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龙》 1. 01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大乾七十八年,天祯二十一年,皇帝病危。 “厂公。” 身着亮红袍飞鱼服的男子在穆晏华跟前跪下:“都打发走了。” 穆晏华拎着手里的奏折,兴致缺缺:“今儿个上奏的又是大半让立储的。” 赵宝抬眼觑了下穆晏华的神情,飞速低下眸:“那厂公您是想立哪位?” “……目前活着的,或多或少背后都有站了些人。” 穆晏华扯了下嘴角:“他们心思活络,不够乖,爷要挑个乖的。” 赵宝没吭声,穆晏华拿着奏折轻点着书案,思索了片刻:“我记着…宫里还有一位十七吧?还活着吗?” 赵宝忙道:“活着,只是他母族获罪入狱,他也不受待见,皇帝不见得能点头。” “呵。” 穆晏华松了手,把折子往案上一丢:“他会答应的。” 赵宝迟疑了下。 穆晏华扬眉:“不会说话就把舌头割了。” 赵宝:“…属下只是在想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厂公您没必要脏手。” “……想什么呢。”穆晏华冷声:“我说过不杀皇帝。只是你以为里头那老头真是个傻的?” 他轻哂:“他是不得不傻,不得不昏庸,选他不宠爱的十七皇子,说不定正如了他的意。他迟迟不立储,不就是不想自己宠爱的几个儿子受他这窝囊苦么。” 赵宝悟了:“那属下这就去将十七皇子带来。” 穆晏华嗯了声,但恰巧里屋又传来老态龙钟的病吟声,穆晏华听着烦,一拢身上有点松垮的黑底飞鱼服就站起了身:“我亲自去一趟吧,吵死了。” 他拿起官帽戴上,配好随手搁在案上的绣春刀:“他最好是明儿就死,早点闭嘴。” 赵宝低头,不敢言语。 . 宁兰时虽在宫中不受待见,但他对外界消息并非一无所知。 他知道自己没见过几面的父皇沉疴难起,也晓得自己的几个哥哥现在日日夜夜在穆晏华跟前露脸,只求他能伸手扶他们上位。 但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记起他,还是穆晏华。 穆晏华来的阵仗不大,带了个赵宝就过来了,但两身颜色不一的飞鱼服,还是将把他从小养大的嬷嬷吓得脸都白了,跪倒在地颤抖不已。 宁兰时走出来,垂眼冲穆晏华拱手弯腰行礼。 自明贤年起,东厂厂公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不做品级评定,赐黑底飞鱼服,可在宫中配刀行走,即便是皇子都要向起行礼,道一声厂公。 大乾以黑为尊,便是太子都只能用朱红,而这天底下只有皇帝才能用黑。 但穆晏华的飞鱼服,是皇帝亲赐的黑底飞鱼服,上头类蟒的飞鱼张牙舞爪,气势逼人。 而穆晏华…… 宁兰时知晓他的几位兄长都唤他“义父”。 多么可笑。 这位“义父”的年纪不比他们大多少,却因他的义父是上一任东厂厂公夏士诚,而他的父皇亲口唤夏士诚一声亚父,唤穆晏华一声贤弟,他们便要跟着喊他一声“义父”。 宁兰时低垂着眉眼:“厂公。” 穆晏华扬眉:“你倒是认得我。” 他从前在锦衣卫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至今还是习惯手掌压着刀柄,摩挲着上头的雕花,动作随意又透着股张扬的危险:“站过来些。” 宁兰时便低着头往光底下走了两步。 他身形偏瘦,身上的衣衫是嬷嬷捡了别的皇子不要了的,给他改了改穿身上的,反正总比内务府送来的那些粗制料子好。 这身衣服是青黑色的,套在他身上其实有些老气,却也衬得他更白。 穆晏华微眯眼,瞧着人在光底下肌肤晕出来的光泽:“抬起头来。” 宁兰时缓缓扬起了脑袋。 他长得有七分像他母妃,那在当年可是名动京城的美人,灵动清冷的柳叶眼,无须施加螺黛便刚好了的秀眉,这张脸天生便带着淡淡的孤傲,尤其他又有属于男子该有的英气,便像是一件雕刻得刚好的白玉珍品,刹那间就能让人迷了眼。 穆晏华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好看的人。 宁兰时也是第一次见穆晏华。 他听嬷嬷说过很多这人的事迹,对其的印象就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没想到单论长相来说…… 像是话本里提的吸人精气的艳丨鬼。 穆晏华自小就被净身了,所以他生得很白,身上除乌黑的头发外,再无别的体毛,那张脸浓艷又有几分阴戾,像是一朵危险的食人花,让人对上眼的刹那就脊骨发寒。 宁兰时不由又低下了眼。 ……不是说宦官都长不高么,这人为何比他还高一大截? 穆晏华往前走了几步,宁兰时眼里映入他的鞋靴。 明明宁兰时才是天潢贵胄,穆晏华一个宦官行头却比他这个皇子要体面不知道多少,气势也更是像张牙舞爪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就压住了他,将他包裹。 宁兰时不由要把头低得更下,却被穆晏华倏地一把扼住了下颌,被迫扬起了头直视他。 宁兰时本能地抬起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袖子束口的鹿皮上的刺绣有点硌手,宁兰时拧起眉,感觉自己嗅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对上了一双阒黑的眼眸,也在里面窥到了惊人的兴味。 “他们都唤我义父,你却叫我厂公。” 穆晏华咧嘴,露出森口白牙:“倒是意外的悦耳。” 他掐得他很痛。 宁兰时用了点力,试图让他松手。 但对于穆晏华来说,这就跟猫挠似的:“你叫什么名来着儿?” 宁兰时的声音从嘴里挤出来:“宁、兰时。” 穆晏华:“哪两个字?” “兰花的兰,”宁兰时忍着不让自己去抓他的手,免得这阎王发怒把他的手给砍了:“时辰的时。” 穆晏华若有所思了阵:“这名什么意思?” 他是问赵宝的,赵宝啊了声,不好意思地:“厂公,属下也不知道。” 穆晏华嫌弃地看他一眼:“要你多读几本书,话听狗肚子里了是吧?” 他又看向宁兰时,看着手底下的人被他掐得眼眶微红,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亢奋,比他刑讯时还要让人愉悦。 大抵是这人生得好看,哭起来也会很好看? 穆晏华勾勾唇:“什么意思不重要。” 他松了点手上的力度:“十七殿下,臣今日来,只为问你一件事。” “想要那把椅子吗?” “……?” 什么? 宁兰时的脑袋有一瞬是空白的。 这阉人在说什么? 他对上穆晏华的眼睛,意识到穆晏华不是在说笑,几乎没有犹豫地:“…我不想。” 这倒是让 2. 02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听得他应下,嬷嬷痛心疾首:“殿下!” 穆晏华扯了下唇,宁兰时生怕他再动杀意,低首看向嬷嬷,摇了摇头,眉眼里有几分决绝:“嬷嬷别劝了。” 再劝,他们谁都没有好日子。 穆晏华知道他看明白了,不由轻捻着他的下颌:“倒是聪慧。” 宁兰时深呼吸了口气,垂着眉眼,轻声与他道:“可否请厂公帮个忙?” 穆晏华扬眉:“还未即位称帝就先使唤起我了?先说。” 宁兰时记起他那些兄长就喜欢见他低声哀求的模样,于是便一比一照搬出来:“我想请厂公送嬷嬷出宫。” 他知道如何要让穆晏华放心,也知道如何才能保全嬷嬷的性命,那就是把把柄送给穆晏华:“嬷嬷是跟着我母妃进宫的,她那时便有个女儿。” 话点到为止,剩下的,穆晏华自然知晓。 穆晏华稍稍眯眼。 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敏。 看着倒是比那几个顺眼,但这般机灵,不一定好掌控。 他思忖了片刻,宁兰时就在这几息间紧张到冷汗浸湿了里衣,绷紧了神经。 宁兰时鼓起勇气,仰头看向穆晏华,忍着耻意继续低声哀求:“厂公若是应允,日后兰时…任凭厂公掌控,绝不多言。” 穆晏华挑挑眉,眼底的兴味又重新浮现出来,他似笑非笑地睨着宁兰时,感觉自己像是见着了只狸猫,有趣得很。 明明不喜欢被人摸,却要为了守护自己所珍惜在意的事物,强行克制着、还得敞开了肚皮叫人摸一摸。 “就算我不允,你也只能听从我,不是么?” “……厂公可知,士可杀、不可辱?” 宁兰时闭了闭眼,决定大胆赌一把:“嬷嬷于我,如亲母一般,若是她不得安生,我又何必苟且偷生?” 赵宝在穆晏华后头无声轻嘶。 他们是知晓的,九千岁最恶威胁。 但也许是宁兰时确实生得好看,穆晏华也常与他们说,长得好的人,在这世间总会多些便利。所以他才会给宁兰时这样的方便。 穆晏华不仅不怒,反而笑了起来:“好。” 他说:“臣会替殿下办好这件事的。” 宁兰时松了口气,也是真心实意地后退了一步,拱手拜了拜穆晏华:“多谢厂公。” 宫人们除非出嫁,不然到死都是老死在宫中,而能得特权出嫁的宫人又有多少? 这深宫太危险,局势太混乱,宁兰时只愿嬷嬷能出宫去,安心度日。 她前半生够苦了,这后半生,就不要如此颠沛流离。 尤其穆晏华还道:“你放心,我会善待她。所以你,也别生出旁的心思。不然……” 他扯了下嘴角:“东厂的手段你应该听过一二吧?” 宁兰时当然听过。 他虽被父皇遗忘在这宫中,但不是足不出户、闭塞至极。 宁兰时低着头:“厂公放心。” 穆晏华满意地招招手:“赵宝。” 赵宝忙上前:“厂公。” 穆晏华抬抬下巴:“你先守在这儿,哪个不长眼的敢毒害咱们未来的陛下,一律按刺杀天子处置。” 诛九族。 赵宝唰地一下就单膝跪下:“属下领命。” 穆晏华没有交代别的,只又看了眼宁兰时,略有些嫌弃他身上的旧衣,但想想这人穿得如此,都这般风华,便更有兴趣了。 他离开了这破落的宫院,赵宝也没有要与宁兰时行礼道些什么的意思——从穆晏华坐上厂公的位置,接过掌印太监的职儿起,他们便知道一件事。 他们的主子只有穆晏华一个。 穆晏华没发话,旁人便什么都不是,最多客气两下。 宁兰时也不在意他不把自己当皇子看,这么多年来,他的地位连内务府的掌事太监都不如,他早已习惯。 他只伸手扶了泪流满面的嬷嬷,扶着她进屋,再合上了屋门,才开口道:“嬷嬷,你别哭了。” 他给她倒了杯茶,轻声:“你知道的,他是九千岁,是东厂厂公,外头都说,他比夏士诚手段还要更狠,人也要多几分疯劲。皇上畏惧他胜过夏士诚……我又如何能说不呢?” 嬷嬷悲戚道:“早知今日我会成为你的软肋,叫他拿捏住,我便早早一头撞死算了!” 宁兰时苦笑:“嬷嬷,就算没有你,我若是想要活下去,也只能顺从他。” 除非他一辈子都不会被穆晏华瞧见。 宁兰时:“嬷嬷,你是知道的,我活得太难了…我舍不得就这样死去。” 他握住嬷嬷的手,低声道:“嬷嬷你也是。