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女到诸侯(春秋)》 1. 第一章 序章(一)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冬,王与随女君盟于随,寻瑕之盟也。”——《丹阳行记·庄王十四年》 祭过天地,以血为誓,重申两国亲好之盟约后,便是宴飨。 宗庙就在内城西北侧,行至核心宫城的路途并不遥远,但为向国人们彰显两邦友好,随国的女君刻意邀请了楚王旅与她一同乘车。六匹马在车前缓慢行走,实为僭越,但周王室的尊严在如日中天的楚王面前都犹如萤火,更何况早已实为楚国附属的随国。 马车内本是一片沉寂,楚王旅却突然开口:“此处宫城虽不如楚地广阔,但却精巧许多。” “确是如此。”女君应道,“王上应是从未到过随都,如今恰是冬日,国内无事,倒可以多留些许时日。” 她脸庞微微倾向另一侧,阴影覆盖之下楚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确定的是,那既无面对强国君主的畏惧,也没有身为附庸的谦卑。女君手中则把玩着腰间的玉玦。此物本是男子所用之饰,象征君子遇事能作决断,但如今挂在她身上也无半分不宜。 楚王的威势随着目光袭来,女君只是挑眉看他一眼。她的眼尾出现几道细细的纹路,流露出笑意又随即阖下眼帘,喟叹道:“离开故地似已有十五年之久。” “哈——”楚王喉咙里滚动着似笑非笑的声音,“那君上可愿归楚?” 女君终于正面与他相对,眉目弯弯,口中却坚定地拒绝了他:“不愿,多谢王上好意。” 马车吱呀吱呀的声音不断响起,让车里转瞬即逝的交谈和长久无言的安静都不显得异样,车队已行至宫城,逐渐缓慢下来。 楚王站起身即将离开,宽大的袖摆扬起,玄底丹纹的颜色占满了女君的视线。似乎是感觉到什么,他下车的动作顿了一下,再次问道:“加,与吾同归?” 女君,也就是芈加再次摇了摇头:“不可,兄长。” 她看着楚王旅的目光满是温情,那是对少女时光的追忆与旧日情人的怀恋,缠绵悱恻、绵延不绝,却在转过身的刹那间消失。她踩着奴隶,在楚王之前先行下了车。 随国虽是周王室的正统后裔,却早在四十年前就已沦为楚国属国——当然,名为盟国。十五年前,楚穆王将夫人所生的次女嫁与随国国君以示盟好,可惜这位年轻的随侯缠绵病榻,不过两年便过世了。随国此后便由他的夫人执政,也是事实上的新任随君。 国内的姬姓宗族当然不愿,可惜强楚在侧便也身不由己,只得从了;甚至连远在洛邑的天子,也只当是不知楚人作派,在惯例的朝觐文书中承认了芈夫人的地位。可见得当今之世,彼消我涨,不过如是。 女君与如今的楚王旅虽非一母同胞,却都是由女君的母亲唐姬夫人抚养长大,兄妹之间感情深厚,这是各国都有所耳闻的。自楚王旅亲政,伐陈、征陆浑之戎,都少不了女君提供的物质支持。 随国地处要害,交通便利,物资丰饶,它曾是楚国心腹大患,如今也是楚国对外征伐的重要基石。 除了随国外,楚国以北亦有如唐姬夫人的母国唐国,楚王旅之母蔡姬出身的蔡国等小国,均为周王室的叔伯之国。 这些地处南北之间,遍布江淮之际的姬姓诸侯曾经是周王室控制南土的重要据点,如今却一个两个都和楚国这群南蛮结了婚姻。哪怕谁都知道姻亲这门关系不够安稳,也足够代表风向了。 冬日是闲时,素无战事,但也不足以让楚王大张旗鼓来见她这个旧情人。女君心中清明,楚人一至她便仗着王女的身份从记国事的外史那里得到了正式记载,“寻瑕之盟”。 瑕之盟,应当便是随国最后一次叛楚为斗谷于菟所败后签订的盟约。然而对女君而言,瑕地唯一能令她记忆深刻之事,发生在十五年前。 贵族之间的婚嫁自有一系列礼节仪式,男子必须亲至女子之国迎娶便是其中一条。除天子外,哪怕是诸侯国君之尊也需亲身迎接,尽管这些年诸侯多只是亲临边境;与此相对,送嫁者亦有规矩,嫁国君姊妹与公子便有所不同。但是从无国君或嗣子亲送之理。 然而十五年前,王子旅却亲送自己的妹妹到了随国境内的瑕地,这不由让人想起昔日鲁桓公夫人文姜之事。 世人皆知随国女君是楚王旅之妹,但他们之间的暧昧关系也多有流传,为各国贵族所耻笑,以为南蛮无礼之事。事实却是,比起那位文姜夫人不但与其兄齐襄公私通、还任由情人害死自己的丈夫,芈加与楚王旅实非亲生兄妹。她是唐姬与楚国令尹子扬之女。 步入殿中,女君请楚王旅坐西——这是最尊贵的位置,又自行落于正北席上,众卿大夫也各入其位,宴会便正式开始。宗庙里早已完成了一系列仪式,此处自是只行欢乐之事。 几名小臣抱来漆鼓置于大堂之中,朱黄衣物的女子成列袅袅步入。随着乐曲声起,女子们轻灵地跳跃于不同的鼓间、上下,衣袂翩然好似流云,令人目眩。 这是楚地的乐舞。 “王上可还满意?”一曲暂歇,女君问道。她向领舞的女子略微点头,女子便转向楚王旅案侧,挽起衣袖露出莹白的手腕,为他斟满了刚饮下的酒。 众人看着楚王旅的视线从爵中酒液上离开,他之前似乎并未欣赏这场难得的乐舞。又看他目光逐渐向上,在与女君双目相对之前顿住,接着回到案前的女子身上,一把搂住她的纤腰。女子小声惊呼,楚王竟是以绝佳的臂力使女子的身躯越过了案上酒食,径直落于他怀中。 这着实是有些无礼了,随国众人都不由暗自皱了皱眉。 楚王旅面上满是漫不经心,他低头在女子如云的乌发上闻了闻,最后才望向女君笑道:“夫人所赠,自是满意的。”< 2. 第二章 序章(二)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叔妫正是舞伎中为首的美人,经过刚才的遭遇她有些失色,勉强走上前去搀扶住楚王旅。对方身材高大,远非她能抗衡,但她试探性地向下迈了一步,楚王旅竟也没有执着,便顺着她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陈人?”楚王旅搂过叔妫。妫姓是陈国国姓,就如芈姓正是楚国国姓。他握住叔妫的下巴端详她的面庞,最终下结论道,“无息夫人之才,亦无息夫人之貌,无趣。” 女君听闻冷笑一声:“她如何能与息夫人相比。” 息夫人是楚文王夫人,楚成王的母亲,出身陈国。她原是息侯之妻,故称息妫,据说正是因其美貌,楚文王才会灭息,后便将其带回并娶之。细说来,她实为二人曾祖母,这般轻佻之辞颇为不当。 “祸国之色,有何不可说。”楚王旅又看似爱怜地抚摸叔妫的嘴唇,哪怕她颤抖得越发严重也故作不知,“女君既得陈女,可曾听闻……夏姬?” 此名一出,在场男子无不显出几分好奇之色,倒也并非为美色所惑——他们甚至从未见过夏姬。只是楚王旅习于美色,却刻意提及夏姬,不由得让人心生异样。 与此相对的是,叔妫眉头一皱,厌恶之情闪过,这一幕清楚地倒映在楚王旅眼中,“看来寡人新得的美人儿有话想说,诸位不妨听听。” 叔妫面露难色,顺着楚王旅的力道站起身,但却故意依偎在他身旁,低眉顺眼地柔声道:“大王毋为难妾……啊!”她被楚王旅猛地甩开摔倒在地,又被抓着头发拖了回来,不由发出一声惨叫。 女君拂袖而起,案上的酒食器皿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她略侧过脸,不想被人看见这一刻的怒色,这一举一动都是演给她,做给这席上众人看的。 真是欺人太甚。 可她偏偏不能如何。只她嫁来随国的这短短十余年,郑国在晋、楚之间挣扎求存,一日服于晋,一日又降于楚的艰难处境已足以让她清醒。 如若失却强楚的庇护,哪怕她早已在随国站稳脚跟,也不得不放下自己的尊严向强者乞怜。况且她如今能够作为一国之君、而非以太后之名摄政亦完全赖于楚国的支持。她可以仗着她所拥有的的权势与熊旅言语机锋,却终究不能在明面上违逆他。 她不配。 这便是小国的悲哀。 芈加深吸一口气,款款走下,来到楚王旅面前敬他一杯酒。直至现在,她才真正地在时隔十五年后,重新打量了一番熊旅。相比于她离开楚国时,他相貌成熟许多,体魄也更为强健,但鬓角掺了一些白发。面上常带笑意,压迫感却极重。 楚王旅松开叔妫,端起酒并未饮下,而是仰着头,刻意用狎昵的目光上下扫视面前的女人,道:“陈平国、孔宁和仪行父都为夏姬所迷,寡人却不认为夏姬能与夫人相比。” 那是自然,当今天下,九州之间,又有哪个女人能够拥有她这样的权力呢?女君昂首不再看楚王旅,眼角余光见他喝下了她敬的酒,这便算是过去了。至于眼前男人表现刻意的恶欲,她其实并不感到被冒犯,甚至还对此十分满意。 这表明他在意当年的旧事,亦说明他对她的恨意并不能及得上其他感情那么深刻,那么她便不必担心因为楚王旅不计后果的报复而失去手中的权力。否则,不论是只谈国家之间的利益、或是只谈他们之间的仇恨,他都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啊,十五年前的云梦之会,直至今日,她依然会因为想起往事而感到愉悦。她不介意向熊旅表现出这种愉悦。 “王上究竟为何而来,何不明说。”女君拿起楚王旅案上的尊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也不理会对方便一饮而尽。 她的思绪不断变动,一方面衡量熊旅所说图霸中原之事于随国的得失,一方面短暂停留在方才熊旅给她的难堪,一方面也回忆起他二人少年时熊旅的青涩模样,情绪呈现一种诡异的兴奋。 “陈国将乱。”楚王旅却不再装模作样,望向与他对坐的随国众人。他只要不笑,便显得格外庄重威严,“寡人与诸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晋楚之争,诸位不可置身事外。” “言尽于此,今日之酒便饮罢了,寡人实欲与美人共度良宵。”轻松的神情随着这句话再次出现在他面上,楚王旅抱起叔妫便径自离开,看也不看女君一眼。跟随他前来的楚国人也悄然跟随其后。 就在楚人即将全部离去之时,又听已至殿外的楚王旅朗声道,“大工尹不若也早些归去罢!”之后便是一连串笑声越来越远。 女君回首看向随国的卿大夫们,他们大多面色如常。无须称奇,随国从于楚国已有四十年之久,距离北边同姓的强晋着实太远而又与楚太近。 若是为楚王旅这一句警告而忐忑不安,有所 3. 第三章 序章(三)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无论是在芈加的梦中还是记忆里,随侯来朝的那日都很平静。当时的随侯名求,颇有德行,治下清明。他虽服从楚王的统治,但事实上除了向楚国朝奉,两国之间并无明确的隶属干系。楚王出征、败阵从来都与他无关,哪怕他已逝的妻子芈渔便是楚女,甚至是楚王商臣的姐妹。 例行的仪式后男人们去前堂议事,熊旅年岁渐长亦作陪同。芈加只有一姊,贱妾所生,一向避人,早早便回了居所。另有两弟尚幼。她只陪了母亲一会儿,便被对方数落她毫无贵女的样子,实在不耐,便悄悄去了前堂。 这是一个血脉决定一切的时代,出生的那一刻,高低贵贱便已刻入人的一生,贵者拥有一切特权,并服从于更高贵者,贱者甚至连自己的姓氏都不配拥有;这又是一个变化动荡的时代,有野心的人追求更多的权力——前提是他们从不曾卑贱至泥土之中。 嫡长子原本名正言顺拥有一切,因为礼法桎梏规范着所有人。但是随着周王室衰微,他们制定的社会规范也有所动摇。有心者开始有所行动。不提远事,只说近些年,骊姬构陷太子申生,又逼走公子重耳和公子夷吾之事便随着晋文公的霸业遍传九州。这便是礼崩乐坏了。 可是却从没有一个女人想过自己去当这个君主,她们永远只想着让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兄弟当上国君。可能这便是习俗。就如男子明明有姓有氏,他们永远只称氏,对女子却称姓一般。姓以别婚姻,氏以明贵贱,女子在这个世上的责任便是婚姻,以婚姻为他们的父兄带来更多利益。 芈加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当她走入前堂却被召唤至父王面前,与一名看起来病弱的少年相对时,并不意外。 “加,此为随公子宝,汝之夫婿。”楚王商臣笑不及眼底。他相貌平平,本不引人注意,细看却会被他的气质所惊,进而知晓此人绝非易于相与之辈,甚至最终忽略他的相貌。 闻言芈加应了一声,落落大方地坐于楚王商臣身畔,毫不掩饰自己打量公子宝的目光。嗯,样貌文秀,身材瘦弱,面色苍白,不时咳嗽并着气喘。他能活到她出嫁时吗?亦或是,他能活到她的孩子长成,继承侯位吗? 难道父王正是作此考虑,不然何以解释让她嫁到随国之事。随国重要,却没有那般重要,不足以让楚国连嫁两代王女以维持彼此盟约。又或者她想左了,父王真是为了她的未来考虑?一个受控于她母国的重要小国,对她而言确是婚姻的最佳选择。 既由不得她选择,便也不必多想。见公子宝含蓄地对她微笑,这场未婚夫妻之间的相看应是结束了。 芈加揪住楚王商臣的衣摆摇了摇,见原本与随侯求一齐观看舆图的对方回头,她故作羞涩地一笑,便一溜烟儿跑了出去,离开还不忘拉走原本静立在一旁的王子旅。待二人走远一些,芈加回了一次头,两位国君低声含笑,正在交谈着什么,而年长些的公子宝,则偶有开口。 “旅,你觉得怎么样。”已经跑了出来,芈加便松开了拉着熊旅衣袖的手,始终保持在对方近前的位置,径自向着宫城外走去,漫不经心地问道。 “唤我阿兄。”熊旅皱皱眉,“为什么问我?那是你的夫婿。” 一阵沉默。 二人脚步不慢,很快便出了宫城。通常一国之都自内向外应是宫城、内城、外城的组合,但是郢都目前只有宫城城墙,外出后离开主要聚居区便到了近城的郊外。 此处所居都是一些奴隶和野人,聚落相对比较分散。他们很快便到了平日里钓鱼打猎的水泽,芈加向前两步伸手拨开岸边的芦苇,蹲在湖边看着自己的倒影。 “你不开心?”熊旅好像意识到什么,“你不愿嫁给他?” 芈加手指摇晃搅碎自己的影子:“不嫁给他亦有旁人,谈什么愿不愿。”她感觉到熊旅蹲在了她旁边,但不想看他。 “水冷,别多碰。”偏偏对方还在说教,分明只大她三日,熊旅却始终自认为兄长。 芈加撇了撇嘴,缩回了手,在熊 4. 第四章 序章(四)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是了,这是她的孩子,她应该爱他。 女君这样想着,站起身接过公子宝手中的灯,又扶他坐下,倚靠在几上。而她站在一旁,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他。 公子得依然在咳嗽,仿佛要咳出血来。他是早产儿,先天不足,有早夭之象,可能与他父亲一向身体不佳亦有关系。尽管如此,女君费尽心思,还是把他养大了。 但是她很难爱他。 育有公子得是女君统治的前提,如果没有这个姬姓血脉,一个外姓人哪怕背后有楚国雄师支持,她也没有资格成为随国之君,除非杀尽姬姓宗族。只是这和兼并随国已无区别。 可他也是她统治的威胁。随人大多渴盼公子得即位,认定她在位必将向楚国出卖随国。多可笑啊,这般言语间仿佛随国从不曾屈服于强楚。 而即使把权力争夺放在一边,女君对公子得的感情也是复杂的。女君如今三十有三,若是野人,恐怕一生都即将走到尽头,她却依然堪称风韵犹存。说得更直白一些,她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几乎能够保持样貌如初。因此,女君一生最大的痛苦,便是来自于公子得。 芈夫人孕时,正值楚国王权迭代之际,父母已逝,熊旅一时也难以顾及到她,因此教她受了暗算。 只因公子宝即位后身体每况愈下,他又是独子,故而在与她成婚之前便聘一姞姓女为次妃——周人之祖后稷的元妃便为姞姓,因此周人认为姬、姞通婚能够子嗣繁盛。这当然不合礼法,大约便是欺楚人不知礼罢。 然而姞姓次妃并未能为随侯宝生下一儿半女,反倒是让芈夫人后来居上。便是因此损害了她及扶植她的势力。 自有孕以来,芈夫人的不适反应就十分严重,想是个人身体原因。然而她的情绪亦十分激动,这引起了她的陪媵、也是她的长姐的注意,找到了与他们一同前来随国的巫。巫本神职,平日里行踪不定,起初芈夫人并不以为然,直到巫确实发现了问题。 她几乎是在癫狂中熬过了孕期,又在生产时几乎死去。如今让女君去回忆那段年岁,她甚至是记忆模糊的,也许这正是身体的自我保护。 直到她产子后死里逃生,又与彼时楚国当政的若敖氏达成协议,才算得了安稳。即使如此,一旦想起这段往事她便如鲠在喉,这一切都让她实在无法如别的母亲一样,与自己的孩子亲密无间。 若敖氏是楚先君若敖的后人,统称若敖氏,事实上主要由斗氏及其支系成氏构成,是楚国王室旁支的大族,自成王时令尹子文执政便掌楚国军政大权。芈夫人之所以能够得到其庇佑,首先是因其亲父令尹子扬正是斗氏族长斗般。但也并非如此简单。 女君把灯搁在一旁为公子得倒了一杯蜜水,看他双手捧杯慢慢喝了一口,又伸手顺着他的背脊。相比于她梦中回忆起的更加年幼的熊旅,这个孩子竟还要瘦弱些。他实在很像他的父亲,若非如此,女君每念及随侯宝,几乎只觉得那仿佛是个陌生人。 随着公子得咳声暂歇,她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母子两人之间又是沉默。 半晌,公子得又咽了一口蜜水,随即笑了一下,声音因为久咳而有些沙哑:“母亲,这蜜水好冰。”他伸手拽了拽母亲长长的发尾,有几分依恋。 女君弯下身一把夺过公子得手中的漆杯,顾不上自己还在对方手中被扯痛的头发,斥道:“明明知晓是冰水还不放下?”她有点恼了,暗道怎么这般不注意身体,又转过身把漆杯放在一旁。 “无妨的。”公子得站起身,还未等女君转回来,便趴在她背后,双手环抱住她。不知是否是身体不够康健的缘故,他身量也很小,十三岁了甚至还不如女君的肩膀高。他在母亲背上蹭了蹭脸,很小声地说道:“母亲是不是要归楚了。” 