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想逃离》 第1章 她只想逃离 作者刀豆 简介 【女性困境+原生家庭+成长励志】每个女性的一生中,总会有无数个想要逃离的瞬间。 重男轻女,家庭暴力,校园暴力,寄人篱下,被猥亵,被忽视……奶奶想要逃离家暴的丈夫,妈妈想要逃离贫穷的困境,而她想要逃离窒息的原生家庭!翻开本书,看三代女性面对不同困境的逃离之路。 1993年四川大杨村一户普通人家,一个不被期待的女孩出生了。 奶奶熊碧云说“有没有哪家要女儿,送给他们去养呗。反正咱们家里穷,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过得好一点,比在咱们家强。” 爷爷杨文修说“反正他们也不想养,抱去坡上扔掉算了。” 父亲春狗正在牌桌旁,看人家打牌。 妈妈罗红英抱着女儿,边哭边骂…… 第1章上部九零年代 石坝乡隶属珙桐县,整个乡境全是在山上,境内没有平地,场镇紧挨着碧浪千里,水势湍急的嘉陵江。乡下面分有五个村,最大的一个村叫大杨村,村分了七个大队。此时是一九九三年,全村实行土地承包到户已经有十年了。但是这片土地,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瘠贫穷。 一九九三年。 正月初七,一个滴水成冰的朗朗晴天,大杨村村头一户普通人家,传出了嘹亮的婴儿哭声。 那哭声真是响,隔着屋子的厚土墙,和屋后一道排水沟,直传到下边大院儿里去。 大院儿的邻里都听见了。 院里最好热闹的范大妈心说肯定是杨文修家大儿媳妇生了! 一个村里,都是沾亲带故的,谁家生个孩子,大家都要好奇关心。吃完早饭,十点多,范大妈就拉着孙子来到杨家院子里瞧热闹,却见杨文修的老婆熊碧云穿着身蓝布衣裳,青裤子布鞋,黑着个脸,扛着锄头要出门去。 “熊碧云!你这老太婆!” 范大妈叫住她“你这会还出门去呀?你儿媳妇不是生了吗?” 范大妈新鲜得不得了“我一早上就听到哭了。咋样啊?是儿子还是女儿啊?” 熊碧云不高兴说“死啦。” “啊?死啦?娃娃死啦?”范大妈大吃一惊,唬得脸子一长“好端端咋会死了呢?” “你不相信,你去看吧。反正我要下地干活去了。” 熊碧云愁眉苦脸。 范大妈有点莫名,早上明明听到婴儿哭,哭声那么嘹亮,不像是会死的啊? 她还真不信,扭头钻到杨家大媳妇的屋里去。杨文修有两个儿子,今天喜得贵子的正是那大儿子春狗。 刚进门,就见屋里没别人,春狗媳妇罗红英,正躺在床上,苦大仇深,铁青着脸,不晓得在跟谁怄气呢。婴儿刚剪了脐带,光着屁股放在冰冷的棉花被上。这大冬天,也不包裹一下,冻得肉都发青了。 范大妈正要叫她「媳妇」,那婴儿忽歇了一嗓子,突然爆发出一声嘹亮的大哭“哇!!” 喉咙都要挣破了。 范大妈吓得跳起来拍胸脯“我的妈呀!吓死人了哟!你们咋把娃娃这样放着呢!” 她过去抱起婴儿一瞧“哎哟!生的是个女孩啊。” 顿时知道这家人咋一大早不高兴了。 “女儿你也不要灰心嘛……”范大妈知道自己安慰也是说白话。原来罗红英是有一儿一女的,大的是儿子,前年冬天发高烧,得病死了,所以才又怀了一个。 哪知生下来却是女儿,换谁谁不生气? 她原来那个儿子,真是乖。长得又漂亮,嘴巴又甜,见人就叫。都养到八岁了,上了几年学了,突然死了。范大妈都替 他们一家惋惜上哪去找那么好的孩子啊。 “女儿孝顺嘛,贴心。” 范大妈坐在床头“这年头也不讲啥重男轻女。女儿也能读书,将来也能有出息。这有啥呀?这熊碧云也真是的,生个女儿就不让活啦?养儿子多累呀,你要操心给他娶媳妇,还要给他修房子。女儿好,养二十年就给她打发出去,多轻松。” 然而农村人的传统观念,养儿子才能防老。没有儿子,就是绝了后,以后老了没依靠,要造孽的。养女儿是给别人家养的,早晚要出嫁,养大了又有啥用呢? “大不了,以后你留一个女儿,给她招个女婿嘛!” 范大妈说“伤心有啥用呀!还不如多做打算,年轻多攒点钱。” 范大妈说了半天话,只是也不去管那孩子。 人家家人都不管,她一个外人咋好去动手,只是任着其嚎啕。范大妈劝了一会,又骂杨家人“这家人,咋能这么对媳妇!生娃娃一个都不在!” 她觑着对方脸色,罗红英只是惨白着脸不出声。 十几分钟后,罗红英的大女儿金盼过来了。 金盼团团的小圆脸,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乌溜溜的贼亮。这小女孩是天生的卷头发,乌黑乌黑的,头上是脏兮兮的红花,扎着两个卷卷辫子,穿着红色小棉袄,身上系着花围裙,戴着花袖套。她用小脏手吃着一包干脆面,走进屋里来“妈。” “你看你,把你妈气着了吧!” 范大妈拿小女孩开玩笑“要当初死的是你,不是你哥哥,你爸妈也不会没儿子嘞。你这小丫头命这么硬。” 她笑了起来,拉过金盼说“女儿多好啊,你看你这女儿多漂亮。这脸蛋子哟,乖嘞!以后长大了当大明星。” 金盼将干脆面口袋递到她妈的脸上“妈,你要吃干脆面吗?爷爷给我拿钱买的。” 范大妈看乐了,说“哎哟,你妈刚生了娃娃,吃啥干脆面。让你婆婆去给她煮饭啊,弄点鸡蛋跟红糖,熬点白稀饭。你爸呢?” 第2章 金盼才三岁,奶声奶气说“婆婆下地去了,爸爸昨晚去大队看打牌,还没回来呢。” “那你吃了早饭没有啊?” 金盼说“我吃了,我在二妈家吃的稀饭。” 范大妈看罗红英脸已经难看得不行,忙使唤那小孩子“快去找你婆婆回来,给你妈煮饭。今天还下啥地,你妈还没吃饭呢。快去叫你爸爸回来。” 金盼说“好噢。” 范大妈说“跑快点呀!娃娃!” 金盼转过头“我先去叫我爸爸,还是先去叫我婆婆呀?” 范大妈大声说“你快先去叫你婆婆吧。我去叫你爸爸!” 这家人哦!还有这种公婆!范大妈八卦的灵魂在升腾待会一定要回院子里给大家唠唠! 范大妈急忙走路去大队,果然见春狗正在牌桌旁,看人家打牌呢! 这一过年,村里年轻人全都闲得跑来这打牌,已经打了一个通宵了。春狗熬得两眼通红,还满脸兴奋。麻将声搓得哗哗的,一屋子烟臭味,说话声七嘴八舌。春狗个看牌的比人家打牌的还积极“你刚才不打那个七条,听我的打三万,你肯定清一色全胡了嘛!” 范大妈吼一声“春狗娃子!莫在这看啦!你媳妇生了,还不回去看看。你这当的啥爹哦!我看你要挨打!” 众人纷纷驱赶,显然是早就受不了他屁话了“快走快走!打又不打,看个啥嘛!快回去看你媳妇!” 杨家主屋。 一家之主的杨文修昨天去五队杀猪,今天早上刚回来,还没吃早饭。得知大媳妇生了女儿,他看也懒得看,此时正用一根铜签子沾煤油,将煤油小炉的油芯子一根根点起,搭起小铝锅煮白粥。 杨文修一边搅粥一边生气“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打牌,老婆生娃娃都不回来,自己不负责任,指望哪个给他照管?” “当初鑫儿死的时候,我就说过了,不会再给他管家里的事。几十岁的人了,还想啥事儿都靠父母。我没那么大一座山给他靠。” 他教训熊碧云“你不要管,他自个的事情,让他自己管!” “畜生当爹都比他强。” 杨文修冷着脸斥道“他是畜生都不如。” 米煮沸了,他揭开锅盖,看到粥有点清,拿了一小把细面条折断,撒在里面,用勺子搅了搅,把火关小,让它慢慢煮。 熊碧云本来是生了孙女,想出门去村里打听打听,寻寻有没有谁要女儿的。 但她是个内向的人,这种话不好意思问。扛着锄头出去,假装在地里转了一圈,也没碰上熟人,往地里薅了几锄头,啥也没薅着,她又回来,一边叠衣服被面,一边跟丈夫低语“这要是养着,以后就没法再生了。这一家小的全是女儿。” 她话也不多,只是小声说两句。 “现在是计划生育呢。” 杨文修冷漠道“反正他们也不想养,抱去坡上扔掉算了。” “孩子可怜呀。” 熊碧云是个心软的人“你在外面认识的人多,有没有哪家要女儿,送给他们去养呗。反正咱们家里穷,给她找个好人家,还过得好一点,比在咱们家强。” “我没那个脸。” “再说了,”他说,“家家户户都想要儿子,谁想收养女儿?要是儿子还有好人家肯要,儿子你舍得送吗?女儿谁生不出来。” 熊碧云叹口气“哎。” 杨文修说“我在家的时候,告诉过你。娃娃不管生多小的病,都要去看医生,不能掉以轻心。他们兄弟两个小时候,不管哪里不舒服,我哪次不是立刻就带他们去找医生看病?结果你们倒好,看着娃娃发高烧,就让他在家里烧着。” 熊 碧云低声小气地说“人家不是说给擦点酒精,烧就会退了么?” 她不敢抬头“我看你上次也是擦了点酒精就好了的。” 杨文修听得想打人了,怒道“你没见那次是杨医生先来打了一针,打的青霉素!光酒精顶啥用!你见过酒精把高烧给治好了的?你生病都知道要打针吃药,娃娃不知道打针吃药?” 熊碧云说“人家说娃娃打针吃药多了不好……你没听说四队岳家那娃娃,就是打针打坏了,成智障了。现在没法说话,也没法读书,就是打的青霉素,说是扎到了啥神经。那西医的东西真的说不准啊,万一哪点扎坏了……那针扎到肉里,多吓人…” 杨文修感觉跟她无话可说,无法交流“我看你就像个哈包。” 熊碧云惴惴的。 “三个大人,带不好一个娃娃,那么大一个人,活活给你们害死。结果我一个人气死了,人家当爸当妈的根本没当回事。” “这种人做父母,就是在杀人!” 杨文修对孙子鑫儿的死,始终无法释怀“杀儿杀女不犯法,让他整天去打牌吧,反正以后他的事我一分都不会管。” 第2章孙女 春狗跨进门,就看他老婆罗红英躺在床上,婴儿也放在床上。 一大家子人,全都跟死人一样。女人生孩子这么大的事都没人照顾,床头不说碗,连一口水都没有。 春狗当即黑了脸,问“妈呢?” 罗红英说“死了。” 女人发飙了。 “你个王八蛋自己都不在家,还问你妈呢?” 罗红英对着打牌归来的丈夫破口大骂“她是你妈,你二十几岁了,她还要帮你换尿布吗?啥事都要找你妈,你自己干啥去了?” 她惨白着脸,头发油腻腻的混着汗水,凌乱得不成样“王八羔子,天天啥事就只晓得推给我和你妈,我们天天伺候你,伺候你抽烟打牌!伺候你拉屎撒尿,给你倒尿盆子!你是老太爷,你咋不去死!” 第3章 春狗心虚地捻灭了叼在嘴里的烟头,没敢反驳。 他探身看床上婴儿“男娃女娃?” “女娃!”罗红英赌气说“你爸说拿去山上扔了!你不如拿去丢茅坑里淹死算了!” “说你卵球话!生都生了,还要扔了喔?自己生的娃娃,又不是地上捡的。” 春狗把床上的女儿抱起来,开始翻箱倒柜,一边数落,一边到处去找布片给她裹“虎毒不食子。你这个婆娘,心狠得跟狼一样。娃娃生下来,包都不包一下,你要把她冻死吗?” 他找到一张没用过的枕巾,鹅黄绣牡丹花儿的,将婴儿裹住“娃儿都要冻死了。” 罗红英说“冻死关我球事,我管你全家去死。你们家的娃儿,跟我有球闲干。” 春狗说“放你的屁,你不是她妈?” 罗红英说“你爸妈不管,凭啥让我管,冻死算了。我刚生了娃儿,坐都坐不起来,喘气都疼,躺在这一早上没人理没人问。你爸一早上就在那抱怨,你妈就跟个木头似的,你兄弟两口子还在那煮那个鬼稀饭,煮了一早上,吃得开心死了。你个王八蛋更厉害,打了一晚上的牌,现在才回来,你们都不管娃儿,我管个屁。” 春狗给他老婆倒了一杯开水,罗红英连杯子带水扔到他脸上去“滚,去死!” 春狗黑着脸去厨房,想给老婆烧点饭。但他从来不上灶,连米在哪里都找不着,半天火都生不起来。好不容易把灶点燃,他煮了一碗面条。放了油盐酱醋,还放了一大勺猪油,给罗红英端到床边去。 “把这碗面条吃了吧。” 罗红英刚生产,哪吃得下这些东西?闻都不能闻。 对这个丈夫,她是真不能指望啥了。 幸而老二家那边,他兄弟家里终于吃完早饭了,刷了锅洗了碗,腾出锅灶来,打鸡蛋给熬了一碗鸡蛋汤,搓了两个小汤圆。汤圆是红的,吊粉子的时候晒过头了,味道有点发酸。 罗红英吃了两个,吃得悲痛欲绝泪流成河。 弟媳妇是个木讷的人,不会说话安慰人,春狗弟弟猴娃过来劝和“女儿就女儿嘛!有啥嘛!我们还不是养两个女儿!” “这点小事情,有啥好吵的。” 然而那是不一样的。 罗红英本来是有一个儿子的。她本来是儿女双全,然而儿子没了。 她想到死了的鑫儿,又是一番泪如雨下。 她弟媳岳桂华说“都死了这么久了,还哭啥嘛!算了,快莫哭了。娃儿死了哭又哭不回来,过去就算了……” 春狗打了一盆水,在院子里洗脸刮胡子。 杨文修看见儿子回来了,老远跟熊碧云骂“你看看你养的儿子!从小就是被你给惯的,现在啥德行?一天到晚就晓得打牌,自个媳妇在屋里生娃儿,他还在那牌桌上坐得下去。好好一个儿子养死了,还不晓得负责任,一天就晓得打牌。” 春狗脸色很不好看,对他爸的责骂充耳不闻。 他很生气。 好歹也是一家人,是亲生的吧? 自己媳妇生娃儿,这么大的事,他爸妈竟然不管,任着孩子冻死,也不给儿媳妇煮饭。 就算他在外面打牌,也没有这样做公婆的吧? 连情分都不讲了。 他身上穿着一条当下骚包时髦的深蓝色牛仔裤,浅蓝色牛仔外套。他蹲在院子里,面前摆着个搪瓷水盆,手上拿着个镜子,往脸上打香皂,用个刮胡刀刮脸。 镜子是个脏兮兮的小圆镜子,本来是挂墙上的,红色的塑料壳已经烂了一半,没法挂了,只能手持。镜子背面是一张卓依婷穿背心戴帽子的广告画,人脸被小孩玩闹摔撕去了一大半。镜片中间一道放射性的裂 痕将镜子分成十几片,又被透明胶布粘在一起。 镜面里是年轻人破碎的四分五裂的脸。 春狗蹲在门边,把胡子刮干净,倒了水。拿着镜子刮胡刀,他板着一张英俊光滑的脸回了屋。 罗红英抱着女儿,正在悲伤地喂奶。 孩子总算不哭了,贪婪地趴在母亲怀里,饥渴地吮乳。 一上午,全家无交流。 那碗面条在床头桌上结了块。罗红英不吃,春狗饿了,自己端起,三两筷子给吃光了。 他端着吃剩的空碗站起,要去厨房放碗。罗红英看到他就烦,骂道“把碗洗了!你还想泡在锅里,等我起来给你洗?” 春狗夫妻的意思,这孩子是要养着了。 亲生的孩子。 罗红英嘴上说得狠,心里也晓得那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舍得说不要。 那是她的骨肉呢。 石坝乡这地方计划生育做得好,乡里天天宣传男女平等,老一代重男轻女的风气有所转变。年轻人普遍也接受了生男生女都一样的观点。女孩儿也能继承家业,女孩儿也能上学读书,女孩还懂事,读书还比男孩用功呢。只要有出息。 春狗夫妻接受了,熊碧云杨文修两口子心里难受,也只好认了。 熊碧云泡了黄豆,中午的时候,在院子里推磨,磨黄豆浆。 要养孩子要喂奶,得给儿媳妇补充点营养。杨文修说不管儿子的事,她不能真不管,她准备点些豆花,给煮豆花饭。 罗红英喜欢吃豆花饭。 泡发的黄豆磨成雪白的豆浆,用细麻布层层过滤过后,倒进大锅里。熊碧云生起小火,给豆浆慢慢加热,点上酸水。 浑浊的豆浆慢慢凝结成一团团雪白松散的豆花,水变清了。她开始加起大火,把一锅豆花烧开,加米。 秋天收的花生,剥了半碗,绿豆红豆,一并下锅,大火猛煮。她揭开灶旁边的酸菜缸,捞出一大片酸菜,在砧板上细细切碎,加进豆花里。忙了得有一个小时,粥终于熬得又香又稠,她从地里摘了一把红辣椒,掐了把青蒜苗,三两下剁细了,加到锅里搅了搅,煮了几分钟,最后放上两勺盐调味。 第4章 要加点花椒叶更香的,只是这季节没有。 这么一大锅饭,够全家吃的了。 熊碧云舀了一大碗,端去给儿媳妇吃。 罗红英吃了一碗,又吃第二碗,一共吃了三大碗。 熊碧云看到儿媳妇爱吃,心里总算过意得去了些。 三个孙女,大儿子生的金盼,二儿子生的金顾,金望,一起端着碗来找熊碧云要饭,叽叽喳喳的像小麻雀。 “婆婆,我要。” “婆婆,我也要。” “我还要多一点嘛!我要大碗!” 熊碧云忙得不迭,给这个盛了又给那个盛“慢慢地端,莫摔地上……” “莫烫着手……” 这三个小孙女,全都是熊碧云带大的。儿子媳妇下地忙,孙女便交给她带着。而今又生了一个,毫无疑问,又是她的差事了。 四个孙女啊。 不管这一天有多不快,但家里毕竟是添了个孩子。是夜,灯光下,罗红英抱着吃奶的女儿,脸上还是有点喜悦神色的。大女儿金盼在床那头酣睡,春狗坐在他老婆旁边,逗着女儿的小手笑嘻嘻“哎,咱们两个女儿了啊,要不要再生一个啊,万一是儿子呢?” 罗红英顿时横眉怒目“超生两千块钱罚款,你交得起你就去生啊!” 春狗立马不说这话了。 “这个女儿,咱们给她取个啥名字呢?”过了一会,春狗又发问了。 罗红英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她穿着小棉衣,戴着毛线帽子,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一张红通通的小脸,眼睛还睁不开。 真是个小肉疙瘩啊。这么小这么嫩,好像碰一下她就会坏掉,必须小心翼翼。 “你爸不是说,再生个儿子,还叫杨鑫吗?还用她哥哥的名字吧,留个纪念。” “是个男娃名。” “女娃也可以用。” 春狗说“那就叫这个吧,也懒得再取名字了。” 罗红英下不了床,春狗勉强承担起煮饭大任。煮了没三天,他就开始逃跑了。 早上煮一碗面条,吃完,碗泡在锅里也不洗,就跑到大队去看打牌。他不敢打牌,罗红英要骂,就跟个馋嘴的孩儿似的看人家打。然后在人家家里蹭饭,中午故意不回家,或者过了饭点再回家,笑嘻嘻说“我在外面吃过了呀,你还没吃哇?要不要我去给你煮碗面条?” 春狗是匹野马,在家里多待一分钟,他就浑身不自在。罗红英看到他憋尿似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就是什么事都不做,心里那火就噌噌地往上冒。 “你坐着不行?胯底下夹着个屎尿包?” “闲不住去把衣服洗了!” 春狗跑去院子里绕一圈,回来衣服还是堆在盆里没动。 继续转来转去。 他宁愿转来转去浪费时间,也不愿做任何家务,也不愿把事情做了再去安心耍。 “滚吧!” 罗红英大骂“我去你的!” 春狗得了她同意,心花怒放,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这实在是太气人了,然而罗红英没有办法。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春狗在这个家已经无敌了。 当初怎么会嫁给他呢?结婚之前也不认识,只是人家介绍的。罗红英看他长得英俊,嘴又会说,就同意了。没想到结婚后才知道他是这种混账。 可是知道也晚了,两个孩子都出生了。 罗红英没有饭吃,又没法下床。屋子里,孩子的脏衣服,屎片尿布,堆了一堆。熊碧云只能去帮忙收拾。杨文修说的,不要管他们家的事情,可春狗这样,熊碧云不管,谁去管呢? 人善被人欺。 第3章砍树 “你们要是想再生一个,”杨文修坐在春狗家中,红色的旧沙发上,用小纸头卷着兰花烟“罚款我来交。” 他穿着体面,中山装皮鞋,翘着二郎腿“我给你们交超生费。” 罗红英坐在床上,盖着被,身上披着件厚棉袄,抱着女儿在怀里吃奶。她坐月子,头发乱糟糟的,油腻腻的也没梳洗。她脸色很苍白“这不是两千块罚款的事。” 她知道公公一心想要孙子,盼天盼地,得了个孙女儿不甘心。 “养一个娃儿又不止花两千块。生了要有人带,小了要吃要喝,大了要读书。现在小学一年级都要一百多块,一年三四百块。初贵。哪里都是钱。要只是两千块,那我也不怕了。” 杨文修用根牙签将烟杆里的烟灰掏空,将卷好的兰花烟叶安放进去,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 湿漉漉的烟气在屋里弥漫。 他认真考虑着儿媳妇的话,半支烟末了,沉声说“生下来,你妈给带。你妈要是不带,我亲自回家给你们带。大不了我提前退休。也没几年了。以后要吃要喝要读书,我给他掏钱,不用你们操心,你只要生下来,我来养。” 罗红英拒绝道“你一个月能有多少钱。抽烟打牌的,算下来自己都不够花。你的钱还是自己存着养老吧。上了年纪,以后生疮害病的,我们也接济不上。” 杨文修说“你们要是生个儿子,我这就把烟戒了把牌戒了。” 罗红英说“爸,真不用。我已经想通了,女儿就女儿吧,别人家里不也有两个女儿的吗?也没见谁就去上吊自杀了的。女儿又不是不能读书不能上学,长大了都一样的。儿子养不起。咱们家的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三个孩子你养得起吗?我现在这个还指着你和妈能帮我带呢。金盼过两年就要上幼儿园了,这个小的要人带,我们两口子还要下地干活挣钱呢,哪里养得起再生一个。” 第5章 她说得都要哭了。 “再说钱的事,你们年纪大了,自己攒点钱也不容易。活一辈子,也就老来享点福,总不能养大了儿子又来养孙子。我们两口子有手有脚,也不能指望着你们老人家替我们养娃儿。” 杨文修吸着烟,久久没说话。罗红英低着头垂泪,也没说话。过了有几分钟,杨文修收了二郎腿,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从沙发上站起来。将茶几上的烟叶和火柴干干净净收进口袋里,他一声不吭,平静潇洒地出门去了。 生儿子的事再不想了。 过了几个月,罗红英身体完全恢复了。这天,她下了床,和春狗打量自家这几间房,说“咱们应该给女儿弄个房间。” 杨家父子共住一座土房。房子是新修的,春狗一家占东边这三间,他兄弟猴娃一家占西边的两间。中间堂屋和一间卧室是杨文修熊碧云老两口的。分房子这事,春狗其实很不满意,因为他兄弟虽然得了两间,但两间房很阔大,厨房连接着杂物室,住起来很方便。但他的这三间房,只有一间是能住人的,另外两间没有装楼板,也没刷墙,只能空着。 春狗拿出钥匙来,将中间的屋门打开,只见屋子顶高而空阔,抬头能看见灰黑瓦片,日光从瓦缝里漏进来。 春狗说“糟了,这块瓦又破了,要漏水。幸好没下雨。” 他连忙进屋,拿起靠在墙上的一根细长竹竿,踩到沙发上去。罗红英训斥说“你先把烟放下来!你莫穿着鞋子就往沙发上踩!” 春狗把手上烟递给他老婆拿着,脱了鞋子。沙发上搭着防尘布,罗红英把布揭起来给他下脚。 “你就不能洗洗脚吗?你自己闻闻那味儿!” “啥味儿?香味儿?我就没觉得有味儿。”春狗用竹竿挑那瓦片,将那漏光的地方盖住了。 罗红英说“臭死了。” 两口子伸着脖子望天,检查还有没有哪里漏光,有的地方用这竹竿捅一捅。罗红英说“这瓦几年都没翻了,找个时间翻一翻新吧,肯定有很多烂了的,得翻翻了,就这么捅一捅,过几个月又漏了。” 春狗说“没时间呀,还得买一批瓦,还要花钱。将就吧,等哪天有钱了再翻。” 罗红英仰头眯着眼睛,指着靠墙那块瓦“你把那块瓦捅一捅,我看那漏水,墙上都淋坏了。” 春狗用竹竿捅她指的那块瓦。 罗红英忽然看到墙角有个耗子洞,气得骂道“这死耗子,这屋里又没有粮,你钻这里面来打啥洞!” 她心疼地上前查看,只见那墙角被耗子掏了好大好深的一个土洞,地上一堆黄土“这死耗子!我放的老鼠药在地上它碰也不碰,光打洞!死耗子成精了!” 罗红英检查她的柜子,床,家具,幸好,还没被耗子啃掉。 这些家具都是她结婚时置办的,全是新的,她都不舍得用。因为当初她是看中了这间屋子,准备把这间当夫妻的卧房的。所以新家具都摆在里面,用塑料布挡着。准备等那顶上的楼板装好了再住。 不装楼板,这屋子就没法住,冬天冷,屋顶上要进风,时不时要落雨落水的。瓦片脏,会往下落灰尘脏物,必须装个楼板,糊几层报纸,这屋子才能睡觉。 罗红英说“咱们今年赶紧把这楼板装了吧,等金盼她们大一点,总不能一直跟我们挤一张床。要不,我们两个睡那间算了,这间新屋子弄好了,让她们两个睡。这里还有个书桌呢,她们以后读书了,可以趴在这写作业。” 罗红英摸了摸门口墙边那张黄色的大书桌。她结婚之前,就一心想弄个大书桌,以后给孩子写作业。想象着女儿趴在窗前的桌子上看书写字,多美好啊。 她遗憾地说“要是这再有个窗子就好了,挂个窗帘 ,光线好,敞亮。这屋子我老觉得太暗了。” 春狗无所谓地说“把门开着就是了嘛!” 罗红英说“咱们去边上屋看看。” 拿钥匙又打开边上门。 进去,一股腐朽味儿,臭味儿,尘土味儿,扑面而来。罗红英说“咋这么臭,肯定有死耗子了!” 屋里有一个大粮食柜,两米长一米宽,放谷子的,非常厚实。罗红英打开检查了一下有没有死耗子咬。还好,这柜子结实,耗子咬不动。 靠墙还有一大堆编织口袋,扎紧了的,口袋里放的是去年的陈玉米。有个玉米口袋被老鼠咬破了,玉米流了出来。墙上全是耗子洞,黄土。罗红英看到自己放的耗子药,又在一堆土中找到了一只耗子的尸体,臭味就是从这散发的。 她拎着老鼠尾巴,将那尸体丢到户外去。 另一边墙上,还摆着一大堆圆木头。柏木的,松木的,黄梨木的,旧木头发黑,发黄,发霉,新木头发白,发亮,大概有几十根。 就是这些了。 攒了好几年,攒了这些木头。 有的是买的,有的是换的,有的是偷偷跑到别人树林里偷的,像老鼠攒谷子那样辛辛苦苦攒起来,为了给新屋子装个楼板。 春狗说“不够啊,还差一点,这点木头才只够装半间屋啊。” 晚上,春狗和罗红英躺在被窝里合计。 农村家家户户都有柴林子。一片山划分给各个人家,供大家烧柴砍树。自家柴林子里的树,夫妻心里门儿清。