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璧》 第一章 商家 西晋末年,司马氏政权面临着内忧外患的窘境。王宫内宦官弄权,朝堂上外戚摄政。 司马氏本是魏朝臣子,现如今废主自立,国号为“晋”。若还是推行儒家那套君臣父子的政策,恐怕是行不通了。汉末纷争,君臣互否。曹操是汉臣,虽未称帝,但他“挟天子令诸侯”的风范是深深刻在众人的脑海中。遂而,司马氏篡魏,也算是学笑西施。 儒家行不通,当权者就另投他家。三国鼎足之际,他们见识到法家的强大,可几十年的战争已使人身心俱疲。此刻,道家举幡,行走在街道上布舍、传道,成为百姓灵魂的寄托。 战争,让人们感受到生命短暂,轻如草芥。赋税徭役,又让他们沉重生活,往来奔波。他们在轻重,来去间沉浮,无所适从。 招揽名士,名士不往?杀!窃论乡野,非议当权?杀!卑奴牧人,僭越无礼?杀! 武帝泰始六年,鲜卑酋长树机起兵,次年匈奴酋长刘猛叛变。 太康二年,鲜卑慕容氏、拓跋族攻击辽东西。 惠帝元康四年,匈奴反。关中氐、羌反。 在“八王之乱”后,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激化,司马政权岌岌可危。 公元312年,匈奴军进攻洛阳,司马政权南迁,史称“衣冠南渡”。 益州地处长江中上游,四周多山岭环绕,云雨绵厚,湿雾腾腾。蜀地的高山密林,长江天堑,阻挡了胡人南侵的步伐,而山林、运河,也带来了养殖、丝织的发展。 众多灰墙绿瓦的林苑楼阁坐落在昏山中,沿着河流蜿蜒,高低错落,从北到南,有如一条玉鳞苍龙,蛰伏在林海中。 河流上游是精致繁复的明堂,秀丽典雅的府院,以及花草蝶飞的园林。河中段,是高墙大院,屋舍相杂,巡查严密,这里堆放的是大半个益州的丝织、茶盐以及铁器。河的下游,多是围猎的草场,散养些马匹,及其他畜类。 苏老每逢月初,扬帆乘船,顺着河流从西到东,督查生意。若顺风而行,五日便可归来。若是逆风静波,则要耗上十几日。五十年来,从未间断。他自小便跟随父亲出游从商,天下州郡,他至少走过一半。父亲告诉他,从商不耻,商富人贵。蜀君刘备就曾受苏家粮资之惠,这才入主蜀地。他听后不禁叹服向往,对苏氏的家业更加上心了。 此刻,苏慎见父亲站在船头上,秋风卷起他的衣角,花白头发一丝不苟地扎在发冠中。他近来忽然发觉父亲老了,从他的双鬓,亦或是日渐浑浊的眼眸中探出。 “父亲,船头风大,早些进去吧?”,苏慎走到父亲身侧,恭敬地问。 “无碍,快入冬了,小心看护马匹”。 庄肃的声音从耳畔响起,苏慎望向父亲。虽已做好了准备,但还是被那灰黄凝重的脸吓了一跳。 “是,坤山明白”,苏慎急忙说道。他不想在父亲面前露怯,特别是及冠之后,他越发注重自己苏家嫡长的身份。 一旦入冬,昏河上游便会结冰,细水涓流,下游河道露出浅滩,以致水运难通。草木枯败,数千余马匹只能靠往年囤积的粮草过冬。而这粮草运输便成了一大难题。 苏慎坐在案前,卷轴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船只摇摆,灯火斑驳。“为何非要外调粮草?”,苏慎自语。府上佃户缴纳的余粮杂末便可做马粮,经年累月,便无需外调。 他问过父亲,这粮草是益州刘氏配给的。名曰配给,实则索要的粮资不下万贯。蜀地刘氏,益州严氏,都是他们惹不起的大族。如此说来,外调粮草是分利,廉价送货是共益。 不到一日,苏家大船停泊在岸边。苏老带领一众人等前往各院察看。布匹、铁铺、酒楼,均无异样。唯有粗盐一项存疑。 入夜,苏慎和账房先生在 对账,苏老坐在堂上,一言不发。 良久,苏慎拱手,“父亲,有人扣压了一袋粗盐。” “就一袋?”,苏老蹙眉。他大船百余袋粗盐,贼人只取一袋?这不是盗窃,是示威。 苏慎看了一眼账目,重复说,“就一袋。” “要变天了”,苏老摇头轻叹。他苏家涉盐,是官府特许的。获利三七分,出入无碍。 苏慎不解,一袋粗盐丢了和变天有什么关系。他风闻陛下准备攻打匈奴,捕杀鲜卑人。难道这是变天吗?他眼睛一亮,直愣愣地盯着父亲。 “好了,二水,你来查,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苏老叹气道。自古商不如农,位卑人羞。他忽然觉得自己劳苦一生,竟是为他人做嫁衣。 一个壮实的汉子从人群里走出,他抱拳道,“是,老爷!”。他的声音洪亮有力,在大堂内回荡。 正当苏老准备起身回房,却被一声叹息绊住了脚步。几个账房先生低声交谈,面露难色。 “怎么了?”,苏老正色道。下面这群人是苏家老人,自父辈起就跟着他做事。他们一向忠心耿耿,从不偷奸耍滑。这也是苏商得以屹立益州的根基。 一个年轻的灰衣男子不顾旁人劝阻,作揖道,“苏老爷,酒楼的账目本无差错,可三公子…三公子上月调走三百贯钱资,此钱是否入账?”。说罢,他用衣袖擦去额角的汗珠,躬身等候回话。 苏老正欲开口,却被其他人打断。 “苏老爷,三公子上月命我等挑选良驹三匹送入兰院,数日后,又遣人将良驹送返,又三日,良驹暴毙”。中年男子横眉扼腕,眼角带泪。 苏老脸色渐渐发白,忽而凝成铁青色。 “苏老爷,三公子送来几张画,让咱给他打造画上兵器,咱应许下月送去,三公子生怒,派人砸了咱的铁铺!”。一矮胖男子从人群中钻出,他黝黑的脸在抽搐。 “啪——”,苏老将桌上的茶具打翻在地。臃肿的身躯猛地站起,血气上头,两眼发昏,往后倒去。 “父亲——” “苏老爷——” 苏慎抢先一步扶住苏老,他极力抚平父亲起伏的胸口。 苏老躺在长子怀中,摇头,发红的眼睛逐渐恢复原有的模样——浑浊发黄。他示意长子将他扶起来。 苏慎小心地将父亲扶到椅子上,命人去请医师。 “你都知道?”,苏老抬眼问长子。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娶了鲜卑女子为妾,生了个孽子。闹得家宅不宁,为害苏商。 苏慎不语。在他看来,几匹马,几块铁都算不了什么。再说,三弟生性纨绔,挥霍随意,十几年都是如此。只是,近几年愈发严重了。晋伐鲜卑,他母又是鲜卑人,总少不了人语侵扰。他定是心里窝火,才耍人发泄。 苏老接过茶水,抿了一口。良久,他环视一周,见众人满眼担忧、自责。他缓慢地说“我苏安,外能谋商,内却…不能安宅”,他的目光落在了铁匠黝黑的脸上,又滑向了酒楼掌柜的绸衣,最后定在了驹场主那儿,“你们放心,就算是大义灭亲,我也不能让他毁了苏家百年基业!”。 众人拥簇上去,“严重了严重了,就几匹马,几贯钱而已!”。 “是呀!三公子只是有些顽皮,谈什么灭亲呢?” “对啊,郭掌柜说得对” 苏慎接过茶盏,宽慰道,“父亲,三弟本性不坏,只是结交了一群滥友,一时走错了方向。”他常劝慰枫眠不要与寒门往来,那些没落子弟非但不知奋发进取,反而非议朝政,抨击国臣。和这样的人往来,迟早要连累苏家。 苏老点点头,似有所悟。苏家一脉本就单薄,幸亏长子性敦聪慧,又好商旅,把家业交到他手上,也算 对得起祖宗。 苏慎见父亲眼里露出慈爱,不禁一惊。从小,他很羡慕妹妹和弟弟,他们可以撒娇,可以胡闹,甚至可以顶嘴。只不过,违背家主意志要付出鞭打、跪祠堂的代价而已。 可是,父亲——也就是家主,从来不会打骂他。若他做错了事,父亲只会冷静地训导他,最多皱皱眉,然后,留他一人面壁反思。 二日后,苏老一行人沿河返回。 秋风送雨,庭院的枫叶艳红如霞。湿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泥土味儿,屋檐泄雨,如珠断线,一滴坠连着一滴往下落。“啪嗒—啪嗒”地砸在竹叶上,奏出天籁之乐。 一粉衣女子,娇小灵动,头簪碧玉。一手挽竹篮,一手遮鬓,往游廊上避雨。 丝丝用袖口擦干脸上的雨水,漂亮的眼睛扑簌簌的闪着,平眉小口,犹如雨中梨花,池边纤柳。 “丝丝?”,苏澹倚在廊上,眼中带笑。 丝丝听到声音后连忙转身,见是苏澹,她后退两步,躬身行礼,“见过三公子”。 苏澹见她欲走,心生不悦,于是翻过栏杆,将她拦住,“丝丝,你躲什么呢?我又没长獠牙,难不成会吃了你吗?”。 丝丝躲到柱子后,将竹篮抱在胸前,低眉道,“三公子,小姐在等奴婢,求三公子让路”。 苏澹拿起竹篮中的枫叶,前后看了两眼,“要这破枫叶干嘛?”。他随手一扔,向丝丝靠近。火红的枫叶被他踩在脚底。 “三公子!求您高抬贵手,放了奴婢!”,丝丝猛地跪在地上,竹篮掉落,滚了一圈,枫叶散落一地。夫人说得对,她这张脸迟早会害了自己。 苏澹不明白为何人人视他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明明他是府中公子,模样俊俏,又财大气粗,和善可亲,怎么如此待他?难道是嫉妒,是故意为之? “丝丝,你也读兵书吗?欲擒故纵这招儿——对本公子可不好使!”,苏澹双手叉腰,脚踩竹篮。就在前几日,他忽然发现二姐身边的丫鬟长相秀美,十分可爱。前前后后送去了许多胭脂水粉,绫罗绸缎,可这些竟被退了回来。这让他十分不解。 丝丝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她跪地求饶,“三公子,您佳木良秀,奴婢实在攀不上,您还是…还是另择他人吧!”。 “可本公子就是喜欢你啊!”,苏澹直白地说。府中院落,百亩梁园,可惜佳人甚少。苏澹心想,一定是善妒的老夫人见不得貌美的丫鬟,又或是,怕美人抢了他二姐的风头。 “你喜欢——就要给你吗?”,一个柔和的女声从游廊外面传来。 “咦,这不是我那丑姐姐吗?”,苏澹侧身,见一个绿裙女子缓步走来。 草绿罗裙,绣着银丝花鸟,月白上襦,青霭小褂,对襟镶碧玉。乌丝半挽,发带垂肩。本是一个佳人,只可惜额角一块青灰色的印迹减去了一半风华。 “蠢材吾弟,爹回来了”,苏隐见她的竹篮被一只黑靴踩在脚下,不禁蹙眉。 苏澹听见这句话,指尖微颤,收回踩竹篮的脚,僵硬地笑了笑,“回来就回来,又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苏隐见他一副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决心要吓他一吓,“爹好像很生气,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据角儿说,爹爹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让进。她正准备向大哥问问详情。不料,半路遇到这厮调戏她的婢女。 苏澹咽了咽了口水,猜想一定是他雇人教训刘世勋的事被发现了。这刘贼仗着家族,欺压佃户,强抢民女,多亏他仗义侠心,救人于水火之中。 不料,刘世勋这厮,阴险狡诈,竟派人骚扰苏家商铺。于是,他秉着捍卫家门之心,雇人揍了他一顿。此事若被他那顽固老爹发现,一定责骂他破坏苏刘联姻。 趁苏澹冥思之际,苏隐将丝丝护在身后,临走时还不忘捡起竹篮。 “苏浮光,你真要嫁给刘毅吗?”,苏澹在身后问道。刘毅是刘世勋的亲哥,凭刘世勋那副德行,他哥哥也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 苏隐刹住脚,脸颊泛红,“但凭父母之命”。说罢,她拉着丝丝消失在游廊尽头。 刘毅,她是听过的,一位随军校尉。近几年因边境纷扰,被调到了京洛护城。幼时,她随父去刘家赴宴,见一双髻男童在树下耍剑,一时看得痴迷。又逢主母张氏游园,见此景象,问,“他的剑,耍得如何?” 苏隐作揖道,“翩若惊鸿,宛如游龙”。她念过曹植的《洛神赋》,觉得此二句极为符合。 张氏大为惊叹,当着众人的面,将腰带上的玉佩赠与她。此后,两家定下亲事。 这场联姻也救了苏家商旅。当时苏家初涉云锦行业,遇到许多挫折。自从有了刘氏做护身符,益州上下莫不服从。苏老更是千里求医,只为治好女儿的脸,让她不至于因为貌丑而受到夫婿嫌弃。 苏隐从往事中抬头,她很是后悔。后悔少时炫技逞能,为自己惹下祸事。她知道,世人皆爱美人,追求门第,像她这样两头不占的凡庸女子,又怎会获得夫君青睐。她始终忘不了,刘毅被她额角的青印吓得连连后退,横剑挡在胸前,叫她青面鬼。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去过刘家,再也没有掀开过帷帽。父亲恐她抑郁生病,便时常带她出游会商,督查庄园佃户。 一晃八年过去了。她已然接受了自己面丑的事实,直到再次提起婚事,往日的羞辱涌上心头,让她头晕恶心。 “小姐,你怎么了?”,丝丝见小姐脸色灰白,不安地问。 苏隐摇摇头,“无碍”。她侧目,见丝丝愈发美丽,不禁心生艳羡,“丝丝,枫眠本心不坏,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你不用理会他。” 她听说鲜卑与晋作战,鲜卑败退,各处正在捕杀鲜卑人氏。也不知道是谁下的令,竟这样惨无人道。胡汉通婚数百年,如今因为国战,便要让父子举戈,夫妻反目,简直无礼。也对,许公子就曾说我朝是一个礼乐不存,仁亡义灭的朝廷。 “小姐,我知道,三公子率直坦荡,是周围的人容不得他”,丝丝眨着灵动的眼睛,朱唇微启,脸上泛起盈盈笑意。 “其实,许公子有些地方倒不如枫眠”,苏隐试探道。自从她知道自己和女婢欣赏同一位男子时,她就下定决心疏远许公子。她不屑与婢女争抢。 丝丝闻言,一脸惶恐,急忙跪下,“小姐!奴婢绝对没有邀宠的念头,能留在府里已是万幸,绝不敢妄想攀折!”。 老夫人见孩子们慢慢长大,便遣散了府中容貌艳丽,心思不纯之人。唯恐她们迷惑公子,闹得家宅不宁。丝丝是苏隐劝留的,她本是流民,与父亲一起到这益州讨生活。后来,为避课税,卖了身籍,当起了苏家庄园的佃户。 苏隐点头,俯身引她站起,拍了拍她的肩臂,“好,既知晓了你的心思,我便不会勉强你”。见她对许公子至死不渝的模样,苏隐心里一阵抵触。 一路上,她边走边安慰自己,许巽不过是个落魄书生,没什么值得青睐的。丝丝不过是个…美貌的婢女,是呀,美貌。苏隐抬手摸了摸额角,轻叹一声。 苏隐记得,十四岁那年,她跟随父亲去庄园督查课业,见到了丝丝和一个姓许的书生。 那是一个明丽的秋晨,天像洗过一般,高远空蓝。她坐在轿子中,见金黄的稻子垂着穂儿,在风中晃荡。一会儿一齐向左压,一会儿一块向右倒。 穿过一片麦浪,他们在一个茶亭歇脚。太阳往天上爬,最终定格在中间,散发出刺眼的光。侍从摆好了茶点,开始调熏香,举扇扇风,静候两侧。 “浮光,累了吧?”,苏老坐在亭中,笑呵呵地望着女儿。 苏隐点头。一个侍从给她擦汗,一个扇风,还有一个弯腰捧着案几,侍奉小姐饮茶。 苏老招手,示意侍从将石桌上的香瓜递予她。“此瓜从西域来,香甜润喉,解解乏吧!”。 苏隐见银盘中摆放着青皮甜瓜,刚准备拿,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远处传来。她惊得坐起,疑惑地望向父亲。 苏老皱眉,“什么事?”。他知道,这凄惨叫声是逃跑的佃户发出来的。这些流民,当时自愿入户,现在积攒了些钱财,便想着逃跑。真是喂不熟的豺狼! 远处,一个穿着短褂,包着麻巾的男子匆匆赶来。圆脸黄皮,腰身臃肿,像一只滚来的水桶,迫切而急促。 “庄主!庄主!小人有失…远迎,有失远迎!”,他喘着粗气,胸前褐色交领上下起伏,婉如缠绕脖颈的巨蟒。 苏老瞪了他一眼,说“你们这群人下手没个轻重,人怎么样了?”。 一个佃户每年能产百余粮,布四匹,绵四匹。五五相分,庄园可得五十升粮,二匹布与绵。今日逃一人,明日死一人,这损失可不容小觑。 褐衣男子连忙下跪,粗眉大眼,指着身后说,“庄主!叼民造反啊!他们不仅出逃,还打了小人!”。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紫红的淤痕。 “混账!”,苏老呵斥。 两边的侍从举起袖子,挡在苏隐身前。 “小人知错!知错!”,男子满眼惊慌,磕起了头。见庄主怒气渐平,他裹上衣襟,恭敬地说,“此地简陋,还请庄主移步去庄内歇息。” 苏老虽是不语,但已从凳上起身。 一行人进了庄园内。 男子在前面引路,边走边说,“庄主,宁州来的老头带着女儿逃跑,被守卫发现,本想教训一顿了事,可许翁公子非但阻拦,还殴打小人。” 苏隐听人说,许翁祖上是僚吏,现下家门破落,难以裹腹。遂在许公子的建议下入庄园,做了账房先生。苏隐猜测,与商旅为伍,他定是不甘不愿。 “哼!打你的,是年迈的许翁,还是文弱的许公子啊?”,苏老冷哼。 男子两眼一转,弯着腰说,“是许公子让贱奴打地小人”。他心里嘀咕,庄主有心偏颇,他还是不提许家为好。 几番言语过罢,苏隐见到了许翁,还有他身侧的许公子。 透过帷帽,一个年轻的书生站在身前。他形似青松,行止有风。与父亲说话,也是不卑不亢,声朗音润。 一阵风来,吹开了帷帽一角。苏隐抓住机会,匆匆瞥去。只见,他面容俊朗,眼中含笑,一点没有迂腐酸气。 苏隐觉得这帷帽有些闷热,让人透不过气。她只希望再来一阵风,好让她仔细观摩一下此人。 “这位是?” “小女苏隐,这是许先生的公子”,苏老为两边介绍着。 苏隐从父亲的声音里听出了愉悦,是的,对于读书人,父亲总是青睐有加。 她朝着书生的方向走去,行礼道,“见过许公子”。 “在下许巽,字灵台,见过二小姐”,书生回礼。 苏隐见他落落大方,便也不好扭捏作态,微微颔首,回到了父亲身后。 太阳渐渐敛去了光芒,将树影拉长。一绿亭临于水岸,池中芙蓉正艳,与垂柳相映成趣。苏隐望着池中的粉花,摇曳生姿,如同少女的裙摆。这芙蓉花会被谁折去呢?是做成香粉,还是点缀在卧房?如果花能言语,能选择,那她宁可烂在池中,也不愿被匹夫攀折。 断续的啼哭声打破了宁静。苏隐闻声,扶栏而下,见一个少女掩面而泣。她瘦小的肩膀颤抖着,像躲在园子里的狸猫 。 苏隐掀开帷帽,“你怎么了?”。她远远地问。。 丝丝听到有人说话,连忙擦干泪水,挤出笑容,“我没事儿!”。丝丝朝后退了两步,偷偷打量着眼前的人。见她衣着华丽,举止文雅,猜想到此人一定大有来历。又见其面善,心里犹疑,要不要把自己的事告诉她,求好心人解救。 苏隐见此女欲言又止,问“你有何难事?说出来,我或许能帮你”,在这苏家庄园上,她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她逐渐体会到特权的魅力。 丝丝闻言,眼中露出惊喜的神色,她忽然跪在地上,“多谢女公子!奴婢为园内婢女向女公子拜谢!”。 园内婢女?苏隐引她上楼,准备听她细言。在她平淡如水的日子里,起过两次波澜,一次是三年前的刘家别苑,一次是今日的庄园之行。 此女名叫丝丝,二年前跟随父亲南下,路上遇到山匪,不仅抢走了他们的钱粮,还打伤了二人。好在无伤性命,也就在益州安了家。可是,流民要承担更重的课税,还要被罚到贫瘠之地垦荒。无奈一下,他们卖身庄园,当起了佃户。 本来这两年收成不错,苏家庄园的课税比朝廷要低很多,他们也积攒了些钱粮。可是,庄园大户见丝丝长得貌美,便想占为己有,屡次骚扰。 “奴婢和阿爹从来没有想过要逃走,那都是大户长瞎编的!”,丝丝气愤地说。她眼角通红,含着一丝恨意。 “大户长被人打了?”。流民之难多在饥寒,这等屈辱之事她倒未曾见过。 苏家庄园很大,分为十户,一户五十家,设一户长,以管佃户。她猜测,在歇脚亭里见到的应该就是大户长。他们一贯粗蛮可鄙,为非作歹。 苏隐见她眼神躲闪,似有隐瞒,便说“你只有说实话,我才能帮你。”即便苏隐信她,可是,庄园里的规矩可不饶人。殴打户长的罪名,轻则鞭刑,转卖他人。重则负石浸水或脱衣烧死。 丝丝忽然跪地,仍是不说话。 “既然你有心遮掩,那今日…就当我不曾见过你”,苏隐欲起身离去。 身后传来一句话,“是许公子救了奴婢!”。 听见“许公子”三字,苏隐刹住了脚步。是会客堂里翩翩公子——许巽?想不到他竟会抡起袖子打人,这样的景象她是无法想象的。 丝丝见状,连忙说道,“大户长…欺侮奴婢,许公子路过,救了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我”字更轻。“许公子是个好人,奴婢不想牵连他,还望女公子恕罪!”。 苏隐心里很复杂。一方面她欣赏许巽的风彩,钦佩他的学识,还有他善良正直的人品;又一方面,她又觉得为下人大打出手,有失风度。若他是见色伸援,那就更惹人嗤鼻了。 远处传来几声呼唤,丝丝见三五侍从四处赶来。他们衣着整齐,步履匆忙。女婢用纹锦束发,男侍腰上悬香。这些人见到女公子后,噤声不语,垂手恭候在侧。 苏隐起身,抬手让女婢整理衣饰。临走之际,她停在丝丝身旁,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你叫什么?”。声音冷淡,不似前时柔和。 “奴婢叫丝丝”,丝丝磕头道。她声中带泪,伏首在地。她多希望离开这里,希望许公子能安然无恙,希望还能活着见到他。恐怕再见之时,自己已是腌臜之人,不配和他说话。 “你去溪园吧!” 这句话在头顶飘荡,似有还无。她抬头,一脸错愕。夕阳的光洒在苏隐的肩上,袖外白纱镀上了一层金光。丝丝觉得,眼前这位带着帷帽的女公子恍若一个慈悲的菩萨。 “角儿,你带她吧!”,苏隐对身侧的婢女说。 “诺” 丝丝缓过神来,连续磕了几个头,“多谢女公子!多谢 女公子!”。庄园里的人都知道,溪园覆雪,东栏竹风,柳楼夕照,乃苏家三绝。能住在里面的人,一定是苏家亲眷。 苏隐点头,扶着婢女的手,缓步出了阁楼。 …… 第二章 定亲礼 苏隐从兄长那里的得知,父亲将要出州易马。她记得,上次出州北上还是三年前。 对于苏老出州,潘氏劝阻不成,便将怒火牵扯到妾氏石多朵身上。因为她是鲜卑人,现下鲜卑人有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三公子见石氏受了委屈,便拿下人撒火,闹得府里鸡犬不宁。 秋高气爽,苏澹在府中不快,便骑着黑马往城外跑去。天地辽阔,不似高宅屈人。 “驾——”,苏澹挥舞着马鞭,纵情高呼。一炷香的时间,他已经到了山脚下。 苏澹下马,朝城门口的望去,见一个灰衣男子骑马追来。 “灵台兄,你不要心疼马,不鞭笞它,它怎么会听话呢?”,苏澹嚷道。他见许巽双手扯缰,在马背上摇晃。 许巽下马,险些绊倒,还好苏澹急时扶住了他。 “苏枫眠,你何时进步得这样快?”,许巽笑道。他牵马与苏澹并行。 “哈哈,本少爷是天降奇才,区区马技,不足挂齿!”,苏澹大笑道。见林木郁秀,莺啼鸟鸣,顿觉胸中舒畅。 许巽见好友一改愁容,喜上眉梢,自知是这山野秋风带走了他的忧愁。其实,无论地位尊卑,人都会忧伤。有些是自寻烦恼,顾影自怜;有些是心胸狭隘,容不得错。 想到这里,许巽不禁摇头,那自己呢?他所向往的东西,会得到吗? “想什么呢?这山林野趣十分怡人,你可别提洛中琐事!”,苏澹见他眉头微蹙,便以为许兄又操心晋中北伐之事。他憧憬军营,但厌恶战争;喜欢功勋,但不忍杀人。 许巽不语,走向一旁,将马系在山路旁的大树上,甩袖拂去石头上的灰尘,“来,苏君请坐!”。他笑呵呵地看向苏澹,十分惬意。 苏澹见状,也将马匹系在树上,拍打着衣袖的尘土,“大将军当坐战车,岂能盘踞石上”。他抱臂倚在树旁打趣。 “好一个‘当坐战车,不踞石上’!”,许巽应和道。 二人相视一笑。苏澹从马侧布囊中取出酒壶,扔给许巽。 “青梅酒!”,苏澹得意道。这是他从城中酒家买的,此酒烈而回甘,清香如醉。 许巽接过酒壶,扬起头喝了起来,“好酒!”,他放下酒壶,佯装失态,“论天下英雄…” “唯使君与操尔!”,二人异口同声,接着一阵狂笑。 笑罢,苏澹挑眉,“灵台兄,你认为当今天下,谁是英雄?”。 “文举梁芬,武推荀希”,许巽面色微沉,“可惜,梁芬外戚干权,荀希又太过残忍,屠杀无辜”。此二人是朝中名臣大将,有如国之台柱。台柱被群蚁啃噬,终有一天会轰然倒塌。 苏澹点头,他也听过荀大将军的名号,传闻说他勇猛如虎,用兵如神。 “不过,不久后…便能知晓谁是后起之秀,我朝英雄!”,许巽笃定,北伐之战,定会改变朝中格局。当国力有损,世家便会崛起。他很好奇,这戏台子上是谁人登场! 山风袭林,草木幽香。日光穿林而下,在铺满落叶的地上洒下金黄的斑点。 苏澹歪着脑袋沉思,不久后?北伐?后起之秀?书到用时方恨少,他忽然感到惭愧。他少时便不喜枯坐书堂,整日想着嬉戏游玩。国朝品人物,举孝廉,也不会从商旅家选举。如此以来,他就有了正当理由拒绝读书。可后来,他结识了许巽,被他的气度仪表所折服,便重新捡起书卷,埋头苦读一阵子。 “灵台兄,你认为后起之秀会是何人?”,苏澹摆正身子,严肃道。与其靠他的脑子想,不如直接问问别人。 许巽沉思半晌,“琅琊王氏”。 “王氏?可谢家在朝内外颇有声名”,苏澹一脸疑惑。 他对这 些世家大族一向提不起兴趣,认为他们只会瞎扯闲谈,毫无功绩。益州刘氏连人家谢家一个脚指头都比不上,却这般作恶。那王谢大家之恶,可想而知。 “益州刘氏如何?”,苏澹明知故问。他倒想借苏巽之口,听听益州地痞的恶评。 “鸡稚与鹓鶵”,许巽脱口而出。 “哈哈,鸡稚!哈哈哈…”,苏澹笑得前俯后仰。那刘世勋岂不是鸡崽子?刘毅?他忽然想到自己的姐姐要嫁予刘毅,他们日后还是姻亲! 许巽见苏澹在树下张牙舞爪,甚是奇怪。他知道苏澹素来与刘世勋不合,时常为抢占街道而打架。上次刘世勋听闻苏澹摔伤了脚,执意激他赛马。许巽劝他不过,眼睁睁地见他拄着拐杖去了马场。 “刘氏长久不了,你不必烦恼”,许巽为劝慰好友,不得不夸大其词。其实益州刘氏在前代是皇族贵戚,即使到了现在,其势力仍不可小觑。 苏澹的眉头蹙成一座山峰。自语道,“我可怜的姐姐”。 许巽一脸疑惑。苏隐? “令姊…与刘家?”,许巽似乎猜到了什么。在他眼里,苏隐体内封存着某种力量。这种力量具体是什么,他说不清。只知道,她的娇矜傲慢,佯装老成,都惹人发笑。她不过是个小女子,偏要装出大丈夫的模样。 苏澹闻声看过去,见许巽眼里闪着光,这微薄的光转瞬即逝,黯淡在无尽的深渊里,仿佛他平静的眸中,一波未起。 日光下沉,树木的影子变得斜长,在山麓上重叠交错。两匹马被拴在树边,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缓步上山。一个身着灰底青鱼锦,一个穿着烟色云纹布衣。 他们或止步交谈,或折枝做杖,侃侃而谈,大笑于林间。 日暮山幽,虫鸣花静。晚秋的风送来一阵湿寒,明月高悬。 … 东栏烛光未歇,人影绰约。 苏隐坐在潘氏身侧,把玩着一只银镯。 苏老坐在堂上,望着满屋的器皿、珠玉、云锦,却忽觉一阵空荡。 这些是刘家送来的定亲礼,更是催婚符。苏隐再过几月就及笄了,那时便该兑现婚约,嫁做人妇。 “刘氏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些烂旧罐子也拿得出手!”,潘氏瞪了一眼铜盆,越发觉得刘氏小气。她的目光由铜盆移到漆木匣子,又顺到银饰——三根无珠钗。最后,像是被扎了一般,猛得收回目光。 潘氏压不住心头火,一把夺过女儿手中的银镯,“哐当”一声,正中铜盆,将出神的苏老吓得一抖。 苏老望向夫人,挤出一丝微笑,觉得口干舌燥,良久,从喉咙里吐出一句话,“是有些怠慢了。” 论钱粮,他苏家在益州商榜上留名,论门第,苏家太祖又与前朝蜀君相识。前前后后,今朝明月配他昨日黄花,绰绰有余。 “何止怠慢!简直侮辱!”,潘氏大吼。敷满白粉的脸上一阵红一阵青。两条眉毛打了几个回合后,撞到一起。 苏隐无奈地瞥了一眼“大礼”,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料,被心细如丝的母亲发现,在潘氏目光的烤炙下,她吞吐道,“或许刘氏财力…本不如苏家”。 搬东西的侍从立在原地,门边的婢女侧目而视。四周无言,空气凝滞。 苏隐噤声,她抓住母亲的衣袖,佯装无辜。 其实,苏隐知道,刘不如苏,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只不过没人愿意承认罢了。我朝沿袭了曹魏制度,举门第大姓之人为官。尽管苏家家底再丰厚,在世家眼中,不过是贩马之徒。可那又如何呢,水虽纤弱,亦能穿石。 “这话…以后不要再说了”,苏老面露难色。 “怎么?难道浮光说的不对吗?!”,潘氏挡在女儿身前,挑眉大叫。她要让今日之 事传遍益州。 苏老无言。 正在这时,外廊的小厮急忙赶来,不料被脚下的铜盆绊倒,整个人摔在了漆木上,“哗啦”一声,朱红漆木散成木块,像一堆艳红的柴薪。 小厮一脸惶恐,连忙站起,又不小心踩到了珠玉,后脚一滑,眼看要压到妆奁。小厮一个机灵,一把抓住陈列的布匹,又是“嘶啦—”一声,暗绿的锦缎被扯成布条,耷拉在架子上。 潘氏冷哼一声。心想,这不值钱的玩意活该被践踏。 小厮自觉小命不保,也不求饶,兀自跪在原地瑟瑟发抖。 “慌慌张张!什么事?”,苏老低吼。 小厮忍住颤抖,说“容禀老爷,三公子被扣押在了县衙”。 潘氏冷笑,“真是不省油的灯!” “怎么了?你快快说来!”,苏隐放开母亲的衣袖,蹙眉问 堂内点了新烛,顿时明亮起来。小厮跪在一堆红案中,将苏澹被抓的缘由说了一通。他言语混乱,一会说三公子与县衙大人争执,一会又说到骑马,一会又扯到了刘氏。 “窝藏罪犯,殴打监衙,辱骂朝廷,桩桩件件足以致人死地!”,潘氏这次听得真切。她调足了精神,将小厮乱无章法的呈词理得一清二楚。上一次这样费劲,还是她在娘家算嫁妆。 苏隐望向父亲,见他两鬓斑白,眼珠浑浊,如同一个锦衣木偶,孤坐在高堂之上。 “哼!即便苏家有万千家资,迟早要败在这个孽子手中!”,潘氏咬牙切齿,一双美目出现血丝,“只可怜我们坤山和浮光,怎么摊上这么个混账兄弟!”。说罢,从怀中掏出帕子,擦起了眼泪。 苏隐轻抚母亲的手,以示安慰。她知道,其实母亲此刻并不伤心,石氏母子落难,是母亲最期待的。只是,害怕连累苏家倒是真意。 苏隐见父亲沉默,母亲哭泣,屋内又跪着一众侍从。明晃晃的烛光,缭绕的熏香,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最终,她的目光落到了屏风上。绢布上绣着屈原行畔,腰配利刃,长裾曳风,一个磊落君子步于江畔。苏隐看得出神,只觉得,他的剑一定很锋利,锋利到斩杀小人,解救君王。 “爹,枫眠与我一同长大,他的为人我知道,这些事断然不是他所为,就算是,也恐怕另有隐情”,苏隐起身,走到小厮身侧。那小厮眼神躲闪,低头跪坐。 潘氏想拉住女儿,奈何苏隐不听劝,非要去为庶子求情,真令她懊恼。 “他若认了罪,我们苏家可就完喽!”,苏老苦笑道。依晋法,殴打监衙,罚百金;窝藏罪犯,连坐三族;辱骂朝廷,连诛五族。 苏隐见父亲枯黄的脸上皱起微笑,宛如一片霜叶,经不住岁月的摧残,沉寂在秋风中。兄长奉命往南出商,一年半载难以归来。再过几月,父亲又要北上。苏隐忽然觉得,这偌大的家业一直以来是父兄在支撑。 一旦他们不在,家里就剩下些妇孺小辈。枫眠又纨绔,谁来担此大任呢? “爹,这件事就交给女儿,枫眠是清白的”,苏隐将目光从屏风上移开,望向高堂上的父亲。她不知道枫眠是否是清白无辜的,她能做的就是救出弟弟,让苏家免于牵连。 苏老看着女儿,忽然发现她已经长大了。她的目光里透露着坚定,虽稚气未脱,但已有成人的果决和决心。 “好,好,很好!”,苏老连说几个“好”字,他心头堆积的忧愁和恐惧,忽然间烟消云散。 “万户之家毁于失和,贫者成于人心齐力”。苏老的声音洪亮起来,“此事若是办妥,日后就算我和坤山不在,你也能应对了”。虽说这是个假设,但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愿看到鲜卑奴子插手苏家商业。再说,浮光自小跟着自己出门,少有寻常女子的扭捏之 态。 潘氏又悲又喜,自己生的就是比那个贱人生的争气。即便是女儿,也高出他人一截。可是,她总觉得老爷口气不对,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苏老将小厮关押在水牢,从他嘴里又逼供出一些涉事人,一夜之间,水牢中多出十余人。上到乡绅之子,下到佃户侍从,在牢中哀嚎、谩骂。 夜晚,明月被积云笼罩,光华顿敛。苏隐命人记录涉事者的言行,且不许与他们搭话。 翌日,苏隐穿戴好后,见案上放着一堆册子。 “让他们下去休息,换一班人,再去盯着”,苏隐打开册子,里面记的无非是辱骂之言,有说苏家蛮横,目无王法,有说自己清白,万分冤屈。还有说他日定要报复之类的愿景。 苏隐见册子上有一行小字,“许巽无言”。她将所有册子浏览了一遍,“许公子也在水牢?”。他是枫眠的好友,自然免不了受牵连,可见友入狱,他竟一言不发。 “角儿,请许公子到溪园来”,苏隐对一个微胖的侍女说。 侍女瞟了一眼门外,“让丝丝去请吧?她顶乐意去!”。 “此事开不得玩笑,快去!”,苏隐放下册子,愁上眉头。不出意料,这些乡绅公子的亲眷已经聚集在外院了。多关一天,就多一层的仇恨。 半盏茶的功夫,角儿领着一个年轻男子入了内院。 苏隐抑制住内心的波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她见许巽清减了几分,神情恍惚,还险些撞到柱子上。究竟是多大的祸事,让气质沉稳的许公子这样忧思? “许公子,发生什么事了?”,苏隐忍不住先开了口。 许巽抬眼,环顾两侧,自己出了水牢?那这是哪?他看了苏隐一眼,缓过神来,“我出来了?”。 “丝丝沏茶,许公子请坐”,苏隐见丝丝站在门边,挎着竹篮,手中的剪刀悬滞在胸前。 许巽摆手,“不必麻烦,枫眠的事…府中怎么安排?”。 苏隐引他坐在外室,转身见丝丝已经消失在门边。 “枫眠为何入狱?”,苏隐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见他眼神犀利,似乎对苏府有所不满,还是他以为,苏家不会救枫眠。 苏隐见他眼神躲闪,猜出此事定不光彩。难道是苏澹调戏了官员的亲眷,然后被诬陷成窝藏罪犯?再然后,苏澹恼羞成怒,殴打了衙役? “枫眠心善,施舍了路边乞丐,不曾想乞丐赖上了他,几次三番索要钱粮”,许巽开口了,他眼神迷离,似乎回忆的事情很久远,远到记不得。 “那日,乞丐又来讨钱,枫眠本想大发了事,可这时进来了十几个衙役,他们拿着乞丐的画像,说此人是朝廷罪犯”,许巽情绪有些激动。 丝丝端着热茶,缓缓步入外室。她将茶杯轻轻地放到许巽身侧的案上,颔首低眉,安静地退下了。出门之际,丝丝透过纱幔,瞥见许巽与小姐交谈。 从听到他的名字,到从他身侧离去。她激动的心跃出水面,翱翔天际,又忽然沉入海底,哀痛死寂,最后,溅起阵阵涟漪,苦楚翻涌。丝丝努力挤出微笑,今日的相见,能让她快乐几个月,她会在回忆中,重新沐浴这短暂的幸福。 “所以,这个乞丐真是朝廷罪犯?也确实受枫眠之恩惠?”,苏隐蹙眉。先是乞丐攀咬枫眠,后有官军追缴,真是凑巧又倒霉! 许巽点头,“这个乞丐不是一般人,官军说他是宗党余孽”。 见苏隐一脸疑惑,许巽解释道,“宗将军出征伐敌,半路上掉转方向,朝京洛…攻去,以谋逆大罪,被陛下诛了六族”。他躲苏隐探寻的目光,朝窗外看去。 苏隐端起案上的茶盏,手腕颤抖,她抿了一口茶,茶水寡淡无味。如果宗家被连诛六族,那苏家呢?战事在即 ,大将尚可杀伐,那商旅呢? “如果…乞丐能揽下所有罪责,那枫眠就没事了?”,那苏家也就没事了?苏隐设想道。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幼稚与残忍。 她看向许巽,希望他能告诉自己该怎么办,他不是饱读诗书吗?父亲都夸他远见卓识呢? “自古流民多恶,他已是死罪,拉人下水之事,倒也不新鲜”,许巽想要安慰她,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结果越说越离谱。 苏隐起身,她对许巽说,“我要去县衙!”。 许巽一脸诧异,自古良家女子不露面于市,何况对簿公堂? “殴打衙役,那便补他百金,辱骂朝廷,那便堵人之口耳,唯独私藏罪犯,要想摆脱干系,只得从乞丐,不,从宗氏下手!”。苏隐走到窗前,她的思路被打来了。 “可是,宗氏已然是死罪,恐怕钱粮难以使他动心”,许巽也站了起来。 苏隐摇摇头,“总得走一遭才知道!”。 “角儿,将‘苏三公子施舍乞丐,反被攀咬之事’传入市井,还有,水牢里的人若能担保苏三公子清白无辜,便可放出去,否则,关到他们担保为止”。 苏隐下达了命令,她忽然觉得自己成了父亲屏风上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利剑,侠风仗义。 见许巽一直看着自己,她面颊生热。苏隐又回到了女子的身躯中,手中紧握地不是剑,是手绢。 第三章 宗氏子 益州的县衙设在城西,背靠丘陵,建起了牢狱,面设高台,专门做斩首的看台。 在一排排低矮的屋子后,有片竹林,绕过林子,一个狭窄的黑门映入眼帘。黑门有两扇,用一把铁锁关着。门边站着两个带刀衙役。一个脸色蜡黄,驼背弯腰。一个长脸细眉,纸片腰身。 黑门后面,有着无尽的暗道。两侧是一个个排列的牢房,上面写着“甲乙丙丁”如此之类的字号。 苏澹坐在“戊”字好牢房小床上,玄色衣摆上渗出斑驳血迹。他正盯着对门“丁”字号牢里的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悠哉地躺在草堆里,一脸不屑。 苏澹已经和狱卒说了一百遍,说他根本不认识这个逆贼,只是处于善意,施舍了些钱粮。可狱卒不仅不听,还打了他几棍。 正当他懊恼之际,黑暗的走道中穿过一缕光,像刀一样,切了进来。 “浮光姐?灵台兄”,苏澹见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身后站着许巽。这等光景,能来看望他的,也就只有他们了。 苏隐踩着湿滑的地,污秽之气扑面而来,里面还夹杂着血腥味。她见苏澹狼狈的样子,不禁心酸。但同情一闪而过,要不是他连累苏家,她也不用涉足这肮脏之地。 “苏澹!你为什么总是惹是生非!”,苏隐怒道。 “苏隐!是你自作多情来这看我!”,苏澹下床,气鼓鼓地争辩。 许巽哑然失笑,他们姐弟二人见面就恼的爱好真是不分场地。 “枫眠,你的腿?”,许巽见他走路微跛,“你受了刑?”。 苏澹用手捂住了大腿,往后退了几步,忍痛坐在床沿。 苏隐环顾一周,蹙眉道,“乞丐在哪?”。 “你身后那间”,苏澹老实说道。他料想此刻许兄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她了,他怎么能让一个小女子胡来呢?这里可是暗牢啊!可见她愤然无畏的模样,倒是惹人暗服。 苏隐闻言,转身走到“丁”号牢房。她掀开帷帽,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乞丐——宗氏乱臣。 宗氏子弟都是这般粗鲁的吗? 一个中年男子倚在墙壁上,身上铺些干草。细看,一脸的络腮胡,密密麻麻地遮住了半张脸。 苏隐点起火折子,想要看清此人。 不料,那人猛地睁开双眼,吓得苏隐脚底一滑,差点摔倒在地。 “当心”,许巽抓住了她的手臂,待她站稳后,将手收了回去,昏暗的光线掩盖了他的慌乱。 中年人将身上的草扯散,抬腿起身。他身强体壮,一点不像逃荒的流民。 “你为何无故攀咬苏家?”,苏隐稳住气息,严肃问道。 中年人没有搭话,他走到木栅前,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苏隐见自己被一个莽夫看来看去,不禁恼羞成怒,咬牙道,“你想要什么?钱粮?马匹?锦缎?”,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苏隐恶狠狠地说,“就算你用不着这些,你的亲眷呢?”。 陛下诛宗氏六族,难道竟一人不剩了吗? “你若依了,那我…日后寻些宗氏旁枝,让他们接受福泽”,苏隐不明白六族的范围,只能夸下海口,已解燃眉之急。 中年人一把抓住木栅,浑圆的眼珠瞪得出奇的大,像一头复仇的兽。 苏隐紧握火折子,感觉这个木栅挡住人。里面的壮汉只需轻轻一掰,小腿粗的木栅顷刻瓦解,变成一堆烧火柴。 苏澹见状,连忙对许巽使眼色,示意他伸以援手,别让他的傻姐姐激怒了乞丐。 “苏小姐”,许巽接收到讯号后,将苏隐带到苏澹这边的牢房,保持一尺的安全距离。 中年人松开了手,他颓然地坐倒在地,乱蓬蓬 的头发遮住了眼睛。 “若你承认攀咬苏三公子,宗氏六族之外,将性命无虞”,许巽按着苏隐的法子来劝解他。 “当真?”,中年人从乱发中抬头,一双大眼泛起泪光。 苏隐见世态有了转机,心里暗喜。可是,明明许巽和她说的话并无二致,为何乞丐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我以许氏一门名誉起誓,宗将军之后,竭心护之!”,许巽蹲在牢前,眼角变红。 中年人点头,接着一阵狂笑,“哈哈哈,我本宗氏嫡出,名将之后,忠心为国,奈何晋君昏庸无道!偏小人,信谗言,害我十万之军,毁于阉党贼人之手!”。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许巽连忙拉着苏隐往回走,将她护在身后。 “苍天啊,你睁开双眼看看吧!看看那昏聩的君王,看看那无能的臣子,看看那枉死的冤魂吧!” “我是宗氏将门嫡子!杀吧!司马杀忠臣!佞臣杀司马!哈哈哈,好一出大戏!” 乞丐的声音越来越弱,直到消散在暗牢中。 许巽就这么一路拉着苏隐往前走。出了暗牢,绕过竹林,一言不发。 苏隐一手抓着帷帽,一手被他抓着。她跟不上许巽的步伐,将手挣脱出来,“许公子,怎么了?”。她见许巽神色异样,由此怀疑他认识乞丐,或者说,他和枫眠有事瞒着她。 许巽停住脚步,他回头看了看苏隐,见她的帷帽有些歪斜,便伸手将其摆正。他闻到隐约的花香,若有若无。 苏隐掀开纱帷,正好对上一张俊朗无暇的脸,好似一块璞玉,有着天然的亲和力。 “许公子,你们有事瞒我”,苏隐回过神来,从他身侧走过。秋风拂面,卷起青石板上的落叶,在裙边打个旋儿。 许巽收回注视的目光,看向石墙,“苏小姐多虑了”,他思忖片刻,摇摇头朝门边走去,见苏隐仍站在那,转身说,“苏三公子不日便会放还,你…不要忧心。” 苏隐见无法从他嘴里撬出话来,佯装妥协,“好,回去!”。她决定从枫眠那找突破口。 在回去的路上,苏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枫眠在牢狱中并没有表现出他对乞丐的仇视,反倒有些安之若素。当她近身去观察乞丐时,那乞丐也在打量她,像是知道她会来。又或是,有人告诉他,苏家会来人。 马车被石子绊住,颠簸地出了城门。从苏家到内城西狱,足足需要半天的光景。当初苏老嫌城中吵嚷,便将家宅安顿到了昏河上游,总揽中下游的商户。 苏隐掀开车帘,见夕阳沉落在西边,晕染出橘黄的天。风吹过林木,沙沙作响,鸟雀飞枝。 “停下”,苏隐对着车旁的侍女说。 角儿凑到车窗旁,一脸疑惑,“小姐,怎么了?”。、 “叫二水来”。 二水是苏老的得力助手,为人耿直,胆大心细,且会些拳脚功夫。为平此事,苏老让他放下手中的事,前来帮衬苏隐。 “二小姐!有何吩咐?”,二水勒住缰绳,俯身问。 苏隐见他手腕绑着白布,布上沾了猩红血迹,“二水,你受伤了?正好,你坐马车,我骑马。”她见城外风景正好,便想骑马还家。 二水有些吃惊,愣了一会,“多谢二小姐,小人皮糙肉厚,这点伤不算什么!”。 “不许违令!”,苏隐假怒道。这句话是苏老的口头禅,用来震慑二水,再合适不过了。 二水又是一惊,愣了半刻,扬手叫车夫停下来。他将自己的马匹牵到苏隐身侧。环顾一周,见没有杌凳,便单膝跪地,双手平放,让苏隐踩着他的手掌上马。 苏隐提起裙子,踏掌上马。在手握缰绳的那一刻,她感到无比的自由。遂而,她解开帷帽 ,扔到地上,像扔掉膏药一般,决绝厌弃。 “驾——”,她挥舞着鞭子,朝夕阳奔去。 眼前是无尽的光明,清风逐马,霞光万象。她畅快地呼吸着,这夹杂着微尘和花香的空气,让她无比沉醉。 小时候,她经常听石氏讲故事。她和枫眠依偎在石氏身侧,听她讲一望无际的草原,白云辽阔的蓝天,还有马背上挥鞭的部落英雄。 石氏的话是一颗种子,经过十年的栽培,长成了憧憬自由的梦幻。明明她是苏家小姐,她甚至可以掌人命运,控人生死,但她仍觉得不自由。 自由是什么?是父亲屏风上的剑,还是她手中的鞭。 苏隐闭眼,想象自己是在草原上,在辽阔无垠的大地上自由飞奔。 “苏小姐?苏隐——”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隐充耳不闻,轻夹马腹,骑得更快了。 “苏隐!且慢!”,许巽以为她要轻生,赶紧跟了上去。可他马术不高,追赶之际,险些摔下马。 苏隐回头,见一个书生笨拙地控鞭,不禁觉得好笑。她扯住缰绳,慢了下来,“许公子,士别三日,马术未长呀?” 许巽费了好大劲才稳住了马匹,他紧攥缰绳,面色苍白。 苏隐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嘲弄他,父亲说,对待读书人,要以礼相待。 “说来惭愧,许某畏高”,许巽耳朵泛红,言语中略带失落。 苏隐往马下看了几眼,这马高不过一丈,怎么…算了,这就像她畏寒一样,一到冬天,她就算抱着火炉也觉得寒冷。这样一想,苏隐就理解了几分。 “没事儿,多骑几次就好了”,苏隐笑道。如果有人在冬天将她推出门,说,多冻冻就好了。那她一定会打他的板子。 许巽无言。他觉得马背上的苏隐和端坐在府中的模样很是不同。他认为,女子以温婉柔和为佳,而纵马恣肆乃是男儿所为。果真是末世,阴阳混乱,男女相异。 吴中周氏,竟敷女子之粉;沈氏,则裸身披纱,以会宾客。难道这不是末世之象吗?许巽摇头苦笑。 苏隐见他面带愁容,以为他忧心马术之事,遂开解道,“不骑马也无伤大雅,我听闻洛城中的男子多坐马车,出行数十人随从”。母亲说,益州刘氏的出行排场位居蜀地之首,只可惜一代不如一代。 许巽哑然失笑,“下马吧”。 几艘木船停泊在昏河一侧,随着水波轻漾、摇摆。 三日后,苏澹被释放,宗氏子被斩首。 在苏澹回府的当晚,他被苏老鞭笞一百,禁足在柳楼之中。 柳楼东临水,西倚山。春夏之际,柳絮如雪,日昏之时,夕阳洒金。这是苏老和石氏的情定之处,浓情之时,斥资建园。情淡之后,园荒柳盛。 苏澹敞开衣服让小厮上药,疼得他直冒冷汗。 小厮盖上瓷瓶,撤了下去。侍女前来为他穿衣。 “都是为娘不好,连累了你”,石氏用帕子拂去他额角的汗珠,满眼心疼。 “怎么会!要怪就怪那老妖婆,本来老头已经放了我,老妖婆叫人打我鞭子!”,苏澹气愤道,“哎呦,轻点!”。他瞪了一眼侍女。 石氏叫人送来了肉羹,“这两天你一定吃睡都不好,来,这是药膳,补一补吧?”。她能为孩子的事并不多,只有在吃食上多操些心,才能让她觉得宽慰。 苏澹看出母亲的内疚,他连忙接过碗来,埋头吃个干净,“阿母的厨艺越来越好了!”,他灿然一笑,露出白牙。 安慰完石氏之后,苏澹在园子里溜达。他遣散了侍从,步履匆忙。 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他坐在假山石头上歇脚。伤口被汗水浸得生疼,里衣粘在了鞭痕上。他环 顾一周,见四处无人,学起来鸟叫。 几声鸟鸣过后,假山洞里钻出一个少年。 少年披头散发,身瘦衣破,一双眼睛忧郁而伤感。 苏澹见他出来,顾不住鞭痛,作揖道“苏澹,见过五公子。” 少年虽然惊慌,仍回礼,“宗睨多谢苏公子”,他走近,轻声问,“张伯怎么样了?”。 苏澹看了宗睨一眼,没有说话。 “张伯说过,他会和你一同前来,怎么?他在哪?”,宗睨朝苏澹身后望去,除了枯柳,空荡荡的。 苏澹觉得口干,他咽了咽口水,喉咙里钻出一句话,“他死了,在昨天。” 宗睨没站稳,坐倒在假山石头上,一副失魂模样。过了半刻,他无力地问,“该死的是我,对不对”。 苏澹闻言一惊。少年脸上似乎蒙了一层纱,薄纱之下,是颓丧无神的眼眸。破乱的衣服,打结凌乱的头发,使他像一个被遗忘的稻草人,披着人皮,在田野中倒下。 “不是”,苏澹应声回答。他记得张伯在监狱里大骂朝廷的壮举,像老虎一样勇猛。只可惜,这只老虎没能上阵杀敌,而是死在自己国家人的手中。 “那谁该死?”。 此刻,少年眼中的忧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质疑和憎恨。 苏澹听到脚步声,他急忙说,“五公子,柳园到处是潘氏的眼线,你在这不安全”,他往四周看了几眼,补充道,“你去溪园找我二姐,她叫苏隐,她那安全!”。 宗睨仍沉浸在悲痛与仇恨之中。 “五公子,活着才能复仇!伍子胥,越王勾践,他们都是忍辱负重,然后一雪前耻的啊!”,苏澹隐约听见小厮的声音,他恳求少年躲到假山石洞中。 宗睨沉思半刻,眼底的悲伤渐渐隐去,恢复了往日的神情,“我知道了,多谢”。他一步步朝石洞走去。他知道了该死的人是谁了,是昏聩君主和他愚昧的臣民。 见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澹连忙扯掉玉佩,往相反的方向扔。 “来人啊,本公子的玉佩不见了!”,苏澹高呼,招来了不远处的小厮。 …… 第四章 桃花事变 在苏澹禁足的这一月,苏家获得了短暂的平静。 北方飞书传入东栏苑,信上催促着苏老赶紧出州易马。晋朝和匈奴打了几个回合,彼此都有受损,此刻正是易马囤粮的好时机。战马,当然是卖给晋朝,虽价卖价不高,但声名远扬。如此,才能获得盐铁的流转权。 “商者,要有远见,低价卖马,名损实益”,苏老将信放置一旁。 二水从门外进来,作揖行礼后,直接走到苏老跟前儿,“老爷,那一袋子盐有下落了”。 “是谁?”,苏老表情严肃。 “刘奇,刘氏一远方亲戚,乡中闹匪,这才投靠益州耆老”,二水一丝不苟地回答。 苏老沉吟半晌,“丧家之犬如何敢啊?恐怕是得到主子的应许,它便狂吠了起来!”。 “还有,抓三公子的衙役也是他引来的”。二水本来怀疑刘世勋,他素来与三公子不合,但左思右想,以刘世勋的头脑,他想出这样阴狠毒辣的招数。 “啪——”,苏老重拍桌子。桌边的茶杯被震倒,滚了一圈,砸在地上。 “简直欺人太甚!”,苏老积压许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他眼珠发红,嘴唇颤抖,“一家子豺狼虎豹!我怎敢将浮光嫁过去!这亲家…不做也罢!”。 苏老气得胡子直打颤,抬起颤抖的手,“来人!来人!拿笔来!”。 二水赶紧叫人笔墨伺候,见苏老脸色不对,又请来了医师伺候。出门后,他仍觉不妙,又遣人将老夫人请来。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苏老当晚因头疾而晕倒。 入夜,弯月如钩,孤单地挂在天边。树影随风晃动,招来西边的黑云,一点点地侵蚀弯月。 东栏内。 明晃晃的烛光将屋子照得发亮,三五侍从端着热水出出入入。医师号完脉后,又询问了饮食起居,听后点了点头,蘸墨开了药方。 苏老躺在塌上,湿巾贴额。他望着床塌前的儿女、妻妾,心里宽慰几分。 “这份亲事就此作罢”,苏老望着床幔,严肃道。 苏隐不语。她对刘毅没有半点情分可言,这亲不取消更好。 苏澹暗喜,嘴角上扬。他终于不用和势力刘攀亲戚了! 屋内一众人等,唯有潘氏不喜。虽说她不满意刘氏的做法,但大家族自古刻薄,只要当了正房夫人,又何必在意是不是三书六礼呢? “老爷是不是太冲动了?这亲哪能说毁就毁?”,潘氏笑道。若不是苏老病倒在床,依她的脾气,她早就叉腰大闹了。 苏老瞥了夫人一眼,“我自有安排,就不劳烦夫人费心了”。 潘氏噤声不语,眉毛一横,退到床侧。 苏老向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浮光莫走”,苏老补充道。 苏隐止步,她见父亲虚弱的躺在床榻上,心中泛起酸楚。她走到榻前,半蹲在父亲身侧。 “浮光,你觉得刘氏如何?”,面对女儿,苏老的声音柔和了许多。 刘氏?枫眠说刘世勋贪财好色,母亲说刘氏是益州大族。关于刘氏的闲言碎语充盈在耳畔,又忽然消失。因为,刘毅叫她青面鬼。 苏隐蹙眉,“女儿不喜欢”。她不知道自己讨厌的是刘毅,还是刘氏。 苏老点头,又问,“许公子,你觉得如何?”。 苏隐诧异地看向父亲,她不明白父亲此言何意?难不成让她嫁予许巽吗?那丝丝呢?做妾吗?二女共事一夫? 苏隐摇摇头,她不想像母亲那样,一生都在嫉妒中度过。 “许氏一族也算大家,只是时运不济,以许公子的才华,他定能光耀门楣,重振家风的”,苏老躺在塌上,望着鹅黄床幔,眼底蒙上了一层金色。 许巽的丰朗神采浮上了眼前,他在一众子弟中确实突出,模样不输苏澹,文采斐然,人品有好。只是,说不上哪里怪,苏隐以为,结亲定是因为相爱,像孔雀、大雁一样。而她对许巽虽喜,但绝非是爱。 苏老见女儿低头,便以为是害羞不语。遂即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主意,为父便不好干涉”,苏老语重心长地说,“人生在世,唯有情不可逆。” 苏隐点头,“谢爹爹”。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家族和谐富裕,父母又很少束缚儿女。她的闺中好友,不是定亲嫁人,就是拘束闺中,更谈不上纵马出游。 夜渐渐深了,直到启明闪烁,云出钩月,苏隐才从东栏出来。 角儿打着灯笼,丝丝抱着披风,快步向苏隐跑去。 “小姐,快披上,小心着凉?”,角儿急忙说道。 丝丝将披风系在苏隐身上,接过角儿的灯笼,在跟前儿照路。 “小姐,老爷身体怎么样了?”,角儿扶着苏隐,一脸担忧。 “还是头风,医师写了方子,还需要慢慢调养”,苏隐答道。提到调养,苏隐忽然想到半月前救自己的乞儿。 “那个外奴怎么样了?”,苏隐问。 “哪个?”,角儿意有所指。 “在庙会上挡剑的乞儿,本小姐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不是说为奴学剑吗?”。上月,苏隐去庙会游玩,忽然闯出一帮蒙面刺客,她身边的小厮不敌刺客,眼看大刀向她砍来,不知从哪冒出的乞丐,为她挡了一刀。 乞丐捂着肩膀,凶狠地盯着刺客,像一匹孤狼。幸好,维护街道的官军及时赶来,吓走了刺客。 苏隐为感激他,送了他许多钱财,结果他竟不理,捂着伤口径直离开。 “喂!那你要什么?”,苏隐追了上去。基于苏澹被乞丐缠上的前车之鉴,苏隐不愿多与他说话。可是,他离去的背影又令人伤感,毕竟他救了自己。 乞丐止步,他从乱发中抬头,眼眸黯淡,死水微澜。 苏隐觉得这等情景似曾相识。牢狱里的中年人也有同样的一双眼睛,只是,一个豪壮,一个忧伤。 “你要什么?”,苏隐来了兴致。 乞丐仍是不语,他盯着苏隐的裙摆一动不动。 “我是益州苏商,你要什么…我都有”,苏隐自得地说。凡事益州有的东西,她都能买到。她甚至可以给乞丐买个宅子。 “我想学剑”,乞丐说。他的声音如同面容一样,没有生机活力。 “学剑做什么?”,苏隐好奇道。 “保护人” “什么人?” “亲人” “亲人?”,苏隐朝周围看了看,不见周围有其他乞丐。又打量起他来,浑身脏乱,还散发出馊臭味。她不知道乞丐经历了什么,猜想他不过是众多流民中的一个。 “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拿些钱财,去讨生活吧!”,苏隐嗤笑道。若乞丐也能学成剑,那天下间的剑客该如何自处。 乞丐没有说话,转身离去。他破烂的衣服垂在脚踝,土灰的腰带紧紧系在腰上,肩背结实,不似寻常乞丐那般松垮。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苏隐命人去打探他的背景。她可不像苏澹那样,轻易信人。 就这样,三五日过后,角儿说乞丐是梁州人,许公子同州。 “有许公子当证,小姐还是信了吧,咱溪园阴气盛,雇养些男役不是很好吗?”,角儿建议道。一些侍女被小姐养得娇纵,粗话不愿沾手,总往公子身上凑。 “梁州流民,无业、无疾、无名”,苏隐擦拭完手后,将湿巾扔到银盆中。 角儿眼珠一转,一脸谄媚,“小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 井绳,咱把他拘到外府中,看察他几日,如若是个贼人,就将他驱出府去,若是个清白人,凭他挡刀的胆识,驯成府卫不成问题!”,她端着荷叶银盆,笑嘻嘻地盯着苏隐。 苏隐思忖片刻,点头道,“就依你!”。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挡刀,这份恩情在猜忌面前,显得那样厚重。 …… 角儿一手扶着小姐,一手拨开花枝,“外府的人说他沉默少言,但干活很是认真!”,她借朦胧月色偷瞄了一眼苏隐,见其眼中含笑,接着说,“小姐,观察了半月也并无异样,不如调到内院来,忙时干粗活,闲时练剑,即可当杂役,又能当侍卫,多好!”。 苏隐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十分在理,自己身边确实缺少会武功的。本来以为闺中安稳,不料被贼人行刺。查了许久也没有消息。若那贼人再来行刺,身边怎么能缺少习武之人呢? “那奴婢明天就去要调令,将他调到内院来!”,角儿欢快地说。见小姐忽然看向自己,她笑容顿敛,假意踢走挡路的石子。 苏隐的目光落在丝丝身上,掌灯的她,削瘦而婉丽。 “丝丝,你怎么看?”,苏隐问。同样是近身侍女,她和角儿最大的不同就是她从不多言,心理似乎埋藏着许多事,不愿让人窥伺。 丝丝右手微颤,地上光影晃动。 “小姐,溪园人手不足,有他来护卫自然再好不过”,丝丝侧身答道。 不知不觉,她们从东栏走到了溪园。这园子是仿照洛中建筑,多小楼庭院,雕花繁复。园内多种梅花,依山势起伏。 至冬,大雪纷飞,红梅衬白雪,暗香绕绿阁。苏隐命人铺席阁外,煮酒听风,抚琴看雪,颇有一番情致。 此冬,苏老废了与刘家的婚约,在女儿及笄大礼过后,率苏商出州。 初春,苏老抵洛中,招为皇商,为晋北上易马。 益州缙绅得知此事后,皆已结交苏姓者为荣。文人儒生,谈论苏商业也多为赞许。一时间,苏商闻名蜀地,获利甚多。 春风料峭,丘陵北面的积雪未融,南面已野花已开了几丛。苏澹不耐府中寂寞,邀约了三五好友于城外骑马。正舒畅欢快之际,瞥见刘氏马车挡在路中。 几人不愿多事,本想绕道而行。勒马转身之际,见回路被树枝挡住。小腿粗的枝干横在路上,拿刀的小厮从树后钻出。他们满脸得意,朝马车的方向跑去。 苏澹怒上心头,握鞭的手青筋暴起。眼看他要扯缰掉头,朝马车冲去,一个身影挡在马前。 “枫眠,不要多事”,许巽着急地扯着缰绳,还是使得两马之首相碰。 身侧的其他好友应和道,“对啊,许兄说的在理,刘氏莽夫,无须多言。” 苏澹将恼火强制按下,深吸了两口气,准备快马跨枝而行。 怪老头和大哥都不在,他不能为苏家惹麻烦。虽说现如今,苏家鼎盛,可谓如日中天。可许兄说,兴盛容易招人嫉恨,更应该沉静积淀,切勿夸耀。 正当苏澹一行人准备离去,身后传来慵懒的声音,“驵侩之辈也想登我刘氏之门,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刘氏家主在收到苏老退亲之信后,气得大病三天。他从没想到,一介商旅竟敢退拒高姓之亲。可眼看刘氏日渐衰落,苏家资产丰盈,他也不得不退让,将原来的聘妾改为聘妻。 苏老收到信后,也是气得食不下咽。他原以为苏刘联姻是周公之好,嫡对嫡,妻对长。没想到,刘氏一开始打得竟是聘妾的算盘!苏老当即回了信,连夜送到刘府。 刘氏家主为挽回颜面,天微朦之际,让下人将刘氏退亲之事传入市井。坊间人语相杂,皆传苏女貌丑,德行不端,所以被刘氏退亲。流言越传越广,苏老将那些流言者 抓了起来,乱棍打残后给钱治病。 苏澹见姐姐名声受辱,花重金雇人传刘氏恶名,说刘氏冠君子之名,行小人之事。将刘世勋强抢民女,虐待仆役之事传开,又添油加醋,传刘毅倾慕苏隐,不得芳心,遂而污人。一时间,苏刘之争成了百姓的茶后谈资。 “苏瘸子,雇人造谣算什么?有本事和小爷单独较量!”,刘世勋踩着小厮的背跳下马车。 “刘麻子,你欺人太甚!”,苏澹轻夹马腹,朝刘世勋走去。 刘世勋被揭了短处,圆脸立刻红了起来,脸上的麻子愈发清晰可见。“鲜卑贱奴!你你过来啊!”。 话音刚落,“啪——”得一声,刘世勋的胖手显出一条紫红的鞭痕。他捂住手掌,眼角带泪,“你你…敢打我?!”。 苏澹又是一鞭子,扑空打在了马车上。 许巽等人虽满眼担忧,却也不敢拦,他们知道“鲜卑”二字已触碰到苏澹的底线了。 “来人呀!鲜卑贱奴以下——”,刘世勋将车夫扯下来,挡在身前,“犯上!”。 “啪——”,又是一鞭。刘世勋左脸被打,黑红鞭痕宛若一条蜈蚣,爬在耳根至脸颊上。 小厮见主子受苦,纷纷举刀朝苏澹砍去。 “杀了他!赏钱百两!”,刘世勋捂着脸,委屈又愤怒。脸上、手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眼泪哗啦啦地落在衣衫上。 苏澹在马上左右挥鞭,长鞭卷起大刀,扔出几里地。一鞭刚落,缠住小厮脖颈,一鞭又起,打掉了小厮的大刀。好友见他被围困,连忙快马前去营救,挥拳的挥拳,使剑的使剑,打得鱼龙混杂,热火朝天。 许巽本想援助,可自身不会武功,为难之际,瞥见刘世勋在拉弓射箭。他原以为,刘氏不过是纨绔子弟,最多呈呈威风,没想到这时竟想伤人性命。 “枫眠小心!”,许巽从腰中掏出菱形飞镖,对准刘世勋的手臂。 “唰——” “咻——” 苏澹没能及时躲过,右肩上中箭。 刘世勋的脖颈处渗出红血,他瞪圆了眼珠,里面充满了疑惑和恐惧。 “少爷!少爷!”,小厮纷纷朝马车奔去。只见刘世勋胖大的身躯,霎时倒下,一头磕在了车辕上。 许巽楞在原地。他没想要伤人性命,此番该如何是好。 苏澹一把将短箭拔出,滋出鲜血。他忍痛上马,跑到许巽身旁,“灵台兄”。 他轻拍许巽的手臂,心中有愧。许兄一向温雅多智,如今为了救自己,误杀了刘世勋。 刘氏子亡,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们。苏家尚好,他不敢轻举妄动。可许兄不一样,寒门佃户,皆若蝼蚁。 “灵台兄,我去灭口!”,苏澹看了他一眼,朝刘氏家奴奔去。只要自己人守口如瓶,那便是死无对证。 “别——”,许巽伸手相拦,抓住苏澹的胳膊,“不能一错再错了”。枉杀人命是大恶,颠倒黑白是大罪。他修心儒学,推崇礼法,决不能因一己之私就屠杀他人。 苏澹坚定地看着他,“灵台兄,你日后是要察举做官的!你有坦荡光明的前程!有海内清河的理想!他们——是障碍!”,他扯下许巽的手,眼底升起一丝杀意,“我来杀——”。 刘氏家奴见苏澹握剑而来,面面相觑,接着惊呼逃窜。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恩,争先恐后地逃。 许巽见他纹锦衣袍上沾满了鲜血,草绿色的衣摆上开满了红花,点点斑驳,从袖口流到指间。他的剑披上了红绸,他的面容陌生而遥远。 入夜,明月如珠,高悬于天。丛林间,鸦雀嘶哑,盘旋在尸体上。 翌日,一樵夫往城中卖柴,见粗壮的树枝拦在路中,樵夫心喜,放下担子准备挥 刀就砍。隐约间,前方似乎有一辆马车。樵夫好奇,拿着砍刀往马车走去。 马车精致宽大,车旁躺着个衣袍华丽的男人。 “大人?”,樵夫探问。 樵夫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吓得往后一缩!紧接着看到地上凝固的血,从男人耳后到手臂,到车轮下,流成一条小河。 樵夫往后退了几步,不经意间,瞥见远处横七竖八的尸体!三步一人,五步三人,十步二人。路边有一个车夫倒在沟里,还有一个挂在树上。 樵夫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扔下柴刀往回跑,跑了一截,返回来将柴刀捡起,跑了一截,又回来将柴薪背上,慌慌张张地回了家。 “卖完了?”,樵夫妻子将衣服搭在竹木杆上。见丈夫没有搭话,背着柴薪进了卧房。 “老驼,你怎么将柴往床上放!”,樵夫妻子皱眉,手在身上抹了两下。她察觉出不对劲,往屋里问,“老驼?怎么了?”。 樵夫的脸一阵白一阵青,哆嗦着嘴唇,“死人了,死了好多人”。 樵夫妻子冷哼一声,“这年岁,死人比山里的蘑菇更常见!”。 “不是流民,是大人”,樵夫盯着妻子,眼睛空洞。 “大人?”,樵夫妻子郑重地问,“怎么死的?” “不知道,像是寻仇灭门,我瞧见死了好多个”,樵夫不似之前那般恐惧,左右看了看,见自己是呆在家中,起伏不安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中。 樵夫妻子连忙关了门,插上门栓,转身说“最近别出去了,若有府衙来人询问,你我就说不知道!” 樵夫麻木地点点头。 三日后,刘氏次子被杀的消息传遍了益州。刘氏上告朝廷,要求彻查惨案,血刃凶手。刘氏家主动用了京洛的人脉,上到太尉,下到州县,一致将缉凶的权柄赋予刘氏,晋中无阻。 溪园内。三月下旬,园内花开蝶飞,池水潺潺。帘幕低垂,玉笛暗飞声;小亭倚阑,观玉影舞千剑。 苏隐在绿亭饮茶,着春衫,月白银丝上襦,流紫云锦百花裙。青丝带系发,横插一朵白玉簪。她将额角的头发剪短,刚好遮住青印,揽裙照镜,一个清丽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小姐真美”,角儿赞赏道。 苏隐微微一笑,品味着这来之不易的赞美。 “小姐,勾玉都在太阳下站了一个时辰了,算了吧?”,角儿小心建议道。要不是三公子给了许多赏钱,她可不愿为一个乞丐,不,为一个侍卫说话。 苏隐起身,见远处一个身影立在阳光下。午日的盛阳将他的影子缩成一截,尾巴一样踩在脚下。梅枝横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不知他是否心生怨恨。 “哼,他以为他是谁,来去自如!”,苏隐皱眉,“倘若他想要乞丐的自由,自不必舍身入这溪园!” “小姐,勾玉他或许有…有苦衷呢?”,角儿低声道。三公子说了,只要勾玉身体康健,月钱双倍。 “什么苦衷可以置本小姐安危于不顾,又让我被人耻笑!”,苏隐愤然。 前几日,她与好友踏春。听说城外有座桃花山,山里有老翁酿桃花酒,想来十分惬意,便邀约于山中赏玩。玩耍半晌,待到归去之际,勾玉却不见了身影。 苏隐一行人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仍不见踪迹。她派随从去山中寻找,担心他迷了路。天气回暖,山中蛇虫甚多,可别出什么人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归来的侍从满头大汗,“回禀小姐,山中并无勾玉。” 眼见日落西沉,苏隐甩袖道,“回去吧!”。他或许是逃走了。 “浮光,你这古怪侍卫哪找的?” “他该不会逃走了吧?你回去赶紧查看妆奁,可别是 个手脚不干净的人!” “浮光,不要担心,我那儿有许多强健的侍卫呢?你要哪个都行!” 苏隐勉强地笑了笑,拍着肩上的手,“一个侍卫而已。” 夜幕将至,明月缓出,爬到云层上,散出一层光晕,朦胧,寂静。 丝丝扶着苏隐走下马车,抬眼之际,一个黑影站在匾额下。 苏隐略带吃惊,忽而恼怒,瞥了他一眼后径直入了内院。 宗睨跟在她身后,一言不发。 “勾玉,你去哪了?小姐找了你好久,生怕你被老虎吃了!”,角儿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 见他仍是沉默,角儿跳起脚来,“好没良心的东西!你害得小姐被众人耻笑!你愧不愧!” 宗睨面无表情。 苏隐在等他说话,说他为何离去,又无故回来。溪园的人,岂能不服她的管束! 丝丝见大家都板着脸,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她偷偷看了小姐一眼,又看向他勾玉,他们好像在置气,却又装得如此平静。 “勾玉,向小姐赔个不是吧,小姐会原谅你的”,丝丝试探性地说。 苏隐抬眼看他,她感到诧异。她从勾玉眼中看到了蔑视和不屑。 “罢了,你走吧!”,苏隐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无端的恐惧袭上心头,她想要逃。苏隐慌乱地朝门外走去,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小姐!”,角儿在身后喊道。 … 刘氏次子被杀。听说,就是死在城外去往桃花山的路上。勾玉又恰好不知踪迹,他看到了什么? 日光刺眼,绿树被晒得卷起了叶子,池中鱼儿探出头,吐出几个泡泡。 苏隐走出绿亭,丝丝赶紧为其撑伞。 “勾玉,你为何叫勾玉?”,苏隐走到宗睨身前。扬起下巴质问他。 “勾玉,腰间佩饰,乃贱玉”,宗睨面无表情,可话里却暗含愤懑和讽刺。 苏隐感到一阵快意,嘴角上扬,“对”。 “那你告诉我,为何私自离山,离山后你又做了什么?”,最终好奇压倒了泄愤,她走近问。 宗睨看了苏隐一眼,“如厕”。 苏隐语塞,见丝丝在偷笑,她不甘心地瞪了一眼宗睨,拂袖离去。她自以为是溪园的主子,那么主子应该了解下人的全部,包括心里所想。角儿和丝丝,她是了解的。唯独这个勾玉,让她头疼。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苏隐自语。 “小姐很好呀!”,丝丝回答。 “我欲折花,必问花主,即便无主,也需问花。强取豪夺,有什么意思!”,苏隐感到黯然神伤。可花不是人,人不会告诉他所有的事。 “小姐,很多时候其实不用考虑那么多,想摘就摘了”,丝丝撑伞道。 “就是呀,一朵花而已”,角儿接着说。 苏隐自问,自己如此谨慎是为什么?是害怕给苏家带来麻烦,还是怀疑下人的忠心?归根结底,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不相信谁会喜欢自己,属于自己,所以拼命地掌控。结果只能像放纸鸢一样,将线扯得越紧,纸鸢飞得越高。 “小姐,三公子来了”,角儿提高了声音。心想财主来了。三公子还欠自己十文钱,外加一匹布呢! 一个高个子的男子大步走来,微卷的头发垂于前额,黑色的眼珠随年纪增长逐渐变淡,如琥珀一般。 苏隐等着他来问候,结果他凑到丝丝身前,笑道,“丝丝越发美了”。 丝丝本能地后退,躲到苏隐身后。 “有何贵干?”,苏隐白了他一眼。 苏澹笑道,“自是来看望我的好姐姐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掀起衣摆坐在亭子中,摇头 晃脑地四处张望,瞥见一个人影站在柳树对面,享受着盛午的阳光。 “好姐姐,你可真会折腾人”,苏澹漫不经心地说。他向丝丝招手,示意她来沏茶。 苏隐不想和他费口舌,单刀直入,“刘家次子的事你知道吗?” 苏澹端起茶杯,不料茶水漾了出来,打湿了衣袍。他忽而一笑,“角儿你茶艺不精呀!水这么烫!” 角儿嘴角一撇,翻了个白眼。 苏隐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刘家次子,蛮横无理,树敌众多,眼下刘家正有倾颓之势,莫不是仇家作对?”。 苏澹掏出帕子擦了擦胸口,然后随手扔在桌子上。 “此法不通,纵观益州,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动刘家,那会是谁呢?”,苏隐在亭中徘徊。 苏澹觉得口干,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一股脑地喝下肚。 角儿眼睛瞪得大大的,刚才三公子还埋怨她的茶水烫手,怎么这晌竟不烫嘴了? “我知道了!”,苏隐惊喜道。 “什么!”,苏澹极力压制住不安。他与苏隐一同长大,也最为亲近。他这个姐姐虽然面容不佳,但脑子却非常好使。先生也曾不吝称赞,说她灵心善感,莫往极端。 苏隐一脸神秘,环顾四周,走到苏澹面前,俯身说,“是洛中大族”。 苏澹舒缓了一口气,装出一副严肃模样,问“你是如何知道的,这蜀地何来洛中大族?”。 洛中人士渐有南渡之势,这几月尤为明显。街市上,那些身着华服,出行车马的人常拥簇在河口,乃至于山野中筑室造屋。 苏隐直起腰,自得道,“流民山贼兵,云锦车马茶,好巧不巧,凑到了一起。” 苏澹点点头。他看着苏隐,一言不发。 “看什么?”,苏隐略带紧张,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额角,发现有碎发遮住,这才放下心来。 苏澹笑了笑,弹走肩上的柳絮,“我就说刘家那小子配不上我姐姐,真是没错!”。他站起身来,欲走之际,转头说,“苏浮光,不要总想着抓紧别人,没有谁一定属于谁,相识即缘,还有…别自卑,你很好”,那个“看”字堵在口中,半天说不出,遂咽了下去。。 苏隐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泛起了酸楚,一阵感动,一阵自愧,两者相杂,汇成一身影。她定睛一看,勾玉晕倒在了地上。 第五章 洛城 晋与匈奴在阴山作战,北征数月,乏军少粮,又遇沙尘袭帐,遂出师不利,连败三战,退守幽州。 朝中人心不稳。有人将此战之失归罪于错杀良将,三五大臣于朝堂上旁敲侧击,暗指陛下主政之昏。太后一党趁机揽权,宦官见状,亦与之角逐,争夺权势。 年近半百的皇帝面对着先皇留下来的烂摊子,整日愁眉不展。现下北边匈奴作乱,鲜卑有虎视眈眈,他更是手足无措。 宫中后妃为使陛下龙颜大悦,各个使劲力气,献舞的献舞,鼓乐的鼓乐,甚至在兵荒马乱之时,下令于民间搜罗乐师和歌姬,以便歌台暖响,夜夜欢乐。 司马炽抛却了前朝,一头扎进了红袖中。折腾了几年,身体每况愈下,御医更是常伴君侧,唯恐有不时之需。 一日,司马炽于园中赏花。芍药开得正艳,粉白如脂,花瓣重叠,一朵朵姿态正佳,宛如青春妙龄的少女,正含羞地望着他。 司马炽忍不住抚摸花朵,体质娇柔,暗香浮动,忍不住叹道,“远如云之皓月,近若帘中娇娥,美哉,妙哉!” 内侍谄媚一笑,“陛下好文采,这两句可以配乐了!” 司马炽虽是摇头,可脸上却皱起了笑容,“不如王易之。” “怎会,王大人都说您文采甚妙,可比三曹”,内侍紧接着说,他扶着陛下往前走去。 “他当真如此说过?”,司马炽有些犹疑,王启不是凡俗,这些话倒不像出自他口。 “那是自然,陛下好文采,人所共知”,内侍附和道。 见到这一从花草,司马炽心中开阔了起来。年岁越大,他越喜欢出门观景,赏花看水,鸟鸣山涧,何其之美。可惜,可惜朝堂上有一群只会打仗的匹夫、顽固。可惜勤政阁里堆着许多奏折,谏言、指责。 “陛下,为何叹气?”,内侍对皇帝的一呼一吸都敏锐至极。 司马炽也不在隐瞒,他负手站在凉亭下,叹道,“国事多为烦扰,如何不叹!”。 内侍沉思片刻,脑海中百千个主意跑过,最终他抓到了一个,“陛下,何不让王大人为您解忧?世家之子,倒也堪用。”美人乐师之流,不过是茶饭消遣,而眼前的这位帝王,需要的是心灵的慰藉。 司马炽眉峰微皱,又忽然平整,一片开阔。 “王启在何处?”,司马炽问道。 “回陛下,王大人昨儿才归洛,前阵子云游去了”,内侍恭敬道。 “云游?他倒是自在!”,司马炽有些眼馋。 内侍见状,皱起脸皮,笑道,“再自在,也是在陛下您的脚下转悠,逃不走的”。 “哈哈哈——”,司马炽指着内侍,“此言不虚!赏!” 司马炽正兴奋着,一声禀报打破了愉悦的氛围。 “禀陛下,陈御史求见” “他来做什么?”,司马炽脸色微青。 内侍往后退了两步。果不然,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一个身着青紫色官袍的老者大步走来,像一条冲锋的青鱼,将两边的内侍赶到一边。 “陈老,近来可好?”,司马炽摆出笑意,挥手散了侍者。 陈御史躬身行礼,一双眼睛锐利而冷峻,将花白的头发衬得庄肃而不可侵犯。 “托陛下的福,老臣都好”,一个严肃的声音传来,敷衍中带着指责。 司马炽又提起笑容,示意婢女奉茶。在他面前,司马炽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提心吊胆,费力讨好。要知道,他可是帝王,万人之上的王。 “何事…劳烦陈老入宫?”,司马炽明知故问。他已经半月为上朝了,恐怕是来催他的。 陈御史摆手,“不必奉茶,老臣的话很短。” 司马炽屏退侍从,一言不发。笑容僵在脸上,又渐渐散去。 “老臣有三句话”,陈御史精神矍铄,中气十足。 “哪三句?” “一,陛下要早朝,二,增兵北伐,三,早日立储”,陈御史将积攒在胸中的话全部吐出,眼睛释放出慑人的光芒。 司马炽扭过头去,见杨柳在风中飞扬,池苑旁的假山嶙峋透光,近处游来几尾青鱼。 “陈老言之有理,朕久病不愈,有失朝政。北伐是民之所向,自然不能退。至于立储,陈老有何良策?”,司马炽想着,如此老臣,不可硬来,糊弄一番,就此了事。 北伐,万名将士命丧天水,城中少粮,又遇灾旱,加大课税,势必民不聊生。苛捐杂税惹得百姓怨声载道,那些清流文人便挥笔大骂。北伐,本就耗财伤民,如今还要增兵馈资? 立储,他子嗣众多,成年者,数十人,牙牙学语者,又七八。论资质,吃喝玩乐,论才华,斗鸡走狗,论品貌,也算尽孝膝下。这江山,该交予谁手? 所以,他这早朝,不上的有理。 陈御史双目炯炯,“臣以为齐王殿下勤学笃实,仁孝心诚,可堪大任。” 齐王司马桐,娴妃之子,自小长在太后膝下,多受庇护。 一个安静少语的孩童出现在司马炽的脑海中。他记得这个孩子走路姿态不是很好看,遇事畏缩,有如惊弓之鸟。 “立娴妃之子,这让皇后如何自处?”,司马炽沉吟道。皇后无子,遂抚养张良第之子,数年以来,视如己出。即便是处理后宫政事,亦是秉公端正,不曾徇私。 陈御史嘴角微动,目光冷峻尖锐,忽而和缓黯淡,沉吟了半晌,用一种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天下,总该是由能者管理,倘若事事论恩情,扯关系,岂非效仿汉末之政?小则天下分,大则苍生疾,望陛下三思!”,他后退两步,俯身作揖。 司马炽不语。远处传来几声鸟叫,让他觉得聒噪,近处的几尾青鱼不耐午热,僵硬地飘在水面上,露出微白的鱼肚。 亭外的内侍虽望着远处,可心思全在亭中。他见此时气氛不对,遂小步走来,恭敬道,“陛下,您该用药了”。声音尖细,却颇有力量。 司马炽像抓到稻草一般,兴奋道,“对,朕忽觉身体不适,原是未曾用药!”。 内侍装出担忧的模样,搀扶着皇帝,“陛下,您要保重身体,这天下百姓还得仰仗您呢!”,他用余光瞥了陈御史一眼,见他面色铁青,不禁大为得意。 司马炽见陈御史没有离开的意思,便问,“陈老的话,朕记住了,陈老的心,朕也明白。只是朕年岁愈长,愈知晓儿女绕膝的快乐。陈老想必也是如此。天下父母,哪有不为子女的呢?” 陈御史愣了愣,忽而一笑,边摇头边后退,直到后脚抵住红柱,“老臣知道了,谢陛下提点”。 正当众人以为陈御史离去时,他又开口了,“陛下,鲜卑贼子,狼子野心,不可不妨”。现下不仅北地战事吃紧,西南蜀地又生了差错。 “树机在北,吐浑在西,他们同根同源,必危害我朝江山!”,陈御史说得愤慨,可眼前的天子却充耳不闻。 司马炽转过身去,留给陈御史一个拒人的背影。他认为,小小吐浑,不足为俱。听说,吐浑一年前连饭都吃不饱,如此小族,哪有什么能力危害大晋江山呢? 陈御史摇摇头,惨笑一声。 内侍见他作了大揖,心中叹息自古,这朝廷上满是正邪相斗,可若正者无能,邪者堪用,又当如何?愚昧的进谏,除了留名青史,屁用没有!连自己的儿孙都无法庇佑,还谈什么苍生! 陈御史老瘦的背影消失在姹紫嫣红的园子中,他那一抹青紫的官衣宛如一面 旗帜,迎风招展,又忽然倒塌。 …… 一座官邸坐落于城东,后靠青山,面临绿水,左右屋舍俨然,道路宽阔,车马不绝。 宅院千余,翠林环绕。梁柱三人环抱,楼阁可摘星辰。青砖铺路,云绸做窗,游廊二三里,池苑百十座。婢女簪玉穿罗,仆从腰中悬香。出行三人提裙,入座十人捧觞。 如此排场,自是王氏大宗。 马蹄声从外院传来,三五丫鬟静候在门侧。有的微踮脚尖,翘首以盼,有的低声耳语,笑靥如烟。 “来了,听见大公子的声儿了”,一个小丫鬟激动地说。 “小声点,少夫人来了”,一个年长的丫鬟提醒道。 话音刚落,一个年轻女子扶手而来。她穿着浅色罗裙,外罩薄纱,腰环玉佩,袖口遗香。发髻高挽,带着金丝花冠,两边银线缀珠步摇,一路走来,环佩叮当,摇曳生姿。 张氏早就听到了丫鬟的低语,但她没有理会。 “少夫人,大公子回来了”,身边的侍女提醒道。语气平淡,好似她与那群普通丫鬟有着天壤之别。 张氏不语,面容波澜不惊。直到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游廊上,她美丽的面庞泛起笑意,宛如一朵娇艳的花。 王启眼中含笑,步子轻快,远远地看见发妻站在门前等他,遂心生爱怜。他不顾旁人眼光,翻过栏杆,径直走去,一把将张氏揽入怀中。 张氏脸上泛起红晕,推开丈夫,假意嗔道,“没规矩”。声软若春风,闻之醉人。 王启大笑道,“我何曾守过规矩?走,我有东西要给你看!”。他拉着张氏的手往外走,步子急促,张氏步摇晃动,衣裙飘然。 守在门口的丫鬟有些失落,又满眼艳羡。 “天下男子,谁能比得上大公子呢?”,小丫鬟叹然。 “又有谁比得上少夫人呢?”,另一个丫鬟补充说。 张氏,出自淮南大宗,祖父曾任侍吴王。自小娇养苑中,及笄后,因诗才与美貌位列名闺之首。 王启,乃王敦之弟,曾列洛中名流,但因族人攀晋,为清流所忌;又因放荡无拘,为名士所除。但他丝毫不在意,依旧散发轻舟,高歌云游。不久,他的声名传到陛下耳中,钦赐御前文士。 或许高官并非他所爱,任职不到一月,便称病不朝,又一月,乃辞官去野。此等举动惹怒了王氏大宗,其兄王敦命人将他绑到宗祠,想要教训一番。 数年前。 王启手缚缰绳,立在堂中,四周宗亲审讯,步步急逼。 “易之,还不认错!”,王敦有些紧张。 王启忽而一笑,目光扫过众人,“敢问诸位,易之…何错之有?” 王敦手掌微颤,连忙查探大宗族人的神情。众人似笑非笑,只是耆老皱眉微怒。他心里一惊,生怕不知事的胞弟惹来祸事。 王敦正欲抢先发言,却被耆老制止了。 “易之,长大了”,耆老发出沉缓的声音,他小而犀利的眼珠停滞在眼眶中,露出慈祥的假象。 众人不语,气氛凝重起来。 王敦耐不住性子,打算去打胞弟几鞭子,让耆老撒撒气。他正欲起身,堂中响起了朗润的声音。 “宗伯,为何一定要我为官仕宦?恋山水者,心不在朝,喜魏阙者,目中无景。如此,何利于人,何利于我?“,王启扬起下巴,眼睛里充斥着质疑和反抗。 耆老笑了,皱纹挤在脸上,“我问你,佃户所爱者何,所怨者又何?“,他没有直接回答王启的话。 “自然爱粮帛,怨耕织“,王启不假思索地回答。 耆老点头,“既知爱恨,何不罢耕远织,只求粮帛?“ 王启笑道 ,“恐怕世间无此两全法“。语罢,他眼眸一闪,望向耆老。 两侧大宗族人不禁暗服。 “耕织之鄙何同仕宦,山水之乐又何较于粮帛?“王启不服,他认为此二者乃天壤之别。 “无耕无粮,民心不向,失民心则亡天下,此耕粮之重!“,耆老面露韫色。他站起身来,朝王启走去,金文玄衣宛如一只垂老的乌鸦,它张开双翅,打开喉咙,睥睨万物。 “赏山水,论玄道,乃士族所为。我问你,何为士族?“。 耆老站在王启面前,宽大的影子罩住了王启。 “世家大族,势必有百年根基,王朝更迭,风雨飘摇,仍不能动其分毫,又为何?“ 庄重而铿锵的声音在大堂中回荡,仿佛寺庙的晨钟,直击人心。 “你不知道,你在锦衣中穿梭,在广厦间漫步,在众人的赞许和期盼中成长。“ “你不知道,你脚踩先人的脊背,口饮门第的荣耀,你,琅琊王氏之子,就应当担负宗族的希望!“ 王启被黑影笼罩,一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快喘不过气了。第一次,他动摇了,脑海里浮现出先辈的身姿,他们或执圭于朝,或议论于野,风流美誉,为天下谈。甚至,使人只知王氏,不知司马。 “易之,山水佳人是名士之需,但不是本。你可以拒朝廷,但不能尚虚无。“耆老俯身将麻绳解开,扔到一边。 王启有些不知所措,两侧的大宗族人投来狼一般的绿光,让他觉得浑身发冷。 这是他及冠后的第一次集体审讯。 时光荏苒,数年后他成家立业,分府别住,这段记忆依旧印在脑海中,并时时浮现。 …… “画儿,别偷看“,王启一手蒙住张氏的眼睛,一手扶着她。 当眼前的大手放下时,张氏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一棵参天古木立在面前,粗壮的枝干无拘无束地延展到了天边。杂乱而又有规律的小枝上绽放着白色的花朵,花瓣繁复重叠,琼葩若雪。 远望,若白纱笼翠枝,天地一扇;近观,如青簪雕白玉,玲珑姿态。一阵风来,琼花飞尽天边雪,如梦似幻。 张氏看的痴迷。 “此树名为玉苑扶桑,乃蜀地之宝。白日静逸浮香,夜里宛如明珠悬空,不用点烛亦能照物。”王启走到树前,伸手轻触。 “甚妙,妾从未见过如此神木”,张氏挽袖接住一朵飘零的花,放在手中细致端详。 王启笑道,“此树还有一段奇事。”他牵着张氏,边走边说,“据说,汉末有一道士,久居山中,不仅剑术高绝且生得一副好样貌,惹得男子钦佩,妇孺青睐,道观香火不绝。” “与此树何干?”,张氏疑惑道。 “夫人莫急”,王启缓慢地说,“这个道士不为权去,不为情动,终日修身养性。一日,屋檐上的鸟儿拌起嘴来,叽叽喳喳,争论不停,一只鸟说‘谁能让道士下山,我便奉上金丹,自毁仙道’,众鸟噤声,‘我来!’。一只白雀落在屋脊上。它急于求丹成仙,不得不赌” “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白雀每天都来问‘道士下山了吗?’,就这样过了十年。道士从少年到中年,白雀从山间到道观,循环往复。因受道法熏陶,白雀渐有人情,它不自觉地动了凡心。一日,它盘旋许久,不见道士身影,问‘道士下山了吗?’。屋檐上的鸟回答,‘天下大乱,道士下山’。白雀得到金丹后并不喜悦,双翅一震,飞到山下。只见山河崩塌,屋梁烧毁,白骨埋草,哀嚎遍野。白雀飞出城,幻化人形,四处寻找道士。终于,在人马相杂,刀剑相交的地方,它发现了道士的剑。” 张氏眉头微蹙,“然后呢?” “白雀捡起 剑,在河边发现了道士,此时他已奄奄一息。白雀吐出金丹,道士苏醒。‘道士,你下山了’,这是白雀说的最后一句话。” “道士拾起地上的白羽,想起了盘旋在道观里的白雀,自语‘我下山了’。此后,道士归蜀,再未出山。道士仙逝后,道观里长出一棵奇树,青枝白花,飘摇若羽。北方来了一个游道,指出此树可通阴阳,化人兽,赠名为‘扶桑’。” 张氏眼中盈泪,叹息道,“可惜有情不能成双。”她已经完全忘了道士和白雀本来就非同类,但仍为他们的情谊而感动。 王启讲此则奇事说于妻子,倒不是哀怜情爱。此番游历,他发现当今朝野于汉末之世极为相似,关外流民死于野,山中匪寇作乱于道。外有左衽蛮贼侵扰山河,内有阉党外戚夺权。 这天下,又要乱了吗?谁救黎民,道士吗? 他决定要将此树献于陛下,借此传奇之事以使陛下勤政、醒目。 …… 三日后,王启向陛下献奇树的事儿在朝野内外传开。 以陈御史为首的文臣参了他一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他妖言惑众,乃眭宏之流。更有甚者,要求刑部处置,查清王家。 司马炽在朝堂上更是无可奈何,这群老臣骂起人来,精神足得很。他只能佯装头疼,匆匆离去。 扶桑树也搁置在了后花园,无人问津。 王启气愤了几日,在屋里闷坐。 “他们以为我能代表王家!” “以为处置了我,就能救了天下!” 王启怒气大发,将案上的琉璃杯摔在了地上,碎成彩片。 “一群老顽固,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这么愚蠢!他们简直就是朝廷的蛀虫,蚕食这百年基业!”,王启推到屏风,踹倒椅子。他身披云青长衫,发冠倾斜,眼角泛红。 腹中怒火愈烧愈旺,王启拔了发簪,玉声置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大步跨出房门。 张氏闻声而来,在身后轻唤了几声,但王启并未理会,径直扬鞭出府。 “欣儿,这可如何是好”,张氏急得手足无措。她最清楚她夫君的秉性,平日里为人温和儒雅,潇洒自在,可一旦生起气来,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就连王氏大宗,也不敢轻易惹恼了他。 “少夫人,大公子的兄长今日入城”,旁边的侍女提醒道。 “什么?怎么都赶上了”,张氏感到一阵眩晕。侍女赶紧扶着她,“夫人,莫要惊慌,还好是同胞兄弟,不会太为难的!” 张氏摇头。她自嫁入王家以来,就对这乱如树根的宗亲关系头疼不已。王敦是她夫君胞兄,历来甚为严苛。好不容易,婚后分府别住,远迁京洛,本以为远离了复杂的关系,结果又重聚在此。 “欣儿,你去遣人寻找大公子,酒肆、桥头、西山,还有船坊,林涧,一个不留”,张氏下令道,“且慢,城东顾伯,城北朱氏,也都要探一探。” “诺”,侍女接过腰牌,迅速地出了院门。 话分两头,王启散发纵马,一手持缰,一手拿酒,漫无目的地在城中转悠。不到一刻,便觉酒干口渴,索性从腰间扯出玉饰扔向店家,店家会意,为其打满了酒壶,恭敬奉上。 日落西山,淡薄的日光倾泻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中,城外有青山,城内有屋舍,虽彼此相依,但仍隔着一堵高大的城墙。 街市空荡,几声犬吠从深巷中传出,在可怕的寂静中,王启想到了《楚辞》。一种深沉的悲戚涌上心头。 他抬眼望向夕阳,一颗珠子镶嵌在城墙上。眼前高大威仪的皇宫,顷刻间化为灰烬。历史,从来都是这样。 一种虚无感充斥全身,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 日渐昏黄,夜幕 未上,一个道士举幡而过,小道士紧跟其后。 “道长,去往何处?”,王启急忙问道。 老道闻声止步,“太清观。” “可是益州的太清观?” “正是” “此去益州,路途遥远,洛中无以栖身吗?”,王启不解。 道士两眼空茫,声中带悲,“扶桑献主,天下不安。” 王启浑身一震,酒醒大半,想不到连道士都要来奚落他,怒道,“不是献主,是劝谏!到底是谁扰乱天下?是匈奴,是佞臣,是贼宦!” 道士望向他,眼神复杂,却不着一语。 “道长,该出城了”,身后的小道士提醒道。 王启望着道士的背影远去,一大一小,影影绰绰。霎时间,日沉西山,光华顿敛,天地瞬间黯淡。 …… 微风轻拂路面,半轮明月挂在天边。宽敞的大道上无一人同行,宵禁开始了。朱门高墙内点着灯,一盏盏沿着长廊曲折。 堂内,一绿衣少妇不安地坐在右列首席,她一面用余光打量主位上的男人,一面望着门前。 张氏在大袖中磨搓着手掌,漫长的等待让她如坐针毡。 “咳咳——” 一声咳嗽从主座上传来,张氏浑身一抖。由心虚生畏惧,张氏摆出一个得体的微笑,恭敬道,“王叔,先饮些茶吧,易之访友未归,实在少礼。” 侍女回来说,京洛好友家中并无大公子音信,平日饮酒赏景处也无公子身影。正巧这时,府中小厮来报,说公子兄长从东门入城,特遣人来报。 张氏本以会宾自羞,尤其是男客,可府中并无可接待之人。犹豫之下,还是沐浴焚香,身着华服,带帷帽,领数十人往正门候亲。 王敦沉吟半晌,开口道,“有劳弟妹了,易之的性子…唉!”。他在入洛的路上就已经知晓了城内的几桩大事,其中就有他胞弟被弹劾之事。 听说胞弟本弹劾了,他有些高兴,这起码说明了胞弟参与朝政,不至于被边缘化。但又听说他因为献了一棵树而被弹劾,王敦不免感到生气。若果真如百姓所言,那术士之兄的名声,他可不想背。 “此次入洛,听说子渺也来了”,张氏想转移话题,故意问及他的爱子。王家人都知道,一提起王敦的小儿子,他的话总是说不完。 “没错,他幼时便来过京洛,曾拜何相为师,如今已过了十个春秋,何相垂老,子渺特来探望。”王敦眼角皱起了笑容。 张氏心头的焦虑减轻了些,继续发问,“何相?可是惠帝年间的奇才,樽酒退敌的竹篁老人?” “不错,他原先是我朝最年轻的相国,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被罢相贬谪”,王敦叹了一口气,补充道,“若有他在,我朝定会强些,总不至于…”,他止住话茬,寻思着这话不应该说于妇人听。 “错!何九思救不了我朝!”,门外传来一个狂傲的声音。 张氏从座上惊起,美目中生出担忧和紧张。 王敦安坐在主位上,直勾勾地盯着王启。 “他老了,不行了”,王启喃喃自语,他两颊生红,散发披襟,一只脚上没有穿鞋,露出白袜,醉态疏狂。 “啪”得一声,王敦气得拍着桌子,震碎手中的茶杯。 张氏连忙扶助夫君,劝他不要言语。不料,王启反手一推,将张氏推到一边,险些撞到屏风。侍女赶紧扶起少夫人,一脸嗔怪地看向王启。 “混账东西!来人,取我的鞭子来!”,王敦气得两眼通红,将手中的瓷片捏碎,手掌渗出鲜血来。他见不得王家人有如此癫狂的模样,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 王启眯着眼睛,见上座站着个腰粗脸黄的男子,细看,原是他兄长 ,于是甩了甩大袖,上前作揖。刚走两步,一个趋趔,摔倒在地上。 众人见状赶紧去扶,可王启觉得地上凉爽冰滑,宛如山中玉石,仰头看天,几道横梁似巨藤,点点灯火似繁星。他如痴如醉,拒绝起身。 王敦见状,羞得想抽死他。眼巴巴地瞅着送鞭人,来回踱步。 “王叔”,张氏俯身求情,眼中含泪。 王敦欣喜地接过鞭子,不顾弟妹的求情,一鞭子甩在王启腿上。 “嘶——”。王启吃痛,坐起身来,将眼前的鞭子看成了癍麻蛇,吓得接连后退。 “有蛇,快走!”,王启惊呼。百虫之中,他最怕蛇了。 “啪——”,又是一鞭子,王敦吼道,“混账东西,你吃五石散了!” 这种药物在高门之间兴盛,传说能解愁忘忧,升仙入天,但稍有不慎,便癫狂如疯,举止无束。 耳边传来人声,王启不可思议地盯着“蛇”,自语道,“蛇成精了,竟能人语。” 耳畔又传来啜泣声,王启寻着声音望去,只觉人影模糊,灯火上下晃动,他两眼一闭,忽然倒地。 第六章 生乱 “二小姐!” “庄中可生了乱?” “庄园尚好,只是城中商铺已被封查!” 苏隐翻着账簿,极力压制情绪,“好,庄园有许公子,昏河沿岸有枫眠照看,眼下时局动荡,城中的铺子封就封了吧!”。 苏老北上未归,兄长还乡遇兵乱,现仍杳无音信。一月之间,益州城中来了许多北人,他们携家带口,扰乱街市。 西南仓水一带吐浑国趁机作乱,发兵东侵。永昌郡失守,西河郡、信宁郡投降,三郡丢失,震惊朝野。 “二小姐,人都到了”,角儿身着骑装,稚嫩的脸上平添了几许豪气。 苏隐命院中主仆皆着胡服,身配短刀,袖里藏剑,以护身之用。胡服窄小修身,不似晋衣宽大曳尾。无论防贼还是逃命,胡服都方便至极。 门外下起了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地面。三五百男子皆着黑衣,背箭挎刀,皮革护腕,宛如上战场的军士,挺拔,严肃。 苏隐没有带帷帽,她高挽发髻,身着胡服。见府卫在雨中等候,她抬手让侍女放下伞,淋着雨走入中庭。 “昨日之事,想必大家都以知晓了,背主忘信者,累及全家”苏隐冷酷的目光忽然柔和起来,“你们是苏家旧人,是看着我长大的哥哥、叔叔,你们的妻子、儿女在苏园中生活。庄主减免税赋、施舍穷苦,可曾亏待了你们?” 站在前面的黑衣人轻轻摇头,他们记得庄主的恩情,自当为其卖命。只是一些兄弟见世道乱离,动了坏心思。 “庄主大义,援战易马,大公子如今已经入蜀,苏家只是暂时遇到了困难,只要尔等坚守阵地,渡过难关,苏家不会忘记你们的恩情的!” 苏隐紧握拳头,雨水顺着眉尾滑下。见众人交换眼神,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她对角儿点头。 一个妇人牵着小娃娃走了过来。 一个黑衣人惊喜地喊,“老娘!明娃!你们不是?” 妇人抹着眼泪,抚摸小娃的头,“苏三公子遣人将我们保出,一同来的还有铁铺兄弟的妻女!” 站在后面的黑衣人听说“铁铺”二字,急忙从队伍里钻出,急切道“我婆娘和儿子呢!” “城中不安全,三公子也接进了庄园里!” 黑衣人“砰——”地一声跪地,猛磕了一个响头,作揖到“谢二小姐,谢三公子,谢…”,他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眼泪哗啦啦地流出。前几日城里生了兵乱,一群人在铺子里乱抢,为首的官军有抓了些商人入狱,无论男女老幼,没有钱赎人,一律杀死。 雨渐渐停了,天空变得澄净。 苏隐让他起身,对着众人说,“人世间,最珍贵的不是金银,是亲友。如今,亲友就在你们身后,只有你们能保护他们!” 黑衣人前后响应,挥臂高呼,“保护亲友!保护家人!死战不退!” 苏隐的脸上漾起了笑意。 自古商人最识人心,筹码够了,自然能御人。这是苏老对子女的教诲。 苏家庄园内。 丝丝忙得脚不沾地,不是为许巽研墨,便是为其准备饮食。这几日,她觉得自己被人需要了,由此心底升腾起一种巨大的幸福。 当她听到小姐安排她回庄园辅助许公子时,她简直要晕过去了。怀着激动的心情,她轻装简行,再次回到庄园——那个痛苦与快乐交织的地方。 丝丝全身心地投入辅助工作中,以至于她都没有精力幻想。许公子将庄园的人分为三部分年轻男子在外围守护庄园;老人和女人在内耕织,供给日常;会走的孩子用于送信、传递消息。 “不妥,老人、妇孺耕织不合实际,不出三月,粮食不能自给”,许父捋了捋胡须。 一副 景象吸引了许巽门外二人抬水,水桶晃晃悠悠,行动缓慢。 “父亲,二人抬水,水少人多,不若一人挑水,水多人少”,许巽灵机一动,“孩儿将守园的男子分为两队,一队守护庄园,一队生产耕织,三日一换,父亲以为如何?” 许老点点头,“如此甚好!” 庄园内除了几个刺头闹事,其余人对许巽无不暗服。对于刺头,许巽的办法也很简单,直接罚他们去修补泥墙、制作农具。 当夜,草丛中响起了蝉鸣蛙声,高高的树荫遮住了半轮月亮。一阵凉风起,树叶簌簌,池波似皱。 丝丝端着木案路过水中亭,瞥见许公子坐在亭中冥思。她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透过木廊,隔着水波,他端正的身姿,轻俊的眉眼,好似由柳叶刀剪裁的一样。 他看过来了!丝丝慌乱地低下了头,她想逃走,可腿却动不了。 “丝丝吗?”,对面传来温润的声音。 丝丝惊喜地望向他,点点头。她发觉自己手上端着点心,便朝亭子走去。 “许公子,这是今日的枣糕,奴婢见公子未动,便撤了下来”,丝丝小心地将木案放在桌上。 许巽忙碌了一天,此刻确实觉得腹中空荡。他拿起一个刚送到嘴边,见丝丝还站在身前,便说,“丝丝姑娘不要拘礼,坐吧!” 丝丝没有扭捏,她莞尔一笑,坐到许巽对面,认真地看许巽吃东西。她见许公子一块接一块吃下去,心里不胜欣喜,试探性地问,“枣糕加了一味料,许公子知道是什么吗?” 许巽心中有事,口中的点心只是饱腹,并未品尝出什么滋味。他木然地摇摇头。 “是茶”,丝丝笑道,“枣糕甜,山茶涩,二者结合起来正妙!” 许巽点点头,看着手中的点心,脑海里浮现地确实吐浑族侵扰西南的景象。那吐浑族是鲜卑旁支,倘若与北边的树机遥相呼应,那晋国危矣! “许公子,你喜欢饮茶还是喝酒?其实将茶和酒结合起来,其间滋味定然奇妙!”,丝丝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酒?对,鲜卑人勇猛好战,城中北人闹事,这酒起着催化作用。若城中禁酒,可减少寻衅滋事,也能节省粮食,以备战急。 “丝丝,多谢你的点心”,许巽将剩下半块枣糕放到盘中,起身离去。 …… 入夜,风止人静。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蛙鸣,为这寂静的黑夜伴奏。 角儿从小姐的卧房中出来,见一个白影飘过。她好奇地跟了上去,抚着胸口,探着脑袋,左瞟右看。 “干什么”,一个冷淡地声音从耳畔响起,角儿吓了一跳。她感觉脖子上冷嗖嗖的,低头一看,一把闪着银光的剑架在颈上! “大侠冷静,我只是个丫鬟…无意冒犯,还请大侠饶命!”,角儿悄悄地侧身,让脖子离剑远一点。 “别动!”,那剑从角儿的脖子上撤离了,又瞬间抵住了她的背。惊得角儿挺直腰背,高举双手。 “你家主子在哪?”,男子问。 “哪个主子?我有很多主子,一个在城中,他是我的财主,一个在北边儿,他是我们的大主子,还有…”,角儿两腿发抖,连声音都在打颤儿。 “闭嘴!再不说我杀了你!”,男子打断她的话,轻微用力,角儿的衣服被刺破一个洞。 她眼看瞒不住了,闭着眼睛说,“往前右拐有片竹林,旁边的那个小屋便是!”,情急之下,她把勾玉的住处告诉了男子。 “你带我去!”,男子拿剑推她。 锋利的剑尖刺破了皮肉,角儿的背上沁出鲜血。她忍着痛,一步步地往竹林走去。此刻,她多希望勾玉能打败刺客,救自己和小姐于危难之间, 从游 廊到竹林的路太短,不一会儿便到了勾玉的住处。 男子见竹林旁果真有个房子,心中大喜,一把推开了角儿,快步朝屋子走去。 角儿从地上爬起来,回头看了一眼小屋,连忙跑去搬救兵。一路上,她跌跌撞撞地呼喊,“不好了!有刺客!” 院中渐渐点了灯火,巡夜人打着灯笼,“刺客?在哪!” “就在西苑竹林旁!快去!”,角儿喘着粗气喊。 苏隐听到动静后,赶紧披衣赶来。她散着长发,手中握剑,蹙眉问,“怎么了?”。 “有刺客!” “在哪?” “西苑竹屋!” “李蒿,你带人去竹屋!程四,你带人去堵住各个出口!其余人不要轻举妄动,守好自己的地方!”苏隐乱中生智。 见角儿脸色苍白,歪倒在围栏旁,她命人将院外的老郎中请来,今夜必有其他伤者。 苏隐带着护院朝竹屋赶去,相距百米便听到刀剑相磨的打斗声。 眼前发生的一幕让她有些疑惑。 数十人围在竹屋旁不敢靠近,这激烈的打斗声是从竹屋内传出的。 “坐山观虎斗吗?”,苏隐有些生气,里面的人生死不知,旁人竟隔岸观火。 “是”,众人低头,举起刀子往里冲。 正当破门之际,竹门破裂,一个人被扔了出来。 “勾玉!”,苏隐心里一惊。 勾玉满身刀痕,伏在地上吐血。深色衣服湿漉漉地搭在身上,在地上映出影子。 “拿下!”,苏隐指着竹屋里的人。她虽有佩剑,但不会武功。 众人乌鸦一般地朝竹屋飞去,有齐刷刷地被打出屋外。这时,一个白袍男子从屋内走出,束发,白脸,在灯火的映衬下,似地府的白无常。 他轻蔑的目光一扫众人,“你就是主人?”。他的目光落在了苏隐身上,眼底升起一丝杀意。 “你是何人?与我苏家有何仇恨?”,苏隐质问道。在她心底,苏家是天下最好的良商。 “苏小姐?沈黎五百佃户的仇该报了!”,男子缓缓提起剑,横在胸前。 苏隐楞在原地。沈黎郡?长江支流旁的肥沃之地,益州的半个粮仓。前几年因饥荒被收入苏家,现在已是丰衣足食了啊? 眼看厉剑劈面而来,苏隐连忙横剑挡在胸前。男子气力过大,将她的剑鞘劈裂。 苏隐被迫舍剑,摔倒在地。 “苏姓者,全得死!”,男子举剑下刺。 求生欲占据了苏隐的心,她眼睁睁地盯着剑锋,却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她害怕急了。 男子的剑悬在半空,宛如索命的鬼刃。可他却迟迟不下手。 苏隐见他身后站着个黑影,一黑一白,真是地狱使者。 “找死!”,男子转身挥剑,白刃划破了勾玉的衣襟,又添了一条血痕。 他觉得此人是个麻烦,武功不高,毅力颇强。不解决他,是没办法屠戮苏家的。 苏隐回过神来,见男子一步步朝勾玉走去,她喊道,“沈黎郡五百佃户!”。 男子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狭长的凤眼里充满了疑惑与悲伤,经时间的酿化,变作一团愤恨和绝望。 苏隐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更不知道苏家是否真如自己想象般的,清白仁慈。 “我会补偿”,苏隐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轻飘,无意,又或是内疚。 “哈哈——”,男子大笑,手中的剑随之晃动。 “补偿?”男子疯了一般朝她走去,将剑插在泥里,大手捏住她的脸,质问道,“怎么补?”。 苏隐颤微地说,“钱粮、商铺都可以。” “啪——” 苏隐伏在地上,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本想要坚强镇定,可眼泪还是忍不住哗啦啦地落在地上。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挨打。 男子抓住她的胳膊,扯到身前,恶狠狠地说,“在你眼里,人命就如此轻贱!”。他丧失了最后的耐心,从泥里拔出剑,架在苏隐的脖颈上。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吵嚷、嬉笑声。一时间,院内马蹄阵阵,火把通明。 “官军?官军来了!”,受伤的护院捂着胸口高喊。 “官军来救我们了!”,一人应和道。 男子咬牙切齿地瞪着远处,手腕发力—— “咻——” “咻——” 从暗处射来的羽箭穿透了男子的手腕,长剑掷地。 “咻——” “咻咻——” 又是几箭,射中了护院的胸口,他瞪圆了眼珠,不可思议地倒下。 “怎么?不是官军吗?”,护院旁边的男子诧异道。 “那是谁?谁会有马队?” 话音刚落,一队人马出现在眼前。交领布衣,毛皮护腕,一双大眼从乱发中射出精光,高耸鼻梁,直冲天际。 他们跨马勒缰,举刀背箭,不是府衙里的官军,而是绿林里的“好汉。” 为首的壮汉扫了一眼众人——歪歪斜斜,虾兵蟹将。 “男人杀死,女人带走”,首领的命令不可质疑,身后的土匪下马抢人夺物。 这时,一个姑娘指着勾玉说,“大哥,这个不能杀!”。 首领露出一个笑容,“好!把这个小子留着!” 第七章 赌人性 苏家被抢之事闹得纷纷扬扬。众人见商贾大户都被劫匪侵扰,那自己更是性命堪忧。 劫匪不仅掳走了院中女子,临走一把火烧了苏院,大火烧得没日没夜,昏河上游,三日不见日光。 “万千高楼平地起,一把楚火散家财,你瞧瞧这世道!”,一个卖鱼的老翁叹道。 “哪方的贼人,竟这样蛮横?”,几个好事者被渔翁的话吸引来了。 渔翁将篓子里的黄鳝掏出,一条条的摆在荷叶上,“沈黎闹匪,东岭尤甚。惠帝年间,一个叫薛六指的人去了沈黎郡,聚集流民,霸据东岭,成为当地一个恶霸。” “原来是东岭匪寇,怪不得下手这么狠”,男子插嘴道。 “黄鳝一钱,鲤鱼三钱,草鱼二钱”,渔翁边讲故事边卖鱼,引来一众人围着。 “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倘若苏安留下那五百佃户性命,也不必遭此祸患!”,渔翁摇摇头,他利索的将鲤鱼串起来,递予顾客,灿然一笑,“您慢走!” 苏院被烧,沿河的庄园也不能幸免。劫匪走后,不少流民涌入庄园,乱抢一通。 一个商贾大家,百年积蓄,顷刻间,毁于一旦。 益州刘氏、严氏为抵御匪寇,两厢结合。世家无论大小,都有朝廷作依靠。他们的私卫、门客在乱世中,愈来愈多。 苏澹坐在废墟的横梁上,望着炭黑的桂木升出几缕青烟,望着云锦布匹燃成灰烬,望着青瓷碎片在火中碎裂。他感到一丝茫然。 这是他生活十六年的地方,责怪、辱骂虽不绝入耳,但有阿母和手足在,所以也能从中尝到快乐和幸福。如今父亲和大哥没有下落,姐姐和阿母又被贼人掳走,恐惧从心底蔓延开来。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苏澹从横梁上起身。他要想办法救出亲人。 苏澹坐船去往庄园,沿岸的草都被踩平了,稀稀疏疏溅了血迹。他对庄园的路有些陌生,转了许久才找到入口。 庄内被抢空了,连窗户都卸去了,更别说什么值钱物件。他只希望许兄能幸免于难。 “枫眠” 苏澹愣了一下,他急忙转身,见一个满脸灰尘的男子站在门外。 “灵台兄!你还活着!”,苏澹惊喜地冲过去,两手抓住他的胳膊,见许巽安然无恙,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见许巽眼中含悲,苏澹明白了——许翁出事了。 “伯父,他…”,苏澹不忍说出口。他忽然想到了阿母,她一定在山上受苦呢!该赶紧想办法救人。 许巽面露悲戚,声音嘶哑,“父亲受惊,已然故去了”。他只记得那晚灯火冲天,一群人挥舞着大刀涌入庄园,见人就砍,见财便抢。等劫匪抢完后,天都亮了。 原以为浩劫过去了,谁知附近的流民又趁火打劫,与庄园守卫撕打一通,也抢了些东西去。而佃户,早已趁夜逃走。 “节哀——”,苏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伯父可安葬了?”,苏澹浑身上下掏不出一两银子,他想将城中商铺变卖,换成现银救人。 许巽点头,“昨日已入土为安”。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在这破败的环境中,更添了几许苍凉。 “灵台兄,苏院也被抢了,劫匪掳走了阿母和姐姐”,苏澹侧过身去,泪水在眼中打转。 许巽吃惊地看向苏澹,“欺人太甚,枫眠,我们去报官!此事已然关系到百姓安危,我不信官府会袖手旁观!”,他紧握双拳,声音悲愤。 苏澹眼眸灰朦,宛若琥珀覆霜,抱拳道“多谢灵台兄”。 “你我无需言谢!” 二人并肩离去,身后是百里废墟,破乱不堪,前方是宽阔的昏河,波澜起伏。 …… 沈黎郡与益州接壤,因土壤肥沃,被誉为蜀地“小粮仓”。惠帝末年,苏商与严氏谋,圈占良田百倾,崛起为益州第一。 数十年来,沈黎郡匪寇难治,逼走了数任郡守。山匪之乱,东岭尤甚。 一个身穿黑锦,脚蹬鹿靴的男人躺在虎皮椅上小憩。他身材高大,虎背腰圆,三米长的虎皮躺椅刚好容纳他强壮的身体。 虎皮椅两侧有美人扇风,一个敞衣露颈,酥胸半掩,一个裹裙垂地,肩臂披纱。二人小心翼翼地伺候首领歇息,不敢怠慢。 这时,一个独眼男毛毛躁躁地走来,他正欲开口,却被一个美人的冷眼给震慑了。披纱的美人将食指放在嘴上,作出“嘘”地动作。 