死是最容易的事,一条白绫、一瓶毒药、一条河……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没有什么比活着更珍贵的了。” 嬷嬷当然知道他的心思想法,她只是…… “唉。作孽啊。” 嬷嬷叹道:“我看着你长大,同阿意越来越像,我便觉得这不太妙。” 阿意便是宁兰时的母妃,当年的“玉妃”,她本名叫江解意。 宁兰时微微摇头:“嬷嬷,人要往前看的。” 他勾勾唇,还能安慰嬷嬷:“指不定我日后的日子还不错呢?我都要当皇帝了,吃穿用度…穆晏华总不会苛刻我吧。” 嬷嬷知道他不想叫她难过,可宁兰时越是如此,她就越是…… “好孩子、好孩子……” 嬷嬷只能眼含热泪,努力去应承:“也是、也是……” 可怎么能“也是”啊。 这么好的孩子,日后得在那阉人手底下求生,在那阉人身下…… 嬷嬷只恨自己没有本事,不能一刀结果了那阉人。 . 穆晏华回养心殿前,还去太医院把院使抓了一道去养心殿。 他真是提溜着人领子过去的,路上走了几步,那院使就受不了,忙求着:“千岁、千岁、千岁。” 他示意:“您松松手,臣一把老骨头了,您要臣去哪,说一声…啊不,您若是不想说,叫臣跟上就行了。” 穆晏华松手,院使就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跟上他。 穆晏华先进了药房,示意他:“抓药,让躺着 3. 03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皇帝驾崩的消息同封十七皇子为太子的消息是一同传遍京城的。 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宁兰时在自己这小宫院中或许不知,但也能猜到一二。 他摩挲着那黑底龙纹的圣旨,望着屋内的每一个物件,轻轻闭上了眼睛。 同圣旨一道来的,还有东厂的几个太监,以及宫婢。 内务府的总管亲自来了一趟,与他说东宫正在清扫,今夜定能叫他搬进去,随后嬷嬷便被带走。 外头守着人,还不少,宁兰时知道,毕竟穆晏华也没藏着。 是守着他的,也是护着他的。他父皇驾崩,这紧绷着局势的弦也就断了,之后是一潭混乱泥沼,还是旁的,无人能知。 宁兰时展开了手里的圣旨,逐字逐句地默念着。 字写得苍劲有力,能够看出主人腕力和内力都不浅,定不是他父皇所写。但…估计也没人敢质疑这道圣旨。 入夜后,太子的轿辇便到了门口。 宁兰时将圣旨卷好收入匣中,只戴上了母妃最后的遗物,便踏上了去往东宫的路。 他也悄悄在这宫中走过。 数过从这儿到东宫需要多少步,数过要经过多少道拱门、宫殿……就是没想到,自己有一日是被抬进去的。 还是坐着被抬进去的。 宁兰时微垂眼。 他到东宫时,偌大的宫殿实在叫他有几分自己要被巨兽吞没了的错觉。 宫殿内一切都井井有条,内务总管也早早候着,见到他便领着一干宫婢内侍向他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宁兰时身上穿着的还是旧衣,且这身衣服是五皇子早在好几年前就不要了的旧衣。 他有几分无所适从地蜷缩了下手指,轻轻地回了句:“不必多礼。” 一干人等这才起来。 内务总管道:“殿下,这些人您且先用着,也不用太记名,日后可能还会换,您也麻烦。” 宁兰时知道这是何意,只怕是穆晏华忙着,没空往他身边安排人,所以内务总管便看着挑了些,具体服侍他的,还得等穆晏华敲定。 多可笑。 宁兰时低声应了:“好。” 内务总管又招招手:“小圆子。” 一个低着头的小太监便忙上前了一步,内务总管道:“殿下,这是小圆子,与您年纪相仿,您若是愿意,便叫他暂且做您的贴身太监。” 宁兰时还是那个字:“好。” 小圆子立马跪下磕头:“多谢殿下。” 内务总管:“千岁爷说要与您一道用晚膳,故而还得请您候一候…不如此时先叫尚衣局的绣娘们为您量身。” “好。” 内务总管琢磨着宁兰时虽然看着有几分孤冷,但似乎是个好相与的。 于是他弯腰伸手示意:“您这边请。” 往偏殿去,早就在东宫候着的绣娘自然也是跟着一道移步偏殿。 绣娘才拿上木径尺,宁兰时还未展开双臂,正殿那头便响起了穆晏华有几分懒意的声音:“人呢?” 约莫是有人低低回了句,穆晏华直接朝这边走来。 他迈步子大,不过几息间,便出现在宁兰时面前。 瞧见他,宁兰时不由有几分紧绷。 穆晏华扫了眼:“量身呢?” 内务总管腰压得更下:“是。” 穆晏华抬抬下巴:“继续吧。” 绣娘这才重新拿起了木径尺,宁兰时不与他对视,只展开了自己的双臂。 他不习惯与人太近,所以绣娘靠近他时,他更为绷着,面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也被穆晏华捕捉到。靠坐在桌上的人扬扬眉,来了点兴致:“等下。” 绣娘立马就收了手,战战兢兢着,直接冲穆晏华跪下,一句话都不敢说。 穆晏华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只道:“尺子。” 绣娘双手捧上。 穆晏华这才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了木径尺,也因此靠近了宁兰时。 宁兰时总觉得他身上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也不知是不是这么些年造了这么多杀孽染上的,反正宁兰时几乎是本能地后撤了半步,又想起他应允穆晏华的事,不得不顿住在那。 穆晏华垂眼睨着几乎要被自己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的人,眸中翻出几分晦涩,慢悠悠道:“殿下,量身这种事,臣作为您的贴身太监,自然要亲自服侍您。” 他弯眼,略微恭谨的语态都拿捏得很好,却叫宁兰时头皮都炸麻了:“劳驾您抬抬手。” 可宁兰时只能抬手。 他重新抬起双臂展开,眉眼低着,不去看穆晏华的模样,只看着他冲自己伸手。 木径尺抵在他的手腕上,被人微微施力压下来,穆晏华身上的压迫感也跟着重了几分。 宁兰时可以感觉到。 这人……隔着一把尺子,近乎狎昵地在他的手腕上揉弄了下,因为不同的力度会传递过来。 宁兰时抿起了唇。 穆晏华盯着他,微勾着嘴角,悠悠报出了个数目,旁侧的绣娘便忙提笔记上。 臂长、身高、肩宽这些还好,真正叫宁兰时难以忍耐的,是他把尺子压在他胸前时。 哪怕隔着衣物,宁兰时依旧能够感觉到,他真的压得正正好…… 宁兰时攥紧了自己的手,尤其是在穆晏华漫不经心地用手指抵在木径尺上微微捻动时,宁兰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厂公。” 他声音很小,可屋内自穆晏华出现后,那些宫婢便连呼吸声都放轻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嗫嚅般的声音还是很明显地在偏殿炸开,叫宁兰时自己听了都更觉羞耻。 穆晏华却终于收了神通,正儿八经地再给他量了腰:“你倒是和你父皇不同。” 不故意逗弄人玩给自己找点乐子了,他就用回“你”了,他再报了个数目给绣娘,也把木径尺放了回去。 就是放回去前,他还看了看那把尺子,若有所思。 穆晏华:“和你那几个兄长也不一样。” 终于结束了这番酷刑,宁兰时微微松懈下来,嗓音却还有点微哑,不是他有何反应,而是方才那番…在这么多人面前啊。 “我与他们,有何不一样?” 穆晏华随意道:“他们在床上与人颠鸾倒凤时,就喜欢叫我们守 4. 04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这顿饭虽对宁兰时而言,是从不敢奢望的,但他并未贪多,只吃了个七分饱的样子。 因夜色已深,宁兰时在听见穆晏华吩咐人为他沐浴时,他还紧张了好一阵。 他不习惯被伺候这些事儿,可显然没法跟穆晏华说不是,只能自己避让开来。 他却不知晓,这事转头就被报给了穆晏华。 穆晏华坐在东宫的书房中,低头看着奏折,随口道:“是还有些不知规矩,毕竟这么些年没得到过半点皇子该有的待遇。” 赵宝在旁侧研墨,小心地觑了眼没什么表情的穆晏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底下那些人,就更没有敢说话问一句那是否要教规矩。 在穆晏华手底下多待几日的,但凡机灵点的,便知这位千岁爷最厌恶旁人置喙。 尤其宁兰时是他亲自挑的,他们也都有眼睛,看得出来穆晏华挑得不仅仅是个傀儡,还动了些旁的心思。 故而书房内安静了片刻后,等穆晏华批完手里这报了要事的奏折,才有了声音。 穆晏华:“先放着吧。”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像是在思索着旁的事,又想起什么似的,勾了下嘴角,语意有些不明道:“把一株野草从墙根里挖出来当兰花儿养着,总得叫他先习惯习惯换了土这事儿。” 几人应是。 宁兰时并不知晓自己被放置了,他在跟着小圆子到了寝宫后,就先上了床榻——左右也没别的事,他不如先试试能不能早点睡着,祈祷一下穆晏华还算是个人,不会刻意把他闹起来。 这里的床榻用料极好,能够闻到淡淡的楠木甜香,触手所及的,皆是柔软到他都下意识轻手轻脚的绫罗绸缎。 宁兰时其实没什么睡意,但熬着熬着,也就渐渐沉入了梦乡。 等到他再醒来时,他便意识到昨夜穆晏华未来过。 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为今夜再提一口气。 因为他知晓,这一日总会来的,语气叫他这般提心吊胆,不如早些,他也能早点摸一摸穆晏华在这上头是何脾性。 他听嬷嬷说过的,东厂有些太监也是会娶妻纳妾的,只是因他们与寻常男子不同,故而在这事上,总是有些……心狠手辣。 嬷嬷说,见过好几次横着出来的,身上连一块好肉都找不着。 宁兰时在床上静坐了许久后,脑海思绪千转百回,且回忆起穆晏华出现在他面前后他桩桩件件的反应……没问题。 宁兰时眼睫微动,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也终于起身。 他自己穿好了鞋袜和衣裳,走到门口推开门时,守着的小圆子就忙冲他行礼:“殿下。” 小圆子示意:“千岁爷说您醒了就领您去书房,有事交代。” 他没有为他的“失职”,不知主子起来、没有侍奉主子晨起而告罪,却反而叫宁兰时舒服了些:“好。” 宁兰时说:“你带路吧。” 他对这东宫,陌生得很。 小圆子将宁兰时带至书房门口时,恰好听见穆晏华在里头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锦衣卫都是吃干饭的吗?!程归呢!?叫他提着自己的脑袋给我送过来!我倒要看看他那颗猪脑袋里装了些什么狗屁东西!” 