏带着人快马赶回冀州时,城内城外尚算平静。 那几名病倒的手足早已被隔.离起来,为防止疫病蔓延,裴彦苏等人也主动自我隔.离,甚至让郎中大夫们将所有与那几名染病的士兵有过接触之人全部排查了一遍。 等待结果的时候,裴彦苏突然想起一样东西。 萧月音上次在沈州病倒之后,曾被神医秦娘子医治大好,秦娘子还为她留下了两瓶补药。上一次他自己中了大嵩义毒箭,也正是因为昏迷中吃了几颗那个药丸,身子才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恢复。 防治疫病,除了治疗已经染病之人,防患于未然也是重中之重。而既然那补药主要为强身健体,此时拿出来增强康健之人体魄,自然是上上良策。 裴彦苏便赶紧命戴嬷嬷,将萧月音那两瓶药找出来。 萧月音一心救猫,眼见送上门来的助益,自然没有半点犹豫,当下带着人回到了临阳府。 而萨黛丽检查完毕,开始认真为北北接驳断腿时,戴嬷嬷方才抓准了时机,对目光一直未从北北身上移开的萧月音耳语道: “公主难道忘了,这姑娘可是和公主同日入门,日后要与公主争宠的呀!” 坚硬与柔软的碰撞,恰似他与她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她总想理智又疏狂地厘清自己,却总是反复沉迷。 “乖,真儿最乖了。”而每当他听到她的叹吟之后,便会满意地选择另一个让她记忆犹新的方式,擒住她,撞得她七零八落。 如瀑青丝随意散乱,发根被涔涔浸湿,发尾又像被摩擦出火花,劈啪作响。 那个时候,萧月音翩然想,痛与快乐,也许确乎只有一线之隔。 可是,眼下的刺痛与那时完全不一样,佘尖连着心脏,她越是想用这样的痛来饮鸩止渴,心头的抽痛便像是在与她作对一般,愈发张狂跋扈。 如同在逼着萧月音面对,面对心中那面镜子里的自己。 这就是爱。 原来爱一个人,就会为他不能自已,为他痛彻心扉。 药汤顺利送入裴彦苏的口,萧月音用手沿着他的胸口轻抚,嘴上也不敢再多做停留,只确认他已尽数咽下,便只将他唇角残留的药汤吻去。 然后撤了他后背的软枕,又放平他。 饮了苦药的裴彦苏俊容似乎更苦了,深锁的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萧月音静静地看了片刻,又终于忍不住伸出柔荑,放置在他眉心的褶皱上。 因为常年抄经、练习篆刻,她的指腹也有一层浅浅的茧,虽不如他的那般粗粝,却也不完全柔软嫩滑。也许真是因为如此,在她轻轻地为他揉抚眉心的纹路时,他眼皮之下动了动。 “公主,您也疲倦奔波了整整一日,不如把这里交给奴婢?”身后响起戴嬷嬷的声音,她虽不知萧月音与静泓决裂之事,此时看着公主,却也忍不住。 像是易碎的琉璃盏,再多碰哪怕一下,就会要碎掉,满地散落,无法拾起。 “不,我陪着王子。”萧月音转过身,目光扫过仍然立侍在一侧的刘福多公公等人。 他们刚刚看她这样对待裴彦苏,会不会觉得她是个怪人? 大周皇室最璀璨夺目的明珠萧月桢,是不会这样痴狂的。之所以从未穿过,当然是因为这些早已在大婚之前便为她备好的寝衣,款式十分暴.露,面料是软纱,薄透无比,穿在身上欲说还休,和没.穿区别不是很大。 等到了此刻,萧月音才后知后觉,有些恼恨设计这件寝衣样式的人,谁家好人,会在寝衣的月,匈口处特意挖一个大洞啊? 而刚好,毓翘为了配合这件寝衣,还专门准备了抹月,匈式的里衣,眼下裴彦苏从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头,只需要将目光微微下落,便可见平日她刻意隐藏起来的,越来越汹涌的春瑟。 ……难道说,毓翘聪明机敏、城府颇深,那些震惊都是装的,她早就看穿自己和裴彦苏在演戏,也猜到了今晚这“弃妇远去”的漠北王子会回来,夜闯深闺? 在外间耳房值夜的毓翘“阿嚏”一声,不耐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你这样过来,阿娘他们,可是都安置好了?”萧月音自然是不愿意怀疑自己身边的人,只把一切都当做巧合之中的巧合,当务之急,是赶紧让自己远离危险,一面用指尖捻着话本子的书页,一面强行转了话题。 “有宋润升暗中接应,自然是妥当的。”裴彦苏当然知晓她这个“他们”两个字中包含了她那青梅竹马的静泓,故意隐去,怀抱收紧,又吻了吻她滚烫的耳珠,沉声道: “如此惊心动魄之事,公主只顾着阿娘,都不关心关心微臣?” 每一次,他需要将姿态放低的时候,便会用“公主”来唤她,用“微臣”来自称。 这样的游刃有余,萧月音虽然已经掌握了规律,却难免还是要上他的套。 今晚亦是如此。 “你假装负气离开之后,我在窗前看着外面天色不大好……南浦离平壤很近,但凡行船海上,遭遇些风雨,都是大事,”一想起从直沽来时那路上的事,她难免心有戚戚,正声道: “何况要躲避金胜春和朴正运的耳目,让他们相信你和阿娘他们真的已经乘船离开,对我放下警惕……” 她手里的话本子和裴彦苏的巴掌差不多大,线装书的书背笔直,包角方正,他就着她的手将其合上,拉住书页,忽然用书背,抵住她柔软的月,复部。 即使隔着寝衣和里衣两层,即使那话本子是冷冰冰的物件,她仍然觉得,他的温度在透过那书本传来,不由僵直了自己,又听他同时再次沉了声线: “所以才故意穿了这样的寝衣,在这里等我?” 书本再次向上,距离开口之处,只有一寸,萧月音强忍起伏,勉强明白了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因为“担忧他在海上‘去而复返’的种种危险”,所以穿了这样的寝衣,来表达对他的“关心”。 言语和逻辑的陷阱是他最擅长的,在他的绝对掌控里,她仿若置身蒸笼,只好用尽一切,让自己跳脱出来: “你长着这样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绿眸,我以为……你不会再冒着风险,回到平壤了。” 遑论漏夜造访太德公主府,这名不见经传的小院。 可谁知,最后几个字的话音刚落,她极力想要掩饰的地方,竟也突然跳脱了出来。 线装书的包角滑到衣领,劲力沿着书背上达,浅薄的包裹和她的意识一样羸弱不堪。乍然失了保护,她先是感到一阵风过的凉意,之后又觉燠热,从下往上,蔓延她的四肢百骸。 “你……你……”比起昨晚他为她上药之时,现在她的羞.臊多了百倍千倍,惶惶愕愕语无伦次,“我……我……” 使命已然达成,裴彦苏慢条斯理地将那线装的话本子扔在了床头,然后在她身后找到那早已失了风骨的系带,轻轻一拉,让它不再继续参与她的虚张声势。 向上,再向上,隔着透纱的浅薄,他堪堪拢住一端,任其夹在指缝之间。 萧月音的眼前朦胧一片。 她嗫嚅着,唇瓣止不住地抖,听见他又在她耳边,靠得更近了: “别出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我共谋之事,你只告诉了韩嬷嬷一人。” 也就是今晚在外值夜的毓翘对此不知情,她不能闹出动静来,让更多的人知晓他竟然会来这里找她。 “我、我没有故意换了这个,”她的话语夹着哭腔,却也终于多了几分理智,尽管双颊羞得通红,“你、你怎么能这样……” “哪样?”裴彦苏明知故问。 “你们伺候王子也疲累许久,都先下去吧。”可是尽管知晓自己这样不对,萧月音还是忍不住。 最后的最后,当然是她自己也上了床榻,睡在了昏迷不醒的裴彦苏身边。 拨开他结实的臂膀,自己钻进他的怀中,耳朵贴在他的肩窝处,掌心按住他的心跳。 从前入眠时,他总是从背后抱着她,她时常嫌弃太热太闷不舒服,他却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现在他因为人事不省而动弹不得,一切便变成了她主动抱他。 从前她真是不知珍惜,明明这样舒适得很,能让她安然入眠。 如是三日,萧月音几乎寸步不离裴彦苏的身边。 除了裴溯在一旁的时候之外,她仍旧像第一次那样,用嘴喂他服下汤药。 因为她总是固执地认为,这样他能服下更多。 在第二日午后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先前两人说起归还冀州时,她答应他的奖励。 她说她要亲手做一个香囊给他。 虽然戴嬷嬷刻意压低了声音,可那副恨铁不成钢又满满溺爱的语气,萧月音听完,也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为了救北北,她倒是不在乎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但若真是为即将“远道而来”的萧月桢考虑,那么她此举确实欠妥。 何况,她方才见萨黛丽治病救猫手脚麻利、北北的情况也好转了不少,甚至还主动邀请了这草原医女,留在她这小院中暂住几日。 在戴嬷嬷看来,这便是十足的提前“引狼入室”了,怪不得要急成这样,自己这个当事人,也必须要拿出点端正的态度来。 正在咬唇思索间,萧月音余光里似乎瞧见裴彦苏正在看着自己,抬眸时,却又见男人只专注看着那位“情敌”手中的北北,丝毫没有半点分心的样子。 不知为何,方才焦躁的心像是被抚平了一般,她又重新用眼神向戴嬷嬷示意,此事暂且搁置下来。 萨黛丽这番救治也算自己的恩人,若是还没过河就想着如何拆桥,也属实是太不地道。 是以,萧月音并未将戴嬷嬷的话往心里去,仍旧坚持守着,看萨黛丽用木板和纱布将北北的断腿捆了起来,说是这样能加速那伤口愈合。 再之后,毓翘也将重新扎制的竹项圈拿来,为北北戴上。这竹项圈上宽下窄,窄的地方刚好能卡住北北的颈项,宽度比北北的头要大上一些,也是萨黛丽刚来时吩咐说,用竹篾扎一个这样的颈套套在北北头上,等到它麻沸散药效过了之后,也不会舔到腿上的伤口。 做完这些,天已经快要亮了,周宫的太医早早便被萧月音请了回去,一众婢仆们也跟着忙碌了整晚。 当然,那裴彦苏虽然全程没怎么说过话,可也陪着她几乎一宿没睡。 想到来时两人在车上的那般情态,萧月音便只能顺势估计,裴彦苏对这只名字和他表字相同的猫咪,几乎比他自己豢养的爱宠还要用心。 是以,在催促裴彦苏安心回到他的院落收拾修整时,她的语气便也多了几分柔顺: “大人这番为北北殚精竭虑,我替北北感动不已,来日结草衔环,也必当报答大人这番再造恩德。” 裴彦苏却似乎不为所动: “北北最幸运的便是有公主这样不离不弃的主人,微臣所做,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说话的时候,漠北的小王子正背对着直棂的窗牗,那愈发明亮的光线照不到他俊朗的面容,是以即使他的话分明是恭维是夸奖,萧月音却听不出半点暖意。 看来,昨晚她的猜测并非胡思乱想,男人无情起来,看一只猫都比看她要顺眼。 但细思起来,她并未觉得自己做错什么—— 既然他的深情可能变淡,她又为了给自己的偷梁换柱争取操作的时日,答应那两个女人同日嫁给他,实在是“一箭双雕”之举;而两次与他独对时的行为无状,也确实都是事出有因,只是她不愿对他讲明;至于旁的…… 她着实是想不出旁的理由,惹了他恼恨。 但转念一想,眼下最要紧的不过是北北的伤和她与萧月桢之事,让她再多分心去揣测迎合这小王子变幻莫测的态度,着实太为难她。 是以,即使裴彦苏不为所动,萧月音也祭出了生平所有的劝解之语,一通或不露痕迹或略显夸张的吹捧,方才将这尊大佛请走。 又守了麻劲未过的北北好一会儿,萧月音方才由韩嬷嬷服侍着更衣洗漱。等到再回到北北这里时,那萨黛丽也已经沐浴更衣,洗去了一身的疲惫。 恰好早餐上桌,两人一同进餐。这次萨黛丽帮了自己的忙,萧月音自然要做那个长袖善舞的好客主人,奈何整晚没睡的她也实在精力不济,脑中闪过了好几个话头,却又顿觉不妥,生生咽了回去。 沉默的片刻,隋嬷嬷却来了,身后还跟着两名宫婢,手中捧着的,是给萧月音的嫁衣。 戴嬷嬷从未听过见过王子所说的补药,但见王子言之凿凿,自然全力以赴。翻箱倒笼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在从前只由韩嬷嬷经手的箱笼底侧,找到了两个药瓶。 补药到手之后,裴彦苏原本想直接让先前染病的士兵服下,却被一名经验老到的郎中拦下: “王子,切莫心急,请稍安勿躁。” 裴彦苏那墨绿色的瞳孔里闪过乖戾急躁之色,老郎中却不慌不忙解释: “小的这两日已经和其他同僚们将冀州城内粗粗排查过一遍,拜王子及时采取措施所赐,目前城内的疫病情况完全可以控制。而王子所言这药丸,若要发挥其最大效用,自然是等小的们研究出其配方,方才是万全之策。” 裴彦苏自然知道这是老郎中不信任他那药的委婉说辞,薄唇一动,原本想要暴力反驳,脑中却忽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难道……音音向神医秦娘子专门为他讨要的补药,其中也另有乾坤吗? “你说,你们研究出此药的配方需要几日?”裴彦苏冷冷问道。 “两日,群策群力,快的话不出一日。”老郎中胸有成竹。 “好,就给你们两日。” 而老郎中的揣测精准,就在一日之后,他单独来见了王子。 彼时的裴彦苏,正在反复把玩着萧月音亲手给他绣的香囊。 “启禀王子,那药丸的配方研究出了结果,是大补的方子。”老郎中如实说来,但话至此处,却又犹豫停顿了一息: “不过,两瓶药,都分别对男女有避子的功效。” 裴彦苏蓦地将香囊捏紧,几乎捏碎。 但旋即又松开了手。 他舍不得破坏她留给他的东西。 130. 当此时,裴彦苏的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凌厉如剑的眉头紧锁。 那老郎中人处下首,察言观色,这时才换了小心翼翼的语气: “王子,可是有哪里不适?” 大权在握的上位者最忌在下属面前表露自己的喜恶,裴彦苏立刻以袖口掩唇,将口中之物不动声色地包起。 “所以依你之意,那药丸全无作用?” 裴彦苏的嗓音和眼神一样刺骨寒澈,老郎中不自觉一抖,勉强稳住身形,方才颤颤巍巍继续回话: “可以将其中避子的成分去除,不过总体而言,补剂之效恐怕会打折扣……” “那就这么办,”裴彦苏冷冷打断,“限你们两日内将新药制成,分发至城中各处。” 一直到那老郎中应诺退下后,他才再将袖口摊开。 果然是血,短短几日内,他就因她吐了两次血。 应下时是随口,又因着大嵩义刻意留下的信件,她将此事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而眼下她终于郑重其事时,他却又陷入了人事不省。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不停歇,但若换个角度想,又有了柳暗花明。 若是他醒来时能看到这个香囊,会不会稍稍高兴一些呢? 有了这样未知的喜悦,萧月音便只觉得自己身上有用不完的气力。戴嬷嬷的女红针黹在一众宫婢中算是翘楚,有她与韩嬷嬷两人一并悉心教导,这小小的香囊,怎么都不会太过失色。 配料选色,一针一线,萧月音都全身心灌注,错了一点便起料全部重来,十根手指破了六七,她也不觉得疼。 与担心裴彦苏醒不来的心痛相比,其他的痛,她根本觉察不到。 在香囊磕磕绊绊基本成型的第三日,在她一如既往地亲口为她喂药之后,她的脑中,突然飘过郎中大夫们说过的话—— 若要裴彦苏醒来,需要他有更强健的体魄。 萧月音将目光放在了床头的两瓶药丸上。“自从每晚和公主同寝后,微臣的睡眠好了许多。” 一朝得了他的疏放,萧月音微微侧身想要稍稍远离,他的长指却将那系带勾住。 这样,海棠花的绣纹便贴得更紧了。 “我、我没有在躲。”她急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起来。 “那就自己解了?”他仍是勾住的。 