独眼男正犹疑是否离去之际,虎榻上的首领说话了,“什么事?”,他虽未睁眼,但早已洞悉一切。这是做老大的基本素养。 “大哥,人都关在了牢中!”,独眼男磨搓着手掌。他的言外之意是该怎么处置这些女人。 句昔仍未睁眼,嘴里嚷道,“分了吧!”。 “谢大哥!”,独眼男眉开眼笑,大手抱拳。临走之前,瞄了一眼句昔身边的美人,真是令人垂涎。 “慢着!”,句昔从虎榻上起身,目光炯炯,一把揽过美人的纤腰,“苏商家眷可在其中?” 独眼男沉思半刻,“有几个衣着华丽的人,大哥有什么安排?” 句昔张开嘴,一个玉手送来颗葡萄。香甜的果子滑进喉咙中,他推开美人,站起身来,各个关节发出“吱吱”声。 “家眷不能动,其余人分给弟兄!”,句昔的声音响彻在大堂中,“让苏商送钱,一千金赎一人!”。女人在他眼里,除了生子,便是换钱。 东岭背靠山脊,面临江水,地势易守难攻。夏月,山中草木茂盛,参天蔽日,常有虎豹蛇虫之物。 在一所暗牢中,水声鸣涧,藤蔓绕石,湿气引来百虫。苏隐草堆中爬起,见四周阴暗,霉气冲鼻。 对面的牢中传来几声啜泣,幽咽,哀戚。 苏隐擦了擦眼睛,从地上站起来。她与府中女眷一同关在了此处,若无他人营救,日后的下场便是受辱。倘若如此,还不如自尽。 她颤颤巍巍地走到栅栏处,打量了一番外部的环境。暗牢宽大,彼此相距数十米。对面的牢中关押这一个衣着整齐的女子,她缩在墙角,掩面哭泣。 苏隐观察她的衣饰,对襟长襦,挽着蝶髻,不像是苏府中人。犹疑一下,苏隐开口问,“姑娘,请问你是哪里人?” 对面的女子止住了哭声,她转过身来,一双大眼扑烁地闪着,在昏暗的环境中十分夺目。 “妾,益州人氏”,女子含着哭腔,忍泪说道。 “益州?姑娘你也是被抓来的”,话刚出口,苏隐就意识到自己的愚蠢,难道有谁会主动上贼山吗? 女子点点头,“妾去拜庙的路上被劫持而来,眼下已半月矣!” 苏隐见女子头面整洁,像是未曾受辱,便猜想道这劫匪是索要钱财,才留人至此。那为何这位姑娘的家人没有送钱财来赎人。她打量着女子,观其举止、衣着,不像是贫寒人家。 牢外响起铁链的“晃珰”声,接着又传来几声叫骂。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苏隐抬头,见一个大汉站在眼前。 她屏住呼吸,瞪着大汉一言不发。 “就是她!” “带走!” 苏隐挣扎着,一阵恐惧袭遍全身,“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她往后缩,苦苦哀求。 大汉咧着嘴角,一把扛起她,像野猪衔起一只白兔, 粗蛮的,致命的。 一路上,任苏隐怎么哀求、许诺,大汉就是不听。 正当苏隐打算咬舌自尽时,大汉“砰”的一声,将她仍在地面上。 苏隐泪眼婆娑,茫然地望向四周。大堂繁华而空荡,四处摆着兵器,挂着兽皮,正面一个高大的男人坐在虎榻上,他棱角分明,目光似狼。灰黄的发编成几股小辫,头戴金纹抹额,一派异族模样。 苏隐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眼前的人应该就是劫匪头目了。在苏院遇刺那晚,正是此人射杀了护院。 “你就是——苏小姐?”,句昔有些诧异。闻言大家闺秀大多美貌,仪容尊贵。可眼前的女子,蓬头垢面,鼻涕眼泪混在脸上,一点秀丽不存。额角上的一块青印更是丑陋至极。 苏隐唇齿哆嗦,无法出声,只能点点头。 句昔不忍再看,此等姿色,简直侮辱眼睛。为了赎金,他耐着性子问,“你家里人,会来赎你吗?”。可别像严家人,为了虚有的声誉,妻子被抓走了也不见有人来送钱。 苏隐似乎看到了生机,她回想了一下,遭贼那晚,苏澹在城中管理商铺。眼下只有他能就苏家妇孺了。 “要多少?”,苏隐单枪直入。她的恐惧一旦平息,剩下的便是谈生意的冷静与谋利。 句昔望着跪坐在地上的女子,诧异她变脸如此之快。上一刻如可怜的羔羊,下一刻变成了求生的狐狸,身上带着诓骗的狡诈。 “一千金”,句昔竖起手指头,又指向她。 苏隐沉思片刻,望向他,坚定地问,“放了苏家所有人,要多少?”。 句昔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苏隐,眼眸里闪过一丝欣赏,忽而大笑,“哈哈哈,苏商现在——还剩多少呢?”。他的手下已经将苏园抢掠一空,苏家还有什么呢? “苏商,值钱的不在庄园和庭院”,苏隐直视句昔,言语果决。 “哦?那是什么?”,句昔来了兴致,想听这小姑娘说出什么奇言来。 苏隐从地上站起,以一种平视的姿态说,“苏商贵在人与心,人通百郡,心谋万物。” “哈哈哈”,句昔大笑,他被这个小姑娘逗笑了,忽而笑容停滞,散成一种蔑视和不屑,“狗屁不通!虎落平阳被犬欺,墙倒众人推,哪一个不是在说人的卑鄙、势利!” 句昔从虎榻上起身,一步步走下堂来,“人心更是难测,笑面虎,背后刀,隔着肚皮,你求人心?!” 苏隐发现他长得真是高大,像一棵树一样。 “小姑娘,敢不敢和我打赌,赌你所谓的人与心”,句昔笑道。他居高临下的看着苏隐,像看一株小草一般。 苏隐抬头,疑惑的看向他。明明自己一无所有,他却要和自己打赌。“赌什么?我没有什么可输的了。” “不要绝望,任何时候,都要有铁斧沉舟的勇气和悬崖勒马的自觉”,句昔严肃道。 苏隐点点头,不知不觉,她竟相信了一个匪寇。 翌日,句昔将苏家妇孺全部聚在一起。 苏隐在人群中寻找母亲、石氏和角儿的身影,终于在一处平地上,她看见了她们。母亲和石氏除了受惊,还较为康健,而角儿由于背后受伤,脸色十分憔悴。 至于赌什么,首领没有和她说。只说若苏隐赢了,便放了所有苏家人。如若输了,便要交出马场、盐权,成为东岭之商。 苏隐恍然大悟,原来首领早就知道苏家最珍贵的是什么?是马、铁、盐,匪寇仅凭蛮力只能抢钱粮,而这些东西是他们抢不来的。他们真的只是野蛮的匪寇吗? 句昔带着手下大步走来,其中有个缠着手腕的白衣男子,他手握利剑,眼中带恨。 苏隐认出了他——那夜行刺之人。 “苏家奴才站这边!主子站这边!”,一个扛着大刀的壮汉走入人群中驱赶。 “你,滚出来” “你到这边儿!” “你们,这边!” 不一会儿,壮汉按着衣着将百余人分为两波。 苏隐站在外面,见母亲和角儿被分在了一起,而石氏则分到另一组。她焦急地看向首领,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鬼! 句昔走到苏隐身侧,遮住了她头顶的阳光,“苏小姐,开始了!”。 苏隐见他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禁感到胆寒。 壮汉给两边的人都送去了弓箭和短刀,起初有些不敢拿刀,结果在壮汉的威胁下,还是怯弱的接了过来。 “诸位!主子和奴才是天然的敌人,杀了对方,你们就能活!”,句昔高喊。 苏隐诧异地望向句昔,又紧张地看着苏家妇孺。 “苏小姐,若无一人死亡,你赢,若厮杀,我赢,如何?”,句昔低头说。 以人命赌人性的游戏真是残忍,苏隐厌恶地瞪了他一眼,以掩饰内心的不安。 她想去和大家说两句话,劝彼此不要互相残杀,可被壮汉紧紧地拦着。 “让她去!”,句昔在身后说。 苏隐冲了出来,爬到高台上喊,“诸位!你们听我说,这只是一个赌约,只要你们不要互相残杀,我们就赢了!就安全了!”。她不顾什么赌约,拼命地劝着。 底下的人茫然地望着苏隐,看了看手中的短刀。 “诸位,相信我!放下武器,我们回府”,苏隐做出放下的手势,在台上奔走。 这时,句昔命人点了一柱香,喊道,“此香燃尽,杀人者活!” 苏隐手掌颤抖,极力压制自己的怒气与不安,她跑下台去,拉着丫鬟的手,“你信我,不要动刀,这只是一场赌约!” 她跑到母亲身边,“母亲,不要射箭,他们不会杀人的!” 潘氏含泪点头。 “二小姐,我们如何信你?”,院中大嬷嬷开口了,她们衣着光鲜,自然被划到主子的一侧了。 角儿瞪了她一眼,喘着粗气说,“二小姐平日里不曾薄待于你,如今竟说这样没良心的话,羞不羞!” 大嬷嬷噤声不语。 对面的婢女见苏隐和主子们谈话甚密,不禁起了疑心,彼此低头交谈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短箭飞了过去,直插婢女心腹。她瞪圆眼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场面顿时混乱,一方抬起箭弩,纷纷射出短箭,一方躲避不急,受伤倒下。主子们的弩箭射完了,奴才的短刀便砍了上来。 苏隐劝着不急,被推搡倒地,她扭头望去,见句昔收起了箭弩。她发觉自己像傀儡一样,任人操控,来主导这场杀人游戏。 顾不得太多,她捡起短刀护在母亲身侧。终究,她还是站队了。对面的婢女发觉自己受了欺骗,挥舞着短刀砍来。 在嘶吼与尖叫声中,苏隐听到一声大笑,那是得意的狂笑,是真正的丧心病狂。 石氏死了。她胸口插着一只冷箭,不知是谁射的。 …… 自从苏家被匪寇洗劫后,苏澹每日探亲、访友,想要团结在外的亲友,资助些钱财救人。他收到了信,贼人要一人一千金。 若是苏家在败落之前,这些钱算得了什么。如今,苏院都被烧了,还有什么钱? 借,苏澹脑海了浮现这字。苏氏本家垮了,那些旁系还在。平日里就待他们不薄,如今,该他们出力了。 半月以来,朱红的大门挡在身前,声声叹气传在耳边。这些旁系不是哭穷,便是大发几两碎银。前一刻掩面哀叹苏氏不幸,后一刻奉茶 劝离。 “你们——哼!”,苏澹听见大门“哐当”一声被关上了。 入夜,他憔悴地走在河边,家家闭户,水面平静。一狭小的房屋依偎在河边,苏澹凝望着房子,迟疑半刻,还是敲了门。 “是谁?”,里面传来轻细的女声。 “是我”,苏澹无力地说。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秀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丝丝微微俯身,“三公子”。 苏澹点点头,这“三公子”听起来尤为的讽刺。现在他连一金都拿不出来,还算什么“公子”? “许公子在屋里等您”,丝丝将苏澹引向东厢。 屋内,许巽在执笔写字,神情严肃。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许巽抬头看去,“枫眠,来的正好,你看”。他将笔搁在架子上,侧身腾出位置。 “李正,益州长史,常琦,沈黎郡丞,此二人是先祖故交,每年嘉庆仍有书信往来,我不日便去拜访!”,许巽挽袖指着竹纸,昏黄的光线使他清俊的脸上平添了几许温润。 他拜访了许多官员,结果被逐一劝离。那些官员见他,是因为崇拜他的先祖,拒他,是因为他要做的事太“荒唐”,他们宁愿自诩无能,也不愿去冒险剿匪。 苏澹点点头,笑得有些僵硬,“多谢许兄,这半月以来许兄为枫眠奔走四方,受人冷眼,有劳了!”,他后退两步,对许巽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做什么?”,许巽连忙将他扶起,“你我刎颈之交,何须计较这些!” 在吃了无数次闭门羹后,苏澹被眼前的情谊感动了。他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布衣之交”远胜“富贵之交”。 在二人谈论之时,丝丝早已将饭菜准备好了。苏园被抢,她受惊不小,不过还好她和阿爹都逃了出来。只可惜,许公子的父亲去世了。她在劳作时,时常会想起二小姐,也不知道她是否康健。 她很想为苏家做些什么,只可惜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尽力伺候好三公子,这样也算无愧于苏家了。 翌日,苏澹继续去扣朱门,许巽则去拜谒官员。 天气晴朗无云,街道空荡。几棵柳树随风摇曳,长长的柳条好似宫绦,树上响起阵阵蝉鸣,一声声地穿破高墙,扰得主人家捕蝉求静。 在一个挂着“李府”的门前,许巽停下了脚步,捋平了袖子,前去叩门。 “梁州许巽,前来拜见长史”,许巽将自己的名帖奉上。 小厮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双手接过名帖,“公子稍等,小人这就去通报一声!”、 不一会,门又开了,和小厮一同前来的还有李正。 李正捋着胡须,打量起眼前的男子——身姿挺拔,气度不凡。虽着布衣,却是难掩风神。观其貌,眉眼端正,不失俊色。 李正点点头,“贤侄儿,来,让老夫好好看看你”,他亲昵地抓起许巽的手臂,边走边说,“去年,令堂送来一篇文章,写的真是精妙绝伦,试问我朝,谁能有贤侄儿之才呢!” 许巽对这突如其来亲切感到不适应,但又难却盛情,只好听之任之。 “贤侄儿,我早已将你举荐给郡守大人,但不知为何,令堂总是推脱,君子谋天下,岂能安居一屋啊!”,李正大为叹息。 许巽正欲答话,李正又说,“今日听人来报,我还不信,如今见到贤侄儿,真是不甚欣喜!来人,摆宴!” “多谢长史,我来是…有事相求”,许巽作揖道。 “什么长史,你该称呼我为李伯,什么事坐下说!”,李正假怒道。他命人摆酒奉茶,又询问了他一些家常事。在得知许翁已然故去之时,李正摸了两把眼泪,叹气道,“说好了,明年游湖会上比诗,怎么…怎么先去了!” 许巽眼角通红。亲人逝去的悲伤又一次袭上心头,他沉默不语。 “贤侄儿,你放心,此后李家就是你的靠山,倘若有人敢欺你,我李正一定不会放过他!”,李正满眼含泪,拍着桌子。 许巽心生感激,起身行礼,“多谢长…李伯!” 不一会,案几上摆满了酒食。 李正见许巽未动,又瞥见案几上的鱼肉荤酒,他大喊,“来人,撤掉荤腥酒食,换成素餐和清茶!” “多谢李伯”,许巽点头示意。他正值守丧期间,不能食荤腥、饮酒。 在饭食之中,许巽将苏商被劫的事说于李正。 李正皱起了眉头,一会儿叹气,一会儿摇头。 “沈黎匪寇之盛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剿匪也势在必行”,李正放下双著,严肃地说。 “既知如此,何不早些剿灭那些歹人,好还沈黎一个太平!”,许巽疑惑道。他觉得李正似乎在隐瞒什么,难道也怕劫匪报复,或者吝惜钱财吗? 在他炽热目光的质问下,李正摸着胡须说,“沈黎的劫匪头目是谁你知道吗?” 许巽摇摇头。不管是谁,只要他是贼,只要他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那么他就该死。 “此事说来话长”,李正似乎在回忆很久的事,“世人皆知严氏有二子,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夭折。实际上,严小公子非但没有死,而且拉帮结派,成了劫匪。” “传言,姜氏与他人私通,这才生下了小公子。严老爷是个重声誉的人,他命人将小公子溺死,结果姜氏以死相逼,这才将他驱逐家门,任其自生自灭。” 许巽对这种豪门大家的艳史并不感兴趣,他想着,众人不敢剿匪的原因,难道只是顾及豪门的名誉吗? “这苏家,也算自找苦吃”,李正摇头,眼里含有一种旁观的轻视。 许巽对此番言论有所不满,怎么倒怨起苏家来了? “数年前,苏商为夺沈黎良田,严氏为剿杀次子,二人合谋。以圈占土地为名,诛杀沈黎外来流民。因为,这严小公子正是流民之一。结果,严氏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手段,倒是枉杀了许多百姓。”李正愤慨道。 “原来如此”,许巽沉思道,如此说来,真是因果报应。可他还是想救苏隐。父辈的恩怨怎能牵扯到儿女呢? 李正令人给许巽添茶,又恐其烦热,遂命人在一侧举扇扇风。 许巽盛情难却,只好应下。 “贤侄儿可曾婚配?”,李正忽然查了一嘴。 许巽摇头,“未曾”。功名未成,他哪敢贪恋儿女之事,何况,域中并未心仪之人。 “如此甚好!”,李正大腿一拍,喜笑颜开。他小女正待字闺中,益州儿郎多半轻浮,虽门高财大,但终不得他心。今日得见许巽,举止大方,颇有其太祖风貌。其文采又高,可谓经纶满腹,何须忧愁显达之事呢! 许巽心里一震,他诧异地望向李正,急忙起身,后退两步拱手道,“承蒙李伯厚爱,功名未成,小侄儿不敢惊扰佳人。” 别人都是借他的高枝攀附,眼前的年轻人却拱手拒绝,李正盯着他,又细细打量一番,“哈哈,许氏的宗规就是高洁清正!老夫明白了。”他虽是佩服,但终究是有些不满。 饮茶过后,又随李正在书房谈了会话,许巽见日头下移,本欲离去,但李正不舍,又拉他逛了会花园子。 日暮时分,李正令人摆席。直到明月高升,蝉声消歇之时,才放他离去。一路上,车马代步,丫鬟掌灯,还有一队侍卫跟在后面。 许巽感到受宠若惊,推辞不下,也就依了他。 入夜,他本以为大家都早已安睡,却发现自己的屋子亮着灯。走进去一看,一个姑娘伏在案几 上小憩。 “丝丝?”,许巽走近一看,原来是她。 丝丝迷糊地睁开眼睛,见许巽回来后,连忙起身,“公子定未晚膳,我去做些茶点来!” “不用了,我在李大人家用过晚膳了,你早些休息吧!”,许巽见她睡意未醒的模样,心生不忍。 丝丝颔首,她临走前为公子剪了蜡烛,将竹纸铺在案几上。 许巽望着她忙碌的背影,思绪飘到很远的地方了。等他回过神来,见屋内干净整洁,案几上铺着竹纸,砚台存墨,毛笔也都洗净了。屋内似乎还熏有淡香,丝丝缕缕,极为安神。 自她入了庄园,便事无巨细地照料他的衣食起居。即便是劫匪乱园,她仍是不离不弃地跟着他。如此,到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许巽坐在案几前,思绪飞远。 第八章 迁都 王启在屋内睡了三日。等他睁开眼睛时,发现妻子张氏在床边小憩,她一向注重仪表,这厢却憔悴不堪。身子单薄,淡黄色的披帛挽在胳膊上,发髻低垂,若乌云压鬓。 他心生爱怜,伸手抚摸张氏的手。 张氏忽然惊醒,迷蒙的眼眸看着王启,忽而一笑,“醒了。” 王启点头,他想坐起身来,却发现手脚无力。在张氏的搀扶下,王启勉强靠在床沿。他没想到五石散的药效这么强,只记得服用后身子轻飘,翩翩然。虽心情愉悦,但不久后身体发热,有洑水脱衣之欲。 “吃些粥吧?”,张氏柔声问道。她吩咐侍女将早已准备好的饭食端上来。 各式的饭食装在精致的瓷盘上,不一会儿摆满了桌子。 王启更衣沐浴后,安然地坐在首座享受佳肴。他忽然想到了兄长,那七分怒火,二分蔑视,一分关怀的模样充斥在脑海中。 “画儿,兄长可入京了?”,王启停下双著。不知不觉,他胃口大减。 张氏将脆笋夹在他的瓷碟上,“夫君昏倒那日王叔就在了。”她不紧不慢地为其添粥。眼下什么都没有她夫君的身体重要。 王启猛然一惊,昏倒的窘态被兄长瞧见了。他不自觉地抚摸大腿,原来这鞭痕也是兄长打的。 “夫君莫惊,王叔这几日在会客,无暇问你”,张氏安慰道。 王叔入洛似乎是别有他意,这几日他在府中进进出出,与洛中贵族联络密切。他的幼子更是声名鹊起,以至于入皇城,伴君侧。这王家的势力就是不一般。 秋日爽朗,天高云淡。洛中的街道宽敞而干净,酒肆平地而起,小贩夹道买卖。白日里,总是这么热闹,丝毫不受边境战乱的影响。一种虚假的繁荣就这样被撑起来了。 竹林诗会,今年最大的文人交流会。几十名文人雅士聚集东山竹林,饮酒谈事,议论时政。其中有一赋诗作文的环节,文采斐然者,文章将流传于天下。名与才齐驱,声与誉同往。 “老夫记得三年前年的榜首是王易之,如今又是谁呀?”,一老者饮茶而谈。 对案的中年人笑道,“您老猜猜。” “可是顾氏长风?”,老者摸着稀疏的胡须,傲然道,“此子三岁能诗,五岁做文,文采不小。” 中年人笑而不语,只是摇头。 “那一定是朱氏子韵,此子做文有如利剑,针砭时弊,乃国之大材。”老者看向友人,满眼笃定。 中年人继续摇头,“非也非也,此人正及弱冠之年,文采压众,仪容绝尘,乃世间少有之人。” 老者眼睛一亮,继而哈哈大笑,拍案道,“此人,若是出身寒门就不必多言了!”,老人脸上挂着讥讽的笑容。 “人有等,物有别,草民草芥原是一物“,老者闭着一只眼睛,神态傲慢,两片薄唇上下一动,发出轻蔑的笑声。 中年人笑呵呵地看向老者,决定不再卖关子了,坦言道,“王易之的侄儿,王敦的二公子。“ 老者微愣,眼神呆滞,忽而伏在桌案上,伸长了脖子问,“王氏?琅琊王氏!“ 中年人点头微笑,端起茶盏喝了起来。他体谅老者,给他半刻的缓歇。见老者脸色从苍白到暗黄,他缓缓开口了。 “且说那竹林诗会,驸马周邴清,太傅门生严筠做监,让文客以‘水’为题,赋诗一篇。众人闻之欣喜,挥墨搁笔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老者蹙眉,“做得如何?“ “严少侍下来巡视,一路摇头。直到竹林末处才停下脚步,负手观望起来。他见竹案上的字险峻如峰,诗作贯如流珠,妙笔生花。“ 老者捋着胡须,挑眉问,“如此好诗?“ “驸马见严少侍停在竹 林深处,也移步观望。恍惚间,翠竹清风,簌簌落叶,一个年轻男子出现在眼前。此人面容俊逸,气质出尘,一袭云青衫,衬得飘逸又不失风流。“ 老者眼神迷离,不禁心生向往,自语道,“如此郎君——“ “驸马拿起他的诗作,沉默不语,又暗暗看了他几眼。严少侍捧着诗作,呈放在玉台上,对着众人说‘歌渠水者,十余人;咏湖海者,三五人;赋星河者,唯一人尔’“ 老者点头,冥思道,“星河为眼,妙“ 中年人把玩着茶盏,茶水荡漾,芬芳四溢。“不才当日在场,起初不服气,看了一圈后,才发现什么是云泥之别。我等庸才,皆咏美人、江山,他写的确是星辰聚散,人世之常。“ 老者没有回答,歪着脑袋问,“王氏子——怎么称呼?“ “王姓,单名一个邺字“ …… 皇宫内。 司马炽躺在笼榻上。两侧婢女摇扇,捶腿。金丝帐旁点着熏香,芸芸袅袅,催人睡眠。 他睁着空洞的眼睛,形若槁木。北边的贼兵越过了黄河,打到了豫州,鲁南、陈留失守。 晋中江山,哪一块是安稳的? 司马炽喃喃自语,“朕…对不起先祖,朕…对不起黎民。“ 内侍连忙跪在面前,哀求道,“陛下可别这么说,您是天下的主子,主子没有错,错的是那群蛮奴贼兵!“ 司马炽眼里恢复了些神采。他想起了早朝,朝中竟无一人敢领兵退敌。他气地从台阶上摔了下来,倒在了大臣的怀中。 在摔倒那一刻,他看到这金碧辉煌的大殿似乎也一并倒塌下来,哗啦砸个粉碎。 “陛下,驸马求见“,内侍跪在膝前说。 一个身着金纹紫锦袍的男子掀帘而入,他风神朗朗,阔步走来,行礼道,“陛下安康。“ “坐“,司马炽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二人嘘寒问暖了一阵,不久话茬转移到了正题上。 驸马问陛下有何打算,是继续北伐退敌,还是收兵自守。 司马炽摇摇头,他不知道洛中是否能守住,但他没有直说,帝王之尊不能失。 驸马小心翼翼地提到周王迁都之事。“陛下可效仿周王,让江淮子民感受到陛下的恩泽。“ 司马炽若有所思地望着熏炉,丝丝缕缕的烟消失在空中,抓也抓不住。 接着,驸马又说起了吴中的趣事,有美人,有佳肴,赏心悦事,良辰美景,如此这般。 驸马离去后,司马炽在榻上昏睡过去。他老了,该有继承人来挑起这沉重的江山了。他老了,该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了。 半月后,金碧辉煌的大殿上迎来了太子殿下。司马炽在一众朝臣的举荐下,封齐王为太子,予以监国之权。 司马桐长在凤阙,又在太后膝下娇养,谦和大度,颇得朝中老臣青睐。成为太子后,为表厚爱,他先后娶了御史大人陈太清的女儿做妻,又纳了兵部主事的小女做妃。一时间,成为朝中砥柱。 …… 翌日清晨,张氏携侍女走进海棠园——一座几近废弃的院子。这是前朝相国的私园,王启因为痴迷前朝旧事,遂花重金买下此园。然而,仅仅心热了半年,不久便搁置了。 眼下,他的侄子不愿居住府内,只好将这园子重新收拾出来,供其使用。 园子不大,却很精巧,成片的竹林围绕墙边,随风而动,十分凉爽。园西,有一汪池水,碧叶清波,几尾小鱼游曳其中。 张氏立在池边,随处望了望,心生疑惑:此园为何没有海棠? 旁边的侍女猜中了夫人的心思,指着东墙,“夫人,海棠花在那儿“ 张氏闻言,朝东而望。 粉白的花开在墙头,宛如一层云,又似少女探头娇笑,好生婀娜。 “海棠知心远,青苔近危墙“,张氏心有所感。 正当张氏转身离去之际,东墙下传来一个声音。 “即知危墙,海棠仍是不离不弃,可见真情!“ 张氏侧目,见一灰衣男子拨草前行,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前面的是她夫君王启,身侧的从没见过。 他身着浅色竹纹袍,竖青玉冠,眉目轻柔,皎然翩翩。他抬眼看过来了。张氏一惊,原本以为是个文致公子,可他眸底藏星,自带凌厉之气,遂将其轻柔煞了大半,可谓刚柔并济。 张氏回过神来,谦和一笑,“夫君多思,妾随口说说。“ “子渺,见过叔母“,王邺拱手道。 “原来是我侄,好久不见了“,张氏不掩诧异,平平点头。 王启笑道,“宜华初见你时,你还在地上乱跑呢,哭着要看新娘子!“ 此话一出,王邺感到窘迫,眉峰微蹙,扯住了王启的袖子,“王叔别说了。“ “怎么了,我还没说你爬树的事呢?“ 见其脸薄,张氏站出来解围道,“你王叔净爱揭人短处,你莫要与他计较。“ “我如何爱揭短了,还有好些我没说呢!“ “好了好了,今日难得一见,妾在东堂设了宴,小酌消暑如何?“ “甚好甚好!“,王启眉开眼笑。 王邺点点头,随二人去了东堂。 筵席间,琴声不绝,流水潺潺。王启为长,坐在首席,左侧是其侄王邺,右侧其妻张氏。 席案角上摆着几枝海棠,中间堆着三五银莲花碟,酒樽靠右,通体玉透。席上,粉的,绿的,白的,彼此相称,煞是好看。 几巡酒后,案上的银盘撤了,换上白玉盘,似一团明月。玉盘中间摆着红色的果实,娇艳欲滴,薄荷叶点缀其侧。酒杯换成瓷器,茶气氤氲。 “昔日陈王以茶酒诗辞为乐,少惹政事,遂留名至今。我等,也需尽饮!“,王启端起茶盏,先闻气,后饮茶。 王氏秀眉为皱,唯恐夫君又多言生事。 王邺不语,抬眼看了看王叔,出于礼貌,他回答道,“慢茶养性,世间之事多令人烦扰,饮茶妙于饮酒。“他知道王叔禀性耿直,不喜争斗,也常常因此受侮,遂胸中气滞,时有乖戾。 “此言差矣,茶养性,酒忘忧,二者相辅,可解世间烦扰。“王启杠道。他是个爱酒之人,此时应当为酒说话。 王邺不语。这爱杠,又是王叔的一大特点。 “王叔,可知陛下要迁都。“王邺望着案上的果实,思绪飘到了王宫中。 王启微愣,忽而一笑,把茶盏举到嘴边,又放下,喊道,“撤下去,换酒。“ “迁都“,王启在等酒,见酒溢杯口,他冷哼一声,“小人作祟!“ 在迁都一事上,王邺也是不赞成的。迁都,意味着投降,意味着舍去失地,意味着——衰落。 “百官没有反对,看来迁都一事是板上钉钉了“,王邺低眉,瞥见茶水里自己无奈的神情。 王启举杯痛饮,酣畅后,声音朗润,“驸马,司马,还有一个马幽汕,我朝盛产马匹和庸材!“,王启讥讽道。那洛中刺史听闻要迁都,自觉特权不再,连忙攀附世家,其心可耻。 至于,迁都到哪里?朝中又激烈争论了一番。最终,定在了繁华的吴中。 “王叔,还是早做打算,洛中恐怕留不住了“,王邺端起茶盏,将自己的愁容喝下,让其淹没在腹中。 张氏一直在留心他们的话,但还是吓了一跳,连忙问,“竟到如此地步了?“。她以为这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帝都。 “树机已渡黄河,洛中失守只在旦夕之间。“王邺答道。据他所知,许多世家正准备南下,天下风云变幻,他们的灵敏决定了日后的繁华。 王启已然微醺,他面色泛红,扶案道,“我不走,我王启,岂是狐鼠之辈!“ “王叔,良禽择木而栖,屈小,方能成大“,这是父亲告诉他的话。 父亲将王氏的重担放在了他身上,父亲说他是王氏的希望,是天命之子。王氏子是不应该颓丧的,更不该只顾个人,寻欢作乐。 他知道,父亲说的是王叔。但他认为,王叔身上的真性情是难得的,是其余王氏众人所缺失的。 “汝之小乃我之大,尔等之重,况我之轻乎!“,说罢,王启枕臂而睡。手中的酒杯滑落在地,酒浆顺着台阶,一阶阶地往下流淌,宛若黄河。可是,这细长的黄河,无法阻挡匈奴南下。 第九章 做南王 蜀地夏月多雨,山高林密,地形十分复杂。这也使得劫匪日益猖狂,官兵却无计可施。 苏澹几人在游说官府剿匪无果下,便想着自己救人。他们花完了所有积蓄,雇了镖师打手以及一些乡绅的府兵,预备在中元节这一天上山救亲。 这厢,贼首句息将活着的苏家主仆众人关押到暗牢中,每日派二人值班把守。他将苏隐提了出来,让她以苏商的身份买下昏河通行口。句息手下的弟兄不明白老大为何出钱为苏家买河道经营权,遂纷纷来问。 句息坐在上面,眼底尽是些蛮汉无脑之辈,这让他很头疼。 “大哥,您是不是有其他安排?”,一个精瘦的土匪探头探脑,见首领不言语,连忙噤声不敢说话。 “大哥,河道通商,必有大利,咱们知道!只是为啥要靠那群狗商人!”,一个中年人愤愤不平。在他心中,商与官乃一丘之貉。 句息用冷静而严肃的目光扫了一眼众人。大堂内响起了低沉和缓的声音,“只要能拿钱扩势,谁在乎用了什么法子呢?” 此前,一个裹着头巾的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信中说,如果能拿下昏河关口就给他一千金,外加五百匹骏马。如果能控制长江关口,就封他做南王,分他半壁天下。 他句息不是个笨人,此人定然是鲜卑异族。此举乃是叛国之罪,连诛九族。当他正准备捆了此人献给官府时,听到了一句不可思议的话。 “你不是汉人,你身上流淌着这鲜卑的血液!” 句息瞪圆了眼珠,他想到了年幼时所受到的屈辱,他等不及送官了,恨不得立马掐死他。 “你是鲜卑皇室血脉!做王还是做贼?你自己选!” “汉人逼你当贼,我们奉你为王!” 句息的怒气平缓了些,他不自觉的摊开手掌,企图洞察血脉里流淌的炽热鲜血。 句息将此人关了一夜,翌日放他离去。 拿下昏河,占领长江,成为南王。这些话一直回荡在耳畔,他平时第一次感受到了使命的召唤。他要屠尽严氏,称霸天下! …… 苏隐谎称河口交易繁杂,从句息要了两个帮手。如此以来,角儿和勾玉就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她也想过逃跑,可母亲还在他们手上,再说,几把刀抵在后背上,谁敢轻举妄动呢? 她不知道贼首为何让她以苏商之名收复昏河渡口,苏隐能想到的就是贼首要放长线,钓大鱼。他或许是想要持续不断的收入,才会将苏商当傀儡。 贼首下令,半月之内拿下昏河,否则逾期一天,杀苏府一人。 昏河水波平缓,如镜新磨,荡漾着蔚蓝的天。雨后,河岸起雾,四处迷蒙。 苏隐站在船头,望着烟波浩渺的水面,心绪茫然,万千。 这一切像是梦幻,繁盛嬉笑犹如昨日,而今朝,怎沦为匪寇之佣?她往前走,见自己的模样倒映在河中,面容苍白,神色颓废。她从虚幻坠入真相中,原来自己不再是苏家二小姐了,是囚。 角儿从船舱中出来,见小姐半身悬在船边,大惊失色,“小姐!”,她害怕招来守卫的贼匪,连忙捂住嘴。 苏隐听到声音,侧目而视。水面的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犹有万千。 “小姐!不要想不开呀!”,角儿拉着苏隐的胳膊。 苏隐笑道,“怎么会,母亲还在他们手上呢?”。她不知道自己的笑是这样无力,憔悴。 角儿眼中流露出怜惜,她暗自退到一遍,静静地守候小姐。 “他走了吗?”,苏隐忽然想起了勾玉。他本不是苏府的人,何故留在贼窝里呢? “没有,刚刚我见他站在船舷,望着河水发呆呢。” 苏隐自语,“这晌 ,倒是忠心。” 她听说勾玉被女贼带进了营地中,好吃好喝的伺候着,本想等他痊愈后要与他成亲,可被苏隐这么一折腾,他倒是做不了新郎了。 昏河沿岸本是苏商故地,由她出面收复不难。她需要做的只是撒谎和威胁而已。 她告诉商友,说苏家虽被烧掠,但根基未动。 她将真金白银摆着院内,任其鉴别。 她说父兄已归蜀地,苏商不日便可恢复如常。 她又许下诺言,说昏河运资之获,将分羹众商。 当有人不愿撤资交权时,苏隐背后的贼匪怒了,他们揪起一个商人,提刀插入心腹,鲜血溅到了苏隐的脸上,她错愕目光接近于呆滞。 “谁让你们杀人的!”,苏隐怒吼道,她一手抓住横在眼前的刀子,眼中带恨。 杀人的贼匪没有理会她,一把夺过刀子,朝地上死去的商人啐了一口唾沫。 苏隐接近于崩溃,她仓惶地侧过脸去,通红的眼眸掩藏在长发中,不让其他商人窥见她的心虚和怯懦。 在一声叹息中,她成功拿下了昏河的商渡。 这叹息出自一个老者,这叹息多么绵长,这叹息将她缠绕,让她不得呼吸。 在归途中,苏隐坐在船头,晚风吹乱了额角的散发,吹落了泪水,一滴滴地落在案台上,融化在酒杯中。 “阿爹,我是不是做错了,我骗了他们,他们知道我骗了他们,可他们不敢反抗…”,苏隐绝望地啜泣着,她真想跳到昏河里,这样就不会受此屈辱。 “阿爹,是我毁了苏商,毁了您一手建立的威信,我该死。” “如果,我乖乖地嫁入刘氏,寻求刘氏的庇护,苏家或许还有救,我太任性,我不该得罪士族。” 苏隐起身,一步步朝船舷走去,她望着深不见底的河水,屏住呼吸,纵身一跃。 “你疯了?” 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抓住了她的胳膊。苏隐没有回头,她伏在船舷哭泣。她生平不常落泪,今夜索性都哭出来。什么大丈夫,贞女子,心底的委屈、难过、屈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哇哇大哭。 “别嚎了,有什么用。” 苏隐啜泣道,“你不懂,你生来就是乞丐,怎么会知道繁盛一朝倾颓的灾难。” 宗睨在黑夜中翻了一个白眼。 “再嚎,小心贼匪拿你助兴” 苏隐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来,一只手帕伸到眼前。 “谢了”,苏隐接过帕子,擦干了泪水。本能还给勾玉。见他不接,恍然自语,“哦,我不是小姐了。”她怅然若失地放下手。 宗睨一把夺过帕子,扔向了河里。白色的帕子像一只蝴蝶,翩翩飞入水底。 “眼下的忧愁苦闷全然被丢入了河底,你,该振作了。” 苏隐对他的话感到诧异,眼前的勾玉神色泰然,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他真的只是乞丐吗?或许,他也曾是一个大家公子。 宗睨见她一脸同情的看着自己,眉头微皱,转身进了船舱。 句息得知昏河已纳入苏商界下,大为欢喜,赏了苏隐一些金银。果然,人不可貌相。这女子虽姿色平平,但颇有智谋。倘若自己顺利称王,会毫不吝啬的封她个官做。 他为自己的开明感到欣慰,觉得自己真是个圣明的君主。他要开一个平等的先河,官位、俸禄,能者多劳。他句家的天下可不养酒囊饭袋! 为让苏爱卿顺利拿下长江渡口,他释放了一半的苏府人还家,当然,苏家主母还是得做客山头。 长江渡口有很多,苏隐决定从最近的长江边的益州渡口突破。可惜,苏商已经不信任她了,她也不愿意再拿苏商的命冒险。 思前想后,长江渡口由朝廷掌控,商人只能拿下运输权。运输权会因货物不同而再次被划分。一番打听下,才知严氏在苏家败落后吞噬了大部分渡口的资权。 苏隐忽然看到了希望,只需要买下严氏一部分渡口即可,渡口相通,岂不等于长江渡口。 “非放不可?”,句息坐在大堂中,俯视着低下的人。 苏隐点头,“严氏是益州大族,他不同与刘氏不涉商贾,严氏是官商通吃。所以,他手里掌握着长江部分河运,若是做买卖,一个渡口即可。” 句息凝眸沉思,问,“若不是做买卖呢?”。 “不做买卖,那要渡口何用?”,苏隐不解。 “你无需知道”。句息觉得时机未到,还是不能泄露自己的计划。 “来人,放了严少夫人,表表我们的诚心”,句息大手一挥,招来两个手下。 苏隐以为贼首为了钱财,洗心革面,没想到他使了诈,在放人的同时,又将严公子抓了上来。 眼下,严府乱成一团,一面祈求官府剿匪,一面送钱财赎人。 句息对严府的人放了话,要他们将长江渡口归还给苏家。否则,严氏夫妇的头颅将挂在城门上。 严老爷听后,气得发昏。大骂苏商无耻。他要去官府告苏家伙同贼匪,祸乱百姓。才走出府门,收到一个木匣。打卡一看,竟是一截断指。 严老爷“啊——”地一声,昏倒在地。 …… 苏澹这几日往返与山间勘察地形,中元节那天,他要杀上山头,营救母亲。没有想到的是,被释放下来的苏府人说石夫人已经遇难了。 他才不信呢,他听说浮光为了保护众人,假意妥协,与贼匪周旋。这才使得更多的人活下来,那么,他的母亲一定也在其中。 可他的心怎么也安定不了。浮光会保护好母亲吗?会的,一定会。苏澹不停地安慰自己。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了,一闭眼就想到母亲在山上受难,他就心如刀绞。 许巽不忍见好友受难,他也四处打听关于贼匪的消息。听人说,苏隐在为贼匪做事。三岁小儿都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可偏偏有人故意辱骂。这让他很是气愤。 其实,他也不理解苏隐的做法,不,是不理解贼匪的做法。他为什么要水运了,他要运什么呢?难道真如众人猜测的那样,贼匪要从商了? 一种巨大的恐惧袭来,许巽猛然从案台上坐起,他目光空洞,嘴唇哆嗦,不停地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不可能,不可能。” 许巽夺门而出,这已经不是苏家人的安危了,是全益州百姓的安危。贼匪要造反,要对抗朝廷! “我有急事,要见郡守!劳烦通报一声!”,许巽焦急地站在府前。 小厮打量着他,见其身着布衣,眉头一皱,嘴角一撇,“滚开滚开!郡守不在!” 世态紧急,许巽顾不得恼怒,恳切地说,“此事关乎益州安危,劳烦通报一声” 小厮又瞥了他一眼,一副穷书生的模样,莫不是读书读傻了吧! “你倒是说说,什么事儿关乎益州啦!” “与你说不清,我要见郡守!”,许巽面露愠色。 正在二人争辩之时,一辆马车停在了府衙门口。 小厮闻声而动,“李大人您来了,老爷正在小憩,小的这就去通报!” 李正见许巽被堵在门口,怒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快给许公子赔罪!” 小厮错愕地看向许巽,又瞄了李正一眼,俯身作揖,“许公子饶恕,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去去!少在这惹人烦!”,李正面色铁青。 “喏喏!” 李正为许巽在前面开路,无人敢 拦。 正厅上,一个白面儒生坐在正位上,他轻挥衣袖,将两侧侍者遣散。 “李长使,多日不见,寝食安好?” 李正连忙作揖道,“谢郡守,卑职一切都好”,他瞄了谢轻一眼,摊开右手,“郡守,这是鄙人常和您提的许公子,梁州人。” “白身许巽,见过郡守”,许巽躬身行礼。他没想到益州郡守竟是个三十不到的年轻人,见他眉目安详,仪态优雅,与他豢养的小厮截然不同。 谢轻伸手揽袖,示意他二人就坐。不一会儿,侍女端了些茶点上来,白玉盘,绯红糕,碧螺春,十分精致。 “梁州许氏,在惠帝时官居监政司首辅,怎称白身?”谢轻挑眉,他见这位许姓后生仪表堂堂,不似庸俗末流。 许巽面带笑意,态度谦和“三代未入朝堂,已然布衣白身。” 谢轻观其言,谈吐自若,察其行,守礼谦逊,不禁心生怜爱。如此人才当举朝堂,岂能没于世俗。 许巽将此行的来意说明,将贼匪之叛和鲜卑入侵相联系,劝说郡守早做防守。可见郡守仍是饮茶品糕,似乎没有听进去。 “胡人已渡黄河,吐浑趁乱西扰,益州域中又起匪患,郡守大人还是早做准备啊!”,许巽起身,朝谢轻作揖。洛中士族已有南下之势,想必是守不住了。 谢轻吞下最后一块糕点,抿了一口茶,将紧实甜腻的糕点压下去,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眉头舒展,十分舒坦。 “郡守,许公子说得没错啊,那群山匪太猖狂了,竟然劫走了严氏子!”,李正愤慨道。 听到“严氏”二字,谢轻睁开眼睛,见许巽还立在厅中,摆手道,“山匪如蝼蚁,成不了大事的”,他侧目,对李正问,“你刚刚说,严氏子被劫了?”。他素来与刘、严二氏交好,如今这山匪竟敢侵扰世家,真是令人气愤! “不仅如此,山匪还烧了苏商庄园,劫了不少人上山。”李正面露不悦,在他的管辖下,山匪竟如此猖狂,真是让人没有脸面! 许巽将山匪挟持商人,买渡口的事上报郡守,提到苏家时,言辞婉约,避其锋芒,说到山匪时,痛陈其罪。 谢轻听出他有意偏袒,也不说穿。商人位卑,不足以为其伸冤。士族就不同了,他们是草中灌木,乃国之栋梁。 “非法夺权,商匪同罪,李长使速去调兵,于中元节前——攻山剿匪!”,谢轻放下茶杯,一脸严肃。 许巽见剿匪之事已尘埃落定,飘荡的心忽然沉到了肚子里,胸中一片安详,好似升起了片片瑞云。 …… 中元节,乃民俗鬼节。传说这一天地府之门大开,百鬼夜行,享受生人的献祭。街道边的纸燃成灰烬,随风飘散,寺庙内经声不断,与木鱼相和,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绵长,一声短促,颇有节奏。 百姓白日闭户,不敢高声喧哗。益州各境,一片沉寂。 一阵马的嘶鸣声划破长空,打破了沉寂。接着,地面晃动,尘土飞扬,一支军队出现在城门外。横百人,纵千人,披甲带刀,朝主城区涌去。 “急报——” “何事?”,慵懒的声音从室内传出。谢轻披衣而出。 “回郡守,吐浑人攻到城门了!” “什么?怎么会,我有长江天堑,他如何攻的进来?”,谢轻自语,他不信,蜀地一向易守难攻,敌人怎么可能攻进来? “是吐浑,不是鲜卑,他们占据了长江渡口,昨夜运兵,遂今日兵临城下!”,守城的士兵怒道。如此危机时刻,郡守竟然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谢轻忽觉一阵眩晕,他朝后一个趋趔,险些摔倒。脑海里浮现出被抓后的场景——五花大绑,城门割首。非但如此,他一定会被 谢氏除名。 “请郡守——莅临城门指挥!” 谢轻回过神来,断断续续地说,“找,找李长使,他在点兵!对,找他,快去啊!”。 守城士兵抱拳而退,转身之际鄙视地看了谢轻一眼。益州郡守,谢家名臣,真是可笑至极! 李正性情耿直,上次郡守让他调兵备战,他不仅将调令送到各个郡县,而且亲自练兵,奔波不倦。他任命许巽为州副使,行调兵之权。 此番,得知吐浑已兵临城下,他急忙跑到城门作战指挥,雷厉风行之举,深得人心。他鼓舞士兵,奖罚分明,使得敌人不能一日破城。 “城外如何?”,李正站在城墙上,见吐浑军队围城夜宿。 “回长使,围城不占,要耗死我们!”,州校尉咬牙切齿。 李正面色凝重,“一夜之间,调兵千里,真是蹊跷!”。除非是乔装,否则益州突然多出千余人,怎能不被察觉? “长使,沈黎县山岭纵横,莫不是藏兵于山?”,州校尉紧握双拳。他忽然想到许副使的话,贼匪和吐浑相勾结,利用商人开路,图谋天下! 李正见州校尉一脸惊恐,拍了拍他的肩臂,“不要慌,守住城,许副使定会带兵赶来的。”他早已送去了调令,眼下只是时间问题。他就不信了,这晋朝的兵能打不过几个毛贼? 话分两头。苏隐在获得长江渡口权后,就被句息关押在房中。按句息的话来说,这不是囚禁,只是暂时的禁足。 苏隐恳求他能放了母亲等众人。没想到,句息答应地十分爽快,他将苏家老小全部释放。可惜,他没有放走严家人。 句息又玩了同样的把戏,他给严氏夫妇送去了两杯酒,玉杯有毒,瓷杯无毒。然后,他在暗牢中点燃了一炷香,香燃尽,酒入肠。 可惜,这次他没能如愿。严氏夫妇将两杯酒水相兑,交杯而饮,双双殒命。 句息恼羞成怒,他又做了一件卑鄙的事。他让苏家人亲自将尸体送到严家。 “不可,长江渡口之事已然得罪严氏,你是想借严灭苏吗?”,苏隐拍打着门窗,对着句息高大的背影叫唤。 句息停住脚步,他走到门前,浑圆的眼珠里满是不屑,“跟着我——你才能活。” “你什么意思?你把我母亲怎么样了?”,苏隐双手抓着木门,指甲里满是木屑和血迹。“你答应过我的!昏河、长江渡口已经给你了,你还想怎样?!” 句息没有说话,他深沉地看了苏隐一眼,遂即转身离去。 “句息!你站住!不能让苏家送尸啊!!”,苏隐拼命地喊着,木门上留下条条血痕。 入夜,四周寂静。蝉鸣一阵高涨,一阵消歇,此起彼伏地叫着。 苏隐歪坐在门后,目无神采,青丝如蓬草,衣裙脏乱,血迹斑斑。她不明白苏家错在哪里?为何一日遭难,众人欺之。 刘氏之厌,是她苏隐惹起的;严氏之厌,是句息挑拨的;商贾之厌,是谁?对了,也是她苏隐做的。 泪水漫出眼眶,她觉得自己好失败,竟一步步葬送苏商未来。她以往的娇矜,清高,自傲,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你叫苏隐,对吗?”,门外响起一个声音。 苏隐沉浸在悲痛中,无力说话。 “苏隐,死到临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自言自语。 苏隐靠在门上,不自觉地听着。 “益州有个商人叫苏安,他看上了沈黎郡的土地,想要圈占为苏家庄园。但商人位卑,虽有钱财,但无权势。于是,他勾结严氏,利用士族之权,为己谋利。” “严氏,一个愚蠢的士族。为诛杀一个孩子而联手商人。二人达成了卑鄙的协议。苏安要土地,严谨要声誉。 一个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双目紧闭,唯利是图” “多么完美的合作,沈黎郡五百户就这样消失在户籍上。有人说,他们死在严氏的屠刀下,有人说,他们死在商人的庄园中。名士,大家,良商,善人。” 门外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是再说别人的事。 苏隐侧过脸去,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灾难的开始,那个夜刺苏院的人。 “对不起”,苏隐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生涩而真实。 她想起了那晚自己要用钱财弥补他,真是大错特错。他的仇恨不是钱财可以抚平的。 “你不用道歉,以命偿命——即可”,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一样。 苏隐闭眼,似乎在等待死亡。 “他不让你死”,他的声音中略带恼怒,“不过没关系,我猜,严氏不会放过苏家。” “是你?”,苏隐恍然大悟。句息早已答应释放苏家老幼,临时又让苏家送尸,定然是此人捣鬼! 门外人笑了,得意的笑。 “还有”,他对着门缝说,“吐浑人攻入了益州城,多亏你的渡口!” 苏隐微愣。渡口,吐浑,益州城…… 吐浑,益州城,渡口…… “砰——”,苏隐猛烈地撞击着木门,扒开门缝,两眼通红,似一头发疯的野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 “吱吱——”,她使劲摇晃着木门,门栓上的铁锁发出“铛铛”声。 她早该知道的。句息做了多年的贼匪,怎会突然转商。罪人,罪人,她是益州城的罪人! 苏隐双目无神,泪水早已干涸,只剩下空洞的眼眸,如深渊一般镶嵌在脸上。她跪在木门前,低下了头。 门外的人注视着这一幕。从门的缝隙间,他窥见了一个商女的“死亡”。 第十章 南奴北调 公元312年,匈奴攻陷洛阳,晋朝危在旦夕。 太子司马桐奉命守城,不幸殒命宫阙。在洛城陷落的半月前,皇帝司马炽携后妃南下,下榻建康城。 世家大族闻风而动,早已将家私带到了南方诸郡。一路上,有玩赏山水者,有忧伤国事者,亦有野心勃勃者,车马繁多,仆人百余,携家带口,共赴渺茫。 南方诸郡,如淮南、汝南、义阳、吴郡,一日入城者千人,粮产屋舍,增价十倍。 王敦凭着敏锐的直觉,将王氏宗祠搬到了建康城。他的人生准则就是陛下在哪,王氏就在哪。此谓之“忠信。” 王启很不情愿地来到了建康城,这里雨水连绵,湿气过盛,常有蝉嘶扰人清梦。其妻王氏倒是十分欣喜,这离她故乡淮南不过三日车程。 “子渺呢?”,王启放下书卷。自南下以来,他的侄儿就闷闷不乐。皇城覆灭,确实令人悲痛。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朝中昏庸甚多,何日不亡呢? 他的这个侄儿性子太执拗,而且很古板。身为叔叔,需得教他达情之乐,开阔之理。 张氏点着熏香,隔着纱帐听见夫君在说话。窗外雨声不绝,她没有听清楚,遂招手让侍女出去传话。 “夫人,大公子在寻邺公子。” 张氏摇摇头,“这我岂会知晓。”她感到无奈,夫君三十许,竟还如孩童一般,寻物问人,不分远近。 王启扔下书卷,留下“走了”二字,便扬袖而去。 “大公子备伞了吗?”,张氏问侍女。 “奴婢见公子举袖遮顶,大步离去”,侍女暗笑。 张氏叹息一声,摇摇头,继续点香。 秋雨淅沥,如西王母断了珍珠线,哗啦啦地落到地面,砸出一个个坑坑洼洼。雨势未停,凉风来和,一时间,建康城内风雨飘摇,雾气蒙蒙。 王邺坐在亭中,见水池里圈圈点点,雨在画圆。南方的亭子与中原不同。洛中亭,常配朱色,池小亭大。南隅,亭多绿色,池广亭小。 他的心情像雨水一样沉重,南渡,不过是南逃。 原来丧国无家,是这样的滋味。 父亲告诉他,陛下早有南迁之意,临时立储,更是权宜之计。洛城覆灭,也在陛下预料之中。 司马桐,天之骄子,竟扮做了社稷的弃子。君臣猜忌,父子离心,这天下是怎样的天下? 王邺忽然觉得现实是如此残酷,书里的盛世安详,百姓安居,也如梦一般,缥缈难寻。 “父亲”,王邺起身行礼。 王敦抬手示意他坐下,“半月颠簸,让人身虚体乏,你要注意调养啊!” “父亲也要保重身体”,王邺为父亲引座,恭敬道。 “眼下,这建康城将成为第二个洛城,旧臣已去,新业为定,正是大展宏图的好机会!子渺,出仕吧!”,王敦摸了摸胡须,眼眸闪出精光。 王邺看了父亲一眼,点头道,“诺。” 池里的残荷浮在水面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王敦看了生气,决定去买些奴才除草养花,将这王氏府邸再细致点缀一番。这建康城的奴才可不便宜,南下的世家都纷纷置办家业,扩充府苑,使得人与物俱贵。 “父亲,新太子是谁?”,王邺注视着父亲。陛下昏庸是既定事实,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新帝身上了。 王敦的思绪被扯了回来,新太子?他还没有考虑这件事,随口说,“王家扶持谁,谁就是新太子。” 王家的府兵堪比禁军,王家的门客遍布天下,更新换代,弹指之间。 王邺不再多言。 纷乱之际,街市异常繁华。众人都有朝不保夕之感,遂纷纷掏出银钱挥霍,买醉忘忧,嬉笑于舞 姬裙边儿。 世家南渡,使得城中人物紧缺,机敏者嗅到商机,做起了贩卖奴隶的活儿,日进斗金。 “郎君好眼力!这是一等奴,力大无穷,手脚麻利,可以充牛当马!”,一个商贩对人介绍着。 “哟!这个也不错,你看这皮面多白净!身段也不错!”,他捏了一把女奴的腰肢。 “这个嘛,不便宜,他会些拳脚,模样也不赖!抢手得很!” 一个身着灰锻的男子指着宗睨,“就他了!” “好嘞,五十两!”,商贩眉飞色舞地接过银子,顺手将奴人身上的枷锁解开。 男子将奴人带到马车旁,恭敬道,“女公子,蜀南流民,四肢刚健,牙口整齐。” 马车内传出一个柔和的声音,“带过来,我看看。” 陆琳掀开帘幕,一个少年出现在眼前。他头发散乱,衣容污秽,手脚被镣铐勒出血痕,可他却不以为然,孤身站在风中。 “你叫什么?”,陆琳眨着眼睛,好奇地问。 见他不回答,陆琳又问,“那我送你个名字可好?” “勾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陆琳嫣然一笑,“勾玉,很好听的名字。” 宗睨愕然,勾玉,乃腰间佩饰,贱也。她说好听。 “回府”,女子放下车帘。 马车调转了方向,车角挂着“陆”字灯笼,悠悠晃晃地摇摆起来。 宗睨目送马车离去,嘴里念着“陆”字。风吹过额角,平淡如水的眼眸升起了一丝憎意。 “走吧!” 在催促下,这微弱的憎意沉入眼底,消逝在无尽的冷漠中。 人贩擦拭着镣铐,将其规整的摆在木匣中,又顺势从木棚里扯出一个奴人,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康健童奴,十两一个!买二赠一!” 日渐黄昏,街道上人行稀少,人贩打算关门上锁,明日再卖。指挥奴人搬东西时,忍不住和隔壁玉贩唠两句。 “你说怪不怪,这年头有人把自己给卖喽!“ 这句话成功引起玉贩的注意,他盯着玉摊,侧着耳朵,“有这等稀奇事儿!“ 占卜的老人也插了一嘴,“事出反常,必有妖。“ 见有人捧场,人贩的兴致更高了,“就刚才那个年轻人,让我把他卖喽!不过,他倒是提了个要求!“,他一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比划着,“非洛中官员不卖!“ 玉贩冷哼一声,挑起眉毛,“自轻者,自贱。有手有脚,偏做奴才!“ “可别说,攀上世家也是顶好的!“,人贩喜滋滋地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他顺利地把人卖入了洛中士族,陆家。 他马六可没有开天眼,之所以认得出京洛人士与南郡人的区别,全倚赖他走江湖,贩人的本领! 京洛人,说话脆,如珍珠落玉盘;南郡人,说话软,似棉花扯丝线。衣着也有差异,洛中人喜穿丝绸,南郡人喜欢锦缎。 有本事南迁,又能保全资产者,非富即贵。那普通百姓,不是死在洛中,便是亡于南徙。又或者,壮大他马六的辉煌事业。 “哎老人家,给刚才那个小子算一卦,银钱我出!“,马六内心雀跃。 占卜老人睁开一只眼,将六枚铜钱放进竹筒里,摇了两下,倾倒在桌案上,排成一排。 “怎么样啊?是不是吃穿不愁!“,人贩咧嘴笑了起来。 占卜老人摇摇头。 “一个奴人,能有什么前景!“,玉贩有些不屑。 占卜老人望着人贩的木棚,又看了看地上马车的轨印,缓缓说到,“情薄仇恨深,累罪负佳人,凤鸾载轩冕,白发去红尘。“ 此诗一出,人贩和玉贩都愣住 了。人贩听不懂诗,玉贩听懂了诗。 …… 益州大狱。 苏隐靠在墙壁上,透过发隙,瞥见走道里有人在交谈。她使劲睁开眼睛,一阵撕裂从颧骨处传来,痛得她直抽搐。 她想摸摸自己的脸,可怎么也抬不起手来,尝试了几次,还是放弃了。 自醒来后,记忆一点点的恢复。她看见了自己被官军押下山,看见路旁百姓恶狠狠地盯着她,看见自己被押上刑场,又被打入大狱。 当她跪在堂下时,冷硬的地板硌得人腿疼。头顶上宣布着她的条条罪状。如,侵占渡口,勾结叛军,虐杀百姓…… 她没有反驳,这些多多少少都和她有些关系。益州城死伤近万人,饥饿、闹匪、瘟疫、打仗,这笔账也一同算在了她头上。 酷刑试到一半,许公子来了。在她受苦的这几日,他抗敌有功,擢升为蜀郡政司了。 苏隐躺在阴暗的牢房中。她从一开始的愧疚自责,变成自怜自惜。她难道不也是受害者吗?吐浑是贼匪勾结的,益州城也是他们攻陷的。自己,不过是被利用的棋子。 是啊,棋子能成敌人之事。她翻来覆去地想,自语,“有罪。“ 在押赴刑场路上,她没有挣扎,死一般的沉寂。