春狗犯难说“我们柴林里没大树,全是小树,最大的也才十公分粗,没法做木材。” 罗红英说“总不能等二十年,等树长大吧。” 春狗说“还是得想办法。” 第6章 他们的办法,就是偷。 好木材是值钱而稀缺的。村民的柴林里,多是一些灌木、荆棘和小树,只能砍了当柴禾烧,好树都在公家林子里。 河那边有一大片山,长满了一尺粗的柏树、榉树和栎树,看得人眼馋。村里经常有人偷偷去砍伐。罗红英和春狗也打算铤而走险了。 罗红英故意到河边放牛,趁机到林子里转了转。这片茂密的森林,方圆十几公里,其中古木参天。抬头望去,日头被树冠严严实实遮挡了,泄不下一丝天光。爬藤植物在树干上生长,林子里长满了某种野生的兰科植物,碧绿宽厚的叶片间伸出细嫩的花茎,蓝紫色的花朵点缀其间。 罗红英在淙淙的清澈小河中涮了涮镰刀,回家跟春狗说“那林子里有树!全是大树!我已经看好了。” 春狗说“那咱们今晚就去吧。” 晚上,罗红英早早煮了晚饭。一大锅玉米糊糊稀饭,两口子把肚子吃饱了,罗红英给金盼洗了脸洗了脚,弄上床哄睡了,给杨鑫喂了一次奶,哄她睡着。 夜深人定,钟表时间指到半夜两点,夫妻两个便掀开被窝起身,悄悄穿上衣服,打开屋门。 第4章罚款 他们找出锯子,绳索。斧头和柴刀是提前磨好了的,十分锋利。罗红英把手电筒提上。一边收拾工具,两人一边商量。 罗红英说“河边那么远,那树那么重,咱们抬不回来咋办啊?” 春狗说“砍了,先藏在林子里。老二家柴林子离那儿不远,咱们把它运到老二家柴林子里,过几个月,等晾干了再搬回来。” 罗红英说“对!” 春狗说“手电筒别开,万一有人半夜瞧庄稼,被看见了。” 罗红英“对。我去背个背篓。樵下来的树枝子背回来,当柴烧,莫浪费了。” 春狗说“你球莫搞场!树枝子背回来干啥?活树枝子那么重,把你累死哦!” 罗红英说“背一点是一点!你以为砍柴很好砍咯!柴林里都砍尽了!” 杨文修听到儿子媳妇半夜鬼鬼祟祟,打着电筒出来,问“做啥去?” 罗红英悄声说“爸,我们去办点事情,一时回不来。门我关着的,娃娃待会要是醒了,你让妈帮忙给哄一下。” 杨文修听她这语气,就知道不是去干什么正经事。他质问道“到底是去干啥?” 罗红英说“没啥啦!一会我们就回来,你们先睡。” 杨文修看他们带锯子斧头,约摸猜到是去砍树,脸瞬间拉了老长“大半夜的不干正事,回头把你们抓住就晓得厉害了。” 关门回屋了。 罗红英和春狗摸黑下河。 下河的路非常崎岖,一路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夜色浓重如墨,又不敢开手电。脚下也不知道踩在哪里,一会是硬石头,险些把人绊个跟头,一会是烂泥坑,踩下去「呱」的一声,一脚一裤子的泥水。 终于到了目的地! 放下工具,背篓,挽起袖子,提起锯子。挑了一棵树,两人便坐在地上开始拉锯。 屋子里,孩子已经哭开了。 杨鑫半夜醒了,要吃奶,却到处摸也没摸到妈妈。婴儿反应最直接,顿时就哇哇大哭。 她一哭,把金盼也吵醒了。 金盼大一点,然而也才三岁。半夜听到妹妹哭,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亮着灯,而爸爸妈妈都不见了。她坐在床上,也害怕得大哭起来了。 两个孩子一起哭。 儿子媳妇一走,杨文修再没能睡着觉。那边孩子哭,他自然听见了。很快熊碧云也醒了,边穿衣服边说“我去看看吧。” 熊碧云到儿子卧房打开门,见两 个孩子都在哭。她其实听见杨文修和罗红英的对话,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前抱起金盼,她哄说“莫哭了莫哭了,到婆婆床上去睡。” 金盼揉着泪眼,下床穿了鞋,熊碧云把她抱回自己床上,折回去,把杨鑫也抱来。两个孩子都放在被窝。 “莫哭了,莫哭了,你爸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她哄金盼“先在婆婆这睡。” 金盼很依赖她妈妈,哭道“我要等妈妈回来。” 杨鑫吃不到奶,更不肯睡,哭声此起彼伏。 罗红英汗都下来了。 拉锯子声音也不敢大,生怕有人听见,两口子坐在地上,汗流浃背地对付这棵树。锯了有半个小时,这树还纹丝不动。 “咋还不倒呢!” 罗红英急了,放下锯子站起来“这树不倒啊!” 春狗也觉得急了。 他们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树。锯了这么久,它还是不肯倒。春狗细一观察,发现了原因。这位这棵树的树冠和四周其他树交缠在一起,被其他树支撑着! 难怪怎么锯都不倒! 急死人了! 春狗和罗红英走上去,用手抓住树枝拖拽,往下压,用了吃奶的力气。那树枝缠着树枝,活的树又重达千钧,仅有两个人两双手,没有工具机器,根本拖不动。 对付了一个小时,愣是把它没有办法。 两人改变策略。春狗爬上树,用砍刀将树上多余的枝子砍掉,只留中间一根木。罗红英也爬上树,跟他一起砍树枝。 这样容易多了! 罗红英骑在树上砍枝。 脸上的汗水蒸发了,留下了一道道黑色的汗渍,又干又咸。她的头发被汗水打湿透了,双手沾满了柏油,黏糊糊的,味道苦臭。她卖了力气挥刀,手上打出了水泡,手臂使得酸疼。她眼睫毛上都粘了柏油,头发上落满了柏树枝子。 第7章 她来不及顾那些。 两人正清理着地上树枝,一道晃眼的手电筒光忽然射到脸上来“谁!谁在砍树!谁在公家林里砍树!” “胆子太大了!” 正是半夜巡逻的大队队长! 两个犯罪分子被抓了现行。 大队办公室,大队长罗永生给开罚条“公家树林里偷树,罚款一千块。” 春狗夫妻衣衫褴褛,脸上还粘着柏树油,头发里还夹着柏树枝,脚上的破胶鞋,底下结了厚厚一层泥壳。黑乎乎的手上还各自提了一把镰刀。正儿八经人赃并获! 春狗一听罚款,毛了“啥?我们又没偷成,凭啥就罚一千块!” 罗永生说“这是国家规定的,你们是偷盗,这是处的罚金。不管偷没偷成都要罚款。” 罗红英眼睛通红,顿时伤心得要哭了“大队长,行行好啊,我们家没有这么多钱,交不出来啊。孩子上学都没钱呢,就放过我们这回吧,以后再也不偷了。” 罗永生「啪」地一声把章盖上“我知道你们没有这么多钱,也不逼你们立刻交。反正慢慢交,啥时候交完啥时候为止。” 罗红英真哭了“那少罚一点行不行啊?要罚就罚一百吧,一千真的交不起啊,一年不吃不喝也没有一千啊。” 罗永生有点不耐烦了,大声说“这是国家规定!一千就是一千,罚款多少还是由你定的?我这已经是够宽容的了,真按照法律,你们两口子要去坐牢的!没把你们抓去枪毙就不错了!换作二十年前,早就枪毙了!” 罗红英道“可是真的没有钱啊,我要是有钱我也不砍树了。” 罗永生说“这是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吧,你们犯法还有理了。” “你放屁!” 春狗暴脾气耐不住了,指着罗永生骂道“我树又没抬回家,你凭啥罚我款?倒是你,你半夜不睡觉在山上转啥子转?我看你也是去偷树的!你莫以为我不晓得你,你去年不就在那林子里偷了几棵树!你还拿去卖钱呢!你当哪个不知道呢?不就因为去年下秧时我挖你水渠和你争水了吗?你公报私仇。手上有点权力了不起了你!不就是个大队长吗?老子就说了,罚款老子一分没有,老子没钱,你爱咋办咋办!” “国家在上,你个狗东西,你反了你!” 罗永生说“你还骂人了你!说话要对证,不要无赖栽赃!” 春狗说“那你半夜不睡,跑林子去干啥?” 罗永生说“我去看庄稼!” 春狗说“大半夜的看庄稼,你哄鬼差不多!” 罗永生站起身推搡他。 这一上手,两个就打了起来,春狗一拳头砸到罗永生的脸上。两个就在办公室开始踢蹬厮打。罗红英在一旁哭啊喊的拉劝,附近其他人也上来拉架。春狗衣服都扯掉了,罗永生头发被薅掉一大撮,春狗怒气冲冲指着他“罚老子钱,老子拿不出钱,先弄死你。我告诉你,你别把老子逼急了,逼急了老子拿枪一枪打死你,老子不怕坐牢。” 罗永生吓得脸上肌肉扭曲,指着他“老子要报警……报警抓你!让派出所的人来,把你抓去坐牢!” 春狗说“你去报啊,老子现在还没杀你,警察不敢抓。但老子以后天天拿着枪蹲你家屋后面,你有本事让警察天天来保护你啊!不然老子就整死你。” 三五个人费了大劲才把打架的二人拉开,走出大队办公室,春狗朝地吐了一口痰“呸!” 罗红英抱着男人“谁让你在那胡说八道了啊!他是大队长,以后给你小鞋穿,你咋办啊!” 春狗回头朝着大队部,大声说“我怕他个大队长?现在是啥年代了?现在马上就要二十一世纪了,一个大队长 就想一手遮天?他做梦!” 第5章户口 杨文修正在院里洗脸,见到儿子媳妇做贼归来,他冷着脸,将盆里的残水泼在地上,拿起搁在地上的香皂盒、毛巾,转身一声不吭进屋去了。 全村都知道春狗罗红英偷树被抓住了。 杨文修是个知识分子,职业是教书育人的老师,在全村都是有面子的。儿子媳妇跑去做贼,他丢不起这个人。 罗红英坐在灶前,一边烧水,一边抹眼泪。 她觉得自己很倒霉。 咋啥倒霉事都让她碰上了呢? 嫁个啥丈夫,嫁到啥家庭,这事就不说了。婚姻的事,事先谁知道呢?结了婚才发现不和,木已成舟,也没有法子了。可偷树这个事,村里又不光她偷,别人都偷,凭啥就抓她啊?她觉得很不公平,很不甘心。 杨文修在外面冷嘲热讽了“自己不做违法的事,别人想给你穿小鞋,想抓你的把柄也抓不到。凡事都抱着侥幸心理,被抓到了倒霉了,就怪别人给你穿小鞋,自己咋不想想走个正道。” 春狗站在苹果树底下默默抽烟,也不还嘴。过滤嘴的香烟,便宜,一块八一盒,抽的烟屁股都焦了,只剩短短一个烟嘴,也舍不得扔,还要多吸几口。不像那有钱人,一根烟还剩一截没吸完,就往地上丢。不是做生意就是当官的。 他一连吸了两根烟,烟头都烧着手了,才恋恋不舍地把烟头扔了。 回到厨房去,他顺手拿起竖放在墙根的猎枪,检查火药、子弹和保险开关。罗红英被他这动作吓住了,顾不得流泪,连忙扑上来按住他手“你干啥呀!你疯了!真要去杀人啊!” 春狗说“杀啥人,老子去打野鸡。” 罗红英生气说“大早上的打啥野鸡!这季节哪有野鸡,又不是秋天!” 第8章 春狗低头说“我随便转转去。” 罗红英拦不住他,只见他扛着枪蹿出门去了。 锅里洗脸水还没烧热,罗红英擦了擦眼泪,往灶眼里添柴。大女儿金盼穿着昨天的脏花布衣服,蹦蹦跳跳地来了,说“妈,我吃过早饭了。” 罗红英不敢转头,怕被女儿看见“在哪吃的。” 金盼说“在爷爷家吃的,吃的稀饭。” 罗红英说“吃了就去耍吧。” 金盼说“妹妹还没吃呢,一早上都在哭。” 罗红英说“我一会儿去喂。” 金盼说“那我去耍了。” 罗红英看她身上衣服脏得很,该换了,此时也没心情给她换。 算了,再穿一天吧。 洗脸水舀进盆里,她洗了脸,锅里掺一瓢水,煮开了,米下锅,才抽出空,去熊碧云那。杨鑫已经哭得脸脖子通红,罗红英把她抱回厨房,坐在灶门口,一边看火,一边解开衣服扣子,给她喂奶。火光照得婴儿脸红扑扑的,罗红英一边喂女儿,一边失声痛哭。 活着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她自认为自己并不懒,从娘家做女儿起,便勤勤恳恳。 她勤勤恳恳读书,每天走两小时山路去上学,放学走两小时山路回家。许多孩子嫌累,都辍学了,可她没有。全村只有她一个孩子肯吃苦,每天走在孤独的求学路上。冬天大雪封山,夏天要干农活,再苦再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她好强,想读书,可惜家里穷,最后还是辍学。 结婚了,她想好好经营这个家。她每天起早贪黑地干活,煮饭洗碗洗衣服,打扫屋子,照顾孩子。喂猪放牛,除草挖地,插秧割稻、撒麦割麦。春狗懒,她一个女人,把男人的活也包了,拾起犁头学耕牛。她够勤劳了,她拼了命了,可还是养不活孩子,喂不饱这一家四张嘴。 吃得饱,孩子有屋子住,有书读,就是这么微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上辈子究竟欠了谁,今生要来受这种苦。 勤劳能改变命运吗? 她一直相信那是可以的。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肯吃苦,把书读出来,进了单位,分配了好工作,从此脱了农皮。她公公杨文修就是其中之一。也是穷苦中挣扎出来的,做教师,每个月有工资。她也听过许多人读了书以后,进了银行,进了机关,进了单位,多么让人羡慕啊。 然而跟许许多多农村家庭一样,她连最起码供孩子读书的钱都凑不出。 金盼跑到厨房来,叫“妈妈!” 看到妈妈埋着头在哭,她愣了一下,转身跑到熊碧云屋里,说“婆婆,我妈妈在厨房哭呢。” 熊碧云叹了口气。 金盼转头过去哄她妈。伸出小手,她一只手拿着一小袋咬开的方便面调料包,往手心倒了一点“妈妈,你要不要吃调料,给你舔一点。” 罗红英看她小手黑乎乎的,忍着泪道“拿走。” 金盼说“那我自己吃了。”低头凑到手上,舔了一口,拿着调料包又跑了。 罗红英起身盛饭,就听到屋后山上传来「啪」一声枪响。她连忙来到屋后,不一会儿,春狗就回来了,扛着枪,手里提着一只被打死的灰斑鸠,说“晚上烧斑鸠肉,下酒。” 罗红英见他没跑去杀人,才放下心“要吃你自己去烧!谁有心情给你烧!” 转身又回厨房了。 吃过早饭,春狗就在院子里,给那斑鸠拔毛。一只斑鸠总共也没二两肉,但这是难得的美味,春狗就好这口。 他心烦意乱,窝了一肚子火,除了吃,也想不到别的了。 两日后,罗永生让人放出话来,让春狗「必须要罚款」,说 “不交罚款,你女儿就别想上户口了。” 罗红英急了。 杨鑫出生已经四个多月了,还没上户口。先前一直说不急,孩子还小,不急读书,农活忙,等空下来再去办,这一下好了! 她晓得上户口是需要大队开证明的,先前大女儿上户口就是在罗永生那开的证明。她急忙抽了个时间,跑去辖地剑山镇派出所,问上户口的事情。派出所民警告诉她“要你们村上开的证明才行。” 罗红英担忧说“村上证明行吗?以前都是大队开的证明啊。” 民警说“大队开个证明,把村上的章也盖上嘛。” 罗红英忙回到村上,又跑村委书记家,求村委书记给孩子开个证明,恳求说“孩子要上户口啊。” 村委书记说“这个要大队开证明,你让罗永生给你开嘛,这个我开不了。” 罗红英说“他不肯给开啊,我跟他有过节,你就帮忙给开一下吧。” 村委书记说“我开了,没有大队的章,那也不行的啊。” 他劝罗红英“你们老实把罚款交了,这就啥事儿都没有。你想想,你孩子还要读书呢,没户口咋读书?是你那一千块钱重要啊,还是孩子户口重要啊?” 罗红英忍痛赔着笑,眼睛里已经泛起泪花“可是家里真没钱啊。去年卖了一头猪,得的钱全部拿来买今年的种子农药化肥了,不种地一家就没饭吃了。我要是有那个钱我能不交吗?要是有钱起就去买木头了,买不起啊,不然哪里会去偷。” 村委书记说“你家今年不也养了一头猪嘛。” 罗红英说“明年也要买肥料啊。而且我家金盼明年就要进幼儿园了,孩子马上就要读书了,我得给她攒学费。” 村委书记说“你女儿晚读一年书也没啥嘛,你女儿几岁了?” 第9章 罗红英赔着笑说“四岁了,她爷爷说早点读书,早点入学好,早读书早慧。” 村委书记说“才四岁,急啥嘛,六岁也不晚。这么早送去学校,她又学不懂。” 罗红英说“你还是帮我开个证明吧,罚款的事以后再说行不行。” 村委书记苦口婆心,将她一番劝说。总之就是证明不能开,让她交罚款。罗红英眼含热泪恳求,只差没有跪下了,然而对方无动于衷。求到最后,她抹着泪离开了村委书记家。 回到家,她跟春狗吵了一架。 “早说让你去把孩子户口上了,你非要拖着!天天在家里闲着也不去办!拖到现在好了,人家要你交一千块钱,否则不给办!你去弄一千块钱吧!” 结婚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愤怒,发了疯似的捶打春狗“女儿的户口上不了了,以后没法读书,你去给她想办法!” 春狗怒道“老子去找他!” 罗红英哭道“你就只知道打架,啥时候解决过问题?” 春狗冲出门去了。 罗红英坐在床上哭了一阵,又去找杨文修,让杨文修想办法。 杨文修冷漠说“人家不给开证明,我有啥办法。依我说,这个女儿莫养了,养了还要赔钱,咱们家哪拿得出这么多钱,送人算了吧,生个儿子再养。” 罗红英大哭道“早说不送,养到现在又说送,到底要咋样!” 杨文修说“你养,那你去拿一千块来交罚款。否则你就别给她上户口,让她当个黑户吧。” 罗红英痛哭不止,悲痛得只要肝肠寸断了。 回到房中,她想着哪里去弄一千块钱,想来想去也没有。 金盼见爸爸妈妈吵架,爸爸又跑了,妈妈哭,几乎要吓到了,站在地上怯怯叫“妈妈……” 杨鑫躺在床上,伸胳膊伸腿,酝酿着要哭,罗红英把她抱到怀里,一边抹泪一边给她喂奶。 女儿已经四个月了,比刚生下来时大了不少,眼睛睁开了。圆溜溜的大眼睛,漆黑的瞳仁,会认人了,吃奶的时候会转来转去盯着人看。红皱皱的皮肤也变得白嫩嫩的,嘴里刚冒了两颗洁白的小门牙。 扔了。咋能扔了。 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天天搂着抱着的,都养了这么大了。 这是她的孩子。她肚子里生出来的,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管要多少钱,她都不能把她扔了。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种痛苦,好像要把她精神撕裂。 她不能再失去另一个了。 可是她又该哪里去弄一千块钱。 深夜,春狗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地回来了。 第6章婆婆 春狗夫妻所有的经济来源,就是家中的那三亩地。 一亩水田,两亩旱地。 石坝乡处在山地,大山一片连着一片,人均耕地面积非常狭窄。此时的物价,小麦、玉米,皆是三毛钱一斤,谷子五毛钱一斤。一亩地产五百斤谷子,碰上干旱或者灾年,五百斤都不到。家里四张嘴,谷子只够家人吃,没有多余能卖的。 两亩旱地,种点油菜,豆子,小麦,供家人吃。 唯一多余的产出就是玉米。 两亩地,拼了命地干,一年能产一千斤玉米。玉米是拿来养猪的,家里养两头猪,一百多斤的大肥猪,卖两三百块钱,这就是一整年的收入。就这一点钱,要买种子,买化肥农药,一家人穿衣吃饭,油盐酱醋,都不够用。 另外一头猪,是农村家家户户都必须要养的,过年杀的年猪。农村生活艰难,没有肉吃,唯一的肉食,就是年终杀的年猪,做成腊肉,从年头吃到年尾。今年春狗家,连年猪都没杀,跟兄弟猴娃共杀了一只年猪,每 家只分了半边猪肉,自己家的年猪则拿去卖了钱,就为了给金盼攒明年的学费。 一共就卖了两百一十三块钱,孩子还没开学,就拿去填补家里的窟窿了。 钱? 没有钱,连吃饱肚子都艰难。 一千块。 对春狗夫妻来说,这根本就是天文数字! 再养一头猪?不可能的,家里总共就那么点粮食,拿啥养猪。 这根本就是把人往绝路上逼。 春狗要跟罗永生同归于尽,罗红英整夜痛哭,以泪洗面。 这一千块钱的罚款,最后是杨文修凑了五百块,春狗夫妻又借了五百块的债务,才勉强交清。杨文修嘴上说得狠,然而终究是一家人,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媳妇急得去跳河。 杨文修的教师工资,每个月有一百多。但他其实也没钱,他的五百块钱也是找人借的。 罗红英夫妻筹划着赚钱还债。 乡上采沙场要工人,春狗决定要去采沙场干活,一天三块五。采沙场非常辛苦,需要天天干,有时还要住在工棚。 地里的农活只能交给罗红英一个人了。 罗红英把杨鑫抱给熊碧云,说“妈,春狗要去采沙场挣钱,我要种地,一个人干地里的活忙不过来,娃娃只能拜托给你带一带了。也找不到别人帮忙。” 熊碧云说“给我吧,给我吧。” 儿子媳妇遇到了麻烦,熊碧云不能不帮。她也没什么话,只是答应“娃娃交给我,你们去忙你们的。” 罗红英说“刚给她断奶,肯定要哭的。哭就哭,实在不行了你给她喂点米汤,她长了牙齿,慢慢要学着吃饭了。” 熊碧云说“要得。” 罗红英说“我没空给她煮饭喂饭,平常就让她跟你一起吃吧。屋门的钥匙,我给你一串。她穿的衣服我放在立柜里,你勤给她换,脏了就劳烦你洗一洗。” 第10章 熊碧云抱着娃娃,答应说“要得。” 罗红英说“现在不冷了,不用给她穿太厚。天气再热一点,就给她穿开裆裤。夏天的衣裳好洗,弄盆水随便搓一搓就好了。” 熊碧云说“我晓得。” “她要是咳嗽,或者发烧,哪里不舒服,你跟我说一声。” “我晓得。” 熊碧云再一次,把照顾婴儿的重担接过来了。 一家的婆婆,这个事情,除了她,没有别人做。年轻人有年轻人事情,耕田种地,养家糊口。她老了,地里的活没力气干了,但带带孩子,做做家务,这些轻省活还是可以的。为家庭做一点贡献,减轻儿子媳妇的负担。 说着容易,做起来难。 事情太多了! 每天带奶娃娃。几个月大的小婴儿,吃喝拉撒,全都要人亲手伺候,一天到晚,屎尿片都洗不完。 这其实其中一件。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堆家务活。 首先,家里的这头牛。 耕田种地,牛是家中最主要的劳动力。杨家有一头两岁大的牯牛,家庭共有,平常是熊碧云在照管,牵出去吃草,喂水。天天耕地,这牛也辛苦,光喂干草,牛是吃不饱的,还容易饿瘦,得天天牵出去吃青草。把牛养的壮实了,它耕地才会卖力。熊碧云每天便伺候这头牛。 杨文修不在家,她和二儿子家搭伙吃饭,每天要给二儿子家里煮饭。家里四个孙女,二儿子两个,大儿子两个,有时候也要她照管。熊碧云用布条把杨鑫绑在背上,煮饭,洗衣,放牛,走到哪都背着。 杨鑫哇哇哭,她饿了,要吃奶了。 罗红英早上出门喂她一次,晚上回家喂她一次,白天一整天,她都没有奶吃。她哭得撕心裂肺,脸憋得通红,熊碧云哦哦地拍着哄着。她两只小手在婆婆怀里乱抓。 熊碧云被她吵得没法子了,只能解了衣襟。但胸部早已干瘪下垂,哪有什么奶水。她双手捧着,紧紧攥着,小嘴咂咂地吮吸,吮了一会,才感觉被骗了,松开手,又哇哇大哭起来。 熊碧云背着哇哇大哭的杨鑫,一边放牛,一边弯着腰打猪草。 儿子媳妇忙,没空打猪草,于是两家的猪也让她伺候。 范大妈扛着锄头,从路边经过,看到她,说“熊碧云啊,天这么热,还打猪草呢,回去歇着吧。” 熊碧云直起身。她弯了一会腰,再抬头,便感觉整个人都是眩晕的,眼前发黑。她勉强稳住了,太阳照着满脸的汗水,讪讪地和范大妈打招呼“哎,范大妈,是你啊。” 范大妈好久没见她了,走近来唠嗑。 熊碧云脸发黄,嘴唇发白,笑得很是勉强,范大妈道“熊碧云,你这脸色咋这么难看啊?是不是生病了?” 熊碧云道“没有。” 范大妈说“我看你是中暑了,你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这一大家子,有的是你干不完的活,别太累啦。让你儿子媳妇干吧。” 熊碧云无奈说“他们哪有空哦。他们忙得很,我能帮一点是一点。” 范大妈说“你也要心疼你自己嘛……你看你,本来就是个病身子。” 熊碧云说“没啥呢。” 范大妈说“你家那个狗男人啥时候回来啊?” 问的是杨文修。 范大妈很讨厌熊碧云的男人,一个村的熟人,从来见面不打招呼,张口闭口「狗男人」呼之,熊碧云也听惯了,说“还要几天呢,周末他就放假了。” 范大妈笑说“哎哟,看把你高兴的,现在他每周都回来哇。” 范大妈口气有点嘲讽。 熊碧云说“哎。” “转性了 嘛。”范大妈说“以前一个月都不回来,现在还周周都回来,你们感情好哟。” 熊碧云讪讪。 范大妈提到杨文修,话就多得如尿流,说“人家贵气得很哟。回来,看到我们这些乡下人,理都不理,招呼都不打。一天穿个皮鞋到处跑,头发抹得香喷喷,没事就坐在那,翘个二郎腿,抽烟,打牌,喝茶。人家命好,哪像你哟,天天累死累活做牛做马。” 她问熊碧云“他回来,给你拿钱不哇?” 熊碧云说“拿了一点。” 范大妈说“一点?一点是多少哇?” 熊碧云说“上周给了我二十块。” 范大妈很鄙视地说“他一个月挣几百块,才给你二十块。你说他挣那么多钱都拿去干啥了?他一个人,光吃喝能用掉多少啊?” 熊碧云说“春狗交罚款,他出了一半呢。” 范大妈说“那是他该出的,他一个吃皇粮的,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他好意思不?不要脸。” 范大妈是个厉害人物“我跟你说,你找他要,让他给你拿钱。他有钱,让他给你买衣服。这个狗男人,一分钱都不留给他,你全给他拿走。我说,你待在这,天天给你儿子媳妇干活,多累啊,你让他把你接到他单位去耍,让他给你煮饭。他不是喜欢煮饭嘛,煮的饭好吃得很。你这人,要学会享福,别天天干活啦,他不心疼你,你要自己心疼自己。” 熊碧云尴尬地笑着“哎……” 敷衍得异常艰难。 范大妈东拉西扯了一堆,完事便扛着锄头走了。临走看了一眼杨鑫“哎哟,你们这娃长的可真好看,跟他爸似的,春狗娃子英俊啊。” 