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生》 第1章 漫长的一生 作者刀豆 简介 简介【时代悲剧+女性困境】旧时代的悲剧婚姻,困住了他和她的一生。《她只想逃离》作者刀豆最新力作,细细讲述爷爷奶奶的悲剧婚姻故事。 何咏声出身农民,一心想要读书成才,却被父母逼着辍学,只有小学学历。 他想给自己找一个有文化的妻子,媒人答应得满满,跟他说“这姑娘有文化,上过初中!配你绝对能成!” 他满心欢喜娶回家后,才发现自己娶了一个骗子…… 此后余生,他都将是这桩不幸婚姻的囚徒。她未尝不是囚徒,只是她没得选。 第一章他娶了一个骗子 何咏声觉得自己被玩弄了。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大费周章、满心期待娶回来的女人,会是个骗子。 就在几个月前,他寻了一门婚事。介绍之前,他就跟媒人讲好,他不在意女方家境贫富、长相如何。他只有一个硬条件,需得读过书,认得字。 他知道自己学历也不高,只是个小学文化。他不要求女孩上中学,只要跟他一样上过小学就行。媒人答应得满满,说“这姑娘有文化,上过初中!配你绝对能成!”何咏声感觉喜出望外。他看了媒人手上的照片,姑娘很漂亮,留着齐耳短发,大眼睛长眉毛,温柔娴静,十分秀美。她的右边颧骨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何咏声看到这张照片,瞬间被击中了。女孩的模样,在他脑海中浮现起来。媒人说,姑娘有文化,更让他感动不已。他预感,这就是他命定的妻子。 他拜托媒人,一定要把这桩婚事说成。 媒人拿乔,说这姑娘条件好,求娶的人可多呢,门槛都踏破了,可不是谁去都能说成的。他为了说服媒人帮忙,特意买了两包红糖一斤麻饼登门,再三央求,又提出五块钱的酬谢。媒人见他这样有诚意,总算答应尽力帮忙。 姑娘是南充的。南充下面,有个南部县,距离本地不远。可能有个两三百公里。 哪知道礼物和钱送去,接着两个月,媒人那边就没了动静。何咏声去催问,媒人推脱来去,要么说「最近农忙没空啦」,要么说——「那地方太远啦,两脚都走不到,还得坐汽车,来去得两天呢,到了那还得住宾馆还得花钱,可麻烦呢」。 何咏声心说岂有此理,这不是在敷衍他么?答应了的事,这会找这么多的话说。他疑心是女孩没看上他,毕竟他条件不好。农村的,家里也没钱,还是个农民。他要是干部,就好了。媒人说姑娘条件好,他也不知道怎么个好法,与自己究竟差距多少。 他还想试试,了解一下。他问媒人,要听实话,姑娘是不是没看上他。媒人含糊其词,说“也不是。”不是什么不是,媒人也不肯说明白。 多次催促相求,媒人终于说“这样,你拿个照片给我。我拿照片,人家也好看看你什么模样。”他又去照相馆,拿五角钱,照了个小相。 接下来的日子,他提心吊胆,恐怕对方看不上。哪知几日后,媒人回来,欢天喜地地说“我帮你跟女方家讲好啦。人家说,可以见见。你赶紧准备准备,换身衣服。后天,咱们就一块去南部,去女方家见面。” 何咏声既惊又喜,没想到对方这么容易就答应。这跟媒婆之前推三阻四的口气大不相同。他问媒人,怎么这样顺利?媒人笑开了花,说“那还不是靠我!我可是把你夸到天上去了!” 何咏声说“你也别说太过了。我的条件你是知道的。别等人家到了这儿,见到的和听到的不一样,我不好解释。是怎样就说怎样好了。人家看得上就嫁,看不上就算了。也不强求的。” “不过不过。”媒人说“我没说那些。我们做媒的,就挑长 处说,孬的短的,咱就不提。我就说这小伙子聪明能干,又有文化,长得英俊。这总不算是撒谎的吧?聪不聪明英不英俊她自己看了就知道了嘛。” 何咏声放了心的同时,又有些脸红。 他自觉长得并不英俊,只是普普通通的相貌。至于文化,他那小学六年级毕业的学历,实在算不得有文化。他只是爱学习,喜欢看书。哪怕不上学,他也爱读书。他是真想上学的,家里没条件。「有文化」这三个字,总好像在嘲讽他。他经常一边干农活,一边看书。村里人看了笑嘻嘻,说「秀才来了,大学生来了」。他知道别人这是在阴阳怪气,在嘲笑他。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嘲笑别人读书,他认为读书是好事,人人都应该读书。可能人追求与自己出身和环境不匹配的东西。在他人眼里,就显得可笑和痴心妄想。 此时此刻,能让姑娘稍微对他高看一眼,他也顾不得羞耻了。 两日后,何咏声跟着媒人,去了南部县。 他已经自立了门户了。结婚这事,他父母不管。父母想管也管不着,家里没钱。他有三个兄弟,上头几个哥哥结婚,已经掏空了家里的积蓄。父母年迈,根本就无暇顾及他。他只能自己打算。 从学校回来,他就下定决心要分家。没有房子,他便自己盖。别人都不信,你一个十几岁的毛小子,你想盖房?做白日梦。盖房至少得准备一千块钱,得请瓦工、泥工,还得请几个杂工帮忙,就是个成年人都搞不定。何咏声不信这个邪。没钱,他就攒钱,一分一毛地攒。他父母不支持他盖房,说“你非要分家,非要盖房干啥,一起住就好了。” 何咏声知道这是假话。大哥结婚,分了家,父母给拿钱盖房;二哥结婚,分了家,父母给拿钱盖房;现在只剩他和最小的弟弟,同父母住在一个房子里。总共也只有两个房间,根本就不够住,何况他和弟弟将来还要成家。他父母最偏爱他小弟,房子和家产,都是留给小弟的,没有他的份。他早就有自知之明。 第2章 与其将来被撵出去,不如自己早点分出去单过。请不来工人,他看别人谁家里在盖房子,便自己去学。给人家打小工,赚点工费,顺便学习技术。人家嫌他年纪小,不要他,他再三恳求“让我干吧,我有力气,干得好。”留下来,他便吃得苦,下死命地干。成人扛多大的沙袋,他就扛多大的沙袋。成人一天挖几方土,他就一天挖几方土。别人歇息、抽烟、吹牛皮,他手脚不停,埋头干。东家对他很满意,到处夸赞,传出去,人家也都愿意雇他。他聪明,跟着瓦工学会了砌砖、盖瓦,跟着泥工学会了打土坯、抹灰,还有打灶、砌烟囱。不管什么活,他一看就会,一学就透,不时给师傅递根烟。师傅喜欢他,也乐意教,各种技巧秘诀都告诉他。一边学,一边自己开始干。他的房子,地基是自己一寸一寸挖的,土是自己一车一车推的。垒墙的土方是他一块一块打的。他肩膀勒出血,脚后跟磨断,身上贴满了膏药。他自己挖的水井,连电线都是自己牵的。 房子建成,所有人刮目相看,再没人敢说他是秀才。他想娶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有文化,有教养的。村里的女人,几乎都是文盲,没有读过书。别人介绍给他,他不要。只要是文盲,哪怕长得再好,再漂亮,他也不要。近处没有合适的,便去远处找。不辞辛苦,何咏声和媒人,换了三次车,又是大巴,又是拖拉机,折腾了一路,总算到了南部县。 他怀着期待,见到了女方的兄弟嫂嫂。 这家人姓付。家境确实不错,看住宅就看得出来。兄弟十多口,居住在一处大宅院。农村的房屋多是夯土结构,付家的这宅子是砖木结构。用的都是好木料,窗棂柱子上都是精致的雕花。主事的一对夫妻,就是姑娘的兄嫂。不论是言辞谈吐,还是穿着打扮,都挺讲究。媒人路上说了,姑娘叫付宜云,父母都死得早,现在屋里是她哥哥嫂嫂当家。他们家本是地主出身,现在是落魄了些,家产田地都被分得差不多了,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说藏的有家底,还有金条银元什么的哩!她哥哥是个极精明狡猾、极有手段的人,凭借一身长袖善舞的能耐,和花言巧语的本事,贿赂了一些当官的人物,提前把田地全捐了出去。不但保住了家宅,还谋得了一个公职。 媒人说她大哥付碧鸿,是个口蜜腹剑,心思狠毒的人。何咏声只见这个人嘴甜似蜜,笑容和善,确实看不出来他哪里藏着剑。坐了一杯茶的工夫,姑娘露了面了。 何咏声连忙站起来。付宜云穿着一条半袖衬衫领的连衣裙,白色碎花,胸前一列细细的纽扣。衣服贴身,勒得腰肢纤细。裙子是精心熨烫过的,毫无褶皱,显得她骨肉匀停。袖外一双白嫩的臂膊,晃人眼睛。她真人比照片上还要好看一些,眉眼极标致,细窄鼻梁,嘴唇丰润,鹅蛋脸,只是面带愁容,目光羞怯。 她模样比他想的要成熟一些,问年龄,确实比他要大两岁。他悄悄看她的脚。她穿着黑色皮鞋,是一双天然的完足,并没有裹过脚。 他松了一口气。他不喜欢女人裹脚。 再看手指甲。手指甲很干净,头发乌黑,肤色很洁白。何咏声心潮澎湃,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女人。 付宜云全程不说话,只是低垂着头。姑娘家,是这样的,尤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不同男人说话,这是教养。何咏声心里如此想。她嫂嫂在一旁,代她开口,说“她不会做饭。不过会做些寻常的家务。”何咏声心想,不会做饭,也没事。她是写字的手,本也没必要下厨房。 她嫂嫂又说她针线做得好,擅长女工,会刺绣,还给何咏声看她绣的花样和摆件。何咏声见她家里还有不少书,好些是他想看,但一直找不到的。她这样好,家境又富裕,他简直有点自卑了,觉得自己的条件配不上她。他高兴的同时又开始沮丧,猜测这婚事必不能成。他一会幸福得像在云端 ,一会又失落得像掉进了大冰窟窿。如果让他遇到这样的姑娘,又不能如愿娶到她,那该是何等的痛苦折磨。他在浑浑噩噩中,结束了这场相亲,回到家,等待女方的答复。 半月后,媒人告诉他,女方同意这门婚事。 付碧鸿要求一百块钱聘礼。何咏声喜出望外,然而听到这个聘金,顿时又犯了难。农村结婚一般都不讲究聘金,有则是十元二十元,就是个形式。主要是置办些家当。床、衣柜、被褥、脸盆,和暖水瓶之类,为的是夫妻过日子。他想过付家条件好,可能要求高一些,但也没想到要一百元。 寻常人家,根本拿不出这么多的钱。何咏声当即就放弃了,他知道这样的人家,自己必是匹配不上。然而付宜云的模样在他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他想着去哪里借钱。 可是,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钱?就算拿得出,谁又肯借给他呢?他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走到父母家门前。 他看到那个黑洞洞的屋门,心情顿时抑郁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熬夜点灯,埋头学习,母亲却将他的书撕碎,丢进了门口的沟渠。 “读书、读书!整天就知道读那没用的书!花了家里多少钱!全家省吃俭用,不够你一个人读书!” “你赶紧回家来,帮着你父亲干农活挣工分。想读大学,你没有那个命。”母亲总是告诉他,要认命。“龙有龙的命,耗子有耗子的命,牛马有牛马的命。你父亲是农民,你祖父是农民,你周围都是农民。全村,乃至整个乡都没有一个大学生,你凭什么是大学生?难道你有三头六臂?” 第3章 不论他怎么告诉母亲,现在的辛苦只是暂时的。他相信,时代不一样了。他出生的那一年,正值新中国成立。开天辟地,一切都将和过去不一样。只要他读书,将来考上大学,出人头地。就可以赚很多钱,就可以回报父母。他母亲都不相信他这一套说辞“等你读完大学,我坟头的草都两米高了。我不稀罕你的回报。你现在就回来,帮着家里挣工分。” “龙生龙,凤生凤。”这是母亲的话。母亲嘲讽他“自古改朝换代,也不干穷人的事。任你怎么变,耕田的还是耕田的,拉车的还是拉车的。” “你祖辈就是个耕田拉车的。” 母亲警告他“别想着不干工吃闲饭。” 他不认命。 母亲用棍子,将他打了一顿,然后去学校,将他的桌椅搬了回来,并且不再给他学费和生活费。母亲将殴打他的那根棍棒交到他手上,并且牵给他一头黄牛。 “以后,你就拿着这个棍子去放牛吧。” 母亲说“不要再跟我提读书两个字,不要再白日做梦了。” 他牵着牛,去了山坡。 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一天的痛苦和绝望。 他几乎想要投河自尽。他是学校的第一名。 为念书,他吃了多少苦。学校离家十几公里,走山路,单程要三个小时。他从七岁开始,每天早上五点起床,挎着一只打满补丁的旧书包,走三个小时路,去学校读书。他一天的食物,是半个馒头。 他随身带着一只水壶,饿了只能喝冷水充饥。五点钟,天还没亮。陪伴他的只有犬吠和鸡叫,连手电筒都没有。他从黑夜走到了白天,又从白天走到了黑夜。晚上到家,已经是九点钟,他放下书包,还有一堆活等着他。喂鸡喂猪、洗衣服、剥玉米,哄弟弟妹妹睡觉。做完这些,他才能有时间写作业。母亲嫌他点灯费油,动辄扔了他的笔和本,将他大骂一通。有时候还要打他。寒冬腊月,没有衣穿。 他唯一的衣服,是一件薄褂,连袖子都没有。唯一的鞋子,是一双草鞋。大冬天,胳膊脚都露在外面,手指脚趾上长满了冻疮。但他从来没有逃过学,即便是最冷的大雪天、霜冻天,也从来没有缺过一天课。然而他的努力,在母亲眼里一文不值。 哪怕他放假在家,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赚钱,想减轻家中的负担,她也不肯让他多上一天学。不仅如此,她还拼命地羞辱他、打击他。他明白,母亲有她的难处。但他还是无法原谅她的冷言冷语,还有她的尖酸刻薄。 他想起那天,他辍了学,被驱赶到山上放牛,吃了很多毒蘑菇,晕倒在树林里,吐得昏天黑地。 他是一心想死。 要是那天死了倒好了。他厌恶这个家,发誓不要再走进这个门。 他转身就走。 第二章他是个好人,她心想 刚走没几步,他听到有个声音在叫他。 “三哥。”他回头看,却是秀英。 秀英是他的小妹妹,她是个丑姑娘,长得矮墩墩,圆黑的大脸盘,小时候胖嘟嘟的。别人都说她丑,说她嫁不出去,以后没人要,她从不往心里去。性子十分天真活泼。她好几个哥哥,但跟何咏声最亲近。何咏声也喜欢这个妹妹,觉得她比兄长和弟弟都贴心。秀英很孩子气地冲上来,扯住他衣襟。 “三哥。”何咏声说“在家呢?” 秀英快乐地拉起他的手“哥,你进屋去吃饭呀!” 何咏声拿开她手,说“你快去吃吧,我就不进去了。”他妈在门口看着,一张脸拉得老长。 自从分了家,他妈看他便是这副脸色。何咏声也不想受气,假装没有看见,跟妹妹说了几句话就转身离开了。 过了几日,他父亲来了一 趟他的家中。 父亲给了他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三十块钱。父亲冷着脸,说“你结婚需要用钱,这个钱拿去。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跟父母翻脸。”他知道,这是母亲的意思。父亲并不当家,也不理家务事。他只管吃饭、上工,家里任何家务活计也都不管。当初辍学时,他多希望父亲能站出来说句话,替他做主。然而这个爹同陌生人一样,在家从不开口。何咏声知道,他是懦弱,逃避家庭责任。 他自己无能,但又不想被儿子怨恨。所以让母亲去当恶人,他自己埋起头来,假装无权做主。何咏声问道“这些钱是哪里来的?” 父亲说“有十几块,是我做工挣的,平日攒下来的。另外那二十块钱是秀英的彩礼。你妈给秀英找了个人家,收了他二十块钱。你需要,先拿给你应急。秀英她用不着。” 何咏声顿时十分生气“秀英还那么小,你怎么能让妈现在就收人家的彩礼?她这么小,哪能结婚?妈这不是害她吗?至少等她长大一点,让她自己挑挑。你们赶紧把这门婚事退了。我不要这个钱,你拿走。我一分钱也不需要你们接济。”他只觉得愤怒。 他恨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他自己受了苦,妹妹也要受苦,小小年纪便被安排婚姻。这么小结婚,能有什么好日子。以前村里有个女孩,就是结婚太早,结果生孩子难产,死了。村里人都议论,说是结婚结得太早了,身子还没发育好就生产,所以才会这样。他实在不能相信,父母忍心让秀英也步这种后尘。 次日一早,他冲回家中,和父母吵了一架。 打听到提亲的男方是谁,他专程跑了一趟,到对方家,将其给请了过来,当着父母的面,硬逼着退了这门婚事,并将二十块彩礼退还。 第4章 秀英眼泪汪汪,说“哥,其实早晚都要嫁的,我无所谓。” 秀英知道,妈收别人家的彩礼是为了给哥哥结婚。她虽不情愿,但也不忍心让哥哥因为她结不成婚。她知道哥哥可怜,一心想要读书成才,却被妈逼着辍学,而今跟家里的关系都闹僵了。他现在连家里的门槛都不肯踏。要是自己的牺牲,能让他跟爸妈缓和关系,她也认了。 何咏声说“你别听妈的,什么嫁给谁不都一样。嫁的人不同,区别大了。以后等你大了自己慢慢挑。结婚是一辈子的事,得自己做主。” 他觉得秀英很可怜。 她本就是个女孩,又没读过什么书,以后不知要吃多少苦。 何咏声说“你要硬气点,别逆来顺受。不愿意你就说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不要老实吃亏。” 秀英点头“三哥,我知道。我以后记住了。” 秀英的婚退了,何咏声的钱还是没有着落。他想到一个人。这人是他的老师,郭小平。 这是他一生都要感激,并铭记于心的人。在他读书最困难的时候,他的小学老师郭小平,屡次帮他。他那时候每天饿着肚子上学,郭小平见他家穷,又聪明勤奋,便对他十分关照。有一次,午饭的时候,他在教室里啃馒头,喝着凉水,郭小平说“你去我家吃饭吧,光吃个馒头怎么能饱肚。”他有些不好意思。郭小平坚持叫他去,还让妻子多炒了一个菜。 隔三岔五,他总要将何咏声叫去家中吃饭。他没有衣穿,郭小平将自己的一件白色衬衣送给了他,同时送给他一双自己穿过的皮鞋。常年的劳动和奔跑,使他长了一双大脚,堪堪能穿进鞋里。他从此不用再赤脚。 他送给何咏声一支钢笔,嘱咐他好好读书,不要放弃。 何咏声说起结婚的事情,郭小平问道“你不读书了?” 何咏声摇摇头“暂时是读不了了。我想先成家,然后自己找个事情做,挣点钱,再考虑读书的事。” 郭小平替他可惜,叹气说“成家也好。成了家,自己做主,你父母也就不能再干涉你了。也免得他们说闲话。” 何咏声纠结着,要怎么开口提借钱的事,郭小平却已然猜到了他的难处,拿出装着五十块钱的信封。 “这个钱,你拿去结婚用,不用着急还给我。等你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说。”何咏声拿着这个钱,只觉得沉甸甸的,比万两黄金还贵重。 最困难的时候,能帮助他的,不是父母亲戚,而是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师。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他忽然不想结婚了。 这笔钱来得太不容易了。五十块钱可以做很多事情。如果不结婚,他可以拿着这笔钱去读书。虽然也无法保证他读到大学,但是也能坚持些时日。剩下的,他可以半工半读,再想办法。 何咏声告诉媒人,自己只能拿出这么多钱,问付家是否同意。如果不同意,他也只能作罢了。 他已经不抱希望。没想到,付家同意了。 整个结婚的过程,他都有点飘飘忽忽,仿佛不是真的。他本已想好了,这五十块钱,离付家要的一百块远远不够,付家必定不能同意。他正好收拾收拾行李,回学校,交学费使。哪知付家这么好说话。 他有些不舍得拿出这笔钱来。 然而想到在付家看到付宜云的那一眼,他咬咬牙,结就结吧。可能老天特意要成全他这段姻缘,至于读书的事,只能慢慢再想办法挣钱。反正已经退了学了,这一时片刻也着急不来。 结婚的过程很简单。何咏声亲自去了一趟南部县,将新娘子给接了过来。 付碧鸿说“家中困难,没准备什么嫁妆。”给他们准备了两副对联,一袋白糖和两包瓜子。 何咏声是 大跌眼镜,总算明白媒人说的付碧鸿这人口蜜腹剑、心思狠毒是什么样子。新娘子出嫁,连一床被褥都没有,就是穷人家,也拿不出手。但付碧鸿颇好意思,还仿佛恩赐了他似的。五十块钱揣进兜里,也不留他住一晚,就催促他赶紧把新娘子领走。 付碧鸿的神情,好像打发一个要饭的。何咏声也看出来了,付宜云虽模样打扮得周正,然而在这个家里毫无地位。他一整天心都在咯噔,感觉这事有点不妙。然而自知是高攀,也就不说什么,心想,她兄嫂不厚道,难以相处,大不了以后不往来就是。 她没什么东西,也无箱奁,只有几件衣裳,装了个小包袱,瞧着着实有些寒酸。何咏声唯恐回到家,被人嘲笑,惦记着她家有书,便询问付碧鸿,能否带一些书走。付碧鸿大喜过望,正愁那堆东西放那长蠹虫,送给书呆子做嫁妆,再好不过。于是笑眯眯地让他随便挑,随便带走。何咏声坐在书架前,仔细地挑选书,一本本取下来,查看封面,翻阅内容,感觉有兴趣的,便堆叠到一旁。这些都是好书,中外历史、诸子百家、名人小说,看得他心花怒放。这书无人翻看,时间久了,已经开始长虫,味道也大,一碰就一鼻子灰。然而对何咏声来说,书和字,都是神圣的东西。他上学的时候,课本都买不起。 这对他来说是奢侈品。 付碧鸿大概是过意不去,后又改口,要留他住一晚,明日再走。何咏声也只得应着,然而当晚,翻来覆去一整夜不曾入眠。 早上鸡一叫,便起床,打点好了东西,带着付宜云出发了。 一路上,两人不曾说话。 付宜云茫然恐惧。 她坐在大巴车上,感觉浑身无所适从。这婚姻非她所愿。 第5章 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贩子卖了。 没有人征询她的意愿。她正在被当作牛羊、货品一样处理、甩卖,任人宰割。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往何处。她的买主,正是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甚至无法称呼他为男人,他还是个少年,比她还要小两岁。他长得高大而瘦削,手脚块头都很大,但瘦得可怕。面容还有些少年气,眉间阴沉沉的,没有表情,也不会说笑。 大巴车到站。何咏声一声不吭,将行李都搬下了车。 付宜云看着这个陌生的县城,只当这就是自己未来的家。 “你饿不饿?” 这是他第一次跟付宜云说话。他嗓音听起来,却是很柔和的,声音低沉,听着倒像是个少年。付宜云不敢说饿,有些吞吞吐吐,何咏声说“我们找个馆子,先吃个饭吧。” 付宜云忙低声说“不、不了,太贵了。”外面吃顿饭确实贵,不过,何咏声大钱都出了,也不在乎这点了。他扎了个马步,将箱子举起来,扛在肩上,然后出门去找饭馆。 他们走了几步,找到汽车站外的一个饭馆子。外面看着很简陋,一张招牌,里面五六张桌子,但这已经算是高档场所。县里的国营饭店,里面的服务员都是趾高气扬的。 他神情镇定,目不斜视,大步走了进去。何咏声是第一次进馆子,这种地方,平常人是进不起的。只有那些有钱的,才能来这里吃上一顿饭。还不能经常吃,顶多一两个月吃上一次。一个青椒肉丝四角钱,一个木耳炒肉片四角钱,三五个人吃上一顿饭,点四菜一汤,至少得两块钱。农村一个壮劳力,干一天活,挣十个工,也才两三角钱,拼死拼活,一个月工干满,也才五六块钱,不够下馆子吃两顿饭。然而这五六块钱是一家人的口粮。没有哪个农村人会把全家一个月的伙食费拿来下馆子。 然而今天是特殊日子。他今天结婚。 他不肯露出怯来,走到窗口,询问服务员“有没有卤肉面。”炒菜是注定吃不起的,那就一人吃一碗卤肉面吧。他心想,卤肉面应该不贵。 服务员打量了一眼他,好像看出他吃不起,翻了个白眼,大着嗓门说道“卤肉面一毛五,吃不吃?” 何咏声说“给我两碗吧。”他从裤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看着极旧,但洗得干净的手帕。手帕里包着些小东西,有钱,有粮票,零零碎碎的。他从其中翻找出五角钱来。服务员接着说“粮票四两。” 何咏声翻翻找找,总共只有二两粮票,只够买一碗。 他问道“粮票不够,能不能用钱抵?” 服务员不耐烦“吃得起就吃,吃不起就别吃。” 何咏声说“那给我一碗吧。” 卤肉面端上桌,他又跟服务员要了个空碗。 付宜云和他面对面坐着,看他将一碗面分成两份。一共两块卤肉,他挑到她碗里,自己埋头吃面。 付宜云被那两块卤肉感动了。他是个好人,她心想。 吃完饭,还要坐小巴车。付宜云不知道他家在哪,也不敢问。汽车出了城,渐渐开进了山,在山中盘旋飞驰了一个多小时后,他们下了车,到了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小镇。原来他家不在县城。付宜云心中再次失落了几分。 早上天不亮出的门,此时,夕阳已经西斜。 她以为这次总算到家了,她又累又渴。中午吃了面条,一整天没有喝水,她急切想找个地方落脚。没想到何咏声将行李放在路边,人转眼就不见了,她提心吊胆,又不敢走动。小镇向来闭塞,难得有外来人,因此见到付宜云面孔陌生,便不时投去好奇的目光。甚至有人同她搭话,问她从哪来。她生性羞涩胆怯,不敢与人说话,只惊恐地别过头去。 过了一阵,何咏声回来了。他 找来了一个拖拉机,冲付宜云说“上来吧。” 付宜云赶紧上车,他又下来,把行李搬上车。拖拉机停在了黄泥路上。 他招呼她下车,扛起箱子,沿着一条较窄的泥巴路前行。道路左右有许多田地,地里还有人在干活,这个季节,正在插秧。农人戴着草帽,卷起裤腿,胳膊和腿晒得黢黑,看到有生人到来,都好奇地直起了腰探望,只是并不打招呼。 耳畔隐约听到孩子嬉闹声,抬头望得到房顶和炊烟。想来这就是目的地。 付宜云穿着皮鞋,走得深一脚浅一脚。 她已经顾不得此地偏僻,只想找到地方喝水、歇脚。何咏声走到一处土房前,掏出钥匙,开门。 付宜云没想到,这就是她未来的家。她以为,至少是在县城,再差也是在镇上。然而,却是在这里,一个山坳中的小村。土坯房,进门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连衣柜、穿衣镜都没有。 她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呆呆地坐在床上,整个人没了言语。 何咏声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整理,将书摞到书桌上。“你要吃什么,我去做饭。”何咏声说。 她讷讷地说不出话,他打开暖水瓶,用搪瓷盅,给她倒了盅水,放在桌上,便转身自己去了厨房。他出发去南部之前,已经将家里收拾过。提前将暖水壶装满,挑了满桶的水,秀英给他背了一些瓜果蔬菜来,他问邻居借了块腊肉,买了米和面,顺便劈好了半年的柴禾。 他将米下锅,煮到半熟时,用筲箕滤起来。腊肉洗净,开水煮熟,切成薄片,和莴笋炒。这边菜炒好,沥米饭重新拨进锅里,沿锅边淋上一圈水,筷子在饭中间插上几个气孔,盖上盖。 第6章 灶孔里多余的木柴取出来,只留下一些未燃尽的炭,用火钳均匀地拨开,防止火太大,把饭烧糊。 付宜云失魂落魄,但好在,吃了一顿饱饭。 屋里没有电,只能点油灯。何咏声吃完饭,洗了碗,拿了盆进屋,告诉她,瓷盆洗脸,木盆洗脚,把暖水瓶放到她面前。他再次出门,没过多久,抱了一捆稻草进来。他用稻草,铺在房屋的一角,然后自己便躺了上去。 付宜云才明白过来,他是把床和被子让给自己,他睡稻草。他没有被子,只一件单衣,蜷在草堆里,也不知怎么睡。但他像牛马一样,很快就睡着了。 付宜云也只能脱鞋,倒了点热水洗了手脸,烫了烫脚,上床,勉强入睡。 第三章为什么不读书 次日天不亮,何咏声便起床去了镇上。付宜云起床没见到人,便小心叠好了被盖,自己走出门,想找个井打水,烧水洗脸。村里的一群顽童发现了她,追在她屁股后头,争相拍手,嘻嘻笑着“来看新娘子咯。” “新娘子白又白,俊又俊。新娘子头发黑又黑,屁股圆又圆。” 几个孩子追在身后唱着,付宜云被吓得手足无措。 她慌忙将桶扔下井,打起一桶水,提着回屋。孩子们仍追着她不放,她慌乱间脚滑了一下,水泼洒了出来,溅在裤腿子上。何咏声这时候回来了,从竹林的方向抄着小路上来,孩子们见了他,一哄而散。付宜云难堪得不知如何是好,何咏声上前来,搀扶起她,接过她手里的水桶“回家去吧。” 付宜云听到这句「回家去吧」,心忽然平静下来。家,原来这里就是她的家了啊。她一时像被打了麻药,乖乖跟在他身后。 何咏声将桶放在门前,去灶前给她烧了洗脸水。烧好,舀在面盆里,唤她去洗脸。 付宜云讪讪地跟过去,才发现何咏声递给她的,是一块崭新的毛巾。 她有些受宠若惊,何咏声又递给她一块香皂,也是新的,刚刚开封。 “你试试水烫不烫,要烫了再给你加点凉的。” 付宜云将手伸进盆里,轻轻试了试,说“不烫。” 何咏声将一支新的牙膏和牙刷放在洗衣服的水池边“你在这刷牙,洗了脸的水也倒这里。” 付宜云诧异农村里还用这种东西,很快又明白过来,这都是专门给自己买的。 锅里已经熬好了粥,何咏声揭开锅盖,查看粥的浓稠。白米煮的汤,透着一点隐隐的绿色,看着正好。他将昨夜的剩菜热了热,从泡菜坛子里捞了几根泡萝卜,切细,用油炒了炒。 付宜云刷了牙,回屋坐在桌前,两人吃饭。 吃完饭,何咏声又收拾碗筷,付宜云有些不好意思,上前要帮忙,何咏声说“你歇一会儿吧。”付宜云只得回床上坐着。 何咏声买了红色的对联纸回来。洗了碗,付宜云便看他将八仙桌搬到门口,摆出红纸,还有毛笔、墨汁。 付宜云好奇地在一旁看着,只见他用笔蘸了墨汁,开始在红纸上写字。付宜云才意识到,他是在写红对联,是为了结婚贴在门上的。 付宜云说“你会写字吗?” 何咏声说“我上过小学,还读了一年初中。” 付宜云看着他写字。她只觉得他字写得很好看,只是她却不认识那些字念什么。她有点想问,又不好意思问,只能面带笑容地看着。桌子不够大,对联纸太长,铺不下,何咏声喊她“你帮我把前面抬起来,拉平一点。” 付宜云很乐意干这个活,便帮他抬着纸。付宜云看着他专心写字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温暖甜蜜的感觉。她心想,他看起来是个不错的男人。不但勤快,看着挺会疼人,而且还读过书,会写对联。 她突然觉得,一切也没有那么糟糕可怕了。何咏声将写好的红对联贴在门上,真就是结婚的样子了。 付宜云说“我想去街上逛一逛,买点糖果。”她说话有些底气不足,害怕他不同意。 哪知何咏声说“我本来也要带你去买的,顺便再扯点布给你做两身衣裳,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我们一起去供销社看吧。” 付宜云点点头。 初秋的太阳照射着草木和庄稼地,何咏声穿着一身半新的中山装,带着付宜云出了门。付宜云起初跟在他身后,然而山路有些崎岖,下坡坎的时候,何咏声怕她摔着,回头牵她。 他拉着她的手,然后就再没松开。 他的手又大又粗,骨头硬邦邦,付宜云吃惊他怎么长了这么大一双手。然后低头,发现他的脚也不小。 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他们到镇上,买了一斤麻糖,买了布。她挑了一个白底蓝花的料子,还有一个酱红的,问他“哪个好看?” 何咏声并不插话,只说“看你的。你喜欢,就这两个吧。” 付宜云想给他挑一块灰色的布,做上衣,何咏声怎么都不肯要。付宜云并不知道他是囊中羞涩,只能懊恼地放下。 她转身想走,何咏声说“怎么不买了?你不是挑了两块布吗?” 付宜云说“你不买,我也不买了。” 何咏声说“我有衣服穿,不用买。你买你的就行。” 她不吭声。 何咏声只得妥协“那好吧,我也做一身。” 付宜云这才高兴地笑了起来,拉着他,又回去重新挑选布料。他们拿着布,来到裁缝店,量尺寸。 回家的路上,何咏声有些懊恼,说“我本来想着,给你做两身衣裳,我不做,剩下的钱,正好买一斤猪肉,咱们晚上能做点红烧肉吃。现在没有肉,晚上只能吃白菜了。” 第7章 付宜云听他这么说,顿时有些讪讪的“你没早说。”她以为何咏声在责怪她,害得他晚上吃不到猪肉。 何咏声说“你饿不饿?我想的是你头一次来家里,要给你买点新鲜肉吃。” 付宜云心里不由得感动。 她笑着摇摇头“我不饿,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何咏声拉着她手“等我以后赚钱了,再买给你吃。” 沿途都是稻田,结满了金灿灿的稻子,被太阳一晒,空气中弥漫着稻子的香味。干燥粗糙的味道。两人牵着手,何咏声沿路告诉她地名,哪条路通向哪里,哪家庄户叫什么名字。 走累了,就停下来歇脚。 山坡上有石头,石上长着野生的蓑草。这种草又细又长,质地坚韧,怎么扯都不断。农村里编麻绳,编蓑衣都是用它。她坐在石头边休息,何咏声便随手拔了许多蓑草。他将那些草在手中盘旋揉搓,片刻工夫,便搓出一条长麻绳。 付宜云说“这是干啥的?” 何咏声说“家里背篓的绳子断了,重新编一个。” 付宜云从来没见过这,便好奇地看着他编草绳。他的草绳也编得精美又结实。 付宜云说“你咋啥都会?” 何咏声说“这有啥难的,我还会编草鞋,编草凳。” 付宜云说“你手可真巧。” 何咏声问道“你满意我吗?” 付宜云意识到他在问什么,顿时红了脸。 她也说不上满意不满意。这个地方让她感觉很陌生,说实话,她对丈夫的条件,有些失望。她没有来过这么穷,这么荒凉偏僻的地方。 可话又说回来,她能有什么选择的呢? 他人不坏。 付宜云说“你是个好人。” 何咏声说“我的条件不如你家,但只要努力,总不会一直受穷的。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付宜云问他“你满意我吗?” 何咏声点头“满意。” 何咏声带着她,去了村子里各家各户,分散喜糖,告知熟人自己结婚的事。他的父母态度冷漠,脸黑得像烧焦的苦瓜,进了门,闷不吭声,像两只烧火棍杵着。只是阴沉沉盯着付宜云看,也不说留他们吃饭。 只有他妹妹秀英,还有点儿热情活泼气,满脸笑容,忙前忙后地招呼,搬凳子倒水,一口一个叫三嫂。何咏声只是进门,打了招呼,连坐也没坐,水也没喝一口,便匆忙地走了。 走出没多远,秀英追了上来,递给付宜云一只篮子,篮子里装着一只捆了脚的母鸡,还有两个萝卜,两颗大白菜。 “你们拿着吧。”她表情有些讪讪地说,“妈让我拿给你们的。” 何咏声说“拿回去,我们不要。” 秀英急得要哭了“哥,你就拿着吧。你跟爸妈赌什么气呀。她不好意思跟你说,让我跟你说,过去的事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何咏声说“早都分家了。我说了不会再吃她一口饭,你拿回去,告诉她我不要。” 秀英泪眼婆娑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新婚之夜,他们吃的擀面条。 何咏声自己生火上灶,和面,擀面。家里穷,也没有宴请宾客。不过天黑的时候,陆续有熟人邻居过来,送些米面蔬菜,以示人情。还有个亲戚姑妈,将何咏声叫到屋里,坐在床边,说了许久的话,塞给他五块钱,说是结婚的礼金。何咏声不肯要,姑妈按着手一定要给,最后还是收下了。 姑妈又拉着手,笑嘻嘻地跟付宜云说话,最后饭也没吃,就回家了。 何永声穿着他新做的衣服。他前几日刚理了头发,看着是很精神、很端正的一小伙子。付 宜云看着他,忽然有些羞怯了。他是爱干净的人,穿新衣服之前,还特意烧水洗澡。付宜云也洗了澡,换了新衣。两人站在门前,送别亲戚,一直到天黑,没有人再上门。 何咏声说“回屋去吧。” 山里容易冷,天一黑,很快就起风了。何咏声拉着她的手回屋。何咏声拿了两根红蜡烛出来,点亮放在桌子上。 付宜云不敢脱衣服,只脱了鞋袜,穿了衣服上床。她睡在床里。何咏声见她不脱衣,也没敢脱,也穿了衣服睡,躺在床的外侧。 何咏声想说点什么话,然而付宜云不善言辞。 两人直挺挺地躺着,半个小时,只说了三四句话。安静沉默了好一会,何咏声忽然翻过身,抱住了她。 变化发生在早起,两人洗脸的时候。 邻居家的孩子喜儿拿着一本低年级的课本过来,让付宜云教她认字。 付宜云难为情,摇头说“我不会。”示意他去找何咏声。喜儿不走,偏要缠着她“婶子,这个字念什么?”付宜云羞得红了脸。这孩子好像故意让她难堪似的,付宜云越说不会,他越要纠缠着,指着课本上的字,让她念。 付宜云被缠得没奈何,只想躲起来。她手里端着洗脸盆,盆里放着几件脏衣服,假意要去洗衣服。 喜儿突然发现了她的短处,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婶儿,这个字是东西南北的东,你是不是不认字?” 何咏声从屋内走出来,看见眼前这一幕。一瞬间,他忽然感觉有股凉意。 何咏声想确认自己的猜想。 他对付宜云说“就两件衣服,不用洗,放着吧。” 付宜云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对喜儿说“我不行,我没念过书。你让三哥教你吧。” 何咏声听到她蚊子似的声音,但确实清清楚楚的。何咏声只是不愿相信。看到付宜云像被逼上岸的鱼,被问得缩手缩脚,一脸窘迫,他到底是不忍心,对喜儿说“你妈刚才喊你回家吃饭吗?你赶快回去吧,晚了要挨打了。”将喜儿打发走,两人回到屋里,何咏声忍不住问付宜云“你真的不认字?” 第8章 付宜云羞赧地说“我没上过学。” 何咏声不敢相信“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付宜云摇摇头。何咏声的心瞬间凉了。 何咏声拿了一本书过来,翻开让她看“这上面的字你不认识?” 付宜云羞怯地摇头,只别过眼睛不肯看。 何咏声说“一二三四你认识吗?” 她摇头不答。 何咏声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喜儿自从发现付宜云不识字,便整日捉弄她。 这孩子调皮得很,不上学,每天都要跑到何咏声家里来,找付宜云说话。付宜云走哪他跟哪,付宜云洗衣服,他也跟到池塘边,付宜云煮饭,他就围着灶台转。活像个大喇叭。 “婶儿,你还不如我姐呢!我姐还上过小学三年级,认识好些字。她长得也漂亮,跟三哥从小就认识,人家当初把她说给三哥,三哥还不愿意,嫌弃她文化低,小学没毕业。你连名字都不会写,三哥怎么会娶了你。” 付宜云见了这孩子就想躲,然而喜儿整天缠着她不放。 “三哥最不喜欢文盲,他就喜欢读过书的。婶儿,你见过我姐没?我姐比你还小两岁,跟三哥同年的。”付宜云见过那姑娘,同村的,就住在屋后的坡上。女孩长得黑瘦,眉眼清秀,时常背着一背篓猪草,或者端着洗衣盆经过门前,付宜云见了就讪讪的,不敢抬头。 这天晚上,何咏声突然问她“你家里条件好,为什么不读书?”付宜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家里条件,确实比较不差的。