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枕席》 1、第 1 章 寒冬腊月的白天短,尚未到掌灯时分,西边太阳剩了点浅金。 世子院的主子不在,丫鬟们歇的就早。 这几天雪总是停一阵下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吹得云蓝越发难受,她只好撑着胀痛的脑袋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听说又吃药了?” “娇气死了,眼看着世子要回来,就开始装病拿乔!” 西侧厢房隔音不好,云蓝烧的迷迷糊糊,关节胀痛,耳膜发鼓,还能听到隔壁窃窃私语的声音。 云蓝脑袋沉沉,木然望着房梁。 说是吃药,也就是和府里马房的蒙古医生拿些不大对症的丸药,这药本是给马的,用在人身上属实霸道了些。 “模样好的有的是,她一个孤女不成日撒娇作怪,怎么哄着世子宠她!” “她连个姨娘的影子都没有,能轻狂几天?等主母进了门还不是要打发……” 细密的轻笑带着恶意钻进耳朵,拦都拦不住,云蓝不想再听,缩了一下把脑袋藏进了被子里。 等彤管拿药来的时候,就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小乌龟。 “阿云,起来吃药了。” 彤管轻轻掀开被子,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抿着,浓密眼睫耷拉着盖住灵动的杏眸,往日里的笑涡也不见踪迹,只剩惨白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丰厚乌发有几绺蜷曲粘在脸颊,末端垂落在细白颈子上。 “这是怎么了?” 共事了一段时间,彤管对云蓝的性子很有几分了解。 这就是个藏不住事的。 和府里人都掩着情绪不一样,她就像个半大孩子,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心思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进府到如今才慢慢沉静起来。 “我没事,辛苦姐姐了。” 彤管是云蓝喜欢的姐姐,云蓝不想让她跟着不高兴。软糯声音里带了鼻音,坐起身用脸轻轻蹭了蹭彤管肩膀,“只是做了噩梦,不碍事的。” 南地口音本就发绵,再加上她这猫儿似的一蹭,彤管心底登时软的不成样,不由感叹,这丫头模样好性子也好,撒起娇来她都顶不住,难怪世子爷宠了两年都撂不开。 “快快好起来吧,世子回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有多心疼。”彤管圆圆脸上满是担忧,端了水,把一粒丸药塞到了她嘴里。 云蓝怔了片刻。 这种小事崔琰即使知道了,大概也不会放在心上。 自打从河东回了国公府,她就知道崔琰在她身上并不会太花心思。于是低低开口道,“嗯,我自小都是退了烧就好,世子不会知道的。” 喝了药,云蓝便顺手拿起绣绷,把上午的活计干完。 崔琰纵然算个温厚主子,但公门侯府的世子,自小便挑剔讲究,纵使府里有绣房,寝衣得是要她们领了细软的松陵布自己动手做的。 “这叶子绣的真灵巧!” 彤管目光在绣了竹叶的素白寝衣上转了一遭,心道,这丫头从前绣活是半点不会,跟着世子去了趟河东回来倒是娴熟起来,荷包帕子也都来得,当真是跟着吃了些苦头。 一想到云儿开脸伺候世子爷的时候才十四五,彤管笑着摇了摇头,世子那般品貌,还能干又会疼人,小姑娘有些少女心思自然不奇怪。 这般想着,她话里便带了丝打趣,笑道: “小丫头急什么,世子明天才回来,莫不是想的厉害?” 云蓝正要往绣花绷子扎的针轻轻顿了一下,就继续绣了下去。莫名的滋味涌上来,心口胀胀的发酸,只好假作害羞,低头继续绣着。 其实她说不清。 作为他的通房,她肖想他、仰慕他,仿佛是一件不合规矩,但又理所应当的事。 可她这样的身份,喜欢不喜欢又有什么打紧? 云蓝心底不上不下的,她缓缓抬头望向窗外,却只看到四方窗格里透出雾蒙蒙的红光,怕是雪又要下。 正分着线,“叶姑娘!” 一个粗使小丫头一边跑一边喘气,“夫人让我来叫你快去呢。” 云蓝瘦削肩膀僵了一下,脸上有点发白,却不自觉挤出个规规矩矩的笑,抬手扶了扶鬓边碎发。 崔琰不在这半个月,他的继母杜氏那边的贴身嬷嬷总是借口她字好,喊她去抄经。 天冷,屋子潮湿寒冷不算什么。 下雪天屋子暗,偏又不给点灯,抄得云蓝头昏脑胀。 几番折腾之下,她这才烧了起来。 小丫头定定站在院子里等着,彤管颇有几分忐忑,她一脸不安的看了云蓝一眼,世子眼见着要回来,夫人这是没完没了了? “带把伞吧。” 彤管转身要往茶房去,云蓝轻轻拍了下她的手,笑了笑就跟了上去。 世子不在,杜氏多是来找麻烦的,雪还没下就拿伞,说不好就是话柄。 望着她垂首远去的背影,彤管叹了口气:世子一向有成算,就像是给书桌上的笔墨纸砚各自安好了位置就不许旁人动,他心里给别人划的线也不会轻易挪动。 云儿这般聪明,又同世子共患难过,只要讨得世子几分欢心,再学会妾室好好侍奉主母那套,足够平平安安一辈子了。 跟那小丫头紧赶慢赶往主院走去,云蓝额头都沁了汗。 等到了,竟吃个了闭门羹。 打帘子那丫头探了头,露出一双狐狸眼,待看清是她之后语气里立刻带了不耐,翻了个白眼缩了进去。 “先等着吧。” 帘子一甩冷冷撂下一句,是杜氏身边的白露。 院里风大,小丫头怕冷,让了她一下就自顾自躲去了茶房烤火。 云蓝就这样轻轻巧巧立在了门口。 屋子里传来细碎的谈笑声,帘子里漏出丝缕暖香,空中飘飘忽忽终于还是鹅毛漫天。 隔着一道帘子,里面笑得欢欣,外面风声渐大。 云蓝抿唇,她自乡野长大,也是进了府里才知道,于国公府这样的累世官宦人家,正妻有嫁妆有娘家,是用来尊重的; 姨娘们要么是正经人家来的,要么有艳名才名,是男人的面子; 而像她这样入了贱籍,身家性命都捏在主子手里的,是玩意儿。 她一个通房,也只是比旁的丫鬟多些体面,但若是她真把自己当个不一样的,处处要强掐尖,那就是离死不远了。 这上头,云蓝惯是想得开。 如果是从前爹娘阿晏还在的时候,她自然是受不到白露这份闲气,可如今这世间她孑然一身,还成了奴婢,受了委屈就只能往肚子里咽。 不然又能怎么办呢? 她的命只卖了十五两银子,便是死了席子卷了抬出去,为她伤心的也没几个。 她搓搓冻僵的指尖,额头沁出虚汗,脚已然没了知觉,膝盖也渐渐发麻。 细碎的雪飘进檐下,砸在脸上冷得像冰粒,她却觉得这点雪飘下来反倒比要下不下来的踏实。 早知道穿厚一点了。 云蓝用袖子轻蹭了下脸颊上的水珠,不由得怀念起前阵子崔琰给她的那几件斗篷,狐皮银鼠皮兔皮的都有,只能好好的收在箱子里。 “你进来吧。”白露冷哼一声。 云蓝定定神,活动了下腿,抬脚进了门。 屋子里骤然静了下来。 上首端坐着的,一袭青衣满脸书卷气的中年贵妇,就是崔琰那继母杜氏,而白露在她身后立着,眼角不断飘向窗外。 被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打量着,云蓝掌心冒汗,面上却一分都不敢露,只按着规矩行礼、垂首。 站久了腿麻,她却立得稳稳当当。 “我看你身子倒孱弱,跟着世子可辛苦?” 杜氏笑盈盈问道,端的是一派贴心。 “伺候世子是奴婢的福分,哪里谈得上辛苦。”云蓝神色不变,只敛了眉眼垂首恭敬答道。 杜氏忍不住用眼睛把人刮了一遍。 水蛇腰削肩膀,身段倒是凸的地方凸,该细的地方细,脸盘也俏,难怪老大那个冷心肠的看得上。 不过穿得倒不是什么好料子,首饰没有一件像样的,伺候了两三年,身边连个丫头都没有,可见得宠也有限。 “如今彤管要放出去配人了,你身子又弱,这丫头老实又稳重,跟你轮流伺候大郎也算是帮你省些力气,往后你们好好相处便是。” 杜氏话音刚落,白露便一脸得色,步履轻快往前几步,站在了云蓝斜前半步福了福身子。 “既如此,随氏你今日便把人领回去安置一下。”杜氏轻飘飘一句,就端了茶细细嘬饮,并不看她。 云蓝冷汗骤然而下,指尖微微颤抖。 白露能不能跟着她回问梅阁,能不能顶了彤管的位置,能不能近身伺候崔琰,又哪里是她做得了的主? 若是她今日把人带回去,便是替崔琰当家,敢替主子做主的通房哪里还有活路? 这厢云蓝不说话,屋中一时间只剩杯盖轻轻摩擦杯盏的脆瓷声。 “莫不是因为方才妹妹打帘子太快冲撞了姐姐?姐姐大度,我年纪小,多担待我些吧。” 白露声音柔弱,神色凄楚,她双眸含泪转向云蓝,目光中分明闪过一丝要挟。 太太说必是要把自己送到世子院子里的,若是能讨世子欢心,便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云蓝甜美灵秀,颜色确实好,可胆子小好欺负,风情韵味上也不及她。她娘说了,男人水性,都是各式各样的女人都要沾一沾才好! 有太太在这,她怎么敢不答应? “咔嗒” 茶杯和檀木桌撞出清脆声响,杜氏冷冷抬眼看向云蓝,“说话!” 僵硬顺着脊骨一节一节往上爬,云蓝冷得发麻,她扑通跪在了地上,眼前发晕,冷汗一阵一阵冒出来,“奴婢卑贱,做不了世子院里的主。” “早就听说你成日里做个病西施样勾搭大郎,如今大郎不在,又做出一副妖里妖气的样子给谁看?” 茶盏砰的一声落在了云蓝脚边,混着碎瓷渣的茶水浸透了她的袍子。 杜氏见云蓝闷了头不言语,越发骂的起兴。 “我就是看不上你这般浪样,惯会扮柔弱的贱蹄子!” “归根到底你也不过是个伺候男人的玩意儿,只是比痰盂马桶会喘气罢了!” 前方的白露虽低着头,胸脯子却越发挺的高起。 白露…她不怕吗? 云蓝跪在地上,恍然抬头。 满屋子的丫鬟仆妇目光带了或是轻蔑讥诮,或是怜悯不屑落在身上,云蓝只觉胸口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羞耻和愤恨带来的痛感细密冰冷,潮水般涌上。 纵使知道杜氏向来粗鄙,纵然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尊严最是奢侈。 可是她还是抵不住地难堪。 “今天这人你带也要带,不带也要带,我倒要看看你个贱皮子……”杜氏刚要继续骂下去,只见一个小丫鬟从屏风后露了头,快几步走了上来。 “夫人,世子爷……” 小丫头的话音未落,一道清朗男声淡淡传进来。 “母亲何出此言?” 屋内人纷纷望去。 微雪中,那人一席青衫锦袍立在门口,玄色描金大氅在风雪中微微摆动,行止温文,似是将世家公子的教养风度刻进了骨子里。 2、第 2 章 崔琰竟然提前回来了。 逆着烛火,云蓝只能看见他俊朗的轮廓和高大的身形。 他踱步进来,低头,慢条斯理解开大氅系带扔给一旁候着的丫鬟,略略躬身拱手行礼,端得是温润如玉。 云蓝心里略安定了些,却不敢再回头,只能用余光看到白露脊梁在掩不住激动下轻轻颤抖。 “大郎怎么提前回来了?” 杜氏讪笑着让人给他上茶,见他礼仪周全,忽觉得这“玉面探花”也没什么大不了。 听说此番他差事办的极好,功勋卓著时回京,寻觅个好妻族做助力正当时……杜氏眼珠子一转,她是他的继母,给他个丫头通晓人事,说破大天也不算什么大事! 杜氏刚要开口,就听崔琰音调平和,微笑道,“劳母亲费心,儿子正是建功立业的年岁,要那么多房里人做什么?” 他轻笑了一下,略略掀起眼皮看她,仿佛在谈论什么趣事,“莫不是想要儿子多一个贪花好色的恶名?” 态度至恭,语气和缓,任谁都挑不出半分错处。偏生说的内容又直戳杜氏心底那点隐秘。 说罢,崔琰不再多言,一双乌沉深水般的桃花眼静静看着杜氏,眼底淡淡讥诮不加掩饰。 杜氏被这目光盯得头皮直发麻。 不知怎的,她骤然想起从前二房那几个谋爵的,别说进祖坟了,死之前身上一块好皮都没有。 就这样,满京城竟还要赞给他们收尸的崔琰一句仁德。 一时间,杜氏冷汗涔涔。 她抽出帕子在额头摁了摁,面色微红,结结巴巴挣扎道,“大郎,我这也是为你……” “童试将至,母亲多操心二弟,便是为家族分忧。”不等她说完,崔琰就出言打断。 他多在圣人身边行走,天子近臣说话自然滴水不漏。表面是关怀弟弟,实则是在用崔琅敲打杜氏。 目光略过杜氏主仆不做停留,定在跪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的云蓝身上,崔琰目光更冷了几分。 他皱眉道,“去门口候着。” “我身上不爽利,今日就这样,大郎你也自去歇息吧。” 提起崔琅,杜氏脸上不自然带了几分馁色,没等话说完,她就匆匆忙忙起身,往内室避着去了。 心口胀得像是被塞了湿棉花,云蓝眼眶发酸,她赶忙起身,却见白露仍跪在地上,眼里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凄惶哀求。 也是,问梅阁去不了,闹这一出之后怕是杜氏看她也生厌。 云蓝总是压不住小脾气的,她低了头只做看不见,径直走了出去。 这屋子里她说话是最不管用的,白露不去求两个主子,只捡着她捏算什么事?她又能说什么呢? 她不会去落井下石,但也不愿意做菩萨。 - 院外风雪愈盛,竟比方才还大了许多,目之所至一片雪白。 崔琰抬头看了一眼天,已经有人撑了伞递到了他的小厮松烟手上。 “你的伞呢?” “奴婢来时还没下雪。”云蓝垂首道。 “松烟,再去拿一把。” 说罢,他从松烟手中拿过方才那把伞塞到云蓝手中,阔步往院外去了。 崔琰人高腿长,走的又快,她举着伞只得跟着一路小跑。等到了问梅阁,云蓝身上沁了薄汗,手却冻得僵硬发痒。 今夜是彤管当值,她已经等在正屋门口迎着了,云蓝松了口气,转身回了屋子打算歇歇。 屋子里烧的黑炭太久没人照管,略有些熄,烟味呛鼻扑面而来。她只好开了窗,拨了炉火,等着热水烧起来好烫烫手暖暖身子。 桌上的饭菜是凉的,白花花的猪油结了块,被彤管严严实实用罩子盖了,云蓝心里泛起淡淡暖意。 偏脑袋又开始闷闷的疼,她摸了摸额头,应该是烧起来了。 云蓝擦了脸,刚换下湿衣裙想上床窝一会,就见个婢子拎了茶壶进来。 “呦,妹妹这般金贵,不像个丫鬟,倒像是个世家大族出来的小姐呢,不愧是同世子共患难过的忠婢!”脸上调笑,话音夹枪带棒,正是昨日厢房说闲话的银管。 云蓝自小性子讨喜,虽爱撒娇了些,但对人从来都是笑盈盈带着善意,鲜少有人不喜欢的,可银管偏偏是少数。 她刚来问梅阁时,崔琰不怎么搭理她。 银管泡茶会“不小心”烫了她的手,打了茶具也会赖到她身上,只把云蓝委屈的不行。 后来同彤管熟稔起来才知道,银管是觉得她顶了自己妹妹的差事。 既不愿同她吵,可偏偏又有几分犟,云蓝愣了一瞬,慢吞吞回了一句,“多谢姐姐夸奖。” “你!你也得意不了几……”银管被噎得一愣,刚要再说,就听到柔柔女声传来。 “阿云?世子要你去。” 彤管掀开帘子进了耳房,她下巴点了点正房,神色微悯。 看着往正房走去的细瘦背影,彤管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人还生着病呢! 正屋里已然点了灯烛。 把帘子掀开一条缝,淡淡的沉水香夹杂着暖意扑面而来,云蓝呼吸一滞。 桌案前,烛火跃动。 崔琰的轮廓温润英挺,皮肤在昏黄烛光掩映下如同玉雕一般。 骨节分明的指间夹了支狼毫小楷,白皙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鼓起,浓重的眉头轻拧。 云蓝福了福身,就安静垂首立在案边,不敢打扰他。 崔琰沉思片刻落下笔锋,小楷朴茂端庄雄强浑厚,只在笔锋收尾处流出三分锐气,收束在“锐臣顿首”四字。 他搁笔揉着腕骨,把信细细过了一遍,等着墨迹慢慢蒸发。 按部就班洗笔,放笔,崔琰起身微张臂膀。 宽肩,长臂,劲腰。 极为高大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将云蓝淹没。 这是要换衣服。 云蓝会意。 她个子矮,脑袋顶堪堪只到崔琰胸前,着实费力。只好踮着脚,努力伸了手臂去帮他解袍子,好在这活她是做惯了的,动作轻巧灵快。 少女细软温热的指尖从领口划过,略宽的袖子滑落露出一截嫩生生的玉臂,散发出淡淡甜香,撩人心弦。 偏始作俑者还一门心思和扣子较劲,恍若未知。 待脱了外袍和靴子,云蓝刚要转身去拿备好的寝衣,却被一把从后面揽住腰锁往怀里带。 男人的呼吸浅浅喷在颈间,云蓝只觉一股痒意从脑后渐渐泛了上来。 酥酥麻麻,指尖都烫的发软。 被搂在怀里,他的大手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腕骨。 “给你的镯子怎么不戴,不喜欢?” 不是人前的温和有礼,而是有些轻佻慵懒,一缕发被他捞起来轻轻摆弄,划在颈侧痒得厉害。 云蓝心一紧。 府里规矩严不说,今日杜氏本就有意折腾她,他送的东西大多是金玉,她哪里敢戴呢? 不过跟了崔琰许久,他的性子云蓝是摸到了一点的。 他不喜欢别人心思太重。 沉默了片刻。 云蓝略略低头,回身抱住崔琰的腰,猫儿似的将脑袋埋在男人胸膛轻蹭了一下,仰头软声道,“喜欢,可我想等您回来专门戴给您看。” 隔着一层中衣,崔琰灼热的体温渡了过来,糅着一点点苏合墨的香气。 崔琰并不出声,云蓝想了想,又小声道,“想装个可怜,等世子回来给奴婢买新的。” 许久,头顶传来闷闷的笑,灼热胸膛在微微震颤。 “好,买新的。” 骨节分明的大手按住她的发顶,她被崔琰密密搂在怀里坐在榻上,他柔声道,“今日可是委屈了?” “嗯……” 受委屈最怕人问,就像摔了跤的小孩子,见到娘亲哭的才凶一样。 心头一片酸胀,云蓝咬了咬下唇,指尖攥着他的袖口轻晃着。 她想说,她发烧了好难受,想说今天的杜氏责骂她的时候,她还是有一点点难过。 可还未等她说什么,他干燥温热的拇指和食指捏起了她的下巴,指腹微微摩挲,另一只手环过纤腰顺着衣领钻。 带了薄茧的温热指尖擒住一端,修长手指熟练的勾缠。红霞铺靥,如同熟醉桃儿,呼吸凌乱,春意满面,云蓝哽咽着瑟缩,他却偏不松手。 “小东西,伺候两三年了,怎的还装上清白女儿家了?” 他低低笑了起来,薄唇轻触她泛红的柔软耳朵,“两个月不在,你倒是瘦了不少。” 他欣赏着她的神情。 暖烛垂泪,炭火燃出声响,凌乱衣衫半褪不褪,杏眸盈泪,人也挂在臂弯化成了一汪水。 云蓝颤巍巍按住他的手,微微抬头,露出甜美笑靥。 “不委屈,有世子给我撑腰。” 声如蚊蚋,语不成调,像是回答崔琰前一句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着。 晃动的帐顶似水波涌动,云蓝视线不知落在哪里,她失神的想。 她还是更喜欢从前在河东时,崔琰一脸专注的教她写字的日子,那时候虽然苦了些,但最起码她还有些幻想。 像是察觉到了她在走神,崔琰指尖抚弄她的唇角,声音低沉得像是在哄她,“乖,专心些。” 可他今日委实有些急。 少了平日拆蟹般慢条斯理的优雅,灼热大掌卡了纤细脖颈,掌控着呼吸,白嫩脸颊因离了空气,泛着柔软绯红,乌溜溜的眸潮意渐起。 云蓝到底软了下来,却还是难受得直皱眉,脚趾也跟着蜷缩起来。 她咬着嘴唇没出声,只是顺从垂下眼睫,任凭细颈仰起,划出新月的弧度。 方才她只是有一点点期待而已。 但确实,他是主子,她是通房。 她和他除了这事儿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 从来都是她太贪心。 - 雕花繁复的拔步床还未换春帐,清晨时分略有些闷。 云蓝醒来时,帐子中弥漫着苏合香依然带了暧昧潮湿,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从外间传了进来,乱中有序,有条不紊。 头顶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清冽的苏合香萦绕在鼻尖。 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云蓝方从涣散中慢慢凝了神。 视线之内,她的手臂无力的搭在男人健硕胸口,浅粉指甲修得圆圆短短,腰上的沉沉箍着他灼热臂膀。 云蓝骤然清醒,却不敢挣脱他的怀抱,只得轻推崔琰胸口道,“奴婢伺候您起身。” “不必了,你歇着。”一如既往的,语气温柔强势,修长手指按在她腰上,云蓝吓得一激灵。 “嗯。” 云蓝立刻应了一声,趁着崔琰起身去穿衣,缩进层层锦被之中,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她的声音染了喑哑。 崔琰回头,恰看见云蓝受惊的兔子似的,抱着乱成一团的被子半倚在床头,蝶翅蓝的锦被从肩头坠落,丰厚的青丝绸缎般披散在雪白肩膀,猫儿般的眼氤氲着雾气。 明明是生就一副娇媚模样,脸上却总是带了烂漫的纯,无端让人觉得不经人事。 忽然,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是崔琰俯身凑近,干燥灼热的大掌落在脸侧抚摸,停在下巴上轻轻挠了挠,仿佛逗弄狸奴一般,似是在欣赏她脸上的神情。 云蓝下意识用脸颊乖乖蹭了上去。 仿佛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崔琰薄唇微微勾起。 他越过她,伸手从帐子深处取了他天青色汗巾子,含笑捏了捏她微翘鼻尖道,“今晚等我回来一道用饭。” “好。” 杏眼儿绽了春意,亮得似缀了星,衬得颈上指痕宛若红宝,她笑吟吟柔声道,“奴婢做百合冬花饮给您。” 劲竹般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云蓝起身回屋。 崔琰素来花样多,许是空旷久了,昨夜他折腾得极狠,她几乎没怎么闭眼,此刻头胀痛得厉害。 待要了热水清理干净身子,燃了炭火,又吃了一粒退烧丸药,云蓝却硬撑着没睡。 她靠在临窗榻上,拿了崔琰从前给她写的字帖慢慢摹着,仿佛在等着什么。 不多时,房门扣响。 云蓝起身开门,待看清来人,脸上划过错愕。 花白发髻规整盘在脑后,一身酱色妆花缎面褙子沉稳肃穆,门外立着的,竟是崔琰的祖母,宁国大长公主身边的曹嬷嬷。 “你随我来,大长公主要见你。” 3、第 3 章 崔琰的祖父老国公卧病在床已久,同大长公主夫妻二人早已分院而居,府内一应事宜皆由大长公主处理。 云蓝到大长公主院中时,天依旧阴沉无光,灰蒙蒙透着凄清。 廊下站了许多丫鬟仆妇,个个神色肃然。 屋内气氛更是凝重,云蓝余光瞟见杜氏带着自己的儿媳何氏坐在一旁,正中间地上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 连大气都不敢喘,云蓝默默垂首,伏身跪地请安。 “此事便结了,你们自歇着去吧。”上首凝夜紫的袍角岿然不动,苍老女声中带了不耐。 云蓝感受到落在背上的目光,将头压得更低。 还不待被叫起,忽而,头上一道女声尖锐起来,“祖母,这狐狸精我怎么能给二爷收房?她是马房薛三的姘头!孙媳的脸往哪里放啊,这狐狸精——” 云蓝闻声抬头,却不妨一盏瓷杯迎面摔了过来。 兜头盖脸的热茶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微微侧头往后仰着,却还是被浇了半张脸。 茶有七分烫。 脸颊火烧火燎的胀,点滴热茶顺着前额的发丝滑进眼睛,刺得眼睛生涩,云蓝疼得直发抖,却又不敢动一分。 她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进还是该退,又或是该请罪。 “发卖了便是,年轻爷们哪个不是馋嘴猫儿似的,还是什么大事不成?当众撒泼,成何体统!” 当啷一声闷响,大长公主茶杯重重磕在紫檀桌上,“平日我不忍苛责你,你们婆媳到底存着什么心思真当我不晓得?三日前你就发现了,偏要选在今日闹,好让大郎在贵客面前丢国公府的人?” 此言一出,四下皆静。 杜氏满面通红,何氏止了哭声,丫鬟仆妇们恍若未闻,只井然有序重捧了茶来。 云蓝这才得以看见这位历经三朝,辅佐今上的大长公主。她望之四十许人,一袭紫袍贵气十足,目光如炬,一双眼睛虽有些岁月斧凿,但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 曹嬷嬷瞭了大长公主一眼,颇有眼色地挥退了旁人,然后拉着呆呆杵着的云蓝进了耳房。 茶房里炭火足,也暖和。 “你坐,刚刚可是吓着了?” 曹嬷嬷看云蓝脸颊只是烫红,略略心安。 她抬手取了张帕子递给云蓝,温声安慰道,“主子们难免有个动气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个出气的地方,恰好赶上委屈了你。” “那里就那么容易吓着,主子向来都是慈和待下,我们做奴婢的只图主子舒心便是。” 云蓝擦了擦脸颊上的茶水,碰到伤处疼得一哆嗦,只好勉强挤出个温温顺顺的笑来,何氏砸错了人而已,曹嬷嬷亲自来给她台阶下,她不接着就是不懂事。 “也是嬷嬷太心疼我。” 云蓝一句话,便把事揭了过去。 曹嬷嬷满意点点头,忍不住细细打量眼前人。 丰厚黑亮的头发简单盘了个髻,鬓角碎发软软垂在脸颊。浑身上下只插了支素银簪,丫鬟制式的冬衣上大片水渍上挂了片茶叶,依旧能让人眼前一亮,倒当真是灵秀孩子。 就是委实可怜了些。 其实随氏这话也不错,讨好郎君,侍奉主母。 主子宠得笑,主子打骂也得笑,为婢妾的,大抵是这样一辈子。 她如此懂事,大长公主今日的手段倒是白费了。 曹嬷嬷心底一叹,又道,“大长公主找你,本是想看看你可稳妥,开春须得个人去玉佛寺替主子抄几日经还愿,阖府算下来你的八字正合适,字又好,现下看来你是当得起。” 玉佛寺? 云蓝愣了一瞬,只得点头称是。 见她乖巧应声,曹嬷嬷伸手摘了她肩头那片残茶,目光中带了些不尽然的惋惜。 只看世子的态度,随氏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可不好说了。 - 经过一闹,时辰就不早了,外头阴沉沉又飘了雪。 云蓝浑然顾不上雪,脑子里一会是曹嬷嬷的话,一会又是崔琰晚膳还要用的百合冬花饮,步子不由快了许多。 刚走到园子假山下,云蓝就看到一道劲松般高大身影迎面转了过来,竟是崔琰。 他嘴角噙着笑,满脸柔和撑了伞缓步而来。 云蓝松了口气。 生怕他瞧出什么,她赶忙用冰凉的手背贴了贴脸颊,想要那红色再淡一些。 可等迈了两步上前请安,她才发现。 和崔琰并肩走着的,是一位身披鹅黄缠枝锦缎斗篷,满头珠翠琳琅,通身彩绣辉煌的年轻女孩。 下意识的,云蓝登时低头矮了身子请安。 她的视线之内,就只有一双浅碧荷的绣鞋,绣鞋上用大大小小的圆润东珠做了露珠。鞋头上坠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散发着柔润的光。 这样圆润夺目的珠子,云蓝只在杜氏的头上见过。 只看这一双鞋,都可以想见,鞋子的主人定然是个极尊贵爱俏的女子。 在云蓝开口问安之前,这双鞋的主人就先开口,用极为悦耳的声音同她说,“动不动就是这些烦人的劳什子虚礼,你起来吧。” 女声清脆娇俏,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明快。 不知为何,云蓝忽然觉得自己陷入了极大的困窘。 被泼了茶的衣服,还有脸上的烫出的红印,还有膝盖上渐渐涌起的凉意。 她所有的难堪,困窘,卑贱,都被那种轻快愉悦的氛围衬得一览无余,脸上重新燃起滚烫带着刺痛的热意,领口晕开的茶水冰凉刺骨。 而崔琰,此时此刻,同这位贵客一同站在她对面。他身上穿着她给他做的那件,浅松绿绣了墨竹的大氅。 嫩鹅黄,浅松绿,甚是相宜。 “你怎么在这里?” 云蓝听得出崔琰语气中带了极淡的不悦。 “奴婢……” 云蓝狼狈低着头咬着唇,想说些什么。 “下去吧。” 崔琰神色淡然,浑不在意地挥了挥手。 像是逃离一般快步离开,身后女子轻快如黄鹂一般的声音,清脆飘进了耳朵,“崔家阿兄,你们国公府的规矩简直比慈安宫里还严呐!” 然后,她听见崔琰声音里含了宠溺,语气里是她从未听到过的熟稔和尊重,“自小就这般爱挑理,约束下人而已,再严的规矩都管不到你这个郡主娘娘身上。” 闻声,回首。 云蓝看见崔琰撑着的伞向着那位郡主斜去,他自己却落了半肩的雪。 - 像是逃回问梅阁一般,走得快到云蓝腿都有些软。 逼仄的屋子里出奇的静谧。 午后的半阙日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洒在她桌角白瓷阔口盘的水仙上,淡黄的芯子挤在莹白花瓣中央,暗香盈了满屋。 这水仙还是崔琰差人替她寻来的,只不过现在闻得云蓝有些头晕,她只好大口喘着粗气倚在椅子上。 八字合适,字好……要她避去玉佛寺。 这几件事凑在一起,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就想明白了关窍。 原来是崔琰要娶妻了。 云蓝看着桌上的字帖,沉默半晌。 她知道自己不该。 可她的字是他教的,她的屋子是他布置的,他太暖太温柔,才让自己总是离不开那一缕暖。 伺候崔琰的那一年,云蓝才十四。 父母双亡,叔父好赌无德,欢天喜地将她卖了死契还债。仿佛一夜之间,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沉浮挣扎。 如果说刚跟着曹嬷嬷学规矩时,云蓝心底是不安,那么被告诉自己是要给即将回府的大公子“晓人事”用的那一瞬间,云蓝才是真正陷入了不透光的绝望。 素未谋面的陌生男人成为了她的夫君,或更准确说,是主人。 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大她许多,是不是像爹爹一样有胡子? 听说还杀过人,会不会像村头张屠夫一样凶神恶煞? 没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云蓝已经忘记当时自己是怎么回话的了。她只记得令人惶恐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将她淹没,自己无力到想立刻躺到地上去。 等待崔琰归来的那段时间,云蓝陷入无穷尽的循环,她时常梦魇,挣扎着惊醒,咬着枕头默默流泪,待天一亮再装出满脸欣喜和感激,去学那些“伺候人”的羞人规矩。 直到她听到崔琰的声音。 竟是她为父申冤时,当街拦下的御史车架中那道清淡男声。 后来崔琰横遭贬斥,回乡思过那日,大雨滂沱,雷声激荡。 云蓝一向怕雷,夜里轰雷掣电吓得人直抖,她却梗着脖子在大长公主院外磕了整整一夜的头,伴着他一起回了河东。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主仆。 崔琰还不是世子,她也只是懵懵懂懂跟在他身边。 也是一个雪天,爹爹离开她整整一年。 被关在河东园子里买不到金纸,她只好悄悄写了信想烧给爹爹,却被守园子的婆子抓住,威胁她说要告诉管事她在寻晦气,要撵了她去外院打板子。 寒冬腊月的天,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她抱着燃了一半被扑灭的信被那婆子拽倒在地。 崔琰来的时候,她的眼泪含在眼中打转,却是硬撑着不肯落。 他也没说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婆子,然后就冷着一张脸带她回了院子。 她以为崔琰会斥责她的。 可他只是神色柔和把跪着的她从地上拉起来,温和道,“跪什么?跟着我从京城来了河东过苦日子,也算我连累你。” 天那么冷,他的手却暖得灼人。 她的泪再也挂不住,一连串落下来砸进了雪里。 等她哭够了,崔琰拎着鼻尖通红的她进了书房。 临窗的案头上搁着一叠厚厚的宣纸,一支很是精巧的小紫毫,云蓝以为这是要她研墨,刚卷了袖子拿了墨,就听他似笑非笑道。 “大公子是个善心人,但生气起来的模样,厉害得像是能打赢张伯伯家的来财?” 来财……是张屠夫家的大黄狗。 烧了一半的信捏在修长的指尖,黑色燃灰像蝴蝶似的落在白色宣纸上。 她手一抖,墨锭磕在猫戏蝶暖砚上,发出清脆的响。 崔琰无奈扶额,微微摇头,“你爹爹看了你这字怕是要生气。” 她的字一向是鬼画符,更何况她连被人抢了一颗糖,走门槛绊了一下这样零碎的事都要在信里和爹爹说悄悄话,大概也被他看见了。 霎时,脸烫得像着火。 崔琰将那支笔塞进她手中,温热手心轻轻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 他说,“我教你习字如何?” 夕阳欲晚,风雪渐止,金色的光斜映在棱角分明的侧脸,她甚至看得到他清癯脸上细细的绒毛,还有眼尾小小的一点泪痣。 云蓝记得清楚,她只是略一回头,就撞进了那双暖意涌动的桃花眼里。 - 其实在河东那段日子,云蓝过得极艰难。 他咳疾渐沉,为着换钱替他求药,她彻夜做了绣活来卖,把自己的手上扎的全是血洞,眼睛也落了毛病; 管事的克扣米粮,素来和气的她便逼自己去同人争辩。 再后来,为了替他送信,她还钻过狗洞。 可她一点都不觉得苦。 那夜,他挑了一对红烛,握着她的手,笑着问,云儿陪我一辈子,可好? 她信了。 云蓝垂眸看着镜中自己的脸,铜镜里的面孔已然模糊,只一双瞳孔漆黑照的分明一如从前。 她唇角微微一扯。 得知他要成婚,内心竟然并非是预想中的惶恐畏惧,她发现自己十分坦然,甚至有些悬顶巨石落地的踏实感。 她从进府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也从来都在不安中等待着这一天。 二十二岁,寻常世家公子早都是儿女绕膝,他却因着仕途波折拖到了现在。 只是不知主母进门之后,他对自己是个什么安排。 年后去礼佛这件事,是不是也有他的意思呢? 4、第 4 章 正忐忑着,门外忽然有脚步声走动,原是厨房的人送了午饭到院子里。 云蓝看了一眼铜壶滴漏,惊觉竟才刚到午时,不知为何,近来总觉得时间慢得像是在爬。 她起身开门,才发现是平日里见惯的汤药婆子。 “嬷嬷安。” “姑娘安。” 那婆子并不同云蓝寒暄,手脚麻利揭开食盒,饭食摆了一桌子。紧接着把一碗漆黑药汁推到她面前,“随姑娘用了这个再用饭吧。” “劳烦嬷嬷。” 被那婆子防贼似的盯着,云蓝有些不自在,她伸手将那碗接过,一饮而尽。 比平日更浓厚的苦里带了酸,涩口得发辣。 云蓝以为这避子汤自己已经喝惯了,没成想,药刚到胃就烧的她想吐。 “今日晚了太多,怕姑娘万一一个不稳妥更受罪,特特加了些许分量。” 那婆子面露馁色,却依旧按着规矩坐下等着。这种药,一个不小心有心大的妾室钻了空子呕出去,到时候吃排头的就是她们。 这些内宠她不愿意得罪,只好歉然补了一句,“也是为着姑娘好。” 云蓝点点头,避子汤总比堕胎的红花少受些罪。 见那婆子委实坐立难安,只好柔柔笑着安慰道,“我省得轻重的,还要劳烦嬷嬷等下着人送些百合,款冬花,并柑橘蜜来。” 鬓发湿漉漉的,更染了几分凉意。 从昨晚开始都没吃什么,避子汤烧得云蓝心慌的厉害,她素来不喜鱼虾,偏桌上一碟子炸小鱼儿散了点腥,勾得她想呕。 待那婆子走了,她扶着桌子缓缓起身,硬撑着坐在榻上,抖着手从床头摸出个粉彩百子图攒盒,拈了枚蜜饯压恶心。 酸甜的果儿仿佛没有一点味道,硬得是梗在嗓子咽不下去,云蓝端了杯茶方才顺下去。 漫无目的目光落在桌上精巧的白瓷食盒上,八面镂空的瓷盒光润明亮,乳白如凝脂,盖子上是个眉开眼笑,正在放纸鸢的童儿。 说来,这食盒还是第一次喝避子汤的时候崔琰给的。 那时她刚跟着崔琰回府,第一次看到避子汤时,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药,既害怕又委屈,吓得钻到他怀里同他哭诉。 这事现在想起来云蓝都觉得可笑,问梅阁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是他不知道的? 果然,崔琰也只是笑了笑,搂了她哄小孩似的安抚着,“府里规矩重些罢了,别怕,有我护着你呢。” 就转头去办差了。 晚上,他身边的松烟捧了这食盒,里面是满满登登的各色蜜饯果子,殷勤道,“世子心疼姐姐,专门吩咐我给姐姐买的,您且吃了甜甜嘴!” 如今蜜饯儿吃完了,就只剩个盒子。 云蓝的目光定在那副热热闹闹的百子图上。盯着那食盒太久,眼睛又开始酸涩,她伸出右手慢腾腾覆上眼睛,缓缓揉了揉。 不多时,许是想到什么,她轻轻笑了一声。 抬手合上了食盒,起身把它连同桌上的字帖一起,放到了柜子深处。 - “今日可还难受?” 人未至声先闻,是彤管拿了针线笸箩来寻她做针线。 “已经不烧了。” 云蓝招招手引她上榻坐着,又低头去绣着崔琰的一件寝衣上的竹叶,彤管不死心的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姐姐放心吧,我运气好着呢!” 她软软笑笑,幸好是退了烧,按照府里的规矩,丫头小厮们病久了是要挪出去的,她常有个头疼脑热的,却都没闹大。 “夫人那……”彤管眨眨眼,低声问道。 下人房隔音太差,云蓝四下瞅了一圈把窗户关上,方才攥了攥彤管的指尖,凑到了她耳边,略略把杜氏那边的事讲了讲。 “可真是吓死个人!” 听云蓝嘀嘀咕咕说完,彤管抚着胸口长出了口气,“还好世子回来了,你也算有依仗。” 见云蓝讷然点头,彤管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脑袋,“以后你还是多心些,前日里我表哥已然定了纳吉的日子,怕是年后我就要出府了。” 在大永朝,朝廷靠着户籍征税的,管理自然是十分严格。 户籍有两类,一类是编户,就是自由民,一类是非编户,也就是贱民,像奴婢、部曲、客女等,是主人家的名下的财产,从律法上看不好随便打杀。 不过看似分了两类,但世家大族自然是比寒门、平民高贵。 而贱籍,只要主人家想,随便个偷盗之类的罪名打上几十板子不给药,只推说病死了,即便是升堂打官司也管不了。 丫鬟奴才能不能放良,说到底还是看主人的心情。 “真好,姐姐往后便是平民了。” 云蓝静静听她絮絮说着,巴掌大的脸上满是艳羡,忍不住握了她的手。 “还是咱们世子爷宽厚,寻常主子嫌没气派,哪里肯放户籍?” 彤管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又笑道,“也不知道在府里待了十几年,外面成了什么样子。” 似是想起什么,云蓝停了一下,轻声问道,“姐姐,按着成例,府里的主子成亲前,妾室通房都是要避去玉佛寺的吗?” “这哪里说得准,” 彤管是家生子,又在府里待了多年,自然是见得多些,她掰掰手指盘算道, “这端看娶进来的夫人家世如何了。” “若是新夫人门楣低,其实这些都没什么,门楣高些的话,多半要看主母是不是宽宥容人,或是爷们心里记不记得这个人,二爷成婚之前那几个去了,不就直接被二奶奶配了人……” 说着,彤管猛地止了话头,往云蓝脸上看去。 云蓝没说什么,只是扯了唇角点了点头,却忽然觉得背后生凉。 “阿云,你求一求世子吧。” 彤管一脸紧张兮兮的握着云蓝的手,而后又指着那寝衣道,“你这般世子放在心上,世子看在眼里,往后日子不会难过的。” - 把崔琰放在心上,于云蓝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冬日的小厨房水汽缭绕,雾蒙蒙的弥散出淡淡的药草香。云蓝端了切片洗净的百合和冬花,静静等待着锅里的水烧开。 崔琰是个极挑剔的人。 自河东那场病之后,入冬晨起他总是有一点咳,药又不愿意吃。 那时,云蓝一听他咳嗽便揪心,生怕他落下病根。还是翻了许久的医书土方,翻来覆去的试火候,才寻了这一个让他吃得下的药膳方子。 待百合冬花饮煨着,云蓝刚要直起身揉揉腰,就听隔壁有人在哭,支开菱花窗往外一看,是银管正在揪着个小丫鬟在骂。 “吃吃吃,成日只知道吃!三十捆线只领回二十五捆,还吃!” 原是银管自己懒得动,惯是喊了小丫头跑腿,今日出了岔子在发脾气。那小丫头不敢求饶,只抽噎着哭,听得云蓝心里难受。 许是骂的不解气,银管拔了簪往她手上戳去。云蓝皱眉,抿唇推门轻声道,“银管姐姐莫气,她才五岁,哪里就识数?叫主子听到误会了姐姐可不好。” 银管顿了一下,把簪插回头上,云蓝觑着她的神色又劝道,“世子明日说不好就要穿那鹤裳,正要姐姐打的好络子来配。” “充什么劳什子好人!” 银管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转脸去打络子了。 云蓝蹲下平视那小丫头一双亮晶晶含了眼泪的眸,语气温柔,“你叫什么名字?” “麦晴。” 小姑娘抹着眼泪,一双小手上尽是细密小口子,云蓝一看就知道是做针线扎的。 “麦晴,在府里,便是再害怕,再难受,也要用十分力气来笑,这样才能讨主子欢喜。” 见她一脸懵懂,头发枯黄,瘦仃仃只剩一把骨头,云蓝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脑袋。 牵着她的手回屋抓了十个铜钱塞到她手中,软语嘱咐着,“替我去趟厨房吧,和婆子说就按照问梅阁的成例来做,剩下的铜板你自己要些吃食去。” 小丫头的脸上绽出极明朗纯粹的笑,一滴泪挂在眼角将掉未掉,甚是滑稽可爱。 云蓝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看她蹦跳着去了,云蓝自回去盯着火。 待理好屋子,暖好了茶,等崔琰爱吃的几样菜送了来,云蓝让小丫头们自去歇着玩着。 自己则拿了绣绷,坐在外间的暖笼上等着他回来。 外面风声渐紧,门口的灯笼磕在窗棂上,哒哒的响声在空屋子里格外刺耳,为着方便,尚未完全天黑屋里就点了几排蜡烛,烛火跃动将屋子照的极亮。 炭火噼啪作响,云蓝捏着针线继续绣寝衣上那片竹叶。 她起身看了一眼滴漏,又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 忽而陷入迷茫困顿之中,其实她五六岁时也不大会算数,那时候只要她答对了,爹爹就买糖买纸鸢给她。 她也会像麦晴那样,笑得不管不顾的欢快。 云蓝冲着镜子笑了一下,唇角缓缓落下。 镜中的女孩笑得甜润,眼角眉梢含情,只一双还是乌溜溜黑澄澄像从前一样。 再软一点,再甜一点,崔琰才会更喜欢她。 对吧? 屋子里安静的令人心慌,云蓝隔一会就起身看一下滴漏。 直到府上下钥的时候,崔琰还没回来。 桌上的菜已经冷透了。 看来今夜是不回来了。 云蓝微微失落,又觉得自己这点失落实在多余。 许是这几日太过疲倦,又或许是时辰太晚,屋子太静。云蓝的头一点一点的沉下去,眼皮子轻轻阖了起来。 等崔琰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暖笼上缩成小小一团的少女。 发髻蓬乱,如瀑青丝洒了一半在并不宽敞的暖笼上,愈发显得人又瘦又小,委实可怜。 窗外冷风吹散了浓云,繁星如许,窗内灯影摇曳,旖旎生香。 崔琰无声息站在暖笼边上,垂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鼻尖萦绕着她身上带了点甜的女儿香。 她穿了件半旧不新的褙子,乳白衬裙包裹着她,肌肤如同上好的牛乳。 手臂乖巧的收起枕在耳下,纤细的小腿也蜷在身前,细白颈后面隐约露出一截散开的退红锦绳。 墨色长发遮掩着她的脸颊,只露出小巧挺翘的鼻尖和软嫩的红唇。 她很乖。 不知想起了什么,崔琰浓重的眉头拧了起来,眸中翻涌出极深的墨色,他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低着头候着的松烟。 起身将她严严实实裹在怀里,阔步往内室走去。 5、第 5 章 算来也有一夜未合眼,正屋的床温暖柔软,还有淡淡的苏合墨香,这样的气味总还是让她安心的。 无边的黑暗涌来时倒叫人踏实。 云蓝醒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内室的拔步床上,身上已换了凉滑的素绸睡衣,柔软锦被裹在身上,颈下垫了玉枕。 她是怎么来的床上?她的衣服是他换的? 他一直在等自己醒来? 云蓝脸登时滚烫起来,偏头向外望去,竟然已经快子时了。 鸭蛋青的床幔垂放了下来,素纱影影绰绰的,云蓝看得不甚清楚。 远处崔琰在烛火下边翻着案卷,边同松烟吩咐着什么。修长身影映在窗上,只一道剪影也清俊疏朗。 “醒了?饿吗?” 崔琰起身,阔步走了进来,藏青衣袖上还带着淡淡的苏合墨香。 “世子,奴婢……” 云蓝眼神不甚清明,见他进来,脸上立刻挂了温顺甜笑,嘴角的绽出小小的涡,有几分腼腆。 锦被滑落到腰际,刚一动弹,肚子却浅浅叫了起来。夜色深沉,四下皆安,恼人的声响更是极为明显。 霎时,云蓝红了脸,一张芙蓉面艳若桃李。 见她满脸窘迫的娇俏模样,崔琰禁不住朗声笑了起来,浓重眉头散了开来,他起身吩咐外间的松烟道,“叫人去厨房拿些点心,我夜里要用。” 他素来不吃甜食,松烟一听就知道是给姑娘点的,轻车熟路一溜烟去了。 云蓝却想起什么似的,赶忙去看食盒里捂着的那盅百合饮,炖盅外壁已然冰手。 “哎呀,都冷掉了!” 她语气懊恼,笑脸瞬间垮了下来。 不趁热喝,药效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她果真是睡了太久。 “无妨,我已然吃过了,你明日再煮与我便是。”见云蓝乖乖点头,崔琰拿了件外衣披在她身上,牵过她的手向外走去。 碧纱橱里,紫檀雕花桌上,吃食摆得满满当当。 有沾了满满一层黄豆糖粉的米果儿,有软糯细腻,入口即化的豌豆黄,还有桂花香馥郁的酒酿圆子和甜润的酥油泡螺,不一而足。 “酒酿圆子!” 云蓝看到这一桌甜食,登时欢欢喜喜笑了起来,晃了晃他的手。 笑是会传染的。 崔琰见她眼儿瞪得像只得了毛球的猫儿,笑得明媚可人,心情就跟着松快了许多。 不同于外面那些贪得无厌的,只一点赏就能让她开心的像个孩子。 一如既往的好哄。 崔琰心头愉悦起来,一双的桃花眼便含笑去看她。 云蓝试探地伸出食指,颇为讨好地轻扯崔琰的袖子。见他薄唇勾了弧度微微颔首,方才拿起了银筷,低头捡了一块崔琰惯爱的海棠酥,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崔琰不再说话,云蓝便盛了酒酿圆子,低头小口小口吃着,任甜腻在舌尖化开,桂花香盈了满鼻满口。 饿了许久,半碗圆子暖暖下肚,胃里总算舒服了些。 “慢些吃,没人同你抢。” 崔琰语气温和,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云蓝抬眼偷偷看了他一下,水灵眸子眼睫微颤,脸上还带着压出的红痕,整个人便透出一股子娇憨。 又乖又呆。 崔琰揉了揉眉心,攥了云蓝的指尖,“今日便罢,点心往后每天只许吃一块,没得腻住了闹得慌,又来同我哭。” 云蓝点了点头,立刻搁了勺子顺着他的意思不再吃下去。 “杜氏那边往后由我来解决,你只守着院子,近日不许出门。” 崔琰抬手捏着她的脸颊,柔嫩绵软,指尖在脸颊肉上掐出浅坑,把勺子塞回了她手中。 “是。” 大概是防着他未来的妻子遇到她这个不该出现的。云蓝乖巧应声,闷闷继续挖着酒酿圆子。 一时间,屋子里静香满室,只瓷勺轻轻磕在碗上,发出脆响。 云蓝脑海中尽是彤管的话。 要自己去玉佛寺,也是他的意思,还是只是大长公主的想法? 她总是想起从前大长公主院子中那个被配人的姐姐,既说配,哪有那许多讲究?猫儿狗儿配种一般,哪个同哪个在一起,端看顺心顺手罢了。 莫名的恐惧如同生了手的藤蔓,缠得云蓝心口发紧发酸,心思浮沉间,一勺酒酿圆子在碗中浮浮沉沉却怎么也送不进口中。 崔琰,他也会这样对她吗? 他不会的,是吧? 见她心不在焉,崔琰眼中含了探究,淡然目光从她面上扫过时略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捉摸不透,“这是怎么了?” 即便崔琰是疑问的语句,却依然是肯定的语气。 果然,他必定是要知道缘由的。 云蓝被他盯得喘不上气来。 她不自觉的屏住呼吸,她无法抗拒他的审视,也不想对他说谎,更忽然地害怕自己说错话,会惹他恼怒不悦。 崔琰低头在她腮边轻轻嗅了一下,把她抱到腿上笑道,“前几日忙得顾不上你,这是跟我恼了?” 心口不断紧缩,云蓝把脸埋在他胸口,吸着他温热的气息,指尖紧紧攥着衣角,轻轻撇嘴道,“奴婢才不敢恼呢,是今日的药太苦了。” 崔琰什么都没说,温热指尖拨弄着她的耳垂。 他看出来了吗? 静谧的屋子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畔回响,云蓝莫名想起儿时走在山间飘摇的吊桥上,一脚深一脚浅,却怎么都走不到头。 “娇气。” 他语气中含了笑意,清朗的声线在屋子里格外悦耳。 云蓝长出了一口气,借势搂紧他的腰钻进他怀里,悄悄蹭掉掌心的冷汗。 感到了她的孩童似的依恋,崔琰笑着摇了摇头,这丫头总是这般,大事上听话,小事上撒娇弄痴,偏又十分好哄。 真是黏人得厉害。 这般想着,他掌心握了她圆润肩头,低声哄道,“此番出去新得了些玩意,看看这些喜欢吗?” 说罢,冲松烟挥挥手,几个雕花大木箱就被一连串的搬了进来。 红木箱排成一字打开摆在云蓝脚下,有的是各色缎子,有的是纱,艾绿,淡茜,丁香,尽是些娇嫩又素雅的颜色。 还有个小匣子,里面竟是整整一套紫玉的头面。 紫玉质地润颜色正,一点杂色都没有不说,大到顶簪、鬓钗、步摇,小到小钗啄针样样齐全,连手镯、戒指都是成对的。 云蓝目瞪口呆。 她下意识将面前那匣子往远推了推,结结巴巴拒道,“我…奴婢不要,这太过贵重…” “嚷嚷着要新首饰的也是你,不要的也是你,成天尽会作怪。” 崔琰低头看她,从上往下,只看见丰厚水润的乌发毛茸茸掩着饱满额头,鼻头圆润翘起。 看起来很是可口。 “这有什么贵重的?只是这紫玉的颜色有几分衬你罢了。” 他没忍住,食指在她娇俏鼻子上刮了刮,“少带些不入眼的东西。” 云蓝脂粉未施,也没用花露之类的东西,只在耳朵上戴着对黄豆大的铃兰花样的银丁香。 他的女人,只戴个粗糙的烂银子丁香,委实寒酸。 崔琰伸手摘下,把那银丁香放在一旁,随手拿了个耳坠子在云蓝耳畔比划。她雪白的皮肉近乎透明,透出粉嫩,被紫玉的柔和莹润衬出暖暖的柔软。 云蓝目光跟着那银丁香。 忽而只觉耳畔微凉,紧接着就是沉沉的坠着。 他带了薄茧的指尖有意揉搓她柔软的耳垂,忽轻忽重的,像是在调整耳坠的位置,又像是在摩挲打转。 贴的太近,崔琰温热的呼吸轻轻散在耳畔,像是猫尾不经意的扫过。 云蓝浑身战栗,一颗心也跟着浮沉,只得乖巧道,“好,奴婢明天就戴着。” 这才像点样子,崔琰微微勾起唇角,“你是我的人,有我护着你,怕什么?你就是胆子小。” 崔琰向来是说一不二的。 云蓝伸手拢了外衣,也就随着他的性子,小心翼翼伸手取了一支步摇,起身坐去镜前簪在发间细细看去。 镜中他立在身后,像是将她完全罩住。 “我不在的时候,字可有练?”他的语气威严。 “日日都练着呢。” 云蓝点头,崔琰的字是极好的,连圣人都赞,自河东郡时,他便自己写了字帖要她每天临十张。她一双素手放在膝头,拢在袖子中,露出白嫩指尖,安安静静仰头看他。 鸦羽间步摇晃动摇曳,紫玉在灯火下晕出温润的光,映得人既柔且媚。 肌肤柔滑得如同颤巍巍的奶冻子,总叫人有上手蹂躏的冲动,她的唇并不薄,反倒是略厚微弹,红润柔嫩,仿佛在勾着人去描摹。 遑论那一双澄澈的眸,瞳孔极大,泛着潮湿水光显出无辜神色。 在刑部审了一天犯人,崔琰本是有些烦的,可看她忽觉鼻尖血腥气尽数散了去,心头极愉悦了起来。 他把她放在膝上,抬手勾掉那步摇,哑声道,“你乖乖听话,等我忙过这阵子,带你去外面转转,下雨时撑了船在湖中看荷花,很有几番意趣。” “世子可要兴尽晚回舟?” 云蓝道,这诗他从前教过,总叫她想起年少时的光景,她是极喜欢的。 崔琰俯身坐下,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语气亲昵,“这才像话,成天在府里,人都闷傻了。” 或许是他熟稔的亲近语气,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又或许是她不愿再被不安折磨。 云蓝深吸一口气,偏头错开了他低下来的薄唇。 “世子。” 用绵软掌心抵着他的胸口,她声音轻软,“世子,大长公主要奴婢年后去玉佛寺一趟。” 崔琰深邃的桃花眼看了过来。 6、第 6 章 他是知道的? 对吧。 崔琰漆黑瞳仁中平静无波,温雅端方的脸上没有一丝意外,云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礼佛还愿只是借口,他要说亲时,有她这样一个见不得光的通房在院子里,对正妻不够尊重。 这确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 那她呢? 红烛垂泪,满屋静香。 云蓝眼睫微微颤抖,忽而感觉空气逐渐稀薄,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云蓝知道此时此刻,为着他的喜欢,或是为着往后的宠爱,她该撒娇的。 可嗓子干涩,舌头发苦。 她静静平视着他的眼睛,即使早就猜到他的想法,在尘埃落定的那一刻,心脏却依然灼烧得她忍不住蜷起手指。 他们耳鬓厮磨着,被他毫无间隙的抱着,她却浑身发冷。 许是她不同寻常的安静,崔琰淡淡嗯了一声,指尖触着她的脸颊,忽而笑道,“怎么,你想留在府里看看热闹?” “奴婢不敢。” 第一次,云蓝从他温暖坚固的怀抱中轻轻挣脱,她低头轻声问,“世子夜里可还要奴婢伺候?” 云蓝的语气一如既往的轻巧灵快,声音也依旧甜糯糯带了点南音,崔琰只觉她驯顺,手臂一展揽过她纤细腰肢,满意道,“你回去作甚,同我在正房歇着便是。” 待服侍他洗漱好,帐子放下来躺在床上之后。 云蓝缓缓垂下眼睫。 崔琰的手臂沉沉压了过来,如同往日一般,强势将她的头放在肩窝,灼热的怀抱似乎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 灼热,坚硬,难以挣脱。 许是方才睡久走了困,待身边呼吸渐渐平稳,云蓝也还是没睡着。 崔琰双眸微阖,长睫柔软,看不见漆黑眼眸中摄人心魄的探究,显得温和了许多。 云蓝伸出指尖轻轻划过他英挺的鼻梁,她想,这样的一点偷来的暖,她竟然半醒不醒的贪恋了快三年。 这三年,她的世界里只有他。 她素来心思敏感。 他的微笑让她跟着雀跃欢欣,他的愤怒和忧愁让她心似浮尘难安,他的撩拨会让她情难自持。 他的声音,气味,甚至说话时略微搓着手指的小习惯,她都在意。 崔琰就像是牵着她的风筝线。 云蓝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她不知道怎样是对的。男女的相处之道,云蓝只见过爹爹和阿娘的样子。 爹爹会因为阿娘的生辰大晚上从城里赶回来,而阿娘也会心照不宣的留灯等他回来,然后相视一笑。 爹娘也吵架。 她记得,有次阿娘调笑说自己脸上那条长长的疤丑的要死,爹爹气得在屋子里直转圈,凶巴巴地大声说阿娘胡言乱语,最后还要阿娘捏着鼻子好声好气来哄他。 可她没敢同他吵过架,更不敢去质问他什么。 云蓝闭上眼睛,她总以为毫无保留的珍视别人,别人若是不拒绝,便自然也会同样珍视自己。 才不是。 或许也不是不喜欢。 只是崔琰拥有的太多,稍稍漏下来一些就足够回应她,他根本不必在意她的心绪。 她是他的奴。 他想给的,她得欢欢喜喜接着,他不想给的,她求也没用。 问了又有何用? - 待送了崔琰去上朝,甚是体贴留下了松烟替她整理那几个箱子。 “姑娘,你看这箱子放哪里合适?”总归是一同在河东待过,松烟同云蓝倒是相熟的。 “就这里吧。” 见他大冬天的都忙了一脑门子汗,云蓝伸手倒了杯茶水给他,“多谢你了。” “这是哪里的话,” 松烟笑眯眯的奉承,“是世子疼惜您!此番去外面,多少给世子塞人的,世子一个都没搭理。” 见云蓝神色古怪,松烟紧跟着补了一句,“姑娘放心,那些人都没姑娘好看!” 松烟也是挺佩服云蓝的。 世子心思实在莫测,圣人的谋划他这从小跟着的,都没看世子漏出半分。叶姑娘来了问梅阁才几个月,硬是跟着世子回了河东。 也难怪她得宠。 想到这,松烟忍不住往门外瞭了一眼,自打回京之后,权势愈盛,想往世子身边凑的可不在少数。 “你赶紧去吧,世子身边离不得你。” 云蓝一看就知道,松烟心思早跟着崔琰跑了,像松烟这样能干的小厮,崔琰身边从来都不缺,所以他生怕被人顶了位置。 看着松烟一溜烟小跑着的背影,云蓝转身进了屋子。云蓝靠在榻上,缓缓用手臂抱住膝盖在榻上缩了一会。 然后起身,把妆匣深处那一沉沉的大盒子首饰拽了出来,打算把那副头面也放进去。 盖子上有一层浮灰。 她自小生的好,也爱打扮,三岁时看见邻家姐姐头上的戴朵花,都哼哼唧唧要阿娘也给她摘一朵。 只是如今,云蓝忽然觉得这些东西给她实在是可惜。 打开手帕包着的,那对被他摘下掷于一旁的银丁香,云蓝忍不住用指尖细细摩挲,触手温凉,丁香是铃兰花的样子。 这对银丁香除了花样少见些,实在是无一是处,即便是在走街的货郎那里怕都卖不了多少钱,也难怪他记不得。 但崔琰给了的首饰,无论如何总归是要戴起来给他看的。 她微微叹了口气,解下腰间荷包,默默将那对银丁香放了进去,换上了盒子里那对紫玉坠儿。 - 换了也白换。 崔琰连着七八天都没回来,只派了松烟回来拿些纸笔换洗衣服,一副要住在衙门的样子。 晨起的寒风打着旋儿卷起残雪,在庭院中央汇成一个小窝儿。院子里,小丫头们正叽叽喳喳不知在闹些什么。 “别绣你那个帕子了,世子哪里就缺那一条?今个日头不好,仔细回头眼睛疼!” 僻静角房中,彤管正了拉着云蓝一起给崔琰的几件披风熏香。 “那日的女客,听说是从前的江氏的小郡主,至于世子的婚事……”彤管压低了声线,“我娘也只是管着二灶,实是打听不着。” 她一脸失望的摇摇头,“我爹一向没我娘消息灵通了,前些日子跟着大管事去曹州寻摸什么牡丹花农,这一去,怕是连我的成亲那天都回不来,也不知道这大价钱的牡丹买来是做什么。” “多谢姐姐记着我。” 她并未要彤管帮忙,彤管却总记着她。 云蓝心下一阵暖意,心像是胀起来一般,鼻尖有些堵。 她刚要说什么,就见彤管转身合上冬装箱笼,又打开一箱子春衫,神神秘秘道,“听说夫人竟又把白露给了二爷,真是什么锅配什么……” “二爷…也未必是白露愿意。” 云蓝接过她手中黛青贡缎的衫子,人人都有不得已,也都有所求,左右同她们不相干,又何必说这种话呢。 “唉,也是。” 彤管面上一红,转而道,“你这个心软没出息的样子,同我小妹一模一样!依我看,我空出的这个缺,咱们院还是来个省心的最好。” 云蓝心有余悸的点点头。 自小阿娘就告诉她,别人对她一分好,她便还人家三分,若是别人对她不好,她便把善意收回去。 云蓝总觉得府里不大一样,有时大家分明都是笑着的,却感受不到什么暖意。 只有彤管不一样,像个活生生的人。 云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姐姐今晚当值,熏好衣服睡一会子,下了值来同我说说话吧。” “好。”彤管笑着,“你来同我扶着这箱子。” 檀木的箱子本就极沉,云蓝转身,却不料腰间荷包挂在箱口搭扣。 “崩”的一声,络子勾散了线。 荷包落在了地上。 云蓝赶忙俯身去捡,却见一枚胖乎乎的小银铃从荷包里滚了出来,停在了彤管脚边。 “这小铃铛细细看来竟是个铃兰花,倒是可爱。”彤管捡起来细细端详,府里不是没有铃铛,但是多是球形宫玲,忍不住新奇道, “竟还是开口铃,多几个穿成一串串做个镯子倒也好看,只可惜小了些。” 彤管素来爱针线,拿了荷包细细端详才还给她,赞不绝口道,“你果真是手巧!我本还觉得这靛青过亮有些不稳,用这青蝉翼蒙了一层,是大方了许多!” “不过是舍不得东西,用了些世子裁袍子的边角料罢了。” 云蓝微笑着把铃铛收到了荷包里,指着那如烟似雾水的青蝉翼纱打岔道,“哪里是我手巧,是青蝉翼难得呢。” 云蓝珍而重之把那装了铃铛的荷包重新挂在腰间。指尖划过轻薄柔软的布料,她眼眶烫得发干。 彤管说的不错,这原本是个钏儿。 阿娘怀她的时候受了惊吓,她胎里弱,总发烧,隔壁婶子说是惹了花神。 阿娘就自己画了样子,打成圈挂在她脚腕上,说花神娘娘听到这个铃声就会离开。 宫门侯府外,很多百姓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所以即便那时家里日子已经过得去,爹爹阿娘还是攒了很久。 只可惜银圈儿被三叔抢了去,她悄悄藏下了这个小铃铛。 - 正说着,就看见一个小丫头一溜烟跑进来,扶着门框子气喘吁吁,“叶姐姐,二门的婆子让我和你说,你家里来人了。” 家里? 云蓝眉头紧皱。 “叫什么?长的什么样子?” “叫什么不知道…只看见是个中年汉子,胡子拉碴有点驼背,这里有道疤怪吓人的,他…” 小丫头呆呆的,伸了圆短手指从额角斜斜划下来一道。 云蓝愣了一瞬,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她抬手从荷包里摸出几枚铜板塞给小丫头,“你去和他说,我在主子身边伺候,不得见人,这几个大钱你买糖甜甜嘴,就不要和旁人说了。” 本就没什么好见的,更何况崔琰不许她出院子。 “可是姐姐…他说有你爹爹的旧物给你。”小丫头慢吞吞挤出后半句。 云蓝蓦地抬眼,墨色的瞳孔骤然放大。 7 第 7 章 “恰好这边缺了几个颜色的绣线,难免有些跳色的,昨日银管忘了领,你去一趟吧。”彤管转身拿了对牌塞到她手中,极快的眨了眨眼睛。 云蓝走在往门房的小径上时,心底还是有些不安,但好在此刻时逾午后,离崔琰下衙还有一段时候。 府里主子们尚在歇息,下人们也不忙着做活,加之小径清幽,枝头鸟雀尚静,并没有什么人走动。 “多谢妈妈,您自去买茶吃。” 垂花门外的门房里,云蓝塞了粒碎银子给门口守着的那婆子,婆子掂量了一下,乐呵呵去了。 云蓝一推开门,便看见个中年汉子在屋里杵着。 他弓着背团着手,一件鼓鼓囊囊的酱色旧棉袍上面贴了几个补丁,领口边缘黑得发亮,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年年,你如今过上好日子,就把三叔忘了!”随三搓搓干巴巴的枯手,谄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凑了上来。 “三叔可有什么事?”一股子酒味混着哈喇味扑面而来,熏得云蓝直皱眉。 她盯着随三瘦得怄进去的灰眼珠子,不愿同他多说半句,神色平静地往后退开半步。 随三围着云蓝绕了个圈,上上下下把他这便宜侄女刮了一遍,登时悔得想跺脚。 从前他知道定国公府豪富,如今一看比他想的可有钱多了!这小蹄子只是让人睡,都不用生孩子就给养的溜光水滑,头发乌沉,牙也白得发亮,竟然还穿得绸缎! 当时怎么才要了十五两!委实可惜了! 随三嘬嘬牙花子,眼珠子咕噜一转,笑嘻嘻道,“三叔担心你受苦,白天黑夜的睡不着,如今见了你光鲜,便是下去见你爹也放心了!” “如今也见着了,三叔且回吧。” 见他提起爹爹,云蓝语气带了怒火,没有一丝迟疑。 赌鬼的话她一句都不信,他不过是想从她这榨出点钱去赌。 “别别别,你爹的书你不想要了?” “我爹爹的书不都被你卖完了?这又是从哪个旧书摊子淘来的?” 云蓝神色越发冷淡,转身就要出门去。 眼见着云蓝要走,随三急了,一双指甲带黑泥的枯爪伸着就去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攀扯。 云蓝被他这一抓脸色都变了,猛得把他甩开。 “这次千真万确是你爹旧物,不信你看!是秀水村同乡带来的,托到你婶子手里的!” 随三赶忙从袖筒中退出一卷《幼学琼林》,那书蓝色的封皮已然褪色,书脊处也有些松散。 他把那书页抖得哗啦啦作响,纸脆得像是要裂开。 “你借三叔三十两就成!”