言语不算冰冷,可态度却是不容拒绝,尤其他身上的铠甲还一丝不苟。 萧月音强忍颤抖,咬着樱唇,将双腕背到身后,食指与拇指捏住系带, “真儿真乖。”他满意地上前,大掌扶住她一侧的玉颈,灵活的食指和中指,便将她颈上的系带解开。 浴桶中的花瓣被彻底浇湿,全部如无根的浮萍一般在水面飘游,她再无任何遮蔽,只想做个情场上的逃兵,堪堪阖上了双目。 小衣在浴水中沉底,她听不见那轻微的声响,只有他哑了的嗓音: “哥哥今日一身尘土,不洗干净,怎么能好好拆真儿的礼物?” 她霎时又将一双水灵灵的杏目瞠开。 “那……那我先出去,等你?”不知为什么,她的预感总是准确的,因而她试探的问句,才会如此小心翼翼。 “哥哥都帮真儿洗了,真儿怎么能不投桃报李,帮哥哥洗呢?”他仍旧捧着她的玉颈,虎口处的玉肤吹弹可破。 萧月音又咬住樱唇,反驳无能。 这样的犹疑,裴彦苏已经起身,去拿了木架上宽大的棉巾,只需要微微张开臂展,便能让棉巾将她完全笼罩。 “出来,自己裹上。”他的声音透过那宽大的棉巾传来,又是半点不容拒绝。 “哗啦啦”的淋漓水声之后,萧月音只能从浴桶中站起来,那棉巾将裴彦苏挡了完全,倒是为她做了个极好的缓冲,她在瓷砖的地面上站定之后,他才稍稍将棉巾往下拉,几乎同时,有干净熨帖,盖在了她的身上。 她在他的注视下,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端午节里餐盘中的粽子。 长吁了口气,才慢吞吞回视面前的男人,眨了眨眼。 “哥哥帮真儿宽了衣,真儿不应该回礼?”就连他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都写满了“逗弄”两个字。 其实今天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拒绝不了,但她内心的倔强总是作祟,是以每每出言试探,又每每被他更加过分的话语推回来。 是她还是害怕,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今日一整日,她明明都沉浸在自由的喜悦中,哪晓得夜幕降临之后,会突然发生这样的转变呢? 这样想着,萧月音也只能磨磨蹭蹭,小碎步到了他的身前,视线扫过眼前距离极近的铠甲,抬手,开始找隐藏在甲片背后的系带。 早上,她亲手为他穿上这一身崭新的铠甲时,哪里想到今晚便又会亲自将它脱下来。 因为担心包裹的棉巾下落,又因为情绪的起起伏伏脑子有点昏沉,她为他脱下铠甲的速度极慢极慢。 裴彦苏极有耐心,一直专注地看着她动作,未催促她半句。 而随着铠甲被卸下,他周身的血腥味,也比先前更加浓郁。 萧月音捂住了口鼻,停住不动了。 秦娘子所给的药丸,与寻常的方药截然不同。 秦娘子到底是天下罕有的神医,在给她药丸的时候说过,此方虽然重在避子,但强身健体的功效,仍旧强过旁的许多补药。 她想让他醒过来,至于避子之类的事情,实在是无心顾及。 是以,原本应当十日服用一次的药丸,萧月音自作主张,变成了每日让裴彦苏服用两次。 第一日两粒之后,他的面色明显红润了不少,她欣喜若狂。 第二日的两粒之后,他平放的手指动了几次,眼皮之下也多了几次转动。 第三日,在萧月音将那香囊的最后一针收线的几乎同时,她忽然听到身旁的床榻上,传来了不同于往日的、别样的声响。 是衣料摩擦和翻身的声响。 她转头,向床榻那处看去。 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生机勃勃,她看见她的模样,清晰映照在那里。 “桢儿……”他呢喃的嗓音,还透着慵懒的沙哑。 可勇敢了这许多日的萧月音,却蓦地不敢上前。 因为,他眼里的深情,从来都不是对她萧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心爱的萧月桢。 他甚至不知道有萧月音的存在。 低头,眼泪坠落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收进了袖笼里。 庄令涵施医看诊自是不必说,陈定霁曾官至一朝宰辅,御下经验甚丰,也与自己的妻子共同处理过大规模疫病,两人来到东陶时,也恰逢萧月音为了镇上仍在蔓延的疫病焦头烂额的当口。 有了夫妇二人坐镇,一切都好了起来。陈定霁指挥统筹小镇上的资源和人手、庄令涵钻研病情一一诊治,原本混乱的局面很快步入了正轨,萧月音也一直从旁协助,充分发挥当初在临漳时学到的救治本领,带着韩嬷嬷和老赵一并,夜以继日为民奔波。 几日后,局势便也控制了下来,裴溯虽然仍未苏醒,病情却也稳定。 直到迈出了临阳府的大门之后,萨黛丽方才真正哭了出来。 她仰慕赫弥舒王子已久,昨晚好不容易寻着机会能在嫁给他之前争取多多的接触,他不感念她救猫的辛苦也就罢了,怎么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那样难听? 她当然知道那大周公主的嫁衣价值不菲,也从来没胆量要一身一模一样的,不过是想求着姨母为她做一身汉制的大红嫁衣、让她在婚礼那日也过过瘾罢了! 公主与王子当然般配,她也没想过拆散他们,用姨母的话来说,加入这个家,不比拆散这个家要高尚许多吗? 但……也许王子和自己一样,因为一夜不眠,难免脾气暴躁…… 若是这样,说话难听一些,也无关紧要了。反正以后的日子还长,她好好表现,难道还会担忧没法分了王子身边小小一点位置、为他生儿育女吗? 这样想来,心中的委屈便也不自觉烟消云散,萨黛丽将眼泪速速擦干,便吩咐马车,又要出城,往燕山方向去了。 因着心情逐渐雀跃,到达营地时,她便也忘了许多俗礼,并未通传,待来到姨母硕伊的帐前时,又忽然听到了其中的点点只言片语: “那破猫断了腿,基本也是活不长了的……” 可等到她还想凝神细听时,那对话声量却是渐细,实在听不真切,萨黛丽急了一步,似乎也被硕伊发现踪影,便只能顺势入内。 昨晚她借口身体不适离开,硕伊即使看穿、却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反倒拉着她的手关切起来,萨黛丽心中惭愧,于是先承认了昨晚任性离开的错误,然后话锋一转,将后来遇见永安公主和赫弥舒王子之事,一五一十说了清楚。 当然,少女的面皮薄,那番因为嫁衣遭受的言语奚落,她直接隐去,只将所见所触公主嫁衣的细节,悉数向硕伊阐明,到最后越说越羞,只求硕伊能圆了她这个心愿,让她嫁给王子那日也能穿上这样的嫁衣。 硕伊对待自己这位远房外甥女,倒是比自己的一双儿女还要娇纵,毫不犹豫答应了之后,又提及为她嫁人之后的准备,萨黛丽心中欢喜,便也没有多想,一一应下。 等到萨黛丽彻底离开,硕伊才将藏在角落的女仆重新叫了出来。 “萨黛丽一向没什么城府,她既然不提,那么刚刚我们说的话,也肯定没被她听去。”硕伊方才和蔼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她要是知道自己救的那只猫就是被你所伤,以她天真的性情,大概是要好好闹一番才是的。” “阏氏机敏,是奴婢辜负了阏氏。”女仆沉声,也将头颅埋得更低,“阏氏不计前嫌,让奴婢再有机会做姑娘的身边人,奴婢一定不会再像昨晚那样功亏一篑。” “你有这个自觉,”硕伊将目光停留在面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仆身上,“也不枉我费了那么大力气,将你救出来。” “阏氏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铭记于心。”言至于此,那女仆方才抬起了脸。 此人面容憔悴,嗓音沙哑,若不是那眼珠碧蓝,谁也不会想到,她是那早已经死了好几日的美人塞姬。 “这一次,算是重新认识了公主。公主你身为金枝玉叶,遇到这样的险情,不仅事必躬亲,还半点不张扬——”终于有空闲歇一歇时,庄令涵忍不住感叹,忽而一顿: “不过,我仍旧想不明白,公主为何不向他们表露身份?那样,行事也应当便宜许多。” 说的是萧月音对外一直隐瞒身份一事,即便她还用闪米特语同两位西域来的商人交流过,也并未表露过,自己便是先前在冀州大出风头的永安公主。 “这些都是我身为大周公主分内之事,若是到处宣扬,便与沽名钓誉没什么区别。”萧月音笑着解释。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暂时还不想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在这里。 然而刚一笑过,却从脾胃泛起一阵恶心,她忍不住捂着唇,干呕了一阵。 “许是这几日太过奔忙,身子有些受不住……”萧月音捏紧了手中的巾帕,“这般失态,让秦娘子见笑了。” 但庄令涵一代神医,望闻问切之术已臻化境,只看一眼小公主的表现,心中已然有了猜想。 “疫病凶险,我也是难得糊涂,都忘了先为公主诊脉。”庄令涵循循善诱,“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为公主看看吧。” 萧月音深以为然,便稍稍撸了袖管,将自己的皓腕递到庄令涵的手边:“麻烦秦娘子了。” 庄令涵则轻车熟路,双腕都确认过后,才笑着对面前的小公主说道: “恭喜公主,你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130-137 131. 萧月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盈着秋波的杏眼微张,眼睫许许颤动,略显疲惫的黛眉紧蹙,樱唇翕动,问出了慌乱不已的问题: “秦娘子,可有……可有误诊?” 此时正值傍晚,韩嬷嬷还有老赵那些人都恰好不在,房内只有萧月音与庄令涵二人,也正因为如此,萧月音比之在外时要松泛不少。 所以她才敢问神医这样的问题。 但庄令涵见惯了手下病人各种反应,从前也被质疑过许多次,一眼便看穿面前的公主是不敢接受这个事实,于是将手覆在萧月音的手背上,感受那丝丝颤抖,笑道: 一直到安然无恙地走出太德公主府大门、上了自备的马车,裴彦苏才稍稍输了口气。 抬手松了松领口,吩咐小厮胡坚驾车快些时,他也难免透了些急切。“啪”的一声,是金胜春受不得朴秀玉这般言语羞辱,抬手就给了自己的未婚妻一个响亮的耳光。 “朴秀玉,你,你居然说孤是狗?”朴秀玉出身高贵,金胜春又何尝不是从小睥睨众生?她居然当面指责他给永安公主当狗还被拒绝,他若不出手教训她,以后她还能懂何是“夫为妻纲”? “你不是狗是什么?”朴秀玉眼角含泪,单手捂着半边被金胜春打得红肿的面颊,嘴上仍不放松半点,“也就是那姓萧的看不上你,她但凡抛个媚眼勾勾手指,你这个新罗下一任国君,是不是也要把整个新罗拱手相送了?” 金胜春青筋凸.起,咬牙切齿,却仍是说不出半个反驳的话来。 “反正,你我也还未举行大婚,我也没被正式册封为太子妃,”朴秀玉的眼神,轻蔑而挑衅,“不如趁着现在,你将那漠北王子弄死,把永安公主抢到身边,让她来做你的太子妃?不过,以你的身板,不仅是打不过那漠北王子,就连床榻上——金胜春,你做什么!” 朴秀玉之所以尖叫一声,是因为金胜春被她这番羞辱彻底激怒,仗着自己是男子、力气远超于女子,便直接将朴秀玉推到了床榻上,狠狠扑了上去。 之后,便是裂帛之声与哭喊之声交杂,一室的混乱中,却有金胜春愈发凶狠的低叱: “孤可以,孤的桢儿也不会不要孤,桢儿乖一点,让孤好好疼你,孤比那赫弥舒要强上百倍不止……” 此时的房顶上,早就奉了裴彦苏之命来探金胜春虚实的倪卞,见到这样不堪入目的场面,也默默将瓦片盖了回去,飞身离开。 而这一次与新罗沟通,漠北也有着十足的诚意,即使还未正式开始谈判,裴彦苏作为漠北的代表,也说可以保证将卖到新罗的货品价格降到最低。换句话说,与漠北开辟通商,对于新罗来说,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但面对如此优厚的条件,金胜春却仍然没有动摇,只又将话题不动声色地引到了萧月音与裴彦苏先前轰动一时的婚事之上。 言谈间,他又提及自己年长永安公主半岁,若是囫囵一些,也算与公主有青梅竹马之谊,公主如今远嫁漠北云云。 然而宴席上的气氛,倒是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最后六人虽然表面维持礼貌,宴席散时,新罗的四人,却是各自揣着各自的不舒不愉。 而其中最是不忿不平的,当属新罗太子金胜春与准太子妃朴秀玉了。 这两个俱是憋了一肚子火的人,在外人面前尚能维持基本的得体,可一到无人时,又怎么忍得住? 尤其是准太子妃朴秀玉,今日在那客栈门口被永安公主夫妇羞辱一番后,她本想借着晚宴的机会找回自己的主场,谁知道金胜春如此不争气,长得不如人家王子也就罢了,说话说不过、最擅长的对弈也输得一塌糊涂。 是以,即使于礼不合,她也仍旧跟着金胜春,一路到了他的寝室。这一番话,有理有据,不是深谙造船之道的人,根本说不出来。 但事实胜于雄辩,先前的海口是奥雷夸下的,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他若是再将修船的纰漏甩锅给旁人,根本无人会信。 是以,被裴溯当众拆穿的奥雷握紧了拳头,咬着一口黄牙,却也无从辩驳。 “王子,被奥雷藏匿的福船,下官已经找到了。”恰在此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的泰亚吉跳下了马,快步走到裴彦苏身前,屈膝行礼,“请王子与阏氏稍作等候,福船距离此处尚有二十里,正在加速驶来。” “公主,”裴彦苏像泰亚吉点头示意,又转向萧月音,“奥雷先派人在船上做了手脚,妄图让我们都葬身海底,这样的人,该受何处罚?” 萧月音仍处于被裴溯丰姿折服的震惊之中,忽然听到裴彦苏询问自己,只恍然看向他。 晨光照耀,他棱角分明的脸,和那晚他们大婚通宵解决硕伊母子的毒计时,并无二致。 那时他也问过她,孟皋被害惨死,要如何处置仇人。 如今这奥雷作恶未遂,却也应当受到惩罚。 萧月音张大了一双仍被晨露浸染的眸子,眼睫轻颤,黛眉蹙起,犹豫着: “不如,不如……” “公主说须得杀一儆百,”裴彦苏转脸向着泰亚吉说道,唇角有自如笑意,“奥雷心肠歹毒,当处以绞刑。赴新罗事重,我也无暇多留观刑,泰亚吉大人,此事全权交予你,直沽的县尉一职也由你代领。” 泰亚吉颔首领命,又听裴彦苏淡淡道:“关于此事,我会立刻写信完整复述,连同这艘沙船上的证据,一并快马交由父王。” *** 别说坐船出海,萧月音在做这替嫁公主之前,几乎连江河都没怎么见过。 但第一次面对这般浩渺无垠的大海,她却丝毫没有半点欣赏的闲心。 无他,盖因这姗姗来迟的福船虽然更为坚.挺宽阔,船舱也更为舒适贴心,可萧月音自船驶离码头后不久,便在颠簸之中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晕船。 先是在船舱中吐得天昏地暗,后来即使是风浪小了,仍是头晕目眩,裴彦苏便为她拿来早已备好的安眠药剂,萧月音服下之后,便昏昏沉沉地睡下了。 再醒来时,早已过了未时,用了些她惯常爱吃的枣糕后,她才终于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 恰好,裴彦苏也在此,看向她的目光温柔款款,全无在码头上一句话定人生死的狠厉果决。 萧月音仍未适应在船上行走,向他一步一步靠近时,行动迟缓。 他向她递来大掌,她伸手握住,却恰在此时,本已平静的海面,忽然又一个大浪打来。 他虽然稳稳扶住了她,可船身颠簸,又引得她脾胃翻涌,转身,便朝船舷外呕吐起来。 