孙女是长得漂亮。 跟春狗一样,双眼皮,大眼睛,轮廓分明。皮肤白净像她妈。杨家的孩子个个都不丑,尤其春狗罗红英夫妻,基因好,生的两个女儿都很漂亮,一看那脸面儿就是美人胚子。 第11章 第7章花生粥 熊碧云陪继续打猪草。 范大妈说她脸色难看,其实她自己也感觉身上不舒服,一上午她整个人都是累的,提不起精神,走路背也打不直。她感觉头脑很眩晕,很有可能是早上没吃饱的关系。 最近她总是感觉肚子饿,没吃饱。 她和杨文修没有种地。两个儿子,每年给父母称一百斤新谷子,夫妻两个单独开伙。前不久,二儿子跟她说“妈,爸平常不在家,你一个人,也懒得做饭了,以后跟我们一起吃吧。” 话说得多好听,好像是怕她一个人做饭累着似的。 实际上,她现在,不一个人做饭了,变成给他们一家人做饭。他们天天下地,她天天给他们做饭。 熊碧云心里不想跟儿子一起吃。 她一个人,想吃啥吃啥,自己屋里有米有油,杨文修也给她留的有钱,她想买啥可以上街买。跟二儿子家一起吃,她的那点钱就拿去给二儿子家用了,别人说得好听“你吃儿子的,儿子在养你孝顺你。”实际上,个中的辛酸,她自己知道。煮一锅饭出来,儿媳妇赶紧给小孩子盛一碗。两个小孙女,跟两只小猪似的,吃了一碗不够,还要一碗,一顿要吃三碗。熊碧云只能吃小半碗。她儿子笑嘻嘻地说“妈年纪大了,吃得不多。” 其实熊碧云根本没吃饱。 她很饿。 不是她非要跟小孩子抢饭吃,她知道孩子能吃,只是她实在有时候饿得受不了了,闲着无事还好,每天还要干这么多活计。 她留了心,想每次煮饭多掺点水,多放点米。但是儿媳妇一看见,就急了,说“煮多啦,煮多啦!妈,你莫煮这么多,吃不完浪费了。”赶紧舀一瓢出来倒掉。儿媳妇天天盯着她做饭,生怕她多放了一粒米。 熊碧云心想吃不完我吃,实在吃不完下顿吃,咋会浪费呢? 可是儿媳妇这么说,她不知道咋反驳。 儿子天天诉苦家里又没钱了,这咋办哟。 儿媳妇天天念叨米吃得越来越快了,这还没一个月,一缸米就见底了。 儿子说原来我们四个人,现在又加上妈,人多了嘛,五张嘴呢。 她不知道儿子媳妇说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这种话她听了不舒服。那意思,好像在说自己吃了他们的饭。她心想自己给他们煮饭,放牛,喂猪,并没有白吃谁。但儿子媳妇总是一副她吃了他们的饭,被迫无奈地供养她的口气。 吃了他一口饭,事情就全堆上身了。 “妈,你闲着没事,你把碗洗了吧。” “妈,我们地里忙,你帮忙煮一下饭,照看一下孩子。” “妈,你闲着帮我把衣服洗了。” “妈,给猪打点猪草,把猪喂了。” “妈,把牛牵出去吃草,给牛喂水。” “妈……” 她身体不好,有头晕的毛病,儿子媳妇发了话,她就得去做。要是一样没做好,两口子就板起脸来给她脸色看,好像她是个吃白食的。 兄弟两家比着来。 这家说“你给大哥带孩子,不给我们干活,你就是偏心。”于是让她洗衣做饭打猪草放牛。 那家说“妈天天给你们家干活,就只给我们带个孩子。”觉得不公平,没事也跳出来使唤她。 “妈,帮我们给牛喂水。” 罗红英的声音又急又脆“妈,院子里晒的粮食收一下,要下雨,来不及了!” 几百斤粮食,铺开晒了一天,她一个人在那,用耙子推、用笤帚扫、用撮箕装,没人帮忙。辛苦弄进口袋里,又拼命一袋一袋挪进屋里。灰尘漫天,她累得头昏眼花,只是不行了。而老二看到她给大儿子家 干活,接下来更要变本加厉地使唤她。 她也没有七只手八只脚,哪能做得了这么多事? 可是她没有下地耕田,在别人看来,就觉得她是个闲人,她没有干活。 她是个老实人。 老实胆怯了一辈子了,这样的苦楚,她不知道向谁去诉说。 熊碧云头晕得厉害,打了一会猪草,便回家了。她坐在院子里,哄杨鑫,杨鑫饿得嗷嗷哭。 杨鑫饿,她也饿。 婆孙都饿。 饿了一会,熊碧云决定去煮点吃的。 这样不好,儿子媳妇不在家,自己偷偷一个人煮饭吃。她安慰自己不是我想吃的,是鑫鑫饿了,我给她弄一点,孩子饿不得。 她把杨鑫放到自己屋里的床上,走进厨房里,往锅里掺水,熬粥。 她剥了半杯花生,在案板上剁细,等水开了,连米一起倒进锅里煮。 她心里说“鑫鑫要吃花生,不是我要吃。” 火烧得旺,很快,奶白色的花生粥在锅里翻滚,香气四溢。粥快煮好了,她回屋子里看鑫鑫,杨鑫已经哭得嗓子都哑了,还尿了一裤子。 熊碧云一边给她换裤子,一边哄“不哭了哦,待会就给你喝花生粥,香香的,不哭了哦,鑫鑫不哭了。” 她这边抱着杨鑫,却不知道儿媳妇突然回来了。 二儿媳妇,岳桂华,干活干到一半,锄头坏了,回来换锄头,闻到厨房里有香气,进去一看,锅里煮着饭呢。 她顿时猜到这是老太婆在开小灶。她走进熊碧云屋里,假装不明白问“妈,这才下午,你煮啥饭啊?这么早煮晚饭?那点饭够谁吃啊?” 熊碧云知道被儿媳妇看穿,尴尬得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她讪讪道“不是,鑫鑫饿,一直哭,我说给她煮点花生粥,免得她一直闹。她一天没吃呢。” 第12章 岳桂华没法说啥,只「哦」了一声,说“那你们吃吧,我换个锄头,锄头坏了,我还要出去呢。你别忘了打猪草,晚上给牛喂水。我们今天要晚点回来。” 熊碧云答应道“哦……” 岳桂华没说啥,便走了,然而熊碧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了。 她给杨鑫喂了一碗粥。 吃着粥,杨鑫不哭了,她饥饿地伸手捧勺子,还想吃。熊碧云看她吃得香,心里也不由得欣慰起来,笑拍她屁股说“没良心的哟,现在啥都管我要,等长大了就不要我咯。” 杨鑫咿咿呀呀“饭饭……” 熊碧云也吃了一大碗花生粥。 老的吃饱了,小的也吃饱了,熊碧云有了力气,背着杨鑫,去给牛喂水,顺便再放一会牛。 黄昏的太阳暖烘烘的,熊碧云牵着牛走在坡上,背上背着咿咿呀呀叫唤的小奶娃。温暖,饱足,她有种短暂的满足和幸福。 熊碧云知道,那件事被儿媳妇知道了,肯定要没完。果然。 岳桂华当天就跟丈夫说“我说你妈,天天趁咱们不在家,自己煮饭吃呢。啥意思啊?怪我们亏待她,没给她吃饱?天天是她自己在煮饭,爱煮多少煮多少,每次劝她吃饭她又谦虚,结果自己在家开小灶。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做儿子的亏待她呢。我白天看她,还煮的花生粥呢。家里就那么一点花生,还要留种子,我们都舍不得吃,她一个人偷偷煮着吃。她还跟杨鑫两个人吃呢。你妈吃就算了,你哥哥的孩子你妈给他们带,他们啥都不管,还吃我们的饭啊?” 猴娃说“哎呀,算了算了。” “她是我妈,别说这些了,她爱煮就煮吧,她又吃不了多少。” 岳桂华说“两个人,天天这么吃,吃得可不少啊。” 她只看到一次,然而默认熊碧云天天趁他们不在家偷吃了。 改日,猴娃见到罗红英,开玩笑“你们家杨鑫,天天在我们家吃饭哟,要不要给我们秤点粮食。” 罗红英听到这话,火不能更大了,面上不说,回头找到熊碧云“妈,你别让鑫鑫在老二家吃饭了,免得人家跑我跟前来说,说我们家鑫鑫整天吃他们的饭。明明只是一顿两顿,说得跟天天在他家吃似的,哪有这样的事。你以后在家要是想一个人煮饭,你开我的门,在我厨房煮。反正你那有钥匙,米柜你也知道在哪。” 她气不过道“吃,吃,吃他一顿饭,还能把人吃穷了不成。”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整个惶惶然不知所措。 她知道肯定是二儿子家找大儿子家说话了,就因为一顿饭。 再到吃饭,岳桂华劝她“妈,你多吃点,吃饱。” 熊碧云却更不好意思吃了。 杨文修放假回家来,熊碧云便隐隐跟他抱怨。 杨文修听她说这个,恼了。 这天晚上,他刚回家来,正在灶上煮饭。听熊碧云说这事,他生气道“你是个猪脑子?他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说了让你不要管他们的事,你自己不听怪得了谁?我跟你说,让你自己煮饭自己吃,不要把钱给他们用,你自己要给。几十岁的人了,饭都吃不饱,还好意思说。你给人家放牛煮饭喂猪,人家饭都不给你吃,你还替他操心。你就是活该。” 熊碧云道“他们也过得苦,能有啥办法……毕竟是一家人,能帮一点是一点。” 杨文修道“那你就去伺候他们吧,别问我,累死了不关我的事。” 熊碧云求助无门。 她想要的,并不是丈夫的斥骂,但杨文修对她,只有斥骂。 杨文修回家来,买了两斤肉,炒了一个肉片,一个肉丝,煮了白米干饭。 熊碧云说“叫儿子 媳妇一起来吃吧,好不容易炒点肉。” 杨文修道“你有几块肉给他们分,不叫。” 熊碧云只得作罢。 杨文修说“把娃儿们叫来一起吃。” 熊碧云连忙去了,去大儿子家,把金盼叫来,又去二儿子家,把金顾金望叫来。三个孙女,一听说要来爷爷屋里吃饭便欢欣雀跃,熊碧云把饭菜端上桌,摆好碗筷,祖孙五人开饭。 晚上,熊碧云带着杨鑫睡觉。 杨鑫每天跟着她,已经习惯了要跟婆婆睡,不肯跟她妈睡了,罗红英也没空照顾她。临睡前,熊碧云给杨鑫洗脸,洗脚,抹点润肤油,完了抱到自己床上。 屋里摆着两张床,里面那一张比较小,是黑色的,底下铺着干稻草,棉絮床单。睡起来有点硬。 外面大一点的红色床,垫的是弹簧床垫。 黑色床是熊碧云睡的,红色床是杨文修睡的。他们夫妻二人一直是分床睡,分了几十年了。 第8章老东西 杨文修在家,熊碧云要松快一些。 男人放假回来,夫妻俩就单独开火做饭。杨文修喜欢做吃食,他是讲究人,只吃精米细面。农村人煮饭,把那米啊面啊,菜啊的,搞在一起煮一大锅,大盆一盛,跟和猪食似的。杨文修有钱,清水煮白粥,煮得米香四溢。 熊碧云也不干活了,牛也不管,猪也不喂,只抱着杨鑫玩耍,等着饭好了吃早饭。 她抱着杨鑫到院子里摘香椿。 院子里有两棵非常高大的香椿树,这会春天,正是香椿发芽的时候。香椿芽是红色的,非常鲜嫩,还带着晶莹的露珠。 熊碧云不喜欢吃这个,觉得有股怪味,臭臭的,但杨文修喜欢。 杨鑫在她怀里一跃一跃的,早上刚醒来,精神好着呢,见啥都要扑。熊碧云摘了一朵鲜红的香椿嫩芽给她玩,她就抱着爱不释手。熊碧云拦着她贪玩的小手“乖乖,莫往嘴里吃,生的要吃坏肚子的,拿着耍就好了。” 第13章 范大妈扛着锄头,打门前经过,笑道“熊碧云,你咋没煮饭呢?一大早的这么悠闲。” 熊碧云直起身,手拿着一把香椿,赧然笑“他在煮呢。” 范大妈道“哎哟,你男人回来了啊?” 熊碧云说“昨天回来的。” 范大妈说“那正好,那你今天不去坡上吧?有空到我家去耍呀。” 熊碧云说“你在不在家啊?” 范大妈笑嘻嘻说“在的呀,我去地里锄会草,一会太阳出来了,我就回去了,你来嘛。” 熊碧云说“那也好,我想画个鞋样子,做双鞋,出门上山的时候穿。” 范大妈说“行行行,我给你找,我有呢。” 熊碧云抱着杨鑫,拿着香椿回了屋子。杨文修正背对着她,在煤油炉子跟前搅粥,关小火。她伸手,有些怯怯地将香椿给他“这个。” 杨文修面无表情,也没声音。 接过香椿,放在盆里,用水洗了一遍,他转身揭开灶台上的锅盖。锅里正有一点装了暖水瓶剩下的开水,香椿放在开水里一烫,捞出来,放在案板上细细地切碎了,用盐,糖,酱油,醋,油辣椒,调和了拌一拌,装在小盘子里。粥用小碗盛了两碗。 早饭后,杨文修迈开两腿,坐在小凳子上,一手拿着皮鞋,一手拿着刷子,给他的皮鞋上油。 收了鞋油膏和刷子回卧房,他开始梳头,换衣服。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熊碧云默默等着他整理仪容。他对着镜子,梳头梳了十几分钟,打了亮发油,脸上涂了润肤霜,完毕穿上灰色中山装。乌黑锃亮的皮鞋上脚,格子手帕叠一叠揣兜里,他干净光鲜地转过身来,瞥了一眼面前灰头土脸的熊碧云“我去茶馆,你去不去?” 熊碧云摇摇头“算了,我还要带鑫鑫呢,再说,身上也不太舒服,最近头晕得很,走一会路就累。” 杨文修不大悦“天天都在说不舒服,让你去检查一下又不去。” 熊碧云说“也不是大毛病。” 杨文修不爱多话“那你就在家吧,我回来顺便给你带一副中药。” 熊碧云说“我待会去范家坐坐,画个鞋样子,想做双鞋。” “不是刚给你买了双皮鞋吗?” “天天要上山爬坡的,总不能穿皮鞋。” 杨文修冷声说“随便你。”提上他的烟杆,迤迤然出门去了。 熊碧云怕丈夫,她跟杨文修,基本没有话说。两个儿子也没有话说。唯一的女儿跟她亲,但是出嫁了。 她性子又内向老实,沉默寡言,唯一能说说话的,也就是范大妈了。 范大妈虽然嘴碎话多,但是人热心肠。熊碧云在她家剪鞋样子,顺便聊会天。 范大妈说她“你也是,他给你买了皮鞋,你倒是拿出来穿呀,还费这辛苦做鞋子。你要布鞋让他给你买一双嘛。你年纪大了,眼睛又不好,纳那鞋底子,一针一针的,多费劲啊。眼睛都瞅花了,手也疼。” 熊碧云无奈说“我说了的,我不要皮鞋,天天干活又穿不着,买双布鞋好穿,他不听,说「买那做啥」,又不值钱,不给买。非要买双皮鞋。几十块呢。” 范大妈说“你就是不会享福。” 她笑说道“你家男人,别的不说,你说他是个混账王八蛋。可人家会享福啊,人家就是过得比你好。吃好的穿好的,除了吃就是玩,有多少钱人家都舍得花,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不然咋说好人没好报呢?好人不偿命祸害遗千年,你就是好人没好报。” 她切近了,悄声问熊碧云“他最近有没有打你啊?” 熊碧云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摇道“没有。” 范大妈说“可还骂你呢,对吧?” 范大妈啐骂道“老东西,早晚要死的,死了你就好过了。” 骂完又说“哎,他可是吃国家粮的,有退休金的。他要是死了,你就可以领他的退休金了。哎呀,那多好!你一个人,又不用受谁的气,又有钱拿,日子最好过了。那你这几十年也不算白受他的气,白挨他的打。” 熊碧云默默没答。 范大妈问“他有心脏病的吧?肯定活不长,你身体比他好,肯定他先死,你至少多活他二十年,领他二十年的退休金。” 熊碧云叹口气“其实他现在脾气比以前好多了,放假回家来还给我煮饭。” 范大妈唬道“啥给你煮饭,他是给自己煮饭,顺便让你吃一口。你看他煮的不全是他自己爱吃的?他才不管你爱吃啥。你别自作多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说,你别心软他,看他给你买双鞋子,买件衣服,就觉得他对你多好呢。这老东西,他就是老了,感觉后半辈子没靠了,指望将来瘫痪在床,让你给他擦屎擦尿送终呢。就你老实人,才觉得他是真心改过。要是他以后真的瘫痪了,你就给他饭里倒一包老鼠药,别没出息的还真伺候他。傻子。” 熊碧云摇头“他现在真的好多了,将就也能过。你不晓得。他在家,我还有一口饭吃,他要是走了,我怕是连一口饭都没有了。” 熊碧云说“他死了,退休金春狗猴娃要争破头,哪里有我的份。” 范大妈说“哪有这话,本来就该是你的啊!他们兄弟得靠边站。” 然而话说出来,范大妈一想,也觉得无奈。熊碧云一个老太婆,哪里争得过两个年轻力壮的儿子,更别说她性子本来就懦弱得很。 范大妈想到那情景,生气说“哎,你这两儿子也真是的,白养了,小时候那么疼他们。他们小的时候,你一个人带他们啊,又要上工,又要干自己地里的活,还要做那么多的家务。自己都舍不得吃饭,把饭留给他们吃,饿得路都走不动了。” 第14章 她感叹道“养儿子没用,付出了一辈子,到头来一个个都是白眼狼,只知道索取。我那两个儿子也是,成天只顾自己,你给他,就是应该的,他给你,一块钱都要跟你计较。” “带大了儿子带孙子,儿子孙子都是白眼狼。”范大妈感叹。 她伸手揪了一把熊碧云怀里的杨鑫,掐她嫩脸“白眼狼。” 杨鑫钻在熊碧云怀里吃手手,叭叭叭的,吮得特别香,范大妈开玩笑说“养她做啥,又享不了她的福,把她扔了算了。” 熊碧云也笑,她很喜欢孙女,说“女孩好,女孩心慈良,我家秀英就是个好孩子,善良心软,比她两个弟弟都要好。她要是不出嫁,我们娘儿俩也好过呢。” 范大妈点头赞同说“这倒是,女儿就是心地好,跟妈亲,晓得体会当妈的辛苦。” 她笑嘻嘻地对杨鑫说“你快长大哟,长大了保护婆婆,莫让你爷爷,你爸爸欺她。你可是婆婆养大的,你爷爷你爸妈都不要你,只有婆婆要你,以后长大了要孝顺你婆婆。” 贫穷而无助的女人,希望永远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熊碧云愁苦中露出微笑。 熊碧云说“我最近老觉得头晕得很,出去一会,便看不到路,站都站不稳,也不晓得是咋了。” 范大妈说“这是咋回事?” 熊碧云说“不晓得是不是累的。老大老二他们,老让我给他们做事。我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又没力气,走几步路就腰酸腿疼,头又晕。每天让我给他们放牛,那牛老爱偷吃庄稼,它力气大,我拉又拉不住。昨天经过麦子地,它非要去吃麦子,我拽着绳想把它拽回来,结果它一犟,把我拽到地里去了,一跟头摔得我,半天爬不起来。” 她伸出手,挽起袖子给范大妈看“这就是昨天摔的。” 整个右胳膊都摔青紫了,手臂破了一大片的皮,结了一层血痂。 范大妈吓道“哦哟!咋摔成这样了,你没有跟他们说啊?” 熊碧云说“没有。” 她说“鑫鑫也摔到了,我怕媳妇知道了不高兴。” 她把杨鑫抱起来,小毛线帽子摘下,把鑫鑫后脑勺对着范大妈,头发拨开“你看她头上这,是不是肿了一个大包呀?” 范大妈一看,顿时也惊道“呀,真是个大包呀,好像有血。你咋搞的呀?” 熊碧云说“我摔地上了,鑫鑫也摔出去了。” 范大妈说“哎哟,这也太不小心了。” 熊碧云很惭愧,说“人家说小孩子头上没骨头,不能摔,摔要摔坏的。我生怕她摔坏了。” 范大妈说“是的呀。” 熊碧云说“可是她也没哭,就是当时哭了一会。你说我要是真把她摔坏了,儿子媳妇会恨死我的。只盼没事就好了,你可不要告诉他们。不然要闹的,说我这么大个人,连个孩子都带不好。春狗他爸要打死我的。” 范大妈说“哎,你莫怕,她没哭,应该没事的,我拿点酒给她揉揉,早点散了,别让他们看见了。” 熊碧云得了范大妈一番安慰,心里总算安了一些。 她给杨鑫戴上帽子,离开范大妈家。 杨鑫不哭不闹的,熊碧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她。 小孩子受疼了。 抱着杨鑫去了大队小卖部,她从随身带的手绢里翻出五毛钱来,买了一瓶娃哈哈。她用吸管,将娃哈哈的封口戳了个洞,把奶瓶子塞到鑫鑫手里。这小丫头可聪明,拿到就知道是吃的,自己就抱着奶瓶咕咕咕喝了起来,喝得嘴上一圈白的奶渍。 熊碧云看她喝得很欢,心里很满足,总算没有先前那么愧疚。 第9章弱者 熊碧云最近常常会想到死。 年纪大了,身体越来越糟糕了,死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 其实这几年过得不错,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死。上一次自杀还是在二十年前。自从两个儿子都结了婚,唯一的女儿秀英出嫁,她便越发感到孤独无助。强烈的痛苦无处诉说,她便又想到死。 熊碧云至今一共自杀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二十五岁。 杨文修打她。 丈夫比她有文化,比她有本事,她不敢反抗,只能忍着,躲着,怕着。杨文修将她踹在了地上,先是猛甩巴掌,而后上了脚。手脚不够发泄了,又从柴火堆里找了一根黄荆棍子,足有三四公分粗,他拿在手上,就跟打牛似的,抽了她整整一个小时。 三个孩子,像三只小狗似的,齐齐趴在窗子口,爸爸呀,妈妈呀,哇哇呀,哭得阵仗滔天。她疼得很啊,被打得满鼻子满脸血,骨头都要断了,不知道这痛苦要持续到啥时候。她受不了了。她拼尽全力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出家门,跑去村头的大水库,毫不犹豫,一个猛子就扎了进去。 自然是没死成,全村出动,将她从水里捞了上来。 那年她二十五岁。大女儿秀英刚八岁,大儿子春狗五岁,小儿子猴娃才三岁。事后醒来,她其实有些后悔。她死了便死了,三个孩子没了娘要遭罪了,才这么大的小孩子,以后日子咋过。 家里苦啊。 杨文修在外县教书,一个月也回不来一次,挣的钱自己花了,也不给家里寄一分。她在村里,要种地,又要到大队上工挣工分,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把三个孩子锁在家里,让姐姐秀英带两个弟弟。可就是这样也难啊,一个人挣的工分供不过四张嘴吃。别人家里一天吃三顿饭,她带着孩子,只能一天吃两顿水光光的清汤饭。她把汤里的米都留给三个娃,自己喝汤,每天饿得打晃,两条腿都站不稳。就是这样,孩子还是天天喊饿。秀英年纪大,懂事一些,饿也会忍着,还会帮妈妈做事。但春狗和猴娃还很小,每天饿得伸长了脖子。一看到对面院子,他二爸家里开饭,两兄弟就趴到窗口去看,眼巴巴地望着。他二爸家条件好,是大队的队长,经常有干饭吃,有时候看到两个侄子可怜,就给他们端一碗,让他们两个分着吃。但他二妈不满意,一看到就要骂“自己家都没有得吃,还给别人端饭吃!”并且骂熊碧云“又不是乞讨的,你娃儿饿了,自个当妈的不给弄饭,整天到别人家里要饭吃?”天天骂春狗和猴娃——“乞讨要饭的!” 第15章 熊碧云能咋办呢?只能含羞带愧地受着。 这种事情,她是绝不敢告诉她那个残暴又好面子的丈夫的。 只是忍,忍不下去了,她就冲去跳了水库。 第二次她选择了喝农药。杨文修在家,发现了,紧急将她送到乡镇卫生站洗胃抢救。 这次自杀给她带来了污名,因为村里人都知道了她爱闹自杀,又总是命大死不了。杨文修嘲讽她说“懦弱的人,连死都死不利索,一辈子没出息的样。” 杨文修说“我要是自杀,我不会去跳水,也不会喝农药,还专门等别人来抢救。” 他指着厨房那把猎枪——黑色的,铜管的猎枪,他问她“你看到那把枪没有?我要是自杀,我直接将枪膛上满火药,对着自己的脑袋开枪,一枪毙命,这才叫干净利落。跳水喝药算啥?窝囊废才选这种死法。” 那天晚上,熊碧云悄悄琢磨了那猎枪。 摸到冰冷的枪身时,她感到了恐惧和颤抖,砂铁子弹穿过头颅,脑浆爆出来的画面让她直打哆嗦。她害怕,她确实不敢朝自己脑袋开枪。她是个胆小的女人。天知道啊!她连杀鸡都不敢!但她知道杨文修说的是真话!他能干出那种事儿!杨文修是个很刚烈的人。熊碧云见过他杀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那血哗哗的,她都要晕过去了,他还很平常。他都不觉得疼吗?熊碧云觉得,他甚至敢杀人。 熊碧云后来不敢自杀了。反而一看到那杆枪,她就害怕。她总怀疑杨文修哪天会突然用那把枪毙了她。她将那枪放到杂物间看不到的地方,并且将房门上了死锁。 她怕死。 怕死,也舍不得三个孩子。 她是个母亲,再多的苦,为了孩子,也能撑下去。但而今,支撑她的力量渐渐倒塌了。 女儿出嫁了。 两个儿子,她也不爱了。 儿子像他们的父亲一样,只会斥责她,把她当牛马使唤,连骂她的话,都跟杨文修学得一模一样“你这个木脑壳。” 她不是木脑壳,她知冷知热,也晓得痛,只是无人在意。 她的一颗心,无处托寄,只能放在杨鑫身上。然而杨鑫还是个奶娃娃,只会吃奶,啥都不懂。杨鑫要是有七八岁就好了,也能听懂她的话,也能陪着她。 可惜。 奶娃娃。 要几十年才能长大。 她感觉,自己已经活不了几十年了。 她二十岁到四十岁的整个青年岁月,几乎都是在饥饿和劳作当中度过的。那些年提心吊胆,挨打受饿都没死,咬着牙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熬到现在,有饭吃了,日子能过了,再说死,咋想也不划算。这个念头,只是偶尔在她心里闪过。她只是太寂寞了。 她想女儿秀英。 以前不管再苦再累,有秀英在身边,秀英陪着她一起扛。她生病了,秀英给她煮饭,她受气了,秀英会安慰她保护她,替她说丈夫,骂弟弟,秀英是她的支柱。 秀英嫁了,她的支柱也没了。 她想秀英。 她想啊想,盼了盼,盼了足两个月,秀英终于回娘家了。 熊碧云高兴得不行,张罗着给女儿煮饭。她坐在灶门前烧火,秀英急忙抢过来,说“妈,你去歇着,我来煮就是了。” 熊碧云说“你是客,难得回来一趟,哪能自己上灶煮饭呢。” 秀英说“啥客呀,这是我自己家,你是我妈。” 熊碧云听到这样的话,心里有点欣慰,这世上还是有人心疼她的。 秀英烧火,熊碧云坐在旁边,母女俩一块说话。秀英拉着她的手,说“妈,我想跟你说件事。” 秀英说“我想接你去我家住。”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晓得你在家里过得不好,爸爸总是骂你,弟弟们又总让你干活。