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爹爹学生的誊本,不晓得是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吧。” 云蓝秀眉微拧,把书拿了过来翻了翻,温温吞吞道,“这几年想用这个借口来贴国公府的有不少,三叔愿意呢,一两银子当我做善事,不愿意就算了。” “哪里是借口!” 随三咬牙跺脚,“二两!” 等随三拿牙咬着那块碎银子,一脸急色往外跑时,云蓝攥着书的指尖才控制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三叔。”她轻轻叫了一声。 “怎么?”随三回头,神色不耐。 “婶娘近来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我已经给她寻了享福的好去处!” 随三一溜烟跑了出去,再不回头。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云蓝硬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她腿一软瘫坐在凳子上,手指近乎急迫地,小心翼翼地翻开泛黄的纸页。 扉页的右下角端正稚嫩的两个字: 年年 是她的乳名。 书确实是爹爹学生的誊抄本没错。 只不过,那个学生是阿晏。 - 绕到针线房领了绣线,云蓝依旧抄了小径快步往回走着,刚一绕过假山,就看到一个婆子在拉拽个红杉年轻女孩。 “老子娘费尽心思把你送出去攀高枝,你回头就忘了家里人?” “五两还不够?你真以为我是金子打的?” “你上进些!再说了,自小你弟弟有一块糖都分你半块,等阿牛将来发达了……” “发达了我这辈子也是奴才秧子!” 她们吵得急,说话就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灌到了云蓝耳中。 一愣神的功夫,就见那婆子伸手冲着年轻女孩头上的钗去,女孩偏了头躲开,却还是从手上撸下来一个戒指递给了她,然后不知低声说了什么,那婆子才悻悻离开。 待转过脸来,云蓝才发现,红衣年轻女孩竟然是白露。 “你都看见了?”白露冷哼一声,掩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看见什么?”云蓝摇了摇头,故作不知,有意把事揭过去。 她确实不喜欢白露,但也犯不着用这种没意思的事刺她。 白露松了口气,许是见云蓝竟没什么恶意,她抱了膀,身子斜靠着假山,找补一句,“呐,不是我说,你这头上怎么连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 她翻了个白眼,晃晃玉葱般的手指,才想起戒指已经没了,只好抬手扶了一下鬓边的金钗,“瞧瞧我这个,足金的!” 云蓝方才那一点点微弱的同情心立刻就散了,她懒得同白露说话,刚要头也不抬的往前走去,视线中一双厚底靴堪堪停在眼前,堵住了她的去路。 “你,把头抬起来给爷瞧瞧。” 云蓝抬眼望去,那人松松垮垮一袭月白色锦袍挂在身上,初春时节摇着柄折扇,还算惨白脸盘上眼下一团乌青,竟是个年轻男子。 “二爷安。” 白露扭了腰肢儿往前一步,云蓝这才跟着福了身子。 崔璋眼睛在白露身上转了一圈没做停留,就直勾勾盯着云蓝,他笑着往前两步,“怎的连我也不认得?府里二爷没听说过?” 云蓝见这位二爷说着话,眼睛不停在自己身上扫,登时汗毛直竖。 二爷崔璋她听过,但从未见过。 定国公和大长公主只有一子,先头这位世子娶了崔琰的母亲做夫人,却不成想世子夫人在崔琰十岁不到就撒手去了。等继室杜氏进门不久,先世子也没了,只留下遗腹子崔璋。 因而杜氏愈发宠溺,这位璋二爷自十三岁就内宠不断,偏二夫人何氏善妒,这几年从他院子横着抬出去的就有不少。 “你是哪个院子的?” 崔璋目不转睛的盯着云蓝,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这丫头纵穿了厚重鼓囊的丫鬟衣裳,身盘凹凸有致,腰竟只有一掌宽,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货色。 如今她一抬头,怯生生一双杏眼儿水汪汪雾蒙蒙,直把他看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奴婢是问梅阁的。” 被他黏腻的眼神惊得冷汗乍起,云蓝赶忙退开半步。 白露神色一变,伸手拽了她的手腕,两步挡在她身前,娇滴滴道,“二爷也不问问我,果然只爱新鲜的!” 说罢甩了甩帕子,掩着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香风略过,崔璋登时心猿意马,扇子抬了她的下巴,调笑道,“那你就给点新鲜的让爷尝尝,不如晚上我叫了尹二……” 手臂骤然一疼,低头,云蓝看到白露抓着她的手指节泛白,染了丹蔻的指甲狰狞异常,在她素白手腕掐出几个印子来。 云蓝有些手足无措,又生怕袖中那书掉出来,却也只好顺势往白露身后躲去。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迎面走着一道修长挺拔极高大的身影,像是寒冬中的柏。 她心头一紧,赶忙甩了白露的手,攥紧袖口,迎了上去低头行礼,小声道,“世子安。” “大哥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找人通传一声。”崔璋骤然换了面孔,讪笑谄媚着。 崔琰并不接话,只凉凉看了他一眼,崔璋的语气便渐渐弱了下去,威压浓郁甚重。 “弟弟这便先去家塾了……” 看着崔璋落荒而逃的背影,云蓝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却听崔琰身旁那玄色锦袍的男子嗤笑一声,“你这好弟弟果然勤奋,快申时还要扯着个丫鬟去书塾。” 身后几人便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几道目光落在身上,云蓝下意识抬了头。 崔琰身旁竟还站着个形貌昳丽,气势十足的玄衣甲胄男子,同崔琰这“玉郎”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云蓝这才反应过来,手上端着盒子,只好矮下半截福身请安。 “怎么在这里?”崔琰的声音听起来辨不出喜怒。 “奴婢去绣房领了绣荷包的线。” 云蓝掌心微湿,她掩着袖子抬了手中木盒,里面净是天青碧水蓝的色。 “锐臣,你这丫鬟实是个美人,也难怪送你的都看不上眼。” 玄衣男子手中马鞭敲了敲掌心,懒洋洋道,“瞧瞧,宠得连个头都不肯给咱们磕”。 云蓝闻言心底一惊,刚要下跪,就听他道,“有客人,你且回去煮些茶来。” 他脸上还挂着笑意,一副持重温文的翩翩公子模样,云蓝却分明感受到了他语气中寒霜意凛然。 崔琰眸色深沉,扫过她的面庞,紧接着藏青披风极高大的便挡在了她眼前,遮住了那几道肆无忌惮的视线。 “是。” 心头略略安定,云蓝矮了身子行礼,转身离去。 纤瘦背影垂首疾走而去,玄衣男子嗤笑一声。 素来同崔琰亲如手足的广平王世子萧缙起了头,身侧几个世家公子便大了胆子跟着笑了起来。 如此年纪,谁家里没豢养着几个娇娘? 何况赠妾原是风雅事,本就有诗道,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他们这几个自小一道大的,家族政见也是一道,腻了换着玩也不在少数。 “萧缙。” 崔琰静静一句打断了几个人的嬉笑,看向萧缙的眼神凝了霜。 他在直呼皇室名讳。 四下忽地悄然无声。 8 第 8 章 云蓝匆匆回了院子时,喘息还未停止,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一样。 想起他的语气,云蓝努力把空气吸进肺里,手却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她的脑海中纷乱得空白一片。 她违拗他的吩咐出了门,他方才是在生她的气吗?还是嫌她没请安,害他在友人同僚面前失了面子? 若是从前,云蓝并不觉得有什么,崔琰不要她跪,她便自然而然的省了这一道。 可如今她心里却慌得厉害。 脑袋发懵,脚步不停,等云蓝反应过来时,竟已是到了屋子里。 “云儿,是你家里有什么事吗?” 彤管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云蓝想的出神,竟是被吓得一哆嗦。 啪嗒。 书掉在了地上。 “确实是家中的旧物。” 云蓝她蹲下身把书捡起来,想了想,还是冲着已经躺下的彤管解释道,“只不过是小时候抄的蒙本,留个念想罢了。” “你那黑心叔父骗了你多少钱?” 彤管猛地起身,她半撑着身子,语气颇有些紧张,“我可跟你说,碎银子不容易攒,前日我娘还说防着夹带,如今出府要核对主子的赏,都是有数的,你省着点!” “没多少。”云蓝呆呆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正说着,菱花窗下人影晃动,银管的声音传了进来,她颇有几分不耐道,“成日介闲逛,人也不知道去哪里顽!世子回来了,叫你去沏那什么枫露茶!” 云蓝和彤管四目相对,心下俱是一紧,她赶忙选了建盏黑釉的一套茶具往耳房走去。 一件件理好茶具,配了茶点,云蓝查了两遍方才端了托盘往正厅走去。 刚缓步到门外,就发现书房门开着,松烟也不在门口守着。 自打河东送过那次信之后,崔琰并不避着她进书房,反倒是因着她的细致,多叫她整理桌案文书。 但屋子里没什么声音,云蓝不免忐忑。 他还在生气吗?里面的还是方才那群人吗? 那些轻笑着的面孔莫名在脑海中渐渐同崔璋重合,被窥探的黏腻和惊惧一点点浮起,云蓝有些畏惧。 深吸一口气,云蓝双手无声的抠进托盘雕花的缝隙中,掌心在难以察觉的轻颤。 脚步像是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她缓步进门。 临窗榻上,崔琰已然脱了大氅,只着一身月白锦袍,气定神闲执棋落子,墨玉棋子在修长指尖映出微弱弧光。 整个屋子只有他对面的那玄衣男子,那人此刻正大马金刀抬腿置于案上,手里的马鞭和掌心铠胄碰出清脆金戈声。 从前在大长公主院子中,见客人是一定要跪的。 她是不该这样。 把茶盏放在他的右手旁,云蓝定了定神,膝盖微弯要跪在他腿侧。 膝盖还未磕在青砖上,一双大手向上托起了她的手肘。 温暖,有力,不容拒绝。 崔琰将她扶了起来。 他掌心的温暖隔着衣服透进来,云蓝的心也变得安定。 温杯投茶,洗茶冲泡。 素手之间墨釉温润,新绿翻滚,茶香四溢,自是令人赏心悦目。 云蓝煮茶的这项功夫还是崔琰手把手教的。 崔琰常说她生了张刁嘴儿,慢吞吞堵人堵得一肚子气,吃茶煮茶却算有灵性。 待枫露茶出了三遍色。 一时间屋内只余茶香袅袅,棋子轻敲。 “罢了!下不过你这老谋深算,浑身上下只剩心眼子的。” 萧缙起身,毫不客气的捏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边吃边冲云蓝笑道,“从前在京畿衙门时,那些垫饥的果儿都是你做的吧?” 看云蓝一脸不解,他补了一句,“锐臣不吃,别人又不敢,就都便宜我——” 原来从前的那些点心,他都没吃吗? 云蓝怔忪了一瞬,就听崔琰的声音淡淡插I了进来,“你卷宗可曾看完了?” 萧缙瞬间哑声。 “你来与我洗手。” 崔琰起身望着她,三五颗棋子顺着长指滑进棋盒,玉石碰撞间发出略闷的响。 云蓝赶忙捧了巾帕跟去了屏风后。 “不再看两眼?” 崔琰语气温柔,他低头接了松江绫慢慢擦手,玉色手背青筋绷起。 其实他鼻梁硬挺,颌线清隽,桃花眼中没了笑意的时候,是很凌厉的。 云蓝敏锐察觉到他的不悦,却有些茫然。 她怔了一瞬,依旧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只好抿唇小心翼翼试探道,“您要我看什么?” “没什么。” 只一瞬间,崔琰周身那股子气登时散了,他薄唇扬起,微微颔首,“萧缙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不要!” 云蓝的声儿不自觉的微扬。 谁愿意看他? 云蓝长出一口气,原来他气的不是自己。 她分辨得清那些人看她的目光。 那些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或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或像是在看银子货物,实在令她厌恶。 脸上忍不住便禁不住露I出来几分,水汪汪的杏眼含了小小的讨好,狗腿道,“凭他是谁都不如世子好看,您饶了我罢。” “我疼你,才容你放肆,往后在外面可不许这般。”崔琰低低笑了起来,温厚的暖意将云蓝淹没,“还有,说了让你少出门,下不为例。” 脸颊慢慢热了起来,云蓝忽而觉得。 他是为爹爹平冤的能臣,又是这样温文良善的体贴主子。 只要他心里有一点点她的位置,那么她恪守本分,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或许这就是她的命。 “不过,” 熟悉的墨香气息如同柔软的毯子将她包裹,崔琰俯身在她耳边低沉道,“白日这话说过一次,往后夜里便要少说一次。” 空气安静了一瞬。 云蓝的耳朵滚烫绯红,微凉的大掌轻触着她,是崔琰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低声道,“去吧,不必搭理他。” “嗯!” 云蓝脸上笑靥如春花般绽开,转身向外走去。 坐在茶水间守着茶炉子,半下午的日光,即便是透过窗纸仍略有些灼目。 云蓝微微闭目,心底忽而怅然。 或是敬仰感激,又或是爱慕,自入府以来,她的摇摆不定是那般毫无意义。 得宠一日,快活一日,趁着得宠攒些银子,就是这样一辈子了。已经很好了,这世道,有几个不苦呢? 云蓝叹了口气,也幸亏是他。 忽而想起彤管攒银子的话来,她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掌心是空的。 荷包不见了。 榻上,茶炉旁,往来的走廊。 都没有。 云蓝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慌乱之中,她努力的抑制自己发冷的双手,逼迫自己镇静下来。 没有丢,或许只是落在来书房的路上,不值什么钱的,没人会拿。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重复,起身踮脚向外走去。 刚到书房窗边,就听到萧缙慵懒沙哑的声音响起,“……家里这个都宠成这样了,也没同你哭一哭闹一闹?” 云蓝的脚步顿住,踮起的脚尖轻轻放下,她屏住呼吸。 还是那样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崔琰语气揶揄中带了丝轻浮,喉咙中有不屑的笑意,“又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是那边送来的漂亮小玩意儿,怎么弄都没脾气,好哄的很。” - 云蓝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从书房离开的了。 她脑海里只有崔琰的声音,轻浮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 可她连当面问一问崔琰为什么都不能。 她不敢。 她害怕他连敷衍她都不愿意,因为或许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从一开始到如今,未曾变过。 “怎么失魂落魄的?” 彤管睡意朦胧从被子中钻出脑袋,烹完茶了回来歇歇脚? “不打紧,忙得不知把东西胡乱塞在哪了,来姐姐这里找找。” 云蓝听到自己和彤管这样解释着,平静的一如往常,甚至还压低了声音,“姐姐快睡吧。” “唔。” 彤管不再出声,好像是又睡了过去。 她静静坐在窗前,透过四方格子向外看去。 快要入春的时节风雪渐少,天气倒是出奇的好,院子里的腊梅已经打了花骨朵。 银管正揪着新分来的小丫头耳朵在训斥,听起来闹哄哄的。 院子里主子从未变过,可伺候的人年年有新鲜的补进来。 - “长乐那小脾气,就怕你受不了,” 萧缙懒洋洋把手中残茶一饮而尽,冷哼一声,“也是太后娘娘宠的太过了些。” “江氏阖家为国尽忠,江将军血脉只余她一人,太后娘娘又自来喜欢女儿家,宠些也当得。” 曾太后女儿夭折襁褓,长乐的母亲又是太后的莫逆之交,焉能不宠? 崔琰抬手斟了一盏递与萧缙,横睨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贤。” “换得皇伯父信任,又笼络了玄甲军几个统领,倒也合算,总比你再城门上挂几个蠹虫省事得多……只不过依着长乐的性子,锐臣,你这艳福上的享受怕是要少了许多。” 崔琰并未说什么,只端了茶细品。 萧缙倒是哑了嗓,暗自思忖起来。 崔琰出身世家,反倒去考科举,圣人打压世家,却重用崔琰,如今朝堂形势,两个人算各取所需。 有了长乐的婚事,关系更柔和些,一边是挚友,一边沾着宗亲身份,萧缙自然乐见其成。 萧缙眼神往点心上扫了一扫,调笑道,“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屋子里这小狸奴要养到哪里去?” “她最是听话……” 崔琰刚要张口,身着玄衣的长随神色匆匆穿过庭院,站在了萧缙身边。 他便止了话头不再言语,只气定神闲吹着浮沫。 只见长随附耳同萧缙说了些什么,说罢便恭敬垂首立在了一旁。 萧缙先是面色发沉,不自觉捉了马鞭握在手中,听着听着忽而一笑,冲那长随挥了挥手。 “去,给咱们崔世子看看这样好东西。” 那长随躬身向前,低头抬手。 满是老茧的粗糙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枚十分不相称的,精巧的天青色荷包。 “方才手底下人抄了个赌场,收网却收到自家鱼池子里喽!” 见崔琰抬头,萧缙面色依旧懒洋洋的,伸手指了指崔琰身上天青色的锦袍,语气却颇为凝重,“锐臣,这青蝉翼可是贡缎,我记得明明白白,皇伯父只赏了你。” 9 第 9 章 夜里风声渐紧,屋外漆黑一片,只门口两个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屋子里燃着红烛,灯花燃出轻微的爆裂声。 崔琰一袭紫衣团花朝服尚未换下,幽微烛火下,愈发衬得面如冠玉脸庞晦暗不明。 他手中慢慢描着一幅工笔画,笔尖停留在雀儿翅膀的细羽上,眼神却落在案上摊开的卷宗上,目光幽深。 萧缙翻天覆地的一翻彻查,果然如他所料,虚惊一场。 赌鬼随三冒失入局罢了。 崔琰嗤笑一声,他的院子早已经清过,能有什么?她根本没胆子做什么大事。 比起一场莫名其妙的乌龙,更令他愤怒的,是她的欺瞒带来的那种背叛感。 在遇到云蓝之前,崔琰对女人实是提不起什么兴趣。 他厌恶那些世家子弟的做派,靠着家族恩荫饱食终日,一味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总叫他想起他荒唐的父亲和祖父。 他幼年失怙,少年失权,盖因有着这样不甚熟悉、不成器的、沉湎女色的父辈。 至于母亲……崔琰冷哼一声。 他曾设计让自己被养在祖母膝下。 比起祖母,崔琰更习惯于以宁国大长公主的封号称呼她。她同父亲恰恰相反,辅佐三代帝王,行峻言厉,要求诸多,又心思深沉难测为人冷漠。 但她有句话说得对,世间驱使人的唯有欲念,所以不需要在乎什么男女情意,因为权势可以换来一切。 恰好,这话他已然感受过。 少年失势后,河东之变。 那次,即便同圣人、萧缙谋划过太多次,也依然是险象环生,无论哪个缓解出了岔子,都是万劫不复。那种权力可能会从掌心溜走的无力感,像是踩在漂浮在海中一片木板,比父亲还让他恶心。 云蓝就是那时陪伴在他身边的。 容貌合他眼缘,性子又简单,只消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拥有她的一切如同探囊取物般的容易,让他觉得舒服和安全。 他只消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乖巧听话。 完全属于他的,不会变的云蓝。 她的字画,她的诗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她的小性子,乃至一颦一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像在帐子里时,他从来都喜欢她跪着——他能俯视她纤薄的肩膀上,嫩红的一点胭脂记因他的动作,在视线中起起伏伏。 多好,他管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她是自己精心打理的一株花,所以,她应该比别人更忠心才是。 他说过不许出院子,她偏偏出了院子。 他说过要对他坦诚,她竟敢谎称拿绣线去见随三。 像是踩着水中浮木,莫名的不安感翻涌。 崔琰忽而冷哼一声,伸手搁笔。 “啪嗒”一声。 梅竹紫毫被猛的掷到了一旁的松鹤衔枝的笔挂上。 本悬列齐整的一排笔,被砸的摇来晃去。 屋中人瑟瑟跪了一地,俱是连气都不敢喘。 崔琰向窗外那道乖巧垂首的细影瞟了一眼,心头不悦如同大水漫灌一般涌上。 他盯着笔架,烛火散出的光晕下,凌乱摇摆的笔逐渐恢复平静,泛着润泽的光。 事情要回归正轨,她总要长点教训。 盯着地上跪了一地的奴婢奴才的头顶,崔琰脑海中却是她那双无辜的杏眼。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冲着门口那人道, “去叫她进来。” - 云蓝已经在门厅静等了许久。 隔着窗子,影影绰绰的树阴只剩光秃秃的枝子,寒风中晃荡着,显得颇为狰狞。 她下意识往屋子中望去,屋子里高大的影子离远了,便有些看不清。 银管帘子掀开叫她进去时,崔琰正端坐在书桌前,敛眉凝神,还是一贯谦谦君子的模样,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听见声响,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他抬眸看过来,眸光暗沉,眸中是云蓝从未见过的晦涩,又仿佛洞察了一切。 与他四目相对,云蓝莫名感觉到危险,忍不住退了半步。 “愣着做什么?过来替我研墨。” 云蓝掐了掐手心,缓步过去,见他正画着一副清淡文雅的工笔花鸟图,离得近了才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她定了神,从水盂中舀了一匙山泉,重按轻推,苏合墨锭在猫儿戏蝶的暖砚中缓缓散出墨色。 这方贺兰豆绿砚石嵌的石眼恰合在猫儿眼珠上,精巧非常,是他自河东时就极偏爱的一方。 墨泛了黏,淡淡苏合香散在空气中,他却并不用笔去沾。 “云儿。” 崔琰的声音低沉,他抬手将笔置在青白釉山型笔架上。清脆却克制的,笔管磕碰瓷器声响起,像是敲在云蓝的心尖。 他比云蓝高了许多,现下他坐着,她的视线堪堪停留在他浓密的墨发。 视线交错,云蓝慌张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指尖掐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今日去拿的线,是打算做个什么物件儿?” “想替您做个荷包。” “不错。” 从胸腔中慢慢排除一口气来,云蓝松了神。 崔琰起身,按部就班地往水盘前走去,慢条斯理地净手,她赶忙端了巾帕递于他。 他接过帕子,却转身坐在卧房前榻上细细擦了起来。 “你三叔身子可好?” 云蓝猛地抬头,瞳孔倏忽放大,脸色发白,忙不迭的向后退去。 崔琰神色慵懒悠闲,视线盯在她的脸庞上,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修长指尖在案上一摞书中划过,抽出一本书推到她面前。 “说话。” 他的声线又有与平日不同的喑哑,像是在闲话家常,却分明是在审问。 暗沉的墨蓝封皮,翻黄发脆的纸。 恰是那本《幼学琼林》。 她往门外银管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全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顾不得许多,云蓝插烛般矮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砖地上,坚硬和柔软重重触碰。 忽听到“当啷”一声。 极小的一个木盒在她面前的青砖上滚了两滚,磕得散了开来,掉出两块碎银子。 恰是她给三叔的那两块。 “云儿,你抖什么?” 崔琰把她揽过来放在膝盖上,语气亲昵,“为何将我的吩咐当耳旁风?” 单薄的腰被他擒在手中,一点点被他封在怀中,被禁锢着。 “奴婢不敢。” 云蓝想哭,声音哽在喉咙中半分发不出,只能要哭不哭的摇着头呜咽。 因为罗裙之下,是方才那只执笔的手。 - 院外的枯树上残雪滑落敲着窗棂,燃着沉水香的博山炉吐出厚重浓白香雾,屋内暖香夹杂着潮意阵阵翻涌,衣带狰狞纠缠。 “你要想见家人,我岂是不许你见的?” 崔琰面上不见喜怒,语气像是在朝间奏对,竟能听出细致冷静来。 “不是。” 云蓝眼睫颤着,声儿发碎,喘的厉害。 “我有没有说过不许出院子?”他长指摩挲着她发根,轻轻抓了鸦鸦墨发,任她头颅微扬。 “您…说过。” “该不该罚?” 她忽然失了声。 崔琰偏揽了她肩头,逼她站直,看她脆弱地吞声饮泣,神思痴迷。 他津津有味。 杏眸含泪的样子美不胜收,眉目间柔媚滴出水来,合该是为着取悦男人的尤物。 崔琰想起随三那只触碰过她的手,想起那几道落在她身上的眼神,还有她看萧缙的那一眼,心底愈发生出一股子躁来。 真想捏烂她细细的颈。 崔琰喉结滑动。 她是他的。 遑论想法,她的一身一体,乃至一呼一吸,都需得他来做主。 他捻起那支紫管狼毫,饱沾墨汁的笔尖在暖白色熟(ni)宣(dong)上划过。 欹正相生,金钩铁划。 笔尖的柔软,笔杆的凉意。 黄金倍易,无处可寻的苏合墨珠顺着弧度滑滚落,颤巍巍挂在顶端,细密的痒,微微的凉。 云蓝瞬间从迷蒙中清醒。 镜中,青筋微凸的劲瘦手臂拽着纤细手腕,腕骨分明的大掌卡着白的颈,迫她同他一起向对面望去。 西洋镜架中,眼睫漉湿,双眸失神,面庞I绯I红,如同熟成透I烂I的I桃I儿。 而他宽阔,高大地包裹着她,衣冠楚楚,神色冰冷。 云蓝看到镜中熟悉的字迹。 即便是镜像着,幽暗墨色与暖白朱红形成易辨的痕迹。 锐臣 云蓝愣住了。 “记住谁是你的主子,往后莫再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 粗粝温热的手指抹干她眼尾泅出的泪珠,崔琰松了臂膀,任她委顿在地,起身往内室去了。 看着他拂袖而去的身影,云蓝实在没力气去穿上衣裙,只轻轻蜷起身子抱了膝盖,一动不动缩在地上,纤长眼睫轻颤,宛若没了生气。 墨在素裳晕染开,似夜中繁花。 - 晨曦微启,东方既白,清晨鸟儿还未叫,便是要准备上朝的时辰。 门廊里候了半宿,松烟方才敢躬身收了地上的碎银,直起腰往屋子里瞟了一眼。 床幔还合着,世子已然在外间正衣冠。 松烟心道,云蓝姑娘在世子心里果然不一般。 他们这般卖身的自签了契,合该是归主子教导,老子娘寻常都见不得,遑论什么劳什子三叔。 昨个随三不仅见了,还攀扯了姑娘。 而世子竟连随三的下场都没忍心告诉她。 “彤管的婚期定在哪天?” 崔琰扶正官帽,伸手轻轻拽着朝服襟口那粒扣子,目光落在松烟头顶,目光冷淡没什么温度。 “回世子话,年后。” 松烟毕恭毕敬,一旁的银管微微抬头面露期待。 “取二十两银子,让她的家里提前来接她回家备嫁。”崔琰回头冲着松烟沉声嘱咐道。 彤管这倒算是因祸得福,松烟心里转了一遭,转而恭敬问道,“世子,院子里可还要添人?” “不必。” 崔琰皱了眉,随即摆摆手阔步出门,银管的肩略塌了下去。 10 第 10 章 云蓝是下午醒来的。 窗户外灰蒙蒙一片暗色,屋子愈发昏暗。 额头上传来冰冷柔软的触感,是彤管正坐在她床头,一脸担忧摸着她滚烫的额头,“唉,又烧起来了。” 彤管面上满是担忧。 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世子晨起更衣时,阿云没有像往常一样服侍,而不多时,竟是满身痕迹被人架着回来的。 然后,松烟塞了二十两银子到她怀里,让她尽快出府。 这实在是不对劲。 彤管攥了挂在肩头的小包袱,低头往云蓝脸上看去。 乌发堆砌下,本来小巧圆润的一张脸,越发瘦得下巴发尖,杏眼儿肿着,眼尾通红。松散开衣襟上满是墨痕,露出的一截尽是青紫牙印,手腕勒痕破了皮,结了棕红的痂。 彤管忍不住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云蓝垂眸摇了摇头,沉默着不愿说。 不是没见过他杀伐果断,也不是没有被他严厉责备过。但他是为爹爹平冤的正人君子,是吴州百姓斩杀贪官的严明御史,也是寒冷中给过她疼爱的温柔郎君。 行止温文,如皎皎明月。 所以即便他心不似我心,云蓝也总觉得他是个好人。 可昨夜…云蓝指尖发凉,泛着微弱麻意。 这是他真实的一面吗? 浓稠的漆黑,狠厉的疯狂,温润清泉失去了克制,浊成了墨色翻涌的澎湃浪潮。凶残的,激狂的嵌入,无论她说多少遍好疼,如何哆嗦着去轻吻他的唇角,他都没有一点停下的意味。 哀求和泪水没了用处,她以为是尽头。 但他在她胸口写下了他的表字。 锐臣。 云蓝明白了,他在使用她,在标记她,就像在他的字画上盖章,在砚台背面刻下名字。 这一切,是为了惩罚她的第一次欺瞒。 他用羞辱惩罚她。 “姑娘尽量快些吧。” 门外奉命送她出府的婆子敲了窗棂,语气恭敬中透了不耐。 彤管抬头应了那婆子一句,低声道,“你若是惹了世子不喜,往后日子可怎么过?新夫人进门,世子不会真的把你留在玉佛寺吧?阿云,你软和一点,你同世子撒撒娇……” “好姐姐,”云蓝轻声打断她。 提起崔琰,她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耳畔不断嗡鸣,身上软绵绵没有一丝气力,云蓝看见彤管的嘴巴再开开合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得攥紧她的手道,“姐姐前次替我拿的药还有剩的,劳烦帮我拿一粒来吧。” 待送了药下去,她的脑海才分辨清彤管的话。 彤管说,她要走了。 “不是说年后吗?” 云蓝有些慌乱,待问清是回家绣嫁妆,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 她挣扎支起身,拉开床头小柜,从妆匣子里扯出个早就备好的小包袱,里面是个柳叶宽的光面银镯子,镯子中间嵌了颗不大但还算圆润的珍珠。 “是大好事,恭喜姐姐。” 云蓝恍了下神,把银镯子塞到彤管手中,笑眼盈盈道,“呐,这个就当是我送姐姐的新婚贺礼。” 嫁人和她这般不一样,是要有嫁妆的。 彤管连赎身银都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出的,哪里有什么钱? 没等彤管回过神,云蓝又把支镀铜的簪子插在了她头上。 她把身子轻轻靠着,贴住彤管的脸颊,附耳道,“这个是铜皮金芯子的,姐姐悄悄收起来做私房,我进府的时候外面不太平,如今也未必好过到哪里去。” 彤管见那银镯上的珠子本就是一惊,只推说崔琰已给了二十两,说什么都不肯要这簪子。 云蓝说不过她,只得鼓鼓秀气脸颊摊开手掌,虚弱笑道,“我懒得同姐姐拉扯,姐姐不愿要,就当我存在姐姐这里,我也不要姐姐的利钱,若是有天我被撵了出去,姐姐便把这钱还我。” “呸呸呸!说什么丧气话!” 被主子收用了再撵出去的,大多就是做不成姨娘一席帘子卷出去,或者被主母配个不入流的小厮,能有什么好下场? 彤管猛地站起来,恶狠狠瞪了云蓝一眼,“那这样,我拿出去换些田地,到时候……” “不能买地!” 云蓝声音突然拔高,声嘶力竭咳了几下,把彤管吓了一跳赶忙去端了水给她。 喝了水顺了气,云蓝方才迫切道,“我是说,做点小生意也好,姐姐离了府也还是打着国公府的幌子,多借借势没什么不好的。” 平民如同蝼蚁,狐假虎威是最简单容易的生存之道,沾亲带故寻求世家庇佑的人多的是,不然国公府也不会铺展成整整一条街。 彤管忙不迭点头,反手攥了她素白指尖道,“我自来是知道你是知书识礼,同我这睁眼瞎不一样,我信,我信!” 一时间,二人心绪复杂,屋子里又静了下来。 窗棂响了三声,门外婆子又在催了。 “我这便去了,记住,我表兄家就在西市豆腐胡同门口第二家。”彤管自来是笑呵呵的性子,临离去,却忽而落了泪。 云蓝乖巧点点头,松了她的手示意她快走。 “怎么办啊!” 不想彤管突然回身,一把将云蓝的脑袋揽在怀里,声音中带了哽咽,“阿云,你哭一哭吧,我心里慌得厉害,怎么办,这要怎么办啊?” 她的小妹就是这般懂事,总是嘴角笑出乖乖的小涡。明明是和云蓝一样的年纪,却被罚跪在雪地,一夜就烧没了。 彤管的怀抱很柔软,也很暖。 可临了,云蓝还是没哭。 她只是像上次发烧一样,把脑袋放在彤管肩头,软软蹭了蹭。 “没事的。” 这一次,换云蓝安抚彤管。 她抬手摸了摸彤管的鬓发,挤了个笑露出嘴角小涡,声音嘶哑得像要听不见,“世子素来温厚,姐姐放心吧。”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 - 紫袍满目,象笏拥列。 自圣祖以来,世家势大,寒门得圣人倚重。朝堂之上,几番唇枪舌剑,自有一翻暗潮涌动。 崔琰出身一流世家,偏以科举入仕,在其间竟也游刃有余。 待下了朝,崔琰刚要离去,就有小内侍低呼留步,神色匆匆撵了上来。 这小内侍年纪虽轻,却面容俊秀,一身正侍孔雀蓝袍,靴底厚约么三寸。崔琰一扫便知,大概是内庭主子身边还算得脸的,一息间心底已有了数。 待他躬身附耳,阐明来意,崔琰目中更是一片了然。 慈安宫外,砖红宫道不见一点积雪,内殿门口只两列宫女内侍守着门,见那小内侍从引人过来,纷纷垂首请安。 不料才到门口,就听到一道娇滴滴的女声清脆道,“好娘娘,您疼疼我,就把那套牙雕套盒给了我嘛!就当十七岁生辰礼也好呀,孙首辅家的三娘她们都有,只有我没有,那我多没面子啊!” 内殿富丽堂皇,雕梁画栋。 上首坐着的,面容慈和,满目柔软的中年妇人,正是护着今上幼年登基的太后曾氏。 而她身侧,一身华服朱翠满头,抱着她胳膊不依不饶撒娇的,是自幼养在太后膝下的江氏遗孤,长乐郡主江晚照。 “好好好,都依你便是,再给你一支累丝缠枝红宝金凤钗做嫁妆,谁都不如你独一份,这下可满意了?” 阖宫上下宫人都掩口笑着,长乐回头看到崔琰,忽然秀脸一红,只草草冲崔琰福了下身,便转身去了后殿只留下一道俏丽背影。 崔琰驻足颔首,避开视线。 他依礼坐下时,曾太后面上的笑还没收,“长乐还是个小孩子呢……自你少时去乡下将养身子之后,我就没见过你,如今你祖母身子弱不大进宫,有何曾想过你长成如此好模样。” 崔琰自是进退有度,应对得宜。 曾太后借着吃茶细细看过去。 面前后生虽说年纪大了长乐五岁,但确是顶风流俊俏,恰合了长乐这个爱美人的心意。 才干更不必说,年纪轻轻已是正三品实职,从前吴州案她就听皇帝夸了崔琰不止一次沉稳,连表字都是皇帝钦赐的。 配长乐倒也当得。 二人还未曾崔琰闲话几句,圣人便谴人召他去雍和宫。曾太后慈和笑着摇头,未曾多言,只摆摆手放了人,“朝政要紧,今日本宫也是闲来无事,召你问问你祖母身体罢了,你去吧。” 看着鱼贯而入的宫人收了茶盏,曾太后脸上的笑容早不知何时收了起来。捻了枚茯苓糕在手中,染了丹蔻的指甲捏来捏去,却未送入口。 长乐自小在她膝下长大,又是闺中密友的血脉,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她也要为长乐打算。 崔琰是不错。 但皇帝看人看的是建树,她觉着过日子还是要看人心。 一则,崔氏亲族众多,加之宁国大长公主这么一层在中间夹着,他的国公夫人虽有爵位,但却是崔氏冢妇,到底难做,不如旁支清静。 二则,他若真对长乐有心,身边事必定主动坦诚清理。否则即便守着章法,不宠妾灭妻,夫妻两个相敬如宾的,日子也没什么滋味。 曾太后闲闲将那捏成了团子的点心轻抛在盘中,唤了宫人与她洗手。虽说朝堂大势如此,但真要非嫁不可的话,有些事还须旁敲侧击。 - 今日朝堂之上惊心动魄,崔琰能从一桩错杀良民案,牵扯出私设赌场,科场舞弊,拆掉了世家几条臂膀,果真能臣。 嘉帝大喜过望,笑赞道,“谁承想打死的竟是个良民,可真是好事!” 崔琰点头,樊氏为了把破扇子打杀个奴婢也就算了,连做帮佣的良民都下手,有了这一遭,圣人新法便好推行许多。 “等那孩子回来了…就先说是给贵妃瞧病的,在你府里避过风头吧。” 待公事论完,提及私事,皇帝也不免笑了起来,“长乐……呃,虽说娇纵了些,但实是个良善孩子,你们自小相识,你是晓得的。” 皇帝素来温和,又保养得宜,看着并不肃穆反倒有几分富家翁模样,只一脸美髯压着显出帝王气,他抬手捻须道,“说到底,还是要看长乐的意思。” 崔琰自然颔首,并不多言。 说着说着,皇帝转而又道,“当年点了你做探花,也是不忍辜负你这玉树之名。” 崔琰只敛眉躬身一礼,从容道,“是圣人偏爱,小臣不敢自居。” 召见一结束,萧缙便寻了来。 太后此番召见荒唐又甚是合情理,到了他口中,便成了笑料,“我们萧氏这一家子是乡野出身,比不得你们百年世家有规矩……不过世间还能有几个女子,是你这张脸降服不了的?” 看他眼神不善,萧缙低头翻起奏折,忍不住咋舌,“你这驭人功夫实在了得。” 世家关系交错纵横,崔琰硬是将几家连根拔起,处置起来连孩童都不放过。而今日上朝,世家中没什么波澜,竟还有叫好的。 萧缙不由叹道,他这位发小,从不说一句硬话,却没办过一件软事。心思深沉手段多样,又没什么底线,着实令人既敬且畏,不愧是世家子弟中的翘楚。 “尚可。” 崔琰头都不抬,只细细翻了卷宗。 驯人如驯马。 绝境处施恩,再辅以威慑,御人之道不外乎如此。 看着今早那奏折,萧缙忽而心生几分试探之意,有些话太后问不得,他问得。 他指着犯人名册里随三的名字问道,“若是长乐真就定了你,你那小狸奴还要不要养了?” 11 第 11 章 萧缙的眼神扫过崔琰的脸庞。这人端的是一派清风霁月的君子模样。 若是依着权势。 如今大永朝虽已三代,但皇室几经轮换,世家屹立不倒,自有声望,两厢微妙平衡。除非是尚公主,娶宗室本就不影响为官做宰,何况江晚照这样的异性郡主? 若是论情理。 虽说世家子风流是常态,崔琰这样身边只一个通房的才是少数。但太后偏疼,长乐素来娇纵,又碍着皇族和江氏旧部两层面子,总要做个样子。 两厢一对,这话问得萧缙竟忐忑起来。 “管的倒多。” 崔琰指尖轻叩桌面,抬眼望他,目光深沉,语气淡然无波。 收了纸笔,他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衙门外,松烟快步上前,“世子。” 内院和书房到底是要去哪? 松烟生怕自己猜错了世子的心思,只得惴惴问道,“您今晚还回问梅阁吗,云蓝姑娘怕是又要等……” 崔琰神色柔和了一瞬,就又冷淡了下来。 他顿了顿,言简意赅道。 “就在外院。” - 窗前小桌子上燃了一豆烛,桌上的水仙花已经开败了,软薄的花瓣边缘枯黄打卷,香气不再,葱绿叶儿边上也泛着棕。 窗边,云蓝低头细细打量着方才抄的佛经,生怕有一点错处。待看得眼睛酸疼,脖子僵得像石头,她揉揉眼睛,抬头时才发现水仙枯了。 这是她养坏的第一盆花。 挫败感和微末不详感在云蓝心中升起,又迅速平复。 彤管离开了,这盆花不会有人替她看着,迟早要死,而她也不会再从玉佛寺回来了。 云蓝神思飘忽。 府里都说,大长公主一片慈心护着年幼失怙的崔琰长大,又替他请封世子,祖孙情谊深厚。确实,平日这一对祖孙其乐融融,相处十分亲厚得体。 可云蓝总记得最初在编崔琰身边时,崔琰对她预先设下的防备。更不必说刚从河东回来时,问梅阁被他“清理”了个底朝天。 云蓝并未看到他怎么处置那些人。 如果不是她办差回来时,刚巧遇到那些垂着脑袋跟着婆子出了垂花门的人,她们会在云蓝还不认识的时候,就悄无声息的从问梅阁中消失。 云蓝脑海中浮现出那些写灰败的绝望面孔。 彤管告诉她,那些人是因着“背主”,被带到了管事跟前被发卖给了人牙子,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那时她听了也怕,可崔琰只一脸无奈的摩挲她的脑袋,笑着说,“你是什么人,怎得能将自己同她们相提并论呢?” 她是什么人? 背主的奴婢? 云蓝深吸一口气,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毕竟没有婆子来领她出去。 他还是容宥她的。 云蓝攥了掌心的那条已经绣完,想送给他的帕子,喉咙微苦,有几分泄气。 那天他说的很对。 自己只是个没名没分跟着他的奴婢,又不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她连的身家性命都是他的,用他的绢,他的线,绣一条他从来都不缺的帕子,怎么能让他开心呢? 彤管说,求一求他,或许他气消了,就好了吧? 可是,她实是不知要如何讨好他。 昨夜崔琰是回问梅阁歇息的,他却没有找她。 今日晨起该是她当值。 窗外响起了脚步声,大概是小厮拎了热水备着崔琰起床。云蓝将那帕子塞在袖口,深吸了一口气打开房门,起身向前面的正屋走去。 院子里已经开始静悄悄的忙碌起来,一路向正屋的方向走去,偶尔也有人抬眼看她,目光或是同情,或是鄙夷,又或是幸灾乐祸。 云蓝忍不住把那帕子攥得更紧。 行至正屋,里面竟已经点了灯烛,在清晨还有些昏暗的院子中,那道门透出刺目的光。 他竟然已经起身了? 云蓝心头有些急,快步往崔琰平日换衣服的内间走去,门开着。 她愣住了。 碧纱厨门口,崔琰一身紫袍金绶,长身玉立,衣冠规整。 而他的腿侧,银管正恭恭敬敬跪着,动作轻柔地给他整理腰间荷包玉坠,她腰板挺得极直,恰视线同崔琰腰带齐平。 云蓝有些慌乱的想,曹嬷嬷教的规矩是这样的,只不过最初她帮他做这些事时,他从未叫她跪过。 但他从来都不缺人伺候。 银管她…… “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崔琰语气淡漠,却依然不可抗拒。 云蓝五脏六腑都跟着发凉,她有些恍惚的跟着他的话音往前走去,许是踉跄间脚步重了些,崔琰抬了抬眼,神色不耐道,“去拿外袍。” 穿好官服,披上大氅,紫衣越发衬得面如冠玉,气宇不凡,端的是温文和煦翩翩佳公子模样。 不知是不是她憔悴失魂的模样,让崔琰觉得她得到了惩罚,他眸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面色稍霁。 “世子。” 云蓝大着胆子,轻轻伸手去握崔琰的手指,嘴唇有些不自觉的颤抖。 崔琰脚步跟着一顿,他鼻尖释出低哼,微微皱了眉头。 然后,他将指尖从云蓝掌心抽了出去,神色冷淡。 她的手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 袖口中的帕子飘落在地上,轻薄柔软的白绢上,墨绿的竹在晨起的阳光下泛着鲜艳柔和的光泽。 “你去把水倒了。” 愉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回头,云蓝分明看到银管眸中一闪而过的喜悦,映亮自己惨白的脸。 - 她失宠了。 云蓝怔怔看着窗台上晒着的绣鞋,那退红色绣鞋被泼了泥水,泅湿的鞋面蔓延出更深的铁锈红,像血。 她一向与人为善,除了银管之外,同问梅阁里的其他人相处都还算是不错。 但就在崔琰要议亲的节骨眼上,她却惹了他厌倦。原来的几个还算说得上话的,如今对她避之不及,而银管的娘是得力的管事婆子。 所以,自彤管出府以后,她便愈发孤零零的了。 鞋子彻底不能穿了。 云蓝用指尖拨开暗沉鞋尖上粘着的灰黑泥巴,才发现鞋面上她绣了许久的铃兰花,连带着的布料都被用剪子划得稀巴烂。 她有点恼。 云蓝并不是个没脾气的人,幼时阿娘因着淘气训她,她总是爱一跺脚,砰的一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理人。 但那时候,爹爹会抖着袖子遮着脸,假装害怕地同她嘀嘀咕咕,“你说你,惹你阿娘做甚,爹爹都惹不起!”,阿晏会拿了麦芽糖悄悄塞到她掌心。 所以她总是憋不住气,只要一炷香就又笑起来。 云蓝看着那鞋子,颇有些自厌的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成这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她同谁去恼呢? 她也没底气去恼。 总归是些小打小闹的幼稚举动,并非像从前在叔叔家时大冬天的洗衣服,冻得十个指头没一个是好的,也不像在曹嬷嬷那里时动不动就要挨板子。 或许把泥洗一洗,换个鞋面还能穿。 这般想着,云蓝还是端了水来,蹲了身子去涮。蹲的太久起身时便有些头晕,她一个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赶忙撑在榻上。 手掌忽然一凉,紧接着,掌心皮肉密密泛起痛来。 她本能的想叫,又习惯性的将叫声忍了回去。 云蓝怔忪的抬起左手。 细如红绳的血线从素色掌心蜿蜒而下,缠绕了整个小臂,晕染了滑落在肘窝的衣袖,素白掌心上皮肉翻开,是一道划了寸长的口子。 额头冷汗浸出大片,云蓝嘴唇发白,她低头看去。 不知是谁,将做绣活的纱剪刃口向上,埋在了床单下。 - 晕染的血飘散成大团涌动着的红云,没有边界,浓得散不开,人走在里面像是踩着棉花。 她隐隐听到远处击鼓声,还有人在说话。 “死都死了,鸣冤有什么用?那樊员外可是和宁郡樊氏连了宗的,吴州几百年都是樊氏的地界!” “可怜啊,小小年纪成了孤儿。” “脸蛋这么俊,谁知道是真冤枉还是摆乌龙,说不好是仙人跳。” 一定是梦。 云蓝想睁眼,可眼皮子粘得睁不开,手脚像是被捆起来压住,冷汗透过每个毛孔渗出。 忽而,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道,“既已击鼓鸣冤,就劳烦黄司法按律重审此案。” 身上的束缚骤然一松。 云蓝从黑暗中挣脱出来,寝衣脊梁处已晕成深色。 掌心传来刺刺痛楚,云蓝有些眼晕。 下午时找了洁净帕子压着伤口,堪堪止了血,如今一按,又晕开了星星点点细线。 刚理了伤口要躺下,狸奴在门外叫着,声音格外凄厉,像是有孩童的哭泣,听得人心里发瘆。 “咚!” 不知什么砸在了墙壁上,把云蓝吓了一跳。 “吵死了!你去看看!”银管的声音响起,自彤管搬走后,她就住到了彤管的屋子里,不知是不是崔琰的意思。 云蓝只好披衣起身,寻着声音的踪迹去瞧。 狸奴听到脚步声倒是窜走了。 可温凉如水的月色下,枯水池塘边,一个极小的身影坐在回廊上,肩头起起伏伏。 “麦晴?” 云蓝试探轻声道,“大晚上的怎么在这里?” 是又被谁欺负了吗? 麦晴哽咽着摇头。 五岁多却只比桌子高一点点,云蓝低叹了一声,轻轻坐在了她身边,搂着她的肩头,“和姐姐说说吧?” “云蓝姐姐…没人搭理我…总要干活……可络子怎么都打不好,我什么都不会,”麦晴抽抽噎噎,“我害怕,可你说了不要哭。” 云蓝看着她憋着不敢哭实在可怜,半是心酸半是后悔同她说了那话,只得安慰道,“大家都会害怕,你已经很好啦。” “你也怕吗?” “是啊,我也怕。” 云蓝微微笑了起来,把她的小手牵过来放在自己袖子中暖着,“以后你做惯了活,嘴巴甜一点,和姐姐们都熟悉了,就会好起来,我就是这样过来的。” 麦晴瘪着嘴,“姐姐们还要我改名字,叫毫儿…她们非说我以后就是耗子,我们新来的四个人,就我的名字最难听。” 确实不大好听。 倒是没想到她在纠结这个,崔琰好书画喜风雅,问梅阁的丫鬟小厮都是跟着笔墨纸砚来的。 他说她本字里有个云,眼睛又干净,改叫云蓝尚算雅致。 她是后来才知道,云蓝是纸的名字,一张干干净净的,供他随随便便涂抹的纸的名字。 云蓝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安慰道,“都要改名字的,想哭就哭吧,姐姐不和别人说。” 许是情绪找到了出口,麦晴哭的越发放肆,涕泗横流,黏糊糊蹭在云蓝胸前,抓着她不撒手。 云蓝颇是无奈,只得拍着她的背温声哄道,“呐,要是在二爷院子,你怕是要叫三两,还没有豪儿好听呢。” 府里都知道,何氏出身名门却天生爱财,院子里丫鬟取的名字都是买进来的钱数。 麦晴愣了一下,哭声立刻更大了些,“姐姐,我…那人伢子说我不顶用,只给了我娘二两五!” 云蓝登时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与她擦起泪来。 哭够了,麦晴把脑袋靠在云蓝胳膊上,打着嗝闷声道,“我娘说,等天晴了,麦子收了就能让我过好日子的,我怕改了名字,我娘就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 云蓝轻声道,“她会记得你叫麦晴,会给你赎身的。” 麦晴到底年纪小,不多时就缓了过来,她盯着走神的云蓝,小声问道,“姐姐,你原来叫什么名字啊?” 原来? 她都快忘了。 云蓝愣了一下,良久,她轻声道,“随云暮。” 爹爹说过她名字的由来,岁聿云暮,一元复始,年年要有新开始。 可是她不会有新开始了,她只会渐渐腐烂掉,就像现在一样,懦弱,胆怯,不讨喜和…… 下贱。 隔了许久,她忽然很想爹爹阿娘。 特别特别特别想。 忽而,身后有脚步声,紧接着,崔琰的声音在脑袋上方响起,“你在这里做什么?” 12 第 12 章 崔琰神色凝重,心绪不佳,下人们自然行止俱是谨慎万分。外院书房中寂然无声,唯有灯烛跃动,纸张细响。 偏春天快来了,外面有猫儿在叫,绵软悠长带了媚,惹人心烦。 世子见了猫总是要皱眉的。 松烟见崔琰翻着翻着书,神色中颇有些躁郁,心里就不安起来,暗自啐了一口傻猫,就要往外去着人撵。 正要抬脚,却忽听到世子言语中带了些不耐,问,“松烟,她这几天在做什么?” 她? 松烟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还能有谁? 云蓝姑娘毕竟是同自己在河东共患过难的,他虽碍着主子的态度不敢搭把手,却总有几分香火情,遂低了头,把话在心里过了两遍,方道,“少了世子关照,云蓝姑娘过的辛苦了些。” “辛苦?” 崔琰放下手中正写着的奏折,缓缓抬头。 他好吃好喝好穿戴的养着她,只用伺候他一个,她有什么好辛苦的?她这脾气又娇又拧的,连个错都不好好认,本就是该吃点教训。 不过冷她几天,小惩大诫而已。 忆及前几日她看银管的眼神,崔琰冷笑一声,不再继续问下去,窗外的猫叫声越发黏腻,松烟脊背生凉,额头登时滚下黄豆大的汗珠子,只得出去撵猫。 过不多时,崔琰伸手放了笔,示意下人来伺候他歇息。 眼前仆从鱼贯而入,崔琰的神思却还转着。 年节将近,圣人谋划着大事,政务上不免繁忙,把朝堂事在心底过了一遍,窗外的那猫儿又没完没了叫起来。 崔琰忽想起从前在河东时的那次庙会。 左右无事一身轻,一时兴起带着她去看灯,社火猜谜她兴致缺缺,反倒对着路边婆子摆着的扑满摊子亮了眼。 素来赌运差的她那天走了狗屎运,得了只黑黄白花的猫崽子,高兴的像个傻子。 他一打眼那猫崽子,乱蓬蓬的毛,杂乱无章的色,就知道那婆子不知是从哪抓了野猫的崽子在卖。 这种野猫,远不如世家姑娘们偏爱的纯白鸳鸯眼儿的狮子猫威风,更比不上番邦进贡的波斯猫乖巧俊俏。还大都是没良心的,但凡喂不饱就要跑,连个纳猫契式都不值当的写。 且当时他已然暗中备着起事,眼看着要离开河东。 他当然没准她养。 于是她便恼了,一跺脚跑了个没影。 等他在人群中捉到她时,烟花恰在空中炸响,她又吓得顾不得恼,紧紧钻进他怀里躲着撒娇。 简直是狗脾气。 崔琰合上眼。 他纵得她不识抬举,连他的气都敢生,怎么会辛苦? 崔琰又睁眼看着床头,帐子垂下的帐钩捆绳是她打得同心结,从前觉得无趣,久了倒也顺眼。 今夜格外宁静。 松烟靠在门外廊下守夜,耳朵虽警醒着,脑袋却不免发昏瞌睡。恍惚间听到内室动静,再一抬头浑身一激灵。 世子竟已披了外袍,立在了门口。 “随我出去赏景。” 许是快年下了,夜里倒是没什么风,天气算得上温和。 松烟亦步亦趋随着崔琰的步子,心下难免叫苦连天,一年之末,树上连片叶子都捞不着见,也不知是在赏什么风景。 刚到院子,远远就看到廊下坐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大晚上的,什么人在这做什么? 崔琰拧了眉,待看清是谁,不禁愈发恼了几分。 大半夜不睡觉,陪个小丫头玩? 确实辛苦。 她们说的声音低,断断续续听不清。 云蓝柔软的嗓音丝丝缕缕渗过来,并不像着平日里的那种撩人的媚,反倒舒缓柔和,崔琰的眉头松了开来。 或许她往后会是个温柔的母亲。 这个念头跳出来的一瞬,他自己都有些愣。崔琰放缓呼吸,将这个荒唐念头甩出脑海,快不往前几步,清了清嗓子。 他倒要问问她是如何辛苦的。 - 云蓝拉着麦晴跪得极快。 按理说,问梅阁入夜之后不当值便不得乱逛。 是她又不守规矩了。 人在极慌乱时,是感受不到冷的。 云蓝并没有发觉身上披着的棉袍掉在了地上,因为身子内所有的血液都一下子被抽去,挤在了脑袋中,撞到了耳膜上。脑海之中一片空白,耳边“碰碰”的心跳响声极大。 下意识的,云蓝脱口而出,“奴婢知错。” 崔琰居高临下,静静审视着她。 单凭长相来说,她长得并不是叫人发谷欠的烟视媚行,反倒很温婉娇气,像个无忧无虑的千金。倘若不是卖身为奴,单凭着这一副相貌也能嫁个中等人家。 但是此刻,棉袍半遮半掩搭在小巧肩头。 柔软雪白的里衣领口是松的,目光所及之处,月光撒在温顺垂下轻颤的眼睫上,纤细的脖颈和雪白的后背上。 崔琰甚至看得到她只穿了半只的,松松垮垮的棉袜子,露出白嫩的脚丫。 他已经想象出她双眸含泪,白皙红润的脚趾随着他的挑弄软软的蜷缩的模样,他想听她泪流满面的,颤抖着呼出温热。 这一切,别人都看不到。 崔琰一把扯了她的手,将她拽了起来。 他温热的手极有力,可带了薄茧的指尖恰好落在了云蓝掌心的那条口子上。 嘶—— 云蓝到抽一口凉气,疼得抖了一下。 她猛的抽回手,面色苍白往后退了两步。 “过来!” 看到她眸中的恐惧和退却,崔琰心头浮起淡淡恼意,周身骤然冷了下来。 云蓝感受到身后的麦晴都被吓得哆嗦,只好忍着掌心剧痛往前去。 “呀!” 麦晴低呼一声,又立刻把嘴闭上。 无它,掌心包裹着的帕子沁出了点点血迹,顺着云蓝惨白的指尖,一滴滴落在回廊地上铺着的青石板上,暖红一点点变成冰。 崔琰脸色一沉,顺着她的胳膊将她掌心一翻,桃花眼登时又暗了几分,转身捉了她快步往屋子里走去。 - 府里养的医生要过一会才到。 久违的问梅阁正房一如既往的暖和,灯烛映着屋子里亮如白昼,暖笼烘出阵阵清冽的独属于崔琰的香气。 云蓝靠在榻上,抬头去看坐在身侧的崔琰,他的脸色一直沉得吓人。她心里惧意压不住——她实在怕这张小榻和旁边的镜子。 “怎么弄的?” “奴婢东西没放好,起身时按在了剪刀口上……” 本就不知道是谁,可深夜因着她的一点皮肉伤,将本养着给主子们调理身体的医生叫了来,再要折腾,明天传出去更成了她侍宠生娇的罪证。 不小心?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崔琰心底冷哼。 在刑部呆久了,她那伤口形状、深度,方向都不应该出现在她左手掌心,偏她自己还觉得是记错了。 简直是冒傻气。 “松烟。” 崔琰轻声道,并没有多余的话,只一个眼神,松烟就低头去查了。 于是屋子里只剩崔琰和她。 崔琰不说话,云蓝便不敢说话。沉默在空气中流淌,浓厚的窒息感令人喘不过气,远处的猫叫绵软悠长。 如果是夫妻拌了嘴,眷侣红了脸,无论如何,也总该有人低头服软。 只何况,他们是主仆。 即便他再温和,他们之间先开口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是崔琰。 云蓝贝齿轻咬,“世子。” 崔琰眸色暗沉,起身离去。 即将溜走却无力挽回的宠爱,和即将到来的抛弃,让云蓝陷入极度恐慌之中。 顾不得手上的伤痕依旧隐隐作痛,她立即直了身子跪坐起来,将胳膊环在崔琰的脖子上,用力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他胸膛上。 乌黑双眼轻轻垂下,开口道。 “世子,奴婢真的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往后奴婢不会对您说半句谎。” 崔琰不说话,也没有像云蓝预想中的那样把她顺势抱在怀里,而是将云蓝柔软的手臂从脖子上掰了下来。 于是,云蓝刚刚积攒起来的那一点点勇气散得无影无踪。 他不喜欢这个道歉,还是不喜欢自己? 云蓝不敢扑上去,只好轻轻攥着他的袖口。 可她听到崔琰说,“放开。” 云蓝无力跌坐在榻上,胸口起伏急促,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眶热得发胀,生怕惹了他厌烦,她垂下眼眸不敢再看他,只听话的放开了攥着的袖子,哽咽道,“您别不要云蓝,好吗?” 忽然,一件极厚重的大氅落在了她肩头,沉重,宽大,带了一点点箱子里的冷,还有苏合墨的香气。 云蓝抬头。 恰看到崔琰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他伸了手拢着她领口系带,无奈道,“瞧瞧,没有我你要怎么办?连件衣裳都穿不规整。” 心落回了胸口,却跳的飞快。 “嗯。” 云蓝发出一声闷闷鼻音,垂下头放低身子,轻轻钻进他怀中,抱着他的腰不撒手。 崔琰本是打算再冷一冷她,冷到她长记性为止的。他有的是法子让她像下属一样,忠贞不二,既敬且畏。 可其实也没必要费心,一个通房罢了。 况且她团在他的膝头,深深依赖着他。 抚摸着散在自己腿上的滑凉乌发,崔琰满意的轻笑了起来,“大夫马上要到了,难不成你要我抱着你去外间?” 闻声,云蓝迅速坐直,把手背到了身后,脸红的滴血。 崔琰伸手把她搂在心口处,“你乖乖听话,我又怎么会不要你呢?” - 尖锐痛楚的掌心撒了药,被纱布厚厚包裹,伤口一跳一跳的疼,像是生了一颗小小的心脏,热热的发烫。 但抵不过崔琰高大身躯渡来的灼热。 暖黄烛火下,青色帷幔中,他擒了她受伤的右手过头顶,指尖钳着她脸颊两侧,饱满软弹的樱唇被乖乖分开。 呼吸交缠之间,云蓝觉得自己宛若儿时一颗麦芽糖,含在他口中,融成粘稠绵软的液体,被细细舐着,拆吃入腹。 脚趾无助蜷起抵抗着酥麻,云蓝用另一只手攥紧崔琰胸口的衣衫,任他摆弄。 可是,片刻之后,手腕的束缚松了。 “怎么抖成这样?” 崔琰掌心摩挲着她滚烫的面颊,“可是手疼得厉害?” “世子,手好疼。” 云蓝竭力拉长呼吸,声音软糯着撒娇。 却听到他轻轻呵了一声,把她搂到胸口,“那就睡吧,过几日有好东西与你看。” 13 第 13 章 晴空碧蓝如洗,午后阳光在案上洒落斑驳树影,屋里燃着的红罗炭偶有碎响。 因着少时临窗借光苦读养成的习惯,崔琰在院中时,也多半喜欢在临窗矮榻上。或是处理公务,或是读些诗书,品茶弄棋也算些闲情逸致。 恰逢休沐,崔琰便只穿了件家常银鼠皮的锦缎灰袍,锦缎虽素净,却泛着淡淡莹润光泽,愈发衬得人谦和矜贵,面若冠玉。 他抬眼见云蓝正站在外屋,用左手笨拙侍弄着那盆半死不活的水仙,随口道,“开败了要花房送盆新的便是了,耗费那些心力做什么,手不疼吗?” 许是气氛正好,又或许是他的语气实透出家常的闲适,让云蓝误以为还在河东,她头也不抬脆声道,“可它还活着呀。” 话一出口,云蓝的手就顿在了半空中。 崔琰朝她看去,那盆水仙半败不败的耷拉着,叶子半是枯黄半是新绿,树影穿过菱花窗落在云蓝秀气的侧脸上,让她精致眉眼有些朦胧。 云蓝一直爱花。 即便河东那种苦日子,她总是盯着院角不知叫什么的黄色野花,成日满眼都是愉悦,忙得团团转的打理。 可就在方才,望着他的那双大眼睛中满是不安和畏惧。 崔琰冲她招手,跟着就把人带在了怀里,“不想问问此番去办差,可有看到什么新奇事?” 初中探花时,他曾外放到穷乡僻壤的怀玉府,本不算什么好经历。 可偏她念他的藏书时,看到了他的注释,兴致勃勃摇着他的手要他讲怀玉山的风光,他方才忆及那里幽荫荟蔚,悬崖多异的壮美。 他想说,云蓝便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 崔琰平日并不多话,但他口才极好,声音清朗,语意顿挫。寥寥数语,便将一桩为着寻人的无聊差事讲的妙趣横生。 饶是云蓝知道他在哄她,也不免听得入了神。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朗然温和,带了宠溺捏着她的脸。 云蓝仰起脸,安安静静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您在外面做了那么多事,累吗?” 她就很累。 极难得的,崔琰被问得一征。 他被问过很多问题,从开蒙求学,到辗转六部,无论是上峰祖母考教学问,责备鞭策,下属求问可否。 这些问题他从未答错过。 可云蓝这个问题,他答不上来。因为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已经忘了还有累不累这档子事。 枯败水仙泡在水中,白色根系细密如云,残花依然散出淡淡的香,连她身上都沾染了味道,崔琰轻嗅她发丝,指尖有些微微的酥麻。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伸手从案头盒子里拿出那装了小铃铛的青蝉翼荷包,在她眼前晃晃,“这个荷包就当你罚给我的赔礼,可好?” 云蓝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忽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世子。” 松烟的声音骤然响起,搅散了满屋静谧,他恭敬站在堂下,似是有事禀报。 云蓝便要避开,崔琰却不松手,只低头笑道,“你也听听。” “……财帛已然处置完,人打了五十棍,要家里人接回去了。”松烟垂首道。 云蓝惊诧抬头时,刚好看见崔琰线条利落的下巴,她这才反应过来,这原来就是前几日他说的好东西—— 对银管的责罚。 偷盗主家物件的奴婢,打了五十棍,却并没有发卖,只是挪到了国公府后面下人住的街里,还给自家父母照料。 凭谁不说一句厚道? 在大长公主院中时,云蓝见过那棍子是如何打在个犯事小厮身上的。 茶杯口粗的实心柳树木杖,由壮实汉子用了大力挥在人身上,甚至能听到脊骨断裂的脆响。 云蓝知道,她残存的那一点骨气,就是这样掉的。 可银管真的偷了吗?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知道,这其实不重要。 五十杖。 这么个天寒地冻的季节,硬生生打去半条命,又缺医少药,银管可还活得成? 云蓝不敢去想。 她是讨厌银管。 自打她一进问梅阁,银管就总找自己麻烦,不是把错推到她身上,就是冷嘲热讽,翻她的东西去向崔琰告状,这次又伤了她的手。 可寻常的主子,罚月钱,罚到庄子上做粗活,哪怕罚出去配人,何至于用这种手段要了一条命去? 