裴彦苏轻柔拍着她的背脊,无声安抚。 萧月音正要言谢,背后却有另一个熟悉的男声: “贫僧此来,阏氏特命贫僧行杏林事,若是,若是公主大喜……” 是静泓,不需要她看清面容,便知晓是他。 跟着伺候的宫婢公公们哪敢置喙,眼见两位主子两眼都冒着火星子,便互相使了眼色,纷纷退了出去。 “一国太子有什么用,人家虽然年少与你相识,最后也还是选了样样拔尖的男人?”朴秀玉抢先发难,“人家公主是花容月貌、是千娇百媚,可跟你有什么关系?” 细论起来,朴秀玉的伶牙俐齿并不输于新罗任何人,这短短几句话,便直直冲着金胜春的心窝子里捅去,半点不留情面。 “你……”金胜春虽然怒火正旺,可怒急攻心之下,反倒说不出有力的辩驳来,只能指着朴秀玉的鼻子,手指发抖。 再说同一时刻,萧月音又哪里会知晓金胜春对自己亵渎至此,虽然漠北的通商要求被拒,但裴彦苏作为大周驸马,可是在新罗人面前好好给她长了脸,她欢喜还来不及。 回到驿馆时,她眉目如画的脸上,也仍然掩不住那份喜气。 但她一路抱着的蒙混过关的侥幸,在与裴彦苏前后脚回到房间后片刻,便被打破得一干二净。 彼时这位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也不说话,只是突然将自己的新婚妻子抱起来,径直来到了房内的桌案上,又不知从哪里掏出那副鳄鱼皮的棋盘,展开,然后轻而易举将她锁在他的腿上怀里,看着她芙蓉面上因为惊愕泛起的红晕,沉着嗓音问她: “公主,你可是当真不会棋?” “主子,你脸色发红,看起来实在不太妥当,”胡坚看着他额头那颗突兀滚落的汗珠,担忧地问道,“到了驿馆,小的让静泓师傅赶紧来给主子瞧瞧?” “不必。”裴彦苏只摆了摆手,用眼神示意赶紧离开。 即使心头存疑,胡坚也只依言照做,噼噼啪啪,将拉车的马屁.股抽得飞快。 车厢摇摇晃晃,即使沉稳如裴彦苏,心也再难安定下来。 确实,他方才是在金胜敏面前说谎强撑,那媚.药的药性十分猛烈,即使只摄入了一点点,也足以令他丧失理智。 眼下的他难掩丑态,他又怎么可能让静泓这个情敌来给自己瞧病? 他的药是音音。自邺城出发的月余以来,萧月音自认心定气和,即使心中难得泛起波澜,也大多因为跌宕起伏的境遇,或者偶然的有感而发。 她虽然生性敏感,但即使面对裴彦苏这个姐夫将她李代桃僵,她也自问对他只有恼和惧,并未多生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出来。 她对自己所处的位置和面临的局面,向来有着清醒的认知。 她名唤“月音”,并非大周皇室萧家早几代便定下的,依着这一辈人儿郎从“木”、女郎从“女”得来的名字,这是她出生即丧母的当晚,弘光帝将她送到宝川寺之前,随口起的。 因为反正那镶金盖印的皇家族谱上,是万没有她萧月音半点位置的。 而其实“静真”这个法号,也并非宝川寺的住持因为她那尴尬的身世而故意为难她所取;相反,由于弘光帝极为爱重萧月桢,“月桢”二字,则是在卢皇后之国母丧仪彻底完毕之后,才被深思熟虑的弘光帝公告天下的。 是以,先有“月音”,然后有了“静真”,最后才是“月桢”。 至于“真”与“桢”取了相同的读音,也纯粹是巧合罢了,过去了十余年,萧月桢从未往此处想过。 裴彦苏是萧月桢的爱郎,“桢儿”二字从他的口中叫出,她本不应起半点波澜的。 到头来,直到再与他同床共枕、听到又如前几日般守礼自持的他呼吸匀停彻底进入梦乡,萧月音仍旧心绪纷乱,难以就眠。 辗转反侧时,胡思乱想的她,脑中突然蹦出了一个问题: 所谓男人的爱,是什么呢?谁知话音未落,裴彦苏竟然轻蔑一笑: “枉我苦读多年,也是状元及第,但嬷嬷这番汉话,我反倒听不明白了……按照嬷嬷的意思,与我白首偕老的王妃,就一定只能是她萧月桢?” 隋嬷嬷闻言一怔。 他这番鄙薄的语气,一口一个“萧月桢”,对大公主直呼其名,实在是,实在不像是对心爱女子的称呼…… “先前你们送回邺城、想要对萧月桢通风报信的宫婢绿颐,是死在我的手上的。”裴彦苏的语调又冰冷了几分。 隋嬷嬷汗毛倒竖,更是说不出话来。 “你如果知情识趣,肯配合我,我倒是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裴彦苏眸光一暗,拇指缓缓摩挲腰间的蹀躞带,“否则,以你曾暗地里做过的那些对她不利的事,我随时可以要你性命。”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那个冒牌货萧月音 ——“公主,”思绪回转,隋嬷嬷想起自己方才对王子许下的重诺,向萧月音颔首回道:“北北在静泓师傅处照料,公主大可放心。” “既然如此,”萧月音却已然走到了隋嬷嬷面前,言语笃定,“嬷嬷还是带我去看看吧。” 众目睽睽,隋嬷嬷自然只能应诺。 *** 再回到客房时,裴彦苏也早已回了。 日头西斜,这个亲手烤兔来向娇纵公主赔礼道歉的漠北王子,此时正半倚在窗边,凝神细思。 从侧面看,他有着比寻常汉人男子更加优渥的面部线条,深邃,硬朗,也正因为如此,他也比寻常人更让她捉摸不透。 “北北可好?”听见她的脚步,裴彦苏转了脸过来,半边俊容被暮色斜照,另一边却仍旧阴冷。 萧月音不想多口舌,只微微颔首示意,便径直前往湢室。 谁知他竟然跟了上来。 随侍的韩嬷嬷见状,斜斜看了一旁的毓翘一眼,两人便默默退下,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气息已然迫近,萧月音滞了一息,后颈上的热温传来,是他微微握住。 “我尚在癸水之期,大人再等等……” 他明明并未做什么,只是一只手,她却已然呼吸不稳。 “既然是癸水之期,公主要那么多冰来,又是做什么?”那只手却撩开她故意遮住双耳的鬓发,说话时,气息在她耳上缭绕。 另一只手,微微拢上了她的小.腹。 想不明白,想不明白…… 也不该她来想明白。 即使她在扮演姐姐一事上偶尔有所疏漏,大婚之前觉得他态度摇摆,可是自那晚的惊心动魄之后,他对萧月桢的意志,倒是坚定了许多…… 在吃到他亲手为她烤制的兔肉、为她剥好的蟹肉时,偶然心旌摇曳,转眼之间,也只感动于他对萧月桢的深情。 等到此去新罗回来,她与他之间,当是再无瓜葛了…… 只有音音,只有他的音音能把他治好。 小厮胡坚驾着马车一路飞奔,到驿馆门口时,他尚未拉好缰绳将车停稳,便已经听到自己的主人夺门而下、毫不停留地冲入驿馆内的声响。 快到他连王子的背影都未见到。 世间的阴差阳错从未停歇,她面前的公主本就身世坎坷,却从未自怨自艾自暴自弃,反而如一朵迎风招展的雏菊,即使饱受风雨摧折,也从来向上而生。 她想让她如愿以偿,更想让她从此顺遂平安。 “所以……公主选择不张扬身份,是仍未下定决心,面对王子的答案吗?”她探问。 萧月音想不到她这般理解自己,先缓缓点了点头,又复道: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秦娘子……我怀有身孕一事,暂时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包括我的乳母韩嬷嬷。” 庄令涵应下,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听门口传来韩嬷嬷的声音,难以掩盖的急切又激动: “公主,秦娘子……霍将军到了。” 是霍司斐找来了。 132. 时间回转至两日之前。 那时候霍司斐刚刚从冀州城北的军营中返回,路上偶遇倪汴,这才知晓了裴溯与萧月音失踪一事。 经过那次与裴溯在直沽海边的深谈,裴溯对他不再有从前的敌意,但两人到底身份特殊,此后无甚交集,在人前偶尔目光相接,也于短暂的停留之后,迅速移开。 但裴溯不知道的是,霍司斐总会趁着无人注意时,长久而炽热地凝望她。 即使她不知他的情深义重,即使她也许永远不会属于他。 得知裴溯失踪,霍司斐霎时间如坠深渊,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被倪汴看在眼里,却丝毫没有往正确的方向思考,他道: “王子确实因此几近疯狂,但这几日疫病一事繁忙,分去了他一些心神,但霍大哥,你也不必为他这般忧虑,王子他天纵英才——” “倪小哥!”话音未落,两人的身后又传来胡坚的声音,由远及近,“霍将军你回来了?正好,王子叫你们一同回去,说是要再寻公主和阏氏。” 这一次自冀州离开,裴彦苏将所有势力撤出,冀州也正式重新回归周廷的管辖。 那些原本在冀州城北驻扎的王子亲兵自然一道北上,连同裴彦苏随行的戴嬷嬷等女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冀州与上京相隔足足一千五百里,至出发后的第三日入夜,一行却已经到达上京腹地边缘,就地驻扎。 与兄长金胜春不同的是,金胜敏即使身为公主,面对自己心仪的男人,也如其他女儿般多了几分含蓄和狡黠,绝不会做强迫之事。 早在她于那街头的市舶司门口对裴彦苏匆匆一瞥,金胜敏便已将她那身体羸弱的病秧子准驸马朴重熙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只想着那位惊为天人的外来男子。 一见裴彦苏误终身。 她嫉妒他面前的那个女人,嫉妒得发狂,嫉妒得要命。 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享齐人之福,何况与朴氏兄妹联姻所牵涉利害甚巨,她不可能任性。 思来想去,便只有用这颇为下作的方法,即使知道她这么做可能会留下许多后患,即使知道裴彦苏未必心甘情愿,即使知道这场只有身.体上的男.欢.女.爱不过是露水情缘—— 她也还是义无反顾,要让他做她的第一个男人。 金尊玉贵的新罗大公主不惜放下所有自尊和骄傲,将自己赤.身.裸./体地摆在欲盖弥彰的床榻上,举手投足,极尽妩媚之能事。 “王子有事相商,当面说,方才不算见外。”他来,她想要他别站那么远,那么疏离,靠近一些也好。 裴彦苏脚下如松,只阖上了那双引得金胜敏销.魂蚀骨的双眸,一点不看。 为了防止生变,从进入公主府的那一刻起,他便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丝一毫都没有松懈。饮食等物最易生出是非来,他坚持不饮不食,却防不住吸入之物。 其实,问题并非出在那香炉之中刺鼻的熏香上。 裴彦苏略一细思,便猜到金胜敏是将催./情之药抹在了棋子之上,至于那刺鼻的熏香,只不过是保证他因为熏香而打喷嚏后,掏出手帕擦拭时,能将药物摄入罢了。 也幸好,剂量很小很小。“那……为何此处又……”萧月音蹙眉,插嘴说道: “此地同样也早早被王廷占领,又距离西域商道遥远,盐价和其他调料的价格,应当更贵才是。” 茶汤满溢,裴彦苏亲手奉给了萧月音,道: “公主是健忘又犯了,还是从早上到现在,仍旧没有清醒?此处距离直沽海岸,已经不足两百里,海边有一些私盐田,盐价低,这里的庖厨自然舍得用料。” 清美的茶汤入口,萧月音也微微颔首,当是知晓了他所讲其中的原委。 环视室内,才见之前韩嬷嬷所言“久不见人影”的隋嬷嬷也终于随着戴嬷嬷立侍一旁,将茶盏放回桌面,萧月音起身,向隋嬷嬷道: “嬷嬷,北北可还好?” 为了能有更方便与隋嬷嬷说话的由头,她便安排了北北由隋嬷嬷照拂。 时至此刻,隋嬷嬷仍然余悸未销,是以萧月音问她话时,她一时间竟也没反应过来。 归根结底,也是她本要在一行于这客栈落脚、众人忙于收拾时,再向邺城去信。可谁知她刚将那藏好的信鸽提出,面前却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身为大公主乳母,想不到嬷嬷你除了豢养狸猫,还私下养了鸽子。”裴彦苏的语气冰冷至极,“只是,猫儿生性凶莽,嬷嬷也不怕,北北伤了这信鸽,导致嬷嬷与邺城通的密信,就此断了?” 王子话里有话,显然已经知晓了不少事,隋嬷嬷冷汗涔涔,虽垂头躲避,仍是掐着掌心故作镇定,抖着嗓音回道: “是奴婢有私,想偷偷与远在邺城的家人通信,若犯了王子的规矩……” “萧月桢——”裴彦苏一顿,又骤然提高了声量: “她也是嬷嬷的家人吗?” 隋嬷嬷猛然抬头,疲惫的双眼大睁。 是啊,若是王子已然发现萧月音是顶替的,以他对大公主的用情至深,肯定会立刻付诸行动、将萧月音这个冒牌货处置了! 哪里还需要她千躲万藏、时时警惕,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吗? “既然公主已歇下,在下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仍闭着眼,他略略施礼,便要转身离开。 “你……王子,”床榻上的金胜敏不想他竟然这般无情,连忙按住胸口上的衾被,坐了起来,“你过来,有什么话,过来好好说,本公主我一定会替你办好的。” “此处乃公主卧房,在下一介外男,擅闯此地,已然犯了大错。”裴彦苏并未抬头,声音也愈发沉冷,“还望公主悬崖勒马,切莫因小失大。” “因小失大?”金胜敏拧眉。 “在棋子上落药,公主的未来驸马同样会中,他的身体状况本来不佳,若是因此而受损,公主又当如何?”不知不觉,竟然严厉了起来,“同样都是公主……” “裴彦苏,不用口口声声替本公主着想!”金胜敏未料到他竟迅速猜到了原委,说出口的话又句句诛心,自己的面上挂不住,眼泪也含在了眼眶,却颇为恼怒,“你既然知道自己中了药,我又如此待你,你又觉得自己有几分斤两,能够从我这公主府全身而退?” “公主见我如此,觉得我也如朴驸马那般中了药?”裴彦苏仍旧合着眼,“我不从公主府全身而退,又怎么对得起还在驿馆中等我的妻子?金胜敏,你如此做派,又哪里有半点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 “你……”金胜敏被裴彦苏直戳心口的指责激得面红耳赤,“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跟你一起,我去告诉你的萧月桢,告诉她你见过我这样了,你觉得,以她的脾性,她难道就不会同样,也做出不合公主的事吗?” 裴彦苏凝神。 从绿颐到塞姬到萨黛丽到贝芳,他的身边有过许多想要靠近他的女人,可是萧月音即使认真扮演着萧月桢,也几乎从未表现过任何醋意。 若他在乎觊觎她的男子有十分,那她对靠近他的女人的在乎,只有不到一分。 不,就连半分都没有。 自冀州除疫开始便披星戴月忙碌,终于能睡个好觉,贝芳邀请了翠颐和她同帐就寝。两人日来走得很近,所以翠颐并未纠结于身份,坦然接受,两人也很快便双双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深沉,却架不住被尿憋醒,贝芳匆匆出帐,前往临时的茅房解决,又发现还闹了些肚子。 等到好不容易收拾妥当回来,刚掀开自己大帐的帘子,一阵血腥气扑鼻而来。 漆黑的帐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贝芳凭着记忆赶紧去到睡着的地方,往被子里一摸,只摸到满手的腥液,和翠颐已然停止跳动的脉搏。 杀手是冲着她来的,毫不知情的翠颐替她挡了这场杀身之祸。 贝芳心下一沉,尽力克制浑身的颤抖,屏住呼吸,想要再摸一摸这遭了飞来横祸的小姐妹翠颐。 指尖抚过她发丝时,却发现她随身带来的枕头下面,似乎藏了什么东西。 是一封信。 贝芳知道翠颐并不识字,这封信她也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过,想来可能会有蹊跷。 又沉思了片刻,贝芳才站起来,走到大帐帘子处,将帘子轻轻掀起一角,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信封上的字。 “裴彦苏亲启”。 看来,上天不仅安排了翠颐替她挡下杀身之祸,还在同时,将可以扭转局势的契机,送到了她的手上。 她必须要带着这封信,立刻见到裴彦苏。 133. 下定决心的时候,贝芳十分庆幸自己能看懂一些汉字。 信封包装严实,里面是厚厚的一叠,封口处有红色的火漆,其上盖了印,她仔细一看,也认出了“萧月音”三个字。 永安公主的闺名叫“萧月桢”,在冀州时又由着永安公主的兄长康王之口,说出了公主还有一名名叫“萧月音”的双生妹妹一事。 而此后阏氏与王妃双双失踪,王子偶尔漏出的只言片语里,说明他迎娶的王妃便是那其中的妹妹。 是以,这封不知为何被翠颐藏起来的信,是王妃在临走之前,留给王子的。 除了翠颐,无人知晓这封信的存在。 “殿下,启禀殿下,”空档时,恰有东宫内侍上来禀报,“中书令宋大人此刻人在东宫门外,直言仰慕赫弥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见殿下和王子。” “宋润升?他不是一向眼高于顶瞧不上孤,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金胜春满眼不耐烦,小声嘀咕一句,又向那内侍回道: “你去告诉他,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是孤的贵客,他宋润升不过小小的中书令,有什么资格见大周来的贵客?” 这话口气不小,萧月音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打鼓。 新罗政./体部分仿周制,太子虽为一国储副,可中书令乃文官之首,总领朝政,便是那俗称的“丞相”。 金胜春这个太子毕竟实权有限,但竟敢当着外宾的面,对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再怎么说,这到底也是新罗内政,萧月音即使身为宗主国的公主,也不能对此妄加干预,思来想去,还是冷眼旁观为妙。 而那边,内侍依言退下后,裴彦苏见金胜春兴致甚高,他也实在无法推诿,便让随侍的小厮胡坚,拿了一幅崭新的棋盘和棋子来。 不同于方才与朴重熙对弈时的黄花梨木棋盘和玉石棋子,胡坚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盘和棋子,是由萧月音从未想过的材质制成的。 鳄鱼皮的棋盘光泽柔韧,拥有着与寻常的皮毛和绫罗绸缎完全不同的质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郁温润,执起来却是轻巧滑腻,别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顾着替我家公主赔礼道歉,倒是忘了今日专程带了这东西来。”裴彦苏面色依旧,从容解释着自己此刻才将这价值连城的新奇玩意拿出来的原因,“反正我棋艺拙劣,也只能在这等事情上下功夫,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所谓读书不行,就喜欢用上等文具充门面的人,不过如此①。萧月音看着裴彦苏这一身衣冠楚楚,实在是难以想象,他在厨房中忙碌时,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这个人着实有太多面,每一面,都出乎她的意料。 而被她在心中念着的裴彦苏只是笑,擦拭着沾了油的匕首,又慢条斯理地坐在了两个女人的对面,夹起来,对自己的手艺细嚼慢咽,并未出声。 她当然想象不出他在厨房中的模样。因为这一次,从邺城返回的裴彦荀,趁着他独自一人霸占厨房的机会,在外无人知晓的情况下,与他好好深谈了一番。 彼时的裴彦苏利落除下了外袍,换上裴彦荀早已准备好的专用的衣衫,一面细致清理着活杀的鲜兔,一面听着裴彦荀将所查探到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明。 比如萧月音的身世,十七年前的先皇后卢氏其实在薨逝之前,产下的是一对双生女儿,不过弘光帝最终仍选择抹去幼女的存在,只将她秘密送往宝川寺,让她从此不能得见于世人; 比如萧月桢之所以被替换成了萧月音,是因为婚书下达之前,萧月桢突然得了怪病,根本不能见人,弘光帝碍于漠北王廷的威压,方才决定让萧月音代替出嫁; 又比如,萧月音从小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寺中与她最为熟稔的,便是静字辈僧侣中最年少、也是最聪慧最有悟性的静泓,三年前临漳闹饥荒,被困于宝川寺的萧月音之所以能够和其他僧侣们同赴临漳赈灾除困,也是因为静泓在处处为她张罗、为她隐瞒周旋。 听到这里时,裴彦苏刚好抄起砍刀。第二日的卯时刚过,临阳府门口停着的几辆马车,便已经就绪,缓缓向东边城门方向驶去了。 一直到一行路过禅仁居,眼见着只背着薄薄行囊、轻装上阵的静泓也上了她身后的马车,萧月音才彻底将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刚收回了打帘外望的手,她对面坐着的裴溯,便温柔说道: “其实,幽州距离直沽不过四百余里,在两日三日之内,紧赶慢赶,也能赶到的。忌北这个孩子,一心立功,倒是苦了公主,要同我们一道这么早起。” 但裴溯并不知晓,和裴彦苏一样,萧月音也是个习惯早起之人。不过,她如今扮演的萧月桢,倒是听说从前在周宫中时,日日懒睡,每每错过晨省。 眼下,裴溯自然以为她面色不愉是因为起了太早,她便顺水推舟,立刻捂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 “大人的事是要事、大事,若是为了我区区几个时辰的睡眠而耽误,我可是当不得这个千古罪人的。” 这话虽然夸张至极,却也很好符合萧月桢一贯的乖张形象。 实则,她所忧心之事,除了今日裴彦苏会再一次言而无信不带静泓上路之外,还有旁的。 第一是,这次他们突然出发前往直沽,而那先前寄往邺城的信一直杳无音讯,若有回信来,她与隋嬷嬷,要如何得知、又如何应对? 第二是,今晨起床梳妆时,裴彦苏刚好也在她身后穿衣。因着为出发直沽收拾细软,宫婢毓翘便顺势将妆奁中的珠宝首饰全部重新拾掇了一遍,又刚好将她早已全部收在盒底的耳珰们都翻了出来,装回去时却不慎漏了一只在外,恰被裴彦苏眼尖瞧见了。 “公主从前在邺城时,颇为喜爱这些叮叮当当的摇晃之物,”裴彦苏披上外袍,“好像……自从来了漠北之后,公主的双耳,倒是几乎时时落空了。” 他的语气自然,表情如常,这样的询问既无逼迫,却又不失体贴细致。 可萧月音听者有意,转了目光,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因为自小在宝川寺带发修行,她是没有穿耳洞的。这次和亲漠北事务繁多,宫内不仅没来得及为她准备耳夹,就连穿耳,她与韩嬷嬷也尽是疏忽大意了。 公主妆饰,从头到脚,繁复冗杂,即使未戴耳珰,打眼看去,也并无不全。 可是却在今日,被裴彦苏发现这样的细节。 “来之前便听说了漠北风沙很大,耳朵上若是挂金戴银的,让大风吹起来,耳朵怕是要被扯得痛死,”萧月音说着顺手打开妆奁,将那只耳珰随意丢了进去,故作不经意,“我便让她们把耳珰都收起来了。” 扣上盒盖,又捏着手指转身,看向正在系着蹀躞带的裴彦苏,顿了顿道: “大人从前言语间可是恭敬得很,今日却不太对。怎么,大人做了本公主的夫君,连这点小事都要过问了?” 裴彦苏当场倒是没说什么,只垂着眼眸,视线似乎从她被挽发挡住的耳珠上扫了扫,又淡淡收回,“啪嗒”一声将带扣扣好,方才笑着阔步往外走去: “公主的事,对于微臣来说,再小也是大事。” ——“公主?公主?”裴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萧月音方才从怔忡细思中回神,忙回以微笑。 “果然,公主还是因为早起,眼下神思不定。若是实在撑不住,也莫要逞强。”见萧月音美目迷离,长睫倦懒,裴溯一脸关切,又顿了顿,“我这个做娘的,最知道忌北。其实他赶着这么早出发,不过是想早点离开幽州,并非真的只一心为了大事。” 听到这话,萧月音提眉,怔怔看着裴溯。 “毕竟他的父王和兄弟眼下都为他来了幽州,”裴溯心知萧月音所疑为何,笑着解释,“这孩子,从小因为我的关系,亲情淡泊,骤然多了这么多亲人,他自然是能躲则躲的。” 萧月音不自觉抬手捏了捏她藏在发下的耳珠,一面将视线移到自己随着马车前行晃动的裙摆上,顿了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父母兄弟是天然的倚靠,当然应该重视起来。我虽打出生起便没了母后,但父皇和两位兄长怜我疼我,还有我继任的母后宋氏,对我也是十分宠溺娇纵,把我养成了如今这个模样,让母亲见笑了。” 萧月音模仿着萧月桢的娇纵语气说完,心头却蓦地一痒,泛起了点点愧怍。 家兔体型较小,烤制时远不用像处理整只牛羊那般拆骨断肢,只需要将其肌理割开,撒入调料,均匀涂抹即可。 但临漳故事说完,裴彦苏却手起刀落,将那家兔几下便砍成了数块,扒.皮抽.筋,泾渭分明。 “这样看来,公主与静泓师傅,也算是青梅竹马了。”裴彦荀见状,只淡淡总结,“这样自小相识的情谊,确实值得她几次三番为他张罗周旋。” 裴彦苏沉着眉,鹰隼一般的目光,盯着手下被他大卸八块的兔子,不语良久,才将砍刀放下: “表兄跑了一趟邺城,奔波不断,人虽辛苦,但废话也比从前多了许多。” “听说这次去直沽,是姑母她点名要静泓一道的,与公主没有关系。”裴彦荀自然听懂了他的嘲讽,仍然不疾不徐回道: “表兄知道,冀北你是对这位替嫁来的公主动了真心。但话说回来,她与静泓师傅,两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又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来。” 裴彦苏不语,拿了料碗,开始为烤兔调酱。 “你的小公主花容月貌、清婉动人是真,静泓的品性在邺城上下也是有口皆碑的,”裴彦荀继续说道,“他一个出家剃度、六根清净的沙弥,你堂堂漠北王子、大周状元,吃他的飞醋,未免也太……” “我吃醋了吗?”裴彦苏持调羹的长指未歇。 “没有没有,哪里哪里,”裴彦荀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尖,“冀北你现在苦尽甘来美人在怀,怎么会与一个区区沙弥一般见识?” 听到“美人在怀”四个字,裴彦苏眉尾一跳,手上忽而一停,几息后复又继续,说道: “表兄走后,我从那和亲的侍卫团里,招揽了一个可靠的人。” 之后便将有关倪卞的前后之事细说,又与裴彦荀商量了几句为倪卞易容一事,便算揭过。 ——“冀北,阿娘方才的话,你都听见了没?”裴彦苏再回神时,裴溯的面上,已然带了丝丝怒气。 “阿娘说什么?”自知理亏,裴彦苏的语调也绵软了下来。 “也许你真是许久没有下厨,这兔子闻起来倒是香极,可是盐和辣都放得太重了,”裴溯顿了顿,将目光移到她身旁的萧月音身上,萧月音正捧着热茶的茶杯,眼尾透红,应当是受不得这样重的口味,“公主才吃了一口……” “是我许久不下厨,手艺生疏了,”裴彦苏连忙站起来,踱步至萧月音的身侧,看向她手中已然空了的茶盏,顺手接过,“放料的时候没轻没重,浪费了这一只上好的肥兔,罪过罪过。” 转身去为茶盏添开水时,又听裴溯道: “说起来,还未至幽州时,我原本也以为漠北人惯以牛羊为食,他们吃的东西,应当是极为重口的。谁知道吃了几顿后才发现,并非如此。” 而那边的金胜春早就跃跃欲试,在这新的棋盘和棋子摆好后,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准备开始厮杀。 想到裴彦苏方才被朴重熙杀得片甲不留的场面,金胜春胜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让裴彦苏三子,裴彦苏却之不恭。 然而,这一局的结果却大大超出在场所有人预料,裴彦苏不仅胜了,还胜得十分轻松。 金胜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脸也垮了不少,裴彦苏自然主动替他找补,说金胜春让了他整整三子,又因为方才的宴席饮了不少酒,才老马失蹄。 于是便有了第二局。“殿下,启禀殿下,”空档时,恰有东宫内侍上来禀报,“中书令宋大人此刻人在东宫门外,直言仰慕赫弥舒王子已久,想要求见殿下和王子。” “宋润升?他不是一向眼高于顶瞧不上孤,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金胜春满眼不耐烦,小声嘀咕一句,又向那内侍回道: “你去告诉他,永安公主与赫弥舒王子是孤的贵客,他宋润升不过小小的中书令,有什么资格见大周来的贵客?” 这话口气不小,萧月音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不免打鼓。 新罗政./体部分仿周制,太子虽为一国储副,可中书令乃文官之首,总领朝政,便是那俗称的“丞相”。 金胜春这个太子毕竟实权有限,但竟敢当着外宾的面,对一朝丞相如此出言不逊。 不过,再怎么说,这到底也是新罗内政,萧月音即使身为宗主国的公主,也不能对此妄加干预,思来想去,还是冷眼旁观为妙。 而那边,内侍依言退下后,裴彦苏见金胜春兴致甚高,他也实在无法推诿,便让随侍的小厮胡坚,拿了一幅崭新的棋盘和棋子来。 不同于方才与朴重熙对弈时的黄花梨木棋盘和玉石棋子,胡坚小心翼翼捧上的棋盘和棋子,是由萧月音从未想过的材质制成的。 鳄鱼皮的棋盘光泽柔韧,拥有着与寻常的皮毛和绫罗绸缎完全不同的质感;而象牙制成的棋子,不如玉石的棋子那般沉郁温润,执起来却是轻巧滑腻,别有一番江山在握之感。 “方才我只顾着替我家公主赔礼道歉,倒是忘了今日专程带了这东西来。”裴彦苏面色依旧,从容解释着自己此刻才将这价值连城的新奇玩意拿出来的原因,“反正我棋艺拙劣,也只能在这等事情上下功夫,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所谓读书不行,就喜欢用上等文具充门面的人,不过如此①。 而那边的金胜春早就跃跃欲试,在这新的棋盘和棋子摆好后,便迫不及待摩拳擦掌,准备开始厮杀。 想到裴彦苏方才被朴重熙杀得片甲不留的场面,金胜春胜券在握,十分大方地表示自己可以让裴彦苏三子,裴彦苏却之不恭。 然而,这一局的结果却大大超出在场所有人预料,裴彦苏不仅胜了,还胜得十分轻松。 金胜春原本志在必得的脸也垮了不少,裴彦苏自然主动替他找补,说金胜春让了他整整三子,又因为方才的宴席饮了不少酒,才老马失蹄。 于是便有了第二局。 这一次,金胜春再不轻敌,也不说让子一事,反而聚精会神起来,半点不敢懈怠。朴秀玉见他如此严阵以待,便主动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为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金胜春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旧输了。 这一次,不等裴彦苏主动替他说开脱的话,金胜春自己就借口满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前两局状态不佳,无论如何,也要再与裴彦苏下这第三局。 