小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吃不上饭,但她家每顿能有三四个菜带荤,家里的狗,也能吃上油拌饭。尽管如此,她也没体会过什么快乐。 她记事起没有母亲。 她父亲是个乡邻眼中的二流子,败家子,年轻的时候就抽大烟、赌博、逛窑子,把家产败得没剩多少。她母亲,原是书香门第的。付宜云是家里老二,她妈生下她,月子还没出,就离家出走。乡里都说,她是跟野男人跑了。她爸后来再婚,另娶了个老婆。夫妻感情也不好。付宜云印象里,她父亲,就是这个家里的皇帝,洗脚都要人跪着伺候。哪顿饭煮的米硬一点,饭菜多放了盐,或是洗脚水烫了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家里女人孩子,成天鼻青脸肿,连看门狗的腿都被打折了好几条。付宜云从小便被她父亲告诉,女人不可以读书。 女人读了书,就会变得不正经。结了婚,也要整日和男人争强斗胜,瞧不起丈夫,显示自己能耐。父亲这么说的原因,大概是因为她母亲读过书。旁人都说,她母亲看不起她父亲,嫌他没用,骂他窝囊废。结婚的时候,成天打架,后来还抛夫弃子,跟人跑了。同村女孩,哪怕条件比她家差些,也有读书的,虽然读不多,也能认识几个字,付宜云却一天学也没上过。付宜云从小知道,父亲恨她母亲,连带着也恨她。哥哥虽也是母亲所生,但性子非常狡猾,加上是长子,多少能得到父母的重视。其他兄弟姊妹,都是后母所生。她后母并不虐待她,但也从不关心,只当她是聋子哑巴。在那个家,只有她是多余的异类。 她小时候,跟邻居家一个女孩一起玩耍,学认字,父亲知道以后,拿棍子将她狠狠抽了一顿,关起来饿了三天。 付宜云从此便再没读过书。 第四章他不想要佣人 本该炽热的新婚,突然诡异地冷了下来。 何咏声的变化是明显的。他虽然嘴上未说什么,但表情已然不对。付宜云迟钝,但也察觉到了。她的胆子本就比猫儿大不了多少,察觉到气氛不对,更加沉默,不敢说话。何咏声感觉哪里出了问题。 媒人分明告诉过她,给他介绍的对象,是初中文化。怎么会娶到 一个文盲?他去了两次媒人家,都没找到人,说是出远门了。何咏声极力想忽略妻子是个文盲这件事。但是,他越想忽略,越是被不断提醒。付宜云进了家门,便开始主动承担起妻子的责任,想以此消除何咏声心中的疙瘩。这天,家里厨房没了盐,付宜云去了供销社,想买袋盐。供销社的员工态度懒洋洋,指着门口一个箱子,说“盐在那,自己拿。” 这边的盐,和老家的盐,包装还不一样。付宜云是个不识字的人,见对方一脸的不耐烦,又不敢问,只得看着一袋包装大致差不多的,便拿上回家。晚上,何咏声吃饭,发现味道有点不对劲,问她“你往菜里放了什么?” 付宜云说“就放了点盐。” 何咏声说“盐怎么是这个味道?”何咏声听她说买了盐,于是去厨房查看。拿起包装袋,一看,这哪是盐,分明是芒硝。 何咏声面色凝重,问她“你看这是盐?” 付宜云心虚“我不认字。” 何咏声说“你不认字,也不会问吗?吃的东西,你不认识,直接拿回来往饭菜里面放。万一这个东西有毒呢?” 付宜云听出他责怪的意思,顿时不敢说话。 付宜云怕他。 起初,她对丈夫,还是心存有一点幻想的。知道何咏声在生气,她小心翼翼地想要讨好他。 虽然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般生气,但总归是自己没文化、笨,连买盐买不好。她每天早起,给他烧好洗脸水。 何咏声七点起,厨房里已经煮好了稀粥。 付宜云见了他,也不敢说话,只默默地给他盛好粥。何咏声洗脸,付宜云就在旁边,给他递帕子。 何咏声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 第9章 他只是单纯的疑问,然而付宜云感觉他在指责自己,越加不安了。她一害怕,就不知道怎么说话,吞吞吐吐,最后眼睛一低,索性不言。何咏声看到她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感觉要窒息了。 她的神态,让他想起了旧社会人家里的佣人。 他不想要佣人。他年轻,什么活都会干。他自己会做饭,不需要佣人做饭。 他想要的是妻子。 和自己一样,读过书,认得一些字,能懂自己,能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女人。然而付宜云,连大字都不识,她能懂什么爱情。不识字的女人,只会围着锅台转,像牛马一样拉磨。 她永远也不可能懂他的心。 她怎会知道他的爱憎?又怎会知道,文盲二字,带给他多大痛苦。 付宜云见他不高兴,越发地想对他好。晚上,何咏声回家,付宜云给他烧好洗脚水,端到面前。 何咏声很生气“你不要端了,我自己有手。” 付宜云不肯听,仍旧要端。她蹲在地上,试图帮他洗脚。何咏声皱着眉,叫她“走开。” 付宜云坚持要脱他的袜子,何咏声躲了两下,躲不开。她像是牛皮糖一样黏上来,何咏声急了,脚踢翻了水盆。 付宜云被溅了一身水,吓得后退几步。何咏声忍着怒气“我说了不要你,你听不懂吗?” 付宜云有些失魂落魄的。 她回过神来,讪讪地站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水。她看到他换下来的衣服,于是悄悄地拾起来,想去洗衣服。 何咏声说“大半夜,你洗什么衣服。” 付宜云喃喃道“就两件,我拿去搓了。一会儿就好了。” 何咏声被她气得要死。 他不知道这个人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吗?为什么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仿佛听不见一样。 何咏声感觉她耳朵里像是塞了驴毛。简直不可理喻。 付宜云不知道要如何取悦他。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没文化不识字,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会。她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事。 然而何咏声讨厌她。她越讨好他越生气。 她刚来的那几天,何咏声对她挺好。然而短短数日,就换了个人。她紧张惶恐,不知该如何应对。她家乡南充,虽距离不远,但毕竟是隔着一个市,地方饮食生活,风俗各有不同。比如煮粥,付宜云家煮粥,喜欢煮得又稠又黏,米煮得烂烂的,煮花生粥,花生要舂碎。何咏声却最讨厌烂粥。他吃粥,要汤清水白的,清的能照见人影。米最好煮硬一点,一碗粥,大半碗水。花生豆子要整粒儿下,不能够舂碎。面条也是一样。付宜云家里喜欢煮烩面,把蔬菜炒了,调味料放锅里,再下面条。何咏声却要吃清水挂面,里头放几根碧油油的小青菜,放酱油醋,葱花和香菜,一勺猪油。摘下来的青椒,也不切,直接拿在手里,一口面,一口青椒。若没有青椒,就是大蒜。地里刚摘下来的鲜红朝天椒,他也能直接放在嘴里嚼。 这是何咏声的生活方式。他酷爱辣椒、生姜、葱蒜之类,付宜云都不吃。付宜云家做干饭,把米煮开,滤出来,倒进一只木桶里,连桶放在锅里蒸熟。何咏声家这边,是直接把沥水的米倒进锅里,插上气孔焖。火候特别重要,火大一点就容易烧糊。付宜云初来乍到,很不习惯,几次把饭烧糊。 为这些事,常有不高兴。 何咏声这人能干。不论是耕田下地,还是烧火做饭,扫地洗衣,他样样在行。付宜云在他面前,就有一种说不出的笨拙。他白天和队员们一起下田插秧,下了工回来,便坐在家门前劈竹子编筐。编背篓,编簸箕,付宜云也不会。想要帮他,反倒被篾条割了手。她想得到他的关心,然而何咏声只是不耐烦地看她一眼,起身去屋里 找了个破布条丢给他,喊她自己包。 “不会弄就不要弄。”他语气冷漠生硬地说。 何咏声在公社养猪场杀猪。这活是个体力活,而且血腥。一头猪两三百斤,几个壮汉都按不住,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般人还真干不了这个。何咏声干下来了。每月可以多几块工钱,有时候还能拿回家一些猪内脏,猪血或者血脖肉。他算盘打得流利,而且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在养猪场里干活,有时也兼着算账记账。村里但凡有婚丧嫁娶,都请他帮忙写写对联,写写书帖,记记礼簿。顺带跟人学做厨。 他爱干净。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自认为和农村人不一样。爱干净讲卫生,就是他将自己跟农村人区分开的标志。哪怕每天干的都是脏活,回家也要换衣服。农民没有人会天天换衣服,今天换了明天还会脏,懒得换,何咏声得每天换,换了还得到河里洗个澡。他习惯了洗冷水澡,不论冬夏,都是河里洗。 付宜云极力改变,迎合着他的生活习惯。他不笑。回到家也沉默,不同她说话。夜里睡在一起,背过身去,也不肯挨她。他心里忌讳这个事,无法接受,可是盘算来盘算去,婚已经结了,无从反悔。难不成退婚? 他是真想过退婚,但也知道不可能。哪有夫妻结婚证也领了,睡也睡了,反倒退婚的。说出去,今后不要做人了。 付宜云察觉到他的心思,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何咏声忙着谋生揾食,不知不觉入了秋。 这天傍晚,回到家,付宜云在厨房擀面条。何咏声问道“你做什么?” 付宜云说“擀面。” 何咏声说“你擀得好吗?” 擀面可是个麻烦事,要和面,要揉面,还要把面条擀得光滑平整,厚薄均匀。本地人不擅长面食,一般的主妇还做不来这个。不过付宜云做得熟稔,只见她将一张面皮裹在擀面杖上,很快就擀成一张大的薄面皮。她将面皮折叠几下,用刀快速切成细长条。 第10章 干辣椒炒得半糊,放凉了,舂成辣椒面。前些日子大队发了油,她烧热油,泼了点油辣子。面条煮熟过凉水,放上酱油,阆中老陈醋,花椒面和大蒜泥,放上盐巴,再加一大勺油泼辣子。切了点黄瓜丝。面条十分筋道,色泽红亮,油辣子最香,混着老陈醋的酸,何咏声吃得十分满足。吃完才发现,付宜云躲在厨房,吃着中午剩的胡豆粥。 何咏声说“家里再缺吃的,也不差这一口,你何必这样。” 付宜云说“中午剩的,不吃就放坏了。” 何咏声并不喜欢她这样,只觉得她人木,傻子似的。 吃了饭,何咏声要去河里洗澡。 付宜云说“你脏衣服放着,我给你洗吧。”何咏声没有理会她,独自下了河去。 何咏声洗完澡,回家的路上,碰到妹妹秀英。秀英见了他高兴,叫三哥。 “今天是你的生日呢。” 秀英说“三哥,你今天有没有吃长寿面。” 何咏声说“什么长寿面。” 秀英笑嘻嘻说“我傍晚去你家送菜,看到三嫂在擀面条,说是给你过生日,做长寿面。” 何咏声听到这句话,心中猛然像被针刺了一下。 何咏声冷着脸“什么长寿面,都是断的。”何咏声回到家,天色已经黑麻麻的了。 付宜云站在门前,正在等他。 见何咏声回来,她上前,接过他手里的湿衣服,拿去晾上。何咏声看着她的身影,忽然心软了。 他知道,她这些日子,在尽力地讨好自己。他不在家,她便将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桌子板凳,一遍遍擦拭,怕他看到灰尘。早上她提前早起,给他做好早饭,送他出门。晚上给他做晚饭。吃饭的口味也都由他的,生怕他不满意。 不论多晚,都要等他回了家才吃饭。他一进门坐下,便有热汤热水端上来,从来没有半点怠慢。何咏声看到她这卑微的样子,忽然不忍心与她为难。 晚上,何咏声坐在床边。付宜云看到他衣服上破了个洞,连忙让他脱下来,说要补补。何咏声应了,将衣服脱给她。付宜云将家里唯一的一盏桐油灯移到床前,然后聚精会神坐在凳子上,一针一线地缝补。 何咏声就坐在床头,看着她穿针引线。他那冰冷的心,忽然有一瞬间的感动。 人结婚,为什么呢,不就为了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关心自己,互相做个伴。他想,她只是不识字,但并不是个坏女人。命该如此,他不能要求太多。 何咏声记忆里,没体会过什么母爱。 从小,他便像家里的长工,有记忆起,便帮父母干农活。他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大冬天也光着脚。被钉子扎,被玻璃割,被蛇咬,受伤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流血了,就从灶下抓一把草木灰洒上止血。他小时候被毒蛇咬,医生说,要打血清,他母亲没有钱给他打针,就听人家的,用土方法,将烧红的火钳,放在被蛇咬伤的地方烫,蛇毒怕高温,这样就可以消毒。他的脚被烫烂了,走路一瘸一拐,就这样,他也没死成。或许是因为从小练就的,他抵抗力惊人,身体强壮得像头牛,从来不生病,没看过医生。哪怕冬天光着身子,也从不感冒。他爱他的母亲,但母亲不爱他。 为什么,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太穷了,她腾不出精力爱他。或许是因为她生的孩子太多。她一共生了六个孩子,这给她的生理带来了非常大的痛苦。她时常找偏方,询问各种赤脚医生,以治疗她的妇科病。生孩子造成了她漏尿,还有子宫脱垂。孩子于她,就是讨债的。她习惯叫他「讨债鬼」,嫌弃他读书花钱。母亲说,人上辈子欠了谁的债,那人这辈子就会投生到他家,当他的孩子。孩子是冤家,是黑白无常派来索命的。 他的 内心,多么渴望母亲能爱他一下。 这天夜里,他第一次在床上跟她说话。 她靠在他怀里,睁着眼,直视着他。他长得很俊朗,浓眉大眼,眼窝很深,额头那块很饱满。鼻梁也是很高挺的,只是嘴巴旁边有块疤。他是个穷苦人出身,身上的伤疤不少。 付宜云摸着那疤,问他“这是哪来的?” 何咏声说“小时候跌倒,被我爸的烟杆烫的。” “疼吗?” “忘了。” 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疤,不善言辞的嘴里,说出了生涩的安慰。 “以后会好的。”他们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 何咏声心中仍有芥蒂,但他极力释怀。他尝试着对她好。 发了工钱,他到供销社,给她买了根头绳和丝巾。他给她买布,做新衣裳。 平日里杀猪,留了点肉,他悄悄带回家,让她改善伙食。有时赶集天,他带着她一块去赶集。 走在路上,他拉着她的手。她问他要钱,想买毛线。他给她钱,帮她跟售货员讲价,计算找零。她算不清账,有他陪着,她才安心。回到家,她用毛线和毛衣针,给他织了一件毛衣和手套。 付宜云知道他没有冬衣,过冬太冷了。那是他人生的第一件手套和毛衣,小时候过冬,想要毛衣,母亲告诉他没有。他从来没有穿过毛衣。 他送给她一只红色的发卡,还攒钱,给她买了一双皮鞋。 第五章为什么要骗我 变化发生在次年的春天。 他们结婚一年后。正是插秧的季节,何咏声这日上街,忽然碰到一个许久不见的熟人。寒暄几句,他问何咏声“你老婆是不是叫付宜云,南部县的?” 第11章 何咏声说“是。” 熟人说“南部县,桐坪乡。她排行老二,有个哥哥,叫付碧鸿,对不对?” 何咏声十分惊讶“你怎么知道的。”熟人看他的脸色怪怪的,拉他到路边。 “我想跟你说个话,又怕你听了怄气。” 何咏声说“什么?” 对方犹犹豫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何咏声见他反反复复,欲言又止的“你说就是了!” 对方踟蹰了半天“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你别当真。要是我听差了,你也别往心里去。我不是有个妹妹,前几年嫁到梓潼去了,跟南部那挨着的,就隔一个乡。我上次去看她,问起你老婆,说是嫁到我们这边,问她认不认识,你猜她说什么?” 何咏声实在受不了他这样拿腔作调。他忍着不耐烦,听对方说完。 “她跟我说,你老婆原来是结过婚的。” 何咏声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脸都青了。 对方看他不高兴,连忙赔笑“你别往心里去,兴许是假的呢。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也不一定真,说不定是同名。你也不用太在意。她就算结过婚,也早离了。不算什么事。” 何咏声回家的路上,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双脚像踩在云里,脑子里像有人在放机关枪。噼里啪啦,浑身被打得满是枪眼儿,几乎成了筛子。他头痛得厉害,像锤子在砸,像锯条在来回锯扯。脖子上像被绳索勒住,胸口堵着重重的水泥。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 他沿着那条熟悉的公路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不真实起来。 他怀疑自己在做梦。春和景明的天气,路边的苦棘树正开花。满眼新绿,空气说不出的清新,然而他喘不上气。他的精神和气力像是一瞬间被人抽走了。碰到对面来的熟人,笑着和他打招呼,他感觉对方的笑像是在嘲弄。他希望这是梦。 兴许他根本就没有结婚,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他记忆一下子出了偏差,忽然想不起许多事了,也想不起这一年来,他们是如何相处。头脑变得突然很空白,他感觉浑身筋疲力尽。 他失魂落魄地到了家。 付宜云正在厨房做饭,烟熏火燎的味道弥漫房前屋后。何咏声往灶前的矮凳一坐,两眼呆滞地看着灶孔里的火苗。 付宜云说“你肚子饿不饿?今晚给你烙饼吃吧。我刚和了面,烙几张煎饼,再煮一点稀粥。我看院子里发了些香椿,你去摘回来,一会拌了下饭。” 何咏声坐在灶前,只是不动,也不说话。 付宜云神色不安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何咏声像是死人一般。 付宜云没敢再使唤他干活,自己煮好了粥,悄悄去门外摘香椿。 晚饭做好,付宜云将粥和煎饼都摆上桌,还有拌好的香椿,野葱炒鸡蛋。这些都是他平时爱吃的,然而何咏声坐在灶前,半个多小时都没动一下。 付宜云摆好碗筷,扭头看了他一眼,小声叫“过来吃饭吧。” 何咏声听着她熟悉的声音,眼前这熟悉的身影,却使他感到强烈的陌生。 骗子。 他心想她嘴里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她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何咏声没有吃饭。 付宜云唤了两声,他从灶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直接回了卧房。 他鞋子也没脱,倒在床上,被子一扯,就开始睡觉。付宜云来到卧室,看到他睡得不像样。 他一向爱干净的人,穿了外衣外裤,都不肯坐床,生怕把床单弄出褶皱来。何况是穿着鞋子上床,付宜云从来也没有见 过这种情形。付宜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默默地帮他脱了鞋袜,替他将被子盖好。 何咏声睡得沉沉的。他好像挨了一顿机关枪,死了一场似的。次日醒来,浑身酸痛,头脑木然,四肢也非常僵硬。 他下了床,付宜云已经在门外晾晒衣服。何咏声站在门口处,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好一会。 晌午的太阳照着门前的地面。家里唯一的母鸡,正在墙边揽食。香椿树上,发了许多新芽。燕子飞来飞去地衔泥筑巢,屋檐下的燕子窝传出小鸟的叫声。菜地篱笆边,苹果树正开花。 屋旁不远处,还有好大的一树梨花。光天化日,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确实不是梦。何咏声不敢相信。自己同床共枕了这么久的女人,居然会有另一副面孔。 她到底瞒了自己多少事。 何咏声心里一阵后怕。他竟然就这样,将自己的家,交给一个根底都不知的女人。夫妻这么久,竟连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付宜云见他醒了“饭好了,吃早饭吧。” 何咏声没有说话,也没吃饭,换好衣服,就离开了家。何咏声心里已然意识到不妙。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付宜云,而是按兵不动。过了几日,他亲自去了一趟南部县。他没去付碧鸿家中,而是去了他们乡上,跟左邻右舍打听,想要弄清真相。 他想要证明,这是个谣言。 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一定是有人胡说。那些长舌头的,到处编瞎话也不是没有的。然而,打听的结果让他万分崩溃,这事居然是真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都证实。其中有个人,是付宜云的远舅,还告诉了何咏声那个男人的名字,还有家庭住址。 何咏声像是狠狠被人抽了两巴掌。何咏声跑了整整一日,没有吃一口饭。水也没有喝一口,直到深夜才回了家。 第12章 他没有回卧室,没有勇气打开那扇门。他走进厨房,黑暗中,找到水瓢,揭开水缸上的盖子,舀了一瓢冰冷的井水,一饮而尽。滋润了一下自己干得冒烟的嗓子,他坐在那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前,手撑着膝盖,佝偻着腰,低着头,喘着粗气。他在黑暗中默坐了许久,付宜云听到动静,拿着一盏油灯,进到厨房来。 “你去哪了?” 她神色紧张“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吃饭了吗?” 他昨日没有回家,事先也没有打招呼。付宜云在村里到处打听,也没打听到他的行踪。她去他干活的地方问,得知他一整天都不在。付宜云睡不着觉,总感觉发生了什么事。 一直到半夜,她才听到有脚步声和开门声。发现他进了厨房,她慌忙披了衣服下床,赶来询问。她忙慌慌的,要去煮饭。何咏声忽然抬了头,眼睛盯着她,叫道“你过来。” 付宜云说“我给你下面条吧。” “不用。” 何咏声声音冷冰冰地打断“你过来,我有话问你。”付宜云向他走来。 何咏声命令道“你先把门关上。”付宜云看到他阴沉的脸,心里就有点畏惧。 付宜云拿帕子擦了擦手,来到他面前。 他坐着,她站着。何咏声不痛快低她一头说话。他筋疲力尽,不想起身,只是语气生硬地说道“你跪下。” 在何咏声心中,她此刻已经是罪人。 付宜云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她不愿意,然而何咏声的表情和语气都透着压迫感,她完全没有勇气反抗。 她小心翼翼跪到他面前,伸手去拉他膝前的手,试图通过肢体的亲近来缓解眼下的紧张和不安。何咏声抬起手,朝她脸上扇了一巴掌。 付宜云顿时懵了。 何咏声道“为什么要骗我?” 付宜云挨了一巴掌,吓傻了,捂着脸转过身,面朝着别处,眼睛里涌起泪花。 何咏声冷漠地说“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付宜云恐惧莫名,不敢答话。 何咏声见她不吭声,索性主动说了出来“我去了你老家。你的亲戚邻居都告诉我,说你以前结过婚。我现在问你,你有什么话说?” 付宜云呆呆的,一时有些回不过神。 她久久没说话。 何咏声看到她这沉默的样子,心彻底死了。 “你一开始就在骗我。” 何咏声几乎要气疯“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骗我。说你读过书,上过中学,其实你根本不识字。说你未婚,其实你早就结过婚。你们都在骗我。” 何咏声质问道“你告诉我怎么回事?你难道以为,这种事可以瞒一辈子吗?你觉得我是聋子瞎子,觉得我不会发现?还是你们觉得我傻,容易骗?我看起来那么蠢?”见她扭着头,一声不吭,何咏声命令道“你说话!” 付宜云摇摇头“我不知道。” 何咏声气笑了。他说了半天,她只有一句不知道。何咏声道“你不知道,那意思就是真的了。” 付宜云讪讪道“我跟他,早就离了。我早就没见过他了。” 何咏声听她说话很可笑。她好像压根就不明白他为何愤怒。 何咏声恨道“我从来都没有打算过娶一个结过婚的女人,你明白吗?我也从来没有打算娶一个不识字的女人。你哥哥和你,你们合伙骗了我。” 付宜云抬头看着他,脸上露出惶恐不安的表情“我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结婚之前,我也没有和你说过话。都是我哥跟媒人说,媒人再跟你说的。我哥说,这事不能告诉你,他定的主意,我也拗不过他。” 她目光哀伤地看着他 “你是嫌我身子不干净吗?” 何咏声怒视着她,一瞬间凶恶得像夜叉。 “你觉得呢?” 他冷笑一声“你觉得你自己干净吗?” 付宜云往前跪了一步,紧紧抱着他的腿“我嫁给了你,从今往后就只有你一个。我只有你,绝不会再有别人。我对你是真心的。” 何咏声嘲笑道“你跟别人结婚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吧。谁知道你有没有生过孩子呢。你不会过几年又突然告诉我,你以前还有孩子吧?” 他问道“你看我像那么傻,那么好骗的吗?” 付宜云急得哭了起来“我真的没有。你既然去打听,总该打听清楚了,我只有这一件事没敢告诉你。就算我结过婚,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那么在意这个吗?” 何咏声憎恨地看着她“我小时候家里穷,每天饿肚子。有一天,邻居将吃了半碗的剩饭给我。我饿得头昏眼花,可我就是不吃这碗饭。因为那是喂狗的,我宁愿死也不吃别人剩口水。你可以去周围打听打听,我是个什么性子。我什么时候将就过,什么时候受过窝囊气。” 何咏声心里知道,付宜云就是个糊涂人,一切根源都在她那哥哥。 这桩婚事,原本也是她兄长决定的。何咏声不甘心这么被愚弄,他决心去找付碧鸿,讨一个说法。 然而当他找上门,却遭到了付碧鸿的羞辱。付碧鸿见他来者不善,连门都没让他进,直接将他拦在了院子外,还骂道“你什么东西?你以为你什么条件,一个农村的乡巴佬,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连个正经的工作都没有,还想娶我妹妹。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能把妹妹嫁给你?当初一百块钱彩礼都拿不出,只出五十块钱,我没跟你计较,你还有脸找我算账?什么不要脸的东西,赶紧从我家门前滚开。” 第13章 他已完全不顾亲妹妹的处境,只一边驱赶何咏声,一边骂“我妹妹人已经给了你,就该你负责,她要出什么事,我就去报警抓你。我在局子里有熟人,你少要跟我耍横。”何咏声怒火中烧,当即就动起了手。 两人打了起来,被乡邻拉开。对方人多势众,何咏声不但没能讨回公道,还挨了一顿打。 他挂了彩,脸色阴沉地回了家。 付宜云见了他,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付宜云端了水,替他擦脸,包扎伤口。 何咏声问她“你知道我这个人最恨什么吗?” 他说“我这辈子最恨两件事。一是别人骗我,二是别人欺我辱我。”何咏声提出离婚。付宜云恐慌起来。 她不能离婚呀!她已经离过一次婚了,再离一次,她彻底就完了。离了婚她去哪呢?娘家不会欢迎她。她当初就是因为离了婚,回娘家,哥哥容不下她,才不得不再婚。离了婚她连个吃饭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回了娘家,也要受气,遭亲人的白眼。 她没有房子,没有田地,没有财产。 她也找不到工作。哪怕她想下苦力,也没有地方要她。 世界虽大,却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地。 何咏声态度坚决要离婚,不理会她的恳求。当即进了屋,将她的东西一通收拾打包,丢出了门去。不留一丝情面。付宜云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痛哭地捡起了自己的包裹,直奔了大路去。 她没有一个人出过门,也不会坐车。只能凭着记忆,先走到镇上,跟人打听去县城的大巴。她一路上盼望着何咏声能追过来挽留她,他可能只是一时冲动,气急了才说的离婚。 然而何咏声没来追她。她只能坐上大巴车,先回南部县去。 她已经忘了上次是怎么来的。到了县城汽车站,她想坐车,却发现困难重重。她不识字,看着那一排排的汽车,车头上写的地名,她完全不认识。她鼓起勇气,跟人打听,要如何坐车。对方听说她要去南部县,告诉她“这里没有去南部的车。你得先坐车到昭化,再转车去南部。”她被绕晕了。对方指着一辆车,告诉她,那就是开往昭化的。她慌忙前去搭乘,司机却问她“票呢?”“什么票?”司机说“先买票后上车。”“在哪买票?”“售票处。”可她连售票处那三个字也不认识。她像个无知的孩童一样,完全无法独自出行。她到处询问,找到售票窗口,买了票。到昭化天黑了,旅客们陆续出站。她找不到方向。她慌了,拉住路人问,怎么到南部去。问了不知道多少遍,最后一个好心人,告诉她,今天没车了,去南部最好明天一早起来搭车,建议她最好找个招待所。她没有钱住招待所,只能在汽车站外徘徊着。有陌生人见了她,同她说话,问她“你到哪儿去?”她不敢回答。她不敢和陌生人讲话,害怕对方是人贩子,会将她拐了去卖掉。问话的人见她不答,便走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家。 进了门,付碧鸿黑着脸,将她破口大骂。 “你回来做什么?” 付碧鸿说“我这家里没有你的饭吃。”付宜云低声下气,说她在夫家待不下去了,求付碧鸿能帮她找一个工作。只要能自己养活自己,随便干什么都行。 付碧鸿说“我哪去给你找工作?你一没文化,二没能耐,现在什么年代?你一个地主子女,什么好事能轮到你?你当咱们家还跟以前一样?有田有地,有佣人有长工?你当自己还是地主家小姐?咱们家除了这个房子,你看看还剩下什么?咱们的家产都没了,就剩这么点破锅破碗,养活得起谁?” 付碧鸿愤愤不平“我现在都是夹着尾巴做人,哪有本事管你。我好不容易给你找了个男人嫁出去,你倒好,自己又跑了回来。” 第六章不幸婚姻的囚徒 付宜云在家待了三天,付碧鸿就骂了她三天。 她知道,自己在娘家是待不下去了。付宜云无处可去。 几日之后,何咏声没来寻她,而付碧鸿又整日辱骂,驱赶她走,甚至还要请来其他兄弟姊妹,商量如何安置她。 付碧鸿的大意是,姑娘大了得出嫁,这是天理。何况她爹娘也早就死了,兄长没有义务养活她。若执意留在娘家,就是个累赘,不能单单拖累大哥,需得其他兄弟姊妹们各出一笔钱。要不就几个兄弟家轮流住。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不讲情面的了。 付宜云知道兄弟们的嘴脸。自知再待下去也只能受羞辱,绝对讨不到任何好处,只得灰溜溜地离开。当初分家产的时候,付宜云连一张瓦片都没分到。兄弟说,“你是外嫁的,家产不能给外姓人,可这房子老屋都是娘家的,你想住多久,你就住多久。结了婚你想回,随时回来。”然而等她回了娘家,付碧鸿的嘴脸就变了,成天指着她的鼻子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成天待在娘家的。父母的家产早败了,这家里连你一根针都没有。” 要不是因为兄长驱赶,她又何必接受这门婚姻。此刻,她只能祈祷,恳求自己的丈夫,盼他心地善良,大发慈悲,能够容留她。她不求别的,只要有口饭吃。 她厚着脸皮,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回到家,和往日一样,扫地洗衣做饭。她将桌椅擦得锃亮,做好他最爱吃的饭菜,等到傍晚,何咏声回了家。 她羞惭地低下头,不敢说话,只是将碗筷摆上桌。她连饭也不敢上桌子吃,见他坐在桌子旁,便主动端着他换下来的衣服去洗。何咏声叫住了她。 第14章 她以为他是终于心软了,要叫她上桌吃饭。然而何咏声心如铁石,说出来的话让她绝望“你走。” 她眼泪掉了下来。 她来到他身旁,跪地抓着他的衣服袖子,恳求道“你让我留下吧。我给你做饭,给你洗衣服。” 何咏声说“我不需要你做饭,也不需要你洗衣服。” 她痛哭起来,摇着他手“我做错了什么呀,你这么恨我?” 何咏声只是说“你走。我不要你。” 他说“我不跟骗子做夫妻。” “我不是成心要骗你的呀。” 她流泪说“你只怪我骗你。你也见过我哥,你是男人,你都拿他没办法,我能拿他有办法吗?就算你再恨我,咱们也是夫妻。我不是不要脸的人,我也要脸呐。你让我走,我但凡能有去处,我会回来找你吗?我没地方可去。你不要我,娘家也不肯收留我,我一个女人?你让我走去哪儿啊?我不想活了,你干脆拿刀杀了我吧!” 何咏声不说话。 她没法子了。她跑出家门,去找何咏声的妈。 此刻,她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公婆。好在公婆是维护她的,听说何咏声要赶她走,婆婆虽然跟儿子关系冷漠,但也没有对她撒手不顾。 婆婆留她吃饭,说“你先在我们这住一段时间。过几天我找他,跟他说说。” 公公也让她别走。妹妹秀英,十分怜悯她,忙着给她盛饭,搬凳子让她坐。 秀英说“嫂子,你先在这里住吧,回头我帮你劝劝我哥。他不是那么铁石心肠的人,不会真的跟你离婚的。”秀英好奇地问她“嫂子,你们在吵什么呀?” 秀英知道他们吵架,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何咏声的父母也不知道。付宜云嘴唇嗫嚅着,不敢说明。公婆相继去找了何咏声说话,秀英也劝她的哥哥。过了几日,婆婆和秀英一块,亲自送她回家。 何咏声没有再当着母亲的面驱赶她。他看起来,是接受了现实了。 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接受。然而他的脸上再也没见过笑意。他知道他这辈子,只能跟这样的女人一起度过了。就算他不想看她,不想碰她,他也不得不履行作为丈夫的义务,终身背负这个责任。此后余生,他都将是这桩不幸婚姻的囚徒。付宜云未尝不是囚徒,只是她没得选。她只想要活着,能活着就不错了。何咏声不甘心,他有理想,有憧憬有抱负。 她和往常一样讨好她,他对她没有好脸色。 他在门前干活,饭做好,她叫了几遍,他也不肯停下来。她端做好的粥给他,他不耐烦地挥手。粥碗被打倒,滚烫的热粥泼了她一手,她吓得浑身哆嗦。 他阴沉着脸,只是不讲话。他回家来,她连忙靠近,想帮他拍一拍身上的尘土。他用力将她往旁边一推。地上生着火盆,她一只手按到火盆上,头撞到了桌子角。 她手烫起了泡,额头流血,他也没反应。 她自己爬了起来,忍着痛,讪讪地退到厨房。 从她回来那天起,他便不再与她讲话。 这种冷漠,让她心惊胆战。无论她与他说什么,他都不开口。她只能每日小心翼翼揣度他的心思。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性格可以这样冷漠,这样难以讨好。他就像块石头一样冷硬,没有一丁点温度。 他无视她,将她当作没有灵魂的死人。这种生活让她感到窒息。 每一日,睁开眼睛,她都感到无望和恐惧。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冲她大发脾气。不知道哪一刻,自己就会被扫地出门。她想不明白,难道自己就这样遭人厌恶吗?她不是死人呐。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知道疼也知道苦。她只是不识字,不代表她不是人,没有灵 魂和知觉。她知道自己正在被嫌弃,被虐待着。可是她能怎么办?没有文化,没念过书,不认识字。婚姻也不是她能选择的。如果可以,她也想读书识字,想有个体面的工作,凡事靠自己。她也想找一个好的丈夫,彼此恩爱,不用看脸色。他唯一对她说的一句话,是回家那天早上。 她将饭捧给他,他不接,说“你这个人,没有骨气。”她在他眼里,就是说谎懦弱,没有骨气。被赶出去,还要巴巴地跑回来。挨了羞辱,还要低三下四。她也想有骨气,她也想要挺直了腰杆不求人。他赶她,她也想要转身就走,不要在这里受气。 没有人要她啊。 她已经是被娘家抛弃了。 暑热天,她跟村里几个妇人一起出门,去山里砍柴。她背着一大捆柴火,晕倒在路上,村里人帮忙,将她抬回家,叫来个赤脚医生看,医生一拿脉,说是怀孕了。 怀孕的时间不短,她小腹早已经有些凸起,至少五六个月了。这几个月里,他们彼此几乎连话也不怎么说。这孩子至少是年前怀上的了。何咏声对她怀孕这件事,也是反应冷漠。 他并不期待这个孩子,连问也不曾问一句。何咏声他妈,倒还好心些。听说怀孕,给她拿来一袋小米,还有十几个鹅蛋,又送给她两只老母鸡。平日里,做点什么吃的,便让秀英给她拿点过来。 秀英时常来家里玩,陪她嫂嫂说话,有时帮忙干些家务。对付宜云来说,这是值得欣慰的事。至少,有了孩子,何咏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赶她走了。 付宜云的肚子,肉眼可见地大起来了。 几个月后,付宜云生下了一个女儿。孩子的到来,抚慰了她受伤的心灵。 尽管何咏声不喜这个孩子,连抱也不肯抱一下。生产的这天,他也不在家,去了外面干活。一直到天黑才回家来。进了门,付宜云虚弱地躺在床上,枕边多了一个婴儿。何咏声也如同没看见,只是自行换了衣服,去厨房煮饭。付宜云在床上看见,说了一声“我给你煮吧。”她的话只是试探,她刚生了孩子,实在是没有力气下床来。何咏声没有说话。既没有让她下地煮饭,也没有客气,说一句好听的,让她休养身体云云。 第15章 他只是进厨房做饭,并且,只做了自己一人的。他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完了又将碗洗了。