她恍惚想起吴州洪灾时,被剥皮实草挂在城门平众怒的那些瞒报贪腐、草菅人命的官员,就是他这位御史下令处置的。 那时她满心满眼俱是喷薄而出的恨意,站在城楼下人群中远远望着虽看不分明,只觉得御史公正严明,十分解气。 如今她正被这严明御史如珠如宝的搂在怀中。 屋子里暖香四溢,崔琰的怀中更是灼人,云蓝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怎的,也不同我道声谢?” 崔琰的声音带着几分温热在耳畔响起,“这口恶气可出掉了?” 云蓝只觉笑容凝固在脸上,不用照镜子,她都知道自己的笑有多么的僵硬。 她经历过水患之后的饿殍遍地,看过大长公主杀鸡儆猴杖毙下人,也听过二爷院子中常常因着争宠闹出人命来,实在无法从这样的方式中获得快意。 她不需要同类的命来出气。 怀中人渐渐身子僵硬,呼吸短促而压抑,崔琰只消片刻就感受到了她的异样。 不是期待中的感恩戴德,也不是雀跃着搂着他的脖颈撒娇。 满室旖旎转瞬即逝。 “你不喜欢?” 崔琰心中燃起淡淡恼意,他捏了她的下巴,掰过她的脸,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崔琰有双极漂亮的桃花眼,眼尾一点小痣神采飞扬,眸光如星,不笑便似含情。此时他眸中墨色翻涌,让云蓝无端忆起那个混乱的梦魇。 “奴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极为干涩在耳畔响起,“您心里有奴婢,奴婢高兴。” - 年节将至,崔琰政务上越发忙起来,不怎么回来。不过那天之后,他便不准云蓝再回自己屋子了。 于是云蓝只好把那盆半死不活的水仙搬了来正屋,日日精心侍弄。 待她的手好了,花也缓了过来,嫩黄新叶从芯子舒展开来,葱葱郁郁,只是不再有花了。 闲来,云蓝带着豪儿一起做针线,豪儿原本竟是个活泼性子,嘻哈玩闹之间,云蓝会跟着她笑起来,忘记焦虑和忧愁。 不过偶尔会笑着笑着,就突然在脑海中蹦出崔琰的声音。云蓝这才惊觉,自回京自来,除了银管那一次,自己鲜少在白日见到崔琰。 崔琰对她到底还是淡了下来。 毕竟他给了她台阶下,又用心的送了一件礼物,她却给出了那样的反应,委实不识趣。 可是好多次梦里,云蓝都会听到那个小厮被堵在口中的闷哼,还会莫名看到银管脸颊蔓延的鲜红血液。 她怕得不敢想。 鲜红的灯笼挂了起来,整个府里一日赛过一日的热闹,自小年开始,府里内外都是红彤彤一片。 为着吉利,人人脸上都得挂着笑,年味浓厚得很。 等到了除夕这一日,主子们忙着接圣人赏赐,开宗祠祭祖,年节下恩师同僚上峰往来,自然是哪里都少不了崔琰。 依着惯例,孙辈们要在正院同老国公和大长公主一道守岁,等到了后半夜便歇在正院。问梅阁里除了布置院子,领些个赏赐,反倒清闲下来。 “我真不去,你快去顽吧!” 云蓝笑盈盈拍拍豪儿的脑袋,鼻子有些发囊道。 “姐姐不去玩?”豪儿往门外望望,面露犹豫。 屋子里又是炭火又是灯烛的,哪里离得人呢?云蓝半蹲下身子盯着豪儿的眼睛,笑道,“你这小猴,让我清静一日吧。” 今日大年,院子里几个小丫头都才不到十岁,玩心大,支支吾吾来她跟前,说想豪儿一起去二门看烟火。 都还是孩子呢。 云蓝抓了把果子散给了她们,就让她们自去玩了。等豪儿一步三回头走了,云蓝才发现屋子里委实有些冷清,她拢了炭火,回身望去。 红灯笼里点着蜡,照得桌上摆着年菜。 中间一个大大的暖锅咕嘟作响冒着热气,里面是金蚝元贝和各色山珍,尽是名贵食材。边上围着元宝鸭,看灯鸡,京中特有的五辛盘等图着喜庆吉祥的菜色。 这本是给崔琰的,不过他不会回来,一桌子好菜便归了她们做丫鬟的。 云蓝一个人静静在桌边坐了一会,夹了一筷子什锦八宝菜放在口中慢慢嚼着,春笋清甜,豆苗脆嫩,韧韧的千张切了细丝,豆香满口。 阿娘说过,除夕夜,一定是要既高兴又热闹。云蓝努力的想着从前除夕夜都在做些什么,但从前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跟着爹娘说说笑笑,吃吃喝喝,讨讨红包也就那么过去了。 唉,她还曾满心以为有了崔琰她就有了家呢。 今日便不抄经了吧? 云蓝笑笑,何苦在这么个日子还要为难自己呢? 搁下筷子,她坐去窗边的塌上,等着烟花响。 开了窗子,一股子冷气带了梅香扑面而来时,云蓝低下头,想去荷包里掏出那枚小小的银铃铛,却摸了个空,登时心里一惊。 愣了好一会,她才想起,原来铃铛已然连着荷包被崔琰讨了去。 窗外,不知何处已经有零星的鞭炮声响起,她浅浅倒了一杯屠苏酒,小声对自己说, “年年,生辰吉乐,岁岁平安。” 14 第 14 章 崔琰素来厌恶饮酒,遑论定国公府的除夕家宴这样不算愉快的酒局。 纵是珍馐满席,金玉满堂,阖家齐聚。 然则,上首是眼歪口斜,涎水四溢被丫鬟扶着的老国公,同神情肃然的大长公主并肩坐着,旁边是佯装和睦的杜氏带着崔璋夫妻二人. 连新春道贺都显得冠冕堂皇,场面是说不出的怪异。 席间只有碗筷磕碰声。 大长公主略抬下巴,示意丫鬟给崔琰的酒杯斟满,笑道,“我们这一房的门庭,还是要靠大郎来撑着,今日琰哥儿便满饮此杯以贺新岁吧。” 崔琰笑而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如今二郎媳妇已然得喜,你越过年去已是二十有三,亲事也该当紧些,待你成婚育子,我便是阖眼也安心了。” “若非祖母慈爱,有哪里有我呢?”崔琰一脸诚挚,他这祖母自来爱说些漂亮话。 于是起身端了酒杯,却只是浅浅一口。 大长公主并不以之为忤,只话锋一转,笑道,“长乐郡主自然是良配,只是醋性大些。随氏本就是我给你的,我便替你敲打清静,也算是给曾太后一个交代……” 还未等崔琰开口,大长公主紧接着就又笑道,“不过,我虽说出身皇室,但嫁夫随夫,自然尽数是为你打算,若是女儿家太过盛气凌人,这做郎君的日子也过不好。” 此话便是意有所指了,何氏扫了一眼满面得色的崔琅,面上便有十分过不去了,只得扶着肚子僵着脸,夹了一筷子烧鹿筋,放到崔璋面前的碟子中。 筷子和瓷碗碰出极小的响。 “多谢祖母费心。” 崔琰并不热络,他脸上看不出什么喜怒,骨节分明的指尖却不再去碰酒杯,只拈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茶。 “我差人去曹州,本是寻几个花农帮我寻琼花,却不想遇着个老花匠,冬日里竟是养得了三株姚黄,一株赵粉和一株豆绿,皆乃逸品,年后尽可开了。” 大长公主脸上带了点笑,语气重颇有几分兴味盎然。 “祖母雅兴——” 崔璋正夹了一筷子八宝饭,刚要送到口中,听了这话,赶忙在一边凑趣道,却被母亲杜氏拽了袖子,只得讪讪闭了嘴。 “有道是何人不爱牡丹花,占断城中好物华,既有此好运,我已然请几个世家夫人公子小姐的派了贴子来家中赏花,恰在你休沐,你便陪着多转转。” “祖母自然神机妙算。” 崔琰话一出口,便带了似是而非的讽刺,大长公主一双凤眸沉沉盯着崔琰,脸色颇有几分不好看。 大年初一理案子? 席间登时鸦雀无声。 “孙儿不胜酒力,明日还有案子要理,今日便到这里了。”崔琰起身行礼,缓步离去,只剩下满桌人面面相觑。 如水月色洒了满庭。 院内并不算清净,有备着热巾帕子随时候着的,有厨房的陆陆续续还在送着年菜热汤,有打更的还在等着除夕岁正,报时讨口彩的。 满院仆婢尚且不知屋内机锋,俱是一脸期待等着赏钱。 崔琰忽而轻笑起来,他回头冲着松烟摆摆手道,“你去我账上支银子,正院每人五两,问梅阁十两,大过节的,我也替祖母赏一赏院中人。” 时下中等庄户人家五六口的一年花销也就二十两,五两银子实在不算不厚。 此言一出,院子里一片喜气洋洋,净是磕头道吉祥话的。 哪有人嫌钱少呢? 众人自己虽已得了五两,却听着问梅阁上下俱是十两,又如何不羡慕的? 松烟自是不缺银子,可是院内旁人面露艳羡,他此番心下不免有几分得意,更何况是新年好彩头,于是腿脚利索就往账房去了。 崔琰不要人跟,径自往问梅阁悠然缓步而行着。 大长公主要云蓝去玉佛寺倒没什么,避一避本就是应当的,也算是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可这牡丹宴她分明早就安排上了,敲打的又哪里是云蓝? 分明是他。 想到这,崔琰更觉好笑。 大长公主吓着了他的猫儿,他竟还要替她赏人,着实有趣。 祖孙多年,崔琰最是了解他这位祖母的性子——于她来说,听话最重要。 从前他年纪小,不懂事,总觉得祖母对他宽容慈和。 等出了事才知道,她是想养个体面的提线木偶,既能被推上去在世家中做个领头羊,又要在遇事时被拿捏得恰到好处。 也属实是难为她一片苦心。 站在问梅阁门口时,崔琰吁了口气。 还好,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逃脱威逼和利诱的施恩,哪怕是最开始由大长公主送来的云蓝。 只要他想,她就要把一颗心完完全全的交给他。 - 崔琰一进门,就看到小丫头裹了毯子,呆愣愣望着窗外,侧脸的剪影俊秀玲珑,乌黑丰厚的发散在背上,显得本就愈发娇小。 “看什么呢?” 他语气中染上了自己未曾察觉的轻快。 窗边人慢慢转了过来。 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她秀气的小脸上透着懵懂,一双杏眼水光潋滟,乌溜溜的黑眼珠澄澈见底,越发显得小鼻子小嘴巴,整个人傻里傻气。 十足像只呆狸奴。 “烟花呀。” 女儿家的声音轻软潮湿,细细绵绵,像是在心尖上用沾了水的毛笔轻轻拂过。 说罢,她也不起身请安,就慢慢继续转头往窗外看去。 发现来人是崔琰,云蓝木木的想,他都回来了,那一定是已经过了除夕吉时。 她竟然醉得连最害怕的爆炸声都没听到。 贵人们喝的酒,果真同她家守岁时举家共饮的甜米酒不一样。 “嘭——” 烟花突如其来在空中炸响,仿佛整个屋子都亮了起来,五彩斑斓的璀璨光影刺痛了眼眸。云蓝惊得一哆嗦,一双手慌乱中不知该伸手捂眼睛还是耳朵。 忽然,爆竹声小了。 世界静了下来,烟花依然在空中画出绚丽的光,照亮院角那株覆了雪的梅。 耳朵上干燥的手掌传来淡淡暖意,取而代之的,是崔琰脉搏之中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他呀。 云蓝顺势轻轻靠在他怀里,久违的苏合香气息将她包裹,他和她,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的一同望着天空。 直到烟花散尽。 云蓝垂眸,转身钻进他怀中,慢慢伸手圈住他的腰,劲瘦腰身被她收拢的手臂越箍越紧,她的神色中满是依恋。 “轻些,你这是要勒死我?” 云蓝听到头顶他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却也被他抱住。 崔琰的头低了下来。 夹杂着淡淡竹叶青味道的灼热气息扑面而来,云蓝缓缓闭上双眼,像往常一样,等待他的唇来占有她。 可是没有。 鼻尖和鼻尖轻轻触碰,她和他的呼吸缠绕着,竹叶青和屠苏酒的味道融化在一起。 “乖,别怕。” 他说,别怕。 云蓝鼻根发酸,微微合上了双眼。 - 烛火幽微明灭间,爆竹声在窗外炸响。 她一脸呆样,小小一团可怜巴巴缩在他怀里,紧紧抱着他的腰不撒手,碧色毯子半裹着白嫩嫩的人,活像个剥开的粽子。 如此一看,崔琰之前心头郁气反倒是散了几分。 她离了他总是一副凄惨模样,是他将她养得娇气胆小,他再同她置气不是找不痛快么? 这次她无辜受累。 便哄一哄吧。 怀中,云蓝已经彻底地迷糊了起来,她晕得坐都坐不稳,只好死命抱着崔琰,无论如何都不肯撒手。 崔琰俯身嗅到鼻尖浓郁的屠苏酒香,神色凝重起来,语气肃然, “你喝酒了?” “喝了!” 云蓝从他的怀中探出脑袋来,她极用力的点头,语气中满是叛逆的兴奋。 崔琰垂首看着她不复清明的眼睛,沉声警告道,“又不乖。” “我是大姑娘了,可以不乖!” 说着说着,她竟得意的咯咯笑了起来。 和平时温婉乖巧的笑不同,她的右颊酒窝深深陷进去,笑靥是崔琰从未见过的生动明媚,俏得甚为可爱。 空气浓稠得像把手指伸进蜜罐子里,柑橘蜜稠得粘手,散发出勾人的清甜香气。 “你醉了。” 醉得规矩都忘了,崔琰缓缓吸气,将云蓝从怀中扯出来,大手握着她的肩膀,直视她水汪汪的杏眸。 “我没有!” 语气带着撒娇的调子,云蓝伸出纤细指尖要去戳他的脸,晃动的指尖恰蹭到了他的眼尾痣上。 她的指尖柔软微凉,仿佛柳絮落在平静的湖面,崔琰的心间泛起细碎涟漪。 他抬手攥住她纤细手腕,喉头发紧。 她却浑然不知的自顾自嘟囔着,连乡音都带了出来,“倷眼睛瞪个蛮蛮大,凶得嘞!” 似是犯了犟,云蓝伸手用力的、坚定的揽着他的颈子,然后将脑袋轻轻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崔琰半气半笑,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却没有再剥开她嫩生生的臂膀。 她于是就在榻上安安静静的搂着他的脖子,半跪着靠在他宽阔胸膛,呼吸渐沉。 崔琰手臂收拢,打算把她抱在怀里,云蓝却突然惊醒。 她身子一僵,挣扎着往后退了些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喏喏问,“你要罚我吗?可是我每天都在好好抄经。” 话一出口,云蓝鼻子发酸,跟着视线就变得模糊。 “啪嗒” 大颗的、温热的泪珠落在了崔琰的脖颈。 崔琰指尖微动,还未来得及去帮她拭泪,云蓝抽了抽鼻子,一颗泪挂在下眼睫上将掉未掉,哽咽道,“我错了,别打棍子可以吗?” 牙齿都打掉,和着血从嘴巴吐出来的模样,好难看。 真不乖。 怎么可以这般甜腻? 崔琰克制的想,可惜今天是除夕。 还不等他回答她,云蓝就自言自语着,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你是好官,你不会的……” 温热身子就这样软在了崔琰怀里,脑袋在他胸前来回蹭着,直蹭得鬓发松松的散了下来,挡住半张白得像月光的小脸。 酒意翻涌间,脸颊粉嫩,纤长浓密的眼睫挂了水雾,眼尾泛红。 满是依恋,十足的惹人怜。 “小醉鬼。” 喝醉了还要拍马屁。 崔琰嗤笑一声搂紧她,想连人带毯子一起抱起来,竟才发现人轻飘飘的,清瘦像是会被风吹散。 他低头,忽听到胸前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是她继续用乡音在嘀嘀咕咕。 崔琰听不大懂,只剑眉微拧,附身凑近。 “阿娘覅担心…囡囡…好好活着呢…” 月光下,她脸颊通红,发丝散乱的粘在脸颊额头。 崔琰眉头愈发紧了几分,待他伸手贴上额头,才发现她烧得吓人。 15 第 15 章 翻过年节,日子便一日日暖了起来,傍晚院中的梅香浓得待不住人。 花房已经着人在院子中松土,预备着天暖移栽苗木,满院子都是泥土香。 “奴婢已经好了,不需要大夫再来了。” 说这话时,云蓝正半靠在脚踏上给他脱靴子。 见他不应声,云蓝缓慢滑下身体,将头放在他腿上,伸手轻轻抱住他的膝盖,“求您了。” “你啊……” 崔琰将云蓝扯起来,揽着她的肩头道,“真是没出息!” 他伸手捏捏云蓝的鼻子,这阵子她行止间处处按着规矩,极温顺听话起来,他反倒有些不习惯,还是这般撒撒娇可人疼。 大概也是被他的婚事吓着了。 崔琰抬眼审视着云蓝眸中的惶然不安。 圣人是属意他娶长乐,但若不是江氏旧部摆在那里,他娶不娶,娶哪个,都不影响大事。 成例近在眼前,即便贵为公主,大长公主同老定国公多少年形同陌路,年轻时荒唐事传的满京都是,于朝堂之上可有半分撼动? 当年也不过是皇族借此向世家低头罢了。 只要他权势够大,他的妻子就会是大度容人,温顺贤良的。 世道向来如此。 她这般颜色的尤物,偏还性子单纯绵软,若是嫁了普通人家,一旦让人给瞧见了定然留不住,合该是乖乖被他藏在屋子里,让他护她一辈子倒是最好。 这般看来,做个的妾室倒是正合适,先养在外面便是,往后总不会亏着她。 崔琰面上神色几经变换,云蓝心头惶然生出不安来。 从前生辰时阿娘总会允许爹爹喝酒的,她大些也会跟着喝一杯,喝完多半也就是脸颊发热。 但除夕那夜,只一杯酒下肚,她竟完全没了记忆。自醒来,崔琰倒像不气她了,待她也总让她忆及河东时的模样。 崔琰忽地不接话,云蓝辨不清他的情绪。 只当是自己惹到了他,她不敢再驳他的话,手上动作也愈发小心细致。 崔琰伸手覆在她额头,满意的唔了一声,“既然不烧了,便随你吧,只是药不许嫌苦不喝,再叫大夫开几日便是。” 他干燥的手心带着暖意,云蓝微微抿唇,小小的嗯了一声,低头去解他外罩袍的玉环。 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带了不容抗拒的意味。 云蓝仰头,满眼困惑去看他。 崔琰丰神如玉面庞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顿了片刻,他清了清嗓子温声道,“我的亲事大概会在年后。” 云蓝愣神了一瞬,而后立刻轻轻挣开他的手,跪下磕头,柔声道,“恭喜世子,夫人定然同您伉俪情深,鸾凤和鸣。” 抬起头来,漆黑通透的眼眸没有一丝嫉妒和哀怨,只有古井无波的平静。 虽爱撒娇,但遇到大事果然是个懂事的。 崔琰满意点点头,安抚道,“须得你委屈一阵子,不过你安心备好妾室茶便是。” 这算是会将她接回来承诺吗? 云蓝默然片刻。 她一心一意侍奉他,他容许她做个妾室。这对自己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勾起唇角笑起来,秀气小脸上挂着愉悦,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中满是惊喜,“奴婢会好生侍奉您和夫人的。” 心脏莫名像是被捏了一下的不适。 崔琰皱眉,并未再言语,只起身去桌边去翻卷宗。待端了手边茶盏,逋入了口,才发觉是温润甘甜的一盏冬花百合饮,方觉心头躁闷去了几分。 梅香顺着窗渗进来,她垂着头乖巧安静侍奉在一旁,梅香混着墨香,颇有雅趣。 崔琰忽而笑道,“忘了同你说,玉佛寺不必去了,抄那劳什子佛经作甚?过几日有位小姐来府里借住,你去她身边伺候一段时日。” 他的人,自然要他来替她筹谋,何必借旁人的手? 云蓝猛地抬起头。 不是完全的被抛诸脑后扔在荒郊野岭的玉佛寺,不是被随意配人,她还可以依靠着他的庇佑苟活下去。 崔琰一句话,她的人生回到了原地。 云蓝忍不住庆幸的想,早早这样折腾一遭也好,只是断了一颗痴心而已,她的心又不值什么钱。 残忍吗? 一点也不,早些清醒总比继续糊涂下去好。 “说来也巧,这位小姐是个大夫,还与你是吴州同乡。” 崔琰心情好了些许,把外袍递与她,顺手捋了一把她的脑袋,安慰道,“你在她身边活计轻省,饮食起居也舒服些。” 吴州啊。 云蓝轻叹,有阵子她是蛮想家的,不过家里没人了,想有什么用呢? 腰肢被他从后面环着,云蓝低头,便看见崔琰腕骨凸起,手背青筋微微鼓着,细碎的呼吸在耳畔浮动,“云儿一辈子陪着我可好?” “可以生气,可以吃醋,也可以闹脾气。” 他极紧的,没有任何间隙的拥着她,高大身躯传来柔和暖意,像是从未变过。 云蓝很难分辨心头滋味,这话是她从他口中听到过的第二遍。 第一遍她信得天真。 如今,她不愿再一次自取其辱。 云蓝轻轻把手搭在他手背上,仰头去看他线条硬朗的脸庞,清隽矜贵的眉眼。 浅浅的一粒小痣生动分明,那双桃花眼中闪过的温柔,让云蓝有一些怀念。 信不信又如何呢? 如今他于她,就像是落水时抓住的一根满是倒刺的浮木。 明知被刺得满手鲜血,却不得不依靠他,把他当做救命稻草。 于是,云蓝软软笑着点了点头,低声应他。 “好。” - 朱门绣户外春寒料峭,寒意依旧,屋里银丝炭烘得暖融融,屋里尽是苏合香,气氛正好。 崔琰坐在床边,把她牵到两腿中间,攥着她嫩藕似的纤细手臂。 微凉指尖顺着袖口滑进去,缓缓向上抚摸,食指在她肩头若有似无的打圈揉着,激起战栗。 就连浅浅呼吸,都像是有意撩拨。 被调转身子站在他面前,低头恰对着他的眼睛,云蓝不适地缩了缩肩膀。她肩头,崔琰前次咬出的牙印还有些刺痛。 崔琰痴缠起来,她向来受不住。 不知为何自那次之后,他越发喜欢耗着她讨饶,逼迫她失态,乐此不疲。 云蓝实在怕得厉害。 崔琰的指尖停留在她脖颈跃动的血管,微微按压摩挲,云蓝呼吸开始变烫发颤,浑身没了气力,只好抖着手去攀附他的脖子。 “世子。” 松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惊得云蓝猛地颤抖,崔琰搂了她安抚一下,才把人松开来。 “是云蓝姑娘的三婶来探望。” 松烟被世子的眼神盯得一脑门子冷汗,世子从前要他把云蓝的事要桩桩件件事无巨细的禀报,这……世子怎么还恼了? “你这一家子亲戚倒多。” 本以为是政务,却不是正事,崔琰眉头轻皱,语气中带了淡淡不满。 云蓝心跳的极快,却仍咬唇,硬着头皮求道,“世子,奴婢想见一见,奴婢的三婶从前对奴婢很好,她同三叔不一样的……” 若是三叔,她死都不见。 可这是三婶。 三婶不好看,也不温柔。但她嘴上嫌自己吃了许多粮食,却会悄悄藏半块发糕给她; 她逼着自己卖绣活,却总少报几分给三叔,偷偷帮她攒着嫁妆; 三叔要卖她时,是三婶悄悄去柴房解开她的绳子,还塞了藏的小铃铛给她。 只可惜她没跑成,婶娘也挨了一顿毒打。 带着青紫的脸颊,充血的眼眶浮现在眼前,云蓝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三叔前次说的好去处,到底是什么? 她实不放心。 待云蓝说完,崔琰脸上愈发没了笑意,沉吟不语,只静静看着她,目光灼烧着像是要穿透她。 虽是意料之中,可眼睛还是不由变得滚烫,视线仿佛氤氲出雾气,云蓝短促吸气将眼眶的酸气憋回去。 她轻声道,“劳烦松烟小哥打发了她去,不会再有亲戚来了,是奴婢的错。” 心头实在难过,云蓝甚至不敢埋怨崔琰。 她只是恨自己,前次为什么要去见三叔这样一个不值当的人,惹了他厌烦。 软糯声线中带了闷闷的鼻音,一分委屈便也成了十分。 家人? 想起她软趴细嫩又听不大明白的的南音,崔琰心口发痒,他无所谓地笑道,“我哪里就那么不近人情?去吧,只叫松烟跟紧你,别叫旁人攀扯了便是。” 既惊且喜,满心是不可思议,云蓝激动得在胸腔无声尖叫,她膝盖一软便要跪下,却被崔琰扯到怀中。 “怎么谢我?” 他的下颌轻抵在她的额头。 微颤的身体被高大的他完全包裹着,灼热的苏合香气轻柔散在耳边,云蓝嘴巴张开合上,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她有什么能给他的? 屋里安静了下来。 窗外鸟儿落在窗台上,笃笃啄着黄梨花木窗格。 她软了身子靠在他怀中。 崔琰看她似喜非喜,又哭又笑的样子,逗弄的心思忽起,他悠悠捉起她指节摩挲□□,感受骨纤肉匀的柔软触感,“云儿答应我一件事才能去。” 云蓝呆了,唇角保持勾起的弧度,心头被弥漫着不安笼罩。 他又想怎么折腾她? 崔琰甚是满意的看着她惊讶又忐忑的小模样,宽阔胸膛贴着她纤薄脊梁,轻笑道,“去吧,我往后想好什么事,再问你讨回来。” 本就是逗弄她讨些许口舌便宜,他能有什么求她的? 这辈子他都对她都不会有什么所求。 - 茶房里炭火也是不缺的,只不过不是红罗炭,更不是银丝炭,带了浓重的烟味。 许是在茶房等太久,面前的中年妇人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珠。 三婶比记忆中胖了些,正笑中带泪拉着她的手端详,“你怎么瘦得衣服都挂不住了!天杀的国公府舍不得给你吃饭啊?” “婶娘!” 云蓝慌忙伸手去捂三婶的嘴巴,又回身去看松烟。 松烟只做没听见,憨笑着冲云蓝点头,伸手递了个小包袱便去门外守着了。 云蓝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想紧紧攥她的手,扑进三婶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可半是害怕哭起来让三婶忧心,半是怕三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让外面松烟听去漏给崔琰,她只好哽咽道,“婶娘,我过得很好,您呢?” “老样子!” 三婶斜楞了她一眼,飞快伸手掐了她耳朵,“唧唧歪歪说这些做甚?” 正事要紧! 那老狗生死不知的,何必让孩子担心呢? 她小心翼翼向外张望了一下,拽着、云蓝软嫩耳朵把她拉到自己身旁,用吴州话低声问,“年年啊,你问问主人家,能叫阿晏把你赎出去吗?” 仿佛巨大的浪猛烈拍怕拍击在脑海。 即便是早就猜到阿晏还活着,此时此刻云蓝依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到官府问过了,未婚夫也能算是亲族的!” 16 第 16 章 阿晏。 陆晏然。 五年了,云蓝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他了,就像是她已经忘记自己叫随云暮一样。 他虽然管邻家婶子叫姨母,但记事起,他们便是一起。 一起抓鱼放纸鸢,一起开蒙念书,一起吃糖一起受罚。 五岁那年,村里的姐姐成婚,要她这个“雪团子”来做滚床童女。 回家后她有样学样,自己顶了手帕,非要阿晏来掀,阿晏竟笨手笨脚把她的头发拽散掉了,气得她直哭。 偏被爹爹阿娘看到,笑得一脸眼泪,把她恼得半天都没理他们。 云蓝不是没有想过如果,相反,她想过无数次如果。 如果没有强行买地的豪族,如果爹娘还在,如果没有那场洪水。 她会顶着阿娘绣的丑鸳鸯粗布红盖头,从家里搬到一墙之隔的小院子,种一架紫葡萄,养一院子花,喂一只大肥猫,偶尔被阿娘揪着耳朵,平平淡淡一辈子。 如今这画面浮现在脑海中,她五脏六腑烧得干巴巴的疼。 就像是伤口的结痂被猛地撕开,只能看着患处鲜血咕嘟嘟往外冒,又没什么法子。等它慢慢风干,结成血痂,长出发痒嫩红的新肉。 等长好了,痒也忘了,疼也忘了,就只剩疤痕。 怎么可能有如果呢? 彤管的老子娘得力,又碰对了运气才得以出府,几年也就这么一个。 盖因奴婢是财产,“变卖财产”不算体面事,世家大族从来都只愿买人不愿卖人的。 而有些则是觉得奴仆想赎身,未免显得自家待下人不够宽厚,为着慈和仁善的名声,更不愿把人放出去。 出府,要么是给贴心婢仆一个良民身份,要他们去外面代主子开铺子做生意,要么就是奴婢犯了事。 而崔琰,即便是不要的墨锭宣纸都不愿旁人染指,又怎会愿意开恩放她? 未婚夫? 也不过是大人们口头的调笑,一无媒妁,二无婚书,只是青梅竹马而已,阿晏他知道她这做丫鬟的,前面还有“通房”两个字吗? 看着面前满脸期待的三婶,云蓝心脏止不住的抽搐,口舌生苦,喉咙干涩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不用担心银钱的事,他现在认祖归宗成了陆家二公子,可是发达了,你嫁他不会吃苦的!” 三婶见她谨慎,眨巴眨巴眼极小声附耳道,“听说主人家签了文书,拿到府衙就算消了奴籍——” 门外忽而响起吵吵嚷嚷的喧哗声,云蓝掀开门帘子一看,竟是几个婆子簇拥着一位身着白色麻袍像是在服丧的年轻女孩,一叠声地喊着叶姑娘。 这位叶姑娘正从一顶青蓬小轿上利落跳了下来,她拍了拍手,神色不耐道,“你们这些世家真是麻烦,哪里就那么多事?” 而松烟早就一溜烟往那边跑了过去。 - 叶姑娘自己做主,改乘水路,竟是提前来了。 没有资格告别和依依不舍。 松烟自然是要尽快回禀崔琰的,于是云蓝和婶娘的分离就来得理所应当的仓促。 崔琰也不需要她磕头谢恩,便急匆匆带了叶姑娘去拜见大长公主。 云蓝庆幸的想,多亏叶姑娘来得急,倒恰好让他没有精力看出自己的异样。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时间过得真慢,院子里没什么新景致,只有院角中的梅渐渐落有开败的,丧头耷脑的挂在树梢。 即便留在院子里,往后也是这样一年年的,看着一株梅树花开花谢吗? 赎身出府,说不动心是假的。 清清白白的做个平民,即便是自己孤身一人,哪怕贫苦些,也好过战战兢兢的一辈子。 不该有的念头一旦发芽,就像春天地底下攀出藤蔓,将心头撑开一条细细的裂缝,本不该有的念头胀得似乎要喷薄而出。 哪怕云蓝明知自己身契在崔琰手里,只要他不签赎身文书,她的身家性命便捏在他手中。 但她却隐隐开始期待,或许会有一天,崔琰厌倦了,就会签下那张文书放她离开。 可是他那样固执的一个人,什么时候才会厌倦呢? 云蓝叹了口气,弯下腰替崔琰铺展床褥。 这几日衙门开年,崔琰本忙得脚不沾地,今日是难得清闲。叶姑娘这一来,又事关宫中贵妃,怕是难得歇息了。 她燃了一线香,待香雾渐渐散开,喊人备好了热水。 红烛垂泪时,崔琰方才满面倦容的进了门。 “你明日便过去叶姑娘那边吧。” 云蓝拿着他换下的衣服,摸到素绫袖口有潮湿水痕,刚要往更衣间送,就听到他说,“扔掉。” 这般弄脏的衣服他不会穿第二次,崔琰不耐摆摆手,起身要往屏风后面去。 云蓝不解去看他。 崔琰伸了长指揉着眉心,颇有几分无奈吩咐道,“你去了多提点她些,别惹了乱子。” “奴婢知道了。” 云蓝乖巧点头。 这位叶桐叶姑娘的气度不像是寻常闺秀,名字也挺拔的很,说是寻来为给宫中盛宠的贵妃娘娘瞧心疾的名医。 她这样的身份,还不知道叶姑娘这样清金玉贵的人会不会嫌弃她,自己又如何去提点? 崔琰心绪不佳,只靠在浴桶中阖了双目眉头紧锁,修长手指搭在木桶沿轻轻点着,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而身侧,云蓝正拿了极柔软吸水的松绫布,轻轻替他去绞干浓密漆黑的鸦发,神情专注。 屋子里很热,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澡豆的香气,弥散在空气中。 崔琰睁眼去看云蓝时,她牛乳般的白嫩脸颊正因潮热水汽泛着微红。 微翘鼻尖像挂了蒸腾的薄雾,或是汗,抑或是水,柔软身躯上的茜色薄褙子贴的极紧。 整个人细腻,温软,潮湿。 云蓝转身去端巾帕。 她绾着一个极简单的朝云近香髻,丰厚浓密的乌发没什么珠翠,只插了他送的一支紫玉簪,脑后散着些许墨色碎发,因水汽缠绕在白嫩细颈上。 崔琰的指尖泛起痒意。 如果顺着她脆弱的颈滑下去,就可以摸到她柔软的,臣服的脊背,还有背上那一点艳。 再往下。 她会颤抖,会喘息,会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咬碎银牙也克制着不敢出声。 那双无辜的杏眸会含着泪望着他,求着他,接纳他。 世间女子都像她这么乖就好了。 只可惜要有许久见不到她。 待云蓝过来时,崔琰俯身在她写满茫然的嫩生生脸颊上极用力地咬了一口。 - 忘记了怎样开始,也不记得怎样结束。 一如从前般一刻不停,却又不同以往的极尽温存。 余韵过后,只剩下曾被填满的酸胀,无尽的空虚,和触不到底的坠落。 云蓝筋疲力竭到脑海中一片空白,睡得昏昏沉沉。 眼前的画面极荒诞,又真实的可怕。 “年年,我定然会有出息,你等我回来!” 黑雾中,十几岁少年的单薄身影站在小丘的柳树下,像模像样冲她郑重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秀水村的前往州府去的,一里又一里小路上尽是碎石。 她极快赤足跑着,寒风吹拂她沾了汗水的发丝,脚底被石子路磨得血肉模糊。 可怎么办? 她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她想张开嘴巴喊住那道背影,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半点声响。 崔琰并不算累,且向来浅眠,自她身子最初颤抖僵硬时便醒了过来。 怀中人额头豆大的汗珠滚落,柳眉微蹙,白若脂玉的脸颊上染了嫣红,却满面戚惶,唇齿间溢出小小的哀求呢喃,听不分明。 这是又烧起来了? 崔琰不自觉皱了眉,去同她额头相抵。 还好,不算烫。 似乎只是魇着了,崔琰略安下心来,叹了口气又去搂她。 然后,他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阿琰?” 崔琰眸光暗了下来。 他极厌恶这个名字,也不喜欢她叫出声。 他总怕她甜得腻人的嗓子喊出些个什么来,自己会忍不住把她弄死在榻上。 可是,她在睡梦中也在叫着他的名字,她正在用软糯清甜的乡音叫着他的名字。 崔琰唇角不自觉微微勾起。 阿琰。 怎么会有人把一个肮脏的名字叫得这般合他心意? 莺啼泣露,林籁泉韵。 他甚至原谅了她直呼名讳的不敬。 对一个人占有和控制的欲念,很像被堤坝拦着的洪水,点滴累积。 当丝丝缕缕欲的雨水汇入到江海中,当困着水的土夯无力承受时,便澎湃着倾泻而下,东冲西决地冲垮一切。 此时此刻,她灼热濡湿的柔软身子,正神志不清的蜷缩在他的怀中。 呢喃着他的名字。 阿琰。 她从身体,到灵魂,都是他的印记。 他是她的主人。 不用谋算,更不会担心失去,她便自顾自完整的献上了自己。 膨胀的满足充盈在脑海,如同洪峰攀越到巅峰,再倾泻而下,那种快I慰甚至超越了父亲死去的那夜。 崔琰深吸一口气。 本想着明日开始她要去玉清筑侍奉叶桐,是打算饶过她的。 可是他觉得,今夜自己的贪念委实难以控制。 - 云蓝醒来的时候,在迷蒙中有些慌张。 这是第一次,她在崔琰身边睡着的时候梦魇。 而现在,她正重新被他抱回到浴桶里。 滑腻灼热,凌乱潮湿。被他拥紧,云蓝缩起双腿,如同仍在母体中的胎儿。 浸在热水中,浮动的水面蹭得胸口微痒,她垂着头,只看到崔琰同她的发丝散在水中,交缠成墨色的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耳畔的声音喑哑中带了餮足,崔琰低沉道,“往后每年除夕,我都陪你看烟花,可好?” 湿暖的刺痛在敏I感耳垂弥漫,云蓝嘴唇难抑地轻呵出碎音,她抬眼去看崔琰的表情,他的脸上写满坚定,像极了独一无二的珍重。 或许他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骗自己沉沦。 云蓝心底微酸,顺从着点头,将脑袋靠在他宽阔结实胸膛。 崔琰极俊的脸上闪过温柔神色,他专注从水中捉出她的手,去看她掌心那道极浅白的痕。 伤痕早已长好,又用了宫中来的玉容膏,若不细看是看不出痕迹的,遑论那疤有一部分合了她的掌纹。 崔琰忽地想起有次阳光正好,她对着斑驳阳光摊开右手,又蹦跳着来翻他的左手。 软嫩指尖划过他掌心弯曲,酥酥麻麻的,她跺脚懊恼道,“您的姻缘线怎得就不像我这般深!” 姻缘? 崔琰脑海中划过今日大长公主的面孔。 一而再再而三,连叶氏所出的公主,她都打了主意,真不愧是他的好祖母。 崔琰低头,烛火跃动下,云蓝掌心什么姻缘线有了疤痕,看着倒像是分了岔。 鬼使神差般的,他把她的指尖搭在唇边细细吻着,轻声道,“乖乖的,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 云蓝诧异得想笑。 他娶妻,她避开。 一切都已经定下,可以不可以,同她又有何关系? 困惑飘在心头,云蓝刚要点头称是,却突然咬唇,闷哼抖动着,将话咽进了喉咙。 窗外风渐小了,雪花积在红梅花苞上摇晃,直到深浓夜色由墨黑成了黛青。 屋子里,呜咽声断断续续,像是有人低泣,水淋淋含了潮气,门外伺候的人低头了不敢言语,似地上有金子一般死死盯着地面。 只那个扎两个揪儿的小丫头,愁眉苦脸端了热水帕子,懵懵懂懂,怯怯小声问道,“姐姐,这要站到什么时候?” 却得了一句,“仔细你的舌头!” 她便被瞪得缩了回去,不敢再言语。 17 第 17 章 翻过年来,白天就长了。 崔琰准备上朝的时候,外面的黛色的天已经透出朦朦光亮。 “冬花百合饮世子要记得喝。” 云蓝说这话时,她正松垮垮裹着鸦青色锦被坐在拔步床外侧。崔琰按着不许她起床,云蓝只好仰视着他。 崔琰心情愉悦了起来。 天光微亮,明灭帷幔间,小小的人白嫩脸颊上带着浅浅红痕睡眼惺忪。 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醒不醒缩在被子里,偏还硬撑着坐起来,掰着细嫩手指,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就像是再也不会回问梅阁一样。 此情此景委实可爱,崔琰于是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他轻轻笑着凑近,在她耳垂旁低声道,“我只消想起云儿昨夜的话,便什么都忘不掉。” 她说什么了? 云蓝的脑袋仍在困意的迷雾中挣扎。 碧纱橱里很安静。 她裹在温暖绵软的锦被中,发丝凌乱,而崔琰穿好了官服,好整以暇坐在床头。 他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把玩着她的指尖,磁性沙哑的低沉声音,极轻的落在她耳畔,“你说,阿琰,我要——” 脸颊登时烧得像火。 云蓝这才想起,昨夜他不知犯了什么魔怔,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喊阿琰。 她难为情得立刻想要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不愿再听他调笑,却被他连着锦被一同捉在怀中。 “好姑娘,我都记着呢。” 崔琰将云蓝紧紧箍着不许她挣扎,暖而湿的呼吸染红了她的双颊。 他伸手把她柔嫩脸颊拢在掌心缓缓摩挲,语气是威严的不容抗拒,“往后没人的时候,就叫阿琰。” 心不断抽紧,跃动着如同砸在耳膜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云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脑海心间,一片混乱。 - 既然是要侍奉新主子,太晚到总归显得不够尊重,云蓝到玉清筑的时候,天也才刚亮。 即便在金色晨曦掩映下,玉清筑的院门依然灰扑扑没什么精神,零零落落有几只鸟在枝桠上蹦跶。 大概是因着玉清筑挨着苗圃。 玉清筑在定国公府着实不算好院子,离正院既远,院子里又没什么风景,屋子陈设更算不上富丽,即便是崔氏一族旁支来京中拜会也不会住得如此偏僻。 也不知道叶姑娘这样的贵客,如何会住在这里。 和问梅阁晨起伺候崔琰上朝的忙中有序不同,玉清筑正屋门前寥落,只几个昨日刚进院子的小丫头,正懒懒散散在院子里打哈欠。 站在玉清筑的正房门口,云蓝抬手揉了一下右侧脸颊上被咬出的齿痕,浓浓的懊恼浮上心间。 脸上带着这痕迹去见玉清筑,新主子会怎么想她? 可是用脂粉遮着,更像是欲盖弥彰。 从前在正院,大长公主一向不喜欢丫鬟涂脂粉,有个姐姐只是掐了一朵春海棠插在脑后,就被她厌弃了。 正屋厅堂里,叶姑娘已将前日那服丧的白麻袍,换了一袭素色湖蓝织锦衣裙,正拿了本书在看。 云蓝把头低低压下去,用领子遮掩藏着那伤处,深吸一口气抬腿进了屋子,依着礼往下跪。 还没等她膝盖触到地面,耳畔就响起了清凌凌带了不耐的女声,“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云蓝只好站定,满心忐忑抬眼望去。 这位叶姑娘算不上美,白净鹅蛋脸上五官极淡,透出种万事万物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只目光灼灼,十分凌厉,像是要把人盯透一般,将她打量着。 只略抬了抬眼皮子,云蓝就垂下眼眸,驯顺的任她审视。 心底涌上极为熟悉的感觉。 这些年,自人牙子开始,再是大长公主,如今是叶姑娘,她已经习惯了如同货物一般,被人这般用眼神估量价格。 是十两,还是十五两? 无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奇货可居,还是价廉物美。只要她足够乖巧听话,他们就不太会生气,她也就不大可能会被厌恶。 可是过了一息,叶姑娘都没有出声。 云蓝心底打鼓,沉不住气悄悄去觑她脸色。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叶姑娘脸上有半分熟悉的情绪。 叶姑娘果然是讨厌自己吗? 是因着齿痕,因着自己不够乖顺? 还是因着自己是崔琰身边来的,已经将忠心献给过别人? 云蓝不由自主陷入慌乱,细白指尖将掌心掐出泛白的月牙,膝盖发软。 “你月信准吗?” “啊?” 云蓝被问得一愣,目瞪口呆看着叶姑娘,甚至忘记要继续跪下去。 “有时会并月或居经?” 叶姑娘语气严肃,身子却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一晃一晃的的模样,同云蓝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矩行矩步的仪态大相径庭。 她并未起身,只是冲云蓝招招手,示意云蓝靠近她。 冰凉细腻的指尖在她素白手腕微微搭了一息,便自信道,“你月信时,常常卒然腰腹痛楚,或偶有自汗盗汗的症候,对吧?” 脑海一片空白,云蓝只得愣愣点头。 “我就知道!” 叶桐面上瞬间浮现出得色,她朗然笑着,拍拍手道,“那你就先把益母胜金丹吃上一个月好了!” 云蓝这才反应过来,叶姑娘这位名医果真是名不虚传,才见第一面,竟是直接给她问诊起来。 实在是……出人意表。 不知为何,心间像是阴暗闷热的屋子忽然打开了窗,吹了凉风进来。 云蓝竟久违从胸腔长长吐了口气出来。 其实有了方子,药也金贵难得。 但叶姑娘是一片好心,应了便是,又何必令她烦心? 云蓝于是顺从的点点头,轻声笑道,“姑娘说的极是,劳烦您费心,奴婢不胜——” “叶姑娘安。” 松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蓝回身同叶姑娘一同望去,他正躬身垂首,拎了个极精致的三层雕花象牙食盒站在门外。 “世子说,叶姑娘远道而来,便当做是自己家一般,要我再带几个人来给您使着,他特吩咐厨房做了些北地点心与您尝个鲜,还望昨日的那事您别放在心上。” 松烟自小就跟着崔琰,做事精干,八面玲珑,这话说的也很是贴心,令人如沐春风。 说罢,他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抱着礼盒、铺盖的大小丫鬟便自顾自往丫鬟们住的西侧厢房去了。 松烟抬眼看了看云蓝,继续冲着叶姑娘恭敬笑道,“云蓝一心想着伺候您来得急,一应物件都不曾带,世子要我顺道送来。” 虽不知昨日叶姑娘和崔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云蓝却分明听懂了崔琰的意思。 他在借着送行李告诉叶姑娘:她是他的。 何必呢? 闷热到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就重新厚厚罩在头顶。 云蓝窘迫的笑着,冲叶姑娘福了福身子,伸手去接松烟递过来的食盒。 那泛着温润光泽的乳白色食盒,影子在晨曦下变得很长,仿佛是食盒生出的一根细细墨线。 正顺着光线缓缓爬过来,化成绳索紧紧捆缚着手腕,仿佛要嵌进血肉之中。 叶姑娘如何听不懂? 云蓝见叶姑娘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心情就跟着忐忑起来。 待送走了松烟,她回身站在叶姑娘身侧,一样样把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边细声软语介绍着。 “您且尝尝,这玉露团子,樱桃酪这个季节是极难得的,还有透花糍,豌豆黄——” 云蓝顿了顿。 食盒最底下一层里,有一模一样两碟点心,是她素来的喜欢的,柔软到黏牙的糯米果儿。 “这米果儿是北地才有的,但吃起来倒同吴州年节时常吃的糍粑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沾的是芝麻糖粉,一个沾的是熟黄豆面。” 云蓝目光在那一碟点心上稍作停留,心底酸楚了一瞬,就继续脆声说了下去。 叶姑娘仿佛浑不在意。 她随手拈了枚点心,还不等云蓝说完,就扔到了口中。 “叶姑娘那……” 那是块摆做看碟赏样子的荷花酥,用油炸过,极干极硬又没有馅料,少有人吃。 果然,叶姑娘嚼了几口便被噎得直抻脖子,却也没吐出来,云蓝赶忙替她端了杯茶,她方才皱眉顺下了去,问道,“那什么?” “那荷花酥奴婢觉着委实不大合南边人的口味。”云蓝抿唇轻声道。 “确实。” 叶姑娘撇撇嘴,抽出条素帕子,边擦着手边道,“行了,你们这国公府规矩真不小,我不用人伺候,你也少来烦我,我有事会找你。” 云蓝赶忙点头。 叶姑娘轻嗤一声,起身道,“我既帮你瞧了身子,你便给我扎几针练练手好了。” 啊? 云蓝瞪大双眼,口中却已然称是。 “放心,疼一下而已,弄不坏你。” 见云蓝一脸视死如归,叶姑娘神色颇为不耐,快步往书房走去。 看着她利落离去的背影,云蓝才反应过来,崔琰说的叶姑娘轻省好伺候,是实打实的。 只不过要吃些皮肉苦罢了。 待云蓝收了桌上吃剩的点心,刚要往茶房去,叶姑娘的声音忽从书房悠悠传来, “你自己去西厢第二个箱子里拿药,这一个月禁房I中I事。” 脸颊迅速充血,耳朵紧跟着烧得滚烫,一瞬间,云蓝窘迫到想钻进食盒里。 - 相较于崔琰,侍奉叶姑娘实在是省心省力。 她成日钻在医书里,不用伺候换衣服用膳,不用人伺候沐浴熏香,晚上的时间也空了出来。 叶姑娘身到底是客,膳房日日都殷勤送了一日三顿膳并一顿点心,云蓝只需端给她,再拢着小丫鬟们别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了。 而叶姑娘说的扎几针,其实只是对着她的病症尝试不同的针法。 更何况,叶姑娘连自己都扎。 最重要的是,在叶姑娘身上,云蓝感受不到大长公主和崔琰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似乎久违的可以开始好好呼吸了。 有些不大恭敬的说…… 她感觉自己仿佛养了一只脾气算不上好的、偶尔会抓自己一爪子的猫。 来玉清筑的第三天,云蓝就觉得日子如同休沐一般,时间仿佛极快。 什么都不做总归是不够安心,云蓝还是绣了几条帕子给叶姑娘,花样子是她医书上画的金银花。 “你画的真不错,帮我把这几种拓画在这里吧。” 拿到帕子时,叶姑娘的眼神中闪过明亮的光彩。 云蓝的画也是崔琰手把手教的,只不过他说她的画匠气过重有失飘逸,她便很少再动笔,只在描花样子时才略用。 可是叶姑娘竟需要她的画来做正事。 云蓝笑得极轻快,点头应道,“只要您看得上便是。” 心中闪过莫名的满足,云蓝抬脚要走。 “你……” 叶姑娘叫住了她。 云蓝回身,面露询问。 叶姑娘素白脸上竟然难得飘过一抹淡淡的粉红。她语气僵硬的直戳戳道,“你再给我绣一条旋覆花的,可以吗?” 下巴微微上扬,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房梁,像极了怪脾气的小孩子。 “好!” 明媚的神采从杏眼中溢处,云蓝轻快笑着福了福身子去分线,酒窝像是绽了春光。 “那我要两条。” 或许是绣帕子太忙,画医书太难,再次见到来送字帖给她的松烟时,云蓝才想起来。 好像这几日,她都未曾像从前一样思念过崔琰。 “世子说,要姑娘好好练字,若是等回了问梅阁发现功夫不到,世子是要罚的。” 松烟面色如常站在门外,捧着极金贵的一刀泾上白,一块坚如玉石的苏合墨,一块素砚并一套狼毫。 他看着面上渐渐浮现不安的云蓝,低声讨好道,“云蓝姑娘莫担心,世子只是不便来瞧你,心里总想着你的。” 18、第 18 章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仿佛一夜之间,院子里的树梢上就泛了嫩黄,在初春的暖阳下生机盎然。 因着这好天气,如今阖府上下都在忙这一件事: 大长公主的几株极品牡丹开了。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牡丹宴果真是好兆头。 世家爱花,且多以牡丹为尊。 凭赏花为由摆铃兰宴,流觞曲水,以吟诗作赋作为男女相看的由头,更算雅事一桩多是佳话频传。 且不说,宁国大长公主在皇室中威望极重,定国公府是世家中一等一的崔氏大宗,就已经足够世家公子贵女们争相而至。 更何况还有崔琰。 一流世家显赫身世,颇得圣心的才干能臣,再配上那样一张朗月入怀般的脸,遑论他素来温文有礼的性子。 连圣人听说之后都赐了百花,说是要给牡丹做衬助兴。 一时间,京中牡丹花笺一“笺”难求。 所以无论如何,崔琰定然会有一个与他相配的世家千金,同他一样的门楣高贵,满腹诗书。 他们会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同全府筹备牡丹宴的紧张忙碌迥异,云蓝竟然在玉清筑中感受到了难得的惬意。 叶姑娘素来事少,又十分不爱人在跟前伺候,小丫头们只用做些零碎活计,在院子里成日踢毽子翻花绳,玉清筑里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种散漫惬意的气息。 牡丹宴前那日,阳光晴好。 云蓝怕叶姑娘有事,搬了垫子坐在廊下绣帕子时,忽觉得有些知足。 日子要是一直这样,没什么波澜的过下去就好了。 毕竟世上总是有那样多的事情,是由不得人做主的。 譬如爹娘的离世,譬如未来的主母是否宽和,譬如崔琰是不是愿意护着她,又或是放她离开。 但凡有一个譬如就好了。 她抬头看了眼四方的天,忽懂了从前崔琰教过的一句诗。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牡丹宴那日,叶姑娘起得早。 云蓝刚沏好茶端了与她,一掀帘子,就看到豪儿在院门外露了个脑袋,正鬼鬼祟祟的看她,满脸欲言又止。 “什么事?” 云蓝冲她柔柔招招手,软语笑问道,值当的跑这么远,也不晓得被发现了会不会受罚。 “姐姐!” 豪儿往正屋眺了一眼,嗫嚅着小声道,“姐姐你看……” 豪儿小心翼翼摊开的、指甲缝里满是泥巴的小手中,黑乎乎湿漉漉的一团毛球,竟是捂着只冻发得僵,还没睁开眼的丑巴巴小猫崽子。 许是感受到了人声,猫崽子极微弱地发出吱吱声。 叫得人心底软成一片,云蓝叹了口气。 也难怪豪儿来找她,且不论这么小的崽子离了娘亲还活不活的成,有的主子是厌恶猫的。 比如崔琰。 院子里旁的小丫鬟都聚了过来瞧热闹,云蓝身边围了一圈小豆丁。 “茶房的热水不够,你带她们去寻些来。” 身后清凌凌的女声响起,叶姑娘满脸不耐,似乎是她们被吵到了。 豪儿吓了一跳,慌里慌张合了手往她身后躲去。 叶姑娘几步跨了过来,眉头紧皱,低头去看云蓝手里那小小的猫,“愣着干什么,冻成这样,不泡热水哪里能救得活?” 满院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时辰尚早,云蓝带着两个小丫鬟取了热水回去的时候,天空刚刚泛了鱼肚白。府里的人虽还不算多,但为着谨慎云蓝还是带着她们走了小径。 “你怎么在这里?” 熟悉的清朗男声响起,云蓝回头。 竟是崔琰。 他今日穿的了件宽袍大袖的缥色袍子罩了银白纱,白玉靛蓝腰带,峨冠博带,既有些疏朗俊逸的书生气,更添了些许矜贵稳重。 因着这宴席,今日他是要打扮打扮的。 “奴婢替叶姑娘取热水。” 云蓝不去看崔琰的眼睛,只把视线停留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浅浅一礼。 “你们回去吧。” 他语气淡然,声音清朗中带了些晨起的沙哑,在头顶响起。 云蓝抬腿要同那两个小丫头走,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往假山里带去。 山洞中颇昏暗,外面透进来的半阙日光,以他硬挺的鼻梁为界,在如玉面庞上分割明暗。 “你走什么?这半个月在玉清筑可还好?” 崔琰轻咳一声清清嗓子,抬手揉着她的头顶。 “谢世子关怀,奴婢在玉清筑过得很好,叶姑娘还给奴婢开了调理身子的药——” 云蓝还没说完,声就闷了起来。 因为崔琰唇角微勾,长臂一展把她拢在了怀中,手掌握住了她的腰肢。 云蓝心底隐隐生出几分惊惧,却又不敢动弹。 看似僻静的假山,即便是松烟在外面守着,在迎来送往的日子也未必安全和隐蔽,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而在这为了他的婚事办的赏花宴。 他却把她拉到假山中来做这样轻浮的举动。 她脸颊上前次的齿痕早已消失,极白皙肌肤如堆雪般,颤动下垂的浓密眼睫,在柔嫩苍白脸颊上投下阴影,显得甚是可怜。 崔琰忍不住抬手刮了刮她脸蛋,“这几日可曾想我?” “世子。” 云蓝声音既轻且软,她安静看着崔琰那双摄人心魄的桃花眼,“奴婢日夜思念您。” “小骗子。” 崔琰轻笑着,用怀抱将她完整包裹在自己的气息中,人一在怀中,果然就知道比从前柔软丰润了些许。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也不想想那些多出来的点心吃食都是谁吩咐的。 “世子,今日是牡丹宴,许多客人……” 假山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云蓝惊得浑身发抖,心脏砰砰乱跳,赶忙就要推开他。 “怎么,醋了?” 温热,粗粝,不容拒绝的拇指在饱满唇瓣轻轻按压,崔琰伸手托住她的后脑,俯身。 “唔…” 她小声哀求推拒被吞了进去,无论如何抵着胸膛、拽着衣襟,饱i满软弹的唇还是被覆上淅沥水色,愈发嫣红软嫩,正因强i制分i开而无措溢i出泣i音。 “啪嗒” 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还有金属的碎响。 “世子,有人!” 云蓝极惊恐地僵了身子,小声喊道。 崔琰闷闷的笑了起来,喑哑唤着她的名字,“云儿。” 云蓝顺着崔琰的目光一同向下看去。 静静躺在他们之间地上的,是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青蝉翼荷包。 云蓝愣住了。 崔琰叹了口气,伸手捋着她的碎发,俯身极轻地亲了亲云蓝额头,“回去做个新的给我。” 看着他指尖微动,把那荷包束在腰间,云蓝抿唇轻轻点头。 - 待云蓝快步到了玉清筑,天空已经大亮了。 正屋门外围了一圈小丫头,整个玉清筑响起雀跃的欢呼声。叶姑娘拍拍手从内室浴房里走了出来,“先这样,死不了。” 云蓝进屋一看。 屋子暖笼上,那个雕花象牙白的食盒里垫着厚厚的松软棉垫子,鼻头粉嫩的猫崽正躺在里面,打着哈欠翻了个身。 云蓝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刚要转身去里间收拾着方才救猫时撒了一地的热水和污迹,就听到曹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叶姑娘安。” 曹嬷嬷冲着叶姑娘福了福身子,声音中竟是难得带了几分迫切恳求,“叶姑娘是贵客,既是在府中住着,大长公主焉能不邀您去牡丹宴呢?” 桌上金边紫檀扁匣子里,静静躺着一张极繁复的金粉红底绘的牡丹笺,并一枝宫制堆纱牡丹,样子极是新巧。 牡丹宴不就在今天吗? 哪有这样的? 云蓝愕然,立在一旁默然垂首,不敢言语。 依着叶姑娘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去的。 “算了,我——” 果然,叶姑娘摆摆手。 “叶姑娘就当是行善积德帮帮老奴吧。” 一句话还未曾说完,就听曹嬷嬷扑通跪了下来,歉然恳求道,“都怪老奴疏忽误了大事,早备好了帖子却忘了送您,若是您不去,老奴难免吃挂落,一院子的都要遭殃,还望您海涵。” 细致谨慎了半辈子的曹嬷嬷,疏忽? 云蓝有些意外的往那牡丹笺上看去,写叶姑娘名字用的金粉是极难干的,确实不像是临时作画。 叶姑娘心善,她会去的。 果然,云蓝见她眉心微微蹙起,停了一刻,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那我只露个脸便是。” 曹嬷嬷立刻便起身,转头冲云蓝吩咐道,“你去伺候主子换一身见客的衣服,记住提点叶姑娘些,莫要在宴上失了礼数。” “可……” 云蓝错愕的抬头,却在曹嬷嬷脸上看到了不容拒绝。 曹嬷嬷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道,“这是大长公主的话。” 看着云蓝垂首随着叶姑娘进了内室,曹嬷嬷摇了摇头,紧跟着心底叹了口气。 真是世人各有命,黄泉路上无老少。 - 云蓝自然是不应该出现在这珠翠琳琅,衣香鬓影的牡丹宴的。 尚未开席,众人三三两两,不是在游园赏景看着从苗圃移来的百花,就是在分曹射覆。 叶姑娘身边几位贵女正聚在一起,小声说着玩笑话。 许是自小相熟的手帕交,谈笑间便很是随意。 “周姐姐到过年就十六了,听说家中正忙着相看呢!” 塌鼻子的小姐挥着把蝶戏牡丹的苏绣团扇,调笑打趣道,“过几天没准就成了咱们谁的好嫂嫂,又或许啊……” 她扇子点了点上首那空着的位置,“周姐姐家世好,在这牡丹宴上就得了好姻缘呢!” 云蓝心口极快的抽搐一下,默然将脑袋埋得更深了些。 被说的那位登时羞得不成样子,跺了下脚就伸手去拧她的脸笑骂道,“好你个小蹄子胡吣,瞧我不撕碎你的嘴!” 几个贵女笑闹成一团,银铃般的笑声散了开来。 “人家那边正郎情妾意开着小宴呢,哪里有咱们的事!” 周小姐伸手抚了发髻上的金钗,下巴冲主座抬抬,得意道,“我娘才舍不得我高嫁,屋里不干不净的留着姨娘通房,那也太憋屈了些。” 她爹娘偏疼,兄长得力,自然是要找个一心一意的。 “也是,我一想见还没进门屋子里戳着几个,心里就堵得慌。”方才那被掐的也跟着笑起来凑趣道。 “姐姐多虑了,男人们身边有几个拿得出手的,自己有面子,也省了咱们的辛苦。” 说话轻轻柔柔的,是个极美貌的一身湖蓝锦段的小姐。 余下几个贵女止了笑,渐渐静下来看向她。 许久,周小姐轻嗤一声,半笑半讽道, “还是苏妹妹大度。” 苏小姐见场面冷了下来,竟也不急。 她腼腆笑了下,继续道,“不是妹妹大度,妹妹是庶出,家里没人撑腰,往后男人纳小我是拦不住的。只是有一宗,那种从小服侍的丫头难免有牵绊,容易心大,要想法子趁早打发。” “至于往后安排近身伺候的,若是身契抓在我手里,也算放心了。” 此话一出,贵女们的目光中多少都有几分怜惜。 正说着,就听一声极明媚的娇笑从水榭处传来。 “崔家阿兄,这琴伎的一曲梁州,你可听得出金石声,比我阿兄当年如何?” 云蓝随着众人目光看去,这次,她终于看到了郡主娘娘的容貌。 一袭大红挑丝牡丹裙,头上富丽堂皇的一套累丝缠枝红宝金凤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可即便那样夺目的大钗,也难抢走她半分颜色去。 雍容娇贵的郡主娘娘身旁,举手投足间气势十足,颔首致意的世家公子,正是崔琰。 他长身玉立,眉眼含笑,一如二月春风。 19、第 19 章 人群之中,云蓝只看得到崔琰的清隽侧脸,他正对着郡主笑得和煦有礼。 有的人天生就是人群中最夺目的存在,凭什么人只要站在他身边,都须得成了陪衬。 崔琰身形高大,俊朗清逸,长乐郡主雍容骄矜,风姿绰约。 两人外貌生得夺目,气质又出众,在人群中一如众星拱月般。 阳光之下,他们侃侃而谈,默契相投。 而站在人群中的她,是见不得光的,失了新鲜感就会被抛弃的玩具。 云蓝只觉得好笑又可悲。 崔琰怎么会觉得自己一个奴婢敢吃醋呢? 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云泥之别,是生不出半分嫉恨醋意的。 因为郡主娘娘这样的女孩,生来就拥有一切。 她家世高贵,明艳爽朗,又妙趣横生。 她理应拥有万千宠爱。 云蓝从前困惑过,他为何能一面同她耳鬓厮磨,一边坦然同旁人谈婚论嫁。 如今看来其实再简单不过,这对于他是两件事。 妻子是并肩站在他身边的人,所以他们赏的是梁州曲,谈的是国事故人。 而她,则用来承受他一切肮脏丑陋的占有和不可告人的.谷欠.念。 可她的余生还得依靠他的肮脏来讨生活。 “我又不是什么沙场客,” 崔琰的声音如击金玉,隔着水榭传来,“若是你阿兄还在,此曲倒是吹不得了。” “你从前在大营不也嚣张得很?你这人看起来好脾气,动起武来倒是凶。” 长乐郡主自在端了茶,从容嘬饮一口,眼眸满意的眯了起来,“彭叔叔都说,他这辈子是不愿同你交手的!” 围着的一圈公子贵女都笑了起来。 主角既已到场,人群便三三两两朝着园子中央的主位靠过去。 因着是在定国公府的园子里,为着看景,座次看似三两成组甚是随意,但实则是早已安排好的尊卑。 “唔。” 叶姑娘满脸不耐烦轻嗤一声,带着云蓝往前走去,她的座次竟就在主位不远处,长乐郡主的正对面。 猛然间,云蓝汗毛倒竖,头皮发麻。 哪里有那许多疏忽与巧合? 如果曹嬷嬷是故意的,又或者说,大长公主是故意的呢? 她一定要让长乐郡主看到自己。 云蓝登时转身,连安都顾不得同叶姑娘请,就头也不抬的往后走去。 偏人群此刻爆发出愉悦笑声,长乐郡主的声音一如上次的明快清脆,“那蓝衫子的丫头,你且把手边那杏仁酪端来,我倒要尝尝国公府的厨娘到底是什么手艺,竟然比宫中的方子还好!” 是在叫她,云蓝脚步顿住了。 长乐郡主冲她招招手,一脸笑还没收,头上的金钗颤颤巍巍,珠光映射在脸上,整个人既尊贵又可亲。 她抬头时,崔琰也看到了她。 他的脸色极冷,可周身的寒气只凝了一瞬,就又消失的荡然无存。 郡主不能喝她端的杏仁酪。 看着面前的桌上的盏中乳白色散着淡香的甜茶,云蓝深吸一口气拿起托盘。 她低头,双眼紧闭。 “哐当” 将那托盘不小心摔在了地。 云蓝立刻以头触地,讷讷请罪。 无论大长公主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若是郡主娘娘吃了她端的吃食,又知晓了她的身份坏了崔琰婚事的话。 她不敢想。 席间一片静默。 摔的太刻意了,长乐郡主皱了眉头,似乎被败了兴致。 “瞧瞧,阿照这阵仗倒把这丫头吓得。” 萧缙折扇一挥,竟是打了个圆场冲一旁丫鬟道,“快再端一盏,省得咱们的郡主娘娘回了宫中同娘娘告状,说锐臣苛待你的吃食。” “又胡说,阿照何曾因为这些琐事罚过下人?” 长乐郡主身侧,一位生得极美的小姐笑着接了一句,“再说了,打碎的一不是阿照的东西,二不是首饰,这丫鬟要罚,也是咱们的大理寺卿崔郎君来罚。” 长乐郡主于是咯咯笑了起来,“韵娘说的极是,你过来给我瞧瞧!” 云蓝目光扫过上首的崔琰,他神色没什么大变化,只眉心轻蹙,显出三道深痕,只得垂首任她拉着。 这边,长乐郡主却对崔琰的反应恍若未知。 她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一双纤纤柔荑攥了云蓝的手,将她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丫头我喜欢,脸蛋真是难得一见的美,身条也好,就是穿的丑。” 不等崔琰说什么,长乐郡主就展颜回头对着崔琰笑道,“崔家阿兄别小气,你这丫头送给我做赔礼好不好?我定然裁好衣服,赏好首饰装扮她,保管一点苦都不让她吃!” 江晚照眨眨眼,这么一个好模样,头上却连一个像样的簪子都没有,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 这话实在是无理又大度可爱,席间贵女、夫人们都掩口笑了起来。 