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前夫今天火葬场了吗》
1.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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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行云匆匆走进内室,对崔韵时禀道:“夫人,方才元若传来口信,说公子晚上不回来了,今晚的家宴,你记着顾好老夫人与三小姐,招待好谢五娘一家便是。”
话音落下,崔韵时没说什么,芳洲已经气恼得不行。
“今日是中秋,为了这一晚的家宴,夫人做了半个月的准备,公子怎么说不回就不回。”
“何况今日还是夫人的生辰,这样的日子公子也缺席,也太不顾及你的体面了。”芳洲抱怨着,拉下竹帘遮挡自左而来的日光。
然而正对着梳妆台还有一扇大大的窗。
日光依旧透过窗格照进来,明明暗暗的光影落在崔韵时脸上,将她平静的表情割裂成均匀的六片。
“元若可有说夫君被何事绊住手脚,他为何不回府?”
崔韵时的语气却很温柔,说到夫君的时候,好像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又好似要把这两个字咬碎。
行云犹豫了下,还是说了:“二姑奶奶昨夜与夫君又大吵一架,连夜离府,元若说公子为了让二姑奶奶宽心,带她出城去清净山别苑赏花游玩去了。”
崔韵时挑了挑半边眉毛。
谢流忱就为了这件事,就把一家子抛下,家宴也不来,只给她一句顾好老夫人与三小姐,招待好谢五娘一家的交代。
他要是真把家人看得那般重,合家团圆的日子,他就不该缺席。
可要说他不看重家人,他又能为二妹妹抛下所有事,只陪着她舒解心结,哄她开怀。
崔韵时笑得很淡,其实他只是在意二妹妹一个人罢了。
这么多年来,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回。
她的新婚之夜,谢流忱刚一进门,两人交杯酒都没喝,就被在外不断敲门的谢燕拾侍女打断。
他推开门,便见一身红衣的谢燕拾在他面前转了个圈,柔软繁复的裙摆像花朵一样盛开。
她挥舞着手里两支小小的烟火棒:“长兄,我们去放焰火吧,我想到小时候元日,我们一起玩这个,突然就很想再玩一回,还有……”
谢燕拾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我也很想见你,刚才你在前厅与人敬酒,转了一圈,你都没发现我在哪。”
“你躲在那扇绣着秋浦歌的屏风后头,中间探头看了我六回,想不发现你也很难。”
“那长兄就是故意装作没在找我。”谢燕拾惊喜道。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了会话,这时候谢燕拾好像才发现她这个新娘的存在一样,问:“我把长兄借走一晚,大嫂不会不高兴吧?”
崔韵时笑了,她想说,你是在明知故问吗?
“我高不高兴不重要,只是洞房花烛夜,不好如此。”她委婉地说,也将此事视作一种简单的试探,她想要的是一个能给她尊重和体面的夫君。
如果新婚之夜他就不给她颜面,今后的日子难道就会好上多少吗?
她垂手立在那里,等着看谢流忱的反应。
“你先回房休息吧,不必等我。”谢流忱开口了,声音温温柔柔,被风送入她耳中时,却比夜风还要冷上几分。
不等崔韵时说话,谢燕拾就欢呼起来:“长兄,你待我真好!我们这就走吧!”
她扑入谢流忱怀里,他红色的喜服映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脸烘托出一种喜悦又生动的红晕,比她这个一身嫁衣的新娘还要艳丽。
看着这对亲密无间的兄妹,崔韵时也微笑起来,她从小就被如此要求,再难堪的事情,心里再怄,至少面上也要摆平。
后来发生的种种事情,证明新婚夜那晚绝非偶然。
比如谢燕拾命人拔光崔韵时让人往池里种下,刚刚开始开放的莲花,说她不喜欢莲花,也不喜欢有人动她出嫁前家中就有的摆设,那样会让她觉得这个家越来越陌生。
比如她焚烧崔韵时的流光琴,只为了闻一闻制琴用的木材是不是如传闻所说的,真的有特殊香气。
又或者三年前,谢燕拾在她举办的赏花宴上,突然放飞了数百只形形色色的鸟。
那些被关了许久的鸟争先恐后地挤出笼子,慌不择路地扑闪翅膀,把她精心养护的花全都撞落了。
谢燕拾在漫天落花和女眷们的纷乱躲闪与尖叫声中故作天真地笑,说是这样赏花才有真正的自然意趣。
她想笑出天真无邪的效果,但她显然没有那么好的演技,她那双装满无辜的眼睛睁得太大,结果流露出来的全是得意和你能奈我何的挑衅。
崔韵时嫁过来没多久,便对谢流忱提过,让他管束一下自己妹妹,谢流忱回了她一句让她印象深刻的话:“她总归是我妹妹,你身为长嫂,对她多加忍让吧。”
崔韵时说:“二妹妹已经二十有三,还是这般任意妄为。长此以往,夫君难道不怕她会闯出你都收拾不了的祸来吗?”
“她有分寸。”
这句话是谢流忱一贯的语气,或者说是对她一贯的语气,每个字都像清凌凌的雪珠落在结了冰的湖面一般,无情也动人。
崔韵时听了,几乎要冷笑出声。
原来他也知道谢燕拾在胡作非为,更知道谢燕拾是在故意欺辱她。
所以他才会提分寸这个词,因为至今为止,在他看来,谢燕拾做的那些事都还在他划下的分寸之内。
哪怕这些事里,随便拿一件出来让外人知晓,都会嘲笑崔韵时一个侍郎夫人,一家主母,却要受小姑子的掣肘。
这些她最看重的事,却都在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谢燕拾有分寸”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崔韵时收回神思,打量自己的脸片刻。
芳洲的手艺很好,人也非常机灵能干,就算一边痛骂谢流忱,一边给她上妆,那双手也很稳,将她七分的面容化到了十分。
崔韵时重重思绪都被压在轻薄的妆面之下。
她又对铜镜看了许久,在确保这张面容上不会泄露任何不合时宜的情绪之后,才站起身向外走去。
既然别人不愿顾及她的颜面,那她便自己给自己挣。
谢家门庭显贵,当年能嫁入这样的门第,即便她样貌才学样样都好,也被人说是高攀。
只因世人论起婚嫁,极看重出身,而她是从五品礼部员外郎的庶女,还在十七岁那一年因意外而废了一条手臂。
相比之下,她的婆母明仪郡主是安平公主最宠爱的女儿,已经去世的公爹曾官拜宰相,而谢流忱年纪轻轻便已做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前途眼看着一片大好,隐隐有更胜其父的迹象。
崔韵时下了一番功夫,很得这位身份贵重的婆母的心。
明仪郡主在外与命妇、闺秀们交游时,常常称赞她慧质兰心、才思敏捷。
这种溢美之语往往虚无缥缈,只是人身上的点缀,走两步就抖没了。
但这些话若是由明仪郡主这等有脸面的人物三番两次地说出口,就会变成实实在在的好处。
她的母亲在家能过得更好,也不会再因她的祖母——崔家老夫人看轻妾室而受磋磨。
崔韵时的嫡母大夫人并非是心思歹毒之人,她心直口快,脾气又急,虽然看不惯崔韵时母亲李姨娘谨小慎微的做派,至多也是训斥李姨娘几句。
但下面的人会揣摩老夫人的心思,会为了讨好老夫人而在种种小事上为难李姨娘。
但如今不同了,看在她的面子上,那些人对她母亲十分殷勤,不敢懈怠。
她的妹妹也很顺利地进入国子监读书,不像她当年,是等了三年才有一个考学的机会,才考入的国子监。
而外人也不会再猜测她是不是不得谢流忱的心,不然怎么少见夫妻二人一同出现,崔韵时这侍郎夫人的位置还坐得稳吗云云。
这一切都因为明仪郡主很喜欢她。
崔韵时的荣光和底气全都来自于夫家,她踩在云头,从不想往下看,因为脚下空空,她就是她自己最大的依仗。
崔韵时走到半路,就听到院外传来一道过分响亮的嗓音,因为是刻意拔高了声调,以至于听起来有些尖锐刺耳。
几人步出院中,正看见谢燕拾身边的大丫鬟青溪,被她院里的二等丫鬟拦在院外。
青溪不是个消停的,一看见她,就对她行了个标准的礼。
“今日公子陪着我家散心,却不慎弄脏了外衫,夫人便命我回来取几件外裳备用。”
青溪笑语盈盈:“素日听说崔夫人与谢公子情谊深厚,衣食住行从不假手于人。崔夫人觉得以公子昨日的穿着,今日该取哪几件外衫搭配更合适?”
崔韵时听她说了这几句废话,她终于绕到正题了。
这谢府里,谁不知道谢流忱每月只在她院中过夜三次,自她嫁入谢府开始,至今六年,从未更改。
这样淡薄而规律的相处,仿佛多见她一面,谢流忱都会发生什么不测一样,很难让人相信他们俩之间有什么真情。
再和谢流忱对谢燕拾的有求必应一对比,谁还能听不懂,青溪这是故意有此一问,因为崔韵时不得夫君喜爱,基本见不到夫君的人,所以根本不知道他昨日是穿了哪身衣裳出门的。
芳洲也提起了心,夫人这要如何回答才能不让人看她的笑话?
崔韵时漫不经心道:“夫君这些事,谁都没有元若做得更妥当,知道得更详细了。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倒要来问我?看来你服侍你家夫人时确实不尽心,连夫人长兄的亲随都没注意,实在愚不可及。”
青溪:“……”
芳洲站在崔韵时身后,冲着青溪呵呵地笑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传遍了谢府。
因为青溪这一趟上门取衣服大张旗鼓,今晚中秋家宴谢流忱不回府这件事也跟着在府内传开了。
下人们都在心中唏嘘,公子待二妹妹真是没得说,但对待妻子却是这种态度,不免让人猜想,是否崔夫人犯了什么不便让人知晓的错,公子耿耿于怀,才故意这样冷待她。
到了下午,谢澄言带来了一盆开得正好的雪逐花。
“嫂嫂,这花我照看了许久,如今终于开花了。香气宜人,闻着心怀便舒畅起来,不知嫂嫂喜不喜欢。”
雪逐花向来娇气难养,就算最有经验的匠人精心照料,花朵顺利开放,开出来的花瓣上大多会有红紫杂色,花朵偏小。
不像眼前这盆,花朵饱满莹白,没有一点杂色,
可见谢澄言是费了多少功夫,从多少盆花里养出了这最好的一盆。
“多谢你,我很喜欢。”崔韵时笑着吩咐行云好好照看这盆花,说这种品相的花太难得,三妹妹不必为她如此费心。
谢澄言是谢流忱的三妹妹,脾气与长兄和谢燕拾都不同,谢家三兄妹三个脾气,她唯独与谢澄言谈得来。
或许也不该说是她与谢澄言谈得来,而是谢澄言表里如一,没有什么坏心思,想和她相处不好都难。
不似谢流忱和谢燕拾,一个用清淡少言来包裹自己的目中无人,一个用天真无邪来掩饰自己的无法无天。
“你今日来得正好,我刚得了一本董大家的琴谱。”
“多谢嫂嫂。”谢澄言惊喜道。
“我也只是偶得这一本琴谱,并不花什么功夫,不比你这一盆花,是实实在在地花了力气照料。”
“嫂嫂喜欢便好,”谢澄言掀唇一笑,“我这盆花虽然看着是有几分新鲜,可若是跟长兄要送的生辰礼一比,那就相形见绌了。”
此言一出,崔韵时便知谢澄言的来意了,她定是听说了今日青溪搞的那一出,来宽慰她的。
她笑着听谢澄言的下文:“上个月我还和长兄一同去珍宝阁,长兄担心他选的东西不合你意,要我帮着挑玛瑙、砗磲、宝石……最后定制了一条七宝缨络来做你的生辰礼。”
谢澄言笑得真心实意。
那一串光华璀璨的璎珞,戴在同样光彩照人的嫂嫂身上,必然十分相称。
有这样一件由夫君赠予的珍宝,
2.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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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宴还没开始,但崔韵时也没有闲着的功夫,让行云又去确认了一遍各项事项,从晚宴的菜品名单,到竹莘厅的布置,巨细靡遗。
好不容易得了点空,又听丫鬟来禀报,说携福康郡主携女儿谢经霜上门拜访。
一听到福康郡主的名号,崔韵时就觉不好,芳洲也嘀咕道:“夫人,福康郡主带上谢经霜来了,她该不会是想……”
此时福康郡主母女已经走入院中了,芳洲停住话头,崔韵时在心里把她这句话补完:该不会是想让你给谢经霜与井家小公子做媒吧。
果不其然,福康郡主一落座,几句客套话之后就进入正题。
她拉着谢经霜的手,对崔韵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你成亲那日啊,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这一转眼,我的霜儿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
感慨完觉得似有不妥,因为她突然想到女儿比崔韵时还大上一岁,要不是名声不好,也不至于到这个岁数都找不到一个门当户对,肯与霜儿结亲的人家。
要知道,她与崔韵时的婆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出身同样显赫,身上流着的是皇家血脉。
若非女儿实在是不着调,也不至于让她这个做娘的来找崔韵时为她说和亲事。
崔韵时微笑着让人上茶点,缓解福康郡主的尴尬,心里在盘算怎么婉拒福康郡主。
她知道,谢经霜看上了井家的小儿子,那是个十分和气的少年人,从不与人争执红脸,长相也是出挑,不然也不会被谢经霜看中。
恰好崔韵时与井家大姐井慧文关系很是不错。
福康郡主便想要借她和井慧文的关系,由她从中说和,将谢经霜的那些小毛病遮掩修饰,促成两家结亲。
可是崔韵时不想应承这事,女儿家荒唐风流些都不算什么,要紧的是谢经霜脾气很差。
崔韵时这些年已经被谢流忱和谢燕拾给消磨得越发沉稳,但每每跟谢经霜说话,她都忍不住想要打她一拳。
何况井小公子乃至井家都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为什么要娶谢经霜这样一尊大佛进来,嫌自家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
别说她没有办法说成这件事,就算她有办法,她也不会这么做,劝人娶谢经霜,那跟造孽有什么区别。
崔韵时找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让福康郡主打消这个念头。
福康郡主为了女儿,自是舍下脸面继续劝说。
两人还在推拉,谢经霜却已经忍不住了。
她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敲,茶水溅出,泼了满桌。
她直截了当道:“崔韵时,别在这里拐弯抹角了,我就问你,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谢经霜早就对崔韵时不满了,前些日子她母亲就想来找崔韵时说这事,但崔韵时一直在养病。
可谢经霜清楚,什么偶感风寒不宜见客,根本是称病不愿见她,不想为她办事。
她让崔韵时给她牵红线成就这段姻缘,那是给崔韵时脸面。
不然她只需要让母亲跟表兄说这事,表兄再令崔韵时去井家和井家大姐提婚事,哪还容崔韵时推脱。
崔韵时真是不知好歹,以为自己是表兄的妻子,就敢对着她这个堂堂郡主之女敷衍了事,也不看看自己当真配得上表兄吗?
表兄拿她当回事过吗?
福康郡主斥责道:“霜儿,你怎么和你表嫂说话的,太没规矩了,韵时,你不要和她见怪,她……”
“母亲!”谢经霜气急,“表兄都不曾敬她看重她,我为什么还要给她脸。就算要见怪,也是我怪她,她有什么资格怪我?没有表兄,她一个没法入朝为官的残废,连跟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福康郡主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哆嗦着嘴唇不知该怎么教训女儿。
崔韵时笑了,六年过去,谢经霜倒是从未变过,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当年她刚嫁到谢家半个月,一次宴会上,大家玩起了投壶,最后胜出的人可以得一把精巧的弓。
谢经霜自负自己的投壶技艺,早就放话,要拿下头彩让大家瞧瞧她的本事。
崔韵时也听说了这事,想着不能下夫君这位出身高贵的表妹脸面,有意相让,故意在最后几投里失误三次。
她已经让了,可是谢经霜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么回事,越投越差,就算她已经刻意放水,谢经霜仍旧输了。
“谢经霜,刚刚是谁说自己一定能赢啊?”
谢经霜的玩伴们大笑着道,将酒杯端到她面前:“说好了,输了就喝十杯酒。”
谢经霜涨红了脸,深觉在玩伴们面前失了脸面,拂袖而去。
那时她并没有来找崔韵时的麻烦,也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
崔韵时找了个无人经过的鱼池边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底下的鱼撒些鱼食。
她都打定主意,要这么呆到宴席结束的时候,谢经霜找了过来。
她一发现坐在池边发呆的崔韵时,就把一个鎏金酒壶砸到她的左臂上。
“你赢了我,还作出这副受我气的样子躲到这里,是想让别人说我欺负你吗?”
崔韵时十分惊讶,不仅是因为谢经霜粗鲁的言行,更是因为她的反常。
早上的谢经霜,即使有火气也只是对着玩伴发作,对她是一个字都没多说,或许是觉得她是她的表嫂,不好对她出言不逊。
但现在的谢经霜一改早上的态度,好像得到了允许,没有了任何顾忌,把所有的愤懑都对她发泄出来。
崔韵时客气地回了一句:“表妹,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般想,我呆在这只是看池子里的鱼罢了。”
“我不是你表妹。”谢经霜非常厌恶被她这般称呼,“我真不知道表兄为什么会娶你,可你不是他心目中的妻子。”
崔韵时觉得她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你对你表兄的妻子人选有什么意见,应该告诉你的表兄,而不是告诉我。”
“你果然像燕拾表姐说的一样爱玩弄口舌。”
谢经霜走近她:“你若是有骨气,便别靠男人,只靠你自己把这事解决了。”
“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要如何?”崔韵时看出来了,谢经霜好像脑子有点问题,而且对她的敌意非常大。
“你现在就去大家面前向我道歉,承认自己故意做出被我欺辱的样子,居心不良,想要污蔑我的名声。”
崔韵时觉得头痛,她在国子监读书时没有见过谢经霜这个人,她难道根本没在那里读书吗。
没读过书的人脑筋就是这么曲折离奇的吗?
“我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不会为你想象出来的这些事道歉。”崔韵时懒得对她摆笑脸,转身就要离开。
谢经霜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走掉,伸手就要抓住她手上赢来的那把弓,一握住弓就猛拽到自己身前。
崔韵时没必要非得抓着弓不放,她立刻松手,弓弦却从她双手狠狠刮过,像一把极细的利刃,在她五根手指上划下一小片血肉。
谢经霜抢到了弓,将它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她使了狠劲,但力气终究不够大,只将弓踩得微微变形,出了一口气,才满是鄙夷地看了崔韵时一眼,带着丫鬟离开。
“我们跟上去。”崔韵时忍着手上的痛,说道。
她觉得谢经霜不会就这么算了,便和芳洲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到了菁园。
谢经霜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母亲福康郡主,当着众人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以及崔韵时的心机有多重,只是因为上午谢经霜输了投壶后没有对崔韵时好言好语,她就记恨在心,在外散布谢经霜不敬表嫂、没有规矩的谣言。
崔韵时心想果然跟回来是对的,谢经霜在一大群女眷面前胡说八道,如果她不在场,等她编造一通,众人先入为主,她再澄清也不免处于下风。
她走上前和众人见了礼,再解释了一番上午投壶结束后,她只是坐在鱼池边看鱼,不知道为什么谢经霜会有这些误会。
解释的时候有小姐看见她手指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关切道:“怎的受伤了?”
“谢小姐性急,从我家夫人手里抢走那把弓想要踩断,夫人没有防备,被弓弦划伤了手。”芳洲知道这是该她说话的时候了,立刻答道。
众人听完面色古怪,谢经霜的脾气谁不知道,她干出这事太正常了。
在她眼里,不顺从她的,不逢迎她的,就是违背她。
何况她名声本来就差,还需要崔夫人去污蔑她的名声吗?
比起谢经霜被人设计,她们更愿意相信谢经霜又在欺负人了。
“你们别听这个贱婢瞎说,”谢经霜更加生气,“我拿弓的时候,她故意不松手,就是想要演一出苦肉计,现在好拿到你们面前来现。”
芳洲心中忿忿,谢经霜表面上口无遮拦,可是说到自己抢弓时就很注意用词,变成了拿弓,真是太会装了。
没人应和谢经霜,只是沉默着,或多或少地向谢经霜投来谴责的目光。
谢经霜气得要发疯,只觉自己孤立无援,被人针对了。
便是在这时,谢燕拾从人群中走出来,为她说话:“霜表姐刚强倔强,却不会毫无缘由地惹事生非,崔夫人还是她的表嫂,霜表姐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只抓着她不放,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继续道:“我想,虽然嫂嫂受了伤,但那都是意外,并非霜表姐所愿。我们不能因为有人受了伤就认为那人是对的,将过错都推到霜表姐身上。”
“没错!”谢经霜说,“我不会像一些做作的女子故意弄伤自己,让自己没理也变成有理。”
崔韵时哪有那么巧就被弓弦划伤了手,根本是故意陷害她。
谢经霜转向崔韵时:“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为何不与我辩个明白,为自己据理力争。”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装柔弱装可怜很有意思吗?”
崔韵时沉下脸,看着谢燕拾和谢经霜。
这两人一个不怀好意,一个觉得全天下的道理都是她的。
“我若说,我是被你划伤了手,你便要说我是故意为之;我若说是你非要找我的茬,小题大做,无事生非,你便要疯得更厉害了。”
她上前一步,低头看着比她矮一头的谢经霜。
“你只是想要所有人都认同是我居心叵测,那我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都有些吃惊。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是把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但谢经霜都欺负到人家脸上去了,难道还要崔韵时求着谢经霜息事宁人吗。
她毕竟是谢经霜表嫂,算是她的长辈,不像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姐夫人,只能任谢经霜百般为难。
有人劝和:“一切都是误会,你们俩是多亲的亲戚,何必为这事闹开呢?”
谢经霜却被崔韵时那句话激怒,她跳起来就要抽崔韵时巴掌。
所有人大吃一惊,表妹打表嫂,这真是闻所未闻。
她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到崔韵时脸上,有人抓住了谢经霜的手腕。
谢经霜正在气头上,回头就要骂这个胆敢阻拦她的人。
她满脸狠厉之色,却在看清身后这人的脸时,瞬间像被大雨浇透的火苗一样,连一点火气都冒不起来,活像见了命里的克星。
可是克星既不凶神恶煞,也不咄咄逼人,他很和气地先松开手,再对谢经霜道:“把手放下。”
语气不像是在命令和指责,倒像是看见家中孩子不知轻重拿了把刀玩耍,怕
3.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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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韵时,到此为止吧。”
“我相信二妹妹。”
这两句话让崔韵时晃了下神。
崔韵时被人用怀疑和鄙夷的目光打量时,他听之任之。
谢燕拾马上被她逼得即将穿帮时,他出言阻止。
他偏向谁,看重谁,一目了然。
她心里对谢流忱的那点信任和亲近立刻消失。
谢燕拾的那些谎言,崔韵时轻易就能拆穿,她不信谢燕拾私下对谢流忱的说辞完美到能让他深信不疑。
更何况她已经证明了谢燕拾在说谎,谢流忱仍然站在谢燕拾那一边。
他可以看着妹妹污蔑她,却不能看着她揭穿他妹妹,让妹妹陷入难堪的境地。
谢流忱对众人道:“二妹妹年纪尚小,也是因为表姐而心急,才说错了话,以至引起这些误会,她并无它意,请诸位见谅。”
这毕竟是谢流忱的家事,众人都不好说什么,只能说几句场面话。
“如此便好,谢公子快带妹妹和夫人去休息吧,你看崔夫人的伤口还在流血,这才是最紧要的。”
谢流忱点头,众人便散了,他看向崔韵时:“夫人,方才我已让人请了大夫来,就候在外头,你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他又重新称呼她为夫人了。
崔韵时没有立刻作答,只是抬头回望着他。
他显然也注意到她不加掩饰的视线,但是没有避开,就这样和她长久对视着。
崔韵时清楚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歉疚、尴尬,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崔韵时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可是崔夫人必须有礼有节地回答:“夫君看顾二妹妹便好,我这里不必夫君费心。”
她带着芳洲转身就走。
芳洲眼看出口明明就在谢流忱身后十几步,她小心地问:“夫人,我们从东边那个出口走吗?”
“嗯,我们不与他们同路。”
东边的出口要穿过大半个园子,途中她们又遇上了谢经霜一行人。
她们一群十几个人浩浩荡荡,没有注意到崔韵时。
谢经霜被娘和丫鬟们簇拥着,刻意地提高声音,好叫每个围绕着她的人都听到:“反正我没有欺负她。”
“哎哟小祖宗,我们知道你是个坦荡人,敢作敢当,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好了,你刚才跟人争执一场,让娘看看,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娘,你看,我手都红了,那弓上的雕饰握着一点都不舒服。”
崔韵时停步,看着这群人远去。
她忽然走了回头路,在快要回到她们和谢流忱分别的地方时才停下。
她对芳洲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隐在暗处观察谢流忱三人。
谢燕拾正拿着帕子抹眼泪,谢流忱和元若都在安慰她。
谢燕拾用帕子按住眼睛,忽然扑哧一笑:“你们以为我哭了吗?”
“我才不会为崔韵时哭。”
“本来我心里很难受,在人前丢脸了。可是长兄这样维护我,我觉得好过多了。”
“有长兄护着我,我还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用力地跳了两下,表示自己的洒脱和不在意。
“长兄,我们去赏花吧。”
“好。”
跨过门槛时,谢燕拾很有兴致地提起裙角跳了过去,还没落地就被谢流忱扶了一把。
“这里有很多尖锐的碎石,你仔细脚疼。”
崔韵时用帕子紧紧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手,看着他们欢欢喜喜地远去。
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谢燕拾和谢经霜都好好的。
全都好好的。
——
回忆往事费不了什么功夫。
崔韵时看着桌上被谢经霜泼出来的茶,那一小滩茶水逐渐漫延到她手边。
她面色不变,不再如六年前那般与谢经霜言语针锋。
她转而给了一旁面色尴尬的福康郡主台阶下:“郡主,表妹身体不适,不慎打翻了茶杯,还是先带她回去休息一阵子吧。”
福康郡主今日本想拜托崔韵时为女儿说和亲事,但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女儿这么折腾,她带着女儿赶紧走了。
屋内静下来,崔韵时靠在软椅上,紧绷的双肩慢慢卸了力。
自六年前谢经霜闹出的那件事之后,她对谢流忱的个性有了更深的了解。
他是一把玉做的锋刃,看着温润无害,但是如果对他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设防地伸出手,保管被这把刀割得鲜血淋漓。
即便他下一刻就要害得你颜面尽失无地自容,上一刻也照旧与你言笑晏晏,笑得真心又温和。
至于他心中对此是否有任何触动,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的眼睛里肯定没有触动,还能坦荡荡地和她对视。
这何尝不是一种蔑视,因为他知道,她不能把他和他妹妹怎么样,她只能在他面前做个合格的崔夫人,用言语周全着自己那可怜的颜面。
但她摸索出的一切规则在他的二妹妹面前便全不作数,谢流忱为谢燕拾破的例,改的原则数不胜数。
这条毒蛇若是有真心,大概全在自己妹妹身上。
那场宴会之后,谢燕拾的所作所为不可避免地被传了开来。
妹妹不怀好意地挑拨构陷自己长嫂这种流言总归不好听。
京城里这么多官宦人家,总有人家中也有这么个难缠的小姑子,但没人像谢燕拾一样闹得这么难看。
人人津津乐道着这事,感慨小姑子这么能造作,谢家要家宅不宁了。
那一年冬日雪灾,为了让妹妹恢复名声,谢流忱让妹妹先牵头京中贵女捐款给灾民,再让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谢燕拾变卖手头的首饰华服,以及庄子铺面才凑齐的。
如此才能显出谢燕拾的大义,和那些在灾年仍旧锦衣玉食、声色犬马的人不一样,她是真正关心百姓疾苦,连自己的外貌都无心顾惜的大善之人。
当然,事后谢流忱将这六万两补贴给了她,长兄看不得妹妹受苦,接济她一下,再合理不过。
而一身素装的谢燕拾靠着这六万两,树立起了自己识大体的名声,被皇后称赞是闺秀典范,顿时有不少人巴结上来。
谢燕拾一时风头无两。
她每日都笑得格外开怀,今日去大理寺少卿之女办的赏花宴,明日去安国公郊外的庄子上游湖。
崔韵时心想,谢燕拾说得没错,有她的好哥哥护着,她还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他们只管践踏别人的自尊,伤别人的心就是了。
——
福康郡主拉着女儿匆匆地出了松声院,抬手示意跟着她们的丫鬟
4.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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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清风阵阵,送来桂花的香气。
谢五娘闻着这样的芳香,向着今晚办家宴的竹莘厅走去。
谢五娘一家只是京城谢家这一支分出去的远亲,她勉强能称谢流忱一声表兄。
父亲去世后,她们一家三口被叔伯赶出来,过得很是落魄。
所以如今说得好听些,她是来投奔表兄,其实不过是舔着脸来寄人篱下。
当时她早就做好了看人脸色的准备,没想到表嫂崔韵时十分和蔼,不仅对她们一家人很关照,让下人服侍她们时都不敢轻慢。
表嫂还写信托昔日故交收她入鹿章书院,虽然不是国子监,但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书院。
表嫂还在桂花树下专门为她埋了一坛桂花酒,待她高中便挖出来恭贺她。
为此,谢五娘心中感激,总想着要回报崔韵时。
等到了竹莘厅,她才发现今晚的中秋家宴还多了两个没见过的人。
那是两名衣饰华美、不同凡响的女子。
一人年纪约莫四十上下,另一人看着二十多岁,但神气非常,不屑用正眼看人,这个模样,就算是一块金子掉到她面前,她都不会低头看一下,遑论屈尊去捡。
谢五娘的位置在谢澄言边上,她凑到谢澄言身边,问明了这女子姓名身份后,心里暗暗吃惊。
谢经霜这身份才是谢流忱真正的表妹,她这个勉强够上关系的表妹跟她一比,真是说句话都有些没底气。
她打定主意今晚低调地混饭吃便好,看谢经霜那个做派,就知道是不好相与之人。
京城达官显贵多,她若是不小心惹到这位贵客,她在谢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于是除非长辈问话,她便不开口引人注意。
直到宴会中途,谢流忱的亲随元若捧上那个精美到值得被单独珍藏的盒子时,她才浅笑一下。
她出一嘴之力的时候到了。
方才她已经从谢澄言那里知道谢澄言要送的是七宝缨络。
崔韵时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怎么能没人捧场。
她就要做这个把场子热起来的人。
即使谢流忱人都没来,但礼重,情意就重。
她今日一定要把这三分情意吹到十分,让表嫂面上有光,弥补她夫君连她生辰这一日都缺席的缺憾。
看着那个描金嵌螺钿贝母的盒子,谢五娘笑得像朵花一样:“表嫂,光看这盒子就知道表兄有多用心,比我见过的所有宝贝都要精美贵重,便是有人只拿这个盒子送我,我也会高兴坏了。盒子都这么漂亮,里面的东西一定更好看。”
谢澄言也笑着搭腔:“长兄当时带我去珍宝阁时我都羡慕得不行,若我是男儿,有嫂嫂这样的妻子,我也要把见到的好东西都送给你。”
谢经霜无语地别过头,翻了个白眼。
表兄人都不来,这两人还能无中生有说这么多好听话,跟两条狗似的。
谢澄言一个三小姐更是自甘堕落,居然到跟个穷亲戚一起吹捧崔韵时。
元若听到谢五娘和谢澄言的话,顿时一惊,暗道不好,谢流忱要送七宝缨络的事怎么人尽皆知,那夫人岂不是也以为今日收到的会是这份礼?
他顿时感觉手里的盒子烫手。
那条七宝缨络已经被谢燕拾拿走了,现在盒子里装的是他在库房里临时挑出来的礼物。
他强撑笑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展示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支雕作蝴蝶之形的透白玉簪。
场面瞬间有种窒息般的安静,谢五娘嘴唇颤了两下,恨不得抽刚才口若悬河吹捧一通的自己两巴掌。
她这哪里是帮表嫂热场子,这根本是丢她的脸。
一片寂静中,唯有乐声毫无停顿,填充着席间这场突如其来的尴尬。
谢经霜噗嗤一笑:“表嫂,好大的礼啊,表兄可真是看重你,临时给你换件生辰礼,好给你个惊喜。”
“不过表嫂可要小心了。表兄可以换礼,可以换给你送礼的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把你这个夫人都给换了。”
上首的明仪郡主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拍在桌案上,侧头对妹妹福康郡主深深地瞥了一眼:“妹妹之前说经霜不小了,要好好地教她规矩教她懂事,可是如今看来,这规矩还是没有学好。”
福康是明仪的亲妹妹,关系一向亲厚。
但女儿闹这么一出,弄得福康被姐姐直接教训,脸上臊红。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什么孽了,生下来的女儿这样口无遮拦,四处树敌。
明仪郡主接着又看谢经霜一眼。
谢经霜对着姨母不敢造次,低头佯装无事发生,心里其实很不服气。
她最看不惯崔韵时这些惯会巴结长辈的木头人了。
明仪郡主缓缓道:“韵时是我谢家儿媳,能有这样的儿媳,我很满意。不管是现在和将来,谢家的大夫人都只会是韵时。”
即便局面已经这样难看,崔韵时的笑容还是与方才分毫不差。
这就是她一心讨好婆母的原因,谢流忱是个薄情寡义的虚伪之人,她想要在谢家站稳脚跟,想要给自己的母亲和妹妹撑门面,她就要依靠身份贵重的明仪郡主。
脸面虚无缥缈,却至关重要。
若是无权无势,人人都敢对她们踩上一脚。
如今因为她嫁了这么好的人家,又被婆母喜爱,她的母亲在家中被人尊敬,妹妹也过得顺心舒畅。
那日她回家时,妹妹拿着两个纸鸢想了半日,不知道明日出游该放哪个好。
这就是小丫头现在最大的烦恼了。
这样便好,她在谢家受人脸色,仰人鼻息,在外粉饰太平,维持自己侍郎夫人的体面,为的不就是家人能过得好吗。
只有她足够努力,她们就能过得好。
与其让她们被人欺辱,她宁愿自己受谢流忱和谢燕拾的气。
崔韵时道:“霜表妹说笑了,我素日爱穿颜色淡些的衣裳,压不住七宝缨络这样鲜亮的饰物,我原还头疼,该穿什么才能与七宝缨络相配。这支玉簪确实比七宝璎珞更适合我。”
她转头对着元若含笑点头:“夫君费心了,也有劳你了。”
元若赶紧行礼道:“只要夫人高兴,公子交给我的差事便算办好了,这些都不算什么。”
崔韵时说元若跟着公子整日办差辛苦,命人给他赏钱,先下去歇着。
即便崔韵时这样圆场,在场的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份礼物就是临时被替换了,那串七宝璎珞不知最后被用来做什么了,或许是另赠他人,总之没有到崔韵时这个妻子的手上。
谢流忱若真把妻子当回事,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众人心思各异,但都刻意不再提起这件事惹主人不快。
谢经霜被母亲压着,也终于闭上了嘴,没再语出惊人。
这一晚的家宴在众人合力之下过得热热闹闹,似乎丝毫不受那条七宝缨络影响。
谢五娘悄悄看了崔韵时一眼,只见她脸上始终挂着得体的
5.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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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家宴后又过了两日,明仪郡主的清晖院里来了客,其实也不能说是客,毕竟来人是明仪郡主长子,将来要承继谢家家业的谢流忱。
只是母子二人每回见面,气氛总是古怪异常,疏离冷淡远多于亲近,好似彼此都对这次见面对谈不太情愿。
舒嬷嬷从郡主房中出来,面上有淡淡的忧色。
旁人与谢流忱相交不深时,都当谢流忱是少见的仁厚温善之人。
而他不动声色,三言两语就把郡主气得破功的那一面,却几乎无人见过。
他是个聪明孩子,惯会粉饰太平,等到自己羽翼丰满,便再也不维持先前的温和模样。
就像养大一只美丽温驯的小动物,都以为它性子好,不记恨小时候主人忽视它的那些委屈。
可是等到他真的壮大起来,便微笑着露出自己一口锋利的牙齿,叫人心里发寒。
看着如今的他,舒嬷嬷有时也会感到陌生。
舒嬷嬷记得谢流忱长到六岁时,也是小小瘦瘦的,好像一只吃不饱饭的鸡崽,而且时常生病。
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谢家的男儿总是这样病弱,能活到成年的不足四成,就算能长大,体质也是远远不及谢家的女儿康健。
所以皇位总是由谢家女儿承继,那些皇子生下来就是做个富贵闲人的命,至于和强壮聪慧的姐姐妹妹们争皇位,那是想都不用想的。
那时郡主还很年轻,性子也没定下来,对着这个又弱又小的孩子并不满意。
后来她与前夫和离,独自回京。
谢流忱这么病怏怏的,她也没打算带走,路途遥远,万一在路上累出病,死了怎么办。
六岁的谢流忱便这么被郡主留在南池州和父亲过活。
十岁时父亲去世,他才独自上京投奔母亲。
他回来时,郡主已经有了新的夫君和孩子,一家人其乐融融。
门房看见一个长得尤为漂亮的孩子找上门来,又有郡主的信物,便进来通禀。
舒嬷嬷赶来接他时,他包裹里还带着父亲的牌位和骨灰。
郡主对前夫心怀芥蒂,连带着对长子也不甚中意,没安排人留在南池州注意长子的消息,所以连长子的生父死了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谢流忱自己找来,恐怕郡主要过上许多年才会主动过问前夫和长子的现状。
而回到京城的谢流忱也非常奇异地再也没生过病,一次都没有,比他两个妹妹还要康健。
他太正常了,正常得不像谢家的男孩。
如果不是那张与他生父肖似的脸,还有左肩处的胎记,舒嬷嬷会以为来的不是真正的谢流忱。
回到谢家的谢流忱在许多年里都是众人眼中完美的长公子。
他风姿过人、友爱妹妹、敬奉母父,从不疾言厉色地对人说话,也没人见他生过气,他还深得当时还是太女的当今陛下的信任。
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郡主起初是十分舒心,并对他寄予厚望的。
可是渐渐的,就像断线的风筝不再受人掌控,谢流忱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他不再听从郡主的任何安排,开始语气温和,但字字刻薄地讽刺明仪郡主抛夫弃子;
对谢燕拾有求必应,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愿望都帮她实现,助长她本就放纵的个性;
郡主想要管教谢燕拾的时候,他又能找出一堆合情合理的理由让郡主没法教训她,到了现在,谢燕拾已经彻底长歪,成了个外善内毒之人。
郡主从前养了一条狗,养到一岁的时候转送给谢流忱,他又养了六年。
某回,这狗跟郡主玩耍了一场,见到他回来,便跑来想要和主人亲近,却被他用脚尖抵住不许靠过来,还不留情地往左一别,好像它是什么碍事的脏东西。
隔日,这狗就被他送去庄子上当条看门狗,他也再没去看过那狗一眼。
最后郡主心疼这条狗,又把它接回来养在身边。
舒嬷嬷想,他如此作为,许是一直对郡主抛下他们父子,心怀怨恨吧。
有时她看着谢流忱那张光风霁月的脸,都不能相信这个几乎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内心会是一片不见天日的阴霾。
转眼就到了堂中,舒嬷嬷对谢流忱笑脸相迎:“公子还需再等一会,郡主昨夜和几个孩子说话,高兴喝多了酒,一时半会还过不来。”
谢流忱温言道:“是我来得太早,搅扰母亲休息了。”
他在椅子上坐下,手边丫鬟刚上的热茶正袅袅升起白烟。
他从不喝热茶。
母亲院中的下人居然会出这样的疏忽。
母亲真是老了。
不过她年轻时也不见得周全到哪里去,除了搜罗各色美男子搜罗得格外齐全,其余的她一概不上心。
谢流忱这样想着,脸上的笑容没有分毫改变。
红荔抬头偷偷觑了他一眼,明仪郡主管教下人并不严苛,高兴的时候还会剪下几支花给小丫鬟戴上。
所以清晖院的下人都比其他院子的更自在一些。
红荔这一抬头,发现红珠也在抬头看谢流忱。
她无声偷笑,给红珠抛去一个调侃的眼神。
“你偷看公子。”
“你不是也在看吗?”
两人用眼神对话完,继续偷瞥谢流忱。
谢流忱身后不远处就是一整块挖空的墙,花园里那些红粉杏黄千娇百媚地盛开着。
可是整个花园繁花似锦的风景,都不及他一人夺目。
每回谢流忱来清晖院,丫鬟们都十分开心,能看看赏心悦目的美人,美人的脾气又那么好,从不为难下人。
不过大家都只是过过眼瘾,并没有别的心思。
红荔和红珠今日是头一回交了好运,有机会伺候谢流忱,往常她们都只能在干活的时候,远远地看上公子几眼。
谢流忱拿起茶盏,茶水温度仍旧烫手。
他用两根手指险险地提着茶盏边缘,将它对准一株开得最好的月季。
手腕一斜,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浇在花朵上。
红荔啊地叫了一声:“公子,这花会被热水浇死的。”
谢流忱嗯了一声,表示他听见了。
手上动作却不停,将满满一茶盏的热茶水全数倒完后,他才收手,把茶盏端端正正地放回原位。
他眉目都盈着极淡的笑意,好像做了一件让他愉快的事情一样。
红荔和红烛都默默低下了头,脑子清醒许多。
这般作为,哪里是其他丫鬟们口中说的性情温和、平易近人的翩翩公子。
果然还是远远看几眼就好了,离得太近,那美丽到让人恍惚的面目都变得有些狰狞与不可测了。
——
明仪郡主姗姗来迟,宿醉未醒,她有点头疼。
和长子一番不走心的寒暄之后,她想起自己之前要见谢流忱的原因。
两个月后,长公主会携京中命妇贵女前往清觉寺祈福一整个月,三品以下的命妇不能参与,崔韵时目前并无诰命在身。
但一个月多前,奉皇命赈灾大半年的谢流忱归来。
在常平州时,他安置流民、控制疫病,当地百姓无不感谢圣上的恩德。
此事算是一桩大功。
到时候论功行赏,作为他的妻子,崔韵时也会跟着受益,受封三品诰命,就够资格随长公主去参加清觉寺礼佛,也是一桩让她颜面有光的事。
农夫努力劳作是为了一年的收成,下人尽心尽力服侍主人是为了丰厚的打赏。
而官家夫人每日操心劳神,为的不正是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吗?
不过如此一来,到时候家中一个多月都没有主母管事,于情于理,明仪郡主都要提前通知一下谢流忱,以免他对此一无所知。
当然,明仪郡主更主要的是想让谢流忱在她和崔韵时都不在的时候,管好谢燕拾。
她一个已经成婚自立门户的人,成日跑回谢家倒是没什么,可是整日在谢家惹事,和谢澄言动手吵嘴,哪有个姐姐的样子。
谁知谢流忱听完后,说:“母亲怎么会认为崔韵时会被封赏三品诰命?”
明仪郡主都被问懵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臣子立功,其妻或是其母便会受封,而她身为皇室郡主,不需要这份封赏,那自然是轮到崔韵时头上了。
她问:“什么意思?”
“母亲迟迟未给燕拾请封县主,她心里委屈。我准备用这份功劳给她换一个清闲体面的差事,也不必她真做什么实事,有兴致便去上值,懒得去便不必去的那种。”
明仪郡主:“……”
她觉得自己活到这个年纪,虽还算不上多老,但也见过许多世面了。
只是不给辛苦稳固后方的发妻请封诰命,倒给已经自立门户,也不爱操劳的妹妹换一个没任何用处的女官职位。
这种丧良心的事,她还真是从没听过。
明仪郡主回想从前和长子谈崩的多次经验,按捺住脾气,十分和蔼地道:“你这个想法……固然不错,只是燕拾她根本不喜欢做太正经的事,她觉得那束缚了她的天性。你让她去做官,她只是一时新鲜,没几天就会失去耐心,还不如多送她一些宅子铺子,就像你从前那样,你送了那么多回,她收到这些的时候最开心,是不是?”
“这份差事不需她日日按时点卯,就算一整年不去衙门也不碍事,我知道燕拾的脾气,所以精挑细选了这样一个职位,要的就是不用做事,听着又格外体面,她最喜欢。”
明仪郡主沉默。
她心想你他爹的想得真周到啊,你要是对老婆也这样,你老娘我何至于看到人家小姑娘都亏心,脸都臊得慌,成日想着弥补她啊。
人家嫁进来六年,你一个月见妹妹的次数比一年见崔韵时还多,送给妹妹的东西不说别的,就那厚厚的房契地契,两只手抓都抓不过来。
你又给
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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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韵时昨夜拿那只盒子撒气,睡下时已经很晚,但天一亮,仍是和往常一样的时辰起床。
给婆母明仪郡主请完安后,她本该回到自己院子去。
但她心血来潮,绕去了花廊外一条很少有人通行的小路上。
身后都是她最亲近的心腹,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走在这条窄窄的小路上,她心里空得吹起风来,什么都没想。
这是她嫁来谢家后才有的习惯,没有那一双双打量着她的眼睛,她不用再约束自我,行规蹈距。
然而在这条路上来回十几遍放松精神,她一转身,看到了一个她非常不想看到的人。
谢流忱站在高出小路许多的花廊上,紫色的花朵垂下,被风吹拂得不断掠过他的肩头。
他看着来回穿行的她,不知看了多久,也没有出声。
他这个样子,就像个善心的美丽神仙,正垂眸凝视在悲苦中挣扎的凡人。
崔韵时习武多年,耳力和敏锐都远超常人,居然走神到没有注意到有人接近的地步。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回来的,只是他在的地方,谢燕拾八成也在。
两人相望片刻,彼此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最后还是崔韵时先说话。
因为谢流忱有随心所欲的权力,他可以对她关怀备至,也可以坐视二人的关系越变越糟,而她不可以。
“夫君回来了,”崔韵时脸上浮出一个关怀丈夫的夫人该有的笑容,“可曾用过早膳,若是没有,我这就让人去准备。”
“尚未,你呢,要不要一起吃?”
又来了,他现在看起来多像个关心妻子的丈夫,简直和她一样恶心。
这是为了替换掉七宝缨络之后让她丢了颜面的补偿吗,他还会在意她的心情吗?
崔韵时心中冷笑。
风更大了,吹得崔韵时颊边的耳环都贴到了面上。
谢流忱直接跨过花廊的边缘,几步迈到了崔韵时面前。
这样失礼又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也是风度翩翩。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到崔韵时肩上。
崔韵时顿时感觉一股雨后木石的清淡气息将她包裹起来。
“秋日天气多变,夫人穿得这样单薄,你们要给她备好御寒的长袍。”谢流忱对芳洲和行云叮嘱道。
崔韵时:“……”
每当谢流忱这样,崔韵时就会反复地理解谢经霜翻白眼时的心情,因为她也受不了,她也想翻白眼。
他这么爱做戏,不如把这个表情这个态度保留到外人面前,和她好好地演一场伉俪情深夫妻恩爱的场面,这样在外人眼中,她这个侍郎夫人的地位就十分稳固,想办一些事也会容易许多。
她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掩饰自己因为他的触碰而瞬间僵硬的事,忽然顿住了。
因为谢流忱衣服上这种让人如同置身雨后空山的气息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露出了端倪,犹如被雨浇湿的花朵,吸足雨露后终于开放,释放出独有的柔香。
这是谢燕拾常用的一款香。
此时两种气味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她每呼吸一口,都会闻到这种复杂的交叠的味道。
谢流忱本身并不用香,只是他在自己的地盘时,无论到哪一处,元若都会为他放置好一种特殊的香石。
香石会扩散出这种雨后草木的味道。
正因为不是熏香不是香包,所以这种味道极浅淡,只有在他房间呆得足够久才会染上。
就算是谢流忱自己,换了新的衣裳后,如果在房间里待得不够久,也不会沾上这种气味。
而如今这样交缠到难解难分的气息,这缕到现在都没有消散的柔香,他和谢燕拾到底是在一起多长时间,多么亲密才会如此。
他害她被谢经霜看了好大的一个笑话,自己倒是尽心安慰妹妹许久,可真是位好兄长啊。
崔韵时努力平息心里的怒火,再次对他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
——
几个丫鬟将早膳摆好,谢流忱随便夹起面前一块做成杏花形状的乳白色糕点,尝了一口。
“这个糕点不似寻常糕点那样干涩,倒有一种荔枝的清香。”
“夫君舌头好灵,这是厨房新制的,味道确实特别。”
谢流忱吩咐了元若一句:“给二小姐送去一份,她喜欢吃新鲜荔枝,这个或许也合她意。”
芳洲在心中暗暗不满,崔韵时也喜欢荔枝,不然厨房怎么会投她所好,研制出这种糕点。
可是谢流忱眼里心里都只有自己妹妹,根本不知道自己妻子喜欢什么,当着她的面,心里惦记的也只有其他人。
崔韵时摇着团扇:“不知二妹妹如今在何处,这个糕点若是不及时吃,很快就会变味,就算送到二妹妹那里,也比不上刚做出时的味道了。”
“她就在家中,既然如此,便直接让她到你这来吃吧。”
“夫君想得真周到。”
崔韵时笑容越发的盛,这可太好了。
一大早就要看见两个她最厌恶的人,吃着她最爱的食物,她的小厨房精心准备的糕点,还要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好不开怀。
元若去向谢燕拾传话,然而先到的却是谢澄言,她与崔韵时关系亲近,时不时就会来与她一同用饭。
方才在向明仪郡主请安时,她们便约好了一起吃早饭,只是谢澄言喝茶时不慎呛住,泼了自己一身茶水,先回自己院子换身衣服去了。
因为常常来做客,谢澄言的口味,崔韵时的小厨房都了如指掌。
相比之下,谢流忱这个真正的谢家主人的口味,崔韵时的小厨房却不了解。
因为谢流忱每月只来崔韵时的院子两三回。
“今日居然有荔枝玫瑰糕。”谢澄言在崔韵时面前甚少拘束,她用公筷给崔韵时夹了一个,“嫂嫂最爱吃这个。”
芳洲特意觑了谢流忱一眼,发现他毫无反应。
她一时气结,不讲道理地想:二小姐喜欢荔枝便是喜欢,夫人喜欢荔枝便什么都不算,公子一点表示都没有,他哪怕是和三小姐一样给夫人夹一块呢。
夫人嫁给公子,跟嫁给一块石头有什么区别。
芳洲刚这么想完,谢流忱就说话了。
他对崔韵时道:“素日不知你也喜欢荔枝,是我疏忽了。”
“你将母亲与三妹妹照顾得很好,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理得井井有条。若不是有你,我要烦心的事会更多。”
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当真很感激她的付出和她的存在一样。
他不禁想笑,若是明仪郡主也在这里,听到他把她说的话照搬过来,装腔作势地说上一遍,那表情怕是一言难尽。
崔韵时早就不期望他的真心,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个管家的工具。
有这么一句便已经是她走运,谢流忱的认可能让她掌家主母的位置更稳固。
这时,芳洲给谢澄言盛了一碗金玉羹,一滴滚烫的汤水不慎溅到了崔韵时的手上。
她的手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让我看看。”
谢流忱伸手盖住她的手,似乎是想要安抚她。
他眉头蹙起,面露担忧的神情。
然而只有崔韵时和他才知道,他的手只是虚拢在她的手上,其实他根本没有触碰到她的手。
她并不感到奇怪,谢流忱不喜与她有肢体接触,如果一定要碰到她的身体,至少要隔着一层布。
比如刚才在花廊那里给她披上自己的外裳,看似亲密,其实他仍旧没有碰到她的身体。
崔韵时垂下眼。
谢流忱今日连续三次表现出对她的关怀与爱护,这是对她将家事打理得很好的奖赏吗。
他可以随意改变自己的态度,大多数时候他会无视她,少数时候,他会适当展示对她这个主母的欣赏。
他控制着节奏,一点点地施舍给她他的看重,就像给鱼喂食它最爱的饵料,钓着她,控制她,让她变成他想看到的姿态。
每当他表现得像个对她格外关照的丈夫时,他都会让自己温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演得很逼真,逼真到崔韵时都不能分辨出来的程度。
但是崔韵时仍然知道那都是假的,因为只要见识过他对谢燕拾的爱护,就会明白他对她的那些全是虚伪做作的表演。
如果他真的有心维护她这个妻子,不会任由谢燕拾多年来明里暗里地给她使绊子,从不制止谢燕拾对她出言不逊。
这个事实,在六年前他坐视谢燕拾污蔑她时她就看透了。
她是谢流忱的一条看家狗,他会夸奖这条狗做得真好,但绝不允许这条狗让他心爱的妹妹有一丝一毫的不开心。
崔韵时从谢流忱手里抽回手,他没有挽留,只是对着她微笑,那笑容在不了解他本性的人看来,极尽言语所能形容的美好。
窗开着,一朵不知从何而来的蒲公英飞入他的掌中。
谢流忱轻吹一口气,蒲公英飞起一些,又落了回来。
他再次吹着那朵轻盈的绒团,蒲公英起落数次。
直到他玩腻了,将它送到窗边,反手拂走。
崔韵时一直看着,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尊严也是这
7.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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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韵时把谢燕拾丢在屋内,自己去书房翻看这一旬田庄和商铺交上来的账目。
好不容易得了点空,她短暂地歇息片刻,执着团扇的右手轻轻扇起风。
她出了会神,右臂上的衣袖下落,垂到臂弯处,露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烫伤。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看了这块伤疤好一会。
这伤已过了多年,久到她都不记得那时觉得有多痛了。
只是她还能记得谢流忱那一句“于我而言,燕拾才是最重要的。”
每一个字都说得随意,却又字字笃定。
那是她成婚后的第三个月。
新年之后,谢家人都去了城外的一座温泉庄子上游玩,她身为谢家妇,自然也在这一行人之中。
昨日下了一场雪,今日明仪郡主便命人做了茯苓红枣粥,分给家中几个女孩食用。
谢澄言很快吃完,先行出去玩雪,明仪郡主也回了暖阁歇息。
屋内只剩下谢燕拾和崔韵时,两人素来不对付,各喝各的,没有交谈半句。
崔韵时不喜粥,只是不好一口都不动,只能浅浅地挖一些吃。
几勺下来,碗里还是满当当的。
谢燕拾没给她一个眼神,她膝上抱着只庄子上的下人抓来的小山猫,拿着一条手指长的小鱼干在山猫面前晃来晃去,却不给它。
每回它即将咬到鱼干时,她就把鱼干换到另一只手。
她玩着玩着,被山猫觑住时机,一下快若闪电的一扑,直接飞扑过半个桌子,冲到了对面桌的崔韵时边上。
小山猫踹翻了她面前的还冒着热气的粥碗,也受惊地惨叫一声,跳下桌逃得不知所踪。
滚烫的粥水全部倒在崔韵时右臂上,她死死忍住,才将嗓子里那声尖叫咽回去。
室内炭火烧得很足,非常暖和,众人在大氅下穿的都是极轻薄的衣衫,进入屋子后就脱下大氅。
这满满一碗粥稀里哗啦地全扣在她手臂上,迅速渗透过薄薄的衣袖,她的手臂都跟着升起腾腾热气。
芳洲赶紧拿自己的衣袖和手帕擦去这一片狼藉,行云跑到外边雪地里,挖了一捧雪覆在她的伤口之上应急。
已经有人去请大夫了,此次来庄子上,本就带了两名府医。
没多久,朱大夫就到了。
朱大夫年轻一些,医术也比张大夫逊色一些。
但据说张大夫昨日吃坏了东西,腹泻不止,此时虽已止了泻,但毕竟年纪大了,缓不过劲,正躺在屋中修养。
朱大夫抹开那团雪,一见她的伤势便皱了下眉,只因伤口太过触目惊心。
她道:“夫人忍着些疼,我这便给夫人处理伤口。”
恰在这时,谢流忱也赶来了,身后跟着谢燕拾的丫鬟银芙,想来是她去通报的。
银芙又不是她的丫鬟,不可能是为了崔韵时而去通报谢流忱。
更何况,她觉得,谢流忱不是因为她被烫伤就会赶来探望她的那种人。
她心头一转,回头看向后边被一大群人围着护着的谢燕拾。
身侧一暗,谢流忱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起来,他恰好经过她的身边,顺带看了眼她那一大片被烫过的伤,就像一整块煮烂的肉。
他蹙着眉,似是也被这样可怖的伤惊到,一向微弯的唇角都抿了起来,再不见笑意。
崔韵时见他看着自己的伤口,还面露忧色,下意识便想说夫君不必忧心之类的话宽慰他。
下一刻却听到他问:“燕拾呢,她怎么样了?”
哈。
崔韵时在心里笑起来,一瞬间明白了他为何是这副表情。
看到她受的伤那么重,就想到若是这样的伤落在谢燕拾身上,该有多疼是吗?
真可笑。
“长兄,我也被烫到了。那碗粥大嫂全都没喝,满满一碗,溅得到处都是,你瞧我的手……”那一群人中,传来谢燕拾含着哭腔说话的声音。
谢流忱对朱大夫言简意赅道:“朱先生,请跟我来,先为燕拾看伤。”
芳洲气得快炸了,她一把拉住朱大夫的衣袖,眼睛却看着谢流忱:“公子,我们夫人伤得太重,急需处理,那碗粥几乎全泼在夫人身上,二姑奶奶坐得远,不知怎么会被溅到,就算真的溅到,也只是零星的一点。”
芳洲强调道:“我们夫人才更需要大夫。”
谢流忱没有和她多说一个字,只一个眼神,他的随从元伏就上手把芳洲抓在朱大夫袖子上的手给拉下来。
几人朝着谢燕拾走去,把崔韵时丢在一边。
芳洲恨恨地瞪那几人的背影:“夫人,我这就下山去请外边的大夫来。”
崔韵时摇头。
别说这一来一回就要两个时辰不止,落雪的山路分外难行,万一不留神摔伤腿都是其次,摔进山道之外的山坡或是猎户从前设下,一直未被野兽踩中的陷阱就糟了。
崔韵时心想,先让谢燕拾治伤就治吧,想也知道,她根本没受多大的伤,要不了多少时间就结束了。
她便继续用雪团敷在伤口上降温,暂时候在一旁等着朱大夫。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将近半个时辰。
起初朱大夫询问谢燕拾伤势时,谢燕拾说自己这也痛那也痛。
后来谢燕拾又说衣服遮住的部位也疼得很,朱大夫是女子,便陪着她进了后堂仔细检查。
崔韵时痛得脑袋里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她自我安慰快了,快了,大夫马上就要好了。
她用指甲抠掌心的软肉,用另一种尖锐的痛来对抗烫伤的痛苦。
她便这样硬生生熬了半个时辰,头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芳洲急得想去后堂催促。
崔韵时叫住她,想说谢流忱不会答应,没确认谢燕拾安然无恙之前,他不会放朱大夫来给她治伤的。
右臂忽然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比之前的更加汹涌。
崔韵时控制不住地曲起手指,紧紧抠挖着掌心,右臂用力之下,伤口再次崩裂,血滴渗出,一颗颗连成串,滴落在地。
行云含泪,轻轻擦拭她臂弯蜿蜒流下的鲜血。
崔韵时呆坐在那里,听见有隐约的哭声从后堂飘出来。
丫鬟们来来往往不知在忙什么,有谢燕拾在的地方总是如此。
因为谢流忱疼爱谢燕拾,故而所有人都憋足了劲表现,想要赢得主子的欢心。
哪怕谢燕拾随口提个要求,众人都会争着去办,像鱼池里为了争夺鱼食而前仆后继的鲤鱼。
在这群人中,崔韵时看见一人,那是明仪郡主身边的丫鬟。
想来明仪郡主也得知了这边的事,派人来看看二女儿的状况。
崔韵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摆好表情,客气而不失关切地问道:“我听见二姑奶奶的哭声,她的伤如何了,很重吗?”
这丫鬟正是看过二姑奶奶状况,要回去通禀郡主的。
此时被这样一问,她面色古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二姑奶奶身上倒是没有伤,许是被吓着了,所以哭得厉害。”
崔韵时便明白了,这是在说,谢燕拾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丫鬟行礼告退。
崔韵时在原地站了片刻,抹了一把因为疼痛而湿润的眼睛。
她转身进了后堂,她得为自己去请朱大夫。
谢燕拾身上若真有了不得的伤,检查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地方吗。
既然她无事,就把大夫给真正需要的人吧。
崔韵时进了后堂,没人注意到她,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谢燕拾身上,似乎是怕漏看了一眼,都会显得自己不够尽心。
崔韵时在一群丫鬟身后站定,只见谢燕拾靠在长兄怀里,低低地啜泣。
谢流忱蒙住她的双眼,像安慰害怕看见伤口和血污的孩子一样,让她安心地靠在自己肩膀上。
崔韵时柔声问朱大夫:“二妹妹如何了?一直听到她喊疼,伤势一定十分严重吧,真叫她长兄与我这个嫂子揪心。”
朱大夫神色略有尴尬,含糊道:“二姑奶奶被吓着了,惊惧之下,觉得全身到处都疼。”
崔韵时急忙问道:“那上过药了吗,伤口在哪,快让我瞧瞧。”
说这话时,她抬起右臂,装作情急之下无意地一摆,把自己剪开的袖口和被烫烂的皮肉尽数展露在众人眼前。
只要不是瞎了,都看得见她的伤到底有多重。
谢流忱若还有脸为他那一点伤都没受的妹妹抢大夫,那也算他有本事。
右臂一挥之下,崔韵时痛嘶一声,因为拉扯到筋肉,顿时痛得满面扭曲。
这就是她要的效果,不真真切切地痛一回,怎么能显示出她真的需要大夫。
“夫人切莫再动,让我……”
朱大夫欲言又止,她想要给崔韵时治伤,又不能做主,抬头看向谢流忱和谢燕拾。
谢流忱点过头,朱大夫才赶紧扶起崔韵时到了另一边坐下。
耽误了这许久,早已过了最合适的医治时间。
朱大夫只得委婉道:“夫人这伤多半是会留下痕迹,而且这么大一片……恐怕难以消除。夫人要有心理准备。”
崔韵时垂眼,才嗯了一声。
朱大夫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宽慰她:“好在这位置并不露于人前,夫人容色出众,任何损伤,都无碍夫人的美貌。”
“有劳大夫了。”崔韵时客气道。
她其实并不想多说一个字,从半个时辰前,她就疼得只想大叫。
可是她怎么可能毫无仪态地大喊
8. 第 8 章
《薄情前夫今天火葬场了吗》全本免费阅读
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将近晌午,行云来通禀:井慧文来了。
崔韵时先是一怔,再是笑逐颜开,能见到好友,与她细细碎碎地说些闲话,就像回到年少时一样,短暂地脱离了谢家这个苦闷的牢笼。
她说:“快请进来。”
井慧文进了屋子,一看见她,脸上就露了点笑。
尽管井慧文遮掩了一下,但还看得出她面上喜气洋洋的。
她拉住崔韵时的手捏了一下:“你瘦啦。”
“我们才半个月没见,哪有瘦那么快的。”
“那就是我眼睛瘦了,所以看你也是瘦的,让我瞧瞧,怎么芳洲倒是圆润了些呢。”
芳洲:“那是夫人瘦了,才显得我圆润。”
井慧文坐下,直接喝干了一杯茶,说:“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从西疆请来了一位名医,擅长骨科,即使是经年旧伤,也有改善的希望。”
“你的左手若能治愈,不,哪怕只是稍有好转,也比如今要强。”
井慧文只说“他”,屋内的人却全都明白了,这个他是谁。
还有谁会真心关怀崔韵时残废的左臂,谁会这么费心,又有谁不便亲自出现在崔韵时面前,只能借她好友井慧文之口来转达这件事。
“他不让我告诉你,免得你想起往事伤怀。”
井慧文感慨:“没想到他会变成现在这么谨慎,真是与从前不同了。”
崔韵时听着井慧文的话,没有附和或是反驳。
她已经很久没有与白邈当面对谈,她刻意避嫌,白邈好像也知道她心中所想,配合着她。
崔韵时对如今的白邈所知甚少,自然不能说他变得如何如何了。
细说起来,她与白邈并非没有合适的机会见面,她是谢流忱的妻子,他是谢燕拾的夫君,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一家人。
每逢年节或是一些宴席,他们总能见到。
可她从不会直接在人群里找他的身影,只是偶尔的,她转个身,视线余光能短暂地瞥到白邈。
实在太模糊了,她有时候都没有看清他穿了什么绣纹的衣裳。
这样一眼一眼的,这六年都过来了。
她与白邈曾是同窗,后来更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但十七岁那一年,她先嫁给谢流忱,他再娶了谢燕拾。
这永远是谢燕拾心里的一根刺,也是谢燕拾紧咬着她不放的原因。
当年白邈一心打算两人成亲后,他就在家给她操持家务,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专心公务。
本朝向来如此,在外支撑门面的是妻子还是丈夫,全凭本事,多的是在后宅为妻子打理家事的贤惠夫君。
宴席上交际时,也不忌讳男女来往,并不拘束。
那时白邈见不得她在那些琐碎事上费心,就连她吃只虾,他都要抢芳洲的活,一只只剥完送她嘴里,送完还要问她感觉如何。
崔韵时:“感觉很诡异。”
哪个正经人吃饭是被美男子按着头靠在胸口,一转头就是别人胸肌的,这吃的是正经饭吗?
崔韵时:“你不觉得这个姿势不大好吗?”
白邈理直气壮:“可是从这个角度看我的脸,轮廓最为完美。而且你的学业繁重,要多看男色来舒缓精神,当然,只能看我一个人的。”
“……好吧。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如今为人附庸,用做好当家主母来证明自己价值,保证自己地位的人会是她。
大嫂和妹夫,两个名分将他们彻底划开,定死在各自的位置上。
她为了自家的荣耀和门面,竭力做好崔夫人,好像从来没有过不甘心。
“你没事吧?”井慧文关怀道,“你脸色好差。”
崔韵时怔怔地嗯了一声,有一瞬间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
下一刻她就回过神,控制好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我没事。”
————
书房内,石青、赤茶、凤凰青等颜料一字排开。
谢流忱提笔蘸了一点朱红砂,在画中人的唇上轻轻勾勒。
元伏在旁边偷偷打了个哈欠,他不像元若,他对诗画一概不感兴趣。
元若十岁起就在公子身边伺候,公子学什么,他也旁听什么,眼光和品味不是元伏这种俗气平庸之人可比的。
而元伏到公子身边时,公子已经十八岁了。
公子倒不嫌弃他俗,不仅从二十个小厮中选中了他,还夸他俗得有趣。
元伏不会欣赏画作。
若是山水画,他只会看树够不够绿水够不够清,若是看人像画,他只会看画中人和本人长得像不像。
好比公子此时正在作画的这一幅,他就觉得很好。
画中的美人他一看就认出来了,是夫人啊。
公子的眼光当然是很好的。
不然也不会拒绝明仪郡主给他安排的一众品貌俱佳的贵女,转而求娶崔夫人这样顶尖的美人。
元伏在心里感叹。
公子记性也真好,就算不常与夫人见面,此时又没有夫人站在眼前几个时辰让他对照着画。
他依然能将她的脸画得十成十的肖似。
画中人站在长长的山道上,哪怕只露了半张脸,元伏也能看出她脸上微微的挑衅和戏谑。
元伏仿佛和作画人一样,在她视野之外观察着她。
只是夫人的脸上是不会出现这种神情的。
夫人得体大方,端庄优雅,被二姑奶奶找茬都能面色如常地应对,她怎么可能会这么看人呢?
夫人不曾这样尖锐和傲慢,就像公子从来不会用苛责的语气对待任何一个下人。
从性情来说,他们一个落落大方,一个温和若春风,似乎该是般配的一对壁人。
可是就算让元伏这样脑子不那么灵光的人来看,他也看得出,公子对夫人的喜欢少得可怜,或许这喜欢里大半还是因为她的美貌。
毕竟她的美丽毋庸置疑,不然公子又怎么会画她的画像呢。
但如果有一天,夫人和二姑奶奶一起掉河里了,公子一定会要求所有人去救二姑奶奶。
这个想法和隆兴记的栗子糕是全京城最好吃的并列,是元伏心里唯二确定的事。
眼看公子就要画完整幅画,元伏卖力地奉承道:“公子的画技真是出神入化,画里的人马上就会活动手脚,从里面出来一样。”
谢流忱被他逗笑了:“画是死物,又怎么比得上活人鲜活。”
元伏看着这个笑容,心里嘀咕,得亏他元伏是个不解风情、粗枝大叶的男人,不然他就要觉得,那些再绿的山,再清澈的水,都没有公子的容貌让人心旷神怡。
元伏就在一边看着他,只见公子举手投足都是说不出的优雅贵气,和他的画一样美。
元伏心想可惜公子不缺钱。
当初陆大人投钱的茶楼刚开业,盛情邀请他那日去茶楼上最显眼的位置,都不用他在楼上挥毫作画,哪怕只是坐一坐,让楼底下的姑娘夫人们看一看他的脸都可以。
就凭他的脸,一定能引得半座城的姑娘来围观,那她的茶楼名号立刻就能在京城打响。
陆大人许诺,那几日赚到的钱,分三成给公子。
陆大人当时激动万分,觉得富贵近在眼前。
然后理所当然地被公子拒绝了。
他的思绪越跑越远,眼睛却看见公子将笔放在笔搁上,垂首端详这副画了三日的画好一会后,忽然拿起一旁的墨汁,抬手,哗的一声,全部倒在那幅画上。
元伏差点跳起来:“公子,这是怎么了?多好的一幅画啊,要是送给陆大人,她一定欢欢喜喜挂她茶楼里。”
谢流忱静静地站在那,看着黑色的墨迹覆盖渗透过那张脸,然后不断延伸,浸染画中原本灿烂如霞的桃林和山道两旁肆意生长的野花。
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现在再没人看得出这幅画原本是什么模样。
那一大团晕开的浓墨盖在崔韵时的脸上,就像一块不祥的污渍。
元伏没法像他一样平静,他急得差点嗷嗷叫,明明这画根本不是元伏画的,可是他总是可惜这些好东西被平白无故地毁掉。
他不明白,公子明明费心费力地画这幅画,从枫山别居将它带回谢家继续画,直到完成。
这也算得上是他的心血之作。
可是现在下手毁坏的时候也不见他有半点犹豫。
“因为画出来后,又觉得这不是我想要的。”
谢流忱这时才回答元伏的疑问。
元伏更加糊涂,只见公子将这张废掉的画一卷,往外走去。
他跟在公子身后,走到庭中一棵桂树下。
谢流忱随手指了个地方:“挖个坑,把画埋进去。”
元伏照做。
谢流忱对下属要求并不高。
他们可以不通诗文,可以蠢笨庸俗,但是每一个都必须听话。
什么东西该听话,什么东西该不听话,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毕竟一个是工具,一个是他的宠物。
他们只需照他的意思,扮演好他们的角色就够了。
元伏忙活的功夫,谢流忱悠闲地踱步到一边,揪了一小支柔软的枝条,伸进鸟笼里开始逗弄他饲养多年的爱宠。
元若恰在这时过来,他在谢流忱耳边,将井慧文来访,和夫人在房中闲谈了半个时辰的事情告知给他。
“井慧文来了?”谢流忱轻描淡写地说,“多半是为白邈传话走的这一趟。”
他伸出食指,以指甲敲击在华美的鸟笼上,发出轻响。
元若轻瞥这只羽毛异常鲜艳美丽的鸟儿。
这只鸟是五年前被捉住关进笼中的,起初闹腾得很,总是拿头撞笼子,撞得头破血流,奄奄一息,闹出的动静根本不像是只巴掌大的小鸟。
若非亲眼所见,谁都不能相信一只小鸟会这般烈性。
谢流忱请专
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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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慧文告辞后,直到该吃午饭的时辰,崔韵时也没什么胃口,她不想推迟吃饭的时间,强迫自己吃了小半碗,放下筷子去了花园散步。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却不刺眼,她在大片大片的粉黛乱花草中,看见一朵鹅黄色的不知名花朵。
它开得那么好,像一个短暂又渺小的美梦。
“夫人,要不要把它摘下来。”
崔韵时摇头:“不必,我只看这一会,回头就把它忘了,摘下来做什么。”
花丛几十步外的照月楼里,谢流忱正站在楼上向下望,一大片白粉色的花海中,他第一眼就看见身穿紫衣的崔韵时。
紫色穿在其他人身上显贵气,穿在她身上却有种褪色的单薄感,好像一匹曾经写满华章的锦缎,如今颓唐得不成模样。
主人向来客夸耀自己珍藏着这样一匹美丽高华的布,它用尽力气想要重现当年的风采,为主人赢得颜面。
然而终究岁月无情,年少意气的消失比青春年华的消逝还要可怕。
轻飘飘的紫衣,一件件地穿在她身上,就如过往的年岁、失望、沮丧,层层叠叠地压在她身上。
被裹在其中的那具身体和那匹不甘褪色的布一样,苟延残喘、可怜可叹,让观赏她的人大失所望。
他听见她与丫鬟的对谈,终于找到了一点有意思的事,轻轻掀起唇角,转身下楼。
————
崔韵时正望着那朵花出神,其实这种花,许多年前她在白邈的家门口见过。
那时她在他家后门等着他打扮好出门,他比她更讲究,每回出游都要提前沐发,洗得香香的才愿意和她见面。
她等待的时候只能随处看看,无意间便发现他家门外零零散散地开了几朵这种花。
她等得无聊,带芳洲去附近的茶楼小坐一下,看来来往往的年轻男女,或是貌美,或是皮肤细腻让人想摸一把。
总之各有风情,美不胜收。
白邈出来找不到她,沿街找她找到茶楼,就看见她面带笑容,如同做梦一样地欣赏着每一个有几分姿色的过路人。
等她想起白邈时,他已经在对面桌瞪了她不知多久。
崔韵时讪讪一笑,走去他那一桌。
他瞪她的时候眼睛都不转,等她开始哄他了,他又死活不看她,撅着个头像只美貌但倔强的驴,表示自己这次绝不容忍。
崔韵时掐住他的脸让他动弹不得,然后凑过去和他面对面。
白邈气得眼睛都湿润了,一张嘴就吵嚷起来,什么你就是贪图我的美貌才和我相好,你根本就不爱我,你这个负心人……
一口气不停地骂了她半盏茶功夫。
崔韵时还不知道他吗,脾气发作的时候就像炮仗,但哄起来又非常好哄,只要说他比花还要好看,他的嘴角就再也挂不住,要高高地翘起来,难掩欣喜地问她真的吗?
崔韵时:“真的真的。”
然后又亲了他两口让他更快地遗忘今日生气的原因,不要再骂了,耳朵真的很痛。
明明只是七年前的事,可是记忆里的自己让现在的她都感到陌生。
而白邈……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正经地说句话了。
难道她这一辈子都只能如此了吗?
崔韵时一想到答案会是什么,就抵触继续细想下去。
无能为力的时候不去追根究底,会让她心里好受一点。
思绪起伏间,她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只白净细长的手横过来。
这只手骨肉匀称,皮肤细腻,没有寻常男子骨骼宽大,显得粗糙的缺点。
光看这只手,会让人觉得它的主人性格柔软,绝不是难以相与之人。
崔韵时当初尚不了解他本性的时候,还觉得美人就是美人,就连骨头都长得比别人清秀。
“不要摘……”
她话还没说话,他并指一折,没有丝毫犹豫地把那朵花给摘了下来,就像是在故意和她作对一样。
崔韵时控制着自己的眉头不要皱起,转头看向来人。
只见谢流忱对她莞尔一笑,身后千朵繁花,都不及这一笑动人心魄。
谢流忱忽然挑了下眉,看向自己的手,崔韵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便见他捏着花枝的两根手指尖,慢慢流下一行血痕。
“流血了啊。”他皱了下眉,笑容尽褪,流露出一点对痛楚的厌恶。
原本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他折下花枝只是想作弄崔韵时。
他想要看她不愿意收下,又不得不收下的样子。
她表里不一的模样显得格外生动鲜活,总能让他感到愉快。
鲜绿的叶片很快被他的血染红。
崔韵时发觉他的出血量比平常人多,只是这么一个小口子,但流出的血却并不少。
谢流忱不再关注自己的伤口,伸过手臂,仍然保持着要将这朵染血的鲜花送给她的姿势。
她不想收,虚情假意地岔开话题:“夫君,你的手受伤了,去包扎一下吧。”
“无妨,小伤而已。”谢流忱仍旧将那朵花举在她面前,似乎她不将它收下,他就不会收手。
崔韵时见状,满心不悦地拿过花,低头再看他的伤口时,却发现已经停止流血,连口子都收得几乎看不见了。
愈合得好快,快到异乎寻常。
这个想法在崔韵时脑海里停留了很久。
她想起来另一件事,这个对她无情的夫君对自己的身体倒是很心疼。
他很怕痛,也不喜欢喝热汤热茶,因为碰到稍烫的杯壁都会让他痛得很轻地哼一声。
不知道是想发出声音让人知道他在生气,还是不自觉地痛呼出声。
她记得成亲后的第九日,他们一起上山踏青,山路上一个小贩向游人兜售手编的草帽。
这些东西大多粗劣,但崔韵时不在意,她买了一顶盖在自己头上。
山路太长,中途她想整理一下松散了的发髻,也为了拉近一下两人的关系,便央他帮自己拿一下草帽。
他答应了,伸手来拿,没想到草帽编得粗糙,一根短短的草茎扎进了他的食指里。
崔韵时把那根草拔出,谢流忱看着自己的手指,连血都没有一滴,可他还是小声地说:“好痛。”
“那我帮夫君吹一下。”
“好。”
崔韵时想托住他那根手指,手都伸出去了,转念想到他不喜欢被人碰,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她飞快地觑了一眼他,觉得他哪怕没什么表情的时候,看起来也很是温柔。
长得也格外好看。
吹了几十下后他还是没有要她停下的意思,她只能问:“夫君还痛吗?”
“好些了,”谢流忱微微弯起嘴角,“多谢你。”
崔韵时终于能收回手:“不必谢我,是我让夫君替我拿着草帽才扎到手的。”
她顺手抬手扶了一下草帽,好巧不巧地也被扎了一下。
她嘶地抽了口气,甩了甩手,那点痛感转瞬即逝。
她没把这点痛当回事,他却巴巴地挨过来,像是抓住了回报她的机会一样,给她也吹了吹伤口。
他吹一口就看一眼她的反应,像是因为自己很怕痛,便觉得她也很怕痛,想用这种方式安慰她。
她在他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样剔透的眼珠,好像不含一点恶意。
那是他们为数不多正常相处的时刻,稀少得像是根本不存在过。
其实谢流忱对她好或是不好,都不由她决定,这些全是她奈何不了的事。
只是她曾经因为谢流忱刻意表演出来的亲善,而对他有过期待。
这些期待后来像是一个个巴掌,重重地抽回到她脸上。
她握紧手里的花,忽然想起这朵花上染着他的血,他不想被包括她这个妻子在内的人碰,她难道就很想和他亲近吗。
她立刻松开手,虚虚地用两指提着那朵花。
恰好这时,谢流忱开口道:“二妹妹近来心情不好,你若是有空,便多去陪伴劝解她。”
崔韵时
10. 第 10 章
《薄情前夫今天火葬场了吗》全本免费阅读
崔韵时慢慢地落后几步,不想再与谢流忱走在一起。
他似乎毫无察觉,两人间的距离渐远。
最后她被谢流忱落在了身后十几步远的地方。
她听到他仍在叙述谢燕拾过往的点点滴滴,像是长辈在对人夸耀他自小养大的最喜欢的孩子。
因为个性使然,他的语调还是清清淡淡的,但是谁都能听出他有多喜欢谢燕拾。
他为她的存在心生欢喜。
尽管崔韵时一个字都不想听见,但那些话还是被风清晰地送到了她耳朵里。
这大概是她听过谢流忱说话最长最多的一次。
一提起他最心爱的妹妹,他的话就多得不像谢流忱了。
不难听出,在谢流忱心里,谢燕拾活泼可爱、肆意天真,就算做点坏事也是无伤大雅,更显她心无挂碍,自由自在。
与凡夫俗子迥然不同。
如果她不是亲身和谢燕拾相处过,光听谢流忱的描述,她一定会对谢燕拾心生好感,觉得她是个很可爱的女子。
“长兄——”
所有人都望向声音来处,一身白裙的谢燕拾从花海中奔出,就像是梨花化作的花妖落入人间。
她提着裙角奔向谢流忱,像受伤无助的小鸟投向她唯一的依靠,扑入了自己长兄的怀中。
日光将她秀丽的脸照得分外清楚,盈盈美眸间水光湛湛。
她将眼泪全数擦在谢流忱衣襟上。
“发生何事了?”谢流忱问她身后走来的谢澄言。
谢澄言硬着头皮解释:“姐姐午睡时做了噩梦,一醒来就这样……”
她是不明白什么噩梦劲大到必须要找长兄才能安慰,不是还有丫鬟陪着吗。
而且谢燕拾今日睡在她院子里,院子里人来人往,也不至于吓成这样吧。
谢流忱知晓了原委,摸了摸谢燕拾的头,温声劝道:“噩梦只是虚幻,不必当真。”
“母亲、三妹妹,还有我都在,你就在自己家中,没什么可怕的。”
谢燕拾带着哭腔嗯了一声,还是埋在他怀里不停啜泣。
谢流忱拿出手帕,轻轻地按在她的眼角,将她的眼泪吸干。
他的动作出奇的温柔,好像哪怕他拿着材质最柔软的手帕,也担心她眼泪太多,擦久了会被擦疼。
崔韵时闭上眼,幸好她从没给谢流忱送过手帕,不然拿她的手帕给谢燕拾擦眼泪,她都不用等到晚上做噩梦,现在就已经亲眼目睹噩梦了。
等她的哭势稍收,谢流忱再问:“你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长兄和妹妹都被妖物掠走,我千辛万苦地找去,你们却不理会我,都被那妖怪迷住了。”
崔韵时差点笑出声,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二十四岁的人能说出来的话,崔韵时十四岁的时候就不会说这么拙劣的谎话了。
或许谢燕拾一直没察觉自己二十四岁了,她一直备受谢流忱的宠爱,被宠出满腔恶毒的天真,还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
谢流忱用哄孩子的口吻道:“哦,妖物啊,能把我和澄言都迷住,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妖物吧。”
“要是不厉害,怎么能把你们都蛊惑住,”谢燕拾哭着道,“它长得……长得……”
她的目光环视周围一圈,落在一群人最外面的崔韵时脸上,颤抖了一下:“长得就像大嫂,一模一样。”
她别过头,瑟缩进谢流忱怀里:“我不想看到大嫂,我害怕她的脸。”
此言一出,谢澄言身体僵住了。
二姐姐搞这一出到底是想干什么,她一过来,没有对嫂嫂行礼或是问候一句,已经算是失礼。
又扯着个一听就假得不行的理由哭个没完,让所有人都围着她安慰。
现在居然说嫂嫂长得像妖物,让她看了害怕。
长兄也不管管二姐姐,就让她这么戏弄贬低嫂嫂吗?
谢流忱看向崔韵时,不等他说话,她就识趣道:“我这就离开,不打扰诸位了。”
她转身欲走,谢燕拾含着哭腔道:“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那只是个梦,可是那梦太真,我一时还不能走出来。”
“大嫂长了一副人的模样,我是不会把你和梦中的妖物混为一谈的。”
“但我着实害怕,大嫂就走在最后头,远远地跟着我们吧。”
崔韵时已经习惯她这些不入流的小花招了,招数再俗套,只要谢流忱照单全收便是好用的招数。
她才不信他看不出谢燕拾的小心思,只是不当回事,说不定还觉得她使坏的样子更显可爱。
她笑着道:“我本也有事要做,不便陪着妹妹赏花,失陪了。”
“我一来,大嫂就要走……”谢燕拾再度泫然,“大嫂执意要离开,是怪我吗?”
崔韵时并不惊讶,果然,谢燕拾不会轻易放过她。
谢澄言眉头紧皱,越听越觉得谢燕拾的话不堪入耳,她赶紧喝止道:“姐姐,嫂嫂是长辈,怎么能让她跟在你的后头走,你怕是被噩梦惊扰了神智,青溪,快扶姐姐回去养神。”
青溪犹豫地看了眼谢燕拾,没动。
谢燕拾抓住谢流忱的袖子晃一晃,用央求的眼神紧盯着他。
谢流忱另一只没被谢燕拾抓着的袖子对着谢澄言晃了晃,示意她不要再说。
谢燕拾顿时破涕为笑,对谢澄言,更是对着崔韵时道:“都是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规矩呢?大嫂,你往后头走吧。”
“你不走,就证明你没有生我的气,我才能安心呢。”
谢澄言沉默了,看着所有人都往前继续走,二姐姐被人像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
嫂嫂也站着没动,等所有人都越过她之后,她才慢悠悠地跟在最后面。
谢澄言不知嫂嫂心中是如何想的,但她若是崔韵时,会觉得非常难堪。
若是个出身显贵的夫人,当场就要闹得不可开交。
就因为嫂嫂家世平平,没人给她撑腰,他们谢家就肆无忌惮。
既然这样,娶她进来做什么,把好好的姑娘娶进来给她苦头吃吗?
崔韵时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看着每个人从她面前走过。
反正这就是谢燕拾想要的,也是谢流忱纵出来的。
行云伸手托住崔韵时的小臂,做出一个扶持和相依的姿势。
她原本觉得心酸,但怕自己一开口说话,让崔韵时心里更难受,所以什么都没说。
在夫人左臂残废,变成崔夫人之前,她是崔家的小姐,才学出众,受人追捧,前途一片大好。
曾经的她被人奚落时,背地里总会偷偷跟行云说,等我将来出人头地,要让他们把现在的话都咽回去,在我面前点头哈腰,对你们也客客气气的,再也威风不起来。
而今她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行云和崔韵时都明白,后宅妇人只能依靠丈夫,而她的夫君又是这样一个薄情寡幸,不在乎夫人颜面之人,崔韵时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她和芳洲是这座不属于她们的宅院里,夫人唯一可以稍稍依靠的人。
崔韵时伸手盖在行云的手上作为回应。
阳光仍旧明媚,她抬头迎着光向前望去,只见到一片虚幻的青影。
她低下头,看见谢澄言逆着众人向她走来。
谢澄言犹豫了一下,说:“嫂嫂,等会我想办法把二姐姐带走。”
“多谢你,不必了,现在这样挺好的。”
崔韵时将所有的情绪压到心底,面上神情平静如镜。
她多么期盼自己有个孩子,而后谢流忱可以英年早逝,那样就没有人再压在她头上。
还能凭借这个孩子,名正言顺地继承一部分谢家的家产,拥有明仪郡主的庇护。
只可惜她与谢流忱是永远都不会有孩子的。
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虽然嫁入谢家六年,但谢流忱从未与她行过房事。
他给过她一个看似合理的理由,但两人都知道那只是借口。
谢流忱曾经对她说,女子生育艰难,还有性命之忧,他并不想她受这等苦楚,所以将来在合适的时候,他会从宗族里抱养一个孩子寄养在二人名下,做他们的孩子,不让崔韵时担负一无所出的名声。
可是六年过去,这个所谓合适的时候也没有到来。
她也没怎么相信过他这番冠冕堂皇的话。
因为它听起来多像一个对妻子情意深厚的男子说出的话,可是她和谢流忱是这样一对恩爱夫妻吗?
当然不是。
她在谢家,是个名叫崔夫人的摆设、管家的工具、让谢燕拾奚落戏弄的丑角。
谢澄言和她一起缀在这个古怪的队伍最后。
几个人慢吞吞地走着,尽量拉开和前面那批人的距离,像一条随时会被甩掉的尾巴。
又走了片刻,前面的人停下,谢澄言让丫鬟过去询问又怎么了。
丫鬟领命,回来后说:“是二姑奶奶想做个香包,让人给她摘花瓣完整,没被虫蚁咬过的烟葵当材料,而且要是六瓣的烟葵,五瓣的不行。”
前边的下人们都看见谢流忱为了让妹妹安心,都能任由妹妹发话,把主母打发到最后面跟着,可见在谢流忱心里,谢燕拾的分量有多重。
为了讨好这位受宠的二姑奶奶,下人们全都卖力地为她寻找六瓣烟葵花。
这倒是让崔韵时等人不用继续跟着他们的步调往前走。
走快了,谢燕拾要嚷着说看见崔韵时的身影就害怕,走慢了,谢燕拾又要说她心怀芥蒂,才故意走得远远的。
崔韵时看着右手边开得正好的鸳鸯锦。
她左手不便,只有右手能做事,做戴头上的大花环太勉强,就只做了一个小小的花环出来,问谢澄言:“阿言想戴在哪只手上?”
谢澄言晃晃左手:“右手还要读书写字,戴左手吧。”
崔韵时又编了一个花环给行云,芳洲在一边探头探脑:“那我做戴头上的。”
两人一同开始编制,她动作没有芳洲快,芳洲做完两个大的,她才刚做好一个小花环。
芳洲做完发现自己手艺竟然很不错,来了兴致,又做了几个。
最后几人头上手上都戴满了花环,彼此看看,都忍不住笑起来。
笑声传到前面的亭子里,谢流忱带着谢燕拾在里面休息,底下人则还在给谢燕拾摘花。
青溪一瘸一拐地走到谢燕拾身旁,谢燕拾此时心情很好,她喜欢这样被人围着。
她生来不凡,注定是要做一支钗上最闪耀的明珠的。
她对青溪和颜悦色道:“你方才为我摘花,不小心扭伤了脚,也坐下吧。”
青溪一喜:“多谢二小姐赏。”
谢燕拾刚要说些什么,听见一阵欢快的笑声,依稀可以辨别出其中有崔韵时的声音。
她的笑容凝滞片刻,对元若吩咐:“去把大嫂请来。”
元若是谢流忱的随从,并不受谢燕拾的支使,他看了谢流忱一眼,请示道:“公子……”
“去吧。”
元若很快就将人请来了。
崔韵时向谢流忱行完礼,他正在石桌上摆弄一大把琐碎的部件,谢燕拾想要用这些部件拼凑成一座小型的燕翎阁,但她没有耐心,始终没有完成,便把这些东西一股脑地带给他,让他做完了,她再带回家去。
崔韵时看了看只剩一个空位可以坐,顿时明白了谢燕拾想做什么。
亭中石桌边只设了四个石凳,谢流忱、谢燕拾、青溪三人一坐,剩下一个,她认为给谢澄言最为合适,不然谢燕拾又要故作天真,说些有的没的。
总归有谢流忱帮着压制崔韵时,谢燕拾的目的总能达成。
她对谢澄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安心坐着,不用顾虑她。
谢燕拾也伸手拉住谢澄言,要让她坐到自己身边。
崔韵时就只能和元若、元伏等人一样立在一旁。
谢澄言坐下后发现局面成了这样,眼睛瞪圆了一瞬。
这像什么话?
偏偏谢燕拾还对着崔韵时微笑:“大嫂心善,定然不忍看我的婢女脚伤了还要站着,我和三妹妹都不比大嫂,大嫂从小就练武,身强体健。我们身体娇弱,走了这些路早就累了。”
谢澄言一听姐姐这矫揉造作的话就浑身不
11. 第 11 章
《薄情前夫今天火葬场了吗》全本免费阅读
日头渐渐西移,崔韵时被谢燕拾使唤来使唤去,挑了一个时辰以后,谢燕拾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花。
崔韵时对她挑了这么久这件事毫不意外,她就是想折腾自己。
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心平气和,谁让她没有较真的资格,只能忍气吞声。
崔韵时说服好自己,右手手指慢慢地将枝条弯来绕去。
一旁的元若几次欲言又止,他想给她打个下手,替她捧住那几截花枝。
那么大的花环,单手制作实在不方便。
可他明白二姑奶奶是故意刁难夫人,她不让夫人的丫鬟帮忙,更不可能松口让他搭把手。
他见崔韵时一直抬着右手,这样的姿势久了手都要麻了。
他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夫人休息一会吧,我给夫人捧着花环,不会弄坏的。”
崔韵时想了想同意了:“多谢你。”
元若赶紧道:“夫人哪里的话,我当不起夫人谢。”
崔韵时其实并不觉得累,她的手就算拿刀执剑一个时辰也依旧稳当。
只是因为心中很不情愿,轻飘飘的花枝拿在手里都觉得坠手。
她歇了一会,从元若手里拿回花环继续做,总归是躲不过去,早点做完早点结束。
下人们端上点心,又给谢流忱几人添了茶。
兄妹俩说说笑笑,微风吹拂,送来花香,好不惬意。
谢澄言一直没有回来,崔韵时的目光在她留下的空座上看了一眼就收回。
她没想着坐过去,谢燕拾是存心要她站在一边,像个下人一样给她编花环。
现成的借口都有了:谢燕拾害怕她这张与梦中妖物一般无二的脸。
她若还想着坐下歇一会,最后也只是自取其辱。
崔韵时又花了不少时间,终于将花环做好。
谢燕拾抬了抬下巴,示意崔韵时:“戴在我头上吧。”
她已经十分熟练,毫无顾忌地把崔韵时当成奴婢一样使唤。
崔韵时短暂地看了谢流忱一眼,见他只看着谢燕拾,并未有制止她的意思。
也是,他之前都能放任谢燕拾,现在又怎么会阻止呢。
他如果有半点不忍,她采花编花环的一个多时辰里,他有无数个时机可以说一句阻止的话。
但是别说为她说一句话,他连让人给她一口茶都没有提。
她自认尽到了夫人的职责,如果为人妻子也有考校,她的成绩不敢说是尽善尽美,无可指摘,至少也能拿个上等的评分。
可他却根本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
“长兄,这个花环有些小了,你说呢?”
“我觉得大小正合适。”
谢燕拾嗔怪地看他一样:“长兄你就爱和我反着说,明明小了。”
她转而对崔韵时道:“大嫂,你再重新做一个吧。”
崔韵时看着她那张盛满从容笑意,几乎是肆无忌惮的脸,想给她一巴掌。
但是比她更让人恶心的是谢流忱。
如果不是他纵容,谢燕拾怎么敢这样放肆。
谢燕拾催促道:“大嫂,你别站在这了,快去重新摘花吧。你可要快些做,天要黑了,我们这么多人都在这里等着你。”
崔韵时垂眼:“你们可以现在就离开,我做完了再遣人送给你。”
“那怎么行呢,大嫂为我这样劳心,我当然要陪着你。万一有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心疼大嫂,替你做好了再送来,那我是不依的。”
崔韵时不和她继续口头拉扯,反正她有谢流忱当靠山,有恃无恐。
今日她想离开这里,只能任凭谢燕拾挑刺挑到她满意为止。
这一下午崔韵时返工了四回,每一次做完的花环,谢燕拾都能挑出她不满意的地方。
“加一段满都香进去吧,全是粉白色太单调。”
“这朵花太大了,剪一枝小的来重新做。”
“这一枝花香味为什么没有其他的浓,不行。”
他们兄妹悠哉游哉地品茶吃点心,她却要像个下人一样站在他们身后,听着谢燕拾的意见反复修改,重新编织。
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尽管崔韵时一直知晓自己在谢家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心中早就做好准备:关起门来,她受些委屈没什么,出了这个门,她还是明仪郡主认可的长媳,依旧风光无限,旁人还是会因为她而敬重她的家人。
这些道理她以前想了好多好多遍,告诉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别那么矫情,被人羞辱就气得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她都多大了,不能再像少年时那样,以为尊严是世上顶顶重要的东西。
她明明想得很清楚,可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这一切没意思极了。
她想娘亲,想妹妹了。
她心思一乱,花枝上的刺扎破了手指,几滴血流了下来,血量并不大,但有一滴血还是落在了粉白的花瓣上。
谢燕拾惋惜道:“好好的花环,都快做完了,这下不就废了吗,大嫂,你也太不小心了。”
“我还当大嫂能做好,没想到连丫鬟都不如,白白让我期待这么久。”
崔韵时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想把花环摔在这两个贱人的脸上。
她就这么站了三个呼吸的时间,把情绪都克制好,转身出去剪第六个花环的花材。
做到第七个花环的时候,谢澄言找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们为什么还聚在这?一个下午都过去了。”
她再一转头,看见站在后边的崔韵时,讶然:“为什么嫂嫂还在编花环?”
她原本借口净手离开,不想再留在这里看二姐姐丢人现眼。
可是眼看到了饭点,她院子里的小厨房做了嫂嫂爱吃的五味杏酪鹅,她让丫鬟来请嫂嫂一起用饭,却得知嫂嫂还未回院子。
她不禁想起下午的事,特意跑来亭子里看看,嫂嫂当真还在这里。
她想要冲谢燕拾和谢流忱发火,又忍住了,这事闹大了传出去只会让嫂嫂面子不好看。
大家一问谢家两位小姐为什么吵架,哦起因原来是大嫂在家毫无地位,被小姑子和丈夫联合起来,使唤得团团转。
谢澄言对谢流忱道:“长兄,我要请嫂嫂一同用饭,我们先走了。”
她心里很气,语气也硬邦邦的。
谢燕拾才不会轻易就让崔韵时这么离开,她闲闲地道:“大嫂既然答应了我,怎么能不了了之,借着吃饭就甩手不干。君子以信义立于世,我不好诗书,读的书没有大嫂多,可是这个道理我也明白。”
她做出请教的样子问:“敢问嫂嫂,你若是就此离开,是否便算失信于我?”
谢澄言沉默两息,忍了又忍,没有忍住,直接拍桌开骂了:“荒唐!你少在这里作出谁亏欠你背弃你的样子,你做了什么我不多说,我就问你,你敢不敢和我去母亲面前,将你今日的一言一行都说一遍,到那时候,你还敢像现在这么颐指气使吗?”
她再转向谢流忱:“至于你,长兄,我只想说,就算拉条狗过来,它都比你会当人丈夫,至少它不会帮着别人咬自己的妻子。”
谢流忱听完毫不动怒,反倒笑了一下:“你这个说法真有意思。”
谢澄言:“……”
她看得出来,谢流忱是真的认为那句话有趣。
她觉得他脑子简直有病,嫂嫂怎么嫁了这样的男人。
若她是男儿,嫂嫂大可来嫁她,她不敢说自己比其他人的丈夫强上多少,但她有自信,必然比长兄好上千万倍。
谢燕拾却没有谢流忱那么好的心态,她根本笑不出来,满面怒容回骂道:“我为何不敢,倒是你身为妹妹,却对我这个姐姐不尊不敬,你敢让母亲看见你这个样子吗?你倒是一贯的会装模作样,母亲还夸你直率爽朗,却又不失细腻心思,你分明是个没有教养又下作的……”
谢燕拾的话还没骂完,就被谢澄言抓住了头发,猛地一提,谢燕拾的骂声瞬间变为嗷嗷的惨叫声。
两人撕打在一起,在场所有下人惊呆了,反应过来后全都一拥而上想要分开她们俩。
谢澄言:“你不是做噩梦梦见妖物长了嫂嫂的脸,怕得要死吗,以后你不会做这种噩梦了,因为以后你的噩梦里都是我的脸!”
谢燕拾:“谢澄言你这个贱货你啊啊啊啊……”
“你接着骂啊,你的头发我抓着很趁手呢!”
谢燕拾慌乱中四肢乱舞,乱踹了好几脚,她自己也不知道踢到谁了,哇哇大叫着又打又掐。
场面顿时乱成一团。
崔韵时眼看谢澄言被谢燕拾踹了两下肚子,落了下风。
“都让开!”她喝道,可没什么人听她的。
崔韵时火气也上来了。
又是这样。
今日她站在一旁给谢燕拾编花环的事果然影响了她在府中的威信,这件事传开后,她想要重新立威,又要废一番功夫。
谢流忱和谢燕拾只是心血来潮,就能轻飘飘地把她看重的东西,付出的努力全部抹去。
一堆人仍然围在一起推来搡去,她干脆用右手格挡,推开所有人,从人群里挤过去。
她最讨厌这种混战,因为所有人都挤在一起的时候,完全没有腾挪闪躲的空间,再好的功夫也只能被人挤着,运气不好就会无辜挨上一顿拳脚。
她好不容易挤到谢澄言身边,就被谢燕拾踹了两脚,她抬手在她腿上几处穴位狠狠按下去,谢燕拾的腿顿时没了力气,软倒在地,被其他下人踩了几脚。
她痛得大叫,崔韵时吼了一声:“都给我停下,你们想把二姑奶奶踩死吗!”
听到二姑奶奶这四个字,下人终于听从崔韵时的命令,都停在原地不敢动。
崔韵时被谢燕拾踢了两脚,一脚在下腹,一脚在左臂。
她忍住不要露出痛苦的神情,把谢澄言抱出人群。
“去请两个大夫来。”她出了一身冷汗,手指掐住自己的掌心,忍着左臂的痛,吩咐青溪和谢澄言的丫鬟喜姚,“你们照顾好各自的主子。”
谢燕拾被青溪扶到石桌边坐下,她呆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抓住谢流忱的衣袍大哭:“长兄,我的腿好疼。崔韵时是故意的,她讨厌我,报复我,她想趁乱废了我的腿。”
崔韵时没有理会她,她左臂的痛越来越剧烈,她撑住额头,不知道是头在痛还是手臂在作痛。
谢澄言捂着肚子,面色苍白,但是她怎么能让谢燕拾污蔑崔韵时:“你胡说八道,你踢人踢上瘾了,不按住你的腿,怎么把你弄出去,众目睽睽谁会真的对你动手,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自作聪明,做出蠢事还沾沾自喜吗?”
谢燕拾抓起石桌上的茶盏就往谢澄言脸上砸去,丫鬟们惊叫一声,都想去拦,可哪还来得及。
谢澄言下意识闭起眼缩起身子,一只手及时伸过来握住茶杯,茶盖却往地上落,崔韵时一脚把它踢向亭外花丛。
众人惊魂未定,下意识望向那片花丛,头还没转回来,就听见亭子里又是一声脆响。
崔韵时反手将茶盏往地上一砸,将它摔得粉碎:“够了,若还想吵,便去母亲那里争个高低。二小姐已经出嫁,有自己的家宅,我本不该过问二小姐的事。但二小姐既然一年有二百多日都要回到谢家过日子,我不该过问,母亲总能过问。”
谢燕拾瞪大眼,方才还泪珠盈盈的眼里转瞬射出怒火。
崔韵时这话分明是把责任都往她身上推,还嘲讽她与夫君不睦,才总是跑回谢家。
她有什么错,就算
12. 第 12 章
《薄情前夫今天火葬场了吗》全本免费阅读
崔韵时定定神,继续听他们说话,只听明仪郡主慢慢道:“那照你的道理,你没有教好妻子,所以妻子有责任,而我是你的母亲,我没有教好你这个儿子,那其实该担负首责的人是我喽?”
“儿子并无这个意思。”
明仪郡主没再说话,许久之后,她才道:“你的脾气真像你父亲。”
崔韵时辨不明这句话的语气,但直觉这不是夸奖或是怀念往事,而是一种近乎失望的语气。
“母亲记错了,我与父亲并不相像,别人倒是常说,我的脾性与母亲第二任夫君十分相似。”
“我不会记错关于你生父的任何事。”
“母亲已经与父亲多年未见,父亲死前,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你对父亲的印象不会有我对父亲深。”
崔韵时听见谢流忱笑了一下:“何况母亲怎么会将父亲的事记得那么清楚,他是个虚荣自负、徒有美貌,被你抛弃,却还痴心妄想着你能回头,空等十二年的蠢货,这样的人怎么配母亲记那么久。”
崔韵时还是第一次听谢流忱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
明仪郡主似乎哑口无言了一阵,再开口时语气和缓了许多:“你不要因为娘和你父亲的事钻牛角尖。和离并不是什么坏事,我做的选择确实辜负了一些人,但我事后都立刻弥补了他们,只是他们求的有些东西我给不了。”
明仪郡主叹一口气:“韵时是个很不错的孩子,我如今也不想再问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要娶她。只是你若对人家无意,不如和离,给几千两银子,再补贴她几处宅院,算是好聚好散,没必要把人拘在谢家磋磨。”
“母亲说笑了,我不像母亲会与原配和离,另娶新欢。我是不会和离的,终我一生,都只会有崔韵时一个妻子。”
“她聪慧灵巧,不像我的父亲那样蠢笨,所以我们一定会长长久久,白头到老的。”
“这是两回事,你为什么总要把我与你父亲,崔韵时与你混为一谈?”
“而且难道你觉得你们这对夫妻,比我与你父亲要好多少吗?我看你们还不如我!”
明仪郡主一开口就比先前激动许多,但说到最后又硬生生把语气软下去。
崔韵时听出这场对话本质近乎争吵,说到后来全是这对母子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只是这二人说话时声音都很克制,克制得仿佛在冷静地捅对方刀子。
人人都知道明仪郡主第一任丈夫出身平常,家中连个读书人都没有,就是个相貌分外出众的平民。
他被郡主看中,一朝飞上枝头,明仪郡主曾带他回京拜见父母,他在京中只露过几次面,关于他美貌的传言却在京城传了十多年,至今都为人津津乐道。
人人都说,那男子长得再好看,纳为夫侍图个乐子也就罢了,怎么能娶作正夫。
一个山中村寨里的平民能有这样的造化,当时人们都感慨,不知该说是脸蛋改变命运,还是明仪郡主要美人不要权势,放弃家中的安逸生活,连京城这个自小长大的繁华之地都不回,一门心思地和那人在南池州过日子。
虽说出格了些,但是明仪郡主能舍下京城里的富贵,长留南池州这偏远之地,对此人定是真爱无疑。
因为明仪郡主此举太过离奇,还有人说他是苗疆养蛊人的遗族,明仪郡主如此痴迷他,是被他下了蛊,迷惑了心智。
然而仅仅过了六年,明仪郡主便孤身返回京城,没有带上那位真爱,从此再也没回南池州。
四年后,她身边忽然冒出了个孩子,便是谢流忱。
据说之前明仪郡主和离后,他一直留在父亲身边,如今父亲过世,他就上京跟随母亲生活。
那时年仅十岁的谢流忱回到谢家后,读书、考学、做官,像每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一样,在南池州生活的那四年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谢流忱说官话时没有半点南池州口音,从未显露出爱吃南池州的食物,也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自己的生父。
如果崔韵时不是今日听到这对母子的争执,她也无法确定那些岁月久远的传闻到底有多少是真的。
也许和谢流忱有关的事都是这样,他们夫妻多年,崔韵时虽然一直都在观察他,也根据他的行为做出了一些结论。
可即便如此,崔韵时也不能说自己真的了解他,她有时候觉得,她对谢流忱的所有看法也许都不准确。
他这个人对很多事都态度平平,这样可以,那样也可以,所有才时常给人他很温和、很好说话的错觉。
他是一团缭绕的雾,没有固定的形态。
只有他对谢燕拾的感情和爱护,是直白确凿,永不改变的。
这是谢流忱这个淡薄无情之人身上唯一色彩鲜明的地方。
如果崔韵时不是他的妻子,不是被他牵扯进谢家,过得憋屈又苦闷的那个人,她会欣赏他们兄妹的这份深厚感情,友善地祝福他们永远亲厚。
可是她现在深陷在这个家中,拼命挣扎想保全自己的颜面,只觉得他们这份感情压着她的脊梁骨,压得她快趴到地上去。
凭什么她要做他们兄妹感情的柴火,他献祭给她妹妹的祭品。
是谢燕拾自己执意要嫁给白邈,不是崔韵时逼她嫁的。
谢燕拾婚姻不幸,为什么要牵连到她身上。
而且谢燕拾出身这么好,和离了便天高海阔。
她明明有一百条退路一千种选择,她却执意不肯与白邈和离,依然选择磋磨崔韵时出气。
谢流忱明明知道这一切,他又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为崔韵时做,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帮着谢燕拾欺辱她压迫她,好让谢燕拾能放开手脚,无所顾忌地拿她撒气,给谢燕拾收拾闹大了的残局。
夜风吹得她心底一阵发冷,崔韵时依旧坐得很端正,时刻保持端庄的仪态是一名贵妇最基本的要求。
这些繁琐又无实际意义的要求有时候令她窒息,有时却让她感觉自己的人生还在可控范围之中,至少她有努力的方向。
似乎她做好了这些,她的人生就还有变好的希望。
——
没多久,谢流忱和明仪郡主的谈话就结束了。
谢流忱从后堂走出来的时候,神情自若,完全看不出他刚和母亲谈得非常不愉快。
谢流忱那双仿佛被深谷泉水洗过的眼瞳被满屋烛火映照着,却更显幽深,一丝光亮都透不进去。
崔韵时察觉到他在凝视着自己,她不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和他对视了一会。
在目光交接的瞬间,她就知道自己应该在眼神里添上关怀、询问的意味。
崔韵时把这个想法在脑海里反复地想。
很快,她的眼神就做到位了,同时柔声唤道:“夫君。”
她起身向他走去,轻碰他的手臂,隔着衣袍,并没有犯他的忌讳。
谢流忱的目光终于动了,他忽然问:“你的手臂怎么了?”
崔韵时顿了顿,没有说是谢燕拾踢的。
依谢流忱对谢燕拾的疼爱,她说这种话只会让他不喜,觉得她在暗暗责怪谢燕拾。
他为了维护妹妹,说不定还会反过来指责她引发了这场打斗。
所以崔韵时只是回答:“方才拉人的时候被踢到了几下。”
“大夫看过了吗?”
“看过了。”
“要紧吗?”
谢流忱今日的话特别多,不知道是不是被明仪郡主刺激到了,所以一定要做出他们夫妻恩爱,会长长久久的样子给人看。
她慢慢道:“大夫拿不准,还要请其他大夫来瞧。”
坐在一边的谢燕拾冷笑出声:“只是混进人群里短短一会就被踢到,你的运气可真不好。我被撕打了那么久,比你痛得多,也没有到处跟人卖惨,你待会就是要这样可怜凄惨地去见母亲,好让她重重罚我吗?”
她冷嘲热讽道:“那你可要再装得像一点,装这么假,我都看不上你的演技,你还要拿去母亲面前现,小心被她看穿丢人现眼啊。”
崔韵时:“妹妹说的是。”
她再没有其他反应,谢燕拾的嘲讽落了空,她浑身不得劲:“你少在……”
舒嬷嬷走出来,打断谢燕拾的话语:“郡主请夫人和二姑奶奶进去。”
谢燕拾闭上嘴巴,对舒嬷嬷亲近又委屈地道:“嬷嬷,我被打得好痛啊。”
舒嬷嬷对她宽慰地笑一笑,谢燕拾看见这个笑容,心里放松许多,舒嬷嬷的态度代表了母亲对她的态度,看来母亲也知道她受了委屈。
难得母亲这么体谅她,不像往日总是偏心三妹妹。
等会她一定要母亲好好惩罚三妹妹和崔韵时,这俩人合起伙来欺负她,她不报这个仇,她就不是谢燕拾。
一进堂中,谢燕拾就跌跌撞撞地扑到明仪郡主怀里大哭:“娘亲!”
崔韵时心想难怪谢燕拾说她是在装痛卖惨,看看谢燕拾这架势,哭得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见到了能保护她给她做主的家人,一路强忍的心数终于可以尽数发泄出来,所以哭得停不下来。
和谢燕拾一比,她确实声量太小,显得半点都不痛似的。
崔韵时给明仪郡主行完礼后便站在堂中,只有明仪郡主发话,她才能坐。
这是规矩,在谢家,守规矩就是她最好、最不出错的选择。
埋头痛哭的谢燕拾自觉发挥得很好,母亲就是铁石心肠都会被她哭化,更何况母亲不是。
她感觉到母亲抬手按在她肩上,她心中一喜,哭声再悲切了三分。
明仪郡主一边摸女儿的头,一边让谢流忱和崔韵时都坐下,才道:“哭得这么有劲,看来你身上是不大痛了。”
谢燕拾僵住,赶紧用更加响亮的哭声掩盖这一瞬的僵硬。
明仪郡主闭上眼:“不要只顾着哭,你若是觉得自己委屈,就把事情说明白了,谁该受罚谁该听训,我自会处置。可你什么都不说,只一味地哭,倒有推脱责任、装腔作势之嫌。”
明仪郡主出身皇家,又在官场沉浮多年,几年前夫君去世后,她干脆辞官,在家过几年安生日子。
她对人看得不说有多透彻,但那些浅显的小花招,她不用过脑子都能分辨出来。
偏偏她的二女儿,现在到她面前了,还要耍心眼。
她都不想睁开眼看她唱戏,太丢人。
长子年幼时,明仪郡主整日与一些好友结交游玩,并不归家。
后来她独自归京,母子分离多年,故而长子脾性古怪,随了他亲爹也就算了。
两个女儿都是她教养长大的,
13. 第 13 章
《薄情前夫今天火葬场了吗》全本免费阅读
说是全都跪祠堂,但谢燕拾三人并不跪在一处。
祠堂有很多专供犯了错的谢家人跪着的房舍,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几个蒲团,和四面因为岁月而有些斑驳的墙面。
被罚跪的人盯着那一堵墙几个时辰,什么事都不能做。
只能直挺挺地跪着,背不能垮,臀不能碰到脚后跟。
这么跪着看墙看大半晚,好好的人都要看出心魔来。
谢燕拾对罚跪的经验比其他人多一些。
她进小屋子前就喝了满满一大口水,罚跪时是不许喝水的,幸好如今不是盛夏,不然跪那么久,人都要渴死了。
谢燕拾想到自己跪多久,崔韵时就要跪多久,心中好受一些。
她才跪没多少时间,长兄就来了。
谢燕拾一笑,她就知道,长兄是家里最不老实的人,他不想做的事,他总能巧妙地避过,达成自己想要的局面。
“跪累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她伸出手,拉她起来。
“还行。”
谢燕拾被他扶着来回走动,松活筋骨。
她听着自己的双腿发出格拉声响,心里对谢澄言和崔韵时的怨恨又增上一层。
“长兄,谢澄言明明该跟我一样在这里跪着,你不能让她这么躲过去,你得帮我找个由头罚她。”
没想到谢流忱拒绝了她:“你们是姐妹,世上最亲的亲人,澄言再怎么和你闹,也不会想要害你,她心中始终把你当自家人,你不能这样。”
谢燕拾不快道:“我不能这样对谢澄言,那我能这样对崔韵时吗?”
谢流忱这次没再拒绝她,只是轻笑:“随你,你把握着分寸就是。”
谢燕拾看他一会,确认他说的是真的之后,问:“十个崔韵时,一百个崔韵时都不能和我比是不是?”
谢流忱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说:“你是独一无二的,不用与任何人比较。”
谢燕拾这才舒服一点,她的夫君对崔韵时念念不忘,长兄却对崔韵时不以为意。
这让她有一种微妙的平衡感。
当年她对白邈一见倾心,决意要和白邈成婚,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喜欢一个男子,喜欢到要与他成婚,给他名分。
可是他已经有心上人,而且感情深厚,已经在谈婚论嫁。
只待崔韵时科考结束,取得功名,他们便要结为夫妻。
谢燕拾使了点手段,制造了一场意外,让崔韵时左臂残废,从此她再无前途可言。
当时谢燕拾以为,这样白邈必然会和她分离。
可即便如此,他们俩仍然相亲相爱,白邈似乎铁了心要和这个残废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那她要怎么办,她那么爱白邈,她一见到他,就觉得他该是她的,生就如此美貌,注定要在她的花园里开放,只给她一个人看,只为取悦她而生。
谢燕拾只能央求长兄帮她达成目的,扫除崔韵时这个障碍。
长兄出手后,局面果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崔韵时要嫁给别人,白邈的父亲又因生意上的纠纷闹出人命进了大牢,一对有情人转眼劳燕分飞。
但她后来得知崔韵时的婚约对象竟然是她的长兄,大吃一惊。
可是长兄是为了她才求娶的崔韵时……想想也是,如果不是长兄这样出色顶尖的男子,崔韵时怎么舍得放弃有多年感情的情郎。
谢家可以给她官夫人的地位,给她旁人的尊敬和艳羡,给她庇护,给她的家人更好的资源。
崔韵时怎么可能会不嫁,她几乎是没考虑多久就答应了谢家的提亲。
谢燕拾鄙夷这个贪慕权财的女子,同时觉得她废了一条手臂还能有这么好的结局,真是太便宜她了。
紧接着,谢燕拾就以谢家会将白邈父亲的事摆平为条件,想让白邈答应婚事。
可白邈一直不松口。
即使她让他亲眼看着一抬抬聘礼抬进崔家,她告诉他谢崔两家已经交换聘礼嫁妆,三茶六礼种种流程都要走完了,你的心上人马上就要给别人生儿育女,和别人翻云覆雨。
你以为她与众不同,结果她是世上最俗气平庸的那种人,他们谢家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富贵就能把她搞到手。
这样不值钱的女子配不上他的爱,早些回头看看身边真正珍贵的,值得他去爱的人吧。
白邈听完,确实回头了,他转头看着她。
那个表情,她直到如今都记得,好像他和她有什么深仇大恨,恨不能一刀捅死她。
谢燕拾被这个表情激起更强的征服欲望。
长兄娶崔韵时娶得好啊,还有什么比长嫂和妹夫更好的关系了,他们能有不少机会重逢,看得见却触碰不了对方,这比拆散他们,让他们天各一方还要厉害。
想一想那个画面,她心里就痛快。
白邈讨厌她又有什么用,最后他还不是和她成婚,没有人逼他,那是白邈自己做出的选择。
婚后,她遵守诺言,让长兄将他父亲搭救出来。
这件事很好办,因为当初他父亲是被牵连的,并不知情,也不是主犯。
是长兄手底下的人特意去翻旧事,找到这个错处,安排合适的人用这件事当借口,先去白邈家中的几家铺子里闹,闹得人尽皆知后再闹去官府,长兄的人早已打通关系,当日就把白邈父亲抓进大牢里,好好关照一番,务必让来探监的白邈看见后心痛不已。
她的公公这一回可是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好在因为她这个出身尊贵的儿媳,他们一家最后平安团圆,再无后顾之忧。
她是他们的恩人,也是他们家的贵人。
可是白邈却不知感恩,整日一副死了全家的表情,对上她要么是一言不发像个死人,要么就是突然暴躁,跳起来一口气不停地发疯怒骂,把她骂得都回不过神。
谢燕拾从没这么受过气,每次和白邈大打出手完,她就回娘家消气,顺便也看崔韵时过得如何。
她观察许久,发现长兄与崔韵时的相处之间并没有多少温情,只能算得上是相敬如宾。
她很庆幸,庆幸长兄并不是真的喜爱崔韵时。
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被长兄这样的人宠爱是什么样的感觉,长兄只能爱她这个妹妹,如果长兄去爱崔韵时,她不就过上好日子了吗?
她不快活,又怎么能让崔韵时过得顺心快意呢。
她故意带着白邈去长兄和崔韵时同游的地方,让长兄诱崔韵时主动做出种种亲密之举。
崔韵时主动又自然地把草帽递给谢流忱,给谢流忱被草茎扎出的伤口吹气止痛,拉住谢流忱的手臂让他不要摔倒,给谢流忱倒一杯她出行前就准备好的冷茶。
长兄不喜欢烫和热的东西,成婚才九日,崔韵时就记住了,真是迫不及待要给新夫君献媚。
谢燕拾让白邈看着这对新婚夫妻相视而笑,携手同行,看他们的衣袖交叠在一起,被风吹往同一个方向。
她就是要让白邈看着他放在心里的人,是如何的朝三暮四。
崔韵时变心得多快啊,成婚前明明还爱着白邈,转眼就能对另一个男人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这种人有什么真心可言,这种人的爱又值什么钱。
只要有一个俊美高贵的男人把她娶回去,她就成了他的狗,主人指东,她就不敢往西。
她以为白邈这下该对崔韵时死心了,该把心思都放到她这个妻子身上了。
可是他还是对她不屑一顾。
谢燕拾想着想着,忽然流下眼泪,六年了,他还是对她没有一丁点动心。
对着她,他的心是石头做的,任凭她如何锤打,用最刻薄的言语去刺激,他都不会有一条裂缝。
和她的伤心比起来,崔韵时现在受的这一点苦头算什么,根本什么都不算。
谢流忱拉着她的手臂出了屋,谢燕拾还是不大高兴,抽噎着道:“长兄,你真就不让谢澄言跪吗,我都跪了这么久。”
“你才跪了半刻钟。”
“半刻钟也是跪,我就要谢澄言也跪,哪怕你让她也只跪一刻钟!”
谢流忱松开她的手:“这么喜欢别人跪,那你也回去跪着。”
谢燕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谢流忱站在台阶上,垂眼与她的目光相接,没有半点退步或是软化的迹象。
如果不是和谢流忱做了好些年的兄妹,深知他对自己的宠爱,被这种毫无感情的眼神看着,她非被吓到不可。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本能地有些发毛。
“唬你的,不必当真。”
谢燕拾终于松了口气:“长兄你又吓我!”
她转而想起另一件事,问道:“我就这么不跪了,要是被母亲的人发现,我该怎么交代啊?”
14.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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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流忱在黑暗中静静地伫立片刻,没再听见任何动静,那声猫叫的来源已不可寻得。
他转身向院外走去。
在经过一株垂叶榕时,脸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谢流忱整个人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疼痛而颤抖起来。
无论过了多少年,他都不能习惯这种疼痛。
同样的伤口,他会感受到常人五倍以上的痛楚。
别人可以忍耐的小伤,会让他痛到不顾姿态地满地打滚。
这是父亲往他身体里种入红颜蛊,让他像寻常人一样健康的代价。
可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要紧的是,他的伤口会复原,如果是重伤倒也罢了,如果是极小的创口,在别人面前恢复如初的话,他就得把那人给杀了。
毕竟在那些没有见识的人眼里,他这样的,该被称作妖孽。
真麻烦。
他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放下手,在幽暗的月光下看见指尖一滴血珠。
他在黑暗中继续站着,过了一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准备找个亮堂的地方仔细看看脸上愈合完了没有。
转身之前,他狠狠地折断这片划伤他脸的叶子所在的枝条,扔在地上,迈过去时落足在它上面碾了碾。
他记得这院中有水井,循着记忆很快找到。
他从里面打了水,用来擦净脸上的血迹,再拿出一面袖镜照了照。
很好,受伤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正要将袖镜收起来,发现把手上沾有一点血迹。
他顺手将它丢进井里,心中有些惋惜,他还挺喜欢这枚镜子的,只是已经脏掉的东西,怎么配再被他带在身上。
——
元若正在听谢流忱院里的的下人的禀报,下人说舒嬷嬷已经去过祠堂了,可夫人还在跪着。
他自小就跟随在谢流忱身边,深知公子对妹妹异乎寻常的关照。
元若一听就知道今晚怕是没法早些歇息了。
夫人要是真的跪足六个时辰,明日明仪郡主肯定要找只跪了半刻钟的谢燕拾麻烦。
谢流忱怎么会坐视不理。
果然谢流忱听完后,对几人吩咐道:“你们去祠堂,说是我的意思,请夫人回她的院子去。”
崔韵时在谢家不敢得罪明仪郡主,更不敢惹他不喜,所以他只要让人带一句话给她就足够了。
崔韵时识趣,自然会听他的话去做。
——
谢澄言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不是她多好静,实在是受了内伤必须修养。
她很心疼自己,为了养好身子,不敢多动弹一下。
院外传来几道人声。
这么晚了,母亲早已遣人来看过,嫂嫂在罚跪,谢澄言估摸着来人是长兄。
她斜了斜眼珠子看向外边,果然看见自家那个面如白玉、心如蛇蝎的长兄,正被人簇拥着缓步入内。
“公子来瞧三小姐啊,快请快请,公子可真是心疼咱们三小姐,这么晚了还要来瞧上一眼才放心。”
“三小姐从小就没摔过磕过,哪里吃过这么大的苦啊,今日被人用担架抬回来,老奴听她不住地喊痛,心里的滋味真是……”
李嬷嬷半是心疼半是气愤,暗暗地给二姑奶奶上眼药。
三小姐自小就是她伺候着长大的,和她亲热得紧,今日一见三小姐居然受这么大的罪,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李嬷嬷说了这一通,暗觑谢流忱的神色,只见他面色沉静如水,不露分毫异样,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她为三小姐鸣不平的话听进心里去。
谢流忱走到珠帘前,早已有下人打起珠帘,让他便于通过。
谢流忱刚迈步,新来的小丫鬟手脚却快了,珠帘先一步放了下来,叮铃咣啷好几串直接打在谢流忱头脸上。
这丫头可真是的!
李嬷嬷吓得心刚提起一半,又放下了,因为她突然想起来,这珠子材质特殊,看着漂亮,实际轻飘飘的,打在脸上也不会有什么痛感。
谢流忱反应却像被人揍了几拳一样大,闷哼两声,他抬手捂住被打到的地方,别过脸去,避开所有人的视线。
好一会,他才松开手,转回脸。
元伏见他面上并无什么异样,只是眼眶有些红。
元伏不禁心想这得多疼啊,把公子都给痛成这样了,他呵斥小丫鬟:“你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的,砸伤公子的脸你就要倒大霉了。”
谢流忱已经确认过自己的脸毫无损伤,没有把这一屋子人的都收拾干净的必要。
他宽下心,对小丫鬟和善道:“无妨,下去吧。”
他又对李嬷嬷多吩咐了一句:“小事一桩,不必苛责。”
李嬷嬷等人连声应是,心中庆幸还好公子脾性温和。
床上的谢澄言心中暗道:长兄对头回见面的丫鬟都能这样宽容,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宽容去善待嫂嫂。
她思忖间,谢流忱已经走到她床边,谢澄言故意虚弱道:“长兄……”
谢流忱面露关切:“明日我会派人去国子监告知你养病的事,接下来一个月你都不必去读书了。”
“多谢长兄……”谢澄言仍旧半死不活道。
谢流忱向身后招了招手,元伏上前,他手里提着一只鸟笼,笼中是那只雪规鸟。
谢澄言当然不会觉得谢流忱带鸟儿来是给她解闷的。
当初就连谢燕拾见这鸟生得漂亮,想要拿去养几日,谢流忱都不答应。
何况是她呢。
“长兄带鸟儿来我这做什么?”
谢流忱嗓音温柔,像一阵和煦的风吹进人耳朵里:“你有大半个月时间要在床上躺着养伤,难免苦闷无聊,这只鸟儿爱娇可怜,挂在你房中,听听它的叫声,也能消愁解闷。”
谢澄言讶然,她今日这伤受得,分量有那么重吗,重到长兄都能忍心割爱。
长兄对自己爱重的东西一向看得很紧,绝不会让它们脱离自己,与他人沾上分毫关系。
她记得前年,长兄的几位朋友来府上做客,长兄正将鸟儿托在掌中,和她一起在湖边散步。
几个朋友见鸟儿实在惹人怜爱,纷纷起了逗弄之意,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点小米,看鸟儿要吃谁手里的食物。
鸟儿一扇翅膀就飞到了陆盈章的手上,把她手里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后也不飞走,反倒拿自己的脑袋蹭她的掌心。
亲热极了。
其他人去逗鸟儿,它理都不理。
几人议论起来:“这鸟儿只喜欢姑娘。”
“不是只喜欢姑娘,还是只喜欢漂亮姑娘,好刁钻的小东西。”
这时谢流忱唤它回来,鸟儿已经被他驯养五年,野性消减大半。
然而往日勉强算听话的鸟儿,这一回却对他的呼唤充耳不闻。
“我还从未见过它这样喜欢谁,它与你,当真是一见如故。”谢流忱淡笑着道。
陆盈章也爱死这只毛茸茸的小心肝,涂了鲜艳口脂的红唇在它头上狠狠亲了几口,亲得它满脸唇印。
鸟儿在她掌中唧唧地叫,却既不逃跑也不抵抗,惹得她狂性大发,又猛亲一通。
那个下午,谢流忱神态始终如常,在众人闲谈时,数次仿若不经意地叫鸟儿飞回来。
鸟儿一直赖在陆盈章怀里,对他不予理会。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谢澄言就见谢流忱重新给鸟儿加上锁链,然后用一条沾了水的手帕细细擦拭鸟儿头上的唇印。
陆盈章的口脂留色久,谢流忱擦了好一阵,才将那抹红晕擦掉大半,但仍留有一片极淡的粉,只是浅淡到必须目不转睛地看才能发现。
若是换成谢澄言,都擦到这种程度了,她早就停下不擦,可是谢流忱并未罢手,他神色淡淡,好像仍不能满意一样,耐心十足地继续擦拭着。
就算是个人都受不了这么一直被摁着擦来擦去。
果然没多久,鸟也受不了了,它一扇翅膀就想躲开谢流忱的手,谢流忱早有预料,拉过锁链一点点收紧,让它的活动范围逐渐缩小,最后缩到只能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鸟儿气急败坏地猛啄了他的手好几口,一口下去就是一小块肉。
一向怕疼的谢流忱痛得表情扭曲了一瞬,他却没有缩回手,反而抬手拢住鸟儿的头颈,让它每一次动作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就算被它又啄又咬也不松手。
等鸟儿发脾气发到累得不再挣扎,他又继续擦它的脑袋,并没有因为被它啄伤了手而生气,始终温温柔柔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回想起那一幕,谢澄言都感到透不过气。
谢流忱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和事失控发火,如果尝试用能将所有人都惹恼的事去激怒他,他也只是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
他看似性情随和,实际却自我又霸道,无视对方所有的反抗和不满,极为强硬地要求对方按照他的想法来行动。
就因为陆盈章临走前,掐着嗓子对鸟儿道:“小心肝,我过几日就来看你,你要记得我哟。”
于是那之后,谢流忱再没请过陆盈章来谢家,也再不让任何人有亲近鸟儿的机会,就算这只鸟不亲近他,也不能亲近别人。
想起这些往事,谢澄言半真半假地说笑:“长兄把它放我这一个月,万一它喜欢上我怎么办?”
“那又如何,它难道还能挣脱锁链,顺从自己的心意飞到你身旁吗?”
谢澄言才不相信这句话,若是他当真不在意,怎么连让鸟儿和陆盈章见面都不许。
谢流忱与爱宠分别在即,他探手入笼,用指腹去轻轻摩挲它柔软顺滑的羽毛,鸟儿心浮气躁,一见他的手指就发出尖锐的叫声,作势要咬。
养了五年了,这鸟还是不大待见他。
谢澄言忍不住道:“脾气这般大,长兄为何养得这么起劲?”
她最怕这种会咬主人的宠物了,吓人。
谢流忱的手指正绕着鸟头打圈,引得它追着要啄,他露出笑容:“有脾气才生动鲜活,若是
15.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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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澄言没有被他看似合理的话饶进去,她的胸中越是怒气翻涌,她的脑子就越是冷静。
她开口:“若你真是越喜欢什么,便越要打碎什么,那你对二姐姐是怎么一回事?你事事以她为先,对她百般回护,不计较她的种种过错,今日坚持要跪的若是二姐姐,长兄还会这样事不关己,袖手旁观吗?”
谢澄言真是被他气得胸口痛:“你明明知道如何待一个人好的,你知道喜欢一个人就该让她无忧无虑、肆意自由,现在却要说什么伤害她就是你喜欢她的方式,粉饰自己苛待妻子的事实。”
“我知晓长兄并非无暇的高洁君子,可我与你做了十几年的兄妹,从不认为你是一个以他人痛苦为乐的无耻之人,长兄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对待崔韵时?”
她是真的不解,长兄是讨厌崔韵时,甚至憎恨崔韵时,才要把她娶进来慢慢折磨吗?
可为什么呢,崔韵时被谢燕拾讨厌她可以理解,因为谢燕拾得不到夫君的喜爱,便记恨上了夫君曾经的心上人,长兄是为了替谢燕拾出气,让她开心,才对崔韵时如此刻薄吗?
谢澄言苦苦思索。
假定长兄是为了谢燕拾才做这些,可分明是长兄与崔韵时先成亲,从他们成亲后,长兄就是如此对待崔韵时的,而不是从谢燕拾与夫君成亲,却不如她想象中夫妻恩爱,两人整日大吵大闹才开始的。
也就是说,从一开始,长兄就是为了谢燕拾……才娶了崔韵时?
谢澄言的脑中轰然一响,她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因为这太荒谬可笑了。
但是如果假设为真,事实就是谢流忱与谢燕拾拆散了这一对有情人,他先娶了崔韵时,以便谢燕拾得到白邈,而后崔韵时就没有用了。
不,还是有用的,谢流忱用夫妻的名分,用成为谢家主母的风光将崔韵时握在手中,成为谢燕拾撒气的工具。
每回她因为白邈而不快活,她就回到谢家用种种不体面的手段羞辱崔韵时,这样的事从来都不会少。
谢澄言微微瞪大眼,不由得遍体生寒。
她没有任何证据,一切都是她的猜测,即使荒唐无稽,可她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因为她是他们的妹妹,是这世上最了解谢家之事的人。
“全都下去。”谢澄言冷着脸,让所有人都出去,接下来的话不能让任何人听到。
就算没有人顾忌崔韵时的脸面,她也会为她周全。
谢流忱十岁那年归家,至今已有十七年。
相比之下,崔韵时嫁入谢家仅仅六年,可她们的感情和相处的时间,远胜过她与谢流忱这位兄长。
所有下人都出去后,房内一时无人再说话。
谢澄言不知如何开口,只打量着谢流忱,他如往常一样,不受屋内沉郁的气氛影响,看不出他有丝毫的不自在。
他这个样子,谢澄言看了就来气。
他在任何处境下都是一贯的怡然自得,好似其他人都是汪汪乱吠的狗,而他才是此地的主人。
好一会,谢澄言说:“长兄就为了二姐才不换一个妻子吗?没有谢家妇这个身份束缚,崔韵时就不受你们掌控,二姐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再也找不到这个‘罪魁祸首’发泄火气了,是吗?”
她身上的伤都似乎不再作痛,一口气都不停地质问:“你不觉得你们这么做令人作呕吗,谢燕拾过成这样是她咎由自取,与崔韵时有什么关系,你居然能做出为了妹妹而去娶妹妹怨恨的人这种事,你不觉得很荒唐吗?”
“你不必故意用质问的方式来印证你的猜测,”谢流忱用安抚的口吻道,“你向来不笨,就算这一回科举不中,二十五岁之前也会中的,母亲倒是不必为你操心。”
他说话的语气活像是在哄一个好糊弄的孩子,谢澄言受不了他这样不把人当回事的态度。
“你少顾左右而言他!你只要告诉我,你打算一辈子这么困着崔韵时,磋磨她,是吗!”
她躺在床上不能乱动,双目却像是燃烧的火焰一样要在他身上烫出个洞。
谢流忱毫不怀疑,如果她身体康健没有受伤,她此刻早就暴跳如雷,像打谢燕拾一样,冲他狠狠地挥出拳头。
谢澄言的脾气一贯如此,沉不住气,时常客气不了多久,就会原形毕露和对方动起手来。
可若不是她在意之事在意之人,她又怎么会为之动怒呢。
“你当真是喜欢她。”谢流忱轻声呢喃,“我告诉你答案又怎么样呢,你要如何,去把真相全告诉她,让她与我和离,脱离苦海,从此前途光明灿烂,再无阴霾?”
谢澄言听出这是一句讥讽之语,但谢流忱就是有这个本事,能把讥讽的话说得像为对方考虑,诚意满满的建议。
“我不能告诉她吗?她跑了,你们就找不到更合适的任你们搓扁揉圆的人,没处撒气了是吧。”
谢流忱半阖着眼,她尖锐的话语也没能激起他分毫波澜。
他不喜欢对着人解释任何事,他想要逗弄一只鸟,就由着自己的心意随意玩弄,把鸟儿气到炸毛尖啸也未尝不可,无需对任何人交代什么。
崔韵时也只是他另一只心爱的小鸟罢了。
只是因为谢澄言是他的妹妹,他才格外包容。
“妹妹,有些好意是会害死人的,你以为她为何要留在这个家中,她忍气吞声,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为的就是她一家人的前程,和她自己的颜面,为了这一切,她什么都能忍下。”
谢流忱淡淡道:“这一切,包括你认为的,所谓我娶她的真相。”
“你去把这些告诉她,她不仅不会与我和离,反而会将一切苦楚都咽下去,若无其事地继续扮演一名对夫君关怀备至的贤惠妻子。她气性大,试想一下,每当她在我面前曲意逢迎强颜欢笑,她的心里就会想起你告诉她的那些话,即便被我轻贱至此,她也要不出错地做好崔夫人,她的心中该有多屈辱。”
“你救不了她,也帮不了她,你只是在她层层的负担之上,又加了一层可悲的重负。”
谢澄言冷笑,他不说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戕害她,却说她告知崔韵时真相的行为是在害她。
“你能心安理得地做得出这些事,却来指责我会让她更加痛苦。”
她越想越气,若她现在不是十八岁,如果她和谢流忱一样已成气候,她一定要帮着崔韵时与谢流忱这种人和离,然后成为崔韵时的依仗。
她会让她得到应得的尊重,让她每踏出一步,都不必担忧防备来自枕边人的背后一刀。
但并非人人都是谢流忱,谢流忱在她这个年纪时就已经跟随在皇帝身边,成为天子近臣,深受皇帝信赖。
又用了三年时间在朝堂站稳脚跟,步步高升,直至如今的刑部侍郎之位。
当年十岁的谢流忱回京,某次随明仪郡主入宫,与当时还只是五皇女的今上结识。
那时五皇女便已在一众兄弟姐妹中崭露头角,人人追捧奉承,谢流忱却能在短暂的交集中,便从一群人里脱颖而出,讨得五皇女的赏识。
在五皇女本已有了三名伴读的情况下,又让五皇女主动提出再要一名伴读,那最后一名伴读便是谢流忱。
其他人不知内情,都以为先皇是明仪郡主的姐姐,谢流忱便是五皇女的表弟,认为五皇女是看在姑母明仪郡主的份上,才对谢流忱这个表弟另眼相待。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五皇女对谢家其他孩子没多少兴趣。
谢澄言是知道的,如果谢流忱这个人有心赢得谁的好感,他能做到让人如沐春风,只觉他是世上难得能理解自己,与自己投缘的人。
一开始接近他们的是谢流忱,但相交之后,他们会反过来在意自己在谢流忱面前的表现,担心自己的种种不足会让他离开自己。
如果有人讨厌谢流忱,那是因为谢流忱不需要这人的喜爱,在这人面前从不修饰自己的真实性情。
所以谢澄言能理解今上对谢流忱的信任与重用。
可想到自己不仅比谢流忱小了六岁,势单力薄,而且他是这样一个难以被她赶超的对手,谢澄言更觉不甘。
他不爱崔韵时,不心疼她,
16.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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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百年之后,她被烧成灰,也要和我混为一体,我中有她,她中有我。你们和她,一块骨头、一根头发、一粒骨灰的关系都没有。”
谢流忱说出这样的话,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火苗摇晃了一下,他无暇的面容在摇曳的火光中微微扭曲。
谢澄言再定睛一看,看见的仍是那张润如玉,净如瓷的脸。
仿佛方才所见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谢流忱伸手拿住挂在她床幔上的虎头香囊,这针脚与绣法,一看便知出自崔韵时之手,且看这成色,显然是最近刚做好的绣品。
再闻一闻里面放的香料:丁香、百合、沉香……
全是助眠安神的香料。
崔韵时不仅对谢澄言的喜好了如指掌,还对她格外用心。
他不动声色地将虎头香囊拽了下来,站起身,对她道:“妹妹尽管去与她说你想说的任何话,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刚才那一拽,连带着帐钩也被拉动,床幔不再被钩着,轻飘飘地散落下来,像一片银色的薄雾,挡在二人中间。
“不打扰妹妹养伤歇息了,我该去看看崔韵时,妹妹不必忧心,我自会关照我自己的妻子,没有人比我更有资格爱护她。”
谢流忱手中仍然紧握着那只香囊,转身欲走。
谢澄言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崔韵时就是那只香囊一样,谢流忱不会对她松手,只会越抓越紧,即便她们曾朝夕相伴,他也可以轻易将她从谢澄言身边带走。
谢澄言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她不爱你,你也不爱她,你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你就不能做点好事,就当是放生积德,你把她也给放生了吧。”
谢流忱顿住脚步,闭了闭眼。
谢澄言今晚对他纠缠不休,他难得地感到厌烦。
和离和离和离,母亲和妹妹都觉得他与崔韵时该和离,两人口口声声说他不爱崔韵时。
她们一个抛夫弃子风流成性,一个年纪尚幼涉世未深,有什么资格指点他什么才是真正的爱。
谢流忱见过父亲对母亲的痴迷,父亲爱着一个将他弃如敝履的无情之人。
明知毫无希望,却还要孤注一掷将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尚有价值的东西都送给对方挥霍糟蹋。
他的美貌、情意、还有一个流着心上人血脉的孩子。
这些在母亲看来,都是她过往错误的见证,是她内心深处避之不及的东西。
如果不是她自小出身富贵,受到的教养中有不可逃避自己该承担的责任这一条,她早就直接丢下他们父子,从此销声匿迹。
谢流忱出生时便身体羸弱,母亲时常对着谢流忱叹气,而父亲在母亲的长吁短叹中逐渐变得小心翼翼。
对着谢流忱这个病弱的孩子,母亲很难展颜欢笑,便外出寻几位旧日的蓝颜知己同游作乐。
那时谢流忱已经四岁,常常数日见不到母亲,只有那么一回,母亲只离开两日便回来了,她怒气冲冲提着他的父亲进了屋。
谢流忱躲过下人的看护,偷偷跑到屋外,跪坐在台阶上,争吵声从门缝里一点点地传出来。
从那些咆哮喝骂中,谢流忱拼凑出一个事实。
父亲下毒毒死了那些母亲中意的美男子,母亲一觉醒来,发现枕边人全都死相凄惨,大受惊吓。
她痛骂他的父亲歹毒阴狠,她真是错看了他,才会把他视作珍宝,悉心呵护,他这等没有教养,心胸狭隘的毒夫,根本不配做她的正夫。
说这话时,她已然忘记了,当初是她看中他父亲的美貌,对他一见钟情,主动追求,许诺今后只会有他一人,软磨硬泡地将他弄到了手。
最后母亲给了父亲一笔丰厚的资产,便安心地抛弃他们父子,回到京城重新开始逍遥快活,没过多久便与所谓的真爱成亲生女,所以谢燕拾只比他小了三岁。
而明仪郡主自认为已经承担了责任,弥补了他们父子,不再因自己抛夫弃子的举动而愧疚,可以理直气壮地指责他和他的父亲。
她说他的父亲固执、恶毒、偏激、愚蠢,而他完全继承了父亲的美丽、阴毒,以及种种恶劣的性格。
谢流忱很少反驳她的话,因为尽管话很难听,但她说得没错。
是啊,他的父亲确实恶毒又愚蠢,否则怎么会连自己的妻子都无法掌控,他就绝不会犯这样的错。
他不会给崔韵时指责他歹毒阴狠,不配做她丈夫的机会。
她是他心爱的笼中鸟,永远都不能飞离他的掌心。
————
两个时辰前,风荷院外。
仲南得了公子的吩咐,朝着祠堂走去。
夜色已深,可府内还是灯火通明,廊下高高挑着的的灯笼照亮了石子路。
而光亮最盛的地方是二姑奶奶所在的院子。
那里有一座四层高楼,当年公子耗费巨资,令工匠们赶在二姑奶奶成婚前建造完成,两个月后二姑奶奶便娶了新夫,另立门户。
满打满算,谢燕拾在这座高楼里只住了半个月。
因为二姑奶奶喜欢珍珠,楼中的珠帘、纱帐、屏风等物都是由珍珠制成的,二姑奶奶偶尔会在烛火下观赏珍珠的光泽,别具风采。
人置身其中,也会被珍珠的光华映衬,越发显得光彩照人,美丽无双。
所以只为了二姑奶奶心血来潮去楼中观赏那么两三回,楼中便夜夜烧起高烛,从不间断。
这样的宠爱他们前所未见,已经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公子未成婚前,他们都偷偷嘀咕,若是公子娶妻生子,对二姑奶奶的这份宠爱是否会打折扣。
毕竟大家族最重子嗣,而且就算不是高门大户,又有哪个男人不爱自己的血脉延续。
然而他们的猜测始终得不到验证,或许是崔夫人的身体不能有孕,总之二人成婚六年也没有一点动静。
唯有二姑奶奶得到的宠爱如初,她在府里几乎能算得上是为所欲为,公子还会帮着她在明仪郡主面前遮掩,帮助二姑奶奶逃脱责罚。
有些人生来好命,是他们这些奴仆不能比,也不敢羡慕的。
仲南心中感慨,低着头走了小半路途后,忽然被人挡住去路。
他往左挪了几步想给对方让开路,大家各走各的,对方却跟着也往左走。
仲南往右挪挪,对面的人也跟着过来,硬是把他的路挡严实了。
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是他闷头走路,没让对方看清他是公子身边得力的随从,这人才敢这样嚣张吗?
他有些愠怒地抬起头,几道人影清晰地映在眼中。
原来是青溪和几个二姑奶奶身边的丫鬟小厮,仲南立刻收敛起怒气。
虽然大家都只是下人,而且真要论的话,他在公子身边伺候,品级比青溪高。
可二姑奶奶身边的人谁敢得罪,二姑奶奶冒犯公子,公子都纵着,仲南一个下人,哪敢骂青溪故意挡着他的路啊。
仲南陪笑道:“青溪姑娘,真巧,劳烦让让,公子要我办差,我可不敢偷懒。”
青溪睨他一眼:“公子让你办什么差啊,说来听听。”
仲南想了想,道:“公子的事我哪敢往外说啊。我和青溪姑娘一样,都是给主子做事的,不敢自作主张,什么都往外说。要是二姑奶奶关心公子,二姑奶奶可以自己去问公子,也免得我这个笨嘴拙舌的,把事情办砸了。”
“你不肯说我也知道。”青溪不屑。
方才她们几人本是去取二小姐半月前看中的衣料的。
因为公子特意关照,即便谢燕拾已经成婚,有自己独立的府邸,但谢家每季都给谢燕拾留着最上乘的布料用来做衣服。
好东西都是明仪郡主先挑,再是谢燕拾,最后才是谢澄言与崔韵时。
青溪等人回来时恰好经过风荷园,听见公子要仲南去祠堂,让夫人不用再罚跪了。
青溪深得谢燕拾重用,最知晓她的心思,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折腾崔韵时的机会从眼前溜走。
能
17.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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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韵时直挺挺地跪着,脑中放空大半,几乎是在发呆。
谢流忱和谢燕拾一行人离开时的动静,她听得分明,可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她有些记不得了。
六个时辰过去了多久,有一个时辰吗,应当没有,因为她的脊背还没有僵硬到发麻的程度。
罚跪前半段是最难熬的,背部和双臂会渐渐刺痛酸胀,然后一种奇特的痒从骨子里钻出来,在全身各处慢慢地刺过去扎过去。
但今晚她的左臂疼,让她不用专心去想背上的不适。
用一种痛苦去对抗另一种痛苦,是她在谢家学到的东西之一。
六个时辰……六个时辰……
她闭上眼,捱着时间,一点点地等待解脱的时刻。
嘎吱一声,门被人打开,舒嬷嬷走进来,神情温和道:“夫人,郡主让你回去,路上别发出什么大的动静,就当作今晚时间跪足了。”
“夫人今日受累了,郡主都知道,让你好好歇着,这三日早上不必来请安了。”
“有劳嬷嬷走这一趟,也多谢母亲体谅,只是我不能回去。”
崔韵时声音和缓地解释:“母亲是郡主,也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便不能被人轻易违背。我作为长媳若带头钻空子,今后别人也会跟着不把母亲的话当回事。而且如果我就这么回去,逃过罚跪,将来这件事被人捅出来,母亲是罚我还是不罚我?”
“我不能让母亲为难,也不能让母亲失了威信,所以我会在这跪足六个时辰。”
“这……夫人啊,六个时辰跪下来,身体……”
“不妨事,”崔韵时轻声道,“请嬷嬷转告母亲,多谢她这么多年待我如亲女,我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如今只是做一些我能做的事而已。”
“老奴知道了,”舒嬷嬷面露关切,又对芳洲、行云两人道,“你们两个丫头今晚也警醒着些,照顾好夫人。”
“是,嬷嬷。”
舒嬷嬷想到自己出来前明仪郡主还在感慨,像崔韵时这样乖巧的怎么都是别人家的女儿。老二还是没吃过苦,日子过得太舒服,想怎样就怎样。
所以把心都养大了,什么都敢做;也把自己的气量养小了,什么人都容不下。
如今看来,崔夫人确实妥帖,二小姐也确实有些不懂事。
舒嬷嬷心中叹气,懂事的之所以懂事,是因为必须这样才能立足,不懂事的则是因为有足够的依靠,才能安心胡闹。
如果真让郡主选,郡主必然还是宁愿二女儿这样胡闹下去,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孩子,怎么忍心看她像崔韵时这样步步小心,如此辛苦呢。
舒嬷嬷离开了好一会,芳洲才推开门打量一番,确定附近没人,她走回来对崔韵时道:“夫人,我瞧过了,附近没人,你坐下来休息一会吧。”
崔韵时面色淡淡,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
芳洲压低声音问:“夫人怎么了?”
“我在想,事情弄成这个局面,郡主是否会觉得我撑不住场面。”
芳洲:“郡主不是一向都对夫人很满意吗?而且每回闹出这样的事,也不能怪夫人啊,夫人娘家弱势,丈夫又完全不站在你这边,帮着那位好妹妹一起欺压你。公子只许二姑奶奶欺负你,你要是算计回去,公子又会找你算账了。”
“上位者不会管问题有多棘手,有多少不利条件,她们只看结果。结果就是我被小姑子欺辱,镇不住她,也笼络不住丈夫的心,没法争取到丈夫的支持。”
崔韵时的手指在膝盖上轻敲两下,继续说:“要是换作其他人家的婆母,她们只会觉得是媳妇无能。如果郡主不这么认为,那是她通情达理,若是觉得我无能,也再正常不过。”
芳洲不平道:“丈夫偏袒妹妹到这般地步,谁来做这个媳妇结果都是一样的,怎么能说是夫人无能。”
“结果怎么会都一样呢,只要有一个出身不凡,家世和谢流忱势均力敌的女子做谢家妇,他就不会明目张胆地纵容妹妹,妻子娘家可是会来大闹的。”
芳洲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当即痛骂:“谢家还自诩清贵门庭,真没良心,这么欺负人。高门贵女谁要跳这个火坑受这个气,能娶到我家小姐,谢流忱八辈子运气都在这里了。”
反正四下无人,她骂得极小声,甚至直呼谢流忱的名字。
芳洲早就受不了谢流忱和谢燕拾,哪家的公子这般纵容自己妹妹,哪家的小姑子会这般挑衅排挤长嫂。
以她所见,这俩人真是一个窝里的癞蛤蟆,坏到一块去了。
谢流忱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嘴上温温柔柔,心肠又坏又毒。
可怜夫人,原本有白邈这样一位漂亮痴心又听话的情郎,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厮守终生,现在却要和这种毒夫过一辈子,真是想想都没有指望。
又过去一个时辰,屋外传来两个丫鬟低低的埋怨声:“这祠堂白日看着还好,到了晚上怪吓人的,二姑奶奶把玉佩落在这了,明天让我们来取不行么,非得今晚。”
“是啊,家里又出不了贼,夫人又把下人管得服服帖帖的,打扫祠堂的人也不敢昧下玉佩,怎么就一定要赶我们来拿回去。”
“啊,这间屋子怎么还亮着?”
“你小声点,夫人还在里面跪着受罚。”
丫鬟讶然:“二姑奶奶都沐浴完毕准备入睡了。夫人怎么还跪着啊?”
另一个丫鬟无奈道:“你当谁都是二姑奶奶,有公子护着。公子不管夫人,罚跪又是郡主下的命令,夫人没人保,就只能跪着了。”
芳洲气愤地怒瞪了屋门一眼,好像能透过这扇门瞪得在床上准备入睡的谢燕拾四脚朝天一样。
她恨恨道:“谢燕拾惹的事,她轻轻巧巧地回去睡觉,夫人却要跪到天亮。”
崔韵时不语,现在的状况她早已预料到了,谢流忱不会在乎把她踩进难堪的境地中去。
她越是努力讨好谢流忱这位夫君,就越能看懂他温和笑容下的深意。
戏谑、觉得她十分可笑、想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讨好他的新花样。
她知道的。
她的状况不会变得更好,只会越来越糟。
————
不知过了多久,芳洲昏昏欲睡时,忽然想起件事。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袋黄豆,中午刚做好的,用油炒过,又香又酥。
她把炒黄豆分到行云和崔韵时手里:“我们吃一点吧,晚饭都没吃上就来这跪着了,饿死我了。”
崔韵时吃了两颗,然后又留了三颗,把剩下的给了行云,行云扛不住饿,肠胃也有些弱,如今也只能吃点这个垫肚子。
芳洲倒没那么多心事,她一吃上东西心情便好了,眼下一边吃一边赞叹自己的手艺可真好啊。
她吃得太快,手里漏下两粒黄豆在地上。
崔韵时看见了,捡起来。
一只蛾子在屋中飞来飞去,它的影子被烛火照着,拖长了映在墙上,像一只不可名状的怪物。
崔韵时瞄准它,指尖弹出一颗黄豆。
蛾子的身体瞬间被击中,深深嵌进了墙面之中,再也动弹不得。
她心中生出一点微妙的满意,总算有一件事在她的掌握之中,如她所想地发生了。
——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天色微亮,崔韵时看着墙上蛾子的尸体算着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三四个时辰。
远处传来数道脚步声。
崔韵时对芳洲和行云道:“有人来了。”
顿了顿又道:“是三名女子。”
芳洲与行云正靠在一起打瞌睡,闻言连忙站直身子,没多久,屋子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进来的果然是三个人,青溪站在最前头。
她像是此地的主人一样在屋中踱步,也不给崔韵时行礼,绕了两圈后才说:“公子可怜夫人要跪这般久,命人前来告知夫人可以回去了,不必跪到六个时辰,不过啊……”
“我看夫人面色红润有光泽,不像是跪累了的模样。”
青溪捶了捶自己的腿:“我们不像夫人身强体健,每日又只需等着人伺候,有享不尽的福。这么晚了,我们这些下人还要为夫人走这一趟传话,可累坏了。”
“听说郡主娘娘早就派人来让夫人回去了,可夫人偏是不走。”
青溪对着身后的另一个丫鬟银芙道:“银芙你说,怎么有些人就是那么会找事,那么的不消停呢?”
银芙笑道:“青溪姐姐,我们这些下人劳累也就罢了,好在我家夫人只跪了一盏茶功夫就回去了,还是软轿抬回去的,累不着。”
青溪赞同不已:“天生好命就是如此,我家夫人生来就是被人捧着做掌上明珠,奉在高楼中呵护的命。哪像有些人不仅命贱,骨头也贱,旁人羞辱她,她还得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听人说她到底有多贱。”
“崔夫人,你说是吗?”
芳洲扭头就要打她的嘴,行云拉住她的手按了按。
芳洲了然,硬是把这口气咽下去。
青溪说得累了,歇了口气。
今日要不是崔韵时已经惹得公子不喜,局面对二小姐大大有利,青溪一个丫鬟本也不敢来这儿明目张胆地嘲讽崔韵时。
毕竟再怎么说,她还是公子的妻子,打狗也是要主人的。
可她卖力表演了一通,结果不仅崔韵时毫无反应,就连那个脾气最急的芳洲都忍住了,没有对她们破口大骂。
青溪觉得遗憾,本来她还能把这个当把柄,回去告诉二小姐。
二小姐再去公子那里告状,让公子处罚崔韵时一个身为长嫂,却苛待小姑子,还纵容丫鬟不敬主子的过错。
这个功劳眼下是捞不到了。
青溪也不怕崔韵时几人会对自己动手。
崔韵时刚嫁进来时脾气还很硬,明着坑二小姐会被公子责罚
18. 第 1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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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韵时随手解下外袍,反过来用内衬那面抽打两个不住打滚的丫鬟,将她们身上的火扑灭。
可她们受到的惊吓太大,即便没有性命之忧,还是骇得又哭又叫。
崔韵时将外袍丢在地上,再次对芳洲和行云开口,还是相同的一句话:“又有人来了。”
顿了顿,她说:“是三名男子。”
男子与女子的足音不同,十分容易分辨。
行云看着屋中一片狼藉,问:“夫人,我们该做什么?”
崔韵时摇了摇头,她摇头不是什么都不做的意思,而是做什么都没有用。
无论来的是谁,无论她如何狡辩推脱,青溪三人一定会通过谢燕拾,最后把事情闹到谢流忱那里。
到时候为了让妹妹开心,为了给妹妹一个公道,谢流忱还是会直接把矛头对准她。
他对谢燕拾的心能多软,对她就能多狠硬。
她不禁开始怀疑,她在谢家的坚持和努力有意义吗?
她一直做好崔夫人这个角色,得到婆母的满意,得到夫君小妹的喜欢,把谢家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除了她与谢燕拾的矛盾,她从来没让谢家人烦心过。
可是她过得好痛苦。
婚姻是一场交易,所谓丈夫,只是她的雇主。
她有时候会想,不如她与谢流忱和离,再嫁给年长她二三十岁的男子做继室,来继续换取对她娘家的庇护。
可是那些男子就会比谢流忱好吗?
谢流忱在外人眼中也是温柔亲善,举世无双的好郎婿。
谁会知道他苛待妻子,偏宠妹妹,宠到就连妹妹的丫鬟都敢肆无忌惮地嘲讽她。
甚至在某些人眼里,他还是个顶尖的郎婿人选,毕竟他不打骂妻子,也无通房小妾,更是从不寻花问柳。
无论谁看了,都说崔韵时好福气。
何况谢流忱在外人面前还很给夫人体面,那些难堪和偏心,都被关在深深的谢家后宅,传扬不出去。
所以崔韵时才能一再忍耐。
可她真的太累了。
她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过得好一点。
现在马上要有人撞破她做下的事,但她真是一点都不想动了。
因为她做什么都没有用。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她像是脱力了一般靠在廊柱上,怔怔地出着神。
这个小小的屋子今晚迎来了第四批访客。
谢流忱几人在屋外就闻到烧焦的气味,一进屋,这种味道就明显至极。
谢流忱拿出一条手帕捂住口鼻,他讨厌强烈的气味。
他用眼神示意元若开口,元若便问:“怎么回事?”
青溪一时接不上话,怎么这么不巧,恰好就被公子撞个正着啊!
谁能想到公子这么晚了还会亲自来祠堂。
公子事后从二小姐那里得知,和现在当面被他撞见,这可是两个性质。
青溪一阵心慌。
要是二小姐在这就好了,保管她们没有任何事。
青溪还在纠结,地上的秋鸢痛哭流涕,哭声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说:“公子,请公子为我们做主,丫鬟命贱,可也不能由着夫人要把我们活活烧死。”
秋鸢颤抖着伸开手臂,让谢流忱等人看清楚她衣裳上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元若见公子没有反应,道:“你接着说。”
秋鸢抓住这个机会,道:“是二小姐命我们来劝说夫人回去歇息,可夫人认为是二小姐害她跪在这里,就拿我们撒气。不仅对我们大打出手,还将我们推倒在地,打翻烛台,点燃我们的衣裳,想将我们活活烧死。”
青溪浑身一颤,想要阻止秋鸢已经来不及了。
秋鸢怎么能在公子面前撒谎,青溪方才不知如何开口,便是因为她连少说一些要紧的地方,避重就轻都不敢,更别说像秋鸢这样歪曲事实。
青溪服侍二小姐近二十年,她深知对着公子老老实实说话才是最好的选择。
任何想在公子面前卖弄聪明赌一把的行为,都是在自找麻烦。
既然不幸被公子撞见了,她们只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龙去脉。
青溪再努力求公子看在二小姐的颜面上,把她们交给二小姐处置,二小姐自会保下她们,再用这件事把崔韵时拉下水。
这件事必须是二小姐来做才行,二小姐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公子都不会怪她,还会帮她达成心愿。
她还记得二小姐十四岁那年,某回齐家人来谢家做客,二小姐看上了郡主给齐三小姐备的礼——一只彩绘陶马,是怀州工匠打造的,仅此一只。
二小姐知道郡主不可能把已经送给别人的礼再拿回来给她。
二小姐就命人悄悄将齐三小姐盒子里的东西偷出来,换上别的东西进去。
二小姐一得手,就找了个借口回自己的院子。
一回到院子,二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让人打开盒子,她要好好把玩她的战利品。
可是盒子一开,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盒中装的是一只彩绘浴月兔,并不是陶马。
这盒子一路上都由二小姐的贴身丫鬟捧着,并未假手于人,里面的东西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再度被人换掉。
元若就在此时入内拜见二小姐,他传了句公子的话过来,说是二小姐看中什么告诉他便是,谢家的姑娘要什么东西,都不必用这种手段,公子会给二小姐更好的。
当时二小姐很开心。
兔子正是二小姐的属相,而且这只兔子比小马更加可爱。
她说这是长兄对她这个妹妹润物细无声的关怀,要元若替她多谢长兄。
可在青溪这些丫鬟看来,只觉得公子实在吓人。
这样的手段要是用在其他地方,那就不只是关心这么简单了。
等会被公子戳破谎话,她们今晚会怎么样?
青溪越想越后悔,早知不该做多余的事,口头羞辱一番崔韵时已经算是完成二小姐的任务了。
谢流忱听完,眼风扫向崔韵时:“夫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行云向他一礼:“公子,夫人今晚受累了,又是被人辱骂拉扯,又要帮人拍打灭火,实在是心力交瘁。所有事奴婢都看见也听见了,便让奴婢来说吧。”
行云知道秋鸢这张破嘴是想攀扯崔韵时,以公子的偏心,这样拉来扯去的不知道要说到什么时候,她没什么能帮崔韵时做的,至少她嘴还不笨,还能为崔韵时省点口舌,为她据理力争。
行云将青溪三人进来之后的一言一行全部说了一遍,意图证明是青溪三人以下犯上,蓄意挑衅,有意想烫伤崔韵时,自己自食恶果,还在公子面前装成无辜的受害者。
行云道:“奴婢句句属实,请公子相信夫人。”
“我信你说的。”谢流忱反应平淡,目光经过秋鸢和银芙身上的伤口时,极快地略过去。
他不喜欢看这些血淋淋的场面,也不喜欢闻人肉被炙烤的气味。
他怕疼,看见别人受伤的画面便会感同身受,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总不愿让自己受到半分损害。
秋鸢见状,大声争辩道:“公子,奴婢等人怎敢对夫人如此不敬,怎么敢说出那些话来。”
她满面受到冤枉的表情看向行云:“行云,你就算为了夫人,想要把脏水泼我们身上,也要编好一点的谎话。我们是什么身份,夫人是什么身份,给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对夫人那样说话啊!”
她连连磕头:“求公子查明真相,还我们清白。”
谢流忱十分温柔地说了一句:“别哭了……”
秋鸢闻言,哭得更是柔婉可人。
公子心善,往常他是如何待二小姐的,秋鸢都看在眼里。
谁不想有这样一个哥哥,无论对错,都站在自己这边,为自己遮风挡雨。
秋鸢心中生出几分期盼,却听见他温声道:“夫人要是想对你们动手,怎么会用这么粗暴的法子,夫人如果存心要害人,可是不会见血的。”
“你们现在既没断手断脚,也没丢了性命,还有一把嗓子在这儿叫嚷着非要赖上她,你们且等着她对你们下手吧。”
他继续用那种怜惜的语气道:“等到你们真的死相凄惨
19. 第 19 章
“今晚便先散了,明日你再去见二妹妹,看她想如何处理这件事。”
谢流忱说完这句之后,除了崔韵时和她的丫鬟,所有人都像是收到了唯一正确的命令,向屋外走去。
做谢流忱真好啊,只要一句话,所有人都听他的,他想如何就如何,想让谁生不如死就让谁生不如死。
崔韵时站在原地,凝望着这些合起伙来,把她踩进泥里的人的背影。
谢流忱跨出门槛,忽然回头望向她,见她还站着不动,他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
这张温和美丽的面庞上出现这样不快的神情,丝毫不显得刻薄,反倒糅合出一种隐晦的关切,好像他的不快全是为她没及时跟上而担忧。
这张脸生得真好,不管脸的主人的心肠有多阴毒,这张脸都自顾自地美丽着,不露半分阴霾与丑恶。
谢流忱轻声询问她:“夫人?”