然后又一声不吭地出了门。 付宜云饿着肚子,看着眼前这一幕,几欲落泪。 一个人挨到半夜,她实在饿得受不住,只得拖着虚弱的身体,自己下床煮饭吃。 她必须吃饭,吃了饭,才有奶水喂孩子。直到次日,邻居经过家门前,听到婴儿的哭声,才知道付宜云已经生了孩子。村里的妇人们,听说她是自在家生的孩子,都惊讶得不得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把孩子生出来,又给孩子剪了脐带,还处理了胞衣。 何咏声他妈听到村里说,才知道她生了孩子。忙赶过来,给她送上一些吃的,鸡蛋红糖水之类,叮嘱她养身体。 婆婆也知道儿子不管儿媳,毕竟是生了孩子,要坐月子。于是每天做了饭,让秀英给她送去。 何咏声和他妈关系不好。他妈平日里总黑着脸,从来不跟儿子家来往,只是见儿媳妇可怜。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实在是看不下去,只有趁何咏声不在家的时候,才悄悄地过来,帮她看看孩子,给她收拾一下床褥,洗洗衣服内裤。 她身上是脏的,床褥上也都是血迹。何咏声嫌脏,索性每天连床也不上了,自己另搭了张床。家里连一床多的褥子都没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抱来的。 他将自己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是不管她。付宜云勉强坐了个月子,便开始下地干活。何咏声的态度,始终是冷漠。 他仿佛当她不存在。她做饭,他就吃。她不做,他也不要求,自己下厨房做。 她洗了衣服,他就穿。她不洗他也不吭声,自己去洗。他自己做饭,也只管做自己一个人的。付宜云自己要去揭了米缸,煮饭来吃,他也不拦着。 他洗衣服,只洗自己的,付宜云要去洗衣服。要用他的水,要用他的肥皂,他也不说什么。 他们的情分也就仅止此。 除此之外,他对她就是完全的陌生人。她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冰冷的人。她甚至无法怨恨他,无法说他坏,骂他混账。 他就只是执拗,冷得像一块茅坑里的石头。 付宜云将自己的心思都放在了孩子身上。 对付宜云来说,这是她精神的支柱。这个孩子,是她的血肉所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她细心地抚养着这个孩子。给她喂奶,换尿布。白天干活做家务,她便将婴儿用布条捆着,绑在背上,一边背着孩子哄,一边做饭刷碗,洗衣服扫地。 她去砍柴,也把孩子背上。怕树枝划到孩子的脸,便用个小围巾给围着。她出门随身背个背篓,背篓里放一床小被。小被子是她亲手做的,问邻居讨要的破布片,缝缝补补,絮点棉花。干活的时候便把孩子放在背篓里,让她自己玩。这孩子乖极了。她好像知道妈妈的不容易,从来不哭不闹。妈妈在远处干活,她就躺在背篓里,睁着眼睛好奇地看来看去,自己啃小手玩。 山上的野桃树开花了。付宜云干活了,便休息一会。她折了一枝桃树花,逗婴儿玩。 婴儿大大的黑黑的眼睛,嫩嫩的小脸儿,看着真是可爱极了。她逗着女儿,感觉自己没有那么苦了。人生也不是那么黑暗无望了。 何咏声不给孩子取名字,付宜云给她取了个小名,叫桃花。 她粉嫩嫩的小脸,多么像春天的桃花。孩子渐渐会认人了,见到付宜云便盯着她看。付宜云一跟她说话,她便咯咯地笑。她不会说话,也听不懂话,但她认得这是妈妈。 她见到付宜云,开始会像小鸟儿一样,伸出小胳膊,要妈妈抱。她只认妈妈,别人都不要抱。 她嘴里会无意识地发出「妈妈」这个音。付宜云抱起她,像抱起自己的心 和肝。 妈妈是女儿的唯一,女儿也是妈妈的唯一呀。 何咏声一直正眼没有看过这个孩子。孩子一直是付宜云带,他不闻不问。有时夜里,他听到孩子哭闹。有时又听到她咿咿呀呀叫唤,有时候又听到孩子笑。但他始终不去看。一直到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他回到家,发现付宜云不在,孩子坐在箩筐里,身下铺着一层被褥。 他叫了付宜云两声,没见人,于是便走到箩筐前。他蹲下身,想看看这个所谓的,自己的种。他紧绷着脸,面色严肃,看着婴儿。这孩子却开心地舞着小手,冲他大笑,嘴里巴巴巴巴地叫着。 她大大眼睛,像乌黑的石头,胳膊和腿胖乎乎的,头上是浅浅的黄黄的头发。何咏声看到孩子的笑,心里不由得被触动了。他伸手,将孩子抱起来。他将孩子举了个高高,孩子便咯咯地大笑不止,小手攀着他颈。何咏声摸到她屁股湿了,抱到床上,揭开尿布看,又是屎又是尿。他打了水来,帮孩子擦了屁股,换了尿布。 付宜云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何咏声冷着脸“孩子也不管,就让她一个人待在家。没看到孩子拉了一裤裆?” 付宜云低着头“去洗了几件衣服。” 她伸手要接过孩子换尿布,何咏声说“我已经换过了。”她讪讪地说“我来抱吧。” 何咏声说“用不着你。” 付宜云紧张地说“那我去洗手做饭。”何咏声上下打量她。她似乎是摔了一跤,头发凌乱,膝盖和手上都是泥。 何咏声嫌弃地说“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还不去洗洗。” 付宜云默默地去了。晚上,何咏声说起,要给女儿取个名字。 第16章 付宜云说“我给她取了小名,叫桃花。” 何咏声说“以后要入学,总得取个大名。”何咏声给她取了名,叫慧贞。 聪慧的慧,忠贞的贞。 何咏声下了工回家,也开始抱抱孩子。 他在街上,给孩子买了个小拨浪鼓,逗孩子玩儿。夜里,孩子睡了,何咏声才上了床。 何咏声将他的床褥拿走了。那被子原本是跟人借的,用了还得给人还回去。他不得不再次跟她睡到同一张床上,只是而今多了个孩子。这天夜里,付宜云抱着孩子在睡觉。夜里,突然感觉孩子睡得不甚安稳,一直想要啼哭。付宜云伸手摸了摸孩子额头,发现滚烫。 她赶紧推醒何咏声,叫道“孩子发烧了。” 何咏声醒来了,摸摸孩子,感觉烧得不低“什么时候发烧的?” 付宜云说“她白天就有点烧,精神不好,不怎么吃奶。” 何咏声责备道“这么严重,你怎么现在才说!”何咏声连忙下床穿衣,带着孩子去镇上卫生院,找医生。 付宜云匆匆跟在他身后。到了医院,量了体温,医生担心孩子高烧会脱水,给输了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次日早上,孩子退了烧。 折腾了一夜,夫妻两人都没有睡觉,又困又累。晨光熹微中,何咏声怀抱女儿,踏上回家的路。他们穿过无人的小道和田野。空气湿润,山林雾蒙蒙的,树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两人的衣裳。孩子呼吸平静,闭着眼睛安睡。 第七章上大学的梦想破灭 一九六六年。 何咏声本想考大学。他辛苦干活攒钱,想凑够学费,继续读书。中学开学那天,他再次去报了名。 他每年都要去报名,只是没钱交学费,没时间去读书。学校给他保留着学籍。他问一个同乡的年长的学生借来了书本,每天在家自学。付宜云夜里纳鞋底,缝衣服,他则对着油灯,做题看书。他白天工作赚钱,晚上学习。他发誓一定考上大学。然而他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 轰轰烈烈的运动开始。学生们都不上课了,公社小学也办不下去了。 县中学已经停课,无法正常地教学。一些学生已经回了家。不久,高考停了。 没有高考,所有大学也都停止了招生。何咏声一时感觉无比茫然,失去了方向。 他怀着失落,去看望了他的小老师郭小平。郭小平也很不好,遭学生打得鼻青脸肿,眼镜都给人砸碎了。他告诉何咏声“别想着考大学了。你看现在这个势头,当农民也挺好的。活着比什么都强,好好回家跟你老婆孩子过日子吧。” 何咏声心里很难受。他用自己攒的钱,给郭小平重新配了副眼镜。 世道确实变了。 以前说起知识分子,文化人,大家都羡慕。现在,大家都管知识分子叫臭老九。地位只比叛徒特务、走资派要好一点。这场运动愈演愈烈,何咏声得到了一个新工作,就是写大字。 公社听说他毛笔字写得好,就让他去写标语,写大字报。于是何咏声主业杀猪,副业写大字。他一手提着油漆,一手拿着一把刷子,往墙上写字。这活可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他就用普通刷子,能把每一个字都写得板板正正,跟印上去的一样。村里的建筑,家家户户的房屋和墙上都要刷上标语。 因着标语写得好,何咏声得到大队干部的重视。大队长找他去做个文书,帮着干一些写写算算的活,给他算满工分,每个月,还能够发点米面粮油。日子勉强能过得下去。 何咏声心里还怀着一丝希望,一切能恢复正常,高考能尽快恢复,然而一切变得越来越糟糕。高考恢复遥遥无期,读书的希望彻底破灭。听说,付碧鸿也倒了霉,被打得不成人样, 差点要上吊自杀。 何咏声听了,又觉得好,该。这种人,就该遭殃。他在付宜云面前,语带嘲讽地提起此事,付宜云听了不吭声。 时代的变化,带给何咏声极大的震动。 他渐渐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尤其是,那天他和母亲吵架。他母亲听说了学校关门,又不知从哪里得知高考取消的事,便十分得意,认为自己有先见之明,并对儿子因为没能上中学而记恨她的事耿耿于怀。“我早就说过,读书没用。现在怎么着?就算当初我让你上高中,你也考不了大学。”她不认为自己当初有错,反而责怪何咏声,觉得他为这种事跟亲妈置气,就是没良心。她希望何咏声能给她道歉,承认错误。 然而何咏声不道歉,反而和她吵起来。何咏声责怪起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刻薄和亏待。包括让他干各种繁重的活计,三五岁时,就让他抬粪、背柴禾。她对他,就像对待农奴,既不肯给他吃一口饱饭,还要拼命使唤他干活,一点不好便拿棍子抽打他,打得他浑身是伤。明知他爱学习,还撕了他的书。在他生病时,对他不闻不问,不带他看医生,任他自生自灭。 每一件事,他都记在心上,深深地记着。他将这些事说出来,他妈气坏了,指着鼻子,大骂他白眼狼“我对你不好?我对你我不好,我把你生下来,把你养这么大?我不管你,你早就饿死了,让狼叼去了。” 何咏声却并不认同母亲的话。他认为,母亲养活他,并不是爱他,只是因为他活着,可以给家里增添个劳动力。 实际上,他病得要死,她也不会花一分钱给他治病。母亲见他如此心狠记仇,越加愤怒地骂他“我不关心你?你老婆生了孩子没有人照顾,不是我在送汤送饭,给她洗衣服、擦身?没有我,你老婆孩子都被你饿死了。” 第17章 何咏声冷冰冰地说“她跟我没关系。那是你自己要做的,我没有求你。” 他母亲被气得一病不起,没几个月就去世了。 一直到母亲去世,他们母子,都没有和解。母亲倔,快死了,也不找他。他性子也固执,到这个地步,还是不肯低头。临终前,也没能说上一句话。最终,母子阴阳相隔。 他痛哭了一场。 出殡那天,白色的纸钱翻飞。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也随着母亲一起埋入了黄土中。母亲临终前,安排好了秀英的婚事,将她嫁给了同乡一个小伙。 没过两年,他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了。 对母亲的死,何咏声心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旁人都说,他不是个好儿子。生养之恩大过天,哪有儿子跟母亲那样记仇。天底下没有不是的父母,没有哪个母亲不爱孩子的。亲戚邻居们背后议论他,说他心太狠。包括他的婚姻,也被熟人们背地里指责,说他对妻子太刻薄。何咏声心里很厌恶,他觉得,亲戚邻居,都是和稀泥的,他们并不在意他受的痛苦,也从来不明是非。他们只是喜欢一团和气,大家都忍气吞声,受了苦要憋着,不要说出来,更不要闹。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谁要是破坏了和气,就是刻薄狭隘不明事理。何咏声从来都不相信这一套。 可是母亲的死让他动摇了。 难道自己真的是个心胸狭窄,过分记仇的人吗?可他清清楚楚记得自己是怎样长大的,他记得母亲的棍棒和体罚,记得自己多少次,在生死的边缘徘徊着。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可是所有人都说他错了。明明是他被人骗了婚,可邻居们还是说他错了,说他不该那样对待妻子。 他们的理由,还是那一句“那毕竟是你老婆,她生的是你的孩子,还给你煮饭洗衣服。”何咏声心里觉得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的!她是个骗子,不是他老婆。他没有求着她留下来,没有求着她给自己煮饭洗衣,是她无耻,硬要缠着他不放。 可她生了他的孩子是事实。何咏声找不到理由辩驳。他被迫接纳了丈夫和父亲的身份。不再提离婚,也不再驱赶付宜云回娘家。这时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已经在腹中。 何咏声对她的态度,比当初要好了很多。他尽管憎恨她,但还是承认自己对她有义务,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 这一次,没人逼迫他,也没有人欺骗他。是他自己管不住,才有了第二个孩子。他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齿,觉得自己堪称下贱。如果第一个孩子的孕育,是他被蒙蔽,受了女人欺骗,他不愿意承认接受。这一个,就是他自找的了。他打心眼里认为自己是个讲道理、明辨是非的人。是他自己做的,他愿意认账,绝不推卸责任。他渐渐同往常一样,往家里买东西,给她家用,负担她的衣食。 有时在外面吃到好吃的,打包一点带回家,给她和孩子。付宜云总是舍不得吃,要留给孩子吃。 何咏声见了,白她一眼,数落她说“给你吃你都不吃,你就是个吃苦受罪的命。”他不叫她干重活,虽然是责备命令的语气。付宜云大着肚子去挑水浇菜,何咏声回家,正好看见了,脸色顿时沉下来“让你不要动,你挑它干什么。” 付宜云讪讪说“我看菜快要干死了,弄点水浇一下。”何咏声阴沉着脸,夺过她手里的扁担。 “没事找事儿。” 他将水挑到地里,浇了菜。 付宜云下厨房做饭,何咏声浇完地进来了,伸手夺了锅铲,斥道“行了,站一边儿去。”付宜云要刷碗,他瞪她一眼“赶紧走开,笨手笨脚的。还不回屋歇着去。” 他不再只煮自己的饭,而是煮一家人的。煮好之后,盛起来端到饭桌上。然而他没有好脸色。即便是叫她吃饭,语气也是凶巴巴的。付宜云只 是很惶恐,见了他就慌张。 几个月后,到了临盆的日子。何咏声这次在家,没有外出。傍晚的时候,付宜云感觉肚子不舒服,她独自来到房门外,强撑着,想要找人,四处望去,却没见到有人影。她心里焦急不安,正张望着,只见何咏声从门前小路上过来。 他手里提着东西,是满满一篮子鸡蛋,还有两包红糖,另外还有一块猪肉。见付宜云在门外站着,他冷着脸问了一声“站门口干什么,嫌自己身体好?” 付宜云说“我感觉肚子疼得厉害,怕是要见红了。我想上厕所,又不敢去。” 以前听说,村里有女人生孩子上厕所,结果把孩子生在茅坑里。因为农村里的旱厕,孩子直接掉进粪水里淹死了。所以她不敢去厕所。何咏声脸上不悦,但还是搀扶着她回了房。 何咏声让她去床上躺着,然后给她找了个盆来,让她解在盆里,端去倒掉。当天夜里,付宜云就见了红。何咏声找了村里的婆子来帮忙,然而生了半夜,孩子也没下来。说是胎位不正,有点难产。婆子也急了,想不到办法,出主意说找巫婆来,给跳跳大神。 何咏声听说跳大神,气得将婆子骂了顿,赶紧去乡上请医生。付宜云在床上疼得死去活来,见他要走,顿时哭了起来,死死拽着他手不让走。她只当自己要死了,哭着不让何咏声离开,一定要跟他交代后事“我求你,我死了,你一定要带好咱们女儿。桃花还小,你别让她无依无靠。别嫌弃她是个丫头,她是你亲生女儿。” 何咏声脸都黑了。 何咏声不想跟她啰唆,只想去找医生。付宜云硬是不让去,何咏声气得冒火,将她骂了一顿,留下一脸慌张的婆子,还有哭泣的女儿桃花,匆忙出门,跑去镇上找医生。半夜十二点终于将医生带来。所幸,有惊无险,在医生的帮助下,孩子顺利出生,产妇也平安。付宜云生完孩子就昏过去,一直到次日早上才醒过来。 第18章 她睁开眼,看到屋子里打扫得干净,正生着火。盆里烧的是炭,没有烟。家里是买不起炭的,也不知道何时弄来的。火边用茶缸子煨着粥,女儿桃花正蹲旁边,用勺子搅着茶缸里的粥。 付宜云唤她,桃花立刻站起,来到床前,喊她“妈。” 付宜云摸摸她的头“你小心一点儿,别扑到火上。” 桃花乖巧地说“我知道。” 付宜云说“你爸爸呢?” 桃花说“爸爸洗衣服去了。她让我看着粥,等你醒了吃。”付宜云看着桃花这样懂事,心里不由得一酸。 何咏声将换下来的床单洗过,晾上,已经是晌午。回到家,过了午饭的时间。何咏声给她煮了一碗糖水荷包蛋,打了三个鸡蛋。桃花在灶前,帮他烧火。何咏声看到女儿的脸被火映得通红。桃花乖乖地,看着他打鸡蛋,也不馋。何咏声见这孩子懂事得可怜,不由得有些心疼,给孩子也煮了一个鸡蛋。 桃花不肯吃,说“这是妈妈吃的。” 何咏声说“鸡蛋还有,这个是给你的。你端去吃吧。” 桃花才接过那一小碗糖水荷包蛋,坐到灶前的凳子上去吃。 付宜云生了个儿子。 这个孩子,取名叫春生。 何咏声还是不怎么抱孩子。孩子在付宜云枕边,跟着她睡。出了月子后,付宜云便一手抱着小的,一手拉着大的,每天忙进忙出收拾家务,做饭洗衣。 何咏声则每天出去干活,挣钱养家。桃花已经三岁多了。 她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长得浓眉大眼,像个男孩。会走路起,她就每天跟着妈妈。付宜云去哪,她就去哪。她会帮妈妈拾树枝当柴禾,见到何咏声回家,就给爸爸倒水。她好像生下来,就知道父母之间的感情不好。她会在付宜云哭泣的时候,抱着她说“妈妈,你别难过,你还有我呢。”也会在何咏声高兴的时候,爬上他的膝盖,坐在他怀里,恳求说“爸爸,你对妈妈好一点吧。妈妈她很可怜的。你给她买个礼物,哄她高兴高兴吧。爸爸,求你了。” 她从来不给自己要礼物,只会恳求何咏声“爸爸,你给妈妈买个礼物吧。妈妈下个月要过生日。”真是奇怪,这些话,也不知道谁教她的。 何咏声问付宜云“你教她说的这些?” 付宜云连连摇头。付宜云很不自在,叫桃花,让她不要说这些。 “谁教你跟爸爸说这些的?” 桃花说“是村里的杨婶子教我的。” 付宜云说“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 桃花说“哦。” 何咏声挺疼爱桃花。 他会在回家时,抱起女儿,跟她说话,问“桃花在做什么,桃花想不想爸爸呀。”桃花说“想爸爸。” 村里人都说,桃花像妈妈。长得像,性子也像,温柔善良。何咏声听到这种话,心里很不高兴。 他问桃花“你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桃花说“我像妈妈。” 何咏声说“不要学你妈妈,学她没什么好。” 他不希望桃花像妈妈。付宜云是一个毫无性格、毫无魅力的女人,他不希望女儿像她那样,呆呆傻傻,唯唯诺诺。那可就完蛋了。他希望女儿能读书,学文化,做一个有文化的女人。 何咏声告诉她“要学爸爸。坚强独立,刚毅勇敢,读书识字。不要学你妈妈,整天只会围着灶台转。没出息。” 桃花说“可是人家都说,我妈妈好,我要学妈妈。” 何咏声说“妈妈好,爸爸不好?” 桃花低着头,玩着手指,小声地说“爸爸太凶了,我害怕。” 何咏声抱着她,教导 说“像你妈妈一样,以后长大了要吃亏的。要像爸爸一样,当个厉害的人,将来才不会受气。” 桃花点头。 何咏声当真很喜欢这孩子,桃花非常善良懂事,又勤快能干,何咏声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自己。 她有一双大眼睛,也跟爸爸一模一样。何咏声将煮好的粥,盛稠的,让桃花吃,夫妻两人吃稀的。有时候还会买点糖果回来,哄桃花高兴。桃花爱爸爸,她唯一不明白,就是爸爸为什么对妈妈不好,总给妈妈脸色看。 要是爸爸能对妈妈好,那就完美了。 第八章他渴望离家 一九七二年,何咏声找到一个好工作,在乡供销社做出纳。他打得一手流利的好算盘,字写得好,因此得到人推荐。供销社是个好差事,不但坐在办公室里,免受风吹日晒,而且待遇好。一个月有五十块钱。更难得的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所有生活物资,米面粮油,都是凭票证购买,要买点什么东西相当不易。而全乡所有的米面粮油物资,都是由供销社统购统销。何咏声进了供销社,家里的生活,便渐渐好起来。他还清了借郭小平的钱,还买了许多礼物,登门感谢。那之后的两年,一家人生活得很不错。他时常往家里拿着大米白面,菜籽油。家里再没有缺过大米和菜油吃。红糖和白糖,也拿回家。饿了渴了时,能喝上一杯白糖水,也是农村人想都不敢想的。两个孩子最爱喝糖水,每次都吵着叫爸爸,要喝糖水。 家里的生活质量得到了显著的改善。何咏声爱吃辣椒。有了菜油,付宜云便经常给他做手擀面,泼上油泼辣子。有时,他会买点肉回来,付宜云便给他做臊子面。把肉切成丁,用豆瓣辣子炒了,和酱熬,葱姜大蒜切得细细的,放里面当调味料,撒点花椒面。熬出来浓郁的肉酱,盖在面条上。 第19章 何咏声很喜欢吃筋道爽口的手擀面,夏天时,还要过一遍凉水。他仍旧是一口面条,一口大蒜,吃完去漱口。他爱吃辣椒。付宜云给他做凉拌青椒。生青辣椒摘下来,放在火上烧过,烧出虎皮,拍打干净灰,然后撕成细长条,放上盐巴,酱油醋,一点香油,用来下饭,味道真是好得不得了。他偶尔拿着鸡蛋回来,自己做皮蛋。把鸭蛋在混着盐、茶叶粉、石灰和碱水、草木灰的料泥里滚过,再裹上一层谷糠壳,装进坛子密封。做出来的皮蛋有股特殊的香气。有时也做咸鸭蛋。 他喜欢吃,也爱做饭。嫌付宜云做的饭不够称心如意,经常自己动手下厨。像皮蛋,咸鸭蛋,付宜云都不会做,何咏声自己找人学的方法,做出来味道很不错。青椒擂皮蛋,是他最喜欢的一道菜,咸鸭蛋下稀粥最适宜。碰上好的五花肉,便做一道油光红亮的红烧肉,放上足足的大料,还有干辣椒花椒。配着大蒜吃。吃不完的肥肉,熬成油,用来吃面条,味道很香。何咏声还喜欢吃泡菜。起一坛干净的盐水,将洗净晾干的生姜、大蒜、辣椒,依次放去。他做泡菜也讲究,坛子里放上些八角山柰,两片陈皮,一把花椒小米辣,倒上一盖白酒,放两块黄冰糖,做出来的泡菜,颜色鲜艳,口感脆爽,用来下稀饭或者佐干饭,都美味得很。 付宜云见了肉,总是不下筷。她只肯吃些残羹冷炙,下饭只用咸菜和酸菜。本地人特有的一种吃法,用油菜叶,或者萝卜叶。反正平常没人吃的菜叶,择洗干净,用开水烫过,储存在缸里,加上煮菜的水,还有半盆米汤,待它发酵。等菜叶变酸,叶子颜色变黄,便可以吃了。吃法也很简单,可以煮粥,可以焖干饭,也可以加点辣椒和盐凉拌,可以炒着吃。吃起来,有股酸味,还有一股特殊的清香。但何咏声不吃这东西,他觉得这个味道是臭的。农村人,是实在没得吃,才不得不发明了这种食物。何咏声有了工作后,饭桌上便不允许出现这个食物。然而付宜云却趁他不在家时,默默地吃着酸菜。何咏声偶尔看见,心里很瞧她不起。他并没有在饮食上苛待她,也没有不让她吃肉,不让她吃饭。但她自己将自己降到了仆人、奴隶的地位上,心甘情愿低人一等。 她以为这样的忍让,可以换取丈夫的好感,为自己保留一点生存的空间。殊不知,她越是放低自己,何咏声越是看不上她,越觉得她跟自己不般配。 他只觉得她软弱无能。何咏声是个要强的人,他吃够了贫穷的苦,所以他最恨的就是软弱无能。 何咏声有了钱,他逐渐生活讲究起来了。他开始给自己置衣服,买皮鞋。他做了两套笔挺的中山装,里面配着白衬衣。夏天热了,就把中山装脱了,只穿衬衫。冬天天冷,就在衬衫外头加一件毛线背心,又利落又保暖。他从不穿棉袄,嫌臃肿。他的衣服,必须要干净整齐,不能有褶皱,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都要雪白。有一点脏污,便要换下来洗。他出门穿着皮鞋。鞋子每天都要擦,用鞋油刷得光亮,出门不带灰尘。衣服兜里,随时放着一块手帕。他每天对着镜子梳头。洗手洗脸,必须得用香皂,胡子每天都要刮。用牙膏和牙刷刷牙。 他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风度翩翩,看起来英俊不凡。付宜云却像个老妈子,依旧穿着粗布麻衣,穿着布鞋,每天做着家务。 她有几件新衣服。何咏声有时也会给她添衣服,但她不舍得穿。因为要带孩子,干活脏得太快。她已经适应了做一个家庭主妇,围着灶台和桌台转。而家庭主妇是不需要打扮太好的。她的手需要洗衣服,做饭,要给孩子换尿布。只有粗衣和布鞋最适合她。 何咏声也懒得说她。 何咏声喜欢这种生活。他喜欢衣服和手帕上的香皂味,喜欢衣服上一尘不染。他觉得只有这样,自己才像个人。以前光着脚在地上行走时,他觉得自己不是人,是猪狗,是牛羊牲 口。他一生都渴望成为人。 何咏声每天回家,都会得到孩子们的热烈欢迎。他给女儿带来玩具和糖果,还有饼干、桃酥。孩子们高兴坏了,隔三岔五就有糖吃。 等到桃花五岁,何咏声送她上了学。他对女儿还是有期望。他给桃花买了本子和笔,还有文具盒。他告诉桃花“要好好读书,学文化。不要逃学。” 桃花乖巧地点头。 付宜云用布,给女儿缝了个小书包。桃花年纪小,但她心里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爸爸不喜欢妈妈,因为妈妈没文化。所以她要用功读书。爸爸最喜欢孩子读书。桃花很爱她的妈妈。 她知道妈妈不识字,在学校里认了什么字,便回家来告诉妈妈。每当这时候,付宜云便又羞涩又高兴。 何咏声依然故我。 他自私,刚愎且独断。他只在乎自己,不在乎别人。他的内心充满了傲慢和偏见,对自己的妻子。他轻视她,且不屑于了解她。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很失败,他内心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妻子。或许曾经有过一点爱,但早也已经消失了。他想过要离婚,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但他内心是个传统的人,有着极强的道德观念,这使他做不出休妻的事。古人说,糟糠之妻不下堂。付宜云陪他患过难,他们已成婚多年,有两个孩子。她是个尽责任的妻子,尽管何咏声嫌弃她蠢钝,但道德使他无法抛弃她。男人发达就喜新厌旧,抛弃贫弱的妻子。在何咏声看来,那是猪狗不如的人。这跟他的道德是相悖的,他内心鄙视那样的男人。可要他坦然接受妻子的不足,他又做不到。 第20章 他心中总有芥蒂。偶尔有女人同他调笑,说些风流骚情的话,他的反应也不是心动,而是觉得,这是个不正经的女人。她知道他是个已婚男人。能和已婚男人调笑的,能是什么正经的女人。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觉得这种女人还不如自己的妻子。至少,付宜云是个正经女人。 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让何咏声感到些许乏味。 桃花上二年级时,何咏声得到一个机会,去小学做教师。其实他供销社的工作很好,待遇不错,又有福利,能保障一家人的生活。但何咏声还是动了心。他对教师这个职业,一直心生向往。出纳虽然好,但没什么工作成就感,整天写写算算,也不怎么与人打交道。他喜欢教书育人。教师也是吃国家粮的,有国家编制,身份也体面。就是工作地太远。 他心里渴望离家。 和付宜云在一起生活,让他觉得很痛苦很压抑。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哪怕同床共枕,也只是背对背,不怎么说话。付宜云对他,只是小心翼翼,像个佣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但是她从不主动和他说任何心事。她整天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何咏声说什么话,她也只是“嗯不知道听没听进去,看的人着急。她不会笑,也不会生气,从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喜怒哀乐。有时候让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思想,有没有感情。 何咏声也就丧失了和她沟通的兴趣。他知道她怕自己,他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看。但何咏声不肯给她好脸色。 他觉得她不配得到好脸色。 付宜云对他好,他觉得嫌弃,心想她是自知理亏,所以才巴巴地来讨好自己。她心里根本不爱他,只不过将他当作一张可以傍身,可以依靠的饭票。他觉得自己被人利用了,因此对她更加甩脸子,时不时地出言嘲讽她几句。付宜云畏惧了,不敢跟他说话,见了他就低着头,话也不敢多说,甚至有点怕他,有点躲着他,他心里更不痛快,心想她有什么资格冷落自己。她果然是不爱自己的。她对他的好,都是装的,现在可算是露出了本性了。她现在都开始敷衍他,不跟他一条心了。 付宜云对他,没有任何办法。 讨好也不行,躲着也不行,何咏声总是看她不顺眼。她其实是会笑的。 何咏声不在家的时候,她对着女儿,经常笑。只是何咏声一出现,她立刻拘束起来,浑身紧张,不敢说话也不敢笑。她伤心和失落,也只在无人的时候,不敢被人看见。她确实不会发怒,她不知道要怎么向人发怒,她是个性子软弱的人,抬不起头也直不起腰。她习惯了受委屈。何咏声最终决定,辞去了出纳的工作,去任教职。 他去了本县的一个公社小学,叫元山镇,离本乡很远,要坐几个小时车。学校有分一间小宿舍,但只能一个人住。付宜云便留在老家乡下,夫妻异地分居。其实,也有把家属带去的。只是住得拥挤些,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不是那么方便。为了夫妻团聚,大家愿意凑合。同事们问起何咏声的家人,劝他把妻儿接到学校来一起住,何咏声不愿意。 他跟付宜云在一起过不下去,厌烦得很,早就想一个人住。并且,妻子让他蒙羞。他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老婆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 教师工作,不算太辛苦。教学职务,他也能胜任。工作之余,偶尔同事们打打牌,或者在宿舍看书,练练毛笔字。付宜云不在,他觉得周围的空气都清新了,整个人无比自在。 不过,还没干满一个月,他就想回家了。他对付宜云,是毫无思念,不过他想孩子了。一个月没回家,他担心孩子会想爸爸。于是等到放假,他便收拾东西,买了些吃食礼物,孩子玩具,风尘仆仆地赶回老家。 孩子一月未见爸爸,看到他,高兴地蹦了起来。 “爸 爸!”孩子像小鸟一样,张开手臂,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付宜云也面带微笑。因为许久没见,她有些高兴,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吃饭了吗?”她问。 何咏声不说话。他坐在门前,给孩子派发着他买回来的糖果和饼干,还有书、本子和笔。 桃花坐在他的膝盖上,一个劲叫爸爸,说“爸爸,我好想你啊。” 小儿子春生年纪还小,刚会流利地说话,也围在他膝前。他将糖果递给何咏声,说“爸爸剥。” 何咏声将糖纸剥了,喂到他小嘴巴里“甜不甜?” “甜。” 桃花说“爸爸,我前几天考试考了一百分。” 何咏声说“真的?” 桃花说“真的。我把卷子拿给你看。我把卷子留着呢,就等着你回来给你看。” 桃花跑进屋,将自己的试卷拿出来。 何咏声看见,高兴说“桃花真聪明,下次继续考一百分。爸爸给你买礼物。” 桃花说“我知道。我要争取每次都考一百分。” 付宜云下厨房,和面,擀面,忙活了一个小时,煮了一大碗手擀面出来,放了酱油醋,还有他最爱的花椒面和油泼辣子,又剥了几瓣大蒜。 付宜云看着他的目光,有些许的温柔,和些许的高兴。她一直知道他厌恶自己。她知道,他去教书,就是想要离开自己。他以为他走了就不会回来。他说了要走半年,没想到不到一个月,他就回来了。 她内心是有些欣喜的。尽管他对她态度冷漠,但还是可以依靠的丈夫。 她小声地跟她诉苦,说起家里的开支,手里没钱了。平日里家里开支是何咏声在管,他一走,她便捉襟见肘。他走时给她留了些钱,不过已经快花光了。何咏声听闻,掏出怀里刚发的工资,数了一些给她。或许是分离的时间太久。平日里在一起,相看两相厌,久别重逢,两人的感情反而好了些。何咏声看到她粗衣布鞋,穿得十分简陋。她其实还年轻,面貌也生得整齐秀丽,穿着打扮如此朴素,看着还怪可惜的。 第21章 何咏声自己则是皮鞋中山装,手腕上还戴上了手表。何咏声说“明天带你去赶集,买两块布,做几件新衣服。” 她做了衣服,何咏声还给她买了个擦脸油。 何咏声一个月回一次家,别的时间都在学校。 付宜云在家照顾孩子。因为何咏声的工作,家里的经济条件,相比农村其他人家,要宽裕多了。 付宜云不用辛苦挣工分,也不用太操心钱和家用。虽然,伸手要钱的场景很难堪,但他毕竟还是给的。村里女人都羡慕,说她有福气。她对这种生活,也挺满意的。何咏声不在家中,她其实也自在了许多。虽有些拮据,但不至于挨冻受饿。不用学别的妇女干体力活,伺候一大家子。有孩子在身边,也不觉得孤单。 她性子内向,平日里不太爱和村里人打交道。闲暇时,大家在一起唠嗑,拉家常,她也不参与,只是独自在家做针线。春生大了点,两个孩子,都进了学校。春生年纪小,其实也念不了什么书,只是每天跟着姐姐去学校,在教室里玩。桃花吃苦又勤奋。付宜云要下地干活,顾不了他们姐弟。她将饭煮好,扣在锅里,便出门去干活。桃花起床后,自己去承担,带着弟弟吃饭,然后把碗洗了,收拾书包,拉着弟弟去学校。中午在学校,姐弟俩分吃馒头,就着咸菜。下午放学,又带着弟弟回家。妈妈还没回来,她就先把饭煮上,把开水烧好。大队新办了小学,村里孩子上学近了很多,桃花每天可以早早放学,帮妈妈做许多家务。 桃花刚到灶台高,力气也小,烧开水时,她只能把水壶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瓢将水往壶里灌,然后提放到墙角。结果这天,春生在地面上玩,不小心打翻了水瓶。热水泼溅到身上,春生大哭起来。桃花发现弟弟被开水烫伤,顿时慌了神。付宜云回家,听到两个孩子都在哭,赶紧上前询问。春生哭得眼睛肿了,伸着小胳膊,说“姐姐烫我。”付宜云赶紧拿凉水给儿子冲洗手臂,抹上菜油,又抱着不停地安慰。 哄了半天,又拿了糖,安抚了半个小时,才将儿子安抚好。她转头看见桃花缩在角落,眼泪汪汪。付宜云放下儿子,过去抱了抱女儿,给她擦眼泪。 桃花不住地抬手抹泪“我不是故意的。” 付宜云抱着她安慰道“没事,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次不要烧水了,等妈妈回家再烧吧。”两个孩子,付宜云虽表面上爱儿子,其实她心里,心疼桃花多些。桃花懂事,跟妈妈贴心,平日里帮助妈妈做家务。她长得粉面桃腮,圆嘟嘟的可爱,别人逗她“我家有肉骨头吃,来做我家孩子吧。”她总是一脸戒备地望着对方,摇摇头,然后紧紧抱着妈妈。而春生,别人一说“我给你买糖,来做我家孩子吧。”他就立刻去了。别人说,大的这个懂事了,小的还不懂事。春生的确年纪还小,但桃花在他这么大时,就已经很心疼妈妈了。付宜云心想,女孩的心,到底要柔软一些,不像男孩子。 第九章厄运缠上了她 那是一九七六年了。 何咏声不在家,付宜云独自照管孩子。夏天的时候,她上山砍柴。她正在堆柴禾,忽然,后脑勺上挨了一闷棍。付宜云顿时晕了过去。等到她醒来时,她发现了可怕的事情。一个陌生的男人,像牲口一样压在她身上。她想要反抗,然而头脑昏沉,身体使不出半点力气。她拼命地扭动挣扎,对方看她醒来了,站起来,伸出脚,照着她身上一阵乱踢乱踹,见她仍在动弹,又对她狠狠地踩了几脚。她恍惚中看见了男人的样子,是个光头,个子不太高。但长得凶神恶煞,脸上还有几处伤疤。她恐惧极了,浑身剧痛,爬不起来,看对方拿起了石头,只能闭上眼睛装死。 对方拖着她,将她拽到了谷垛中。 她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整个人都震悚起来,不由自主地抵 抗。她的举动换来了男人的殴打。她的头遭了重创,很快再次晕倒在谷垛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再次醒来时,已经是黄昏了。 她差点以为自己死了,然而竟然没死。她睁开眼,感觉天旋地转,想要呕吐。夕阳照着满山坡。她强撑着爬了起来,发现自己衣衫不整。后脑勺上黏糊糊的,她伸手去一摸,才发现自己头上都是血。 她知道自己被人侵犯了。她顾不得羞耻,哆哆嗦嗦地收拾好自己。她的背篓还在山坡上,柴禾散落一地。她感到太可怕了,急切地想逃离这个地方。她顾不得拾柴,背起空背篓,一瘸一拐地逃回家中。她忙锁上门,检查自己的伤势。身上到处都是淤青。她没钱,也不敢去医院,只能弄了点灰,抹了抹后脑勺,然后用一根布条包住。她心中恐惧莫名,总觉得那个男人就在附近。她不敢待在家,她换了身衣服,到村里,想找个人求助。然而竟不知道找谁。村里面没有她的亲戚,何咏声跟邻居们,关系处得也不太好,平日里很少打交道。她只跟几个妇女有来往,交情也不深。她想找人帮忙,又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害怕别人会把这件事情传扬出去。她不敢想象,这件事传开,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后果。