你身体不好,我又不在身边,你一个人咋过啊。我跟他说了,让你去我们家里住,我们养你,他答应的。妈,你不用担心,他是个好人,他啥都听我的。我跟他说我们家的事,他总是说你辛苦,让我把你接过去。去了,不要你干活,你好好养身体就是了。” 熊碧云听了,又欢喜又不安,说“那咋行,他也不是一个人,上面还有两个老人,你们又有两个孩子。” 秀英说“不相干的,他爸妈不跟我们一起住,跟他兄弟一起住。他们家房子大,十几间呢。而且,他是个木匠,他会手艺,天天出去外面挣钱,养得起你的。” 熊碧云手足无措。 秀英说“我这次来,就是来接你过去的,吃了午饭咱们就一起回去。” 熊碧云说“说走就走啊,那鑫鑫咋办。” 秀英说“让大嫂她自己带吧。” 饭桌上,秀英将要把她妈接走的事情,跟她爸,还有兄弟们说了。 杨文修没反对。 他也晓得,熊碧云跟两个儿子过不下去。她跟秀英感情深,秀英愿意孝敬她,把她接过去,那就接吧,接过去她也好过一点。 但春狗猴娃兄弟坚决反对。 两个儿子在这呢,老母亲却要去女儿家里住,那不是要让十里八乡的人戳他们兄弟脊梁骨,说他们不孝吗?兄弟俩丢不起这人。猴娃拍着胸脯说“姐姐,妈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晓得你担心啥,你放心,只要有我在,我有一口饭吃,就不会少她一口吃。现在家里又不是以前那样穷,虽然我们家条件不如你们家,但一个人的口粮总供得起。” 他很信誓旦旦说“大不了我养一个闲人嘛,又不是养不起。你放心,肯定不会让她饿肚子。” 第16章 弟弟的话很刺耳。 啥叫养个闲人?妈天天在家给他们干活,啥时候闲过了?妈是全家最操劳最辛苦的,在他们眼里,却是个闲人。弟弟的话,一听就不是好话。话都说成这样,连嘴上都要占便宜,还指望他们咋孝敬妈。 秀英拉着脸,表情很难看。 春狗则说“姐姐,我们知道你想孝敬妈。只是那个家又不是你当家作主,人家上有老下有小。你愿意,人家家里的老人不愿意。哪有女儿出嫁了,娘家的妈还跟过去一起过日子的,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再说,你这样让爸爸和妈分开,也不像个样子。他们年纪大了,老两个在一块才有话说,少年的夫妻老来的伴。要不你把爸一块接过去,要不你两个都别接,免得人说闲话。你为啥只养妈不养爸爸?” 秀英说“爸爸有工资,他自己能照顾自己,爸爸你们养,我没事回来看看他。妈我来养。” 春狗毛着脸来了一句“哦?四五十岁的人了,还要离婚咯?” 炒了一桌菜,一筷子没动,一家人为这事,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各自声音都激动地高了起来。春狗喝了两杯酒,说话像吵架。秀英和弟弟们争,争到最后,哭出来了,眼睛通红,两行眼泪珠子哗哗往下落,拿手不住地抹眼泪。 春狗和猴娃看见他姐姐哭了,才都小了声,沉默下来。 秀英扑在熊碧云怀里痛哭“妈……” 熊碧云没想到自己的事引起了全家人的争吵,她慌张地安慰秀英,拍着女儿的背“没事,没事,我在哪住都可以,哪住都一样,你莫跟他们吵了。” 第10章大山 下了饭桌,杨文修把秀英叫到卧房里,私底下跟秀英说“你愿意把你妈接过去,就接过去吧。” 他说“我也不指望你们孝顺。自己一个人有钱,想咋过咋过,也不指望你兄弟。你妈性子懦弱,跟他们一块过要吃亏,我跟她在一块,也过不下去。你把她接去,她要是能过得好一点也是好事。” 秀英只是抹眼泪。 杨文修说“你那边家里也有老有小,压力也大。你把她接过去养,我一个月给你一百块钱,当她的生活费。她要吃啥你给她买,要是生病了,你带她看病。” 她这父亲恶劣了一辈子,没想到老了,竟还能说出几句人话。秀英擦泪说道“算了,你的钱也不多,我也没能在身边孝敬你,咋能让你拿钱。妈她花不了多少钱,我能负担的。” 杨文修说“你有这心意就够了,有空的时候多回来看看。你妈虽然不在,我还在,这也是你的家。你能负担归你能负担,我该给她的赡养费是我该给的。” 秀英又是哭。 杨文修说“这件事不要告诉你弟弟他们,他们知道了我给你拿钱又要闹。我现在也没有钱,你也知道我,这些年有几个花几个,也没攒下钱。不过每月都发工资,不乱花,也出得起。来来回回的不方便,等过年的时候一起给你。” 秀英道“无所谓的,给不给都行,啥时候有了再说吧。” 杨文修拍了板,两个儿子便无话可说了。 秀英把熊碧云接过去了。 女婿家确实条件要好一些,房子也大,伙食开得也比自家要好。亲家母亲家公见了她,笑眯眯的很关切,时常还叫她过去吃饭,拉着她聊家常。谈到她的事,亲家体贴宽慰说“当在自己家一样的,随便住,住多久都行。” 熊碧云头一次感受到了他人的关心。 她很高兴,秀英对她关怀备至,女婿也不让她干活。远离丈夫和儿子,她过得很舒适。 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去屋后解手,忽然听到女婿和亲家母说话。女婿在茅房后面劈柴,亲家母也在。她耳朵灵敏,一下子就 捕捉到对话里隐隐约约在说她。 她的心顿时提起来了。 她站在墙跟前,悄悄听,就听到亲家母说“你老丈人说的每个月给她一百块钱?到现在也没见着影啊,怕是说的假话哦,他哪出得起那么多钱。” 女婿说“老问这个做啥呀?人家就是住一住,一天三顿饭,又吃不了多少。咱们还能指望他拿钱吗?” 亲家母说“哎,这不对啊,他可是说了的,要拿钱的。外人都说你拿了他的钱,一个月可是一百块。话说出来了,结果一分钱都没有,还要背这个名头。不拿就不拿,谁也不图他的,可他别说这个话啊。邻居们听见了,还说我们占人家便宜,看上她的钱了呢。其实呢,明明我们吃亏。” 女婿说“他不是说了,要过年一起给,你总不能月月去别人家里伸手要。” 亲家母说“还等过年呢,我可听见,他前两天还在茶馆里输了三十多呢。得闲就出去打牌,回回输,过年有钱给你才撞鬼了。你晓得你老丈人一个人工资有多少?” 女婿说“我哪晓得,人家又不跟我说。” 亲家母说“她儿子都不养她,让你一个女婿来养,哪有这种事,咱们家也不是多富裕的人家。不是我心眼儿不好,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她两个儿子呢。” 女婿说“两个儿子有啥用,跟没有一样。” 亲家母只管不满“你说,她来了这么久,饭没让她煮一口,水没让她烧一下,地都没让她扫过,跟老佛爷似的供着,你亲娘老子还下地干活呢。秀英也太不懂事了。” 熊碧云愧得满脸通红。 她回到屋里,关上门,悄悄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她不知道要咋跟秀英开口。 第17章 秀英得知她要回去,急道“到底咋了啊,住得好好的,说好了要一直住的,咋的突然说走就走。” 她要回去,秀英劝。亲家母那边也听见了,也跟着过来劝“亲家,咋突然说走啊,说好了就住这了!” 亲家母关心说“哎,前几天还好好的,你咋突然要走,是不是我们照顾得不周。” 熊碧云知道亲家母并无恶意,换了谁家都一样的,怪不得人。但她明白人家只是面上挽留。她羞得几乎不敢抬头看对方,只忙说“没没,来的时候就说了,只是住几天。家里还有活计要忙呢,儿子下地,我要给他们放牛,还要给老大带孩子,离不得人呢。等有空了再来耍。” 亲家母说“那也再多住几天,急啥子哟。” 熊碧云说“不了,不了,家里还等着呢。” 秀英其实猜到熊碧云为啥突然要走了,只是也没法说啥。她不能和公婆对着干,只能一直挽留母亲。 熊碧云坚持要走,九头牛都拉不住。 亲家母发话,说“走也不急在这一天!今天先住下,这都五点了,回去都天黑了。明天赶逢集市,咱们一块赶集去,见到你家里人,你再跟他们一块回去。” 秀英点头说“这么晚了,别走了。” 熊碧云讪讪的,才终于放下了她的包袱。 晚上,秀英给她煮了一顿好饭。女婿剁了一只腊猪后腿。秀英用猪腿炖豇豆干,煮了一大锅,又蒸了米饭,叫了两位亲家来一块吃。最后的一顿,秀英几乎没咋吃,只是难过,眼睛都红了的。 晚饭后,熊碧云仍在饭桌上,被亲家拉着说话。亲家有些愧疚,一直跟她说着好话。秀英坐在灶门口,一边烧洗脸水,一边掉眼泪。 她丈夫杜银祥过来,安慰说“好啦,莫要哭啦。她要回去,咱们也没有办法,以后你常回家看看她。过一阵你再接她来耍嘛。” 秀英擦了擦泪,没理他,站起身出去了。 晚上,她给熊碧云收拾包袱。她给她做了几件衣裳,还有鞋子,拿出来叠放好了,塞进包里“早就做好了,本来说你来了,慢慢穿。你要走,我就给你拿出来了,你带回去穿吧。” 熊碧云在旁边讪讪道“哎。” “我还给你打了条围巾,冬天的时候戴着暖和。” 熊碧云说“哎……” “这二十块钱,我给你放在这件衬衣口袋里,你想吃啥自己买。” 熊碧云看到秀英难过,心里也说不出的难受。 秀英把包给她放在椅子上“那你早点睡吧,明天咱们去赶集。” 熊碧云说“哎。” 秀英说“这被子你晚上盖着冷不冷?” 熊碧云不安说“不冷,这都夏天了,不冷。” 秀英说“那你早点睡,晚上要上茅房你叫我,我给你打手电筒。” 熊碧云说“你去睡吧。” 秀英才走了。 秀英和丈夫商量了,明天让银祥去赶集,顺便送妈回去。最近农忙,家里抽不出那么多人。说定了,第二天便早早起床做早饭。 早饭刚端上桌呢,她小弟,猴娃就来了。 猴娃一身的泥点子,胶鞋底上厚厚一层泥,灰头土脸的,衣服也没换,像是直接从地里过来的。秀英招呼他坐下吃饭,他火急火燎说“不吃了,不吃了,我是来接妈回去了,一会还要去耕地,这几天播玉米。” 他跟熊碧云说“妈,你回去帮帮忙吧。这两天实在忙得不行,牛在圈里关了半个月了,都没空牵出去吃草。鑫鑫也没有人带,嫂嫂天天背着她下地锄草,太阳又晒,哭得不行,都要急出病了,家里离不了你,你跟我回去吧。忙过这一阵再说。忙完了 我就送你回这边来。” 秀英说“你们要播几天啊?” 猴娃说“三天吧,忙过了还要种蔬菜,栽辣椒苗,给稻子打农药,今年还准备种一点花生。银祥哥忙不,给我们帮一天忙吧。” 秀英很无奈“我们过几天也要耕地了。不过他今天本来要送妈的,你们要是忙,就先帮你们。” 猴娃说“行,行,你们播玉米了我来帮你们。” 猴娃,银祥,跟熊碧云,一块回大杨村去了。 一回去,就在家里扎下了。 说去秀英家住的事,也泡了汤。熊碧云再次回到了她熟悉的生活。永远做不完的家务,受不完的气,看不完的脸色。 儿子,丈夫。 她也没法再向秀英抱怨了,只能说好。好,过得好,别担心。秀英知道她委屈,然而也只能看看她,帮不了啥忙。 偶尔,秀英接她去住几天,只是非常短暂。回到家里,立刻又背上几座大山。 第11章小闲人 小孩子长得快,不知不觉,杨鑫就两岁半了。 她长得很好看。一张白嫩嫩的小圆脸,跟她爸一样,长了双猫儿似的大眼睛,双眼皮儿。鼻子长得好,春狗和罗红英都是高鼻梁,她也继承来了。小嘴巴红嘟嘟的,下巴圆圆,一头毛茸茸的黄头发,软软的蒲公英似的,风一吹就飘起来。 啥都好,就是头发黄。 她很挑食。 罗红英没空带她,一直是熊碧云带。吃饭也在爷爷婆婆家,罗红英有时候把她叫回去吃饭,她不,非要吃爷爷婆婆家的,呀呀说“妈妈煮的饭不好吃!” 气得罗红英想揍她。 她也不跟她妈睡觉,每天要跟婆婆一起睡。 婆婆的黑色小床,是她栖息的港湾。 全家都忙。 熊碧云要放牛,做家务。杨文修在外教书,经常不在家。她爸妈天天要下地,她姐姐金盼要上幼儿园。就算不上学,金盼也要找爸爸妈妈,根本不搭理她。 第18章 大家都忙得要坐上火箭起飞了。 就她很闲。 整天这里兜兜,那里逛逛,她是个小人儿,又不读书,又不干活,每天就是玩。 熊碧云去摘香椿,她也装模作样地摘香椿。 摘完香椿,她闻手,说“臭臭的。” 熊碧云切萝卜条,晒萝卜干,她叉着腿,蹲在旁边,看得聚精会神,伸手去拿萝卜。 熊碧云拦着她“乖乖!不要拿哟!万一把你的手切了。” 她把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这个要干啥呀?” 熊碧云说“晒萝卜干哦。” 她跟着重复,奶声奶气说“萝卜干哦。” “萝卜干做啥呀?” 熊碧云说“萝卜干给鑫鑫炖肉吃哦。” 她说“给鑫鑫炖肉吃哦。” 熊碧云到哪都带着她。 去菜地里摘菜,也带着她一块。青菜的茎长出来,要开花了,熊碧云把那菜芯掐下来,带回家用猪油炒。 她看见熊碧云掐菜芯,也跟着用手掐。 她的黄头发,蒲公英的羽毛一样飘起来,太阳底下几乎透明。熊碧云怕她晒着了,拿一顶草帽给她扣上。 那草帽比她头还大,盖进去,脸都没有了。 “看不到咯。” 熊碧云笑,又摘了一片肥大的菜叶子,给她盖在头上“这样子哟。” 她两手举着菜叶子,像撑伞一样撑着。 一只绿色的青菜虫,趴在碧绿肥嫩芥菜叶上。她扔了菜叶,抬头,指给熊碧云“有虫虫哦。” 熊碧云说“虫虫把它捏死。” 她听不懂捏死是啥意思,仍然呼唤熊碧云“有虫虫哦。” 熊碧云走过来,将青虫捡起扔到地上,脚「啪」的一踩!一股黏稠的绿水流出来,青虫已经被踩扁了,只剩一层肉皮。 豌豆开花了,有的已经长出了豌豆荚。熊碧云摘了豆荚给她吃。嫩的豌豆荚脆脆的,甜甜的,有股清香,可好吃了。 菜地就是食物的大花园。 菜芯也是甜甜的,生吃也好吃。不过她不吃菜芯,因为黄瓜出来了。小黄瓜长在秧子上,白白的。熊碧云专挑那特别小,特别嫩,还没长籽儿的,摘下来给她吃。 小黄瓜甜,老黄瓜不好吃。 熊碧云说“少吃一点,晚上爷爷回来给你炒肉吃。” 熊碧云摘了一把辣椒,摘了一些菜芯。成熟的黄瓜,豇豆,四季豆,全都摘下来。黄瓜可以凉拌。四季豆可以泡泡菜,豇豆嫩的泡泡菜,老的,在锅里煮一煮,晒成豇豆干,冬天的时候用来炖肉。 黄瓜是那种无刺的土黄瓜,颜色青白,短短胖胖。豇豆是土豇豆,有绿绿的,有白白的,有红红紫紫的,特别好留种,而且繁殖快,结得特别多,成熟起来一批一批的。不用特别伺候,只需要播种的时候洒点种子在地边上,秋天就能结出很多。熊碧云背了背篓,拉着杨鑫在附近地头转了一圈,竟然装了小半背篓。 她累了,坐在红薯地边上,要歇口气。 红薯藤长得碧悠悠的。 不好。 红薯藤子该割了。 红薯藤长得好,红薯就长不好。割了红薯藤,根系吸收的养分才能供应给红薯。 红薯藤割去喂猪。 哎,忙不完的事情啊。 熊碧云折了一根红薯叶。红薯叶子的嫩茎上有层薄衣,不易断。她把嫩茎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变成了一段长长的流苏。 她将这摇坠的小玩意挂在杨鑫耳朵上,说“这是耳环。” 杨鑫十分新奇“这是咋弄得呀?” 熊碧云折了红薯叶教 她。 杨鑫把一段红薯茎蹂躏得断断续续不成样子了,终于做成耳环,得意地举给她炫耀“我也会做耳环啦。” 她把耳环挂到熊碧云耳朵上。 她玩得停不下来“再给你做个项链。” 耳环,项链,头花儿,手链,红薯叶子挂了熊碧云一头一身。她还没有玩够。 熊碧云说“莫弄啦,莫弄啦,不要戴啦。老都老了,还戴这个。” 难得的宁静,熊碧云不想回家去。 她坐在地头跟杨鑫玩了半天,时候不早了才背着背篓回家。 杨文修今天放假了。 不知道为着啥事,他今天不太高兴,回来就拉着个脸。熊碧云累了一天了,本来想回屋歇着了,进门一看丈夫的脸色,心头忐忑,不敢在屋里呆。转了个圈,又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去地里割红薯藤去了。 杨鑫一个人在院子里无聊,去看婆婆割红薯藤。但婆婆也不理她,不陪她玩了,只是低着头干活,一句话也不肯说。 她站在地头叫了几声“婆婆。” “婆婆。” 熊碧云低着头没回她。 她站了一会,很无趣。天黑了,蚊子和蠓虫到处飞,叮她的腿。她绞着手指头,呆愣了一会儿,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又跑回家去了。 “爷爷。” 她像只小企鹅奔向卧房。 卧房门口,有一尺多高的一个门坎儿,她迈不过去,站在门口叫唤“爷爷。” 杨文修站在茶几前要喝药。用一只搪瓷水杯倒了杯热水,他拿出了一小包阿咖酚散。 窗子前,收音机开着。天线伸老长,他正在收听广播,里面哇啦哇啦在唱戏。他走到门口,把杨鑫从门坎儿外面抱进来。 杨鑫站在茶几前,仰着头,看他撕开一包黄色绿边的小纸包。纸包上画了个捂着头的小人儿,倒出来是白色的粉末。 “这是啥呀?” 她奶声奶气问道。 杨文修将纸包给她看,说“这叫头痛粉,治头痛的。” 第19章 杨鑫说“爷爷头痛呀?” 杨文修回答说“爷爷生病了,头痛。” 杨鑫说“我也头痛,我也要喝一点。” 杨文修说“这是大人喝的,娃娃不能喝,里面成分有咖啡因,喝了要上瘾。” 她听不懂上瘾是啥意思,也不晓得啥是咖啡因,只感觉是新奇的东西,就想要“我不喝一整包,我喝三分之一。” 杨文修被她逗笑了。 这小孩子,还会说三分之一。 有一次熊碧云头痛,杨文修给她拿了一包头痛粉,说“你第一次,不能服整包,服三分之一。” 杨鑫在旁边听见,就学会了这个词。 杨文修心说这娃娃,真是聪明得很。 大人随口说句话,她一下就记住了,还能活学活用。 杨文修说“你不给吃。爷爷给你吃糖。” 他从茶几上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块薄荷糖,一块饼干,说“爷爷头痛要睡一会,你拿着它去外面吃,不要吵。” “好哦!” 杨鑫拿到薄荷糖和饼干,立刻欢天喜地地走了。这回没要人抱,她自个翻过了门坎儿。是爬挲过去的。 杨文修头痛得厉害。 上床睡了一个多小时,他醒来才见天已经黑了。整个房子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儿子媳妇还在地里干活,不到七八点不会回来。但熊碧云竟然也没在家,杨鑫也不晓得跑哪去了。 他起身穿上衣服,没睡好。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 这么晚了,也没人煮晚饭。 他心里大是不高兴还指望我一个病人煮晚饭吗? 其实平常他在家,都是自己掌灶下厨的,嫌熊碧云做的饭不好吃。熊碧云也知道他的习惯,所以每当他回来也不跟他抢,主动把菜摘回来,择洗干净,给他打下手。但是杨文修今天头痛,他不想做饭了,熊碧云没有做饭,他便不高兴。 他心情糟糕地来到院子里,正见熊碧云背着一背篓红薯藤回来。杨鑫像个小企鹅似的跟在身边。杨文修冷着脸,说“都晚上了,不煮饭,割啥红薯藤。白天的事情白天不忙,大晚上的才忙。” 熊碧云看他脸一拉,更怕了,心讪讪说“猪没有食吃了。” 她根本不知道丈夫啥时候要让她煮饭,啥时候不让她煮。她一看到杨文修,心就打哆嗦,只想躲着他走,哪敢一句一句问他。问不好了挨一顿骂。 杨文修说她没煮饭,她也不敢犟一句嘴。把背篓放进猪圈里,洗了个手就连忙进了厨房。 第12章钥匙 不一会儿,厨房顶上的烟囱冒起了烟。 杨文修又喝了半包头痛粉,身体稍稍舒服一些。他担心自己买的肉,熊碧云弄不好,糟蹋了,又去了厨房。 熊碧云正把肉下锅煮,打算炒回锅肉。 她从地里拔了蒜苗。案板上还有一小堆青尖椒。 杨文修看她笨手笨脚,说不出的厌恶。 他走到灶台前,冷着脸驱赶“去烧火。” 熊碧云看他来了,低眉顺眼回了灶台前。 杨文修今天心情是非常糟糕。 把肉煮熟,从锅里捞出来,重新刷了一遍锅。他冷着脸淘米,把净米下了锅,一边等米煮好一边将辣椒滚刀切菱形,蒜苗切成段。 今天的灶不知道咋了,一直冒黑烟,火苗总起不来。熊碧云急得都要冒汗了,杨文修肚子里的鬼火也一阵一阵的。 一锅水煮了半个小时才开,米都泡熟了。泡熟的米有股寡水味儿,完全没有米香,蒸出来不好吃。 他将淘箩放在大盆上,半熟的米连带着米汤一起倒进淘箩。米汤过滤进 了盆中,米盛在淘箩里。刚才火一直起不来,这会突然却旺起来了。一会半死不活的,跟要断气似的,一会又轰轰地烧起来。肉还没有切好。 杨文修忙着切肉,已经听到那锅底被烧得冒烟,都快要烧裂了,熊碧云还站在一边手足无措。 他气地斥骂道“没看见锅都要烧烂了,还不舀一瓢水来!” 熊碧云怕他怕极了,慌乱之下根本就没法思考怎么做,只像个木头人似的动。她战战兢兢,连忙到水缸边舀了一瓢水,伸手递给杨文修。杨文修看她舀了水都不知道掺进锅里,只气得火没处发。 他大力接过水瓢,连瓢带水朝熊碧云扔过去。水瓢咣当咣当掉在地上,水泼了熊碧云一头一身,她也不敢躲。 杨文修斥骂道“你是个木脑壳!打你一巴掌都不晓得疼。死人都比你强一点。” 熊碧云吓得直哆嗦。 她只当又要挨拳脚,一时身体都颤起来了。 杨文修看她还在发呆,骂道“木脑壳!把瓢捡起来!” 她也顾不得一身水,连忙把地上水瓢捡起来,杨文修大力接过,从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 杨鑫迈着小短腿跑进厨房,看到地上一滩水,熊碧云还站在灶边。杨文修骂她“还不回去把衣服换了,生病了哪个拿钱给你看病?” 熊碧云头也不敢抬地出去了。 厨房的灯很暗,杨鑫有点没看懂这场景,只是觉得气氛怪怪的。她积蓄了一下勇气,天真地问道“爷爷,饭要好了不啊?” 杨文修说“要好了,你再等一会儿。” 杨鑫说“我好饿了。” 她到灶门前的小板凳坐下,开始等开饭了。 接连好几天,熊碧云一句话也不说了。 她本就少言寡语,这下更加不肯说话。儿子使唤她去放牛,喂猪,她一声不吭,和往日一样忙碌着,只是不开口说话。 第20章 杨鑫叫她“婆婆,婆婆。” 她也仿佛听不见。 春狗猴娃夫妻发现了,说“妈最近咋了啊,一句话也不说。” 暗一寻思“估计是前几天和爸爸吵架了。” 他妈一直这样,没有脾气,经常和他爸吵架了,就是不说话,兄弟俩从小看到大都看腻了。小时候经常看到他妈挨打,那时候人小,也害怕。长大了明白一些了,有时看到杨文修打她,会一起拉劝。但平常的吵架怄气,他们是不管的。 管得过来么。 这两人一辈子都是这样,杨文修不打她就是好的了,指望他们恩爱和睦是不可能的。 他妈就是个受气的命。兄弟俩有时候想想,觉得妈挺可怜的。但大多时候想不起,因为习惯了。春狗猴娃也常常使唤她,啥事都让她做。因为妈不会诉苦,不会抱怨。她太沉默了,好像一棵树。 这世上有人不忍杀鸡,但没听说过有人不忍砍树。 因为鸡会扑腾,会叫。 一扑腾一叫起来,人看到那畜生垂死挣扎的痛苦,便感觉它是个生命,不忍心伤它。 树不会叫,树是死的。 熊碧云在她的儿子眼里,也常常是死的。 没有喜怒哀乐,是个面人。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也没人想知道。没空,大家都忙得很,为了几亩地,一口食操碎了心。能不饿死就不错了,谁有空关心你活得痛不痛苦,高不高兴。所有人都在生存线上挣扎,填饱肚子是第一,除此之外没空理会。 何况她是个木头人,她大概是没有思想的。 过上几天,她自己就过去了,跟过去的许许多多次一样。 果然,过了半个月,她渐渐又开始说话了,好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依旧替大儿子带孙女,替二儿子干活。 时间如水波无痕。 这天下午,熊碧云独自去山坡上放牛。 她把家门钥匙系在裤腰。 她当天身体不舒服,有点头晕,在坡上放了一会,便赶着牛回家。那牛没吃饱,死活不肯回家,一路上地啃地上草。 熊碧云特别虚弱,眼前发黑,几乎走不动道。勉强将牛赶上路,路过一片玉米地。 地里的庄稼,绿油油的,玉米苗已经三尺多高了。是村里邻居的地,种得非常好。玉米叶子散发着清香,家里这头水牯牛,才两岁,是头小牛,刚刚成年,嘴野得不行,不住地往人家地里捞玉米苗。 熊碧云急坏了。 这是人家的地,牛偷吃了别人庄稼,村民要骂的。她使劲攥着牛绳,把鼻绳拉紧,不许它吃,同时用手中的荆条驱赶牛。 这头牛,一千多斤呢。 她力气太小了,哪是一头牛的对手。 牛完全不听她的。 眼看着牛已经吃了几棵玉米,她耐心被耗尽了,用力一抽荆条。这头野牛直接挣脱了牛绳,蹦蹦跳跳地钻到玉米地里,撒了欢地大吃玉米苗了! 熊碧云被带得一个踉跄,整个摔倒在地上。她狼狈得一身都是土,脸在土块上撞青了。她气急败坏地追赶牛,捡起牛绳,拽着它出地,一只手拼命拿荆条抽打。她用了死力,牛被打疼了,撒了蹄子乱跑,顺着羊肠小道,一头冲进了树林子。 熊碧云累得几欲死去。 她蓬头垢面去追牛,腿一瘸一拐的。她嗓子干疼,呼吸接不上气,她气得想把这头牛打死。她又怕它跑了。一头成年牛要将近一万块钱,当初小牛买回来也花了三千块,是家里最贵重的财富。 要是跑了,去把人家地里的庄稼糟蹋了,那更赔不起。 熊碧云肠子都累断了。 一直到天黑,她才终于找 到牛,这畜生跑得飞快,这时正在树林子里悠哉悠哉吃草。畜生可恨,却无力生气,她疲惫至极地捡起牛绳,浑身像死过一回似的。 天已经很黑了。 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家里走,心中疲惫,麻木。