宁兰时和小圆子停在了外头,宁兰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听朝政之事,正想要默默退去,又听见里头传来森冷的一声:“进来。” 宁兰时微顿,看了眼吓得两股颤颤,将要失态的小圆子,在心里低叹了声,主动上前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门,再又默默关上。 他凝神瞧去时,便见书房内跪倒了一片,从官服来看,有东厂的太监,也有锦衣卫。赵宝都跪在地上,没人敢看宁兰时,这就使得宁兰时一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往前,只能先在原地冲穆晏华微微拱手:“厂公。” 穆晏华撩起眼皮看了低眉顺眼的宁兰时一眼。 这屋里都是自己人,他自然不用太维系太子颜面。 故而穆晏华直接冲宁兰时伸出了手,他掌心朝上,瞧着像是招猫逗狗似的,却反而叫宁兰时没什么感觉。 总比昨夜被穆晏华强行量身好。 宁兰时绕过跪了一片的人走过去,抬手又要拜一拜再道一声厂公,没承想穆晏华直接握住了他的手。 宁兰时一僵,本能叫他不可思议地抬眼,在对上穆晏华没几分笑意的黑眸时,又意识到什么,不敢挣扎。 穆晏华虽是个阉人,手却并不生得白皙娇嫩,他的骨节是很大的,手指修长有劲,指腹上还覆着很明显的茧,手背上也有些或大或小的新旧伤痕。 宁兰时的手其实并不秀气了,但被他这样一抓,还是几乎被他包裹着,让他意外的是,穆晏华只是让开了位置,叫宁兰时坐在了椅子上,随后与底下一干人道:“还跪着做什么?等我请你们用早饭?” 他这话一出,几人齐刷刷道:“属下不敢,属下告退。” 就连赵宝,都跟着先离开了。 宁兰时现下是跟不跟穆晏华独处都紧张,他身体绷着,也骗不过穆晏华。 穆晏华似笑非笑地靠坐在书桌上,单手横过宁兰时身前,撑在扶手上,将宁兰时封锁在那把交椅中:“殿下这般怕我?” 宁兰时微抿唇:“…我不喜与人肢体接触。” 穆晏华微扬眉:“那殿下日后怕是要多好多忍耐了。” 他抬起自己另一只手,身体微微前倾,他掌心贴上宁兰时的脸,虎口卡住他的下颌,半强迫地逼人仰头看他。穆晏华充满侵略性地逼近宁兰时,温柔的语调却没有半分柔情蜜意,只有冰冷的恶劣逗弄:“毕竟殿下这张脸我瞧着,便是皇后的凤冠、凤袍都比不得,还有这手感……” 穆晏华是真心实意地感叹着,却也因此显得更为露丨骨狎丨昵:“若不是记着殿下似乎面皮儿薄得厉害,臣方才便要将你拉进怀里,细细把玩一番。” 宁兰时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登徒子! 但还没等他从这话中缓过来,穆晏华的手又顺着往下,轻轻贴上了他的脖颈。 宁兰时几乎是本能地想要低头,但被穆晏华一句轻飘飘的“抬着”,生生给止住了动作。 宁兰时闭了闭眼,隐忍着仰起了脑袋,不去看他。 穆晏华瞧见他这副模样,眼里的兴味就再度燃了起来,如火一般,瞬间便点燃了他方才因为那帮手下办事不力而噌噌往上冒的火气,但却转为了另一种高亢。 他轻轻圈着手底下这截“白玉”,食指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过宁兰时头颈连接处的那一块儿软肉,都磨红了,也不愿意松手。 他今儿个算是真的明白了,为何会有人喜欢赏玉、玩玉,这感觉确实…… 穆晏华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大拇指的扳指压在那薄薄的皮.肉里,陷得更深。 他望着宁兰时的眼睫随着他的动作抖了抖,更觉有趣。 但他手底下这块玉,不仅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也要比那些石头有意思多了。 宁兰时说自己不习惯与人接触,并非谎言。 他自小被遗忘在了角落,兄长们不会与他玩,父皇的妃嫔们,也多数嫌他晦气,明里暗里说他是扫把星,也不敢同他亲近。 他母妃母家获罪,诛九族,他还能留一条命已是难得。 毕竟父皇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从小同他住在一块儿的嬷嬷更是把他奉若主子, 5. 05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和穆晏华一道用过早膳后,宁兰时便看到了自己要吃的药。 他从小到大其实生病很少,且因为太医院没人敢给他开药——他母族可是诛九族的大罪,除了他确实入了皇家玉牒,可皇帝没有给他一切,就连夫子都没有给他指过,好似直接将他忘了一样。 所以宁兰时病时,很少吃药,都是嬷嬷用一些民间的法子给他治好的。 而现在闻到苦药味,宁兰时就忍不住缩了缩。 奈何穆晏华在旁边扬眉示意他:“喝了。” 宁兰时微抿唇,到底还是端起了那碗感觉比毒药还可怕的药。 院使见他皱着脸,便多说了句:“殿下若是怕苦,就捏着鼻子,一口气吞了,再含颗蜜饯,会好许多。” 宁兰时做了下心理准备,捏着鼻子将这一碗药一口灌完。 他吞下去的时候,就差点呕出来,那种味道……也不是说苦,就是叫他直犯恶心,哪怕速度极快地吃了颗放在旁侧的蜜饯,也还是难受得很。 饶是宁兰时再能忍的人,都被这一碗药折腾得失了态,手撑在桌子边沿,干呕了下,那双柳叶眼中也浮现出了朦胧的水雾,眼眶都跟着微微泛红,那副孤冷的模样彻底被打破,瞧着倒叫人无端有些心疼。 穆晏华盯着他的眼睛,自己都未曾觉察到,舌尖碾过了尖牙。 宁兰时生得好看,他这样的人,哭起来也是好看的。 如若配上那隐忍屈辱的表情…… 穆晏华微勾起嘴角。 还有三个月。 夏士诚死了才九个月。 . 宁兰时跟着穆晏华去了皇祠,他的兄弟姊妹们已经在这儿跪拜了一上午了,朝中大臣也在。 穆晏华出现时,除了跪在棺前的几个,其余人都悄悄瞥了宁兰时一眼。 封十七皇子宁兰时为太子的旨意,他们都知晓,也不会有人觉得宁兰时是有手段坐上了这个位置,他们只想看看,穆晏华觉得好掌控的这位被遗忘了的十七皇子是何模样,好记住。 宁兰时身上的衣裳已是太子官服,尚衣局赶了一夜的工给他赶出来的这一身。 他本应该再在外头披麻戴孝的,但走时,穆晏华捻了捻那块白布,嫌晦气:“这红色多好看,非要套个白?” 没人敢置喙他。 今儿个就算他坐在皇帝的棺上喝酒唱曲儿,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句不是,除非不要命了。 所以穿着朱红底绣四爪金黑蟒的宁兰时,就跟着穿着黑底飞鱼服的穆晏华一同出现在了一片素白的灵堂。 甚至是他走前头,穆晏华后他半步。 ——穆晏华说,表面的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就是宁兰时真觉得他这功夫敷衍,毕竟白麻衣都不套一下。 宁兰时走进去时,跪在外头的大臣就一个个掉个儿拜人:“千岁爷、太子殿下。” 这动静,也惹得跪在棺前的皇嗣们偏身回头看了过来。 从那道圣旨下来后,他们没有一个不想看看这个早被他们忘了的十七弟是何模样,但穆晏华护得太紧,别说人了,便是连一片衣角都瞧不见。 宁兰时自有记忆起,就从未被这么多人关注甚至是盯着,他的脚步都慢了慢,却并未停下。 从穆晏华选中他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在做准备。 他知晓自己只要不犯穆晏华的忌讳,就能一步步从东宫到龙椅,这一路总会有数不清的眼睛盯在他身上的。所以他并不畏惧。 穆晏华在他慢下来时,便看了他一眼。 见“捡来”的小野草如他所料地没有脆弱地被一点雨打得直抖叶子,心里在满意的同时,也是起了更多的兴味。 宁兰时行至灵堂内,按照穆晏华教的,跪在了最前头的蒲团上,低头叩首。 总共三次,按理来说,他拜完后,便要跪在这儿守灵,但同他一道拜完了的穆晏华率先起身,还弯下腰,单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宁兰时就在他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意识到他不会在这儿守灵,最前头的那位大臣几近惊怒地开口:“太子殿下!按照我朝规矩……” “按照我朝规矩,国丧守灵头日,皇嗣和朝中大臣皆不可进食,只能喝水。但我看许尚书中气十足,是早膳用得太饱?” 穆晏华打断了他的话,还笑眯眯地:“许尚书不用说没有,人的嘴巴是最不可信的,为了确定许尚书有没有说谎,还是去东厂的刑司走一趟?” 许性德怒目圆睁:“你!” 穆晏华觉得没意思,用手轻轻顶了一下宁兰时的脊背,示意他继续往前走,声音悠然:“还是算了吧,陛下生前与我说过,替他好好照顾小十七。我们小十七性子弱,身子骨也弱,见不得这些打打杀杀的事。” 小十七本人:“……” 太子殿下身子骨弱? 好几个人偷偷瞄了一眼宁兰时。 大乾重武,几个拔尖争权的皇子,骑射都不弱,故而平时身板看着也硬朗,颇有军中之姿,对比起来,从未见过马与弓箭的宁兰时,又恰好站在如今大乾第一高手穆晏华附近……确实羸弱似迎风就倒。 出了皇祠后,穆晏华突然问了句:“你怪我么?” 宁兰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厂公说什么?” “那是你父皇。” 穆晏华瞥他:“我却不让你守灵。” 宁兰时安静了两秒。 他不知道穆晏华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怪他?然后叫穆晏华更加愉悦,满足他那恶劣的喜欢看人难受的癖好? 还是说不怪他……若他说不怪他,穆晏华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毕竟穆晏华如今展现在他面前的模样太过捉摸不透,就像是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疯子。 所以宁兰时只能避重就轻地说:“我从未见过他。” 他望着面前长长的御路,轻声:“我甚至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他也不愿意给我一个名字。” 宁兰时…… 他的兄弟都是“平”字辈的,据嬷嬷说,是因为陛下希望他们平庸一些,不要出众,就能活下来。 可他叫兰时,这个名字…是他母妃给他取的字,就被录进了玉蝶里,成了他的名。 穆晏华微顿,若有所思:“所以你恨他么?” 宁兰时看了他一眼,又低垂下眼帘:“面都没有见过的人,为何要恨。” 也不知怎的,他说了这句话后,穆晏华就没了声音,只是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 宁兰时忐忑了下 6. 