所有人都会议论她,拿异样的眼神看她,背后对她指指点点,孩子们也会被人指点。而且她的丈夫也会知道。 她不敢想象他知道这件事,会是什么反应。她脸色苍白,焦急地在村子里徘徊着。 有邻居看见了她,问道“何大嫂,你头上怎么啦?” 第22章 付宜云嘴唇翕动着,心中酝酿的话却说不出口。 她面无血色地说“我……我摔的。” “摔哪啦?” “山上、山上摔的。” 她找来找去,无人可求助。她回到了家,发现孩子们已经放了学。 “妈妈,你怎么啦?”桃花看到她脸色憔悴,步履蹒跚,担心地问。 付宜云说“我没事、没事。” 她讲话不自禁地哆嗦,浑身有点发冷,脑袋受了重击,也木木的,没法思考。她只觉得孩子在家里会很危险。她心想,把孩子送去伯父家,让伯父伯母先看着吧。她现在没力气照管孩子。她跟何咏声几个兄弟,关系也不太好,很少打交道。但她实在找不到人帮忙。 孩子还小,他们总不至于对孩子太刻薄。大嫂脸色虽然不好,但还是答应了让孩子住几天。桃花看到妈妈的表情,都要哭了,一定要回家,不愿在伯父家。付宜云安慰她“乖乖的,妈妈过两天有空,就来接你。” 桃花哭了“妈妈,你要去哪里呀。”付宜云想到秀英。何家亲戚,对她友好的,只有何咏声的妹妹,何秀英。不过秀英已经结了婚,远嫁到另一个村。付宜云去过她家,大概记得路。 她连夜去找秀英。 秀英看到她,吓了一跳“嫂子你怎么啦?”秀英将她搀扶进屋,又给她盛了一大碗粥,然后询问发生什么事。付宜云不敢说实话,只告诉秀英,自己被人打了,有个强盗抢劫她。 秀英说“丢了东西没有?” 付宜云撒谎说“丢了一个戒指。” 秀英说“嫂子,你别急,明天我跟你过去找找。”秀英转头将这事告诉了她丈夫刘光林。 刘光林人倒是挺热心,听说后也跟着安慰付宜云“嫂子,你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天我多叫几个人,咱们一起过去。”刘光林看她伤得重,坚持要带她到镇上卫生院,找医生看看。付宜云不肯去。没办法,秀英陪着她宽慰开解。刘光林则出了门,去知会他的几个兄弟,明天陪同去趟何家。 次日一早,刘家几个兄弟,抄着扁担,拿着木棍,跟着付宜云,到了事发地。然而几个小伙子绕着山找了好几圈,将山头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强盗的踪迹。到处打听询问,也没打听着。不过,确实有人家反映,最近家里丢了些东西,有人家里丢了鸡和狗,还有家里钱被偷了。 大家猜测,这人应该是个四处流窜的匪徒,做了案就逃跑,没有固定居所,看样子不是本地的。他刚在附近作了案,现在肯定是跑了。 找了好几天,确实没找着。 秀英也只能安慰她“嫂子,要不算了吧,戒指丢了就丢了。只要人没事就行。” 付宜云觉得十分茫然,但也无可奈何了。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隐瞒着,假装这事没有发生过。过了些日子,何咏声放假回来。付宜云见了他,心中忐忑不安,连话也不敢说了。黄昏的太阳照在院子里,何咏声坐在竹椅上,拿刷子蘸鞋油,刷着皮鞋。 他穿着衬衫,毛线背心,身上干净得没有一点尘土,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胡子刮得极净,因为不怎么干农活,整个人看着白了不少,轮廓显得极分明。从头到脚,都透着精致体面,又年轻,精神焕发,好像和她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 付宜云老远看到他,心就哆嗦起来。 她缩在墙角处,不敢上前同他说话。她的心沉入了一种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好像有个怪物拖着她,要将她拽进那个黑洞里。 何咏声看见了她,惊讶她为什么离自己那么远。“你咋了?”他问她。 付宜云摇摇头,避开他,想悄悄进厨房。 何咏声看她鬼鬼祟祟,出言叫住了她 “你过来。” 付宜云放下背篓,朝他走去。她身体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 何咏声问她“你戒指丢了?”付宜云听到这句问话,脸色越发惨白,嘴唇也颤抖起来。她知道丢了东西,他必定要责问,整个人已经慌得失了魂。她几乎要跪下。 何咏声盯着她的脸。他看见她惊恐的表情,却只当她是丢了东西,怕自己发怒责怪。他本来确实想责问她一下,见她吓成这样,却顿时有些不忍心了,只说了句“丢了就丢了。你丢在哪儿,我陪你去找找。”付宜云紧张说“找了几遍了,没找到。” 何咏声说“下次小心点,别丢三落四的。” 他竟然没有追问。何咏声破天荒地提出,要去找银匠,重新给她打个戒指。 付宜云却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她不想要戒指,提都不愿提。她只想这件事能快点过去。她不想听到戒指这两个字,然而何咏声不知道是犯什么病,硬要重新打个戒指。戒指打好,何咏声让她戴上。 付宜云耐不住他催促,只得戴上了。然而回到家没多久,她又将戒指偷偷摘掉。她觉得这东西不祥,戴着容易招灾惹祸。过几个月,何咏声放假回家,看她没戴戒指,便问她。付宜云说放在家里,何咏声以为她又弄丢了,有些生气。见她进屋,将东西找了出来,这才作罢。但他还是不高兴,觉得自己好心被当驴肝肺。 付宜云也不敢说话,只是愁眉苦脸。何咏声早起,在门外刮胡子。他脸上都是泡沫,是剃须膏,付宜云没见过这东西。他洗了脸,又对着镜子梳头,整理仪容。付宜云看见,也只是躲着他。何咏声拿了两件衣服,问她“我穿哪件好看?” 付宜云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难得有兴致,问她这样的问题。然而她提不起精神,只是敷衍地说“哪件都好。” 第23章 何咏声看出了她的冷淡,只是嗤笑了一声“问你也是白问。” 他选了一件衣服换上,独自出门了。 那天过后,付宜云身体便不怎么好,总是头疼。四肢也酸疼,总觉得浑身不对劲。尤其是天凉下雨,头便疼得厉害。她无法跟何咏声诉说这些事,只能自己默默地扛着。她买了一些头痛粉回来,疼了便吃一包。付宜云本以为这事会悄无声息地过去,没想到自此后,厄运便缠上了她。 那个男人叫刘洪,本就是个地痞无赖,是宜宾人,在老家犯了案子跑出来,一直在四川各地流窜。城里人多眼杂,容易被发现,待不住,便蹿到乡下。他没有固定居所,有时睡在山洞,有时找个谷垛栖身。白天,趁着村民们都下地劳动,他便悄悄在村里走动,专门寻找那单门独户的,或者家里没人的,然后入室偷窃。有钱偷钱,有粮食偷粮食,有值钱的东西偷值钱的东西,鸡啊狗的也偷,偷完马上换个地方,又蹿到别乡去。有时候还能跟乡下的一些小寡妇好上,在寡妇家蹭吃蹭喝,当个姘头,逍遥快活一阵。这天,他在附近一个乡,刚做完两起案,准备逃跑,忽然想起之前偷过的那个村子,准备再去看看。他藏在暗处,观察了好几日,盯上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位置偏僻,平日往来经过的人比较少,而且家里只有一个女人,从没见有男人出入。 并且,刘洪认出,这个女人,就是他之前在山上强奸的那个。刘洪顿时来了兴致。 这女人很年轻,才二十多岁,看着模样也挺漂亮。刘洪断定,她要么是个寡妇,要么男人不在家。观察了几日,刘洪趁着一个夜晚摸进了她家。 付宜云洗了脚上床,刚刚闭上眼睛。她最近身体一直不好。 头痛,身体也乏力。两个孩子最近不上学,去他姑姑家做客了。付宜云因此吃了药,早早睡觉。然而就在她将要入睡时,听到了门锁被撬开的咔哒声。她慌极了,以为是小偷,入室行窃。她胆子小,心想,家里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对方偷不着,兴许一会儿就走了。万一她叫出来,对方知道她发现自己,杀人灭口怎么办。她下意识地闭着眼睛装睡,同时竖起了耳朵。 没想到那人下一步就摸索到了床前,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付宜云一下子就认出,这人就是几个月前,山上碰到的那个人。她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想大叫,四肢却因为恐惧而瘫软,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 男人掐着她的脖子,威胁道“不许叫,敢叫弄死你。”混乱中,她听到有人敲门,似乎是邻居。她想要求救,男人捂着她的嘴,喊了一声“敲什么?”他全然不害怕,还骂骂咧咧“没看到屋里有人吗?滚!”门外沉默了一阵,竟然没有推门。 敲门声消失了。付宜云昏死过去。刘洪完事,拿绳子将她捆起来。他肚子饿了,又自己钻进厨房去找吃的。他用开水泡了一碗剩饭。吃完,他又在屋里四处翻找。然而找来找去,也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偷了一块手表,悄悄跑掉了。 付宜云失魂落魄,跑到了派出所报案。 民警问她“你报什么案呀?”她见到警察,又开始恐惧了。那种秘密被人公开的恐惧感,再次笼罩着她。她几乎已经感觉到周围像潮水一样纷纷而来的眼光和讥笑。 她感觉嗓子发干,嘴巴发紧,浑身的肌肉像是冻住了。她使劲咬了咬牙齿,勉强开口,然而她已经恐惧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说“你们快去抓他呀,你们快去抓他呀。”她嗓子眼像被什么东西卡住,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要用尽全力。 民警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让我们抓谁啊?” 付宜云战战兢兢说“有强盗。” 民警说“什么强盗?他偷了你东西,还是强奸你?” 付宜云听到强奸两个 字,下意识地恐惧,她赶紧摇了摇头,口中含含糊糊“没……没……没有。” 民警说“那他怎么了你?你把过程详细说一下。” 付宜云说“他偷……他偷我家东西,他打我。” “那人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民警说“那他人在哪啊?” 付宜云茫然地摇头“我……我不知道。” “你连他人在哪都不知道,那你报什么案呀?”民警看出她是个没文化的乡下妇女,便说“这样吧,你下次把他带到派出所来,我们跟他问话。” 付宜云性子温吞,听到这句话也急得要哭起来“我怎么把他带到这儿来呀!” 民警说“你用个绳子把他捆起来嘛。” 付宜云嗓子哑了“我打不过他呀!” 民警看她急了“那我们也没办法嘛。” 民警说“你自己也说了,不知道他人在哪,问他叫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那你让我们上哪找去?我告诉你,你这样,你先回去,下次他再找你你就把他带到派出所来。你打不过他,找人帮忙呀。找上几个村里的邻居,舅子老表啥的,身强体壮的,先把他捉住。这种事,你还是得找人帮忙。你一个女人家不顶事。你要找警察,那警察也不是神仙,喊一声天灵灵地灵灵,坏人就显形了。” 付宜云浑浑噩噩离开派出所,往家去。 她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街上人来人往,有人说话有人笑,她听不明白他们说什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碰到有熟悉的人打招呼,她也目光呆滞,好像不认识对方。她像个游魂一样走着。找人帮忙,她嘴里反复低声念叨这几个字。她回到村里,却不知道要找谁。她发现,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起她来了。村里男人见了她,都开始不正经地调笑,女人们则都躲着她,背地里嘁嘁喳喳,互使眼色,时不时发出诡秘古怪的笑声。 第24章 “何大嫂,听说你找了个相好?” “什么时候也请我去你家吃个饭睡个觉啊?”付宜云听到这句话,脸色更加惨淡。 她想要反驳,然而嘴唇努力地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头脑莫名的迟钝,她害怕面对这些人。她不知道该怎么辩驳,只能立刻逃离这个地方。赶紧离开,越远越好。她感觉自己要完了,活不成了。 她忽然有种想死的欲望。 第十章你钥匙呢 她讪讪地低了头,脚步虚浮地走回家。 孩子的一声「妈妈」,又将她从痴怔中唤醒过来。 桃花刚回家,站在门口,眼神充满了害怕“妈妈,你怎么了?” 付宜云拉着她的手,失魂落魄地走进门。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昏睡。天黑了,也不起来做饭。桃花在床边摇着她的胳膊,摇了很久,她也不肯睁眼。 桃花害怕地哭起来“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不论她怎么哭,付宜云都不肯睁眼看她。“我完了呀。” 她在睡梦中,不断呻吟地说着这一句。 “我完了呀。” 桃花叫不醒她,只能一边哭,一边去厨房煮饭。她年纪还小,根本不会做饭。她想用水瓢舀水。舀了满满一大瓢水,却端不动,「哐当」一声连瓢带水泼洒在了地上。她害怕得越发大哭,强迫自己勇敢起来,捡起地上的水瓢重新舀水。她够不着灶台,只能端个小板凳,爬上去,这才将水掺进锅里。接着坐在灶前生火。 她怎么都点不着火,好不容易最后划燃了火柴,却不小心将火掉在了灶门前,引燃了地上的柴火。眼看着火着了起来,她吓得号啕大哭。 付宜云恍惚听到女儿哭声,她从梦中惊醒,赶紧爬起来。只见厨房里的柴堆着了火,女儿在大哭。付宜云一时什么也顾不得,赶紧将女儿抱过来,又拿盆子舀水将火扑灭。桃花哭得满脸是泪。 付宜云看到女儿可怜的样子,再也不敢想死这个字。她努力振作起来,强迫自己打起精神,给女儿做饭。 她什么也吃不下,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周身都痛得厉害,却不得不坚持着温柔,安慰桃花。 “你不在你姑姑家,跑回来做什么?” 她有些无奈地叹气“妈妈这段时间没空带你们。” 桃花说“弟弟在姑姑家,我想妈妈了,就跑回来了。妈妈你别怕,爸爸过几天就回家了。”付宜云听到这句话,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过了几日,何咏声回了家。他发现自己的手表失踪。那块表坏了,暂时放在家,他本打算找个时间,去县城请人修一修的。 就放在抽屉里,然而不见了。 他问付宜云,付宜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何咏声脸色就很难看。 他觉得,付宜云有什么事情瞒着他。兴许她将自己的表偷偷卖了。但她也没这么大胆子。何咏声又忍不住猜测,她是不是把自己的表拿去送人了。 这种猜想让他很恼火。 然而不论他怎么问,付宜云就是不说话。 这让他心里越发有种不好的预感。 如果真是被人偷走了,那也就罢了。他害怕的是出了家贼。她在何咏声心中,本就没什么信誉。她是惯于骗人的。表面老实,肚子里藏着一堆心眼,由不得何咏声不怀疑。 夫妻两人分居,万一她背着自己勾搭上什么人呢。 他担心自己愚蠢,再一次被她给卖了。何咏声这次回来得不开心,待了几天就走了。然而工作期间,他还是一直在想着手表的事,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付宜云这段时间也很奇怪,他越想越觉得有问题。 他想再回家看看,却又抽不 出空当。学校要组织一批老师去进修,一去几个月,他也只能暂时先放下这件事,心想过一阵再说。 总归下次回家,一定要好好地盘问她。 刘洪发现,他可以在付宜云家来去自如,又全身而退,完全没有人阻止,便彻底肆无忌惮,白天也开始趁着没人,偷摸溜进家里,渴了就自己拿瓢喝水,饿了就自己钻进厨房下面条,困了就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付宜云回到家,发现屋里的东西被人翻动过,米面也少了,吓坏了,赶紧找锁匠换锁。 她暗暗藏了一把柴刀,放在门后面。然而接着几个月,刘洪却压根没有出现。 付宜云刚回到家,挑了满满一担水,倒进水缸,却突然被人一把从背后抱住。付宜云吓得水桶掉地上。刘洪抱着她上下摸索,付宜云吓得直哆嗦,连忙躲避。刘洪看见她系在裤腰上的钥匙,伸手去夺,嘴里道“你这娘儿们,还敢换锁,想防着我?钥匙拿来!” 付宜云紧紧护着钥匙不给。刘洪要强夺,却发现她手劲儿还挺大,捏得死死的,就是不给。 付宜云哀声道“我求求你,你快走吧,不要再缠着我了。我还有丈夫和孩子,我还想过日子。” 刘洪嬉皮笑脸“想让我走?也行,你给我钱。没钱我能上哪,只能在你这吃在你这住。” 付宜云崩溃了“我没有钱给你呀!我也是穷苦人呐!你可怜可怜我吧!” 刘洪不耐烦“别说那么多,赶紧给我下碗面,吃完我就走。老子这些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差点被警察抓住,在山洞里躲了几个月。” 付宜云默不吭声地生火做饭。 刘洪在背后,双眼死死盯着她的后脑勺。付宜云要跨出门,刘洪声音可怕道“你要到哪去?” 付宜云吓得一哆嗦“我……我去买袋盐,家里没盐了。” 第25章 “不许去。” 刘洪命令道“老实做你的饭。” 付宜云说“那……那……那我去借点。” 她快步要迈出门,刘洪立刻冲了上来,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回了厨房,丢到灶前“好好做饭。”她狼狈地低着头生火,刘洪教训道“我告诉你,别打歪主意,别想着去报警。警察没有我脚快,他们跑不过我。我进去是要挨枪子的,你知不知道?你让我挨枪子,我先拉你垫背。” 刘洪非常警惕,每次突然来,办完事就走,从不多逗留,而且眼睛时时刻刻盯着周围。一嗅到点儿风吹草动,马上逃得无影无踪。付宜云想起她放在卧室门后的柴刀。 她几乎想要拿起柴刀,杀了这个人。她想着要怎么动手,得趁他不注意,从后面,先用刀把他敲晕,再将他杀了。可是杀了之后,要怎么处理呢?警察肯定会来的,到时候她就得坐牢。她还有两个孩子,她不能去坐牢,而且,她连杀鸡都不敢。刘洪此时去了门外,他一边观察四周,一边掏出了一把匕首,在磨刀石上磨。桃花带着弟弟放学回来了,看到坐在门前的陌生人,呆住了。 桃花有些害怕,叫道“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呀?” 刘洪看着两个孩子,又听到桃花叫妈妈,猜出她是付宜云的儿女。于是笑嘻嘻地上前去,捏了捏这小姑娘的脸“你妈是谁?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桃花看他陌生,神情又古怪,吓得哭了起来“妈妈,妈妈。”付宜云冲出厨房,听到孩子在哭叫,立刻发了疯,拿起扁担,朝刘洪扑过去。她是一个母亲,自己受再多苦,自己再恐惧再害怕,也不能忍受别人伤害她的孩子。 刘洪一把夺了扁担,抽了她一巴掌,将她推倒在地。孩子大哭起来。 刘洪怕吵闹声引来邻居,丢下这一家子,飞快地跑了。 进修结束,又值学期末,孩子们要考试。何咏声不得不在学校里耗到期末,等孩子们考完试,这才收拾东西,赶紧回家。他心中惦记这事,上次那块手表。然而刚一回村,就听到了风言风语。一路上碰到熟人,都在向他传递着消息“你赶快回家吧,你媳妇弄了个男人在家里,都过上日子了。” 熟人绘声绘色地给她描述了一通这事,包括时间地点,还有男人的样貌。千真万确,绝无虚假。何咏声只是不信,然而心却火急火燎起来。 他提着一网兜罐头,还有两斤猪肉,快步走回家。 到了院外,何咏声就发现一个男人在他家院子里。这人獐头鼠目,形容猥琐,一看就不是好人。手里捧着一大碗面条,一边呼噜噜地大吃,像猪拱食,一边眼睛转来转去,东张西望。何咏声几乎怀疑他是个小偷。 然而一瞬间,他发现男人裤腰上挂着一串钥匙。那是他家里的钥匙,何咏声认得出来。钥匙串上还挂着个口哨,是他之前买来给孩子玩的,用一根黄色尼龙绳穿着。 何咏声顿时,脑子里像放炮仗一样,炸开了。他怎么都不敢相信,付宜云真能做出这种人,趁他不在家招了个男人在家里吃在家里住,连家里的钥匙都交给人。他此时没看到付宜云,只觉得整个人都着了火。何咏声指着男人,大喝一声“你是谁?” 男人看见他,愣了一下。何咏声情急,丢下了手里的罐头和猪肉,朝男人冲去。 刘洪也是没想到,这家里竟然还真有男人。他以为付宜云就是一独身妇女。挨打是小事,要是真被扭送派出所,那就麻烦大了。眼见着情况不妙,立马丢了碗筷,拔腿就跑。 何咏声大喝道“站住!”这人腿脚像兔子一样,跑得飞快。 何咏声追了没几步,就看到他翻过门前的田地,蹿进了树林。罐头掉在地上,全都摔碎了,猪肉上沾满了泥,何咏声也无心去收拾捡去。 他感觉整个人已经要被怒气冲破了。他此刻,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简直不明白,自己干了个什么事。 付宜云,他一再地容忍她,容忍她的不诚实,容忍她欺骗自己。他告诉自己,她不是有意。她只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她也不容易。这明明就不是他想要的婚姻,可他也忍了。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成了夫妻,也无可反悔,她毕竟是他的妻,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对她有责任。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的忍耐而今变得如此可笑。他可怜她容忍她,她却将自己当成了傻子,被人当成了王八。他此刻恨不得亲手掐死她。他就在家门口站着,忍着熊熊怒火,等着付宜云回来。他有一瞬间,怀疑付宜云不会回来了。 她兴许和这男人一起跑了。 孩子呢?孩子在哪?这些日子孩子们是怎么过的?她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将男人带到家里来,就当着孩子的面?她是怎么做得出来的?何咏声的思绪反反复复,不能平静。 他甚至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对她不好。可是,他认为自己已经够宽容,做得够多了,还想要他怎么样对她好?他付出这么多,为这个家。她吃他的喝他的,家里哪样不是靠他挣来?何咏声联想到这一切的一切,此时恨不得将房子都烧了。 过了很久,付宜云回来了。 她背着背篓,提着镰刀,背篓里装着些药材。身上穿着一件旧的灰蓝色外套,裤子膝盖上还有些草渍和泥巴。她脸上都是汗水,看起来非常疲惫。 她见到他,轻声说了句“你回来了。” 何咏声看到她这副模样,不能相信她是一个会背着丈夫,同男人偷情的人。然而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何咏声嘲讽道“怎么,难道你盼着我永远不回来?” 第26章 付宜云听出他阴阳怪气,顿时有些不安。 何咏声暂时忍耐,问她“你钥匙呢?” “钥匙……” 付宜云手在裤腰摸了摸,转而想起了“我……我放在柴草垛后面,我找找。” 她忙去厨房外柴草垛后翻找,然而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 她着急起来,自言自语“我钥匙呢,我钥匙呢。是不是掉山上了,不会呀!我出门没带钥匙,我就放在这的啊。我就怕出门会弄丢。”何咏声看着她一脸慌忙,翻找钥匙,冷笑道“我看不是找不着,是给人了吧。” 付宜云犹自喃喃“不可能没有啊。”她出门前,特意把钥匙藏在柴草垛后面,肯定没人知道的。 何咏声问她“那个男人是谁?” 付宜云脸色惨白“我不知道。” 何咏声说“你还想骗我是不是?我亲眼看见的!” 他伸手指着她,暴怒道“你敢对天发誓说你没有?你要是撒谎,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你敢发这个誓吗?” 付宜云哭了起来“我没有。不是我愿意的。” 何咏声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她居然承认了。本以为只是些传言,然而竟然确确实实是真的。 何咏声问她“你跟他在一起一共几次?什么时候开始的?”不等她辩解,何咏声急忙转过身去。 付宜云惊恐地看着他走到柴草垛,顺手抄起了一根棍子。这个场景太恐怖,她一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四肢发软,舌头发硬,连话也不会说了。全身的血都凉了下来。 何咏声拿着棍子,下了命令“你说。” 她喉咙像被什么手扼住,一句也说不出口。 何咏声彻底怒了。 她呆呆地还没回过神,火辣辣的棍棒就抽打在身上。他像是在抽打一头猪,一头牛,或者一条狗。他挽起了袖子,手牢牢抓着棍子,朝着她打来,一下又一下。她很快被打得皮开肉绽,脸上也被划破流出血来。 巨大的吵闹声引来了周围的邻居,邻居本是想看热闹。然而看到付宜云的惨状,也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阻何咏声“不要再打了。” 众人一起上前拉开他“不要再打了,再打出人命了。” “两口子,有话好好说,打也不起作用。”何咏声不顾众人的劝阻。他丢下了棍子,拽着付宜云,将她拖进了屋里,将房门反锁。他推搡着,将她丢到床上,然后跨上床,一手揪着她的衣领。 付宜云头破血流,流着眼泪哀求他“你不要打我了。不是我愿意跟他的,是他强奸的我。我没办法。” 何咏声双眼通红盯着她“一次两次是他强奸的你,三次四次还是他强奸的你?” 付宜云默默地流泪,只是可怜地看着他。 这都是假的。 何咏声心想。他本以为她没有文化,无能,但至少,是个善良贤惠的好女人。没想到,她将他当猴儿一般耍。他恨到了极点,两只手狠狠掐着她的脖子。他心想她死了就好了,她死了就一了百了,她死了,这件事就结束了,他就再也不恨、不怨了。她活着,对他们彼此都是痛苦。他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她死了,大家都解脱,从此谁也不用再见谁。他看着她脸憋得通红,到渐渐发紫,他心里涌起一阵阵快意。 然而他很快又清醒了。他想,这不值得。她死了,他得偿命,杀人要偿命。他还年轻,他还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他还有不错的未来。他不应该为了一个女人葬送自己的性命,她不配。她不配让他为了她送命,不配让他陪着她一起下地狱。她不配。一股冷意从头顶贯到脚心,他缓缓松了手。 他冷漠绝望地看着她“你应该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你害了我。” 他说“我这辈子都毁在了你手里。” 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他知道,他这一生都不可能得到婚姻和幸福了。 过了很久,他打开了门。邻居们都还没走,还在门外一圈圈守着。 他觉得很可笑。这都是一群好事的人,他们最爱幸灾乐祸,看别人家的好戏。别人越是过得不好,越是夫妻打架,他们越是看得津津有味,津津乐道。自己的妻子被人欺负,他们不会帮忙,只会嘲笑。在背后议论的是他们,造谣生事的是他们,这会却又装作一副善良好心的模样,好像很关心。他只觉得人群丑恶,一句话也不想说。 他独自离开了家。 第十一章她不想活,只想死 付宜云拖着剧痛的身体,慢慢走出屋。她浑身是伤,目光呆滞,鞋也没穿,就光着脚走到村口的水库,一头就扎了进去。她落水不久,就被村里人救了上来。一天一夜过后,何咏声才终于回了家。 他脸色很憔悴。离家之后,他也没地方去,便去了一个朋友家。朋友家聚了一群人在打牌,邀请他一起来玩。何咏声以前从来不打牌,他觉得那是荒废时间,不务正业,不如多读点书。然而此时他只觉得自己曾经追求的一切,读书考学,婚姻幸福都没有意义,他只想找个事做,释放一下心中的压力。何咏声在朋友家,打了一天一夜的扑克牌。直到身上的钱输了个精光,这才下桌。出了门,已经是次日的晌午,一夜没睡,早饭也没吃。回到家,看到付宜云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他冷笑一声,便厌恶地扭过头。 妹妹何秀英来了家里,见他回来了,好言劝道“哥,嫂子她不是那种人,有什么事情,你们好好说,别这样。孩子看了都害怕。你看桃花和春生,这两天都吓坏了。” 第27章 何咏声态度冷漠,不肯同她讲一句话。 付宜云跳到水库,被邻居救了起来。家里已经乱了套,秀英放下一家老小赶过来帮忙。付宜云发了烧,下不来床,才请医生打了针。见何咏声进了门,对付宜云不闻不问,秀英忍不住劝道“哥,你去看看嫂子吧。她病得厉害。再大的事也不能寻死啊,你们有什么话,好好地说开。” 何咏声说“她还没死?你让她去死。” 秀英道“哥,你别说气话。嫂子死了,孩子们怎么办。” 何咏声说“她死不了。她要真想死,就悄悄趁着没人的时候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跳,不就是等着别人捞么。一哭二闹三上吊,表演给谁看呢。” 何秀英无奈“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没吃饭,我去给你弄点饭来吧。” 何咏声坐在那脱鞋,脱袜子,等到何秀英去厨房做了饭端过来,他已经换好了衣服、鞋袜,刮了胡子。他皮鞋擦得锃光瓦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里提着个文件包,意欲出门的样子。 何秀英说“哥,你才回来,又要去哪啊?” 何咏声说“我走了。” 何秀英问“你去哪啊?” 何咏声不答,只是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领,将褶皱捋平,便出门去了。临走,他指着沙发上,自己刚换下来的衣服,还有地上鞋袜“我的衣服不用洗,给我拿去烧了。” 何秀英哭笑不得“你在说什么呢,死人才烧衣服呢。” 何咏声说“你告诉她,就当我死了吧。以后这个家留给她,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再回来了。既然她一个人也能找着男人,就让她找姘头养她吧。” 桃花和春生在门外,听到爸爸和姑姑的对话。两个孩子呆呆的,强忍着眼泪。 看到何咏声从门内走出,桃花哭了起来,叫“爸爸。”桃花扑过来,抱着他的腿,可怜地喊道“爸爸,你要去哪呀。爸爸你别走。” 春生也哭了起来。何咏声心里此时万分冷漠,毫无感情。 他心里甚至怨恨。当初要不是因为这个女儿,他心里舍不得,也不会和付宜云凑合着过下去。事实证明,他当初做错了,他就不该心软,不该为了孩子而勉强接受婚姻,否则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他现在只想快刀斩乱麻。 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他必须狠下心来。他不顾孩子的哭泣,毅然决然离开了家。 付宜云到底是没死成。 何秀英照顾了她几天,因为自己家中也有孩子,不得不回去了。桃花承担起了家务。每天做饭刷碗,给妈妈熬药。 个子小,够不上灶台,她便搭个小凳子,站在凳子上。做好了饭,先让弟弟吃,然后端到妈妈床前。她的弟弟的衣服裤子脏了,没人洗,便自己换下来,拿到水塘边自己清洗。 付宜云吃不下东西,每日只是昏睡。 她不想活,只想死。活着的每一天都是痛苦,没有一丁点儿快乐的时候。她想死,然而看到一双年幼的儿女,她的心又软起来了。桃花这么懂事,世上哪有这么乖的孩子呀。还有春生,才五岁,没有妈妈,两个孩子要怎么办。 想到自己一旦离世,两个孩子便要孤苦无依,她的心都要碎了。桃花弯着腰,撅着小屁股,搬着沉重的火盆进屋。 她将水壶坐在火盆架子上。水开了,她要提壶,手却不小心被壶嘴喷出的热气烫伤了。她忍着眼泪,学妈妈那样,将手放到凉水里面浸泡,然后烫红的地方抹上菜油。比受伤更难过的,是爸爸离她而去了。她想起爸爸临走前,跟姑姑说的话。弟弟年纪小,还听不懂,但桃花已经听懂了。爸爸说,他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不要她,不要妈妈,也不要弟弟了。妈妈 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弟弟什么都不懂,只知道吃和玩。桃花伤心极了,不知道要依靠谁。 她一边烧水,一边抹眼泪。 付宜云从床上醒来,看到女儿在哭。 她唤了一声桃花。桃花抬眼看到妈妈,一双大大的黑眼睛里全是泪。 “妈妈。” 付宜云招手,唤她过来。桃花爬上床,扑到她怀里,抱住了她“妈妈。” 桃花说“你不要死,你不要离开我们。爸爸不要你,还有我呢,还有我和弟弟。桃花和弟弟不能没有妈妈。” 桃花哭着说“桃花以后会很乖很懂事的,桃花会好好陪着妈妈,帮妈妈干活,妈妈不要离开我们。” 付宜云抱着她,抚摸着女儿的脸颊“妈妈不走。” 桃花眼泪汪汪说“妈妈,爸爸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说他不会回来了。” 桃花不解说“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呀。” 付宜云不答。 奇怪的是,那天过后,刘洪就再也没出现过。 何咏声当真没有再回来。付宜云病好之后,不得不独自撑起这个家。以前,何咏声虽然一个月才回家一次,但家里的米面粮油,都是他出钱。包括孩子的学费,以及家里各种开支。付宜云说没钱了,问他要,他会给钱。生活虽不是太富裕,但也算温饱,每个月还能吃上一次肉。然而这次离去之后,他不再回家,也不再给付宜云拿一分钱。付宜云带着两个孩子,生活瞬间陷入困境。她不得不每天下地干活,挣一两个可怜的工分,以换取家用。然而那点钱,维持一家三口的吃喝,就已经勉勉强强,更别说,还要交两个孩子的学费。她只能找学校说情,暂时将学费欠着。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着就要入冬了。 第28章 孩子长得快,衣服穿一年,就长过了。去年的棉袄,已经穿不上。孩子要做新的冬衣,却拿不出钱来买布买棉花。付宜云只能将自己衣服里的棉花掏了些出来,又找了些布,加在孩子的衣服上,将孩子的衣服改大一些。桃花和春生,穿着她缝缝补补过的衣服。衣服上打满了补丁,裤腿和袖口,去年已经接过,今年又接了一截。 孩子鞋小,穿不上了,鞋子却不可能改大。桃花正在长身体,上学放学又要走路,每天回家,都跟妈妈哭诉“妈,我脚疼。鞋子挤脚。” 付宜云帮她揉着脚,说“你先凑合穿穿。等妈过几天有空,就帮你做新鞋。” 春生看到妈妈给姐姐做鞋,他也要。 付宜云哄他“乖,你鞋子还能穿,先穿着,姐姐鞋子小了,妈先给姐姐做,再给你做。” 春生不依,满地撒泼打滚“我不干!我就要!姐姐有新鞋,我也要新鞋!” 付宜云好说歹说,这孩子就是不依,还越发脾气大起来,拿小拳头打妈妈,嘴里还嚷嚷着“我不干!我就要新鞋!妈妈偏心!”边说边哇哇地哭起来。 付宜云无可奈何,只能白天下地干活,晚上回了家,又拖着疲惫的身体,对着昏暗的油灯,给孩子做衣服做新鞋。付宜云不太擅长庄稼地的活。这些年,她虽过得不易,在何咏声的脸色下讨生活,但其实身体上,没吃过太多苦头。何咏声脾气虽大,但养家糊口,还是尽责的。他一个人挣钱管全家的开销,付宜云不用像别的妇女那样,下地干农活。她主要就是做一些日常家务,还有照管儿女,顶多不过挑挑水砍砍柴。耕田种地,挑石背土,那些她没有干过,何咏声也不让她去干。 现在,她需要自己下地,流汗流血挣工分。村里的妇女,都是看笑话的。队长说,她干活不行,手脚没力气,一天只能算半个工,也就是只能记五分。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双手都磨起了泡,一天也只能挣几角钱。农村人所有衣食,都寄托在这点工分上,想自谋生计也是不可能。公社不许农户私自搞养殖,不许农户私下做买卖。一旦发现有私自搞养殖做买卖的,就说你是资本主义尾巴,要把你捉起来,公开批斗。想养只鸡下蛋都要偷偷摸摸。以往,农民们经常爱挖点药材,送去城里卖了换钱,也不允许,也只能偷偷的。 要养活自己,谈何容易。 更可怕的是,付宜云发现,她又怀孕了。 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怀上了第三个孩子。养两个孩子已经够艰难,她实在是抚养不了三个孩子了。 可是孩子已经在肚子里,她没有任何办法。她身体日复一日地笨重起来。她挺着大肚子,洗衣做饭,砍柴生火,下地劳动。扛着锄头,跟妇女们一起锄草,掰玉米,打谷子。她拼命地干活,已经顾不得这个孩子的安危。要真是孩子掉了,反倒好了。但这个胎儿十分顽强,稳稳当当在她肚子里,每天跟着她爬坡上坎,愣是结结实实,一点问题也没有。幸好家里还有桃花。桃花只要一放学,就会帮妈妈干活。 扫地洗衣,挑水做饭。她衣服用手搓不干净,就用棒槌打。挑水挑不了满桶,就每次挑小半桶,一遍又一遍地跑。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剪着薄薄的刘海,脸和胳膊被太阳晒得黑黑的,每天跑着帮妈妈挑水。付宜云干活,她便做好饭,烧好开水,给妈妈送去。 哪家能养出这么好的姑娘呀。大家都感叹。这姑娘懂事得招人疼。 她的凉鞋坏了,每天满山跑来跑去,鞋子被扎穿,脚底被扎破了。付宜云给她抹抹酒消毒,她也不哭。 夏天过了就是冬天,何咏声依然没回家。付宜云夜里,坐在灯下,给孩子做新鞋。桃花从来不睡,就坐在旁边,看着妈妈纳鞋底。 付宜云说“你睡吧。” 桃花说“妈妈。我不困,我陪着你。” 付宜云说“妈不用人陪。” 桃花说“我就要陪着妈妈。