女君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你盼着我早日归楚,你就能即位?”被紧紧环抱着的姿势让她脱不开手,笑骂道:“是不是要我也与你发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松开。” 公子得哼了两声,才松开双臂。他看母亲回过身来,作一副乖巧状,嘴里却不饶人:“郑庄公才不似我这般无用,受母亲掣肘,他可是在母亲偏心下还成功处理掉了想与他争权的弟弟。若非我没有兄弟,不然哪里能轮得到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又咳了起来。女君按住他示意他噤声,他却还是在咳声中挤出几个字,“何况……即使咳咳……也……咳咳咳未及黄泉就……” “闭,嘴。”女君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一字一字道。 少年时与兄长一同习得六艺娴熟的女人,远非她在旁人面前所表现得那般柔弱无依。只是她和楚王旅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女君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也无法如平日里一般冷静。 女君不顾身上未曾换过的华丽衣裙已被蹂/躏得褶皱脏污,双手横抱住公子得便往他们的居处去。书房外候着公子得的近侍师颂,他是女君的陪媵改嫁所生之子,亦是心腹之人,对此场景并不感到意外,而是提着灯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 “母亲!”情急之下公子得的咳嗽都停止了,“放我下来!” “你可以再大声些,这里距离楚人的行馆并不太远,把他们都喊来见过我们未来的随侯。”女君面不改色地奚落道。 被这般嘲笑后公子得安静了片刻,继而反唇相讥道:“君上都不怕见旧情人,孤这个病秧子世子又怕什么。” 太安静了,他本以为母亲会很快说得他哑口无言,却未料到对方就此闭口不言。寂静的夜色此时被无限放大,仿佛能将他们母子吞噬。公子得抓紧母亲的衣袖,亦不再开口。 直到进入房间,重新站在母亲面前,公 5. 第五章 教学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子文之传政于子玉也,蔿贾不贺,曰,举以败国。”——《丹阳行记·成王三十九年》 楚成王三十九年,发生了两件看似无关紧要,却对楚国影响深远的事情。其最重者,当为太子商臣喜获麟儿。另一件事看似轻描淡写,却与前者一起揭开了新时代的序幕,即其年尚幼的蔿贾初次崭露头角, 五月初五,恶日,太子左媵蔡姬产下一子,名旅,为太子长子,也就是日后的春秋霸主,楚庄王。 由于蔡姬生产后血崩而亡,又恰逢太子元妃唐姬晚三日产下一女,太子商臣便将二子皆交由她抚养。 唐姬对此颇感不耐,她身为公室出身的姬姓贵女,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要亲自哺育儿女,居然没有人为她准备一个乳娘。而所要哺育的其中一个甚至并非自己亲生之子,还刚克死了自己的亲母!但她不敢向太子商臣表达不满。 俗言道,恶日所生之子,厌胜父母,唐姬是深信的,这孩子就是明证。然而楚人却不信这个,楚国闻名天下的贤相,如今已将令尹之职交给兄弟子玉的斗谷于菟正是五月初五所生。谁人敢说令尹子文不祥,怕不是为自己招惹事端。 有时唐姬也颇觉稀奇,楚人明明最是尚巫鬼、重淫祀,偏偏此时又不在意这许多。但是她不能不在意。她还要养大自己的孩子,维持母国的安稳,她不能被这孩子克死。 “阿妹。”唐姬轻声呼唤自己的妹妹仲姬,见正在逗弄自己女儿的仲姬回头,指了指身侧的男婴,“寻一个生育不久的女奴回来给他,太子若问起便说我身体不适,无力顾及公子旅。” 唐姬虽不喜公子旅,但对方只是一个幼儿,又是自己丈夫的长子,还为自己解决了一些不好见人的小麻烦,倒也不会特意去薄待于他,只不过是对他不冷不热罢了。而随着公子旅年岁稍长,也大略知晓自己不讨母亲喜欢,很快便搬离了母亲的院子,更多地专心于学业和武艺。 但他很喜欢他的妹妹。两人年岁最近,幼年时同起同卧、长大些便同进同出。即使公子旅搬离,由于楚人女性地位颇高,多出能够议政的贤后,在小学、六艺的教习过程中,两人亦是一同的。 教导他们的正是已经从朝堂退隐的斗谷于菟。周礼八岁入小学,所学者为六书,即文字。事实上则并不会这么晚,兄妹二人现年正是六岁。在此之前,公子旅和公子加并非未曾学过读写。然而楚国的方言,同周人的雅言实是相差巨大,字形上亦然,因而需要专门的学习。 值得庆幸的是,二人长于唐姬身侧,唐姬便只会讲雅言,写周人的籀文,因此二人的学习并不算十分困难。 “为什么是我们学周人,而非周人学我们呢?”公子加用毛笔沾水在石板上涂涂抹抹,头也不抬,不经意地问道。即使她的母亲便是周人,一同学习两种文字和语言也令她感到不大适应,更不要说其他楚国贵族。 但事实上,现在郢都的贵族们无人不操雅言,楚言似乎已经成了粗俗的代名词。她只有跑出城去,才能在那些国人之中听到另一种音调。 斗谷于菟是一个和蔼的老者,他壮年时虽也带兵出征,但如今身上没有分毫戾气,只余平和。他慈祥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笑着想要回答她。还未开口,便被公子旅先行截断了话头。 “因为我们没有周人强大。”公子旅这般道,神色十分谨慎,用征求意见的目光看向斗谷于菟。 公子加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他,一派天真:“可楚国比唐国强大啊,母亲也没有学楚言。” 还未确认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便快要被妹妹说服自己回答错误的公子旅一时语塞,眼珠子转了几转,但又不想在妹妹面前露怯,只得道:“可是母亲也是周人啊。等等,那到底是楚人更强,还是周人更强?” 他把自己绕晕了。 斗谷于菟看着两兄妹对话,摸了摸胡子,问他们:“齐人是周人吗?晋人是周人吗?” “是……吧?”公子加学着斗谷于菟的动作摸摸自己光滑的下巴作沉思状,“晋人是姬姓,齐人虽然是姜姓,但是姬、姜常年通婚……他们应该都是周人。” 公子旅接道:“姬姓似乎不都是周人……晋侯重耳的母亲狐姬,还有害他流亡的骊姬也都是姬姓,但周人说他们是戎。” 两人眼巴巴地看向斗谷于菟。 斗谷于菟看着两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毫不费力地笑着把公子加抱了起来,矫健地不像个七十多岁的老者。他出身若敖氏,也算是二人的长辈,对他们深怀慈爱之心。见他们已无心学字,斗谷于菟便坐在公子旅身边,开始耐心地引导两个孩子。 “自武王伐纣,灭商自立,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之说。”他的语速缓慢,仿佛在讲述一个久远的传说。 “为藩庇宗周,武王以及他之后的成王便广封诸侯,各成其国。故称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个我知道。”公子加回应道,“先祖熊绎便是成王所封,楚国最初不过是个小国,在一代一代先君耕耘之下才成为如今的强国。”她与有荣焉。 公子旅则思忖片刻问道:“那我们便都算是周人了?”话音刚落便被公子加轻轻地踹了一脚,“你在胡说什么啊旅。” 斗谷于菟拉回公子加从他身上掉下去的小腿,肯定了公子旅的话语,“名义上确实是这样的,但是周人却并不这么认为。” “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在周人眼中都与他们并非同种。”斗谷于菟摇了摇头,“我们便被视作南蛮。语言不同,风俗传统不同,便不是周人了,并不仅仅是血缘决定的。” “我还是不明白。”公子旅道,“那母亲毫无疑问是周人,周人强大,为何唐国弱小?” 公子加被从怀里放下,斗谷于菟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张有些褪色的帛书,上面绘制着当今九州形势。他轻柔地将其摊开在席上,招呼二人观看这重要的战备军机之物。只见这张舆图上,遍地封国,将九州割裂成无数个碎块。其中亦有数个大国,诸如齐、晋、楚等。 “你们看到了什么?”斗谷于菟正色问道。 “很多个国家?”公子旅试探性地回答。 “周在哪里?”斗谷于菟继续问。 “这里。”公子加伸手指向王畿,那只是洛邑附近很小的一片区域,甚至 6. 第六章 誓言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发生的一切都似乎与孩子们有关,又似乎都无关。只是一夜之间,他们的父亲太子商臣成了楚王,他们也不再被称作公子,而是王子。至于祖父为何猝然而薨,作为孩童的他们并不知晓,只在父亲变得愈发阴鸷、又听闻唐姬夫人院内碎语后隐约意识到了些什么。 此时再回忆一切发生的那一日,突然品出了一丝异样。但其实在那一日之前,一切就已经有预兆了。 太子商臣虽性格阴沉,但无论是为父、为夫还是为子,都并无可挑剔之处。但是这段时间他却对孩子们并不关注,每日来去匆匆,归来也只是与心腹长久地在书房商谈,烛火常常燃到天明。 公子旅彼时已经搬出唐姬的小院,唐姬的院落里只有母女二人及太子右媵仲姬。此时正值午后,三张相似的面孔此时同在院内的桂花树下小憩。公子加先行醒来,见母亲与姨母都无意起身,便回到房内摸出几个龟甲,重新坐在桂花树下。 见她把玩着手里的龟甲,唐姬皱了皱眉,她一贯不太欣赏此类神鬼相关之物。然而卜筮亦为周人常事,便未曾表达不满,只问女儿要来一枚,翻转观察了一番:“这龟甲还未钻,你拿来作甚?” “是还未钻,钻完等卜的时候还要烤。”公子加懒洋洋地往母亲身上靠了靠,“太麻烦了,歇息一会儿便去寻旅,让他帮我钻,烤也让他去。” 唐姬数落道:“教你离他远些你始终不愿,瞧瞧你现在,跟个野人似的。”她本来只想说到这里,看女儿还是靠在她身上头也不抬,便生了点气,“去去去,找你的兄长去,等你哪天被克死了,我跟你一起去了便是。” “旅才不会……”公子加话未说完,就见唐姬已经转过身不再理她,只得悻悻地站起了身,拍了拍身上沾满的桂花,小声反驳,“我们明明都活得好好的,他也很敬重母亲,为什么要这样说……” 她捏着手里的龟甲,气得踹了一脚身后的桂花树,引得树下起了大片的桂花雨,浓郁的花香差点把她自己呛到,这才愤愤不平地跑出了院子。 唐姬伸手拂开了飘到她脸上、发上的桂花,捏了捏自己的鼻梁,扭头对着自己的妹妹说道:“你真是把她宠坏了,都快爬到我头上来了。” 一直没吭声的仲姬挪过来靠在她肩头,温柔笑道:“只是我吗?”又顿了顿,劝道,“他们兄妹两个感情好,你何必做这个恶人?孩子说的也没错,他们都这么大了也没见我们遭什么劫难,子文更是儿孙满堂,这不就是明证。别揪着不放了,等日后公子旅登位,加可是要靠他撑腰的。” “靠他?”唐姬冷哼一声,“能不能轮到他还不一定呢,商臣可是又生了两个儿子。” “但是他们都不是你的儿子啊。”仲姬笑着取下姐姐发上再次沾上的桂花,做了个闻的动作,“这桂花放在近处反倒是不那么香了……虽然有别的兄弟,但对加来说,只有公子旅是她最信任的那个。何况若是有你的支持,他也会是胜算最大的那个。楚国的王后,分量可不一般哪。” 说到这,唐姬却沉默了,她眼中生出忧虑,偏了偏头,向妹妹凑得更近了,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我怀疑,楚王想废储。” 仲姬也没露出什么惊讶的神色,只是回应她:“我也有所耳闻,前些日子郑瞀夫人食欲不振,看上去也忧心忡忡的。” “她?她不是一向对这些东西都不屑一顾吗?”唐姬露出嘲讽之意,“现在的忧心忡忡恐怕也不是担心她亲儿子失去太子之位会如何,而是怕影响她贤后的名声罢。” 院内一片静谧,只有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声连绵不断。远处的乌云渐渐漫了上来,天光渐渐暗淡,风雨欲来,就像是如今的局势。过了一会儿她又道,“我永远也做不了郑瞀这么贤惠、替丈夫着想,还能顾全大局的女人,我只想要我的女儿能好好活下去。她不能有一个身为废太子的父亲。” “你的意思是,斗般?”仲姬的声音近似于无,唐姬却听清了,并且明知以她二人现在的姿势,仲姬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神,还是忍不住横了她一眼。 “斗般只是下下之策,我会去联系他以防万一。但是,太子商臣才是最好的人选。”唐姬的声音透着冷,心底里泛上的不安让她坐起了身。 她对仲姬道,“做了这些年夫妻,他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我不信他真的不知道加不是他的女儿。但是他不在乎,多一个女儿对他来说意味着更多的筹码,更何况,他还能用加来控制公子旅。他能顺利当上楚王,对加才是最好的。” 啪,啪,啪。 清脆的击掌声传来,低哑的男声从树后响起:“不愧是吾妻,对孤堪称了若指掌。那么,被孤知晓了秘密的你,又能付出什么代价呢?” 唐姬与仲姬一惊,她们竟因为树叶娑娑声的掩盖错过了太子商臣的脚步声。平静的生活磨灭了她们的警觉性,而这样的生活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加是孤的女儿,孤不会亏待于她。”太子商臣与唐姬四目相对,却不动声色,而是捋了捋半点没有褶皱的袖口,“这样的承诺,够了吗?” “哪怕我死?”唐姬不松口,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 “哪怕你死。”太子商臣道,“孤也并非天生不近人情。何况,若是要对加下手,出生时便将她摔死了,何至等到今日。” 太子商臣停在二女不远处,他远远望着天上被乌云遮了大半的赤日,似是漫不经心道:“孤欲宴请江芈姑母,便选在明日吧,是个家宴,你们做好准备。”他称不上英俊,唯有一双凤目透出阴冷的光,“放下心,孤不至于让你们当寡妇。只希望父王不要过于逼迫孤,不然孤也是很难办的。” 跑出去的公子加对母亲和姨母的谈话丝毫不知,她因为母亲对旅始终存在的偏见而感到有些难过。 7. 第七章 龟卜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在妹妹的要求下,公子旅放下了手上的功课,尽快做好了龟卜之前的准备工作。第二日天光刚一大亮,两人便溜了出去。 宫城中所居住的多是王室贵族,血脉亲近,手握重权,自然常有宫卫巡视。一列一列宫卫目不斜视地经过,本并不引人注目,今日却有着莫名压抑的气氛。 兄妹二人一脸狐疑地离开了宫城,却也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两人面面相觑,还未想出个一二便已至城外的鄢水。公子加索性忽略之前的异样感,像只林间的小鹿一样,自由地在河边奔跑,很快便收集了一小堆可用作燃料的枯枝碎叶,生起一捧火。 虽然之前与母亲说的是太麻烦了都让旅去做吧,但事实上当公子加接过公子旅递过来的龟甲,发现虽然龟甲已经钻好凿好,对方的手上却也伤痕累累的时候,她还是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后悔。 她捏起龟甲,离得远远的,再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在火上燎过。毫无疑问地无事发生,龟甲一点裂开的意思都没有。 公子旅笑她:“这就是你的龟卜方法吗?可真厉害啊,瞧出些什么了?” 牙咬紧了,公子加忍住没有反唇相讥,毕竟这事儿完全可以找个小臣来做,她却非要让对方费心。可是哪怕她确实有些心虚,但是他如果再嘲笑她—— “加。” “不许笑!”公子加跳了起来,瞪向公子旅。 “我想说,你到底要占什么?” “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公子旅无奈,“你什么都没写,就算烧出了兆,又有什么用。” “……” 还好公子旅早就发现了这件事,外出前便特意带了一柄青铜小刀。他捏着开了刃的那一端,把另一端交给妹妹,颇有点哭笑不得。 刻龟甲实在比用毛笔写字困难太多了,何况公子加一点都不熟练,只得一笔一划地进行。待她刻好,时间早已过了正午。旁边等待的公子旅很不雅地盘着腿席地而坐,好在他还记得打呵欠的时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免得得罪旁边已经刻到耐心耗尽的妹妹。 好不容易刻好了,公子加吸取了之前失败的教训——还好之前失败了,无字的龟甲若是成功了,他们今天便只能无功而返了。她把龟甲有字的那一面放在地上,用一支枯枝引了火,在龟甲背面钻凿好的凹槽处用火灼烧,果然很快便听到了龟甲裂开的噼啪声。 待所有的兆都灼烤完成,公子旅便抢先把龟甲捡了起来。公子加倒也未曾阻拦。龟甲上所卜的内容其实很简单,是问了数次同样的问题,只不过换了对象罢了。 “我能够逢凶化吉吗?” “我的母亲能够逢凶化吉吗?” “我的姨母能够逢凶化吉吗?” “我的兄长能够逢凶化吉吗?” “我的父亲能够逢凶化吉吗?” 她心满意足地烧出了全部的吉兆。 