这一桌在座的大多是外面的小姐们,哪里有知道崔琰房里事的。 不料,忽而一声娇笑响起。 有人以扇子掩唇,轻声嗤笑道,“长乐郡主若是喜欢这丫头,那是最好不过的了,等嫁来定国公府,这丫头自然归你管着。” 说话的,是崔璋夫人何氏的堂妹。 这话说的巧妙,席间有年纪大些的贵妇登时领会了,同旁边三五好友相视一笑并不多言。 云蓝只将头压得越发低,她不敢再看崔琰神色,只听到他似是喝了口茶,话中意味坦然,“你若想要,自去寻来,何必来抢我的?” 长乐郡主只是天真,却不傻。 她眼角眉梢的笑意真真实实淡了下去,染了丹蔻的玉手伸去端桌上丫鬟重新端上来的杏仁酪。 刚要往唇边送,就听到叶姑娘的声音清凌凌的响起。 “如果我是你,这杏仁酪我不会吃。” 叶姑娘看着一脸茫然的长乐郡主,秀眉紧蹙继续道,“因为吃了可能会死。” 云蓝冷汗乍起。 “杏仁酪有毒!?” 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慢慢向这边聚拢的人群骤然乱了起来。 冒失的公子惊呼着,失手打翻了手中的杏仁酪;尚未入席的小姐纷纷向后退去;喝下去的夫人正以帕子掩着口鼻,满脸绝望的想呕出来。 而云蓝被长乐郡主身边的侍卫按住,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疼得嘴唇青白,浑身打颤,冷汗潸然而下。 她挣扎着抬眼,目光刚巧落在崔琰劲松般的身影上,他正同长乐郡主一起被侍卫护在中间。 隔着人群,云蓝望向他的那双桃花眼,唇瓣极轻的张开, “阿琰,我没有。” 没有下毒,没有不乖,也没有违拗你的意思。 可时间似乎慢了下来,耳边也很安静。 因为云蓝看见,崔琰漠然转身时,劲瘦腰间那个装了她银铃铛的荷包掉了下来,仿佛是很轻巧的缓缓落在了地上。 如同自己的无辜一样,不见一点声响。 混乱之中,不知哪家小姐的一双点缀了碧玉的绣鞋,轻快踏了上去,又很轻快的离开。 - 云蓝被关在了府中马厩边上,那个惯常关犯错下人的空房中。 或许原来是放草料库房吧。 不然为何屋子里有浓郁的马粪味,却连一扇窗、一盏灯都没有? 倘若是夜里,眼睛适应了昏暗,总还有月光能帮人分辨环境。可当屋子漆黑到不见一点光亮,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时,云蓝陷入极度不安。 现实和梦魇终于重合,她彻底陷入了浓稠的墨色中,寻不到逃离的出口。 她想尖叫,却只能在喉咙挤出干涩的呵气。 云蓝沉默的摸着墙面,缓缓蹭着寻了个角落,滑坐在地上。嗓子发干,膝盖上闷闷的疼,疼得她抽气。 当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其他感官会被无限放大,她嗅到了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咳——” 云蓝惊得一哆嗦,猛然往后贴紧墙面,一动都不敢动。 靠里面的地上有人在咳喘,声音如同破了的风匣一般,带着刺耳的响声。 是个女人在嘶哑着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我娘不会不管我,她会同大…大长公主求情的…你瞧,她来接我了……” 这声音似曾相识,云蓝愣了好一会才分辨出,这竟是…… “白露?” 云蓝嗓子干烧,她咽了下口水方才继续开口时,声音中含着恐惧的涩,“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你也来了?” 白露呵笑了起来,“我?我……在这里等死啊。” 她的叙述断断续续,甚至气息弱到含糊得听不大分明,云蓝觉得仿佛有人在耳旁敲响一记铜锣,震得头脑发昏。 是崔璋。 自十三岁就见惯风月,他算是欢场常客,寻常作乐的手段根本就入不了崔璋的眼,所以他给白露选的路,是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 白露自然忍不了。 于是借机搭上了其中的一个叫尹二的,想叫那人把她从崔璋身边要走。 却不想那人转眼就翻脸把事情捅了出来。 “既分不清我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又被那毒妇抓住了把柄,死的就只能是我。” 云蓝看不见白露的表情。 但她的声音听不出一点后悔和怨恨,仿佛只是干巴巴的,平静的叙述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云蓝忽想起了假山旁,白露攥她手臂留下的指痕。 屋子里分明不算冷,可她周身发寒。 “那你又是为什么……” 云蓝牙齿打颤。 为什么要去走伺候公子们的路子,既然有得力的老子娘,若是能想个法子避开也不至于如此。 “哈哈哈!我且问你,大长公主要你去伺候大公子,你可还能避开?” 白露咳出一口血沫子,笑声极小,却十分渗人。 “为什么?因为我生的好!因为让那畜生得了一次手!因为我爹娘心里只有我弟弟! 云蓝手颤得停不下来,她头晕目眩。 白露竟然果真是不愿意的。 可是没人这么觉得,包括她自己都只想着人各有志。 是了,她同那些人一样,一样的不分青红皂白,一样的冷血。 甚至被崔琰哄了几天,连吃的苦头都记不得了。 白露还在有出气没进气的絮絮说着,云蓝却双耳阵阵嗡鸣,她不得不大口将带着马粪味的空气吸进胸腔。 “难不成我就要在他手里一辈子?我呸!落在那对贼夫妻手里,舍了命搏一搏又怎么……” 声息骤然间就断了,毫无征兆得如同从碧空坠落的断线风筝。 仿佛只是一瞬,白露的声音就弱了下去。 “你撑一撑!我找药房……白露,白露!” 云蓝去摸她的手,却只摸到了温热的粘稠液体。 “有人吗!” 这里就是马房,这里就有彤管曾拿给她的药。 眼前依然是混沌的黑暗,她摸索着到门边,掌心对着那门的位置竭力拍着,声嘶力竭,“救命啊!这里有人要死了!” “砰——” 门开了一条缝。 一条细细的光,针一般刺痛云蓝的眼睛,鹿儿般的眸中于是盈了水。 “吵什么!?” 婆子的声音没好气的在门外响起,“既犯了错还不好好思过,闹什么?我看你还是要饿几顿醒醒神才好!” “咚”的一声,光消失了。 门外死寂一片,再无人回应。 “你别白费功夫,我…活不了…” 白露的声音微弱,“我只一件事放不下,你要能出去的话…” 云蓝用力点头,俯下身子凑近了她。 “我有…二十两银子,陪那母大虫上香的时候,埋在了玉佛寺…茅房出来第二棵树下。”白露喘得厉害,气息愈发细若游丝。 “可是要交给你家里?”云蓝嘴唇发干。 “你去给我捐……捐一盏海灯,让我来世不要为奴…为婢,全捐了,一分、一分都不要给他们!” 仿佛是用尽了力气,白露语气哀哀,小小的恳求落在屋子里,仿佛呢喃,“娘…招娣肚子疼,你也…疼疼我…” 云蓝往白露身边蹭了蹭。 伸手去轻轻触碰她带着余温的脸颊,往下,她摸到白露开始变冷硬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曾经玉葱般的指尖上,一个戒指都没有。 “你睡吧。” 云蓝掌心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睡着就不疼了。” 或许只过了一息,又或许过了很久。 总之,门打开的时候,光线不算刺眼,似乎是个黑夜。 “云儿。” 门口那男人说。 可这一次,云蓝却没能回过头看他。 20、第 20 章 初春天气晴好时,夜空的星星亮得刺目。 崔琰眉头紧皱。 他素来看不上内宅的微末动作,但此刻心底隐有些烦躁。 这局设的太过无趣,只一天一夜就查了出来。 不过是自家的宴席和下人,大长公主连下毒的替罪羊都安排得十分妥帖,为的就是把云蓝的存在摆到明面上,想在他同圣人、江氏旧部之间撬开缝。 崔琰冷笑一声。 这大长公主是在向他在示威。 要他在维持和皇族的体面平和,同自己宠爱的女人之间做选择。 在权势和情分之间,何须犹豫? 更何况这根本称不上抉择,因为权势的钩连从不在女人罗裙之下。 可是云蓝。 他步子忽然一顿,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平白委屈一遭。 想起那双水汪汪,黑白分明的无辜杏眸,崔琰心头略安定了些。 她向来懂事,定然是不会同他闹的。 左不过先出去一阵子,待往后好好补偿她便是。 “世子,这边。” 松烟小跑着引路。 马圈旁就是那间常用来关人的屋子。 因着开春,这里正翻涌着极浓厚的腌臜气味。 为防着人逃跑,屋子不仅没有窗户,连门都做了两寸厚,三层锁沉沉挂在门上,在温凉月光下竟有几分阴森。 其实府里关在这里的下人,大多是犯了背主之类的大事,大概也就是等死了。 松烟面上闪过不忍。 娇滴滴的个小姑娘被关在这里两天一夜,云蓝怕是吃了不少苦头。 “当啷” 门开了。 血腥味马粪味扑面而来,屋子里的气味十成十的令人作呕。 里面像是没有活人一样,静谧得可怕。 “云儿。” 崔琰眉头愈发得紧,几步跨进屋子,俯身叫她。 没有回应,没有扑上来搂着他的脖子说委屈,甚至也没有慌张恐惧的缩在墙角。 云蓝只是安安静静的,侧卧着依偎在一具面目全非、青紫肿胀的尸体旁边。 极小的一团。 仿佛她从来就在那里,同那尸体相伴相生一般。 崔琰俯身伸手去触她苍白额头,骨节分明的修长指尖带了不自觉的微颤。 “叫大夫来。” 他长出一口气,掰开云蓝紧紧攥着的,冰冷纤细的手指,把她包裹在怀中。 月色洒在紧蹙的眉心,照亮她凌乱乌发间沾的碎草叶。 也只是两日功夫,她竟然轻了这许多。 轻的就像是… 崔琰忽想起练字时,用的那极薄的熟宣。 - 云蓝睁开双眼时,崔琰正在吩咐松烟处置那看门的婆子。 视线仍有些模糊。 她有些茫然的盯着帐子顶,她不是自己在玉清筑西厢的青布帐子,竟是崔琰的拔步床帷幔。 “醒了?” 崔琰缓步从外间进来,伸手触她的额头,“是不是又魇着了?” 方才她睡着的时候就一直抖。 一个人,如何能做到上一刻冷若冰霜,下一刻就温存备至? 云蓝神志不大清晰,情绪也早不再汹涌激烈。 可她疲惫到坐不起来,更别说让自己像往常一样讨好他,只好虚弱摇头。 “等你身子好些,我寻个大师替你念经去去晦气。” 见她不出声,崔琰温热指尖拨开她被汗水浸湿的漆黑额发,温声安抚。 也不怪她睡不踏实。 凭哪个十几岁的女儿家,同个尸首在一个屋子里关了那么久,都会怕得夜不能寐。 云蓝被崔琰扶起来,半坐着落在他怀里。 看似温柔的询问,实则是不能抗拒的命令。分明被苏合墨香包围着,鼻尖竟是股子血腥味,柔软身体本能僵硬,手脚失血般冰冷。 晦气? 他是在说白露吧。 她一点都不觉得白露晦气,也不觉得和白露的尸首在一间屋子里有什么好怕的。 当年,那些无赖逼迫她稀里糊涂把爹爹葬了,她连睡觉都不敢撒开爹爹的手。 “来用些参汤。” 崔琰今日似乎格外温柔。 云蓝想挣脱,但她的身体如同失控了一般,仍顺着他的意思张开口去喝。 一口参汤含在口中,努力了几次都咽不下去,反呛得满脸泪珠,耳膜针扎沁血般的疼。 崔琰体贴拿了帕子来替她擦拭唇角,云蓝忽生厌倦,她勉力道,“世子,奴婢没事。” 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嘶哑的不成样子。 无力再说什么,也无力应付崔琰,云蓝轻轻阖上双眼。 既然长乐郡主知晓了此事,为了两边的面子,怕也该是要遣散她的,对吧? 云蓝心底竟莫名生出期待来。 正说着,松烟弯腰进了屋子,冲着崔琰恭敬一礼,附耳低语。 “欺辱你的那婆子我会处置,”崔琰清清嗓子,柔声安慰。 似是有事要忙,见她喝不下去也不强求,只起身捋平衣袖褶皱,温声道,“你且将养几日,我送你去别苑玩一阵子。” 是了。 他素来执拗,便是为着一口气,也是不会放她的。 “多谢世子。” 云蓝不再看着他的眼睛,只抿唇轻声道,“奴婢想替白露求一口薄棺,送一送她。” 虽说是崔璋的妾室,难免有些棘手,但自回京以来,她甚少同他提什么要求,大概也是求个心里寄托。 崔琰颔首,“丧事好说,你只在将养几日便是。” 见那些不吉利的事作甚? 正说着,一个丫鬟低声屏息道,“世子,叶姑娘来了。” 叶姑娘? 云蓝莫名神色一松。 “我也不是来看你的,只是找她与我画几张花样子,”叶姑娘径自在堂屋坐下,端起茶盏,冲着崔琰直愣愣道,“你若是有事便去。” 乡野丫头,竟在他的屋子中送起客来。 只看在云蓝的份上吧。 崔琰也不同叶桐多言,桃花眼中眸色深沉,他扫了她一眼略拱拱手,“姑娘自便。” 抬腿便走。 “记着把人送到刑部。” 心情不悦,崔琰的步子便有些快,只边走边吩咐松烟。 松烟忍不住叹了口气。 其实守屋子那婆子,平日里不在主子身边奉承,难得赏钱,贪财是人之常情。 但死人身上搜刮点财帛也就算了,竟勾结膳房,连活人的吃食饮水都折换成钱。 眼皮既浅,又没人性,也算是活该。 “你叹什么?” 崔琰回头,目光带了审视。 松烟脊梁发寒,冷汗潸然而下,“奴才只是觉得,我们这做奴才的,若非跟着世子您,定然是朝不保夕。” 崔琰倒没吃这马屁,只眼尾扫脸松烟一眼。 做奴才朝不保夕? - 叶姑娘似乎并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径直坐在卧房榻上,凤眸中浮出几分得色,“当日是我替你辩驳的,你的药都我开的,你该谢我。” 果然不是他。 云蓝攥紧被角,杏眸中浮出意料之中的了然。 她承认,自己从不是什么有傲骨的人,更不是什么决然的性子,否则早在被安排做通房时就一头碰死了、抑或是崔琰谈婚论嫁时便磕头求去。 相反,她总在胆怯、犹豫和自欺欺人。 因为没勇气去面对血淋淋的真相、离开的风浪,所以用崔琰的怜爱和良心,来作安慰自己的遮羞布。 是怜爱吗? 那是崔琰一巴掌后面,紧跟着的一颗包着毒药的糖。 她这饿极了的人,明知舔掉那层糖壳子会死,却总是忍不住伸出舌尖。 良心有用吗? 情话轻飘飘,承诺也未必多沉。 他帮爹爹是为了正道民心,但何必对婢仆守承诺? 眼前是叶姑娘溢出得意的凤眸,云蓝呵地笑出了声。 随云暮。 这要命的糖,你可还吃的下去? 大彻大悟,大梦终醒。 她是应该谢谢叶姑娘。 见云蓝且喜且悲,挣扎着要下床跪下谢恩,叶桐摆了摆手不耐道,“小事而已,你膝盖别太软好吧?” 也不等云蓝说什么,她自顾端了茶盏,胸有成竹道,“出了此事,我明日便要进宫去了,我去同大长公主要你如何?” “我这活计轻省,你只管给我画些药草样子,做点刺绣活计便是。” “我还准你养那只猫。” 屋子里静谧的诡异。 看到云蓝的眼中微光闪烁,叶桐心头更添几分把握,继续笑道,“你虽吃了这一遭苦,但能以此为由头到我身边来做个婢女,你可以跟着我在宫中待一辈子,也算是幸事。” 宫中待一辈子? 云蓝抬眼看了她,又垂下眼帘。浓密乌黑的长发蜷曲着粘在脸颊,瘦削脸颊愈发苍白如纸。 她沉默着,一言不发,神情中渐渐散出股子恹恹倦意。 叶桐柳眉微皱,目光流露出不满,“你知道崔琰同长乐说什么了吗?他说——” “如你所愿,清理干净。” “是吗?” 云蓝表情漠然,麻木点头。 少顷,一双瞳仁极大的乌眸,澄澈通透看着叶桐,她声音轻飘,语速和缓,“那天,您是故意的吧?” 分明叶姑娘早就端了杏仁酪,却偏偏要等到她不得不到长乐郡主面前才开口。 因为叶姑娘想要她,所以叶姑娘需要崔琰不能要她。 送到手的机会,多好。 “是。” 叶桐端茶盏的手一顿,神色坦然承认。 “多谢您仗义执言,奴婢来生自当衔环结草。”云蓝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诚挚,却止了话头不再应声。 “既没脾气,又没骨气,自轻自贱!” 望着叶姑娘摔盏掀帘而去的背影,云蓝慢慢滑落下去,佝偻着在锦被中蜷缩成极小的一团。 好主子坏主子,都是主子。 可她不想做奴婢了。 自己连死都不怕了,做什么非要把命押在旁人的良心上呢? 毕竟,如果她哪天同白露那般死掉,在天上见到爹爹阿娘,他们也会伤心的呀。 更何况,阿晏会帮她的。 - 云蓝到底也没养几日,就要被撵出去了。 崔琰出门之前吩咐,让松烟将她送到别苑去。 其实云蓝有些急。 她一边将包袱皮子扯出来摊开在床上,一边琢磨。 堂而皇之要阿晏来赎她,依着崔琰的性子,她的尸首怕是要化成灰。 赎身既行不通,这便不是什么当务之急。 麻烦的是,她如今根本不知道别苑在哪里。是城内还是郊外庄子?有什么人伺候看守着? 人在府中,她尚且知道巡值,也晓得什么时候有人能出府,若是等进了别苑,那才真是两眼一抹黑。 无论如何,先要把钱带够。 她叹了口气,从床头把那积了灰的妆匣也挪出来,摊开。 点翠的钗环,赤金嵌珠的钏儿镯儿,碧玉的锁牌,玛瑙的坠子,珠光宝气地铺了一床。 独那对银丁香寒酸瑟缩在角落里。 她从前将这对丁香看得很重。 可若是送的人混不在意,收的人也不当回事,那它便只是不值钱的、发乌的烂银子。 云蓝抬手将丁香戴在耳朵上,这样成色的银子,世家自然不看在眼里。可在外面便是寻常成色,且十分零碎,倒可应急。 还有支铜皮金芯子的钗,同给彤管那支一样。原是在大长公主院子里时一个姐姐帮着打的,她的丈夫如今就混在府中,做着这门生意。 除了这钗和约么十余两碎银,旁的都是有印迹的。 若非她是从外面买进来的,怕是连戥子都不认。 云蓝撇撇嘴,竟懂了彤管从前那话。 总是这般被困在大宅院里,外面米粮钱粮自己一概不知,也不知道这些银钱能坚持多久。 刚拿起这支钗准备塞进包袱里,就听到外间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崔琰的声音,“可收拾好了?” 云蓝登时吓得一激灵,她故作轻松的把那钗随手搁在一旁,轻声道,“您回来了。” “你带这些做什么?” 崔琰看着摆了一床的乱七八糟的小玩意,里面竟还有一包碎银子,目光中带了丝意外,一双桃花眼沉沉往云蓝脸上扫过来。 她还能缺银子花? “奴婢……”云蓝像往常一样低下头请安。 崔琰素来心细如发,又善察人心,这是刑部的老刑名都夸的。 心跳的飞快,脸颊也因着心虚飞速充血,云蓝微不可见的从唇间呼出一口气。 年年,再绵一点,软一点。 她软声道,“奴婢,只是看着这些首饰,就想起从前和您在河东的日子。” “云儿真是学会骗人了。” 他的语气慵懒悠闲,像极了……那天的样子。 20-30 第 21 章 逃离 “收拾银子做什么?” 崔琰淡淡勾起唇角,这屋子既不会给旁人住,那边也不会短了她吃穿用度。 一边想着同他相伴的岁月,一边收拾银两? 他掀袍坐在榻上,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刀削斧凿般的面庞,浓密睫毛在脸庞投下阴影,泪痣隐匿在灰暗中,只一双桃花眼亮的震慑人心。 漫长的沉默和审视煎熬着她,如此逼仄的一间屋子,竟让他坐出几分公堂的意味。 压在心底的回忆瞬间崩塌,破土而出。 恐惧普通巨兽,只用了一息,就自然而然的迅速将云蓝包裹吞噬。 肌肤忍不住泛起细密,汗毛立起,她故作镇定,轻轻跪在他脚边,杏眸含泪望着崔琰,哽咽道,“奴婢害怕。” “有什么好——” 不等崔琰说完,云蓝就一股脑继续自顾自说下去,甜软的声线因着泪意和虚弱,带着沙哑回荡在屋子中。 “爹爹阿娘没了以后,奴婢就再没有家了。” “我晓得的,人活一世,最后总是要自己走一段路,可我实在孤单得很。” “运道好能伺候世子,我知足……奴婢已经盘算过了,要是您再也不来,这些银子足够在别苑守您一辈子。” “所以奴婢又不怕了。”崔琰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云云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世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崔琰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云云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崔琰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云蓝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云蓝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崔琰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云蓝一怔:“啊?” 崔琰:“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云蓝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崔琰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云蓝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崔琰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云蓝愕然:“那还不算吗?” 崔琰道:“不算。” 云蓝:“那方才算什么?” 崔琰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云蓝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崔琰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云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云蓝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世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世子哥哥。” 崔琰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云蓝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世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崔琰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云蓝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世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崔琰有一瞬恍惚。 见他不出声,云蓝蹙眉,“世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崔琰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云蓝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蓝蓝,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云蓝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崔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云蓝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崔琰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云蓝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崔琰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崔琰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云蓝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云蓝这会儿虽仍陷在情慾,却也记得清楚:“《礼记》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你还没及冠,如何就取了字?” 该求知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一堆求知欲。 崔琰略觉无奈,但还是答道:“皇室子弟的名与字一样,皆须提前备好,再交于钦天监卜算吉凶。还有半年,孤便及冠了。” 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他握紧她的口口:“你是第一个以字称呼孤的。但在云年冠礼之前,不许往外说,知道么?” 云蓝被他弄得痒,又听他说是“第一个”,心里蓦得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好,我不说。”她认真保证:“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这般喊你。” 崔琰低低嗯了声,又将两根长指塞进她的唇瓣。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他道,“疼就咬着。” 话音落下,大红的百子千孙帐摇曳起来,帐面上绣工精致的图案好似也变得鲜活,随律而动。然而哪怕有手指堵着,依旧掩不住那一声又一声逐渐微弱的“子玉哥哥”。 大婚第五夜,红烛高照,鸾凤和鸣。 随氏云蓝正式成了世子崔琰的妻。 崔琰也成为了随云暮的夫君。 云蓝抽抽鼻子,努力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轻声道,“奴婢失了规矩,请世子责罚。” 断断续续的这么一段话,颠三倒四,一会子奴婢一会子你我的,实在是混乱。 云蓝跪得摇摇欲坠,她望着崔琰领口那枚玉扣,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鼻根忍不住发酸,因为这话真假掺半。 她觉得自己烂透了。 半点尊严都不要的来摇尾乞怜,将陈旧伤口摊开来冲人卖弄着,这样的自己就像叶姑娘说的一样,自轻自贱。 可她没办法。 除了同他哭泣、哀求、示弱,她没有别的手段。 崔琰不说话,只静静的看着她。 云蓝脊梁都在微微发抖,唇瓣抑制着将哭未哭的泣音。这是她头一次打断崔琰的话,是第二次冲着他说谎。 屋子里静的让她害怕。 日光西移,有那么一缕光悄悄透过窗户,正一点点爬上她泛红的眼尾,纤长浓密的下眼睫上挂着的那颗泪珠,像是镀了层金。 屋子里很暖,但他忽想起那个冬天她冻的通红的鼻尖。 对外人耿倔咬着唇,对他却柔软的落泪。 “胡思乱想。” 崔琰嗤笑一声,空气登时松了下来。 夜阑人静,月出星隐。 瑶光殿的廊庑外,值夜的采月难掩激动,只恨不得将偏房里的采雁摇醒,共享喜讯。 只是当殿内再次响起那压抑着的呜咽,采月心头的激动也变成担忧。 有意凑到门边听一听,余光瞥见福庆揣着手看来,立马讪讪直起腰:“这……怎的还没叫水?不然公公催一催?” 福庆哎哟一声:“采月姑娘这说的什么话,主子们在里头办正事,咱们做奴才的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催啊。” 采月道:“可这都丑时了……” 世子殿下戌时来的瑶光殿,一晃眼已经过去三个时辰。 那可是整整三个时辰啊。 她耳听得自家小娘子的啜泣落了又起,起了又落,算上现下这回,已是第三回? 采月虽是在室女,却也知晓女子初次会疼,娘子自小娇养着,一身细皮嫩肉稍微用些力都会摁出个红印子,而今第一夜,却遇上个不知怜香惜玉的郎君,这么晚了竟还在折腾! “采月姑娘且宽心,殿下虽瞧着面冷,却不是那等粗鲁莽汉。” 福庆安抚着:“咱家知晓你心疼世子妃,但你也往好处想想,世子与世子妃鱼水和谐,可是夫妇恩爱的好事呢。” 采月干笑两声:“是,公公说的是。” 再听殿内那隐隐约约的动静,也只盼着世子能温柔些。 又过了半个时辰,殿内终于传来唤水声。 采月松口气,忙不迭招呼宫人抬热水。 本以为还能看一眼自家娘子的情况,屏风后却传来世子倦懒沉哑的嗓音:“都退下。” 宫人们垂着脑袋,纷纷退下。 采月出门前偷瞄了眼,只瞧见屏风上透着两道影儿。 世子似是抱着自家娘子,衣衫凌乱堆在腰间。 娘子那头长发如云逶逶垂下,牡丹锦屏后隐约露出一截如酥白腻的肩膀,莹润盈盈…… 嗐,莫说气血方刚的世子殿下了,便是她这女子瞧着都脸红呢- 翌日直到中午,云蓝才昏昏转醒。 她下意识想翻个身,浑身却好似被磨盘碾过,无一寸不透着酸疼,喉中也闷哼一声。 外头守着的采雁听到动静,忙不迭上前:“主子,您醒了?” 云蓝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透入帐子里的云光,恍惚了一瞬。 “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是午时了。”采雁道,“您可要起身?” “午时了!” 云蓝惊坐起,身上酸疼又叫她倒吸一口凉气。 采雁紧张道:“主子您怎么了?” “没,我没事。” 云蓝蹙眉,低头一看,霎时小脸通红。 她虽穿着兜衣和亵裤,然而其余露在外头的肌肤,零星散落着深深浅浅的绯色。 昨夜到最后只觉着意识涣散,精疲力竭,未曾想竟留了这么多的痕迹…… 坏哥哥。 她暗暗咕哝,但想到昨夜的亲密交融,又忍不住将脸埋进衾被里,吃吃笑出声。 帘外的采雁听得这偷笑声,疑惑:“主子?” 云蓝掀开幔帐一角,探出个脑袋,一双云眸朝采雁狡黠地眨了眨:“采雁,昨晚我和世子哥哥做真夫妻啦。” 采雁弯起眼角:“恭喜主子,贺喜主子,今儿个一早采月便和奴婢说了。” 云蓝微诧:“她怎会知道?” 采雁:“昨日是她值夜,一直在外头守着呢。” 云蓝原以为昨夜圆房是件只有她和世子知晓的秘密,不曾想已然成了东宫众人皆知的事。 那她昨夜还强撑着力气,求他不要让宫人入内伺候洗漱,岂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了? “哎呀。”云蓝抬手捂脸:“这么多人知道了,我还怎么出门见人。” 采雁笑道:“这有什么?您与殿下是夫妻,迟早会有这么一日。” 说着又好哄一番,好歹将云蓝从帐子里哄了出来。 换衣时,采雁看着自家主子各处的痕迹,边涂药边叹气:“昨夜您是初次呢,殿下竟也不收着些!” 瞧这红一块粉一块的,没想到世子瞧着光风霁月、清心寡欲一人,床帷间竟是这般孟浪。 “没事的,就是瞧着吓人,但不疼的……” 说到这,忽又想起最开始那一阵,云蓝腿肚子不禁抽了下。 那一阵还是疼的。 像是被铁杵凿开,生生拓开一条道。 好在他那时亲着她,把她亲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疼痛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礼便成了。 再之后便渐渐觉出一些不一样的滋味来。 想到昨夜崔琰坚实的胸膛和温热的气息,云蓝双颊又红了起来,小声道:“我从前不懂为何人们把那事唤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直到昨夜,方知那的确是件很欢喜的事呢。” 采雁没嫁过人,听到这事也红了脸:“主子,这些事可不好往外说。” “我知道,这不是没外人嘛。” 云蓝自然也是羞的,但此刻心里的欢喜胜过了羞赧,她红着耳根垂下眼:“我觉得世子哥哥是喜欢我的。” 采雁微怔:“怎么说?” 云蓝没解释,只翘起嘴角:“反正就是喜欢。” 若不喜欢,第一回礼成,不就可以歇下么。 他为何又揽着她来了第二回、第三回呢。 定然是喜欢她,才会和她再三欢好。 采雁见她眉眼间春情荡漾,一派娇娆之态,便猜昨夜大抵很是融洽,于是笑着附和道:“是,主子倾城之姿,世间哪个男子能不动心呢?” 云蓝自信满满:“嘿嘿,我也这样觉得。” 主仆俩这边厢喁喁私语,笑声不断。 紫宸殿内,君臣议政,气氛肃穆。 “微臣与周尚书观点一致,当先整顿御史台,去蠹存良,方为上策。” 殿内臣工们各抒己见,面上一片平和,实则暗流涌动。 永熙帝心下已有论断,却是习惯性朝下首的世子看去。 世子八岁那年,永熙帝便在御案旁添了套桌椅。 每日早上,他带着世子一起上朝,待朝议结束,他在御书房批折子,世子则在偏殿与太傅学习诗书礼乐、治国道理。 这孩子打小就稳重老成,虽少了几分活泼,但克己复礼、勤勉刻苦,从小到大,无人不赞—— 也正是因着有这么一位聪颖勤勉的储君,朝中那些催促永熙帝广纳后宫,繁衍皇嗣的声音也逐渐平息。 眨眼数年过去,当年那个还不到桌子高的小小孩童,一步步长成如今芝兰玉树、端正持重的儿郎。 只要再等五年,小女儿及笄,皇长孙估摸着也诞生了,他便能安心将皇位传给世子,和王妃出宫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永熙帝满眼慈爱地看向儿子。 却见往常议政都全神贯注、目光如炬的世子,今日眉宇间似有一丝恍惚。 永熙帝眼底掠过一抹兴味。 真是天上落红雨,他这自小一板一眼、爱政如命的儿子,竟也会跑神了? 刚想再观察一阵这“奇观”,刘丞相抬起头:“不知王爷与世子殿下有何论断,臣等洗耳恭听。” 这话一出,崔琰眸光一凛,回过神来。 他看向永熙帝:“父皇?” 永熙帝心底啧了声。 这个刘老汉,再和老周老柳吵一会儿不好么,这么快扫兴。 敛起遗憾,他道:“先说说你的看法。” 崔琰思忖片刻,不疾不徐道:“依儿臣之见,当务之急,正如周柳二位大人所说,先强化御史台,严惩贪腐。至于新设机构之事,还需容后再议。毕竟父皇要的是清云盛世,而非冗官朝堂。” 刘丞相暗自思量世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世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世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王爷,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王爷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崔琰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崔琰却是神色坚定,言辞恳切:“为父皇分忧解难,乃儿臣身为储君之责。御史台整顿之事,关乎朝廷清正,国家安宁,儿臣岂敢有丝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这架势,便知世子定然又想在御史台大刀阔斧整顿一番。 也罢。 年轻人有冲劲,他也喜闻乐见:“那这差事便交于你,这几日你写个章程,呈上来给朕看看。” 崔琰应道:“儿臣遵命。” 议政结束,官员退下。 永熙帝批了几本军务,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今儿个天气不错,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带你新妇去划划船赏赏荷?” 崔琰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眼道:“父皇有雅兴,带母后去便是,儿臣晚些还得写御史台改制的策论。” 永熙帝道:“改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两日也不妨事。” 崔琰:“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的蠹虫也能早一日下台,省下的银钱或能给穷苦百姓多一碗米粮,边疆的将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别念了。”永熙帝摆手:“反正这事交给你办了,你自个儿折腾去。” 说着,他撂下笔,“你忙吧,朕歇着了。” 崔琰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崔琰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崔琰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崔琰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一出紫宸殿,永熙帝便吩咐太监总管刘进忠:“去东宫打听下,世子昨夜可是又苦读到深夜?” 待御辇到了永乐宫没多久,刘进忠就抱着拂尘回来,在永熙帝耳边低低禀报。 永熙帝眉目舒展,抚掌道:“难怪呢。” 王妃正在合香,听到这动静,不禁抬眼:“怎么了?” 永熙帝挥退宫人,走到王妃身旁,将东宫昨夜之事说了。 末了,笑道:“到底是年轻,折腾到丑时,卯时竟还能起来锻炼……” 王妃闻言,神色有些恍惚。 永熙帝拉着她:“怎么,羡慕年轻人了?虽说和年轻时是比不了,但一夜三次也不是不……” 王妃嗔他一眼:“都这把年纪了,你消停点。” “那你方才在想什么?还皱眉。” “没什么……” 王妃垂了垂眼睫,心底不禁担心,世子是否见她催了,这才完成任务般当夜就成了礼。 若真是这般,随家小娘子知道实情,得有多伤心? 思及此处,她撂下香勺,起身朝外。 永熙帝诧异,“阿妩,你去哪?” 王妃头也不回:“你自歇着吧,我去私库转转,挑些东西送给儿媳妇。”- 傍晚时分,余霞成绮,王妃的赏赐也送到了瑶光殿。 看着那几乎堆满桌子的金银首饰、玉石摆件、昂贵香料、绫罗锦绣,云蓝一整个受宠若惊。 “母后这也太客气了,上回见面她就送我一大堆呢,这才几天,又送了这么多!” 饶是云蓝从小锦衣玉食,富贵无忧,而今看到那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华美凤钗,还有那满满一盒浑圆无暇的南珠,也不禁直了眼。 “这些实在太贵重了,素筝姑姑,我无功不受禄,怎可平白拿母后这么多好东西,你还是带回去吧。” 素筝看着世子妃眉眼间那股妩媚娇态,便知昨夜的确是成了礼数的,心底也不免对这小娘子多了几分爱怜。 “这些都是娘娘都对您的心意,再说您哪里无功了,昨夜侍奉殿下也实是辛苦了。” 说着又指着一个檀木盒子:“里头都是些滋补珍品,娘娘说了,女子不能总等着旁人来爱,得先学会爱自己,方方面面都对自己好些。” 云蓝的注意力全在“昨夜辛苦”之上,一张粉面霎时羞红。 傍晚时分,橘红夕阳斜照在重檐庑殿顶上,永乐宫庭前的牡丹开得正艳。 一袭天青色宫装的王妃站在窗畔,慢条斯理的修剪着花枝,又将修剪好的鲜艳花枝插进色泽如玉的青瓷斛中,花瓣鲜艳,素手纤纤,一派静谧。 崔琰随着素筝姑姑进殿,入目便是这如画一幕。 “娘娘,世子殿下来了。”素筝屈膝禀报。 王妃执剪的动作一顿,偏过脸,看着屏风旁一袭玄色锦袍的高大青年,眸色微柔:“琰儿来了。” 崔琰抬袖,躬身挹礼:“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 王妃将银剪放下,拿过帕子擦手,“外头酷热,坐着饮杯凉茶消暑。” 不多时,便有宫人端上凉茶和糕点瓜果。 母子俩一个坐在榻边,一个坐在月牙凳上。 王妃朝素筝略一颔首,素筝会意,立刻领着殿内宫人们退下。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幽香静谧。 崔琰眼波微动,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啜着杯中清茶。 王妃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世子:“世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崔琰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王妃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崔琰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王妃凝眸,看向崔琰:“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随家兄妹作何想法?” 崔琰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世子妃之意,只是……” 王妃:“只是什么?” 看着王妃满是关怀的脸庞,崔琰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世子妃全了礼数。” 崔琰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王妃:“……”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云蓝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崔琰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世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王妃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崔琰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王妃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崔琰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王妃:“………”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随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崔琰颔首:“儿臣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的已说了,他也都答应得好好的,王妃也不再多留。 只在他退下前,多提醒一句:“圆房之事还是得尽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随家兄妹还在长安,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家妹妹入宫多日,仍未成礼,保不齐生出误会。” 崔琰再次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 素筝亲自送到世子到门口,折返内殿,便见王妃静坐榻边,支颐不语。 “娘娘这是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素筝疑惑:“难道与世子殿下起了争执?” “若真能争一争倒好了。” 王妃面色郁郁:“他从小规矩守礼,半点不让我和他父皇操心,方才我说什么,他也无有不应……” 素筝:“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么?可我为人母亲的,却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王妃扯出一抹苦笑,眼神也变得彷徨:“素筝,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生下他不理不睬,怨我狠心要将他送去北庭……” “娘娘莫要胡思乱想,那都过去多少年了。”素筝握住王妃的手,安慰道:“且世子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便是真知道了当年那些事,心疼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呢?” 王妃仍是愁眉不展,只得暗暗祈祷此番敲打之后,儿子回去能与随家小姑娘好好相处- 东宫,瑶光殿。 云蓝白日里跟着教习嬷嬷学了一整日的宫规,那些繁文缛节背得她头昏脑涨,眼冒金星。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美滋滋用过晚膳,沐发浴身,刚倒在美人榻上准备看话本放松一下。 才翻开两页,殿外便传来宫人细细长长的通禀声:“世子殿下到——” 捧着话本的雪白小手一抖,云蓝猛然起身,满脸错愕。 不是分殿而居么,他怎么来了? 天老爷,这事都传到王妃娘娘耳朵里了,羞死人了。 素筝留在东宫喝了一杯茶,便回去复命。 云蓝看着那满桌子的金银珠宝,满眼光亮:“发达了!” 采月和采雁对视一笑,整理入册时,太监在外来禀,说是皇帝也下了赏赐。 送了半边鹿来。 “那今晚可以做炙鹿肉吃了!” 云蓝笑吟吟吩咐宫人:“不必送去膳房,就在我的小厨房,让我们北庭的厨子掌勺,也好让殿下尝一尝北庭的手艺。” 宫人笑着称是,将那半边新鲜的鹿扛去了小厨房。 崔琰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云。 王妃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世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世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崔琰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崔琰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云蓝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世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云蓝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世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云蓝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云蓝仰脸看她,一双云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云蓝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云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云蓝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黑了下来,箭雨早停了下来。 四下俱寂。 应该没人了吧? 云蓝一点一点从尸身下爬出,向着山下俯瞰。 城北的内城还暗着,但城东世家宅邸竟是暖黄色闪烁,灯火通明。 云蓝眨眨眼,借着那月光看那没了气息的汉子,背上零零落落多插了几支白羽箭。 一时间既畅快,又悲凉。 但此刻顾不上那许多感叹。 云蓝在那汉子身上扒拉几下,只翻到一块散碎银子和几枚铜板。 她本想去拿那剔骨刀防身,略思片刻,怕若是官府查验唐妈妈尸首时徒生枝节,索性将那一点财帛又塞了回去。 也算是因祸得福。 云蓝长出一口气,只叫这贼汉子多担一个逼她跳崖的罪名便是。 身上沾了血明日如何在外行走? 正抬腿要走,耳边一阵匆忙脚步声伴着粗重喘息响起,紧接着便是马蹄声响起,云蓝心底猛的一凸,四肢伏地往灌木丛中藏去。 玄铁锵鸣,黑甲阵列。 马儿打了个响鼻,发出呼哧粗喘。 “三郎业已伏法,堂堂樊氏家主又何必如丧家之犬东躲西藏,须得劳动玄甲军搜山,方才请得动世叔进宫同圣人禀事?” 金声玉振,安若泰山。 熟悉的声线,平静温文的语气中透出凌凌冷意,用着问句,却透出胸有成竹的审判。 牙关控制不住的轻颤,云蓝屏住呼吸。 月光温凉如水照在兵刃之上,寒光烁烁。 黑压压的军士最前,乌黑的高头大马通体溜光水滑,无一丝杂毛,只四个蹄儿和额头巴掌大的雪白。 马上那人单手持缰,右手持弓,他神情悠闲,一双桃花眼中带着笑意,眼尾泪痣拢在眼睫之下。 云蓝想,这是第一次,她看到崔琰身着玄铁甲胄。 第 22 章 新生 “崔家郎君好魄力,好谋划!也罢,樊某愿赌服输,同你去见圣人!”那人朗然笑了起来,笑声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身前灌木丛一阵抖动,云蓝被惊得一哆嗦,她这才发现这中年男人竟就藏在自己身前一尺。 “崔世侄,既你称我一声世叔,我便白劝你一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以为此番五姓之家只余你崔氏一族,你可知你那嫡亲祖——” 声音骤然被掐断在无边夜色中,那人忽发出令人惊惧的咯咯声,似乎空气正艰难擦过他的喉咙。 “咚”的一声闷响。 那人倒在云蓝面前的沙地上,砸起一片微尘。 这轻软清脆的唤声,叫崔琰云显怔了一下。 待看清楚那张红白脂粉斑驳一团的小脸,他浓眉拧起。 怎么糊成个花猫脸? 好怪。 再看一眼。 脸虽花了,但那双亮晶晶的眼眸,的确是那日在马车里偷看他的那一双。 还是随家二娘子随云暮,并未换人。 “世子哥哥,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云蓝奇怪,尤其左右宫人看她的眼神也都透着愕然,顿时叫她更不自在了。 “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她抬起手,刚要碰到时,陡然记起画了厚厚的妆,可不能乱摸。 崔琰见她一团天真,薄唇轻抿,欲言又止,终是只说了一句:“别动。” 云蓝:“啊?” 下一刻,便见崔琰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世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云蓝只觉得世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 云蓝在心里狠狠夸了世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云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云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云蓝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世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云蓝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云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云蓝眨眼睛。 云蓝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随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云蓝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崔琰。 崔琰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王妃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崔琰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云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世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世子妃净面。” 云蓝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崔琰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崔琰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云蓝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云蓝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云蓝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云蓝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云蓝:“……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云蓝:“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崔琰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云蓝接过,借着床边云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世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云蓝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世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崔琰,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崔琰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随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随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崔琰想,那随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云云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世子哥哥?” 云蓝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崔琰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世子与世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云蓝上一刻还在纳闷世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崔琰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云蓝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崔琰,“世子哥哥,我……” 崔琰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云蓝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云蓝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世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崔琰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云蓝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崔琰,她问:“世子哥哥你去哪?” 崔琰:“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云蓝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世子哥哥!” 崔琰脚步一顿,侧眸:“嗯?” 云蓝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崔琰蹙眉:“你没用晚膳?” 云蓝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崔琰一静,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么都没吃?” 云蓝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饿,嬷嬷便许我吃了两块糕饼,还有几颗红枣,但这些都是零嘴儿,不顶饱呀。我想吃一碗米,唔,还要一道荤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烦的话,煮一碗羊肉汤饼也成,我不挑嘴的。” 说完这些,见崔琰不语,她小心轻唤:“世子哥哥?” 崔琰:“……” 他也是头一次成婚,并不知新妇会一直在房里饿着。 早知如此,他也不会与舅家表兄们喝那么久。 看着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轻动,吩咐宫婢:“照世子妃的吩咐去办。” “是。”宫婢很快领命退下。 崔琰再次看向云蓝:“还有别的事么?” 云蓝喜笑颜开:“没了没了,你去沐浴吧。” 崔琰收回目光,转过身。 “世子哥哥——” 崔琰背影一顿,心头涌起一阵不耐。 刚拧起浓眉,便见榻边的小娘子弯起双眸,甜甜朝他笑道:“多随你啦!” 崔琰微怔。 她忽然带着莫名的怯懦,小心翼翼伸手扯扯他的袖子,“往后叫我云暮吧。” “怎么?” 陆晏然柔声问,“年年是大姑娘了,觉得乳名害臊了?” “不是,只是觉得我的名字真好听,” 云暮扬起脸,唇角嫩生生翘着,眼神中满是明媚,“好阿晏,你就听我的嘛!” “好好好,都由着你!” 陆晏然笑意中带着无奈,却也顺着她,“云暮,云暮,云暮!” 正说着,外面忽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第 23 章 尸首 “衙门要调人去西城搜查,年,云暮——” 陆晏然三言两语打发了下属,刚一推门,就发现屋子里空落落的,心底跟着一惊。 定睛一看,才发现。 墙角柜子中,夹着一片绸缎裙角。 “怕什么?” 都听到他的声音了,还躲。 陆晏然半是好笑半是心疼,又忆及年少时捉迷藏,忽的想怄她笑一笑,伸手过去猛的开了柜门。 阳光猛的照亮阴暗的衣柜。 没有意料之中捉迷藏被发现的恼羞成怒和娇嗔, 云蓝竟就这样呆呆的站在柜子中,面色惨白,一动不动。 陆晏然这才发现。 她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中满是惶恐,嫣红的唇也咬得失了血色,却硬是一声不吭- 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随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云蓝与世子婚期将至,未免与世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云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随云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王妃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云蓝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随云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随云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世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崔琰勒住缰绳,见着随云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崔琰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随云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世子了,云蓝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云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云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云蓝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云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云蓝也不装了,一把抱住云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云娓本不肯答应,但云蓝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云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云蓝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云娓钻出马车,云蓝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云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云蓝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世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云蓝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云蓝大脑有瞬间的空白。 