06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皇帝头七过后,朝政也开始恢复。 这几日穆晏华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反正宁兰时是落得清闲,看看穆晏华给自己的册子,然后等穆晏华一道用膳、吃药膳,还有在院中走动走动,熟悉了一下东宫内,也就没有别的事了。 他知晓明日就开朝,但他不确定穆晏华让不让他上朝堂。 宁兰时就这样思忖了大半日,到晚膳时,穆晏华带着点血腥气出现,直冲他脑门,叫他没忍住皱了下眉。 他的表情被穆晏华捕捉到,穆晏华微抬眉,撩袍坐下时,语调也有几分冷:“皱什么眉?” 宁兰时微垂眼帘:“刚被烛光晃了下眼。” 哪敢说他身上血腥味重。 也不知他是去杀了人,还是亲手审了人…穆晏华如今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了,什么人还需要他亲自审? 穆晏华扯了下嘴角,信没信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他今日心情好,先前一个贪污,抓到了源头,半年前南方洪涝,拨下去的银子被贪了九成,最后导致流民变暴民,穆晏华气得差点把玉玺给砸了。他在官场混了这么久,夏士诚为了磨他性子,一开始就把他丢到了锦衣卫,当个小小的锦衣卫,没有旁的官职,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上来的,所以那时报上来时,穆晏华就知道多半时到前线的银子被贪了许多。 穆晏华自小最厌恶的就是这种事,怎能不气? 查抓了半年,一次次审讯后,今儿个终于抓到了藏得最深的那条虫。 所以他心情好,也懒得跟宁兰时过多计较,只是示意他:“先吃了药膳。” 宁兰时忍着反胃,慢慢把验了毒的药膳喝了。 又听穆晏华道:“明日早朝,你最迟也得卯时起。” 这几日都睡到了巳时的宁兰时微顿,咽下嘴里炖烂了的鸡肉,慢慢应了声:“好。” 穆晏华继续:“还有你是太子,东宫一宫之主,对外自称‘本宫’。” 宁兰时安静了两秒。 想也知道,他不能与穆晏华说“本宫”如何,可穆晏华又说“对外”……对他就是“对内”么? 宁兰时心里腹诽,面上应:“好。” 穆晏华:“明日早朝你无需开口,无论什么事,听着就行,若真想说什么、有什么疑问,下了朝私底下问我。” 大乾并不反对皇子上朝,但宁兰时没上过朝,没听过政事,穆晏华倒是不担心他露怯,只是第一次上朝,只听比说什么要好。毕竟那一双双眼睛都盯着宁兰时。 宁兰时微抿唇:“…好。” 所以还是走表面功夫,他当个傀儡,不参与朝政。 本来也该是这样。 穆晏华看着他的表情,本来就不错的心情更加好,勾着唇,慢悠悠地夹了一筷子菜。 看小野草飘摇不定的样子,挺好玩儿的。 宁兰时在他眼里,也是半透明的。 他看得出来宁兰时在想什么,也知道他选的小皇帝还在小心试探他,想知道他到底要让他做什么,这个太子、皇帝,又要当到什么程度。 穆晏华也看得出来,宁兰时心里还是善良的,叫他杀人,他肯定做不到。 但比起那些家国天下,自小就活得很不容易的人,是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他会需要先确保自己能活下去。 所以不急,慢慢来。 看宁兰时就政事上不确定自己到底能不能参与而纠结万分的样子……很可爱。 穆晏华微舔了下唇,又喝了口茶。 . 宁兰时本来还担心自己万一起不来怎么办,毕竟他从前同嬷嬷一块儿,从未有人要求过他早起。 结果是他干脆一晚上没睡着,快到卯时时,他听见自己寝殿的门被打开,便翻身起来,才在朦胧夜色中踩到鞋子,便见穆晏华掌着烛台缓缓走来。 宁兰时微顿,穆晏华也扬了下眉,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了:“没睡着?” “……嗯。”宁兰时没瞒着,他想起嬷嬷与他说,后宫好些嫔妃惯会装可怜柔弱,因为大多位高权重的男子就吃这一套,喜欢掌控着人。所以他轻声向穆晏华示弱:“我第一次上朝…有些紧张。” 穆晏华撩袍,在他身侧坐下,宁兰时不由绷了绷。 如今八月的天,京都的气候正好,不热也不冷,但穆晏华坐在他旁侧时,宁兰时脊背就不住冒了冷汗。 他是真的在畏惧穆晏华,因为他远远地瞧见过,在御路上、宫廷内,穆晏华拿着棍子,生生把一个侍卫打得血肉模糊,没了气息,再叫人抬走。 穆晏华自是觉察到他的畏缩,但他并不在意,而是漫不经心道:“夏士诚第一次要见我时,我也紧张。” 宁兰时一愣,偏头看向穆晏华,就见穆晏华慢慢说着:“我那时想,难道因为我在御膳房偷吃了一块糕点被发现了,还是他看上了我这张脸。当时我都做好了要自戕的准备,结果他问我,想不想日后做坐着受人跪拜的那个人,坐在他的位置上。” 怎么会不想。 在宫里的奴才,即便是东厂的人,都想坐上掌印太监的位置,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即便是见了天子也不必行大礼。 他再也不用受欺辱。 穆晏华稍稍偏头,对上宁兰时的眼睛。 他抬起手,橙黄色的烛光将宁兰时的脸柔和了许多,叫那张本有几分凌厉似雪花的面容瞧着就好似玉雕出来观赏物一般,极其漂亮。 他覆上宁兰时的脸,粗粝的指腹轻轻擦过宁兰时的颧骨:“殿下,你想过么?那把龙椅。” 宁兰时眼睫微动,他还未低下视线,穆晏华就淡淡道:“看着我。” 他不敢躲开目光,只能望着穆晏华,轻声细语地说:“…没有。” 宁兰时眼都不眨:“厂公,我与你不一样…我只想活下来。” 穆晏华微挑眉。 他发现有件事是他错了。 他也不是完全能看透宁兰时的,至少此时,他不确定他说的是真是假。 能够在这深宫里活下来的…怎么会有等闲之辈? 宁兰时真的没有想过那把龙椅? “只要殿下永远不会背叛臣,臣就会永远保护殿下。” 穆晏华勾起唇,用随意的语调与宁兰时说,好像是起誓,又好似是随口的一句调笑:“即便有一日天下大乱,叛军打进了宫里,臣也会挡在殿下身前,他们不踏过臣的尸体,就伤不到殿下。只要殿下不背叛臣。” 宁兰时:“……” 他对上穆晏华阒黑的眸子,烛光使得穆晏华的脸半隐在黑暗中,像是藏起了狰狞一面 7. 07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宁兰时和穆晏华到时,朝官已经都到了。 除却朝官,还有他那几位兄长。他顶上还活着的兄长一共有十二位,其中三位在边关,两位因一些事儿被贬,已经从玉牒中划去了名字,剩下的七位,最低也是个郡王。 最高的则是皇后所出的十皇子殿下,如今被封亲王。 大乾的亲王也有几个,说他位置高,是因为皇后母族薛氏,有一位宰相在如今朝中,还有一位任户部尚书,至于那些小些的官职……要细究起来,肯定也有些是他们家族里出来的。 要不是本朝有明文规定,文武分家。 意思便是一家人出文官就不出武官,只怕薛家还能出几位武官。 故而,十皇子殿下是他们这些皇子里靠山最大的。 但穆晏华不选他,选了宁兰时,就意味着宁兰时才是那个靠山最大的。 因为兵符,在穆晏华手里。 谈不得那些将士们服不服穆晏华,主要是穆晏华少年时被夏士诚瞒了阉人身份,丢去了锦衣卫,又去了京中。 大乾往北的冬戎,自宁兰时的父皇即位起,就常常骚扰边境,派了数位将士去都无用,还惹人讥嘲,还是穆晏华亲手拉着战马的缰绳,领着五千精兵打过去,如今便老老实实年年朝贡。 就说这,叫人怎么能跟他说句不服。 即便是他的政敌,薛相也常常感慨,若是穆晏华并非阉人……可惜可惜。 在掌印太监一职设下前,朝臣们只需要跪皇帝,如今却还要跪阉人。 甚至因为宁兰时尚且只是太子,所以在他们跪完穆晏华后,还是起身后才半弯下腰道一声:“太子殿下。” 宁兰时还是走在穆晏华前头的,他的目光落在那把高台的龙椅上,走了两秒的神。 他现在还不能坐龙椅,但有太监搬了张长椅横在高台前。 来时路上穆晏华跟他说过了,到了后直奔那张长椅坐下就好了。 宁兰时是坐下了,可他没想到,穆晏华也跟着坐下了。 他见其他人没有诧异,便知他父皇不能上朝的时日,只怕都是穆晏华坐在这儿。 宁兰时不动声色地往旁侧挪了挪,叫两人交错的袍角少了些。 “你们有事的就奏报吧。” 穆晏华发话了,才有人拿着笏板上前。 他们奏报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这七日堆积的事务,但宁兰时听得很认真。 他一言不发地低着头望着光洁的地面,就听穆晏华说话,看着好像个呆愣的傀儡太子,让好些朝官忍不住在心里叹气。 等到一圈下来,也安静得差不多了,穆晏华就扬扬眉,背靠在摆在靠背前的软垫上,闲适地不像来上朝的:“没了?” 朝官们摸不准他是什么态度,就见他轻嗤了声,手好像闲不住似的,勾了一下宁兰时的发丝,慢声问:“没人问户部侍郎的事儿?” 宁兰时微顿,一时间也忘了在心里默默计较一下穆晏华当众玩他头发的事儿。 户部侍郎…什么事? 殿内安静半晌,还是户部尚书在看了眼前头的家主后,站了出来:“千岁爷。” 他低声道:“臣昨日与底下几位侍郎说今日寅时在臣家中敲定今日早朝事务,但杜侍郎杜肇未至,如今这殿内也并未见到杜侍郎,不知杜侍郎可是犯了什么过错,被谁拿下了?” 穆晏华扬扬眉,话是他提起的,他却反问:“你问我?” 薛尚书迟疑了一秒,还是道:“只是想问杜侍郎是去办差,还是出了差错。” “…数月前我说东厂里那个玉石盆景缺了一角,要放回国库修复,挑尊新的、寓意好的过来,这事最后交由他去办的。” 户部管国库,这差事最后落在户部也很正常。 穆晏华似笑非笑:“他却挑了盆俗气至极的金元宝蟾蜍,那金蟾蜍又丑又肥,身子底下不仅堆了山似的金元宝,嘴里还要含着……我们东厂是什么地方?是商铺吗?!” 穆晏华说到最后一句时,松了宁兰时的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倾着身子,盯着眼前的薛尚书,语调又突然缓了下来,笑吟吟的:“薛尚书,你说他这是不是嘲讽我们东厂俸禄高,说我们敛财?” 没人敢答。 他这话出口,谁都知晓,杜侍郎定是被抓到东厂去了。 怕是早在里头被折腾得没了命。 宁兰时的呼吸都不自觉地紧了几分,他从前看书中说,伴君如伴虎,他那时没见过皇帝,没见过他的那位生父,还不知是何意。 现下他却明白了。他在穆晏华身侧明白了。 而在寂静后,穆晏华猛地抄起手边的茶杯,对着薛尚书的脚边就摔去。 以他的本事,堪堪擦过显然是故意的。 茶盏破碎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无论是王爷还是宰相都不例外。 在这里的,只有宁兰时不清楚,穆晏华究竟有着怎样的手段。 