既已得出了想要的结果,两人便回了城。兴尽归来,自然是往居所走去。 公子加走进院落的那一刻刚好直直撞上从房内走出来的唐姬,唐姬却只是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意外地没有数落她。只是教她晚上早些回自己房间休息,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来。 原本轻松的心情瞬间染上了阴云,公子加眼角眉梢的笑意也收敛起来。她皱着眉走到母亲身边,想了想又往唐姬身后迈了半步。 还未待她有所动作,唐姬便先半回了头,难得温柔地问道:“玩得开心吗?” 唐姬是个非常高傲的女人,哪怕面对自己的女儿,也很少会显得柔和,如今的这般表现,更让公子加感到不适应,并且发自内心地生出几分慌张和恐惧。女孩从身后环住母亲的腰身,把脸紧紧地贴在她背上,双臂也愈发用力。 因为声音被唐姬的衣物所阻塞,她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很开心,我和旅去做了龟卜。”她顿了顿,坚定道,“我们全家都会逢凶化吉的。” 唐姬伸手想要拉开她却未果,只得反手抚摸她的背脊,安慰道:“当然。相信我,也相信你父亲,嗯?” “嗯。”公子加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晚上我可以和你们一起吗?” “不可以。”唐姬回答道,依然是不常见的柔软语气,“你早些睡,明日这些事情就与我们无关了,你父亲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去吧,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原本已经有所松动的手再次抓紧,哪怕另一只手抓着龟甲,公子加还是用手腕的力量试图阻止母亲的行动:“你要去哪儿?” “去见一个故人,你不用管。”唐姬脸色一变,又成了那个高傲的贵女,“快回房间去。晚上你父亲要设家宴,但是你知道的,那不是个好去处。我也知道,我的女儿是个聪明的孩子。” 腰间的力量还是没有放松,唐姬最后无奈地道:“你晚上去旅那边住吧。记住,不许和他住一间屋子。暮食我会让人给你们送过去。放心,不会有事的。” 公子加讪讪地应了一声:“哦……”她松开了手,想了想,把龟甲递给母亲,“这个,收好。”一副十分郑重,仿佛在叮嘱不听话的孩子,她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和唐姬平常嘱咐她的时候一模一样。 唐姬被她这幅表情逗乐了,哪怕对卜筮不以为然,却还是收下了女儿的这份心意。她顺了顺公子加的头发,答应道:“我会收好的,” 公子加松开手,看唐姬并无先走的打算,而是一直盯着她,只得自己先行离开。她边走边回头,心中实在无法安宁,最后都走到院门口还是冲了回来,把自己埋进唐姬的怀抱。 她小声地说:“你一定会没事的。”便又转头跑了出去。 唐姬满怀的心事在这时都突然消散了,她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又生出满溢的幸福。她这一生做过最正确的事情,可能就是当年一时冲动生下这个女儿了。想到这里,她心中又燃起熊熊的斗志。今晚的家宴只是太子商臣计划的开始,还不到放纵的时候,也不到危险的时候。尽管如此, 8. 第八章 歧路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太子商臣成为楚王后的生活对于两个孩子而言,起初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们依旧习文练武,偶尔去城外打猎钓鱼。但是没过多久,二人的生活便出现了一些分歧,比如王子旅会被要求旁听楚王理政,王子加则会被唐姬带去学习掌家等女子婚后需要操持的事务。 王子加自然是颇不愿意的。 相较于中原女性,楚人女子的地位一向比较高。她们婚前恣意妄为,婚后哪怕身在后宅之中也有通过丈夫涉政的机会。王子加身为楚国王女,更是对唐姬那一套如何在后宫生存,打理俗务,勾心斗角的手段不感兴趣。 但是她又拗不过母亲,只得假作认真,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一旦抓到机会便宁愿溜走,去帮已经开始学着处理一些杂事的王子旅伺候笔墨——当然这只是她要求王子旅留下她的借口,实则她所做更多的是在一旁影响对方工作。 这样的日子过了许久。哪怕被母亲数次警告,并且心中明知她九成可能会被嫁去与母国文化迥异的中原国家,她也依旧不知悔改。 她就是不会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那种性格嘛,母亲明明也不需要会这些。王子加再一次从唐姬手下逃走时委屈地想到。如果可以,她真的更想当一个男子,这样就可以留在自己的国家,留在父母亲人身边。 男子做的事情,她也都可以做啊?她自认除了武艺不如旅,其他的功课都与他仿佛。如果父王愿意教她理政,她也可以站到堂前去。 然而世上从无如果。楚王商臣确实不在意她来旁听太子的课程,但是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王子加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被消磨在唐姬那里,并且心不甘情不愿地学了一些在她眼中毫无用处的知识。只有偶尔,在与兄长的交谈中,她好像看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天空。 王子加也心知母亲是为了她好。若是母国山高水远,夫家又并非一个好去处,她便只能靠自己过活。她甚至没有妹妹和相熟的同族侄女,出嫁后可能连个帮手都没有。 想到这里,王子加不由得心生恐惧,那并非是对自己生存能力的不自信,而是对可以想见到的、孤身一人的未来所生出的抵触情绪。 她本想去找王子旅,此时却莫名对身为男子的兄长生出了些嫉妒,最终也只是又爬上了二人总是喜欢躲藏的大树。在这棵树上,她可以看到书房内专心写写画画的王子旅,也可以看到自己的居所,很适合她思考些什么。 半晌过去了,她什么也没想,还差点睡着。 这样不行,她逼迫自己思考起了未来。 她一定要嫁人吗? 当然。 那她会嫁去哪个国家呢? 王子加毫无仪态地从树上跳了下来,差点摔了一跤。但她毫不在意,冲进屋子便呼唤自己的兄长:“旅,舆图给我。” 舆图是重要的军机之物,王子旅也是在接触政事后才得了一份。但是这毕竟是自己一起长大的亲妹妹,何况她也不是没看过楚国所藏的舆图。于是,哪怕是被突然闯进来的妹妹吓了一跳,王子旅还是应了一声,抽出珍藏的舆图摊开在两人面前。 “又被母亲训斥了?”他在王子加盯着舆图沉思时冷不丁地开口说道。 “啊?啊。”王子加疑惑地看他一眼,然后确认了他的猜测。接着便将视线再次转回舆图上,注意力一点都没有再分给他的意思。 对于这样的状态,王子旅是非常不适应的。自降生以来,他们的大半时光便都与彼此息息相关。哪怕这段时间两人各自专注于不同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这会使他们兄妹生出隔阂。 然而当下的现实却让他清醒,他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王子加却对他视若无睹! 这一定是有什么原因。 王子旅试探性地问道:“母亲给你布置了功课?” “别吵。”王子加头也不回地甩出两个字。 她确实无暇顾及王子的感受。这张舆图与三年前斗谷于菟给他们看的并无太大不同,但彼时她的心态与现在完全不同。 理智上讲,周人视楚如蛮夷,她应该不至于被嫁去任何一个姬姓国。但是,大争之世,利益为先,一切皆有可能。 首先是当今的大国。 首屈一指的当属晋国。晋楚关系一向微妙,公子重耳流亡时曾得先王帮助,然而当他成为晋侯一切便都一笔勾销。作为争霸的双方,两国约在八年前于城濮一战,楚国败绩,令尹子玉因此罪死。其后两国虽未再有直接碰撞,但夹在两国之间的郑、蔡、宋、陈、许等国始终在晋楚的操纵之下左右摇摆。 自齐桓后,齐国一蹶不振。晋侯是如今的霸主,也是楚国争霸唯一的对手。无论如何,楚国没有与晋国联姻的必要。 王子加想到这里,毫不客气地从王子旅的书堆里摸出一篇空简,写下晋字,又一笔划掉。 其次是秦国。城濮一战之后楚国暂时退回南土,西边的秦国却冒了头。说来可笑,秦国同样是在公子重耳流亡时帮了他大忙的国家。可惜,个人得失在国家利益面前实在是太渺小了。 秦国虽被晋国遏制无力东扩,但其国力并未受损,甚至称霸西戎。如果想要牵制晋国的军力,秦国会是最好的选择。那么,联姻自然是有必要的。 毛笔一转,竹简上被写上了秦字。这次没有被划掉。 看到这里,王子旅也大概明白妹妹在做什么了。他皱着眉捡起另一只毛笔,在竹简上写下陈、蔡、宋、郑四个国家的名字。其中郑、宋居北,陈、蔡临南。 王子加看了看这四个国家的名字,又想了想,刚添上许,便被王子旅划掉了。 “许国不配。”他认真道,随后再次皱起了眉,盯着四个国名想了许久,又添上了卫,“齐、鲁偏安,且鲁国势弱 9. 第九章 婚事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王子加奇怪的表现让王子旅上了心,自那以后,他开始愈发关注各国形势,还会特意与长者们谈起诸国联姻之事。他心中有些别扭,但又告诉自己这是对国事正当的关心。他甚至成功找了个借口,就是那个几乎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长姐。 虽然中原礼法号称男子当三十岁成婚,女子应二十而嫁,合则五十大衍之数。但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做到,各国贵族通常十五岁便已嫁夫娶妇了。楚国更是野俗丛生,女子十二岁便嫁人也并非什么稀罕事。 而楚王商臣的长女业已十一岁了。 她母家虽不显,但作为王女,她未来的夫家依然不会太差。这就意味着从订婚到出嫁,各项仪式行过起码也要一年时间,何况订婚后并不一定会立即出嫁。那么从现在开始筹备也并不过分。 王子旅便借此机会向楚王商臣提及此事,试图了解作为一国之主,在选择姻亲时究竟会有什么考虑。究竟怎样才能够最大限度地在,给王子加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和带给国家最多利益之间寻找一个平衡。 他大概了解自己的妹妹,那不是一个会囿于爱情的人。虽然她没有机会表现出来,但是她的权力谷欠望在王子旅眼中确实是非常明显的。既然如此,所选的丈夫本人就并不重要了。 听到王子旅的问题,楚王商臣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一语道破他的心思:“想知道寡人打算把加嫁去哪国?何不直说。” 王子旅已经对自己身为未来太子一事有了明确的认知,自然要有未来太子该有的样子。他正色道:“我等一切付出皆是为了楚国,私爱并没有那么重要。” “但是不妨碍你想两者兼得。”楚王商臣的表情动了动,露出一个奇特的笑容,仿佛带着一点恶意又转瞬即逝,“寡人的女儿还不需要你来管,等你当上楚王那日再谈吧。” 于是这日的功课一结束,王子旅就被毫不留情地赶回了自己的院子,接下来他震惊地在院子里看到两个还在院中互相攀爬、打闹的三岁孩童——他自己也才九岁啊!为什么两个幼弟会出现在他这里?身边还没有人照顾,他们的乳母去了哪里? 当今楚王共有三子两女,长女芈陵,次女芈加,长子熊旅,次子熊婴齐,三子熊侧。其中长女文弱、甚少见人,次女和长子身份最高,次子和三子虽非一母所出,但也是一并由唐姬派人单独抚养。所以事实上王子旅和王子加这兄妹俩确实与自己的姐姐和弟弟都不太熟。 所以此次与弟弟见面,王子旅实在是猝不及防。他冲过去抱起一个弟弟,在试图去抱另一个的时候发现他的体型实在不足以支持如此艰巨的任务,除非他想把另一个弟弟拎起来。 而此时,失去了玩伴的两个弟弟哭了起来。 早就认为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的王子旅,此时久违地尝到了手忙脚乱的滋味。直到仲姬从他的院子门口路过,听到孩子的哭声,才进来帮他抱起了另一个弟弟。 仲姬没有孩子,但王子加和王子旅都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所以她的动作很熟练。待两位王子都已经不哭了,她才示意王子旅把弟弟放下,带着三个孩子一同回了自己和唐姬居住的院子。 唐姬彼时正在看书。 自从太子商臣称王,而她也与对方摊开秘密后,她已没有什么心事。而这后院实在很清净,除了她和仲姬两姐妹,蔡姬已死,其他的女人都没有什么名位,也闹不出什么风波。楚王商臣比起女色,对于楚国的霸业更感兴趣。因此,唯一能使唐姬有所烦恼的,只剩下她不安分的女儿。 每念及此,唐姬就看王子旅很不顺眼。若不是因为女儿从小跟着他东奔西跑,哪怕世人多称楚女野蛮放纵,也不过是在男女关系上,总不至于一心想跟男人一样。 知女莫若母,王子加的心思她瞧得清楚得很,心比天高,总想做一番大事业。但这世道,哪有给女人做事业的余地呢?再有才能,终究还是要远离故国,嫁与他人。若是嫁个大夫,一年还能归宁一次;若是嫁与国君为夫人,此生都不定能有归家之日。 仲姬领着两个幼童进来时动静不小,唐姬一抬头,不知说甚。这两个孩子的出生她也知晓,然而毕竟不是自己亲子,按例给了照顾便是,谁能那么上心。相比于她,她的妹妹还是那么有母性。 “怎么把他二人带来了?”唐姬放下手中的竹简,站起身舒展了一下,才开口问道。 仲姬温柔笑道:“这得问王子旅做了什么,才把这二位小王子闹得哇哇大哭,屋顶都要掀翻了。” 王子旅无奈:“姨母你……在院子里怎么可能把屋顶掀翻。”他一向用着与王子加相同的称呼,“是这样,父王好像有什么想法,我一回我那里便见着他们俩在满地爬。” 听到与楚王商臣有关,唐姬一瞬间有了一丝警惕:“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 “我……问了下……加……婚事”王子旅吞吞吐吐,虽然他只是旁敲侧击,但是既然被发现,和直说也就没有区别了,“是以王子陵为借口。” 唐姬面色变了一变,但很快恢复如常:“无妨,不是什么大事。”作为王女很明显利用价值要比宗女高多了,商臣没必要也不会自找麻烦,“王子陵的婚事确实要开始做准备了,你说得没错。” 但她不明白商臣为什么要把两个幼子送去王子旅那里,难道是为了让王子旅把他们带大,避免日后兄弟阋墙?唐姬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让一个孩子去带大另外两个孩子,这仿佛是个笑话。不过若是为未来的楚王培养亲兄弟作左膀右臂,倒是确有几分可能。就是为时尚且早了一些。 入夜,楚王商臣宿在了唐姬这里。两人虽称不上同床异梦,但也算不上什么心意相通。唐姬想了许 10. 第十章 若敖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王子加久违地得了一日闲。 自从两个弟弟出现在姨母视线内,也就等于受到了母亲的关注。相对的,放在她身上的时间也少了些许。这对于往日的王子加来说或许无法忍受,如今则有所不同。 她思来想去,觉得一人出城实在无趣。倒不如去找旅一起。 前几日去王子旅那里耍了一通脾气,当时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现在却觉得并非什么大事。世间女子大多是如此过来的,难道唯有她有所不同? 说她懦弱也好,无能也罢。总而言之,至少是现在,王子加成功说服了自己,脱离了之前纠结的情绪。 她决定珍惜嫁人之前可以任性的时光,所以她现在就要去打断王子旅的课业,拖他陪她出城打猎。 然而,当她毫不犹豫地推开王子旅书房的门,就见门内两双相似的凤眼,同时上挑着看向她。 虽说王子旅应当就是未来的太子了,王子加也知晓对方会去父王那里学习,但她从未想过父王会出现在这里。此时她站在门口,一半在门内,一半在门外,进退两难。 “进。”楚王商臣发现是她后便低下眼,接着唤道,“过来。” 王子加想了想凑到了父亲和兄长中间,试图看看他们正在做什么。竹简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她一眼望过去,便见子玉二字。 子玉是斗谷于菟的弟弟,名叫成得臣,继子文之后为令尹。后因城濮之战兵败而被先王勒令自尽。接下来的令尹是先君蚡冒的后裔蒍吕臣,难得并非出自若敖氏。说来有趣,蒍吕臣之子蔿贾昔日称子玉为令尹是败国之举,似是应验了。 但蒍吕臣仅仅在任一年,便重新换成了若敖氏的斗勃,也就是令尹子上。 子上因中计导致不战而败后自戕。再继任的是子玉之子成大心,也正是如今的令尹。 楚国的军政大权确实把持在若敖氏手里许久了。甚至太子商臣弑父之事,若敖氏也不可能不知,只是他们选择了中立。 王子加的年纪虽不够她完全识破其中的弯弯绕,但也若有所感。尤其是子玉过世已有八年,这个名字却重新出现在了这个国家现在和将来,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面前。 呈现在三人眼前的实则是城濮之战的战报。