崔韵时攥起拳头,她想尖叫,想让他闭嘴,想让所有人都滚。
可是她最想的还是娘亲。
娘亲天生音色尖锐,崔韵时的父亲曾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刻薄又爱搬弄是非的妇人。
所以娘亲在丈夫面前总是捏着嗓子,把语速放得又轻又慢,企图柔化自己的声音,以免惹得他不喜。
而在崔韵时姐妹面前,娘亲便不必再时时注意自己的声音是否显得难听刻薄,她的做派是否太小家子气。
她随意地说笑,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说到兴起,讲得面红耳赤时,她便拿着团扇对着自己一阵猛扇。
娘亲老了,她没有年轻时那么漂亮了,可是现在的她比年轻时过得更好,更得丈夫的尊重。
因为她的女儿嫁得好。
因为她就是娘亲的体面。
只是这么想一想,她的拳头又慢慢地松开了。
她发着怔,几乎感觉到天地都在转动。
而下一刻,她似乎只是轻轻一侧身子,就靠在了谁的胸口,或许是芳洲的,她离她最近。
那些她无法入睡,痛苦万分的夜里,芳洲总是会爬上床来,和她靠在一起睡。
无数听不清的声音围绕在她耳边,是芳洲和行云在闲谈吧。
她喜欢听她们这样絮絮叨叨地说话,就好像回到了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
崔韵时渐渐放松下来,彻底失去意识。
————
松声院。
屋内不断有丫鬟来来去去。
行云从水盆里捞出湿帕拧干,给崔韵时擦去身上的冷汗。
崔韵时当时忽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她和芳洲都吓坏了。
旁人都以为崔韵时自幼习武,身体强健,可是没人知道她从四年半前开始,就必须依靠服用虚时散才能入睡。
这种药并不会成瘾,对身体的损伤也极小。
可是一个人心境半溃,只能靠服药才能安睡,那么白日清醒的时候她心里又有多压抑。
那些苦楚比药更毒,更能摧毁一个人的身体。
府医已经来看过崔韵时的状况,最后说是长期的郁结于心,气结于胸,又突然受到过大的刺激,以及今日劳累过度,不是站便是跪,又没有吃晚食。
种种因由叠加,才会突然昏厥过去。
行云心中恨极了谢流忱与谢燕拾,这些因由,哪一桩哪一件他们脱得了关系。
可是现在这个她厌恨的人就坐在崔韵时的床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子底下。
行云掩起情绪,犹豫了下,最后还是用两只手把崔韵时的手包起来握了握。
崔韵时若还有知觉,便会知晓她在她身边。
行云只短短地握了一会,就松开手。
她想崔韵时一定不愿意被谢流忱看到脆弱的情态,所以行云也不会再让他看她们主仆俩的笑话。
行云想在床尾候着,谢流忱却开口:“出去吧,此处有我。”
正是因为有谢流忱,行云才根本不能放心。
但她不能违背谢流忱的命令。
她走到外间,见谢流忱没有再赶她,就在外间坐着,方便随时进去照顾崔韵时。
香炉里的安神香袅袅升起,直入肺腑。
谢流忱屏息片刻,想叫人把香炉撤了,最后还是无奈地忍下这股让他不适的香气。
谢流忱往常一月来两次崔韵时院子的时候,她屋子里都是不熏香的,因为他不喜这种人工制成的复杂气味。
今日她昏迷不醒,便没人再知情识趣地将那香熄了,换上他喜欢的气味浅淡清冽的香息石。
崔韵时总以为她琢磨透他的喜恶,就能讨得他的欢心。
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与她成婚,既是为了替谢燕拾扫除障碍,也是因为他很喜欢崔韵时的性子。
不同的东西有不同的对待方式,他喜欢谢燕拾的方式是爱护她,保留她所有的缺陷。
他不知道明仪郡主有没有发现,谢燕拾才是那个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人。
一样的恶毒、愚蠢,不知所谓。
至于谢燕拾那种随心所欲,不顾他人死活,看上什么便一定要得到的性子,难道不是和母亲一模一样吗?
他每每看见母亲为谢燕拾的所作所为头疼时,便会觉得很可笑,母亲自己可以做的事,她的女儿为什么不可以。
至于崔韵时……
有些人喜欢惹恼好脾气的猫,看它气得喵喵叫,四处躲避的样子;有些人喜欢将兔子放在嘴边,一口气不停地亲上几十口,亲得它使劲跺脚表示愤怒。
崔韵时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
他忍不住刺激她逗弄她,让她像那只鸟儿一样大叫着激烈反抗,尽管它暂时屈服,可内心却很不服气,总是一边假装低头,一边在心里骂他。
这种表里不一,满肚子坏主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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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太可爱了。
他总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将手伸进笼子里玩弄它。
这就是他和崔韵时的游戏,不管她愿不愿意,她都必须按照他的心意和他玩这个游戏。
可是这个游戏后来渐渐变得无趣了。
因为她不是鸟儿,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一点,她开始对他与谢燕拾的戏弄逆来顺受。
这不是他想要的游戏方式,为了将一切拨弄成他想要的样子,他不断地戏弄她,让她处处不顺心,再偶尔地善待她一下,安抚她炸毛的小小身躯。
她是一颗坚韧的种子,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就算把她压在最高最重的围墙之下,她也会小心地积蓄力量,开出一朵小而馥郁的花。
可是她现在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带着痛苦的气息。
谢流忱靠近她,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几乎能看见她脸上很细小的绒毛。
他很少见她的睡颜,因为每月仅仅同床两三回,而每回第二日醒来时,崔韵时都背对着他,闷头朝向床内那一侧。
她出自本能,发自内心地厌恶着他。
即使是睡着了,无意识的状况下,都想要背离他。
谢流忱望着她的脸出神,忽然听见她呜咽一声,像是极其难受。
谢流忱伸出手,悬停在她的额头上,他想摸摸她,却不知该从哪里下手。
下一刻,两行泪水就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流入她散开的长发之中。
她双目紧闭,眼泪却源源不断地流出,打湿了软枕。
她几乎是在痛哭,却压抑着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谢流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顿了一下,抚触她眉尾的指尖有一瞬间的刺痛。
他曲起手指,想回避这种痛。
他从前总是见不得别人受伤,那样会让他感同身受到同样的痛楚。
这个小毛病说不上有多困扰,毕竟他身居高位,杀人也不用见血。
只是……如今这毛病演变到连看别人流泪都看不了了吗?
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将她散在额前的一缕头发整齐地拨到耳边,再度看向她哭得乱七八糟的一张脸。
为何睡着了还在哭?
她很难过吗?
他转眼就给了自己答案。
换成任何一个人处于崔韵时的境地,那人不难过才奇怪。
可她是崔韵时,崔韵时倔强坚韧,不会服输,不会认命。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难过吗?
他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他想要看到的不是她这副伤心流泪的模样。
或许是把她逼得太紧了,偶尔也该对她好一些。
他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恩爱夫妻。
那么……明日便送她一些姑娘家喜欢的礼物吧。
他这样想着,从袖袋中拿出一条干净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20. 第 20 章
崔韵时从让她头疼的梦境中醒来,发了好一会怔。
身上没有哪处是痛快的,好像一夜之间,从前那些积累的疲累劳苦都不再体谅她,全都肆无忌惮地跳出来和她对着干。
她在床上躺了没多久,就听见外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她却一动不动,睁着眼睛看着床幔上一只绣得栩栩如生的孔雀。
随意吧,大家一起死了最好,一道雷把所有人都给劈死,整整齐齐上西天。
她拉起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地裹好。
吵嚷的声音越来越近,一句句地灌入耳中,然后左耳进右耳出,一句都没留在她脑子里。
唰地一下,她的被子被人直接扯开。
不用想,她都知道能做出这事的,只有谢流忱的心肝宝贝好妹妹。
谢燕拾今早起得比往日早一些,只因昨日折腾累了,她睡得格外早。
青溪不敢吵着她歇息,等她睡够了才将祠堂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回禀给她。
谢燕拾当时一听就乐得躺回床上。
“当真?她被长兄说得气晕过去了?”谢燕拾窝在被子里闷笑,“长兄就是了不起,你们羞辱她,她没心没肺的,长兄说她几句,她就受不了了。”
谢燕拾深感遗憾,她当时不在祠堂,没能亲眼看崔韵时昏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为了弥补这份遗憾,她早早地赶来松声院,除了看看崔韵时的脸色有多差,还想要再接再厉,把她气得一病不起才好。
崔韵时院子里的丫鬟们想要拦她,却不敢当真碰着她一点,否则她一句话就能让长兄处置了她们。
等她甩开那些丫鬟,跑到内院,就见崔韵时悠哉悠哉地躺在床上,估摸着是在补觉,对她闹出的动静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立刻抓住机会,把她被子扯了下来。
可是崔韵时却不如她所想的那样睡得沉。
相反,崔韵时睁着眼,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多余又碍眼的脏污,再不似从前那般遮遮掩掩,不敢流露出对她的厌恶与不满叫人看见。
谢燕拾心头顿时火起,她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她冷声道:“大嫂这是终于不装了?存心虐打我的丫鬟,如今又对我这个妹妹露出这种眼神,你敢让其他人看见你这个模样吗?”
崔韵时仍旧躺着,一言不发。
谢燕拾见不得她这样不把她当回事,她去拉崔韵时残废的那只左臂:“起来,你给我起来!”
行云和芳洲终于赶过来,见状大惊,扑过来就要拉开这个疯婆娘。
还不等行云抓住谢燕拾的手臂,崔韵时就被谢燕拾扯了起来。
谢燕拾还没开口,崔韵时唇角抽动,随后身体抽搐了一下,嘴角渗出点点血沫。
很快,就像是克制不住一般,她口中吐出的鲜血越来越多,好像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吐干净。
谢燕拾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抓着崔韵时不放的手也立刻松开。
这么多的血,就算她从前让人打骂过下人,可是从来都没有亲眼看人死,也没见过人吐这么多血的。
她惊叫着推开崔韵时,跳起来就往外跑,转眼就跑得没影。
行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按捺住慌乱无比的心,立马要去请大夫,却被床上伸出的一只手拉住。
行云回头,只见大片的暗红血迹晕染了崔韵时下半张脸。
“我没事,”她发出含糊的笑声,“我方才往嘴里塞了一颗百红丸,咬破了才能吐出这么多血,都是假的,你不必忧心。”
“只是这床铺被‘血迹’弄脏,要劳烦你们清洗了。”
她说笑着,却再度脱力般地向床上倒去。
行云望见,她依旧睁着眼,直勾勾地望着头顶那一片柔如云霞的床幔。
眼中没有一丝生气。
只有那只手仍旧抚慰般地牵着行云的手,一下一下地拉住她轻轻摇晃。
——
谢燕拾一路跑回了自己院子,连软轿都没坐。
等她汗流浃背地躺倒在自己床上,那颗乱跳的心才平复了一点。
大丫鬟绛雪在一边哆哆嗦嗦道:“小姐,崔夫人要是死了怎么办?”
她这句话像一道诡异的咒语在谢燕拾脑子里盘旋。
谢燕拾喘息着。
死了?是的,吐那么多血,不死才奇怪。
谢燕拾动作僵硬地抱着被子。
不,她可能是要死了,也可能半死不活。
如果崔韵时今日未死,那也一定是患了重病,被她一激,气血上涌,难以抑制。
不管是什么原因,母亲都会怪罪她。
可是她难道就会坐以待毙吗?
“她就算死了,长兄也能帮我摆平。”谢燕拾喃喃自语,像是找到了可以仰仗的靠山,心渐渐安定下来。
或者说,她死了更好,她是被她气死的,还有比这更糟糕,更适合崔韵时的死法吗?
谢燕拾眼中迸射出异样的光彩,她叫来人:“去,通知长兄,崔韵时或许要被我气死了,她吐了好多的血,请长兄回来帮我。”
——
刑部衙门。
日晷慢悠悠地转到了晌午时分,谢流忱今日办事时总有三分心思不在公事上。
往常崔韵时和谢燕拾起了争执,他只要确保谢燕拾不受委屈就够了,妹妹骄纵,最受不了被人压一头。
但经过昨日崔韵时被气晕那件事,他已经决意暂时给崔韵时一些甜头。
虽然即便把她逼急了,她也不能如何,可是一整日里,她那张哭到皱起的脸数次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脑中。
他一向回避所有会让他不适的东西,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这世上他最爱自己,他不像父亲那样天真,与其将自己的一切投注在一个随时会变心的女子身上,不如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所有欲望,把想要的一切都抓在手里。
起初他抗拒细想她流泪的模样,可越是回避,那张脸反倒越发清晰。
他干脆将那副画面提出来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习惯了便好,便不会时不时想起。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只是将那张脸想得太久,让他开始头疼。
这时房门被敲响,他道了声:“进来。”
孟世勉入内,手里捧着整理好的卷宗,放在他案上后,却未立刻离开。
谢流忱没有抬头看他,他看出孟世勉似乎有话要说,即便谢流忱不给他搭个话头,他也会自己开口的。
果然,孟世勉很快便道:“谢大人,上回在宴席上,崔夫人见我夫人怀里抱着的鹰叭犬可爱,摸了好几下,很是喜爱的模样。近来这条狗的母亲又生了一窝小狗,其中有只品相极佳,浑身没有一点杂色,那一窝里这只最为可爱……”
孟世勉一直想与这位上司亲近一点,眼下似乎便有个机会,他自然是要把握住。
“这狗已经断了奶,大人若是瞧得上,不若将狗带回去给夫人养着做个伴?”
谢流忱想起自己昨晚才决定要对崔韵时好一些,今日就有人来送狗,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这怎么不算是个好兆头呢。
他脸上浮现一点几不可见的笑意,点头:“待我问过夫人意思。”
孟世勉闻言觉得大有希望,顿时高兴起来,嘴上抹了蜜般继续说:“大人对夫人真是体贴,大人平日案牍劳形,还这般将夫人的事放在心上,公事私事全都妥妥当当。我若是像大人一样能干,与家中夫人的感情一定比现在更好。”
明知没什么好问的,但谢流忱还是问了一句多余的废话:“你也见过我夫人?”
“是啊,在刘大人爱女周岁礼上有幸见到尊夫人一回,与大人真是般配,天生一对。”
孟世勉只听谢流忱莫名笑了一下,那笑声说不出的古怪。
只听谢流忱道:“是吗?你怎么看出我们是天生一对?”
这算是什么问题?
孟世勉愣了一下,随后明白过来。
大人这一定是在考察他的观察力和总结能力。
孟世勉当即侃侃而谈:“整场宴席,我每回随便一瞧,都能看见崔夫人的视线正看向大人你,其他男子,崔夫人那是一眼都没看,这要不是可稀罕大人,怎么我随便那么一看,就回回都能看见崔夫人正在瞧你。这样恩爱,那自然是天生一对?”
孟世勉一边说一边偷看谢流忱的反应,眼看他脸上的笑容虽淡,却如水面的涟漪一样,渐渐扩散,越来越大。
孟世勉暗喜。
他答对了,而且答得很好。
晚上就回家告诉夫人,他今日奉承上司奉承得很成功!
眼看谢流忱似乎等着他的下文,孟世勉搜肠刮肚,说:“而且快散席的时候,崔夫人还一片片地给大人你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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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身上的落花,好生体贴。”
其实孟世勉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他自己有妻子,没事总看别人的妻子做什么,不过一般夫人都是这么对丈夫的,他这么编也没错吧,反正他的夫人就是这般疼他的。
孟世勉说完,再度偷瞥谢流忱一眼,想看自己编得对不对。
他一抬眸,正和谢流忱对上视线。
谢流忱的目光中满是对他这番言辞的满意。
孟世勉在心里笑开了。
虽然谢大人待人一向和颜悦色,可是却很难讨好,更别说被他另眼相待。
这还是谢大人第一次用这种欣赏的目光看他。
孟世勉差点喜形于色,他勉强收敛了一下,随后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屋中又恢复安静,可孟世勉的那一番话仍在谢流忱脑中反复回响。
理智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崔韵时对他绝无半分爱意,可是假话总是格外的动听,也格外的想让人去相信它就是事实。
那些满怀情意的眼神和无微不至的照料,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他迷惑了一阵子。
她会向元若打听他近日爱吃什么,会和他说想听他弹琴。
在外人面前总是想挽着他的手,和他靠得极近。
两人同床时,她会把自己的脸摆在他低头就能触上的位置,差一点就要睡着时,还要迷迷糊糊地回应他说的话。
她半梦半醒间发出的声音,会让人想要把她变得小小的,小到变成一只毛茸茸的鸟儿。
要把她攥在手心里,去到哪一处便带到哪一处。
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再将她拿出来,用手指戳她的脸,直到她生气。
她的演技太出色,他曾非常短暂地受她迷惑。
清醒之后,他把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笑容、每一句话都反复对比检验,然后确定里面没有他认为的那种东西。
每一回他都清楚地意识到,崔韵时不喜欢他。
上午两个时辰,谢流忱案上的公文就已处理了大半,只剩三卷。
如今他枯坐了半个时辰,那三卷公文却一动未动。
屋中只有他一人,安静得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他轻哼一声,她不喜欢他又有什么要紧。
一点都不要紧。
谢流忱抬手想将孟世勉送来的卷宗放到一边,手腕却不知撞上了什么,那东西跌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谢流忱漫不经心地往地上送去一眼,怔住了。
他的桌案上总是摆着一只木雕的兔形罐子,那是爹娘还未和离时,他自己亲手做的东西。
罐子不过巴掌大,按下机括便能打开,往里面装些零碎的东西。
可毕竟是幼时所作,实在不成样子,许多年前便已经无法打开。
里面放了什么,年月太久,他已记不清。
平日就算用蛮力拧都拧不开,好几回被元伏不小心扫到地上去也都好好的,现在只是那么一摔就四分五裂。
谢流忱深深皱眉。
他从南池州将它带到京城,它像一只不会言语也不会动弹的老龟,在他的案头趴过一年又一年。
说到底也只是件小事,可惜一阵便罢了,但他的心情不可遏制地糟糕起来,他俯身将碎片一块块地拾起来,装在帕子里拢好。
他厌恶这样的不经意,更找不到该怪罪的人,因为罪魁祸首是他自己,他永远都不会自我责备。
从前他心情不畅时,也曾故意将它推到桌案边缘,等着看它摇摇欲坠,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彻底失去平衡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到墙角的笨拙模样。
可今日他当真是不小心才碰到它的,木质坚固,那么些回它都没碎,唯独这一回,它就这么碎掉了。
茫然之感就像一场急雨袭来,雨丝密密地渗进心里,叫他有些无措。
他只能一遍遍地想,它那么结实,怎么一摔就坏了?
他没有叫元若来收拾,自己在地上继续寻找一块块零碎的部分装进帕子里,元若却在屋外大喊他:“公子!”
他听出元若声音里的慌张,元若很少这样失态。
下一刻,不等他允许人进来,元若就推开门,道:“公子,夫人被二姑奶奶气得吐了好多血!要你回去替她收场!”
谢流忱手中的碎片猛地被捏紧,他恍惚中生了错觉,再度听见木雕兔子滚落在地的闷响。
21. 第 21 章
崔韵时做了个梦,梦中她身处一个古怪的地方,一片漆黑中,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四肢和身体,可是什么都看不见。
时间好像不再流动,上一刻与下一刻再无分别。
她尝试动了动,只是最轻微的一点动作,她却马上抵到了什么东西。
崔韵时感到迷惑,她好像被紧密地卡在什么东西之中,不,不只是被卡着,她好像正严丝合缝地被夹在两片柔软的墙之间。
她还想挣扎,忽然间天地翻转,明亮到刺眼的光线从四面八方照来,平地起了风。
她这才看清眼前是一列又一列小字,身前身后的也不是什么柔软的墙,而是书页。
她置身于一页书中,她还没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身前的一页页书便被一只手随意而快速地翻过。
这只手白净修长,骨肉匀称。
即便是翻书这样平常的动作,由他做来也充满了恰到好处的美感。
仅仅只是看着这只手,就足以让人相信,手的主人做不出什么粗鲁残忍之事。
他的心肠一定比寻常人都要软一些,否则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柔软灵活的手。
可崔韵时认出这只手是谁的。
她立刻就想逃跑,她下意识觉得,她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被他找到。
可她刚从这页纸上爬下来,谢流忱特有的嗓音就轻飘飘地传了过来。
“找到你了。”
崔韵时加快脚步想要逃脱,可是梦里的她都能躲在书页之中,自然大不到哪里去,谢流忱连一步都没有走,只是伸出手就将她捉住。
这就很要命了,面对此时堪称庞然大物的谢流忱,她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也没有再次逃脱的机会。
更可怕的是,当他那张漂亮的脸被放大数倍之后,因为毫无瑕疵,反倒现出一种非人的可怖之感。
崔韵时只看了一眼就心惊肉跳,大喊大叫地想要挣扎。
“不要闹了。”谢流忱见她挣扎得厉害,似乎想要安抚她,说话的声音都无比轻柔,可是手却牢牢钳住她的身躯,将她整个握在掌心。
崔韵时顿时发不出声音,她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被握得咯吱作响,内脏挤压在一起,喉咙一阵甜腥。
她痛苦地垂下手,巴住他的指节,徒劳地想要给自己争取一点活路。
谢流忱这才松开手,让她有大口呼吸的机会。
崔韵时软绵绵地趴倒在他掌心,头上罩下一片阴影,她只觉得头顶微微沉了沉,似乎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轻触着她的头发。
“真是个好孩子。”他称赞道,声音就响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力,可是对一个刚刚差点被掐死的人来说毫无作用。
她半死不活地躺在他手心里,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另一只手来触碰她的身体,她不再躲闪,只艰难抬眸看他一眼。
见她望着自己,谢流忱用他常有的那种温柔语调向她道歉:“对不住,我弄疼你了吗?”
崔韵时不答话,他便若无其事地继续抚摸她。
那只微凉的手流连在她的身躯各处,像一条不怀好意的蛇不断盘绕,掠去她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温度。
崔韵时忍不住颤抖起来,在极度的惊恐之下,她终于惊醒,从这个噩梦中脱离出来。
崔韵时擦干眼眶里的一点泪水,呆呆地发了会怔。
梦里的谢流忱和现实中的他一样让她窒息,一样的让她无从躲避。
她看向放在枕边的一本册子,每当长夜难眠之时,她便会自己翻一翻这些话本,里面尽是些神神鬼鬼的怪谈奇闻。
其中有一则名为翳鸟,与她的梦倒有些关联。
故事是说,曾有一小国王子,生来性情特异,对美人毫无兴趣。
他继位后,要娶一只从小与他相伴,但连人都不是的翳鸟做王后。
可想而知,大臣们对着一只鸟跪拜行礼时的心情该有多么复杂,然而王子乐此不疲,与翳鸟日夜相伴,年近三十也没有子嗣。
他自觉婚姻美满,可是有一日翳鸟飞走了,和另一只翳鸟飞到王子找不着的地方去。
王子大肆搜捕它们,翳鸟为了躲避他,最后藏进了一本书中,和伴侣一同化为书页上的绘图。
但它们仍然是被找到了,只是王子也无法将翳鸟从书上带下来。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到火里,也要将这背离他抛弃他的翳鸟带到火里。
只有死亡才能将他们牢牢合在一起,化为一捧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死前王子的愿望是来生能与翳鸟投生为一族,哪怕只是和它接近一些,哪怕只是和它一样有双翅膀都好。
而翳鸟则发自内心地诅咒这个对它纠缠不休的变态。
最后王子转世为飞蛾,而翳鸟却与火焰融为一体,成为火这一物的本身。
于是飞蛾一见着火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直到身躯被火焰彻底吞没,方才心满意足地咽下此世最后一口气息。
无论轮回多少次,只要让他见到前生的恋人,他便要再次与它同坠火海。
生生世世,永无止休。
崔韵时将册子扔远了些,心想她便是看这些看得太多,才会做这样一个诡异又莫名的梦。
她重新躺下,努力想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全部忘记,尝试再次入睡。
然而混乱不堪的梦境仍纠缠着她,噩梦交叠着噩梦,她以为自己已经醒了,可是原来又深深浅浅地扎进了下一个梦里。
谢流忱的面孔在梦中不断出现,有时他抓着她那只被烫伤的右臂,手指深深地戳进她伤口里,转动手指,轻易地就将她溃烂的皮肉挖开;有时是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发出任何声响叫人听见。
等再次醒来,她满头冷汗,想要叫芳洲进来陪一陪她,然而转动目光,却发现胭脂色的床铺上,正搭着一只白皙素净的手。
崔韵时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那只手她再熟悉不过了。
它在她的梦里紧紧掐住她,攥出她最后一口呼吸,直到她气息断绝,也没有丝毫动摇和转圜,决绝冰冷,迥异于他一贯温和的语气。
——
谢流忱在她床边坐了一个多时辰。
他从官署赶回来时,车夫按往常的路线赶车,结果东大街今日有人成婚,迎亲的队伍和围观的人群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他的马车只得停在一边,让这一列吹吹打打的队伍先行通过。
东大街商铺林立,不知哪家店铺正在炒栗子,带着热度的香气慢慢飘入车内,原本该让人食欲大开。
可他闻着只觉浑身烦躁。
好像他的心也被扔进那口炒锅里,和栗子一同翻炒,和锅铲碰撞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不该心急,他赶不赶回去,都不会改变她的情况。
他不会做多余的事,也不该失去耐心,这太不像他了。
谢流忱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是在自找苦吃。
既已明确她对自己并无感情,自己也只是将她当一只美丽又倔强的宠物在饲养。
那么就不该有超出这个范围的情绪波动出现,她若是病了,他便为她医治;她若死了,他就安葬她。
就是这样简单的事,不需要心急如焚,也不需要惶惶不安。
对待一只爱宠,不需如此费心。
谢流忱掀开马车帘子,想看一看这队磨磨蹭蹭的迎亲队伍到底还要多久才能通过,如果再等下去,他宁可绕另一条多小半个时辰的远路。
好在在他忍耐到极限之前,这队人全部走过了东大街。
车夫赶紧挥起马鞭驱车前行,接下来的路程都畅通无阻,他顺利赶回谢家。
他在崔韵时房前看见行云,问她崔韵时状况如何了?
行云回道:“夫人睡下了,她难得能睡个好觉,公子若无急事,请别叫醒她,让她安歇一会吧。”
谢流忱停顿片刻,行云的回答很古怪,不告谢燕拾的状,说谢燕拾把她的主子气吐血,也不请他留在院子里,好让他与崔韵时多相处一会。
行云的古怪像颗石子一样在他心里硌了一下,可这眼下算不上最要紧的事。
他暂时把这件事抛在一边,让元若找来府医问话。
张大夫已经给崔韵时把过脉,他也十分纳闷,说崔韵时并无大碍,至于为什么吐血,从脉象上看,当真是看不出什么来。
为保万全,他建议谢流忱从府外另请高明。
谢流忱的心松了一些。
他让所有下人都留在外面,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许进来。
行云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夫人身体不好,请公子多担待。”
谢流忱觉得好笑,听她把这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三遍,好像他会谋害崔韵时一样。
谢流忱合上门,挂上门栓。
如今就只剩下他和崔韵时共处一室。
他相信张大夫的医术,但他还要自己亲自确认,因为没有人比他自己更可信。
他走到崔韵时床前,摸上她的手腕把脉,医毒不分家,虽然他杀人害人是更擅长一些,但治病救人同样不在话下。
片刻之后,他收回手,在她床边坐了一会,才忍不住无声地笑。
真是被她骗到了。
她今日会在谢燕拾面前吐血,多半是在嘴里藏了血袋又咬破,装病吓唬谢燕拾。
就谢燕拾那点仿佛没有的脑子,被她一骗就骗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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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只是虚惊一场。
他无奈失笑,她何时变得和谢燕拾一样幼稚。
他想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心情忽地就好了起来。
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的手指还按在她的手腕上,他不自觉地动了动,指下肌肤细腻柔软,犹如上好的丝缎。
他克制着不要弄醒她,轻轻地又摸了数下才勉强停止。
他正要将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去暖着,托住她手掌的时候,又改了主意。
手指转而点着她的指尖,熟练地牵引着她的手指去触碰他另一只手。
指尖相触,他心底生出一种扭曲的满足。
反正无人会看见这一幕,也没有人能约束他,她更不会知道。
现在,他可以对她为所欲为。
他这样想着,下一刻却没有得寸进尺地玩弄她的手指,反倒干脆利落地放开她的手。
他的心里有一只愚蠢的野兽,大多数时候,他都冷眼旁观这只野兽垂涎崔韵时,看着这只蠢物时刻盼望和她尽可能地亲近。
为了满足它,偶尔他会放纵它去靠近她,对她展露笑容,答应她的请求,闻她沐发后,颈上的一缕香气。
有时候他没法将自己和这只野兽分开,可他从不会苛待自己,每到这时候,他便满足它,更满足自己。
他看她在轻薄床幔后身体的剪影,也看自己映在上头,丑陋欲望的倒影。
安神香仍旧点着,行云是个尽忠职守的奴仆,从昨晚到现在,一根线香早就燃完了,她必是又换上新的一支。
所以香气浓郁得让人迷醉,可是他已经不在意这令他不适的浓重气味了。
室内静悄悄的,好似无事发生。
可是床榻上的崔韵时猛然动了一下。
谢流忱跟着回神,她方才明明睡得很沉,怎么突然醒了。
他意识到可能是他玩得太投入,动作拉扯间惊醒了她。
谢流忱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柔声问道:“怎么了?”
没想到崔韵时听到他这句话,跟见着鬼一样,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
谢流忱蹙眉,他迟疑片刻,掀开床幔,伸手想要抓住她,让她冷静下来:“是做噩梦了吗?”
他可以原谅崔韵时的小小失态,这只是因为她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等她再恢复一些神智,就会接受他的善意,会握住他的手,对他轻声细语地编造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话,关于她做了什么噩梦的谎话。
因为他知道他一定是出现在她的噩梦里了,或许他就是她心神不宁的根源,否则她见到他这张人人都爱的脸,怎么会像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
接下来,他会对她的谎话照单全收,任由她抱着他的手臂,用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并没有抵触他,她爱自己的夫君。
她爱着他。
这种两人心照不宣的欺骗,彼此都已习以为常。
谢流忱这样想着,再次慢慢地抬起手,用最低的声音和缓慢的动作表示自己的无害。
他本想搭在她的手臂上,可是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他的手便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动,离她的脸越来越近。
真可怜啊。
好像一只被吓坏的小鸟。
需要人安抚和疼爱。
谢流忱长指曲起,即将碰上她的脸蛋时,她倏忽别过脸去。
他手指投下的阴影映在她脸上,像一只不甘寂寞的树的枝桠,想要生长到不欢迎它的地方去。
他看着那只被她躲开的手,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像被打碎的镜子,碎成无数块,每一块碎片的边缘都是能划伤手的锋利。
他仍旧举着手,长久地,固执地抬起,等着她回过头来。
过了一会,她似乎终于清醒了,只是仍旧避开他的手,屈身慢慢地爬回被子里,把自己包裹在里面,才说了一句:“对不住,夫君,我想再睡一会。”
她没有解释任何事,连一个虚假的理由都没有给他,就这样拒绝了他的靠近。
谢流忱笑了一下,这么多年了,她第一次直接明白地表示对他的抵触和不喜。
她终于不再瞻前顾后,顾忌良多,只凭自己的心意行动。
也许这就是她反抗他的第一步。
他应该高兴一点,这不就是他最喜欢的游戏吗。
逗弄和刺激他的宠物,直到它不堪其扰,难以忍受地激烈反抗。
那个样子真是说不出的可爱,让他几乎兴奋得更想用力抚摸它。
没错,他应当十分高兴。
他再次牵动嘴角,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他尝试两次全部失败,干脆连原本的一点笑容都不再维持,他面无表情地坐在她的床边,收回了手。
22. 第 22 章(已修)
谢流忱无比清楚。
再这样蠢乎乎地举着手,她也不会靠过来碰他一下。
然而他收手的速度太快,径直打落了床上一只瓷枕。
瓷枕落地,摔得四分五裂,有一些细小的碎片溅到了她的床上。
谢流忱从来没有这样笨拙过,也不会让场面不受控地滑向难堪的地步,除非他故意为之。
他看了崔韵时一眼,确认她已经睁开眼睛,正在看向这边。
他这才用手指按在她床上的一小粒碎屑上,做出想要收拾碎片的模样,再抬起手时,指尖滚出一小颗血珠。
他把手指举着,给她看:“流血了。”
语气里是全然虚假的委屈。
他记得他从前被草茎扎了手,她会捧着他的手轻轻吹气,给他止痛。
其实这种止痛的方法一点用都没有,不仅不能缓解疼痛,反倒让他的伤口有些痒和麻。
可是他挺喜欢这个毫无用处的方法。
然而崔韵时仅是瞧了他的手指一眼,道:“夫君快让人为你上药包扎吧。”
再无他话。
谢流忱怔了怔,目光落在她脸上逡巡。
片刻后,他放弃在她脸上找他想要的东西,垂下眼,保持沉默。
他倒是想起来了,现在是他该给她一点甜头,短暂将她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来的时候,就像放风筝一样,他要掌控着进与退,拽紧和放松的尺度。
所以他该原谅她今日的冷淡与对他的漠不关心。
总归她不可能一直这样对待他,要不了几日,她便会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会认清自己的处境,明白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耍小性子也该有个限度。
他可以短暂地包容她来之不易的脾气,她是世上最懂适可而止的人,即便他曾觉得这一点很无趣。
但是如今,他觉得她识时务这个特点,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好。
他说服好自己,脸上重新挂起笑容,离开前不忘让人进来收拾地上和床上的碎片。
——
然而接下来的几日,崔韵时都不曾主动出现在他面前,他遣人去问她的状况,得到的回答都是她身体不适,仍在养病。
谢流忱坐在鱼池边,没什么表情地听人回报她的近况,她每日吃了什么,何时起床何时就寝,今夜伴着她入睡的又是哪个丫鬟等琐碎之事。
可里面没有一句是她询问与他有关的事。
从前不是这样的,即便一月见不上几回,他也能知晓她又在向元若打听他近日的喜好,让自己的小厨房做了他爱吃的失误送来,或是提前知晓他散衙的时辰,恰如其分地在府门前偶遇,请他去她的院子里坐坐。
他不禁心想,这次或许是他太纵着她了,他允许她“病”了这么久,久到她忘记了自己作为妻子的职责。
为人妻子,目光便要长久地停留在丈夫身上,想要夫君领她的情,就要拿出源源不断的诚意来。
谢流忱扔下一大把鱼食,引得水中的鱼像炸锅一样竞相夺食。
元伏担忧地提醒道:“公子,你喂太多了,它们会撑死的。”
谢流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洒了一大把下去。
若不是怕她如上次一般再次被气晕,他有许许多多的方法叫她低头。
可她气性太大,若再刺激她几下,他当真怕她被气死。
他不禁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故意抓住这个时机与他作对,否则怎会一反常态,什么都不顾了,只闷头缩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病。
她为何敢如此做,她凭什么觉得他会让步。
谢流忱又抓了一把鱼食下去,元伏在一旁看着,情不自禁张大了嘴。
他嘴张那么大,不是想吃鱼食,而是觉得公子再这么喂下去,等会他得叫人捞鱼尸了。
这湖里的鱼命可真苦啊。
谢家不缺钱,处处都讲究得过分。
梁柱上的兽类纹雕、花园里的每一朵花、甚至几乎没人会注意的脚下的一块石砖,都非凡品。
这湖里的鱼自然也是价值不菲,有些鱼的身价比他还高。
他正在心疼钱,忽然听见公子开口说话:“元伏,你若是与你的……好友起了争执,她怨恨你,到了不再理会你的地步,你当如何?”
元伏不解,问:“我们为什么起了争执?因为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流忱立刻道:“你的错处暂且不提……但总归是她的气性太大了,才会闹成现在这样。”
元伏答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脾气这么大,我才不惯着她,不理就不理,我还有许多好友,不差这一个。”
他说完这句话,发现谢流忱的表情有些古怪,只听他道:“不,你只有这一位挚友。”
“公子,我真的有许多朋友。”元伏觉得公子小看了他,特意强调了许多这两个字。
“……”
“公子,你继续说啊。”
“……暂且不论你有没有错处,也不要思虑她的脾气是不是太差了,倘若你就是要与这位朋友重归于好,你要怎么做?”
元伏还是觉得不该理会这个莫名其妙就生气的朋友,他道:“我能如何啊,我要贴上去,受她一番冷脸,再被她奚落几句,低三下四地哄一下她吗,我才……”
不干这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谢流忱打断:“你也觉得此时唯有适当地降低姿态才能重新笼络回她,是吧。”
“啊?”
元若茫然,他没这么觉得啊。
谢流忱却不再多说。
他本就不需要别人的赞同和意见,他只是要给自己的自尊心一个有说服力的理由。
他在高处待惯了,绝不会向任何人低头。
眼下这个理由就很充分,他并没有让步,即便向她示好,也只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已。
等到她重新回到他手中,一切都会回归到原来的模样,什么都不曾改变。
——
接下来每一日,他让人不断地往松声院送价值昂贵的金银珠宝。
姑娘家都喜欢这些华丽美丽的事物,恰好这些东西他有的是。
崔韵时对这些更是格外中意。
有一回他打开一匣子刚收到手的宝石,让谢燕拾抓一把,抓到多少全归她。
崔韵时一向能管好自己的好奇心,不会乱看,而且她那么讨厌谢燕拾,若非必要,更是不会多看谢燕拾一眼。
可是那一日,她装作在看池塘边的垂柳,实际却忍不住偷偷看谢燕拾抓在手里的宝石。
他捕捉到她羡慕的眼神,那眼神就像只小猫在羡慕吃得更好的另一只猫。
如果送她这些,她就会重新对他和颜悦色了吧。
他已经让人去波斯商人那里采购宝石,这些东西不等其他权贵挑选,就会被他的人先一步收入手中。
权贵圈子里的规矩其实和野兽也没什么区别,谁的能耐更大,谁就拥有优先挑选的权力。
底下的人只能挑拣他不要的东西,他要把所有自己喜欢的东西都留在手中,其余人谁都别想拿到。
而他爱护自己拥有的宝石,并不代表他会为它所动,它们璀璨美丽,点缀他的生活,争取着想要吸引他的目光,仅此而已。
——
月色幽微,谢流忱提着一盏灯笼,独自步入一座宅院。
他将灯笼留在屋外,推开房门进入,屋中没有任何用以照明的烛火,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
谢流忱对着虚空说:“近来天气很好,你不出门见见天日吗?”
“白日的时候,我会出去晒一晒太阳,只是没有人知道而已。”一道声音在黑暗中散开,发出声音的人不知身在何处,无论谢流忱往哪个方向转,都能听到他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传来。
谢流忱懒得去寻找裴若望的所在之处,他直接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道:“这是陆盈章的红玉耳坠。”
裴若望猛地抬头,这一点动静被谢流忱捕捉到,他已经知道裴若望现在身在何处了。
他将手里的红玉耳坠朝那个方向轻掷出去。
一声轻响过后,裴若望死死盯着地面,谢流忱扔得很准,力道也把控得很好,那枚耳坠落在地上后没有弹动跳跃,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好像不是被人丢过来,而是有人将它轻轻地放在那个位置一样。
少年时,裴若望便对他这一手叹为观止。
后来他才知道,谢流忱不仅抛掷东西的手法很高明,下针的手法也是一绝。
裴若望毁容残废后能活到现在,全靠谢流忱那一手奇诡的医术。
谢流忱似假还真地抱怨:“下回别让我拿陆盈章的东西给你,显得我像个龌龊的变态。”
裴若望检查过这枚耳坠没有任何损伤,这才将它衔在口中。
因为嘴里含着东西,裴若望含糊道:“难道你不是变态吗?”
谢流忱轻笑:“你就这样回报数年如一日地收留你照顾你的朋友吗?”
他说完,看着裴若望旁若无人地爬回阴影中,将这枚旧情人戴过的耳坠捧在手里,对着惨淡的月光反复地看。
谢流忱偶尔会来看望他,不是为了给他治病,或是别的什么,只是为了看裴若望沉沦情爱的丑态。
每当这时,他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裴若望比他的父亲幸运一些,他失踪数年,陆盈章也没有忘了这个情郎,每每说起他,语气中都满怀惦念与柔情。
可是裴若望也不见得比他父亲好上多少,他怕被陆盈章看到他如今的模样,宁愿躲在谢流忱的宅子里,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还自虐般地,恳求谢流忱不断地告知他有关陆盈章的消息——陆盈章成婚了,陆盈章有孕了,陆盈章和正夫的孩子已经两岁了……
裴若望听着听着便默然流泪,而后便想方设法地寻死。
谢流忱为了让他消停些,便拿一些陆盈章无关紧要的小物事给他,聊以慰藉。
谢流忱不明白这些人为何要自找苦吃,情爱是毒药,不叫人死,只叫人生不如死,他们一个个争先吃下苦果,然后像条可怜虫一样在地上打滚惨叫。
这难道不是从一开始就能预料到的事吗。
不要爱上别人不就好了吗。
若是当真心喜,又不愿拱手让人,当□□宠一样养起来不可以吗。
裴若望感受到他的注视,侧头看向他,幽黑的眼眸在月色下闪着冷然的光:“你要我的报答吗,那我给你一个建议,别再把你逗弄宠物的那一套放在妻子身上,照我说的做,你迟早会感谢我的。”
谢流忱笑了,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要拉人下水替死的水鬼。
他很友善地说:“夜深了,你好好歇息吧。”
谢流忱离开了。
裴若望仍旧坐在角落里不言不语,他是无人在意的幽魂,整日在所有人的身后徘徊。
裴若望看不得别人幸福恩爱,他得不到的东西,为何别人能得到。
所以他格外喜欢看谢流忱与他那位夫人相处。
每回他在暗中窥伺他们俩,他就忍不住发笑,因为他总会想到一句话,凡世间剧毒,解药必在五步之内伴生。
谢流忱把这个女子娶回家,这和一条毒蛇亲自将能解它毒的草药种在自己洞穴边有什么区别。
最好笑的地方在于,这条毒蛇还时不时过去嚼上草药几口。
每每想到这里,裴若望心中的苦闷都减轻许多,还有什么能比看谢流忱的乐子更让人高兴的。
他对谢流忱毫无感激之情,虽然谢流忱救了他,可是他感觉得到谢流忱落在他身上的同情目光。
这让裴若望很愤怒。
谢流忱可以在心里怜悯他,以他为诫,可是不能连带着同情陆盈章。
谢流忱怡然自得地俯视所有沉溺于情爱之中的人,好像他自己永远不会踏入这个陷阱。
裴若望真想坑他一把。
可是想到陆盈章,他又想,不如做点好事好了,陆盈章一定不希望看到他做什么坏事。
不过……
裴若望轻轻地笑了。
他知道即便他提醒过谢流忱也是没用的。
谢流忱自负又自我,从不认为自己会出错,玩弄别人的心就像玩弄一只老鼠。
他过得太顺利了,想做的事没有办不成的,所以他以为这次也一样。
他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仗着自己的优势,享受着夫人对他的讨好,以为自己在和夫人的关系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可是事实当真如此吗?
裴若望埋头闷笑。
每回谢流忱来见他时不是为了给他医治,而只是与他说几句有的没的,他便知道,谢流忱一定刚见完他那位妻子。
谢流忱若不是心生动摇,怎么会没事找事,大半夜跑来和他闲谈呢。
所以谢流忱会后悔的。
他一定会后悔的。
他就继续这么自以为是地对待她吧,等到她跑了,该被好好同情的人,就变成谢流忱了。
裴若望想到那个画面便开心得不行,他将那枚红玉贴身收好,闭上眼睛,久违地感到一丝让他安宁的睡意。
——
厚礼一批又一批地送去,松声院却毫无动静。
谢流忱按捺住,没有去探望她。
饲养宠物就是如此,一次不能给太多的宠爱,否则她会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反过来可以掌控自己的主人。
又是一日,谢流忱令元伏去松声院院送十六只白头鹅摆件,顺便看看崔韵时的情况,听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他。
结果元伏去了两个时辰都还没回来。
谢流忱心不在焉地把两本游记翻了一遍,里面提到了京城附近的小阳山。
他想起他在那里也有一处别庄,只是从未去过,像这种庄子他有很多,都是由各处庄子上的管事自行管理田庄地产,每旬再将庄子上的情况做成简报汇报给崔韵时。
要是她不装病,躲着不见他,过两日他可以带她去小阳山踏青,他记得她未成婚前是很喜欢玩闹的性子。
而他上一次和她单独出门游玩是……
即使他记性很好,回忆这种琐碎的往事也颇费了一番功夫。
过了会,他想起来了,是四年半前。
之所以隔了这么久,是因为他总是带着谢燕拾出游,而崔韵时实在不想见到谢燕拾,连带着委婉拒绝他每一次邀请。
而他也从来没有为了崔韵时而不带上谢燕拾,如果他这么做,就是轻重不分了。
毕竟谢燕拾的分量重于崔韵时,谁会为了一只宠物,而将自己妹妹的心情置之不顾的。
谢燕拾太笨了,总是会因为一些小事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要是没有他关照,她会像不知道喝水的笨蛋狗一样,明明盛着水的碗就在旁边,她却能把自己活活渴死。
养儿九十九,常怀百岁忧。
他虽然不是她的爹娘,而是她的长兄,却能深刻地体会到这种心情。
“公子公子,我回来了。”谢流忱的思绪被元伏打断。
他没在意,他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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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元伏这样恰到好处的笨拙和开朗,才会从一堆训练有素的小厮里选了最没用的他。
谢流忱抬眼,就见他满嘴油光,失笑道:“你去哪偷吃了?”
元伏一愣,反应过来肯定是自己脸上沾了油荤,才被公子看出来了。
他赶紧拿出条手帕擦擦嘴,从前他不知道当小厮都要注意什么,一开始总是手忙脚乱的,看看元若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但是渐渐的,他就摸索出,当小厮要摸准主子脾性。
好比他们公子喜洁,总是穿浅色的衣裳,这样若是沾上一点脏污便能立刻换掉,再将旧衣扔了,以至于公子的衣服总是穿不久。
而且公子喜欢用香石那一点淡香来给衣服浸染香气,这样染出来的香气淡而悠长。
耳濡目染之下,他被公子也带得讲究了那么三分,随身都带着几条手帕,便于擦洗。
元伏解释道:“夫人的小厨房今日做的菜里有一道猪脚山药汤,分了我一碗,我才回来迟了,公子要是罚我,能不能等我把这碗汤克化完了再罚。”
其实是三大碗,太好吃了,不然他也不会回来得这么晚。
谢流忱却没出声,他想到的是另一件事。
往常崔韵时的小厨房做了好吃的菜式,她都会让人给他也送一份尝尝,表示对他这个夫君的上心。
现在连元伏都有一碗,却没他的份。
谢流忱:“你把东西送去之后,夫人什么态度?”
元伏:“夫人在内室养病,我没进去见夫人。”
谢流忱:“……”
他撑着头,有点头疼,问:“你有没有说,那些摆件底下有机关,鹅头鹅脚和仕女发饰都是可以转动的。”
“说了,我还给她们演示了一遍呢。”
“夫人看见了吗?”
“看见了,芳洲她们拿进去转给夫人玩了。”
谢流忱停顿一会:“夫人说什么没有?”
“啊,这要说什么?说多谢公子赠礼?那说了说了。”
“你有没有转达这是我之前特意托好友从于集带回来,原本是要送给谢燕拾的?”
崔韵时不喜谢燕拾,若能抢到原本属于谢燕拾的东西,想必她会欢喜。
虽说利用了一下妹妹,可既然妹妹对此事一无所知,那便等同于他没做这事。
谢流忱心里没有半点愧疚。
元伏:“我说了。”
“她什么反应?”
“没反应。”
这次谢流忱停顿了更长时间。
元伏很茫然,不知道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回答,他怎么有那么多问题。
公子有功夫问他这么多,不如自己去夫人院子里好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坐夫人旁边说一下午都没人管他。
元伏揣摩了一下公子的心态,可能是送东西给夫人,但是没有收到她大大的感谢,这种平淡的反应不能满足公子想被人感恩戴德的心。
尤其是这东西本来是为二姑奶奶准备的,那一定是好东西。
往常这种稀罕有趣的物什和夫人没关系,今日公子都这么给她面子,她却反应平平,浪费了公子的心意,公子后悔送她了,又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所以纠结得不行。
元伏:“公子,不如你把东西重新拿回来,转送给二姑奶奶吧。”
谢流忱好像听到什么傻话:“为什么要拿回来?我缺这么几件摆设吗?”
元伏体贴地道:“公子你别不好意思,我去拿,就说是我送错东西了,其实要给夫人的是别的什么,把责任都推给我吧,公子。”
谢流忱摇头,本要让他下去,却听元伏继续说:“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干了,上回的七宝璎珞,上上回的那条狗,公子就放心吧,夫人不会生气的,那么多年了,她从没提过这件事。”
谢流忱的嘴唇慢慢抿成一条线,不说话了。
元伏口中的那条狗,是几年前谢流忱在外公干,半个月都没有回家,陆盈章正好得了两条松狮犬,送到他府上的其中一只。
崔韵时掌管整个谢家的内宅事务,这送上门的狗自然是由崔韵时接手了。
那条狗俏皮可爱,最爱拱到人怀里撒娇,还很会看人眼色,但凡无意中做了什么动作引得小丫鬟们连连称赞,下回便故意再在众人面前做这个动作,十分擅长讨人喜欢。
等谢流忱回来,他也没有养狗的打算,便让崔韵时继续养着了。
崔韵时将这狗起名叫作阿角,养了两个多月,小狗正是可爱又活泼,能跟人有来有回地玩的时候,阿角被来谢家的谢燕拾看上了。
谢流忱答应谢燕拾,过两日她回自己家的时候,就把这条狗一起带回去。
不过这件事要提前告知崔韵时一声,毕竟她将狗好好地养了两个多月。
好在他从来没许诺过要将这条狗赠给崔韵时,只是让她养着,否则便不能向她开口讨要,得叫谢燕拾失望了。
当时他说完自己的意思,崔韵时没有任何反应。
谢流忱:“夫人?”
崔韵时这才小声地说:“这狗不是给我的吗?”
谢流忱微讶,崔韵时说话的声音更低了:“你前不久说会送我一条小狗当作礼物。”
他意识到她误会了,她这个反应是怎么回事,弄得像是他从她手里抢已经送给她的东西一样。
他觉得头疼,但还是解释说:“这狗不是我要送你的那条,只是陆盈章送来,恰好被你养了一阵子,这条狗不属于你。”
“可是我养了阿角两个月,它很亲近我,我也很喜欢它,就算不是送给我的,可是我真心将它当作是我的小狗。”
这是死活不想把这条狗送出去的意思了。
谢流忱尽量耐心道:“我会再送你一条你喜欢的,这一条已经属于谢燕拾了。”
崔韵时那时候还不像后来那么知情识趣,顶嘴道:“为什么就‘已经属于谢燕拾了’。她养过它喂过它吗,如果今天我养了阿角八年,谢燕拾看上了,夫君也要从我手里抢走它吗,那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不喜欢别的,我就要这一条。”
谢流忱有时很欣赏她的伶牙俐齿和胆大妄为,但不包括这个时候。
他没有说话,等到她对着他大喊大叫的勇气都消散干净了,才淡淡说:“不要胡搅蛮缠,你看你现在有一点身为长嫂的样子吗?”
那一年她才十八岁,被他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倍感屈辱的情绪立刻挂在脸上。
最后她还是屈服了。
谢流忱并不意外,只要她还想做崔夫人,总是要回归理智,按照他的心意和要求去做事。
她给阿角收拾出来一箱子东西,还写了一长卷写满狗爱吃的食物,最喜欢游玩的地方,和饲养狗的一些注意事项,让人一并转交给谢燕拾。
谢燕拾带着阿角上了马车,马车渐渐远去。
崔韵时站在谢府大门口,肩膀逐渐塌下来,好像另一条垂头丧气的狗。
这件事过去多年,谢流忱都不在意了,可是如今从元伏的口中听到,他忽然有些不安。
因为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养过一条狗,不只是狗,任何宠物她都不再养了,旁人有意送作观赏之用的鱼,或是鸟雀给她,她全都拒绝。
哪怕是只不用如何费心的乌龟,她都不肯收。
显然,她还在介意当初他把她的狗送给谢燕拾,她害怕自己又养了什么,再被他轻易夺走送人吧。
如果她还记得当时爱犬被带走之时的难过,那么……
她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23. 第 23 章
她会不会因此记恨他?
答案显而易见,自然是会的。
这个答案像一根短短的草茎,径直扎进他的手指中,让他无法忽视它的存在,也再不能无动于衷。
谢流忱沉默得太久,久到元伏都不安起来,以为自己又做错什么事了。
过了许久,他才盼到公子挥手让他下去。
元伏赶紧溜了,出门后跟元若嘀咕:“公子不说话的样子真吓人,我惹他了吗?公子平日也不是个会生气的主啊。”
元若言简意赅道:“因为那碗猪脚山药汤。”
元若知道元伏的脑子不适合想太复杂的东西,一一解释给他听又太麻烦,于是干脆给他一个不算全错的答案,让他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元伏了然,早说嘛,确实,就连公子院子里的小厨房都没有夫人的好吃,还是夫人最有口福。
他待会得空就向芳洲打听什么时候再做这道菜,到时候他特意带上食盒去那里分几碗回来给公子喝,公子就不会羡慕得说不出话来了。
九月初八,夫人的小厨房又做了猪脚山药汤,元伏早就和芳洲约好了去取汤。
他带了个大大的食盒,去了松声院,脚程飞快地回到公子这里。
一进门就笑逐颜开,把汤碗摆在食案上,招呼公子快来用啊。
谢流忱坐在书案后,神色不明地瞥了一眼那碗汤,露出这两日以来最明显的一个笑容,只是笑到一半,他又克制地抿住唇角。
他状似无意地问:“是夫人的丫鬟要你送来的吗?”
“哪能啊,夫人病了都这么久,夫人的丫鬟哪顾得上公子你。是我,上回看公子好像很想喝的样子,今日特意给你盛的一碗带来的。”
元伏喜滋滋地道。
谢流忱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元伏:“公子,你快喝啊,这汤补。”
他强调道:“大补。”
“……”
谢流忱闭上眼,再次挥手让他赶紧从自己眼前消失。
——
谢五娘听说表嫂病了这一事已有几日,起初她不敢打扰,可今日她散学回来后,崔韵时身边的行云前来问她近来在鹿章书院学得如何,可有交到什么朋友,有没有受人欺负,月钱可还够用等小事。
谢五娘心想行云姑娘会来她这,自然是崔韵时授意。
她一直都有所察觉,崔韵时对她有一种不知缘由的怜惜。
她已经十五岁,早就不算个孩子了。
可在崔韵时面前,谢五娘有时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小鹿。
崔韵时在林中发现了她,轻柔地抚摸她的头,擦去滚落到她头上的露水。
那只手温暖、耐心、让她想把头深深地拱到她手中。
这种怜惜不仅不会令谢五娘不适,反而有时会让她忘了自己寄人篱下的身份,也忘记和崔韵时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会情不自禁地对着崔韵时撒娇,想要像只真正的动物一样投入她怀中。
如果她有姐姐,应当就是崔韵时这个模样。
谢五娘猜想崔韵时身体应当好上一些了,所以才有力气过问她的事,她不由得问:“表嫂身子如何了,我今日可以去瞧瞧她吗?”
行云好像早猜到她会有此一问,笑着说自然可以,要是表小姐能来,夫人会很高兴。
谢五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跟着行云去了松声院,在那里呆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天黑得彻底,府中各处都亮起了灯,她才告辞离去。
她来时手里拿着个自己做的香囊,要送给崔韵时,回去时手里拿着的东西换成了一柄团扇。
谢五娘知晓,崔韵时热衷于搜集各式各样的团扇,但并没有到处送人的喜好。
她送谢五娘,纯粹是与谢五娘投缘。
谢五娘心中想及此处,便不由雀跃起来,将扇柄团在双掌之间,像是玩竹蜻蜓一样转了又转。
扇面飞快地转动起来,一阵隐约的香风飘过,是崔韵时身上常用的香。
行云走在谢五娘前边给她引路,谢五娘不用自己看路,便一路走一路玩着团扇。
只是行至中途,前边的行云停了下来,谢五娘疑惑抬头,却看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流忱站在湖边的一丛银灯草旁。
月亮漂浮在湖面,他浸在月色里。
谢五娘觉得这场景不像是在人间,更像画师梦里都描摹不出的一笔美景。
她一直都有点怵这位表兄,因为她身份不够高,往往没什么人会搭理她,她便缩在无人问津处偷偷看人。
表兄长得好,人群之中,她一眼就会看到他。
可是她发现,表兄不与人说话,也不笑的时候,和他平日里宽和温善的样子判若两人,有时候看得久了,她甚至觉得这张美丽的面孔十分陌生,好似从未与他相识过。
“五娘从何处回来?”他问。
“表嫂那儿。”
“这样啊,”他信手掐下玉栀花的花苞丢入湖水中,说话的声音无比动听,“她现在如何了?”
谢五娘如实答道:“表嫂的精神似乎仍不大好,今日全是我在说,她只听着,话也比往常少。”
谢五娘微微出神,按照常理,接下来他就该说她病中苦闷,你若有空,便常去陪伴她吧。
然而谢流忱问的却是:“明日你会再去见她吗?”
谢五娘不明白他怎么问这个,但仍是答道:“会去的。”
谢流忱不再说话,只是将手里抓着的那朵花苞在掌心一握,不知他用了什么特殊手法,白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从他手中落下,顺水而去,整个过程就像街头巷尾卖艺变的戏法一样。
谢五娘还没看分明,谢流忱就示意她们离去。
谢五娘不明所以,这样没头没尾的谈话,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偶然相遇,偶然兴起的闲谈吗?
她回到房中,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她在丫鬟打好的水盆中净手,苦思冥想了好一会,突然想起来。
她的团扇呢?
怎么不见了?
她赶紧起身在房中搜寻一番,又和丫鬟在院子里找了一通,甚至沿着去崔韵时院子的那条路找了好久,也没有找到。
谢五娘倍感郁闷,回到房中却见小丫鬟十分兴奋地向她报喜,方才她不在的时候,公子的小厮送来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一百两银子,说是送给表妹花用的。
小丫鬟兴冲冲地将匣子朝谢五娘打开,银锭一个个乖乖巧巧地摆在里面。
谢五娘却不如小丫鬟那般惊喜,她迟疑地拿起一个银元宝。
她来谢家这么久,表兄从来没有以自己的名义给她送过钱,思来想去,只能解释为表兄突如其来的关怀。
可是不知为何,这关怀透着股古怪,叫她根本无法安心收下。
更让她心烦的是,她的团扇到底掉在哪了呀。
——
谢流忱合上房门,没让任何人跟进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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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在身侧的手抬起,掌中赫然是那柄一直被谢五娘把玩的团扇。
世上的东西都有各自的价值。
他用一百两,在谢五娘不知情的情况下与她做了交易。
这把团扇才是他和谢五娘交谈的目的,从谢五娘那拿走这个实在有如探囊取物。
只是谢五娘说的那几句话叫他心中微微不快。
他问谢五娘明日还会不会再去松声院,她的回答很笃定。
他了解谢五娘,她年纪虽小,却个性谨慎,若是感受到主人对她有半点不欢迎,或是有半分不便之处,她便会十分懂事地不再前去打扰,像逃命的老鼠一样动作敏捷地退到三十步之外。
可是对着崔韵时,她表现出的态度是亲近、仰慕,这说明崔韵时待谢五娘很好,好到她放下戒心,好到她对崔韵时心生依赖。
崔韵时是如何待谢五娘,才能让一个心思敏感的人主动积极地靠向她?
她们的感情可真是不错。
谢流忱握紧扇柄,兀自笑了一声。
崔韵时有见谢五娘的心情,却没有见他的心情。
她可真把谢五娘对她的亲近当回事,跟谢五娘玩起了善来善往,投桃报李,却对他的示好视而不见。
他用心挑选了那么多她会喜欢的东西送去,却连一句真心的好听话都听不到,她把他当什么了。
谢流忱自觉近日收敛许多,和从前相比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难道他的姿态放得还不够低吗,就算当年刚回到谢家,在母亲面前装模作样的那些年,他都没有做到这个地步。
谢流忱眼珠一转,余光瞥见元伏放在屋中的一盆炭火,元伏往里面丢了几张他不要的废纸,一团黑灰和碎纸片混在一起,辨不清原本的模样。
他将团扇移到炭盆上,松开手指。
团扇准确无误地落入火中,只是两个眨眼的功夫,火苗舔上透而薄的扇面,它像在燃烧,又像在融化。
谢流忱目不转睛地看了几眼,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从火中抢回被烧了一小半的团扇。
明明被灼烧的只是他的手,痛感却迅速传至全身,如同一把斧头在他的身体里乱砍乱劈,他无法忍受这样的疼痛,下意识就想松开最烫的团扇。
他的手指蜷了蜷,却再度紧握住扇柄。
他痛得想骂人,可是不知该骂谁,只能默然地保持姿态,盯着自己被火燎到的那片皮肉一点点地开始自我修复。
血肉拥挤着生长愈合,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手恢复如初,最初剧烈的痛感却仍在身体里搅弄,让他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太疼了。
谢流忱抓着这把让他受了不少苦的团扇,眼前晃过谢五娘紧紧捏着它时的样子。
可她握得再紧,他一伸手,就能在她和行云眼皮子底下将它弄到手。
崔韵时总是把自己的心意送给无法守住它们的人,白邈是这样,谢澄言是这样,谢五娘亦如此。
她对他们都心存幻想,那他呢,她对他有过幻想吗?
想来必然是有过的。
他看着被烧过的团扇,一半残缺焦黑的扇面,就像半张被火燎过的美人面。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十分浅显的事,除了他的躯体本身,世上所有东西都是如此,一旦开始燃烧,便再无复原的可能。
所谓修复如初,同样是一场幻想。
这个念头一起,就如一颗未冷却的火星子,在他心头无声地灼烫了一下。
24. 第 24 章
元若从前被公子交代过许多难办的差事,虽然中间时有波折坎坷,最后他都一一完成。
然而这一回公子要他做的事,他觉得他多半是办不成了。
那日公子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盒子,打开给他看里面被烧毁一小半的团扇,要他找个能将它修复如初的工匠,再做一个正好匹配这把团扇的锦盒。
一看到团扇,元若就想到了崔夫人,但时下用团扇的人多得是,只不过夫人有搜集团扇的爱好罢了,这把扇子不一定就与她有关。
起初他不觉得这是多难办的事,京城里能工巧匠云集,随便进一家老字号找一位有多年经验的匠师不就可以了吗。
然而等他带着谢流忱的要求,跑了几家,他就发觉,他想得太简单了。
谢流忱要求修复扇面,无论要价多高,他都可以接受,只是必须将扇面修复得与原来一模一样。
所有匠师都告诉元若,他们无能为力。
这把团扇若论材质,并不是多么稀有贵重的材料,所以最好的做法便是重新做一把相似的,而不是在原本的基础上修复。
后者不是费钱费时的问题,而是根本无法做到,就算是世间最手巧的工匠,都无法将烧黑皱缩的扇面修复。
这几日跑下来,元若还没找到可以修复团扇的匠师,给那柄团扇量身定制的锦盒倒先完工了。
元若把锦盒呈给公子,就见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把损毁难看的团扇放进了一个更华美精致的盒子中。
元若嘴角抽了下,这扇子在锦盒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磕碜了。
而后他带着这个盒子,几乎要把城里所有出售团扇的商铺跑遍了,也没找到可以完成公子要求的匠人。
他一日日地将不同的工匠说修复不了的回复告知谢流忱,也一日日地发觉公子的眼神越来越幽暗。
元若不知道公子到底在和什么较劲,但是他真想劝他算了吧,换一把团扇吧。
可是每当他想开口这么说的时候,多看两眼谢流忱的表情,他就闭嘴了。
公子自我又固执,他认定的事,没有失败和做不到这一说。
在他眼里,只有时机未到,尚未完成,总之就是只要他还没死,那一切都有可能,他绝不会放弃。
元若愁了好些天,及至今日,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细水巷有一位手艺超凡的扇面师,她姓秦,同行都称她一声秦师。
行当内人人都知道她的技艺是实打实的高超,可是却没人向元若推荐她。
只因她嘴巴太不留情,时常得罪主顾,前年把人得罪狠了,被直接赶出京城,这几日见风头过去了,才灰溜溜地回来。
许多人还当秦师没回到京城,故而没人向元若提起过她。
元若立刻上门拜访这位秦师。
一番交谈后,他终于有些明白为何前年秦师会得罪人得罪得那么狠了。
因为秦师不仅脾气大、嘴巴毒,规矩还非常多,她说只为真正爱惜团扇之人做工,否则她宁愿干坐着,也不会给人修一根丝一条线。
她还要求团扇的主人自己来拜访她,人都没来,算什么爱惜团扇。
元若差点当着她的面掏出手帕擦汗,公子什么脾气他最清楚了,外柔内硬,哪里是肯听别人安排的人。
公子听完定然不会去,但是秦师一定会把公子给得罪了。
真是何必呢。
可他没办法,只能如实转达。
没想到公子听完,不仅没有因为被冒犯而生气,还让元若询问秦师的日程安排,希望两人能尽快见面,谈过之后,秦师才能早日开始修复他的东西。
元若觉得十分不可思议,公子最在乎颜面和仪态,秦师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他最忌讳的点上猛踩。
这团扇到底什么来历,难道是公子父亲留下的遗物,他才非要将它复原不可吗。
——
三日后,两人终于见上面。
元若完全不能放心,就秦师那张嘴,想要惹恼谁都很容易。
果然秦师一坐下便毫不客气地要求谢流忱画下团扇原本的图样,元若明白她的想法,既然是爱惜之物,怎么会记不住它原本的模样。
她想以此验证公子是否当真爱惜此物。
谢流忱没多说什么,依秦师的要求,提笔作画,画出了团扇未被烧坏前的完整图样。
秦师看了眼那幅画,元若瞧得出,她挺满意的。
那接下来的事便好谈了。
元若松了口气,只听秦师道:“将东西留下,我会重新做一把与原来几乎一模一样的扇面,放心交给我吧。”
这与公子的要求完全不一样。
元若心道不好,偷偷往公子那里一瞥。
今日一直斯文有礼,秦师说什么都照做的公子此刻还端坐在席上,听完秦师的话,连脸色都没有分毫改变。
他和善道:“那些寻常的匠人说无法修复,只能做个相仿的交差。秦师既然是此间翘楚,想来不会与他们一样,只有重做一把这个办法吧?”
秦师:“我可以做出几乎一模一样的扇面,你若不细看,是找不出与从前那柄有什么不同的,他们至多只能做到八成相似,我能做到九成九。”
谢流忱顿了顿:“秦师,我说过了,我的亲随也说过了,我要的是在原来的基础上修复,不是重做,你明白吗?”
秦师察觉出他语气的不对劲,怎么,他还要威胁她吗?
她的脾气也上来了,她从不惯着这些权贵子弟,要不然当年也不会被赶出京城。
她当即嘲讽道:“这般在意这柄扇子,你当初怎么不小心些,年纪轻轻的,手就开始抖了,拿不住扇子掉进炭火堆里,怪得了谁?”
她口齿伶俐,直接道:“你若是手有毛病就赶紧去治,在这里闹着非要我把烧坏的部分恢复如初,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办法,你有没有听说过碎掉的镜子能被修得毫无裂痕的?没有吧,没有就对了,现在你要我做的,比那个更不可能,你要做梦就回家去做,别在我这里闹腾。”
元若听傻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下好了,秦师刚回京城半个月就又要告别京城了。
他看得出来,秦师说要替换整张扇面,公子还能控制语气,秦师讽刺他手脚不便身体有暗病的时候,他也只是微露不屑,根本没把她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可是她说根本不可能将损坏的东西恢复成毫无伤痕的样子,并说他痴心妄想的时候,公子的脸色却忽然变得很难看。
他阴恻恻地看了秦师一眼,秦师被他看得有点发毛。
然而他仅仅扫了这么一眼,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甚至还帮她带上了门,且合上门时也是轻手轻脚的,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动静。
秦师有些吃惊,这人可真是矛盾,前一会还在威胁她,这会又挺有礼有节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他真是她见过最好打发的上等人。
——
元若从秦师那里离开时便知道,秦师估计要倒霉了。
果然,几日后他在集市上偶遇秦师,她一扫上回见面的自信与气魄,此时不仅面色发青,萎靡不振,而且在日头下走了没多久,便得由丫鬟搀扶着躲到树荫下坐着直喘气。
元若同情地看了秦师一眼,当日公子那般镇定地离去,他便知道公子气得不轻。
因为他越是生气,就越是讲究自己的仪态和风度。
外人总以为公子脾性好,其实那是因为他太会装了,他的怒气不会让人直接看见,他更喜欢在别人自以为安全,毫无戒心的时候,给对方惨痛的报复。
虽然秦师的嘴确实有点坏,可是也不至于被公子折磨成这样吧。
他若不是知道这是公子的手笔,都想建议秦师去找位高人驱驱邪了,看她这脸色,差得惊人。
他回到府中,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公子,秦师这是怎么了?
“小惩大诫罢了,她死不了,她还年轻,不出一个月就能把元气养回来了。”谢流忱躺在他那张躺椅上,轻轻摇晃着。
元若放下心来,还想和他说些什么,却见他闭着眼,脸上盖着那柄被烧毁的团扇。
夕阳透窗而来,将他的睫毛染成灿金色,他的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颤动,像是一只不安又脆弱的茧。
元若心里有些感慨,这些年他一直跟在公子身旁,祠堂那日的事他也是亲历者,对这二人间的矛盾最为清楚。
公子近来屡屡在夫人那里受挫,他既想与她重修旧好,又拉不下脸面,说是要低头作个姿态,还真是只低了下头,连脊背都不带弯一下的。
公子企图以源源不断的钱财来软化夫人的心,可是收效甚微,元若觉得,如果他是崔韵时,同样只能感受到公子扑面而来的傲慢,而非他道歉的诚意。
公子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他知道的,可他太自我了,他不把这些道理当回事,也不把别人的心当回事,大多数时候,他只在乎他自己的感受。
元若并不同情他,谢流忱不需要他的同情。
他只是觉得很可惜。
前日他在深夜起夜时,听见库房里有动静,以为有家贼窃取财物。
他提着棍子进去一看,结果是公子抱着一把古琴,看见他还略觉尴尬地一笑,问他:“你觉得她会喜欢吗?”
元若没问他为何大半夜不睡,在这挑礼物,明日挑选不行么。
他知道公子要脸面,他就不戳破他了。
元若与他相识相伴十七年,一起读书写字,一起戏耍玩乐。
在他们都还只是十二岁的孩子时,元若偶然抓住一只蝴蝶养在罐子里,他对谢流忱说蝴蝶的寿命短,等它死了,他便见不着它了。
于是隔日,谢流忱撕掉了它的一边翅膀,浸泡在一种特殊的液体中送给他。
他说这样,翅膀就会永远美丽,元若可以永远收藏它。
元若一看就哭了,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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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谢流忱跑开。
当夜,谢流忱敲响了他的房门,捧着那只只剩一只翅膀的蝴蝶,对他说他已经把它救活了,它没有死,元若还可以继续养着它。
元若从来没见过有人会费心去医治一只蝴蝶,十二岁时的他没有见过,现在他二十七岁了,他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捧着谢流忱塞到他手里,只剩一半的蝴蝶,又看看那只浸泡在液体中的蝴蝶翅膀,年少的他本能地觉得,谢流忱既亲善,又可怕。
后来元若想,谢流忱就是一只将自己套在茧里的蝴蝶。
谢流忱觉得这样美丽、安全,他从透光的茧里看外面的每一个人,还会招呼元若看他的翅膀长得多漂亮,他煽动翅膀的模样多么优雅。
谢流忱和所有人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茧壳,他从来没有触碰过茧外的人。
当他想要接近谁,他怀着他那一大堆小心思靠近对方,然而对方感受到的不是他伸出来的触角,而是一层结实而冰冷的茧。
什么时候他能从他的茧里出来,就算不再姿态高贵,不再安全,可是至少他能真正触碰到他想靠近的人,他会知道别人的心是很容易碎裂的,玩弄别人的心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过错。
元若静静地站了一会,又轻手轻脚地离开。
屋中只剩了谢流忱一人。
谢流忱睁开眼,那柄团扇仍旧盖在脸上。
他透过被烧得发焦的扇面看出去,目之所及处全都蒙着一层浅淡的焦色,好像整个世界都被燃烧过一遍。
他的心情也像被燃烧过一样。
他找不到能将这把被他亲手烧坏的扇子复原的人。
秦师嘲笑他在痴心妄想。
他对崔韵时的示好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她冷落他。
谢流忱不知道这些事里到底哪一件事更让他生气。
他头一回觉得崔韵时比他更有刺激人的天赋,也比他更有耐性。
她只是缩在她那个小院子里,不紧不慢地说几句虚浮的感谢之语,就能让他失态,整日整夜地猜测她的想法。
她如此的反常,反常到让他猜想到一个可能性。
她想离开他。
他不是胡思乱想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从前为何那般肯定她绝不会离开自己,因为她有顾忌,有所求,她需要他,所以她捧着他,对他说些似是而非的甜言蜜语,营造夫妻恩爱的假象。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做了,既不努力也不挣扎。
她仿佛突然洞悉了游戏规则,从被逗弄的那一方变成了掌握主动的那一方。
秦师愚弄他,他就让她为当日的言行付出代价,可是现在的崔韵时愚弄他,他却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如今有了顾忌,担忧对方会远离的人变成了他。
谢流忱撑着头,他讨厌让他心烦又不能处置的崔韵时,更讨厌会因为这种事心烦的自己。
他知道如何才能取得一个人的原谅,自然是诚心诚意地道歉,做出自己能做的一切补偿,完成对方的心愿,不再做任何会触怒对方的事。
有一瞬间他想,干脆他直接去向她道歉,对她说都是他的不是,请她原谅,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他都会为她实现。
下一刻他就否决了这个想法。
太荒谬了。
他不可以这样自乱阵脚,更不能被对手掌控主动权。
否则他就变得太像他的父亲,那就太可笑了。
——
谢府无人在意的小院中。
裴若望原本稳稳坐着的身子忽然颤了下,长居不见天日之所,他的心已经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很少有这样大的反应。
可是他觉得自己听到了谢流忱的脚步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上一回见面还是四日前,谢流忱给他医治的时间也还未到。
那么谢流忱要来访,只有一个原因,他又因为他那位夫人心境摇动了。
不过这个理由今日也不成立,因为相识十数年,他深知这位同窗的心和嘴一样硬,如果他那么快就会屈服于自己的欲念,他就不是谢流忱了。
裴若望在心里计算了下他还要过几日才会再来拜访他。
五日、四日……照眼下的情况,最快也得三日,谢流忱才会来找他,他会欣赏裴若望狼狈的姿态,看看因为女人而放弃一切的他现在过得多可怜,以此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
然而那阵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裴若望讶然地望向那扇门,以为自己病情加重,就连耳朵都出了问题。
接着,门被推开,一道熟悉的影子投在地上。
裴若望松了口气,原来病情不稳定的不是他啊,他耳朵没问题,那他就放心了。
他收敛起满脸的庆幸,露出十分欢迎谢流忱的热烈笑容,说:“谢兄,你近日来得越来越频繁了,想和我谈谈什么呢,肯定不是与你那位夫人有关的事吧。”
25. 第 25 章
谢流忱提着食盒走近,将东西放在他面前,又重新走到桌前坐下。
裴若望毁容后不愿见光,更不喜见到相貌俊美之人,这会让他万分嫉妒,为何他们都有这般的好运气,既能用美貌讨得心上人的欢喜,又能常伴在心上人的身旁。
谢流忱大概是猜出他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进门后从不会主动点亮灯火,也不会走到光线明亮之处,让自己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裴若望眼前。
又因为水盆中的水会映出裴若望的脸,谢流忱请了能工巧匠以竹管引动活水,裴若望便不需用水盆或水井中的积水,直接用竹管中流下的水就能清洗自己。
这就是裴若望有时候很厌恶谢流忱,却又从没厌恶到极致的原因。
当谢流忱在意一个人,有心让那人过得舒适又安逸的话,他的细心,和所能做到的程度远超常人的想像。
真是可惜,如果谢流忱能把这一套用到自己妻子身上,现在他们两个男人就不用在大半夜各怀心事,对坐无言。
裴若望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他走近一点。
谢流忱从袖中取出一张面具,遮住自己的脸,走到他身旁,却没有坐下。
裴若望知道他爱干净,又很注重仪态,不会直接坐在地上,便没有勉强他。
裴若望:“你为之心烦的事,为何不来问我?你我既是同窗,又是至交好友,这些不可对外人所道之事,你我却是可以说一说的。”
谢流忱没有说话。
裴若望继续道:“要论如何讨女子的欢心,我颇有一番心得。当年以我与盈章的情意,若不是……”
他抚上自己布满伤疤的脸,声音变得轻飘飘的:“如今我们一家早该和和美美,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裴若望转向他:“你想让你夫人回心转意,想让她不再冷着你,这很容易。我有成功的经验,你早就该来询问我了……”
他等着谢流忱接话,谢流忱却很平静:“我没有要与你谈论这些的打算。”
裴若望被拒绝,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那便当我说给今晚的月亮听吧,听着,想要一名女子永远都不离开你,你便叫她爱上你,那样她不仅不会走,反而会紧紧抓着你,要你一直留在她的身边。”
当然不是这样了,但凡有骨气的女子,在一个男子那里吃过苦头,之后别说爱上他,不打他一顿都不错了。
裴若望心里这么想着,嘴上继续蛊惑他:“试想一下,崔韵时发自真心地期盼你能留在她的身边,她抱着你,抚摸你的头发,亲你的脸颊,说你是世上最可爱的男子。她的喜爱、她的关注、她心里认定的唯一该与她终生厮守的人的位置,都是你的。”
谢流忱面具下的眼珠轻微地颤动着,裴若望听见他陡然加重的呼吸。
裴若望拼命忍住,差点要笑出声。
他真没想到,这辈子还会有这么一天,还会有他用最简单的话术就能影响谢流忱情绪的一天。
看来要紧的不是钓鱼的技术,而是要看钩上挂的是什么饵。
只要是足够美味的饵,哪怕是再直的钩,再狡猾的鱼也会忍不住一口咬住,被扎得鲜血淋漓也死不松口。
裴若望:“所以你该彻底放弃从前用在她身上的那一套,她是你的妻子,不是你的玩物。不管你在害怕什么,把它们都忘记吧,你不是你的父亲,崔韵时也不是你的母亲,你不会被她抛弃,也不必歪曲自己的感情。你口口声声像在说笑一样地说喜欢她,你当真知道自己对她怀抱着怎样的感情吗?”
“裴若望,”谢流忱的声音变得冷漠坚硬,再不复往日的柔和亲善,“你顾好自己的事就够了,别来对我指指点点。”
他起身要走,裴若望只用一句话就让他停在了那里。
“你不想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你身边吗?”
裴若望抓住这一会的功夫,滔滔不绝道:“你嫉妒白邈,你不能接受崔韵时离开你,你喜欢她,就像一个男子喜欢另一个女子一样。所以何必为了自己的体面和安全感,将你对她的情意伪作成其他东西,不管你怎么否认,事实就是如此。”
裴若望说得嘴都有点干了,他从谢流忱给他带的食盒里拿出酒壶,满杯斟上,一口喝下。
裴若望清楚,谢流忱对女人的观感很复杂。
准确点说,女人让他忌惮,甚至是恐惧,因为他的母亲玩弄他父亲的心,就像在玩一只不值钱的狗一样。
从那之后,女人在谢流忱心里就成了非常狡猾,善于欺骗的物种。
所以他只把崔韵时放在宠物的位置上,不承认自己是像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那样喜欢崔韵时。
而他本就扭曲的爱好和畸形的观念,让他对崔韵时的喜欢呈现出一种寻常人都无法理解的形态:喜欢,要把她惹到生气炸毛,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死死攥在手里,攥到她再也不能挣扎。
裴若望托腮。
啧,这种谁都落不着好的局面,该如何说呢。
谢流忱真不愧是他母亲的亲生儿子,都有随手摆弄戏耍别人的天分。
裴若望拍拍他的肩膀,不慎将手上的一滴酒水擦在谢流忱雪白的衣袍上,他赶紧说些别的吸引谢流忱的注意力。
“这样是不行的,别扭又自我的人永远都得不到心上人的喜爱。”
裴若望像一位兄长一样循循善诱:“你不是很会讨人喜欢,让别人把你当作知己吗,把你那些本事都拿出来,让她回心转意,让她爱你,你就再也不用害怕她抛弃你了。”
谢流忱沉默良久,突然起身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离去,这回连裴若望都没来得及叫住他。
看他毫无仪态,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裴若望心想,这下真有热闹好瞧了。
这可不是他心眼坏,他的话句句是正理,要是谢流忱照他说的去做,弥补从前的过错,求得她的一点欢心,状况或许会比现在好上一些。
嗯……前提是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不过他觉得,谢流忱已经没有机会了。
——
谢流忱步履匆匆,抬手扫开一枝挡在他眼前的夜见仙,他的动作太粗鲁,晃得那花枝猛地颤动起来。
他听着这声响,心中更加不快,就连一朵花都是这样的不识趣,要来烦扰他。
裴若望说的都是什么蠢话,他在屋中无事可做时看的都是什么书,满脑子情情爱爱。
这个蠢货真是和小时候一样令人厌烦。
谢流忱心中气恼,站定在原处歇了口气。
他一停下来,才发现手里还勾着一包原本带给裴若望的石榴。
方才他走得急,没把果子给他留下。
谢流忱咬了咬牙,没留下好啊,给他多吃两口,吃饱了好继续炫耀他与心上人曾经情意多么深厚吗。
再深厚,陆盈章还不是嫁给了别的男子,裴若望连个名分都没有。
而他至少还是崔韵时的夫君,只要认得他们俩的人,都知道他是崔韵时唯一的丈夫。
百年之后,他们还要埋在一块,黄土之下,血肉腐化,他们的白骨累在一起,再不分彼此。
世上若真有黄泉,生死簿上他们俩的名字也该写得近一些。
谢流忱顿觉舒畅不少,他掉转方向,重新走回裴若望的院子去。
谢流忱透过窗户看见裴若望还坐在原处,窗户大开,倒是方便了他。
他从纸袋中掏出果子,掷在裴若望肩膀上。
裴若望早发觉他回来了,却没想到他会来这一手。
裴若望左闪右躲,可是谢流忱手速比他躲的速度还快,他躲了半天,七个石榴还是一个不落地砸在他身上。
裴若望被他砸得嗷嗷叫,捂着头大骂:“谢流忱你个狗东……”
谢流忱飞快地走了,只要他走得够快,就不会听见别人骂他。
——
谢流忱下了决定,至少五日不再去见裴若望这个神志不清之人。
裴若望他可以不见,但裴若望的疯话响在他耳边,如影随形,叫他无处躲藏。
每每想起裴若望的长篇大论,谢流忱就觉得他真是太聒噪了,要不然送只鹦哥给他,也好让他对着鸟多费费口舌,不要一见到他去,就说些他不爱听的话。
这一日午后他照常散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松声院附近。
院东的那面墙外开着大捧大捧的紫衣花,灿烂又明媚。
他揪下一朵最大的,放在指尖把玩片刻后,转手送给元伏。
元伏顺手把这朵花戴在了耳边,问他:“公子,好看吗?”
谢流忱面不改色地说假话:“很适合你。”
元伏高兴地笑了:“那明日散步再散到这儿来吧,我每日都摘一朵戴上。”
谢流忱对他微微一笑,答应了。
元若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俩状似不经意地绕着松声院附近转了两圈,他知道元伏是真的不经意。至于公子,他不想随意评价。
他只是觉得,如果在路过松声院院门口时,他一把将公子推进去,公子也只会装模作样地怪他一句笨手笨脚,然后顺理成章地进去探望夫人。
半个时辰后,公子还是没有一点要进松声院的意思,他们就这样原路返回。
到了第三日,公子早起后穿了身新做的衣袍,突然问元伏想不想放风筝,元伏自然很赞成,拿上一只软翅纸鸢便往外去。
三人谁都没多问一句,忽然很有默契地一同去了松声院附近。
谢流忱坐在亭中,让元伏尽管放纸鸢去。
元伏十分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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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公子最近待他可真好啊。
他一点点地将纸鸢放飞,那只肥燕越来越高,他缠着风筝线,往空旷处跑。
忽然不知怎么的,肥燕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软绵绵地往地上栽去。
元伏哎呀叫了声,往它落地的方向跑去,跑着跑着,才发现这风筝掉进了松声院。
他和夫人身边的芳洲很熟,最近因为替公子跑腿送东西,来得更是勤。
他进去拿只纸鸢,是不打紧的。
他匆匆跑进去,纸鸢挂在树上,他顺着树干往上爬,树下传来公子的声音:“东西坏了就算了,别要了,我再送你个新的,你下来吧,别摔着。”
元伏应声,放弃取回挂在树上的那只,人又重新往地上爬。
谢流忱侧头望向院内正中的那间屋子,元若察言观色大半天了,这会立刻道:“公子,要不然进去喝杯茶吧。”
谢流忱很矜持地嗯了一声。
入得屋内,元若走到行云身边,用公子也能听到的声音问:“夫人还在养病吗?”
行云看他们一眼,规规矩矩道:“夫人正睡着,我与芳洲不好打扰。”
她这意思便是请公子也别打扰夫人。
元若心想那哪行啊,也不看看公子今日的打扮,他本就长得漂亮,穿上这一身,说句玉容花貌都不为过。
这要不是穿给夫人看,意图以美色打动夫人的话,他立刻爬树给元伏取纸鸢去。
更别提今日公子特意让纸鸢落在松声院,他根本就是打着找个适当的借口见夫人来的。
谢流忱轻声道:“我只进去看一眼她,不会发出动静将她弄醒。”
行云垂眸。
他是所有人的主子,行云不好多强硬地推辞,只得引着他入内。
及至到了一道珠帘前,谢流忱让行云停在此处,他独自进去。
行云欲言又止,谢流忱只当自己没看出她的不情愿,直接坐到了崔韵时的床边。
二十多日未见,不算长的日子,从前比这更久不见面的时候都有过,可是这一回却好像不一样。
他仔细地看着她的脸,与他记忆中的她没有丝毫差别。
她还是她,可他总觉得有些许陌生,就好像他只是出了一次远门,就错过小鸟褪去绒毛,长出新羽的过程,小鸟再见到他时,也不再会做出他熟悉的刻意亲近的姿态。
他心思一转,忽而想到怎会如此之巧,从前她是多伶俐勤快的人,从不会睡到这个时辰,如今只是在装病,又不是真病了。
她该不会……是在装睡躲着他吧。
他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她眼皮下眼珠的活动、她呼吸的幅度和频率。
没有问题。
谢流忱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移动到她的手腕上,感受着她的脉搏。
还是没有不对劲的地方。
谢流忱茫然地坐了会,头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疑心病太重了。
他轻轻地托住她的手,看她泛着粉的掌心,和上面的掌纹。
他的记性很好,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会记住这些掌纹是如何分布在她的手心上的。
它们交错延伸,仿佛昭示着某种莫测的命运。
谢流忱忽然想,在她原本既定的命运里,有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
片刻后他放弃这种无意义的猜测。
哪怕谢燕拾没有从人群里指着她给他看,哪怕他错过这个时机,直到她与白邈成婚后他才认识她。
但只要他见着她,他就会想方设法拆散他们俩,强行挤进她的世界里。
他和崔韵时才该是天生一对,白邈又算什么。
他将她的手合拢在自己掌心间暖着,忽然发觉她的手空落落的。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在睡觉,睡前自然会将一切饰物都解下。
可是他摩挲着她的手指,仍是觉得太空了。
他摘下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墨玉指环,比划了一下,发现她的中指刚好能戴上。
谢流忱顺势将指环往她的指根处推,在通过指关节时卡顿了一下,他转动指环,仍旧很难推进。
他便一点点地加重力道,最后终于将它套了过去。
他欣赏了一会墨玉指环戴在她手上的效果。
她和它,当真是般配极了。
他的目光从她指间挪开,沿着她的手臂一路向上,缓缓攀爬至她的脸上。
她睡得很沉。
或许这是件好事,因为此时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一无所觉,抓不住他的把柄,也不会发现他的弱点与不堪。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
而后他慢慢低下头,轻嗅她指尖的气息。
那缕气息深入他的肺腑,带来一种让他感到可耻的快感。
26. 第 26 章
“谢大人,这枚指环与你先前在敝店定做那枚墨玉指环用的是同一块玉料,谢大人昨日说要一枚一模一样的,我立刻就把这枚找出来了。”
珍宝阁的掌柜亲自将锦盒打开,端着盒子呈在谢流忱面前,让他细看。
掌柜留心他的神色,见他表情和悦,心中大定。
谢流忱本就是个极好说话的主顾,看来这笔买卖又要成了。
谢流忱没有试戴看尺寸合不合适,直接示意元若将这枚指环收下。
掌柜心里更高兴了,谢大人可真是痛快,不在乎合不合手,只要喜欢,就一定要收入囊中。
先前谢流忱的亲随还让他们带上店里所有指环,谢流忱要挑选一些送给家中女眷。
掌柜回过头,让小厮打开他们带来的其他几只大盒子,琳琅满目的指环现于众人面前,元伏不禁小声地哇了一声。
他头一回羡慕起姑娘们,可以将这些珠光宝气的饰物戴在身上。
谢流忱的目光在盒中扫了一圈,在一枚刻作海棠花之形的戒指上顿了顿,他示意掌柜将它取近些细看。
掌柜却一改先前喜气洋洋的模样,颇有些为难道:“这个啊,这枚花戒意头不大好……”
掌柜说得委婉,其实他是想说这花戒不吉利。
他简短地将这枚海棠花戒的来历对众人说了一遍。
原来掌柜是三年前才接手这家珍宝阁,先前的店主曾接了一笔单子,是一名女子要赠给好友的订婚礼物。
然而等花戒完工,这位主顾的丫鬟前来,给足了尾款,却不将东西取走,只让店主自行处置这件物事。
店主觉得万分可惜,因为这枚花戒做工精良,兼具设计的巧思,钱都给足了,为何不拿走?
一问那名丫鬟才知,原来主顾的好友出了变故,已与心上人断绝往来,这对有情人最后劳燕分飞,各自嫁娶。
前任店主听完,只觉得这丫鬟是给那主顾好友找借口。
若真出了变故,怎么不将这花戒取回,将它变卖也是一笔丰厚的银钱,可以度过难关。
依他所见,应当是少年人没有长性,一时爱这个,一时又爱那个,爱深情浓时说要与这一个长相厮守,连订婚都想到了,双方的好友也当真了,才会为了祝福他们,定做了这个戒指。
等过了这一阵,吵个嘴,两人谁都不让谁,便一拍两散。
少年人的情意又有几分能当真呢,这个花戒倒是比他们的情意坚固长久。
掌柜倒是觉得不能这般武断,说不准便是造化弄人,使有情人不成眷属。
除了谢流忱,其余人纷纷谈论了几句,唏嘘感慨不断。
而掌柜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因为这枚花戒有这么段来历,买主都嫌它不太吉利,所以耽搁至今都无人将它买下。
元伏听完也觉得如此,刚想说那赶紧拿走吧,是有点晦气,却见公子伸手拿起那枚花戒端详,而后伸手在某处拨弄了一下,花朵瞬间向一侧弹开。
掌柜吃惊,他可从不知道这花戒还有这样的机关,前任店主怎么没告诉过他。
他心中好奇,探头想看,谢流忱却飞快地将机关扣回去,把花戒握在手里,道:“这一枚我要了。”
掌柜大喜,再也顾不得管那花戒上到底有什么机关巧思了。
这枚花戒因为沾了些晦气,这么多年都没卖出去,今日能被谢大人看上,可真是走运了。
——
元伏在屋中来回数次,见公子一直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只是抬着手把玩今日收来的那枚花戒。
他心想公子都二十七了,玩心还那么重。
他干完自己的活,跑出去找元若闲聊去了。
屋中烛火明亮,却照不进谢流忱眼里。
他一下一下地摁动那个机关,每按一次,那朵花就会翻转过来,露出底下刻着的一个韵字。
谢流忱的眼神一点点地晦暗起来。
这是崔韵时的某位好友定做的,恭贺崔韵时与白邈订婚的礼物。
这个念头如此简短,只要一眨眼的功夫,他就能把这句话在心里想上三遍。
崔韵时、白邈。
订婚。
贺礼。
他本想将这朵翻来翻去的花直接折断,可这样实在有失风度,显得他很在意这些事似的。
他买下这枚海棠花戒,并未想好怎么处置它。
只是他见不得这枚戒指流落在外,它只要一日未卖出去,那么每当有人看中它,问起它,掌柜都要说一遍它的来历和背后的故事。
然后买主和掌柜就要一起感叹一下这对有缘无份的有情人,说什么造化弄人。
真是不巧,他就是那个拆散有情人的造化。
一群人闲着没事做,聚在一起惋惜崔韵时和白邈不能相守。
他只要想一想那个画面,心里就不太痛快。
再想一想今日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同情过这对有情人不能厮守,他就又忍不住往那朵花最脆弱的翻折处看几眼。
这么脆,他随手一折就能折断。
他面无表情地躺在躺椅上,心想若给崔韵时选择的机会,他的墨玉指环和这枚花戒,她必然是会选择那枚华彩夺目,人人称赞的花戒吧。
他可以给她更多更好的东西,可是无论他送给她多少,她心里最想收下,最想日日戴在手上的恐怕还是……呵……
谢流忱不再深想,他合上眼,呼吸渐沉。
——
“夫君,你瞧那条鱼,它游得可真快。”崔韵时的声音响在耳边,轻快得像一只刚吃到最新鲜甜美果子的小鸟,充满了无意义的欢欣和雀跃。
谢流忱从来没有听过她用这样的语速说话,他讶然地望她一眼。
还是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可是她脸上的神情也和往常不同了,不像是如今的她,倒像是她十七岁那年,谢流忱在楼上不远不近地望一眼时见着的模样。
谢流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把团扇轻轻拍到他胸口:“我要那条鱼,你把它捉来吧,我想养着它。”
谢流忱满心迷惑。
崔韵时是不会这样对他笑,也不会这样对他说话的。
她吝啬于对他施放不作伪的真心,她是最擅长表演的人,要她不加一点技巧地与他亲近,她怎么可能做得到。
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可是这个念头就像一条鱼一样飞快地从他脑中溜走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些蠢。
因为他真的听从她的话,完全忘记自己最讨厌这些腥味的活鱼,更讨厌它们滑溜溜的触感,踏进那条满是游鱼的溪流中,任由雪白的衣袍浸入水中,他用她的团扇,企图捉住那条最为狡猾的鱼。
那条鱼急于逃命,数次从他手上逃脱。
他擅长投掷东西,几无失手,却被这鱼玩得团团转。
他也着恼了,身后崔韵时的目光让他的脊背泛起一阵火烧般的焦灼。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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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在她面前出丑,更不愿在她面前显得无能。
可是那条鱼太狡猾了,它一尾巴猛抽水面,甩了他一脸水。
谢流忱呆住了,溪水滴滴答答地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淌。
崔韵时也下了水,一步步靠近他。
谢流忱很少这样狼狈,又气又恼,别过脸去不想让她看见。
崔韵时却径直握住他的下巴,半强硬地让他转过来,他不想和她对上眼,默默地看着水面,就是不看她。
她拿出手帕擦他脸上的水,谢流忱闷闷道:“擦不干净的。”
“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有打算帮你擦干,只是擦几下意思意思,显得我很关心你。”崔韵时理直气壮道。
谢流忱:“……”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她又擦了几下,示意他可以上岸去了。
谢流忱走在前头,她在他身后很小声地,但他能听见的声音说:“谢流忱真笨。”
他头一回被人说蠢笨,可是他听着她的声音,却生不出一丝不快来。
他莫名觉得她这样真是放肆,可他好像就是喜欢她这么放肆。
谢流忱悄悄向后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衣袖带她上来,他的手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握住,紧扣不放。
那只手温暖柔软,却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力度,好像即便他要松手,她都不会放开。
他颤了颤,忽然开始感到恐惧,就像人都会惧怕长得过分美丽之人,将他视作非人的存在。
过分美好的梦同样使人万分恐慌。
他曾被火误烧过手,被刀划伤过手背,被人用长钉钉穿过手指,他怕极了痛,可是没有一种身体上的疼痛能比这个梦更让他抵触的。
他就在这样的惊恐中清醒过来。
屋中静谧非常,唯有他急促的呼吸声不停回荡。
明明他自己都奋力想要从那场梦中挣脱,可是醒来的第一个瞬间,他感受到的却是愤怒,仿佛有人抢走了他的重要之物。
就算他想挣脱,可是那个梦也该如挣不断的蛛丝一样粘连着将他捆缚,为何轻易就让他梦醒。
他气急败坏地想着,随后猛然如被人敲了一棍般僵住。
他居然眷恋一场荒唐的梦,这算什么,他怎么可能会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着迷。
这不可能。
谢流忱很快平稳下呼吸,即便此时无人会指摘他,他仍旧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完美无缺。
他不喜欢自己变得狼狈,更不喜欢失去控制的感觉。
可如今不只是事态不受他掌控,就连他的情绪都脱离了他的控制。
昨日他还罗织了一个体面的理由好去见她,可是此时此刻,他想到她,都感到一种针扎般的疼痛。
他不可以见她。
谢流忱缓缓闭眼,他避开烛火的映照,转向另一边,蜷缩在躺椅上。
他绝不能接受自己如梦中一般,像条狗一样围着她打转,对她言听计从,因为她一个笑容、一点微妙的亲昵就心生欢喜。
他近乎痛恨,满怀恶毒地想,梦里的他真是下贱。
他绝不会俯首帖耳,自甘堕落,将自己的一切都抵给她,求她爱他。
他活得很好,不会自找苦吃,不会像父亲一样,被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中。
裴若望说的全是胡言乱语,他怎么会对崔韵时抱有男女之情,他谁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他颓然垂首,将面颊轻轻抵在那把半毁的团扇上。
27. 第 27 章
崔韵时下了马车,谢五娘紧跟在她后面下来,缓步踏入兴昌伯府。
崔韵时今日本没有出门的打算,或者说将来一阵子她都不想出门。
她既然在装病,就要装得像话一些,在外走动算怎么回事,若是被谢燕拾或是谢流忱看见,一番奚落与为难是在所难免的。
只是谢五娘在鹿章书院里结识了一些新朋友,半月前她们就给谢五娘下了帖子,请她去参加李伯爷的女儿李蒙晤主持的宴会。
谢五娘从齐州来,孤女寡母靠着一点微薄的亲戚关系住在谢家,在书院里随便拎出一个同窗都比她有底气。
不管哪一处都不会缺少攀高踩低的事,在京城这种权贵云集之地更是如此。
即使是饱读圣贤书的学子,羞辱起势弱之人也是花样百出。
不为什么,就为图个开心,他们喜欢看人无法反抗满怀怨气,又必须忍受的样子。
就如谢燕拾看她一样。
崔韵时担心有人会在宴席上刁难欺辱五娘,便和她一同前去,给她撑撑场面。
谢家的名头这时候还是很好用的,一群十五六岁的小孩子罢了,随便就能唬住。
这对她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对在京城根基浅薄的五娘来说却非常重要。
崔韵时代表谢家表现出对谢五娘的重视,往后那些人就算要拿身份卑微的人磋磨解闷,也不会把主意动到谢五娘身上来。
两人由伯府的丫鬟引着一路向里走,崔韵时忽然转头望向花木深处,谢五娘问:“表嫂,怎么了?”
崔韵时迟疑一会,摇了摇头。
她方才察觉到一道视线,似乎有人正躲在重重遮挡之后窥探她。
那道目光如有实质,从她一进门就粘在她身上,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越往里走,这种感觉越是真切。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曾有姑娘觉得她长得漂亮,想多看几眼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便躲起来偷偷地看。
其实她早已发觉,只是不好拆穿对方,毕竟人家没有恶意。
此时的目光同样如此,一会看她,一会又不看她,仿佛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正躲在某处犹豫又好奇地打量她。
崔韵时只作不知,几人到了今日宴客的花园,少女们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谈。
崔韵时听了片刻,她们口中出现的最多的两个名字便是薛朝容与薛放鹤。
她有些诧异,只因参与今日宴席的几乎全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们,据她所知,怀远王女世子薛朝容今年二十有五,而她的弟弟,薛家二郎薛放鹤二十岁上下。
这俩人的年纪怎么看都和这场宴席不太匹配,难道他们也与她一样,是陪着家中小辈来的吗?
“你见着薛公子了吗,他长得可真好看。”
“可我觉着,还是他姐姐更为英气,方才我踩着裙角,一个跟头趴倒在她面前,女世子一把将我提了起来,眉头都没多动一下,”一身黄衣的小姑娘感叹道,“唉,我何时能像她一样孔武有力,身强体健呢。”
崔韵时没见过她口中的女世子,可看了一眼她瘦弱的身躯,在心里默默地给她鼓了鼓劲。
她喝了几盏果酒。
等到宴席过半,她估摸了一下,到场的大多数小姑娘们都已经瞧见她陪着谢五娘,谢五娘也被几名好友带去一边说笑之后,她自觉任务圆满,可以暂时出去歇口气了。
崔韵时将行云留在原处陪着谢五娘,她则牵着芳洲的手悄悄出去。
她不打算走得太远,顺着水中一条红色锦鲤游动的方向走了一段路后,她坐下,将团扇顺手放在石头上。
一阵风吹来,团扇向水中落去,崔韵时只是一俯身,还不等它沾水,她在半空就将它提溜住了。
然而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这还不算,那人还从她腋下将她抄起,把她提到了大石上,才松手让她站着。
崔韵时:“……”
她有点想骂人,她本来已经拿住团扇了,可是这人一抓她,打破了她身体的平衡。
现在她的团扇掉水里去了,她本人则像只鸡一样被提起来放到一边。
崔韵时表情一言难尽地看向那人。
她虽不识得此人,却猜到他是谁。
年轻、俊朗、还是个男子,多半便是今日少女们讨论的重点之一——薛放鹤。
或许是她的表情意味太明显,薛放鹤也意识到自己弄巧成拙。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和他过分年轻的面容相比,他的声音极为低沉。
崔韵时恍惚了一下,倒不是因为他的声音,而是因为,她有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弄坏她的东西,而后诚恳地向她道歉了。
六年以来,无论谢燕拾做了什么事,谢流忱都护着她,连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他都觉得会伤了妹妹的心,折损了妹妹的颜面。
谢燕拾的心是不能有任何损伤的,至于崔韵时,她无关紧要,他从不把她的感受当一回事。
崔韵时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薛放鹤却已经跳入水中。
他在水里摸寻一阵,抓住了扇柄提起来,细细的水流顺着扇面淌下来。
薛放鹤看看她,又看看团扇,眼神如一只不小心做错了事的小狗般无措。
他赶紧将团扇盖在身上干燥的地方擦了擦,再次向她道歉:“对不住,我可以赔你的,多少钱都可以,是我太莽撞了,请你不要动气。”
这声声道歉何其悦耳动听,崔韵时如同听到仙乐一般呆望他片刻,而后才道:“无妨,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薛放鹤似乎想说什么,憋了好一会才说出口:“我……我可以买下瑶仙楼所有团扇,任你挑选,当作赔礼。”
崔韵时失笑,不是笑他说话结巴,而是觉得他这样认真,挺有趣的。
她摆摆手,表示不用了,带着芳洲径自离去。
两人走出一段距离后,芳洲悄然回头:“夫人,那个英俊的呆子还在看着我们。”
崔韵时笑她:“你都形容别人是呆子了,还要加上英俊两个字。”
芳洲怪笑一声:“可是他就是很俊俏啊,还这么年轻,脸颊肉都还没消的模样,好嫩啊。”
崔韵时:“你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他还嫩。”
“真的?那我当年可太可爱了。”
两人边说边频频回头望向远处的薛放鹤,一致认为,光看长相,实在很难相信他是个跟随长姐,在永州历经大小仗数十场的少年将军。
崔韵时顺手折了一枝不知名的野花,递到芳洲面前给她闻。
两人谈笑得太开怀,一时不妨假山旁突然拐出一个人,芳洲停不住脚,直直地就要往上撞。
那人反应奇快,抬手便向芳洲衣领抓去,要如提鸡崽一样提起芳洲。
崔韵时下意识不想让那人对芳洲出手,她攥住对方的手,将它往下按去,再揽住芳洲往后带了几步。
双方隔开五步远的距离。
那人用十分惊讶的语气道:“你怎如何能化解我这一手?”
崔韵时心情正好,就与她玩笑道:“就把我的手抬起来,再把你的手压下去,这样化解的?”
那人从假山的阴影中走出,原来是个极为高大挺拔的女子。
崔韵时光看她的形貌与这出众的身形气质,便知她就是刚才那个嫩脸青年的长姐,将来要承袭怀远王之位的薛朝容。
她先后撞上这对姐弟,倒真是有缘分。
薛朝容逼近她,满眼放光,二话不说再次对她出手,只在即将打到她胸口时顿了一眨眼的功夫,似乎是因自己没有打过招呼便出手,这一眨眼的时间是她留给给崔韵时额外的反应时间。
崔韵时见过这种喜爱与人过招的人,见面往往说不上几句话就要开始动手切磋。
崔韵时不喜这种做派,若不是薛朝容眉目疏朗端正,叫人生不出什么恶感,她怕是会有几分气恼。
薛朝容身份贵重,崔韵时没有打败她的想法,以免得罪她,便只是拆解她的招数,偶尔让她险胜,营造出她不如薛朝容的态势。
过完百招之后,薛朝容收了手,她心中震惊于她见招拆招的轻松平淡,面上却不露半分异样,肯定地说:“你故意让着我。”
“能让人相让,本就是女世子的本事。”崔韵时道。
薛朝容觉得十分奇怪,她见过的但凡身负绝技之人,全都心气高扬,不愿落于人下,可这姑娘的心态平得不能再平了。
她年纪瞧着挺轻,动起手来却没什么冲劲和活气,不像个年轻人,倒像是个家中长辈,正在给打起来的鸡鸭拉架。
薛朝容嘴角一抽,她这不是把自己比作鸡鸭了吗?
她偷偷瞧着崔韵时,心中下了决定。
这人她一定要带走,软磨硬泡也行,花言巧语也行,她必须将她拿下。
这样好的身手,若是落到别人麾下,她会吐血三升气个半死的!
崔韵时也望向她,眼睁睁地看着薛朝容的表情数度变化,不知她在想什么。
崔韵时正要告辞离开,薛朝容忽然抱住她的手臂,把她夹进自己的臂膀中,很亲热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可愿随我回永州,伴在我左右,从此以后策马同行……”
芳洲目瞪口呆,这是什么话,这女子该不会喜欢女人吧,她要干什么啊???
好在薛朝容继续说下去:“你做我的副手,我绝亏待不了你。”
芳洲松了口气,崔韵时听完没什么反应,反倒笑了下:“我的左臂六年前就废了。”
意思是告诉对方,她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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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她的副手。
薛朝容一愣,心想难怪她全程都没用左手。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她赏识,就算残废又如何,如果有这样的实力还被视作残废,那那些手脚完好的该被称作什么?
虽然朝廷历来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得入朝为官。
可是以薛朝容的身份,提携几个自己看得过眼的人,格外关照他们一下,给个官职,在军中晋升,根本不算什么事。
薛朝容得知她左手残废,心中甚至狂喜一阵。
太好了,其他人不识货,一定会因为这个而放弃招揽她,那她十有八九就要落到她手里啦。
薛朝容抿了抿唇,转过脸,控制自己不要在听到人家残废这么悲伤的消息时露出捡漏的笑容。
她调整好情绪,深情地注视着崔韵时,将自己方才一番思量全数告诉她,当然,撇去了她龌龊的捡漏心思。
薛朝容说完后,又满面亲善地问:“你叫什么?我该去哪找你呢?”
崔韵时报上名姓,顿了顿,道:“女世子不可直接上门寻我,若是要找我,便……”
她与薛朝容说好联系的方式,薛朝容见多识广,对她的举动并不感到奇怪,也不多问。
她也有意借此事表现,想给崔韵时留一个可靠的印象。
薛朝容对她笑得亲热:“韵娘,今日我还有些事处理。你等我来找你,我一定会尽快来的,你千万不要答应别人,他们都不是真的赏识你,只有我,我是真的想要你,就从副尉这个职位开始做如何,一年之内内,只要你经历一场战事,我一定让你再升一级。”
似是怕她不把她说的话当真,薛朝容解下腰间一枚白玉塞到她手里:“便以此为信,你一定要等我,不要和别人走,是我先看中你的。”
崔韵时握着这枚信物,还是感觉跟做梦一样,直到薛朝容离去,她还不大回得过神,良久后才问芳洲:“刚刚是不是……”
她还没说完,芳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猛点头:“是是是,是真的,小姐。”
她连夫人都不叫了,能做女世子的副手,谁还要做那个憋屈的夫人。
崔韵时喃喃道:“我还当我神志不清。”
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呢。
从前她还会暗暗等待人生的转机,让她可以不用再在谢家沉沦。
她忍耐许久,久到已经不太敢期盼好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它真的发生了,就在这样一个寻常的日子,在她毫无期待,只是一日日地苦捱着的时候降临到她身上。
崔韵时又消化了一会这个把她砸晕的好消息,脑子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就是她的机会,她一定要把它抓住,她要改变自己缓缓下沉的命运,她再也不用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度日了。
想及此处,崔韵时紧攥着那枚当作信物的玉佩,眼眶微微湿润。
——
临湖水阁之上,元若将四面的窗合拢,又用镇纸压住桌上翻飞的澄心堂纸。
他的动作又轻又快,不想惊扰谢流忱,谢流忱近日夜里难眠,方才好不容易才睡着。
可他一转身,便瞧见谢流忱已经从躺椅上起身,乌发如流水倾泻,遮挡住他惨白的脸颊。
元若怔住。
他从未见过公子如此惊惶的模样,好像目睹了自己最不愿见到的事发生,面上是深深的后怕。
元若记得小时候他们被一群野狗追着咬,公子将他推上树,一条狗冲上来要咬公子,被他用短弓射箭击退。
即便是那样危急的时候,公子也只是微露厌恶之情,并无半分惧色,仿佛这些狗只是不知好歹的虫子,他一脚便能踩死。
到底什么能让公子怕成这样?
元若递上一杯冷茶,轻声询问。
谢流忱却不言不动。
他刚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梦里崔韵时扶着一人的手上了马车,马车向前,车轮滚滚,将她彻底带出他的世界。
他想要追上她,想要求她回来,可他的双脚仿佛被什么固定住了,叫他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她远去,再不回头。
他忍着剧痛,将自己的双脚斩断,一边疼得流泪,一边等着它们重新长出来,那样他便可以追上去了。
可是梦中红颜蛊失去效用,他的残躯再也无法复原,他便只能躺在那里流干了血而死。
临死前他都在怅恨,他再也追不回她了。
她会去拥抱她真心爱着的人,她会渐渐想不起他的脸,释怀与他的所有仇怨。
她会忘记他。
他的眼泪都落进干枯的土壤中,就这样在梦中满怀遗憾与不甘地死去。
谢流忱撑着额头,轻咽声息。
幸好,这只是个梦。
28. 第 28 章
薛放鹤在长廊拐角遇见长姐。
长姐一脸撞上大好事的表情,薛放鹤就不如她这般高兴了。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边,听长姐说她方才遇见一个身手极好的人,她觉得自己很有招揽成功的希望,过几日她还要再去拜访她一回,尽快将她拿下。
薛放鹤并不意外,长姐总喜欢这样不拘一格地挑选人才,虽然她有时候说话很轻佻,但她最擅人尽其用,不会埋没任何一个可用之才。
一个出身普通之人若能得她赏识,为她效力,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堪称一步登天。
薛朝容说了一堆自己想说的事后,才想起关心一下弟弟:“你要见的人呢,见着了吗?”
薛放鹤沉默片刻,想起自己在崔韵时面前出的丑,他既惭且愧,极轻地嗯了一声。
过去这么多年,她也长大了,和记忆里的她不大一样,可他觉得她还是那般美好。
喜欢一个人时,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就连她砍翻人时,对方喷洒出的鲜血溅到他脸上,她拿了块手帕在他脸上乱擦一气,他也觉得很好。
前阵子他得知崔韵时会陪着表妹来参加这场宴席,便舔着脸找上自己的表侄女,答应她会教她马术,只要她能带他一块来。
然后他便当真见到她了,如同做梦一样。
她明明是从远处走来的,可在薛放鹤心里,她就好像从天而降一般,重新降临到他的生命里。
他少年时被伪装成山匪的刺客追杀,她也是这般突然出现,干脆利落地砍死这些人,还送了他一匹马让他骑回家。
这本该是一段美好姻缘的开始。
可当年他不满十四岁,而她已经十七了,三岁的差距,如果是二十四与二十七,那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十四和十七……他根本没机会。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
当时她没留下名姓,也没给他报恩的机会,等他与她偶遇,认出她时,她却已经嫁给别人了。
她的夫君……他不想提这个男子,他最恨这种样样比他强,年纪还与她匹配的货色。
她的夫君风华正茂,已经是个可以娶妻的成年男子,而当时的他还只是个不成模样的少年。
这些年他跟着长姐呆在永州,战事紧张,一直没有回京。
今日他终于能站在她面前,有了告诉她,他就是当初那个少年的机会。
可他却羞于开口向她诉说这段往事,生怕她会想起他当时只到她肩头,瘦弱不堪的模样。
什么时候才能在她面前英武一回,让她知道他也是个不逊色于许多人的男子。
薛放鹤想到此处便有些伤感,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喜欢他这样的类型,他见过她的夫君,那人拥有让薛放鹤都自惭形秽的美貌。
他本觉得自己长得很不错,可是在那人面前,他被比得低下头去,像一朵泥地里的野花,自以为自己是这片野地里最为绮丽的鲜花,等见到了真正的人间殊色,才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的可笑。
也许她就是喜欢那样温文尔雅、容色出众的男子吧。
与她的夫君相比,他的样貌显得何其粗陋,又怎么能奢望她能多看他几眼。
薛放鹤黯然垂首。
——
谢府。
元伏一进屋子就吃了一惊,只是过去了寻常的一夜,公子的屋中却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几条梁柱间来回缠了数圈红色细线,近千只白色蝴蝶串在上面,一层一层地垂挂下来,规整到令人寒毛倒竖的地步。
风一吹,满屋子的蝴蝶簌簌地响。
风一停,它们又毫无生气地垂挂着。
元伏浑身起鸡皮疙瘩,壮着胆子慢慢靠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蝴蝶都不是真的,而是用纸裁制而成,只是做工太好,以假乱真。
他再低头看着满地碎纸,明白这些纸都被用来做成纸蝴蝶了。
元伏捂着心口松一口气,心道这场面太不吉利了,这个东西应该在坟头,而不应该在公子的床头。
他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红线,往公子所在的那处望了一眼,只见他身着寝衣,随意地披着件月白色的外袍,大把红线绕在他手腕上,或长或短地垂覆下来。
谢流忱还在剪纸,动作娴熟,元伏发呆的这一会,就见他又剪出了两只。
元伏看看挂着的近千只蝴蝶,无比震惊地问:“公子,你该不会一整晚都在剪这个吧。”
要不然怎么能剪出数量这么惊人的纸蝴蝶。
谢流忱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是他不想回应,而是他实在困得说不出话。
他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是只要一躺下去,闭着眼静静等待睡意来临,那个噩梦就会重新渗透进他的脑中,将他最不想看见的景象一幕幕地反复展示给他看。
所以他不能继续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做,只重复地咀嚼她抛弃他的幻象。
它们无孔不入,会抓住他每一个思绪的空隙,让他不得安宁。
他起身,试图做些什么来填补空白的思绪。
他开始剪纸蝴蝶,一整夜,他都在比对每一只之间的差别,挑选最完美的用红线串起,一只一只,再仔细丈量每一条红线垂下的长度,间距分毫不差地将它们挂好。
他重复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让自己麻木、疲倦,这样他就不用再被迫去想她的事了。
对于元伏的问题,谢流忱没有回答。
元伏看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色,有心问问他怎么了,又知道自己嘴笨,怕弄巧成拙,只得道:“我去端一碗莲子羹来,公子你喝一些,提提精神。”
谢流忱撑着头,没有应声。
他的脑子已经乱了。
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元若已经离开。
谢流忱站起身,千丝万缕的红线从他身上手上垂下,他一步步往前走,将它们全不在意地丢在身后。
他踩着满地的红线走到书架边,按下机关,墙上陡然出现一扇可以容纳两人进出的门。
数条交错的红线仍缠绕在他身上,因为互相交错打成了死结,不管他怎么拉扯,都无法摆脱。
他干脆拿起剪子,一下下地剪断这些红线对他的束缚。
这下所有红线都离他而去,轻飘飘地委顿在地。
他像抹幽魂一样走入门后,穿过熟悉的甬道。
这条路通往的不是什么密室,而是露观楼里的一间寻常屋子,他在那里养了大量功用各不相同的毒虫恶兽。
一条条形貌丑陋的毒虫在特制的箱体中爬行,留下粘稠的痕迹,整个屋子生机盎然,是往常他最爱呆着消磨时间的地方。
谢流忱站在一整排柜子前,刚打开其中一个,脑中因为睡眠不足,出现了嗡嗡的幻响。
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才从里面掏出一瓶这个月刚制作完成的毒药,迟钝地想了片刻,又将整个抽屉都拿了下来。
这个抽屉装得很满,往常并没有这么多分量,但这个月他做得多了一些。
他喜欢亲自动手制作毒药,借此放松心神,排解不快的情绪。
然而今日他没有这份闲心,他旋开瓶塞,一点一点地给匕首涂上毒药,消耗掉这些无处可用的剧毒,以及自己仅剩的神智。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谢流忱侧耳听着雨声,思绪陷入短暂的空白,这给了一些东西可趁之机。
然而这一次缠上来的不是噩梦中的画面,而是崔韵时的脸。
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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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望着他,长久地沉默,随后转开目光,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好像那个地方比他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谢流忱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
为何不再看着他。
为何不与他说一句话。
为何全然不理会他。
谢流忱闭了闭眼,轻按眉心。
他不想再这样愚蠢地对着一个幻象说话,不管是质问还是哀求,都是他不愿意做,也不能容忍的。
谢流忱面无表情地将一把又一把匕首入鞘,一切归位后,他走到窗前,看屋外纷乱的雨丝。
露观楼高三层,他居高临下,扫视着大半个谢家,掠过某处时,瞳孔倏然缩了一下。
过快的心跳影响了他的判断,他不得不身体前倾,双目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身影,终于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这就是崔韵时。
她正与她的丫鬟站在一处说些什么。
丝丝凉意吹拂他的面颊,带走脸上的热度,这阵风过于凉爽,让他两日以来积压于心的郁气一扫而空,头脑也跟着清醒起来。
崔韵时在装病躲着他,她是不可能踏出松声院,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附近的。
可她就是出现了,这意味着她的态度有所改变,那么或许连日来的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她并没有要与他和离的打算,只是想要逃避一阵子,现在她终于收拾好情绪,要重新靠近他。
这些复杂的想法飞快地从他脑中掠过,最后缩成一个简短的,让他欣喜的结论。
她不会离开他。
这么多年,他从没感激过上天,因为命运从未厚爱过他,它从他这里夺走了太多东西。
他如今拥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谋划夺来的,可今日他终于被善待了一次。
天意终于站在了他这边。
谢流忱按在窗沿的手不断收紧。
不管裴若望说过多少自我臆断的疯话,可他有一句话是对的,为了让崔韵时自愿留在他身边,让她喜欢上他,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所以他该抓住这次机会,他要告诉她,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待她,也不会故意惹她生气,以逗弄她为乐。
既然她不喜见到燕拾,那他便叮嘱妹妹若是回家,别到崔韵时眼前晃,去找母亲,去找三妹妹都可以。
他会让妹妹敬重她,再也不去找她的麻烦。
他也会爱护她,往后他们会像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一样,携手到老,再也不会分开。
这些想法只要起了一个头,就自己迅速地完整了起来,他不用费心思考,便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谢流忱提起油纸伞,快步走下去,脚步声在楼中回荡,一声紧接着一声,仿佛在催促着他再快一点。
他的手按上门扇,刚要推开,余光瞥见搁置在角落的那面等身铜镜,正映出他此时的模样。
他看清镜中那个与他长相一般无二的人脸上的笑容,猛地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何至于急躁成这样。
这般情态太不稳重,简直像一个初次与心上人约好相见的毛头小子,心事浅得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这不是他。
谢流忱放下手,慢慢平复呼吸,等到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好像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同样的平淡之后,他才推开门。
他不能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全部告诉她,就像饲养鸟儿时,不能因为它叫声惹人怜爱,就随着它的意,让它想吃多少口粮就吃多少,那只会害了它。
崔韵时本就是很会看人眼色,蹬鼻子上脸的人,若是过分放纵宠爱,只会养大她的胃口,跃跃欲试着想要爬到他头上来。
他必须慢慢地,一点点地给予她想要的东西,否则她会忘乎所以、恃宠生娇的。
29. 第 29 章
从兴昌伯府回到家后,谢五娘还是很兴奋,崔韵时听她一路说个不停,就像一条话痨的小狗跟在身旁,发出让人心软的可爱叫声。
临到分别时,谢五娘说要送她个东西,说完便朝着自己院子小跑而去,边跑边回头说,她跑得快,只要半盏茶功夫就将东西拿回来了。
崔韵时还来不及说什么,她便跑没了人影。
总归只是半盏茶功夫,崔韵时便在原地等她,可是等着等着,原本还算澄明的天空聚起厚而重的乌云,很快便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
崔韵时赶紧拉着芳洲躲到附近的屋檐下。
反正四下无人,她干脆把湿哒哒的头发全部拨到脑后。
雨幕垂连天地,一片如烟细雨中,有人撑着伞朝她们走来。
即便伞面将那人的脸遮去,可光看执伞的那只手,和比旁人更高挑挺拔的身形,她也能认出来这人是谁。
崔韵时别开眼,心中盼望谢流忱只是路过,别注意到她们。
然而她的心愿时常落空,有关于谢流忱的愿望更是从不会实现。
那把伞越走越近,伞下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谢流忱在台阶之下站定,隔着密密飘落的雨丝,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会,什么话也没说。
从前她会反复猜测他这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不必揣度他的心意。
这漫长无尽的煎熬终于有了时限,此刻每呼出一口气,都让她离解脱更近一点。
崔韵时感觉自己轻松得都要飘起来,即便谢流忱就站在她面前,她也再不用尽力对他绽放笑容,讨他欢心。
若是从前,她哪能这么做呢。
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与女世子谈妥之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向谢流忱提出和离。
和离这两个字,光是想想都让她一阵兴奋。
为免节外生枝,说出和离之前,她不远不近地待着谢流忱便是了,既不与他结怨,也不过分亲近。
这样即便往后和离了,他至多只是气上一阵,不会变成她棘手的仇敌。
发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滚落在地,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黏滞之感,崔韵时却不甚在意,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出神地想: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
一方柔软的手帕轻轻按在她脸上,崔韵时猛然回过头,几颗水珠甩飞出去,她顺着看去,就见水珠落在谢流忱的袖上,泅开一点深色的水痕。
谢流忱没有指责她失礼的举动,也没有在意自己衣袖上的痕迹,仍旧拿着手帕,极有耐心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水。
然而她的头发湿淋淋的,被雨浇了个半透,不断有雨水从鬓发上流淌下来,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眼看着一滴水珠要流过眉毛,流进她眼睛里,她也有所察觉,赶紧闭上眼。
谢流忱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眼皮上,将那滴水抹开了。
他却没有拿开手,仍旧抚在她的眼皮之上,感受着手指下她眼珠轻微的颤动。
他的心也跟着极轻地颤了一下。
整个擦拭的过程,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毫无抵触,堪称配合地由着他动作。
原来夫妻六年,即便彼此离心,却也会有难言的默契。
真是奇妙。
往后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还很多,他们会越来越亲密。
谢流忱心生一种别样的满足,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脸。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么做了。
他捏了捏她下巴上的一点软肉,又恶劣地挠了挠她的喉咙。
方才还闭着眼的崔韵时忽然抖了一下,她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流忱回以无辜的表情。
崔韵时僵了片刻,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自我怀疑。
谢流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必然以为他是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并没有作弄她的意思,她会觉得是她多心了。
崔韵时真是错看他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生动表情,胸腔里仿佛有一只小鸟在扇动翅膀,努力想要挣脱出来,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谢流忱侧开脸,不再看她,想随口说些什么,好让她不要注意到他的异样。
“夫人刚从外头回来吗?”
“是,”崔韵时顿了顿,觉得自己只说一个字太敷衍了,“从兴昌伯府回来的。”
“我见过他家五郎,在东山寺里,当时秋错花盛开,他带了未婚妻一同上山赏花,听说他们情意深笃,准备来年春日便成婚。”
崔韵时听着他说话,心里觉着说不上的奇怪,谢流忱居然这样随和地与她说别人的是非。
若是换作旁的夫妻这样谈天,自然是再寻常不过了,可这是谢流忱,他对别人的事也会有兴趣吗,他也会八卦别人的事吗?
他这个样子都不像他了。
谢流忱继续说:“夫人想去东山看花吗,秋错花一年开两季,春季是粉色,秋季开出的是白色花朵,我听陆盈章说,她妹妹与情郎去了一趟东山,回来时给她折了一枝秋错花,还带了几坛红苏酒。”
他说完,莫名笑了笑,又问一遍:“夫人,我们一同去东山吗?”
崔韵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她对秋错花和红苏酒都没有兴趣,只觉得谢流忱今日话异常的多:“不去瞧了,我不爱看花。”
谢流忱默了默,心道也好,据他所知,李家五郎后来与未婚妻分道扬镳,秋错花还没开尽,他们便一刀两断。
这样不吉利的花,不赏也罢。
他这样劝着自己,可是理智根本无法被这套说辞说服。
他觑她神色,既无欢欣也不丧气,仿佛全副心神都在别处。
这非常不对劲,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在表演,怎么会近乎明目张胆地走神。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他之前想错了。
她不是不再抵触他,而是在敷衍他。
他们此时在廊下来回踱步,边走边说着闲话。
谢流忱忽然站住脚,落后她几步,她也丝毫未觉,或者说不在意,她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
谢流忱望着她的背影,寒风夹着雨丝擦过他的面颊,带来连绵不断的痛感。
他看她一步、两步地走远,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他不再说话都没有发现。
芳洲原本站在一旁,不想搭理谢流忱。
可她见他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便看了一眼他的脸。
然后她就愣了愣。
谢流忱的表情有一瞬间太过可怕,崔韵时的紫衣被风吹得飘飞,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鬼火。
芳洲不得不问一句:“公子,你身体不适吗?”
谢流忱不语,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按捺住情绪,走向她,既然她把他忘在身后,他走到她身旁便是了,何必多想。
他伸出手,想要牵住她,这样她再走动时,就不会把他忘记了。
然而手指刚触上她衣袖上的一朵花,身后传来谢五娘的声音:“表嫂,我把东西拿来了!”
崔韵时立刻提起裙子走向谢五娘,谢流忱的手落了空,那朵柔软的花在他指尖转过。
他只触碰到它,短短一个眨眼的时间。
谢五娘从锦囊里拿出要送给崔韵时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雕,被雕刻成歪着脑袋翻肚皮的小狗模样。
谢五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崔韵时介绍,这是她自己雕的,所以有些拙陋。
之前她听崔韵时说,她曾养过一只爱撒娇的小狗,名唤阿角,阿角最喜欢趴在她腿上滚来滚去地翻肚皮让她摸。
所以她就用明仪郡主赠予的玉料雕出了这么一只。
崔韵时既惊喜又感动,捧着玉雕看了又看:“你的手艺真好,若不是你当年不在京城,年纪也小,我都要当你见过阿角。”
谢流忱默然地看着她对谢五娘好一番感谢,差一点就要抱着她亲一口的样子,心中恍惚。
原来她同旁人说话时,不会忘记对方的存在,自顾自走掉。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笑容。
这样生动的喜悦表情,是崔韵时平日在他面前装都装不真切的。
他看了许久,终于难以承受地转过脸。
他怎么会以为她要与他和好呢,她一定很讨厌他,很怨恨他。
如果她有机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很清楚这一点,不是么。
谢流忱努力想将这一切视作寻常,却只能一句一句地听着她和谢五娘说话。
那是与他说话时全然不同的语气。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跳在地上的琉璃珠,清脆得让他想要碾碎。
他忍耐着谢五娘,谢五娘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和崔韵时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谢流忱转过头盯着谢五娘,终于让谢五娘意识到她很多余,她说自己还有课业,得赶紧回去了。
崔韵时刚想叫她一起去松声院,晚上她们可以睡在一块。
趁她还没和离,还留在谢家的这段日子,她要多与谢澄言、谢五娘待在一起,将来她们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
不过课业也很要紧,她便没有再留谢五娘。
崔韵时一转身,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谢流忱。
不过无妨,总归没多久他们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就算她偶有那么一两回顾不上他,也算不了什么。
她对他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淡淡的红晕,那是无法掩饰的喜色。
与谢五娘说笑,她就能高兴至此吗。
谢流忱上前几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状似无事发生般地对她微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他撑开伞,拒绝了芳洲和行云要上来举伞的动作,对她们道:“你们留在此处,我会让人来给你们送伞,今日便不需你们服侍了。”
说完,他将伞遮到崔韵时头顶,用目光无声地示意她跟他走。
崔韵时进入他的伞下,他们并肩同行,绕过半个庭院后,谢流忱感觉得到,芳洲和行云的视线被阻断,再也看不见他们。
终于只剩他们二人,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了。
他抿起的嘴角微微松下来,但在看到崔韵时拿在手里的玉雕时又再度绷紧。
谢五娘真会送东西,崔韵时日日看着这只玉雕小狗,便日日要想起她是如何失去它的,连带着将他再怨上一遍。
谢流忱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此时却不免心虚,思索再三,轻声道:“我再寻一只与阿角一模一样的狗给你养可好,一定与它一般惹人疼爱。你有它做个伴,日子便不会无趣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崔韵时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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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停滞一瞬,跟着停下,两人却已隔开数步。
他将伞倾斜向她,遮挡纷落的雨。
谢流忱眼看着崔韵时双脚站定,却在他把伞倾过来时,她微微抬起下巴,是要躲避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的靠近的动作。
他睫毛轻颤,不发一言地将伞再推过去些,以免她才擦干的头发又被淋湿。
崔韵时毫无动容地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他有时候就会做些让人误解的事,仿佛他满怀善意,一心盼着她好似的。
可她不是第一日嫁给他,她早看透了他的薄情与虚伪。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几乎觉得她不能释怀的往事都可随时间逝去,她再也不必频频回首,为之伤心。
他却偏要在她高兴的时候提起这些事,还说什么送她一只一模一样的狗,仿佛这样就能一笔勾销。
可是她还记得自己如何恳求他都不能留下自己心爱的小狗时的心情,她也记得谢燕拾带走她的阿角时的笑容。
她明明知道她怎么求他都没有用,她的话哪里能越过他的妹妹,但她还是要求一求他,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一点希望都没有,阿角就会真的被带走。
她努力过了,可她没有留住阿角,也没有保住自己的尊严。
他们就这样随意处置她珍视的宝贝,还要怪她抱着东西不撒手的姿态太不稳重,不像个做主母的料子。
抢走她的东西,还要指责她不像样。
当年她眼眶浅,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蓄起眼泪。
现在她也没长进多少,可她至少知道记着这个仇。
有时候人记着一份怨,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能报复回去,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低头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为她是天生的贱骨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他们就该赶紧认错。
现在他突然要送她一只和从前十分相似的狗。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恩怨两消,再无芥蒂吗?
那她可不可以把谢燕拾杀掉,然后再还给他一个和谢燕拾相像的女子当妹妹,他是不是也能与她握手言和?
崔韵时忍了很久很久,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哽咽,也不要充满怨气:“不必费心了,我不养狗,什么都不养,我养不长的。”
过不久他们就要和离了,不宜节外生枝,便如此吧。
谢流忱听着她轻颤的声线,他直直地站着,雨水似乎漫进了他的身体里,让他连呼吸都感到不畅。
他想和她和好,想要好好对待她,可是她就像被人伤害过的狗一样,他一伸出手想要抚摸她,她就惊恐又怨恨地看着他。
他以为天意站在他这一边,他以为他还有机会,他还能让她喜欢上他,他们就再也不用分离了。
他的人生中,美梦从未成真过,只有噩梦才会逐渐变为现实。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走回松声院。
到了屋前,崔韵时收拾出一点礼貌,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夫君送我回来,夫君也早些回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吧。”
谢流忱收起伞,声音有些哑:“我们许久未见了,我想陪陪你。”
崔韵时的语气更和善了:“听说二妹妹近日回家来小住一阵时日,我与夫君常常都能相见,二妹妹在外成家开府,夫君平日想与她见面也不易,如今有机会能多见便多见吧。”
她这话纯属胡说,谢流忱和谢燕拾见面何曾不易过。
谢流忱没想到,他也会有被崔韵时用谢燕拾的名头往外赶的一日。
崔韵时没有等他回答,她带着一丝不乱的笑容,径直转身。
这个笑容在谢流忱脑海中被无限延长,她又像从前一样,很快地收拾好情绪,以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态度面对他。
他从前会为这样的她感到安心,这意味着她需要他,才尽力在他面前表演。
可是这一次,他只感到强烈的不安,好像他如果只是这样眼睁睁地看她带着这样的笑容,一次次地告别他,却什么都不做。
总有一日,她会真的离他而去。
谢流忱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崔韵时惊讶地挑了下眉,不是吃惊于他会阻止她回房,而是因为她感觉到正握着她不放的这只手,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让她讶异的热度,好像手的主人正被激烈的情绪灼烫着。
他这样冷漠的人,身体也会有这样热的时候吗。
崔韵时抓住他的手慢慢扯开,心想他应当是发烧了,否则她怎么会摸到一片让人心惊的烫。
“我不可以留下来吗……”谢流忱低声道,目光不自觉带上一丝恳求和期盼。
崔韵时恍若未闻,用了一点巧劲,轻易地就将他的手从她腕上扯下来,然后很温柔地说:“夫君还是回去吧。”
谢流忱忽然想起自己手腕上今日戴的是多年前她送给他的手串,他并不常戴,今日却恰好戴在手上。
他好像找到了话题一般,将自己的手抬了抬,举给她看,希望她能念一分旧情,对他心软一点。
崔韵时顺着他的话,没什么情绪,应付一般地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嗯,很衬夫君今日的衣裳。”
她重新看向院门口,提醒道:“下了雨,夜路湿滑,夫君该离开了。”
谢流忱仍纠缠不放的手忽然失了力气,他没有办法再装作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要和他说,她只是一遍遍地,想让他走。
30. 第 30 章
屏风后仅有几盏微弱的烛火,室内昏暗,谢流忱却觉得烛光刺眼。
浴桶里的水是元伏刚倒好的,白气蒸腾,他浸泡其中,身体却不知冷热。
他撑着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松声院,又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
被她连番拒绝以后的记忆已然模糊。
凡是他不愿再想起的事,便都是如此处置的。
他半垂着头,忽然觉得下午在露观楼上遥望见她,仿佛已是极遥远的过去。
他脑中一片空白,唯有一个念头徘徊不去。
会不会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会喜欢上他,无论他怎么表现,想要争取她的爱意,她都只会在心里,用一声声的拒绝,将彼此间的距离划得泾渭分明。
惊惶就如落入水中的墨,迅速侵袭全身。
谢流忱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与其思虑这些无法改变之事,不如想办法赢得她的欢心。
他拿起那串手串,数着自己的心跳,一颗颗捻动着。
今日真是糊涂了,即便要送狗给她,也不该直接以他的名义送,更不该他亲自提出,她本就记恨他,谁都可以送她狗,只有他这个罪魁祸首不行。
今后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了,无论要怎样弥补她,都要思虑再三,手段温和迂回,再不能惹她生厌,否则如何重归于好。
谢流忱再三思量,排除种种会刺激到她的法子,想到一个主意。
若是一条可怜又无助的奶狗,流浪多日,昏倒在崔韵时面前,还担心她不会收留它吗。
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要让人事先训练那条狗,等她和狗有了感情,再让它在谢流忱有需要的时候四处乱跑。
她不想见他,可是他若是抱着她走失的狗送还给她,总不会被拒之门外。
若是某日不慎被她的狗咬伤,他去见她时,她总不好直接赶他走吧。
她可以拒绝他对她的好意,可是不能阻止他通过狗来接近她。
谢流忱越想越觉得这条狗非常有用。
他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袍,让下人悄悄将谢五娘带去露观楼,他要问她一些事。
——
谢五娘被带来时一头雾水,不知到底什么事会让表兄急着找她。
更奇怪的是,表兄的人还恭恭敬敬地请她将她从前完工的玉雕木雕全部装入盒中带上。
表兄肯定不是突然对她制作的东西感兴趣,他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看不上她稚拙的手艺。
她偶尔会听明仪郡主抱怨这个儿子,知道表兄的性子本质上有些古怪,他的刺都包裹在温和的外表下,走得足够近才会被他扎痛。
似谢流忱这般自我骄矜的人,谁都没有真正被他看在眼里。
就算是大家公认他非常宠爱的燕拾表姐,谢五娘也曾意外撞见过,表兄嫌燕拾表姐哭闹时的动静太吵,在她哭得正大声时往她嘴里丢了只小虫,吓得燕拾表姐立刻不哭了,转身冲去找个地方洗漱。
因为燕拾表姐当时哭得太投入,双目紧闭,完全没有发现这虫是她亲兄长扔她嘴里的。
而表姐跑掉以后,表兄露出一脸终于安静了的轻松神情,闲适地躺回躺椅上歇息,看得谢五娘目瞪口呆。
从那以后,谢五娘就觉得她还是不要了解,也不要接近这个表兄为好。
因为这个人的心中首位只可能是他自己,表面上看着疼爱谁,可一旦烦扰到他了,他只顾自己高兴,哪管她是谁。
谢五娘上了楼,谢流忱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到对面,案上摆好了作画的一应用具。
而后表兄问了她好些问题,全是有关阿角那条狗的。
比如阿角的耳朵是竖起的还是垂着的,耳朵上有没有杂毛,身上有哪里不同寻常之处……
一连串问题问下来,谢五娘有时候答得上,有时候答不上。
即便她回答不出的时候,表兄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只是在她回答完之后,表兄提笔,在纸上画出了一条狗的模样,谢五娘不等他发问,便会意地点头:“就是这样,我就是照表嫂偶尔提过的话雕出阿角的,我想像中的阿角便是这般模样。”
谢流忱见她肯定,放下笔,将画纸放到一边晾干墨迹。
好在有谢五娘。
阿角去年就去世了,即便还活着,它也已经是条成年犬,从它的外观再难看出幼年时的可爱模样。
谢流忱也从未近距离观察过阿角,就算想找它的替代品都无从下手。
现在他想找的狗绝不是与阿角一般无二的,那就太过刻意,她一看就会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最好是与阿角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两三处明显不同的地方,这样才既能宽慰她失去爱犬的心,又显得十分自然。
必须要让一切看起来都是缘分使然,才让崔韵时与那条流浪狗相遇,而非他刻意安排。
谢五娘看他面露满意之色,随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轻按在桌上,只听他说:“五娘,多谢你费神给我描述阿角的形貌,这是你的酬劳,请你收下吧。”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斯文有礼,谢五娘却无暇感叹他的礼数周到,让人舒适。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这寻常的夜晚,这张银票就如白日的太阳一般灿烂明媚,叫她不敢直视。
五百两,这可是五百两。
啊,表兄的为人,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谢五娘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就冲着他出手这般大方,她就决定在心里给他增添一点正面人物的光辉。
谢五娘还没回过神,表兄又拿出两张一千两银票,整齐地叠在那张五百两上。
谢流忱:“这是买下所有出自你手的玉雕和木雕的钱,你看看够吗,若是不够,还可以再给。”
谢五娘从来没觉得表兄的声音这般动听过,她嘶哑着点头:“够了,够了,表兄不必如此客气。我能有今日,全赖表兄关照,拿表兄的钱实在不该,只要表兄需要,尽管开口便是,这样的小忙,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她艰难地推拒了一下,表兄直接把银票装进匣子里,再拿起她的手,牢牢按在匣子上。
她感受得到,表兄的眼神中满是诚恳和对她的欣赏:“五娘,只是两千五百两而已,你年纪还小,这点钱你拿着正合适。韵时很喜欢你,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过得舒心,若是你能在她面前,为我适当地美言几句,创造一些机会,那就更好了。”
谢五娘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后来说了什么,反正等她醒过神的时候,她就已经抱着这个匣子,由下人引路送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她晕乎乎地想,表兄这个人就算有一百个不是之处,可是他这般大方,说话让人听着这么舒服,也可以抵消五十个缺点。
从今日起,她决定把他当作半个好人。
——
谢流忱拿起谢五娘雕刻的一只喜鹊,对着烛火细看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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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制滥造,品味低下。
这样的东西也能得到崔韵时的赏识,证明她是个会因情废理之人。
重视感情的人有时候非常好对付。
他们的心都有弱点,只要找到那个弱点,根本不需猛烈进攻,只要像抚摸一朵花一样小的力气,她的心就会打开迎接他进去。
这个发现让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玉料。
谢五娘的东西能留在她身边,他的凭什么不能。
他可以买通珍宝阁掌柜,把他的东西混进一堆首饰中供她挑选,总有办法让她收下。
只要想到他亲手制作,一刻一划做出的东西会被她戴在身上,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
谢流忱本想雕一支玉簪,盘绕在她乌发上,来来往往的人全能看见她戴着它,就算无人知晓这是出自他手,可是只要她戴着,这便是落在她身上的隐晦的标记。
谢流忱持刀一笔笔落下,慢慢切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脑中杂乱的想法渐渐沉定。
裴若望总挂在嘴上的那些是是非非,那些喜欢不喜欢的事,谢流忱都不想再细思出个结果了。
想得再多,说来说去那么多说法,全都是虚妄之语,分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
所有事落在实处,便只剩一个念头,他只要一个结果:他不想和她分开,她得是他的,所以她喜欢他就好了,她就不会走了。
从前他在心里把她当宠物,往后他会把她当妻子对待,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可是对她来说一定不一样。
他要让她感受到他的诚意,让她知道,他是真的想与她和好。
过去的事他愿意弥补,她现在不愿意与他多说,他就自己一桩桩一件件地想,把事情做到让她满意,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那他们的关系就会有转机吧。
谢流忱继续细化玉簪轮廓,心想,或许也应该雕个玉扳指、如意坠之类的,增加被她选中的几率。
他忽而想起趁她睡着,套在她手上的那枚墨玉指环。
白日不曾注意,可现在一回想,便发现今日她手上没有戴那枚墨玉指环。
她是不喜欢,还是将它取下放在某处了,她知道那是他送她的吗,是因为他送的所以才不想戴吗?
谢流忱一分心,手一错,刀锋快而迅疾地划过手指。
房外,正在嗑瓜子的元伏忽然听见房中传来谢流忱的惨叫,叫声凄厉,与往日他得体从容的模样全然不符。
他赶紧站起来,刚要推门,就被谢流忱叫住:“不要进来!”
元伏听出他的声音满是痛楚,这四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更急了:“公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只是撞到了柱子……”
元伏松了半口气,心有余悸地坐下,心想公子这声叫得,简直跟被牛踩了两脚一样。
谢流忱哄住元伏不要进来,以免他见着自己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复原。
伤口太深,他眼里被痛出了泪,右手放下笔刀,泪眼朦胧地看了看玉料。
万幸,血没落在簪子上,否则意头不好。
头一回送她这个,必须是最好的东西,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得完美无缺,绝不能是见过血的。
他埋头在臂上,忽然怀念起她会因为他被草茎扎了一下,就给他吹吹手指的日子。
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31. 第 31 章
崔韵时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一些,她要出门去自己名下的铺子看看,既然准备和离,她的资产就不能和谢家的搅在一起不清不楚。
有些铺子该转手便转手,比如一家香露店,卖的最好的几种香露成分中含有稀有的香料,是她借助了谢家的资源才从袁州进来货的。
一旦和离,这条进货渠道便会断掉,这家铺子在同行激烈的竞争下维持不了多久,还是托人将它转手卖掉为好。
唯一的好处是她从未将自己的钱与谢家的钱混在一起,分割起来比较容易,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崔韵时提起裙摆,正要上马车,忽然听到元伏说话的声音。
现在正是上值的时候,元伏在,谢流忱多半也在。
她回头略望了望。
谢流忱恰在这时抬头,正看到她今日少见地穿了一身碧色衣裙,像一抹清浅干净的春光。
他知她惯穿紫色,碧色却也格外适合她。
她的目光从元伏转到他的身上,又很快收回去,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好像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过了会,她才对他露出客气的笑容,向他行礼。
谢流忱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她自然流露的那个眼神。
他走上前,问:“夫人是要出门吗?”
崔韵时点头:“去自家铺子里转转。”
“这些琐事可以交给身边得力的丫鬟去干,夫人不必这般操劳。”
崔韵时点点头,又嗯了一声,而后再无他话。
谢流忱等了等,仍没等到她说些什么。
她这样疏离又客气的态度,他早也想到了,并不气馁,只解下腰间一个香囊放到她手里:“近日赢虫病多发,戴上这个,赢虫不会近身。”
崔韵时收下道谢,转身要上马车。
谢流忱不甘心只交谈了这么几句便要结束,忍不住向她走了半步,又顿住。
不能纠缠太过,否则既失了风度,又惹她厌烦,该徐徐图之,不可心急。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们几人坐着马车离去,方才上了自己那辆,往刑部衙门去。
——
车帘落下,外边的人再看不到里边的情形,崔韵时转手就将香囊交给芳洲,芳洲拿着香囊嗅了嗅:“好香啊。”
崔韵时:“那便归你了。”
芳洲:“我不要,这香气虽然好,可这是公子送的,我用着膈应。”
她一边说一边深呼吸,像只小老鼠一样嗅闻着香囊,显然是对这味道很中意。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行云问外边的车夫:“赵叔,怎么了?”
车夫忙道:“夫人和姑娘们没事吧?是有块碎石子顶住车轮,现下已经过去了。”
行云闻言不再多说,回过头却见芳洲一脸失望地趴在车窗上往外望。
方才马车颠簸的时候,芳洲整个人撞上车窗,手里的香囊也从窗子那掉了出去。
她眼看着不断远去的香囊,有些怅然,又觉得既然是公子的东西,那也没什么可惜的。
崔韵时看她这样,觉得好笑:“这下你不用膈应了。”
“现在是不膈应了,但是感觉跟丢了钱一样难受。”芳洲发出幽怨的声音。
崔韵时安慰她:“等会顺道去兰芳阁,给你再买一个气味一样的,挑你喜欢的颜色好不好。”
芳洲闻言立刻不难过了,她把帘子拉上,将那个香囊抛在脑后。
那还是个紫色的香囊,与她的肤色不衬呢。
——
日暮时分,谢流忱回到府中。
他问门口的小厮:“夫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比公子早一个时辰回的。”
谢流忱心想,或许该让母亲邀崔韵时去清晖院吃晚饭。
等她到了清晖院,他再晚上一会过去,吃完饭又能送她回松声院,到时再找个借口,说不准还能留宿在她房里。
他把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心情好上不少。
穿过一道月洞门,迎面几个丫鬟走过来,统一的云水蓝衣裳,唯有其中一人腰间佩戴着的紫色饰物有些眼熟,谢流忱略看了两眼,眸光忽的顿住。
那是一个紫色香囊,上绣兰草蝴蝶,下垂流苏,与他今晨送给崔韵时的一模一样。
元若察觉到谢流忱的目光,忙叫住那名丫鬟。
谢流忱敛去脸上所有神色,淡声问:“你这香囊是从何处得来?”
丫鬟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是……是奴婢捡的,就在府外不远处捡到的。”
她有些紧张,辩解道:“真是这样的,公子,这不是奴婢偷来的,奴婢瞧它还很新,又干净,就捡起来自己用了,奴婢没有偷东西。”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好一会,也没听见公子说话,更加惶恐了。
谢流忱无言良久,而后示意元若将她搀起来,他按捺着脾气道:“不必害怕,此事与你无关,将香囊解下交给元若,你好好做事去吧。”
元若将香囊交到他手里,他看也没看,只将它攥着,不断往前走。
前路花木茂盛,罩下大片阴影。
他穿行其中,身上一时是暗色斑驳的树影,一时是血色夕阳的余晖。
待回到房中,他在镜子前停顿片刻,看见镜中自己身上的白衣还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仿佛他一路跋涉,仅是这世间的过客,它们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做的都是无用功。
谢流忱将香囊放在桌案上,忽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一件被他送出去,又被她丢弃的东西。
他可以将这个香囊丢掉,可是他送出去的心意也能这样处置吗?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有真心吗?
或许是有的,即便不是出于喜爱,可他想要挽留她,与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心绝不会输给白邈。
可她会将白邈送她的团扇珍藏在盒中,却将他送的香囊弃如敝履。
谢流忱从不想将白邈视作对手,那简直是抬举了他,他就是一只谢流忱碾死他都嫌多余的虫。
白邈之于他,就如崔韵时之于谢燕拾,他一直觉得谢燕拾对崔韵时耿耿于怀,死咬着她不放的行为太愚蠢。
他就不会抓着白邈不放,那样太掉价了。
他也从来不会让崔韵时意识到他们俩之间还有一个白邈存在,因为白邈不配。
——
谢澄言伤势几乎好全了,胃口也跟着恢复,晚饭又吃了不少。
她一吃饱就犯困,可还不到入睡的时候。
她便拿着雪规鸟掉下来的羽毛去挠它的小脑袋,逗得正起劲时,谢流忱来了。
这段时日他来看望她不少回。
但谢澄言还记得前阵子与他的争吵,也记得他离开时拽走了崔韵时送她安神的香包。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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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就走,还抢她东西。
就冲这件事,每次他来,她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脚步声渐近,谢澄言干脆伸手入鸟笼,雪规鸟跳上她的手指站好。
她就这么抬着手转身面向长兄,让他看看一向不喜他触碰的雪规鸟,和她是多么的亲热。
她就是要气死谢流忱。
谢流忱却像没看见她的挑衅一样,坐下后好声好气地关怀了她一番。
谢澄言不搭话。
谢流忱丝毫不觉尴尬,开始给他今晚前来的目的做铺垫:“妹妹,那一回是我言语失当,我十分懊悔,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只要你消气,我都会为你办到。”
谢澄言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她自然知道谢流忱在有需要的时候,惯会花言巧语,可他嘴里的好话不是白听的,每回他都别有目的。
他这么自我的人,居然煞有其事地向她道歉,他到底要拜托她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流忱继续说下去:“越容秋很讨人厌吧,她总说你写的字没有风骨,说要给你介绍一位书法先生,可是她回回说,回回都没介绍,你想让她吃瘪让她闭嘴,想堂堂正正地赢她一回,但她样样都比你强一点,你根本找不到法子。”
“还有江行川,他就更可恨了。他射箭时总和你抢一个靶子,先生点你回答策论,他故意抢在你前面站起,一番高谈阔论,先生还夸他有气魄。”
“江行川还四处散布他爱慕你的流言,其实你知道他不是喜欢你,他只是故意以这种方式让人以为他每次输给你,都是因为让着你,而不是实力不济;想让人以为他抢在你前面答题,是因为你不会,你答不出,他全都是为了你好。”
“所有人都说你欠江行川人情,辜负他的好意,对他疾言厉色,他们说你不知好歹……”
谢澄言被他戳中不愿告之于人的心事,想打断他,他却话锋一转:“我知道这些事你不想让家里人知晓,你想靠自己解决,因为你不是谢燕拾,你也绝不想成为和谢燕拾一样的人。”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温和下来,像是一个尊重孩子意愿,一直看着她单打独斗,可是即便她被对手打得趴在地上,他也相信她能反败为胜的长辈。
谢流忱:“你当然不是跑到家人面前哭一哭就要人为你摆平一切的无能之辈。你只是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到了那时候,你想要的都会实现,我可以帮你找到这样一个时机,让你亲自打败对手。”
谢澄言竖起一根指头:“如果你给我创造时机,那你要我做什么?”
谢流忱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很温柔地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这笑容在他脸上,看起来既亲善,又可怕。
“嗯?”
“你只要答应我,不要将我拆散崔韵时与白邈的事告知她,还有我做过的那些事,全都不要让她知晓。”
谢流忱知道三妹妹肯定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而隐晦地一语带过。
谢澄言这回是真的愣住了,既因为他的大费周章,也因为他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小心翼翼。
怎么了,他不是肆无忌惮吗,他也会怕崔韵时知道他比她知道的还要恶劣吗。
谢澄言抬头,笑了笑:“不行啊,长兄,这些事我是一定要告诉嫂嫂的。”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看见谢流忱掩在袖中的手指,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32. 第 32 章
谢澄言到今日都还记得谢流忱的原话。
“妹妹尽管去与她说你想说的任何话,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也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那般从容,那般无所畏惧。
那时候谢流忱肯定没想到,还有他把脸送到她面前给她打的这一日。
谢澄言真想放声大笑,并踹他一脚,她抿住笑容,看着被她拒绝后一言不发,只微垂眼睫的长兄。
谢澄言:“长兄当时不是很嚣张,无所畏惧得很,让我尽管去说的吗,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怎么好声好气地同我商量起来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脸蹭雪规鸟,雪规鸟格外贴心地把头转过来蹭着她,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
谢流忱很快平复心情。
来之前他就预想到了她或许会是这个态度,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谢澄言,别再给他与崔韵时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
他不知道崔韵时的打算,可是她已经越来越不遮掩对他的疏离。
下一步她会做什么,他不想细思,与其惴惴不安地畏惧那件事的发生,不如将精力全部用在如何挽回她的心上面。
他想要她喜欢他,永远都别离开他。
为了这个目的,他可以做出让步,不管是对崔韵时,还是对谢澄言。
如今只是被谢澄言奚落几句而已,他没有什么听不得的。
而且谢澄言与崔韵时要好,在他这个兄长和嫂嫂之间,选择站在嫂嫂那边,其实是件难得的好事。
这样维护她喜爱她的小姑子,在他挽留崔韵时的过程中,或许也能作为一枚筹码。
谢澄言一见他和上次判若两人的模样,似乎她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动气,她阴阳怪气道:“男人可真是多变。这才过去多久,长兄就换了态度。你忌惮什么?忌惮崔姐姐知道这事会怀恨在心吗,你不是不怕这个吗?”
谢流忱纠正她:“她是你的嫂子,你不该这样称呼她。”
“我只是在提前练习,倘若你们和离,我要怎么唤她。”
谢流忱被和离这两个字扎得安静了好一会,谢澄言既觉得稀奇,又觉得不可思议,盯着他看个不停。
谢流忱收敛神色:“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想通了,从前种种实在没有必要,是我糊涂。如今我只想与她长长久久,彼此再无嫌隙。”
谢澄言听着他说着好似忏悔的话,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别跟我说,你喜欢她,所以你突然良心发现了?”
这是她长兄,她还能不知道他,这人怎么会忏悔,他哪里有什么良心,他根本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谢流忱轻皱起眉,心想她说话怎么跟裴若望一样,三句话离不开情情爱爱。
“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不想与她分开,”他顿了顿,“我从来都没有想和她分开,从订下婚约的那一日起,我就想与她做一辈子的夫妻。”
谢澄言听得眼都眯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啊,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奇怪吗,又不喜欢她,又要跟她过一辈子,你脑子怕不是有问题。”
接连被她骂了好几句,谢流忱暗自吸气,硬生生忍住了。
既然有求于她,就得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
谢澄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又是他亲妹妹,他不能设计拿捏她的把柄,也不能让她的境况变得更差,迫使她跟他做交易。
是亲妹妹,忍一忍吧。
他反复告诫自己,如今她伤好了,四肢灵活活蹦乱跳,一句话听了不高兴就要飞去松声院告密。
那他就完了。
谢流忱本想说,那你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吧。
但转念一想,不如干脆顺着她的话认下自己喜欢崔韵时,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耽溺情爱之人就够了。
若能说服谢澄言,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助力。
他目光幽幽,想要开口应下,双唇却难以吐出一个字。
明明只是顺势说一句无伤大雅的谎罢了,可是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一句话出口便是承认,谢澄言会知道他喜欢崔韵时,崔韵时将来或许也会知道。
她会怎么看待他对她的感情,被他喜欢,她会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高兴吗?
这个念头擅自从他的心里跳出来,像山野中的精怪编织出来捕获迷途者的美梦,他立刻感知到了危险,全身都生出一种抗拒。
他不可以承认。
谢流忱抿紧嘴唇:“总之我不要与她分开,你别坏我的事,我也会帮你解决那两个人。”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谢澄言这才感觉他正常了起来,这才是她那个心肠很硬、自视甚高的长兄。
方才那个隐忍又好说话的应该是鬼上身了。
谢澄言打量他一会,忽然说:“我答应你,不过这只是暂时的,若是接下来的日子你有一刻待崔姐姐不好,有一件事做得让她不高兴,我立刻让她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心肠歹毒不安好心,拆散她和别人,还要装模作样……”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打断她的话:“省省吧,你没这个机会。”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你说话的声音能不能小一些,我若不是让外边伺候的人事先站远了,你方才声量那么大,她们全都会听见。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干了什么,然后传到她耳朵里去吗?”
谢澄言不惯着他,立刻吼回去:“那你自己倒是别做这些事啊,我就要那么大声,嫂嫂,长兄他唔唔唔……”
她的嘴被谢流忱用手帕捂住,谢流忱压低声飞快地道:“你行行好吧,你非要弄得我变成弃夫你才高兴吗,别喊了!”
谢澄言趁机梆梆揍了他好几拳。
——
崔韵时推开窗,这一扇窗正对着庭院,景色好极。
晨光由此照入,驱散全身的郁气,她顿觉神清气爽。
她心情大好,拿起一把剪子,对着长至窗前的一朵紫黛眉比划片刻,思考着该从哪里下一刀。
行云路过:“夫人别把花修剪毁了。”
她说话时,崔韵时已经一剪子下去,将那朵花整个剪了下来。
她迎着行云一言难尽的表情,将花别在行云襟前:“你看,这样不是很好看吗,我没有修剪坏它。”
芳洲趴到窗前望了望,指着一朵朱红色的花:“我要那朵,夫人给我剪那朵。”
崔韵时依言剪下那一朵别在她的衣襟前。
“夫人。”崔韵时下意识回头,对上的却是谢流忱。
他站在窗外,衣袍如雪,姿容秀异,在鲜花的陪衬下,就像一幅被裁剪好的名家画作,叫人不忍破坏。
崔韵时却无心欣赏,但凡对他这个人的本质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不会觉得这画面赏心悦目。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和他无话可说,但还需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和夫妻间该有的“亲近”。
如今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所以她倒是不必搜肠刮肚地找话题。
崔韵时:“夫君特意过来,有什么事吗?”
谢流忱被她这问题问得沉默一下,即便她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别的什么,可语气中没怎么掩饰的事不关己的味道,还是让他晃了下神。
他装作没有听出异常,让元若把花端过来。
这样的粗活以往都让元伏来干,但今日这盆占秋花较为特殊,是他无意中搜寻到的新品种。
培育出它的人并不是寻常花匠,那人家产颇丰,侍弄花草全是因为兴趣使然。
因为它产量太少,本不欲出售,是谢流忱费了些功夫与这人结交,才弄到这么一盆的。
这样来之不易的花,他当然不能交给元伏抱着。
元伏有时候笨手笨脚,万一将它摔碎了,他去哪再找一盆送给崔韵时。
这样稀奇又美丽的花,送给她观赏最为合适。
只是谢流忱并不打算将它的来之不易说得这般清楚,她如今厌他烦他,他若是示好意味过于浓厚,追得太紧,反倒会让她离他更远。
其实她不只是厌他烦他,他只是不想在心里对自己说出她怨恨他这个事实罢了。
他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的存在,却不能坦然地对自己承认。
元若将整盆花举过胸口,好让夫人看清。
谢流忱:“这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稀罕品种,花香可以舒缓精神,解除疲乏,我每日都要上值,大半时间都不在府中,将它放在我那里也是无人欣赏,放在夫人的书房倒是很合适。”
崔韵时看了看那盆花,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品种,可她对此兴致也不是很高,只也懒得和他推拒。
她道了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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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丫鬟将花搬去书房,她看着丫鬟走过拐角,将心思收回来,发现谢流忱还在看她。
她道:“夫君是否该去上值了?”
谢流忱不答,目光转向她的手指,那里仍旧是光秃秃的,不见墨玉指环的踪迹。
他本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可现在,他不打算问那枚墨玉指环的去处,就像他同样不会问昨日那个香囊的去处。
因为如今要努力周全夫妻间体面的人换成了他。
面对着心思缥缈难以捉摸的枕边人,怀着期望,每踏出一步,却步步失望的感觉,他终于也体会到了。
——
崔韵时不知道谢流忱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最后他也只是留下那盆罕有的花,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他最近对她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友好,崔韵时虽觉奇怪,但不讶异。
她早就体会过他的虚伪和反复无常,有时候他会突然对她温言细语、体贴入微,然后没多久,他又能笑着看她跌入坎坷的境遇,却吝啬对她伸出援手,更不用说站在她这一边,为她作主。
他总让她失望,让她感到痛苦。
如今她即将解脱,终于可以平静一些地看待这六年。
她这段婚姻失败至极,如果她有什么经验要告诉妹妹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要嫁给这种薄情寡幸的男人。
崔韵时在书房呆了一个时辰处理事务,那盆花的花香闻得她有点难受,就像闻到一些姑娘身上刺鼻的香露。
过了会,芳洲也向她抱怨,她不喜欢这盆花的气味。
崔韵时立刻让人将它端出去,端到庭院开阔处的角落,也嘱咐下人暂时不要打理这盆花,以免闻久了身体不适。
——
午时开始下了半日的雨,谢流忱下值后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去了松声院,他买了庆丰楼的糕点带回来给她。
他已经想好,见了面他便说,是受谢澄言所托买回来的,但是不知崔韵时喜欢什么口味,所以每样都买了一些。
可丫鬟却说崔韵时不在,谢流忱没有太意外,只是有些许的失落。
他等了许久,雨势仍不见小,眼看着雨丝斜斜落在庭院石砖上,院中一些植物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
一些娇弱的花草早已被丫鬟用雨布遮盖起来。
谢流忱收回目光,不经意扫见房间角落里摆着谢澄言送给崔韵时的那盆雪逐花。
大概是外头风雨太大,所以丫鬟们特意将它搬进来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送的那盆占秋花,目光四处搜寻,先在屋内扫了一圈,无果,最后在庭院一角发现了它。
无人照管它。
花盆里积满雨水,花瓣更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几枝花杆和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别的珍贵花草都有丫鬟盖好雨布,这一盆却没有。
明明早上他亲眼看着它被送去书房,现在却在这里受风吹雨打。
谢流忱瞬间明白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送的这盆花,所以下人也看出她对它的轻忽。
丫鬟们哪里敢不将主子的东西收好,她们是知道就算不将这盆花看护好,也不会受到惩罚才敢这样做,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它。
他的眼神空了片刻,面上所有神情消失殆尽。
他知道她其实很记仇,脾性也很犟。
只是他总觉得他还有机会,那些还没雕完的玉质首饰,那些一点点推进的布置和安排,都是因为她才存在的。
他觉得虽然他伤过她的心,但只要弥补,他就能挽回。
可是他看着那盆已经零落散乱的花,仿佛在看另一个人被打碎过的心。
他轻飘飘的挽回二字有什么魔力,可以将这些花瓣重新插回花杆上,让它们像从来没有被打落过一样吗?
自然是不能的。
他是降临到她身上的一场暴雨,摧残了她所有的春光。
谢流忱的手忽然握不住茶盏,他几乎想立刻见到她,跟她说他以后再也不会无视她的感受了,他已经都改了,请她不要这样放弃他,不要客气又平静地推拒他。
只是现在说这些,似乎都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这三个字砸在他头上,他在昏暗的屋中僵坐许久,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怎么就会太迟了啊。
33. 第 33 章
崔韵时从外边回来,脚步轻快得快要飘起来。
她与薛朝容秘密见了一面,基本将事情都定了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薛朝容何时回永州,以及崔韵时是跟她一同出发,还是薛朝容先行一步,而她处理完自己这边的事后再独自前往永州。
崔韵时倾向于后者,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到时候再说吧。
最重要的是,她确定了自己的将来,她会成为薛朝容的副手,她会在永州重新开始,与过往的一切痛苦彻底告别。
然而这好心情没持续太久,崔韵时得知谢流忱居然在她院子里等她,心里顿时不大舒服。
这就好像一整日都在外做正事,回到自己房中想要彻底歇一歇,回味一下令她振奋的好消息,却发现还有一件任务亟待完成。
她走入屋内,发现丫鬟居然没有掌灯。
谢流忱坐在一片昏黑中,叫她辨不清面目。
他抬头望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他方才听见她踩着雨水发出的轻快声响,发现他的存在后,步伐变得沉闷且缓。
她是不想见到他的。
他有种超乎理智的直觉,似乎无论他如何巧言令色,都不能令她回心转意。
他们只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机会,或许是是几百句,或许是几千句。
将这些话说完,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这种直觉像一块冰一样刺痛着他,让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那袋各色各样的糕点给她,便匆匆离去。
崔韵时看他走得还算干脆,心情马上又好回去,她让行云等人把糕点拿下去分了。
她一口都没有动。
——
第二日晚上,她院里来了位客人,她家中大姐崔嘉元。
崔嘉元是嫡母所出,比她年长四岁,姐妹关系算得上不错,但也仅是不错。
崔嘉元身在大理寺,能和谢家做姻亲,对她多有助益,崔韵时则需要崔嘉元在崔家照拂她姨娘和妹妹。
这些年来,两人来往一直不断,姐妹情谊只是虚名,实际是为了各自的便宜。
情谊容易消逝,相比之下,利益关系更加长久。
所以崔嘉元忽然到访,不是有事要拜托她走一走明仪郡主的关系,而是说姨娘近来思念她,崔嘉元想叫她回家住几日,陪陪姨娘,崔韵时有些许讶异。
若是为了这件事,崔嘉元派人传个信就算完了,她怎会郑重其事到要上门来告知她。
崔韵时只是觉得她这个举动奇怪,但也没什么多想的必要,反正她回去一趟见见姨娘就知道情况了。
她决定明日一早便回娘家,崔嘉元得了她的答复,又闲话一番,才告辞离去。
崔嘉元从松声院出来,路上遇见了要去给明仪郡主问安的谢流忱,两人像寻常的妻姐与妹夫那般见完礼,又各自分别。
崔嘉元心想,他这个样子,旁人完全看不出他们今日早见过一面。
下值时,谢流忱来找过她,提出要她寻个妥当的理由将崔韵时请回娘家去,为了答谢她,今年的官员考核他会帮她拿到最好的评级。
崔嘉元觉得这个条件听起来没有任何坏处,对她是,对崔韵时也是,而她还受益良多,自然答应了他。
只是她心中疑惑,他帮她,她得到的好处很明显,可是谢流忱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却一无所知。
——
崔韵时吃饱喝足后才出了院门。
马车已经套好,她起得还格外早,就是为了不要撞上谢流忱上值的时间,免得又要和他客套着说几句。
有些人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而有的人,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
所以当她在熹微晨光中,看见谢流忱的身影时,她的表情都不好了:“你们……为何这般早就在此处?”