朴秀玉虽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这个未婚夫却是发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让这一局的裴彦苏,提前让金胜春三子。 从第一局的让对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对方让三子,如此大的反转,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好好作壁上观的萧月音,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裴彦苏与金胜春对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过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刚好可以看到两人对比惨烈的侧脸,一个扁平如锅,一个锋利俊朗,再加上对弈时一个慌乱不安,一个气定神闲,即使她先前对裴彦苏有再多的不满和忐忑,到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若是裴彦苏真正的王妃萧月桢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翘到了天上,还要故意学着那朴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侧,来个“势均力敌”吧? 但萧月音暗忖片刻,仍旧是没有动。 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好好学着萧月桢的做派,而是她实在怵着这棋盘,万一又被金胜春或者朴秀玉提起,让她再下一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而就在她踟蹰的短短时间内,朴秀玉一声惊呼,原来这一局裴彦苏似乎再也不愿虚与委蛇,而是锋芒尽露,只用了数子,便下得金胜春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只能缴械投降。 “大约是太子殿下今日实在状态不佳,我实在胜之不武。”棋局上占尽先机,裴彦苏便先在口头上领了下风,淡淡说道: “其实,今日殿下负于我,恰如当年我家公主负于殿下。当年我家公主年纪尚小不知分寸,输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稳持重,即使输了棋,也断不会因此而恼恨于我、对我做出不妥之举的,不是吗?” 与裴彦苏的丰神俊逸相比,金胜春即使贵为新罗太子,无论是才学棋艺还是长相,都输得彻彻底底。 而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据,也彻底将他想要恼羞成怒动手打人的冲动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饼脸早就青筋毕露、手上攥着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势待发。 输了棋,在口舌上也诤不过,金胜春此举,是里子面子都输了。 “王子说的在理,”又强忍下怒意,金胜春方才恢复了平和,笑着对裴彦苏道: “但今日与当年到底不同,光说这鳄鱼皮制成的棋盘,即使孤真有心伤害王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殿下说笑了,新罗世代为大周藩属国,身为新罗储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做出粗俗暴举来?”萧月音笑着又把金胜春的话堵了回去。 裴彦苏也从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着的金胜春与朴秀玉施了个稽首礼。 言已至此,再多纠缠那些事便显得格局太小。 朴秀玉便话锋一转,指了指萧月音发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头上这只……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我就想问了,永安公主这发髻,是邺城里最时兴的装扮吗?” 这一次,金胜春再不轻敌,也不说让子一事,反而聚精会神起来,半点不敢懈怠。朴秀玉见他如此严阵以待,便主动坐在了他的身旁,小心为他擦着额头上的虚汗。 然而事与愿违,尽管金胜春使出了浑身解数,仍旧输了。 这一次,不等裴彦苏主动替他说开脱的话,金胜春自己就借口满满,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他前两局状态不佳,无论如何,也要再与裴彦苏下这第三局。 朴秀玉虽然跋扈,可是心疼自己这个未婚夫却是发自肺腑,她便出面示了弱,非要让这一局的裴彦苏,提前让金胜春三子。 从第一局的让对方三子,到第三局的被对方让三子,如此大的反转,由始至终一言不发、好好作壁上观的萧月音,只觉得自己看了一出精彩的好戏。 裴彦苏与金胜春对弈的棋桌在她的餐案不过一丈外的地方,她又刚好可以看到两人对比惨烈的侧脸,一个扁平如锅,一个锋利俊朗,再加上对弈时一个慌乱不安,一个气定神闲,即使她先前对裴彦苏有再多的不满和忐忑,到了此时,也都烟消云散了。 若是裴彦苏真正的王妃萧月桢在此,恐怕早就把尾巴翘到了天上,还要故意学着那朴秀玉一般、坐在自己的夫君身侧,来个“势均力敌”吧? 但萧月音暗忖片刻,仍旧是没有动。 倒不是因为她不想好好学着萧月桢的做派,而是她实在怵着这棋盘,万一又被金胜春或者朴秀玉提起,让她再下一局,岂不是前功尽弃? 而就在她踟蹰的短短时间内,朴秀玉一声惊呼,原来这一局裴彦苏似乎再也不愿虚与委蛇,而是锋芒尽露,只用了数子,便下得金胜春没有半点抵抗之力,只能缴械投降。 “大约是太子殿下今日实在状态不佳,我实在胜之不武。”棋局上占尽先机,裴彦苏便先在口头上领了下风,淡淡说道: “其实,今日殿下负于我,恰如当年我家公主负于殿下。当年我家公主年纪尚小不知分寸,输了棋便用棋子打人;而太子殿下沉稳持重,即使输了棋,也断不会因此而恼恨于我、对我做出不妥之举的,不是吗?” 与裴彦苏的丰神俊逸相比,金胜春即使贵为新罗太子,无论是才学棋艺还是长相,都输得彻彻底底。 而这漠北王子的一番有理有据,也彻底将他想要恼羞成怒动手打人的冲动堵住,即使他白皙的饼脸早就青筋毕露、手上攥着的象牙棋子也早就蓄势待发。 输了棋,在口舌上也诤不过,金胜春此举,是里子面子都输了。 “王子说的在理,”又强忍下怒意,金胜春方才恢复了平和,笑着对裴彦苏道: “但今日与当年到底不同,光说这鳄鱼皮制成的棋盘,即使孤真有心伤害王子,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子殿下说笑了,新罗世代为大周藩属国,身为新罗储副,太子殿下光明磊落,怎么可能做出粗俗暴举来?”萧月音笑着又把金胜春的话堵了回去。 裴彦苏也从棋桌前站起,十分恭敬地向仍坐着的金胜春与朴秀玉施了个稽首礼。 言已至此,再多纠缠那些事便显得格局太小。 朴秀玉便话锋一转,指了指萧月音发髻中那只象骨雕兔,笑道: “象牙制的棋子不算新奇,但永安公主头上这只……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是什么,方才我就想问了,永安公主这发髻,是邺城里最时兴的装扮吗?” “第二句呢?” “第二句是,当日在沈州王子出征之后,是我故意用萨黛丽和隋嬷嬷的死状吓唬公主,害公主忧思昏迷,”萨黛丽迅速从回忆中提起心神,诚实地承认自己做过的错事,“后来我将功补过将神医秦娘子找来——” “这些事情我都知道,”裴彦苏不耐烦地揉了揉北北的猫头,力气大到熟睡的北北都被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怀抱它的英朗男子,“之所以留你一命到现在,也是因为你给公主找来了秦娘子。” “第三句,”眼前的男人冰冷得不像话,像是随时都可以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送上西天一样,贝芳只能深深呼吸,以此来勉强保持自己的态势,“我来是要向王子你投诚的,希望正式加入你们的阵营,与你们共同对付大阏氏。投诚的规矩需要投名状,我也带来了。” 说完,从斗篷之下,掏出那封被翠颐藏了许久的信,放在了裴彦苏面前的大案上。 134. 北北是只有灵性的猫咪,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在贝芳将信放在裴彦苏面前的同时,它也挣脱了自家男主人的大掌,跳上了桌案,白爪爪停在那沾了血污的信封旁边。 猫儿眼一蓝一绿,向后看着神色朗然的男人,嫩粉的鼻尖翕动,“喵呜~” 裴彦苏当然认出来那信封上的字,来自他的音音无误。 而厚厚的信翻过来,封口处火漆上“萧月音”的私印,也证实了这一点。 “裴彦苏亲启”——这是音音写给他的信。 “这是你从哪里得到的?”尽管此时心跳猛地加速,裴彦苏仍然扼住自己要立刻拆信来读的冲动,冷冷发问。 一听到金胜春回来的消息,朴秀玉很是欢欣,却在迎上前时,听到那小眼睛满眼放光的金胜春,正在悄声嘱咐着他的心腹崔赫宰: “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孤在市舶司门口见到的那位姑娘,想方设法,请到东宫来。” 即将嫁给金胜春的朴秀玉,又哪里容得下自己这未来的夫君还未成婚,眼中就有了别的女子?她不仅出身高贵,又从小娇惯、眼高于顶,于是便当场发作,与金胜春大吵一架。 可谁知金胜春今日也是硬气,非但不像平日里那样对朴秀玉处处忍让,反倒声色俱厉,对着在一旁犹豫未动的崔赫宰吼了几句,后者便赶忙领了太子吩咐,出东宫找人去了。 朴秀玉心火正旺,又被金胜春今日的一反常态唬住,不愿与他多做纠缠,匆匆出了东宫后,并未返回朴府,而是派了人一直跟着崔赫宰的行踪,自己则坐在马车里等,等到崔赫宰将金胜春要找的人找到,她便也坐不住了。 听到熟悉的女声,崔赫宰还未回头,便已然知晓这是准太子妃要闹上门,正要先开口缓和这紧张的气氛,却听朴秀玉急促的脚步已经来到他身旁,还伴着高傲不羁的嘲讽,向太子千方百计想要找到的那位夫人嗤去: “我当太子殿下说的是谁,不过就是个稍有姿色的妇人,这等残花败柳,也有资格踏足东宫?崔赫宰,你身为殿下太子翊卫使,不为殿下排忧解难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当众闹这样一出,若是被人知晓,殿下与这等身份的女人有牵扯,堂堂新罗东宫储副,威严何在?” 早在朴秀玉那声“崔大人”出口时,裴彦苏便已然猜到这小小的客栈门厅里的来人,应当都与新罗王室有关。而之后这个佩紫怀黄的高傲女人又一口一个“太子殿下”,若是他猜得不错,此人应当是新罗太子即将过门的太子妃朴秀玉。 不过,管她究竟是郑秀玉也好姜秀玉也罢,以她如此跋扈张扬的态度对待他的音音,他便一点都不能容忍。 谁知,他刚想出声反斥,袖笼中的拳头,却被身旁的女人的小手轻轻捏了捏。 是他的音音。*** 萧月音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昨晚裴彦苏确实如君子一般,即使她已经裹着自己的衾被又往里靠了不少、几乎贴在了墙上,他也并未多动半分。 起先她仍是紧张的,甚至胡思乱想。 因着先前几次与他的亲吻,她总害怕他趁着她熟睡后突然发难,直到听着他的呼吸匀停,萧月音才慢慢放松下来,仍旧保持着背对他的姿.势,也沉沉入了梦境。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他在,那些惊醒之前反复出现的恐怖之物,她再也没有见到,一晚安眠。 从床榻上坐起,才发觉房内空空荡荡,原来他那晚说自己习惯晚睡早起,并非在说谎。 耳房中值夜的人已换成了毓翘,听到她的召唤、进来伺候她洗漱更衣时,眼神本分动作麻利,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像是一切安然无恙。 实则,这一回乌耆衍单于的敲打,无疑是影响不小的。 其一便是她只能留下身边几人伺候,除了三位居长的嬷嬷之外,便只剩毓翘和隋嬷嬷手下的翠颐这两名年青宫婢了; 其二是太医走后,有许多可以做文章之处,也变得讳莫如深,她不敢轻易相信旁的医者; 其三是周宫的庖厨没了,便再没有人能做出合萧月音口味的饭食,先前刚来幽州的几日,她便早已领教过乌耆衍为裴彦苏所拨的庖厨,手艺是如何粗犷不羁—— 就如同她眼前餐桌上摆着的几样小菜,看似花样繁多,内里却是油腻乏味,根本下不了筷箸的。 萧月音便只能以那用猪油炒的白菜,来下半熟不熟的水面清粥了。 裴彦苏并不在临阳府内,萧月音在饭后重新梳妆整理了一番,便前往裴溯处,郑重补了那个昨日未竟的奉茶之礼。 裴溯一如既往温柔慈爱,笑着接了她的茶后,又言及今早裴彦苏来向她请安时,提起她昨晚梦魇之事,好一番和软安慰。 不知是否从小丧母的缘故,萧月音看裴溯,总会无意中将她当成真正的母亲,说几句撒娇卖乖的软话。 不像面对裴彦苏时,几乎时刻要保持警惕,生怕他看出了她乃顶替。 而昨夜梦魇之肇始多半来自那裴溯并未参与的观刑,裴溯一面握着萧月音的手,一面道: “素来听闻大公主果敢坚毅,这次观刑,却是确实难为……” 萧月音仍维持着面上的笑容,但心口又紧了紧。 也许是从小被娇宠,与她久居佛寺相比,萧月桢性直,又果敢和坚毅,这些的确是声名远播的。 “再勇敢的人也会有惧怕之事,本就是人之常情。”裴溯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巧言她圆了说辞,“说起来,那同宝川寺僧侣们同来漠北的佛祖世尊等身金像,这么久了,我也并未去禅仁居参拜。择日不如撞日,大公主可否屈尊,陪我去一趟?” 裴溯这样一说,倒是将那些因她观刑梦魇、为她平心静气的目的恰切掩盖,萧月音自然要承下这份体贴入微的恩情,当下答应。 当然,自静泓受罚又自断一趾后,她便再也没有与他相见过,若是能借着这个机会见一见,她也是极欢喜的。 昨晚的暴雨早已停歇,马车的车轮碾过街面青砖时,偶尔溅起未干的积水。 才离开临阳府不过片刻,萧月音与裴溯相对静坐无言时,驾车的车夫却骤然停下。 “王子。”车夫恭敬请安。 “这是何往?”裴彦苏的声音,透过车帘,清晰地传入萧月音的耳朵。 不等车夫回答,裴溯先掀开了车帘,将她与萧月音去禅仁居参拜世尊的等身金像一事,一五一十告知了打马而来的裴彦苏。 裴溯话毕,裴彦苏却并未开口回应。 萧月音紧抿着嘴唇,不知为何胸中的心跳快了几分。 未几,自外又传来几声马蹄哒哒,伴着他沉稳如钟的嗓音: “既然是参拜如此重要之事,儿子自然要陪阿娘与公主同去,才方显虔诚和重视。” 与他心有灵犀,一样猜到了朴秀玉的身份,先他一步,回了朴秀玉的话: “这位姑娘,听来口口声声都在为太子殿下殚精竭虑。妾初来平壤,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姑娘姓甚名谁,能做得了太子殿下的主?” “大胆贱.