当冰冷的酒水喷在后颈上,她皱了皱眉头。这一生是要完结了吗? 父兄在哪,母亲在哪,家在哪?她眼含泪水,侧着头,见天空是如此蔚蓝。 “不可——“ 一阵马蹄声纷至沓来。 “许政司,不可干扰官府行刑!“ “郡守有令,苏商有罪,但罪不至死,现将罪商苏隐充为罪奴,不可免罪,赎身,着烙刑。“ “连罪苏澹,着烙刑,发配边疆,充裕新军。“ “连罪苏安、苏慎,着烙刑,发往西北筑城“ “连罪苏氏三代,着鞭刑,禁仕禁商,罚银一千两。“ 这些字句一条条的钻进苏隐的耳朵里,像一条蠕动的毒虫,啃食人心。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她对主刑官怒吼。 “大胆!还不谢罪!“,主刑官拍着惊堂木。 苏隐噗嗤笑了,“连罪,禁商?这是官府给的活路吗?“。 她带着枷锁,朝许巽走去,脚踝上的镣铐一步一响。 “许公子,杀了我,不要连罪他人,不要禁商“,她强忍泪水,挤出一丝笑容。禁商,就灭苏。 许巽紧握文书,手指颤抖,“浮光,活下去。“ 苏隐笑了,泪水划过眼角。她转过身去,见台下挤着许多人,他们也在笑,笑里也带怨恨。 许多时候,苏隐都不想离开大狱,她似乎爱上了黑暗与潮湿。她想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想被众人遗忘。 “小姐“,角儿轻唤道。 苏隐并不理会,她将头埋在双膝间。 “小姐,你不要吓我呀!我是角儿,是与你一同长大的角儿啊。“角儿扑在苏隐身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苏隐感受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温热,像是阿娘柔软的手掌一般,在某日黄昏,轻抚她的鬓角。她不敢动,害怕这幻梦即刻消散。 在发罪环节,许巽没有提到阿娘,她就知道凶多吉少。 “角儿,母亲呢?”,苏隐抬起头,盯着角儿的脸。 角儿捂着嘴,肩膀抖动,愣是不说一个字。她感觉自己对不起小姐,怎能和众人下山,留小姐一人在山上呢?小姐娇养,怎么受得了这些苦! 苏隐又将头埋在了双膝中,浑身颤抖。 “小姐,那日我随夫人从严家回去后,夫人一直茶水不沾,想必是在严家受了许多委屈。就这样过了几 日,夫人忽然病了,我买药,让勾玉守着夫人。”角儿边说边哭,“没成想,其间刘氏派人来了,将夫人扯下床来,殴打一番,勾玉失手杀了人,现已逃离了蜀地。” 苏隐抬起头,错愕地看向角儿。虽早有准备,但听到这些话,还是感到心痛。母亲一生骄傲,这对她来说,是多大的屈辱啊! “刘氏报了官,倒打一耙,说夫人买凶杀人。官府的人说,夫家有罪,不宜发落,命母家潘氏将人领回,夫人薄面,一气之下就…就呕血故去了!” 墙倒众人推,这从苏家身上应验了。严氏是非不分,刘氏仗势欺人,这些世家都该死!官府黑暗,听信一面之词,更该死! 苏隐忽然觉得,句息做得对,他就该杀进益州城,将那些昏庸的官吏赶尽杀绝,将那些害人的世家屠杀殆尽。 …… 郡守府邸。 院内假山错落,溪水潺潺。青石路绕着竹林,竹林接短亭,三步一围花丛,五步一棵梧桐。 谢轻躺在竹榻小憩,旁边侍女摇扇、熏香。 一轻而碎的脚步打破了平静。谢轻闭着眼睛问,“何事?” 小厮站在门外,躬身道,“许政司求见。” “他怎么又来了,不见”,谢轻叹了口气。这苏商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糊药,使得一个仕子这般求情。 谢轻发觉小厮未去,睁开双眼,微弱的日光斜射绿窗,一派诗情景象。 “罢了,你告诉他,鄙人已经尽力,若他非要翻案救人,去找陛下吧!”,谢轻又合上了双眼。真是笑话,通敌叛国乃是死罪,留人性命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小厮点头,退了下去。 许巽见郡守迟迟不见,便转道去了长史府。他将一封信递予李正,恳求他转递谢轻。 “本想当面拜谢,奈何郡守不见。劳烦李大人转递。”许巽作揖道。 李正眼角泛红,抓着许巽的手,“贤侄儿,何日动身?” “明日,李伯不必担心,此去建康城,一来为圆家父心愿,探望故交,二来旧局已定,新政初萌,灵台也想为国效力。”建康城,眼下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南北才子云集,不知会掀起多少风浪。 李正拍了拍许巽的肩臂,大笑道,“好小子,梁州许氏绝非池中之物!老夫在蜀郡静候佳音。”他忽然忧上心头,自己还有一个女儿待字闺中,若能和他一起去建康,岂不美哉! “贤侄儿,路途遥远,不若先成亲,路上有家眷照顾也是顶好的。”李正打探道。 许巽婉拒了。他虽已及冠,但尚未虑及娶亲。父亲曾玩笑说,“我儿木石之心,非箭矢难以入内。”他也不知为何,自己对男女情爱并不热心。他更愿将心思放在读书中,而不是脂粉上。 “唉,也好,入城后写信报个平安,好让老夫安心。”李正朝小厮挥手,两个精壮男子出现在眼前,“现天下大乱,路上恐生变动,他二人是老夫亲自训练的,武艺高强,可保贤侄儿平安!”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出现在眼前,此人面皮白净,眉宇间蕴藏着一股英杰之气。他身侧,站着个玄衣人,瘦而不虚,高而气稳,手不离剑,看装扮倒像是个江湖人。 许巽见李正捋须而笑,眼里满是慈爱,倒是明白了几分。这或许是李公子和他的侍卫了。 “路上有令郎相伴,想必并不枯燥。“许巽谦和一笑。 李正还未说话,男子走上前来,抱拳道,“早问许兄大名,特来相拜!“。他身侧的玄衣人也一同抱拳。 “过誉了“,许巽回礼。 李正为三人准备了车马和奴仆,光是赠送的器物都占了五车。在许巽的推辞婉谢下,最终轻装上阵,二车一马,几个箱箧。 许巽 临走前将苏隐托付给了李正。她父兄暂无踪影,无须多管。苏澹入了军营,自有安排。苏隐则不同,她是首罪,又是一孤零女子,眼下又无依靠,她最需要关怀照顾。 他很想带苏隐去建康城,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那里,她或许会恢复对生活的希望。可是,他没有权势,只能靠三寸之舌游说权贵,怎能带她离开呢。 当她带着镣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他怕极了。她的任何恳求,自己都无法回应。他曾去大狱中看望许多次,去的路太长,回的路太短,见她心灰意冷地缩在干草上,内心的翻涌让他无法安宁。 许巽将这种本能的同情和怜惜,错当成爱恋。高度的责任心,诗书的教养,往日的交情,都让他始终挂念着苏隐。甚至,这种挂念让他觉得心有所依。 李正并没有将许巽的话放在心上,商女而已,蜀地最不缺的就是商人。他只当是许巽为报故主之恩,才特意交代的。实质上,等去了建康,见了陛下,封了官吏,许多旧事连同故人一样,都无足轻重了。这便是人心。 …… 马六又重新开张了。为什么是“重新“,那是因为他的场子被砸了。 “鸟事儿,这年头最怕红眼鬼,他们专挑老实人下手!“,马六捏着鞭子,站在木棚前数奴人。除去病死的,打死的,卖不出手的,还剩七个半。 马六努了努嘴,寻思着:不好,手里的奴人太少了,趁中秋夜前多入手些才好,这样才能溢价。可眼下从哪里捞人呢? “六公子,寻思什么呢?“,玉贩打趣道。 马六叹了一口气,两条淡若无物的眉毛撞到一起,凑成一个黑点,好像脑壳上生了一颗黑痣。这是马六郁闷的标志。 “你瞅瞅,棚里没有几个人了,不出三日,我湘商马六将淡出江湖!“ “马六,改行吧!贩人也不是什么体面事。“玉贩掏出心窝子说。 马六不乐意了,他努嘴道,“我不是贩人,我是在救助流民,给他们找个吃饭的去处!“ 玉贩摇摇头,“马六,也就你在江湖上吃得开——无耻!“ 马六没有生气,和拌嘴的朋友犯不着生气。他只是偷偷顺走玉贩一块玉而已。 对了!流民,听说蜀南发生了战乱,土匪勾结吐浑入侵益州城,僵持了三日,最后被郡守打败。那是个仁慈的郡守,他没有杀了叛贼,只是将他们充为奴隶。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流民,有流民的地方就是银子!马六两眼一滴溜,乱世嘛!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在卖完最后一个奴人后,马六背上行囊,开始了南奴北调的辉煌壮举。这一定会载入他马家史册的! 益州大狱内。 数百名罪奴将低价发卖蜀地大家。这一“慧民工程“被一个湘商截了胡。他以二倍价钱买走了全部罪奴,又顾了百名镖师一路护送。这才安全、完整的回到了建康。 马六木棚用不上了,他在郊外租了场地,以供养百人。等这些罪奴康健了,活泼了,就可以高价发货给主人了。 他还制定了方案。可以根据主人的需求,私人订制。当然,这培训费用还需主人自行承担。这一活动受到了建康城权贵的喜爱。 让他头疼的是这些罪奴都有烙印,而且精神气不足。有的像狼,要扑人;有人似羊,病恹恹。还好,能犯罪的都没有蠢的。 最后,马六找了郎中,用了偏方,总算将那“罪“字消除了大半儿。 这月,根据主顾的要求,他已经成功卖出去了三名。相较于以前,他赚了十倍。 这天来了个大单。他的老主顾“陆“家要一个女婢,说要识文断字,又要美丽非常,还要善解人意。 “这是买娘子吗?“,马六瘪嘴道。 当陆家小厮掏出金子时,马六两眼放光,连忙点头,“好办好办,交给我了!“ 待小厮走后,马六着急了。手里的女奴本就不多,何况还有那么多要求。他想起了蜀南入手的一批罪人。里面好似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女子。 马六让这些女子站成一排,挨个大量。他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旁边站着个中年男人,一手捧账簿,一手舔笔,一副管家模样。 “下面我要问话了,不许撒谎,否则乱棍打死!“,马六眯着眼睛,摇头晃脑地说,“识字者,上前一步。“ 七八个女子迈出一步。 “无疾者,上前一步“ 五六个女子又上前一步。 “姿容俱佳者,上前一步。“ 马六见无人动弹,他抬起手来,“你,还有你,上前,最右边的,对,就是你,上前!“ 三个女子向前一步。 “不错,是出众些“,马六喜不胜收,在看到最后一个女子时,眉头一皱,“抬起头来。“ 苏隐抬起头,一言不发。 “怎么额头有青印?不行,你赶紧退回去!“,马六摆摆手。虽然青印不大,但可不敢得罪陆家。 正当马六以为选出甲等女奴而高兴之际,门口传来了马车上。听声音,是二马相驾的大车。 果不其然,一个身着灰缎的男人进了门,他面无表情,眼里带有些许傲慢。腰上挂着“王“字玉牌。 马六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手忙脚乱地朝男人跪拜,“小人马六,拜见大人!“ 男人扫了一眼地上的人,有看了一圈女奴,冷冰冰地说,“王家要女婢十三名,挑几个资质好的送到府苑,不得马虎!“ “是是!怎敢敷衍!“,马六头如捣蒜,满眼惶恐。 在男人走后,马六在管家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陆家不敢得罪,王家更别说了。他让管家挑几个机灵美丽的,至于识不识字,王家也没提。 “老爷,加上她,刚好十四人!“,管家指着苏隐。他觉得这个女娃长得不赖,额角的青印遮一遮也看不出来。 马六又从上到下打量起苏隐来,容貌清丽,性子沉静,确实不错。问,“哪里人?“ “益州“ “多大了?“ “十六“ “会读书写字?“ “是“ 马六点点头。据他所知,陆家要的婢女是用来陆公子陪读。这家伙文墨不通,还极爱生事,若真给他送个美人,那岂不违背了陆老爷的意? 如此想来,把貌美的送给王家,念过书的送到陆家。马六喜不胜收。 翌日清晨,十四辆马车从郊外入城。在清凉门处分开,十三辆往东,驶入王家府苑,一辆向西,前往陆家。 苏隐坐在马车内,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她颤巍巍地打开窗阁,见街市十分繁华。 酒楼里的客人,路上的行人大多衣着鲜艳,狭窄的小巷仍有流民乞食。 一个时辰过去了,马车忽然停了。没等人招呼,苏隐就下了车。做奴才不比小姐,事事让人请,是要吃拳脚的。 马六的管家将苏隐交给一个嬷嬷,然后收了一袋钱就兴冲冲地走了。眼前的妇人瞟了她一眼,转身钻进门里去了。 苏隐不敢耽搁,连忙跟她进了门。听她们交谈,才知道这为嬷嬷是陆家的管事,也自洛中来。 洛城,天下之中。苏隐心生叹惋,不曾去过,便以成他人之地。 嬷嬷派出一个婢女,带苏隐认了一遍人,又认了几处地方,最后回到了一排低矮的屋舍中。 这个婢女叫婵,家中排行老六,大家都叫她六婵。她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每说 一句话都要笑上一笑。她笑起来虽不美,但足以动人。 六婵告诉她,这琼葩院很少有男子,因为陆公子厌恶男子腌臜,每日只让女婢侍候。 “嬷嬷说你是来侍候文墨的,真好呀,不像我们只配洗衣服“,六婵叹气道。 苏隐只是听着,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她安静地站在那,继续听六婵说话。 “我提醒你呀,不要和陆公子走得太近,否则被老夫人知道,会被乱棍打死的“,六婵做了个夸张的动作,见苏隐没有反应,觉得有些扫兴。 夜幕降临,四处一片沉寂。只听得见梧桐叶落水池的声音,半刻落一片。若有风来,先是窸窣,树叶相磨的声音,接着根蒂脱枝,飘摇而落。 苏隐侧卧这木床上,听了一夜。 天蒙蒙亮,苏隐被叫了出去,来人说,是陪陆公子试墨。 陆家府邸很宽大,内院景观更是精秀,浮空楼阁,九曲回廊,奇花异草,给人一种阔大的美感。 “公子醒了吗?“,女婢候在门外,与守值的侍女低声交谈。 “没呢,昨夜折腾了半宿,丑时入眠“,侍女一脸无奈。 女婢面露难色。今日老夫人要检查公子学情,若是不过关,那倒霉的可是她们这群人了。 侍女对女婢使了个眼色,女婢会意,她扯了扯苏隐的衣袖,正色道,“新来的,你叫公子起身。“ 苏隐抬眼望向她们,目光空蒙。虽知道她们的用意,但她不想反驳,也无力争论。她移开眼神,走向前去推门。 门发出“吱吱“声,像一个垂老的人,浑身的筋骨被迫活动。 屋内光线昏暗,浮动着若有若无的麝香。 苏隐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拨开一层层的纱幔,试探性地走着。她停住了,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软绵,又弹性。 她继续向前走。陆公子再纨绔,总该是睡在床上的。眼前出现一个红漆木床,床帷半遮,玉人半裸。 苏隐心里一惊。这样淫乱的场面她如何见过,遂连忙后退两步,不料踩住了什么东西,惹得地上传来一阵惊呼。 “啊——“ 苏隐连忙退守到一边。她是踩到人了吗? 门外听到声音,急匆匆地进来几个人。她们系住纱幔,展开衣物,捧起银盆,静候公子起身。 当一层层纱幔被系住,一丝丝光线射了进来。苏隐这才看清楚屋内的一切。 地上的男子裸着上身,下身围着红绸。一双白而修长的腿搭在床阶上。乌黑的长发散在背,腰背紧实,浑身散发着惑人的魅力。 “谁踩了老子一脚?不,两脚!“,地上的人坐起身来,乌丝披肩,凤眼微张。 苏隐从旁边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幅画。欣赏,惊叹。然而,这样的惊叹仅仅持续了一会儿,最终,在侍女的注视下,她移步到中间。 “你是,没见过?“,陆琅从下到上打量着她。 “奴婢…苏隐,见过陆公子“,苏隐行礼道。她不止一次地默念“奴婢“二字,说出口来,竟是这样顺畅。 陆琅没有说话,他起身接过衣袍,兀自穿好了衣服。在系上腰带的那一刻,他扭头对床上的人说,“去嬷嬷那领赏钱。“ 床上的女子揽着被褥走下了床,在一众侍女的鄙视下羞怯逃窜。 苏隐愕然。难道陆府的嬷嬷背地里干的竟是这样的勾当?她做不到,宁可投湖而死,也不愿受人欺辱。 “谁选的,瞎了吗?“,陆琅冲侍女低吼。 侍女们并不惧怕他,仍是笑着为他梳洗。一个颇有资历的侍女在给他束发,“回公子,嬷嬷选的。“ “嬷嬷该治眼了“,陆琅不屑道。 听他们的对话 ,苏隐感受到了一阵侮辱,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我安慰道,这难看的印迹倒是保全了自己的清白。 陆琅用过早膳后,便去勤书阁读书。这是陆老爷定下的规矩,倘若他不去,就得受鞭子,罚月钱。所以,无论如何,装装样子也得去。 苏隐也跟了过去,尽管他不喜欢她,但身为奴隶,她也无处可去。六婵告诉她,侍候文墨需要研墨、铺纸、清册、洗笔,以及为公子念书,写字。 六婵说,这些活很难做,特别是写字,她们握不好笔,写得像虫子。念书也难,许多字都不认识。 陆琅双手叉腰,站在书壁前。他从右看到左,又从上看到下,最终从右角旮旯抽出一卷书简。 “啪——”的一声。陆琅将书简扔到地上,“喏,读它!”。 苏隐捡起书简,见是李斯的《谏逐客书》。她解开护绳,从右往左地读了起来。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缪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苏隐逐列读之。她很喜欢这篇文章,笔墨酣畅,气势恢宏,宛若立群臣之间而昂首视人,又如游走于殿宇,傲视君王,不卑不亢。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苏隐不自觉地放下书简。 “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 她语调顿挫,步环宇内而目不斜视。忽然,声音低缓,犹似恳切直谏。数语过罢,又恢复了原有的姿态,微垂眼睑,缓缓卷起书简,“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苏隐将书简奉于陆琅。在念书简时,她沉溺于故人的事迹中,借他人之口以抒自己之情,这篇书简让她读地酣畅淋漓,十分快意。胸中积压的阴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她仿佛不在是她了。 然而,合上书简,她的声音消失在耳边。叛国之商的罪名又回来了,亲友别离的痛苦又回来了。她还是她。 陆琅带着一丝莫明的笑接过书简,他颠了颠书简的重量,又看向了苏隐。眼神里充斥着玩赏。 “好,念得好“,一个贵妇人从外边走来。她在阁外就已经听到了这激愤的读书声,站在游廊,一直等她读完才进来。 “见过老夫人“,侍女们躬身行礼。苏隐也跟着做。 陆琅点点头,将手中的书简扔到书案上。“如此,可合了母亲大人的心意“,他戏笑道。 刘氏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苏隐身前,见其面容清秀,性子沉静,又通文墨,不禁大为赞赏,“好,叫什么名字?“ “回夫人,苏隐“ 刘氏蹙眉,姓苏?她记得蜀郡母家有个姓苏的商人,她族兄还要与其联姻。近来,族兄来信,托她为侄儿们物色高门女子。她向来轻商,商人大都视财如命,吝啬浅薄。面前的姑娘虽也姓苏,但气质大为不同,许是同姓罢了。 “以后你就侍候怀玉读书,旁的不用做“,张氏下了命令。 此话一出,苏隐在陆府的地位算是稳了。连陆琅也不能轻易赶走她。 “驸马要在苍山举办了诗会,名为‘松下’“,刘氏看似漫不经心地谈论近闻,实则若有所指。 陆琅只顾得吃桌案上的果子,并未理会母亲暗示,“是吗?驸马真有闲心。“ “这虽不是洛城,但也是天子脚下,留心言辞!“,刘氏恨铁不成钢地瞥了儿子一眼,叹了口气,继续说,“王谢两家也会参加,这说明…此诗 会不单单只是论诗。“ 陆琅吐出果核,发觉一丝果肉卡在了牙缝里,他不敢当母亲的面剔牙,于是用舌头去找残余物。灵敏的舌头一下子就发现了它,接着就奋力地将它舔舐出来。 刘氏转身,见儿子嘴角歪斜,两眼发白,心里一惊。 终于舔出来了,陆琅宽余地松了一口气。他抬头,发现母亲正看着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我也去?“陆琅及时补救,将在愤怒边缘徘徊的母亲拉了回来。 “这是自然,我陆家又不比他们差!“,刘氏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发虚,她这个文墨不通的蠢儿子,怎么能比得过王、谢才子。 陆琅点点头。他望着桌案上的果子,一个个饱满多汁,鲜甜无比,可就是塞牙!为什么塞牙呢?如果把它们晒成果脯,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刘氏走后,陆琅松了一口气。 “你过来“,陆琅对苏隐招手,面带微笑。 “把这些果子晒成果脯“,他指着桌案上剩余的果子。特意交代,“记得下面铺上油纸,晒果脯的时候不要离开,拿扇子扇着,以防虫子下卵。“ 苏隐点头,她端着果子离开了勤书阁。虽然老夫人不让她干杂活,但这儿毕竟是陆公子的地盘,他是主子。 当晚,她在勤书阁念书的事传遍了琼葩院。一些婢女问她以前是做什么的。有人猜她是城中小姐,有人猜她是富人小妾,也有人猜她是先生之女,只不过最后落魄了,卖入这陆家做婢女。 苏隐在她们诸多猜测中,选择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答案,“世代佃户,不能自给。“ 她的回答仿佛并不能让人满意。 “没听说佃户识字,还能读好些书呢?“ “是呀,小隐你就说吧,都是姐妹,还能害你不成?“ 为显亲昵,她们叫她“小隐“。 “庄主心善,教了我几个字“,苏隐想到了幼时父亲教她写字的画面。他总会在看帐之余,教她一个典故。比如,他提到“如鱼得水“,就会讲孔明与蜀君刘备的故事。接着,便会将这四个字写在纸上。 众人听了她的话,又见她眼中似乎有哀戚,便噤声不再多问。这年岁,谁还没有个难言之隐呢?她们自然十分体谅。 苏隐晒完果脯,晒肉脯,采完露水,采菊花。她发觉,陆公子好似故意不让她接近。或许是厌恶自己面陋之故吧。 这一日,陆公子破天荒地喊她去勤书阁。 苏隐一进门,便发现陆琅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他正襟危坐,一副怀心肠的模样。 “来了“,他简单地问了一句。 “来了“,苏隐简单地回答。 陆琅指着桌案,笑道,“这有三首诗,你猜猜哪首是本公子的?“ 桌案上整齐的放着三张纸片,笔迹相同。苏隐不明白他要做什么,是考验她,还是为难她? 她一篇篇地拿起来看。一首写的是菊花,写秋菊之姿美、淡香,末句以抒不遇之情做结。 第二首写云,云白而轻盈,随遇而安,末句以写人世之理做结。 第三首写美人,舞姬曼妙,姿容绝世,但最后年老色衰,为人所弃,末句似有哀怨。 苏隐抬眼看了看陆公子,刚好撞到了他的目光,二人对视,恰如棋逢对手。一个冷淡安然,万事无意,一个眼中带笑,充满探寻。 “别看我,看诗“,陆琅扛不住她赤裸裸、无欲求的注视,打岔道。 苏隐放下诗篇,低眸道,“这三首都是公子写的。“ 这个答案令陆琅十分诧异,他准备开口,又合上了嘴,最终耐不住性子,“三首诗,题旨不一,诗风各异,怎能说出自一个人之手?“ 苏隐用食 指点着诗篇,“咏菊者,爱其清冷,歌云者,羡其自由,赋美人者,耽于当世繁华,又恐繁华易逝,遂生出了别怨。“ 未等陆琅开口,她收回食指,看向他,“公子之志,在菊,在云,在美人。“ 陆琅躲避她的探寻,咳嗽了几声,摆摆手,“无稽之谈,去晒果脯吧!“ “诺“,苏隐正准备退下,又被他叫住。 “等等“ 苏隐止步,转身看他。 “松下诗会,有兴趣吗?“ “听公子吩咐“ “好,十月十日“ “诺“ 陆琅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底升起一团疑惑,疑惑太多了,像个谜底一样等着人去探究。他又不忍去查,任何有结果的事都无趣至极。 他一张张地拿起诗篇,对着阳光看,酣畅的笔墨写出奇险陡峭的字迹。其实,他根本不会写诗。 陆琅将诗篇扔到水池里,一群鱼儿争先恐后地游来,以为是一次盛宴,实则,不过是士族的玩笑罢了。 …… 第十一章 苍山论诗 凉风拂山岳,秋雨过青松。苍山脚下停着许多车马,一个个骏马银鞍,金轩玉辕。车马虽气派,但里面走出来的郎君都素雅恬淡,脚踩木屐,手摇避尘扇,缓步入山。 王邺本无心于诗会,只因王叔易之接了驸马的帖,临事又去会友,将这等无聊之事抛到了他头上。 诗会本不是什么坏事,关键在于谁人参与。洛中的一次诗宴将他推到了风口浪尖,此番又不知会怎样。 他时常觉得自己不过是打了个喷嚏,怎生惹起偌大的波澜。之前,他将自己的文章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文辞题旨,中等偏上。夜半,他又将恩师竹篁老人的书简取出,思忖良久,又弗远胜矣。 那么,众人为何对他一再吹捧,难道真如父亲所言,他的门第使他灼灼生辉。想到这里,他感到一丝怅惘。 那夜,王邺独坐阶前,梧桐夜雨,一身湿寒。 “子渺,山路崎岖,不似洛中平坦呀“,驸马站在一处石头上歇脚。 为明主次,分尊卑,王邺等人跟在驸马后面行走,驸马平日好饮食,又倦于走动,因此这山路虽短,走起来却无比漫长。 “驸马此言不差,南郡多山岭,又逢雨季,自是难行“,王邺握着登山杖,等驸马动弹后再走。但驸马好像并不想登顶,他望了望前路,走看了看后路,左顾右盼之后,嗫嚅到,“山上松柏未必苍翠,倘若扑了空,岂不耗费了许多好时光。“ 身后的人急忙迎合,“是呀,我看这山腰翠色盎然,花鸟怡人,不若就在此处设会?“ “我等时日不值钱,若耗费了驸马您的光阴就怪罪了!“ “是呀,朝中政事多劳驸马思虑,此山不足攀之!“ 驸马眼中带笑,还未登顶,便听得云里雾里,十分滋味。“也罢,那就依了众人,在山腰设会!“ 此时,陆琅终于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跟在蜗牛后面移动了。这登山队伍好似长龙,从山底盘桓到山腰,一点点的蠕动,半日已尽。 反而,苏隐挎着书箧,走得颇为轻松。蜀郡的山要险峻很多,她和家厮能一日往返,何况这小小苍山。 “你看,那个带象牙簪,穿青绸的男子“,陆琅侧身,低语道。 苏隐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一个年轻男子在与人交谈。他眉目清俊,红口白牙,虽是在笑,眼里却尽是疏离。他更像是一片霜叶,飞旋,飘摇,最终落在一堆杂草间。 “让你看,没让你盯着“,陆琅嗔怪道。 苏隐立刻收回眼神,紧抓着书箧,脑海里仍是他的模样。她在想,那层霜是什么。 陆琅凑在她耳畔问,“他怎么样?“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我…奴婢如何知晓?“。难道陆公子要把她当礼,献给他人吗? “看着不机灵“,陆琅自语,眼睛却紧盯着王邺身侧——侍者的书箧。 众人在山腰落座,已有琴师奏乐,琴声低缓,似山谷之鸟,起翅盘旋。 座位是依门第而排,以东为首,沿着松间小径向西延绵。左右设席,形如北斗。 坐在首席的是驸马,右上方是王邺,左下方是谢宴。驸马是吴郡人,本族人自然优待,因此,这右下席坐的便是其弟周山虞。 陆琅在十座开外,一棵老松下设了席面。旁人出了八座就心生不满,他却乐在其中。 一清脆的笛声在远处响起,恍如凤鸣,响彻林间。 一锦衣侍者举着案板从首座出发,一座一跪,举案低首。起身,跪坐,举案,反反复复,一直到末席。 陆琅对此景感到诧异,等案板举到他面前时,他才明白此种奥秘。 原来这案板是上放着一块圆润的青玉,青玉上堆有寒冰之字。雪字青玉 ,清白君子,又随时融化,取其冰洁、惜时之意。 小小的一块冰便拉开了门第之间的距离,不知道末席的人,看到的是冰是水。 陆琅见到“影“字,踌躇了半晌,毫无灵感。 苏隐已将纸墨备齐,她站在陆琅身侧,一边摇扇,一遍打量着众人。深秋本不热,可这些雅士都摇着扇子,曳裙垂绦,长袖宽风,一副仙人模样。 玉笛飞声,一些人已经停笔摇扇,一些人正添墨补充,还有一些人眉头紧锁,毫无思绪。 陆琅是另一类,他看见文题后,思虑片刻,便放弃作答。伴着悠扬的笛声,他倚在松下小憩。 苏隐不见侍者收纸,等了许久才发现这是传递互赏的。陆公子在睡觉,她只能替他接过他人的诗作,别人索要诗,她也毫不吝啬地将陆公子的诗给他们。 结果,他们看了两眼便摇摇头,又还给她了。苏隐展开一看,上面七纵八横地写着: 悠悠白日悬,飞鸟落松眠 洛城人不知,楼高怯风寒 苏隐看了看陆琅,她发觉这首诗和前几日的诗有很大不同。那三首有意境,这一首像是空口白话,毫无遮掩。 不对,她又细读了一遍。诗题为“影“,陆公子写的即是“影“。白日悬,是日。洛城,是京。风,是形旁。刚好组成一个“影“字! “怎么,被本公子的才华惊艳到了?“,陆琅睁开眼睛,见她伏在案边思考。 苏隐回过神来,还未开口,笛声又响了。众人纷纷涌上前去,争先恐后地观览一纸诗篇。单薄的纸像金子一样,在各人的手中传递。 “去看看是何人夺魁“,陆琅倚在老松下发号施令。 苏隐点头,她也涌上前去看,在缝隙中,她窥见了一个“周”字,当她想再看时,已被挤了出去。 一个雅士记忆非常,他看过后,直接吟诵 “杳杳凤鸣,苍山之峨。 云沉湖地,静水浮波。 达兮泯兮,君子蹉跎。 俯兮仰兮,见眉青螺。” 众人听了不禁赞叹,嘴里念着,好似在咀嚼一道美味佳肴。 须臾间,这诗已传到驸马耳中。 驸马在朝中已耗尽精神,如今在这松林山间,他更不愿动脑,只想饮酒听乐,修养一番。诗,他是不做的。输了难堪,赢了也不光彩。索性倚在塌上,隔着小屏看众人欢愉,自己也不免高兴起来。 “凤鸣苍山之峨,云沉湖底之波,君子在世间浮沉,影子在酒樽里飘荡”,驸马坐起身来,大手一挥,“赏!” “驸马的注解可谓涵义深远,比起原诗,更胜一筹呀!” “到底是一家人,殊途同归不是?” 驸马心生喜悦,“谁人所作?” “回驸马,是吴中周氏山虞。” “真是吴中俊才,翰墨世家” 驸马听了非常高兴,在屏风后大笑起来。周山虞是他的族弟,此人是族老推荐的,果然文采不错,不算丢他的脸。 笛声吹罢,箫声又起,呜呜咽咽,似美人落泪。 又一场较量开始了。一个裸足美人举案而来。她脚踝缚铃,着紫裙,披轻纱,好似仙娥一般,飘逸,窈窕。 陆琅被铃铛声摇醒了,他起身松了松筋骨,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前。 “梦?”,陆琅瞥了一眼冰字,“什么鬼?” 众人见题后,纷纷落笔。陆琅心神不定,坐立难安,自语,“无聊至极,无聊至极!” “小隐” 这是陆公子第一次称呼自己,苏隐不免诧异,她俯身听候吩咐。 “王邺有块砚台,乃前朝珍宝,现在就在他的案台上”,陆琅一本 正经地说。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问,“所以呢?”,她忽然一惊,陆公子不会让她当着众人的面偷砚台吧? “对,你猜对了”,陆琅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 苏隐连忙摇头,偷世家的东西是要被削首的,她可不想沦落为一个小偷。再说,陆公子不喜读书,要那块砚台做什么? “本公子虽不喜念书,但颇爱收藏砚台,这一点你身为女婢,应该知道。”陆琅在给她做心里工作,“再说,读书人不说偷,说换。” 陆琅将自己的砚台推到她面前,指着它,“龙尾砚,自不比他的差。” 苏隐脑海中闪现了无数种刑罚。她想到了铁烙压在胸口上发出滋滋声,带着倒刺的鞭子在身上留下了条条血痕。若不是许公子求情,她恐怕早已死在了大狱中。如今,还会有谁来救她呢? “我有一个要求”,苏隐抱着赴死的心态,来满足他幼稚的游戏。 “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在商贩马六手中,我如果死了,求您救她出来”,苏隐做了最后的安排,不知道角儿有没有被买走,她是苏隐除亲人外,最后的牵挂了。 陆琅见她脸上露出悲壮的表情,不禁觉得好笑。他停下笔,将诗篇递到苏隐身前,“拿上这个,说‘洛中陆琅,请公子赏鉴’。” 苏隐接过诗篇,揣上砚台,待箫声响起后,一步一步地朝古砚主人靠近。 走近了,她见古砚主人在品鉴他人的诗,神情专注,举手投足间亲切而温雅。他的砚,应该很好偷吧? “怎么?”,王邺见一侍女捧着纸,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 “谁的诗?”,王邺伸出手,索要诗篇。看来,这个侍女是受主人之命而来的。 苏隐连忙靠近,将诗篇奉上,“洛中陆琅。”她记不清完整的话,遂将主人之名报上,后日若是找麻烦,也好直奔家门。 听到洛中二字,王邺微愣,洛中已为敌据,还提它做什么? 苏隐趁他神游之际,偷偷掏出龙尾砚,准备偷梁换柱。 “你家主人在哪?”,他问道。 苏隐紧绷神经忽然崩塌,她停下了手上动作,歪着头看向他。 一双明净的眼眸正看着自己,他忽然笑了。“不必害怕,他的诗一般,但笔力虬劲,可改书法。” “多谢公子,奴婢这就告知我家主人,劝公子改行书法”,苏隐说了一连串的话,似乎忘了回答他的话。在裙摆的遮掩下,她换了砚台,还将他的笔摆放整齐。 苏隐做贼心虚,转身之际碰到了一个人的肩膀,惹来一阵奚落,“谁家的仆人这样没规矩。“ 苏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抱着纸张,低头就走。偷砚台该怎么定罪呢?还要回到阴暗潮湿的大狱中吗?盗窃世家,引兵渡河,她真是有衅端作恶的天赋。 “来了“,陆琅一脸喜色。 苏隐没好气地将纸篇放在桌案上,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砚台,半天不言语。 “生气了?“,陆琅明知故问。他轻轻一笑,摆弄起古砚来。此砚是魏朝时,“七子“之一王灿的私藏,胎质润滑细腻,研墨不滞,发墨又快,堪称上品。 陆琅摆弄完砚台后,问她,“王邺如何评诗的?“他到底还在在意王子渺的看法。 “他劝公子你改行书法“,苏隐冷言道。她忽然意识到婢女是不应该这样和主子说话的,何况对方是奸滑的世家。她偷瞄陆琅的神情,见他并无怒意,这才觉得安心。想来,做仆人到底是不容易。 陆琅摇摇头,自顾自地收拾起了书箧。 “公子,你这是?“,苏隐不解。诗会尚未结束,他要离席吗? 陆琅将砚台塞进匣子中,又将诗篇卷起来 插在旁边,临了发现毛笔还在架子上,又费力打开书箧,将毛笔连同山架归位,最后,将桌案上的松针拂去,仿佛从未使用过。 一系列举动让苏隐目瞪口呆,陆公子有时候还是很勤快的。 “还不走?等着被发现吗?“,陆琅提起书箧,一脸无辜。 苏隐连忙接过书箧,跟着他身后出了松林。 一路上,山中巡查的府兵也没有拦他,反而行礼让路。 山上,缓缓响起了竖琴的声音,乐声悠扬,空谷传响。 两次“命题”诗后,开始了“无题”诗。洛中画师付瑄奉驸马之命作画,笛、箫之后,他搁下画笔,起身复命。 六尺对开的白宣上画着峻山远水,工笔勾勒,浓淡相宜。近处,山的轮廓清晰可见,乃至石崖下的菊花都条瓣分明。远处,云雾缭绕,半遮半掩,山的隐约在云里,不知其高几许,宽几许。 驸马对此画啧啧称赞,赏了画师百金。 驸马让众人为此画赋诗,魁首者,赏吴王玉环一对。 山水画放在架子上,由众人观览。作诗不难,难在夺魁。 周山虞站在画前,凝神而思,不久写了一首五言 清商随秋至,琼华落碧台 巍哉入云端,石溅水流连 邺下逢楚歌,神女思瑶台 扁舟寓天地,悲风何入怀 周山虞自顾自地念了两边,仍不称意。思忖片刻,决定将颔联,“巍哉入云端,石溅水流连”改为,“巍哉入云雾,石溅水潺潺。” 这厢,他听见有人在诵读诗篇,引来几声赞叹。 “叨扰,请问这是谁的诗?”,周山虞朝诵诗男子作揖。只听了一句,便觉得妙极。 那人也不吝啬,直接将诗作拿给周山虞看。只见一张白纸上行如流水地写了几行字,笔法峭而不寒,润里藏锋。光看字迹,周山虞便已读懂了一半。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玉岫出天地,江淮通碧落 紫气环林间,黄英覆山阿 仙人乘鹤去,星布九州罗 世事了如棋,谁人解荧惑 周山虞从头念到尾,悟得七分,又看一遍,了然于心。他只想知道这诗是出自何人之手,如此,才不虚此行。 “阁下可知此诗是何人写的?“,周山虞耐不住激动的心,拦住一个人问。 “如此文采,唯王氏尔“ 王氏,王易之的侄子王邺。此人他早就有所耳闻,原以为不过是依恃门第,想不倒有真学识。周山虞自觉理亏,君子怎能随意度人? 周山虞捧着诗篇,穿过人群,终于在一棵老松下发现了他。正衣冠,捋袖口,前去拜谒。 “吴郡周山虞见过王公子!“ 王邺本在观览松针,被他吓了一跳。“周公子“,他转身作揖。 “方才读了王兄的诗才知什么是诗志高绝,声律和谐,愚弟不才,赋诗十载,仍不能至化境,还望王兄指点一二。“周山虞说地恳切,手不自觉地颤抖。 王邺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见他满眼渴求,不免有些感动。但所谓作诗之法,他是没有的。翰墨诗词,唯抒心意,他也很少在格律方面下功夫。 “山虞兄过奖了,实不相瞒,在下赋诗只凭心意,技法什么的,倒是不通。“王邺说得诚恳。 周山虞满眼疑惑,继而似有遗憾,摇头轻叹道,“王兄有诗才而不攻之,我等拙庸之辈如何自处?“,他将诗篇奉到王邺身前。 “山虞兄自谦了,刚才许多人在传颂兄台的诗作呢“,王邺接过纸篇,“诗辞文采,不过茶余,疗养心神尔。君子当政,应务实,反虚,有利于国。“ 周山虞摇摇头,走 到老松一侧,“愚弟以为诗辞乃人之影,君子影如神,小人影似鬼。平日交往繁杂,不能辨忠奸,但若察其诗,则可知矣。“ 王邺认为这种说法很新奇,他倒不知诗辞可辨善恶忠奸。 “如王兄所言,诗者,抒心意尔。那么君子与小人之意,岂会苟同?“,周山虞越说越兴奋,脸涨红起来。 正当他说得起劲,有人拨动了琴弦,勾拢慢捻,丝丝入耳。 驸马命人撤下了屏风,露出真颜。身侧的侍者展开卷轴,宣布魁首是周山虞。 众人可谓是千姿百态,有人拍手叫好,有人低头私语,也有人心生不满。最恶毒的话往往出自同行之口。 驸马看众人似有怨意,不免心堵。于是,他叫人把王邺请来评诗。 王邺观览了众人的诗作,确实周山虞更胜一筹。“驸马,周兄之诗确实拔萃。“ 他知道众人在哀怨什么,只不过夺魁者姓周,是驸马的本家罢了。这样的事,历来不足为奇。驸马要借诗会向陛下举荐,遂邀了一众人等陪唱。 不甘,怨气,又何足为奇?那么,自己呢?洛中诗会,他不自觉地被捧,如今他也是陪唱一角。 王邺心绪黯然,原来这世间的博弈都是如此残忍,你方唱罢我登场,诗会如此,江山亦如此。 入夜,明月如珠,高悬于天。 郁金堂内。 王邺在桌案前看书,读到一精彩之处,便想摘录下来。他叫来侍者磨墨。 铺纸镇尺,提笔舐墨,墨痕深浅不一。他又写了几个字,竟晕染开来了。 王邺对着烛光看了看毛笔,自语,“并无差错啊?“他又看了看墨。 不对,这不是他的砚台!他让侍者掌灯,仔细看了一圈,龙尾砚,还是一个仿品! “拙功,这砚台从何而来?“,王邺满眼疑惑。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块砚台,而且平日里都是用端砚。 一个年轻侍者在门边打了个哈欠,又揉了揉眼睛,凑到跟前一看,“没见过,小的是从书箧里取出的,一直放在桌案上,也没瞧见人进来过。“ 王邺回想了一下山中之事。驸马差人来索要诗篇,他寻借口推辞了。之后,一些人请他评论诗作,看了三五篇左右。再之后,便是驸马和谢宴邀诗,作了一篇五言。 一个女婢的身影闪现在脑海中,她和常人不同,眼中略带惊慌,走时险撞到他人。莫不是她偷了砚台? “陆琅——“,他记得她说过这个名字。 “拙功,洛中有无陆姓大家?“,王邺感到好奇。让女婢奉诗,偷砚,又自报家门,真是奇怪。 侍者无精打采地说,“公子你忘了我在洛中没住过几天,别提陆家了,就是司马有几家,我也是不知道的。“ 王邺没有再问了。他看了看砚台,听见外面传来打更声,摆摆手让拙功去休息。 拙功大喜过望,临走劝道,“公子保重身体,早些休息。“ 王邺点点头。拙功走后,他借着剩下的烛光,舐墨落笔,一笔一皱眉,勉勉强强将文段抄完。 他暗想:这陆琅还是要会一会的。 第十二章 悲喜场 自那次诗会过后,苏隐发现陆琅有了细微的变化。比如,他可以在勤书阁呆上一天,可以一个时辰不说话,可以在月上枝头的时候睡下。 难道这就是浪子回头吗?苏隐暗想。 陆琅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刘氏为此赏了苏隐几两银子。刘氏看她的眼神也变了,七分打量,三分思虑。 日子如果能一直平淡的过下去,也是极好的。梧桐叶落,铺满了小径。池苑里的芙蓉谢了最后一片花瓣,露出褐色的梗,直插在水面上。 深秋最为寂静,万物噤声,像是等待着什么似的。 十一月初三,王耆老寿。陛下赐宴,解禁三天。数年以来,建康城因此而暂解宵禁,这对于王氏来说,是莫大的恩宠与荣耀。 朝内重臣、世家名流、江湖野客莫不争先来贺。王家的府邸,每日出入百余人。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一阵冷风嘶嘶地溜了进来,冻得床榻上的人一激灵。他将脚伸进棉被里,紧了紧被褥,滚到床沿。 三五侍女将水绿色的帷幔系上,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陆琅被白晃晃的亮光刺痛了双眼,他眯着眼睛问,“下雪了?“ “是呢,昨儿下了一夜“ 陆琅推开棉被,坐起身来,望见外面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不由自主地下了床,朝门外走去。 “公子怎没穿鞋袜,小心着凉!“ 门外正是大雪纷飞,庭院游廊,银装素裹。几树梅花带白帽,一丛绿竹披雪袍。 北风吹开了他的衣衫,一阵刺骨的寒。陆琅眼底露出欣喜,他赤脚跑出门外。 “公子,穿上衣袍啊!“ 雪,在空中纷纷扬扬,在地上,洁白似霜。他走着,在雪地里留下脚印,伸出手,接住几片轻盈的雪花。 苏隐抱着狐裘跟在后面。她记得溪园以前养过一条黄犬,它第一次见雪时,也是这般欢乐。 “公子,洛中无雪吗?“苏隐踩着雪地,棉鞋发出“咯吱咯吱“声。 陆琅放慢脚步,仰起头,风雪吹乱了他的长发。许久,他才出声,“这是建康城的雪。“ 这声音似从远处飘来,悄无声息,又饱含深情。 苏隐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知道再这么下去,他会得风寒。于是,自作主张,将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陆琅浑身一阵,温暖从周身散射开来,他侧目,见一个单薄的女子站在风里,像野草一般。 他知道了,她叫苏隐,是马六培养的女婢。还知道,她是益州大商苏安之女,家财万贯,一朝散尽。还知道,她罪同匪寇,引兵入城。 “冷吗?“,他问。 苏隐见雪势愈大,点点头,以,她希望早点进屋,身上的棉衣轻薄如纸,怎能御寒? “冷就对了,洛中也很冷。“ 苏隐听得云里雾里,所以,他是不打算回屋了?衣服也送到了,她可以先回去了吧? “别走!“ 身后传来一声哀求,又隐约带着威胁。 苏隐停住脚步,见白雪从竹叶上滑落,悄无声息地砸到地上。 “洛中…太冷了,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有抓着你的手,我才能安心。“ 苏隐皱起眉头。她不曾记得陆琅抓过她的手。她悄悄转过身去,见他像雪雕一样,一动不动。 “陆公子,进屋吧,天太冷了“,寒风吹地她直打哆嗦,舌头都捋不直了。 陆琅忽然抬眼,像是灵魂附体一般。他看向苏隐,一丝错愕闪过,继而鄙视登场,“你怎么在这?“ 苏隐语塞。敢情刚刚陆琅是将他错认为他人,这才上演了一番动情对白。 陆琅紧了紧狐裘,拂 去肩上的雪花,自顾自地走了回去。 苏隐见他走两步一哆嗦,脚指勾地,恨不得跳起来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只不过,前一刻的陆琅是她从未见过的,倦怠无力,又深情款款。 入夜,北风“呼呼”地吹着,纱窗破了一个洞,吸走了屋内所有的热气。苏隐侧卧在木床上,紧紧地攥着棉被。 冷,像堕入冰窖一般。她双脚麻木,浑身发抖。棉絮被褥羽毛似的搭在身上,轻飘飘,冷嗖嗖,如同她的梦一样。 她梦到了苏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质问她石氏是怎么死的。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一片片,洁白无暇。就在这时,句息出现在远处,他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又停了脚步,弯腰捡东西。 眼睛!句息在地上捡起了自己的眼睛,猩红的眼珠。他抬起满是刀痕的脸,看向苏隐。两个涌血的空洞是他的眼眶,黑红的血流到嘴边,下颈,领口…… 苏隐猛地坐起,她浑身是汗。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角,一阵冷吹吹过,她直打哆嗦。 句息,句息不是死了吗?她亲眼看到他的头颅悬于城墙上。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找到父兄,就能团聚。到时候,角儿,枫眠,还有丝丝,大家又会重聚一起的。 天渐渐明,雪停了。 苏隐见陆琅穿戴与往日不同,束发带冠,身着交领玄袍,脚蹬银纹皂靴,披着狐裘站在窗前观雪。众人忙碌地穿梭于屋内外,他们要将公子打扮起来,像装点花瓶一样,将他奉到王家。 一个小厮候在门外,等陆琅装点好了,躬身跟在他身侧。这是刘氏的仆人,为防止儿子在宴席上丢脸,特派一个老实稳重的仆人跟着。他屋内的那群莺莺燕燕是一个也不准带。 为贺宴,刘氏准备了好些日子。洛中勋贵的寿诞婚丧,她一向不会错过。因战乱,他们屈尊到这南郡,本不想与本地土著来往,可眼见时移世易,寒门崛起,刘氏倒也操心起南郡大家的事来。比如,吴郡周家,攀上了驸马;淮南张氏,荐士族于朝廷;豫章顾氏,盯上了王谢大家,建康新秀。 刘氏出身于益州大族,数代荣耀已然消逝,她不得不为家人盘算。她的女儿正值华茂,早晚入得世家。她的儿子风流倜傥,可与公主相配。至于她母家之亲,她也会小心打点的,谁叫她是刘家的女儿呢? 马车晃晃荡荡地朝王家府邸驶去,陆家主君、主母坐在首辆,后面跟着陆琅、陆琳,以及陆姓人。 王耆老的寿宴从昨日开始,第一场是宫中贺寿,第二场才轮到世家,这第三、四场是官员,按着高地尊卑,依次排开。这次宴,王耆老全权交予王敦来办,可见偏爱。 红绸青锻高悬于梁,宴乐丝竹响彻山谷。流觞曲水,雅士赋诗;击鼓传花,高人舞剑。有绝世美人弹琴屏内,潇洒公子吹箫水溅,飞花逐令,醇酒洒裙,此酣畅之乐。 王敦见耆老红着长脸,一副沉醉模样,他不禁欣喜。这等时刻也不消去劝他,耆老耄耋之年,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呢?且放纵欢乐吧! “易之呢?”,王敦问。 “回老爷,大公子醉了,去醒酒了”,小厮答道。 王敦点点头,“子渺呢?” “邺公子在林间待客”,小厮答。 林间?那些寒士门客。 “林间寒气重,让公子去暖阁休息”,王敦下令。 “喏” 王敦侧过脸去,见耆老已经睡倒在床榻上,两个美婢在伺候他更衣。 林间。翠竹白雪,冰溅滑石,一派萧疏冷淡的景象。 许巽坐在席间,只觉神清气爽,耳根清净。远处的丝竹管弦已被竹林阻挡,只剩下涓涓细流敲击冰面的声音 ,冰碴子“哗啦”一声,砸到石头上,“叮咚”一声,滑落水中。 李未然坐不住了,他搓着手,走到许巽身侧,“许公子,这也太欺辱人了,那边歌台暖响,这里寒瑟动人!岂有这样的待客之礼!”,他伸出手指着竹林对面,又连忙缩进袖中。 许巽轻笑,拂去桌案上掉落的雪,“薄礼自当薄待。” “蜀锦珠玉,百年人参,还不够?难不成把蜀郡给他,看他吞的下吗!”,李未然一脚踢在雪上,没成想雪下面是石头,疼得他直抬脚。在席上,他也不敢发作,只得一瘸一拐地回到席位上。 席面上是精美的小食,醇香美酒,不时有婢女来添碳焚香。李未然瞄了一眼香炭,悻悻地吃起酒来。 酒过三巡,李未然眼带醉意,起身要去小解。 “巫山,我自己去”,他对身侧的侍卫说。 巫山见他脚步轻飘,怕他栽倒水池里了,特意跟在他身后。 穿过林间,地上的雪被踩“咯吱咯吱”,不时一撮雪落到脖颈里,冻得人一瑟缩,巫山伸手掏雪之际,发现李未然已不见了踪影。 雪毛毛地下了起来,眼前的一切像是笼了一层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巫山对王家不熟悉,只觉得这楼阁很高,游廊很长,婢女端着案板穿梭在院中,小厮扶着醉酒的客人钻进了房内。 管弦乐曲充斥耳边,眼前的一切像水中幻影一般,不真切,闹哄哄的。一个人推了他一把,他连忙转身,紧握双拳,一双大眼里露着惊恐。原来只是他挡了女婢的路,他歉意地往后退,又撞到了另一个女婢。 巫山手忙脚乱,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这么多女人。他躲到柱子后面,想要逃出去,这个地方压得他喘不过气。 “你看在什么?” 一个温软的女声从身后响起,巫山浑身打了个哆嗦。他不敢转身。 “你在看舞姬?” 巫山摇摇头。他不知道舞姬是什么?大概是一种会舞剑的美女子。师傅告诉他,民众将美人成为“姬”。而什么是美?师傅没有告诉他。 “你转过身来” 对方虽是在命令,但也极为温和。巫山不自觉地转过身去。 一个带面具的女子出现在眼前,她个子不高,刚好到巫山的肩膀。金纹蝶翼的面具掩住了她的上半张脸,下半张瓷白的脸颊露在外面,朱唇皓齿,宛如瓷娃。 “你在看什么?” 巫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问的是刚才还是现在? “你是哑巴吗?好可怜的人”,王荼摇头轻叹,久之,“像我一样。”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吹进了巫山的心中。可怜?谁可怜。巫山傻傻的瞪着她,见她衣着华美,怎么也不像可怜模样。 正当巫山凝神之际,几声叫唤从远处传来。那女子听到声音后,便和侍女一起离去了。面具下的眼睛,水汪汪的。 这厢,李未然没有找到茅房,反而阴差阳错地进了燕西堂——王家主母招待女客的地方。 他已有七八分醉意,两眼迷离,恍惚之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李府。李未然抓住一个女婢,问,“茅房怎么不在这?“ 女子怯生生地盯着他。“啊——“ 一声尖叫引来众人围观。刘氏见女儿被人抓着胳膊,不禁两眼发昏,哆嗦着手指着他,“混账东西!还还不赶紧救小姐!“ 侍女三步并作两步将小姐拦在身后,对李未然啐了一口。小厮闻讯拿木棍赶来,三棍五棍,将他擒在地上。 李未然吃痛跪地,冷风一吹,酒醒了大半。眼前站着一群妇人,她们穿得花团锦簇,窃窃私语地说些什么,间隙用眼神睄他,担忧的,轻蔑的。 他想争辩些什么,但棍子死死的夹住他的 喉咙,根本没法发出声音,于是只能瞪着眼睛祈求辩解。最终,李未然被五花大绑架出了燕西堂。 傍晚时分,许巽见友人迟迟未回,心生疑惑。此时,巫山慌慌张张赶来,询问之下,才知李未然被王家擒住了,正关在别院。 “轻薄家眷?不会的,李兄虽恣肆,但不至于失礼“,许巽否认道。 巫山点点头,“许公子,救救我家公子“,他面颊生红,如果不是掏雪,就不会跟丢公子,有他看着,公子怎么会出错了? “容我想想“,许巽在林间踱步。王家一向霸道,硬来肯定不行,若是低声恳求,不但折腰让人看不起,反倒像认罪一般。他们初入健康,无财无势,仅有的一位叔伯也于去年病逝,婶子们又势利刻薄,逼得许巽早离他家,与李兄在城中购得小院,暂且安顿。 事到如此,也顾不得折腰了。许巽用了最下等的方法——搬出祖宗。梁州许氏是前朝大族,虽然败落,但对于世家,应该还是能挣到薄面的。 现实很快给了他一记耳光。王家听到“梁州许氏“,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冷哼哼地坐在高堂上,一言不发。 “王大人,李公子品行端正,断然不会做出此等轻薄无礼之举,这里面定有误会“,许巽撇开家世,一板一眼地说。 “众人亲眼所见,还能造假?难不成是人家小姐自毁清誉,倒打一耙吗!“ “这倒不是“,许巽拱手道,“还请大人放出李公子,当堂对质胜过口舌之争。“ 堂上的人朝侍卫看了一眼,侍卫便下去提人。 半刻不到,李未然被押到堂中,他见许巽、巫山都来了,大为高兴,向堂上看了一眼又拼命摇头。 “如此刑罚,该如何开口?“,许巽指着李未然。 堂上的人一招手,侍卫将李未然的绳索解开,口中的白布也拔了出来。 李未然长吁一口气,身体被绑得血液不通,绳子一解开,他感到无比畅快。 “李兄,你为何入内院?“,许巽不解。 李未然看着房梁想了想,“我不知那是内院,当时只想找茅房。“ “那你为何抓女眷的手!“,堂上的人怒了。 “我只当她是女婢——“ “女婢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可见你色胆包天——“ “不是,我是问路——“ “问路需要抓手?你分明见色起意——“ “不——我喝醉了,以为是自家的院落,便想找婢女问路,不知为何…许是一时情急——“ 堂上的人停止诘问,他瞟了一眼许巽,似有得意。 “李公子醉酒,神志不清,以为步入家院,途中欲小解,情急之下拦住一女子,错认为家中女婢,无意中抓了女子的手,这才引来今日的误会“,许巽避重就轻,为他开脱。他没想到,李兄果然抓了女子的手,这等举动确实对不住人。 “好一个能言善辩,颠倒黑白的许公子!“,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他身着霭色金文袍,脚踩玄靴,头带紫檀金簪,脸皮白皙,一对浓眉下藏着双狡黠多思的大眼。 堂上的人见家主来了,连忙起身恭迎,叫了声“老爷。“ 许巽这才明白,这堂上坐的原来只是一个管家,眼下来的中年人才是王大人——王敦。 “梁州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听说,近来不甚安定。“王敦看向许巽。 “这等光景,哪里是安定的?“,许巽听出了言外之意,他在讥讽梁州穷苦且动乱。 “大胆!“,王敦吼道。他直勾勾地盯着许巽,小小庶民胆敢非议朝廷!“ “王大人说的是梁州内,草民说的是梁州外,何来非议朝廷?“,许巽对上了王敦胁迫的目光,不卑不亢 。 王敦愣半刻。他若否认,则说明梁州不是晋土,若点头,则也成了议论朝廷之人。进退两难,他深深地看了许巽一眼,忽而大笑,“哈哈哈——“ 突如其来的笑声使许巽不知所措,他握拳定了定心神,等堂上的人开口。据他所知,士族南下,根基不稳,韬光养晦才是正道,可王家不一样。 父亲曾告诉他,王家盛产“疯子“,从献帝始,门阀内部争斗不断,父子相背,叔嫂互通,怒时随意杀伐,欢时抛金道中。幸好,王氏庶族出了个权臣,入朝堂,平战乱,立宗规,使得王氏子弟修身养性,齐心协力。这个王氏庶子就是如今的王耆老。 王耆老值得钦佩,他向陛下献策,制定新法,减免赋税,还亲自督察水利,将鲁州一带治理得井井有条。同时,他也是不幸的,他年近百岁,膝下无一子女。于是,千挑万选,从宗族里挑出能者,继承衣钵。王敦兄弟,是他亲手培植的。只不过,王启生性放诞,又敏感多悲,不能成事。他兄长王敦则不同,善谋而胆大,能蛰伏待机,又有夺天下的魄力。如此之人,自高出庸常多倍。 “污辱高门之女,可是死罪“,王敦笑容顿敛,眼底射出冷光,让人不寒而栗。 许巽接不住他的质问,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李兄确实抓了她的手,可这分明是醉酒的误会,难不成因此丧命吗? “王大人,李兄醉酒方做此无礼之举,还望大人海涵!“,许巽躬身作揖。他手心全是汗,衣领也汗津津地贴在脖颈上,勒得他恍惚要窒息一般。 王敦摇摇头,端起桌案上的茶杯,刚送到嘴边,发现是茶凉了,遂摆摆手,“人走茶凉,自古如此。李公子,来世莫要贪杯。“ “啪——“的一声,王敦将茶杯扣在桌案上,居高临下地审视他们。 这时门外冲进来一群人,锦衣黑靴,护腕挎刀,他们拔刀站在两侧,仿佛一个喷嚏就能引来刀子。 一把刀冷冷地贴在许巽后颈上,像冬天的冰凌子一样。他内心不安,因为与他对峙的是王疯子,一个胆大高权之人。 “王大人,醉酒所为,罪不至死吧?“,许巽始终不相信一个轻薄的举动会伤人性命。 “在下代李兄向女公子赔礼,亦或是,该如何谢罪,还请王大人指点一二“,许巽见他不说话,心里发难,只能一再退让。 李未然哪见过这等场面,腿早就打了哆嗦,他颤巍巍地说,“对对,我一定登门致歉,负荆请罪,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王敦蠕动嘴唇,质问道,“要你死呢?“他声音洪亮,虽是问话,却不容反驳。 李未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他直愣愣地盯着王敦,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个锦衣人拔出刀,朝李未然走去。 巫山见他们要对李公子动手,便一个劲地冲上去。两个锦衣立马拦住他,刀子对拳头,巫山败下阵来,他衣服被划破,腰腹还吃了一剑,不断往外渗血。 “大人!如此只会落得滥杀之名,还望王家手下留情!“许巽心生惊恐,他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刀,径直朝堂上奔去。可刚跨出两步,胸前就闪出一个横刃,白晃晃的刺眼。 王敦充耳不闻,他嘴角微扬,眼底闪过一丝杀戮的快意。 “杀——“ 只见王敦嘴巴张开,又合上。“噗通“一声,什么东西倒下了,接着,一股血腥味弥漫开来。 许巽没敢回头,他只是愣愣地盯着王敦。他觉得,堂上坐的不是一个人。王敦身后有无数个影子,它们张牙舞爪,宛如鬼魅。这些影子控制了人,操作起王敦这一傀儡。 “啊——“巫山见李公子倒地身亡,不禁大为悲愤。他的剑赴宴前上缴了,如今不顾腰痛,赤手空拳地朝锦衣人挥去。 锦衣人没有收到命令便不敢杀人,只是挑了他手脚的筋脉,将他制服,死死用刀抵住喉咙。 “梁州许公子,天色已晚,留下夜宴吧“,王敦讥笑道。这时候“梁州“二字,想必比刀子还锋利,直挺挺地插进他的心里。 许巽不再看他,他麻木地转过身去,见李兄趴在地上,一双大眼无辜的睁着,好像是在质问他,为什么救不了他? 许巽走过去,跪在李未然的身前。地上的血淙淙地流淌,染红了他的衣摆。许巽低头,去摸地上的血,温热的,黏腻的。 王敦从李未然身旁经过,他步履轻快,微微抬手,堂内的锦衣人全部撤去,只留一个死人,一个半死人,和一个活人。 …… 陆府内。 芙苑里侍女跪在石板路两侧,摊出手掌,抬到头顶。一个年长的嬷嬷手持藤鞭,来回训斥。 “都没带眼睛吗,偌大这个贼人都看不见,枉费我教养你们这些年!”,嬷嬷兴之所至,一鞭子打在侍女手掌上,一条血红的鞭痕像蜈蚣一样趴在手心上。那侍女不敢叫唤,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手疼比脖子疼要好受,那一刀下去脑袋分家,你连疼的机会都没有!” “早就教你们凡事小心谨慎,多一个心眼子多一条命,你们呢,整日比着吃穿,恨不得扎进公子堆里!如今可好,惹了麻烦就在这哭,真是该死的奴才,天杀的贱贼!” 刘氏坐在桌子边上,听着嬷嬷训人。一个侍女在门外屈膝行礼,收到入门的讯号后,走到刘氏身侧,低声说了两句话。刘氏眉头一皱,眯起眼睛,问,“当真?“ “王德亲口说的,也有人亲眼瞧见,听说血溅了一地,不知哪来的书生,硬生生的把人背出了王家“,侍女说道。 刘氏嘴角上扬,眼珠子里漾起笑意。看来,王家是把陆氏放在心上的,不然不会让管家王德亲自带话。那王德和他主子一个德行,心思缜密,老奸巨猾,这说出口的话必是思量再三的。 “贼人如何身份?“,刘氏好奇道。闹了半日,还不知道贼人是哪里人。不过,既然出手的是王家,想必他也高贵了不了。 “益州长史之子,二十不到“,侍女言语间露出惋惜,连忙噤声不再多语。 刘氏没有听出,点点头,心想:真是穷山恶水多恶人,可她母家也在益州,这样想恐怕不孝。 “小姐呢?“,刘氏换了个话题。 “小姐受惊不小,哭了半日,已经睡下了“,侍女道。 刘氏表面没有言语,但她的心在叹息。她这双儿女生得不太称心,儿子没有野心,女儿太文弱。在这乱世中,必生如野草,才能应对疾风。 夜深,无月。寒风也静了下来,没有刮掠草木,只是伏在地上吹着,吹在池中,皱起寒波。 苏隐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瑟缩得依偎在墙脚。她直愣愣地看着远方,阴湿的屋子,除了黑暗便是寒冷,还有死一般的沉寂。 以前是什么样的?她努力回忆着,怎么也想不起来。 鹅黄的被褥,淡青的纱幔,绿窗红案,瓷瓶银碗。粉白桃花堆积如云,在树下饮茶笑谈。盛夏于荷花池撑船,采荷花、剥莲子。秋日随母亲上山祈福,吃一吃素斋。寒冬围在火炉边上,听侍女讲街坊的笑话。 恍惚间,苏隐觉得眼前是一场梦。上天和她开了一个玩笑,前半生浮华富贵云云,后半生凄凄惨惨度日。 苍白的面颊流下两行清泪,这算是悼念那十六年的惬意生活。 苏隐没办法睡下,她推开被褥,披上衣服,轻轻地开了门。 外面和里面一样冷,一样的黯淡无光。她走着,漫无目的。心底闪出一句问话:夜行陆府,不是鞭刑就是死罪。可是,她不怕,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糟。 远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走过草丛。苏隐驻足。大家族想必都有些不光彩的事,她五岁那年见过仆人在林间私会,十一岁那年立了规矩,私会者驱出苏院。 正当苏隐打算离开,远处又传来木块相碰声,“咯噔——“,柜子打开了。安静了半刻,“吱呀“又出声了。 陆家进贼了?算了,这不归她管。她怕贼。前一刻她万籁俱灰,现在又觉小命甚重。 没等她迈出一步,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匍匐着一条黄皮白肚的大蛇。苏隐一把捂住嘴,拔腿就跑,只顾得躲蛇,没成想一头撞在了梧桐树上,撞得两眼昏花,天旋地转。 她揉了揉脑袋,见一个人影从窗子里跳出。那贼人许是沉迷于偷窃,没有看见她,等他反应过来,二人已是面面相觑。 苏隐没敢动弹,面对窃贼,不知是求饶有效,还是硬刚更好。但,那贼人好像没有要杀她的念头。对方只是盯着她,打量,思考,又打量。 敌不动,我不动。苏隐和梧桐树一样,站得笔直,站得沉静。身后传来熟悉的“窸窣“声,一个柔软的物体贴这草皮滑行。 苏隐扭头一看,一小腿粗的大蛇向她爬来。她想都没想,闭着眼睛往相反方向跑。 她刹住脚,喘着粗气,寻找那条蛇。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苏隐——“ 苏隐抬头,不自觉她站在了贼人的身侧。“你——“,她只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一袭黑衣,中等身材。一双眼睛平淡无意,又略带惊讶。 “你认不得——“,一语未落,他一把推开苏隐。 一条黄皮白肚的蛇吐着芯子扑来,它扑了空。苏隐定了定心神,见他从怀中掏出匕首向大蛇刺去。一刀未中,一刀又起。 大蛇佯装后撤,谁知一个反咬,直冲命门。男子侧身躲过,反手擒住它的咽喉,右手持刀,刺向蛇身。大蛇作痛,甩起尾巴缠住他的脖子。 “七寸“,苏隐想起了蛇的死穴在七寸。 男子没有理会,一刀插在蛇喉咙上,从前往后一划拉,蛇被他破成两半。黑红的血溅在他脸上,他扯掉脖颈上的蛇,扔在地上。 他用袖口擦了擦匕首,看了苏隐一眼,转身离去。 苏隐想去追问他是谁,但见他杀蛇利落残忍,那若是杀自己恐怕也不会手下留情。 自家变以来,苏家平白无故多出许多敌人,往日相好的人也一改和悦,将旧事重提,总结出许许多多的委屈不幸来。苏隐怀疑,这莫不是另一个沈黎人? 东方欲晓,天色朦胧。苏隐看了一眼地上的蛇,抱着双臂,一路小跑。 清晨,扫地的小厮在陆老书房外发现一摊血迹,一条破肚的大蛇冻得僵硬,摆出一个“又“字。 陆老闻言,赶紧阁下碗筷朝书房走去。他担心的不是死蛇不祥,而是何人步入书房。 他踢了一脚蛇,细看它的腹部,明显是匕首划开的。谁会在他书房前杀蛇呢?这是警告吗? “昨夜值守在何处?“陆老问。 “回老爷,是郭二千,抓起来待审呢“,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躬身说。 “你去审!“,陆老发话了。 “诺!“,管家颔首。微胖的身躯颇为灵活,没一会就消失在了院内。 陆老走进书房查看,柜子、书壁、卷轴、花瓶,均无异样。门锁,窗户,也没有撬动的痕迹。他看了看左右,走到一幅画前,轻轻地扣了两下,见没有反应,长吁一口气,忐忑的心又回到了肚子里。 陆老坐在案前,由蛇血想到了人血。他二十入朝,披荆斩棘,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官居三品,袭爵长平侯。没人敢说他是靠祖宗得来的官位,他陆丰盛是先显达,然后才 有的袭爵资格。 往日峥嵘岁月又重新浮现在眼前,陆老起身走到书壁旁,食指从左往右划,在一卷《庄子》处停了下来,他抽出书简,没有急着打开。等把书简平放在书案上,才小心翼翼地拨开。 书简上篆刻着娟秀的字体,它时而张扬外放,勾绝挑厉,时而沉郁哀婉,轻点略顿。陆老单手抚摸着书简,从上到下。一滴眼泪落到“心“字上,他慌忙地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拭。 书房外,寒冰未化,风雪已停,太阳发出白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 芙院里安静非常。婢女、小厮被一通乱打,又罚了许多银钱,眼下是大气不敢出,满腹牢骚不停。 陆琳坐在梳妆镜前,白粉遮不住红通通的眼角。她右手腕缠着白绫,用左手描眉。 昨日之事她心有余悸。除了被登徒子欺侮,更有那群妇人的口舌。她们将清白挂在嘴边,竟让王家主母做媒,索性嫁于登徒子。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委屈不过,气得要回府。一路上,她竟哭湿了手帕! 陆琳心里郁闷,她想出去散散心,但又怕被人看见。索性,在芙苑里走走也是好的。 天晴日朗,积雪未融,在阳光下闪着精光。瓦片已露出原本的青绿色,像雪中的树叶似的,一片片,一排排。 “勾玉呢?“,陆琳问。虽隔几日没见,但她恍觉有了三四月。 “小姐,您不能对他太好,整日不见着他的影儿,也不知道天天与谁厮混去了!雪堆到了脚跟儿,屋檐的冰凌子一掉一个准,都往人脖子里钻,还有石板路跟镜面似的,踩上去两腿打滑,这桩桩件件他都当没看见!也不知道招他来干什么呢,整日板着一张脸,比冰还冷人!“,侍女屏雀搀扶着小姐,喋喋不休起来。 陆琳别的没注意,但说勾玉板着脸倒是真的,她点点头,表示赞同。 屏雀见小姐赞许自己的观点,愈发放肆,“他哪是奴才,分明要当主子。小姐,我去给老夫人送东西的时候碰见他好几回啦,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忙些什么!“ 陆琳听进耳朵里了,她抓着屏雀的手,秀眉微蹙,“不要乱说,你知道夫人的脾气的,有些事在芙苑说说也就罢了,传到母亲那里,事情就不一样了。“ 屏雀一愣,点点头,“知道了小姐。“她没想到小姐对他这样上心。也是,小姐被夫人管得忒严,及笄后连一个陌生男子都没见过。勾玉那小子又模样白净,怎生不得小姐宠爱? 正当陆琳准备回去时,迎面撞上了勾玉。他穿着深绿布衣,灰绳护腕,单手拿着木棍,朝陆琳作揖。 “勾玉,你风寒好些了吗?“,陆琳听护院说他生了寒疾,卧床数日。为此,她还派人送过碳火和药膳。 宗睨微愣,他拱手道,“多谢小姐关心,小人的病已经好了“,这是他无数个谎言中的一个,连他自己都忘了。 “嗯,你的剑呢?“,陆琳见他拿着木棍。她记得勾玉是佩剑的,他入府的那一日就挂在腰上。 宗睨又一愣,他疑惑地看了看陆琳,恳切道,“小人如何有资格佩剑。“这是实话,自打自卖人贩,他的剑早就埋在了树下。 深青色的衣领贴在脖颈处,衬得他面容柔和,虽眼底尽是萧疏,却另有一番气韵。 陆琳心生慌乱,她随意扯了几句话给搪塞过去了。无非是问他去做什么,他回答说去帮护院修房顶。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下午。问他明日可否将芙苑的冰除一下,他说如果冰还没有融化,倒是可以。 在勾玉走回,陆琳漫步在这游廊中,反反复复地走上几遭。 他说没有佩剑。可是陆琳记得有一个少年是剑不离身的呀,她记忆中的人是谁呢? 入夜,陆琳披着长发,坐在镜子前。她 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缓缓向下,在胸口停下。心脏“噗通噗通“地跳动着,亦如她的幻想。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宴会的场景。一个浑身酒气的男子抓着她的手腕,她往后扯,他岿然不动。厚重的手掌在冰凉的手腕上传来几许温热,这温热一直烧到了她的脸上,绯红一片。 陆琳回过神来。这一次的回忆并不让她感到羞耻,反而使她心胸宽阔了几分。她解开手腕的白绫,走到窗前,迎风扔到黑暗里去了。 她倚在窗边,冷风吹拂着鬓角。 “小姐莫要吹风了,可小心着身子“,屏雀假意嗔道,她从衣橱里拿出一件金丝团绣牡丹披风搭在陆琳肩上。 陆琳眼角滑落一滴清泪,她诧异地摸了摸脸颊,竟不知悲从何来。 屏雀虽嘴碎,但并不粗心大意。她将一切看在眼里,默默地忙着手中的活计。她心里暗想:记不得才好呢,执着于没有希望的事儿,反倒是劳费心神。 夜渐渐深了,无月无星,寂静到天明。 翌日,宫里传来一件大事——太后薨了。王家罢宴,挂于梁柱的红绸一夜消失。 依晋律,宫内外须禁酒肆、舞乐,诸王子孙于宫中戴孝,妻不同宿,府中无喜,直到丧满四十九天才可恢复如常。 司马炽又苍老了几分。花白的头发遮了又遮,挡了又挡,还是一览无余的露在外面。他年不过五十,可脸容松弛,眼珠浑浊,张开嘴,牙齿道还整齐洁白。 老了,老了。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息道。太后逝去的消息如同警钟一样,振聋发聩地提醒着他的大限。太后也就比他大八岁而已。 他给太后的谥号是“仁善“。虽然太后不是他的生母,但太后自幼待他不错,曾在先帝面前夸赞于他,凭这份恩情在,她安然富足的过了后半生。 “陛下,驸马已恭候多时了“,内侍在门边说。 司马炽转过身去,背对铜镜。铜镜中的老人衣袍厚重,行动缓慢,两个袖子宽大,无力地垂在两侧。他像是被装进了一个华丽的套子中。 “陛下安康“,驸马躬身行礼道。 司马炽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 驸马腰间缠着白玉麻线,身着素衣,面露哀戚。 “长公主还在守灵吗?“,司马炽冷不丁地问。在举国哀痛之时,他不能不悲伤,以免落了史官的口实。可相比于哀痛他人,他更悼念自己。 “回陛下,俪阳已守了七日,茶饭不思,微臣也劝不过,这才来请陛下圣谕。“驸马说得恳切。 司马炽叹了一口气,“她自幼养在太后膝下,情分自然深。“ 驸马看了司马炽一眼,急忙解释,“许是太后离去,俪阳觉得孤单无亲,这才生出不舍,她一向爱跟着陛下,眼下只有至亲劝慰,她才肯休息了。“ 至亲,多惹人心疼的名称。是啊,人生在世,纵有天下,然血脉至亲不过尔尔。司马炽心动了,他眉宇间郁结的哀愁忽然消散,起身道,“走,别让俪阳太累了。“ 驸马连忙起身,挤出一个单纯真挚的笑容,“陛下请——“。 近日,驸马以照顾长公主为由,频繁往返于后宫与前殿。不知不觉,司马炽已拟用了他举荐的大量人才。其中有太原金谦乙,平阳倪匡,庐江奎太浚,益州谢轻。 为不落人口实,驸马秉着不分南北,不论党派的原则,凡事孝廉公正,有才能之人,一律举荐御前。 当然,话虽如此,实际运作起来还是很困难的。难道让他堂堂驸马去山野考察吗?不过是风闻谁有才能,谁是纯孝,然后再考量一下传话人的资产权势,再展望一下未来的利益。 “啪——“,一个红戳子盖在官府文蝶上。临走之前,互相作揖,叮嘱道,“望君心 怀黎民,勤勉终日,不枉我一片赤诚。“ 对方皆是,“以身许国,不负君恩“,不过尔尔。 许府内。 一个老者坐在案前,虽是老瘦,但精神矍铄,他一言不发看着许巽,嘴角微微上扬。 “伯父,听说您云游去了,好在如今见到了您,也算圆了父亲的心愿。“许巽满是敬爱地看向老者。 老者叹了一口气,“贤侄,老朽愧对令尊大人,早该找人把他绑来,也不至于半生潦倒!“ “父亲志在山野白云,叔父不必内疚,反倒是小侄,耽搁数月才来探望叔父“,许巽连忙解释道。 老者摆摆手,苦笑道,“我知你仁善,都是你那吝啬的叔母做出来的!“。等他云游回府时,才知许丛的妻子将他侄儿赶走了,他听闻后,敲着拐杖呵斥了她一番,命她备好饭食,下帖将人请来。 “父亲与叔叔已有十年未见,世道混乱,叔母存疑倒也有理“,许巽倒希望是这样,他对许家亲情还是很看重的。 “好,岫之对你的教养很好,宽仁明事,谦和君子,很好“,老者笑道。 家筵上,他们絮叨了些往日旧情,孩提笑话,一时间亲切私语,氛围温馨。 饭后,老者端起一盏茶,神思了起来。许巽也不叨扰,静身等候。 “灵台,你对朝中局势,知之几何?“ 许巽被突如其来的问话惊了一瞬,他想了想,“虽是战乱,但世家无损,陛下若想再复洛城风光,必要依靠世家了。“ 老者点点头,“此番局势有建武之兆,只是不知谁能成文叔之事。“ 许巽闻言不免惊诧,叔父将时局比作东汉,谁会是下一个刘秀呢? “驸马的鼻子很灵,他嗅到了分权的气味,也想来争一争。“老者放下茶盏,凝神到,“金谦乙是王家故交,谢轻是谢家子侄,倪匡是陈御史的亲家,奎太浚追随的敬王,朝局本来是一盘散沙,让他这么一搅和,反倒分出了党派。“ 许巽目不转睛地听着,他对朝中局势知之甚少,论天下事,也不过是泛泛之谈。没成想,云游四处的叔父竟对朝中掌控得如此清楚。他望向叔父,一个穿着布衣,披着棉袍的老者,神态自若,洞若观火。许巽打心底里生出敬佩来。 “哈哈,你肯定在想我这个老头子如何知道?“,老者调侃道。忽而笑容顿敛,神情严肃起来,“你要知道,梁州许氏一门耿介高洁为天下谈,这是操守;惠帝亲点辅政司之首,这是才能。太平隐,乱世出,这是君子。“ 这些话钻进许巽耳朵里了,深深地烙在了他心上。他是许氏一门,是君子之后。如今乱世,正邪相抵,他有何理由沉湎江湖,有何颜面得见祖宗?他恨不得立马做官,匡扶新业。 入夜。许巽久不能寐,他对着黑乎乎的夜,仿佛看见了许氏一门的先贤。在这些高导遗风之中,他看到了自己。他带着高帽,穿着紫绿官袍,手执圭皋,指摘时弊。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渐渐沉重,他呼呼地睡去。 第十三章 拂絮子 “师傅他死了,是我的错。光雾山的丹枫树还在吗?我想回去,但又不敢回去。您交待的事儿我搞砸了,我辜负了您老人家的信任——“,巫山在一片朦胧的雾里看见了师傅的身影,他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眼前的身影缥缈难寻,一会在东,一会在西。只听见空中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巫山,你还记得为师和你说的话吗?“ 巫山点点头,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记得,师傅将引星的任务交给我,这是对徒儿莫大的信任!“。 巫山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早晨,早课后,师傅留他说话。师傅说了许多,星宿天道之类的话,他听不明白,只能瞪着迷茫的大眼盯着师傅。 师傅告诉他,天上的星辰对应着凡间的生民。现南方朱雀有一星犯禁,东侵青龙,北扰玄武,偏离它原本的位置。师傅说,这也是天命,只能将星宿引向正道,不能逆天而行。 他问怎么引?师傅说,这颗异星在轸尾,对应益州的一座山。师傅掐指一算,命他即刻下山,前往益州,预计在春日遇到异星人。 他没敢问为什么是他。因为在师兄弟中他是最差的一个。但师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没有期待的赞许,只说是占卜所得。 师傅说,此人在正邪善恶间徘徊,需要将他引入正途,扼杀邪恶。他问,如何引正,又如何扼杀。师傅的回答很简单。若走正道,便顺从他,若归邪路,就亲手杀了他。 在师徒对视的一瞬间,巫山起了疑问,他问,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省了以后的麻烦。 师傅笑了,说这就是选他作引星人的原因。巫山不明白师傅的意思,但他还是下山了。 巫山知道益州的山不多,两个月便可转完。等走到春天,就能遇到那个异人了。可是,一月后,他途径沈黎郡时,被一群土匪抓住了。土匪想收他入编,对他很不错。他虚与委蛇了半月才逃了出来。 这时,山中的桃花开了,一片片的压着枝干。冥冥之中,他走到了一座满是桃花的山中,又在这里遇到了益州长史的公子,李未然。 初见时,他身着白袍,跨黑骑,挥短鞭简直是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巫山被吸引住了,这打扮和他师兄弟完全不一样。至此,巫山就笃定他一定是异人。 见李未然在替父查案,巫山自荐。李未然也不含糊,当即就让他做了府中侍卫。 可是,如今他死了。巫山不知道自己的任务算完成了吗? “巫山,地上的生民对应着天上的星宿,人在星在,人亡星灭。“ 巫山抬头,发现迷雾中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眼前是无尽的白色,像云海一样。 “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女声。 丝丝端着盆进来,她将棉布浸泡在热水中,“巫大哥,你睡了好久。“ “你是?“,巫山坐起身,愣生生地望着她。 “我叫丝丝,与你们一同到的建康,是许公子的人“,丝丝笑道。她将原来的“侍女“二字改为“人“字。她很在意这些。 巫山听后连忙道了谢。他记得是许公子将他背出王家的,至于李公子,对,李公子的尸身呢? “许夫人,就我一人回来吗?“巫山问道。 丝丝的脸刷一下红了,她扭过头去,“还有一个,许公子安置在厢房。“夫人,多美妙的称呼,尤其是许夫人。 见巫山要换药,她也不便停留在此,索性关了房门出去了。一路上,她都在想如果自己真的是许夫人该有多好。她不在乎是住破屋还是石洞,只要能和许公子在一起,要她做什么,她都甘愿。 巫山熟练地换了药。他猛然想到刚才的梦境。师傅一定是在暗示什么。人亡星灭,那今夜的天空上应该不会出现异星了吧? 终于等到了夜晚。巫山冲出门去,飞身上了屋脊。不料,腿脚疲软,他栽在了屋脊瓦片上,弄出“哗啦哗啦“地动静,引来了他人。 巫山没有理会,他仰望着星空,寻找轸尾的异星。它还在!一颗闪着光的星星从轸尾向东移。半年前,它还在轸尾,现在已经东方角尾了。 如果异星还在,那么他认错了人?!李公子不是异星?那会是谁,茫茫人海,他该往何处寻。 “巫山兄,你在房顶上做什么?“,许巽闻声赶来。他已经写信给李长史了,对于李兄如何安葬,他只能遵循其父的意愿。巫山是李家侍卫,等他痊愈后,也是要回去的。 巫山没有理会下面的人,他在反复确认天上的星星。 许巽以为他是悲伤过度,劝慰道,“巫山兄,死者当已矣,不要自寻短见。“ 李未然的死对许巽打击很大。他从没想到一个无心之举会害人丢掉性命,也没想到,士族家眷是这样金贵,碰一下便是斩首。 丝丝听到声音也出来了,她站在许巽身侧,一同望着房顶上的巫山。 巫山似笑非笑,在房顶上大叫一声,惊散了栖息在树上的鸟,惹得它们振翅乱飞。 巫山一个飞身,跳下屋檐,果不其然,他摔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上,只听“咔嚓“一声,巫山晕了过去。 …… 站队,是一种古老的文化。在自己势力微弱之时,依附他人,伺机而动。这不是妇孺的绝技,官场上的男子也不乏如此。许汀仔细地审视着他的侄儿,眼眸了闪过一丝亮光。他捋着胡须,露出得意的笑容。 太后薨了,如今各部人员空虚,这正是入朝的好时机。许汀勘察着时局,发现各官职皆有分属。洛中旧僚,以陈御史为首,掌控御史台;王谢世家瞅准了太尉之职;南郡本土势力咬着中书不放;敬王看似没有动手,但他的门客已入了鸿胪、少府。 敬王沉默寡言,实则心思极深。在众皇子争太子之时,他默不作声。如今看来,他似乎早就料到洛中的太子不好当。现在,于他争储位的只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庶子,他的手渐渐不安分了。 他没有去争抢炙手可热的兵与吏,而是踏踏实实地扎根户部和工部,查户籍,修城墙,整日忙得不可开交。 许汀漫步在林苑中,他语重心长地说,“世家排外,不可近。旧僚固执,不可近。驸马野心太大,也不可近。” 许巽眉头微蹙。依照伯父之言,那只有敬王和南郡人士了。 “敬王与庶子争嫡,胜算虽大,但仍不稳。淑妃盛宠多年,又有陆、张二姓做山,谁登宝座还未可知。”许汀叹息道。 “那便只剩南郡了”,许巽发现事情比他想得更复杂。 许汀笑着摇摇头,“任何事都不要一条路走到黑,我已举荐你去做中书舍人,职位虽低,但能通朝事,日后扬帆变向也好有个依据。” 许巽躬身作揖,“多谢伯父。”在汉时,舍人是迎宾之人,主管礼制。如今,舍人有机会为陛下草拟旨意,是个虽小实大的官职。 寒冬渐尽,屋檐上的雪已融化,露出青色的瓦片。院中的腊梅临风立在石碓中,阵阵散发着幽香。 李正命人送来书信,信上依稀滴有泪痕。他恳求许巽暂且将人葬在建康,等他病情好转后,他再亲自带回益州安葬。信中,他提到了巫山,说主仆一场,任他自由。 许巽将信上的内容读给巫山听后,巫山泪流满面。 不日,许巽便要乔迁新府,住在城东的林苑中。一同前往的有丝丝父女、巫山,以及一些新买的家仆。 新府很大,门口的石狮子一个脚踩花球,一个口中衔珠。进门后,一个大缸摆在中央,里面残留些莲花梗子。左右轩窗,正北方是一个中 堂,里面宽阔气派,灯台有二尺高。 从东边的哑门往后走,一个精致的阁楼立在眼前,游廊曲水,假山堆叠。游廊后面又是几间平屋。四周种着各式的花树,因无人修剪,现已长到台阶上了。 丝丝觉得这个地方很美,虽格局布置不若苏家,但画栋雕梁,颇有精致的美感。她抚摸着柱子,一种喜悦油然而生,像是苦读多年的学子,终于熬出头了。 许巽顺利进入中书阁,成为顾中令的下司。顾喜为人正直谦逊,二人相处下来十分投机。 国事有人商量,家事有人料理。许巽这段日子过得很舒畅。 一日,丝丝按例来找他,一是呈报府中的支出,二是讲些难处理的小事,如嬷嬷抽钱、小厮渎职之类的。这天正逢许巽出门办事,情急之下,对她说,“都听你的。” 虽只有四个字,丝丝竟激动的哭了。她目送许巽离开屋子,抹了抹眼泪,兀自开心的笑了。 伴随着一声惊雷,天空中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在石阶下汇聚成一条小河。 建康城东有一条街叫石头巷,本来生意惨淡,这几年,却因一个酒楼而繁盛,两道酒旗招张,红巾翠袖,因而更名彩楼巷。 酒楼的香气,舞姬的长袖,引来了四方之客。其中就有王易之。他在这里结识了一些豪侠、游士,众人饮酒酣畅,笑谈江湖,肆意非常。 彩楼巷除了酒与豪侠吸引他,还有丽人。舞姬中有一个名叫拂絮子的女子颇为独特。她不仅容貌惊人,且善舞,纤腰如柳,长裾似电。每当她登台,楼下的客人总要挤破头去看。 王启听了酒友的描述后,愈发想一睹芳容。终于,名帖递了数次,佳人遮面而出。 她虽带着面纱,眼眸清凉如泉,透着一股纯净之气。身着墨绿长裾,半挽云髻,耳挂明月珠,腰环青纹玉,莲步窈窕,举止娴静。 “拜见王公子”,拂絮子俯身行礼。 王启看了她几眼,“不必多礼。”与他同席的酒友不禁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你是哪里人?”,王启问道。 “妾扶风人氏”,拂絮子回答。 王启点点头,又问,“拂絮子是何意?” 酒友嗤笑他在这考人学问,王启也不理会,等她说话。 “飞絮无根,沾在人的衣袖上,拂之而去,不过如此尔!”,酒友插嘴道。 “文人皆以柳絮比作漂泊无依,借此寄托心意,聊以自嘲尔!”一酒友笑道。 等众人息声后,拂絮子才开口,“妾慕飞絮畅行天地,故而为名。然白絮随风,难免落尘入土,一个‘拂’字,聊表期许。” 王启看着她,酒杯举在胸前,半刻后,举杯而饮。 “不曾想这里竟有姑娘这样的人,心慕飞絮,待风而起,妙哉!”,一酒友拍手道。 拂絮子笑了,烟波流转,“妾,也不曾想到…有人会问我的名字。“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更像是喃喃自语。 王启闻言,抬眼看她,二人四目相对。刹那间,王启似乎摸到什么扎手的东西,他连忙错开眼神,望向她身后的屏风。 自那以后,王启时常去彩楼巷,不为喝酒,只为在人群中看她舞袖翩翩。拂絮子在台上很专注,耳中没有喝彩声,只有乐师的节奏。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莫名的魅力。 王启坐在楼上,慢饮慢品。台上一抹明艳的绯红始终牵引着他的目光。他只是静静地远望,从未借故搭讪。 “啪——“,耳边传来杯子的破碎声。“哗啦——“,桌子被推翻了,瓷盘酒具碎了一地。 王启依旧没有理会,这酒楼有醉鬼,很正常。 “大胆!这是都尉大人,还不赶紧将拂絮子叫来!“ “都尉大人,拂絮子正在献艺,稍后,稍后就来!“ “献什么艺!现在就来!“ “都尉大人,酒楼有酒楼的规矩,楼下看客都付了银两,如此…恐怕不妥。“ “什么?都尉大人就是规矩!再不叫来,老子踏平此楼!“ 王启想去看看是哪个都尉大人,竟有权利踏平酒楼?他刚起身就被随从制止了。 “大公子,中军大人还在城中呢“,侍从寒舟劝道。 王启伸出食指放在唇上。然后捋平了袖口,摆正衣领,准备去英雄救美。 他顺着声音寻过去,见一屏风被劈成了两半,旁边跪着一个妇人,她在不停的哀求。她对面坐着一个躯干庞大的中年人,身着黑袍,满脸横肉,五根手指带满了金玉扳指。 “都尉大人,人带来了!“ 王启闻言转身,一抹嫣红出现在眼底。他目光上移,看到一张美丽的脸庞。她美得那么陌生,像一朵欲坠的红芍药。直到对上那清澈的眼眸,王启才感觉到熟悉。 拂絮子一把被推到屏风前,她站稳后,冷眼看着黑袍都尉。 黑袍都尉想要去拉她的胳膊,拂絮子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脸上。“啪——“,清脆的一声。 空气停滞了,众人张着嘴巴盯着二人。黑袍都尉也一脸诧异,他兀自摸了摸脸,不禁怒从心生。一把抓住拂絮子的胳膊,扬手就要打。 眼看他一巴掌要落在拂絮子脸上,一个云青色的袖子挡在中间。 王启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后一掰,骨头发出“咔咔“声。黑袍都尉吃痛,松开左手来帮扶右手。 王启眼疾手快,松开手的同时,从袖中甩出一匕首,划破黑袍都尉的手掌,直接抵在他的喉咙上。 黑袍都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是何人?敢拿刀对我!“ “都尉大人,对吗?“,王启漫不经心地说。 “知道还不放下!否则——“ 王启的手抖了一下,不小心划破了他的脖颈。 “你——“,黑袍都尉瞪圆了眼珠,喊道,“还不动手!“ 一声令下,门外的人一拥而入,将众人纷纷围住。王启一不留神,见拂絮子被人掳走,一把剑也横在她的脖子上。 “别动她——“,王启蹙眉道。 “心疼了不是?哈哈“,黑袍都尉笑了,满脸的横肉也随之抖动。 “你放手,我就放手“,黑袍都尉盯着他,像狼盯着肉一般。 王启自然不会信他的话,他将匕首压在对方的脖颈上,低声威胁,“她若伤了,你的都尉别做了。“ 黑袍都尉盯着他,“你是何人?“他声音有些颤抖。 “听好了,琅琊王启“ 王启的声音虽然小,但周围人还是听见了,他们面面相觑。 拂絮子被放了,她站在屏风边上,看着那个云青衣袍的男子正拿匕首架在他人的脖颈上,他叫王启。 王启见拂絮子被放了,他收了匕首,从腰间扯出帕子擦了擦刀刃,插回刀鞘。他抬头看了一眼拂絮子,点头示意,之后便离开了房间。 刚走没几步,他察觉身后有一个人跟着。转身一看,拂絮子刹住了脚步,红裙飘逸,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受惊了“,王启说。 拂絮子摇摇头,往前走一步,“这样的事,每天都会有。“她语调平和,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你每次都打人吗?“,王启笑道。 “不是“,拂絮子又向前一步,“你来了一个月,没看够吗?“。她抬头望着他。 王启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她怎么知道自己来了一个月,他们从未对视过,而且,他不自觉的来了 一个月吗? “王启,你会水吗?“,拂絮子直呼其名,她直愣愣地盯着他。 王启又是一惊,“此言何意?“ 拂絮子没有解释,她拉着王启的袖子朝楼下走去。楼里的乐曲、吵嚷声、酒杯碰撞声,全然消失在耳边。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他伸着袖子,跟在她后面。 入夜,春寒料峭。水面波澜不惊,酒楼里的烛光缩成了一个小点,慢慢地沉入湖底。 王启和拂絮子踏上了一条船。船上只有一个船夫在打桨,慢悠悠地划着,清漾着,二人铺毡对坐,举杯共饮。 喝了一旬,王启笑问,“你如何问我会水?“ 拂絮子满饮一杯后,轻拭嘴角,“我怕船翻了,你会淹死。“ “好好的船怎么会翻呢?“,王启摇头不信。 “在此浮沉,怎么不会翻呢?“,拂絮子低眸道。一袭红衣在夜光中明艳动人。 王启见她意有所指,于是朝四下望了望,又伸着脑袋,俯视湖水。 “如果今夜不上岸,你会如何?“,拂絮子斟满了酒,望着甘澈的酒在玉杯里打转。 “那便明日上岸“,王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总归是要走的“,拂絮子起身,清风吹拂着裙摆,像一朵绽放的花,透着无言的悲伤。 王启把玩着手中的玉杯,附和着沉默。 翌日。 日光明媚,蓝天白云,枯树枝丫上抽出新芽,几只圆滚的麻雀在地上啄食。 王敦穿着官服进了王家别苑,他跨着步子,没等小厮通报就冲了进去。小厮见中军大人满脸怒气,也不敢拦,只能抄小路去喊醒主子。 小厮见到了寒舟,将中军大人来府上的事说了一通,着重强调大人很生气。寒舟听了一半儿就跑去叫醒大公子。 王启还在酣睡,昨夜喝了许多酒,又讲了几个笑话,折腾了一夜,天刚蒙蒙亮时,小船停泊了,王启这才回去。 “大公子不好了,中军大人来了!“,寒舟来不及敲门,直接冲着窗户喊。 “大公子醒醒呀!不好啦,中军大人来了!“,寒舟也不拍窗了,他径直踹开了门,抓着王启的衣领摇晃,“大公子!“ 王启猛得一惊,他睁开眼睛感到一阵眩晕,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扶着额头,衣领敞开,长发披在背后。 “大公子,中军大人来了,现就坐在中堂等候,您赶紧穿好衣服过去,大同说中军的脸色不好,恐怕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可千万别是您的事儿!“。 寒舟一面给王启整理衣着,一面梳着他的头发。一不留神扯着他的头皮,惹得王启“嘶——“的一声,彻底从眯盹中疼醒。 半盏茶的功夫,王启走到了中堂,见兄长穿着官袍,负手站在门前。 王启心里打鼓,看兄长这架势要吃人呀! “几日未见,兄长安好“,王启作揖道。 王敦转过身来,走到他跟前,双手握拳,极力压着怒火,问,“你昨夜与谁厮混!“ 王启无奈道,“兄长,这是我自己的私事,犯不着您这样动怒吧?“ “你的私事?你的私事传到了朝堂上了!与舞姬厮混我不管你,但你在太后丧期间纵酒纵情,可有此事!“,王敦没等他回答,用哆嗦的手指着他,“他们参了你一本,说你不守晋律,国丧间纵酒取乐,厮混舞姬,该当何罪!“ 王启有点懵。昨日发生的事,今早就呈现在了朝堂上,这时速比发赈灾粮食要快得多呀。 “国丧间我只在府中喝了米酒,没有出门会友,您派人守在我府上,我又哪敢纵情纵酒?“,王启反驳道。这明显是诬陷。 王敦气焰稍敛,瞪着眼睛问,“当真?“ “千真万确“,王启笃定道。 王敦长吁一口气,心里似乎平复许多,他又瞟了胞弟一眼,劝诫道,“小心贼人,女子由甚!“ 没等王启反应过来,王敦风风火火地大步离去。 寒舟见中军离去,凑到王启身边问,“大公子没打您吧?“ “让你失望了,没有“,王启甩下一句话,拍了拍寒舟的肩,大步出了门。他伸了伸懒腰,准备继续睡觉去。 日落枝头,人闲春静。苑中的小厮搬着花盆进进出出,婢女拿着扫帚,一路扫扫停停。 这时,门外进来一个人。看门的小厮名叫大同,是这月刚来的。他谨慎地盯着门,唯恐进来什么客人冲撞了主人。 大同见一个年轻公子跨门而入,又没有拜帖,他拦住了人,严肃地问,“可有名帖?“ 王邺摇摇头,“叔叔可在府里?“ 大同打量眼前的人,檀色衣袍,腰环玉佩,长得又仪表堂堂,眉眼与大公子略似,只是平添了几许贵气。 “见过邺公子,大公子正在府中,小的前去通报!“,大同躬身行礼道。 “不必扰烦,我自行前去“,王邺摆手道。 语罢,王邺带着忧思进了别苑。他原本想做个度支,理清晋朝税务,但父亲命他做中书监。其中又逢朝臣阻拦,最后落得个詹事的官衔。 詹事是后宫与外朝的枢纽,名高实微,这是圣上的意思。虽然如此,但王邺仍不想轻易放弃,眼下另立新都,旧的税制已经不能满足新的形势了。 他还没入中堂,便被小厮撞见了,言语之下,才知叔叔还在小憩。他本想在此等上一会儿,但奇怪的是没等来叔叔,倒是迎来了张氏。 “婶婶“,王邺起身作揖道。 张氏点头,她略带犹疑地坐到右首,芙蓉袖中的手紧张地捏着手帕,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 “婶婶,有话?“,王邺试探性地问。 张氏也不再隐瞒,她未语先叹,秀眉微蹙,“子渺,今日中军亲临府邸,训斥了他一番,我虽不知道为何,但也猜了几分。“ 王邺倒是不知今日父亲也来了,他侧着脑袋问,“叔叔,他怎么了?“ “风月场中的糊涂事儿“,话刚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千言万语终化做一声叹息。 王邺似乎知道了。这月以来,不少关于叔叔的传闻无止息地在他耳边聒噪。 有人说,王启被彩楼巷的舞姬迷昏了眼,夜宿彩楼巷,醉酒舞场中。也有人说,王启接下来不献树了,改献美人了。 “叔叔的清名要紧,侄儿能做什么?“,既然张氏凑巧地出现在这,那么她定是有了主意。 张氏看向他,眼中带着感激与欣慰。她朝侍女看了一眼,侍女会意,从里间端出一个案板,上面用红绸盖着。 “这是我的随嫁,价值千金“,张氏掀开红绸,一顶金凤翠羽镶珠冠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王邺看着凤冠,一脸疑惑。难不成她想用凤冠劝退舞姬?也是,得了这物件,舞姬一生无忧了。 “还有一件“,张氏从袖中掏出一把乌金鲵纹匕首,她拔出匕首,刀刃发出冷白的光。“也一同送她。“ 王邺又看向匕首,又是满眼疑惑。他对女子之间的“谋略“实在不懂。 张氏拿着匕首,她的眉眼映在刀刃上,哀愁的,肃厉的。 “劳烦,子渺代我送去“,张氏将匕首合上,随手扔在了案板上,不小心砸在凤冠上,发出清脆的扣玉声。 王邺允首,他问可还有什么话带给舞姬,张氏只是摇头,一言不发。随后,她携侍女离开中堂,鹅黄的背影好似一片秋叶,未衰而落,飘飘然,坠于灰黄尘埃之间。 王邺看着华丽的凤冠,似乎味到一丝哀凉,一种属于女子的悲伤。 马车在路上行驶,车内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顶盖着红绸的凤冠、匕首。 彩楼巷,这是王邺第一次来。刚驶入巷口时,丝竹之乐便已飘荡在耳畔。入巷后,人声吵嚷,夹杂着杯盏破碎声。他知道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消愁醉梦的地方。 “公子,到了“,拙功左右扯着缰绳,生怕马嘴碰到了醉鬼的身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巷子外面窄小破烂,里面却别有洞天,灯火通明,繁盛得要紧。 王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端案板的小厮。他本就仪表出众,在一群潦倒醉汉间显得格格不入。尤其身后的红绸案板,迎来了无数人的目光。 最先捕捉到他的是女掌柜,她睄了一眼,便知其来头不小。手绢往袖中一塞,扶着楼梯下来问,“敢问公子贵姓?“ 王邺收回好奇的目光,看向问话人,没有听清说什么。 女掌柜被他这么一看,倒生了羞怯,心里暗叹,真是潘安一般的人物。 “拂絮子可是这里的人?“他依稀记得舞姬的名字。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竟使叔叔惹出许多麻烦来。 女掌柜迟疑了半刻,“拂絮子今日有客来访,不献舞“,她的目光始终停在对方脸上。 王邺犹豫了一会儿,环顾四周,看向楼上的空位说,“我等她。“今日必须将委托之事办好,让叔叔迷途知返。 女掌柜暗自叹息,恨自己不晚生十年,凭她的姿容,那绝不比拂絮子差! 王邺自顾自地朝楼上走,这种在弦乐间升腾而上的感觉与登山不同。登酒楼,未饮而微醺;登山楼,清醒而多怀。 他挑一处视线好的位置,观览着楼下众人。心底生出了疑惑,人生在世,当追求何物?声色犬马,庸碌无为,岂非不丈夫。 楼下饮酒的人,一定是酒色之徒吗?非也,苏秦好饮,能成六国之事。哀帝远色,仍亡汉室基业。可见,酒色无辜,事在人为尔。 王邺不自觉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刚送到嘴边,楼下传来打斗声。两个壮汉红着脖子动粗,一个摔在了桌子下,一个撞到了扶梯上。 “酒催人性“,王邺感叹道,遂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杯,沉吟之际瞥见对面有一熟悉的身影。虽是侧影,但颇为醒目。他所见女子大多端正婉丽,此楼女子又多了几分娇媚,大抵如古人云:温柔似水。 可对面的人不同,她倚在栏杆上,望向楼下,神色淡漠,事不关己。她没有窈窕媚人之姿,自不能惹人怜爱。但眉宇间的英气,却是人之少有。 王邺如此细观的原因——她是偷砚嫌疑人。 “拙功,在这不要走动“,王邺安排好之后,迎着对面走去。 他绕过漆柱,拂过纱幔,越过重重阻碍,最终站在她身后。 “陆家婢女,可还认得我?“,王邺问。 冷不丁的一句话把苏隐吓了一跳,她连忙转身,后腰抵在栏杆上,满眼惊讶地看向他。 “古砚于你不过废石,于我却如珍宝,自还,便可免罪。“ 苏隐想往后退,但腰背抵着栏杆,已没有退路,她只能一边应付他,一边往栏杆一侧滑,“什么砚台,我不知道!“ “梅山的,不是你吗?“,王邺见她欲走,遂往前一步,跟她亦步亦趋,又保持距离。 “我没去过梅山“ “那你去的哪里“ “不知道“ “偷砚?“ “没有!“ “换砚?“ 苏隐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犹疑片刻,赶紧说,“也没有“。她明显感觉自己的语气和缓了些,怕他看破,又悄悄地观察 他的脸色,刚好眼神碰到一处。 许是做贼心虚,苏隐连忙闪开眼神,但为时已晚。 “你也是替主卖命,我不追究你,你的主人呢?“,王邺似打了一场胜仗,他得意的笑了。 苏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一旦搭了腔,就等于默认是她换砚,可是不说话,氛围又有些怪异。眼看敌人步步紧逼,她迎难而上,睁着大眼直勾勾的盯着他。 王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瞪弄得不知所措。以至于都忘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际,后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散着头发的男子扒门而出,他身着灰紫对襟长衫,宽袖外罩一层薄纱,腰间系着玉绕璎珞。衣随人动,香逐风浮。 他一手按着朱红的门框,一手扶额,良久,抬眼环顾左右。见他的婢女被一个衣冠禽兽围堵。不由分说,陆琅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待他扭头,上去就是一拳头。 陆琅大笑道,“宵小之辈也做登徒浪子!“,他带着七分醉意要去揍人。 苏隐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急切地说,“陆公子使不得!“ 陆琅眯着眼睛,两颊微红,泛起笑窝,“如何不行,本…本公子在此,谁…谁敢造次!“他拍着胸脯,不顾阻拦往前倾,像一只倔强的白鹅。 远处拙功见自家公子被打,也顾不得命令,抱着案板冲了过来。 王邺直起身,从怀中掏出手绢擦拭嘴角,帕子上沾了点点腥红。他生气地向陆琅走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怼在朱红的栏杆上。 陆琅仰头,长发飘在栏杆一侧。在烛光摇曳下,灰紫色的长衫像染了一层薄霜,朦胧飘逸。 “你个疯子“,王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他微微地松来了手,并不想伤他性命。 “哈哈哈——“,陆琅大笑,他仰着头,双臂舒展,长袖在风中飘荡。霎时间,他眼眸里闪出异样的光,说不清是烛光还是泪光。 王邺松开了手,负气站到一侧。 苏隐连忙将陆琅从栏杆上拉下来,陆琅好似瘫痪一般,将全身的力都压在她肩膀一侧。她咬牙扶着他,没成想踩到他的衣摆,布料轻滑,二人“砰噹“一声,摔倒在地。 丢脸,实在是丢脸。苏隐推搡着他,催他赶快站起来,情急之下竟忘了他是个醉人。正当她为难之际,“呲——“一杯冷水泼在了陆琅的脸上。 一抹草绿色裙摆出现在眼底,苏隐抬头一看,这不是陆公子拜访的舞姬吗? 陆琅被冷水一泼,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吐出茶叶,诧异地看向诸人。 苏隐赶紧扶他起身,从袖口掏出帕子擦拭他的衣服,动作迅速且潦草,像是急于应付差事。 “王子渺,你也在这?“,陆琅走向他,瞅着他流血的嘴角看。 王邺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眼底透露着无奈与轻蔑。 “你受伤了?“,陆琅先是一脸茫然的关心,随即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王子渺,洛中学社一别,别来无恙啊!“,陆琅笑道。 苏隐心生疑惑,她悄然观察着陆琅,见他眼神清亮,言语通顺,与之前的迷朦疏狂之态区别甚大,难不成他根本没有醉,只是借酒发疯吗? 王邺瞟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淡淡地说了句,“学社不复,陆公子倒是没变。“ 陆琅见他欲走,急忙拦着,“子渺兄,别走呀!你我久别重逢,应当聚上一聚,秉烛夜谈不是?“ “我同你没什么好谈的“,王邺泠然道。 拙功一手端着案板,一手为公子开路。 “送你块古砚如何?“ 王邺停住了脚步。他转身向后看,看的不是陆琅,而是他身侧 ,正叠手绢的人。 一严厉而冰冷的目光刺向苏隐,森森然,她被盯的发毛,又不敢轻举妄动,石化为一尊像。 “你要她?也行,小隐你去吧!王家比陆府要阔气!“,陆琅见二人不搭腔,遂将苏隐搬到身前,将其推搡到他跟儿前。 苏隐欲哭无泪,手绢在掌中发抖。害怕之余,不免在心底骂上两句小人。 “好,那就多谢陆公子了“,王邺愣了半晌,忽而一笑。 苏隐不必抬头,便知这笑容定是阴森恐怖至极。伴随着一声“要“与“好“,她的命运随之沉浮,像昏河上的一片树叶,起伏不定,没有归宿。 “子渺兄别急,这婢女性子野,还需调教一番。眼下的古砚倒是现成的,不知道能不能换回府上的响羽箭!“,陆琅正色道。 王邺看着那双渴求又担忧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淡笑。想不到这么多年,陆琅还是惦记着那几支箭。如今,命仆偷砚,为的也是这! “路上遗失了几支,还剩一支“,王邺装出漫不经意的模样,又说,“古砚,她,在下都要。“ 苏隐一惊,怎么话锋又指向了她?她悄悄移着碎步,想逃离众人的视线。 “好,一言为定!“陆琅紧握双拳,一脸严肃。对于塔娜,他从不亵渎。 彩楼巷的灯火一盏盏的熄灭,歌乐声也渐渐消歇。当夜幕降临时,四处陷入一片沉寂。 陆琅坐在马车中,苏隐走在马车外。谁也不说话,谁也都不愉悦。 陆琅在想,当年学社下注的响羽箭一共九支,如今怎么就剩一支了呢?王子渺也太粗心了。不过,所幸还有一支。这是属于她的最后一件东西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攥在手中。 苏隐在想,夜间的路为何这样长,这样的曲折。她像一只小船一样,在无尽的水雾中迷了航。 路,巷子,墙壁,朱门,石狮…… 深夜,梧桐叶被风吹的“哗啦啦“,各种自然之声在夜间独奏,发出圣人笔下的天籁。 第十四章 祭天 江南的春日千姿百态。澄净的湖泊似一面镜子,映出天上的白云。岸边的垂柳随风摇摆,若纤腰,似绿绦。温柔缱绻,这是文人笔下的江南。 在丝丝眼中,这天蓝水绿,风景怡人,连府中的矮桩子也长得别有逸趣。她换上了淡粉流白的绸裙,鬓角插着一只玉簪,乌黑的秀发顺着耳侧捋到前肩,用一根红绳绑着。镜中的她宛如一朵初绽的桃花,娇美动人。 这样的日子是她做梦都想不到的——衣食无忧,亲人安好,又能伴在许公子身侧。高兴之余,她有生出了轻愁。下月她就十七,别的姑娘早就已婚嫁生子,就她还迟迟未嫁。阿爹总是旁敲侧击的问她,问许公子什么时候娶她?她每次听到这样的话都很惆怅。娶,谈何容易。 人总是要为自己争一争的,哪怕做妾,做通房,她也心甘情愿。但是,争取之前,她得试一试许公子的心意。 丝丝设了一个局。她让父亲托媒人物色合适的男子,三日约见一个,谈上一盏茶的功夫便离去。她故意放出消息,让府中小厮、婢女谈论。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许公子找她了。他先问了府中近况,又问了巫山的伤,最后才提到她阿爹会见男子之事。 书房内烛光闪烁,许巽搁下笔,抬眼问,“你的主意呢?“ 丝丝思忖片刻,小声说,“外面再好,也不如府中。“她有些害羞,脸升起一片霞云。 “话不能这样说,外面天地广阔,此处却屋舍狭小。自蜀地到建康,多烦扰你照顾,眼下,你不必受限,钱粮自有我府上出,可安心去留“,许巽说得恳切。 丝丝听到话锋不对,赶紧补救,“公子多虑了,照顾你…们我甘愿!“ “你正值年华,若是遇到心仪的,不必顾及许府,若缺什么,尽管开口,我定不会让你委屈。“许巽见砚台里的墨干了,准备起身添水,以砚新墨。 丝丝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物件,为他研墨。她跪坐在案边,细细地磨。虽表面平静,但心里确似野马奔腾。 “我早有心仪之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有意“,丝丝低声说。她感觉自己的脸像烧起来一般,红的透顶。 许巽蘸墨写字,笑问,“你说与我听,我替你做主。