他能容许薛相作为他的政敌存在,不过是因为薛相哪怕会偏帮薛家,可确实有些本事才华,也为民做过事,朝廷需要这样的大臣。 都不知道该不该说庆幸,穆晏华虽然暴戾,但不沾昏庸。 甚至大乾没败在宁兰时的父皇手里,都是因为后来夏士诚挑中了穆晏华,穆晏华生生撑起了后半程。 “拟旨!” 他一声落下,身后的太监就立马捧着草纸上前准备草拟一份圣旨,回头再交由内阁誊抄。 “户部侍郎杜肇,当差办事不利,五马分尸,抄家、流放。” 宁兰时克制着自己的表情,才没有让自己瞪大眼睛去看穆晏华。 而穆晏华继续道:“流放岷越,其族人十年不许考取功名。” 岷越……? 怎么偏偏是岷越? 宁兰时怔了下。 一般流放都是发配北地,那儿苦寒…… “…千岁爷。” 从早朝开始时就沉默不语的薛相到底还是出来了一步:“办事不利,革职就是了,抄家流放,未免太过。” 他又冲宁兰时微微示意:“太子也是此意吗?” 穆晏华没说话,而是对着宁兰时抬抬下巴,示意他开口。 宁兰时:“……?” 说好的我不要说话呢? 他看了眼穆晏华,瞥见他眸中冰冷的兴味,也不知怎的,就约莫猜到了点,是这人心情不好,在这儿拿他找乐子。 他微抿唇,到底还是开口了:“…薛相。” 宁兰时说这两个字时,就感觉到好像有无数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他悄悄攥紧了手边的袍角,原本有些微涩的声音,因为缓慢的语速逐渐坚定:“厂公的意思便是…本宫的意思。” 他差点,就说“我”了。 薛相似乎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还带着深深的探究。 却又似乎是宁兰时的错觉,反正他再没说什么,而是拱拱手,默默地退了回去。 之后便再没什么事,退朝后,穆晏华没急着起来,宁兰时便也没动。 等人都散了,留下的只有赵宝和其他几个太监外,穆晏华这才开口,逗了宁兰时一句:“太子殿下可有腿软?” 宁兰时:“……” 他觉得自己的一些自尊心又被挑衅到了:“没有。” 他说着,还要站起来,但被穆晏华按住了肩膀:“逗你呢。” 宁兰时被他语气里的亲昵震住,一时间没有言语和动作。穆晏华也不在意,只问了他一句:“怎么刚才 8. 08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好不容易能起身离开了,宁兰时才注意到穆晏华的袍角有一处比较皱。 他微顿,默默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蟒袍,没什么问题。 ……他先前攥的是穆晏华的衣服。 不是都说穆晏华龟毛事多,喜怒无常么。 是没有注意到,还是确实不在意? 宁兰时不知道。 他们回了东宫,穆晏华叫人把折子送到东宫的书房里,但没让他一块,宁兰时就乖乖地去往东宫书房别的地方。 小圆子也先到的书房复命:“厂公。” 小圆子跪着行礼,双手捧着名单:“审出来了。” 穆晏华伸手接过,又看了眼他袖子上沾染的一点血迹:“换身衣服再去殿下身边。” 小圆子眨巴了下眼,他在穆晏华跟前,只有赵宝和几个心腹或者只有他和穆晏华时,胆子就大,也不客气:“真要奴才在殿下身边做事?” 穆晏华轻嗤:“你自己博出来的,还要问我一句?” 小圆子嘿嘿一笑:“总是在牢狱里待着,奴才嫌无聊嘛。前些日子风湿膝盖疼,这不太医都说奴才就是在阴湿的地方待久了,该多晒晒太阳。” 穆晏华:“呵。” 胆子大点是大点,但小圆子也知道,自己这次行动算是没同穆晏华报过,所以他跪着,也没敢起来。 他不像赵宝那个木头,他瞧得出来,厂公对殿下的感情不全是挑个傀儡牵根线摆弄,也不全是那种低俗的欲丨望,还有点别的。 ……可能是因为殿下看着太干净了。 穆晏华展开名单看了眼:“你这字再不练练再练就难了。” 小圆子立马道:“练,爹爹您说得对!奴才今儿起就奋笔疾书!” “……” 穆晏华懒得跟他贫,视线落在“薛”上,扯了下嘴角,把名单折好收好:“证据呢。” “有呢。”小圆子道:“锦衣卫那边已经去拿了。” 穆晏华瞥他,小圆子眨眨眼,他那张娃娃脸,装无辜可怜确实很适合,穆晏华嗤笑:“你们是真会找背锅的人。” “爹爹,您这话就不对了,奴才们都是为您办事的,都是兄弟,锦衣卫武功高强,个个身强体壮,往那一站就颇有气势……” “别贫了。” 穆晏华打断他:“薛家那边盯着些,吩咐下去,皇后我不见,薛相见,薛尚书……他要是说要见我,叫他把他那怎么都填不饱的胃剖出来给我再来求见。” 小圆子低声应是。 穆晏华也没跟他说起,只展开了折子,跟他不在这儿跪着了似的,看起了奏折。 小圆子也没怨言,就这么跪着,他默默数着时间,约莫过了一刻钟,穆晏华才开口:“你怎么叫他对你另眼相待的?” 一刻钟,嗯,气不是很大。 小圆子松了口气,又眨眨眼。 “就,表现得善良些?”小圆子道:“厂公您肯定也瞧出来了,殿下是这宫里难得干净的人,他心软偏偏又透彻,遇上和他一样心软的人,自然会亲近些。” 他还把那只麻雀的事说了。 穆晏华听过后,又是一声嗤笑:“原先那只麻雀呢?” 小圆子毫不在意:“没救活,所以奴才特意让人抓了一大箩筐,挑了只最像的。” 他还补充:“厂公您吩咐的嘛,要好好哄着殿下。” 穆晏华嗯了声,慢慢展开奏折:“研墨。” 小圆子唰地一下就站起来,凑到穆晏华旁侧研墨。 穆晏华:“你待会还要回他身边服侍,就不罚你别的了。但你的职责是什么,知道么?” 小圆子低头,声音也压了下去,没了嬉皮笑脸的轻佻:“奴才的命,先是您的,才再是殿下的。” 穆晏华瞥了眼砚台:“去吧,叫赵宝进来,把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做好。” 小圆子应是,这才退出去。 穆晏华挑了支毛笔,却没有急着批阅。 他望着毛笔尖的弯弯,脑子里还是宁兰时在殿上说那话时的模样。 确实很不同。 他相信宁兰时定然听过许多他的传言,说他暴虐、狠戾、残忍;说他伤天害理、毫无人性……不然也不会初见面就怕他怕成那样。 可即便如此,宁兰时还是能以中立的角度去看待他做的每一件事,在第一时间便冷静分析想明白了所有。 本以为只是个恰好长得合他心意,让他眼睛看着舒服的小野草,却不想……有望长成苍天大树啊。 若是养养…… 可养鹰的人,最容易被鹰反啄了眼。 . 小圆子回来后,宁兰时也没有别的什么事。 穆晏华还是固定早中晚饭都同他一块儿吃,甚至大多时候都是宁兰时得等他一起,他虽是太子了,但奏折却没见着——内容没见着,他就是瞧见搬进了书房里,都是穆晏华批阅的。 宁兰时也没失落或是愤怒,答应穆晏华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好好当个傀儡皇帝。 如今宦官当道,他死了别的皇子上位,可能还不如他在这位置上,至少他不会为了讨好穆晏华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而且东宫还有另外一个书房,用来存书的。 早就有人打扫过,还新添了不少书在里头。 只是…… “是厂公吩咐的。” 小圆子带宁兰时去的时候,就与宁兰时说:“厂公说看您喜欢看书,怕您闷着无聊,让您看看。” 他还说:“其实您想的话,也可以去御花园里走走,这会儿桂花和菊花开得都很好,香得很。就是得带上东厂的公公们。” 小圆子演内务府的太监演得得心应手:“得确保安全。” 宁兰时眼睫微动:“可以出去吗?是厂公亲口说的?” 小圆子低垂着脑袋:“是,厂公昨儿个还问奴才们怎么这几日您都没出去。” “……我看皇后娘娘来了好几次。” 宁兰时说:“厂公都不见她,我怕我出去被她堵了,不小心被套了话。” 小圆子怔了下,得亏是低着头,才掩住了他的诧异:“您不用怕,厂公给您安排好人了的。” 宁兰时说好:“明日吧。” 他抽出一本《山河志》,微垂了眼帘,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今日也不早了。” 小圆子应声,默默上前了些,替他掌灯。 于是晚膳时,穆晏华问了句:“你明日要出去玩?” 他这几日心情不太好,宁兰时看出来了,吃饭的时候没几句话,要么就是手底下的人来报什么,他吩咐一句话,眉眼是冷的,今日也是。 不过……这几日他身上都没带着血气味了,宁兰时也不清楚,究竟是穆晏华没去牢狱沾染上,还是他习惯了穆晏华身上的味道。 “嗯。” 宁兰时并不意外他知道,也为此没有任何的感觉:“想看看。” 他还不忘示弱:“我从前都没有光明正大地去看过御花园。” 他之前确实活得还不如一个太监、宫女。 嬷嬷不怎么敢让他随意出门,出去都得是深夜了,深夜时候的御花园,静悄悄的,还得躲着点,别被侍卫发现。 就怕陛下想起他来,要了他的命。 他不知道他母族到底犯了什么错,他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所以哪怕现在,他很清楚他真想知道的话,问穆晏华,穆晏华肯定也会说,可他不敢。 因为这个错,他没有了母亲,也得不到父爱,甚至这十八年都犹如偷来般活着。 穆晏华倒没拦着,只是说:“你出了东宫,难免会遇上些人,无论是谁,你都记着你是太子。” 他漫不经心地加了 9. 09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宁兰时带着小圆子直接回了东宫。 小圆子怕他是不高兴了,回去的路上还多问了句:“殿下可是恼了?” “没有。”宁兰时摇摇头,确实很平静:“只是时辰也差不多了。” 他腿脚慢些,快到东宫时,也确实刚好遇上了回来的穆晏华。 宁兰时微顿,前几日穆晏华就与他说了日后见了他不用行礼,故而他只是道了声:“厂公。” 他身后的人则是跪了一片:“千岁爷。” 穆晏华嗯了声,到宁兰时身边,同宁兰时一块往东宫那边走去:“遇见十皇子了?” 宁兰时并不意外他这么快就知道了:“是。” 穆晏华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觉得他怎么样?” 宁兰时认真地想了想:“笑面虎。” 因为发现了穆晏华并不讨厌他的聪慧,甚至愿意让他读更多的书,宁兰时也不藏着这份锋芒了。 穆晏华被他这三个字评价的彻底笑起来,那淡淡的情绪都阴转晴:“眼光倒是不差。” 宁兰时看了他一眼,被他捕捉到视线,穆晏华拖着语调:“想说什么便说。” 他一副想问什么都可以的姿态,叫宁兰时鼓起了些勇气,试探着斟酌问了句:“他是为…杜侍郎贪污一案么?” 穆晏华确实不介意他问朝堂之事:“嗯,皇后的亲弟弟,就是户部尚书,薛家的,也牵扯在了里面。” 他想到这儿,嘴角的笑容又有些晦涩不明起来,似是讥嘲,似是看好戏,还有几分冷然:“薛相里平日光明伟大正直,却教出了一个苛责下人的女儿,一个贪污赈灾银两的儿子,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羞愧到找根白绫吊死。” 