妈妈一个人会害怕的。” 付宜云拿了自己的棉外套,给她披上,怕她冻感冒。桃花说脚冷,付宜云便将她的脚夹在大腿间,给她暖着,母女俩偎依在一起,一个干活,一个目不转睛地看。 何咏声不回家,一直住在学校宿舍。 平日里上课,放假,同事们聚在一起打牌。他也开始周末和同事们打牌。打扑克,打麻将,打长牌,一打便是一天。他不回家,每个月发了工资,便想怎么花怎么花。周末有空就去买上半斤肉,买点蔬菜,自己做饭吃。一个人炖排骨,红烧肉,鸡鸭鱼换着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给自己买新衣服、新衬衫,羊毛衣、牛皮鞋;买高级香皂,洗发水和鞋油。别人都舍不得吃的,他舍得吃,别人都舍不得穿的,他舍得穿。抽烟,抽好烟,剩下的钱,就是打牌。一晚上输掉好几天的工资,他也不心疼。每个月工资到手,便哗哗地出去,到最后,那点工资还不够他使。 他也无所谓,反正,钱下个月还有。不打算养家糊口,他只管自己嘴巴。吃个饭,一定要色香味俱全。同事看他一个人住宿舍,怕他冷清,邀请他去自己家吃饭,他还嫌人家做的饭菜不好吃,不合口味,自己在宿舍做。红烧肉一定要小火煸香,煸得金黄。炒肉丝,一定要肥瘦分开,先下肥的煸出油,再下瘦的。瘦肉一定要用黄酒生姜去腥,用酱油、胡椒粉腌过,再裹水淀粉,炒出来的肉才口感嫩滑。平日里出门,必定打扮得光鲜亮丽。出门必须着正装,穿皮鞋,衣服领子要笔挺,袖口要干干净净,鞋子不能有一点灰。内衣裤天天都要换洗,光一个人每个月就要用掉一包洗衣粉。 第29章 洗衣粉又贵,别人都是半年才用一包,他只当不要钱似的。 他对学生,也十分慷慨。班上有孩子,学习刻苦,但家境不好。何咏声时常自己给垫学费伙食费,有时赠送一些学习用品,对其关怀鼓励。他自己曾经因为家贫而失学,因此知道失学的苦,盼望着学生们都能刻苦用功,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他宁愿拿钱去资助外人,也决不肯给付宜云一分。 眼看着临近过年,学校早早放了寒假。 同事们陆续离校,各自回了老家去。何咏声一直没走,待到大年三十前一天。他本打算不回去的,然而眼看着年三十就到了,他心想,还是回去一趟吧。就算不见妻子,也得看看孩子。大过年的,孩子也不知道有没有饭吃,想着怪可怜。他也得回家去给父母烧纸。何咏声最终还是收拾行囊,回了家。 他买了上坟要的纸钱,又趁着供销社关门前,买了些糖果,以及酒和肉。 付宜云正在厨房揉面,打算包点饺子。虽然日子拮据,但毕竟是大过年的,她还是买了一点肉,买了一些面粉,要做年夜饭。看到何咏声进门来,她整个人都局促不安起来。孩子们在门外,远远就看到爸爸了,高兴地呼唤起来。桃花跑上去拉着爸爸的手,亲热地叫起来,春生也蹦蹦跳跳跟着,问爸爸要糖果。何咏声本是不想回来的,但看到孩子欢快的模样,心情不由得好了一些。 他被孩子拉着,进了厨房,就看到付宜云。她正在揉面,听到丈夫回来,便转过头看。 她大着肚子,俨然已经怀胎八九个月了。何咏声看到她的肚子,脸色再次难看起来。 他没有跟付宜云讲话,只将手中的东西一扔,愤怒地扭头就走。 第十二章她畏惧他的凶,他憎恨她的软 付宜云连忙追了出去。 她大着肚子,哪里跑得动,何咏声已经走远了。这大年夜唯一一点可怜的欢快气氛,也顿时消失了。两个孩子也都情绪低落起来,追着妈妈问“爸爸去哪了呀?” 付宜云答不出。付宜云实在不忍心让两个孩子太过失望。 爸爸大半年没回家,好不容易过年时回来了,桃花和春生都高兴得不行,没想到他一进门就走了。付宜云只得出了门去找寻,邻居家,还有他兄弟家,挨着问。付宜云估摸着,他大年三十回来,必定要去给父母上坟烧纸,于是又是他父母亲的坟头去找。果然,正看见何咏声弯着腰,在他母亲坟头烧纸钱。付宜云远远望着他,想叫又不敢开口。 纸钱慢慢地燃尽,纸灰儿像灰色的蝴蝶,翩翩飞得到处都是。 何咏声久久伫立在母亲坟前,一动不动。寒风中,付宜云走近些许,开了口说“回家吃饭吧。” 何咏声扭头看了她冷笑“家,哪里是我家?”他不看她,只是拂袖而去。 付宜云回到家,安抚了孩子,煮了饺子吃。 孩子们熬不了夜,跟村里的孩子们玩了一阵,就上床睡了。付宜云不敢睡觉,怕他还会回来。她一边做衣服,一边时不时到门外望一眼。她不敢脱衣睡,只穿着衣,盖着被子。 到后半夜,她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她连忙下床去开门,果然见是何咏声,他回来了。他身上有股浓浓的烟味,似乎抽了不少烟。何咏声看到她,语气疑惑,又有点阴阳怪气“你给谁开门?” 付宜云讪讪的,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这么晚还没睡,你在等人?” 何咏声继续阴阳怪气“恐怕等的不是我吧。”他进了门,坐在床上。 付宜云默默地走到桌前,用大搪瓷杯,给他倒了杯水。何咏声接过水,牛饮似的,一口气喝完,将杯子放在床边的茶几上。 付宜云不敢靠近他。“你过来。” 他和声说“我有话问你。”付宜云走了过去。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一点隐约的光亮,勉强看见人影。 何咏声看了她一眼,问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付宜云听出了他语气中的鄙夷和羞辱。 她颤栗地回答他“孩子是你的。” “我的,你确定?”他摇头,冷笑道“我不相信。” 他冷漠地说“你去医院,把它引产了吧,我给你出钱。然后我们离婚。” 付宜云眼泪涌了出来,她跪到他面前,抱着他的膝盖“你不能这样!” 何咏声说“我是为你好。这是个孽种,留下它是个祸害。再说,你也没能力养活它,趁还没生下来,把它打掉。” 付宜云哭泣道“它真是咱们俩的,我骗你做什么呀。它真是你的孩子,我怎么说你都不信,你要让我怎么说才行。我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你说离婚就离婚,孩子怎么办?孩子你也不要了吗?” 何咏声“孩子我可以管。” 付宜云说“孩子给了你,那你让我怎么办?我去哪里?孩子从小是我带的,你一天也没带过他们。你把孩子带走,把我抛弃,你让我以后怎么活?” 何咏声痛恨说“我受够了你。我实在是不想跟你过下去了。” 她抱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胳膊和腰,拼命摇撼着,渴望他能心软“你就当可怜我一下吧。我不能离婚。你回不回家都无所谓,给不给钱也无所谓,但你别说离婚。好歹给我留个住的地方。你要是跟我离婚,我连住的地方都没了。咱们好歹做了这么多年夫妻,你就可怜可怜我。以后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你就当没我这人。”她满脸是泪,抱着他的腰,质问道“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呀?你要这么恨我。当初结婚,也是你主动来提亲。就算是我家里人骗了你,我不是故意的呀。我没想要骗你呀。我也是被家里人逼得没了办法,我也不想再嫁。谁想到别人家里做牛做马,看人脸色受人气。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要让我怀了你的孩子?咱们之间难道连一丁点儿情分也没有吗?” 第30章 何咏声铁石心肠的人,竟然掉了几滴泪。 付宜云见他心软,拉着他手,放到自己肚子上,低声哭泣说“他真的是你的孩子,你非要打掉他,就是坐实了他是野种。他不是野种,你要我怎么解释你才肯相信。”她捧着他的手,埋头在他的膝盖上,哭得不能自已。 她强忍着眼泪,抬头看他“我没干对不起你的事儿。你是我丈夫,是我的男人,我心里只有你,没有别的人。你怎么就不相信我。” 何咏声咬着牙“那个人呢?去哪了?” 付宜云摇头哭说“我不知道,他没有再来过了,我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我不知道他是谁。我在山上,他把我打晕了,我满头都是血。我害怕极了,我害怕他会杀我。警察也说找不到他。你又不在家里,我害怕啊。” 何咏声说“所以你就由他一而再,再而三了?要是我不问,你就由他堂而皇之地住在家里,吃你的住你的,日日夜夜跟你做夫妻?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吃了迷魂药了?他来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神情颓丧下来。她不敢。 她害怕他。他性子太固执,太偏激。他脾气太硬,硬得像一块铁板。 他太凶了。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很凶,但周围人都知道。没有人不怕他,别人都躲着他,连他父母兄弟都怕他,对他不敢大声。他就像个炮仗,蹭上一点火星子都要炸。论令人恐惧的程度,他不比那个强奸犯好多少。甚至,他更令她毛骨悚然。那个强奸犯一年也出现不了两三回,经常来了就跑了。而他是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凌驾在她的头顶,让她望而生畏。 付宜云畏惧他的凶,而何咏声憎恨她的软。 他一生,最瞧不起的就是那没脾气的人。给一巴掌,不知道还手,刀子递到手上,也不敢自卫。软得没了骨头,善良得没了边界。老老实实受气,睁着眼睛任人欺负,连喊疼都不会喊,像个木雕泥塑。他厌恨这种人。 明知道周围都是一群老虎,却不能生出獠牙来,只会瑟瑟发抖,这种人就是绵羊,注定成为狮子老虎的食物。他厌恶绵羊,因为他身处同样的境地。他知道一旦自己丢掉爪牙,就随时会变成绵羊。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憎恶这种动物。 何咏声终究无法狠下心离婚。 孩子的存在,及未来归属,还有付宜云的恳求,都使他无法下这个决心。付宜云不愿打掉孩子,他也狠不下心,强迫她去医院。他在家中待了三天。这三天里,他自己独自睡一张床,不愿和付宜云同床。和孩子相处倒还挺高兴,主要是孩子高兴,然而何咏声一直怀着心事。初三一过,他就收拾返回了学校。临走前,只是找到学校老师,替孩子补了交学费,另交了新学期学费,给孩子拿了点零花钱。但是,没给付宜云一分钱。何咏声走后的次月,付宜云生下了她的第三个孩子。 她独自在家中分娩。预感到要生,她自己艰难地挪动着身体,到厨房去烧热水,准备毛巾和剪刀。大概收拾得差不多,肚子疼得厉害了,她躺到床上,挣扎了三四个小时,痛苦地生下了婴儿。她力气耗尽,有一阵晕了过去,婴儿一直在哭。她没有了知觉,虚弱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醒了过来,隐约听到有孩子的哭声,她才想起自己生了孩子。她脸色惨白地坐起来,抱起那冻得快没了知觉,哭声都小了下去的婴儿。那是个男孩,非常瘦,只有五斤多。她将剪子用酒洗过,给孩子剪断脐带,然后下床,找棉被子给婴儿包裹,收拾污秽的床褥。她每行动一步都几乎要晕倒,双腿不自觉地发软打颤,脊背一阵一阵地发冷,牙关不停地哆嗦,浑身的汗唰唰地往下流。她总算在晕倒前,做完了这些,然后抱着婴儿,回到干净的床上。她揭开衣服给孩子喂奶。孩子饥渴地吮乳,而她疲惫地、昏昏沉沉地 睡去。桃花放学回来,突然发现她妈妈生了孩子。妈妈的肚子小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躺在妈妈怀里的一个小婴儿。 桃花惊呆了。“妈妈,你没事吧?” 桃花担心地问她“你的脸看起来好白啊,白得像纸一样。” 付宜云恳求她,去厨房,给自己熬点粥。 桃花点头,赶紧去了。她熬了粥,端到床前,付宜云却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然而她必须得吃东西。为了自己活命,为了孩子有奶吃,她不得不强迫自己,撑着摇晃的身体坐起来,喝了一碗白粥。这才只是开始。 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她的苦日子才真正来了。孩子生下来就要吃要喝,然而她没有钱,家里已经没米下锅。她坐着月子,就不得不一边奶孩子,一边下地劳作,从事着最繁重的农活。她身体本就虚弱,锄头都扛不动,背上还要背个孩子。时不时还要把孩子放下来吃奶,饿了要喂,拉了要换。她累得头昏眼花,腰酸背痛。到了夜里,也不得休息,孩子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吃奶,还总是哭个不停,她无法睡觉,整夜都得围着这个孩子转。她营养严重不足,整个人脸色苍白,随时都要晕倒。村里有个叫杨婶的,是桃花的干娘,为人热情善良,一直对付宜云很好,看她艰难,一起干活时,时不时给她搭把手。有时来家里看她,给她端一碗醪糟鸡蛋汤,给她拿点米拿点面。 何咏声的妹妹,秀英,也时常过来,宽慰她几句,给她带些米面,拿点鸡蛋和红糖。全靠着秀英和杨婶的帮助,付宜云才勉强吊着口气。 第31章 杨婶实心实意劝她“我看你实在不行,将这个孩子送人算了。你留着它,你男人看了也不顺眼,动不动要找你的气受。他不给你拿钱,你自己怎么养活这孩子。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再说,还有桃花和春生,两个孩子都够你养了。你有一儿一女也就够了,多一个要不要无所谓。你要是愿意,我帮你找个人家。”因为是男孩,送人也容易。不久杨婶告诉她,外乡有对夫妻,愿意收养孩子。对方条件挺好的,家里有吃有穿。 付宜云考虑再三决定答应,她的身体实在是承受不住了。 如果孩子送人,能比在自己身边过得好,她也愿意。很快谈妥,那对夫妻特意来了一趟家中,看了看孩子,见确实是个男孩,也很满意。不过对方提出,想让孩子先在付宜云这里寄养。因孩子太小得吃母乳,等十个月后断奶,再来抱走。对方愿意付一笔营养费。 付宜云应允了。对方留下了一袋小米和一兜子鸡蛋,又留下一百块钱,给付宜云,便离去了。 付宜云靠着接济,还有这点营养费,才勉强度日。孩子满月,她便用个布条捆在身上,走哪背哪,背着去做家务,干农活。她克制着自己的母爱,除了喂奶哄睡,不愿意多看这孩子。但这个婴儿还是一寸寸地在她怀里长大,小胳膊小腿儿日渐胖乎起来。 何咏声一直没有回家,直到孩子六个月时,他回了一次家。得知付宜云要把孩子送走——这事还是他从秀英口中得知,不是付宜云告诉的。何咏声再次大发了一通脾气。他骂付宜云“当初让你引产,你不去,非要把它生下来,生下来又不愿养,索性卖儿卖女了?” 付宜云觉得,将孩子引产和送人是两回事。她不舍得杀死自己的孩子,送给有能力的人家抚养,好歹孩子能有条命,总比死了,或者跟着自己受苦要好。她低声回答何咏声“是送给别人养,不是卖……” 何咏声反问“有什么区别?” 付宜云搞不清楚他到底什么想法。不愿孩子生下来,送人,他又发脾气,养着,他又不愿出钱。 付宜云一说钱,何咏声就要发脾气“我没给钱,孩子学费不是我去交的?你有钱给孩子交学费?”如此种种将她大骂一通。这个人性情,实在是阴沉古怪,让人捉摸不透。她已经无力再去讨好取悦他,说什么都是挨骂,索性也不再开口。何咏声找到了送养的人家,拒绝了这事,并且将一百块营养费还给对方。 付宜云也不敢再提送养的事。然而即使是这样,何咏声没过几日还是离家了,临走前,只给了她二十块钱。 这次倒不是因为吝啬。何咏声非常生气,只要他不给钱,妻子就马上将生的孩子送人,这等于是在打他的脸,摆明是在告诉别人,他这个父亲不负责任,导致妻子连孩子都养活不了。他简直恨付宜云,嘲讽她“我不给你钱,你就养不了孩子了?什么都要靠我,指着我拿钱,哪天我死了你怎么办?你干脆把孩子都卖了,把房子上的挖也揭去卖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不拿钱不行了。 但他没钱。他这几年,养成了大手大脚的花钱习惯。虽然每月有工资,但哪里经得起他那样消费。又要讲究吃穿,又要抽烟打牌,工资还不到月底就花得精光,有时还要欠债,一分钱也没攒下。那还别人的一百块钱,都还是他找朋友借的。身上只剩二十块,他全丢给付宜云,并狠狠地恨了她一眼。 “拿去吧。”他说,“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你把我身上的东西都拿去当了换钱吧,看能值几个钱。”他将手腕上的手表摘下来,兜里的钱包也掏出来,衣袋里别着的一支钢笔,也摘下来,连同二十块钱,还有几张废纸头旧发票,一股脑儿掷在她面前。 付宜云讪讪地不说话。 他发泄完怒气,见她理亏,这才重拾起自己的手表、钢笔和钱 包,认真将表戴回手腕,钢笔别回衣袋,钱包装回兜里。然后,整理了一下衣服头发,留下二十块钱,走了。 第十三章这不是正常的婚姻 此后,何咏声依旧是几个月回一次家。 他偶尔给付宜云拿点钱。 只是偶尔,在他手头很宽裕的时候。他手头宽裕的时间可是不多,自己吃喝享受惯了,也不愿节省,身上常没几个钱。唯独孩子的学费他还愿意出钱,回家时,给孩子买些吃的零食。 他跟付宜云没话讲,也不愿意睡一张床,回家待得也不快活,住一两天便又回学校了。付宜云一个人在家务农,辛苦抚养三个孩子。生活显而易见的困苦。 除了地里那几个工分,没有任何收入来源,家里还有一个大人三个孩子,共四张嘴等着吃饭。孩子穿衣吃饭,油盐酱醋,都要花钱。她一个妇女,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工分。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家务。付宜云给这小儿子取名为狗娃。 何咏声撒手不管,家里吃饭都成了问题。大的孩子在长身体,小的孩子年纪还小,容易馋容易饿,一饿就哇哇哭。付宜云每顿只能喝稀粥。她尽量将稠一点的粥给孩子喝,自己只能喝点米汤。 桃花懂事,从来不争食,她总是主动把米面馒头,好吃的让弟弟。付宜云让她吃,桃花摇头“妈妈,我不饿,给弟弟吃吧,弟弟还小。”付宜云舍不得呀。女儿越懂事,她看着越心疼,越可怜。家里蒸了一个馒头,付宜云掰成两半,一半给春生和狗娃分着吃,他们还小,吃不多,另一半拿给桃花。桃花不肯要,说“给妈妈吃吧,妈妈还要干活呢。” 第32章 付宜云说“妈不吃,你拿去吃吧。” 桃花接过来那半块馒头,又一分为二,一半给妈妈,自己只拿那一小块“我吃这点就够了。”春生和狗娃,分吃了另一半的馒头,还没饱,眼巴巴看着姐姐,桃花怜爱地看着她两个弟弟,又将自己的馒头一点点分给他们,自己只吃了一两口。 她和她妈妈一样,好像天生就善良,就会为他人着想,没有一点儿私心。 付宜云把那四分之一的馒头放进橱柜里,准备等孩子饿了,再给孩子吃。她自己则偷偷在厨房里,喝着红薯叶子和麦麸、谷糠煮的粥。桃花要出门上学,付宜云悄悄递给她一个煮熟的红薯。 同样的父亲和母亲,同样的家庭和教养,春生和狗娃,却不像姐姐那样懂事。 春生看见妈妈给姐姐红薯,顿时不依,气得大嚷大叫,说“妈妈给姐姐吃独食,妈妈偏心。妈妈只疼爱姐姐。”桃花羞得脸都红了,一面哄弟弟,一面把红薯给他。春生却跟他爸一样,是个倔驴脾气。桃花哄他,给他红薯,他一把就丢了,说“我才不要你施舍呢。你不要的才给我吃,我饿死也不吃!” 他脾气还大,接着,就闹起了绝食,一副要饿死的样子。 付宜云简直无可奈何。 她本是看着桃花把吃的都分给弟弟,怕女儿太委屈。所以才偷偷给她个红薯,没想到被春生看见,就大吵大闹,甚至说她偏心。付宜云急火攻心,心想,这孩子像谁呢?这孩子一点不像她,简直和他爸爸一模一样。他讲话的语气,做派,活脱脱是何咏声的翻版。付宜云打他。 这孩子还打不得,任凭怎么打他也不服气,棍子打断了,他也不肯低头,嘴里还嚷嚷着“你打我,我要报仇。” 付宜云简直要气昏过去。 等何咏声回到家,春生便给爸爸告状,说“妈妈打我,她还给姐姐吃独食。” 他好像天生就知道,自己是个男人,而妈妈和姐姐是女人。女人和女人是一派,男人和男人是一派。他喜欢和父亲统一战线。不过,何咏声倒是了解妻子和女儿的秉性,并不觉得付宜云会亏待儿子,也不觉得桃花会欺负弟弟。 何咏声并不帮他,只是说“你不犯错误就不会挨打。你姐姐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吃,你还来告她的状。”春生发现,爸爸的态度不是他预想的那样,他又很奇怪。孩子天生就是知道强弱的。他非常明白,这个家里,爸爸是具有权威的,妈妈无能不中用,整天都是受气的。姐姐也只是个女孩。他知道爸爸讨厌妈妈,便想着在爸爸面前说她坏话,给自己出口气。 然而没能成功,他才又老实规矩下来,重新去讨好妈妈和姐姐。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中断了十年的高考突然恢复。这一年,五百多万考生走进了久违的高考考场,重新追逐大学梦。 这五百多万人里面,却没有何咏声。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已经参加工作多年,很久没翻过中学的书本,他只有一个小学文凭,不符合报考条件,也没办法报名。 他人到中年,也不可能再辞职去读书了。全国响起了改革开放的呼声,广播电视台、收音机里,每天都能听到相关的播报。对于底层的百姓,却听不太明白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这些词语意味着什么。国家在酝酿着一场大变革,农村里传出土地承包到户的声音。但也只是谣传,谁也不敢相信这种事。对于乡下的农民,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并未有任何变化。 桃花长大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家庭不幸。 桃花的爸爸是教师工作,村里的人都是农民,就她爸爸是教师。人家都说,她爸爸是捧铁饭碗,吃国家饭的。但她现在,日子过得却还不如村里普通的孩子。别的孩子,有父母疼有父母爱,就算穷,但也日子过得温馨。她们一 家,却只有妈妈。吃不饱穿不暖,看着像小叫花子似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渐渐看出了父母亲的关系不和,也知道了父亲对母亲的厌恶。她很心疼妈妈,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爸爸对她不坏,她觉得爸爸不是坏人。但她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对妈妈那么冷酷无情。 付宜云每天饿着肚子,辛勤下地劳作。即便这样,孩子们还是吃不饱饭。 春生和狗娃每天饿得哭。 他大伯家条件好,有时家里蒸米饭,炒肉,春生和狗娃闻到,便远远地守在一旁看,巴巴地流口水。他大婶看见,便立刻关起门来,紧紧盖上锅盖,生怕家里的肉味散出去。有一天,春生刚出门,水壶忘了拿,又返回家,正看到妈妈偷偷蹲在厨房里,背着人,独自捧着碗,在吃东西。 春生跟弟弟说“妈妈在厨房里偷吃。”兄弟两个偷偷去橱柜翻找,却什么吃的也没找着。直到有一天撞见付宜云在吃一碗绿绿的菜叶,应是什么野菜煮的,蒲公英和马齿苋,春生和狗娃一定要吃,尝了一口,味道又酸又苦。春生喝了一口,吐了出来,感觉这东西味道就像猪食。 付宜云干活时,突然晕倒在了田地里。 她是饿的,因为长时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又吃不饱饭,导致身体极度虚弱。家里仅有的一点食物,她也都给了孩子,自己饿肚子。她看起来太可怜了。 那些背地里议论嘲笑她的人,又忽然变得慈悲,开始可怜起她了,并且暗地里骂她的丈夫。世上哪有这种男人,自己享福,却丢下妻儿不管不顾。他们好像忘记了当初就是他们在捏造谣言,说她与人私通。 第33章 何咏声偶尔回到村里,他跟付宜云,已经看起来完全不像夫妻了。他衣着光鲜,穿着皮鞋,戴着手表,看着很是风度翩翩。这几年舒适的生活使他呈现出一种潇洒闲适的姿态,看着容光满面,精神十足,而付宜云已经完全沦为一个农妇,穿着布鞋,还有打满补丁的衣服,长期操持家务和下地干活,使她手上长满茧子,脸也因为风吹日晒变得粗糙不少。除了名义上是夫妻,他们实际上早就分床睡觉。他每次回家,付宜云会帮他铺好床,给他换上干净的床单被褥。在学校里,何咏声有他的生活圈子。工作、打牌,有时候放假,没人陪伴,他也不回家,就自己到处去旅游。 他走得不太远,也就附近那些地区。近到平武、梓潼、盐亭等地,远到阆中、广安、宜宾,有时是跟外地的同事一起,去对方家做客,有时是自己去。他很喜欢出门,见见不同的世面。他是个穷乡僻壤长大的人,学历不高,从来没出过远门,所以他很喜欢去旅游,增长见识。每个地方都有些特产,还有些风景名胜,他对此兴致勃勃。他去过省城——成都,自然是比他去过的任何地方都要繁华得多,不过他感觉没什么意思。他一直想要去北京,看看首都,看看天安门还有长城。他总感觉自己活得太渺小了,太孤陋寡闻了。他在书上看到过世界,这世界如此广阔,出了乡还有县,出了县还有省,出了省有北京,这还仅仅只是中国。出了中国,还有偌大世界。他却只能待在这小小的乡村,连世界是什么样,都没有见过。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井底的青蛙,他拼命想跳出井口。但能看到的始终只是那一小块天空。 他想去北京。可惜一直去不了。北京太远,车票太贵,他没有钱,也没时间。出门去外地很麻烦。要住招待所,要坐火车,都要凭介绍信,没有介绍信出不了远门。他连火车都没坐过呢,他一直想去坐坐火车。他听说这世上还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做飞机,可以在天上飞。几个小时,就能从祖国的北边飞到祖国的南边,简直不敢想象。 他为自己的见识短浅而感到失落。他是一个农民。 他虽然有了个教师的工作,使他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但,说到底,他还是一个农民,一个只有小学学历的农民。许多人一辈子都是农民,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出过乡村,甚至连县城都没进过。他太爷爷一辈子,连毛主席是谁都不知道,也不妨碍他活到九十岁,每天乐乐呵呵。因为他们不知道这世界是怎样的,他们觉得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他们终生在一个群山环抱的小村庄里,山顶上是鲜红的日出,山脚下是蜿蜒的河流。青山白水,群山叠嶂处,就是世界的尽头。嘉陵江就是海岸线,过得了嘉陵江,那就得是外国了。 何咏声不幸的是他看了许多书,历史地理,中国外国,他知道地球是圆的,祖国的陆地面积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他知道北京有长城和天安门,敦煌有莫高窟,嘉陵江的水汇入长江进入大海。他知道世界很大,世界很精彩,但他哪里也去不了。他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终日仰望着井口。青蛙眼里,井就是世界,但何咏声知道不是,他知道自己在井里。 离婚,何咏声不止一次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一个骨子里传统的人,结了婚,就是一辈子的事,他无法真的去狠心离婚。他跟付宜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还有三个孩子,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时不时还是会想家,只是回到家看到妻子低眉顺眼,唯唯诺诺的模样,想起一些事,他心里不太痛快罢了。 他知道,这不是正常的婚姻。他一直想要一个读过书,有文化的妻子。他确实遇到过一个这样的女人,她是学校的一个女老师,教授语文的,叫梁文静。她也是一个地主家庭出身的女人,家庭成分不太好,但读过书。她的丈夫去世了,很年轻就守寡。 何咏声同她本没什么交集,虽然同在 一个学校教书,但并不太熟。直到有一次,他去梓潼县,一个朋友家做客,回来的汽车途中,遇到了梁文静。她一个人,提着两个行李箱,大包小包的,看着很是笨重。 何咏声见是一个学校的同事,便上去打招呼,帮忙拎箱子。 梁文静长得个子高挑,身材很纤瘦,不算特别漂亮。但举止温柔,很有书卷气,看着很文秀。 何咏声其实不太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但从那天过后,他跟梁文静便熟识了。 汽车上,他们间或交谈着,何咏声知道了她是梓潼人。梁文静问他“你来梓潼做什么?” 何咏声说“看朋友。” 他们很聊得来,说话不会觉得厌烦。 梁文静一个女人独自生活,有时候遇到一些麻烦事,比如搬箱子挪柜子,或者水槽的管子堵了,屋里的灯泡坏了,便会来找何咏声帮忙。何咏声也不说什么,叫去便去,弄完了就走。梁文静事后,总要谢他,或者拿些水果,或者送点糖和糕点。何咏声不好意思,说“我不吃这些东西。”梁文静说“没事儿,拿回家给孩子吃吧,平常总麻烦你。” 她都这么说了,何咏声也只得收下。梁文静是教语文的,何咏声喜欢看书,梁文静又时常来找他借书。梁文静对何咏声有好感,因为他这人,看起来很有风度,也挺有礼貌的。 他对人很大方。梁文静有一次手头紧,找他借钱,他二话没说,原因也不问,直接就借了,而且从来不催还。倒是梁文静很不好意思,隔三岔五就提起。因为自己父亲住院,需要花钱,等有了一定还他。这笔钱借了挺长时间,何咏声从没问过。他这人长得模样挺端正,是个浓眉大眼的相貌,鼻梁挺直,轮廓很坚毅。他比一般的男人都好整洁,且爱干净,平常收拾得很利落。不像一些男人整天胡子都不刮,衣服不洗鞋子不刷。何咏声是很干净体面的。梁文静去过他宿舍,简直不像个单身汉的屋子,比女人住的地方还干净。屋里什么杂物也没有,袜子都洗得发白,晾在窗口处,衬衣挂在床头,也是颜色洁白。梁文静有些自愧不如,问他“你平常都自己洗衣服做饭?” 第34章 何咏声迟钝了一下,说“哦。” 梁文静笑说“我们学校的男老师,平常住校,脏衣服脏袜子脏内裤全都攒起来,等放假拿回家,一起给老婆洗。你居然还自己洗衣服。”梁文静觉得不可思议。 何咏声说“我几个月才回一次家,只能自己洗。” 梁文静好奇道“你每周也能回去啊?” 何咏声便不说话了。 梁文静说“你干嘛不回家,把衣服拿给你老婆洗。自己省事,每周回去还能看看老婆孩子。” 梁文静以为他不回家,是因为车票贵。 何咏声说“就算每周回家,脏衣服也放不了一星期。” 梁文静笑“有的人就能放一星期呢,放一个月都行。”有一次,梁文静去借东西,看到何咏声一个人正在做饭。他开着门在做红烧肉,闻着那个香啊。 梁文静上前,感叹说“你做的菜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梁文静开玩笑说“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要不干脆咱俩搭伙算了。每个月我给你交伙食费,你做饭,我来你这吃好了。要我做饭也行,不过,我只会蒸米饭,菜还是要你来炒。还能省得少刷锅呢。” 这个玩笑开得很不适宜了。 何咏声感觉到有点不自在,梁文静一时嘴快,说完,她也有点不好意思。 直到一次放假,何咏声发现,梁文静没回家。 学校师生大多都走了,何咏声是习惯了不回家的。校园里面一下空荡荡的,何咏声看见梁文静买了东西回宿舍。 何咏声问说“你没回去吗?” 梁文静笑了笑“之前我爸生病耽误了些,我要备课,这周就不回去了。” 何咏声点点头回到宿舍,独自做饭。 不久,梁文静过来了,倚在他门口,笑说“哎,你反正做饭,能不能把我那份做上,我嫌麻烦。” 梁文静说“我出伙食费,来你这儿吃行不?” 何咏声总觉得不太合适,怕被人看见了会议论。然而放假,教师宿舍这栋楼里除了他也没人。 何咏声点了点头“你来吧。” 梁文静笑“好,那我一会自己拿着碗过来。你这里没有多余的碗筷吧?” 何咏声说“拿双筷子就行。” 等这边饭做好,梁文静已经拿着筷子来了。 他做了一个红烧肉,炒了一个空心菜,还烧了个番茄鸡蛋汤。 梁文静帮他端菜上桌“你平常一个人做这么多菜?” 何咏声“你要来,所以多做了点。” 梁文静笑。何咏声搬来凳子。 她坐下,脱了外套,里头穿着高领毛衣。 “我衣服放哪?”她轻声说。 何咏声说“我帮你放吧。” 他接过她的衣服,拿衣架挂了起来。 梁文静笑“你这有没有酒?” 何咏声说“你要喝酒?” 梁文静说“这么好的菜,喝点呗。” 出乎何咏声的意料,她是个很豪放爽朗的女人。有点奇怪,但也挺好的。 何咏声拿了酒出来。他们边吃菜,边喝酒,互相交谈着。 或许是喝了酒,何咏声感觉有些燥热。他有点儿心烦意乱。他放下酒杯,拿起火,起身去门外抽烟。 梁文静说“你不吃了?” 何咏用背对着她,面朝着宿舍门外。门前是一棵大榕树。 何咏声说“你吃吧,我吃好了。” 梁文静起身收拾碗筷。 何咏声回头看见,说“你放那儿吧,一会抽完烟我来收拾。” 梁文静说“你做了饭,碗筷我来收拾吧。” 何咏声哪好让她收拾碗筷,三两口抽完烟,将烟头丢进垃圾篓,赶紧过去。 他阻止她“我来吧。” 梁文静不好意思地笑笑,只能看着。 几天后,梁文静递给他饭票“那天的饭钱。” 他伸手,默默接过,也没看。那天过后,两人的关系,就有点古怪。 梁文静听同事说过他的事,他很少回家,夫妻关系不太和睦。但具体是什么情况,梁文静不太清楚。有时不爱做饭,梁文静便上他那蹭饭,他为人客客气气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他是个守规矩的正经人,梁文静看得出来,他有点儿在回避自己。他平常很少回家。然而自从她去他宿舍吃饭之后,下一个周末,他就突然回家了。 第十四章我们离不了的 何咏声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边缘。 他直觉跟这个女人,似乎走得太近了,有些超出了正常男女交往的范畴。容易往别处想,周围同事们也有些议论。他跟付宜云分居了很久,这种感觉不太好,他并不是那种追求刺激、爱出格的人。 他想,自己可能是真的离家太久了。他得回家了。他害怕自己再不回家,就真的会脱离轨道。他得回去看看他的妻子——尽管她可恨,但也是他的妻子。 付宜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他很奇怪,这回破天荒地不要求跟她分床睡。她要给他铺床,他说不用,于是也就没铺。她干了农活回来,他目光有些嫌弃,要求她去洗澡。付宜云明白了他的意思,晚上让桃花带着弟弟们去了别的屋睡。他们上一次同房,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了。 付宜云有一瞬间的错觉,他心里还是有自己的。尽管他对自己的态度恶劣,也不肯承担家庭责任。她心想他只是在生气。他生气,所以这些年连碰也不肯碰她一下。这么久了,他终于肯抱她,再次跟她肌肤相贴,做夫妻之间的事,她以为他终于原谅她了。 第35章 然而,何咏声并没有很痛快。事后,他感觉非常恶心。为了不再跟她生孩子,他特意跑去医院结扎。他本以为,男人结了扎,就像是骟过了一样,就不会再对女人有兴趣了,没想到,结扎也没什么用。他可是膈应坏了。他感觉男人长这个东西,真是没什么用。他不可能去随便找女人睡觉,他也只能跟自己的老婆睡觉。但是,他一点儿也不想跟自己老婆睡觉,想到妻子跟别的男人的事,他就觉得倒胃口,即便是做了,心情也很糟糕。所以这个东西长在他身上,只能徒增烦恼。他又不能真的像劁猪一样把自己割掉。毕竟那是男人的象征,要没有,那就成了太监。他有时候真想剃了头发出家去。 他感觉活着太苦了,没什么可留恋的,还不如出家。他还真上过寺庙里,询问剃度出家的事。然而问了,他又觉得寺庙清苦。不近女色就算了,还得不能沾荤腥。他对女色实在是没兴趣,戒了就戒了吧,但红烧肉酱骨头他实在是戒不了。他已经够苦了,要是连肉也不能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有一天,何咏声在街上,看到了一张通缉令。那是张皱巴巴的纸,张贴的时间太久,已经有点儿旧了,颜色发黄,但字迹还清楚,上面印着有一个男人照片,何咏声感觉那个照片上的人有点儿眼熟。他的记忆突然闪现,这通缉令上的人,就是他曾经见过的那个男人。他以为的,付宜云的情夫。 通缉令上写了,这人叫刘洪,宜宾人,是个抢劫杀人犯,在四川省内犯了多起强奸、杀人和偷盗。公安局接到了多次报案。有证据显示他曾经在川南、川东北等地多次活动作案,现在已经被全省通缉,望广大群众提高警惕,有线索迅速举报。何咏声看到这张通缉令,瞬间汗毛都立了起来,大夏天,脊背一阵阵发冷。 他意识到错怪了付宜云。 这人是个杀人犯,是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即便是男人,也不一定能和这种人周旋较量。何况她是女人,性格又那样软弱,能保住命就已经不容易。 后来,那个人被抓到了。何咏声特意去看了枪毙人犯。几声枪响,那人的脑袋便被打开了花。何咏声看到这一幕,竟然也不害怕,他瞬间就放下了,释怀了,那道心里埋了多年的坎突然就过去了。他没有告诉付宜云这件事。 付宜云不出门,也不识字,她永远也不知道这个结果。 他与梁文静的关系,有一些奇怪。 有一天,梁文静来宿舍吃饭。他们好几次在一起吃饭。梁文静感谢他的帮助,特意请他去下馆子,吃过一次。他过意不去,又想请回来,梁文静说“我不要你请。你要实在想请我,你就做一顿好吃的邀我去。”何咏声于是真做了,邀请她到家里。 他们一起吃饭,喝酒,说了许多话。 她一直待到深夜。她不说起身,他也不说走,两人默默地坐着。这在古时,叫做秉烛夜话,是个很浪漫的词。她坐在那,很是端庄。何咏声心里只觉得有些荒唐可笑。他心想,这算什么呢?