但楚王商臣想让王子旅明白的并不是战场上,军队较量本身的胜败,而是在战争背后,究竟可以做多少动作。 “城濮之战,看似起于宋背楚就晋,以致楚讨宋之不臣。但是连你们都知道,宋、郑,看似强国,实则不过晋楚之间博弈的棋子罢了。”楚王商臣开口,他抓出一把各色宝石,丢在席上以代表诸国。 “楚围宋,宋求救于晋。”他摸出红色、黄色和透明的三颗宝石放在正中,“重耳号称感念先王,不愿与楚相争,但宋亦与他有恩。所以左右为难之下,他给了宋人一个建议。” 楚王商臣露出一个冷笑:“向齐、秦求助,通过他们要求楚退兵。”他又摸出蓝色和黑色的宝石代表齐国和秦国。 如今他们面前呈现出红色的楚国与黄色的宋国对峙,蓝、黑在黄色一边,而代表晋国的透明宝石反而独身在外,地位超然,“若你们是先王,会怎么做?” “退兵。”王子加斩钉截铁道,“宋国不过墙头草耳,不值得为其与齐、秦交恶。况彼时齐、楚本有摩擦。” “很好,先王自然也是这般想的。”出乎他们意料的,楚王商臣居然又摸出两个浅绯色的宝石放在红色宝石旁边,“这是曹和卫,皆亲于楚。” “晋国攻得曹、卫,取其田以赐宋,刚好用以补偿求助齐、秦所付出的代价。现在呢,你们还退不退兵?” 王子加皱眉:“若弃曹、卫,则楚颜面尽失。更严重的是,楚国在这些小国间的信用……虽不过轻易变节之辈,但若皆亲于晋,也会造成很多麻烦。”她扭头看向王子旅,不知他为何不开口。 接收到妹妹投过来的疑问目光,王子旅面色沉重地开口道:“若不退兵,亦会惹怒齐、秦。此战,是晋人逼我非战不可。” “此时尚且不是。”楚王商臣轻蔑地一笑,“就如加所说,中原各国皆是轻易变节之辈。所以反而不用担心他们会永远地亲于晋,只要楚国足够强,他们也会立刻从于楚。” “先王年迈,虽有野心,却无血气。轻而易举地决定从齐、宋前线退兵。然而带兵的令尹子玉,若敖氏的俊杰,却不愿如此轻易地放弃。” “他向晋侯重耳提出,复卫与曹,则解宋之围。这般,楚便可得三国之心,如何?” 兄妹两个陷入了两难。退兵或是不退兵,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但也都会造成一定的后果…… “自作聪明。”楚王商臣嘲讽道,“重耳许诺使曹、卫复国,他们便轻易地倒向了晋。”两颗绯红色的石头被捡起,毫不在意地投了出去,直接落在了地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此时他们面前,只剩下代表楚国的红色宝石孤零零地放在一边。 楚王商臣抬起头看着儿女,面色冷酷地问道:“怎么办?退兵吗?” “子玉未退兵,甚至离开了宋地去追逐晋师,直至最终在城濮遇到晋、齐、秦、宋四国的军队。但先王也只给了他很少的增援。”王子加轻声道,“或许本不至于会败,但纠缠这许久之后……再加上他确实刚愎自用,中了计。” 王子旅突然抬起头开口道:“无论是战是退,本无对错,皆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但是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却是大忌。” “没错,战争本身是胜是败,与将帅、兵力、策略、士气、辎重等等都有关。但城濮一役最初,两国皆不过尔尔。”楚王商臣站起身道,“及时看清局势,掌握变化,才能尽快作出最有利的选择。这自然是很难做到,非奇人不可为。” 他讥笑道:“但是除此之外,先王想退兵却无力在子玉战败前阻止若敖氏,子玉仗着若敖氏不听先 11. 第十一章 娱神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若敖氏势大是暂且无法改变的现状,而他们对楚国目前还称得上是利大于弊。日子便这样平稳地一日一日过去。 对于王子加来说,除了斗谷于菟,她并没有见过任何一个若敖氏的族人。他们聚居在宫城的南边,与护城河也不过一墙之隔。所以除了担任重要职务的几位,其余族人并不会经常在楚王宫中出现。 但是今日,当她再次忙里偷闲去见王子旅时,却见书房里多了一个少年。那人约莫比他们大几岁,衣物齐整,一脸严肃地在说什么。 王子旅正面对着他一脸愁容,见妹妹进门赶紧迎了上去。 “加,你来了,有什么事吗?我们出去说?”王子旅忙不迭地问了一串问题,拉住妹妹的手腕便想拖着她离开。 王子加莫名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清晰地表达了她的疑惑。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 她刚要开口,王子旅便手上便轻微用了些力,示意她先离开再说。王子加只得暂且放下疑问,半推半就地转过身。 两人一同快步走出了院子。王子加边走边回头,那个严整的少年并未跟上来,而是摇了摇头,卷起了原本放在自己面前的竹简。 “那是谁啊?”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王子加问道,“父王给你准备的辅臣?年纪是不是小了些。” 王子旅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还刻意压下声音道:“他是斗克黄。” 完全没听清对方说了什么的王子加感到十分莫名其妙,而且此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宫城,那个少年完全没有跟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王子旅还要如此作态。 被在心中暗骂的王子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左右看了看,恰好发现自己还未松手,便再次用力,拉着王子加出了城。 两人直到城外林中,才停了下来。 “我说那是斗克黄。”王子旅无奈道,他们刚才所在的位置经常有若敖氏族人来往,所以他才不想被听到。 “原来是斗克黄……”王子加应道,然后立刻反应过来“那是谁啊?” 这片林子里长了不少松柏,季节恰好,王子旅轻易地拽了一颗松塔下来。他失望地发现新鲜的松塔并不能拆出松子,便把松塔又随手一扔,才回答道:“子文的孙子。” 王子加不屑一顾:“若敖氏应还没有废王自立的打算罢。既然如此,子文的孙子又哪里值得你这般小心翼翼。” “你不懂。”王子旅一脸痛不欲生,“我知道自从没有我督促你,你已经很久没有早起练武了。” “这也不是我不想练武啊,是母亲觉得……而且我不是不想练武,只是不想早起练武。”王子加支支吾吾一阵,虽然唐姬反对这是个事实,但她也不能否认她的本心其实在蠢蠢欲动。 “那你想象一下,无论你在做什么,母亲都要求你去学掌家之事。”说到这里,王子旅的表情反而越发平淡而僵硬了,“斗克黄自我每日早晨练武之时,便开始与我念一些古圣王治国之道的内容。他说,无心之言亦能入心,既然他要辅佐于我,便要做到最好。” “进了书房勉强能安静些许,但是我一抬眼,便见他又在阅读那些内容。”王子旅闭了闭眼,“我倒宁愿他和他的叔叔、叔祖们一样,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王子加取笑他:“难得若敖氏有如此迂腐忠君之人,父王也是因此才看重他把他放在你身边,你竟是怕了他。” “我哪里便怕了他,我只是有些烦躁。”王子旅看她,“我才是未来的楚王。” “好吧,未来的楚王。”此处并无旁人,王子加也没什么仪态地耸了耸肩,她觉得这样难得孩子气的哥哥非常有趣,便故意打趣道,“你把我带出城,想好要做什么了吗?不如我们回去拉斗克黄一起?” 王子旅气得径直往前走了一段,王子加赶忙跟上他。二人你追我跑,突然感受到久违的快乐。自从楚王商臣登位,他们真的不再像以往那样自由散漫了。 女孩一个加速,脚下用力便跳上了兄长的背脊,差点把对方压趴下去。幸好多年习武之下,王子旅的身板足够坚实,反应也足够快,立马向后伸手把她稳住。 “给我擦汗。”王子旅没好气地道,刚想责备妹妹不知轻重的行为,便被王子加伸手捂住了嘴。而对方同时也不忘用衣袖帮他拭去了额头上的汗意。 “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王子加低下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仔细听来,在风声与树叶娑娑声之后,确实有细微的女子呜咽声。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王子加轻巧地从王子旅背上滑落,两人借着树木的遮蔽悄悄地走上前去。他们所听到声音的来处是树林的深处,那边有一片大湖。湖边有一处不明显的沼泽,而整片水域都长满了芦苇、荷花和菱。 是一处美景,但对于生人亦有些危险。不知那女子是否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随着女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两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这个声音好像并非是哭泣,而像是……王子加想了很多的词汇才勉强能将其描述出来,那似乎是,难以抑制的快乐? 王子旅四处看了看,挑了一棵合适的树便爬了上去。他向远处望了一眼,便跳了下来,拉住妹妹衣袖便往回走。 “刚爬过树,不要把灰蹭到我身上。”王子加一脸嫌弃,但她随即便好奇地问道,“你刚才看到什么了?” “看到两个人在娱神。”王子旅倒也没有隐瞒,虽然说得十分隐晦。 王子加心领神会。 两位出身高贵的公子在年幼时,曾经跑出宫城,巧合地参与了一场民间的盛会,那场祭会所尊奉的是云中君。 出自楚宫宗庙的巫穿着轻薄的衣裙,身上系着彩色的丝绦。她端坐在车中,国人簇拥着她的马车直到鄢水之畔。兄妹二人赶到时,只见巫半躺在高高的祭台上,身体蜷曲、手臂伸展、衣衫半露的样子 12. 第十二章 云梦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日子就在每个人各自的欢乐喜忧中度过,此起彼伏,永无止歇。 新奇体验之后不过几个月,即王子加九岁时的冬日,随侯来朝。她与随公子宝订了亲事,约定待她十五岁即来迎亲。 对于所有关爱王子加的人来讲,这桩婚事都称得上是一个最佳的选择。楚王商臣甚至还非常蛮夷风范地决定以长女为媵,陪次女出嫁——陪媵从来都是从娣、姪中选出,从无长者为幼者作媵的道理。 但这也称不上是有多偏心。因为王子陵的性格实在无法独当一面,与妹妹一同出嫁,至少还可以相互照顾。 当然,这种安排是否与其中秘辛有关,便只有楚王商臣自己心知了。 婚事敲定后,唯一感到不虞的可能只有王子加自己。尽管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甚至不用嫁到遥远的国家堪称意外之喜,她也想好了如何通过自己的婚事为母国谋取更多的利益—— 嫁人这件事本身还是令她不悦。 然而无人能够理解她的不悦。母亲不能,姨母不能,连这些日子熟稔起来的姐姐王子陵也不能。 但这种不悦更不可能去同男子诉说,无论是父亲还是兄长。 她会成为妻子、母亲、君夫人,无论是公是私,都好像唯独不是为了自己。而父亲和兄长虽然号称是为了楚国,却也是因为他们自己的野心。 楚国如今已是强国,平民和野人虽称不上安居乐业,但在这乱世中尚且也还活着。即使不作战,不争霸,楚国也可以很好。 不对,她不能这么想,若是楚国不争,最后的下场便是终有一日为他国所吞并。此消彼长,是天之道。何况,楚国虽然现在尚好,但是争了,便可以更好。 那她能为自己做什么呢?王子加陷入了复杂的思绪,她感到十分寂寞。 她看向屋外,冬日已尽,春光明媚,是个绝好的天气。然而距离她入随的时间,又少了一年。 唐姬也发现了女儿这些日子的反常,她也大略知道女儿在不甘什么,却并不以为然。每个人都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无人例外。 但是不得不承认,自从楚王商臣选中随国,她的心确实放下了许多。于是在定亲后,唐姬就不再特意拘着王子加,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因为希望她能更好的在夫家生活,而强求她学习更多旁枝末节的内容。 “出去走走吧。”唐姬道,她头也不抬,甚至不曾放下手中的书。 若是以往,王子加早已兴高采烈地奔出门去,今日却只是回头看她:“同去?” 唐姬颇感意外,女儿通常出门都更愿意与王子旅同往,从未邀请过她。而从太子妃到王后的这些年,唐姬也确实极少离开宫城。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并非是她的身份不方便,而是因为她丝毫不通楚言。 既是女儿难得邀请,她便应了:“去唤你姨母一起。” “当然。”王子加边往外走边答道。 仲姬当然是欣然应允。三人这便即兴出游。 一同离开宫城后,相似的三张面孔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她们都是受惯了关注的人,并不把这些目光放在心上。 很反常,王子旅居然没有一同出现,唐姬心想。不过她本就不怎么喜欢王子旅,便只是默不作声,噙着笑听王子加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和城外的人交流。大约是心情愉悦,加上那是自己心爱的女儿,她第一次觉得楚言也并非那般粗俗无礼。 大约是天气晴好的原因,今日宫城外可称作内城的区域里,有不少国人来去,甚至偶尔也可见衣物简陋却整洁的野人。往常他们大多从事耕种和渔猎,很少聚集。今日却大多面带笑容,轻松闲适,多是二三成群,向着远处走去。 人们窃窃私语,气氛颇有些隐秘的火热,只有她们三人格格不入。 王子加也被引得生了几分笑意,她与那名国人告别后回到母亲身边,颇有些好奇和兴高采烈:“我们碰上云梦之会了。以前虽有所耳闻,但我还从未真的去过。” “云梦之会?”唐姬拍了拍仲姬的手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她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而且并没有留下什么很好的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来,便疑惑地看向妹妹想要得到答案。 然而仲姬也看向了她,最终只能笑着摇摇头,转向王子加问道:“是楚地风俗吗?” “似乎也不只是楚地……”王子加回忆了一下,宋国有桑林之会,郑国有溱、洧之会,皆有些相似,只是没有云梦之会盛大隆重。她思考半晌,从记忆中挖出周礼中的一条,“‘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这不是周人自己规定的吗?难道不是这样?” 唐姬脸色有一点微妙,她已经明白了。 这其实就是民间的大型约会活动,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恋人并发生关系。之后若是彼此皆有意愿便归家告知父母许以媒妁,若是无意便在一夕之欢后分开,无论是男女都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只是唐姬作为势必要联姻的国君之女,确实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些。 事实上,关于恋情一事,各国的非贵族群体都是完全自由的,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形成真正意义上的稳定家庭;但是贵族阶层却并非如此,自认为天生高贵的他们给自己加上了更多的束缚,婚前婚后都有着特殊的禁忌。 ——然而毕竟只是不成文的规矩而非礼法,诸国之中混乱的男女关系屡见不鲜。唐姬并不是不知世事的少女,但这不代表她愿意和她的女儿讨论这些。 但女儿都定了亲了,也不是孩子了。 她最后只是抚了抚额,道:“你还小,那般好奇做什么。何况你知道他们参加云梦之会后会发生什么?” 王子加毫不在乎地回答:“我知道啊,我上次和旅……”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闭上了嘴。 她的衣袖被唐姬一把抓住,厉 13. 第十三章 克黄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此人正是斗克黄。 “见过王子加。”斗克黄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王子加不语,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才开口道:“你有官职了吗?若是没有我便称名了。” 斗克黄嘴角微微翘起,被装得像大人似的王子加逗笑了。他很自然地回答道:“称在下斗克黄便是。” 他紧接着便正色问道:“王子加怎会来此?足下似乎还未及参与盛会的年纪。” 王子加顿时便能与王子旅感同身受了,对方明明长得颇为俊俏,怎么一开口便如此不讨人喜欢,他祖父斗谷于菟都没有他迂腐。 她没好气地回答道:“我来看看都不可以吗?你是我祖父吗?”