他这话显然是夸张的,穆晏华自己也知。 但宁兰时模糊品到了一点他的杀意,估摸他们之前可能有仇。 ……怎么可能没有仇呢。 朝堂之上,非友既敌。 薛相又有外孙十皇子是皇后嫡出,自然想要扶持。 穆晏华如今看着似乎一手遮天,可其实这盘根交错的地底下,暗流从不静止。 他是接手的夏士诚的摊子,而非自己一手建立的“王朝”,就算是他手底下,也说不定有人想看他倒台,然后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 这便是人。 宁兰时幼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宁兰时其实很想问穆晏华打算如何,他不是想参与,而是好奇。 但他怕他牵涉太深,问太多,穆晏华会怀疑他。 到他这个位置的,疑心都重。 故而宁兰时没有多说,只是换了个话题与穆晏华提起:“厂公,我想吃香栾,可以么?” 穆晏华好像喜欢他大胆些,他也有注意到。 这几日他和穆晏华看似没有太多接触,但他一直在小心地去试探一条线。 能让他稍微舒服点又不会惹穆晏华生气的线。 至少目前,宁兰时还没踩着那根线。 穆晏华听到他提要求,也只是一抬眉,还与他玩笑了句:“不是说不喜香栾么?” 宁兰时心道他到底是怎么做到他与旁人说的每句话他都知道的,面上只说:“我不打他的脸,他只会更加纠缠。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也会觉得没趣。” 他微垂眼帘,没有刻意拿捏姿态,但那张本该是以孤傲的姿态睥睨着人才最合适的脸低垂着时,总是会叫人无端有点心碎,尤其他声音轻轻的:“毕竟我还未登基,他只当我是厂公的人偶,没当我是太子。” 穆晏华听到这话,低头睨了他一眼,就瞧见他这副姿态,浑身都无声地散发着几分可怜的气息,穆晏华却意味不明地呵笑了声。 宁兰时的身体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他藏在袖袍里的手无声地握成了拳,还在想要如何补救,就听穆晏华又带着几分说不出味道的语气同小圆子吩咐:“小圆子,去皇后宫里把那香栾带来,还有那会做香栾虾仁的厨子。” 小圆子都没问万一皇后不给怎么办,低头应是,就带了几个人去了。 宁兰时放松了下来,他们正好到了东宫门口,宁兰时在跨门槛时,穆晏华突然扶了他一把。 他搀住他的手,哪怕隔着衣物,宁兰时还是觉得自己好似感觉到他的皮肤贴了上来。 穆晏华攥他的力度不小,将他牢牢抓在手中,宁兰时当真是不习惯这样的接触,紧绷着,忍着才没有甩开。 但穆晏华瞧见他一瞬间闪过的忍耐,就更加兴奋地舔了下尖牙:“殿下。” 他低着头,看着好像在扶宁兰时,其实反而拉住了人。 穆晏华凑宁兰时太近,偏生宁兰时又躲不掉更不敢躲。 他只能由着穆晏华的吐息隔着几缕发丝撒落在他的耳旁,听他压着嗓音,慢声细语地与他调笑着说了句对于宁兰时而言,是极为轻佻的话:“殿下,你是在同臣撒娇么?” 宁兰时:“……” 他那一瞬间,汗毛都竖起来了。 到底才十八,宁兰时没忍住,偏头不可思议地看了穆晏华一眼。 谁…他说谁撒娇??? 穆晏华不仅没有因为这一眼不悦,反而笑得更深。 小太子是真没意识到他刚才是在撒娇耍小心机呀,那早知道他便不戳破了。 万一以后不玩这些他还挺喜欢的小手段了怎么办。 穆晏华想了想,决定直接告诉宁兰时。 他没有意识到,在这宫中、官场上混迹久了,他的那慢慢被磨得不太会直接表述自己喜恶的性子,在此时又有点往回倒了:“殿下莫急,臣对这一套还挺受用的。” 他笑眯眯地问:“你同十皇子有过节?” “……” 宁兰时有那么一刹那是不想说话了的。 但他另一只脚也跨过了东宫的门后,到底还是开口:“幼时……” 宁兰时别过头:“约莫是我六七岁的时候吧,那时宫里对我的态度稍微好了点,没那么冷待了,我就背着嬷嬷偷跑出来玩。” 他还是记着嬷嬷说的话,没走远,就在附近。 那儿挨着冷宫,平时人也少。 宁兰时低眼:“却不曾想撞上了他。” 这里的撞上,是指看见,不是撞到。 当时宁兰时是捡了宫里自小进宫的太监不要的私服穿,远远看着,自然会被认为是奴才。 这点宁兰时不怪十皇子,可他的侍卫强行摁着他行礼后,十皇子看了他一眼,他清楚地听见他那位十哥笑了声,道:“原是十七。” 宁兰时还未站起来说对,他的侍卫就将他摁得更用力,他又听见他说:“这张脸还这么小,就同他母亲一般长得这么狐媚,说不定真是妖精转世,倒不如毁了算了。” 那时候宁兰时才多大,脸都吓白了,也总算明白了嬷嬷为何总与他说他虽是皇子,但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都不是他的兄弟姊妹。 宁兰时看向穆晏华,他虽然记着这份仇,但却并没有太多恨,所以他神色没有过多的波动:“说起来,我能保住这张脸,甚至这条命,还得多谢厂公。” 穆晏华心里还在计较十皇子差点把这世间独有的能洗眼的脸毁了,闻言又是抬了下眉:“与我何干?” 宁兰时浅浅一笑:“他本来都要动手了,下属却来报说厂 10. 10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宁兰时对上了一双让他灵魂都奓毛了的眼睛。 那是何等的晦涩危险,充满了侵略性,仿佛下一秒就要将他拆骨入腹。 宁兰时被嚇到,一时间也不敢去躲。 但好在在他瑟缩了下后,穆晏华就慢悠悠地松开了他。 ……他能坐到如今的位置上,确实是很有本事。 宁兰时僵着坐好,耳朵通红、脸色惨白的同时,也是深深意识到穆晏华的非比寻常。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方才穆晏华绝对情动了,可他一转眼就能松开他,还不是如和尚动了心那般慌乱、避之若浼的慌乱,而是克制。 宁兰时垂下眼帘,无声地深吸了口气,思绪渐渐沉着冷静了下来。 他要像穆晏华那般,他也该学着如他一样。 这些…穆晏华对他做的这些,他早在答应的那个夜晚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所以不该如此慌乱。 想要努力去试图阻止更多他无法接受的本该是同爱人一块儿做的事,还是可以继续计划的,但若是不行……那他应该好好利用。 从前他是被遗忘的那一个,是没有机会的那一个。 可如今不同了。 而且穆晏华…他能够感觉到。 穆晏华对他有些不一般。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宁兰时便让自己的心跳逐渐平缓了下来。 只是他无意识地微抿住唇时,脑子里一时间还全是方才那一幕,以及……穆晏华唇上的触感。 他这样的人,唇也是软的啊。 宁兰时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又觉得自己真是好笑。 穆晏华在传说中再如何如恶鬼般可怕,到底也还是人,身体构造除却某些地方外同他都是一样的,怎么会不是软的? 都是人啊。 穆晏华一定也有弱点。 “……这样够解气么?” 宁兰时想着事时,又听穆晏华慢声问他,语调听着慵懒又随意,还无端有几分餍足:“你还想用别的法子再出出气么?” 宁兰时眸色微动。 他低着头,一时间不想去看穆晏华那张过于蛊人的脸:“厂公…还能做到什么程度?” “他背景大,现在杀不行。” 穆晏华轻唔了声:“他很喜欢收集珍宝,府中有一个库房全是他的心爱之物,臣叫人去烧了,给殿下出出气?” “……好浪费。”宁兰时还是没忍住,看向他:“他库房里的东西,肯定都很贵吧。” 穆晏华说确实:“那便搬到国库里吧。” 他支着下巴:“一天少一件,又抓不到贼人……” 穆晏华大抵是觉着这个法子更好,故而笑起来:“想想他会是何反应,就很期待呢。” 宁兰时心道这招确实好损,但是:“他不会让锦衣卫查吗?” 锦衣卫如今隶属东厂,若是锦衣卫“查不到”,说不定会被反将一军,怪锦衣卫无用。 穆晏华扬眉,有点意外宁兰时瞬间便想到了这上面,但又不是那么诧异。 先前早朝,他便觉察到了宁兰时对政事的敏锐……他或许真的适合做皇帝。 只是可惜了。 穆晏华:“他要是让锦衣卫查,那就更好。” 他勾起嘴角:“有的是法子给他扣上通敌的罪名,治他个死罪。” 宁兰时稍顿。 他低下眼,他知道自己该顺着穆晏华应和,可他实在是难以开口。 和穆晏华相处的每一刻,不仅是他自己在提醒自己穆晏华并非好人,就连穆晏华也时刻在提醒他这件事。 叫他们之间注定只能泾渭分明。 穆晏华见他不说话,也不恼怒,眸中反而是闪过兴味。 偷人珍宝填充国库可以,伪造通敌证据治个死罪就不可以……为何二字不需要问出口,穆晏华也能明白。 他真觉得宁兰时太过独特。 不是他没见过良善之人,事实上这一路走来,穆晏华也是见过好人的。 甚至是那种纯粹的、一板一眼的好人,谨遵律法、谨遵圣人之道,像是老古板,最后的下场也很惨烈。 最初,宁兰时拒绝皇位时,他以为宁兰时也是这样的人。 他拒绝,便是因为他不想做傀儡被任由摆布,做出坏事。 所以他试了一下。 他发现不是。 那样纯粹的良善之人,是不会被胁迫的。 被胁迫时,他们往往会选择自戕,但宁兰时选择坐在这里。 他看得出来,宁兰时只是想活下去。 可他又不会那么自私,不会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 “…他想杀你,你却不愿意随意按个名头杀了他?” 穆晏华真心觉得宁兰时有趣。 宁兰时小声:“嬷嬷同我说过,狗咬了人,难道人要咬回去?那便不同狗一样了么。” 穆晏华抬眉:“我义父也同我说过类似的话,狗咬了人,人的确没有必要咬回去,杀了狗烹了吃就是了,你要是再气不过,便一刀一刀将他的肉剜下来,留着慢慢发泄。” ——这确实是夏士诚的原话。 穆晏华少时便跟了夏士诚,他学到的所有事物,都是夏士诚教他的。 不仅是这些道理,夏士诚还用实际行动向他证明,就该如此。 宁兰时没说话。 他和穆晏华观念不同,争辩不得。 好在这时赵宝来报:“厂公,午膳好了。” 穆晏华也没有再谈,只是让人送进来时,还吩咐了赵宝去办这事。 宁兰时便知道,若是十皇子敢让锦衣卫查,那通敌的罪名……逃不掉了。 . 皇后宫里的那个厨子做的香栾虾仁味道确实不错,宁兰时吃了好几次,皇后也没来要人走。 他估摸着是皇后怕这个厨子被穆晏华威逼利诱成了心腹,但他也觉着皇后他们好像有些低估穆晏华。 这宫里所有人的一举一动,皆在穆晏华的眼皮子底下。 多这一个,也不差这一个。 天气逐渐入了冬,宁兰时也抱上了手炉。 这还是他第一次烧这么精致的炭,屋里也有地龙,很是舒坦,于是宁兰时起来的时辰又往后推了半个时辰,穆晏华也从不说他。 ……确实没必要说他,他就是个傀儡太子,未来还是个傀儡皇帝。 