“ 丝丝颔首,额角的发丝挡住了眼睛,她咬得唇色发白,手指紧紧捏着墨块,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 “放心,我一定会帮你的“,许巽抬眼看她,安慰道。 丝丝闭着眼睛说,“是你,许公子从你救我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此生非你不嫁,我知道你我身份悬殊,你也不会喜欢一个侍女的,但我就想跟着你,无论是益州还是建康,哪怕是天涯海角,我都不会离开你。“她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心里顿时轻松很多。许是说得太快太急,她已经忘了自己说得是什么。 许巽的笔顿得太狠,浓墨晕染了小半张纸,他抬头望向丝丝,半天说不出话。 二人寂静了一阵。许巽提着笔,缓缓说,“丝丝,我已订了亲。“ 丝丝抬起头,错愕地看向他。 “由伯父做主,迎娶顾常侍的女儿“,许巽面露愧色。伯父热心地帮他规划前程,包括婚姻。本来他对此也无兴致,娶妻生子,顺其自然。同辈中虽也有未娶之人,但亦是侍妾满屋,他依旧孑然一身,这令伯父十分诧异。 丝丝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缩回了袖中。事到如今,她还有何颜面再见他。女儿家重声誉,她总不能腆着脸说,不在意,侍妾也行。丝丝暗自摇头,这话可以想,但说不出口。 “公子,没事儿,那提前恭喜你啦!后房还熬着汤,我得去看看火候了“,丝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她慌忙起身,朝着门外撞去。 许巽望着她慌乱的身影,心里生出了几许担忧。平心 而论,他未曾见过那位顾小姐,此人又是何性情呢? 翌日。 朝堂上,在争论完税法的问题后,监丞倪匡参了王敦一本。大致是参他家风不正,纵容胞弟在国丧期间狭妓醉酒。 王敦听后指着倪匡,说他结党营私,中伤良臣。倪匡怒了,说他管理司库的每笔账目都清楚无误,不像王中军的府兵,出入无名,杀人无形。 王敦讥讽道,府兵是祖上福泽,是陛下恩赐,难道倪监丞在质疑先帝?他又说,司库的账目是清楚,偌大的财库让他管理地越来越差,每日入库一颗豆子,都使得倪监丞惊喜不已,这等业绩,还有脸明说! 倪匡气得两眼发昏,他举起圭皋就要打王敦。还好被朝臣给拦住了,把二人远远地隔开。 司马炽扶额叹气,他摆摆手要退朝。但事情没有定论,朝臣怎肯放他离去。 “依卿之见,这河道是堵还是挖呀?“,司马炽把问题抛给朝臣。 “陛下,自古引流是上策,就是用时久,耗材大。“,大司工丞张耽拱手道。 “既知耗材废时,还如此建议,难不成让河汛等你吗?“,大司农丞李幕说。 “凡事皆有利弊,你怎如此偏颇!那敢问李司丞有何良策,能解淮河之汛!“,张耽转向了李幕,等他说话。 “依我所见,凿临山之土石,崩山堵之,山石倾倒,形成围土,久之则成湖泊,届时不仅解了水患,还能养其渔业。“,李幕侃侃而谈。 “荒谬至极!凿山炸石,亏你想得出来,其间所废人力财物谁来承担,难不成找司库要吗?“,张耽厉色批评道。 王敦点头,“张司丞说得有理,即便是炸山可行,四库也拿不出钱粮。“他冷眼看向倪匡,挑衅道。 司马炽见战火一触即发,急忙开口,打断他们的争执,“此事非同小可,来日再议!李司丞制定出炸山之法,张司丞拟出引河之策,倪监司备出治河之资。“ “陛下,诸家府兵甚多,也可统计一二,以助治河之人力“,驸马站出来说话。 此语一出,引来众人的目光。统计府兵无异于让他们裸身街行。王敦盯着驸马,暗自握拳。 “为防匈奴南侵,各家府兵还是隐藏为好,万一遭歹人暗算,敌知我,我不知敌,不算上策“,敬王司马睿建议道。 这一说法引来众人的赞许,他们夸赞敬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有陛下风范。 司马炽没有说话,他抬眼看向众人,摆摆手。身边内侍喊了一声,“退朝——“ 罢朝后,王敦走在汉白玉石阶下,心里盘算着驸马的举动。小小周氏自以为攀上皇族便翘起了尾巴,真是可笑至极!他查过了,彩楼巷闹事的都卫是公主府的人,如此看来,易之是中了他夫妇二人的计了,恐怕这件事还没有完。 “王中军,看着点路,小心踩空了”,倪匡从他身侧经过,善意地叮嘱道。 王敦泠然一笑,用圭皋指着前方说,“多谢司丞提醒,本官自会小心。司丞可得擦亮眼睛,别把麻雀当凤凰,误了真龙!”他指责倪匡做驸马的爪牙,来责难王家。 倪匡冷哼一声,留下一句,“清者自清”,便大步离去了。 太极殿内。司马炽倚在塌上翻看文书。身侧的侍女端来一盘果子,轻手轻脚地放在案台上。 司马炽听到动静,抬眼看了一下。金碟白梨,清香四溢。他知道这是出自淑妃手笔,她一向灵心善感,是个慰藉人心的妙人。 淑妃之子,徽儿虽三岁不到,但也有了淮北封地,被封为淮王。他记得睿儿是十六岁才有的封地。可见,对于子女关照上,他还是有失偏颇的。 司马炽摇头轻叹,为人君父,实在不易。不可溺爱,不可疏远,否则朝政 不稳。还是公主好,他可以任意的恩宠,不必招来群臣的揣测。 “元安呢?”,司马炽放下书简,侧身问答。 内侍闻讯赶来,俯身说,“公主这几日困乏,皇后曾探望几次,堵在帘外,不曾入内。” “御医可曾看过?”,司马炽担忧地问。 “看过了,说是偶感风寒,已开了方子”,内侍回答道。 司马炽在得知女儿无碍后,才想到内侍说皇后去探望过她。元安性子古怪无常,宫中的人都避让着她,就能他也拿她没办法。这位公主是他继位第一年得的,出生时乖巧白皙,惹人怜爱。幼时又聪颖伶俐,常来陪伴他,彼此之间建立了非常深厚的感情。只是,在驸马谢礼意外去世后,她就变了。 驸马之死,他也有责任。如果不是他将谢礼调往天水守城,他就不会死鲜卑刀下。调往天水,只是缓兵之计,谢家的权势太大了。他控制不了,最好先拿驸马开刀。为此,元安一个月没有理他。 司马炽自知理亏,为她建造守月楼,给她封地,凡她开口,没有不合心意的。如今,她虽恢复如常了,但性子里仍是乖戾。司马炽叹了一口气。她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反正只是个公主,还能牵动社稷不成! 宫门外,屋舍低矮,街道明净。高巍的城墙从东向西延绵开来,一队身穿黑底青纹的禁卫,手握长戟,往来不断巡视。这规格比洛阳要差很多,洛城内宫是一个苍蝇也飞不进去。 春三月,风软人醉,本是赏花看水的好时节,可观星台的人说,夜观星象,有彗星袭月,其主不祥。司马炽遵从了建议,于三月十八前往东郊溧山举行祭祀大典,以飨神明。 事出紧急,圣意下达中书阁后,由中书舍人负责流程,拟出方案,呈给陛下预览,接着,将修改后的方案送到各司丞,依照预算与礼制进行安排。 公府行相郎中令顾喜接到命令后,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许巽。他见此人做事果决,头脑清晰,遂将此次大典交予他来办。这是南下后的首次大典,百官注目,若办得好,日后定是平步青云,若不好,则不再启用。 顾喜将事情的利弊说于他听,问他的意见。 许巽沉思片刻,拱手道,“愿效犬马之劳。”他目光坚定而决然。 顾喜十分高兴,拍着他的肩膀说,“好,若成此事,再有顾常侍扶持,可谓前途无量。”他看着许巽,心想,日后择婿还需要请教族弟,族弟能力不大,但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灵台在此谢过郎中令!”,许巽作揖道。 许巽揽下此事后,连忙了半月,夜宿公府,衣不解带。鸡鸣方才入睡,日升便已入府处理公务。油灯一盏盏地添,砚台就不曾干过。 虽只有数十天,但他已清瘦了许多。浅褐黑纹的官袍松垮地披在身上,一双眼睛闪着亮光,他秉烛夜读。 丝丝依旧照料着他的起居,见他日渐消瘦,她心里十分难过。遂而,在他饮食上费了许多心思。怕他吃不惯南郡的吃食,丝丝在坊间寻找食谱,亲自采买食材,为的是他能多吃一点。 丝丝也曾使小心思,为了让他早睡,她特意在油灯里加水,至使灯燃到一半就熄灭了。可许公子是个执着的人,他夜半到府库里去寻找灯油,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床上躺了几天,休养之下,反而恢复了以往的神采。 这一天终于到了。三月十八,溧山祭祀大典。皇族、世家、三品以上官僚,皆前往溧山观典,乡绅百姓夹道目送。 为防止春汛泄洪,许巽听从了伯父的建议,事先将溧水近年来的水位进行参考比对。他发现,祭祀那天刚好是春汛易发期,一旦河水冲破堤坝,那溧山将危险至极。 许巽将此发现上报顾喜。顾喜看了一阵,沉思蹙眉,半天说不出话 来。大典是观星台提出的,地点和时辰也是观星台算出的,一旦出了差错,观星台自可以甩锅天命。可中书阁就惨了,上上下下都要被问责! 顾喜衡量了一番,觉得此事一定要上报陛下。这样一来,既是出了差错,那也不能全怪中书阁。他立即让许巽将溧山春汛详细记录,待他早朝时奏议陛下。 许巽允命,他觉得只呈报问题容易招来诘难,不若将可行之举也一同奏议。顾喜听了十分满意,他问有何良策。 “最坏的打算便是溧山里建行宫,就算山下水汛,山上也无需担心。其次便是借宿山中人家,这恐怕有失陛下身份,而且安全得不到保证。“,许巽说道。 顾喜点头,“可大典在急,行宫怕是建不成了,不过,既然不能借宿山中,可以租用呀,将山中百姓暂时迁出溧山,将房屋修缮一番,陛下仁厚,定不会嫌弃的。“ 许巽觉得此话有理,补充道,“禁卫、膳食、车御、太医,一个都不能出差错。“将陛下留宿山中,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一旦生变,将危急朝廷根基。 “此言不差,做最坏的打算,万全的准备。“顾喜看向他,眼里露出赞赏。 三月十八,上千余人前往溧山,浩浩荡荡,引来百姓注目。以前他们远离洛城,不知天子仪仗,如今一见,华丽阔气,毕生难忘。 司马炽下了轿辇,朝祭场走去。圆丘分为两层,第一层为天地,第二层为五帝。两侧高挂彩藩,四足铜鼎摆在中央。 一侍者端来铜盆,司马炽浸手之后,接过占师的香。他拿着三柱香,面朝东南,静听祷文。 念祷文的是陈御史,他是晋中老臣,自然有资质念文,而且他祖上也有为晋帝念文的先例,此等重任,非他莫属。 许巽紧张地看着台上,又抬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天空晴朗无云,一派安和。他手心出汗,衣领也湿贴在脖子上。 观礼之人需着朝服,而朝服厚重,一路登山而上,许多人在祭祀前已大汗淋漓。如今,曝晒在太阳下,祭祀中又不能乱动,他们咬着牙齿,直挺挺地站在两侧,听着两个时辰的祷词昏昏欲睡。 陆琅站在末处,额角渗出细汗,他想伸袖去擦,但身侧的父亲用眼神恐吓他不要轻举妄动。他眼巴巴地望着日头,又看向祭台,又盯着陈御史开阖的嘴,他快要晕倒了。 “轰隆隆——“天空传来一阵雷声。 许巽浑身一激灵,他猛的抬头。刚才还是万里无云,此刻不知从哪飘出一团乌云。 眨眼间,西北处涌现了一层厚厚的青云。这些云盘旋在空中,时而低垂,时而流动,喜怒无常。 陈御史还在念祷文,他不受天气的干扰,念得诚心诚意。司马炽看着手中的香火,缕缕青烟随风而逝。 “啪嗒——“,一滴雨落在许巽眼眸中。“啪嗒——“又一滴,落在他的肩膀上。 按规矩,祭天不能中断。 陈御史停顿了一下,他抬眼看了看众人,又继续念下去。司马炽仍是保持拿香姿势,一动不动地面向西南。 一阵凉风起,陆琅觉得舒服多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穿这皮子爬山了,也不想参加祭祀。若不是父亲下令,母亲催促,他怎么会愿意来呢? “敬谢天地,以飨生民……“ 陆琅长吁一口气,终于念完了。眼见陛下将香插在鼎中,他们就跟着大拜,叩首,起身,再大拜,再叩首,最后礼成。 “轰隆——“ “霍嚓——“ 天空传来巨响,接着下起了倾盆大雨,众人也不敢乱动,纷纷望向祭台。 雨势浩大,地上瞬间流成小河,雨水与泥土相混合,众人的靴子陷入泥沼中。 顾喜连忙召来侍从,将陛下扶上了 马车。如他所料,山石藓滑,步辇已不能用。于是,他亲自背着陛下,从已清理的山间小路绕到山民家中。 山腰有一处宽阔之地,建了一排房子。顾喜按着计划将山民迁离,重新布置屋舍。这里虽不如皇宫富丽,但也是整洁安全。 众人随着陛下在屋舍中躲雨。许巽按着观礼名单,将皇族、世家与官僚妥善安排。 一些公子受了日晒,淋了雨水,自然心生不满,一并将怒气迁在了中书阁的头上。 为隐匿陛下行踪,顾喜二人没有将次计策告知他人,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大臣、亲信知晓。并且,他二人只当这是下下策,没成想真用上了。 顾喜也没有将此事告诉族弟顾微,于是顾微便以为这是许巽等人的失误。本来顾微想借此次大典考验他是否有升官的本领,如今见他得罪了许多人,以至于连累了陛下,不禁怒由心生,言语之中,颇有退亲之意。 许巽没有时间同他扯皮。他要检查禁卫是否在岗,以保障陛下安全。 顾微见他步履匆忙,以为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于是生气地拍着桌子,打翻了桌上的瓷杯。 雨越下越大,路面积水已淹没脚跟。还好此处地势较高,不至于水漫屋舍。伞,已经没用了,豆大的雨像浇灌在人身上,淋得人睁不开眼睛。 苏隐站在木门边,观看着雨势。益州夏日的雨很大,那时昏河总会上涨,淹没两岸的林地,形成沼泽。 “小隐,来帮我烘干衣服“,陆琅在身后叫唤。 苏隐闻声,转身接过他的衣袍,架在火炉上烤。 “没想到这小破屋还有火炉“,陆琅穿着白色深衣,坐在床边喝茶。 苏隐察觉这里不仅有火炉,还有茶具、香炉、橱柜,甚至是连被褥都是丝绸的。像是有人提前安排的一样。 “今夜委屈你了,你就睡那吧!“,陆琅指了指墙角的一张木榻。忽而,他眯起眼睛,嘴角上扬,“或者,你想与我同榻也行。“ 苏隐手一抖,腰带落在了炉子上。她趁人没看见,赶紧捡起来,拂去上面的灰尘,搭在架子上。 “我可看见了“,陆琅假装严肃。 苏隐对他用自己换箭矢一事耿耿于怀。她又想到益州大狱的判词——不能赎罪、买卖。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脖后的烙印,凸起的疤痕永远去不掉。 陆琅躺在床上,看着淡紫色的床帐,他自言自语道,“人这一生不容易,无论你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有数不尽的烦忧。“ 他侧过身子,喊了一声,“苏隐。“ 苏隐隔着衣服,看向他,“怎么了?“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你想改变什么?“,陆琅问。他经常幻想自己能回到那个冬天,在官军射杀之际,冲上去挡在她身前。如果不能一起活,那便一起死。 苏隐眼神迷离,她似乎想到了那夜句息来袭,一眨眼,她又想到了山中苟活,想到了欺苏商,买渡口。 “我不知道“,苏隐低声说。即便是她能回到过去,又能阻挡什么?改变什么呢? 她能阻止句息抢掠吗?官府都不管。她能拒买渡口,阻止吐浑?刀子抵在后背,亲人绑在山上,她也不知道。 贪生怕死,这四字忽然蹿上心头。自私自利,又有四字袭来。苏隐忽然落泪,她嫌弃自己,痛恨自己。 “你哭了“,陆琅见她不说话,遂走下床来查看。 “别哭了,丑死了“,陆琅递上一块手帕,坐在她旁边的垫子上。 苏隐没有接帕子,她抬起衣袖擦了擦泪水。 “过去的都过去了“,陆琅安慰道,“不过你还是挺离奇的,勾结匪寇,引兵入城,哈哈,犯得都是死罪!“ 苏隐努嘴,白了他一 眼。她扭过身去,不理他。 “不过,你肯定是被冤枉的,这世道,冤假错案,不罕见!“,陆琅笑道,露出整齐的白牙。 正当他说笑时,门外传来扣门声。 “什么事?“,陆琅喊道,他走过去开门。 一队身着盔甲的禁卫出现在眼前,他们分成两列,为首的禁卫握剑道,“为护陛下无恙,特来巡查!“ “查吧!“,陆琅知趣地说。 禁卫巡视了屋舍,翻看了被褥、床底、衣橱,又看了看房梁,确定没有可疑人后,带着人走了。 陆琅玩笑道,“你看你比较招官军,哈哈——“” 入夜,苏隐侧卧在小床上,雨声敲打着窗户,发出“嗒嗒——”声。迷蒙之中,她闻到一丝清香,香气忽而浓烈,像一头巨兽朝人扑来。她的手垂到塌下,碰触到冰凉的地面。 一破旧的草屋下,屋顶露着天光,雨水顺着横梁“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 苏隐躺在稻草堆上,草堆受雨水腐蚀,发出阵阵霉味。一蜘蛛在她头上结起了网,勤奋而忙碌。它越过苏隐的鼻尖,爬到额头上,吐丝搓手。 一阵麻丝丝的痒从脸上传来,苏隐睁开眼睛,见一只黑色的东西屹立在鼻梁上,她惊得猛然坐起,将脸上的东西甩掉。 惊魂未定,眼见四周一片漆黑,苏隐急忙起身,哪知腿脚发软,像是踩着棉花一样,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掌着地,膝盖浸在水坑里。 “苏小姐”,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小姐,这年岁还有人叫她小姐。苏隐借着夜光,爬起身来,四处寻找说话的人。 一身影从墙角走来,沐浴在夜光中。他站在柱子下,破损的屋顶倾泻出一缕月光。他身上的白衣似乎引来了月亮,一脸从容,满身月光。 苏隐盯着他的脸,手不住的颤抖。她定了定心神,从发上拔出一根簪子,奋力朝他刺去。 白衣男子擒住了她的手,推了一掌,将她反身扣在身前,银簪对着她的脖颈。 苏隐眼角泛红,用另一只手去打他,却被他捉住,反钳在腰后。她死命踩他的脚,白衣男子微皱眉头,却岿然不动。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苏隐咬牙说。一切的祸事因他而起。一定是他为报私仇,向句容提议劫掠苏家,这才有了入山,买渡,引贼之事。是他,沈黎人,苏家的梦魇! “真是命大,竟活着出狱”,耳畔传来一丝冷笑。 “彼此彼此!”苏隐不要命的挑衅。她猛地仰头,撞在他的下巴上,趁他吃痛,一簪子插在他胸口上。 白衣男子死死地盯着她,凤眼沁出红丝,他诡异一笑,一把抓住苏隐的喉咙,将她提了起来。 苏隐感到一阵窒息,她没有挣扎,闭上了眼睛。她绝不给他虐杀快感的机会。 “砰——”,苏隐被扔到墙上,滚在草堆里。她抬起头,轻蔑地看向他,伪装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手”,在嘲笑已逝的亡灵。果然,白衣男子被她激怒了,他冲到草堆,掐住了她的脖子。只需轻轻一拧,她便会当场殒命。 最终,理智战胜了愤怒,白衣男子松开了手。 “你听着,我不会杀你,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你不必笑,这笔生意你一定会做。”白衣男子半蹲在她身前,警惕她的举动。 “帮我灭了严氏”,白衣男子严肃道。他见苏隐不理她,继续说,“眼下苏澹在江北的军营中,他将死于蜀地派去的刺客手中,刺客也许会失手,但军营里的都护不会。” 听见“苏澹”二字,苏隐愣了片刻,她疑惑地看向白衣男子,见其一脸笃定,苏隐慌了神。不能,苏澹不能死。她摇摇头,嘴里念道“不能,不能。” “刺客与 都护都是严谨派去的,他死了儿子,自然要报仇。说来可笑,他的爱子死在弃子手中,却向一个商人寻仇,哈哈,你说可笑吗?”,白衣男子笑道。笑声尖利而阴森。 苏隐坐起身来,问他,“你要为他报仇?”,她指的是句息。 白衣男子站起身,淡漠地俯视她,“你不配知道。” 苏隐对他们山头的事并不感兴趣,她只想借此确认严氏迫害的真实性。句息,他,以及沈黎县的所有人,不正是死于苏、严合谋吗?眼下,他搞垮了苏家,下一步动严家也是情理之中。苏隐泠然一笑,不知不觉,她从帮凶升级为了主谋。 白衣男子见她忽然一笑,以为她痴傻了。他蹲下身子,瞅着她的脸,认真地说,“灭了严氏,我帮你杀了刘谆,你还不知道他毒杀了你的母亲。” “什么!”,苏隐满眼惊恐,她一把抓着他的领口,“你说什么!” 白衣男子没有反抗,反而他顺势压低了身子,“我亲眼所见,巷口别院,他带着一众人闯了进去,里面传来打斗声,待他们走后,你母亲以毒发身亡。你不信?那个胖丫头也在场,她没告诉你吗?”他轻手拂开了她的手,一体谅的模样,“哦,她怕你复仇,怕你因此受累。” 泪水已尽,苏隐木然地坐在草堆里,她的意志轰然崩塌,变成一座废墟,荒凉的风在盘旋,在无声的哀嚎。 “我还会来找你”,白衣男子缓缓起身,他穿过月光,步入黑暗。 翌日,窗外下起细雨,林间雾气弥漫,五米不见来人。凌晨巡视的禁卫没看清眼前的山路,一头栽下了山,滚到半山腰被一个树拦住了。禁卫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悬挂在树根上,底下是滚滚浩荡的泥石流。他奋力爬上山后,将所见告知禁卫长。 禁卫长兼中郎将代云又将此事上报陛下。隔着屏风,司马炽歪坐在床头,他叹了一口气,“召顾喜来。” 半刻不到,顾喜躬身候在屏风前。 “眼下情形,爱卿有何良策”,司马炽问道。 顾喜沉思道,“道路已被冲毁,不可硬闯。依微臣之见,可飞信传书至宫中,召大司工丞张耽预备人手,或引汛,或搭桥,或填平,由外到内,从下往上,两厢配合,自可破局。” “善”,司马炽点点头。 “陛下,微臣有一人举荐。没有他上报汛洪,臣万万做不到如此周全的安排。”顾喜恳切道。 “何人?”,司马炽抬了抬眼皮,他有些好奇。以往驸马举荐,都是论家世、说人品,这举人才一事,听起来很新鲜。 顾喜拱手道,“中书舍人许巽。” “许—巽”,司马炽重复道,“可居梁州?” “陛下好记性,是梁州人士,祖上做过辅政司”,顾喜赞叹道。 司马炽点点头,他坐起身来,由内侍扶出来。“好,擢为中书侍郎。” “臣,代许侍郎谢过陛下”,顾喜作揖道。他虽心中不悦,但也不敢表现出来。他认为许巽是个勤恳的人才,与那些世家子弟不同,可陛下宁可赐官三品詹事给王家子,也不愿越级提拔许巽。如此大功面前,只是将他从六品舍人提到五品侍郎! 他一早将此事告知许巽,没想到此子非但不怨,还甘之如饴,说德才配位,立功擢升才算心安。顾喜见他神色泰然,心里生了些敬意。 二人对回宫事宜进行商讨。一致认为眼下河道被冲毁,山体易滑坡,短时间内不可下山。只有飞信传入宫中,派工丞测绘图纸,再行定夺。山中之资可保半月无虞,只需要安抚众人情绪便可。 晨雾渐散,山中下起了濛濛细雨,林中草木茂盛,在日光下绿得发光,石头上布满了青苔,像玉簪,像玉盘,绿意盎然。 许巽撑着伞在山中观测地形。山 中地形早已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了,可大雨冲刷过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他记得后山有个破庙,庙旁土丘,可是已被雨水冲成了平地,山民的地窖也漫了水,宛如一口深井。 隐约之间,一女子在庙宇前徘徊,她走走停停,似乎在寻找些什么。 “姑娘,庙宇年久失修,大雨之后十分危险,还请移步客院”,许巽撑着伞对她说。 女子闻声转过身来,她看了许巽一眼,目光轻如羽毛,一扫而过。她没有理会,继续在屋檐下漫步,淡紫色的罗裙浸湿了污泥,耷拉在脚边。 “姑娘,这真的很危险,还请移步客房”,许巽劝道。他撑着伞在屋檐前跟随她走动。 女子充耳不闻,伸手接住了屋檐下的雨滴,一滴坠一滴,好似珍珠断了线。“啪嗒——啪嗒——”。雨滴落在手心,她笑了。 许巽疑惑地盯着她,怀疑她有精神有疾,可见她衣着华丽,不是山民。若是朝中女眷,又随亲祭天,定不是寻常人家。 女子走一步,许巽跟一步,既然劝不动,那便跟着她。若遇到危险,也好及时救她。 女子停住脚步,她瞥了许巽一眼,提裙朝山中跑去。许巽扔了伞,紧跟着她,见一抹紫色在绿林中飘荡。 “姑娘!山中危险,不可前行!”,许巽在身后喊道。他心里十分着急,若她出了事,朝廷或世家定然不会饶了中书阁。届时,事态将远远不可控制。 事从权宜,许巽也顾不得礼制,他冲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皱着眉头,“姑娘,生命贵重,怎能如此儿戏!” 雨水落在脸上,女子抬头看着他,捕捉到他眼底的愤意,她目光涣散,不自觉得伸手去摸他的脸。 许巽被突如其来的抚摸吓得楞在原地,他咽了咽了口水,雨水落在他的睫毛上,顺着眼睑往下流,女子用手轻轻拂去雨滴。 “姑——”,许巽还未开口,女子已晕倒在他的怀中。许巽揽住她的背,将她拦腰抱起。他不知道这谁家的女儿,倘若这样抱回客院,便会污了她的清名,而且自己也有了婚约,如此举动,则有负于顾常侍和顾小姐。 思量之下,许巽决定等她醒了在带她回去。林中湿冷,恐怕不能久呆。可是,她已昏睡过去,该怎么弄醒她呢?。许巽将她放在地上,让她倚靠着树桩。 许巽见百米之内有个水坑,他用手绢沾湿水,走到女子身前,紧拧手绢,使得泥水全部溅到她的脸上。见她睫毛微颤,许巽看到了希望,他捡起地上的树枝,戳她的肩膀,“姑娘,姑娘,快醒醒!” 女子缓缓睁开眼睛,她伸手摸了摸脸,见手上沾了泥水,怒视着许巽,“放肆!你对我做了什么?” 许巽连忙摆手,“姑娘误会了,在下什么也没做。这里湿气重,蛇虫又多,还是先回去吧!”,他对李兄因抓了小姐的手而死之事记忆犹新。 “站起来”,女子下令道,“往后退。” 许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本能地起身往后退。 “再退!”,女子用眼神威胁他,“不许回头,再退!” 只听到“噗通”一声,许巽摔倒在水坑里。 “哈哈——”,女子笑地浑身颤动,仍不忘举袖遮面。 许巽坐在水坑里,心里闪过无数个“忍”字,他站起身来,甩了甩衣袖上的水,走到木桩前,又蹲下,“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挑眉笑道,“你想怎样,你能怎样?”她眼中尽是得意与不屑。 “在下会亲禀令尊大人,让他好生管教一番!”,许巽虽是在笑,但言语中已带锋芒。 女子又笑了几声,这次没有遮面。她打量着此人,轻飘飘地说了句,“恭候大人。” 许巽起身,不想再与她多言,负手站在 木桩一侧,冷冷地问,“还不走吗?” 女子也觉得裙底湿重,风一吹,更觉寒冷。但她仍倔强道,“脚崴了,走不动。” 许巽叹了一口气,她此前像蝴蝶一样飞入林中,此番又说脚崴了,这简直是在刁难他!中书阁,为了中书阁不受责难,他压制着怒火,耐心地问她想怎么办。 “当然是背回去,难不成走吗?”,女子嗤笑道。 许巽紧握双拳,耐心道,“男女有别,恐怕于姑娘清名有毁!”,他从未见过如此不知礼数廉耻的女子。 女子想了半刻,抬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无碍,本…我不在意!若你顾及名声,大不了我与你成婚,岂不名正言顺?”,她想捉弄此人一番,以消解山中无趣的时光。 许巽嘴角抽搐,他半蹲下身子,将她背起,讥讽道,“在下位卑,着实担不起姑娘厚爱!”,他算是知道了,若不顺着她的心意,她是不会走的。既然她如此厚颜,许巽也不顾忌什么男女之防了。只希望她不会反咬一口,污蔑他轻薄于人便好。 一路上,女子都在问话。一会儿问他叫什么名字,官居何职,一会儿问他为何总跟着自己。 “姑娘多虑了,在下不想高攀,再说,我已有婚约”,许巽打消她的念头。 山中又起了薄雾,他不小心踩到树枝,脚底打滑,好在一手扶在了树木上,才不至于摔倒。可背上的人却一头撞到了树上,女子抚着额角,咬牙道,“放肆!你——” “姑娘饶命,在下不是故意的”,许巽虽表歉意,但嘴角却在笑。 “许巽,你娶的是谁?”,女子好奇道。 “自然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这是在下的家事,没有义务向姑娘你禀告吧?”,走了一路,许巽有些吃力,他想节省些力气,遂不想与她多言。可面对她的诘难与嘲讽,又忍不住怼她。 女子察觉出他的挑衅,她伸手用浅红的蔻丹按住他的太阳穴,顺着脸颊往下滑,轻轻地,柔情地,最后抵在他的喉咙上。 许巽浑身一激灵,他刹住脚步,喉结上下滑动,“你——” 女子垂下纤手,命令道,“松开手。” 许巽闻言松开了手,低身将她放了下来。见她腿脚康健,轻松地走在身前,心里苦笑,自己确实被捉弄了。 穿过竹林,客院错落有致地排列在眼前。许巽刹住脚步,让女子先行。他站在远处,目送她走到院中。虽只是过了几个时辰,他恍惚觉得熬过了几年一般。 入夜,许巽伏在案前绘图。每日查勘后,他都会将地形绘出,以作参考。 “许侍郎,顾常侍要见您”,门外的小厮禀告道。 许巽搁下手中的笔,心想,这么晚了顾常侍有什么事?难道是他背女子的事传到常侍耳中了,也是,四周都是岗哨,什么事都瞒不住。 他想了一路,顾常侍对他本就不太满意,又因他祭天安排得不妥当而有所责难,恐怕他是要退亲了。 果不其然,顾常侍在案前等他,为他上了一杯冷茶。许巽放下茶杯,等候他发言。 “许公子,高升了?”,顾微冷笑道。 许巽听出了异样,但仍恭敬道,“大人笑话了。”伯父说顾氏乃豫章大族,祖训严格,为官清正,其子女亦颇有教养,若能娶顾氏女,于族于己都是极好的。 “何来笑话,这是陛下恩赐,老夫恭贺许大人了”,顾微举杯,一饮而尽。 许巽端起茶杯,将冷茶喝下肚。他猜不出顾常侍的心思,直接问道,“顾大人,深夜传话,有何指示?” 顾微不语,半晌过后,才说,他命人将许巽的八字送到占星台,法师说他的八字与顾小姐相冲,不适宜结亲。 “天意难违,还望许公子宽心 ”,顾微瘪嘴道。 许巽心中悬着的石头落下了,顾常侍果然要退亲。他该如何向伯父交待呢? “天意”,许巽自语,他苦笑道,“既然如此,那小侄不便打扰了,顾常侍好生歇息!”。他愤然起身,大步离去。 顾微没有说话,也没有叫人送客。在许巽离开后,他松了一口气,好似摆脱了一个大麻烦似的。 夜间,许巽坐在床沿反复思量顾常侍的话,虽是寥寥数语,但伤人不浅。不登对就算了,何必拿八字说事。这天下间的女子何其之多,还差她顾小姐不成。 翌日,天色微白,树林里传来几声鸟叫。 顾喜收到城中传来的书信。他与大司工丞张耽一致认为,河汛之大,因先挖道引流,使得水位降低。届时,再搭桥通行。可是,眼前有两个难题。 一是河道东有峻岭,必于西处引流,但西侧有千亩良田,一旦放水,秧苗必毁。二是搭桥之事。石桥耗时,木桥不稳,该如何在短时间内搭建稳固的桥呢? 顾喜带着疑问找到了许巽。许巽翻阅了古籍,认为可以搭建绳桥。以绳系于两山之间,中间穿木板,简易又实用。若是考虑称重,则可以将绳子换成铁链。 至于西侧放水之计,许巽并不赞同。千亩良田是百余家的口粮,是几年的赋税,更是百姓的心血。一旦毁之,既害生民,又害陛下盛名。 顾喜认为,引流放水虽是下策,但可使过高的水位立刻下降,这样才有机会搭绳桥。否则,士兵、巧匠于河上做工,无异于送死。 “粮食没了可以再种,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顾喜叹道。 许巽沉默半刻,他看了看窗外的绿树,“既然如此,西处人家的赋税当减免,如若难以生存,朝廷定然不能袖手旁观。他们的牺牲,必要有人弥补。” “这是自然,陛下仁心爱民,自会慷慨馈赠!”,顾喜笃言。 二人正商讨引流搭桥之事,突然有人来传唤。传唤的人是陛下身侧的马内侍。顾喜急匆匆地随内侍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只见他又气冲冲地回来了。 原来是陛下要打猎,公主要吃蘑菇。 司马炽久居宫中,深觉烦闷,因祭天之故困于山中,他自不想拘于客院。于是,他让顾喜安排游猎。顾喜以山中危险、准备不善作为托词,婉拒陛下,没成想他让顾喜搁置手中事物,专心安排游猎。 圣意不可违。顾喜无奈地接了这份差事。他刚出门,又逢公主遣人来,说元安公主思念山中野菌,要些人手去山上采蘑菇。 “要人不找王中军,反倒为难起中书阁”,顾喜窝了一肚子气,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许巽劝道,“中军大人奉命护驾,不能随意调动,眼下就属中书阁带的人多,公主自然不会放过。” “游猎,哼!”,顾喜冷哼一声,兀自倒了一杯茶,仰头喝尽。 “顾中令”,许巽轻唤了一声,“慎言”。在他眼中,顾中令向来是个稳重耿直的忠臣,怎么冲动起来了? 顾喜叹了一声气,他放下茶杯,思虑片刻,最终决定“忤逆”。引汛搭桥是重任,更是中书阁的责任。至于游猎、采蘑菇,则可敷衍了事。于是,他将引汛搭桥之任交给许巽去办,自己则陪着陛下、公主周旋。 “灵台贤侄,此事非你莫属,一旦完工顺利回城,老夫必定力举你!”,顾喜起身朝许巽走去。 许巽心生犹疑,此事涉及众人去留,非同小可,他不知自己能否顺利完成。 “贤侄,你是老夫从政以来最为赏佩之人,这里…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顾喜说道“这里”二字时,展开双臂,环视宇内。 “多谢顾中令赞誉,灵台受之有愧!”,许巽起身作揖,“工事艰难,愿 意一试!” 今日过后,顾喜看他的眼神又变了,他恨不得住在许巽屋里,与他彻夜长谈。 第十五章 元安 春雨连绵,细如绣花针,一根根的坠在水坑上,溅起圈圈涟漪。 女子坐在镜前梳妆。镜中的人面容苍白,青丝披肩。这是被困山中的第三日。她描眉,敷粉,染红,为的是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 她不知道父王祭天为何要带她来,难道是彰显对她的宠爱吗?又或许,把她也当做棋子,用来压制周邴清和姑姑丽阳。 上一颗牺牲的棋子还是她的夫君谢礼。她早就提醒那个蠢货了,让他不要去军营。可他倒好,放着安闲的驸马不做,偏要去和王家夺军权。父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顺势而为,助他征战沙场,赢得一个振威将军的称号陪他长眠地下。 众人见她禀性大变,都以为是丧亲之痛。谁知她听到死讯之时,只是皱了皱眉头,为他带了三日的孝,以尽为妻之责。 她怨恨的是父王竟然动了她身边之人,借此巩固权利。虽说她与驸马谢礼并无情意,但好歹夫妻一场。父王今日能动枕边人,明日就能动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对弈者,没想到竟也是棋盘上的棋子。渐渐的,有人说她暴戾恣睢,蔑视君臣之礼。她也不反驳,口舌之争是无用功,打入大狱才是正道。 “公主,寒食散用完了“,侍女躬身禀告。 元安公主用朱笔在眼尾处描上一朵花,见花态轻盈优美,心生喜悦。 “菌菇呢?“,她继续描上几笔,手腕不小心抖了一下,娇美的桃花瞬间毁灭。 侍女倒吸一口凉气,往后退了两步。果不其然,“啪——“得一声,元安公主将笔掷在地上。 “公主!山中就这一块铜镜了“,侍女冒死谏言。如果公主把这块铜镜砸坏了,势必让她们再去寻,可这荒山野岭,到哪去找镜子。 元安公主握了握拳头,她负气站在镜前,镜中的人因怒火而面色泛红,散发着一种病态的美。 “本宫要的菌菇找到了吗?“,元安公主问。 “回公主,还在找“,侍女面露惶色,她随即补救道,“一些世家公子听说公主要菌菇,都纷纷入山寻呢!听说一个公子走得急,踩到了青苔滑下山去了!“ 元安公主来了兴致,挑眉问,“然后呢?“ 侍女见公主怒意暂平,心中窃喜,公主虽喜怒无常,但有时也如孩提一般好哄。“然后他摔坏了腿,被人抬回了客院,御医说他一个月都不能下床走动!“ “竟有这事,还有呢?“,元安公主追问道。 侍女俯身捡起地上的朱笔,用帕子拂去灰尘,“还有就是,听闻山中有赤狐,陛下欲捕得它,想动用禁卫,但王中军不让…“ “禁卫是父王的,他凭什么做主!“元安公主面露不满。父王为平衡王、谢之权废了许多心思,还搭进去一个驸马,如此看来,他并未成功。 侍女不言,低头退到一侧。 元安公主未带骑装,穿着一身浅紫长裙入了围猎场。 顾喜按着山中地图,圈画出围猎范围,但一切从俭,不似秋猎般盛大。按说,春耕秋收,春乃万物生长之季,不可杀伐。可是,圣意难违,一切俗成都无足轻重。 赤狐,顾喜从不知此山有狐,也不知道是哪个佞臣胡言乱语,祸乱君心。他听闻,元安公主命人采菌菇,世家子一涌而上,其中一个还摔断了腿,真是可笑!男子不建功勋,不为朝廷,竟想着为女子采菇? 顾喜摇摇头,元安公主更是目中无人,公然服用五石散,醉生梦死,竟于太极殿前调戏朝臣!使得那位年轻的仕子被陛下贬黜,锦绣前程毁矣。桩桩件件,如何不令人愤慨? “中令大人,陛下已入山,沿北走,未时可至北侧茶亭”,小厮禀告说。 顾喜点头。所谓茶亭,不过是一个茅亭,在那安排 侍者、疏食,甚至箭矢,以充当补给。为护陛下安全,三里设一驿,五里一茶亭,关键位置还有禁卫站岗。如此,可无后顾之忧。 客院内。 陆琅躺在床上,右脚缠了绷带吊在了床尾。他百无聊赖地看着床幔,不时发出几声哀叹。 桌案上摆着几味中药,如红花、当归、川芎之类。苏隐在屏风后煮着汤药,不时加一味药,瞟他一眼。屋里弥漫着苦药味,伴随着汤药“咕嘟咕嘟”地沸腾声,充斥人的鼻中、耳中。 摘菌菇。苏隐记得,前日陆琅兴致勃勃的去山中采菌菇。他眼疾手快,摘了一篮子,命厨房烧做了汤面。她有幸也尝了一碗,味道确实鲜美。第二日,陆琅又去了后山,菌菇没带回来,他倒是瘸了。 “小隐,你知道公主为何要菌菇吗?”,陆琅躺在床上,没话找话。 苏隐掀开盖子,一股浓厚的药味扑面而来。“不知道”,她用手扇了扇。 “因为公主的药没了,山中有种斑褶菇,可使人入幻境,它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雪中姬。”陆琅解释道。 苏隐将药罐中的草药挑出,又用纱布过滤,褐色的药汁流入碗中。她随口问,“为什么要入幻境?” 陆琅叹了口气,“因为人世太苦,幻境更美,无忧无愁。” “你也入过幻境?”,苏隐从屏风走出,端了一碗药。 “没有,我猜的”,陆琅嬉笑道。见到药后,笑容忽然消散。他接过药碗,皱起了眉头。深吸一口气,仰头喝尽。 陆琅将药碗递给她,又接过一碗清茶。他本想漱口,但舌尖尝到一丝甜味,不知不觉地喝了下去。 “这是什么?”,陆琅感到好奇。 “加了点蜜,山中不只有菌菇,还有蜂蜜”,苏隐欲起身离去,却被扯住了衣袖。 陆琅作出感动的模样,“你对本公子这样好,都不舍得让你走了。” “公子多虑了,蜂蜜是膳房的,我又不会采”,苏隐扯出袖子,走到屏风后收拾药渣。 陆琅倚在床头,隔着屏风望她忙碌的身影。他想到了塔娜,一个胡族女孩。 少时,他被送到洛中书苑读书,遇到了塔娜。他的课业很好,太傅也不吝夸赞他。可是,在骑马射箭方面,他却不如别人。小时候个子还没有马高,却要在训练场飞马骑射,他摔了几次,遂生了怯意,不敢靠近马匹。于是,他成了同窗的笑谈。 直到他遇到驯马师的女儿。她个子不高,但十分胆大。见马匹冲来,也不慌张。她看着场地,找准时机,飞身上马。刚坐稳,又搭弓射箭,一箭十环。 少时的陆琅被她吸引了,她像一只飞雀一样,起落凭风,潇洒恣意。塔娜似乎看出了男孩的心思,她愿意和他交朋友。在塔娜的帮助下,陆琅骑射日益精进。 塔娜的出现让他的书苑生活更加多彩。可是,好景不长,马场的马惊吓了娘娘,驯马师和塔娜也受到牵连,被打入了大狱中。陆琅央求父亲救他们,但得到的确是责骂与监禁。 陆琅决定靠自己。他收买了狱卒,将驯马师和塔娜接出大狱,藏在陆府别苑。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日晌午,宫里来人搜查,什么也没搜到。 那是因为他的父亲早已将他们遣出。父亲告诉他,可以放他们走,但必须走西门,一路向北,再也不回来。陆琅为父亲替他遮掩而高兴。 宫里的人真是聪明,他们拦在了西门。当陆琅赶到时,雪地里斜插着许多箭矢,一寸长,一寸短。他在雪里发现了塔娜,她闭着眼睛,像是在安睡。 陆琅跪坐在她身前,颤抖的手去触碰她的脸,冰冷,还是冰冷。她衣襟上全是血,血溅在雪地上,冻成一片片梅花。陆琅知道,塔娜自己拔了箭,她很爱美的。 雪 一片片的飘,落在他的肩上,落在塔娜地睫毛上。在那一刻,一种东西碎了,破裂在胸膛中,渗出猩红的血,抬眼间,又被寒风给冰冻上了。 “吱呀——”,苏隐推开窗户,风吹了进来。 陆琅从回忆中抬头,他望向窗外,一派绿意。 “受我的累,将你拘在这里,小隐想出去吗?”,陆琅笑问。 苏隐疑惑地看向他。他什么意思,自己拘在这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今日格外开恩,问她的意见了。 “不如,你带着篮子去后山采些菌菇,不需辨别,是菌菇就采,就当游玩放松。”陆琅说的忠恳。 苏隐感到语塞,这算哪门子游玩,不过是充当苦力。“公子,你是想吃雪中姬吗?”,她注意到“不需辨别”四字。 “非也,雪中姬是公主的,我辈庸夫,岂敢受用?”,陆琅讥讽道。 苏隐没再多言,她拿着竹篮出门了。 雨停后,山中景色倒是怡人。绿树环绕,石径穿丛,还有几朵粉花点缀在枝头,昭示着几许春意。 她挎着竹篮,在绿地中寻找菌菇。找了半晌,篮中依旧空荡。苏隐扒开草丛,里面跳出一个蛤蟆,她吓得往后一退,不小心踩到树枝,脚底一滑,滚下山去。 苏隐揉了揉腰,挣扎着坐起身。她惊喜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树下长满了菌菇,一个个,一丛丛,像雨伞一样。白色的、淡粉的、牛黄的,还有浅紫色。 她俯身揪起一个菌菇,扔到竹篮里。竹篮里的菌菇渐渐多了起来,她索性将篮子放在地上,摘到怀抱不下,才送到竹篮里。苏隐看着满竹篮的菌菇,感受到一种收获的喜悦。 这时,树林后传来几声谈话。 “公主,你去哪呀?”,侍女急切地跟在马后。 “自然是采菌菇”,元安公主勒着缰绳,一脸不屑。 “公主,山路险峻,菌菇自有下人采,为您的安全,还是回去吧?”,侍女劝道。采菌菇何须骑马呀,还带着箭矢,公主又要折腾事了。 元安公主轻夹马腹,朝林子里钻去。 苏隐将一切看在眼里。马上穿着浅紫衣裙的女子竟是公主,虽只看到侧影,但仍是气势逼人。 “轰隆——“,天空传来一声闷雷。几片青霭色的云在山巅上飘荡,林中飞鸟阵阵。 天青欲雨,苏隐提着篮子往回走。一样的树林,相似的路径,走了半个时辰,她发现自己迷路了。 荒山野岭,怕不是要冻死在这,也可能被林中野兽吃了。苏隐抬头看天,一道白光闪过,呈树杈状,“轰隆隆——“,头顶发出一声怒吼。 走,赶紧走。苏隐这样想着。还未走出林地,她看见一抹熟悉的浅紫色。一个明丽的女子正搭弓射箭,晚风袭裙,透露着飒爽与张扬。 苏隐顺着她的箭看过去——骑在马上的中年男子。怎么,公主要射人吗? 她听闻大族皆有拿箭射人的把戏,无视生命,恣意妄为。但大多数射杀的都是流民或奴隶。公主箭头所指,明明是一位权贵。他身着黑底金纹袍,骑在马上,像一只带冠的黑鸦。 “咻——“ 马背上的黑鸦捂着胸口摔了马。一阵骚乱。 苏隐一惊。她意识到自己在拿性命观望。果不其然,骚乱过后,对面的人拔刀而来。走,得赶紧走。 她刚撒开步子,猛然想到了什么。公主的马蹄声很大,足以将人引到她那去,自己先守在原地,然后再伺机逃走。 苏隐悄声蹲下来,将自己掩在草丛里。东边传来马的嘶鸣声,还有“哒哒“的马蹄。接着一队人马朝东边追去。 一切都如预想的那样。苏隐长吁一口气,抱着竹篮准备离去。转身之际,遇到了一个不速 之客。 “轰隆——“长空一声闷雷。 “哗啦啦——“下起了大雨。风雨相和,雷电交加,山林中十分热闹。 一明亮而宽敞的屋子内有两个人。一个被拴在了柱子上,一个站在柱子前。这朴实无华的客院成了简易牢房。 王邺看了一眼她,又瞟了一眼竹篮,问,“你知道你射的是谁吗?“,他质问道。 苏隐盯着他的眼睛。挖坑逼问这招儿他已经用过了。“不是我。“苏隐知道,对方在声东击西,他知道不是自己射的,只是想问出是谁。 “当时只有你在场,还敢狡辩!“,王邺怒道。 “当时有马蹄声,公子你没听见吗?我说了,我只是在采菌菇,碰巧路过。“苏隐没好气地说。这人不是睁眼瞎就是在装模作样。 “马上的是谁?“,王邺步步紧逼。 “没看清楚,我忙着采菌菇“,苏隐嗫嚅道。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是攀咬公主,便是刺杀主谋。 王邺走到她跟前,“茶亭方圆十里都没有菌菇,你采什么?还是说,你有心包庇,为人遮掩!“ 苏隐闪过眼神,不想对他对视。如果她不说点什么,他是不会放过她的。正当她准备开口,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进来一小厮,他禀告说箭偏一寸,中军大人已脱离危险。 王邺长吁一口气,他面色缓和了些,不似刚才那般凝重。 苏隐似乎明白了什么。中军大人,受伤的是他的父亲。可公主为什么要暗杀他,这是王族与臣子恩怨吗? 她似乎不应该操心这些。苏隐的手被死死的绑住了,勒出了几条淤痕。 “王公子,不是我射的箭“,苏隐低声道,“我迷了路,途径茶亭。“ “你只需说,你看到了什么?“,他声音里有一丝疲惫。 “紫色衣服,没有看见脸。“苏隐松口,放出一条消息。 王邺思忖片刻,“女子?“ 苏隐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怎么穿紫色就能确定为女子。虽说紫色名贵,但他们都是大族,不至于买不起吧? 门外响起了小厮传报,说有客来访。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一个扶着拐杖的男子出现在眼前。 在此等危急情形下,见到了熟悉的面孔,苏隐大为感动。 “邺公子,交易之日未到,如此行事,有些莽撞吧?“陆琅用余光瞥了她一眼。 王邺伸手侍坐,面带愁容,“父亲遇刺,不得已为之。“ “她,也不像刺客呀?“陆琅讥笑道,“申时命她去采菌菇,天黑了也不见她,我不急,公主怕是要急了。“ 王邺凝眸,“公主要的菌菇?“ “何止菌菇,公主还要游猎,穿着长裙进了围猎场,哈哈——“,陆琅笑道。他端起案前的茶,悠哉地喝了起来。不时对苏隐一笑,像是在观赏动物一般。 “长裙什么颜色?“,王邺疑惑道。祭天随员大都着礼服,其中并无紫色。若是预先准备衣物,但也来不及,谁能预料到在此滞留呢? 陆琅噗嗤一笑,险些喷出茶水,他擦了擦嘴角,“邺兄,不该想的别想!“ 王邺耳后泛红,他皱眉道,“休要胡言,我说的是正事。“ “浅紫色,似藤萝一般“,陆琅回忆道,“元安公主最喜紫色,前驸马为讨公主欢心,曾亲自浆染,调出一种白中泛紫,紫后转粉的奇色。屋檐下,白裙曳地,阳光下,绽出紫花,又带点桃粉,十分炫目!“ 别的没听见,王邺牢牢记住了紫色二字。陆琅说的没错,元安公主爱紫色,这是人尽皆知的。可不能依据颜色定罪,尤其是定王族的罪。 “邺兄,茶也喝了,人我 带走了“,陆琅放下茶杯,一副泰然模样。 “不可,眼下案情并无突破,此人…不能带走“,他看了苏隐一眼。 “邺兄做什么詹事?索性去理司做延卫,也不算屈才!“陆琅拄着拐杖走到门边。 王邺捏着茶杯,面色难看。 “不早了,本公子乏了,小隐和菌菇就先放你这儿,最好是安然无恙,否则,你知道的。“陆琅欲言又止,他用拐杖踢了一下门,外边的侍者连忙扶他出来。 陆琅走后,屋里一片沉寂。烛光曳动,雨声潇潇。 苏隐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今天她太累了,又是心惊胆战的,耗费了许多心神。 正当她睡得迷糊,发现身前蹲了一个人影。她猛得惊醒。 他给苏隐松了手脚上的粗绳。近身中,他嗅到了一股草木味,淡淡的松香。看来她没有说谎,确实采了半天的菌菇。 “夜里冷“,他将床上的绸被递给她。临走又补充,“不要逃,逃便是死罪。“ 苏隐点点头,她欣喜地裹着被子,蜷缩在柱子下酣睡。 翌日,司马炽在一排排笼子前游览猎物,野兔、山鸡、野鹿,还有一只长牙的灰彘。 他在院中徘徊,不停地磨搓扳指。目光虽在猎物上,但心思早已飞远。一早便听说王敦遇刺,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内侍匆匆赶来,皂靴上沾满了黄泥,踩出一串串脚印。 “怎么样了?“,司马炽转过身去。 “箭偏一寸,中军大人无碍。现已将后山封锁,料想那刺客是插翅难飞。“内侍躬身道。 笼子里的一只灰兔瘸了腿,半死不活地趴在那,不时的抽搐。司马炽命人给猎物端水,又扔几片菜叶子和肉片进去,猎物扑上去吃了起来。 “陛下,猎物要养着吗?“,内侍见鲜嫩的菜叶和肉片被扔了进去,不禁觉得可惜。 “时机未到,先养着吧!“,司马炽捡起一片白菜叶,伸到灰兔嘴边。灰兔睁开眼睛,张着小嘴,蚕食起菜叶。 内侍跟着陛下身后,低声道,“陛下,还有一事。“ “说“ “昨儿元安公主也入了围猎场,禁卫见公主在林中围猎,射到了一只山雀。“内侍俯身道。 司马炽将白菜叶扔进笼中,接过手绢擦手,“元安的箭术一向精准,只猎到山雀,说明她分心了。“ “是的,公主穿常服围猎,有碍发挥,若是骑装,猎到赤狐也说不定。“内侍讪笑道。 此时,顾喜听说王中军遇袭,他连忙赶去问候。游猎是他一手经办,可千万别出了岔子。 路上,他得知王中军已脱离险境,现正在床榻上休养。看望完王中军后,他和其子王邺说了两句话。这才得知,山中遇刺的详情。 王中军是在茶亭遇刺,茶亭左右都有禁卫巡岗,事发时即刻追击,不难追到刺客。他胸口的箭矢是普通的猎箭,箭头有麻沸散,专用来猎动物的。 “刺客是自己人“,顾喜惊诧道。 “当时有一婢女采菌路过,目睹了刺客的身影。“王邺面容严肃,一丝不苟。 于是,顾喜要亲审女婢。 屋舍内,苏隐靠在柱子上,望着对面的桌案。上面有昨日未撤的茶点,淡绿糕点堆在小瓷盘上,散发着清香。 她扯了扯绳子。这绳子捆她之余多出半米,根本无法起身,更别说走到对案。 “吱呀——“门开了,一线光亮切了进来。 等苏隐适应日光,身前二尺远的地方摆着两张坐席。 “你是哪个府上的,去山中所为何事?“,顾喜问道。 “陆家二公子府上,奉命采菌菇。“苏隐答道。 顾喜 看向身侧的王邺,得到确认后继续问,“你…看到了什么?不必担心,本官既不会错怪你,也不会让恶人逍遥,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了。“ 苏隐还是重复昨天的话,“奴婢申时入山,采菌菇后不慎迷路,误打误撞走到林中,听见纷乱的马蹄声,闻声看过去,见一紫色身影飞速掠过,不曾看见面容。等奴婢回神时,被王公子抓到这里来。“她用余光扫了一眼王邺。 王邺接受到这带着怨恨的目光,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 “你可知发生了什么?“,顾喜问。 “听人言语间,似乎有大人遇刺了?“苏隐说得滴水不漏。 “不错“,顾喜摆手,一小厮进来给她松绑。 苏隐扶着柱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还没等她站稳,一把弓箭端了上来。她会意,意思是让她射箭。 几人走到一片空场地,苏隐接过弓箭。以往,这蛮力都不是她擅长的,她最多会耍几招短剑,装装样子。 苏隐走到前面,搭弓射箭,捏箭的手在发抖,箭弓也重地出奇,她屏息敛声,“咻——“地一声,箭矢射到草丛里去了。 她有些不甘心,从箭带里又拿一根出来,搭弓,瞄准,放箭。“咻——“地一声,箭插在了旁边的树上。 顾喜可以确定刺客不是她。但王邺还心存狐疑,他总觉得此人出现在那里不是巧合,或者她还藏着什么话没有说。 “回去吧?“,顾喜提议,“老夫知你抓贼心切,但也不能害了无辜之人。人虽有等,也不可枉杀。“ 王邺听出了此语的微妙。王家因滥杀而被朝臣弹劾。他没有说话,在顾喜带人走后,他拿起弓箭,对着靶心。 目光冷峻,微风拂袖,“啪——“地一声,靶子不动,箭矢穿破了靶心,插在了树上。 日暮十分,天上飘起了霞彩,似橘黄的丝帛绵延在西方。一盏茶的功夫,云霞渐散,呈淡青色,笼罩着天空。 苏隐回到了客院。刚进院,便看见陆琅坐在阶前。他神色安然,眼眸中沉落了霞彩的光,掩住扬厉的美,却多了几许柔和。 她简单地行了礼,静静地坐在台阶另一侧。她猜想,陆琅应该对刺客不感兴趣,他一向淡薄,不问俗事。可是,他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昨夜,他在王公子跟前儿说的话,看似无关紧要,实则将火往公主身上引。行刺之时,他应该躺在床上,如何知晓呢? 苏隐看向他,愈发地看不透。 “菌菇呢?“,陆琅扭头问。 菌菇?她借顾大人的光才回到了这,把菌菇落在了王公子那。 “落在了王公子客院“,苏隐略带迟疑,她不想再去那个地方了,万一又被扣留,可就难回了。 “就当是送他的礼“,陆琅慷慨道。 “为何送礼?“,苏隐不明白。那人冷漠又无情,板滞又较真,还对她有偏见。 “如果不是他,你昨晚就呜呼哀哉了。王家的人心思极细,又善用刑,你说呢?“,陆琅笑道。那笑有些冷,即使是晚霞也温暖不了。 苏隐浑身一颤。王家,这样危险吗? 一小厮进了客院,他看了苏隐一眼。见公子没有让她回避,便直接在陆琅身侧,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见陆琅先是一诧,继而抿嘴,脸上漾起笑意。小厮离开后,苏隐投去好奇的目光,忍不住问,“公子怎么了?“ 陆琅淡淡地说,“中军大人病情恶化,危在旦夕。“ 苏隐满眼疑惑。她记得昨夜王公子的小厮来报,说王中军的箭偏一寸,未伤要害。怎么一日不到,就危在旦夕呢? “看你面黄肌瘦的样子,整日竟想别人的事,屋里有茶糕“,陆琅指了指后屋。“女子还是要注意仪表,特别是在这 里,山中都是显贵,你不要面子,也不想想本公子。“ 苏隐摸了摸肚子,她确实饿得要紧。于是,她端出一盘米黄色的茶糕,先递到陆琅身前,他伸手拈了一块,慢慢吃了起来。 “用你换箭一事,我生了悔意“,陆琅自言自语,“不若,你先去,再逃回来“ 陆琅见她不答,扭头一看。苏隐吃得急,一块茶糕噎在了胸口,她正死命地捶背。 “你——“,陆琅在旁边指挥,“你站起来,跳!“ 苏隐信了他的话,起身在院中蹦跳。 “哈哈——“,陆琅敲着拐杖大笑。 天色渐晚,树林的黑色剪影上挂着半轮新月。肆意的笑声惊散了枝丫上栖息的鸦雀,它们振翅,离枝,飞过明月,留下一道鸿影。 第十六章 浮桥 山下的道路已被冲毁,河水卷着泥沙一泄汪洋。尽管条件险恶,但人的智慧是无限的。一条铁索直挂溧山半腰,悬于汛水之上。 铁索道中间铺着厚实的木板,约两米宽,阴雨天里,水雾弥漫,宛如天梯。 许巽披着蓑衣在山间指挥。汛水西引,千倾良田将毁于一旦。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心也随着上下翻涌。 