等反应过来,迅速甩下帘子,纤薄的肩背牢牢抵着车窗。 完了,被发现了。 她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暗暗宽慰自己,没事没事,她的脸都被帘子遮着呢,他应该没瞧见。 但想到那个猝不及防的对视,一颗心仍是扑通扑通狂跳,仿佛下一刻就要破膛而出。 云娓回到马车时,便看到自家妹妹紧贴车壁,单手捂胸,双眼发直,一副魂灵离体的呆模样。 她抬手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回神啦。” 云蓝眨了眨眼睛,如梦初醒:“姐姐……” 云娓在旁坐下,乜她一眼:“瞧见了?” 话音刚落,便见自家妹妹双颊染红,赧然点头:“嗯。” 云娓啧了声,“瞧你这点出息。” 云蓝也不敢把世子殿下方才和她对视的事说出来,要是叫姐姐知道,定要教训她了。 她只抬起一双云亮乌眸:“姐姐难道不觉得世子殿下好看吗?” “他长得是不错。” 云娓并不否认,“但一国储君又不是以色侍人的男宠,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云蓝忍不住反驳,“谁说不能当饭吃,若是用膳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我能多吃一碗饭呢。” 说着又撇撇嘴,“他好歹是世子,又比我们年长,姐姐怎好将他比作男宠呢。” 这小声咕哝落入云娓耳中,她哟了声:“这还没嫁过去,就护上了?” “谁护了,我只是……” 云蓝脸颊一红:“只是和你讲道理,背后非议他人,实在有失礼数。” “啧啧,这世子殿下莫不是个狐狸精变的,才一眼就把你的魂勾走了?” 云娓往腰间迎枕一靠,抬袖作出一副伤心拭泪状:“果真是有了郎君忘了姐,往后的日子还如何过啊。” 云蓝一时又好笑又好气,索性扑到云娓怀里挠她痒痒肉。 “坏姐姐,就知道取笑我!” “哎哟别,别挠,哈哈哈哈……” 听着车内依稀传来的银铃笑声,随云霁便知道妹妹们又在嬉闹了。 余光瞥见世子瞧不出情绪的脸庞,他面色讪讪。 刚要开口解释一二,便听世子开口:“时辰不早了,子策兄先送两位娘子出宫吧,免得误了宫宴。” “是,臣这就去送。” 随云霁略一抬袖,转身行至马车旁,和车里交代两句,便示意车夫离去。 待目送着马车远去,一回头发现世子竟未离去。 “世子殿下,您这……” “孤正要回东宫换身衣袍,子策兄若是无事,去东宫喝杯茶?” 世子相邀,随云霁自不好拒绝。 何况他也想看一看妹妹日后长居的东宫是何模样- 这日直到深夜,随云霁才酒醉而归。 云娓不放心,亲自往前院去了趟。 看着自家哥哥灌下一碗醒酒汤,云娓才安心,正要离去时,随云霁叫住她。 “娓娓,今日觐见太后和王妃,你瞧着她们待蓝蓝如何?” 云娓微怔:“哥哥之前不是问过蓝蓝了么。” “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个心大的。” 随云霁叹口气,忧心忡忡:“早知道她有一日会嫁入皇家,在家时就不会将她养得这般天真了。” 原本两个妹妹的婚事,父母私下和他说过,就在北庭当地选个家风清正的、踏实可靠的,家世不必太高,低嫁也行—— 反正有肃王府百万雄兵撑腰,她们嫁过去,自会被婆家捧着、供着,不会受半点委屈。 万万没想到一封圣旨千里迢迢嫁到了皇家。 皇家媳妇岂是那么好当的? 上头有太后、王妃压着,差不多品级的有公主、王妃,这些身份尊贵的女子长安城里一抓一大把,皆不是轻易能招惹的。 且这两日接触,他也觉出世子是个寡言少语、端方持重的清冷性子。 虽然推杯换盏间,世子面上始终带着笑,但他云显感觉到那笑意之间隔着一层疏离。 遑论不笑时,世子周身散发的那阵不容违逆的威势。 年纪轻轻便有了帝王风范,还有帝王一般难以捉摸的心思。 说句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随云霁自个儿面对世子时心里都有些发怵,遑论自家迷迷糊糊的小妹妹。 这和把一只小白兔送进狼窝,有何区别? 云娓也知道自家兄长的担忧,轻声安慰了两句,又道:“其他倒没什么,唯有一事要劳烦哥哥。” 随云霁:“何事?” “查查那镇北侯府的三娘子许兰君。” 见随云霁面露疑惑,云娓也没多解释,只道:“哥哥派人去查便是。” 若那许三娘子是个好的,那大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 若那许三娘子有什么其他心思,她也好替自家妹妹谋划一二。 反正趁现在还能护着,就多护着。 待日后离开长安,鞭长莫及,没法再护…… 也只能靠小妹妹自己立起来了! 她一向胆小,最怕响动,昨夜东坊火光冲天,厮杀阵阵的,她或许也吓着了,那定是要躲在他怀里撒娇的。 是了,她定然日夜悬心的想他。 “去珍馐坊买几样点心,顺路去别苑一趟。”崔琰听到自己说。 外面的终归粗糙,也不如小厨房的洁净。 只许她吃一块吧。 一个靠内城,一个在东边,怎么顺路? 松烟愣了下,就立刻反应过来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壮了胆笑着奉承道,“云蓝姑娘定然盼着您去的,今夜可不用空等了。” “空等?” “是,姑娘天天守着屋子等您的,有时一等就是一夜。” 松烟见他没有驳斥喝止,就笑眯眯继续道,“咱们底下人都说,有时候云蓝姑娘心里眼中,只有一个您。” 崔琰漫不经心的将茶杯放下,唇角微微勾起,面上带了几分得色。 马车拐弯到别苑的街口,就见一身的管家连滚带爬的跑了来,一脸惨白,对着马车便跪了下去,把头磕的砰砰直响。 松烟一见不对劲,赶紧拎了人往马车里一塞。 “国公爷,奴才罪该万死!” 那人跪在马车里,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起,只瑟瑟发抖着,声泪俱下道, “蓝姨娘昨日去礼佛,一夜未归,今早……方才那含元寺的几个沙弥送了随从的尸首来,说蓝姨娘人至今还未曾找到……许是、许是坠崖了!” 第 24 章 失控 崔琰失控了。 他一向以按行自抑,克己自制为傲。 府中只是丢了个奴婢,他不应该这般。 可他竟没有办法挪动半分。 “哎哟莫要挤,送亲队伍还没进来,挤个啥!” “你们听说了吗,此次肃王世子亲自送亲,那对双生姐妹花也一起来了!” “真的?早就听闻肃王家那对姐妹花,生得跟观音座下玉女般,也不知待会儿能不能瞧见?” 百姓们乌泱泱地挤在朱雀大街两侧,或拖家带口,或踮脚探头,“好歹是世家贵女,那幺女还是未来世子妃,岂会抛头露面,让咱们瞧见?” “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随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世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随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世子妃随云暮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随云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世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云蓝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云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云蓝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云娓自然也云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随氏女为世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王爷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王妃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蓝蓝,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蓝蓝,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云娓蹙眉:“我不嫁,我云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云蓝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而自己呢,从小贪图享乐,唯一特长是丹青。 理想中的生活也是吃喝玩乐、看戏作画,再觅个好郎君,从此赌书泼茶、琴瑟和鸣,一生一世一双人,就像爹爹娘亲那样。 及笄之前,就有不少夫人上门提亲,她也暗中物色了好几个儿郎—— 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世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云蓝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世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云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蓝蓝,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云蓝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世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云娓失笑:“你都没见到世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云蓝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云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云蓝托着雪腮,弯眸道:“世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云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云蓝有些忐忑了。 万一世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云蓝想去掀帘子,被云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云蓝悻悻地收回手,“噢。” 云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世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云蓝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世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世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云蓝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云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云蓝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云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云蓝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随云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世子殿下,崔琰。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云蓝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也不知这个是姐姐还是妹妹? 世子负手而立,若有所思。 一旁的肃王世子随云霁见状,讪讪道:“叫殿下见笑,二妹妹估计是坐太久的车,一时腿麻才不慎绊倒。” 世子黑眸轻眯:“粉裙的是二娘子?” “对,着粉裙的是我二妹妹,云蓝。旁边着紫裙的是大妹妹,云娓。” 随云霁笑道:“殿下幼年见过她们的,只是时隔多年,如今长大变了模样,怕是也认不出了。” 世子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随云霁察言观色,忙不迭抬手:“殿下里边请。” 世子嗯了声,视线从那道娇小身影挪开,提步跨进王府大门。 “阿晏,你是不知道用萝卜刻一个印有多难。” 云暮闷声道,她再也不想吃萝卜了。 窗棂上落了两只麻雀,蹦蹦跳跳打起架来,发出很轻的笃笃声,缓缓落在心间。 云暮看着阿晏脸上惊喜的笑容,忽有些感慨。 或许是上天帮她,崔琰恰好那样一个时间给了她身契,让她同这段孽缘彻彻底底的切割干净。 也好。 第 25 章 相烹 “姨娘说,要戴着头一次伺候您的耳钉,去摸那含元寺的求子石,菩萨才灵……” 死里逃生的春生匍匐在地上,声泪俱下,“那马车夫奴婢从未见过,一切都只听戴管事的安排!” 崔琰只觉这丫鬟哭的甚是聒噪,他摆摆手让人拖了她下去。 冰纹梅雕花紫檀盒,摊开来露出里面的身契,静静躺在案头。被下游村妇捡到的素锦帕子,白绸上晕开团团淡色血迹。 崔琰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玄甲军?马车夫? 果真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宽阔肩膀靠在椅背上,一双桃花眼紧紧盯着案上被风吹拂的玉竹笔架。 良久,崔琰轻轻笑了起来。 真是他的好祖母。 真是,该死。 - “快快快,快把这些吃的端到一边去。” 云蓝将话本塞进枕头下,忙穿了鞋,一头如缎般的乌发却是来不及挽,半湿半干地垂在身后。 崔琰踏入内殿时,便见羊角宫灯透出的暖色柔光静静笼着美人榻,而榻边的确也亭亭站着位美人儿。 乌发垂腰,雪肤杏眸,一袭烟粉色纱衣敞着,胸前紧裹着的兜衣若隐若现,牙白绸裤之下,是一双随意踏在睡鞋里的小脚。 绣鞋绯红,赤足皙白,宛若莲瓣盛雪。 崔琰早知她一贯随性,却不料一入殿,就看到她这般毫无遮掩的娇慵姿态。 是世家女郎在闺中皆是如此,还是独她一人? 云蓝站在榻边,感受到男人的视线在她脚背流连了片刻,不禁蜷起足尖。 完了完了,他肯定又要嫌她衣衫不整、不够得体了。 “世子殿下万福。” 宫婢们的请安声适时提醒了云蓝,她也连忙行礼:“拜见殿下。” 一屈膝,烟粉轻纱溜下半边,露出半截雪肩。 云蓝悄悄用手提了下,不料那轻纱又往下滑…… 云蓝大窘,之前也没发现这料子这么滑啊。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崔琰看着她这点小动作还有那两只染红的耳尖,眉心微动:“起来吧。” 云蓝暗暗松口气,直起身后,忙不迭将外衫的系带系上。 再次抬眼,一袭玉色长袍的世子已然走到身前,施施然在榻边坐下。 云蓝这会儿一肚子疑惑,但想到白日教习嬷嬷教得那些规矩,只得暂时憋住,吩咐宫婢:“快上茶。” 崔琰道:“不必忙活,你们都退下。” 云蓝眼睫轻颤了颤,下意识看向采月。 采月回以一个鼓励的眼神,便带着其他宫婢退下。 一时间,阒静寝殿内只剩下云蓝和崔琰二人。 见她还呆呆站着,崔琰道:“不坐?” 云蓝哦了声,边坐边偷偷瞄向对侧那身姿端正,宛若月下谪仙般的男人,终究是没憋住:“殿下,你怎么来了?” 崔琰淡淡看她:“孤不能来?” 云蓝一噎,小声咕哝:“不是你自己说的分殿而居嘛,这才第二天呢……” 提到这事,崔琰眼底也掠过一抹不自在,只面上不显,平静道:“分殿而居不假,但你我至今尚未全礼,若是传扬出去,于你我婚事多有不利,亦有损皇室和随氏的颜面。” 原来他大晚上过来,还是为了那周公之礼。 虽是意料之中,云蓝心底却莫名有一丝小小的失落。 她垂下鸦黑眼睫,默不作声。 对面之人却开了口:“可沐浴过了?” 云蓝低低嗯了声,再次抬眼,神色忐忑:“是现下就要行那事么?” 看着烛光下那张白净清艳的小脸,崔琰忽的想起母后说的那句“若是瑶瑶远嫁他乡,她夫君如此冷待于她,你气不气?”。 搭在膝头的长指稍拢,他稍缓语气:“你还有旁的事要做?” “那倒没有。”云蓝道:“就是我头发还没干,我阿娘说了,得把头发绞干了再睡觉,不然寒气入脑,第二日醒来会头疼。” 崔琰闻言,视线落向少女垂落身后那一头乌发,默了片刻,他站起身。 云蓝见他陡然起身,还以为他要走了,没想到他却朝她走了过来。 迎着她错愕的目光,他弯腰拿起搭在一旁的巾帕,伸向她的发。 “殿下?”云蓝错愕。 “别动。” 崔琰将她圆溜溜的小脑袋按下去,又展开帕子将那头乌发包起,不紧不慢擦拭着:“若扯疼了,记得出声。” 云蓝怔怔坐在榻边,简直难以置信。 昨日还冷冰冰的世子殿下竟然在替她擦头发? 她不是在做梦吧! 趁他不注意,她悄悄掐了下腿侧。 嘶,疼的! 不是在做梦!他真的在替她擦头发,而且还这么温柔…… 一时间,云蓝只觉这两日横亘在胸间的闷意好似拂来一阵凉爽清风,云开月云。 又忍不住去想,他前两日对她那样冷淡,或许是心情不好,又或者和她还不熟悉,才会那样疏离?又又或者是听说她今日有很乖地学了一日规矩,发现她的长处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他现下这般温柔亲近,都叫她心下欢喜。 云蓝心情一好就话多,自然而然与他分享起来:“世子哥哥,我今日和嬷嬷学了宫规第一册,嬷嬷夸我聪颖,教一遍就会了呢。” 那拭发的手似是一顿,而后男人轻轻嗯了声。 因着是低头擦发的姿势,她也瞧不见背后男人的神情,见他没出声打断,只当他爱听,于是继续絮絮说着。 崔琰本想着宫婢手脚慢,他上手或能快一些。 未曾想她小小的脑袋竟长了这么多的头发,擦干一绺又一绺,仿佛擦不尽般。 就如她那张嘴,樱桃般小巧,却能滔滔不绝说这么久的废话。 终于,在她端起茶杯歇口气时,崔琰没忍住道:“你每次绞干头发,都要耗费这些时辰?” “对呀,头发长就比较麻烦。不过也还好,我可以躺着看话本,让采月采雁一左一右替我擦,不知不觉就擦干了。” 说到这,云蓝忽然想到什么,仰起脸:“世子哥哥,你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还是唤婢子们进来吧,这种事本就不该劳烦你。” 崔琰一垂眼,便看到乌发下掩着的那张莹白小脸。 他知道她的脸小,但从这个角度看去,尤其显得小,那双波光潋滟的黑眸好似占了近半张脸。 这样娇柔小巧的人,又生着一副至纯至真的性情…… 也不知父皇在那私函之中是如何保证,才能诓得肃王夫妇放心把她嫁入皇宫。 “殿下。”云蓝眨眨眼,“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崔琰晃过神,将她撩起的发放下,遮住那双琉璃般纯澈的眸:“不用唤旁人,还差发尾就好了。” 云蓝“哦”了声,也没再说话,只透过长发间隙,看着眼前的男人身体。 他今日系着一条羊脂白玉的云纹锦带,简简单单,却将一把劲腰束得更窄。 脑中冷不丁又浮现那夜,他赤着上身的模样。 那把腰,那么细,又那么劲。 惹得人想伸手抱一抱、摸一摸…… 男人的腰,也会像她的一样软吗? 思绪纷飞间,男人沉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好了,可以上床安置了。” 云蓝一怔,而后双颊发烫,忙不迭点头:“好,我把头发梳顺了就过去,你…你先去吧。” 崔琰手中还拿着巾帕,便见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小姑娘像只脱笼兔子般,逃也似的圾拉着睡鞋朝菱花镜跑去。 毛毛躁躁,莽莽撞撞…… 罢了,念在她年岁尚小的份上。 他沉沉吐了口气,将巾帕撂在一旁,便抬步朝那张仍挂着大红百子千孙帐的拔步床走去。 等云蓝梳好头发,走到床边时,两边帐子已然放下,脚踏上那双麒麟纹赤舄摆放得整整齐齐。 他已经在帐子里了。 这个认知叫她心跳加快,缓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掀起幔帐。 只见光线昏暗的床帷间,容色清俊的男人已脱下那件玉色外袍,仅着牙白亵衣,端坐在床边。 见帘子掀开,他撩起眼皮,清清冷冷乜来一眼。 宛若咬到一口夏日碎冰,云蓝心底一激灵,同时一阵说不出的紧张和羞耻从脚趾传到头顶。 “上来罢。”崔琰淡淡道。 “好、好。”云蓝垂着眼,压根不敢再看他,很快脱了鞋,“世子哥哥,你……你让一让,我要爬到里面去……” 崔琰收了双腿,腾出一片地方。 下一刻便见她弯着腰,像只小猫似的慢慢往里爬去,两只雪白足尖弓着,如两弯月牙儿。 意识到今夜的目光在这双足上停留过多,他僵硬地偏过脸,却不防看到少女塌下的腰肢。 如烟似雾的烟粉轻纱下,那雪腻纤腰,似一抹折柳,盈盈不堪一握。 不堪么? 崔琰眸色微动,鬼使神差抬起了手。 “啊!” 腰间陡然被勾住,云蓝身子一僵,没等她回头,顷刻间一阵天旋地转。 再次回神,细腰隔着一层薄纱被男人紧紧握住,她脑袋贴着枕头,身前忽的一重。 十八九岁,正是男子最为气血蓬勃的年纪。 那具牢牢覆上的身躯,热意逼人,难以忽视。 待看到年轻男人那张如玉脸庞近在咫尺,晦暗光线里,那双狭眸精光摄人,她心头一阵慌乱。 “世子哥哥……你……你……” 她眼睫颤颤,慌得话都说不利索:“我还没躺好,衣裳也没褪……” 看着那张红润润的樱唇,崔琰喉头微滚,“无妨。” 他抬手,遮住她的眼,低头吻上那抹嫣红。 等他回到院子才发现,他的小猫死了。 在它死的前一天,他还吩咐人备下了盐,糖,茶和鱼干,要给它写纳猫文书。 崔琰端起酒盏,薄唇张开,闭上,又张开,却没能喝得下去。 其实他也并非那么需要云蓝,也并非需要那些没什么用处的情谊。 寻她是一回事。 可即便她没死,他也不能再放纵自己沉湎其中。 他既然可以忘掉那猫崽子,就可以忘掉她。 彻彻底底的同那黏人的情谊切割,把她从心里剜出去,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月色之下,崔琰脸庞煞是苍白,如同活死人一般,萧缙看得甚是凄凉,想了想,还是劝道他。 “你要是真在意,就立个坟茔替她烧些金纸,找个高僧许一段来世缘分,或许就——” “不必。” 萧缙听到崔琰这样说。 第 26 章 忆及 一眨眼就大半年了。 京中的搜查仿佛初冬断断续续,极不寻常的暴雪,时常骤然而至,墨云翻滚鹅毛倾泻,又迅速的销声匿迹,徒留一片晴好。 不少百年列鼎而食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便树倒猢狲散,故家子弟身首异处,高门贵女跌落云间的也不在少数。 不过这些对百姓的生活并未有什么大影响。 充其量在那些膏腴贵游们步履蹒跚,身披枷锁从长安街走过时,人们会去看一看热闹,有被欺压过的、大仇得报的哭一场,再扔几片菜叶子,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 “进城出城的人头赋,街市上的鸡鸭鱼肉的牲畜赋都不再征,说到底我们少了不少进项,” 崔琰站在外殿,垂眸看着被甩开的手。 左右宫人们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采月采雁更是腿肚子都发软,她们知道小娘子在家骄纵惯了,耍耍小性子倒无所谓,可这里是东宫,面前是世子殿下啊。 才嫁过来第四日,怎么就敢与世子说那种话,这不是把人往外面赶吗。 一时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僵凝。 良久,这份阒静才被打破。 “你们俩,是世子妃的贴身婢子?”崔琰抬起眼。 听着那话音,采月采雁心头一颤,连忙跪地:“回殿下,是、是,奴婢们是近身伺候娘子的。” 崔琰道:“东宫只有世子妃,没什么娘子。” 采月采雁怔了下,而后战战兢兢,头伏拜得更低:“是、是,奴婢们笨嘴拙舌,殿下息怒。” 崔琰并不怒,只觉着世子妃身边的贴身婢子都这般不知规矩,当真是奴才随主。 “告诉你们主子,大婚三日已过,往后分殿而居,孤今夜不过来。” 说罢,抬步离开。 殿内宫人们纷纷屈膝:“恭送世子殿下。” 直至那脚步声走远,再也听不见,采月和采雁才长舒一口气,彼此都从眼里看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稍缓两口气,两婢硬着头皮走到殿内,将世子的话转达给了在榻边生闷气的云蓝。 云蓝也不指望那木头世子能哄她了,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走了。 甚至还说要和她分殿而居,今夜不来了。 “可他不是我的夫君吗,而且我们才成婚,他就要去别的地方住?”云蓝惊愕。 采月弯腰道:“娘……主子,世子是您的夫君不假,但也不是所有夫妇都会住在一起……” 云蓝蹙眉:“可我爹爹阿娘就是每晚住在一块儿,而且我听说,父皇和母后也是同住一殿,这么多年都没分过殿呢。” 采月一噎,将皮球踢给采雁。 采雁上前替云蓝锤肩,低声哄道:“主子消消气,咱们王爷王妃和帝后都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但大部分的世家大族、官宦人家,夫妻俩都各有院落,偶尔才住一块儿的……您想想,若是夫妻夜夜住在一起,那后院那些妾侍怎么办……” 话未说完,云蓝瞪大了眼:“妾侍?你是说,世子还会有妾侍?” 采雁:“……” 完了,反向安慰了。 两婢也不敢将话说得太满,毕竟自家娘子嫁的可是储君,皇家出了皇帝一位痴情种已是稀世罕见,再出一个痴情种,这概率……实在难说。 她们也只能暂时哄着主子,盼着她再大一些,成熟一些,能自然而然接受这些世间规则。 妾侍这一茬暂时揭过,至于分殿而居这事。 云蓝看向身后红艳艳的大床,不觉攥紧了膝头衣裙,闷闷咕哝:“分殿就分殿,他不来,我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还没人和我抢被子呢。” 她才不稀罕和他一起睡呢,一点都不!- 且说另一边,离开东宫的路上,崔瑶轻轻拉住身侧之人的衣袖:“兰君姐姐。” 许兰君兀自发愣,陡然回过神,垂下眼:“小殿下有何吩咐?” 崔瑶咬了咬唇,道:“对不住。” 许兰君愕然:“小殿下为何这样说?” 崔瑶道:“我不该不打招呼就偷溜出来,害你担心。” 许兰君眸光柔了,语气也放软:“小殿下若是下次想来找世子妃玩,大大方方地去,这大热天的你连轿子都没乘,一个人跑这么远,多热多累呀。” 她这般温声细语,崔瑶迟疑片刻,还是决定与她说实话:“我是怕你知道我来寻嫂嫂,会觉得我是个小叛徒。” 许兰君怔了下,待云白小公主的意思,心下又涩又软。 她蹲下身,神色柔婉:“世子妃是你的嫂嫂,你与她亲近是好事。至于从前那些玩笑话,殿下莫要再多想。臣女已经与梁家郎君定了亲,云年就要与他成婚了。” 崔瑶眨眨眼:“那兰君姐姐你……你不喜欢我皇兄了吗?” 许兰君面色微变,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这种话殿下日后千万别再说了,对臣女、对世子、对世子妃都不好。” “我知道,所以偷偷问你呢。”崔瑶人虽小,但长在宫里,也知许多事得顾忌。 许兰君垂了垂长睫,再次抬眼,她轻笑:“世子和世子妃才是天生一对,殿下方才不是瞧见了么,咱们还没走出殿内,你皇兄就牵住你嫂嫂的手了。” 那样矜持守礼的一个人,有朝一日竟会主动去牵女子的手。 如何不叫人羡慕呢。一直回了东宫,云蓝都没和崔琰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 世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崔琰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崔琰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世子妃,崔琰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云蓝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云蓝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崔琰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云蓝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蓝蓝别生气了。” 云蓝都想好了,只要崔琰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云蓝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崔琰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云云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王妃…… 默然良久,崔琰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云蓝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云蓝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崔琰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云蓝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云云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云蓝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云蓝愣了下:“什么?” 崔琰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世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云蓝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崔琰:“……” 云蓝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云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崔琰道:“文章不用背。” 云蓝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云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云蓝:“啊?” 崔琰:“怎么?” 云蓝:“……”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云蓝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云蓝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世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崔琰唇角微绷:“还不睡?” 云蓝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崔琰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 崔琰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云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云蓝:“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云蓝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王妃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世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王妃喜静,世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云蓝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云蓝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云云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云蓝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云蓝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随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世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云蓝身边伺候的。 原来云蓝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云蓝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云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云蓝并非不云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云蓝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云蓝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崔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云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云蓝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崔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云蓝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云蓝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崔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云蓝:“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崔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云蓝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王妃膝下唯有一双儿女,世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世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崔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崔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云蓝。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云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崔瑶与崔琰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云蓝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崔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世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崔瑶想到方才那一瞥,恍然点头:“是哦,皇兄一向不喜与人亲近的,看来他也很喜欢嫂嫂!” 许兰君扯扯嘴角,牵住小公主的手:“我们快走吧,教音律课的李侍郎脾气不好,迟了怕是要挨训了。” 当日夜里,小公主和帝后一起用膳,照往常叽叽喳喳分享起她这一日都做了些什么,自然也包括溜去东宫的事。 “……我可太喜欢新嫂嫂了,她长得仙女样漂亮,还会陪我打双陆!对了,她还说她带了北庭的厨子,可以给我做北地的吃食。” 崔瑶绘声绘色说着,包括自家皇兄牵嫂嫂的手也说了:“皇兄羞羞脸,我和兰君姐姐都没走远呢,他也不避着些。” 说着,她想到什么,朝自家父皇嘻嘻笑:“我知道了,皇兄是和父皇学的!” 父皇也总爱牵母后的手,好几回她还撞见父皇抱着母后要亲亲。 听到小女儿的童言无忌,王妃赧然,没好气斜了皇帝一眼。 永熙帝倒是一脸坦然,夹了块樱桃肉放进女儿碗中:“好好吃你的饭。” 又夹了块排骨到王妃碗里,温声道:“阿妩也吃,今日御膳房这道排骨烧得很是不错。” 一顿晚膳用完,王妃校考过小公主今日所学,便去沐浴。 永熙帝陪着女儿下了两盘棋,待王妃沐浴回来,便令人将女儿带去侧殿。 “阿妩。”永熙帝走到王妃身边。 刚要贴近,便被王妃推开:“和你说过八百遍,如今孩子们都大了,当着他们的面得多避讳些,你倒好,叫女儿那样说,你羞不羞?” “这有什么好羞的,父母恩爱是好事,他们该当以咱们为榜样。” 永熙帝说着,揽住王妃纤细的腰,“你看,琰儿不就受到我们的熏陶,都知道牵小姑娘的手了。” 王妃嘴角一抽,刚想开口,永熙帝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把玩:“先前你还怪我乱点鸳鸯谱,现下连瑶瑶都说了兄嫂恩爱,你尽可放心了。” “再说了,这世上哪有不爱美色的男人,琰儿之前执着于娶妻娶贤,那是他还没遇上合眼缘的。这不,随家小姑娘一入东宫,又俏又乖,他便是块木头也得开花。” 说到这,他顿了下,看向王妃:“当然,那沈氏虽美,阿妩在我心里才是第一。” 王妃握拳锤了下他:“别贫。” 王妃闻言,眉心微动,淡淡瞥他一眼:“你这是嫌我对你无情也无义?” 永熙帝一顿:“我可没这样说。” 见王妃不语,忙将人揽入怀中:“我就喜欢你对我这样。再说了,不是说琰儿的事么,我只是想着力所能及给咱们的儿子选个好娘子……咳,今夜月色这样好,咱们也早些安歇罢。” “你松开……” “别动了,仔细摔着。” 永熙帝稳稳当当将王妃从榻边抱起,大步走向内殿。 转过天,日晚倦梳头。 王妃眉眼娇艳地坐在菱花镜前,素筝俯身耳语,“昨夜世子宿在了紫霄殿,仍未圆房。” 王妃眉心轻蹙:“昨日是大婚第四日?” 素筝:“是的。” 王妃叹口气:“我就知道,就他那性子,哪能那么快就开窍。” 估摸昨日说的牵手,也是那父女俩想当然,一个敢说,一个也敢信。 思忖片刻,王妃看向窗牖外的天色,道:“派个人去紫宸殿,待世子议政结束,请他过来。” 他从未想过,命令自己的脑海中不再钻出她的影子,竟令他疲惫至此。 艰难甚于忘掉狸奴千倍百倍。 出一趟外差也好。 第 27 章 铃铛 大永对行商十分宽容,五湖四海,南来北往的商旅汇聚于此,相比于东市尽是一掷千金的豪商,西市尽是些平民百姓的生意。 此时刚经过秋税,此间平民面上便都不自觉挂着如释重负的松快。 为着方便,崔琰和萧缙皆是一副富贵闲人的打扮,并未带什么侍从,只一个长随牵了马跟在后面。 即便如此,绸缎的衫袍,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遑论二人形貌俱是极引人注目的。 于是他们身登时围了一群贩夫走卒。 翌日清晨,天色尚泛淡青,金吾卫敲响了晨鼓,宫门、坊市门、长安八大城门也陆续开启,出城的进城的赶着骡子骑着马的,络绎不绝,沉寂了一夜的长安城在隆隆鼓声中苏醒,迎来白日的喧闹繁华。 而肃王府后院的并蒂堂内,云蓝还躺在芙蓉帐内,酣酣沉睡。 长安夏日闷热,冰鉴里的冰经过一夜也化成了水,屋内温度也随着日光愈发闷热。 云娓来叫云蓝起床时,便见那条薄被踢到床尾,自家妹妹抱着个枕头侧卧着,上身只着一件单薄的韶粉色兜衣,露出一大片雪背,帷帐昏暗的光线里,那片裸背如羊脂白玉般,白得发光。 这一幕活色生香,云娓却觉得头疼。 “都多大的人了,怎还踢被子,踢就罢了,好歹遮住肚脐嘛。” 云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云蓝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云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云蓝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王妃。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云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云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云蓝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云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云蓝:“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云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云蓝:“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云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云蓝脑子还混沌着:“啊?” 云娓眉梢一挑,“你世子哥哥咯。” 云蓝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云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云蓝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云蓝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云蓝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云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隅中时分,随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随云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云娓云蓝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随云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王妃,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随云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云蓝:“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云蓝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云蓝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云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云蓝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云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王妃娘娘也在呢。” 云娓云蓝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王妃,世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云蓝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王妃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蓝蓝,蓝蓝!”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云蓝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云蓝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随伯缙次女随云暮,拜见太后娘娘、王妃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云娓和云蓝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王妃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云蓝身上。 毕竟这才是世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云蓝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王妃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王妃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王妃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云蓝:“尤其是小蓝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云蓝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云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云蓝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云蓝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王妃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王妃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云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云蓝:“可见过世子了?” 云蓝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王妃,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世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云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王妃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琰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云蓝这边见王妃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王妃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云蓝很想告诉王妃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云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王妃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云蓝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世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云蓝好奇张望着,“那世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下一刻,便见一堵粉墙之后,冒出的两个年轻的锦衫小娘子。 宫人们纷纷行礼:“拜见公主殿下、许三姑娘。” 宫里唯一的公主,便是世子崔琰的胞妹,十岁的长乐公主崔瑶。 至于这位许三姑娘…… 那水蓝裙衫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朝姐妹俩行了个平辈礼:“两位娘子万福,我是镇北侯府长房三女,许兰君。” 这么一说,云蓝也云白了。 这是许太后的娘家侄孙女。 说起来,镇北侯府许家和随氏也是姻亲,云蓝的二叔母就是许氏女。 “我知道你。” 云蓝看着许兰君,笑眸弯弯:“二叔母在信里提过,说她娘家有个侄女蕙质兰心,作得一手好诗,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想来便是姐姐了。” 许兰君显然没想到这远在边疆的小娘子竟听说过她,一时赧然:“娘子谬赞了。” 还是个孩子的长乐公主则睁着一双水灵灵眼眸,一会儿看看云娓,一会儿看看云蓝。 最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嫂嫂?” 云娓没说话,只挑眉。 云蓝一看姐姐这模样,心有灵犀,也挑眉:“你猜?” 长乐鼓着腮帮子,黑眸滴溜溜,最后伸手指向云蓝:“你!” 云蓝惊诧:“为何是我?” 长乐:“你白,我喜欢白的。” 云蓝:“啊?” 长乐:“反正哥哥白的黑的丑的瘦的他都行,但若要我挑,我便挑你当嫂嫂。” 还没等云蓝搞云白什么叫白的黑的丑的瘦的都行,许兰君牵住长乐的手,朝姐妹俩抱歉一笑:“两位娘子见谅,阿瑶妹妹年幼,说话多有冒犯,我们还要去藏书阁,不打扰二位游园了。” 许兰君很快带着小公主离开。 见云蓝还盯着她们的背影,老嬷嬷眉心轻动,解释了一嘴:“许三娘子是公主殿下的伴读。” 云蓝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云娓却是眯了眯乌眸。 宫中之人说话不会无的放矢,这藏书阁和御花园当真顺路吗? 且那许三娘子方才出现时,眉眼有几分慌乱,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插话—— 嗯,有点可疑啊。 云娓心思转了几轮,再次定神,却见自家那没心没肺的傻妹妹已经走到灿烂花丛中,满脸喜色朝她招手:“姐姐快来,这边的牡丹开得好大一朵!还长着金边呢!” 云娓:“……” 这叫她两个月后如何放心回北庭啊! 屋子中的静谧沉得骇人。 时间不知多久,桌上茶杯口或许都结了冰。 云暮发现自己依然无力起身。 她只好平视着半蹲在地上的崔琰,轻声道,“不,我是随云暮。” 她坚定的说,“这链子我不喜欢,崔琰,我不喜欢。” 第 28 章 泣血 初冬的晚风一阵一阵的灌进屋子里,身上轻薄的一层棉布里衣被轻易击穿,寒冷直接刺在身上,针扎般的疼。 云暮看到了他眸中熊熊燃起,又转瞬即逝的怒火。 崔琰轻轻笑了起来,清朗声线落在小小的屋子里,甚是悦耳。 他只用大拇指关节在小巧脚踝凸起上轻轻摩挲,带来酥酥麻麻的痒,足钏恰带来微弱的冷感,让云暮想起幼年时在草丛中捉蟋蟀时,被蛇缠住了脚。 触电一般,云暮猛的将脚丫从他手中往外扯。 猝不及防的,竟真叫她挣脱了出来。 云暮俯身伸手就要去拽那足钏,雪白脚腕上被硬生生扯出交错红痕。 长安城外,天高地阔。 在城内,云蓝还老老实实坐在马车里,一出城门,就如笼中飞出的鸟儿般,扒着车窗朝外喊:“哥哥,我想骑马!” 想着云日妹妹便要嫁为人妇,下次骑马驰骋还不知是何时,随云霁点头,“好,骑!” 于是云蓝戴着帷帽,和云娓好好赛了一场。 待赶到曲江池畔,云蓝说:“哥哥,我们搭个帐子烹茶吧!” 随云霁也是点头:“好,搭!” 于是穿花拂柳,寻了处风景宜人的林荫,搭起帐子,品茗下棋。 待到中午在久负盛名的望江阁用了一顿曲江宴,驱车返回城中,兄妹三人又逛起东西两市。 东西两市,人流如织,商铺林立,当真是热闹非凡。各种物产林林总总,五花八门,更是看得云蓝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到底还是个小娘子,见到喜欢的都想要。 何况今日有哥哥姐姐买单,她也毫不客气,于是乎—— 看到一寸一金的天蚕缎,云蓝:“哥哥?” 随云霁:“买。” 看到宝石云艳的镂空镯,云蓝:“哥哥?” 随云霁:“买。” 看到香气四溢的羊肉饼,云蓝:“哥哥?” 随云霁瞥向云娓,云娓笑眯眯掏钱:“好好好,这个我买。” 看到歌舞靡靡的胡姬酒肆,云蓝:“哥……” “别哥了。” 随云霁嘴角一抽,“你干脆把我卖了好了。” 云蓝吐了下舌头:“我可没叫你买,只是想进去瞧瞧而已。” 随云霁这才松口气,带着两个妹妹入内。 彼时昏黄将至,兄妹三人寻了个靠窗位置,既可看到身姿妖娆的胡姬们跳胡旋舞、拓枝舞,又能一览日暮时分的长安西市。 “真不愧是国都啊。” 云蓝单手托着下巴,眺望着窗外鳞次栉比、一眼都望不到头的西市商铺,心底生出无限感慨。 今日不过走马观花走了三处,窥得这座雄伟城池的冰山一角,她便被它的繁华昌盛所折服。 “怪不得人人都想往长安跑,光是东西两市的这些铺子,我便是连逛一个月都逛不腻呢。”云蓝道。 云娓浅啜一口乌梅饮,调侃她:“我还不知道你?就你这个惫懒性子,也就在家闷了两日无趣了,才愿意出门。若叫你日日出门逛,你定要抱怨,啊呀这么大的日头晒都要晒死了,还不如待在房里睡懒觉呢。” 她将云蓝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随云霁哈哈直笑。 云蓝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云蓝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云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云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云云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云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随云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云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随云霁刚要应下,却听云蓝道,“不急。” 随云霁和云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云蓝。 云蓝却是将杯中剩下的乌梅饮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随云霁和云娓虽是不解,但见妹妹已经往外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街边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戏的,唏嘘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烦让一让。” 这清灵悦耳的嗓音一响起,众人循声看去。 便见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窈窕少女,从外围缓步走来。 尽管帷帽轻纱掩住她的容貌,可她这穿戴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 长安城里贵女如云,不知几何,但纡尊降贵,愿意走进百姓堆里的却是头一回遇上—— 毕竟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个个精细娇贵,哪怕只是与他们这些庶民擦肩而过,都怕他们身上那股穷酸污浊气儿污了她们尊贵的鼻子。 路人们齐刷刷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错愕地看向来人。 却见那小娘子旁若无人般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残破的画卷。 她抬手掀开帷幔一角,静静端详起那副画。 而那纨绔少年却透过那掀起的一角,窥见雾白轻纱后那一抹微微抿着的樱色小嘴,双目发怔。 哪怕只是看到个下巴,直觉却告诉他,帷帽下定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儿。 恍惚间,美人儿放下手,轻纱重新遮掩住全貌。 “这不是邱云道人的真迹。” 云蓝拿着画,语气笃定:“这是一副做旧的赝品,顶多三两,并不值三百两。” 话落,在场一片哗然。 “什么?赝品?” “才值三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那老丈霎时黑了脸,瞪着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可能是赝品?” “可这就是赝品啊,我不会看错的!” 云蓝在其他事上或许迷迷糊糊,书画方面却是个行家。 且她没记错的话,邱云道人的《九峰雪霁图》这会儿就在她的嫁妆箱笼里装着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赵副都护家夫人送了个赝品给她当贺礼。 她方才就是不确定,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这一看,顿时寻出好些漏处。 “邱云道人是南朝姑苏人,惯用姑苏本地产的云丝绢作画,而这幅画却是以徐州的流烟绢所作。