谢流忱:“元若从榻上摔下来,跌伤了手臂,刚正完骨,他心有余悸,在附近走走排解心绪,我陪一陪他。”
身体很健康的元若配合道:“……是的,夫人,我胳膊肘伤了,多亏了公子,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谢流忱面露关怀:“夫人要往何处去,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长姐告诉我,姨娘很挂念我,让我回去看看。”
谢流忱闻言,对她露出一个笑:“夫人真是孝顺贴心,我身为女婿,自然也该陪着一同回去。”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右手,以不容推拒堪称殷切的语气道:“夫人,我们走吧。”
崔韵时接连找了三个理由拒绝,都被他轻飘飘地挡回来,如果再推拒,面子上就太过不去了。
她只能和他一同上了马车。
时辰太早,街边的小贩都稀稀落落的,崔韵时佯装闭目养神,没有与他闲谈。
谢流忱看着她装睡,没有戳穿。
马车平稳前行,一路上毫无颠簸。
谢流忱瞥了她好几眼,回回都见她稳稳地坐在原位上,并没有马车忽然一颠,她摔靠到他身上,或者他倒在她身上的可能。
谢流忱闭起眼,放弃这个注定不能实施的计划。
前日他从她那离开时心神不宁,一夜过后,他想开许多。
其实没什么好多想的,他只要一个结果,除此之外他全不接受。
有空伤怀,不如将精力用来思考怎样打动她。
那些男子一个个嘴上说着爱慕她,最后都在她残废的左臂面前退却,只有他不改初心,谁都没有他咬得紧,这是他在她那里唯一的优点,若是连这一点都要放弃,他还能用什么让她回心转意。
就算是错,而后一错再错,谁又能说这条错路走到底不是柳暗花明。
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想走这条路。
既然之前对她的示好收效甚微,那他便下一剂猛药。
他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用处,并让她知道他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谢流忱早就知道她借用他的名头压她的父亲,可他不在意,这种事只会让他们的关系更牢固。
在让她爱他之前,先让她觉得他仍有可用之处,他能成为她的一件工具,等她依赖他到离不开他的地步,不爱也要变成爱。
他神情阴暗地想着这些,再度看了一眼崔韵时。
——
谢流忱先下了马车,对崔韵时伸出手,她本要避开他的搀扶,却在看见门口的小厮时,将手放在了谢流忱掌心。
谢流忱顺势牵住她的手,小厮已经入内向崔钦和杜岩沁夫妇通报,等他们到了前厅时,崔钦已经坐在那了。
崔韵时向崔钦行完礼,就坐到一边,听着谢流忱和她这位父亲说些场面话。
崔钦精神很是振奋,难怪今早一起便有喜鹊叫。
谢流忱这位出身尊贵的贤婿除了回门那一回,之后逢年过节也很少到崔家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与他联络感情,崔钦自然是不能放过。
他一直当女儿不得谢流忱的欢心,不然怎么他这个岳父都见不着女婿的影呢。
不过她能讨好婆母明仪郡主,也算是有点用处,不是一嫁到谢家就以为万事大吉,满脑子吃喝享乐的废物。
崔钦对她没有太大的不满意,只是时常写信提点她要趁年轻貌美,赶紧笼络丈夫生个孩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可女儿迟迟没有动静,崔钦觉得她大概跟她姨娘一样,空有美貌,自负才色,但不切实际,也不懂男人的心。
而且说实话,崔韵时还不如她姨娘,她连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她姨娘至少生了两个。
崔韵时听崔钦和谢流忱说个没完,中途她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表示自己要去探望姨娘。
崔钦正谈得高兴,贤婿不仅人长得好,说起话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他完全顾不上亲生女儿,自然答应她的要求,随便她要去哪。
然而崔韵时一起身,谢流忱也表示要一同前去。
崔钦便笑道:“那我也去吧,好些日子没有见你姨娘了,记得你才四五岁时,我们一家人在银杏树下喝茶吃饼,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嫁人六年了,不知你何时也做人娘亲,你与流忱,还有孩子,一家人一起回娘家来看望爹娘啊?”
崔韵时受不了看他装模作样,更不想与他再说这些让人犯恶心的废话。
崔钦没看出她掩藏的厌烦之情,谢流忱却看出来了,应付道:“夫人年纪尚轻,我不喜孩子,此事不必过于急切。”
崔钦:“可也不能不急啊,韵时不小了,她都二十有三,再晚可就生不……”
谢流忱心中不耐,他看见孩子就心烦,根本没有生育的打算,更别说女子生育不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崔钦管好他自己就是了,怎么敢管到他妻子身上来。
谢流忱信口胡说:“我母亲有三个孩子,至今没有一个孙辈承欢膝下,她老人家觉得儿女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她以此为福,觉得这般才省心,岳父也该像我母亲一般想得开才好。”
崔钦听出他的画外音,再不好说什么,只是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不必特意去叶姨娘的院子,早饭大家都是一起吃的,韵时你待会就能见到你姨娘和小妹了。”
说完,崔钦还特意对着谢流忱道:“韵时祖母喜欢热闹,所以一大家子都坐在一张大桌上吃饭,流忱若是不习惯,可以单独去韵时院子吃饭。”
崔韵时心想,祖母哪里是喜好热闹,她是喜好训斥人,每日早饭就要开始说这个没规矩说那个没教养,说得所有人都吃不下,她就舒服了。
——
谢流忱是男子,不好与女子坐在一起,座位便被安排在崔钦身边。
他若不是崔钦的女婿,崔钦哪敢让他坐在自己下首,把他奉为座上宾都来不及了。
他心里喜滋滋的,孩子生多了就是好,总能生出个有出息的,居然能嫁给谢流忱做正妻。
而他身侧的谢流忱看着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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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人、十二位姨娘、二十二个孩子围坐在桌前。
他有片刻的沉默,然后目光诡异地看了眼崔钦。
虽然他早就知道崔家的情况,可是亲眼看到,感觉……着实有些壮观。
如果他有十二位姨娘、二十二个孩子,他要马上去死。
被这么多女子睡过的身子,他自己都不想要了,更别说还有这么多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光是想想,他都感到一阵窒息。
崔韵时坐在叶姨娘身边,她抬手把手放在姨娘手心里,身子微向她侧了侧。
崔老夫人的目光立刻像条鞭子一样抽了过来:“叶姨娘,你女儿虽然嫁去谢家,我管不着她在谢家怎么样,可是只要回到崔家一日,就要守崔家的规矩。她坐在那里扭来扭去你都看不见吗,这是崔家的小姐,还是条虫?”
叶姨娘马上就要站起来赔罪:“老夫人,是妾……”
崔韵时的手在叶姨娘腿上轻按,让她不用起来认错。
崔老夫人见状,语气越发的沉:“叶姨娘,你自己下去领双份罚。”
其余姨娘和年纪还小的孩子都低下头不吭声,生怕被牵连,跟着一起挨打。
所谓领罚,便是拿铁尺杖打掌心二十下,双份罚,就是打四十下。
这四十下打完,人的手哪还能好。
崔韵时闻言发出声冷笑。
自从嫁出去以后,她狐假虎威,借着谢家的名头,腰杆挺得无比的直,再不用受崔老夫人的气。
更何况她在谢家忍气吞声,就是为了自己亲娘和妹妹不用受气,否则她是在谢家白干的吗。
崔韵时当即就道:“祖母的意思是,我嫁去谢家,规矩反而更差了?可我在谢家时,从未有人说过我没规没矩。祖母这是对谢家有什么误解,难道谢家还比不上崔家,谢家人的眼力都比不上祖母你吗?”
崔钦马上对身边的谢流忱道:“贤婿千万不要误会,我娘绝无此意,她只是关心孙辈,爱之深责之切,并非有意冒犯谢家。”
崔老夫人这才注意到饭桌上还多了一个面生的美男子,她本想说哪来的外人,听到儿子称他为贤婿,明白过来,这就是崔韵时的丈夫,谢家的长子。
崔老夫人面色登时古怪起来,半青半红。
她哪里知道谢流忱也在,从前每一回崔韵时回娘家,谢流忱几乎没有跟着来的,要不是儿子说崔韵时很得明仪郡主的心,她都要当崔韵时是个没福气的。
崔老夫人正要开口争辩,谢流忱却先她一步开口,他的语气很温和,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老夫人这般,倒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
这话听着似乎并不计较崔老夫人方才所言,崔钦和崔老夫人都松一口气,却听他接着道:“我的祖母身为公主,对儿子的妾室也从未这般严苛磋磨,反倒体谅她们生育辛苦,一向善待她们与她们的家人。没想到崔家的规矩是这般,我也是头一回见识。”
崔钦几乎要惶恐了,谢流忱这话太重,他们怎么承受得起。
崔老夫人涨红了脸,很快就口称身体不适,由丫鬟们扶着下去歇息。
崔老夫人跑了,崔钦却还没跑,谢流忱自然不会放过他:“岳丈身为一家之主,却坐视母亲苛待妾室,若是哪日哪一位姨娘受不了这种日子,投井自尽,依本朝律例,你与老夫人都要被罚苦役五年,且不得以钱财抵偿苦役年数。”
谢流忱的话内容其实一点都不客气,可他语气太斯文,反而羞辱性加倍。
崔韵时眼看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大嚼糖糕,这种狗咬狗的感觉,真是太爽快了。
谢流忱这种东西,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一种祸害,拿来祸害她父亲和祖母,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一场全家聚齐的早饭就这样草草收场,崔钦丢了大脸,不复方才拉着谢流忱侃侃而谈的模样,对着妾室们也再提不起威风。
崔韵时难得面露赞赏,多看了谢流忱两眼,心想这大概就是谢流忱唯一的用处,他天生就很擅长温温柔柔地羞辱别人,真是好邪门的一种天分。
谢流忱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想要转身看看她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住。
看来这件事真是办到她心坎里去了,不枉他和崔嘉元做了交易,将崔韵时哄回崔家。
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显出他的用处,叫她满意。
这么多日以来,他终于做了件让她高兴的事,得到她的一点认可,可他却欢喜不起来。
因为这些是他早就该做的事,他对崔家之事不是一无所知,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插手她的家事。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没必要,因为她没有向他提出过这个要求,他若是主动帮她,岂不是显得他在留心她的事,他很上赶着吗?
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等她求他,那样他就不算在倒贴她。
可现在他想,如果他曾为她做过什么,哪怕只是几件事,他们或许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34. 第 34 章
崔韵时跟着母亲和小妹回到院子里,崔韵时一进门就脱下两件外裳,上床打了个滚。
而小妹崔芳展先去净了手,再跑到桌前摆弄起几个碗里的东西来。
崔韵时趴在床上,瞧着她似乎是在做糕点一类的吃食,立刻想起小妹五岁时最喜欢挖鼻屎塞进食物里,然后一脸天真地递给路过的幸运儿吃。
实在防不胜防。
她发现小妹有这个爱好以后,凡是小妹经手的东西她一概不敢吃。
崔韵时提醒她:“你不要玩鼻屎。”
小妹尖叫:“姐姐不要乱说,我才不玩那个。”
崔韵时:“好吧好吧,你不玩那个。”
谢流忱最后一个进房,他看了看被床幔遮挡住,身形影影绰绰的崔韵时,见她像只爱娇的小狗般懒洋洋地卧在床上,似乎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他便调转方向去了崔芳展旁边:“小妹在做什么?”
小妹抬头,见到是他。
她被姨娘教过,这个不能叫哥哥,要叫姐夫。
她张口就道:“姐夫,我在做玉花糕,你要做吗?”
谢流忱正要婉拒。
小妹擀平一张面皮,嘀嘀咕咕道:“我本来要做十个,三个给姐姐,两个给我,剩下的给娘亲。要是你也做,那就有六个给姐姐,我就有四个了。”
谢流忱也去洗干净手,跟她一起做起了玉花糕。
——
崔韵时打了个盹的功夫,醒来时桌前就围了四个人,她娘亲、小妹、芳洲都在做玉花糕,可是里面混进了一个谢流忱,她怎么看都觉得离奇。
她到屏风后穿好衣裳,出来跟行云挤到一起坐着。
她扫了几眼,看众人动作或熟练或生疏地制作玉花糕,心想反正等会小妹做的那个她绝不吃,万一又加了鼻屎,她吃下去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小妹却说:“姐姐,等会你把我们的都尝一遍,排个数,看我们谁做的最好吃。”
崔韵时:“……”
她目光躲闪,不敢答应小妹,转过头,恰好看见谢流忱。
他衣袖挽起,露出小臂,按压花形的动作不疾不徐,宛如一个温柔小意的贤夫。
以前她也幻想过会有一个可心的丈夫给她做吃食,只不过这个丈夫一直长着白邈的脸。
然而事与愿违,最后她既没有嫁给白邈,也没有获得一个可心的丈夫。
丫鬟将众人做的糕点拿去蒸好,再端上来时,已经打乱了顺序,可是方才蒸之前崔韵时已经看过众人的作品。
她现在一看过去就知道哪一块出自谁之手。
她先拿起娘亲做的吃了一口,味道尚可,她很给面子地赞道:“娘,我就是喜欢这一口,下次回来我还要吃。”
叶姨娘一开怀,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她嗓音天生如此,平日她都掐着嗓子说话,这会一时高兴忘了形,在女婿面前笑得这般不得体。
她赶紧看了眼谢流忱,发现他神情未变,仍看着她的大女儿,并没有在意她这边,这才放下心来。
崔韵时又吃了芳洲做的,芳洲的厨艺一向不错,她两口就吃完了,崔韵时心想她下辈子若投生成一条狗,一定要做芳洲的狗,吃她家的饭。
接下来就只剩谢流忱和小妹做的了,她把这两个最不想吃的放在最后,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不想立刻吃到鼻屎,伸手拿了谢流忱的,一口咬下去,她沉默了。
她不想仔细形容这一口的滋味,人如果和谁有仇,即便仇人有千百个长处,她出于私心也不想夸仇人一句好话。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做的是最好吃的。
而后崔韵时硬着头皮,当着小妹的面吃了她做的,她再度沉默,然后对小妹深情道:“崔芳展,姐姐永远爱你。”
只字不提她做的东西口感如何。
最后小妹吵着要她说谁做的最好吃,崔韵时只能如实说是谢流忱。
小妹尖叫道:“我不信,你偏心姐夫,明明我做的最好吃,我都练了三日了。”
崔韵时浑身一阵恶寒,差点要把她提起来说她胡说八道,她说的这句话比她的鼻屎还恶心。
谢流忱笑着看小妹胡闹,摸了摸她的头:“小妹只练三日就有这个手艺已经很了不得了。我小时候给父亲做了许久才练出来。”
小妹暂时停止大叫:“那你都是做玉花糕给你爹吃吗?”
“不是,父亲爱吃什么我便做什么,家中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
小妹安静了,她觉得她比不过这个人大概也很正常,不是她不行,是对手练习时长太久。
崔韵时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往事,此时无人接谢流忱的话,她只得说句场面话:“那真是太辛苦了。”
谢流忱轻轻摇头:“不辛苦,我都是白日出门玩,玩到要做饭的时候再回来,除了做饭、打扫屋子,其余时候都在外面瞎跑,衣服归我父亲洗。”
崔韵时觉得他很奇怪,明明是个很娇贵的人,平日里连衣服上的香气熏得重一点就会把衣服丢掉,讲究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现在又很淡然地说做一日三餐,干那么多活不累。
崔韵时也想象不出来幼年的谢流忱瞎跑的样子,她从不觉得他是个多好动的人。
在她的记忆之中,他惯于旁观别人的争斗与纷扰,而后依照自己的心意平淡地说几句话,决定争执的双方谁胜谁负。
他总是高高在上地左右别人的命运,不曾从他的位置上下来,不曾实实在在地踩在人间的土地上。
结果他现在却说他小时候和所有小孩一样喜欢到处玩耍。
真是个矛盾的人,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他,更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片刻。
她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总是选择站在谢燕拾身后,帮着谢燕拾,一起把她踩进泥地里。
谢流忱提及父亲,不免沉默一下,而后忽然道:“若是父亲没有去世,我就不会到京城来认亲,郡主不在乎我这个儿子,我死了她也不会知道。我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他不再称郡主为母亲,语气平淡到没有情绪。
崔韵时听着他的话,心想他也会自伤自怜吗,他不是铁石心肠无坚不摧的吗。
她完全不同情谢流忱。
明仪郡主对他来说是个薄情、曾经不负责任的母亲。可对她来说,明仪郡主待她非常厚道。
在谢流忱对她或是不管不顾,或是落井下石的那些年,明仪郡主为她作过主,怜惜过她,保护过她。
她很感谢明仪郡主,她无法对谢流忱曾受到的漠视、冷待感同身受,因为她只体会过他对她的漠视、冷待。
不过谢流忱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他说若是父亲没有去世,他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崔韵时也真希望他没有到过京城,她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他,更不要嫁给他。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谢流忱忽然道:“夫人去过南池州吗?”
“没有。”
“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崔韵时想拒绝,不过她还记得提出和离前要和他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现在他正因仙逝的父亲而伤感,她此时拒绝不大好。
于是她含糊道:“有机会就去吧。”
谢流忱猝不及防得到她同意的回答,愣了一下,脸上旋即露出笑容。
崔韵时看了两眼,觉得这样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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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害的笑容和他并不合适。
太不像谢流忱了。
——
今晚可以在家中睡一宿,明日再离开,崔韵时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然而她躺在未出嫁时的闺房床上,感受到床褥微微下陷,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萦绕周身时,她便不甚满意了。
她忍下不快,翻身背对着他。
谢流忱躺下,同她一般侧着身子,无声地轻嗅她下午刚洗过的头发上的香气,这气味像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带着微微的潮。
他凑近,鼻尖触碰到她的头发,而后退开一些:“夫人,你的头发还没干透。”
崔韵时闻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还有一点点没干。
时辰还早,她还能等头发干透,干脆从枕边找了本话本,借着正盛的烛光看了起来。
但谢流忱也紧跟着坐起来,他长发半绾,侧着身看她,霎时遮住了小半烛光。
“夫君不睡吗?”
一坐起来就挡住她的光线,真烦。
“不困。”他声音很轻,“夜里看书伤眼,我念给你听吧。”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便拿了她手上那本,当真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
崔韵时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和他拉扯,双手抱胸,闭着眼,拿出听人念经的心态听他念话本。
他念的是她刚看了个开头的那一则故事,内容是一具自封为神的石像,有实现所有生灵愿望的能力,而它却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它冰冷坚硬,从不肯施舍给任何生物温暖,它的心曾经也像所有生物一样柔软、有温度。
但是在它成为非凡的神像的过程中,它的心也变得无坚不摧,只不过还没有达到石像那般刚硬的程度。
石像的心一直期盼一只常会在它胸前歇脚的小鸟能将巢建到这里来,和它一起生活。
高高在上的石像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在夜里和石像说话。
它对石像祈愿,它想要小鸟既将它视作神一样地全身心喜爱膜拜,又要将它视作挚爱一样信赖,永不离开。
石像无视了它的心的愿望,它认为它的心和它是一体的,而且这个愿望很愚蠢。
小鸟对此一无所知,某日,它彻底飞离这个镇子,再也没有回来。
石像仍在原处受人敬仰,它的心也依旧被困在这里。
此后它们再也没有相见,小鸟的性命很快在一次狩猎中结束,它意外成了别的猛禽的口中餐。
在临死的时刻,小鸟回顾自己一生中所有值得记忆的事,一刻也没有想起过石像。
对小鸟来说,它只是一座普通,且有些硌的石像罢了。
没头没尾的一个故事。
崔韵时听得莫名其妙。
谢流忱看出她的迷惑,显然是觉得这个故事糟糕透顶。
崔韵时确实无语至极,甚至有点想笑,她慢慢地说:“如果我是石像的那颗心脏,我会给石像一拳,让它每日都不得安生。”
这就是不实现她愿望的代价。
谢流忱却想,如果他是石像,他是一定不能接受小鸟对他毫无印象,至死都没有想起他的。
他要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燃烧成火球,走到它的面前,让火焰的温度一起把它们炙烤成灰。
即便转世,它都要记住这一幕。
他看向崔韵时,心想,好在他既不会死,也不是无法移动的石像,所以他不必绝望地把自己和她化成一团冷灰。
如果她就这么抛下他飞走,他会找到她,然后……
他合上书页,中断所有不可见天日的想法,自顾自笑了一下。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
35. 第 35 章
从崔家回来后,谢流忱收拾了一下,前去给裴若望医治。
据裴若望说,他平日会自己出去,隐匿于无人在意之处晒晒太阳,一日有许多时候都不在屋中。
可每次谢流忱来,他都正好待在屋子里等他。
谢流忱从没问过他是怎么做到的。
裴若望轻功了得,多半是在谢家某幢最高的楼上纵观整个谢家,发现他往他那里去时,便动身返回,所以每每都能在谢流忱到之前,坐在屋中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裴若望向他夸耀自己的轻功时,谢流忱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恶毒地想,速度再快,还不是追不上远去的旧情人。
而他却成功地抓住了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昨日回过一趟崔家,他证明了自己的用处之一后,他觉得崔韵时对他的观感应当有些许好转,长此以往,从恶感转为好感,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恰恰是裴若望的不幸,衬托出了他的幸福。
谢流忱微笑着给他递去两颗药丸。
裴若望认识他许多年,和陆盈章一起见过他不为人知的许多面,看他笑得这么奇奇怪怪,问:“你心情很好?”
按照他的计算,谢流忱差不多这几日就该遭受打击才对,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流忱不语,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裴若望最知道怎么让他张嘴,就好比再高傲,不肯搭理人的猫,只要人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它就会大叫着跳起来,对人发出一连串问候。
崔韵时就是谢流忱的尾巴。
裴若望只要问他,哎呀你这个怪样子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一定会立刻狡辩说他胡说八道,不要将这般恶心的东西往他身上扯,少管他的事之类的。
裴若望便这么问出了口,然而谢流忱面无波澜,仍旧面带笑意地看他:“下一次我要做入口即化的苦药,让你从嘴里苦到心里,你就再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裴若望服药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流忱居然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居然没有一提就炸毛。
裴若望惊诧地垂下眼皮,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既然谢流忱避而不答,再也没有百般否认,那就离承认不远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若是对自己承认他喜欢崔韵时,那意味着谢流忱马上要变得和他一样可怜。
裴若望嘴唇抽动两下,几乎要按捺住满腔的喜悦。
他闭上眼,任由谢流忱在他脸上扎下一根又一根长针。
半个时辰过去,谢流忱留下带给他的果子,状似无意道:“我夫人答应我将来有机会,会与我一起回南池州一趟。”
裴若望根本不信,崔韵时多半是哄他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流忱现在会这么乐观,果真是情令智昏,这样也好,到时候谢流忱一定能摔得比他更惨。
他对谢流忱送上绝不可能实现的祝福:“那我祝你们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谢流忱点点头,告辞离去。
出门后正有一阵风,吹落满树秋信花,一片花瓣落在他肩头。
谢流忱长指拈起它看了看,走到湖边,俯身将它送入水中。
眼看花瓣随水而去,湖面落满粉色的秋信花,波光闪烁,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忽然想到一件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遇上让她开心的事。
——
崔韵时正在醉花阴里,被两个小倌围着劝酒。
明仪郡主坐在上首,她身边的小倌更多,足有五个。
她已有些醉了,对崔韵时说话更加没有顾忌:“好孩子,呆坐着干什么,你摸摸他们的手臂和小腹,都练得可结实了。”
“你快躺下,靠在他们胸口让他们给你按按身子。咱们女人啊,就是要多摸摸男人补充阳气,阴阳调和,心情才会愉快……”
崔韵时几乎要汗流浃背,今早明仪郡主心疼她前阵子病了,说要带她去散心,她没想到是这种散心法。
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巨大的矛盾之中。
明仪郡主带她这个儿媳上青楼,钱全算郡主账上,郡主可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可这件事要是被谢流忱知道了,她还能顺利和离吗,明仪郡主真是要害死她啊。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在嗡嗡响,明仪郡主不曾发觉,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这就是有名的月下仙,他最擅给人解姻缘签,十签八准,你来试试。”
崔韵时觉得郡主真是喝多了,她忘记她是她儿媳了吗?
她如果算出来有什么姻缘,还显然不是她儿子,这场面难道不尴尬吗?
崔韵时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解出新的姻缘,因为她已经打算和离,和离之后另寻新欢,再正常不过了。
她当即表示不摇签。
然而那名被称作月下仙的男子如同街头变戏法的一般,从怀里一摸,掏出了一个签筒,亲热道:“好姐姐赏个脸,来摇一个嘛。”
崔韵时拒绝,月下也不在意,喃喃自语了几句话,而后代她摇了支签出来。
崔韵时斜瞟了一眼,她不懂解签,可也看得出那签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猫蜕吉日现,玉碎瓦不全。
猫蜕是一种传说中的怪物,有多种形态,可变作猫、狗等常见动物混迹城镇,有时又变作蛇形,在草丛间潜行,生前到底是何种生物已不可知。
有一说法是心胸狭隘的美男子,被恋慕之人拒绝后便自我了断,自愿舍弃人躯,化作强大的鬼魂,好永远缠着意中人不放。
然后鬼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被猫妖犬妖分食,而后凭着一腔执念反过来占据这二者的身体,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吞噬不少其他妖怪,最后最适合容纳他魂魄的便是蛇,他便以此为本体。
于是若有人见到猫狗会蜕出完整的皮下来,那一定是遇到猫蜕这种妖物了。
月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在醉花阴给那么多女客摇签解签,可只有两次摇出过这个签的。
第一个摇出这签的女子当时刚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另娶他人。
可在新婚之夜,新娘不知所踪,至今也未寻到消息,有人怀疑是这新娘的前任未婚夫做的手脚,要报复新娘弃他另娶。
然而此人有无数无懈可击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事发当日,他根本不在京城。
听闻女子失踪的消息,此人伤心不已,至今未娶,散了家中大半仆役,深居简出,每日都亲自下厨,做那女子生前最爱吃的食物,带去房中,独坐叹息。
月下仙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的签绝非蒙人的把戏,他好心提醒崔韵时:“姐姐要小心身边的男子,男子是最不可信的,别管他们说得多好听,只怕檀郎玉面,蜜语蛇心,要将你下半辈子都骗进去。”
崔韵时点头,不管有没有月下这句提醒,她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明仪郡主笑道:“男子是最不可信的,那这里面包括月下你吗?”
“我怎能算男子,我只是郡主娘娘裙边的一只小兔子。”月下撒娇般地道。
崔韵时听着明仪郡主与小倌们调笑,只作不闻,喝着面前的一杯茶打发时间。
气氛正暧昧,不妨有人将门打开,一人迈步入内,看见屋内的情形。
崔韵时、明仪郡主,以及那人全都怔在原地愣了愣。
谢流忱看看被五个小倌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母亲,又看看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清凉,胸口大开的小倌,目光最后落在身穿红衣,年纪二十出头的月下仙身上。
他忍了又忍,没有吭声,今日他来醉花阴是为公事,却没想到会撞见自己妻子和母亲在这里开怀舒畅。
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崔韵时,在她旁边坐下。
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大开的名叫凤郎,他眼睛在谢流忱身上一转,看他皮肤细腻、姿色绝佳,显然也是十分注重保养自己美貌的同道中人。
凤郎心道,女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花心,在醉花阴里吃还不够,还叫个别的楼的过来,这都把外食带到他们面前吃了,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可他不敢在郡主娘娘面前造次,挤兑一下这个外食总是可以的,有些女客最爱看小倌们为她争风吃醋,以此为荣。
谢流忱给崔韵时喝空了的茶盏里重新斟上,凤郎笑道:“姐姐带来的这位哥哥气性可真大,是哪个楼的倌儿啊?瞧这表情,这是要等着姐姐哄他呢。”
崔韵时:“……”
要是谢流忱觉得她是跟他母亲一样看上别的男人,才要和离,被他恨上,她可太倒霉了。
她解释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母亲来此处坐坐。”
明仪郡主赶紧像从前每一次给姐妹打掩护那样说:“是啊是啊,韵时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做,可正经了。”
谢流忱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没理她,只对崔韵时道:“我知道,我不会多想,你不必担忧。”
他的语气很和善,可是他的表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崔韵时看出他正强忍怒气,憋得耳朵都红了,这怒气显然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明仪郡主的。
她识趣地站起,借口出去透气,给这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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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不太合的母子留个吵架的地方。
她一出去,谢流忱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对那几个还在给他母亲献殷勤的小倌道:“你们都先出去。”
凤郎见他如此霸道,很是不服:“这是醉花阴,你是外边来的,凭什么让我们走。大家还不都是伺候客人的,怎的就你脾气大。你都把崔姐姐气走了,她都不想看到你的脸,你服侍人服侍成这样,你有什么可傲气的?早点改行,或者找个好人赎身嫁人算了。”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望向他:“那你服侍得好,你怎么服侍她了?”
凤郎其实就是陪着坐着,说几句逗趣的话罢了,可这时他哪能示弱,张口便道:“自然是以口渡酒,帮她揉散胸口郁气。”
明仪郡主目瞪口呆,赶紧制止:“莫要胡说啊,这都是没有的事,乖儿,你可不要信他,伤了夫妻感情。”
她生怕这些不懂事的小倌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你们赶紧下去,这是我亲生儿子,刚才那个是我儿媳。”
凤郎闻言吓得一哆嗦,赶紧趴在地上认错:“公子见谅,是奴喝多了酒胡言乱语,奴与尊夫人什么都没有,尊夫人对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亲近之举,公子千万不要当真。”
谢流忱笑了一下,明仪郡主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大事不好,忙道:“走走走,都赶紧走。”
小倌们一听,一齐飞快地告罪,脚底抹油般地跑掉了。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明仪郡主以为长子要与她算带他妻子喝花酒玩男人的账,良久,谢流忱才道:“母亲下回别再带她来这里了。”
语气出奇的平静,明仪郡主一怔,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好说话,她看他一眼,却见他面容疲惫,她心里一软:“好。”
下次不让他知道就是了,不知道,就不会生气。
她想起长子小时候自己都没怎么抱过他,他好像突然就长这么大了。
她一时感慨,又说了好些话让他宽心,表示下次不会再带他妻子来这里舒畅心怀了。
谢流忱听得头疼。
他知道母亲嘴里没一句真的,下次还会背着他偷偷带崔韵时来玩乐。
母亲总是这样,自己正经的时候就要别人跟着正经,自己不正经就要别人也跟着她不正经,怎么样都有她的道理。
背叛别人有道理,抛夫弃子也有道理,她的少不更事,她的早已悔改,都要别人承受后果。
她要是真的像她嘴里说的这么负责,怎么会管教不好谢燕拾。
谢燕拾还不是有样学样,把她的坏处学了个九成九。
他忽然想到,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讲几句好听话敷衍一下他,母亲第二任丈夫在世时,母亲也遮遮掩掩,不让他知道她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
可是谢流忱父亲在世的时候,连这些话都听不到。
因为他父亲是平民,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普通人,所以母亲并不觉得他的心有多么珍贵,踩碎了便碎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热忱又冷血的人。
谢流忱想到自己流着她一半的血,就觉得身上更冷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洁身自好,从未对妻子以外的人有过二心,这就算是尽了夫妻间最大的本分。
可是实际上,母亲对他父亲做的事,他也一直在对崔韵时做。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漫不经心,如同取乐一般地折磨自己的伴侣。
谢流忱忽然坐不下去,他打断母亲九分假一分真的保证,向她告别。
醉花阴太大,他只能一处处地寻找崔韵时。
他站在第四层的空中悬廊时,终于看见第三层的拐角处有道熟悉的身影。
崔韵时背对着他,她面前站着另一名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崔韵时已经很高,可他站在崔韵时身前,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认得那人,怀远王的第二子,薛放鹤。
他正和崔韵时一句不断地说着什么,崔韵时听他说话时,随手拨弄着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
一朵半开的花被她不慎拨落了下来,她刚要接,又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收回了手。
薛放鹤却及时接住了它,拿在手里,又与她说了几句,而后崔韵时才继续向前,走到谢流忱看不见的死角去了。
而薛放鹤仍在原地,他并未将那朵被崔韵时不慎捻落的海棠花放到花瓶边,而是将那朵花收入怀中,再度望向崔韵时消失的方向,回不过神。
在薛放鹤未曾察觉,身后更高一层的角落里,谢流忱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目光森然。
36. 第 36 章
崔韵时一出包间,就有两个身段风流的小倌从她面前走过,他们齐齐向她投来亲热的笑容。
从四层走到三层这一路,她接连遇到十几个小倌,个个相貌姣好,气质不俗。
反正左右无人,崔韵时的目光就大大方方地在每一个路过的小倌脸上停留。
不愧是醉花阴,俊秀的男人真是像地里的韭菜花一样,一茬又一茬,看都看不过来。
她转回头,迎面就遇上了薛朝容的弟弟,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薛放鹤。
不等她说什么,薛放鹤就道:“好巧,竟与姑娘在此处相遇。”
崔韵时:“……”
这里全是小倌,她出现在此处并不算稀奇,可是薛放鹤出现在这里,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不过他是她将来顶头上司的亲弟弟,她自是不能怠慢,但也需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扯了几个安全的话题同他闲谈,既不疏离也不亲近。
几个来回后,谈话本该就此结束,可崔韵时看着薛放鹤又起一个话头,越说越来劲的样子,她觉得不大对劲。
她回想上次见面薛放鹤殷勤地给她捞团扇的模样,产生了一个猜想:薛放鹤该不会是对她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她长得漂亮,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倾慕于她的人。
那些人在她面前时大多都是如此,搜肠刮肚地想要说些让她印象深刻的话,莫名其妙地频繁出现在她面前,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没说几句话就会越来越不自然。
太明显了。
所以她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不是对她有意。
所以她也能分辨出,白邈爱她,谢流忱最爱他自己,而薛放鹤,瞧他这说话时舌头和脑子都不太灵光的样子,啧……
崔韵时不想再和他多说,和未来要效力的对象的弟弟搅扰不清,会给她原本明确的前途罩上不明确的阴云。
她不好直接走开,抬手捻上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口中更客气地与薛放鹤对谈,终于说到无话可说,这才告辞离去。
过道的墙上挂着几面小巧的菱花镜,她站到镜前端详自己的脸,镜中人仍旧年轻,可她仔仔细细地瞧,还是在眼角等处看见了细小的纹路。
韶华逝去,谁都不能幸免,她既可惜又庆幸。
可惜自己在谢流忱身上浪费了六年,也庆幸自己不必再在他这种人身上抵上下半辈子。
只愿自己在这六年已经把这辈子大半的苦都吃完了,将来一切都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
薛放鹤将方才与崔韵时的对答完整地回想一遍,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发挥好。
无趣、木楞,一头驴都比他会说话,她都不用转身就会把他忘在脑后。
薛放鹤在心里小小地哀鸣一声,盘算着如何才能扭转她对自己平庸的印象。
他心事重重,缓步前行,迎面来了两个捧着紫檀首饰盒的小侍,薛放鹤正欲相让,那两位小侍连连躬身,请他先行下楼。
薛放鹤便走在他们前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劈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小侍手里的珠玉盒没被拿稳,里面的红玛瑙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洒满了整个楼梯。
小侍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前面的薛放鹤,他踩中红玛瑙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下一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巧翻身,从楼梯中段飞身掠至下一层,稳稳落地,丝毫不见狼狈。
小侍们见客人无事,这才松了口气,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来,对他连声道歉。
薛放鹤摆手表示不必在意,其中一个绿衣小侍说:“方才我忽然头晕,才拿不稳盒子,幸好有惊无险……”
话毕,他又是一阵眩晕,身体向前栽去,薛放鹤出手稳住他,对另一个小侍道:“你快送他回去歇息吧。”
那二人离开,另叫了其他小侍来收拾楼梯上的玛瑙珠,薛放鹤也绕开地上散落的珠子往前走。
可他一脚踏下去便觉不好,脚下的地板大约是年头太久,脆得像层纸一般,一踩就碎裂开来。
薛放鹤整只左脚都陷在地板里,他大吃一惊,小心地想将脚提起,却又被卡住了,想直接脱掉鞋拔出来,可被卡得太死,根本动弹不得。
“公子稍安,让我来试试。”
有人停在他面前,出声阻止他想强行拔出脚的动作。
那人俯身看了看,招呼身后的两个随从来帮忙,将薛放鹤踩出的那个洞弄得更大以后,薛放鹤很轻易地就将脚拔出来了。
薛放鹤欣喜道:“多谢多谢,兄弟真是热心……”
薛放鹤的话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人不正是崔韵时的夫君,他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一直没看顺眼过的那个人吗?
薛放鹤再也笑不出来了。
想不到谢流忱不仅人长得俊美,心地也是这样的善良,对素未谋面之人也会出手帮一把,难怪崔韵时会嫁给他。
薛放鹤心中一阵悲凉,他自是不希望崔韵时生活坎坷,可他也盼着她的丈夫不是个好人,或者夫妻关系不睦,这样他才有机会。
他再也说不下去,勉强感谢谢流忱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转入拐角后,薛放鹤郁气难舒,伸手探入袖中,想要取出那朵经过她手的海棠花聊以慰藉。
可在袖中摸索半天都找不到,那朵海棠花已不知去哪了,他顿时懊恼至极,在身上到处寻找。
而在薛放鹤离开之后,谢流忱看了看手里那朵海棠花。
突然犯晕拿不稳盒子的小侍、脆弱得一踩便塌的地板,他布置这些,为的都只是这朵花罢了。
薛放鹤一个少将军,怎的也不防备着人点,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拿到了东西,这点心眼也敢和他抢人,真是痴心妄想。
谢流忱轻飘飘地将花丢在地上,而后抬脚踩了上去,一碾再碾,直到将它碾碎成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残花,才一脚将它踢下楼,即便薛放鹤回来,也再也别想看到一片花瓣。
他做完这一切,方才心满意足、步履从容地离开。
既然私事已经办好,接下来,就该去办公事了。
——
月下坐在镜前,卸下面上的妆后,青黑的眼圈和疲倦的脸色显露无疑。
他在醉花阴这么多年,从小侍做到人尽皆知的月下仙,付出了不少努力。
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心力交瘁。
师傅下落不明之后,南池州的那群苗人还是要他为他们做事,他想让他们打听师傅下落,可他们总是拿话敷衍他。
月下虽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拿起签筒,想要摇一摇占卜师傅的吉凶,又怕摇出下下签,只能作罢。
“在想你师傅如今是否平安吗?”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道。
月下悚然一惊,他不知屋中何时来了人,他自己暗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时时怀着防备心,从不敢松懈,可他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了。
月下站起身,不等他寻找,那人就自发从飘飞的舞缎后走出来,好似方才无声无息地躲起来,只是在同他开个玩笑。
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一动不动,谢流忱则在案前坐下,和善道:“你师傅在刑部做客,他好得很,你若是想见他,我也可以带你去,事后再将你送回来。月下,你帮我们做事,告诉我你所知的关于苗人的事,你们师徒不仅可以团聚,我还会让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再不被牵涉其中。”
月下恍惚一阵,谢流忱和之前在兰山轩里见到的不太一样,那会谢流忱正为他母亲带着他妻子来喝花酒而生气,这会却像只布好蛛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蜘蛛。
月下没什么好考虑的,不管谢流忱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永远不会和官府合作。
他抓住一条飘飞的红缎,装作犹豫的模样,手掌轻捻,猛地向谢流忱撒下一片粉末。
那些粉末在空中爆开,炸出一大片声势骇人的火花。
月下转身就跑,拉住一条长得出奇的飘带助跑一段距离,飞扑向窗,借着这条飘带,他可以直接从三楼跳到外边大街上。
他双腿一蹬,即将冲到窗前时,手上陡然失去力气,天地倒转,他重重跌在地上。
他意识到飘带被人割断,心中暗恨,翻滚到另一条飘带后躲藏起来,隐匿声息。
粉末制造的烟尘渐渐散去,月下偷望一眼,谢流忱的身影渐渐清晰,他还站在原地,仪态从容,像个等候主人现身招待的雅客。
“月下,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你有什么心愿和条件,我们都好商量,”谢流忱好言相劝,“你看,你拿这种脏东西往我脸上撒,我都没有和你计较。”
回应他的是月下扔出的另一把粉末。
谢流忱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对两名下属做了个手势,詹月与杜惜桐会意,分别绕到两侧寻找月下的踪影。
谢流忱则从月下的首饰盒中拿出一柄金簪,随手向上一抛,割下一条飘带。
他一边拿月下心爱的发簪当暗器扔,一边与月下闲话。
月下浑身紧绷,眼看能够藏身的飘带一条条地被这个人割断,每一条剩余的长度都分毫不差,这已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更吓人的是,这人拿的根本不是特制的暗器,金簪的尖头也根本没有锋利到能当暗器用,却能将那样宽的飘带割断。
这样惊人的手法,若是被谢流忱发现他藏在哪,同时扔出数道暗器,他还怎么逃得了。
月下被逼无奈,正要拿出看家本领,两双手同时按住他的手脚,将他压在地上。
他死命挣扎,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
月下气极反笑:“大人为了对付我这么个无足轻重之人,还带了这两位高手来,看来大人是个谨慎之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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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怎么样,大人要不要在我这算一卦。”
谢流忱:“我知道你以算姻缘奇准出名,你算命卦就算得不怎么样了。”
月下脸被压在地上,含糊笑道:“那大人便算姻缘吧,尊夫人在我这可抽过一支很有意思的签,夫妻一体,大人怎么能不抽一签呢?”
只要谢流忱同意让他帮着算卦,他就有被松开手脚桎梏的机会,那时候他还得跑!
“好啊,你帮我算吧。”
月下被这两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女子按得像条死鱼,他艰难道:“我的签筒在身上,请二位姑娘放开我,让我做个小仪式,这样算出来的签更灵验。”
谢流忱笑了笑,挥手示意杜惜桐二人放开月下。
月下嘀嘀咕咕一串谁都听不懂的话,而后将签筒交给谢流忱,在他摸上签筒的一瞬间,月下立刻松手,要将签扔一地。
可他连一步都没跨出去,一道细如牛毛的银光闪过,月下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歪了歪,直接瘫坐在地上。
谢流忱看都没看他,好像月下只是一只被他踩住尾巴的小老鼠,怎么都跑不掉。
他摇了摇签筒,问面前的三人:“怎么弄,一直摇吗?”
杜惜桐:“恩师,一直摇到掉出一支签为止。”
谢流忱照做了,一支签掉在地上,他捡起看了看,蹙起眉。
月下眼珠子转过去,瞬间瞪大,表情也变得极为古怪,随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无奈半边身子麻了,只有另外一半可以自如地咧嘴大笑。
谢流忱眸色沉冷:“你笑什么?”
月下笑得倒在地上:“我笑,我笑你们夫妻这样的,在我们村,会被拉去当作上等的祭品用来祭祀,天生怨偶,不得善终,万里挑一的好材料啊。”
“大人,我当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什么都好,连命都比我的好,没想到……哈哈哈……”
谢流忱看着他笑,慢慢道:“你的师傅和你一样,被抓住以后还要玩弄口舌,说些诅咒人的疯话,可是一进刑部就老实了。你别急,你也马上就会进去学学说话的学问。”
月下终于听见师傅现在的真实处境,他面露恨意:“师傅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也无所谓,反正这命落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有我们的苦,你有你的不得善终,谁都别急,谁也别笑谁。”
“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月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等着你的签应验。”
谢流忱走近他,低下头看了看他幸灾乐祸的笑容,然后抬脚踩在了他的尾指上,就像踩那朵海棠花一样反复地碾,月下的笑声转为痛苦的惨叫。
过了会,他抬脚走开,对詹月说:“他的小指骨断了,将他医治好再拉去拷问。”
詹月提起月下,悄然离开。
屋中恢复安静,月下的怪叫声却仍在谢流忱耳边回荡,他静立片刻,突然将手里拿着的月下的首饰盒砸到屏风上,几根玉簪摔作数截,他却仍不解气。
真晦气。
居然听到这种话。
杜惜桐看他气得厉害,劝道:“恩师,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嘴硬罢了,你与师母怎会是一对怨偶呢。”
谢流忱:“我知晓。”
心中却在盘算近日便去月老庙烧香,他可以送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请月老务必庇佑他的姻缘顺畅美满。
杜惜桐见谢流忱重新恢复冷静,放心地退开。
恩师性情沉定,从不为外物轻易拨动情绪,就是再让人恼火的凶犯,谢流忱对上他们也能谈笑几句,从不把他们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这次失态大概是意外吧。
杜惜桐刚要将这间混乱的房间恢复如常,却见谢流忱拿起签筒,再摇了一次,她愣了愣,就见谢流忱摇出的仍是下下签。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将那两支下下签全部扔到一边,在签筒里仔细看了看,确认里面没几支下下签,却有不少上上签。
他重新晃动签筒,开始摇第三次。
这一回终于摇出了上上签。
谢流忱将这支签看了又看,塞进袖中,又将另两支下下签投入火盆中焚毁。
杜惜桐目瞪口呆,然后就看他摇了第四次、第五次……
最后他又收了两支上上签,四支下下签,并再次把这几支下下签烧掉。
杜惜桐怀疑,这里面本就稀少的下下签已经全被恩师销毁掉了。
谢流忱求得三支上上签,终于感到一点踏实,它们坠在自己的袖袋里,轻飘飘的,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探手伸入袖中,摸着这三根细长的木签。
所谓人定胜天,便是只要心意坚定,一腔赤诚,便会求得所愿。
所以他怎么会与崔韵时是一对怨偶呢,他们的姻缘,是这三支上上签都认定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抓着木签的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怎么都不肯松开。
37. 第 37 章
谢流忱走在杜惜桐前头,两人上到第四层时,他忽然问:“你知道有什么灵验的月老庙吗?”
杜惜桐面露茫然:“不知,我平日都是去拜财神庙的。”
谢流忱看她一眼,想到她才十八岁,还是他去松阳县公干时看中她干活伶俐,破例提拔带来京城的,她在京城还未站稳脚,正是最需要钱财的时候。
谢流忱:“上个月你抓住羊山盗,可得五两银的赏金,本月十八你便可以提前支取了。”
杜惜桐闻言大喜,财神庙真是没白去啊。
一阵丝竹丝竹管弦之乐声乍然响起,谢流忱望向楼中高台,那里已经聚起许多穿戴好戏服的男男女女。
醉花阴每日都会有两场表演,今日第一场估摸着就要开演了。
这座高台建得很巧妙,不管客人身处哪一层楼,都能看清台上的表演。
楼上楼下不断地响起脚步声,是客人知晓表演即将开始,纷纷进入事先定好的包间准备观看。
谢流忱向左右望了望,恰好看见母亲与崔韵时走在一起,崔韵时和他母亲相处显然比和他同行时放松不少。
她歪着头不知在跟他母亲说些什么,耳边的玉兰花耳坠一摇一晃,让人忍不住想帮她拨正。
可他视线刚一错开,就看见薛放鹤的身影。
薛放鹤步子走得很快,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某处。
谢流忱不用想就知道,薛放鹤必定也看见崔韵时了,还心怀不轨,妄图靠近她。
这里的老鼠也太多了,抓完一只还有一只,这一只还是个企图勾引有夫之妇的贱……
谢流忱把这个词咽回去,他从不说这样粗鲁的话,有失风度。
都怪裴若望时常和他抱怨那个嫁给陆盈章的男子是贱人,他听得多了,才不假思索地将这个词用在薛放鹤身上。
他头也不回地对杜惜桐道:“你先走,我还有事。”
杜惜桐不多话,十分干脆地和他告别。
谢流忱计算了一下,随后快步走向崔韵时,在薛放鹤之前和她们一同进入包间,这样薛放鹤还能如何,薛放鹤难道还能当着他的面勾引他妻子吗?
三人坐下,台上已经开唱,唱的是还魂记。
主角孟生辜负未婚妻李小姐数回,李小姐曾对孟生一片真情,最后终于被伤透心,发誓与他再不相见,放弃了他,假死还乡。
正志得意满的孟生得知此事,只咬牙说了一句与他何干。
楼上楼下一片唏嘘之声,痛斥孟生的薄情寡幸。
谢流忱却一点都不气愤,他根本没将这出戏看进去。
他刚成功断绝了一只老鼠的妄想,薛放鹤现在应当很失落吧,那就好。
谢流忱越想越是得意,可还不等他品味胜利的快感,包间门被人推开,薛放鹤钻了进来,
他在房中扫视一圈,目光从崔韵时、明仪郡主身上依次走过,最后才落到谢流忱身上,扯谎道:“之前我急着处理脚伤,走得匆忙,来不及好好向兄弟你道谢,方才看到你进了这里,我便赶紧来了。”
谢流忱:“……”
他居然成了薛放鹤堂而皇之进来,接近崔韵时的借口。
他平生头一次感受到贱人这两个字活生生地落在地上,站在眼前,长出四肢会是个什么模样。
就是薛放鹤这个模样。
他不应该只把薛放鹤私藏的那朵花碾烂,他应该把薛放鹤的脸碾烂,这样他现在就不能再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自以为隐蔽地,羞怯地,一眼一眼地偷看崔韵时了。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关切道:“薛公子的脚上好药了吗?”
薛放鹤根本没受什么伤,擦破点皮而已,根本不需擦药,他含糊道:“都好了。”
他先向明仪郡主行了个晚辈礼,又询问过谢流忱的名姓,剩下的便只有崔韵时,他笑道:“我与崔……夫人曾见过的。”
崔韵时礼节性地点点头,笑容浮于表面。
她对薛放鹤既无多少好感也无恶感,且她还没有和离,暂时受不得他这种热情与殷切。
这时有四个小厮抬上来一整只烤全羊,明仪郡主疑惑道:“这是你们谁要的?”
薛放鹤声音清亮:“是晚辈想要答谢谢兄出手相助的一点心意,这是我们永州名菜,我与姑母都很爱吃,回到京城后,姑母说只有醉花阴做的烤全羊还算正宗,我便陪着姑母来了。崔夫人喜欢这道菜吗,若是不喜欢,尽管要别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谢流忱合上眼皮,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有的是收拾薛放鹤的机会,如今崔韵时就坐在一旁,不能叫她觉得他心胸狭隘、粗鄙无礼。
薛放鹤现在很开心是吗,那他就抓紧时间开心吧。
一旁的明仪郡主却笑了,她喜欢这个年轻人,不仅俊俏可爱,而且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清澈的爽朗,就像晴好之日的日光,不灼人,只让人觉得舒适亲近。
她年轻时喜欢相貌昳丽,如精致玉人的美男子,就像谢流忱生父那样的,可如今年纪长了一些,便觉得那样的男子美则美矣,心思却太重,她现在还是更偏爱充满朝气的少年郎君。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薛放鹤坐到她身边来:“我与你姑母还有些交情呢,她如今身子如何了?”
薛放鹤立刻起身,坐到了她和崔韵时中间。
谢流忱原本故意坐在最外面,隔开薛放鹤和崔韵时。
结果明仪郡主来了这么一手,正中薛放鹤下怀,看看他走过去的速度,快得像要去投胎。
谢流忱面无表情,这真是他亲娘,永远扯他后腿,永远不管他死活。
他不信母亲没看出薛放鹤对崔韵时的心思,她根本只是想看热闹,只顾自己高兴。
薛放鹤与明仪郡主说了几句后,拿起托盘边特意放着的一把刀,还不等人阻止,他运刀如飞,不过一会便将一半的肉剔了个干净。
他将肉分别装入碟中,按照礼数,先呈给明仪郡主,再依次端给谢流忱和崔韵时。
崔韵时看得眼皮狂跳,向他道歉:“是我们招待不周,下人的手脚也太慢了,竟然让少将军做这样的活。”
“不不,”薛放鹤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在家中也常给各位姐妹做事,夫人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便将我当作自家兄弟的好友使唤吧,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若是能替你做些什么,我反倒觉得欢喜。”
他与崔韵时四目相对,忽地冲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剔肉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谢流忱听到这声笑,几欲作呕。
这笑声中三分羞怯、三分雀跃,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龌龊心思。
谢流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子的厌恶超过了白邈。
明仪郡主则兴致盎然地瞧着薛放鹤,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薛放鹤:“还有三个月便二十一了。”
明仪郡主惊讶:“这么年轻啊,比我儿子足足小了七岁,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水灵。”
她说完还不够,还对着谢流忱又说了一遍:“他比你小七岁。”
谢流忱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几句话全戳在他痛处。
他难道不知道薛放鹤比他小七岁吗,她有必要一再强调吗,而且他难道就不水灵了?
他有红颜蛊,皮囊更加不受时间侵蚀,保养得很好。
红颜蛊对宿主非常挑剔,不是相貌绝佳之人它绝不肯寄宿。
他的美貌是连红颜蛊都认可的,母亲居然夸薛放鹤。
呵,算了,母亲一向如此,他怎么能指望她站在他这边,她从来都是看乐子还嫌不够热闹,只会帮着别人拖他后腿。
谢流忱越想越气,又听见母亲招呼崔韵时看薛放鹤的脸,问她觉得薛放鹤长得俊吗?
薛放鹤一个大高个,被明仪郡主说得羞答答地低下头去,明仪郡主还说笑起来:“你这样低着头,我们还怎么看你的脸,好孩子把头抬起来,让我们好好瞧瞧?”
谢流忱差点没忍住,要露出真面目,让明仪郡主和薛放鹤都滚出去。
薛放鹤还在剔肉,谢流忱看准时机做了点手脚。
下一刻,一条虫从薛放鹤袖中滚出来,蠕动着在盘中爬行。
明仪郡主最怕这些,立刻大叫一声:“有虫。”
谢流忱安慰道:“母亲别怕,只是条虫子而已。”
他用薛放鹤的筷子挑起这条虫,十分自然地从崔韵时面前晃过去,好叫她充分发挥想像,把薛放鹤想像得越脏越好。
他又委婉地对薛放鹤道:“这虫似乎是从薛公子的袖子里掉出来的,或许是公子归京这一路风尘仆仆,回京后也无暇打理自己,公子还是先回去沐浴清洗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宽慰薛放鹤,似是怕他为此感到尴尬。
薛放鹤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他虽不像二表兄那般爱干净到了一日沐浴三次的地步,可也是每日洗得香喷喷的才出门。
因为他觉得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说不准就会在京城的某个地方遇到崔韵时,自然是要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这是哪来的虫啊?毁他清誉,太可恨了。
他惊慌失措,赶紧对崔韵时解释:“我每日都沐浴,身上很干净,只是没有用熏香,都是自然的皂角香,你信我,不然你闻闻,下次我让小厮把我衣服也熏得香香的,你喜欢什么味道?”
谢流忱的表情凝固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此的恬不知耻,一身的狐媚手段。
薛放鹤当他是死人吗,居然这么明目张胆、见缝插针地勾引他妻子?
崔韵时保持礼貌道:“我相信少将军,小事一桩,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薛放鹤急着想证明自己,又向她逼近一步。
谢流忱挡在他前面:“薛公子自重,若非今日我也在此处,旁人看了薛公子的做派,都要以为你放浪惯了,才会见到一个人就要别人闻你身上的味道。”
薛放鹤被他这么一说,又退回去,他也知自己一时慌乱没有藏住心思。
幸好谢流忱为人正派,没有想过他就是对他妻子别有意图。
他有些愧疚,但丝毫不退缩。
虽说肖想别人妻子不厚道,可那是崔韵时,不厚道就不厚道吧,长姐说得对,做人何必拘泥于小节,把喜欢的人牵在手里才最实在。
可他终究有些歉疚,便诚恳道:“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比谢兄年长,懂的事理更多,等我到谢兄这个年纪,应当也会像你这般稳重吧,那还要过七年,唉,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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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漫长的一段年岁。”
谢流忱听他一口一个年纪大,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硬生生控制住自己不要面露狰狞之色。
崔韵时则心想,薛放鹤要是到了二十七就突然变成谢流忱这种个性,那可真是好好的人长着长着突然烂掉了,何其不幸。
薛放鹤苦思一阵,如何挽回在崔韵时心中的形象。
他灵光一闪,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匕:“适才言语冒犯了夫人,我实在过意不去,就以这把匕首来赔罪。”
他执刀在托盘上一划,托盘立时断成两截,整个过程如切一块豆腐般轻易。
这样难得的宝刀,崔韵时怎么能收。
她推辞不受,可薛放鹤执意要送,语气诚恳,显然是真心想要送这把刀给她。
崔韵时不再客气,双手接过,称赞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锋锐的匕首,少将军是从何处得到的?”
崔韵时在意的是他得到好东西的途径,薛放鹤却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谢兄不曾送过你这些吗?”
崔韵时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愣在当场,难得地感到不好回答,心想她或许该为了谢流忱的面子说个谎。
薛放鹤却将这瞬间的沉默视作回答,他惊讶地看向谢流忱:“谢兄竟然从没给夫人送过短匕这样便于携带的兵器吗?那往日送的都是什么,长剑?长刀?还是一些精巧的暗器盒?不会吧,谢兄,你什么都没送过?为什么?”
薛放鹤脸上充满真实的迷惑。
谢流忱鲜少有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他看着薛放鹤,就像一个只拿到丁等的学生,看着拿到甲等的学生对他炫耀自己考得有多好。
他真想毒哑薛放鹤,他从前做的是有许多不足,对她亏欠许多,可是薛放鹤这样反复提醒崔韵时,他想干什么?
他本就为崔韵时难以捉摸的态度而不安,薛放鹤还故意坑害他。
谢流忱飞快地瞟了崔韵时几眼,见她意味不明地淡笑着,那显然不是什么愉悦的笑容。
她是在回想他从前做过的事吗?
她想到哪一件了,那些事她都记得很清楚吗,应当是的,她记性一向很好,而且记仇。
整个包间里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吧,在她眼里,肯定看薛放鹤都比看他顺眼。
谢流忱的心一沉到底,又忍不住有些委屈,他已经改好了,这些人却不断地跑出来,要坏他们夫妻感情,明明在崔家时,她待他的态度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瞬间恨上了薛放鹤。
若是薛放鹤酒醉后在几个小倌床上醒来,其中两个小倌身上还有被他用腰带鞭打出来的痕迹。
这件事由小倌们宣扬出去,人人都会知道他好男风,还爱在床上施虐,到时候谁还看得上他。
崔韵时怕是听到薛放鹤的名字都会觉得脏了耳朵。
薛放鹤且给他等着。
眼看气氛不对,明仪郡主插话进来,将话题转走:“放鹤有没有成婚啊?”
薛放鹤老实道:“没有,婚姻之事我一向不急,若是等不到有缘人,便不谈姻缘。”
明仪郡主笑道:“那你可以去找这楼里一个叫月下仙的,他算的姻缘最准了,说不定就能算到你的天定良缘。”
谢流忱心中正恶意翻涌,闻言不禁在心里笑,想找月下?那可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小指也断了,可能痛得都看不清签文了。
这时有名小厮入内,对薛放鹤恭敬道:“少将军,世子正在等你。”
薛放鹤:“长姐找我何事?”
“我不知,少将军请随我来。”
崔韵时听到他要去见薛朝容,本想请他代为向女世子问好,转念一想又作罢。
薛放鹤终于离开,谢流忱心绪平复一些,他看向崔韵时,见她正在把玩新到手的匕首。
他有心想对她说,他会送一把比这把更好的匕首给她,他有花不完的钱,她喜欢什么神兵利器都可以自己挑选。
可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
就像阿角那件事一样,他差点弄巧成拙,还不如安分些,不提那些事,她还不会生气,一提,她对他的怨气就冒了上来。
台上那出还魂记还没唱完,正演到孟生为挽回李小姐,不慎从崖上跌下,摔断了气的桥段。
李小姐抱着孟生的尸体,为他落下眼泪,说出来生再见的相许之语。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出戏码,心想这孟生倒是好命,只是死了一回,就能让李小姐回心转意,为他掉下热泪。
李小姐的大爱大恨,孟生全都得到了,他死得也太值了。
真正的芥蒂,又怎是死亡便能消弭的。
谢流忱倒想死上一遍,就能与崔韵时重新开始,反正他还真是死不掉。
可是他心知肚明,这不可能。
李小姐能原谅孟生,因为她对他曾抱有爱意。
谢流忱脊背忽然卸了力,他有什么资格好嘲笑孟生的。
他还不如孟生,至少李小姐曾真心爱过孟生,而崔韵时又何曾喜欢过他呢。
即便只是一出假戏,他也不是与她相配的主角。
还魂记里没有他的位置,纵然他拆散了她和白邈,软硬兼施让她和他对戏,唱出来的,也不是圆满团圆的戏码。
38. 第 38 章
谢流忱心情沉郁,从高台上收回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谢燕拾。
她怎么会在这?
谢流忱知晓白邈近日病了,谢燕拾应当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才对,怎么会来这里。
不对劲。
谢流忱起身出去,果不其然,崔韵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
他推开门时特意等了等,仍然没等到她的关注与询问,无论他要走或是要留,她都不放在心上。
他沉着脸,在二层找到了谢燕拾,这才收敛神色,若无其事地问:“妹妹怎的在此处?”
谢燕拾显然心情不错:“白邈最近病得起不了身,安分老实多了,我一时高兴,就来这里和人一起看戏喝酒。”
谢流忱却不信这话,白邈若当真病成这样,妹妹怎会有心情来醉花阴玩,她早就哭着四处寻访名医救治他了。
可他今日失了管她的兴致,他自己都有许多烦心事。
妹妹的运气比他好多了,明明和白邈势同水火,可白邈却没有和妹妹和离的意思。
她日子过得这般滋润,他还有什么好管她的。
他还是顾好自己的事吧。
谢流忱转身离开,谢燕拾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距离后,她才探手入袖中,确认那包粉末的存在。
方才她还真怕被长兄发现端倪,若是他知晓她走了些特殊途径,亲自和一些不入流的人打交道,只为买一包药粉,他一定会阻止她。
可是长兄不知道这些粉末的妙用,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一个原本康健的人卧床不起,状似病重,哪都去不了,只能依赖她,却又对人体没有任何损害。
谢燕拾也是没办法,她不亲自来,那些下贱的苗人就不把东西卖给她。
她也有分寸,没让苗人知晓她的身份,而且这些东西她只用在白邈一个人身上,出不了什么事。
有了这些,白邈神志不清,还怎么想崔韵时呢。
——
表演结束后,崔韵时本要跟着明仪郡主一同回府,半路却遇到一位明仪郡主的老相识,她们似乎有什么私密话要说,崔韵时识趣地提出她先行回府,母亲继续与老友叙话。
她走到马车旁,正要上去,忽然听到有人惊疑不定地叫她:“崔韵时?”
崔韵时回头。
谢燕拾站在远处,将她的脸看得清楚,确认这真是崔韵时后,不禁大吃一惊。
上回她将崔韵时气到吐血,她还以为崔韵时身患隐疾,或许将不久于人世,没想到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有力气到这里来玩小倌。
等等,玩小倌?
谢燕拾反应过来,顿时怒上心头,崔韵时再怎么样也是长兄的妻子,他们如何待她是一回事,可她居然敢给长兄戴绿帽子!
谢燕拾几步跑过来,崔韵时已经上了马车,谢燕拾推开车夫的搀扶,也跟着跳上去。
崔韵时想叹气,她不想跟一条会咬人的狗共处一辆马车之内。
只听谢燕拾张口就是一句恐吓:“你在这里喝花酒,我要告诉长兄你红杏出墙。”
崔韵时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她都要和离了,小小地讽刺回去几句,不算过分吧。
崔韵时一口认下:“对啊,我喝花酒,点的就是你长兄作陪。”
谢燕拾快气死了,她居然敢拿长兄和小倌作比。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
崔韵时看她这样生气,心情立马变得很畅快。此时此刻薛朝容不在她眼前,崔韵时却非常感谢她给了她解脱的机会,让她面对谢燕拾这样劈头盖脸的一句话,也不需再忍耐。
崔韵时慢悠悠道:“我怎么会拿你哥与小倌作比,他比小倌强多了,你哥肤若凝脂风韵犹存国色天香貌若天仙……”
“啊啊啊啊你闭嘴闭嘴闭嘴!”
谢流忱离马车还有十步距离,就听见了车中妹妹的尖叫声。
他头皮一紧,他最清楚妹妹有多厌恶崔韵时,更清楚她对着崔韵时绝说不出什么好话,他赶紧掀开帘子准备制止妹妹继续刺激崔韵时。
谢燕拾一见长兄来了,心中立刻有了底气,指着崔韵时就道:“看你整日装得正经,背地里却放荡至此,居然跑到醉花阴来。谢家对你那么好,要不是长兄娶你,你就只能给别人当妾室,你这不知感恩的野……”
“住口。”谢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脸色异乎寻常的难看。
他将她向马车外推去:“回你自己马车上,这阵子别回家来。”
谢流忱都不敢回头看崔韵时现在的脸色。
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二妹妹纯粹是他之前纵容太过,要不是他放任她对崔韵时为所欲为,他们夫妻又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谢燕拾被长兄往外推,又听到他说让她最近别回家,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为什么啊,之前不都好好的吗,难道她做的什么错事被发现了?
她嗷地一声就扯住长兄的袖子,小时候她只要这样放声大哭,长兄就不会训她了。
崔韵时看这对兄妹僵持不下,心想很久之前,她也期盼过有一日丈夫可以管束一下妹妹,他总说他的妹妹委屈可怜,那时她想谢燕拾有什么可怜的,她这个被欺辱还不能反抗的人才可怜。
不过现在想想,可能人都是一样自私吧,即使明知自己的亲人行事极端做了坏事,可是只要自己看重的人高兴,那被踩死的蚂蚁又算得了什么。
爱就是自私的,从不问谁对谁错。
如果井慧文和白邈讨厌谁,她也会无条件地站在他们那边。
崔韵时推开马车后边的门,直接下去,把马车留给这对兄妹拉扯。
谢流忱终于把谢燕拾弄下马车,他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却见崔韵时已经走开了。
他立刻联想到还魂记中,李小姐因为孟生偏帮自己的母亲而悲愤难当,放下狠话与孟生恩断义绝的桥段,从头到脚地发凉。
他再也不说这些戏码又假又虚了。
谢流忱追上崔韵时,放软声调道:“你别生气,我们回去吧,我让燕拾给你道歉,她从小口无遮拦惯了,我会管教她的。”
崔韵时不吭声,只看他两眼,心想不知这兄妹俩先前闹了什么矛盾,现在拿她当筏子。谢流忱怎么可能会为了她管教妹妹。
“不必了,夫君从前说要我多退让,我觉得甚是有理,妹妹只是说我几句难听的,我就要追究,这样多没有做长嫂的样子。”
这些话全都出自谢流忱之口,他教训她的话她都还记着,现在崔韵时把它们还给他。
谢流忱愣在当场,头一回哑口无言。
忽的轰隆一声巨响,过路人全都惊叫一声,四散躲避。
醉花阴最高层的楼台被炸塌了一个角,崔韵时捂着耳朵,几欲作呕,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子里炸开的。
她强撑着看楼上的情形,那个被炸开的地方正往天边喷吐滚滚浓烟,整个醉花阴都像一锅沸腾的水,全是客人的尖叫声。
与此同时,附近的几条街上也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一人从三楼破窗跌落下来,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崔韵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心头大震,这人她认得。
她与薛朝容私下见面时,跟在薛朝容左右的便是这个人。
她意识到薛朝容可能出事了,她猛然睁大眼,再度望向楼上。
薛朝容绝不可以死,那是她的锦绣前程,那是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她心中恨极,到底是谁在毁她好事,真是该死。
醉花阴正不断地向外涌人,所有人都在拼命奔逃,为了抢到最先出去的机会,几乎是人踩着人,将大门堵了大半。
谢家车夫和护卫正挥着马鞭驱赶想要上马车的人,那些人见状便放弃了,与其在这里争夺马车,不如赶紧多跑几步。
谢燕拾趴在马车窗上尖叫,谢流忱赶紧回头看她,冲着她喊:“坐回去,别把头伸出来。”
崔韵时趁他没再注意自己,立刻要走,她可以直接上二楼,她还有薛放鹤送她的短匕,还能从敌手手里抢一把兵器来用。
她已经计划好了,不料谢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崔韵时被他拖着后撤,咬牙回望醉花阴。
一支箭忽然射中他们的马,马哀鸣一声倒地,马车侧翻。
护卫将谢燕拾从里面拉出来,谢燕拾又想哭了,她向刚刚还莫名其妙让她最近别回家来的长兄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她心里终于松了一些,又有些委屈,一别眼却看见一直放在身上的药包居然掉在几步开外。
她心里狂跳,想偷偷去捡回来。
醉花阴又有东西被扔出来,带起破空之声。
谢流忱听见声音,一转头就见谢燕拾探头探脑,要去捡不远处的一个纸包。
他立刻抬手把她的头按下去,一个铜质烛台就这么和他的手擦着飞过。
谢燕拾庆幸不已:“啊,长兄,好险……”
她哆嗦着抱住脑袋,蹲着身一跳一跳地想跳到纸包边,这种药粉吃下去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害,但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便会反噬,白邈会气血耗尽而死的。
谢流忱早看出她的不对劲,这时没空教训她,只一把将她拽住,咬牙切齿道:“别捡了。”
他将她推到元若和护卫那里,终于让她消停下来。
这时他才发觉不对,有一只手空了,是一直拉着崔韵时的那只手。
他方才为了把谢燕拾的头按下去躲避烛台,松开了牵着崔韵时的手。
谢流忱猛然回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崔韵时,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们之间就挤满了人,崔韵时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让他感到惶恐。
下一刻,越来越多的人涌进两人之间,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谢流忱焦急地想要出声叫住她,千头万绪涌上来,嗓子却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他没有抛下她不管的意思,他只是先按下妹妹的脑袋,不然她就会被砸死,谢燕拾不像崔韵时会武,没有自保的能力。
他不是放弃崔韵时。
谢流忱脑中一片嗡鸣,说得再多,他还是松开了她的手。
在她看来,他又在她和妹妹之间做了取舍。
所以她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只是觉得他很多余的眼神。
就连这种眼神,也只有短短几瞬。
——
崔韵时借着一棵银杏树蹬上三楼,一进去就有刀砍下来,她翻身躲过,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停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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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崔韵时直接问他:“女世子呢?我看到她的护卫被人从这一层打出来。”
薛放鹤面色焦灼,但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长姐好像中了毒,她脸色发紫,手脚无力,已经被那些人带走了。”
他握着长刀的手在轻颤,崔韵时按住他的手表示安慰。
他闭眼定下神,全身紊乱的气息瞬间收敛起来,和方才判若两人。
薛放鹤:“猎鹰已经跟过去了,跟着它留下的踪迹,我们可以追过去。”
崔韵时立刻意识到一件事,她要是能和薛放鹤一起救出薛朝容,自己还没上任,就先立一功。
她顿时感觉掌心火热,二话不说飞身下楼,从后院马厩里拉来两匹马,招呼他下来。
薛放鹤讶异:“怎么还会有马在?”
“大家赶着逃跑,远离醉花阴,没人会七拐八弯绕到后院拉马。”
两人骑上马,薛放鹤带路,崔韵时跟随在后。
——
醉花阴大门前,此地的人都已经逃完了。
杜惜桐本就在附近,听到炸响便赶了过来,谢流忱让人都上了谢家的另一辆马车,自己坐在车前,紧盯着醉花阴大门。
他旁边的车夫本想叹气,可感受到身边主子气息沉得像团墨一样,他又忍住了。
杜惜桐刚要问恩师在看什么?
下一刻就见大门前一道紫衣人影一闪而过,谢流忱猛然站起身。
谢流忱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方才就觉得动乱发生后,崔韵时似乎突然想返回醉花阴,虽不知为何,但定有事要办。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便在此等她。
他想和她道歉,说下次不会再松开她了。
醉花阴里忽而传来马蹄踏地之声,转眼之间,谢流忱就看见两人策马而来,一人是崔韵时,另一人则是薛放鹤。
薛放鹤在前,崔韵时紧跟其后,两人如同相识已久一般,配合默契,薛放鹤只打了个手势,崔韵时就跟着他转向。
“崔韵时。”谢流忱喊出声,声音是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沙哑。
他下意识伸手想拦下她,电光火石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他整只手掌。
谢流忱痛得感觉天地都在旋转,他以为自己要痛得失去神智了,可却能清楚看见崔韵时策马而过时,斜过眼瞥了他一下。
她不曾停顿,也没有多加理会,只像是看见一个多余的人一样事不关己,挥动马鞭,驱马加速离去。
谢流忱脑中一片空荡,懊悔盘旋着,像一只不祥的鸟吞食着他的理智。
他又迟了一步,他又没能挽留她。
他放下被箭射穿的手,掌心血流如注。
杜惜桐急急忙忙跑过来:“恩师,赶紧止血,再去寻个医馆吧。”
她没有多说,她想谢流忱比她更知道箭伤有多棘手。
“不必。”
谢流忱看了远去的二人两眼,忽然像活了过来一样,杜惜桐只听他丢下一句话,让她带上这车人撤离,便直接抽出她腰间双剑中的一把,一剑砍下箭矢的尾部,然后从两头将剩下的箭取出,连止血药粉都没撒,缠了几圈布就算结束。
杜惜桐大惊失色,恩师是在找死吗,恩师不是最怕痛了吗,被纸边刮一下都会痛得缩一下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谢流忱没再多说,骑上马直接追着那二人跑了。
他远远缀着他们,一路急驰,鼻尖血腥味浓重,全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知这样大的一个洞口,红颜蛊要花多久才能修复完全,或许今日之内就能长好一半。
可他心里的那个洞还在往外汩汩冒血,他不断想起崔韵时看他的那个眼神,心像死了一样的痛。
空旷的山路上忽然凭空出现一个人。
常衡今日运气很好,不仅发现谢流忱这个意外之喜,还用毒箭射穿了他的手掌,因此立下大功,捞到了来说服谢流忱和他们合作的任务。
这个任务实在太轻松了。
常衡朝谢流忱喊道:“谢大人,做个交易吧,箭上有毒,只有我们能解,你手上的伤再不解毒,就连我们都没办法治,若是不想死就与我们合作,你……”
他话还没说完,两道银光朝他飞来。
他不明所以,睁大眼想看清楚,而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惨叫不止,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眼前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终于明白那两道银光是什么了,是两支长针。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头软软地歪向一边。
谢流忱收起从杜惜桐那里借来的剑,连剑上的血都没有甩干净。
马蹄毫不留情地踏上拦他路的人的尸体。
他继续向前,没有丝毫停顿。
喉中的干渴越来越剧烈,谢流忱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可是他没有干净的水可以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上全是暗色的血迹。
他现在一定很狼狈。
他又闻了闻身上的血腥味,心里忽然很难过。
他想和她说他现在好痛好痛,痛得不想活了,可是他知道就算他身上的血流干了,她也不会多看他一会,再不会用温柔的声音和他说:“我帮你吹吹就不痛了。”
39. 第 39 章
两人跟着猎鹰留下的踪迹,一路策马奔出城外,上了九通山,直至到了一处山壁前,猎鹰的标记断了。
这山壁平平无奇,两人在山壁上摸索一会,发现一块被伪装成寻常碎石的机关,反复尝试多次,最后终于找到了打开的方式。
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后,山壁上开出一个洞口。
崔韵时要先行进入,薛放鹤拉住她,示意让他先走进去探探路。
崔韵时同意,在他之后踏入洞内。
洞内十分宽敞,马匹都能随意通行,他们便将马拉了进来。
崔韵时就是在这时听到马蹄踏过积水,水花飞溅的声音。
她警惕地回头,却发现来人居然是谢流忱。
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好,眼瞳不再如往常一般清透,反倒泛着种怪异的黑,仿佛某种理智几近于无的野兽。
崔韵时往他的左手看去,只见他被箭贯穿的掌心只草草包扎了一下。
这就解释得通了,寻常人被活生生地射穿手掌也要哀嚎不止,更别说他这般身骄肉贵,怕痛怕得要命的人。
他还能维持着仪态,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崔韵时已经十分佩服他装模作样的功夫。
虽然她很不想见到他,可他负着伤也要紧追不舍,应当是有有关薛朝容的要紧消息要告诉他们。
薛放鹤也惊讶道:“谢兄怎么来了?”
崔韵时没说话,和谢流忱相关的事,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多说一句。
夫妻六年,说厌恶,说怨恨,还是该说失望,或许都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复杂感受。
薛放鹤刚要踏出去,脚下忽然踩到一个会蠕动的东西,他担心是蛇,往左边一弹,对崔韵时喊道:“小心。”
他的身体压在山壁上,不知又误触了什么机关,洞口合拢了。
薛放鹤心知自己出了错,歉疚地在山壁上到处摸索,想要重新将这个洞口打开。
崔韵时阻止他:“罢了,别再在这里耽误时间,我们先走吧,他会自己启动外面的机关追上来的。”
——
因为失血过多,一路上谢流忱都渴得要命,干渴像一把火,将他的头脑都烧得混沌。
他怕自己会记不清要对她说的话,在心里打好腹稿后,就一直把这些话反复地回想。
他一刻不停,终于追上了他们,他终于可以向她道歉,请她不要就这么抛下他。
可薛放鹤这个阴险小人故意按了机关将洞口合上,让他没法和崔韵时见上面。
他只能用眼睛看她几眼,也只来得及往洞中丢一团不见蛊吐的丝制成的标记。
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靠着不见蛊,他能知道她身在何处,随时都能找到她。
谢流忱下了马,观察试探了一会,找到了机关。
这块碎石因为被人转动,旁边泥土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痕迹,他照着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可是没有任何事发生,洞口也没有打开。
谢流忱没有再尝试。
这种机关他曾经见过,使用者为了避免被追兵发现机关后追上,它被设计成不能连续再开启的类型,两次机关开启间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
他只能等,等着这个不知到底多久的间隔过去。
谢流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压下呼吸间喉咙里泛起的一丝血腥之气。
心头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崔韵时和薛放鹤这一路同行,会不会发生什么增进情谊的意外之事?
她待无仇无怨的人一向和善,薛放鹤会不会利用她的善心在她面前撒娇卖乖,讨她欢心?
若是途中遇险,薛放鹤会不会带累她受伤?
谢流忱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个没完。
他往嘴里塞了条干净的手帕,再往左手伤口狠狠按下去,惨叫声卡在口中,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但剧烈的痛楚让他的头脑清醒不少,他终于可以冷静下来。
怀远王手握永州军,如今薛家人大半都留在京城,明面上享尽尊荣,实际上只是圣上牵制怀远王的筹码。
若是怀远王安分守己,这批薛家人便平安无事,怀远王一脉会永远是圣上信赖的忠臣爱将。
等这件事过去,他就要向圣上进言,让怀远王及两个儿女早日启程回到永州护卫边境。
圣命一下,薛放鹤就不得不离开京城,几年才能回一次京,便再也不能缠着她勾引她了。
——
这条修在山壁中的山道不知通向何处,等到两人终于看见天光,从洞口出来,眼前便只剩一条路。
薛放鹤刚要说话,崔韵时耳朵动了动,示意他噤声。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样的深山老林,她不免更谨慎些,她把马交给薛放鹤看管,将脚步放到无声无息,逐渐向声源接近。
待能看清人影,她才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听出说话的是一对夫妻。
她再听了一会,神情逐渐凝重。
——
崔韵时过了许久才回来,薛放鹤一见到她便问:“发生何事了?”
崔韵时招呼他骑上马,两人边赶路边说。
等他们沿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赶过去,终于看见一个小镇时,薛放鹤也听明白崔韵时方才去做了什么。
她在山中偷听谈话的那对夫妻是当今圣上某位姐妹的下属,这位不知是谁的亲王不满如今皇位上坐着的人,大家都是皇女,她也想要坐一坐那个位置。
于是这位亲王便与苗人合作,共谋大业。
苗人擅养毒虫,擅使毒烟,新朝初立时便在战事中派上了极大的用场,但事后却不得开朝皇帝的重用和奖赏,反遭追杀围剿,最后他们隐于山林之中,直至如今被这位亲王找上。
而这对夫妻正是亲王派来与苗人协同合作的,此前双方从未见过。
崔韵时打算冒名顶替这对夫妻与带走薛朝容的那群苗人接头,以便以最快的速度深入敌阵,薛放鹤惊道:“那我们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崔韵时掏出了从那对夫妻身上搜刮来的信物。
“那那对夫妻呢?”
“我把他们手脚卸了,堵上嘴巴,捆山沟里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那你动作还真快……”薛放鹤半是震惊半是赞美。
崔韵时:“现在你就是贺春生了,而我是你的妻子韩霜,我将会唤你贺郎,记住不要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薛放鹤看着她成功做了坏事,微微含笑的模样,心跳得像当年初见她时一般快。
——
崔韵时带着薛放鹤进了镇上一家客栈,在柜台前记录名姓时,崔韵时报出如今两人用的假名,又问掌柜:“我夫君爱吃辣的,我爱吃甜的,吃不到一块去,可我们只要一盘我们都爱吃的菜,掌柜的可有办法?”
掌柜:“夫人说笑,我们这可以要半盘辣子鸡,半盘糖醋鱼,总之只要双方齐心协力,一切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进行了一场让人满意的谈话。
“贺郎,我们走吧。”
薛放鹤明知她是在做戏,被她一口一个鹤郎叫着,脸却忍不住发烫,这一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妻子。
崔韵时上了楼后就叫了小二烧好洗澡水,她方才在山中似乎碰到了什么植物,现在胸口那片肌肤痒得难受,她要好好清洗一下,只是不知该擦什么药膏才好。
因为扮作假夫妻,薛放鹤不能在她沐浴时离开房间避嫌,便想走到房间角落处面壁站着。
只是他走过屏风时,一只小虫从他面前飞过,他抬手驱赶,不慎将崔韵时挂在屏风上的衣裳给打落下来。
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生怕她看见,误会自己在偷摸她衣服。
恰在这时,屏风后的崔韵时问道:“贺郎,你在做什么?”
薛放鹤听到她的声音更加紧张,好死不死,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扔回屏风上,冲去开门,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勾住了崔韵时的腰带。
——
谢流忱将不见蛊放在马头上,按照它指引的方向前行。
不见蛊通体橙红,无眼无鼻,只有一张嘴可以吐丝,他丢到崔韵时身上的标记便是它吐出来的丝制作而成的。
谢流忱脱下被血浸透的外袍,将它远远扔开。
在去见她之前,他要将自己重新打理一遍,否则一身血污,她恶心都来不及,更别说听他道歉。
这镇子他从前来过,他还记得成衣铺开在何处,骑着马赶往那处,途径一条小巷,巷子深处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流忱勒马停下,一名男子往外冲了几步,紧接着就被一名女子抱住腿:“夫君我求你,我求你别抛弃我,我不要和离,你喜欢朱寡妇我再也不管了,只要你每晚还能回家看看我与孩子……”
那男子奋力想挣开妻子:“松手!松手!”
女子被他蹬了好几脚,哭得更加凄惨:“那朱寡妇有什么好,我家资虽称不上丰厚,可也一直养着你,这些年从不让你外出干活,我求求你别这样……”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对拉拉扯扯的夫妻。
这男子跟别的女子厮混在一起,身子早就脏了,这妇人还硬要求这么个货色回心转意,摔在地上苦苦哀求,真是有眼无珠,毫无骨气。
他从前觉得自己父亲可怜,只毒死那些和他母亲睡在一起的男子,却不肯彻底斩除明仪郡主这个祸根,更不肯与她和离,何其可笑可怜。
父亲丢尽了脸面,最后死得也那么潦草,如今父亲落在母亲口中也只是毒夫二字,就因为父亲毒死了那些和她相好的美男子。
眼下这个女子还不如他父亲,她连那朱寡妇都不敢收拾。
谢流忱若不是有要事在身,真想帮她一把,叫她知道没了这脏男人,日子也能照样过。
他匆匆一眼记下这户人家的位置,等他得空了就遣人来帮她。
他一夹马腹,径自离去,女人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
——
颜碧真被丈夫踢到的肩膀疼得厉害,她还想挽留丈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一双手撑住她的身体,将她搀起来:“这位夫人,你可还好?”
颜碧真泪眼朦胧地看了搀扶她的人一眼,就算看不清楚,她也能模糊地感觉出这人神容秀美,她对这人道谢,神色哀戚地垂下头。
谢流忱去而复返,并非是因他有什么多余的善心,只是他终归见不得和父亲处境相似的人受苦。
他帮这妇人不是为了妇人好,而是为了弥补他自己。
父亲当年也是如此毫无尊严地恳求母亲留下,别抛下他们父子,别去找别的男子。
那时父亲仍旧年轻貌美,可母亲还是不爱他了。
谢流忱转过头,望着那名男子远去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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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一只蛊虫正从男子的颈部往里钻。
他心想这男子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知缘由地半身残疾,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那他就再也跑不出去勾勾搭搭,也不能再踢这名妇人了。
他会让人住在这妇人家附近方便查看情况,必要时对她施以援手,若是妇人照顾男子照顾腻了,他就让这男子病重去世。
如此一来,这妇人留下丈夫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她会有个好下场,会好好地活上几十年,看着孩子长成,美满一生。
——
谢流忱在成衣铺看了一圈,没有一件合心意的衣裳,他勉为其难挑了其中还算看得过眼的一件金丝白衣,又去医馆重新裹好干净的纱布。
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在镜前照了照,确保自己仪容整洁,完美无瑕,保持住了一贯的风度之后,他重新骑上马,循着不见蛊的指引找到了云来客栈。
下马后他将蛊虫托在手指上,一路上了二楼,他心中有些奇怪,他们不是追赶薛朝容而去吗,怎么到了这客栈,或许是这客栈有问题吧。
他走到一间房门前,不见蛊缩起脑袋,表示到了。
谢流忱抬手敲门,房门猛然被打开,薛放鹤气息急促,面色涨红,一见是他,仿佛见了鬼一般猛地倒抽一口气。
谢流忱狐疑地看他一眼,这小子鬼鬼祟祟,崔韵时在哪?
他目光越过薛放鹤正要往室内探去。
屋中飘出袅袅白气,显然是有人正在沐浴,伴随着不断被撩动的水声,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贺郎,是谁来了?”
犹如当空一道雷劈在头上,谢流忱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才仔细地看了眼薛放鹤。
他肩上挂着的绣着紫鸢花的腰带何其眼熟,它今早还好好缠在崔韵时的腰间。
此时听着屋中的潺潺水声,想着一扇屏风后正在沐浴的崔韵时,再看薛放鹤惊慌的面色,还有屏风上揉乱的衣裳。
崔韵时怎么会这般粗糙随意地挂衣服,这不是她挂的,这是薛放鹤帮她挂上的。
鹤郎。
鹤郎。
这样亲密的称呼都叫上了。
枉他自以为聪明,从不会受人愚弄,以为薛放鹤是自作多情,没想到,他们二人都已到了这个地步。
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将谢流忱完全笼罩。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他一瞬间明白了当年父亲亲眼目睹母亲与几个男子一同过夜时的心情,明白为什么父亲只毒杀那些男子,却放过他母亲,反过来还哀求她不要离开。
他明明该愤怒,该把这两人都毒死。
他明明想过无数遍该如何处罚折磨负心人。
他看不起所有得知枕边人与人私通,还强忍屈辱,不肯和离的人。
天旋地转间,谢流忱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挤走,这具身躯里装满了痛苦与后悔。
不该怪她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怪崔韵时。
她是那样谨慎的人,不会也不敢做这样后患无穷的事。
可她就是做了,那意味着她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她的情绪,她必然是内心充满痛苦,才会找这样一个发泄的出路。
所以她不是要背叛他,她只是太压抑了,她只是向外短暂地寻求慰藉。
他看过那么多卷宗,知晓许多情杀案子里,红杏出墙的妻子并非多么喜欢奸夫,只是想要给自己苦闷压抑的生活找一点甜头。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让她失望在先,他从没有让她舒心快乐过。
即便她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她,要怪就全怪薛放鹤故意勾引她。
谢流忱满含杀意的目光扎在薛放鹤身上,薛放鹤被他看得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摸上腰间别着的长刀。
谢流忱多看他一眼都想马上弄死他,可是现在要紧的不是薛放鹤,而是崔韵时。
他强行收拢理智,即便到了这个局面,也不是不可挽回的。
崔韵时有什么错呢,她一定是觉得日子太难过,才会一时做了点错事。
她背着他在外寻欢,心中一定很害怕被他发现,她其实很可怜,他不能责备她,他该体谅她,对她说一些宽慰她的话,叫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谢流忱拼命说服自己,这都不是崔韵时的错,如果他对她足够好,她怎么会找别的男人呢。
对,该死的只有薛放鹤。
这个念头一出,他仅剩的理智像一团火焰般开始熊熊燃烧,看向薛放鹤的眼神几近癫狂。
“贺郎,怎么不说话?”
崔韵时飞快地擦干净身上的水,披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见到门外人的脸,她愣在当场。
说实话,这个场面,谢流忱这个被全世界背叛的表情,她用手指盖想都知道谢流忱理解成什么样了。
她欲言又止,觉得在这个客栈可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谢流忱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还期盼着她能辩解两句,那样他就会全盘收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她好好过。
可她没有。
她是不是决定与他和离,选择薛放鹤了。
谢流忱眼眶发酸,他背过身,将眼泪憋回去,调整好呼吸后,才重新转回来,发自真心地对她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他心如刀绞,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继续说:“我们谈谈好吗?”
40. 第 40 章
崔韵时被谢流忱那句道歉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从前对谢流忱怀恨在心,又无法解脱,只能在他面前强作恭顺,那时即便是在梦里,她都不敢想像他会对她说一句对不住。
他这种人外表斯文有礼,其实和他妹妹一样傲慢,一样看不起她。
听到他的道歉,她并未感到更加气愤或是解气,她只为过去的自己觉得伤感。
她竟然和这种人一起过日子过了六年,她太不容易了。
崔韵时只伤感了短短一会,一想起现在在办的正事,悲伤的心绪立刻烟消云散。
她一把将谢流忱拉进门中,仔细听了听,确信这附近没有谁正隐匿声息偷窥他们,放下心来。
她一转头,便见谢流忱正阴恻恻地盯着薛放鹤,薛放鹤就像只巨大的鹌鹑一样垂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流忱对着他道:“我们夫妻二人有私事要谈,你出去。”
“他现在不能出去,”崔韵时在桌边坐下:“夫君有何要事,特意追来此处?”
谢流忱闻言顿时鼻子一酸,她都不肯让薛放鹤离开她的视线一会。
薛放鹤这个贱人到底怎么迷惑了她,他配吗,整天像条流口水的狗一样垂涎崔韵时,长得还不如白邈,他凭什么被崔韵时喜爱。
他们何德何能,他们凭什么。
谢流忱脑子又开始发晕。
无妨,无妨,白邈他都能铲除,一个薛放鹤又怎么了。
他按下杀意,跟着崔韵时在桌前坐下,也顾不上会被薛放鹤看笑话,马上说道:“我不是存心松手不管你,燕拾那时我要是不按着她头,她就要被烛台砸死。我一把她按下去就马上回头找你了,我真的没有抛下你的意思。你生气是应该的,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先回去,你想要什么补偿,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流忱有些语无伦次,来的路上他早就想好该说什么,这会却还是说得乱七八糟。
他想伸手牵住她,和她说她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待她,他喜欢她,他会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爱护她,过去种种全是他的错,就像谢澄言说的,是他头脑有问题,反正只要她跟他回去,一切都好商量。
可她现在正厌恶着他,他再碰她一下,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他只能又强调一遍他最在意的事:“我们回去好不好。”
崔韵时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他,她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她记忆里的谢流忱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慢条斯理,用最和善的态度说最伤人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好像看到一个长得像人,但其实是畜生的东西,突然很人模人样地说出富有人性的话。
这个人不是谢流忱。
或者他被鬼上身了吧。
崔韵时感觉荒谬至极,她若不是深知谢流忱的无情,而是刚与他相识不久,被他表面功夫迷惑的少女,必然会认为他喜欢她。
可她嫁给谢流忱这六年,没有一日过得安心。
世上会有人喜欢别人的方式是无条件做妹妹的依仗,却不管妻子的感受,任由妹妹像戏弄一只无力反抗的老鼠一样戏弄妻子的吗。
当然没有,所以他不可能是喜欢她。
想起往事,崔韵时一阵恶心,同时又很迷惑不解。
他要是真中邪了,那这邪异怎么还没谢流忱本人邪门?这个邪异还挺善良的,一上他的身就说话说得这么像个有良心的丈夫。
崔韵时恍惚不已,谢流忱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神色,想从她脸上寻找到一丝动容和松懈的痕迹。
一片寂静中,薛放鹤出声了。
他刚才听他们谈话,简直惊喜万分,没想到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甚至似乎非常不好。
他清清嗓子:“谢兄,没想到你做下这样的错事,实在是叫人心寒。我妹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头很硬,被烛台砸了都没大碍,而且跑得还快,从不需要我丢下妻子,先顾着妹妹。”
他又道:“唉,幸好夫人福大命大,没有出事,否则谢兄这些事后的愧疚之语还能让夫人亲耳听见吗?迟了便是迟了,谢兄怎么能往别人心上扎一刀还能舔着脸求人原谅,跟你回去呢?”
薛放鹤从不知自己也有这样的口才:“夫人,我看还是选个能永远站在你这边的男子做夫婿为好,至少没有被他丢下,身陷险境的风险。”
薛放鹤火上浇油,谢流忱猛地转头,目光像剑一样砍在薛放鹤身上。
一对上薛放鹤,他的口舌又重新锋锐了起来:“你给我闭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他只教你如何恬不知耻,挖人墙角,卖弄风骚,如果是这样,那你确实学得很好。”
谢流忱冷笑连连:“我看你不应该跟着你姐姐做什么少将军,而应该被好好清洗干净,送去西代国和亲,好发挥你一身狐媚本领,只是西代国美男如云,我看你这等姿色,可能邀宠时会非常辛苦。”
“不过无妨,似你这般筋骨粗陋之人,就算被冷落无宠,被宫人苛待,你也能自己把宫里的活全给干了,十年后你长姐去信问你过得如何,你说万事都好,其实别人承宠十年,你擦你宫里的地砖擦了十年。”
谢流忱完全扯下之前在薛放鹤面前的伪装,暴露自己刻薄的真面目。
薛放鹤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先前还温文尔雅、斯文俊秀的谢兄口中说出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骂过,一时又愤又悲,气得想哭。
谢流忱也后悔了,他怎么能像个乡野村夫一样和人斗嘴,在崔韵时面前说这样粗鄙的话。
他一向觉得,做人绝不能失去仪态和风度,人品和气质总要有一个突出。
他赶紧看了眼崔韵时,发现她还在沉思,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松一口气,不再理会薛放鹤。
薛放鹤嘴唇颤抖:“你好刻薄,似你这般表里不一之人,夫人和你过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
谢流忱被他狠狠踩中痛处,又顾忌在崔韵时面前的形象,死命忍住怒气。
崔韵时站起身,谢流忱立刻看向她,等着她点头说一个好字,他别无他求,只要这一个字。
崔韵时方才却不是在想有关于他的事,她想的是落入反贼手中的薛朝容。
不管谢流忱一反常态的言行到底是中邪还是别有目的,似乎暂时都妨害不到她。
但薛朝容若死了,对她才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一想到薛朝容没命,她就只能继续在谢家忍气吞声,她就感到一阵恐惧。
她强行冷静下来,望向谢流忱。
谢流忱坐得更直,等着她说话。
他有些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害怕提前看见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却只听见她说:“夫君追着我们过来,可是带来什么解救女世子的关键消息?”
谢流忱一愣,她完全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一心只想着薛朝容的事,为什么?
她为何这般积极?
他神色迅速暗淡下去。
薛朝容是薛放鹤的姐姐,她一定是为了薛放鹤才关心薛朝容的性命。
他闭上眼,再也不能直视她脸上的专注之色,那意味着她为另一个男子而爱屋及乌。
崔韵时看他半天不说一个字,颇为不耐烦,但忽然想起件事,明白他为什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了。
她一边想绿帽真是全天下男人共同的痛点,一边想谢流忱果然很奇怪,以他的个性,他居然没有当场扒了他俩的皮。
崔韵时言简意赅地和他解释了自己在和薛放鹤顶替他人身份,假扮成一对夫妻的事。
她越说,谢流忱的眼睛就瞪得越圆,混乱的神情一扫而空,就连眼神都难得透出两分清澈。
谢流忱直直地望着她。
原来她没有与人私通。
崔韵时已经解释完了,可她这句话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话,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就连重伤的左手都似乎不再作痛,所有痛苦的事都离他而去。
她没私通,她人可真好,和他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谢流忱情不自禁就想牵着她的手庆贺一番。
然而他忽地想起件事,来的路上被他杀死的那个拦路人也是反贼的一员。
当时他为了赶时间,尽快追上崔韵时,随手把他给杀了。
可那人的出现,说明这群反贼已经注意到他了,客栈是他们的据点之一,或许客栈里的其他反贼会认出他来。
而他还直接上门找了崔韵时和薛放鹤这对假夫妻。
他也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坏了崔韵时的好事了。
她要是知道,会怎么样?
谢流忱沉默片刻。
这群反贼可真该死啊,他们在醉花阴闹事,间接导致崔韵时跟着薛放鹤跑了,他的手被箭射穿,她问都没问一句。
见面到这会了,她对他还是不冷不热,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两眼,可见她心头对他积怨有多深。
这全都是这伙人害的。
若不是这客栈中还有不少普通的住客,他马上就去井水里投毒,把这伙反贼全部毒死以消心头之恨。
谢流忱深吸口气,对崔韵时说了路上发生的事和可能的隐患。
崔韵时听完脸色就变了,这个王八蛋真是克她的,他就干不了一件对她有利的好事。
谢流忱马上宽慰她:“我有办法解决这些事,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来……”
他话还没说完,门再度被人敲响。
——
房门打开,常杏带着两个下属进入屋中,她是来与吉州来的那两人接头的。
这个任务很简单,费不了多少心,却非常重要。
常衡因为四叔将这个任务交给常杏,而不是他,生了点闷气。
最后还是因为常衡发现谢流忱这个刑部侍郎也在醉花阴,他提议用毒箭射伤他,以此来胁迫谢流忱,想活命就听他们的吩咐做事。
若能控制这样一个角色,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便宜,他们在京城行事时也会方便许多。
四叔同意了,还夸奖了常衡。
常衡这才得意地跟她说:“你说我射他的右手还是左手,算了,你不懂箭,还是我自己做决定吧。”
常杏懒得理会他,也不说话刺激他。
她行事只求稳妥,哪怕收益更小也无妨,所以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快。
常衡这样冒险,迟早死于非命。
常杏看见一男子站在屏风前,而后又走出一名女子,她知晓这二人便是贺春生和韩霜,方才掌柜已经私下和他们交验过信物,确认过身份。
“我叫常杏,随便二位怎么称呼我,”常杏开门见山,“二位远道而来,本该让你们歇息一会,不过正事要紧,请跟我走吧。”
崔韵时看她一眼,没有跟上她,而是看向屏风后。
常杏顺着她的目光向内看去,发现屋里除了这对夫妻,还有第三个人。
那人还对常杏很不客气道:“常杏是吗,你进来。”
常杏皱了皱眉,按住腰间短刀,走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看,她怔了怔,不是因为倚靠在床上的男子生得美貌动人,而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本该被常衡拦截,成为常衡最大功劳的谢流忱。
此时他脸色苍白,掌心纱布渗了些血,气色瞧着非常不好。
可他的状态差成这样,而且向后靠坐在床上,比站着的常杏矮了一截,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只从他脚边的蝼蚁。
常杏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满:“你为什么在这里?常衡呢?”
“我不认得谁是常衡,如果你是指那个拦路的小子,”谢流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那他死了。”
常杏惊了,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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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功夫不错,无论如何都不该死在一介文臣手里。
谢流忱继续道:“我不喜欢他和我说话的口气,他威胁我,我就让他死了。”
常杏咬牙,她是挺讨厌常衡,却不代表会对同伴的死无动于衷:“你……你中了我们的毒还敢这么嚣张,我们不给你解药,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谢流忱斜眼看她:“我也不喜欢你和我说话的口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思考该怎么跟我说话。”
常杏怒瞪着他,他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皇城里的狗官就是叫人恶心。
“你若不配合我们,你……”
咄咄咄三声响过后,常杏的话戛然而止,三枚长针钉在她右脚前,每根针间距分毫无差。
常杏冒出冷汗,针没扎进她脚里,不是因为她躲开了,而是因为这只是谢流忱对她的恐吓,而不是真的想扎中她。
可她若再说一句这人不爱听的,他下一针会不会扎到她喉咙上就不好说了。
常杏立刻拿出最好的态度:“谢大人,我们可以商量,只要你帮我们做一些事,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事,我们就会帮你解毒,这毒毒性蔓延得快,若是再拖延,你的手就要没有了。”
她觉得这真是荒谬,可看着紧挨鞋尖的长针,她又保持恭敬听对方说话,只听他道:“我也有条件。”
“大人请讲。”
他面露倨傲之色:“我要的不多,你们很容易就能做到,第一,我要你们对我以礼相待,我乃皇室宗亲,当朝刑部侍郎,我受不得一点气,也见不得别人对我无礼。第二,我在你们这逗留的日子里,一应衣食住行都要是最好的。至于第三,我等会再与你说。”
常杏松口气:“这些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谢流忱这才道:“你们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也只为你们做三件事,至于你们想要的消息,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不得泄露,让人知道消息是从我这得来的。”
常杏自然答应,两人达成一致,她走到屏风外,“韩霜”很是不满地对她道:“他是何人,闯入我们房中,我问他是何人,他说与你们现在不是一伙的,可马上就会是同伙,还对着我看来看去,若不是你们的人,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常杏好生安抚了她几句。
谢流忱听着崔韵时假扮韩霜说要挖他眼珠子,忍不住倒在床上轻笑。
常杏等人敲门的时候,谢流忱便想干脆顺着崔韵时的计划,一同大摇大摆地进入这伙人的据点。
他在常杏面前扮演一个以皇家血统为傲、自以为是的上等人,一见面就把自己会使暗器的底牌暴露在她面前。
这样一个掌握大量他们想要的信息,开出的条件看似苛刻,其实很容易就能满足,而且内心丑恶一览无余的人,会让人既厌恶,又放心。
常杏和外边的人说完话,又进来请他一同出发。
谢流忱露出因为手伤而阴沉的神色,目光在常杏和“韩霜”脸上来回地转,随后道:“你们弄得我的手很痛,我一痛,就想要抚摸女人的皮肉,我说的第三个条件……”
谢流忱的眼珠最后转向“韩霜”:“我要这个人。”
常杏震惊:“这是我们合作之人派来的,轻易不能得罪,而且她已是人妇。”
“已是人妇?”谢流忱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我最喜欢玩弄别人的妻子。”
——
三人在行进的马车中面面相觑。
常杏最后还是答应了谢流忱,崔韵时也做出为了大计牺牲一二,忍辱负重的态度。
崔韵时和谢流忱坐在一个马车上,她担心薛放鹤一个人难以应对,若是露馅坏了她的事就不好了。
谢流忱得知她的担忧,马上掀开车帘,向常杏表示他玩弄人妻时,喜欢当着女子的夫君的面玩,看着别人屈辱和发抖的模样,会让他格外快乐。
听到这话,常杏强忍厌恶将薛放鹤也放了进来。
马车一路前行,原本一切都还好。
可是路上薛放鹤听见马车外随行的反贼中,有人提起薛朝容,说她体质特殊,中毒太深,以至于昏迷不醒,大巫正在全力施救。
薛放鹤听完便忧心忡忡,想到长姐生死未卜,他躲在马车角落里,暗暗地忍着泪水。
崔韵时看他哭起来真像个小孩,有些唏嘘,他们姐弟年纪相仿,又一直在一起,感情一定很深,她和她小妹有六年都没怎么在一起,她还很爱小妹,要是小妹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会很伤心。
她拿出一条手帕塞薛放鹤手里让他自己擦擦眼泪,她怕说不该说的话被外边的人听见,只无声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盼他振作。
谢流忱忽然睁开眼,看向崔韵时抚在薛放鹤肩上的手,她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力度轻柔,含着隐晦又熨帖的关心,那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谢流忱心里一阵酸涩,就算她和薛放鹤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对薛放鹤的关怀也足以让他嫉妒。
薛放鹤只是那么哭一哭,她就哄了他那么久。
谢流忱的手都被箭扎穿了,她到现在也不曾过问一句,哪怕只是问他伤势如何了也好,他只要听这么一句就满足了。
可是什么都没有。
谢流忱安安静静地看着,薛放鹤只偷偷抽噎,却不拿帕子擦眼泪,泪水一滴滴地落在马车上,打湿了一片。
崔韵时见状,拿起塞薛放鹤手心里的帕子,给他按了按眼泪。
谢流忱的呼吸颤了颤。
只要难过地哭两声,就能被她温柔对待是吗?
可他根本不敢像薛放鹤一样,让她知晓他也忍痛忍得想哭,他怕看见她已经知晓,却仍旧不愿施舍给他关心和怜爱的样子。
他可以独自忍受掌心的剧痛,却不能承受她明明白白的忽视和不在意。
谢流忱转开脸,耳边听着她轻拍薛放鹤肩膀的声音,心里默默地念着。
韵时,我的手也好疼啊。
41. 第 41 章
常杏觉得谢流忱那狗官下了马车之后脸色更差了,阴郁得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和上马车之前还有闲心挑三拣四的模样判若两人。
按照约定,常杏要给他解毒,可是谢流忱根本不让她碰他的伤口,只让她把解药送来,他自己会处理。
常杏问:“你会吗?”
“不关你的事,出去。”
常杏咬了咬牙,难得的不想再谨慎,心想迟早找个机会把他一刀宰了。
她出去后,有人将纱布和解药送来,谢流忱示意他们将托盘放在榻边。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他看向站在窗前的崔韵时。
因为他在常杏面前的表演,常杏对他是个衣冠禽兽,且有着变态爱好的事实深信不疑,将崔韵时和薛放鹤都一起塞进了他房间里。
屋中没有屏风作为隔挡,崔韵时能很清楚地看见他正在做什么。
谢流忱只有一只手能使用,他笨拙地解开纱布。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等了等,她果然没有帮他上药的意思。
他单手打开药瓶闻了闻,而后将瓶塞塞了回去。
他没有用解药,因为即便他不用这些也不会中毒而死。
他可以留着这瓶解药,万一她中了这种毒就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境地。
他解开掌心缠着的纱布,看了看伤口已经好了一些,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大的血洞,而是长出了一点肉。
他想要剪一条新的纱布,可只用一只手剪纱布剪得很艰难。
他剪剪停停,无数次地期盼她能走过来,只是看一眼他的伤口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点点地剪下纱布,也剪掉自己的痴心妄想。
薛放鹤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想了想,决定帮谢流忱一把。
他总听表姐说,要嫁给人品本来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嫁给对你很好的人。
他若是能不计前嫌给谢流忱包扎,崔韵时一定会觉得他心善又大度,对他印象好极。
然而谢流忱却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一般,飞快地用纱布将伤口胡乱卷了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
崔韵时完全没注意他们。
她心里思索着既然大巫正在尽力救治薛朝容,那么找到大巫就等于找到薛朝容了。
不过也不能坐着干等,便先摸清大巫的位置,这样等薛朝容恢复完全,他们便能带上她离开。
这个机会很快就降临了。
午饭后常杏又来了,她按照约定,好吃好喝地供着谢流忱,现在也该轮到谢流忱证明他的价值。
她与谢流忱在房中单独进行了一番密谈。
等常杏出来后,崔韵时和薛放鹤这对假夫妻才进去。
谢流忱坐在桌后,单手慢吞吞地用一壶清水清洗紫浆果,洗完后,他将那一盘紫浆果推到崔韵时面前,又看了眼薛放鹤:“你们吃吧。”
崔韵时自然察觉出了他的古怪,他异乎寻常的沉静,好像忽然失去了在客栈时和薛放鹤针锋相对的力气。
但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已经没有必要再猜测他的心思了。
崔韵时开始和这两人说她的打算和计划,大巫不管身在何处,每日总要有人给他送饭,那么跟着送饭的人,就能找到大巫的位置。
薛放鹤也说了几句他的想法,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吃起谢流忱洗好的果子。
谢流忱几乎没有开口。
等到三人达成一致,崔韵时起身离去,谢流忱看向那盘只有薛放鹤伸手拿过的果子,心中再没有一点意外。
她没有拿过一个,因为是他清洗的,经过他的手,她不想再受他的恩惠,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好意。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了了,这段时日以来,她想与他分道扬镳的态度始终未变。
只有在崔家时,或许是为了让家人安心,或许是因为和娘亲妹妹在一起时的氛围实在太好,她对他多说了那么几句话,夜里两人甚至可以一起讨论话本里的一则小故事。
他们能心平气和,像两个不太亲近的朋友一样开始交谈,她还答应了他的请求,说有机会的话,会和他一起去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他把这句话当真了。
他以为那是他们关系的起死回生,其实只是回光返照。
——
崔韵时晚饭时避开耳目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二人她已经确认了大巫的位置。
大巫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住在这个山中村舍里,而是单独呆在山后的山洞中。
深夜时分,他们可以潜进去,察看薛朝容如今的情况。
谢流忱沉默地点点头,从到这里开始,崔韵时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具安静的人偶,偶尔做出简单的回答。
薛放鹤则十分赞同,想到马上能见到长姐,笑得像朵花一样。
崔韵时看着他的笑脸,却总是回想起他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模样,她真觉得她在许多年前见过他,而且还是个半大少年的他。
她苦苦思索,猛地想起来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薛放鹤第一回见面就对她这般热情,原来她曾经救过他一命。
她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她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但若是有人要报恩,尤其是能够助她扶摇直上之人的报恩,她会欣然接受。
崔韵时太过喜悦,她想掩饰自己突然其来的亢奋,在屋中转了一圈后,她推门出去了。
为了不整日呆在屋中引人怀疑,她和薛放鹤会时不时地外出转一转。
这座山不远处有片斜坡,看着平坦,实际上坐下去后,地上的草非常扎人。
崔韵时站了一会,看着不远处开得姹紫嫣红的一片花发了会呆,而后她看见谢流忱的身影,他似乎是在折花,一枝枝地将它们折下。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折得很慢。
崔韵时心想他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也不忘折些漂亮的鲜花点缀自己的房间。
不过他一向待自己很好,从不肯让自己受苦,摘些花回去似乎也不奇怪。
崔韵时看着他折完花,又看着他越走越近,她迎着阳光,微眯着眼看他。
一束被纱布捆好的花就这么递到她眼前。
崔韵时紧皱起眉。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
崔韵时放平眉头,她没忘记自己还在扮演着韩霜,假笑道:“多谢大人,不过不必了。”
崔韵时做好被他硬塞的准备,谢流忱的强硬自负都包裹在温和的外表下,他若是出于某种原因想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成,容不得别人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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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可出乎她的意料,谢流忱没再纠缠,只是说了句:“它们很香。”
崔韵时没有反应,她站在那,微风拂面,馥郁的花香夹着一丝血腥气朝她这里涌来。
崔韵时随口应道:“或许吧。”
谢流忱的手垂下,那束鲜花朝着地面,一片花瓣轻飘飘落地。
他忽然说:“你要看个戏法吗?”
崔韵时:“什么?”
她其实听清楚了,但是她不想回答他一句又一句话,以此敷衍一下他罢了。
谢流忱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要看个戏法吗?”
崔韵时应付地唔了一声,谢流忱将这视作肯定的回答。
他抬手抚摸着盛开的花朵,他的手指抚过的地方全都燃起火焰,这束花很快便被火焰吞没,燃烧殆尽。
余下的灰烬随着风吹向山林,瞬间无影无踪。
这些街头卖艺常做的戏法,没想到他这样自恃身份的人也做得很娴熟。
崔韵时收回目光,发现他的手指上也留有被烧灼过的痕迹。
崔韵时看了那伤痕两眼,谢流忱开口解释:“想要得到最好的表演效果,付出一些在所难免。”
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把燃烧过的冷灰,充满了灰烬般的寥落。
崔韵时不知他在低落些什么,但他的事与她无关,她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大人多珍重自身,我先回去了。”
谢流忱比她更快地往坡上走一步:“你继续在此处吧,我该回去换药了。”
崔韵时闻言停下脚步,目送谢流忱离开后,她又吹了会风才回到屋里。
屋中不见谢流忱的身影,花瓶中却插着和方才他递给她一模一样的鲜花。
花朵上露水晶莹,丝毫不见灼烧的痕迹。
崔韵时打量着花瓶里的花,心里想着谢流忱那个戏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亲眼看着花被烧光了。
薛放鹤注意到她的目光,以为她是喜欢这些花,拿起一朵最为艳丽的送到她眼前:“你喜欢这朵吗?拿着吧。”
崔韵时拒绝了,她才不会拿着谢流忱摘的花到处晃,如果她想要花,她可以自己去摘。
她转身离开,谢流忱立在屋后的一扇窗前,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屋中发生的一切。
以前她仕途无望,便想要借助他得到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那时他待她……并不太好,可现在他想要满足她的愿望,她却没有了向他祈愿的欲望。
他只能在她的世界之外打转,愚蠢地做些小把戏想要讨好她,可是她已不再需要他了,她也不想要来自他的一切东西。
他已经明白,他做什么都没用了。
错误的开始,错误的过程,然后就该得到错误的结尾,可是他不想要结束。
世上再大的罪过,最后也只能以死作为惩罚,终结一切。
如果他想要和她重新来过,他能不能为她死上几回,从她那里要到这个赎罪的机会。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拔出刀刃后静静地看了一会。
锋利的刀片上映出他的双目,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的眼神。
所以他还是很清醒的,他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就算听起来离谱一些。
可是很值得。
他只是想求她原谅他,要他做什么都行。
杀了他也可以。
28-30
第28章 第 28 章
薛放鹤在长?廊拐角遇见?长?姐。
长?姐一脸撞上大?好事的表情, 薛放鹤就不如她这般高兴了。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后?边,听长?姐说她方?才遇见?一个身手?极好的人,她觉得自己很有招揽成功的希望, 过几?日她还要再去拜访她一回, 尽快将她拿下。
薛放鹤并不意外,长?姐总喜欢这样不拘一格地挑选人才, 虽然她有时候说话很轻佻, 但她最擅人尽其用, 不会埋没任何一个可用之才。
一个出身普通之人若能得她赏识, 为?她效力, 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堪称一步登天。
薛朝容说了
一堆自己想说的事后?,才想起关心一下弟弟:“你要见?的人呢, 见?着了吗?”
薛放鹤沉默片刻,想起自己在崔韵时面前出的丑,他既惭且愧,极轻地嗯了一声。
过去这么?多年, 她也长?大?了, 和记忆里?的她不大?一样,可他觉得她还是那般美好。
喜欢一个人时,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就连她砍翻人时, 对方?喷洒出的鲜血溅到他脸上,她拿了块手?帕在他脸上乱擦一气?,他也觉得很好。
前阵子他得知崔韵时会陪着表妹来参加这场宴席,便舔着脸找上自己的表侄女, 答应她会教她马术,只要她能带他一块来。
然后?他便当真见?到她了, 如同做梦一样。
她明明是从远处走来的,可在薛放鹤心里?,她就好像从天而降一般,重新降临到他的生命里?。
他少年时被伪装成山匪的刺客追杀,她也是这般突然出现,干脆利落地砍死这些人,还送了他一匹马让他骑回家。
这本该是一段美好姻缘的开?始。
可当年他不满十四岁,而她已经十七了,三岁的差距,如果是二十四与二十七,那根本不算什么?。
可是十四和十七……他根本没机会。
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个半大?点?的孩子。
当时她没留下名姓,也没给他报恩的机会,等?他与她偶遇,认出她时,她却已经嫁给别人了。
她的夫君……他不想提这个男子,他最恨这种样样比他强,年纪还与她匹配的货色。
她的夫君风华正茂,已经是个可以娶妻的成年男子,而当时的他还只是个不成模样的少年。
这些年他跟着长?姐呆在永州,战事紧张,一直没有回京。
今日他终于能站在她面前,有了告诉她,他就是当初那个少年的机会。
可他却羞于开?口向她诉说这段往事,生怕她会想起他当时只到她肩头,瘦弱不堪的模样。
什么?时候才能在她面前英武一回,让她知道他也是个不逊色于许多人的男子。
薛放鹤想到此处便有些伤感,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喜欢他这样的类型,他见?过她的夫君,那人拥有让薛放鹤都自惭形秽的美貌。
他本觉得自己长?得很不错,可是在那人面前,他被比得低下头去,像一朵泥地里?的野花,自以为?自己是这片野地里?最为?绮丽的鲜花,等?见?到了真正的人间殊色,才知道自己从前是多么?的可笑。
也许她就是喜欢那样温文尔雅、容色出众的男子吧。
与她的夫君相比,他的样貌显得何其粗陋,又怎么?能奢望她能多看他几?眼。
薛放鹤黯然垂首。
——
谢府。
元伏一进屋子就吃了一惊,只是过去了寻常的一夜,公子的屋中却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几?条梁柱间来回缠了数圈红色细线,近千只白色蝴蝶串在上面,一层一层地垂挂下来,规整到令人寒毛倒竖的地步。
风一吹,满屋子的蝴蝶簌簌地响。
风一停,它们又毫无?生气?地垂挂着。
元伏浑身起鸡皮疙瘩,壮着胆子慢慢靠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蝴蝶都不是真的,而是用纸裁制而成,只是做工太?好,以假乱真。
他再低头看着满地碎纸,明白这些纸都被用来做成纸蝴蝶了。
元伏捂着心口松一口气?,心道这场面太?不吉利了,这个东西应该在坟头,而不应该在公子的床头。
他撩开?一层又一层的红线,往公子所在的那处望了一眼,只见?他身着寝衣,随意地披着件月白色的外袍,大?把红线绕在他手?腕上,或长?或短地垂覆下来。
谢流忱还在剪纸,动作娴熟,元伏发呆的这一会,就见?他又剪出了两只。
元伏看看挂着的近千只蝴蝶,无?比震惊地问?:“公子,你该不会一整晚都在剪这个吧。”
要不然怎么能剪出数量这么?惊人的纸蝴蝶。
谢流忱没有立刻回答他,不是他不想回应,而是他实在困得说不出话。
他想要好好睡一觉,可是只要一躺下去,闭着眼静静等待睡意来临,那个噩梦就会重新渗透进他的脑中,将他最不想看见的景象一幕幕地反复展示给他看。
所以他不能继续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做,只重复地咀嚼她抛弃他的幻象。
它们无?孔不入,会抓住他每一个思绪的空隙,让他不得安宁。
他起身,试图做些什么?来填补空白的思绪。
他开?始剪纸蝴蝶,一整夜,他都在比对每一只之间的差别,挑选最完美的用红线串起,一只一只,再仔细丈量每一条红线垂下的长?度,间距分毫不差地将它们挂好。
他重复地做着毫无?意义的事,让自己麻木、疲倦,这样他就不用再被迫去想她的事了。
对于元伏的问?题,谢流忱没有回答。
元伏看他白得像纸一样的脸色,有心问?问?他怎么?了,又知道自己嘴笨,怕弄巧成拙,只得道:“我去端一碗莲子羹来,公子你喝一些,提提精神。”
谢流忱撑着头,没有应声。
他的脑子已经乱了。
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元若已经离开?。
谢流忱站起身,千丝万缕的红线从他身上手?上垂下,他一步步往前走,将它们全不在意地丢在身后?。
他踩着满地的红线走到书架边,按下机关,墙上陡然出现一扇可以容纳两人进出的门?。
数条交错的红线仍缠绕在他身上,因?为?互相交错打成了死结,不管他怎么?拉扯,都无?法摆脱。
他干脆拿起剪子,一下下地剪断这些红线对他的束缚。
这下所有红线都离他而去,轻飘飘地委顿在地。
他像抹幽魂一样走入门?后?,穿过熟悉的甬道。
这条路通往的不是什么?密室,而是露观楼里?的一间寻常屋子,他在那里?养了大?量功用各不相同的毒虫恶兽。
一条条形貌丑陋的毒虫在特制的箱体中爬行?,留下粘稠的痕迹,整个屋子生机盎然,是往常他最爱呆着消磨时间的地方?。
谢流忱站在一整排柜子前,刚打开?其中一个,脑中因?为?睡眠不足,出现了嗡嗡的幻响。
他站在原地缓了缓,才从里?面掏出一瓶这个月刚制作完成的毒药,迟钝地想了片刻,又将整个抽屉都拿了下来。
这个抽屉装得很满,往常并没有这么?多分量,但这个月他做得多了一些。
他喜欢亲自动手?制作毒药,借此放松心神,排解不快的情绪。
然而今日他没有这份闲心,他旋开?瓶塞,一点?一点?地给匕首涂上毒药,消耗掉这些无?处可用的剧毒,以及自己仅剩的神智。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谢流忱侧耳听着雨声,思绪陷入短暂的空白,这给了一些东西可趁之机。
然而这一次缠上来的不是噩梦中的画面,而是崔韵时的脸。
她只是望着他,长?久地沉默,随后?转开?目光,看向虚空中的一点?,好像那个地方?比他更能吸引她的注意力。
谢流忱嘴唇轻轻颤抖了一下。
为?何不再看着他。
为?何不与他说一句话。
为?何全然不理会他。
谢流忱闭了闭眼,轻按眉心。
他不想再这样愚蠢地对着一个幻象说话,不管是质问?还是哀求,都是他不愿意做,也不能容忍的。
谢流忱面无?表情地将一把又一把匕首入鞘,一切归位后?,他走到窗前,看屋外纷乱的雨丝。
露观楼高三层,他居高临下,扫视着大?半个谢家,掠过某处时,瞳孔倏然缩了一下。
过快的心跳影响了他的判断,他不得不身体前倾,双目仔仔细细地描绘她的身影,终于再次确认,他没有看错,这就是崔韵时。
她正与她的丫鬟站在一处说些什么?。
丝丝凉意吹拂他的面颊,带走脸上的热度,这阵风过于凉爽,让他两日以来积压于心的郁气?一扫而空,头脑也跟着清醒起来。
崔韵时在装病躲着他,她是不可能踏出松声院,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附近的。
可她就是出现了,这意味着她的态度有所改变,那么?或许连日来的一切都是他多想了,她并没有要与他和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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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只是想要逃避一阵子,现在她终于收拾好情绪,要重新靠近他。
这些复杂的想法飞快地从他脑中掠过,最后?缩成一个简短的,让他欣喜的结论。
她不会离开?他。
这么?多年,他从没感激过上天,因?为?命运从未厚爱过他,它从他这里?夺走了太?多东西。
他如今拥有的一切全都是自己谋划夺来的,可今日他终于被善待了一次。
天意终于站在了他这边。
谢流忱按在窗沿的手?不断收紧。
不管裴若望说过多少自我臆断的疯话,可他有一句话是对的,为?了让崔韵时自愿留在他身边,让她喜欢上他,确实是一劳永逸的好办法。
所以他该抓住这次机会,他要告诉她,他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待她,也不会故意惹她生气?,以逗弄她为?乐。
既然她不喜见?到燕拾,那他便叮嘱妹妹若是回家,别到崔韵时眼前晃,去找母亲,去找三妹妹都可以。
他会让妹妹敬重她,再也不去找她的麻烦。
他也会爱护她,往后?他们会像一对真正的恩爱夫妻一样,携手?到老,再也不会分开?。
这些想法只要起了一个头,就自己迅速地完整了起来,他不用费心思考,便得到了一个完美的解决办法。
谢流忱提起油纸伞,快步走下去,脚步声在楼中回荡,一声紧接着一声,仿佛在催促着他再快一点?。
他的手?按上门?扇,刚要推开?,余光瞥见?搁置在角落的那面等?身铜镜,正映出他此时的模样。
他看清镜中那个与他长?相一般无?二的人脸上的笑容,猛地回过神。
他在做什么?,何至于急躁成这样。
这般情态太?不稳重,简直像一个初次与心上人约好相见?的毛头小子,心事浅得一眼就能被人看穿。
这不是他。
谢流忱放下手?,慢慢平复呼吸,等?到脸上的表情恢复如常,好像一切在他眼里?都是同样的平淡之后?,他才推开?门?。
他不能一口气?将自己的盘算全部告诉她,就像饲养鸟儿时,不能因?为?它叫声惹人怜爱,就随着它的意,让它想吃多少口粮就吃多少,那只会害了它。
崔韵时本就是很会看人眼色,蹬鼻子上脸的人,若是过分放纵宠爱,只会养大?她的胃口,跃跃欲试着想要爬到他头上来。
他必须慢慢地,一点?点?地给予她想要的东西,否则她会忘乎所以、恃宠生娇的。
第29章 第 29 章
从兴昌伯府回到家后, 谢五娘还是?很兴奋,崔韵时听她一路说个?不停,就像一条话痨的小狗跟在身旁, 发出让人心软的可爱叫声。
临到分别时, 谢五娘说要送她个?东西,说完便朝着自?己院子小跑而去, 边跑边回头说, 她跑得快, 只要半盏茶功夫就将东西拿回来了。
崔韵时还来不及说什么, 她便跑没了人影。
总归只是?半盏茶功夫, 崔韵时便在原地等她,可是?等着等着,原本还算澄明?的天空聚起厚而重?的乌云, 很快便劈里啪啦地下起雨来,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
崔韵时赶紧拉着芳洲躲到附近的屋檐下。
反正?四下无?人,她干脆把湿哒哒的头发全部拨到脑后。
雨幕垂连天地,一片如?烟细雨中, 有人撑着伞朝她们走来。
即便伞面?将那人的脸遮去, 可光看执伞的那只手,和比旁人更高?挑挺拔的身形,她也能认出来这人是?谁。
崔韵时别开?眼, 心中盼望谢流忱只是?路过,别注意到她们。
然而她的心愿时常落空,有关于谢流忱的愿望更是?从不会实现。
那把伞越走越近,伞下人的面?容也越来越清晰。
谢流忱在台阶之下站定, 隔着密密飘落的雨丝,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会, 什么话也没说。
从前她会反复猜测他?这一眼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不必揣度他?的心意。
这漫长无?尽的煎熬终于有了时限,此刻每呼出一口气,都让她离解脱更近一点。
崔韵时感?觉自?己轻松得都要飘起来,即便谢流忱就站在她面?前,她也再不用尽力?对他?绽放笑容,讨他?欢心。
若是?从前,她哪能这么做呢。
如?今唯一要做的,便是?与女世子谈妥之后,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向谢流忱提出和离。
和离这两个?字,光是?想想都让她一阵兴奋。
为免节外生枝,说出和离之前,她不远不近地待着谢流忱便是?了,既不与他?结怨,也不过分亲近。
这样即便往后和离了,他?至多?只是?气上一阵,不会变成她棘手的仇敌。
发上的雨水一滴滴地滚落在地,在她的皮肤上留下黏滞之感?,崔韵时却不甚在意,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出神地想:再也没有比今日更好的日子了。
一方柔软的手帕轻轻按在她脸上,崔韵时猛然回过头,几颗水珠甩飞出去,她顺着看去,就见?水珠落在谢流忱的袖上,泅开?一点深色的水痕。
谢流忱没有指责她失礼的举动?,也没有在意自?己衣袖上的痕迹,仍旧拿着手帕,极有耐心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水。
然而她的头发湿淋淋的,被雨浇了个?半透,不断有雨水从鬓发上流淌下来,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眼看着一滴水珠要流过眉毛,流进她眼睛里,她也有所察觉,赶紧闭上眼。
谢流忱轻笑出声,手指轻轻搭在她的眼皮上,将那滴水抹开?了。
他?却没有拿开?手,仍旧抚在她的眼皮之上,感?受着手指下她眼珠轻微的颤动?。
他?的心也跟着极轻地颤了一下。
整个?擦拭的过程,她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毫无?抵触,堪称配合地由着他?动?作。
原来夫妻六年,即便彼此离心,却也会有难言的默契。
真是?奇妙。
往后这样的日子,这样的相处还很多?,他?们会越来越亲密。
谢流忱心生一种别样的满足,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脸。
他?是?这般想的,便也这么做了。
他?捏了捏她下巴上的一点软肉,又恶劣地挠了挠她的喉咙。
方才还闭着眼的崔韵时忽然抖了一下,她睁开?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流忱回以无?辜的表情。
崔韵时僵了片刻,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自?我怀疑。
谢流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必然以为他?是?不小心触碰到她的,并没有作弄她的意思,她会觉得是?她多?心了。
崔韵时真是?错看他?了,他?就是?故意的。
他?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生动?表情,胸腔里仿佛有一只小鸟在扇动?翅膀,努力?想要挣脱出来,让他?觉得有些难受。
谢流忱侧开?脸,不再看她,想随口说些什么,好让她不要注意到他?的异样。
“夫人刚从外头回来吗?”
“是?,”崔韵时顿了顿,觉得自?己只说一个?字太敷衍了,“从兴昌伯府回来的。”
“我见?过他?家五郎,在东山寺里,当时秋错花盛开?,他带了未婚妻一同上山赏花,听说他?们情意深笃,准备来年春日便成婚。”
崔韵时听着他?说话,心里觉着说不上的奇怪,谢流忱居然这样随和地与她说别人的是非。
若是换作旁的夫妻这样谈天,自?然是?再寻常不过了,可这是?谢流忱,他?对别人的事也会有兴趣吗,他?也会八卦别人的事吗?
他?这个?样子都不像他?了。
谢流忱继续说:“夫人想去东山看花吗,秋错花一年开?两季,春季是?粉色,秋季开?出的是?白色花朵,我听陆盈章说,她妹妹与情郎去了一趟东山,回来时给她折了一枝秋错花,还带了几坛红苏酒。”
他?说完,莫名笑了笑,又问一遍:“夫人,我们一同去东山吗?”
崔韵时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
她对秋错花和红苏酒都没有兴趣,只觉得谢流忱今日话异常的多?:“不去瞧了,我不爱看花。”
谢流忱默了默,心道也
好,据他?所知,李家五郎后来与未婚妻分道扬镳,秋错花还没开?尽,他?们便一刀两断。
这样不吉利的花,不赏也罢。
他?这样劝着自?己,可是?理智根本无?法被这套说辞说服。
他?觑她神色,既无?欢欣也不丧气,仿佛全副心神都在别处。
这非常不对劲,她在他?面?前永远都在表演,怎么会近乎明?目张胆地走神。
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他?之前想错了。
她不是?不再抵触他?,而是?在敷衍他?。
他?们此时在廊下来回踱步,边走边说着闲话。
谢流忱忽然站住脚,落后她几步,她也丝毫未觉,或者说不在意,她只顾着自?己脚下的路。
谢流忱望着她的背影,寒风夹着雨丝擦过他?的面?颊,带来连绵不断的痛感?。
他?看她一步、两步地走远,没有回头看他?一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连他?不再说话都没有发现。
芳洲原本站在一旁,不想搭理谢流忱。
可她见?他?忽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便看了一眼他?的脸。
然后她就愣了愣。
谢流忱的表情有一瞬间太过可怕,崔韵时的紫衣被风吹得飘飞,映在他?瞳孔里,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鬼火。
芳洲不得不问一句:“公?子,你身体不适吗?”
谢流忱不语,他?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他?按捺住情绪,走向她,既然她把他?忘在身后,他?走到她身旁便是?了,何必多?想。
他?伸出手,想要牵住她,这样她再走动?时,就不会把他?忘记了。
然而手指刚触上她衣袖上的一朵花,身后传来谢五娘的声音:“表嫂,我把东西拿来了!”
崔韵时立刻提起裙子走向谢五娘,谢流忱的手落了空,那朵柔软的花在他?指尖转过。
他?只触碰到它,短短一个?眨眼的时间。
谢五娘从锦囊里拿出要送给崔韵时的东西,那是?一只小小的玉雕,被雕刻成歪着脑袋翻肚皮的小狗模样。
谢五娘有点不好意思地向崔韵时介绍,这是?她自?己雕的,所以有些拙陋。
之前她听崔韵时说,她曾养过一只爱撒娇的小狗,名唤阿角,阿角最喜欢趴在她腿上滚来滚去地翻肚皮让她摸。
所以她就用明?仪郡主赠予的玉料雕出了这么一只。
崔韵时既惊喜又感?动?,捧着玉雕看了又看:“你的手艺真好,若不是?你当年不在京城,年纪也小,我都要当你见?过阿角。”
谢流忱默然地看着她对谢五娘好一番感?谢,差一点就要抱着她亲一口的样子,心中恍惚。
原来她同旁人说话时,不会忘记对方的存在,自?顾自?走掉。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脸上的笑容。
这样生动?的喜悦表情,是?崔韵时平日在他?面?前装都装不真切的。
他?看了许久,终于难以承受地转过脸。
他?怎么会以为她要与他?和好呢,她一定很讨厌他?,很怨恨他?。
如?果她有机会,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很清楚这一点,不是?么。
谢流忱努力?想将这一切视作寻常,却只能一句一句地听着她和谢五娘说话。
那是?与他?说话时全然不同的语气。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跳在地上的琉璃珠,清脆得让他?想要碾碎。
他?忍耐着谢五娘,谢五娘却没有一点自?知之明?,和崔韵时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谢流忱转过头盯着谢五娘,终于让谢五娘意识到她很多?余,她说自?己还有课业,得赶紧回去了。
崔韵时刚想叫她一起去松声院,晚上她们可以睡在一块。
趁她还没和离,还留在谢家的这段日子,她要多?与谢澄言、谢五娘待在一起,将来她们天各一方,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
不过课业也很要紧,她便没有再留谢五娘。
崔韵时一转身,才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谢流忱。
不过无?妨,总归没多?久他?们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就算她偶有那么一两回顾不上他?,也算不了什么。
她对他?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淡淡的红晕,那是?无?法掩饰的喜色。
与谢五娘说笑,她就能高?兴至此吗。
谢流忱上前几步,在她不解的目光中,状似无?事发生般地对她微笑:“夫人,我送你回去吧。”
他?撑开?伞,拒绝了芳洲和行云要上来举伞的动?作,对她们道:“你们留在此处,我会让人来给你们送伞,今日便不需你们服侍了。”
说完,他?将伞遮到崔韵时头顶,用目光无?声地示意她跟他?走。
崔韵时进入他?的伞下,他?们并肩同行,绕过半个?庭院后,谢流忱感?觉得到,芳洲和行云的视线被阻断,再也看不见?他?们。
终于只剩他?们二人,没有人会来打扰他?们了。
他?抿起的嘴角微微松下来,但在看到崔韵时拿在手里的玉雕时又再度绷紧。
谢五娘真会送东西,崔韵时日日看着这只玉雕小狗,便日日要想起她是?如?何失去它的,连带着将他?再怨上一遍。
谢流忱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此时却不免心虚,思索再三?,轻声道:“我再寻一只与阿角一模一样的狗给你养可好,一定与它一般惹人疼爱。你有它做个?伴,日子便不会无?趣了。”
他?清楚地感?觉到崔韵时的脚步慢了下来,他?呼吸停滞一瞬,跟着停下,两人却已隔开?数步。
他?将伞倾斜向她,遮挡纷落的雨。
谢流忱眼看着崔韵时双脚站定,却在他?把伞倾过来时,她微微抬起下巴,是?要躲避与他?有关的一切事物的靠近的动?作。
他?睫毛轻颤,不发一言地将伞再推过去些,以免她才擦干的头发又被淋湿。
崔韵时毫无?动?容地看着他?这一连串动?作,他?有时候就会做些让人误解的事,仿佛他?满怀善意,一心盼着她好似的。
可她不是?第一日嫁给他?,她早看透了他?的薄情与虚伪。
她今日原本心情很好,几乎觉得她不能释怀的往事都可随时间逝去,她再也不必频频回首,为之伤心。
他?却偏要在她高?兴的时候提起这些事,还说什么送她一只一模一样的狗,仿佛这样就能一笔勾销。
可是?她还记得自?己如?何恳求他?都不能留下自?己心爱的小狗时的心情,她也记得谢燕拾带走她的阿角时的笑容。
她明?明?知道她怎么求他?都没有用,她的话哪里能越过他?的妹妹,但她还是?要求一求他?,因为不这样做,她就一点希望都没有,阿角就会真的被带走。
她努力?过了,可她没有留住阿角,也没有保住自?己的尊严。
他?们就这样随意处置她珍视的宝贝,还要怪她抱着东西不撒手的姿态太不稳重?,不像个?做主母的料子。
抢走她的东西,还要指责她不像样。
当年她眼眶浅,想起这件事便忍不住蓄起眼泪。
现在她也没长进多?少,可她至少知道记着这个?仇。
有时候人记着一份怨,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能报复回去,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本来的模样。
她低头是?为了更好的生活,不是?因为她是?天生的贱骨头,望一眼高?高?在上的他?们就该赶紧认错。
现在他?突然要送她一只和从前十分相似的狗。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恩怨两消,再无?芥蒂吗?
那她可不可以把谢燕拾杀掉,然后再还给他?一个?和谢燕拾相像的女子当妹妹,他?是?不是?也能与她握手言和?
崔韵时忍了很久很久,才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哽咽,也不要充满怨气:“不必费心了,我不养狗,什么都不养,我养不长的。”
过不久他?们就要和离了,不宜节外生枝,便如?此吧。
谢流忱听着她轻颤的声线,他?直直地站着,雨水似乎漫进了他?的身体里,让他?连呼吸都感?到不畅。
他?想和她和好,想要好好对待她,可是?她就像被人
伤害过的狗一样,他?一伸出手想要抚摸她,她就惊恐又怨恨地看着他?。
他?以为天意站在他?这一边,他?以为他?还有机会,他?还能让她喜欢上他?,他?们就再也不用分离了。
他?的人生中,美梦从未成真过,只有噩梦才会逐渐变为现实。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走回松声院。
到了屋前,崔韵时收拾出一点礼貌,客客气气地道:“多?谢夫君送我回来,夫君也早些回去,换身干爽的衣裳吧。”
谢流忱收起伞,声音有些哑:“我们许久未见?了,我想陪陪你。”
崔韵时的语气更和善了:“听说二妹妹近日回家来小住一阵时日,我与夫君常常都能相见?,二妹妹在外成家开?府,夫君平日想与她见?面?也不易,如?今有机会能多?见?便多?见?吧。”
她这话纯属胡说,谢流忱和谢燕拾见?面?何曾不易过。
谢流忱没想到,他?也会有被崔韵时用谢燕拾的名头往外赶的一日。
崔韵时没有等他?回答,她带着一丝不乱的笑容,径直转身。
这个?笑容在谢流忱脑海中被无?限延长,她又像从前一样,很快地收拾好情绪,以完美到无?可挑剔的态度面?对他?。
他?从前会为这样的她感?到安心,这意味着她需要他?,才尽力?在他?面?前表演。
可是?这一次,他?只感?到强烈的不安,好像他?如?果只是?这样眼睁睁地看她带着这样的笑容,一次次地告别他?,却什么都不做。
总有一日,她会真的离他?而去。
谢流忱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崔韵时惊讶地挑了下眉,不是?吃惊于他?会阻止她回房,而是?因为她感?觉到正?握着她不放的这只手,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让她讶异的热度,好像手的主人正?被激烈的情绪灼烫着。
他?这样冷漠的人,身体也会有这样热的时候吗。
崔韵时抓住他?的手慢慢扯开?,心想他?应当是?发烧了,否则她怎么会摸到一片让人心惊的烫。
“我不可以留下来吗……”谢流忱低声道,目光不自?觉带上一丝恳求和期盼。
崔韵时恍若未闻,用了一点巧劲,轻易地就将他?的手从她腕上扯下来,然后很温柔地说:“夫君还是?回去吧。”
谢流忱忽然想起自?己手腕上今日戴的是?多?年前她送给他?的手串,他?并不常戴,今日却恰好戴在手上。
他?好像找到了话题一般,将自?己的手抬了抬,举给她看,希望她能念一分旧情,对他?心软一点。
崔韵时顺着他?的话,没什么情绪,应付一般地看了一眼,点点头道:“嗯,很衬夫君今日的衣裳。”
她重?新看向院门口,提醒道:“下了雨,夜路湿滑,夫君该离开?了。”
谢流忱仍纠缠不放的手忽然失了力?气,他?没有办法再装作不知道,其?实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要和他?说,她只是?一遍遍地,想让他?走。
第30章 第 30 章
屏风后仅有几盏微弱的烛火, 室内昏暗,谢流忱却觉得烛光刺眼。
浴桶里的水是元伏刚倒好的,白气蒸腾, 他浸泡其?中, 身体却不知冷热。
他撑着?头,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离开?松声院, 又是怎么?回到自己住处的。
被她连番拒绝以后的记忆已然模糊。
凡是他不愿再想起的事, 便都是如?此处置的。
他半垂着?头, 忽然觉得下午在露观楼上遥望见她, 仿佛已是极遥远的过去。
他脑中一片空白, 唯有一个念头徘徊不去。
会不会无论他怎么?做,她都不会喜欢上他,无论他怎么?表现, 想要?争取她的爱意,她都只会在心里,用一声声的拒绝,将彼此间的距离划得泾渭分?明。
惊惶就如?落入水中的墨, 迅速侵袭全身。
谢流忱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与其?思虑这些无法改变之事,不如?想办法赢得她的欢心。
他拿起那?串手串,数着?自己的心跳, 一颗颗捻动着?。
今日真?是糊涂了,即便要?送狗给她,也不该直接以他的名义送,更不该他亲自提出, 她本就记恨他,谁都可以送她狗, 只有他这个罪魁祸首不行。
今后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了,无论要?怎样弥补她,都要?思虑再三,手段温和迂回,再不能惹她生厌,否则如?何重归于好。
谢流忱再三思量,排除种种会刺激到她的法子,想到一个主意。
若是一条可怜又无助的奶狗,流浪多日,昏倒在崔韵时面?前,还担心她不会收留它吗。
答案是肯定的。
而且要?让人事先训练那?条狗,等她和狗有了感情,再让它在谢流忱有需要?的时候四?处乱跑。
她不想见他,可是他若是抱着?她走失的狗送还给她,总不会被拒之门外。
若是某日不慎被她的狗咬伤,他去见她时,她总不好直接赶他走吧。
她可以拒绝他对她的好意,可是不能阻止他通过狗来接近她。
谢流忱越想越觉得这条狗非常有用。
他擦干身上的水,穿好衣袍,让下人悄悄将谢五娘带去露观楼,他要?问她一些事。
——
谢五娘被带来时一头雾水,不知到底什么?事会让表兄急着?找她。
更奇怪的是,表兄的人还恭恭敬敬地请她将她从前完工的玉雕木雕全部装入盒中带上。
表兄肯定不是突然对她制作的东西感兴趣,他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看?不上她稚拙的手艺。
她偶尔会听明仪郡主抱怨这个儿子,知道表兄的性子本质上有些古怪,他的刺都包裹在温和的外表下,走得足够近才会被他扎痛。
似谢流忱这般自我骄矜的人,谁都没有真?正被他看?在眼里。
就算是大家公认他非常宠爱的燕拾表姐,谢五娘也曾意外撞见过,表兄嫌燕拾表姐哭闹时的动静太吵,在她哭得正大声时往她嘴里丢了只小虫,吓得燕拾表姐立刻不哭了,转身冲去找个地方洗漱。
因为燕拾表姐当时哭得太投入,双目紧闭,完全没有发现这虫是她亲兄长扔她嘴里的。
而表姐跑掉以后,表兄露出一脸终于安静了的轻松神?情,闲适地躺回躺椅上歇息,看?得谢五娘目瞪口呆。
从那?以后,谢五娘就觉得她还是不要?了解,也不要?接近这个表兄为好。
因为这个人的心中首位只可能是他自己,表面?上看?着?疼爱谁,可一旦烦扰到他了,他只顾自己高兴,哪管她是谁。
谢五娘上了楼,谢流忱对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到对面?,案上摆好了作画的一应用具。
而后表兄问了她好些问题,全是有关阿角那?条狗的。
比如?阿角的耳朵是竖起的还是垂着?的,耳朵上有没有杂毛,身上有哪里不同?寻常之处……
一连串问题问下来,谢五娘有时候答得上,有时候答不上。
即便她回答不出的时候,表兄也没有特殊的反应,只是在她回答完之后,表兄提笔,在纸上画出了一条狗的模样,谢五娘不等他发问,便会意地点头:“就是这样,我就是照表嫂偶尔提过的话雕出阿角的,我想像中的阿角便是这般模样。”
谢流忱见她肯定,放下笔,将画纸放到一边晾干墨迹。
好在有谢五娘。
阿角去年就去世了,即便还活着?,它也已经是条成年犬,从它的外观再难看?出幼年时的可爱模样。
谢流忱也从未近距离观察过阿角,就算想找它的替代?品都无从下手。
现在他想找的狗绝不是与阿角一般无二的,那?就太过刻意,她一看?就会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
最好是与阿角有几分?相似,但又有两三处明显不同的地方,这样才既能宽慰她失去爱犬的心,又显得十分自然。
必须要让一切看起来都是缘分?使然,才让崔韵时与那?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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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狗相遇,而非他刻意安排。
谢五娘看?他面?露满意之色,随后不知从何处拿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轻按在桌上,只听他说:“五娘,多谢你费神?给我描述阿角的形貌,这是你的酬劳,请你收下吧。”
他说话的语气十分?斯文有礼,谢五娘却无暇感叹他的礼数周到,让人舒适。
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这寻常的夜晚,这张银票就如?白日的太阳一般灿烂明媚,叫她不敢直视。
五百两,这可是五百两。
啊,表兄的为人,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谢五娘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就冲着?他出手这般大方,她就决定在心里给他增添一点正面?人物的光辉。
谢五娘还没回过神?,表兄又拿出两张一千两银票,整齐地叠在那?张五百两上。
谢流忱:“这是买下所有出自你手的玉雕和木雕的钱,你看?看?够吗,若是不够,还可以再给。”
谢五娘从来没觉得表兄的声音这般动听过,她嘶哑着?点头:“够了,够了,表兄不必如?此客气。我能有今日,全赖表兄关照,拿表兄的钱实在不该,只要?表兄需要?,尽管开?口便是,这样的小忙,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她艰难地推拒了一下,表兄直接把银票装进?匣子里,再拿起她的手,牢牢按在匣子上。
她感受得到,表兄的眼神?中满是诚恳和对她的欣赏:“五娘,只是两千五百两而已,你年纪还小,这点钱你拿着?正合适。韵时很喜欢你,所以我也希望你能过得舒心,若是你能在她面?前,为我适当地美言几句,创造一些机会,那?就更好了。”
谢五娘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后来说了什么?,反正等她醒过神?的时候,她就已经抱着?这个匣子,由下人引路送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她晕乎乎地想,表兄这个人就算有一百个不是之处,可是他这般大方,说话让人听着?这么?舒服,也可以抵消五十个缺点。
从今日起,她决定把他当作半个好人。
——
谢流忱拿起谢五娘雕刻的一只喜鹊,对着?烛火细看?了好一会。
粗制滥造,品味低下。
这样的东西也能得到崔韵时的赏识,证明她是个会因情废理之人。
重视感情的人有时候非常好对付。
他们的心都有弱点,只要?找到那?个弱点,根本不需猛烈进?攻,只要?像抚摸一朵花一样小的力?气,她的心就会打开?迎接他进?去。
这个发现让他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块玉料。
谢五娘的东西能留在她身边,他的凭什么?不能。
他可以买通珍宝阁掌柜,把他的东西混进?一堆首饰中供她挑选,总有办法让她收下。
只要?想到他亲手制作,一刻一划做出的东西会被她戴在身上,他就感到一阵莫名的悸动。
谢流忱本想雕一支玉簪,盘绕在她乌发上,来来往往的人全能看?见她戴着?它,就算无人知晓这是出自他手,可是只要?她戴着?,这便是落在她身上的隐晦的标记。
谢流忱持刀一笔笔落下,慢慢切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脑中杂乱的想法渐渐沉定。
裴若望总挂在嘴上的那?些是是非非,那?些喜欢不喜欢的事,谢流忱都不想再细思出个结果?了。
想得再多,说来说去那?么?多说法,全都是虚妄之语,分?得那?么?清楚又有什么?用。
所有事落在实处,便只剩一个念头,他只要?一个结果?:他不想和她分?开?,她得是他的,所以她喜欢他就好了,她就不会走了。
从前他在心里把她当宠物,往后他会把她当妻子对待,虽然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可是对她来说一定不一样。
他要?让她感受到他的诚意,让她知道,他是真?的想与她和好。
过去的事他愿意弥补,她现在不愿意与他多说,他就自己一桩桩一件件地想,把事情做到让她满意,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她想要?的一切都会得到,那?他们的关系就会有转机吧。
谢流忱继续细化?玉簪轮廓,心想,或许也应该雕个玉扳指、如?意坠之类的,增加被她选中的几率。
他忽而想起趁她睡着?,套在她手上的那?枚墨玉指环。
白日不曾注意,可现在一回想,便发现今日她手上没有戴那?枚墨玉指环。
她是不喜欢,还是将它取下放在某处了,她知道那?是他送她的吗,是因为他送的所以才不想戴吗?
谢流忱一分?心,手一错,刀锋快而迅疾地划过手指。
房外,正在嗑瓜子的元伏忽然听见房中传来谢流忱的惨叫,叫声凄厉,与往日他得体从容的模样全然不符。
他赶紧站起来,刚要?推门,就被谢流忱叫住:“不要?进?来!”
元伏听出他的声音满是痛楚,这四?个字都是从牙缝里艰难挤出来的,更急了:“公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只是撞到了柱子……”
元伏松了半口气,心有余悸地坐下,心想公子这声叫得,简直跟被牛踩了两脚一样。
谢流忱哄住元伏不要?进?来,以免他见着?自己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复原。
伤口太深,他眼里被痛出了泪,右手放下笔刀,泪眼朦胧地看?了看?玉料。
万幸,血没落在簪子上,否则意头不好。
头一回送她这个,必须是最好的东西,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得完美无缺,绝不能是见过血的。
他埋头在臂上,忽然怀念起她会因为他被草茎扎了一下,就给他吹吹手指的日子。
可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30-40
第31章 第 31 章
崔韵时今日起得?比往常早一些, 她要出门去自己名下的?铺子看看,既然准备和离,她的?资产就不能?和谢家的?搅在一起不清不楚。
有?些铺子该转手便转手, 比如一家香露店, 卖的?最好的?几种香露成分中含有?稀有?的?香料,是她借助了谢家的?资源才从袁州进来货的?。
一旦和离, 这条进货渠道便会断掉, 这家铺子在同行激烈的?竞争下维持不了多久, 还是托人将它转手卖掉为好。
唯一的?好处是她从未将自己的?钱与谢家的?钱混在一起, 分割起来比较容易, 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崔韵时提起裙摆,正?要上马车,忽然听到元伏说话的?声音。
现在正?是上值的?时候, 元伏在,谢流忱多半也在。
她回头略望了望。
谢流忱恰在这时抬头,正?看到她今日少见地穿了一身?碧色衣裙,像一抹清浅干净的?春光。
他知她惯穿紫色, 碧色却也格外适合她。
她的?目光从元伏转到他的?身?上, 又很快收回去,没有?一丝多余的?停顿,好像他是无关?紧要之人。
过了会, 她才对他露出客气的?笑容,向他行礼。
谢流忱告诉自己不要在意?她自然流露的?那个眼神。
他走上前,问:“夫人是要出门吗?”
崔韵时点头:“去自家铺子里转转。”
“这些琐事可以交给身?边得?力的?丫鬟去干,夫人不必这般操劳。”
崔韵时点点头, 又嗯了一声,而后再无他话。
谢流忱等了等, 仍没等到她说些什么。
她这样疏离又客气的?态度,他早也想到了,并不气馁,只解下腰间一个香囊放到她手里:“近日赢虫病多发,戴上这个,赢虫不会近身?。”
崔韵时收下道谢,转身?要上马车。
谢流忱不甘心只交谈了这么几句便要结束,忍不住向她走了半步,又顿住。
不能?纠缠太过,否则既失了风度,又惹她厌烦,该徐徐图之,不可心急。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们几人坐着马车离去,方才上了自己那辆,往刑部衙门去。
——
车帘落下,外边的?人再看不到里边的?情形,崔韵时转手就将香囊交给芳洲,芳洲拿着香囊嗅了嗅:“好香啊。”
崔韵时:“那便归你了。”
芳洲:“我?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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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香气虽然好,可这是公?子送的?,我?用着膈应。”
她一边说一边深呼吸,像只小老鼠一样嗅闻着香囊,显然是对这味道很中意?。
马车忽然颠了一下,行云问外边的?车夫:“赵叔,怎么了?”
车夫忙道:“夫人和姑娘们没事吧?是有?块碎石子顶住车轮,现下已经过去了。”
行云闻言不再多说,回过头却见芳洲一脸失望地趴在车窗上往外望。
方才马车颠簸的?时候,芳洲整个人撞上车窗,手里的?香囊也从窗子那掉了出去。
她眼看着不断远去的?香囊,有?些怅然,又觉得?既然是公?子的?东西?,那也没什么可惜的?。
崔韵时看她这样,觉得?好笑:“这下你不用膈应了。”
“现在是不膈应了,但是感觉跟丢了钱一样难受。”芳洲发出幽怨的?声音。
崔韵时安慰她:“等会顺道去兰芳阁,给你再买一个气味一样的?,挑你喜欢的?颜色好不好。”
芳洲闻言立刻不难过了,她把帘子拉上,将那个香囊抛在脑后。
那还是个紫色的?香囊,与她的?肤色不衬呢。
——
日暮时分,谢流忱回到府中。
他问门口?的?小厮:“夫人回来了吗?”
“回来了,比公?子早一个时辰回的?。”
谢流忱心想,或许该让母亲邀崔韵时去清晖院吃晚饭。
等她到了清晖院,他再晚上一会过去,吃完饭又能?送她回松声院,到时再找个借口?,说不准还能?留宿在她房里。
他把事情都往好的?方面去想,心情好上不少。
穿过一道月洞门,迎面几个丫鬟走过来,统一的?云水蓝衣裳,唯有?其中一人腰间佩戴着的?紫色饰物有?些眼熟,谢流忱略看了两眼,眸光忽的?顿住。
那是一个紫色香囊,上绣兰草蝴蝶,下垂流苏,与他今晨送给崔韵时的?一模一样。
元若察觉到谢流忱的?目光,忙叫住那名丫鬟。
谢流忱敛去脸上所有?神色,淡声问:“你这香囊是从何处得?来?”
丫鬟垂下头,不敢与他对视:“是……是奴婢捡的?,就在府外不远处捡到的?。”
她有?些紧张,辩解道:“真是这样的,公?子,这不是奴婢偷来的?,奴婢瞧它还很新,又干净,就捡起来自己用了,奴婢没有偷东西。”
她语无伦次地说完,好一会,也没听见公?子说话,更加惶恐了。
谢流忱无言良久,而后示意?元若将她搀起来,他按捺着脾气道:“不必害怕,此事与你无关?,将香囊解下交给元若,你好好做事去吧。”
元若将香囊交到他手里,他看也没看,只将它攥着,不断往前走。
前路花木茂盛,罩下大?片阴影。
他穿行其中,身?上一时是暗色斑驳的?树影,一时是血色夕阳的?余晖。
待回到房中,他在镜子前停顿片刻,看见镜中自己身?上的?白衣还是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仿佛他一路跋涉,仅是这世间的?过客,它们什么都没给他留下。
他做的?都是无用功。
谢流忱将香囊放在桌案上,忽然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一件被?他送出去,又被?她丢弃的?东西?。
他可以将这个香囊丢掉,可是他送出去的?心意?也能?这样处置吗?
这个想法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有?真?心吗?
或许是有?的?,即便不是出于喜爱,可他想要挽留她,与她一生一世都在一起的?心绝不会输给白邈。
可她会将白邈送她的?团扇珍藏在盒中,却将他送的?香囊弃如敝履。
谢流忱从不想将白邈视作对手,那简直是抬举了他,他就是一只谢流忱碾死?他都嫌多余的?虫。
白邈之于他,就如崔韵时之于谢燕拾,他一直觉得?谢燕拾对崔韵时耿耿于怀,死?咬着她不放的?行为太愚蠢。
他就不会抓着白邈不放,那样太掉价了。
他也从来不会让崔韵时意?识到他们俩之间还有?一个白邈存在,因为白邈不配。
——
谢澄言伤势几乎好全了,胃口?也跟着恢复,晚饭又吃了不少。
她一吃饱就犯困,可还不到入睡的?时候。
她便拿着雪规鸟掉下来的?羽毛去挠它的?小脑袋,逗得?正?起劲时,谢流忱来了。
这段时日他来看望她不少回。
但谢澄言还记得?前阵子与他的?争吵,也记得?他离开时拽走了崔韵时送她安神的?香包。
他走就走,还抢她东西?。
就冲这件事,每次他来,她都不会和他说一句话。
脚步声渐近,谢澄言干脆伸手入鸟笼,雪规鸟跳上她的?手指站好。
她就这么抬着手转身?面向长兄,让他看看一向不喜他触碰的?雪规鸟,和她是多么的?亲热。
她就是要气死?谢流忱。
谢流忱却像没看见她的?挑衅一样,坐下后好声好气地关?怀了她一番。
谢澄言不搭话。
谢流忱丝毫不觉尴尬,开始给他今晚前来的?目的?做铺垫:“妹妹,那一回是我?言语失当?,我?十分懊悔,你生我?的?气也是应该的?,若是有?什么我?能?做的?,尽管开口?,只要你消气,我?都会为你办到。”
谢澄言不可置信地转头看他,她自然知道谢流忱在有?需要的?时候,惯会花言巧语,可他嘴里的?好话不是白听的?,每回他都别有?目的?。
他这么自我?的?人,居然煞有?其事地向她道歉,他到底要拜托她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流忱继续说下去:“越容秋很讨人厌吧,她总说你写的?字没有?风骨,说要给你介绍一位书法先生,可是她回回说,回回都没介绍,你想让她吃瘪让她闭嘴,想堂堂正?正?地赢她一回,但她样样都比你强一点,你根本找不到法子。”
“还有?江行川,他就更可恨了。他射箭时总和你抢一个靶子,先生点你回答策论,他故意?抢在你前面站起,一番高谈阔论,先生还夸他有?气魄。”
“江行川还四处散布他爱慕你的?流言,其实你知道他不是喜欢你,他只是故意?以这种方式让人以为他每次输给你,都是因为让着你,而不是实力不济;想让人以为他抢在你前面答题,是因为你不会,你答不出,他全都是为了你好。”
“所有?人都说你欠江行川人情,辜负他的?好意?,对他疾言厉色,他们说你不知好歹……”
谢澄言被?他戳中不愿告之于人的?心事,想打断他,他却话锋一转:“我?知道这些事你不想让家里人知晓,你想靠自己解决,因为你不是谢燕拾,你也绝不想成为和谢燕拾一样的?人。”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地温和下来,像是一个尊重?孩子意?愿,一直看着她单打独斗,可是即便她被?对手打得?趴在地上,他也相信她能?反败为胜的?长辈。
谢流忱:“你当?然不是跑到家人面前哭一哭就要人为你摆平一切的?无能?之辈。你只是需要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到了那时候,你想要的?都会实现,我?可以帮你找到这样一个时机,让你亲自打败对手。”
谢澄言竖起一根指头:“如果你给我?创造时机,那你要我?做什么?”
谢流忱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很温柔地说:“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这笑容在他脸上,看起来既亲善,又可怕。
“嗯?”
“你只要答应我?,不要将我?拆散崔韵时与白邈的?事告知她,还有?我?做过的?那些事,全都不要让她知晓。”
谢流忱知道三妹妹肯定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故而隐晦地一语带过。
谢澄言这回是真?的?愣住了,既因为他的?大?费周章,也因为他掩藏在平静外表下的?小心翼翼。
怎么了,他不是肆无忌惮吗,他也会怕崔韵时知道他比她知道的?还要恶劣吗。
谢澄言抬头,笑了笑:“不行啊,长兄,这些事我?是一定要告诉嫂嫂的?。”
然后她就如愿以偿地看见谢流忱掩在袖中
的?手指,几不可见地颤了颤。
第32章 第 32 章
谢澄言到今日都还记得?谢流忱的原话。
“妹妹尽管去与她说你想说的任何话, 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也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那般从容,那般无所畏惧。
那时候谢流忱肯定没想到, 还有他把脸送到她面前给她打的这一日。
谢澄言真想放声大笑, 并?踹他一脚,她抿住笑容, 看着被她拒绝后一言不发, 只微垂眼?睫的长兄。
谢澄言:“长兄当?时不是很嚣张, 无所畏惧得?很, 让我尽管去说的吗, 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怎么好声好气?地同我商量起来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拿脸蹭雪规鸟,雪规鸟格外贴心地把头转过来蹭着她, 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
谢流忱很快平复心情。
来之前他就预想到了她或许会是这个?态度,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说服谢澄言,别再给他与崔韵时脆弱的关系雪上加霜。
他不知道?崔韵时的打算,可是她已?经越来越不遮掩对他的疏离。
下一步她会做什么, 他不想细思, 与其惴惴不安地畏惧那件事的发生,不如将精力全?部用?在如何挽回她的心上面。
他想要她喜欢他,永远都别离开他。
为了这个?目的, 他可以?做出让步,不管是对崔韵时,还是对谢澄言。
如今只是被谢澄言奚落几句而已?,他没有什么听不得?的。
而且谢澄言与崔韵时要好, 在他这个?兄长和嫂嫂之间,选择站在嫂嫂那边, 其实是件难得?的好事。
这样维护她喜爱她的小姑子,在他挽留崔韵时的过程中,或许也能作为一枚筹码。
谢澄言一见他和上次判若两人的模样,似乎她无论?说什么都不会动气?,她阴阳怪气?道?:“男人可真是多变。这才过去多久,长兄就换了态度。你忌惮什么?忌惮崔姐姐知道?这事会怀恨在心吗,你不是不怕这个?吗?”
谢流忱纠正她:“她是你的嫂子,你不该这样称呼她。”
“我只是在提前练习,倘若你们和离,我要怎么唤她。”
谢流忱被和离这两个?字扎得?安静了好一会,谢澄言既觉得?稀奇,又觉得?不可思议,盯着他看个?不停。
谢流忱收敛神色:“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想通了,从前种种实在没有必要,是我糊涂。如今我只想与她长长久久,彼此再无嫌隙。”
谢澄言听着他说着好似忏悔的话,一脸见鬼的表情:“你别跟我说,你喜欢她,所以?你突然良心发现了?”
这是她长兄,她还能不知道?他,这人怎么会忏悔,他哪里有什么良心,他根本就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
谢流忱轻皱起眉,心想她说话怎么跟裴若望一样,三句话离不开情情爱爱。
“我没有喜欢她,我只是不想与她分开,”他顿了顿,“我从来都没有想和她分开,从订下婚约的那一日起,我就想与她做一辈子的夫妻。”
谢澄言听得?眼?都眯起来了:“你在说什么啊,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奇怪吗,又不喜欢她,又要跟她过一辈子,你脑子怕不是有问题。”
接连被她骂了好几句,谢流忱暗自吸气?,硬生生忍住了。
既然有求于?她,就得?拿出有求于?人的态度。
谢澄言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又是他亲妹妹,他不能设计拿捏她的把柄,也不能让她的境况变得?更差,迫使她跟他做交易。
是亲妹妹,忍一忍吧。
他反复告诫自己,如今她伤好了,四肢灵活活蹦乱跳,一句话听了不高兴就要飞去松声院告密。
那他就完了。
谢流忱本想说,那你就当?我脑子有问题吧。
他转念一想,不如干脆顺着她的话认下自己喜欢崔韵时,他自己心里清楚他不是耽溺情爱之人就够了。
若能说服谢澄言,对他来说也是一个?助力。
他目光幽幽,想要开口应下,双唇却难以?吐出一个?字。
明明只是顺势说一句无伤大雅的谎罢了,可是他忽然有种错觉,仿佛这一句话出口便是承认,谢澄言会知道?他喜欢崔韵时,崔韵时将来或许也会知道?。
她会怎么看待他对她的感情,被他喜欢,她会感到哪怕是一丁点的高兴吗?
这个?念头擅自从他的心里跳出来,像山野中的精怪编织出来捕获迷途者?的美梦,他立刻感知到了危险,全?身都生出一种抗拒。
他不可以?承认。
谢流忱抿紧嘴唇:“总之我不要与她分开,你别坏我的事,我也会帮你解决那两个?人。”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强硬,谢澄言这才感觉他正常了起来,这才是她那个?心肠很硬、自视甚高的长兄。
方才那个?隐忍又好说话的应该是中邪了。
谢澄言打量他一会,忽然说:“我答应你,不过这只是暂时的,若是接下来的日子你有一刻待崔姐姐不好,有一件事做得?让她不高兴,我立刻让她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心肠歹毒不安好心,拆散她和别人,还要装模作样……”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打断她的话:“省省吧,你没这个?机会。”
说完他转身就走,走出两步之后又回头:“你说话的声音能不能小一些,我若不是让外边伺候的人事先站远了,你方才声量那么大,她们全?都会听见。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干了什么,然后传到她耳朵里去吗?”
谢澄言不惯着他,立刻吼回去:“那你自己倒是别做这些事啊,我就要那么大声,嫂嫂,长兄他唔唔唔……”
她的嘴被谢流忱用?手帕捂住,谢流忱压低声飞快地道?:“你行行好吧,你非要弄得?我变成弃夫你才高兴吗,别喊了!”
谢澄言趁机梆梆揍了他好几拳。
——
崔韵时推开窗,这一扇窗正对着庭院,景色好极。
晨光由此照入,驱散全?身的郁气?,她顿觉神清气?爽。
她心情大好,拿起一把剪子,对着长至窗前的一朵紫黛眉比划片刻,思考着该从哪里下一刀。
行云路过:“夫人别把花修剪毁了。”
她说话时,崔韵时已?经一剪子下去,将那朵花整个?剪了下来。
她迎着行云一言难尽的表情,将花别在行云襟前:“你看,这样不是很好看吗,我没有修剪坏它。”
芳洲趴到窗前望了望,指着一朵朱红色的花:“我要那朵,夫人给我剪那朵。”
崔韵时依言剪下那一朵别在她的衣襟前。
“夫人。”崔韵时下意识回头,对上的却是谢流忱。
他站在窗外,衣袍如雪,姿容秀异,在鲜花的陪衬下,就像一幅被裁剪好的名家画作,叫人不忍破坏。
崔韵时却无心欣赏,但凡对他这个?人的本质有些许了解的人,都不会觉得?这画面赏心悦目。
很久以?前她就已?经和他无话可说,但还需维持着表面的礼节和夫妻间该有的“亲近”。
如今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所以?她倒是不必搜肠刮肚地找话题。
崔韵时:“夫君特意过来,有什么事吗?”