就是第一次宁兰时没跟着一起上早朝,还是穆晏华下朝后到东宫等他用早膳时,被穆晏华调侃了句:“殿下,你现在更像我的后妃。” 他这话实在是大不敬,方方面面都是。 可宁兰时除了低眼,旁的什么也说不了。 到冬至那一日,宁兰时也终于可以停了药膳,穆晏华就与他说:“下午来书房。” 宁兰时应了好。 于是下午宁兰时到书房时,便见书案上摆放着一摞奏折。 穆晏华坐在椅子上,示意他过来:“把手炉放了。” 宁兰时搁下手炉,见小圆子低着眉眼出去,不由微微抿唇。 上回……上回亲了那一次后,穆晏华就没有同他有过什么亲密的举止了,他却没有一刻敢松懈。 好在他同穆晏华独处的时刻并不多。 可如今…… 宁兰时缓缓朝穆晏华走去。 书案上还摊开着一本奏折,宁兰时不小心扫了眼,就立马别开了视线。 他不确定穆晏华允许不允许他看这些,毕竟这些东西从未往他跟前送。 现在入了冬,他若是没起来,穆晏华也不会喊他起来早朝。 他问过小圆子,小圆子说穆晏华 11. 11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宁兰时并未反驳,只是这一次不是不敢,而是他也清楚,穆晏华所言……是对的。 他得习惯,不然难受的只会是他。 可他若是习惯了…… 宁兰时的手又收紧了几分。 被他攥着手臂的穆晏华微扬眉。 他倒是不生气,就是觉得宁兰时看着瘦瘦弱弱的,力气好像也不算小。等开春了可以带人去猎场,也练练马术和射术,大乾重武,皇帝要是挽不起大弓,他日外国来使定然会瞧不起宁兰时。 宁兰时抬眸看向穆晏华。 穆晏华被他那双眼睛勾得笑了下。 “……厂公笑什么?” 宁兰时不是没有觉察到穆晏华对他似乎有些纵容,所以他到现在还在试探,这份纵容能到什么程度。 穆晏华还是没生气,只满是趣味地又捻了捻宁兰时的眼睛,他靠近时,就惹得宁兰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被他的指腹蹭过时,眼睫更是胡乱抖了两下。 好像被掐住了的蝴蝶,无助地挣扎了扇动了几下蝶翼。 看得穆晏华更加心痒。 他的嗓音也变得更低:“笑你这双眼睛。” 穆晏华温柔地抚了抚:“很是好看,望着人时,总会叫人觉得有千言万语要说,偏生又一句话都不说。” 更重要的是…… 宁兰时似乎只在他跟前这般鲜活。 他在外头,总是清冷浅淡的,哪怕跟他亲口要的小圆子,也有几分疏远。 穆晏华很喜欢宁兰时这般。 若是宁兰时是因为聪明而知道要跟其他人保持距离,他就更喜欢了。 说明宁兰时清楚,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也不喜欢自己的东西离旁人太近。 故而穆晏华的手指滑落下去,又轻轻地搭在了宁兰时的脖颈上。 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真的只是搭着。 他轻声慢语道:“殿下知道么?” 宁兰时不知晓他的心理活动,被摸着命门的感觉也并不好。 他再次撩起眼看向穆晏华,声音有点紧:“…厂公是第一位这般评价我的人。” 穆晏华笑得更深:“如此那便最好。” 他又问宁兰时:“殿下明白么?” 宁兰时瞬间便知道他为何要问他那一句了。 他觉得有点可笑,但又无端生出几分可悲感。 两种情绪交织在一块儿,他低下眼,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他知道穆晏华的意思了。 他真是…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会被一个太监圈地盘至此。 穆晏华却很满意,慢悠悠地勾着他在自己腿上调转了点方向,让他斜侧着,能够轻松一点转身面向书案:“殿下,臣同你说说奏折的事。” 奏折分为几种,早朝不是日日都有,所以有时有事,官员们会递折子到内阁,再由内阁递进宫里。 还有些是定了日期的地方官员的呈报,每月一报,八百里加急,从不迟到。然后每半年,各个地区的巡抚还会再上呈报…… 这里头的门道比宁兰时想象得多,也要复杂。 宁兰时听得很认真,一时间也忽视了穆晏华揽着他腰身、把他困在他怀里的手臂。 等穆晏华一份份给他看过、也教过宁兰时什么折子要怎么回,哪些折子可以不用回,什么折子要召朝臣来商讨或是明日召早朝去讨论……讲完这些门道后,穆晏华就道:“这些折子会送到这个书房,日后我要是不在,你觉得无事,可以来批阅折子,不知道如何处理便放着等我来。” 穆晏华语气随意:“你也不用担心出错,批阅后内阁会过一道,觉得可能有问题的,都会再往我这报一下。” ……难怪即便如今局面并非他完全独大,也依旧都说他权势滔天。 宁兰时慢慢应好,同时也是在想,穆晏华是在敲打他么? 如若是,也算是好消息吧。 总比一声不吭观察他、试探他要好。 至少他现在会提醒他,不要在这件事上犯傻,他会知道的。 虽说宁兰时确实足够聪慧,但这些事儿教起来繁琐,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太阳也已西落。 书房的门被人敲响,小圆子在外头问了句:“厂公、殿下,可要现在用晚膳?” 穆晏华松开了宁兰时,宁兰时不知他是何意,一时间没动。穆晏华就扬着眉,还记着这小殿下面皮儿薄得很,很小声地问了句:“怎的?舍不得起来了?有这么暖和?” 他说着,还去拉了一下宁兰时的手。 宁兰时倒是没有甩开他,却也站起了身。 穆晏华握了握他两只手:“确实比手炉管用。” 宁兰时捧着手炉时,手背还是会被冻得发红,看着是好看,但也让人皱眉。 毕竟宁兰时的手背摸着可比掌心的手感还要好,要是冻裂了…就好似一块玉摔了几道裂,自然不好了。 宁兰时:“……” 怎会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再说了,在穆晏华怀里,他总是紧绷着,自然就热起来了。 穆晏华跟着起身,又觉得宁兰时的手此时温温的,比他这双糙手摸着手感好多了,像极了温软的猫爪,便干脆将他的手扣在了自己的掌心中,拉着人就要出门。 宁兰时不自觉紧绷,到底还是没忍住:“厂公……” 穆晏华微顿,回首看他,微垂的眼帘投下大片的阴翳,叫人瞧不出他的眸中的神情,也因此显得晦涩,脸嘴角那勾着的笑都变得危险:“怎的?” 不愿意叫人看见他同他拉拉扯扯,觉得他是个太监,贬低了他的皇子身份? 宁兰时抿着唇,是真心实意的:“我已不是幼童,你这样 12.12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临近腊八,穆晏华要出京一趟。 倒是不远,只是有个案子他得亲自去才放心。 所以这日早膳宁兰时是自己用的。 约莫是穆晏华同他一起用膳太多次,他已然习惯,如今桌上只有他一人,他还有些别扭,思绪也不由飘远。 那赈灾银两的贪污案,大抵是过去了。 薛相并未求到宫里来,但穆晏华作为东厂厂公、掌印太监,在宫外亦有自己的府邸,所以薛相到他宅邸上谈,或者是在宫里别的地方聊一聊,也很正常。 左右都是他无法知晓的。 他只知早朝时,仍旧见薛尚书站在户部尚书的位置上。 宁兰时垂眸,放下了筷子。 小圆子抬眸看了眼,走近了几步:“殿下,今日早膳不合胃口?” “……不是。”宁兰时轻声:“是我有些吃不进了,可能睡太饱了。” 他站起身:“走走吧。” 他这个“走走吧”太突如其来了,小圆子顿了下,忙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准备起来,然后跟上宁兰时:“殿下要去御花园?” 宁兰时嗯了声:“这段时日怕冷,都没怎么活动过,感觉骨头都懒了。” 有人端了手炉来,也有人拿了狐裘来。 宁兰时没拒绝,拿在手里,也任由小圆子给他披上。 昨夜才下了场大雪,虽说宫人们一早就起来扫雪了,但道上还是一片凄寒,但宁兰时却觉得脑袋终于清明了几分。 只是他未曾想到,居然能在这样的天撞见他父皇的宫妃。 那女子头上珠钗没有多少,身上的衣着也并没有太过华贵,反而是偏向利落英气的打扮,身边更是只跟了个瞧着个头也算高大的宫女。 她负手而立,在见到宁兰时时,便一扬眉走了过来。 小圆子默默上前一步,低声飞速道:“这位是静妃,膝下有二子一女,父亲是梁国公。” 梁国公,那是武官,从前还领过军队的。 宁兰时垂眼,微微拱手:“静妃娘娘。” 静妃眉眼亦有几分飒爽:“听闻你身子骨不好,怎的大冬天的出来了?” “宫里待着闷,便出来走走。” 宁兰时视线微偏着回话。 静妃:“也是,我也觉得宫里闷得很,可惜这大雪又压折了好些枝叶,更加无趣。” 宁兰时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宫人们正在清理的断枝,并未言语。 静妃又转向他,细细看了他片刻:“你倒是同你母亲长得像。” 宁兰时一顿。 他藏在袖袍里的手紧了几分,指甲无声地抠了一下手炉的雕花。 ……她是何意? 想试探他?还是在找他的薄弱点以此攻破他? 静妃也不在意他的沉闷,只略有感慨地说:“我从前同你生母在一个宫中,她是个绝佳的妙人。” 宁兰时低着头,到底还是心动了:“静妃娘娘……还记得我生母?” “当然。” 静妃轻笑:“我同她一块儿生活了五年,后来她先升了妃位,被赐了兰蕙宫,即使如此,她也还是拿我当姐姐……” 说到一半,静妃便停了下来:“这儿冷,殿下若是不介意,不如到前头的亭阁中说话?那儿烧了地龙,也不怕殿下着凉。” 宁兰时终究是没拒绝。 嬷嬷鲜少与他讲他生母的事,宁兰时便也不问。 静妃同他说的事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但宁兰时喜欢听。 她说玉妃是她见过最知书达理的女子了,还说也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女子。 “你看这宫里的花千千万万、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唯独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站在那儿,这满园无论春夏秋冬,都要失了颜色。” 静妃陷入回忆,喃喃:“她用白绫自尽那一日,我都觉得她不是自尽了,而是终于变作了蝴蝶,从这高高的宫墙里飞了出去,从此自由。” 宁兰时没见过江解意,他想象不出来。 但他能够从静妃口中慢慢勾勒出来一个模糊的形象,因为静妃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 大雪过后,便是晴天。 日光洒落在雪上时,静妃的话头又停了。 她笑着看向宁兰时:“我今日出来的匆忙,身边只带了一个宫人,能不能劳烦殿下身边的人帮我去捡一些折下来的枝叶,好让我带回宫里去插在瓶中赏玩。” 