他憎恨妻子的不忠,因此厌弃她。他恨她不诚实、说谎、背叛自己,可是到头来自己也做这样的事。付宜云多少有些无可奈何,她是个女人。不管是两次婚姻,还是那件事,说到底,她也是被人强迫。自己却是主动就犯。如果这样,他同她又有什么区别,他又有什么理由怨恨她?他一直的信念,就是要做一个正直诚实的人。他看不起虚伪说谎的人就是看不起,绝不自食其言,说一套做一套。 那是小人行径,他绝不做那种小人。这样不好,他心想,该到说清楚的时候了。 “我已经结婚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又怕自己自作多情,只能含蓄轻声地说“我怕我们走得太近,会被人误会。你还是早点回去吧。我是男人无所谓,你是女人,这样对你的名声不好。” 梁文静 犹豫了片刻,问他“你有没有想过离婚。” 他轻声摇头“我不能离婚。我有三个孩子,我妻子在农村。她没有文化,人又老实,我要是离了婚,她会很可怜。” 梁文静说“我以为你跟你妻子感情不好。”梁文静问他“你既然不打算离婚,为什么不回家,多陪陪你的老婆孩子呢?你常年住在宿舍不回家,我看不出来你对她有什么责任。” 这句话有点刺中他。 何咏声说起自己婚姻的事。他说起他跟付宜云的相识,结婚,说起他们矛盾的根源。最初只是因为她不识字,还结过一次婚,他觉得她说谎骗了他,心里头有芥蒂,但也还能勉强过。后来,因为那件事,他们彻底分开,连勉强也无法在一起。 何咏声点了一支烟,静静地说了半夜。 他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些事,这是头一次,他向人吐露心事。 梁文静不知道他们夫妻之间竟然还有这么多事,听何咏声说完,竟不由得动了点恻隐之心。因为这事太出乎她意料,包括何咏声告诉她说,那个刘洪是个通缉犯,梁文静听得都惊了。 她也没想到一个女人会倒霉到这地步。她不由得说了几句公道话“其实你不能怪她。我听你说,你妻子不像是个坏心眼的人,她可能只是太善良老实了。你们感情本来就不好,她怕你知道了会发脾气,怎么敢把这种事告诉你。再说,你在外工作,把她一个人丢在农村,所以坏人才会找上她,欺负她。如果你好好待她,把她带在身边,她也不会吃这苦头。这事说到底还是怪你不负责任。” 第36章 何咏声抽着烟,点头说“我知道。” “我以为你妻子跟你一样,都是有工作的,很清闲,没想到她在乡下务农。” 梁文静说“你这人,其实人不坏,就是太固执,脾气太倔,只想着自己。一个女人在农村种地,带三个孩子多辛苦,你也真做得出来。你要是真恨她,就趁早离了。不然你心里总不平衡,总要冲她撒气。你要是真不想离,就别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好好对待她。只要她心里有你对你好就够了,想那些没用。还有,别总是分居,夫妻分居久了感情不好,能接到一起住就接到一起住,别最后弄得恩不成恩,仇不成仇的。你自己一辈子也拴住了,家人也没感情,对孩子也不好。” 何咏声沉默着,没说话。她知道她说的是至理。梁文静读过书,所以能说出这样的理,付宜云永远说不出来这样的理。她大多时候只能沉默。 “我们离不了的。” 何咏声说“说过许多次,她不愿意离。离了婚,她日子更不好过。她自己虽然一个人,过得有些苦,但好歹孩子在身边,还有个指望,也不寂寞。我不回家,也没人找她气受。她也不用时时刻刻看我的脸色。我回去她也不见得高兴,她怕我。” 梁文静听了他跟付宜云的事,面露怜悯之色。 那天之后,梁文静就再也没有单独找过他,只和别的同事一样,见面打招呼,就像普通的熟人。 何咏声也逐渐将这件事忘怀。 在一个春和景明的日子,何咏声回到了家。 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虽是农村长大,他不太喜欢农村的环境,泥巴道路容易弄脏他的皮鞋,蚊虫也多得厉害。他也不喜欢看见村里的那些邻居,那些人整天只要聚在一块,议论东家长西家短,空虚又无聊。他都可以想到这些人是怎么说他的。“何咏声呀,嘁,目中无人,眼睛长在天上。自己还不是泥腿子,当了几年老师,就了不得了,见了人也不打招呼,也不跟邻居们走动。人家现在是端铁饭碗的,看不起我们这些乡下人。”然后就开始凑在一块,嘁嘁喳喳开始议论他的八卦“你看他多了不起的样,还不是个绿毛王八,他老婆跟别的男人……大家都看着呢,谁不知道……千真万确……”她们讲这件事,可以讲几个小时也不厌。 他实在不想看这些人。何咏声来到地头,几个妇女看到他,顿时交头接耳起来。 有人看看他,又看看付宜云,脸上露出戏谑的笑。 何咏声看到了他的妻子。 付宜云,正在田地里干活呢。这个季节,正在割油菜。何咏声看见了她,弯着腰,背着大背篓,背篓里堆了满满的油菜,像一座大山。她双手握着背篓上的绳子,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着。她肩膀都勒得变了形,每一步仿佛都要陷进泥坑里。 这女人真是个傻女人,别人都在偷懒,休息纳凉,就她在那像头牛似的干活。男人都没那么卖力,周围不少男人都在抽烟,树荫下休息。何咏声感觉很痛心,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是个冷酷的人,他一直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不必去同情她。然而真正看到眼前的场景,他还是感觉到一阵刺痛。 桃花突然看到了爸爸。 她怀里抱着水壶,远远地叫了一声「爸爸」,眼眶湿润了起来。 何咏声朝女儿招手,桃花朝他奔过来。 何咏声才发现女儿赤着脚。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呢,身上的衣服也打满了补丁。要不是她目光清灵,面孔生得干净清丽,都要差点被人当成小叫花子。她小小的手拉着爸爸,又高兴又伤心,眼泪在眼眶打转。 “爸爸。”何咏声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女儿了。这几年,他一直顾着和付宜云赌气,几乎将儿女都撂到一旁。连他最疼爱 的女儿桃花,他也没有再认真理会过。 桃花看到他时,那期待又委屈的目光,深深刺痛了何咏声。孩子多么小,多么善良单纯。她怎么能明白,一直疼爱她的爸爸怎么会突然不爱她了,对她不管不顾。即便是这样,孩子也不曾怨恨他,只是眼巴巴地等着爸爸回头。 何咏声拉着她的手“咱们回家去吧,你去叫你妈妈,让她先别干活了。” 桃花高兴地跑去了。她灵活得像只兔子,跑得非常快。几步跳到妈妈面前,说了几句话,完了又回到爸爸身边“妈妈说让我们先回去,她干会活,等收了工再回来。” 何咏声有些不耐烦起来“她自己喜欢受罪,随她去吧。” 桃花听到爸爸数落妈妈,顿时不敢吭声。 何咏声拉着她手回家“你弟弟呢?” 桃花说“弟弟们跟村里的孩子在一起玩,我陪妈妈干活。” 回到家,桃花马上搬来凳子“爸爸坐。” 女孩子的声音清亮娇俏。 何咏声坐下,桃花又说“我去给爸爸倒茶。” 她进屋,给何咏声捧了一大缸茶水。 “爸爸喝茶。”何咏声看到女儿,有种说不出的感动。 他知道自己是个自私的人,早已经放弃了什么夫妻情分,什么家人亲情。然而孩子的爱质朴又热烈,无论何时,都包容着他这个冷漠自私的父亲。他一度想要抛弃妻儿,但孩子却始终爱着他,从未将他抛弃。他发现,自己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岁的孩子。 何咏声拉着女儿的手“你恨不恨爸爸?” 桃花摇头“我不恨爸爸。” 何咏声摸摸她的头发“来,爸爸给你梳头。” 第37章 桃花高兴地拿来梳子,搬着小板凳坐在他面前。 何咏声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用梳子小心地梳理着“头发有点儿脏了,一会弄点水洗洗吧。” 桃花说“爸爸,你能不能不要生妈妈的气呀?妈妈很不容易的,她一个人在家很辛苦。要照顾我,还要照顾弟弟,还要干活。爸爸不在家,妈妈可怜,桃花和弟弟也可怜。” 何咏声听到孩子纯稚的话语,内心有点发酸。 梳好头,何咏声叫她“去找你弟弟玩吧,爸爸去给你们做晚饭。” 桃花听话地去了。 鞋子有些脏了。 他坐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一盆清水,手里拿着刷子,仔仔细细地刷他的皮鞋。付宜云背着背篓,从外面回来。她脸上都是汗,穿着蓝色的旧衣服裤子,手里握着把镰刀。看到何咏声回来,她神情有些讪讪的。 何咏声刷完鞋子,进厨房里去做饭。 付宜云跟着进门,忙要接过“我来做吧,你歇着……” “起开。”何咏声皱眉“一身的汗……也不去洗洗,过来干什么。” 付宜云讪讪地收了手。 她出门,去弄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体,然后来到灶前烧火。何咏声在那煎炸烹炒,弄了不少菜。他一下厨,家里油瓶子里的油,就顿时少去了一大半,付宜云看得心疼,也不敢说。他菜确实做得好。 几样简单的小炒,做得也是色香味俱全。孩子们高兴地拾起筷子。付宜云不敢夹菜,只是默默地低头吃着米饭,何咏声白了她一眼“吃菜,光吃白饭做什么,谁委屈你了,不让你下筷子。” 付宜云低声说道“给孩子们吃吧。平常他们都没机会吃肉。 何咏声沉着脸,夹了一块肉放到她碗里“让你吃你就吃,管他们做什么。他们自己长得有手。” 吃过饭,付宜云要去洗碗。 何咏声看见大儿子春生“你不要洗,让他去洗。” 春生叫嚷起来“我不洗。为什么不让姐姐洗。” 何咏声斥他“你姐姐天天都在洗碗,你才洗过几次碗?今天就该让你洗。” 他数落付宜云“这孩子真是让你惯坏了,一天什么活也不干。他也七八岁了,别老惯着他。”春生不服气。桃花护弟弟,又怕爸爸妈妈吵架,赶紧说“爸爸,我去洗吧。弟弟还小,不会洗碗。” 付宜云默默地给丈夫铺床。何咏声洗了脸,刷了牙,付宜云已经将床褥换好。 他爱干净,每次回家,都必须换新的床被。付宜云看他脱了外套,坐在床上。她抱着刚换下的被褥,要去洗。 何咏声说“今天别洗了,明天再洗吧。” 付宜云轻轻应了声。 何咏声说“你也别出去了,晚上就在这睡吧。” 她再次应了声,而后端了一盆热水来,要帮他洗脚。何咏声实在有些不耐烦,他并不需要一个奴仆。 “行了。” 他把脚拿开,不让她碰“该会的不会,一天到晚只知道做这些。我自己会洗,你去洗你自己的吧。” 付宜云面红耳赤,有些羞愧地起身。 付宜云独自去门外洗了脸,洗了脚,又漱了口,这才回屋上床。他已经睡下了。 他背对着床外,付宜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很是忐忑。她躺上床,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 他闭上眼睛,冷冰冰地说“睡觉吧。” 付宜云那一刻,突然有一种想死的欲望。 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明明白白提醒着她,她是一个污秽的人,他对她是多么的厌恶。哪怕是她匍匐在他脚下求他,他也不愿意碰她,不愿意看她一眼。这些日子,他 对她的态度有些改观,她以为他原谅她了,然而实际上他还是嫌弃她的。 付宜云意识到,她此生在他眼里,都将是一个污秽的人,是一个恶心的存在。他是那样固执的人,永远也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不会,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他都不会!他多么正直,多么有责任有担当,哪怕这么恶心自己的妻子,也还要忍受她,没有将她抛弃。他占尽了道德的高点,仿佛是一个完人,尽情地羞辱鄙夷着她。而她就是一个臭了的鸡蛋,明知道自己臭了,还硬要贴着他,硬要绑着他,成为他人生的负累。她是坏人,而他在委曲求全,在受她的折磨。她对他来说,就像牙齿上沾的韭菜皮子,抠也抠不掉,涮也涮不掉。就像他皮鞋上沾的泥点子,像头上的虱子。 她忽然真想找一根绳子,把自己吊死。 她以为跟自己睡在一张床上,他会恶心得失眠呢,然而他竟很快睡着了。 付宜云一整夜未睡。她平常干活很累,总是一上床就累得昏了过去。她从未像这样,一整夜都睡不着觉。她又想起了上一次自杀。上一次自杀没死成,醒来后,她还有点后怕。然而此时,她忽然感觉,自己活得真没有什么意思。她从小就没有母亲,父亲和兄长对她也不好。她一直在孤单和恐惧中长大,没有得到过任何关爱。她本以为他是个好人,嫁给他,自己会得到幸福。然而结果却是如此不堪。他没有错,他什么都是对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 第十五章十年夫妻 鸡还没叫,她就起了床。 她去洗了衣服,去挑了水,然后做了早饭。天还蒙蒙亮,她乘着清晨的薄雾,去了镇上,她看到有卖耗子药的,买了一包耗子药。她起得太早,回到家,家人们都还没有起床。 她打开那包耗子药,却没勇气吃下去。何咏声看到了她鬼鬼祟祟的举动。 第38章 他冷眼道“拿的什么?” 付宜云吓得将那东西藏起,何咏声已经看见了,一些红颜色的面粉丸子,是农村里治老鼠的。 他心里有一些不好的感觉“拿那玩意在手上干什么,那不是吃的东西。”他心里不安,但说出来的话还是刻薄的“蠢人,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知道?别在那犯傻。” 付宜云讪讪的“买来药老鼠的。” 何咏声说“药老鼠的你拿那么近,凑到鼻子上闻什么。” 吃了饭,何咏声洗碗。付宜云坐在灶前。 付宜云想到,他兴许是外面有女人了。 他这些年不回家,也不跟自己亲近,大概兴许外面真有了人。那些事情她也管不到,她坐在灶前,忽然问他“你在学校,有碰到年轻的女老师吗?” 何咏声瞥她一眼“问这干什么?” 付宜云叹口气“你要是碰到有合适的喜欢的,你就跟她过吧。我不介意的,只要你高兴就成。” 何咏声阴沉着脸“说那些有的没的干什么?” “我是说真的。” 付宜云说“我真不想耽误你,你条件好,能找到比我好的。” 何咏声说“别讲那些没用的废话。” 家务收拾好,付宜云准备要出门去。 何咏声说“你今天不要出工去了。” 付宜云有些怯“我还是去吧,不去要扣工分的。” 何咏声说“别去了。挣那几个辛苦钱,还不够看病的。” 付宜云便不敢说话。 付宜云感觉很不自在。她习惯了每天干活,一停下来,她就找不到事情做。她悄悄背着背篓出门,去挖草药。何咏声一转眼,就发现她人不见了。 肯定又干活去了。何咏声本打算带她去街上,买点儿东西的。这女人真是,连福都不会享。 让她休息她都不会休息。何咏声不知怎么,想起早上那包耗子药。他有些不放心,决定出门去找找。走了好几处地方,也没有看到人,最后他走到了村头堰塘边。何咏声看她背着背篓,从堰塘边上来。 她吃力地爬着坡,一只手握着一根木棍当拐杖,一只手擦着汗。何咏声恍惚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着短袖连衣裙,齐耳的短发,模样极动人。这几年她变了不少,长期的辛苦劳动,她的脸早不像当初那样美丽。但毕竟才三十出头,隐约有点当年的影子。 那时候他们刚结婚,那是他离爱情最近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甚至觉得自己爱她。他以为他们会幸福一生。 短短十年,他们的感情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这是他的妻子。他心想,不管怎样,她这些年陪着他,吃苦受穷,从未抱怨。她本是大户人家出身,自小没亏过衣食,刚结婚时,家里面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她从没嫌弃过他条件不好,从未给过他坏脸色。换作一些农村泼辣的女人,但凡丈夫挣不着钱,立马敲锣打鼓地在屋门前开骂,夫妻打架,跳得比男人还高。他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人,能有一个妻子陪伴他,给他生儿育女,他应该知足。他不该对她太苛刻。就算是有再多的不满意,都十年了。 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是十年。 付宜云抬起头,看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 她以为他是要过路。 她下意识地低着头,局促的手抓了抓裤子。她手心里都是汗,揩在沾了草屑的裤子上。这狭路相逢的感觉让她浑身紧张,无所适从。她拳头僵硬地握紧,又颤抖地松开,整个人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恨不得立刻打个地洞钻下去,或者立刻遁走。她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往 边上让了让,把道让出来。 何咏声却没有上前。 她手上有泥,往脸上一抹,顿时变成个花脸。她自己不曾察觉,只是双腿不自觉地哆嗦起来。她以为自己让的道不够宽,于是继续往边上让。 她将自己用力地缩小,压扁,再缩小。 而他的身躯仿佛无限大。何咏声没有走她让出来的那条道,而是转身离开了。 他连背影都是冷冰冰的。 晚上吃饭,何咏声开口说“你以后不要去挣那工分了,在家照顾好孩子。没有钱,我这里给你拿。”何咏声考虑将妻儿都接到工作的地方去。付宜云一个人在家带三个孩子,确实太辛苦。他跟付宜云说起这事,本以为付宜云会很高兴,然而她脸上一点喜色也没有。 付宜云低声下气地说“不用,我在家里能行的。再说,房子也需要人照看。” 何咏声不耐烦“啰唆什么?一个破房子,有什么好照看的。孩子在这里,你能带好吗?能受到好的教育吗?” 付宜云不敢还嘴。付宜云实在是不想跟他一块儿过。 她一个人在乡下住惯了。虽然干活辛苦了点,也吃不饱,但至少心里清净。何咏声一回来,她就害怕。他的确是能给她拿点钱,缓解一下经济压力。但他钢铁一样冷冰冰的面孔还有刀子一样刺人的言语,更让她感到畏惧。她宁愿忍受肉体的折磨,也不想承受这种精神的折磨。她实在是不想每天在他身边,受他的羞辱。不论如何,何咏声下定决心要将妻儿带在身边。付宜云倒是容易,只是几个孩子读书麻烦。而且,老家的房子,也确实不能不管。 何咏声想办法,调到了离老家不远的一个乡镇,剑门关小学。这里离他家只有几十公里,回家要容易多了。旧学期结束,他给孩子们联系了新班级,就在自己教书的剑门关小学。夫妻两人,还有三个孩子都搬到了剑门关,住的地方,是学校宿舍。 第39章 他跟梁文静,也再没有见面联系过。 付宜云不再每天下地干活。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每天洗衣服做饭,收拾打扫屋子。孩子们要上学,何咏声要上班,付宜云每天早早起床,准备好一家人的早饭。在何咏声出门之前,把他的衣服熨好。何咏声爱讲究,穿的衬衫必须得用熨斗熨过,不能有褶皱。还有他的皮鞋,也得每天擦擦灰,上鞋油。孩子们的衣服不讲究,干净就行,不用熨。等到把一大家子人都伺候出门,她又开始洗碗,洗衣,扫地拖地。 宿舍的地跟乡下不一样。乡下的是泥巴地,洒点水,扫扫,灰扫走就行。宿舍的是水泥地,要用蘸了水的湿拖布拖。即便是家庭主妇的工作,排得这样满满当当,她还是觉得,有点太闲了。 学校很无聊。 即便是所有活干完,才不过才到晌午,太阳才刚晒到窗子。她一个人待在房子里,内心十分空虚茫然,无所适从。她不知道如何消遣,如何打发时间。 屋里有书,何咏声爱看书,但付宜云不认识字,她没法看书。别人喜欢打牌,她也不会打。她也不爱走家串户,和别人闲聊,说些是非。她只能一个人,傻傻地坐在屋子里,发着呆。等到快中午时,就赶紧淘米,洗菜做饭,等丈夫和孩子回来。何咏声也看出她很无聊,一个人老爱发呆。 何咏声教过她读书认字,但她学不会,而且非常抗拒。她看到大片的文字就觉得眼晕,脑袋疼。何咏声也无法勉强她。 这天,何咏声拿回来一台小收音机。这可是个好东西,装上电池,装上天线,就可以听到人说话。可以听新闻,还能听歌,可有意思了。何咏声将收音机放到窗台上,将付宜云叫过去,教她如何使用收音机。 “这是开关。” 何咏声指着机顶上某个按钮,告诉她“按下去是开,再按一下,就是关。” 收音机背后,是装电池的。电池没电了要换电池。何咏声教过她很多次,怎么听收音机。先按下开关,竖起天线,然后转动某个旋钮,调到合适的频道,里面就能传出声音。他教了很多次她也学不会。她看到这种陌生的事物,内心本能的恐惧。她听到那滋滋的电流声,就感觉耳朵不舒服。 何咏声说“你自己试一试。” 她摇摇头“我不会。” 何咏声于是就冒火了“让你听收音机,免得一天闲得没事干在那发呆,又不是让你做数学题,解二元一次方程,不会什么不会!你是猪脑子吗,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付宜云被他吓得,更加不敢尝试了。何咏声压抑着怒火。 她不会看表,搞不清楚时间。有时候还没到中午,便早早地把饭做好了,然后等半天不见何咏声回来。饭菜都凉了。何咏声问,知道她是不晓得时间,每天估摸着过日子。 于是没过几天,他买了个挂钟回来。何咏声教她怎么认钟表。 这次她有了点兴趣,因为钟表这东西有用,跟生活息息相关,她有时候经常因为弄不清时间,而耽误很多事。 何咏声指着钟表“那个最粗最短的是时针,指示的是小时。时针走得最慢,走一圈代表十二小时,一格就是一小时。针最细最长,走最快的是秒针,动一下就是一秒。秒针走一圈是一分钟。中间不长不短的那个是分针,分针走一圈是一小时。一小时等于六十分,一分钟等于六十秒。”付宜云便被绕晕了,半天计算不明白。 何咏声说“你真是笨。我教过这么多学生,就没见你这么笨的。你怎么这么笨?你脑子在想什么?你要是在我班上,手板心都要被打肿。” 付宜云听他说了一连串笨,自己也感觉自己很笨。 何咏声不在的时候,她自己慢慢研究那个钟表。不懂的地方,她也不肯问何咏声,而是 问桃花。桃花耐心地给妈妈讲,钟表上的那些针和那些格子要怎么看。付宜云见女儿都认识表,自己却不认识,心里难过得很。她觉得自己可能确实是笨。 桃花安慰她“妈妈不笨,妈妈只是以前没学过。”她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慢慢学会认钟表。 何咏声看到她终于会认了,也挺高兴。 何咏声有时,带她出门逛街。 他以前,从不带她出门。依稀记得曾经一起出门,还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那之后的十多年婚姻,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出过门。但他现在又带她出门了,付宜云觉得很不适应。他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何咏声回来,看她走路像蜗牛爬。 他有些不耐烦“走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等你这速度上街,集都散了。” 他站在原地,等她跟上,然后一把拉住她。 他牵着她的手。 大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很多摆摊做生意的。 这景象,在以前是见不到的。自从国家宣布改革开放后,农村的生活渐渐发生了变化,陆续开始有私人卖东西,做小买卖了,市场一下子热闹鲜活起来。以前上街,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现在,集市丰富多了。付宜云不自觉地松开他手,何咏声发现了,回头瞪她一眼“让你抓紧一点,连个字都不认识,跟丢了怎么办?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笨得要死。” 他说“我看把你丢在外面,你连问路都不会。” 何咏声拉着她,沿着街道,边走边看。 他买了一块豆腐。豆腐是剑门关的特产,听说比别的地方的豆腐都好吃。 街上有做小生意,卖饮食的。就在店门口支起了摊子,一个大锅,上面架着蒸笼。一只木桶里,装着雪白的浆糊。据说这浆糊是大米磨的。店伙计熟练地舀一勺米浆,倒在铺好蒸布的蒸屉里,盖几分钟就熟了,起下来,一张薄而软,颜色半透明的米皮就摊在案上,刷上熟菜籽油,然后放凉,切成长条装碗。煮熟的豆芽菜垫底,一勺蒜水,一勺酱油醋,一勺红通通油汪汪的油泼辣子,少许盐和味精,少许花椒,食客们坐在桌子上吃得津津有味,满面通红。何咏声问付宜云“你要不要吃那个?” 第40章 付宜云说“算了,回家吃吧。” 何咏声没说话。旁边还有一家卖米粉的,味道有清汤和红汤。店门前用蜂窝煤炉,支着两个锅,锅里便是汤。红汤用的牛肉,加的卤料做成卤汤,上面漂着一层剔透的红油。清汤是用鸡肉加白萝卜片,还有海带熬制的,远远闻着就香气扑鼻。有客人上门,店家便从一只大桶里抓一把米粉。是细粉条,事先用冷水泡过,装到竹篓子,滚水中一烫,三秒钟便熟了,倒进碗里,然后舀一勺鸡汤,一勺牛肉汤,加两块牛肉,上面撒点香菜。 何咏声说“吃这家吧。这个有肉,那个凉面里头没肉。” 他带着付宜云进店,要了两碗牛肉米粉。吃了饭,何咏声带她去买布,然后去裁缝店,想给她做点衣裳。 她都没什么新衣,总是穿着那几件旧衣服,颜色灰蓝灰蓝的,料子又薄。快入冬了,何咏声想给她做一件厚点的羊毛呢子衣,轻便又暖和。下面穿个黑色长裤,再穿个皮鞋。她身材胖瘦适中,这么穿很好看。付宜云不要,一个劲拒绝。何咏声沉下脸来“让你做你就做,又不要你出钱。看你穿的那衣服,有像样的吗?你好意思穿着去别人家做客。出门不得有件好衣服。” 付宜云只得老老实实,让裁缝量尺寸。 晚上,何咏声做饭。开着煤油炉子,小火煎豆腐。小孩子高兴地围绕在爸爸身后,等着吃饭。 付宜云坐在床上,缝补衣服。 饭上桌,豆腐上桌,鸡蛋丝瓜汤也煮好了,满屋子饭菜香气,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这日子仿佛也很好。 凑合着过吧。 付宜云身体有些不舒服。 她上厕所的时候,发现便中带着血。她心里一惊。一般人便血,多是因为痔疮。她也没有痔疮。她这段时间,身体一直有点不大对劲,不是拉肚子,就是胀气。吃东西也没有食欲。自从发现便血后,每次上厕所,都会带血。她也不敢告诉何咏声,自己藏着掖着。直到有一天周末,何咏声在家,付宜云正在弯腰洗着衣服,突然感觉腹痛无比。刚开始是隐痛。她咬着牙,手捂着肚子,强忍着,不敢出声。然而很快她忍不住了,肚子里疼得一抽一抽的,肠子好像在被人拉和拽。她往前一栽,撞翻了水盆,人也跌倒在盆子边儿沿上。何咏声正在做饭,听到动静,赶紧放下锅铲,冲了出来。 “你咋了?”付宜云已经腹痛得说不出话。何咏声见状不好,他以为是急腹症,或者急性阑尾炎之类的。他赶紧回厨房关了火,把锅盖给扣上,然后抱起付宜云,冲到镇上的卫生所。到了卫生所,刚放下,医生刚过来,她突然又不疼了。 医生按她的肚子“这疼不疼?” “不疼。” “这疼不疼?” “不疼。” 哪哪都不疼,一点儿毛病都没有。医生也没办法,说“那你先观察一会吧。” 小镇上的医生,水平有限,也没有什么医疗设备,只能输个液打个针开个药。何咏声吓得脸色惨白,还没回过神来。付宜云有些讪讪的,对他说“我没事了,先回去吧。” 她也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害怕何咏声以为她在装病。何咏声有点冒火。付宜云一身湿淋淋的,刚才抱她,弄得自己也一身水。 “回去什么回去!” 何咏声心急火燎地骂道“什么病因都还不知道,回去有什么用。” “我真没事了。” 付宜云小声说“可能是吃了什么东西,肠胃受了刺激。回家喝点热水就好了。”眼下这医疗条件,何咏声也无可奈何。 两人走着回家。 何咏声边走,边拿白眼瞥她“你能不能走?要不要我背你?” 付宜云说“能走。” 何咏声说“能走最好。我才懒得背你,弄我一身水。”他嘴上这么说,到了家,还是让她休息,卧床静养。 付宜云说“我没事。”还打算去洗衣服。屋子里满地狼藉,衣服和水散了一地。 何咏声没好气道“你不洗那几件衣服活不了是不是?回床上躺着去。” 付宜云只得上床躺着。 何咏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拿去喝了。”又给了她一颗冰糖。他以为糖是能解痛的。 他自己有时候浑身难受,吃上一颗糖,就会缓解很多。甜蜜的味道能给人身心带来极大的慰藉。 付宜云将糖压在舌头下。甜蜜的津液渐渐溢满口腔。 何咏声收拾厨房,把没做完的饭做好,又收拾满地的衣服和水。等孩子们回来,照顾孩子们吃了饭。 付宜云躺了一下午,依旧没什么不适。何咏声始终不放心,说,要去县里的大医院看看,做个胃镜,或者拍x光。 付宜云说“我真没事。” 何咏声沉下了脸“不要总是讳疾忌医,有病就得赶紧治。”何咏声问她“你最近有没有感觉其他哪里不舒服?” 付宜云小声说“就是排便有点带血。也不是痔疮,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何咏声“你怎么不早说?” 付宜云说“我以为没有多严重。” 何咏声说“你又不是医生,你知道什么严重什么不严重。下周就跟我去县医院,让医生拍个片子。” 第十六章她总是遭遇各种不幸 等到下一个周末,何咏声携着付宜云,搭上汽车,两人前往县城的医院。 临行前,他安排好家里,嘱咐桃花带好弟弟,自己做饭吃。因为不确定当天是否能回,晚上家里没人,就三个孩子,多少有些不放心,他又给邻居打好了招呼。万一天黑之前回不来,让邻居帮忙给照看一下。好在桃花懂事,说“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我会看好弟弟,看好家里的。” 第41章 何咏声提前凑了些钱,怕医院里不够用。到了医院,医生询问病情,接着给安排了做胃肠镜和x光。 当天检查的结果就出来了,情况很不妙。 医生怀疑是直肠癌。付宜云听到癌这个字,顿时心都凉了。 即便她没有学问也知道,只要一沾上这个字,人就等于半个身子都进了棺材。她一时恍恍惚惚的,心不在焉,整个人像是灵魂出了窍。不过医生说,她这个情况,还好发现得早。应该还在早期。如果及时手术切除,应该是可以治愈的。就是得花点儿钱,建议最好去省城的大医院。先确诊,然后进行手术。 何咏声面色凝重地跟医生交流着,付宜云则是什么也没听见。何咏声说“预计得花多少钱?” “你先准备个五百块吧。不一定能花那么多,但你得准备充足。这肯定不是一两天就能治好。到了那,还得住院,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药费。” 付宜云听到五百块,顿时起身就往医院外走。 何咏声拽住她“跑什么?” 付宜云讪讪地“走了……走了……我不治了……不治了。”她直接走出诊室。 何咏声气坏了,仔细地和医生沟通完,这才出去找她。 她像只迷路的野兽,独自在医院外徘徊着。 何咏声拽着她的手“你好好的跑什么?我跟医生话都没说完,你就跑。” 付宜云喃喃说“我没病,我不治了。” 何咏声一脸严肃数落道“有病就要治病,说什么不治。” 付宜云说“太贵了……咱们治不起。” 何咏声把脸一拉“治不治得起用你说?又不要你挣钱。这个家我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 付宜云说“太贵了。” 何咏声说“钱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付宜云知道家里的情况。何咏声一个月也只有五十多块钱工资,要管一家人的生活开支,吃饭穿衣,还有两个孩子读书。他本就是个大手大脚的人,讲究吃穿,又抽烟喝酒,喜欢打牌。这点收入供养一家人,维持这种生活也只是勉强够,根本就没有剩余。哪有多余的钱做手术。她自己就是个废人,只能靠丈夫养着,没有能力谋生,挣不到钱,还要花钱。 “鼠目寸光。”何咏声训斥她“眼睛里就只有钱,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当天,两人返回家。 夜里,何咏声就出了门,找熟人借钱。这件事不敢告诉孩子们,付宜云强颜欢笑,心里已经想到了死后的事情。 她对死,其实并不畏惧,只是舍不下孩子们。何咏声现在愿意照顾孩子,她心里已经放心多了。桃花爬到妈妈的膝盖上,担忧地问“妈妈,你生了什么病?” 付宜云抚摸着女儿的头,好像是最后一次抚摸她,心里十分不舍。 “妈妈没事。”孩子多小啊,都还没成年。她的三个孩子,都是她十月怀胎,拿命生下来的。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辛辛苦苦抚养大的。等他们长大,还会记得自己死去的母亲吗?桃花肯定会记得,这个孩子心软,最爱妈妈。妈妈死了,她肯定会很伤心的。 春生和狗娃就不一定了。他们年纪还小,还不懂事。性子也没桃花这么细腻敏感,兴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忘了。 付宜云心里有点想不通。她感觉自己命运很不好,好像什么坏事都容易找上她。 乡下有句话,叫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她不明白,世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是个好人,她从来没做过一件坏事,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但她从来没有得到好报。她总是遭遇各种不幸。她甚至忍不住想,可能这世界上真的不需要她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只有死亡,才是她的归宿。 她把桃花揽在身边,给她扎小 辫儿。 她心想,兴许这是最后一次,给女儿扎小辫儿了。她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么听话,这么疼人的桃花了。她眼泪流了下来。 桃花感觉后脖子湿答答的,她转过头问付宜云“妈妈,你在哭什么?” 付宜云说“妈妈没事。” 桃花伸手,抱着她颈子“妈妈不要哭了。桃花会永远陪着妈妈的。爸爸也不会抛弃妈妈的。”付宜云擦了擦眼泪,继续给她扎头发。 桃花说“妈妈,你是不是在生爸爸的气?” 付宜云说“没有。” 桃花说“爸爸脾气不好,但他心里在意妈妈的。” 深夜,何咏声才回家。 孩子们都已经睡了。他身上有点酒味,还有烟味。 付宜云躺在床上,说“你不用再去借钱了。” 何咏声说“我已经借到了,你放心吧。” “我对不起你。”付宜云低声说“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配不上你,不值得你这样对我。你还年轻,身体也好,又有好工作。等我死了,你还能再找一个。比一辈子跟我过要强得多。” 何咏声沉下脸来“谁对你好了?我是不想孩子没了娘。” “活着又能怎样呢?” 活着也不会快乐,活下来,也只是多承受几十年的痛苦。付宜云摇摇头“没意思,还浪费钱。” 何咏声说“我知道你不想活,想死。但你还是好好活着吧,死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要是能一根绳子一包耗子药了了,那也轻松,你有那个勇气吗?生了病,处处都要受罪。得了癌症,光那浑身的疼都不是你能够忍受的。到时候躺在床上,吃喝都要人喂,拉屎撒尿都要人伺候,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了你才知道什么叫苦。那才叫受罪呢,你现在这点算什么?趁现在还不严重,能治赶紧治。” 第42章 付宜云叹口气“我没挣钱,还要花你的钱,拖累你。” 何咏声说“已经这样了,说那些干什么。” 付宜云是真不想去,只想活一天算一天。但何咏声态度坚决,必须要去成都。 何咏声请了半个月的假,带她去省城做手术。 这是何咏声第二次来成都,第一次,还是出差。付宜云则是第一次到省城。不过这次没时间闲逛,下了汽车就赶紧到华西医院。付宜云不认识路,只能跟在何咏声的身后。到了医院,看病的人多,排了很久的队。 晚上,终于住上了院。检查也是直肠癌,说要做手术。何咏声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宾馆暂住。 手术期间,他每天往返宾馆和医院,给付宜云买饭,帮她办理各种医疗手续。付宜云不识字,一切事情只能由何咏声去办。她躺在病床上,好像一块砧板上的肉。她知道病灶在自己肠子里,很害怕要开膛破肚。医生告诉她,只是在腹部开一个很小的口子,影响不大,也不会很疼,恢复得很快的。但她还是很害怕,心慌乱跳的,喘不上气,磨磨蹭蹭就是不敢进手术室。何咏声见她没完没了,骂道“生孩子都能生,都没疼死你,做个小手术怕什么?” 何咏声在手术室外守着,等着手术结束,人推了出来。付宜云醒过来之后,直说浑身不对劲,何咏声问她哪里不对劲,她说“手,脚,都没力气,动也动不了。像是快死了。”何咏声白眼一连串“那是打了麻药。”接下来十多天,何咏声陪她在病房住着。 何咏声每日端水送饭,付宜云怪不自在的。好在,她第二天就可以下床,自己可以去上厕所,只不过要人搀扶着。何咏声也松了口气,他可没耐心给谁端屎倒尿,嫌恶心。每次只是扶着她到厕所,以及,给她端洗脸水洗脚水。 趁着付宜云住院的机会,他还在成都逛了逛。 他去了四川大学。他内心一直梦寐以求的就是上大学,上四川大学。而今却只能当个游客,在学校里转一转,看看景色。那些高大的树木,干净的林荫道,古朴的小楼,满地金黄的梧桐树落叶,淡淡书香气,无不唤醒着他内心深处的憧憬。 他多么渴望自己也能够在这里读书。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再也没机会了。 他这辈子,一直到死,都只能是小学文化,初中肄业,和文盲没有两样。 回到病房时,他就不住叹气。他觉得后悔,失落,懊恼,感觉死不瞑目。