谢流忱被她这问题问得?沉默一下,即便她说的不是这句话,而是别的什么,可语气?中没怎么掩饰的事不关己的味道?,还是让他晃了下神。
他装作没有听出异常,让元若把花端过来。
这样的粗活以?往都让元伏来干,但今日这盆占秋花较为特殊,是他无意中搜寻到的新品种。
培育出它的人并?不是寻常花匠,那人家产颇丰,侍弄花草全?是因?为兴趣使然。
因?为它产量太?少,本不欲出售,是谢流忱费了些功夫与这人结交,才弄到这么一盆的。
这样来之不易的花,他当?然不能交给元伏抱着。
元伏有时候笨手笨脚,万一将它摔碎了,他去哪再找一盆送给崔韵时。
这样稀奇又美丽的花,送给她观赏最为合适。
只是谢流忱并?不打算将它的来
之不易说得?这般清楚,她如今厌他烦他,他若是示好意味过于?浓厚,追得?太?紧,反倒会让她离他更远。
其实她不只是厌他烦他,他只是不想在心里对自己说出她怨恨他这个?事实罢了。
他虽心知肚明有些东西的存在,却不能坦然地对自己承认。
元若将整盆花举过胸口,好让夫人看清。
谢流忱:“这是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稀罕品种,花香可以?舒缓精神,解除疲乏,我每日都要上值,大半时间都不在府中,将它放在我那里也是无人欣赏,放在夫人的书房倒是很合适。”
崔韵时看了看那盆花,确实是从未见过的品种,可她对此兴致也不是很高,只也懒得?和他推拒。
她道?了声谢,让丫鬟将花搬去书房,她看着丫鬟走过拐角,将心思收回来,发现谢流忱还在看她。
她道?:“夫君是否该去上值了?”
谢流忱不答,目光转向她的手指,那里仍旧是光秃秃的,不见墨玉指环的踪迹。
他本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可现在,他不打算问那枚墨玉指环的去处,就像他同样不会问昨日那个?香囊的去处。
因?为如今要努力周全?夫妻间体面的人换成了他。
面对着心思缥缈难以?捉摸的枕边人,怀着期望,每踏出一步,却步步失望的感觉,他终于?也体会到了。
——
崔韵时不知道?谢流忱来到底有什么目的,最后他也只是留下那盆罕有的花,就带着随从离开了。
他最近对她的态度几乎算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友好,崔韵时虽觉奇怪,但不讶异。
她早就体会过他的虚伪和反复无常,有时候他会突然对她温言细语、体贴入微,然后没多久,他又能笑着看她跌入坎坷的境遇,却吝啬对她伸出援手,更不用?说站在她这一边,为她作主。
他总让她失望,让她感到痛苦。
如今她即将解脱,终于?可以?平静一些地看待这六年。
她这段婚姻失败至极,如果她有什么经验要告诉妹妹的话,那就是千万不要嫁给这种薄情寡幸的男人。
崔韵时在书房呆了一个?时辰处理事务,那盆花的花香闻得?她有点难受,就像闻到一些姑娘身上刺鼻的香露。
她想了想,让人将它端到庭院中,放得?远远的。
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她已?经不用?再勉强自己了。
那个?从前会评判她,指责她每一个?举动的人,马上就再也左右不了她了。
——
午时开始下了半日的雨,谢流忱下值后并?未回到自己院中,而是去了松声院,他买了庆丰楼的糕点带回来给她。
他已?经想好,见了面他便说,是受谢澄言所托买回来的,但是不知崔韵时喜欢什么口味,所以?每样都买了一些。
可丫鬟却说崔韵时不在,谢流忱没有太?意外,只是有些许的失落。
他等?了许久,雨势仍不见小,眼?看着雨丝斜斜落在庭院石砖上,院中一些植物被风雨吹打得?东倒西歪。
一些娇弱的花草早已?被丫鬟用?雨布遮盖起来。
谢流忱收回目光,不经意扫见房间角落里摆着谢澄言送给崔韵时的那盆雪逐花。
大概是外头风雨太?大,所以?丫鬟们特意将它搬进来的。
他忽然想起自己送的那盆占秋花,目光四处搜寻,先在屋内扫了一圈,无果,最后在庭院一角发现了它。
无人照管它。
花盆里积满雨水,花瓣更是被打得?七零八落,几乎只剩几枝花杆和几片摇摇欲坠的叶子。
别的珍贵花草都有丫鬟盖好雨布,这一盆却没有。
明明早上他亲眼?看着它被送去书房,现在却在这里受风吹雨打。
谢流忱瞬间明白了。
她根本不喜欢他送的这盆花,所以?下人也看出她对它的轻忽。
丫鬟们哪敢不将主子的东西收好,她们是知道?就算不将这盆花看护好,也不会受到惩罚才敢这样做,因?为她根本不在意它。
他的眼?神空了片刻,面上所有神情消失殆尽,心潮起伏,更甚屋外暴雨。
他竭力保持冷静。
无妨,这不算什么大事,不管是一盆花、一枚指环,还是他送到她手上的心意,既然给她了,她想如何处置都可以?。
她想丢便丢,她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她扔掉多少,他就补上多少。
就算她扔掉一百一千次,他一百零一次一千零一次地补回去就好。
还有希望,他还有希望的。
他在心中把这句话当?成救赎的咒语反复念诵,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哀鸣起来:
真的还有希望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真的还有希望吗?
谢流忱浑身紧绷,他想让这道?声音停下来,可它却在脑海里不断回荡,仿佛海面上的幽魂。
他再也难以?忍受这种刺耳痛苦的声音,拿起一个?茶盏摔碎,捡出最大的一块碎片往手臂上快而狠地划了一道?,鲜血喷涌而出,他瞬间拿不住碎瓷片,痛得?难以?呼吸,几乎要昏厥过去。
可是脑子里终于?安静了,他按住伤口,等?待着红颜蛊发挥作用?。
但随着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那道?声音又重新回来了,这次它再不像先前那般尖锐激烈,它只是虚弱地,仿佛在自言自语一般问:
我们真的还能和好如初吗?
谢流忱闭上眼?,不作回答,一滴眼?泪却从眼?皮下渗出,缓缓滚落。
第33章 第 33 章
崔韵时从外边回来?, 脚步轻快得?快要飘起来?。
她与薛朝容秘密见了一面?,基本将事情都定了下来?,唯一不确定的是薛朝容何时回永州, 以及崔韵时是跟她一同出发, 还是薛朝容先行?一步,而她处理完自己?这边的事后再独自前往永州。
崔韵时倾向于后者, 不过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到时候再说吧。
最重要的是, 她确定了自己?的将来?, 她会?成为薛朝容的副手, 她会?在永州重新?开?始,与过往的一切痛苦彻底告别。
然而这好心情没持续太久,崔韵时得?知谢流忱居然在她院子里等她, 心里顿时不大舒服。
这就好像一整日都在外做正事,回到自己?房中?想要彻底歇一歇,回味一下令她振奋的好消息,却发现还有一件任务亟待完成。
她走?入屋内, 瞬间闻到一阵极淡的血腥气, 再去闻又似乎是她的错觉。
丫鬟居然没有掌灯。
谢流忱就这么坐在一片昏黑中?,叫她辨不清面?目。
他抬头望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划出的伤口已经快被修复完整了,可见到她,他仍旧觉得?很疼。
他有种超乎理智的直觉,似乎无论他如何巧言令色, 都不能令她回心转意。
他们只剩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的机会?,或许是是几百句, 或许是几千句。
将这些话说完,他们的关?系也就结束了。
这种直觉像一块冰一样刺痛着他,让他不敢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那袋各色各样的糕点给她,便匆匆离去。
崔韵时看他走?得?还算干脆,心情马上又好回去,她让行?云等人把糕点拿下去分了。
她一口都没有动。
——
第二?日晚上,她院里来?了位客人,她家中?大姐崔嘉元。
崔嘉元是嫡母所出,比她年长四岁,姐妹关?系算得?上不错,但也仅是不错。
崔嘉元身在大理寺,能和谢家做姻亲,对她多有助益,崔韵时则需要崔嘉元在崔家照拂她姨娘和妹妹。
这些年来?,两人来?往一直不断,姐妹情谊只是虚名,实际是为了各自的便宜。
情谊容易消逝,相比之下,利益关?系更加长久。
所以崔嘉元忽然到访,不是有事要拜托她走?一走?明仪郡主的关?系,而是说姨娘近来?思念她,崔嘉元想叫她回家住几日,陪陪姨娘,崔韵时有些许讶异。
若是为了这件事,崔嘉元派人传个信就算完了,她怎会?郑重其事到要上门来?告知她。
崔韵时只是觉得?她这个举动奇怪,但也没什么多想的必要,反正她回去一趟见见姨娘就知道?情况了。
她决定明日一早便回娘家,崔嘉元得?了她的答复,又闲话一番,才告辞离去。
崔嘉元从松声院出来?,路上遇见了要去给明仪郡主问安的谢流忱,两人像寻常的
妻姐与妹夫那般见完礼,又各自分别。
崔嘉元心想,他这个样子,旁人完全看不出他们今日早见过一面?。
下值时,谢流忱来?找过她,提出要她寻个妥当的理由将崔韵时请回娘家去,为了答谢她,今年的官员考核他会?帮她拿到最好的评级。
崔嘉元觉得?这个条件听起来?没有任何坏处,对她是,对崔韵时也是,而她还受益良多,自然答应了他。
只是她心中?疑惑,他帮她,她得?到的好处很明显,可是谢流忱能得?到什么好处,她却一无所知。
——
崔韵时吃饱喝足后才出了院门。
马车已经套好,她起得?还格外早,就是为了不要撞上谢流忱上值的时间,免得?又要和他客套着说几句。
有些人能多见一面?就多见一面?,而有的人,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
所以当她在熹微晨光中?,看见谢流忱的身影时,她的表情都不好了:“你们……为何这般早就在此处?”
谢流忱:“元若从榻上摔下来?,跌伤了手臂,刚正完骨,他心有余悸,在附近走?走?排解心绪,我陪一陪他。”
身体很健康的元若配合道?:“……是的,夫人,我胳膊肘伤了,多亏了公子,他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
谢流忱面?露关?怀:“夫人要往何处去,这么早,可是有什么要事?”
“长姐告诉我,姨娘很挂念我,让我回去看看。”
谢流忱闻言,对她露出一个笑:“夫人真是孝顺贴心,我身为女?婿,自然也该陪着一同回去。”
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的右手,以不容推拒堪称殷切的语气道:“夫人,我们走?吧。”
崔韵时接连找了三个理由拒绝,都被他轻飘飘地挡回来?,如果再推拒,面?子上就太过不去了。
她只能和他一同上了马车。
时辰太早,街边的小贩都稀稀落落的,崔韵时佯装闭目养神,没有与他闲谈。
谢流忱看着她装睡,没有戳穿。
马车平稳前行?,一路上毫无颠簸。
谢流忱瞥了她好几眼?,回回都见她稳稳地坐在原位上,并没有马车忽然一颠,她摔靠到他身上,或者他倒在她身上的可能。
谢流忱闭起眼?,放弃这个注定不能实施的计划。
前日他从她那离开?时心神不宁,一夜过后,他想开?许多。
其实没什么好多想的,他只要一个结果,除此之外他全不接受。
有空伤怀,不如将精力?用来?思考怎样打动她。
那些男子一个个嘴上说着爱慕她,最后都在她残废的左臂面?前退却,只有他不改初心,谁都没有他咬得?紧,这是他在她那里唯一的优点,若是连这一点都要放弃,他还能用什么让她回心转意。
就算是错,而后一错再错,谁又能说这条错路走?到底不是柳暗花明。
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想走?这条路。
既然之前对她的示好收效甚微,那他便下一剂猛药。
他要向她证明自己?的用处,并让她知道?他是可以为她所用的。
谢流忱早就知道?她借用他的名头压她的父亲,可他不在意,这种事只会?让他们的关?系更牢固。
在让她爱他之前,先让她觉得?他仍有可用之处,他能成为她的一件工具,等她依赖他到离不开?他的地步,不爱也要变成爱。
他神情阴暗地想着这些,再度看了一眼?崔韵时。
——
谢流忱先下了马车,对崔韵时伸出手,她本要避开?他的搀扶,却在看见门口的小厮时,将手放在了谢流忱掌心。
谢流忱顺势牵住她的手,小厮已经入内向崔钦和杜岩沁夫妇通报,等他们到了前厅时,崔钦已经坐在那了。
崔韵时向崔钦行?完礼,就坐到一边,听着谢流忱和她这位父亲说些场面?话。
崔钦精神很是振奋,难怪今早一起便有喜鹊叫。
谢流忱这位出身尊贵的贤婿除了回门那一回,之后逢年过节也很少到崔家来?,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与他联络感?情,崔钦自然是不能放过。
他一直当女?儿不得?谢流忱的欢心,不然怎么他这个岳父都见不着女?婿的影呢。
不过她能讨好婆母明仪郡主,也算是有点用处,不是一嫁到谢家就以为万事大吉,满脑子吃喝享乐的废物?。
崔钦对她没有太大的不满意,只是时常写信提点她要趁年轻貌美,赶紧笼络丈夫生个孩子,稳固自己?的地位。
可女?儿迟迟没有动静,崔钦觉得?她大概跟她姨娘一样,空有美貌,自负才色,但不切实际,也不懂男人的心。
而且说实话,崔韵时还不如她姨娘,她连一个孩子都生不出来?,她姨娘至少生了两个。
崔韵时听崔钦和谢流忱说个没完,中?途她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表示自己?要去探望姨娘。
崔钦正谈得?高兴,贤婿不仅人长得?好,说起话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他完全顾不上亲生女?儿,自然答应她的要求,随便她要去哪。
然而崔韵时一起身,谢流忱也表示要一同前去。
崔钦便笑道?:“那我也去吧,好些日子没有见你姨娘了,记得?你才四五岁时,我们一家人在银杏树下喝茶吃饼,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都嫁人六年了,不知你何时也做人娘亲,你与流忱,还有孩子,一家人一起回娘家来?看望爹娘啊?”
崔韵时受不了看他装模作样,更不想与他再说这些让人犯恶心的废话。
崔钦没看出她掩藏的厌烦之情,谢流忱却看出来?了,应付道?:“夫人年纪尚轻,我不喜孩子,此事不必过于急切。”
崔钦:“可也不能不急啊,韵时不小了,她都二?十有三,再晚可就生不……”
谢流忱心中?不耐,他看见孩子就心烦,根本没有生育的打算,更别说女?子生育不异于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崔钦管好他自己?就是了,怎么敢管到他妻子身上来?。
谢流忱信口胡说:“我母亲有三个孩子,至今没有一个孙辈承欢膝下,她老人家觉得?儿女?都很有自己?的主意和打算,她以此为福,觉得?这般才省心,岳父也该像我母亲一般想得?开?才好。”
崔钦听出他的画外音,再不好说什么,只是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不必特意去叶姨娘的院子,早饭大家都是一起吃的,韵时你待会?就能见到你姨娘和小妹了。”
说完,崔钦还特意对着谢流忱道?:“韵时祖母喜欢热闹,所以一大家子都坐在一张大桌上吃饭,流忱若是不习惯,可以单独去韵时院子吃饭。”
崔韵时心想,祖母哪里是喜好热闹,她是喜好训斥人,每日早饭就要开?始说这个没规矩说那个没教养,说得?所有人都吃不下,她就舒服了。
——
谢流忱是男子,不好与女?子坐在一起,座位便被安排在崔钦身边。
他若不是崔钦的女?婿,崔钦哪敢让他坐在自己?下首,把他奉为座上宾都来?不及了。
他心里喜滋滋的,孩子生多了就是好,总能生出个有出息的,居然能嫁给谢流忱做正妻。
而他身侧的谢流忱看着一位大夫人、十二?位姨娘、二?十二?个孩子围坐在桌前。
他有片刻的沉默,然后目光诡异地看了眼?崔钦。
虽然他早就知道?崔家的情况,可是亲眼?看到,感?觉……着实有些壮观。
如果他有十二?位姨娘、二?十二?个孩子,他要马上去死。
被这么多女?子睡过的身子,他自己?都不想要了,更别说还有这么多流着他血脉的孩子,光是想想,他都感?到一阵窒息。
崔韵时坐在叶姨娘身边,她抬手把手放在姨娘手心里,身子微向她侧了侧。
崔老夫人的目光立刻像条鞭子一样抽了过来?:“叶姨娘,你女?儿虽然嫁去谢家,我管不着她在谢家怎么样,可是只要回到崔家一日,就
要守崔家的规矩。她坐在那里扭来?扭去你都看不见吗,这是崔家的小姐,还是条虫?”
叶姨娘马上就要站起来?赔罪:“老夫人,是妾……”
崔韵时的手在叶姨娘腿上轻按,让她不用起来?认错。
崔老夫人见状,语气越发的沉:“叶姨娘,你自己?下去领双份罚。”
其余姨娘和年纪还小的孩子都低下头不吭声,生怕被牵连,跟着一起挨打。
所谓领罚,便是拿铁尺杖打掌心二?十下,双份罚,就是打四十下。
这四十下打完,人的手哪还能好。
崔韵时闻言发出声冷笑。
自从嫁出去以后,她狐假虎威,借着谢家的名头,腰杆挺得?无比的直,再不用受崔老夫人的气。
更何况她在谢家忍气吞声,就是为了自己?亲娘和妹妹不用受气,否则她是在谢家白干的吗。
崔韵时当即就道?:“祖母的意思是,我嫁去谢家,规矩反而更差了?可我在谢家时,从未有人说过我没规没矩。祖母这是对谢家有什么误解,难道?谢家还比不上崔家,谢家人的眼?力?都比不上祖母你吗?”
崔钦马上对身边的谢流忱道?:“贤婿千万不要误会?,我娘绝无此意,她只是关?心孙辈,爱之深责之切,并非有意冒犯谢家。”
崔老夫人这才注意到饭桌上还多了一个面?生的美男子,她本想说哪来?的外人,听到儿子称他为贤婿,明白过来?,这就是崔韵时的丈夫,谢家的长子。
崔老夫人面?色登时古怪起来?,半青半红。
她哪里知道?谢流忱也在,从前每一回崔韵时回娘家,谢流忱几乎没有跟着来?的,要不是儿子说崔韵时很得?明仪郡主的心,她都要当崔韵时是个没福气的。
崔老夫人正要开?口争辩,谢流忱却先她一步开?口,他的语气很温和,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老夫人这般,倒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
这话听着似乎并不计较崔老夫人方才所言,崔钦和崔老夫人都松一口气,却听他接着道?:“我的祖母身为公主,对儿子的妾室也从未这般严苛磋磨,反倒体谅她们生育辛苦,一向善待她们与她们的家人。没想到崔家的规矩是这般,我也是头一回见识。”
崔钦几乎要惶恐了,谢流忱这话太重,他们怎么承受得?起。
崔老夫人涨红了脸,很快就口称身体不适,由丫鬟们扶着下去歇息。
崔老夫人跑了,崔钦却还没跑,谢流忱自然不会?放过他:“岳丈身为一家之主,却坐视母亲苛待妾室,若是哪日哪一位姨娘受不了这种日子,投井自尽,依本朝律例,你与老夫人都要被罚苦役五年,且不得?以钱财抵偿苦役年数。”
谢流忱的话内容其实一点都不客气,可他语气太斯文,反而羞辱性加倍。
崔韵时眼?看父亲垂头丧气的样子,她大嚼糖糕,这种狗咬狗的感?觉,真是太爽快了。
谢流忱这种东西,不管放到哪里都是一种祸害,拿来?祸害她父亲和祖母,更是好得?不能再好。
一场全家聚齐的早饭就这样草草收场,崔钦丢了大脸,不复方才拉着谢流忱侃侃而谈的模样,对着妾室们也再提不起威风。
崔韵时难得?多看了谢流忱两眼?,心想这大概就是谢流忱唯一的用处,他天生就很擅长温温柔柔地羞辱别人,真是好邪门的一种天分。
谢流忱感?受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他想要转身看看她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住。
看来?这件事真是办到她心坎里去了,不枉他和崔嘉元做了交易,将崔韵时哄回崔家。
只有在这种地方才能显出他的用处,叫她满意。
这么多日以来?,他终于做了件让她高兴的事,得?到她的一点认可,可他却欢喜不起来?。
因?为这些是他早就该做的事,他对崔家之事不是一无所知,可他从来?没想过要插手她的家事。
没有别的原因?,因?为没必要,因?为她没有向他提出过这个要求,他若是主动帮她,岂不是显得?他在留心她的事,他很上赶着吗?
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等她求他,那样他就不算在倒贴她。
可现在他想,如果他曾为她做过什么,哪怕只是几件事,他们或许都不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想回头望她一眼?,可她已经错开?眼?神,看向别的地方去了。
那短暂的注视,仿佛又是他的一场痴心妄想。
第34章 第 34 章
崔韵时跟着母亲和小妹回到院子里?, 崔韵时一进门就脱下两件外裳,上床打了个滚。
而小妹崔芳展先去?净了手,再跑到桌前摆弄起几个碗里?的东西来。
崔韵时趴在床上, 瞧着她似乎是在做糕点?一类的吃食, 立刻想起小妹五岁时最喜欢挖鼻屎塞进食物里?,然后一脸天真地递给路过的幸运儿吃。
实在防不胜防。
她发现小妹有?这个爱好以?后, 凡是小妹经手的东西她一概不敢吃。
崔韵时提醒她:“你不要玩鼻屎。”
小妹尖叫:“姐姐不要乱说, 我?才不玩那个。”
崔韵时:“好吧好吧, 你不玩那个。”
谢流忱最后一个进房, 他看了看被床幔遮挡住, 身形影影绰绰的崔韵时,见她像只爱娇的小狗般懒洋洋地卧在床上,似乎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他便调转方向去?了崔芳展旁边:“小妹在做什么?”
小妹抬头, 见到是他。
她被姨娘教过,这个不能叫哥哥,要叫姐夫。
她张口?就道:“姐夫,我?在做玉花糕, 你要做吗?”
谢流忱正要婉拒。
小妹擀平一张面皮, 嘀嘀咕咕道:“我?本来要做十个,三个给姐姐,两个给我?, 剩下的给娘亲。要是你也?做,那就有?六个给姐姐,我?就有?四个了。”
谢流忱也?去?洗干净手,跟她一起做起了玉花糕。
——
崔韵时打了个盹的功夫, 醒来时桌前就围了四个人,她娘亲、小妹、芳洲都在做玉花糕, 可是里?面混进了一个谢流忱,她怎么看都觉得离奇。
她到屏风后穿好衣裳,出来跟行云挤到一起坐着。
她扫了几眼,看众人动作?或熟练或生?疏地制作?玉花糕,心想反正等会?小妹做的那个她绝不吃,万一又加了鼻屎,她吃下去?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小妹却说:“姐姐,等会?你把我?们的都尝一遍,排个数,看我?们谁做的最好吃。”
崔韵时:“……”
她目光躲闪,不敢答应小妹,转过头,恰好看见谢流忱。
他衣袖挽起,露出小臂,按压花形的动作?不疾不徐,宛如一个温柔小意的贤夫。
以?前她也?幻想过会?有?一个可心的丈夫给她做吃食,只不过这个丈夫一直长着白邈的脸。
然而事与愿违,最后她既没有?嫁给白邈,也?没有?获得一个可心的丈夫。
丫鬟将众人做的糕点?拿去?蒸好,再端上来时,已经打乱了顺序,可是方才蒸之前崔韵时已经看过众人的作?品。
她现在一看过去?就知道哪一块出自谁之手。
她先拿起娘亲做的吃了一口?,味道尚可,她很给面子地赞道:“娘,我?就是喜欢这一口?,下次回来我?还要吃。”
叶姨娘一开怀,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她嗓音天生?如此,平日她都掐着嗓子说话,这会?一时高兴忘了形,在女婿面前笑得这般不得体。
她赶紧看了眼谢流忱,发现他神情未变,仍看着她的大女儿,并没有?在意她这边,这才放下心来。
崔韵时又吃了芳洲做的,芳洲的厨艺一向不错,她两口?就吃完了,崔韵时心想她下辈子若投生?成一条狗,一定要做芳洲的狗,吃她家的饭。
接下来就只剩谢流忱和小妹做的了,她把这两个最不想吃的放在最后,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不想立刻吃到鼻屎,伸手拿了谢流忱的,一口?咬下去?,她沉默了。
弋?
她不想仔细形容这一口?的滋味,人如果和谁有?仇,即便仇人有?千百个长处,她出于私心也?不想夸仇人一句好话。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他做的是最好吃的。
而后崔韵时硬着头皮,当?着小妹的面吃了她做的,她再度沉默,然后对小妹深情道:“崔芳展,姐姐永远爱你。”
只字不提她做的东西口?感如何。
最后小妹吵着要她说谁做的最好吃,崔韵时只能如实说是谢流忱。
小妹尖叫道:“我?不信,你偏心姐夫,明明我?做的最好吃,我?都练了三日了。”
崔韵时浑身一阵恶寒,差点?要把她提起来说她胡说八道,她说的这句话比她的鼻屎还恶心。
谢流忱笑着看小妹胡闹,摸了摸她的头:“小妹只练三日就有?这个手艺已经很了不得了。我?小时候给父亲做了许久才练出来。”
小妹暂时停止大叫:“那你都是做玉花糕给你爹吃吗?”
“不是,父亲爱吃什么我?便做什么,家中一日三餐都是我?做的。”
小妹安静了,她觉得她比不过这个人大概也很正常,不是她不行,是对手练习时长太久。
崔韵时从未听他说过自己的往事,此时无人接谢流忱的话,她只得说句场面话:“那真是太辛苦了。”
谢流忱轻轻摇头:“不辛苦,我?都是白日出门玩,玩到要做饭的时候再回来,除了做饭、打扫屋子,其余时候都在外面瞎跑,衣服归我?父亲洗。”
崔韵时觉得他很奇怪,明明是个很娇贵的人,平日里?连衣服上的香气熏得重一点?就会?把衣服丢掉,讲究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现在又很淡然地说做一日三餐,干那么多活不累。
崔韵时也?想象不出来幼年的谢流忱瞎跑的样子,她从不觉得他是个多好动的人。
在她的记忆之中,他惯于旁观别人的争斗与纷扰,而后依照自己的心意平淡地说几句话,决定争执的双方谁胜谁负。
他总是高高在上地左右别人的命运,不曾从他的位置上下来,不曾实实在在地踩在人间的土地上。
结果他现在却说他小时候和所有?小孩一样喜欢到处玩耍。
真是个矛盾的人,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他,更没有?进入过他的内心片刻。
她对他最深的印象,便是他总是选择站在谢燕拾身后,帮着谢燕拾,一起把她踩进泥地里?。
谢流忱提及父亲,不免沉默一下,而后忽然道:“若是父亲没有?去?世?,我?就不会?到京城来认亲,郡主不在乎我?这个儿子,我?死了她也?不会?知道。我?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他不再称郡主为母亲,语气平淡到没有?情绪。
崔韵时听着他的话,心想他也?会?自伤自怜吗,他不是铁石心肠无坚不摧的吗。
她完全不同情谢流忱。
明仪郡主对他来说是个薄情、曾经不负责任的母亲。可对她来说,明仪郡主待她非常厚道。
在谢流忱对她或是不管不顾,或是落井下石的那些年,明仪郡主为她作?过主,怜惜过她,保护过她。
她很感谢明仪郡主,她无法对谢流忱曾受到的漠视、冷待感同身受,因?为她只体会?过他对她的漠视、冷待。
不过谢流忱有?一句话说得很好。
他说若是父亲没有?去?世?,他会?一直留在南池州,过完这辈子。
崔韵时也?真希望他没有?到过京城,她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他,更不要嫁给他。
两人皆是一阵沉默,谢流忱忽然道:“夫人去?过南池州吗?”
“没有?。”
“将来若是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吧。”
崔韵时想拒绝,不过她还记得提出和离前要和他保持着不冷不热的关系,现在他正因?仙逝的父亲而伤感,她此时拒绝不大好。
于是她含糊道:“有?机会?就去?吧。”
谢流忱猝不及防得到她同意的回答,愣了一下,脸上旋即露出笑容。
崔韵时看了两眼,觉得这样纯然无害的笑容和他并不合适。
太不像谢流忱了。
——
今晚可以?在家中睡一宿,明日再离开,崔韵时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然而她躺在未出嫁时的闺房床上,感受到床褥微微下陷,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萦绕周身时,她便不甚满意了。
她忍下不快,翻身背对着他。
谢流忱躺下,同她一般侧着身子,无声?地轻嗅她下午刚洗过的头发上的香气,这气味像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贴在他的面颊上,带着微微的潮。
他凑近,鼻尖触碰到她的头发,而后退开一些:“夫人,你的头发还没干透。”
崔韵时闻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还有?一点?点?没干。
时辰还早,她还能等头发干透,干脆从枕边找了本话本,借着正盛的烛光看了起来。
但谢流忱也?紧跟着坐起来,他长发半绾,侧着身看她,霎时遮住了小半烛光。
“夫君不睡吗?”
一坐起来就挡住她的光线,真烦。
“不困。”他声?音很轻,“夜里?看书伤眼,我?念给你听吧。”
说完也?不等她拒绝,便拿了她手上那本,当?真一字一字地念了起来。
崔韵时觉得没必要因?为这种小事和他拉扯,双手抱胸,闭着眼,拿出听人念经的心态听他念话本。
他念的是她刚看了个开头的那一则故事,内容是一具自封为神的石像,有?实现所有?生?灵愿望的能力,而它却不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它冰冷坚硬,从不肯施舍给任何生?物温暖,它的心曾经也?像所有?生?物一样柔软、有?温度。
但是在它成为非凡的神像的过程中,它的心也?变得无坚不摧,只不过还没有?达到石像那般刚硬的程度。
石像的心一直期盼一只常会?在它胸前歇脚的小鸟能将巢建到这里?来,和它一起生?活。
高高在上的石像那颗高高在上的心在夜里?和石像说话。
它对石像祈愿,它想要小鸟既将它视作?神一样地全身心喜爱膜拜,又要将它视作?挚爱一样信赖,永不离开。
石像无视了它的心的愿望,它认为它的心和它是一体的,而且这个愿望很愚蠢。
小鸟对此一无所知,某日,它彻底飞离这个镇子,再也?没有?回来。
石像仍在原处受人敬仰,它的心也?依旧被困在这里?。
此后它们再也?没有?相见,小鸟的性命很快在一次狩猎中结束,它意外成了别的猛禽的口?中餐。
在临死的时刻,小鸟回顾自己一生?中所有?值得记忆的事,一刻也?没有?想起过石像。
对小鸟来说,它只是一座普通,且有?些硌的石像罢了。
没头没尾的一个故事。
崔韵时听得莫名其妙。
谢流忱看出她的迷惑,显然是觉得这个故事糟糕透顶。
崔韵时确实无语至极,甚至有?点?想笑,她慢慢地说:“如果我?是石像的那颗心脏,我?会?给石像一拳,让它每日都不得安生?。”
这就是不实现她愿望的代价。
谢流忱却想,如果他是石像,他是一定不能接受小鸟对他毫无印象,至死都没有?想起他的。
他要在对方还活着的时候,把自己燃烧成火球,走到它的面前,让火焰的温度一起把它们炙烤成灰。
即便转世?,它都要记住这一幕。
他看向崔韵时,心想,好在他既不会?死,也?不是无法移动的石像,所以?他不必绝望地把自己和她化成一团冷灰。
如果她就这么抛下他飞走,他会?找到她,然后……
他合上书页,中断所有?不可见天日的想法,自顾自笑了一下。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
第35章 第 35 章
从崔家回来后, 谢流忱收拾了一下,前去给?裴若望医治。
据裴若望说,他平日?会?自己出去, 隐匿于无人在意之处晒晒太阳, 一日?有许多时候都不在屋中。
可每次谢流忱来,他都正?好待在屋子里等他。
谢流忱从没问过他是怎么做到的。
裴若望轻功了得, 多半是在谢家某幢最?高的楼上纵观整个谢家, 发现他往他那里去时, 便动身返回, 所以每每都能在谢流忱到之前, 坐在屋中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裴若望向?他夸耀自己的轻功时,谢流忱有时候会?忍不住在心里恶毒地想,速度再快, 还不是追不上远去的旧情人。
而他却成功地抓住了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昨日?回过一趟崔家,他证明了自己的用处之一后,他觉得崔韵时对他的观感应当有些许好转,长此?以往, 从恶感转为好感, 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恰恰是裴若望的不幸,衬托出了他的幸福。
谢流忱微笑着给?他递去两颗药丸。
裴若望认识他许多年,和陆盈章一起见过他不为人知的许多面, 看他笑得这么奇奇怪怪,问:“你心情很好?”
按照他的计算,谢流忱差不多这几日?就该遭受打击才对,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谢流忱不语,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裴若望最?知道怎么让他张嘴,就好比再高傲, 不肯搭理人的猫,只?要人一脚踩在它?的尾巴上,它?就会?大叫着跳起来,对人发出一连串问候。
崔韵时就是谢流忱的尾巴。
裴若望只?要问他,哎呀你这个怪样子是不是喜欢人家,他一定会?立刻狡辩说他胡说八道,不要将?这般恶心的东西往他身上扯,少管他的事之类的。
裴若望便这么问出了口,然而谢流忱面无波澜,仍旧面带笑意地看他:“下一次我?要做入口即化的苦药,让你从嘴里苦到心里,你就再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裴若望服药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流忱居然对这个问题避而不答,他居然没有一提就炸毛。
裴若望惊诧地垂下眼皮,事情超出了他的预料,既然谢流忱避而不答,再也没有百般否认,那就离承认不远了。
可那又有什么用,他若是对自己承认他喜欢崔韵时,那意味着谢流忱马上要变得和他一样可怜。
裴若望嘴唇抽动两下,几乎要按捺住满腔的喜悦。
他闭上眼,任由谢流忱在他脸上扎下一根又一根长针。
半个时辰过去,谢流忱留下带给?他的果子,状似无意道:“我?夫人答应我?将?来有机会?,会?与我?一起回南池州一趟。”
裴若望根本不信,崔韵时多半是哄他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谢流忱现在会?这么乐观,果真是情令智昏,这样也好,到时候谢流忱一定能摔得比他更?惨。
他对谢流忱送上绝不可能实?现的祝福:“那我?祝你们夫妻和睦、白头到老。”
谢流忱点点头,告辞离去。
出门后正?有一阵风,吹落满树秋信花,一片花瓣落在他肩头。
谢流忱长指拈起它?看了看,走到湖边,俯身将?它?送入水中。
眼看花瓣随水而去,湖面落满粉色的秋信花,波光闪烁,就像梦中才会?出现的场景,他忽然想到一件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事。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
有没有遇上让她开心的事。
——
崔韵时正?在醉花阴里,被两个小倌围着劝酒。
明仪郡主坐在上首,她身边的小倌更?多,足有五个。
她已?有些醉了,对崔韵时说话更?加没有顾忌:“好孩子,呆坐着干什么,你摸摸他们的手臂和小腹,都练得可结实?了。”
“你快躺下,靠在他们胸口让他们给?你按按身子。咱们女人啊,就是要多摸摸男人补充阳气,阴阳调和,心情才会?愉快……”
崔韵时几乎要汗流浃背,今早明仪郡主心疼她前阵子病了,说要带她去散心,她没想到是这种散心法。
她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巨大的矛盾之中。
明仪郡主带她这个儿?媳上青楼,钱全算郡主账上,郡主可真是个厚道的好人啊。
可这件事要是被谢流忱知道了,她还能顺利和离吗,明仪郡主真是要害死她啊。
她感觉自己的脑袋都在嗡嗡响,明仪郡主不曾发觉,指着一个红衣男子道:“这就是有名的月下仙,他最?擅给?人解姻缘签,十签八准,你来试试。”
崔韵时觉得郡主真是喝多了,她忘记她是她儿?媳了吗?
她如果算出来有什么姻缘,还显然不是她儿?子,这场面难道不尴尬吗?
崔韵时想了想,觉得很有可能解出新的姻缘,因为她已?经打算和离,和离之后另寻新欢,再正?常不过了。
她当即表示不摇签。
然而那名被称作月下仙的男子如同街头变戏法的一般,从怀里一摸,掏出了一个签筒,亲热道:“好姐姐赏个脸,来摇一个嘛。”
崔韵时拒绝,月下也不在意,喃喃自语了几句话,而后代她摇了支签出来。
崔韵时斜瞟了一眼,她不懂解签,可也看得出那签文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猫蜕吉日现,玉碎瓦不全。
猫蜕是一种传说中的怪物,有多种形态,可变作猫、狗等常见动物混迹城镇,有时又变作蛇形,在草丛间潜行,生前到底是何种生物已?不可知。
有一说法是心胸狭隘的美男子,被恋慕之人拒绝后便自我?了断,自愿舍弃人躯,化作强大的鬼魂,好永远缠着意中人不放。
然后鬼不是那么好做的,他被猫妖犬妖分食,而后凭着一腔执念反过来占据这二?者的身体?,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吞噬不少其他妖怪,最?后最?适合容纳他魂魄的便是蛇,他便以此?为本体?。
于是若有人见到猫狗会?蜕出完整的皮下来,那一定是遇到猫蜕这种妖物了。
月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在醉花阴给?那么多女客摇签解签,可只?有两次摇出过这个签的。
第一个摇出这签的女子当时刚与未婚夫解除婚约,另娶他人。
可在新婚之夜,新娘不知所踪,至今也未寻到消息,有人怀疑是这新娘的前任未婚夫做的手脚,要报复新娘弃他另娶。
然而此?人有无数无懈可击的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事发当日?,他根本不在京城。
听闻女子失踪的消息,此?人伤心不已?,至今未娶,散了家中大半仆役,深居简出,每日?都亲自下厨,做那女子生前最?爱吃的食物,带去房中,独坐叹息。
月下仙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他的签绝非蒙人的把戏,他好心提醒崔韵时:“姐姐要小心身边的男子,男子是最?不可信的,别管他们说得多好听,只?怕檀郎玉面,蜜语蛇心,要将?你下半辈子都骗进去。”
崔韵时点头,不管有没有月下这句提醒,她都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
明仪郡主笑道:“男子是最?不可信的,那这里面包括月下你吗?”
“我?怎能算男子,我?只?是郡主娘娘裙边的一只?小兔子。”月下撒娇般地道。
崔韵时听着明仪郡主与小倌们调笑,只?作不闻,喝着面前的一杯茶打发时间。
气氛正?暧昧,不妨有人将?门打开,一人迈步入内,看见屋内的情形。
崔韵时、明仪郡主,以及那人全都怔在原地愣了愣。
谢流忱看看被五个小倌服侍得舒舒服服的母亲,又看看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清凉,胸口大开的小倌,目光最?后落在身穿红衣,年纪二?十出头的月下仙身上。
他忍了又忍,没有吭声,今日?他来醉花阴是为公事,却没想到会?撞见自己妻子和母亲在这里开怀舒畅。
他一言不发地走向?崔韵时,在她旁边坐下。
崔韵时左边那个衣裳大开的名叫凤郎,他眼睛在谢流忱身上一转,看他皮肤细腻、姿色绝佳,显然也是十分注重保养自己美貌的同道中人。
凤郎心道,女人啊真是一个比一个花心,在醉花阴里吃还不够,还叫个别的楼的过来,这都把外食带到他们面前吃了,真是太不给?面子了。
可他不敢在郡主娘娘面前造次,挤兑一下这个外食总是可以的,有些女客最?爱看小倌们为她争风吃醋,以此?为荣。
谢流忱给?崔韵时喝空了的茶盏里重新斟上,凤郎笑道:“姐姐带来的这位哥哥气性可真大,是哪个楼的倌儿?啊?瞧这表情,这是要等着姐姐哄他呢。”
崔韵时:“……”
要是谢流忱觉得她是
跟他母亲一样看上别的男人,才要和离,被他恨上,她可太倒霉了。
她解释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陪母亲来此?处坐坐。”
明仪郡主赶紧像从前每一次给?姐妹打掩护那样说:“是啊是啊,韵时来了这里什么都没做,可正?经了。”
谢流忱放在桌下的手紧了紧,没理她,只?对崔韵时道:“我?知道,我?不会?多想,你不必担忧。”
他的语气很和善,可是他的表情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崔韵时看出他正?强忍怒气,憋得耳朵都红了,这怒气显然不是冲着她,而是冲着明仪郡主的。
她识趣地站起,借口出去透气,给?这对一向?不太合的母子留个吵架的地方。
她一出去,谢流忱脸上的笑就垮了下来,对那几个还在给?他母亲献殷勤的小倌道:“你们都先出去。”
凤郎见他如此?霸道,很是不服:“这是醉花阴,你是外边来的,凭什么让我?们走。大家还不都是伺候客人的,怎的就你脾气大。你都把崔姐姐气走了,她都不想看到你的脸,你服侍人服侍成这样,你有什么可傲气的?早点改行,或者找个好人赎身嫁人算了。”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望向?他:“那你服侍得好,你怎么服侍她了?”
凤郎其实?就是陪着坐着,说几句逗趣的话罢了,可这时他哪能示弱,张口便道:“自然是以口渡酒,帮她揉散胸口郁气。”
明仪郡主目瞪口呆,赶紧制止:“莫要胡说啊,这都是没有的事,乖儿?,你可不要信他,伤了夫妻感情。”
她生怕这些不懂事的小倌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你们赶紧下去,这是我?亲生儿?子,刚才那个是我?儿?媳。”
凤郎闻言吓得一哆嗦,赶紧趴在地上认错:“公子见谅,是奴喝多了酒胡言乱语,奴与尊夫人什么都没有,尊夫人对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不曾有半分亲近之举,公子千万不要当真。”
谢流忱笑了一下,明仪郡主一看他这样就知道大事不好,忙道:“走走走,都赶紧走。”
小倌们一听,一齐飞快地告罪,脚底抹油般地跑掉了。
屋中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明仪郡主以为长子要与她算带他妻子喝花酒玩男人的账,良久,谢流忱才道:“母亲下回别再带她来这里了。”
语气出奇的平静,明仪郡主一怔,没想到他这次这么好说话,她看他一眼,却见他面容疲惫,她心里一软:“好。”
下次不让他知道就是了,不知道,就不会?生气。
她想起长子小时候自己都没怎么抱过他,他好像突然就长这么大了。
她一时感慨,又说了好些话让他宽心,表示下次不会?再带他妻子来这里舒畅心怀了。
谢流忱听得头疼。
他知道母亲嘴里没一句真的,下次还会?背着他偷偷带崔韵时来玩乐。
母亲总是这样,自己正?经的时候就要别人跟着正?经,自己不正?经就要别人也跟着她不正?经,怎么样都有她的道理。
背叛别人有道理,抛夫弃子也有道理,她的少不更?事,她的早已?悔改,都要别人承受后果。
她要是真的像她嘴里说的这么负责,怎么会?管教不好谢燕拾。
谢燕拾还不是有样学样,把她的坏处学了个九成九。
他忽然想到,母亲心情好的时候,还会?讲几句好听话敷衍一下他,母亲第二?任丈夫在世时,母亲也遮遮掩掩,不让他知道她在外面养了几个外室。
可是谢流忱父亲在世的时候,连这些话都听不到。
因为他父亲是平民,是除了美貌一无所有的普通人,所以母亲并?不觉得他的心有多么珍贵,踩碎了便碎了。
她就是这样一个热忱又冷血的人。
谢流忱想到自己流着她一半的血,就觉得身上更?冷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洁身自好,从未对妻子以外的人有过二?心,这就算是尽了夫妻间最?大的本分。
可是实?际上,母亲对他父亲做的事,他也一直在对崔韵时做。
他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漫不经心,如同取乐一般地折磨自己伴侣的心。
最?后他爹娘的结局是那般可笑,那他与崔韵时会?如何?
谢流忱心里忽地泛起一阵惊惶,再也坐不下去,他打断母亲的话,向?她告别。
他想要立刻找到崔韵时,想要确认她还在他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也想要她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保证。
可是没有人会?给?他这个保证,他甚至没有向?崔韵时开口询问的打算。
人在预感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时,只?能缄默不言。
在沉默的每一瞬间,持续猜测能决定答案的人的心意,不得片刻的安宁。
可这又怪得了谁,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醉花阴太大,谢流忱只?能一处处地寻找崔韵时。
他站在第四层的空中悬廊时,终于看见第三层的拐角处有道熟悉的身影。
崔韵时背对着他,她面前站着另一名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崔韵时已?经很高,可他站在崔韵时身前,身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
他认得那人,怀远王的次子,薛放鹤。
他正?和崔韵时一句不断地说着什么,崔韵时听他说话时,随手拨弄着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
一朵半开的花被她不慎拨落了下来,她刚要接,又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收回了手。
薛放鹤却及时接住了它?,拿在手里,又与她说了几句,而后崔韵时才继续向?前,走到谢流忱看不见的死角去了。
而薛放鹤仍在原地,他并?未将?那朵被崔韵时不慎捻落的海棠花放到花瓶边,而是将?那朵落下的海棠花收入怀中,再度望向?崔韵时消失的方向?,回不过神。
在薛放鹤未曾察觉,身后更?高一层的角落里,谢流忱死死盯住他的背影,目光森然。
第36章 第 36 章
崔韵时一出包间?, 就有两个身?段风流的小倌从她面前走过?,他们齐齐向她投来亲热的笑容。
从四层走到三层这一路,她接连遇到十几个小倌, 个个相貌姣好, 气质不俗。
反正左右无人,崔韵时的目光就大大方方地在?每一个路过?的小倌脸上停留。
不愧是醉花阴, 俊秀的男人真是像地里的韭菜花一样, 一茬又一茬, 看都看不过?来。
她转回头?, 迎面就遇上了薛朝容的弟弟, 那个与她有一面之缘的薛放鹤。
不等她说什么,薛放鹤就道:“好巧,竟与姑娘在?此处相遇。”
崔韵时:“……”
这里全是小倌, 她出现在?此处并不算稀奇,可是薛放鹤出现在?这里,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不过?他是她将来顶头?上司的亲弟弟,她自是不能怠慢, 但也需保持适当的距离。
她扯了几个安全的话题同他闲谈, 既不疏离也不亲近。
几个来回后,谈话本该就此结束,可崔韵时看着薛放鹤又起一个话头?, 越说越来劲的样子?,她觉得不大对劲。
她回想上次见面薛放鹤殷勤地给她捞团扇的模样,产生了一个猜想:薛放鹤该不会是对她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吧。
她长?得漂亮,从小到大见过?不少倾慕于她的人。
那些人在?她面前时大多?都是如此, 搜肠刮肚地想要说些让她印象深刻的话,莫名其妙地频繁出现在?她面前, 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可是没说几句话就会越来越不自然。
太明显了。
所以她很轻易地就能分辨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不是对她有意。
所以她也能分辨出,白邈爱她,谢流忱最爱他自己,而薛放鹤,瞧他这说话时舌头?和脑子?都不太灵光的样子?,啧……
崔韵时不想再和他多?说,和未来要效力的对象的弟弟搅扰不清,会给她原本明确的前途罩上不明确的阴云。
她不好直接走开?,抬手捻上花瓶里的四季秋海棠,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口中更?客气地与薛放鹤对谈,终于说到无话可说,这才告辞离去。
过?道的墙上挂着几面小巧的菱花镜,她站到镜前端详自己的
脸,镜中人仍旧年轻,可她仔仔细细地瞧,还是在?眼角等处看见了细小的纹路。
韶华逝去,谁都不能幸免,她既可惜又庆幸。
可惜自己在?谢流忱身?上浪费了六年,也庆幸自己不必再在?他这种?人身?上抵上下半辈子?。
只愿自己在?这六年已?经把这辈子?大半的苦都吃完了,将来一切都平安顺遂,再无波折。
——
薛放鹤将方才与崔韵时的对答完整地回想一遍,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发挥好。
无趣、木楞,一头?驴都比他会说话,她都不用转身?就会把他忘在?脑后。
薛放鹤在?心里小小地哀鸣一声,盘算着如何才能扭转她对自己平庸的印象。
他心事重重,缓步前行,迎面来了两个捧着紫檀首饰盒的小侍,薛放鹤正欲相让,那两位小侍连连躬身?,请他先行下楼。
薛放鹤便走在?他们前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接着便是劈里啪啦的一阵乱响。
小侍手里的珠玉盒没被拿稳,里面的红玛瑙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洒满了整个楼梯。
小侍们惊慌失措地看着前面的薛放鹤,他踩中红玛瑙珠,脚下一滑,眼看就要从楼梯上摔下去。
下一刻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整个人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巧翻身?,从楼梯中段飞身?掠至下一层,稳稳落地,丝毫不见狼狈。
小侍们见客人无事,这才松了口气,一步步小心地走下来,对他连声道歉。
薛放鹤摆手表示不必在?意,其中一个绿衣小侍说:“方才我忽然头?晕,才拿不稳盒子?,幸好有惊无险……”
话毕,他又是一阵眩晕,身?体?向前栽去,薛放鹤出手稳住他,对另一个小侍道:“你快送他回去歇息吧。”
那二人离开?,另叫了其他小侍来收拾楼梯上的玛瑙珠,薛放鹤也绕开?地上散落的珠子?往前走。
可他一脚踏下去便觉不好,脚下的地板大约是年头?太久,脆得像层纸一般,一踩就碎裂开?来。
薛放鹤整只左脚都陷在?地板里,他大吃一惊,小心地想将脚提起,却?又被卡住了,想直接脱掉鞋拔出来,可被卡得太死,根本动弹不得。
“公子?稍安,让我来试试。”
有人停在?他面前,出声阻止他想强行拔出脚的动作。
那人俯身?看了看,招呼身?后的两个随从来帮忙,将薛放鹤踩出的那个洞弄得更?大以后,薛放鹤很轻易地就将脚拔出来了。
薛放鹤欣喜道:“多?谢多?谢,兄弟真是热心……”
薛放鹤的话戛然而止。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前人不正是崔韵时的夫君,他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一直没看顺眼过的那个人吗?
薛放鹤再也笑不出来了。
想不到谢流忱不仅人长?得俊美,心地也是这样的善良,对素未谋面之人也会出手帮一把,难怪崔韵时会嫁给他。
薛放鹤心中一阵悲凉,他自是不希望崔韵时生活坎坷,可他也盼着她的丈夫不是个好人,或者夫妻关系不睦,这样他才有机会。
他再也说不下去,勉强感谢谢流忱几句后,便匆匆离开?。
转入拐角后,薛放鹤郁气难舒,伸手探入袖中,想要取出那朵经过?她手的海棠花聊以慰藉。
可在?袖中摸索半天都找不到,那朵海棠花已?不知去哪了,他顿时懊恼至极,在?身?上到处寻找。
而在?薛放鹤离开?之后,谢流忱看了看手里那朵海棠花。
突然犯晕拿不稳盒子?的小侍、脆弱得一踩便塌的地板,他布置这些,为的都只是这朵花罢了。
薛放鹤一个少将军,怎的也不防备着人点,轻而易举地就被他拿到了东西,这点心眼也敢和他抢人,真是痴心妄想。
谢流忱轻飘飘地将花丢在?地上,而后抬脚踩了上去,一碾再碾,直到将它碾碎成没人会多?看一眼的残花,才一脚将它踢下楼,即便薛放鹤回来,也再也别想看到一片花瓣。
他做完这一切,方才心满意足、步履从容地离开?。
既然私事已?经办好,接下来,就该去办公事了。
——
月下坐在?镜前,卸下面上的妆后,青黑的眼圈和疲倦的脸色显露无疑。
他在?醉花阴这么多?年,从小侍做到人尽皆知的月下仙,付出了不少努力。
可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心力交瘁。
师傅下落不明之后,南池州的那群苗人还是要他为他们做事,他想让他们打听师傅下落,可他们总是拿话敷衍他。
月下虽心焦,却?也无可奈何。
他情不自禁叹了口气,拿起签筒,想要摇一摇占卜师傅的吉凶,又怕摇出下下签,只能作罢。
“在?想你师傅如今是否平安吗?”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道。
月下悚然一惊,他不知屋中何时来了人,他自己暗地里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时时怀着防备心,从不敢松懈,可他根本没察觉有人进?来了。
月下站起身?,不等他寻找,那人就自发从飘飞的舞缎后走出来,好似方才无声无息地躲起来,只是在?同他开?个玩笑。
另外两人在?他身?后一动不动,谢流忱则在?案前坐下,和善道:“你师傅在?刑部做客,他好得很,你若是想见他,我也可以带你去,事后再将你送回来。月下,你帮我们做事,告诉我你所知的关于苗人的事,你们师徒不仅可以团聚,我还会让你们安然无恙地离开?,再不被牵涉其中。”
月下恍惚一阵,谢流忱和之前在?兰山轩里见到的不太一样,那会谢流忱正为他母亲带着他妻子?来喝花酒而生气,这会却?像只布好蛛网,等着猎物自投罗网的蜘蛛。
月下没什么好考虑的,不管谢流忱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永远不会和官府合作。
他抓住一条飘飞的红缎,装作犹豫的模样,手掌轻捻,猛地向谢流忱撒下一片粉末。
那些粉末在?空中爆开?,炸出一大片声势骇人的火花。
月下转身?就跑,拉住一条长?得出奇的飘带助跑一段距离,飞扑向窗,借着这条飘带,他可以直接从三楼跳到外边大街上。
他双腿一蹬,即将冲到窗前时,手上陡然失去力气,天地倒转,他重重跌在?地上。
他意识到飘带被人割断,心中暗恨,翻滚到另一条飘带后躲藏起来,隐匿声息。
粉末制造的烟尘渐渐散去,月下偷望一眼,谢流忱的身?影渐渐清晰,他还站在?原地,仪态从容,像个等候主人现身?招待的雅客。
“月下,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你有什么心愿和条件,我们都好商量,”谢流忱好言相劝,“你看,你拿这种?脏东西往我脸上撒,我都没有和你计较。”
回应他的是月下扔出的另一把粉末。
谢流忱拿出手帕捂住口鼻,对两名下属做了个手势,詹月与杜惜桐会意,分别绕到两侧寻找月下的踪影。
谢流忱则从月下的首饰盒中拿出一柄金簪,随手向上一抛,割下一条飘带。
他一边拿月下心爱的发簪当暗器扔,一边与月下闲话。
月下浑身?紧绷,眼看能够藏身?的飘带一条条地被这个人割断,每一条剩余的长?度都分毫不差,这已?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更?吓人的是,这人拿的根本不是特制的暗器,金簪的尖头?也根本没有锋利到能当暗器用,却?能将那样宽的飘带割断。
这样惊人的手法,若是被谢流忱发现他藏在?哪,同时扔出数道暗器,他还怎么逃得了。
月下被逼无奈,正要拿出看家本领,两双手同时按住他的手脚,将他压在?地上。
他死命挣扎,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双靴子?停在?他面前。
月下气极反笑:“大人为了对付我这么个无足轻重之人,还带了这两位高?手来,看来大人是个谨慎之人,殊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怎么样,大人要不要在?我这算一卦。”
谢流忱:“我知道你以算姻缘奇准出名,你算命卦就算得不怎么样了。”
月下脸被压在?地上,含糊笑道:“那大人便算姻缘吧,尊
夫人在?我这可抽过?一支很有意思的签,夫妻一体?,大人怎么能不抽一签呢?”
只要谢流忱同意让他帮着算卦,他就有被松开?手脚桎梏的机会,那时候他还得跑!
“好啊,你帮我算吧。”
月下被这两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女?子?按得像条死鱼,他艰难道:“我的签筒在?身?上,请二位姑娘放开?我,让我做个小仪式,这样算出来的签更?灵验。”
谢流忱笑了笑,挥手示意杜惜桐二人放开?月下。
月下嘀嘀咕咕一串谁都听不懂的话,而后将签筒交给谢流忱,在?他摸上签筒的一瞬间?,月下立刻松手,要将签扔一地。
可他连一步都没跨出去,一道细如牛毛的银光闪过?,月下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歪了歪,直接瘫坐在?地上。
谢流忱看都没看他,好像月下只是一只被他踩住尾巴的小老鼠,怎么都跑不掉。
他摇了摇签筒,问面前的三人:“怎么弄,一直摇吗?”
杜惜桐:“恩师,一直摇到掉出一支签为止。”
谢流忱照做了,一支签掉在?地上,他捡起看了看,蹙起眉。
月下眼珠子?转过?去,瞬间?瞪大,表情也变得极为古怪,随后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无奈半边身?子?麻了,只有另外一半可以自如地咧嘴大笑。
谢流忱眸色沉冷:“你笑什么?”
月下笑得倒在?地上:“我笑,我笑你们夫妻这样的,在?我们村,会被拉去当作上等的祭品用来祭祀,天生怨偶,不得善终,万里挑一的好材料啊。”
“大人,我当你们这样的上等人什么都好,连命都比我的好,没想到……哈哈哈……”
谢流忱看着他笑,慢慢道:“你的师傅和你一样,被抓住以后还要玩弄口舌,说些诅咒人的疯话,可是一进?刑部就老实了。你别急,你也马上就会进?去学学说话的学问。”
月下终于听见师傅现在?的真实处境,他面露恨意:“师傅说的都是真的,你不信也无所谓,反正这命落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有我们的苦,你有你的不得善终,谁都别急,谁也别笑谁。”
“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月下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等着你的签应验。”
谢流忱走近他,低下头?看了看他幸灾乐祸的笑容,然后抬脚踩在?了他的尾指上,就像踩那朵海棠花一样反复地碾,月下的笑声转为痛苦的惨叫。
过?了会,他抬脚走开?,对詹月说:“他的小指骨断了,将他医治好再拉去拷问。”
詹月提起月下,悄然离开?。
屋中恢复安静,月下的怪叫声却?仍在?谢流忱耳边回荡,他静立片刻,突然将手里拿着的月下的首饰盒砸到屏风上,几根玉簪摔作数截,他却?仍不解气。
真晦气。
居然听到这种?话。
杜惜桐看他气得厉害,劝道:“恩师,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过?是嘴硬罢了,你与师母怎会是一对怨偶呢。”
谢流忱:“我知晓。”
心中却?在?盘算近日便去月老庙烧香,他可以送一笔丰厚的香油钱,请月老务必庇佑他的姻缘顺畅美满。
杜惜桐见谢流忱重新恢复冷静,放心地退开?。
恩师性情沉定,从不为外物轻易拨动情绪,就是再让人恼火的凶犯,谢流忱对上他们也能谈笑几句,从不把他们的胡言乱语当回事。
这次失态大概是意外吧。
杜惜桐刚要将这间?混乱的房间?恢复如常,却?见谢流忱拿起签筒,再摇了一次,她愣了愣,就见谢流忱摇出的仍是下下签。
谢流忱脸色阴沉地将那两支下下签全部扔到一边,在?签筒里仔细看了看,确认里面没几支下下签,却?有不少上上签。
他重新晃动签筒,开?始摇第?三次。
这一回终于摇出了上上签。
谢流忱将这支签看了又看,塞进?袖中,又将另两支下下签投入火盆中焚毁。
杜惜桐目瞪口呆,然后就看他摇了第?四次、第?五次……
最后他又收了两支上上签,四支下下签,并再次把这几支下下签烧掉。
杜惜桐怀疑,这里面本就稀少的下下签已?经全被恩师销毁掉了。
谢流忱求得三支上上签,终于感到一点踏实,它们坠在?自己的袖袋里,轻飘飘的,却?给了他莫大的安慰。
他探手伸入袖中,摸着这三根细长?的木签。
所谓人定胜天,便是只要心意坚定,一腔赤诚,便会求得所愿。
所以他怎么会与崔韵时是一对怨偶呢,他们的姻缘,是这三支上上签都认定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可是抓着木签的手指却?像是有自己的意识,怎么都不肯松开?。
第37章 第 37 章
谢流忱走在杜惜桐前头, 两人上到第四层时,他忽然问:“你知道有什么灵验的月老庙吗?”
杜惜桐面露茫然:“不知,我?平日都是去拜财神庙的。”
谢流忱看她一眼, 想到她才十八岁, 还是他去松阳县公干时看中她干活伶俐,破例提拔带来京城的, 她在京城还未站稳脚, 正是最?需要钱财的时候。
谢流忱:“上个月你抓住羊山盗, 可得五两银的赏金, 本月十八你便可以提前支取了。”
杜惜桐闻言大?喜, 财神庙真是没白去啊。
一阵丝竹丝竹管弦之乐声乍然响起,谢流忱望向楼中高台,那里已经聚起许多穿戴好戏服的男男女女。
醉花阴每日都会有两场表演, 今日第一场估摸着就要开演了。
这座高台建得很巧妙,不管客人身?处哪一层楼,都能看清台上的表演。
楼上楼下不断地响起脚步声,是客人知晓表演即将开始, 纷纷进?入事先定好的包间准备观看。
谢流忱向左右望了望, 恰好看见母亲与崔韵时走在一起,崔韵时和他母亲相处显然比和他同行时放松不少。
她歪着头不知在跟他母亲说?些什么,耳边的玉兰花耳坠一摇一晃, 让人忍不住想帮她拨正。
可他视线刚一错开,就看见薛放鹤的身?影。
薛放鹤步子走得很快,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某处。
谢流忱不用想就知道,薛放鹤必定也看见崔韵时了, 还心怀不轨,妄图靠近她。
这里的老鼠也太多了, 抓完一只还有一只,这一只还是个企图勾引有夫之妇的贱……
谢流忱把这个词咽回去,他从不说?这样粗鲁的话,有失风度。
都怪裴若望时常和他抱怨那个嫁给陆盈章的男子是贱人,他听得多了,才不假思?索地将这个词用在薛放鹤身?上。
他头也不回地对杜惜桐道:“你先走,我?还有事。”
杜惜桐不多话,十分干脆地和他告别。
谢流忱计算了一下,随后快步走向崔韵时,在薛放鹤之前和她们一同进?入包间,这样薛放鹤还能如何,薛放鹤难道还能当着他的面勾引他妻子吗?
三人坐下,台上已经开唱,唱的是还魂记。
主角孟生辜负未婚妻李小姐数回,李小姐曾对孟生一片真情,最?后终于被?伤透心,发誓与他再不相见,放弃了他,假死还乡。
正志得意满的孟生得知此事,只咬牙说?了一句与他何干。
楼上楼下一片唏嘘之声,痛斥孟生的薄情寡幸。
谢流忱却一点都不气?愤,他根本没将这出戏看进?去。
他刚成功断绝了一只老鼠的妄想,薛放鹤现在应当很失落吧,那就好。
谢流忱越想越是得意,可还不等他品味胜利的快感,包间门被?人推开,薛放鹤钻了进?来,
他在房中扫视一圈,目光从崔韵时、明仪郡主身?上依次走过,最?后才落到谢流忱身?上,扯谎道:“之前我?急着处理脚伤,走得匆忙,来不及好好向兄弟你道谢,方才看到你进?了这里,我?便赶紧来了。”
谢流忱:“……”
他居然成了薛放鹤堂而皇之进?来,接近崔韵时的借口。
他平生头一次感受到贱人这两个字活生生地落在地上,站在眼前,长出四肢会是个什么模样。
就是薛放鹤这个模样。
他不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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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把薛放鹤私藏的那朵花碾烂,他应该把薛放鹤的脸碾烂,这样他现在就不能再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自?以为隐蔽地,羞怯地,一眼一眼地偷看崔韵时了。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关切道:“薛公子的脚上好药了吗?”
薛放鹤根本没受什么伤,擦破点皮而已,根本不需擦药,他含糊道:“都好了。”
他先向明仪郡主行了个晚辈礼,又询问过谢流忱的名姓,剩下的便只有崔韵时,他笑道:“我?与崔……夫人曾见过的。”
崔韵时礼节性地点点头,笑容浮于表面。
她对薛放鹤既无多少好感也无恶感,且她还没有和离,暂时受不得他这种热情与殷切。
这时有四个小厮抬上来一整只烤全?羊,明仪郡主疑惑道:“这是你们谁要的?”
薛放鹤声音清亮:“是晚辈想要答谢谢兄出手相助的一点心意,这是我?们永州名菜,我?与姑母都很爱吃,回到京城后,姑母说?只有醉花阴做的烤全?羊还算正宗,我?便陪着姑母来了。崔夫人喜欢这道菜吗,若是不喜欢,尽管要别的,都算在我?的账上。”
谢流忱合上眼皮,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有的是收拾薛放鹤的机会,如今崔韵时就坐在一旁,不能叫她觉得他心胸狭隘、粗鄙无礼。
薛放鹤现在很开心是吗,那他就抓紧时间开心吧。
一旁的明仪郡主却笑了,她喜欢这个年轻人,不仅俊俏可爱,而且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股清澈的爽朗,就像晴好之日的日光,不灼人,只让人觉得舒适亲近。
她年轻时喜欢相貌昳丽,如精致玉人的美?男子,就像谢流忱生父那样的,可如今年纪长了一些,便觉得那样的男子美?则美?矣,心思?却太重?,她现在还是更偏爱充满朝气的少年郎君。
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薛放鹤坐到她身边来:“我与你姑母还有些交情呢,她如今身?子如何了?”
薛放鹤立刻起身?,坐到了她和崔韵时中间。
谢流忱原本故意坐在最?外?面,隔开薛放鹤和崔韵时。
结果明仪郡主来了这么一手,正中薛放鹤下怀,看看他走过去的速度,快得像要去投胎。
谢流忱面无表情,这真是他亲娘,永远扯他后腿,永远不管他死活。
他不信母亲没看出薛放鹤对崔韵时的心思?,她根本只是想看热闹,只顾自?己高兴。
薛放鹤与明仪郡主说?了几句后,拿起托盘边特意放着的一把刀,还不等人阻止,他运刀如飞,不过一会便将一半的肉剔了个干净。
他将肉分别装入碟中,按照礼数,先呈给明仪郡主,再依次端给谢流忱和崔韵时。
崔韵时看得眼皮狂跳,向他道歉:“是我?们招待不周,下人的手脚也太慢了,竟然让少将军做这样的活。”
“不不,”薛放鹤又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在家中也常给各位姐妹做事,夫人不必与我?这般客气?,便将我?当作自?家兄弟的好友使唤吧,我?是个闲不住的人,若是能替你做些什么,我?反倒觉得欢喜。”
他与崔韵时四目相对,忽地冲她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剔肉的速度也慢了许多。
谢流忱听到这声笑,几欲作呕。
这笑声中三分羞怯、三分雀跃,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的龌龊心思?。
谢流忱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子的厌恶超过了白邈。
明仪郡主则兴致盎然地瞧着薛放鹤,问道:“你多大?年纪了?”
薛放鹤:“还有三个月便二?十一了。”
明仪郡主惊讶:“这么年轻啊,比我?儿?子足足小了七岁,怪不得看起来这么水灵。”
她说?完还不够,还对着谢流忱又说?了一遍:“他比你小七岁。”
谢流忱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几句话全?戳在他痛处。
他难道不知道薛放鹤比他小七岁吗,她有必要一再强调吗,而且他难道就不水灵了?
他有红颜蛊,皮囊更加不受时间侵蚀,保养得很好。
红颜蛊对宿主非常挑剔,不是相貌绝佳之人它绝不肯寄宿。
他的美?貌是连红颜蛊都认可的,母亲居然夸薛放鹤。
呵,算了,母亲一向如此,他怎么能指望她站在他这边,她从来都是看乐子还嫌不够热闹,只会帮着别人拖他后腿。
谢流忱越想越气?,又听见母亲招呼崔韵时看薛放鹤的脸,问她觉得薛放鹤长得俊吗?
薛放鹤一个大?高个,被?明仪郡主说?得羞答答地低下头去,明仪郡主还说?笑起来:“你这样低着头,我?们还怎么看你的脸,好孩子把头抬起来,让我?们好好瞧瞧?”
谢流忱差点没忍住,要露出真面目,让明仪郡主和薛放鹤都滚出去。
薛放鹤还在剔肉,谢流忱看准时机做了点手脚。
下一刻,一条虫从薛放鹤袖中滚出来,蠕动?着在盘中爬行。
明仪郡主最?怕这些,立刻大?叫一声:“有虫。”
谢流忱安慰道:“母亲别怕,只是条虫子而已。”
他用薛放鹤的筷子挑起这条虫,十分自?然地从崔韵时面前晃过去,好叫她充分发挥想像,把薛放鹤想像得越脏越好。
他又委婉地对薛放鹤道:“这虫似乎是从薛公子的袖子里掉出来的,或许是公子归京这一路风尘仆仆,回京后也无暇打理自?己,公子还是先回去沐浴清洗一下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宽慰薛放鹤,似是怕他为此感到尴尬。
薛放鹤大?惊失色,怎么会呢,他虽不像二?表兄那般爱干净到了一日沐浴三次的地步,可也是每日洗得香喷喷的才出门。
因为他觉得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他说?不准就会在京城的某个地方遇到崔韵时,自?然是要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这是哪来的虫啊?毁他清誉,太可恨了。
他惊慌失措,赶紧对崔韵时解释:“我?每日都沐浴,身?上很干净,只是没有用熏香,都是自?然的皂角香,你信我?,不然你闻闻,下次我?让小厮把我?衣服也熏得香香的,你喜欢什么味道?”
谢流忱的表情凝固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如此的恬不知耻,一身?的狐媚手段。
薛放鹤当他是死人吗,居然这么明目张胆、见缝插针地勾引他妻子?
崔韵时保持礼貌道:“我?相信少将军,小事一桩,少将军不必放在心上。”
薛放鹤急着想证明自?己,又向她逼近一步。
谢流忱挡在他前面:“薛公子自?重?,若非今日我?也在此处,旁人看了薛公子的做派,都要以为你放浪惯了,才会见到一个人就要别人闻你身?上的味道。”
薛放鹤被?他这么一说?,又退回去,他也知自?己一时慌乱没有藏住心思?。
幸好谢流忱为人正派,没有想过他就是对他妻子别有意图。
他有些愧疚,但丝毫不退缩。
虽说?肖想别人妻子不厚道,可那是崔韵时,不厚道就不厚道吧,长姐说?得对,做人何必拘泥于小节,把喜欢的人牵在手里才最?实在。
可他终究有些歉疚,便诚恳道:“是我?说?错话了,我?不比谢兄年长,懂的事理更多,等我?到谢兄这个年纪,应当也会像你这般稳重?吧,那还要过七年,唉,真是好漫长的一段年岁。”
谢流忱听他一口一个年纪大?,背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硬生生控制住自?己不要面露狰狞之色。
崔韵时则心想,薛放鹤要是到了二?十七就突然变成谢流忱这种个性,那可真是好好的人长着长着突然烂掉了,何其不幸。
薛放鹤苦思?一阵,如何挽回在崔韵时心中的形象。
他灵光一闪,从腰间解下一把短匕:“适才言语冒犯了夫人,我?实在过意不去,就以这把匕首来赔罪。”
他执刀在托盘上一划,托盘立时断成两截,整个过程如切一块豆腐般轻易。
这样难得的宝刀,崔韵时怎么能收。
她推辞
不受,可薛放鹤执意要送,语气?诚恳,显然是真心想要送这把刀给她。
崔韵时不再客气?,双手接过,称赞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锋锐的匕首,少将军是从何处得到的?”
崔韵时在意的是他得到好东西的途径,薛放鹤却把重?点放在了前半句:“谢兄不曾送过你这些吗?”
崔韵时没想到他会这样接话,愣在当场,难得地感到不好回答,心想她或许该为了谢流忱的面子说?个谎。
薛放鹤却将这瞬间的沉默视作回答,他惊讶地看向谢流忱:“谢兄竟然从没给夫人送过短匕这样便于携带的兵器吗?那往日送的都是什么,长剑?长刀?还是一些精巧的暗器盒?不会吧,谢兄,你什么都没送过?为什么?”
薛放鹤脸上充满真实的迷惑。
谢流忱鲜少有被?问得哑口无言的时刻,他看着薛放鹤,就像一个只拿到丁等的学生,看着拿到甲等的学生对他炫耀自?己考得有多好。
他真想毒哑薛放鹤,他从前做的是有许多不足,对她亏欠许多,可是薛放鹤这样反复提醒崔韵时,他想干什么?
他本就为崔韵时难以捉摸的态度而不安,薛放鹤还故意坑害他。
谢流忱飞快地瞟了崔韵时几眼,见她意味不明地淡笑着,那显然不是什么愉悦的笑容。
她是在回想他从前做过的事吗?
她想到哪一件了,那些事她都记得很清楚吗,应当是的,她记性一向很好,而且记仇。
整个包间里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了吧,在她眼里,肯定看薛放鹤都比看他顺眼。
谢流忱的心一沉到底,又忍不住有些委屈,他已经改好了,这些人却不断地跑出来,要坏他们夫妻感情,明明在崔家时,她待他的态度好上了那么一些。
他瞬间恨上了薛放鹤。
若是薛放鹤酒醉后在几个小倌床上醒来,其中两个小倌身?上还有被?他用腰带鞭打出来的痕迹。
这件事由小倌们宣扬出去,人人都会知道他好男风,还爱在床上施虐,到时候谁还看得上他。
崔韵时怕是听到薛放鹤的名字都会觉得脏了耳朵。
薛放鹤且给他等着。
眼看气?氛不对,明仪郡主插话进?来,将话题转走:“放鹤有没有成婚啊?”
薛放鹤老实道:“没有,婚姻之事我?一向不急,若是等不到有缘人,便不谈姻缘。”
明仪郡主笑道:“那你可以去找这楼里一个叫月下仙的,他算的姻缘最?准了,说?不定就能算到你的天定良缘。”
谢流忱心中正恶意翻涌,闻言不禁在心里笑,想找月下?那可找不到人,就算找到了,小指也断了,可能痛得都看不清签文了。
这时有名小厮入内,对薛放鹤恭敬道:“少将军,世?子正在等你。”
薛放鹤:“长姐找我?何事?”
“我?不知,少将军请随我?来。”
崔韵时听到他要去见薛朝容,本想请他代为向女世?子问好,转念一想又作罢。
薛放鹤终于离开,谢流忱心绪平复一些,他看向崔韵时,见她正在把玩新到手的匕首。
他有心想对她说?,他会送一把比这把更好的匕首给她,他有花不完的钱,她喜欢什么神兵利器都可以自?己挑选。
可他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放弃了。
就像阿角那件事一样,他差点弄巧成拙,还不如安分些,不提那些事,她还不会生气?,一提,她对他的怨气?就冒了上来。
台上那出还魂记还没唱完,正演到孟生为挽回李小姐,不慎从崖上跌下,摔断了气?的桥段。
李小姐抱着孟生的尸体,为他落下眼泪,说?出来生再见的相许之语。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出戏码,心想这孟生倒是好命,只是死了一回,就能让李小姐回心转意,为他掉下热泪。
李小姐的大?爱大?恨,孟生全?都得到了,他死得也太值了。
真正的芥蒂,又怎是死亡便能消弭的。
谢流忱倒想死上一遍,就能与崔韵时重?新开始,反正他还真是死不掉。
可是他心知肚明,这不可能。
李小姐能原谅孟生,因为她对他曾抱有爱意。
谢流忱脊背忽然卸了力,他有什么资格好嘲笑孟生的。
他还不如孟生,至少李小姐曾真心爱过孟生,而崔韵时又何曾喜欢过他呢。
即便只是一出假戏,他也不是与她相配的主角。
还魂记里没有他的位置,纵然他拆散了她和白邈,软硬兼施让她和他对戏,唱出来的,也不是圆满团圆的戏码。
第38章 第 38 章
谢流忱心?情沉郁, 从高台上收回目光,却无意间?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谢燕拾。
她怎么会在这?
谢流忱知晓白邈近日病了,谢燕拾应当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才对, 怎么会来这里。
不对劲。
谢流忱起身出去, 果不其然,崔韵时?没有在意他的离开。
他推开门时?特意等了等, 仍然没等到她的关注与询问, 无论他要走或是要留, 她都不放在心?上。
他沉着脸, 在二层找到了谢燕拾, 这才收敛神?色,若无其事地问:“妹妹怎的在此处?”
谢燕拾显然心?情不错:“白邈最近病得起不了身,安分老实多了, 我一时?高兴,就来这里和人一起看戏喝酒。”
谢流忱却不信这话,白邈若当真?病成这样,妹妹怎会有心?情来醉花阴玩, 她早就哭着四处寻访名医救治他了。
可他今日失了管她的兴致, 他自己?都有许多烦心?事。
妹妹的运气比他好多了,明明和白邈势同水火,可白邈却没有和妹妹和离的意思。
她日子过得这般滋润, 他还有什么好管她的。
他还是顾好自己?的事吧。
谢流忱转身离开,谢燕拾望着他的背影,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往相反的方向走了好一段距离后, 她才探手入袖中,确认那包粉末的存在。
方才她还真?怕被长?兄发现端倪, 若是他知晓她走了些特殊途径,亲自和一些不入流的人打?交道,只为买一包药粉,他一定会阻止她。
可是长?兄不知道这些粉末的妙用,只要一点?点?,就能让一个原本康健的人卧床不起,状似病重,哪都去不了,只能依赖她,却又对人体没有任何损害。
谢燕拾也是没办法,她不亲自来,那些下贱的苗人就不把东西卖给她。
她也有分寸,没让苗人知晓她的身份,而?且这些东西她只用在白邈一个人身上,出不了什么事。
有了这些,白邈神?志不清,还怎么想崔韵时?呢。
——
表演结束后,崔韵时?本要跟着明仪郡主?一同回府,半路却遇到一位明仪郡主?的老相识,她们似乎有什么私密话要说,崔韵时?识趣地提出她先行回府,母亲继续与老友叙话。
她走到马车旁,正要上去,忽然听到有人惊疑不定地叫她:“崔韵时??”
崔韵时?回头。
谢燕拾站在远处,将她的脸看得清楚,确认这真?是崔韵时?后,不禁大吃一惊。
上回她将崔韵时?气到吐血,她还以为崔韵时?身患隐疾,或许将不久于人世,没想到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有力?气到这里来玩小倌。
等等,玩小倌?
谢燕拾反应过来,顿时?怒上心?头,崔韵时?再怎么样也是长?兄的妻子,他们如何待她是一回事,可她居然敢给长?兄戴绿帽子!
谢燕拾几步跑过来,崔韵时?已经上了马车,谢燕拾推开车夫的搀扶,也跟着跳上去。
崔韵时?想叹气,她不想跟一条会咬人的狗共处一辆马车之内。
只听谢燕拾张口就是一句恐吓:“你在这里喝花酒,我要告诉长?兄你红杏出墙。”
崔韵时?有点?生?气,又有点?想笑?,她都要和离了,小小地讽刺回去几句,不算过分吧。
崔韵时?一口认下:“对啊,我喝花酒,点?的就是你长?兄作陪。”
谢燕拾快气死了,她居然敢拿长?兄和小倌作比。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撕烂你的嘴!”
崔韵时?看她这样生?气,心?情立马变得很畅快。此时?此刻薛朝容不在她眼前?,崔韵时?却非常感谢她给了她解脱的机会,让她面对谢燕拾这样劈头盖脸的一句话,也不需再忍耐 。
崔韵时?慢悠悠道:“我怎么会拿你哥与小倌作比,他比小倌强多了,你哥肤若凝脂风韵犹存国色天香貌若天仙……”
“啊啊啊啊你闭嘴闭嘴闭嘴!”
谢流忱离马车还有十?步距离,就听见?了车中妹妹的尖叫声。
他头皮一紧,他最清楚妹妹有多厌恶崔韵时?,更清楚她对着崔韵时?绝说不出什么好话,他赶紧掀开帘子准备制止妹妹继续刺激崔韵时?。
谢燕拾一见?长?兄来了,心?中立刻有了底气,指着崔韵时?就道:“看你整日装得正经,背地里却放荡至此,居然跑到醉花阴来。谢家对你那么好,要不是长?兄娶你,你就只能给别人当妾室,你这不知感恩的野……”
“住口。”谢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提起来,脸色异乎寻常的难看。
他将她向马车外推去:“回你自己?马车上,这阵子别回家来。”
谢流忱都不敢回头看崔韵时?现在的脸色。
他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二妹妹纯粹是他之前?纵容太过,要不是他放任她对崔韵时?为所欲为,他们夫妻又怎么会到如今这个地步。
谢燕拾被长?兄往外推,又听到他说让她最近别回家,整个人一下子就呆住了。
为什么啊,之前?不都好好的吗,难道她做的什么错事被发现了?
她嗷地一声就扯住长?兄的袖子,小时?候她只要这样放声大哭,长?兄就不会训她了。
崔韵时?看这对兄妹僵持不下,心?想很久之前?,她也期盼过有一日丈夫可以管束一下妹妹,他总说他的妹妹委屈可怜,那时?她想谢燕拾有什么可怜的,她这个被欺辱还不能反抗的人才可怜。
不过现在想想,可能人都是一样自私吧,即使明知自己?的亲人行事极端做了坏事,可是只要自己?看重的人高兴,那被踩死的蚂蚁又算得了什么。
爱就是自私的,从不问谁对谁错。
如果井慧文和白邈讨厌谁,她也会无条件地站在他们那边。
崔韵时?推开马车后边的门,直接下去,把马车留给这对兄妹拉扯。
谢流忱终于把谢燕拾弄下马车,他松了口气,回头一看,却见?崔韵时?已经走开了。
他立刻联想到还魂记中,李小姐因为孟生?偏帮自己?的母亲而?悲愤难当,放下狠话与孟生?恩断义绝的桥段,从头到脚地发凉。
他再也不说这些戏码又假又虚了。
谢流忱追上崔韵时?,放软声调道:“你别生?气,我们回去吧,我让燕拾给你道歉,她从小口无遮拦惯了,我会管教她的。”
崔韵时?不吭声,只看他两眼,心?想不知这兄妹俩先前?闹了什么矛盾,现在拿她当筏子。谢流忱怎么可能会为了她管教妹妹。
“不必了,夫君从前?说要我多退让,我觉得甚是有理?,妹妹只是说我几句难听的,我就要追究,这样多没有做长?嫂的样子。”
这些话全都出自谢流忱之口,他教训她的话她都还记着,现在崔韵时?把它们还给他。
谢流忱愣在当场,头一回哑口无言。
忽的轰隆一声巨响,过路人全都惊叫一声,四散躲避。
醉花阴最高层的楼台被炸塌了一个角,崔韵时?捂着耳朵,几欲作呕,这声音像是在她脑子里炸开的。
她强撑着看楼上的情形,那个被炸开的地方正往天边喷吐滚滚浓烟,整个醉花阴都像一锅沸腾的水,全是客人的尖叫声。
与此同时?,附近的几条街上也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一人从三楼破窗跌落下来,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崔韵时?下意识看了一眼,心?头大震,这人她认得。
她与薛朝容私下见?面时?,跟在薛朝容左右的便是这个人。
她意识到薛朝容可能出事了,她猛然睁大眼,再度望向楼上。
薛朝容绝不可以死,那是她的锦绣前?程,那是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她心?中恨极,到底是谁在毁她好事,真?是该死。
醉花阴正不断地向外涌人,所有人都在拼命奔逃,为了抢到最先出去的机会,几乎是人踩着人,将大门堵了大半。
谢家车夫和护卫正挥着马鞭驱赶想要上马车的人,那些人见?状便放弃了,与其在这里争夺马车,不如赶紧多跑几步。
谢燕拾趴在马车窗上尖叫,谢流忱赶紧回头看她,冲着她喊:“坐回去,别把头伸出来。”
崔韵时?趁他没再注意自己?,立刻要走,她可以直接上二楼,她还有薛放鹤送她的短匕,还能从敌手手里抢一把兵器来用。
她已经计划好了,不料谢流忱一把抓住她的手,要带她离开。
崔韵时?被他拖着后撤,咬牙回望醉花阴。
一支箭忽然射中他们的马,马哀鸣一声倒地,马车侧翻。
护卫将谢燕拾从里面拉出来,谢燕拾又想哭了,她向刚刚还莫名其妙让她最近别回家来的长?兄伸出手,被他一把握住。
她心?里终于松了一些,又有些委屈,一别眼却看见?一直放在身上的药包居然掉在几步开外。
她心?里狂跳,想偷偷去捡回来。
醉花阴又有东西被扔出来,带起破空之声。
谢流忱听见?声音,一转头就见?谢燕拾探头探脑,要去捡不远处的一个纸包。
他立刻抬手把她的头按下去,一个铜质烛台就这么和他的手擦着飞过。
谢燕拾庆幸不已:“啊,长?兄,好险……”
她哆嗦着抱住脑袋,蹲着身一跳一跳地想跳到纸包边,这种药粉吃下去对身体不会有任何损害,但不能轻易断掉,否则便会反噬,白邈会气血耗尽而?死的。
谢流忱早看出她的不对劲,这时?没空教训她,只一把将她拽住,咬牙切齿道:“别捡了。”
他将她推到元若和护卫那里,终于让她消停下来。
这时?他才发觉不对,有一只手空了,是一直拉着崔韵时?的那只手。
他方才为了把谢燕拾的头按下去躲避烛台,松开了牵着崔韵时?的手。
谢流忱猛然回头,在人群里看见?了崔韵时?,只是这一会的功夫,他们之间?就挤满了人,崔韵时?很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得让他感到惶恐。
下一刻,越来越多的人涌进两人之间?,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谢流忱焦急地想要出声叫住她,千头万绪涌上来,嗓子却哑了一般说不出话。
他没有抛下她不管的意思,他只是先按下妹妹的脑袋,不然她就会被砸死,谢燕拾不像崔韵时?会武,没有自保的能力?。
他不是放弃崔韵时?。
谢流忱脑中一片嗡鸣,说得再多,他还是松开了她的手。
在她看来,他又在她和妹妹之间?做了取舍。
所以她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他,没有任何特殊含义的,只是觉得他很多余的眼神?。
就连这种眼神?,也只有短短几瞬。
——
崔韵时?借着一棵银杏树蹬上三楼,一进去就有刀砍下来,她翻身躲过,和对方打?了个照面,彼此都停下动作。
崔韵时?直接问他:“女世子呢?我看到她的护卫被人从这一层打?出来。”
薛放鹤面色焦灼,但仍是回答了她的问题:“长?姐好像中了毒,她脸色发紫,手脚无力?,已经被那些人带走了。”
他握着长?刀的手在轻颤,崔韵时?按住他的手表示安慰。
他闭眼定下神?,全身紊乱的气息瞬间?收敛起来,和方才判若两人。
薛放鹤:“猎鹰已经跟过去了,跟着它留下的踪迹,我们可以追过去。”
崔韵时?立刻意识到一件事,她要是能和薛放鹤一起救出薛朝容,自己?还没上任,就先立一功。
她顿时?感觉掌心?火热,二话不说飞身下楼,从后院马厩里拉来两匹马,招呼他下来。
薛放鹤讶异:“怎么还会有马在?”
“大家赶着逃跑,远离醉花阴,没人会七拐八弯绕到后院拉马。”
两人骑上马,薛放鹤
弋?
带路,崔韵时?跟随在后。
——
醉花阴大门前?,此地的人都已经逃完了。
杜惜桐本就在附近,听到炸响便赶了过来,谢流忱让人都上了谢家的另一辆马车,自己?坐在车前?,紧盯着醉花阴大门。
他旁边的车夫本想叹气,可感受到身边主?子气息沉得像团墨一样,他又忍住了。
杜惜桐刚要问恩师在看什么?
下一刻就见?大门前?一道紫衣人影一闪而?过,谢流忱猛然站起身。
谢流忱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方才就觉得动乱发生?后,崔韵时?似乎突然想返回醉花阴,虽不知为何,但定有事要办。
她一向有自己?的主?意,他便在此等她。
他想和她道歉,说下次不会再松开她了。
醉花阴里忽而?传来马蹄踏地之声,转眼之间?,谢流忱就看见?两人策马而?来,一人是崔韵时?,另一人则是薛放鹤。
薛放鹤在前?,崔韵时?紧跟其后,两人如同相识已久一般,配合默契,薛放鹤只打?了个手势,崔韵时?就跟着他转向。
“崔韵时?。”谢流忱喊出声,声音是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沙哑。
他下意识伸手想拦下她,电光火石间?,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支箭准确无误地贯穿他整只手掌。
谢流忱痛得感觉天地都在旋转,他以为自己?要痛得失去神?智了,可却能清楚看见?崔韵时?策马而?过时?,斜过眼瞥了他一下。
她不曾停顿,也没有多加理?会,只像是看见?一个多余的人一样事不关己?,挥动马鞭,驱马加速离去。
谢流忱脑中一片空荡,懊悔盘旋着,像一只不祥的鸟吞食着他的理?智。
他又迟了一步,他又没能挽留她。
他放下被箭射穿的手,掌心?血流如注。
杜惜桐急急忙忙跑过来:“恩师,赶紧止血,再去寻个医馆吧。”
她没有多说,她想谢流忱比她更知道箭伤有多棘手。
“不必。”
谢流忱看了远去的二人两眼,忽然像活了过来一样,杜惜桐只听他丢下一句话,让她带上这车人撤离,便直接抽出她腰间?双剑中的一把,一剑砍下箭矢的尾部,然后从两头将剩下的箭取出,连止血药粉都没撒,缠了几圈布就算结束。
杜惜桐大惊失色,恩师是在找死吗,恩师不是最怕痛了吗,被纸边刮一下都会痛得缩一下的人,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谢流忱没再多说,骑上马直接追着那二人跑了。
他远远缀着他们,一路急驰,鼻尖血腥味浓重,全是他自己?的血。
他不知这样大的一个洞口,红颜蛊要花多久才能修复完全,或许今日之内就能长?好一半。
可他心?里的那个洞还在往外汩汩冒血,他不断想起崔韵时?看他的那个眼神?,心?像死了一样的痛。
空旷的山路上忽然凭空出现一个人。
常衡今日运气很好,不仅发现谢流忱这个意外之喜,还用毒箭射穿了他的手掌,因此立下大功,捞到了来说服谢流忱和他们合作的任务。
这个任务实在太轻松了。
常衡朝谢流忱喊道:“谢大人,做个交易吧,箭上有毒,只有我们能解,你手上的伤再不解毒,就连我们都没办法治,若是不想死就与我们合作,你……”
他话还没说完,两道银光朝他飞来。
他不明所以,睁大眼想看清楚,而?后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惨叫不止,捂着眼睛在地上打?滚,眼前?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他终于明白那两道银光是什么了,是两支长?针。
马蹄声越来越近,他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头软软地歪向一边。
谢流忱收起从杜惜桐那里借来的剑,连剑上的血都没有甩干净。
马蹄毫不留情地踏上拦他路的人的尸体。
他继续向前?,没有丝毫停顿。
喉中的干渴越来越剧烈,谢流忱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的,可是他没有干净的水可以喝。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衣袍上全是暗色的血迹。
他现在一定很狼狈。
他又闻了闻身上的血腥味,心?里忽然很难过。
他想和她说他现在好痛好痛,痛得不想活了,可是他知道就算他身上的血流干了,她也不会多看他一会,再不会用温柔的声音和他说:“我帮你吹吹就不痛了。”
第39章 第 39 章
两人?跟着猎鹰留下的踪迹, 一路策马奔出城外?,上了?九通山,直至到了?一处山壁前, 猎鹰的标记断了?。
这山壁平平无奇, 两人?在山壁上摸索一会,发现一块被伪装成寻常碎石的机关, 反复尝试多次, 最后终于找到了?打?开的方式。
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后, 山壁上开出一个洞口。
崔韵时要先行进入, 薛放鹤拉住她?, 示意?让他先走进去探探路。
崔韵时同意?,在他之后踏入洞内。
洞内十分宽敞,马匹都能随意?通行, 他们便将马拉了?进来?。
崔韵时就是在这时听到马蹄踏过积水,水花飞溅的声音。
她?警惕地回头,却发现来?人?居然是谢流忱。
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好,眼瞳不再如往常一般清透, 反倒泛着种怪异的黑, 仿佛某种理智几?近于无的野兽。
崔韵时往他的左手看去,只见他被箭贯穿的掌心只草草包扎了?一下。
这就解释得通了?,寻常人?被活生生地射穿手掌也?要哀嚎不止, 更别说他这般身骄肉贵,怕痛怕得要命的人?。
他还能维持着仪态,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崔韵时已经十分佩服他装模作?样的功夫。
虽然她?很不想见到他, 可他负着伤也?要紧追不舍,应当是有有关薛朝容的要紧消息要告诉他们。
薛放鹤也?惊讶道:“谢兄怎么来?了??”
崔韵时没说话, 和谢流忱相关的事,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多说一句。
夫妻六年,说厌恶,说怨恨,还是该说失望,或许都不足以表达她?内心的复杂感受。
薛放鹤刚要踏出去,脚下忽然踩到一个会蠕动的东西?,他担心是蛇,往左边一弹,对崔韵时喊道:“小心。”
他的身体压在山壁上,不知又误触了?什么机关,洞口合拢了?。
薛放鹤心知自己出了?错,歉疚地在山壁上到处摸索,想要重新将这个洞口打?开。
崔韵时阻止他:“罢了?,别再在这里?耽误时间,我们先走吧,他会自己启动外?面的机关追上来?的。”
——
因为失血过多,一路上谢流忱都渴得要命,干渴像一把火,将他的头脑都烧得混沌。
他怕自己会记不清要对她?说的话,在心里?打?好腹稿后,就一直把这些话反复地回想。
他一刻不停,终于追上了?他们,他终于可以向她?道歉,请她?不要就这么抛下他。
可薛放鹤这个阴险小人?故意?按了?机关将洞口合上,让他没法和崔韵时见上面。
他只能用眼睛看她?几?眼,也?只来?得及往洞中丢一团不见蛊吐的丝制成的标记。
这只是以防万一罢了?,靠着不见蛊,他能知道她?身在何处,随时都能找到她?。
谢流忱下了?马,观察试探了?一会,找到了?机关。
这块碎石因为被人?转动,旁边泥土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痕迹,他照着左旋三下右旋两下,可是没有任何事发生,洞口也?没有打?开。
谢流忱没有再尝试。
这种机关他曾经见过,使用者为了?避免被追兵发现机关后追上,它被设计成不能连续再开启的类型,两次机关开启间都有一定的时间间隔。
他只能等,等着这个不知到底多久的间隔过去。
谢流忱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压下呼吸间喉咙里?泛起的一丝血腥之气。
心头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崔韵时和薛放鹤这一路同行,会不会发生什么增进情谊的意?外?之事?
她?待无仇无怨的人?一向和善,薛放鹤会不会利用她?的善心在她?面前撒娇卖乖,讨她?欢心?
若是途中遇险,薛放鹤会不会带累她?受伤?
谢流忱意?识到自己胡思?乱想个没完。
他往嘴里?塞了?条干净的手帕,再往左
手伤口狠狠按下去,惨叫声卡在口中,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
但剧烈的痛楚让他的头脑清醒不少,他终于可以冷静下来?。
怀远王手握永州军,如今薛家人?大半都留在京城,明面上享尽尊荣,实际上只是圣上牵制怀远王的筹码。
若是怀远王安分守己,这批薛家人?便平安无事,怀远王一脉会永远是圣上信赖的忠臣爱将。
等这件事过去,他就要向圣上进言,让怀远王及两个儿女早日启程回到永州护卫边境。
圣命一下,薛放鹤就不得不离开京城,几?年才能回一次京,便再也?不能缠着她?勾引她?了?。
——
这条修在山壁中的山道不知通向何处,等到两人?终于看见天光,从洞口出来?,眼前便只剩一条路。
薛放鹤刚要说话,崔韵时耳朵动了?动,示意?他噤声。
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这样的深山老?林,她?不免更谨慎些,她把马交给薛放鹤看管,将脚步放到无声无息,逐渐向声源接近。
待能看清人?影,她?才停下脚步,仔细听了?听,听出说话的是一对夫妻。
她?再听了?一会,神情逐渐凝重。
——
崔韵时过了?许久才回来?,薛放鹤一见到她?便问?:“发生何事了??”
崔韵时招呼他骑上马,两人?边赶路边说。
等他们沿着这唯一的一条路赶过去,终于看见一个小镇时,薛放鹤也?听明白崔韵时方才去做了?什么。
她?在山中偷听谈话的那?对夫妻是当今圣上某位姐妹的下属,这位不知是谁的亲王不满如今皇位上坐着的人?,大家都是皇女,她?也?想要坐一坐那?个位置。
于是这位亲王便与?苗人?合作?,共谋大业。
苗人?擅养毒虫,擅使毒烟,新朝初立时便在战事中派上了?极大的用场,但事后却不得开朝皇帝的重用和奖赏,反遭追杀围剿,最后他们隐于山林之中,直至如今被这位亲王找上。
而?这对夫妻正是亲王派来?与?苗人?协同合作?的,此前双方从未见过。
崔韵时打?算冒名顶替这对夫妻与?带走薛朝容的那?群苗人?接头,以便以最快的速度深入敌阵,薛放鹤惊道:“那?我们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崔韵时掏出了?从那?对夫妻身上搜刮来?的信物。
“那?那?对夫妻呢?”
“我把他们手脚卸了?,堵上嘴巴,捆山沟里?一棵歪脖子树上了?。”
“那?你动作?还真快……”薛放鹤半是震惊半是赞美?。
崔韵时:“现在你就是贺春生了?,而?我是你的妻子韩霜,我将会唤你贺郎,记住不要对这个称呼毫无反应。”
薛放鹤看着她?成功做了?坏事,微微含笑的模样,心跳得像当年初见她?时一般快。
——
崔韵时带着薛放鹤进了?镇上一家客栈,在柜台前记录名姓时,崔韵时报出如今两人?用的假名,又问?掌柜:“我夫君爱吃辣的,我爱吃甜的,吃不到一块去,可我们只要一盘我们都爱吃的菜,掌柜的可有办法?”
掌柜:“夫人?说笑,我们这可以要半盘辣子鸡,半盘糖醋鱼,总之只要双方齐心协力,一切都不在话下。”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进行了?一场让人?满意?的谈话。
“贺郎,我们走吧。”
薛放鹤明知她?是在做戏,被她?一口一个鹤郎叫着,脸却忍不住发烫,这一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他是她?的夫君,而?她?是他的妻子。
崔韵时上了?楼后就叫了?小二烧好洗澡水,她?方才在山中似乎碰到了?什么植物,现在胸口那?片肌肤痒得难受,她?要好好清洗一下,只是不知该擦什么药膏才好。
因为扮作?假夫妻,薛放鹤不能在她?沐浴时离开房间避嫌,便想走到房间角落处面壁站着。
只是他走过屏风时,一只小虫从他面前飞过,他抬手驱赶,不慎将崔韵时挂在屏风上的衣裳给打?落下来?。
他顿时不知所措起来?,生怕她?看见,误会自己在偷摸她?衣服。
恰在这时,屏风后的崔韵时问?道:“贺郎,你在做什么?”
薛放鹤听到她?的声音更加紧张,好死不死,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他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扔回屏风上,冲去开门,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肩膀上勾住了?崔韵时的腰带。
——
谢流忱将不见蛊放在马头上,按照它指引的方向前行。
不见蛊通体橙红,无眼无鼻,只有一张嘴可以吐丝,他丢到崔韵时身上的标记便是它吐出来?的丝制作?而?成的。
谢流忱脱下被血浸透的外?袍,将它远远扔开。
在去见她?之前,他要将自己重新打?理一遍,否则一身血污,她?恶心都来?不及,更别说听他道歉。
这镇子他从前来?过,他还记得成衣铺开在何处,骑着马赶往那?处,途径一条小巷,巷子深处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谢流忱勒马停下,一名男子往外?冲了?几?步,紧接着就被一名女子抱住腿:“夫君我求你,我求你别抛弃我,我不要和离,你喜欢朱寡妇我再也?不管了?,只要你每晚还能回家看看我与?孩子……”
那?男子奋力想挣开妻子:“松手!松手!”
女子被他蹬了?好几?脚,哭得更加凄惨:“那?朱寡妇有什么好,我家资虽称不上丰厚,可也?一直养着你,这些年从不让你外?出干活,我求求你别这样……”
谢流忱冷眼看着这对拉拉扯扯的夫妻。
这男子跟别的女子厮混在一起,身子早就脏了?,这妇人?还硬要求这么个货色回心转意?,摔在地上苦苦哀求,真是有眼无珠,毫无骨气。
他从前觉得自己父亲可怜,只毒死那?些和他母亲睡在一起的男子,却不肯彻底斩除明仪郡主这个祸根,更不肯与?她?和离,何其可笑可怜。
父亲丢尽了?脸面,最后死得也?那?么潦草,如今父亲落在母亲口中也?只是毒夫二字,就因为父亲毒死了?那?些和她?相好的美?男子。
眼下这个女子还不如他父亲,她?连那?朱寡妇都不敢收拾。
谢流忱若不是有要事在身,真想帮她?一把,叫她?知道没了?这脏男人?,日子也?能照样过。
他匆匆一眼记下这户人?家的位置,等他得空了?就遣人?来?帮她?。
他一夹马腹,径自离去,女人?的哭声离他越来?越远。
——
颜碧真被丈夫踢到的肩膀疼得厉害,她?还想挽留丈夫,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一双手撑住她?的身体,将她?搀起来?:“这位夫人?,你可还好?”
颜碧真泪眼朦胧地看了?搀扶她?的人?一眼,就算看不清楚,她?也?能模糊地感觉出这人?神容秀美?,她?对这人?道谢,神色哀戚地垂下头。
谢流忱去而?复返,并非是因他有什么多余的善心,只是他终归见不得和父亲处境相似的人?受苦。
他帮这妇人?不是为了?妇人?好,而?是为了?弥补他自己。
父亲当年也?是如此毫无尊严地恳求母亲留下,别抛下他们父子,别去找别的男子。
那?时父亲仍旧年轻貌美?,可母亲还是不爱他了?。
谢流忱转过头,望着那?名男子远去的背影,一只蛊虫正从男子的颈部往里?钻。
他心想这男子很快就会发现自己不知缘由地半身残疾,只能躺在床上等着人?伺候,那?他就再也?跑不出去勾勾搭搭,也?不能再踢这名妇人?了?。
他会让人?住在这妇人?家附近方便查看情况,必要时对她?施以援手,若是妇人?照顾男子照顾腻了?,他就让这男子病重去世?。
如此一来?,这妇人?留下丈夫的心愿也?算达成了?。
她?会有个好下场,会好好地活上几?十年,看着孩子长成,美?满一生。
——
谢
流忱在成衣铺看了?一圈,没有一件合心意?的衣裳,他勉为其难挑了?其中还算看得过眼的一件金丝白衣,又去医馆重新裹好干净的纱布。
他整个人?焕然一新,在镜前照了?照,确保自己仪容整洁,完美?无瑕,保持住了?一贯的风度之后,他重新骑上马,循着不见蛊的指引找到了?云来?客栈。
下马后他将蛊虫托在手指上,一路上了?二楼,他心中有些奇怪,他们不是追赶薛朝容而?去吗,怎么到了?这客栈,或许是这客栈有问?题吧。
他走到一间房门前,不见蛊缩起脑袋,表示到了?。
谢流忱抬手敲门,房门猛然被打?开,薛放鹤气息急促,面色涨红,一见是他,仿佛见了?鬼一般猛地倒抽一口气。
谢流忱狐疑地看他一眼,这小子鬼鬼祟祟,崔韵时在哪?
他目光越过薛放鹤正要往室内探去。
屋中飘出袅袅白气,显然是有人?正在沐浴,伴随着不断被撩动的水声,一个熟悉的女声说道:“贺郎,是谁来?了??”
犹如当空一道雷劈在头上,谢流忱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才仔细地看了?眼薛放鹤。
他肩上挂着的绣着紫鸢花的腰带何其眼熟,它今早还好好缠在崔韵时的腰间。
此时听着屋中的潺潺水声,想着一扇屏风后正在沐浴的崔韵时,再看薛放鹤惊慌的面色,还有屏风上揉乱的衣裳。
崔韵时怎么会这般粗糙随意?地挂衣服,这不是她?挂的,这是薛放鹤帮她?挂上的。
鹤郎。
鹤郎。
这样亲密的称呼都叫上了?。
枉他自以为聪明,从不会受人?愚弄,以为薛放鹤是自作?多情,没想到,他们二人?都已到了?这个地步。
一种无可名状的悲伤将谢流忱完全笼罩。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
他一瞬间明白了?当年父亲亲眼目睹母亲与?几?个男子一同过夜时的心情,明白为什么父亲只毒杀那?些男子,却放过他母亲,反过来?还哀求她?不要离开。
他明明该愤怒,该把这两人?都毒死。
他明明想过无数遍该如何处罚折磨负心人?。
他看不起所有得知枕边人?与?人?私通,还强忍屈辱,不肯和离的人?。
天旋地转间,谢流忱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挤走,这具身躯里?装满了?痛苦与?后悔。
不该怪她?的。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怪崔韵时。
她?是那?样谨慎的人?,不会也?不敢做这样后患无穷的事。
可她?就是做了?,那?意?味着她?的理智已经无法控制她?的情绪,她?必然是内心充满痛苦,才会找这样一个发泄的出路。
所以她?不是要背叛他,她?只是太压抑了?,她?只是向外?短暂地寻求慰藉。
他看过那?么多卷宗,知晓许多情杀案子里?,红杏出墙的妻子并非多么喜欢奸夫,只是想要给自己苦闷压抑的生活找一点甜头。
所以一切都是他的错,是他让她?失望在先,他从没有让她?舒心快乐过。
即便她?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她?,要怪就全怪薛放鹤故意?勾引她?。
谢流忱满含杀意?的目光扎在薛放鹤身上,薛放鹤被他看得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摸上腰间别着的长刀。
谢流忱多看他一眼都想马上弄死他,可是现在要紧的不是薛放鹤,而?是崔韵时。
他强行收拢理智,即便到了?这个局面,也?不是不可挽回的。
崔韵时有什么错呢,她?一定是觉得日子太难过,才会一时做了?点错事。
她?背着他在外?寻欢,心中一定很害怕被他发现,她?其实很可怜,他不能责备她?,他该体谅她?,对她?说一些宽慰她?的话,叫她?不要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谢流忱拼命说服自己,这都不是崔韵时的错,如果他对她?足够好,她?怎么会找别的男人?呢。
对,该死的只有薛放鹤。
这个念头一出,他仅剩的理智像一团火焰般开始熊熊燃烧,看向薛放鹤的眼神几?近癫狂。
“贺郎,怎么不说话?”
崔韵时飞快地擦干净身上的水,披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见到门外?人?的脸,她?愣在当场。
说实话,这个场面,谢流忱这个被全世?界背叛的表情,她?用手指盖想都知道谢流忱理解成什么样了?。
她?欲言又止,觉得在这个客栈可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谢流忱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他还期盼着她?能辩解两句,那?样他就会全盘收下,当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她?好好过。
可她?没有。
她?是不是决定与?他和离,选择薛放鹤了?。
谢流忱眼眶发酸,他背过身,将眼泪憋回去,调整好呼吸后,才重新转回来?,发自真心地对她?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
他心如刀绞,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要发颤,继续说:“我们谈谈好吗?”
第40章 第 40 章
崔韵时被谢流忱那句道歉说得一愣一愣的。
她从?前对谢流忱怀恨在心, 又无法解脱,只能在他面?前强作恭顺,那时即便是在梦里, 她都不敢想?像他会对她说一句对不住。
他这种人外表斯文有礼, 其实和他妹妹一样傲慢,一样看不起她。
听到他的道歉, 她并未感到更加气愤或是解气, 她只为过去的自己觉得伤感。
她竟然和这种人一起过日子过了六年, 她太不容易了。
崔韵时只伤感了短短一会, 一想?起现在在办的正事, 悲伤的心绪立刻烟消云散。
她一把?将谢流忱拉进?门中,仔细听了听,确信这附近没有谁正隐匿声息偷窥他们, 放下心来。
她一转头,便见谢流忱正阴恻恻地盯着薛放鹤,薛放鹤就像只巨大的鹌鹑一样垂着头避开他的视线。
谢流忱对着他道:“我们夫妻二?人有私事要谈,你出去。”
“他现在不能出去, ”崔韵时在桌边坐下:“夫君有何要事, 特意追来此处?”
谢流忱闻言顿时鼻子一酸,她都不肯让薛放鹤离开她的视线一会。
薛放鹤这个贱人到底怎么迷惑了她,他配吗, 整天像条流口水的狗一样垂涎崔韵时,长得还不如白邈,他凭什么被崔韵时喜爱。
他们何德何能,他们凭什么。
谢流忱脑子又开始发晕。
无妨, 无妨,白邈他都能铲除, 一个薛放鹤又怎么了。
他按下杀意,跟着崔韵时在桌前坐下,也顾不上会被薛放鹤看笑?话,马上说道:“我不是存心松手不管你,燕拾那时我要是不按着她头,她就要被烛台砸死。我一把?她按下去就马上回头找你了,我真?的没有抛下你的意思。你生气是应该的,你要是不高?兴,我们先回去,你想?要什么补偿,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谢流忱有些语无伦次,来的路上他早就想?好该说什么,这会却还是说得乱七八糟。
他想?伸手牵住她,和她说她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待她,他喜欢她,他会像对待最?珍贵的宝物一样爱护她,过去种种全是他的错,就像谢澄言说的,是他头脑有问题,反正只要她跟他回去,一切都好商量。
可她现在正厌恶着他,他再碰她一下,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他只能又强调一遍他最?在意的事:“我们回去好不好。”
崔韵时用一种见鬼了的眼神看着他,她第一次听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她记忆里的谢流忱永远高?高?在上,永远慢条斯理,用最?和善的态度说最?伤人的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就好像看到一个长得像人,但其实是畜生的东西?,突然很人模人样地说出富有人性的话。
这个人不是谢流忱。
或者他被鬼上身了吧。
崔韵时感觉荒谬至极,她若不是深知谢流忱的无情?,而?是刚与他相识不久,被他表面?功夫迷惑的少女,必然会认为他喜欢她。
可她嫁给谢流忱这六年,没有一日过得安心。
世?上会有人喜欢别人的方式是无条件做妹妹的依仗,却不管妻子的感受,任由?妹妹像戏弄一只无力反抗的老鼠一样戏弄妻子的吗。
当然没有,所以他不
可能是喜欢她。
想?起往事,崔韵时一阵恶心,同时又很迷惑不解。
他要是真?中邪了,那这邪异怎么还没谢流忱本人邪门?这个邪异还挺善良的,一上他的身就说话说得这么像个有良心的丈夫。
崔韵时恍惚不已,谢流忱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神色,想?从?她脸上寻找到一丝动容和松懈的痕迹。
一片寂静中,薛放鹤出声了。
他刚才听他们谈话,简直惊喜万分,没想?到他们夫妻关系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和睦,甚至似乎非常不好。
他清清嗓子:“谢兄,没想?到你做下这样的错事,实在是叫人心寒。我妹妹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头很硬,被烛台砸了都没大碍,而?且跑得还快,从?不需要我丢下妻子,先顾着妹妹。”
他又道:“唉,幸好夫人福大命大,没有出事,否则谢兄这些事后?的愧疚之语还能让夫人亲耳听见吗?迟了便是迟了,谢兄怎么能往别人心上扎一刀还能舔着脸求人原谅,跟你回去呢?”
薛放鹤从?不知自己也有这样的口才:“夫人,我看还是选个能永远站在你这边的男子做夫婿为好,至少没有被他丢下,身陷险境的风险。”
薛放鹤火上浇油,谢流忱猛地转头,目光像剑一样砍在薛放鹤身上。
一对上薛放鹤,他的口舌又重新锋锐了起来:“你给我闭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父亲是怎么教你的,难道他只教你如何恬不知耻,挖人墙角,卖弄风骚,如果是这样,那你确实学得很好。”
谢流忱冷笑?连连:“我看你不应该跟着你姐姐做什么少将军,而?应该被好好清洗干净,送去西?代国和亲,好发挥你一身狐媚本领,只是西?代国美男如云,我看你这等姿色,可能邀宠时会非常辛苦。”
“不过无妨,似你这般筋骨粗陋之人,就算被冷落无宠,被宫人苛待,你也能自己把?宫里的活全给干了,十年后你长姐去信问你过得如何,你说万事都好,其实别人承宠十年,你擦你宫里的地砖擦了十年。”
谢流忱完全扯下之前在薛放鹤面?前的伪装,暴露自己刻薄的真?面?目。
薛放鹤怔住,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先前还温文尔雅、斯文俊秀的谢兄口中说出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骂过,一时又愤又悲,气得想?哭。
谢流忱也后?悔了,他怎么能像个乡野村夫一样和人斗嘴,在崔韵时面?前说这样粗鄙的话。
他一向觉得,做人绝不能失去仪态和风度,人品和气质总要有一个突出。
他赶紧看了眼崔韵时,发现她还在沉思,似乎没有注意到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松一口气,不再理会薛放鹤。
薛放鹤嘴唇颤抖:“你好刻薄,似你这般表里不一之人,夫人和你过日子,一定受了不少苦。”
谢流忱被他狠狠踩中痛处,又顾忌在崔韵时面?前的形象,死命忍住怒气。
崔韵时站起身,谢流忱立刻看向她,等着她点头说一个好字,他别无他求,只要这一个字。
崔韵时方才却不是在想?有关于他的事,她想?的是落入反贼手中的薛朝容。
不管谢流忱一反常态的言行到底是中邪还是别有目的,似乎暂时都妨害不到她。
但薛朝容若死了,对她才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一想?到薛朝容没命,她就只能继续在谢家忍气吞声,她就感到一阵恐惧。
她强行冷静下来,望向谢流忱。
谢流忱坐得更直,等着她说话。
他有些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害怕提前看见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却只听见她说:“夫君追着我们过来,可是带来什么解救女世?子的关键消息?”
谢流忱一愣,她完全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应,一心只想?着薛朝容的事,为什么?
她为何这般积极?
他神色迅速暗淡下去。
薛朝容是薛放鹤的姐姐,她一定是为了薛放鹤才关心薛朝容的性命。
他闭上眼,再也不能直视她脸上的专注之色,那意味着她为另一个男子而?爱屋及乌。
崔韵时看他半天不说一个字,颇为不耐烦,但忽然想?起件事,明白他为什么一副半死不活的表情?了。
她一边想?绿帽真?是全天下男人共同的痛点,一边想?谢流忱果然很奇怪,以他的个性,他居然没有当场扒了他俩的皮。
崔韵时言简意赅地和他解释了自己在和薛放鹤顶替他人身份,假扮成一对夫妻的事。
她越说,谢流忱的眼睛就瞪得越圆,混乱的神情?一扫而?空,就连眼神都难得透出两分清澈。
谢流忱直直地望着她。
原来她没有与人私通。
崔韵时已经?解释完了,可她这句话还在他脑海里不断回荡。
他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动听的话,整个人都要飘起来了,就连重伤的左手都似乎不再作痛,所有痛苦的事都离他而?去。
她没私通,她人可真?好,和他母亲一点都不一样。
谢流忱情?不自禁就想?牵着她的手庆贺一番。
然而?他忽地想?起件事,来的路上被他杀死的那个拦路人也是反贼的一员。
当时他为了赶时间,尽快追上崔韵时,随手把?他给杀了。
可那人的出现,说明这群反贼已经?注意到他了,客栈是他们的据点之一,或许客栈里的其他反贼会认出他来。
而?他还直接上门找了崔韵时和薛放鹤这对假夫妻。
他也许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坏了崔韵时的好事了。
她要是知道,会怎么样?
谢流忱沉默片刻。
这群反贼可真?该死啊,他们在醉花阴闹事,间接导致崔韵时跟着薛放鹤跑了,他的手被箭射穿,她问都没问一句。
见面?到这会了,她对他还是不冷不热,连看都不想?多看他两眼,可见她心头对他积怨有多深。
这全都是这伙人害的。
若不是这客栈中还有不少普通的住客,他马上就去井水里投毒,把?这伙反贼全部毒死以消心头之恨。
谢流忱深吸口气,对崔韵时说了路上发生的事和可能的隐患。
崔韵时听完脸色就变了,这个王八蛋真?是克她的,他就干不了一件对她有利的好事。
谢流忱马上宽慰她:“我有办法解决这些事,你不用担心,都交给我来……”
他话还没说完,门再度被人敲响。
——
房门打开,常杏带着两个下属进?入屋中,她是来与吉州来的那两人接头的。
这个任务很简单,费不了多少心,却非常重要。
常衡因为四叔将这个任务交给常杏,而?不是他,生了点闷气。
最?后?还是因为常衡发现谢流忱这个刑部侍郎也在醉花阴,他提议用毒箭射伤他,以此来胁迫谢流忱,想?活命就听他们的吩咐做事。
若能控制这样一个角色,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便宜,他们在京城行事时也会方便许多。
四叔同意了,还夸奖了常衡。
常衡这才得意地跟她说:“你说我射他的右手还是左手,算了,你不懂箭,还是我自己做决定吧。”
常杏懒得理会他,也不说话刺激他。
她行事只求稳妥,哪怕收益更小也无妨,所以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快。
常衡这样冒险,迟早死于非命。
常杏看见一男子站在屏风前,而?后?又走?出一名女子,她知晓这二?人便是贺春生和韩霜,方才掌柜已经?私下和他们交验过信物,确认过身份。
“我叫常杏,随便二?位怎么称呼我,”常杏开门见山,“二?位远道而?来,本该让你们歇息一会,不过正事要紧,请跟我走?吧。”
崔韵时看她一眼,没有跟上她,而?是看向屏风后?。
常杏顺着她的目光向内看去,发现屋里除了这对夫妻,还有第三个人。
那人还对常杏很不客气道:“常杏是吗,你进?来。”
常杏皱了皱眉,按住腰间短刀,走?进?去一探究竟。
这一看,她怔了怔,不是因为倚靠在床上的男子生得美貌动人,而?是因为他就是那个本该被常衡拦截,成为常衡最?大功劳
的谢流忱。
此时他脸色苍白,掌心纱布渗了些血,气色瞧着非常不好。
可他的状态差成这样,而?且向后?靠坐在床上,比站着的常杏矮了一截,看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只从?他脚边的蝼蚁。
常杏被他的眼神看得很不满:“你为什么在这里?常衡呢?”
“我不认得谁是常衡,如果你是指那个拦路的小子,”谢流忱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那他死了。”
常杏惊了,常衡功夫不错,无论如何都不该死在一介文臣手里。
谢流忱继续道:“我不喜欢他和我说话的口气,他威胁我,我就让他死了。”
常杏咬牙,她是挺讨厌常衡,却不代表会对同伴的死无动于衷:“你……你中了我们的毒还敢这么嚣张,我们不给你解药,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谢流忱斜眼看她:“我也不喜欢你和我说话的口气,我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思考该怎么跟我说话。”
常杏怒瞪着他,他死到临头还这么嚣张,皇城里的狗官就是叫人恶心。
“你若不配合我们,你……”
咄咄咄三声响过后?,常杏的话戛然而?止,三枚长针钉在她右脚前,每根针间距分毫无差。
常杏冒出冷汗,针没扎进?她脚里,不是因为她躲开了,而?是因为这只是谢流忱对她的恐吓,而?不是真?的想?扎中她。
可她若再说一句这人不爱听的,他下一针会不会扎到她喉咙上就不好说了。
常杏立刻拿出最?好的态度:“谢大人,我们可以商量,只要你帮我们做一些事,告诉我们想?知道的事,我们就会帮你解毒,这毒毒性蔓延得快,若是再拖延,你的手就要没有了。”
她觉得这真?是荒谬,可看着紧挨鞋尖的长针,她又保持恭敬听对方说话,只听他道:“我也有条件。”
“大人请讲。”
他面?露倨傲之色:“我要的不多,你们很容易就能做到,第一,我要你们对我以礼相待,我乃皇室宗亲,当朝刑部侍郎,我受不得一点气,也见不得别人对我无礼。第二?,我在你们这逗留的日子里,一应衣食住行都要是最?好的。至于第三,我等会再与你说。”
常杏松口气:“这些条件我们都答应你。”
谢流忱这才道:“你们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也只为你们做三件事,至于你们想?要的消息,我可以告诉你们,但你们不得泄露,让人知道消息是从?我这得来的。”
常杏自然答应,两人达成一致,她走?到屏风外,“韩霜”很是不满地对她道:“他是何人,闯入我们房中,我问他是何人,他说与你们现在不是一伙的,可马上就会是同伙,还对着我看来看去,若不是你们的人,我要挖了他的眼珠子。”
常杏好生安抚了她几?句。
谢流忱听着崔韵时假扮韩霜说要挖他眼珠子,忍不住倒在床上轻笑?。
常杏等人敲门的时候,谢流忱便想?干脆顺着崔韵时的计划,一同大摇大摆地进?入这伙人的据点。
他在常杏面?前扮演一个以皇家血统为傲、自以为是的上等人,一见面?就把?自己会使暗器的底牌暴露在她面?前。
这样一个掌握大量他们想?要的信息,开出的条件看似苛刻,其实很容易就能满足,而?且内心丑恶一览无余的人,会让人既厌恶,又放心。
常杏和外边的人说完话,又进?来请他一同出发。
谢流忱露出因为手伤而?阴沉的神色,目光在常杏和“韩霜”脸上来回地转,随后?道:“你们弄得我的手很痛,我一痛,就想?要抚摸女人的皮肉,我说的第三个条件……”
谢流忱的眼珠最?后?转向“韩霜”:“我要这个人。”
常杏震惊:“这是我们合作之人派来的,轻易不能得罪,而?且她已是人妇。”
“已是人妇?”谢流忱古怪地笑?了一下,“那就太好了,我最?喜欢玩弄别人的妻子。”
——
三人在行进?的马车中面?面?相觑。
常杏最?后?还是答应了谢流忱,崔韵时也做出为了大计牺牲一二?,忍辱负重的态度。
崔韵时和谢流忱坐在一个马车上,她担心薛放鹤一个人难以应对,若是露馅坏了她的事就不好了。
谢流忱得知她的担忧,马上掀开车帘,向常杏表示他玩弄人妻时,喜欢当着女子的夫君的面?玩,看着别人屈辱和发抖的模样,会让他格外快乐。
听到这话,常杏强忍厌恶将薛放鹤也放了进?来。
马车一路前行,原本一切都还好。
可是路上薛放鹤听见马车外随行的反贼中,有人提起薛朝容,说她体质特殊,中毒太深,以至于昏迷不醒,大巫正在全力施救。
薛放鹤听完便忧心忡忡,想?到长姐生死未卜,他躲在马车角落里,暗暗地忍着泪水。
崔韵时看他哭起来真?像个小孩,有些唏嘘,他们姐弟年纪相仿,又一直在一起,感情?一定很深,她和她小妹有六年都没怎么在一起,她还很爱小妹,要是小妹遇到这种情?况,她也会很伤心。
她拿出一条手帕塞薛放鹤手里让他自己擦擦眼泪,她怕说不该说的话被外边的人听见,只无声地拍打着他的肩膀,盼他振作。
谢流忱忽然睁开眼,看向崔韵时抚在薛放鹤肩上的手,她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力度轻柔,含着隐晦又熨帖的关心,那是他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就算她和薛放鹤什么都没有,可是她对薛放鹤的关怀也足以让他嫉妒。
薛放鹤只是那么哭一哭,她就哄了他那么久。
谢流忱的手都被箭扎穿了,她到现在也不曾过问一句,哪怕只是问他伤势如何了也好,他只要听这么一句就满足了。
谢流忱看向车帘之外,一条河正向山下奔流而?去,河水滔滔,带走?水中的一切。
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像它一样,将过往的所有不堪全部卷走?。
如果真?有重来的机会,他可以用他有的一切来交换。
但他又拥有什么真?正可贵的东西?过吗,他想?是没有的。
他只能观看别人拥有的好东西?,幻想?它们属于自己。
谢流忱闭上眼,耳听着她轻拍薛放鹤肩膀的声音,他想?像这只手是拍在自己的肩膀上,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韵时,我的手也好疼啊。
40-50
第41章 第 41 章
常杏觉得谢流忱那狗官下了马车之后脸色更差了, 阴郁得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和上马车之前还有闲心挑三?拣四的模样判若两人。
按照约定,常杏要给他解毒, 可?是谢流忱根本不让她碰他的伤口, 只让她把解药送来,他自己会处理?。
常杏问:“你会吗?”
“不关你的事, 出去。”
常杏咬了咬牙, 难得的不想?再?谨慎, 心想?迟早找个机会把他一刀宰了。
她出去后, 有人将纱布和解药送来, 谢流忱示意他们将托盘放在榻边。
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他看向站在窗前的崔韵时。
因为他在常杏面前的表演,常杏对他是个衣冠禽兽, 且有着变态爱好的事实深信不疑,将崔韵时和薛放鹤都一起塞进了他房间里。
屋中没有屏风作为隔挡,崔韵时能很清楚地看见他正在做什么?。
谢流忱只有一只手能使用,他笨拙地解开?纱布。
他不抱什么?希望地等了等, 她果然没有帮他上药的意思。
他单手打开?药瓶闻了闻, 而后将瓶塞塞了回去。
他没有用解药,因为即便他不用这些也不会中毒而死?。
他可?以留着这瓶解药,万一她中了这种毒就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境地。
他解开?掌心缠着的纱布, 看了看伤口已经好了一些,已经不再?是一个大大的血洞,而是长出了一点肉。
他想?要剪一条新的纱布,可?只用一只手剪纱布剪得很艰难。
他剪剪停停, 无数次地期盼她能走?过来,只是看一眼他的伤口也好。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点点地剪下纱布, 也剪掉自己
?璍
的痴心妄想?。
薛放鹤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想?了想?,决定帮谢流忱一把。
他总听表姐说,要嫁给人品本来就很好的人,而不是嫁给对你很好的人。
他若是能不计前嫌给谢流忱包扎,崔韵时一定会觉得他心善又大度,对他印象好极。
然而谢流忱却像是察觉到他的心思一般,飞快地用纱布将伤口胡乱卷了起来。
两人各怀心思。
崔韵时完全?没注意他们。
她心里思索着既然大巫正在尽力救治薛朝容,那么?找到大巫就等于找到薛朝容了。
不过也不能坐着干等,便先摸清大巫的位置,这样等薛朝容恢复完全?,他们便能带上她离开?。
这个机会很快就降临了。
午饭后常杏又来了,她按照约定,好吃好喝地供着谢流忱,现在也该轮到谢流忱证明他的价值。
她与谢流忱在房中单独进行了一番密谈。
等常杏出来后,崔韵时和薛放鹤这对假夫妻才进去。
谢流忱坐在桌后,单手慢吞吞地用一壶清水清洗紫浆果,洗完后,他将那一盘紫浆果推到崔韵时面前,又看了眼薛放鹤:“你们吃吧。”
崔韵时自然察觉出了他的古怪,他异乎寻常的沉静,好像忽然失去了在客栈时和薛放鹤针锋相对的力气。
但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已经没有必要再?猜测他的心思了。
崔韵时开?始和这两人说她的打算和计划,大巫不管身在何?处,每日?总要有人给他送饭,那么?跟着送饭的人,就能找到大巫的位置。
薛放鹤也说了几句他的想?法,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吃起谢流忱洗好的果子。
谢流忱几乎没有开?口。
等到三?人达成一致,崔韵时起身离去,谢流忱看向那盘只有薛放鹤伸手拿过的果子,心中再?没有一点意外。
她没有拿过一个,因为是他清洗的,经过他的手,她不想?再?受他的恩惠,哪怕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好意。
事到如今,一切都很明了了,这段时日?以来,她想?与他分道扬镳的态度始终未变。
只有在崔家?时,或许是为了让家?人安心,或许是因为和娘亲妹妹在一起时的氛围实在太好,她对他多说了那么?几句话,夜里两人甚至可?以一起讨论话本里的一则小故事。
他们能心平气和,像两个不太亲近的朋友一样开?始交谈,她还答应了他的请求,说有机会的话,会和他一起去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
他把这句话当真了。
他以为那是他们关系的起死?回生,其实只是回光返照。
——
崔韵时晚饭时避开?耳目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告诉二?人她已经确认了大巫的位置。
大巫并?不像其他人一样住在这个山中村舍里,而是单独呆在山后的山洞中。
深夜时分,他们可?以潜进去,察看薛朝容如今的情况。
谢流忱沉默地点点头,从到这里开?始,崔韵时几乎没怎么?听他说过话,他坐在那里,就像一具安静的人偶,偶尔做出简单的回答。
薛放鹤则十分赞同,想?到马上能见到长姐,笑?得像朵花一样。
崔韵时看着他的笑?脸,却总是回想?起他哭得跟个孩子似的模样,她真觉得她在许多年前见过他,而且还是个半大少年的他。
她苦苦思索,猛地想起来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薛放鹤第一回见面就对她这般热情,原来她曾经救过他一命。
她几乎要放声大笑?了,她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但若是有人要报恩,尤其是能够助她扶摇直上之人的报恩,她会欣然接受。
崔韵时太过喜悦,她想?掩饰自己突然其来的亢奋,在屋中转了一圈后,她推门出去了。
为了不整日?呆在屋中引人怀疑,她和薛放鹤会时不时地外出转一转。
这座山不远处有片斜坡,看着平坦,实际上坐下去后,地上的草非常扎人。
崔韵时站了一会,看着不远处开?得姹紫嫣红的一片花发了会呆,而后她看见谢流忱的身影,他似乎是在折花,一枝枝地将它们折下。
他只有一只手可?以用,折得很慢。
崔韵时心想?他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也不忘折些漂亮的鲜花点缀自己的房间。
不过他一向待自己很好,从不肯让自己受苦,摘些花回去似乎也不奇怪。
崔韵时看着他折完花,又看着他越走?越近,她迎着阳光,微眯着眼看他。
一束被纱布捆好的花就这么?递到她眼前。
崔韵时紧皱起眉。
他这是在做什么?,他又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
崔韵时放平眉头,她没忘记自己还在扮演着韩霜,假笑?道:“多谢大人,不过不必了。”
崔韵时做好被他硬塞的准备,谢流忱的强硬自负都包裹在温和的外表下,他若是出于某种原因想?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成,容不得别人拒绝。
可?出乎她的意料,谢流忱没再?纠缠,只是说了句:“它们很香。”
崔韵时没有反应,她站在那,微风拂面,馥郁的花香夹着一丝血腥气朝她这里涌来。
崔韵时随口应道:“或许吧。”
谢流忱的手垂下,那束鲜花朝着地面,一片花瓣轻飘飘落地。
他忽然说:“你要看个戏法吗?”
崔韵时:“什么??”
她其实听清楚了,但是她不想?回答他一句又一句话,以此敷衍一下他罢了。
谢流忱又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你要看个戏法吗?”
崔韵时应付地唔了一声,谢流忱将这视作肯定的回答。
他抬手抚摸着盛开?的花朵,他的手指抚过的地方全?都燃起火焰,这束花很快便被火焰吞没,燃烧殆尽。
余下的灰烬随着风吹向山林,瞬间无影无踪。
这些街头卖艺常做的戏法,没想?到他这样自恃身份的人也做得很娴熟。
崔韵时收回目光,发现他的手指上也留有被烧灼过的痕迹。
崔韵时看了那伤痕两眼,谢流忱开?口解释:“想?要得到最好的表演效果,付出一些在所?难免。”
他的声音也像是一把燃烧过的冷灰,充满了灰烬般的寥落。
崔韵时不知他在低落些什么?,但他的事与她无关,她礼貌地对他点点头:“大人多珍重?自身,我先回去了。”
谢流忱比她更快地往坡上走?一步:“你继续在此处吧,我该回去换药了。”
崔韵时闻言停下脚步,目送谢流忱离开?后,她又吹了会风才回到屋里。
屋中不见谢流忱的身影,花瓶中却插着和方才他递给她一模一样的鲜花。
花朵上露水晶莹,丝毫不见灼烧的痕迹。
崔韵时打量着花瓶里的花,心里想?着谢流忱那个戏法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她明明亲眼看着花被烧光了。
薛放鹤注意到她的目光,以为她是喜欢这些花,拿起一朵最为艳丽的送到她眼前:“你喜欢这朵吗?拿着吧。”
崔韵时拒绝了,她才不会拿着谢流忱摘的花到处晃,如果她想?要花,她可?以自己去摘。
她转身离开?,谢流忱立在屋后的一扇窗前,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屋中发生的一切。
以前她仕途无望,便想?要借助他得到她想?要的荣华富贵,那时他待她……并?不太好,可?现在他想?要满足她的愿望,她却没有了向他祈愿的欲望。
他只能在她的世界之外打转,愚蠢地做些小把戏想?要讨好她,可?是她已不再?需要他了,她也不想?要来自他的一切东西。
他已经明白,他做什么?都没用了。
错误的开?始,错误的过程,然后就该得到错误的结尾,可?是他不想?要结束。
世上再?大的罪过,最后也只能以死?作为惩罚,终结一切。
如果他想?要和她重?新来过,他能不能为她死?上几回,从她那里要到这个赎罪的机会。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拔出刀刃后静静地看了一会。
锋利的刀片上映出他的双目,他看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神智正常的人的眼神。
所?以他还是很清醒的,他
是在做一件正确的事,就算听起来离谱一些。
可?是很值得。
他只是想?求她原谅他,要他做什么?都行。
杀了他也可?以。
第42章 第 42 章
子时时分, 三人按照计划潜入后山山洞中。
崔韵时当时只跟着送饭之人到了这里,并未深入洞内,她也不知?里面是什?么样的。
薛放鹤提议他要走在前头探路, 若是遇险也让他先顶上。
崔韵时不想占他的便宜, 和他抽长短签,最后她抽中了第一个走。
起初三人仅能靠着洞中的点点火光, 勉强看清脚下的路。
可?是转过一个弯后, 洞壁上不知?涂抹了什?么东西, 从洞顶到脚下, 亮得有如白昼, 洞壁上隐隐散发出极淡的香气。
若是闭上眼,甚至会觉得置身于夏夜葳蕤的草木之间。
崔韵时觉得住在这里的大?巫多?半是个女子,或者是如谢流忱一样讲究之人。
墙上用特殊的染料, 写?下许多?她读不懂的文字,或许是这些?人特有的文字。
崔韵时感到惊讶,因为这么多?的文字绝非一日?一时能写?完的,看这些?痕迹, 仿佛已有许多?年的样子。
这群乱党是从何时开始布置下这些?的。
谢流忱目光在墙上扫过, 他停下脚步,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意外发现这里面有对裴若望很有用的东西, 经过改良,或许就能治好他的脸,让他的脸恢复如初。
裴若望就不用再离群索居,顾影自怜了。
短暂的欣喜过后, 袭来的却是更大?的失落。
恢复如初这四个字是只在人们口中流传的神迹,他能给裴若望带去希望, 可?谁又能给他这个机会。
薛放鹤见他像是识得这些?文字,指着篇幅最大?的一段问:“你看得懂?这个写?的是什?么?”
谢流忱没有理会他,崔韵时顺着薛放鹤的手也看了过去,谢流忱这才开始解释:“这讲的是情蛊与情毒,这二者皆是传说?之物?,这一整篇看似很长,实?际上也只是从过往流传下来的诸多?典籍里讲所有提到它们的内容全写?了下来。”
他抬眼又扫了一下:“里面提到的所有培育方法全都是残缺的,做不出真正有用的东西来。曾经做出最接近完成品的人,是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大?巫,那?时苗人居于万日?山中,人丁兴旺,势力?胜于当地豪族。”
“大?巫豢养了一个药人,许多?药人因试药都活不长久,可?这个药人却活了八年都没死。后来药人逃跑,与人相恋成家,却被大?巫找到,他杀了她的情郎,又将药人带回去,自此之后便专心研制情蛊,企图与药人相亲相爱。”
谢流忱说?到这里顿了顿:“他做出情蛊后给药人服下,药人便与他夫妻恩爱,两人还生?有一女。六年后的某一日?,药人忽然?将二人的女儿当着大?巫的面溺死,又杀了大?巫,最后自杀。”
“直到如今,后人也无法知?晓,到底是大?巫制出的情蛊有缺陷,过了六年便失效了,还是一开始就没有成功,药人只是假装喜爱他,而后等到他最为幸福美满的时候,打碎他的美梦,向他索命。”
三人齐齐沉默,谢流忱率先道:“这只是传说?罢了,情蛊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我从未见过可?以操控人心的蛊,只有给人制造幻觉的蛊。”
他的语气很平静,却很笃定。
那?是对自己十?分了解的东西才会有的态度。
崔韵时不想再听了,他的事,她知?道的越多?越不好。
之前六年他都从未对她提起过与此有关的事,她根本不知?道他懂这些?,显然?他对她有所保留。
以前她总是只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里猜测他的过往,生?怕言谈间触到他什?么忌讳。
那?时她刚嫁过来,还有着少年人不切实?际的期待,夫君在她看来,就是她的上级,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赏识和肯定,然?后她就能安稳地收获她最在意的名?望和地位。
可?显然?他是无法被讨好的人。
他现在像是不再遮掩,说?的都是她以前想知?道的,但现在的她已不想再听下去了。
崔韵时暗示道:“大?人不必告诉我们这么多?,我们继续往前吧。”
既然?从前他一直藏着不说?,那?现在也不必说?了,他们俩就保持这种彼此一无所知?,直到顺畅和离就好。
谢流忱沉默了一会,而后吐出一个字:“好。”
——
洞中曲折,绕了十?几个弯道也没有走到尽头。
薛放鹤微感不安,抱怨一句:“这地方可?真绕。”
崔韵时也有同感,但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她忽然?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停下了脚步。
这声音起初是从头顶极高处传来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爬行,她抬头,一只奇形怪状的动物?就直直地朝着她的脸掉下来。
她飞快地移开,抽刀砍向那?只东西,那?东西却快要落在薛放鹤身上,她这一刀下去,怕是连薛放鹤都要砍中。
只是一瞬间的迟疑,薛放鹤已经自己拔刀将这怪模怪样的东西砍成两截。
一阵剧烈的香气从这东西身体里喷出来,崔韵时心道不好,屏住呼吸。
洞中各处角落却爬出一大堆这种动物?,一张开嘴就将原先那?只的尸体啃得干净,连骨头都没有剩下。
谢流忱一把将薛放鹤推到怪物?堆里顶住,又撒下许多?不知?名?的黑色粉末,那?些?小怪物?登时绵软了手脚,痴痴呆呆地倒地不动了。
这种衔尾蜥不能砍死,否则就会散发出让人产生?幻觉的香气,人会在香气中迷迷糊糊地被它们分食干净。
他小时候不仅见过这种东西,还养过,知?道这种情况只能将它们暂时麻痹。
谢流忱又抓了把粉末撒下去,保证没有遗落一只后,他刚想回身看看崔韵时的状况。
薛放鹤却乱扑乱抓,哭着喊:“长姐,你没事啊,吓死我了,这群天杀的狗贼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谢流忱嫌弃地把他推到地上,他还弹动着跟他幻想中的薛朝容说?话。
谢流忱转过身,还未看清,便被扑过来的一人紧紧抱住。
他浑身一震,惊到不能反应,手搭在崔韵时肩上,渐渐收紧。
“你没事吧?”崔韵时的声音里满是惊惶。
“我没事……”谢流忱如坠梦中,她从来没有这么紧地抱过他,即便是假装的,也没有。
这样不顾一切,要像抓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一样紧紧揽住他……
只有父亲这样抱过他,自出生?以来,对他最好的就是父亲。
谢流忱毫不留情地嘲讽所有人,可?就算父亲再蠢,对母亲再执迷不悟,变成让他看不起的样子,他都对父亲深怀感谢。
世上有那?么多?温暖的东西,可?在他被种入红颜蛊后,触碰这些?东西都会让他感到轻微的刺痛,只有父亲对他的好是唯一温暖,又不会伤害他分毫的东西。
可?是父亲死了,他在这个冷冰冰的世上又留了许多?年。
时隔十?七年,他又获得了这种温暖。
谢流忱有一瞬间的警惕,这样的美梦怎么会眷顾他,这一定是幻觉,他也被香气迷惑了。
可?这幻觉对他来说?也不致命,他是不会死透的,那?被这些?衔尾蜥吃掉一部?分身体也没事,反正还会再长出来。
他放下心,抚摸她的头发,用同样的力?气回抱住她。
如果是幻觉的话,他可?以挽留她吗,说?了以后她会答应他吗,他可?以让衔尾蜥多?吃一点他的身体,让幻觉延续到她说?不会离开他就可?以了。
这就是一场完整的美梦。
“你没事就好了,”崔韵时在他耳边庆幸道,“小白。”
谢流忱抚摸她头发的手猛然?顿住。
果然?如此,她怎么会抱他,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在意过他。
原来他没有中幻觉,是的,他想起来了,他体质特殊,不会受衔尾蜥香气影响。
崔韵时却还在梦中,她抱着他,抱着她想象中的白邈,就像抱着失而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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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的宝物?。
“你过得好吗?”她的声音很轻,好像害怕亲耳听到白邈否定的回答。
谢流忱嘴唇颤抖了一下,回答:“那?你呢,你过得好吗?”
崔韵时趴在他肩上,轻描淡写?地说?:“一点都不好,我过得很苦。”
她的语气很淡,可?是却像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诉说?委屈的人一样,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大?概人生?本来就是很苦很苦的,我和自己说?,活着就是一场修行,我们都在苦海里,永远都上不了岸。”
“那?个人从来都没有维护过我,他总是帮着别人,尤其是他妹妹,其实?他或许也不是帮着她吧,他大?概觉得玩弄别人践踏别人让他觉得很快乐,我从来都没有了解过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有时候觉得我可?以一刀杀了他,可?是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个鬼一样,有时候他只是在说?话,我都会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你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我也会有害怕的人。”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只有我的命这么苦,如果是你的话,你一定会帮我,你记得我最讨厌的那?个项双仪吗,你都不认识他,可?是我和你一说?我讨厌他,你就对他没有过好脸色,还经常拆他的台,虽然?你打不过他,每次找事,你们俩打架,都是你被打得更惨。”
她一句句地抱怨着,好像这么说?完之后心里就痛快了,可?是谢流忱感觉得到她一直在哭,把他的肩膀都哭湿了。
是啊,他让她很伤心,她见不到白邈,无处可?说?的日?日?夜夜,她都在背地里偷偷哭吗,然?后第二日?见到他还要继续笑。
她还觉得他很可?怕。
所以她就这么过了六年。
谢流忱哽了声息。
崔韵时忽然?动了动身子,抬头望向他,摸了摸他的脸道:“你还是那?么爱哭,别哭了,哭多?了眼睛会疼的。”
崔韵时:“你不要难过,是我抛弃了你,是我自己贪慕名?望富贵,是我自己选了这条路,怪不了谁。”
谢流忱眼泪一滴滴地落下:“对不住,是我害你到这个地步。”
他几乎没有办法把这句话说?完,他本就是不在乎别人死活的人,从没觉得自己有错过,也没什?么可?后悔,可?是他让她这么伤心害怕,他觉得自己才是一只龌龊阴暗的老鼠。
崔韵时按着他的头顶,让他把头低下来让她擦擦眼泪:“你怎么会害我呢,你是世上最不会害我的人。”
她紧紧抱着他安慰他,揽住他的腰想把他抱离地面。
从小她的力?气就比白邈大?,时常把爱哭的他抱起来晃一晃安慰,晃得他眼泪酝酿不畅,就像抱一只大?狗狗一样。
可?是这会她没抱起来,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对他笑道:“我现在只有一只手了,我抱不动你了。”
她笑着笑着,眼眶里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就这么含着眼泪对着他笑。
谢流忱眼前一片模糊,想到她的手是被谁伤的,他的心都痛到麻木了,他要怎么办,他的后路全被自己和妹妹堵死了。
崔韵时看“白邈”越被她安慰越伤心,她只能用手背蹭着他的脸给他擦眼泪,她的手都被他打湿了,可?是他还是哭个没完。
“你上次哭这么惨还是我踩着你肩膀摘果子那?回,你自己看到有虫子,吓得摔了,还把我也带摔了,我摔得比你惨多?了,结果你哭得倒是比我响。”
谢流忱哽咽道:“对不住,我是最应该保护你的那?个人,可?是我害了你。”
“那?时候我们都还小嘛,什?么都不懂。”
谢流忱不敢再看她的脸,不敢看她宽慰他的眼神,和她悲伤的神情。
他想起过往种种,他只顾着自己,不让自己吃一点苦受一点罪。
他始终拒绝面对和承认对她的感情,他嫉妒白邈,忌惮她,也怨恨她,一点点地把自己和她的可?能都扼杀干净。
他有什?么可?自负的,他分明?是世上最蠢的人。
崔韵时看他那?么大?一个人还低着头,她抵住他的额头,还是很担心他现在过得好不好:“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听说?谢燕拾经常和你动手,不过你都还手了,你挨打挨得厉害吗,我不敢去看你,我没本事,我是没用的人,救不了自己也救不了你。”
谢流忱无法回答,他只能反复地说?:“对不住,我不会再弄伤你了,我会保护你。”
崔韵时看他哭得泣不成声,只能拍拍他的背,无奈道:“好吧好吧。”
她一直轻拍着他,直到渐渐睡过去。
……
崔韵时被人摇晃了两下,她恍惚地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不知?谁的外袍上。
刚才她看见白邈了,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痛,大?概是哭太久,眼皮都肿了。
她猜到大?概是方才的香气导致了她神志不清,可?是那?真的是挺好的一场幻觉。
她可?以抱抱他,和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但幻觉越美好,醒来的时候心情就越发低落。
原来只是场梦,现实?仍是破烂不堪,等着她修补。
她必须赶紧振作。
崔韵时喃喃着,像是在和其他人说?话:“我刚才出现了幻觉。”
她站起来,发了会怔,终于背过身把眼底残存的泪水擦干,不让另外两个人看见。
谢流忱默然?地站在一边,看她偷偷擦掉眼泪,心里又是一阵绞痛。
他再也不可?以让她受伤了。
第43章 第 43 章
三人继续沿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前行, 直到进入一个比先前更?大?更?空旷的大?洞穴里。
崔韵时抬头向上望,觉得这洞顶高得让人发晕。
地上一个又一个挖作荷叶之形的浅底凹槽,底部长了些不知?名的植物。
他们绕着?整块地方转了一圈, 很快发现了一个不一样的凹槽。
因?为唯有这一块里没有生?长植物。
三人站上去后, 崔韵时踩了凹槽外一个明?显不应该存在的石涡一下,石台顿时动了起来, 缓缓下沉。
站在她斜前方的谢流忱不知?为何, 回?头看了她一眼?, 好像是?在确认她有没有异状。
崔韵时没有理会, 眼?前景象交错, 她保持着?警惕,直到凹槽稳定下来,咯噔一声卡进了脚下的新石台里。
崔韵时抬头往上看, 他们原来是?从头顶那个洞穴下来的,现在所在的这个新洞穴和上面一片平坦的样子大?不相?同?。
他们踩着?的这块石台位于正中,周围是?一圈浅得一眼?就能看见底的水。
一群怪鱼勉强能在这样的浅水中游动。
这些怪鱼的眼?珠微凸,又黑又大?, 让她想起谢燕拾的大?眼?睛。
有了先前那群牙尖齿利的小怪物的前车之鉴, 崔韵时左右看了看,想拔点什么东西伸下去试探一下。
然而周围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
谢流忱看出她的意图, 觉得这种事更?适合他来做,他就算真的被咬几口也不妨事,时日够久就长齐全了。
他解下腰间的饰物,对她道:“让我……”
可她已经解下一个香囊伸进水里, 谢流忱缓缓收回?手,觉得自己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需要他做点什么的时候, 他袖手旁观,等着?她来恳求他,现在他主动想为她做事,让她觉得他还算个趁手的工具,却也没这个机会了。
香囊下垂着?长长的流苏,流苏一入水,那些怪鱼就像有神?智一样争先恐后地游过来,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崔韵时微感恶心。
怪鱼簇拥在一起,谁都想抢先触碰进到水中的异物。
争夺之中,鱼身上的鳞片不断剐蹭流苏,空中就像有一把无形的剪子,在将流苏飞快地销剪。
崔韵时定睛一看,发现那些鳞片就像坚硬的钢刀一样,流苏线被它们一蹭就断。
鱼嘴不可怕,这些鱼身上的鳞片才可怕。
若是?不小心掉到水里,被这些鱼刮几下,跟被剐了也没什么区别。
崔韵时啧啧感慨。
真是?作孽啊,这群乱党净养这种东西,苗人果然可怕,谢流忱如此?心性,说不定便是?血脉传承。
现在他做了朝廷命官,反过来要剿灭这伙苗人 ,这怎么不算是?狗咬狗呢。
崔韵时和薛放鹤商量运使轻功飞过去的可能性,谢流忱在一旁听着?,越发沉默。
这片水虽浅,可是?十分的宽,他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他们不会带上他一同?过去。
即便有余力带上,她应当也不想碰他,多半会将他交给薛放鹤。
倘若他们将他留在这里,他们二人继续向前探寻,一路上相?互扶持,互帮互助,生?出危难之中的同?伴情谊,甚至更?深的交情……
谢流忱心烦意乱地往水里踢了枚碎石子,那些怪鱼飞快地游来游去,将石子割得越来越小,直到变为粉末。
即便不提这个,此?处毒物众多,他知?晓大?半克制毒物的方法,他们却不知?,若只有他们俩向前行,着?了道怎么办。
薛放鹤死不足惜,可她不能有事。
崔韵时结束了和薛放鹤的讨论,薛放鹤认为可以?冒险飞过去试一试,崔韵时没有他那么大?的胆子,她舍不得拿自己这一身皮肉去试。
她不信这石台就是?这么光溜溜的一个杵在这,说不定还有什么机关,能连通这里到对岸去,用不着?下水。
她四处敲打摸索起来,偶然有一条怪鱼飞弹起来,差一点就要蹭到她的手。
崔韵时早有准备,用刀鞘狠狠地将它掼回?水里去。
谢流忱走到她身边,刚想说些什么,忽而想到这样居高临下的姿态或许会让她心生?不喜,便蹲下身和她并着?肩说话。
“这座石台或许与一个故事有关,小时候父亲哄我睡觉时与我说过,先祖并非人族,她是?从遍生?恶鱼的水中诞生?,在天光乍破时,踏着?莲叶一路东行来到岸上,自此?融入人世的。”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看了眼?她的眼?睛,她方才哭得太厉害,现在眼?皮还肿着?,听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和之前悲伤的样子割裂得仿佛不是?一个人。
从前她也是?这样吧,一收拾好心绪,就若无其事地继续迎来送往,处理大?小事务,叫人看不出她心里悲苦。
可即便那时她真在他面前哭了又如何呢,他多半还是?视而不见,还会觉得有些解气?,她让他心里不好过,他就把她气?哭,这很公平。
他的心性就是这样恶劣,所以?他会成为她心中的鬼,成为她向幻觉里的白邈哭诉时,连名字都不愿提起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所以我想这些石台就是?莲叶,我们还需要找到其他的莲叶。”
崔韵时点头,问他:“你对苗人的事知道得多,找莲叶……你有什么头绪吗?”
谢流忱几乎是受宠若惊,她还愿意对他提出要求,还愿意使用他,真是?太好了。
他只庆幸了短短一瞬,忽然想到她本就是?很实际的人,哪怕她面前的不是?他,而是?与她有血海深仇之人,为了达成目标,她也会与对方好声好气?地协同?共进。
他垂下眼?,提醒自己不要再?走神?,她已经够厌恶他的了,他再?不能满足她的要求,他怎么和这些男人争。
他探出大?半个身体,在石台边仔细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
他望向水中大?片的怪鱼,这些水太浅了,浅得只能勉强淹过它们的身体,倘若这是?人刻意为之,那么他大?概有些头绪了。
他抬头看向头顶凹槽下来的地方,如果这就是?故事中的天光,再?加上一路东行……他计算了一下,目光落在浅水中的某处,拿起地上的一颗碎石击向那里。
咔哒一声响,怪鱼四散逃开,一排形状怪异的石台阶梯一路铺到了对面岸上。
他们可以?过去了。
崔韵时率先起身走过去,薛放鹤刚要跟上,谢流忱晃到他前面,紧挨着?崔韵时。
薛放鹤咬牙,他居然又使这种小手段。
他心念长姐安危,暂时不跟他计较,他还记得方才遇到那些会咬人的东西时,谢流忱一把把他往怪物堆里推过去的事,这阴险小人,真是?人美心毒,他迟早要向崔韵时揭穿谢流忱的真面目。
薛放鹤狠狠瞪着?谢流忱的背影,企图把他瞪死。
谢流忱毫不理会薛放鹤,这座石阶也不是?全然可靠的,池里的鱼若是?使劲一蹦,还是?可以?跳上来剐人。
他跟着?崔韵时,还能帮她挡一下。
三人快到岸边时,真有一条鱼奋力一弹,跃到了人小腿位置,鳞片泛出钢刀般冷冽的光泽。
谢流忱闪身挡住崔韵时,崔韵时被他撞了下,人倒是?没任何事,直接被撞上了岸,腰间的红鱼玉佩却跌入水中。
这玉佩是?娘亲拿去寺里开过光,她从小随身戴着?,都快二十年的物件了,她一直爱惜,想着?戴到七老八十,传给自己的姑娘,还能拿着?这玉佩和姑娘说,这是?她祖母那辈留下来的东西。
崔韵时看着?迅速游向玉佩的怪鱼,面容有一瞬间的扭曲。
她用理智硬生?生?控制住自己,做人留一线,今后好相?见,玉佩都已经掉下去了,她跟谢流忱为了这个翻脸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还在强压怒气?,谢流忱直接俯身,伸手一捞,从一群刮骨鱼里抢出了玉佩。
“我捡回?来了,”他拎着?玉线将玉佩提给崔韵时看,“玉佩没事。”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终于能弥补一项过失,而且是?立刻弥补上了。
崔韵时和薛放鹤却愣愣地看着?他。
谢流忱捞玉佩用的是?先前被箭洞穿,至今还缠着?纱布的左手,那只手原本因?为失血过多而没什么血色,此?时在一堆鱼鳞堪比刮骨刀的鱼群里走一遭,无数道血口子里涌出鲜血,迅速浸透了纱布、蓝色的玉线,而后浇到红玉玉佩身上。
谢流忱意识到这一点,马上换了只手,满怀歉意道:“我把它弄脏了,等出去后我将它洗一洗,洗干净了再?还你。”
崔韵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开始觉得非常不对劲了。
他到底是?想利用她做什么,才会做到这个地步。
他这个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样子,简直就像个把猪养肥了再?宰的和善主人,她实在想不出来他的目的,可是?越想越觉得可怕。
她抿起嘴,后退了一步:“不必了,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转头就走,几乎是?跑着?进了下一个洞穴,薛放鹤追在她身后,只剩谢流忱还提着?玉佩站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不知?道她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大?概是?觉得玉佩被血染透很晦气?吧。
捡回?玉佩,挽回?过失的兴奋迅速退却,他来不及失落,左手如同?被钢刀剐皮挖肉的痛楚便席卷全身,他惨叫一声,跌跌撞撞地摔在洞壁上。
他死死卡住自己的左手,脑中无数道声音尖叫着?发出错误的判断,他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怎么会这么痛怎么会这么痛他要杀了这群人居然在这里养这种刮骨鱼,他要把他们都按在这个鱼池里被吃掉一只手,再?让人把这些鱼全捞上来炸了喂狗。
谢流忱全身都在颤抖。
好狼狈啊绝不能让她看到,幸好她跑了,不然他痛到满地打滚的样子被她看见,他就不活了。
他神?智狂乱地咬着?右手让自己不要惨叫出声,红鱼玉佩从手中掉了下来,砸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他赶紧爬过去捡起来看了看。
幸好没摔坏。
他把玉佩塞到怀里,紧咬双唇,再?痛也不敢像先前那样胡乱打滚,以?免摔碎玉佩。
他几乎尝到了自己鲜血的味道。
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天顶那道似假还真的天光仍旧温暖明?亮。
很快就会过去了,再?痛也会过去的,这就是?不死的代价。
何况他再?痛,手也会复原,可是?她的
左臂已经不会恢复了。
倘若有一日她知?道他隐瞒她左臂残废的真相?,那他们就再?无和好的可能了。
想到这里,谢流忱终于感觉到比手上的伤更?为剧烈的痛苦,仿佛有只手将他的心撕裂开来。
他慢慢地蜷缩起来,忍耐这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却还是?忍不住泪如雨下。
第44章 第 44 章
谢流忱倒在地上, 正痛得想死。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赶紧忍痛起?身,用手帕将?脸上斑驳的泪痕擦干净, 靠着洞壁坐直, 再把凌乱的头发简单地捋到耳后。
头顶的发冠方才在翻滚中歪到了一边,谢流忱只好侧过头, 不让她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
可侧到一半, 他又想起?自?己唯一占些优势的便是这张脸, 再遮掩起?来, 在她面前他还有什么?长处可言。
谢流忱平生最恨以色事?人, 更忌讳如父亲一样落到被人玩弄的下场。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犹豫一会,解下歪斜的发冠, 任由长发披散,这才回过头望向来人。
来的是薛放鹤。
谢流忱瞬间恢复面无表情的模样,冷冷盯视着他。
薛放鹤本?是想看他有没有事?,顺便奚落他两句, 被他一瞪, 顿时想起?谢流忱嘲讽他的姿色,说他粗手笨脚,不得宠幸, 把他送去和亲也只能擦十年地砖。
想起?这些,薛放鹤就气得眼前发黑,他母亲都没这么?骂过他。
他指着谢流忱的脸就道:“你在醉花阴抛下她,只顾着你妹妹, 这事?还没过去呢,你就想着靠脸勾引她, 我看你人长得还没有你想得美。”
谢流忱的瞳孔骤然一缩,探手入怀,薛放鹤感觉到杀机逼近,猫一样地往后掠,几根长针钉在地上,差点要扎进他的脚趾头里。
薛放鹤还来不及嘲笑他技艺不精,忽然发现自?己后脚跟已经悬空,整个人失去平衡,就要跌进水池里,他赶紧用长刀抵住池面,将?自?己顶回来。
怪鱼翻腾着想要刮他的肉,只差一点,薛放鹤的右手就拿不了刀了。
薛放鹤迅速退回岸上,面上冷汗涔涔。
经过生死一瞬,他的头脑现在无比清醒,他提醒自?己谢流忱这条狗擅使阴招,说动手就动手,不会给他留任何情面,今后要挑衅他,需离他远一些再开始嘲讽。
倘若不使这些阴招,两人真刀真枪地打,谢流忱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薛放鹤恨恨瞪他一眼,一溜烟跑进洞中,跟崔韵时告状:“他可真凶悍,我从?前还当他是个好人,没想到又阴又毒。”
崔韵时无奈,又觉得难得有个知己,和她对谢流忱的看法相同。
要不是她怕说人坏话给自?己留下祸根,真想放肆地和薛放鹤交流谢流忱此人有多可恨。
她真心实意地宽慰了薛放鹤几句。
谢流忱听见薛放鹤在对她说自?己的坏话,唇角紧绷,在心里狠狠扎了薛放鹤几针。
他侧耳,想听崔韵时如何回应,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他慢慢挪到洞口,探头去看,原来是崔韵时怕说话被他听见,凑到薛放鹤耳边极小?声地说悄悄话。
谢流忱看着她的口型,读明白了她的话。
她在说:“你别?招他,我们把正事?办好要紧。”
谢流忱垂下头,重新跌回地上蜷缩着。
他是他,他们是他们,她将?三人的阵营划得分明,他是被她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
洞中安静,唯有刮骨鱼在水中游动的轻微声响不断回荡。
过了会,谢流忱又在这种声音里听到了另一种脚步声。
他脊背微僵,重新挺直身体?,回头望了望她,又收回目光,以免让她觉得不自?在。
崔韵时在他面前坐下,两人像两尊木雕一样各自?僵坐。
崔韵时没有立即开口。
自?与薛朝容搭上关系之后,她便一直在等待提和离的合适时机。
现实不是戏本?子,不是和谁有仇就能马上翻脸,不管不顾只图一时痛快,给自?己留下无穷后患。
世?上多的是在心里恨不得对方立刻就死,面上还要装出两分和气的人。
在醉花阴时,她本?想过几日便能与谢流忱开诚布公?,表明和离的打算,可是又遇到了这一回事?。
坏的是薛朝容生死未卜,好的是她发现薛放鹤原来少年时欠她一份救命之恩,他如今还巴巴地贴上来,倒是很适合成为她的另一条后路。
只要他能像他长姐一样给她提供入军的机会,救命的恩情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所以照计划来,从?这里出去后,她就能提出和离。
可是……崔韵时看向谢流忱痛得不断发颤的左手,他显然正经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就是她觉得可怕的地方。
谢流忱那么心疼他自己,往日被纸划破道口子,都会让元若把那些纸烧了解气的人,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突然对她这般体贴?
他把自己的手弄得鲜血淋漓,只为了帮她捡回红鱼玉佩。
一个人短时间内变得极其反常,还在她身上投入这么?多,只有一个原因,他所求的一定比他付出的更多。
崔韵时深感不安,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
她想要立刻和他划清界限,让他不要再打她的主意,也别?想利用她。
崔韵时嘴唇微张,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自?己把和离二字说出口后,是会将?自?己推入更危险的境地,还是能成功让自?己从?他的棋盘上被剔除,她知道的太少了,她似乎只能冒险。
大多数时候,她不喜欢冒险,她更倾向于忍耐,等待时机。
但如果对象是谢流忱,她宁愿冒险一次,也不能继续被他捆绑着冲向不可知的险地。
他对她绝没有什么?好心可言。
绝对没有。
崔韵时对谢流忱露出一个关切的表情,问道:“你的手怎么?样了,还疼吗?”
在说不好听的话之前,先铺垫两句,说点好听的缓和下气氛。
她刚说完,就见谢流忱轻轻抬起?头,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一样湿漉漉的,眼神莫名?柔和。
光看这双眼睛,又怎么?看得出他是个心肠狠硬之人。
崔韵时生出一些惆怅,将?来谢流忱定然是会二娶的,不知道会是哪个可怜人跳这个火坑,命真苦。
她掏出一个小?瓷瓶,因为知道他爱干净,便没将?药丸倒在手上给他,而是直接将?瓷瓶递给他,和气道:“这瓶中的药丸可以止血,疗效奇佳,我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得到两颗,你服下后,手伤或许会好一些。”
谢流忱眨了眨眼,她说话的声音就像从?云间传来的缥缈仙乐,听得他几乎有些恍惚。
她在关心他,她居然在关心他。
他将?手上的血污在帕子上擦干净,才伸手接过那个瓷瓶揣入怀里。
大多数的药与毒在他身上都起?不了作用,没有服用的必要,但这是她第一次赠药给他,他会将?它?收藏妥帖。
谢流忱心中的欢喜就像鱼吐出的水泡一般,一个个涌起?。
她终于像关心薛放鹤一样关心他的死活,而且他只是受了一点手伤,还没到死的地步,就能收获她的关切。
上天到底也不算是亏待了他。
然而他忽然想起?,每一回她对他的好都只是他的错觉,就像舔刀口上的蜜糖,他刚为那一点前所未有的甜味雀跃到忘形,下一刻那把刀就刺穿他的身体?,带来无可比拟的痛苦。
那些欢喜的泡泡一个个破灭,他重新冷静下来,看向崔韵时的脸,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差错和不对劲的地方。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劲,自?从?她从?兴昌伯府回来后,她对他的态度就始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不像此时的和气,她很反常……
谢流忱的心渐渐凉了,他有了一些预感,那些预感像淹过头顶的河水,让他窒息。
他仍做出和颜悦色的模样,对她道了句谢:“多谢你。”
他轻声说:“多谢你一直……”
他说不下去了,就这么?顿在这里。
崔韵时不甚在意他这句没说完的话。
虚假的关怀她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说正事?了,崔韵时看着他的双眼。
对望中,谢流忱的眸光渐渐颤动,他的眼睛像被月光照亮的湖面,涟漪一起?,月光片片碎裂。
崔韵时率先低下头 ,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我也要多谢夫君,这些年来,一直,这般照拂我、关怀我、将?我视作亲人,没让我吃多少苦头。”崔韵时没有说过这样彻头彻尾的谎话,这里面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她说得自?己都要笑了。
她在心里笑个不停,将?话说得动听,给彼此都留个体?面。
“可我还是太年轻了,当不起?这个家,也处理不好与二妹妹的关系,是我不够称职,夫君应当有更好的选择,所以我想……”
谢流忱忽然颤抖了一下,崔韵时不由得抬头看向他的脸,而后愣住。
因为她看见他的表情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满是惊痛与惶恐。
崔韵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本?想继续说完那句我们和离吧,可看谢流忱一副快死了的模样,或许是他那只手伤得太严重,引发了其?他病症,他的脸色才会惨白如死。
他若真死了倒是好事?,她也就不用说和离,直接就丧偶丧得很干净了。
她还在思考,谢流忱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用的力气不大,却把她箍得很紧。
他用一种让崔韵时匪夷所思,近乎哀求的语气道:“现在别?说这些好吗,再等等,以后我们再说好吗?”