那牛见天黑,却急着要回圈了。牛认得路,跑得比她还快,一路拖着她。 快到家门前,她伸手一摸裤腰,却发现钥匙不见了。 钥匙不见了! 刚才折腾着找牛,啥时候把钥匙丢了都不知道。 钥匙! 她整个人慌乱起来,一时着急得六神无主。她急忙把牛拴在树上,回原来的路上找钥匙。 到处都找遍了。 玉米地,树林里,草丛里,一处一处找,所有到过的地方,停留过的地方都找遍了,没有找到钥匙。 一串钥匙,东西也不大,哪是那么好找的。 那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没找到钥匙。 她回到家中,儿子刚刚下地回来了。 媳妇见牛还拴在树上,知道牛还没喂水,牵着牛去喂水。猪圈里一点猪草都没有了,猴娃只好用玉米面喂猪。大晚上的,活还没干完,更不要说煮饭吃饭了。 院子里亮着一盏昏灯,喂了猪,两个大孙女,又帮爸妈收粮食。家人忙得四脚朝天的,熊碧云这才摸黑回来。她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心里只想着钥匙不见了。 猴娃见了她大骂“又野到哪去了?这大晚上才回来!” 儿子怒火朝天“牛不喂水,猪不喂食,猪草也不割,粮食也不收。啥事都不干,你就是个吃闲饭的!” 这话骂得相当难听了。 春狗夫妻在对面听到,都觉得老二有点过分了,听不下去。两口子一块出来看情况。 熊碧云听不懂儿子骂似的,只是可怜巴巴说“我把钥匙弄丢了啊,天都黑了,你跟我去找找啊。” 猴娃骂道“找啥钥匙,丢了就丢了,过几天再去配一串。你找钥匙找得事情都不做了嗦?” 第21章 熊碧云惶惶然,恳求道“帮我去找找钥匙吧……” 猴娃说“找个屁钥匙!” 求助二儿子没用,她又去求助大儿子“狗娃子……陪我去找找钥匙吧……” 春狗说“你丢在哪了啊?” 熊碧云脸色灰黄“我就是记不得了啊。我找过好几圈了。” 春狗说“找不到就算了吧,一串钥匙又不值几个钱,改天去街上重配一串。” 熊碧云道“你跟我去找找吧。” 春狗打着手电筒,跟她一块去路上找了半天,仍是没找到。 春狗宽慰她“找不到就算了,明天再找吧。” 熊碧云说“明天你爸爸就要回来了。” 春狗以为她是担心钥匙丢了,杨文修要骂她,所以这么害怕“就是一串钥匙,又没啥要紧的,你就莫担心来担心去的了。” 熊碧云不安地点头。 然而过了一会,她又说“要是被人捡去了,钻咱们屋里来,把东西偷了咋办呀?” 春狗说“你莫想啦!咱们这么找都找不到,哪个运气那么好,就给他捡去了。再说村里都是认识的,捡到了也会给我们的。” 熊碧云又说“要是让不认识的人捡去了咋办啊?把咱家东西偷了,要出大事的啊。” 春狗觉得他妈真是想太多了。 春狗安慰道“明天你再去坡上找找吧。” 熊碧云叹了口气。 “哎。” 她才想起另一件事“牛把人家地里的玉米苗吃了。” 糟糕的事太多了,春狗也心烦得很,说“管球他的,吃了就吃了,他又没证据说是咱们的牛吃的,就当没这事。” 熊碧云叹气“哎。” 回到家中,猴娃家已经在煮晚饭了。 春狗让她到自己家里吃饭,她拒绝了“我头痛,不想吃。” 二媳妇叫她吃饭,她也拒绝了“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她没有吃晚饭。一会想钥匙,一会想牛吃了人家的玉米,她的心被这两件事占据了。 最重要的是钥匙。 这钥匙,它能掉到哪儿呢? 第13章未亡人 她回忆了半夜。 回忆自己去过哪里,钥匙可能掉在哪。 想不起来。 真的找不到了。 婆婆晚上没吃饭,杨鑫被罗红英抱回去,在自己家吃的饭。 吃了饭,罗红英说“你今天晚上在自己家睡。” 杨鑫一晚上,一直没见到婆婆。她倔强地说“不,我就要和婆婆睡。” 罗红英说“你婆婆今天把钥匙弄丢了,晚饭都没吃,没空抱你,在自己家里睡。” 杨鑫说“我就要和婆婆一起睡嘛!” 她犟得跟头小牛似的,罗红英拗不过她,只好把她抱去熊碧云那里。 “妈,今天晚上,还是你带鑫鑫睡吧,她非要跟你睡。” 熊碧云躺在床上,还在痴痴地思索。 罗红英说“我给她脚脸洗过了。” 她把杨鑫放到床上,杨鑫冲着熊碧云叫道“婆婆。” 她扑到了婆婆怀里。 罗红英看女儿钻进了熊碧云的被窝里,便关上门走了。 熊碧云今晚上不说话。 任杨鑫咋叫她,她都始终不理会。 以前睡觉,她总是抱着杨鑫,今夜却背对着。杨鑫在她背后扯她手“你转过来嘛。” “婆婆。” “转过来呀。” 熊碧云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任她怎么拉扯,始终不动。 杨鑫小孩子力气小,拉了一会拉不动,便放开了。 她在背后,望着婆婆的背影,心里茫然起来,害怕、不安的心情一点一点升起来。 “婆婆……” 她奶声奶气叫道。 “你跟我说句话嘛婆婆。” 熊碧云始终没有回答她一句。 她害怕极了,以为婆婆死了“你咋了嘛……” 她吓得要哭出来了。 “婆婆,你是不是死了呀。” 半晌,熊碧云轻轻叹了口气。 “哎。” 杨鑫听到她叹气,心里才稍微不怕了。 婆婆在叹气,婆婆没死。 她心里很难受,婆婆不高兴,婆婆不理她。但是没过多久她困了。她在背后抱着婆婆,就像平常被她抱在怀里那样。 她闭上眼睛睡觉。 她睡不着。 黑暗中,熊碧云一声一声叹气。 “哎。” 她先是朝着东边,叹了一声。 “哎。” 翻了个身,不一会又叹,好像心中有无尽的怨气。 “哎。” 杨鑫听得很害怕“婆婆,你咋了呀?” 熊碧云不理她,只是自顾自地叹气“哎……” 杨鑫说“你咋了嘛,钥匙丢了就丢了嘛,你不要叹气了嘛。” 熊碧云说“哎。” 杨鑫很茫然。 熊碧云不知道叹了多少声,反正一直在叹。杨鑫非常不安,在她的叹气声中过了半夜,才渐渐睡着了。 她睡得迷迷糊糊,半夜,却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熊碧云下了床。她被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看到身边婆婆果然不见了。 她心里很不安婆婆半夜出去找钥匙了吗? 可是婆婆没有拿手电筒。 她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门口。熊碧云没有开灯,屋里黑漆漆的。屋门开了个缝,门外也是黑漆漆的。 屋里只有她了。 她突然非常害怕,想要婆婆,想要妈妈。 她委屈地啜泣道“婆婆。” “婆婆。” 她伤心得眼泪出来了。 她迈着小腿翻下床,打开门出去。她光着脚,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门外拍门,哭叫道“妈妈,婆婆不见了。” 第22章 “妈妈,妈妈。” 她人小,声音也小,哭得像一只小猫咪。 屋子里,春狗和罗红英的鼾声此起彼伏,跟打雷似的吭吭的,简直像两头猪。她的哭声淹没在鼾声里,屋里没人听见。 她在门口哭了一会,叫不醒爸爸妈妈,只好又哭着回了婆婆的屋子。她钻进被子里,用被子把自己裹着,悄悄地哭。 她好害怕,她怕鬼。 婆婆说世上有鬼,专门在晚上出来吃小孩,听到有小孩半夜不睡觉,就会把她吃掉。 小时候她晚上哭闹,熊碧云为了不让她哭,就说夜里有鬼,专吃不睡觉的小孩。 她生怕鬼发现她没睡觉,钻进屋子里来吃她。她忍着啜泣偷偷哭,怕声音大了被鬼听见了。 “婆婆……” 她伤心地哭“婆婆……” 她哭了很久,熊碧云才蹒跚着回来了。 熊碧云动作迟缓地上了床。 杨鑫眼睛上挂着泪,问她说“婆婆,你刚去撒尿啦。” 熊碧云像个鬼一样,没回她。 后半夜,她又听到婆婆叹气了。 跟前半夜不同。前半夜是「哎」,「哎」地叹,后半夜变成了「哎哟。」「哎哟。」 她叹气的声音变得有点像呻吟,好像在经受着强烈的痛苦。 “哎哟。” 她一声接着一声。 “哎哟。” 杨鑫一晚上都睡不着,一直听到熊碧云在“哎哟。” “哎哟。” 她好像很疼,好像在受罪。 杨鑫把自己藏在被子里,她想起婆婆讲过的那些鬼故事。 婆婆说,人半夜要睡觉,不能在屋子外面游荡,会被鬼盯上。她心想,婆婆刚去外面游荡了,会不会被鬼盯上吃掉了。 婆婆说,鬼吃掉了人,就可以变成那个人的样子,然后冒充她,去她家里生活,然后趁机吃掉她的家人。从最亲的人开始吃。先吃家人,再吃亲戚,再吃邻居,直到把所有的人都吃掉。 婆婆不会是被鬼吃掉了,然后这个婆婆可能是鬼变的,来骗她,要吃掉她的。 她越想越害怕。 她在背后叫婆婆,婆婆不理她。她越害怕。这个人不像婆婆,像死人。 一定是鬼把婆婆吃掉了。 她咬着被角啜泣。 想婆婆。 熊碧云「哎哟」的声音终于渐渐小了下去。 早上,儿子媳妇起床了。 熊碧云从来不睡懒觉。她是全家当中起得最早的,今天却奇怪,都七八点了,她睡觉的屋子,门还是关着的。厨房里也没任何动静。猴娃去敲门“起床了!” 敲了一声,没人应。 屋子里死气沉沉,一点动静也听不到。 猴娃拿钥匙打开门,进去看,熊碧云和杨鑫都还在睡觉。熊碧云面朝着屋里,只有背影。杨鑫也朝里睡,撅着个屁股,太阳都晒她屁股了。 猴娃叫道“太阳晒屁股了,还在睡觉咯!” 他到床边去叫“妈!” 这太诡异了。熊碧云从来睡觉不会睡这么死,他走到床头,只见熊碧云口吐白沫,眼睛闭得紧紧的,已经快绝气了! 猴娃吓死了! 他连忙跑猪圈去看,只看到地上一只农药瓶子。是前不久刚买的,百草枯,本来要给地里除草的。一整瓶的药只剩下一半。 他吓得跑去春狗家门口大叫“哥!哥!快点!妈喝农药了!” 春狗猴娃跑到大院里叫邻居,众人纷纷赶到杨家来,立刻找了个担架,一起帮忙把熊碧云放上担架,往乡上卫生院抬。 太迟了 。 送到卫生院,紧急洗胃,然而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杨鑫睡到大上午才醒。醒来发现婆婆没了,爸爸妈妈,家里人都没了。她大姐金盼在家,说爸爸妈妈和婆婆他们都上街了。 杨鑫很迷惑今天又不逢集,他们上街干吗呀? 大姐带着她吃了早饭。 中午的时候,一家人都回来了。 杨鑫没看懂是啥状况。他们抬了个蒙着布的担架回来,放进了堂屋。然后就开始忙忙碌碌,准备要摆酒,办丧事了。 婆婆去哪了? 她到处找,也没找到婆婆。 她妈罗红英含着眼泪说“你婆婆死了。” 下葬头一天,亲戚,村里人都来吃酒。 春狗和猴娃两兄弟苦着脸。 杨文修是悲痛的,上面持礼的人念祭文的时候,他忍不住红了眼睛,落了一场泪。 他是个心如铁石的人。他老婆的死都是他害的,他竟然会落泪,众人都暗暗鄙夷。 罗红英,岳桂华,同是女人。女人心软,发生这种事,还是难过的,也都红了眼睛。罗红英眼泪在眼眶中闪,她有点受触动,因为想起了自己的妈。她的娘家妈也是个可怜人,跟熊碧云一样一生受丈夫的殴打虐待,她从小特别心疼自己的妈。熊碧云不是她亲妈,她心疼的有限,只是看到此情景,感同身受地难过。 最伤心的是杨秀英。 她咋都不肯相信她妈的死。她见到棺材,一瞬间就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到棺材上大哭“妈!妈!” 她眼泪滂沱,哭得撕心裂肺。她的妈太可怜了,苦了一辈子,而今就这样死了。没有人心疼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为她哭。可是自己没能照顾她,没能好好孝敬她,让她死得这样惨。 她是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痛苦,才下定决心要自杀? 她想不通啊。 这些人怎么这么坏,怎么一个个的这么心狠,毫无同情心。对一个可怜的女人这样相逼,他们是家人,他们是亲人啊。 她是他的妻子,是他们的母亲,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第23章 为什么要把她逼死? 这是为什么啊? 她费尽千辛万苦,想要照顾孝养的母亲,他们就这么冷血,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她太伤心了。 她无法骂兄弟,无法骂老父,只能呼天喊地地嚎啕“妈啊!妈啊!” 她丈夫在一旁也红了眼,拿袖子擦眼泪,搀着她胳膊劝“莫哭了,莫哭了。” 杨秀英哭得肝肠寸断“妈啊。” 罗红英和岳桂华一起拉她“姐姐莫哭了,哭一下就行了,莫哭了。” 杨秀英痛哭伏地不起。 “妈……” 第14章往事 酒席上,左邻右舍都在议论。 “昨天下午我还碰到她咧,在山坡上放牛,我跟她打招呼,她还说要回去煮晚饭了,咋个就喝药了……” “你不晓得哟?昨天天都黑了,她还在外面找钥匙,说钥匙不见了。我看她急得不得了,还帮她一块找了呢。肯定是怕钥匙丢了,杨文修回来打她,她才去喝药的。” “卵咯!” “哪个说的哟!明明是,昨天她跟猴娃吵架,我在院子老远听见了。猴娃跟骂牛似的,说的话难听得不得了。我还说过去劝一劝,哪有这样骂自己的亲妈的,我老婆不让,说别人家的事情我们莫去插嘴,就没管,哪晓得她晚上就喝药了。” “半夜就喝药了,早上才晓得,这家人在做啥子哟?听说昨晚上她饭都没吃,儿子媳妇都没去问一声。” “那哪晓得?她屋里又没人,就一个三岁的娃儿陪着睡,娃儿又啥都不懂,人死了都不晓得,还挨着睡了一夜呢。” “不就是丢了钥匙,又不是多大的事,至于喝药哦?” “你不晓得嗦,那年子?” 大家谈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村里来了个和尚……” “说是讨饭的,南部那边当时闹饥荒,没饭吃。他来了,没地方住,就住在杨家隘后面石洞里。那洞里有个水井,水清得不得了,往年干旱,村里的水井全都枯了,就那口水井不枯。冬天别地方水都是冰的,它那水是温的,夏天别地的水都是热的,它的水是凉的。” “冬天又暖和,夏天又凉快,和尚就住在洞里,熊碧云就跟他好了。” “真的假的哦?” “啥真的假的,那会子全村的人都晓得啊。” “熊碧云把和尚招到家里去,给他煮饭,还让他在家里睡觉,睡了有一年多,叫杨文修发现了。杨文修在原安教书,两口子感情又不好,回家少。发现就火了,打了她一顿,差点打死。那年她跳水库自杀,就是因为这个事,记得吧?” “那和尚呢?” “和尚?跑了哇!跑得比兔子还快。” “哪里哟!乱球说,她没跟那个和尚好,是那个和尚强奸了她。她男人是个教书的她不跟,去跟个讨饭的和尚?” “到底是他们两个好,还是强奸的哟!说不清楚!” “就是强奸!那和尚还去她家里偷东西,把她屋里锄头偷去卖了,把人家窗子砸开,自己钻进去煮饭吃,家里啥值钱东西都往外偷。那和尚凶得不得了,听说他在别的地方杀过人的,熊碧云又害怕他,不敢跟自己男人说。就是强奸的,那和尚天天钻她屋里睡觉。” “咋不找派出所呢?” “那年头哪个管这种事情。告诉派出所派出所也不管的。” “他可是杀人犯啊。” “那是听说,你有证据说人家是杀人犯?他杀的是自己老婆,南部那边公安局都没立案的,反正事情复杂。熊碧云好像去找过派出所,她没敢说强奸,只说家里遭了贼,找了好几次,没人管得嘛 ,人家又喊她回来了。看都没来看一眼。” “造孽哟。” “那和尚就在她家住了一年?” “一年多呢,不止一年,他神出鬼没的,平常找又找不到他。熊碧云说家里有人偷东西,找她哥哥来打他,没逮到人,不晓得跑哪去了。以为走了,结果没过几天又回来了,还想把人家牛牵去卖。熊碧云跟他打架,叫村里的人看到了,说他们在搞破鞋。那和尚天天半夜钻她屋里去睡觉,村里到处都在讲他们。” “她自己要给别人开门的嘛!” “哪里开门哟,他打破窗子钻进去的。人家看她家里就她一个,没有男人嘛,又没得老人,就欺负她。” “那她男人咋发现的呢?” “有一回嘛,杨文修回家来,看到那和尚在自己家院子里。当时听他说的,一个光头和尚,还把他的衣服翻出来穿上,抱了个碗,在他厨房里煮面条吃。他感觉不对,就去问,结果那和尚一看到他就跑。杨文修看见他裤腰上还挂着自己家门上的钥匙,气得不得了。但是追又没追上,那和尚逃跑得快。晚上熊碧云回来,杨文修说屋里进贼了,问她家里钥匙到哪去了。她找钥匙,结果钥匙不见了。杨文修以为她把钥匙给那个和尚了,就打她。后来村里人一说,他才晓得熊碧云跟那和尚都往来一年多了,差点没把她打死。” “那也怪不得她嘛,不是说那和尚强奸的嘛。” “哪个信哦?手长自己身上,你自己不会跑哦?有强奸一次的,有强奸一年的?那和尚又没把她手绑住。怪她自己嘛。杨文修那脾气,说一不二。” “是一直打她,还是那件事之后才打的哦?” “一直打,结婚就开始打的,那件事后打得更凶了。不然她咋会一直瞒着不告诉杨文修嘛,就是怕他打她。” “那和尚哪来的她家门上的钥匙的呢?” 第24章 这个问题,大家都想不明白,最后有一个老乡答了疑“熊碧云一直记性不好,去山上干活怕钥匙弄丢了,总藏在猪圈旁边的柴草垛里,回家就从柴草垛里摸钥匙。那件事之后,发现没?她再没把钥匙往柴草垛里藏过,都是带在身上了。” “我估摸她把钥匙放在柴草堆,叫那个和尚看见并找到了。她后来都把钥匙带在身上,结果昨天放牛,又把钥匙弄丢了。” 这么一推测,就很合理了。否则谁会因为一把钥匙去自杀。 众人唏嘘不已。 杨鑫端着碗经过桌子,范大妈伸手拉住她“过来,我问你话。” 杨鑫的“干啥呀?” 范大妈说“你婆婆昨晚死了,你晓不晓得?” 杨鑫点了点头。 她不晓得啥叫死了。死了便死了,她不明白这有啥特殊意义。 范大妈说“你婆婆昨晚跟你说啥话没有?” 杨鑫说“说啥呀?” 范大妈说“她跟你说啥,你不记得了哇?” 杨鑫摇摇头。 她不懂这些大人抓着她到底想问啥。 “我不记得了。” “哎哟,都不记得了。”众人很失望,以为熊碧云会有什么遗言的。 “不会是吓着了吧?” “她屁大个人,她懂个啥。” 范大妈说“你婆婆可怜哟,嫁了这种男人,又生出这种儿子,你爷爷以后要遭报应咯。” 杨鑫听不懂,然而本能感觉不是好话,她有点害怕,挣脱对方说“我要去找妈妈。” 范大妈抓着她的袖套不让她走“你去找你妈,你咋不去找你婆婆呢?” 张婶指着堂屋里的棺材笑逗她说“你婆婆就在那里,你快去找她。你婆婆一个人下地,她想你哟,你还不去陪陪她。” 杨鑫感觉这些大人很坏,故意欺负她,她蹙着眉,不高兴说“我妈妈不让我去。” 众人拉着小孩子逗,怂恿她去看熊碧云的棺材,你一言我一语的,杨鑫被吓到了,眼泪汪汪说“我要去找我妈妈,我要去找我妈妈。” 她抱着碗,从范大妈手底下挣脱逃跑了,哭着去找罗红英“妈妈。” “妈妈。” 罗红英忙着待客,又要在厨房里帮忙,看到女儿跑过来哭哭闹闹,生气道“莫烦人,自己去耍,我这忙得很呢。” 杨鑫仰着头,挤着眼泪说“他们说我。” 罗红英说“说你就说你呗,又没打你,快出去。” 把她赶出厨房了。 她的几个姐姐,大的在父母跟前帮忙,小的还不懂事,和亲戚家的几个表兄妹,堂姊妹们追来追去玩耍,开心得不行,到处找吃的。家里平常没有好饭吃,唯独办酒席的时候有好吃的,孩子们都很欢乐,蹦蹦跳跳,像一群欢腾的小狗。 金盼从厨房悄悄拿了几个鸡爪子来,跟小伙伴分。杨鑫追过去“我也要鸡爪子,姐姐,给我一个吧。” 她像个跟屁虫,年纪又小,动不动就要摔跤,又容易哭,金盼很烦她,不爱跟她玩“你自己去拿嘛,你自己又不是没长手!” 杨鑫说“给我一个嘛!” 金盼很快跟几个哥哥姐姐一块儿跑开了。 杨鑫哭着又跑去厨房“妈妈,我也要鸡爪子。” 罗红英生气说“我哪有空给你鸡爪子,你别在这烦人行不行?” 杨鑫哭着不肯走“姐姐就有鸡爪子。” “鸡爪子你啃不动。”罗红英从案板上拿了两个炸果果塞到她手里“炸果果拿去吃。” 杨鑫说“我不要炸果果!我就要鸡爪子!” “鸡爪子都没啦!还要上桌呢!” 罗红英不耐烦地给她拿了两个鸡爪子,放在碗里“拿去拿去吧!不要再来烦了!” 杨鑫开心地拿了鸡爪子出去。她一个人很无趣,想找人跟她一起玩。但她又很抠门,不想让人吃她的鸡爪子。她把每个鸡爪子都舔了一遍,每个鸡脚趾都咬了一块,然后跑去找金盼。她举起一只咬过的鸡爪子,假装很大方地问“我还有鸡爪子,你要嘛?我给你吃呀。” 堂姊妹们都围过来,金盼说“你们不要吃她的,她把鸡爪子都舔过了,她奸诈得很。” 杨鑫一脸无辜,瞪着大眼睛,毛茸茸的脑袋上戴着一顶黄色的旧毛线帽子。她的奸计被金盼识破了,面上还假装不懂。 金盼说“不吃你的!” 杨鑫说“不吃算了,那我自己一个人吃了。” 她抱着碗转过身,坐在院子边缘的石坎上,孩子们都不吃她的鸡爪子,只有一个五岁多的小男孩舍不得走,跟在她旁边,口水都要下来了“给我吃一个么。” 他跟着杨鑫坐在石坎儿上“鸡爪子好好吃啊。” 杨鑫拿了一个鸡爪子,将自己咬过的压印给他看“我舔过的哟,这就是我咬的,你还要么?” 小男孩说“我要。” 杨鑫又舍不得了。 小男孩说“你给我一个么,我好想吃呀。” 杨鑫跟他讲条件“你跟我一起玩,我就给你吃一个。” 小男孩说“好呀,反正她们也不跟我玩。” 杨鑫恋恋不舍地将鸡爪子分了一个给他。 “你叫啥名字呀?你爸爸是谁呀?” “我叫焕焕,我爸爸叫财娃子。” 杨鑫说“你爸爸叫袜子呀?那你妈叫鞋子。” 焕焕说“我妈不叫鞋子,我妈叫幺妹子。” 杨鑫说“我爸爸叫春狗。” 焕焕说“你爸爸是狗呀。” 杨鑫说“我爸爸是人,不是狗。” 第25章 焕焕说“那为啥叫春狗哇。” 杨鑫说“春天的狗,所以叫春狗。” “那夏天的狗呢?冬天的狗呢,还有秋天的狗呢,有好多的狗噢。” 焕焕说“我们队里也有一个人叫春狗,他咋不是你爸爸。” 杨鑫说“那不是我爸爸,我爸爸在家里呢。” 焕焕说“那是你爸爸的分身,你爸爸是孙悟空,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变出好多春狗,还有黑狗,麻狗,黄狗,还有哮天犬!” 焕焕说“你爸爸可能是哮天犬变的,哮天犬有法术,可以变成人。” 杨鑫生气了,大嚷说“我爸爸不是狗啦!” 焕焕神气地说“哮天犬可厉害啦!是二郎神养的!你知道二郎神不哇?” 杨鑫说“二郎神是干啥的呀?” 焕焕说“二郎神,还有孙悟空,猪八戒,还有红孩儿。你猜他们谁厉害!” 杨鑫说“孙悟空厉害,孙悟空会七十二变。” 焕焕说“不是,是红孩儿厉害,红孩儿会喷火!还有混天绫乾坤圈,孙悟空和二郎神都打不过他。” 焕焕说“我妈说我是红孩儿投胎的。” 杨鑫说“那你喷个火给我看看。” 他们啃完了鸡爪,又跑去捉迷藏。玩了大半夜,焕焕的婆婆过来,带着他回家了,杨鑫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她再次跑去厨房找罗红英,罗红英正坐在灶前,和几个媳妇们说话。 杨鑫钻到妈妈怀里就睡着了。 第15章夏天 这个夏天,杨鑫独自一人,身边再没有婆婆熊碧云的关护了。 吃过早饭,罗红英出门,交代大女儿金盼“我下地干活去了,你在家带着妹妹玩。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去水库堰塘,堰塘里有水鬼,要吃小孩子的。不要玩火,当心把房子点着啦!” 金盼大声嚷“晓得啦!妈!” 罗红英说“看好妹妹!别让她摔跤了!” 金盼叫道“她那么大了,她不会的啦!” 罗红英戴上草帽,提上水壶,搪瓷水杯,扛上锄头,就去地里了。 她要去玉米地除草。 大人一走,几个孩子就开始上蹿下跳地胡闹。 婆婆死了,三岁的杨鑫,还没有感情和记忆。对于熊碧云,她很快就忘却了。她跟着姐姐玩,持竹竿打核桃,地里摘黄瓜。 门前一棵核桃树,结了稀稀拉拉几个核桃,皮儿还是青的,还没成熟,被金盼几棍子打下来。一只核桃没有两块肉,还有猴娃家的两个女儿,一人掰一块吃了,吃得意犹未尽。又从地里摘了两只黄瓜来啃。 「咔擦」「咔擦」。 青黄瓜又嫩又脆,就是吃着不过瘾。 “我们去买雪糕吧!” 二姐金望说“我爸爸给我了五毛钱!” 金望和金盼玩得最好,两姐妹手拉手去大队小卖部买雪糕! 杨鑫说“我也要吃雪糕。” 金盼说“你这也要,那也要,啥都要!不要要啦!你就在家,我们一会就回来。” 杨鑫穿着米黄色短裤,白色露肩小背心,小小的一只站在墙根上“那你带回来给我吃哇。” 金盼说“有多的就给你带。” 大姐金顾在家看电视。爷爷屋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电视机里正响起主题曲。 “嘿嘿哈嗬——” “千年等一回——” “等一回啊——” “千年等一回——” “我无悔啊——” 金顾大叫道“金金 !快来看新白娘子传奇!快来看新白娘子传奇!白素贞要出来啦!” 杨鑫屁股颠颠地跑进屋。金顾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方凳上,伸着脖子,抱着遥控器,高兴地跺脚。黑白电视机屏幕上,一条大蛇一闪而过,变成了白衣飘飘的美女! 杨鑫问道“这是啥呀?” 金顾说“这是白蛇传,赵雅芝主演的,可好看了。咱们来一起看,不要跟她们胡闹啦!” 杨鑫不懂,但是迅速地被电视画面吸引住了。 金顾拉了个小板凳放在旁边,带着杨鑫一起看电视。 