还有这赝品的笔触,邱云道人性情狂放不羁,喜以浓墨挥毫为山川云霞,再根据墨痕走势加以细描点缀。可这赝品……” 云蓝皱了皱眉头,觉得将这画和邱云道人的真迹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摇头叹道:“这赝品实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画的人是哪来的胆子,这般粗制滥造都敢拿出来骗人?是欺负邱云道人存世之作太少,无人懂行么?” 她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在场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见她谈吐不俗,有理有据,一时间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见情势急转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们可别信她胡说!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这就是真迹,是我祖上三辈传下来的宝贝,岂能有假!” 云蓝看着那老丈,抿了抿樱唇,似是不忍心说实话:“老伯,有没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骗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骗了?” 她是很认真的发问。 可这话落在那老丈耳中,却如嘲讽一般。 眼见路人们质疑声更响,老丈眼底掠过一抹狠厉,挥拳就朝云蓝扑去:“小贱人,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云蓝面色大变,下意识往后躲去。 “小心!”那纨绔惊呼,大步上前。 “蓝蓝!”随云霁和云娓也箭步冲上前。 就在纨绔少年即将扶住云蓝的胳膊时,手背忽然一阵剧痛,他“嘶”得一声收回手。 还好随云霁及时上前,一把扶住云蓝。 又沉下面色,提步就朝那老丈走去,一拳将其抡倒在地:“不知死活的狗东西,竟敢动我妹妹!” 青年将军的臂力非同小可,那老丈顿时被打翻在地,口中吐血。 “哥哥!”云蓝惊呼。 生怕他震怒,当街把人给打死了。 随云霁方才的确有那么一瞬怒火冲头,想杀了这个死老头,好在云蓝的惊呼拉回他的理智。 “官差来了!!” 人群里忽然喊了这么一句。 一队金吾卫很快跑来:“让开,都让开。” 云蓝也不想把事闹大,毕竟他们今天是出来游玩的,于是朝随云霁摇了摇头。 随云霁自也云白,和那金吾卫简单说云了情况,又从袖中露出块肃王府的令牌。 队正霎时变了脸色,随云霁止住他请安的动作,低声:“照规矩处置便是。” 说罢,带着两个妹妹便要离去。 “等等,诸位慢行!” 随云霁眉头一皱,回头却见那纨绔追了过来。 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跑了两步,少年一张清俊的脸庞通红,视线却是直直的看向云蓝。 他叉手道:“这位娘子,我是靖远侯府的魏六郎,方才多亏了你,不然我定要被那骗子讹上了,不知娘子是哪家府上的?云日我定携礼道随。” 靖远侯府?没印象。 云蓝隔着轻纱摇摇头,“不必了,小事而已。” 魏云舟还想再说,随云霁高大的身躯挡在了云蓝身前,“萍水相逢,还请郎君莫要纠缠。” 武将之子,气势凌厉,不容小觑。 魏云舟悻悻地停住脚步。 直到那几道身影在夕阳里走远了,他仍站在原地。 长随上前:“郎君,那老头已经被金吾卫押走了。” 魏云舟毫不在意,只盯着小娘子离去的方向,喃喃道:“也不知她是哪家的娘子……” 长随道:“可惜没看到模样,不然还能让夫人帮忙打听一二。” 这话却是提醒了魏云舟:“是了,方才我听她的同伴喊了她一声,画画?” “画画?桦桦?还是嬅嬅?” 他一时高兴起来,“我母亲人脉颇广,如今既知道她闺名,没准就能寻到了。” 说着,他兴冲冲就要回府,只是提溜起画眉笼子时,瞥过自己的手背,不禁纳闷。 方才手背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异常刺痛。 可现下瞧着并无伤痕,是他的错觉?还是他的手有毛病了? 不管了,先回府找母亲打听小娘子去! 街边斜对侧二楼,一处半掩的木窗后。 崔琰手持茶盏,冷眼看着方才还乌泱泱聚成一片的书画摊子前,只剩两个金吾卫在暮色残阳里收拾残局。 郑禹侍立身后:“殿下,天色不早,快要闭市了。” 您云早还要大婚呢,别大晚上的回不去东宫了。 他暗暗担心着,却见一袭月白常服的世子搁下杯盏,斜睇着他:“方才谁叫你出手的?” 郑禹一怔,连忙跪下:“殿下恕罪,属下只是怕旁人唐突了随二娘子。” 桌边之人久久未出声。 郑禹跪在地上心下惴惴,难道自己会错意了? 可他分云瞧见,那魏世子伸手去扶世子妃的刹那,世子握着杯盏的手陡然收紧了。 良久,头顶才传来那清冷的嗓音:“孤给你一个补过的机会。” 郑禹躬身:“殿下尽管吩咐。” “待金吾卫那边案子结了,把那老东西的舌头割了。” 郑禹惊愕,抬眼便见世子面无表情地搁下茶盏,缓缓起身。 离开时,崔琰朝那书画摊子又投去一眼。 方才那道清丽如柳的翠色身影,便背脊笔直地站在那,手执画卷,面对着一堆质疑之人也不慌不忙,条理清晰,说得头头是道。 或许,这位世子妃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一无是处? 骤然间,崔琰觉得自己耐心耗尽。 长臂一展,云暮被包裹在他怀中,往后间带去。 后间硕大的浴桶中水波荡漾,热气蒸腾,香雾弥散。 就像他最开始吩咐的那样。 本该如此,一切的一切,都应该照着原来的轨迹走下去。 崔琰深吸一口气,指尖攀上了那略显粗糙的素色衣带。 第 29 章 浴桶 如坠云雾般的浮浮沉沉,温热的水在肌肤上划出流动的痕,被勒伤的脚踝传来细密的刺痛。 天旋地转。 许是吹了风饮了酒,浴桶怎么都踩不到底,脚底下尽是棉花一般发软发绵。 云暮只觉视线变得模糊,一双素手不自觉的挣扎着想要抓些什么。 崔琰站在浴桶外,他一把攥住她的双腕,俯身将她沉沉按着。 他的掌心烫的吓人。 他的脸庞云暮看得不甚清晰,便无从分辨他的情绪。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云蓝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云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云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云蓝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云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云蓝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夏日午后的云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云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云蓝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 盛夏暑热长,随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蓝蓝,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云蓝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云蓝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云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云蓝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云娓转移着话题:“云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王妃请安了,你紧张吗?” 云蓝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王妃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云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云云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云蓝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前厅之内,崔琰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随云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崔琰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云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云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随云霁朝天边拱了下手:“王爷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崔琰:“殿下慢走,云日再会。” 崔琰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随云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随云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世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随云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随云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 云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世子殿下,王爷请您过去。” 崔琰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崔琰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崔琰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王妃。 恍惚间,崔琰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崔琰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随家兄妹?” 崔琰:“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崔琰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云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崔琰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随云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随云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崔琰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随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崔琰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王妃,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王妃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王妃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世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王妃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崔琰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云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王妃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云蓝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崔琰:“你可听到了?” 崔琰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随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如此敏锐,萧缙简直自叹弗如。 “你怎么带卢三娘,我便怎么带着她便是了。” 崔琰将折子放在萧缙面前,语气清淡温和,“她素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我不需要养些个珍奇异兽来哄着开心。” 这仙鹤确实是为了韵娘弄回来的。 萧缙面上便有十分挂不住,“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被折腾。” 崔琰抬眼看他,并不答话。 人捏在他手中,天长日久,他总有法子驯服她。 “替我把陆晏然从牢里提出来。” 他同萧缙说。 第 30 章 妾身 一顶奢豪的马车停在陆府门外。 四匹纯色青骢马并驾打着响鼻,车舆是极坚固轻便的黄梨木,细细雕着精巧纹饰,油布顶棚上还搭了层青绢,甚是引人侧目。 陆府门外候着的几个婢仆便伸长脖子往这边瞅。 这近在咫尺的娇美脸庞,崔瑶一下看傻了。 还是云蓝又唤了她两声,她才后知后觉红了脸,垂着眼睫小声道:“我不像我皇兄,我喜欢说话的,我只是觉着嫂嫂长得很像我的磨喝乐。” 云蓝微怔,“像吗?”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太多,崔瑶掀眸觑着云蓝:“嫂嫂,你不是不爱听这些?” “不会呀。”云蓝笑眯眯看着眼前这位活泼的小姑子:“我正在殿里无聊呢,你能来陪我说话,我欢喜极了。” 崔瑶眨巴眨巴眼,“你不会嫌我幼稚吗?” 云蓝道,“为何要嫌弃你幼稚?再说了,你本来就还是个孩子,小孩子幼稚不是很寻常么。” 崔瑶歪着脑袋:“嫂嫂真的这样想吗?” “我骗你做什么。”云蓝失笑,又反问她:“难道有谁嫌你幼稚不成?” “还能有谁?我皇兄啰!” 云蓝听罢,心想皇帝公爹可真好,带着御医和宫人一起哄着小公主。 至于世子殿下,云蓝重重点头:“对,他那人实在无趣极了。” 大抵从古至今,女孩子促进感情最快的办法就是背后一起蛐蛐人。 两个虽相差五岁却同样被家中娇宠的小娘子找到同盟般凑在一块,毫不客气地蛐蛐起世子。 一旁的宫人们冷汗连连,只恨不得把脑子埋进地里,把耳朵堵住。 这俩小祖宗敢说,她们却不敢听呀!- 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世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世子殿下。” 崔琰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崔琰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崔琰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崔琰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崔琰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崔琰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世子妃的居所。 崔琰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崔琰:“……”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世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世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随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世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随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云云白白与她说了,随氏女为妃是王爷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世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瑶光殿,崔瑶饮完满满一杯乌梅饮,满是亲近地看向云蓝:“嫂嫂,我喜欢你当我嫂嫂。” 虽然兰君姐姐也很好,但她从不会说皇兄的坏话,反倒会严肃纠正“公主不可背后妄议兄长”。 崔瑶知道妄议兄长不对,可就是忍不住嘛! 现下好不容易找到个志同道合的,崔瑶霎时觉得这才是她的天选嫂嫂! 听到小公主直白的示好,云蓝红着脸,握住她的手,“阿瑶妹妹,我也喜欢你,你以后有空,多来东宫找我玩吧,我的陪嫁里有好些北庭的厨子,我让他们给你做北边的吃食。” 崔瑶双眼发亮,“好啊好啊,那我一寻到机会就来找你玩。” 姑嫂俩你拉着我,我拉着你,对视笑了会儿,云蓝提议打双陆玩。 崔瑶看了眼窗外天色:“最多打三盘,我就得回去了,下午还有音律课呢。” 云蓝颔首应下,两人摆起棋盘。 刚打一把,殿外便响起通禀声:“世子殿下到——” 姑嫂俩一怔,待反应过来,崔瑶撂下棋子:“完了,要是叫我皇兄知道我偷溜来东宫,定要训我!” 云蓝忙道:“那你快去内殿躲一躲。” 姑嫂俩急急忙忙下榻穿鞋,但还是晚了一步。 “瑶瑶。” 这清冷的嗓音陡然响起,崔瑶肩背一僵,下一刻连忙躲到了云蓝后背:“嫂嫂救我!” 云蓝:“……” 她也怕他啊! 但她现下既然是嫂嫂了,那就得有个嫂嫂模样。 深吸一口气,云蓝抬手将小公主护在了身后,这才转过身,“殿下,你来……” 当看到一袭玄色麒麟纹圆领袍的青年身后半步,还站着道袅袅婷婷的淡蓝身影时,云蓝一怔,那个“啦”字也卡在喉中。 许三娘子为何会和世子殿下在一块儿? 不过他们俩站在一起,一个清冷矜贵,一个温婉如兰…… 果然很是般配呢。 云蓝恍惚地想着,心底却莫名泛起一丝说不上的滋味。 未待她琢磨,世子朝她看来,两道浓眉随之皱起,似是欲言又止。 云蓝:“……?” 他怎么看到她就皱眉,就这么讨厌她么? 崔琰的目光挪开,往后望去:“瑶瑶,出来。” 崔瑶揪着云蓝的衣摆,可怜兮兮:“嫂嫂。” 云蓝也回过神,向崔琰和许兰君打了声招呼,道:“我闲来无事,派人去请阿瑶妹妹来我这做客,你们怎么都来了?” 崔琰看她一眼,也没多说,只道:“既是如此,时辰也不早了。” 他微微偏脸:“你说午后她还有音律课?” 身后的许兰君颔首:“是的。” 于是崔琰视线落向崔瑶:“快随许娘子回绮罗殿,莫要误了课时。” 崔瑶见他并没有责怪之意,暗暗松口气,从云蓝身后出来,“嫂嫂,那我先回去啦。” 云蓝弯眸:“好,下次再来玩。” 崔瑶粲然一笑,“嗯!” 许兰君见状,也屈膝挹礼:“世子、世子妃,那臣女先带着小殿下告退。” 崔琰淡淡嗯了声,云蓝走上前打算送一送。 未曾想刚经过崔琰身边,雪白细腕被一把握住。 她微诧抬眼,“殿下?” 崔琰没说话,也没松手,甚至脸上的表情也无一丝变化。 倒是走在前头的许兰君和崔瑶循声回头。 当看到世子牢牢握着世子妃的手,许兰君眼波一颤,忙掩住公主的眼:“殿下,咱们快走吧。” 直到那两道身影走远,云蓝挣了下手腕。 崔琰却将她拉到了身前,两根长指伸向她的脸。 云蓝眼瞳微睁,却见崔琰从她脸颊撕下一张长长的纸条:“堂堂世子妃,如此仪容,像什么话?” 云蓝本想反驳,一看到那张惩罚用的纸条,霎时闹了个大红脸:“我…我方才和阿瑶妹妹打双陆,输了一局,忘了脸上还贴着纸条……” 崔琰也猜到是怎么回事,敛眸道:“妹妹年岁小不懂事,你是她长嫂,应当庄重些。” 云蓝心道玩游戏要什么庄重?而且她也不知道他大白天的会突然过来。 又想起方才他面对许兰君时始终斯文客气,对自己却又是皱眉又是教训。 心底无端涌上一阵闷气,云蓝脸颊一鼓,用力挣脱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进向内室:“你若喜欢庄重的,就去找庄重的好了,反正阿瑶妹妹可喜欢我了,我们玩得好着呢!” 卢韵致起身,云暮刚要送一送她,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脚下船板震得人小腿都发麻。 窗外人影摇动,甲板上脚步纷乱。 云暮和卢韵致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了? 云暮赶忙支了菱花窗向外望去,江面上火光冲天。 还不待她们作出反应,方才那婆子凄厉哀嚎的叫声便传了来,瘆人的咯咯声拉扯着破碎喉管,听得云暮心头四肢发软。 30-40 第 31 章 温柔 借着江上火光看去。 码头港口中,不少船都跟着起了火,有不少人身上沾了火,尖叫着从船侧坠到江水中。 她们的船甲板上更是混乱一片,婢仆们有被断裂木板压着哀嚎惨叫的,只一队守着船的护卫同些蒙面人厮杀。 只一息之间,船似是进了水,一点点向一侧倾泻。 “船要沉!” 卢韵致吓得脸色苍白,“我们要赶紧出去。” “不会那么快的,” 云暮攥了她的手安抚道,“是有人撞我们的船,洞会高些,一时间进不了许多水。” 她自小在水边长大自然懂这些。 脚下地板斜的人站不住,船上的桌椅板凳皆是钉死在地板上的,但水杯茶盏却倾泻而下,哗啦啦撒了一地。 云蓝自从两年前姥姥去世之后便一直一人一狗在树林里生活。她的话不多,却也有忍不住自然自语的时候,唯一能倾听她的只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小黄狗飞飞。 姥姥临终前曾和她说过有机会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云蓝记住了,但无论她如何缩减开支,如何努力的去悬崖峭壁处采珍贵的药材却总也凑不够钱。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王六在克扣她换药的钱财,但他是唯一愿意帮她的人了,她别无选择。 直到她遇到了崔琰。 两年来,她攒下的银子加上一身家当甚至没有崔琰一次给她的多。 所以,就算崔琰真的是伤了贵人的歹人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云蓝想,更何况若是真的讲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怕自己会一起被解决掉吧。 “我最近没有在树林里看到人。”云蓝摇摇头。 “也是,你那破林子常年没人晚上还和闹鬼一样,料也没人去”王六感到有些可惜,“这次的悬赏可是州令大人亲自下发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能人会拿到这笔报酬。” 看王六信了自己的说法没有再追问,云蓝松了口气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将信寄到。 眼下拿到报酬才是真的,至于除恶扬善那些事情,自然由该做的人去做吧。 第二天,云蓝将昨日从王六那里听来的事情假装随口说给崔琰一听,看到对方面无波澜反应后还是暗暗松口气。 虽然自己没想着当帮官府抓人的好人,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和坏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还是好的。 云蓝松了一口气,崔琰这边却悬了一颗心。 虽然早就想到陷害自己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但崔琰没想到对方找的那么快。 自己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但是不知道是哪路人能最先找到自己。万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云蓝同往常一样中午回到家中,却看到崔琰在扶着桌边艰难行走。 “你怎么起来了。”云蓝赶紧走过去想要扶住他,却被崔琰甩开了手。 “啊……”云蓝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毕竟两人同吃同住了那么多天,期间云蓝还帮他换药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抱歉。”崔琰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温和些,毕竟万一有什么意外,可能还真的要靠眼前这个女孩来帮自己,“我只是想自己先试试能不能走路。” 云蓝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人骤然受伤还断了一只腿,此时有机会了自然是想自己试试,全然没有意识到男子的神色中有对自己的隐隐不喜。 “你的腿我昨天看已经好多了,还好你只是轻微的骨折如今可以勉强下地,若是真的断了没三个月是好不了的。” 云蓝本想让崔琰一直等完全痊愈了再下地,但奈何对方一意孤行,云蓝只好替他用木头简单做了一副拐杖。 云蓝给崔琰搬来一个木椅让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自己则开始削木头。 不得不说,云蓝会的东西可真不少,不然也无法在深山老林里独自生存这么久。 崔琰看着云蓝殷勤地将做好的拐杖进行最后一道打磨工序,眼神晦暗不明。 他从小众星捧月般的长大,受的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教育,要说云蓝给他的这些东西在他眼里实在不算是什么,但不知为何云蓝越是卖力在崔琰看来就越是碍眼。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却还是对自己这么好,崔琰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想要什么?”在云蓝背后崔琰冷不丁的问道。 “嗯?”云蓝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要什么?”崔琰道,“你瞻前马后的这么多天,想要什么?” 云蓝有些疑惑的看着崔琰:“一开始不就和你说好了吗?我要钱啊。” “你要多少钱?”这么久了两人一直都没提过这个问题,虽然多少钱崔琰都能给得起,但是至于具体的金额云蓝从来没提过。 许是自己快要走了,想赶紧和这女孩算清,崔琰今日的话格外的多。 云蓝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住了。其实她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她本来就没什么钱,也没有自己去采买过什么东西。虽然张口闭口都是要钱,也和崔琰说了要和他每一笔账都算,但究竟要多少她还真的没有想过。 其实无论他给多少她都会接受吧,云蓝想。虽然当时崔琰说了会给她“比这腰扣贵百倍的东西”,她也没当真。毕竟那一个腰扣随便扣点金子下来就值了十两银子呢。 “要钱,是想给自己攒嫁妆?”崔琰又冷不丁抛出另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云蓝能回答的出来,她摇摇头:“我没想过嫁人。”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转向崔琰托腮道,“我想买一个房子。” 买房,崔琰眼眸微动,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女子要买房子。不过……崔琰看着破落的茅草屋和院子,这女孩想换个地方住也是情理之中。 “晋州的房价……”崔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云蓝打断了。 “我才不要买晋州的房子!”云蓝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自己累死累活就是要离开这个地方,才不要还生活在这里。 云蓝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反常,她的目光同崔琰撞在一起,从对方素来平静的眸子中窥探到一丝疑惑,不禁有些慌乱。 “反正,我也没有要你送我一栋房子。”云蓝又背过身去继续打磨拐杖,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救了一个人就能得到一栋房子这种好事她也没想过。 “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好。”云蓝又小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崔琰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看出云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崔琰也没有再追问。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刀具打磨木头的声音。 突然,一阵若隐若现的说话声打破了树林间的安静,两人皆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云蓝确定了这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往这边来了。她心中又惊讶又不安,这座林子平时没人来,无论来的是村里的人还是外面的陌生人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是王六说的追查歹人的人可怎么办,云蓝的余光扫过崔琰波澜不惊的脸,虽然崔琰大概率不是什么歹人,但云蓝还是不由得担心起来。 云蓝站起来,对崔琰道:“你先进去,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崔琰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回避为妙。和云蓝想的一样,他也在想对方该不是来搜寻他的人吧。 回到房内崔琰掀开自己的枕头,那里躺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是崔琰藏在衣服的夹层里随身携带的,所以连云蓝也不知道她的床上有一把匕首。 崔琰拿起匕首,藏在门后,静候越来越近的声音的主人。 门外,崔琰离开后便出现了几个年岁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原来刚才的声音是他们发出的。 云蓝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看样子像是村子里来的人,只是村子里的小孩怎么会来树林里。 还没等云蓝开口问,她便从几个少年的交头接耳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哇,还真的有人住在这个鬼林子里。” “你看那里有个女的,是不是就是大人们说的妖女。” “啊啊,她看过来了。” “怕,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她还能把我们全吃了不成。” “对,对!我们这么多人呢,一定能把这个妖女赶走,她走了我们村子明年的收成就好了。” 原来是村子里三两节群的小孩,听说树林里有妖女,加上这两年村子里的收成不好,便仗着年少不懂事叫嚣着要来“讨伐妖女”。 原来自己在外面已经变成了会吃小孩子的妖女了吗,云蓝心中苦笑,这种事情在她和姥姥刚搬来林子里时也发生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第二波。 “我才不是什么妖女。”云蓝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快从我的山上滚出去。” 云蓝身高不过寻常水平,身形还瘦削,这几个小孩中不乏有比她高比她壮的。是以,她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几个少年丝毫没把云蓝当回事:“上啊,把妖女赶出村子。”说完便开始拿石头砸向云蓝和她身后的房子。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云蓝拿起拐杖便开始驱逐这些小孩,嘴里还不忘为自己辩白,“我都说了我不是妖女!”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云蓝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被父亲抛弃的那年,被村里人赶走的那年。 少年们听到云蓝还敢反驳,一时间便将自己从村里人听来的话全都一股脑说出来了: “你母亲生你弟弟一尸两命不就是你克的!” “就是,听说她力气还特别大,一般女孩子哪有这么大的力气!” 云蓝被气的感觉眼睛一酸,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谩骂早就免疫了,没想到此时还是不争气的想哭。 若是屋里没有那个人,自己还会那么委屈吗。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云蓝的脑中。 比起少年们的谩骂,云蓝突然意识到自己更害怕崔琰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向对正常人这样对自己吗?还会兑现的自己的承诺吗? 云蓝的注意力有些被分散了,没躲过其中一个孩子扔过来的石头。石头砸在她的头上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就在这时,茅草屋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从一开始便在里面挠门的飞飞从门里冲出来,向为首的男孩冲去。 同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几块石子,依次准确的打在了几位男孩的身上,让他们忍不住吃痛。更有甚者打在了腿部脆弱处当场便跌坐在地上。 “唰唰——”暗器的发出者显然没有把他们的呼喊声当回事,仍然毫不留情的向几个少年掷去石子。 石子本身没有多少重量,但发出石子之人手法精巧,让石子不但速度极快而且每次都精准的打在人的脆弱之处。 而这几个少年不但外强中干而且平日里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加上云蓝平日里“妖女”的传闻,一时间竟然以为是云蓝用了什么妖琰作用在他们身上,便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飞飞看到少年们逃窜走,依旧狂吠着直至少年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 而云蓝早在少年们转身逃走时就已经失去力气搬的跌坐在地上。 刚才驱逐少年们并没有耗费她多少体力,但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浑身无力还身体发冷。 云蓝听到身后传来屋门被打开的声音却不敢回头。 “嗒,嗒。”云蓝的心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越沉越低。 终于,脚步声在背后不远处停下了。 “他们说你是妖女?” 云暮却骤然全身冰冷。 他们报官了。 “姑娘定定定然是累了,可是要再歇歇?” 见云暮面色不善,那老婆婆体贴问道。 云暮猛地起身,她强压着惊慌,笑着摇摇头,“已然是歇够了,多谢搭救,我便先——” 舱房外脚步声阵阵,有金戈拖拽在船板上的碰碰回响。 云暮的指尖极快的抖了起来。 “既然歇够了,就出来同我回自家船上去吧。” 她听到了崔琰的声音。 带了十分的温柔。 第 32 章 怨恨 人关在船舱里,崔琰站在船舱外。 皎洁月色洒在甲板上,仿佛这里不曾经历过动荡、厮杀、鲜血和哀嚎。 也不曾有过背叛。 他已经容宥她至此,也未曾同她计较。 她竟然还是想逃跑。 “松烟,” 云蓝不是一直住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一直这样“特殊”。 她出生在镇上一个普通的人家,虽然家里不富裕,但云蓝从未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父亲偶尔会嫌弃自己不是个男孩,这没什么,因为村子里其他人家也会这样。 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她从小就知道女子生育困难,危机重重,镇上时常有女子因为生产而逝去。 父亲再娶了后娘,还生了一个弟弟。这也挺常见的,她看其他女子难产而死时只有她家女眷才会悲伤,至于她孩子的爹,若不是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大多也是会续娶的。 云蓝小时候过年吃到的糖葫芦从此只会出现在弟弟口中,她也没有去争,因为父亲说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吃小孩子的东西。 云蓝就这样,没心没肺,不争不抢的活了十二年。 直到那个人来了村子里。 云蓝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镇子里来了一个身穿白衣道风仙骨的男子,听说师从名门,是个大师,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借住在村子里。 他见村子里人们生活困难,便乐善好施主动帮人们看病,还指导他们看天象知气节,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和信任。 他对村子里的人们都很好,除了云蓝。 年轻的白衣男子看到云蓝,神色迷离,仿佛神游在外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一般。 过了一会儿,白衣男子眉头微蹙,只对云蓝说一句话:“你以后切莫去京城,会引起祸端。” 男子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便离开了,可他说出的话却永远的留在了村子里和云蓝的生命中。 谣言在一天内便传遍了整个镇子。 大家不知道男子具体说了什么,却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云蓝是个“不祥之人”。 村里人和父亲的态度转变让云蓝不知所措,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沉塘时,还是她的姥姥站出来护住她。 于是,十二岁的云蓝跟着姥姥住进来深山之中直到现在。 云蓝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祥或者是什么妖女。 但她听到背后传来崔琰的质问时,还是莫名的心虚了。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别人怎么看待从来都不会在乎她的想法。 崔琰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同样,他也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有弱者在被压迫时才会转而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他是天生的强者,只相信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控制一切。 “真是愚昧。”云蓝听到崔琰略带嘲讽的声音淡淡地从身后传来,不知道说的是她还是在说其他人。 看着云蓝满脸泪痕的坐在地上崔琰觉得她才终于有了一些女孩子应该有的柔弱样子。 但不知为何,看到“柔弱”的云蓝他心里反而有一丝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有一个不喜欢的玩偶却被别人玩坏了。 这种想法让崔琰的心情更差了。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和她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云蓝坐在地上的身影太过刺眼,崔琰拿起被扔在一旁的被打磨过的手杖将手杖的另一头递在云蓝眼前:“起来。” 云蓝没想到崔琰会想要扶她起来,虽然两人的手掌间还隔着一根手杖。 她顺着手杖看向那个人的眼睛,没有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她所害怕的鄙夷和嫌弃。 她抓住手杖借力起身,犹豫良久还是问道:“你不怕他们说我是妖女吗?” “那你是吗?”男子淡淡的问道。 “我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崔琰的声音依旧和平日一样冷淡,但云蓝此时却觉得很安心。 原来世上只有第三个人愿意相信她。云蓝一愣。 听到自己愿意相信她就这么开心吗?崔琰看着云蓝,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刺眼,原来是云蓝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只是刚才她一直背对着自己而且伤口被额发遮住了自己才没有发现。 “你受伤了?”崔琰伸手捏住云蓝的脸,想要拉近些看她的伤口,却在进一步做下一个动作前被自己的行为惊到了,转而立刻松开了手。 云蓝丝毫没有发觉崔琰一系列动作的不自然,也没有发觉自己额头上的伤。刚才的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沉浸在激烈变化的感情中,此时才感觉到疼痛。 “啧,好疼。”云蓝轻轻碰了一下伤口,随后吃痛的收手。 “没事,只是皮外伤罢了,我自己就能处理好。”云蓝道。 两人进入屋里,云蓝对着镜子熟练的清洗伤口、洒药、包上一层纱布。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处理起来还是会有一些疼痛的,但云蓝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快速处理好了伤口。 崔琰看着熟练的云蓝,觉得她刚才柔弱的样子果然只是昙花一现。 “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崔琰道。n之前他不慎跌落在树林里,身上被树枝和山石刮出不少大大小小的伤。 他和云蓝达成交易后便又昏倒过去了,等醒来时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但时间却没有过去多久。 “嗯。”云蓝收起包扎用的工具,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以前刚来到树林里时,出门采药经常受伤,一开始都是姥姥给我处理的,但后来她说不可能帮我处理一辈子的伤口,便都是我自己来了。” 云蓝平日没有多问过崔琰的事情,相同的,她也没有多透露过有关自己的消息。这是崔琰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有关她过去的消息。 可能是因为刚才崔琰出手救了她,也可能是因为崔琰不把她当作妖女,云蓝今日的话变得特别多。 她说自己的母亲在生他弟弟的时候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说自己被人当成了不祥之人赶出村子。 说自己的父亲将自己抛弃,只有姥姥愿意接受她。 她说完了名叫云蓝的少女的故事。 “自从被赶出来后,我和姥姥相依为命,直到两年前她去世了,我便一直自己待在这里。” 崔琰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少女医琰高超却住在树林里,而且一门心思从他这里赚钱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你就没想过要报复回去吗?”崔琰道。 “报复?”云蓝征了一下,将崔琰的话重复了一遍,似是想弄清对方话中的意思。 要说云蓝恨将她赶走村子的人吗,自然是恨的,但她没有想过去报复,或者说她的能力让她根本不会去这样想。 就像被困于森林的雀鸟无法想象凤凰可以翱翔于九天之上。 “我可以帮你。”崔琰又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引诱。 云蓝摇摇头:“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听女孩这样说,崔琰不禁在心里冷笑,笑云蓝的天真善良。他自小是按继承人来培养的,自古帝王将相功成名就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 不过他倒也不讨厌云蓝如此,退一步说,若不是她天真不知世事,又怎么会救了自己呢。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云蓝会如此的喜爱金钱了,只是一个女子想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只是有钱可不够的。 “那你拿到钱之后呢?”崔琰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你自己要怎么活在这世上呢?” “我府上也有很多无所依靠的孤女。”崔琰漫不经心地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话。 只要眼前的女孩开口,自己也不会介意自己府上多了一个吃饭的人。 云蓝听到这句话目光闪烁,这还是她第一次从崔琰口中听到他说自己的事情。 崔琰见状只当云蓝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心动了,内心不禁有些得意。只是他见过的依附于他人的女子太多,却忘了云蓝和他平日见过的大多数女子不同。 只见云蓝轻笑一声:“有钱就已经比现在好多了,更何况我才不是只有钱呢。” 云蓝站起来拍拍胸脯一脸骄傲:“我还有我的医琰!” 崔琰没想到对方没有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不由得一愣,他看见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说道:“我之前听人说过外面的世界可精彩了,这树林子我早就待腻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少女的话语,活力中暗含着坚毅,若是一般男子说出这话崔琰可能会觉得对方身怀抱负,可放在这没见过世面的孤女身上崔琰只觉得她只是见的太少了,不知道能留在自己府上是多好的机会。 毕竟,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崔琰想到这里轻笑一声,他本来只想给云蓝一些钱财便一刀两断,可如今他改变了主意。没关系,等日后她随自己去了京城才知道什么叫“热闹非凡”“广阔无边”。 云暮顿了顿,咬着唇角,低着头慢慢道, “都听您的。” 她皱着眉,似是再无力支撑,软软趴在他胸口。 脸颊上的汗珠顺着濡湿鬓发,尖尖下巴落在他的胸膛上。 崔琰抬手捻一捻潮意,心底五味杂陈。 第 33 章 齿痕 年关已到,年税却依旧拖着未曾盘查入库。 如今江南早春,除夕当日,春雪薄薄一层落在枝头,只临岸几株老竹竟还绿着。 灰绿银白,看起来雾蒙蒙水汪汪,倒也不俗。 云蓝在说出两人交易的旧事时想过很多种结果。 她想过对方可能会嘲笑自己的市侩,可能会责备自己的照顾不周,但她想过最多的、最期待的就是崔琰能够爽快大方的把报酬给自己。 她没想过对方居然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云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地看着崔琰说不出话。 她看到崔琰的眼睛中涌现出几分笑意,却又转瞬即逝,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云蓝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你当时满身是血浑身是伤求着我救你的时候说过要给我钱的!” 可还没等她的话说完崔琰便飞来一记眼刀:“你要是不怕死,可以再喊大声点让外面的人都听见孤当日是如何遇见你的。” 眼前的人被他这么一吓眼泪瞬间便充盈了眼眶,让本就委屈的脸显得更加可怜。崔琰轻哼一声,看到云蓝被吓的连连后退又不由得烦躁起来:“离那么远干什么,想跌出去被马踩吗?过来。” 云蓝不想和崔琰靠太近却又害怕他发火,便磨磨叽叽地只挪动了一点。崔琰见状也懒得和她计较:“我遇袭的事情若是传出去影响颇大,我不希望再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懂了吗?” 云蓝不想和他说话只点了点头,又觉得心里气不过,便道:“这件事情我没和别人说过,你把报酬给我,我们两清我以后更不会提。”末了怕崔琰不信又加了一句:“我保证,拿到钱后我一定跑的远远的让你这辈子都看不到我。” 本来两人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她来日去了京城又不会去权贵聚集之地更不会去皇宫,上哪里能碰的到崔琰呢? 崔琰只觉得她的话越说越刺耳,怒极反笑:“两清?我们如何两清?” 云蓝征征地看着他似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又听崔琰幽幽道:“你是帮了孤不假,但可别忘了孤今日也救了你。” “何况当日就算你不救我,孤是太子,出了事情自然有人来寻。可你呢?你看今晚那么多人除了孤有人想着救你吗?若不是我今日及时赶到,你自己的下场是什么自己也清楚吧。” 这便是崔琰在框她了,他是太子有人会来寻他不假,可是他跌落的山崖陡峭树林又地势不明,更不要说当时他还受了不小的伤。云蓝的出现是他当时唯一的生机。 但是云蓝不知道这些,她不知道一个太子的势力能有多大,可在今天晚上看来应该很大很大,大到她不敢想象。崔琰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将她的心浇的冰凉。 即使如此她还是觉得委屈:“那也是我救了你在先……我也没有求着你救我。”虽然话说出口了,可是声音却越来越小。 可就算是这样他都不愿意将这些东西留给她!云蓝甚至有些愤恨地想早知道如此不如当初见到他时拽下腰扣就跑。 崔琰看到云蓝脸上忿然的神情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这小姑娘还在心里骂他呢。 “不管你如何说,孤今天晚上救了你也是事实。”崔琰无视了云蓝脸上的表情,就算她不服气又怎么样?眼下她是他救的,坐的是他的马车,便是不服也只能憋着。 看着眼前的女孩沉默了良久崔琰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了,正打算给个甜枣时却听到对方又开口:“那既然如此,等到了县里你把我放下吧。” “你说什么?”崔琰的声音了带有一丝不可置信。 云蓝觉得自己的话说的很清楚了,没什么难理解的,但还是解释道:“既然你说今天晚上救我算是还我救了你的人情,那我跟着你也无用。反正我本来也要去县里,你把我从那边放下就好。” 其实崔琰早就想好了,若是云蓝嘴巴甜一点懂得讨好他,就像之前他周围的人一样,他也不是一分钱都不想给她。只是她一开口就是要钱一副,眼下更是要和自己两清的态度实在让人生气。 云蓝不明白自己说的话哪里惹到崔琰了,对方的脸色越来越差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崔琰这个样子她总有一股不好的预感。 果然,崔琰开口道:“孤欠你的是还清了,可你还欠了孤的呢?”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女孩忽地看向他,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若不是此时两人都在在马车里估计就要站起来指着他了。 “我欠你?”云蓝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欠你什么了?” 看到云蓝如此心急崔琰反而觉得自己没这么烦躁了,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孤的伤是你治的,可现下还未好全,怎么不能算你欠我的?” 原来他是因为这个才回来找自己的。云蓝现在算是明白了崔琰为什么又回头来找她了,她原本还以为对方是良心发现,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自私的原因。 自己怎么就救了这么一个不信守承诺的白眼狼!云蓝只觉得气恼和不甘,本来还以为终于转运了谁知道自己还是和以前一样倒霉。 她自是不愿意再和崔琰打交道了,冷着一张脸道:“你是太子,找一个医琰高明的医师自是不在话下。我医琰不精,怕把你的身子医坏了,担当不起,你还是找别人吧。” “你以为孤没有找过吗?”崔琰道,“都是些招摇撞骗的骗子。” “孤的伤从一开始就是你照顾的,你的医琰我信得过。” 云蓝把头扭过一边不想理他,却又听到他说:“孤给你钱。” 这几个字像是被施了法琰一样引诱着云蓝回头,可是她忍住了。骗子,之前他快要死了抓住她的手时也是这样说的。这次她可不会信。 “一个月给你十两银子。这可比你去外面找家药铺当学徒要多得多。”崔琰又不紧不慢的加了一句。 云蓝还是没有理他,可崔琰毫不心急,因为他知道云蓝没有更好的选择。他拿起旁边案几上的茶水品了一口静候云蓝的答案。 何况,就算她不同意也无用。 最终云蓝还是向金钱妥协了,她转过身子,狐疑的看着崔琰:“真的?” “真的。”崔琰道,“孤一个太子还会诓骗你一个孤女不成?” 可你之前明明就是骗了我,云蓝暗自腹诽。 “行,姑且再信你一次。”云蓝道,“但是这次我要立字据!” 虽然字据可能对崔琰没什么用,但云蓝还是觉得有个字据自己能放心些。 崔琰嗤笑道:“立字据,你看得懂吗?” 云蓝涨红了脸:“能不能看得懂是我的事!” “行。”崔琰也不和她在争辩,反正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马车内就有笔墨纸砚,崔琰点点案几:“你过来给我铺纸,我现在就写给你。” 云蓝虽然不想离崔琰太近,但听说他现在就要写字据便也不在乎这些了,上前从旁边抽出一张宣纸直接粗暴地摆在桌面上。 崔琰看着被铺的皱皱巴巴的宣纸不禁皱眉,撇了云蓝一眼还是自己动手把纸张铺平了。 他坐到案几前提笔落字,不一会便将云蓝所需的字据写好了。 虽然此时身处摇晃的马车中,但崔琰坐在案几前的身影却岿然不动。 云蓝见崔琰现实洋洋洒洒写了几列字,最后又另起一列写了两个字不由得好奇的指着那两个字问道:“为什么这两个字要单独写?” “这是我的名字。”崔琰道。果然就像他说的那样,女孩并看不懂他写的东西。 “收好吧,你的东西。”崔琰将写好字的纸往云蓝的方向一推。 云蓝拿起纸张,虽然看不懂但还是拿起来翻来覆去的看,好像真的能看懂一般,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崔琰看见女孩小心翼翼地将纸收好收进衣服的夹层里,许是因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此时心情不错便漫不经心道:“孤可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以为云蓝听到这话会欢呼雀跃,可没想到对方却说:“我才不用你教呢,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崔琰有些吃惊:“你会写字?”他知道云蓝能看懂些许医书上的字可从未见过书上有批注的痕迹,也没在茅草屋见过有写字用的东西。 当时他在茅草屋里写信用的炭笔还是现用柴火烧出来的。 云蓝难得露出一副骄傲的表情:“我还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之前有人教过我。” 思及至此云蓝突然想到教过她写字的那个人在告别时曾和她说过自己要去京城。 云蓝对崔琰道:“你能带我去京城吗?”  太阳已经完全降落至山头下,一队人马中间围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向王店村驶去。 张恺依旧是独自策马在队伍前面,不禁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是江氏的子弟,母亲也是江氏女,得益于这一层关系他自学成后便一直在太子身边,几经历练最终在一众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副官。 直到刚才,他突然对一个平平无奇的村民大动肝火,用御赐的宝剑挑着对方的衣衫吓得那人面如筛糠。 张恺虽不知为何,但却依旧在太子听那村民说完后好好安抚了他,又给了他几两银子恩威并施让他不许和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能声张。 崔琰坐在马车里,他的脸庞被身旁的烛火随着马车的颠簸而照的忽明忽暗,面色却丝毫没有变化,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自他上了马车后脑海中就全是刚才那个村民说的话。 他说村子里的人明日就要上山去讨伐那个女子。 他说是因为村里有孩子被欺负了,还说那个女子本来只是个不祥之人如今却成了会妖琰的妖女了。 听了他的话崔琰才想起自己之前是帮她赶跑了几个少年,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居然会对她赶尽杀绝。不但相信什么不祥之说还相信有妖女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坏还是单纯的蠢。 崔琰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只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近年来世人对这些神仙天命、道士仙人之说越来越狂热,就连皇家之中、他的父皇当今皇帝这几年也封了一个道士为天师,还为他设立了一个什么钦天监。 一群蠢货。 既然那些人打算明天上山去抓她,那自己就今天将她带走好了。反正身边多养一个女子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就这样一了百了也挺好。 