王子加本只是随口埋汰斗克黄,却不料对方竟然作出了回应。 “不敢,王上可能会要了在下的命。”他一语双关,两人都心知肚明。 “你居然会这样说话!”王子加意料未及,睁大了眼睛,“听旅说起时,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古板。” 斗克黄又微微笑了一下,端的是一派风流的美郎君,完全不像是王子加印象中那个严肃正经的小老头模样。他轻轻摇晃头颅,便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整个人都沉静了几分。 “王子加心中的斗克黄。”他看向王子加,没有丝毫笑意,“便是这般?” “确是不错。”确定了斗克黄不是那个无趣的小老头,而是面前这个变化多端的狐狸后,王子加也生出几分恶劣的兴致。她故意伸手,假装要去摸一下斗克黄的脸颊。 两人皆没有想到会在此时出现尴尬的场景。 首先是,斗克黄年已十五,几乎已经长成,王子加的身高事实上不足以让她轻易摸到对方的脸,至少是难以做出狎昵意味的动作。所以她踮起了脚。 而看起来仿佛很不羁的斗克黄,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放得开,在看到王子加伸出的手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后退了一步。 未曾预料到的手上动作落空使王子加身体一倾,踮起的脚也让她站立不稳,她只得顺着这股力度向前,双手撑地翻了个跟头。她动作利落,翻身很稳,拍拍手上的草叶之后几乎无事发生。 但糟糕的是…… 她听到了清晰的裂帛之声。 而她穿的是,自上而下包裹一体的,深衣。 王子加站直身体不敢再动,她开始思考撕裂的究竟应该是那个位置。最有可能的应当是下摆,她翻身时腿大概岔得比较开。但是裂到了多高的位置,在别人眼中会不会非常清晰,这都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斗克黄整张脸也绷紧了,虽然云梦之会上看到什么都不稀奇,然而一来他们还不在正式的约会场地,来往行人却不少;二来王子加确实尚且年少,还不到能恣意欢肆的年纪;三来……这接下来可怎么收场。 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斗克黄叹了口气,示意王子加往树后走走。到了稍隐蔽些的地方,他才蹲下了身,试图看看女孩的衣物到底损坏的如何。 那是一件染了最朴素的黄色的麻制深衣,下摆处两侧均有裂口。裂口长度尚可接受,虽然些许露出了里面丝质的衣料,但绝不至于引起路人的注意。看到这里,斗克黄呼出一口气。 “你很紧张?”本来有些尴尬的王子加被他逗笑了,仗着对方此时的动作,居高临下地学登徒子一般,伸出一根手指勾住斗克黄的下巴。 斗克黄经过了刚才那一出,此时倒也冷静了下来,顺着王子加的动作抬起头笑道:“王子加所言甚是,在下确实很紧张。实在是怕被关进楚王宫中,每日以泪洗面却得不到您的垂青啊。” 王子加收回手放肆地笑了起来。虽然谁都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但斗克黄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她许久不曾如此开心过了。 斗克黄站起身,告知她衣物裂口并不会有太大问题,便提出了告辞。 “在下可是来参与云梦之会的,指不定便能与哪位美娇娘两情相悦,因媒妁之言成两家之好了,不便再在这里耽搁。”他说道。 “不必禀报父母?”王子加揶揄他,她已经开始把这个有趣的族兄当做朋友了。 少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当然不必,楚人重媒妁之言,可不重父母之命。只要不用联姻,大家都是各自相爱才成婚的。况且,在下母亲早逝,也并非家中长子。” 这个话题成功地中止了王子加的笑容,她有些落寞地问道:“你家中有兄长,那么可有姊妹?” “有一姊,嫁与了晋人阳处父。”斗克黄答道,谈及这些事他显得正经了许多。说到这里,他的言语顿了顿,才又道,“就是在泜水戏耍了令尹子上的那个阳处父。” 王子加顿时明了,那次书房谈话后,她去详细翻看了近年来的楚国外交情况。阳处父正是泜水对峙时晋军的主帅。 城濮之战后数年,晋楚曾有短暂的交通时期。这首次的友好交流正是由斗氏的一位大夫斗章主导,晋国方面的负责人则是阳处父,同样是一位大夫,可能便是因此而联姻。然而就在第二年,就发生了泜水之事。 令尹子上亦是斗氏族人。可以想见,夹在族人和夫婿之间,斗克黄的姐姐恐怕不会很愉快。 斗克黄见她表情微动,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王子加嫁去随国,确是王上为您挑选的好姻缘。” 他还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开口,告辞离去了。 事已至此,王子加也不惦记着去云梦之会了,转身便踏上了归家的路途。她也无意去顾及究竟有没有闲人会注意到她衣物的破损,而是在心中翻覆着各类想法。 王子加本以为政治联姻是各国贵族的宿命,可斗克黄居然告诉她,作为不继承爵位的幼子,他是可以自由恋爱的。然而与此相对的是,斗克黄的姐姐也不继承爵位,却只能走上联姻的道路,甚至面对那种两难的境地。 这实在是……太不公了。 她本就因联姻之事不乐才出门游玩,放松心情,结果在归来之时却再次被此事困扰,不得不说颇有几分命运捉弄之 14. 第十四章 出征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因为衣物撕裂之事,王子加费了好些功夫才成功从唐姬手下逃脱,这几个月便一直老老实实的。直到如今天气渐凉,已入初秋。 她听闻了一件大事。 “什么,你要随军出征?!”王子加在唐姬的教导下,至少表面上已经维持了很久贵女的样子,而今天,她破功了。 曾经与她身高相仿,如今已经比她高了一截,需要低头才能与她成功对视的王子旅点点头,没有说话。 王子加焦躁地站起身,左右走了几圈,最终还是伸手把王子旅拽进了自己的屋子。一进屋,她便用力推了一下王子旅,对方也顺着她的力道坐在了席上。 “父王也去?还是只有你?”王子加站着,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审问道。 “江国已近末途,不必父王亲临。何况不过一个小国,如今只是收尾罢了。”王子旅平静而坦然地陈述道。 “此战的主帅是息公子朱,上一年他因王室和晋人的干扰未曾取成。晋人如今正与秦人纠缠不清,自顾不暇,他此次定是要一雪前耻的。” 王子加还是抑制不住地有些焦虑:“使其属国还是灭其社稷?”前者可能不会遭到非常严重的反抗,但是后者便难说了。 “灭其社稷。”王子旅拍了拍妹妹的手试图安抚她,“我为息公之戎右,并非直充军中,不必担心。” 此时车战盛行。一车上原有三人,一人为“御戎”,驾车在左,主将居中,戎右则是主将的护卫,亦是主要的战力。 他的手被王子加一把甩开:“我才没有担心你。未来的楚王上战场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否则日后如何领兵?何来威信?” 王子旅无奈,他的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口是心非,但他也不戳破,只是认同道:“你说得对,这是我该做的事。” 他的眼中闪着野心的光芒。楚王商臣并无嫡长子,他便是最有希望之人。既然有此机会,何不去争取呢? 王子加打量他一番,总觉得自己兄长发生了什么变化,但她一时也说不清。他们这两年确实是相处不如往日长久,她忽略了什么也不足为奇。 大概是父王做了什么激起了旅的上进心罢。 她也懒于理会这些,只是又问道:“兵、甲、盾都准备好了?” “当然。”王子旅傲然道。 他突然站起身用力抱了一下妹妹,但很快便松开了。 在这短暂的拥抱中,王子加意识到,虽然对方看似满怀信心,实则还是深有几分恐惧的。她试图安慰他,于是开了个玩笑。 “别怕,阿兄。”她甚至难得地搬出了这个称呼,“如果你打输了,我会找人去赎你的,我还有些体己。” 王子加歪了歪头作思考状,道:“你看斗克黄怎么样。” 他人名字的出现顿时引起了王子旅的注意,他狐疑地瞧了瞧妹妹:“斗克黄亦会与我一同出征。不过,你什么时候和斗克黄这么熟了?” “啊,这你就别问了。”王子加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前些日子偶然相识的。” 事实上云梦之会后,他们还真的遇见过几次。但确实只是巧合,打个招呼便罢,并没有过多的交流。 王子旅端详许久也没发现她表情的破绽,最终警告道:“你别是对他起了心思,他可是若敖氏,招惹了之后不好收场。” 眉毛一挑,王子加惊讶道:“反对的理由居然是他是若敖氏,而不是我已有婚约,亦不是同姓不婚。没瞧出来啊王子旅,你居然是这么不讲礼法之人。” “你我都是蛮夷,明面上装装样子便罢了,谁心中还真是那般计较所谓的礼法呢。”王子旅不屑,狭长的凤眼一撇,随即再次提醒妹妹,“就算是真有心仪之人也不许与他……你明白的,你还小。” 王子加大笑出声,感谢母亲的教导,她还记得抬起手用衣袖遮了遮自己的半张脸,没有太过放肆:“天哪王子旅,你也只比我大三日而已,你比母亲管得都要多了。” 她许久才止住笑,放下已经有些发酸的手臂,正色道:“你也是,行军呢,别招惹什么姑娘。想当楚王,你的王后之位还是留给北边来的贵女才是。” 王子加转身去翻她屋中的衣箱,口中还不忘继续交代:“周人的礼法哪怕你不放在眼里,但是人家贵女还是计较的。你日后怕是多有出征,即便真有子嗣,也不要带妃回来。最好是都不要有。” “我出嫁后,可就没人这么关心你了。”王子加感慨道,她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昔日她和王子旅一同在鄢水畔灼烤的龟甲。 她走到王子旅面前伸出手,手心里摊着的那枚龟甲已经与她的手掌差不多大,有些干枯发黄。又把手向上抬了抬,示意王子旅收下:“昔日大事之前,我把这枚龟甲交给了母亲,事后她便还给了我。如今我再把它交给你。” “不论是大小战事,希望它都能保佑你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王子加诚心诚意地祝愿着。不仅仅是这一次,而是日后的每一次,她都真心实意的,希望王子旅能平安归来。 王子旅接过龟甲,低头看她许久,看到本来坦然的王子加,都觉得心中仿佛产生了奇妙的情绪。她一巴掌拍在兄长的胸口,发出闷闷的“啪”的一声。王子旅才好像回过神来。 他仔细观察着手中这一兄妹两人合作完成的龟卜,目光渐渐变得柔和,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水里一般,连语调都带了些许柔软:“你居然还留着这个,我真是没有想到。” 王子加挥了挥手:“好啦,别作出这副样子,都不像你了。”她露出明媚的笑容,拉着王子旅的手臂便走到了门口。推开门后,是草木繁盛,满目绿荫,生机盎然的景象。 接下来她手上使力,直直把王子旅推出了屋门。 “行了,去吧,我在郢都等你归来。” 王子加在寝食难安中度过了几日,她完全不似她表现得那般镇定。 15. 第十五章 归来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秋,息公子朱灭江。”——《丹阳行记·穆王三年》 王子加不知道那日因自己的问题而起的,父母之间的暗流涌动究竟如何结局,只知晓第二日待她再去找唐姬时,一切都犹如往常。见状,她也不敢再多问些什么。 只是王子加总觉得楚王商臣在那时提及若敖氏,应当是若有所指的,可惜她不知其中内幕,从而无法明了他言语中的真意。 时光便在等待中一日一日的过去。很快,秋色渐尽,虽然郢都少有冰雪,但确实是已近冬时了。 灭江的消息前些日子已传回郢都,军队的行进却并没有这么快。王子加自收到消息那日开始,便一得闲暇,即至城门外等候大军归来。 宫城之外的内城多为国人所居,城门内外看似身份相差巨大,实则仍旧有一些血缘关系,尤其是内城围绕宫城的位置,血缘甚至很近,只是宫城外的居者未有爵位罢了。 既然大家都有或多或少的血缘关系,便没有那么多身份上的拘谨。当王子加频繁的出现,引起居住在那附近之人的注意后,终于有一日,一名老妪上前与她攀谈起来。 “小姑娘这是在等人?”老妪笑眯眯地问道。她应是年纪很大了,一笑连皱纹都缩到了一起。在如今这个光景下,毫无疑问算是高寿。 王子加也秉持着对长者的尊重,点了点头回答道:“伐江的大军快要回来了。” 老妪闻言眼睛亮了一亮:“我也是在等孙子回来,听说这次是大胜呢。这一去也有好几个月,一定吃了不少苦,回来就给他好好补补。马上过冬了,今年应当不会有战事了,刚好他出发之前正与城东一个姓任的小姑娘相看着,云梦之会认识的,感情不错,此次回来大概便能定了亲事……” 老妪絮絮叨叨了许久,这般日常的对话着实很少出现在王子加身边,颇让她感到新奇。 突然,老妪问道:“小姑娘是不是在等情郎啊。”她的笑容里有几分促狭,但更多的是温暖的祝福,“不然何必日日在此等候。” “……不,是我兄长。”王子加不知道旁人居然会这样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顿了一下才回复道。 老妪没有对她的回答作出什么评价,只是笑了笑,又再次唠起了家常。王子加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时不时还应和两声。 她出城时大约是正午刚过,如今日头已有些偏西,她得在黄昏之前回去,便打断了老妪的家常:“不好意思啊婆婆,我要回去了。” “啊……是我太唠叨了,小姑娘不觉得我讨嫌便好。”老妪露出些许后悔的神色,正要继续说些什么,便听得不远处有一男子大声喊了起来。 “大军班师了!”这句话便顿时便被口耳相传,内城一片嘈杂。 如今这个时间,大军归来后怕是要先驻扎在城外,待明日再去宗庙行祭礼。祭礼结束后才论功行赏。王子加在心里合计了一番,便与老妪告别,赶了回去。 没想到刚回到院子,就被唐姬赶了出去:“去王子旅那边,知道你惦记久了。” “他怎么不与大军在一处?”王子加大为惊讶,随即心头涌上一阵恐慌,“他是受伤了?伤得重吗?我这就过去。” 她匆匆忙忙就跑去了王子旅的住所。 虽然理智上她知晓若是王子旅伤重,唐姬必不会这般气定神闲。但是不见到人,她始终是放不下心来。 “旅!”人还未至,声音已经传入了王子旅的院子。 她顺利地得到了回应。 “这里!”王子旅答道,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王子加放下心来,快步走了进来。远远地便通过敞开的屋门看到半卧着的王子旅,不禁皱了皱眉。 “不冷吗?”她走进屋子,边质问,边把门窗都关紧,“受伤了还这么不知轻重。” 王子旅乐于看到妹妹关心他,笑着说道:“小伤,明日我便能打死一只虎。” 他的里衣只穿了一半,露出尚且还带着几分稚嫩的身躯,其上已经带了一些伤痕。伤痕大都已经结疤,唯有肩上依然是个创口,敷着一些草药。 看清这些的一瞬间王子加心头一痛,有些冷,还有些后怕,嘴上却不饶人:“我看你还是伤得太轻,才这么放肆。” 她伸手又去摸了下创口附近发红的肌肤,声音有些颤抖:“疼不疼啊……” 虽然王子加努力去忍耐了,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但是王子旅是什么人,他对妹妹堪称了如指掌,赶忙用完好的那只手拉住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腕,从自己身上拿开。 “真的没事。”他强调,甚至从堆成一堆的外衣里摸出王子加送给他的龟甲,放进刚才被他松开的手心里,“别哭,你成功保护我了。” 王子加白他一眼,又重新把龟甲塞到他手里:“谁哭了,你别乱说。你以后还要出征,还要受伤,难道我每次都要为你哭?那我的眼泪也太廉价了罢。” “是是,我们楚国高贵美丽的王女,怎么能为一个男人流眼泪。”王子旅应和道,说到最后他自己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真是……你算什么男人,还是个孩童。”王子加无奈地看着他小声反驳,又忍不住抱怨道,“父王居然让你去给息公作戎右。” 王子旅挺了挺胸膛:“喏,这可都是男人的象征。”他身体的确结实了不少,但距离斗克黄都尚有一段距离,更别说一个成年男子。 兄妹二人笑闹了一阵,天色便渐渐晚了,王子加准备离去。她为王子旅翻出了些厚实的衣物和被褥,警告道:“晚上不许开窗。注意伤口不要把药蹭掉。明天我不一定有时间来,会有人来叮嘱你喝药……” 还未待她说完,王子旅便满脸复杂地打断她:“好的,你快回去吧。”他压低声音,也不知到底是想不想被王子加听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我亲娘。” 王子加当然是听到了,她顿时抬起手要去抽一下王子旅的大腿,被对方眼疾手快地抓住。 “放宽心,我可是未来的楚王,可不会死在战场上。” 他低声又道:“明年的目标是蓼国,父王已 16. 第十六章 惊闻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王子加这几年过得很不顺心。 