崔韵时陷入短暂的沉默,谢流忱控制着按住她手腕的力气一轻再轻。
他也不知道再等等是要等些什么?,他只是不能听到她说要和离,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她放弃这个打算。
他不要听到她说出那两个字,他不要。
只要不和离,她想要他怎样都可以。
崔韵时嘴唇轻启,似是要开口。
谢流忱别?过脸,不再看她的口型,只要他听不见看不见,她便不能将?那句话完整地摆到两人面前。
对,只要让她没法将?这句话说下去就可以了。
谢流忱的手臂被一件冰冷的物事?硌了一下,那是他带在身上的一瓶毒药——石腥散。
这药是他给裴若望准备的,用来以毒攻毒,治疗裴若望那张毁损严重的脸。
石腥散是少数几十种在他身上也能起?效的药,只是他从?没想过要服下这种穿心的剧毒。
他又不是过得太舒坦了,想给自?己找罪受,便是半滴他都不会沾。
谢流忱眸光微动,忽而有了一个想法,倘若他身中剧毒,她对着一个中毒到神志不清之人,便不会再说和离之事?了,就算要商谈这事?,也得等他好一些了才能说。
只要再拖一拖,他总能找到办法。
没有付出巨大代价的决心,又怎能逆转她的心意。
何况他身上还带着解药,必要时他可以服下,不会成为她的拖累。
他瞬间做下决定,对她说道:“你在这等一等可好,我有件要紧的东西落在那里,待我拾回来,我们再谈。”
崔韵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片怪石耸立遮挡的阴影,都到这时候了,卖他一个好也无妨:“我去拿吧,你有伤在身,何必勉强。”
谢流忱轻轻点头,看着她如他所料地走到那处阴影中,看不见他这里发生了什么?。
谢流忱取出药瓶,没有发出一点细微的声响让她听见。
他将?这穿心剧毒一口喝了下去。
血气上涌,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谢流忱却发出一声不可自?抑的笑。
太好了,她暂时不会跟他说和离了。
后边的洞穴里突然传来薛放鹤的小?声呼唤:“快过来,这这些文字写的是什么?,我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你们看看这有没有什么?用……”
谢流忱心中一沉,那些文字八成是他认得的,可他眼前痛得一阵昏黑,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怎么?帮她译出文意。
他用最后一丝力气从?袖中摸索出解药,身边掠过一阵风,他凭着感觉知晓那是崔韵时进了洞穴。
她没有注意他,也没有半点停留。
谢流忱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他不想再多想什么?,只将?解药服下,等着它?赶紧起?效,她还需要他。
——
崔韵时进入洞穴,看向薛放鹤指着的地方,那显然是和刚入洞中时相似的文字,只有谢流忱这个算是半个苗人的人才看得懂。
她让薛放鹤把谢流忱带进来,薛放鹤刚走到一半,她就听见一道轻得快飘起?来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只见谢流忱已经自?己主动走进来了,他的动作虽然迟缓,可脊背还是刻意挺得很直。
在这洞里走一遭后,他那身日间还白净无瑕的雪衣已不再干净。
他乌发披散,缓缓行来,整个人就像一颗滚落尘埃,又染上血色的珍珠。
崔韵时看着他走到自?己身边,伸出手在墙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她皱眉:“你的眼睛怎么?了?”
“一时不太好用,过一会就恢复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嗓子却沙哑得厉害。
崔韵时不再多问,听他解释说这段文字的意思,按照他的说法,他们找到了下一处通道。
她看他一副半死不活,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心想接下来还有需要他的地方,便提议道:“在此地暂时休整一会,半盏茶之后我们再走。”
崔韵时和薛放鹤便走开几步,寻了处地方坐下,谢流忱摸索着也坐了下来,三人都靠在一片洞壁上休整。
只不过谢流忱坐在了洞壁转弯处,和他们分在一片洞壁的两边。
解药还没完全起?效,他不太看得清东西,可是他看得见她的影子照在洞壁上,是一团柔和而淡薄的颜色。
他摸着这片影子,往她的方向挪了挪,缓缓侧过头,靠在她的影子上。
两道身影交叠,仿佛彼此依偎,从?无隔阂。
彼此依偎,从?无隔阂。
他将?这八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口中泛起?一阵血气,他默不作声地咽下,合上双目。
第45章 第 45 章
接下来的路堪称畅通无阻, 就算谢流忱走得慢一些,他们也只花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找到了薛朝容所在的洞穴。
薛朝容躺在一张石床上?, 人事不省, 面?色紫涨,显然那大巫还没有给她成功解完毒, 她仍旧生死?未卜。
薛放鹤扑到她床边, 摸着长姐的手, 只摸到一片冰凉, 他抓着她的手臂捂了捂, 徒劳地想给她暖一暖,却无济于事。
崔韵时?也心痛得要命,她看?薛朝容, 就是在看?她的前途,她的未来。
她恨不能把那所谓的大巫抓在手里捶打,全京城该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把她的贵人给弄成这样?了。
她和薛放鹤各自悲伤, 谢流忱缓步走到石床边坐下, 薛放鹤刚要喊他起来,别磕着碰着他长姐,谢流忱已经?伸手按上?薛朝容的手腕, 开始给她把脉。
片刻后,他将薛朝容的手放回被子里。
为了长姐,薛放鹤暂时?放下与他的不和,好声好气地问:“谢兄, 你有什么办法吗?”
谢流忱将他无视得彻底,连余光都没分给他, 只径自看?向崔韵时?。
崔韵时?注意到他似乎有话要跟她说,便起身跟他走到一边去。
“你为何?这般迫切地想要救女?世子?”谢流忱早就有此?疑问,可?薛朝容实在不值得他上?心,一个外?人,他也懒得提她。
崔韵时?自然不能说实话,只道:“她对我有恩,我不能见她受难而不顾。”
谢流忱对她的过往诸事了解得七七八八,就连白邈爱吃什么,他们二人从前在一块时?都做些什么,他都一清二楚。
可?他不知薛朝容于她到底有什么恩,她们俩应该没有交集。
谢流忱:“我有九成的把握可?以救她,倘若我做成了,我想要请你应我一件事。”
崔韵时?马上?要拒绝,跟谢流忱做交易,还是他主?动提出的,她怕她落不着好下场。
谢流忱看?出她的意思,先她一步说:“昨日在客栈时?我便想和你好好谈谈,可?惜只说了几句,便被这些人搅扰了。”
他一直注视着她,目光却不会让人感到丝毫压力,他继续说:“这么多年,我们从未交过心,我想和你开诚布公地好
好谈一谈,我没有别的事要请求你,也不会强求你应我其?他事,只有这一件,你放心。”
崔韵时?还在犹豫,她不太相?信他的要求这么简单,他大可?以拿着薛朝容的命向她索要更大的代价。
谢流忱见状,神情苦涩:“我知晓你不愿与我多说什么,在客栈时?便是如此?。现在不是你求我救她,而是我求你答应与我说几句话。”
崔韵时?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她不习惯这样?的谢流忱,仍觉不大真实,虽不知他到底想做什么,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下来。
谢流忱看?她点头,终于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淡薄脆弱,就像半息花上?的朝露,转瞬即逝。
他重新走回石床边,拉出薛朝容的手,崔韵时?心想他有不少私隐从不告知她,此?时?解毒说不定也有这种讲究,即便是寻常大夫,治病救人时?也不让病人的亲朋好友站在一边,更别说他这种满心算计之人。
崔韵时?很?识趣地走出洞穴数步,以显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谢流忱的目光追着她往外?走了几步,欲言又止,想说他现在并没有打算对她隐瞒什么,她若想在一旁看?着,尽可?留下。
转念一想,又觉得她不留在这也好,他给薛朝容解毒的过程有些恶心,要在双方手上?划出一道血口,他再将薛朝容身上?的毒蛊引到自己身上?来。
毒蛊往往丑陋不堪,让她看?见这样?丑的东西钻进他的血肉中?,往后她看?着他的脸,总想到这一幕该怎么办。
他这个人,只剩这张脸在她那里是没有罪过的。
这些年里,即便她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喜爱,可?她流连在他脸上?手上?的目光却切切实实带着惊叹和欣赏,他感受得到,却不屑以此?引诱她。
那时?他将她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会甘愿做这样?轻贱的事。
可?如今便是他允许她对他为所欲为,她也不会碰他一下。
谢流忱不想再想下去了,他看?向还留在原地的薛放鹤,漠然道:“出去。”
薛放鹤实在不想走,可?看?谢流忱一副没把他长姐的病况当回事的样?子,似乎就连这群苗人的大巫都无法解开的毒,在他这里也只是小事一桩。
薛放鹤忍了忍,一声不吭地走开了。
洞中?安静无比,谢流忱拿出一把医刀,将它在火上?炙烤过后,对着自己的胳膊看了片刻,面?露厌恶。
若非必要,他真不想对自己下手,被划一刀好疼好疼,他受不了这种罪,什么事都不配让他受这种苦痛。
要不是想求一个与崔韵时真心对谈的机会,薛朝容爱怎么死?就怎么死?。
他略带厌恨地看?了眼昏迷的薛朝容,谁让她这般无能,一时?大意落在苗人手上?,才害得他要对自己下刀救她。
他心中?很?不情愿,可?想到崔韵时?,又觉得这可?能就是上?天给他的机会,若不是有薛朝容,他怎么能得到崔韵时?的应诺。
要是她能在这里抱着他安慰一下,摸摸他,或许就没那么疼了。
谢流忱心一横,对着本已伤痕累累的左手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
鲜血直流,他躬身,死?死?压抑住到了嘴边的痛叫,举刀在薛朝容的手臂上?也划了一道。
他将自己的手臂贴在薛朝容的手臂旁,过了一会,她的皮肉之下泛起微微的颤动,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肉状物快速朝着伤口处移来,就像一只饿极了的活物,闻见了美味的吃食般迫不及待。
它一探头,就飞蹿入谢流忱的血口之中?,这种牵丝蛊移速奇快,还很?警惕。
若是它一出现,他就冒险杀它,它情急之下会截断自己身子,重新躲回原宿主?身体里,再也不出来了。
唯有以自身血肉引它进入这种方法最为稳妥,且寻常人对它没有吸引力,它其?实是被他身体里的红颜蛊吸引而来的,只有他用这种方法才起效,其?他人就算把伤口开得再大,它也不会赏脸动一下。
谢流忱便只能忍着恶心,让它进入自己的身体。
再忍忍,他已经?给杜惜桐递送了消息,她自会将消息转呈上?去,很?快朝廷就会将这伙乱党一网打尽。
等离开这里,他费些功夫便可?将这条牵丝蛊取出。
牵丝蛊,顾名?思义便是牵起万千情丝,在宿主?心神激荡之际,与宿主?彻底融合。
谢流忱却不担心这一点,只要在这段时?间之内不要有剧烈的情绪波动,它便不能与他血脉相?融。
他不会有事。
他撑过突如其?来的一阵晕眩,摇摇晃晃地走出洞外?,对崔韵时?道:“她没事了。”
崔韵时?面?露喜色,谢流忱看?着她生动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她刚要跑进去看?看?,又回头,客气地问了句:“你身体如何?了,你的脸色瞧着不大好。”
崔韵时?已经?说得很?委婉了,他瞧着岂止是不大好,他就算下一刻昏过去,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谢流忱顿了一下,说:“我没事。”
他并没有告诉她,此?蛊在他身体里暂时?扎了根,再想取出还要废一番周折,这样?听起来太弱了,他想让她知道他很?有用,她随时?可?以将一切事都交给他去办。
他还有价值,他会让自己一直都对她有可?利用的价值。
所以哪怕她只是将他作为工具,也请不要丢弃他。
——
解过毒后,薛朝容就没有大碍,只需调养,薛放鹤背起她,几人原路返回,仍是崔韵时?走在最前,谢流忱最末。
走到一个拐弯处时?,山壁突然毫无预兆地开始移动,将末尾的谢流忱单独隔开。
谢流忱再看?不见崔韵时?的身影,他附耳在山壁上?,什么都没听见。
他想喊一声问问她的情况,一时?心绪不平,刚进入身体的牵丝蛊立刻开始造作,气血上?涌,他猛烈地咳嗽起来,口中?全是血腥气。
好一会,他才平复下来,撑着洞壁起身。
四周静悄悄的,唯有他的呼吸声不断回荡,没有任何?异状。
忽然,明亮宽敞的洞穴陷入一片黑暗,像是被人盖上?了块避光的布,再也不见一丝光亮。
这暗色如一团不详的浓墨将人包裹,似乎无论往何?处走都找不到出路,谢流忱的心却松了一些。
既然有人故意要将他与崔韵时?等人隔开,那么目标不是他,便是崔韵时?他们。
如今有异状的是他这边,那他们应当没有那么危险。
他等着刻意制造山壁移动的人出声,对方显然是故意不出现,不知是想让他在未知中?感到恐惧失去理?智,还是在观察他,想看?他出丑。
无论那人的目的是什么,想做什么,他们的希望都会落空。
谢流忱平心静气地靠着洞壁坐下,不给牵丝蛊可?趁之机。
大多数时?候,他都没什么剧烈的情绪起伏,世上?有几个人值得他耗费心神呢。
“你受的伤好重,既然身负红颜蛊,就更该爱惜自身,不应亲身涉入险地。”一道辨不出年纪的男声开口,如长辈一般语重心长地对他道。
谢流忱忍不住笑?了,这只老鼠的开场白真特别,看?似句句都是在为他着想,对他没有敌意,实际上?却是在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秘密。
一道墨蓝的身影在黑暗中?游弋,谢流忱的目力虽然恢复了一些,但还不足以看?得太清楚。
只是他看?得出,那人的脚隐藏在重重裙摆之下,并未着地。
这是女?裙?
谢流忱探手入袖,和气地问道:“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很?重要吗?”
谢流忱缓慢地笑?了笑?:“被火烧一下,你就知道是人还是鬼重不重要了。”
他的话刚说到第一个字的时?候,就已经?把两个火折子扔了出去。
谢流忱听到一声男人的闷哼,随后便是急促地拍打身上?燃起的微末火星的声音。
这声响很?快就结束了,洞穴中?再度恢复安静,谢流忱慢吞吞道:“原来是人啊,怎么不早些说呢,烧掉了你的衣服,真是抱歉。”
这次换了另一个年轻的女?声回答他,语气却分毫未变:“你这孩子,何?必这样?,你父亲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他小时?候还要叫我一声祖婆婆呢。”
谢流忱一边寻找“她”的破绽,一边讽刺回去:“你现
在就去投胎,下辈子还做人的话,我也可?以抱抱你,给你当一回长辈,也和你玩摸黑杀人的游戏。”
那人叹气:“何?必这样?,我只是想让你的日子好过一些,才特意来提醒你。你与你那位妻子乃是天生的一对怨偶,你再和她纠缠不清,谁都没有好下场。”
“这都怪你爹,当年只学了蛊与毒,却没有学命理?之术,才让你也对此?一无所知。你若是能算出自己的命,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该远离她,可?你居然还和她结为夫妻。”
“她会害死?你的,”那人语重心长道,“如果我是你,我会立刻杀了她,免受其?害。”
“如果你是我?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把自己想像成我。”谢流忱毫不掩饰话语中?的轻蔑。
“你若下不了手,那我替你……”
他话还没说完,谢流忱突然朝空中?撒出一把粉末,这是当时?从月下房中?搜出来的,装在一个特殊的密封罐里,他顺手拿了一罐放在身上?。
粉末迅速在黑暗里炸成一片绚烂的火花。
谢流忱因此?得以看?清那人的位置,几根沾了麻药的长针脱手。
那人如鬼魅般飘忽着逃离,地上?却留下了几滴血迹,谢流忱强提一口气追过去,他一定要杀了这人,不然这人能操纵洞中?机关,还有杀害崔韵时?的打算,她在这里很?危险。
谢流忱追着这人一直到了之前走过的莲叶石台上?,本来已经?快要追上?他了,可?是心绪过于激动,牵丝蛊又开始不安分,一小口血涌上?来,差点把他咳死?。
那人趁机跳上?石台,背后却突然炸起一片粉末,他的口鼻耳皆被震出血来,动作迟缓许多。
他颤抖着按动机关,石台向下落去,离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向上?望了望,正好看?见赶到洞边的谢流忱。
那人看?着谢流忱的眼神,忍不住发起抖来。
那是一种不将他杀掉绝不罢休的恐怖眼神。
他大喊道:“方才不是我,不是我……‘她’已经?走了,‘她’不在我的身体里。”
转瞬他又变成女?声,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道:“又是一个为了女?人对自己族亲动手的,你……”
谢流忱已经?从洞顶跳下来,跌落在缓缓下落的石台上?。
那人一咬牙,不等石台落地就要跳下去逃命。
谢流忱追上?去,一把将他按进水里,刮骨鱼欢快地游过来,鳞片如钢刀剐着这人的头颅与谢流忱的手。
那人拼了命地挣扎,再也不见方才装腔作势的姿态,刮骨鱼越聚越多,他很?快就不动了。
水面?荡开刺目的红,谢流忱终于起身,为了死?死?按住这人,他的右手也伸入手里,此?时?只剩下一半了。
方才为了追杀这人强提的那口气泄了下来,被暂时?屏蔽的所有感官重新复苏。
谢流忱倒抽一口气,痛到极致,他再也发不出一声惨叫。
他无声地哀嚎一阵,想昏却昏不过去,只能清醒着感受一切。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地狱,可?是他只要一受伤,就觉得地狱已经?降临到了他身上?。
这是他的报应吗?他觉得应当不是,它们只能算是他自以为是,玩弄崔韵时?的心的代价。
倘若她真的抛弃他,那才是他的报应。
过了许久许久,他终于爬了起来,今日之内,右手是长不好了。
他站直身体,维持住基本的仪态,到水边望了望自己现在的模样?。
鲜血浸透了他的长发,随着他低头的动作,一滴滴地滴落在水中?,溅起血色的涟漪。
还有那只伤得可?怕的右手,绝不能让她看?见,要怎么遮掩起来啊……
一想到自己要以这副模样?去见崔韵时?,他的心情就糟透了。
他看?向死?透了的罪魁祸首,满心愤懑,有气无力地踢了一脚:“你不是会算自己的命吗,有算到自己是这么死?的吗?”
尸体一动不动,谢流忱失神地看?着水中?的自己,想不到该怎么把自己打理?得更好一点。
他只能边走边想,拖着半残的身躯,缓缓地,一步步往回走。
——
崔韵时?望着无法移动的山壁,只尝试了一会便决定放弃,和薛放鹤先行出洞。
被困在里面?的人但凡不是谢流忱,她都会多努力一会,但若是他,她只能祝他命够硬了。
他曾经?是怎么待她的,她现在就怎么对他,就算他真死?了,入她梦中?来诅咒她,她也毫无愧疚。
她没有对不住他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他们越靠近洞口,越能听清洞外?像炸开了锅一样?,似乎是有大批人马在厮杀。
等从洞中?出来,天已半亮,外?面?的动静也消停大半。
崔韵时?先行踏出一步看?了看?情况,一人猛地往她这里撞过来,她一脚将他踹出十几步远。
这人显然是想钻入洞中?逃命,结果运气不好被她踹得离逃生之路远之又远,在地上?打了三个滚,还被两个兵士反剪双手捆了起来。
崔韵时?放眼一看?,山路上?尽是奔走的兵士,她只站了这么一会,就看?见两批人押送他们之前见过的反贼去往一处。
崔韵时?马上?招呼薛放鹤出来,她很?不厚道地庆幸他们抢在朝廷的人来之前,就救出薛朝容,不然这份功劳的含金量就要大打折扣了。
薛放鹤靠着自己怀远王次子的身份,很?快得到了安置,暂时?分到了一处不被打扰的屋舍。
直到下山前,他们都可?以在此?安心歇息。
崔韵时?则向半路上?遇到的杜惜桐说明谢流忱如今所在,以及洞中?的各种危险和应对之法,杜惜桐听完赶紧跑去找人商议营救的策略。
崔韵时?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看?得出她并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当真忧心谢流忱的安危。
她不禁感慨,谢流忱在这个副手心中?的印象还真是不错,世上?原来也会有人真心为谢流忱这种货色奔走。
她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想得不对,或许谢流忱待下属与好友确实很?好,只是对她刻薄无情,若是她将自己在谢家这六年的日子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这是事实,毕竟他在世人眼中?,是何?等的温和仁善、通情达理?。
崔韵时?嗤笑?了一下,这又算怎么回事,难道只有她一个人活该,她不配被人好好对待吗,可?她又有什么错。
她不再思考这些让她郁愤的事,今晨的风很?凉爽,虽然风中?有挥之不去的刀兵之气,但她仍觉得很?舒畅惬意,很?快她就会去永州,也同样?会习惯那里的风。
她转身离开,走向与杜惜桐相?反的方向。
——
杜惜桐带着一小队人进入洞穴,差点被一堆巴掌大的小怪物生啃的时?候,谢流忱突然出现在通道尽头,对这群小怪物撒了大把粉末之后,它们就像昏死?一样?不动了。
杜惜桐险些没认出来他,要不是他出声喊她,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个遍染血污,头发散乱的人是谢流忱。
谢流忱何?时?不是风度翩翩、气定神闲的,他靠着天生的美貌和后天对衣发等细节的注重,艳压六部所有俊俏儿郎。
詹月曾偷偷对杜惜桐说过,她绾发的木簪子断了,恩师瞧见,将自己还没用过的玉簪赠给她。那做工和款式,比她一个女?子用的都精致,难怪她总觉得恩师看?起来贵贵的,原来不是人贵贵的,是身上?的物件全都贵贵的,她决定把这玉簪收藏起来,若有一日手头紧,就把它拿去当了应急。
这导致杜惜桐有阵子一见到谢流忱,脑子里就跳出三个字:贵贵的。
可?他现在一副刚从血水里捞上?来的模样?,完全不贵贵的,看?起来像快死?死?的。
杜惜桐大惊失色:“恩师,这些血不是你的吧?”
“先出去再说。”谢流忱自然不能承认,一个人若是流了这么多血,早就活不成了,可?他却能活下来,任谁知道真相?都会怀疑他还是不是人。
他出去这一路都没有再遇上?崔韵时?,他心知杜惜桐不大可?能那么凑巧见过她,可?还是问一句:“你可?曾见到你师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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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了,师母和女?世子他们在一处。”
杜惜桐看?见谢流忱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亮了亮,这一点亮光太过干净,和他布满血迹的脸极不合称。
——
谢流忱一从洞里出来就要求烧一桶热水,他要沐浴更衣,还要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袍。
这个要求虽然离谱,可?他深入敌阵,还向外?递送消息,告知此?处的具体位置,以及该避开哪处毒瘴,携带什么药物来防御毒虫等细节,减少了伤亡。
冲着这件事,他的要求被满足了。
谢流忱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再将两只手都包扎好,尤其?是右手,包出了像有一整只完整的手的模样?,绝不能让崔韵时?看?见这样?丑陋的伤口,更不能在将来这只手长齐全之后,让她觉得他是非人的妖物。
做完这一切,他刚想去见她,踏出门又想起来,头发还湿着,好不美观。
他只得站在山坡上?,让风带走发上?的水气。
和风吹拂过面?颊,像是谁的手在轻轻抚触,他闭上?眼幻想,他正靠在她的膝上?,这只是一个寻常的休沐日。
从他们成婚以来,他们就一直如此?恩爱。
他们在院子里一起种下三棵石铃树,他们去过东山看?秋错花,也去过南池州,在他的家乡住上?两三个月。
晚上?并肩躺在榻上?时?,他们会偷偷议论其?他人的是非,交换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今年是他们成婚的第六个年头,他们到这里踏青,她在草地上?坐下,招呼他靠在她腿上?。
而他渐渐睡着,等他醒来,他会告诉她,他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他从不曾站在她身后,每当她和他的妹妹有矛盾,他都站在妹妹那一边,旁观她为自己据理?力争的可?笑?模样?;他还因为父母婚姻的不幸,而拒绝承认对她心怀情意,又不能自控地介怀她对白邈的挂念,所以既不愿放她离开,又故意折腾她,不想让她太好过。
梦里的他对自己说,只是将她当作一只宠物鸟,随便养着取乐逗弄,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
其?实他喜欢她,又怨恨她。
他怨恨她的存在,若世上?没有她,他又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他又怎么会受这些煎熬?
这时?崔韵时?会说什么?
她会说你又做乱七八糟的梦了是吧,你怎么敢这样?对我,打死?你。
然后捏起拳头往他的手掌上?撞,跟他说白邈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男子要大度一点,才会得到妻子的疼爱。
他们就这样?一年年地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她老了,变得不漂亮了,可?是他有红颜蛊,他会老得比别人慢,会比她瞧着年轻。
她不好看?,他还是很?好看?,这样?就没有人和他抢了。
原来他想要的是这样?的一生,可?是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做错了。
他一直嫉妒白邈,后来嫉妒薛放鹤,他以为自己是嫉妒他们被崔韵时?善待,被她喜爱。
可?是他其?实也很?嫉妒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种感情是喜欢,他们清楚地明白他们爱着崔韵时?,所以永远都不会做出让她痛恨之事。
有湿润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他以为又是头发上?未干透的水珠,等它们落到手腕上?,温温热热的。
他才恍惚地摸了一下脸,原来是他自己的眼泪。
——
薛朝容发了高热,好在此?地是苗人的地盘,有不少药材。
崔韵时?煎好退烧的汤药回来,一路上?听了不少消息,这次突袭几乎抓获了所有乱党,只有一个所谓的大巫和她的心腹逃得飞快。
还有兵士在搜捕躲藏在附近的一些流散乱党,提醒她也小心一些。
崔韵时?谢过那人的好意,继续往回走,快到地方的时?候,她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
那人回头,两人对视片刻,崔韵时?知道是她履行约定的时?候了。
她说:“我把药端进去就出来。”
“好。”
崔韵时?心想,谢流忱只说了一个字,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反倒透着说不出的温柔,这就是他让除她以外?的人都如沐春风的秘诀吧。
他有那么多能让人安心的技巧,可?是却吝啬于用在她身上?。
崔韵时?只进去一会就出来了,谢流忱等在木阶之下,她问:“你想去哪谈?”
“你有什么好地方吗?”
崔韵时?随手一指一片平坦的草坡:“就去那吧。”
她走到自己选的地方,刚要席地而坐,又想起他爱干净,不愿让这些草屑沾在自己的衣裳上?,她准备换个地方,他却已经?坐下了,没有多余的话。
崔韵时?便也不再多说,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他说的“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近日做的事越来越超出她的理?解,如果她心再大一倍,人再蠢一倍,她可?以把他今日的言行全归结于简单的一句:啊他一定是喜欢我,所以才这样?关心我,想和我交心。
可?这不可?能,【谢流忱喜欢她】的荒谬程度,堪比【白邈其?实是个女?人】。
谢流忱看?她沉默的样?子,心就像挂在万丈悬崖上?一般毫无着落。
牵丝蛊抓住机会开始作乱,他极力忍耐着,不想在她面?前口吐鲜血。
谢流忱终于先开口:“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问什么都可?以。”
“什么?”崔韵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该问你什么吗?”
“就是……这些年,我时?常觉得你想问我一些事,可?是你最后都没有说出口。”谢流忱少有的笨嘴拙舌起来。
崔韵时?恍然,哦原来是说这个啊,她确实曾经?想问他很?多她不能问出口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为什么对我那么无情?
为什么娶我,又不愿意和我同房?
她曾经?在许多次气愤委屈的时?候,想要放声大哭,想要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对待她,她偶尔有种错觉,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他判定有过的罪人,所以他心安理?得地用他的方式惩罚她。
但她现在不想知道答案了,因为她不再活在他的阴影之下,他和她也不会有关系了。
崔韵时?扯了句谎:“我已经?不记得了,现在也没有什么想问的。”
谢流忱安静了好一会,道:“那我来问你吧。”
崔韵时?无语,心想不管他问什么,她敷衍几句好听的给他就是了。
谢流忱:“你为何?钟情白邈?”
“………………”
崔韵时?再也不能放松地坐着了,她想谢流忱就是谢流忱,简单几个字就能组成石破天惊的一句话。
她避而不答:“为何?突然提起他,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谢流忱垂眼,她的回答果然和他事先猜想的一样?。
谢流忱没有得到真正的答案,他继续问:“若我能为你做一件事,任何?事都可?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崔韵时?:“……”
真是莫名?其?妙。
谢流忱说了第三个问题:“倘若你与我育有一子,这孩子流着我的一半血,你会喜欢她吗?”
崔韵时?头皮发麻,发现不能再让他这么问下去了,她坐直身体:“我来问你吧。”
“为什么你对谢燕拾那般好?”她打算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谢流忱居然真的回答了。
“她是我亲妹妹,亲人的分量自不一般。倘若连亲人都不能依靠仰仗,那她们就太可?怜了。”
“她有些蠢笨,蠢笨之人看?着就觉得有趣,元伏是这样?,她也是这样?,他们就像小狗一样?,很?简单就能
喂饱,让他们高兴,他们就会围着人转,说些不明所以又挺中?听的话。”
“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恶毒、愚蠢、任性妄为,自己可?以做的事,别人做就不行。”
“母亲常说我的父亲恶毒愚蠢,却从不说她自己做了什么,那她的亲生女?儿像我的父亲一样?恶毒、愚蠢,是不是很?有意思。”
他嘴上?说着很?有意思,语气却逐渐艰涩起来。
“母亲还总说二妹妹胡闹,但她自己胡闹的时?候,从不许别人说,她总是理?直气壮,有很?多理?由,凭什么她不责怪自己,永远只责怪他人。”
“二妹妹就是面?镜子,母亲照着她的时?候,我总想她会不会在镜子里看?到我父亲,还有她自己,可?是我想并没有,母亲只爱她自己,她在镜子里也只看?到她自己,所以她过得总是那么开怀,她把痛苦都留给了别人。”
崔韵时?讶异到一定程度,说不出话来,她从没想到会听到这种答案。
他的内心曲折离奇得让她震惊。
她一直觉得他冷酷得像个坚不可?摧的兵器,他的心也是坚硬的。
结果现在听起来,假如她捅他的心一刀,抽出来的刀上?也是血淋淋的一捧血。
她觉得太可?笑?了。
谢流忱说他母亲自私,可?他难道不是一样?的吗,他也最爱他自己,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用谢燕拾来试探他母亲的心,他利用谢燕拾,他把谢燕拾当宠物狗,听她汪汪叫着解闷。
一切都是为了满足他自己。
崔韵时?一直耿耿于怀他们的兄妹之情,结果就连这兄妹之情都不是那么纯粹。
他还真是坦荡,居然真的把这些原因都仔仔细细,不遮不掩地告诉了她。
崔韵时?想,她还是看?不明白他,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从未了解过。
但她也不需要看?明白了。
一切怨恨都将随着他们和离,没有任何?关系而消失,她再也不用深陷在他这个漩涡里了。
“前面?说的那些都不重要,其?实你想问的是为何?我从不帮你,”谢流忱的声音很?轻,“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这个原因他说得格外?艰难,崔韵时?也不想再听了:“你不用告诉我这些,我不重要,我根本不了解你,我和其?他人一样?……”
她有些累了,重复道:“你是天之骄子,自会有人想了解你的光芒万丈你背光的阴影,你不用告诉我这些。”
谢流忱胸口开始一跳又一跳地难受起来,他说:“在你面?前,我只是一个寻常人。”
一个寻常的,想要被你喜爱的人。
绕来绕去这么多话,他一直想说可?又不敢说的话是,他爱她,他想求她留下来,不要离开,他已经?改了,他会做得比白邈更好,他会成为对她最有用处的人。
她可?以利用他达成目的。
这些话一出口,所有还没摆到台面?上?的东西都会暴露在两人面?前,他根本不能想像她收拾好一切,与他告别的样?子。
可?他必须要说,他要和白邈、薛放鹤一样?,让她知道他钟情于她。
他心神震动,胸口剧烈地疼痛起来。
谢流忱咽了口血,想把那条该死?的牵丝蛊挖出来碾死?,别在这种时?候坏事。
他平复情绪,渐渐冷静下来,看?着她的双目:“韵时?,我……”
崔韵时?早在他这一大段沉默中?感到心烦意乱,她想起洞穴里她没说完的话,当时?她想和他提和离,结果被薛放鹤打断。
她不想再等了,就现在吧,薛朝容的毒也解了,她也该和谢流忱断得干净。
她迎着他的目光,简短而坚定地道:“谢流忱,我们和离吧。”
谢流忱的双眼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本就少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崔韵时?在这一刻发现他和谢燕拾长得真有三分相?似。
他一睁大眼睛,那种惶恐、崩溃、仿佛天崩地裂的表情,她在谢燕拾脸上?见到过。
谢流忱张着嘴,好像快死?的鱼一样?动了动嘴唇。
他说:“我爱你。”
话出口,他紧抿着唇,却控制不住一口又一口涌出的鲜血,有一滴还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他用袖子帮她擦,一边擦一边说:“对不住……对不住……”
崔韵时?也陷入莫大的震撼,她看?他的头越来越低,最后他抬袖捂住自己的脸。
崔韵时?恍惚地一瞥,看?见他泪如雨下,面?上?已是血泪交织。
第46章 第 46 章
崔韵时震惊得无以复加, 她知道谢流忱刚才说了句什么,她的耳朵也听见了,可是她到?现在都没回过神。
她又想了一会, 终于想起?来了。
他说他爱她, 对,他是说了这句话。
他现在还坐在她对面, 哭得格外凄惨。
谢流忱怎么可能?会哭成?这样, 更别说还是因为她提了和离才哭的。
崔韵时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忽然笑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只有梦里才会有这样不合理又突兀的事?情发生。
她看看地?上随风轻摆的花草,又看看碧蓝如洗的天空,一切都崭新得像梦中的世界。
她知晓自己一直被谢流忱薄待, 心?怀怨恨,或许这就是她出现这种幻觉的原因。
她也有自尊心?,她不甘心?被他这样轻视,所以在自己的梦里, 她要好生弥补自己, 把他想象成?一个不舍她离去,姿态卑微的可怜人。
她可真会想。
崔韵时又笑了两声,觉得自己连笑声都透着?傻气。
没错, 这就是幻觉,就像在山洞里一样,当时她还看见了白邈,还和他说了好多话。
这个梦充满了离奇的错误, 最大的错误就是,怎么会有人在妻子提出和离的时候, 开始剖白心?意,诉说衷情之语。
人人都有自尊心?,更别说谢流忱这样的人,明知在这种时候说喜欢她,就是把自己的脸面送上来被她践踏,他又怎会自取其辱。
崔韵时心?想,下一次她一定要做一个更好更爽快的梦,这么离谱,她都没法投入。
她一甩手,手指划过草叶锐处,指尖流出了一滴血,她脸上的笑容僵住。
挺疼的。
这不是梦。
崔韵时顿时呆住,直到?手被托住,那只淌出血珠的手指被人用手帕按住,她才迟钝地?转过头?。
谢流忱的两只手都受了伤,包扎得格外严实,此时正用左手笨拙地?给她止血。
崔韵时如梦初醒,她想起?身,身体却像被人打?了一记重拳一样颤抖不止,她只能?坐着?一动不动。
所有事?都是这么的不可思议。
她无法理解他所说的爱她,什么是爱啊,当然是盼着?对方好,想叫他时时开心?,不受无常灾祸的损害,若是他有烦忧,便竭尽全力地?为他排忧解难。
爱一个人,就是不忍心?,不忍见他受苦。
可他对她,从来都很狠心?。
崔韵时张着?嘴,只觉荒谬至极,他怎么可能?喜欢她,除了这小半月以来的异样,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哪一桩哪一件和爱她挨得上边。
他哪怕真心?可怜过她,帮过她,她都会记在心?里,可他何曾做过能?让她感?恩的事?。
没有人的爱是一边在背后捅刀,一边当着?她的面流泪说爱她。
“别再说笑了,这一点都不好笑。”崔韵时无力地?说。
“我没有在说笑。”谢流忱惶惶道,他想拢着?她的手和她说话,让她感?觉到?他的诚心?,可是他的双手都被包扎好,她能?摸到?的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纱布。
“我与你初见,并非是在你家的庭院里。那一回我也不是受你三兄所邀才去你家,而是知晓通过他能?见到?你,才与他结交,促使他数度邀我去你家中。”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寻日舫上。二妹妹指着?你对我说,你就是白邈的意中人,她说你行事?张扬,她很不喜。我向下一看,你正把一个偷摸其他姑娘的男子绊倒,害他跌下湖。绊完人以后你马上装作在看热闹,我心?想这姑娘做坏事?不留名,也不见得有多么张扬。”
“我便是这般记住了你。”
“我们?第?二次见面是在会星楼上,我帮裴若望做花灯上的绢花,半途走到?廊上歇口气,手里做绢花的料子没拿稳,掉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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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正好仰面往上瞧,那片料子便覆在你脸上。”
“你将它揭下,想丢回给我,可它轻飘飘的,你便折了一枝杏花,将料子缠在上面往楼上丢,我不知你是有意还是无意,它恰好挂在了我的衣襟前。”
“我没来得及向你道谢,你便与同伴跑走了。那枝杏花我留存至今,今日没有带在身边,我们?回家去,我可以拿给你看。”
“我们?见过那么多回,可你从来都没注意到?我,你永远都只看着?白邈。”谢流忱面露哀戚,“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深笃,你为了更好的前程放弃他,选择了我,我本该高兴。可我知晓你爱极了他,你越是待我殷切,我越是怨恨。”
“我时常觉得你很危险,你会害了我,就像我母亲害了我父亲一样,你终有一日会无情又干脆地?丢开我,走到?一个又一个新人身边去……”
“那时我有许多怨恨你的理由,怨恨你引起我许多不愿生出的念头?,怨恨你存在于这世上,才让我不得安宁,你却对此一无所知,总是积极地想要对我示好,你即便受挫,却仍满怀希望的样子,也让我怨恨……”
他神色恍惚地说了许多,说到?这里,又沉默了。
他对她的感?情太复杂,他要怎样才能?对她说清,何况那些?过往他不愿承认的情意剖开之后细细地?看,全夹着?她的血与泪。
她在里面看不见他的爱,只会看见自己受过的苦。
崔韵时不发一语,她心?里只有一句话,真荒唐,真可笑。
谢流忱不知她心?中所想,从袖袋里艰难地?勾出一条紫色发带,像递交证据一样将它交到?她面前:“这是上个月你落在妆台上的,我瞧见了,那时也不知为了什么,鬼使神差地?便想拿走。”
他艰涩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开口。”
崔韵时撑着?头?,她觉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不想再听了:“别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和离的事?吧。”
谢流忱闻言,目光中那点微末的神采渐渐暗淡下来,他很轻很轻地?说:“我不想和离。”
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很快地?说:“你若是不想再见到?二妹妹,我们?可以分?府别居,不让妹妹再上门来打?扰,你若是不想我再去见她,我也不见。只要不和离,一切都好商量。”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动听的话,崔韵时却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一句又一句的不和离,听得她心?中轰地?一下炸开了火花。
什么都是他想他不想,她想和他好好过的时候,他不想让她安生,她现在想脱离苦海,他又不想和她和离。
他痛恨他母亲的自私,可他就和他口中的母亲一样自私,一样随心?所欲地?伤害着?别人。
她根本不相信他所谓的爱,一滩烂泥有什么爱可言。
她再也受不了他了,她有什么错,她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些?。
崔韵时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够了!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我从没认清过你,对我来说,你一直是莫名其妙地?讨厌我,又莫名其妙地?说爱我,你对我的厌恶我感?受到?了,可是你的爱我根本不能?理解也从未感?受到?过。”
“我知道你很讨厌我。”眼泪在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流下来,她觉得自己太丢人了,可是她忍不住觉得委屈,委屈过后又是强烈的气愤。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讨厌自己喜欢你。”谢流忱的声音都在发抖。
崔韵时抹了把眼泪,又恨恨地?说:“你说了这么多,我一句都不能?理解,你就是个疯……”
“阿韵姐姐——”薛放鹤站在木阶上放声大喊,“你们?坐在那干什么,那里风多大啊,他们?送了些?吃的过来,快来吃吧。”
薛放鹤的呼声喊回了她的一点神智,崔韵时脸唰地?就白了。
她刚才失控了,她没有维持住理智。
她不想回头?去看谢流忱的表情,明明忍了这么多年,最后一刻却没有忍住,把自己最真实的想法说了出来。
她觉得很爽快,又觉得很挫败。
此时此刻,她只想从这样混乱的局面中跑掉。
她刚迈开脚步想要跑得远远的,身后那人却猛地?将她拦腰抱住。
崔韵时的罐子都已经?摔破一半了,她停顿了一下,彻底破罐子破摔,单手掐住他的手腕,把他掐痛了,他自己就会忍不住收手退却。
可不管她用了多大的劲,谢流忱就是死不放手,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走,伤口寸寸迸裂,不断向外渗出血,染透了纱布。
再用点劲就会伤到?他骨头?了,崔韵时还是缓了力气,没闹到?那份上,他却抓住这一点松懈,更为用力地?抱住她,勒得她差点呼吸不过来。
崔韵时气得浑身发抖,真是蹬鼻子上脸,他以为只有他会怨恨吗,只有他会耍赖吗?
崔韵时转身猛推了他一把,他身上不知哪里有伤,被她一推,面白如纸,嘴唇痛得都在颤,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她,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像在无声的哀求,又像一条即将被丢出家门的狗。
崔韵时却知道这条狗有多么擅长伪装,本性又有多么恶劣。
她再一次推开他,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终于把他推倒在地?。
她赶紧抬腿要走,又被抱住脚。
她低头?一看,谢流忱跌在她脚边,滚了一身的草屑,狼狈得不像话。
都到?这种时候了,他还不肯放弃,竟然直接解开左手纱布,用两根手指扯着?她的裙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企图用他的歪理去说服他:“你不是说爱我吗,那你证明给我看,你先把手松开,我就信你对我有一点点真心?。”
谢流忱漆黑的眼睛像漩涡一样把她的身影吸进去,他没有动作,崔韵时继续道:“这样的小事?你都不愿意做,我怎么信你说的一切都好商量呢?”
谢流忱的手指动了动,慢慢地?,从她的裙摆上撤开,留下两个刺目的血指印。
崔韵时这时不跑还等何时,她不能?再跟这个人耗下去了,他是疯子,软硬兼施地?强迫别人按他的意愿做事?,还口口声声说爱。
他懂什么爱啊,他都没把别人当人。
崔韵时脚步不停,跑出了逃命的速度。
而薛放鹤终于察觉到?他们?这里不对劲,边喊着?她的名字,边往这里跑过来。
崔韵时顾不上薛放鹤,她跑开一段距离后才回头?,她看见谢流忱摔在地?上一动不动,面容灰败,再看不出往常容光焕发的玉人模样。
谢流忱看见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心?中微微一喜,她还是对他有一分?眷顾的,她没有头?也不回地?离开。
靠着?这一丝喜悦,他强撑双臂,想要起?身,然而这两日频频受伤,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再也不听他使唤。
他感?觉到?身体重重地?摔下去,她的身影在眼前旋转起?来,等他的世界终于稳定下来,他双眸艰难地?转动着?,却再也找不到?那一道小小的,如同紫鸢花一样的身影。
第47章 第 47 章
谢流忱睁开眼, 头顶是一层烟色的床幔。
屋中烛火昏昏,这层床幔就如一层灰暗的薄云罩在眼前,他几乎以为自己的眼疾又加重了。
可是并没有, 他转动眼珠, 从屋中的一应摆设上?扫过,就连一只巴掌大的瓷瓶上?的花纹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代表他残破的身躯已恢复大半。
有红颜蛊在身, 他便是只剩一口气, 也能如枯木逢春, 回到最好的状态。
可他心情平静如死。
就算不?能恢复又怎么样, 若被她舍弃, 他的身体是好是坏又有何区别。
水中的一截浮木,只供鸟儿?将它作为落脚的所在,鸟儿?都?不?愿在此停驻了, 他就此沉入水底朽烂又算得了什么。
他从床上?起身,元若听到动静,赶紧进来瞧上?一眼。
元若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可他知道一定是出了很了不?得的事?, 否则公子绝不?会让自己受半点伤, 更别提伤重到陷入昏迷的状态。
公子不?是会吃苦受罪的人,就算所有人都?死了,他也会保全自己好好活着。
可他被送回来时那个伤痕累累
的模样……
元若叹气, 他觉得,多半是与夫人有关,公子但?凡做下什么叫他忍不?住叹气的事?,都?与夫人绕不?开关系。
他看公子发着怔, 送上?一杯冷茶,安慰道:“公子别怕, 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方才给你重新换了药包上?纱布,没让任何人经手。你左手血洞里的肉几乎长齐全了。”
谢流忱不?语,他最害怕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他现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望着屋顶,房梁上?还有一条元伏先前没有收拾干净的红线,线的末端并没有系着纸蝴蝶。
红线就这么孤零零地挂在那里,随夜风轻颤。
他笑了一下,对?元若道:“我没事?,多谢你照料我,你去歇着吧。”
元若犹豫一下,还是离开了。
谢流忱缓步到桌前,提笔蘸墨,写下三?则洞穴中山壁上?记载的养蛊秘术,他曾听父亲随口提起过,他只说了这么一遍。
当?时他年纪太小?,虽清楚地记着有这么一段记忆,可没有书册对?照,他也担心自己会记错了。
如今山壁上?的记载与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便能放心去做了。
第一则用?来修复裴若望的脸,这东西与其说是修复,倒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他甚至可以给裴若望换出一张别人的容颜。
第二则用?在崔韵时身上?,有了这个东西,过往种种恩怨便可烟消云散,那他们不?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吗?
至于第三?则,他要用?在自己身上?。
他在男怀女胎,父行母职这八字上?打了个圈,而后搁下了笔。
谢流忱眼里生出扭曲的光采。
唯有敢于付出一切,才能逆天改命破茧成蝶,想要赢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去抢去求去做什么都?可以。
等到他成功了,他会在她面?前永远维持美好的一面?,再也不?会让她经受从前的不?堪。
他们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恩恩爱爱,一生一世不?分开。
——
崔韵时坐在秋千上?,闭着眼轻轻摇晃。
她曾设想过谢流忱听到她说和?离的反应,他要么含蓄而轻蔑地嘲讽她一通,要么含着怒意,直截了当?地嘲讽她一通。
但?最后他还是会痛快地与她和?离,因为她是他管家的工具,是他人生中一抹可有可无的点缀,有的是人可以替代她。
他只会觉得她不?知好歹,不?可能会挽留她。
她只要再忍耐一回他言辞刻薄的奚落,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
可今日发生的事?全都?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
白日受到的震撼太多,她现下只觉万分疲惫,想到谢流忱吐血吐成那样,又昏迷不?醒,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和?离,更担心他不?肯松口答应和?离,那便麻烦了。
若真那样,她便去求明……
她余光忽然瞥到院门外出现一道修长人影,那人缓步而行,仿若秋夜漫赏月色的世外仙人。
崔韵时讶然,谢流忱怎么会来她这里,他受的伤不?轻,别说走得这样悠然,就连下床都?是不?可能的事?。
可她眼睛确实没出错,她心里一紧,真怕他死在她院子里。
今夜月光明亮,崔韵时发觉他朝她这里望了望,显然是发现了她。
他走到她十步远的位置停下,微妙地踩在她能接受的距离边界。
两人对?视,崔韵时下意识想别开头。
若是路遇仇敌或是对?头,她自是不?会目光躲闪,反而要故作沉稳地逼视回去,让对?方充分感受到她的不?屑与敌意。
然而现在她不?太想看到他,她无法直面他们像两条野狗一样拉拉扯扯的那段记忆,实在丢人。
谢流忱的心态显然比她要好,他神情恬淡,好像白日那个在草地里打滚,死活揪着她不让走的人不是他。
看着他现在这个熟悉的狗模样,崔韵时反倒感到一阵安心,这才是谢流忱。
谢流忱开口,说话的声音像温煦的湖水一样从她耳边淌过:“我们要不要进去说话?”
崔韵时踩在地上?,止住摇晃的秋千。
她站起身,和?他一前一后地进入屋内,对?坐在临窗的位置上?。
桌案上?摆了一盘未下完的棋。
谢流忱捡起棋盘上?的一瓣落花:“这盘棋还未下完,为何不?下了?”
崔韵时:“赢面?太小?,及时打住,还能留住一些颜面?。”
谢流忱很轻地笑了一下:“有彩头吗?”
“一支金雀簪。”
“难怪,”谢流忱随手落下一枚棋子,推进局面?,“若是有天大的奖赏,便是把命押上?去,也只觉不?足,又怎会收手。”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对?她的沉默十分宽容:“我来找你,是要回答你……想与我和?离的事?。”
崔韵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亮,谢流忱垂眼:“我同意你的要求,只是想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崔韵时很警惕。
“我想与你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去一些地方,做一些事?,都?是很寻常的小?事?,绝不?会使你为难。”
崔韵时有点崩溃,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哪对?夫妻会在和?离前出双入对?、同游山水的?”
“真夫妻才能论和?离,我们都?没有做过夫妻,如何和?离。”
崔韵时深吸口气,真夫妻还同床共枕过呢,他难道还要跟她睡一睡才能和?离吗,他又在说什么疯话!
“可这有什么必要?”
谢流忱凝望她片刻,才说:“因为我就要失去你了,我想和?心爱的人做许多事?,可我就要失去你了……所以,就只做几件很简单的事?。”
崔韵时不?相信他:“真的就这么简单?你若是有别的打算尽管说出来,别再做那些让我不?能接受的事?。”
“我哪还有别的打算呢,”谢流忱神情惨淡,“我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蠢货,我的心愿只有你能成全。”
崔韵时顿时无言,她其实想说她还是不?信他口口声声说爱她,什么心爱的人,她就只是个倒霉的人。
她想了很久,还是道:“好。”
两人结束谈话,崔韵时目送他离开松声院,望着他的背影,她心中丝毫不?觉轻松,原本她或许会相信谢流忱,和?他做完最后一场戏,好聚好散,不?伤彼此颜面?。
可现在的他只给她一种浓厚的莫测感,就像置身在一片即将落雨的乌云之下,不?知何时就会被暴雨浇透,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她不?能坐等事?情按照她的期待发生。
崔韵时安慰自己,若是谢流忱还有别的花招,她便去求明仪郡主帮忙。
她知晓郡主曾劝说过谢流忱和?她一别两宽,所以明日她得去见郡主一回,借她的力?来保证自己可以成功和?离。
过往种种教训都?告诉她,不?能全然相信谢流忱的话。
以前他还不?是上?一刻答应为她去找谢经霜,帮她讨回公道,下一刻就站在谢燕拾那边,给了她的心狠狠一刀。
崔韵时眉头紧锁,沐浴完后,心事?重重地躺在榻上?,就连梦中都?不?得安宁。
昏沉中,她梦到自己被一条蛇松松地缠住身体,那蛇看似让她随意行动,可她只要动作大一些,便立刻被缠住手脚,它松一会紧一会,全是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受它束缚与摆布。
没一句话可信。
——
谢流忱从窗户翻入屋内,熄灭离开时点上?的迷香,她窝成一团,睡得正?沉。
若没有将她迷晕,以她的耳力?,早就发现他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人事?不?省。
这香无色无味,对?她的身体没有任何损害。
从前他也用?过几回,她并未发现,她再有戒心,也不?会想到即便与她共处一室,也不?曾和?她有过半点亲密之举的夫君会做出夜半翻窗,看她睡觉的事?。
他自己也想不?到他会这么
做。
谢流忱在她床边坐下,拿出一瓶药膏,方才他就注意到她白日被草叶割出的那个小?口子没有上?药。
他的左手已经长好,洗净手之后,他慢慢地给她涂上?药。
他捏着她没有伤口的手指轻轻摸了一下,而后手指缓缓下移,探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扣。
掌心贴合,她的温度与他的融成一片。
他静静地看一束月光照在她的脸上?,眼窝处陷下一块阴影,他看着看着,觉得这片阴影也很可爱。
他要一辈子都?能看着她安睡的模样。
所以他是不?会与她和?离的,如今不?过是缓兵之计,拖延一些时日罢了。
待他将那东西做出来,她就能与他摒弃前嫌,和?好如初了。
和?好如初,多好的四个字啊。
谢流忱轻轻喟叹,胸口满溢混乱的情绪。
他克制着,只轻攥了一下她的手指,给她盖好被子后便离去了。
满地树影,谢流忱踏过半个庭院,而后停步,望向院中的那一把秋千,方才她抱着秋千绳独自发呆,那时她在想什么?
谢流忱坐了上?去,目光扫了一圈,原来她看到的就是这样的风景。
周遭这些事?物?会被她一一装入眼底,哪怕只是一扫而过,也曾在她眼里留下痕迹,何其有幸。
她的眼睛不?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可在她脸上?就很合称,平日无事?时便会半垂着,一有让她感兴趣的人或物?,她就满眼放光。
她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白邈的。
谢流忱的心抽痛着,可是他已经习惯了,心要痛就痛吧,牵丝蛊要跟着作乱耗空他的身体就耗空吧。
他耗得起,他有的是命。
谢流忱学?着她的样子在秋千上?摇晃,看她看过的月亮和?夜空,幻想她正?坐在一旁与他对?谈。
他自言自语起来。
“是啊,星星真亮。”
“你冷吗,我们靠在一块就不?冷了。”
“我也爱你。”
他低喃着,又重复了一遍:“我也爱你。”
第48章 第 48 章
第二日一早, 崔韵时?就去了清晖院,她不知明?仪郡主是否已经起身。
半数时?候,郡主都不会起得这般早。
可她运气不错, 郡主今日与姐妹约好同游盘湖, 所以此时?已经醒了。
一盏茶功夫后,崔韵时?从清晖院中踏出, 面上一扫进去之?前的愁闷。
此时?晨光也已有了温度, 照在脸上暖融融的。
她不禁轻笑起来。
她对郡主说了自己的难处, 以及担心谢流忱会不会再三拖延, 阻挠与她和离的事。
郡主听?完立刻来了精神, 她早就觉得长子长媳这般过着太没趣,几?次对长子提过不如放崔韵时?回去,再送她几?处宅院与金银作为补偿。
可每回她一提这个, 原本还能?好好说话的长子立刻像被针扎到尾巴的猫一样,开?始言辞刻薄地跟她翻旧账。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她这个母亲自己的婚事都是一团糟,就别来对他们夫妻指手画脚。
如今明?仪郡主终于从崔韵时?口中听?到想和离的消息,她顿觉自己眼神一点问题都没有, 她的提议就是如此正确, 远胜过谢流忱这个自以为是的小子。
他有什么可自傲的,连妻子都留不住,啧。
郡主一口答应会帮崔韵时?从她的皇祖母, 也就是太后那里请一道懿旨,准许崔、谢二人和离。
崔韵时?闻言十分?感激,在谢家的这些年,明?仪郡主才是那个对她数次伸出援手的人。
郡主从没有因为她与自己二女儿不和, 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指摘她,也不曾亏待过她, 还时?常在外人面前对她多加称赞。
这些全是谢流忱没有做过的事。
她眼眶一酸,实在不知如何回报郡主的恩情。
明?仪郡主哎哟叫了一声:“哭什么呢,马上就能?和离了,要高兴些。”
她轻拍着崔韵时?的脸蛋,惋惜道:“多好看的一张脸啊,那小子真是没有福分?,离了没有福气的男子,这往后啊,你就有福了。”
——
沿路走?回,将近松声院,崔韵时?手里还拿着用来擦泪的帕子。
她已经收拾好情绪,只是之?前流的眼泪没及时?擦掉,含在眼眶里,被日光一晒有些发痒,她时?不时?就要拿帕子轻按一下眼睛止痒。
一阵风吹来,将帕子从她手里吹走?。
她懒懒伸手,捞一下意思意思,余光却瞥见不远处一道人影。
只是这么一看,就让她不自觉地生?出防备和厌恨。
除了谢流忱,还有谁能?让她的身体本能?地产生?如同面对阴冷野兽的反应。
那莫测的气息近在眼前,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即便他将示爱之?语说得再动听?,她也不会信他半分?。
眼看那手帕要往他身上飞,崔韵时?快若闪电地一逮,将它掐在手里。
谢流忱立在湖边的银霄树下,目光微动,看她把帕子捏得死紧,这若是个活物,现下怕是被她掐得命都要没了。
他想要踏出一步走?向她,又止住,下意识往湖中看了眼自己的倒影。
昨晚他连夜炮制蛊虫,一宿不曾合眼,今早对镜自照,便看见眼下一层隐约的青黑之?色。
他立刻将镜子盖在桌上,不想再看。
红颜蛊能?让他的身体维持在最好的状态,可他近日折损太过,又不眠不休,就连红颜蛊的修复速度都暂时?追不上他身体的损耗。
如此模样去见她,他还怎么以美貌令她心生?触动。
最后还是元若帮他修饰了一下面容,遮掩这些痕迹。
他又吃了两粒续昼丸提神醒脑,确保白日出游时?不会因为犯困在她面前出丑。
他从没擦过脂粉,也不知元若的手艺是否可靠。
谢流忱踌躇片刻,他宁愿再挨一刀,也不想妆容晕开?,被她看见。
对着水面确认无碍后,谢流忱才敢走?向她。
——
两人上了马车,崔韵时?坐在他对面,她不知此行将往何处,也没多问。
直到一路行进,外边鼓乐齐奏,人声笑语一阵阵地传入马车中来。
她这才想起,今日是瑚儿神节。
每到节庆之?日,满京城的人都会大?肆庆贺一番。
到了夜间,金云湖上挂着灯笼的客船会把整片湖面照得亮如白昼。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
崔韵时?探头看向窗外,几?乎人人腰间都挂着五福香囊。
往年她都会嘱咐管事买一批五福香囊,在这一日,当?作主家的一点心意分?发给?丫鬟小厮们。
或许是和离在即,心境已然不同,明?明?是去岁的事,现在想起却仿佛过去了许多年。
马车终于停下,崔韵时?想先?行下去,谢流忱却叫住她:“我这有香囊,你系上吧。”
“多谢。”
崔韵时伸手要接过,他却弯下腰,以一个低于她的高度,单膝半跪在她身前,将香囊系在她腰间。
他抬起头,两人目光即将相?接的那一刻,崔韵时?别开?眼望向车帘之?外的集市。
她记得他的原话,他说想与她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一同做些寻常小事。
大?多数时?候,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也为了体现自己的价值,她都会遵守约定,尽职尽责地扮演自己的角色。
做他妻子时?是这样,现在也是。
而他现在这样惺惺作态,她看了毫不动容,只觉得他有病。
即便他再怎么做小伏低,都改变不了他才是两人里有更多选择权的那一方的事实。
他想要和她在最后的时?日做真夫妻,她就得配合他,而她从前想要一点尊重和善待,却怎么都讨要不来。
等他系好香囊,崔韵时?转身跳下马车。
流苏从谢流忱指尖一晃而过,他仍躬着身,抬首从摇晃的车帘间,看她毫无留恋离去的背影。
他和自己说这没什么,他曾送给?她一个防赢虫病的香囊,被她丢在路上。
如今她终于收下了他赠的香囊,他还能?亲手帮她系上,这已是不小的进展。
谢流忱下了马车,紧随她而去。
她正在东瞧瞧西看看,顺着街道两旁的商铺往前走?去。
人流如织,她的身影像一条鱼一样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几?乎要脱离他的视线。
下一刻,她当?真就这么消失在他眼前。
谢流忱推开?身边的人,走?到最后一次看见她的位置,环顾四周,仍旧找不到她。
恐惧像被泼翻的墨一样在心中弥漫开?。
他知道她不会就这么莽撞粗暴地离开?,她想走?和离的路子,他也还没做出让她必须逃走?的举动,所以她只是和他走?散了而已,可他仍是感到害怕。
她不见了。
因为她不想和他走?在一块,若是他能?牵着她的手,他们就一定不会走?散。
谢流忱站在石阶上,呆望来来往往的游人,遍寻不得她的踪影。
他曾经那么确信已经将她掌握在手里,她离不得他,她只有他这一棵大?树可以栖息依靠,所以他毫无顾忌地戏弄她。
现在落到这个地步又算什么,这全是他自找的。
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谢流忱猛地回身,他心情正差着,一腔郁气像刺一样扎向身后之?人。
然而目光一触到那人,他的眼神软了下来,轻声道:“你不管去哪,都和我说一声,我找不着你,我……”
他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说他会很害怕吗,她一定不会在意的。
崔韵时?拿着一包从店内买来的团圆糕,正往嘴里送。
她手里还提着另一包未开?封的糕点递到他手上。
谢流忱自然而然地将方才的失态揭过去,而后他低头一看,是如意十锦糕。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如意十锦糕通常是一对夫妻为了纪念成婚那一日才会买来吃的。
她为何送他这个?
谢流忱望着她,极轻极慢地眨了眨眼。
崔韵时?认真又恳切地说道:“你将来再娶的时?候我会送份礼的,现在先?送一份小的,预祝你与新夫人恩爱甜蜜,白头偕老。”
谢流忱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他笑不出来,崔韵时?就笑得出来了:“你快吃啊,你不喜欢这个吗?多好的意头啊。”
她说:“即便我们和离了,我也是盼着你好的,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收下我这份心意,我才好安心。”
谢流忱面色难得的僵硬,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刻意为之?,九成是故意的吧。
毕竟她本性就是如此,只是之?前不得不低头,才压抑自己那么多年。
她从前是个性多强烈鲜明?的一个人,鲜明?到他不得不看她,又不得不喜欢她。
他低声回她:“等会再吃。”
崔韵时?嗯了声,转头就上了对面茶楼,谢流忱迅速跟上。
登上三楼,崔韵时?寻了个临窗的位置,捧着糕点,就着花茶慢慢地吃。
谢流忱注意到她的目光在楼下乌团子的摊子上停留了好一会,不知是好奇,还是想吃。
在家时?她的胃口没有这么好,她手里这样一包糕点,她只能?吃得下三小块。
如今吃得这样开?心,一整包都要见底了,难道是因为要与他和离了,所以人逢喜事精神爽,就连胃口也跟着大?开?吗?
想到这,他的心情又苦闷了起来。
他正要起身去给?她买乌团子回来,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晃过一道白衣人影,那人背对着他们。
即便看不到脸,也能?瞧出他的气质与众不同。
白邈?
不,一定不是,自从他察觉崔韵时?态度古怪,他就命人密切监视白邈的动向,以防她与他重新联系上。
白邈正病倒在床,不可能?出现在此处。
谢流忱捏着纸袋的手紧了紧。
就连他都注意到了那人,若不是知道白邈病重,他会以为那就是白邈。
所以她肯定也发现了那人。
不,或许只是他多虑了。
谢流忱不想为捕风捉影之?事而在她身上加诸不必要的怀疑。
此时?两人待在一块的每一刻都是珍贵的,他不愿让任何人或事掺杂其?中,毁了二人难得平和的相?处时?光。
这是专属于他们夫妻的一日,将来他回味这一天,里面不可以出现半点白邈的影子。
谢流忱催促自己下楼给?她买乌团子去,摊位前并没有多少人,不多时?就轮到他,可他仍是觉得太慢了。
他抬头望向茶楼三层他们的位置,却看不见崔韵时?是否还坐在那里。
乌团子腾腾冒着热气,烫得他怎么拿都不行。
寻常人觉得尚能?忍受的温度,对他来说真是要烫掉一层皮。
他赶紧多付了二十个铜板,向摊主要了厚厚一沓纸袋托着乌团子走?。
乌团子要趁热吃,他匆匆回到茶楼时?,却看见桌前已是空无一人。
她真的不在这了。
她追着那个“白邈”去了吗?
谢流忱颓然伫立原地,他仍心存最后一丝希望。
或许她只是临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没与他打声招呼便离开?了。
或许是遇上了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时?谈得兴起忘了回来。
世上巧合之?事不在少数,听?着离奇刻意,其?实也是有的。
只要他在这里等着,她就会像方才一样重新回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和他说上那么一两句话。
他等了又等,茶楼里的客人来来去去,走?了一桌又一桌。
等到乌团子都冷了,硬到不能?下口的程度,她都没有回来。
他望向窗外。
日已暮,残阳如血。
第49章 第 49 章
崔韵时正有要事在身。
世?上只有两?种人, 能让你只看一眼她?的背影就心火熊熊。
这两?种人分别是爱人与仇人。
而崔韵时在茶楼上,一眼就看见?了谢经?霜这个王八蛋,她?当?即双掌火热, 想要把她?拍打成一块扁扁的团圆糕。
她?们俩的关系只是表嫂和表妹, 见?面的时候并没有那么多。
可是每一次见?面,谢经?霜都能狠狠地?得罪她?一番。
即便不提谢经?霜抢了她?的弓, 还要当?众污蔑她?这么久远的事, 上个月她?生辰, 谢流忱临时将送给她?的生辰礼转送给谢燕拾, 害她?被谢经?霜嘲笑这一回?事,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
她?一想起来就觉得怒火澎湃,谢流忱还有脸说爱她?,他就算恨她?也不过如此举动了, 他的爱真是了不起。
崔韵时越想越气?,恨不得把谢流忱、谢经?霜、谢燕拾三个人一起推进湖里淹死算了。
崔韵时紧盯着楼下的谢经?霜,她?身旁不知是哪家?郎君,在她?身边时举止畏缩, 似乎相当?恐惧她?。
崔韵时不觉得奇怪, 谢经?霜虽然?有不少面容姣好的“玩伴”,可她?想另外迎一位出身清白的官宦子弟作?为夫君,便在家?世?低于自己的人中挑选, 这样好拿捏。
她?表现出追求的意思,这些男子若是不答应,她?便拿她?母亲福康郡主的名头来压人,强迫他们和她?赛马, 而后拿马鞭抽打他们的四肢,对?外只说是马鞭意外脱手。
闹得最出格的那一回?, 是一男子的长姐代不会骑马的弟弟与谢经?霜比试。
谢经?霜用马鞭朝这女子的脸抽了一记,那女子躲开了,那一鞭便抽在了她?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难以祛除的疤痕。
现下这位在谢经?霜身旁瑟瑟发抖的,约莫是新的倒霉蛋。
看着这名男子,崔韵时想到了一个捉弄谢经?霜的好主意。
她?立刻下楼寻了家?成衣铺换了身男装,又拆下发髻,改梳男子发式。
全身上下全做成男子打扮后,她?在街市上买了个面具戴上。
一切准备妥当?,她?这才去“偶遇”谢经?霜。
谢经?霜正在易阳河边,似乎与那名同行的男子起了争执,正将手上的小玩意往他身上砸。
那男子忍无可忍,喝道:“够了,本就是你强逼我来的!”
他被气?急了,朝谢经?霜逼近。
谢经?霜下
意识往后连退几步,恰好撞到崔韵时身上,她?当?即骂道:“你们都瞎了眼吗竟敢冲撞……”
崔韵时对?此充耳不闻,隔着衣袖搀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谢经?霜被这男子稳住身体,虽然?对?方很守礼,连她?的皮肤都没碰到一下,可她?正在气?头上,谁来了都要挨她?的打。
她?抬手就要扇这人巴掌,可刚抬起手就停下了。
眼前这人戴了半截面具,下半张脸轮廓优美,一看便知是个美男子。
面具后的双目含着关切,正专注地?看着她?,也不曾因她?方才一番急躁的言行而生出什么异样的眼神。
她?反应过来,柔声?回?道:“我……我没事,多谢公子搀我一把,若是没有公子,我可能就要摔在地?上了。”
她?给了丫鬟一个眼神,丫鬟立刻识趣地?将被她?好一通砸的男子带走?,把地?方留给她?和这位好心又俊美的公子。
“姑娘客气?了,只是方才见?到姑娘与家?妹身形相仿,我一时觉得亲切,不自觉便上前了,好在没有吓到姑娘,还请姑娘恕在下失礼。”
谢经?霜忙道:“怎么会呢,这只能证明我们有缘,便是人群中匆匆一见?,也会觉得似曾相识。”
两?人就此结识,沿着易阳河畔边散步边谈起了天。
崔韵时是女子,女子最知道女子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她?随便说几句,就将谢经?霜逗得笑了起来。
“公子真是有趣,若是有你这样体贴的男子常伴身侧,我就不用如此苦闷了。”
崔韵时只腼腆一笑。
那笑容十分的有层次,似是已听到许多次旁人对?他剖白心意,但却是头一回?感到欣喜。
谁看了这个笑容都会明白,因为这话?是从谢经?霜口中说出的,才能让“他”既害羞,又欢喜。
崔韵时诚恳道:“谢姑娘天真烂漫,值得世?上一切好的东西,上天会佑姑娘心想事成的。”
谢经?霜看得人都痴了,河风将她?的脑子吹得有点晕。
如此俊俏、温柔,还不近女色,对?她?又十分欣赏的美男子,不正是她?梦寐以求的夫君人选吗?
她忽然抬手向他的面具伸去。
崔韵时任她?动作?,却在她?即将触上面具的前一刻,直接自己摘下面具,在谢经?霜什么都没看清的时候,将面具扣在她?的脸上。
她?用手遮住了面具眼睛的部分,谢经?霜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正覆在她?眼前,鼻间是男子特有的清雅气?息。
她?的心怦怦直跳,她?一向胆大,这次却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颤:“越公子怎么遮住我的眼睛,我想看看公子长什么模样,将来在街上见?了面,也不至于对?面不相识。”
崔韵时苦笑:“在下自小样貌出众,因此遇见?的全是只爱慕我好颜色的女子,难道经?霜姑娘也是如此吗。”
“自然?不是,我不是那等肤浅之人,我与你相交,只是性情相投、一见?如故罢了。”谢经?霜一急,连公子都不叫了。
诚然?,她是因对方的样貌才对他好言好语,可是此时怎能承认。
“我也盼望经?霜姑娘不是为我的相貌而来,我也想相信你,可你也和她?们一样,只对?我的脸最有兴趣。”崔韵时故意将这番话?说得饱含深意。
“我也想看看经?霜姑娘对?我有多少诚意。所以我们做个约定吧,今夜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会在小季山,我会摘下面具等你来找我。”
“到那时姑娘若是一眼就认出我,我便答应姑娘一个要求。”
谢经?霜跟做梦一样呆呆点头,答应了她?。
崔韵时转身便离开了,心想她?要是真去了小季山等到深夜,那今晚山头的蚊虫可有口服了。
看谢经?霜对?“越公子”亲善的态度,和当?时咄咄逼人往她?头上扣心机叵测的帽子的样子完全不同。
崔韵时心中连连感慨,人啊,真是一到求偶的时候就装模作?样起来了。
可是无论面对?所谓的“爱人”表演得有多好,都不能掩盖其人本身的恶劣本质。
谢经?霜是这样,谢流忱也是这样。
——
李宛苒在茶楼里坐了快半个时辰,她?的好友又迟来了。
周围全是双双对?对?的有情人,唯独临窗那一桌前的客人和她?一样,也是独自坐着,似乎是在等待着谁。
她?没法不注意这人,光一个背影就让她?心痒痒的,很想看看正脸。
可这人似乎心绪低落至极,明明四周尽是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在这样的氛围感染下,就算是再严肃刻板的人都难免挂上一两?分笑。
这人独坐在暖金色的夕阳余晖中,却一身孤寒之气?,活像个孤魂野鬼,和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
她?怕这时候过去搭话?,会受人冷脸,只能悄悄看他背影,打发时间。
直到看见?那人在冷透了的乌团子上戳了戳,发现已经?硬得按不下去,他垂下头,一直挺直的脊背也弯了起来,看起来心碎了一地?。
李宛苒这才从手边准备赠给好友的一大捧花里抽出一支,前去搭讪:“这位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难事?我瞧你……”
这人转过头,李宛苒到嘴边的安慰之语顿住了。
好漂亮的一张脸!
她?忽然?不想安慰他了,长这么好看,人生不管有什么难题都会迎刃而解的,他也太想不开了。
她?要是长这样,她?每天敞开脸让姐妹们挨个亲。
这人看看她?手中的花,又看看她?,似乎看出了她?的意图:“在下已有家?室,在此正是等候妻子。”
他嗓音冰凉,拒绝的意味十分浓厚。
可是他方才似乎正为什么事难过,声?音听着有些哽咽,反倒显得楚楚可怜。
李宛苒想说你都等那么久了人都没来,你都差点要哭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被人扔在这了,嘴倒挺硬的。
不过她?嘴皮一向很溜,拿着那朵花道:“原来如此,那正好,相逢即是有缘,便以这支花,祝愿你与你夫人恩爱不离。”
谢流忱默了片刻,收下了。
李宛苒看他脸上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一片黯然?,不禁有些怜爱他:“公子不必悲伤,若是无人作?伴,不如与我们一道……”
她?边说边观察这人面色,见?他毫无反应,她?的一番关怀还不如掉在水面上的一片落叶,起码落叶还能激起一点涟漪。
李宛苒不死心,又拔了一支花道:“我再送你一朵,祝愿你与夫人成双成对?,百年好合。”
谢流忱接过花,和原先那朵叠在一处:“多谢。”
李宛苒眼角一抽。
好嘛,一提祝你俩百年好合你才有反应,真是让人兴致全无。
她?虽然?也好人夫这一口,可对?这跟石头一样的人夫可没什么兴趣。
他该不会是因为太无趣才被妻子抛弃的吧。
真是个石头美人。
她?还想说些什么,眼前罩下一片阴影,她?抬头,看见?了个标致极了的姑娘。
李宛苒眼前一亮:“这位姑娘……”
崔韵时换回?原来的装扮,回?到茶楼,发现谢流忱居然?真的还在这里等着,不过身边还多了位姑娘。
崔韵时也问:“这位姑娘是?”
谢流忱听见?声?音,忽地?抬起头。
真是崔韵时,她?居然?回?来了。
那些混乱肮脏的念头迅速消失,他站起身,几乎想要紧紧牵住她?的手,让她?再也不能脱离。
可她?必然?会不高兴,所以还是算了。
她?离开了,他便在原处等她?,她?若一直不回?来,他便去找她?。
谢流忱的神智归位,想起她?方才询问送花人是谁。
他迅速撇清关系,以免她?误会:“是一位好心姑娘,虽与我们并不相识,但知晓我们是夫妻,便送了两?支花,祝愿我们夫妻和睦。”
他拿起其中一朵宁青花:“你闻
闻,若是喜欢,买来放在你房中如何?”
李宛苒看一直死死板板的人突然?动了起来,说话?的腔调比她?还灵活柔和。
她?此时眼神之惊诧,无异于看见?石头里突然?蹦出了朵花。
人家?妻子都回?来了,李宛苒也不好再多呆:“二位瞧着真是郎貌女貌,真好看啊。”
“姑娘也是气?度清华,不同凡响,幸会。”崔韵时回?敬道。
李宛苒哈哈笑了两?声?,这才告辞。
崔韵时正拿着那支宁青花,她?不想顺着谢流忱的话?做事,可又确实想闻闻,便偷偷吸了一口气?。
唔,好香,喜欢。
谢流忱瞥见?她?的小动作?,装作?没有看见?,轻飘飘地?移开了目光。
其实他很想听她?说消失的那两?个时辰去了哪里,她?是不是追着那个背影与白邈极其相似的男子去了,否则她?还能为什么事而消失这么久。
可是她?似乎没有解释的打算。
方才一照面他就发现她?身上数处不对?劲的地?方。
被擦掉的口脂、换了系法的腰带、面上似乎是面具的压痕……
太多的不同了。
他踌躇着,不知该不该问,怕会惹她?不悦,又怕她?真的是去追那人,发现不是白邈后,找了个角落,伤心到现在才有力?气?回?来应付他。
他想起同僚劝解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另一名同僚时,说男人应该大度一些,不要总是捕风捉影,人都已经?在你身边,就不要总疑神疑鬼了。
那时他觉得此话?甚是有理?,整日?纠缠于夫妻俗事间,人也会变得俗气?。
放宽心,大度些,反倒对?谁都好。
然?而事情不落到自己头上,说起话?来就是容易。
现在他才发现,他大度不了。
他想帮她?重新系好腰带,梳理?好鬓发,一点点地?把口脂擦上去,把她?变回?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模样。
可他不能这么做,更没有计较的资格。
因为她?不爱他。
他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帮她?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抹去,让已经?破破烂烂的今日?,重新成为美好的一日?。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回?头对?她?露出一个毫无瑕疵的笑容,同时伸出手:“我们走?吧。”
第50章 第 50 章
崔韵时看着谢流忱伸在面?前的?手。
这只手洁白?细腻, 专心等?待着她牵上来?,任谁看了这画面?都会怦然心动。
除了她。
她还记得,就是这只漂亮的?手将茶杯丢在石桌上, 轻描淡写地说谢燕拾、谢澄言因为?她而争执起来?太过可笑。
他还说谢燕拾只是想要个花环而已, 没做错什么。
她一想起这件事,脑子就嗡嗡地响。
从前她连恨都不敢太恨, 生怕被他察觉。
一团火憋在心里, 烧不着任何人, 只熬着她自己?的?心血。
崔韵时咬着牙, 露出个笑容, 她拿出一支宁青花放在他的?掌心:“既然是那位姑娘送给?我们的?,自然是要一人一朵,来?, 这是你的?,你拿好。”
她一边说,一边摸上他的?手。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有点懵,好像忽然被人兜头扔了把苜蓿草的?野兔, 不知这样的?天?降之喜是不是属于它的?, 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只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崔韵时笑着将他的?右手紧紧合拢,紧到他的?眉头因为?疼痛而紧蹙。
她确定他的?掌心被花上的?锐刺扎中, 才从他身边走开,下了楼。
她也只是有仇报仇而已,没做错什么。
而且这一点小打小闹,根本就不解气?。
谢流忱摊开手, 看着掌心冒出来?的?几滴血珠,脑子一片空白?, 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唯余一个念头。
她当真恨他。
他被这念头刺中,扎在原地不能动弹,他想抬脚走一步,却能感觉到血肉被贯穿般的?剧痛。
眼泪险些不争气?地冒出来?。
他面?无表情地转开脸,哭有什么用,他流的?眼泪能让她不那么恨他吗。
他五指蜷起,指甲嵌入肉里,毫不留情地挖着被花枝锐刺扎出的?伤口,手掌一边痛得微微抽搐,一边继续用更大的?力气?施虐。
他在洞穴中被她当作白?邈抱住,听她哇哇大哭的?时候就已经下定决心,再也不可以伤害她了。
可是他的?存在本身,对她就是一种伤害。
她每每看见他,都会因为?恨意而感到痛苦,才会忍不住想将这恨意发泄在他身上。
她不是疯子,也不喜爱观看血腥的?场面?,她想让他疼痛,只是因为?他使她感到了疼痛。
谢流忱颓然垂首,他必须要让她忘记这一切,她就再也不会感到痛苦了。
唯有这样,他们才能重新?开始。
——
崔韵时下了楼后并未踏出茶楼。
她本来?确实是要出去的?,不过大堂正有一位说书先?生在说一剑斩八夫的?侠女?故事,她一听就立刻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
别说一刀砍八个丈夫了,她认为?一根竹签插八块肉都是件难度很高的?事。
她一边听说书,一边等?谢流忱下来?,他不知在磨蹭什么,好一会都没出现?。
多半又是因为?手被扎了,疼得缓不过劲吧。
他知道爱惜自身,却能随意轻贱别人,真是自私得明明白?白?。
崔韵时刚这么想完,就见谢流忱从楼上下来?了,他朝着大门走去,没有发现?她坐在堂中。
她存心不想出声叫他,他却像多长了两只眼睛一样转过头来?,在堂中扫了一下,而后径直朝她这走来?。
崔韵时起身,对他做了个到外边去的?手势。
谢流忱便停下脚步,等?她走近了,才和她一同向外走去。
走动间?,他垂在身侧的?手轻擦过她的?手背,手里还捏着那支被她用来?使坏的?宁青花。
花枝上却不见血迹,似乎已经被他擦干净了。
谢流忱若无其事地对她说了几句话,语气?甚至比往常还要轻柔,好像他说的?话也会把她击碎一样。
崔韵时很不适应他这么做作的?样子,敷衍着答了几句后,二人又上了马车。
崔韵时先?进入车厢,谢流忱则迟了一会才来?。
等?他再度掀开车帘,手里拿着把宁青花,以及一包热腾腾的?乌团子,还有金丝卷等?各色小食交给?她。
崔韵时丝毫不跟他客气?,随便打量了一下那些食物,全是她今日在市集上多看了两三眼的?东西?。
这些为?了博取好感的?小把戏她见得多了,她绝不会放在心上。
难道她不会照料好自己?吗,用得着他花这些小心思?
谢流忱唯一让她大开眼界的?,就是他从前明明做过那么多伤她心的?事,现?在却还有脸哭哭啼啼说爱她。
他的脸皮和痴心妄想才是她前所未见之物。
崔韵时一手捧着花,一手拿着乌团子就吃了起来?。
花香四溢,盖住了谢流忱身上那本就浅淡的?雨后空山的?气?味。
崔韵时原本嗅这花香嗅得开心,忽然想起谢流忱最讨厌这么重的?香味。
从前他要来?她院中时,她都得体贴地按他的习惯撤去香炉,开窗透气?,散去房中一切气?味。
现?在这样重的?花香,估计他心里难受至极。
她这么一想,闻得更加开心。
能让谢流忱不愉快,她就愉快了。
她去瞥谢流忱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到点不适的?表情。
两人目光相撞,谢流忱先?垂下眼。
他安安分分地坐在她对面?,就连脸上的?表情也是恰如其分的?乖巧,好像一只驯养得十分温顺的?家猫。
主人不伸手,它就不会抬起爪子伸过来?碰人。
又在装模作样。
崔韵时在心里骂他。
马车轻晃,谢流忱将她转赠给?他的?那支宁青花在膝上重新?摆端正。
他说:“问江楼有一道桂花烧鹅做得格外好,今
晚我们去那里吃好不好?”
崔韵时不想如他的?意:“我不想吃,也不想去。”
“那我们就不去,”谢流忱却笑了笑,“都听你的?。”
他看出来?了,她在故意跟他对着干,想让他不高兴。
可他怎么会不高兴,她这一会儿?对他是气?,而非恨。
总之,只要她不要因为?对他的?怨恨而自损身心,为?此痛苦煎熬,她拿他当个出气?包随便捏捏打打也未尝不可。
她能开心就很好了。
——
马车走走停停,等?终于停下时,崔韵时才发现?到了问江湖附近。
难怪他会提起问江楼的?桂花烧鹅,问江楼就建在问江湖岸边上。
此时正是黄昏时分,问江楼上红绸飘飞,大红灯笼一盏盏地挂着。
湖面?上碎金跃动,美不胜收。
两人登上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画舫,水波轻荡,画舫渐渐远离岸边。
崔韵时和谢流忱对坐着,没有马车外路人的?欢声笑语填充两人间?的?空白?,沉默兜头笼罩下来?。
谢流忱看着不断远去的?波痕,心想他其实不该到水上来?,他一向对水能避则避。
只因寻常人若落水,至多就是死了,而他若意外掉入水中,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试想一下,寻常人在水里会淹死,而他只会死去活来?,却一直被沉在水底无法自救,不断地重复窒息而死的?过程。
死对其他人来?说是一种结束,对他来?说,是生死交叠的?千万个片刻之一。
他仔细回想和她初见那一回,他为?何会到水上去,竟然找不到特别有说服力的?原因。
或许是他带的?随从众多,自信若出了意外也有人施救,或许是那艘寻日舫驶得离岸不远。
可无论哪个理由都不足以让他上船,现?在想想,似乎冥冥中他就是为?了与她相遇才会去到那艘船上去。
谢流忱觉得他真是在胡思乱想,可倘若真是天?意要他们结缘,那该多好。
月下和那个所谓大巫都在说他们是一对天?生的?怨偶,但这两个傻子没有注意到,怨偶也是偶,不先?结为?夫妇,如何成为?怨偶。
照这个想法推论下去,他和崔韵时从降临到这个世间?的?那一刻,就注定要结发为?夫妻。
他不相信月下关于怨偶的?说辞,可是他好喜欢他们注定要相识成婚纠缠这一说法。
谢流忱看着她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脸,和毛茸茸的?头发。
湖风瑟瑟,向她那边吹去,吹得她每一缕长发都远离了他。
她就像神话中短暂羁留人间?的?仙子,随时都会抛下他这个凡夫俗子,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明明是很好的?景致,心头却忽然涌上一阵无可名状的?悲伤,他只能一直这么看着她,看到眼眶发热。
崔韵时也在沉思,她还记得谢流忱说他第一次见她就是在寻日舫上。
这让她有了新?的?猜想,俗话说,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
或许谢流忱是真的?答应和她和离,没打算耍心眼,才会带她到船上来?。
若真是这样,她还真高看他一分,算他终于做了回好事。
崔韵时一想到近在眼前的?自由身,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她面?露些许笑意,远望波光粼粼的?湖面?,伸手撩了一捧水远远地泼出去。
水花飞溅,几滴水珠眼看着往谢流忱那里飞去。
崔韵时转头一看,果然看见他的?肩膀被水打湿了一点。
他身后就是一轮落日,夕阳把一切都渲染得那么美好,谢流忱坐在灿烂的?晚霞里,看起来?像要融化。
他在这时开口,声音也像融化的?日光一样,缓缓向她流淌过来?。
“今后,你会记得这一日吗?”
崔韵时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没作声。
她不会因为?某一日而记住某个人,只会因为?某个人记住某一日。
而她记住他,只会是因为?记恨。
但一直怨恨也要花很大的?心力,他已经消耗了她六年。
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用在和他有关的?任何事上,不会再让他浪费自己?的?时间?。
看在他似乎要信守约定和她痛快和离的?份上,她还是讲两句好听的?吧。
“我觉得,还是不记得才好。不记得过去的?事,就此释恨解怨,往后若再见面?,便还是朋友。”
谢流忱听完,又问:“那你还会记得我吗?”
崔韵时不知他为?何要问这句,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他多聪明的?一个人,何必非要她亲口说句不好听的?。
她不怎么委婉地委婉道:“和前一个问题一样。”
谢流忱笑了笑,那笑声被风扯碎:“是啊,还是不记得我才好。”
崔韵时以为?谈话进行到这里已是无可再谈,谢流忱却还能继续说下去。
他慢慢道:“若是这六年里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从你嫁进来?起,我就好好待你,你还会与我和离吗?”
崔韵时抿唇,她有一瞬间?觉得很混乱。
眼前这个抓着她想要一个没有意义的?答案的?谢流忱,和从前那个漫不经心,想折腾谁就折腾谁的?谢流忱,这两个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割裂,又在某些时刻重叠成一个人。
她把思绪收拢回来?,开始思考他的?问题。
倘若这六年什么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谢流忱这么会骗人,又惯会装模作样,一定很能讨人喜欢。
她曾经,曾经,很羡慕他对妹妹的?好,那时她为?了能坐稳自己?的?位置,一直努力尽妻子的?本分,她把他作为?一个目标,下了很多功夫。
如果想要和别人做朋友,就要先?把对方?当成自己?的?朋友去关心爱护;如果想要得到别人的?真心,就要先?拿出自己?的?真心给?对方?。
每段关系开始的?时候,她都会先?拿出最?多的?诚意和感情去示好,就像山林里的?两只动物一样,她先?跳出来?,对对方?说:
看,这就是我带来?的?礼物,我的?一小块心,我们来?交换礼物吧,从今以后就是好朋友了。
她也这么对过他的?,她没有亏待过他。
崔韵时很迟缓地眨了下眼。
在最?初的?时候,如果他真的?对她那么好,她是会喜欢上他的?。
没有特殊的?原因,因为?他长得好看,又很会哄人,自身条件方?方?面?面?都是那么出众。
她记得在他们关系没有差到低点的?时候,那时她对他还怀有幻想,她故意装作睡熟了,翻身翻到他怀里,看他睡着了的?样子。
她觉得他长得太漂亮了,好像个瓷做的?人,她都有点不敢摸他的?脸。
这一定是因为?她还没有摸习惯,所以趁他熟睡着,她要多摸几下,以后就算他醒着,她也能很自然地摸他了。
所以答案就是不会和离,因为?她会喜欢上他。
崔韵时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可是她为?什么要告诉他,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或者让他觉得他曾经有希望?
他们就应该一刀两断,断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就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彻底的?错误。
于是她笑着说:“自然还是会和离。”
“可我记得那时你待我很好,你有没有觉得我好的?时候,我们……”谢流忱声音变得很干涩。
崔韵时打断他:“那都是为?了讨夫君欢心,让自己?日子更好过,我嫁给?谁做妻子都会这样做的?。”
“我都没注意过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觉得你有好的?时候。”
她看着谢流忱惶惶的?表情,忽然无师自通了该如何说下面?的?话。
她说:“将来?你再娶的?时候,你好好对人家吧,这样就有人来?爱你,你就不用再怨恨谁。”
“不会一直伤害你口中你爱着的?人,不会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才想起抓对方?的?手,也不会在最?后还要纠结没用的?事情。”
“来?笑一笑吧,我们就这样握手言和,从今以后就是朋友。”
她看着痛苦、崩溃在谢流忱的?脸上交错闪过,她心里觉得有点痛快,又觉得自己?很可悲。
她不需要他的?痛苦,也不想要折磨他,可是她不折磨他,她就要被自己?心里的?某些东西?压垮了。
他不是无辜的?,她却一点错都没有。
她努力向他示好过的?。
谢流忱合上嘴唇,牵动嘴角,努力想对她笑一下,却没有成功。
“对不住,”他喃喃
道,“我笑不出来?。”
崔韵时柔声道:“怎么会呢,你是世上最?厉害的?人,你想要做什么都会做成的?,你说我是你最?爱的?人,为?了我,你连这点事都做不到吗,你只有在伤害我的?时候才是无所不能的?吗?”
谢流忱被她说得快要崩溃了,他强撑着想对她露出笑容。
他想像自己?还只是六、七岁,和父亲相依为?命。
那一日,他摘了一枝很大的?赤红花朵送给?父亲。
父亲笑得跌坐在椅子上,和他说这是情人花,只在情人间?递送。
他有点懊恼,把花背到身后去。
父亲说:“将来?你可以自己?把这朵花送给?你喜欢的?人。”
他嫌弃道:“我才不要喜欢别人。”
父亲说:“那太可惜了,小娃儿?长得这么俊,还这么嘴硬,以后一定要让女?娃儿?伤心喽。”
谢流忱想着这些,终于可以对她展颜一笑。
崔韵时看着他,他笑得很好很干净,像是一直开在阳光里的?一朵花,从没有过半点阴霾和伤痕。
只有从他眼中蜿蜒而下的?泪水,打湿了这个灿烂的?笑容,和他膝上的?宁青花。
50-60
第51章 第 51 章
崔韵时看着他强颜欢笑?的面容, 心中满是阴暗的快乐,又有一丝可悲。
她?可悲自己变成和谢流忱一样下?作之人。
谁会在温暖干净的天日之下?走?得好好的,却突然转身将一条狗踢进阴沟里, 还要开开心心地欣赏这条狗在污泥里打滚的样子。
即便那是条疯狗, 它还咬过她?。
她?一点都不喜欢看这些,她?觉得恶心。
崔韵时移开眼, 冷静了一会。
这样彼此都撕开假面皮, 把最不堪的真?面目摆在台面上, 让她?几乎筋疲力尽。
崔韵时听他哭得楚楚可怜, 忽然想, 何不趁他心防薄弱之际问他些事。
他们夫妻这么多年,他永远俯视着她?,用最温柔也最无情的目光在她?身上刻下?不见血的伤痕。
而现在的他会哭、会流血、会伤心, 这全都让她?觉得不可理解。
机会难得,不可错过。
“你有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事,还瞒着我?”
她?直截了当地问,同时眼神一错不错地盯住他。
这一声问乍然入耳, 在谢流忱脑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凭借着多年说谎练就的本能,让自己的表情不露半点异样。
眼泪也还是像断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落,没?有片刻的停滞。
他对不起她?的事, 那太多了。
他拆散她?和白邈;
他明知是二妹妹害她?变成残废,从此前途中断,只能高嫁寻求出路,却从未告知她?真?相;
他将有关此事的所有证据销毁, 误导她?,让她?至今都以为那是个意外, 一切都是她?倒霉透顶;
他还准备了一个替罪之人,只是后来没?有用上而已;
他曾故意在白邈看得见的地方?,引诱崔韵时亲近他,好让白邈死心。
……
里面随便拿一件出来,都足以将他们仅剩一丝细线连接的关系炸得粉碎。
不说实话,他就是在骗她?,又添一桩罪。
可若说出来,她?要怎么接受,她?本该拥有比现在更?好的人生,不必受这些年的冷待与辛苦。
对她?来说,她?本可以靠自己获得一隅安身之地,最后却落到他手上被他掌控,她?如何受得了这种屈辱。
都是他害她?到这个地步的。
他想和她?坦白,想和她?说好后悔从前那样待她?,如果能回到过去,他再也不会让她?伤一点心。
他知道错了,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在她?面前说这些说得再多,也不能追回她?失去的人生,只会让她?更?加厌恨他。
谢流忱惊恐过度,以至于出奇的冷静。
他慢慢靠向?崔韵时,在她?膝前俯下?身,只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
“我可以发誓,若我还隐瞒什?么与你切身相关的事,便让我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
“我若真?有死的时候,也只想死在你手上。”
他握住崔韵时的手,将一件东西交到她?手中,合拢她?的手指。
崔韵时不用看就知道,那是一把匕首。
谢流忱:“即便我没?有做什?么,只要你想杀我,便可以动手。”
他将脸靠在她?的膝头,眼前就是寒光闪烁的刀。
她?的气?息将他整个包围,他望着那刀,忽然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
好像在和唯一可以取走?他性命的仙人做交易,他把自己的命交给她?,建立起了难以割断的联系,她?就不会再舍下?他了。
崔韵时嫌弃道:“杀人要偿命,我才?不杀。”
他的命哪有她?的珍贵,她?才?不会用自己的来换他的。
谢流忱撑起身子,双臂拢在她?腿边:“这是我们俩的事,你杀我,天地礼法都管不着,我想把我的命送给你,这就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崔韵时无语至极,这是一个刑部官员该说的话吗?
目无法纪,他简直有病。
她?转过身,背向?他道:“少说这种没?用的话,你嘴里没?一句可信的。”
谢流忱拉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这里拽了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真?的,你想怎么折磨我都可以。”
崔韵时没?回头,却感觉到他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她?衣裳上,打湿了她?的肩头。
她?感到一阵莫名,他有什?么好哭的,每次她?看着他哭,都会觉得很?错乱,好像他真?的有多爱她?似的。
她?不能体?会他的悲伤,不能理解他所谓的爱。
此时两人的纠缠毫无意义,她?也只能说几句话刺刺他而已。
她有些许厌烦:“你该向?前看,别再抓着我不放了,咱们就这样吧。”
这句平淡的话却激起了谢流忱剧烈的反应,他从身后抱住她?,手臂在她?腰间收拢,越来越紧。
他们之间的亲密举止仅有寥寥数次,在他突然说爱她?之前,他连直接触碰她?的肌肤都不愿意。
崔韵时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刚要推开他,就听他声音颤抖地在她耳边说:“你要是不在我前面,我怎么向前看。”
他的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悲伤,混乱地重复道:“我想要留住的人都被我毁掉了,我怎么向?前看。”
崔韵时不想听他说没?用的废话,开始挣开他的束缚。
谢流忱一动不动,就像要把自己捆在她?身上一样。
崔韵时生了气?,一脚踩在他的鞋上,他也咬牙不肯动一下?。
她?最恨他这样耍无赖,上一回也是这样,简直是条不讲道理的倔狗。
她?当然可以用力把他的骨头扭断,脚趾踩断,可是那样就太过了。
到头来,束手束脚的又只有她?,他还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挣扎之中,崔韵时忽然闻到血腥味,她?猛然想起手里还有他刚给她?的刀。
她?赶紧松手,刀掉落在地,刀刃上几线血迹蜿蜒。
崔韵时真?是要气?死了,他这不是要把受伤的事赖她?身上吗?
她?忍着怒火抓起他的左手,果然被纵横划出了十几道小口子。
难怪他刚刚死命揽住她?的时候身体?还在颤抖,原来是疼得瑟瑟发抖。
“你被割到了不会叫吗,你不是娇气?得要命吗?”她?把那句你别装可怜忍回去,气?得想像蟾蜍一样跳一圈,再大叫两声。
谢流忱却在这时松开了她?,想了一会才?说:“那样你肯定会让我松开手,而后趁机走?开。”
崔韵时用眼神无声地骂他:那你现在怎么自己松开手了,你脑子真?是有问题。
谢流忱笑?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你在关心我,你现在不会抛下?我走?掉,所以就松手了。”
崔韵
时真?想一脚把他踹湖里去。
她?愤怒转身,进了船舱,问侍女要了一些船上备着的纱布和止血散,给他包扎完,打结时都是狠狠地一勒。
谢流忱却笑?着感谢她?:“你对我真?好,你还会给我止血。”
崔韵时警告道:“你现在最好闭嘴,我已经快忍不住,马上要变成不好的人了。”
谢流忱忽然又抱住她?,这一次的拥抱却很?轻,轻得像刚才?他滴落在她?手上的血,几乎没?有重量。
他如同叹息地说:“你不会的,你是世上最好的人。”
也是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
——
崔韵时发现谢流忱比她?想的更?能装模作样。
他们在画舫上都闹成那样了,一下?船,谢流忱就恢复成翩翩公子的模样,还能继续带着她?上一品楼吃饭,而后又四处转了一通。
他脸皮这么厚,难怪平日过得悠哉游哉的。
夜已深,谢流忱送她?回到松声院。
崔韵时站定,看着显然是想在她?这里过夜的谢流忱,心想等会看你还有没?有这个脸皮。
她?指着他的脸,关切道:“以后就不要用这种粉敷面了,一点都不防水。”
她?掏出一把袖镜,亮在他面前,让他好好照照:“你在画舫上哭的时候,脸上的粉都被泪水冲刷了,看,你脸上现在是一道一道的粉痕,你今晚就是顶着这张脸到处走?的。”
谢流忱只往镜中看了一眼,便很?干脆地从她?面前消失。
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但她?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大大的三个字:好想死。
崔韵时幸灾乐祸,等他走?远了才?大笑?出声。
大概是因?为他出了大丑,接下?来连着两日他都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看来他的脸皮厚得不是很?均匀,这样一件小事就能打穿他的自信。
第?三日的时候,崔韵时去给明仪郡主?请安,得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明仪郡主?动作奇快,当真?为她?请到了太后准许她?与谢流忱和离的懿旨。
郡主?十分贴心,都已经帮她?在衙门里走?完流程,更?改好户籍,如今他们俩已经完全解除了夫妻关系。
崔韵时看着座上的郡主?嘴唇一开一合,她?却几乎没?怎么听进去,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她?恢复自由身了,她?再也不是谢流忱的妻子了。
迟来的狂喜将她?冲得头晕目眩,差点在郡主?说话的时候发出不得体?的笑?声。
她?从清晖院出来,连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真?是太好了,她?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是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直到她?绕过上回明仪郡主?听戏的地方?,经过照月楼下?,听到楼中有阵散漫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要出来。
崔韵时不经意地抬头一望,便看见楼上的人是谢燕拾。
只见她?临窗而立,窗边摆着盆开得正盛的花,却遮掩不住她?面上的忧色。
崔韵时想绕得再远一点,她?都和谢流忱没?有关系了,此时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刚准备走?过去,谢燕拾也恰好垂眸,看见了她?。
谢燕拾心事重重的面容上浮起一片厌恶之色。
即使只能看见崔韵时的一小块面颊,她?也能看出她?气?色很?好,白里透红。
这代表她?近日过得很?不错,但是凭什?么?
明明是崔韵时害得他们夫妻不和,害得她?不得不对自己的夫君下?药,让他安安分分地留在自己身边。
可现在那些卖给她?药粉的苗人不见了,她?得不到药粉,白邈从假病变成真?病,身体?逐渐虚弱,看过的大夫却都无计可施。
这全是崔韵时害的。
她?为什?么就这么阴魂不散,要隔在他们夫妻中间。
谢燕拾没?有办法,只能来求长兄帮忙。
她?对他和盘托出自己和苗人的往来,可长兄似乎并不惊讶的样子,只让她?在此等候,他尚有要事去做。
谢燕拾心中担忧白邈,为此已经有两日没?睡好觉了,崔韵时却这样开心。
长兄也变了,上次在醉花阴,居然要她?为自己的出言不逊而向?崔韵时道歉。
真?是天都要塌了,怎么坏事全都发生在她?身上。
她?眼中慢慢蓄起眼泪,在闪烁的泪光中,她?看见了手边的花盆。
根本不需要多想,她?一伸手就将它推了出去。
——
两个府医从谢流忱屋中出来,他头脸上受伤的部位已经被包扎好。
府医遵照谢流忱的要求,本也要给崔韵时检查一番。
她?表示她?没?有一点问题后,府医才?离开。
崔韵时叹口气?,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愿没?有实现。
方?才?谢燕拾推倒花盆,她?出于本能,迅速躲开了,毫发无损。
谢流忱俯身想挡住她?的身体?,却被花盆砸得头破血流。
崔韵时满心无语,她?觉得谢流忱一向?很?聪明,聪明到让她?厌恶的地步,可是这回却蠢得让她?没?话说。
就这么个花盆,她?用得着谁来挡一下?吗?他真?是自找苦吃。
元若从屋内出来,恭敬道:“公子请夫人进去。”
崔韵时便入内,在他榻边略站了站,谢流忱面容憔悴,头上缠着几圈纱布。
美人面添上三四分病容,脆弱得仿佛十分无害。
“韵时,你能坐下?来些吗,我的头好晕,看不清你。”
他的声音听来有些虚弱可怜,崔韵时只得在他边上坐下?。
谢流忱摸索着摸上她?的手,似乎是在摸她?手上有没?有伤口。
“你有没?有受伤,花盆碎片飞溅起来,很?容易划伤。”
“没?有。”
谢流忱想要起身,崔韵时按住他的肩膀阻止他,他便将头靠下?来。
崔韵时赶紧缩回手,他就这么顺势靠在了她?的腿上。
崔韵时:“……”
谢流忱似乎察觉不到她?散发的不悦气?息,还用那种声音问她?:“我的脸还好看吗?我刚才?摸到好多血,好疼啊。”
崔韵时察觉到他好像有点不对劲,顺着他的话道:“嗯……还是好看的。”
“真?的吗?”谢流忱把脸靠得再往上一点,贴上了她?的指尖,“那你摸摸我吧。”
“我为什?么要摸你???”
“因?为我想你摸摸我。”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
崔韵时开始确信,他可能真?的被砸傻了,还没?有恢复过来。
崔韵时:“你要平躺,躺好,才?能养好头上的伤,这样斜着歪着可不行。”
她?想站起来,把他摆回她?刚进来时的那个姿势。
可是她?刚摸着他没?受伤的地方?,想把他的头托起来,他就马上发出小狗一样的哼哼声,表示不愿意。
听着他哼得很?有几分娇气?的声音,崔韵时好一阵沉默。
他脑子真?是撞坏了,居然对她?撒起娇来。
崔韵时不理他,他自顾自哼了一会后,又开始和她?说话:“韵时,你知道我在蔺堂街有几件铺面吗?”
“八间,一间茶馆、一间书肆……最赚钱的是一家药铺,一个时辰的收益就能买一支你头上的玉簪。”
“你喜欢玉簪吗,我会做,我在做呢,我要送给你。”他开始胡言乱语。
崔韵时当然知道他的产业分布状况,他说的全都对,没?想到他傻得还挺有条理。
她?看着他,思考了一会,忽然开口问:“你恨你母亲吗?”
“恨。”
“那你爱你母亲吗?”
“爱。”
“你觉得三妹妹怎么样?”
“胳膊肘往外拐。”
“二妹妹呢?”
“笨得像条狗,腿有点短。”
“你觉得白邈怎么样?”
“该死。”
崔韵时注视着他的眼睛,而后像是在问一个寻常的问题一般问道:“你答应要与我和离,是真?的吗?”
谢流忱想了会,抬手轻轻
碰了碰她?的脸:“怎么会是真?的呢,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恩爱到白头,不可以和离。”
崔韵时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凉了起来,她?若无其事地问:“可是你说我和你做几日真?夫妻,你便心满意足,会与我顺利和离的。”
谢流忱温温柔柔地说:“那是在骗你啊,我怎么会让你离开我。”
他的脸枕在她?手边,他一转脸就能亲上,他便凑过去亲了亲她?的指骨凸起。
崔韵时呆坐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她?就知道他嘴里没?有实话,现在他是人傻了,才?把真?心话往外乱撒。
她?无比庆幸,自己没?有完全相信他,还做了两手准备。
她?立刻起身,无视谢流忱的挽留,对门外的元若说:“你去照顾你家公子,我昨夜没?睡够,回去睡一觉。”
元若应是。
崔韵时出了门回了院子,换身不引人注意的衣裳后,带着丫鬟去街市上转了转。
至少明面上是如此。
实际上,她?半路去找了薛放鹤,薛放鹤在哪,薛朝容就在哪。
薛朝容已经解完毒,身子又一向?健壮,如今已经好转不少。
她?与薛朝容商定好,她?拿着薛朝容的信函和信物,明日便出发,先行前往永州,在那里等着他们归来。
待取得她?的亲笔信之后,崔韵时将之妥帖收好,告辞离去。
——
谢流忱半梦半醒间听到许多混乱的声音。
有母亲对舒嬷嬷小声的抱怨:“怎么是个男孩,谢家的男孩最是体?弱多病,唉,生他,耗了我多少元气?,我觉得自己老了好多岁。”
有母亲的斥责:“去岁我就不该拦着你,你要带着儿?子跳河就跳吧,你们一起死了我就清净了,你真?以为这样就能要挟我?想要将孩子送给我的宗亲多的是,我当初真?是鬼迷心窍,看上你这张脸,给了你正夫的名分,才?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这孩子真?是个讨债来的,和他父亲一样没?良心。”
他驱赶这些想要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挣脱无数向?他伸过来,想将他拽入泥地里的手,拼命地往上爬。
这些肮脏的东西,想要把他拖下?去,不可能,他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要踩在所有人头上。
让那些人就算看不惯他,也只能强忍一口气?,在他面前做出恭敬的样子来。
谢流忱的神智从噩梦中撞出来。
他起身,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目光幽深,比夜色更?加浓稠。
崔韵时恰在这时推开门入内,谢流忱立刻撤下?面上阴沉的神色,挂出最自然的笑?容。
崔韵时一步步走?向?他,她?只是过来看看他的情况。
万一他恢复清醒,她?就该迷惑一下?他,让他不要察觉她?有跑路的意图,等她?跑远了,他根本无从找起,也不可能真?的追她?到天涯海角。
他才?不是那种昏了头的人,就算嘴上说爱她?说得很?动听,可是她?知道,他最爱他自己。
她?在他榻边坐下?,他微笑?着,像一只动物一样靠过来,再次贴着她?的手。
梦里的手都是那样可怕,她?的手却让他感到安心。
闻着她?身上的气?息,他忽然感到一种饥饿。
他嗅了嗅,道:“我想吃糖饼和山药元子。”
崔韵时:“好,明日一早你醒来就有的吃了。”
“那你呢?你想吃什?么?”
我?我当然是已经跑了,带几个饱腹的饼上路便是了。
崔韵时笑?着道:“我还要再想一想。”
她?摸了摸谢流忱的面颊,她?还记得,他下?午说胡话的时候,好几次小声邀请她?来摸摸他。
他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晕,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微渺的光:“那我们吃一样的食物吧。”
“好啊,”崔韵时点点头,很?尽职地敷衍他,“睡吧,等明日醒来,你想要的都会有了。”
“好,”谢流忱轻轻地应了声,牵住她?的一根手指晃了晃,“多谢你。”
那些噩梦,终归只是噩梦而已。
如今他醒着,便再没?什?么能伤害到他。
第52章 第 52 章
崔韵时?给谢流忱喂了药后才离去。
谢流忱根本睡不?着, 她一离开,他的心思没有着落的地方,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头上?的伤口上?, 痛得无法?安枕。
他知道府医已经在药里加了止痛散和安神药, 可他体质特殊,它起不?了太大作?用?, 只将十分的疼减为七分。
安神药倒强上?一些, 令他思绪有些迷蒙, 最后睡是睡不?着, 可想清醒又清醒不?了。
他干熬了会, 才想起吩咐元若,去露观楼取了他自己制的止痛药服下,方好受一些。
他翻了个身, 手里还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布老虎。
这只布老虎只有巴掌大,这原本是她买回来,准备送给谢澄言玩的,现下被他讨要了来。
他把它抓在手里, 抓得皱成一团, 再松开手,看它被搓得乱七八糟的模样,弯了弯唇角。
他将布偶摆在自己身边的位置, 给它掖好被角,和人一样只露出个头。
夜渐深,他沉沉睡去。
——
第二日他醒来时?,天已大亮, 桌上?果真摆着糖饼和山药元子。
过了一夜,头上?的伤应该复原大半, 可是他却觉得更痛了,不?知是不?是药效过了,止不?住疼。
他洗漱后,仍是毫无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躺回床上?去。
四下无人,他不?用?顾及颜面,放肆地开始痛哼。
好疼啊,怎么她还不?来看看他呢,什么时?辰了,会不?会她已经来过了,可是那会他睡着了,一无所知。
元若听见?动静,走入屋内。
谢流忱问:“今日夫人可有来过?”
“不?曾。”
谢流忱抓着布老虎捏了捏:“那我去她院里坐一坐。”
元若大惊,眼睛在他缠满纱布的头上?不?住地瞧:“这不?合适吧,公子你正需要静养。”
“等我和她说几?句话?,再回来接着静养便是了。”
元若不?再劝,他知道公子不?是个听人劝的,只得扶着他慢慢出去。
走了两步后,谢流忱嫌这样被他搀着走,姿态太难看,坚持要自己一步步慢行。
元若对他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行为并不?意?外,提议道:“再扶着走一段吧,快到松声院时?再松开,不?让夫人看见?就是了。”
谢流忱仍是拒绝,要想不?被人看见?,自然是一下都不?要人扶才最稳妥,否则便有被瞧见?丑态的可能。
他左右张望一下,示意?元若去枝头折一枝霁雨花来,这花开得这样好,她或许会喜欢。
而且他觉着,他若怀抱一枝霁雨花去见?她,会更显风雅。
元若回房拿了把大剪子,干脆利落地剪下了一枝花给他。
万事俱备,终于可以继续前行。
可两人还没出院门,明仪郡主便来了,她一看谢流忱就轻斥道:“你真是胡来,昨日头上?流了这么多血,怎么能出门?元若,快扶他回房去。”
“母亲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商量吗?”谢流忱不?信她只是为了来探望他。
“真是被你气忘了。”明仪郡主招招手,身后一个丫鬟打开食盒,里面是一碗凉粥。
明仪郡主:“来,快喝了它,再回房好好休息,母亲才能安心。”
谢流忱手里被塞了一只碗,他却没有立刻喝下。
只因他觉得十分奇怪,母亲居然这样关心他。
三个孩子里她最喜爱谢澄言,可就算上?回谢澄言和谢燕拾动手,略输一筹,躺在床上?休养,母亲也?没有第二日就去给她送粥。
母亲养孩子讲究抓大放小,生活起居全都交给孩子身边的嬷嬷们照顾,她是不?会亲自去做这些小事浪费时?间的。
谢流忱思虑再三,还是将那碗凉粥一口饮下。
他一向只喝冷茶,母亲带来的这碗粥也?是凉的,她居然记得他这个习惯。
有些事或许是他多思了,总将旁人的好意?想得太深,揣测他们另有目的。
母亲有再多的坏,说过再多难听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关心他的。
“多谢母亲,”谢流忱将碗递还给那小丫鬟,撑着一口气,对母亲诚恳地道谢。
明仪郡主笑而不?语。
谢流忱看她这个古怪模样,按
下心中的疑虑:“母亲见?谅,儿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出去一会,很快便会回来,母亲不?必挂心。”
说完,他又走了几?步,感觉到手脚显而易见?地发软,困意?上?泛,连眼皮都微微合了起来。
他心不?断下沉,缓缓回头:“母亲在粥里放了什么?”
明仪郡主笑得像一只得逞的狐狸:“小子平时?嘴巴不?饶人,现在还不?是落在你老娘的手里。”
“母亲为何要这样做?”
“我也?是为你好,听说你这阵子闹着不肯和离。可你不?肯和离有什么用?,人家不?肯和你过了,我看你们还是和离了清净。我帮你们一把,对谁都好。”
谢流忱脑中嗡然,他几?乎猜到了,可他还是要问:“什么意?思?”
“我已经请下太后懿旨,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如今你们再无关系,可以各过各的,谁都不?妨碍谁,所以你也?别闹着去找她了,她今日已经离开谢家。”
明仪郡主抱怨道:“你看你多招人厌,她都不?想多留几?日,抓紧时?间就走了。我想你这么能闹腾,知道了定是要翻出事来,不?是我说你,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倒是知道拽着人家袖子,跟个没断奶一样的耍赖,要人家陪着你玩,真丢人。”
“我再不?管着你,你就要把脸丢到外边去了,粥里的药量能让你好好睡上?十二个时?辰,等时?间一过,这事也?就过去了。你年纪也?不?小,往后再找一个合心意?的妻子,两个人好好过日子,别让我操心。”
她指使下人:“去,把公子扶回房里去,我不?许,就别让他出来。”
谢流忱死死盯着她,眼中几?乎要冒血。
那句抹去了你们的夫妻名分在他脑中轰然作?响。
他嘶声道:“母亲凭什么管我的事?”
“就凭我是你的母亲,”明仪郡主有些不?悦,“算了,你吃错药,脑子糊涂,这一回我不?跟你计较。”
谢流忱却像条毒蛇一样猛地咬她一口:“母亲把自己的事管好了吗,你上?一任丈夫还在世的时?候,你养在外面的那些男人,你都瞒好了不?让薛相知道吗?”
明仪郡主顿时?怒上?心头,家丑不?可外扬,做儿子的怎么能将母亲的私事往外说!
“我自然瞒好了,他没有半点察觉,我就算在外边有一些风花雪月,也?从没影响家中。不?像你,明明就一个妻子,还弄成这副难看模样,你比起我差得远了,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徒有其表……”
谢流忱突然将托盘上?的碗砸在地上?,吓了所有人一跳。
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相信这是一向温和有礼的公子会做出来的事。
谢流忱双目布满血丝:“母亲别做梦了,你以为你瞒得很好吗,冠子君、姜玉作?、赵棠生、朱铎……”
他流利地报出一连串名字,就像在呈报证据一样,将这八个名字扔在明仪郡主面前。
“你知道我查到这八个人的名姓时?,我多大吗?那时?我才刚满十七,连我都能知道这八个人的名姓,所以你凭什么以为薛相不?会知道?”
明仪郡主僵住。
谢流忱:“他不?知道,只是因为还有人帮你遮掩。是谁帮你的?是我!都是我帮你遮掩的!是你儿子,给你这个母亲隐瞒的!”
他滔滔不?绝道:“你在长青街、狮子巷共四座宅子里前前后后养了这八个蠢物,他们出过多少纰漏你知道吗。”
“他们每一个都虚荣得很,拿着你给的赏赐,跟自家亲朋好友炫耀自己被贵人看中。这种事哪里瞒得住,一传十十传百,要堵上?他们的嘴根本不?可能,这话?早传到薛相耳朵里了,要不?是我把这盆脏水扣到别人身上?,你以为我们家还能这么太平吗?”
“母亲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谢流忱不?等明仪郡主说一个字,他就自己说了下去,仿佛一个爆炸的火盆,要把自己也?炸得什么都不?剩,“因为我不?想让妹妹们和我一样,日日看见?父母争吵。”
“我不?想让她们听见?父亲质问母亲为何要与其他男子纠缠不?清,母亲恼羞成怒,反过来骂父亲不?知好歹,她若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什么只在外边偷着玩,不?将人带回府光明正大地纳为夫侍?”
“母亲,你以为……你从来都没有错,都瞒得很好吗,那都是因为别人爱你,所以不?得不?原谅你而已。”
“你以为你的天下太平都是怎么来的,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得来的。”谢流忱大口大口地吸气,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这个母亲做得再差劲,我也?从来没有插手过你的事,我尽力想让一切都维持现状,不?想破坏你的安稳人生,可是你呢,”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明仪郡主已经被他气得面无人色:“你只知道指责我是吗?你真当自己是什么好孩子好兄长好丈夫?”
“你说我有千万般不?好,那为何,”她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为何崔韵时?会向我求助?这证明我比你可靠,比你更让她信任。因为你是个没用?的丈夫,比摆设还不?如,她厌极了你,在你身边连多呆一下都不?愿意?,否则她为什么走得那么急?她都不?想与你虚与委蛇。”
“你在她心里,连路边的狗还不?如,她看见?狗还会摸一摸,看见?你,她心里恐怕只想让你滚。”
明仪郡主一句句地说,看到儿子越来越惨淡的脸色,心里既心疼,又痛快。
她不?了解他这个儿子,她只知道他死去的生父是他的痛处,可她忽然发现原来提崔韵时?也?能刺痛他。
她抓住这一点,报复般地说:“你看看你,相貌出众、家世不?凡,这些都是我给你的,和你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这样优越的先天条件都留不?住妻子。所以一切都只怪你自己。”
“你乏味、无情、肤浅空虚、没有良心,她看了你就倒胃口,跟你这种人做六年夫妻,她已经功德无量了,要是跟你做六十年夫妻,她都能原地飞升。”
明仪郡主把所有能想到的缺点都堆到谢流忱身上?,不?管他有没有这些短处,全部?扣他头上?就是了。
她脑子转得飞快:“你还信誓旦旦说她永远都离不?开你,我好言相劝你不?听,你现在落到这个下场,全是你自找的。”
“等她到我这个年纪,想到你这个前夫,只会像我看你父亲一样,提都不?想提。”
“若是你们有一个孩子,她也?只会对孩子说: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没有自知之明、不?知感恩!”
她这句话?落地,就见?谢流忱俯身撑住膝盖,哇地吐出一口血。
明仪郡主眼中泛起一点泪光,不?去看地上?那一滩血。
不?必心疼他,养他就是养了只白眼狼,他从来没有感念她十月怀胎生下他的辛苦。
白眼狼最能活了,小时?候病歪歪的,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明仪郡主挺直身体,告诉自己,她吵赢了。
她才是一家之主。
谢流忱抬起脸,血迹斑斑的脸上?满是痛苦:“母亲说得对,我是废物,你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
“母亲怎么会错呢?母亲不?管做出多么恶劣的事,都觉得自己有理?,可别人只要说半句让你不?满意?的,你觉得不?顺耳的话?,你就翻脸。”
“你是说不?得的,你是世界的中心,你高高在上?,你想如何就如何。”
“我是母亲的孩子,所以我也?和母亲一样恶劣。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让崔韵时?痛苦,我真恨我是你儿子,我真恨我是这样的人。”
谢流忱的声音起初像一只鸟在泣血锐鸣,说到末尾,这只鸟已是声嘶力竭,气息微弱。
郡主却是盛怒,她的手都已经抬起来要扇到他脸上?,最后却收了回去。
他越是这么说,她越要忍耐,让他看看,只有他一个人这么恶劣,只有他一个人听不?进别人的话?。
“我和你怎么会一样,”她冷冷道,“有的是人前赴后继地爱我,我想要谁爱我,谁就是我的。可是有人爱你吗?你爱的人,她愿意
?让你爱她吗?”
这一句话?的效果比直接抽他一巴掌强太多了。
她看着谢流忱如落叶般颤抖的身躯,看见?他仿佛被人扎了一刀般扭曲痛苦的面容,她心中胜利的快感压过羞辱儿子的歉疚。
事情都是他做的,她只是说说他都做了什么,怨不?得她。
谢流忱强撑起身,母亲在粥里下的药对他不?太起效,多半用?的就是他昨夜吃下的安神散。
只能使他手脚无力,不?能使他彻底失去意?识。
他一步步绕过明仪郡主往院外走。
她皱眉,他怎么到现在都没有昏睡过去。
她对院中的下人吩咐:“把他架回床上?去,别在外面乱跑,省的又说我这个做母亲的不?关心他。”
这是谢流忱的院中,下人全是谢流忱的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动。
郡主见?状,指使自己身后的亲信护卫:“把他抓回房里去看着,再灌些安神散下去,好好养伤。”
谢流忱一把拿起元若刚才用?来剪花枝的大剪子,那两个护卫立刻道:“公子切莫乱动,属下们怕伤着你。”
这位头都被砸伤了,她们本也?不?想靠近他,万一引得他心绪震荡,引发头上?的伤就麻烦了,更不?要说直接对他动手。
可郡主的命令已出,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去。
谢流忱举起剪子,像是要朝她们扎下。
然而鲜血飞溅,院中一片尖叫,被贯穿的却是谢流忱自己的手。
痛到极致,他脸上?露出狰狞又狂乱的笑容。
安神散又有何用?,他要走,他要清醒地离开去找她,谁都不?能阻止他。
母亲不?可以,太后的懿旨不?可以,什么都不?可以。
没有什么可以拆散他们夫妻,他们到死都要在一起,死在一块,烧作?一团灰,分都分不?开。
他对院中侍卫下令:“拦住她们。”
侍卫们听令,马上?挡住两名护卫,将她们和谢流忱隔开。
谢流忱踉跄着走出院子,他听见?母亲愤怒的呵斥声,她在唤她更多的亲卫来抓他。
眼前的世界都在摇晃,谢流忱勉力加快几?步,扯下外袍裹住伤口,不?让血迹流到地上?,泄露自己的踪迹。
一路上?他数次躲进假山石洞,草木阴蔽里,坚持着朝裴若望的院子走去。
被母亲背叛的打击像一颗巨石沉入心底,心湖上?回荡起的却是无法?遏制的悲伤。
她真的走了吗?
她昨晚不?是还好好的吗?
今早起来他还看见?了她给他准备的山药元子,她怎会突然抛下他?
她从什么时?候盘算离开的事的,他们在湖上?的时?候?他们一起逛市集的时?候?还是她昨晚安慰他的时?候?
她为何一句话?都没给他留……
谢流忱吸了吸鼻子,他不?能哭,眼泪会模糊他的视线,拖累他去找她的进度。
踏入裴若望的院子,房门近在眼前。
他撞开门,摔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裴若望照旧躲在房间昏暗处,看他衣袍上?的淋漓血迹,问:“你在自己家被人追杀了?我听这院子外现在很热闹啊。”
他再定睛一看他的手,挖苦道:“小谢,谢兄,你这新装扮好别致,别人都在手上?戴珠串,你在掌心插剪子,你品味不?俗啊。”
谢流忱没有时?间和他废话?,他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瓷瓶,对他道:“我制作?出了能让你的脸完全恢复的东西,吃下它,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盈章面前,告诉她你还活着,挤开那个霸占你位置的男人,拿回属于你的正夫名分。”
裴若望脸上?的玩笑之色瞬间消失,他睁大眼,没有问此话?是否当真。
谢流忱绝不?会开这种玩笑,更不?会骗他。
他立刻从地上?弹起来:“好兄弟,你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尽管说!”
“她走了,我要去找她。”谢流忱抹了抹滑落到眼睛里的鲜血,头上?的伤口裂了,正在往外淌血。
“我怕我路上?撑不?住,控不?住马,若是你发现我要从马上?摔下来,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马上?将我弄醒。”
“好!没问题!我定助你一臂之力,天涯海角,与你同行。”裴若望全程只看了谢流忱一眼,其余时?候全在看那个小瓷瓶。
谢流忱想要起身,尝试两次都爬不?起来。
裴若望将他稳稳搀住,手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他低头一看,是一支洁白无暇的霁雨花。
谢流忱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裴若望不?解:“这花有什么特殊功用?吗,怎么到这会儿还拿着?”
谢流忱点头,像霁雨花一样苍白无血色的嘴唇一开一合。
“今早我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他慢慢把花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他唯一能抱紧的东西。
他说:“我要把这枝带去送给她。”
第53章 第 53 章
两人骑着马在山道?上疾奔。
之前?乱党一事中, 谢流忱意外留在崔韵时身上的不见蛊起了作用,此刻正给他们指引方向?。
山路漫漫,似乎怎么都?跑不到尽头。
这一路上, 裴若望早已做好准备, 谢流忱若是昏过去,他就扇他几巴掌, 或者泼水把他弄醒。
没想到每回他刚注意到谢流忱状态不对, 谢流忱都?直接转动插在掌心的剪子来让自己清醒。
他的伤处在不断愈合, 他每做一次这个动作, 刚长好一些的伤口就被重新?撕扯割开, 新?伤叠着旧伤,直至一片血肉模糊。
裴若望看?得头皮发麻,自己的手也跟着痛了起来。
他们少年相识, 至今十余年了。
可谢流忱对自己这么狠的样子,他当?真从未见过。
谢流忱是多怕疼的一个人,从前?裴若望身上的挂饰不小心刮着他的手,他都?要?吱哇乱叫, 阴阳怪气地和裴若望吵一架。
为此, 裴若望没少嘲笑他,一个大男人爱护自己的皮肉到这个地步,就差把自己捧在手心里了。
十足的变态。
可如今看?谢流忱这疯疯癫癫不肯清醒的模样, 他倒觉得他还是像从前?都?那么自负自大、自怜自爱的好。
无情之人就该一直无情下去,否则便是伤人又?伤己,何苦来哉。
——
在接连赶了六日?的路之后,崔韵时终于跑入了览风州。
然而在第六日?的下午, 她却没有再往前?行进。
只因?连日?大雨,山路湿滑难行, 年年都?有许多因?为骑马赶路而不慎摔入深谷中的旅人。
崔韵时爱惜性命,便暂时住在一户名叫成?秋的猎户家中,等雨停了,隔日?再出发。
她会住到成?秋家里,还是因?为路过此处,看?见她六岁的女儿小鱼对着树上的果子流口水。
崔韵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她也开始咽口水。
这片果林显然是有主的,于是她用手帕包了二十个铜板放在树下,请小鱼姑娘一起吃果子。
吃完后两人本要?分?道?扬镳,然而小鱼没走几步,就被地上一小块凸起的树桩绊倒,哇哇大哭了起来。
崔韵时只得送她回家。
好一通折腾后,外边下起了大雨,成?秋打猎归来,将她当?作歹人,拿起柴刀,险些将她给砍了。
幸亏她躲得快,虽然她差点把成?秋打出内伤,但事后,两人还是握手言和。
成?秋为谢她将崴了脚的小鱼送回来,特意提醒她这样的暴雨之日?不能赶路,收了她一些银子后,便收留她住上几日?。
不过崔韵时若不是有武艺傍身,是绝不会住在这里的。
想也知道?,一个崴了脚的小姑娘,让你不得不送她回家,一个精瘦有力,挥着柴刀舞得虎虎生风的猎户,一刀就能结果过路人的性命。
说不定她们是合起伙来谋财害命呢。
直到当?夜,崔韵时胸口起了
疹子,她疲累时偶尔便会这样,有些痒,但还能忍,若要?缓解,采点蛇甘草捣烂敷上便是。
成?秋得知后二话不说,连夜上山给她寻找蛇甘草。
崔韵时亲自检查过,里面没有混着什么毒草,捣烂后蘸一点在耳朵后擦上,也没有什么难受或者中毒的迹象。
她这才将草药敷到胸口,对她们放下大半戒心。
成?秋实在是个厚道?人,拿着崔韵时给的那点银子,给她和她的马吃的都?是她能拿出来最好的食物。
小鱼巴在桌前?,看?见这样丰盛的饭食,连脚伤都?顾不上了,只能欢喜地哇哇叫。
崔韵时心中感?念她的热情招待,虽说出门在外,财不露白,但她想,自己离开时,再给上三?倍的银子酬谢成?秋,倒也不至于多到会招来祸患。
第三?日?,崔韵时照常去给她的马儿喂草料。
这马是她从谢家带出来的,但比谢流忱乖巧听话得多,甚至比他更通人性。
崔韵时一拍它,它就知道?该往哪儿跑,连那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眸,都?透露着真诚和善良,和谢流忱那等表里不一之人不可相提并论。
一人一马同行数日?,已有了感?情。
她摸摸马头,一边夸它是好小马乖小马,一边叫它吃饱一些。
就在这时,她在沙沙的雨声中听到了一种?特殊的声音,她探头去看?,正看?见成?秋家中养着的那条大黄狗在一块土那奋力刨坑。
大概是连日?的雨将泥土泡软,大黄没刨多久,就刨出了一个不深不浅的土坑,它半个身子都?探入坑里。
坑中累累白骨,显然是人的遗骸。
崔韵时:“……”
啊,这。
更糟糕的是,小鱼和成?秋都?从屋中出来,小鱼念叨着大黄去哪了,一看?见狗尾巴露在洞外甩啊甩,她就要?跑去抓。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她抱起来:“小鱼,咱们去玩吧,你上回和我说的那个酬湖是什么,你还没说完呢。”
和成?秋擦肩而过时,崔韵时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看?大黄刨出来的那个土坑和人骨。
成秋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然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崔韵时若无其事地抱着小鱼离开,给足成?秋收拾的时间。
晚饭后,崔韵时再往那一瞥,发现已经收拾妥当?,大黄也被拴起来,再也不能乱挖东西。
成?秋走过来,对她道?:“那是我的丈夫。”
崔韵时知道?她指的是土里那具骨骸,点了点头。
“是我杀了他。”
“哦。”
杀夫嘛,世上的女人,总有不少想要?杀夫的。
“我们的感?情很好。”
嗯?那为什么把他杀了?
崔韵时一讶,不知该说什么。
成?秋也不需要?她说下去,她给她说了个简短的故事。
她讲得平平淡淡,毫无修饰,可故事中包含着的情绪仍旧像屋檐上积蓄的雨水一样往外淌。
当?年成?秋救了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将他带回家好生照料。
两人日?久生情,生下了小鱼,一直住在这山中。
然而有一日?,丈夫收到一封信,而后告诉她,他原是富商之子,厌倦了家中争斗,失足落下山崖后,干脆隐姓埋名在此隐居。
可现在他的亲兄长去世,他不愿让那些庶兄弟占了他们大房该有的家产。
他若想继承家业,就必须要?回去与门当?户对的张氏女完婚,才好与在家中掌握话语权,和庶兄争个高?低。
所以?……
成?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
所以?他和她说,他虽然要?娶张氏女,但舍不下成?秋母女,便想将成?秋带回去做他的贴身侍女,日?日?陪伴在侧,而小鱼,则放在成?了主母的张氏女膝下抚养。
这样,小鱼就是嫡女,他们的孩子,身份自然不能差。
她们母女俩是他心中认定的亲人,是他最爱的人。
然后成?秋就把他杀了,在他向?她描绘美好未来的时候。
因?为她只从里面听到了他的美好未来,和她们母女将来寄人篱下,为奴为婢,做小伏低的日?子。
她们为何要?去过这种?日?子?他怎么说得出口,让她们去过这种?生活,还觉得这是种?恩赐。
既然这么爱她们,那就留在家中的黄土之下,一直陪着她们吧。
成?秋这样想。
崔韵时听着这个故事,想起了谢流忱。
一个同样自私自利,嘴上却总说得很好听的人。
他让她过了那么些年憋屈苦闷的日?子,她在他眼里,连他那只雪规鸟都?不如。
可是当?她终于找到了后路,可以?不再忍耐,提出和离时,他却像变了个人一样。
他说爱她,对不住她,说再也不会让她伤心。
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那么几滴没有任何价值的眼泪,他就想用它们,将她那六年暗无天日?的生活一笔勾销。
就算他为她捞红鱼玉佩,被刮骨鱼弄得满手是伤又?怎么了。
这就像他捅了她十刀,而后又?捅他自己十刀一样,难道?他们就两不相欠,可以?重新?开始了?
即便他扎自己一百刀都?没用,她受到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她记得那种?痛苦,永远都?不想再别无选择,只能陷在那种?境地里忍气吞声。
对她来说,她自己是最重要?的,比他重要?多了。
他们以?为他们的“爱”是什么稀世珍宝,还是灵丹妙药,竟能让别人甘愿受屈受苦,一头扎进他们编造出的美好火坑。
成?秋说完了故事,两人沉默着,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
唯有檐前?的雨丝不断飘落,隐匿入黑暗之中。
大概是气氛太沉闷,成?秋从屋中取了她打猎用的弓和两支箭出来。
她射出一箭,箭出如流星,快得几乎看?不见踪影。
还剩下一支箭,她把弓转递给崔韵时:“你来。”
崔韵时明白她为什么只拿了两支箭,因?为猎户不是高?门子弟,随时都?有取之不尽的箭可以?用来练习。
成?秋的每一支箭都?要?用在猎物身上,不能轻易浪费,空射出去。
崔韵时摇头:“我就不了。”
“别与我客气。”成?秋以?为她是在为她省箭。
崔韵时笑了:“我左臂残废,仅有一只手,拉不开弓。”
即使一片昏暗中,她也能看?出,成?秋的表情大变。
崔韵时安慰道?:“已经有许多年了,你不必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成?秋将弓收回屋中,再坐回到她身旁,好一会才憋出一句:“多谢你没让小鱼看?见那些。”
崔韵时轻拍她的肩,表示不必客气。
——
雨下得很大,裴若望二人买了蓑衣穿上继续赶路。
可不到半个时辰,谢流忱就毫无预兆地从马上摔下。
裴若望勒住马回来,刚要?把他提起来,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裴若望并不意外,说实话,谢流忱处于重伤状态还要?全力赶路,他不发烧才奇怪。
他只是不知道?谢流忱是刚开始发烧,还是一直烧着不说,熬到现在扛不住了才摔下来。
现在是荒郊野岭,必须先?找个地方躲雨。
裴若望在他耳边大声说:“快醒醒!我去找找山洞,或者猎户暂居的破屋,暂时避雨。你不要?睡了,免得有山中孔武猛女路过,看?你颇有姿色,把你带走囚禁。”
他半真半假地刺激谢流忱,想让他清醒一点。
谢流忱气若游丝:“我没事。”
“……”
你嘴硬死算了,明日?就拿你的嘴去当?马蹄铁。
裴若望走后,谢流忱坐在地上,一身衣裳都?被泥水浸透。
他好难受,他想要?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意识渐渐模糊,他眼皮沉重,再次倒地,人事不省。
谢流忱觉得身上好暖和,暖和得他受不了。
他好像变成?一阵风,高?高?地飞在空中,轻而易举地凌驾于林木之上。
天空盘踞着大片黑沉沉的阴云。
电闪雷鸣间,他看?见一只小鸟从眼前?飞过,不知怎么的,他就是知道?,那是崔韵时。
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她
身上,打湿她的皮毛,她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要?艰难向?前?飞行,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他想对她大声说话,呼唤她快躲到他这里来。
可是他只是一阵风,越是急切,风势越大,将她吹得东倒西歪。
他心急如焚,想要?追上她将她卷住好好安慰,吹干她湿重的羽毛,让她飞得轻松一些。
可他靠得越近,她飞得就越艰难。
风太大了,大到她稳不住身形,最后终于坚持不住,直直向?地面坠去。
狂风尖啸着扑向?大地,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谢流忱惊醒。
一切都?只是梦。
他艰难地转了转脖颈,看?到摔倒在他附近的一只黑羽小鸟。
风雨确实太大了,这只鸟真是可怜。
他慢慢爬过去,将它捧起来,想看?看?还有没有的救。
他查看?一番,发现它一息尚存,便将它揣进自己的怀里。
他身上正出奇的烫,很适合让它回温取暖。
想起方才的梦,谢流忱心中抽痛。
她为了远离京城,远离他,而在这风雨中跋涉。
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她应该锦衣玉食,被仆从服侍得舒舒服服,丝毫不受风雨侵扰。
如今她在外风餐露宿,吃不好也睡不好,要?是也像梦里一样遇到困难,无人对她伸出援手怎么办。
谢流忱想到这里,拉好衣服,将怀里的小鸟裹好,让它可以?安安稳稳地靠在自己胸膛上取暖。
他强撑身体,再度起身,他再在这里多耗费一会时间,她就无人照料一会。
他要?早点将她接回家,不能再在外边吃苦。
反正他不会死,他的身体还没有耗空,只要?再划一刀,就能激发痛觉,让身体重新?振奋起来。
没有排除万难的勇气,他就不配站到她面前?去,不配请求她给予他一点点怜惜。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因?为头晕眼花,居然一时找不到匕首。
他干脆放弃了,狠了狠心,从掌中拔出了那把剪子,再度刺下。
淅沥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钝器入肉的沉闷声响,和连绵不断的惨叫。
血水混着雨水,渐渐渗入泥土,不见踪影。
第54章 第 54 章
裴若望望着洞外垂落的雨帘, 深深叹了口气,这趟活可真是苦差。
方才他找到避雨的所在,赶回来要将昏迷的谢流忱带去躲雨。
没?想到半路和他遇见, 谢流忱居然自行清醒过来, 像个没?事人一样骑着马赶路,看见他时还对他点点头, 说劳烦他了。
谢流忱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若不是知晓谢流忱有多能?伪装, 裴若望也会被他骗过去。
他还记得谢流忱之前发烧, 身上烫得吓人, 都?到他自己支撑不住的地步了。
他怎可能?突然就好上许多, 还能?骑马赶路。
裴若望二话不说把谢流忱敲昏了,拉到洞穴里往里一丢。
他摸了摸他的额头,谢流忱烧得比方才还要厉害, 即便裴若望知晓他不会死,仍然会感到心惊肉跳。
哪有活人烫成这样的?
算了,让他自己熬过去吧。
裴若望靠着洞壁合上眼,开?始打瞌睡, 刚有点睡意, 谢流忱忽然开?始低声呢喃。
声音在狭小的洞中来回地荡,像一缕哀怨的夜风,吵得他睡不着觉。
裴若望仔细听了听, 原是他一直在缓慢地,几近哽咽地重复一句话:“对不住……”
裴若望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这句歉,心想,他若是早听他的劝, 别那么?自以为是,尽快低头认错, 或许也不会到现?在这般状况。
可这迟来的歉意又有什么?用,若真有用,世上也不会有个词叫作追悔莫及。
——
谢流忱这一烧就烧了两日都?没?有醒。
中途裴若望还发现?他在衣衫里藏了只伤鸟,也不知他是何时捡到的,还给它上好了药,包扎了伤口。
裴若望便去外面弄了点果子喂给那只鸟吃。
他想着谢流忱也不会饿死,就不强行给他喂食,只蘸了点干净的水在他唇上,表表心意。
谢狗有他这样的朋友算他走运,如果不多多地回赠给他可以修复面容的药,他就把他先掐死两遍再说。
两日间?,他偶尔会探一探谢流忱的鼻息,几乎每次都?能?探到呼吸。
唯有一次断了,过了会又有了气息,裴若望便明白?,他是“死”了一回,红颜蛊又将他救了回来。
等到第三?日,连绵的雨终于停止,谢流忱也苏醒过来。
他睁着眼,眼中空空茫茫的,像是躯壳里的魂魄已经?被这山中精怪吞吃,只剩一副华丽的皮囊留在人世。
裴若望试探道:“谢流忱?”
谢流忱没?有任何反应。
他目前这个样子明显不对劲,仿佛既不认得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裴若望已经?在考虑走远一些,谢流忱是打不过他,可万一他使暗器,那就说不准了。
这小子一贯阴险,喜欢在暗器上抹他自己特制的毒药。
好一会,谢流忱转动脖颈看向他,好像忽然发现?他的存在。
裴若望:“你方才非常奇怪,好似不认得人。”
“受的伤太重便会这样,其实我能?听到你在叫我,可我一时还控制不了身体,无法作答。”
谢流忱慢慢起身,像是在适应一具新的身体,动作都?有些迟缓。
他道:“走吧。”
裴若望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张破纸在风中颤抖发出的响声,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再歇歇吧,别没?走多久又不行了。”
“我无碍。”谢流忱已经?向外走去。
裴若望知道他是不听劝的,总归他一日不找到崔韵时,就一日不会消停。
裴若望还是不费这个口舌了。
尘土飞扬,两人再度策马扬鞭,向前行去。
——
等他们抵达齐归山,将将过了半日。
这里的雨下得比他们先前停留的那处还要久一点,直到现?在,天上还飘着些微的细雨。
谢流忱示意他暂时停下。
山路旁山花灿如烟霞,红红粉粉,美不胜收。
谢流忱跳下马,挑挑拣拣,终于剪下了一枝花。
裴若望看着这枝颜色最淡,近乎于白?的山花,心里想的却是谢流忱从家中带出来的那支霁雨花。
那花不等干枯,便一片片地从枝上凋落。
到第三?日的夜里,最后?一朵花苞也落了地。
这枝花彻底成了一根光秃秃的木枝,没?有一点可看之处,更别提送人。
当夜,谢流忱将它送入水中,又看它随水而?去。
这未能?送到崔韵时手中的花仿佛成了他的执念。
接下来他们每到一处,他都?要剪一枝新鲜的花带在身上,追上崔韵时后?便可以赠给她。
裴若望抱臂打了好几个哈欠,心想他现?在净做这亡羊补牢的事,一点用都?没?有。
不过他也知道,谢流忱并非不清楚自己做这些事毫无用处,他只是到现?在还不愿承认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他是在自我欺骗。
因为谢流忱不能承受现实。
所以就选择性地不去思?考,也不去面对最糟糕的部分,只把现?状美化成一次寻常的夫妻吵架,似乎妻子只是负气回娘家,他是去认错求她回来的。
看这样理智的人不愿清醒的样子,真是叫裴若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总之还是赶紧把这些事办完,他就能?回到京城,回到陆盈章身边,再也不用与她分离。
好友婚姻不幸,而?他幸福美满,这也是种自然平衡之道啊。
谢流忱携着花枝上马,两人接着赶路。
那只黑鸟窝在谢流忱衣裳里养伤,偶尔探头探脑,被他按回怀里。
齐归山是十?五座山的总称,不知跑了多久,他们路过一片果林。
裴若望看着枝头饱满的果子,唉声叹气。
谢流忱明白?他的意思?,一挥手道:“去吃吧,别忘了给主人留下一些银钱。”
裴若望:“哟,做了官就是不一样,如此地关?心百姓生计,谢大人好官啊。 ”
谢流忱不接话,他得趁着这一会功夫给小鸟换伤药。
裴若望走到一棵树下,一块浅紫色的软布被雨水打湿,浸在泥泞里。
他一时好奇,站在那多看了几眼。
谢流忱催促他:“我还要赶路,你别消磨时间?。”
裴若望这才慢腾腾地走开?,谢流忱随意往他方才逗留的地方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他的目光就如被冻结,再也挪不开?。
尽管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崔韵时的手帕。
她到过这里,或许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他被这个念头烧着,叫上裴若望,再也不肯耽搁时间?,循着不见蛊的指引,一路赶过去。
跑过这一座山,又是一座更高的山峰,马儿实在跑不动了,他们在山脚下歇息片刻。
谢流忱抬头仰望笼罩在淡淡雾霭间?的青翠山峰,心中幻想崔韵时或许就在这座山中。
他精神一振,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觉到一阵疼痛,这疼痛却让他感到喜悦。
这不是他臆想出的画面,他终于要见到她了。
分别十?日,她自然是不想见他,可是他很想她。
她在外风餐露宿,奔波劳累,吃的苦头一定?不少。
若她真是只鸟儿,他就能?将她拢在手里,仔细检查她的皮毛,判断她近来的状态。
谢流忱想着想着,目光停在半山腰上的一处。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她了,她今日没?有穿紫衣,身旁还有另一个女子。
谢流忱眨眨眼,他好像在看一幅画,画上的小人只有米粒那般大,看画之人轻吹一口气,小人就会从画中被吹跑。
谢流忱放缓呼吸,凝视着那一处。
裴若望注意到他的异样,跟着往那一看,顿时了然。
他说:“走吧,我和马都?休息够了,不拖你后?腿。”
谢流忱却静默伫立,没?有上马。
先前拼劲全力想要追上她,如今近得只隔半座山,他却有些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他早已设想过她会如何对待他,定?是百般嫌弃不屑,乃至厌恶。
要是她能?为他的出现?而?有一丝欢喜就好了,可他知道那不可能?。
她是他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而?他是她在这世上最厌恨的人。
——
“你当真这么?快就要走了?这雨虽小,可还下着,山路泥泞湿滑,还是很危险,”成秋有些忧心,“你不应这样着急赶路。”
崔韵时知晓她说的有道理,可她心中总是不安,大概是她惯来多思?,所以才疑神疑鬼。
她不想冒险,但又实在不能?安心住着,最后?还是决定?离开?,只是骑马骑得慢一些,绝不赶路。
成秋见她主意已定?,有些不舍:“你要是能?多住些时日就好了,再过十?五日,我们这还有祭湖节,那时山上山下都?是人,热闹得很。”
成秋与她相?熟一些后?,健谈不少,两人又说了好些话,崔韵时赠她一支金簪,将来有需要时还能?拿去换钱。
成秋想起什么?,回身从房中拿出一把弩交给她。
她说:“这把弩,一只手就能?操作,你带着,若有需要,可以用上。”
崔韵时心中讶然,心知成秋是因几日前不小心提起她左臂残废之事而?歉疚,也是为了感谢她帮着瞒住小鱼。
她想了想,拿出一锭银子,道:“这弩做工上乘,你费了不少功夫吧,这是我的谢礼,若是到外边定?做,还不止这个价钱呢。”
两人好一番推辞,最后?成秋说不过她,还是被她塞了钱。
崔韵时拿着那架弩,成秋牵着马,两人一起下山。
她听到山道上传来马蹄声,心想看来不怕死的赶路人还不止她一个。
难怪每年都?有那么?多因雨天赶路跌下山崖而?死的人。
她随意往那一瞥,目光定?住了。
她有点怀疑自己眼睛出了差错,不然前边那个人怎么?那么?像谢流忱呢?
他这个长相?,十?万人中都?找不到一个和他肖似的。
哪会这么?巧,她在这远离京城的深山老林里,就看见个和他容貌相?似之人?
“站住,”崔韵时将弩对准他,“别再往前。”
她的声音有多平静,她心里的怨气就烧得有多旺。
谢流忱勒住马,声色和缓道:“韵时,许久不见。”
他倒是心平气和,好似老友相?见,与她打声招呼。
崔韵时直接道:“你知道和离是什么?意思?吗?”
“两不相?干,再无瓜葛。”
“我知道。”谢流忱声音低下去。
“那你为何还要纠缠?”
谢流忱不答,只说:“你想去哪,我送你过去,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安心。”
崔韵时差点要笑了。
他又开?始说谎了,他当她是傻子吗。
他骗人的时候总是格外真诚,所以现?在她知道了,只要他很诚恳地说些动听的话,那便一定?又是在盘算着什么?了。
“你能?不说谎吗?你知不知道,你装模作样的样子让我很恶心?”
她不想和他撕破脸,若非必要,她不想把事做绝,这对她没?有好处。
任何时候,不管是再讨厌的人和事,留下一分体面,就是给自己留下一点余地。
可他真是欺人太甚。
谢流忱被她这句话说得脸色惨白?,好像她一句话就能?伤害到他一样,她觉得更可笑了。
只听他说:“好……我的实话就是,我想和你回去,我们回家吧,你不喜欢我什么?地方,我全都?改,只要你说出来,我什么?都?可以做。”
崔韵时忽然射出一支弩箭,正?钉在他的马儿蹄子前,马儿惊得将他从马上甩下来。
他怀里一直抱着的花落在地上,溅上泥土。
他站起身,牵住躁动不安的马儿。
他的眼珠清澈,像另一只躁动不安的动物一样望着她,眼中满是哀伤。
崔韵时不为所动:“你想和我回去,然后?呢?我跟你回去,继续和你做夫妻?为什么??你觉得那种日子我还没?过够吗?”
“为什么?总要我听你的,你太爱自己了,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通过爱我的方式来爱你自己。”
这些日子她将谢流忱的言行都?想过了,这个道理很简单。
人饿了,就要吃饱饭,吃饱喝足就是对自己好,人当然也会说他喜欢这道菜,那道菜,可他只是通过吃掉这些喜欢的菜式来满足自己。
“我只是你的一道菜,我不想变成别人的盘中餐。”
“你根本不爱我,你明白?吗,所以你走吧,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谢流忱却上前一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步步地走向她。
崔韵时皱眉,按动机括,朝他的脚下射出一箭又一箭,他仿佛不怕死一般,无视她射出的箭,硬是要走到她面前,与她相?对。
崔韵时怒极,他想表现?他不怕死,也不怕她的威胁是吗?
她噌地拔出腰间?长刀,横在他脖颈上:“站住。”
她只是轻轻一侧,就在他白?皙的颈间?破开?一小道口子,鲜血缓缓渗出。
谢流忱却忽然对她绽放出笑容,好像他找到了什么?解决难题的方法,甚至好像为她这一刀而?微微欣喜。
谢流忱:“你说我根本不爱你……”
崔韵时暗含讥讽:“是啊,你若是不赞同,你就证明给我看啊。”
然后?她就可以要求他别再纠缠她,既然爱她,怎么?能?不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他很温柔地一笑:“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能?让我生不如死的秘密,我拿这个抵给你做证明好不好。”
“什么?秘密?”
谢流忱没?有说话,他握上她的手,抬了抬她手中的长刀,而?后?用力朝他心口刺去。
长刀锋锐无比,瞬间?贯穿了他的心脏。
天地一瞬间?都?变得极为寂静。
无声、无息。
第55章 第 55 章
崔韵时大叫一声, 惊恐交加。
她杀过?的人?不少,可她杀的都是能杀的,杀完也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该死之人?。
她
弋?
没想过?要杀一个朝廷命官, 这可是要命的大罪。
她的手?还被谢流忱按着握在刀柄上, 每一缕温度和?细微的颤动都由他这只手?传递过?来?。
崔韵时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感受到,他的身躯也是血肉筑成的。
此刻, 他就像一只蝴蝶一般串在她的刀上, 摇摇欲坠。
崔韵时环顾四周, 成秋和?马上那?名男子都是一幅回不过?神的样子。
她颤抖道:“你们都看见了吧, 我?没捅他, 是他自?己拉着我?的手?捅的他自?己,不是我?杀的。”
谢流忱整个人?都在轻微摇晃着,想拉住她的衣袖, 和?她说他不会死,他的伤口会长好,好到好像没有挨过?这一刀一样。
这就是他的秘密。
她不管是用这件事来?要挟他,还是一不顺心捅他几个窟窿来?报复他, 都可以。
就在他艰难启唇想要说话之时, 崔韵时忽然尖叫一声,像逃命一样上了马,狂奔离去。
回来?啊, 不要走……
谢流忱心急想追,可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出现?一片重影,他几乎看见两个崔韵时的背影往左右奔去。
她为何这样害怕, 他不是妖孽,他是人?, 只是不会死而已。
她若要和?他动手?,他也不会反抗。
他并不可怕,尤其是她,根本不需要害怕他。
谢流忱挣扎了几下,步伐踉跄着跪倒在地,而后眼前从青蒙蒙的一片变为昏黑。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刻,他忽然有些?庆幸,他是不会死的,所以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若他只是寻常人?,人?生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离去的背影,怕是死都不能瞑目,而要竭力化为鬼魂,千里万里乘风而去,停驻在她身旁。
好在这不是最后一面。
——
谢流忱意识恢复清醒时,并未立即睁开眼,而是仍旧阖着双目,一动不动。
裴若望却立刻道:“醒了啊。”
“你怎么知道?”
裴若望没回答,他都不想说他。
谢流忱清醒的时候嘴巴又紧又硬,撬都撬不开,可是一重伤昏迷,就什么矫情话都往外说。
他估计是做梦梦见被妻子甩了的一百种场景,人?都只剩一口气了,各种挽留的酸话倒是说个没完。
裴若望被迫听了一下午,感觉十分恶心,这些?话若是他对陆盈章说出来?的,那?自?是感人?至深,可是听谢流忱说出口,他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
因为谢流忱伤得太重,裴若望给足了这个名叫成秋的猎户银钱,打算在她这处暂时逗留一阵。
成秋起初还以为这是给她的埋尸钱,她转头就去后山开始挖坑,挖到一半回来?喝口水,发?现?谢流忱没死。
她显然十分意外,但是最后居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就这么走了。
裴若望看她走远,只见她开始把挖出来?的土填回去,填完后还踩实了好几脚,仿佛做惯了这活。
他感慨了一下这个山野女子的境界,心想谢流忱但凡有这猎户一半随遇而安的心态,都不至于跟条狗一样撵在崔韵时身后跑,活生生把自?己的气质都给跌没了。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谢流忱已经好得差不多,可他仍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裴若望有些?狐疑,以他的脾气,不应该马上不要命地奋起直追崔韵时而去吗,怎么会在这里消磨时间。
不过?裴若望也没多问,他身上可没有红颜蛊,一具肉体凡胎,早就累了,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这一日,谢流忱在院中的躺椅上晒太阳。
这躺椅是他花了钱从山下行商那?买来?的,跑腿的自?然是裴若望。
日光太盛,照在他的脸上,越发?显得他面若白纸,毫无血色。
他躺在那?里,就连呼吸时,胸口也几乎没有起伏,整个人?看起来?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呜呼。
不远处的重重山花之后,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正在认真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几日,崔韵时一直和?成秋暗中保持联系,尽管是谢流忱自?己找死,可那?凶器是她的,拿着凶器的手?也是她的。
谢流忱若真死了,她根本脱不开关系,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等她冷静下来?,还是重新回来查看情况。
令她大吃一惊的是,谢流忱居然没死。
崔韵时怀疑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所以穿心一剑没能要了他的命。
这就是他的秘密吗?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崔韵时气得在无人?处走来?走去,她都设想了自?己今后作?为逃犯躲躲藏藏,隐匿山林的可怜下场,心中不知受了多少煎熬。
他拉着她的手?捅他自?己一刀到底什么意思?
除了把她吓死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最可恨的是,逃跑出一段距离后,崔韵时才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张一千两银票。
她很?确定这张银票在她和?谢流忱见面之前是没有的。
所以此人?一边借她的手?自?残,一边往她袖袋里塞银票,手?法老?练精妙,竟让她没有丝毫察觉。
而他塞钱给她,就是料到她根本不会和?他回去,怕她在外花销太大,特意贴补她。
崔韵时气得暗中跳脚。
这种被人?猜测心事和?下一步动向?的感觉糟糕至极。
何况她现?在需要他这种多余的好心吗?她当年真正需要的时候,他怎么跟死了一样。
她咬牙暗下决定,只要他这阵子没死,等过?上一个月,他再?有什么好歹,那?杀害朝廷官员的罪名就不能扣在她头上了。
躺椅上的人?闭着眼,感受着花丛后那?道难以察觉的目光。
胸口有东西在沙沙地动,不见蛊正因感应到目标离得非常近而过?分活泼。
他伸手?将探出来?的不见蛊按回去。
它通体橙红,太过?显眼,很?容易被她发?现?。
他窝在躺椅上,佯装成伤重体虚的模样,又慢慢侧身背对着她,叫她看不分明,不好确定他的身体是否有在好转。
她越看不清,就会看得越久。
谢流忱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直到不见蛊不再?躁动,他才睁开眼,却不转头望向?那?片花丛。
又离开了吗?
她走得真干脆。
原本温和?的日光逐渐变得灼人?,他抬起衣袖,罩住了自?己的脸。
——
崔韵时沿着山路向?下走去,因为近日心绪起伏过?大,胸口那?片疹子又开始痒了起来?。
她本想去采些?蛇甘草止痒,又不熟悉这座山的地形,思虑过?后决定还是走到山下集市中,看有没有卖这种草药的。
齐归山连绵起伏,占地颇广,最近的城镇也要骑马两日才能赶到,所以山民们往往聚在山下贩卖食水药材给过?路的游客,山下甚至还有两间客栈。
崔韵时从山上往下看到有客栈时,时常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此处皆是高山,恐怕山下早就发?展成了一个小镇。
崔韵时刚走到一半,旁边的草丛簌簌作?响。
她站了站,想看那?里面能出什么幺蛾子。
一个人?忽然从里面冲出来?,扑通一下摔倒在石阶上。
他哎哟痛叫了一下,想要起身,又似乎伤到了腿脚,好半天爬不起来?。
那?个四肢乱划的样子,活像只没壳的王八。
崔韵时就站在一边看,并不太想出手?帮忙。
试想一下,倘若此人?居心叵测,她一伸手?搀扶,双手?被他搭住,露出空门,被他偷袭,岂不倒霉?
出门在外,她别的没有,防人?之心,她可是很?多的。
这样才能活得又好又久。
她人?生最大且唯一的错误、纰漏、看走了眼,就是嫁给谢流忱。
崔韵时看了活王八划动四肢好一会儿,她不相?信一个年轻力壮的人?能因为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死在这里。
可是看了这么会儿以后,她觉得还真有可能,因为这人?手?脚似乎十分笨拙,扑腾了这么久,人?是没起来?,手?上还多了许多小石子划出的伤口。
她叹口气,寻了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子扔到他面前:“这位兄弟,你撑着这个起来?吧。”
那?人?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撑住木棍站了起来?。
“多谢多谢。”
这人?抬
起头,竟然长得很?是眉清目秀,别有一番神韵,就像朵雾霭中的无名小花,让人?看了便觉神清气爽。
只不过?额角摔破了,崔韵时便拿出一条手?帕给他:“你按一下伤处,那?破了块皮,正往外流血呢。”
成归云捡起地上的背篓,看了看里面的草药几乎没什么损坏,松了口气,这才接过?手?帕。
他刚要再?次道谢,目光落在崔韵时胸口没有被衣服包裹住的一小块肌肤上,道:“咦,姑娘,你这该用些?蛇甘草敷上,不然痒起来?,你怕是要坐立不安,睡都睡不好。”
他从身后背篓里拿出一小把蛇甘草:“今日凑巧,我?采了这么一些?,便都给姑娘吧。”
崔韵时忍不住笑了,心想真是好心有好报,那?她就不用去市集上挑拣了。
成归云又在背篓里翻找,想看还有没有遗漏的蛇甘草,结果翻出了一片黄云叶。
崔韵时认得这种叶子,据她所知,这只能用来?观赏,并非药材。
她疑惑道:“这也能入药吗?”
“不能,”成归云拿着这片叶子,很?喜爱地转动着叶茎,“我?看它长得很?端正顺眼,所以特意采了带回家去。”
崔韵时没觉得这片叶子有什么特别的,她在旁边的黄云树上看了看,也摘下一片黄云叶。
“你看这片是不是更端正?”
成归云一看,有点?傻眼,不得不承认道:“确实比我?的更端正。”
崔韵时哈哈大笑。
她觉得这人?说话真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傻气,和?白邈有一点?点?相?像。
不过?白邈是更精致矫情些?的傻气,像只明知自?己可爱漂亮,故意想在她面前耍聪明的小猫。
可问题就在于,白邈越想耍聪明的时候,就会越暴露他的笨。
于是越暴露越显笨,越笨越显可爱。
崔韵时对他笑着道:“那?这片就给你吧。”
成归云面露喜色,不停感谢。
崔韵时觉得他真是比白邈还要好哄,实在是个难得一见,心性纯然之人?。
等到了山脚下,两人?就此别过?,约好明日日落时分就在此处相?会,他采一些?新?鲜的蛇甘草给她接着敷。
成归云一路回到家,推开院门,放下背篓。
他舒展身体伸个懒腰,伸到一半,他停住了,站着发?了会呆。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似乎有人?在窥探他。
大概是错觉吧,他一个大夫,又没把谁给医死了,和?邻居关系都很?好,怎么会有人?注意他呢。
成归云排除杂念,开始收拾草药,将它们洗净晾晒。
他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并没有注意到,他搁在地上的木棍,和?那?片从崔韵时手?中得来?的黄云叶,不知何时,都已不见了踪影。
第56章 第 56 章
第?二?日, 成归云如往常一样下山采买食物,这样凡事亲力?亲为的日子?他已过了六年。
齐归山有?不?少人是成氏族人,成归云虽也姓成, 可他其实是外来者, 只是暂居此处,钻研此地特有?的麻伤病。
他出身商贾之家, 家中虽不?算大富大贵, 可也不?缺银钱。
所以当他医术略有?小成, 打?算遍游天下, 寻访名?医, 诚心求学,以求在医道上更进一步时,家中父母也由他去了, 只将家业交给他的姐妹兄弟便?是。
成归云今日买到了新鲜的大白菜,正悠哉游哉地往家走。
可当他在人群中看见一名?侧对?着他的中年女子?,他先是一愣,随后便?大喊:“静尘师傅, 静尘师傅……”
他追了过去, 却再没看见静尘道人。
成归云失落地兜着手里?的菜,心想自己的运道还真差。
几年前他意外结识静尘道人,深深被她在医道上的造诣折服, 想要?拜她为师。
可静尘道人不?肯收徒,只推说他们师徒的缘分还未到。
成归云求学心切,被拒后,仍是日日跟着静尘道人出诊治病, 想要?以自己的勤奋和用心,换得被她收入门下的机会?。
后来静尘道人大概是被他缠得烦了, 某一日不?告而别。
自那之后,成归云继续做游医,心想若再见到静尘道人,一定要?说服她、打?动她,成为她的弟子?。
如今拜师的机会?都出现在他眼前,他居然跟丢了。
他叹了口气,看手里?的白菜都没那么水灵了。
身后有?人温声道:“这位公子?,这是你的东西吗?”
成归云吓了一跳,自从他当了游医,风尘仆仆,衣着是要?多素有?多素,不?比从前做富家少爷的时候,再也没人称他一句公子?了。
他现在当不?起这种称呼,还是成大夫听着顺耳。
他回头瞧瞧和他说话之人,又吓了一跳。
这人长得也太好看了,他从没见过有?人能光彩照人成这样,一转头看去,他都觉得有?些不?真实。
成归云慌张地看向?他手中的东西,是他的钱袋。
他赶紧道谢:“多谢多谢,嗯?”
他仔细看了下面前这人的衣袖,这人似乎正是方才与静尘道人对?面相谈的人,难怪他看着眼熟。
“你,你认得……”
“我?方才听见公子?在喊静尘道人,”谢流忱接过他的话头,“我?确实与她相识。”
——
成归云带着这位自称姓裴的俊秀公子?回了住处,只为多打?听静尘道人的近况,他好找到拜师的方法。
他给裴公子?倒了杯冷茶,对?方十分有?礼地对?他道谢。
成归云干笑一下,虽是在自己家中,可他仍有?些局促。
他那只有?个缺口子?的粗瓷茶杯,被裴公子?拿在手里?,看着都值钱了不?少。
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更别提在这样穿着简素,也难掩一身贵气的人面前,他更不?知该说什么。
他自小见过许多出身富贵之人,这些人往往自视甚高,总爱对?旁人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他口舌不?怎么伶俐,对?上这样的人总是吃亏。
但眼看裴公子?喝了大半杯茶,半点没露出嫌这茶太粗劣的意思,成归云又放松一些。
裴公子?显然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观他作风,疏朗随和,说话也极耐心,让他也没那么紧张了。
谢流忱装作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成归云就像只老鼠偷窥猫一样偷看他。
这样的人就能被她青睐吗?
他们的命可真好,只要?蠢蠢笨笨的,什么事都不?用做,就能让她展露笑容。
她说过,即便?打?从一开始他就待她好,她也不?会?发自真心地喜欢他。
到了这个地步,他这样不?讨她喜欢的人,就只能扮演她喜欢的个性,用别人的身份接近她。
成归云的身份就很好。
为了将他远远弄走,好让自己来顶替成归云,谢流忱找来了静尘道人,以她最?想要?得到的乌夷草,换得她陪着做戏,收成归云为徒,带他远离崔韵时的结果?。
对?上成归云清澈的双眼,谢流忱心无波澜地编了一套说辞。
他裴家有?人生了麻伤病,他多方打?听,得知成归云钻研此病已久,故而他想请成归云告知他治麻伤病的医方,而他则请静尘道人收下成归云。
他诚心为家人求医,请成归云务必答应。
成归云听完,无法相信这样的好事居然会?落在他头上,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他惊喜得嘴都不利索了:“当……当真吗?”
谢流忱点头微笑道:“自是真的,公子?往外瞧,看门外站着的是谁?”
成归云几乎是几步蹦到了门前,推门一看,真是静尘道人,是他梦寐以求的师傅啊。
他激动得差点晕过去,好在裴公子?走到他身后,抓着他的手臂掐了他一下,硬是把他掐清醒了,这才不?至于在师傅面前失态。
成归云只听他道:“公子收拾一下,留下医方,尽快
弋?
随你的师傅启程吧。”
成归云连连点头,飞快地从案上一本书中抽出张纸交给他:“裴公子?尽管拿去,若是还有?需要?我?的地方,来信于我?,我?一定赶去救治裴公子?的表弟。”
他还想说一番感激之语,裴公子?正拿着那张医方喜不?自胜,见状颇为善解人意,挥挥手示意他赶紧上路吧,还祝他一帆风顺、得偿所愿。
成归云笑得合不?拢嘴,收拾了个小包袱,就跟着静尘道人离开了齐归山。
看着成归云跟着静尘道人远去的背影,“裴公子?”面上的喜色尽数散去。
屋中重归寂静,谢流忱将那纸医方淹入水盆中,纸上的字迹晕成一片。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面新的袖镜,他注视着镜中人,眼神渐渐变了,变得直率、天真,变得和成归云的眼神一模一样。
然后是唇角的弧度、眉宇间的一丝轻闲之意,直到最?后,他完全模仿出成归云那温吞友善的神态。
他几乎感到一种窒息,好像躯壳里?自己的本体也和那张医方一样,被一点点淹没在水里?。
可他必须要?这么做。
等到他吃下本要?给裴若望改换面容的药,他就能彻底变成成归云了。
只要?是谢流忱,就不?能得到她的喜爱。
他要?舍弃自己的脸,抛下自己原本的身份,以别人的名?义,别人的个性去在她面前表演,才能靠近她。
代价是他要?永远戴着面具,她永远都看不?见真正的他。
他感觉到比被杀还要?剧烈的痛苦,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希望。
只要?他不?是谢流忱,他在她那里?就还有?一丝可能。
他忽然想到了月下那句笃定的、满怀恶意的谶言:“你一辈子?都别想被她喜爱,你只会?孤独终老、容颜衰败、凄凉度日,没有?人会?爱你。”
是啊,没有?人会?爱谢流忱的,所以他不?做谢流忱了。
他打?开瓶塞,将那颗封在药丸中的蛊吃了下去。
——
裴若望终于等到谢流忱从屋中出来,他刚要?走过去,忽然睁大眼,怀疑自己眼睛花了,不?然谢流忱怎么会?换了张脸。
他张着嘴看了好一会?,猛然明白过来:“你把我?的药给吃了!”
谢流忱点头,裴若望心啪地死了一半:“你告诉我?,你还能做出来的,对?吗?”