崔琰将手附到自己腿上腿骨断裂的地方,那个地方骨头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甚至可以下地走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崔琰总觉得那里在隐隐约约的发痛,尤其是到晚上这种感觉尤甚。 深夜的树林,一个单薄的身影穿梭在崎岖的山路中,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像是一个什么动物。 那个身影似是在林中穿梭了好久,身形已经有些摇晃,终于她找到了一个之前发现过的一个山洞连忙和身边的动物一起躲了进去。 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寒气了。云蓝穿的单薄,虽然刚才一直在没停下的走路但此时也是有些发抖。她颤巍巍的从随身带行囊中拿出打火石用落木堆起一个小木堆,用落叶做火引子将打火石摩擦了几次才讲火堆点燃起来。 “呼——”云蓝将手靠近火光试图汲取一些温暖,终于当身体不再发抖时将飞飞抱过来一人一狗相互取暖。 其实飞飞一身皮毛冬日里只要在屋内都不见冷,如今秋季她被主人抱在怀中一会儿已经热的将舌头伸出来哈气了。但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寒冷她并没有从云蓝的怀抱中挣脱出去,反而将头埋在了主人的怀中。 云蓝看着怀里的飞飞,她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是一副平时安心的样子,在自己的怀里躺了一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有时候当一条狗也挺好的,云蓝想,没心没肺不会被众人厌弃,只要找一个好主人就可以了。 云蓝虽然今年才十八岁却已经觉得人心复杂了,她已经尽量变得乐观了,但生活却总是给她打击。为什么想把日子过好就这么难呢?她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想拿到一点点报酬,想不被世人厌弃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世界上。 但是她只能自己住在偏僻的小树林中,碰到负心的落魄人,如今连仅有的栖息之处也容不下她了。云蓝不禁抱紧了怀中的飞飞,自己只有她了,还是小狗好,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爱了。 云蓝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即使如此在深山之中她也不敢放声大哭害怕引来来追她的人。 回想到今天白天的事情云蓝还是忍不住害怕,她跑出去后原本想趁着傍晚夜色不明偷偷从村里逃走,但是没想到从山里到村子里的路口早已经被村子里的人派人守住了,她只好折返又回到山中。 折返的途中她还看到企图欺负自己的那个混混骂骂咧咧的护着下身从山上下来,嘴里喊着今夜就要叫上自己的亲戚朋友一起来找“妖女”,找到后将自己“绳之以法”。 可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做错事,没有犯法。云蓝此刻对那个白衣道人的恨达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崔琰夜半到达王店村时只见村子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这是怎么回事?”崔琰皱眉问道。 张恺见状连忙下马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个年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她见敲门的是陌生人本想关门,但看对方身配官刀穿的不像平民百姓气质上也不像坏人,还是开了门:“请问大人有什么事吗?” “敢问夫人为何这都夜半时分了,为何村子里还都是灯火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妇人面色犹豫,似是不想告诉张恺到底发生了什么。 听到背后马车的门帘又被掀开,张恺连忙向妇人手中塞了一块银子道:“妇人放心,我们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夜半路过此处,若是遇到了什么难事我们说不定也可帮上一二。” 妇人收下银子,又觉得张恺话说的有理,又像是个有本事的,说不定真的能帮上他们,便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我们村子里正在抓山上住着的一个妖女呢。” “妖女?为何要在夜半时分抓人?” “呵。”张恺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她要是真的会妖琰,那些人早就被乱石砸死了,怎么会只留下一点皮外伤还能有命逃出去告状。” 妇人听了这话一愣,要是平常人说这话她早就吵回去了,可见说话的人坐在马车里衣着气度皆是不凡,而且还一脸怒色她居然不敢再说了。 “怎么不说了?接着说。”马车里的人又道,言语间的气势不容人反抗。 张恺听到这事也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自小学的也是四书五经的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京城里的世家也经常烧香拜佛,但从未听说过借用鬼神之说去害人的,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 “那怎么今天夜里就开始了呢?”张恺问道。 “唉……今天白天村里有个人又去山上了,听说被那个妖女打了一顿。他们家里人多气不过,嚷嚷着要今天夜里就去抓她,村里人怕他们别抓不到人反而让人逃了,别逃出去后又回来给村子里下什么妖琰,便也夜里就去抓她了。” 就在妇人刚说完这句话后,村里子去往山林的路尽头便出现了一众火光,熙熙攘攘的人中间似乎围着什么东西。 “啊。”妇人看到回来的人群,声音有些激动,“他们好像抓到人回来了呢。” 太阳升起时,崔琰整了整衣衫,打算去接属下的新年拜会。 下巴上刺痛如蚁噬。 命人去了镜子,玉色指尖轻触着下巴上星星点点的齿痕,是细细的小牙留下碎碎的齿痕。 他望着茜色暖帐缝隙中,那双软软垂出的素手。 心情竟莫名雀跃。 不过是家人而已,她会有的。 第 34 章 纱账 苏家船自然是没有大张旗鼓的新贵安国公府的船富丽奢靡,但也算得上精巧。 茶色春帐印了暗花描了金线,边上是一尊佛相,影影绰绰显出主人家的稳妥。 堂屋桌上玉净瓶里面插着几支梅,一旁摆着个针线笸箩。 “如今到了江南,这暗花锦在江南倒是易得,” 苏望津一进门便满意的很,忍不住赞道,“二妹妹这屋子倒不似一般女儿家俏丽,总是这般稳重规矩。” 兄妹话了几句家常,苏望津清清喉咙挥退仆从。 他将自家妹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温声道,“阿兄且问你,前日那周家公子私下见你,可曾对你挑明周家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云蓝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嘴里还在咒骂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去理解崔琰话中的含义就被对方一把从徐不疾怀里拉出来。 崔琰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还踉跄了几步。 云蓝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识的想嗔怪对方,但看见崔琰阴沉着一张脸还是闭嘴了。 每次和他起冲突准没好事。云蓝想。既然吵不过那就沉默,对方比她有权有势还蛮不讲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果然崔琰没理她,只给了她一个凛冽的眼神,转而面向徐不疾,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看到国师大人真是让人吃惊,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昨日冒犯了国师大人,孤才将她撵出来。难道国师大人是觉得不解气,想要亲自来惩处她吗?” 听到如此几句国师大人,就算对人情世故迟钝如徐不疾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和云蓝姑娘解开误会的。”徐不疾盯着云蓝,然而对方看到他投来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讲眼睛瞟向了别处。 “即是误会那便更好了。”崔琰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看徐不疾,似是两个人都不想理的样子。 “既然国师大人对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撵出去了。” 云蓝听到这话才有些反应,她略有些吃惊的看着崔琰,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云蓝在州牧府这几日也发现了自己和崔琰似是不大能合得来。 他身份高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礼仪,说话也直来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气。 她好不容易从树林子里出来,若是还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云蓝想要开口说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还没等她先把话说出去徐不疾便又开口了。 “在下看云蓝姑娘有缘,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为徒。”徐不疾看着云蓝眼神坚毅。 云蓝没想到徐不疾会对此事如此执着,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为何是他们两个在各执一词?云蓝觉得很是别扭。 崔琰听见这话也是一惊,他轻笑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呵,想不到她居然还有如此好的福气。”崔琰看向云蓝,拉着她的手不禁用力几分,“怎么样,你愿意同国师一起去修道吗?” “我才不要去修道。”云蓝一脸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云蓝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去。 但有崔琰在这里挡着徐不疾大概不会像刚才那样纠缠不休。云蓝想。 能先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崔琰这边……云蓝看向他,对方此时心情好像还不错,那就等徐不疾走了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崔琰话虽如此,但语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必国师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云蓝充满抗拒和戒备,而崔琰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徐不疾觉得头有些痛,果然还是修道这种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徐不疾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无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徐不疾拱手离开,经过云蓝身边时对她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云蓝听见徐不疾的声音从自己耳边飘来,依旧没有回头,待到徐不疾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然而抬起头便又是崔琰那张冷着的脸,门外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张恺拉走了,屋里此时只剩下了她和崔琰两人。 云蓝感觉有些紧张,自从她再次见到崔琰后两人独自相处时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她动了动手腕,崔琰意外的没有再紧握着没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挣开了他拉着她的手。 失去了束缚,云蓝立刻和崔琰拉开距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孤听闻你身子不舒服?”崔琰率先开口,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假装无意道。 “啊?”云蓝听到这话有点懵,但突然看到门外的张恺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头向她试了个眼色,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既然没事了,国师也原谅你了那就回去吧。”崔琰起身留了个背影给云蓝,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时候孤被国师在外编排,说孤苛待下人。”崔琰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 然而崔琰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预想中的感激,也没听到女孩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蹙眉回过头,这才看到云蓝一脸纠结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气了,能不能现在就放我走?” “走?”崔琰淡淡的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对啊对啊。”看见崔琰面色没变,云蓝觉得自己此时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经好了,我留在你身边也没用,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崔琰没有说话,云蓝只当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从衣服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纸。 那是在马车上她让崔琰写的字据,如今她已经能将上面的字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作数了,那这张纸也就没有用了,这上面还有崔琰亲自写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着崔琰习字这段时间她经常看到有专门的侍从将崔琰写废的字销毁,想来这张纸也是一样,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适了。 “这个还给你。”云蓝以为崔琰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这张纸,这才沉默不语。自己主动还给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会答应自己了吧。 然而崔琰不但没有接过这张纸,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崔琰盯着云蓝微微向上抬起的脸,她瞳孔微张脸上凝固着笑意,他甚至在云蓝的脸上看见了几分讨好,这是他一直想要云蓝展现给他的表情。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却也意识到对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离开?”崔琰终于明白了云蓝的意图,“你以为孤身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崔琰眉头紧皱,他看不懂云蓝。旁人都是费劲心思想要和他搭上关系,但她却好像对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伤时说要重金答谢的时候。 崔琰自认自己对云蓝还不错,然而对方一旦和自己没了金钱关系就要离开自己。 也不对,现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钱对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个养不熟的猫。 崔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是皇祖母见他勤奋好学奖励给他的。 不知道为何深闺妇人们都喜欢养猫,连当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话是:“琰儿平日里勤于读书是好,却少了几分稚子玩乐的乐趣,这只狸奴便送与你解闷。” 然而崔琰不知道,太后曾对身边亲近的宫人说过自己送猫的真正原因。 时过境迁,太后已驾鹤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给崔琰的狸奴也早就被他转手交给了下人去养。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着去和狸奴亲近,只是他似是与猫八字不合,那只猫还将他抓伤过一次。 之后那只猫便一直由东宫里的宫人饲养了,崔琰后来又见过那猫几次,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在宫人的腿上鼾睡。看来是真的只和他不亲近了,崔琰想。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目猫。” 崔琰这句话传到云蓝耳朵里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白目,难道是在说她吗? 明明救了人却什么都没得到的人是她好不好! 云蓝开口想要和对方争执,然而崔琰没给她这个机会留下那句话就离开了,也没说到底要拿她如何。 张恺在外面听了半天,本以为二人又要争吵起来却看见崔琰面无表情的就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身体不适?”崔琰乜了他一眼,“孤看她身体好得很。” 张恺听见这话斟酌道:“那属下今日就将云蓝姑娘送走。” “不必了。”崔琰叹了口气,似是也不知道要拿屋子里的人如何是好。 “先让她留在这里吧,让人看好她别跑了。” “是。” 崔琰先行上了马车,金儿还在一旁抱着飞飞见状问道:“张大人,云蓝姑娘留在这儿那我……” 张恺沉默须臾:“你也留在这,记得看好云蓝姑娘。” “是……”金儿垂下头,她本以为今日能跟着云蓝回去呢。 为什么不回去呢?这个问题不止崔琰想不明白,金儿也想不明白。 她走回屋将飞飞放在地上,见云蓝此时双眼无神一脸失落的倚在床头,犹豫再三还是为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 怀中小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甜糯,甚至带了几分轻快,崔琰的口中却有股淡淡的苦涩。 她也是伤心的吧。 崔琰揽着她肩头的手不由紧了紧。 叶桐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的。 最起码,也要帮她把身子调理好。 第 35 章 寄托 方才开春,近水处中仍有些寒气,屋子里倒是暖和。 “姑娘且尝尝这茶,奴婢闻着真不是一般的香,” 葡萄沏了一盏茶给窗边静静做针线的苏沐柔,温声安抚,“国公爷忙于政务,家中又没有长辈提点,忙忘了倒也正常,” 到了平州府,苏氏兄妹便果真安置在了溪知园中。 苏沐柔这几日进了园子,见这园林极大,住处又精巧雅致不说,仆婢皆十分恭敬,一应供给用度亦是上品,心思自是有几分思量。 她并不去端那茶,只轻声道,“总要过六礼才算数。” 晋州,州牧府一间客房内一个身材高大的华服男子此时正在紧张的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潜入房中,他身形诡异,让守在附近的府兵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黑衣男子半跪着向华衣男子禀告自己得到的消息: “张副官,晋州牧说在秋狄场里抓到的刺客不忍拷打已经服毒自尽了,临死之前只说了当时还有其他刺客受伤逃跑。现在晋州牧要派人搜山,说是遇到了宁可不留活口也不能让刺客逃了。” “哼!”张副官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当了这么久的晋州牧是吃白饭的吗!在牢里待了一个月的刺客还能服毒自尽,他怎么不说是天上掉下个石头砸死的!” “还派人搜山找刺客,我看他是想找到太子再来个死无对证才是真。” 太子此次秋狄遇刺下落不明,幕后黑手十有七八就是这个晋州牧,只是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加上此时正在晋州的地盘上,敌强我弱,才会显得如此弱势。 张副官大手一挥:“他们搜,咱们也要搜,让在晋州的据点盯紧了,殿下只要一有机会一定会联系我们,务必要在他们之前找到殿下。” 言罢他写下一封信装在信封里交给黑衣男子道:“拿着我的亲笔信,去禹州找小赵侯爷,事出紧急,让他务必带兵器前来。” 禹州是晋州的邻城,此时他们能借用到的兵力也只有与太子交好的小赵侯爷这一支了。 “是!”黑衣男子接过信封收好,眨眼间便从屋里不见了,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张副官终于坐下叹了一口气,只希望太子此时还活着,不然他们这一行人此次一个也跑不出这晋州。 —————— 云蓝每日在外采一天的药才会回家,可她今日待到中午便回去了。 平日里她独自生活,中午在外面随便吃点干粮就可以对付过去了,回家一来一回还要重新生火不够麻烦的。 但是如今家里躺了个断腿的病人,而且好像还是个平日里不缺人伺候的主,云蓝少不得要分些精力去照顾他。 采药是云蓝的的主要经济来源,最近为了照顾那个断了腿的病人她的采药效率大打折扣,但好在对方给的酬劳丰厚,甚至比她每日上山采药赚的还要多 更何况对方还承诺等自己伤好了之后会给她一笔丰厚的报酬。是以云蓝也乐得照顾她 云蓝回到家时崔琰正躺在有些破旧的砖床上借着日光看医书,云蓝养的小土狗飞飞正卧在床边睡觉。 稀疏的阳光打在男子的脸上,让他本来冷峻的脸显得有了些生气,配上他半倚在床头的身姿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听到云蓝回来的声音,男子并未将目光从医书上移开分毫,反倒是躺在床脚的小黄狗热情的向云蓝跑来。 “我回来了。”云蓝将药篓子放下摸了摸飞飞的头,先是朝桌子上摆着的姥姥的排位拜了一拜。 拜完后她抬头望向床上的男子,“你今天想吃什么?” 本来云蓝的家里只有些稻米咸菜,但是男子吃不惯这些,便从随身的腰扣上砸了些金子下来让云蓝去换些银两。 不过云蓝鲜少可以托人买东西,所以也只是将金子换成了一些银两和咸肉鸡蛋,还有一些平日里没吃过的调味料。 云蓝的厨艺是自己琢磨出来的,手艺平平,崔琰连目光都没有从医书上移开,只道:“随你。” “哦,好。”云蓝习惯了崔琰的冷淡,得到了和前几天一样的答案便开始去厨房做饭了。 云蓝遇见崔琰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刚停。 忙活了一天后的云蓝准备看看自己布下的陷阱里有没有抓到些兔子野鸡之类的小动物改善一下伙食,却在路上闻到一阵浓厚的血腥味。 陷阱把小动物弄伤也会出血,但经验熟练的云蓝意识到这么浓重的血腥味肯定不是兔子、野鸡这种小动物身上发出的。 好奇心引着云蓝顺着味道去寻找血腥味的源头,她把采药竹筐放下循着血腥味悄悄走去。 “啊啊——”云蓝发出一声惨叫,惊动了树上休息的鸟群,一时间林间鸟兽飞散。 一个全身是血的人躺在一片杂草中一动不动,显而易见,他便是血腥味的来源。 是死人!这里怎么会有死人!云蓝早已吓得双腿发软跌倒在地,身体本能的四肢并用向后退去,甚是狼狈。 林子里别说死人,平日里连活人都不会来。云蓝本以为血腥味是受伤的困兽发出的,还以为今日能捡个大便宜,却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情。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满是恐惧,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了云蓝的目光,让她还没来得及起来的身体停下了。 那是已经死去的男子身上的腰扣,金镶玉的材质让它即使染上了鲜血也依旧吸引少女的目光。 云蓝自小就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一是因为好看,二是因为值钱。 即使是她也能看出男子身上的腰扣一定价值不菲——她还从没见过那么闪的东西。 她本以为村长家夫人的头花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东西了,而那头花在这腰扣面前暗淡的如尘埃一般。 这东西一定很值钱!若是能寻个法子把它当了…… 云蓝不禁将身子往前挪了挪,伸出手,可伸到一半便又停了下来。 不行,这可是死人的东西,死人的东西拿了会不会不吉利,而且要从尸体上拿东西……云蓝犹豫了。 不过这种犹豫没有持续太久,显然钱财对云蓝的吸引力此时已经战胜了恐惧。 只要拿到这个腰扣,自己便能离开这个村子了。 死人的东西,留在这里也无用。 “这位公子你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只是拿你一个东西,你可不是我害死的。”云蓝小声的说出这些话安慰自己,手颤颤巍巍的伸向男子腰间,“放心,我不会让你曝尸荒野的,我一定给你挖个大坑埋起来。” 云蓝的手终于碰到了金镶玉的腰扣,金玉的冰凉和血液的黏稠两种触感同时冲击着她,让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呼,冷静冷静。”云蓝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抓紧腰扣准备一把将其拽下。 然而她没能成功。 一个血淋淋的手抓住了云蓝握着腰扣的手,而手的主人正是那具“尸体”。 “救我……”尸体说话了。 云蓝打了一个冷劲。 “啊!鬼啊!” —————— 崔琰是燕国的太子,母亲是当朝皇后,外祖往上四世三公,身份显赫非凡。 按理来说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崔琰人生更顺遂的了。 可他现在躺在一个不知道在哪的深山老林中,浑身是血动弹不得,起初他还挣扎着喊了几声,可没喊几声不但没人回应他还两眼发黑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有意识时,是发现一个人,一个少女,在拽他的腰带。 崔琰从小被礼官跟着灌输皇家的礼仪,即使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情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得救了,而是居然有个女子不顾礼义廉耻的扯他的腰带。 若是平时,崔琰此时早已将如此无礼之人踢开,然而此刻他失血过多身体虚弱,所以他还没说出第一句话时已经反应过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让眼前之人将自己救走。 他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了,拼尽全身的力气抓住把手放在他腰带之上的少女,用仅存的力气发出微弱的声音:“救我……” 下一刻,少女的惨叫遍传遍了整个山林。 “啊!鬼啊!”尸体说话了,云蓝吓得赶紧抽开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应该见钱眼开,别害我呜呜。” 然而对于眼前唯一一个救命稻草,崔琰当然不会放开云蓝的手,于是他用力抓住云蓝,却引来云蓝一顿乱打。 云蓝虽然身体瘦弱,但是多年上山采药捡柴干的都是力气活,加上她此时害怕,力气比平时更大了,她一巴掌打下去崔琰有些撑不住了。 这村妇居然敢打我,崔琰感觉嘴里的血腥味渐浓。不行!自己不能死在这种地方。 “你,咳咳——你冷静点!我还活着,不是死人。”崔琰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大脑在飞速转动,他敏锐的捕捉到少女刚才说的话中的信息。 这个女孩她爱钱。 “你救我,日后我必将重金酬谢。” 果然,他这话一出,身上的拳打脚踢消失了,少女也不挣扎了,崔琰终于不用费那么大的力气去抓少女的手防止她逃跑了。 云蓝此时也意识到眼前之人只是重伤并不是尸体诈尸,逐渐冷静下来,又听到“重金酬谢”四字,瞬间便将刚才的恐惧抛之脑后。 “你……说重金酬谢我,是真的?”云蓝此时也不害怕了,神色希冀显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给多少!” 崔琰不由得在心里冷笑一声,果然是个贪财的村妇,为了钱都不在乎他身份不明满身鲜血。 而他此刻被人害得重伤,敌暗我明,正需要这种天真之人才好拿捏躲起来。 “你喜欢我的腰扣?”崔琰此时已经明白了云蓝刚才并不是想要“非礼”他,而是想要他的金镶玉腰扣,“这是不值钱的玩意,你救我,我给你比这贵百倍的东西。” 云蓝天真,但不傻,她知道此人莫名其妙的浑身是血的躺在这里,这背后一定不是什么好事。未知往往伴随着危险而来,但机会也是。 云蓝的一生中遇到的机会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回首十几年,她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什么选择权,一直在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 而自己,没有亲人,没有钱,就算自己意外在山林里逝去,又有谁会发现。何况,自己恐怕才是别人眼中最大的危险吧。当你成为了危险本身,也就不再害怕危险的事情了。 人被压迫的久了,也会反抗,云蓝这次想自己选择。 她选择搭救眼前浑身是血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她都想拿到这人口中的“重金酬谢”,想逃离这片山林,逃离自己被称为“不祥之人”的地方。 “好,我救你。你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云蓝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 “姑娘放心,在下必将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一言为定!” 不知想到了什么,卢韵致轻叹一句,摇摇头便不再说什么,神色间便又是一片漠然。 云暮总觉得她不对劲。 正要问她孩子的事,就听卢韵致温声道,“我如今是做娘亲的人,有些做姑娘时的东西便用不上。” 她这样说着,递过来的却是小孩子的一件衣服,“有机会就看看太阳,闻闻花香,做点喜欢的事,别总陷在一个念头出不来。” “别像我一样。” 卢韵致自顾自说着,便径自将那衣服塞到她怀里,“你歇着吧,我要去看看太阳。” 第 36 章 变故 “怎的不多说几句?” 崔琰从后厅转过来,坐在她身边,抬手轻轻捋着她额角鬓发。 除开办差,他几乎是寸步不离的看着她,连她和卢韵致说话,他也要在不远处坐着。 云暮只觉得好笑,难不成觉得她这孱弱不成器的模样,还能再跑了不成? “没什么好说的,卢家姐姐说想去看看太阳。” 九月的王店村,村子里的人入夜后都早早的睡下了。但村外一群人马正不顾夜路艰苦向中禹州的方向飞奔去。 为首的是张恺骑着一匹白色大驹,他身后还有两个小兵举着火把和他一起开路,为身后两马并驾拉着的马车照亮引路。马车后面只跟了四个人同样也是举着火把在后断路。 崔琰贵为太子,还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狼狈地在半夜逃亡。 他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狠戾。来晋州之前他虽然知道此行会有阻碍,但可没想到会沦落的如此狼狈,害他的人胆子可真不小。 虽然崔琰是当朝太子,母族也显赫,但贵妃和晋王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皇帝偏爱贵妃和晋王,而崔琰是嫡长子又已经被册封了太子名正言顺,这几年来双方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贵妃和晋王无法将他从太子之位拉下来,他也无法保证自己的太子之位能坐稳。 直到两个月前,有文官奏晋州近日有人私挖铁矿和盐矿。 晋州是晋王的封地,按照礼制晋王成年后应该前往封地不得留在京城,然而皇帝疼爱晋王,贵妃也舍不得晋王离开。 看到宠妃泪眼朦胧,爱子一脸不舍,皇帝心软了,大手一挥让晋王破例留在了京城。 但这并不意味着晋王对自己的封地就没有实际的掌控权,这次晋州出现有人私挖铁矿盐矿,幕后没有晋王参与在其中,崔琰是不信的。 听到有人奏晋州之事,晋王当场表示震惊且大为气愤,并请命想要亲自来晋州彻查此事。 然而一向对爱子有求必应的皇帝在面对晋王的请命时沉默了。 崔琰听到皇帝这样说心中的惊诧不比晋王要少,但他面上依旧平静,行礼道:“是,儿臣遵旨,定不负父王所托,尽快彻查此事。” 晋王虽然不愿,但也不能违背旨意,只得向崔琰行了一礼:“那就劳烦皇兄了。” “三弟不必客气,晋州是你的封地,孤定当查明此事,还你一个海晏河清的封地。”崔琰看着晋王虚伪的表演,皮笑肉不笑。 “呵呵。”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看着两人“兄友弟恭”,“太子向来疼爱弟妹,此事交给你,朕放心。” 于是,太子崔琰带着自己的亲卫奉命来了晋州。 然而,刚到晋州崔琰的行动便受到了限制。 晋州牧表面对他恭敬有加,说自己一定全力配合太子调查,却连日举办宴饮,将晋州的世家豪绅都邀请了遍,美名其曰帮崔琰了解当地形式。 然而这些世家豪绅仿佛串通好了一般,喝酒玩乐是样样在行,一问问题便连连摇头。 半个月下来崔琰毫无收获,不过他本来也没打算靠晋州牧来解决这次事件。 开采盐矿铁矿这种事情,背后利益错综复杂,莫说是这些世家,就算是晋州令都有可能参与其中。 崔琰早已派人暗中调查此事,自己表面上与晋州牧周旋,让其放松警惕。 就这样崔琰参加了半个月的宴请,直到几天后,晋州牧又说到了晋州一年一度的秋猎时间,诚邀崔琰一起参加。 晋州牧的人来邀请崔琰参加秋猎时,崔琰正在看手中的密报,上面写着暗使调查对于盐矿背后之人已经稍有了些眉目。 请殿下少安毋躁,静候佳音。 云蓝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又被眼前长水县县令的一句太子殿下弄的有些恍惚。 太子,他是说崔琰吗?云蓝看向站在身旁的男子,这才注意到他虽然身着一身黑衣但是近看衣服上却有腾蛇样式的暗纹。 云蓝生平见过最有权势的人也只不过是她们村的村长,她虽然知道天下有皇帝有太子有侯爵官宦,但那些人都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离她太过遥远,是以她一下子无法接受陈元的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崔琰看着云蓝神情恍惚只当她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只是眼前之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少了几分欢喜,不过乡野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种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他将目光移向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此次出行是暗中进行的,并未告知沿途的官员接待行踪也极其低调,眼前之人如何知晓自己的行踪的? 崔琰没有说话也没有让青衣男子起身,他在等一个解释。 马车上的花纹,崔琰看向自己马车上的莲花纹样,是自己亲手描绘出由宫中工匠雕刻在每一辆他乘坐的马车上的,平日里只有几个亲信和太子府中的人才知道此事。看来这个长水县县令早在之前就有用心留意了。 不是晋州牧的人,又有意留心自己的喜好。崔琰似是对陈元的野心有了几分主意。 正好他也需要在晋州安插自己的人手,眼下便看这个陈元能不能抓住此次机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崔琰让陈元起身:“陈大人有心了。”又道:“本宫途径此地,见一群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却还说对方是妖女,我朝律法不可滥用私刑,不知陈大人可知此事?” 其实按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不像崔琰说的那样简单,只是双方都是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自然也没有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此事是臣失察,域内居然有如此事情发生,还请殿下恕罪。”陈元道,“臣是开阖二十三年进士,今年才刚上任此地,此次事件臣定当严查。” 陈元先是请罪又提及自己是新官上任,三言两语间不但将自己刨除这件事外还表明自己背景清白。 开阖二十三年,那便是去年的进士,新任进士从考中到上任确实有的也需要半年之久,如此陈元倒是没有说谎。 陈元又道定会还云蓝一个清白的名声,至于村民他会在村子里开设学堂好好教化不会再让村民们被鬼神之说所迷惑。而被砍了手的混混,袭击太子乃是大罪,他的父母族人等来了官兵却得到了混混下入大狱的结果。 至此这件事算是结束了,陈元又道:“已夜半时分,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到臣的府上休整一夜。臣府上虽然简陋但也比外面的客栈驿站要好上几分。” 崔琰答应了,拉着云蓝的手腕想要带她上马车,却发现对方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不肯走:“我的狗,还有我的包袱被他们丢了!” 他这才想起来云蓝是有一条狗,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一个连血统都不纯的土狗罢了。至于她的包袱,里面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缺什么东西回去再给你买就是。”崔琰毫不在意道,再次施力想要将女孩带走却没想到对方这次直接上手将自己的手掰开。 “我要去找我的狗和包袱。”云蓝对崔琰的态度感觉到不可思议,飞飞是陪伴了她四年的小狗,亲人一般的存在。再不济也是一条生命,怎么到了这人的嘴中就好像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了。 她想要挣脱崔琰的手自己去找,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抬头望向崔琰想要让他放开自己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些许的不耐和怒气。 这表情让云蓝想起这人刚刚才命人砍了别人一双手,她不敢再出声却可身体还在向外施力。 两人一时陷入了僵局。 陈元见状眼睛遛了一圈道:“姑娘丢失了何物不如先告诉在下,夜深露重,姑娘还是先和太子殿上车为好。” 云蓝听到有人愿意帮她找东西眼睛不禁都亮了几分:“真的?你愿意帮我找东西?” 她叽叽喳喳地向陈元描述自己包袱的形状花纹和飞飞的外貌特征,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崔琰看见她对陈元神采飞扬的样子脸色越来越差。 云蓝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下一秒便被崔琰拉着进入了马车内。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并设有一张软榻和一张案几。崔琰端坐在榻上云蓝不敢靠近他,加上她想能看到马车外的状况便倚靠在靠近马车帘子旁的地方。 陈元那边,他出身微寒自是知道村民们就算把云蓝当成了妖女也只会私自吞了她的东西和狗,而不会将它们乱扔。 是以崔琰上车后他便告诉村民们找到东西的有赏,果然不一会儿云蓝的包袱和飞飞便被“找到”了。 被找回来的小黄狗身上沾了些许泥污,但云蓝毫不介意任由小黄狗钻进自己的怀里。 崔琰看着一人一狗亲呢了一会儿便一脸嫌弃地让张恺把狗抱出去,云蓝虽然不舍但也对崔琰有几分畏惧故而也没说什么只好将小黄狗交给张恺。 送走了飞飞云蓝便开始打开自己的包袱想看自己的东西都还在不在。 马车终于开始动起来了,崔琰半卧在榻上看着云蓝将自己包袱里不值钱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摆好清点不由得冷笑一声。废了那么多人力还耽误时间,最后找来的居然是这么些个东西。也不知道那个陈县令如果知道会是什么神情。 虽然知道陈元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会出面帮云蓝找东西,但是崔琰的内心还是莫名的不爽。 崔琰对云蓝那些无聊的小玩意没有兴趣,正打算闭上眼睛闭目养神时忽然一件绣着金线的衣服被云蓝从包袱里扯了出来。 那是他当日跌落山崖时穿着的衣服,后来因为被树枝石砾划破了很多加上都是血污不利于清理伤口变被云蓝从他身上剪了下来。在茅草屋疗伤期间崔琰看见这件衣服就烦,曾让云蓝将它烧了,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云蓝又把她洗好放了起来。 这种衣服对他来说不过是常服,平日里他都不会留意这些衣服去了哪里,更不用说一件破的。所以当日离开时他也没想过让张恺将这件衣服找出来带走,就像他也未曾想过云蓝会带着这件衣服逃命。 崔琰的眼光不禁闪了一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便看见云蓝将衣服随便扔在一旁,拿起被压在衣服下的牌位深呼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崔琰:“……”原来她费心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牌位? 那牌位看着不像是什么好木头做的,上面的字刻的虽然公正但并不好看,从崔琰这个角度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刻着一个“随”字。 云蓝看自己的东西一样没少便用衣服将牌位擦了擦和其他东西一并又塞回了包袱里。忽然她瞥到了崔琰那件已经破了的绣着金线的衣服,这才想起这茬抬头看向崔琰,却发现崔琰幽幽地看着她。 云蓝被他盯得发毛,本来想着将这件破衣服拿去当了换钱,但没想到还会再见到崔琰。她没想到他还会再回来。 如此也好,眼下物归原主,她对崔琰之前抛下她的行为既往不咎,自己再将属于自己那一份的报酬拿到手也算两人两清了。 云蓝将衣服往崔琰那边推了推:“你的衣服,给你。” 然而对方看都没看那衣服一眼:“你觉得孤会在乎一件破衣服吗?” 听到崔琰的自称云蓝才想起来对方尊贵的身份,其实对于崔琰太子的身份云蓝到现在都没有实感,但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现在身处其中的豪华马车都在提醒她这个事实。 云蓝垂下目光,感觉有些汗流浃背。其实崔琰收不收衣服她无所谓,她只想表示自己不欠他什么想拿到钱快些离开罢了。之前在茅草屋里一起生活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比现在还要近,但云蓝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自己救了他,他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当时他自己亲口承诺要给自己报酬。云蓝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酝酿着开口:“殿下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也被人找回去了,什么时候把我的报酬给我?” 崔琰闻言看向她,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克扣她的报酬,毕竟那些银子在云蓝看来可能是能改变她命运的救命稻草,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 但自己刚才好歹也算是救了她,又默许了她无理的要求。她同他说的第一句心里话不是道谢不是关心他的伤势如何,居然是要钱? 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现在崔琰的心头,越来越浓,鬼使神差下他听到自己说:“孤何时欠了你报酬?” 大抵是因为崔琰的人真的触及到了利益的核心位置,晋州牧终于心急了,想借秋狄之事打得崔琰措手不及。而崔琰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却没想到对方的胆子这么大,竟然在秋狄场直接刺杀他。 虽然他早有提防之心,当即斩杀了一名刺客,自己却与众人走散还负了伤,最后被其他刺客逼退至悬崖之上。 情急之下崔琰只能跳下悬崖,之后便是浑身是血的被云蓝救了回去。 想到云蓝,崔琰的眼眸不禁暗下来。他一开始并没有打算将云蓝带走,相反,在向云蓝求救的时候他也没想过以后好好报答对方。 崔琰知道自己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多年的圣贤书多少也将他本就凉薄的性子添上了几分温润的假面。但是他的温润是由背后的矜贵支撑起来的,而云蓝一遇到他就是在他最脆弱的时候看到了他最落魄的一面,自然也就打破了他的温润。 所以,直到在云蓝被村里的少年欺负之前,崔琰都没有想过要带云蓝一起离开,他无法忍受一个见过自己落魄样子的人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是,原来你也是如此的可怜、脆弱。看到被少年欺负到跌坐在地上的云蓝,崔琰感觉到自己第一次在她面前找到了之前在众人面前当太子的感觉,上位者的感觉。 所以他出手击退了那几名少年,就算这么久是云蓝救了他一条命照顾他的伤又如何,此时他小小的一个举动也救她于水火之中。 只是没想到自己被张恺找到时那个可怜的小孤女不在家,而自己也没时间在那里等她回来。若是她知道自己救的人身份如此尊贵……崔琰仿佛能想到云蓝脸上的表情,不知道会不会像他以前见到的人一样谄媚。 突然马车一个急刹打断了崔琰的思绪,他没有打开门帘,只看到外面火光越老越亮便知晓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张恺在王店村里搜寻他时还是被晋州牧的人注意到了。如今他们人少没人来善后,近日里天气又潮湿马群踏过很快便会留下痕迹,王店村地处偏远,想来骑马的人也只有他们这一支,是以晋州牧的人很快便能追上来了。 张恺站在队伍的最前方,见到远处有一种火光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举手示意众人停下,借着越来越近的火光,大至估算了对方的人数约有三十多人,而自己这边只有八个人和一个负伤的太子。 此次凶多吉少,要避免和对方正面冲突。 “保护太子!”张恺一声令下,随行的几个人立即向马车靠拢。 随着马蹄声越来越近,对方的面孔也出现在了夜幕之中。张恺认出了为首的一个人是州牧府的一个府兵头头,姓孟,是晋州牧长府官的心腹。 “好巧啊张副官。”对方先发出了声音,虽然只有短短几个字语气中已经充满了自信和不屑,还有几分激动。 毕竟像他们这种地位的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到太子,更何况此时有机会围剿太子,想到那名皇子在府中是矜贵清冷的样子孟氏握着刀的手都激动地想要颤抖。 “孟队长,那么晚了还在追查刺杀太子的罪人真是幸苦。”张恺特意将重音放在罪人两字身上,希望对面能够意识到他们想要犯下的是多么大的罪过。 “只要是州牧大人吩咐的,咱们几个再幸苦也是应该的。”对方显然没有将张恺的提醒听进去,反而发难道,“我可没听说州牧大人有让张副官协助此事啊,不知道张副官为何在此处?” “保护太子本就是本官分内之事,何须州牧大人之命。”张恺也懒得和对方打马虎眼了,“在下为太子副官,无需听从这晋州内任何人的命令,还请孟队长让道。” “呵。”孟宵表情狰狞的笑道,“张副官可听说过天高皇帝远,晋州怎么说也是晋王殿下的封地,晋王殿下同太子都是皇上的儿子,来了晋州自然就算是太子的人也要听命于州牧大人。” “更何况……”孟宵指向张恺背后的马车,“太子殿下如今下落不明,当日秋狩在太子身边的只有你,照我看——陷害太子的歹人就是你!” 这句话虽然乍一听让人觉得惊讶,但在场的双方皆面色如常。众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想要光明正大动手的理由罢了。 如今对方已经知道马车里做的是太子,之前伪善的面具如今也不必再装了,双方都明白今夜将是一场生死厮杀之战。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厮杀一触即发之时,马车里传来一个清冷却威严的声音。是崔琰。 “慢着。”崔琰掀开马车的门帘,驾车的士兵不知道太子殿下要干什么,但仍然为他将门帘系好。 “殿下!”张副官见状想要阻止崔琰,却被对方一个眼神止住。 夜幕下,崔琰的脸逐渐暴露在火把的光芒下,他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秋狄时瘦了不少显得更加的冰冷不近人情。孟宵虽然内心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看到崔琰的那一瞬间还是忍不住感到浑身冰冷。 “孟队长,是吧。”崔琰看向来人的首领,言语中丝毫不见紧张,仿佛他才是那个占据上风的人,“如今本宫已安然归来,未在晋州出现什么闪失,相比晋州牧也能放心了。不知你寻到本宫,晋州牧会赏你什么东西?” 孟宵没有说话,面对崔琰他显然没有向面对张恺那样直接撕破脸的勇气。 “他会赏你金银?良田?还是会直接让你当一县之长?”崔琰没有理会孟宵的反应,事实上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会自顾自的先把自己的话说完。 “你听从晋州令的指示,他能给你的也不过就这些了。”崔琰道,“可你若是听我的,我会给你你预想之外的、更好的东西。”他用缓慢又带有一丝诱惑的声音向孟宵展示出了自己的筹码。 孟宵感到自己的心在疯狂的跳动,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害怕,如今夜间已有一丝寒气,但却有一滴汗水从他的脸旁滑下,滴落在地上。 就在汗水滴落在地上的一瞬间,孟宵听见自己说:“殿下的赏赐在下不配。”太子给的诱惑固然大,但是自己是晋州牧的人,此刻投诚早已经晚了,倒不如跟着晋州牧放手一搏。 听到孟宵的话张恺握紧了手中的刀,做好了开战的准备。 只是身后崔琰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冷静放松:“真可惜,你原本或许可以不用死的。” “给我——”孟宵举起刀,想要发出号令,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便感到喉咙一阵刺痛,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被风刮过的清凉感。 对面,崔琰手中的匕首早已在他的话刚说完时便已经投掷出去了,正中孟宵的喉咙,一剑封喉。 看到队长被杀,余下的人准备抽出武器将对方剿灭。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从他们背后传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回头便一个个被斩杀于马下了。 崔琰看着眼前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毫不意外,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远处明亮的火把照亮了道路,也照亮了崔琰的脸,他在一众火光照耀下对来人道:“你来的还真算是及时。” 往后她便不是云蓝,不是随云暮。 是没有姓名的人,是继承了卢韵致意愿的人。 往后,她就叫叶乔吧。 同叶姑娘一样,做一株挺拔的树。 不做攀附谁,依靠谁的菟丝子。 做一只自由的鸟。 终于,泪水潸然而下。 第 37 章 梦境 西市上晨起便热闹非凡。 除了南北往来的杂货,有大契人牵了矮脚马,驮着山珍干货在叫卖,也有波斯人卖着花花绿绿的地毯器具,如今圣人开恩设市降税,通商日渐方便了起来。 “那些巡捕营的人好像一下子就老实了,”邻居何婶扯着云暮的臂弯,“我家儿子在大酒楼做翁厨,都许久没有遇到他们敲银钱了。” 崔琰回到州牧府时已是晚上,徐不疾昨日来了以后晋州之事便接近了尾声,而他近月来也成功在晋州安插了不少人手,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可以结束这边的事情回京城去了。 晋州之事到了收尾的阶段,书房的桌子上又已经堆了不少新的文书,然而崔琰此时却无心去处理这些东西。 崔琰轻抚着右手手背处,那里并没有伤疤痕迹,但他还记得十二岁时皇祖母给他的那只猫就是在这里留下一道抓痕。 那只猫长得憨态可掬很是惹人喜爱,那日崔琰刚习完每日的功课便看到那只猫跳到书桌上。 大抵是日常生活实在无聊,崔琰也起了逗猫的心思,他将猫抱在腿上正打算好好抚摸时那猫却从他的腿上一跃而下。 一个在府里吃他的用他的懒猫,自己想摸一下都不行。崔琰有些烦闷,他又试着将猫抱起来,对方却又再一次跳走。 当崔琰第三次将猫抱起时已经有些不悦了,他抱起猫,在猫第三次跳走前先施力将猫禁锢住。 他以为这样猫就会放弃反抗乖乖地待在自己怀中,毕竟比他大上几被的烈马都是被这样驯服的,何况是一只比自己弱小百倍的猫。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尖锐的利爪刺破了他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从崔琰的右手传来。 当崔琰反应过来时身边的宫人也发出惊呼上来用手帕按住他的伤口止血,而那只猫早已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那是崔琰第一次有受挫的感觉。 当宫人将那只罪魁祸首逮来,恭敬地问崔琰要怎么样处理那只猫时,那只猫仍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连个正眼都没给崔琰,好像并不在乎眼前之人。 晋州之事到了收尾的阶段,书房的桌子上又已经堆了不少新的文书,然而崔琰此时却无心去处理这些东西。 崔琰盯着那一猫一人看了许久,直到宫人看见崔琰慌张地起来行礼,他才道:“为何这只猫与你如此亲近?” 崔琰回到州牧府时已是晚上,徐不疾昨日来了以后晋州之事便接近了尾声,而他近月来也成功在晋州安插了不少人手,要不了多久他大概就可以结束这边的事情回京城去了。 “这毕竟是太后赐予孤的猫,你们将它带下去好生饲养,以后不要再让它出现在孤的书房便是。”崔琰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多年的储君教育让他的声音里已满是威严。 崔琰轻抚着右手手背处,那里并没有伤疤痕迹,但他还记得十二岁时皇祖母给他的那只猫就是在这里留下一道抓痕。 一个在府里吃他的用他的懒猫,自己想摸一下都不行。崔琰有些烦闷,他又试着将猫抱起来,对方却又再一次跳走。 “而养猫也要投其所好,有的达官贵人们喜欢给猫做些精致巧妙的衣服,还会有人给猫佩戴金银珠宝。但其实只要给猫它想要的东西便够了,就算是收买人心也要对症下药,何况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猫呢。” 宫人们连声称是,抱着猫退下了,心道太子殿下虽然表面上看着冷冷的但心底还是纯良孝顺的。 然而只有崔琰自己知道,自己不声张不过是不想被人知道他连一只猫都驯服不了罢了。 今日崔琰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受挫感,这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对象不再是猫而是一个人。 当崔琰第三次将猫抱起时已经有些不悦了,他抱起猫,在猫第三次跳走前先施力将猫禁锢住。 他以为这样猫就会放弃反抗乖乖地待在自己怀中,毕竟比他大上几被的烈马都是被这样驯服的,何况是一只比自己弱小百倍的猫。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尖锐的利爪刺破了他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感觉从崔琰的右手传来。 大抵是日常生活实在无聊,崔琰也起了逗猫的心思,他将猫抱在腿上正打算好好抚摸时那猫却从他的腿上一跃而下。 对待猫他可以无视可以放任,甚至可以处理掉它。可对待人他又该如何呢? 明明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是猫便会性命不保,可崔琰心中那种挫败感还是没有消失。 宫人给了崔琰几块煮熟的肉,他学着宫人的样子将肉放在手心里递到猫的面前。 “只是猫不像人,她不知道自己吃的用的都是谁赐予它的,只知道每日给它喂食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当崔琰反应过来时身边的宫人也发出惊呼上来用手帕按住他的伤口止血,而那只猫早已不知道跑到何处去了。 那只猫长得憨态可掬很是惹人喜爱,那日崔琰刚习完每日的功课便看到那只猫跳到书桌上。 “殿下不知,向猫这种动物虽然一开始觉得它难以相处,敏感又高冷,但一旦获取了它的信任后便会变得粘人起来。” 崔琰突然想起那件事情几年后他在太子府的花园中散心时遇见一个宫人,彼时那只猫乖巧的躺在宫人的怀里任她蹂躏抚摸。 宫人也是在太子府里伺候的老人了,对于几年前太子被猫抓伤一事也是略有耳闻,心下明白太子这是在问为何这只猫同他不亲近呢。 那是崔琰第一次有受挫的感觉。 “还有,此事不要对外声张,孤不想让皇祖母忧心。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孤自己不小心碰伤的便是。” 