自楚王商臣三年的冬日唐姬染了风寒之后,她的身体始终不见大好。每次看似痊愈,过不了多久便又不得不卧床休息。这般循环往复数次后,唐姬便有了无法根治的咳疾。 医解决不了她的病症,楚王商臣便从宗庙请了巫来。可是巫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却提出了一个不祥的预言。 若是三年内唐姬的状况仍然不见好转,恐怕会于性命有碍。 如果说最初王子加对此的态度是不以为然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唐姬的身体状况愈加变差,王子加逐渐为此忧心忡忡,夜不得眠。 而同时,楚王商臣忙于政事和战事,王子旅常年在外,宫内的事务逐渐落在了王子加头上。她不得不在陪伴母亲之余处理各种杂事,忙得脚不沾地。 幸好姐姐王子陵至少在抚养幼弟方面颇有心得,楚王商臣也给幼弟指派了专门的老师,不然王子加可能真的会崩溃。 事已至此,王子加已经再难寻回昔日的快乐。如今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旧时的烦恼都过于可笑了。 今日是王子加的十四岁生辰,唐姬打起精神陪她一同下厨,虽然做得十分糟糕,但却是这几年母女二人少有的幸福时刻。而待到夜间,唐姬甚至把仲姬抓来,两人一同对快要出嫁的王子加进行了私密的专门教学。 虽然王子加自觉她已经看过了,但还是接受了母亲和姨母的好意。 在观看过小人偶和帛画之后,三个面容相似的女性一同笑了起来。其中一人明媚如初生之日,一人柔和如亘古之月,而相貌最为秾艳那人,是即使久病憔悴,也无法掩盖的丽人。 在她身上,连残缺和病痛都成了一种特殊的美。虽然她的女儿和妹妹都并不会这样认为,只会愈加心疼她。 唐姬强撑着病体,招呼仲姬掩好门窗,并不仅仅是为了向女儿讲授此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加。”唐姬的声音微弱而柔和,几乎都不像她了,“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王子加心中一抽,紧紧地拥抱住唐姬消瘦的身体,头埋在她肩上。她们的身量几乎已经相仿,她已经是个大人了。 “我不想听,不要告诉我。”但王子加只想当一个孩子,能躲在母亲怀中的孩子。 唐姬抬手抚摸她的颅后,口中却坚决道:“不行。” “你都快要嫁人了。”唐姬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啊,昔日我与你姨母出嫁时的景象,都仿佛还在眼前。” 埋在母亲肩上的王子加只是摇摇头,一言不发。 “我出嫁时,太子商臣未曾亲迎,直到宗庙之礼,我才头一次见他。”唐姬看向仲姬,仲姬只是对着她忧伤地笑了笑。 唐姬接着说道:“我那时也正是心高气傲的年纪,求亲之人那么多,最终父亲为我选中的人,竟连亲迎都做不到。所以我决定报复他。” 王子加抬起了头,有几分好奇,有几分恐慌地看着她。她若有所感,唐姬接下来说的事情,可能会颠覆她的想象。 “当时带人前来迎亲的是子文的儿子,斗般。”唐姬苍白的唇边居然噙了一抹微笑,“令尹子文之名天下皆知,而他长得还不错,不像是个楚蛮。” “我勾引了他。”唐姬轻描淡写地说道。 仲姬叹了口气,安慰地摸了摸王子加已经有所猜测,开始变色的面庞:“我来说吧。” 唐姬咳了两下,拒绝道:“不必,这是我的过错,置她于如此境地。”她指的是王子加。 “当年我太傻了,楚人本就不像中原那般重视女子贞洁,谈何报复呢?”唐姬笑出了声,又因为笑声咳了起来,长久不停。 王子加赶忙起身为她盛了水,喂她慢慢喝下。 咳声渐渐止了,唐姬又道:“更意外的是,我明明做了准备,但还是有了你。” 还剩一半水的漆杯倏然落地,打湿了唐姬身上披着的皮被。 室内静默半晌,王子加一脸平静地捡起落地的漆杯,又重新拿了被给唐姬,仿佛刚才她什么都没有听到。感谢这些时日的忙碌,让她学会的东西足以掩饰此刻的失态,哪怕也仅能保持面无表情而已。 仲姬为唐姬裹紧了皮被,又担忧地看向一动不动的王子加。 “别作此态。”唐姬突然冷声道,“做不到谈笑如常就不要伪装,一看便知的掩饰有何存在的必要,徒惹人笑罢了。” 王子加终于忍不住回嘴:“那我应该怎么办呢?大哭一场吗?” 唐姬边咳边训斥道:“有什么好哭的……咳咳咳咳你至今是楚国的王女,楚王商臣的态度还不够明显吗?” 王子加猛地站起身:“父王也知道?!” 仲姬伸手拉她,被她甩开了手。 “你以为他熊商臣是什么人,他会那般轻易被欺?”唐姬冷笑,连咳声都暂止了,“蔡姬是蔡国为我所出的陪媵,与我同时嫁来楚国,却在我之前生产。” “她虽是小产,我却分明记得王子旅初生时,她的身体并无大碍,最终却落得个血崩而亡。” “我至今都怀疑蔡姬之死与他有关。” “原来是这样……你们都知道。”王子加失魂落魄,颇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还未待她继续自暴自弃,仲姬便开口补充道:“姐姐当年有想过说清楚的。那时斗般之妻已逝,以子文的面子,向楚王请求为太子重新聘一正妃未尝不可。” 一向温柔的她难得露出了鄙夷:“然而斗般此人……”她说不出太难听的用词,最后只是评价道,“低劣。” 唐姬的声音已然低哑,却依然对此表达了认同:“确实如此。若说作为你的父亲,熊商臣比他称职太多。哪怕他也只是为了你能带来的利益。” 她最后只是瞧着女儿道:“我告诉你真相,只是为了让你看清他们。等我死了,你要学会利用他们,作出最好的选择。” “加,你得好 17. 第十七章 薨逝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春,夫人姬氏薨。 王伐郑及陈,取成乃还。”——《丹阳行记·穆王八年》 唐姬的病越来越重了。 王子加和仲姬几乎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楚王商臣早些时候还时常来看望自己的妻子,这些日子也很少出现了。这并非是说他有多么薄情寡义,哪怕事实如此。 而是因为他决定亲征。 那日王子加被楚王商臣召唤了去,她本以为是这位王上已经知晓一切,打算早日处置了她,获取养育她多年所换来的利益。谁料书房内却并不只有她一人。 除楚王商臣及王子加外,这里另有两人。一人王子加见过,应为一位大夫。另一人则看起来与他们格格不入。 那人穿着飘逸的红色衣裳,哪怕晕染技艺不算上佳,面庞上有如同鱼鸟之鳞羽的妆饰,手上还有类似鸟爪的长趾。几乎无法靠外貌看出其究竟是男是女。 巫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完整地露出有繁复妆容的面孔:“吾乃矞姒,范地之巫。” 王子加一惊,原本面向着矞姒的她陡然后退了一步。 楚地恐怕无人不知范巫矞姒的名号。她曾成功预言了先王熊恽,以及令尹子玉的死于非命——哪怕当年她的预言中还有一人尚且活着,即城濮之战时的司马子西,如今的工尹——也不会有碍她的名声。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子加回了一礼。但她依然未曾开口,只是暗暗打量了面前这神异的巫一番。 矞姒看起来年纪并不是很大,约莫也就是二十岁。也就是说作出预言时,她也不过是个幼童。 “范山,将你之前说的再说一次。”楚王商臣头也不抬地对屋内的另一人说道,他手中竹笔未停,不知在处理何事。 “是,王上。”范山答道。 他转向王子加,态度亦是十分谦恭:“王上将亲征郑、陈,欲使王子加监国。” “为什么?”王子加并非不震惊,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问道。 “北上之机已至。”范山坚定道,“晋侯欢卒于三年前,晋文众卿业已亡逝。公子雍和公子乐的支持者各执一词,无以服众,最终竟使一襁褓小儿登临君位。” “如今新任晋君年幼,晋人无力亦无心争霸,若是错过这一良机,不知还要等到何时。” 王子加并不为他话语中所构想的完美未来而动摇:“亦可使王子旅前去,不必王上亲至。” 听到她的话,楚王商臣抬头看了她一眼,已是心有定数之色。 范山摇摇头:“争霸之初,非国君及太子不可。” “寡人并非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楚王商臣十分平静地开口,却让争辩的两人都停了下来。 “范山,矞姒之后会陪王子加出嫁,你需为范邑寻一任新巫。”他继续说道,“寻诸大夫,告知他们备战。之后再将范巫送去宗庙,此为信物,去罢。” 范山深行一礼以示对楚王的尊重,接过楚王商臣递过的一枚符节,便带着矞姒很快告辞。 “矞姒是他的女儿。”楚王商臣似是处理完了手里的事务,看着王子加,慢条斯理地说道。 王子加怔了怔,最后只道:“倒是看不出来。” 楚王商臣的凤眼微弯,漫不经心地拿过一卷竹简丢给王子加,看她轻而易举地抓住翻开,突然道:“就如你我也并不相似。” 虽然谈话开始得猝不及防,但王子加对此已早有了心理准备,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 “确实如此,但我又不是你的女儿。”言语一如往常,但王子加自己知道,她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两分的委屈。那是作为一个被宠爱长大的女儿,对自己父亲的期待。基于所有记忆中的感情,而非所谓的血脉。 她手里这卷简册已经有几分旧了,上面只是几行墨字,便述尽她这可笑的身世。 “是不是寡人的女儿,并不重要。”楚王商臣缓缓道,“既然是楚国的王女,便为楚国贡献你自己,这才不辜负寡人培养你这么多年。” 王子加另一手抬起将竹简合上:“那王子陵呢?” 楚王商臣摇了摇头:“她没有那个才能。但她亦受到了供养,便同样要作出回报。” “哈,”王子加讥笑道,“既然才能更重要,何不让你的妃嫔皆与他人好?若是能碰巧生了有才能的女儿,岂不是件乐事。” “没有那个必要。你是唐姬给我的意外之喜,若是刻意,便无趣了。”楚王商臣站起身拿过她手中的简册放下,又伸手挑起她的下巴,完全是一副男人对女人的样子。 “和你母亲生得真像。”他话还没说完,王子加便用力立刻地将他的手拍开,发出了清脆的“啪”的一声。 她太过震惊了,甚至没来得及生出厌恶。 然后她便痛苦地发现比起厌恶,她心中满溢的却是悲哀。 楚王商臣瞧她这个样子反倒是笑了:“寡人若是真不把你当做女儿,你反而是这个反应。” “回去罢,加,多陪陪你母亲。寡人还不至禽兽至如此地步。”楚王商臣说着,重新回到了他的位置,正襟危坐地看着她,一派大国君主风范。 “你是唐姬的女儿,这个答案,足够了吗?” 王子加其实觉得不够。 但她也不想再问了,楚王商臣无意透露的事,她得不到答案。 她从来不觉得楚王商臣对唐姬有多么钟情,他们不过是政治联姻中最普通的一对夫妻,甚至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情人和一个异生之女。 但是如何让楚王商臣容忍她这么多年,并且很好地教养了她,她也无法给出其他答案。毕竟她并非生而知之的智者,对方也不可能一开始便是为了利用她。 满怀心事导致的后果便是,她完全忘记了质疑为何会让她监国。 直到坐在唐姬身边,王子加才颓丧地想起此事。 但事已至此,且听他们言下之意,成大心应该会留在郢都,她应该只需要作为一个王室的象征留在国都即可。 然而等到 18. 第十八章 丧礼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夏,葬我小君唐姬。”——《丹阳行记·穆王八年》 “听说了吗,王子加真是个冷心冷肺之人,自己的亲生母亲过世,连一滴眼泪都没掉。” 斗克黄穿过宫城赶往宗庙时,路过不知哪个角落时突然听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是楚言,应不是贵族。他皱了皱眉,若是往日他一定会当场处死这个奴隶。 但如今时间紧迫。 他加快了步伐。 作为楚王商臣为王子旅准备的佐臣,他本与王子旅一同长久地驻扎于申地。伐郑时他们也一同跟随楚王商臣上了战场。 伐郑战事进展顺利,但回国都报喜的信使再次归来,却带回了夫人薨逝的噩耗。 然而楚王商臣并未因此而动摇,而是乘士气高昂,进而伐陈,并同样得到了胜利。 当今之俗,君主薨逝后并不会当即归葬地下,通常会停灵数月。按礼法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则以五数。 但事实上各国多是于三月之后葬我君。君夫人被称作小君,与君同礼,故亦会在宗庙停灵三月。 如今三月之期已经结束,正当下葬之时。 征伐虽已大获全胜,但大军仍在路上,楚王商臣当不可独自归来。于是他便令斗克黄先行,告知正在监国的王子加此事。 斗克黄一路疾行,方才赶在这最后一日回到了郢都。据族人告知,王子加正在宗庙,等将停灵于此的唐姬棺木转移至族墓地,葬礼便结束了。 然而待他赶到宗庙时,王子加已经离开,他只得也离开宫城,最终是在城西的族墓地找到了她。 唐姬的棺柩尚未下葬。 “你回来了。”王子加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挥挥手,示意宫卫动手。便见宫卫手起刀落,杀死了十数名男女奴隶,并将他们先行丢进了墓室一角。 斗克黄猛地扭头,不可置信地望向王子加。 “你为大夫之子,礼应同士,却连为君夫人助丧都未曾做到。现在你是打算为了这几个殉人指责我吗?”王子加缓缓道,像是许久不曾言语般生涩。 相较于斗克黄昔日的记忆,不过几年没见,王子加显得威严了许多。 斗克□□定下来,收敛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不,为夫人殉是他们的荣幸。” 他说得很肯定,试图取悦于王子加,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对方依然面无表情,伸手拿过早已准备好的遣册和告地书,毫不犹豫地丢了下去。 “有话不如直说。”王子加眼睛微眯,那是一种厌倦和烦扰的情绪。 她亲手操持了母亲的整个葬礼。 无论是把丝巾放在唐姬的面孔上,证明死去的人确实已经死去;又或是在她的口中填入玉含,手中塞入玉握,脸上落下玉覆面;再为她穿上繁复的衣物,用丝织物包裹她的头发,为她盖上数层薄被;最后将束带牵过薄被,将她整个缠绕捆缚起来。 全部都是由她一个人亲手操办。 大概是长久地面对一个最亲近的,了如指掌的,却无法再回应自己的人的尸体,等待着那具尸骨溃烂、产生异味,这一系列的事情都太过磨人。 王子加此时十分的钝感。 她不喜不悲,不愤不怒,只是做着自己需要、应该做的事情。处理宫务,担任丧主,照顾悲伤过度的姨母。 她做得都很好,堪称完美,却因此更引来人们的臆测。 仲姬那般温和有礼,都在暴怒之下处置了几个人,却也挡不住谣言的流传。王子加阻止了她,只是选择让那些认为她为唐姬做得不够多的人,去为唐姬殉葬。 想必他们是愿意付出更多的,包括自己的性命。 她不觉得可惜,也不觉得怜悯,只觉得厌倦。 她才十五岁,正是最美好的年华。 她这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她在不断地失去,失去那些她与生俱来的东西。那么未来,她是会继续失去,还是会得到什么新的东西。 她不知道,也无人知道。 斗克黄沉默半晌,只是道:“殉人不宜见血……罢了。” 他没有得到王子加的任何回应。 王子加心知,对方实是对她以人殉葬的不认同,而非其口中说的那般轻巧。确实,如今怕是只有秦、楚边蛮地区还有此习俗,且也并不常见。既然学了周人,那自然是瞧不惯的。 其实她自己本也是瞧不惯的。 唐姬的棺柩被搬进了墓室东侧,棺柩上盖着荒帷。墓室中堆满了精美的漆器和青铜器,甚至比生前所用还要昂贵。因为巫们说,人死后,会去到一个属于亡者的世界,并在这里重新享受所陪葬的一切。 这样的说法在中原同样流传甚广,拥者甚众。所以这些作为陪葬的器物大多都是在生前便以备好,时人称之为,事死如事生。 但是王子加对此其实不以为然,因为她了解她的母亲。 如果能让唐姬选择,唐姬肯定更愿意活着,与她的女儿和妹妹在一起,而非死后去享受所谓更多的荣华富贵。 王子加怠于再想了。 在场者依次行礼后,奴隶们开始为这深埋地下的魂灵安居之所填土。 待这些参与丧礼的卿大夫们全都退去,斗克黄却被王子加留下了。 二人就站在唐姬被填埋好的坟冢之侧。 “斗克黄,孤有一件事托你去办。”王子加第一次在他面前用上了王女的身份,“孤希望你,不要告知任何人此事。” 她面前早已经是个成年人的斗克黄本是微弓着腰以示谦卑,听到她的话反而挺直了身,用气声笑了一下。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王子加,唇边带着玩味的笑,仿佛他才是那个身份更高的人:“不知您能付给我什么代价,来交换我隐瞒自己的家族?叛族者,明神殛之。” 这是一个所有人的利益都要最终服从于宗族的时代,个体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 王子加,却想要做个叛逆者。 但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别说得那么难听。”