妇,”朴秀玉不开口,却是她身后同样趾高气昂的贴身婢女替主子回了,“准太子妃的闺名,也是你配听的?” “哦,原来是贵国太子,”萧月音仍旧保持着清丽端庄的笑容,又刻意顿了几息,“还未过门的夫人。” 这话当然是将太子妃的尊贵放低,毕竟虽然都为人妇,太子妃毕竟是未来皇后、有宝册专封的,天下女子中,又有几人比她尊贵? 但显然“还未过门”几个字,直指朴秀玉现在的身份还不足以插手东宫太子的安排,这位朴大姑娘稍稍理亏,又找了萧月音言语中的漏洞,高声反问: “那你这已经是残花败柳的人.妇,又是从哪国来的?” 其实萧月音并不擅口舌,从小在佛寺中长大,哪里又懂得如何应对这些贵妇小姐们的唇枪舌剑? 之所以要硬着头皮先接话,一是因为这朴秀玉明显是冲着她来的,让一向能言善辩的裴彦苏替她出头,不仅胜之不武,她心中也隐隐愧疚;二是因为她毕竟还在兢兢业业扮演着萧月桢,堂堂周帝的掌上明珠,又怎么能在自己的藩属国国都里被人欺负? 而就在她沉吟的几息内,朴秀玉自以为乘胜追击,问道: “是东瀛,还是渤海?与我新罗相比,也不过区区弹丸小国,即使是他们的国君在本姑娘面前,也要俯首称臣,何况你一个低贱商妇?” “是,在准太子妃眼里,无论是东瀛还是渤海,又或者是那蛮夷之邦漠北,都不过区区弹丸小国而已……”萧月音紧住心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露出破绽,饶为谦逊地问道: “不知在准太子妃眼中,什么样的国家,才不是弹丸小国,而入得了您的法眼,配得您一眼高看呢?” 朴秀玉被眼前这着实美丽的女人那不卑不亢的态度彻底激怒,不耐烦回道: “放眼四海,自然只有中原大周,配称天朝上国。不过,这跟你也没什么关系,你也只是个来自东瀛的低贱.妇人,今日有我在,就凭你,也想见太子殿下?” 萧月音又故意将眼帘垂下,似是终于肯屈服、对朴秀玉低眉顺眼,朴秀玉身后的婢女见状,便要上前对她掌嘴,好让她吃吃教训,谁知又见她忽然抬眸,眼里的柔顺不再,反而多了几丝轻蔑: “一个新罗太子而已,就让你这无知蠢妇趋之若鹜,今天我也对朴姑娘你说句实话,就算他亲自来请我、求到我的面前让我跟他回东宫,我也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 此话成功激怒了朴秀玉,她火冒三丈。 太子金胜春可是堂堂储副,放眼整个新罗,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到了这个弹丸小国的乡野村妇口中,就成了恬不知耻的舔.狗? 若金胜春是舔.狗,那她这个准太子妃,又成什么了? 朴秀玉胸无城府,从小也是被大将军朴正运宠坏了的,就算她未来的长嫂兼小姑子金胜敏在她面前,也要给她三分薄面,这个女人又算什么,竟敢如此羞辱她? 朴秀玉越想越气,也不要她的贴身婢女帮她出气了,几步走到萧月音面前,抬手,就要亲自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 可是手腕却被人制住,那力道发狠,她哪受得了这般痛楚,刚含着眼泪痛叫出声,那力道不仅没减弱,反而还反着她手肘的方向一拧,转眼间,她已经被直直摔在了地上。 她的婢女见状,赶忙上前搀扶。 朴秀玉被迫半是跪卧在地,还来不及喊痛,面前这个果断出手护妻的绿眸男人,又幽幽说道: “朴姑娘,你可知我夫人是谁?” 朴秀玉一面忍住涕泗,一面狠狠看向他身旁的美貌妇人。 这一身清雅的女人,海棠一般的娇靥上仍旧挂着浅浅的微笑,波澜不惊的模样,如同天仙下凡: “朴姑娘所言之天朝上国大周,不久前,才由天子亲封了一位超品级的永安公主。朴姑娘见多识广、消息灵通,不知可有听说过她?” 又趁着朴秀玉惊愕间继续补充道: “这不巧了,正是本公主。” 裴彦荀以为自己看错了,昨夜还浑身戾气的表弟,此刻容光焕发,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那典则雅俊的面容上分明带着喜气,甚至……从来少年老成的裴彦苏,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一丝英姿勃发的少年气。 但裴彦荀无暇再细究详品,刚刚才从营地外赶回来的他,有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说。 “两件事,”他言简意赅,“第一件,昨夜单于已经脱离了性命之虞,今早刚刚醒来。” 裴彦苏浅浅“嗯”了一声。 “第二件,霍大哥托人带来了信,”裴彦荀从袖笼中掏出东西,“姑母和弟妹此刻人就在冀州城东八十里的东陶镇上。” 135. 一直以来,裴彦荀都是旁观者清。自从公主突然失踪之后,自己这表弟的状态便不对,不似过去那般沉稳多谋,理智时常消匿,随时都有可能冲动行事。 明日一早便要返回上京,裴彦荀自然不会坐以待毙,趁着夜色朦胧,亲自去往上京探听有关乌耆衍单于的消息。 蹲守到后半夜,眼看乌耆衍安然醒来,他便又神不知鬼不觉摸了回来。 于是便遇到了那个才刚刚披星戴月、抵达营地大门口的胡人青年。 大半夜的,营地处的守卫自然更加谨慎,只让那青年在门口等着,到天亮时再考虑去通秉王子。就在青年无奈妥协时,裴彦荀便来了,一问缘由,再一见青年随信附上的霍司斐令牌,当下便明白了一切。 “乌列提与乌耆衍虽为亲兄弟,但他,不似他兄长那般重女色。”裴彦苏把玩着她被海风吹落披散的一缕青丝,回她时的语气淡然,却明显意有所指: “乌列提只娶了一个王妃,没有别的女人。听说,他与王妃本来是生有两个儿子的。小的那个聪颖机敏,又是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有六趾,不过可惜很小便失散了;大的那个倒是一直都在,但又实在昏庸蠢笨,不堪重用。” “走散?”萧月音蹙眉,这才抬眸看向他: “你说右贤王与单于不同,不好女色,可是……可是其实他们兄弟二人同病相怜,却都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儿子……” 裴彦苏长指停了下来,墨绿的眸子里,竟然渐渐发冷。 他发怒的模样,她是见过的。 彼时他单枪匹马杀到车稚粥的帐子里来救她,面对几个妄图侮辱她的男人,手起刀落,杀人如麻,他原本墨绿的眸子甚至有了火红的颜色。 只是他从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如果我说错了话——”她的言语凝在了喉咙,想要道歉, “没有,”裴彦苏的眸色淡了一些,“只是真儿说的这个,从前我并未想过而已。” 大约是上天垂怜他,在让他不得不面对和接受自己这不堪的身世的同时,也将她带到了他的身边。 “说起来,我与这位素昧谋面的堂兄弟,也算是同病相怜了。”他又重新把玩起她的那缕青丝,“他与我不同,我好歹还有母亲,而他自小离了父母,现在是生是死都犹未可知……也许,不仅仅是与他素昧谋面,可能这一生,都无缘与他得见。” 一时无话,萧月音只在脑中勉强回忆与右贤王乌列提的寥寥几次见面,方道: “单于生了绿眸,所以车稚粥和大人也都生了绿眸……乌列提的相貌倒是与汉人相差不大,我记得他的眼眸是棕黑色的,若他那失散的小儿子流落在中原汉地,恐怕不会像大人你一样如此瞩目。” “瞩目”二字,他从小体会过许多次,却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因为裴溯未婚生子,他的长相又明显异于寻常汉人,在他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和母亲时,不知受到过多少白眼和嘲弄。 但他没有将这些告诉过萧月音,她说他“瞩目”,是在真心夸赞他。 难得听到她的真心。第二日天不亮,萧月音便已起床梳洗,和裴彦苏、裴溯一行去到幽州城外,为返回邺城的和亲队伍送行。 漠北王廷并无一人前来,与他们到幽州时的壮观迎接相比,此番送行,冷清得有些不像话。 因为孟皋横死,此时返回邺城一行的领头由先前的副使接任,几人在城门外各自嘱咐叮咛一番之后,萧月音便同裴溯母子一同登上城门,一直到目送着远行的众人身影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方才准备回。 “母亲,”裴溯和萧月音一样只着素服袍,未施半点粉黛,萧月音靠近她,微微曲膝行礼,“昨日实在匆忙,未及向母亲奉茶行礼,是我礼数不周,望母亲见谅。” 裴彦苏在一旁,凛峻的目光自上方扫过来,薄唇微动。 对于他冷淡得很,对于他的母亲,倒是十分周到热络。 “公主与忌北遭逢大难,”裴溯温柔笑着,“听说公主昨日歇了一整日,身体可好些了?” 萧月音也回以微笑颔首:“多谢母亲关心,我已好了大半。这会儿时辰尚早,待我们回去之后,我再补奉茶给母亲?” 裴溯抿了抿唇,正要答应,耳边忽然传来干.涩的声音: “公主不回府了,有别的事要做。” 裴溯与萧月音同时抬头疑惑看向裴彦苏,裴彦苏又道: “今日那潘素与硕伊行刑,公主不与我同去观刑,亲眼看这些恶贯满盈之人如何罪有应得吗?” 行刑的地方,就在他们送行城楼外几里的平坦之地。 不仅硕伊的一双儿女,就连硕伊的姐夫、右贤王也并未出现。乌耆衍身为单于端肃坐于上首,身旁是同样一言不发的大阏氏帕洛姆,裴彦苏则带着萧月音,坐于乌耆衍另一侧,裴溯则早早回了临阳府。 对潘素和硕伊施剥皮实草之刑,是前晚乌耆衍亲口下的命令,无人再敢求情。 大周律中,最为严酷的刑罚,莫过于凌迟三千、五马分尸,剥皮之刑并不见诸任何法条内,却是公认的更为严酷的刑罚。 想到此处,他的心头也慢慢软了下来,唇角便不自觉勾起,声音也温柔了许多: “得亏我生得瞩目,否则公主又怎么能在那日打马游街时,一眼相中了我?” 萧月音心知,他这番剖白是对他倾慕不已的姐姐萧月桢说的,恰好又是她自己从未参与过的曾经,若是胡乱接话让她露出端倪,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些事难得大人还记得,我是一向健忘的,倒有些模糊了。”遂轻描淡写地揭过,她又伸手故意打了个呵欠,动了动,想要起来,“我看够了,大人不如放我下来,我回去洗漱?” 她的躲闪又被裴彦苏尽收眼底,故意说这种话逗她,就是想看看她能编出什么样的东西来。 不知不觉逗的次数多了,竟也从中体味到许多从未有过的乐趣。 想着,他便应了她,将她放到了甲板上,看仍旧裹在斗篷里的小小身躯,慢慢走回船舱。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的伎俩,只是回身是甲板上无一人在侧,想必是他先前就向众人吩咐过,他和她在看日出时,绝不要有人来打扰吧。 也幸好无人来,无人看见她和他不顾礼数地亲吻。 那时候她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也许是真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心头一阵暖,竟然短暂失了控,鬼使神差一般,主动去贴他的唇…… 唉呀呀,羞死人了…… 直沽至新罗的南浦港,海上路程超过一千五百里,顺风顺水的话,也须行得四五日才能抵达。 在船头看完了海上日出的那天晚些时候,萧月音又与裴彦苏和裴溯母子二人,一同欣赏了海上落日。 再之后的几日,便是天公一直不作美,时不时有淫.雨霏霏,天色灰蒙暮霭沉沉。因为远视不佳,便再也无法得见他们第一日欣赏的日出和日落了。 好在行船稳健,再无大的风浪颠簸,在萧月音又吃了几次裴彦苏亲手做的兔、亲手剥的虾蟹之后,他们的福船也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刚过时,抵达了新罗南浦港。 相较于直沽,南浦的港口更加繁荣拥挤。即使是太阳初升的清晨时分,已然有上下货物的工人们往来不断,码头上吃力卖力的吆喝声、高嗓门的呼喊声和谈话声此起彼伏,萧月音他们所乘的福船,也在入港时排了许久的队,才终于靠岸。 毕竟是他们第一次到了名副其实的新的国家,下船时,饶是戴嬷嬷刘福多公公等人,也忍不住四下里到处张望一番。 “公主,”话一出口,韩嬷嬷才意识到称呼错了,连忙改口,“姑娘,奴婢怎么瞧着,这里的人就只是长相的话,和咱们中原汉地之人也没什么区别。” 说话时,萧月音正转头看向胡坚倪汴等人,也和那些工人一样在往码头上下的几箱货物,不由笑道: “嬷嬷从前也是在生意场上见识过多少走南闯北的人了,怎么还这般?” “少见多怪”四个字她没有说出口,毕竟就连萧月音自己,也是好奇心占了许多的。 萧月音笑而不语,径直往前走去。 “多谢大阏氏挂怀,阿娘只是太过操劳,并无大碍。”裴彦苏心知帕洛姆佛口蛇心,淡淡回应: “方才儿臣所言,冀州百姓皆为人证,若是阏氏和两位兄长不相信,儿臣刚好也带来了人。” 乌耆衍面色不动,显然明白他不可能在这种大事上撒谎求荣,只冷冷看了一眼角落里的长女尼娜娜,尼娜娜只能迅速低下头。 “这一次,冀州疫病与父王的急病同时到来,阿娘与公主如此扑心扑力为民奔波,同时也是在为父王积德积福,”裴彦苏则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幸而一切好转,诸事无碍。天佑父王,天佑漠北!” 这话,又将方才拿求神拜佛来邀功请赏的三王子珀尔温下不来台,他虽然眼盲,却已经暗暗咬牙切齿,感受到身旁的四王子西诺西还想说什么,迅速拉住了他的衣襟。 “赫弥舒,你做得很好。”乌耆衍绿眸中的犀利缓和下来,轻咳一声,“既然你娘和王妃都还留在冀州,你便快马加鞭,把她们都接回来吧。” 136. 东陶镇上,随着长居的百姓和来往商旅迁客们逐渐痊愈,镇上的生活也恢复如初。 冀州城被周廷正式接管,东陶镇也重新来了长官,原本只是暂时统筹除疫一事的陈定霁自然隐身,陪在妻子庄令涵身边,为剩下的病患继续医治。 当然,庄令涵依照承诺,并未将萧月音有孕一事告知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君陈定霁。封锁解除后,她一面着手加快医治患疫病的百姓,一面也悄悄为萧月音调配安胎的药物。 公主初次有孕,近日来又忧思不断,对所有人隐瞒身孕不说,还要抽空担忧先前在不知情时与王子过于激烈的房.事是否会影响到腹中胎儿,光是短短几日,她原本就偏瘦弱的身子便又清减了不少。 神医小庄先生看在眼里,调配方药时,便也多加了一些养身之材。 但庄令涵不知的是,萧月音并非只为自己一人事而忧思,裴溯昏迷的时日不短了,虽然并无性命之虞,可她一日不醒,萧月音便一日心怀忐忑。 萧月音虽早已见识过裴彦苏那并非儒雅君子的一面,但他这般孟浪直白,也是少见。 全怪这几日身上的衣衫太薄,他竟然能隔着那薄薄的衣料,从她才撤下不久的月事带上,探知她癸水已过之事。 夫妻之间,此等闺房私.密,也确实是无从隐瞒的。 但绝不容辩驳的事实却是,她是顶替的,他真正的心上人也并非是她。 是以,即使听明白了他暗示的萧月音小脸透红,仍旧是努力绷着喉咙,回应着面前目光灼灼的男人: “大人还记得,雷雨夜那晚,我对大人说过的话吗?” 裴彦苏沉眉,示意她继续。 “那时我说,恐怕不止是这几日,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都会如此。”一句话说完,萧月音莫名呼吸急促,她顿了几息,方才平缓下来,“当时没与大人细讲……其实,是太医临走前又为我诊过脉,说这次我受惊过甚,短时间内不宜……圆房。” 最后几个字出口时,她心惊肉跳。 裴彦苏果然沉默。