谢流忱再度点头。
裴若望无法理解:“你不?是制作出了能让人忘却一段时间内所有?事的蛊吗,为什么不?给崔韵时吃,你把我?的药吃了算怎么回事?”
谢流忱似乎很疲惫,他微垂着头,像一只斗败了的孔雀,每一根羽毛都失去了光泽。
过了会?他才答道:“我?没有?办法对?她下手。”
裴若望痛失药丸,心急如焚,他直接道:“那你给我?,我?这就去下在她食物里?。”
谢流忱目光晦暗地盯着他:“可我?再也不?想伤害她了。”
裴若望无语至极,他真是看不?下去他这么磨蹭,他从前哪是这种举棋不?定的性格。
他除了对?他自己下不?了手,他对?别人下起手来,那是又快又狠。
裴若望想要?尽快了结这件事,他才好回京。
他已经错过了那么多年,躲了那么多年,现在终于有?机会?可以正大光明站在陆盈章身边,他不?想再等了。
谢流忱如今手法这么温和,生怕把他妻子?磕碎了,这得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
黄昏时分,崔韵时到了约定的地方,成归云居然已经在那了。
没想到他看着有?些不?着调,却这样守时,到得比她还要?早。
崔韵时从他背后接近他,他正看着远处湖边几个孩子?玩闹。
湖面上放着一只只巴掌大的叶子?舟,她认得那是什么。
之前她为了帮成秋打?掩护,抱走小鱼时,找借口说想知道酬湖的事。
小鱼便?告诉她,酬湖就是用一条长长的柊叶做成小舟,可以许下自己的心愿,也可以念出亲人好友的姓名?,再将它送入水中,湖中的神灵便?会?庇佑那些人。
此地山民?常做这种叶子?舟寄托心愿,小鱼前几日还带着她放了许多只。
崔韵时出声叫道:“成大夫。”
成归云回头,神色还和和昨日一样温吞腼腆,崔韵时随口搭话:“成大夫也想放叶子?舟吗?”
“嗯。”
崔韵时心想她今日也没什么急事,便?走到岸边,用几个铜板和那些半大的孩子?换了许多片柊叶。
叶子?舟的做法还是她从小鱼那学会?的,她并不?熟练,做了一只又丑又歪的出来后,她自己都想笑。
她将它递给成归云:“给你吧,成大夫,只是别许太大的愿,我?这船做得,似乎有?些漏水。”
成归云轻笑出声,接过叶子?舟放在身旁,又从那堆叶子?里?抽出一片,开始慢慢翻折起来。
崔韵时看他动作缓慢,原本盼着他做一只比她的更丑的小舟来,结果?他居然做得极为标致,令她生出了些许好胜心。
没等她再折一只与他比个高低,成归云已将手中那只漂亮的小舟呈到她面前。
“给我?的吗?多谢。”崔韵时立刻接过来,不?想和他比试了。
她将这只叶子?舟放到水面上,轻轻一推,而后学着小鱼的样子?念道:“祝愿成归云成大夫岁岁平安。”
谢流忱看着渐渐远去的小舟,心想,做成归云或许也不?错。
如果?此刻在她身边的是他,是绝得不?到她的好脸色,和真心祝愿的。
崔韵时放完小船,看见成归云面上一闪而过的惆怅之色,关切道:“成大夫,你有?什么烦心事吗?”
倘若是别人,她或许不?会?将这话问出口,可昨日她便?将成归云的脾气基本摸透了,他是个表里?如一,性情?单纯之人,不?会?觉得她的这句关怀冒犯了他。
而她也当真想帮上他的忙,看见他这样忧虑的样子?,她总会?想到白邈,便?觉得不?忍心。
成归云犹豫一瞬,说道:“我?有?一位好友,我?们相交多年,我?本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友,可有?一日,她与我?翻脸断交。从那之后,我?再也无法与她说上一句话……”
成归云转头望着她,眼中波光流转:“你说,我?该如何才能与她重新开始?”
崔韵时没问他们为何会?翻脸之类的细节,既然闹到这个地步,再纠缠这些细节也无甚作用了。
她想了又想,道:“我?觉得,你不?如放弃吧,人的一生会?有?许多好友,走了这个,还有?下一个,你收拾收拾,下一位至交说不?准都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若我?不?想放弃,该当如何?”
崔韵时没想到成归云居然这么执拗,她劝道:“长痛不?如短痛,你还是想开一些吧。”
“若是长痛短痛我?都忍得,无论怎样都不?能放手呢?”
崔韵时哭笑不?得,觉得他这样真像个孩子?。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现在还不?能放手,那一定是还不?够痛,人被火烫到都有?赶紧收回手的本能,真到被伤到体无完肤,痛不?欲生的地步,怎么可能会?不?自保,不?放弃。”
谢流忱看着她,有?许多话想要?说,可没有?一句是能用成归云的身份说的。
他抿着唇,忽然很难过。
他就站在她面前,可他已经失去了用自己真实身份与她对?面相谈的资格。
崔韵时看成归云好久都不?说话,再次好心相劝:“既然对?方已与你断交,证明你们此生缘分便?到此为止了,再要?纠缠,也只会?加深矛盾,最?后只会?走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你想要?重新开始,可对?方不?愿意,你又不?肯放弃,这样光是听听都让人觉得很头疼的事,怎么会?有?好结果??”
崔韵时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想看一眼成归云是否有?所松动。
结果?就见成归云怔怔地看着她,眼中全是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是啊,怎么会?有?好结果?。”
那语气淡淡的,却莫名?怅然,落在水面上,如一只载满愁绪的叶子?舟,行不?了多远,转瞬便?沉入水中。
——
收下成归云采的新鲜蛇甘草,和他用蛇甘草制
作的膏药后,崔韵时又去山下市集上买了些食物,才往成秋的住处走去。
这些都是要?送给成秋和小鱼的,若她不?需为了功名?利禄而奔忙,在此地长久地住着也是件难得快意之事。
只是她缺不?得这些身外之物,永远都不?可能无所事事地悠闲度日。
她将身上的一切长处都压在赌桌上,想要?换一个锦绣前程。
她一直都是这般过活,有?时候她觉得这样很辛苦,有?时候又觉得人生本就是如此苦涩。
就算是成归云这样单纯的人,也有?他自己的烦扰,烦扰到让这个在石阶上摔破头都不?会?笑不?出来的人,却在提起和朋友断交之事时,神情?恍惚。
人人都有?自己的困苦和难关,她不?是最?苦的那个,这就是她的幸运。
崔韵时这么想着,心里?却无端地感到悲伤,这悲伤像落日的余晖,将她全然笼罩。
山道上,一辆马车朝她行来,崔韵时往山壁上躲了躲,给这辆宽敞华丽的马车让开路。
不?过她总觉得这马车似曾相识,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马车从她身边经过,车中隐隐有?瓷器摔地的清脆声。
崔韵时想离这些是非远一些,再也不?看那辆马车,转身就要?走。
“你住口!”
崔韵时猛然回头,神色无比惊诧。
因为马车中传出的那一句呵斥之语,是白邈的声音。
第57章 第 57 章
马车不断行进, 驶入市集之中。
听着外面传来的?人声笑语,白邈探出窗外,茫然又眷恋地看着所有从?他眼前一晃而过的?鲜活面孔。
活着真好?啊, 可他已经活不长?了?。
货摊前, 一对年轻男女?正在挑选蔬果。
他们衣着简朴,脸上却是暖融融的?笑意, 男子笑话女?子不会挑果子, 被她弹了?一脸水珠, 躲闪着藏到她身后。
这本?该是他的?人生。
他呆呆地望着他们, 任由飘洒的?雨丝湿润他的?头发。
他再?一次想到, 要是能在死之前见一见她该多好?,市集上这么多人,可没有一张脸是她。
谢燕拾一看他巴着窗, 看天?看地就是不肯回头看他的?样子就来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全是一个又一个水灵灵的?姑娘。
谢燕拾心痛又愤恨:“你能不能安分些,你又在看别的?女?人, 你……”
白邈猛地甩下车帘, 提起浑身的?气力,直接发疯吼道:“我看什么女?人?我不喜欢女?人!我现在喜欢男人不可以吗,你看楼上的?那个男子, 是不是风韵犹存,你看那两个卖货郎,是不是清纯可人?”
谢燕拾被他气得面色涨红,不等她说什么, 白邈又哗地掀开车帘:“我喜欢这个车夫,这个侍卫, 这匹公马,一个个俱是风姿出众,叫人看了?把持不住。”
车夫与侍卫都被他这出其不意的?一手吓得魂不附体。
两人纷纷求饶:“使不得使不得啊,夫郎饶了?我们吧,小人家中都还有妻儿老小。”
谢燕拾面颊肌肉抽动。
她努力把自?己想象成长?兄和三妹妹,回想他们平日的?一举一动,终于强忍怒气,冷笑一下:“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多生气,你这点伎俩我早摸透了?。”
他知不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长?兄那日被她失手砸破了?头,母亲让人一番探查,知道了?她从?苗人那里买来药粉给白邈下药的?事,当即大怒。
母亲说圣上正为苗人在京城作?乱一事而大发雷霆,这时候她再?因为和苗人的?交易被牵连进去,怎么扯得清楚。
为了?断绝后患,母亲竟然要马上弄死白邈,制造出他意外身亡的?假象。
谢燕拾听完就是一惊,她怎能让母亲杀了?白邈。
她求了?母亲好?一会,母亲却没有任何松动。
她抓着母亲的?手渐渐冰冷下来,母亲对长?兄的?妻子多加看重?,对她的?丈夫便想杀就杀。
在母亲心里,她是最末位的?,比不上长?兄,更比不上三妹妹。
谢燕拾当即带着白邈逃出京城,既然是苗人的?东西,她就去南池州找人医治白邈。
长?兄都跑了?,她跑一跑又怎么了?。
谢燕拾疲惫地靠在车壁上,她为了?白邈累成这样,他都不知感激。
成亲以来,他对她没有一日好?脸色,好?像她是什么恶心的?东西。
她曾经一时气愤,当众抽了?白邈两个巴掌。
只是两个耳光而已,可是他居然敢打回来,那一巴掌里含着的?怒气和恨意是那么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打得她耳朵嗡嗡地响。
每一次她动手打白邈,他根本?不忍让,上一刻挨她的?打,下一刻他就还手,打得还比她这个女?子重?得多。
打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谢燕拾对他失望至极,可是每次看见他的?脸,她又会重?新动心,原谅他的?过错。
她曾以为白邈就是这样冲动、没有理智的?人。
可她后来又发现,每个他与崔韵时都参与的?场合,酒宴上那么多人,可只要崔韵时转身或是走得离他近一点,他就会给自?己找些事做,或是饮酒,或是与人相谈,总之不会与崔韵时对上视线。
她以为他是成了?亲,知道照顾妻子的?心情,知道要守夫德,学会避嫌了?。
但他一对上她,还是一副死了?全家的?不忿表情。
后来谢燕拾就想明白了?。
如果白邈不是时时注意着崔韵时,怎么能在她转身的?时候就恰好?避开她的?视线。
所以他不是为了?她才与崔韵时保持距离,他是为了?崔韵时才这么做的?。
爱让冲动的?人变得周全细致,让白邈这样不怎么动脑子的?人也学会克制。
这就是爱,是她从?没在白邈这里得到的?爱。
谢燕拾眼前渐渐模糊,泪水滚滚而下。
——
被雨浸湿的?泥土软和,上面的?车辙印还很?新。
山道上没有躲藏的?地方,怕被车上的?人察觉,崔韵时便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中已经有三辆马车停着,院中几个仆从?来来往往,说起话都是京城口音。
她思忖了?会,不知要不要进去。
进去后,倘若当真见到白邈,她又该说什么呢,她有能力帮他脱离谢家的?掌控吗?
自?然是不能的?。
而她这样潜入与他私会,万一漏了?马脚被发现,会害得他在谢燕拾那里的日子更加难过。
她救不了?他,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她不可能将谢燕拾打一顿,而后谢燕拾就变得老老实实,从?此善待白邈,甚至放他自?由。
这是痴人说梦。
若是世上所有事都像杀人一样简单就好?了?,比对方强悍,便成功击杀对手,比对方弱小,便成为对方的?刀下亡魂。
而不是像曾经那样,权势压迫之下,罗网兜头罩住他们。
他成了?谢燕拾的?战利品,而她自?愿咬中谢流忱的?鱼钩,两人殊途同归,都成了?权贵的?掌中之物。
就在这时,院中响起一片摔砸之声。
而后一间屋子房门被打开,谢燕拾脸上带泪,提着裙角从?里面走出来。
崔韵时便知晓白邈就在这间屋子里。
屋中仍有人在说话,似乎是个小厮,正好?言相劝道:“夫郎还是快喝药吧,和小姐置气哪比得上身子要紧。”
崔韵时闻言呼吸一窒,白邈病了??生的?什么病?要紧吗?
那小厮劝了?好?一会,白邈都不为所动,他只得将碗放下,独自?离去。
崔韵时看准时机,趁所有人都不在院子里的?时候,闪身入内。
她一转身,就看见白邈趴在桌上,头发未束,凌乱地披散下来。
白邈压着自?己的?衣袖,宽大的?袍袖铺满半张桌子,他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
他真讨厌白色,素得像丧服,穿在身上,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
他一直喜好?颜色夸张夺目的?衣裳,崔韵时从?前看见浮夸的?布料便会买来送给他,他穿什么她都
大加赞赏,她总说他是世上最漂亮的?人。
可他觉得,她才是最漂亮的?,漂亮得像他臆想出来的?一场梦。
后来谢燕拾不许他穿成那样,她说他的?长?相,就该穿一身这样清冷的?颜色才合称。
白邈发着呆,听见又有人进来了?,他一动不动。
“小白,来喝药吧,喝了?药你就不难受了?。”
白邈浑身一震,他僵硬地直起身,却不敢回头往身后看上一眼。
崔韵时看他坐得板板正正,脖子都僵直的?模样,放轻声音道:“是我啊,小白,是这药有什么问题吗,所以你才不想……”
她话还没说完,白邈忽然像只被人看见出丑模样,而急于逃脱的?白猫一样逃窜到床上,抓起厚厚的?被子将自?己整个包裹住。
崔韵时不明所以,却感觉到他极度的?不安。
她放下碗,慢慢靠近床边。
那一团被子静了?一下,随后摇晃得更厉害了?。
“你不要看我,我现在很?丑!”他的?声音发着抖,几乎有些尖锐,像在祈求她赶紧离开,又像在恳求她留下,不要丢下他一个人。
崔韵时忽然想起他被她家蹿出来的?一条大狗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那时他也叫得这么凄惨,飞快地爬上了?树。
可是一看见她,他就像有了?主?心骨一样,胆气都壮了?起来。
他一边嘲讽那条狗跳不上来,一边向她求救,比那条狗还要狗仗人势。
那时她就是他的?胆子,可是现在他看到她,却在瑟瑟发抖。
崔韵时隔着被子拍了?拍他:“你怎么了??我能帮你什么吗?”
白邈在被子里无?声地流泪,他嗫嚅道:“你快走吧,我怕我发病的?时候神志不清,会伤到你。”
白邈紧忍耐着哭声,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怎么伤得到她,她最厉害了?,一个人可以打一百个他。
他只是怕再?在她面前出丑,虽然现在这样已经够丑的?了?,可是他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更狼狈难看的?一面。
他的?脸上有谢燕拾的?巴掌印,他的?脸色也很?憔悴,眼角也有了?隐约的?纹路。
这么多年不见,她一定会看出来他老了?,不如少年时鲜嫩了?。
崔韵时看着这一大团被子,怕他在里面透不过气,激动得昏过去。
她只得道:“好?,我这就离开,但这两日我有机会还是会再?来看你的?,你不要急,我出去了?。”
听着门被轻轻打开又轻轻合上的?声音,过了?许久,白邈终于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真想叫她一定要记得再?来看他,可他知道她不来看他才是最好?的?,把他忘掉就更好?了?。
他是快要死的?人,他可以任性一点做自?己想做的?事,只顾自?己痛快,什么都不用?管。
但她还要活着,他不能让她为他伤心难过。
可是他怎么都没有看她一眼,他居然忘记偷偷看她一眼。
白邈想到自?己这么笨,还是不让她看见更好?。
他往被子里一扑,放声大哭了?起来。
——
崔韵时一直想着白邈的?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道上,被人拍了?下肩才回过神。
“成大夫,好?巧。”崔韵时随口道,说完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谢流忱看她显然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知分别的?这半日发生了?什么,竟然能让她失态至此。
“你遇上什么事了?吗?尽可告知我,我会竭尽所能帮你的?。”
他本?不想问得这样直接,可若是拐弯抹角,她觉得他只是客气一句,不向他求助,自?己一人为难,那便糟透了?。
万幸,崔韵时当真回答了?他:“我有一个很?在意的?人,他似乎生了?怪病,可他又不肯告知我详情,我很?担心,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谢流忱立刻道:“那带我去吧,虽然听着是自?夸,可我的?医术在览风州内都是首屈一指,这些年来我游历四方,也见过许多奇异病症。给你的?朋友诊脉,让你了?解他的?病情应是不难。”
崔韵时叹口气,心烦地用?脚尖在地上踢了?个小土坑。
谢流忱给她出主?意:“你若是担心他不肯配合,这个容易,只要用?一点不伤身的?迷香,便能让他无?知无?觉,不会知晓你找人给他诊过脉。”
“当真?”崔韵时眉间的?忧虑终于散了?一些,对他勉强笑了?一下,“那真是多谢你了?,我欠你的?情,今后你但凡有需要,我必还你这份恩情。”
谢流忱深深看了?她一眼,她何曾欠他的?情,明明是他欠她的?。
她要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要是她愿意一辈子都驱使他,劳烦他,那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好?事。
良久,他才找回成归云的?语气:“这话太重?了?,我只是尽了?一个大夫的?本?分罢了?。”
崔韵时带着他重?新返回那个小院,此时院门已经关闭,要进去只能用?轻功。
崔韵时打量了?一下墙的?高度后,她一手揽住成归云的?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她提前安抚道:“成大夫不必紧张,我飞得很?稳当,你若是害怕,可以闭上眼,一会就到墙那一面去了?。”
谢流忱不知为何,听她这样细心温柔地嘱咐他,他总忍不住笑,只得低头嗯了?一声。
他说:“有崔姑娘带着我,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崔韵时听见他的?笑声,也想笑一下,可她笑不出来。
“我定会医治好?那人,一切都交给我吧。”谢流忱看见她面上的?忧色,心里一软,想要将所有她担心的?事全都摆平,她就不需忧虑了?。
崔韵时点点头,揽住他的?腰飞身而起,直接落到了?院中。
她松开手,发现成归云并没有闭上眼,反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好?似很?欢喜的?模样。
“成大夫,你高兴什么?”
谢流忱轻咳一声:“头一回被人用?轻功带着,觉得飞来飞去十分有趣,从?前从?未体会过,很?是新奇。”
崔韵时不懂他们这种不会武功的?人的?心态,顺着他的?话道:“那往后你还想飞来飞去的?时候,我再?带着你从?高处飞下来。”
“好?啊。”成归云对着她笑得眉眼弯弯。
因为这个笑容,崔韵时多看了?他两眼。
她一直觉得他长?得十分清纯,现在才发现他笑起来有一种懵懂的?勾人感,就像一只不知自?己一举一动都在魅惑人的?白狐。
他是无?心的?,可确实又让人看得心痒痒的?。
她之前总在他身上找白邈的?影子,不过现在她觉得,其实他们很?不一样,只是某些时候,有些许的?相似罢了?。
他们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崔韵时在床上却没发现白邈,在房里看了?一圈也没有。
她静下心,告诉自?己别着急,而后她便听到了?一道急促又慌乱的?呼吸声,就在……柜子里。
崔韵时慢慢地走向柜子,她知晓白邈就躲在里面,可她不能直接打开,会吓到他。
她想提前出个声,让白邈知道她要打开柜门了?。
“是我呀,我又来了?,你在玩捉迷藏吗,你以前就很?会躲,那我就不找你,我直接猜吧。”
“我猜你躲在柜子里,小白,你说我猜对了?没有?”
小白这两个字传入耳中,谢流忱猛然一怔,感觉手脚开始难以自?控地发凉。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一片青影,他只能睁大眼,用?力地看向她。
他看着她打开柜子,柜中赫然就是白邈。
居然真是白邈。
居然真是白邈。
老天?在戏弄他吗。
在这样远离京城的?地方,他为什么会出现,他为什么要出现。
崔韵时看着惊恐着缩起头躲避光线的?白邈,她抿抿唇,一脚踏入柜中,准备和他在柜子里说说话。
她正要合上柜门,成归云忽然冲过来,用?手挡在两扇门之间。
崔韵时没防备他会有这样的?举动,门扇直接夹住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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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她赶紧松开,看向他的?手,都被夹红了?。
“成大夫你没事吧。”崔韵时赶紧搓搓他的?手,想帮他缓解疼痛。
可他一声不吭,就像不知道痛一样。
崔韵时:“成大夫你在外边等等,他或许是怕光,我和他这样在黑暗中说几句话,他或许就会觉得安全一些。”
谢流忱没有说话。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钻在一块。
在这么狭小黑暗的?地方。
交谈心事!
为了?安慰白邈,她说不定还会抱着他,轻轻拍打他的?肩膀。
谢流忱感觉胸口挤满了?要爆开的?情绪。
他强忍要发疯的?冲动,和善道:“这样开着柜门谈,更有助于他慢慢适应光线。而且柜门关得太密,他也不好?透气,不是吗?”
崔韵时觉得他说得有理,便同意开着柜门与白邈说话。
不过还有件要紧事。
她看向成归云:“成大夫可不可以去屏风后站着,我觉着他如今可能害怕看到生人。”
谢流忱几欲呕血,用?尽全身力气保持着成归云会有的?神态,慢慢走到屏风后。
他露出一双眼睛偷看,看见崔韵时摸摸白邈的?头发,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一切就像六年前一样,兜兜转转,他们情比金坚,还是走到一起,而他只能暗中偷窥,全然不在她视线之中。
谢流忱觉得这画面真像一场凌迟,他的?心被一片片切下,痛得他浑身发抖。
崔韵时感受着白邈的?心跳,他现在已经不像她刚开柜门时那样抗拒闪躲。
可她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感觉他的?头越来越沉,好?像他自?己支撑不住,使不上力气。
若不是她托着他,他早就歪倒在柜子里了?。
“小白你有觉得哪里不适吗?”
“我害怕。”白邈哽咽道。
崔韵时感觉有温热的?泪水打湿了?她的?手,她也跟着酸了?鼻子。
“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还不能死,我现在还不想死。”
白邈突然挣扎起来,崔韵时一惊,按住他的?手脚,免得他不小心撞到哪里,伤到他自?己。
可她一靠近他,白邈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整个窝进她怀里,四肢死死缠住她,好?像抱住了?他不能失去的?东西一样,既庆幸又恐惧。
谢流忱看着这一幕,他想,好?在他被她抗拒太多次,已经习惯忍耐,不然现在他根本?就控制不住,他会当着她的?面把白邈杀了?。
他不可以那么做,她会恨死他的?。
谢流忱拿出一根长?针,扎入掌心,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
他只能用?疼痛遏制杀了?白邈的?冲动。
他不能伤她的?心。
崔韵时任由白邈紧紧抱着她,他还在胡言乱语,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一直想要往她怀里窝,和她尽可能地贴近。
崔韵时心里难过极了?,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生了?什么病,是不是真的?会死?
她的?手都被他死死抱住,可他一直在哭,她腾不出手给他擦一擦眼泪。
她只得低头,像小时候一样,用?自?己的?面颊蹭掉他脸上乱七八糟的?泪水。
这个动作?却像是扎到了?白邈,他猛地一顿,而后哭得更厉害了?,他也开始用?面颊来蹭她的?脸。
呼吸交缠间,白邈的?嘴唇擦过她的?,崔韵时开口:“小白,没有人会害你,你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她每说一个字,嘴唇都在他的?唇上擦过一下。
白邈发出一声很?轻的?呜咽,轻轻地贴过来,双唇相接,崔韵时顿了?顿,闭上了?眼。
谢流忱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感觉浑身的?血都往脑子里冲。
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崔韵时托住白邈的?脑袋,没有推开他,也没有拒绝他。
她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动物一样,轻轻地,辗转着吻了?回去。
温柔至极。
第58章 第 58 章
谢流忱的瞳孔中倒映着他们交缠的身影。
就像两?只互相取暖的动物, 彼此蹭着皮毛,把?软弱处都贴在一块,一同?升温。
他想起小时候每回娘和爹争吵, 他总忍不?住去他们屋外偷听?。
那时奶娘找过来后就将他抱起, 捂住他的耳朵,柔声哄着他说, 小公子安心睡吧, 这是在打雷呢, 明日天就晴了, 小公子就不?用害怕了。
耳边似乎滚过一阵又一阵雷声, 将他的神智震荡至粉碎。
很久之后,谢流忱才清醒过来,原来那一声巨响, 是他推倒了屏风。
屏风落地,发出?不?容忽视的声响。
崔韵时被这震响惊动,转过头看?向直挺挺站在屋中的他。
方才她让成归云站到屏风后,没?想到他会不?慎推倒屏风。
这扇屏风看?着就不?轻, 他居然能推动。
不?过想想也是, 若非体力充足,他怎能每日都上山采药。
总归这不?是什么要紧事?。
她倒是担心屏风倒地这么大的动静会引起院子里其他人的注意。
她拍拍白邈的背安慰他一会,再从柜子里爬出?来。
白邈姣好的面庞上还挂着泪珠, 神情却已不?似先前那样慌乱,看?着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安定。
他将她向外轻轻一推:“我……我没?事?,你快走吧。”
崔韵时将身上之前准备带给小鱼的花生酥糖塞到他手?里,许诺道:“合适的时候, 我会再来的。”
说完这句话,院中传来了仆从匆匆靠近的脚步声。
她拉上成归云, 从窗户离开,以免与下人正?面撞上。
天已经暗了下来,两?人行走在山道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良久,崔韵时才停下脚步,怀着歉意道:“今日让你白跑一趟了,没?能把?成脉。”
谢流忱转过身与她相对,没?有说话。
他知道他该开口了,他该一脸不?在状况之内的表情说无妨,明日再去便是,只要不?是吃饭的时候,他都方便。
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黯然地看?着她的嘴唇,即便在微弱的月光之下,他也能看?出?她唇上的一点湿润。
几乎是下一刻,他就想象到,在方才那间烛火明亮的屋中,在白邈的眼里,她的双唇看?起来会是多么嫣红饱满。
它?被人含吻,轻舔,即便现?在他们已经分?开,她的唇上都留下了白邈的痕迹。
谢流忱颤了一下。
他想变成一缕风,一块石头,变成什么都好。
总之他不?要再存在于这个世上,不?要再有一丝作为人的意识,那样他就不?会感到痛苦。
崔韵时见成归云没?有说话的意思,不?知他在想什么。
她刚要问他怎么了,又察觉他在看?着自己的嘴唇。
若是其他男子这么看?她,她定会觉得对方对她动心起意。
可成归云就不?一样了,他这样纯然的个性,再过十年都是愣愣的。
他根本没?开窍,想不?到男女之事?上去。
崔韵时心想是不?是自己嘴上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拿出?手?帕,侧过身擦拭了一下,又抿了抿唇,确认没?什么问题,才转回身去。
她一边叠好手?帕,一边道:“成大夫,我们回去吧。”
谢流忱看?着她擦去唇上的湿痕,他告诉自己别看?了,可是眼睛就像是在自我折磨一般,始终无法从她唇上移开。
不?管是方才还是现?在,他脑中不?断出?现?的,只有她安抚地亲吻白邈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被她这样善待过。
她从来没?有亲过他,更?没?有对他情难自控过。
崔韵时刚要将手?帕放回袖中,一阵夜风吹来,她一时没?拿稳,手?帕就这么被卷走了。
崔韵时无语片刻,放
弃捡回来的打算。
两?人走到分?岔路,各自分?别。
——
明月高?悬,照着山道上来来往往每一个人。
谢流忱去而复返,走到崔韵时手?帕落下的地方,那块手?帕被风吹来吹去,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
他点起火折子,在黑暗中寻找手?帕的踪影。
他找了许久,一无所?获。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有回头,来人却出?声唤道:“谢……成归云,你在找什么?”
裴若望没?听?到回应,绕到谢流忱身前,刚要再问他一遍,陡然对上他毫无生气的眼神。
那目光,仿佛下一刻就要拖着所?有人跟他一起去死。
裴若望立刻闭嘴了。
他发自真心觉得他的命可真苦啊。
自从成归云被谢流忱划去给静尘道人当徒弟,他们便暂住在成归云屋中。
他久等谢流忱不?回,心想他该不?是死外边了,或者?掉猎户挖的陷阱里爬不上来了吧。
为了他的脸,他也必须出去找一找谢流忱。
好不?容易找到了,却看?见他这个死样子。
这表情,活像他妻子在外面有十八个相好一样天崩地裂、心如死灰。
裴若望跟在他身后转了快半个时辰,看?不?下去他这么漫无目的地寻找。
他看?得出?谢流忱是铁了心要找那玩意,若找不?到,他能就这么在山上转到天亮。
他好言相劝:“小成,说说吧,找什么,我和你一块找,两?个人找得快。”
谢流忱忽然停住脚步,他的眼神越过裴若望,落在他身后一处陡峭的山坡上。
他径直绕过裴若望,一步一步往下走。
裴若望小声叫道:“欸欸欸,别下去,你别摔了!”
和他每一次的提醒一样,谢流忱依然听?不?见他的劝。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谢流忱就被什么绊倒,唰地一下滚到了陡坡之下。
裴若望真是满心无奈,这趟差也太难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一片缓一点的土坡可以下去,把?谢流忱带上来。
他不?住地埋怨:“你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那下面多少尖锐的石头,一撞上去你就又要头破血流了,你最近受苦没?够,自找苦吃是吧?”
谢流忱一反常态的安静,无论他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等走到月光照着的地方,裴若望才看?见谢流忱正?抓着一条手?帕,那只手?不?知被什么被刺破,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他却像感觉不?到疼一样,任由自己的血一滴滴落在手?帕上。
裴若望吃惊不?已,受伤居然不?叫痛,连一声哼哼都没?有,这还是他那又多事?又娇气的朋友吗?
他开始觉得这回事?情不?寻常,接下来回到住处的一路上,他都不?再说话,以免激得谢流忱突然发疯。
等入了屋内,他准备去打盆水给谢流忱擦洗一下受伤的手?和脸。
他一转身,就听?见布帛碎裂的声音,他回头,正?看?见谢流忱将那条死活都要找到的手?帕撕成碎布条。
他一下又一下,将它?们扯成碎片,然后丢进火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
烧完之后,谢流忱端坐在桌前,看?那一团灰烬在盆中轻轻地晃动。
盆里的火星子渐渐暗淡下去,他眼中的火光却烧起来。
裴若望看?得很清楚,这一路上谢流忱都没?哭,他眼里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眼泪。
可是现?在他烧完手?帕,眼里却蓄满了泪水,被呛人的火一照,熏得红成一片。
裴若望咂摸了一下谢流忱从前待他的那点微末良心,还是安慰他道:“想开一点吧,不?管什么事?,都别跟自己较劲,你看?你长得又好,官运又一直很不?错,双亲……双亲有一半活着,你这日子多好啊。”
谢流忱喃喃道:“我好看?吗?”
“啊?”
“我当真好看?吗,会不?会是你们一直都在骗我,其实我相貌粗陋,让人看?了就作呕,没?有人看?得下我这张脸,没?有人会喜欢我。”
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像是停不?下来,要将心里的恐惧全?部倒空:“我是个丑陋的废物,所?以她们都讨厌我,我本来就不?该出?生的,我也不?想出?生,是她要把?我生下来……”
裴若望一开始本想嘲讽他,说你疯了啊。
可他看?着谢流忱从未有过的狂乱模样,最后只是轻轻拍了下他的后背。
“你好看?着呢,你爹都说了,你是最好看?的孩子。我告诉你,当初我和盈章还没?好上的时候,我还提防过你,生怕她被你的脸勾了去。”
“所?以你说你好不?好看?,你要是个丑八怪,我提前两?年就跟你称兄道弟了,丑八怪和陆盈章结为好友,我才能放心。”
谢流忱渐渐安静下来,他忽然道:“白邈来了,她去见他,她亲他。”
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裴若望却听?懂了。
他有一瞬间的震惊,终于明白谢流忱今晚为什么有些神智错乱。
他顿时与他同?病相怜了起来。
他道:“只是亲一下嘴而已,你该大度一些。盈章都和别人生孩子了,我还不?是想得开,你妻子现?在又没?跟别人生孩子,你比我好多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知足吧。”
谢流忱听?完,丝毫没?有被他安慰到,他抬袖挡住自己的脸,裴若望却还是听?见他沉重痛苦的呼吸。
裴若望看?他这般想不?开,思忖片刻。
不?痛不?痒的好听?话谁都会说,可裴若望觉得谢流忱此时需要的是一剂猛药,以毒攻毒,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他道:“好了好了,你现?在难过什么呢。你当年没?认识崔韵时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对爱侣,少年人年轻气盛的,那肯定没?少亲,闭着眼都能找到对方的嘴亲上去,嘴唇都亲出?火花了,干柴烈火……”
“你住口!住口!住口!”
裴若望被他连发十针逼得从窗户跳了出?去,差点掉进屋后的泥坑里。
他心中暗骂,谢流忱这个缺德玩意,真是不?识好人心。
崔韵时跟老情人亲个嘴,谢流忱就疯成这样。
他迟早要把?自己气出?个好歹。
——
隔日,黄昏时分?。
崔韵时仍是在老地方和成归云见面。
成归云也和上次一样,比她更?早地到了约定的地点。
谢流忱看?着她向自己走来,却觉得她怎么走,他们都走不?到一块去。
他对她露出?成归云的笑容,就算昨夜被那一幕伤得七零八落,今日在她面前,他也要好好扮演她心中的成归云。
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停驻在她身边的机会。
他本要直接往小院而去,崔韵时叫住他,递给他一个包裹。
谢流忱不?明所?以,接过来后打开看?了看?,发现?是满满一包裹的花果干。
崔韵时解释说,白邈从前就很喜欢喝花果干泡制的茶,不?过他近来生了病,里面有一些应当是他不?能喝的。
今日给白邈诊过脉后,还要劳烦成大夫挑出?他不?能饮用的种类。
听?着她对白邈的细致关?切,谢流忱闭了闭眼,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可笑的雕塑。
她每说一句,他脸上的面具就皲裂破碎一点,直到掉成不?堪入目的一张丑陋脸孔。
崔韵时给他送上一根玉簪,笑着道:“往后或许还有要劳烦成大夫的地方,便以此作为酬劳。”
谢流忱看?着那根玉簪,心想她对谁都是这么用心,对谢澄言好,对谢五娘也好,对白邈更?不?必说。
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不?可遏制地握起拳头,又缓缓松开。
他还能怎么办呢,就算是听?到让他心碎的话,他也只能把?自己塞进成归云的壳子里,模仿他的一言一行,为她排忧解难,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工具,以期能在她身边留得更?久一些。
他魂魄出?窍般地与她一来一回达成了交易,又听?她道:“其实我还想买些他会喜欢的东西带去给他,这件事?本该我自己做决定就好,不?过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的爱好应当变了。”
“男子会喜欢什么,我也不?大知晓,成大夫可以帮我挑选一些你喜欢的东西吗,你们年纪相仿,我想你中意的,他也会喜欢。”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吐出?一个字:“
好。”
他终于明白造孽这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他现?在这个下场,就是他自己造孽造出?来的。
他已不?知多少次后悔,当初自己与崔韵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是她唯一的丈夫。
他若是想要亲近她,有一万个理由可以和她呆在一处。
那时她会关?心他的衣食住行,会对他说些甜言蜜语,哪怕那些全?是虚假的。
一片大好局面,硬是被他自己作到这个地步。
他为何不?能像薛放鹤一样,早早明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薛放鹤十三岁就知道思慕她,他却要到被她抛弃之时,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谢流忱满心苦涩,跟在她身后,强装十分?用心地挑选了几样东西。
它?们会从她的手?里,转到白邈手?上。
白邈吃着用着这些东西时,一定都会想到她吧。
被自己喜欢的人回以同?样的情意,他还有什么遗憾。
白邈就算要死了,都死得这么幸福。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她脸上的微笑,那是在为自己的心上人准备礼物时,期盼他会喜欢的笑容。
他站在原地,她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成大夫,这个给你。”
谢流忱抬头,恍惚了一下。
她笑得真好看?,好看?得像一抹夏虫永远无法企及的春光。
而后他的目光才落在她手?里的那个包裹上。
崔韵时:“我把?你挑选的东西又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虽然你是帮我的忙,可你选的都是你喜欢的,所?以你也收下这个吧。”
谢流忱愣愣地接过包裹。
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崔韵时真心送出?的礼物,却是因为他冒用成归云身份,又沾了白邈的光。
这一切都和他本人无关?。
而崔韵时还在对他笑。
她说:“走吧,我们去见白邈。”
第59章 第 59 章
两人?照旧翻墙入了院内。
一进屋中, 谢流忱就?察觉到不对劲。
一道人?影在屏风后若隐若现。
那人?端坐桌前,姿态无比做作,就?像等着人?来观赏他?的绝世风姿一般。
谢流忱绕过屏风, 白邈回过头, 目光直接从他?身上略过,落在他?后面的崔韵时身上。
谢流忱却死死盯住他?。
今日白邈一改上回散发乱服的模样, 肤质细腻, 看不见?一丝瑕疵。
眉毛还用青黛细细地?扫过一遍, 更显眉眼俊秀。
最让谢流忱不能容忍的是, 白邈被乌肉粉反噬, 本该面容憔悴,上回见?到他?也确实如此。
可?这回他?不知擦抹了什么?,硬生生给双颊添上青春少年般的红润气色。
此刻就?算是个瞎子站在这里, 也能察觉出白邈意图勾引她的味道。
白邈站起身。
谢流忱清楚地?看见?他?脸上泛起真正的红晕,显然是精心打扮等候一日,终于等来了崔韵时,内心激动导致的。
眼看白邈踏出一步就?要往崔韵时面前蹿, 谢流忱迎上去, 状似无意抓住了白邈手腕。
“白公子今日身子可?还好??崔姑娘很担心你,让我来给你诊脉。”
他?没忘记自己还在扮演成归云,可?他?方才挡在两人?中间的动作其?实有些生硬与突兀。
为了不让崔韵时觉得他?居心不良, 他?可?以适当地?在口头上将?崔、白二人?推作一对,暂时撇清关系,显示自己是无心的。
这样一来,即便他?将?来暗暗勾引崔韵时, 她也会因为他?一直以来划清界限,撮合她与白邈的行为而认定他?并不是在勾引她。
那他?便可?以继续留在她身边, 伺机引诱。
成归云这无辜的脸与不大通人?情世故的个性可?真是太好?了。
他?藏在这副皮囊下,可?以尽可?能地?消减她的警惕心,慢慢接近她,成为她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崔韵时也道:“是啊,小白,你快坐下,让成大夫瞧一瞧你的状况。”
白邈眨了眨眼,第?一次将?眼神?放到成归云身上。
只一眼,他?就?极其?不喜这个成大夫。
他?对情敌有天然的直觉,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和推论过程,马上就?断定:此人?一定是个狐狸精。
他?就?算活不长了,也不能让这种狐狸精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在他?面前耀武扬威。
“你……”
白邈的话还没说话,就?被谢流忱打断。
他?和善道:“望闻问切,首要便是观察面色,白公子脸上的脂粉打得太厚,我会误诊。”
谢流忱拿起巾帕拧干就?往白邈脸上盖,像一个不大懂人?情世故,但十分关心病患身体的好?大夫一般亲自给白邈擦起了脸。
帮情敌卸妆也是有讲究的,精髓就?是擦一半留一半,擦得越花越好?。
总之千万不能擦干净,一定要让妆容晕开,达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
白邈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他?少时便钻研过崔韵时的喜好?,知道她喜欢脸蛋姣好?,身体强壮,但个性又要有柔弱的一面,好?让她生出保护欲的男子。
若是能时不时撒个无伤大雅的娇,就?更是让她爱不释手。
所以即便被迫和谢燕拾捆在一处,白邈也一直保持着强身健体的习惯,便是因为不想有朝一日与她再相见?,变成她心中被岁月无情蹉跎的少年郎。
他?一身的力气,怎会输给一个大夫。
白邈抬手就?要将?他?远远推开,谢流忱没有和他?推搡的兴致,在他?面上猛擦两把之后,就?任由他?甩开湿帕。
他?顺势撞到崔韵时面前,装作站立不稳的模样,如愿被她搀扶住。
谢流忱先看了看地?上被甩得远远的巾帕,再满怀歉疚道:“或许是我的手法?不如丫鬟们轻柔,白公子不习惯吧,你不要心急,我再尝试一下。”
谢流忱心中暗喜,真是个好?机会,暗示一下崔韵时,白邈肯定是日常被女子近身服侍,才会这般抗拒他?这个男子帮着擦拭。
崔韵时也颇为尴尬,对成归云连连道歉,请他?不要和白邈计较,白邈病糊涂了,不然一定会感谢成归云的一片好?意。
一旁的白邈委屈极了,她怎么?看不出来啊,这个成大夫明显是故意为之,非要抹花他?的脸,心眼太坏了。
他?眼看成归云犹豫又小心地?在他?旁边坐下,似乎是担心被他?像甩那块湿帕一样推出去,气得牙根痒痒。
谢流忱看了白邈被他擦得乱七八糟的脸,满意道:“擦掉脂粉便好?了,如此一来,我看得清楚,才能更好?地?诊断白公子的病情。”
“呀,白公子,你的真实面色这样暗沉憔悴,病得真是不轻呢。”
白邈差点被他气得冒出泪花,他?看向崔韵时,用眼神?控诉:你看他?!
崔韵时也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他?抹的粉确实太厚了,当真看不出真实面色。
谢流忱装模作样地开始给白邈把脉,心中却颇不以为意。
不用把脉他?也知道白邈得了何种病,自然是二妹妹给白邈喂的乌肉粉,以乌肉蛊研磨而成,一直服用便会体虚力弱,卧床不起,但不致死,也不会损害身体根基半分。
一旦停用才是真的麻烦了。
白邈如今就?是被乌肉粉反噬,要不了多久,就?会魂归西天,命丧黄泉,彻底与崔韵时天人?永隔。
眼下能救白邈的只有他?。
可?让他?救治白邈,还真是……太勉强自己了。
白邈若死,他?不大笑三声就?已算是克制。
可?他?先前还在崔韵时面前保证,说一定会治好?她的朋友,叫她不必忧心。
话既出口,他?又怎能给她留下个不济事的印象。
他?沉思片刻,走?到一旁,示意崔韵时过来些,与她单独谈话。
白邈睁大眼看着这个成归云的一举一动,见?
弋?
他?倒是规矩得很,只和她谈他?的病情,其?他?更进一步的举动一概没有。
这只狐狸精道行真是不低,一派纯良模样,哪个女子见?了不被蒙骗。
这不能怪崔韵时,她招人?喜欢也不是她的错。
白邈暗自咬牙。
狐狸精以为他?就?是吃素的吗?等着瞧吧,他?斗过多少男子才能留在崔韵时身边这么?多年,成归云这样的货色也不是没有过。
他?去将?脸洗净后,轻咳一声,换了个虚弱的表情,对成归云恳切道:“方才是我一时情急冲撞了成大夫,可?否过来些,我想向你好?好?赔个罪。”
谢流忱走?了过去,他?丝毫不惧白邈那些小花招。
如今,他?要让白邈活着他?就?活着,他?要让他?死,他?便死定了。
对着一个性命被他?捏在手里的人?,他?有什么?可?忌惮的。
二妹妹也算做了件好?事,好?好?地?折磨了一番白邈,真是解气。
崔韵时也要过来听?他?们说什么?。
他?们二人?瞧着就?不大对付,这过错自然不在成归云身上。
全?因白邈一向不喜出现在她身边的男子,总觉得他?们要勾引她。
每到此时,她就?觉得自己像是养了只张牙舞爪捍卫领地?的大白狗,虽然对外人?叫得凶,可?对自家人?又爱撒娇得很,她实在下不了手教训他?。
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他?要闹的时候拉住他?,顺带帮他?收拾残局。
白邈却不肯让她听?,可?怜兮兮道:“我想喝盐梅子茶。”
崔韵时一看他?这样就?有点迷糊,连点两下头,转身去给他?泡茶。
白邈转回眼,见?成归云唇畔那抹笑有些许凝滞,他?便开怀了。
“让成大夫见?笑了,我们从前感情就?很好?,这么?多年过去,一见?面还是这样默契亲近。”白邈支着头,有些羞怯道。
谢流忱心中冷笑,面上则赞同道:“这样多年的朋友确实难能可?贵,白公子与成婚六年的妻子一同出游,还能遇到故友,真是太巧了。”
说完,他?一脸懵懂地?看着白邈骤然难看的脸色,仿佛不知他?为何突然不高兴。
白邈压了压火气,强笑道:“世上总有许多人?力无法?改变之事,譬如能否得到你喜爱之人?的回应,能否与她厮守,都不是你一意孤行就?能做到的事。”
“我如今命不久矣,可?她身边总要有人?陪着解闷。从前我觉着,这个人?是否与我一般貌美,一样对她一片痴心,那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能喜欢这人?。”
“可?如今我想,即便她不喜欢这么?个人?,但只要能陪伴在她左右服侍她就?够了。”
“我瞧成大夫就?很合适,她喜不喜欢你不要紧,重要的是,成大夫瞧着很会照顾人?,想来或许能替我照顾好?她。”
谢流忱听?他?明面上像是交代后事,实际上是摆正夫的威风,恨不得一针扎死他?。
他?竟敢用大房正室一般的口吻和他?说话?
他?才是正夫。
他?才是有婚书的名正言顺的正夫!
他?还没死呢,哪里有白邈这个贱人?放肆的余地?。
谢流忱笑了声,和和气气道:“白公子多虑了,有我在,你死不了。你还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你的妻子身边,和她白头到老。而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崔姑娘,到时候一同去探望你们夫妻。”
白邈怒瞪他?,他?仍旧回以笑容,而后起身去帮崔韵时端茶倒水。
他?一转身,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竟然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真是该死。
他?一定要帮二妹妹好?好?地?捆住她这位夫君,让他?们做一辈子的夫妻,一生一世都别想分离。
——
崔韵时和成归云原路离开小院。
一路上,她总觉得成归云似乎有些苦恼,却没有对她言说的打算。
这份异样是白邈声称要向他?赔罪之后才有的。
崔韵时想了想,总觉得若不主动过问发生了何事,他?是不是受了白邈欺负,似乎有些不大厚道。
她便直接问出了口。
成归云听?到她的问话,有点不知所措,想要逃避她的问题似的别过头,结果险些撞上棵栾云树。
还是崔韵时拽着他?的后衣领把他?逮了回来,他?才不至于撞得头破血流。
犹豫再三后,成归云还是说了实话。
“白公子说,待他?去世,需要一个人?陪着你解闷,服侍你,他?觉得我就?很适合……我不知该如何答,似乎把他?惹气了。”
成归云越说头越低,似乎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不敢面对她。
崔韵时大感头疼,她一听?就?知道,白邈看谁都是他?情敌的老毛病又犯了。
他?哪里是给她挑选新欢,他?根本是借此打击他?认定的对手。
他?对成归云说这样的话,让她如何与成归云继续相处,白邈的病还要靠他?呢。
崔韵时无奈道:“你别理?他?,他?是傻子,脑仁没有指头大。”
谢流忱低着头,小声嗯了一声,声音委委屈屈的。
崔韵时赶紧又多安慰他?几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流忱缓缓勾起唇角,笑容漫延开来。
终于有一次,她在他?与白邈之间,选择维护他?。
这是不是说明,只要他?用对方法?,迟早可?以扭转局面,争得她的喜爱,成为她心里爱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只觉在漫长无尽头的跋涉途中,突然看见?了一点亮光。
哪怕只是这一点微弱的光采,也让他?浑身充满力气,之前所有的疲累痛苦一扫而空,高兴得他?差点原形毕露,抱起她放肆大笑。
他?再三克制,才抬起头,用无辜又懵懂的眼神?看着她:“我都听?你的,我绝不会怨白公子的。”
第60章 第 60 章
尽管在此地休整了两日, 谢燕拾仍觉疲惫不堪。
一路车马劳顿,她自小到大就没有?这么操劳过。
若是在家中,她定然要让青溪给她炖盅参汤补一补精气。
她推门进屋, 却发现屋中一片漆黑, 她刚出声斥责下人连灯烛都不知道点上?,才说出两个字, 忽然注意到屋中有?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开口。
“燕拾, 你在此处停留得太久了, 母亲派出的人很快就会找过来。”
是长兄的声音。
她下意识收敛了声量, 又疑惑道:“长兄, 你怎么在这?”
长兄背对她站着,面容隐于兜帽之?下,她连他?的脸都瞧不见。
谢燕拾赌气道:“就算母亲的人追过来, 我也?不回去。”
“你以为他?们是来请你回去的吗?”谢流忱叹气,“他?们追过来是为了杀掉白?邈,杀完他?之?后,再将你带回去。”
谢燕拾震惊道:“母亲会让人追杀到这里来吗?”
她都离家出走了, 母亲不应该软和下来, 让人温言相劝,带她回家的吗?
谢流忱只答一个字:“会。”
他?拿出一包药粉,示意她接过去。
谢燕拾不明所以, 但照做了。
“这是什么?”
“能暂时吊住白?邈性?命的东西。”
谢燕拾连忙收好,没问他?是从何处得来,也?没问他?有?没有?弄错药粉。
反正从小到大都是如此,长兄出现, 长兄帮她摆平场面,解决问题, 然后她谢一谢长兄,一切便万事大吉了。
收好东西后她才想起关心一下长兄:“长兄,我不是故意要砸你的头的,我想砸的是崔韵时。”
她想起自己离家出走前听说崔韵时竟然与长兄和离了,当时她不可思议了好一会。
“你们真的和离了吗?”谢燕拾小声嘀咕,“崔韵时那样爱攀附权贵的人,怎会愿意主动与你和离呢?是长兄你不要她了,对不对?”
谢流忱被这句话深深刺痛,崔韵时一向务实?,只在乎实?际的好处,因此,他?才一直确信她不会离开自己。
他?该让她多么寒心
弋? ,才会让她无?法忍受继续和他?过下去,义无?反顾地想要和离。
他?在她心里一定差劲透了,所以她才不要他?。
“我们没有?和离。”
“啊?可这是母亲亲口说的,怎会有?假。”
“我不认可,那我们就没有?和离,”谢流忱固执道,“她永远都是你的大嫂,我说过要你敬重她,那不是在同你说笑?。你必须记住,下一回我不想在听见从你口中说出冒犯她的话来。”
谢燕拾愣在当场,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她张口就想开始闹,被长兄斜了一眼,又忍了下来。
算了,崔韵时人都已经离京,将来她们再也?不会见到,用?不着她敬重。
谢流忱提醒她,也?催促她赶紧把白?邈带走:“你该尽快出发,一路赶往你要去的地方,中途不要停留,也?别四处张扬,否则母亲的人便真要追过来了。”
谢燕拾连连点头:“我这就安排,收拾好东西便启程。”
今日便罢了,给白?邈服下此药后,让他?再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出发吧。
——
崔韵时如前两日一样,带着成归云到了小院外,可刚翻过墙,便听见白?邈屋中有?人在说话。
崔韵时一听就知是谢燕拾的声音,顿时回想起在谢家被她和谢流忱联手戏弄羞辱的日子,感?觉浑身都不好了。
一直站在院中极易被人发现,好在院中有?棵高大的栾云树,正适合藏身。
她揽着成归云飞身而上?,躲藏在其?中,等着屋中人说完话再进去。
谢流忱偷偷观察她的神情,发现她面上?竟没有?丝毫嫉妒之?情,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等待。
若是在里面谈话的是崔韵时与白?邈,他?怎么可能等得下去,势必要找个借口进去,不许他?们二人单独相处。
也?是,他?看崔韵时,和崔韵时看白?邈是不一样的。
她知晓白?邈喜欢她,所以不会忧虑,更不会吃醋。
心上?人的喜爱就是一种?底气,让人从容安逸。
白?邈有?这个荣幸,他?却没有?。
树叶沙沙作响,崔韵时等得无?趣,开始吹被风拂到她面前的细嫩树枝,努力想要将它?们逆吹回去。
她吹得太用?力,直把树叶背面的一条小青虫吹到了谢流忱身上?。
谢流忱看了那青虫一眼,他?养过那么多蛊,每只都比这只丑陋。
对他?来说,这些虫只有家养与野生的区别,完全害怕不起来。
他?还在犹豫要不要装作受到惊吓,讨她几句安慰来听。
她已经啪啪两下,飞快地将小虫从他?身上?拍打下去。
谢流忱看她像做错事一样把眼神贼贼地移开,假装无?事发生?的模样,觉得莫名好笑?。
他?状似随口找了个话题般问道:“崔姑娘在齐归山应当呆不久吧,接下来要前往何处?”
崔韵时心想自然是继续往永州去啊,不过这就不必全部告知成归云了。
她道:“或许是往别的地方走一走,多见识各地的人情风土吧。”
“那我可以和崔姑娘一起吗?我一直想去不同的地方行医,能见到一些?特殊的病症,只是出门在外,我害怕遇上?匪徒,若有?个武功高强的同伴,总是安心一些?。”
崔韵时讶然,这话不大对劲啊,他该不是真的对她暗自心许吧。
她看了成归云一眼,见他?神情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没有?半点旖旎情思,反倒充满了对治病救人,造福百姓的期盼。
崔韵时为自己的自恋感?到片刻的羞耻。
她和白?邈真是一对,一个觉得谁都疑似喜欢她,一个觉得谁都是他?情敌。
不过她比白?邈强一点,她下结论前起码还瞧瞧对方神情,而白?邈看谁都笃定,他?说谁是狐狸精,谁就必须是狐狸精。
崔韵时干笑?道:“若是有?机会,自然可以结伴同行,闯荡一番。”
成归云要是跟着她去永州当军医,也?很是不错啊。
两人这样一等就等到了天昏黑,谢燕拾还没从屋中出来。
崔韵时心想今日是没有?探望白?邈的机会了,便带上?成归云原路离开。
他?们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小院那里忽然躁动起来,有?仆从喊着“夫郎不见了”、“何时跑的”、“赶紧找”之?类的话。
紧接着,院中就亮起了几支火把。
谢流忱心中一沉,妹妹到底在做什么,本来说好她会尽快离开,结果她今日下午和白?邈在屋中说话说个半日。
有?什么要紧事非要在这个时候说。
这已经让他?很不满了,如今她居然让白?邈这么一个病歪歪的人跑了?
谢流忱恨不得拨两个得力下属给妹妹用?,好让她不要在关键时刻拖他?的后腿。
崔韵时回头,侧耳倾听林中的动静。
白?邈应当没有?跑远,所以她或许能找到他?。
只是她这么一听,这山里的声音实?在太多太杂,除了小院那边的动静,她还听到有?一队人马正在这附近赶路。
齐归山是进入览风州的必经之?路,这里每日都有?大批行客车马路过。
她便略去那队人马,不再注意他?们,开始专注地往草丛中寻找,果然很快就找到了白?邈。
准确地说,是崔韵时停在某块草木茂盛处,白?邈小声地叫她的名字。
她刚走近,他?就像只猫一样从黑暗中蹿出来,扑到崔韵时怀里,把头靠在她的肩上?。
白?邈发出很轻的笑?声:“我跑出来了,你快带我走啊。”
而后他?转过头,和谢流忱四目相对,他?一边在崔韵时耳边笑?得极具蛊惑力,一边对谢流忱抛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不是挑衅,而是明晃晃的讥笑?。
他?在讥笑?他?根本算不上?对手。
谢流忱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用?这种?眼神看他?,可他?确实?被白?邈激怒了。
可还不等他?做些?什么,有?人骑着马极快地接近他?们,那人手上?火把一晃,而后雪亮的刀光一闪,一把长刀便劈了下来。
崔韵时立刻推开白?邈,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何事,为何这人上?来就是杀招。
山匪?可哪有?这样单枪匹马出现的山匪。
他?拿着火把,似乎是为了认清人脸。
白?邈被她往成归云那里推去,那人的刀立刻转了方向,直追白?邈而去。
崔韵时明白?了,他?的目标似乎就是白?邈。
她横刀就往这人胸腹处砍下,这一刀她没有?保留余力。
天太黑,她若再慢一些?收着力道一些?,白?邈或许就会被他?杀了。
这一刀之?后,那人像条被击翻的鱼一般,半身翻转过去,倒在地上?,而她也?因为没卸完的力而转了半圈。
脚下踏空。
她沿着这山坡一直滚了下去。
——
谢流忱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自己摔断的右臂,他?狠狠瞪了白?邈一眼。
母亲派来的人要杀的是白?邈,他?却连累得崔韵时掉下山坡。
而且天色昏黑,谢流忱根本不知道她掉到哪里去了。
为了尽快找到她,他?直接从她掉的位置跳下去,希望能落在和她相近的位置。
可白?邈居然也?跳下来。
他?什么意思,谢流忱知道自己死不掉,所以敢拿自己的命去尝试。
白?邈却只有?一条命,他?就敢这样乱来。
谢流忱胸中燃起怒火。
白?邈仅有?一条命,而他?的命太多了,两相比较之?下,他?的感?情似乎就没有?白?邈的珍贵。
他?气得发疯,白?邈凭什么和他?一样喜欢崔韵时,他?不配这么喜欢她。
要是崔韵时上?次没有?跑掉,听完他?不死的秘密。
那么她一定会觉得,白?邈的牺牲才是牺牲,而他?只是在使苦肉计。
想到那副画面,他?心中委屈至极。
因为不会真正死去,所以他?的命就不值钱了。
白?邈好一会才有?力气翻过身,他?一边凄惨地喊痛,一边在身上?四处摸索有?没有?哪里伤到。
好在只是一些?皮肉伤,他?呜呜哭着叫崔韵时的名字,慢腾腾地往前挪动。
谢流忱冷冷看他?,就像在看一条丢了主人,哀哀叫着寻找主人的蠢狗。
他?一定要在白?邈前面找到她,他?要证明,他?才是最有?用?的。
他
?强忍疼痛,紧走几步,很快就甩开白?邈一大截,最后连白?邈那似有?若无?的呼喊声都听不见了。
可他?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崔韵时。
或许是她被摔昏迷了,所以无?法回应他?们的呼喊。
谢流忱决定回过头再找一遍,走到半途时,他?再次发现白?邈。
白?邈正趴在一个人身旁,哭得十分悲戚。
谢流忱浑身一震,慢慢走近,便看见崔韵时双目紧闭,一动不动,额角布满血污。
几乎是瞬间,谢流忱所有?力气都被抽走,再也?支持不住。
60-70
第61章 第 61 章
谢流忱艰难地过去, 跪倒在她身边。
她的眼眶里都浸着血,在黑暗里,就像积了层暗色的雨。
谢流忱抬手想要摸摸她。
眼泪掉在她面颊上, 他拿出手帕, 抖着手帮她擦干净脸。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方才为什么他不?能挡在她面前, 他为何那般自信她不?会有事。
夜色昏黑, 地势复杂, 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他就应该只顾着她才对。
白邈抽泣道:“你哭什么啊?”
谢流忱含着泪的眼睛看向白邈:“我为什么不?能哭?”
“可你哭得像在哭丧, 好晦气。”
白邈说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愤愤道:“她没事, 你再这样哭她,把福气都哭没了,我饶不?了你。”
谢流忱的泪水还挂在脸上,闻言赶紧探了她的呼吸、脉搏与心跳。
而后他捏紧拳头?, 差点要给白邈一拳:“那你哭什么哭, 她还活着你就哭,你才是晦气的那个。”
“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我高兴, 我不?能哭吗?”白邈一边掉眼泪,一边凶狠地回骂。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暴露出真面目,和白邈这种蠢狗没什么可多说的, 眼下还是顾着她最?紧要。
他在她身上各处摸索,发现除了左脚崴了之外, 并没有什么伤得厉害的地方。
他垂头?长长地松了口气,却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世事无?常,意外相逼,甚于水火。
他看她看得再紧,可只要有一丝疏漏,她就会坠入莫测的险地。
他头?一回觉得,想要一个人平平安安活到?老?,不?被任何事损伤,原来是这样难的一件事。
谢流忱搂起她,将她放到?白邈的背上。
他自己的右臂伤了,只有一只手托不?住她两条腿,无?法?背她。
再看不?惯白邈,他也不?得不?将她暂时交给他。
白邈对她倒是很尽心,一边稳稳背着她往前走,一边嘲笑“成归云”是个文弱大夫,比不?得他,他的体力可强着呢。
谢流忱本想嘲讽回去,他弯弓射出一箭可以穿透三个白邈。
白邈拉得开?弓吗,他光会练一身华而不?实的肌肉勾引人了吧。
若非他不?屑与白邈相较,两人大可以脱下上裳,让她摸一摸瞧一瞧,看谁的身材才更合她的心意。
可他想起自己还是成归云的身份,只得阴阳怪气地回:“白公子说得是。”
接下来无?论白邈说什么,他都只有这一句:“白公子说得全都对。”
白邈还想说几句刺他的话,背上的崔韵时轻轻动?了动?脑袋,似乎是被他们争执的声音吵着了。
他赶紧闭嘴,老?老?实实地背着她走。
谢流忱走在前边探路,好一会才找到?一处可以暂歇的洞穴。
他先进去点了支驱赶虫蛇的香,过了半盏茶功夫后,才让白邈背着崔韵时进来。
白邈将她放下,发现她已然清醒过来,正睁着眼看他。
他想靠在她肩膀上蹭一蹭,又怕她身上还有什么小伤口,被碰着难受,便小声说:“你饿吗,我在路上看到?了红透了的珠桃果?,一定?很甜,我去摘回来。”
“外边这么黑,你怎么看见它红透了的?”
白邈听完她说话,反倒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好像她伤得不?轻似的。
她却并未觉得身上有何处不?适,只是有些头?晕罢了。
她又道:“不?必去摘了,我不?渴。”
白邈哦了一声,崔韵时闭上眼,晕得很想睡一觉。
等她醒过来,睁开?眼,就见洞中只剩成归云。
她没有多问,心知白邈必然偷偷摘果?子去了。
他有时候并不?那么听她的话,凡是他觉得可以在她面前讨好卖乖,让她更喜欢他的事,他都会去做。
她逮都逮不?住。
谢流忱正在给她削一根木杖,她崴了一只脚,必须要有东西来辅助行走。
柴火噼啪作响,他削了会,偷偷觑她一眼,见她面露沉思?之色,不?由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方才那个被我一刀开?膛的人。”
谢流忱没有告诉她,这是明仪郡主的人,以免她心烦。
反正人都死了,再给她添一桩心烦的事,还不?如?一无?所知。
他瞒着她的事太多,这一件夹在里面根本就无?足轻重。
崔韵时喃喃道:“不?应该在他面前杀人,没见过血的人看到?这场景,怕是吓得都睡不?好。”
谢流忱听完,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
她对白邈真好,好到让他连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
很早就听说过,而且知道其模样的东西,才会让人期盼拥有。
这种他从未见过的,难以想像的在意,即便此?刻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觉得遥远得让他不?知该怎么嫉妒。
他将木杖上扎手粗糙的部分粗略地打磨一下,没有其他工具,暂时只能做到?这个程度。
崔韵时接过,借着这根木棍支撑着行走,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件旧事。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只瘸了条腿的狗,它虽然瘸腿,可是很会卖乖讨巧,时常站起来向人讨食吃,大多数时候都要到?了。”
“我有日想吃桂花藕粉圆子,我娘说吃多了积食,可我就是想吃嘛,那会我才十三岁,正是嘴馋的时候,我便学着那条狗的模样,瘸着腿走了一圈,然后巴住我娘,求她给我口吃的吧。”
“然后就被我娘打了,好痛啊。”崔韵时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谢流忱想像她那时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也会做桂花藕粉圆子,你要吃吗?”
崔韵时刚要回答,白邈却在这时回来。
他不?知从哪里摘了一把巨大的阔面叶,里面兜了一小堆野果?,叶片和果?子都湿淋淋的,显然是被洗过一遍,很是水灵。
“我回来啦。”白邈的声音格外轻快,像团软绵绵的云一样紧挨着她坐下,让她挑选想吃哪个果?子。
崔韵时的注意力立刻转到?了白邈身上,谢流忱又被她遗忘在一边。
他坐在一旁看她脸上的笑容,暴虐阴暗的念头?在他心里交织,又被他一一按下,沉入水底。
她必定?饿了,如?今有个得用的白邈暂时供她使唤,他可以暂时离开?,去抓些鱼回来。
谢流忱走到?洞外,不?远处有一条浅浅的溪流,其中似乎有些可以食用的鱼。
他方才削手杖时,也削了十几枝一头?尖锐,能暂代鱼叉的木枝。
他从未扎过鱼,自小他就讨厌这样滑溜溜又腥味的活物,做成菜端上桌倒是很喜欢。
不?过这溪水浅,他又擅投掷,应当不?会空手而回吧。
尝试几次后,果?然扎到?了几条小鱼,等会可以烤着给她吃。
“你在做什么?”
白邈一个猛子冲过来,看见溪边被刺穿的数条鱼,顿时对他投去“好你个贱人竟然偷偷在这里卖力下苦功,意图勾引她”的眼神。
白邈拔了一根木枝,不?甘示弱地下水,想与他一较高下,结果?一条都没刺到?,还溅了自己一脸水。
可他毫不?死心,直到?谢流忱上了岸,他仍在努力尝试要戳一条回去。
到?时候他就可以在崔韵时面前说:“这是我打回来的,你快尝一尝。”
谢流忱巴不?得他一整晚都耗在这里,不?要再回洞穴里去。
但他刚走几步,就
被白邈叫住:“喂,她喜欢这种银鳞小鱼,我抓不?到?,你过来抓啊。”
谢流忱听着他的大呼小叫,回过身,控制着不?要散发出想把他掐死在这里的杀意,默默地扎了数条银鳞小鱼。
白邈见他看着斯斯文文,可是下手一枝一条,没一次失手。
他既羡慕,又不?甘,带着不?想赞美对手的情?绪,酸溜溜道:“你可真厉害。”
谢流忱闻言,心中一阵翻涌。
白邈这种个性当真可恨至极。
即便被谢燕拾折腾这么些年,他的世界还是阳光多于阴霾。
直到?如?今都还像个赤诚少年一样,即使讨厌他,也还是会不?情?不?愿地夸赞他。
真是天真到?令人厌恶的地步。
白邈比他乐观,比他天性善良。
她接受被这样的人爱,却不?接受被他爱。
他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夜空,黑暗近乎无?边无?际,星星却只有那么几颗。
所以她自然会把星星抱在怀里,回到?温暖的屋中,而将黑暗关在屋外。
这真是个叫人无?法?接受的事实。
——
将那些鱼全部烤完吃掉后,三人围着火堆坐在一起。
崔韵时觉得自己该十分困倦,可实际上她精神好得不?像话,说的话甚至比白邈还多。
从一开?始白邈引她回答问题,变成了现在她说,其余两人回答。
到?最?后,崔韵时越说越口齿不?清,谢流忱甚至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的酒气。
他转头?拿起兜在叶子里的红果?咬了一口,皱眉道:“这果?子常用来酿酒,吃多了会醉人。”
言下之意便是崔韵时醉了。
可白邈并不?在乎,醉了便醉了,醉了的崔韵时也是崔韵时。
她若问他,他便会答话。
崔韵时的问话漫无?边际,甚至是在自言自语。
白邈却都能接上,谢流忱即便想要插话,都无?从开?口。
他怎么能暴露他的真实身份,说出他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他只能看着他们不?断地对谈,而他无?法?融入。
崔韵时胡言乱语道:“你知晓我为何要嫁给谢流忱吗?”
白邈打了个哈欠,接过她的话头?:“我知道啊,你想要过好日子嘛,他还长那么好看,你最?喜欢长得漂亮的人了。”
“你怎么知道的,”崔韵时傻笑了两声,“那你知道我是个多么冷酷,多么为自己着想的人吗,为了我和我娘、我妹妹。必要的时候,我随时都能抛下你。”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一挥手,像是要丢掉什么东西一样,手臂打在了白邈下巴上。
“我知道啊,”白邈抓住她的手揉搓着,帮她暖暖,“都是我太没用了,不?然你哪里舍得丢下我。”
崔韵时没有听进去他说的半句字,她只是自顾自道:“我这样的人会过得很好,会比大多数人都好。”
白邈点头?,仿佛与有荣焉似的:“那是自然,将来你一定?会飞黄腾达,抓住所有机会往上爬,爬得高高的,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你。”
崔韵时听完,捧着自己的脸,接着傻笑。
谢流忱呆呆地看着他们俩。
他是说谎的个中好手,所以他能分辨明白,白邈说的全是真心话,句句不?做假。
白邈接纳崔韵时的一切,他几乎将自己当作崔韵时的一部分,所以才会为她能过得好而开?心。
当她为了自己的目的舍弃他,在他眼里,她也不?过是在断臂求生,他只会为她的艰难处境难过,理解她的不?易,赞成她的所有决定?,从未生出半点怨恨。
白邈已经做得那么好,他极力想要越过白邈,却无?法?想像自己要如?何才能突破。
难道他只能以杀了白邈的方式来消除这个高高束起,挡在他面前的丰碑吗?
不?,不?能杀了他,死人只会在她心里永远美好下去。
他反而必须让白邈活着,活着的人才能在她心里面目全非。
他只能想方设法?让他们之间生出误会,可他们已然互为半身,还能有什么误会能分开?他们?
无?论怎么想,他都没有可趁之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六年前一样,使他们被迫分离,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心中惦记着对方。
一个不?曾怨怼,一个满怀歉疚。
谢流忱不?免感到?一阵窒息。
他可以抛弃自己原本的身份,放弃“谢流忱”这个存在,他都已经成为“成归云”了……
他想成为她最?爱的人,想要被她拥抱注视,为了这个心愿,他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怎么都战胜不?了白邈。
难道他一生都无?法?得到?她的喜爱吗?
他的心绝望地哀鸣起来。
那怎么可以。
第62章 第 62 章
夜静得可怕, 谢流忱醒来时,天仍旧黑着。
他?探手在崔韵时额上摸了?摸,确认她并没?有发烧, 这才收回?手, 坐在她身旁,准备重新入睡。
一滴水却落在他?发顶, 他?下意识仰头, 又是?一滴水坠在他?眉心。
大抵是?洞顶上落下来的, 他?没?有在意, 略往外坐了?坐, 抬手想?将眉间的水珠擦去。
手指一抹,他?忽觉不对,眉骨似乎变高了?。
柴火仍烧着, 虽然火光比入睡前弱了?不少,可还是?能看见洞中同伴的面容。
谢流忱马上捂住脸,抽出一根木枝点着火,向那条溪流快步行去。
借着火光, 他?瞧见湖中倒映出的面容已不再是?成归云那张无辜又纯澈的脸, 而是?他?自己原本的面容。
他?的脸变回?去了?。
谢流忱心里一紧。
改换面容的蛊是?有时限的,他?头一回?炮制,并未仔细做过试验, 并不知?晓它?具体能维持多久。
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自从?开始冒充成归云,他?就?将带在身上的半成品继续制作下去。
可如今它?们?还未完全制成,仍被他?封在瓮中, 由裴若望看顾着。
他?必须要赶紧离开,让“成归云”暂时从?她身边消失几日, 绝不能让她发现,一直以来都是?他?在假扮成归云。
谢流忱掀起兜帽,让自己的脸笼罩在大片阴影下后,才回?到洞中,准备给崔韵时的脚踝换一次药再离开。
手指卷起她的裙摆,刚掀开裹住红肿处的草药,崔韵时就?醒了?。
她眯着眼,显然睡意浓重,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没?说完眼睛又闭上了?。
他?没?听清,从?兜帽下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她一眼,就?见她头一歪,眼看就?要撞到洞壁上。
谢流忱赶紧用手垫了?一下,她的脑袋才没?撞上去。
他?的手掌住她的后脑勺,扶着她的头慢慢靠回?原位。
收回?手时,她的发丝从?他?手心与?指缝间拂过。
他?心里不禁生出点异样的感觉,就?像刚被一只毛茸茸的小?鸟蹭了?又蹭一般,又软又痒。
他?低头给她换好药,道:“我回?去找人将你们?带上去,这里不能久待,至少得有吃有喝,再有张床,你才好养腿。”
崔韵时困得睁不开眼,乱七八糟地说道:“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天黑了?。”
谢流忱想?笑,她的酒意估计还没?消退,所以才这样胡言乱语,好像完全没?听懂他?说的话一样。
虽然她自己都不知?晓她在说什么,但他?心中仍是?慢慢柔软起来。
她在叫他?早些回?来,好像他?们?是?一家人,而她很关?心他?。
谢流忱看了?看她的睡颜,将兜帽拉得更深,低头离开。
——
谢流忱四处寻找上去的路。
天渐渐亮了?,他?从?天际一抹微光走到半亮,终于爬回?了?上边。
折腾了
?这么久,又只小?睡了?几个时辰,他?也累了?。
他?回?头望了?望远处那座点着灯烛的小?院,干脆走向那里。
院门大开,在这样的时候,可真是?不可思议。
越是?如此,证明他?要找的人越有可能就?在里面。
屋中有一人正在喝茶提神。
作为一支亲卫小?队的头领,魏祈必须坐镇指挥。
将其余十一人都散出去寻找郡主要解决的目标后,他?也一夜未睡,坐在这里等消息,也等着或许会自投罗网的二小?姐。
没?想?到他?还真等来了?个人。
魏祈抬头,就?见一男子跨过门槛,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从?容坦然,坐在了?主位之上。
魏祈提刀,刚要招呼这个不速之客,可走近一些,他?看清了?兜帽之下的面容。
魏祈立刻把刀往后一收,腰都弯低三分:“大公子怎的也在此处?”
他?浑身上下都透着恭敬,心中却已盘算好,等会一掌就?打晕谢流忱。
就?因为谢流忱离府前与?郡主大闹的那一场,郡主当时发动了?所有亲卫,要在府中把大公子抓住。
即便如此,公子还是?成功跑了?,而且公子培植的护卫没?少阻拦,完全不听郡主指挥,事后还不肯受郡主责罚,他?们?声称只听命于公子,不受郡主的管束。
这把郡主气得发疯。
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谢家上上下下都必须听她的。
谢家如果只能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她,轮不到谢流忱在她手心里兴风作浪。
郡主当场放话,谁若见到谢流忱,别管他?在做什么,直接捆起来,带回?谢家受家法。
魏祈是郡主的人,自然要遵从?主令。
他?问?完这句话,一掌抬起,势若闪电般就往谢流忱颈后劈。
然后这一掌终究还是没能落下,因为一根长?针抵在了?他?的掌间。
两者间只差微毫之距。
他?方才若是?没?收住手,这根针就?要穿透他?的手掌了?。
魏祈默默收回?手:“公子见谅,这都是?郡主的命令。既然公子不愿回?,那我便当今夜没?有见过公子。”
谢流忱也蜷起手指,魏祈看得清楚,那根长?针也随着他?这一个动作不见了?踪影,不知?被他?收回?哪里去了?。
“二小?姐找着了?吗?”
“尚未。”
“母亲要你们?抓回?二妹妹,杀了?白邈,这两件事你们?办成了?哪一件?”
“两件都还未,呃……公子怎么知?道这事的?”魏祈有点茫然。
谢流忱斜他?一眼,虽一个字都没?说,可魏祈却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点无奈,和分量更多的对蠢人的宽容。
“自然是?从?母亲那里知?道的。”
“公子的意思是??”魏祈还是?没?明白。
“母子没?有隔夜仇,我回?去后认了?个错,此事便过去了?。母亲如今已将二妹妹的事交给我,你得暂时听命于我,现在明白了?吗?”
魏祈连连点头,这便好了?,他?也不需为难。
两个主子打架,下面的人多难做啊。
他?将现下的状况对他?一一说明,请示道:“公子,那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做属下的,不一定要事事办成,但一定要事事问?过主子的意思。
这样出错的时候,可以尽可能减少担负的罪责。
“把你这一队的人全都叫回?来,重新布置。”
魏祈应是?,出门发了?枚信号烟花,将人全部召了?回?来。
等人到齐之后,谢流忱拿出一条手帕。
他?道:“这是?我在来时的路上捡到的帕子,一瞧这织样就?是?二妹妹的,这手帕上有种奇异的花香,她在那里想?必待了?许久,白邈如今体虚无力,他?们?应当走不远,多半现在还在那里。”
他?接着道:“只是?这手帕太轻,一阵风便能将它?漫山遍野地吹,也不知?到底是?从?何处吹来的。”
“你们?都过来闻闻,记住这个味道,若是?寻找二妹妹的时候,闻到这种花香,便立即在附近搜寻,极有可能找到他?们?。”
十二人闻言,立刻凑过来,每个人都深深嗅了?一遍手帕上的香味。
众人深思,想?要将这个味道记住,而后纷纷准备出发。
可是?一抬腿,手脚都无力软绵了?起来,一个个全都摔在地上,很快便人事不省,全都昏了?过去。
唯有魏祈因为不喜欢花香,闻得少一些,晕得比别人晚,他?艰难道:“公子,你……”
谢流忱瞥他?一眼,目光仍是?那么无奈。
他?的眼神有多和善,他?把手帕往魏祈脸上捂的力道就?有多大。
很快,魏祈的头就?歪到一边,久久再无动作。
谢流忱却笑了?一声:“魏祈,别装了?。”
魏祈仍旧不动,就?连呼吸都和其他?人一样绵长?深沉。
他?方才被帕子捂着时拼命屏息,不想?吸入那股气味,装作昏倒的样子想?蒙混过关?。
腰间却传来一阵尖锐刺痛,而后魏祈双眼一翻,这下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谢流忱收起长?针,合上门窗,点起迷香,这才离开。
他?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这次来的不会只有一支亲卫队,至少有两支,每支队伍都有各自的头领。
所以魏祈只能召回?来他?的小?队成员。
这意味着另一支还在外面行动。
谢流忱望向天际的鱼肚白,心想?现在他?该换回?自己的衣裳,保持他?原本的样貌。
这样他?若半路遇见那些亲卫,还可以故技重施,用自己的身份命令他?们?,而后找机会把他?们?全都收拾了?,让他?们?不能再追杀白邈,进而意外伤到崔韵时。
他?忍不住叹口气。
老二间接害崔韵时受伤,老三时不时就?要把他?拆散崔韵时、白邈二人的事捅给崔韵时。
两个妹妹,真是?没?有一个省心的。
可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只能一个窟窿一个窟窿地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
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崔韵时还是?觉得有些困倦。
白邈却很兴奋,说什么这样一起在野外过夜好有趣。
她打个哈欠,搂着他?坏掉的脑袋摸了?摸。
有趣什么啊,她还是?觉得舒舒服服地躺在高床软枕上比较有趣。
中途白邈听见她肚子咕咕响,又从?她怀里爬起来,外出找些食物给她吃。
鱼他?是?抓不到了?,只能往外走走寻找有没?有什么能吃还不醉人的野果。
崔韵时便坐在洞穴里等他?回?来。
等着等着,洞外传来了?动静,那是?两个人奔跑着的脚步声。
听起来,前边那人马上就?要被后边那个追上了?。
崔韵时探出头瞧,看是?否有人需要她出手相助。
这一看她有些无言。
居然是?谢燕拾。
那无事了?,她什么都没?看见。
谢燕拾本还带着几个自己的护卫一起逃跑,可方才跑散了?,她又被母亲的亲卫发现,一路追赶。
她的命都快跑断半条了?,那亲卫还是?紧追不舍。
谢燕拾抬头一见洞中有人探头探脑,她赶紧喊道:“快救我!快帮帮我!”
那人却毫无反应。
谢燕拾加快几步,跑过树丛,洞穴再无遮挡,她往那一看,居然是?崔韵时。
谢燕拾大吃一惊,紧接着就?是?气愤。
“你怎么能见死不救?”
崔韵时慢条斯理地换了?个坐姿,心想?我都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恩怨,谁才是?苦主,我为什么要随意插手。
以谢燕拾的德行,往日不知?道在外面缺了?什么德,现在被苦主找上门算账也不是?没?可能。
她干嘛要妨碍别人报仇雪恨,就?她和谢燕拾的过节,就?谢燕拾往日的行径,她死了?也不冤枉。
若今日被追赶的是?别人,崔韵时当然是?搭把手救一救。
可谢燕拾若死了?,她不拍手称快,就?算她为人厚道了?。
谢燕拾看
弋?
出她一脸看戏的表情,大怒,她站定脚跟,再也不跑了?,指使后边要抓她回?去的护卫道:“你,你去砍她一刀,我就?配合你,跟你回?去。”
“我?”那护卫不可置信,“我砍夫人一刀?”
他?又不是?疯了?,别说他?只听郡主的命令,就?算他?是?二小?姐的人,他?也不敢砍夫人啊。
公子就?是?因为夫人才与?郡主闹翻,搅得整个谢家不得安宁。
他?要是?敢对夫人下手,公子非杀了?他?不可。
谢燕拾看他?这个没?用的样子,指望不上他?,她拔腿就?跑。
亲卫赶紧去追,却见二小?姐不慎跌了?一跤,他?上前去扶,却见她手上早捏了?把匕首,一抬手就?要往他?腹部扎下。
亲卫连忙躲闪,匕首仍是?险险擦过他?的手臂。
眼看着他?必是?要留一道伤了?,一颗桃核飞来,将谢燕拾的匕首打飞出去。
亲卫松口气,抓起谢燕拾就?要将她捆起来:“二小?姐恕罪,这都是?郡主的要求。”
谢燕拾哇哇叫着不肯顺从?,她挣扎得厉害,整个人都从?亲卫手里弹出去,在地上滚了?一圈,痛得她直吸气。
她翻滚个不停,就?是?不肯让这人提她起来。
两人拉扯间,谢燕拾两个跑散的护卫听到她的叫喊声,终于赶到。
三个护卫打在一起,山坡下一片兵器交接声。
谢燕拾双手都被地上的碎石割出个小?口子,她呜咽着爬起来,看见洞穴中崔韵时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顿时把眼泪憋回?去,狠狠瞪着她。
她忽然发现崔韵时一直是?坐着的,地上还有一根手杖。
她只觉自己脑筋从?没?这么好转过,猜想?崔韵时必定是?腿脚受伤,不能随便走动。
她立刻弯腰捡起地上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用力举起朝崔韵时砸去。
崔韵时正遗憾那个护卫单枪匹马,不敌对面二人,无法把谢燕拾像抓鸡崽一样抓回?去。
她顺手拿起昨日吃剩的桃核打落朝她飞来的这块石头,又拿一颗桃核砸到谢燕拾膝盖上,把她砸得哎哟一声摔在地上。
崔韵时不禁偷笑。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随心而为可真快乐啊。
难怪谢燕拾平日总是?那么高兴,想?使什么坏就?使什么坏,能不开心吗。
谢燕拾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发现掌心被地上的碎石扎破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她再也忍不住,顿时哇哇大哭,抓起一个又一个小?石子,不管扔得准不准,全都朝她那里扔过去。
她口中呜呜骂道:“你怎么敢?”
“你怎么敢砸我?”
她忽然想?到了?长?兄对她的告诫,顿时明白了?,一定是?长?兄给崔韵时的底气,让她觉得她可以教训她,她才敢这样欺负她。
她当即尖叫道:“你有什么可嚣张的?”
“你以为长?兄说他?喜欢你,你就?能为所欲为了?吗?”
“你别傻了?,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他?娶你是?为了?我,他?拆散你和白邈,全都是?为了?我!”
第63章 第 63 章
崔韵时拿起木杖, 刚起身时头还有些晕,她放缓动作,慢腾腾地往山坡下走。
她走到谢燕拾面前, 弯腰朝她伸出手?。
谢燕拾看她服软, 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
这下崔韵时知道怕了吧,长兄才不会是崔韵时的依仗, 他永远都是她的哥哥, 可崔韵时已经?不是他的妻子了。
她抬手?就?要?将崔韵时的手?打开, 手?才伸到一半, 那只停在半空的手?忽然就?向?她脸上扇来。
一股巨力?袭来, 谢燕拾被她抽得整个人在地上滚了一圈,只觉自己的头都要?被她打掉。
从前在戏文里听见被扇得七荤八素这一句时,她只觉得是胡说。
可当她躺在地上, 不知自己头顶是天?还是地的时候,她才明白,这句话说得太实在了。
崔韵时重新向?她伸出手?。
谢燕拾好不容易才清醒一些,她闷头蜷缩起来, 把?脸藏得好好的。
“好妹妹乖妹妹, 别不听话,我伸手?给你,你就?要?把?手?递到我面前, 不然就?要?受罚了。来,把?左手?伸出来。”崔韵时笑吟吟道。
谢燕拾唰地流下眼泪,她欺负她,她居然像在训狗伸手?一样欺负她。
为了不挨巴掌, 她暂时低一低头吧。
她垂着头,恨恨地伸出左手?, 崔韵时笑得更灿烂了:“好孩子,做得真好,把?右手?伸出来。”
谢燕拾依言伸出右手?,然而脸上又?是一下火辣辣的巴掌。
谢燕拾痛得差点跳起来:“我伸右手?了你怎么?还打我!你讲不讲道理!”
“这很奇怪吗,”崔韵时疑惑道,“从前你不就?是这样吗,随便找我的麻烦,让我不痛快,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你忘了我那日给你做了多少个花环了吗?”
崔韵时把?手?晃在她面前,像扇扇子一样挥来挥去。
“要?是你当时让我做几个花环,我现在就?打你几下,你说你的脸该多痛啊?”
谢燕拾再也不能忍耐,啊地大叫一声,要?跳起来打她一拳。
崔韵时抬起木杖,随意在她背上一戳,就?将她牢牢压制,使她动弹不得。
谢燕拾被摁在地上,屈辱不已,心里只盼着她那两个侍卫赶紧打完,好腾出手?把?她解救出来。
她紧握双拳用力?,挣扎着想要?从崔韵时杖下移开哪怕一点距离。
崔韵时敲了敲她的脊梁骨:“妹妹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那日你害我跪了那么?久的祠堂,你知道我的腿和腰有多酸吗?你现在只是趴着,应当很舒服,你告诉我,你觉得舒服吗?”
谢燕拾在地上挠动几下,却无济于事,她现在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就?是嘴。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我们家养着你,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在外风风光光,你就?如此报答我们吗?”
“说得好。”崔韵时反手?赏她一巴掌,谢燕拾左脸高高肿起,挤得她睁不开眼。
她一直打的都是谢燕拾左脸,因为她只能用右手?,这样打更顺手?。
今时不同往日,她再也不用忍耐,也不用收敛自己的脾气。
现在她听到自己不爱听的,就?会奖励谢燕拾一巴掌。
“你是怎么?对待我的,我自然怎么?报答你,你喜欢吗?你感受到我的感恩之情了吗?”
崔韵时松手?,谢燕拾的头垂回满是尘土的地上,她呜呜着骂她,哭声和控诉之语含糊在一起。
崔韵时却听清了。
她在说:“长兄不会放过你的,他看到你这样对我一定会很生气,他饶不了你。”
崔韵时笑了:“只有你才会在乎你长兄喜欢谁,你被他养成了一条狗你知道吗?”
“他一招手?,你就?飞奔着跑到他脚边摇尾巴,谁会不喜欢一条小狗呢。”
“你胡说……”谢燕拾奋力?想要?从地上爬起,被她用木杖一戳,就?不得不老实下来。
“我不是胡说,这样奇诡的想法我怎么?会想得到。这都是他亲口对我说的,他说他看你,就?像看一条小狗。”
谢流忱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更没什么?恶意。
只是现在正是打击落水狗的时候,她当然要?把?这句话改得面目全非,去扎谢燕拾的心。
崔韵时继续道:“他这个人最?是自私,只是拿你当个解闷的乐子,哪里会真心喜爱谁?什么?亲人妻子,都只是他取乐的工具。”
“你这么?需要?他的关心和爱护,那以后每回你见到他,你都得考虑一下自己今日还够不够像条狗,有没有给他带去足够多的乐子,否则他就?没那么?喜欢你这个妹妹了。”
崔韵时抚摸着她的头发,就?像在摸一条狗:“他对你很重要?吧,你和母亲、三妹妹的关系都不怎么?好。”
“只有你的长兄,总是格外心疼你,有他这么?关心你,就?算母亲和妹妹都不喜欢你又?怎么?样呢。”
崔韵时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所以你要?继续摇尾巴吗,不然这个世上就?没有人爱你了,哪怕他只是像爱一条狗一样爱你。”
谢燕拾无话可驳,她趴在地上,终于不再奋力?反抗,屈辱地哭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崔韵时瞬间无言至极,头又?晕了一下,晃了晃才重新站稳。
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可笑。
谢燕拾这样的人,明明对她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几乎算得上是仇人。
可到了现在,她还能理直气壮,万分不解地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对她?
谢燕拾到底被谢流忱保护得多好,才会恶毒到天?真的地步,以为自己没有一点过错,甚至还感到委屈。
崔韵时回答了她的问?题。
尽管她知道,谢燕拾应当也听不懂这个简单明了到极致的答案。
她说:“是你自己要?撞上来的,是你先开始挑衅我,一切都是你自找的。”
谢燕拾却再也没有和她争吵,只是哭得格外凄惨,仿佛撑起她世界的那片天?轰然塌了。
山坡下回荡着她的哭声。
谢燕拾哭累了,转了转眼看向?四周,一切景物都在她的泪眼中?变得不真实起来。
她忽然感到一阵恐惧,长兄变了,崔韵时也变了。
这个世界竟是如此的陌生,与她从前所见全然不同。
没有人可以依靠,也没有人真心爱护她。
可那些危险却是实实在在的,远比她想的还要?骇人。
——
谢流忱回到成归云的屋中?,换了身自己的衣裳,又?匆匆赶回山谷,准备扫清那些仍旧在搜寻白邈的亲卫。
裴若望也跟来了,手?里提着谢流忱从屋中?收拾出来的食物。
他质疑道:“你给崔韵时吃的,她也不敢吃啊。在她看来,你还是那个突然发疯,拉着她的手?给自己一刀的前夫,谁知道你会不会在吃的里面下药,她必定防着你呢。”
裴若望总结道:“我若是她,我也不敢吃。”
“……我知道她多半不吃。”
裴若望怪腔怪调地哦了一声:“你还真是不死心。”
谢流忱充耳不闻:“到时候再说吧。”
万一她饿得慌,真吃上一些也说不定。
“如果她不吃,到时候我能吃一口吗?为了你的要?事,我早饭都没吃。”
谢流忱站住脚,从里面拿出一块最?硬的饼塞到他手?里:“慢慢嚼吧。”
裴若望:“……”
谢流忱走在前边,沿着他夜半找到的那条不能称之为路的路下去。
行?到半途时,一棵树上传来哗哗的响声,几颗果子被扔到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两人往那一望,树上滑下一个人。
白邈抱着树干,与谢流忱对上了目光。
两人齐齐沉默。
白邈对谢燕拾的这位长兄印象十分深刻。
不管是他亲眼所见,还是在谢燕拾的口中?,谢流忱都是个完美无缺的翩翩公子。
可白邈对他从无半点好感,就?凭他娶了崔韵时,他就?永远都看不顺眼谢流忱。
每每看见谢流忱与崔韵时站在一处,占据着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他心中?就?充满了矛盾的念头。
一半是期盼着谢流忱早日暴毙,另一半又?觉得谢流忱若死了,崔韵时就?白嫁给他了。
只有谢流忱活着,她才能得到更多的好处,她的苦心经?营才不会白费。
看谢流忱对她那般体贴温柔,她应当过得很好吧。
她的眼睛最?爱往路过的美人脸上瞟,男男女女,一个不落。
谢流忱长成这个样,她一定满意极了,也会像称赞他一样称赞谢流忱,对他的脸爱到心坎里。
白邈酸溜溜地想。
这一切想法都在昨夜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崔韵时与他说,她在谢家的日子过得一点都不愉快。
谢流忱表里不一,六年间从未真正善待维护过她。
到末了,她要?和离,他却突然跟脑子出了问?题一般,说早在成婚前便对她有意。
崔韵时边说边拿木杖戳洞壁泄愤。
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就?连一旁的成归云都听得说不出一句话,久久不能回神。
白邈七窍生烟,谢流忱太不知好歹了,他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生活,却毫不珍惜。
这就?好像白邈饿得快死了,此时能喝到一口水都会谢天?谢地。
可是谢流忱端着碗牛乳桂花冷元子,那么?清凉爽滑的一碗冷元子。
他硬是不喝,连汤带碗地推到地上,还要?说这元子怎么?不自己蹦到他嘴里。
他越想越恨,骂道:“你来做什么?,你不会还想缠着她吧。”
谢流忱深吸口气,他不能明面上把?白邈如何,否则下回见面,他在崔韵时那儿就?更讨不到好脸色了。
算白邈命大。
谢流忱神色冰冷,收回目光。
可白邈也只能走运这么?一回。
等他断两日白邈的乌肉粉,他只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活受罪的时候,看他的嘴还会不会这么?硬。
他转身要?走,不欲再理会白邈。
叮当一声轻响,裴若望见谢流忱袖中?掉出个金色的小物件。
他提醒道:“小谢,你东西掉了。”
白邈定睛一看,飞快地捡起那枚海棠花戒塞进自己的袖袋里装好。
已经?走开几步的谢流忱回头望见这一幕,神情骤变。
他阔步而回,抓起白邈的手?臂就?要?把?东西抢回来。
“你干什么?!松手?,松开,给我松开!”白邈想跑,却被他死死抓住。
白邈挣扎间给了他一拳,这一拳彻底激怒了谢流忱,他直接撕扯白邈的衣袖:“这是我的!”
白邈将衣袖死死掐住,大骂道:“什么?你的,这是井慧文要?送给她的,她本来要?给我的,你算什么?东西!”
谢流忱硬是把?他的外裳给扯下了一半。
他面色铁青,恨声道:“你这老鼠,整日觊觎别人的东西,还给我!”
白邈被骂呆了,好不要?脸的后来者,抢了他的心上人,还要?抢原本属于他的订亲礼物,竟反过来指责他。
他怒骂道:“你才是老鼠,你是偷走别人东西的老鼠。哦不是,你是抢的,你没有偷,你是土匪鼠。”
裴若望嚼着个硬邦邦的饼,在一旁目瞪口呆。
老天?爷啊,谢流忱在做什么?,他居然会气到不顾体面与仪态,与人撕扯起来。
他还没感慨完,谢流忱已经?一拳把?白邈打翻在地。
他用右臂压住白邈的喉咙,将他按在地上,嘲讽道:“妹夫回去好好服侍你自己的妻子就?是了,别来关心你大嫂的事。你与燕拾天?生一对,你若想送她指环,自己去挑选,何苦要?来抢别人的东西。”
话说完,他已从白邈袖袋里找回了那枚海棠花戒,他把?手?往后一伸,示意裴若望替他收好。
裴若望接过去,谢流忱仍将白邈按在地上,他欣赏了一会白邈呼吸不畅还要?怨愤地瞪着他的样子。
谢流忱:“你真适合这种表情,你很生气吧。可我才是她的丈夫,我们在一起过了六年,你错过了这六年,你永远都看不见这六年间她的样子。”
裴若望一边走远点咀嚼硬饼,一边看他俩打架下饭。
只听谢流忱说到兴起,大笑两声,而后收住笑。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她说不喜欢吃蜜汁玫瑰芋。可你知道她后来喜欢吃它了吗?”
他自问?自答:“你不知道,因为这六年里,她和你没关系,没交集,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都是因为我从抚州找来的厨子,做的这一道很合她胃口。所以她现在不喜欢的东西,不代表将来也不会喜欢。只要?我还活着,你就?没有机会,你永远都只能做个好妹夫,乖乖回到谢燕拾的身边去,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白邈听这个王八蛋讲疯话听得火冒三丈,他凭什么?作主把?他划分给谢燕拾。
他听着谢流忱一句又?一句的示威,拼命攒出一口气,抬手?在他脸上狠狠抓下。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道。
谢流忱得意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摔到了一边,在地上痛到不住打滚。
白邈看着自己指间的血肉,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裴若望眼看谢流忱痛不欲生的模样,赶紧把?饼收起来,想要?稳住他的身体:“坚持住,是小伤,是小伤。”
他看了眼谢流忱脸上那道长长的血口,嘴里安慰的话绊了一下,不好再多看,别开了眼。
被人狠狠抓下这样一道深而狰狞的伤口 ,就?算是寻常人也会痛得受不了,更别说谢流忱对痛感的敏锐程度是常人的五倍。
裴若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抓住他。
他痛得挣扎,不断大叫着什么?。
裴若望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他在喊,他要?镜子。
裴若望拿出把?袖镜,面露同情,他真不知道谢流忱看见他自己现在的脸会是什么?反应。
那样一张脸上被抓出这道伤口,更胜过无暇美玉摔出了难看的裂口。
谢流忱只往镜中?看了一眼,就?再也不喊一声痛,安静得仿佛闷在壶中?静静沸腾的水。
他缓缓起身,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破相了。
就?算他的脸可以恢复,可在恢复前他都不能用这张脸出现在崔韵时面前。
谢流忱开始发抖。
他全身上下,她最?喜欢这张脸。
她曾经?用极为温柔的眼神注视着他的面容。
那是他从她那得到过最?真心、最?纯然的喜爱之情。
白邈居然敢抓坏他的脸。
白邈居然敢抓坏他的脸!
谢流忱扬手?就?将袖镜摔得粉碎,扑到白邈面前,将他痛打在地。
白邈只看了他的脸一眼,就?被他半面血迹和脸上疯狂的神情吓得嗷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想逃跑。
可他一想到自己反正生了怪病,命不久矣,还需顾忌什么?,顿时生出一种不管不顾的勇气。
他张口骂道:“你的心就?和你现在的脸一样丑陋,所以她才不喜欢你,因为你是丑八怪!”
谢流忱闻言,几乎要?被恨意和几丝惊慌冲昏头脑。
不会的,他现在已经?改了,她喜欢什么?人,他就?伪装成什么?样的人,他可以装得很好,装一辈子。
终有一日,她会对他说,她喜欢他,愿意和他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白邈抓住谢流忱这短暂的出神,抬手?就?要?反掐住他的脖颈。
谢流忱瞬间回神,只见自己脸上的血,一滴滴落在白邈脸上。
他的脸被白邈抓坏了,可白邈的脸还好好的。
谢流忱抓起手?边的石头,准备打烂白邈的半张脸。
他也要?毁了白邈的脸,看他还怎么?好意思?拿这张脸去勾引她。
白邈挣扎了一下,感觉到掐住他脖颈的那只手?都在发着颤。
谢流忱的脸被抓破之后,似乎气得发疯,再也不似先前那般纹丝不动,他挣都挣不开。
趁谢流忱去抓石头之时,白邈一抬手?就?故技重施,在他的左脸上再抓下两道更深更重的抓痕。
一声惨叫,谢流忱摇晃着起身,痛到支撑不住,撞在一旁的山石上,勉力?稳住身形。
他低着头,就?这么?在地上散落的袖镜碎片间,看见几十张自己被抓毁的半张脸。
他颤抖着吐出口气,抬起头望向?白邈。
他双目猩红,几乎要?冒出血色的恨意,犹如癫狂的艳鬼,要?索取仇人的性?命。
白邈立刻从地上捡起一小块袖镜碎片,恐吓道:“你别过来。”
谢流忱一步步走过去,半张脸上不断流出的鲜血湿润了他的衣襟。
今日出门前再匆忙,他也把?脸洗得干干净净,换了身漂亮衣裳,才好去见她。
可这一切都被白邈毁了。
他想碰一碰自己的脸,却根本不敢落下手?指,真切地摸到那些外翻的皮肉。
谢流忱眼眶含泪,他如今一定不堪入目,她本来就?够讨厌他的了,现在就?更不会想看到他。
他逼到白邈身前,不顾白邈划在他手?上的镜面碎片,抬手?就?往他脸上砸下一拳。
白邈发出一声痛呼,谢流忱抬手?,再要?落下一拳。
猛然一股大力?将他推开。
谢流忱摔在地上,看清来人是谁,双目圆瞪。
他下意识捂住左脸,紧接着漫上来的便是无尽的委屈。
他只是打了白邈一拳,可他的半张脸被白邈抓得血淋淋的。
他受的伤比白邈重得多。
如果他没有红颜蛊,他就?彻底毁容了。
他看着崔韵时检查白邈脸上被他打中?的地方,心知在她面前闯了大祸,吸了吸鼻子,小声辩解:“是他先打我的,我……”
他话还没说完,迎接他的就?是一记重重的巴掌。
他被打得撞在身后的山石上,额头被锋锐的山石划破。
谢流忱呆呆地回头,一片紫色的衣角被山风吹得拍打在他脸上。
他看着她一直离他而去的背影,慢慢滑坐在地上,良久都无法回神。
她打他。
她为了白邈打他。
谢流忱仍旧死死捂住脸,不敢让她看见自己被抓出一道又?一道血口子。
指缝间不断渗出鲜血,他睁大眼睛,眼泪滚进伤口里,很痛很痛。
谢流忱看着她打开白邈的手?,将那一块镜子碎片丢到一边,又?检查他手?上还有没有伤口,却始终没有回头来看他的脸。
哭是没有用的。
谢流忱平复呼吸,努力?口齿清楚地解释:“是他先打的我,他先动的手?,他还抢了我的东西,我的脸被抓伤了。”
可他越说越难过,声音越来越轻。
从头到尾,他只打了白邈一拳,可他的半张脸被白邈抓得血淋淋的,他的手?被白邈划出了伤。
他受的伤比白邈严重得多,她怎么?都不看他一眼?
崔韵时听见他说话,没有理会,直到检查完白邈没有其他伤口,脑中?那一阵眩晕似乎才好转一些。
她抬头,看着谢流忱几乎破碎的表情,慢吞吞开口:“你是想要?我主持公道,为你做主吗?”
谢流忱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他没有说话,看着她的目光却带了一丝恳求。
他在恳求她不要?说下去。
“可是我为何要?为你作主,为何要?为你分辨对错,为何要?站在你这边?”
崔韵时无动于衷,继续道。
“你从前不就?是这样吗,包庇你的妹妹,让她所有的错都变成了对,从来都没有在意过我的心情。”
“我只是做了和你一样的事,你很难过吗?”
“那你记住这种感觉好了,因为我曾经?也是这样难过。”
第64章 第 64 章
她这么说?完, 谢流忱哑口无言,慢慢低下头去,仿佛一只引颈待戮的?白孔雀, 甘愿向她伏罪认命。
崔韵时却见不得他这个模样。
她讨厌看到他死不认错, 也同样讨厌看到他一被她指责,就顺从听?话地低头的?样子。
她根本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特?殊关?系。
脑子里像有只手在不断拨弄, 搅得她眼前一片血红的?晕影, 她忍不住想要向后倒去。
她勉强用木杖支撑住身体?, 慢慢道:“我方才遇上了你的?好妹妹, 她与?我说?了许多事。”
“她说?你娶我都是为了她, 你拆散我和白邈,也全都是为了她。”
谢流忱猛地抬头,急切解释道:“我没有, 我娶你完全出自本心,如果?只是想要成全燕拾和白邈,我有的?是法子,何需娶你, 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们成亲, 结为夫妻,和燕拾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唯一的?作用, 就是将你指给我看……”
“所以?你确实拆散了我们,”崔韵时打断他,眼前忽地一黑,她硬扛了过去, “上回我问你还有没有瞒着我骗着我的?事,你是怎么说?的??你真是永远说?不出实话, 你还有什么骗我的?没吐出来,还多着是吗?”
“谢流忱,你玩我还没玩够吗?”
“我当时说?,‘若我还隐瞒什么与?你切身相关?的?事,便让我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谢流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我说?的?话都还作数,永远都作数。”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匕首,如同上回在画舫上那样,把匕首握在她手里,又将她的?手包裹
住,对准自己?的?胸口。
他双目中还闪动着一点希冀,似乎觉得这样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下一刻,他就拉着她的?手向下用力,刀尖划破衣裳,刺透皮肉,半截刀刃都扎入了身体?。
崔韵时拼命停住手,拔出匕首,看着刀尖上的?血,气到整个人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又来这一套,杀人不用偿命吗,她难道还真能杀了他一了百了,恩怨两消吗?
上一回也是这样,他莫名其妙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然后就拉着她的?手扎穿他的?心口。
事后她心惊胆战地观察了好些日子,猜想他身体?构造特?异,心脏长在右边。
若非如此,他早就因为她那穿胸一刀死了,连带着害她成为逃犯。
他根本就是笃定她不会杀人自毁前途,所以?动不动就拿这一招来堵她。
现在匕首扎入一半,她反倒要赶紧叫他去止血,免得失血过多,或是感染而死。
他有恃无恐,她倒成了受制于人的?那一方。
真是欺人太?甚。
崔韵时一把将匕首扔到地上,紧接着抬手便是一巴掌。
她胸中郁气尽数灌注在这一巴掌上,力道大到她自己?都站不稳。
谢流忱踉跄着往后栽去。
他一直用手捂着左脸上不能见人的?伤口,手背上早已是一片血痕,她若打下去,手心都要被染上血迹。
他便将右脸转过去给她扇,而后被打得偏倒在地上。
眼看她仍是怒不可?遏的?模样,他哑声道:“这半张脸有血,会弄脏你的?手,你打这儿吧。”
说?完,他转头,将干净的?右脸更侧向她,让她方便下手。
崔韵时深吸了一口又一口气。
他很配合是吧,他很大度是吧,她打他是为了让他和她一样痛苦,不是为了看他体?贴、周到、百依百顺的?。
难道他以?为她有扇人巴掌的?癖好吗?
她头一回打人打出了一种对牛弹琴的?感觉。
她怒意炽盛,心神动乱,眼前所见晃成一片。
她想要向前走几步痛骂他,然而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一片落叶,轻飘飘地在空中转啊转。
似乎过了好久,她才终于坠地,迎面而来的?是空茫茫的?白,她被深埋其中,再也感觉不到自己?了。
——
谢流忱呆坐在崔韵时床边,窗外不断有枯黄的?苎壶叶飘过。
他数着叶子,等着她醒来,数到三十七片时,他再度看向她。
她眼皮轻颤,仍在昏迷。
他把她给活活气晕了。
他知晓她气性一向很大,可?这不怪她,全是他惹出来的?。
他抬手将她的?手笼在掌中,她肌肤上的?温度如常,他却总觉得有些凉,忍不住帮她暖了暖。
他托起她的?手掌按在自己?右面颊上,脸上被她扇过的?地方顿时泛起一阵细密的?刺痛,叫他忍不住轻轻颤栗。
他不在意她打他巴掌,事到如今,只要她能解气就好了。
只是似乎她越扇他,反而越生气,就像他越想向她示好,越靠近她,她便越抗拒一般。
崔韵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谢流忱一怔,赶紧别过头,重新遮掩住左脸。
他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始终不曾偏移。
他想开口说只要她能出口气,想打他几下也可?以?,捅他几刀也可?以?。
他是无论损伤到何种程度都会恢复的?,她的?身体?却比他脆弱得多,她应当顾着她自己?。
脸上传来被人触碰的?感觉,谢流忱下意识将她的?手按住。
崔韵时慢慢从他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目光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又转向四周,而后道:
“夫君,这是哪里?”
——
裴若望没想到会从谢流忱口中听?说?崔韵时失忆的?消息。
她的?记忆停留在新婚三日后,对于这之?后谢流忱的?所作所为全无印象。
她从山坡上跌下去时应是撞到脑袋,再因情绪激动难以?自控,以?至于脑中血块压迫,进?而短暂地失忆。
虽然对身体?没有影响,可?是不知何时就会恢复记忆。
说?这话时,谢流忱的?神情笼着一层阴云,就像开在阴暗山谷中的?花,叫人如何看都看不分明。
随时都有可?能恢复,意味着谢流忱时时刻刻都要担心她会想起一切,而后毫无预兆地离去。
得到这样一簇不知何时就会彻底熄灭的?火,比从未得到更加折磨。
可?即便知晓接下它?,从此就再难安宁,他却还是选择立刻把它?攥在手里。
裴若望十分理解他的?心情,对此,难得地没有说?任何风凉话。
谢流忱迅速安排好了一切。
将崔韵时带回京城之?前,他给白邈留下了足够分量的?乌肉粉,保证他不会死去。
再安排人将白邈安置在偏僻之?所,保证他能得到最好的?吃穿用度的?同时,也不让明仪郡主的?亲卫找到他。
他是厌恶极了白邈,可?是他更不想留半点让她因白邈之?死而伤心的?可?能。
这一切崔韵时都一无所知,谢流忱给她另外编了一套说?辞。
如今在她眼中,谢流忱几无瑕疵。
两人成婚六年,夫妻恩爱,如今是在此地闲游时,崔韵时意外受伤,才失却了这六年间?的?记忆。
他们从齐归山启程回京,两日后到了曲州符阳山。
游人来来往往,山道两旁海棠花灿若云霞,几乎人人手里都捧着一两枝花。
崔韵时探头看了一会,忽然叫马车停下,她下了车,在一棵花树前站定。
她看了许久,似是在赏花,又似在思索什么。
谢流忱默不作声站在她身后,心却已经高高提起。
她在想什么,她想起从前有关?海棠花的?种种了吗,是想起白邈曾折下花枝,在她散学的?路上送给她,还是想起有关?海棠花戒的?往事?
不断有游人闲谈着从他身后过去,崔韵时却一直不发一语。
这种安静在慢慢地剐着他的?皮肉,让他产生疼痛的?幻觉。
崔韵时转头,注视了他片刻,忽而笑道:“夫君,我想要一枝海棠花,你帮我折一枝吧。”
谢流忱犹豫一会,他当着她的?面折花,是否会唤起她曾目睹白邈为她折花的?记忆。
他尽量笑得自然,叫她回马车上去,他给她折一枝最漂亮的?回来。
马车重新上路。
风拂动车帘,也带起谢流忱面上遮挡伤口的?面纱。
他赶紧扯住飘飞的?纱,不想让崔韵时瞧见自己?丑陋的?面容。
崔韵时其实已经瞥见面纱下的?模样,他肌肤白润如美玉,便显得那一点浅浅的?异色格外明显。
其实他再擦些祛除疤痕的?药膏,便会好了。
但她见他小心翼翼,便只作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心想大概绝色美人都是如此爱惜自己?的?容貌,
她并不觉得谢流忱这般在意自己?的?相貌有什么不对,似他这般美丽,若是丝毫不爱惜自己?的?脸才是种错吧。
在马车上无事可?做,她闲着无聊,怀抱着谢流忱给她折的?花,把它?当作宝剑一样在半空比划了个剑招,对着虚空斩落数剑。
而后她收回手,怀抱花枝,幻想自己?是古画上的?仙子,闭目端坐着,专心陶醉于自己?的?美貌与?气质。
谢流忱一直看着她,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他本该觉得她这样很可?爱,这一路同行的?旅途本该格外美好。
只是他此时实在没那个心思,他一看见她打量那花,就生怕她回想起什么。
他一刻都不能放松,时常在脑中想像倘若她回想起一切,与?他翻脸的?景象,设想自己?该如何挽回她,向她诉说?自己?的?悔改之?意,只求她再给他一次机会,留下来。
谢流忱疲惫地闭上眼,手指却忽然被什么东西?触了一下,他猛然睁开眼。
崔韵时正用那枝花戳他的?手指,见他被打扰得睁开眼,就露出得逞的?笑容。
谢流忱的?心软和下来,她只记得十七岁以?前的?事,如今正是十七岁时的?心态。
那时她虽也受过大大小小的?磋磨,可?大多数时候还是活泼自在的?。
后来变成如今的?模样,全是被他一点点地折腾出来的?。
这样一想,他心中满是愧疚,更想让她永远就这样快活无忧。
他已经不会让她伤心了。
可?这件事由不得他,凡是与?她相关?的?事,其实都由不得他。
他望着她的?笑脸,不知不觉间?,从舌根都泛起苦涩。
第65章 第 65 章
行至远棠镇, 正是?午饭时分。
几辆马车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前停下。
谢流忱抬头,见金漆匾额上的店名?与镇名?一样,都带了远棠二字。
他心里清楚这没什么不?对的, 可仍觉这个棠字像根刺一样, 不?知何时便会扎她一下,叫她清醒过来。
三人分坐两桌, 崔韵时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独坐一桌的裴若望, 问:“你朋友不?与我?们一起坐着?吗?”
谢流忱极轻地道?:“他的脸受了些伤, 不?想与人走得?太近。”
崔韵时悄悄点头, 很是?理解那?人的心态, 不?再多问。
点菜时,谢流忱居然听见她要了一道?蜜汁玫瑰芋,他放在桌下的手指渐渐收紧。
她如今既然只记得?十七岁之前的事, 那?便不?该喜欢这道?菜。
直到她十九岁时,家中来了个抚州的厨子,尤擅做这一道?菜,蜜汁是?厨子独家的秘方, 正合她的口味, 她才开始好这一口。
她想起什么来了?还是?有?隐约的记忆正影响着?她的判断吗?
他装作随口一问:“从前不?是?不?喜欢这道?菜吗?”
崔韵时自己也觉得?十分奇怪,她不?喜欢蜜汁那?种古怪的甜腻口感,蜜汁缠过舌面, 哪怕咽下去?了,嘴里还是?黏黏的。
她想了想,道?:“我?也不?知为何,突然便想吃了。”
那?便是?后者, 她对一些事物还残留着?失忆前的感情。
那?么她见到他时,是?否还是?不?自觉地厌恨着?他, 只是?没有?显露出来。
谢流忱半垂着?眼,将这个结论在心里反复地想。
一口气塞在胸口,不?上不?下,让他没有?任何胃口。
等到菜一道?道?上来,他用公筷给她布菜。
崔韵时不?知失忆前他是?不?是?都如此?贴心,但看他做得?这般自然,她也不?需客气。
凡是?主动送到她面前的,那?都是?她应得?的,有?人对她好,她受着?就是?了。
她吃得?开心,吃到一半时,忽然发现他只顾着?服侍她,自己倒是?没吃几口。
她好心催促他快吃,别只顾着?她。
谢流忱顺从她的话,夹了几筷子虾仁送入口中,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略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
见她仍时不?时瞥来一眼,他只得?继续装作什么事都没有?,一口口地将食物吃下。
桌旁只有?他们二人,她还对他十分友善,本?是?难得?的单独相处的时候,可他完全无?法?体会这种愉悦,只觉自己像行走在漫漫荒野上的羔羊。
不?知头顶的天空何时便会突然降下刀子,他每走一步都是?战战兢兢,左顾右盼,找不?到任何出路。
崔韵时见谢流忱吃得?斯文,大概是?个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之人,便歇了与他交谈的心思,目光转向?四周。
其他桌边坐满了人,食客正在谈天说地,有?人提起曲州正发疫病,她的小女儿下月本?要取道?曲州赴往营州,这下可要耽误了。
崔韵时心想可不?是?吗,他们本?也要经过曲州,就是?因为疫病才绕了远路,直绕到了远棠镇这里来。
又有?一桌人声音高亢,崔韵时随便听了一耳朵,似乎是?两人正在痛骂好友的新?婚夫婿。
“这样丧良心的丈夫,还是?趁早和?离吧。”
这句话格外响亮,不?仅崔韵时自己听得?清楚,她注意到对面的谢流忱动作也是?一顿,显然也听见了。
看来爱听八卦是?所有?人共同的爱好,不?管外表多斯文都一样。
只听那?女子继续骂道?:“你生辰他都不?回来,他能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那?间小酒肆没了他就不?成了吗?才成婚两月便这样怠慢你,今后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生辰没有?回来的夫君又岂止这姑娘正骂着?的这一个。
谢流忱心虚至极,几乎想让崔韵时不?要再听了,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阻止,引起她怀疑。
他假装无?事发生般,询问崔韵时还想吃什么茶点,他方才看隔壁桌那?道?桂花藕粉糕似乎不?错,应是?不?会过分甜腻,或许她会喜欢。
他刚把她的注意力引回来一些,那?一桌的女子又怒道?:“和?离吧,这样的丈夫要来何用,放在眼前,整日受鸟气吗?”
和?离二字如同两块巨石,直把谢流忱砸得?惴惴。
他极度不?安地望了眼崔韵时,只见她若有?所思,开始仔细聆听那?边的动静。
好一会,她转头对他小声道?:“我?听到她夫君每回都在她和?小姑子争执时拉偏架,和?这种男子过日子,还不?如跟匹马在一块,起码一抽马,它就知道?听人话。”
她感慨地总结道?:“有这种丈夫真是倒霉,换成是?我?,我?也要和?离的。”
谢流忱顿时一口都吃不下去了。
——
出了远棠镇,便是?北壶山。
马车还没到山脚下时,崔韵时远远便望见整座山都是?金灿灿的,像一座撒满桂花的**雪山。
等车行到了山道?上,她探头望去?,才看清原来山上并不?是?栽满桂花树,而是?银杏树。
崔韵时仍掀着?车帘,就这么回头将谢流忱望了望。
她的目光如此?明显,有?眼色的男子就会知道?她要下车玩。
果?然谢流忱属于?眼睛还算好使的那?种,他对她温声道?:“我?们不?急着?赶路,一路上看见有?趣的便叫车夫停下,你大可以慢慢玩着?回到京城。”
崔韵时立刻高兴起来,没忘夸他一句:“真的吗,夫君你真好。”
这种不?值钱的好听话她随口就能说。
嘴巴甜一下哄哄他,他高兴了,她也过得?舒心。
只是?谢流忱的反应并不?如她所想。
他虽然也在笑?,可那?笑?容有?些古怪,好像是?专门笑?给她看的。
不?像她在讨好他,反倒像他在讨好她一般。
她有?种错觉,好似此?时她伸出手去?,他就会把自己的脑袋放到她手下,由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崔韵时把这个奇怪的想法?丢到一边,她跳下马车,走到最粗壮的一棵银杏树下,在一大片厚厚的落叶中捡出了一片最合她眼缘的叶子。
她拿着?那?片银杏叶在谢流忱面前晃了晃。
他轻笑?,俯身从铺散一地的落叶堆里挑挑拣拣,拿起一片与她那?片形状相似的看了看,发现叶面有?些绿色的斑点,又将它轻飘飘地扔掉,接着?寻找与她的更为接近的银杏叶。
他就这么干巴巴地找了半盏茶功夫。
崔韵时对他这种莫名?其妙的执着?并不?感到奇怪。
白邈也是?这样,总要和?她在衣裳首饰上做些相近的搭配。
她觉得?奇怪的是?,他有?那?么喜欢她吗?
她对过去?六年毫无?印象,并不?知道?他们曾经一起经历了什么。
从他口中说出的恩爱夫妻,似乎像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不?过他深深喜爱着?的对象是?她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
她一向?觉得?自己配得?上一切好东西,这自然也包括旁人竭尽所有?,掏给她的真心。
崔韵时一口气抓了一把落叶,故意为难他,一片片地把叶子飞到他面前。
“我?又捡了很多,你要一片片地找和?它们相似的叶子吗?那?我?们今晚还能找到投宿的地方吗?”
“……”谢流忱万分无?奈地看着?她朝他丢叶子。
崔韵时从里面随便抽了两片出来,一片给自己,一片递给他。
“只要是?我?送你的,长得?不?一样又有?什么关系,好好收着?吧。”
她等着?谢流忱像白邈一样反驳她胡说八道?,却见他将那?片银杏叶正反面地翻着?看,还当真将它收下了。
崔韵时有?点讶异,心想这个人真是?好哄,轻轻松松就被顺了毛。
她哄人的小手段还有?一些,扬手便将怀里捧着?的大把银杏叶撒到空中。
她低下头,看见半跪着?的谢流忱,在纷纷落下的银杏叶里对着?她微笑?。
这笑?容太过美好。
她忽然生出种不?真实的感觉,好像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那?六年之内。
——
山上有?一座山庄,专供来往游客留宿。
老板青娘二十七八岁的模样,风情万种、身段窈窕。
她从一扇长着?月攀花的门前出来,摇着?团扇看过路的人,脸上的笑?像北壶山的酒泉,清澈醉人。
从这门前过的游人,不?论男女,只要见了青娘,眼睛都挪不?开。
双脚走出十步远,脑袋还要转回来看这位难得?一见的婀娜美人。
崔韵时跟在谢流忱后面,人都已经进入庄内了,还是?忍不?住倒回几步,看青娘映在夕阳下的侧脸。
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回过头,正好对上谢流忱的目光。
那?眼神,犹如一只家猫发现主人垂涎野猫般哀怨。
她干笑?一下,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往房间走。
大概是?当着?夫君的面看别人看掉了魂,遭了报应,没多久,她胸前那?片肌肤便有?些痒,仔细一看,原来是?起了些红疹子。
这是?老毛病了。
崔韵时脑中忽然划过这个念头,她迷茫片刻。
为何就是?老毛病了,这是?她第一次胸口起红疹子啊。
谢流忱很快注意到她的异常,过来一瞧便知道?她需要蛇甘草。
好在他备了一些用蛇甘草制成的膏药,以备她不?时之需。
他出门吩咐小二烧洗澡水,等她洗过澡后再擦上药膏。
他沿路往外走,没找到小二,却遇上了青娘。
青娘一见他便招呼道?:“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便是?。”
谢流忱说完后,顺便询问庄内是?否有?安神香,他担心她痒起来会睡不?好。
青娘笑?道?:“公子真是?问对人了,同我?来,我?常用的那?种可是?上好的安神香,私下并不?往外送的。”
谢流忱便跟着?她去?了,只是?停在院外,并不?入内。
青娘也不?在意,她径直往里走。
院中有?个七岁大的孩子,见到青娘便奶声奶气地叫了声娘亲。
青娘笑?着?摸摸女儿的小脸,让她接着?玩去?。
谢流忱眼看着?她进了屋子,似乎在里边翻找些什么。
而后她拿着?几枝线香出来,刚要交到他手中,脚下不?留神绊了一下,整个人往他怀里栽去?。
谢流忱立刻倒退三步,一手提住青娘的后衣领,将她整个人给提直了放在地上。
他虽有?些怀疑她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扑的,但既然她没得?逞,便当作无?事发生好了。
“有?劳青娘子。”他伸出手,要接过线香。
青娘却将东西握在掌心,收了回去?,笑?吟吟道?:“公子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谢流忱目光冷了下来,转身就走。
青娘挡在他身前,目光像蛇一样在他脸上身上不?住滑动、缠绕:“你可不?要不?识相,那?些男男女女,人人都想有?这个机会。可我?现在只给你一个人,你再想一遍,告诉我?,你要不?要留下?”
谢流忱看了她一会,本?想说些极难入耳的讽刺之语,想到她是?个孩子的母亲,终究还是?忍下了。
他看那?小姑娘正睁着?眼望着?母亲,侧身挡住孩子的目光,压低声音道?:“青娘子,你孩子还在这里,你怎可做这样的事。”
“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孩子她爹都管不?着?我?,孩子就更管不?着?了。”
她娇笑?道?:“怎么样,公子如此?体贴心善,要不?要来做我?孩子的新?爹爹?”
谢流忱一阵恶心,又是?一个与他母亲一般,只图自己快活,不?管孩子如何想的人。
他再不?多言,阔步离开。
青娘站在原地,摇着?扇子,脸上的笑?容渐渐散去?。
她去?了次间,屋中正坐着?个女子,一条蛇正缠在她的腕间,花色鲜艳,蛇头呈三角形。
青娘畏惧地看了看这条毒蛇,生怕它突然飞蹿过来咬她一口。
女子拍了拍蛇头,训斥它不?许故意吓青娘。
“你要我?勾引他,可我?失败了,”她埋怨道?,“他长得?知情识趣,没想到是?个愣的。”
那?女子也不?在意青娘的失败,她在青娘脸上温柔地摸了摸,示意她先出去?。
待屋中重归宁静,那?女子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口:“我?让人将他勾过来,好分开他们俩,可他根本?不?吃我?这套,真是?个没品位的东西,青娘何等美貌可人,他却没有?半分心软。”
另一道?声音从她口中响起:“换个人去?勾引他吧。或者,你想办法?杀了他的妻子。”
“算了吧,我?看那?小子也不?会领咱们的情,你就别管了。他爹也是?个背离族人的,更别说他身上还混着?那?背信弃义的皇族的血,和?我?们更不?是?一条心。”
“我?也不?是?只为了血脉之情,我?……”
两道?不?同的的声音交谈许久,等到太阳落山了方才结束。
可从头到尾,屋中就只有?她一人。
——
崔韵时沐浴完后,趿着?鞋回到床边,啪地一下倒了下去?,占据了整张床。
她脸朝床趴着?,抱怨道?:“好累啊。”
“哪儿累?”
她晃着?脚道?:“足底疼。”
谢流忱走过来,帮她脱下鞋子放到一边,开始帮她按摩脚底。
崔韵时悚然一惊,身体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亲近,本?能地抖了一下。
她有?点不?好意思,可看他动作自然,她心想大概她忘记的那?六年里都是?这般过日子的吧。
等她享受完了他的一番好意,她往床内侧一滚,很快便睡着?了。
谢流忱立在床边,脸上挂了一日的笑?容尽数消失。
他看着?她安然的睡颜,很沉地叹了口气。
夜渐深,谢流忱半梦半醒间感到一只手抚摸上他的脸。
崔韵时在他耳边轻轻道?:“你骗我?骗得?还不?够是?吗?你怎么有?脸说你与我?是?恩爱夫妻的?”
“你有?什么值得?我?爱的,你配吗?”
他猛然惊醒,吓出一身冷汗,等感受到脸上当真盖着?一只手时,他整个人都抖了抖,几乎要魂飞魄散。
不?要是?真的,千万不?要是?真的。
他转动眼珠望向?手的另一边,发现她睡得?很沉,以至于?翻了个身,把手打在他脸上都没醒。
还好只是?个梦。
他这样想着?,却完全感觉不?到庆幸,只是?疲惫地轻握上她那?只手。
自她失忆之后,与她相对的每时每刻,他都倍感煎熬,就像一个冒充别人身份的罪徒,不?知何时便会被拆穿,从云端落入地狱。
看见她对他绽放笑?容的时候,他就会情不?自禁地想,等她想起一切,这张脸上出现厌恶的表情时,他要如何接受。
他拥有?她的每一刻,都在不?断预演失去?她时的情景。
谢流忱就这样侧躺着?,等待着?白日的到来,他不?敢闭上眼。
夜太长了,他害怕清醒着?看她对他笑?,也害怕睡着?后,能看她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越来越少。
假如明日她就会恢复记忆,那?么今晚他就不?应该睡着?,以免浪费了这最后可以安然相处的时光。
他抬手抚摸她的头发,感受冰凉的发丝从他掌下蹭过。
他一辈子都理直气壮,从不?觉自己该对谁低头认错,即便自己当真有?错,也轮不?到别人指责,更不?可能改过自新?,为了旁人而改变自己的行事作风。
何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今他终于?体会到了。
第66章 第 66 章
次日清晨崔韵时便醒了, 她本以为自己醒的最早。
一翻身,面颊却蹭到一只手上。
她抬眼往上看去,谢流忱正靠坐在床边, 他似乎想抬起手, 手指险些再次擦过她的鼻尖,复又放下。
手掌用力向下按去, 身下软绵的床铺便深深地陷了一块。
崔韵时的目光沿着他修长的指骨一路向上溜去, 直望到他脸上, 见?他眸色清明, 显然已经醒来许久了。
崔韵时撑着手臂起来一些, 对他笑了笑。
一大早看见?美人,总是叫她心情舒畅的。
她起床洗漱一番,再次躺回了床上。
不知怎的, 她总觉得?与?这床格外有缘分,必须得?多躺躺才觉舒坦。
谢流忱看她毫无仪态地倒在床上,问道:“今日要出?门吗?”
“眼下没有这个打?算,只想躺在床上消磨一整日, 不过……”
崔韵时翻过身, 谢流忱不知她是如何转换的姿势,双腿就那么轻巧地一划。
裙摆在半空中漾出?了一个漂亮的圈,像是晚霞在水中的倒影。
谢流忱将目光从她裙边收回来, 道:“那我也不外出?了。”
崔韵时撑着头,道:“可我想吃昨日那家远什么酒楼的茶点和吃食。”
谢流忱见?她连远棠酒楼的名字都记不住,心里莫名有些安慰。
没记住便好,她真把看一路上与?过往有关联的人和事都放在心上, 他才要惶恐。
可那家酒楼远在镇中,他们此刻是在镇外北壶山上。
从京城出?来时, 谢流忱没有带一个随从。
他本想花点钱让小?二代劳,可小?二总不及元若伶俐。
她的吃食要额外过一道外人的手,总是让人不太放心。
至于裴若望,他就更指望不上了。
天刚透亮时,他因?为心情郁卒,上门找裴若望闲谈。
裴若望一挥手,表示自己要去镇上一趟,昨日他在异宠馆内看到几只稀奇的黄绒兔,他已与?店主商议好,也下了定金,今日便要去挑选一只最为乖巧的,带回京城送给陆盈章养。
谢流忱听完,不免嫉妒。
裴若望与?陆盈章的将来一片大好,而?他与?崔韵时,真是没半件好事可提的。
此时他手边没有得?用的人,只得?自己亲自去一趟酒楼。
他转身要走,又忍不住多叮嘱几句。
“你的脚崴了没多久,虽然好了,也不要再随便跳来跳去,昨日你从马车上跳下来那样的动作不可以再做了。”
崔韵时懒懒道:“我知晓了。”
谢流忱仍是不放心,不将她放在眼前,他就觉得?会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他走回床边,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劝说道:“不如你与?我一同?去吧,你在马车中睡着,到了地方我再叫醒你,带回来的饭食热过一遍,总没有在酒楼里的好吃。”
崔韵时拒绝了,马车里哪有床上舒服。
谢流忱还要再说什么,崔韵时往被子里钻了钻:“我不去。”
“可是……”
崔韵时提前打?断他:“我不去。”
谢流忱没见?过她这副不听话的模样,稀奇地多看了她两?眼。从前都是她顺着他,如今倒也该轮到他顺着她了。
可他又实?在不放心,千头万绪一时无从说起,只得?道:“庄子里的秋梨饮虽然解渴,你也不能多喝,秋梨饮性凉,喝多了会寒胃。”
崔韵时:“……”
她又不是傻子,会因?为好喝就把自己喝出?个好歹吗?
她侧头瞪了他一眼,他管得?比她的奶嬷嬷还多,真烦人。
“男子——过于——唠叨,会变得?面目可憎。”她慢腾腾地说完,向外一摆手,示意他赶紧出?发。
谢流忱满心无奈,又觉得?她能对他这般不客气,随意地使唤他也挺不错。
从前都是他拿捏分寸管束着她,以免她得?寸进尺,现在她这样任性,证明她很放松,并未防备着他。
他的手正搭在她脑袋边,趁她不注意,悄悄捏了捏她鬓边的一缕头发。
崔韵时忽然回过头,他赶紧收手。
她自然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只是并未在意。
如果她能把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作为第三个人站在一旁,她也会想摸摸她自己的。
“夫君,我今早起身时,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是想起了什么?”
谢流忱看着她的笑脸,嘴角牵起的弧度和她一模一样,像一个模仿活人笑容的木偶。
“早上看见?你的手时,忽然就想起你用这只手撒鱼食的样子。”
“没了?”
“嗯,大概很有冲击力的画面才能让我回忆起往事。”
崔韵时觉得他的手十分赏心悦目。
放松的时候漂亮,用力到青筋毕现的时候也很漂亮,所以才会震撼到她,进而?让她想起与这只手相关的记忆。
谢流忱掩饰性地俯下身,将床边她的鞋子放好,不让她看见自己脸上的任何异样。
谢流忱柔声道:“这倒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必勉强自己去回想,即便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妨碍我们过日子。”
“没有勉强,它自己就钻出?来了。”崔韵时仰面看着帐顶,再次催促他该出?发去镇上了。
谢流忱浅笑,帮她拉好被子,搬来一张圆凳放在床旁,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倒了一杯秋梨饮放在圆凳上后,他才离开。
门一合上,他平和带笑的表情就像被搅乱的水面,凌乱成?一片。
——
谢流忱一路心事重重,直到马车停在远棠酒楼前,他仍烦躁得?不行?。
这什么酒楼竟要他亲自前来,为何开在镇中,为何离北壶山那么远,害他不得?不暂时离开她好几个时辰。
他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忽然福至心灵。
这里的小?酒楼不比京城,银钱若是给的足够,什么都好说。
他给了店主足以包下酒楼一个月的银钱,让酒楼这六日暂时停止开门迎客,厨子全都送去青朗山庄做菜。
这样一来,即便夜半时分她想吃些什么,也随时能吃上。
谢流忱安排完一应事宜,刚要上马车,就和人群中的裴若望对上了视线。
裴若望一手提着个笼子,一手搂着只黄绒绒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朝他这边走来。
谢流忱很快看清他为何慌张。
那兔子在裴若望怀里疯狂蹬腿,每一脚都带着要挣脱他,奔向自由的力度。
谢流忱问:“你为何不将它装进笼子里?”
“这笼子太硬,它踹笼子踹得?脚垫都出?血了。”
谢流忱不解:“你今早不是说要精挑细选一只乖巧的吗?”
裴若望:“它没生气之?前是挺乖巧的。”
谢流忱:“……”
裴若望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熟悉的鄙视,立刻回嘴:“你质疑我的眼光?我的眼光好着呢,我喜欢的是盈章,盈章从来都不打?我,她对我可好了,我要是伤着一点,她都会心疼。”
他把马上要蹬出?去的兔子往怀里按了按,继续道:“你呢,你看上的女子可比我这兔子凶猛多了,手劲比牛还大,一巴掌能把你打?得?原地旋转两?圈。盈章会疼人,崔韵时呢,会让人疼。”
谢流忱本已掀开车帘,闻言豁然转身,极为不悦道:“她打?我又不是她的错,是我欠她的,你扯到她身上做什么?”
“你也知道你欠打?啊。”
两?人一言不合,扭打?着滚进了马车里。
两?人相识多年,很清楚对方的痛脚,于是口下和手下都不留情。
等到马车停在青朗山庄门口,谢流忱也下不了马车。
他脸上又添了几个青青紫紫的拳印,左眼眶的那一个遮都没法遮,本已大好的脸又见?不得?人了。
他不能回去见?她,干脆示意车夫继续沿着山道往前,去半山腰的那座月老祠。
先前他被月下诅咒一通,又抽出?好几支下下签时,便想去香火旺盛的月老祠中多奉些香火钱,请月老护佑他的姻缘。
可后来的事一件接着一件,他和她没过三日便走到了和离的地步,没有一日能让他得?闲去月老祠一趟。
今日反倒阴差阳错,得?偿所愿。
他跨过门槛,见?到庙中多的是成?双成?对的有情人。
庭中一棵银杏古树,枝干间红线缠绕,挂着无数木牌。
木牌上
隐约可见?或刻或写着人名。
他头一回来这种?地方,站在无人在意的角落,看着这些面容青涩的少男少女一同?在木牌上写下双方的名字,而?后又齐心协力将木牌挂上去。
他心中想着回京后也要带她去月老祠,让天上的神明瞧仔细,他要祈求的就是就是和身边这个人的姻缘。
至于如这些有情人一般,同?她系红绳,挂木牌,他也不敢奢求。
她未失忆前就痛骂过他,骗她的事一桩又一桩。
他如今又是在欺瞒她,即便再不得?已而?为之?,这也是骗了她。
所以能将她留在身边便好,其余更为亲密的举动便算冒犯她了。
谢流忱在神像前虔心祈愿,只要能与?她重新开始,怎样的代价他都可以承受。
他知晓这些神神鬼鬼都只不过是人心妄念,可如今他宁愿信一回。
他将愿望在心中默念三遍,而?后诚恳下拜。
香烟缭绕,神像俯瞰人间,在它眼中,面前跪着的,俱是一模一样,陷于苦顿的众生。
——
崔韵时没想到谢流忱居然将厨子都弄过来了,他做事真是出?人意料。
等她吃饱喝足,又过了一个时辰,他才回来。
这一回他又重新戴上了面纱,露在外面的眼眶上还带着伤。
她讶然道:“这是怎么弄的,有人打?你?”
“摔了一跤……”如今他对着她撒谎,总有些不自在。
愧疚就像一把火,无声地煎熬着他的心脏。
崔韵时默然片刻,心想他真是多灾多难,眼看他头越来越低,似乎很为脸上的损伤而?难过。
她便摘了一朵月攀花,簪在他的鬓边,赞道:“真好看。”
谢流忱一颤,心知她是在安慰他,可她越是待他亲善,他便越觉得?自己从前不是人。
崔韵时见?他抬眸,小?心翼翼地看她,忍不住笑了。
若不看他眼眶这块青紫,他戴着面纱的样子可真是美得?没话说。
乌眸墨发,鼻梁高挺,更不要说皮肤比鬓边的花瓣还要细腻。
她立刻起了打?扮他的心思,扯了条细细的红青丝穿过月攀花,做成?了两?只耳环,挂在他的耳边。
崔韵时半是调笑半是认真道:“真是人比花美,一点小?小?损伤,难以遮掩夫君半分风姿。”
她的话语那般动听,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又麻又疼,一片火辣辣的心悸感蔓延至全身。
谢流忱想起白邈痛骂他是小?偷,是强盗。
他此刻才觉得?这句话是真的。
他的确像个小?偷,不是从白邈那里,而?是从上天那里偷来了这段幸福安逸的日子。
他虽然厌恶白邈,可是他知道,他与?崔韵时之?间最大的问题不是白邈,而?是他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几乎断绝了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
她现在会这样关怀他在意他,用她的方式排解他的愁闷。
可等她想起来呢?
她迟早……会把一切都想起来的,也同?时会想起,他死性不改,再次欺瞒了她。
第67章 第 67 章
马车在?路上断断续续走了一个月多, 待回到京城,已是深秋时节。
马车停下,崔韵时站在?陌生的府门?前, 有些迷惑道:“从前……”
她记得谢家好似并不在?这个位置。
谢流忱解释道:“夫人忘了, 我们离开京城前,我便?已分府, 如今不与其他?谢家人一同过。”
崔韵时点头, 并不将此事太放在?心上, 不管发生什么?, 都不能影响她过舒坦日子。
谢流忱看她不在?意的样子, 又见她没有多问,松了口气,谎话?总是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
比起运使高明的说谎技巧, 他?更想少对她说些谎。
他?多说一句谎话?,他?们之间那本就微弱的可能,就会死掉一点。
他?很早就写了两封信寄给元若,一封直接转交给明仪郡主?, 表明要开府单过的意思, 另一封则由元若拆看。
他?嘱咐元若在?他?们回来之前,将他?与崔韵时的一应物件全都搬到他?在?新宁巷的宅子里去。
宅子主?院次间有一个汤池,引了活水入内, 她可以在?里边泡汤浴。
只是不像她从前的松声院,在?庭院中有架秋千,等她挑好位置,再请工匠来做秋千吧。
写下这封信前, 他?也曾想过自请外?放出?京,再也不带她回京城, 不与那些旧人有半分交集,以免言谈间勾起她的回忆。
只是在?哪做官都不如做京官来得好,他?手里的权力越大,越能给她想要的东西。
他?若没有足够的价值,她就更不会栖息在?他?这根枝上。
——
次日,谢流忱与裴若望约在?六山茶楼相见。
他?还?记得他?们的交易,裴若望任劳任怨了这么?久,全是为了能改头换面,不用?再顶着?张残缺不堪的脸。
谢流忱先到的茶楼。
每每与人有约,他?都会比对方来得早,没有什么?特殊缘由。
他?只是喜欢等着?人来见他?,觉得这是件格外?有盼头的事。
在?相见之前,他?可以准备好对方喜欢的茶点与香饮子,给今日的约见开个好头。
好的开端至关重要。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浅浅划下一刀。
楼下说书先生似是新来的,摸不准时下风行的口味,正在?说一则老掉牙的恶人重生后,行善积德,改命换运的故事。
这故事有些无趣,说到一半就被茶客起哄,说书先生不得不改说了一女同时嫁八夫的故事。
等到他?们约定的时间,裴若望来了。
谢流忱将瓷瓶递到他?手里,嘱咐他?如何用?药,有什么?避忌。
最重要的是这蛊服下后过几日便?会失效,每隔几日便?要继续服用?。
对于这个巨大的缺陷,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谢流忱活着?,他?就能一直从他?那里得到这种药。
而谢流忱绝对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长久。
这让他?十分放心。
谢流忱转而说起另一件事:“既然你?即将回到陆盈章身边,那她现在?的丈夫就该给你?腾出?正夫的位置来。”
裴若望听他?这不咸不淡的口吻,就知道他?已经有办法了。
“你?的意思是?”
谢流忱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茶楼外?,过了会,轻抬下巴,示意裴若望看他?指点的方向。
裴若望一看,愣了一下,对面街边刚要转入巷口的,不正是陆盈章如今的夫君闻遐吗?
“怎么?一回事?”
谢流忱平淡道:“陆盈章心里有你?,可她以为你?死了,这才和闻遐成?婚;闻遐心里有他?的表姐,那表姐还?活着?,他?却?娶了陆盈章。”
他?喝了口冷茶,幽幽道:“如今他?正是要去见被他?安置在?此的表姐。”
裴若望登时大怒,他?自然想要见不得闻遐占据陆盈章的夫君之位,但?更容不下闻遐三心二意,背叛她。
他?刚要起身去揍一顿闻遐,谢流忱叫住他?:“你?急什么?,他?虽婚后还?与表姐私下往来,惋惜二人不能结为夫妻,说些不该说的话?。可到底也没有做出?什么?实质性的逾越之举,这时候你?戳破他?们,还?不足以让盈章彻底厌弃他?。”
他?接着?道:“所以我来帮他?一把,只要稍加挑拨,就能让他?坐实红杏出?墙的罪名?,让陆盈章休弃掉他?。”
裴若望怒气难消:“好,你?说要怎么?办,我这就去做。”
“你?不要沾手,”谢流忱摇头,“这样往后不管发生何事都与你?无关,就算陆盈章知道是有人挑事搅合,最后也只会追查到我身上,不会影响你?们之间的感情。必要的时候,你?还?可以附和她,谴责我,与我断交。”
裴若望这辈子第一次听见他嘴里说出?这样富有人性的话?,惊讶到甚至忘记自己刚才还?在?生气。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谢流忱,不知他?怎的突然大发善心。
“你为何要帮我到这个地步?”
“你就当我……”谢流忱思索片刻,寻摸出?了一个词,“当我想行善积德吧。”
他?总结道:“一切交给我便是,你?安心等着?做你?的陆夫郎。”
裴若望看了他?好几眼,才一脸见鬼的表情离去。
谢流忱仍坐在?原位,等到说书先生将眼下这一则故事说完后,临场休息走下台时,他?才过去。
——
连耍了一个时辰的嘴皮子,张秀坐下歇了口气,刚要提起茶楼三文钱一壶的茶给自己倒上一杯。
却?有小二过来,笑着?唤了句先生,殷勤地给他?送上一盏庐山云雾。
张秀是给好友代说两日书的,不知道这间茶楼的规矩如何,小心问道:“这要收钱吗?”
“先生误会了,”小二忙道,“是那位公子觉得先生的故事说得好,请先生喝茶润润嗓。”
张秀顺着?小二的手看过去,就见一个姿容如玉的男子朝他?行来。
他?顿时胡思乱想起来,他?说书时偶尔会遇见挑剔的客人,说他?将话?本子编得离谱,世上哪有长相出?挑成?这样的人,真?是胡说八道。
下回他?再被这种客人挑刺,他?就该把这人拉出?来给他?们看看,不是没人长这样,而是他?们没有见识。
这人走到他?面前,彬彬有礼地赞了几句他?只说了一半的那个故事,而后问:“后来呢?”
张秀一愣,明白过来,这公子是在?问故事的结尾。
他?有些感动,没想到知音竟在?此处。
他?答道:“那王公子到最后也没能改变命运,仍是和前世一样死于非命,只不过这回死得更早。他?以为席姑娘死了,便?打碎琉璃球,咽下琉璃碎片,殉情自杀。岂知席姑娘并未死,她的死讯只是误传。待她醒来,恶人已自裁,她得以与情郎相守,美满一生。”
公子哑然片刻,又问:“王公子不是已然悔改了吗,为何在?她心中仍是恶人?”
“他?重生的时候太迟了,若是重生在?他?作恶之前,那还?来得及,可他?已经将坏事做了一半,世上可没有回头便?能将从前怨仇一笔勾销的道理。”张秀很高兴有人与他?讨论他?写的这则故事,无比耐心地回答他?。
“总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席姑娘又不喜欢王公子,王公子又不是什么?正面人物,在?这故事里,他?别无去处,自然是走到死路上去了。”
张秀滔滔不绝道:“故事中有些人,从落笔那一刻,便?是注定所求皆落空,一生开花不结果的。”
不知为何,这公子听完沉默了许久,又问:“王公子死后,席姑娘可曾想起过他??”
张秀陷入沉思,故事到席姑娘与情郎结为夫妻便?结束了,这位公子问的是故事之外?的故事,他?并没有写到。
他?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根据自己对笔下人物的了解,给出?了个答案。
“应当是不曾想起,因为这些年过去,她早已不记得他?了。”
——
崔韵时觉得谢流忱从外?边回来之后便?有些古怪。
他?给她带了吉庆楼的糕点,她照例说了几句好听话?哄他?高兴,心中希望他?继续保持这种时刻惦记着?她的好习惯。
他?也照旧对她笑了笑,可那笑容让她想到褪了色的古画、被烈日烤得卷了边的花,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意味。
她也不知道他?在?外?遇上什么?事,既然他?不说,她便?不多问。
她只是靠过去,像安慰妹妹与井慧文一样,贴了贴他?的面颊,同时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让他?能在?她的臂弯里安心下来。
这个法子一向很奏效,百试九十灵,但?在?谢流忱身上起了反效果。
他?被她这样包容地抱着?,原本沉稳的人却?轻轻颤抖起来。
她干脆哄他?去沐浴,然后上床睡一觉,明日心情便?会好了。
她搬了张方凳坐着?,在?浴房外?等他?。
待他?裹了身雪白的寝衣,一身水汽地出?来,坐在?镜前准备解散头发时,崔韵时站在?他?身后,表示要帮他?梳理头发。
她拔下他?束发的玉簪,看了看,赞道:“这是谁给夫君挑选的,品相真?是不错。”
谢流忱从镜中看她,浅浅地笑了一下:“你?头上如今戴着?的这支也很衬你?,玉色暖白……”
他?说到这里,想起他?给她刻的那支玉簪,玉料质地更胜她头上那支,只是还?未送到她手上。
崔韵时这时道:“我也如此觉着?。”
她一边从他?面前的镜子里偷看自己的面容与发上的玉簪,一边装模作样地给他?梳了梳长发。
见他?面上本就似有若无的郁色好像消散了一些,她宽了心,在?镜子里和他?对上目光。
烛光氤氲,照得他?如一尊温润玉人,她心里觉得这气氛真?好,对他?弯唇一笑。
谢流忱也牵起嘴角,只笑了一下,便?不笑了。
这样温馨美好的时刻,本该日日都有。
可因为他?从前犯了糊涂,自以为掌握一切,有恃无恐,结果一切都成?了空。
如今无论怎么?追悔,都再也得不到未失忆时的她的一点好。
而眼前的一切也不过是镜花水月,随意一碰,便?会碎了。
——
待崔韵时睡下,谢流忱起身去了自己的院子。
他?合上屋门?,屋外?的虫鸣更加微弱,几不可闻。
他?站在?柜前。
月光、屏风、窗格、树影,交错着?在?地面与墙面上落下清疏的影子。
他?拿出?一个匣子,走回榻边坐下。
头发披拂在?肩头,这一把长发经过她的手,曾被她攥在?手里,一下又一下地梳理。
他?仰头靠在?榻边,从匣中拿出?那支玉簪,对着?月光细看。
月光是冷的,玉簪也是冷的,不像她头上插着?的那一支,在?日光下流转着?暖色光晕。
簪子被削成?石铃花之形,他?可以一刀刀把玉料削成?可以佩戴在?她头上的簪子模样,可是却?不能一刀刀把自己改成?她会允许他?留在?身边的样子。
他?支着?头,心中苦痛难当。
——
第二日,谢流忱有公事要办,不能陪她留在?家中,便?让自己安排的四个丫鬟服侍她。
她身边原本那两个丫鬟,一个叫芳洲,一个叫行云,之前都被她安排回了崔家,暂时侍奉在?她母亲身边。
这两人是最清楚他?与她那六年间之事的,务必要将她们远远隔开。
有这四个丫鬟暂时充当他?的耳目,防着?她与那些旧人接触也好。
他?原本是如此想的。
可出?门?还?不到两个时辰,元若匆匆对他?回报:丫鬟说,夫人要去沐苑。
沐苑。
谢流忱脑中荡开一根弦崩断的声响。
他?向来不喜将公私事混杂到一起。
夫人小姐们身边的仆妇一群又一群,再不济还?有明仪郡主?拿主?意,哪有什么?急迫到他?必须抛下公事去解决的家事。
可是沐苑不一样。
那里养了一些珍奇异兽,崔韵时从前就很不爱去,她嫌弃味道不好闻,太多禽类畜类混在?一处,有一股热烘烘的古怪气味。
据他?所知,她人生的前二十三年,唯一一次去那里,还?是因为白邈。
因为这是她和白邈定情的地方。
当年白邈那个蠢货想向她剖白心意,约她在?沐苑相会,声称要给她一个惊喜。
崔韵时忍着?难闻的气味去了那。
结果他?牵来了一头飞头凤,说已将它养在?女主?名?下,将以这只壮硕高大的奇鸟作为见证,寓意他?们的情谊如这只鸟一般孔武有力、展翅高飞。
崔韵时就只去了这么?一次。
此后,那只飞头凤也一直让白邈的人照看着?。
崔韵时还?对井慧文抱怨过,她实在?受不了那只大鸟在?她面前煽
动翅膀时带起的一阵怪味。
那怪味劈头盖脸地闯进她鼻子里,差点要了她的命。
所以她怎么?可能会主?动去沐苑,她必然是想起了什么?。
和沐苑有关的还?有何事?自然只有白邈。
崔韵时不是那么?没有分寸的人,在?现在?失忆的她看来,即便?她仍对白邈旧情难忘,她也不会跑去沐苑观赏那只飞头凤。
谢流忱疾步上了马车,要车夫以最快的速度赶去沐苑。
她到底想起了什么?不得了的往事,才会促使她做出?这样异常的举动?
一路上他?设想了很多可能,每一个都让他?无法接受。
及至到了沐苑,他?安排的丫鬟之一正站在?苑门?口,偷偷向外?看,一见到他?们,便?带路往崔韵时的所在?走去。
途中,谢流忱询问她,夫人为何突然要来沐苑。
丫鬟说她也不知,只是夫人突然做下这个决定,她们不敢马虎,便?将她的行程一五一十地上报上去。
谢流忱听完,心直接沉到底。
等他?赶到时,他?看见的是崔韵时的背影,她正背对着?他?,听人说些什么?。
而与她相对而立的人,却?是他?那不怎么?长脑子,嘴巴却?奇快的亲妹妹。
就是因为她口无遮拦,崔韵时才会知道,他?干过拆散她和白邈的事。
她们居然碰上了面。
那一刻,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惊心动魄。
第68章 第 68 章
崔韵时听得?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她回身一望,见到谢流忱。
她讶异道:“你怎会在这?”
谢流忱轻眨一下眼,道:“我恰好与一位好友约在此处, 他已经先行离开。”
他边说边观察崔韵时的表情, 没有任何异样。
崔韵时觉得?这实在太巧合了,巧合得?让人下意识怀疑有哪里不对劲。
不过在这之前, 她都遇到了他的二妹妹, 还是她率先发现的谢燕拾。
若说所有巧合都是别有用心, 那她也脱不开关系了。
先前她没想起?谢燕拾这么个人, 可此刻对面相见, 她立刻回忆起?新婚夜,谢燕拾将谢流忱邀出去放什么焰火的事。
这样有病的提议,谢流忱居然还答应了, 把?她气得?够呛,大半晚都没睡着,暗暗地?捶床泄愤。
今日在此相遇,她本以为她又要造作生事, 没想到谢燕拾两眼看着地?, 一脸老实地?喊她大嫂,和她记忆里那个让她讨厌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想到这,她也不太自在, 有种自己迟钝地?生起?气,却发现对方已经投降认败的无力感。
她干脆对谢流忱道:“既然你来?了,你就招待你妹妹吧,我要离开一会。”
说完她便转身去更衣。
谢流忱看她一步步走?远, 又望向?旁边一直过分安静的妹妹。
“妹妹,你们怎会同在此处?”
谢燕拾眼皮轻颤了颤, 慢慢道:“只是恰好遇上。我本是陪着祖母,还有姑母、表妹到此游玩,姑母想要一把?白孔雀尾羽做的羽扇,让人招来?几只白孔雀。我嫌无趣,独自出来?,这才遇上的大嫂。”
“你与韵时都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只是寻常问好。”
她顿了顿,知晓谢流忱这个问题其实是想问她有没有说不该说的话。
上回她在崔韵时面前说出那些事,长?兄发来?一封长?信训斥她口无遮拦、自作自受,她不去招惹崔韵时,怎么会给自己讨一顿打。
她那么大了,还不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吗,更何况他已经告诫过她要敬重长?嫂,她若是再听不进去,他就要将她交给母亲严加管教,再也不帮她遮掩过错。
那么长?的一封信,字里行间全是对她在崔韵时面前揭穿他的气急,没有半点心疼她受到了羞辱。
她捏着那封信,哭得?夜里都没有睡好。
世?上没有人是可靠的,她从天上落到地?下,全在别人的一念之间。
谢燕拾的头垂得?更低了,对长?兄的问题,一五一十地?全答了。
谢流忱见她今日这样乖巧,赞道:“妹妹越发机灵了,你父亲若是知晓必然很欣慰。”
“你之前想要的雪狐皮毛,元若会安排送到你府上去。冬日快到了,拿来?做几身大袄,既暖和又漂亮,你与你那些好姐妹见面,必然是最出彩的。”
谢燕拾听着他说话,心想她是第一次发现,原来?他和她说话的语气,是这么像对待一只宠物?。
夸两句宠两下,送点东西,看她高兴地?蹦跶,便算了结了。
她告辞离去,转身时,元伏恰好也往这走?。
他纳闷地?看了她两眼。
真是难得?一见二姑奶奶脸色发灰的模样,往日她总是斗志昂扬的,就算生气发怒、大哭大闹也是一身的劲,结果现在萎靡得?跟被沸水浇过的花似的。
元伏刚想和公子说二姑奶奶怎么了,谢流忱示意他不用开口议论这件事。
他知道妹妹情绪不对,可他不该多问,在崔韵时失忆前,他保证过不和妹妹再多往来?。
她和妹妹之间,他总要有取舍。
若非他当年纵得?谢燕拾无法无天,也不至于闹到她们二人无法相容的地?步。
——
月上中天,崔韵时独自用完了晚饭,谢流忱才归来?。
两人在沐苑分别后,他便说还有公务,需进宫一趟,让她今夜不必等他一同用饭。
托白日与他二妹妹相见的福,她想起?新婚夜他让她独守空房,大大拂了她颜面的事。
现下她看他不是很顺眼,也懒得?搭理他。
她不高兴分为两种,一种是让对方察觉不到,另一种是一定要让对方看出她的不悦。
此时她便是第二种。
谢流忱说了几句话,都被她不软不硬地?顶回来?后,便知晓她为何生气了。
反正是他自己造的孽,她怎么给他冷脸都是他应该受着的。
他绕到她面前,屈身半跪,拿出匣中的玉簪呈到她面前。
“这是我自己雕的,之前没有机会送给你,如今拿来?向?你赔罪可好?”
崔韵时低头斜了玉簪一眼,他亲自雕的有什么了不起?,放在当年,白邈也是很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的。
难道她听完这句,就该感动得?立刻放下新婚夜的那桩过节吗,那她岂不成了任人拿捏的傻子。
崔韵时顺着这个念头设想了一下,倘若谢流忱一直都是新婚夜那个对她不上心,只偏袒妹妹的模样,恐怕她为了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也会捏着鼻子容忍下去。
那她还真会变成一个被人拿捏控制的可怜虫。
一想像那种日子,她就觉可怕至极,身上立时起了一身寒噤。
见崔韵时久久不语,谢流忱抬头仰望着她,烛光在眉峰处折下一道阴影。
他又忍不住想要将那把?匕首拿给她。
几乎是同时,崔韵时接过玉簪,说:“罢了,都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我就当你一时糊涂,往后不要再这样。”
她说完,为了缓和气氛,便道:“你今日入宫是有何要事?若是不便说就算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听。
谢流忱却坐到她身边,好似很高兴她关心他的去向?和白日都做了什么,大有要详细向?她交代的意思。
从他的话中,她得?知曲州疫病越发严重,虽然已经封锁曲州全境,不许人进出,可是病情已经蔓延到邻近的咏、平谷两州。
陛下现下想要派一名?官员去曲州主?持大局,控制三州疫病,他正是为此事入的宫。
崔韵时闻言就是一惊:“陛下选中你去曲州?”
谢流忱摇头,她刚要松口气,就听他道:“我主?动请命,愿前往曲州,为陛下排忧解难。”
“……”
若是旁人的家人要做这样的事,她自是赞叹对方的勇气和决心,可若轮到她自己要当寡妇,那就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她不想看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么死?在千里之外的曲州。
自她醒来?,他一直待她无微不至,她虽不懂他为何对她这样
好,却也猜想或许就如他口中的恩爱夫妻那般,他们婚后情谊深厚,那她就更不能看他去送死?了。
崔韵时越想越担心,险些拿不稳手里的玉簪,谢流忱帮她托了一下,头慢慢靠在她的膝上。
他安慰道:“疫区虽凶险,我却绝不会死?在那里。”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天王老子都不能保证谁死?谁不死?,你哪来?的自信。”她急道。
谢流忱看她为他着急,笑得?眉眼弯弯。
他要做这件事,只是为了更快地?升官。
主?动请命去曲州,再能成功控制疫病,两项叠加,这是多大的功绩,足以让他扶摇直上、步步高升。
他的官位越高,她的人生就会越平顺,她也会觉得?他越有价值。
反正他是不会死?的,这条对别人来?说是十死?无生的绝路,对他来?说却是一条绝佳的捷径。
“韵时,我是说真的,我先前一直想告诉你,可是每回都没能说完。”
他掏出匕首翻转了一下,刀刃在烛光下闪出凛凛寒光。
崔韵时眼看着他用这把?刀在指腹上划下一道血口。
她啊地?叫了一声,刚要骂他疯了,就见那口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一滴来?不及流出的血珠就被封在血肉之内,成了一颗古怪的红点。
谢流忱抬起?那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像是在炫耀一般道:“你瞧,我是不会死?的,你大可放心。”
崔韵时目瞪口呆,这是什么东西,他是什么东西,怎么会这样。
她自是听过许多奇闻怪谈,可却没有亲眼见过似谢流忱这般品种的……人。
他还是人吗?
谢流忱看出她心中所想,托起?她的手掌,将自己的手盖上去,让她感受他掌心的温度。
他是和她一样的活人,只是有些许不同而已。
他将红颜蛊等事对她一一说明,只隐去了自己对痛觉的感知远超常人这一点。
她听完,良久后道:“可即便你不会死?,你还是会感觉到痛,对吧。为何非要给自己找罪受,天塌了也有别人去顶,你就别去受这个折磨了,好生呆在家中吧。”
谢流忱眨着眼,看她因为心急而涨红的面色,心想为了她这句话,他死?一百次都可以。
他并?不说自己心中的盘算,只说此举是为行善积德,他有数都数不完的命,所以若是他能积攒功德,就可以分给她。
崔韵时叹气,心想她说也是白说,反正他都已经向?陛下请命,木已成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她懊恼极了,一看他刚才割破的那根手指,埋怨道:“你说你的秘密,我听听就是了,干嘛割自己的手给我看。”
谢流忱看她瞪了他好几眼,眼底映着一层水光。
他不自觉地?慢慢靠近,想要像一粒尘埃一样,投身入这汪湖水之中。
身子刚倾了一些,他又顿住,他不该与她太过亲密,若她恢复记忆,想起?这些必然会大发雷霆,他也不该趁人之危到这个地?步。
他若是如此轻浮之人,成婚不久他们就已同房了,又怎会到现在都不曾做过真夫妻。
他低下头,托起?她的手,在她手背上克制地?落下一吻。
——
自打谢流忱启程前往曲州,崔韵时就没收到过一封自曲州而来?的信。
她虽悬心,但知晓他不会死?,便担心得?很有限度,不至于到吃不下睡不着的地?步,只是觉得?他总是要患病受苦,十分可怜。
偶尔她会由丫鬟们陪着去谢家本家坐坐,婆母明仪郡主?和三妹妹待她格外的友善,三妹妹甚至很亲近她,这让她很是意外。
不过她很快便坦然接受了,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对她亲热还不好吗,对她差劲,她才要头疼吧。
——
七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过,曲州终于传来?好消息,那里的疫病状况已经大好,邻近的平谷州原本盛产香料,因为疫病也很久没有给各州供应香料了。
直到如今,一车车的香料才运入京城。
谢燕拾常去的那家香铺也进了许多新货色。
这一日她孤身入店挑选,没有带一个丫鬟。
她总觉得?身边没有一个人是可信的,那些丫鬟看着恭敬,其实都暗暗地?想要谋害她。
她每晚都睡不好,一闭上眼,就觉得?有人托着烛台,慢慢靠近她的床铺,举起?烛台就要砸死?她。
每到此时,她就会惊恐地?睁开眼,可是屋中空无一人。
这或许都是她多想了,可她实在害怕,没有丝毫的安全感,每日只能靠一些香药来?助眠。
现在她习惯白日补一补觉,否则实在熬不住。
伙计迎上来?,问道:“姑娘要买些什么?”
“我要一些闻了能让人镇静的香烛。”
伙计会意,京城里的贵女表面上个个安逸自在,其实私下里人人都是各有苦楚,连个安稳觉都睡不好,只能遣人来?他们店中买些安神香烛回去用。
一些谨慎的客人,甚至会亲自来?。
他在货架上找了一会,东西太多,他好不容易拿出一盒,刚要交给这位主?顾,店主?看见,急忙从谢燕拾手里抢了过去,陪笑道:“这位贵客,对不住,伙计拿错货了。”
他回身拿出另一盒货品,道:“这才是贵客要的东西。”
谢燕拾面不改色,收下结账后,却悄悄返回店中,趁人不注意,将那一盒掌柜声称是拿错了的东西带走?了。
她知晓,这掌柜的也一定是在骗她,这些人和长?兄一样,都当她是好糊弄的。
其实她不傻,这盒子里装的一定是品质最好的安神香烛,店主?不肯卖给她,或是准备私藏,或是要卖给来?头更大的主?顾。
她不能吃这个亏。
香铺中,伙计又送走?一位客人,被店主?拉到后院训斥。
“你今日都出两回错了,可不能再拿错东西了,你方才给那位粉衣女客的货品,那可不是安神的,而是致幻的,那些高门?子弟找乐子、图刺激时才会点上用。你再乱拿货,害得?我被人找茬倒闭,我可饶不了你。”
伙计吓得?一缩脖子,接连保证不会再出错。
——
回府后,谢燕拾去母亲院中坐了坐。
母亲打量她的脸,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发灰,身体可是有什么不适?”
谢燕拾抿唇,摇了摇头,又忍不住转过头,偷偷擦了下眼泪。
母亲难得?关怀她,可她只觉得?这关怀好似与她隔了一层,叫她莫名?地?低落。
她回了自己出嫁前的小院住着,准备睡个午觉,照例将所有丫鬟都驱散出去,不让她们待在院中。
她睡着的时候,若放任这些下人在院子里,岂不是想害她就能害成?
她点上香烛,靠在桌边,想要酝酿一会睡意再躺上床。
她不想脱下外袍,有时候她觉得?衣裳是她的皮,没了皮,她就是软绵绵的一条蛇了,谁都能轻易踩死?她。
这可不行。
香气袅袅,她将之吸入肺腑,渐渐地?失去意识。
——
崔韵时今日应谢澄言之约,去和她一起?听戏。
谢澄言请了戏班子,直接在家里的照月楼下开唱。
崔韵时还没走?到地?方,就听见附近院中传来?一阵瓷器碎裂之声。
她有些疑惑,仔细听了听,却没听见半个下人走?过去收拾的动静。
院子里静得?可怕,竟然没有一个人在伺候。
崔韵时看了看院门?上方的牌匾,这不是谢燕拾的院子吗,那些丫鬟怎么敢如此怠慢她。
难道她出了什么意外?