白蛇传可真好看,她一下子就看进去了。这一集,白素贞喝了雄黄酒,变成一条大白蛇,把许仙给吓死了。白素贞去跟观音菩萨求灵芝草,好救许仙的性命。 金顾说“白蛇传好看吧?不要跟金盼她们去外面啦,太阳那么大,晒死人了。” 杨鑫说“她们去买雪糕去了。” 一集白蛇传演完,广告时间,杨鑫想起了雪糕。金顾说“她们肯定自己吃啦,没有你的。她们是故意不带你去的。” 屋外响起了金盼和金望蹦跳的声音。 杨鑫连忙出去看,她二姐三姐都是两手空空,杨鑫问道“雪糕呢?” 金盼说“吃完啦!” 杨鑫不信,奶声奶气问道“你们买的啥?” 金盼说“七个小矮人。” 七个小矮人是一种冰棍,一个袋子里装了七只小冰棍,不同颜色,名字就叫做七个小矮人。 金盼把冰棍的包装袋给她“拿去舔吧!” 杨鑫没吃到雪糕,有点伤心,然而还是拿了包装袋舔起来。包装袋里面残留的有一点甜水儿,她舔得嘴两边都是糖渍,像个奶猫子似的,手上也黏糊糊的。 冰棍真好吃啊。 金盼跳进屋问道“白娘子开演了不哇?” 金顾按了遥控器“还是广告,还要一会,等一会嘛。” 那破广告,一播就要半小时,无聊死了! 金望又跑进来叫金盼“不要看电视啦!电视有啥好看的,咱们去外面玩吧!咱们去队上找刘俊她们玩!” 第26章 金盼看那广告老不结束,就又跟金望跑了。 金顾只爱看电视。 白娘子演完,换了个台,又演《红楼梦》。一群女人在那说啊,笑啊,杨鑫便看不懂了,觉得很没趣,便跑去找金盼她们。 屋外,烈日炎炎。 太阳出来了,烤得地球像个炭火炉子。杨鑫光着脚走路,石子硌得脚底心生疼。 但她习惯了。 到夏天,罗红英给她买了双新凉鞋。便宜鞋子不经穿,没到半个月就穿坏了,用胶粘了好几次,彻底报废。没钱买新的,她就整天光着脚跑。 太阳烤得她小脸通红,身上出的全是汗,头皮发烫。但小杨鑫很倔强,要干什么,就一定要去。她听到屋后山上孩子们在欢笑叫嚷,一定有非常好玩的事! 她边走边叫“姐姐。” 她奶声奶气叫唤“姐姐,姐姐。你们在哪里呀?” 山沟里传出金盼的回话“我们在沟里,你不要来啦,要摔跤啦!” 杨鑫不怕摔跤。 她是个小公牛脾气。为了一根冰棍,一点吃的,一点好玩的乐子,她可以赤着脚翻山越岭。 山坡上有险峻的大石头,地上有野刺,碎石块,她全不畏惧。走一会,遇到小溪,被溪水拦住了,她小心翼翼地踩过溪中间的石头,蹚过浅水。 清凉的水没过小腿,她喜欢小溪的凉快。 她找到姐姐了。 金盼几个正在小溪沟边,看几个大孩子捉螃蟹呢! 孩子们捧着铝制的旧饭盒,在溪边捉螃蟹。巴掌大的小石头翻开,底下常常藏着小螃蟹,小的,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大一点的有鸡蛋大。 “这个要做啥呀?” 杨鑫好奇道。 一个孩子说“炸了吃。我妈妈昨天给我炸了一盒,脆脆的可好吃了。” 杨鑫听到「脆脆的可好吃」,她就眼睛发光,要流口水了。 杨鑫兴高采烈,跟着一群孩子看捉螃蟹。 捉了有半个小时,不知道谁带头招呼了一声,孩子们便呼啦啦地跟着跑掉了。 金望说“他们去刘俊家啦!” 跟着往刘俊家跑。 杨鑫说“我也要去嘛。” 她啥都要好奇,别人做啥她都要跟着。金盼烦死她了“你回去啦!你又跑不快,待会摔跤了还要哭。回去看你的电视啦!” 杨鑫说“电视不好看。” 但金盼不理她,跟众人一道,脚上踩着风火轮似的跑掉了。 刘俊的妈炸了螃蟹,刘俊正在院子里吃。一群小孩子围着看,口水流得稀里哗啦,刘俊按照亲疏远近,给自己喜欢的小朋友分螃蟹,一人一只,大家可高兴了。 金盼金望共分到一只螃蟹腿儿。 指甲盖大的小螃蟹,不比蚊子腿儿多二两肉,然而欢喜得要命,一人掰一小块。 杨鑫一个人被甩在后面,但她锲而不舍,十几分钟之后,也追到了刘俊家来! 她跑得气喘吁吁,黄毛乱飞,裤子都要掉了,来了一看,螃蟹宴已经接近尾声! 金盼训道“你有病呀!让你不要来你还来!” 杨鑫说“你们在吃什么呀?我也想吃。” 金盼说“人家又不认识你,不给你吃。” 杨鑫睁着大眼睛,站在旁边,看着刘俊跟几个孩子,把最后的一只螃蟹吃掉了。 她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失望。 螃蟹宴散了。 孩子们各玩各的了。 金盼和金望也去别的地方玩了。 杨鑫独自失落地往家走。 想吃螃蟹。 她小 小的心眼里,很有想法你们不给我吃,我自己去捉。 我捉到了也不给你们吃。 别看她才三岁,那脑瓜子很灵,行动力也是杠杠的。跑回家,她搭着小矮凳,站上去打开了橱柜门,捧出一只旧饭盒。 她一个人,跑到刚才的溪边去捉螃蟹了。 小螃蟹很好捉,小石头也不重,她学大孩子,一块一块翻开小石块,小螃蟹趴在石头下一动不动。她伸出小手捡起来,装进饭盒。 妈妈说不能玩水,她小心地避开深水。 一上午,杨鑫就在捉螃蟹。 到中午时,她已经捉到了七八只螃蟹。 她抱着饭盒,激动地往家里走,正走到屋后的大路上,遇到了放假归来的杨文修。 杨文修穿着皮鞋,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带笑容,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杨鑫听到背后有熟悉的说话声,转过头去,正见杨文修和村里人在寒暄。 她好久没见杨文修了,顿时欢喜得不得了“爷爷!” 她乐颠颠跑上去“爷爷。” 杨文修刚回来,就见杨鑫一个人在路边。 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脏兮兮,像个灰里钻出来的老鼠似的,衣服裤子上也不知道是什么脏污,黑乎乎的。她光着脚,胳膊腿儿晒得黑黑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有刺划的,有蚊子咬的,有磕破摔的,新伤叠旧伤,就跟没人要的小叫花似的,看着分外让人心疼。 只有一张小脸蛋儿还算清秀。乌黑的大眼睛,小翘鼻子,小嘴巴,机灵劲儿十足。 第16章退休 杨文修对小孩儿,一直还是很疼爱的,拉着手问“咋一个人在这?手里拿的啥?” 杨鑫打开盒子给他看“螃蟹,我让妈妈给我炸。” 杨文修说“别捉螃蟹了,回家爷爷给你拿糖吃。” 杨鑫听到说糖,高兴说“好哦!” 牵着杨文修的手。 杨鑫是相当欢喜。 爷爷回来了!她喜欢爷爷,爷爷屋里总有好吃的,好玩的。她一手捧着饭盒,一手抓着杨文修的手回家,撒娇卖乖说“妈妈下地去咯,让我在家玩。我还没有吃中午饭呢。” 第27章 这会已经是下午两点,这孩子竟然还没吃午饭。 罗红英也是干活忙的,娃娃都不顾了。 杨文修打开屋门,放下包箱。家里另外三个孙女都不在,估计到哪去玩去了。 杨文修把吃的拿出来。 一个白色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斤奶油夹心饼干。另一个塑料袋,装的是方块薄荷糖。还有透明纸包装的麻花。都是很简单的吃食,但对于杨鑫来说,是绝顶的美味。她馋的小手在胸前的背心上直擦。 杨文修看她脏得厉害,从温水瓶里倒了半瓶水在洗脸盆里,给她洗了脸和手,擦干净,然后给了她两块饼干,一块麻花。 “吃了再来拿。” 杨鑫很乖巧,点点头答应“我晓得了。” 她拿着饼干和麻花,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吃。杨文修在屋里,升了炉子煮饭。 熊碧云死了,这屋里,宽敞多了也冷清多了。 熊碧云活着的时候,杨文修总觉得这屋子很小,很局促。 这么个人,他抬头也是她,低头也是她。回头也是她,转身也是她,让人心烦气躁。现在彻底没人烦他了。 他煮了白粥。 他从县城回来,带了一点白菜叶子包的豆腐乳。豆腐乳又红又香,外面裹着一层红色的辣油,腌得极入味。他盛了两碗粥,夹了两块豆腐乳放在小碟子里,出去叫杨鑫“回来吃饭。” 杨鑫看着桌上豆腐乳,味道闻着臭臭的“这是啥呀?” 杨文修说“腐乳,下稀饭吃。有点点咸,要少吃一点。” 杨鑫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她吃不惯,摇头说“不好吃,我不吃。” 杨文修说“没有别的菜。要不我给你放勺糖,还是放勺盐?你要吃糖还是要吃盐?” “要吃盐。” 杨文修端过她小碗,给她放了一点盐,小半勺猪油,拌了拌。 “香。” 杨文修闻了闻,说“端去吃吧。” 杨鑫吃饱了肚子,便到院子里玩去了。杨文修洗了碗,走到门外去,就看她脏兮兮的,孤零零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玩螃蟹。 儿子媳妇依然没回家。 其他孙女也不见,还是只有杨鑫一个。 烈日炎炎,太阳晒得人睁不开眼睛。 树上知了一声声叫着。 杨鑫小小的背影,看着有些孤单可怜。 杨文修想到了熊碧云。 杨鑫一直是熊碧云在带。熊碧云死了,她就成这样了。整天脏兮兮,光着脚到处跑,身上弄的全是伤疤。春狗在外面挣钱,罗红英一个人忙地里,根本没空管她。她就像条流浪狗似的被放养着。 今天是杨文修退休第一天。 他不想再教书了。 他今年四十九岁,还差一年才到五十。因为有心脏疾病,所以获得了单位允许,得以提前退休。他今天回家,把学校的东西,衣服、杯子什么的,都带了回来。 从今往后,不会再回校了。 为了这个特别的日子,他特意去了县城,买了些零食吃的。他高兴,同时也感慨他老了,而今退了休,今后的日子,就是等死了。 心中莫名有些空虚。 “鑫鑫。” “干啥?” 杨鑫听到爷爷叫她,转过头来。 杨文修说“不要玩螃蟹了,爷爷来教你认字好不好?” 杨鑫好奇道“认什么字呀?” 她对一切新鲜事物,都充满了强烈的好奇心,闻言立刻丢下螃蟹,高兴地跑上来。 杨文修说“你去灶下灰里,找一块炭来。” 杨鑫觉得很有趣 “好!” 她去找了一块炭,给杨文修。 院子里铺着白石板,杨文修在石板上写了一个「大」字。 “这个念大。” “像这样写,一横,一撇,一捺。” 杨鑫专注地看着。杨文修把炭块给她“学着写一个。” 杨文修是个小学老师,一直以来都是在教小朋友读书写字,所以知道怎么引导小孩。 杨鑫对这个很有兴趣。 大。 一横,一撇,一捺。 她模仿着杨文修的笔画,写了个大字。 写得还挺像。 大,小,多,少。 上,下,左,右。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小孩子入门学的简单字,杨文修教给她。 同时告诉她什么叫反义词“大对小,多对少,上下对左右。天对地,高对低,前后对左右。” 杨鑫发现乐趣了! 她缠着杨文修“爷爷,我会写上下大小了,你再教我别的字。” 杨文修十分高兴。 他本来只是随便教教,没想到这孩子这样积极。他认真端了个小板凳来坐着,又多捡了几块木炭来,要给小孙女上课。 他教她认了二十个字,杨鑫很快全都学会了。 杨文修又教她数学,教她数字和加减法。 这小孩当真太聪明了,她很快记住了十以内的加减法。只要是十以内的数字相加减,不用扳手指,她就能算出答案。 只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 她停不下来,还要杨文修教“爷爷,你再教我认几个字。” 杨文修说“好了,好了,一次教太多了你记不住,等明天再教。你把今天教的记住就可以了。” 杨鑫说“我记住了,你再教我几个嘛。” 杨文修说“咱们不写字了,我教你背一首诗吧。” 杨鑫说“啥是诗呀?” 杨文修给她解释她也听不懂“今天教你背《静夜思》。” “《静夜思》是啥?” “李白的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28章 杨文修教了她三遍,杨鑫就会背了。 她不晓得李白是谁,但她会跟着念。 杨文修带她玩了一会,给她讲了一会故事。到黄昏时,再考她下午教的生字、算术,还有古诗,她全没忘,记得一点都不错。 这小孙女,真是太让杨文修惊喜了。 家中三个孙女,杨文修都尝试过教她们读书写字。 老大金顾,太笨了,几个字学了半天都学不会,实在是笨得无药可救。金盼金望聪明一点,但缺乏专注,也不是读书的料,教她认字,她东张西望,不晓得在想什么,过一阵就忘,也是怎么教都不行。 杨文修是做教师的,他知道,聪明的孩子,都有共性,首先就是有强烈的好奇心,探索心和求知欲。而且反应灵敏,老师一说就会,模仿力极强,还能举一反三。并且还要专注,不是三分钟热度。有的孩子最开始学习,表现得很有兴趣。但很快就觉得无聊厌倦,也是不成器的。 杨鑫这孩子非常聪明。俗话说三岁看到老,杨文修职业教师的敏感,他已经能感觉到,这孩子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 让一个让他这样喜欢的孩子,就是他死去的大孙子。 名字也叫杨鑫。 跟这个小孙女一样聪明,一样可爱懂事,他视如珍宝,可惜,死了。 他一直希望罗红英能再生一个儿子,来填补他失去大孙子的伤痛,但罗红英坚决要养这个女儿。没想到,这个小孙女却是一块难得精致的璞玉。 晚上,罗红英回来了。 杨鑫告别爷爷,去找妈妈。 她抱着饭盒“妈妈,我今天捉了好多螃蟹,你给我炸了嘛。我想吃炸螃蟹。” 罗红英在灶前煮饭,锅里正烧着热水。杨鑫兴高采烈地把一盒子螃蟹递给她。 “我要吃炸螃蟹。” 罗红英没心思搭理她,板着脸训斥道“拿走!炸啥螃蟹。小破螃蟹,没二两肉,还浪费我的油。你以为油不花钱?” 杨鑫站在灶前不肯走,非要缠着罗红英炸螃蟹。 罗红英驱赶道“拿走,我没空给你弄。” 杨鑫委屈巴巴的。 罗红英说“谁让你把饭盒拿去捉螃蟹的?饭盒是吃饭的,被你弄的全是腥。” 她突然来了火“让你不要去水边玩不要去水边玩,淹死了,没人来打捞你。你非不听。我一天到晚下地累得要死,你们还要给我找事儿。” 杨鑫不知道妈妈的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有点害怕,被训斥得不敢回话。罗红英放下火钳站起来,从她手里夺过饭盒,走到厨房外,将一盒子小螃蟹全倒进了臭水沟“你在家找不到玩的了是吧?你再去找点花样来。你看你把饭盒弄这么脏,以后还能用来装饭吗?上个月刚买的饭盒,新的,花了五块钱,被你摔得坑坑洼洼的。成天啥事儿不干,就知道糟蹋东西。” 杨鑫站在厨房外面的菜地里,低着头不敢回屋。 罗红英一直在骂骂咧咧。 饭煮好了,罗红英出来叫她“还不回来吃饭?站在外面干啥?还要我来哄你?” 第17章祖孙 罗红英从早到晚,不是在忙,就是在发脾气。 杨文修也知道儿媳不容易。他跟罗红英说“你要去下地就去吧,杨鑫我帮你带,我现在退了休也没事做。” 正好,杨鑫还小,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罗红英还是有些不放心。杨文修既然愿意,罗红英便把她交给杨文修带了。 村民是有记忆的。 凡村里,三代以内的往事,老一辈的人,尚能如数家珍。几十年之内的事情,更是人人耳熟能详。 杨文修年轻时做下的大孽,使他在村里, 没人待见。大家表面上尊称他杨老师,私底下,极少跟他往来。熊碧云死了以后,杨家在村子里,更是臭了名声。 家庭内部,春狗猴娃的兄弟关系非常不和。兄弟两家,跟杨文修的父子关系也不和。 这是极糟糕的情况了。 但小孩子,是不明白大人之间的是非善恶,恩怨情仇的。杨鑫三岁,非常黏杨文修。 原来黏熊碧云。熊碧云死了,她就黏杨文修。 孩子的心思非常单纯。 杨文修有钱,给她买糖。杨文修哄她疼她,教她读书识字。春狗懒惰不管家事,罗红英小肚鸡肠脾气急躁,杨鑫是缺少父母爱的孩子,杨文修的疼爱让她感到幸福。 杨文修闲在家,每天教她写字,教她算术,学习的时光很充实。 她非常聪明,学得非常快,很快就学会了背加法口诀。她迅速学会了几百个汉字。 真是太聪明了。 杨文修说“你爸爸七岁的时候上二年级,还不会背加法口诀。打死都背不会,真是笨呐。笨蛋没出息,所以长大了只能卖苦力,耕田种地。” 杨鑫高兴地说“我很聪明,我长大以后不会种地,不会卖苦力的。” 杨文修说“对,我们鑫鑫以后长大了要读书,要念大学。要考清华和北大。” 杨鑫坐在爷爷膝盖上“爷爷,清华北大是啥呀?” “清华北大就是大学。读了大学才有出息,才能成材。你奶奶不读书,所以一辈子受苦。你爸妈没读书,所以一辈子也要受苦。你不要学他们,你要好好念书。” 他教育杨鑫“越是女孩子,越要好强,越要好好地念书。只想着嫁个好男人,自己却没本事,就算嫁了人,也会被男方看不起。咱们得自己有出息。路是自己一步步走的,饭是自己一口口挣的。只有自己努力,别人才会看得起你。” 第29章 杨鑫说“我肯定会的。等我进了学校,我就是第一名。” 杨文修笑得合不拢嘴说“第一名好,第一名好,第一名有出息,你要是第一名,爷爷给你交学费。” 杨文修给她讲故事。 讲狼来了,讲熊外婆,讲抗日英雄王二小。杨文修不愧是教书的,很快讲故事,把杨鑫听得是全神贯注。 他一边讲,一边给她唱歌,唱的是那首《王二小放牛郎》。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他嗓音很柔和,歌声飘飘荡荡,真好听啊,杨鑫跟着他学唱。 “九月十六那天早上——” “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 她后来,听不懂歌词了,只是跟着杨文修哼哼。 这首歌曲子很慢,有点难。 唱完,杨鑫摇晃他胳膊“爷爷,我要听张老三!” 她双手合了拍子,摇头晃脑,跟着歌调打起节拍“张老三,我问你。你给我唱。” 杨文修说“这首歌叫《黄河对唱》。” 杨鑫不懂,说“我不要听黄河对唱,我就要听张老三嘛!你给我唱张老三。” 杨文修笑着给她唱。 这也是一首抗战的歌,节奏明快朗朗上口。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他起了个头,杨鑫就奶声奶气接着唱“我问你,在家里,种田还是做生意。” 杨文修接道“拿锄头,耕田地,种的高粱和小米。” 杨鑫唱“为什么,到这里,河边流浪受孤凄。” 杨文修唱“痛心事,莫提起,家破人亡无消息。” “张老三,莫伤悲……我的命运不如你……” “我不会唱了。”杨鑫说。 她理解力有限,听不懂后面的词了。 杨文修双手笑打着拍子,独自把这首歌唱完。杨鑫在他怀里,和他一起快乐地拍着手,小脑袋偏来偏去。 她特别喜欢听人唱歌。 杨文修唱一首歌,她要问“这里面有啥故事?”催杨文修讲故事。杨文修讲个故事,她要问“这个故事的歌儿呢?” 故事和歌儿结合起来,便是她的好奇心所在。 除了故事、儿歌,杨文修也常常提起熊碧云。 “我不是嫌她丑,也不是嫌她没文化,我是看不起她懦弱无能。” 杨文修惆怅说。 “人可以穷命但不能穷志,再穷再苦,也不能软弱。” 秋天的傍晚,他背着杨鑫,走在通往乡镇的黄土路上。山路很崎岖,他身体不太好了,一步一喘,只能放慢着脚步。 空荡荡的道路上,只有祖孙俩蹒跚的背影。 “我小的时候,家里穷。白天去上学,晚上回了家,还要去坡上捡柴、打猪草、喂猪、做饭。有一次因为有道题一直做不出来,算到天黑忘了时间,我妈,就是你老祖祖,下地回来,看到猪还没喂,一巴掌就打过来,脸都给我打肿了,书给我扔到水沟里去。我呢,哭一场,还不是老老实实去喂猪,自己把书捞起来,晚上点着灯一页页粘上。家里穷得饭都吃不起,父母整天务农,累死累活,哪个管你读什么书?全靠自己发奋自觉。” 他本就是个教书的,有那给人上课的瘾头,见着小孩子就要谆谆教诲。孩子越懂事,他的话越多,就越是语重心长。 “我那时冬天去念书,光着脚,没有鞋子,身上穿着件破麻布褂 子,连袖子都没有。大冬天,零下几度,就这样去念书。当时教我的数学老师,看我读书认真,穿得又可怜。给了我一件他的旧白衬衣,给了我一双胶鞋。那以后我就每天穿着他的白衬衣上学。就靠这一件衣服一双胶鞋,读完了小学。可惜家里还是穷,上完初中就回家没上了。可就是这样子,我也比你爸爸强多了。我回了家,在村里还算是有文化的,大队让我去做会计,给我算工资。 那几年日子苦,我帮村干部刷大字,跟篾匠学编筐,跟人家去山里砸石头。过年的时候,我帮人家写对联,去五队学杀猪,学厨子,婚丧嫁娶帮人家做厨。就靠我一个人,把这个家撑了起来,没偷没抢,全靠自己手脚勤快,吃苦耐劳。你婆婆呢,哎,别说她了,她连饭都煮不好。她煮饭难吃,教都教不会,我从来不吃她煮的饭。” 人上了年纪了,就爱喋喋不休。把自己年轻时那点事,反反复复说,旁人听腻了,不免翻白眼,背地里嗤笑。但小孩子却是对什么都好奇的。 杨鑫在生病。 她昨天发烧,吃了药,还没退,杨文修看她病得有点重。所以专门背她去乡上卫生所,想让医生给她打针。 她闭着眼睛,趴在杨文修背上,脸蛋因为持续的高热而通红。 她听见杨文修说话,只是病得很厉害,没力气答,只是专心听着。 杨文修知道她在听,说“所以,人要立志气,有志气才能成事,不要学人家浑浑噩噩。千万不要学你爸爸和你二爸,家里送得起学,不肯好好读书,你看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里刨食,刨也刨不出钱来,还要问我伸手要钱。我有几个钱能给他们?” “爷爷就只有你一个孙子,你要争气。” 杨文修喘气道“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自己。爷爷这把年纪,能享你的啥福呢?等你长大了,爷爷坟头上的草都一米高了。” 第30章 杨鑫听了一会,病恹恹地问“爷爷,浑浑噩噩是什么意思呀?” 杨文修说“浑浑噩噩是个成语,就是不努力不上进的意思,成天只知道玩,就跟你爸爸那样。浑浑噩噩,一辈子只能受穷。” “爷爷,这个字怎么写的呀?” “浑字三点水,一个军人的军,噩字是,算了,噩这个字不好写,等回家了爷爷再教你写。” 杨文修累得有点受不住了。 “爷爷,我已经会写「浑浑噩噩」的「浑」了。是这样子写的。” 杨鑫伸了小手,缓缓在杨文修背上划了几笔“三点水,右边一个军人的军。” “爷爷我写得对不对?” 孩子细细的小手指头戳在背上,戳的杨文修心里暖暖的“鑫鑫聪明,一教就会写了。” 杨鑫累了,重新趴在他肩上。 杨文修说“你婆婆一辈子可怜,受苦,但是她人不坏,就是懦弱。你不要学她。” “你也不要学你爸爸。你爸爸就是个败家子。” “你妈,她比你爸、比你婆婆强一些。肯吃苦,也要强,就是抠抠索索的小气,连片菜叶子都要计较,你也不要学她。你要学爷爷。” 他说“爷爷有毛病,但再穷也不坑蒙拐骗,再穷也不去偷鸡摸狗。夫妻感情再不好,也不会去外面拈花惹草,做丧皮丢脸的事。你奶奶是没有原则的人。” 山村的土路太长了。 走了半个多小时了,还没有走到一半,杨文修累得脚软。杨鑫听到他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像拉风箱似的。 第18章打针 爷爷的脚步也越来越慢,杨鑫知道他很累。 她长大了。 爸爸回家来一抱她,说“嗬!这么重了!” 妈妈也说“是重了,她都三岁多了呢。” 爸爸说“再过几年,我就抱不动了。” “再过两年就要上学啦。” 爷爷的喘气声,让她恍恍惚惚想起了熊碧云临终那天夜里的叹息。 呼哧呼哧。 疲惫又辛苦,像是背着一座沉重的大山。 杨鑫抱着他脖子,小声地说“爷爷……你累了,你把我放下来,让我自己走吧。我自己可以走。” 杨文修喘着气“你还在生病呢,爷爷背着你,不怕,爷爷是大人,爷爷不累。” 杨鑫说“爸爸说我重了。爷爷有心脏病,不能受累,爷爷让我自己下来走吧。” 杨文修的确也累得不行了。 他的心脏病经不住累,便将杨鑫放了下来。 杨鑫站定了,拉着他的手“爷爷咱们一起走。” 杨文修说“走一会爷爷再背。” 杨鑫说“好。” 她脸绯红,头晕乎乎的,两条腿发软。然而牵着杨文修的手,跟着爷爷的步伐,一点儿也不娇气。 杨文修拉着这个三岁的小孙子,老手牵着小手,继续走路。 他人老了,走不动,杨鑫太小了,也走不动。 祖孙俩慢慢地挪。 这乡间的小土路啊,贫穷地日复一日,他已经走过了五十多个春秋了。然而此时拉着杨鑫,又有了种别样的希冀。 他感到非常的感动和欣慰。 他这辈子不太幸福,养了三个孩子,两个不成器,一个秀英,被他耽误了。幸亏到老了还有一个小孙子。这小孙子比熊碧云,比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好。 他想起了死去的大孙子。 杨鑫走了一段,又被杨文修背到了背上。 杨文修叹气说“以前你哥哥,也跟你一样聪明。我教他读书认字,他一 教就会。我背他去看病,他也说,爷爷累了,爷爷背不动,要自己走。你哥哥可惜啊。” 杨鑫知道,她上头有个哥哥,曾经最得爸妈和爷爷宠爱。 “哥哥是咋死的呀?” 杨文修说“发高烧。我当时在学校,没回家。半夜发烧,你爸妈一直拖到天亮了才去找医生,结果孩子就死了。