但显然,也有一人和她一样关心北北的境况。 萧月音穿好外袍回到原先自己的院落时,远远地,便看见那个熟悉的挺拔身影。 裴彦苏今夜着了汉制的直裰,腰上的蹀躞带也换了更偏汉制的花样,宽肩窄腰,长臂长腿,若不是他正将北北抱在怀里,她便直觉忆起他手握弯刀,从车稚粥的帐外冲过来救她的画面。 那时她恍然以为他如天神一般降临。 北北的断腿已经好了许多,虽然仍旧不能下地走路,可只要注意姿势,被人抱着也是无妨的。 月光下,北北那半蓝半绿的猫儿眼也正半眯着,似乎很享受抱它的人在它头顶挠揉,裴彦苏又见它沉迷,便用长指移到它毛茸茸的下巴上,一点一点轻挠,看它渐渐将脖子伸直,一副予夺予取的乖巧模样。 萧月音“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裴彦苏回头,方才发觉她的存在。 “公主还疼吗?”他的视线扫过她面容。 “服了药又睡了这么久,已无大碍。”说话时,她并未看他,只是走近了北北,与它的蓝绿猫眼对视,“大人怎么也不睡?” “从前的漫长时光里,天不亮就早起,读了书,再去打零工赚取家用,”裴彦苏的长指微捻住北北耳尖上的绒毛,“拿了当日结算的工钱,帮母亲操持家务,事毕再继续苦读到深夜,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早已习惯。” 萧月音在宝川寺时,虽不用像寺中其他僧侣那般有早课晚课,可是寺中钟声荡漾,她也早已将自己的作息调整得和修行无异。 天渐亮时的晨光熹微,和入夜之后的夜凉如水,都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她作为萧月桢,不能同他分享这些。 “北北的伤已经好了许多,”转移话题的她,自然恰切,“说起来,当日也是多亏了大人去将牧医请来,北北才能保住这条腿。” 中间那关于萨黛丽引发的插曲,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及。 “既然现在微臣回来了,不如将北北也移到我们那边去?”裴彦苏却另起一头。 萧月音微怔,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 只是“我们”两个字,听来她耳尖发热。 幸好现在是晚上,也幸好她不是北北,否则,恐怕她也要被他捻住。 低低“嗯”了一声之后,正想感叹他离开数日回来,仍旧对北北挂心,却又听他说来: “今日单于那边传了消息过来,明日一早,和亲的护卫团便会带着孟大人的灵柩离开。” “这么快?”萧月音不自觉接了话,但刹那便意识失言,连忙沉了语气,“孟大人是为我而死的,我不该……” 说话时,两人已经快要走回裴彦苏的院落,脚步跟着她的说话低沉,刚好掩盖住了她的一声叹息。 原本若是顺利,她完全可以悄悄跟在和亲护卫团之后离开幽州,而萧月桢到幽州后大约也不会同意草草出嫁一事,孟皋或许根本不会死。 “微臣一早会去送行,”裴彦苏停下,他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也像带了几分热意一般,“公主身子情况特殊,不如……” “去,我一定会去。”她抬首与他四目相对,“孟大人因我而死,我却不去送他最后一程,大周公主若是这般忘恩负义之人,会让多少一路护送的侍卫们寒心。” “还有一件事,”月光之下,裴彦苏却难得展现了几分犹疑,揉猫的手指也停了下来,萧月音骤然心下一紧,听他说来: “单于还下了令,这次除了几名侍奉公主的奴婢,其余随行人员,俱是要同回邺城的。” 庖厨、太医、侍卫、甚至还有工匠和绣娘,那些弘光帝为了怕她在漠北生活受委屈而专门安排的人,乌耆衍统统不要。 “那……”她忽然想到了宝川寺的一众僧侣。 “佛祖的等身金像还未献,”像是读了她的心一般,裴彦苏竟然知晓她后面想问的是什么,抢先回答,未见喜怒,“宝川寺的僧侣们,容后再定何去何从。” 此次王子的大婚风波,虽祸起硕伊母子,但大周的公主却并不完全无辜。是以,乌耆衍单于在保全了亲子车稚粥的性命之后,仍然选择以将公主随行送还的方式,对她进行敲打。 萧月音默然。 与裴彦苏告别,她独自踱步回到卧房后,便吩咐了韩嬷嬷,立刻将隋嬷嬷叫来。 明日一早两位太医也要离开,在邺城萧月桢的音讯传来之前,她仍需要为自己未雨绸缪一番。 他当然知晓,那所谓太医的诊断,是萧月音授意隋嬷嬷串通了太医编出来的。从故意服药催癸水,到编造诊断书,都只为了能躲避和他有肌肤之亲,好让她那真正的公主姐姐,能更顺利与她交换。 到时候她一走了之,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①? 而这沉默的片刻,萧月音心慌意乱,想着他可能觉得她在空口无凭地骗他,便微微挣了挣, “大人……大人若是不信,我这就去拿方子给大人看。” 那东西她一直妥善收在了妆奁最下层,连韩嬷嬷都没有发现过。 “我信,”裴彦苏却仍旧在她腰上按着,不给她半点离开的机会,“真儿说什么我都信。” 即使早已知晓她背后的种种小动作,他依然不会拆穿她。 她虽对他无情,为了好好演戏,也能偶尔让他尝到甜头。 他舍不得他们之间这慢慢积累起来的默契。 他怀中的萧月音,因为他的这几个字,樱唇微张。 也许是因为她坎坷曲折的身世,也许是因为她从小修行、不沾世尘,这张皎洁如皓月的面容,总是透着丝丝清冷和不近人情。尤其是当她不说话,只用那秋水涟涟的杏眼看他时,裴彦苏总觉得她虽人在他身边,却又好像隔了山长水远。 莲台上的观音慈眉善目,绣口一吐便是拯救苍生;他的音音美若下凡的神女,心怀天下却不给他留半点位置。 萧月音自然不知他心路有这样的百般曲折,他的话语笃定,她便只能相信他。 “真儿的身体要紧,”裴彦苏又沉声说着,“那晚上,我也早就对真儿说过。夫妻之间,来日方长。” 当然,若是心慕一个人,必不舍得让她遭逢身苦,定要用心周全呵护。 她每每低估他对姐姐的情深,又每每为此感慨。 “谢谢,”心虽感动,嘴上却只是客气,“谢谢大人。” “怎么谢?”裴彦苏剑眉一提。 耳珠上才穿了几日的耳洞还未痊愈,却在此刻莫名生了些痒,萧月音提了手臂,柔荑穿过青丝在那处挠了挠,顺势移了目光,不再看他。 但他也并未再紧逼,放开了她,故作神秘: 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个坏的结果,就一辈子不会被她知晓,对不对? 萧月音心口微微发疼,想要将自己从这千丝万缕中剥离,再去探望裴溯,便扶着楼梯,缓缓地、一步沉似一步地向上走。 忽然,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熟悉而陌生,由远及近。 她呼吸顿住,心跳似乎也停了下来。 脚步越来越近,世界却像离她越来越远。 而她骤然转身时,已经跌入了她思念了无数次的怀抱。 “真的是你!”是裴彦苏的声音。 137. 萧月音以为自己在梦里。 因为,在与裴彦苏分离的十几日中,每一个夜晚,她都会梦见他,梦见他的千百种模样。 再长大些,他白日里便要全程打工挣钱补贴家用,没有余钱买书便从别人家借,看一遍背下来后一字不错默写在纸上,因为笔墨纸砚极其昂贵半点不能浪费,无论寒暑悬梁苦读,只为科举入仕出人头地; 到了舞象时,自小老成持重的少年慢慢收敛了浑身的戾气,开始用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示人,只有那双墨绿的眼愈发深邃,偶尔出卖他深埋心底鳌里夺尊的热望,只在他进入考场挥毫泼墨、一路三元及第至金榜题名时,才彻底展露。 这些,都是他认识她之前经历的,她将他们每每尽兴缠绵后他抱着她喁喁诉说的碎片拼凑,在梦境中亲眼目睹,陪他走过遇见她之前完整的一生。 梦里不止于此。 暗流涌动,不止一处。 “大人才高八斗、文采斐然,说的这些哑谜,我听不明白。”萧月音故作松缓,最后一个字收尾,隐隐咬住了牙根。 有时候装傻充愣确实能带来奇效,他做得,她自然也做得。 并未等来裴彦苏的反应,她反而等来了门口隋嬷嬷的传话,原来太医已经到了。 “让太医在耳房内为公主诊脉吧。”裴彦苏语调温和,不疾不徐,萧月音入耳的同时身上却是一沉,原来是裴彦苏自己取了外袍过来,给她严实披上。 思虑周全行为体贴,是为人夫的样子。 系好外袍系带,萧月音便跟着他出了卧房来到耳房,坐下时,只见隋嬷嬷向自己挤了挤眼,萧月音便知她应当是嘱咐好了太医用药一事,暗自舒了口气。 果不其然,那太医诊脉后,只言说是公主昨晚受惊太过,导致癸水提前,引发腹痛,并无大碍。 太医经验丰富,也幸亏姐姐萧月桢与萧月音的身体状况极其相似,从前也是不会因癸水而腹痛的,太医循例自若地写下药方,又多嘱咐了几句注意保温的寻常话语,便离开了。 头发基本已经烘干,回到卧房,萧月音除下裴彦苏的外袍,刚准备再坐回方才的榻上,又听见裴彦苏道: “公主奔波整晚,不回床榻上去吗?” 视线前移,只见那床榻上的被衾帘帷已然就绪,她摇头道: “我等药熬好了,饮下再睡。大人不也是奔波了整晚,大人先行就寝。” 说完,又想起了原先曾经听闻的民间规矩,复正色道: “我这边来了癸水,方才已吩咐韩嬷嬷将那边院落的卧房收拾出来,这几日不能与大人同寝。” 一旁的韩嬷嬷一惊,心想公主并未吩咐过自己,且这种民间的规矩,多用在夫为妻纲的官宦人家,公主与驸马、王子与王妃,地位是平等的,又及裴彦苏这般疼爱公主,断不会因为这种事将公主撵走,便不由看向了他。 “嗯?”萧月音蹙眉反诘,“难道是嬷嬷也健忘,将本公主方才的吩咐抛诸脑后了?” “公主是君,公主既然不适,自然当由微臣回避。”裴彦苏的眼眸古井无波,一面说,一面已经朝房门口退去,“刘公公为微臣将隔壁卧房收拾好了,公主好生休息。” 之后,便是服药,入眠。 确如他所言,奔波了整晚,原本不挨着床榻,并不觉得困乏,可一旦脊背沾染到了榻上衾被的柔软,那倦意便如六月山间奔涌而下的泉流,排山倒海而来。 这一觉,萧月音无梦长眠,直接睡到了当晚的戌时末刻,外面早已天色尽黑。 太医的汤药十分管用,小腹内已然没了痛意,身上除了久眠之后的松乏和微微的眩晕之外,再无什么旁的不适。 困意消退,她从床榻上坐起,外面值夜的戴嬷嬷听见动静,进来问她吩咐。 想了想,萧月音方道:“回那边院子吧,我想去看看北北。” 昨日黄昏时她忙着梳妆打扮,走之前都未及看看这只猫眼下如何了。 到了暮色沉沉时分,重新梳洗打扮了一番的两人,坐着马车由驿馆到了新罗太子的东宫。 过去,萧月音虽然并未有机会踏足自己的太子兄长萧月权的东宫,但只从金胜春这东宫的门府排场来看,新罗王室在此事上的铺张,都相较实力和势力超越新罗远甚的漠北王廷。 接风宴设在金胜春东宫东苑的花园之内,分席而坐。宴上除了太子金胜春外,还有今日与他们起了不少龃龉的准太子妃朴秀玉,以及金胜春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金胜敏,和金胜敏的准驸马、朴秀玉的长兄朴重熙。 三对夫妻或未来的夫妻,各自同案,三案鼎立,颇成一道风景。 菜上齐,酒斟满,推杯换盏的虚情假意不少,萧月音自替嫁以来也参与过数次这样的场合,倒也习惯,但坚持着滴酒不沾,同时也只食几道素菜。譬如辣白菜、冷面、年糕拉面等物,至于那烤得油光可鉴的烤肉等荤食,她一概不碰。 并无什么食欲。 突然有点想念裴彦苏为她烤的兔肉了,等他们顺利离开新罗,一定要让他再给她烤上两次,才足够解馋。 ——“不知永安公主意下如何?”正在她踌躇间,却听对面金胜春再次发问。 和他们一样,金胜春与朴秀玉的穿戴都与先前在客栈中的不同,只是新罗太子与准太子妃明显非常重视这一次宴请,双双严阵以待,从上到下无不华丽贵重,朴秀玉更是全副武装,恨不得从头发丝精致到鞋底的花纹。 与他们相比,只做寻常汉地贵人打扮的大周公主夫妇,便显得涣散轻漫了许多。 听到金胜春询问自己的意见,萧月音连忙求助地看向身旁的裴彦苏。宴席上与他们高谈阔论的是他,她甚至不需要专心,聊聊混过去便好。 裴彦苏心领神会,微微侧身,向她耳语: “方才太子金胜春是想问你,能否在平壤多留几日,留到他们兄妹二人的大婚结束再走。” “太子殿下盛情相邀,我与夫君自然却之不恭。”萧月音向对面的金胜春微笑颔首,“只是我等此来,先前并不知大婚之事,恐怕所备薄礼拿不上台面,配不上两位殿下如此盛举。” 夫妻二人当着他们的面尚如此亲密,私下里,恐怕是恨不得时时连在一处。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金胜春胸中一酸,面上倒也维持着风度,笑回: “能留下大周公主与漠北王子观礼,已是我金氏兄妹二人大幸,求之不得,何须拘泥?” 然后眼见萧月音回了神,便顺势再为今日客栈一事郑重致歉,朴秀玉虽然一脸不情不愿,却也只能跟着一起。 对方主动递了台阶,萧月音所扮的萧月桢再刁蛮任性都好,也懂得分寸二字,是以她便也带着裴彦苏一并回礼,以示冰释前嫌。 “其实说起来,之所以今日会见公主面善,不全是因为孤一时眼花。”重新坐下来后,金胜春又主动说起,“大约十年之前,孤曾跟随父王漂洋过海远赴邺城,到周宫朝见天子,就是公主你的父皇。那时候见过公主几次,今日街头重遇,才觉公主面善。” 萧月音喉头发紧,咀嚼年糕的动作,也不由放缓。 “都说女大十八变,公主相比那时候,可是更加美若天仙了。”即使知晓此话出口会被朴秀玉狠狠瞪眼,金胜春仍旧由衷夸赞,“孤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不过万幸的是,好歹没错过。” 在另一张案上一直没发言的金胜敏,闻言也放下了筷箸。 裴彦苏倒是嘴角带笑。 “还记得那时候,孤与公主对弈,孤侥幸险胜了公主,公主当场发了脾气,掀了棋盘不说,还把那棋子狠狠砸在了孤的脸上。孤这额头上的疤,就是被公主砸伤之后留下来的。” 说完,金胜春还从容指了指自己的鬓角,餐案之间隔了些距离,花园中灯光不算明亮,萧月音也看不真切。 不过,他既然将此事拿出来说,多半也是确有其事。 以萧月桢的脾性,她做出这种事毫不意外。但如若她现在应了,再被金胜春提起更多细节,岂不是很危险? 是以,萧月音只能装出一副完全无辜的模样,瞪着杏眼,呆立几息后,又垂了眼帘,假装沉思,一直等到席上所有人都有些耐不住了,方才皱着眉头,看向金胜春: “殿下所言凿凿,应当是确有此事……可是,我一贯记性不大好,十年前我也才六七岁,这些事我掏空了脑子,也没想起来。” 眼见金胜春的饼脸和单眼皮小眼睛透着微妙的神色,萧月音又尴尬地补道: “若真能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殿下时,便会想起此事,怎么会等到殿下主动来提……不过,无论如何,当年是我不懂礼节又太过娇纵,方才伤了殿下,这个迟来十年的道歉,今日也必——” “原来大哥额头上的疤是这么来的,十年以来,我这个妹妹问了许多次,大哥都不肯说呢!”同样盛装打扮的金胜敏却突然开口抢白,又朝着话凝了一半的萧月音说道: “永安公主你如今已贵为漠北王妃,为当年的无知道歉也难免牵强。那年我因为生病未能与父王和大哥同行邺城,一直遗憾至今,今日正好,不若公主与我再次切磋一番,所谓‘一棋泯恩仇’,何如?” 萧月音又暗暗倒吸了口凉气。 萧月桢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她除了会写几手字外,其他三样几乎只懂皮毛。 金胜敏敢这么讲,棋艺必不会差,若她应战,不出几招,便会露馅。 这可是有损国体之事…… 裴彦苏其实是来到了书房。 路上的时候,他稍稍有所庆幸,她所疑之事,并不是他为何会知晓孟皋埋骨之所。 那当然是在他与倪卞共同前去车稚粥手下救他的路上,他未雨绸缪吩咐倪卞所做的事。 