宁兰时微顿,看了小圆子一眼,沉默了半晌,到底还是说:“小圆子,你们去吧。” 小圆子低头:“是。” 宁兰时带来的人也不多,都走了,身边便没人了。 静妃就从袖中掏出了一封信,快速地交到了宁兰时手里,用气声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心是个好的,这事无论你应允与否,都不能叫晏华公公知晓,你知道的吧?” 宁兰时觉得她真是胆大。 但她动作确实足够快,应当是练过武的,在旁人眼里她刚才的动作就是不小心扫靠了一下宁兰时的袖子而已。 他攥紧了手中的信,也不敢推回去。 如果不小心在此时露了馅,那便彻底没了挽回的机会。 . 宁兰时回了东宫后,便自己躲着看了。 这是一封信,里面有两封,其中一封内容很长,是梁国公让静妃转交给他的,大概意思便是说,宦官当权、民不聊生,梁国公愿意辅佐他真正上位,而并非由着穆晏华摆布,但此局需要长期筹谋…… 信的内容真的很长,宁兰时单论信而言,觉得其字字珠玑,也是句句诛心,将如今的局势、他未来登基要面临的局面全部都分析得很清楚。 宁兰时并不觉得他说得有错,但拉穆晏华下位…… 宁兰时垂眼,眸色没有丝毫的变化。 他慢慢将信折好,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他不是不想,他甚至愿意将这个位置让给他人。 只是…… 穆晏华倒了,他真的还能活吗? 静妃的态度是好,梁国公的言辞也十分恳切,可他们真的能信吗? 而另一封,大概是想要用来做伪装的,都是一些没什么威胁的,问他是否安康,聊及和他母家是旧友如何如何。 宁兰时攥紧了手里的信。 他自小便知道一件事,在这宫中,人能信的只有自己。 至少现在有一件事肯定的。 穆晏华活,他才能活。 他没有靠山,没有母族,除却皇室这冷漠的血脉,再无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是那无根的浮萍,十八年来,他的池子只有嬷嬷。 如今嬷嬷出宫,他的围墙便又只有穆晏华。 可是…… 梁国公他们还什么都没有做,要是交于穆晏华,他们会如何? 宁兰时深吸了口气,脑袋思绪混乱无比。 他不确定…穆晏华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这封信。 他甚至有点不信穆晏华不知道。 宁兰时靠坐在了椅子里,闭上了眼睛。 . 午膳时,还是宁兰时独自用的。 他吃的也没有往日多,小圆子有点担忧:“殿下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叫太医来看看?” “没事。” 宁兰时冲他笑了一下:“只是有些没胃口。” 心里揣着大事,能吃半碗饭就已经不错了。 “……厂公,可有说何时归么?” 小圆子愣了下。 主要是…这是东宫,不是穆府,穆晏华来这儿,不是“归”。 但小圆子没说什么,只是道:“千岁约莫会在晚膳前入宫,殿下要等厂公一块儿用晚膳吗?” 他补充:“厂公交代过了,他若是过酉未归,便让殿下先用。” 宁兰时说好,却又说:“等他到戌时吧。” 小圆子应声:“是。” 宁兰时起身往书房走,小圆子跟上:“殿下要写点什么吗?” 宁兰时:“看看奏折。” 小圆子:“那奴才为您研墨?” “好。” 宁兰时点头:“麻烦了。” 小圆子忙道:“这是奴才分内之事。” 下午过半时,宁兰时也刚好批完最后一本。 他便听见外头响起了一片又一片的声音—— “千岁。” “厂公。” 宁兰时放下笔起身,便见穆晏华直接推门进来。 两人对上眼,宁兰时注意到他的眸光有几分淡,他扫了小圆子一眼,小圆子便低头退了出去。 宁兰时朝穆晏华走了两步,穆晏华却已迈开步子,掠过他的同时,也是直接揽住了他的腰。 宁兰时还未反应过来,人就在书房门闭合上的同时,被穆晏华捞到了椅子上,坐在了他腿上。 他身体微僵:“……厂公。” 穆晏华语意不明地应声:“嗯。” 他隔着腰带捻了捻宁兰时纤细劲瘦的腰身:“他们说你早上中午都没吃什么东西?怎么了?” 宁兰时这几日其实已经在他膝上坐多了,也 13.13 《掌中龙》全本免费阅读 赵宝退下后,穆晏华又耐心地轻轻拍抚着怀里人的脊背,安抚了好一会儿。 他并不介意要哄宁兰时这事儿,甚至还有点喜欢。哪怕在这之前,从未想过自己还要哄宁兰时……但在瞧见宁兰时之前,他也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会有作为一个男人该有的欲丨望。 约莫是因为宁兰时这样时可比平日里清清冷冷的模样看着可人多了。 穆晏华垂着眼,就这样看着好似恨不得干脆在他怀里埋一辈子算了的人,一点也不急。 就等宁兰时慢慢缓过来后,抬起头看他。 穆晏华稍挑眉,语气都透着愉悦:“想说什么便说,别憋着。” 宁兰时很小声地说了句:“厂公实在过分了些。” 穆晏华失笑:“你找我办事,却连点甜头都不给我?” 他用虎口卡着宁兰时的下颌,收拢五指,有些亲昵地捏了下他的两颊:“十七,我们是什么关系?” 宁兰时知道他什么意思。 全天底下身为太监却没把自己当奴才的大概就穆晏华这一个了。 虽说他也没有将穆晏华视作奴才,可……穆晏华是真的有些过分了。 哪怕他知道穆晏华平日里一口一个君臣称呼得很好,真要是遇上什么事,他注定只能为穆晏华低头,但穆晏华…… 宁兰时一时间都说不出自己究竟是气的还是恼的亦或者是羞的。 他要别的都还好说,偏生怎么就爱在他身上找这种乐子? 宁兰时垂眼。 ……也是他没有别的东西能给穆晏华。 孑然一身,除了自己,他确实再无筹码能与穆晏华做交换。 宁兰时在心里轻呼出口气,到底还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他微抿唇,还未说什么,又听穆晏华随意地问起他:“你为何不答应梁国公呢?是信不过他们,还是知晓我会知道?” 他是真的很好奇。 宁兰时究竟聪颖到了什么地步? 宁兰时眼睫稍动。 他抬眸看向穆晏华,认真道:“厂公。” 宁兰时的回答却不是二者择其一,也并非他一直强调的那一句他已经和穆晏华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而是:“至少在我看来,你是第一个找上我的。” 他并不在意静妃既然和他母亲关系那般好,为何从来没有说要帮他一下;也懒得去谈她在这宫里活着也不容易、人总是更先在意自己、他当时的处境确实很尴尬万一她帮了他害了自己一家这些话去给她找补……因为宁兰时的重点并非是静妃如何,他也不关心、不怪她,他在意的是另一个事实。 “除了嬷嬷…你是第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 他也不介意穆晏华知道。 他是皇子中最“廉价”的存在,金银珠宝、权力那些对他来说太奢侈,他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如若穆晏华一直这么对他好的话,他非要和他……宁兰时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嬷嬷老了,她早该出宫了,也不可能陪自己一辈子。 宁兰时是个很怕孤独的人,也是没有得过什么好的人。 所以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穆晏华对他的这份好,在他这儿已经是一种恩情了。 毕竟…穆晏华完全可以不用这么仔细他、上心他。出宫还记得交代他可以先吃饭,不用等他。 他记得他。 脑海里闪过着四个字时,宁兰时无端有点鼻酸。 他低下头,想要避开穆晏华那双深邃的眼,却被穆晏华捧住了脸,低不了头。 穆晏华抬抬眉,似乎是觉得稀奇:“殿下,这是要哭了么?” 宁兰时又觉得自己作为男子的尊严被挑衅道了:“…没有。” 穆晏华用指腹捻捻他尚且还未湿润的眼尾,本来还想再说几句调笑的话,尤其宁兰时居然对他一个阉人上了心…… 可他望着既有几分孤傲,却又在他怀里展现了与之相悖的乖顺的人,不知怎的,忽然说不出话了。 宁兰时这样式的人,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世上记仇不记恩的人太多,尤其他对宁兰时…穆晏华自认没什么“恩”。 他喜欢这人的相貌与身体,并且想要,那么仔细养养再说,也是很正常的事。他相信宁兰时也肯定知道,他养着他除却让他当皇帝外,还为了什么……可宁兰时依旧会记得他对他“好”。 穆晏华在心里轻叹一声。 是因为还没被这世俗浸染么? 不,宁兰时虽未出过皇宫,但只怕见过的人心险恶、算计利用,不比其他皇子少。 他可是以罪妃之子,连名都没正式得过一个的身份在这深宫里存活了这么些年啊。 可即便如此…… 这小野草,比他想象得还要柔软啊。 那皇帝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居然能得到一个这么好的儿子。 穆晏华抚着宁兰时的一头乌发,慢声叹道:“殿下这般性格,日后容易受气,也容易遭欺负。” 宁兰时没说自己是太子、未来是皇帝,他只说:“可是…如若没有厂公允许,又有谁敢欺辱我呢?” 他这话出口,穆晏华嘴角勾着的若有若无地笑瞬间就变了。 连他散漫的视线都凝实在了宁兰时身上,他那张脸实在过于有压迫感,叫人不寒而栗。 但宁兰时却未退却半分,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等穆晏华给他一个答案。 半晌后,穆晏华轻笑着揽紧了他的腰身,把人往怀里带得更多,叫宁兰时的腰腹几乎贴上了他的腰腹,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近得让人有些晕眩。 “你说得对。” 穆晏华帮宁兰时把垂落的发丝拢在耳后,又一手捧着他的脸,用指尖点点他的颧骨。他小动作一直很多,宁兰时早有觉察,但这样似乎比平时还要亲昵了…… 尤其他听见穆晏华喊他不再是喊“殿下”,也并非“十七”,而是一句:“兰时。” 宁兰时眼睫微颤,穆晏华贴近他,用唇在他耳侧慢慢道:“所以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才能欺负你,其余人无论是谁,都不需要你委曲求全,知道么?” 宁兰时心里悬着的石头彻底落下。 穆晏华信他了。 但是…为何? 宁兰时在脑海里复盘都没有想明白,穆晏华为何突然愿意信他了。 他应了声好后,又感觉到穆晏华的手挪到了他的颈后,隔着头发掐住了他的脖子,惹得宁兰时不由微微绷直身体,也觉得自己头皮发寒。 然而穆晏华的语调还是那般轻轻慢慢,他看不见穆晏华的表情,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