他对付宜云说“要不是因为有你,还有孩子,我就重新去读书考试了。我也还没有太老,怎么都得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哪怕再穷再苦,我也不怕。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有了老婆孩子,身上就有担子,必须先糊口,先管着一家人吃饭,哪儿也去不了。” 付宜云不吭声。 他叹气“哎,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也没下辈子了。”附近有武侯祠,是纪念三国时期诸葛亮的。何咏声也去看过。本还想去看看杜甫草堂,有点远。 付宜云身体渐渐好转,很快到了出院的时候。何咏声的成都之行宣告结束,他们又回到了那个叫剑门关的小镇。 剑门关,说起来也是个景点,风景不差。南宋诗人陆游有句诗「细雨骑驴入剑门」,便是这个剑门了。李白有首名诗《蜀道难》,里面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概指的也就是这里。山体直上,悬崖像一道利剑劈出,两壁相对,其状似门,因此叫剑门。山脚下树木葱茏茂密,松柏连片,四季常青,山间层峦叠翠,清澈的溪流蜿蜒。春天的时候放眼望去,全是沁人心脾的绿。斑斓的绿,五颜六色的绿,夹杂着红的粉的白的,粉粉团团,那是山间的野蔷薇,桃树、梨树,还有不知名的小杂树。到了秋天,树叶子黄了,山野便成了五颜六色。树叶子有红的,有黄的, 有绿的,甚至还有紫的。有深红有深黄还有浅黄,仿佛一盘打翻了的颜料。 何咏声带着妻子,去爬剑门关的顶峰。山间有古蜀道,已经年久失修了,当地人也不敢走。他们顺着梁山寺上去,一直走到山顶。那里的坡要缓一些,走起来没那么吃力。站在山顶,清凉的风迎面而来。 何咏声跟她说陆游的诗,付宜云问“陆游是谁?” 何咏声又说李白。付宜云知道李白是谁,但也只是知道。她以为李白是个耍剑的,要么是个卖酒的。 她不太懂一个耍剑的,或者卖酒的怎么那么大名气。 何咏声说“什么耍剑卖酒的,李白是个诗人,他性格豪放爱喝酒,不是卖酒。” 付宜云说“啥是诗?” 何咏声说“跟你讲话真是对牛弹琴。”他又生气了,撇下她,自己在前面走。 付宜云确实不懂那些,她只会做家务,做做针线。什么诗词歌赋,国家大事,她一概都不懂。 付宜云做了手术后,便没怎么干重活。家里的家务,都是何咏声,还有女儿桃花在干。她只是做做简单的饭菜,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 孩子的教育,让付宜云有一些头痛。 春生上小学了,狗娃也开始要上学。 春生这孩子,明显的不是太好管教。他长得倒是非常漂亮,一双乌黑有神的大眼睛,深邃的双眼皮儿,白皮肤,高鼻子小薄嘴唇,像个外国娃娃。他五官上继承了父母的优点,而且性子十分机灵。从小邻居都喜欢抱他,说这孩子漂亮,聪明,将来准成大事。但他性格桀骜不驯,谁的话也不肯听。全家他也就只怕何咏声,对姐姐和妈妈都不当回事。 第43章 有一天,付宜云听到他跟别的孩子聊天,说“我妈没用。她一天什么事儿也不干,也不上班挣钱,就靠我爸养。而且她连字也不认识,就是个文盲。” 付宜云听到这话,脑子里嗡的一声。她怎么也没想到,孩子会这样说自己。 她不太懂教育孩子,只知道要疼爱。一直以来,她对几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方式。然而儿子的成长不受她的控制,春生一直都很叛逆。付宜云很受伤。 何咏声也听说了这句话,是别的老师告诉他的。何咏声十分生气,抄起棍子,将春生狠狠地打了一顿。 “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何咏声说“你妈再没有文化,她也生了你养了你。给你煮饭,给你洗衣服,把你拉扯这么大。要是没有你妈,你早就饿死了。还轮得到你长到现在说这种话?没良心的东西。”何咏声觉得,他嫌弃付宜云,看不上付宜云是一回事,但孩子不能说这话。付宜云再差,她对儿女是吃了苦、尽了心的。她不一定是个完美的妻子,但一定是个好母亲。这世上谁都有资格嫌弃她,看不起她,唯独春生和狗娃不行。孩子还没长大就开始嫌弃亲娘,这叫哪门子理?这叫忤逆不孝,要挨天打雷劈的。何咏声命令他“到你妈面前去跪下,给她道歉。” 春生哭哭啼啼,来到付宜云面前跪下。付宜云难为情“算了,算了,赶紧起来吧。” 何咏声将三个孩子都一起叫到跟前,教训道“你妈虽然没读过书,但那是家里条件不好,读不了,不是她不想读。你们要是懂道理,就要自己好好念书,而不是看不起她。没文化不识字,出了社会是很遭罪的,也不好找工作挣钱。她养你们,给你们做饭洗衣,那也是在劳动。她不煮饭你们就没饭吃,她不洗衣服,你们就没衣服穿。她不给你们做衣服做鞋,你们出门就得光着身子光着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忘本。以后谁要是再说没良心的话,还要挨打。” 第十七章她不信结婚是享福 一九八三年,农村经济发生了大变革。 土地承包到户了。 何咏声一家人也分到了五亩土地。土地分了,不种也不行。自己种粮,五亩地,还是有点产出的。至少家里的米面粮油,都不用再花钱购买了,平时还能种点蔬菜。只是何咏声有工作,在剑门关小学教书,他也没法天天在家种地。最后商量着,还是得付宜云回去。耕种播种的时候,何咏声就请点假,回去耕种。平常地里不忙,只是除除草之类的事情,便交给付宜云做。 学校每周放一次假,放假时,何咏声也能回家。他一半精力教书,一半精力用来做农民。 那一年,桃花跟她母亲,回到了乡下。何咏声则带着春生和狗娃,继续在剑门关小学上学。何咏声这么做,考虑的是,付宜云一个人在乡下,地里干活,需要帮手。她一个人干不下来。桃花已经十五岁了,已经能够干很多活。而且她跟母亲感情上也更亲近些。春生和狗娃这俩孩子,不太懂事,性子又很叛逆,何咏声担心付宜云管不下来,得自己亲自管教才行。以及,他还有另一个考虑,家里三个孩子,都要读书上学。但他一个人挣钱,经济条件有限,小学还好。到高中大学,那就是一笔很不小的开支。他不能不早做打算。桃花毕竟是女孩。他心想,女孩早晚都是要嫁人的,还是好好培养儿子吧。桃花读个初中,认得字,也就够了,将来这个家,还得靠儿子撑起来。他希望能对儿子严加管教,尽量培养他们上大学。春生这孩子,挺聪明的,兴许将来有希望。 桃花也不笨,她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但毕竟,是女孩子。桃花非常伤心。 她一直都以为,爸爸是最疼爱她的。平日里,爸爸对她,比对弟弟们都和蔼,也会把好吃的留给她。爸爸告诉她要好好读书,她于是很努力 很努力地念书,想要考大学,想要成为爸爸的骄傲。没想到,爸爸会让她辍学。她知道爸爸这么做,都是为了弟弟,为了弟弟能有机会上大学。只因为她是女孩子。桃花不吃不喝,趴在床上哭泣。 她这副样子,真跟当年的何咏声一模一样。何咏声几乎有一瞬间要心软了。 桃花回到了乡下,和母亲一起干农活。 春生和狗娃在爸爸身边读书。何咏声亲自教育培养儿子,严格要求他们。然而天意却不遂人愿。随着时间的推移,春生和狗娃都渐渐长大,这两个孩子越来越让何咏声感到失望。春生聪明,但吊儿郎当,心思全然不放在学习上。他没有一点他父亲当年刻苦的样子。作为学校教职工的孩子,他身上有种优越感,整天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和那些不正经的学生混在一处。他学会了一堆恶习,年纪小小就开始抽烟、打牌,和别的孩子打架。整天逃学,撒谎成性。何咏声第一次发现他抽烟,气得扇了他一个耳光,然而根本就没有用。后来何咏声又发现他逃学。何咏声打了无数次骂了无数次,他也不改正。他长得模样漂亮,因此很得女生们喜欢,甚至还谈起了恋爱。 弟弟狗娃,笨得很,都上四五年级了,连九九乘法表也背不会,成绩差得一塌糊涂。他整天就知道跟着哥哥春生一起,两兄弟鬼混。这天,何咏声从学生那听说,春生偷了一辆自行车。他不仅逃学,而且学会了偷东西。平常偷个西瓜偷个钢笔就算了,居然连自行车也偷。 何咏声气得拿起棍子就去找,走到桥边,就看到兄弟俩推着一辆自行车。 第44章 何咏声大喝一声“站住!”春生和狗娃听到他叫,不但不站住,反而拔腿就跑。 两人跑得跟刮风似的。何咏声哪里追得上这十几岁,精力旺盛的兔崽子。事后,何咏声问他们,两人打死不承认。 何咏声去找自行车,已经被他们扔到了河里。自行车失主找来,何咏声又是道歉又是赔钱。人家看他是个老师,懂礼貌的人,这才给他面子,没去告派出所。 何咏声简直要气晕了。他自问一直行得端立得正,即便是穷得吃不上饭,也从来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没想到这两个儿子,浑身什么坏毛病都学全了!简直就是地痞流氓!经此一事,何咏声对儿子,也彻底失望。 他回到家,看到桃花。 那是大夏天,桃花背着一个大背篓,在家门口的桑树上摘桑叶,付宜云养了些蚕,每天要喂桑叶。桃花已经十八岁了,已经长成个大姑娘。她长得鹅蛋脸,大眼睛,高鼻梁,尖下巴,苗条身材,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夏天,经常下地,她的脸被晒得黑黑的,胳膊也是黑的。何咏声看着她,背着一背篓桑叶回来。 见到何咏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叫“爸爸。” 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见到何咏声高兴地扑上来,抱他的腿了。她跟何咏声已经有了点距离。何咏声心痛啊。 他看到桃花这个模样,突然心痛极了。他想起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那么聪明漂亮懂事的桃花,却只有初中文化。她没有读太多书,这辈子都只能跟她妈妈一样,做一个农妇了。 何咏声后悔极了。他后悔当初为什么不让桃花继续读书,要让她回乡下务农。明明桃花很聪明,学习成绩也很好。他心里却只想着儿子,觉得要把读书机会让给儿子。可那两个不肖子,压根就不珍惜。 桃花放下背篓,依然给何咏声搬凳子“爸爸你坐。” 又给他倒水“爸爸喝水。” 何咏声后悔极了。 他问桃花“爸爸不让你读书,你恨不恨爸爸?” 这一次,桃花默默地不答。过了一会,桃花说“妈妈一个人干活太累,我得帮她干活。”何咏声突然想,他得好好补偿桃花。 他得想办法,给桃花找一个好丈夫。桃花没读成书,学业已没了,婚姻不能再草率了。他一定要给桃花找个靠谱的人家,给她找个靠谱的男人才行。绝不能像当初自己结婚那样什么都不了解,糊里糊涂的。 他到处打听。他要挑个好女婿。男方家不仅得有田有地有房子,父母人得和气,得是品性善良的人家才行。男孩子不仅得长得好,还得勤快,有本事。得像自己年轻时那样有本事,家里家外一把手,什么活都能拿起来,做饭洗衣耕田种地样样行。最好得会一点技术才行,那样才能赚钱。然后,人性子得好,必须得好说话。不能脾气太坏动不动发火,更不能打女人。他知道自己的性子不太好,不希望桃花找个像自己一样暴脾气的男人。 何咏声到处打听,终于给他找到一个合适的。 他见过男孩,家里条件挺好,房子宽敞。爷儿俩都是木匠,是难得的手艺人,在农村是很吃香的。虽然比不得铁饭碗,但也不至于受穷。家里收拾得整洁干净,什么家具都有,吃穿不愁,孩子读书不愁,难得的是人和善。何咏声也是朋友介绍的,说这家人品不错。他亲眼见过,也亲自到对方所在的村,挨家挨户地打听这男孩子的品格,然后心中有数,这才回家跟桃花说。 桃花听到要出嫁,眼泪汪汪“爸爸,我不想嫁。我就想在家里陪着妈妈。” 何咏声安慰她“女儿大了,都得出嫁,哪有一辈子陪着父母的。你现在是出嫁的时候,再过几年,年纪大了就不好找了。听爸爸话。” 桃花还是抹眼泪。 何咏声拉着桃花的手,说“你放心,爸爸不会害你。爸爸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你女婿人不错,没得挑,爸爸不会看走眼的。爸爸本来想给你找一个有正经单位和工作的。可是那样条件的不好找,就是有,也不一定适合你。人家条件比你好太多,结了婚就容易欺负你。婚姻还是得门当户对的好。爸爸再三考虑,还是给你挑了这个。你见一见他就知道了。” 桃花拗不过爸爸,只得答应了相亲。 女婿叫陈大明。这真是个让人喜欢的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十分英俊,但又瞧着很朴实,很是单纯憨厚,没有油滑的嘴脸。但你说他老实,这孩子又很灵巧,一点也不笨,见人就笑,笑起来也不滑头。嘴巴甜,会说话,但说起话来有一是一,很实在不撒谎。何咏声阅人无数,一看就知道这男孩子人不错,靠得住。来到何家,就抢着干活,劈柴挑水,耕地喂猪。桃花一开始还不愿意见,然而看到这小伙子第一眼,就动心了。这男孩实在很英俊,而且是那种很端正爽朗的俊,不是春生那种油头粉面的小子。 男孩子见到桃花,就开始主动献殷勤,桃花走哪他跟哪,像个跟屁虫一样。桃花煮饭他烧火,桃花喂猪他剁猪草。桃花要去洗衣服,小伙子就跟着她,到水沟去了。 何咏声也不着急嫁女儿,打算先考验他一阵。打那之后,陈大明就隔三岔五地往何家跑,天天来了就忙着干活,陪桃花做家务。农忙季,就过来下苦力。小伙子很吃得苦,活干得也好,完全不抱怨。陈大明还是个木匠,学得一手木工,有空就帮何家做柜子打板凳,还自己出木料。 何咏声没过多久再回家,就发现桃花已经跟陈大明好得形影不离,两人背地里手拉手,凑在一块说悄悄话了。何咏声知道,该到了为小儿女办婚事的时候了。 第45章 桃花结婚,付宜云最伤心。女儿就是她的命。 这些年,一直是女儿陪伴在她身边,同她度过了漫长的艰辛。多少次快要活不下去时,是女儿给了她活着的勇气。她最爱的孩子,而今要嫁为人妇,永远离开妈妈了。付宜云难受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何咏声数落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女儿出嫁,又不是没有了。你不让她出嫁,难道一辈子在家做个老姑娘,给你养老送终当牛做马才好?姑娘结婚是去享福的,别在那哭哭啼啼的晦气。净知道讨人嫌。” 付宜云不信什么结婚是享福。她结过婚,知道婚姻是啥样的。桃花从小在她身边,虽然条件苦了些,但付宜云疼她,从没打过她一下,从没骂过她一句,有好东西都给她。家里有弟弟,付宜云也没有偏袒过。除了读书那件事,她也没有办法。然而桃花喜欢陈大明,两个年轻人感情好,要结婚,付宜云也无法阻拦。 何咏声说“女儿嫁得不远,以后想回来,还是能回来看你的,别再哭了。” 桃花也伤心。 她舍不得离开母亲,但她也喜欢陈大明。这就是女儿家的难处,一旦嫁人,就必须得离开父母。丈夫和母亲,只能二选一。 结婚的前一晚,付宜云给她试自己亲手缝的衣服,桃花抱着她的母亲,哭说“妈,我走了你怎么办啊。” 桃花伏在母亲的膝盖上。付宜云抚摸着女儿的头,说“妈没事,妈在家挺好的。你跟大明,好好过,幸幸福福的。” 桃花泣不成声,说“妈妈不幸福,女儿怎么可能幸福。” 付宜云忍着眼泪,宽慰女儿“妈幸福……幸福……” 何咏声只是独自在院外,抽着卷烟。 桃花出嫁后,付宜云整个人变得有点魂不守舍。 她出门,经常丢三落四。有时候去割猪草,出了门,才发现忘了拿镰刀。 以前家里人少,但不孤单。现在她随时都感觉冷冷清清的。出门冷冷清清,回到家也是冷冷清清。有时候何咏声带着孩子回来,她又感觉很嘈杂。她跟丈夫,还有儿子,都没有话可说。她感觉他们都很陌生,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诚然,她跟丈夫是夫妻关系,跟儿子有血缘关系。但她内心跟他们不亲近,互相离得很远。她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非常了解。 他们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什么脾气秉性。他们说上一句话,她就知道他们下一句要说什么。家里发生任何一件事,她就知道他们会做什么反应。他们心里想什么事,在意什么东西她都知道。但奇怪的是,丈夫和儿子,都觉得她不了解他们,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甚至懒得和她说话。其实,只是他们不愿意了解她罢了。 她的世界里,只有女儿桃花是温暖、熟悉的。她时常一个人坐在床上发呆,一遍一遍整理着女儿小时候穿过的衣衫,盼着女儿回家。 桃花回娘家,付宜云高兴坏了。 她连忙给女儿做饭,做她最爱吃的豆花饭。桃花依旧帮妈妈烧火,付宜云忙着泡豆子,磨豆子。陈大明接过说“妈,我来干吧。你去歇着,你们母女俩坐一块儿说说话。”陈大明是个好男人,每次都陪桃花回娘家,回来就抢着干活。他跟桃花感情好得很,从来不吵架,而且疼媳妇。人又大方,没小心眼,付宜云看到女婿勤快,看到他跟桃花如胶似漆,心里又感觉很满足。女儿现在比结婚前白了,也变胖了,看起来还变漂亮了,气色红润了不少。 “好啊。” 她对桃花说“你过得好,妈高兴。” 桃花跟她讲陈大明,讲夫妻间的事,听起来都是很好的。相爱的小两口,说起来,都是甜甜蜜蜜的。付宜云觉得高兴,真高兴。女儿的幸福就是她的。桃花还告诉她,自己怀娃娃了。桃花也快要当妈妈了。 付宜云听到这些事,只是想掉眼泪。 春生和狗娃,果然是烂泥糊不上墙。 何咏声想送他们去读中专,读师范。中专不想去,看不上,师范也考不过。报了名了不好好复习。何咏声一怒之下,懒得管了。都回家当农民去吧。这两个混账,这辈子就是当农民的命,不可能有出息了。初中毕业的春生和狗娃——狗娃还没毕业,就读不下去了。兄弟俩都回了老家。 付宜云的担子卸下了。这家里的五亩地,从此都归两个儿子耕种,轮不到她管了。她只要洗衣做饭,擦桌抹地,放牛喂猪。 可怕啊,儿子都当家了,她一下感觉自己老了。 其实她也才四十岁。何咏声还不到四十呢,他倒是风华正茂。当外公的人了,却还年轻得很,皮肤光溜的,也没褶皱。他多享福啊,这辈子除了二十岁以前,几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又爱俏,喜欢打扮,一辈子吃好的穿好的,脚下没沾过二两泥。付宜云都没用过什么护肤品,他还用起了护肤品,用大宝,擦羊胎素。整天对着镜子捯饬。只可惜儿子没用。 他不想做农民,但下一辈依旧是农民。 做农民都不够格。 第十八章他的不甘 春生这个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他完全是被惯坏了,什么正经事也不愿意做。何咏声让他去村上当代课老师,他都干不下去,嫌钱少。天天想做生意,想发大财,什么也没干成。他问何咏声要钱,说做生意要本钱,何咏声一杆子将他打出门。狗娃从小就笨,笨得何咏声想揍他。不知是不是付宜云怀他时条件不好,营养没跟上,他的脑子里像灌了水泥一样。他就是春生的跟班,两兄弟犯起坏来如出一辙。唯一的好处是比他的哥哥稍显勤快一些。以及,长得丑些。何咏声三个孩子,春生和桃花都长得漂亮,就狗娃长得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长的。何咏声有时候都怀疑他不是自己亲生的。 第46章 何咏声看着这对哼哈二将,也是没了办法。春生和狗娃渐渐成年,也该成家了。何咏声重新盖了个大瓦房,两个儿子,各分三间,眼下暂时,还住在一起。 春生找对象也挑剔。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介绍多少个姑娘,都黄了。他自己就是个吊儿郎当的,用何咏声的话来说,二流子一个,干活干活不行,人么,懒得要死,横草不拈竖草不动,连饭也不会煮,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人品更是不怎么样。油嘴滑舌,驴粪蛋子表面光,也就是样貌好点,人家不嫌弃他就不错了。他还挑三拣四。何咏声真是整天都要被他气死。 倒是狗娃好点,人虽然笨点丑点儿,但是不挑,何咏声让他娶谁他就娶谁。 春生眼看着年纪大了,再拖就不好找了,这才勉强把婚事定下。 何咏声心里总有个愿望,读书成才。他不甘心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不甘心下一代就这么毁了。 这种想法,在他第一个孙子出生的时候,达到了顶点。那是一个非常好的孩子,简直堪称完美。圆溜溜的大眼睛,黑漆漆的眉毛。 他是春生所生,长得跟他爸爸一样好看,但性格完全不像。他身上带着一种不知是来自他母亲,还是来自他的奶奶付宜云的,那种特有的温柔和善良。这孩子心非常软,从小就喜欢小猫和小狗,从不会去伤害任何小动物。有一次,何咏声看见他蹲在墙角,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片树叶子。何咏声问他在干什么,他说“要下雨了。这里有个蚂蚁在搬家,我怕它被雨淋到,把它搬到屋檐下去。”他比何咏声见过的任何孩子都要聪明。何咏声教他背诗,一首七言绝句,他两遍就背会了。教任何汉字和算术,都只需要学一遍。对于一个教师职业的人来说,何咏声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好苗子。难得的是,他聪明,并且专注,不像他爸爸春生那样油腔滑调,三心二意,只会耍些小聪明。他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并且会耐心研究。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情绪丰富,并且富有同理心。他总能体察到身边人的感受,不管是何咏声,还是付宜云,或是他的妈妈。最难得的是,他是个男孩。何咏声的三个儿女,他最喜欢的其实是桃花,他一直可惜桃花是个女孩。女孩不能继承家业,不能延续香火。即便再聪明能干,也终归是嫁出去。他倒是有儿子,只是不成器。 而今,他总算有了一个聪明懂事的男孩。他是付宜云带大的。他的父母忙于农活,平常便总是跟爷爷奶奶在一起。何咏声给他取名字,叫何灿,小名叫灿灿。 何咏声把自己所有精力,都用在这个孩子身上。灿灿每天跟着奶奶吃,跟着奶奶睡。 付宜云恍惚感觉,他像另一个桃花。但她知道不是。养孙子,和养儿女是不一样的。她在儿女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而今儿女长大成人,她的力气也已经耗尽了。她只是出于一种善良和责任感,在呵护这个孩子。但她内心其实很疲惫,感觉不到多少意义。而何咏声完全相反,他像着了魔一样。 桃花、春生和狗娃,都是付宜云亲手带大。作为父亲的何咏声,几乎很少参与。可以说,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缺失父亲这个身份的。桃花小时候很黏他,长大后,渐渐也畏惧他。春生和狗娃则是从小到大都跟父亲不亲。 兄弟俩长大后,很叛逆,经常和父亲对着干,把父亲的话当作是耳旁风,甚至当面言语顶撞起他来。这把何咏声气够呛。他信奉父子伦理那一套。儿子无论如何,都是不能顶撞父亲的,那是忤逆不孝。春生和狗娃听到这些话,只觉得老父亲封建,跟不上时代。大清亡了几十年,还说什么三纲五常的话,听着都想笑。 春生觉得跟他爸无法沟通,就懒得辩驳。春生结了婚,也不老实,整天不做家务,也不下地干活,就在外面闲逛、打牌,跟一些女的鬼混。何咏声哪里受得了这个,见到了 就要骂“你看看你媳妇,整天一个人在家,又要洗衣服做饭,又要下地。你一天活也不干,就知道鬼混,回到家里,端起碗来就吃现成,有你这样做丈夫的?” 何咏声抄起棍子,就想要揍他一顿。 春生心里想你凭什么说我。你当初对我妈还不是一样。自己在外面吃喝享福,家里啥都不管。有一次,春生没忍住,小声顶了他几句。 何咏声气得跳脚,大骂道“你老子我再混账,也没有像你一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没像你一样在外面勾三搭四,成天跟女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 春生不甘心被他父亲指着鼻子骂,说“你当初还打我妈呢。我再混账,我也不打老婆。” 春生是不打老婆。他成天见了女人就是嘻嘻哈哈,见了他老婆也是嘻嘻哈哈。他嘴巴甜得很,又肯做小伏低赔不是,会哄女人开心。但是他不干活,嘴里也没几句真话。春生还说“你把钱只捏在自己手里,从来不给我妈。我好歹家里的钱给她管,还要怎么样?再说,我哪有天天不干活了?我前几天不刚下地?谁有工夫天天搁那地里刨啊薅的,又挣不到几个钱。” 何咏声被他这句话气得当场晕了过去。 家人都吓坏了,见老父亲倒地不起,急忙抢救,送去医院。最后诊断得出,何咏声患了心脏病。何咏声在医院住了三天,这才送回家。 他卧病在床期间,春生也不进他的房间探望,也不给父亲请罪。只有付宜云在床前照顾他,端水送饭,洗脸洗脚。儿媳有时候过来,给送点吃的,问候几句。他脾气极度暴躁,对妻子、儿子,都感到无比失望。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他心想,我遇到讨债了的。 第47章 他妈活着的时候总说,孩子都是讨债鬼,何咏声突然理解了这话的含义。他头一次意识到自己老了。 老了,身体不行了。儿子也不再听从他的管束,哪怕他高高地举起棍子,儿子的脸上也毫无惧色。他已经在这个家失去了权威。 “你养的好儿子。”他冷冰冰地对付宜云说“你不要以为他在替你讨公道。他要是真孝顺你,也不是现在这德行。他心里没有你,也没有我,只有他自己。他是恨你没能耐,小时候让他吃了苦,又恨我对他不好,小时候不管他。他恨咱们没让他过上好日子。你养这儿子完了。自私自利,无情无义。以后不要指望他给你养老送终了。” 付宜云面对他的数落,也只能沉默。 当初何咏声嫌她带不好孩子,一定要自己带在身边读书,而今又怪她把儿子养坏了。孩子小时候确实是她在带,她也不知如何辩驳。 何咏声说“你瞧着吧。这两个儿子,将来一个也靠不住。” 唯独女儿桃花回家来,何咏声能感觉到一点骨肉亲情。桃花回家,总是带着大包小包。给妈妈买的衣服裤子,给爸爸买的营养品。带着家里种的瓜果,腌的腊肉。回到家,就忙着给爸妈洗衣服做饭,打扫屋子,还会陪爸妈说话,嘱咐他们养身体。 何咏声看到女儿高兴。每次桃花来,何咏声都给她拿钱。两个外孙过来,何咏声也给孩子拿钱。桃花不要他的钱,何咏声硬要给。 桃花说“爸不用给我钱。你和妈年纪大了,需要花钱,自己留着用。” 何咏声说“给你你就拿着,爸有钱,够花。你还要养孩子。”桃花推不过,只得收了。临走时,她又悄悄把钱给付宜云,“妈,爸的钱你拿着,给自己买吃的穿的。” 春生和狗娃兄弟,还有俩儿媳妇得知,都不高兴,脸色阴不阴阳不阳的。 付宜云悄悄说“儿子媳妇都怪你呢。” “这是我的钱,我想怎么使就怎么使。” 何咏声大声,生怕儿子媳妇听不见“想要钱,自己挣去。哪有结了婚的还指望父母拿钱?”他一边刷锅,一边发脾气“女儿懂事孝顺,我乐意给她钱怎么了?女儿常年不在家,回来就知道给父母做饭洗衣。他们两个混账,天天在父母身边,何时给父母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什么时候给父母买过吃的喝的?还好意思问我要钱。” 付宜云见丈夫和儿子们闹得太僵,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只得亲自去跟儿媳妇解释,说“桃花没拿你爸的钱。你爸给她的钱她都给我了。” 两个儿媳这才都闭了口,没话说。 回头,她将钱还给何咏声,说了此事,劝他说“你以后别给女儿拿钱了。给了她也不要,偷偷塞回来。让儿媳妇看见,还要怄气。” 何咏声听了叹气,说“桃花是个好孩子。”何咏声没要那钱,说“那是你女儿孝敬你的,你就自己收着吧。只是别再拿去给儿子花了。他们穷不穷好不好,那都是他们自己的事。咱们把他们养大,已经尽了义务。升米恩斗米仇,你别再惯着他们。”饶是如此安慰自己,何咏声内心依旧像是少了些什么。 直到灿灿出生。 何咏声像变了一个人。 他好像是错过了做父亲,而今刻意找回。孩子还没满月,他就要求付宜云,把孩子带到他们夫妻的房中来睡。 付宜云说“孩子要吃奶,就让儿媳妇带着吧。我去她屋里帮她看就行。” 何咏声说“儿媳妇哪有精力带孩子。她刚生了孩子,你不让她好好休息。你把孩子抱过来我们带,饿了要吃奶了就给她抱去。” 付宜云没办法,只得把孩子抱过来。儿媳妇兰英倒不说什么。春生整天不回家,她心情不好,也不乐意带孩子,索 性丢给婆婆。 何咏声对这个孩子,如同心肝宝贝一般。他有空就抱着孩子,甚至亲手给换尿布。给孩子洗脸洗澡。他弄了个木盆,专门给孩子洗澡。他嫌付宜云给孩子剪的指甲不好,将付宜云骂一顿,自己亲自给孩子剪。春生在外面浪了一天,傍晚才回家。进门,看老婆拉着脸,屋里没见到孩子。春生问“孩子呢?”兰英嘴翘得能挂油壶“被你妈抱走了。”春生知道老婆在生他的气,笑嘻嘻装着傻。然后去父母屋里,想抱孩子,被何咏声一通骂,撵了出去。 春生于是笑嘻嘻地回屋,对兰英说“我爸妈愿带,让他们带吧,咱们还省点事。” 付宜云感觉丈夫像被什么东西给夺了舍。 她配合着丈夫照顾这孩子,也不敢说什么。 何咏声亲手照顾这孩子。 平常他要工作,不在家,孩子是付宜云带。但只要他回家,必定亲力亲为。付宜云做什么,他都嫌做得不好。每周回来,给孩子洗澡,晚上哄他睡觉。 灿灿渐渐大了,何咏声在家就会给他做饭,亲自喂孩子吃饭。孩子的衣服和玩具,也买回家来。等孩子会说话,会走路了,他便走哪带哪。 这孩子不负期望,跟爷爷奶奶最亲。 何咏声听到他叫爷爷,看他坐在自己的膝上。他那颗孤独冰冷的心得到慰藉。等到灿灿三岁后,爷儿俩更亲了。何咏声不在家,灿灿便要想他念叨他。何咏声放假还没到家,灿灿便在路口迎接了。他见到何咏声,马上像只小狗,高兴地飞扑上去,抱住何咏声,嘴里甜甜叫道“爷爷!” 何咏声抱起孩子,灿灿就摸他的头发,摸他的脸“爷爷没胡子。” 第48章 何咏声说“爷爷早上刚刮了胡子。” 灿灿说“下次爷爷不要刮,等我给爷爷刮胡子。” 何咏声便笑“好,下次留着给你刮。” 他抱着灿灿,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说话。灿灿挣扎着,从他的腿上爬下来,回屋去,倒了一杯水。灿灿捧着水给他,说“爷爷你喝水。” 何咏声感动得热泪盈眶,说“爷爷要喝茶水。” 灿灿于是又回屋,拿了茶叶罐子来。 他抓了几根茶叶放杯里“爷爷够不够?” 何咏声说“不够,再放点。” 灿灿又放了几根“爷爷够不够?” 何咏声说“还不够。”他抓了一撮茶叶,放进杯子里。 灿灿说“爷爷放了好多茶。” 何咏声说“爷爷爱喝浓茶。你喝不喝?”何咏声将杯子递到他嘴边,灿灿捧着喝了一口“好苦。” 何咏声笑,于是又教他开始念古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他念一句,灿灿念几句。念上两遍,灿灿就会背了。 他教孩子唱自己小时候学过的童谣。每当他唱起这些歌,就会回想起往事,眼中不自禁地蕴含热泪。据说人老了就会这样,一是憋不住泪,二是憋不住尿。 第十九章想要的人,说走就走 到了赶集日,他总要带着灿灿去赶集。 灿灿趴在他背上。走了一段路,灿灿说“爷爷你把我放下来吧。你背着我太累了,我自己走。” 何咏声说“没事,爷爷背你。” 灿灿说“太远了。爷爷会喘不过气的。” 何咏声将他放下来。灿灿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踩着树叶“爷爷现在牵着我。等爷爷老了,就换我牵着爷爷。”这孩子说的每句话,都让人感到窝心。 也没人教他,他自己就会说。何咏声想起了女儿桃花,当年也是这样。 有了这个孩子,何咏声感觉自己的晚年不孤单了。他的心灵忽然有了皈依之所,就是小小的孩子。他对春生两口子,也态度好了一些。 他有时给儿媳妇拿点钱,让她补贴家用。 尽管兰英不太喜欢这个公公,何咏声脾气暴躁,爱骂人,在家里唯我独尊,而且将钱捏得死死的,整天大手大脚地乱花,也不考虑孩子,但何咏声却能理解儿媳妇。只是因为春生不争气,家里太穷,日子不好过,所以兰英才会整天满嘴都是钱。其实儿媳妇没大毛病,人不坏,又能勤俭持家,就是脾气不好。春生那种人,哪个女人嫁了他,都不可能好脾气。他知道春生不听,但还是忍不住劝他“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勤快能干,吃得苦,心地又善良。你整天不着家,家里的活全都是她在干。你得好好珍惜她,别整天在外面不三不四地勾搭。也好好正经做事,想办法赚钱养家。你不要总指望我拿钱。我和你妈晚年也要生活。你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得你自己去养。”他说这些,都是为了灿灿。他不想看春生这样胡闹,把好好的家给搅散。 春生说“我也想赚钱,可是种地能赚什么钱。我就想做生意。”何咏声一听他说做生意,就知道他又在惦记自己的钱,顿时骂道“让你干点正经事你就整天想做生意,你也不看自己是什么材料!你从小到大做什么事有个常性?吃不得苦,拈轻怕重,三心二意,就你这种人还想做生意。你想做生意自己去找钱,别来问我要。” 何咏声简直要被这混蛋儿子给气死。 灿灿到了上学的年纪,每次考试都能考一百分。 何咏声亲自辅导他功课。他学习也很专注刻苦,读一、二 年级时,就会自学高年级的书。有一次,灿灿对何咏声说“爷爷喜欢有出息的孩子。我要好好读书,有出息。以后长大了,带爷爷去北京看长城和天安门。”何咏声心里被这孩子感动得无以复加。 他生平没有得到过多少温暖,幼年时备尝辛酸,没得到过父母爱。结了婚,跟妻子感情不和,跟儿女也关系僵硬。唯有灿灿,让他体会到了亲人的感觉。他爱这个孩子,胜过爱自己的命。孩子生病发烧,他急忙带去医院,从不敢怠慢。孩子不舒服,他整日整夜地抱着,在床边照顾。灿灿病中醒来,也只要爷爷抱,不让别人抱。灿灿八岁了。 他都已经是个小男孩,能帮大人端茶倒水,干很多活。他还会帮妈妈买醋,买酱油,帮妈妈剥蒜。 何咏声那年四十五岁,还没有退休。 他还需要工作,每周往返剑门关和家之间。平日他不在,灿灿便由奶奶带。 这天深夜里,灿灿突然发起了高烧。 其实前几天,灿灿精神就有点不太好了,有点发烧。但家人没放在心上。付宜云虽然带孩子,但她也要做家务,家里面,她也不主事。她发现孩子发烧,好像生病了,便跟兰英说了。兰英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感觉烧得不厉害,便说再等等看看,兴许过两天自己就好了。毕竟去看病需要花钱,家里太穷了,根本没钱。加上春生也不在家里,她一个人要农忙,天天起早贪黑的,也没空带孩子去镇上看病。 灿灿是个懂事的孩子,兰英跟她说“妈妈忙,没空,你忍一忍好不好?等过几天妈带你去看病。”他就说体难受,也不肯说,只是默默地忍耐着。因为妈妈干活很辛苦,他不想给妈妈添麻烦。这么着拖了几天,兰英以为没事了。 第49章 哪知第三天的夜里,灿灿突然高烧。他一个劲喊,要爷爷,蹬着腿儿地喊要爷爷,要爷爷。付宜云给吓坏了,赶紧起床,去叫儿媳妇。两个女人围着,用热水给孩子擦身,竟一点用也没有。没过多久,灿灿忽然开始抽搐、翻白眼、口吐白沫。春生还在床上睡大觉,一直到兰英哭着大喊,他才过来。 一家人赶紧张罗着,把孩子送医院。春生说背着去,他兄弟狗娃两口子也起来了,说背着去,得走到啥时候?镇上那么远。于是又去村里找摩托车。摩托车带着大人孩子,风驰电掣地赶往镇上。然而,已经晚了。 到了镇上,医生说,没治了,孩子瞳孔都散了。 何咏声回到家,只看到孩子冰冷的尸体。这么小的孩子,死了,也没有坟头,也没有碑。连尸体,带着孩子穿过的小衣服、小鞋,抱到河边,架起柴禾烧了。 何咏声悲痛欲绝。 灿灿死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死了。孩子死后,何咏声的性子变得暴怒无常。 他拒绝跟儿子说话。 对妻子,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他将灿灿的死,都怪到付宜云和儿子儿媳身上。他从一个脾气暴烈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脾气暴烈的中年,即将进入老年。 他整天臭着脸,看周围的一切都不顺眼。他看付宜云,怎么看怎么讨厌。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虽然蠢笨木讷,但略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她现在在何咏声眼里,成了一个完全蠢笨的老太婆。何咏声看到她,就觉得面目可憎,怒火中烧。他在一个房间,重新弄了一张床来,与付宜云彻底分床睡觉。 他再也不想看到她那张蠢笨木讷的脸。他厌恶儿子,怀疑儿子都在惦记他的钱。他将钱捏得死死的,发誓绝不会给他们一分。他不会用自己的养老钱去补贴这种不孝子。走在路上,看到村里的熟人,他也没有好脸色。他知道这些人,要么是在背地里嫉妒他,要么是看他的笑话。他们嫉妒他有个好工作,老了有退休金。他们笑话他老婆跟别的男人搞,笑他当了绿王八,笑话他生了两个没用的儿子,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世上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黄泥公路自上而下,循山蜿蜒。 这条路的方向是哪儿,说不太清楚。山里人不辨方位。虽然太阳每日东升西落,但山民对四方不敏感。东西南北在哪?知不道。或许知道,但得拿手指着太阳,挠着头思考好一阵儿。山民有独特的方向标识,那就是山和水。 你问某地方在哪,山民会说,在山那头,在河那边。再准确一点,在山顶顶上、在河沟沟头。四川人讲话很可爱,喜欢说叠词。