彼时两人约定好,倪卞在确定他将公主救出之后,便立刻赶去孟皋被抛尸的地方,将孟皋先行藏好后,再在外间留下记号。 在裴彦荀从邺城返回之前,倪卞暂时还不能露面,是以用孟皋之死先发制人的重任,落在了他与公主的身上。 不与公主共患难,又哪有机会细细探寻她的内心。 而另一方面,经过这么多日闭关,他倒是希望自己将那封还没拆开的信给忘了。 可每每闲下,在眼前她的身影不断闪现的间歇,那只信筒,也总能适时地冒出来,提醒他它的存在。 这次大婚之夜虽然凶险重重,裴彦苏自己反倒无比释怀。 尤其是她与他共同面对硕伊等人的反扑和攻讦时,她偶尔漏出的几个字眼,让他莫名浑身惬意。 譬如,她反驳车稚粥的砌词狡辩时,说他与她是“我们夫妇二人”; 譬如,她回忆那些无耻之徒的狂悖之语时,直言她对夫君“太过痴情”; 又譬如她对乌耆衍自称“儿臣”,对他提起裴溯时称为“母亲” —— 即使她对他从头至尾都是虚情假意,但她心匪石。 来到那藏有暗格的书架前,他再次拿出了那先前几番犹豫、都并未打开的信筒。 很多答案,都在信上。 刮开火漆,扯开筒盖,将完好无损的信纸抽出,裴彦苏看到信的第一眼,先是拿出先前的几封,对比字迹。 果然如裴彦荀意外获得的那封只剩几个字能看清的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都是她。 而再看这封信内容,向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状元郎,心口却猛然一震。 旋即,他又勾唇一笑。 “萧月音。”原来真是她的名字。 “音音。”他缓缓轻唤,口中似含甘泉。 “音音。”什么时候可以这么唤她了呢? 情急之下,她将视线移向身旁的裴彦苏,不由向他求救。 可目光刚与他的对上,她又忽然意识到: 不对,裴彦苏也当她是萧月桢,若是她此刻向他求救,岂不还是会暴露? 不能再这样不清不楚下去。 鬓边的碎发垂落,裴彦苏用长指将其挑开,凝视她。 他的傻音音,怎么到了此时此刻,还在问他这种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罢了,尽管此时的暧昧让她意乱情迷,但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她应当明晰,不能再拖泥带水下去。 “不知道,没看过……没事的,我亲口告诉你。”她一鼓作气说完,连眼角的盈盈粉泪里都透着绝不回头的坚毅: 裴彦苏的眉头随着她的话越皱越紧,却在最后几个字时,豁然开朗。 “音音,你有身孕了?” 【正文完】 138. 裴彦苏声如洪钟,短短七个字,如急浪一般席卷,冲得萧月音耳膜发痛。 余音环绕,她霎时间只听清了那最后五个字的疑问,便下意识颔首,以肯定回答他的疑问。 而不过瞬息后,耳边的潮水又突然退却。 她意识到了别的东西。 前面,前面还有两个字。 “音音”—— 少女的心猛地一抽,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俊朗男人。 此时的裴彦苏已经被她点头确认的惊喜砸中,墨绿色的眸光粲然跳跃,就连方才还举重若轻的长指,也在微微颤抖。 显然,他兴奋不已。 而她再不能把所有的情绪混淆,疑问堵在心头,必须要得到答案: “大人,你、你方才叫我什么?” 她的杏眸里闪着星光点点,因为怯懦和期待交杂,让人忍不住又爱又怜。 “音音,我叫你音音——”终于能正大光明这样唤她,裴彦苏的眼眶再次湿润。 在爱上她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可能会流泪,泪水是怯懦和脆弱的代名词,他是铮铮男儿,不应当与之产生任何关联。 但与她相关的所有情绪他都难以自控,他早已经数不清为她落过多少次泪,而这一次,终于是笑着的了: “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你还不明白吗?” 他跳跃的眸光不仅湿润,还带着近乎失控的执着。 萧月音视线闪烁,自己却凝住了。 明白,明白什么? 方才她问他时,他闭口不言,她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没看、甚至根本不知她写了那封信。 她的心从再见他时便一直隐秘而微微悬着,当她因为他的默否而意识到这一点时,难免失落又无助。 可是,她已被推至了此处,再逃避已无任何退路,便只能硬着头皮,把信上的那些诉衷肠的话,用三言两语说明。 当然,因为理智尚存,与他这样面对面时,她不敢再提半个“爱”字。 她到底还是害怕他的拒绝。 那样,她就更卑微更没有退路了。 所以,她才“急中生智”,连忙又提了身孕一事。他从前那样热切地期盼孩子的到来,看在孩子的份上,总不会让她太过难堪吧? 可谁知,话锋突然倒转,他不但没有半点责怪,反而双眸明亮,嘴角噙着笑,笑她明知故问。 她没有听错,这一次,她再不会听错。 他说,“音音”,“我的音音”,“我的傻音音”。 自她记事到现在,从未有人这样唤过她。“姑娘”“居士”“小妹”,再到“公主”“王妃”,那些人曾鄙夷于她的身份,后来情势发生倒转,又都只在乎她的身份。她的闺名是个无奈的错误,昭示着弘光帝对她的不以为意,她从前也时常因为不与兄弟姐妹们相同的序齿,而无数次感怀愧怍。 但裴彦苏不一样,他和他们都不一样。 即使他知晓了她难堪而又难以启齿的身份,却仍然这样珍而重之地唤她。 也许事情远没有她想象的那样糟糕,甚至,还远超她的预期—— 想到这里,萧月音原本凝滞的心潮也骤然有了波涛澎湃,她忍不住用双肘撑住,支起了自己的上身,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问他: “你、你,大人,你是说——” 裴彦苏深爱的妻子,此时乌发垂落满肩,白皙细嫩的脸颊上染了云霞淡淡,才与他深缠过的樱唇娇艳,唇瓣上下开阖,颤抖着确认自己,对他所讲之言的理解: “你原谅了我,接受了我,愿意、愿意让我继续做你的妻子?” 让他拿她怎么办才好? “傻音音!”裴彦苏心下一片柔软,一把将像是仍在梦中的妻子抱在了怀里,用力,再用力,让他们的心跳紧紧相贴。 她聪慧过人,她机智勇敢,她有着寻常人根本没有也学不来的本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她却还在妄自菲薄呢? 他到底还是不够了解她。 她竟然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爱的人是她。 从来指点江山胸有丘壑的男人,此刻别无他法,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你写的那封信,我早就看过了,一直都随身带着的……”裴彦苏埋首在她颈间,生怕错过了她的呼吸,低喃着努力为自己证明: “不仅随身带着,我还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不信,不信你听……” ——“对不起,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你,”这些话明明是她对他说的,但他复述时,只觉得同样像是自己对她的肺腑之言,“越是爱你,我就越不能原谅自己的隐瞒和欺骗。你是天底下最无辜之人,无辜的人,不该这样被蒙在鼓里。” 一字一句,随着他胸膛的微微震动,传到她的耳朵里。 萧月音的心跳骤止。 而他仍觉不够,只稍顿一息后,又继续分毫不差地背诵: “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不会多置喙一句。因为,你是我这一生里,唯一一个爱过的人。” 话音终止,裴彦苏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却觉得怀里的人在极微极微地颤抖。 他忽然莫名慌乱,连忙松开她。 萧月音的杏眸今日已经为他流过许多次眼泪,此时眼皮粉肿着,又一次被水雾笼罩,将她眼底的万千思绪蒙住,难以窥见万一。 裴彦苏俯低头颅,将她的盈盈粉泪含住。 “音音,我爱你,傻音音——” 看见她落泪,看见她是因为被他蒙骗被他欺瞒而落泪,他的心尖便抽痛得更加厉害,那些早就在梦里在幻想中演练过无数次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是我,是我……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其实早就知道你是谁,音音,你说你一直在对我欺骗和隐瞒,你为此愧疚自责……我该死我真该死啊,我裴彦苏又何尝不是,甚至做得更加过分呢?” 萧月音却随着他的话语彻底呆住,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裴彦苏说话时,与她有方寸的距离,眼眶中的泪被他吻去,她能将他的面容看得更加清晰。 他的长相俊美无双,胡人的高犷粗野和汉人的清隽典雅在他的面上融合得十分完美。他脸上的线条极为流畅,横穿眉骨的狼牙刺青森然醒目,一双世所罕见的墨绿色眸子,她明明已经凝视过许多次,却从未有哪一次,从深渊中读出了懊恼和羞愧。 他说什么,他早就知道她是谁? 那……那么…… “你……你……”最初的震惊褪去之后,理智重新回笼,也给她带来了无数个疑问,缠绕成一团乱得不成样子的麻,她不知从哪里开始问起。 “对不起,对不起音音,是我害你受那些煎熬和愧疚,都是我的错……”心脏愈发抽痛,他在她面上耳边落下的吻便愈发细密,文章有千百种写法、对付敌人也有无数个计谋,用来补偿和安慰她,他却只能想到这一个法子。 “所以,所以……”柔荑穿过他微乱的鬓发,她轻轻按住,努力让自己的话语清晰明了: “你知道我是萧月音,知道我不是真正的永安公主,在你知晓替嫁之事后,你所做的一切,你对我的情意,都是……对我?因为,我是我?” 不是因为她和姐姐一模一样的脸,不是因为她代表着大周皇室,更不是因为,她已经做了他的妻子。 而是因为,她是萧月音,世上独一无二的萧月音。 她的出身和她的过往构成了现在的她,就像他的出身和他的过往构成了现在的他一样。 她爱他,因为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裴彦苏。 而她希望他爱她,不为旁的,只是因为她本人。 多么奢侈的要求,在今日之前,她连想都不敢这样想过。 但今日,日夜兼程的他不仅找到了她,还把她从自耗的泥泞中拉出来,给她从天而降的惊喜。 她想赌一赌,他那样坚定的眼神给了她勇气,她想赌一赌。 “音音,”裴彦苏吟唤这个叠字时,低沉的嗓音含着无限的柔情和甜蜜,他的大掌向下,来到她的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衣料,覆住,“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会给我们的骨肉取‘念漳’和‘念泠’的名字?” 他的掌心温暖,有源源不断的热意传来,明明孩儿才只有一个多月,却也好似感觉到他父亲的热度,惹来萧月音的汨汨暖流。 她不懂他为何不回答她,反而又另起一头,问她这似乎毫不相关的问题。 萧月音疑惑地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裴彦苏却握起她一只手,用拇指将掌心打开,然后贴在自己的面上,温柔而深邃地看着她: “三年前,临漳,你曾经跟随宝川寺的僧侣一同赶赴灾区,不顾自己的安危,亲自照顾了许多染上疫病的老者。” 萧月音浑身一僵。 “那时候你总是穿一身布衣素服、永远头戴帷帽,谁都不知你究竟长什么样子。”裴彦苏说起那些深埋的记忆时,墨绿的眸子里闪着华光熠熠,“你那时帮助过一家子姓孟的灾民,还有一对石姓夫妇,对不对?情况已经大好之后,有一日突然狂风大作,你的帷帽被吹开,我就是在那个时候,看到了你的脸,音音,我早就遇见过你,只是——” “那时候你也在场?”他所说的种种细节都能和她的记忆对上,越是清晰明了,萧月音便越是震惊,她的黛眉蹙着,“可是……可是……我为什么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得病的是阿娘,我身强体壮,又怎么会入你的眼?”裴彦苏说着调侃之语,将她的指尖放在唇边,一点一点轻啄,“音音的眼里只有需要照顾和帮助的百姓,而我的眼里就只有音音。” “所以……”萧月音唇瓣微动,开始把临漳故事与方才他们的对话再次联系起来,“在我被父皇封为永安公主、代替姐姐嫁给你之后,你发现了是我,当年的那个我?” 裴彦苏不用言语回答,只是又凑近,重新地、认真地亲吻她。 赶赴临漳,是她生平第一次离开邺城,她以一腔热情和善良,尽自己全力救人,不图任何回报。原来,在她不知晓的角落里,有人一直在关注她。 不因为她的身份,不因为她的过往,只因为她是她而关注她。 爱她。 当日种下的善因,三年之后,开花结果,枝繁叶茂。 “音音聪明漂亮,善良大方,有勇有谋又心怀天下,会那么多旁人根本不会的东西,身上数不清的优点。”裴彦苏的啜吻暂停,勾着唇角,在他眼里的她,永远闪着不同的光芒,即使黑暗暂临,也照亮他的前路。 “世上只有一个音音,我爱音音,和旁的所有没有关系,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句,是他对她两次的问题,虔诚而笃定的回答。 他从不信神佛,自从有了她,他每日都在真诚感谢,感谢上苍将她带到他的身边。 她因为他而彻底改变命运,无数次的险象环生阴差阳错,她以为是被推着往前,原来他早就于前方的尽头等着她。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走了九十九步,剩下的最后一步,要由她再次亲口说出来。 “裴彦苏,”她几乎没有唤过他的大名,这一回,她的心头被甜蜜占满,话语也充满底气,“我也爱你,我爱你,和旁的所有都没有关系,只因为你是你。” 说完,她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主动伸出玉臂,环住面前正在深情凝望自己的夫君,笑着轻轻啄他滚动的喉结,在他紧绷的下巴上停留: “虽然……虽然我后知后觉,比你要晚动心那么多,但是,但是冀北哥哥苦心孤诣,辛勤播种也已经结了果……” 说到这儿,萧月音难免脸颊一红,垂眸,低低继续道: “以后,我,还有念漳念泠,就要一辈子缠着你了……你可不许反悔。” 裴彦苏却用长指抬起她的下巴。 “一辈子不够,”他的视线停留在她亲口诉说情意的樱唇上,喉结滚动,恰如他此刻澎湃起伏的心潮,“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都要和音音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然后霸道又不容拒绝地吻了上去。 萧月音的笑容被甜意浸透,阖上双眸,同样热情地回应。 一想到能与他生生世世在一起,她便满心欢喜。 裴彦苏又何尝不是如此。 彩虹总在狂风骤雨后才更加绚烂夺目,有她相伴携手的日子,他再不是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她的爱是终点,也是起点。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