崔韵时招呼自己的丫鬟,和谢澄言派来?给她引路的丫鬟一同进去,跟着给她做个见证。
刚到门?口,就是一连声不要命的尖叫。
崔韵时听出这是谢燕拾的声音。
她加快脚步,推门?却推不动,显然门?从里面上锁了。
她一脚将门?栓踹断,房门?被打开。
屋中静了一下,谢燕拾不知为何,正将披帛缠在自己的头脸与脖颈上。
她神色狂乱,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
还不等崔韵时开口,谢燕拾的双目就睁到最大,喉中发出极为凄厉的惨叫。
如果方才
她叫得?像是见到有人要杀她,那么现在,她叫得?就像是看见她杀过的人变成鬼来?找她了。
崔韵时心想,都这会儿了,就算她们从前有些小过节,她也不能见谢燕拾这样而不帮忙。
她招呼人,大家刚要一起?往谢燕拾口中塞根筷子,以防她发疯时咬断自己舌头,谢燕拾就转头钻入桌底,拼命挣脱每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
崔韵时听她仿佛大受刺激,越叫越大声,喉咙都快喊破了,十分苦恼。
谢燕拾猛力地?打开每个人的手,最后她藏身的桌子被她自己给掀翻了。
崔韵时看不下去,不得?不出手,想要稍微粗暴一些地?制止她。
她刚抓上她的胳膊,谢燕拾浑身一颤,就这样在她面前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头脸,尖叫着告饶道:“我错了你别弄断我的手啊啊啊啊啊我只是想让你别碍事,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报复我啊啊啊啊啊我向?你赔罪……”
崔韵时的动作慢下来?,她好像一瞬间听不懂这话,可她似乎又全都听懂了。
她的手慢慢垂下。
谢燕拾像一头受惊的羊一样往人堆外爬,边爬边哭诉道:“长?兄,长?兄,你怎么都不帮我了,我好害怕……你不是说你都处理好了吗,没有证据了,没有证据了她怎么还会来?找我要我的手臂,救命啊,来?人救救我……”
……
与此同时,西城门?口,自曲州而回的一队官员刚刚入了京城。
第69章 第 69 章
谢燕拾爬了几步就站起身, 以一种猎物受惊逃窜般的敏捷往屋外冲去。
丫鬟们全?都跑过去想?挡住她,不让她跑掉。
二姑奶奶如?今不知?为何神智错乱,满口胡言乱语。
这一下跑出去, 若是摔入院中的水池里, 或者到了院外,从哪块石阶上?跌落下去, 那可怎么办。
几人没?有阻拦成, 全?都追着谢燕拾往外跑, 唯独一个丫鬟注意到夫人摇晃了一下, 她伸手想?搀夫人一把。
却发觉她像是全?身泄了力气, 丫鬟根本支撑不住。
崔韵时滑坐到地上?。
过往六年间无数画面像是呼啸而?来的狂风,迎面扇了她一个又一个巴掌。
她想?起了所?有事。
荒唐得?让人不知?道究竟此刻是梦,还是从前的一切是梦。
她原本还觉得?自己?就像睡了一觉, 醒来时忘记了中间那六年。
整个过程好像参与一场难度极高的大考,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完的卷,总之一睁眼,手里就拿了一张打?着甲等?成绩的卷子。
因?为日子太过美好, 她反倒有种坐享其成的感觉, 她甚至还感谢了一下失忆前的自己?,真是自己?栽树自己?乘凉。
结果原来她经历的是这样的六年。
她还因?为失忆受他欺瞒,与他和颜悦色地说话, 将他视作对自己?用心之人,偶尔也想?回报他些什么。
他这回去曲州,她还时常去庆莲寺祈愿他平安顺遂,少受苦痛。
因?着想?为他积福, 她便用自己?的钱捐给京中的善堂。
当时她还觉得?,这样更诚心一些, 若是支取他的钱做善事,似乎是把钱财看?得?比他更要紧,对不住他对她交托不死秘密的信任与爱重。
她被人当个傻子一样蒙蔽,这与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
她真是对不住自己?。
她痛心至极,呆坐在地上?,风声乍起,大开的窗扇猛地撞在墙上?。
风呼呼地往里灌,将斗柜上?的小物件全?都吹到地上?。
她麻木地将它们一个个捡起,摆回柜上?,让它们重新变得?井然有序。
丫鬟也帮着她一起收拾,两人谁都没?说话,忙活了一通,就要将东西全?部归位时,又是一阵风席卷而?来,那些轻巧的小东西再次被吹了一地。
毁坏掉别人用心布置出来的安稳生活,只?需要一阵风临时起的玩弄之意。
崔韵时看?着一条帕子被风吹得?满屋子飘,她再也忍耐不住,抬手将整个柜子掀翻。
柜中的东西全?部散落出来,丁零当啷掉了满地。
身旁的丫鬟惊叫一声,这声叫喊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朦朦胧胧入不了耳。
崔韵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混乱的情绪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终于对自己?承认,她的人生早就和这间屋子、这个斗柜一样,凌乱不堪、破破烂烂了。
她听?见院中有人正劝哄着谢燕拾:“二姑奶奶快过来,公主正和郡主娘娘说着话,她们都等?着你呢……”
她提起墙上?未开锋的一把剑,拔下剑鞘,阔步走过去。
见有人逼近,谢燕拾又要逃窜,她刚背过身,崔韵时就将刀鞘扔过去,一下砸中她的膝窝。
她顿时跪倒在地,被人整个抓了起来。
崔韵时提着一个大活人,丝毫不觉得?累,只?觉浑身的血都烧起来了。
她将人拖进谢燕拾成亲前才建好的那座三层小楼里。
这里门栓完好,并?且结实,哪怕等?会有人要强行进来,一时都没?有办法破开门窗入内。
丫鬟们要跟着进来,崔韵时的目光从她们的脸上?一扫而?过。
她知?晓这些丫鬟都是谢流忱安排在她身边的人,道:“你们大人既然让你们留在我身边,而?他现在不在京城,那你们就该听?我的。”
丫鬟们纷纷点?头。
崔韵时:“方才的事不要惊动郡主,别让她为二姑奶奶担心。”
她神情如?常,吩咐丫鬟们搬来一个浴桶,烧好洗澡水,再让人拿一身谢燕拾的衣裳过来后,她才道:“我来给妹妹擦洗,你们都出去,人太多了,她会害怕。”
她装作思索的模样,又说:“若是我一个人应付不来的时候,再叫你们进来。”
她看?看?仍试图逃走的谢燕拾,将她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像一个宽和的长嫂那般安慰她道:“没?事了,没?有人会害你,这儿都是自家人。”
丫鬟们听?从她的吩咐,出去在外候着了。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崔韵时上?好门栓,确认再也没人能打搅她的事,她的表情骤然变化,提起谢燕拾,就把她按进满是洗澡水的浴桶里。
谢燕拾拼命挣扎,水花四溅,水面上?的花瓣被她打?得?七零八落。
崔韵时现在只觉浑身有用不完的气力,她只?要用一点?劲就能?把她牢牢按住。
谢燕拾现在需要的可不是什么安慰,而?是清醒。
她按着她,按到她觉得?谢燕拾的头脑该变得?清楚一点?了,再把她提起来。
崔韵时拿起一块帕子,帮她擦干脸上?的水,以免影响她回答她的问题。
她问:“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谢燕拾像只?大猫一样在她手下乱动着,张开嘴就要嚎哭。
看?来她的头脑还不够清楚。
崔韵时直接把她按回去,继续清醒。
激烈的水声在这层楼内回荡。
过了会,崔韵时重新将她提起来,擦干净她的脸,问:“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谢燕拾紧闭着眼,发出哽咽的哭声,求饶道:“别打?我,我知?道错了呜呜你放过我吧,我……”
崔韵时不等?她说完就又松了手,再次把她淹回水里。
她按着她,没?有一点?动容。
她为什么要放过谢燕拾?
她也需要一条生路,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种种举动,告诉他们,她已经顺从了他们的规则,请他们让她的日子好过一些,再给她一点?点?奖赏就可以。
因?为没?有别的路走,所?以她就像一条家养的狗,躲在谢家的屋檐下苟且。
也因?为在野外打?不到丰厚的猎物,所?以即使主人和主人的妹妹在路过时,会突
然用脚推搡一下她,她也只?能?夹着尾巴,呜呜地躲到一边,不能?对他们露出獠牙。
被这么搡一下,并?不要命,没?有伤到骨头,那力道也很轻,只?是很屈辱。
所?以日子还能?过,她还能?忍着眼泪继续过下去。
可是她现在才知?道,她没?有别的生路,是因?为他们兄妹把她的路截断了,而?后把她赶到了这条路上?,让她从一个人变成了一条狗。
所?以谢燕拾没?有资格要求她对她仁慈。
水汽蒸腾,她把谢燕拾向下按进水里,却好似看?见自己?的魂魄在上?升。
崔韵时平静了一下呼吸,把她抓起来,还是那个问题:“说,我的手臂是怎么断的?”
她有意控制了时间,这三次入水,谢燕拾能?坚持的时间越来越短,而?她把她按进去的时间则越来越长。
她要把她逼迫到她的极限,她要她马上?告诉她,她想?知?道的事。
谢燕拾被她卡着后脖颈,干呕了一阵,呛出水吐进浴桶中。
谢燕拾清醒了,也害怕极了,崔韵时搭在她脖颈后的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烧红的烙铁,要把她的实话从喉咙里烫出来。
她意识到崔韵时疯了,从前长兄能?压制这条疯狗,可现在长兄不在,即便他在,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护着她了。
谢燕拾想?哭,又不敢发出声音让她听?见。
为什么外边没?有一点?动静,为什么没?人来救她,就这么让她落入崔韵时之手。
崔韵时卡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自己?,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谢燕拾对上?她的脸,哆嗦得?停不下来,她知?道她不说,崔韵时就会不停地把她的头按回水里去。
她张了张嘴,艰难地开口:“我……我,我当时想?,若是没?有你,你就就就不能?挡在我和白邈中间了。那时你若是高中,再做个小官,我也不是不能?让长兄抓你的把柄,迫使你与白邈断干净,我再将他弄到手。可是你若是得?了功名,就会像你们一早约定好的那样,很快就要成婚……”
“那我即便,即便让长兄设计你,你们都已经是夫妻了,我不想?让白邈变成你的人,所?以一定要让你参加不了会试,我就想?到了要让你变成残废。”
“身带残疾,便永远都做不得?官。”
……
谢燕拾声线颤抖,就像一段绷到极致的弓弦,随时都会断掉。
她断断续续地解释,思绪也沉入了十七岁那一年。
她与崔韵时同岁,可在崔韵时春风得?意,拥有白邈这样爱撒娇,又娇得?恰到好处的情郎的时候,她却只?能?为情所?苦,得?不到心中所?爱。
那时,她打?听?到崔韵时会去醉江楼与三五好友聚会,便提前布置好,让人提前一日锯断四楼某段围栏上?下两边各一半,稍作掩饰,让它看?起来一切正常。
只?是若有人以一定的力道撞上?去,那木栏定会断裂,让人摔下楼去。
她原本的打?算是安排一人与她擦肩而?过时,“不小心”将她撞倒在围栏上?,让她从四层跌下。
可那一回就连老天都在帮她。
有一过路的小娃儿绊了一跤,飞身而?起,眼看?就要翻过围栏。
此后数年,每每想?到此处,谢燕拾都一阵得?意,可惜无法与人诉说交谈此事,只?能?成为她心中不能?见光的功勋。
正因?崔韵时伪善又虚荣,有这样可以树立自己?怜孤悯弱形象的机会,她不会错过。
所?以当时,她仗着自己?反应比别人快,将那娃儿拨去一旁,自己?重心失衡,往围栏上?撞去。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崔韵时从四层摔下,命大没?有死,也没?受好不了的内伤,她只?是摔断了一条手臂。
因?为没?出人命,所?以这件事最后闹得?并?不大。
在偌大的京城,一个学子不幸断臂,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
一切就这么成了意外。
谢燕拾高兴至极。
一个纯粹是不小心摔倒的幼童,可比她刻意安排的那人自然得?多。
就连崔韵时都没?有想?过这其实并?非意外。
只?是某一日,长兄突然将她叫过去,屋中没?有其他人,元若和元伏都不在。
然后长兄三言两语将她做过的事,帮她跑腿的丫鬟、中间联络过的人的人名全?都报了出来。
谢燕拾见抵赖不了,便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长兄听?见后默然许久,她不知?道长兄为何是这副反应,他都已经查清楚了,她承不承认有什么差别,他怎么这个表情。
最后长兄叫她闭紧嘴巴,永远别把这件事吐露给任何人知?晓,他已经把所?有参与此事的人全?都处理了。
谢燕拾不知?道长兄是怎么处理的人,只?知?道从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那个帮她办事的丫鬟。
醉江楼不久后也传出发现蚁患的事,一些木头都被蛀咬了,好在发现的早,尚能?补救。
从她颠三倒四的叙述里,崔韵时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她坐在浴桶边的圆凳上?,坐了许久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谢燕拾想?从水里出来,又不敢。
崔韵时站起身,对她道:“擦干净身子,换身衣服吧。”
她将准备好的另一件干净衣裳拿出来,谢燕拾照她的话做了,穿好衣服,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
谢燕拾小声向她恳求:“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吧,现在长兄那么喜欢你,你得?到了一切,他什么都会弥补你的,以后你会过得?很好,我再也不会说你坏话,以后你就是我的大嫂。”
崔韵时笑了。
她得?到了一切?她竟然得?到了一切。
她怎么不知?道。
她嘴角渐渐抿出一个怨毒的弧度。
看?着崔韵时几乎扭曲的面容,谢燕拾慢慢意识到了什么,她大叫着想?要逃跑。
崔韵时眼疾手快地拿布蒙上?她的嘴,将她拦腰抱起,直接上?了三楼。
谢燕拾从来没?感觉自己?有这么大的力气,她拼命地抓挠,想?要抠崔韵时的眼珠,争夺一线机会。
可是崔韵时在她身上?的穴位按了几下,她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她身体僵直着被倒翻过来,只?能?看?见一级级上?升的台阶。
每一级台阶衔接起来,通往那扇她渴望至极的逃生之门。
可她却被崔韵时挟着,离那扇门越来越远。
她心里的恐惧越来越浓厚,她从未后悔过自己?做过的事,从不觉得?自己?需要为此付出代价,更不害怕会被那些人找上?门来。
她现在才明白,原来报复这个词是这样的可怕。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一条狗也有咬她的勇气,她可是皇亲,她可是郡主之女。
畜生怎可与她这样的天之骄女相搏?
这个问题,直到她被崔韵时从三层的窗边扔出去时,她都没?有想?明白。
崔韵时将谢燕拾从窗口一把送了出去,就像在扔一截沉重的木头。
她静静地看?着谢燕拾往下摔去。
方才她听?谢燕拾说着那段往事的时候,她就在想?,这层楼只?有三层,而?不像醉江楼一样有四层,真是太可惜了。
她转动眼珠,就这么和刚赶到院中的一人对上?了视线。
第70章 第 70 章
天?色阴沉, 不见一丝和煦日光。
自曲州而回的?一行人情绪却很高扬,此次侥幸未死在疫区,又立下功劳, 纵是天?上阴云密布又如何。
刘显轻夹马腹, 赶上前边那?道挺秀身?影。
论起命大,谁都不如这位谢大人。
此次出发前, 人人都做好了将命舍在曲州的?准备, 只是谁不爱惜自己的?性命, 危难关头, 人人都想给?自己留一丝生机。
唯有这一位, 次次身?先士卒,以至于好几回染上疫病,咳得半死, 又发热又吐血,最后居然都扛过来?了,安然无恙。
众人惊叹不已,谢流忱笑着说是夫人去庆莲寺给?他?请过一道平安符, 他?才能逢凶化吉, 一切全都仰赖夫人。
众人听
完,纷纷打算回京之后他?们也要去庆莲寺求符。
谢流忱骑着马,合着队伍向前行, 占了个不前不后的?位置,并不想太?出风头。
他?带了曲州的?特?产银心木回来?,一整块能散发香气的?木头,拿来?给?她做个妆匣也不错。
只是不知她喜欢什么花纹, 等回去后问过她的?意思?再做,不过得抓紧一些, 离元日也不远了,要赶在新年伊始送给?她。
大半年未见,他?孤身?在外,发病的?时候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了,可是清醒的?时候便十分想念她。
他?想冬日休沐时,他?可以借口外头太?冷,懒得出门,和她在软榻上窝在一处。
地暖热着,他?可以给?她念念话本子,一日就这么过去,他?们又一同相伴着,朝白头偕老走?近一点点。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
刘显打趣道:“瞧这表情就知道,大人又想起尊夫人了吧。”
谢流忱笑而不语,打马穿过沿街飘散的?沉梨花雨。
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而过,谢流忱停下马,对元若招了招手。
元若几日前就收到他?的?信,知晓他?今日会归京,只是为了给?夫人一个惊喜,瞒着府里,只自个儿偷偷过来?迎他?。
元若说:“夫人正在先前那?个谢家,和三?小姐一起听戏,公子要先回自家吗?”
谢流忱闻言,便与众人道别,换了个方向,朝着明仪郡主的?府邸去。
进门后,他?本要直接往照月楼走?,先见她一面再去沐浴换身?衣袍。
没?走?多远,他?又顿住脚步。
他?身?上还沾着一路的?风尘,就这么去见她实在不够好看?,还是先去梳洗打扮过为好。
一番整理过后,他?确保自己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纰漏,应当还能入她的?眼,讨她的?欢心。
只是似乎还有一些不足,他?想了想,拿起桌案上那?一小盒香露,在手腕处略沾了沾,留下一缕味道极为清淡的?香气后,方才满意。
这香露与他?从前用的?香息石气味相近,都是雨后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离家前,她曾抱着他?的?手臂,说过这个味道好闻。
正是他?对她交代自己秘密的?那?一回,他?亲了亲她的?手背,她便像回他?那?一吻一般,也亲了他?的?手腕一下。
想起她那?时的?模样,他?的?心就变得软软的?。
就算她现在还称不上喜欢他?,可她对他?总是和对其他?人不一样。
哪怕只有这几分微末好感,能和她这样过一辈子也很好,比之前那?样失去她,被她远远地推举开要好太?多了。
他?带上银心木,想要让她先看?上一眼。
元若主动要来?替他?拿着。
谢流忱拒绝了,他?刚沐浴过,一身?轻快,只觉这块银心木沉得让人心生欢喜。
一路到了照月楼,却得知崔韵时还没?到。
不止崔韵时,连谢澄言这个请人看?戏的?都睡过了头。
元若提议:“公子,不若先让下人去找一找吧,夫人已经到了谢家,现在应当是在府中?某一处。”
谢流忱心中?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可他?自己知道,这全是他?多疑。
自从他?因为她失忆,将她带回身?边,他?就时时刻刻害怕她即将恢复记忆,一点风吹草动便要疑神疑鬼,不得片刻安心。
最后证明,那?些都是他?过虑了。
“不必,我自己去找。”
他?转身?,瞥见案上放的?是紫苏饮,不是她最爱喝的?香饮子,又嘱咐了一句:“换成荔枝膏水。”
他?沿着照月楼到府门这条路找去,走?了一半路程都没?见到崔韵时的?踪影,最后却是在二妹妹的?容拂院附近,听见耳熟的?说话声。
那?是他?安排在崔韵时身?边的?丫鬟的?声音。
他?轻蹙眉,不等他?迈出一步,就听见一声巨大的?落水之声,而后便是丫鬟们无比骇然的?齐声惊叫。
她出事了?
谢流忱立刻冲入院中?,却见水面上绿衫飘动,水中人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没?有爬动挣扎,生死不知。
丝丝缕缕的血迹在水面上蔓延开,像清洗过画笔的?水,逐渐泛起了薄红。
丫鬟们七手八脚地将人扶起,他?看?清落水之人原来?是二妹妹。
她显然是从楼上掉进水池里。
这种坠楼的?方式,何其熟悉。
他?缓缓仰起头,望向楼上的?人。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在楼底下看过她,远远地,不会有任何回应地看?。
那?时她不曾看?向他?,也未曾注意到他?。
而现在,她终于看?见他?了,目光中?却似燃着火,将之前这双眼睛里装着的?关怀与柔情都烧得干干净净。
谢流忱抱着银心木,一动不动,像另一块僵硬的?木头,他?看?着她从窗边离开,走?下楼来?,最后站在他?面前。
“夫君回来?了啊,”崔韵时先开了口,“妹妹方才突发急症,神智狂乱,从楼上摔了下来?。”
她的?嘴角牵起来?,像是在笑:“夫君觉得妹妹的?手臂会摔断吗?”
谢流忱沉默,看?着她的?发髻上,还戴着他?送她的?那?支玉簪。
“夫君怎么不说话了?”她的?笑容渐渐扩大,看?向那?群急急忙忙将谢燕拾抬去寻府医的?丫鬟们。
“我真想知道,我从醉江楼上摔下来?会摔断手臂,那?妹妹从楼上掉下来?,会不会摔断?”
她用手指做了一个从高处坠落的?动作,道:“夫君,你觉得呢?”
谢流忱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醒,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恐惧。
他?不可以失去她,怎样都不可以。
崔韵时柔声道:“你说话啊。”
谢流忱低头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
院中?人已经走?得干净,只剩他?们和元若。
元若远远走?开,他?大概知晓现下的?状况,除非公子要他?做事,否则他?根本不想掺和进去。
崔夫人的?手劲可不会跟人闹着玩。
崔韵时看?着谢流忱那?双漂亮的?眼睛,他?的?眼神哀哀的?,好像一只被逼到绝路,认命由她宰割的?动物。
他?凭什么认命,他?凭什么做出这副样子给?她看?。
她突然暴怒,跳起来?扇他?一巴掌:“你说话啊,你不是一直很能说吗,你和你妹妹合起伙来?骗我欺辱我的?时候,不是游刃有余的?吗?你现在哑了?”
谢流忱被她扇得倒退三?步,被元若拦了一下才没?有跌在地上,怀里的?银心木却滚摔出去。
他?站直身?,再度抬头望她,却感到脸上有血正向下滴,他?也不在乎了。
他?用手背蹭了一下脸,发觉脸上没?有任何伤口。
他?这才怔了一下,看?向她的?右手,手背上蜿蜒着两行血迹。
崔韵时的?掌心火辣辣的?痛,方才打他?那?一巴掌,她用了十足十的?力道,打到自己的?手都发麻。
她抬起手看?了看?,瞧见手背上两道抓痕,那?是方才与谢燕拾争执中?弄伤的?。
不知道谢燕拾摔出了什么伤。
她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即便谢燕拾摔死了,也不能弥补她错过的?人生,可她就是忍不住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笑声在庭院中?回荡,她自己听着都骇人,可是却停不下来?。
谢流忱立刻托住她的?手,半捂住她的?嘴,几乎是在求她:“我们先回自己院子再说,若是让母亲看?到这个样子,她会知道是你推的?谢燕拾,你想笑就回去再笑吧。”
他?要把这件事从她身?上撇干净,这本来?就不是她的?错,有错的?人是他?。
他?对元若嘱咐道:“速速带人把痕迹都清理干净,是妹妹不小心失足坠楼,都是她神智错乱才会觉得是崔韵时推的?她。让侍卫把门守好,不管是母亲还是祖母,不许任何人闯到我这里来?。”
事已至此,他?要保住崔韵时。
元若连声应是,先跑出去安排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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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
院中?的?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崔韵时完全抛去了夫妻之礼,走?在他?前面,像一抹幽魂轻轻地飘过去。
她打开门,率先进去。
谢流忱站在门口,手按上门扇,望了下阴沉沉的?天?,顿了会儿才轻合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转身?,屋中?光线比外边更?加昏暗。
她不知为何没?有坐在椅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床上。
她从前不会这样,至少会脱了外裳再坐在床上。
他?一步步往屋子深处走?,阴影像一张兽口,吞没?了她显眼的?鹅黄色身?影。
他?先打开药箱,拿出膏药,在她脚边单膝跪地,托起她的?手,想帮她处理下手背上的?伤口。
崔韵时抽回了手,他?只觉像被一片落叶轻轻拂过,极怒之后,她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提不起任何劲。
谢流忱嗓音艰涩地开口:“我知道的?时候,你的?手臂已经摔断了,无可挽回,就如今日一样,她出事了,木已成舟,我就会全力保下你,而当时你出事了,所?以最后我只能保下她。若是我事先知道她有这样的?打算,我会阻止她,不会让你……”
他?没?有说下去。
因为崔韵时猛然看?向他?,眼神变得极可怕。
她开口,声音古怪,像被挤压变形的?薄金箔,他?从来?没?有听过她这样的?声音,就像她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还要狡辩,还要避重就轻吗?”
“你别说得好像你是不得已,不想失去这个妹妹才帮她隐瞒,好似这么多年以来?你两面为难,对我心怀愧疚一般。”
“你忘记你曾经是怎么对我的?了吗?你纵容你妹妹花样百出地欺凌我践踏我,你就只会站在一边看?,偶尔还帮她一把,让她不用担负任何责任,可以更?顺畅愉快地对我下手。”
“你对人有愧就是故意折磨她的?心,你对人有愧就是让人过这种日子吗?”
“你根本就没?有愧疚,因为你是疯子,你觉得你母亲是什么品种的?疯子,你就是和她一个品种的?货色。”
“我……我忍了六年,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折辱我六年,因为我不要你了,所?以你突然悔了,在这之前,你没?有一日、一时一刻,让我觉得你爱我,你可怜我,你对我下不了手,你对我不忍心。”
“如果我忍三?十年、六十年,你就能这样对我三?十年、六十年,一直到我死。”
崔韵时这时候已经很想哭出来?,可是她拼命拔高声音,把话说下去,让它变成尖锐的?箭扎向他?,绝不能让今日这一切都如她残废的?手臂一样不了了之。
“你还有脸口口声声说爱我,你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恨我。”
谢流忱听她一句句的?控诉,眼眶通红,他?刚要开口,她就自己说下去了。
“哦对,你确实说过你怨恨我,你怨恨我不喜欢你,还要对你献殷勤,你讨厌看?到我将你当作踏脚石,只有利用,没?有真心,所?以你就可以这样对我是吗?”
“你知道你是多可怕的?人吗?你们兄妹打断了我的?手,断了我自谋前程的?路,然后往我脖子上套了条狗绳。可你想到的?只有你自己,你根本毫无愧疚,你的?心好狠毒啊,我竟然嫁给?你这样的?人,为什么是我嫁给?你这样的?人啊。”
她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勉力才继续说下去。
“我本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全是你们害了我,是你害了我,你害得我好惨……”
崔韵时放声大哭,乱七八糟地说道:
“我本来?不用给?你当狗的?,我我给?你当狗伺候你服侍你奉承你,我没?有对不起你,你还是不放过我,你为什么要害我,你到现在都不肯放过我……”
她哭得太?大声,忽然像被人锤了一下,直挺挺倒回床上,从回到这个地方,她就感觉支持不住,提一口气才撑到现在。
她躺在床上,胸口痛苦地起伏着。
谢流忱赶紧帮她顺过气,他?眼泪成串地掉,不敢说辩解的?话,那?些话在她的?过往面前,都太?过苍白无力。
可她气成这样,他?又必须说些什么帮她平静下来?。
他?束手无策,心脏泛起当初在洞穴中?被刮骨鱼剜皮刮肉般的?剧痛。
他?道:“一切都是我对不住你。你不要这样激动,你的?脑袋里还有血块,情绪波动不能太?大。你想对我如何我都认,你冷静一点。”
当年她成为他?的?妻子,她对他?百般示好,那?时他?哪怕只对她好一点点,他?们现在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他?明明有很多选择,可他?却选了最差的?那?一种,错无可错,他?死不足惜,可她是无辜的?。
他?这一生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想要的?东西?,想结交的?人,想要走?到的?位置,全都像溪水里的?石头,轻轻松松被他?拾在手里,由他?挑拣。
若想要爱护谁,也一样轻而易举。
偏偏是最重要的?两个人,他?全都没?有护好。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尚且年幼,无能为力,而她……她本该一点苦都不用受,她应该珠围翠绕、无拘无束,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她一招手他?就凑到她身?边,为她排忧解难。
他?早该明白他?不应怨怪她,她没?有任何错。
他?喜欢她,就应竭力去讨取她的?欢心,光明正大地与白邈竞逐,求她爱他?。
可他?回不到过去,一切都无法改变。
她说得对,他?恨他?母亲,可他?其实是和他?母亲一样的?货色,只会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
崔韵时渐渐冷静,蜷缩起来?,看?也不看?他?。
他?痛心到说不出话,眼泪掉在她脸上。
崔韵时仿佛被这一滴泪惊醒,忽然弹起来?拿起床上的?瓷枕,猛砸他?的?手臂。
谢流忱一动不动地受了。
崔韵时却恨死他?这副包容的?任她做什么都可以的?模样,她像一个疯婆子一样对他?又喊又打。
“你怎么不死在外边,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就应该死在外面!”
发髻散开,她看?见自己的?头发凌乱地披到脸上,一抹翠意从眼角边掠过。
那?是他?给?她雕的?玉簪。
崔韵时当即拔下这根簪子,他?凭什么和她恩爱,凭什么悔改,他?们该恩断义绝,一点情意都不该留。
这根簪子该怎么碎,他?们就该怎么断。
她抬手要将玉簪砸得粉碎。
谢流忱怕玉碎了会扎破她的?手,当即抬手给?她垫了一下。
她用上了全身?所?有力气,玉簪瞬间扎穿他?的?手心。
皮肉被钝器穿透的?古怪声响转瞬即逝。
几滴鲜血喷溅到她脸上,由热转凉。
崔韵时松开手,大口大口地呼吸,眼泪流了下来?。
谢流忱拔出染血的?玉簪,安安静静地,没?发出一声痛呼,拔簪子的?手却在颤抖。
崔韵时看?着他?掌心的?血洞和汩汩冒出的?鲜血,道:“你怎么不去死。”
她又重复:“你怎么不去死。”
“好。”
“你想我怎么死都可以,”谢流忱擦去她的?眼泪,“你想要我做什么也可以,我一辈子都受你驱使。”
房门被人敲响,元若进来?,站得远远的?,小心翼翼道:“二姑奶奶被水池里的?杂石划伤了肩膀,出了不少血,一条腿也摔折了,府医说摔得太?严重,再怎么治,也难免要成跛子,安平公主心疼极了,现在去看?望二姑奶奶了。”
崔韵时又掉了两滴眼泪,却立刻看?向谢流忱:“你说什么都愿意为我做的?是吧,那?我要谢燕拾一条手臂。”
“我要她的?左臂,和我一样的?左臂。”
70-80
第71章 第 71 章
细雪飘落。
谢流忱沿着宫道?, 一路踏着薄薄的雪向前。
行至明光宫时,暖风从宫内吹来,将雪轻飘飘地斜吹在宫墙上。
明光宫的宫墙新刷不久, 陛下宠爱郑贵君, 前阵子卫国公家中真假公子的风波过后,陛下更是心疼他, 想要重新修缮明光宫, 以此宽慰郑贵君。
可陛下既不能明目张胆地偏爱, 让人非议郑贵君迷惑君王, 便将泰半宫殿都给?重修了, 以此掩人耳目,给?郑妃宫殿大修一
通。
明光宫之华美,堪称开朝以来之最。
谢流忱在雪中驻足片刻, 宫墙红得刺目,让他想起那日崔韵时将簪子插入他掌心,溅在她脸上的血。
从前他认为受伤是世上最可怕的事,如今才觉得, 被她永永远远地放弃, 比受斧钺汤镬之刑还要让人绝望。
他可以死千千万万次,躯体永如新生,可他们的关系就?像一面镜子, 碎了就?是碎了,任他使出所?有解数,都不能让它有分?毫的好转。
谢流忱收回神,继续前行, 直到清凉殿前,门口的女侍入内通禀。
他脚下的雪地还没踩实?, 女侍就?又匆匆出来,笑着道?:“谢大人快请吧。”
他入内,见?皇帝身着常服,坐在御案前,面上表情?平和,正拿着一只?空茶盏按在案上转动。
似是漫不经心,随手为之,可谢流忱伴驾多年?,一瞧便知她正是盛怒。
陛下是个左利手,当年?还是淳妃的太后要求她和其他人一样?,改用右手做事,她便老实?地遵照母妃的意?思做事。
待她一登基为帝,便立刻用回左手,此后再也没有人可以管束她用哪只?手吃饭写字。
她贵为天?女,天?下的至高者,自是想要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宠爱谁便宠爱谁,岂容旁人妄加干涉。
这个旁人,眼下自然是指卫国公郑逢。
几个月前,郑逢意?外发现?如今在宫中做贵君的二儿子原来是被奶娘掉包过的假儿子,他立刻将真儿子寻回。
在郑逢看来,假儿子在宫里受尽皇恩,真儿子却在外受苦,且这假货有那样?的生母,哪有可能和郑家一条心,说不定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才在宫里攀龙附凤,给?自己铺好后路。
卫国公恨上了郑贵君,不仅令其派系官员旁敲侧击地劝告皇帝冷落郑贵君,还说动了太后,将刚寻回没多久的真儿子送进宫,得了个美人的位分?。
这是要让真儿子分?宠,与郑贵君一较高下的意?思。
可陛下喜爱假的,对这真的没有半分?兴趣,只?是不能在明面上发作,以免更多人议论郑贵君,说他是个迷惑圣心的妖夫才颇多忍耐。
皇帝自登基以来就?没受过这种气,又知道?心肝的身份不正,说起话来理不直气不壮,憋着火没处发。
谢流忱对他们的恩怨了如指掌,但没有任何兴趣,总归大家都只?是趁着水混,扯旗子给?自己谋利罢了。
他也不例外。
现?在郑家扯出了这么一摊子事,倒是给?了他可趁之机。
前不久卫国公又要将他骑马出了差错,摔成跛子的三儿子郑裕礼安排进大理寺。
虽说只?是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大理正,还是他搬出自己父亲老卫国公战死沙场那一回的军功,在陛下面前涕泪横流地恳求,才给?三儿子求来这么一个前程。
可皇帝就?是不满,她的心肝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卫国公两个儿子,倒是一个入宫做美人,一个入大理寺当大理正。
皇帝不高兴,谢流忱却觉得卫国公做得太好了。
他完全可以借这个机会,向皇帝引荐崔韵时,将她乘着郑裕礼的东风一起推入大理寺。
皇帝厌恶卫国公,明面上又不能出手给?郑裕礼不痛快,那崔韵时就?可以做她的刀,有了陛下暗中的允许和倾斜,崔韵时便能牢牢压他一头,让这位郑三公子在任期内毫无?建树,颜面扫地。
最重要的是,郑裕礼是残废,本不能做官,可他却因?为他父亲的安排成了大理正。
种种条件相加,对陛下来说,没有比崔韵时更合适给?卫国公添堵的人选了。
谢流忱将这个提议修饰一番,以全心为皇帝着想分?忧的口吻说出。
陛下闻言,龙颜大悦,立刻不再转那只?茶盏,她从没见?过崔韵时,但不妨碍她欣喜之下对她大赞一番。
最后的结果便是,待郑裕礼上任,崔韵时便会收到任命。
谢流忱也很高兴,崔韵时因?为二妹妹前途尽毁,只?能通过嫁人来谋取上升之路。
那一日她控诉他诸多过错,却不曾提及过这一桩。
这是她自己都不想碰一下的伤口。
直到如今,他们仍是谁都没提这事,彼此心知肚明,这才是他最大的罪行。
现?在他有了赎罪的机会。
他要还给?她原本的人生,做她的踏板和后盾,只?要有他在一日,她这条路就?能走得顺畅平稳一日。
他踏出清凉殿,只?觉外边的风雪都比来时小了许多,心境如云开雾散,竟好似瞥见?了一丝日光。
他按捺住心头的期盼和激动走下石阶,此事还不宜马上告知她,任命没下来前,她就?知晓此事的话,会整日不能安心。
等?到事情?全部妥当后,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吧。
——
谢流忱今日回的仍是原本的谢家。
她如今仍然没有离开,不去崔家,也不回他们二人一同布置过的新宁巷的宅子。
不为别的,只?为谢燕拾一直留在娘家养伤,崔韵时就?是想要日日近距离地看着她如今的状况。
多年?积怨让她一边舔舐自己的伤口,一边想要看见?仇人痛苦的样?子。
如果她看不到这些,那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跨过一道?月洞门,元若跟在他身后,道?:“有几位大人递交拜帖,想要走公子的门路,公子要见?一……”
谢流忱拂开面前的一截花叶落尽的枯枝,漠然道?:“全都拒了。”
他没有那些闲工夫。
路上听见?两个容拂院的丫鬟议论二妹妹的伤情?,说二妹妹如今还是卧床不起,整日都要服用止痛药,吃得太多,渐渐也不起效果了。
当时崔韵时提出要二妹妹的手臂,他答应了。
只?是与她商量,二妹妹如今伤重,若是再添一伤,她或许会活不下去,待她止住血,伤好了,他再用二妹妹的手臂还她。
这是他们兄妹欠她的,他欠她的,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和一辈子去还她,可是燕拾欠她的,他没法代替她偿还。
——
谢流忱去了松声院,屋中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乐声,显然是个生手。
入内后,他被屋中热气扑得面颊和耳朵发痒。
行云见?到他来,停下拨弄琵琶的手对他行礼。
谢流忱笑一下,示意?她继续练习。
自从崔韵时把一切都想起来之后,他就?再也没什么可隐瞒遮掩的,便将芳洲和行云都弄了回来。
她与这二人相伴多年?,情?谊深厚,有她们在,她心情?也会舒畅一些。
她待她们俩总是不一般的,行云对琵琶有兴趣,一个月前崔韵时便请了位先生教她。
某日她们俩玩闹着弹琵琶,行云好歹学了一阵子,弹得有些模样?,崔韵时完全就?是信手乱弹,不堪入耳。
她乱弹了半日,他在屋外听了半日,可以想像她此时脸上正带着笑的样?子,没有一丝忧愁。
谢流忱走到崔韵时身旁坐下,今日她穿了一身红裙。
屋里地热暖和,她穿得轻薄,裙摆是一层又一层交叠的薄纱,像朵半开的花。
谢流忱和她说自己近来做了什么,比如他已经说服了明仪郡主,让她放弃杀白邈。
比如他已经派人将白邈接回来了,她若是想见?白邈,也可以由他陪着去见?。
他会安排谢燕拾与白邈和离的事,不管谢燕拾配不配合,他都会办到。
他知道?他做的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白邈将会恢复自由身,他们可能会重新在一起,甚至可能会成婚。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缓地刺入他的心脏。
可他非这么做不可。
他要做她希望发生的事,像她爱自己一样?去爱她。
他期许地看着她的脸,等?待着她说一句满意?的话。
崔韵时抬头,轻扫他一眼,道?:“你想要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
她笑了,笑容冷而?讥讽。
“你若什么都不需要,为何千方?百计把我抓在手里。”
谢流忱只?好说了一半的实?话。
“只?要你能让我每日都看见?你就?可以了。”
崔韵时还是冷笑:“你又骗我。”
谢流忱只?得和盘托出:“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崔韵时仔细端详他的脸,他的姿容真是世所?罕见?,技艺最高明的画师也难以描摹他的半分?神韵。
这样?厚的脸皮,居然会和这么美的人共存。
她抬手摸上谢流忱的脸 ,他的呼吸乱了一下。
她缓缓地摸,抚上他的眼皮,谢流忱顺从地半阖上眼。
刺啦一声裂响。
崔韵时撕扯下裙摆上的一大块红纱,盖在他面上。
谢流忱睁开眼,透过淡淡的红色看见?屋中的情?形。
此刻目中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红色的,就?像他们成亲大喜那一日的颜色。
他的心不禁怦怦地开始乱跳。
崔韵时的手还在往下,抚摸着他的脖颈、胸膛,探入他的衣襟,看她手指划过的地方?都泛起薄红色,红得像盖在他面上的那片薄纱一样?,他的呼吸终于彻底乱了。
急促、凌乱,被她一点细微的动作牵引着,再也不像从前那个慢条斯理、淡漠薄情?的人。
他现?在真像她的一条狗。
崔韵时的手停在他的小腹上,问:“想要我继续下去吗?”
谢流忱知晓她此举绝无?好意?,只?紧抿着唇不说话。
崔韵时看他眼底漫了一层水雾,整个人从一尊冰凉的玉人变成触手温热的肉体凡胎。
“告诉我实?话,我不想听你骗我,”她像拍一条狗一样?轻拍他的面颊,又问一遍,“想要我继续下去吗?”
“……想。”
崔韵时笑了,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故意?羞辱道?:“你放浪的样?子真是叫我恶心。”
谢流忱难堪地闭上眼,眼睫轻颤。
崔韵时又向他勾勾手指:“过来。”
谢流忱起身,十指因?为极度的屈辱而?紧握起来,手背上布满青筋。
她想羞辱他,那便遂了她的意?好了。
他缓缓膝行到她身边。
她的手搭在膝上,指尖轻轻地打着她乱弹过的那曲阳春散的拍子。
即便她这样?羞辱他,他还是觉得爱她爱得要命,慢慢低头吻上她的指尖。
崔韵时一怔,随后像被毒蛇舔到一般猛然收回手,心生恼火。
他爱亲是吧,等?会看他还敢不敢亲。
她冷冷看他一眼,拿起桌上的茶盏,往里面倒了一点粉末晃匀。
等?到粉末全部融化,她用手指在其中蘸了蘸,又将手指递到他面前,对他道?:“我倒进去的可是箭木散,沾唇即死的剧毒,现?在,你还要亲吗?”
谢流忱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她片刻,端起那杯茶直接一饮而?尽,而?后他径自亲上她的手指。
几乎是同时,他唇角溢出一丝血线,两滴血落在她指甲边缘。
他摇晃了一下,渐渐站立不稳,只?有那只?手还紧紧抓住她的食指。
崔韵时控制住握拳的冲动,保持冷漠抽回手,任他摔在地上。
她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他痛苦地吐出大口鲜血,看他即便到了这时还想保持姿态。
她转身,一如他曾经坐视她被谢燕拾欺负那般,对他不闻不问。
第72章 第 72 章
元若穿过庭院, 花木上皆覆着一层白,他向前望去,谢流忱正站在一棵树前。
他一身雪衣, 头发仅用一根紫色的发带半束起来。
这样简素到没有一丝多余修饰的打扮, 他站在雪地?里,却像是在微微发着光。
元若将一封信交到他手中?, 谢流忱没有进屋, 直接启开信封。
元若看他修长的手指展开信纸扫了眼, 面露浅淡的厌恶, 示意?他拿去烧掉。
随后谢流忱便向松声院去。
崔韵时正在捡地?上的叶片, 一片片地?飞出去,射落高处的果?子。
落到地?上的果?子由丫鬟们?捡起,成熟的便分食, 还生的便晒作果?干,等?缩成小小一个,能拿来做手串。
谢流忱站在一旁,等?到她愿意?理会他了, 便对她露出一个笑, 道:“我的人已经将白邈从览风州带回来了,你要见一见他吗?我陪着你一同前去。”
崔韵时沉默一下,她觉得他用这么和善平常的态度和表情, 对她说起有关白邈的事,实在是很诡异。
回想上次他和白邈打到脸被抓毁的模样,再看此?刻表情一丝不乱,像把教养和温润刻进了骨子里的谢流忱, 崔韵时不禁感?慨他可真?是能装。
真?想把他这层皮给撕下来,让他无法?再这样笑, 让他丢掉所有的体面。
让他彻底地?俯身折腰,做她的一条狗。
谢流忱耐心地?等?待她给出回答,心里还存有一线期望。
或许她不会去与白邈相见,毕竟……毕竟他还没安排白邈与谢燕拾和离,她与白邈总是要避嫌才好。
“好啊,那就明日吧。”
谢流忱默了默,她果?然迫不及待想要见到白邈,他在痴心妄想些什么。
“可是明日是寒酥节。”
寒酥之日,彼此?有意?的男女?、夫妻等?多在此?日出行游玩。
她与白邈怎么可以一起,她与他才是一对,即便母亲横插一手,背着他搅散了他们?的夫妻关系,可在他心中?,他们?就是夫妻,到死都是。
他们?的婚书他都还放得好好的,和定亲时交换的信物一同放在他书房博古架上的青白玉如意?纹匣子里。
“那又怎么了?”崔韵时阴阳怪气道,“寒酥节,我与我的前夫、前任情郎一同出游,不是很应景吗,还是你觉得三人里有谁是多余的?”
谢流忱如今不想惹她不快,无奈道:“好,我去安排。”
——
次日,两人一同上了马车。
出门前,谢流忱特意?仔细打扮过,一身的装束瞧着简单,毫不张扬,实际不管是发式、衣裳、发冠,全?都是他用心挑选搭配过的。
昨夜他特意?吃了一副对他也?可以起效的安神散,保证睡了一个好觉,醒来时肌肤处于最好的状态,必然远胜长途跋涉、舟车劳顿的白邈。
到时候他与白邈站在一起,她自然知?道谁才是更?养眼的那一个。
就连元若都对他今日的打扮赞不绝口,称他必能压过白邈一头。
谢流忱上了车,崔韵时看他一眼。
他本该为她的注目而欢喜,可她的眼神太过古怪,他被她看得生出些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崔韵时便在这时拿出了一条金锁链,锁链一头连接着个极粗的挖空的圆状物,另一头做成手环模样,可以套在人的手上。
他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
崔韵时摁下机括,一抬手就将另一头套在了谢流忱脖颈上。
她拨弄了一下链子,这是她近日特意?定做的狗链,最适合用来套在瞧着不顺眼的人身上了。
她道:“这条链子有些细,你若是不顺从,一下子就会断开,链子若被你弄断了,我就会罚你,知?道吗?”
谢流忱全?程都呆愣着看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过了许久,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小心翼翼的,像是完全?无法?接受,可又强忍着,压住自己的手脚来配合她。
好一会儿,他低下头,乌发垂顺,漂亮的颈部线条向下延伸,脖颈之下的躯体被衣裳遮掩住。
透过最底下一层衣衫,崔韵时能看见他若隐若现的肌肉轮廓,充满力量感?。
崔韵时慢慢地?吸了口气。
她没有捆着他,他明明可以反抗,却强逼着自己顺从,自缚手脚,像个漂亮玩物一样,心甘情愿被她折辱。
她终于体会到做谢流忱是什么样的感?觉,也?终于能体会他掌握着她一举一动时的快感了。
现在他们的身份掉转,她在高,他在下,她看着他,就像看到曾经的自己,既觉着厌恶,又觉着难以遏制的兴奋。
她学着在醉花阴看见小倌们和女客们玩的花样,挑起他的下巴:“还是这个模样最适合谢大人,真?招人疼。”
谢流忱眉峰紧蹙,眼皮紧紧阖上,不愿面对她。
她怎么能让他这么舒服,命令道:“睁开眼,看着我。”
“……”
谢流忱睫毛颤动,眼眶都红了一圈,并非羞涩或者激动,而是屈辱得快要到他能忍受的极限。
崔韵时丝毫不感?到奇怪,士可杀不可辱,更?何?况他这般在乎体面的人,平日出现在人前时,穿
戴永远无比齐整。
前些日子在她面前服下毒酒,倒在地?上吐血都要控制自己的四肢不要扭曲,遮挡住自己的脸不让她瞧见的人,哪能受得了脖子上被套上一条狗链。
她不禁冷笑出声。
他可真?是高贵,他的尊严也?真?是值钱,轻轻拨弄这么几下就受不住了,他要是去过她从前的日子,岂不是早早便要装不下去?
谢流忱就是死不睁眼,还干脆把头转到一边。
崔韵时也?来了火气,她当年都不敢和他对着干,他现在自愿做下位者,就由不得他挑剔做什么不做什么。
她抬手扣上他的下巴,硬要把他的头掰过来。
马车仍在不断行进,忽然一阵大风,将车帘整个吹了起来,路人皆能看见车中?景象,看见他此?时不堪地?被玩弄的模样。
谢流忱猛地?躲到角落,别过脸,等?风停了,车帘落下,他也?不转回来。
“你不把头转过来,我就直接将车帘掀起来,让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崔韵时学着他之前事不关己看好戏的口吻说话:“堂堂刑部侍郎,平日多么端雅清正的翩翩公子,总不想让街市上的人都看见你衣衫不整,被人玩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吧。”
谢流忱忽然低头咬住她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牙齿磕上皮肉磨了磨,最后还是没有下口,只将她的手指轻轻含了一下。
崔韵时一下子提起他脖子上的锁链。
“谁准许你舔我!”
两人距离瞬间拉近,谢流忱又像上一回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我领罚,你罚我喝箭木散,你要我的命好了。”
崔韵时冷笑一声,她怎么会顺他的意?,如今他是完全?将躯体上的疼痛置之度外?,死活都要粘上来。
唯有方才受辱的时候,他才连拿眼睛看她都不肯。
崔韵时探手入他袖中?,拿出他那把匕首,一刀一刀地?划破他身上的衣裳,使他衣不蔽体,一片片地?露出其下的肌肤。
车帘不断地?被风掠起,外?面路过的人都可以看见他此?时不堪入目的模样。
谢流忱无处可躲,羞耻到脸色一点点地?泛红,只能用目光祈求她停下来。
他也?有今日,他也?有求她的时候。
崔韵时看着他的脸,开心地?笑了,之前无论她做什么,他都对她百依百顺,无比包容,现在她终于找到可以突破他心理防线的事。
马车就在这时停下,问江楼到了。
“我在这里。”一道欢欣的声音传来。
谢流忱猛然回过身,背对着窗口,不让自己的脸有一丝一毫被白邈看见的可能。
他绝不能让情敌看到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他在她面前可以低头,让她解气,至于让白邈看他的笑话,想都不用想,谁都不配看他的笑话。
崔韵时从车窗探出头去,看见了白邈的笑脸。
她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你怎么不在包间里等?着?”
“我想早点见到你嘛。”白邈熟练地?撒娇。
崔韵时吃吃地?笑,意?识到自己笑得太难听了,又绷住表情,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发现确实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好看许多。
“别站在外?边了,”她轻摆了下手,“外?面冷,你身子才刚好,小心着些。”
“好。”白邈点点头,又往马车边走了几步,也?没其他的想法?,只是想走近些看看她,才重新回到楼中?。
谢流忱安安静静地?缩在马车角落里,听着这一切。
她见了白邈,连语气里都是雀跃欢喜,担心他会着凉,对他呵护备至。
轮到他身上,却只有作践轻蔑。
可这都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她。
谢流忱手指颤动,拉扯破碎成片的衣裳,想要遮挡住一些自己的身体。
崔韵时看着白邈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才放下窗边的帘子。
她刚要下车,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几根手指轻轻扯住。
她回头,谢流忱眼底含着水光,嘶声道:“别这样对我……”
他竭力调整了一下呼吸:“我什么都愿意?做,别这样对我。”
不需多余的解释,两人都知?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方才她那样羞辱他的时候,他都忍受了,不多说一句求饶的话,至多只是目光哀戚地?看着她。
现下他说这句,是被她与白邈刺痛了。
他让她别只爱白邈,也?看看他。
崔韵时撇撇嘴,一句话都没说,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将他撇下,独自下了车去。
她为什么要说话呢,她曾经需要他为她说一句的时候,他和现在的她一样无动于衷。
第73章 第 73 章
谢流忱看着轻轻摇晃的车帘, 发了会愣,心里难以自遏地对白?邈生出?恨意。
他得不到一点她的偏爱时,白?邈却拥有多到让他想发狂的爱意。
她的爱给了太多人?, 谢澄言、谢五娘、芳洲、行?云……只有他得不到一点。
他面容紧绷如结冰的湖面, 径直扯下身上零碎的布料,如同?发泄一般将它们重重扔在地上。
他从箱笼里拿出?平时备着的衣裳换好, 一掀车帘, 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神情。
谢流忱上楼, 还未及推开门, 便听到屋中白?邈的声音。
他的声线矫揉造作?, 全是藏都藏不住的喜悦之?意。
也?是,他能被自己的心上人?钟情,得到崔韵时的回应, 即便被分离数年,也?没有忘了彼此。
这样深厚坚固的情谊,白?邈就算立刻死于非命都值了,如今他还好端端活着, 能不欢欣鼓舞吗。
谢流忱闭了闭眼?, 强令自己沉住气,还没和敌手见上面,他就这样失态, 实在不该。
他又站了一会平稳心绪,白?邈还在对小二报菜名?,他仔细听了下,仍是忍不住皱起眉。
炒血鸭、油炸笋肉夹儿、辣子鸡……
乍一听没有任何差错, 全是照她的喜好点了些油腻,滋味又重的东西, 甚至还有一杯以浓茶汤为底料的甜口梅浆。
可是白?邈就没发现她最近没睡好,还有些上火,故而眼?下微微发青,鼻侧翼还长了颗小痘吗?
这样一杯下肚,她得精神振奋许久,夜里又要?睡不着了。
白?邈根本就不会照顾人?,只顾着投她所?好。
谢流忱压着心中的不满,推门入内,又要?了陈皮鸭、清炒芦笋几道清热去火的食物。
小二退出?去,三人?各占桌子一边。
谢流忱幽幽地看着对面的白?邈,白?邈却好似他不存在一般,与崔韵时旁若无人?地交谈起来。
谢流忱冷眼?瞧着,要?看白?邈的脸皮到底能厚到什么程度。
事实证明,白?邈的厚颜无耻远超他的预期。
菜一道道地上来,白?邈毫无自知之?明,不仅抢他的分内之?事做,给她拆蟹、布菜,还一点都不见外地吃了她吃剩的肉羹。
谢流忱差一点就要?忍不住掀了桌子,扣在他脸上。
白?邈知不知道他还没和离,仍是个有妇之?夫,他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谢流忱气得放在桌下的手都在发抖,只能给崔韵时从甜口梅浆里捞出?她不爱吃的元子,做些别的事来压一压火气。
天色灰蓝,细小的雪粒从窗前飘过,白?邈伸手出?去,接了一小片雪花在指尖。
他将手移回来,呈到崔韵时面前,屋中温暖,不过眨眼?之?间,原本还有形状的雪花就融化成一粒雪水。
白?邈有些
弋?
可惜道:“我觉得那一片最好看了。”
崔韵时心想雪花也?就长那样吧,有什么可看的。
她见白?邈还想再接几片雪粒子给她瞧,制止道:“那么小,根本看不清楚的,算了。”
“那你可以凑近一点看啊。”
崔韵时依言靠过去,两人?头?越凑越近,忍不住相视一笑。
啪的一声脆响,崔韵时一惊,立刻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只见一只茶杯在桌上骨碌碌滚了一圈,滚出?桌外时,正正好落进了谢流忱手里。
“吓到你们了吗,对不住,我一时失手了。”谢流忱满怀歉意道。
失手个鬼。
崔韵时完全不想理会他,是他自己非要?跟过来自找不快,与她何干。
她喝多了水,需要?暂时离开一会,又觉得把?白?邈和谢流忱放在一块,不是很让人?放心。
但转念一想,白?邈上一回都把?谢流忱的脸给抓花了好几道,实力?也?是不容小觑。
他虽然爱在她面前扮柔弱,可毕竟体型摆在那里,每回和情敌斗起来,更是战力?瞬间提升数倍,从没吃过亏。
崔韵时放心离开了。
门被合上,屋中一时无人?说话,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响声。
谢流忱瞥他一眼?。
白?邈双臂环在胸口,面上再不见方才与崔韵时说笑时的轻松。
“你的脸好了啊,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才让这张脸恢复如初吧,可惜——”白?邈拖长声音,“就算好了,她也?不会看你一眼?。”
谢流忱对他的挑衅毫无反应,神情平淡得好像他只是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他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一支清新水灵的狐尾花:“这花十分特别,瞧着白?白?净净,并不比这瓶中的冬寒兰、仙客来引人注目,花香却是最浓郁的,人?一进屋子,还没见到花,就先?嗅到这气味。”
“它就全靠这一点过人之处四处卖弄,以为能靠这一点勾住主人?,实际上,它到底也?只是朵无用的花罢了。”
他随手就将这枝花扔进了炭盆里,火苗瞬间蹿高了一些,舔上鲜嫩的花瓣与枝叶,很快便将那支花烧得面目全非。
“你知道像你这样空有几分姿色,又爱勾着妻子不放,霸占着宠爱的只能做什么吗,”谢流忱笑了,“小侍,随时都能被发卖的小侍。”
“很适合你,”他又抽出?一枝狐尾花,递到白?邈面前,“还请妹夫收下。”
他笑容越发柔和:“我祝愿你四季如此花,但愿惜花之?人?不会有厌了你香气的那一日,叫你伤心凋零,毕竟你除了为人?赏玩,也?没有别的用处了,不是吗?”
白?邈的表情早就变了,听到话尾脸色更是气得发青。
他反唇相讥:“你这话怎么方才不敢当着她的面说,是知道她会护着我,让你下不了台吗?”
谢流忱对他的嘲讽置之?不理,一派从容道:“我知道你想和她在一起……”
“可你能为她排忧解难吗?”
“你能管好府中内务吗?”
“你能胜任她的正夫之?位吗?”
“据我所?知,你和谢燕拾在一块时,一日内务都没有打理过。”
“我说你是只能供人?赏玩之?物,说错了吗?”
谢流忱露出?一抹笑容:“最要?紧的是,你与她曾是大嫂与妹夫的关系,你执意要?和她在一起,是想惹人?非议,让人?觉得你早就勾搭上了她,坏她的名?声吗?”
白?邈手指蜷起,告诉自己谢流忱就是想打击他,让他知难而退。
他才不会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得自卑逃跑,她喜欢他,那他就是最好的。
管理家事他也?可以学啊,他又不是傻子,只是看到字就会头?痛而已。
他当即骂回去:“你装什么大度,装什么贤惠。你这个弃夫,她都不要?你了,你还死缠烂打,跑来我这里摆正夫的派头?吗?以后等我们成亲了,看看谁才是野男人?,谁才是她的心头?宝。”
谢流忱的手瞬间摸上袖中匕首,弹开机簧,刀刃都露出?一截,他硬是按捺了下来。
杀了白?邈,只会让崔韵时与他怨结更深,就算白?邈要?死,也?必须死得和他毫无关系。
忍耐,忍耐。
谢流忱端起冷茶喝了一口,将心头?的杀意浇灭。
谢流忱:“就算不说别的,你做过别人?丈夫,身子都不干净了,还妄图与她在一起,你自己不觉得你脏吗?”
“你别污蔑人?,”白?邈差点跳起来挠他的脸,“我与谢燕拾什么都没有,至多是被她摸过几回,其余时候我拼命反抗,从没让她得手过。”
谢流忱闻言,脑中一阵眩晕,天啊,妹妹怎会如此不中用,居然还让白?邈保留着清白?之?身。
她这么多年都干什么去了,她就不会给白?邈下点药,霸王硬上弓吗?
她平日一点小事都要?找他帮忙,这样的要?紧事倒是藏着掖着。
谢流忱深吸一口气,只觉妹妹真是废得出?格。
她若是待白?邈好好的,徐徐图之?,六年,就是块石头?也?打磨光滑了,说不准孩子都生了三个,那白?邈现在还有什么机会和脸面出?现在她面前。
早知如此,当初就该好好帮妹妹一把?。
“都被摸过了还不算脏了吗,”他硬撑着一口气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从头?到脚都是她的,没有别人?碰过,我比你干净多了。”
眼?看着白?邈表情碎裂,谢流忱知道自己说到点子上了。
他面露挑衅之?色,又将狐尾花往对面送了送:“此花看来并不适合妹夫,毕竟这花的花瓣洁白?无暇,可不是不干不净的。”
白?邈气急败坏,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往他脸上泼。
哗啦一声,谢流忱闪了过去,他拿起桌上的茶壶,刚要?往白?邈头?上扣,眼?角余光瞥见门外一双刚刚走近的鞋。
他立刻收住动作?,故作?淡然地拿起两只空杯,给自己和白?邈都倒了茶。
“妹夫消消火气,是为兄的不对,妹夫不愿听我提你与燕拾的夫妻亲密事,我便不提了,你心中有数便是。”
崔韵时坐到桌前,看白?邈还维持着从花瓶里拔出?一把?花,正要?往谢流忱脸上抽打的姿势。
她示意白?邈先?坐下,而后道:“他能不能为我排忧解难、管好府中内务、胜任正夫之?位,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为了我,他总会慢慢学的,我不急,再不济也?可以培养一个可靠的管家,分担七成事务。”
“一切问题都有法子解决。”
她斜了眼?谢流忱。
“至于你,你倒是样样都在行?,结果又怎么样?你如今却有脸在白?邈面前逞能耐,也?是奇事一件。”
谢流忱脸色霎时惨白?,不是因为被她嘲讽,而是因为她连嘲讽他时都漫不经心,平淡得像是在对待一个不怎么重要?的人?,全然不见他们单独相处时的激愤。
她的心思现在都不在他身上了,连骂他都不想多费心。
谢流忱低下头?,他嘴上赢了白?邈又如何,只要?她一个肯定和维护,白?邈就是大获全胜。
若能被她这样对待,他也?情愿输给白?邈。
一顿饭吃得他难以下咽,恍惚间,他不知道吃下了什么,手上起了疹子。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也?开始发痒。
他再顾不得伤心,赶紧起身离开,去她看不见的地方检查自己的脸。
——
谢流忱立在廊桥上,微微发烫的脸颊被冬日里的寒风拂过,逐渐冰凉。
他用袖镜检查过面部?,果然起了一些细小的红点,虽然已经消退大半,可是他一时不能回去,让她看见这张脸。
一想到这段时间她与白?邈单独相处着,他就妒火焚心,连这扑面的寒风都吹不灭。
算算时间,他离开已有近半个时辰,他们应当都已经用完饭了,接下来还会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一同?在街市上游玩,身边全是出?双入对的有情人?。
他们或许会停留在售卖发簪的铺子前,一起挑选成对的发饰,那小贩还会自作?聪明地揣度他们的关系,起哄说:
“公子,给你夫人?买支簪子吧。”
谢流忱被自己的想像气得头?昏,一粒雪花飘到面前的木栏上,他一巴掌将它挥走,不许它停留在自己眼?前。
那雪花被挥开,飘忽着往楼下落去,直落到了一个男子头?上。
谢流忱定睛一看,呵,薛放鹤。
今日这是什么日子,一个个对崔韵时怀着狼子野心的狐狸精全都凑到了一起。
他紧盯薛放鹤的去向,而后便见薛放鹤对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两个人?。
正是崔韵时和白?邈。
三人?偶遇,交谈了起来。
谢流忱走到他们顶上,开始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今日是寒酥节,此处来往的人?不算少,就算崔韵时耳力?过人?,也?不能从这些杂乱的脚步声中听出?他的。
薛放鹤许久未见崔韵时,往永州军营自己的心腹那里发过好几回信,都没得到崔韵时已经抵达的消息。
他正发愁,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她,喜不自胜。
难道是天意,竟叫她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一时欢喜过了头?,完全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男子,只问道:“你怎会在京城呢,不是说好要?在永州相见,到时候我给你挑一匹最好的马,我们一起在逐水坡赛马吗?”
“出?了一些事,本路折返回来了,到时候说不准要?与你们一同?出?发前去永州,女世子身子怎样了?”
崔韵时如今留在京城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谢燕拾的左臂。
不看见她与她一样痛苦,她难消心头?之?恨。
让谢燕拾多活蹦乱跳了六年,更是她此生大憾。
薛放鹤兀自与崔韵时谈得高兴,全然不知几人?头?顶的二楼廊上,一人?听见他们的对话,心头?巨震。
谢流忱把?什么都想明白?了,难怪她与他和离后要?离开京城,连行?云、芳洲都留在崔家,他还以为她是为了躲避他。
原来她是要?去永州奔她的前程。
难怪薛朝容有事,她比谁都着急,上刀山下火海地要?救她出?生天。
因为薛朝容就是她的登云梯。
她若去永州,天高路远,和京城隔着十万八千里,她和白?邈在一起也?不会有人?说嘴他们曾是大嫂和妹夫的关系。
真是一招盘活整盘棋,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那他怎么办?
她真要?丢下他了,从那么早之?前就做下了周全的准备,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半分动摇。
寒风瑟瑟,悬空廊桥上,他硬生生出?了一头?冷汗,魂不附体。
第74章 第 74 章
好不?容易与薛放鹤寒暄完, 崔韵时与白邈行至江边,白邈给她找了个挡风的地?方看江景。
江边带云树生得高大,树上的团团淡粉花絮被风一吹, 就四?下飘散, 如?一场场乍起乍落的雪。
红粉雪团翻飞间,谢流忱的身影出现, 他凝望她片刻, 好声好气?道:“我有要紧事同你说。”
他目光轻瞥白邈, 又?看着崔韵时。
崔韵时给白邈一个安抚的眼神, 白邈会意, 很听话地?暂时离开。
谢流忱向她走?了两步,她披着斗篷,为了防风, 已经将兜帽拉了起来,帽檐边滚了一圈兔毛,蹭在她脸旁,叫人忍不?住想揉一揉她的脸。
他一步步靠近她, 江风扑面, 将花絮全数吹远。
风势渐大,几乎叫人站不?稳,有游人惊呼着从江边跑开, 还有人追着被风吹走?的暖帽狂奔。
崔韵时却仍在原地?等着,她站得极稳,似是另一株带云树,挺拔而富有生命力。
他眼眶莫名有些湿润, 他纵是她生命中轻微若花絮的存在,也妄想能逆风飞入她怀中。
要是能留下她, 他什么都愿意做。
他想把自己的命和一切都交到她手里,可她根本不?愿收下。
两人的距离仍是越来越远,远到他再也看不?见碰不?着她。
谢流忱稳下翻腾的心绪,如?今他不?得不?提前将自己浑水摸鱼,给她安排了大理?正官职的事说于她听。
他本不?想在她收到任命前说这件事,可若他不?用这件事挽留她,他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谢流忱在她面前站定,将卫国公与郑贵君等人的事从头原原本本地?和崔韵时说了一遍。
说完后?,他拿出原本准备在诸事妥当?后?用来恭喜她的说辞,告诉她,陆盈章正任大理?寺少卿,她将在陆盈章手下做事,会受诸多照拂,绝不?会被同僚暗中挤兑,也不?会有人不?配合她做事。
他又?挖空心思想了好一会,还有什么能打动她,让她留下的地?方,最?后?发现还是直接说永州的坏处最?好。
“在永州做薛朝容的亲随,哪有做京官好,起点?就大不?相同。”
“永州那般远,你若想见你母亲与妹妹都十分不?便,而且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你有个万一,我还不?如?死?了。”
“旁人的庇护总不?如?自家人的可靠,我的命都是你的,我比任何人都会不?遗余力地?帮你,你知道我的秘密和弱点?,随时可以用这一点?来要挟我。”
谢流忱只恨没有东西能明白证明他说的话句句为真,让她相信他没有骗她。
崔韵时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话,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张开嘴。
谢流忱说的话她听见了,句句都如?同梦话一样在她脑子里轰隆作?响。
哪有这样的好事会落在她身上。
她一瞬间清醒许多。
谢流忱该不?会又?在骗她吧,他必是听到了薛放鹤提及永州,情急之下说一个谎来拖住她也不?是不?可能。
可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实在太大太香了,崔韵时半信半疑道:“你莫不?是又?在诓我?”
谢流忱哑然片刻,随后?郑重起誓:“我若有半句虚言,便千刀万剐,不?得善……”
崔韵时打断他:“别说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之类的空话,你上回用过了,我问你还有没有什么隐瞒我的事,你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说什么身中千万刀,不?得好死?。”
“你明知道自己死?不?了,钻空子钻得倒是开心,”她有些气?愤,“换一个更重更惨烈的发誓。”
“好。”
谢流忱想了想,道:“若是我有半句虚言,便永远见不?到崔韵时。”
崔韵时听完他这发誓的内容,抬起一根手指指着他,有心想骂两句,又?不?知从何骂起,居然找不?出合适的贬低他的词。
谢流忱轻轻拢住她的手,哀哀恳求:“我是真心爱慕你,我比白邈更适合做你的助力,从今往后?,什么事我都听你的,绝不?会让你生气?伤心,你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他在她面前低下头来,用鼻尖蹭她的手指,呼吸洒在她的掌心,满是眷恋与不?舍。
崔韵时真是心累,他现在这个样子,真是打他他受着,骂他他听着,完全打击不?到他的心。
只会让他觉得他在赎罪,他们又?近了一步。
崔韵时抽回手要走?。
谢流忱眼尾泛红,楚楚可怜道:“今晚我在这儿等你,寒酥节虽是男女定情游玩的日子,可是也有不?少人在今日放花灯祈愿平安。我已备好十盏如?意莲花灯,祈愿你今后?平安顺遂,安乐无忧。”
他又?重复道:“我会一直等着你来。”
崔韵时嘴角一抽,心想他可真是……
难怪他会如?此成功,这种脸皮与到了黄河也不?死?心,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心态,天底下怕是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她没有回应,双手抄进袖里取暖,走?了。
谢流忱看着她写满拒绝的背影,心里反倒升起一丝微弱的期望。
她没有直接出言讽刺并回拒他。
若是之前的崔韵时,听到他的邀约,必定会一脚把他踢江里去,并且让他滚。
现在她什么都没有说,说明她对他的怨恨多少消解了一些。
事情还有转机,他还有希望。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带云花絮飘飞的街市上,心中微微揪痛,自控许久,才
没有跟上去。
——
崔韵时对在麻腐摊前的白邈招了招手。
白邈跟上她,将已经洒好辣子面的麻腐交到她手里。
“那个王八……那个他和你说什么了?”白邈问道。
崔韵时和他详细地?说了一遍谢流忱所?说的话。
白邈听到谢流忱给她提供了一个大理?正的职位,脚下一顿,落下她半步,很快又?跟了上来,安安静静地?听她说话。
等到他们走?过三?条长街,崔韵时说完了话,两人正站在桥上。
白邈沉默着,手里抱着的纸袋被他捏出了一点?细碎声响。
他忽然问:“你是如?何想的?去永州,还是接受他的提议?”
崔韵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白邈道:“我觉得他说得没错,永州没有京城安稳,你若是受伤可怎么办?”
他顿了顿,轻声道:“还是留在京城好,没有受伤的风险,前程似锦,你还可以利用一下他。”
崔韵时也知晓这个道理?,也知道这两个选择,显然是留在京城更好。
可她一直想着谢流忱发的那个誓,还有他宁可一次次往她刀上撞来送死?的举动。
他这样自私的人,投入多大的代价,就有多大的图谋。
他是非要她不?可的。
倘若她答应留京,照他给她铺的路去做大理?正,从此就和谢流忱绑在一起分不?开了。
就他这个见缝插针的死?德行,他必然对她百般纠缠,绝不?会放弃。
想想都觉得将来的日子不?能安生。
崔韵时站在石桥边,看着桥下潺潺而过的河水,说:“可我咽不?下这口气?,也不?想遂了他的愿,更不?可能与他在一起。”
虽说将来在谁手底下做事,仰仗谁的提携都要少不?得看人眼色,在谢流忱这儿却是反过来,是他要看她脸色求着她。
可薛朝容也不?是什么磋磨人的上司,而她在谢流忱手里那段屈辱的年岁却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一见到他,她就会想起那些让她心碎的往事。
他如?今再诚恳再祈求,都不?能叫她忘记那些事。
若是为了前程又?走?回那条路,她倒宁可熬一熬,去走?一走?没走?过的那条路。
想来也可笑,人的骨气?又?值几两,她一贯都是最?实际的那个人。
往日交际时,哪怕是有旧怨的夫人,可为了对方娘家商道上的便宜,她也能言笑晏晏,同对方合起伙来做生意,一笑泯恩仇。
这一回,九成九是她唯一一次能在京城做官的机会。
可她不?打算留在京城。
这是她做过最?不?理?智的决定,但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她觉得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她不?用逼着自己和伤害过她的人再维持着紧密的联系。
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
谢流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与她约定的时间尚未到。
他想着或许四?处闲逛,能与她偶遇。
只是走?了许久,他特意往她会去的摊子附近转了转,都没有如?愿遇见她。
倒是在一家酒楼前遇见了陆盈章一家。
陆盈章已然与那位跟表姐勾缠不?清的丈夫和离,欢欢喜喜地?迎回了裴若望。
两人婚期在即,裴若望几次找他出来聚一聚,都是欢天喜地?的模样,一扫从前的阴沉郁怏。
陆盈章热情地?招呼他道:“小谢,你怎独自一人,如?此良辰美景,怎不?伴在妻子身边啊?”
谢流忱:“……”
裴若望怀里正抱着陆盈章与前夫的孩子,一边阻止孩子吃自己的手,一边好心道:“好了你别说了,他被他妻子赶出家门了,你别戳人家伤心事嘛。来,阿南,你看这根手指,它不?是拿来嗦的,另一根也不?能嗦,小拇指也不?行,哎呀爹给你买山楂条嗦吧,别吃手了。”
陆盈章闻言歉疚道:“真是对不?住,原来你遭遇了这样大的不?幸,等会小裴买山楂条,给你也来一份。”
谢流忱婉拒了,听着这两人在他耳边大喊大叫,耳朵嗡嗡的,真是一点?为人爹娘的样子都没有,一个比一个聒噪。
三?人相识十几年,但凡这两人凑到一块,岁数立刻同时减掉一半。
看着眼前二?人活像两只喝多了酒,疯狂的松鼠,他委婉道:“你们……越来越有夫妻相了。”
裴若望把扯住他马尾的孩子往上举了举:“是啊,我也觉得,我们一家人都长得有些相似。”
谢流忱难得语塞,看那孩子一手抓着裴若望的发尾,一手扯着陆盈章的头发,咯咯笑着打了个死?结。
……真是热闹的一家子。
三?人在酒楼前分别,谢流忱看着他们一边试图解开头发一边走?远,发现解不?开后?,陆盈章与裴若望干脆肩挨着肩走?在一起。
陆虞南从中间冒出一个头来,拿手指戳戳母亲,又?戳戳新?爹。
孩子啊……他先前做出的抱取蛊,可使男怀女胎。
虽有极大的致死?风险,可他不?会死?,用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
他却一直没有用上,以她现在对他的态度,他若敢与她同房,恐怕她会厌他至深。
若是他早些知晓自己对她的情意,做出抱取蛊,给她生一个女娃娃。
她如?今看在孩子的面上,或许也会给他一个机会。
谢流忱垂眼,看着游人如?潮,从他身边来来去去。
寒风驱散了方才萦绕在周身的暖意,他忽然觉着有些孤独,在这世间无所?适从的孤独。
他抬步继续向前,在找到她之前,他永远都不?要停下。
——
夜幕降临,街上的人越来越多,白邈早就买来了河灯,不?必挤在摊子前与人争抢漂亮的款式。
买河灯时,他似乎瞧见了谢流忱的身影,于是买完便一猫身子跑了,以免被他跟上打扰。
白邈买的是三?盏粉色莲花灯,一人一盏,还剩一只。
崔韵时问:“这一只用来做什么?”
“留作?备用,若有个万一,还有一盏可以替换。”
“我们小白做事真是越来越妥当?了。”崔韵时夸赞道。
白邈小小地?得意了一下。
他们在花瓣内侧写下各自的心愿,点?燃灯芯,将它们放入水中。
还剩下第三?盏灯,崔韵时冲白邈笑了笑,而后?写上祈愿一生相守的话语。
白邈欲言又?止,下午崔韵时同他说了自己的决定,可他想,她说不?定是为了他俩能顺利在一起,才选择去永州。
他忽然道:“你还是再想一想,我觉着,留在京城,比在永州安逸多了。”
“嗯?为何这般说?”
“他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白邈的声音干巴巴的,“因为我也是这么喜欢你的。”
他慢吞吞地?,不?情不?愿地?道:“所?以他会听你的话,会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崔韵时笑了:“你这样想,是以己度人,你也心甘情愿被我利用吗?”
“你不?会利用我的,”白邈小心地?托着那盏花灯,用手挡住风,以免灯被吹灭,“因为我没有利用价值。”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一头白熊,他没有狡猾的人族那般脑筋灵活,只能在每个冬日窝在她身边,和她抱团取暖,用自己的毛皮给她带去一点?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等到冬日过去,他就会自觉离开,躲在山里看她重新?回到人的世界厮杀,争夺荣耀和资源。
崔韵时摸了摸他冰冷的脸,轻声道:“如?果我有两个选择,一个天一个地?,那么我会离开你,选择最?好的那一个。”
就如?六年前那样。
“可是如?果这两个选择相差不?多,我一定会选有你在的那一个。因为你弥补了那点?缺失和差距,所?以你怎么会没有利用价值,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大的价值。”
她说完,白邈突然发出古怪的声响,像是一只鸟被踩到了肚子发出来的。
崔韵时迷惑:“这是什么声音?”
“这是我要哭了的声音。”白邈呜呜道。
“……”
崔韵时忍住不?要嘲笑他,和他一起将最?后?一盏花灯放入水中。
白邈还在念叨:“你随时都可以反悔,即便你回到他身边,我也会永远等你,等你功成名就,我们能光明正大在一起的那日。”
崔韵时放弃温情的劝说,直接恐吓道:“你再多嘴我就踢你屁股。”
白邈立刻闭嘴了,他今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上了自己最?爱的花衣裳,不?想被踹一个脚印。
三?盏莲花
状的河灯与旁人方方正正的骰子灯撞来撞去,数次颠簸,又?顺利地?向前飘去。
满河的河灯,像是一条新?的光明的道路,看得崔韵时心里充满毫无来由的希望。
她转头对着白邈大笑,想要拉着他跑起来,随便跑到哪里都好。
但她最?后?还是没有拉起他,他们就站在原地?,凝望着彼此。
河灯一盏盏向下流去,一盏不?知其主的河灯撞在岸边,搁浅在岸上,谢流忱伸手帮它调整了方向,重新?送回水中。
他抬起头,就在这时,远处烟花乍起,仿佛是从崔韵时身后?升入高空。
桥边灯火通明,她就站在光亮最?盛处,笑得开怀。
他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即便她身边站着旁人,她正因为其他人而欢笑,可是他许久都不?见她这般开心了。
她笑得眉眼弯弯,过了会才正色,眨了眨眼,又?与白邈说起了什么。
满河的花灯照亮了她的眼睛。
她有着世上最?漂亮的一双眼。
她也曾用这样专注的目光看过他。
这些记忆就像细碎又?稀有的宝石星辰,在他满是遗憾的生命里闪耀。
他和她说,会在江边与她一起放花灯,他会一直等她,他说让她考虑一下他。
她没有来。
这不?代表她不?会考虑他。
他这样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他看着她,眼眶渐渐感?到刺痛。
他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此刻自己脸上的神情。
她放的那三?只河灯渐渐接近,他抬手向后?做了个手势,别开脸,让元若和元伏把那三?只河灯捞过来,他要知道她许的什么愿望,要悄悄帮她实现。
他几乎拥有一切世人终生追逐的东西,多到他疲倦厌烦的地?步。
可若是能把那些东西给她,让她像此刻一样开心,那便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元若将勾过来的三?只河灯排好,瞧了一遍,而后?莫名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瞬间移走?,可谢流忱却捕捉到其中的同情。
他忽然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了一遍,她不?来,不?代表她不?会考虑他。
他会好好做她的丈夫的,他并非不?知怎么对一个人好,他只是错误地?判断了他对她的感?情,在这件事上,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愚蠢,错得更离谱了。
可是现在他已经全都改过,再也不?会犯半点?错。
他用这些话语给自己鼓足勇气?,抬起她放的最?后?一只河灯,烛火摇晃,清楚地?照亮上面她一笔一划写下的心愿——
双影相伴,白头不?离。
其下是崔韵时与白邈的名字。
他将这几行字看了又?看,神色渐渐空茫,便这么僵硬着脸,落下泪来。
第75章 第 75 章
人潮涌动, 人人手中提着花灯,满街流光溢彩。
谢流忱略略掀开车帘,寒风扑面, 送来焰火、烤饼、辛香料、脂粉香交杂而成?的气味。
前方不远处那辆马车里坐着崔韵时?, 她带上白邈,正往白家去。
谢流忱的眼中渐渐有雾气弥散。
崔韵时?出来时?和他坐的是一辆马车, 而现在她坐的这辆却是她早让行云准备好的。
她并不知?道今日最后会发展成?这样, 她有此安排, 是出门前便做好准备, 要让白邈回?去时?方便一些。
她这样体贴的心思, 白邈受着,心里不知?该有多熨帖。
此时?谢流忱手边还放着那盏她祈愿与白邈一生相守的花灯,灯芯燃着一簇小小的火苗, 煎熬着他的心。
他没有办法下手销毁这盏她寄托心愿的花灯,又不能把它送回?水里,让这个心愿被神灵瞧见,庇佑她与白邈的姻缘。
他不知?要拿这个东西怎么办, 就这么将它带上了马车。
夜风时?时?吹拂, 他阴暗地盼着这风能把莲心那朵火苗吹灭。
这样就不算他动手破坏,违背她的心意。
而是天意要让这个心愿破灭,他们相守的愿望注定?是不成?的。
可那微弱的火苗颤抖数次, 瞧着险险就要熄灭,最后居然挺了过来。
谢流忱看着心烦,微阖双目。
这样的莲花灯平平无奇,随处可见, 他有更好更精致的,莲瓣拱在一起时?, 可以防风,中间的灯芯能烧一整夜而不灭。
他将那九盏祈愿她平安无虞的河灯放入水中,只在手里留了一盏。
他留着这盏什么都?没写的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有朝一日,他或许能将这盏灯拿到她面前,和她一起写上二人的名字,祈愿生生世?世?,恩爱不离。
——
白家是折柳巷进去的第二间大宅子?。
崔韵时?的马车停在白家后门,过了好一会儿?,白邈才?下了车。
谢流忱让人将马车停在巷口?出来一些的位置,以免被崔韵时?发现。
他掀开车帘看去,石墙青瓦、斑驳的树影、喁喁私语着的男女,一切都?如当年。
当年他注意到她之后,便时?常寻一个合适的位置,不远不近地窥伺她。
那时?她就常来白家后门,偷偷接白邈出来游玩。
白家附近还有一家茶楼,她有时?怕被白母白父看见,会在那里等着白邈出来相会。
后院还有一棵长得极高的石榴树,崔韵时?出入不需借助这棵树,她只是时?常坐在树上,等白邈从自?己院中偷偷摸摸出来,摸到后门,她就学?鸟叫和他爹娘说话的声音逗他吓他。
少男少女,情意纯挚。
这样好的日子?,白邈过了十几年。
换作他是白邈,他也忘不掉。
他看着崔韵时?从怀里取出一截短短的干花枝,和白邈两人互赠了雪信花。
谢流忱按了按自?己的胸口?位置,他也买了一枝,一枝或许永远都?送不出去的雪信花。
他轻轻将头抵在车壁上,等着他们说完话,终于分别,崔韵时?重新上了马车。
她要回?谢家去了。
如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上都?是来来往往的车马行人。
谢流忱的马车跟在后面也不会引起她的注意。
可他觉得一点都?不好,自?己这样跟在她后头,就像一路相送,让她远走。
——
崔韵时?回?到松声院,丫鬟送上一碗暖身的热汤。
崔韵时?懒懒瞥一眼那碗冒着丝丝缕缕热气的药膳排骨汤,不需丫鬟说,她都?知?晓这汤是怎么一回?事。
必然是谢流忱出门前吩咐的。
之前她失忆的那阵子?,一直都?是如此。
他白日哄着她去了南山寺、颜家马场、三秋园之类的地方玩,一去一回?,回?到家时?常常天都?黑了。
某一日开始,只要她回?来,就一定?会有一碗放在灶上热着的汤,温温的刚好入口?,喝下后暖身驱寒,每日都?不重样。
他这份用心,若是放在几年前她自?然是会领受,觉得日子?终于有了转机,而现在就不需他多此一举了。
她又不是傻子?,记吃不记打。
不过汤是没有任何过错的,她当然要喝。
屋中烛光倾泻出来,谢流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影子?藏起来。
他往里看了一眼,见她一勺勺喝完了汤,正撑着脸发呆,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
她今日走了许多路,必定?累了,之前她失忆那会儿?,每晚他都?会给她揉揉腿按一按脚。
但现在不是那时?候了,她不会让他碰她一下的。
他有心想为她做一些事,可是她不会让他近身伺候。
他站了又站,刚想进去,又听见她吩咐人放洗澡水来。
他下意识退回?到院子?角落,树木的阴影之下。
过了一盏茶功夫,她沐浴完回?房,他这才?进门。
床帐已经被丫
鬟放下来了,烛火摇曳,映照着帐中她的身影。
崔韵时?听见脚步声,支着头微微转过身,见到是谢流忱,便坐起身。
不等她掀开床帐下床,谢流忱便已经在她床边坐下。
崔韵时?就又坐回?去,隔着轻薄床帐看他。
昏黄的烛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他背着光,面向她这边,微垂着头的模样,让人想起庙中一尊尊悲天悯人的神像。
谢流忱道:“今日我在问江楼对白邈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为了激怒他,而是当真怕他不济事,也担不起事。”
崔韵时?莫名,他这是在特意向她解释?
她问:“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我不想你误会我。”
“我们之间的矛盾,随便提出哪一件都?比这个误会大,不差这一点。”崔韵时?没有太多讽刺他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
谢流忱听出来了,这次停了好久,才?嗓音滞涩道:“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心里又被记上一笔错,我差这一点,少一点是一点。”
崔韵时?不接话了。
谢流忱忽然问:“你为何喜欢白邈?”
听他这不让对方好答,更不让他自?己好过的问话风格,崔韵时?立刻想起上回?朝廷剿灭苗人后,他与她在山坡上的那一场对答。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把寒光闪烁的短刀,犀利无比,不是戳进对方心窝里,就是戳进他自?己死穴里。
他这该不会是在刑部干久了,才?培养出来的习惯吧?
为了让他死心,崔韵时?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又认认真真地答了:“我们自?小相识,他掏心掏肺地待我好,相貌俊俏,家中又十分富足,原本他怎么过都?是舒舒服服的……”
“若不是为了我,他早早从了谢燕拾,一日苦日子?都?不用过。他这样死心塌地对我,我为何不喜欢他?”
话音刚落,忽然有丫鬟推门入内,拿走花瓶中落了一半的花,匆匆出去。
门被打开的霎那,屋外的风灌入,像一只无形的手撩动屋中的珠帘与幔帐。
风掀起床幔的那一刻,崔韵时?瞥见谢流忱的半张面容。
呼呼的风声中,他脸上的神情,叫她想起易碎的瓷器。
丫鬟阖上门,风又停了。
床幔落下,他的面容再次变得模糊。
她听见他用同样模糊的声音在问:“你失忆的时?候,我们那么要好,如果你一直没有想起来,会有一日喜欢上我,与我两情相悦吗?”
崔韵时?觉得谢流忱真是失了分寸,昏了头,这种?话都?问得出口?,这和把脸伸到她手前让她抽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在自?取其辱。
崔韵时?斜眼看着他:“你我之间,再谈这个,只是对我的践踏。”
从谢燕拾暗害她坠楼,而他帮着隐瞒这件事,此后六年毫无歉疚,仿若无事发生般地纵容他妹妹玩弄羞辱她,现在他再如何弥补追悔,她也不会原谅他。
崔韵时?支着头,半躺在床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床帐上的某处。
她忽然觉得哪哪都?让她看不顺眼,心烦地翻过身,用背对着他。
谢流忱看向她原本看的那一处,那里绣着一对鸳鸯,爱热情浓,依偎着在水中嬉戏。
难怪她要错开眼。
崔韵时?心情一差,便又想刺痛他,来发泄心中的愤懑。
他现在和以前一样不好对付。
从前薄情寡义,用温和的外表包裹他冷漠恶劣的本性,如今是打他他受着,骂他他也低头认错。
唯有被她不放在眼里的时?候,他才?会失态。
崔韵时?冷声道:“你走吧,我见着你就心烦,我今晚还想睡个好觉,你别扰我。”
这句话出口?后,崔韵时?看不见他现在脸上的表情,可是能听见他瞬间变得痛苦沉重的呼吸。
她满意了,又仍怨恨着。
她干脆闭上眼,不再理会他。
身上忽地一暖,有柔软的被子?裹住了她的身体。
那只手很懂分寸地没有碰到她,引动她更大的怒气。
“你别生气,”他轻轻说,“我这就走。”
——
谢流忱关上屋门,看见自?己的影子?晃在身前,被拖得极长。
他浑浑噩噩地站着,不想离开,就算不是在她床边,只在她附近再呆一会也好。
不知?不觉中,他又回?到了角落的那片阴影里。
两个丫鬟提着挎篮从外面回?来,两人轻声说着笑。
其中一个邀另一个明日出去玩,寒酥节持续三日,她们可以和其他丫鬟调班,明日还来得及赶这场热闹。
另一个说她明日还有事,去不了。
“为何啊?”
“明日是十六呀。”
“嗯?”
那丫鬟见同伴脑筋还没转过弯来,道:“之前公子?去曲州,疫病凶险,夫人便向善堂捐了银钱给公子?积福。每月都?要捐的,原本都?是夫人亲自?去做这事,公子?回?来后,又不知?怎的,夫人就不管这件事了,只将这差事交给我,而且之前钱都?是走夫人的私账,后来改为从公子?的帐上划钱了。”
两人聊着天,向后院去了,并未注意到院角轻轻摇晃的树影中,正立着一人。
院中一时?再无人来往,安安静静的,谢流忱心中却似有一声接一声的哀吟,几乎要无地自?容。
她没有想起往事之前,他们相处得那般好,她明知?他不会死,却还是心疼他,怕他会受病痛折磨,为他积攒功德。
她对他一直都?很不错,是他非要计较她对他不够真心,对她心生怨恨。
六年里有那么多次回?头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全都?不屑一顾。
现在连这样的善待都?没有了,他满意了吧。
他们本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本该有很好的开始,只要他对她好,那么如今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不会一心要和白邈成?双成?对,她会喜欢上他,她会像心疼白邈一样心疼他的。
想到这些永不可追回?修正的过去,和错失的机会,谢流忱嘴唇颤抖着,似有冰雪冻住肺腑,一直冷到了心里。
锥心之痛,莫甚于此。
第76章 第 76 章
裴若望听说谢流忱病倒之事时, 大为吃惊。
谢流忱不是有红颜蛊在身吗,即便?得病,一两日便?该好?转, 甚至痊愈, 怎会病到这种程度。
他万分不解,但还是前来探望老友。
被元伏引着入了院中, 他推开门, 本以为会看?见缠绵病榻、憔悴卧床的?谢流忱。
结果就见他正站在桌前, 站得还很稳当, 手上正用帕子在擦拭一只长匣。
裴若望心想自己真是白?来一趟, 他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还有闲心清扫房间。
他问:“怎么不让元若元伏来打扫?”
谢流忱慢慢地回道?:“有些?事还是自己亲自做比较放心。”
他擦干净匣子,正将桌上的?物事一件件往里?放。
裴若望往匣中瞥了一眼, 似乎是两卷婚书,用细细的?红绿丝缎缠好?,并排放在一起。
他视线飘到一边,心想谢流忱如今也就只能干干这个了, 毕竟他对崔韵时无计可施。
他迈步转到谢流忱对面坐下, 给自己倒了杯茶,一碗冷茶下肚,从头冷到了脚。
他抬头想要抱怨两句, 就看?见谢流忱的?脸色苍白?至极,却又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显然是正发着热,且十分严重。
裴若望惊讶道?:“你还真病了啊。”
谢流忱不说话, 将信物与婚书都?放好?后,合上匣子, 放在博古架的?第?三层。
他绕去窗前的?躺椅那里?,默不作声?地躺下,而?后一动不动。
裴若望看?他这个自我?封闭的?样子,觉得分外眼熟。
上一回谢流忱看?见崔、白?二人亲吻,就是这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他后来甚至开始自我?怀疑,觉得自己是否其实相貌粗陋难看?,才会让崔韵时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思?及此?,裴若望将琉璃镜端到躺椅前,想让他恢复自信。
“来,好?好?看?一看?你的?脸,若是科举只看?脸,凭你的?姿色,你连做十年状元都?是当之无愧。”
谢流忱往镜中扫了一眼,转过头,将脸压进袖子里?遮着:“她都?不想看?见我?,我?长成这样还有什么用?”
得不到期盼之人欣赏的?花,竭力盛开也毫无意义。
裴若望顿感牙疼,真是别管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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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哪怕从前再理智自持,一为情所困都?是这样憔悴不堪。
他都?快认不出这个因为女子而?半死不活的?人,是他那嘴巴刻薄,爱看?人笑话取乐的?朋友了。
裴若望本能地想说几句风凉话,想起谢流忱在搅散陆盈章和闻遐的?事上出了大力。
他又住了嘴,转而?关切道?:可吃了什么对你能起效的?药,我?瞧你似乎在发热?”
他在屋中没有闻到药味,想来是没有吃的?。
“死不了,迟早会好?。”谢流忱看?着窗外振翅而?飞的?一只鸟,语气没什么起伏道?。
裴若望打量他片刻,虽然这样想不太厚道?,可谢流忱如今的?病容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脖颈修长,衣袍若雪,似一只离群的?白?鹤,气质飘渺若仙。
裴若望给他出主意:“不如你就拿你现在这副模样去勾引一下崔韵时,死马当活马医,说不准她猛地一看?你这样,有些?心动呢?”
谢流忱斜他一眼,抬袖盖住自己的?耳朵。
“你要是觉得这个法子不好?,”裴若望接着劝道?,“我?看?你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给她下浣心蛊,让她忘个干净,你再用上抱取蛊,双管齐下,抓紧点时间,明年这个时候,你都?给她生出个女娃儿来了。”
谢流忱怏怏道?:“下不了手。”
裴若望正兴致勃勃地给他筹划,闻言哽住了。
一直以来,他对感情的?预判几乎没出过错,他可以断言,谢流忱若再不动手,就没任何机会了。
谢流忱这一路要死要活的?,若最后得到的?是这么一个结果,裴若望都?不知到时候他会是什么反应。
出于报答谢流忱扶他上位的?目的?,裴若望又耐下心,劝说他快刀斩乱麻,别管什么对不对得住崔韵时,把人留下来,让她忘记他曾经做过的?一切,重新?开始才是最实在的?。
谢流忱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眼前是一片茫茫雪景,方才飞走的?那只鸟再也没有回来。
裴若望以为他是因为被崔韵时拒绝而?心伤病倒,其实他是怨恨他自己,怨恨得夜不能寐,日日焦心,才会被一场冬寒击倒,躺在这里?。
裴若望絮絮叨叨的?声?音仍在继续,时不时便?提起她的?名字。
而?窗外,雪一直在下。
——
崔韵时好几日前便知晓谢流忱病了。
这消息就如落在身上的?一点雪粒子,她知晓它的?存在,但不必去理会它。
它自会融化。
谢流忱的?心硬她领教过,如今她不过是十中取一,还给他一点而?已。
今日她登上青雪楼,楼外有大片竹林,向下可以望见整个谢家。
下了雪的?庭院格外干净,到处都?有人来去,在雪地上落下几行脚印。
这些脚印又在不久之后,被新?落的?雪覆盖。
她在看?容拂院,院中谢燕拾正在大夫的?引导下,前后被几名丫鬟照看?着,艰难地动着手脚。
她已经能慢慢地走路了,只是还需要拄着拐杖。
崔韵时时常到这儿观察谢燕拾的?恢复情况,慢慢地发现每日都?有人造访容拂院。
明仪郡主偶尔会去看?望谢燕拾,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由郡主身边的?大丫鬟代?为探望,而?后转达给郡主二姑奶奶的?情况。
郡主一向如此?,她虽也心疼儿女,不过什么都?不及她本人过得开心来得重要。
她还有自己的?乐子要寻,不能整日挂心在女儿身上。
崔韵时觉着,像郡主这样过日子,至少不会亏待了自己。
不过安平公主却是每两日便?要来一回的?,且是亲自前来。
谢燕拾出事那一日,安平公主就在谢家,给大女儿明仪送些?她刚打下的?猎物。
她一见到外孙女的?伤势,就心疼不已。
谢家的?女儿个个珍贵,受些?损伤都?是天大的?事,更别提是这样终身都?好?不了的?残疾。
安平公主本是雌鹰一般强壮刚毅的?女子,那日看?着谢燕拾的?伤,却痛心到流泪。
崔韵时远远瞧着,心想谢燕拾的?命真是不错,有这样的?外祖母为她牵肠挂肚。
而?她的?祖母,却是那样一个傲慢刻薄之人。
崔韵时发觉,就算谢燕拾失去了一条腿,仍然有着高贵的?身份、家人的?爱护,还有许许多多人围绕着她。
好?在谢燕拾是一个不知足的?人,她不会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而?感到快乐,她只会因为自己失去的?而?发疯愤怒。
崔韵时没有过问,谢流忱是怎么抹平她将谢燕拾扔下楼的?事的?,甚至谢燕拾本人都?没有向任何人提及是她做的?这一切。
至今为止,都?没有人将她与这件事联系起来。
谢流忱将她从这件事中完全隐去。
他做事的?手法太利落,就像这场大雪一样,干净又不容抗拒地将所有真相掩埋在三寸积雪之下。
这让她联想到从前的?他,他的?本质里?就有一种近乎无情的?冷漠。
崔韵时转身,步行回到松声?院。
她低着头,听自己的?脚踩在雪地上的?声?音。
身后留下一串脚印,而?前方的?雪地正等着她落下印记。
她想像自己是一只冬日里?出来觅食的?……嗯……大狗熊,威武雄壮地咚咚咚地踩过雪地,大地为她震颤,整座山林的?动物都?知道?她出洞了。
谁才是这座山里?的?王?当然是她。
她模仿着狗熊的?动作在雪地里?跑起来。
谢燕拾的?腿坏了,可她的?腿脚还好?着。
想到这里?,她不禁高兴起来,跑得更快了。
忽然有低低的?笑声?传入耳里?。
这笑声?混在呼呼作响的?风雪声?中,她险险才将之捕捉到。
崔韵时猛然抬头,谢流忱正站在她屋门前,微微笑着看?她。
他显然来了有一会儿,他四周没有半个脚印,说明他来时的?脚印已经被落雪覆盖了。
崔韵时立刻收起脸上的?笑容,仪态端庄地进了屋。
他的?病容显而?易见,可她只作没有看?到,也不问他为何不进屋等候。
她让人上了茶后,问:“来此?可是有事?”
“我?想向圣上自请任宣慰使,和你一同?去永州,这样一来,你在永州便?又多一个依仗,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上你。”
“你别发疯!”
崔韵时到嘴边的?茶都?喝不下去了,拎着茶盏,为他的?坦白?震惊不已。
以他以往先?斩后奏的?作风,只会等她和白?邈到了永州,他再会直接以宣慰使的?身份出现在他们面前,震撼他们一把,而?不会提前告诉她。
“我?不想一个人留在京城。”谢流忱用那双雾蒙蒙的?眼望着她,那眼神还能拧出几分可怜。
崔韵时训斥他:“你觉得这样好?看?吗,让整个军营看?我?们三个人纠缠不清,从京城闹到永州,我?的?脸面往哪放?你存心要让别人看?我?的?笑话吗?”
谢流忱立刻道?:“那我?偷偷地见你,绝不让人知道?。”
崔韵时:“你可真会出主意啊!!!问题不在于你是不是来偷偷见我?,问题在于我?不想见你。”
谢流忱没有接话,安静了好?一会儿,他伸手入袖,拿出两个小瓷瓶。
崔韵时拉着张脸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现在他的?路数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完全是一套乱拳,让人无从预判,无法闪躲,只能一惊一惊再一惊。
而?谢流忱接下来说出的?第?一句就把她震住了。
“这是浣心蛊,你吃下去便?会被洗去大部?分记忆。”
“这是抱取蛊,我?吃下去便?能为你生育子嗣。”
“我
?曾经……想要抹去你的?记忆,再给你生个孩子,这样我?们就会变成真正紧密的?一家人。”
“有个孩子总是不一样的?,她有你的?血脉,这是你第?一个孩子,你一定会接纳这个家,再也不会想要丢下我?,每日放值后我?们回到家中,我?抱着孩子,让她叫你娘亲,你若是喜欢,我?还可以再给你生,让家中热热闹闹的?,孩子都?由我?来管教,你只要逗一逗他们便?好?。”
他描绘着那个画面,语气却满是怅然。
崔韵时惊呆了,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手,她最离奇的?设想里?也不会出现这一种情况。
她怎么能想到谢流忱的?蛊术高明到这个地步了。
神医啊。
她好?不容易回过神,防备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谢流忱打开瓷瓶,将丸药扔入炭盆里?。
崔韵时赶紧捂住口鼻,万一这丸药的?使用方法就是焚烧后产生气味,她可不能中招。
谢流忱见她对他越发怀疑,愣了一下,才道?:“我?将它们销毁,是想让你知道?我?再也不会骗你,也不会背着你做什么事,你可以相信我?,若你有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不会害你,如果你不情愿,我?便?不会违背你的?意愿擅作主张,摆布你的?人生。”
像是怕她误会他的?话,这两句话,他说得极慢,字字恳切,可那眼中的?期待,却仍旧是藏不住的?。
崔韵时明白?了,他把底牌都?翻出来交给她,想孤注一掷,以此?表现自己的?诚意和真心,想要换取一丝机会。
那两瓶丸药确实可以令事态完全转变,强行让一切都?回归到最开始的?状态,朝他期许的?方向发展。
而?他却将它们全都?摆在她面前,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谢流忱抓住她的?沉默,继续争取道?:“我?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给你生孩子的?男人,你不用受任何生育之苦,也不用担负任何风险,一切都?由我?来。”
“只要你要,我?就会生一个健康的?孩子,她是你的?孩子,一定聪慧又可爱,处处都?是好?的?。”
崔韵时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她并没有动摇,她只是觉得眼前人万分陌生。
过了很久,她开口:“你做这些?,是想要一个转机、一个机会。”
“可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形同?陌路,无爱无恨。”
她的?意思?很清楚,他想要的?结果和机会,永远都?不可能。
谢流忱喃喃道?:“这样啊……”
每一个字,都?像屋外被风吹落的?雪一样,颤颤地发着抖,再坠了地。
第77章 第 77 章
“二小姐你瞧, 这朵梅花开得真漂亮。”青溪指着梅树,想哄她笑一笑。
谢燕拾站着没动,连头也不?曾抬。
青溪住了嘴, 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她阴沉的面色, 不?敢再?多说。
过了会?,谢燕拾拄着拐杖, 慢慢地往前行。
青溪忧心不?已, 这样厚的雪, 这样冷的天气, 二小姐本?不?该出来?, 若是?要活动筋骨,在廊下屋中都可以。
之前公主为了二小姐的腿伤,重金请来?一位专攻骨科的名医, 令他长居谢家,便于?随时照料二小姐。
庄大?夫说了,二小姐不?能受寒,不?然?伤腿便会?痛得厉害。
可是?二小姐执意如此, 她们做丫鬟的也只能陪着。
见香正拿着一件披风在旁边等候, 随时准备给她裹上。
谢燕拾拄拐走?了一小段距离,忽然?甩开拐杖,朝青溪伸出手?。
青溪会?意, 立刻搭了上来?。
谢燕拾将重心偏移,拖着一条跛腿,先由青溪扶着慢慢走?,走?过五株梅树后, 她推开青溪,自己一个人, 极其缓慢地朝前去。
她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行动方?式,甚至可以拖着那条腿快走?几步,步速只比常人慢上一些。
可不?管走?得快或是?慢,视野都是?一高一低起伏着的,每走?一步,她所见的世界都在上下摇晃。
她的伤都已经好全?了,可是?她的腿再?也不?会?好了。
她的余生都要和这样一条腿凑活着过。
谢燕拾头上渗出冷汗,青溪很有眼色地给她递过拐杖。
谢燕拾拄着它,慢慢转了个方?向,在湖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她看着平静如死的冰面,举起拐杖,用力地敲下去。
一下、两下,她想要将它敲出一个洞,可是?却只将它敲裂,并未彻底敲破。
她重重地喘着气,差点从岸上摔下去。
青溪赶紧扶住她:“二小姐小心,什么都没有身子要紧啊。”
谢燕拾没有推开她,她将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身上,心中无处发泄的恨意让她胸闷气短,不?由地哬嗬喘着气。
那一日她刚刚苏醒,意识一恢复,她便要喊人,去杀了崔韵时,把她大?卸八块,怎么样都可以,杀了她。
她要杀了她。
她用尽全?身力气,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一人立在屋中。
是?长兄。
她的心沉下去。
长兄发觉她的异样,走?过来?用帕子轻轻擦拭她额上的汗,而后道:“别告诉任何?人你坠楼之事与崔韵时有关。”
“为何??!”谢燕拾怒极,沙哑着嗓子,几乎要咳出血来?。
“她手?里捏着证据,有关于?你在醉江楼坑害她的证据。”
谢燕拾只觉牙根都恨得发痒:“长兄不?是?将它们都销毁了吗,怎么会?有证据落到?她手?上?”
“因为我会?给她,如果你还要挑衅她,让她不?快,她手?里就?会?有你的把柄。”
他的态度说不?上温和,也说不?上冷淡,他看起来?更像是?在想别的事,表情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怅惘。
可谢燕拾深深喜欢过白邈,她一看长兄这神情,同她如出一辙,便知晓他是?在想着一个对他毫无回应之人。
谢燕拾手?下抓紧床褥,想要撕碎一切。
谢流忱重新?清洗过巾帕,不?断地帮她擦着汗水。
“你是?我妹妹,你做过的所有事我都可以帮你扫尾收拾,让你不?用对任何?人低头。唯独这件事不?行,在崔韵时面前,你必须低下头去。”
“只要你别再?和她闹,以后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
谢燕拾再?也不?想看见任何?东西,她紧紧闭上眼,感觉世界暗无天日,熟悉的怪响又出现在脑海里。
她一直以来?的预感没错,果然?有人要害她,而她的亲兄长,却成了那人的帮凶。
她的仇人就?和她住在同一屋檐下,她却不?能让她受尽屈辱,死无葬身之地。
长兄还口口声声要她对崔韵时低头。
只是?这么一年功夫,她和崔韵时的位置就?对调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一场游戏,她一直无往不?利,所有难题都在她面前自动消失,所有阻碍她的人都会?被?解决。
就?连母亲都管不?到?她。
可她一帆风顺的人生,却因为一个人而被?毁了。
她只得日日夜夜地诅咒,诅咒崔韵时不?得好死。
长兄太残忍了,他居然?要她咽下这一口气,更要她在崔韵时面前低三下四。
她何?错之有啊,为什么她要遭受这样的委屈?
谢燕拾死死盯着被?敲出裂缝的湖面,急迫地想要打碎些什么。
身后传来?踩雪声,那几人走路的动静很大,朝着她这边来?了。
谢燕拾沉着脸望过去,看见的却是?崔韵时。
崔韵时的目光落在她的腿上,过了会?儿才挪开。
时间不?算长,但那几眼却立刻激怒了她。
她攥住手?中的拐杖,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脑子里冲。
崔韵时在笑话她,她在为她的残废而高兴,她是?故意走?出这样大?的声音,引起她注意的。
说不?定,她平日都在悄悄看她这样笨拙可怜的走?路姿势。
谢燕拾拼命遏制住自己和她撕打的冲动。
长兄已经不?再?可靠了,他背叛了她,背叛了他们的兄妹之情。
她是?那么地信任他,他怎么能拿她的信任来?捅她一刀。
若她这时控制不?住,他一定会?说到?做到?,把她的把柄交给崔韵时。
谢燕拾逼着自己在仇人面前垂下头,一言不?发。
崔韵时看着这样顺从的谢燕拾,没有说话。
她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因为谢燕拾失去得再?多,她也不?会?因此恢复到?四肢健全?的状态。
可她也绝不?能让谢燕拾好过,那就?太
对不?住她自己了。
谢流忱就?在这时赶到?。
崔韵时瞥他一眼,觉得他大?概是?在谢燕拾身边放了眼线,否则他不?会?来?得这样及时。
谢燕拾被?元若好声好气地劝着先行离开。
谢流忱站在崔韵时面前,如同保证一般道:“我会?好好管教她,绝不?会?让她再?生事,惹你不?快。”
他觑着她的反应,似乎是?在观察她是?不?是?动气了。
那日她将话说得很死,但谢流忱仍不?死心,她总是?能在许多意想不?到?的时候看见他。
或是?从娘家回来?,在府门口同时下马车相遇;
或是?在街市上采买土仪赠给好友,碰上他也恰好在这家店中,店主也已经照他的吩咐将她的花销挂在他的帐上。
她才不?去细想这些是?不?是?他刻意为之,全?都视而不?见,不?给反应便是?。
反正要不?了多久她就?要离开了,她只要谢流忱践行他的承诺,将谢燕拾的左臂废了,来?还她的债。
其余的事都与她无关。
雪地上数道脚印交错,延伸向远处,她心念一动,抬步悄悄跟去了谢燕拾的容拂院。
她从无人的角落翻进去,停在窗外,听屋中这对兄妹的交谈。
“今日你做得很好,没有与你大?嫂吵嘴,往后也要将她当作?母亲一样的长辈去敬重。”谢流忱沉缓的声音传来?,暗含夸奖。
“那两件雪狐皮袄已经做好了,等会?元伏就?送过来?让你看看,轻便保暖,你穿着行走?也不?会?疲累。”
“今后也要这样乖乖的,世上总有你看不?惯的人,难道要一个个全?都收拾掉吗?何?必给自己树敌,如今家人尚在,还能保护你,若是?将来?可以保护你的人都不?在了,你要怎么办?”
“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不?惹那些事,今日也不?会?坏了一条腿。”
“好了,不?要哭了,你是?大?孩子了,腿还疼不?疼,你这样,母亲和祖母瞧见了都会?心疼的。”
“长兄如今还会?心疼我吗?”谢燕拾终于?说话了。
“自然?,家中谁不?担心你?即便像澄言那样嘴上不?饶人的,其实都记挂着你。”
崔韵时很慢很慢地吸了一口气,继续听谢流忱对谢燕拾的安慰。
她情不?自禁冷笑出声,真是?个擅长管教与引导的好兄长啊。
真是?难为他了,一面心疼妹妹,不?忍心看见疼爱多年的妹妹落到?如今这般地步,一面又不?得不?践行对她的承诺,对妹妹下手?。
崔韵时气得发抖,转身就?走?。
回到?松声院后,她遣人给元若传个信,等他那位公子得空,她有事与他商议。
一个时辰后,谢流忱来?了。
崔韵时请他坐下,开门见山道:“既然?谢燕拾已经好了,你准备什么时候动手??如何?动手??”
谢流忱静了一会?,道:“我想给她下麻沸散,在她神智涣散,如同做梦之时,再?断折她的左臂,等她醒来?,一切都已经发生,她不?知经过,只会?发现自己的左臂已经废了。”
崔韵时的眼神瞬间变化。
麻沸散、还让她如同做梦。
她要的不?是?这样温和的方?式,他以为她要他取走?谢燕拾手?臂有什么好意吗?
她为什么不?自己不?管不?顾地来??
因为她既要报仇,也要让自己的手?干干净净,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还要他亲手?对亲妹妹下手?。
他重视亲人,就?算他的母亲数次伤害过他,他也依然?爱着自己的母亲。
所以她要他去思考如何?伤害谢燕拾,如何?做成这件事,目的就?是?要让他痛苦。
她是?想一箭双雕,让这一对兄妹各自煎熬,而不?是?让他钻空子,用尽量无痛的方?式让谢燕拾还她一条手?臂。
邪火噌噌地往上冒,她越是?愤怒,脸上的神色越是?冷寒如冰。
“我是?从四层摔下去的,谢燕拾是?从三层摔下去的,我直接摔在地上,她还有楼底下的水池缓冲,你将这个法子说出口时,你觉得我听了会?开心吗?”
谢流忱赶紧解释道:“这种做法更不?留痕迹,不?会?让人想到?你身上来?,其他法子动静都有些大?,一个掌控不?好,二妹妹会?说漏嘴,坏了你的名声。”
崔韵时才不?信这鬼话。
“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谢流忱,你的本?事我最清楚,让她痛不?欲生废了手?臂,还撇清我的法子多的是?,你有什么可为难的?”
“你为难的不?是?如何?把我摘出去,而是?怎么既让我满意,又能尽量减轻谢燕拾的痛苦吧?”
崔韵时跳起来?,指着他斥道:“你根本?就?是?哪边都舍不?下,哪边都想留住,若不?是?我逼你,你根本?不?想伤害你妹妹。”
“我绝无此意,”谢流忱立刻拉住她的手?,“我们重新?商量,我会?做到?你满意为止,好不?好?”
崔韵时却不?会?再?听信他这一套说辞,她已经给了他很多时间,也给了谢燕拾很多时间。
他没有做到?对她的承诺,谢燕拾也依旧对她怀恨在心,毫无真正的悔改之意。
崔韵时:“我不?会?再?把时间浪费在你的计划上,你的计划就?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来?敷衍我。”
她咬牙切齿道:“指望你还不?如指望我自己,我不?需要你了,我的仇人,我自己来?解决。”
她早已有个模糊的想法,此时这个朦朦胧胧的念头迅速完整起来?。
她要让这对兄妹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无能为力,左右为难。
她直接撞开门,冲出茫茫的风雪中。
身后传来?急促的追赶声。
她知道谢流忱一定会?跟来?,她要的就?是?他跟来?。
她直接潜入容拂院,谢燕拾刚发了脾气,她要歇息,不?许丫鬟们进来?打扰。
崔韵时便瞅准时机将她堵上嘴,绑了扔上马车,将床铺布置成谢燕拾仍在小憩的状态。
她驾着马车,直接上了清净山。
寒风呼啸,刮得她的脸生疼,她拉起兜帽,只露出一双燃着怒火的眼睛。
她一路上了山顶,在谢流忱赶上来?之前,简单地做好了布置。
——
谢流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带上元若和一支最得力的护卫队,靠着从前放置在她身上的不?见蛊追踪过去。
两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他认出她要去的是?哪儿。
这是?通往清净山的路,山下有一片巨大?的湖,他在这座山上还有一座别苑。
在她短暂的失忆期间,他们曾一同来?过这。
那时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游玩,且意外救治了一只受伤的幼鹿。
他们还相约春日再?来?这里,她会?摘下桃花树上最高的那一朵送给他。
如今他们一前一后来?这,却是?到?了分崩离析的时候。
谢流忱追至雀舌崖,就?见谢燕拾被?绳子吊在一株老树上。
她双脚悬空,人已经在山崖外,全?靠那根粗绳将她系住,才没从这千丈高山上坠下。
她的嘴被?堵上,只能发出呜呜的凄惨呼救声。
谢流忱带来?的人刚要上前。
“站住。”崔韵时喝止。
山上的风很大?,她的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耳中。
她指着谢流忱:“把地上的弓拿起来?。”
谢流忱心里猛然?一跳,猜到?她要做什么。
“拿起来?。”崔韵时再?次道。
他只得照做。
崔韵时:“早就?听说,谢大?公子箭术高绝,百步之内,箭无虚发。”
她没有任何?感情地笑了一下,拿着成秋当时送她的弩,对准树上维系谢燕拾性?命的那
条麻绳。
“你选吧,要么我射断绳子,让她掉下山崖,要么你射我一箭,阻止我。”
“没有第三个选择。”
“今日这里,必须有一个人出箭。”
“你要怎么选?”
“为你的二妹妹,再?废我一只右臂吗?”
第78章 第 78 章
咻咻几声破风之声, 再是轰的一声炸响。
青天白日,焰火升空,劈里啪啦散作绚丽的光点。
又是不知哪家富商或是商铺在放焰火, 寒酥节从早到晚, 总有这样的热闹好?瞧。
雀舌崖上却是一片安静。
风势凌冽,元若出来得急, 没有戴上手套, 双手勒着缰绳, 通红一片。
谢流忱握弓的手却是青筋毕现。
在家中时, 崔韵时怒气冲冲地指责他, 说了好?些话。
他知道自?己的底线在她面?前?薄弱得很,她再气一会儿,他就要答应, 完全照她的意思去做了。
那一会儿,他不禁对妹妹生?出愧疚。
二妹妹和崔韵时的矛盾追根究底全是他的问题。
是他没有制止过妹妹,才?让局面?发展成现在这样。
可就是迟了这一瞬,崔韵时已经作下决断, 要甩开他, 自?己亲自?上手把事办了。
罡风像刀一样刮在脸上,谢流忱却无?心掀起?风帽遮挡。
他知道,今日的事收不了场。
她会走, 她要彻底离开他了。
她对他很失望。
就算是做工具,她都不要他了。
身后的护卫蠢蠢欲动,谢流忱听见兵器缓缓出鞘的轻微声响。
他冷沉着脸回头,命令道:“全都不许出手, 退至百步之外。”
护卫俱都收起?刀,促马回身, 远远退开。
元若是最后一个走的,才?离开几步,他便忍不住回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公子。
他背对着他,背影像一座石刻的雕塑,在这铺天盖地的雪花中,僵冷到仿佛即将碎裂。
终于,雀舌崖上只剩他们三人。
谢流忱照崔韵时的要求搭箭弯弓,箭在弦上,却是对准两人之间的虚空。
她给他两个选择,但他怎么可能会伤她。
他知晓她是故意要逼他折磨他,才?说那样的话。
她会为了薛朝容冒险,可她不会为了谢燕拾而将自?己的命押上去,她只是要拿话刺伤他的心。
在她看来,她只是在要求自?己应得的东西,她伤了左臂,她也很讲道理?,只要了谢燕拾的一条左臂。
这样一件小事,他却想要和她讨价还价,才?彻底惹怒了她。
她要摔桌上的一盘菜,他没有立刻同意,于是她便要将整张桌子都给掀了,让他后悔不早点答应她原本那个提议,以至于事态越来越严重。
崔韵时拨弄着自?己衣裳上一朵金线牡丹的半截线头,不知这是什么时候勾脱的,等?回去让行云帮着缝补一下好?了。
她将线头抹抹平,含着嘲讽的笑意,看向谢流忱:“为何?不将箭对着我,为何?不出箭?你要看着你心爱的妹妹摔死吗?”
她话说到一半,毫无?预兆地突然射出一箭,谢燕拾绝望地大叫一声。
嘴却被堵着,叫声全闷在口中,变成凄惨的呜咽。
那箭却是射在了她面?前?的山崖上,而不是她身上。
谢燕拾手脚发软,不敢再看脚下的深谷。
崔韵时故意催促谢流忱,继续给他施压:“快一些,拿出你以往的狠心干脆来。”
快一些也没用。
谢流忱箭筒里的箭大有玄机,这些箭光瞧外表,没有半点不对劲,可实际上就算神箭手在世,用这箭也一样什么都射不中。
中看不中用的废箭而已。
前?阵子井慧文与她二弟暗斗得很严重,两人要在父亲面?前?比试箭术,决定?继承人的位置。
井慧文与井二同年出生?,只差三个月。
两人积怨已久。
最早可以追溯到她的小妹六岁时,被井二污蔑不敬祖宗,摔打坏祖宗牌位,致使小妹被罚抄家训二十遍,抄了一整夜,熬得发了一场热,险些烧坏脑子。
不过两人暗中斗得再厉害,在父亲面?前?仍一直保持着姐友弟恭的状态,谁都不想被扣一个残害手足的名头。
而井慧文箭术虽很是不错,比起?井二还是差上了一点。
想到自?己会输给这么个货色,井慧文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于是崔韵时想了个主意,这主意虽缺德,但放在井二身上就不缺德了。
她提议在在箭上做文章,用蔽木油刷在箭杆子上,干透后不留任何?痕迹,但箭支会变得薄脆,一旦射出,箭在半路就会断折。
这箭不是用来放入二弟箭筒里的,而是要放进井慧文箭筒中。
十支箭里有三支是废箭,数量卡得很微妙。
一番周折后,井慧文成功用这个方法坐实了二弟心思狭隘,为了继承最多的家业,就要行此?下作手段的罪名,还让他挨了十杖。
井慧文高?兴,她便也跟着高兴。
当时为了不要出纰漏,崔韵时秘密实验了很多箭。
多余的箭便在眼下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
别说谢流忱不可能会出箭,就算他真出手,他的箭也射不中目标。
崔韵时再次催促:“你不动手吗?”
转过头,她又对谢燕拾道:“妹妹,你要体谅你的长兄,可不要怪他太?过薄情?,眼看你性命垂危,却不杀我救你。”
“他心中也很苦呢,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从前?的妻子,左右为难,好?生?可怜。”
谢燕拾双目净是血丝,瑟瑟着不敢乱动,只敢流泪。
刺激完谢燕拾,该换个人刺激了。
崔韵时将弩箭对准谢燕拾,手指按在扳机上:“谢流忱,和你妹妹说对不住,是长兄不能救你,下辈子还要投生?到一家做兄妹。”
她作势要按下。
“等?等?。”谢流忱喊道。
“你要她的左臂,就射穿左臂好?了,留她一条命吧。”
“好?啊。”
崔韵时很痛快地答应他,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杀了谢燕拾,不如让她活着,和她残废的身躯为伴,继续苟延残喘地过下半辈子。
“可是我要你来动手。”
“你自?己射穿你妹妹的左臂,你别想干干净净站在岸上。”
崔韵时翻身跨上他的马,趴在他的背上,撑开他的手掌,将弩架好?,对准了谢燕拾。
两人手掌相叠,崔韵时的拇指按着他的手指,朝着机括缓缓摁下。
在最后时刻,崔韵时在谢流忱耳边说:“这一切全都是你的过错,你妹妹落到这个地步,我落到这个地步,还有你自?己。”
“所以别原谅你自?己,像怨恨你母亲一样,永永远远地怨恨你自?己吧。”
箭出如流光,这一次终于命中该命中的目标。
谢燕拾左臂被射中,叫声凄凉。
崔韵时如释重负般叹了半口气。
终于快要结束了。
她跳下马,快步走向谢燕拾,将她从老?树上解了下来,放在安全的地方。
谢燕拾一获自?由,却没有逃跑或者如何?,而是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滚。
崔韵时看着她这样,心想自?己当年,也像谢燕拾这样痛得嚎叫吗?
应当也是如此?的,只是太?痛了,她的脑子刻意将那段记忆模糊。
井慧文和奚莹也从不对她提那一日的事,只是常常宽慰着对她道,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对着地上的谢燕拾道:“你猜猜那一箭是我射的,还是你从小到大全心信赖的长兄射的?”
崔韵时大声地说,怕她少?听了一个字:“你可以去问他,我相信他一定?会对你说实话。”
无?论谢流忱的回答是什么,都不重要了。
因?为在谢燕拾看来,可能性只有三种:
一,是她射的箭,两人手叠着手,谢流忱却没有阻止;
二,是她按着谢流忱的手射的箭,而谢流忱放任她射出这一箭;
三,就是谢流忱亲自?射的箭,他彻底将她这个妹妹弃之不顾,倒向了崔韵时这一边。
无?论是哪一种,对谢燕拾来
说都是不可承受的打击。
曾经给她遮风挡雨的人,如今成了给她带来狂风暴雨的人。
她曾经有多亲近这个长兄,今后就会有多痛恨他。
毁灭一个人的心境多么容易,不管是她的,还是谢燕拾的。
只要摧毁对方心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大功告成了。
崔韵时将弩扔在地上,吐出一口浊气,这次是终于结束了。
这才?是真正的“都过去了,往后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她看着地上的弩,想起?这是成秋亲手制作送她的礼物,又将它捡起?来拿好?。
她若无?其事,仿佛是在寒酥节到清净山游玩的闲人,走过谢燕拾,走过谢流忱。
在经过那些护卫的时候,招呼一个人下马,换她骑上这匹马。
她指着那辆马车对元若道:“这是你们谢家的马车,让人驾回去吧。”
元若点点头:“夫人放心,交给我吧。”
崔韵时想起?这些年来元若对她的一些关照,虽然没什么用,但他是个心眼很好?的人。
她还记得她被谢燕拾强迫编花环时,元若悄悄地和她说,帮她拿着,她好?编织。
她道:“多谢。”
元若啊了一声,过了会才?道:“今后也多保重。”
他已不再称她为夫人。
“你也是,再会。”
“再会。”
崔韵时策马向山下去。
风将她的头发和衣袍都往后吹,连同她耳上戴着的那两串紫鸢花耳夹,也互相撞击着,发出细碎的喜悦的轻响。
她没有耳洞,一直戴着的都是耳夹。
小时候到了该打耳洞的年纪,母亲说,还是不打的好?,将来与人打架斗殴时,被人一拽耳环,耳朵生?生?拉出一道口子怎么办?
母亲果然很有先见之明,长大后,她果然少?不了与人动手。
身后忽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崔韵时回头,果然是谢流忱。
她干脆停下来,反正不和他说清楚,他是会追到天涯海角的。
谢流忱的马缓缓放慢速度,直到停到她面?前?。
崔韵时正打算听听他还有什么狗话要说,等?了半天,他却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真有趣,她射的是谢燕拾,可是谢流忱的脸色,活像他才?是被射中的那一个。
好?一会儿,谢流忱才?开口:“我会处理?后续的事,你……你不用担心,这件事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他知晓,她要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地方可以叫永州,可以叫览风州,可以叫任何?名字。
她只是要去一个没有他在的地方。
“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走,”谢流忱找到了一个听起?来很合理?的借口,“至少?再待两个月,不然二妹妹前?脚出了事,你后脚马上远走,太?引人怀疑和注意。”
崔韵时直接看戳穿他的意图:“你还要纠缠吗?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无?视我,把我搁在我自?己的院子里,十天半个月都不来看我一次。”
谢流忱哑口无?言。
他已经把能道的歉,能做的补救和许诺都做过一遍,他在她面?前?已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她,多看一眼是一眼。
崔韵时面?露些许疲倦和厌烦:“你凭什么要我给你机会?”
“你能无?条件站在我这边吗?”
“不曾损害过我的利益吗?”
“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吗?”
“你不是巧舌如簧的吗?现在这是什么意思?要么说话,要么给我让开。”
谢流忱骑在马的脊背上,却感觉自?己的脊梁骨正被人一块块地抽走。
他缓缓道:“我有愧于你,一辈子都补偿不完。”
崔韵时被他气得想笑:“所以我该留下来,和你一辈子在一起?,让你好?好?补偿我是吗?”
“谢公子,你真特别,你现在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很早以前?就觉得他是一把玉做的锋刃,果然如今,连划伤人留下的刀口都是这样别致。
谢流忱怔怔的:“对不住,这不是我的本意……”
“有没有法子,能让你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他失魂落魄道。
崔韵时早就领教过他的固执,他根本就是自?己想要如何?便如何?,求和的姿态再卑微,骨子里还是强要她和他一生?一世。
她真想抓一把自?己的头发,像飞头凤一样大叫一声,然后掀起?自?己的翅膀径自?离去,让他永远都追不上她。
元若就在这时赶到,他怕出什么事,过来看看情?形。
清净山四通八达,很容易走错路,要不是谢家的马都受过训练,可以寻到其他马的踪迹跟上去。
光靠他自?己,是找不到这两人的。
崔韵时决定?换一个干脆点的方法,把弩抬高?对准他的胸口:“你是一定?要让我对你动手,才?肯让开是吗?”
谢流忱看见指着他的凶器,反倒恢复了一点精神,用胸膛抵住弩箭,好?像终于找到了能让她多留一会儿的法子:“你可以对我下狠手,怎么样都可以。”
崔韵时调整了一下弩的倾斜角度,箭头锋锐,因?他抵得太?迫切,箭头微微刺入他的胸口。
雪白的衣袍上泅出一点血迹,崔韵时却不为所动。
谢流忱见她真的要杀他,并不怨恨,只是觉得极其难过。
自?从决裂以来,她最生?气的时候,也只是拿瓷枕砸他的手臂数十下,连他的头都没有砸。
就算紧接着,她就用玉簪穿透了他的掌心,那也只是误伤,是他自?己突然伸手垫一下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如今他却逼得她要对他动手,她一定?气坏了。
崔韵时看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手上弩仍旧架得很稳。
其实她并没有杀他、伤他的打算。
他还得清醒着收拾这场残局。
所以她只是想要佯装即将射出弩箭,实际重重砸他几拳,将他打懵在地,她趁机溜之大吉。
要不是被他耽误,拖住了脚步,现在她都快到山脚了。
这样冷的日子,若非要与这对兄妹斩断仇怨,她本该在暖融融的屋子里,和芳洲行云一块打叶子牌,然后大家一起?吃碗热汤面?,或是金玉羹。
行云的琵琶弹得越来越有模样了,教习她的先生?都说行云天分不错,是块好?材料。
其实她最想的还是能和娘、小妹在一起?,而所有她爱的人俱都平安康健,日日都能相见。
大家每每相聚,便说笑到天亮,不知黑夜已悄然逝去。
她想得有些出神,似乎已经嗅到了栗子的香味。
她真是贪婪啊,既想要出人头地名利双收,又想要与亲友相伴一生?纵情?高?歌。
可既然是白日梦,自?然是想要什么就往梦里添什么。
忽然一阵咻咻的轻响,她回过神,心想又是哪儿在放焰火。
她下意识转过头,想瞧一眼异响的来源。
她没来得及做完这个动作。
一支羽箭从脖颈侧面?穿入,射穿了她的喉咙。
她转不了头了。
第79章 第 79 章
裴若望搀着陆盈章下了马车, 阿南则被留在家中,由嬷嬷和丫鬟照看?着。
今日天气晴朗,比前几日都?暖和了一些。
天色澄明, 让人看?了心中就生?出?希望。
崔韵时的送葬之日就被定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
灵堂设在设在东花厅, 裴若望与陆盈章由丫鬟带着过去。
有宾客带来的几个孩子在廊下玩闹,几人在抢一个足有两个拳头大的果子。
结果争来争去, 果子掉在旁边一个没有参与游戏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毫无准备, 一下子没有抓住, 果子在她掌心撞了一下, 又从?她手里掉出?去, 摔溅出?了鲜红的汁液。
他们为此吵了起来,争论那个孩子是不是故意要将果子抛去地上,让所有人都?没得玩。
吵得一旁的嬷嬷都?上来劝架。
裴若望旁观全程, 看?得很清楚。
一切都?是只?是巧合。
那孩子只?是恰好站在那个位置看?其他人玩闹,手掌
又不够大,抓不住果子罢了。
世上时刻都?在发生?着这样大大小小的巧合。
崔韵时的死也是一场巧合。
那一日谢家的乱子闹到次日天明都?没有休止。
元若遣人将裴若望请到谢家,看?住谢流忱, 别让他伤着自?己?。
其余护卫都?极听从?谢流忱的命令, 他不许他们动手的时候,就算谢流忱本?人当着他们的面自?尽,他们也不会出?手阻止。
裴若望不明所以, 谢流忱为何要自?裁,他又死不了,自?裁做什么,痛着好玩吗?
裴若望匆匆赶到谢家, 先?是被崔韵时的尸首震撼一下,又是被事情的真相惊到。
他站在一边, 听安平公?主半是不明所以,半是惊怒地对家人说?起了来龙去脉。
安平公?主那一日特意前往清净山脚下的那片湖泊中取净水,打算用来供奉在天女娘娘面前,祈愿她的外孙女早日好起来,走出?右腿残废的阴霾。
这样的供奉还是不足够的,她带了弓箭,想等会亲自?猎杀牲畜作为祭品,表示诚心。
她满怀虔诚地取完水后?,侍卫才?来禀报,说?瞧见大公?子带着人往山上赶去,似乎很是着急,不知出?了什么事。
安平公?主知晓女儿年轻时不着调,对长子多有疏忽,并不算用心教养过。
是以待谢流忱找上京城后?,她对他便多关照一些。
只?是她养不来男孩,祖孙俩虽也算亲近,但也没亲近到那个地步。
可如今已经有一个外孙女出?了事,她不想再有一个外孙遭遇意外,便和这个侍卫一同往山上去瞧瞧状况。
好在他们今日是直接从?明仪郡主府上出?来的,马儿都?受过训练,若是彼此距离不远,就会自?发寻到同伴的位置。
当时安平公?主远远就见一人将弩抵在外孙身前,眼看?就要射死他。
安平公?主立刻与侍卫一同出?箭,她年纪虽大了,箭术却?没有落下,一箭就射穿了那人的喉咙。
那人顷刻便死了,身子一歪,从?马上摔下去,落入崖下。
她救了外孙,可是外孙却?没有感激或是庆幸,反倒是发疯了一样要跟着往下跳,被元若死死拽住,险些把元若一起带下去。
事后?她才?知晓那个被她了结性命的人是崔韵时,她的外孙媳妇。
安平公?主痛心疾首,那女子都?要外孙的命了,那便不可能再做谢家妇,他怎么还执迷不悟。
他们家从?不出?这样死心眼的孩子,怎就谢流忱一个如此极端。
果然是女儿头一个丈夫的种子就不好,才?会导致生?下的孩子也是这样。
裴若望听得唏嘘,站在其中任何一人的角度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没有任何过错,可最后?的结果却?叫人说?不出?话来。
阴差阳错,原来是这样要命的四个字。
裴若望进了灵堂,谢流忱与谢澄言都?在,听说?明仪郡主才?离开不久,他们若要拜见,可以去清晖院通传。
他看?了一圈,安平公?主果然不在。
他上完香,走到谢流忱面前,他一身素白丧服,面容被袅袅青烟模糊,辨不清神?色。
只?是他僵坐在那里,让裴若望想起前朝国宗前的石像。
流传至今的画卷记载着前朝尚未覆灭时它们的精妙模样。
而在前朝王都?陷落之战后?,它们被丧失信仰的人们推下石阶,摔成了残缺的破烂。
这一生所有的辉煌与荣光,都?在这一夜中寂灭。
裴若望想对他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太多余,他只?能道:“节哀。”
他又说?:“我和盈章都很记挂你,往后?的日子还长,你……她的母亲和小妹都?还在,你得好好照顾她们,她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谢流忱点了点头,往火盆里又扔了些什么。
裴若望没去看?,只?是又望了望他,倒是少有的想听他说?句话。
他潦草地四处看?看?,却?看?见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白邈正在棺材边,旁人不绕过来就不会注意到的角落里,安静地折着纸元宝。
这太不可思议了。
谢流忱居然容许白邈大大方方地给崔韵时守灵,还不在乎让所有人都?看?见。
裴若望:“这……你没事吧?”
他难得不是在阴阳怪气,而是发自?真心地关怀谢流忱的精神?。
他看?见谢流忱抬起眼皮,眼中没有一点光彩。
“她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争可忌讳的。她生?前最爱白邈,如今一定很愿意看?见他侍奉在侧,送她一程。”
他说?话条理清晰,看?起来神?志也很清楚。
但裴若望觉得他整个人就像只?活了一口气,他每说?一个字,这一口气就散溢一些。
这口气吊着他的命,气散完了,他这个人也完了。
现在连“崔韵时最爱白邈”这种他从?前绝不会说?出?口的话都?轻易说?了,真是吓人。
裴若望沉默好一阵,向后?一伸手,元若就递上一碗冷透了的参汤。
谢流忱喝不得热的东西,十几年来吃的都?是冷食。
裴若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样一碗冰凉的东西喝下去,他心里该更没热气了。
他将参汤递过去,谢流忱很配合地端过汤碗一饮而尽,没给人添一点乱。
和那一晚要放火,将他和崔韵时烧在一块,烧成一捧灰的疯样大相径庭。
很快就要到送葬的时辰了。
裴若望和元若都?担心崔韵时被火化的时候,谢流忱会突然投火自?焚,在所有人面前暴露不死的秘密。
为了看?住他,裴若望表示想和谢家人一起扶棺。
谢流忱同意了,他说?崔韵时喜欢热闹,裴若望长得俊俏,看?着养眼,她见了也会高兴。
裴若望失语。
半个时辰后?,在漫天飘散的白色纸钱与哀乐中,送葬的队伍出?发了。
谢流忱的话突然开始多起来,多得像他从?前那样,也多得很不正常。
谢流忱:“我请了钦天监的监正算过日子,今日不仅日子好,而且天气也好,是这一个月最和暖的日子。”
裴若望附和他:“是啊,天气真好。”
谢流忱:“这乐声?太过哀凄,她一定不喜欢。”
裴若望语塞一会儿:“……是凄凉了些,不过也挺热闹。”
“我们已经和离了,可是我想她父亲必定不会对她上心,所以仍将她葬在谢家祖坟,往后?她可以受谢家子孙的供奉,到了那儿也有花不完的钱。”
他顿了顿:“我给她选的那块地方,旁边有一棵枣树,每日都?会有鸟儿栖在上头,她听着可以解闷。”
裴若望夸他:“你想得真周到。”
谢流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像是从?前在国子监时他们一起密谋做些不大不小的坏事时那样。
他小声?对他说?:“其实我想将她的骨灰带回去,装在匣子里,不会像坛子那样容易摔坏。我去哪都?带着她,定期带她去听戏听说?书,再给她烧时兴的话本?,那样日子比较有趣。”
“她可以时常晒到太阳,闻到花香,看?见月亮。”
“一直待在地下太闷了。”
裴若望接不上话了,他招来陆盈章,两人一左一右地把谢流忱挤在中间。
裴若望拿出?他毁容时谢流忱照料他的耐心,和他讲人要入土为安的道理。
谢流忱又不说?话了。
最后?崔韵时的身体被送去火化,谢流忱等人都?留在外面。
裴若望抓着他的手腕,以防他突然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
就因为这个动作,他渐渐地察觉到,谢流忱整个人都?开始颤抖。
裴若望:“撑住撑住,很快就过去了。”
他胡言乱语道:“一辈子也是这么快过去的,到时候你就能在地下见到她,和她说?对不住,你想啊,她肯定不想这么快看?到你,因为她还在生?气,所以你再给她几十年的时间,等你老得死掉了,她的气消了一小半,你再去见她,或许会好一些。”
“不要在人气头上的时候,追
着别人不放啊。”
门被打开,元若捧过来一个小小的白瓷坛子。
里面装着的是崔韵时的骨灰。
谢流忱立刻甩开裴若望,将坛子抱住,他仿佛是要带着坛子从?这个地方逃跑一样,阔步向外走了两步。
两步后?他就停了,转过身,对白邈招了招手,将他叫了过来。
“你捧着它,放它下葬。”
话说?完,他却?没有动作,只?紧紧抱住坛子,良久之后?,他才?将装着骨灰的坛子交出?去。
白邈脸上泪痕交错,看?着谢流忱的表情满是怨毒。
他无声?地抱过坛子,向着已经挖好的墓坑走去。
崔韵时的母亲不在场,她伤心太过,几度哭到昏厥,谢流忱怕她有个好歹,送了府医和心腹去崔家,精心照料她。
而崔韵时的亲妹妹崔芳展年纪太小,不适合来送葬。
谢五娘与谢澄言却?是在的,坛子从?一个又一个人手里过去,最后?到了井慧文手里。
“让我来吧,”井慧文面无表情,“让我来送她,她成婚的时候,是我送嫁的。”
现在她走了,她再把她送出?去。
墓碑上只?刻着崔韵时的名字,而不是什么谢家妇,这块土地也只?是世间的一片土,就算谢家将它划作自?家祖坟,它也不属于任何人。
谢流忱站在人群的后?面,点点头,同意了井慧文的要求。
按照惯例,井慧文在坛上盖了一块红布,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入空棺中。
谢流忱远远站着,看?着这一幕,恍惚间看?见一个新娘子盖上红盖头,一步步地被人抬着,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棺盖合拢,她入土为安。
天也压下来,把他关在外面。
生?死与阴阳的界限,原来是这样。
——
送葬那日之后?,裴若望很注意谢流忱的状况,但他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一切都?风平浪静,仿佛他已经看?开。
可裴若望对人的感情的把握异常精准,而且他太了解谢流忱,他始终觉得这事永远过不去完不了。
迟早有一日,谢流忱会再次崩溃。
在崔韵时下葬的半年后?,谢流忱突然登门,带来大量维持裴若望容貌的丸药,足够他吃上十年。
他还带上了元若,告诉裴若望,从?今往后?,会由元若来给他制作这种丸药。
以防万一,他还将这种蛊的炮制方法写下交给裴若望,他可以找除他们之外的人制作,永远在陆盈章面前保持现在的容颜。
裴若望顿时警惕起来。
若不是谢流忱不会死,裴若望都?要以为他要去寻死了。
他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要暂离京城这个伤心地。
但以他对谢流忱的了解,他也不是会逃避痛苦的人,而是紧抓着痛苦不放的人。
因为那痛苦曾给他带来希望和喜悦。
“不管你娘你家人如何看?你,我和盈章都?在乎你。”
裴若望不太自?然地拍拍他的肩:“没有你,我过不上如今的日子,于我而言,你是个好人。”
他实在不太习惯对人说?中听的好话,别扭极了。
“不管去哪,你记得别去水边,离那里远点,出?了事没人知道,你只?能在水里死去活来。”
“好。”
裴若望送走他后?,没过几日,陆盈章带回谢流忱向皇帝请求辞官的消息。
皇帝没有准许,但恐他哀思过甚,准许他休假半年,半年后?回来继续做他的官。
谢流忱就此了无音讯,不知去了哪里。
裴若望想,他们总是会再见到谢流忱的,等崔韵时忌日那一天,他一定会回来祭拜。
但是半年过去,到了忌日,谢流忱却?没有出?现。
又过了一个月,仍然没有任何消息,于是明仪郡主和谢澄言开始找他。
最后?查到他根本?没有出?京城,也根本?没有在京城生?活过的痕迹。
谢澄言找上门来,问他知不知晓谢流忱的去向,裴若望这才?知道,他真的失踪了。
裴若望:“他怎么会出?事,他……”
不对,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大骇。
他敷衍了一下谢澄言,赶紧跑去谢家墓地挖坟。
时间过得太久,他已经看?不出?这一块有没有被人再次开启过的痕迹。
为了保守谢流忱的秘密,他只?能独自?挖坟,累得半死。
好不容易挖到棺材,他平稳一下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慢慢掀开棺材。
棺中除了一只?小小的,盖着红布的骨灰坛,还有一具身裹雪衣的……人。
那或许还能称之为人。
那身原本?华美的衣裳已腐朽成破烂不堪的模样。
曾经同样精致的皮囊也褪去所有风华和光采,一张人皮紧紧裹着骨架,再不剩一点曾经为人称道赞叹的美丽。
裴若望虽已对自?己?将会看?到的景象有了心理准备,可等到真正目睹的时候,仍是骇然至极。
谢流忱已经变成这个样子,却?依旧活着。
他还在呼吸,就在三尺黄土之下,被封死的棺材之中。
红颜蛊到底是种祝福,还是诅咒。
它让人永远都?有重来的机会,它也让人的痛苦持续到性命终结的那一刻。
日光乍现,那骷髅一般的人动了动。
裴若望喊他一声?,将准备好的食水送上去:“吃吧,你何苦啊。”
活生?生?把自?己?埋在地里,挨饿到死,死了又活,饿着自?己?大半年。
他很想打谢流忱一拳,把他打醒,骂道:“你爹给你种下红颜蛊,是想让你平安康健,无病无灾,你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样要多难受。我跑来挖你我看?到这个样子我要做多久噩梦,你要吓死我啊?”
人皮骷髅又不动了,他的喉咙发出?一串嘶哑的声?音:“我想下去见她,我想去向她赔罪,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的她……”
裴若望拿水擦他干裂得像块白泥的嘴唇:“何必呢,你又死不了。”
谢流忱忽然大哭:“是啊,我死不掉,我怎么都?死不掉。”
裴若望听他发出?熟悉的声?音,却?实在没法把这瘦骨嶙峋的人和那位刚入学就以美貌轰动整个国子监的老友联系在一起。
他干脆用上力气,想把谢流忱强行带出?来。
谢流忱不肯,死死巴在里面不愿意走。
裴若望把铲子往旁边一踹,气得骂道:“她才?不想见到你,她最讨厌你了,你赶紧出?来,别打扰她的清净。”
谢流忱依旧固执地把自?己?弯曲着蜷在里面。
裴若望知道他的死穴:“你不知道,你现在又丑又可怕,让人作呕,她每日都?要看?见这样的你,一定会更恨你的。”
听到他现在可怕得让人作呕,谢流忱这才?出?来。
他一动作,浑身的骨架都?发出?格拉格拉的响声?,听得裴若望一阵牙酸。
裴若望又费力把土埋回去,谢流忱就坐在一边吃他带过来的食物?,还要挑剔他埋土埋得不够实,把崔韵时坟头开的那几朵花都?铲飞了。
裴若望恨不得一铲子把他骨架拍散了。
被裴若望挖出?来后?,谢流忱一日日地养身子,不到十日,又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裴若望看?他如今华光四射,肌肤像浸过水的玉一样光滑细腻,仿佛永远都?不会衰老,心中一阵嫉妒。
但想到他手拿这么好的牌,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他又马上释怀。
眼看?着阿南的生?辰要到了,裴若望怕他一个人又想不开,邀他留下来住着,先?过完阿南生?辰宴再说?。
陆盈章见谢流忱如今状态好多了,十分高兴。
她当时看?见裴若望偷偷把谢流忱带回家,还以为裴若望去把谁家骨龄两百年的祖宗给挖出?来了。
陆盈章随手给他梳了两下头发,道:“你该往前看?了。”
谢流忱在镜中看?
着她的动作,忽而想起,崔韵时失忆之时,也曾梳理过他的头发。
那仿佛是极久远之前的事了。
阿南生?辰宴那日,大家都?喝得很多,唯独裴若望喝得少,他要看?着谢流忱,怕他又做什么蠢事。
谢流忱叫他去睡吧,别管他了,他不会有任何事。
裴若望拿花生?壳崩他:“老子才?没有管你。”
谢流忱觉得他这样别扭的样子真是好笑,和少年时一模一样。
裴若望一开始喜欢陆盈章也是死不承认,总说?我们只?是好友,你不要用那样龌龊狭隘的心思揣测我们的情谊。
最后?被陆盈章摁在墙上逼迫承认了自?己?确实爱慕她已久,陆盈章当即亲了他一大口。
谢流忱大清早出?了学舍,看?见这一幕,又立刻退回学舍里去。
第二日天未亮,他便留下一封书信,离开陆府,独自?上路。
裴若望追来,在金色的朝阳下边骑马边骂了他半盏茶功夫,而后?问:“你要去哪?”
“我要回家乡一趟,去找能让我死的东西。”
裴若望哑口无言,然后?说?:“我和你一同去。”
“不必了,你好不容易苦尽甘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他想起一些往事,微笑起来。
裴若望知晓什么时候该嘴硬,什么时候该直面自?己?的内心,所以裴若望本?就该活得比他幸福。
谢流忱策马离开。
裴若望硬是跟上去,说?:“你若是找到了死的法子,我送你最后?一程。”
而后?裴若望给陆盈章去信说?了自?己?的去向,两人一路南行,在数个州间辗转度过了深秋至深冬。
下一个春天来临时,他们遇上了那位在朝廷手里数次死里逃生?的大巫。
大巫坐在尘沙滚滚的道旁,叼着一根细长的竹管,吐出?细细的烟雾,和他们打招呼:“许久不见,怎的如此行色匆匆,是想要给自?己?找死,还是给死人求来世呢?”
“她”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
第80章 第 80 章
大?巫闲闲地说完这句话?, 一口?气都没呼出去,谢流忱指间数根长针已然激射而出,飞至他眼前。
“她”没想到他一句话?都不肯好好说, 直接就动手, 再也维持不料世外高人的模样?,就地滚了三?滚, 狼狈地躲藏起来。
裴若望一转眼珠:“哎呀, 小谢你怎么这般粗暴, 都不让她多说几句。”
谢流忱淡淡道:“对这样?故弄玄虚之人, 就该用这样?的法子交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大?巫逃窜了一会,发觉他们俩并没有立马杀他的意思,只是要杀一杀她的锐气。
她当即抱着头道:“等等!你不想救崔韵时吗?”
话?音刚落, 三?根针立即扎入大?巫的肩膀。
“我?不喜欢你这样?吞吞吐吐的说话?方式,”谢流忱语气逐渐阴沉,“更不喜欢有人利用她。”
大?巫痛得眼冒金星,若非有要事, 她的意识早就脱离这具身躯, 换一个躯壳了。
她瞥见裴若望已经开始抽剑了,像一条蛇般将身体弯折回来:“好好好,我?直说便是, 你若是觉得可行,咱们再谈。”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语气忽而变得很亲热,仿佛方才?只是长辈在和晚辈闹个玩笑。
她就用这种随意的态度, 说完了她救崔韵时的法子,以及她要的报酬。
裴若望一听就想这大?巫真是异想天开, 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大?巫要谢流忱的一些血另作他用,而她则将祭台和记载着献祭方法的古卷借给?他使用。
祭台可以给?出一切难题的答案,让人不至走投无路。
传说中始祖便是在此得到启示,给?她的姐姐求得一线生还的希望。
裴若望真的有点想拿剑抽这个大?巫,苗人的历史可以追寻到数千年前。
若是翻到始祖那一代,那样?一个蛮荒时代的献祭方法,能有哪个是正常的,要的祭品又怎会是简单之物。
只怕光是听一听,都会觉得骇人至极。
而且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转圜的余地。
起死回生更是无稽之谈,大?巫说的这些和骗人有什么区别。
就算她想要谢流忱的血,想引他上钩,可钓鱼也要搞个肥嫩的鱼饵,这样?希望渺茫漫无边际的一个提议,谢流忱肯定不会同?意。
谢流忱:“我?答应你。”
裴若望:“啊?”
——
赶往南池州的途中没出什么波折。
经历了一个月的长途奔袭,大?巫刚下马就说自己?太累了,一切都等明日再说。
说完她就躺在满是落叶的地上,闭上了眼。
片刻后,她又爬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裴若望看她连走路的姿势都变得严肃许多,仿佛壳子里的人换了一个似的。
一路上时常如此,有时他们问?大?巫话?,她会用另一个声音一板一眼答道:“大?巫不在此处,等她回来,我?会转告她你们的问?题。”
裴若望大?感莫名,谢流忱告诉他,大?巫用一种特?殊的蛊操纵了许许多多具与“她”有血脉联系的苗人。
他们构成了一张巨大?的网,无数条丝线都连向大?巫一人。
大?巫的意识随时都能占据上风,借他们之口?说话?,他们的身体做事。
这才?是大?巫屡屡逃脱成功的原因,大?巫真正的身体不知身在何?处。
她本人从未跑出来冒险过。
夜幕降临,谢流忱摘下一片长云叶,折成叶子舟放入湖中。
这是他看着崔韵时折船学会的,那时她将他当作成归云,祝愿成归云岁岁平安。
那只小舟行得极远,在湖面上划出长长一条水痕。
裴若望看他表情不对,有心说点别的让气氛别那么古怪:“我?们何?时回京城?”
“很快。”
“当真?”
“嗯,”谢流忱望着安然远去,驶向湖心的叶子舟,“待我?得到‘启示’,我?要回京解决一件事,而后才?好去见她。”
裴若望直觉他说的那件事会将谢家的天都给?掀翻了。
但那是之后的事,眼下这所谓的祭台才?让他觉得难以安心,他在心中暗暗将之称为邪物。
他劝解道:“在活人的世界谈来世是徒劳无功的,你想让她再有一世,想要再见她,用这份恩情抵消你们之间的怨仇,那更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打?破谢流忱这种幻想,让他接受现实。
谢流忱眼中终于有了些许波动:“我?怎可能对她有恩。”
“这原本便是我欠她的,我?做任何?事,都是我?应做的,这怎么算得上恩情。”
他生生世世都亏欠她,做任何弥补都像往湖里投入一粒石子。
他喃喃道:“我的罪是赎不完的,在她面前,我?永远抬不起头来。”
——
次日,谢流忱去了一趟大?巫的住处,过了两个时辰才?回来,手臂上捆了一圈纱布。
裴若望看他苍白如雪的脸色,问?:“她放了你多少血?”
“比我?想像的要少。”
裴若望不再多说,谢流忱心心念念那个虚无缥缈的“启示”,大?巫别说要他的血,就算要他的肉他也会给?。
大?巫倒是很守信,遵照约定,将他们带往祭台。
从住处出来,裴若望向外望去,几十座山起伏连绵,有些地方的树木绿得发黑,让人一看就不想往里钻。
大?巫在前面带路,渐渐的,进到了日光稀薄的地段。
此处树木蓊郁,明明是白日,日头却如同?被?熄灭了一般,阴沉沉的。
直到跨过某条界线,仿佛以此为分割线,明明树木还是那么茂密,天光却能透进来了,身旁黑绿的树木也泛起淡淡的金色。
裴若望几乎错觉有无形的力?量在改变着这里的规则,本能地警惕起来,又不自觉被?这无处不在的金色光芒影响,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他恍恍惚惚的,不知怎么的就被?带到了祭台上。
直到这时,那种玄妙的感觉才?解除大?半,裴若望清醒过来。
大?巫将一卷手册交给?谢流忱,又指着地上铺满整座祭台的雕刻,道:“此中玄机,不可在人世中以口?耳相传。”
她对谢流忱眨眨眼,很快就离开了,身影仿佛一阵黑雾,很快便不知所踪。
谢流忱看明白她的暗示,抖开了手上的这卷秘册。
仔细看过后,他将之收起,卷到末尾时,
动作忽然顿住。
“怎么了?”
谢流忱面露茫然:“……我?总觉得,这手册似乎该是很长的,不该只有这么一段。”
裴若望:“可能是你失血过多,出现幻觉了吧。”
来这的一路上,裴若望时时能闻见谢流忱身上的血腥味,可想而知他放了多少血给?大?巫。
谢流忱在台上走来走去,终于指着一个手举莲叶,右手缠蛇的小童,道:“这手册上大?致是说,要我?将血盛满这片莲叶,便会得到答案。”
“怎么又要你的血,我?就说这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流忱干脆解开纱布,从早上大?巫弄出的伤口?里放出血来。
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些血滴入地上,瞬间无影无踪,别说盛满,就连一滴都看不见。
谢流忱蹙眉,依照这手册中的记载,人身各处的血都有不同?的含义,而它?要的是最炽热最诚心的一叶血。
这上面不知何?人添上了一句话?,字迹与其他的都不相同?。
那句话?大?致的意思与他曾经所想的不谋而合。
若无排除万难的决心,便无法扭转既定的命运。
他不知到底哪里的血才?算是最炽热最诚心的血,他只能按照字面意思,将刀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
血迹蜿蜒,滴在莲叶上,仍旧没有一滴能留住。
裴若望绷着脸,撑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谢流忱不信邪地一试再试,心脏不行,他还有四肢,还有头,还有许许多多的部位。
他刺下一刀又一刀。
一蓬蓬飞溅的血花中,裴若望终于看不下去了,握住他的手腕。
“你够了!别听大?巫的鬼话?,她在骗你!哪有这么玄乎的事情,把这些都忘了吧,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从来没有认识过崔韵时,和我?回去住在陆家,我?们三?人一同?过活。”
“世上还有许多事值得你去做,既然你在崔韵时的事上大?错特?错,你就在别的事上还报给?她。”
“去给?她奉一盏长明灯,请僧道给?她讲经超度。”
“你可以照顾她的母亲和小妹,让她们平安无忧。”
“你还可以去善堂收养孩子,寄养在崔韵时名下,两个、五个、十个,让她们都过上好日子。总之什么事都比你现在做这些要强,你冷静点……”
裴若望都不知道他此举到底是想求一个“启示”,还是要给?崔韵时赔罪了。
谢流忱一把甩开他,他举着刀,神情却异乎寻常的冷静:“再等等,再让我?试一试,一定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对,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可以去见她,一定可以。”
“还有哪里,一定还有哪里我?没有试过。”
谢流忱喃喃自语,说了许多个一定,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横刀,一刀吻颈。
血液喷溅。
莲叶终于被?注满了。
他重?重?倒地。
——
谢流忱做了一个梦。
在东大?街人来人往的街口?,崔韵时正在吃一碗馄饨,井慧文就在她对面。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脸上的神情却是二?十三?岁时的她才?有的,一点点懒怠,还有一点点不满足。
在这个梦里,他觉得自己?似乎是檐上的一只鸟,正满心雀跃地看着她。
她和井慧文吃完之后,似乎没有吃饱。
她嘟囔着说:“感觉跟塞了个牙缝没差。”
井慧文也很赞同?:“我?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自然该多吃一些。”
两人相视着发出贼兮兮的笑声,又起身去了别家,等菜上桌后,胃口?再次大?开,又吃了一整桌的食物。
梦中的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飞到她身边打?扰,也没有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就这样?满怀幸福地看着她远去。
她说他是在逼迫她接受他。
他现在不逼着她了,就安静地看一看她。
美梦原来也可以是听瓷勺和碗边轻轻碰撞的声音,看她吃下一个又一个大?圆子,胃口?好极的模样?那么简单。
醒来的时候,谢流忱心中仍残留着那种不真实的感觉。
裴若望端着碗凉水过来:“这里没有茶,你喝口?水吧。”
“我?见到她了。”
裴若望的手一顿:“你是不是出幻觉了?”
“我?没有出幻觉,”谢流忱语气笃定,“我?就是看见她了。”
在裴若望复杂的眼神中,他继续说下去:“我?得到了‘启示’,只要我?积福行大?善,就能给?她换得重?来的机会。”
“我?看见了,那就是她的来生,她过得很好的来生。”
裴若望欲言又止,觉得他应该再多躺躺,就不会说胡话?了。
罢了罢了,就算那个祭台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能给?出这样?正经,满是善意的启示,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们连夜启程,去向大?巫辞行。
大?巫又拿出了长辈的架势,和善地道:“去吧乖娃儿,特?制药带上了吗,它?在你身上也能起效。往后若是受伤了,就抹点这个,不要光等着伤口?自己?长肉,红颜蛊也会累的。”
“若是不够,写信过来,我?托人带给?你。”
裴若望看她用一张小姑娘的脸,说话?却跟老婆婆似的,浑身难受。
谢流忱反应平平地点头:“多谢好意。”
转身便离开了。
大?巫盘腿坐在竹席上,唱曲一般腔调婉转地道:“他这一去,一生都要不得自由喽。”
苏箬正捣着药:“他不是得到了祭台的启示吗?怎么会越过越差,反被?困住呢?”
大?巫:“谁说‘启示’、‘前途’、‘明路’不是困住人一生的东西呢。”
苏箬啊了一声,她看谢流忱很是面善,觉得他的父亲和她肯定是很近的亲戚:“那大?巫怎么不提醒他呢?”
大?巫呵呵笑了两声:“我?说了他也不会听的。”
“一切都是命啊。”
大?巫用着苗人从小就听的歌谣的调子唱道:“怨偶天成,命不由人……”
苏箬看了大?巫一眼,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言,大?巫明明是最不信命的人。
——
回京的一路上,谢流忱的变化太过明显。
先前那一年多,他魂魄都失了大?半,浑浑噩噩的,做的净是些让裴若望无法评价的事。
如今有了那所谓的启示,他的魂又定住了。
整个人看起来像把出鞘的玉剑,虽然剑身布满裂痕,却锋锐无匹,再也不会碎开。
裴若望之前便从谢流忱的一句话?中猜测出,他回京后或许便会与家人闹翻。
对此,裴若望早有心理准备。
但事情一件件地发生,还是超乎了他的想像。
谢流忱回家后的第一件事是自请除族,将他的名字从宗室玉牒上抹去。
从今往后,他不再是谢家人,不再是皇亲。
明仪郡主震惊不已,直接问?他是不是出去一趟把脑子丢在外面了?这样?的身份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他还除族,就算他死了,他的名字都会在族谱上挂着。
宗室中一些人都来劝说他,但始终没人问?他为何?要如此做,诸人多少都知道一些内情。
安平公?主因误会射杀谢流忱心爱之人,确实让人无法接受。
换作她们遇上这样?的事,自然也会伤心,可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连尊贵的出身都不要了。
但谢流忱坚持要将自己?除族,更要与所有谢家人断亲。
衡王原本是最反对他此举的人,但在谢流忱给?他展示了衡王大?女儿在封地的一些不为人知的所作所为后,衡王力?排众议,支持赶紧把他从族谱上除名。
最后这件事办成了,本朝立国两百余年,他是第一个极力?要求放弃皇亲贵族身份的疯子。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但让满京城震惊的事还不止这一件。
谢家二?小姐谢燕拾突然被?揭发出曾经让大?丫鬟责打?过两个下人,致这二?人伤残。
这在权贵圈子里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谁家中没有个手重?的小姐公?子,奇怪的是这事早就该被?摆平了,怎么会被?有心人翻出来。
苦主的家人还突然往京兆府递交了充足的证据,从诉状的格式到证据之详实,都仿佛是有熟知律法的人帮着整理过一般。
才?不过两日,这事就被?编作戏文话?本传唱起来,以至于一时间众人皆知。
谢家想压都压不住。
就在这时,谢燕拾当初在醉江楼设计崔家六女崔韵时摔下楼,摔断一臂,人生自此一落千丈的事也莫名传了起来。
这事没有任何?证据,可经过前边那一事,如今人人都相信以谢二?小姐的德行,她肯定做过这事,这样?身份贵重?的千金,怎的心比蛇蝎还要毒。
崔六小姐还嫁给?她长兄为妻,她日日看着被?自己?坑害的长嫂,不知作何?感想。
有人愤愤不平,醉江楼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食客,若是有人在那日不小心撞上那围栏,岂不是倒霉透顶。
天子脚下,怎能如此草菅人命。
难怪谢燕拾突然废了一臂一腿,原来是报应到了。
几件事加在一起,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京兆府府尹迫于压力?,连安平公?主的面子也不敢给?,从重?判决了谢燕拾的罪行。
按律例,她要被?流放一千里,至午周矿山,服五年苦役,不得以钱赎。
就以她现在手脚废了一半的模样?,怎么活着到午周矿山都是个大?问?题。
这事简直成了京城人茶余饭后必谈之事,但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
80-90
第81章 第 81 章
安平公主得知外孙女被罚得这?么重, 竟要去午周那种地方做苦活受罪,她心急如焚,请过诸多宗亲为谢燕拾周旋。
但这?事传得太大, 她想要瞒天过海小事化了已是不可?能了。
眼看流放之日将近, 最后安平公主还是找上了谢流忱。
他一向很得圣心,他去求, 圣上或许就能想法?子?, 找些名?头, 特赦了谢燕拾, 许她无罪归家。
安平公主对谢流忱允诺, 愿在每年崔韵时的忌日,去她牌位前上一柱香,以表歉意。
谢流忱答应了。
安平公主大大地松一口气, 他虽已从?宗室中除名?,可?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不是断亲就能断掉的。
她当?即就带着谢流忱前往皇宫,一刻功夫都不想耽误。
外孙女已经等不及了, 尽管京兆府对她多加关照, 可?她身在潮湿阴暗的监牢中,她的伤腿怎么受得了。
待进了清凉殿面见天颜,安平公主一大把年纪, 向皇帝哭诉外孙女已然受到?教训,从?今往后她必会亲自教导,令她改过自新。
说到?底天家也是家,这?都是谢家的家事, 那两个下人?事后也都得了补偿,她的小燕拾哪有那么坏的心思。
她只是骄纵了一些, 手?上没个轻重啊。
安平公主一生?骄傲勇武,此时却泪如雨下,一边以手?帕抹泪,一边用眼神暗示谢流忱赶紧也为妹妹求个情。
谢流忱如她所愿开口了。
他将一切和盘托出。
谢燕拾这?些年仗着贵族身份,从?不将在她之下的人?当?成一回事,做过的坏事称不上大恶大奸,可?若是一桩桩一件件地送到?京兆府审理,她这?辈子?都别想刑满归来。
安平公主目瞪口呆。
谢流忱说完谢燕拾的事,紧接着便提起了崔韵时被谢燕拾设计断臂一事。
这?件事京城里早已传开,皇帝也有所耳闻,还当?他是要为爱妻讨个公道?,正要说那就依你,即刻将谢燕拾发配往午周,不得拖延。
她还没说话,谢流忱就道?,这?件事事发没多久,他便知晓事情真相,帮着妹妹隐瞒此事多年,不仅包庇二妹妹的罪行,更是将证据全部销毁。
他身为刑部侍郎,知法?犯法?,罪上加罪;他身为长兄,不曾教导好妹妹,使她不将旁人?当?作人?,只以自己为尊,才会至今日的地步。
崔家六女嫁于他为妻,他不曾善待过她,不曾教导妹妹该敬重长嫂,不曾阻止过一回妹妹对她的欺辱,甚至还推波助澜,让妹妹更加没有顾忌。
崔韵时的死?不是什么阴差阳错,归根结底,全都是他造成的。
谢流忱叩首触地,道?,他才是罪过最大的那人?,谢燕拾要被罚去午周矿山做苦役,他更该获罪受罚。
他的一切恶行,需让全天下都知晓。
皇帝失语,而后下了决断,将他贬为工部九品主事。
此事同样不知为何,详详细细地流传到?了市井之间。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最开始传这?话的人?那日就在清凉殿,连殿中哪块地砖是新补上的都知晓。
百姓痛骂这?对兄妹丧尽天良,不将平民当?人?看待。
无人?信谢流忱会突然良心发现,自陈罪行。
若是真有良心,怎的从?前不会发作,偏偏在这?一日发作。
必是有鬼魂作祟,上了他的身,以他之口说出真相,伸张正义。
这?样的人?在朝中还一向风评极好,谁会知晓他狠心到?将发妻都害死?了。
也不知他在刑部这?些年,手?上过了多少?冤假错案。
更不知朝堂上有多少?官员和他一样人?面兽心,要都是这?样的官来治理国?家,大晋怕是要完了。
于是朝堂上众人?为了与谢流忱撇清关系,证明自己可?不是他那等下作之人?,纷纷上奏要求彻查谢流忱经手?的所有案件,找出冤枉受屈之人?,还他们一个清白。
御史台接手?此事,花了三个多月核查,却没发现半点纰漏,不管怎么查,都只能看出谢流忱确实断案如神、政绩出色。
若非自陈己过,待老迈的刑部尚书过两年致仕,谢流忱不到?而立之年,便要坐上刑部尚书的位置。
众官员又纷纷感慨,幸好天佑大晋,才让谢流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
否则让这?等面善心恶之人?做到?一部之首,大晋的吏治岂不是从?头就要开始烂了?