锅锅碗碗,盆盆瓢瓢,连地名都带着一点可爱。他们住在山里,记忆便跟山有关。从不说东西南北。也不像城里那样,说某街某弄某号。街就是街,全镇只有一条街。说某家住哪,就是「黄梁树边」「堰塘边」「河沟边」,大家都识得。一棵巨大的黄柏树,便是村的标识。 树的年龄有够老了。有人说,安史之乱时,唐明皇李隆基到这里,曾在这大树底下躲过雨。不过应该是后人穿凿附会。据可靠记载,这棵树是嘉靖年间的,距今大概四百多年。四百多年来,几多荣辱,几多兴衰。何咏声站在大树下,抚摸着它粗糙的树干。这棵树被天雷劈过,一半的树身干枯了。苍黑的枝干,像很多带着触须的小爪,伸向天空,粗细不一,弯弯曲曲。另一半则枝叶繁茂。村里传言,说老树有灵。对着它许愿,愿望就会成真。大树枝子上挂了很多红布条,就是老百姓们许的愿。以前,村里想砍了树,当柴禾,用来烧火炼钢,被一个老头阻止。公社一度想砍了这树,因为有人举报,说老百姓用这树搞封建迷信。然而拿锯子锯去,树身上就流出了红色的浆液,就像鲜血。于是都不敢继续了,树身上现在都还有锯痕。 何咏声想起了那句木犹如此。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何咏声沿着那条黄泥路,慢慢前行着。 大年三十,也没人下地,家家户户都有人。许多房屋的顶上,都冒着炊烟。这是一年里最清闲的时候,男人们在吹牛打牌,主妇们在准备年夜饭,时不时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响。何咏声刚刚去他父母的坟头烧了纸,心里还惦记着另一桩事。 公路边有一道沟渠,他一只脚就跨了过去,同时用拐杖拨开杂草,怕踩到污泥。这小路,很多年没走过了。要穿过几处农田,还有一片小柏树林。路不好走,但好的是清静,一路都碰不到人家,免去了与人寒暄。 脚力还算不错。 他顺着崎岖的林间小路步行,这根手杖,帮他节省了不少力气。这拐杖,是他一个月前在集市上买的。 这拐杖好。 黑叉树做的,防腐耐蛀,外面刷了一层黑漆,拎在手上沉沉的。虽然如此,他眼下还不需要靠这行走。只是个装饰罢了。这东西拿在手上,看起来像几十年前的地主。以前的地主就是这样的,穿着马褂,长袍,手里拄着拐杖,到田间地头去巡视。他穿着皮鞋,出门前刚打上的鞋油,表面锃锃亮,走起路来步伐很是稳健,脊背挺得直直的。他身材尚未发福,一身干净的灰色中山装。浓密的头发,打了发油,鬓角修剪得整整齐齐,下巴上也刮得光森森的,没有一点胡茬子。爬了一段坡,有点热了。他将中山装的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 他里头穿着干净的衬衫,还有棕色的毛线背心。他感觉腿有点酸。 第50章 最近天寒,犯了风湿,所以腿骨一直隐隐有些疼。四十七岁,还不至于太老,但也属实不年轻了。这也正常。 疼痛一丝一丝的,尚可以忍受。 他一步一步,走路腰板挺直,借着那根手杖,不紧不慢地爬坡。 “何老师,身体好哇。”他不想碰到熟人,结果还是碰到熟人。 刚走出树林,踏上一条横着的小路,就有个同村的人,扛着锄头,同他打招呼。他点了点头敷衍,继续走路,同时脸上的表情更僵硬了。 “何老师,年猪杀了没有啊?” 他假装没听到,越发地不肯多说话。何咏声属实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穿过一个小池塘,和榉树林,他到了目的地。 是山坡上的一片玉米地。 那玉米地,秋天收了玉米便没有再播种。因为那土太贫瘠,庄稼长得不好,因此地便荒着,地里还留着玉米砍掉的茬子,堆着一束一束的玉米秆,被雨水沤得发黑了。其间生着杂草。 他穿过地头,来到山窝处的小角落。那里是一堆荒土,乱石间有干掉的牵牛花藤蔓,还有许多野草。 他记得,当初孩子的骨灰,就是埋在这里的。他还特意摆了几块小石头,作为记号,想着有空了,过来看看。没想到只是一年,就看不到了。 何咏声走上前去,弯腰扯了扯石头边的杂草,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小土堆。 “唉。” 他叹了口气。 他伸手抚摸着面前那干而硬的黄土“唉。” “唉。” 他不停地叹着气,感觉那浑身上下,一下子疼起来了。“爷爷对不起你。” 何咏声一边清理着小土堆,一边自言自语“你死了一年,爷爷也没来看过你。爷爷是怕想到你,心里难过。” 何咏声念念叨叨“你爸妈也不惦记你,只知道一个接一个地生。生了孩子,又不肯好好地养。又怕费精力,又怕花钱。你妈是个吃苦受罪的命,你爸又没心没肝。世上没人记得你,也没人知道你的好,没人知道你多善良、多懂事。你爸妈他们没有福气,不配有你这么好的孩子,所以才让你这么小就死了。你可怜,才活了八岁。死了也没人给你哭丧,没人给你立碑刻字,也没人给你烧纸。到了黄泉下,也是个孤儿。逢年过节,连个祭奠都没有。你的命还不如一只猫一只狗,猫狗都比你的寿命长。”他说着说着,眼睛里涌起几滴干涩的眼泪。他抬手擦了擦眼“唉,是爷爷没有照顾好你。要是当初爷爷把你带在身边,你也不会死。人活着真没意思,不想要的人,一辈子纠缠不休,想要的人,却说走就走。不知道活这辈子是为什么。你别害怕,过不了几年,爷爷也该老了,老了也该死了,总要下来陪你的。你别觉得孤单。” 何咏声悲痛绝望了一场,深知一切都已不可挽留。 第二十章她一生良善,却没得好报 那是一九九三年的事啦。何咏声向我讲起这些事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头发白了一半。我认得他时,他是个极和蔼的老头子。穿着整齐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下巴光滑,没有胡子。见人就笑,笑容温和,眼角带着慈祥的纹路。 邻居的小孩子来家里玩耍,他必定拿出糖果来招待,全然不吝啬。家里树上结的果子,也任由孩子们摘来吃,还舀来一瓢清澈的井水,叮嘱他们洗干净。他喜欢孩子,见到小朋友们,态度总是可亲,从不嫌他们吵闹或者调皮。小孩犯了错,他只管耐心讲道理,绝不打人。他从来不对孩子发脾气。 村里的人,不论谁经过门前,他都会从屋里走出来打招呼。他笑容满面,扬手道“好哇。” 对方也热情地笑,回一声“何老师好哇。” “上哪去哇。” “下地去呢。” 对方扛着锄头,背着背篓。出去经过的时候招呼一遍,回来时,又招呼一遍。若是太阳很大,时间到了正午,何咏声看对方满头大汗,脸被晒得黢黑,他便主动邀请“天太热啦,过来坐会歇歇脚吧。”对方讪笑着,擦着汗水,将背篓放在门前的石头上坐下。何咏声进厨房,倒上一大缸茶水递过去“喝点水解解渴吧。” 对方喝水,何咏声便热情主动唠着嗑“今年收成怎么样啊?” “旱得很呐。一个多月没下雨啦。” 何咏声说“种庄稼辛苦啊。” “是啊。” 对方满脸羡慕地说“还是你好啊,享福。吃国家饭,有退休金。不像我们,这么大年纪还得下地。” 何咏声说“哪里,也就只是管个温饱。” “你比我们好多啦。你看你,五十多了,看着一点也不老,脸皮都是白白净净。不像我们,年纪比你小,看这张脸,都成老树皮啦。” 何咏声说“你身体硬朗啊。这么大年纪,还能背这么满满的一背篓玉米。我不行啦,一身病,连五十斤都不敢背。一累就得犯病,还是你比我强。” “强啥子哟。一辈子吃苦受累的命哟。”即便是不认识的过路人,也能从他这里讨到一口水喝。有一次,有个外乡讨口的,经过门前。对方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拿着个破碗,进门恳求说“好心人,给口饭吃吧,饿了三天啦。” 何咏声赶紧去厨房,给对方煮了一大碗面条。那人举起破碗,说“就盛在这个碗里吧。” 何咏声看他的碗黑黢黢,碗底和边缘结了许多饭痂和油垢,就像是狗吃的碗。何咏声便说“你这碗太脏啦,我给你洗一洗吧。”他拿过乞丐的碗,放到水边,给他清洗干净,这才盛上满满的一大碗面条。 第51章 “吃吧,不够了再盛。” 对方吃了一大碗饭,临走前,何咏声又给了他二十块钱。乞丐拿着钱流了眼泪,说“你是个好人呐,善良的人呐。” “好人会有好报的。” 乞丐一边念叨着这句,一边佝偻着走了。 我问他“那个乞丐说的啥?” 何咏声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我说“什么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何咏声说“就是做好事,有做好事的报应。做坏事,有做坏事的报应。” 我好奇“真的会有报应吗?” 何咏声说“会的。”他说完,又突然改了口。他叹了口气,说“也不一定。有人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但也落不到什么好结果。” 我问他“你说的是谁?” 何咏声就同我说起她。 他说她一生良善,温柔懦弱,从来没害过人,没欺负过人,连跟人红脸吵嘴都从来没有过,是实实在在的好人,但是没有得到好报。 我说“她为啥没有得到好报?” 何咏声说“她死啦,你说有没有好报?别人都活着,就她死得早。” 我说“她是怎么死的?” 何咏声说“喝药死的。” 我说“喝什么药?” 何咏声说“农药。” 我说“她为啥要喝农药?农药不是苦的吗?” 何咏声说“农药是苦的,她自己非要喝。她不想活啦。” 我说“她为啥不想活?” 何咏声说“活着太苦了,所以不想活。” 我说“为啥活着会苦?”他不管说什么话,我总能找到问题,不停地追问下去。 他说我“你话太多啦。”我总是有无穷无尽的问题,怎么也问不完。他跟我讲起,大饥荒时候,家里每天吃胡萝卜,胡萝卜缨子,胡萝卜根。 我问他“胡萝卜缨子也能吃吗?” 他说“能吃。人饿起来,草根树皮都能吃,观音土也能吃。” 我说“观音土是什么?” 何咏声说“观音土就是泥巴。” 我说“为什么要吃泥巴?泥巴怎么吃?吃了不还是饿吗?” 何咏声说“因为没有吃的,只能吃泥巴。吃了就不饿了,但是没有营养,吃多了还会撑死。” 我又问他“那为什么要吃胡萝卜,不吃白萝卜,黄萝卜?不吃红萝卜?” 何咏声说“因为种的就只有胡萝卜。” 我问他“为什么要种胡萝卜,不种白萝卜、黄萝卜、红萝卜?每样都种一点,不就都能吃了吗?” 他被我问得烦啦,说“种的就只有胡萝卜,没有别的。” 我说“人吃胡萝卜,那猪吃什么?” 何咏声说,「话多的孩子聪明」。他夸赞我聪明,总能找到问题,有时候问得他都不知怎么回答。我说“那我以后不问了。” 何咏声说“要问。小孩子就是要多问,越问越聪明。有的小孩,连提问都提不出来,那就是笨蛋。”我不是笨蛋,何咏声说,我是最聪明的小孩。 我很好奇他这个结论,我不知道自己聪明不聪明。但何咏声总是说我聪明,他说“你跟你哥哥一样。” 何咏声告诉我,我有个哥哥,叫灿灿,八岁那年生了急病,发高烧死了,然后我妈妈才生了我。 如果他不死,这世上,也就没有我。何咏声说,我哥哥是最聪明的小孩。 他说灿灿聪明、懂事、孝顺,善良乖巧,是最好的孩子,是他最喜欢最心疼的孩子。可惜死得早。 “你知 道爷爷为什么最疼爱你吗?因为你像他。”何咏声抱着我,坐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说“你三岁那年,有一次生病。我背着你去医生家看病。走在路上,你抱着我的脖子,说,爷爷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爷爷身体不好,不能受累。我自己能走。我那时就感觉,你跟你哥哥一样。以前你哥哥生病,我带他去看病,他也会这样说。你们都是好孩子,心地善良。爷爷喜欢善良聪明的孩子。” 我完全不记得有这件事。 何咏声说“你那时太小了,所以记不得。”何咏声说,三岁看到老。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在三岁就能看出来。 他跟我打比方“比如你桃花姑姑,她从小我就知道她是好孩子,善良懂事,温柔孝顺。像她妈一样的性子。比如你爸爸,还有你二叔,从小我就看他们不是好东西。他们从小就没良心,心眼坏,爱争抢东西。有的孩子,像灿灿,还有你,生来就会为别人着想,不需要大人教。而有的孩子,怎么教也教不会。他没有那个心肝。” 何咏声说,一个人长大会不会成器,三岁也能看出来。 他告诉我“你将来,准会有出息的。”何咏声断定,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他说他是做教师的,他见过无数小孩,没人比我聪明。 我三岁的时候,他就教我读书写字,教我背诗。不论教什么,我总是一遍就会。他有时说个什么话,用了什么口头禅或者成语,他自己都忘记了,我却一听就记住了,还会自己拿来用。他说我学习很专心,好奇心特别强,爱问问题。别的小孩,教他读书识字,都坐不住,只想玩耍,要么东张西望,要么心不在焉。但我特别专心致志,对学习充满兴趣,天生就爱动脑子,还能举一反三。他笃定我不是个平凡的孩子,长大必会有出息。 “可惜你是个女孩。”他说。 我坐在他的膝盖上,好奇地说“女孩咋了?” 第52章 何咏声说“女孩要嫁人,将来不能传宗接代。像你桃花姑姑,她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 我说“为啥要嫁出去,为啥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何咏声说“等你长大结婚,就要去男方家里生活。生了孩子也是男方家的。父母一年也见不到几次面,生疮害病,也都顾不上。怎么不是别人家的人?养女儿都是给别人养的,女儿再好,父母也享不到福。” “不过,我现在也想开了。” 何咏声感慨地说“养儿子又怎么样呢?你爸爸,你二叔,他们都是儿子。这样的儿子还不如没有,没有还省点心。年轻的时候不懂,没有经历过,老了才明白,儿女都一样。” 何咏声非常懊悔“我那时候重男轻女,一心想培养爸爸和你二叔成才。其实他们品德不好,又笨,学习也不努力。我早都知道,可我总想着他们毕竟是男孩。你桃花姑姑聪明懂事,可她是女孩,早晚要嫁人的。所以我没有送她读高中。现在想起来就后悔得很。桃花要是读了高中,兴许能够考上大学呢,这样咱们家也能有个大学生。只要她有出息,回不回娘家又怎么样。怪我耽误了她。你爸爸和你二叔,两个都是畜生,我当初太糊涂。” 他反复向我诉说他的懊悔,还有对女儿的愧疚。 “你要好好读书。”他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别跟你奶奶,你姑姑还有你妈妈一样,没文化,一辈子受穷。越是女孩,越得要强。姑娘家要自立,性子刚强,不能软弱。凡事靠自己,长大了才能不受欺负。要是自己没本事,就算将来结了婚,也会被丈夫看不起,也要受婆家人的气。” 他这话讲了一遍又一遍,我记在心上。 他常常牵着我的手,走在乡间的田野上,或者,坐在门前的椅子上说话。 我生性不好动,只是爱听别人说话,爱听别人讲故事。他便给我讲他的故事。他的一生。他的话语,娓娓道来,总是充满了哲理和智慧,让我记忆深刻。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女孩儿要读书。没文化,就得受穷,就得受气。 他告诉我,要自立自强。靠天靠不住,靠父母,靠男人都靠不住,只有自己有本事有能耐才是真的。他告诉我,做女孩,一定要性子刚强,不能软弱。不论何时,绝对不能被人打脸。别人欺负你,你就要还手,不可忍气吞声。 做人得有骨气,不是自己的东西坚决不能要。尤其是不能偷,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地上的糖果,也不可捡来吃。别人施舍的东西,也不可以要,因为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我说“什么叫嗟来之食?” 何咏声说“就是别人白给的东西。” 我说“别人给的东西,又不是偷的,为啥不能吃?” 何咏声说“没有人会白给你东西。别人给你东西都是有条件的,都需要你拿东西去交换。有时候,需要交换的是你的人格和尊严,所以你不能要。” 这个话题太深奥了,我完全听不懂。 何咏声说,“人要重自尊,要有气节,膝盖不能弯。” “什么叫自尊?”我不懂得。 何咏声说,“自尊就是,要有脊梁,不要做没脊梁的人。”他的人生格言就是,冻死不烤灵前火,饿死不吃猫儿饭。 我可是越听越迷惑了。他说“你听不懂,但你记着就好了。长大了你就会懂的。” 每到赶集日,他便拉着我的手去赶集。 出门必须要换干净衣服,把头发梳理整齐,不能披头散发。鞋子也要刷,鞋带系好。不能光脚穿鞋,除了凉鞋外,穿鞋必须穿袜子。手和脸也要洗干净。洗脸不能光洗脸蛋,脖子耳后根也要洗。要不然别人看 你,脸上白的,脖子里面黑黢黢,那多难看呀。手指甲缝里,也要洗干净,指甲不能留太长。越是细节越要讲究。他说穿着打扮,就是一个人的脸面。 衣服可以旧,可以有补丁,但不可以穿脏。这事关教养。穿脏衣服出门,就是不礼貌,会被人看不起。不讲卫生,就容易生病。何咏声告诉我说,脏和穷是挂钩的。 如果一个人很邋遢,证明这个人懒惰。一个懒惰得连自己都不愿意打理的人,大概是发不了财的。所以必须要养成勤劳、爱干净的习惯。他常谈起赚钱,发财,但同时告诉我,钱财之物不可看得太重。 要学会挣钱,但不能钻到钱眼里去。他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做人不能太吝啬,也不要太节约,该花的钱必须得花。尤其是生病,必须得去医院。 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着。 我自记事起,他便教我读书,给我买来本子笔,教我写字。我写过字的纸,他再拿来卷烟。闲暇时,他坐在门前,教我背古诗。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他给我讲故事,讲狼来了,王二小放牛娃。 讲着讲着,还会唱歌给我听。 他声音低沉柔和,歌声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哪里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是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我喜欢听他唱歌,总是听不够。 唱了王二小,我觉得不够,还要唱。我要听张老三,他又给我唱张老三。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第53章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我喜欢这首歌,他一边唱,我们一边打着拍子。 “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为什么,到此地,河边流浪受孤凄?” “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第二十一章她是个骗子,她背叛了我 何咏声告诉我,他年轻时,脾气火爆。 他说,那时候像个炮仗,一点就要着,一点就炸。现在好多啦。以前他也打小孩子,现在不打了。 他说,人还是要管着点脾气。 我问为啥,他说“脾气太坏,对家人不好。”他告诉我“跟邻居们,还是要好好相处。见了面多笑,多打招呼,平日里多走动走动,互相帮忙。这样遇着事,别人才会帮助你。”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就是跟邻里间关系没处好,现在想想后悔。如果当初他能脾气好一点,跟邻里间亲近些,老婆也不会被人欺负。 他说,那时候太固执太倔,不会做人。他说,不要看不起人。有钱的没钱的,种地的当官的,不管跟人熟不熟,用不用得着,都得和和气气,把关系处好。再不喜欢,也不要表现在面上。他年轻时就是,不喜欢谁,就挂在脸上,一点不会装,性子孤傲得很。这样很不好,容易得罪人。人家当时不说,等你遇着事,就落井下石了。人缘都是平日里积攒的。他多次向我描述一个场景。某一日,他回到家中,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他家,端着碗吃面条,裤腰上还挂着一串钥匙。那钥匙他认得,上面有个哨子,是他家的钥匙,由他妻子保管。但那串钥匙出现在了一个男人的裤腰上,如此冠冕堂皇。他告诉我,他气坏啦。生平从来没有那么愤怒,他当时怒发冲冠,如同火山爆发。他觉得她背叛了他,加上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他笃定她出了轨。 “我后来想,她兴许没有那个胆量。” 何咏声说,他并不觉得她有多么爱他,对他多么忠诚。何咏声说,她是个文盲,她连字都不认识,她能懂什么爱情。 爱情是《诗经》上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爱情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不认识字,连《诗经》是啥都不晓得,她哪里懂什么爱情不爱情。 何咏声说,她就只会让她结婚就结婚,让生孩子就生孩子罢了。何咏声不觉得她懂爱情。但何咏声觉得,她不至于出轨。 因为她是个老实人。她是最善良懦弱不过的一个人,她没胆量做那样的事。还是别人欺负了她。可何咏声还是恨她,恨她太过软弱老实,不知反抗。 不敢反抗就算了,甚至连说都不敢说,连找人帮忙都不会。 他愤恨地问我“你说,她这样的人有什么用?” 我听不懂他说的话。 什么叫出轨什么叫欺负,我完全不懂。 我只是好奇地听,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何咏声让我不要学她。 他最恨的就是懦弱,我将来万不能和她一样。何咏声又告诉我,他后来想,还是自己脾气太坏,人缘不好。所以妻子出了事,没人帮忙。村里人不喜欢他,乐于看他出丑,所以便捏造传播妻子的谣言,好让他丢脸。 他说,他其实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 那都是一些蠢人,他并不在意蠢人的想法。他就是愤怒。他接受了她的文盲,接受了她对婚姻的欺骗和不诚实。然而却换来这个结果,换来她的出轨和背叛。他气得发疯,那一刻,他恨不得她赶紧去死。 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他提起这件事,依然愤怒。但他告诉我,他 想开了。 我好奇,她长什么模样。 我问何咏声,有没有她的相片。 何咏声说,没有。她走得太过突然,因此没来得及留下遗照。他的房间里,有两张床。何咏声指给我她曾经睡的床。 他们是分开睡的,各睡各的。后来她的那张床,也被搬去烧了。她几乎没有什么遗物,下葬的时候,都被烧了。 只有一件羊毛呢的大衣,何咏声说,这件衣服,是她四十五岁的时候他买给她的。这衣服贵,当时就花了两百多块钱,是纯羊毛的,不能用水洗。她穿得很少,不舍得穿,一直放在衣柜里,包着樟脑丸。 何咏声告诉我,有媒人给他介绍续弦。 我问“啥叫续弦?” 何咏声说“就是再娶一个。”她死之后第二年,就时不时有媒人登门,要给他介绍。何咏声说,他不愿意。 他觉得没意思。他过了一辈子的婚姻,早就没有了幻想。 找个女人,两人在一起,就得磨合。磨合不好,就得争吵打闹。再找一个像付宜云那么笨的,他看了就要生气。找个聪明,有心眼的,人家对你未必就有好心,都是图你的钱。他感觉,不论婚姻,还是生儿育女,都没什么意思。 他已经受够了这种痛苦,余生只想要清静。他有手有脚,也不需要谁来伺候他,给他做饭洗衣。别人做的饭,他看不上,嫌难吃。别人洗的衣,他也看不上,嫌洗得不干净。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就挺好。真到那天,躺在床上,没人照顾,拉屎撒尿都没法,他就提前找根绳子自己了结自己。 何咏声为什么总对我讲她,因为何咏声说,我是她带大的。 我从出生那天起,便是她在照顾我。她白天背着我,用个布条,将我绑在背上,带着我上山割猪草。晚上则抱着我睡觉。我是她生前最亲近的人,我们昼夜相依,形影不离。何咏声告诉我,她死的那天夜里,我就睡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怀里。 第54章 那天夜里,她给我喂了饭,给我洗了脸和脚,抱着我上床,将我哄睡着了。然后半夜她下床,悄悄喝了一瓶敌敌畏,然后又回到了床上。家人发现她死去的时候,我还在她怀中酣睡。 那时候我三岁。何咏声说,我不该忘了她。 他希望我记住她,因为她生前最疼我。除了桃花以外,她最爱的人就是我。 我三岁以前,便是她亲手抚养哺喂的。我同她的关系,就像现在同何咏声一样。她死之后,何咏声才将我带在身边,开始照顾我。就像她活着的时候照顾我一样。 关于她为什么自杀,何咏声告诉我,只是一件小事。那时候我出生了,付宜云每天背着我干活。有一天,在我三岁那年的某天,她带着我,上山打猪草。她出门总带着钥匙,但那天出了意外,晚上回到家,她发现钥匙不见了。有可能落在树林或草丛里,但她到山上去找了好几遍,怎么也没找到。那天晚上,她没有吃饭,一直惦记着钥匙。 她央求儿子帮她去找,但儿子们都不上心,说改天再找,又说回头配一把。她非常焦急,担心钥匙会被不认识的人捡去,潜入家里偷东西。儿子们不耐烦听她讲话,只说怎么可能。就算别人捡到钥匙,又怎么知道究竟是哪家丢的?她一直絮絮叨叨要找钥匙,儿子都不理她。 她自己去了山上,到天黑了才回来,还摔了一跤。当天夜里,她就喝了农药,没能救过来。 何咏声那天不在家。他那时候还没退休。他那年四十九岁,正在剑门关小学教书,平日里都在学校,周末才回家。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等到他回家时,她已经死了。 就像灿灿一样,突如其来。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何咏声说,就是这件事。除了这个,当时家里也没发生别的事。 全家人都想不通,就为了一串钥匙,就喝了药,怎么至于。只有何咏声心里知道,她是害怕他。当初她就是因为弄丢了钥匙,所以才被他怀疑的。 这件事情,一直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所以钥匙丢了,她就害怕。 她害怕他会怪她。何咏声说,她傻啊。此一时彼一时,这都多少年的事了。 再说,就只是丢了钥匙,又没别的,怎么就想不开,要去自杀。何咏声说“她就是个傻子,真是傻子。” 何咏声告诉我,她会死,也不全是因为钥匙,还因为儿子们。她跟儿子相处不好。 春生和狗娃,兄弟俩没良心,对她不好。整天使唤她干这干那,把她当牛马似的用。但凡她帮这家干了点活,另一个就要摆脸子。尤其是儿子狗娃,一点不顺心就要逮着她骂,说她吃闲饭。她性子老实,又不敢跟儿子吵架,只能事事顺从。她好几次,跟何咏声抱怨,说干活太累,身体不舒服,两个儿子都使唤她。 何咏声听了,没好声气,只是训斥她“他让你干你就干?你是他妈还是他是你妈?让你不要答应,你自己非要答应。人家喊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回头你怪谁?” 何咏声那会,已经跟两个儿子都翻了脸。 其实家里那会不缺吃穿,何咏声有工资,够老两口子生活,并不需要和儿子搭伙过日子。何咏声厌恶儿子不成器,因此坚持分家,也不许付宜云再帮儿子干活。但付宜云总是和儿子缠在一起,何咏声很恼怒。 何咏声说“她担心老了,我不养她,所以舍不得跟儿子翻脸。她整天胡思乱想。我什么时候说过老了不养她?” 何咏声说起这话,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我要跟她离婚,早就离了,何必要等到老了?一辈子夫妻,不就图老了身边有个伴。她指望瘫了病了儿子能在床前伺候,给她端屎倒尿,她也不看看,她那两儿子,是那孝顺的人吗?有什么可指望的?” 她的坟,就 在离家两三里外的一块玉米地旁边。何咏声经常带着我散步,边散步边来到这里。 她的坟头光秃秃的,已经长了野草。他看见草,便随手拔去,顺便清理坟前的落叶。 “她傻啊。” 他一边拔草,一边叹着气。“好端端的,想不开要去寻死。年轻的时候,吃不上饭,下地干活,受那么大的罪,都熬过来了。现在家里的日子好了,不缺吃不缺穿,反倒要寻死。” “我是无所谓了。” 何咏声说“我不过是少了个烧水做饭,老了床前服侍的人,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又不吃亏。死人才吃亏,有福不能享,有话不能说。” 人活一辈子,真是可怜。 何咏声说,人从生下来就开始受罪,没有一刻的开心。成了年,就要为衣食奔波。吃无数苦受无数罪,也只能谋个饱腹而已。老了又要担心老无所养,像一条丧家的老狗,想想真是挺没意思。他说了很多,最后仍然是长叹一声。 他将点燃的纸钱,放在她的坟头上,然后朝着那坟堆说话。“罢啦。以后每年,我还是会来给你烧张纸。我活一天,就给你烧一天纸。你活着的时候吃了苦,但愿死了,到了地下,不用再缺钱花。” 他说“我以后死了还不知道谁给我烧纸呢。” 我问何咏声,死人真的能收到钱吗? 何咏声说能。他反对迷信,但他相信鬼神。这世上有很多玄而又玄的事,是科学不能解释的。回家的路上,何咏声又不由得感叹,“她死得也好啊。” 何咏声说“她死得干净,又不受罪。还是有福的。” 我问何咏声,啥叫死得干净。何咏声说,像她这样,就死得干净。不用缠绵病榻,不用受尽折磨,没有屎尿沾身,长满褥疮。也不用看儿子儿媳的脸色。一瓶农药,说死就死,不拖泥带水。 第55章 何咏声说,他要是将来能死得这样干净,就是有福了。何咏声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儿子会如此不孝。他说,孩子小时候他没管过,对他不孝也就罢了。 可儿子对母亲也不孝。不但不心疼母亲,还合着伙欺负她。两个儿子,都是她从小亲手带大的。小的时候,吃不上饭,付宜云饿着肚子,把仅有的一点饭食都给孩子吃。她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舍得孩子吃苦。这样好的母亲。怎么会是这样的下场。 何咏声不明白。 他只能感慨,养儿子没有用啊,养了也是白养。付出再多,长大了也是白眼狼。真是伤心。他确确实实,跟两个儿子都结了仇。 除了女儿桃花,每年过年时来看看他,待他还算孝顺。其他两个儿子都跟他老死不相往来。有一年,他和二儿子打架,被折断了一根食指。 他那根手指肿起来,从此以后不能弯曲。他恨老二恨得要死,分了家后,就不相往来,见面话也不讲。后来,他又怀疑大儿子想要毒死他。 因为那天,他在大儿子家的粮柜上找了一些玉米面,想做搅团。饭刚做到一半,玉米面下了锅,大儿子慌忙跑过来告诉他,这玉米面里下了老鼠药,是药老鼠的,不能吃。何咏声不得不倒掉了一锅粥。 他对这件事非常膈应,怀疑儿子给他下毒。儿媳妇也不待见他,嫌他花钱大手大脚。比如洋葱两块一斤,包菜三毛一斤。儿媳妇让他买两斤包菜,用来泡咸菜。他不买包菜,一定要买洋葱。因为他喜欢洋葱。儿媳妇见了气得不行,一脚将那洋葱踢开。 当然,是背地里一脚踢开的。儿媳妇不敢当面得罪他,怕得罪了他连洋葱也没有。儿媳妇厌恶他,说他自私。他一个月好几百退休金,儿媳在地里刨食,刨一年也挣不到几百块。但他将钱捏在手里,自己整天吃吃喝喝,宁愿打牌输掉,也不肯节省下来,把钱给儿子媳妇用。指望他能留什么遗产,更是不可能。他秉持的人生哲学,就是死之前要把钱花光,绝不亏待自己。 儿媳妇恨他这样,但何咏声不讨厌儿媳妇,提到两个儿媳妇,他都是说好,说儿媳妇辛苦,家里穷,儿子不争气。他看着儿媳妇不容易,有时候会给买点菜,买点肉,主要是给孩子们吃。 孩子们都爱他。 他有四个孙女,除了我,还有另外三个。我们四个孩子,都敬爱仰慕着他。他会给我们钱,让我们去买糖果。他经常会做好吃的饭菜,将我们几个孩子叫去他屋里吃饭。 他对我们每一个女孩说,让我们好好读书。如果交不起学费,他愿意给我们出学费,只要我们用功。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姐妹四人,都靠他照顾。我大姐性子软弱,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被另一个孩子打了巴掌。他知道后气得不行,问是谁打她。可我大姐,一声不吭埋着头,连那个孩子是谁都不肯说出来。 他急得起火,说“完了,这孩子长大以后,和她奶奶一个样。” 我二姐性子聪明伶俐,却患有癫痫病。 他最可怜二姐,到处给她寻医问药,催促我二叔带她去看病。他跟二儿子已经多年不来往。为了我二姐的病,又不得不一遍一遍找上门,磨破嘴皮,好说歹说,让我二叔把她带去成都的医院。我二叔没钱,又是他出的钱。可我二姐的病仍没看好。 医生说这个病治不了,只能终生吃药。 他听到这个结果,很是伤心。 我姐姐也笨,和大姐一样,考试总考不及格。她比大姐好些,不会别人欺负她,还跟人做朋友。可她不爱读书,整天只惦记吃和玩,脑筋也不转弯。 他总是替我们几个孩子着急,怕我们将来走不上正路,长大了要吃苦受罪。然而孩子就像秋天里开出的蒲公英,一阵风吹来便四散了。 他临终前,身边只 有我。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没有一个在他身边。 那年我十三岁,对这世界的一切都懵懂未知。在他死之后,我才渐渐成年,渐渐知道许多事。 我自幼在他身边长大,同父母关系疏远。是他养育我,呵护着我。我们是血缘至亲。我一直以为,他是这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他去世之后,别人告诉我,他原本并不爱我。我出生的时候,他非常厌恶,甚至想将我丢弃,因为我是个女孩。我父母留下了我,而付宜云亲手抚养照顾我。 我们是两个被嫌弃的人。她整日活在丈夫的冷眼,还有儿子的使唤、谩骂中。做饭洗衣、放牛喂猪,没有一刻钟停歇。儿子们使唤她,却并不需要她,她的丈夫,也不需要她。这个家,她被排斥在外,没有说话的资格。我和她一样,也是不受待见的。这个家已有三个女孩,并不欢迎我的来到。我出生那天,被扔在床上,没有人给我穿衣服,我妈妈不愿意给我喂奶。没人想要我,是付宜云将我抱去她的房中。 从此以后,她上山打猪草,我便坐在她的背篓里。她身上是猪草的味道,我身上也是猪草的味道。 太阳炙烤着我的脸的时候,也炙烤着她的脸。 我们都被同样的风和同样的太阳吹晒得同样黢黑,脸上都干裂着同样的口子。我饿得哭的时候,她也哭。她被儿子数落的时候,我也哭。她被人大声斥责时,我便冲到她前面,大声嚎啕,不许别人骂她。 然后她将我抱到一旁,替我擦眼泪。我们祖孙俩相依为命,直到某个夜里,她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三岁的我,那时睡在她怀里。直到她死后,渐渐忘了所有事。她死之后,何咏声才开始带我。 第56章 她去世之后,他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固执、冷漠、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热情爱笑,温和慈祥的老人。 他收起了一切的坏脾气,开始对所有人露出善良的笑意。村里人暗自议论,有人说,他是因为高兴。他厌恶了她一生,她终于死了,他总算是解脱了,所以高兴,见人就笑。 也有人说,他是后悔,感到愧疚了。因为他的坏脾气,逼得妻子最终自杀。他后悔,所以才改了脾气,突然对人热情起来。村里人总爱议论这事,又说,他能有这好心?大家都说他年轻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不相信他能改,只是觉得奇怪。 她的葬礼上,一生刚强、从不落泪的他,竟然掉了眼泪。 在她死后的十年里,他不厌其烦地跟我讲她的事,一遍一遍告诉我“她是个骗子。” “她背叛了我。” 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不要学她。”他说我,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然而我最终,也没有什么出息。只是庸庸碌碌,奔波在人潮中。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写作,写下这个故事。关于他们的一生。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奶奶。) 她去世之后,他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固执、冷漠、不苟言笑的中年人,变成了一个热情爱笑,温和慈祥的老人。 他收起了一切的坏脾气,开始对所有人露出善良的笑意。村里人暗自议论,有人说,他是因为高兴。他厌恶了她一生,她终于死了,他总算是解脱了,所以高兴,见人就笑。 也有人说,他是后悔,感到愧疚了。因为他的坏脾气,逼得妻子最终自杀。他后悔,所以才改了脾气,突然对人热情起来。村里人总爱议论这事,又说,他能有这好心?大家都说他年轻时是个铁石心肠的人,都不相信他能改,只是觉得奇怪。 她的葬礼上,一生刚强、从不落泪的他,竟然掉了眼泪。 在她死后的十年里,他不厌其烦地跟我讲她的事,一遍一遍告诉我“她是个骗子。” “她背叛了我。” 然后千叮咛万嘱咐“你可千万不要学她。”他说我,长大一定会有出息。然而我最终,也没有什么出息。只是庸庸碌碌,奔波在人潮中。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写作,写下这个故事。关于他们的一生。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爷爷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