王子加一脸漠然,“不过隐瞒罢了,谈何叛族。” “何况若敖,也不过王室旁支 19. 第十九章 物是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王子旅归来时,近是冬日。 唐姬夏时便已下葬,楚王商臣亦是在之后不久归郢。 然而陈国却并未因一战的失利而重新降服于楚。所以楚王商臣离开前,调来了去征东夷的息公子朱处理此地战事,王子旅也与子朱同往。 但是楚王商臣允诺他,待此战息,便可自行回到郢都。 如今,这个条件得到了兑现。 他的妹妹本应在这个时节出嫁,他特地请求归来也与此事有关。但是等他回到郢都,才从斗克黄口中得知了婚期要推迟三年的消息。 以及知道了斗克黄这段时间背着楚王商臣和若敖氏做的“大事”。 虽然最初对于斗克黄装出的老成迂腐十分厌烦,但是几年的相处之下王子旅早已对他有所了解。二人彼此之间的抗拒在常年并肩作战之下渐渐消泯,如今倒也称得上是关系良好的友人。 尽管两人都知道若敖氏始终隔在他们之间。 “你就这么轻易地答应她了?”王子旅有些不信,斗克黄这般狡诈之人,能被他妹妹利用。 加虽然也很聪明,但是她自幼娇生惯养,在玩弄人心这方面完全不可能比得上成日在外游荡的斗克黄。 延长婚期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作为楚国的附属国,又有正当的理由,随国自是不敢拒绝的。但斗克黄此次却是在王子加的指使下,先斩后奏,既没有得到楚王商臣的许可,亦隐瞒了若敖氏。 往严重说,这便算得上是王子加擅权了。而斗克黄与她非亲非故,竟然为她甘冒这样的风险。 斗克黄苦笑道:“如今这郢都不都在传,在下被王子加迷得神魂颠倒。” 他看着一无所知,所以无从烦恼的王子旅,心中很是羡慕。明明都是王子加的哥哥,她怎么能这般区别对待。果然一起长大的,情分还是不一样。 总而言之,幸好此事并未遭到楚王商臣的追究,若敖氏更是没有立场关注,所以斗克黄的心情倒也还算是轻快。 虽然那个秘密依然沉甸甸地坠在他心中。 王子加变了,斗克黄明显地感觉到,她昨天最后的话语让他心生警惕。但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他也不便多说什么,就只是试图暗示王子旅对他们的妹妹最好还是留着些警觉心。 “王子加监国的这些日子,得到了诸大夫们的交口称赞,认为她颇有才能。若是能嫁去秦国,或许能为楚国带来更大的利益。” 这可能也是此事没有引起太大风波的一个重要理由,熬死了随侯还会有更好的人选,但斗克黄的言下之意并不在此。 王子旅的关注点却仍旧停留在他的上一句话:“啊?啊。确实,加的才能本也不逊于我。你若是真的迷恋她也不足为奇……所以这不是真的吧?” 他警告地看向斗克黄,心中其实并不太相信这个传言。当年他临走前特意叮嘱过王子加不要对若敖氏下手,斗克黄这些年也没什么机会接触他妹妹。 按斗克黄从随国往返的时间来算,他就没在郢都留几日。更是怎么也不像有闲暇能与王子加发展出艳情逸事的样子。 斗克黄舒展了眉眼,算了,他何必去掺合这两人之间的事情。便是王子加真的要做什么事,也不是他能阻止的。况且这种父母之间的旧事,本也不是他们任何一人的错误。 而且即使楚王商臣知道了真相,嫁出一个王女也比一个族女换得的利益更多。楚王商臣就是这样的君主,否则也不会连夫人的丧礼都不曾参加。他实在没必要为王子加担心。 “当然不是真的,在下对王子加没有半点觊觎之心。”斗克黄几乎想要摸出一卷竹简敲在手上,以使他翩翩佳公子的形象更加完美,也更有说服力。 “郢都的女子多得是想与在下逞一夕之欢的,日既升则一拍两散,岂不快哉。何况在下与王子加终究同姓。同姓不婚,古之礼也。”斗克黄正色道。 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纵以公子重耳之才,晋文之名,如今九州大地上依然流传着昔日他流亡时,郑人对他的指责。 “晋公子,姬出也。” 晋祖唐叔虞为武王嫡子。而公子重耳之母狐姬,虽为戎狄,却亦是姬姓。 这便是周人婚配过程中最根本的原则,同姓不婚。所悖者,堪称千夫所指。 王子旅听闻摇了摇头:“我本以为你我初识时,你的模样只是不甘不愿的伪装,却不料你真的和周人学得如此,迂腐。” 斗克黄摇摇头。 “在申县的这些年,你多在申公侧,而在下则经常出游。申地近中原,因而在下见过不少周人,自然也见过有许多移居于此的楚人与周人通婚。” 虽然此时二人正在内城的边缘——斗克黄原是来迎接归郢的王子旅,时值冬日,甘愿吹着冷风留在室外的人并不多——但斗克黄依然压低了声音。 “虽然不太肯定,在下也走访了有数十户人家,同姓不蕃之话应为假,但是,同姓之子更易夭折,却像是真的。”斗克黄虚假地作了个抹汗的动作,似是回忆起了走访之路的艰辛。 王子旅嘲讽他:“去问人家幼子夭折了几个,你竟没被人打出来。” “你怎知没有!”斗克黄的声音都提高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又重新克制住自己。 “你真是……”王子旅叹气,“难怪子扬怎么都看你不顺眼,你确是不成器。” 斗克黄双手抱胸,悠然道:“在下若是成器,又怎会来到王子旅您的身边,况且,那样也根本得不到信任罢。” 他顿了一下又忍不住道:“虽然现在同样没有多少信任。” 王子旅口中道:“很有自知之明。”手上却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处摸出了一枚龟甲,随即叹了口气。 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与斗克黄的谈话上了,说他漫不经心都嫌太过。斗克黄自然看得出来。 表现得如此明显,竟也丝毫不打算掩饰半分。 斗克黄对友人的表现感到不满,便打趣道:“这是哪位美人送给王子旅的定情信物,在下居然从未见过,收藏得如此精细。是申县的吗?不 20. 第二十章 鬼魅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七月,命王子旅为太子。”——《丹阳行记·穆王九年》 自王子旅归来,郢都便纷乱了许多。 原本立于朝堂的王子加自唐姬夫人去世便隐于人后,而将自己两个九岁的幼弟王子婴齐和王子侧推出来,行使一些王室象征的职责。 楚王商臣对此并未有过任何表示,也对王子加擅自推迟婚期一事视而不见。他对唯一的嫡女堪称宠幸之至,没有否定她监国时的任何举措,却对自己的长子不闻不问。 亦看不出有任何立太子之意。 一些血缘较远,不得重用的大夫便由此蠢动。然而如若敖氏这般屹立于朝堂之上的大贵族,则对其丝毫不感兴趣。 王子旅对楚王之位的竞争力是毋庸置疑的。 况且,只有愚人才会认为王子加更愿意支持两个贱妾所生的幼弟。 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涌的环境下,一桩针对楚王商臣的谋杀逐渐成型。然而很可惜,阴谋尚未实施便中途夭折,又很巧合地被王子旅发现。 正借此机会,与王子旅数年来的军功并举,楚王商臣确定了自己的继承人,终于在宗庙秉明先祖,册立了楚国的太子。 太子旅步履匆忙地在黄昏来临之前赶出了宫城。他不曾犹疑就来到了内城的西侧,王子加目前正居住于此。 她称留在宫中的昔日旧居实在无法得到安宁,楚王商臣便拨了工匠给她,随她选了个地方去重建居所。太子旅认为这无疑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她这处新建的房屋,正位于族墓地的不远处。 由于对亡者的崇敬和畏惧,城西距离族墓地较近的区域是没有民居的。王子加偏偏在此兴建起了一片房屋,虽无法与宫殿相比,却也已经与普通国人的住所相距甚远。 这件事在朝堂上曾经还引起了一些争论。但是毕竟这里距离族墓地还是有一定的距离,再加上楚王商臣和太子旅都一力袒护于她,此事便就此作罢了。 待太子旅跨入院落,天色已经有些暗了。 初秋的季节,天气仍旧燥热。他一进院门,便见王子加坐在院中的梅树下摆了一张棋盘,正在自娱自乐。 “父王将征宋,留我监国。”太子旅开口便是国事。 王子加慢悠悠抬眼看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研究那黑白交错的迷局。半晌才开口道:“那便恭喜太子得偿所愿。” 太子旅有些不耐,但又暗自忍了下去,继续试图与王子加交谈:“子西已被处死。但你至今也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怎么知晓他的谋划。” “虽然他的刺杀计划拙劣,势必无法成功。然而若是楚王在光天化日之下遭到刺杀,传出去,也值得各国大书特书一番,实在有损颜面。”他自说自话一番,结束一段之后才发现妹妹连头都没有抬。 有些被强压下的怒火渐渐升了起来。 他归郢之日,一切都还正常,然而自那以后便都变了。斗克黄躲着他,虽然依旧会完成他交代的事情,却无意与他多做交谈。而妹妹尽管看起来一如往常,却好像避嫌一般,绝不与他谈及国事。 甚至连子西之事,也只是轻描淡写一笔,教他去查便是,什么也不愿解释。如今他借此机会,在诸多功劳和若敖氏的支持下终于成为太子,他想给她一些报偿,她也不愿意! 王子加终于停下了拿取和捡拾黑白子的动作,却依然不看坐在对面的太子旅,只是道:“子西是因为预言。范巫矞姒之名你不会没听说过罢。” “她将在两年后陪我同往随国,自然会与我些好处,特意提及了昔日的预言。三君皆将强死,既已应验了两个,我又观子西言语神色反常,便教你去查,有什么问题吗?” 她话语中有几分明显的不耐,太子旅甚至无法装作没有听出来。 “你我终究是生分了。”太子旅的语调难以抑制地愤怒,其下还有深深的难过,“我归来之日,分明还不是这样的。” “呵。”王子加冷笑一声,抬手拂乱棋局,玉石制的黑白子落了几颗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毫不在意,只是望向太子旅与他对视,许久才道:“与我对弈一局,赢了便告诉你,如何?” “不如何。”太子旅直接出手拨开了棋盘,棋子如流水一般倾泻一地。绵延的响声虽不及宴飨时美妙的乐,却也十足悦耳,只是以此作乐堪称一句奢侈无度了。 王子加有些没料到太子旅的反应。 他们确实分离太久,她已经不够了解他了。 按照王子加的预想,太子旅应该会坐下来与她对弈,然后输给她,无奈离去;又或是哪怕赢了,一局棋结束也已很晚了,他忙碌一日,到那时也已精力不济,她随便找一个借口便是。 然而太子旅却打破了她的计划,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既然如此,不如便告诉他。王子加有些恶意地想。 自那日与她曾经的兄长重逢,王子加便意识到自己的心情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在她眼中,那个人已经不仅仅是昔日一同成长的亲人和玩伴,而变成了一个在悬崖边拉住自己的绳索。 她想占有那个人的全部。最好是满心满眼都只有她一个人。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野心是王子旅重要的组成部分,若是当真心中只有她一人,那便不是他了。 趁着理智还能控制自己,她心中还惦念着两人的兄妹之情,她离开了楚王宫,居住在母亲的不远处。 她已经很努力地不去涉足权力和国事,因为一旦触碰她便想满足于他,然后借此机会与他交换一些东西。子西之事便是两种想法之间的妥协,然而他居然还要来见她,并且追问下去。 王子加不想忍了。 “好啊,你想知道是吗?”王子加的笑容中带着浓浓的恶欲,她站起身往屋子那边走了几步,又半回头看向太子旅。 夜风吹起她背后的披发,黑丝乱舞掩过她回首时露出的半张面孔,只漏出一双眼睛。 润,光亮,异常的神采奕奕。 如同鬼魅。< 21. 第二十一章 隐变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加!你疯了!” “母亲还在这里!” 王子加闻言不动声色,只是继续向太子旅靠近。 她微微阖目,掩下眼中过于锋利的神光,长发全部披散下来,将她神情中的桀骜柔和,轻薄的衣物,则显得她更是纤弱可怜。 整个人都婉约而飘逸,完全符合楚人的审美。 然而太子旅久经沙场,毕竟不是个一般俗人。他也从未考虑过会有这么一日,他竟能欣赏起王子加的外貌。 他站起身,迅速地扫视四周,准确地一跃而起从旁抓起条皮被,便上前两步把王子加裹了起来,尤其注意在颈部围得紧密,不露出半分白皙的肌肤。 太子旅认真地告诫她:“不要这样,加,等日后你会后悔的。” 他大概觉得我只是因为母亲离去受了刺激罢。王子加心想,可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甚至以为我方才说不是兄妹,只是在与他说笑。 她用力推开了太子旅的手,那副毛皮也随即摇摇欲坠。 两人对视着。 王子加的手在皮毛下动了动,她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正在随着她的手而不断移动。 可能是在警戒。 王子加眉眼都弯了起来,没有什么比太子旅在意她这件事更让她高兴了。最好他的所有眼光,无论爱恨怨憎都属于她才是最好。 这样说来,她似乎做了件错事。 让他失去楚王之位,他是不是会更在意她? 事已至此,罢了。何况,她也不忍心他难过。 她的手悄悄拉开了里衣的系带,只要王子加想,她现在就可以用最为原生的姿态,落入这个正人君子的怀中。 她又往前走了一步,两人几乎已经能够呼吸相闻。她仰起头,清晰地看到太子旅本有回避之意,但最终没有动弹。 这是信任。 居然还在认为她是一时冲动,太天真了,以后要怎么当楚国的王啊。 “旅。”她轻声唤道。 那个男人闻言便轻易地低了头看她,帮她把四散的长发重新归于一处,又抬手替她理了理身上包裹的毛皮,耐心地像一个父亲。 可她没有父亲了,真是可惜。 而她名义上的兄长真的已经是一个可以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了。 王子加突然觉得无趣,她后退两步,转过了身。 暗色的皮毛落下了些许,沉重地将里衣一起坠下,女子的背部曲线便呈现了大半在太子旅面前。 王子加一手将将扯住这最后的屏障,一手打开了门。初秋的夜风已有些凉,吹在生了几分汗意的背脊上,她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走吧。”王子加的语调变得冷淡而漫不经心,“不要来找我了,旅。我为母亲守孝,不便再见旁人。” 太子旅心知这只是借口,甚至是口是心非。他自觉像个老父亲,叹了口气,向前跨了一步,抬手关上了门。 他远比王子加高大,单手关上门的动作就仿佛是把站在门边的王子加拥在了怀里。 门扣上时发出“砰”的声音,太子旅并不在意,而是再次帮王子加拉上了衣服,从内到外。这一过程中他不可避免地碰触到对方裸/露的肌肤,有些凉,有轻微的潮意,很软,和他完全不同。 这明明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他却觉得有些陌生了。 太子旅甚至帮王子加重新系好了衣带,王子加也没有动弹任由他施为。 这个距离太近了,但两个人对此都没有什么绮念,此处也并无旁人。 “怎么,打算留下陪我一同度过这漫漫长夜?”王子加待他动作完成,才利落地挣开他的手,懒散地问道。 这总算是太子旅熟悉的口气,不是方才莫名的艳丽迫人,也不是重逢时肉眼可见的虚弱憔悴。 哪怕他还是感到一丝微妙的别扭,却也强自忽略了过去。 “是的。”太子旅很快调整了自己的想法,稳若泰山。 “今夜我便留宿于此。”他说着,从匢中又翻出一条皮被置于窗边的席上,迅速地躺了上去。 王子加有点好笑,但她确实也已没了兴致,便放过了太子旅,不再刻意招惹于他。只是嘴上却还不饶人。 “你不惧旁人非议你我苟且了?”她讥嘲道。 “本也不惧,只是并无引起争议的必要。”太子旅答道,“但是现在,你需要我。” “也不怕我对你下手了?”她又问。 太子旅给自己盖上了皮被,声音中已经有些睡意:“若是我不愿,你又能将我如何?” 王子加彻底没了脾气。 在黑暗中,她看向躺在窗边的太子旅,只能看到一张被月光描摹着的英朗面庞。可能是分离了太久,这张面容竟让她不大习惯。 然而当她试图拾起回忆,她一时之间甚至想不起对方旧时的样子。 时光原是这般的可怖。 太子旅长得与楚王商臣其实并不太像,要更出色一些,可能是肖似他的母家。他们父子最像的莫过于那一双凤眼,谈笑间气势磅礴,但此时太子旅双目紧闭,便只显得坚毅而沉稳。 他并非楚人女子会喜欢的那种美丈夫。 然而王子加瞧了他半晌,却觉得自己心中很是欢喜。 她也说不清就在此时,她的心中太子旅究竟扮演了玩伴、兄长、父亲亦或是什么其他角色,但是他对她很重要,这是毫无疑问的。 在太子旅心中,她自信当也是如此。 而她试图颠覆他原本习惯的一切,让他永远把她记在心里。 罢了,她还有两年时间,并不急于一时。他迟早会知道真相的,待那时再谈罢。 便让他睡吧。 王子加感到十分安宁,这份安宁让她很快便进入了梦境。 梦里是最好的时候,父母俱在,兄妹友爱,子文尚能压制若敖氏,她还没有订婚,还是那个恣意妄为的公子加。 她还未曾失去她与生俱来拥有的一切。 静谧的房室中,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稳。 半晌,太子旅猛地睁开了双眼。上挑的凤眼中,满是冷意。 他翻了个身,面向窗外,心里 22. 