似你我这般的清流良臣,才是本朝的中流砥柱。
一朝秋风起,落花无数。
这?个曾经年轻有为、前途无限的能臣的名?声,已如落在地上的残花,任谁都能踩上一脚,将它踏进泥里,再狠狠地唾上一口。
而关于清凉殿那一日发生?的事,裴若望知道?的比寻常百姓更多,因为陆盈章在朝为官,给他转述了不少?细节。
谢流忱在圣上面前说他包庇谢燕拾的罪行后,圣上大怒。
她怒的不是他做了这?样的事,而是他居然把这种事当众说出来。
皇帝身边不结党营私,办事牢靠且只忠于她的臣子?本就没有几个,结果现在得用的这?个还在说疯话。
皇帝当?即叫他住口,若是心中过意不去,就回去对着他妻子?的牌位反省,别将今日说的话往外漏半个字。
她再给他三个月的假,好好想想往后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她自然是想保下他的,当?初他闹着要从?宗室中除名?,皇帝都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
她才不知道?什么不仁不义不孝,她只知道?,当?初挑起二、四皇姐争斗,为她扫平登基之路的是谢流忱,在玉州顶着被杀的风险,和当?地豪族对着干,硬要查被盗官银的也是他。
她只管手?下的人?好不好用,才不想管他私德如何。
这?么多年以来,谁能忧她之忧,解她身为帝王的难处和困愁,她就要谁风风光光,扶摇直上。
可?是皇帝前脚要帮谢流忱摆平这?些,后脚卫国?公就跟泥鳅一样忽然溜进清凉殿来。
他不知何时到?的,说是本要来面见圣上,打老远就听见谢流忱自爆罪行。
卫国?公与谢流忱不睦久矣,立刻搬出祖宗礼法?等一堆大道?理,直言必须重罚他。
皇帝暂压了此事,结果第?二日上朝,卫国?公的党羽就很不识相地上奏,弄得满朝官员都知道?谢流忱的所作所为。
这?下皇帝不罚也不行了,咬着牙说,就拿谢流忱在曲州解决疫病之患时立的大功和此次相抵,将他连贬数级,罚去工部做一个小小主事。
陆盈章感慨:“你不知道?,卫国?公大义凛然要圣上惩治谢流忱这?等奸邪恶人?时,她的脸都青了。”
皇帝贬的哪是一个刑部侍郎啊,那是她的左膀右臂。
陆盈章担心谢流忱是自暴自弃,才会在皇帝面前把自己老底都给掀了。
否则他这?样注重颜面、不喜私隐为外人?所知的人?,怎能忍受自己被千万人?非议唾骂。
他的心气有多高,他们这?些多年好友最是清楚。
裴若望却不这?样认为,谢流忱将那祭台给出的启示当?作救命稻草,他一心想着行大善积累气运,改换崔韵时的命,哪会自暴自弃。
从?那两个下人?伤残的旧事被翻出,到?卫国?公时机准确地出现在清凉殿外等事,多半都是谢流忱安排的。
他或许……就是想让所有人?知晓,他对不住亡妻,本就该受人?唾骂。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谢流忱至少?得过三年五载,才会被陛下找个理由提溜回去时,不到?一年,他就因为淮乡水患来临时,他主持的工事修筑成效显著而被重新召回京。
都水监预判淮乡此次不会受玢河影响,并未拨款给淮乡加固堤坝,是谢流忱向上级递交证据,极力游说,才获得拨款修建河堤。
等到?汛期来临,洪水滔滔,若不是提前修筑河堤,此地百姓险些要流离失所,死?伤无数。
无数人?的性命因此得以保全,裴若望听说此事,心想谢流忱大概很高兴,不是因为被召回京而高兴,而是能因他而活下来的人?越多,累加在崔韵时身上的气运便越多。
而后他又因破获轰动?朝野的官银造假案,官位再升了一个品阶。
朝中有人?对此颇为不满,觉得他翻身太快。
但谢流忱不成家不生?子?,每日都耗在官署,确实做出了实实在在的功绩,即便想要反对,也找不到?理由。
这?一日裴若望去他的新居探望他。
他如今住的地方不如从?前的那间宅子?大。
因当?初断亲时,他将所有的财产全部留在谢家,包括自己接手?一些原本亏损的商铺田地后妥善经营赚来的钱财。
明仪郡主为此很是愤怒,叫他有种就将命还给她,如此才算断得干净。
谢流忱并不理会,他将这?些留下,只是因为不想再用谢家的东西。
至于明仪郡主认定他亏欠谢家,那她便那般认为吧。
这?些年他给谢家带来的好处,是否能与谢家花在他身上的资源相互抵消,他不在乎。
他面皮厚,除了崔韵时,他从?不觉自己亏欠了谁。
裴若望刚进屋,就见谢流忱从?胸口拔出刀来。
裴若望啊地大叫一声,还来不及制止他,便看到?谢流忱一手?用巾帕捂住伤口,一手?慢慢给自己缠上纱布。
包扎好后,他套上衣裳,系紧腰带,又走到?香炉前,让身上沾染上浓重的香味。
裴若望这?才明白,为何自从?他回京,从?前原本身上只染浅淡香气,最厌浓香的人?,现在每日衣上的香都熏的那般浓。
原来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腥味。
看这?熟练的一整套动?作,根本就是每日都捅自己一刀,再收拾好出门上值练出来的。
他扶额,无奈至极:“你这?样自我?折磨也没用,她看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是要使苦肉计,也得对方看得见才行。”
“我?知晓她看不到?,”谢流忱嘴唇没有一点血色,“但我?没法?给她偿命,吃点苦也是应当?的。”
“我?不能让自己好过,否则每一日都过得舒舒服服的,怎么对得起她。”
裴若望不知该怎么劝他。
早知如此,裴若望在他们成婚的第?一日就该直接告诉崔韵时,谢流忱嘴巴硬着,脑筋也扭曲着,喜欢你喜欢到?变态了,你别管他说什么狗话,一见面直接把他摁在墙上亲,他就老实了,随你摆弄了。
往后你的日子?就平平顺顺,称心如意了。
可?世上哪有如果。
如果本就是一个满怀怅恨的词。
又过一年,安平公主生?了场大病,病中请了谢流忱来。
谢流忱登门,安平公主更见老了,望着他的眼睛浑浊,又含着泪。
她道?:“你妹妹如今知道?错了,你心疼心疼她,可?怜可?怜她吧。”
她数次运作想将外孙女带回京城,却次次被人?从?中阻拦。
想到?外孙女受的苦,她的心都要痛化了。
她记得外孙的心肠一向很软,对妹妹们百般疼爱,对她这?个外祖母也是敬重有加,若非她误杀了他的妻子?,他们一家怎会闹成如今这?个模样。
公主老泪纵横:“我?遣人?去午周看望燕拾,你不知道?她只有一只手?一条腿,可?每日都要做苦役,做得手?裂出一道?道?血口,好了坏坏了好,那只手?,没有人?能忍心去看。你从?前多疼她啊,她苦得快死?了,你看见了,也一定会不忍心的。”
她知晓全都是谢流忱在阻拦,她才无法?将谢燕拾接回来。
她痛心道?:“我?年纪大了,没多少?年能活了,你就看在外祖母曾经待你不错的份上,放过你妹妹吧。”
落日将整个院子?照出一片灿金色,他背对着夕照,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要融化。
过了会儿,他声线平静道?:“她死?前还在问我?,我?会无条件站在她那边吗?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她吗?”
他的眼珠微微颤动?着。
“我?确实对妹妹不忍心,可?就是我?对其?他人?的不忍心,害了崔韵时的命。”
“所以我?欠她一条命。我?没有资格去心疼别人?,我?的命都不是我?自己的。”
谢流忱垂下眼。
公主见过他这?样的眼神,他十岁那年回到?谢家,因明仪那时年轻,不大懂事,不喜这?个孩子?,便屡屡忽视他。
一家人?聚在一处说说笑笑,放着焰火,唯独他在风雪弥漫的廊下看着他们。
薛相和燕拾发现了,唤他过来一起玩。
当?时他便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好像他是一只不该靠近火源取暖的蛾子?。
那时她想,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她要多关照他一些。
现在听他这?么说,她心中难受至极。
每个外孙都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怎么会不心疼。
公主:“都是一家人?,别说这?样的话。你的命不是别人?的,你得好好活着,好好活着……”
“有人?替我?算过命,我?亲缘浅薄,注定要做一世的孤家寡人?,没有什么一家人?之说。”
他站起身,仿佛只是说了一句寻常的话,也好似没有看见公主听见这?话后骤然滑下的泪水。
“下官还有事,告辞了。”他如一抹单薄的幽魂,脚步声轻得没有重量。
公主府的人?还想挽留,他径自绕开,再无旁的言语。
嬷嬷只得硬着头皮胡说,安慰道?:“公主,大公子?到?底不是绝情之人?,放二小姐回京这?事或许会有转机呢,再等等,您且再等等。”
公主躺在床上,痛苦地长出口气。
这?事怕是不成了,谢流忱连他自己都没放过,又怎么会放过谢燕拾。
此后公主府的人?数次请谢流忱上门,他再未来过。
才将将过了半年,原本身强力壮的安平公主便病得起不了床,太医数次前来诊治,针灸吃药,各种法?子?都试过了,始终不见好。
老医正劝公主别再为俗务挂心,到?时候不必吃药,身子?自然而然地便会慢慢好起来。
嬷嬷遣人?将老医正的话转告给谢流忱,请谢流忱救公主一命,将二小姐放回来,公主的病便会不药而愈了。
谢流忱连上门探望都不曾有,唯一的回应是人?人?皆有一死?,他尚且救不了他妻子?的命,更顾不上其?他人?的命。
公主得知此事,心绞痛发作,险些送了老命。
谢流忱不孝不悌的恶名?自此人?尽皆知。
即便公主误杀他的妻子?,而且是已然和离的妻子?,那也全是出于一片爱孙之心,说到?底都是谢流忱搅出来的事,却把责任都扣在公主头上。
政敌时常以此攻击他不配为人?,更没有立身朝堂,与众人?同朝为官的资格。
公主的病拖拖
拉拉了一年半,最后还是逐渐加重,在一个寻常的白日里撒手?人?寰。
——
十年光阴弹指即过。
一日午后,学子?们照旧聚在茶楼里谈论时政,说到?谢流忱时,人?人?皆愤愤不平。
如此品行心性恶劣之人?,不管是对待发妻,还是对待自己的亲人?,都是一样的刻薄无情。
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实在命大,几次险之又险的大事他都活了下来,官反倒越做越高,次次死?里逃生?,都被贬到?章和县做县令去了,居然还能起复。
一学子?道?:“缺德的人?都是这?样,命硬。”
另一人?调笑道?:“那看来李兄这?次春闱不中,是因为不够缺德?”
“那是自然,你要我?像谢流忱一样缺德,那你把昨日借去应急的三两银子?还我?,我?下回必然高中。”
众人?哄笑。
往常学子?们也可?以议论朝堂事,但人?人?都拿捏着分寸,不敢直接说某位官员如何如何,害怕被抓去治罪。
哪怕有些官员的丑闻已是人?尽皆知,可?没有证据,只是风传,当?事人?还会极力掩藏,谁若是敢指名?道?姓地批判,那就是毁谤。
唯独谢流忱有这?样大的一件丑闻,而且还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那便是铁板钉钉的事,便是寻常百姓拿他当?谈资,骂他也骂得理直气壮。
有刚上京的学子?不解:“既然大家还能随意议论他,说他的是非,说明他也没有那么差吧,至少?不会堵别人?的嘴。”
其?他人?嘲笑道?:“他不过是知道?即便他品行恶劣,没人?能把他怎么办,所以反而故意任人?议论,显示出自己的有恃无恐,实在是嚣张的另一层境界,着实可?恨可?鄙。”
“是啊,说不准你我?在这?里骂他,他反倒得意洋洋,笑话我?们奈何不了他,只能在此空谈。”
这?刚上京的学子?挠挠头:“可?我?瞧着他干的都是实事,捡的都是旁人?不要的苦活,他还能爬那么高,总是有些本事的吧。”
“要不怎么说他命硬呢,就是因为他屡屡犯险却毫发无伤,活到?现在。”
有人?摇头:“为了升官,他什么做不出来,你我?若是有他这?股冲劲和运道?,官早就做得比他还大了。”
“连自己的母亲妹妹都抛得下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心啊,弃妻弃母弃妹,六亲皆可?弃,这?才是他唯一的本事。”
……
茶楼的老板小二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反正每日都是如此,无论讨论什么都会分出许许多多不同的看法?,唯独讨论谢流忱时,众人?的意见都是一致的。
一个好大喜功、贪慕名?利的小人?。
哪儿能立大功,做什么能力挽狂澜,挽救数万人?的性命,给自己抬名?声,他就连命都不要地往哪钻。
官位再高,权柄在握又如何。
别人?青史留名?,而他,不过一笑话耳。
——
谢流忱糟糕透顶的名?声持续多年。
四十多年过去,时人?提起这?位,仍旧是坏话多于好话,也不知是否祸害遗千年,直到?如今都没有被天收去,活得还是很好。
四十年中他起起落落,三次贬谪三次被调任回京,最后一次返京时,引得群臣皆向圣上上奏不可?重用这?样的小人?。
他无亲族支撑,无妻族帮衬,在名?声这?样差的情况下,凭着政绩仍是在京中立住了脚。
好在天佑大晋,吏治清明、人?才辈出,百姓得以安居乐业。
而这?些年中,谢流忱的名?号从?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到?迷惑圣心的奸臣,最后成了操纵时局的奸相,历经三朝,名?声差得比菜市口流出来的污水还不如。
市井巷陌间,对他的骂声与奚落从?未停止。
没人?再记得起当?年他曾是风姿卓绝、闻名?京城的如玉郎君。
谢流忱自己都忘了,他已许久不照镜子?,也不再在意今日穿什么,戴什么样的发冠,簪什么样式的簪子?。
他活了好久,活到?所有人?都以为这?个老怪物要成妖精了。
某一日起床时,也不知为何,他忽然就知道?今日便是大限。
他终于照起了镜子?,梳理好头发,穿好衣服,抱起一个匣子?,躺在躺椅上,轻轻地摇晃。
风轻轻地吹拂,吹得窗纱扬起。
他捏着手?中的匣子?,忽然就很害怕。
这?些年来他兢兢业业,一刻不敢停歇,始终记得积福行善,只有关乎生?民大计的事,才能累积数额巨大的气运。
所以他一直极力去做所有他能做到?的利国?利民的大事。
可?就像参与了一场没有先?生?阅卷的考试,他不知道?自己的答卷拿了什么成绩,在哪一步出了错,哪一步还不足。
他只能拼命地去做,不知道?自己是还差着多少?,或是已经达到?。
他躺着躺着,忽然就很害怕。
若是他当?真做得还不够多不够好,没有够到?标准,她没有办法?重来,他该怎么办?
谢流忱突然就不想死?了,他想起身,或许他还没到?死?的时候,他还可?以再做更多的事。
他还没有死?,他还可?以……
飘飞的窗纱渐渐垂下,他并没能从?躺椅上爬起来,眼中的神采渐渐涣散、消失。
他就这?样在憾恨与恐惧中,咽下了此世最后一口气。
第82章 第 82 章
丑时三刻, 崔韵时仍在挑灯夜读。
她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这?种情况,但或许就如话本里说的那样,她重生了。
重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井慧文问她, 明日的旬试准备得如何了。
什么准备, 她已经?七八年没有再翻过?这?些书了。
她呆坐了一会儿,而后一股斗志昂然而生, 迷茫、痛苦、纠结顿时烟消云散。
既生于天?地?间, 又岂能落于人后, 从前她都是?拿头名的, 若是?这?一回考出个末等, 她的脸皮要折一折往包裹里藏了。
于是?她什么都顾不上?,洗了把脸就开始埋头苦学。
井慧文和奚莹原本已经?累了,想要躺下歇歇, 可一看她这?恨不得把书撕了嚼烂的模样,心有戚戚,考头名的都如此用功,她们若是?这?么早就放弃了, 有些说不过?去。
两人缓缓翻开书, 又幽幽地?看崔韵时一眼,她何时合上?书,她们便?何时休息。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第二日, 崔韵时嘴里嚼着片薄荷叶入了考场,井慧文嚼了三片,奚莹生无可恋地?趴在一边张嘴吸风,企图让凉爽的西北风灌入肺腑, 把自己喝醒。
考完后不过?两日便?出了结果?。
崔韵时只得了甲等第三。
多数同窗微讶,但并未议论什么, 偶有失手罢了,再正常不过?。
崔韵时从前那样雷打不动地?挂在头名上?,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唯有李存之对此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喜悦,他一直徘徊在五六名间,这?一回上?到了第四,崔韵时却往下跌了两位,排在第三。
他便?特意与?崔韵时偶遇,言谈间流露出了些许得意。
崔韵时在心中默默地?同情了他一下,幸好他永远都不会知晓她七八年没有摸过?这?些死板的应考书册,昨日只准备了一晚,还是?能压他一头,否则他的世界会天?崩地?裂吧。
李存之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一月后的月试,崔韵时又回到了头名的位置上?去。
这?让李存之好长一段时日都没再往崔韵时面前晃。
这?段日子内,崔韵时做的最大的事便?是?去见了白邈。
想要不重蹈覆辙,继续上?辈子的悲惨人生,最重要的就是?先把白邈送去京城以外的地?方,在她羽翼丰满之前,不让谢燕拾看见他。
避免谢燕拾起了歪心思?,伙同谢流忱瓜分他们俩。
恰好白邈的祖父家在兴叶城,他可以去那儿的书院读书。
他的课业一直都不怎么样,白家是
?商贾之家,并不指望他继承家业,也不指望他考取功名,自有他的兄弟姐妹来撑起白家。
所以白邈去哪儿读书都可以。
那一日她约白邈在茶楼相见。
她觉着若与?他解释来龙去脉,会累着他本就不大灵动的脑瓜,更?会吓到他,便?直接要他去兴叶城求学,越快越好。
白邈表示他回去就和爹娘说,后日就出发,爹娘早就想放个孩子在祖父身边陪着热闹热闹,绝不会阻碍他去兴叶城的。
崔韵时就是?喜欢他这?般懂事乖巧,虽然脑子不是?很聪明,可是?办事格外干脆。
她指东他就往东的样子,让她一看就心情舒畅。
谁想操劳一日回到家中,枕边人还格外有主?见,总要和你对着干的。
她一时心情大好,在白邈脸上?亲了一口,提醒他,出门在外时也不要忘了戴好面纱,以免被一些贵女瞧见,从而被巧取豪夺,从此不得自由。
白邈红着脸,轻轻地?把头靠在她的头上?,表示自己会戴幂篱,连眼睛都不露出来,不让自己的美?丽成为罪过?。
白邈又提议她在外行走时,不如也戴上?幂篱,京城达官贵人多,实在防不胜防。
两人互相担心了一下对方的美?貌会被其他好色之徒觊觎,又在茶楼听了一下午的说书,眼看日将落,方才?分别。
两日后,崔韵时去城外给白邈的车队送行,她看见他的幂篱,足有七层纱,便?是?一阵狂风吹来,也难以吹翻白纱,露出他的真容,实在是?叫人很放心。
送走白邈后,她便?专心读书,准备明年的会试。
她并不打算如白邈提议的那般,戴着幂篱出行。
这?辈子可不是?前世,那时她对谢流忱阴暗又扭曲的心思?一无所知,毫无防备,无从招架。
而且她迟早要入仕,到时候同朝为官,迟早会遇上?。
避是避不开的,她也不打算避。
崔韵时合上?书,准备入睡,明日井慧文邀了一群同窗好友去延秋山庄赛马、打马球。
前世井慧文也组织了这?么一场聚会,只是?最后却未办成。
因为在约定?之期的三日前,井慧文被家中小楼楼阶上?一块翘起的木板绊倒,扭伤了脚。
这辈子崔韵时特意提前将那块木板挑翻,井慧文上?楼时一眼就看到了,唤人将整座楼梯都给翻修了一遍。
这?次没有出这?样的意外,明日春光烂漫,众人便?能策马同游了。
——
延秋山下有一间春风楼,三面环山,一面临江,风景极好,却从不接待外客。
只因春风楼几年前被梁家买下,置为私产,梁公子只用它来招待自己看得上?的人。
他一年来不了几回,可春风楼常年养着一群歌姬舞姬和乐师,日日都有人打扫,楼中的布置每季都换一批新的,这?是?梁公子的要求,他喜欢新鲜感。
下面的人自然遵照他的吩咐,将春风楼打理得妥妥当当,即便?梁公子突然带着好友来了,他们也能立刻招待贵客,使宾主?尽欢。
今日春风楼中,便?坐满了客人。
座中人皆心知肚明,今日梁淳想要招待的人是?谢家大公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梁淳为了他们一开春风楼。
高台上?开场先是?唱了一出戏。
一对佳偶因有宿世姻缘,彼此你退我进?拉拉扯扯,终于走到一块。
梁淳特意安排了这?出戏,好让接下来众人讨论的话题能往男女婚事,天?定?良缘那一边走。
他看了眼谢流忱,只见他面上?带着淡笑,如春风般和煦,坐在同样风华正茂的青年们之间,就如一颗光华温润的珍珠。
所有人第一眼都会注意到他,可却不会觉得他气势凌厉,不敢与?他来往,只会忍不住想要与?他结识攀谈,若能得他另眼相待,仿佛自己也特殊上?几分。
这?样的气质和容貌,实在是?叫人心生愉悦,难怪姐姐也看上?了他,要他帮着撮合。
梁淳拍拍手,便?有一众美?人鱼贯而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而舞者之后,侍从拉下轻纱,遮出乐师中最显眼的琴师。
山风将纱帘吹得飘飘然,琴声亦是?将人听得飘飘然。
待一曲终了,众人恍惚回神,才?发现轻纱幕后的琴师身形窈窕,面容虽瞧不真切,却是?朦朦胧胧,别有一种美?感。
在场的全是?年轻郎君,对这?琴师赞不绝口,甚至有人称这?琴师犹如九天?仙女,出尘脱俗、非同凡响。
有人提出想见一见这?位琴曲动人心的琴师,其他人纷纷附和,呼声越来越高。
如今场中最为瞩目的便?是?这?位琴师,就连那些衣着清凉的舞者都引不起客人的注意了。
梁淳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有这?样的出场,才?能抓住谢流忱的心,让他对他姐姐一见钟情,如那戏中的男子一般,对梁俪苦苦追求,才?能让梁俪点头应下婚事。
那可是?他梁淳的姐姐,就算要撮合,也不能是?他姐姐上?赶着,得是?谢流忱捧着他姐姐才?行。
千呼万唤中,琴师终于自轻纱帐后露面,梁淳好生惊讶,旋即笑道:“姐姐又来捉弄我,我还当我只花了千金便?能聘到这?样高明的琴师,没想到是?万金都请不来的梁大小姐。”
众人纷纷对梁俪行礼,梁淳这?时道:“谢公子,听说你琴技高绝,不知与?我姐姐相比,谁更?胜一筹?”
梁俪笑道:“琴者不分高低,只论琴心,高山流水,不过?是?想寻个知音罢了。”
她又对谢流忱道:“阿弟说话向来不着边际,公子不要见怪。”
梁淳赔罪道:“长姐说的是?,弟弟受教?,那不若谢公子与?我长姐合奏一曲,也让我们听听,二位是?否是?彼此的知己。”
众人彻底明白了这?一出到底为的是?什么,立即出言开始撮合谢流忱与?梁俪合奏。
谢流忱笑得很淡:“我琴艺平平,更?无琴心可言,学琴只是?附庸风雅,心中其实对琴没有半点喜爱。”
众人只当他在说笑,还在促成二人合奏。
谢流忱垂眼听着众人一句接着一句,把他的名字和另一人放在一起,脸上?的笑容明明白白地?消失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案上?,盏中水珠一滴都没有溅出来,却让所有人都察觉出了他的不悦。
霎时无人再起哄了。
他径直起身,走到另一架琴前,开始弹奏起来。
曲声轻渺,叫人莫名感受到曲中人独行在山野之中,一片恬淡的心情。
其他人渐渐听得入了神,梁俪的脸色却是?越听越差。
谢流忱不仅只愿意自己独奏,而且弹的还是?这?首曲子。
这?曲子原本的故事是?在一个起雾的日子里,山人想要望月而不得,很快便?释怀,转而回屋睡觉。
而谢流忱故意将这?本就平淡简单的一曲弹得清净无杂念,毫不掩饰地?表示对她的嘲讽。
他在嘲讽她嘴上?说着以琴会知音,装得出尘脱俗,实际上?心里全在打别的主?意,整场宴席和来客都是?她表演的陪衬。
好生刻薄的一个人,她怎会误以为他性情温柔体贴,对他生出好感。
梁俪羞愤至极,一刻都不想待下去了,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宾客看着梁俪的背影,全都清醒过?来,不安地?看着还在弹琴的谢流忱。
谢流忱拨弄琴弦,看着众人尴尬的表情,他倒是?弹得更?加开心了。
待一曲终了,谢流忱慢条斯理地?问:“我这?一曲,诸位听得可还满意?”
没人敢说话。
“还有谁要听我弹琴?”
他自问自答:“看来是?没有了。”
谢流忱拂了拂袖 ,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气氛凝滞,他却恍若不觉,还是?那么自在地?喝着荷露茶。
董越岭就在他邻座,偷偷瞥了他几眼,心想他真是?张狂,明摆着是?在戏耍所有人。
可是?以他如今颇得圣宠的势头,他确实是?可以不给任何人面子,没看梁淳也只能青着一张脸,却不敢说一句吗。
慢慢有人开始交谈,想将气氛重新活络起来。
谢流忱喝着茶,享受着旁人的小心翼翼,眼前却忽然一花,身子向一旁歪去。
董越岭一惊,刚要扶他一把,就见他自己稳住了身子。
他刚要问谢公子无碍吧?
话到嘴边却停住,只见谢流忱原本唇角挂着的那缕笑容不见了,他眼珠乌黑,神色莫名哀沉,再不复之前玩弄他人心情时的轻慢。
整个人就像是?……变了个人。
第83章 第 83 章
“谢公?子?, 你可还好?”
董越岭看?着谢流忱那双哀恸难抑的眼?睛,总觉得他似乎既恐惧又悲伤。
转瞬间,那怪异的神色便消失了?。
“谢公?子??”董越岭又问?了?句。
谢流忱面露些许茫然, 微微坐直身体, 见董越岭不是先前那群没有眼?色,胡乱起哄之人里的一个, 便真心?实意道了?句:“多谢, 我无碍的。”
他轻蹙起眉, 方?才脑子?似乎空了?几瞬, 他根本不知董越岭是何时走到他旁边的。
他动了?动手, 想将怀里按着的匣子?放好,以免再出现这?种情况时,匣子?从身上摔下去。
低头一看?, 却?发现自己手中?空空如也,并没有什么匣子?。
这?次他是真的怔住了?。
他实在无法解释这?种状况,只得归咎于此处空气烦闷,才会使他两度失态。
他起身走到望月台上, 眺望远处山林间跑马的游人, 视线下移,便是浊浪奔涌的盛安江。
董越岭也走了?过来,在他近处一同赏景。
方?才他扶住谢流忱时, 谢流忱对他态度友善,与对旁人的戏弄不同,他心?里很是受用。
董越岭的眼?神不是很好,但他也能看?见江对岸, 十七、八个少年人正骑着马,飒爽利落地打?江边而过。
他连连感叹:“真是恣意快活啊。”
董越岭因为自己手脚笨拙, 不善弓马骑射,一直都很羡慕骑马骑得好的人。
眼?前这?么一群呼朋引伴的少年人,满身的蓬勃朝气,更是让他艳羡。
他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也很想和身手好的同窗来往,一同游玩。
那群骑马的少年人往东而去,董越岭随着他们?换了?个观景的位置,想凑近多看?一会儿。
没留神地上有一小滩水,他踩了?上去,立刻滑倒,双手伸直向前一送,一把将谢流忱给推下了?楼。
望月台上陷入一片死寂,而后便响起了?董越岭的大叫声。
他冲进屋内,不敢说是自己把失手把谢流忱给推了?下去,只敢说谢流忱不慎落水。
所有人都听得呆住了?,面上惊恐之色满溢,这?可怎么和谢家交代啊。
很快有人大叫着扑到围栏边,一边寻找谢流忱落在哪儿了?,一边对着仆从大喊:“快救谢大人!快去!天啊,怎的连个影子?都寻不见了?!”
月白色的衣袍在滚滚江水中?只漂浮了?一瞬,转眼?就被浪潮吞没,再不见半点踪影。
——
鎏金香炉徐徐吐着轻烟,屋中?的香气越来越浓。
谢流忱被香气和血气熏得几欲作?呕,艰难地抬了?抬头:“好疼……”
崔韵时坐在高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当然会觉着疼。
不说他在江水中?被冲了?那么远,在礁石上不知撞了?几下,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都数不过来,光是现在,他的身上都不断往外淌血。
而她没让人给他清理伤口,也没给他止血,只拿了?一副镣铐将他锁了?起来,他连躺都躺不下去。
自然是疼极了?。
一切都是天意,先前三个同窗因琐事?打?了?起来,不知是谁先失了?神智,开始往另外两人脸上扣马粪。
总之场面很快变得不可收拾,其余人全在劝架,她不想和身上有马粪的人说话,偷偷溜走,寻了?个无人之处躲躲清净。
于是便在岸边捡到了?已经死了?,但等一会儿就会活过来的谢流忱。
她当即将他五花大绑,往马车中?一塞,带来了?自己的私宅。
她直觉自己被一箭射死这?事?一定与谢流忱有关,虽然不是他亲自动手,但事?情多半因他而起。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比较讲理,但面对谢流忱的时候,她心?情都不大美好,所以不需要讲道理,抽他两下出气就对了?。
谢流忱只觉身上的痛楚越来越剧烈,他不知自己是痛得越来越清醒,还是因为清醒了?才会越发的疼。
除了?小时候身子?弱,时常患病,长大后他极其注意爱惜自身,从没受过这?样的罪。
眼?眶发酸,他情不自禁掉了?几滴眼?泪,有些心?疼自己。
他动了?动手脚,猛然被两股力道拉扯回去,撞在一堵墙上,铁链撞击声不绝于耳,震得他四肢发麻。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处境,立刻收起眼?泪,望向面前之人。
他的目光像是冻结的雪层,冰寒刺骨,要在她身上划出伤痕。
这瞧不起人的眼神,可真是前所未见。
只这?片刻的对视,崔韵时便知晓眼前这个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
即便是上辈子的他,也从没这?么看?过她。
毕竟他是怨恨她,而非看?低她。
崔韵时怪笑一声,她坐着的这?把椅子?很高,她翘着腿,脚上穿着在屋内行走时的软底绣鞋。
现在这?个姿势,她的鞋尖只需轻轻一抬就能挑起他的下巴。
她一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踩得他不得不屈膝跪地。
谢流忱不知这?女子?怎有那般大的力气,一只脚踩着他,仿佛一座山一样把他摁了?下去。
肩上的痛处被她重重按着,他闷哼一声,死咬着牙不肯发出惨叫。
见到他这?傲气的模样,崔韵时发自内心?地开怀一笑。
好生气是不是,还有更生气的呢。
崔韵时用鞋抬高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下。
“谢大人,你这?个模样,真是别有一番韵味啊。”
崔韵时早从上一个谢流忱那里掌握了?对付他的办法,他要脸面,受不得屈,更听不得作?践他的话语。
“你是何人,绑了?我来,究竟想做什么?”
谢流忱目光在屋内陈设和这?女子?身上一转,很快得出几个结论。
家具是京郊特有的乌玉木制成,他多半还在京城之中?;
举止仪态都受过教导,此人是官宦人家的女儿,但其父或者其母的品级不会太?高;
她会武,武功还相当的好,因为靠着椅背踩着他的肩膀,这?个姿势很难发力,她却?一直懒懒散散的,腰腹也很有力量,起身的姿势和寻常人不一样;
袖口沾着一点墨汁,从气味可以分?辨出,是国子?监常用的陈香墨,所以此人还在国子?监就读。
他想起在春风楼上时看?见的那群少年人,她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若是从这?逃脱,几项条件叠加,很快就能框出目标。
崔韵时自然知晓他在看?什么,可是看?穿了?也没用。
“我姓崔,崔韵时。”
谢流忱的心?微微一沉,名字都敢告诉他,看?来是不打?算放他走了?。
崔韵时从身后摸出一条马鞭,鞭梢蹭着他的喉咙,哗哗两下就将他的衣裳挥落。
谢流忱顿时惊慌失措:“你……你……”
真是无耻。
他想要遮掩,可是双手被铁链束缚,动弹不得,只能尽量侧过身,聊胜于无地躲一躲她的视线。
“哎呀好放浪啊,怎的如此不知检点,被人脱了?衣服也不知道赶紧披上,还光着身子?叫人看?,我家中?若是有你这?样的兄弟,真是要赶紧绞了?
头发送去做和尚。”
“肌肉练得这?样分?明漂亮,是不是就等着勾引女子??自小学的男德都忘到哪里去了?,你们?南池州不教这?个吗?”
崔韵时的目光故意在他的胸膛小腹来回打?量,因为气愤,他未受伤的肌肤上泛起淡淡的粉色。
谢流忱羞愤交加,完全不能忍受自己在陌生女子?面前衣裳尽褪,被当作?玩物欣赏。
可这?女子?显然是在刻意激怒他、轻辱他,越是如此越不能让她得逞。
他重新平复情绪,对这?人视而不见,她若有什么目的,自然会忍耐不住,主动暴露。
崔韵时看?到他这?副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样子?便生气。
她死得太?快了?,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将死之时那种冰冷的绝望感让人难受。
可惜这?不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否则便能问?出她是如何死的。
她就算死也不能做个糊里糊涂的枉死鬼。
眼?前这?个虽然什么事?都没有做,可她忍不住就要迁怒,抬手就是一鞭,抽在他胸口。
就算他不是那个谢流忱,可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若是一切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来,他还是会那样对待她。
所以他也算不得无辜。
谢流忱试图躲避,铁链被晃得直响,却?根本动不了?几步,只能直挺挺地被她抽了?两鞭子?,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脖颈上青筋乍起,却?仍是一声不吭。
崔韵时心?想他倒是很知道痛,一点都不像上辈子?那个,屡屡往她刀上撞,一点都不怕死,让她大多数时候都对他无计可施,让她生气。
看?看?面前这?一个,崔韵时又气又觉得爽快,嘲笑道:“怎么这?般不高兴,原本再过上几年,你可是要口口声声说爱我,很愿意被我抽两下的。”
谢流忱撑过这?一阵钻进骨子?里的剧痛,缓缓坐直身体。
他沉默片刻,而后笑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好像这?辈子?都没听过这?般好笑的事?。
他问?:“这?位姑娘,你绑了?我来,是因为爱慕我爱到疯了?,所以反过来以为我会钟情于你吗?”
他轻嘲道:“别做梦了?,天塌了?都别妄想我会喜欢你。”
别说他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念头,就崔韵时这?种货色,他死都不会喜欢她的。
屋中?安静许久。
“说得好,”崔韵时油然而生一种欣慰,“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
然后抬手又是使上全力的一鞭。
谢流忱满腔怒火:“为何又打?我?”
崔韵时难得看?他这?般顺眼?,解释道:“帮你加固一下印象,往后千万不要食言。”
她啪啪又抽了?五下,抽得谢流忱差点想要和她同归于尽,她终于放下鞭子?,转身出门。
时辰差不多了?,该回房看?书,每日都要温温书,才能保持最好的应考手感。
——
月光入户,照着屋中?伤痕累累的男子?。
锁链太?短,谢流忱无法躺下,只得半跪在地。
自从崔韵时走后,屋中?进来两个丫鬟忙忙碌碌,又是往香炉中?继续加香料,又是送饭喂饭。
香是让他不适的浓香,配菜是放在碳上持续加热的汤。
谢流忱回顾今日崔韵时的一言一行,不得不承认,她很了?解他,熟知他的喜好和厌恶的东西。
她对他伤口的愈合毫不惊讶,根本没有找大夫来给他治伤,显然是知道他红颜蛊的秘密;
她对他怀着怨气,施加在他身上的一切如同在发泄;
故意用气味浓重的熏香,故意只提供他最讨厌的滚烫的汤,故意不给他换身干净整洁的衣裳。
她当真是一个爱他爱到发疯的人吗?
谢流忱幽幽地盯着地板,有些气闷。
总归不可能是如她所说的那般,他爱慕她。
夜渐渐深了?,他只能合眼?入睡。
他做了?个梦。
一个完全不可能发生的梦。
他在给……崔韵时按脚,她趴在床上,将脚搁在他腿上。
他按得稍微用力了?一些,她便蹬他一脚。
力气小小的,全然不似今日踩在他肩上那如同蛮牛一般的力道。
梦中?的他轻笑出声,被她又轻轻地踹了?一下后,笼住她的脚腕,继续用心?地服侍她。
而后又是许许多多从未见过的画面,她捧着茶盏喝果茶,用掌心?托着底,三根手指翘起,像一朵盛开的莲花;
她将手伸进他的袖子?里取暖,冰凉的手刺得他微微颤抖,她看?见了?,便像做坏事?得逞一般,高兴得笑了?。
这?还是他头一回看?见那张脸上出现嘲笑以外的笑容。
梦中?也有令人不喜的画面,另一个男子?和她相依相偎,放了?好几盏花灯,放完了?也不分?开,还要抱在一起;
她将手递给那人,将那人从山坡下拉上来,可是明明他就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她却?没有顾着他。
他感受着梦中?“谢流忱”的心?绪,有几个片刻,几乎要与“谢流忱”融为一人。
谢流忱从这?个噩梦中?醒来,面无表情地回想了?一会儿,觉得这?梦和崔韵时这?个人一样疯癫。
他怎会自甘堕落,纡尊降贵、卑躬屈膝地去服侍他人。
梦里的人绝不是他。
他下意识想要拂袖,也拂去腕上被她捂着取暖的触感,却?只带动了?摇晃的铁链。
谢流忱重新合上眼?,清空思绪。
这?只是一个梦罢了?。
过了?会,他倏然睁开眼?,凝视着空中?轻轻浮动的暗尘。
那个和她一起放花灯的男子?到底是谁?
怎么一副狐媚样?
还净冲着她笑。
第84章 第 84 章
锁链太短, 谢流忱连躺下都做不到,想要站起走几步也不可能。
身上的衣裳半干不湿,浓烈到刺鼻的熏香熏得?他?脑仁都跟着痛起来。
他?便一直未睡, 熬过后半夜, 天色渐明,屋外有?了动静。
他?看着一道高挑的人影从一扇又一扇的窗纸上移过, 直至站到门?前。
崔韵时推开门?, 芳洲与行云跟在她身后, 很快就布置好了一桌的餐点。
她坐下, 执筷夹起一只灌汤包, 一口咬下,鲜浓的汤汁流出。
芳洲的手艺很好,香得?人立刻有?了胃口。
崔韵时特意将早饭移到这里, 当着他?的面?用。
她知?晓谢流忱一日一夜什么都没吃,此时定是饥寒交迫,闻到这些食物的香味,不知?得?煎熬成?什么样。
可看他?还是撑着那副姿态, 跪坐得?极为端正, 好似一点味道都闻不见?。
她心?中轻嘲,装吧装吧,他?可不是什么吃苦耐劳之人, 只是还在死撑着面?子罢了。
她托起茶盏喝了两口。
谢流忱的脸色微变,他?确信这是他?头一回看她喝茶,姿势却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她用掌心?托着茶盏, 三根尾指翘起。
脊背窜过一阵凉意,他?想到种种荒谬的可能, 甚至包括昨日落水前,梁淳特意命人唱给他?听的那出所谓的有?宿世姻缘的大戏。
他?与崔韵时难道会是这般情况吗。
不,他?不接受。
他?怎会与这种人有?宿世姻缘。
他?独身至今、洁身自?好,怎能被这样一个疯癫的女子占了便宜。
他?绝不认命。
崔韵时察觉到他?直勾勾地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笑?道:“是不是渴了、饿了?”
“来,张嘴吃这一个。”崔韵时挑了一只水晶虾饺,递到他?唇边。
谢流忱双唇紧抿,面?上满是屈辱,没有?一点要张嘴的打算。
“好有?骨气?啊,”崔韵时拿起团扇,在他?胸口比划,“一定是天气?太热了,才?会热得?你一点胃口都没有?,我帮你宽宽衣,你马上就会张开嘴吃东西了。”
听到宽衣二字,谢流忱忍辱负重地微微张嘴,企图保住自?己的贞洁。
崔韵时的手做作地一抖,那只水晶虾饺就这么掉进他?的衣裳里,这水晶虾饺若是落到任何一人身上,他?们都不会觉着烫,只是微微温热了些。
可谢流忱身体敏感远超常
人,顿时被烫得?哀叫一声。
“浪费食物,真是该打。”崔韵时拿腔拿调道。
随着这句话落下,她飞快地抽了谢流忱一巴掌。
“下次不要这样了,我会怨恨不得?不打你耳光的我自?己的。”崔韵时柔声道。
不就是怨恨吗,她也会啊,她还怨恨得?很温柔呢。
谢流忱的头发?都被打散了,他?阴沉沉地将脸转回来。
崔韵时见?他?放在腿上的手掌都紧握成?拳,心?中大笑?。
她很能理解他?的怒气?,毕竟他?这辈子都活在别人头上,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
不过他?生气?的样子可真是漂亮,让人看了好生舒心?,比他?百般求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依百顺的模样顺眼多了。
后边那一个谢流忱,她就算打他?都觉得?满足了他?赎罪的愿望,让他?得?逞了。
还是这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好,一打就生气?,一扒他?衣服他?就羞愤至极。
这反应简直让她兴奋。
崔韵时心?满意足地离去。
果然?一日之计在于晨,今早真是个有?意义?的早晨。
——
日光照着面?前的女子,大朵的石铃花几乎要垂到她肩头。
他?躺在躺椅上,看崔韵时衣袖上的流云图纹。
谢流忱再次意识到这又是一个梦。
白日被崔韵时变着花样地折辱,晚上到了梦里都不能躲开,还要看见?她的脸。
谢流忱心?中酸苦,看着她抬手伸向自?己,心?中了然?,又是要来抽打他?了。
他?想闭上眼忍过去,可是两回身在梦中,他?都无法操控身体,仿佛此时在这具躯壳里的是另一个“谢流忱”。
而他?只是旁观了他?们的过去,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手落下。
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面?颊上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贴着,脸庞被触碰的地方似乎随着她的动作开始发?热。
她的手指指腹上有?茧,掌心?却很柔软,在脸上轻轻抚摸时,好像在抚摸一件她爱惜之物。
谢流忱想问她的手可曾洗过,竟然?就这样来摸他?的脸。
但在梦中,他?只能被迫观看,无法开口问这句话。
她却说话了。
“夫君真是貌美动人。”
他?也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者该说是“谢流忱”的声音。
那声音里满是依恋与喜爱,像是要变成?一只猫,蜷缩在她的手掌之下,任她抚弄。
“韵时,那你再摸摸我吧。”
——
谢流忱彻底醒了,今夜丫鬟给他留了一盏灯烛。
他?长发?披散,在昏暗的烛光中静坐良久,回味着那个梦。
梦中一切感触都是如此真实,再结合她嘲讽他?时说的那一句“你可是要口口声声说爱我,很愿意被我抽两下的”。
到了此时,他?已无从抵赖,她认得?他?,或者该说,她认得?他?的前世。
他?们结为夫妻,他?们曾经有?过一段过往。
他?静静垂眼,恰好看见?地上自?己的倒影。
这张脸曾被她的手抚摸过,被她看入眼里,被她亲口称赞。
那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决裂?
她为何……不再像梦里那样对他?笑?了?
——
次日一早,崔韵时照旧去锁着谢流忱的房中,刚要摧残一下他?的自?尊心?,行云进了屋。
“小姐,白公子托人送来了礼物,还有?两封信,传话的人说,这都是白公子在街上闲逛时看到的小玩意。”
崔韵时便暂时将谢流忱抛在一边,转而拆开包裹,一件件地将东西取出来。
行云在一旁道:“白公子真是粘人,前阵子三日便有?一封书?信送到我们这里,如今都变成?三日两封了。”
谢流忱听得?神色渐冷。
他?可是清清白白,从没和任何女子有?过一丝瓜葛,不像她,和别人都好到三日便有?两封书?信。
这所谓的白公子一定是他?梦中所见?那只狐狸精,姿色尚可,但一股小家子做派,成?日粘着崔韵时。
她年纪轻,没见?识过这种花招,把?狐狸精都给宠上了天。
崔韵时一提纸袋,从中掉出一串用红豆串成?的手串。
“嘶……”崔韵时一看就忍不住发?出感叹,不是被白邈的相思之意打动了。
而是因为这个红豆,它怎么颗颗都长出了绿芽,再晚些时候收到,这一串手串就要变得?绿意盎然?了。
行云也沉默片刻,想通后道:“大概是路上太潮,所以发?芽了吧。”
崔韵时:“也对。”
她又拿起白邈送来的一张弓试了试,弓弦紧绷,难以拉动,用的力气?再大些,恐怕便会绷断。
若挂在墙上做观赏之用倒是很美观,可若是当真上手射箭便不合适了。
谢流忱凉凉开口:“白公子做事真是不大周全,你若要与他?长长久久,看来要替他?费不少心?了。”
“希望他?值得?你花在他?身上的心?思,否则,呵……”
他?还没呵完,就被崔韵时打断:“关?你什么事。”
她这般不客气?,谢流忱却并不如何生气?,只暗示道:“若是我要送给心?上人礼物,定会挑选最好也最合适的,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又是发?芽,又是华而不实的东西。”
崔韵时忙着一件件地看礼物,没功夫理会他?,抬手就要将一块手帕塞进他?嘴里去,把?他?的嘴堵上。
谢流忱立刻就要闪躲,仍不敌她的蛮力。
直到发?觉口中的手帕带着她身上的淡香,他?挣扎的力道才?弱了下来。
——
谢流忱拉扯了一下锁链。
崔韵时和行云抱着礼物离开后,直到夜幕降临,整整一日,她都没有?再来。
和她昨日一学累了就来抽打他?解压的情形完全不同。
谢流忱忍不住在想,她现下在做什么,是不是仍在看白公子送她的那些破烂零碎,忙得?没功夫来看他?一眼。
她明明可以得?到更好更多的珍宝,她却选了白公子。
他?就在她眼前,她却念着那些个破烂。
谢流忱心?口堵得?慌,被锁链锁着无事可做,只能想想她。
他?将两夜梦中有?关?她的画面?拎出来,又与如今瞧着只有?十六岁的她反复比对,发?觉她怎么长都挺顺眼的。
睡意渐渐上泛,他?昨日硬撑着不愿睡着,不想梦见?她,今日却想在这每夜必至的梦里得?到更多有?关?于她,以及他?们上一世的线索。
他?们为何会决裂,他?们何时成?的婚,如何相遇,她过得?开心?吗,有?什么格外喜爱,或是想得?到的东西?
谢流忱的意识渐渐沉入不可知?的梦境里。
他?模糊地想着,若是能满足她的愿望,她便能慢慢知?晓他?的好处与体贴,放弃那个白公子,转而将心?思都落在他?身上……
——
谢流忱看见?了许许多多个崔韵时。
她对他?笑?得?甜腻,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说:“她又在敷衍我。”
她脸上挂着泪珠,眼底压着想要翻脸的凶狠,那个声音又说:“不该将她气?成?这样。”
她提着嫁衣的裙角迈过门?槛,站在屋中望着他?远去,那个声音说:“她果然?生气?了。”
他?见?到的崔韵时一个比一个年轻,面?上的神情从虚伪的笑?容变为好奇和傲慢。
在家中池边洗刀的崔韵时、手执团扇,在月洞门?前回头一望的崔韵时、在画舫上掀帘而出的崔韵时……
这一切飞快掠去的幻象重重交叠,最后变成?坐在树上,朝着树下的人跳下来的崔韵时。
在这个瞬间,他?和“他?”一同想着:要是她坠入他?的怀里就好了。
可是她没有?落下来,落下来的是一块红纱。
红色铺天盖地,日头隐在红纱的后边。
哀乐声阵阵,像是无数人在撕心?裂肺地大哭。
谢流忱什么都看不见?,头疼欲裂,仿佛有?一刀朝着他?的头劈下,另一个他?自?己从这道伤口里生长出来。
他?就此失去了意识。
——
天亮了,崔韵时照旧去折腾这个容易生气?的谢流忱。
风水轮流转,这辈子也轮到她高高在上,做他?的主人了。
推开房门?,他?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已然?睡熟。
崔韵时皱了下眉,这很少见?。
每回她来的时候,谢流忱都好
似不需睡眠一般,坐得?正经又得?体,眼神清明地望向她。
好似不体面?一些,就会要了他?的命。
每到这时候,她想要摧折他?的念头就会更强烈一些。
就是这样不服输的打起来才?爽快,上辈子的谢流忱服软服得?太快了,她打起来都没有?手感。
他?整日一脸你打我吧,你高兴就行的表情,她都不想随了他?的愿。
在这一点上,还是现在这个谢流忱好。
骨头硬,嘴巴也硬,瞬间就能点燃她的怒火,让她找到那种欲扇之而后快的感觉。
说到底,她就是不想被上辈子的谢流忱爱。
她宁愿和他?互相真刀真枪地动手,也不想被他?那样粘稠绵密如蛛网一样的爱粘住。
她走到谢流忱面?前蹲下,用团扇抬起他?的下巴。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中没有?一丝挣扎、屈辱和波动。
庭院中忽然?响起鸟儿振翅的声音,飞鸟的影子透过窗纸,从谢流忱脸上掠过。
崔韵时凝视了他?一会儿,收回团扇,他?的头没了支撑,往下低了一些。
她命令道:“自?己把?头抬着。”
谢流忱将头抬了起来,和方才?她要他?定住的角度分毫不差。
崔韵时抿紧唇,这听话的模样,这任她作弄发?泄的态度。
她快气?笑?了,最后只说了句:“谢流忱,你真够有?本事。”
这一声出口,彼此都知?晓,她喊的到底是谁。
第85章 第 85 章
崔韵时说完那句话后?便坐到桌边。
芳洲昨日?只将窗纱拢起一半, 日?光照亮半间屋子,在中间落下一道清晰的分界线。
两人各据一边,谢流忱恍惚了一下, 他两次获得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第一回极其短暂, 第二回却?见到了她。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原本的自?己并未消失,还在竭力抢夺控制权。
崔韵时也是与他一样的情况吗, 她会被身体里原本那个“崔韵时”挤压生存空间吗?
“你的身体里, 只有你一个魂魄, 还是两个?”
崔韵时侧过身斜睨他一眼, 没有作答。
她就?是不想顺着他的话回答, 反问道:“为何与我有关?联的这么多?人里,就?你与我重生了,你做了什么, 是请了法师,做了什么损阴德的事吗,会不会损及我?”
谢流忱从?她的态度里看出?,她这具躯壳由她一人独享。
他微微松了口气, 道:“你尽可以?安心, 没有任何阴损之事,你不会有任何损伤,这就?是你全新的人生, 这辈子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过,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再不会有人来妨碍你了。”
因为上辈子她最大的妨碍就?是他,而这辈子, 其他出?现在她面?前的障碍则会被他铲除。
至于她问他为何会和她一样重生了,他根本没有在她面?前邀功的打算。
他没有这个脸。
他顿了顿, 答道:“我只是很想再见到你,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机缘。”
崔韵时一听便知晓,他的确是做了什么。
可他一身秘密,她一直知之甚少。
她放过这个问题,并不想管他的事,转而问道:“我是怎么死的?”
她问完以?后?也觉得有些诡异,哪有人能活着问别人,自?己是怎么死的。
谢流忱听完这个问题,被铁链锁住的双手微微动了动,失语片刻。
而后?声音极为轻缓地,仿佛是怕她再度受伤一般,详细说了来龙去?脉。
崔韵时听完,她的直觉没错,果然和他有关?系。
若不是他非要死缠烂打,她人都到山脚了,怎会在马上要开?始崭新人生之前被人射死,丢了性命。
她的命也太坎坷了,谢流忱其实是个克妻的吧。
她不禁问道:“你后?来再娶了吗,娶过几任,她们?的寿数几何?”
谢流忱怔怔道:“我没有再娶,我只有你一个妻子。”
此外再无他话,可崔韵时从?他似蹙非蹙的眉头,微微下垂的唇角看出?来,他仿佛一条被质疑心意?的狗,被伤到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就?静静地坐在那,扣在手腕上的锁链也没有半点晃动,生怕再惹她不喜。
崔韵时听他这话,再看他这表情,心中微感疲惫。
他还是想缠着她,还没死掉那条和她相?亲相?爱的心,不然也不是这种态度。
崔韵时开?始怀念昨日?早晨那个脾气又硬,扇起来手感很好,被烫到就?叫得很凄凉的谢流忱。
至于面?前这个,她只想让他离远一点,让他多?看自?己两眼,就?是让他享受到了。
她下意?识便想抬手让他滚吧,别再在她面?前碍眼。
可就?这么给他解开?锁链,直接放跑他吗?似乎也不妥。
崔韵时下不了决定,来回踱了几步,决定暂时把他搁在一边,先回房给白邈写回信。
她一句话没说,直接离去?。
房门合上,谢流忱看着她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眼眸中毫无波动。
他早知会是如此。
如今能见到她,看见她康健平安地活着,还很有活力地抽打“谢流忱”这具身体,已是梦里都想不到的好事。
他还奢求什么,他只想她好好活着,不爱他也很好,不想见到他也可以?。
他默然良久,心中满怀感激之情,眼睛忍不住湿润,在阔别她六十七年后?,一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春日?里。
——
谢流忱只静坐了一会儿,额上便泛起青筋。
另一个自?己在脑中闹得很厉害,一边在抢夺身体控制权,一边对他冷嘲热讽,问他是不是就?是上辈子把一切都搞砸了,连带着他一起被崔韵时厌弃的那个谢流忱。
他答是。
对方声音阴沉道:“你给我出?去?,把身体还给我,我和你是不一样的,我要告诉她,让她只厌恶你一个。”
谢流忱:“在她眼里,我们?就?是一样的,简单来说,我是谢一,你就?是谢二。”
“你是一,我是二,怎可混为一谈。”
“如果她觉得我们是两个人,你就?不会被她抓住,锁在这里,挨她的罚了。”
谢二沉默了。
因为在一个身体里,谢流忱能感受到他的崩溃,那种什么都没做,却?失去?所有可能的崩溃。
为了让谢二死心得更彻底,谢流忱毫不吝啬地将他与崔韵时的过往分享给他看,让他知道他们?是如何走到这一步,让他体会他面对崔韵时时的所有心绪。
心动、期待、嫉妒、怨恨、痛快……失望、恐惧,直到最后?间接害了她的命。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记忆都是混乱的,也许是过了一两年,他才恢复神智。
谢二像死了一般,再没半点声音,也不再与他争斗。
谢流忱忽然发现,要玩弄二十一岁时的自?己的心非常容易。
只要把让自?己心碎过的事拿出?来,放在二十一岁的自?己面?前,他们?就?会一起安静如死。
谢流忱动了动僵冷的手指,听见庭院里传来一阵略响的脚步声。
之后?是行云的说话声。
“芳洲,信掉了。”
“啊,幸好你看见了,不然小姐就?白写这两封信了。”
行云捡起信,拍了拍上面?沾着的尘土,递给芳洲前,看了看收信之人是谁。
“嗯?”她疑惑道,“是不是弄错了,怎么都是寄给白公子的。”
“没弄错,因为昨日?白公子寄了两封信来,所以?小姐也特意?分成两封,对应着他每封信里的内容写好回信,让他以?此收两封信,开?心一下。”
行云笑了:“那白公子往后?要是写三封四封,小姐岂不是也要写三封四封。”
芳洲想了想道:“那小姐会只写一封回信,叫他没事出?去?多?走走,别总待在书案前动笔了。”
芳洲小声道:“其实就?是想让白公子少写点信,她回不过来了。”
两人笑了会儿,各自?散去?做事。
谢流忱在屋中听完她们?的交谈,默默垂眼看自?己的手,心中什么都没想。
他只是觉着有些冷罢了。
等到夏日?来临,便
不会这般冷了。
——
思考如何处置谢流忱思考了四五日?,崔韵时仍然没有找到一个让自?己非常满意?的法子。
不过她也没有荒废这四五日?的光阴,除了每日?必做的课业和锻体、与好友同窗的交游、该参加的诗会雅集。
她还回了白邈的数封信,将他送的花里胡哨的礼物?都找到了合适的用途。
比如那串发芽的红豆手串。
她找出?里面?唯一一颗没发芽的拆下来做成手绳,其他发芽了的则让行云埋进土里,给院子添一抹绿意?。
今日?她打算去?探望谢流忱。
她推开?门,谢流忱并没有望向她,而是看着透光的窗纸,口中道:“你来了。”
崔韵时见他和五日?前没有分别,只是面?颊瘦削了一些,也不知道如果一直饿着他,他会不会服软。
大概是会的,饿死可是很痛苦的,他哪里吃得了苦。
可惜她没有那么狠毒的心。
谢流忱等她走近一些才将目光放到她身上,他觉察到她似乎不喜欢他太关?注她,便改了习惯,不在她一进门的时候就?看向她。
他眼神缓缓下移,瞧见她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绳,绳间穿过一颗红豆。
谢二立刻在他脑子里咬牙切齿,他认出?来了,这是从?那串发芽的红豆里拆下来的,唯一一颗没有发芽的。
在自?己的脑子里,他们?都不再维持温和的表象。
谢二毫不遮掩地开?始发疯,一会儿咒骂白邈,一会儿骂他是废物?,把大好的局面?弄成现在这样。
谢流忱没放过他,将自?己上辈子亲眼所见的,她与白邈少年时感情深厚的每个时刻,都仔仔细细地放给他看。
谢二立刻没了声音。
谢流忱比他多?活了几十年,已经可以?忍耐这些痛苦。
他还是很嫉妒,但他已经学会将理智和感情分开?,理智凌驾于感情之上,而她在他的理智之上。
崔韵时没有和他多?说什么,她打量了他一会儿,他则很快将目光移开?。
崔韵时心中对他为什么转开?眼有了猜测,更为不满。
她之前锁着那个谢流忱,一是为了时不时磋磨他的傲气,二是既然已经抽打过他,和他结了仇,便不能将他放出?去?。
她原本想把他锁到天?荒地老的。
可换成上辈子这个谢流忱就?大不一样了,他整日?揣摩她的心思,将他放在眼前才惹人心烦。
无论对他做什么,他都不生气,她倒是气着了。
她又来回地踱着步。
要不是这辈子重生,还四肢健全,回复到状态最好的年纪,她不会和他就?这么算了。
但就?这么放走他,她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崔韵时心中满是矛盾。
她定下脚步,转着腕上的红绳,片刻后?拿出?钥匙,直接将锁链打开?。
“你走吧。”
谢流忱放在身侧的手轻轻颤动,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就?照她说的,站起身离去?。
就?在这一刻,崔韵时忽然灵光一闪。
如何折磨一个人,便是要让他提心吊胆,让他不知道他不愿见到的事情到底何时才会发生。
既然他不想从?她这里离开?,那么她便要反反复复地放开?他,让他走,又将他叫回来锁住。
让他永远都不能安下心,不知哪一次才是真正的驱赶。
这才是锁住他的锁链,不管他走到哪里,离得多?远,他都不得自?由。
崔韵时:“回来。”
谢流忱缓缓回头,而后?没有停顿地,一步步地走向她,走向他的锁链。
第86章 第 86 章
谢流忱回了原位, 崔韵时?又将锁链扣在他的双腕上。
咔哒两声?后,她收起钥匙,径自离开。
这一日过后, 这样?的事?又反复发生了许多回。
有时?她给他戴上幂篱, 带去市集上,让他站在某条小巷口, 有时?是带去湖边山里, 让他站在显眼?的一棵树或是一块巨石旁。
她总告诉他在这等着, 一个时?辰后, 或许她会?回来?把他带回去, 或许不会?。
他若是想回谢家,大可自行离去,只?是以?后别再厚颜无耻地?来?见?她。
她口中说一个时?辰会?来?接他, 实际上往往故意往后推迟,两个时?辰三个时?辰都有可能。
无尽的、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谢流忱要么选择等待或许再也不会?来?接他的她,要么选择放弃,永远都不要来?见?她。
她给他的选择, 比他曾经给她的要舒适多了。
有时?刚到一个时?辰, 她便让马车返回,在靠近他时?放慢速度,路过他时?却不停下。
她掀开车帘, 看他掀开幂篱,望着远去的马车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
这种践踏他的希望和感情的感觉,让她既觉得自己阴暗, 又觉得有些开怀。
这一日,她将谢流忱带去人迹罕至的始空山放风, 将他放下后,她便让车夫离开。
马车在山道上行进,芳洲趴在车窗上,看向树下越来?越小的人影。
芳洲是不明白小姐为何突然?把谢大人弄回自己的地?方,还花样?百出?地?玩弄他。
更奇怪的是,谢大人还会?配合小姐。
她一开始还以?为因为白公子不在,所以?小姐找一个短期的玩伴,玩点不大能见?人的特殊游戏。
可是芳洲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谢大人看起来?并不开心,只?是认了命一般,随便小姐作弄他。
芳洲道:“小姐,这样?好像在丢狗,每次都跟狗说,今日要把你丢掉了,有点可怜啊。”
崔韵时?:“确实,如果这么对狗,狗是很可怜,可要是这样?对谢流忱,他就不可怜了,他怎么能和狗比。”
芳洲心想也对,谢大人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又不是没长腿,不能自己跑回家去。
——
谢流忱在树下干站了许久,目之所及没有一块可以?让他坐下来?的地?方,他更不可能直接坐在地?上。
若再往上走一段,倒是有一间破庙,他身上有手帕,能擦一块干净的位置坐一坐。
只?是他不能离开,若是她回来?了,看见?他不在原处,便会?立刻像丢掉包袱一样?利落地?离去。
“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把我们丢掉,这一日不远了。”谢二喃喃,又开始怪罪他,“都怪你,都怪你,我原本是有机会?的……”
谢流忱不语,谢二的存在有时?会?让他觉得庆幸。
他们本就是一人,世上唯有自己对自己的责问是躲不过的。
谢二每骂他一回,他都必须直面自己做过的事?。
时?时?刻刻,不可逃脱。
他就这么站了许久,直到天上忽地?下了场急雨。
这雨来?得急,却下了许久,雨水噼啪抽打着枝叶,又将他浇透。
湿淋淋的衣裳贴着身体,他怕错过她,不敢去庙里躲一躲雨。
谢二在脑中打了个寒噤:“好冷。”
是啊,好冷。
睫毛上水珠接连不断地?滚落,寒意深入肌理,让他忍不住打颤。
或许今日就是彻底被?她放弃的日子,谢流忱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可他仍是凝望着山道。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真的来?了。
他的眼?睛一点点地?有了神采。
不是今日,至少今日他还能被?她留下。
眼?前泛起重叠的青影,他勉力睁大眼?,撑过那一阵晕眩,掀开车帘上了马车,没有发出?惹她心烦的声?响。
马车重新上路,冲进了暴雨之中。
——
回去后,给谢流忱扣上锁链仍是崔韵时?,她并没有将这件事?假手于人的打算。
她刚要走,谢流忱开口:“你想看看你母亲与?小妹的画像吗,你还没有见?过小妹长大的模样?,我可以?画给你。”
他时?常去悄悄看望她们,确保她们在崔家后宅过得很好,不用再受那位轻贱妾室与?妾室所生子女的老夫人的气?,遇上的任何难事?都可以
?很快被?解决。
崔韵时?心中怅然?,无论她此世过得有多好,避开了多少前世的苦难。
对于前世的母亲来?说,她都失去了一个女儿。
母亲的一生就如一件处处是破漏的衣裳,而她这个女儿是一块瞧着光鲜漂亮的补子。
她试图缝补母亲的人生,然?而最后,她也成了一个新的破口。
母亲就只能靠着这么一件漏风的衣裳,哆哆嗦嗦地?过下半辈子。
她一死,母亲往后都只?能依靠小妹,小妹担着这些又该多辛苦。
她回到房中冷静了一下,才让芳洲给谢流忱笔墨和纸。
过了两日,她去看看他画得如何了。
她无声?无息地?站在开了条缝的门前,目光转入里头。
天半昏着,谢流忱趴伏在地?上,长发披散。
他宽大的袍袖落在地?上,莹白的手腕随着他的动作轻转。
锁链不够长,他画得很艰难,尽管如此,她也依旧能看见?,画中的母亲和小妹就是她想象中的模样?。
她悄悄离去,不敢回家去见?如今的母亲和小妹。
第三日来?时?,谢流忱已经画了两幅小妹十四、十五岁时?的画像,还有母亲和小妹在一起放风筝的画。
谢流忱道:“崔芳展长大后,乍一看与?你长得并不像,可是细看五官,又与?你十分相似。”
血缘十分奇妙,若他当年有幸能孕育一个她的孩子,一定也会?是如此。
后来?崔芳展的女儿与?外孙女,面容都有一两分像崔韵时?。
崔韵时?听完他说了许多有关她家人的事?,偶尔问了几句,最后收起画离开。
谢流忱看着她微微沉下的脊背,心里的风呼呼地?吹,吹得他下笔时?都觉得笔墨干涩,难以?继续。
——
一个月过去,谢流忱又画了不少画让芳洲转送去崔韵时?手里。
这一个月里,她与?他只?说了寥寥数语,他只?能从芳洲与?行云在院中的闲谈里,听到些许有关崔韵时?的消息。
白邈下月会?随二姨回京探亲,崔韵时?会?去迎接他,为他接风洗尘;
崔韵时?养了一只?白绒绒的兔子,到时?候白邈来?她这里小住一两日时?可以?摸一摸它;
她去和井慧文等人打马球时?,差点伤到手指,吓得她暂时?不敢再打马球了。
今日她与?井慧文等人约好,要去拜会?一位大儒。
谢流忱从洞开的窗向外看去,望了望天色,提醒芳洲道:“芳洲姑娘,给你家小姐备一件保暖的外裳吧,日落后会?变冷不少。”
芳洲中气?十足地?应了声?。
谢流忱失笑,她倒是很爽朗,难怪从前和元伏能说笑到一块。
白日很快过去,天色已然?黑了,谢流忱画画停停,他忍不住叹一口气?。
每过一个时?辰,他都以?为崔韵时?该回来?了,结果却没有。
若是能自由?行动,现在他便遣人去打听她的下落了。
他兀自忧虑,门外终于传来?动静。
崔韵时?阔步走过庭院,不留神撞在一棵矮树上,几片落花停在肩头,她也懒得拂去。
她径直走到谢流忱房前,随意一瞟,发现他不仅身上披着条毯子,身边放着冷茶,还有书,俨然?是在她这里吃好喝好的模样?。
她忽然?就极不痛快起来?。
今日和大儒道别后,天已擦黑,天气?突然?变得很冷。
她衣裳穿得薄,一边搓着手臂,一边和行云快步往马车那赶。
路上一遇到大儒家中的人,她们便放慢步速,心平气?和地?闲走几步,等人过去,她们就风风火火地?继续赶。
行云也不断念叨着下回一定要在车上准备厚点的衣裳,语气?中有些自责。
崔韵时?却觉得这根本怪不着她,春日天气?和暖,谁知会?忽然?转冷。
待她们一上马车,芳洲却已经备好了衣裳,崔韵时?和行云十分惊喜,大力夸赞了她一通。
芳洲坦然?接受她们的夸赞,而后说是谢大人提醒她准备的。
崔韵时?立刻不笑了。
回到私宅后,她立在他门前,看他的屋子在昏暗天色里漏出?一线暖光,再看他身边摆着的一干东西?。
他现在这样?,跟做她的小妾有什么区别?
还是那种可以?提醒家主?身边的得力丫鬟,该给家主?添衣的那种……那种……小妾。
崔韵时?一阵恶寒,觉得这阵子对他的耍弄也够了,是时?候该彻底松开他脖子上的锁链了。
她心中做下决定,转身离去。
谢流忱听见?她停在门前的脚步声?,心中怀着期待,却又听见?她远去的脚步声?。
他在暖黄的烛光中静坐良久,任由?不安与?彷徨在心中滋长,手里的书许久都没有翻过一页。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不可以?再强求。
——
次日,谢流忱被?她带上马车,等上了山之后,他从马车上下来?,往下一望,心中瞬间一片了然?。
他知晓她今日带他来?这里要做什么了。
崔韵时?没有看他,指着山下猎场中的一群人里,衣着最为醒目的两人道:“眼?熟吗?”
谢流忱点头。
那是安平公主?与?谢燕拾,他的外祖母与?妹妹,直接或间接导致她死去的祸首。
“那好,”崔韵时?拿出?一副弓箭,交到他手里,“替我杀了她们。”
崔韵时?昨晚就想好了,她要放走他,也不能是寻常地?放走。
她得让他彻底死心,别再想缠着她。
而她恰好得知安平公主?和谢燕拾要到此狩猎,她便要谢流忱射杀她们,就如她的死法一样?。
她知晓,谢流忱必然?是下不了手的。
前世她死后,他都没有亲手杀了她们俩。
谢燕拾是在五年苦役将将结束时?,在午周矿山因肺痨病而死,安平公主?则是因他百般阻挠她的人给谢燕拾便利,不肯放谢燕拾一马,心病成疾,在病痛中去世的。
他是下不了手直接杀自己的亲人的,他只?能用委婉的,钝刀割肉的法子。
崔韵时?真不知道他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前者还能给人一个痛快,他却往往选择后者。
或许他真是天生的疯子。
而这恰好是她能利用的地?方。
她要他射杀这二人,他下不了手,那她就能拿这个当借口,以?后堵住谢流忱的嘴,让他没有资格和颜面再出?现在她面前。
崔韵时?将弓搭在他手心,帮他合拢五指。
“动手吧,我想要看到害死我的人,和我一个下场。”
崔韵时?忍不住露出?微笑,她等着谢流忱放弃,等着他说自己做不到,他反正总是要在她与?他的血亲之间左右为难的。
然?而她看见?的,却是谢流忱搭箭弯弓,箭之所指,正是安平公主?的咽喉。
因为已将弓完全拉开,他白皙的手背与?手指上青筋凸起。
他手指渐松,箭即将离弦而出?。
崔韵时?终于意识到他根本没有要跟她扯皮的打算,他居然?真要杀人。
第87章 第 87 章
“你?干什么?”
崔韵时一把攥住他的手, 想要吼他,又怕引起猎场中人的注意?,只能压低声音。
谢流忱将弓朝向地面, 以?免误射出去, 伤了无关?之人。
他用眼神安抚着?她,道:“不会有事, 也不会牵连到你?的。”
崔韵时嘴巴张到一半, 非常想骂人。
他是不是真的疯了?
崔韵时盯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她不想了解他曲折的心思, 可她现在实在太迷惑了。
身下的马儿被主人的情绪影响, 也跟着?不安地躁动起来。
“我
上辈子死后?,你?都没杀她们,你?现在又下得了手了?你?在想什么?“崔韵时压着?声音骂他。
听她扔出一连串的质问, 谢流忱难以?自控地想到,她死前?也是这样。
他们骑着?马,她丢给他数句话。
那?时她说:
“你?是在强迫我接受你?的好意?、你?的赎罪,强迫我接受你?。”
“你?是换了一种方式欺凌我。”
她临死前?的这几句话如一支迟来的箭, 在此后?漫长的六十多?年中, 数次贯穿他的心脏。
他自以?为是的好意?与情意?,其实是会让她难过的。
谢流忱微微晃神,崔韵时见他不作答, 越发烦躁:“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流忱:“我并无所求。”
他轻声道:“我已脱离上一世的躯壳,不是这世间之人,也没有任何的亲缘关?系,不欠这世上其他任何人的情。”
“倘若名字可以?将一个人的身份定?下, 那?么我已失去‘谢流忱’这个名字,不再是谢流忱。”
“所以?我在这世间没有身份, 没有亲缘牵绊,没有可以?左右我决定?的人。”
他将“他只是为她来的”这一句隐去,不再对她表露任何情意?。
“你?有什么愿望,我怎样都会完成。”
崔韵时听得皱起了眉。
她看?出来了,他说出这话,并非是在满怀期盼地对她示好,想要讨得她的欢心。
而仿佛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解脱出来,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更可怕的是,他话中含义分?明是:她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这种只在乎她一人的模样,让她下意?识地感到恐惧。
她不想承载他这样的感情。
有那?么多?人轻飘飘地喜欢过她的脸、她身上短暂又单薄的光芒。
她从这些脆弱的喜爱之情中穿过,就像穿过花丛一样,最?大?的负担也只不过是被露水打湿衣裳。
而谢流忱的感情,却是沉重的巨石、厚重的雾。
让人的脚步越来越沉,难以?安心。
谢流忱适时开口,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安慰道:
“只管利用我,将我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吧。”
“你?不需对我说什么,不需在意?我的存在,只要利用我让你?的日子过得舒适就可以?了。”
崔韵时深吸一口气。
他就是因为脑筋这样曲折,所以?才会怨恨当初未曾真心爱过他的她吧。
她决定?对谢流忱做一件好事,这辈子唯一一件好事。
她道:“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出现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你?。”
“好。”他缓缓应下。
话既毕,她将弓箭从他手中夺回来,掉转马头,狂奔离去。
谢流忱仍在原处,看?着?她迅速缩小的背影。
人生是由一个又一个的瞬间组成的。
他想重新见到她,花了六十多?年,而她从他眼前?消失,只用了六个眨眼那?么短的瞬间。
谢流忱摸了摸马颈,风将马鬃吹盖在了他的手背上。
天地苍茫,他只是其间一粒粟,一阵命运的风便能将他吹动。
若他能化作这阵风便好了,她会允许风的存在,他可以?送她一程又一程,直到这一世的尽头。
——
崔韵时的心情糟糕透顶,当初她提出和离,却被谢流忱一通示爱,她觉得真是荒谬到升天。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曾相信过他喜欢她。
再之后?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终于信了,信他是个奇葩,而且的确暗自爱慕她多?年。
可这对她来说何其不幸。
她以?为他已经癫得不能再癫了,没想到峰回路转神来一笔,他的疯癫还能更上一层楼。
少年时她确实不懂事过,在寒酥节许愿长大?后?想要荣华富贵、娇夫美侍。
对方心里要爱极了她,全天下最?爱她,不计代?价,为她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没想到这种愿望在现实中真的实现后?,会是如此极端。
崔韵时气闷了两日,烦心过他如今这个状态,会不会根本忍不住,又来缠着?她。
结果过了七日,完全没看见谢流忱的影子。
她说不上此刻是什么感觉,总之对他很是忌惮,生怕如今安稳的生活再出什么变故。
半个月后?的下午,她在家中翻阅典籍,井慧文找上她家来,一进门就按捺着?激动,说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安平公主和明仪郡主的二女儿谢燕拾,在礼佛路上出了意?外,马车翻下山崖,两人全都死了。
听得此言,崔韵时既震惊又骇然。
当时谢流忱说的那?番话还在耳边回荡。
他的意?思不过就是说,他是上辈子的谢流忱,并未受这辈子的外祖母和妹妹的爱护和关?心,所以?他能为她的一句话,杀了这辈子的她们。
而且这辈子因为他没有与任何人有交集,所以?她要他对谁下手,他都不会为难。
可她已经不要他杀了啊,她把弓都抢回来了,她的意?思已然十分?明显,他绝对明白。
那?他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
崔韵时抱着?书?,呆了一会儿。
这下她真的希望谢流忱是个守信重诺之人,能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永远都不要再来找她。
——
又过了二十多?日,崔韵时听说白邈提前?回来了,她便抱上兔子,去城门口迎接他。
沿街的梨花开得正好,花香沁人。
她的运气格外好,只等了一刻钟,白邈便到了。
他跳下车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她炫耀他的幂篱。
“这可是我特意?定?制的,足有七重纱,你?瞧瞧,是不是遮挡的效果格外好。”
崔韵时打量了一会,发现这纱还是互相交错的。
这样确实可以?保证风吹来的时候,不会一下子将白纱吹开,出现他美貌乍现,旁人惊鸿一瞥,打上他主意?的情况。
“可是你?要拿眼睛看?东西?时,要怎么把它掀开呢?”
白邈马上左掀一下,右掀一下,连掀四五下时,崔韵时飞快地将最?外面两层交叉锁住。
白邈扒了一下、两下……始终没扒开。
“开门,开门啊。”白邈在轻纱后?喊。
崔韵时得逞地笑了。
茶楼上,谢流忱注视着?这一对笑闹着?的少年人。
白邈被她拉住白纱,没法探出头来,他便将手从底下伸出来挠她,被她用手肘顶撞回去。
小二走?到桌边:“客官可还要来些什么?”
谢流忱一言不发,他此刻没有多?余的精力回答。
谢二正在脑子里闹腾得厉害。
他一见到白邈与崔韵时打打闹闹,便气急败坏,开始疯狂地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就像一头急于出笼,冲上去撕扯对手的野兽。
谢二本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真要发疯和谢流忱抢的时候,谢流忱确实敌不过他。
但是他自有办法。
他挥退小二,拿出匕首,直接往自己手掌心划下一刀,再用指尖往伤口上抓,钻心之痛差点让他昏厥过去。
后?一步确实有些多?余,连他都吃受不住的疼痛,从未让自己受过伤的谢二更加承受不住。
现下两败俱伤,谢二消停不少,只在脑海里断断续续地发出惨叫。
“别?再打搅她了,”谢流忱漠然道,“让她过她想过的日子吧。”
这是他能想到的,能让她接受自己好意?的方式。
不要再怀抱着?任何能与她在一起的希望,不要再想着?满足自己的心愿,只要完成她的心愿就好。
在他不存在的世界里,她会过得很开心。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梨花落满了窗台。
——
崔韵时将白邈带回私宅,其余地方总不如这一处方便,还没有长辈管束着?。
一路上白邈都抱着?兔子,跨过门槛时,他似乎不小心绊了一下,崔韵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扶住。
白邈靠在她怀里眨着?眼看?她,看?得她微笑起来。
他一见她笑了,便死活不从她怀中起来,被她半抱半拖地上了小楼。
谢流忱遥遥望着?他拙劣的伎俩,嘴
弋?
唇紧抿。
谢二已经气到口不择言,说出了不堪入耳的心里话:“你?真该死啊,居然让这种贱人占了我的位置。”
谢流忱没有理会他,二楼的窗开着?,他能从这里看?见白邈走?来走?去的身影。
白邈举起兔子,问它叫什么,兔子自然回答不了,他便又去找崔韵时撒娇卖痴,说兔子不理他,惹得崔韵时揉了揉他的脸。
谢二不可置信:“我就输给这样一个蠢货?”
他阴森森地想,被她放在心上,捧在手里的感觉一定?很好吧。
白邈还有什么可不开心的,难怪他总是笑得这般开怀。
白邈唯一的烦扰就是崔韵时今日有没有比昨日更爱他吧。
谢二的阴暗心思毫无保留地对谢流忱敞开,每一句都在谢流忱的心头凿下一个豁口。
谢流忱便这么藏在她宅子外的隐蔽处,一直站到了夜里。
天黑沉沉的,小楼中点着?明彻的烛火。
暖光散出来,整间屋子在夜色里就像一盏漂浮的灯笼,引着?一些东西?不由自主地想要进入,想要感受到和屋中人一样的温暖。
谢流忱看?着?屋中的人又多?了两个,他们吃饭、喝酒,说着?彼此才能懂的趣事。
那?两个后?来才到的少女,一人是井慧文,另一人是奚莹。
她们两人中有一个,便是定?制了海棠花戒的人吧。
谢流忱站到浑身冰冷,小宴终于散了,井慧文与奚莹下楼,去了别?的屋子睡。
屋中只剩下了白邈和崔韵时。
崔韵时拍拍白邈的肩,刚想叫他起来回房睡觉,他忽然嘟囔了一句好冷。
她便起身关?上了窗。
漏进谢流忱眼中的光线顿时少了,他仅能看?着?窗纸上映出的二人身影。
崔韵时把白邈架起来,他喝得并不太多?,可他酒量太浅,醉倒的人总是格外的沉。
她懒得搬他回他的房间,干脆让他睡在这间房,她睡在另一张矮榻上好了。
她刚要将白邈往床边带,白邈一个没站稳,头往下挂,磕到了她的头。
崔韵时忍住没有把他推醒,只抬头动着?嘴唇,无声地骂了他几句。
而后?脱下他的外袍等衣物,只留下里衣,再将他弄去床上躺下。
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烛火,躺去了矮榻上,安心入睡。
宅子外的谢流忱亲眼看?着?窗纸上的人影交叠,他们抱在一起,白邈的手横过她的肩头,而后?他低下头,和她额头相抵。
她也抬起了头,两道人影交融在一起。
谢流忱全身的血一下子都凉了。
他知道,他们是在交吻。
每对有情人,情到浓时,都会如此。
夜风吹拂,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脱下了白邈的衣裳,一件又一件。
而后?他们又搂在了一起,紧紧地,没有一丝距离,向着?床边走?去。
之后?蜡烛便熄灭了。
谢流忱忍不住轻轻地颤栗。
他们过夜了,他们睡在一起。
谢流忱听见脑中震耳欲聋的古怪回响,却不明白这些怪声该作何解。
这有何不对。
迟早都会有这一日的,这就是她想要的人生。
她和白邈将来会成婚,会成为一对夫妻,人人都会知晓白邈是她的丈夫。
白邈的名字会和她的名字一起,被人反复提起。
她和白邈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的心愿会实现。
这才是她本该有的人生,这才是他不存在时,原本该有的发展。
他才是那?个错误,所以?他不可以?再出现,不可以?往前?跨出一步。
谢流忱静立在夜色中,望着?那?间再也没亮起光的屋子,许久都未挪动。
天上又下雨了,雨丝轻飘飘地,一点点地润湿春夜,也将他淹没在人世里。
第88章 第 88 章
白邈近来交了一个新朋友。
那人叫成归云。
他对这个朋友还?是很满意的。
此人眉眼虽清秀, 可常年上山采药,不注重?呵护肌肤,晒得人黑不溜秋的。
再好的五官也挡不住这样黑的底色。
他站在白邈身边时, 更是会被人彻底忽视。
白邈从?小就没什么同性好友, 男人的心眼子都多?,不好相处, 勾心斗角得厉害。
不像女子那般直爽大方也就罢了, 他们还?个个垂涎崔韵时。
他看了就来气, 所以多?年以来都不愿意和男子来往。
成归云就不错, 不仅皮肤黑、存在感不强, 而且脾气好,经?常听白邈说一整日他与崔韵时的故事也不会厌倦。
这也是白邈对他最满意的地方。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成归云炫耀,崔韵时对他的好。
他一生最大的成就, 就是能被崔韵时选中,被她喜欢。
他一向觉得自己哪儿都好,可是在她面前,他失去了这种自信, 常常觉得自己有许多?不足, 想要改进,才?能一直留住她的爱。
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白邈非常担心没几个月, 她就会厌倦了他,离他而去。
可是她好专情,居然一直没有离开过他,还?总是夸奖他这也好那也好。
耳朵轮廓漂亮、说蠢话的时候也很可爱、肩膀摸起来很舒服……
他生性懒惰, 能坐着绝不站着,但是为了让她摸他的时候觉得手感更好, 他一直坚持锻体,练出了兼具美感和力量感的肌肉。
他知道自己不是很聪明,所以只?能在这种地方弥补一下她。
能被自己喜欢的人喜欢,他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人有好东西?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要炫耀,想要让别人附和他,夸赞他拥有的珍宝何等璀璨。
之前白邈周围的那些男子全都居心不良,他满心花骨朵无处开放,硬生生憋着。
他知道好东西?不能外?露,所以他忍了这么多?年,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合适的炫耀对象,他心里?舒畅极了。
“我?们昨日去了庆莲寺上香,我?祈求姻缘时,那香一直烧到底,都没有熄灭过,我?说是好兆头?,她说是今日无风。”
“今日她在家?读书,我?就在一旁给她磨墨添香,不过磨了一会她就怕我?手腕累着,让我?去一边休息,可是我?还?是接着磨,我?是不是很贤惠啊哈哈哈。”
“这只?兔子是她帮我?养的,就是想等我?回来抱着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说这只?像我?,所以才?选中这只?的。”
白邈说这些话时,没有错过成归云眼中满满的羡慕。
白邈一边说得爽快,一边在心中庆幸。
幸好成归云无心成家?,来京城只?是为了精进医术,否则他在对方面前说这些,也太?刺激人了。
不过成归云若是要成家?,也会找到合适的人选的。
毕竟他除了皮肤黑了点,眼光和性子却好得没话说。
他们俩相识便是在一间布庄子里?。
白邈早就想给崔韵时挑选布料裁衣,可在京城里?各大布庄挑选了好几日都没找到中意的。
因为他喜欢花布,越花越好,他自己也清楚,那些布做出来的款式只?适合他的长相风格,与崔韵时似乎不大相配。
正在为难之际,成归云进店来取寄回青芝老家?,送给家?中姐妹的衣裳。
小二将几件衣裳展开,给他仔细瞧一瞧,确认上面没有抽丝等做工上的瑕疵,便可签字收货了。
白邈一看那些做好的衣裳,心生妒忌,品味竟然比他要好,挑选的都是瞧着简素,可是做出来却让人眼前一亮的布料。
幸好这人长得没他漂亮,不然他要生气了。
成归云注意到他的眼神,对他笑得很和善单纯。
白邈心想,看起来倒像是个老实人,没什么心眼的样子。
白邈走过去,掏出半锭银子,要买他半日的时间,让他帮着挑选布料。
成归云连连推拒,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公子不必如此破费,我?帮着挑就是了,公子有马车吗,结束后送我?回家?去,就算是我?这半日的报酬了。
白邈哼了一声,他们白家?,没名没权,就是有钱,他出行怎会没有马车。
最后成归云不仅给他挑选出了合适的布料,顺带着还?挑选出了相配的发簪、指环等首饰。
上天真?是公平,给了成归云出众的品味,就给了他不够出众的样貌,正与他相反。
两?人就此结识。
崔韵时忙于用功,准备会试时,便会不见白邈。
每到这时,白邈就去寻成归云出来打发时间。
一半时间用来炫耀崔韵时多疼爱他,一半时间用来计划崔韵时休息时,他要带她去哪儿玩乐。
成归云因为四处上山采药,对京郊的山林十分了解,时常给他提出这样那样的建议。
哪条山路的泥泞最少,出游时该走哪一条路线,须茂山哪个季节的风景最好。
白邈照着他的建议修改计划,再也没出过意外?状况,就连崔韵时都夸奖他近日周到不少。
又?因成归云医术不差,崔韵时得了风寒时,他按着成归云开出的药方抓药,熬出来的药苦味极淡。
不似寻常的药,喝下去不免让人作呕。
白邈觉着自己运气可真?好,只?是往布庄子里?晃悠一圈,就捞着个大夫和军师,为他与崔韵时的情谊一路保驾护航。
有这么个体贴,又?不撬他墙角的朋友,还?真?是不错。
——
成归云的相貌和身份很好用。
谢流忱扮演起他已是驾轻就熟。
上辈子他扮演成归云,是为了接近崔韵时,这一回他想接近的却是白邈。
一切都如他预料的那样发展,他成了白邈求助的对象。
他帮白邈挑选出最合适她的礼物?,委婉地提示白邈修改出游计划中的纰漏,借用白邈的手,将她会喜欢的东西?送到她面前。
他曾动过潜移默化地改造白邈的念头?,后来放弃了。
大多?数人一旦以为自己变聪明了,便会开始迷恋自身,对从?前喜爱的人和物?骤然翻脸。
白邈如今蠢得刚刚好,刚好维持在对崔韵时死心塌地的程度上,可以一辈子都做一条讨她开心的乖巧畜生。
而白邈对他的意图毫无察觉,只?将他当作无害的成归云,每日滔滔不绝地炫耀他从?崔韵时那里?得到的关注与爱护。
谢流忱一边恨着,一边将每句话都听进心里?。
再将它们打碎成片,从?里?面挑拣出和她切实有关的只?言片语。
“我?们昨日去了庆莲寺上香,我?祈求姻缘时,那香一直烧到底,都没有熄灭过,我?说是好兆头?,她说是今日无风。”
她说这话时,一定是在笑,她喜欢故意不轻不重?地调笑人几句。
“今日她在家?读书,我?就在一旁给她磨墨添香,不过磨了一会她就怕我?手腕累着,让我?去一边休息,可是我?还?是接着磨,我?是不是很贤惠啊哈哈哈。”
她多?半是嫌白邈晃眼又?多?话,找了个好听的理由让他消停点。
原来她不止是用甜言蜜语糊弄他,对白邈也是一样。
“这只?兔子是她帮我?养的,就是想等我?回来抱着玩,你看它的眼睛是不是黑亮黑亮的,她说这只?像我?,所以才?选中这只?的。”
她的眼睛才?是最有神采的,这兔子不耐烦的神情也有点像她。
白邈将那只?兔子递到他手边,慷慨道:“你也来摸摸,可软了。”
谢流忱伸手,慢慢抚摸着兔子柔软的毛,从?它的脖颈轻顺下来,心却像是被另一只?手揪了一把,又?酸又?痛。
为了不被发现,他的下属只?敢远远跟着崔韵时。
以她们的角度和距离,只?能确定崔韵时平安无事,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
他便只?能从?白邈口中听到那些生动的细节,想象她在那些时候的样子。
他答应过崔韵时,不再出现在她面前,所以只?好如此。
白邈爱她,爱是一扇被日光照透的窗,爱人站在窗后,满身晖光。
他不能去见他,他只?能用白邈的眼睛去看她。
谢流忱几乎要感谢白邈了。
白邈每回向他炫耀时,他既觉得窒息,又?觉得满足。
就像烧着火的心,被一场稀落的雨浇了一下。
他尝到那些雨的滋味,甘美又?清凉。
即便下一刻它们就化作热腾腾的白烟,将他的心烧得更加零碎。
——
日头?落在云后,白邈说他与崔韵时、井慧文?等人有约,要离开了。
“成归云”保持着像手帕一样好揉搓的笑容,目送他上车。
等到白邈的马车消失在视线中,谢流忱的唇角才?挂了下来。
他伸手想将花盆中的花连根拔起,手握上枝干,又?停住。
罢了,草木也是条性命,虽然崔韵时已经?重?生,可他多?行善事,总不会有错的。
他合上院门,要回自己在雨前巷的宅子里?去。
他已经?从?明仪郡主家?中搬出。
母亲,他的母亲两?世都活着,可对他来说,这是离他极其遥远的一个人影。
他步行回去,穿过济通桥,落日被打碎在蓝金色的河水里?,他上了台阶,又?往下行。
半路意外?遇到裴若望。
裴若望正在吃陆盈章咬了半口就不要了的烤猪耳,一见他就道:“怎么最近都不见人影,你在忙活什么?”
谢流忱想,我?在帮着情敌讨好我?妻子。
他笼着袖子,回答:“在忙活让我?忙活的事。”
裴若望听他说话,就知他心绪不佳,他最近总是这般奇怪。
上回见面时,谢流忱再三?提醒他四月十五那日别出去,说他请人算命,算出裴若望那一日大凶,有火烧身之患,还?拨了两?个下属陪着他过四月十五。
裴若望只?觉莫名其妙,可又?被他异常的举动弄得有些心惊,便躲在家?中没有出门。
谢流忱叹了口气,今日的落日大而圆,街市上成双成对的男女有些多?,他看所有恩恩爱爱的有情人都不怎么顺眼。
他阴暗的本性又?冒了头?,世间不该有情,既然有了这样的好东西?,他却得不到,他怎能不嫉妒。
既然嫉妒,他为何坐视旁人幸福而不做任何事。
要是能见到她就好了,见到她,他就不敢想这些恶毒的念头?了。
他幻想着,按捺住心中恶念,慢腾腾地回到家?中。
元若和元伏在廊下说笑,笑声传到了一墙之隔的他这里?来。
他让人在院中打了一架秋千,他坐了上去,望着夜空,天上的月亮已不是她看过的那一轮。
他发了好一会儿怔。
“公子,这有封给你的信。”
谢流忱现下什么信都不想看,可他还?是将之拆开。
他抬眼一扫,目光渐深。
是大巫。
“她”在信中嬉皮笑脸地说:恭祝你心愿达成,为了庆贺,你再给我?点血吧。
——
次日,白邈临时约了成归云出来。
他昨夜不小心弄断了崔韵时的流光琴琴弦,虽然她说无妨,一副并未放在心上的模样。
可白邈哪里?能把这个过错置之不理,不去弥补。
这样的小过错累积起来,是会伤了他们的感情的。
他必须要把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做好,两?人才?能长长久久。
谢流忱一听到琴弦是昨夜弄断的,立刻刹住思绪,不愿深想崔韵时和白邈昨夜也在一起的事。
白邈要修复琴,得先从?她私宅中拿出那把琴来。
他知晓崔韵时已经?出门了,这会儿请求芳洲放他进去,他把琴带出来,再和成归云出发去找琴匠。
他留了个心眼,不让成归云一同进宅子里?去。
他总觉得这是崔韵时的地盘,外?人怎能进来。
谢流忱便站在外?头?等,过了一刻钟,白邈还?没有出来。
谢二在脑中冷笑:“偷琴都偷得这般慢,他还?有什么用。”
他话音刚落,身后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谢流忱猛然回头?,他厌恶别人这样对他动手动脚,若非现在还?装作成归云,他非要斥这人一顿不可。
这一回身,他却怔住了。
崔韵时看见“成归云”的脸,忍俊不禁道:“你……”
你现在怎么这般黑啊。
她住了口,差点忘记了,这一世她与成归云还?未见过。
上一回三?人一起在山洞里?过夜,还?劳烦成归云给他们叉鱼,给她崴了的脚上药,后来也没有机会问问他的现况。
此刻两?人还?只?是陌生人呢。
崔韵时只?得换了句招呼:“这位朋友瞧着真?是面善,身上还?有药香,是大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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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完这样装模作样的话,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谢流忱知晓,现在他该回答她,该抓住这个机会,以成归云的身份和她相识,重?新建立关系。
将来她需要一个大夫为她做什么时,第一个便会想到他。
他便能光明正大地成为她的助力。
可是他看着她脸上的笑,浑身发麻,身躯都不听使唤。
这样因重?逢而喜悦的笑容,如隔世的一缕日光,让他这缕孤魂,要在其中灰飞烟灭。
第89章 第 89 章
崔韵时在他黑得很均匀的面皮上看了看, 心想他定?是走南闯北学习医术,才会晒成?这般黑,真是个很实在的人。
她转了半个身子?, 从芳洲手?中抱着的纸包里, 拿出了一只?青橘给?成?归云。
成?归云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看她一眼, 又看青橘一眼, 将之接到手?里。
规矩到手?足无措。
崔韵时心想他还是和?相识时一样, 总有些意外的笨拙。
白邈抱着琴出门时, 便撞见了这一幕。
他手?里还扛着刚从她房里偷出来的琴, 一见到她便下意识往门后?躲。
可他又瞧见她正与成?归云说话,他们居然搭上话了?怎么回事,是不是成?归云勾引她?
白邈又扛着琴小跑过来, 阻拦二人继续说下去?。
他一闪身,挡住崔韵时的视线,再用眼睛瞪了下成?归云。
脸好黑,与他真是云泥之别。
白邈又让开?了, 他这朵红花还需绿叶衬, 应该让她多看看成?归云,这样才更能显出他肤白貌美。
白邈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与成?归云的关系,崔韵时心想这可真是太好了, 白邈的朋友,那不就算是她的朋友吗?
那大家很快便能玩到一块儿了。
崔韵时将琴袋从白邈手?里接过去?,流光琴的分量可不轻,她光看他扛着都觉得累。
白邈挣扎了两下, 力气挣不过她,手?中很快一轻。
他看着他需要扛在肩上的琴, 被她轻轻松松地单手?抱在怀里,眼中顿时满是崇敬。
谢流忱瞧见他们之间这一段来回,默默地垂下眼。
白邈心生警惕,立刻挽住她的手?臂:“好了,我们走吧,你?要去?做什么,我和?你?一同去?。”
崔韵时:“我与奚莹约好了,今晚去?她表兄的馆子?捧场,是你?不喜欢的裕州菜色,你?真的要去?吗?”
“自然。”
崔韵时点头,又招呼成?归云:“今晚你?也一同来吧,人不多,加上你?也就四、五人。”
她担心成?归云怕生,特意加上最后?一句。
谢流忱双唇微动,到嘴边的一个好字在齿间转了转,又咽了回去?。
她亲口邀请他,他当然很想应下。
可他最不该做的便是投机取巧,从前她总怨他钻空子?,为此?她气得厉害。
如今他用成?归云的身份接近她,当真毫无私心,只?是单纯地想要做她的助力吗?
其实根本仍是想要待在她的身边,近一点,近到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吧。
崔韵时见他不说话,又说了一遍:“成?大夫,一起来吧。”
谢流忱很想就这么顺势答应下来,不是他诱使她说出这句话的,是她主动提出的,他应下的话,似乎不能算是他的错。
他捏着那只?青橘,慢慢吐出一口气:“多谢好意,我……今日还有事在身,并不方便,不去?了。”
他答应过她,永远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做正确的事,他必须这么做。
崔韵时有些遗憾,又拿了一个青橘给?他:“这个虽然看着青,可是尝起来滋味很甜,只?有一丝丝酸,若是一点酸味都没有,反倒不好吃了。”
谢流忱低着头,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只?凭本能接住那只?青橘。
崔韵时看他连捧橘子?的姿势都呆呆的,心想他还是没变。
可她看着他离去?,转身时的背影,就像一片颤抖着从枝头掉落的叶子?,在这个还未入夏,一切都充满郁郁生机的季节里。
莫名让人觉得惆怅。
谢流忱带着这两只?青橘回到宅中,打上井水,将手?洗净。
橘子?沉到水底,他将之捞起,剥开?青皮,尝了一口。
确实如她所说,它是甜的,他吃了一片,又一片。
舌头是麻木的,尝不出酸或是甜。
他将两个橘子?吃光,回房去?处理?公文,而后?用了晚饭,仍旧没有什么滋味。
亥时三刻,他沐浴完,穿上寝衣躺在床上。
灯烛已经熄灭,床铺宽敞,他在薄薄的月色中,探手?抚上身边本该属于枕边人的位置,触手?一片冰凉。
自然是凉的,将来的数十年?,直到他这辈子?老死,都不会有半点温度。
这一刻他忽然尝到了那只?青橘的味道?,满口酸楚,叫人哽咽。
——
大巫在信里写的日子?到了,谢流忱去?了约定?的曲玉山山腰八角亭中等她,直到黄昏她都没有出现。
谢流忱离开?,心中觉得甚是麻烦,回到家后忽而不想做任何事,明日连官衙也不想去?了。
他干了这么多年?,早就厌倦了繁冗案牍,上辈子全凭一口气撑着,一干就是六十多年?。
如今一见到她,这口气就松了。
然而天一亮,他还是照旧去上值,他爬得高,才好暗里照应她。
近日白邈都未曾来找过他,不知是对他生了戒心,防备他撬墙角,还是忙着陪伴在崔韵时身侧,无暇来找他炫耀。
为了便于转换面容,他随身带着做出的丸药,一瓶用来换脸,一瓶用来解除药效。
他的准备没有白费,有一日下值后?,元若转告他,白邈正在“成?归云”家后?门等着他。
谢流忱便让马车改了方向,到了巷口时,他下车步行过去?。
白邈正在后?门气哼哼地等他,一见面便阴阳怪气道?:“崔韵时邀请你?后?日一同去?踏青。”
他紧接着又道?:“不只?请了你?,还有别人,你?别得意。”
“我有什么可得意的?”
白邈见成?归云神情平和?,还带了点不明所以,心里火气消了大半。
他也知道?怪不到成?归云身上,因为他全程都听着,成?归云就只?说了一句话,连眼睛都不敢和?崔韵时对上。
也不知道?崔韵时怎么就注意到了成?归云,他哪有他好看,她该不会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吃点清粥小菜吧。
成?归云这种清纯的小家碧玉,不是,小家墨玉,最会引人生出保护欲了。
危险。
白邈想通这一点,马上变换态度,鼓励道?:“阿成?,男子?不能这样畏畏缩缩,要大方要利落,说话大声一点,用丹田发声你?知道?吗,这样说话才洪亮,才显得你?中气十足,是男人中的男人。”
最主要的是,中气十足的男子?就不会引得崔韵时一颗呵护人的心蠢蠢欲动了。
谢流忱仍然用成?归云那副懵懂的表情,看着白邈。
白邈开?始给?他示范如何用丹田发声。
“气沉丹田,用腹部呼吸,将声音自然地喝出去?。”
“你?平日可以多加练习,比如朗诵诗作……”
他想要念一首诗给?成?归云听听,让他感受丹田发声的魅力所在。
可是他一时想不到一首完整的诗作,他从不勉强自己背诗,那样太难为自己了。
于是他开?始中气十足地念诵街边酒楼的招牌:“烤鸭八十文半只?、雕花笋二十文、螃蟹清羹六十文……这家酒楼的定?价怎么比我家的还贵,什么地段就这般猖狂,迟早倒闭。”
酒楼门口揽客的伙计都听见了这声喊,
齐齐转头望着白邈,眼神不善。
谢流忱:“……”
他抬手?揉按眉心。
下辈子?,他也想做个傻子?,傻人有傻福,漂亮傻子?会被崔韵时爱。
——
待到约定?踏青的那一日。
白邈的马车载上谢流忱,去?了颜家马场。
崔韵时给?成?归云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这样温顺的马正适合他这样温顺的性子?,一人一马想必会处得不错。
为了不让成?归云觉得只?有自己一人骑小马,不好意思,她也挑选了一匹矮脚马。
上一回见面时,他看起来有些心事,不大开?心的模样,希望他今日骑着这匹马跑几圈,能将郁情疏解一空。
眼看着成?归云牵走了那匹小马,崔韵时这才放心,收回了目光。
白邈原本牵了匹高头大马,一看她给?自己和?成?归云都选了矮脚马,他立刻将脸逼近崔韵时:“我也要矮脚马。”
“你?不是说矮脚马放不下你?的长腿,你?的脚都要着地了吗?”
白邈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承认了:“我吹牛的,我也要矮脚马啊,我要矮……”
他话还没说完,崔韵时就将牵着的矮脚马塞到他手?里。
白邈自愿就好,她若不是不想让成?归云自卑,她才不会选小马呢。
她转头就上了白邈挑的那匹膘肥体壮的健马,一人一马撒着欢跑了,独留白邈在原地转动脑子?。
他是不想成?归云和?她骑一样品种的马,她也答应了他的要求。
可是怎么好像哪里不对啊,怎么变成?他和?成?归云骑一样的马了?
井慧文正倒转过身子?,马往前慢行,她人朝着后?边。
她见崔韵时靠近,面对面地冲她招呼:“六娘,来,你?能这样吗?”
崔韵时:“我不来,我不能,我不敢。”
井慧文大笑,将刚折到的一小枝野草扔到她怀里。
草坡宽阔,谢流忱牵着马站在空旷处,远望她和?井慧文你?追我赶地跑了两圈,活像两只?追逐打闹的小狗。
崔韵时从远处跑回来,经过他时,勒马绕着他转了小半圈。
谢流忱不由自主地跟着转动头,看向她。
崔韵时问:“你?会骑马吗,若是不会,我可以教你?。”
谢流忱沉默片刻,微微侧转回头,不去?看她的脸:“我会的。”
魂魄好像从身体里出来,悬浮在躯壳之外审视他自己。
他又放弃了一次和?她近一些的机会。
违背自己心意的时候,好像又慢慢地杀掉了自己一点。
崔韵时闻言,心想他别的都没变,只?是比上辈子?难以熟络多了。
上辈子?他们很快便熟识,成?了朋友。
她想让他在京城的这段时日过得舒心一些,将来有缘再见时还能一块儿聚聚。
她也不好显得太过心急,便道?:“那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谢流忱看着她又回到井慧文身边,两人似乎商量着打猎的事,他听了几句,就转身牵上马,走向与她相反的方向。
他不能和?她走得太近,这是她的心愿。
而他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才来到这世?上的。
他走了许久才停下,回过头时,已全然看不见她的身影。
天地渺渺,人在地上,像微不足道?的草种。
马将头拱到他手?里,他轻轻抚摸,潮热的鼻息洒在他手?上身上,将他的心也烘得湿漉漉一片。
第90章 第 90 章
临近傍晚, 井慧文当?真在山林里猎到了一头鹿。
她将鹿交给随从慢慢处理,她倒是不急,反正今晚他们?是要在山庄里住一宿的。
等到太阳落了山, 众人架起火堆, 随从将一块块鹿肉串好开?始烤制。
崔韵时帮着将肉剔下,从中挑了最?美味的部位给井慧文, 这是井慧文猎到的鹿, 理应如此。
剩下的她分作三份, 谢流忱看?着到他手里的那一盘, 又听她嘱咐说:“吹一吹就能入口了, 别?等凉了,趁着还有余温吃下去,滋味最?好。”
谢流忱瞧着面前热气被夜风吹散的鹿肉, 心一横,夹起一筷子最?小的咽了下去。
甫一入口,他便觉得烫,可他不能吐出来, 除非将这盘鹿肉放凉了, 否则他吃下去总会觉得不适。
“成归云”不能和谢流忱一样,只?吃冷食。
他舌头一缩,嚼都不敢嚼, 勉强将鹿肉咽下,只?觉喉间一痛,那块指甲盖大小的鹿肉一路顺着喉管烫到了胃里。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夹肉的速度放得一慢再慢, 胃里灼痛却越发明显。
“滋味如何?”崔韵时问道。
“很好,”他小声道, “多?谢。”
“那就好。”崔韵时笑起来。
谢流忱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跟着一起灼烧起来。
——
那一日回去后,谢流忱腹中如火烧,有两日都没有进食。
他是饿不死?的,便半死?不活地熬着,每当?胃隐隐作痛,他就会想起她被火光照得暖烘烘的那个笑。
离别?时,她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对他说,她今日与井慧文打赌输了,她得猎一头鹿补给井慧文。所以今日的行程,一个月后还要来上?一回。
她问他来吗?
他想拒绝的,只?是他拒绝得太慢,而她却已经很快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谢流忱反省过,他不应该心怀侥幸,半推半就地默认下来。
于是几日后,他能吃一点?凉粥,有了些力气后,便铺纸磨墨,想写信托人交给她,说他不能赴约。
那一日夜里,他想了两刻钟,提笔写下三封信,都觉得不够好。
措辞需委婉,不要伤了她的自?尊心;
更不能叫她觉得她是被他厌恶,才会屡屡遭拒;
内容也要简洁,不要流露出旁的意思和过度关心,引她怀疑。
他为难许久,烧了再写,写完了又烧,第二日炭盆里堆积的纸灰都快将火湮灭。
半月过去,他仍没写出一封让他满意的信。
他数着日子,在官衙与家中辗转,让自?己奔波忙碌了起来,告诉自?己并非故意不去写信,而是实在太忙了。
就这么磨蹭到了约定的日子,他又烧了一封信纸。
屋里摆着两个炭盆,一个炭盆里烧纸,另一个炭盆上?支起架子温了壶梨花酿。
他从不喝酒,只?是想闻一闻甜润的酒味,心里才不会觉得那么空落。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他如今是扮作成归云的模样,元若和元伏都不能出现在这里,这间小院中只?能有他一人。
他只?能自?己站到窗前,往院外?偷偷看?一眼,她来了没有。
当?时说好,她的马车会来接他的。
一想到她专程前来,在他院门前停留,是为了带上?他,一同度过一整日,从朝至暮……
谢流忱没有再想下去,再想下去,他就失了该有的分寸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不好,可若他能克制住自?己,不起心动念,那便没什么事?吧。
所以其实这次他可以不拒绝她的吧。
一旦生出这个念头,他立刻扔下笔,心跳得更快了,可他是高兴的,不由自?主的高兴。
再不感到为难。
思绪起伏间,他想起件要紧事?,他该吃那瓶丸药了,否则这两日药效就要结束,他会恢复原本的容貌。
他刚探手入袖,屋门吱呀一声轻响。
谢流忱袖手,回过头,腕间悄悄现出一把匕首。
他将身边的暗卫都撤了,就是怕崔韵时来的时候,会发现他的不寻常之处。
他必须像成归云一样,是从头到脚都普普通通,会在院子里种小白?菜,做饭时扒两片叶子的那种人。
他望着来人,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那人笑呵呵地开?口,却是他熟悉的嗓音。
“上?回让你空等,我特意找你赔罪来了。”
是大巫。
谢流忱凉凉道:“谁许你不请自?来,踏入这个门的。”
大巫毫不生气,换上?满脸惭愧之色:“是的,我十分歉疚。”
谢流忱知晓她是惦记着自己的血,崔韵时或许就快来了,他不想与大巫纠缠,直截了当?道:“你为何也会重生?”
他的愿望明明是能让崔韵时有重来的机会,以及他想要再见她一面,整个愿望和大巫没有半点?关系。
而上?封信里她的口吻,已然表明了她就是上辈子那个大巫。
“我是大巫,自?然有一些独到之处。”她边说边走向?他,“我需要你为我做件事?,你有什么想
要的,我们继续做交易……”
她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意味。
谢流忱没有喝止她,也没有不许她继续靠近。
人要做坏事?的时候,总是喜欢维持着原先的平和,直到动手的那一刻才陡然翻脸,看?来大巫也不例外?。
他在心中发出一声嘲笑,他总是很容易读出旁人对他的恶意。
就如母亲对他的恶意一样,有时候雨不曾落下一滴,可是人能嗅到潮湿的雨将落的气息。
他察觉到了,大巫似乎并不忍心对他下手,所以她选择和他的母亲一样,伤人的时候把眼睛闭上?,看?不见,她们?就不会愧疚太久。
大巫在半途顿住了脚,失笑道:“我真是不习惯在孩子面前装模作样,苏蘅,直接动手吧。”
屋中的气氛凝滞了一瞬。
而后两人都出手了,谢流忱并不擅长近距离正面搏斗,他习惯背后伤人。
大巫也不擅长与人打斗,可她有备而来,选择的这具身体功夫甚高,就算谢流忱有再多?准备也是无用。
她将身体控制权交还给苏蘅,此人一出手就拧断了谢流忱的喉骨和颈骨。
看?着这颗头软绵绵地歪出一个怪异的角度,大巫慢悠悠地拿出一个巨大的布袋。
她抓住他的脚踝要套进去,想了想,对苏蘅感叹道:“还是你来吧,我有些不忍心呢。”
苏蘅便老老实实地将他塞进布袋中,又让大巫继续掌控她的身体。
大巫打开?门,等在外?边的第三人探进头来:“大巫,结束了吗?”
“嗯。”
这人便进了屋,站在镜前打量起自?己来,赫然是一张和谢流忱一模一样的脸。
苏箬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心想就算做这么奇怪的表情,还是好看?得不像话,一点?不显轻浮,反倒让人想捏上?一把。
虽然突然要做男人,感觉很奇怪,可是这张脸她又很满意,她还是很有兴致当?一当?谢流忱的。
苏箬保证道:“我会一直扮演谢流忱的,直到大巫办完事?为止。”
她看?了看?布袋,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把他放回来?”
大巫含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苏箬必须留在这,大巫则扛着布袋向?外?走,刚一推开?门,就撞见崔韵时。
崔韵时是来接成归云的,她万万没想到会看?见这样不可思议的一幕。
成归云被人套在布袋里,只?露出一个头,且他的脖颈似乎是……被扭断了?
她脑子轰地一下,像是有人在她耳边敲了一声响锣,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的手按上?腰间短刀刀柄,可她还知?道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她从那人身上?闻到了药味,和薛朝容当?时被困的山洞中一样的味道。
此人是苗人。
崔韵时做下论断,心知?不能靠近她,以免被她下毒暗算。
手边是两丛翠竹,但见刀光如雪,她拔刀斜斜削下一截,尖头锐利如枪尖,她用上?力气,将竹节朝这人狠狠掷去。
大巫连忙往后退了两步,脚下一绊,摔回房间内,这才险之又险地躲过直冲她飞来的竹节。
她忙着逃命,完全没注意到摔在地上?的布袋微微动了动。
她刚要起身,又是一杆削尖了头的竹节飞刺过来。
大巫狼狈躲过,缩在地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崔韵时一眼。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一只?陶罐,罐中立刻飞出成群毒蜂。
这些毒蜂由她亲自?饲养,极有灵性,不需曲调操控,只?需她心意一动,它?们?便会对着她想要攻击的对象发起猛攻。
崔韵时站得再远也没用,小娃娃就是小娃娃,不知?道她的本事?。
谢流忱和崔韵时两人加起来还没有她年岁的零头大,现在的孩子真是丝毫不知?敬重长辈。
眼看?毒蜂一窝窝地朝崔韵时涌过去,大巫眼睛都不眨,只?等着她中招。
然而下一刻,她的头发猛地被人拽住拖动,又被人踩了下去,迎面一阵滚烫的热气,她听见滋拉一阵皮肉烧焦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大巫惨叫起来。
谢流忱单手托住自?己的头,脚下继续用力,将大巫的头往炭盆里再踩了踩。
他不知?大巫为何忽然和他翻脸,可是她居然放毒蜂害崔韵时的命,她也算是活到头了。
他知?道,这次大巫还是死?不了。
但往后他见她一次,就把她往炭盆里塞一遍,杀到她长记性,杀到她不敢再对崔韵时起杀心为止。
漆黑的信纸灰烬飞了一地,大巫被他死?死?踩住,无法逃脱。
毒蜂感受到主人强烈的杀意涌向?了另一人,纷纷调转方向?飞回来,朝着谢流忱蜇下去。
谢流忱又将大巫提起来,挡在身前,毒蜂怕伤着主人,绕来绕去,威力瞬间被削弱大半。
可他露在外?边的皮肉还是有遮挡不住的部分,被几百只?毒蜂狠狠蜇咬,他渐渐感受不到自?己那只?抓住大巫的手,身体变得僵硬而迟钝。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苏箬才愣住一会,大巫便遭了谢流忱的毒手。
她回过神,赶紧从谢流忱手上?抢人,带上?大巫逃命。
院中的崔韵时就见“谢流忱”带着那个苗人飞身翻过墙,跑了,身后还跟着一大群毒蜂。
她碍于毒蜂,不敢再拦。
但心中深感莫名,那个长着谢流忱的脸的人,似乎并非真正的谢流忱。
当?年她为了讨好谢流忱,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对他的言行举止都有钻研,那人情急之时的举止和他半分都不相似。
崔韵时心里装着疑惑,进屋想将摔在地上?的成归云扶起来,却见他四处摸索。
若不是被她阻止,他的手差点?都要直接抓住一块热碳。
他似乎是看?不见了。
崔韵时看?了看?他身上?被毒蜂蜇咬出的大片触目惊心的伤痕,立刻就要去给他寻个大夫来。
成归云却扯住她衣袖:“我无碍,不需要找大夫,我自?己便是大夫,这种毒蜂导致的失明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我便会好了。”
崔韵时啊了一声,大感意外?,他的伤势看?着这样骇人,成归云还能如此淡然,活像只?是擦破点?皮一般。
成归云再三保证他没事?,还歉疚地说给她添麻烦了,她可以离去。
崔韵时只?得放弃找大夫的打算,但并不放心留他一个人过夜,便让芳洲和行云去通知?井慧文等人,今日的行程她去不成了。
——
入夜后,成归云安静地躺在床上?,没出一点?声。
崔韵时几次将手放在他的鼻子下面,确认他仍在呼吸,这才走开?。
她将地上?的散落的碳和纸灰、打碎的酒壶、酒盏碎片全都清扫干净。
她最?讨厌打扫之类的活计,可她又不敢让芳洲来这里帮忙,怕万一那些人去而复返,害了芳洲,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干完了。
她搬来一堆木柴在屋中,又重新烧热炭火,若是那个苗人再用毒蜂这样的手段,她便用火把驱赶它?们?。
这一夜平安度过。
次日一早,谢流忱被生生痛醒,蜂毒侵蚀心脉,痛入骨髓。
原本十只?毒蜂就能了结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昨日被放出来的又何止百只?。
他缩在被子里,闻着被子上?她残留的一缕气味,默默掉了两滴眼泪,好痛。
昨晚她试探他的鼻息时,他本就心志单薄,差一点?忍不住要拉住她的手,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缓缓坐起身,眼睛已经开?始恢复,他能感受到模糊微弱的光,但仍旧看?不清。
不知?她在哪里,他不敢开?口喊她,怕惹她心烦。
叮呤哐啷连续几声脆响,谢流忱猛然坐直,是从院中传来的声音。
他赶紧下床。
他看?不见鞋在哪里,只?能赤着脚,睁眼瞎一般地摸索门在何处。
脚底猛然刺痛,他一下子跪在地上?。
应当?是昨日打碎的酒盏的碎瓷片,昨日那场乱局,她收拾漏了几片也是理所当?然。
他咬牙忍痛,对外?喊道:“崔姑娘,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听到回答,他伤了一只?脚,又
不能视物,单脚走路更是不便,干脆膝行向?前,用手在空中摸索寻找屋门。
反正她不在屋中,看?不见他此刻的丑态,他也不用在意这许多?了。
崔韵时小心翼翼跨过门槛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她昨夜发现他的医箱里外?都溅了血和黑色的纸灰,白?日就把里面的瓶瓶罐罐拿出来,一瓶瓶擦洗干净了。
但有只?野猫忽然跳进树丛里,吓了她一跳,还以为是那些苗人的把戏。
她昨晚警惕了一夜,此时立刻准备迎敌,起身太过迅猛,撞翻了他的医箱,大半瓷瓶全都被砸坏。
崔韵时心虚至极,听见他在询问,都没敢回他一声。
她蹲在他身前,刚想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就见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与成归云迥然不同的脸。
一张属于谢流忱的脸。
所有关怀的话语都卡在喉间,崔韵时慢慢起身,坐到临近的一张高椅上?,看?着他继续迷茫地四处摸索,一声又一声地喊:“崔姑娘,崔姑娘你有没有事?……”
她一直没有出声,他很快就着急了,原本在空中胡乱试探的手按上?了地面,这样摸索的方式更快,他很快就找到了房门。
他姿态难看?地爬过门槛,全身上?下除了那张脸,没有一个值得人看?的地方。
他俯身膝行进院子里,雪白?的寝衣很快沾满尘泥。
崔韵时窝在高椅中,忽然想起,他从前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光彩照人、一丝不乱,身边总有等着被他使唤的随从,他不必亲自?做什么。
那个人不是现在这样,他不会像条瘸了腿的狗一样满地乱爬。
他从前……是很爱干净的一个人。
91.92
第91章 第 91 章
崔韵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谢流忱听?出她的声音,整个人僵住:“崔姑娘?”
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着屋内走?来。
崔韵时看他起身?起得这般快, 心想?这一会他倒是知道丢人了, 不肯再让她瞧见他满地?爬的模样。
谢流忱走?路和爬的时候一样狼狈,因为看不见, 手伸在前边摸来摸去, 才走?出几步, 便在石阶上踩空, 身?体失去平衡。
那只被碎瓷片扎破的左脚, 便实实在在地?踩在了地?上。
碎片全部嵌进肉里,他面目扭曲一瞬,猛吸几口凉气, 显然痛极了。
崔韵时看他就这么走?到门槛前,这里若不爬进来,便只能迈过去,那只受伤的左脚必须再次踩实在地?上。
她以为他要放弃了, 没?想?到他还要强撑脸面, 硬是踏过门槛,左脚着地?,身?后留下一条洒着零星血迹的血路。
谢流忱终于站到她面前, 轻声道:“一直没?听?见你的声音,我以为你出事了。”
崔韵时斜着眼看他:“嗯,我没?事,只是摔坏了你的东西, 人也磕着了,不好意思回应你。”
原来她不是因为他的脸恢复原状, 露了馅才这样态度古怪的。
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道:“我有专治治跌打损伤的良药,这便拿来给你。”
他就这样拖着流血的脚去到柜前,抱来一整个小箱子给她,让她取一瓶贴着红色签纸,上书通血散的瓷瓶。
崔韵时故意弄出一些动静,听?起来像是在擦药油。
谢流忱转身?,慢慢走?到帘后,偷偷打开瓶塞吃下一粒丸药。
崔韵时盯着那片帘子,等到帘后的人走?出来,已然是成归云的面容。
简直比画皮还要自然。
若非她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会有这样的事。
她终于可以确定,眼前这人就是谢流忱。
等到他拖着伤脚回来,在她面前单膝跪地?,用那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想?象中她的脸该在的位置。
崔韵时抬手摸上他的脸,谢流忱整个人都?绷紧了,受宠若惊地?瞪大?眼。
紧接着他就听?到她轻声道:“谢流忱。”
“……”
他有一瞬间惊慌得无?法?理解她的话?,四面墙壁朝他压来,挤压着他的内脏,让他听?见自己心脏迸出血的声音。
“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说你永远都?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你就是这样‘不出现在我面前’的吗?”
崔韵时的语气里没?多少愤怒,她都?习惯他的出尔反尔了,他或许会将之称为爱。
他一向?如此,怨恨是出于爱,折磨别人的心也是出于爱,欺骗是爱。
她的手仍按在他脸上,而后抬高,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谢流忱被她抽得整个人摔出去,撞倒在装满瓷瓶的药箱上。
血一滴滴地?顺着箱体滚落,很快汇成一小滩血泊。
他没?有任何反应,撞上药箱的那一刻便昏了过去。
她没?想?用那么大?的力?气,她也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大?的怒气,可是这一巴掌下去,她的手都?震麻了。
她不知道打过他多少次耳光了,可他从没?长过记性。
她一次次地?在他身?上施加疼痛,他一次次地?凑上来,好像不知道害怕一样。
她能猜到他是怎么想?的,他大?概是觉着,他对不住她,所以自愿在她手里受苦受难,想?要赎罪,想?要换取一个机会。
崔韵时将发麻的手掌摊在膝上,满心疲惫,仰头?空望着房梁。
地?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他爬起来,来不及喊痛,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握住她的手。
这么久以来,每当他想?抢夺身?体的控制权,另一个谢流忱就会往手心划一刀,活活把他给痛昏过去,魂魄再不能和他角力?。
这本就是他的身?体,他却不能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她,用自己的口对她吐露心声。
他跌跌撞撞地?爬过来,想?要拉住她的手,为自己争取一个机会。
他摸了个空,心里一阵恼恨,失明?就是这样不好,他在她面前免不了丑态百出,她见了怎么会喜欢。
崔韵时十分?不解,他怎会醒得这般快。
谢二摸不到她的手,暂时放弃,柔声道:“是我啊,我不是上辈子那个与你有怨仇的谢流忱,我是落江后被你绑回私宅鞭打蹂躏的那一个谢流忱。”
崔韵时:“……”
她看着眼前这人脸上还带着讨好的笑,往后靠了靠,拉开和他的距离。
她听?明?白了,前世和今生两个谢流忱如今都在这一幅躯壳中。
可他说的这叫什么话?,她明?明?是羞辱他,把他带回去抽打的,他却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好像她是把他带回去金屋藏娇的。
两个谢流忱都是一样的不要脸,和不听?人话?。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准备给这个谢流忱也来一下。
谢二看不见,但他感觉到了崔韵时身?上即将抽打他的气息。
他马上大?叫一声:“等一等。”
他飞快道:“你讨厌那个谢流忱是不是,我有法?子解决掉他。”
崔韵时放下手,给他机会细说。
他却不说她想?听?的,反倒开始分?割自己和上辈子的谢流忱的关?系。
“韵时,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是无?辜的,你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他眼巴巴地?望着虚空:“我会做得比他好,也比白邈好,比任何人都?好,我比白邈更能扶持你,不管是内还是外,我都?愿意为你肝脑涂地?,我才是最好的。”
“那个谢流忱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白邈能做的事我更不在话?下,我也可以给你生儿育女,我还年轻,你摸摸我的脸,我很好看对不对?”
他将自己干净的侧脸往她裙摆上小心贴了贴,再度仰着脸看她,仍旧没?看对位置,还是望向?虚空。
崔韵时:“……”
她现下心情十分?复杂,有种被鬼缠上了的感觉。
这鬼不仅是死不掉甩不开的艳鬼,还总想?爬她床,时常说要给她生孩子。
她无?力?道:“你方才说的那个,彻底解决谢流忱的法?子是什么?”
“我可以制出一种丸药,能摧毁一个人的神智,到时候他都?变成痴傻之人,还怎么能暗暗缠着你?”
他的语气充满诱惑,好像比她还期待这件事发生:“你也不
用再怀疑身?边的每一个人,是否都?是谢流忱假扮冒充的,你可以过安稳的日子,让这片阴云永远离开你的世界。”
崔韵时凝望他这张脸片刻,道:“好。”
——
谢二用了十八日才制出丸药,只因前五日他视力?尚未恢复,什么都?做不了。
这期间,另一个谢流忱十分?安分?,没?有再在脑海里说一句话?,不仅默许了他所做的一切,还完全放弃了身?体控制权。
谢二终于能操控自己的身?躯了。
唯有丸药即将完成的那个晚上,另一个谢流忱要求使用这具身?体。
他在烛火映照下写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放入匣中,嘱咐谢二要将这封信交给崔韵时。
而后重新遁入了意识深处。
——
崔韵时如约前来,他们仍是在“成归云”的屋中相见。
在这样一个装满谎话?的屋子里结束最大?的谎话?,似乎也是件不错的事。
崔韵时一眼扫过去,便看见了桌上那只匣子,而后才是两?个瓷瓶。
谢二推出左边那瓶:“这是毒药。”
再推出右边那瓶:“这是解药。”
崔韵时:“我要解药有何用?”
谢二:“若有一日你需要上辈子的谢流忱为你解决烦扰之事,可以让他服下解药,令他恢复清醒。”
崔韵时不发一语,先去净手,擦干手上的水后,才从装着毒药的瓷瓶里倒出一枚:“吃下去就可以了?”
谢二微笑着点头?,觉得她真是体贴温柔,都?要和那个谢流忱一刀两?断了,还这样照顾他的习惯。
崔韵时:“那混在吃食中能起效吗?”
“不可,必须整颗囫囵地?吞下。”
崔韵时皱眉:“那他怎么会乖乖吃下?”
谢二笃定道:“你和他说,让他吃药,他就会吃的。”
就算是穿肠的毒药,他也会吃下去的。
谢二看她已经做好准备,道:“那我先让位了。”
崔韵时点头?。
谢二撑住头?,阖上双目。
她看着他,不清楚两?个谢流忱会不会拥有共同的记忆和感知。
待眼前这人慢慢睁开眼,崔韵时便明?白过来,他什么都?知道,两?个谢流忱能看见、听?见一样的东西。
谢流忱深深望着她,伸手将匣子推向?她时也没?有移开目光,像一段脆弱的蛛丝挂在她身?上。
徒有固执的姿态,实际上她一扯,就能将之扯断。
“上辈子我活了很久,知晓六十多年间朝局是如何发展的,历年发生的大?事我都?写在里面,有些时候该做什么选择,何时该明?哲保身?,何时该抓住机会冒险一试,你可以拿这个做参考。”
他说完,又道:“我不会害你,请你一定相信我,里面写的都?是真的。”
崔韵时将匣子拉过来,没?多看他。
谢流忱仍旧不放心,还想?再嘱托她几句,全是很多余的废话?。
天冷记得加衣,不能一味地?吃自己喜爱的油腻食物,不要纵着白邈,他要在外面厮混,她就跟着一起混到深夜。
他满心不舍,谁有他照料得细致呢,总是得他亲自看着,他才觉得她不会有事。
他想?了许久,终究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能再见到她已经很好了,他的存在才是她人生的缺憾。
他最该做的事,就是彻底消失。
他的眼皮渐渐支撑不住,意识像飘散的雪花,冰凉的触感落在他的魂魄之上,像父亲离去的那一日,寒意彻骨。
他想?抓住什么,可是连手都?没?有抬起,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掉出这个世界。
这一世太短了啊……
谢二睁开眼,他歪了歪头?感受了一下,唇角渐渐勾起。
事情办成了。
他一高兴,从架上拿起一壶梨花酿,斟满两?杯,推到崔韵时面前。
他嗅了嗅清甜的酒香,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话?都?跟着多起来:“酒不管闻着多甜,入口却都?是辛辣的,每回应酬不得不喝酒时,我都?悄悄倒了,一滴都?没?有沾,从未有人发现过,你想?看看我这一手吗?”
崔韵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也慢慢不笑了。
他明?白了,那瓶毒药里也有属于他的一颗。
他眼里忽然闪出泪光:“我不想?吃,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有犯错,为何都?要这样对我?”
崔韵时不想?和他过多分?辩有没?有错的问题,只简短道:“你也和他一样不想?放弃,会想?方设法?地?继续纠缠我,我累了,想?过些安生日子。”
崔韵时拿着那瓶药:“你要我来动手吗?”
谢二想?了许久,嗓音干涩道:“我自己来。”
谢二:“我有身?后事需要安排,不然会出乱子,让我写一封信可好?”
崔韵时同意了。
他磨开墨,写好一封信,交给屋外的元若后又重新回来,干脆地?倒出药服下。
很快就结束了。
谢二窝在圈椅里,崔韵时看他这么高大?的一个人,缩在里面时,却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谢二忽然睁开眼:“你若是有解决不了的事,一定要来找我,给我喂颗解药。待我将事办完,我会自己再服下那药,不会叫你为难,所以不要自己一人心烦,尽管利用我……”
他的话?没?有说完,嘴唇徒劳地?张了两?下,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崔韵时将桌上那瓶解药装入匣中,拿出那本册子翻了翻。
内容详实,字迹工整,要点全都?用朱笔勾勒出来,做了不同的记号。
第一页和最后一页还提醒她多抄录几份,以防遗失。
她忽然想?到,谢流忱若是给人做爹,或许会做得不错。
她抱起匣子,离开了这间屋子,彻底与他作别。
——
裴若望得知谢流忱变成傻子的时候,差点以为元若在和他说笑。
他忍俊不禁道:“你瞧着挺正经,说起玩笑倒是厉害啊。”
而当他亲眼见到了痴痴呆呆的谢流忱时,他猛搓了两?把脸。
“怎么回事?”他震惊无?比,“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五日前我见他还是好好的。”
元若转交给他一封信,谢流忱在信上写明?,是他自觉人生无?趣,才制出能损伤神智的蛊服用,叫他不要声张,也不用为他担忧,这是他自己期望之事。
而后又是洋洋洒洒对他和陆盈章的关?怀和嘱托,叫他小心一个叫闻遐的人挖他墙角云云。
裴若望拿着这信,看得既恶心又感动。
他怎么都?没?想?到谢流忱还会自我了断。
谢流忱明?明?爱死他自己了,觉得自己命苦,老天都?欠他的,恨不得活一百八十岁,活够本钱,怎么会选择这条路。
裴若望看着捡起鸟毛,用嘴吹着满院子转,还招呼他一起来玩的谢流忱,只用了三日便做下决定。
什么这是他自己期望之事。
谢流忱犯糊涂,他却不能看着他糊涂下去。
他要将他带去南池州,找人给他解蛊,等他一清醒,裴若望就要给他两?个大?嘴巴子,让谢流忱知道,掌他的嘴,也是他期望之事。
他将谢流忱拽上马车,给他装了一袋五彩斑斓的鸟毛,两?人就这样出发了。
一路上裴若望很后悔没?有带上元若和元伏,如果有他们同行,裴若望的痛苦就能多两?个人分?担。
因为谢流忱傻了以后十分?闹腾,会闷不吭声地?突然抓人头?发往后扯,也会在漱口时,忽然朝着他的脸吐水,吐完以后说自己是河豚。
裴若望气个半死,一边打他的脊背一边骂,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他的。
但傻子什么也不懂,傻子下次继续朝他的脸吐水,还会在他沐浴时把他的衣物扔去水中。
唯有给他一把剑,他才会安静下来。
一开始裴若望松了口气,以前没?看出来,谢流忱还有对兵器的热爱。
后来他发现不对劲了,谢流忱时常拔出剑,对着自己脖颈比划。
裴若望警惕道:“你做什么?”
谢流忱想?了很久,久到裴若望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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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都?不确定道:“我总觉得,好像割断自己的脖子,就能见到想?见的人了。”
裴若望一听?,一把将剑抢走?,栓在自己腰间,再不许他多碰一下。
第92章 第 92 章
两辈子以来, 崔韵时是第一次前往南池州。
白邈躺在她腿边轻声痛哼不止,她握住他的手?,让他依靠着自己。
她不知?该说他是太倒霉还是太莽撞, 才会招惹上那群苗人。
白邈当时跑来找她抱怨, 大?骂这?群蛮夷之人把他家客栈的发?财树给铲走了,不知?拿去?做什么。
他怀疑对方是特意给他家客栈找晦气的, 当即把这?几人骂了个狗血喷头。
然后?就被对方洒了一脸粉末。
白邈原本十分害怕被对方下毒了, 可是过了两个时辰也没什么事, 大?夫也看不出有问题。
所以他一下子有了胆气, 跑来找她诉苦, 顺便?惹她怜惜。
崔韵时都能想象那个场面,刚安慰了他两句,他忽然发?了急症, 浑身冰寒,冷得直打颤。
崔韵时便?知?他确实是被苗人下毒了,满京的大?夫都束手?无?策,她只能带上他去?南池州寻找解毒之法。
今日路过山下一间供过客歇脚的茶摊, 她补足了水囊, 又灌了一壶热水给白邈搂着取暖。
好在这?寒症不是时时发?作的,一日总会留几个时辰给白邈喘息。
崔韵时购得食水,准备妥当, 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继续赶路。
马车辘辘而去?,风将车帘轻轻掀起一角。
茶摊不远处的一棵树下,裴若望将最?松软的一块烧饼递给谢流忱。
谢流忱望着远处, 咬了几口,忽然啊了一声。
裴若望:“怎么了, 是不是吃饼烫到了?这?个饼太冷就会很干,你会咽不下去?。你拿来,我给你凉一下再吃。”
谢流忱的目光追随着那辆马车,小声道:“我不吃了。”
他心?里胀胀的,这?应该就是吃饱了的感觉。
他钻进马车里,闷不吭声地缩在角落里,掀起毯子将自己兜头罩住。
裴若望频频看他,天快入夏了,这?毯子实在多余,他也不怕把自己热死。
裴若望劝说过,可是谢流忱就要抱着,说这?是父亲给他的小毯子,他从小就抱着睡。
裴若望听得很唏嘘,谢流忱真是傻了,这?明明是裴若望从家中带来给他的,以防路上下雨,天气寒凉,可以盖一盖。
这?一路上,谢流忱一挨骂就伤心?,肚子饿也伤心?,以上两种情况,最?后?都会演变成谢流忱往马车里一钻,拿毯子蒙头。
裴若望琢磨出这?是难受、不高?兴的意思。
可现在他既没斥责他,也没饿着他,他为何又难过了。
裴若望深深叹气,大?口吃起了饼。
——
一路舟车劳顿,最?后?比她预料的还要早一日抵达南池州。
崔韵时想尽快给白邈解毒,他好少受些苦,整日听着他可怜的喘气声,她揪心?极了。
崔韵时找了城里最?好的客栈,将白邈安顿好。
出了屋后?,她掏了二十个铜板给小二,向他打听解蛊的门路。
小二将铜板收起来,殷勤道:“那姑娘可得尽快,今日就要找到。”
他手?往外一指,让崔韵时看那些写着奇怪文字的彩旗:“明日开始这?七日是伏神节,非常热闹,大?家都在欢庆游街,姑娘是找不到人给帮忙解蛊的。”
崔韵时点头,朝小二形容的巫医馆位置走去?。
刚走过一条街,她便?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流忱的外袍从左肩上滑下去?,挂在臂弯间,他一路走走看看,却不知?将它拉起来,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在人群中穿行。
崔韵时站住脚,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
他似乎是在找人,盯着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男子看,最?后?却站在一个包子铺前不动?了。
肉香弥散在蒸腾的白气里。
她看着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好像是馋了。
崔韵时不自觉就看了他许久。
她还从没见过他对着吃食咽口水的模样,诚然,他也是人,可她总觉得他不会为衣食享乐而喜怒形于色。
就算他在她面前又哭又闹又求,但他给她的感觉便?是他在自找苦吃,一旦他想通了,站起来收拾一下他自己,又可以做回从前那个谢流忱。
没有她,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损失,照样风度翩翩、坚不可摧。
对,他在她心?里,就像水一样,可以柔软到被她轻易打破原来的状态,却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伤害,留下长久的伤痕。
一名食客从包子铺里出来,牵着女?儿从他身边过,小姑娘手?里拿着的一小只灌汤包不慎掉在地上。
谢流忱望着他们走得越来越远,没有回来的意思,立刻蹲下身准备捡起那只灌汤包塞到自己嘴里。
崔韵时看不下去?了,即使她从前羞辱他,也不是用这?样恶心?的法子。
他到底是被谁带来南池州的,怎会让他过这?种日子,怎么能把他饿到捡地上的东西吃。
他若是清醒之时,宁可饿死也不会吃不干净的东西。
之前他外出办差,一整日都没有用饭,回来时饥肠辘辘。
元伏给他送上鱼羹,因?为忘记用盖子遮盖,就这?么敞着放了一刻钟,他都嫌空中的飞尘会落到里面,一口都没喝,催促着人将汤倒掉。
眼看他就要捡起灌汤包,崔韵时拿出一小块给白邈买的饴糖,打中了他的手?腕。
谢流忱浑身一震,缩起身子,只露出一只眼睛偷偷看,发?现地上又多了一块饴糖后?,开心?地伸手?去?捡糖吃。
崔韵时:“……”
她跑过去?把他抓起来。
谢流忱吓坏了,举起手?臂捂脸,好一会儿没觉着疼,才敢偷看她。
他看见这?人的脸,脖颈上忽的一痛。
他哇哇叫着捂住自己的脖子,以为会摸到一手?的血,可什么都没有。
他低着头想了很久,想起这?个人很讨厌他,他要走远一些,远到她看不见他为止。
心?里忽然又酸又苦,他更想吃糖了。
他刚弯下腰,想将那颗糖捡起来,再次被抓住衣领。
崔韵时将一整包糖扔到他怀里,又买了三个肉包,他全程都缩在旁边,一动?不动?。
崔韵时也没理会他,等包子放凉了才推到他面前。
两人分坐饭桌的两侧,谢流忱一口口地吃,越吃头越低,她只能看见他的发?顶。
头发?倒是洗得很干净,看来带他来这?里的人,多半是与他失散了,并非故意苛待他。
他头垂得太低,肉包卡住嗓子,他忍不住咳嗽起来,一副快噎死的模样。
崔韵时:“把头抬起来吃。”
谢流忱这?时倒是很听话,看起来不那么傻了。
等他吃完以后?,他立刻就要起身,像只老?鼠一样畏畏缩缩地想从她面前逃开。
崔韵时一敲桌子:“坐。”
他又坐回去?了。
崔韵时拿出那瓶解药,倒出两颗:“吃。”
谢流忱仍旧很老?实地吃下。
崔韵时看他的眼神从躲闪到逐渐清明,而后?他忽然撑住自己的头,难堪地和她对视。
崔韵时知?晓他恢复清醒了。
她手?里还保留着大?把毒药,随时可以再喂给他吃,如今这?个东西在她手?里更像是一种恫吓和遏制他的工具。
她言简意赅道:“白邈遭人暗算,中了苗人的毒,你可以去?看看有没有法子解吗?”
谢流忱再怎么样都比此地的巫医可信。
他自然答应,跟着她回了客栈。
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
身后?,连她的影子都没有挨到一点。
白邈这?会正是毒发?的时候,冷得给自己裹了几床厚被,见崔韵时掀开纱帘进来,刚要凄惨地哭两句,就见她身后?还跟着个陌生男子。
白邈一看那人的脸,只觉天都塌了。
这?等惊为天人的美貌,生来就是要勾姑娘魂的,崔韵时生平最?爱看美人,这?下怎么把持得住??
他顿时也不觉得冷了,一头靠进她怀里:“这?是你给我找的大?夫吗?年纪好轻呀,医术会不会不够可靠,还是年纪大?的瞧着更让人安心?啊。”
崔韵时失语片刻,他先前毒性发?作时,冻得上牙磕下牙,结果现在见到个有姿色的,不仅能瞬间坐直身体,还能条理清晰地说完整句话。
真叫她刮目相看。
男人的脑袋里都有大?问题。
她把白邈交给谢流忱,半个时辰后?,谢流忱拔出扎在白邈头上的数根长针,告诉她,毒性已除,白邈无?碍了,她可安心?。
崔韵时道了句谢,便?越过他坐到白邈床边。
白邈虚弱地伸手?给她,他想说一句特别的话,要让此时此刻变得特殊,让她记一辈子的话。
但是他想不出来,只能哎了一声。
崔韵时与他相识这?么多年,大?致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忍不住笑,捏了捏他的耳垂说:“我听到了,你说得很好。”
纱帘外,谢流忱看见这?么一幕,默默地背过身。
崔韵时哄了白邈几句,看他闭上眼,有了睡意,才走出来。
谢流忱还在等着她,他有要事与她说。
“你该赶紧离开这?里,上一回要带走我的人,便?是大?巫。你还记得在京城苗人占领的洞穴吗,那则有关于情蛊的旧事里,提到了大?巫这?个职位,大?巫在苗人中地位崇高?至极,更胜族长。”
“据我所知?,自从这?一位大?巫出现后?,苗人已经许久没有推举过族长了,她代行族长之职,是如今苗寨的实际掌权者。”
他长话短说,告诉她,这?里是大?巫的地盘,上次大?巫抓他未成功,他已经有了防备,大?巫或许会抓崔韵时,来要挟他就范。
崔韵时听完:“……多谢你一清醒就告诉我这?种好消息啊。”
她觉得他就是克妻,和离了都没用,重活一世都没用,走哪都克她。
谢流忱被她说得无?比惭愧。
他道:“我会继续再这?里呆两日,先不上路,大?巫的目标是我,我留在这?可以吸引她的注意力,保证她不会盯上你,你可以趁着这?段时间远走。”
崔韵时不想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直接道:“反正不要牵连到我,我这?就离开。”
白邈刚解完毒,不宜连夜赶路,更别说走夜路危险也不小。
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还是赶紧跑吧。
崔韵时立刻带上白邈和车夫,连夜踏上了回京的路。
谢流忱在夜色中目送她离去?,有风灌入心?口,吹着他心?里一整片破碎的冰河。
他摸着怀里她给他的那一小包饴糖,心?想她真是个好人。
他喜欢的人这?般好,无?论怎么想,他都死而无?憾了。
【完结】
第93章 BE结局结束
次日, 伏神节开始了。
裴若望站在?客栈前呆了呆,大街小巷全都是人,他怀疑全南池州的人都从家中出来?了。
他举目四望, 只能看见一大片人头。
几乎人人都上着彩衣, 下着绣着彩线的黑色裙裤。
裴若望和谢流忱此时也?是如此穿着,混在?人群中丝毫不显眼。
这整套装束还是谢流忱昨夜带回?来?的。
前日傍晚裴若望不慎和他走失, 心急如焚, 到处寻他。
这傻子长得这般标致, 若是饿了渴了, 被哪个女?子骗回?去?玩弄, 他的贞洁就没?了啊。
那裴若望就是最大的罪人。
好在?老天保佑,谢流忱没?有出事。
裴若望心虚又惭愧,对他的态度和善不少, 每当有呲噔谢流忱的机会,他都死死忍住,这辈子头一回?这么修口德。
他本不想出门?,谢流忱对他说了有关大巫的所有消息, 包括她往与?自己血脉相连之人身上种蛊, 随意?操纵、借用他们的身体说话做事的蛊术。
这是谢流忱觉得最棘手的地方,大巫始终藏在?暗处,只要找不到她的本体, 那么杀几个她的傀儡又有何用。
裴若望很赞同,所以他更觉得今日不该出去?,街市上的人这般多,就算他们要逃跑暂避锋芒, 都跑不顺畅。
谢流忱目光往周边一扫,道?:“她已经发现我的存在?了, 出不出门?都一样。”
而且,让大巫觉得他是可以费点力就能捉到手的猎物,她便?会专心盯着他一个,不会想旁的法子,打上崔韵时的主意?。
裴若望闻言,住了口,当作什么异状都没?发现。
两人顺着人流往前,不知不觉到了轻波桥下,今日所有铺面里都人满为患,唯独一个算命的小摊子前,人少得可怜。
只因算一卦便?要十?两,连凑热闹的人都远远避开这里,生怕不小心磕坏了案上的物件,被摊主讹上。
谢流忱望了望摊主,抬脚便?往那里走去?。
他拿出十?两银子放在?案上,摊主冲他点点头。
裴若望小声道?:“这小姑娘年纪还没?我们大,你也?信她能算卦啊?”
“我小时候见过?她,她那时算卦便?奇准,只是要价太高,极少人找她算。”谢流忱道?。
裴若望无法理解他这句话,这小姑娘瞧着才十?四、五岁,谢流忱若是小时候见过?他,她又怎会这般年轻,难道?是练了什么驻颜不老的功法?
若真是如此奇异,花上十?两,也?算值得。
摊主看了他俩一眼,却不把签筒放到出钱的谢流忱面前,而是放在?了裴若望面前。
裴若望顺手便?抽了一支命签,上书:否极泰来?。
摊主道?:“你人生顺遂,十?全八美,今年本有一大劫,但已被人化解,避过?了此难,从此便?再无坎坷,以后妻子对你百般疼爱,两个孩子又活泼机灵。除了四十?五岁时,你家姑娘喜欢上长嫂,你妻子训女?的时候你在?边上拦着,被误抽了两棍,你的人生没?有别?的缺憾。”
裴若望看她说话时有气无力的模样,觉得她骗人的架势都拿捏得不好,但说的话却是好话,他听着很舒坦。
至于女?儿?爱上大嫂的事,他觉着儿?孙自有儿?孙福,更别?说这还是这摊主瞎扯的,大概是觉得说得太完满,显得不真实,所以故意?加上的内容。
他也?拿出十?两,示意?摊主再来?一签,给谢流忱抽,让他听点吉利话,也?高兴高兴。
摊主却将那十?两推回?去?,懒洋洋的:“他抽不了。”
将死之人,已无命签可抽。
不是她做生意?的对象。
裴若望以为她在?耍高人的架势,一日只算一人什么的规矩,便?执意?推给她,还额外加了十?两。
一共二十?两。
摊主便?收下了,仔细地看着这人的脸。
和他的同伴相比,他的命算不上好。
差的命是缺多于全,好的命是全多于缺。
譬如先前抽签的他的同伴,便?算好命。
而眼前这人,亲缘尽断,半生孤苦,所求皆不得,还因为死不了,便?时常死去?活来?,这就是在?赊命。
越赊,命越差,可要是不赊,他不满十?岁就该死了。
这么一算,他也?没?亏。
不过?这些缺漏都不算什么,他身上最大的缺,是他与?人的姻缘打了死结,生生世世都要做对怨偶,连带着亲近的人都要跟着死伤。
因为太少见,摊主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
一对男女?要做一辈子的怨偶可是很不容易的。
两个人若处不下去?,往往半途就会分道扬镳,这段孽缘也?就结束了,花不了多少功夫。
能纠缠一生,到一方死了才算终结的孽缘,才是稀奇。
更何况他们还是生生世世都如此。
她活了
弋?
不知多少年了,却也?只见过?一对,那还是两百多年前的事。
那一对生下的孩子如今都还活着呢。
嗯?
摊主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大巫的打算。
用一对此世之外的怨偶,换另一对怨偶重归于世。
这样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也?叫大巫抓住了,真是坚韧不拔,不是她这样的懒骨头可以相比的。
过?了许久,摊主忽然?道?:“我是不是见过?你,在?你年纪还很小的时候。”
谢流忱点头:“难得大师还记着,那时我太莽撞,将糖葫芦掉到你的鞋上,坏了你一双鞋。”
“真是你啊,”摊主稍微提了点精神,“都活这么大啦。”
摊主仿佛给乡亲分腊肉一样,将签筒摆在?谢流忱面前:“抽吧,只不过?我事先说好,你是抽不出有字的签的。”
谢流忱的手微微一顿,无字命签,是命途断截的人才会抽出来?的。
在?欢天喜地的乐声中,他轻声道?:“那我不为自己抽了,我能否替别?人抽一支签?”
“自是可以,想着那人的名姓和模样,抽出便?是。”
谢流忱拎出一根细长的红签,看见第一个字时,他定了下来?。
崔韵时能抽中的是有字的命签,和他的状况不一样。
他心中受到莫大的安慰,又给了五十?两,再抽了一支命签,对摊主道?:“多谢。”
摊主笑着收起赚得的银两,将那两支签都留给他。
她收拾好摊子,汇入人群中。
谢流忱望着她的背影,再看着身边来?往的寻常百姓,他们正被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阻隔开,毫无察觉地走偏了路。
逐渐接近他的数个人,是大巫操控的傀儡。
他们正在?缓慢地缩小包围。
谢流忱回?身对裴若望道?:“时候到了。”
裴若望明了,正要按计划离开,谢流忱紧接着道?:“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他将最后给自己抽的无字命签交给裴若望:“假如事情结束后,这支命签上没?有出现字,就不用寻找我的尸首,我必是死了。”
谢流忱:“我想请你代?我去?看望一个人,每年都去?。但是不要对她说我死了,不要说有关我的任何事,就只替我看一看她的近况,再烧一柱香告诉我就好。”
“她叫崔韵时,是礼部员外郎崔家的第六个女?儿?,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最出众的那个就是她。”
裴若望怔住:“你说什么啊?”
怎么就突然?死啊烧香的,他有红颜蛊,根本不可能死。
“这崔韵时是你谁啊,怎么从没?听你提过?。”
“是我的心上人。”
“啊???”
裴若望知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可他太吃惊了,谢流忱也?会喜欢女?人吗,他什么时候抽空认识的姑娘。
谢流忱居然?还有这心思呢,他不是时常顾影自怜,心疼他自己都心疼不够吗。
谢流忱又重复了一遍他的嘱托,还零零碎碎加了其他细节,生怕他记不住似的。
裴若望听他托付后事一样的语气,感觉像在?做梦。
谢流忱交代?完,又看向?四周,道?:“你走吧。”
裴若望毫不迟疑,立刻离开。
谢流忱抬步缓行,有人聚到了他的身边,这些人悄无声息地推挤着他,不断地变动方向?行去?。
谢流忱任由他们将他带去?未知之处,直到一条长长的石阶前。
台阶上挤满了游人,人人都在?说笑、讨论近日的行程,或是抱怨有人踩了她的脚。
而在?谢流忱踏上台阶的一瞬,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
他们分站左右,像排演过?数次一般,让出一条道?路,给谢流忱通过?。
石阶上所有人同时转过?头看着谢流忱,脸上带着大巫特有的笑容。
那是长辈般的包容,慈和到了虚假的地步。
远远观望着这里的裴若望看见这一幕,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这就是谢流忱所说的,大巫能操纵被她种下蛊的血亲这一本事吧。
真够厉害。
他粗略一估算,石阶上至少有五百人。
五百多个完全受大巫操控,真正意?义上绝不背叛的兵士,还个个身怀诡技。
他们若要直接占领南池州,都能成功切断此处与?朝廷的联络,将之割裂出来?,暂时成为独立的所在?。
他沉住气,开始寻找其他可以避开眼线上山的路。
——
谢流忱顺着石阶走到了山顶,眼前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巫祠,雕作巨大的头颅之形。
他迈步进入,眼前的门?一扇扇打开,仿佛一张大张的鬼口,迫不及待要将他吃进来?。
走过?又一道?门?,门?在?身后轰然?关闭,眼前没?有新的门?打开,他知道?,他到地方了。
此处洞壁极高阔,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京城那个刻满各种蛊虫制作方法的洞穴。
只是那个地方是个粗糙的半成品,这一座恢弘明亮、刷满彩漆,充满让人放松的食物香气的殿宇才是最完整的形态。
“你来?了啊。”还是大巫那种随和的语调,一个瘦削的人影从高台上下来?。
伴随着这一句问候,几人拿着锁链上前,要将谢流忱铐住。
谢流忱不是毫无准备来?自投罗网的,他朝这群人扔去?一把粉末。
宽敞的洞中立刻响起一片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锁链掉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趁我还愿意?好好听你说话,说说吧,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为何要杀了我,掳走我?”
大巫从友好相助,互利互惠到突然?翻脸,必然?是有原因的。
而且东拉西扯一会儿?,裴若望也?好赶到,和他里应外合。
大巫捂着嘴咳嗽两声,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你的莽撞很让我生气。”
苏箬适时地给她送上一盏泛着甜香的果子露,大巫喝了一口。
“不过?我原谅你,像你的母亲一样宽容地原谅你。”她真诚道?,“我会告诉你真相,让你走得明白。”
她喝了半杯果子露,起身走到高得出奇的洞壁边。
谢流忱看着她走路一瘸一拐,左脚怪异地扭着,显然?是个跛子。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不同寻常。
他见过?大巫数面,近十?具躯体,她用的都是或强壮或灵活的身体,至少也?得是体力不弱的健康身体。
她不会用孩子的,更不会用一个腿脚不便?的。
她现在?这副身躯,瞧着连十?五岁都未到。
大巫就拖着这样一只脚,走到洞壁边,指着上面刻着的万千蛊术中的一则:“眼熟吗,你在?京城见过?的。”
谢流忱看过?去?,他自然?记得那则有关情蛊与?情毒的传说,在?那个山洞里,他曾将它译给崔韵时和薛放鹤听过?。
眼前腿脚有些跛的“女?娃”慢慢走了两步,自顾自说起了这个苗人耳熟能详的传说。
“两百多年前的大巫豢养了一个药人,许多药人因试药都活不长久,可这个药人却活了八年都没?死。后来?药人逃跑,与?人相恋成家,却被大巫找到,他杀了她的情郎,又将药人带回?去?,自此之后便?专心研制情蛊,企图与?药人相亲相爱。”
“他做出情蛊后给药人服下,药人便?与?他夫妻恩爱,两人还生有一女?。几年后的某一日,药人忽然?将二人的女?儿?当着大巫的面溺死,又杀了大巫,最后自杀。”
“女?娃”转过?脸,脸上的表情很怀恋,就像是想到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事:“那位大巫与?药人,便?是家父与?家母。”
“我的爹死了,娘又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他们都是爱我的,不然?也?不会用长生蛊救活我。”
“只是娘把我淹死在?水缸里的时候,她的力气不够大,我挣扎得太厉害了,所以左腿在?水缸边折断了。”
“这怪不了我娘或是我爹,只能说命中注定如此,生生世世的怨侣,可不仅仅是钻牛角尖、偏执、阴毒、自私自利那么简单的事。”
“命运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会在?二人的关系上打上死结,每一步都是往绝路走,看似随时都能停止,实际上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
大巫幽幽的声音在?洞中回?荡。
“有时候人很难反抗命运,因为人若是手脚残缺,自己很容易就会意?识到。但人若心灵残缺,便?很难自行发现,只能从心爱之人的远离和嫌恶中察觉这一点。”
“可你们不会觉得
?璍
自己错了,只会认为是对方的不是,是对方没?能让你满意?。因为你们不正常,你和我父亲一样都不正常。”
大巫仍旧用包容一切的语气道?:“这怪不得你们,因为你们也?是扭曲着长大的。”
她忽然?回?头:“你应当很明白这种感觉吧,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绝路,似乎自己每日都在?做很寻常的事,可忽然?有一天从爱人的眼睛里发现,原来?自己是个怪物,恶心得让人只想杀之而后快。”
大巫仿佛极想从他这里得到赞同的回?答,可是谢流忱没?有说话。
大巫一抬手,让人也?给他倒了杯果子露,说:“这是冷的,你可以放心喝。”
她还在?滔滔不绝地发出感慨:“所以我想,我的脚虽然?跛了,可是我不是一个畸形的人,我的心里充满爱,母亲给我的爱,父亲给我的爱,我是个健全的人。”
“这些孩子没?有父母,所以我就可以做她们的母亲,我是怎样被母亲爱着的,我便?怎么去?爱她们。”
谢流忱心想,难怪她会这样对待这些她眼里的孩子,看似温柔呵护,实则借用一具具身躯探入危险的境地,害了她们多少性命。
和那位药人母亲一样,一边爱着,一边折断脚,将之淹死。
她还大言不惭,口口声声说爱。
他忽然?对自己,对大巫都感到厌弃。
他失了耐心:“你还没?说,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对不住,我说着说着就偏了。”但是她脸上没?有一丝抱歉的意?思。
裴若望趴在?巫祠顶的琉璃壁上观察里边的情形,听到大巫这一段自白,心想这大巫可真是病得不轻。
大巫又转回?来?了:“我在?卷册和祭台上得到一些启示,嗯,用了你的血。一开始我只得到了一半的答案,我以为我献祭你一个就够了。”
“但昨日我得到了完整的答案,需要献祭一对和我爹娘一样,永远无法解开的怨偶才行。”
大巫指着莲花台上的两只坛子:“你看,那是我爹娘的骨灰,我给他们用了很漂亮的罐子吧。”
谢流忱看见了那两个罐子,他的心一下沉到底。
他一直确定大巫对崔韵时没?有兴趣,否则她不会数次有机会下手,却毫无动作。
现在?他却清楚地知道?,崔韵时和他都是大巫的目标,那么她现下或许已经落到大巫手里了。
仿佛为了应和他,大巫拍了拍手,两名健硕的女?子将崔韵时和白邈带了上来?。
他们手脚全被铐上镣铐,谢流忱见崔韵时身上没?有伤,她脸色却很难看,狠狠瞪了他一眼。
大巫将剩下的果子露一口气喝完,她抬手点起引魂香,打开一只陶罐。
蛊虫盘旋着飞出,绕着香气飞舞不散,等到魂魄降临时,便?能飞结成队,为她指引魂魄的方向?。
一女?子举刀架在?崔韵时脖子上,无声地威胁谢流忱安分些。
大巫笑着对他道?:“快开始吧,你该上莲池了。”
谢流忱看了崔韵时一眼,慢慢踏上石阶。
大巫望着他一步步向?上,眼睛慢慢晕出柔和的光。
母亲啊,快回?到儿?的身边,再帮我束一束腰带吧。
就在?这时,一只火箭忽地洞穿琉璃壁,疾射入那举刀的女?子心口,火焰烧灼衣物和皮肉,焦臭味迅速弥散开来?。
大巫猛然?从梦中惊醒,她惊慌了一瞬,马上镇定下来?,要去?抓崔韵时。
又是一支火箭穿来?,射中另一个看守崔韵时的人,谢流忱趁机抢了她腰间的弯刀,随后往地上淋了一线浓缩的火油。
中箭倒地的两人身上的火瞬间烧得又大又旺,火势蔓延,一发不可收拾。
谢流忱砍断崔韵时手脚间的锁链,她恢复自由,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抢那两个骨灰罐。
一个抱在?怀里,另一个给谢流忱,而后抢了另一把刀,砍断白邈的锁链。
大巫发出一声惊叫,大批的守卫从四面八方围来?,崔韵时高举起骨灰罐:“都让开,不然?我松手了。”
众人并未动作。
崔韵时猛然?转头看向?大巫:“还不让他们退开!你这个女?儿?何其不孝啊,居然?连娘亲的骨灰都置之不顾,非要逼得人将它砸碎了不可,我若是你娘,一定不认你。”
大巫被她刺激得双目发红:“都退下!”
所有人远远退开,三人前方再无阻碍,立刻逃命,蹿出了大殿,空中只留下一句:“别?追过?来?,我会将你爹的骨灰留在?巫祠门?口,至于你娘的,等我安全了,再寄还给你。”
大巫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带着她的爹娘跑了,差点喘不上气。
她立刻喝道?:“去?追,去?把他们抓住,小心骨灰罐!”
她跛着脚急走两步,追不上大队人马,苏箬跑来?背起她,往前直冲。
崔韵时听着身后的追赶声,她这辈子从没?搂过?骨灰罐,更别?说还搂得这么紧。
等到跑完了一半的路,大巫仍旧紧追不舍,崔韵时知道?,摔第一个坛子的时候到了。
她和谢流忱互换了骨灰坛,啪地将大巫父亲的那个坛子砸了。
“这就是你不听我的话,非要追来?的下场,”她责骂道?,“跟你的父亲道?别?吧。”
大巫惨叫着往前扑,想接住飞扬的骨灰,眼中几乎要滴出血来?,她靠着长生蛊活到现在?,为的就是一家团圆。
她将父亲保管得这般好,怎么会这样,上天怎能如此残忍。
一阵风吹来?,吹得满地骨灰乱飞,崔韵时:“你爹被吹飞了,好孩子快捡吧,再追着不放,你娘也?是这个下场。”
说完三人继续逃跑,一刻都不敢耽误。
洞中的温度越来?越高,火势蔓延得极快,崔韵时全身冒汗,听见身后极远处的殿宇里传来?还未来?得及逃生的苗人的惨叫。
他们若再不快跑,他们也?是这个下场。
一道?奇怪的轰轰声,像是洞穴里回?荡的巨风,伴随着大巫的吟诵声而起,谢流忱脚步一顿,忽觉不妙。
不等他们再往前踏出一步,整个洞穴都开始摇晃,山壁开始落下簌簌的泥沙和碎石,崔韵时连头都没?回?,拉上白邈直往前冲。
就是这一瞬间的差距,巨石滚落,隔开了这条通道?,谢流忱在?里面,崔韵时和白邈都逃过?这一劫。
崔韵时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没?有迟疑,继续攥紧白邈的手臂,朝前狂奔。
她的腿都僵了,可求生欲让她跑得更快了。
谢流忱看着将眼前生路封死的石头,他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她做得很好,若是再慢一点,她也?会被堵在?这里。
他毫不怀疑她能否安然?逃出,他袖袋里还放着一支有字命签。
他已经从那支命签上知道?了结果,他会死,而崔韵时会活下来?。
幸好他已经安排好后事,他拜托过?裴若望,将来?不要告诉她,他已死的事,这样她就不会被迫接受他的好意?。
这一切麻烦本就是他带来?的,她不应该背负上所谓的“恩情”,在?往后的日子里同情他,原谅他。
他看了面前的巨石两眼,仿佛能看见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而后他转身朝着大殿走去?,今日这跛脚的女?童,必定就是大巫的本体。
祭祀需要血亲的血肉,所以她才换回?自己真正的身体。
他要去?彻底解决大巫,摧毁她的本体。
从今往后,大巫便?会和他一起,从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不留一点后患,再也?不能找崔韵时的麻烦了。
她会有安生太平的日子,这就是她的愿望。
——
崔韵时和白邈跑出来?后也?没?敢停,一直狂奔到山脚。
而当
弋?
他们到了山脚没?多久,山顶的洞穴便?崩塌了。
崔韵时并未停留,一路赶回?了京城,休养了半个月。
就在?她去?国子监上课的那一日,她收到了谢流忱的信,说他侥幸在?洞穴坍塌之前逃脱,从今往后将永远远离她,祝她一生顺遂。
崔韵时将信烧了,并没?有当一回?事,谢流忱说不出现在?她面前的话都说多少回?了,他从没?遵守过?诺言。
然?而这一回?他倒是守信了一次。
第一年……
第三年……
第六年……
过?了十?年,他都不曾在?她眼前现身过?,似乎曾听人闲谈时说过?,他如今云游四海,再不回?京,过?得很是逍遥自在?。
而这一日,她与?白邈因故来?到南池州。
今日恰好是六月十?六,正是十?年前那场惊心动魄的逃亡的前一日。
听说那个坍塌的洞穴在?喷出火后,不知为何出现了很多火金矿,但没?有开采多久,又突然?变成了湖泊。
实在?是很玄妙的一件事。
白邈正带着孩子折花枝,这两个孩子都是从善堂领养来?的,白邈从前不怎么靠谱,带起孩子来?倒是没?出过?差错。
于是崔韵时很怀疑他从前在?她面前犯错是不是故意?的,就为了少干点活。
她刚要去?湖边洗净手,便?遇见了陆盈章与?裴若望这一对妻夫。
她与?陆盈章同朝为官,素日虽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但也?算过?得去?。
但裴若望似乎有话对她说,让陆盈章走开一会儿?。
崔韵时等着他的下文,裴若望却迟迟没?有想好如何开口。
他还记得谢流忱的嘱托,别?让崔韵时知晓他已死。
但是他想,十?年过?去?了,让崔韵时知晓他的死讯,请她给他上一柱香,谢流忱收到,应当会很开心的吧。
裴若望便?这么说了,问:“崔大人可否给他上一柱香?”
崔韵时想了想,谢流忱这个名字被埋在?记忆深处,她如今万事顺心,已许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
她依稀记得他很美,可当她想要回?忆他的面容,却已记不清他的脸。
时间带走一切,就连那样绝色的容颜都在?她的记忆里褪色。
仅仅过?了十?年,往事便?已化作云烟。
她自己都快想不起来?,她曾和他做过?六年夫妻。
她说:“不必了,我并不是他的朋友。”
她顿了顿,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他找到了解除红颜蛊的法子,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裴若望瞎编到一半,想起谢流忱托付过?他,别?让她知道?他的死和她有关。
他又用一种嘲讽的语气,狠狠地奚落谢流忱:“除了他自己想死,谁又能要他的命。”
他看她并没?怀疑,又指了指眼前这片湖泊:“我将他的骨灰撒在?他的故土,就在?这片湖里。”
裴若望其实找不到他的尸骨,但谢流忱既然?死在?这里,那这里便?算是他的埋骨之地吧。
崔韵时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裴若望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着离开。
崔韵时在?湖边站了一会儿?,摘下一片叶,折了只叶子舟。
这些年,她有时会折叶子舟来?哄白邈和孩子,做得多了,手艺越发的好。
她将它送入水中,动了动唇,很轻地说:“谢流忱,早日安息吧。”
她在?心中默默道?,若有来?生,只望生不相见,死不相逢。
这话她没?说出口,因她觉着,若是他真听到了,大概是会哭的,就更不能安息了。
白邈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过?来?:“去?,去?找娘亲玩,让爹歇一歇,爹的脸都累糙了……”
崔韵时立刻小跑几步,逃脱带孩子的苦差。
她早说应该再带两位嬷嬷来?一起照看孩子,是白邈非说只想一家人一同出行,所以没?带。
“快,娘这是叫你们来?追她,快去?吧。”
“你怎么越来?越奸诈了,我从前可是看你笨才看上你的。”崔韵时回?头扔了他一朵艳红的花。
白邈笑着接住这朵花,戴在?了鬓边。
湖中水声漫漫,流淌而去?,与?岸上之人再无交集。
一家四口在?南池州待了两日,便?回?了京城。
而后四十?多年,他们都未再来?过?南池州,此地离京城实在?太远,又无她的故人,有何来?此的必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