孟子说君舟民水,天下间民为贵。《国语》说先民后神,人神并重。可眼前的一切都已颠倒。陛下不能等,国中不能无君。 工丞司的人也都披着蓑衣,站在河道旁等待最后一声命令。雨水顺着袖口滴答地流着,鞋袜早已陷在泥沟里。 “放!“,许巽抬手,眼神变得笃定。不破不立,今日之绝境必有渡法! 只听间“轰隆“一声,山鞍被炸开了一个缺口,滚滚洪水向西冲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般,势不可挡,一往无前。 众人没有欢呼,只是目送这山洪西去。除了洪水拍打山石的声音,山边一片沉寂。 十日。许巽像是老了几岁,嘴边长出暗青色的胡茬,一身乔棕色的衣袍挂在身上,两袖飘荡。他走在石板路上,神思恍惚,直到看见客院,眼眸中的悲悯褪去,变成一种强撑的坚定。 他的述职,顾喜很满意,陛下也很满意。只是,眼下铁索浮桥虽已修好,但还无人试路,故不知承重如何。 人通行肯定无碍,但车马不一定能过。为保所有人都能过桥,他建议暂弃车马,等河汛退去,再来取物。 这一观点遭到世家的反对。理由是步行有失身份。元安公主甚至说人在马在,绝不弃马于山。 无奈之下,只得找人试重。一小厮牵着马匹颤颤巍巍地走上浮桥。浮桥晃动,铁索发出刺耳的“哐当“声。幸运的是,小厮走了一个来回,人马无恙。 第二次试重。一个人坐马车,一人牵马。走到浮桥中间时,脚底传来木头的撕裂声。小厮连忙刹住脚,缓缓地后退,但已经来不及了。木板一块连着一块,噼里啪啦的响成一串。 “咔——“的一声,木板断裂。小厮还来不及喊叫,两腿已经踩空,蹬了两下,连带着马车一起坠落在河中,溅起一朵小水花。 岸边的人心里一紧,额角渗出细汗,连忙将消息送到客院。世家不得不放弃华丽的马车,与草芥同行。 许巽与工丞司的人开始修补浮桥。五日后,试重成功,人马畅通。 虽是晌午,天色仍是微青,泛点惨白。河岸边的风很大,将树木吹得摇摆,零星的绿叶挂不住,吹到了河里。 许巽与工丞司的人站在浮桥一侧,等待众人过桥。首先过去的是官僚,他们一路心惊胆战,只想快点结束这漫长的旅途。中间走的是王族勋贵,他们虽是害怕,但在克制下,也未曾失礼。 一女子停留在许巽身前。许巽抬眼一看,这不是后山遇到的疯妇吗?见她轻蔑的看着自己,许巽感到愤懑。 “工丞司的?“,元安公主瞥了一眼他左右的人。 许巽仗着身高优势,扬起下巴说,“中书阁。“ 元安公主轻笑,她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芋紫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浮桥似起雾一般,她的身影时隐时现。 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山中又升腾起了雾。最后走的是世家。他们走得极慢,有的还在浮桥上赋诗,以至于后面的人堵在了桥墩上。 苏隐走在浮桥上,雨雾蒙蒙,她看不清对面的人。耳边只有洪水奔腾的声音。她一手搭在铁索上,一手摸索着前行。这路,是这样的长。 “别怕,木板坚硬不会塌陷的“ 她被人扶住了胳膊,一种安稳可靠之感传遍全身。由他牵引着走,苏隐安心多了。虽不知道他 是谁,但肯急人之难,一定是个善人。 浮桥突然摇晃了起来,使得桥上的人惊呼一阵。 苏隐身轻,险些摔倒。善良的陌生人又扶住了她。 “多谢“,苏隐真诚地说。 “举手之劳“,许巽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故意靠近,这种由气味带来的感觉更强烈了,他感到一阵心慌。 “你…姑娘你叫什么?“,许巽不确定地探寻道。 这声音让苏隐一惊,方才没有细听,见他又多说了两句话,越发觉得耳熟。“是许公子吗?“ 许巽浑身一震,他想透过云雾去看,但雾气太浓,怎么挥也挥不散。“是我,苏隐。“ 苏隐从胳膊上的力度感受到他的激动,“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哈哈“。她苦笑两声。故人勾起她的回忆,那些她拼命想忘记的回忆。 “你还好吗?“,许巽听出了她苦涩的笑,话语堵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苏隐要感谢这浓雾,将她眼睛的清泪掩盖住。她继续走着,“我也不知道“。 浮桥太短,已到尽头。浓雾未散,不见前程。 这时,远处传来陆琅的埋怨声。苏隐知道,陆公子在找自己。她不曾想一路上是抓着许巽的袖腕的,临走之际再次道谢,“多谢许公子,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许巽还未开口,眼前的身影已俶尔离去,空留袖口的温热在跳动,冷风一吹,什么也不剩了。 十五日。祭天的一行人终于回到了建康城。城内虽下着小雨,但道路干净宽敞,酒肉香气从驿站里散出,小炉烫酒,暖帐熏香。 一男子站在酒肆中,倚栏临窗而望。春风解人意,小雨润如酥,他对楼外的春雨敬酒,一饮而尽。 一堆人马鸣鼓开道,接着身着玄衣的禁卫将道路清空,商贩行人被拦在两侧,他们伸长了脖子观望,交头接耳。 天子的銮驾出现在街道上,引来百姓围观。风闻陛下被困溧山,看来这是真的。大大小小的马车跟在后面,随从百余人。 “好多人“,拂絮子感叹道。她以为打仗的时候人才多,没想到出游也是。 “是呀“,王启一眼瞥见了王家马车,左右两边骑马的是他侄子子渺和府兵季阊。马车走得缓慢,像是惊动车中人一般。 拂絮子从他手中拿走酒杯,给他换了一盏清茶。“路上小心。“见他神情异样,拂絮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街道上有他在意的人。 说来好笑,他的妻派人送来一顶冠,外加一把匕首,颇有劝诫指路之意。张氏,淮南大族,难道只教了她这些伎俩?拂絮子在心里冷笑,无论送什么,她照单全收。 “你怎知我要走?”,王启眼中带笑。 拂絮子离开窗沿儿,揽裙跪坐,手执一把绢扇,扇着沸腾的茶炉。茶气氤氲,熏湿了人眼,她哀叹道,“比起你清醒时,我更希望你醉着。” 王启也离开了窗子,坐在她对案,温声道,“你这留客的方式可不好。” “我到希望你不是客”,拂絮子放下绢扇,清亮的眼眸忽而沉寂,万星俱籁,似有无限愁丝。 这由深情编织成的成功网罗住了王启,他心有所触,看了看茶炉,忽而一笑,“夜宿,这茶可不够!” 拂絮子嫣然一笑,白净的面庞多了几许媚色,低眉换盏,云纱白袖拂过他的手,像一条白蛇盘上枝干,树林里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夜幕降临,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草木味。石板路上的小水坑满载月光,似洒了一路的珍珠。 陆琅沐浴后倚在塌上看书,散发披肩,几缕黑发垂在白绸单衣上。如果不了解他,一定以为他是个温驯好学的人。人总是被眼前的事物欺骗,尽管它看着真实无比。 苏隐整理着书架,思绪在寂静中纷飞。只有找到角儿,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沈黎贼人说的是真的,她该怎么办呢?石夫人已经死了,她的孩子又要被追杀。严刘之流如此恶毒,堪比山匪句息。不,他们不一样,山匪明着劫掠,大族暗地里使坏。 苏隐想将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以期找到些蛛丝马迹。她将最后一卷书简塞进书柜,转身之际被白影吓了一跳。 陆琅见其心不在焉的模样,皱眉道,“玩忽职守!”他将书简摊开,准备蘸墨抒写,可发现砚台空荡无墨,不禁蹙眉,“研墨。” 苏隐闻讯,赶紧取出新墨,蘸水研墨。她要使得主人愉悦,这样才有机会找到角儿,知道真相。 夜已沉寂,风声微弱。屋内烛光闪动,将人的剪影投在书壁上。四周,像一幅没有留白的画,充斥着享乐与繁华。 “哎——”,苏隐抚着额头,嗔怪地看向他。 “本公子发现了异样”,陆琅收回敲打她额头的笔,“你自从回来后,整日三心二意,怎么?谁勾走了你的魂魄,是王子渺?” 苏隐摇摇头。她还记得那个湿滑的房间,记得窗外滴答不停的夜雨。平生第一次与男子呆在一个房间里,还被误认为是刺客。 一滴墨水滴落在书简上,渗出简隙。苏隐从袖中扯出帕子,俯身擦拭书简上的墨珠。一滴墨落在她的手背上,似一颗黑珍珠。 陆琅搁笔,顺手抓着苏隐的手腕,手心向上,用她手中的帕子擦拭她的手背。 一丝淡淡的墨香萦绕其间,夹杂着铜炉里的沉香,氤氲缭绕。苏隐抬眼望向他,同样的面孔却有不同的感觉,此刻的陆琅更沉静,更清醒。 “王子渺,看上你了“,耳畔传了一个声音,波澜不惊。 苏隐错愕地盯着他,仿佛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她与王邺只见过三次面,而且每一次都是剑拔弩张。她也不认为自己是那种令人见之不忘的美人。 “公子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婢女“,她冷笑道。仕与商,不能通婚,又何况是落魄的商家。他开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陆琅将手帕扔到她怀中,往后盘踞而坐。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敲击桌案。不时皱眉轻笑,又眉头舒展,一脸凝重。 “本公子不会错“,陆琅笃定道,他抬眼看向苏隐,目光深邃,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到手的物品,企图从外表窥探出内部的价值。 苏隐被看的发毛,她不自觉的往后缩。凭她的直觉,这样的目光并不友善。当初父亲要低价够买蚕丝时,也是这种神情,充斥着换算与衡量。 “本公子要做回月下老人,为二位做媒“,他收回放在桌面的手,往后倚靠,慵懒地倚在绸垫上。 苏隐闻言,手指微颤,她盯着对方的眼睛,一脸疑惑。 “与你而言,是有益的“,陆琅移看眼神,看向窗子。 窗外竹声簌簌,绿竹的瘦影投在窗台上,映出斑驳的影。清风拂过,竹影晃动,宁折不弯。 “与公子你呢?“,苏隐反问道。她不信对方是一时兴起,或者助人为乐。 “自然…有益“,陆琅感到口干,遂将桌案上的茶杯端起,喝了半杯冷茶。 苏隐将一切看在眼里。对方的神情和那个蚕丝庄主一样,同样的局促,也都喝了茶。 这是交易,苏隐愈发的冷静。她没想到自己那么值钱,从商人到女人,身上被榨干了价值。同时,她也味到一丝寒凉,冷到心里的寒。 “我有个条件“,她的灵魂叹了一口气。 “说“ “帮我找一个人,放她自由“。沉默半晌,苏隐说道。她想了无数个主意,但后颈的烙印禁锢了她的自由。此生,她是走不远了。 陆琅面露韫色,他捏着拳头,“好一个善主,忠仆!我要那胖丫头作甚,你倒想想自己!“ “公子找到她了“,苏隐眼睛一亮,惊喜道。 陆琅沉默不言。他微闭双目,疑似在颐养精神。许久,他才开口,“你现在可以反悔。“ “反悔什么?“,苏隐问道。 “你…明知故问“,陆琅不耐烦地说,他摸了摸脖颈,“难不成你真想嫁给他?“ 听到“嫁“字,苏隐心里一动。上次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出自苏澹之口。苏商,父兄,苏澹,还有母亲,真相到底是什么? “既然于你我都有益处,何乐而不为?“苏隐笃定道。不过是从婢到妾,从一个狼窝步入另一个虎穴而已。 陆琅苦笑一声,他摇摇头,“原来如此。“ 屋内烛光暗淡,似有湮灭之状。苏隐想去更换烛台,却被他制止。二人就这样坐在对面,中间隔着桌案,彼此在黑暗中对望,却一言不发。 “夜深了,你回去吧。路上有积水,小心点。“疲惫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苏隐起身,在昏暗的屋子里摸索。终于,她跨出了门槛,晚风迎面吹拂着鬓角,也吹破了愁容。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定这是真实的自己。刚才的对白像是在做一场交易,没有察觉到是在交易自己。 结亲,一个凝聚着无限美好与幻想的词,在一场交易中,失去了万般遐想。她想到了苏家庄园里的一池荷花,在夕阳下娉婷袅袅,胭脂粉,玉脂白,梅妆红,一池的春色,一池的希望。 苏隐坐在床上,背靠墙壁。苍白的月光洒在窗前,似一汪清泉在夜中流淌。 陆琅启发了她。建康城是晋都,是世家聚集之地,是弄权儿的高台。风雨集会,万般争逐,何尝不也是个丛生希望的地方。 …… 翌日,天色微青。朱府张灯结彩,登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原来是朱家长子升迁授爵,陛下钦赐关外侯。这是迁都之后首次授爵,令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顾喜奉命宣读圣旨,读到一怪异之处,不禁蹙眉。圣旨上说:奉公职守,仁善孝廉,治水之智高,祭天之事勇,原六品中书舍人朱氏元初,特赐关外侯,拔五品丞郎。 朱家人跪成一排,欣喜地接过圣旨。顾喜真真切切地看见圣旨上写着“朱氏元初“,而非“许巽“。难道,功名旁落,只因为一个“氏“字? 顾喜不解。他找到尚书令郭准,将山中之事尽相告知。 郭准听后,捋了捋胡须,先问他许巽是何人,再问门第如何,后问中正官评议定了几等。 “梁州人,祖上做过辅政司,至于中正官的评议,没有参论“,顾喜一一俱答。 郭准皱了皱眉,他说此人不过是寒门落魄之士,未经中正评议而授官本就违律,更不足以说情。 顾喜有些恼意。他说,中正评议依恃门第,轻视才学,三言两语定人官位,本不足为据。 郭准用眼尾扫了他一眼,笑道,“顾中书的驴脾气还没有改,忘了陈御史的章奏了?“ 御史中丞陈太清弹劾顾喜非议国策,侮辱朝廷。陛下仁慈,只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顾喜握着拳头,咬牙道,“真是憋屈!想当年在冀北守关,虽艰苦,但也不曾受这等委屈。老夫宁可受敌之剑,也不愿让文臣奚落!“ 郭准拍了拍他的胳膊,感叹道,“戎马之将为御前之臣,自是小心谨慎为好。顾老弟,此地亦有风沙,眼里若钻了腌臜,忍忍吧!“ 他知道顾喜耿直,平日里只知埋头办事,不知人情世故。下场就是,他麾下的舍人都赐了爵位,他还一无所有。眼下,他不知为己争辩,反倒为寒士求官,真是 滑稽! “顾中书别走呀,元安公主真的箭杀王中军?“郭准好奇拉住他。这公主真是大胆,射了人也就算了,还跑到人家面前言语羞辱。 “不是箭杀,是误射“,顾喜纠正道。 据元安公主说,她本要猎狼,结果射了一条狗。狗是无足轻重的,她也就走了。结果下人禀告,射的原是中军大人。王敦就是听了这样的话才气倒在病榻上的。 郭准冷笑一声,“公主的箭一向准,王中军真是命大。“ 顾喜对元安公主的事不感兴趣,这些王族做事只凭心意,更别提礼法。他才不愿牵惹此事,眼下他要寻隙宽慰一下许巽,不至于使他灰心丧气。 街市繁嚷,两侧酒楼林立,车马不绝。人群纷纷,没有一个亲熟,烈酒满樽,却不能化解千愁。 许巽坐在楼上饮酒,望着街道上穿梭的人群,他感到一丝迷茫。忙忙碌碌,如蝼蚁一般。辛辛苦苦,为他人做了嫁衣。 他原以为能凭此事得到陛下赏识,原以为君子行事,不图虚名,原以为自己会安贫乐道。错了,他错了。 赏罚分明是为政之基,朝廷没有做到。淡泊名利是高士之德,他没有做到。在两座高墙的夹击中,他感到窒息。 “假的,都是假的“,许巽喃喃自语。人做了好事,就应该得到夸奖。没有明说的人,也在暗自期待。 他一杯刚下肚,一杯又送到嘴边,稀里糊涂地喝了个烂醉。 日暮时分,巫山受丝丝之托,在酒楼找到他,并将他背回了许府。 许巽躺在床榻上,醉眼迷蒙,脖子连同面颊都红成一片,嘴里喃喃自语,说些“不公“等字眼。 丝丝从未见他如此模样,惊吓之余请了郎中问诊,开了醒酒的方子后才肯罢休。夜里,她侍候在侧,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翌日,许府有客来访。 许巽还在宿醉中,丝丝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委托巫山去传话,说许公子病了,不宜见客。 客人叹了口气便自行离开了。 许巽披着衣袍坐在阶前,院内的枯树抽了新芽,点点绿意蒙在枝干上,似一层绿纱。 树下铺着圆滑的石子,一颗挨着一颗,石缝间钻出些草芽。许巽缓步走近,伸手一探,绿芽虽小,但茎根扎实,无论怎么拨弄,它都屹立不倒。 他似有所悟,眉头舒展开来,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攥在手心,大步朝书房走去。 第十七章 拜府 自引汛溧山之西后,西山附近的房屋被冲毁,良田被淹没,据县丞上报,溧县人畜亡失百余人。有的来不及跑,卷入了泥水中;有的舍不下家资,抱着箱箧沉没;还有的逃过了洪水,却死于饥荒与病疫。 溧县距离建康城很近,因此在县丞上报当日,陛下就已经知晓了。远处的州郡够不着,眼前的还治理不好吗? 司马炽对此事极其上心,他让司库出资赈济,工丞司治理河道,农丞司解决汛后垦种之务。至于税役,溧县免税一年。此事要协调多方,并要督察上下,一时间他不知谁能担此重任。 朝堂上,驸马推荐了中书丞郎朱元初,理由是他在祭天上的出色表现。虽然驸马没有参加祭天,但山中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驸马看了顾喜一眼,果然他反对自己的提议。他的托词是中书阁事物繁忙,人手不够,特意强调朱元初掌管文书,抽不开身。 这时,尚书令郭准提出用新人,一则磨炼能力,补充人才;二来新人没有官场恶习,行事果决。于是,他提议松下诗会的周山虞。 驸马适当性地提出质疑,说周山虞初入官场就担此大任,恐有负圣恩。虽说山虞是本家的人,但此事为陛下看重,成,只是崭露头角,败则销声匿迹,恐怕还会连累自己。 在驸马和尚书说了几句客套话后,陈御史开口了。他提议由郎中令顾喜亲理,御史大夫沈梦做监,彼此协力,共同监治溧县水患。 “陈御史,郎中令说缺人手,调不出人来,您老倒把他调走了“,郭准打趣道。 陈太清瞥了他一眼,朝司马炽谏言道,“溧山的情况想必顾大人比众人都清楚,老臣以为顾大人最为合适!“ 司马炽点点头,他看着顾喜,“顾中令是有什么顾虑吗?“ “臣没有,溧山的情况有一人比臣更清楚“,顾喜谏言道。 郭准瞅着他的背影,轻轻摇头,在心里讥讽了两句。 “是谁?“,司马炽有些诧异,他依稀记得顾喜提过此人,但一转眼就忘了。 “许侍郎,许巽“,顾喜诚恳地说。 “可在殿中?“ 顾喜微愣,他摇摇头,“不在。“ 郭准补充道,“除机要、述职之外,五品以下不得入殿。许侍郎虽为五品之职,但出自寒门,又无中正评议,故不在殿上。“ 司马炽扫了一眼众人,朝堂上陷入沉寂。 王敦沉思片刻,他上前道,“陛下,既然要寻一个位高有能之人,臣提议让敬王主事,一则历练,二则慑服众人,溧县百姓也会感受到陛下对他们的重视。“ 驸马看了王敦一眼,又朝看了看陛下。他思忖着,不知是王敦站队表忠,还是敬王收买人心。敬王近年来看似闲散,但羽翼日渐丰满,不可不妨。 “你们怎么看?“,司马炽食指微动,不自觉地摸着玉扳指。 陈太清捋了捋胡须,“此言不差!“ “陛下圣明——“众人拱手道。 陛司马炽重设辅政司,并任命敬王为司监,全权负责溧县一事。他听从陈御史的建议,调御史大夫沈梦做督察。他的举动惹来群臣猜疑。 辅政司在惠帝之后便被废除,如今陛下重新设立,不免令人好奇。辅政司官阶虽只有三品,但能与宰辅共事,成为陛下和臣子间的一道屏风,阻挡了杀伐与恩情。 驸马躺在太师椅上,他猜不到陛下的心思。自迁都后,陛下变了许多,连敬王也不藏了。一场腥风血雨要来了吗? 顾喜刚入家门,夫人朱氏便捧着茶点进了书房。她放下茶点后坐在了一旁,不曾言语,却气势逼人。 “夫人,有什么话就说罢?”,顾喜放下书简,一脸无奈。 朱 氏也不客气,她单枪直入,“元初是你外甥,没成想他的前途竟败在舅舅手中!”宫里传来消息,说驸马举荐她弟弟为辅政司司监,她大喜过望,结果,又传来她夫君拒绝了任命,还推荐了一个不在朝堂上的小官,最后,辅政司落到敬王手中! 顾喜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夫人莫怪,溧县的事不是小事,依元初的才能,他还没走出溧县,便已被革职查办了!且莫说会连累家门,就连我也会被扣上携亲的罪名!” 听了夫君的讲话,朱氏的情绪安稳了些。她也知道自己的弟弟没有多少才能,只会按章办事,但小小溧县能有多难? “没捡到便宜,倒承了驸马的情,可惜那前楚的玉璧”,朱氏蹙眉,捏着手绢唉声叹气。 顾喜一听,紧张道,“你又送礼了?”,他夫人没有多少爱好,就喜欢送礼,拉人情。 “长公主送我一只发簪,那不得回礼,礼尚往来不至于折了您郎中令的面子吧?”,朱氏摸了摸发髻,一只白玉簪插在头上。 顾喜没有说话,他看了一眼簪子,劝道,“少和他二人有牵扯,如今国朝刚稳,可少出些乱子才好,等国力恢复了,还要北伐呢!“ 朱氏扭过身去,懒得理他。跟随他几十年,从冀北到关中,再到建康城,好不容易得来的荣华,怎舍得轻易抛却。 二人沉默了一会儿,顾喜偷瞄了朱氏一眼,清了清嗓子,“咳咳,雁宁的婚事我有了主意,请夫人参谋。“ 朱氏虽是不动,但耳朵分外灵敏,她在等他的下文。 “我看建康和洛中并无二致,人娇散漫,不能托付。边关好男儿多,但老夫只有一个女儿,又不舍她远嫁。反复思量,觉得梁州来的许公子不错“。 他听说族弟自祭天回来后便不再与许家往来,询问之下,才知是退了亲事。退亲如同掌掴,族弟真是伤人颜面,但想来他除了没眼色外,也是没有缘分的。 朱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吃惊地看向夫君。好歹她也是进的了宫,与公主驸马谈笑的人。朱张顾陆,朱家也算是江南大族,她夫君竟然将女儿嫁给一个穷乡避壤的寒门!她已经想到自己被亲友取笑地场面了,这会让她生不如死的。 顾喜为了安抚夫人的情绪,他走到朱氏身侧,好言相劝,“许巽不是无能之辈,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朱氏扭过身去,不听他言语。这些话就像是家徒四壁之人借贷,让人无法信服。 “夫人,我只希望雁宁一生顺遂,得夫君尊爱,平安喜乐“,顾喜背过身去,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他继续说道,“陛下迁都,树机贼心不死,不知这建康能挡几年风雨,倘若,倘若——“,顾喜不敢再说下去了,心底的恐惧一点点的攀升,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常言道,视其所以,察其所安。我见许巽即是如此,他虽不算聪慧多才,也算是个务实、忠孝之人。夫人,在乱世中,人心贵重啊!“ 顾喜牵着夫人的手,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朱氏被说动了,她叹了一口气,靠在夫君身侧,“好吧,总得让我和雁宁见见吧?“ “这是自然!还是夫人通情达理呀,老夫平生最得意的不是打到单于营帐,而是娶了夫人这样的良人“,顾喜拍了拍夫人的后背,感慨道。 朱氏假意推了他一把,嗔道,“知道就好“。 朱氏并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而是夫君说的在理,像她们这样的大族,虽表面光鲜,内里是吐不尽的苦水。与其让雁宁充当两姓之好的物品,不如让她顺心欢乐。王氏倒是世家名流,可张宜华仍是不快活,夫君流连歌姬,让她独守空房,如今二十有五,却膝下无子。 正当二人密话时,门外传来小厮的通报。敬王大驾 光临。 院中的树渐渐有了新绿,在阳光下映出斑驳的影子。清风一吹,发出“簌簌“声。案台上,窗口前,分别放着一个青瓷瓶,里面插着几枝粉白的花苞。 许巽放下书卷,看了一眼瓷瓶的花,心里感到一丝宽慰。他朝院中走去,墙角的一棵桃树顶着几朵粉花在日光下摇曳,娟秀的,精美的,别有一番逸趣。 “公子你出来了“,丝丝端着案板走过。她将案板放在石桌上,拿着一壶酒和一只杯子走去。 丝丝当面倒了一杯酒,笑道,“公子试试?“这是她新酿的桃花酒,酒气与花香相融,颇有蕴味。 许巽闻言,接过酒杯,见清酒荡漾,似有淡淡花香,饮下,初涩而回甘,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让人皱眉,又忍不住再饮一杯。 “丝丝能酿四季酒,许某佩服“,许巽笑道。 丝丝也笑了,她又给许巽斟了一杯酒,温柔的眼神荡漾在酒里,酒不醉人人自醉。 许巽没有喝,他沉思了半晌,开口道,“丝丝,承蒙你的照顾,将许府打理的上下有序,我不知——“ “公子别多想,我情愿的“,丝丝抱着酒壶,感到窘迫。 许巽仰头喝了杯中的酒,恳切地问,“如若不弃,你,我——“ 丝丝紧张地低着头,她屏住呼吸,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她已经猜到许公子要说些什么了,他说的是终身大事,说的是她这一生的期望,说的是她苦心等待的答案! 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愿意,同意,可以,不离不弃! 丝丝勇敢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嘴边,等他说出那句话! “你——“ “许许公子,门外有客——“,一小厮急急忙忙的跑来,他双手奉上一名帖。 许巽将手中的空杯递予小厮,接过名帖,上面印着“公府行相郎中令“的红章。接着,一个中年人在小厮的带领下,进了院内。 中年人身穿灰青缎袍,腰挂纹玉,如果不是头上束发锦带,到让人误以为他是哪位官爷。 “见过许侍郎“,中年人作揖道。 “不敢,闫伯此来何事?“,许巽扶起他。闫伯虽是顾中令府上的管事,但依晋律,三品官员的管事亦有官阶,其俸禄等于偏远郡县的长使。 中年人笑道,“自然是好事,顾中令恐他人怠慢,特遣老奴来问。“他看了一眼石桌上的酒器,沉吟道,“许侍郎八字是多少,可愿送府中一观?“ 许巽疑惑地看向他,“这是何意?“,他的户籍八字皆记录在案,此番是查他? “老奴也就直言了,顾中令欲与你做亲,恭喜许侍郎!“,中年人拱手相贺,两眼含笑。 “顾中令,与我做亲?“,许巽感到诧异。上月他刚被退亲,现在有人做亲,真是让他不知所措。 “啪——“,酒壶从丝丝手中掉落,她连忙捡起碎片,手忙脚乱的被瓷片扎伤了手。 许巽招手,让小厮去捡。丝丝见状,惊慌失措地跑开了。 许巽不知道该怎么办。之前与顾家小姐定亲,是许伯父的意思。现在,他见识到众人的攀附与离弃,不禁感到心寒。 正当他犹疑之际,一小厮跑掉了靴子,他来不及穿鞋,连忙作揖道,“敬王府来人了!“ 许巽看了闫管事一眼,闫管事点头。 “在何处?“,许巽问。 “前厅等候“,小厮答道。他月前做了许府家仆,平日做些洒扫庭除、看门传信的活,以为这辈子与富贵无缘了,没成想,今日遇到的都是大官,连敬王的人都来了!他可不得和同行吹嘘一番,省的他们瞧不起自己。 许巽快步上前,见一个玄袍男子站在阶前,他正盯着廊间 的巫山。二人身形相似,都是精干的习武之人。只是,一个穿着体面规整,一个衣衫打结,不修边幅。 “许侍郎“,玄袍男子见到许巽后,将一名帖奉上。 许巽见名帖上没有字,只有一个“敬王之印“的暗红色章。 “敬王殿下有何吩咐?“,许巽合上名帖,恭敬地问道。 “殿下要去溧县,问许侍郎可愿同行?“,玄袍男子只是传话,言语之间不夹杂一丝情绪。 许巽没有思考,他拱手道,“愿随君往。“ 玄袍男子点点头,握着腰间的剑,临走时瞥廊间一眼。在他走后,巫山跳了出来,对许巽说,“许公子,此人不善。“ “初次见面,如何知其不善“,许巽没有放在心上,他看着手中名帖,心里一阵翻涌。他应该将此事告知伯父,问问伯父的意见。 “他的剑杀气重“,巫山揣测道,“应该杀了不少人,且是暗杀。“ 许巽笑着摇摇头,他临走前让巫山好生休养,不要乱想。 许伯得知此事后大为高兴,他拍了拍许巽的肩臂,赞赏道,“门楣之幸“。这四个字对许巽来说十分重要。在建康城中,他认识到才学不如门第,求职之难,难于青天。 对于辅政司一事,许巽有些不解。问了伯父才知道,辅政司设立于晋初,废于八王之乱,那一年他祖上遭遇离乱,被迫迁往梁州。 翌日,许巽的八字由管事送到了顾府。那日之后,许巽意识到随着家业的扩充,人员也需要变动一番。他一向不过问家事,全权交于丝丝处理,但他发现府中的人遇事慌乱,易落人口实。 于是,他让柳老,也就是丝丝的父亲做管事,总理外府之务。至于府内之事,仍是交由丝丝。那两个看门打杂的小厮,一个叫大庄,一个叫小虫,皆是由柳老推荐的。 许巽思量片刻,见他二人还算忠实,给他们换了个名字,身胖的叫瀚海,矮瘦的叫小蠹。院内的一名女婢由丝丝派遣,他不过问。除了这些人外,又请了位厨妇来帮衬。 里里外外都是要花银钱的。许巽翻阅着账簿,感到一丝无奈。看来,小家变大家着实不易。 柳老是有私心的。他原以为自己能当岳丈,谁知落得个管事。再过几月,府里又添了个夫人,这让他有说不出的难过。见事情无法挽回,他劝女儿放下心思,赶紧在城里寻个人家吧?但丝丝倔强,说什么非他不嫁。 无可奈何,他只好铤而走险。用管事的权利暗自更改了许巽的八字。这是他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倘若事情败露,他是没有脸再住这了。 等了几日,顾府传来消息,说八字相和,择日成亲。柳老感到诧异,他将许巽的八字改成天煞,相配之人世间罕见,怎么恰好相称呢? 几番打听之下,二人八字送到了观星台,确实相称地很。柳老不禁暗悔,真是无心插柳。 暮春时节,街道上柳絮纷飞,白絮飞到枝头,飞过墙院,落在人的衣裙上。女子拿着绢扇接住零星飘落的白絮,一团,两团,落在绣着云鹤的绢扇上。 “呼——“,团扇上的柳絮被吹散了,像云鹤的羽毛一样。 朱氏坐在亭中,见女儿玩得开心,自己也感到欣慰。一想起养了十六年女儿要离开自己,她感到心如刀绞。她在心里暗自发誓,倘若那姓许的怠慢了女儿,她一定掀翻了许家。 这时,一个婢女走来,在朱氏耳畔说了几句话。朱氏招手,让人将小姐请来。她亲自为女儿整理妆发,拉着她的手走过游廊,登上楼阁,凭栏而望。 春风吹拂着鬓边的秀发,顾雁宁站在楼阁中,不明所以地望着母亲。 “阿母,哪里有纸鸢了?“,她半身临着栏杆,见澄净的天空中飘着几片白云。 “小心点“,朱氏走向前去,拦袖指着西侧的游廊,“你看。“ 顾雁宁顺着母亲的手看去,两个人影在廊间穿梭,忽明忽暗。细看,那个穿着银灰衣袍,带着黑玉冠的,不正是父亲吗,那么他身侧的年轻人是谁? 浅竹色衣袍,身正而束发,沉碧玉簪带在冠上,气质温雅。顾雁宁的目光随他而动,一步,两步,他在和父亲谈些什么?父亲一会儿拍着他的肩膀,一会仰头大笑。 一丛绿竹挡住了她的视线,她跑到东栏去,又看到了他们。这次,她看清楚他的脸。他明明没有开口,但眼睛好像会说话,亮晶晶的。 不知父亲说了什么,他眉头紧蹙,露出悲悯的神色,似有解不开的结。顾雁宁也跟着难过起来。 朱氏见女儿的神情,心里明白几分了。她见那许巽确实是一表人才,门第虽不高,但看着倒是舒服,若真是升了官职,也不失为俊才。 “雁宁,你喜欢他吗?“,朱氏明知故问。当初她母亲也是这样问的,指着屏风前的顾喜,两眼含笑。 顾雁宁心里一惊,她举起袖子挡住了脸,躲在柱子后面。 朱氏眼里漾起笑意,但随即冷静下来,恐吓道,“他姓许,是梁州的寒门,如今在你父亲手下做事,是个五品侍郎。“她觉得这些事有必要和女儿说明白。 顾雁宁只听进去一个“许“字,这个字落在了心底,她念着、看着。 游廊中。 顾喜向许巽交代了去溧县的事宜。如溧县的县丞姓戴,世代居于南郡,职位虽不高,但根系强大,不可硬碰。敬王是皇后养大的,却不是嫡子,所以立太子一事久久不能决断。 “多谢顾中令,中令之恩,重于泰山“,许巽朝他作揖道。敬王之召唤,今日之私话,顾大人所为都让许巽感到无以为报。 “不必多礼,祭天一事,你本有机会请功,但天不遂人愿,如今溧县一事,不可怠慢,这将是你入朝的好机会!“,顾喜掏心窝子说。 许巽点头,“小侄明白。”溧县一事他已在做准备,上次祭天礼,他结识了工丞司的几位同僚,溧县一事,也还需他们相助。 “该改口了,哈哈——“,顾喜仰头笑道。 许巽感到窘迫,他还不适应这个新身份,毕竟有前车之鉴,万一顾小姐瞧不上自己,退婚之事又起。 夕阳西下,在屋脊上洒下最后的余辉。 第十八章 有谋 随着暑气升腾,日子渐渐变长,屋舍里也闷热得很。路旁的树荫成为行人纳凉的好去处,有时人们也去游湖,水岸凉风习习,十分怡人。 江南多雨,此时恰逢五六月梅雨时节,梅子成熟的同时,屋檐的雨也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 陆琅坐在亭子里饮酒,玩赏着一池的荷花。梅子酒在白玉杯里荡漾,一抹玫红,似女子两颊上的胭脂,散发着诱人的颜色。 一小厮走来,将一箭袋奉于苏隐。苏隐接过这三支箭矢,红漆箭身,白色箭翎,她猜想箭头一定很锋利。 这一切都在陆琅的视野之中,梅子酒令他有些醉了,头昏昏的。这是塔娜的箭,他一眼便认出了。 “公子,王家送箭来了“,苏隐将箭袋奉上。 陆琅放下酒杯,从藤椅上坐起,接过箭袋的那一刻,他有些迟疑。愣愣的盯着青锦纹鱼袋,等摸到它时,一些零碎的记忆瞬间在脑海中拼凑,组成的一幅幅画面。 塔娜红色的裙摆在风中飞舞,上面缀了一行彩色的珠子。她说,她不喜欢晋中的发饰。于是她将束发散开,编成几股小辫子,上面系着青绿的细绳。 阳光下,她笑得肆意,露出整齐的牙齿。恍惚间,她在说,“走呀,再试一次!“ 陆琅打开箭袋,抽出一根箭矢,细而结实,箭头棱角处闪过银光。他抚摸着箭矢,细看,端详,从箭翎下发现“塔娜“二字。 他的心猛得一抽搐,一滴泪水落在了手上。刺痛的感觉很快消失,剩下的便是隐隐作痛,像得了风湿骨病的人在煎熬的度过每一个雨夜。 苏隐大概是明白了。陆公子失去了一个重要的人,所以他会珍惜此人的一切。比起失去,更可怕的是记得。 王家的箭送来了,按不成文的规定,她也该走了。 陆琅很守信,在收到箭矢的第二天,他的侍女完好无缺的送到了王家,一同前去的还有砚台和一封信。 苏隐不知道书信的内容,她猜想,大抵是一些赞誉之词,是故主的恩情所在。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封信,邺公子会善待她。 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 苏隐走进王家,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从侍卫到小厮,嬷嬷到婢女,他们都面无表情,不相言语,不问过往。 王家的府邸很大,她从外府到内院走了半个时辰。以前她家的山在府外,可这里的山在府内。 她是见过大场面的,对此等景象虽感到诧异,但也不从面上表现出来。只是跟在嬷嬷的后面,一步步地走着。 外来的下人不能进入内院,但这是陆家送给邺公子的,自然不能同等视之。嬷嬷将她带到一个侧门前,与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门内的男子打量了苏隐一番,点点头,接过嬷嬷手中的木牌。 这一幕似曾相识。苏隐抬头,见门头上雕着鱼戏莲,莲花鎏金,莲心是一块玉。她的目光落在男子脸上,一个年轻的小哥,手脚虽利索,但眼里却有一丝慵懒。 小哥摆手,嬷嬷退了下去。苏隐后退一步,朝嬷嬷行了个礼,接着跟小哥进了院内。 “书房不能进,卧房不能进,厅堂不能进“,走在前面的小哥一五一十地说。 “知道了“,苏隐答道。院内花草丛生,树木遮住了屋檐,左右的高墙挡住了半壁天空,一只鸟从空中掠过。她知道,这里是出不去了。 小哥停下脚步,他指着一个院子说,“你住这儿。“ 苏隐朝院子看了两眼,一个杂草丛生的四方小院,耳室的窗子掉了半个,院中的石桌上布满了青苔,好在正房外表完整。 “这儿?“,虽是个残破之地,但占地面积已超过下人的规格了。 小哥得意地笑了笑,他漫不经心地说,“没错,没别 的住处了,公子说此处清幽,好去去姑娘心中的邪念。“ 邪念?苏隐皱眉。她能有什么邪念,不过是受人之命拿了他的砚台,不过是自救不敢多言。 “喏,你也看见了,院子草多,你就负责除草吧?“,小哥抱着双臂,用下巴指了指杂草。 “知道了“,苏隐点头。院子荒凉,晚风一吹,让人一瑟缩。 小哥走后,苏隐环顾四周,打开房门看了看,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的器具都蒙上了灰尘,墙角还有蜘蛛在勤奋的织网。 她猜想,这屋子自被王家占用起就没有打扫过,或者说,没有在意过。世族圈占土地的爱好只增不减。 耳房里堆了几卷书简,以前或许是个书房。说来也怪,这里除了书简,还能发现农具。或许值钱的东西被抢完了,只剩下无用的书和自卫的农具了。 苏隐摸索到了净房,从里面借了除草、擦洗的器具,趁着日暮时分赶紧清扫住处。 净房的人也不曾为难她,将她借出的东西登记在册后便放她出去。这点使她意外,按说新人到府,得先训导,再派活,后服帖,他们却寡言少语,一副自便模样。 苏隐顾不得思虑太多,她卷起袖子开始收拾房间。这才是真正的劳作,以前在苏院,在陆家,她没怎么干过粗活。以至于才擦了一个床就累地满头大汗。 眼看夜幕降临,她不得不加快手中的动作。窗外的日光渐渐暗了下来,夺取最后一片光影,屋里陷入黑暗中。 她靠在床边歇息,手中的抹布落在地上。衣领贴在脖子上,袖口湿漉漉的。苏隐很想沐浴,然后躺在床上睡觉。 就这样想着,念着,她进入了梦乡。等第二天睁开眼睛,她才发现自己睡在了地上。 苏隐起身捏了捏后颈,捶了捶腰,缓和了浑身的僵硬。她走到门外,仍是一片杂草的荒凉。 净房的主事是一个中年男子,为人小心谨慎,尽职尽责。他给苏隐划分了洒扫范围,两条路,一个花园。每日辰时开始,到晚上申时结束,道路两旁不留枝叶,花园亭子不留灰尘。 面对管事的安排,苏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心酸应许。她不禁想到了在陆府的时光,那是何等清闲。想到这里,她真想给自己一耳光,怎么竟然怀恋做奴才的时光! 住了几日,苏隐发现这的下人并非如表面那般冷酷。在用膳间,她偶尔听到她们在窃谈。再加上苏隐平日的观察,她发现自己干的活是旁人的数倍。 为此,她向其中的一个看着有点愚笨的女婢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女婢有些口吃,因而少有人与她往来,所以面对苏隐的疑问,她爽快的回答了。 “是…是邺公子“,女婢悄声道。她环顾四周,见附近无人,遂走到苏隐身侧,“她她们说的,你得罪…罪了邺公子。“ 苏隐语塞,她记得陆琅说王邺喜欢自己,且不说真与假,但凭王家在朝中的地位,其人也不必如此小肚鸡肠吧? “我不曾见过邺公子,不知何处开罪于他?“,苏隐谎称道。她觉得此事有鬼,王邺不是个能把婢女放在心上,还给她穿小鞋的人。 女婢想了想,见四周无人,她小声说,“拙功说…说公子看了信,很不不高兴。“ 信,果然信出了问题。没想到都离开了陆府,还要受他连累。苏隐想知道信上是什么内容,以便拆招。 “连枝,你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吗?“,苏隐小心问道。她装出一脸的无辜,睁着真挚的眼睛望着对方,仿佛对方有通天的本领。 连枝摇摇头。除非有说话的必要,否则她都不会开口。 苏隐没有再问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小院,继续打扫、拔草。期间,连枝也来帮过她的忙,苏隐看得出来 ,她被众人孤立了,只因为结巴。 从连枝的口中得知,她是管家的亲戚,这才能在王家做事,否则早就回乡嫁人了。 连枝还说,王家的规矩很严苛,无论上下,只要犯了规矩便要处罚,就连王大公子,老爷也是要责罚的,吓得大公子立了别府。 因为连枝是管家的亲戚,所以旁人虽不喜她,但也不敢为难她。而且她知道很多事,在内院中也颇有权柄。 “苏…苏隐,给你的“,连枝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 苏隐接过一看,这是城中的糕点。 “多谢“,苏隐笑道。数日的相处让苏隐对这个口吃女婢有了好感。 连枝不是个主动的人,她的沉默是保护色,可一旦冲破防线,她将是苏隐在这儿的唯一朋友,一个联系外界,谋求生存的渠道。 郁金堂内。 拙功靠着柱子打瞌睡,夏夜里蚊子多,搅扰地他睡不安稳。 王邺在看历朝有关税法的书,秦律虽为严苛,但赋税却条理清晰,百无遗漏。里正、郡县、州,从上到下安稳不乱。自汉以来,特别是分封诸王,造成了各地不一,税率混乱。 他摇摇头,税法还是统一为好,免得各地官员从中牟利。 “拙功,奉茶”,他感到口干。叫了一声却没有人回应,他抬头一看,发现拙功正睡得香甜。 “拙功,月钱减半”,他将书简往桌子上一扔,发出一阵响声。 听到“月钱”二字,拙功两眼一睁,从柱子上弹起。在睡梦中,他听到有人要喝茶,“啪”的一声,他把桌子一拍,瞪眼道,“自己倒去!” 可梦终究是梦,拙功讪笑道,“好嘞,公子稍等!”,他端着茶壶出去了。试着茶壶的重量,里面还有半壶茶,但邺公子不喝冷茶,真是麻烦! 出于报复心理,他真想寻一个人来治治邺公子的性子,不仅挑剔,还爱幻想。想到这里,拙功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影,这二十年来没见着公子对谁生恶,但陆家送来的婢女不一样,公子很不喜欢她。 拙功在心里暗笑,他为王邺沏了茶,恭顺地站在一侧。在公子喝茶之际,他故意问道,“公子,毕竟是陆家送来的人,这样折磨合适吗?” 王邺被茶水烫了嘴。一提到苏隐,他心里就毛躁,遂将此怪罪到拙功身上,“你想烫死我吗?”,他放下茶盏,气闷道。 “拙功知错了,公子我见咱郁金堂十分冷清,不若将她叫来使唤,也能随时有个热茶”,拙功讪笑道。 提到此事,王邺想到了那封信。一个朱色密函,里面写了一行字——东墙之女,仪慕君子,行有大德,成人之好。 他原以为这是陆琅的把戏,但思前想后,从松下诗会的偷砚,到彩楼巷的强辩,再到溧山上的滞留。他猜想,此女如陆琅所言——倾慕自己。 正常的思慕可以理解,但耍心机,给他下套子,这接近疯癫的感情就令人生畏了,甚至惹人反感。 “此人心术不正,不能留在这儿”,王邺看了一眼拙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难道这个贪财鬼收了她的贿赂? 拙功双手一摊,露出空荡荡的袖子,以表示自己的清白。“既然如此,不若打发了她,省得麻烦。”他使出了激将法。 王邺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先留着。” 拙功下定决心要把她弄进郁金堂,这邺公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琢磨,既然困难不能逃避,那只好转移了。 他本以为与邺公子一同长大的蓉姑娘会约束他,结果那姑娘自做了公子的妾室,不是整日端坐在后院里,就是陪老夫人念佛。 怡园。 苏隐将院子收拾出来后,开始擦拭门户。 院门有块匾,左 右爬满了滕蔓,她站在凳子上用扫帚扒开滕蔓,绿藤密集,她扔了扫把,从腰间拔出匕首,将其隔断,裂开的匾上面刻着“怡园”二字。 匾额上字迹工整,颇有汉魏风采。苏隐看了一阵,余光瞥见一个白影闪过,她扭头一看,惊得险些摔下去。 又是他,沈黎人像鬼魂一般纠缠着她。 苏隐环顾四周,见此处无人,她才放心跟了过去。她握紧了匕首,缓步前行,一丝风吹草动都让她警醒。 白衣男子从柱子后闪出,他脸上没有表情。看到苏隐后,他眼里稍微有些神采,“我把姓刘的杀了。”他像是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声音波澜不惊。 苏隐没有反应过来,他杀了刘氏?是的,在溧山上,他说过他会帮自己解决刘氏。 “你,谁?”,苏隐言语不清,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我,杀了益州刘氏,他们不会有心思去江北了。”白衣男子重申道。 苏隐打量着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打伤了勾玉,伤了角儿。他是沈黎幸存者,是东岭旧识。 “你认为,你帮了我?”,苏隐质问道,握匕首的手忍不住颤抖。 白衣男子闻言,抬眼盯着她,一言不发。 “你这么厉害,自己去杀呀,去杀了严氏,杀了他全家,为什么…要为难我呢?”,苏隐低吼道。她有些失控了。 白衣男子淡淡地说,“不能用刀,不能见血,不能亲手。”他转过身去,朝石凳走去,见上面有积水,索性抱臂坐在石桌上。 苏隐听得云里雾里,她也无暇思虑他的事。刘氏死了,暂时不会有人追杀苏澹,严氏的人还不能确定。所以,二人有共同的敌人。 这种推测正确的前提是他没有说假话。苏隐隔着一尺的距离,“凭什么让我信你,除非你找出苏澹被追杀的证据!” 白衣男子皱了皱眉,他应许道,“好,一月之内我让你见到证据,同时,我要严家散尽家财。” 好歹毒的心,苏隐憎恶的看了他一眼。与此人同流合污,真是令人不齿。 白衣男子没有理会她,一阵风吹过,他飞身上了屋檐,离开了王家。 石桌上留着一根细长的银簪,这是苏隐遗落在溧山破屋中的,她行刺未遂。 苏隐捡起簪子,恶狠狠地划在石桌上,银簪与石头相磨,闪出白亮的火星。受制于人,为什么总是受制于人?她不甘心。 夜晚,苏隐坐在案前,望着破旧的屏风,上面被烧了一个窟窿,像一张大嘴似的在嚎叫。 烛灯很快燃尽,屋里又陷入了一片黑暗。正如她的人生一般。 翌日,苏隐像往常一样清扫着园子、道路,忙忙碌碌,也如往常一样向连枝打探消息,不同的是,她多问了一嘴邺公子的事情。 陆琅说,邺公子看上自己了。可入了王家,不见入内院侍候,偏偏贬到这净院做洒扫。难道这是——欲拒还迎? 连枝说,邺公子是王家二公子,上面有个长姐做了皇妃,已经故去了,下面有个小妹,因顽疾不常出门。 她还说,邺公子尚未娶妻,现府中只有一个妾室,名叫芙蓉,众人称她为蓉夫人。 “邺公子待她好吗?”,苏隐漫不经心地问。她听闻王大公子流连酒肆,让妻子独守空房,以至于膝下无子。王氏人丁单薄,这血缘之任恐怕要落在邺公子身上了。 连枝点点头,“相敬…敬如宾。” 相敬如宾,一个寡淡无味的词。苏隐走到水池边,借着水光观察自己。她不自觉地摸了摸额角,叹了一口气。三十六计里的美人计对她关上了门。 一日,引她入内院的年轻小哥来了,他打量着怡园,没想到这荒废的园子收拾出来了竟也这般雅致。 轩窗前摆着瓷片插花,石桌上放着茶壶和茶盏,供人小坐纳凉。院里无熏香,只有东风送来的淡淡荷花香。这与郁金堂颇为相似,暑夏时节,邺公子也是不喜欢熏香的。 拙功绕了一圈,郁金堂需要一个心思细致的婢女。他记得,上一个心细如发的女子还是蓉夫人,只不过她现在身份不一样了,端庄了起来。 拙功沉思半晌,他灵机一动,可以借蓉夫人的手将此女送进郁金堂。想必邺公子是不会驳了她的面子。可是,兜了这这么大的圈子,他是图什么呢? 拙功一拍腿,对了,图清闲,图银子钱呗! 苏隐归来时,见怡园有个人影,走近一看,原来是那位接她的小哥,连枝说他叫拙功,是邺公子的近身侍从。 “拙管事,有何吩咐?“,苏隐客气道,她躬身行了礼。 拙功抬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姿势,他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在院内散步,“我瞧你干活利索,有意把你调到邺公子身侧,你怎么想的?“ 苏隐听了心里一动,如此好事怎会白白的落到她身上,她眼里略带疑惑,“邺公子的意思?“ “自然…不是,你要知道,王家人多,想进郁金堂的人又何其多“,拙功瞟了她一眼,继续说,“但你是陆家送来的,自然也不能亏待,我可以让你进去,你愿不愿?“ 苏隐略做思忖,郁金堂,邺公子,苏澹,严氏等字眼在脑海中闪过。她挤出一丝笑,“自然愿意,多谢拙管事!“ 拙功停在她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头,用眼神暗示她。 苏隐会意,但她没有多余的银钱,枕头下压着一包铜钱是用来买药的,她手磨破了皮。 拙功眼睛逐渐眯了起来,他放下手指,握成拳头,“写个字据,等你攒够了钱再拿来,连本带息“,他又伸出三个手指。 他想到了自己在洛城中的宅院,可惜被战火给烧毁了,如今到了建康城,他不得不又干起了老本行。 以前,院里由他做主,邺公子也不挑,但随着邺公子年岁渐长,他竟有了主意,体胖的不要,皮黑的不要,脸上有麻子的不要,不识字的不要……总之,留在郁金堂里的都好似闺秀般的美人。 挑剔的邺公子亲手断了他的财路,一时间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拙功感到难过。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芙蓉姑娘成为了邺公子妾室,要知道,聂芙蓉也是家生子,父亲不过是给王家算账的。如今,她发达了,惹来一众人的艳羡,拙功趁机又捞了一笔。 “好“,苏隐点头。既然机会就在眼前,那自己何不抓住?那邺公子既然是王家子孙,自然颇有权势,加上此人鲁莽冲动,看着不是个聪明人,想必略施小计便能将其拿捏。 苏隐送走拙功后,一直站在园中。晚风吹过她的衣袖,衣带翩翩。她走到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冷茶入腹,好不痛快。 三日后,她如愿以偿的进了郁金堂。龙飞凤舞的几个大字刻在匾额上,这是族内书法大家的字,听说价值千金。 郁金堂有屋舍百间,一山半边湖,楼阁十余座。其中,邺公子住在正院“郁金堂“,蓉夫人住在一侧的“芙蓉阁“,此外还有“息风园“、“观雪楼“之类的。 因邺公子住在郁金堂,所以府内人将其作为邺公子的宅邸代称。 苏隐见此处与别处不同,没有夸张的金银饰品,没有花红柳绿的草木,只有一座座样式精美的楼阁,朱色楼台,沉绿檐顶,上面似乎有梵语做装饰。 风一吹,屋檐下的铜铃发出“叮咚——“的声音。 听闻蓉夫人礼佛,这或许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她能从微小的侍女变成王家侍妾,想必是有些手段的。苏隐在心中冷笑。 一素衣女子迎面走来,她鬓发低垂,眉眼轻 柔,湖蓝的衣裙在清风中宛若一层层碧浪。身侧的侍女也如她一般静雅,给人一种亲切慈悲的感觉。 “见过蓉夫人“,苏隐俯身行礼道。这样慈悲的神色,王府中恐怕找不出第二个。 女子亲自扶她起身,打量了她一番,笑道,“是个美人。“ 苏隐听后本能的往后退一步,摸了摸额头上的青印。她是在讽刺自己吗? “妹妹,众生有万般模样,每一种都是上天的恩赐,父母的恩赐,既然是恩,就应该用爱去回报它,所谓爱悦,便是从自己开始的“,女子亲和地牵起她的手,又将手抬到苏隐眉前,柔声道,“你摸,你生的多美,那块青印是佛祖的赠与,它帮你赶走那些只图皮色的坏人,你是不是该感谢佛祖。“ 苏隐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赞美与解释,她吃惊中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认同。如果女子再多说两句,她便可能皈依佛门了。 女子轻轻放下她的手,点头微笑,从苏隐身侧走过。苏隐摸了摸额头,转身目送她离去的背影,湖蓝的背影好似镀上了佛光,让她灰暗狭隘的心无处可逃。苏隐为此前的揣测感到惭愧。 当她还沉溺与蓉夫人的温柔时,腿已经把她带到郁金堂。 拙功说,她只需要站在门边,满足屋里主人的一切要求便好。 第一天,是站岗的一天。因为屋里主人只呼拙功,不喊苏隐。 第二天,是隐身的一天。因为屋里主人当做没看见她。 第三天,是哑巴的一天。因为屋里主人虽看见她了,但从不和她说话。 第四天,他们终于说上了第一句话。 “换茶—“ “喏—“ “洗笔—“ “喏—“ “邺公子是在找《秦律》吗?它在书壁的第三行第二个格,您左手边。“苏隐问道。这几日她发现邺公子很喜欢汉以前的书简,特别是有关钱税的。 她走了一下神,陆公子她的故主喜欢什么书?对了,他不喜欢书。 “你识字?“,王邺问道。 “认得些“,他怕是不知道自己在陆府读书简之事,也算是惊得府中一时的风云。苏隐点头。 “念过书?“,王邺又问。 “请教过先生“,苏隐回答。以前,苏老为给苏家子女启蒙,花重金请了蜀郡的一个名士做试讲,名士就是名士,虽折腰但常醉酒不往,无奈之下,苏老又从益州城里挑了几个饱学之士。 王邺没有再往下问。苏隐也没有再多言。第四天就这样在沉默中度过。 第五天的时候,苏隐初见到洛中第一才子,建康的风流人物——王启。他的名声一度传到了蜀郡,为名士所效仿。 如,白衣本是庶民之衣,但王启一穿,蜀郡白锦增加数倍。五石散于身体不益,但王启服之,众人也不忌讳了。 正当苏隐端着案板出门之际,一个身着云白衣衫的男子走了进来。袖外的一层纱薄如蝉翼,腰间挂着一块青白相间的玉佩。 他没有束发,只用一根竹簪别住头发,左鬓故意染白了一缕发丝,好似一个隐逸的世外高人。可眉宇间的尊贵之气昭示着他不是山林野老,而是尚隐的世家。 苏隐侧身往后退,给他让出一条路。他目不斜视,步履轻快地进了郁金堂。 不久,苏隐端着茶点走了进去,她隔着屏风看向二人。王启在和邺公子谈话,他们说的是风气、文气之类的东西。 苏隐绕过屏风,伏身将茶点摆在他们案前。偶然听到他们谈到陆家,说陆家姻亲刘氏被刺杀了。世家被刺,不算是个小事。 接着,他们又谈到了诗文与政治的关系。 “周山虞?“,王启从未听过此人。 “ 驸马的族人,上次松下诗会的魁首,是个诗狂,他若主事,必也诗赋为先。“王邺答道。 王启笑道,“原来‘四马同归’这第四马就是他。“ “驸马似乎要压着敬王,但敬王貌似无意争权,他带了一个中书阁的小官去了溧县。“这是王邺近日的见闻,他和父亲一样,比较关注谁主政局,但不同的是,父亲更想主政。 王启拿起一块茶糕吃了起来,眉头一皱,放下只咬了一口的茶糕。一旁的小厮见状,连忙将案上帕子、清水、痰盂端到他身侧。 