咱们杨家唯一的儿子,最懂事最聪明的孩子,全是因为你爸妈,他们不好好照顾,好好的孩子丢了命。都长到八岁了。” “所以爷爷要带你去看病。不管生的大病小病,严不严重,咱们都要去看医生。” 杨鑫迷迷糊糊听着,趴在杨文修背上睡着了。 杨文修背着杨鑫到镇上,来到卫生所。 他抱着杨鑫,坐在门诊椅子上,跟穿白大褂的医生说“这孩子发烧了,你看看是要吃药还是打针?实在不行就打针吧,打针见效快。吃药半天见不着效果。” 杨鑫一听打针,嘴就咧开了“我不要打针,我要吃药。” 杨文修拍着她小脑袋哄“咱们听医生的话,医生说打针就打针,医生说吃药就吃药。” 杨鑫眼泪汪汪“我不打针。” 她求杨文修“爷爷,我不打针,我不要打针。” 医生说“我先量量体温。” 杨文修说“家里有温度计,出门前已经量过了,三十七度五。” 医生说“这不算高烧啊?” 杨文修说“摸着额头烫,还是看看吧。我怕家里温度计不准。” 医生拿来温度计。 杨鑫一看那玩意尖尖的,以为是针头呢,哭得转身趴在杨文修肩上“我不要打针,我不要打针。” 医生笑说“这不是针,这是体温计。我先给你量量体温。小朋友,把胳膊抬起来。” 杨鑫抬起小胳膊。 医生把体温计放在她腋下,说“夹住。” 杨文修按着她胳膊,说“好,夹住了,夹一会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里,杨文修便开始哄杨鑫“待会打个针,爷爷给你买饼干,给你买雪糕吃。” 第31章 杨鑫哭兮兮的,埋在他怀里,不住地摇头“不要,不要打针。” 杨文修哄说“乖,只打这一次,打完就不打了。打针疼一下就好了,吃药的话要吃好几天。你发烧了,一直烧着多难受。咱们打完针,晚上烧就能退了。” 杨鑫说“不嘛。” 杨文修说“你要吃啥,爷爷待会给你买啥。” 杨鑫听到这句话,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我要吃干脆面。” 她眼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还要吃冰棍。” 杨文修说“行,都给你买。” 十分钟后,医生取出体温计“三十八度,有点高,打针吧。” 杨文修笑说“好,就打针。” “打哪儿?”杨文修问。 医生说“打手臂。” 杨文修将杨鑫袖子挽起来,露出上胳膊。 杨鑫看到医生持着注射器来,熟练地敲碎针剂瓶,吸入药水。那针头尖尖的,一股透明的药水射出来。她看到就胆战心惊了,哭得钻进杨文修怀里。 杨文修抱着她头,挡着脸不让她看,安慰说“不疼不疼,一下子就过去了。” 医生笑说“别怕,不疼的,就像蚂蚁咬一下。” 针终于打完了。 杨鑫委委屈屈的,精神萎靡。杨文修给了钱,谢了医生,拉着她出了卫生所。 走在镇上,经过原供销社的大商店门口,杨文修低头问道“要不要买冰棍?” 杨鑫没了胃口,摇摇头“我不想吃了。” 杨文修说“发烧了,也不能吃这些东西,咱们下次再买吧。” 杨鑫点点头。 杨文修于是蹲下,让她爬到自己背上“那就直接回家吧,不逛了。” 杨鑫很喜欢逛街的,逛商店,买吃的,买衣服,买玩具,她都喜欢。什么都不买,就是到处看,她也喜欢。但是今天生了病,没力气。 她爬上了杨文修的背。 这针药打了,人会犯困。回家的路上,杨鑫就一直在睡觉。杨文修把她背回家里,给她放到床上,杨鑫小脸红通通的,勉强睁开眼睛,说“爷爷,我好困。” 杨文修说“困就睡一会。” 杨文修给她脱了鞋子和衣服,抱着放到枕头上,给她盖上被。 杨鑫昏昏沉沉的,两个眼皮子直打架“那晚饭咋办啊?” 她是个馋嘴猫,还惦记着晚饭,怕睡着了,错过了吃饭。 杨文修说“吃晚饭我叫你。” 杨鑫才放心了,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晚上,杨文修煮了她最爱吃的酸辣面疙瘩,端到床边去,唤她吃饭。 杨鑫听到叫吃饭,虽然已经病得气息奄奄,然而还是坐了起来。她小脸儿惨白,精神非常差,病情看着比白天还要重。 杨文修喂她吃了一勺面疙瘩,杨鑫奶声说“苦的……” 杨文修说“不苦,哪里苦,面疙瘩很香的。” 杨鑫说“苦的,我不想吃。” 杨文修估摸她是生了病,舌头尝不出味儿,也就放下了碗。她现在这样子吃不下东西。 “那就喝了药,好好睡觉吧。睡一晚上出个汗,明天病就好了。” 杨鑫乖乖吃药,说“明天早上我想吃豆浆饭。” 真是个贪吃鬼,到啥时候了都不忘了吃。 杨文修说“好,你睡觉,明天早上给你煮豆浆饭。” 杨文修给她捂紧了被。 熊碧云的床,已经从这间屋子里搬出去了。杨鑫睡在爷爷床上,和杨文修一起睡。 她迷迷糊糊,一直说梦 话。 她病得很重,杨文修哪敢睡,灯都没关,只是躺在床上,将她护在怀。 她发烧,热得厉害,一直在反复地踢被子,杨文修怕她踢了被子,受了凉病情更加重,一直反复给她盖被。又怕她烧坏了,只用被子搭着小肚,把头和脚露在外面。 杨文修睁着眼睛,守她到半夜。 他不时摸摸杨鑫的额头,试她退烧了没有。 夜里两点多,杨文修摸到她仍然没退烧,额头上温度反而更高。 他放下不下,找来温度计,夹在她胳肢窝下。过了一会,拔出来一甩,看温度三十八度五。 这已经是高烧了。 下午退到了三十七度五,半夜又涨了。 杨文修下床,穿了衣,出门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提着药箱来,给杨鑫量了量体温,说“高烧容易反复,还是再打一针吧。” 杨文修说“那就给她打针。” 估计下午扎的手臂,没见效,还是得扎屁股。 杨鑫下午打了一针,已经哭得不行了,这会又要打。她醒了,哭得嗷嗷不肯干,杨文修给她脱了裤子,露出屁股蛋,紧紧给她按着,哄说“乖乖地打一针,打一针就好了。动来动去,待会医生扎歪了,针头扎断了就坏了。听爷爷的话。” 医生迅速给她扎了针,拔出了注射器,棉花止血。杨鑫哭得不行,杨文修将裤子给她拉上来穿好,哄说“好了好了,打完了打完了。” 医生说“盖上被子睡一觉吧,明天早起就退烧了。” 杨文修道了谢,送走医生。 杨文修还不放心,又倒了一些白酒出来,给杨鑫脱了衣服,用棉花蘸着酒在她身上擦了一遍。等酒挥发了,再给她盖上被子。 过了一个多小时,他再摸,发现她的烧终于退下去了。 杨文修这才安下心睡觉。 第19章赶集 第二天醒来,杨鑫感觉身体好多了。 杨文修到床边来问“给你煮了豆浆饭。你要下床吃,还是给你端到床上来?” 第32章 杨鑫懵懵懂懂说“为啥要煮豆浆饭呀?” 敢情她不记得自己昨天迷迷糊糊说的话了。 杨文修说“专给你煮的。” 杨文修说“下床吃吧。累不累?能下床了吗?汤汤水水的,端到床上来麻烦,还是下床来吃吧。” 杨鑫已经感到很饥饿了“好。” 昨天晚上没吃。 杨文修说“那就穿衣服。” 杨鑫身上还有点疼。打了针,胳膊还酸,屁股也疼。杨文修坐在枕头边儿上,一件一件给她穿衣服。她又恢复了健康活泼,杨文修很高兴。 “今天逢集,要不要跟爷爷去赶集?” 杨鑫说“要。” 她可真顽强,昨天还发着高烧,今天就要去赶集了。 杨文修说“那一会吃了饭,咱们洗个脸,换上干净的衣服。干干净净地出门。” 杨鑫说“好。” 杨文修带她吃了早饭,洗刷了锅碗。罗红英早就出门干活了,杨文修端了一盅水来,牙膏挤到牙刷上,让她学刷牙。 小孩子脸嫩,皮肤容易裂,洗完了脸,杨鑫坐在凳子上,杨文修给她脸上抹了一点郁美净儿童霜。这个脸油很好用,大人也能用,杨文修也抹,搽了脸再搽手。 杨鑫穿上她最喜欢的衣服。胸前有个黄色兔子头的白绒衣,红色的裤子和小皮鞋。 杨文修今天,要带四个孙女去赶集! 大人要下地,杨文修闲着,孩子们喜欢热闹,逢集便要跟爷爷赶集。杨文修身上已经带好了零钱,准备上了街给孩子们买零食。 换好了衣服,穿好鞋,杨文修便带着四个孩子出发了! 老大金顾不需要人照顾,自己跟在爷爷身边走路。金盼金望,一边一个牵着杨文修的手,杨鑫最小,杨文修将她提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 一老四小,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杨鑫分外开心。 她骑在杨文修脖子上,两只手扯着爷爷的耳朵,摇头晃脑“赶集咯!赶集咯!” 杨文修放开老二老三,双手扶着她腿“莫乱动,待会摔着咯。” 骑一会,杨文修累了,放她下来自己走。 走不久,杨鑫腿疼了,杨文修又把她抱起来。 一路遇到行人,都是住在这片山上的人,都是去赶集。大家见到杨文修带了四个孙女,都非常吃惊。尤其是对小孙女,一路抱着哄着,祖孙俩亲热得要命。 众人都感慨。 这老头子年轻的时候那样凶狠,没想到老了,被个小丫头收服了。杨家那小孙女,刚生下来时,听说杨文修脸难看得不行,一直说着要送人,没想到这会还疼上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众人打招呼,开玩笑“杨老师,赶集去啊。” 杨文修笑着点头“赶集去啊。” 杨文修在整个石坝乡,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存在。一路上不断碰到人,不断打招呼。杨鑫抱着杨文修的脖子,人一见到她就笑,问杨文修“这是你孙女呀?” 杨文修笑说“最小的。” 外人笑“老幺啊,当爷爷的都疼老幺。” 又看杨文修一路抱着,说“这孩子这么娇气啊,还要人抱。这么远,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吧。” 杨文修说“不怕的,我抱一会她走一会。” 杨文修说“这娃娃懂事,她不娇气的。我抱累了,她会自己下来。” 外人笑说“这么乖呀。” 杨文修说“就是乖。这么小就晓得懂事疼人了,还聪明,她会认字会做加减法。” 外人笑“那你捡到宝了。 ” 杨文修逢人就夸,夸这小孙女有多懂事,多聪明。 杨鑫抱着他脖子,被爷爷疼着宠着的她感觉很安全,很依赖。 她是爷爷的小公主,其他三个姐姐则无人问津,只管低头走路,没人能跟她争宠。 一路被夸,一路就到镇上了。 石坝乡每两天逢一次集,每个月的三六九号,全乡的人便从四面八方地赶来,汇集到这个江边的小镇。 小镇非常小,从头走到尾,也不过十分钟,沿主街铺开的两旁商铺,贩售着日用品,各种杂七杂八的商品。小摊贩们则聚集在街道上,有卖菜的,卖肉的,有人支起了小摊卖玩具,竹蜻蜓纸风筝,泡泡糖零食。书本文具,花椒香料,一个摊接着一个摊,无所不售。 杨鑫眼花缭乱。 开得最多的,还是小饭馆。 左边一个包子铺,大蒸笼装着白乎乎,热腾腾的肉包子,就摆在饭馆的门口,吸引路人。亮亮的红油从包子嘴里流出来,十分馋人。 杨鑫盯着包子出神,杨文修便住了脚“要吃包子不?” 杨鑫说“要。” 杨文修跟店老板说“给我拿四个包子。不要最上面的,给我拿下面笼屉里的最热的。” 老板将四个包子,分别装了四个透明小塑料袋。一个孩子一只。 包子非常烫。 馅儿非常香,蒜苗、豆腐,还有猪肉粒,用郫县豆瓣炒出红油。这边出产豆腐,本地的黄豆和山泉,做出来的豆腐又嫩又韧,切成小块炒也不散。 杨鑫吃了一口,将包子递到杨文修嘴边“爷爷也吃。” 杨文修咬了一口“好吃,你多吃一点。” 吃完包子,又遇到饼子摊。 小贩在摊葱油饼。 葱油饼真香啊,老远就闻到了葱香。 杨鑫又想吃葱油饼了。 旁边店子里,还在售卖椒盐饼,红糖饼,香气扑鼻。杨鑫这也想吃,那也想吃。 杨文修说“不吃了,吃多了撑着了。等一会饿了再吃。” 第33章 杨鑫说“好。” 还恋恋不舍葱油饼。 小饭馆售卖凉面。只见店老板正在蒸凉面,大堂里支着蒸锅,忙碌的店老板将一勺白而浓稠的米浆浇进一只外圆底平的蒸盘里。蒸盘里铺着雪白的细纱布。浇了米浆的蒸盘放进蒸锅,不到十分钟开盖,揭出一张雪白米皮。 米皮刷一层熟清油,放凉,切成厘米宽的条子,浇上蒜水,酱油、醋,花椒粉,葱花,炒熟的花生碎,淋上一勺炸好的、红通通的辣椒油,一碗凉面就做成了。热辣辣的红油凉面,看得人口水直流。 杨文修说“咱们一会吃馄饨吧,不吃凉面,凉面不好吃。抄手有馅儿,里面有肉。” 杨鑫说“我想吃凉面。” 馄饨,饺子,拉面,油茶……冒儿头米饭,都是便宜的小吃食。镇上少有中餐馆少有炒菜,因为贵,一般人不去吃。 开得最热闹的店,是为茶馆。 茶馆,即是赌馆。川人好赌,一家小小的茶铺里,放了十几张八仙桌,里头已经坐满了人。长牌、麻将,这穷乡僻壤,忙人多,闲人也多。全是些大老爷们坐在里头。老板们提着茶壶一桌桌地添茶倒水。 “杨老师,来赶集啊,进来坐一会吧。” 里面见到熟客打招呼。 杨文修说“一会儿来,一会来。” 买了两斤肉,一斤莴笋,逛到中午累了,杨文修便带孩子们吃午饭。一人一碗蒸凉面。 吃饱了,杨文修给四个孩子,一人一块钱,让她们自己去玩。他要去茶馆消闲了。 几个孙女拿了钱,开心地跑去买零食了。杨鑫不肯离开爷爷,跟着杨文修去茶馆。 她坐在杨文修腿上看打牌。 年轻人喜欢打麻将,更潮流的人玩扑克,老头子们打长牌。长牌也是一种纸牌,川地流行,是长形的,上面画着简笔古典人物画。有梁山英雄,有金陵十二钗。 杨鑫不懂打牌,只是觉得牌上面的小人画挺好看。 她拿了一张牌问杨文修“这画的是啥?” 杨文修说“林黛玉,金陵十二钗。” 杨鑫知道林黛玉,又拿起一张“这个呢?” 杨文修打牌的间隙,低头给她瞟一眼说“这个是花袭人。” 一个美人,戴着昭君套,手里抱着琵琶。 杨文修说“这是王昭君。” “王昭君是啥?” 杨文修敷衍她“四大美人,昭君出塞。” “花袭人呢?” 杨文修注意力在牌桌上,随随便便回答道“就是贾宝玉的丫鬟。” 杨鑫心想画四大美人就算了,画金陵十二钗也行,画个丫鬟干啥? 杨文修翘着二郎腿,点了根烟“她也是金陵十二钗,在副册。林黛玉是正册。” 杨鑫不懂啥正册副册反正是个丫鬟嘛。 杨鑫话太多了。 杨文修又没空陪她玩。她翻了一会牌,坐在凳子上,开始无聊了。 “爷爷,我们回家吧。” 杨文修给她一块钱,哄说“乖,爷爷要玩一会,自己去买糖吃。” 杨鑫拿了钱跑了。 她不晓得吃啥。她觉得很无聊,想回家。 她买了个冰棍吃。 冰棍吃完,她又回到茶馆,站在桌子前“爷爷,咱们回家吧。” 杨文修说“哎,这才刚出来呢,别急,咱们下午再回家。” 杨鑫只好等。 没过多久,她又去买了一包干脆面来吃。 一块钱花完,她彻底待不住了,缠着杨文修“爷爷,咱们回家吧。我想回家去了。” 杨文修上了牌桌,就要坐一天。不管杨鑫怎么闹,怎么求,爷爷不肯下桌回家。 “好,好,一会就走。” 说一会,就是一个小时。杨鑫气得眼泪都出来,杨文修说“再等等,再等等,再过一会。” 杨鑫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 她抱着杨文修的腿哭“爷爷,咱们回家吧。” “回家吧,回家吧。” 杨文修无奈道“哎,让你不要跟来你要跟来,跟来了又要回家,回家有啥玩的啊?” 杨鑫说“这里不好玩,我想要回家。” 杨文修哄说“再等一会,等太阳落山了。” 太阳总不落山。 下午了,茶馆中的闲人,陆陆续续地散去了,就杨文修这桌,还在打。杨鑫已经哭得眼泪都干了,衣服上也滚了灰。 她非常伤心。 讨厌爷爷。 她肚子饿了,又枯燥,一个人走出茶馆,又去街上,想看卖吃的。 身上也没钱了。 杨文修每次赶集会给两块钱,一块吃饭,一块买糖,多了不给。 她也要不来。 经过乡镇府门外,街道口,她见地上有一颗水果糖,糖纸还没拆。 她犹豫了一下,捡起水果糖,揣在自己小兜里。 第20章炒白果 太阳落山,杨文修这一桌牌,终于散场了。 杨鑫很不高兴。 她生气了,皱着小脸,不理人。 杨文修说“让你不要跟着我,你非要跟,跟了又要哭。下午让你跟姐姐们一起回去,你不回,非要留下。留下又哭个没完。” 杨鑫哭着说“我想回家。” 杨文修说“下午让你跟她们回你不回?” 杨鑫说“我不要跟她们回,我要跟你一起回。” 杨文修说“下次不带你出来了。” 每次打牌,杨鑫哭闹,杨文修就说不带她出来了。然而事实每次,杨鑫都要跟着他出来,一次都不能少。 杨文修拉着她小手,发现她手里攥着一颗糖果。 第34章 杨文修问道“糖果哪来的?谁给你的?” 杨鑫小小声说“街上捡的。” 杨文修有点不高兴了。 他将杨鑫手里糖果拿走,扔回地上去。 他责备道“谁教你在地上捡吃的的?” 杨鑫说“不脏的,是干净的,没有老鼠药。” 杨文修说“不脏也不能捡。” 他拉着她小手训斥“你是人,又不是狗,狗才在地上捡食吃。人只有乞丐才在地上捡食吃。你是乞丐不?” 杨鑫被训得不作声。 杨文修说“就算肚子再饿,也不能捡地上的糖吃。你要吃糖,找我,我给你拿钱,以后不许再这样了。知道了吗?” 他训起人来很严厉,杨鑫低着头可怜巴巴说“我知道了。” 杨文修训了她一阵,带她到杂货铺里,买了一些饼干和硬糖。 杨鑫一路不说话。 到肉摊拿了肉,走在街上,杨文修看到有个小摊,卖小树苗的,还没有收摊。 杨文修上去问“你这还有啥树?” 摊贩招呼说“都是果苗。这边是核桃树,还有柿子树、石榴树。都是好苗子,一栽就活,良种的果树,买点回去栽吧。过个五六年就能结果子了。” 杨文修有点高兴。 每种树各选了几株,祖孙俩手拉手回家了。 回家路上,说起种树,杨文修心情大好,杨鑫也跟着高兴起来“那啥时候才能吃果子呀?” 杨文修说“快得很,等你长大,树就结果子了。” 回到家,天色还早,金黄色的夕阳洒在院子里。 儿子媳妇还没回家。 杨文修说“咱们来栽树吧!” 栽树咯! 杨鑫又欢快起来。 杨文修拿了锄头来挖坑,又提了大水桶。 院子里已经栽了香椿树,桃树,苹果树,樱桃树,橘子树。杨鑫特别喜欢这些树,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便有果子吃。 杨文修扛着锄头挖坑。 她像只小麻雀似的,在土坑边跳来跳去“爷爷,院子里这些树,是啥时候栽的呀?” 杨文修说“是修这房子栽的,有十多年了。” 他指着两棵高大的香椿树“这两棵树有二十年了,我从原来老房子那挖的树苗,移过来。一转眼就长得这么大了。” 香椿树开了花,落种子,落得一串一串的,像许多小铃铛。秋天了,树也落叶,地上铺满了种子和枯枝。 杨鑫撅着小屁股,揽枯枝“我把它抱去厨房烧火。” 杨文修笑说“你抱吧。” 杨鑫可勤快了。 搂了一会枯枝,她又举着水瓢“爷爷,我来帮你浇水。” 杨文修说“慢点,慢点,当心脚下别摔着了。” 杨文修提醒她“别踩着兰草。” 杨文修在院子里,种了很大一片兰草。 兰草一年四季都开花,碧绿的叶子。花朵是粉红色,尖尖的花苞,像一只小箭。 篱笆附近,种了一片萱草。萱草也叫黄花菜,结出的黄花,可以吃。黄花菜长得非常茂盛,正是花期,蜜蜂嗡嗡停在上头。 杨鑫想摘黄花菜。 “爷爷,有蜜蜂。蜜蜂在偷吃黄花菜。” 杨文修说“蜜蜂在采蜜,你赶开就是了。” 杨鑫说“我怕。蜜蜂要咬人。” 杨文修说“不怕,蜜蜂不咬人。黄蜂才咬人。” 杨鑫娇声说“我怕嘛。” 杨文修放下锄头,过来帮她把蜜蜂赶开。 起露水 了。 黄花菜带了露,摘了一大捧,放在竹筲里。 她又跳过来,看爷爷挖大坑。 “爷爷,坑好深呀。” 杨文修说“坑深一点,栽树,树才好成活。” 杨鑫说“这么深的坑,可以把我也埋进去啦。” 杨文修笑说“坑是埋死人的,不埋活人。” 杨鑫说“爷爷爷,这树要多久才能长大呀?” 杨文修边挖坑边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至少要十年吧。” 杨鑫说“要十年呀。再十年,我就十三岁了。” 杨文修笑说“再十年,你就成人了。过十年,树也长大了。” 杨鑫说“爷爷,是我长得快,还是树长得快?” 杨文修说“你可以跟它比一比,看谁长得快。” 杨鑫说“树吃水,我吃饭!肯定是我长得快。” 她话多得不得了。 “爷爷,大树吃什么?” 杨文修说“大树不吃饭。” 杨鑫说“我知道了。大树吃水,吃阳光,吃空气,大树什么都吃。大树还吃牛的屎!还吃尿!大树是宝!” 童言无忌。 她小脑瓜里,永远有数不清的奇思妙想。 杨文修说“对,大树是宝。树要成材,人也要成材。” 杨鑫说“我也要成材!” 干了一会活,出汗了。 杨文修脱下外衣,杨鑫给他抱着衣服。 “衣服放屋里去吧。” 杨鑫说“不,我给爷爷抱着。爷爷一会还要穿,要不然会感冒了。” 杨文修笑。 杨文修将树苗放进土坑,往坑里填土。 “其实想买几棵白果树的。” “白果树是啥树呀?” “白果就是银杏。银杏秋天叶子会变黄,像一把小扇子。银杏叶子是扇形的。” “哇,好好看啊。” 杨文修过“县城中学里有一株银杏树,一百多岁了。” 杨鑫非常新奇,说“哇,它好厉害啊!比爷爷你年纪还大。” 杨文修说“是啊。” 他说“银杏果很好吃,炒出来又甜又香,还可以炖肉。好多年没吃了。你二姨家那边银杏树多,以前在她家吃过白果炖鸡。” 第35章 杨鑫一听白果炖鸡,就感觉好想吃啊,馋得不行了。 “我好想吃白果炖鸡啊。” 她羡慕地说“爷爷,我还想要吃炒白果。你带我去吃炒白果吧。” 杨文修说“我们这边没有。集市上也没有卖的,要是下次看到有卖,就给你买。” 杨鑫说“咱们去二姨家吃。” 杨文修说“那玩意不好弄。白果外面有层果皮,臭得很,要剥了壳洗几遍才能得到白果。太臭了,人家不爱收拾它。” “比屎还臭哇?” “比屎臭多了。” 杨鑫说“那是有多臭啊?” 杨文修说“打一天白果,接下来一个星期,身上都是屎味儿。” 杨鑫说“可是白果不臭,白果好吃的!” 天渐渐黑了。 杨文修收拾了锄头,回屋里去煮饭。树没栽完,放回屋,往树根上洒点水,明天继续栽。 罗红英扛着锄头回来。 她回了家,又牵了牛去溪边,喂了水。 从装猪食的大锅里,舀了几大瓢玉米面煮的冷猪食,倒进桶里,提到猪圈里,又切了一对猪草,和猪食拌了,倒进食槽。 她洗洗手,才说烧水煮饭。 杨鑫难得见到妈妈,高兴地凑到她身边“妈妈妈,今天爷爷带我去赶集了。” 罗红英不耐烦说“去了就去了吧。” 杨鑫说“我吃了凉面,还吃了一个肉包子。” 罗红英说“吃了就吃了吧。” 杨鑫说“妈妈妈。” 她有什么见闻,有什么经历,吃什么玩什么,一定要跟妈妈说。但罗红英显然是没心情听她讲这些的,冷着脸驱赶道“走开,一边玩去,别烦人。我还要煮饭呢。” 杨鑫说“妈妈,咱们啥时候去二姨家玩啊?” 罗红英说“去二姨家干啥?” 杨鑫说“我想吃炒白果。炒白果可好吃了。” 罗红英说“你吃了炒白果?哪儿吃的?” 杨鑫说“没有,爷爷跟我说,炒白果可好吃啦。爷爷说,我二姨家有白果树。妈妈,咱们去二姨家玩吧。” 罗红英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回来到现在,水都没喝一口,累得要死。杨鑫缠着她要炒白果,罗红英完全没有耐心,斥骂道“哪里有炒白果,给你吃屎你要不要?” 杨鑫被吓得呆了,罗红英头一次对她说这么重的话。她一时无了措,呆呆的,一害怕一委屈,眼睛里就自动往外冒水儿,就跟泉眼儿似的。 “妈妈……” 罗红英凶巴巴道“滚出去,别挡我的路。” 杨鑫吓得不敢说话,罗红英喋喋不休骂道“一天到晚,除了吃饭,啥事儿不干,还想吃炒白果,给你炒盆屎吃。” 杨鑫站在菜地边,低着头,一挤一挤地掉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 春狗回来,看见了,说“又咋了啊?” 他走进厨房问罗红英“她在哭啥啊?” 罗红英把锅碗瓢盆摔得叮叮当当的。大声道“你去问你爸啊!明知道家里条件不好,没有啥吃的,还整天哄孩子,说要吃这个,要吃那个,她现在要吃炒白果,你去给她弄啊!” 她大发脾气道“整天就知道吃吃吃,饭都吃不起,还要吃炒白果。” 春狗说“没有就没有,那你也别骂她呀。” 罗红英说“谁骂她了?她自己想吃这吃那,吃不到就要哭。” 春狗出去哄女儿,说“莫哭啦莫哭啦。家里没有炒白果,吃不到就吃不到了,以后有钱了再给你买。” 杨鑫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 极大的委屈。 罗红英骂她吃不到炒白果,所以在那哭,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因为吃不到炒白果而哭。 是因为别的。 因为罗红英对她的态度。 她虽然很贪吃,但是她知道家里很穷,不会为了要吃的跟大人哭闹。她只是想跟妈妈说,并不是一定撒泼耍赖要吃。 她有着超越正常小孩的敏感,能感应到大人的眼神,语气,和情绪,由此产生心灵的反应。 她心里明白,却不知道要怎么表达出来。 罗红英还在喋喋不休地骂“整天只知道吃闲饭,不干活……见别人吃啥都要要。” 杨文修在屋子里,听着不远处的争吵。 他自然听见了。 罗红英说的简直不是人话了。 三岁的小孩,她骂人家「只会吃闲饭不会干活」,那三岁的小孩,不就是吃闲饭的吗?能干什么活? 做父母的再辛苦,怎么能对孩子说这种话? 第21章挑食 儿媳妇火气重,杨文修也没法说什么。 罗红英就是这种人。 她比春狗强多了,不管是从哪方面说。她对女儿没坏心,杨文修知道,就是这个脾气太大了。