第二十二章 鬼胎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王子加醒时,屋内已只余她一人。 她心中早有准备,却还是不禁失望了一瞬间。她的兄长终究不再是昔日,无论发生什么都将她置于第一位的那个人。她当然知道那人如今身为太子,每日事务繁忙,但是却也不妨碍她为此而感到不虞。 徐徐图之便是,芈加,你会得到他的。 她向自己许诺。 如今朝中已无需要王子加去做之事。宫务在夫人逝后本应由左媵和右媵依次递上,左媵早亡,自是由右媵仲姬接手。她的姨母虽看似软弱,实则却并非可欺之人,只是往日通常隐在母亲之后罢了。 每一日,王子加都是先去唐姬墓地停留一早,赶在午时回来小憩一会儿,醒来便还是在院中那棵梅树下为自己摆一局棋。待到日薄西山,便回到屋内随性做些什么毫无意义的事。 或者说她日复一日都在做些无意义的事也未尝不可。 梅树上的果实熟透掉落,无人采摘。若是当年她肯定早早便拉着兄长爬上树去,甚至说不定会去寻匠人学习如何酿些梅子酒,如今却也毫无兴趣。 生活变得无趣了许多,她自己也是。 然而冬日初雪时,这些平静生了些变故。 先是斗克黄来寻她。 自唐姬下葬时说开那个秘密,斗克黄便尽量避开了所有王子加会出席的场合。而正好王子加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两人便也一向相安无事。所以当斗克黄主动来见王子加时,她是颇感意外的。 “太子旅知晓了。”斗克黄甫一进屋,身上细碎的雪子都还没融化,便如临大敌地道。 王子加倒了杯酒给自己,神情平静且懒散:“知晓什么了?我的身世?” 斗克黄见她一派无关紧要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被气笑了:“他知道了,你便不怕王上也知晓?” “他不会。”王子加将酒一饮而尽,才挑起眉看他,“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是怎么知晓的。” 说到这里,斗克黄露出了低落且歉疚的神色:“是我对他的戒心不够。” 其实并不是他对太子旅的戒心不够,而是他的戒心主要在于若敖氏的隐秘,并没有将注意力放在王子加这边。再加上作为友人,其他方面他确实并未对太子旅有太多防备,便轻易被套了话去。 也同样是出于这个理由:“他只知你非王上亲子,但并不知晓你是若敖氏之子。” 王子加露出讥讽的笑容:“你心中果然只有若敖氏。” 她又喝了杯酒。以前她都是浅尝辄止,图个吉祥或是礼仪需要。近些日子方觉这微酸微醺的味道,真是不错。 “别喝了。”斗克黄的声音都严厉了几分,“你真的不担心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抚养妻子婚前的儿女又非什么稀奇之事。”王子加反倒是用奇异的眼光瞧他一眼,“你这是在关心我?” 斗克黄看着她这个妹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子加又重复着斟酒饮酒的动作,待她把一尊的酒都饮尽了,才显出可惜的神情,站起身来。她走过斗克黄身侧欲去取鉴里温过的酒,却被紧紧地抓住了手臂。 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后,王子加脸上满是厌恶的神色。她不介意自己去接近这些男人,却不能接受他们不经允许便碰触她。 那是他们打心底里认为她是弱者才会做出的事情。 面前的男人有些无措,却还是没松开她,只是道:“你与我回去见见父兄,哪怕王上真的因此发怒,若敖氏也能护住你。” 王子加玩味地笑了笑,应允了他的请求。 若敖氏如今最为显赫之人为令尹成大心,族长却是出自斗氏,这不得不使人考虑其中玄妙。虽然成大心之父成得臣是斗谷于菟亲弟,甚至是由斗谷于菟亲自举荐其成为令尹。但是传至斗般和成大心这一代,若说其中完全没有什么龃龉,王子加是绝不相信的。 成大心年纪也不小了,她好像依稀有听闻,目前朝中看好的下一任令尹是成大心之弟成嘉。 与斗氏无关呢,这可太有趣了。 忆起母亲和姨母对斗般的评价,王子加对这次会面难得生了几分好奇。她肯与斗克黄前来,除了看在对方是真的关心她的份上,便是为了斗般这个人了。 若敖氏的府邸中,成氏和斗氏各据一方,议事等公务场所却是共用。王子加若有所思,看来若敖氏暂且还拥有相同的利益,一时还不会轻易分裂。 但是她的这个想法,在见到斗般时便发生了变化。 大概是斗克黄提前与自己的父亲有所商谈,明明从未见过她的斗般一见到她便显得热情十足,嘘寒问暖。见她不动声色又作出一副自责和悲痛状。 “你母亲她太倔强了。”斗般的声音颤抖着,眼中似要流下泪来。他不知王子加究竟知晓多少真相,便也不作过多解释,只欲以情动人。 他看起来着实是个美君子,便是年岁较楚王商臣犹长,也无损于他的容貌。难怪唐姬当年会选中他。 可惜有些晚了。若是在太子旅归来之前便在她面前作此态,说不定真的有效。王子加心想。 不过实在是好演技,他居然真的落泪了。 王子加被他引得动了几分情,便也不作刻意掩饰。一者真情流露,一者假意逢迎之下的父女相见,竟也相得益彰。反倒是一旁的斗克黄看着父亲和妹妹就差抱头痛哭,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斗克黄的长兄目前正在地方任职,无缘得见。考虑到成大心正与楚王商臣在外,他提出要带王子加前去见过若敖氏的另一重要人物,成嘉。听闻此言,相顾落泪的父女两人很快都恢复了原状。 王子加先开口:“不必了,兄长。父亲才是若敖氏之长,我们斗氏的家事便不必劳烦未来的令尹大人了。” 斗般闻言似笑非笑,却也未曾多言,只抚须应是。 狐疑地看了这两个人一会儿,斗克黄点了点头,然后才道:“父亲,太子旅已知妹妹并非王女,会不会……” 23. 第二十三章 蓄意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郢都地处夏水流域,气候湿热,今年冬日却是难得的大雪纷飞。如今冬时将尽,飞雪依然没有止歇的意思。所以当王子加上门时,此地的主人是颇为意外的。 虽然居住于同一座城池,但是当一方刻意躲避,另一方也未曾去特意寻找时,这座城池就显得已是足够大了。若非他们的交际网中仍有许多共同的角色,两人甚至可以从此走向末路。 太子旅以为这就将是他们的结局,当他知道他们并非兄妹的秘密,又经历过那场心知肚明的引诱之后。 然而当王子加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心中竟还是一片宁静和温情,就如之前的每一次重逢一般。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 对方所作的一切从未对他不利,多年来积攒的感情又足够深厚而坚实,他的本心对她毫无防备,甚至深深信赖。 这着实不是一位未来的王者该有的心态。王者之所以称孤道寡,本就是因为他们不因为任何人动摇。 当王子加见到对方时,她就心知她终将会得逞的,甚至不需要更多的行动。 因为那人心软了,想要装作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她自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旅。”她唤道,就像记忆中的每一次,清脆利落,理直气壮。 “在我离开故地之前,陪我去一次云梦之会。”甚至不是征求意见的语气。 太子旅闭了闭眼,掩盖住一切复杂的心绪,也如过往的每一次一般应道:“好。” 这一年的雪从楚王商臣十年的冬天一直下到了十一年的春天。 云梦之会通常在春末,此时气温总算是转暖了。鄢水畔原本有些肃杀萧瑟的冬景渐渐复苏,繁花盛开,彩蝶飞舞。 正是最好的季节。 朝堂上并非一派平静,令尹成大心在前些日子病逝,由他的弟弟成嘉继承了令尹之位,朝中贵族们少不得有些许不满声。 一部分人的不满是针对若敖氏的专权,楚王商臣的独断使这些人的声音,哪怕受到若敖氏的压制也逐渐传了出来;另外一部分,王子加则怀疑他们背后有斗般的影子,虽然她并没有证据。 但至少在表面上,由于若敖氏的一力支持,成嘉继任令尹之事总归是尘埃落定。 春日是一年中重要的季节,无论是春祭、春耕还是能促成恋情、生育人口的云梦之会,对于一个国家的昌盛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所以作为楚王商臣的副手,太子旅其实很忙。但即使如此,他还是答应了同去云梦之会的要求。 若说他没有怀疑过王子加约他一同前往的目的,是不可能的。然而随人来迎亲的队伍应是将近了,念及旧时王子加面对联姻之事的样子,他实在不忍心拒绝对方。 太子商臣给自己的理由是,他是去云梦之会寻一段露水姻缘,但这显然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云梦之会的举行是在一个阳光和煦的好日子。鄢水河面宽阔,有一两条小舟正在其上荡漾。水面璀璨的浮光如同碎金,仿佛能迷乱人眼。 在约好的河畔旧地见面时,两人都眼前一亮。 不仅为景,亦是为人。 王子加终于换下了自唐姬过世后便惯常所穿的黑衣,选择了一身赤红。难得的炽烈和热情,实在是多年不见了。 而太子旅,随着他的地位更加高贵,积威愈发深重,他的衣物已在楚王商臣的应允下换成了重礼服才用的玄底红纹配色,连常服亦无例外。 “走吧。”王子加道,她伸手去挽太子旅的手臂,被对方避开了。 “抱歉。但是就这样吧,加。”太子旅认真地看着她,眼神深邃,一望无底。 王子加侧首看向缓缓前行的流水,微微叹了口气,并未多言。只是沉默着向前走去。 见她这般,太子旅轻阖双目,坠在后面半晌才大步跟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王子加昔日未能成功穿越的外围树林,进入了云梦之会正式的举办场所。其实也不过就是大片水边的空地,芦苇丛生,开着些娇嫩的白花。泥沼被特地清理过,显得格外澄净清洁。 空地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除了他们走过的那一片是正式的入口,其余的林地都紧接着丘陵,大家也约定俗成不会靠近,正是野鸳鸯们贪欢的好地方。 王子加饶有兴致地左看右看。 来到这里的年轻男女们大多是同她一样,先寻一处左右张望。少数生性热情的则开口便唱起歌谣,若有应和者,相互观之,彼此有意便相携离开。当然也有自己已带了伴儿的,不过总归是少数。 寻找目标的过程通常伴随着三心二意,也时不时闹出“变心”的笑话,但是爱情的事情怎么能勉强呢?不合则散便是,于是果断地寻找下一个合适的人。 如此欢乐且无忧,连王子加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为显威严,她这些年多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有目的时,则会扮作柔弱或冲动。这样真心的笑容便极具吸引力。 没等她在树下多待,便已有数名男子手持兰草从她身边走过。但她心有所属,又及并不真正了解云梦之会的习俗,便并未出手留下其中任何一人。 太子旅无奈地从树后走出,将手中的兰草分予她一部分:“你不与他人交换兰草,又何必来这云梦之会?” 王子加疑惑地看他,眼神里满是迷茫和求助。 “将你手中的兰草交予他人,便是对他有意的一种表达。刚才那几个男人,都是来向你求爱的。”太子旅解释道。 他手中新采的兰草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与王子加熟悉的气息合在一起。她放过了这个男人两年时间,又让他在知道真相后足足冷静了一年。 如今这令她惦念了许久的气味再次萦绕于她身侧,她不愿再等了。 王子加脚下一用劲,一手勾上了太子旅的颈项,另一手也攀了上去,整个人都缠绕在对方身上。她侧首贴在对方肩颈之间,故意大声命令道:“你把你的兰草交给我,我收下了。现在,带我去那边。” 太子旅本想直接把她摔下去, 24. 第二十四章 出嫁 《从王女到诸侯(春秋)》全本免费阅读 那是一个并不温柔的吻。 太子旅是个雏儿,只有他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当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他一时之间愣住,才没有及时推开王子加。 而王子加也仅仅是受过母亲和姨母的理论教导而已。 冰凉的池水中,王子加闭上了眼睛。她的嘴唇,手臂都与对方裸/露的皮肤接触,那火热的温度几乎烫伤了她,可她还是不愿放手。 干燥翘起的表皮在水的浸润下被抚平,彼此的嘴唇触感却依然粗糙。唇间的缝隙为防止水的灌入被抿得死紧,却在进攻者的执着下,微微退了一步。 得势自然不让,她强行排除了池水靠近的机会。狭窄的空间中,小心翼翼地触碰不知引得谁人心上颤抖。 眼见着两人在水中停留太久,迟早会无法呼吸,太子旅也顾不上过于亲密的动作,而是扭过头,搂着人就向上浮去。他们距离陆地并不算远,很快便停在了岸边。 池水距离岸存在一定的高度,如果没有王子加的配合,单靠一人是无法使他们一同脱离水池的。而太子旅也不会抛下她独自离开。 “加。”太子旅松开搂住少女的手靠在岸边,叹息着开口,“哪怕我们不是……为何偏偏是我?” 他们终于不得不把最后一层平和的伪装撕掉,暴露出其中不堪的真实。 “难道除了你,还能有别人?”冰凉的池水中,王子加不禁颤抖起来。她四肢缠得更紧,去汲取对方的温度以温暖自己的身体,也温柔自己的心。 太子旅侧头看她,一如往常地抬手,挑开贴在她额上的一绺湿发。她浸满了水的青丝沾了他一肩、一臂,又落入池中。 惹得一池春水满是涟漪。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将王子加与心中捏造的鬼魅割裂,是因为他动了念。 王子加只是平静凝望着他:“是我偏要强求罢了。” 两人视线交错,却谁也无法感知另一人究竟心中在想什么。 太子旅沉默半晌,闭上眼睛不再看她:“或许,也称不上强求。” 冰凉的池水中,炽热的身躯第一次主动贴近了。 是爱吗?是吧。那仅有的,唯一的,最重要的人,对他们彼此都是如此,怎么会不是爱呢? 是爱吗?不是吧。哪有爱是用尽手段扭曲原本正常的秩序,只为给对方留下刻骨铭心的痕迹。 身体愈发接近,心却依然保留于各自躯壳中,这样的爱/欲,在真正相爱的情人之中怕是毫无意义。但是对于他们这般自私的人,或许正是最好。 痛楚,是占有的证明。王子加面上是病态的执着和潮红,她用力贴向对方,牙齿在男人的颈侧留下深深的血口。 她突然想起那年,王子旅第一次出征回来,她看着他身上的创口,心痛地几乎要流下泪来。如今却轮到自己想要给他留下更多永远的印记。 真是太可笑了。 自云梦之会后,王子加便称病不出,直至随国使臣前来。此时距离云梦之会也不过一月罢了。 没有什么是需要王子加自己处理的,她只需要穿上华丽的衣裳,坐上熏了香的马车,经过数十日的路途,至随都与随侯宝祭过宗庙,便算是完婚。 来迎接她的是随国的大夫公孙盂,对方一来便先向楚王商臣告罪,称其君因身体欠佳,无法亲至随楚边境迎接王女。为表歉意,带了一批随国的工匠送予楚国。 王子加连眉头都懒得动一动,身体欠佳可能是真的,为表歉意便太虚伪了,不过是惧楚国借题发挥趁机兼并罢了。然而自斗谷于菟昔日与随许下瑕之盟至今,两国都是相安无事,若要对随国动手不至于到今天。 只这一着便知随国上下对楚国怕是既惧且鄙。 “随君既无法亲临,不如便由孤送婚。”太子旅顺势提出这一要求。同样是于礼不合,在对方先出差错的前提下,变得似乎可以接受了。 主位上,楚王商臣却是似笑非笑,并未对儿子的擅作主张有所表示,而是看向了端坐在一旁的王子加。 王子加并不在意对方隐含深意的目光,便是知晓了她和太子旅的事情又如何。不过小节罢了,甚至说不定会对楚国的未来更加有益。 何况她即将离开楚国。 随国使臣并未多做考虑便答应了这一要求。 “某请明日便行。” 因在对方出发时便已得知了即将前来的消息,楚国一方早做好了准备。楚王商臣自是允了使臣的请求,也一并同意了太子旅的。 王子加作为楚国王女,将嫁与随侯成为其元妃一事,已随着楚王商臣的使者告知各国。她携带了大量的媵器和臣妾作为陪嫁,尽显楚国强盛。 事实上,楚国虽有众多不如中原诸国的地方,但至少在国力上,是丝毫不逊的。 与王子加一同前往随国的,实为她陪嫁的人选中,有三人是特别的。 王子陵,陪媵,楚王商臣的长女,名义上为王子加亲姊,实际上对方也依然这样认为。因与王子加拥有相同的利益,是无论如何也会帮助她的人。 范巫矞姒,是被楚王商臣不知目的强行塞给王子加的专职巫女,有一定可能是楚王商臣的眼线。对于此,王子加倒并怎么不在意。矞姒既是祖庙出身的正统巫,王子加思忖着她应该对草药祭祀等颇为精通。而矞姒昔日所作的预言,也让王子加不得不格外看重于她。 最后是斗般送给王子加的男奴,王子加给他起名叫庐。自从被带回,庐就被王子加安置在一处无人打扰的小屋中。此人毫无疑问是斗般的下属,至于有多称心则不得而知。他拥有特殊的与若敖氏沟通的渠道,王子加身在随国,若想与楚国内部还有所联系,无疑需要通过此人。 明明是嫁与附属国,没多少利用价值的王女,也值得他们这般看重? 王子加与王子陵相对坐在马车中,面无表情地思考着随国的重要性。 她尚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