王启擦了手,漱了口,这才说道,“敬王是一只雪狐,在雪林深藏,伺机而动。“ “雪狐善于伪装,是驸马太着急了“,王邺并不了解敬王,换句话说,他该了解一下了。 王启看了看屋子的布局,只看见一个侍女站在屏风一侧,而那个叫“拙功“的蛮小子不知道躲哪去了。 “子渺还是喜欢素静,不像王兄那般爱热闹。“王启笑道。话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兄长了,也有一阵子没挨骂了。 王邺笑而不语。 二人茶话过后,王启便要离开,王邺命人备了酒席,劝留他吃酒赏荷。王启应许,二人往“映月楼“走去。 日渐西落,送走王启后,王邺已有五分醉意。他这个叔叔太能饮酒,简直千杯不醉。 王邺昏沉地睡在榻上,苏隐送了一碗醒酒汤,但见他已睡去,自觉不便打扰,将醒酒汤撤了下去。 时至夜半,王邺醒了,他感到一阵恶心,遂起身去找痰盂,找了一圈不见痰盂,紧捂嘴巴往外走,在门边吐了一地。 酒食的酸臭味充斥着口鼻,王邺感到恶心至极。 一个水青色的帕子出现在眼前,王邺抬眼一看,原是苏隐,今日是她值夜吗? “多谢“,王邺接过帕子擦了嘴角,难为情地站起身来。呕吐失礼,还让人瞧见,真是不雅。 见他身形不稳,苏隐将他扶到桌案前,端来一盆清水,让他净手。又将清热解毒的绿豆百合汤端了上来。 今日本不是她值夜,但白日里她见二人饮酒甚乐,而邺公子似乎不胜酒力,思忖片刻,她决定替其他侍女来值夜,只有在别人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才会打消疑虑,增进关系。 王邺漱口净手后,喝了一口绿豆汤,甜淡适中,还有淡淡的清香。 “很好“,呕吐之后腹中空无一物,喝了一口绿豆汤后觉得舒畅至极。 苏隐笑了,看来今夜没有白费。 “上次你说怡园太远,不若让拙功给你搬到内院“,王邺又喝了一勺。 “多谢邺公子“,苏隐俯身行礼道。 夜半时分,屋舍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铜铃声,“叮咚——叮当——“。郁金堂的烛光燃了一夜。 第十九章 另立新主 巫山不放心许巽一人随官溧县,于是他带了几件防身的暗器和疗伤的草药,准备一路跟随。 丝丝本想跟随,但许巽说府中无人,丝丝留在府中让他更安心。丝丝闻言,也不好争辩了。她留府还有一个事宜,那便是监督府邸的修缮,许府要扩建了。 虽然她没有得到许公子的青睐,但得到了他的信任,也不是一无所获。扩建府邸原是为了迎娶顾小姐,想来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 许巽临走前将府邸的样式、布局,以及适宜种植的花草都一一做了交代。从顾府那里得知,顾小姐喜欢木樨与绿兰,按两家订的时辰,他们将于九月成婚,那时正是木樨浮香,兰花吐蕊的时刻。 去溧县的路上,他并没有见到敬王。到溧县后,他带着敬王给的令牌与溧县县丞做了交接。县丞是个老先生,年近六十,白须黄皮,精神矍铄。 戴天乐见了令牌,笑问,“敢问敬王安好?“ 许巽面露难色,“不瞒你说,许某还未曾见到敬王。“ 戴天乐核对之后,将令牌还给许巽。虽只说了几句话,但他已经猜出几分意思。眼前的这个年轻侍郎与敬王并不熟识,而敬王派陌客前来,不是真正的治水。敬王来溧县恐怕是出于陛下的压力。 “溧县安危就系于许侍郎了“,戴天乐引许巽入席。既然敬王不真心治水,那么就只能靠眼前的这个人了。不管怎么样,溧县安详,才能让建康有面子。 许巽拱手道,“县丞抬举了。“ 筵席过后,戴天乐将溧县的县志交于许巽,又举荐了几个得力之人。 在溧县治水第十日,许巽见到了敬王。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夜晚,明月高悬,晚风拂面。 听说敬王光临溧县,戴天乐在府邸严阵以待。但小厮报信传来,说敬王直接去了县衙。戴天乐来不及揣测,立马换了官服往县衙赶。 当夜,一个身着玄锦螭纹袍的男子进了县衙,他没有带府兵,只有一个带刀侍卫跟在身后。 当时许巽正与工丞司的荀琮、御史台的沈梦,以及溧县的戴勤商量翌日挖汛道之事。 “诸位大人,小人有事禀告!“,一小厮匆忙地敲门喊道。 门开了,小厮满头大汗地说,“县衙来了两个男子,皆是器宇不凡,戴县城穿了官服正在赶去,不知是谁到访!“ 众人面面相觑。 “敬王?“,沈梦说道,他看了看荀琮。 荀琮一脸疑惑,他问许巽,“敬王?“ 许巽摇摇头,他又没见过敬王,“去看看?“ 小厮见众人不慌不忙的样子,连忙补充,“不远,就在长史府邸的前面。“ 戴勤从惊讶中缓过神来,他作揖道,“对,离下官住所不远!“。他的府邸第一次来这么多官,还是陛下近臣,可不,连敬王也来了! “戴长史,那不便叨扰了,多谢长史待茶“,许巽起身作揖道。 “夜色尚浅,戴长史与我等一同前往吧?“沈梦抛出橄榄枝。 戴勤闻言连忙起身,拱手道,“愿为诸君引路!“ 县衙府内。 一行人前脚刚到,戴天乐扶正了官帽匆匆下了马车。 官道两旁点了灯,正堂除了灯盏,还特意点了灯笼,县衙内灯火通明。 许巽等人在门外等候,敬王先宣了戴县丞觐见。等了半盏茶的功夫不见戴老出来,门里隐隐传来一问一答的对话声。 终于,门开了。一个穿着玄袍带冠的男子坐在堂上。虽是简朴,但衣领、袖口繁复的金纹昭示着不凡的身份。他身侧站这个灰衣侍卫,侍卫一脸冷漠。 戴天乐坐在右上首席,脸上看不出来是忧是乐。 “拜见敬王殿下!“ ,众人行跪拜礼。 “平身“,司马睿抬手示意。 众人按着官阶做了各自的席位。沈梦坐在戴天乐对面,两侧依次是荀琮、许巽,最后是戴勤。 “本王今日亲自去了溧水河道,工匠正在测量绘图,想必诸位已有了主意。”一个安和而威严的声音在堂内响起,司马睿正襟危坐。 众人屏住呼吸,眼神紧锁在眼眶中不敢乱瞟,他们都在思忖该如何作答,又该何人述职。 戴天乐作为东道主而年岁又长,按说该他回答,但他职位不高,又非治河的主要人物,所以他没有开口。 沈梦职位最高,但也只是御史派来的辅助人物,他思忖自己不能抢在戴县丞前面。 荀琮则直接看向了许巽,他是凭二人在溧山修桥的交情请愿前来的,本就不是正当任职,更没有述职的资格了。 许巽见众人都不说话,他用余光扫了敬王一眼,见敬王面无表情,端坐在什么等人回话。他正犹豫要不要开口,但前几位都没有说话,自己又何德何能呢? “怎么?本王听不得吗?”,司马睿反问道。 戴乐天忽然起身,他吓得胡子都在颤抖,“不敢不敢,只是天气恶劣,工程稍慢,恐殿下怪罪”,他一面作揖,一面抽出右手指向许巽,“许侍郎,工程如何了赶紧禀告殿下呀?” 许巽见风头指向这边,他起身作揖,“禀殿下,现河道已清,测量后将以石块黏土垒之,石间生隙,以减少汛水冲击。主河道太窄,预计扩宽三尺,增一支流向北,引入瓜州。” “垒石能减少冲击吗?”,司马睿问道。 “臣等已测验,石隙可藏水,石墙后有暗道,其水可随暗道流之”,许巽解释道。 司马睿点点头,他笑道,“好,不愧是顾中令力荐的人!” “沈大人,溧县百姓如何安置的?”,司马睿问道。 沈梦没想到敬王会问他,于是连忙起身道,“回禀敬王,按照旧例,从司库调取的钱粮需要全部下发,但微臣以为,分三次更为稳妥,首次救急,中次补充,末次增益,一使百姓不存绝望,二来可免生惰意。” 司马睿思忖片刻,他问戴天乐溧县受灾人口,又问了如何安置。戴乐天押对了题,一五一十,详细禀明。 司马睿雨露均沾,在场每个位都问了话。直到获得自己满意的答案为止,他才松了口。 “溧县有诸位是幸事,晋有诸位,亦是如此!”,司马睿拍案,他严肃的面容绽出一丝笑意,双眸闪着奇异的光。 众人起身,朝他说了些谦卑恭敬之语。 今夜的述职透露出一个讯号。敬王夜中来访,说明他实在无暇顾及溧县之事。从侧面推出,建康和边境,其中有一个出了差错。 当夜,戴天乐修书一封送往边境。朝中局势他大抵清楚,除了驸马气焰日益鼎盛之外,并无可疑之处。可这边境,天高皇帝远,真相恐怕只在少数人手中。 三日后,一只灰颈飞雁教人射了下来,雁足绑着短小的竹节。竹节快马加鞭的送到了戴府。 戴天乐看完了竹节里的密信,他的眉毛拧成一团,枯藤似的手微微颤抖。茶水,茶水呢?他感到口干舌燥。 一侧的小厮连忙倒茶,端到老爷身前。 “唉——“,戴乐天长叹一口气。一侧的小厮侍奉过后连忙退后,老爷的愁闷不是他们能解决的。 密信上说,秦王司马烨被刘聪所俘。司马烨是陛下的弟弟,如今局势,陛下会作何决断呢? 戴天乐捏着布条,不自觉的看向了门外的一棵老松,松虽老,但常青。正如他的政途一样。 不久,秦王之事在民间流传。有人说,秦王被刘汉虐待欺辱,刘聪如厕时竟让秦王 侍候。也有人说,刘汉扶持秦王称帝,企图分裂晋朝。 民间的议论传到了司马炽耳中。起初,他以为是闲人造谣生事,一问才知晓,秦王真的不在封地了! “那他是,被擒还是另立啊!“,司马炽喘着粗气问。他被气得面红耳赤,堂堂天子,竟然不如草民知道的多! 内侍想要去扶他,但被司马炽一把推开,“滚!叫王敦来!“ “喏!“,内侍扶正了发髻,连忙躬身退了下去。 一炷香的时间,王敦进了太极殿。他手中握有兵权,对边境之事知晓很多。司马炽直接问了他的意见。 王敦没想到陛下反应如此之大。秦王被俘,于建康来说没有多大影响,他可不信陛下是为了兄弟情义,司马家的兄弟哪有情义可言! 果然,陛下是害怕秦王另立,有刘贼在背后支撑,另行称帝不是没有可能。可刘贼凭什么帮他呢?只怕是唇亡齿寒,称帝南侵,只会加速自己的灭亡,这点,秦王不是不知道。 “陛下,秦王恐怕被逼迫的“,王敦笃定道。 司马炽叹息道,“这该如何是好?“ “臣有一计,不知陛下是否愿意?“,王敦走近说道。 “但说无妨“,司马炽眼睛一亮。 “劝秦王自裁“,王敦瞥了司马炽一眼,见其面露难色,他继续道,“秦王已有造反之论,自裁亦是自证,如若不然,陛下即可北伐攻刘,维护正统!“ 司马炽在殿中徘徊,他思虑重重。 “陛下,荀将军飞信传来!“,门外响起了尖锐的声音。 “进来“,司马炽停在大殿中央,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一道亮堂堂的光线射了进来,刺得人眼花。 司马炽看完密信后半天不言语,王敦在一侧问了几句也没理会。 过了半晌,司马炽将密信递于王敦,他两眼空洞无神,仿佛大难临头。 王敦接过一看,这刘贼真是歹毒心肠。他信里说,秦王在平阳思念兄长,恳求司马炽北上相见。如若不往,刘聪将在汉南另立晋帝。 “狼子野心!“,王敦愤慨道,“陛下您不能去,刘贼居心叵测!“这瓮中捉鳖的圈套虽设的明显,但掳走秦王的勇气还是可嘉的。 司马炽似乎接受了现实,他双手后背,叹息道,“无论去否,晋与刘终有一战!与其让天下人说寡人不念手足,不若去看看真相如何。“ 王敦愣住了。司马家谈手足之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直勾勾的盯着司马炽,企图发现点其他的东西。 “陛下若往,臣愿跟随!“,王敦想看看他搞什么名堂。陛下一走,城内空虚,他王家一定会主持大局,难道陛下是逼迫他说出这句话,好试试他的忠心? 司马炽颇为感动,“不愧是寡人的中军!“ 王敦挤出一丝微笑。谈话过后,他没有直接出宫,而是顺道拜访了皇后,他的表亲。 黄昏时分,王敦从凤阳殿走出。他步履轻快,眉眼弯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他好奇陛下怎么撑这么久?太医医案上说司马炽气滞血瘀,神散多梦,需要颐养精神。实质上,他早已久病不治,命剩无几。 司马炽想借北伐,在死前振奋精神,留名青史。又或者说,他也想为小司马清清路,不然他为什么把敬王调到溧县?看来,陛下想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了。 想归想,事实上谁做太子还真不是他说的算!王敦写好书信,命人送到溧县。 …… 七月,碧空如洗,淡蓝的天空中漂浮这几处白云,一层层,一缕缕,变幻莫测。 苏隐站在一个亭子前,熏风拂过衣裙,她失神地看着一池的碧叶粉荷。面对繁盛的夏景,她没有心情去 赏,这烈日也晒得人心慌。 王邺在亭子中画画,专注,怡情。 对于苏澹之事,她一直抱有侥幸,以为那不过是沈黎贼诳她。可是,那晚他带来了“证据”。苏澹在江北营中,在一个满是罪人的末营,他们将被派做先锋,将死在沙尘铁骑之下。 赦免,如同痴人说梦。一想到苏澹会死,她就感到心痛。 “苏隐——” 苏隐听到有人叫她,她走到亭中,见案台上摆着一幅墨画,题着‘荷图’二字。 “荷图不见荷”,苏隐好奇道。 “你再细看”,王邺笑道,他指着墨图。 苏隐走近,确实是一池的荷叶,哪有荷花呢?她往池底看去,原来池下有荷影,池面上的荷花被遮住了,真是好奇妙的想法。 “邺公子画技了得,荷影亦是绰约有致”,苏隐吐出些溢美之词。她已经两年没有提笔作画了。 王邺眼中带笑,“池有水光,才生荷影。‘绰约’二字极为符合。” “只是这荷叶…” 见她欲言又止,王邺说,“但说无妨,荷叶怎么了?” “荷影娉婷,荷叶当与之相称,公子画地略显肥硕”,苏隐试着说道。她也画过荷花图,荷叶虽是衬花,但亦有姿态。 王邺思忖片刻,点头道“有理”,他又铺上一张宣纸,试着运笔画荷,但仍不能满意。 “苏隐,可曾学过画?”,王邺问道。 “学过一点”,苏隐也不隐瞒。好奇心就像注意力一样,都是往下发展的好契机。 王邺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看来他需要亲自了解一下自己的侍女了。 “来,你试试”,王邺将墨笔递予她,退到一侧观看。只见她挽袖点墨、运笔勾画,一呼一吸间都散发着神秘的气息。 淡绿的云绸,白皙的脖颈,耳畔垂着一缕秀发,弯弯的,在阳光下泛着光。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几种不同姿态的荷叶在画纸上晃动。对他而言,画者比画本身更吸引人。 苏隐搁笔,自觉地退到一侧,“邺公子,见笑了。” 王邺看了看画,又看了看她,又说了句“很好。” 宣纸上的荷叶,有的似枯瘦的老人,在拄杖前行;有的带着斗笠,似不羁的剑客;有的似迷惘的书生,在余白中探索。 王邺不打算查,他想直接问。虽然他知道,她嘴里没有多少实话,但他还是想试一次。 当夜,在晚膳过后,二人在园中散步。 苏隐有些疑惑,以往这个时间邺公子都在看书写字,怎么今夜却出来纳凉,这突如其来的任务让她没法吃饭。晚风拂面,虽是舒服,但腹中无物,则更是煎熬。 青石板在月光下宛若水沉玉璧,一片片,一排排,似通往海底的玉阶,或是连接天上的云梯。 “苏隐,你…蜀郡人”,王邺问道。她虽不常开口说话,但听口音,她是蜀郡人。 苏隐被突如其来的一问给吓到了,她刚刚在走神。蜀郡,他想问什么,还是说他查到了什么? “是,益州”,苏隐答道。她手心出了汗,脚步沉重起来。 “益州商家?”,王邺问。他所见的女子大多温婉贤淑,像她这般狡诈伶俐的,还真是少见。 苏隐浑身一激灵,她错愕地看向他的侧影,见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是”,她坦言道。 “原来如此,早闻蜀商富足,如今看来——”,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苏隐还沉溺在万般猜测之中,她不留神撞到了他。 “邺公子恕罪”,她急忙后退。一脚踩到石板间隙,眼看要摔到地上,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王邺把她拉了回来,见她神色紧张,问道 ,“怎么了?” “没有,谢公子”,苏隐摇头,站稳之后与他间隔一尺。 “没想到蜀商倒也重文教“,王邺见她有意疏远,便不作亲近,他抬头朝天空望去,一轮明月挂在正中,群星暗淡。 他虽是随口一说,苏隐却上了心。在他眼中商人是何模样,不通文墨,锱铢必较吗? 银白的月光落在他的肩上,在石板上映出一个剪影。苏隐望着地上的影子,随影而动。 夜,寂静而温和,连风都是温的。 “苏隐,你有字吗?“,王邺停止脚步,背对着她。 “浮光“,苏隐见影子停了,她也就止住了步子。 “浮光,苏浮光“,王邺念道。他继续往前走,漫步到郁金堂。 王邺见时辰不早了,他让苏隐下去,今夜无须侍候。 苏隐闻言看了他一眼,见他眉宇间似有欣悦。不知他在高兴什么。 “喏“,苏隐退了下去。她觉得邺公子和陆琅不同,他更平和安静,不像陆公子那般喜怒无常,让人无法琢磨。 翌日,连枝来看望苏隐,她二人聊了些近日的见闻,说了一些府中的辛秘。 苏隐不自觉地又提到了蓉夫人,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连枝对郁金堂并不了解,能从她那挤出什么话呢? 连枝摇摇头,“但我…我知道蓉夫人心善!上次,她还…还夸我声…声音好听!“ “原来如此“,苏隐明白了几分,连枝口吃,她便夸人声音好听,那自己呢?苏隐摇摇头,负罪之身不当在意皮囊。 连枝除了谈到城中的衣着饮食,还提到一件大事。她说秦王被人抓走了,陛下准备北上救亲。 秦王和陛下,苏隐都不认识。这些人物离她都太远了。她目光所及之处,不过是苏家而已。 近日,邺公子似乎忙了起来,他也无暇散步了。有时候,郁金堂都不见他的身影。拙功也不在,他们出去了。 见郁金堂空荡,苏隐百无聊赖地坐在亭子中,吹一吹风,闻一闻荷香。风吹拂着水墨纱幔,池中花苞摇摆。 她张开双臂,双眼微阖,任清风穿袖。兴之所至,苏隐掏出帕子,将它盖在脸上,跳了一段《池上舞》。石青底裙,云白上襦,舞姿翩翩,宛如一朵水中碧莲。 这是她最擅长的舞,也是唯一会跳的舞。当初母亲逼她学舞,她不愿意,潦草的学了个《池上舞》应付了事。每想到苏苑旧事,她都不胜哀愁。 一舞跳罢,苏隐将遮面的帕子揭下来。跳完后,她感到浑身轻松,面色绯红,对着池水喘气。 见清水涟涟,苏隐忍不住去洗手。她四处看了看,人鸟俱绝,遂安心地走到池边。清凉的池水在手中流淌,让人心生快意。她又忍不住洗了脸,风一吹,十分爽快。 莲蓬,苏隐从一池荷叶间瞥见了莲蓬。莲蓬硕大多籽,十分诱人。她佯装要走,朝远处望了望,亦是人鸟俱绝。 只摘一个。她这样对自己说。苏隐揽裙,半跪在石头上,一手扶着石岸,一手去够。够不着,再往前一点,差一点点,那便再往前一点。 够找了!苏隐一把抓住莲蓬的径,还未来得及高兴,身体失衡,“噗通——“一声栽进了荷花池。 她感到一身的凉意,池水淹过胸口,漫到口鼻,她来不及喊救命,只是在水中挣扎着。 一池荷香,来世要做一片荷叶,飘在碧波上,绕在荷花旁。不会被惦记,利用,平凡而微小。 正在幻想之际,一股力量将她拉出水面。她又能呼吸了。 “噗——“,苏隐倚在石头上,吐出一口水。她头上缠着水草,衣服上覆盖几片残叶。浑身湿漉漉地在吐水。 等她吐完,才缓过神来。“ 好险,差点成仙了。“ 身旁传来一个声音,“分明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怎么挡了阁下的仙途。“ 苏隐回头一看,一个年轻的男子湿漉漉地站在一侧。她连忙起身,朝男子行礼,“多谢公子相救!“,歪歪斜斜,站稳了脚跟。 “不必多礼,你是子渺的妾室?“,男子问道。他试图拧干衣袖上的水。 “不是,奴婢苏隐,在郁金堂侍奉“,苏隐答道。她没见过此人,猜想应该是访客,她让客人湿了衣服,真是失礼。 男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忽而笑道,“那么请苏姑娘引路,带我去更衣可好啊?“ 苏隐愣住了,更衣,从何处更衣。灵机一动,她将客人带到客房,里面或许有备用衣物。但那位客人好似比她更熟悉院中地形,在她犹疑往哪走的时候告诉她左拐还是直行。 见他衣着朴素寻常,神色从容,不知是何人物。 男子在北厢客房换了衣服,苏隐在门外等他。暖风一吹,浑身凉嗖嗖的。苏隐忽然发现自己衣服也是湿的。她走到阳光下曝晒,衣袖贴在手臂上,不久蓬松了起来,蒸出丝丝白气。 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他手里握着书简,步履匆匆。 王邺有些诧异,问,“你怎么在这?“,他听人禀告,说白先生来了。 白乔是他少时结识的好友,来去自由,不受拘束,虽有些孟浪,但却通晓堪舆命理,算是个稀世之才。 苏隐还未开口,里面的人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身浅蓝衣袍,厚重而繁复,这衣服和他极不相称。 “子渺,这是秋天的袍子吧?怎么不准备几身暑日的,热死我了!“,他指了指衣袖,一脸无奈。 “你来去无踪,这衣服原是他人的,你若住下,我命人给你新做“,王邺说道。 “不是衣服的事,我看你心中就没有我白某人“,男子打趣道。 “你——“,王邺语塞,他将手中书简扔给男子,“找你有事。“ “你哪次无事?“,白乔努嘴道。他虽面上不耐烦,但还是打开书简看了起来。 在这间隙,王邺走到苏隐身前,见她头发散乱,裙底沾了泥藻,鞋子湿漉漉的。心里也猜出个大概,一定是白乔走路匆忙撞到了人,二人栽进了池塘里。 他低声说,“换身衣物,暑天最是容易风寒。“ 这话被白乔听见了,他合上书简,嚷道,“治风寒我最拿手,苏姑娘和我上山吧?“ 王邺皱了皱眉头,“去吧,不用理他。“,他顺手将苏隐肩膀上的一条水草揭下,扔到地上。 苏隐点头,她踩着吭叽作响的鞋子离开了北厢。地上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在阳光的照射下很快的消失不见。 她回想着刚刚的画面,二人相距不过半尺,他青霭的衣领在阳光下泛着流光,回纹像迷宫一样,曲折环绕。二人的亲近似乎没有了尊卑,蒙上了一层虚假的暧昧。 他想做什么?苏隐耳边响起了陆琅的声音——王子渺看上你了。这声音冲出重围,从她身体里透出来,飞到树梢上,消失在天际。 …… 司马炽不顾劝阻,执意领兵北上救亲。一同前往的还有王敦。 王敦虽往,但王氏府兵的主力仍在建康。若陛下遭遇不测,倒不至于连累了王家。 对于朝廷,司马炽也做了详细的安排。敬王在溧县,陈太清奉旨监国。至于驸马,司马炽借故将他调到了江州。为牵制谢家,他将禁卫交于顾喜,嘱托他保护淑妃和幼子。 江北。 大将军荀郗力劝陛下不要冒险,但建康送来的飞信说圣驾已过长江,不日便到江北。 荀郗已派人打探,刘聪小儿绑了秦王在平阳逼 他称帝,连国号都有了!他正想法子出兵平阳,如今陛下一来,倒不知是和是打。 营外一阵吵嚷,荀郗眉毛一皱,喊道,“吵吵嚷嚷,什么事!“ 一将领模样的男子掀廉而入,抱拳道,“回将军,兄弟们比试拳脚,惊扰了将军!“ 荀郗闻言,朝营外看了一眼,“比试就比试,别伤了和气!“,他知道兄弟们不容易,朝中无令,他们便不能开战,使得刘贼在边猖狂,常来招惹。 众人见荀大将军出来观战,一个个牟足了劲儿,挥舞着拳头,躲闪、挥拳、撂倒,惹起一阵欢呼。 一个年轻人惹起了荀郗的注意,他虽看着瘦弱,但很是顽强,被打趴下后,吐了一口血痰,又站了起来。 灰尘满面,头发打结,灰褐色的军衣裹着单薄的身子,他似一匹孤狼,眼底闪过戾烈的绿光。 “他是谁?“,荀郗站在高台上,指了指地下的人。 将领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一个小兵被打掉了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又站了起来。 “禀将军,是罪营的兵“,那些被抄家、流放、牢狱之人,经人疏通后都集中在了罪营。有钱有权的可以赎人,无人问津的只能留在兵营里做苦役,或者打前锋。 “既入了军营便是我朝将士,要死也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荀郗见那小子被打得满脸是血,还挣扎着起身,但体力不支,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末将遵命!“,将领抱拳道。他连忙退了下去,让兄弟们散开,不准下死手。之后,他又替那小子找了军医。 刘毅找到了罪营的主事,警告他最近不要与罪人亲属往来。私自放人,这本就是杀头的罪过,何况荀将军查得紧。大战在前,人马都不能出岔子! “还有,那小子也得治好!“,刘毅看出来荀将军的心思了,他一向欣赏这种蛮劲儿! “知道知道,多谢刘校尉提醒,上月的钱都在这了,您笑纳!“,曹壬从腰中掏出一袋钱,满脸堆笑。 刘毅接过钱袋,颠了颠重量,听到银子的哗哗声,他展眉笑了。 刘毅走后,曹壬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暗骂道,“狗娘养的,敢威胁老子?“ 一白色营帐内,医师在分类草药,见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被抬了进来。 “这是?“,他以为是开战了,连忙叫人烧水备药。 “不打紧,兄弟们玩闹!“,曹壬进来了,他瞥了一眼床上的人,轻飘地说,“劳烦郭老了!“ 郭医师点点头,“应该的“,他开始帮人清理伤口。此人看似流了很多血,实际上伤势不大,也没有伤到要害部位。 等把他的脸擦干净之后,郭医师认出了他。他经常与人较量,换句话说,他经常挨打,但被人送来看病倒是头一回。 “你叫什么名字?“,郭医师见他醒后问道。苏澹摸了摸额头,他头上绑着绷带。 “不重要“,他回答道。 “你这小子!问你的名字又不是要你的命。“郭医师生气道。 “他们叫我阿单。“苏澹还是不想提及姓名。自他来到军营以后,就饱受欺负。开始那群人还想从他身上榨些钱财,后来才知道,不会有人来赎他。 “好,阿单,来,这药拿回去,每日一次。“郭医师提醒道。 “多谢“,苏澹喃喃道。 他从没想到,自己是以罪囚的身份来到军营。也没曾想,自己还未上战场,就可能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最初,得知母亲去世后,苏澹一直想去报仇。但当他闯到山上去的时候,发现了大批官兵。再之后,他被打入了益州大狱,罪名是通敌叛国。 他要平反。可凭着他一人之力,能做什么呢? 他要建功立业,那时自然会有人相信他的话。 五日后,荀郗奉命在城门二十余里的地方迎接圣驾。当日起了大雾,百米之内,难以辨人。 陛下的马车出现在眼前,护送在他身侧的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王中军——王敦。他还是老样子,一副傲慢的模样。仿佛这是他王家的天下。 荀郗下马,朝司马炽走去。这时他听到了马的嘶鸣声,荀郗面色凝重,随即趴在地上倾听。数万计的马蹄声纷至沓来。 “不好!敌人来了!“荀郗大吼。 司马炽在马车内不明所以,他探出头来,问,“怎么了?“ 王敦拔出剑来,“陛下勿慌,小贼兴事!“ 司马炽听后脸色苍白,他咳嗽了几声,靠在车壁上等待。 他听见了号令声,兵器铁甲相磨声,接着传来了嘶吼的声音。 “刺啦“一声,一条血迹溅在车窗上,马车也随之摇晃。 说实话他有些害怕。他不想王敦死在战场上,他毕竟是个有用之人。虽然他的野心令人生畏。 “陛下,快快上马,臣等要杀出重围!“,王敦扒开车帘,接陛下出来。 司马炽被眼前的景象下了一跳。四周的浓雾弥漫,仿佛蒙上了一层红纱,充满了血腥味儿。地上满是残骸,血肉模糊,看不出来是晋人,还是敌人。 王敦将自己的披风披在了陛下的身上,扶他上马。这一刻,君臣一心。 荀郗、王敦二人合力突破重围。 这一战死伤数千人。司马炽安全的抵达江北大营。 众将士听闻陛下莅临江北都不胜欣喜。他们从之前的恐惧害怕中抽离出来,带着幸存的侥幸心理,开始充斥着对功名的向往。 荀郗在筵席上述职,禀明了出兵北伐的意愿和计策。王敦也赞成北伐,收复旧山河。 对于秦王的安危,众人也做了商议。荀郗派使者前往平阳,如若不放人,便要兴兵北伐。 不久,刘聪让人送来了圣旨。上面说晋帝司马烨已向刘汉称臣,并赐爵平阳侯。 退无所退,无可再退。司马炽任命荀郗为护国大将军,领兵北伐,认命王敦为大都尉,协同荀将军作战。 晋军出兵过急,首战失利。第二次进军大获全胜,歼敌数千人。正当众人欢喜之余,刘聪送来了一个木匣,里面装着的正是秦王的头颅。 司马炽吓了一跳,险些摔倒在地。他掩面而泣,还记得秦王幼时给他摘桃子的事情。 当夜,司马炽梦见了他。秦王穿着狐裘,喊他去围猎。他说大战在即,不能前往。可是秦王说,仗是打不完的,可人的生命是有限的。 司马炽说,再等等,打败了刘聪便去赴约。秦王笑了笑,便要离开了。司马炽想叫住他,可发现秦王的头忽然不见了,只剩下身子在帐中摇摆。 “啊—“,司马炽惊醒,他浑身是汗。 “陛下,您没事吧?“,侍从在侧问道。 司马炽扶着额头,“唉,无碍,无碍。“他忽然流泪,让人写信给刘聪,恳求归还秦王躯体,让他入土为安。 没想到刘聪这次倒是人道了起来。他们将秦王的尸身送了过来。司马炽命人将其缝合,之后葬在了长江一侧,让他守护这背后的百姓。 在安葬秦王后,司马炽病倒了。 众人都以为陛下是优思成疾,但是郭医师给出的结果却是中毒。他说陛下中了一种叫千舌红的毒。 这种毒药毒性大,气味重。如果没有更重的气味遮掩,那么很容易觉察道。 侍从跪在地上,他说陛下昨日食用了些羊肉。但是他试过菜,并未中毒。 郭医师为侍从号脉,果真康健。 荀郗要搜查 全营,又恐扰乱军心。王敦怒道,“孰轻孰重,荀将军分不出?“ 无奈之下,荀郗派亲信暗自搜查。没成想,还真给他搜了出来。 刘毅跪在地上,眼睁着见毒药从自己营帐里搜出,他百口莫辩。 “不是我,不是我,将军你是知道的,属下从军十多载,忠心耿耿,怎敢毒害陛下!“刘毅恳求道。 荀郗叹了口气,他只知道刘校尉贪财,没成想他竟敢下毒。“这毒药哪来的?“ “属下不知啊!一定是有人坑害我,一定有人害我!“见将军不信,刘毅有些慌了。 “你说谁要害你?“,荀郗问道。 刘毅想了想,“李贵,对,是他,我罚过了他,他有心报复!“ “李贵在大战中受伤,现在还昏迷不醒,他如何害你?“,荀郗厉色道。 刘毅眼珠一转,他连忙说,“陈平,是他,上次兄弟们较量,他下死手打伤了人,此人一定不是善类!“ “陈平出身屠夫,手脚粗大,下药这等细活,他做得来吗?“,荀郗反问道。 刘毅也觉得陈平不像,可他实在找不到嫌疑人了。 “来人,将刘校尉羁押候审!“,荀郗下令道。 “将军,将军,属下冤枉啊!“,刘毅喊道。 三日后,司马炽病情恶化,高烧不退,奄奄一息。 王敦见状,他连忙休书一封,送到建康城。倘若陛下升天,必密不发丧,待敬王殿下称帝后,在行安排。 可是不知朝中局势如何?淑妃蠢蠢欲动,陈太守又是个中庸之人。至于驸马,不知是否还在江州? 溧县。 许巽站在高坡上,见广阔的河道躺在平坦的大地上,好似一块平滑精美的锦缎。两岸的石砌是锦缎的镶边,层层细浪打着卷,向东流去。 天色蔚蓝,飘着几朵白云,两岸青山层峦耸翠,鸟鸣悠悠。望着对岸的渔家,许巽感到心安,一种利国利民的畅快。 溧县的百姓很淳朴,平日里对他颇有照顾,治理河道时,经常送些家禽果蔬到衙内。 若有一日离开溧县,那一定会十分不舍的。敬王殿下已去往建康城,临走时赏赐了些东西给大大小小的治水官员。彼此也都说了些场面话,便各自分别。 沈大夫的妻子命人送来了金桔,以及一些新制的衣袍;荀丞郎的母亲送来了问候的书信和家中吃食。许巽一无所有地坐在衙中,心里酸酸的。 “也不知何日才能离去“,沈梦放下书简,哀叹道。穿上妻子送的新袍,使他更思念家眷了。 隔着一书壁,荀琮答道,“沈兄勿燥,恐怕溧县更为安全。“ 沈梦听出了异样,他侧身问,“城中生乱了?“,他从一叠衣物中发现了信笺,上面提到了封城。 “陛下前脚去了江北,驸马后脚就回了城,狼子野心。“,荀琮扔了书简,面露不满。 “荀大人,溧县虽偏远,也难免落人口实“,这等犀利而直白的对话传到许巽耳中,他不想荀琮因口舌惹来无妄之灾。 荀琮连忙噤声,他看了一眼门外,怨自己总是话多,还好有许侍郎提醒。 三人沉默了。除了许巽被隔绝在溧县,他二人对城中和江北的消息还是比较灵通的。不是他们有心打听,而是族人在朝内外比较活络,常为族内子弟铺路。 当夜,一轮明月挂在天上,群星暗淡。一阵风起,飘来几片乌云,将明月遮挡,群山陷入一片黑暗中,河水向东,奔流不息。 戴天乐身披素衣,满面愁容,两鬓的白发在烛光下愈发明显。沈梦也换了旧袍,跪坐在左席。许巽、荀琮二人挑了件浅色袍子,跪坐在右席。 陛下驾崩了。这已经是数日前的事情 ,但江北为恐变乱,秘不发丧,时至今日,陛下的灵柩仍停在江北军营中。 传来的消息说,陛下是思念秦王,旧疾复发,但也有人说陛下是中毒身亡。毒杀天子是何等的大罪,若不是两军对峙之际,那江北满营都脱不了干系! 众人对陛下的哀思很快过去,剩下的便是谁主建康的大事了。 驸马打着探望长公主的名号早早地回到了城中。他频繁地往来后宫之中,并与淑妃的关系日渐亲近。朝中人猜测,他有扶持小司马的倾向。 当然驸马是个聪明人。他要想扶持小司马称帝,就需要获得王谢两大家族的支持。谢家他是有把握的,毕竟有许多年的交情在这。王家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天,驸马亲自拜访了王府。 “郁金堂,好名字!“驸马夸赞道。他穿着银丝白袍,一手拿扇,一手指着匾额。 “驸马过誉了“,王邺在一侧说道。 “建康就这么大点地儿,想必子渺会时常想念洛中的府邸吧?“,驸马在前面走着,他看见了一个亭子。又说道,“子渺也喜欢读佛经。“ 王邺跟在后面解释,“家母与内妾礼佛。“ “说起这个,子渺你还未娶妻吧?你这模样与家世,不知耽误多少女子的芳华!“,驸马停住脚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驸马严重了,王某亦是凡夫“,王邺答道。 驸马的王府之行,王邺已经猜出了大概。他想扶持淑妃之子称帝,急需拉拢世家的支持。但他找错了人。王邺对此并不感兴趣。 这时,驸马看到了苏隐,她正从郁金堂走出来。 “怪不得不娶妻,原来有美婢作陪“,驸马笑道。 “听闻山虞兄编了文集,不知何日能拜读一下“,王邺转移话题。 驸马接住了话茬,一副正中下怀地模样,“正是如此,山虞正想拿来长眼,倘若能得大公子一言,那更是件幸事!“驸马没想到,这位族弟竟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王邺附和道,“不敢当“,他引驸马往右走,这条宽阔的路通往出口,“近日叔叔总是很忙,连我都不见。“ 驸马有所理解,他笑了笑。王启沉迷酒肆之事,谁人不知?别说是侄儿,就算是兄长,何曾见过他的尊容? 送走了驸马,王邺感到一身轻松,他长吁一口气,抬头见夕阳落在屋脊,层层瓦片泛着光。 浮光,他不自觉地想到这个词。 第二十章 控城 驸马控制了城内外的关卡,携带武器一律者不准出入。他在等,等新帝登基。那么第一道召令便是迎回陛下的灵柩。 他在派人四处搜查敬王的行踪,那些派去的人说敬王已经离开了溧县。建康城又布满了他的眼线,却毫无敬王的踪迹。 “殿下,驸马不在“,小厮诺诺地说。 郦阳公主没有理会,身侧的侍女拦住了小厮为公主开路。 一股冷艳的花香扑面而来,驸马从榻上惊起,他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公主?“ “你不是不在吗?那躺这的是谁?是鬼魂吗?“,郦阳公主秀眉一皱,径直往主位走去,她轻飘飘地说,“你的魂儿,不应该是在仪芳殿吗?“ 驸马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他不敢叹气,只是穿戴好衣物,陪坐在公主身侧,“郦阳,你又多思了。“ “你做的事,本宫不是不知道。神策门平白无故多了许多守卫。溧山一日之间猎户翻倍。“公主语气威严,神色却略带哀伤。 驸马还在沉思该怎么应对。公主下令道,“他好歹叫我一声姑姑,你不能动他。“ “这是自然。郦阳,你多思了。“驸马挤出一丝微笑。他顺手拿过侍女的扇子,给公主扇风。 公主走后,驸马的面色一下子冷了,他吩咐死侍一定要做的干净。 夜黑风高,鸦雀无声。空旷的官道上。只传来打更人的铜锣声。 丝丝被“吱呀“地开门声惊醒,她第一反应便是许公子回来了,转念一想,许公子不会半夜归来,自古官员回城须先去上报,这来的莫不是贼? 丝丝穿好衣服,抱着巫山磨的刀出了门。她张皇四顾,一点风吹草动都惹她一番惊吓。 “别出声“,一冰凉的薄刃贴在后颈上。丝丝怯生生的转过身去。见一黑衣人凶神恶煞的盯着自己。他手臂流着血,“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 “姑娘莫怕,我等是许侍郎的朋友。途经此地,前来借宿。“黑衣人身后闪出一个男子。他仪表堂堂,神色略带紧张。 丝丝知道,如果不依从他们,自己会血洒当场,那样就再也见不到许公子了。况且,他二人不像歹徒、乞丐,即便不是许公子的朋友,也定时相识之辈。 黑衣人见她应许,便收回了手中的剑。 “多有叨扰“,司马睿谢道。他也无处可去。虽然收到了王敦的书信,知道了他的忠心。但对于大族,他难免不心存芥蒂。至于官僚,亦卖主求荣之辈,也不足信。三思而后,他想到了许姓小官和他的小宅。 丝丝将他们引入厢房,许宅院第不大,仅有一间空闲客房。于是便让他二人挤挤。可是黑衣人却自顾自的守在了门外。 他们是主仆二人,丝丝猜测。她烧了些热水。又将橱柜中未动的吃食,端了上去。 丝丝见主人未动,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猪肉笋片儿和两碗米饭。许公子平日就这么吃,他怎么不动筷子? “姑娘不必费心,烧些茶水便可“,司马睿见桌上摆着黄蔫饭菜,他没有任何食欲。 丝丝闻言,沏了一壶茶过来。她还带来了一个木匣子,里面装了写瓶瓶罐罐的药物。 “这有止血的。“丝丝对门外的黑衣人说。 丝丝见黑衣人不理自己,她努努嘴,正要离去。屋内的男子忽然说话了,“鲲,给姑娘道谢。“ 黑衣人闻言,转身对丝丝抱拳道,“多谢姑娘。“他语气平淡,不带一丝感情。 丝丝被吓了一跳,她摆手道,“不用谢,许公子的贵客,应该的!“ 司马睿望着眼前淳朴的姑娘,他笑了,这等良善可爱之人,宫里倒不常见。或许,原本宫中女娥,也曾良善天真过。 翌日,丝丝早起为他 二人做饭。屋里住的是个精贵的主儿,连猪肉笋片都不吃,那吃什么?她常听说,富贵之家都爱喝粥,不若煮个白粥送去,加点莲子,倒也清淡可口。 这次她猜地没错,屋里主人果然吃了半碗,连黑衣人也吃了一碗。不对,黑衣人换了身衣服,他穿的是巫山的旧衣。 丝丝打量起了屋里人,他也换了衣服,穿的是许公子的衣袍。别说,水青色单衣穿在他身上挺合适,将朴素的单衣穿出一种霸气。丝丝摇摇头,还是许公子穿着好看。 “这是几日的饭钱,姑娘收下吧“,司马睿从腰间掏出一块玉。 饭钱?还穿了衣服呢?丝丝推辞道,“不必客气,许公子的贵客应当善待!“ “鲲受了伤,恐怕还需叨扰几日,姑娘收下吧“,司马睿将玉推到桌子中间。 丝丝思忖片刻,虽然柴米油盐贵,但她还是不能给许公子丢人,“不了,我家公子在朝中做官,不差钱粮的!“ 司马睿回想许巽是几品官职,想了一阵,哦,五品侍郎,年俸百两。 “姑娘怎么称呼?“,司马睿问道。 “姓柳,叫我丝丝便可“,丝丝又一次将“奴婢“二字去掉。她卖身于苏家,只能是小姐的侍女,旁人算不上。 司马睿点头,他叮嘱丝丝不要将二人借宿之事告知他人,此宅不可入外人,此屋亦不可随便进入。 虽然不理解,但丝丝还是应许了。其实,她也看出点什么了,街市上的守卫变多了,他们连乞丐都要掀开头发看一看。丝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掩护府中二人似乎成了她的主要任务。 她又一次感觉自己被需要了,正如那次在苏家庄园的亭子中,她为许公子送去糕点。说起许公子,丝丝黯然神伤了起来。他离城已二个月十八天了。 一群人堵在街道上,挡住了丝丝回府的去路,她被涌来的人流挤到摊贩的案板旁,摊贩一面顾及生意,一面神长了脖子观望。 “什么事呀,吵嚷嚷——“,后来的人往前挤,嬉笑着问。 “削首呢!可不得嚎“,人群中一人应和道。 丝丝心里一惊,她可不想看这血腥的场面,免得夜里做噩梦。她想往回走,可后来的人却拥簇着把她往前挤。 鞋踩着鞋,胳膊肘怼着人,丝丝被推到了前方。眼前瞬间空旷了起来,一座半人高的高台出现在眼前。 高台上站着几个魁梧的壮汉,他们半袒着臂膀,一脸严肃的擦拭着手中的大刀。 壮汉身前跪着三名男子。一个白发苍苍,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一个跪坐端正,视死如归。还有一个小孩,他茫然的看着周围。 “怎么还有小孩?“,台下的一名男子疑惑道。 “可惜了。奎三郎也算个文武全才!“,一个貌似知情的人解释道。 “哪个是奎三郎?“一人惊讶道。 “中间那个“,一个矮胖的男子指道,“这一家老小都在这儿了。不知到底犯了何事竟惹来灭族之祸!“ “你没看告示吗?受贿结党,企图谋反!“,旁边的人接上话茬。 “呦,这罪过可不小。“男子嗫嚅道。 丝丝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她大概是听出些名堂。本来眼前的事与她无关,可一想到台上如果被砍的是许公子,那她该有多痛苦。 虽然只是这样想着,但泪水却充斥着眼眸。丝丝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她扒开人群往里钻,费了好大劲儿才挤到一家店铺旁。 她的鞋子被踩黑了,发髻也乱了。丝丝刚踏出脚步,身后传来一片唏嘘声。有人哀叹,有人尖叫,也有人喝彩。她知道那个孩子没了,那个叫奎三郎的人也没了。 丝丝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了许府。她迎面碰见 客人在院中散步。说是散步,不如说徘徊。 “柳姑娘回来啦“,司马睿招呼道。 丝丝点点头,她不知道是否该把今日之见闻告诉客人。直觉告诉她,客人想知道。 “怎么了?“司马睿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追问道。 “街市上有人削首“,丝丝试探性地说。 “哦,是何人呀?“,司马睿漫不经心地问。 丝丝也不隐瞒,她将自己听到的是全盘托出。手上的竹篮儿微微颤抖,竹篮里的萝卜打着滚儿。 司马睿没有说话,久之,他轻轻地说,“原来如此。“ 丝丝要去做饭,临走前她瞥了一眼客人。见他站在原地,地上似有巨藤勒住了他的脚,使他动弹不得。 日光穿过树隙,在袖上映了斑驳的影,司马睿抬手,见星点的光斑落在手心上,握拳一抓,光点跳到手背上。他嘴唇哆嗦,冷冷地盯着树梢,决心要砍掉所有遮光的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平凡但不平静。如今城中守卫森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便可能会乱箭射杀。 许巽等人终于迎来了召令。但匪夷所思的是,这召令出自于驸马。 陛下已逝,敬王不知所踪,如今朝廷无人主事。淮王年幼,尚不能主政,只能依靠驸马和陈御史处理些日常事物。 陈御史一门心思扑在迎回陛下灵柩上,驸马则不然。党同伐异,扶持淮王,成为当务之急。 他给朝中大臣抛去了榄枝,若有归顺之意,便可升官进爵。若有异心,便得牢狱之灾。 这奎太浚是个首例,接下来便是王家。驸马打算从王启入手。此人可安的罪名实在太多,只是不好定罪。 思前想后,他想到了美人。 驸马在府中夜宴,他花重金邀请彩楼巷一行人歌舞助兴,他亲点了拂絮子。 彩楼巷不能违背驸马之命,又不敢得罪王启,思前想后,眼下周氏当权,还是识时务为好。 夜宴的那日,王启恰好在家养病,这只因他吃醉了酒,下马时扭伤了脚。张氏亲自照料,心里虽有埋怨,但见他拄着拐杖,又不免心疼了起来。 月明如珠,清风四起。凉亭后的翠竹发出簌簌声。 王启躺在榻上听人吹箫,洞箫呜咽,引愁催怨。他皱了皱眉头,摆手道,“这吹的是什么?“ 大同摇摇头。他走到乐师跟前儿询问了一番。回来禀告说,“大公子,是《莲客》“ “《莲客》是首乐曲,怎将采莲女的欢乐吹成了哀伤。“这府院中的乐师终日饱食,实在不如楼巷中里的技高。 张氏款款而来,身侧的侍女端着一些小食。她知道夫君又在找茬儿了,这《莲客》本就有两种,所谓箫愁琴乐,他竟忘了。 张氏让一众乐师退了下去,留下了一张琴和一只玉笛。她走到古琴面前,拨弦试音,只见琴弦微动,发出悦耳的声音。 王启从榻上起身,他笑着望向妻子。“既然画儿有如此雅兴,为夫岂能不相作陪。“他接过侍女递来的玉笛,应和着张氏的琴声。 月光下,朱亭前,二人笛琴相携,一副浓情缱绻的景象。一侧的侍女为之落泪,大公子很少夜宿,平日里连面儿也见不上几次。得多亏了脚伤,才使得夫妇二人同心。 一曲作罢,二人相视一笑。 这时寒舟出现在眼前。他看了一眼张氏,又瞅了一眼王启,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王启瞬间明白了什么。驸马夜宴,命彩楼巷的乐师和舞姬献艺,将他的拂絮子也要了过去。他命寒舟一路相随,若有人敢做出些无礼之事,那他绝不轻饶。 王启要起身,大同连忙来扶他。 “画儿,我有要事,今夜无需等 候。“他刚迈出左脚,叮嘱道,“夜里不要贪凉,珠帘卷上,可通风解意。“ 张氏还未开口,眼见他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视线里。她想说些什么,但话堵在胸口,化作了泪水,一滴一滴的落在琴弦上。 侍女见状,连忙叫人撤掉乐器。屏雀掏出帕子,想为少夫人擦拭眼泪。可她忍不住,也跟着哭,“夫人你要宽心呀,大公子是被妖魅给迷住了!“ 张氏手足无措,伏在琴案上哭泣。古琴受扰,发出沉重的声音。张氏恍惚,这是她生命的主调,沉缓无趣,抑制拘礼。 “夫人,彩楼巷的妖魅交给奴婢,奴婢就是死,要为夫人争口气。“屏雀瞪着发红的眼睛,咬牙道。 一辆马车停在驸马的府衙旁,院中传来阵阵歌乐之声,屋檐下的白纱灯笼显得格外的讽刺。 筵席间,一紫衣女子格外的惹眼,她坐在首席一侧,纤颈玉手,云鬓簪花。筵席上,她时而举袖掩笑,时而故作嗔怪,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风流体态。 驸马被眼前的女子迷的是神魂颠倒,若不是管家提醒,他只怕是要问媒纳新了。 饮一杯酒,看一眼美人,驸马飘飘然。直到外面来人禀告说王启来了,他才从微醺中惊醒,连忙请客入席。 王启扔了拐杖,由寒舟扶着入席,他第一眼便看到了拂絮子,湘裙紫襦,玉面芙蓉。几日不见,她清减了几分,像一微紫桔梗,坐在热闹的席宴上,显得格格不入。 驸马见王启的模样,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心一横,眉一皱,挤出一个笑容,“拂姑娘乃晋中第一舞姬,易之你有眼福了!“ 王启盯着拂絮子,轻笑道,“晋中第一?驸马抬举了。“ “怎么?易之见过更美的?“,驸马来了兴致,他眼里带着憧憬,像贪杯的酒鬼见到了琼浆。 王启早在门外听见她与人调笑,怎么如今不发一言,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美貌不过皮囊,舞技…才摄人心“,他声音冷了起来,似有责怪之意。 驸马不明所以,他让拂絮子献舞。王启表示舞乐聒噪,不如清谈,而且正值陛下丧守,不易大肆鼓乐。 驸马叹了一口气,见他拿陛下来压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摆摆手,“都散了吧?“ 拂絮子也一同退下,她款款起身,朝驸马行礼后离开了筵席。席面上残留些舞姬们的粉香,缭绕,牵肠。 王启低眸,见淡紫色的裙边消失在视野中。左脚传来一阵痛,霎时,连同着筋骨一起抽动,他紧握酒盏,涩笑了一声。 “易之,你可还记得嵩山围猎之事?“驸马眼含笑意,握杯而问。 “驸马骑射了得,自然记得“,王启回答道。 驸马眼角笑出纹路,两颊泛红,往日的威风浮现在眼前。那时年少,一把烈焰弓对着云中大雁,箭无虚发,引来众人喝彩,也赢得了公主芳心。周家也在他的帮助下,成为洛中勋贵。 “易之,淮王如何?“,驸马斜着眼梢问。 淮王?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小孩子。王启摇摇头,“襁褓之婴。“ “做天子如何?“,驸马追问,他眼中的醉意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狼一般的凝视,渴望中带着试探,冷酷又凶残。 天子?一个摇着鼙鼓的小娃娃。王启摇摇头,“黄童羔孩。“ 驸马身体前倾,眼神犀利,诘问道,“周、王联手扶持新帝,半分天下如何?“ 半分天下?王启轻蔑地笑了一声,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晋与胡分天下,王与周又分天下,分之又分之,天下不亡也无立锥之地!“ 驸马久久盯着王启,他大笑一声,往后一仰,锦袖打翻了案台上的酒杯,琼浆玉液溅到衣袍上。侍者连忙来侍候,不料被驸马大喝一声, “滚下去!“ 侍者噗通伏在地上磕头,连连后退。 “站住“,驸马开口,他睥睨殿中,“窃听主人密话,该当何罪?“ 侍者又伏在地上,双肩剧烈抖动,“奴…奴才什么也没听到!“ “来人,当众笞死!“,驸马怒道。 侍者吓得失语,他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眼眸里充斥着恐惧,他不停地磕头,在被拉下去的瞬间,体内爆发出尖锐的声音,“驸马饶命!“ 侍者的求饶声在殿中回荡,王启对寒舟招手,接过拐杖,艰难地站起身来,“多谢驸马款待,易之就不叨扰了。“ 驸马没有吭声,他冷冷地望着王启离去的背影。 王启走到门口,见大殿已被府兵围住,他们穿袍带甲,手握利刃,黑压压地一片。王启短暂地思考了一下,驸马要挟持自己? “驸马何意?“,王启拄着拐杖站在门边,殿中的烛光渐渐昏暗,殿上的人好似一只盘踞的虎,稍不留神就扑面撕扯,将人吃干抹净。 “三更已近,留君夜宿“,驸马淡淡地说,他鼓起掌,一个女子从屏风后走来,她身后跟着两个府兵。 王启看向拂絮子,见她面露难色,便知是受了胁迫,“但恐长夜凄凉,无人相伴。“他戏谑道,转而看向驸马。 驸马会意,大手一挥,“佳人在此,可宵良辰!“ 拂絮子瞥了一眼身后的府兵,朝王启走去。 “谢驸马!“,王启笑道。他拉起拂絮子的手,在府兵的挟持下离开了大殿,往后院走去。 拂絮子任由他牵着,穿过园子,走过长亭,在暗夜中,仿佛找到了一盏灯火。拂絮子凝望着他,凝望着那由灯火裁剪的侧影,沉着淡泊,不惧生死。 “王启“,拂絮子在身后喊道。她知道驸马邀宴是个圈套,知道自己是捕猎的诱饵。驸马狼子野心,建康城谁人不知?难道,他摔了腿,连同脑子一起坏了吗? 王启没有回头,他问,“怎么了?“ 一滴泪从眼角划过,拂絮子苦笑道,“没什么。“ 寒舟在身后跟着,一面警惕驸马府兵,一面关注着大公子的安危。 翌日。 朝中的局势发生了转变,不少世家开始倒戈驸马。街坊中流传着王启夜访驸马府、深夜洽谈、夜宿不归之事。 至于谈话的内容,有心人猜测是有关立储,因为驸马府一个小厮窃听主人谈话被杀,他死前呢喃之语被人听去,其词不离“淮王、天子“二字。 中书阁一众人等被兵围住,驸马让顾喜起草立太子的诏令,顾喜以陛下灵柩未归做推脱,被驸马囚禁在了大狱中,罪名是渎职。 囚禁之罚不能慑人,驸马开始了杀伐。中书阁在驸马的屠刀下,起草了立淮王为太子的诏令。 摄政的同时,驸马也在大力搜剿敬王党羽。他要在王敦回城前稳住根基,思忖片刻后,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王敦,残兵败将在外,如何能主朝内风云! 驸马以太子的名义将王敦擢升为镇远将军,命他镇守江北。一城不可有二将,又顺手将荀郗贬职,调到西南。 两道圣喻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江北。 王敦看了一眼,然后扔到了地上,明黄的圣旨埋在尘土中。 “你——“,宣旨的内侍诧异地盯着他,敢怒不敢言。 荀郗没有扔圣旨,他不解地问,“如今陛下尚未入土,朝中怎如此行事?“,他不在意官职升降,一切听从圣意,但另立之事尚且令人存疑。 内侍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珠子一转,“中书密令,奴才不知。“无知才能活着离开这里,至于谁立谁废,他没有命过问。 王敦给随从一个眼神,陈校尉会意 ,他拔剑架在内侍的脖颈上。 “中军大人这是?!”,内侍两腿发抖,连忙求饶道,“是驸马的旨意!” 王敦朝内侍走去,他脚踩圣旨,轻蔑地笑了笑,“回去告诉周邴清,最近空着腹,等老夫入城后,自有他好果子吃!” 内侍被吓得连连后退,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不会死在江北了。 内侍走后,荀郗找到了王敦,他久在塞外不知朝中之事。王敦也不吝啬,他把三岁蹒跚学步的淮王和而立有军政经验的敬王摆在他面前。陛下已逝,必须扶持一人继承大业,私心谋利者想立淮王,把持朝政。可敬王才是天选之子,论才论政,他都当仁不让。 “敬王在哪?”,荀郗摸着胡须,他被王敦说动了。眼下,敬王确实比淮王合适,起码他不会在大战在即,将自己调到蜀南。 王敦摇头,他在帐中徘徊,“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驸马的人已经在大肆捕杀敬王党人,连敬王妃都被他囚禁起来了。 迫于局势,王敦与荀郗商议清君侧。为防止鲜卑趁虚而入,荀郗需要驻守在此,这也意味着抗旨不尊。一旦暴露行军动机,朝中势必生乱,荀郗打算派一支队伍南下,以掩人耳目。等王敦的兵力回朝后,才可撤回。 王敦也将兵力分散,陈校尉暂领右军护送陛下灵柩,族人王侃领左军攻城,而他自己则缓军徐行,以防荀郗反侵。信任二字,原是他人生缺少的东西。 临行前,荀郗狐疑地盯着他,“老狐狸,你若欺我,也想要自立,我荀家的刀可不是摆设!” 二人是同窗,又一同在晋为将,可却相互瞧不上,如今为了晋业不得不联手,暗地里仍是满腹牢骚与狐疑。 王敦没有理他,他骑在马上,俯视着千军万马,将士们铁骨铮铮在为谁厮杀?为昏庸的陛下,还是短见的驸马,或者是一群卑下无知的贱民?不,他们为己而战,为了功名与荣耀,为了声名万代! “荀郗,老夫不想你死在鲜卑刀下”,王敦抱拳。毕竟是同窗一场,离别当说些美好祝愿。 “哼——”,荀郗冷哼一声,勒紧缰绳往回走,马儿踩着砂砾,在路上留下串串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