两口子,都不会教孩子。 天渐渐黑透了。 厨房里亮起昏暗的电灯,蚊子也出来了。杨鑫还站在地边上。 她不敢回屋。 杨文修出来拉她“走,去爷爷屋里吃饭去。” 罗红英也出来了。 “饭煮好了,回自己家吃。自己家没饭是不是?整天去别人家吃。” 杨文修说“爷爷不是外人,走,去爷爷那吃。” 罗红英吼她“回来!” 杨鑫生妈妈的气了,头也不回,跟着杨文修走了。 罗红英气道“去吧,去吧,以后在你爷爷那住,别回自己家来。我白养你了!” 杨鑫心有点忐忑,脸上还挂着泪珠子。 她还记着罗红英生气的话。 杨文修炒了莴笋肉,给她盛了一碗白米饭,说“别听你妈的,你妈是个神经病。你是爷爷的亲孙女,在爷爷这吃饭咋了?她就是个疯子,成天对孩子发脾气。” 第36章 杨鑫一句话也不说。 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她头一次感到这样难过。 晚饭后,杨文修正要给她洗脸,罗红英来了。 她脸上的气好像消了,过来跟杨文修说话,语气平和了很多“爸,今天晚上她回去睡吧。” 杨文修不爱跟儿媳妇置气,态度还是很好,说“就在我这睡吧,也是一样的。” 罗红英说“今天我带她睡吧,明天让她跟你睡。” 杨文修问杨鑫“你要跟妈妈睡还是跟爷爷睡?” 罗红英严厉说“跟我回家睡。” 杨鑫怕妈妈生气,没敢拒绝。罗红英便拉着她走了。 罗红英打开一大盆热水,给女儿洗脸。 杨鑫低着头不说话。 罗红英拿帕子给她擦手“你还怄气呢。” 罗红英说“妈妈整天忙进忙出,忙了地里忙家里,一点闲工夫没有。我没空哄你。我不是你爷爷,整天拿着退休金,吃吃喝喝,到处闲耍,你要啥他给你买啥。你妈妈没钱,还天天吃苦受累干活。我要是有钱,我也能天天带你吃带你玩,可我没钱,没办法。我心情不好训你几句,过去就过去了,我是你亲妈,我能害你不成?我说你几句,你就跟我置气?你就跑爷爷那去,不要你妈了?” 杨鑫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罗红英说“我要是有钱就好了。我要是有钱,我也不跟谁发脾气,我整天也心情畅快。谁叫我这么穷。咱们家还欠着债呢。” 春狗在一旁看女儿哭,乐得眉开眼笑的,指着她笑个不停“你看她还流眼泪珠子呢。要吃白果果。你还要吃白果果不?” 春狗逗她“让你妈去给你炒白果果。” 罗红英火大道“你滚一边去行不行?已经逗哭了还逗。” 春狗乐道“小娃娃嘛,哭一会就好了。” 罗红英给杨鑫洗了脸脚,把她抱上床。 金盼也上了床“妈妈,那我们咋睡啊?” 给新屋装楼板的计划落空了,而今一家四口,只能挤这一张床。 平常杨鑫跟爷爷奶奶那睡,罗红英和春狗,加金盼三个,倒是勉强。今天杨鑫过来睡,便不好睡了。罗红英骂春狗“你去那头睡床尾,今天我跟女儿睡。” 春狗说“你至于不至于……她们两个娃娃睡那头嘛,咱们两个睡。” 罗红英说“滚!” 杨鑫被妈妈搂在怀里,心里才稍稍舒服一点。 她抱着妈妈。 妈妈身上芬芳暖和,抱着很有安全感。 春狗把烟灰缸挪到床尾,卷在被子里,点了一支烟。 火柴刚划亮,罗红英就使劲踢了他一脚“你能不能别在床上抽烟了?整天就知道抽抽抽,要抽滚屋子外面去抽。” 春狗说“哎你烦不烦,抽根烟也不行了?” 罗红英说“滚外面去抽。呛死了。” 春狗厚脸皮,笑嘻嘻说“我把门给你打开。” 罗红英说“滚出去!” 春狗说“外面冷得很啊!把老子冻感冒了咋办?” 罗红英使劲踢他。春狗只好穿着秋裤下了床,门外黑夜里站了一会,哆哆嗦嗦又回来了,他急急忙忙掀开被子钻进来“不行,外面冷得很,脸都要冻掉了。” 罗红英说“你脸比城墙还厚。你就是个猪脸。” “猪都没有你脸皮厚。” 春狗重新躺下,美滋滋地抽烟。 杨鑫说“爸爸讨厌!” 春狗听见了,笑瞪她“你说啥?” 杨鑫回瞪他“爸爸不听话,爸爸讨厌。” 罗红英被 杨鑫这句逗笑了,说“就是讨厌。你说,你说春狗讨厌,让他滚出去。” 杨鑫学着说“春狗讨厌,爸爸滚出去。” 春狗手伸进被子里,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脚,狠狠挠她脚底板“你再说,你再说。” 杨鑫咯咯地笑,扭开扭去“爸爸讨厌!爸爸滚出去!” 春狗闹着闹着,就跳到了床的这头来,把金盼赶到那头睡去了。杨鑫钻在妈妈怀里,就见春狗在妈妈背后,把一只手伸在被子里,好像是捏了一把。罗红英喷笑,胳膊肘一抬,往后打去“滚开!” 春狗不滚,笑嘻嘻跟她闹,手在被子底下摸索,弄得罗红英笑不停,翻来滚去扭秧歌似的。 杨鑫在妈妈怀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姐姐睡在床那头,春狗和罗红英睡到一头去了。 春狗在床上举着烟,又在抽烟。 晨起一支烟,快活赛神仙。 罗红英趁着天刚亮,在床上打毛线呢! “赛个屁神仙,早点短命吧。” 她嘻嘻笑道“死了你就成神仙了。” 春狗掐她胳膊“这短命婆娘,又咒我。” 罗红英笑个不停“你自己说的要成神仙嘛,死了可不就成神仙了。” 杨鑫钻过来说“妈妈,我要跟你一块睡。” 罗红英老母鸡抱小鸡似的将她搂到胳膊底下。 春狗放下烟,把女儿抱过来,用自己粗糙的下巴去蹭她小脸。 杨鑫被他胡子扎得疼,打他“爸爸讨厌!” 春狗是个小孩儿脾气,贪吃贪玩爱偷懒,时常把罗红英气个半死,又拿他没办法。好在他除了懒,并没有乱发脾气,或打老婆的恶习,整天被罗红英骂得龟孙子似的,也只嬉皮笑脸。家里真遇到大事,地里有重活,他还是要担当的,所以罗红英也就只能凑合过。 傍晚,杨鑫坐在门口吃面条。 她吃辣! 一碗面条,放一大勺辣椒,罗红英说“够了不?” 第37章 杨鑫举着碗,踮着脚,说“再要一点,再要一点。” 罗红英又给她添一勺,杨鑫高兴地说“这下够了。” 面条和辣椒,拌得红通通的。罗红英看了都感觉肠子疼要便秘了,这小丫头就要这么吃! 不愧是四川人。 她吃干拌面,不喝汤。她将面条在筷子上缠,缠一圈,才送进嘴里。罗红英怕她辣,说“给你加勺汤吧?” 杨鑫说“不要不要。” 罗红英说“吃这么辣,不怕肚子疼?” 杨鑫说“不要不要,我就要这么吃。” 罗红英从厨房里盛了一勺汤,硬给她添在碗里。杨鑫看到美味的面条被一勺汤和了,顿时气地放下碗“我不要喝汤!我不要喝汤!” 她扯了嗓子喊起来,护食,气得脸都红了。罗红英连忙说“行行行,你不喝汤,你不喝汤。以后随便你咋吃,我不管你了。” 杨鑫叫道“我就要吃干拌面!我就不吃汤面!” 罗红英说“你吃吧,你吃吧。吃了肚子疼别哭。” 春狗在边上看得直乐。 小孩儿,就像小猫小狗一样,太好玩了。 杨鑫的习性……肖她爸…… 挑食。 春狗此人,小姐身子丫鬟命,明明是个泥脚子农民,偏偏从小被杨文修惯坏了,一点苦都吃不得。顿顿要吃白米饭,要吃炒菜,要喝二两酒。 罗红英抱怨说“让他吃面条、吃稀饭就跟要逼他吃屎一样!” 罗红英煮稀饭,放酸菜,拌玉米面,春狗不吃。罗红英只好每顿煮饭,专给他盛一碗白饭出来,自己再放大勺酸菜,如此省粮食。 杨鑫也不吃酸菜,不吃玉米面,罗红英也要单独给她盛一碗。 不然她不吃。 罗红英想让她吃酸菜,故意给她盛在碗里。杨鑫坐在门坎上,非常执着地一片一片,把那酸菜叶子挑出来,扔到地里。 不吃! 呸!呸! 罗红英嘲讽他们父女俩“喉咙细得很,咽不下棒子面,咽不下酸菜。你以为你是城里人呢。” 没可奈何。 长相上,杨鑫也肖春狗。 春狗的模样,可是相当帅的!不然罗红英也不能看上他,还一直忍受他的好吃懒做! 春狗的帅,是很标准的帅。 一双深邃大眼,双眼皮儿非常漂亮,又亮又有神。两道浓眉有型,额头饱满脸型周正,鼻梁挺直,山根高得跟外国人似的,两片嘴唇不厚不薄正饱满,络腮胡子一刮,整个面孔,那叫一个刚毅,男人味十足,很像电影《魂断蓝桥》里的男主人公。但乡巴佬没几个认得罗伯特?泰勒,关于靓仔,大家只认香港的四大天王。春狗作为十里八乡第一帅,自称民间刘德华。刘德华都没他自恋,村里的婆娘媳妇撩了个遍。他不长进,可罗红英眼睛瞎,看上他相貌好,就答应嫁给他,结果嫁过来就受苦了。 罗红英其实长得也漂亮,五官清秀,皮肤白,人又勤快,什么男人嫁不到呢。可她相来相去,谁也没有春狗长得帅。 爱情呀,都是看脸。 穷人,富人,有文化的,没文化的,都一样。 罗红英希望女儿像自己,但杨鑫不管是外貌还是习性,都有点像她那不成器的爸。 她很听话,很懂事,但隐隐表现出类似春狗的机灵和狡诈,小脑瓜子里很有主意。不是踏踏实实、吃苦耐劳的性子。 “跟你爸一个性子,以后长大了咋嫁人哟。” 罗红英说“以后嫁不出去。” 第22章一块钱 猴娃买了辆破旧的三轮车,端起秤杆,做起了破烂生意,挨 家挨户去收破烂。 铁,一块一斤,铜,五块一斤,铝两块一斤。塑料,五毛一斤……农村家里坏掉的锄头,铁工具,旧饭盒,牙膏皮,电器,都能卖。看着几毛几块的不起眼,没想到还赚了不少钱。村里人叫他杨老板。 杨鑫非常高兴,一看到她二爸骑着旧三轮,拉着破烂回来,就冲上去欢呼喝彩。 她见人就炫耀“我二爸发财了!我二爸是大老板!” 别人问“你二爸做啥的呀?” 她得意地说“我二爸是大老板,是收破烂的!” 别人听了都要笑死了。 收破烂的「老板」,虽然嘴上也叫老板,但和做生意的大老板,那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四岁的杨鑫不懂这些,成天见人就说“我二爸是大老板!” 她有个远亲,在信用社工作,她炫耀说“我姨父是开银行的,我姨父是造钱的。” 她都是听大人说的。姨父在银行里工作,她问“银行是干吗的呀?”大人说“银行是造钱的!”她就知道了“我姨父是造钱的!” 造钱啊! 脑子里想着纸票子哗哗从印刷机里出来的画面,管造钱的,那得有多幸福哇! 肯定是永远不缺钱的,想吃啥就吃啥,想买啥就买啥。 简直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工作。她羡慕死了。 她天天说猴娃是老板,金望脸都要丢光了。 金望大几岁,知道收破烂是很丢人的事。收破烂,不就是捡垃圾么?捡垃圾,就跟乞丐一样,村里的小孩天天笑话她“你爸爸又去捡垃圾啦!你爸爸是乞丐!” 或者齐声冲她叫“大老板!大老板去捡垃圾咯!” 金望羞耻得要命,教训杨鑫“你烦死了!你不要到处说我爸爸是大老板啦!” 杨鑫不懂“为啥呀?” 金望生气说“反正你不许再说这句话啦!是我爸爸又不是你爸爸。” 第38章 杨鑫很懵。 反正她不懂那些。 猴娃蹬着自行车回来了,杨鑫扑到公路上去拦截他“二爸,二爸。” 她缠着猴娃“二爸,你赚了钱,给我买糖吃。” 猴娃笑嘿嘿的“老子没钱,要钱你去拿破烂来跟我换。” 猴娃哄她“你反正在耍,不如去捡破烂,捡了卖给我,我给你换钱。” 杨鑫高兴说“我咋换呀?” 三轮车上放着几个塑料瓶子,易拉罐,还有塑料壶。 塑料瓶和易拉罐比较常见。猴娃指给她看“你看了,这种铝皮的易拉罐一块一斤,你捡一斤,我给你一块。这种饮料瓶,小的一分钱一个,中等大的两分三分,这种最大的瓶五分一个。你要是能捡两个大塑料瓶,你就有一毛钱了。” 杨鑫欢天喜地“一毛钱,我就可以买个小冰棍啦。” 猴娃说“对头。你去捡吧,捡了来我给你换钱。” 杨鑫开始漫山遍野捡破烂。 她渐渐发现了规律。 捡破烂,一般去垃圾堆。村里有好几个垃圾堆。 但垃圾堆里一般没东西,都是一些碎玻璃,烂布片,偶尔有一两个能回收的啤酒瓶,但也是摔破了的。破了的啤酒瓶不能换钱。 垃圾堆都是被人捡过的,农村人一般能卖的破烂,也不会当垃圾扔。她把村里几个垃圾堆翻遍了,没捡到几个瓶子。 垃圾堆很脏,很臭,容易踩到碎玻璃。 她在山上玩,意外发现,小溪边常常有好东西。 矿泉水瓶,旧饭盒,易拉罐,时常出现在山坡上,小溪边。 因为水。 这些东西都是被大水冲下来的,日复一日洗刷,风吹日晒得褪了颜色。大水退下,它们就显露在石缝里,或者溪石上。 她沿着小溪寻找这些宝贝们神秘的踪迹。看到一只可乐瓶,便要高兴半天。 一星期下来,捡到了很多瓶子,杨鑫拿去给猴娃。 猴娃将她捡的一堆瓶子翻捡,拿起一只白色乳胶塑料的娃哈哈瓶“这种瓶子不行,这种塑料不值钱,不能按个算,得按斤算。五毛一斤,你这一堆连一两都没有。” 他把一堆瓶子拣出来“这些都不值钱。” “这种可乐瓶,透明薄塑料,才是一分钱一个。你这有三个瓶子,就三分钱吧。加上其他那一堆不值钱的,我一共给你算五分钱好了。” 杨鑫失望说“才五分钱呀。” 她把之前捡的两个易拉罐也拿出来,本来是打算攒一斤再卖的。 “这个是铝的。” 她说“铝要两块钱一斤呢,铝还压秤。” 猴娃说“行了,那我多给你,算一毛好啦。自家人,不占你便宜。” 猴娃从兜里掏出厚厚一叠钱。最大面额二十块,还有十块,五块,两块一块,最多的是一叠五毛一毛的,厚厚的一叠一毛钱,叠的整整齐齐。 猴娃给她拿一张“你的,一毛。” 杨鑫看那票子皱巴巴,说“我不要这个,你给我拿新票子,我要那个新的一毛。” 猴娃说“反正都是一毛嘛,喏喏给你新的。” 杨鑫得到了一毛钱。 有点少,但她心里很高兴。一毛钱也够买根辣条了。平常爸爸给她一毛钱她就去买一毛钱的小冰棍,买辣条,但自己赚的钱舍不得花,她要攒着,攒到五毛,好去买雪糕!买干脆面! 她不上学,没事就跑到那山沟里去转,捡饮料瓶,可乐瓶。 杨文修看她捡瓶子,也不拦,她喜欢捡就捡,反正还没上学。杨鑫卖了一堆瓶子,得到了三毛钱,过来给杨文修夸“爷爷, 爷爷,我有四毛钱啦。上次一毛,这次三毛,我马上就要有五毛钱啦。” 一个两毛,两个一毛,她把四毛钱给杨文修看。 杨文修说“四毛嘛,差一毛,来来来,我给你换五毛。你把这四毛钱给我吧。” 杨文修从包里掏出零钱,给了她一个五毛的整票子“拿去。” 杨鑫开心道“哇,我有五毛钱了!” 杨文修笑说“去买雪糕吧。” 杨鑫说“不,我不买雪糕,我要把它攒着,攒到一块钱。” 杨文修又掏了五毛钱给她“这是奖励你的,你拿去买雪糕。你的五毛钱给爷爷,爷爷帮你保管着。” 杨鑫高兴得不得了。 杨文修不差钱,杨鑫很放心把五毛钱给爷爷保管。 她拿着爷爷奖励的五毛钱,欢天喜地去买雪糕。 罗红英看她整天忙着捡破烂“就你能捡几个钱,别瞎跑了。垃圾堆里钻来钻去,几毛钱,都不够我给你买新鞋子的。” 杨鑫说“我已经有五毛钱啦!” 罗红英说“嗬,你都有五毛钱了?” 杨鑫说“爷爷帮我保管着呢!” 罗红英说“你二爸那人,呵呵,他肯定占你的便宜。” 杨鑫说“等我存到一块钱,妈妈我就拿给你看。” 罗红英笑说“你去存吧,我看你能存多少。” 一个多月过去了。 杨鑫终于又存了四毛钱,拿去给杨文修“爷爷,爷爷,我有一块了。” 加上原来的五毛,九毛钱。杨文修见她跑来,手里拿着四毛钱,便乐呵呵地从包里掏出崭新的一块票子“拿去吧。” 杨鑫说“爷爷,我拿去给妈妈看一下,再拿回来,还是你帮我保管。” 杨文修笑说“去吧去吧。” 杨鑫开心死了,举着一块钱,去找妈妈。 “我有一块钱咯。” 她边跑边跳“一块钱!一块钱!” 第39章 她跳过院子,跳进厨房“妈妈妈。” 罗红英正在热火朝天地炒菜,往橱柜里一拿盐袋,才想起盐吃完了! 锅里油正热着呢! 杨鑫此时,蹦蹦跳跳地拿着一块钱进来“妈妈妈,你看,我有一块钱啦。” 罗红英看她手里举着一块钱,连忙使唤她“你快去,到大队小卖部给我买一袋盐回来,我炒菜呢,马上要。你赶快去,跑快点。” 杨鑫愣道“啊?” 罗红英说“去买袋盐!回头我给你钱。” 杨鑫懵懵地说“哦……” 一袋盐,刚好是一块钱。 杨鑫光着脚,拿着一块钱,冒着酷暑跑去大队,买了一包盐巴,拿回来交给妈妈“妈妈。” 罗红英接过盐,说“好了,你出去玩吧。” 杨鑫站在灶旁边,有点回不过神来。她本来是要来跟妈妈炫耀她的一块钱的,结果炫耀不成,一块钱已经没有了。 “妈妈……” 她不安地叫道“妈妈。” 她想跟罗红英要回她的一块钱,但是一时发蒙,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妈妈……” 罗红英听她一直叫烦得很“别在这叫了!让你出去玩,快出去!” 她说“钱我回头给你。” 杨鑫晓得她这个妈,钱回头给,回头就是没有了。每年去亲戚家过年,外婆舅舅给压岁钱,她妈就要收走“你收不住,妈给你保管着,回头给你。” 过一个月,杨鑫找她“妈妈,我的压岁钱。” 罗红英说“你要它干啥呀?你又不买东西,回头给你。” 过两个月,杨鑫说“妈妈,我的压岁钱。” 罗红英“我现在没钱,有了再给你。” 过半年,杨鑫再要“妈妈,我的压岁钱。” 罗红英“你的压岁钱,你有屁的压岁钱。你的压岁钱早花了。你吃的饭不是我花的钱,你穿衣服鞋子不是我花的钱?别跟我要钱,滚,滚一边去。” 然后就没然后了。 外婆给的钱,不是自己的,杨鑫也不好意思要。但是今天的一块钱是她捡了几个月塑料瓶换的,是她自己的,罗红英给她拿去,她便接受不了。 她若有所失地出了厨房,站在院子里。 一块钱没了。 她想着想着,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23章发财 杨鑫在院子里哇哇大哭。 杨文修听见了,连忙出来哄“咋回事啊?咋哭起来了?你的钱呢?” 杨鑫满脸是泪,哭得说不出话“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呜哇呜……呜呜……” 杨文修听不清楚她在说啥“咋了啊?哭啥啊?” 杨鑫哭着说“妈妈……哇呜哇呜哇呜……哇呜哇呜……” 杨文修问了半天,才听清楚她哭的话“妈妈……把我的一块钱拿、拿走了。” 杨文修说“她拿你的一块钱干啥呀?” 杨鑫哭着说“妈妈……妈妈说买盐……” 杨文修生气说“你这妈是啥人,连孩子的钱都要拿。” 杨文修抱着她哄“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跟爷爷回去。不就是一块钱,爷爷给你拿。爷爷有钱。” 杨鑫嚎啕大哭,倔强不肯走“我就要我的钱。” 她哭得分外伤心“我要我的一块钱。” 罗红英听到她哭闹,觉得很没面子,凶巴巴从厨房出来,生气骂道“你的钱!你吃饭穿衣,哪样花的不是我的钱?我让你去买袋盐就是你的钱。” 杨鑫汪汪哭道“就是我的钱,是我自己攒的。” 罗红英说“你要你的钱,那你以后别吃我的饭,别穿我的衣服。把你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都脱下来。” 杨鑫嗷嗷大哭着,一把扯掉了头发上的花儿。 她用力跺脚,弯下腰解鞋带,把鞋子脱下来,猛一下丢到菜地里去了,然后又疯了一般,脱了自己的小背心、小短裤。她光溜溜的,只留了个内裤,嗷嗷哭着,冲到罗红英面前拿小拳头打她“我的钱!我的钱!我就要我的钱!” 罗红英指着她“内裤也是我的钱买的!要脱一起脱!” 杨鑫已经有羞耻心了,不肯脱掉内裤。她气得要疯,从地上捡起一根柴火棍子,举起来暴打罗红英。 罗红英夺了她的棍子“你再闹!再闹信不信我揍你!” 杨鑫「嗷」的一声,挥棍子用力猛打她。 杨文修满地捡她的衣服和鞋子,又骂罗红英“娃娃又没犯错,你骂她干啥呀?你哪里找不到一块钱买盐,非要拿她的。她就是个小孩子,她要较真,你非要惹她干啥?” 罗红英气得说“都是被你给惯坏了。我今天就不依着她,我看她要闹到啥时候。” 又骂杨鑫“你今天不许吃饭!” 杨鑫倔得像头牛,哭叫道“我不吃你的饭!我才不稀罕吃你的饭,我吃爷爷的饭!” 杨文修忙着劝架,夺了杨鑫手里的棍子,又把她抱开,免得罗红英气急了打她。杨鑫挣扎着不肯。罗红英转身要回厨房,杨鑫又冲上去,捡了地上一块石头,冲上去砸她“你是骗子!你偷了我的钱!” 罗红英气坏了,脚步急匆匆地冲进卧房,拿了自己的皮包出来。她唰地一声拉开拉链,掏出二十块钱,放到她手里“你要钱,你拿去吧!我这就只有二十块钱,准备下个月买玉米种子。你想要,你拿去,钱全给你,你拿去买糖吃吧!” 杨鑫哭着不接。 罗红英将二十块纸币硬往她的怀里塞“你拿啊!你拿啊!你的钱就在这里面,你要就拿去。以后别叫我妈,别进我的门。你要跟我算账,我就跟你算账。” 第40章 杨鑫哭得委屈、茫然,她万分地伤心。 罗红英最后,将那二十块纸币收回了皮包。 杨鑫抽泣不止,杨文修将她抱回了自己屋子,倒水给她擦脸,把衣服、裤子、鞋子给她穿上,安慰道“好了,莫哭了,你妈也不是故意的,算了。” 杨文修拿了两块钱给她“爷爷给你两块,莫哭了,脸哭花了猴似的,不好看了。” 杨鑫还在抽噎。 杨文修说“爷爷带你去买吃的。买雪糕,买干脆面,果丹皮,你还想吃啥?” 她哭了半个小时才停下。 杨文修拉着她的小手,去大队,带她买糖。 杨鑫脸上挂着泪珠子,坐在院子边的磨刀石上吃干脆面,罗红英看见,向她投来了厌弃的目光。她头一次感到吃进嘴里的食物没了滋味。 是苦的。 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话放在父母、子女间,也说得通的。 杨鑫早早地体会了贫穷的悲哀。 家里穷,她不能跟爸妈要钱,要吃的,不能跟爸妈要玩具,要新衣服。 她有着鼎盛的食欲和物欲。像所有的小孩儿一样,杨鑫喜欢吃好吃的,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她知道爱美,每到赶集,要穿上干净衣服,打扮漂亮,过年也要穿新衣服。小孩子要漂亮,大人才会喜欢。没人喜欢丑孩子、脏孩子。 但干净漂亮的词,常常是跟她无缘的。 她光着脚在山野跑来跑去,两只小脚被晒黢黑。她的鞋子总是穿几个月就破了,妈妈没钱给她买新的,只能补了又补。她捡姐姐穿过的旧衣服穿,永远没机会买新衣服。 旧衣服穿破了,缝缝补补,还是她的。 幸好还有杨文修。 杨文修也不富裕,但是可以满足她馋嘴的欲望。她在爸爸妈妈那里受了委屈,永远可以在杨文修这里得到安慰。 杨文修非常疼爱她。疼爱得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都知道,杨家的小孙女,是杨文修的宝贝,走到哪都要带着,简直是寸步不离。杨鑫跟她爷爷一样,在村邻们口中出名。她走在街上,别人问她“你是哪家的孩子?”她不会说“我是春狗的女儿。”或「我是罗红英的女儿。」而是嗓子脆生生地,一口答“我是杨文修的孙女。” 要是没杨文修,她不知道得多可怜呢。 过年了,远近亲戚们,开始互相走动。 刘家河的大表爸,来家里做客。大表爸今年二十岁,长得白白净净,圆圆脸,眉清目秀。他穿着牛仔裤,夹克衫和皮鞋,香喷喷地站在杨鑫家里,拿着杨家的破镜子,对着头发喷摩丝,做发型咧! 杨鑫站在小表爸身边,看他把雪白的摩丝喷了一头,拿梳子梳得光溜溜加香喷喷。 啧啧。 小表爸从哪回来? 广州! 大城市呢! 杨鑫对一切美好,新鲜的事物都感到好奇。他追着大表爸不放,好奇地看大表爸梳头。 大表爸转身,笑捏了捏她脸“长这么大咯!” 大表爸坐在院子里,跟春狗兄弟们聊天,一人点一支烟,吞云吐雾。 杨鑫蹭到大表爸怀里“表爸,抱我!抱我!” 大表爸抱她坐在膝盖上,她专心致志地听大人们说话。 亲戚邻居们闲聊,永远只有一个话题发财。 发财,是一个经久不衰,随时会被人们挂在嘴上的话题。穷,凡是跟挣钱有关的事情,都能被持久地谈论。春狗罗红英,猴娃夫妻,都来听大表爸念致富经。 这年头怎么发财? 大表爸说“当然是打工啊!” “你想想,玉米多少钱 一斤?谷子多少钱一斤?一家最多两三亩地,辛辛苦苦挣一年,连肚子都吃不饱。” 大表爸说“待在乡下,挣不到钱的。要挣钱,只能去城里。大城市里有的是工厂、工地,专门招我们这种农民工,每个月工资几百块。你在家一年也挣不到几百块。城市和农村的差距太大啦。” 这个话,已经有很多外出打工回来的人说过了。 春狗说“这我也晓得。但是两个娃娃带在身上,我们走不掉呀。走了娃娃没人照管。我们寻思着,能不能在家里做点啥生意。” 大表爸点上一支烟“生意嘛,你当我没做过咯?不行的,做不起来。我们这种地方能做啥生意?做不了,赚不到钱的。” 春狗说“城里人能做生意,我们咋不能?” 大表爸说“人家沿海城市,有国家政策扶持,有资本投资,连外国人都跑来建厂子。咱们这种地方有啥?人家那地方,连土地都是值钱的,光土地租出去都能赚钱,你这有啥?你这有山,山上有石头。” 说得众人又笑了。 大表爸说“我们一个村的年轻人,全都出去了,没几个肯留着的,都知道城里能挣钱。你们村的人咋还不开窍。” 罗红英说“建萍还没回来呢。” 大表爸吃惊说“还没回来?” 春狗说“可不是没回来,都已经三年了。” 建萍是杨鑫二爷爷的女儿,算是同族的近亲。 罗红英说“三年前就出去了,说是去江苏打工,一去就没了音信。” 大表爸说“对了,二姨去公安局报案了没有啊?” 罗红英说“年前去了。公安局的人说,可能是被拐卖了。说,这几年拐卖的案子特别多,好多农村出去的小姑娘,人生地不熟,就被人贩子骗了。卖到那穷地方,山沟里去。听说那些地方男人娶不到老婆,就靠买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