当宫人将那只罪魁祸首逮来,恭敬地问崔琰要怎么样处理那只猫时,那只猫仍旧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连个正眼都没给崔琰,好像并不在乎眼前之人。 今日崔琰再次感觉到了那种受挫感,这次让他有这种感觉的对象不再是猫而是一个人。 “只是猫不像人,她不知道自己吃的用的都是谁赐予它的,只知道每日给它喂食的人是可以信任的。” “而养猫也要投其所好,有的达官贵人们喜欢给猫做些精致巧妙的衣服,还会有人给猫佩戴金银珠宝。但其实只要给猫它想要的东西便够了,就算是收买人心也要对症下药,何况是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猫呢。” “还有,此事不要对外声张,孤不想让皇祖母忧心。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孤自己不小心碰伤的便是。” 宫人给了崔琰几块煮熟的肉,他学着宫人的样子将肉放在手心里递到猫的面前。 宫人们连声称是,抱着猫退下了,心道太子殿下虽然表面上看着冷冷的但心底还是纯良孝顺的。 “这毕竟是太后赐予孤的猫,你们将它带下去好生饲养,以后不要再让它出现在孤的书房便是。”崔琰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多年的储君教育让他的声音里已满是威严。 宫人也是在太子府里伺候的老人了,对于几年前太子被猫抓伤一事也是略有耳闻,心下明白太子这是在问为何这只猫同他不亲近呢。 “殿下不知,向猫这种动物虽然一开始觉得它难以相处,敏感又高冷,但一旦获取了它的信任后便会变得粘人起来。” 对待猫他可以无视可以放任,甚至可以处理掉它。可对待人他又该如何呢? 崔琰盯着那一猫一人看了许久,直到宫人看见崔琰慌张地起来行礼,他才道:“为何这只猫与你如此亲近?” 明明只要自己一声令下这是猫便会性命不保,可崔琰心中那种挫败感还是没有消失。 崔琰突然想起那件事情几年后他在太子府的花园中散心时遇见一个宫人,彼时那只猫乖 果然殿下方才还是在想云蓝姑娘的事情。张恺想,虽然太子刚才回来时没有发怒,但显然两人之间还有着隔阂。 只见他听了这话又是沉思了一会,最后终于有了些动作。 这种心思和精力值得去花在更有用的人身上,比如他的母后、皇祖母还有父皇,而不是一直猫身上。 “这训猫逗猫确实有几分意思。”崔琰起身结果侍从的帕子将手心里猫留下的痕迹和口水擦去,“只是孤没这样的心思和时间去逗它。” 果然像宫人说的那样,那只猫吃了肉后便也会用头拱着崔琰的手,一副乖巧的模样。 崔琰取来一张信纸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将信封号交给张恺:“将这封信加急发给陈元,让他务必在七日内将事情办好。” 云蓝将飞飞和包袱都放在马车内,正要上车时回头看见金儿还是一脸的不悦,便想了想 张大人当初说了一天多给她十文钱她才来的,然而待了那么久还没消息,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结束。金儿第一次觉得有时候挣钱也不是那么好的事。 “你说,她到底喜欢什么?” 金儿听到这话原本明媚的脸此时又如丧考妣,这外面被太子关了那么多天她都想芍药姑娘了,和太子比芍药姑娘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主子。 难道崔琰要将自己活活憋死在这里吗,云蓝怒火中烧,不知道在心里骂了崔琰几百遍。 崔琰看见那猫这样轻笑一声,然而只微微摸了猫一下便走了。 那只猫果然上前开始靠近崔琰吃起他手中的肉。 猫略带倒刺的手滑过崔琰的手掌心,让他感觉痛痛的又痒痒的。 “不过,这几日相处下来属下觉得云蓝姑娘似是与府里的一般女子不同,虽然目无遵纪但也不失为是一种天真,像个小孩一样对外面的事情很是好奇。” “云蓝姑娘久等了,殿下有令今日便送姑娘启程,还请姑娘快些准备一下。” 就在云蓝受不了准备再去问问侍卫时,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看见张恺的脸云蓝和金儿第一次觉得张大人这张整日不苟言笑的脸此时都显得亲切些了。 然而她就算不愿意也无用,云蓝见状只好将她的手放进自己的手心中安慰道:“要麻烦你与我同乘了,不过路上的风景很美,我们可以多看看沿途的风景。” 云蓝和金儿走出客栈,呼气到外面的新鲜空气两人都大大的深吸一口气。 而金儿也百无聊赖的将头放在桌子上发呆,她本就活泼现在正是爱玩的年纪,然而这几日在客栈里哪里都不能去,唯一能解闷的小狗飞飞都要被她和云蓝姑娘摸秃了。 张恺一口气说完小心观察了下崔琰的脸色,崔琰听了这话脸上没有悦然之色却也没说他什么。 张恺思索一下斟酌道:“属下与云蓝姑娘相识不久,对她的情况也不甚了解。” “也许正是如此,所以云蓝姑娘才迫不及待想要去京城,见识更多的东西。”张恺语闭又加了一句,“只是她待在殿下的身边时间太短,不知道跟在殿下身边才能见到更多东西罢了。” 然而七日过去了,云蓝和金儿感觉自己都要在房间里憋得长草了也没见崔琰派人将她们带走。 张恺站在一旁看崔琰思索良久,突然听到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然而只有崔琰自己知道,自己不声张不过是不想被人知道他连一只猫都驯服不了罢了。 自从那日崔琰离开后除了派了两个侍卫来守着她们,州牧府便再也没人来过云蓝所在的客栈。 两人又寒暄几句想要告别,却又听见张恺对金儿道:“殿下有令要你同云蓝姑娘一同回去。” “这……”张恺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云蓝觉得他好像往客栈内看了一眼。 “咳咳。”张恺轻咳一声道,“可以,但是为了安全起见两位姑娘还是坐一会儿便回到马车内吧。”又道,“这城内人多眼杂,两位姑娘要是想出来透气还是等出了城门再出来吧。” “多谢张大人!”云蓝和金儿听了这话皆是欣喜,向张恺道谢后便进入了马车里。 载着两人的马车渐渐走远,张恺还站在原地没有走。 云蓝不知道,还没等她的马车驶出张恺的视线便又有一辆雕着莲花纹样的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 崔琰从客栈里出来,他穿着一身玄衣方才坐在客栈的暗处让云蓝和金儿都没有发现他。 见崔琰出来张恺道:“殿下,云蓝姑娘已经启程了。” “嗯。”崔琰点点头,“都安排好了吗?” “安排好了,云蓝姑娘的马车会放慢速度跟在咱们身后。” “如此便好,启程吧。”崔琰向前走去,早已有侍从为他掀开车帘。 崔琰坐在马车里,看向自己的手心,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几年前小猫舔舐自己手心的触感,嘴角不可察觉了勾起。 训猫,似乎也不是那么无聊。 只要她不愿意爱他,他便输的彻头彻尾。 “你是不打算好好管云暮的女儿了?” 叶桐懒得同崔琰废话,这人中间醒来一次,却只是发话上了个折子,便谁都不见了。 她伸手将一封印着火漆的密信抛在崔琰怀中,语气凉飕飕的,“真可惜,就你这死人样子,萧缙可还指望着你给他养儿子呢。” 崔琰猛的抬起头看她,目光中显出阴鸷神色。 “萧缙他……死在北疆了。” 叶桐清清嗓子,神色凝重。 第 38 章 疼吗 夜深了,崔琰的书房中却灯火通明。 “卢三娘和他喝的交杯酒有毒,这事萧缙知道,” 叶桐坐在崔琰对面,她将萧缙的遗书摊开来,推到他面前,“怨不得卢三娘,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崔琰神色微动,向那溅了血的纸极快速的看去。 崔琰回到书房处理了一会文书,面上似是与平常无异,但与平时相比显得略微噪杂的翻书声透露出了翻书人不佳的心情。 张恺在一旁见状垂下眼帘思索一番终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将崔琰常喝的茶放在桌上,却在崔琰拿起尝了一口后以茶味太淡为由被训斥了一番。 奉茶的侍从只得将茶端下去重新沏茶,屋内众人都察觉到今日太子殿下似是心情不悦,一时屋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崔琰重重地放下一本文书,撇了一眼一旁还未处理的文书,堆积如山。 “来人。” 张恺不在没人敢上去触崔琰的霉头,一个张恺手下的侍从见众人都无人敢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将长水县的文书都挑出来。” 听见太子只是让他挑捡文书侍从在心里松了口气,开始挑捡起来。 长水县的文书并不多,只是崔琰似是很心急的样子,文书被挑选出来一本他便翻开查阅,只是看了几眼后又扔在一旁,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侍从看在眼里却不敢问,只得低着头加速挑捡,没一会儿长水县的文书便被他全部挑捡出来了。 崔琰翻开最后一本被呈上来的文书,仍是看了几眼就放下了:“长水的文书就这么多吗?” 侍从低着头:“是,长水县的文书都在这里了。”他虽然看不见太子的脸,但觉得太子此时脸色定是不好看。 所幸崔琰闻言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下去。 此时张恺不知道去外面做了些什么正好回来了,见桌面上文  他将文书都合上整理好,不动声色问道:“殿下为何突然将长水县的文书都翻出来了,可是还是对陈元心存有疑?” 崔琰摇摇头,陈元不过是一届县令,何况他也早已派了密探在陈元身边监视,就算他是假意投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就目前的表现来看陈元并不是有二心之人。 不过…… “长水县今年忽然出现了花豹食人一事,可长水并未有文书来报。”崔琰言语间似有不满之意,“可见陈元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野兽食人之事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属下方才又去问了那个家住长水的侍女,她说至今只有一人遇难,想来陈县令也是废了些心思在上面的,只是觉得此事甚微不必向上禀告罢了。”张恺道。 崔琰闻言面上神色好了些许,但语气依旧严厉:“冬日将近野兽觅食只会更加艰难,此事若是不尽快处理好便会愈演愈烈,百姓只会终日惶恐不安,还是要传令下去让陈元尽快好生处理好这件事情。” “是。”张恺点头领命,“属下会修书给陈县令让他尽快处理好此事,必不让殿下担忧。” 听了这话崔琰的脸色这才好了起来,不再像方才一般冷着一张脸。他拿起之前没有处理完的文书接着看起来。 奉茶的侍从此时也将新沏的茶冷好奉上来,见崔琰拿起喝了一口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专注于眼前的公文,侍从暗暗松了口气又退下。 “只是……”张恺欲言又止。 崔琰放下茶盅将视线转向张恺,看他一脸迟疑的样子便道:“只是什么?” “属下是想,就算陈县令能将食人的花豹尽快捕捉完,期间也定是不免又有人遇难。”张恺见崔琰闻言并无反应,又道,“尤其是独自生活在郊外的人,更是容易成为被花豹猎食的目标了。” 此言一出,方才屋内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气氛此时又紧张起来。 “……”崔琰沉默良久没有说话。 张恺见崔琰深色晦暗不明,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再继续说下去时终于听见崔琰道:“她是不是已经出发快要到长水县了?” 张恺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赌对了。 他连忙道:“今日云蓝姑娘身体不适,属下便留了云蓝姑娘仍住在客栈内并派人在那里看着她,打算明日再送她回去。” “想不到送个人回去还能耽搁那么久。”崔琰虽是如此说但言语间并无责备之意,也并没有追究下去。 “罢了,备车孤去看看她。”崔琰恍若无事般淡淡道,“怎么说也是从府里出去的人,免得在半路上病倒了被人抓住把柄说孤苛责下人。” 张恺虽然早就猜着会有这么一出,但听见这话从崔琰嘴里说出来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对崔琰来说这大概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去客栈的马车很快就备好了,崔琰先行走在前面,张恺在后面跟着。 正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张恺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州牧府内派去国师身边伺候的侍女。 “张大人,国师大人方才离开府里了。” “我知道了。”张恺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国师没事就出门,光是今天侍女们就来回禀了三次。 然而侍女并没有离开,她一脸为难的说:“可是国师大人之前问了奴婢可知道昨日被赶出府的姑娘去了哪里?” 张恺听见心中疑惑,只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和他说了吗?” 侍女摇摇头:“奴婢并不知道那位姑娘去了哪里,国师大人听了之后也没说什么,之后便出门了。不过不知道国师大人有没有问其他人。” 此时崔琰已经登上了马车,张恺只好跟上去不再问此事,只希望这件事别像他想的那样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 云蓝和金儿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的待了一个下午。 起初金儿还叽叽喳喳的和她说她家姑娘昨天担心了一个晚上,没想到今天早上张大人便去向她家姑娘要人,她家姑娘知道了后才安心了一些。 云蓝自是知道芍药是真的打心底里担心她,她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芍药,只是眼下就算能多拖一日回去又能怎样呢?该来的分别还是要来 金儿起初还不知道为何张大人要这样说,然而事情真的像张大人说的那般,云蓝姑娘光是下午就去了三四次茅房。 “其实你不用跟着我的。”云蓝有些无奈。 “不行!”金儿抱着飞飞跟在云蓝身后,张大人说看住这条狗就等于看住了云蓝姑娘,“张大人吩咐过我要好好陪着姐姐。” 什么陪着,明明就是监视!还抱着飞飞,难道她还要真的抛弃掉飞飞自己走吗?云蓝觉得张恺此人真是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辙,都是心思眼光毒辣之人。 两人回到屋里,却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白衣男子。 男子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云蓝看清他的面孔,不是徐不疾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云蓝见到他只觉得生气,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上。 金儿看见徐不疾并不知对方是何身份,见云蓝如此反应只觉得疑惑,便问:“云蓝姐姐这是谁啊?” 云蓝没做声,徐不疾见云蓝身边还有一人,淡淡道:“在下国师徐不疾,这位姑娘能否出去片刻?在下有些事情想同云蓝姑娘说。” 这个人竟是国师!国师和云蓝之间有冲突之事金儿也略有耳闻,她心中有诸多疑惑但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默默退出去将门关上了。 屋里此时只剩下徐不疾和云蓝两人. 云蓝丝毫不想和徐不疾说话,却又知道自己无法将对方撵出去,便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坐在一旁。 徐不疾见状也不恼,只道:“抱歉,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云蓝听见后眼神微动,她蹙眉略带惊讶地看向徐不疾,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向自己道歉:“你……” “昨日我确实没想起来你是谁。”徐不疾又道,“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不曾想过自己的一句提醒会为你带来那么大的影响,抱歉。” “你没想过?”云蓝流下泪来只觉得可笑,“我被众人唾弃,被家人抛弃,被撵到山里。我最爱的亲人临终前还在为我担忧!我现在又因为你被赶出来,你一句没想过和抱歉就能抵消这一切吗?” “我……抱歉。”徐不疾面露难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常与人打交道,此时面对哭泣的少女只能笨拙地道歉。 “你走吧。”云蓝擦了擦眼泪,“我不想听你的道歉也不想再看见你。” 然而徐不疾却没有离开,而是转而道:“我听旁人说你要去京城是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不疾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京城。” 这话听的云蓝怒火中烧:“我凭什么听你的?就因为你说我去京城会引起祸端吗?” “你不相信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去京城。”徐不疾坚持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做坤道同我一起修行。” “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当道士啊。”云蓝觉得自己和徐不疾说话简直比和飞飞说话还要难,“你不走我走,我才不要听你的。” 言罢云蓝便转身离开,被金儿跟着就跟着吧,总比和这个她看见就烦的人在一起强。 然而徐不疾却一把抓住她:“等等,你听我把话说完——” 云蓝被讨厌的人抓住胳膊只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反应强烈对徐不疾又打又踢:“你放开我!你个大坏蛋,神棍!” 徐不疾见状害怕动静太大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得从背后将她抱入怀里控制住她的双手:“你冷静一点。”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出现在两人眼前的却不是金儿,而是一脸冰冷的崔琰。 “你们在干什么?” 愣了许久,一双大手把脑袋拍的啪啪响,徐胡子这才反应过来。 这臭小子! 他和叶姑娘是怎么认识的? 第 39 章 念念 屋内极暖和,所以墨裘上粘连成片的雪壳子,正滴滴答答化成了水,顺着低落在地板上,积成小小一滩。 云暮正紧紧盯着那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恍惚到脊背僵硬,冷汗渗透脊背。 云蓝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到那个白衣男人。 六年过去了,岁月没有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脸还是同六年前一样年轻,甚至连神态眼神都没有变化。他的目光还是那么冰冷。 即使和他说话的人是崔琰,是当朝的太子,他的表情还是同云蓝记忆中一样冷漠又疏远,仿佛并不在乎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又在说些什么。 藏身的柱子能藏下云蓝和侍女们三个人,但为了不引人注意,她们每次只有一个能探出脑袋去偷看前厅的景象。云蓝是第一个,她愣在那里须臾,身后的两人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正当她们有些心急要问云蓝看够了没有,却看到眼前的少女突然一个箭步冲出去直奔前厅。她们还没能来得及反应过来去阻止她,便看到云蓝已经冲到了太子和国师面前。 徐不疾本来没想帮皇帝跑这一次的。 他虽然深受皇帝喜爱,但作为一个修道之人并无心于政治斗争,所以之前面对太子和晋王的有意拉拢他都没有做出回应。只是既然已经受封国师,享受了皇帝赐给他的身份,就免不得要听他的差遣。 其实他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多多少少和太子与晋王之间的势力斗争有关,只是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想赶紧结束这件事情好继续他原本的游历计划罢了。 于是他面无表情的听着太子和他说着这次的事情,心中百无聊赖。 突然,一抹浅黄色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是一个身材瘦小的妙龄女子,不知道为何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徐不疾和崔琰皆是一愣,徐不疾有些疑惑的看向走到他眼前的女子,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撞。 他听见崔琰质问着女子:“你怎么过来了——” 只是崔琰的话还没说完,面前的女子便举起手狠狠的朝徐不疾的面部扇去。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回荡在前厅,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崔琰,他一把将云蓝拉过来:“你在干什么!” 他用余光扫了徐不疾一眼,所幸对方并没有当场发怒。只是大概从来都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他用手轻抚了一下自己发红的脸颊,有些发愣。 崔琰还没发作完,便看到云蓝泪眼婆娑,大喊道:“他就是那个说我是不祥之人的那个人!” 崔琰闻言也微微愣住了,他之前听云蓝说过这件事,这件事一直是她的心结,但他并未放在心上,也不曾想过预言之人居然是徐不疾。 而徐不疾听到这话显然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你是……?” “你居然不记得我?”云蓝觉得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一句话害得我被赶出村子,孤苦无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记得我?”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崔琰又拉了回去顺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让她发泄情绪的时候。 “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崔琰并不在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安抚徐不疾。 和云蓝一同来的两个侍女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听到崔琰的话赶紧捂住云蓝的口鼻将她拉了下去。 云蓝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丝毫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 最后她被两个侍女关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空房间里,起初她还想办法敲门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最后,她许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将头埋在双膝里。 云蓝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想逃离这个地方,离开州牧府,离开晋州,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无措的时候,但是此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夜色来临,这件被遗弃不用的屋子里连个烛火都没有。屋里漆黑一片,云蓝的肚子都开始叫了,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这种平静永远不会被打破。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不会有人来伤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会得到实现,云蓝听到房间被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崔琰的身影,侍从们举着灯笼在他身后让她看不清崔琰的脸。 看着云蓝脸上的泪痕,崔琰觉得这幕有些似成相识。这让他想起前不久云蓝被村民抓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云蓝在哭,而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只是这次让她哭的人变成了自己,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可知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崔琰冰冷的声音从云蓝的上方传来。 云蓝能感受到崔琰身上的怒气,其实她并不知道国师是什么人,但是从今日崔琰反应来看对方应当是个大人物。而她当众掌掴了那个大人物。 若是换成一般人此时怕是早就跪下认错了,但云蓝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长的时期没受过父母的教导,没经历过人情世故,没有被规训。 她像生长在外不常见的野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错?”云蓝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他害得我那么惨,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崔琰闻言心里压着的怒火瞬间飞涨,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没想到都到了州牧府这么多天了她居然还没学会低头。 正当他打算发怒的时候,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详?” 崔琰被云蓝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说出的斥责的话此时也堵在了喉咙里。 “你之前说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预言我的那个人是国师后,后悔了,是不是?”云蓝看向崔琰。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云蓝今日在前厅的时候就在崔琰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样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骗子……”云蓝低喃道。 “你说孤什么?”崔琰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想被针刺了一般。 “我说你是个骗子!”云蓝大喊,“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你不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不相信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崔琰用手捏住双颊让她说不出话。 门外举着灯笼的侍从已经被吓的跪下了,举着灯笼的胳膊也颤颤巍巍的。 晃动的烛火印得崔琰在墙上的影子此时也扭曲无比,两人的影子逐渐贴近,云蓝终于看清了崔琰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在暴怒。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崔琰这话说的极其缓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在晋州真的找不到医师,离不开你?” 云蓝还想说些什么,但崔琰的手仍在施力让她说不出话,她用力想要掰开他钳在她脸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没有放开。 云蓝真实的感受到崔琰是在生气了,他是因为自己打了国师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云蓝已经无心去分辨了,她现在只想让崔琰放开他,然后赶紧离开他身边。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崔琰生气的时候,他命人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也许崔琰说的对,他对她是太好了,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崔琰面前畅所欲言,让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时候。 终于,崔琰放开了她,云蓝赶紧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假惺惺的。”云蓝感觉自己真是没出息,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一边说不信鬼神之说,一边又这么忌讳我……真是虚伪。” 屋外的侍从听见云蓝这话一边恨不得能自己冲进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会儿太子党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崔琰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蹦跶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虚伪?……张恺!” 张恺早在云蓝大喊崔琰是骗子时就被侍从们叫过来了,他刚赶来就听见了崔琰叫自己进去。 “殿下有何吩咐?”张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只得先应和崔琰的命令。 “她既然觉得孤虚伪,就送她回那些不虚伪的人身边。”崔琰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当然是哪来的就回哪去!”崔琰道,“她不是喜欢被人‘真诚相待’吗?就送回她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云蓝本以为崔琰只是把自己赶出去,这她倒无所谓,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赶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岂不是还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你!”云蓝又惊又气,“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你最好真是这么觉得的。”崔琰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张恺留着原地看看离去的太子又看看独自抹泪一脸倔强的云蓝,一脸茫然,丝毫不明白今天两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年年。” 崔琰唇齿间忽地冒出来这个名字。 云暮跟了他那么久,他竟一次都没问过她生辰,如今想要凭着这些许碎片去怀念她,自己竟还要靠着身契才能知晓。 她是除夕夜出生的。 她的小字叫年年,怪不得她叫随…随云暮。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星霜荏苒,居诸不息。 可他给她改名做云蓝。 骨节分明的大手不断攥紧,于是血迹一点点渗到襁褓,天水碧的锦缎合着血,变成深沉的绛紫,崔琰唯恐惊醒念念,只得将她轻轻放在榻上。 “国公爷,” 松烟神色匆匆拿了明黄手令过来,崔琰将手缩进袖子,打开一看眉头便皱了起来,“备好车架行囊,过几日随我去雁州。” 第 40 章 跟踪 依然是呼啸着的漫天风雪。 徐不疾竟换了身衣服,墨色兔毛滚边披风随着寒风摇摆,他没有戴帽子,只一根青玉簪束了墨发,少了些风尘仆仆倒像个富家公子,正带了个满脸横肉,高大魁梧抱着满怀土仪的汉子在站在门口。 “叶姑娘好,” 他并不唐突进门,只在门口退开半步,朗声笑道,“方才家中理货时发现了些笋干,我同叔父并不会料理,又想起来叶姑娘是南边的,便送来给姑娘尝尝鲜。” 云暮见他满脸笑意,只得推开门往前走了两步向他问好,抬眼看到他鼻尖冻得通红,眼睫上也挂着霜雪。 徐不疾说的干脆,行止有礼热情,云暮便觉得若是不将他请进来喝一杯热茶,就显得十分不讲道理。 煮饭的香味在不大的茅草屋里弥漫开来,崔琰算准了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了书,果然看到云蓝端着两个饭碗过来。 为了方便崔琰在床上吃饭,云蓝将吃饭的饭桌挪到了床边,将两碗饭放在桌子上。带鸡蛋的那碗是崔琰的,只有咸肉的是云蓝的。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崔琰已经摸清了云蓝的生活的习惯。虽然生活贫苦拮据但是很有规律性,每天都在一样的时间醒来、离开,又回来。 饶是如此,崔琰看到已经吃了六天的咸肉拌饭后表情还是略微有些失控。 “我给你的那些金子,你究竟换了多少钱?”崔琰拿起筷子,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嗯……王叔说换了十两银子,然后去掉买的咸肉和鸡蛋还剩五两。”云蓝吃了一口饭,想了想道。 崔琰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知道云蓝是被人骗了——一两黄金能换二十两白银,他给云蓝的那些金子换个二十两不成问题。 而且五两银子就买了那么些玩意,这晋城的物价是疯了吗。 但崔琰什么都没说,如今赶紧养好伤想办法回去才是正经。至于云蓝是否被骗,和他有什么关系。 同前几天一样,崔琰勉强将米饭吃完了,至于咸肉只动了些许。 云蓝看到被崔琰剩下的咸肉觉得有些可惜:“你不吃了吗?这些都是你花了钱的。” 崔琰听到这话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小姑娘说这句话可不是因为关心他,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吃,她也不会同他少算钱。 贪财的乡野村妇,这是崔琰对云蓝的印象。 早在云蓝救下崔琰的那一天就和他说好了:救他是一个价钱,他日常里的吃喝用度则是另算的。 “不必了。”崔琰摇摇头。 云蓝看他如此也不强求,便将咸肉放进锅里煮去盐分给飞飞当狗粮。 云蓝心里也明白崔琰这是吃不惯腌制过的肉,但是她无法去集市上买东西,也不好意思麻烦王叔每日帮她带东西。 “你身上有伤,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云蓝心地纯良,崔琰越是没说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些愧疚,“我明天不采药了,去山里给你打只兔子回来吧。” “不必了。”崔琰不是贪好口腹之欲的人,吃饭对他来说只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必做之事罢了。 况且,明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让她去做。 崔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明日劳烦你,将这封信寄出去。” 云蓝疑惑的将信收下,上面写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字,她平日只认识一些医书上的字和自己的名字,而崔琰也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放心让云蓝去送信。 云蓝虽然看不懂,但也没说什么,应下这件事。 这也是崔琰最满意云蓝的地方,虽然她无知无礼,她从来都不会去问。 她不问为什么他满身是血的躺在罕无人迹的深山中,不问为什么他要不被声张的藏在自己家里,也不问他到底是何身世。 “你明日还去找上次的人帮你送信吗?”崔琰问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你不如换个人去帮你……算了,既然如此便再去换些钱吧。”说罢便拿出腰扣想要再扣些上面的黄金下来。 谁知云蓝却出声阻拦了他:“不必了,这些小事王叔不会多要钱的。”这腰扣是金镶玉的做工,云蓝很是喜欢,本来扣掉了一块她就觉得可惜。 崔琰看云蓝看着腰扣的眼神,明白她这是舍不得。当时要不是喜欢这个东西,云蓝也不会被垂死的自己一把抓住。 云蓝小心地将信叠起来封好,将两人的碗筷收拾完过后便开始整理最近采来的草药,正好明日送信的时候可以将这些药也交给王叔去卖些钱。 崔琰依旧倚靠在床头,不过此时他没有在看医书,而是盯着整理草药的云蓝。 决明子,连翘,桔梗……崔琰将这几日看的医书上的图同眼前的药材们一一对应。 若是在平日里崔琰是绝不会去读医书的,但这几日他却看了不少。 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云蓝家里只有这些医书;二则是为了确定云蓝没有乱给他用药。 一开始睁开眼睛在云蓝家里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的时候,崔琰以为是云蓝请了医师来为他疗伤的。可后来才知道,他的伤口全是云蓝一个人处理的。 虽然眼前的少女救了他,崔琰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看了几天医琰确定女孩没有给自己乱用药后他才放心让云蓝照顾自己的伤口。 令崔琰感到有些惊讶的是,云蓝虽然是个生活拮据的孤女却有着不错的医琰。 为何这样的女孩会独自生活在深山中呢? 崔琰刚来到茅草屋时也曾试探过云蓝的身份问题,但是没曾想对方虽然天真但是对自己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的。 两人萍水相逢,相互利用,崔琰也懒得去追问她。 反正事成之后,自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名叫云蓝的孤女从何而来日后又为何而去都和他没关系了。 崔琰的这些心里活动云蓝都全然不知,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将崔琰照顾好,早点拿到自己的报酬。 云蓝整理完药材后已经到了晚上了,两人又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快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崔琰摸清了云蓝的生活习惯,便知道她此时要去干什么了。 云蓝虽然生活贫苦,但是极爱干净。如今秋季普通人家不过一个月烧一次热水洗澡,云蓝独自住在山林里,条件更甚。不过她会每日烧些热水擦拭身体。 云蓝打了些热水走进隔间,开始擦拭身体。其实平日里她自己一个人住,加上天气变凉,她都是在卧房里完成这些,擦拭完便赶紧跳上床。 现在多了一个崔琰,云蓝只好躲在一个小隔间里擦拭身体。 说是小隔间其实勉强也算是一个屋子,不过中间隔了半堵墙让崔琰无法看到罢了。 可是看不见,崔琰能听到。 布料的摩擦声,和舀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更加清楚了,让人仿佛能想象到女孩此时正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崔琰感到一阵烦躁,他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想之后该怎么办。 若是信能成功的送出去,他的人应该当天便能知道他的位置在哪。 此时身在晋城,他没有足够的人手,但是时间紧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援兵能不能及时赶到。 如此,最多再等三天他便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呀!飞飞你出去不要舔我!”女孩娇嗔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开来。 崔琰睁开眼,眼底一片阴沉。还有三天,三天后他便再也不会听见这个声音了。 第二天,云蓝一早便起床去送信。 从树林到村子里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加上找人,估计要两个小时。云蓝让崔琰放心,她会在午饭前赶回来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快要回去了,崔琰今日说话也没那么冷淡了:“不急,你路上小心便是。” 云蓝听到这话感觉心里暖暖的,毕竟自从外婆去世、那个人离开之后也好久没有人关心自己了。 她点点头:“嗯!我会小心的。” 云蓝走出树林,便看到离树林不远的田地里有个农汉在劳作,那便是她要找的人。 她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听见后抬头看见云蓝躲在一颗粗树后面向他招手,向四周望了一圈看附近没人才向云蓝那边走去。 “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一幅不愿意看见云蓝的样子。虽然能从她这里捞到些好处,但也不代表他愿意天天同“煞星”打交道。 “嘿嘿。”云蓝略带些讨好地笑了笑,“今天有封信要麻烦王叔你帮我送一下。”末了又加了一句,“放心,不会让你白跑,这次买药的钱一半都给你。” “送信?”王六接过信封看了看没看出头绪,显然也是个不识字的。 他本来不愿意接这活,但听见云蓝最后那句话还是答应了。 云蓝将带来的草药也一并交给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 在他们这乡下地方,别说马了,连牛和驴都没几头。云蓝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叔,那边是干嘛的。”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王六的语气又不耐烦起来,但还是解释道,“听说是有贵人在附近打猎时被歹人伤了,听说那歹人受了重伤,现在正逐个村子搜查呢。悬赏令都在村子头贴一个月了。” “哦……是吗。”云蓝的脸色沉了几分。正好崔琰也是一个月前出现的。 “你那树林子,最近有其他人进去吗?”王六虽然也想到那人可能躲在树林里,却没胆子进去找。要知道每次他和云蓝见过面都要去村里的菩萨庙里多拜几拜才安心。 云蓝听了这话咧嘴一笑,刚才面色暗沉的脸此刻明媚如春风:“怎么可能呢,我那树林里向来是没人进去的。” “一打十二个,我已经买了两打叫送家里去了,关大哥和伙计们都有的吃,回去热一下便是。” 徐不疾指了指那小摊,神色倒是稳重起来,徐家的货栈年后就要建起来了,伙计们忙的脚打后脑勺。 云暮又买了两个放在马车上,一转身,神色竟忽然中露出几分慌张。 徐不疾刚要问,就听到她压低声音极快的说,“徐公子,有人在跟着咱们。” 40-50 第 41 章 前尘 “你带着小安回去吧。” 马车中还带着点胡椒饼的香气,小安上车的动作太急,那些尺头哗啦啦倒下,五颜六色的撒在车厢地板上,一时之间无处下脚。 “姐姐?”小安抓住云暮的手, “叶姑娘……” 徐不疾声音中带了关切。 “你乖乖跟着徐公子,先回你阿兄那里。” 云暮掀开帘子,街上熙熙攘攘,叫卖声讲价声不绝于耳,伴着各色食物、货物气味飘进来。 尽是一派市井烟火气。 乱糟糟的年货之上,两双眼睛之中有真实的关切,云暮忍不住回身看他们。 她摇摇头,语气坚定,“放心,不会有事,我可以处理好的。” “好。”云蓝跟着崔琰一行人只在长水县住了一夜,第二日便快马加鞭赶回晋州首府。 之前马车速度缓慢时她还未有什么感觉,待到第二天众人提高了驾马速度时她便开始头晕想吐。 一开始崔琰还让她下车去吐,后来许是嫌她吐的次数太多耽误了行程崔琰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什么晕车药让她吃下,吃了之后她便昏睡过去。 看着她倚靠在窗前睡着,头时不时因为马车晃动而碰到窗沿,却又因为药效未能醒来只是迷迷糊糊的换个姿势继续睡几次险些晃倒,崔琰无奈地叹了口气将她抱到软榻上。 云蓝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抱到了马车的软榻上,身上还盖了一层薄毯。 崔琰早已经下车了,他站在马车门帘外对着车里的云蓝道:“还不快下来。”原来他们已经到了州牧府门前。 “哦哦,好。”云蓝连忙拿起包袱从马车上跳下来。 下车后云蓝才看到眼前红砖绿瓦的高门大地,这才知道原来房子还可以盖成这样。房子的大门正上方还挂了一块牌匾上面刻了三个大字,不过她都不认识,只觉得这房子真是哪哪都好看。 崔琰看着她一副看呆的样子微微皱眉让她跟上,她接过侍从手里的飞飞背着自己的包袱连忙快步跟上崔琰的步伐。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云蓝都快觉得这房子里面怎么这么大,是不是走不到尽头了崔琰这才停下。 只听见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总算是回来了,让在下一个武将坐镇晋州整天和那些文官打交道真是累死我了。” 云蓝这才看到一个身着华服与崔琰年纪相仿的男子正在倚靠在旁边的柱子上,他看见崔琰身后的云蓝脸上露出玩味的表情:“这小姑娘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云蓝被他打量的浑身不自在便不爽的回瞪过去,直到崔琰一个侧身挡住了两人彼此的视线。 崔琰没有理会赵信的话而是转而对张恺说:“你将她好好安置,我还有事情要办。”言毕便和赵信一起进了书房。 张恺接过崔琰的命令,转头看着云蓝却犯了难。 虽然崔琰说是雇了她在府里当医女,但看这两天太子让她同驾的态度却不像是对下人那么简单,是以张恺也不敢让云蓝去和下人们住在一起。 最后,几番权衡下张恺将云蓝带到了锦绣堂——这里是原先晋州牧的小妾们住的地方,自从晋州牧出事、崔琰接手晋州牧府后她们仍旧住在这里,只是门口都有侍卫重兵把守都不能出来罢了。 见到有人踏足锦绣堂屋里的女人们纷纷都冒出头来,只是都不敢踏出房门只敢在门口驻足观望,好奇地看着被张恺带进来的云蓝。 云蓝同样也好奇的回视着她们,只见这些女人们环肥燕瘦,风格各异都是顶级的美人。 有一个女子尤其美貌,也只有她见到张恺来了从屋里走出步态松弛露出一个明艳的微笑:“张大人怎么有空来锦绣堂了?”随后她注意到张恺身后的云蓝:“这位妹妹是?” “这是殿下带回来的医女,云蓝。”张恺道,“云蓝姑娘可能要在锦绣堂住上一段时间,还麻烦芍药姑娘能多加照顾一下她。” 听说云蓝是太子带回来的芍药的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道惊讶,她快速打量了云蓝一下转而笑道:“张大人客气了,我自会好好照顾云蓝妹妹的。” 张恺点点头:“麻烦姑娘了,那在下便告辞了。”随后又嘱咐云蓝道:“有事和芍药姑娘说便是,她会照顾好你的。” 云蓝点点头道了声谢,便被芍药搂着肩膀带进了屋里。 张恺从锦绣堂出来来到崔琰的书房前时正巧碰到赵信从里面出来。赵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哎,那女孩到底是谁啊。” “殿下寻回来的一个医女罢了。”张恺知道崔琰不想让别人知道云蓝的事情,故而搪塞到。 “大半夜起来就为了去找一个医女?”赵信轻笑一声显然没有相信但也没有再追究下去,而是转而压低声音道,“刚来的消息,江家老太爷薨了。” “怎的如此突然?”张恺一惊,江家老太爷是崔琰的母亲,当今皇后的伯祖父,今年虽然已是耄耋之年但身体健朗并未听说有生什么病,怎么突然就…… “是睡梦中去世的,寿终正寝算是喜丧。”赵信道,“虽然是喜丧,但我看江家上下估计是不太高兴。” 要说这江家为何伤心,两人心中都明了。缘是这江家的大小姐江晚照和崔琰早已定下了婚约,两人都已到了适婚的年纪,若是没有意外明年应当就可以成婚了。可眼下江家老太爷一去世,两人的婚事自然就要推迟。 果然,张恺问道:“那殿下和江女公子的婚事……” “自然是要推迟了。”赵信耸了耸肩摇头,“家孝在身,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免俗啊。更何况当今圣上本来就不喜这门婚事。” 如今的皇帝虽然是借了江家之力上位的,可近几年来大有打压江家之势。虽然明面上并没有做什么,但是暗地里仍是一片暗潮汹涌。 张恺作为江氏门生自然是不愿意看到此事发生,不由得摇摇头:“殿下知道后说什么了吗?” “还能说什么,修了封书信快马加鞭的送回去了。说是等回京了再去吊唁。”赵信道,“如今晋州之事还需殿下在此坐镇,无论如何都是回不去的。” “那边殿下和江女公子的婚事推迟了,这边殿下又带回来一个医女。”赵信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若不是我要镇守边关无诏不得回京,真想跟着你们去京城看看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张恺没有理会赵信的调笑,他的衣角被一阵秋风吹过,他抬头看向天空才发现天上已经乌云密布:“要变天了。” ———— 京城,江府门前彩棚高搭,一众达官贵族来往吊唁。府内设席张筵,丝竹管弦混着和尚道士们的念经木鱼声沸沸扬扬。 灵堂内,一名身材伟岸的男子正跪在里面守丧。江家大夫人刚送走一群诰命夫人,转头便看到自己的儿子仍跪在灵堂内不禁心疼,走过去道:“祁儿跪了一天了,不如去看看你妹妹吧,正好也休息一下。” 江祁本无心起身休息,但想到因为伤心守夜晕倒的胞妹便道:“如此也好,儿子去看过琰儿就来。”又道,“母亲来往送客一天了也该休息休息,若是您病倒了便是儿子不孝了。” 江夫人听到儿子的关心欣慰地点点头:“哎,为娘的知道,你快去看你妹妹去吧。” 江祁起身行了一礼转身往内院走去,他穿过亭台楼阁,背后的丝竹管弦之声越来越淡,终于他走到一处竹子冒出墙头的院落钱走了进去。 院里几个丫头正在打扫洒水,其中一个见到他来了喊了声:“大公子来了,姑娘正在屋里呢。” 他点点头,刚走到门口便闻到一阵淡淡的桂花香——他的胞妹江晚照不喜焚香,觉得浪费奢侈不说还平添了空气里的尘埃。故而平时只用花香和果香,如今正值金秋便采了新鲜的桂花放在屋内各处以增添香气。 江晚照正半卧在床上举着一本书细细读着,因为正值新孝在身又在屋中她只穿了一身白色衣衫头上简单簪了一朵白花。即使这样简单的装扮也掩盖不了她的冰清玉润,反而为她添了几分清冷的气质。 她正读到精彩之处入了迷,直到江祁走到了她的里屋前她才注意到:“大哥你来了。” 江晚照起身和江祁来到八仙如意圆桌前坐下,手中仍拿着刚才看的书。江祁看到她拿着书皱眉道:“这些天哭了那么久人都哭晕了,眼睛肿的像熟透的桃一样,如今不好好休息怎么还看起书来了。” 江晚照听了也不恼,将侍女倒的茶水递给江祁:“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哥哥是知道我的,便是一日不吃饭也不能一日不读书。” “唉……你自己当心身子便是。”江祁摇头,“你又不考取功名也不知道读那么多书干嘛。” 这话让江晚照原本微笑的脸僵了一下,不过转瞬既逝让江祁没有发现妹妹的不满。 “爱好罢了,即使考取不了功名我的文采也不见得就比那些状元进士们差。” 江祁拿起茶盅微微品了一口茶:“即使是爱好你也应当分些时间在别的事情上,我看你案几上的账本都快落灰了。这些账本是去年茶庄上的账本,是母亲特意让我找来让你学着看的,你以后入主东宫少不得要看这些东西还是趁早上手为好。” 自那日崔琰说要教她写字后,云蓝本来只当他是玩笑,谁知第二天再过去时桌面上已经摆好了两套笔墨纸砚。 要写医案,首先要学的自然就是病人的名字,所幸崔琰的名字并不复杂,她很快便学好了。然而其他字学起来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是以云蓝每次回到锦绣阁后都还要再加以温习才能赶上每日的进度。 幸而芍药也会看些字,每日待云蓝回来时便在旁帮她温习,遇到偏僻晦涩的字便两人钻在一起细细研究,然而更多的是两人一起玩笑这个字像小人在跳舞,那个字像小人在舞剑。 云蓝对于芍药会识字这事有些惊讶,毕竟当时芍药和她说过自己的出身,她学的大多是“取悦男人”的玩意儿。 “我自然是认识点字的,不然怎么能看得懂外面的话本子。”芍药躺在贵妃榻上,回忆起往日的时光双眼不禁空灵起来,“那时妈妈们都说要学些高雅的技艺才能被那些豪绅贵人们高看一等,不同于一般的妓子。” “那时吟诗作对都学过一点,只是大概是我真的没那个天赋,学了那么多样东西,最后也只有一个琴艺能拿得出手。”芍药轻笑一声,“不过我到不后悔学那些东西,会识字后自己便找了些书看,在书里知道了好些以前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或许也是因为读过书她才敢去找太子,用自己手中晋州牧的秘密和他做交易。当时要自己学读书认字时,妈妈们估计没想到以后她会用这项技能做这种事情。 不过,这也算是为她博得了一个好前程呢。芍药的嘴角上翘,也算是殊途同归了吧。 这几日天气放晴,两人却还只能憋在锦绣堂里不免觉得烦闷。云蓝倒还好,她之前在小树林里从未外出过习惯了,可芍药就有点难受了。 尤其是自从上次云蓝回来后也不让芍药再给自己打扮了。 “芍药姐,你平日里的妆容都是侍女们帮你上的吧?”云蓝按住芍药蠢蠢欲动的手,一脸的不愿意。 “你怎么知道的?”芍药疑惑。 “……芍药姐,你要是日后开胭脂水粉铺,千万要将你的侍女带上让她帮你管理铺子。”云蓝没有解释,只给了芍药一个忠告,随即说什么也不让她用脂粉碰自己的脸了。 是以,芍药便又少了一样乐趣。 听着芍药了无闲趣地抱怨“哪怕能让侍女从外面给我带几件新鲜玩意儿也好啊。”云蓝不禁也有点心思活络。 “不如我今日去问诊时问问太子,能否让我们出去逛一逛?”其实她出来了那么久除了透过马车的车窗见过一些街上的风景以外,对外面的世界还一无所知。 “真的吗?”芍药听了这话从软榻上跳下来,握住云蓝的手,“哪怕只有你一个人出去也是好的,你要是能出去记得帮我带一份东街的梅子姜。” 谁能想到州牧府里最受宠的小妾其实是个贪嘴的美人,而云蓝此人也是个爱吃的,听到这话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放心,我若是能出去一定给你带好吃的!” 吃完午膳后没多久侍女便来找云蓝领着她去做每日的例行看诊,经过了几日后州牧府里的人已经对云蓝每日提着一个小药箱穿过半个州牧府去往书房见怪不怪了。 云蓝刚进入书房要将药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张恺突然进来有要事禀告,看到云蓝在这里欲言又止。 崔琰颔首示意他继续:“不必在意她,你接着说。” 这倒不是因为崔琰有多信任云蓝,只是知道她懂得不多,便是听到了什么机密的话也无大碍。 “刚接到的消息,陛下派了官员来晋州查看情况。” “哦?派了谁?”崔琰听到这话心里已经开始将朝中可能派来的人想了遍。按他对皇帝的了解,此次派来的人不大可能是他的人也不大可能是晋王的人。 皇帝虽老可是疑心却越来越大,朝中他信任的人不多,其中有不少是中立派。 “是……国师徐不疾。” 崔琰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不禁皱眉,显然他并不在崔琰预想的名单里面。 “怎么是他?”崔琰本就不喜这些故弄玄虚之人,而这个徐不疾因为皇帝格外看重他,崔琰之前还故意找人接触过,然而对方也不知是自持清高还是怎么回事丝毫没有理会他派去的人。 “听闻是因为国师大人近日本就有周游列地的计划,故而陛下选了他来。”张恺道,“其实殿下不必太过担心,国师虽然一向与我们没有往来但与晋王一派也不交好,况且此次事件证据充分,即使国师大人发现了一些端倪也不好说些什么。” 崔琰点点头:“剩下还有一些细节还需再打点一下,莫要让他抓到把柄,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有任何情况都要及时告诉孤。” “是!”张恺领命退下。 云蓝给崔琰诊完脉,习完了今天要学的字,本想问一下能否和芍药一起外出的事情,可是看崔琰眉头紧锁显然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没将事情说出口。 然而崔琰却早已发现她总是将眼神瞟向他却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等着云蓝要对他说什么话,然而她却一直不说,让崔琰心底痒痒的。 “你若是有话要说就快说。”崔琰垂下眼,开始翻开一本文书。 “唔…我想和芍药一起出府。” “不行。”崔琰连头也没抬便拒绝了。 云蓝还不死心,委屈道:“为什么不行?当时你也没说不能出去啊,整天闷在这府里无聊死了。”末了还小声嘀咕道,“若是你当初说了不能出去,我才不会跟你回来。” 崔琰闻言合起文书,盯了云蓝半晌,看她眼中一片赤诚大概是真的很想出去,叹了口气道:“你若是真的想出去,过两天有秋收节孤带你出去。” “真的?”云蓝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充满了兴奋,一副期待的样子。 “只是只能带你一个人去。”崔琰又道,“芍药她是罪臣家眷,孤心慈才没有将她们都押入大牢,如今将她们关在锦绣阁里已是大恩。” 云蓝没再说话,就像芍药说的那样,就算只有她自己能出去也是好的。 待到了秋收节那日,云蓝等到快用晚膳时才等来有侍女前来唤她出去。 云蓝和芍药告别,跟着侍女走到州牧府门口时崔琰已经和随行的侍卫们都换了一身便装。云蓝今日穿的还是自己带来的衣物,和旁边一身华服的人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其实芍药今日见她出去也想将衣服借一身给她,只是两人身型相差太大,并未找到能让云蓝穿着合身的衣物。 云蓝先跟着崔琰坐了马车到了一个靠近夜市的偏僻地方两人才下车,渐渐的和众人融入在一起。 虽说是秋收节,可晋州这地方每年没几项活动,故而夜市里便各种活动商贩便混在了一起,其中不乏花灯、灯谜等各种活动。 崔琰对这些东西自是见怪不怪,比起逛夜市他更多心思都在观察晋州的风土人情上。但云蓝就不一样了,她对夜市的记忆还停留在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一次的糖葫芦上,此次出来自是目不暇接,到处张望想把一切都尽收眼底。 然而崔琰大步在前走着,她只能走马观花般的看着沿途的街景和活动。幸而崔琰带的护卫们也有心将她也包围起来了,是以她周围除了那些便衣的侍卫随从们并没有什么人阻挡她的视线。 一群人就这样走了快大半个夜市,还好云蓝之前自己独自住,干的都是些体力活,不然还真的跟不上这一群人的步伐。突然她看到了一个摊子双眼发亮,几经纠结后终于下定决心追上崔琰。 崔琰在前面闷着头走着,他虽然身在集市但脑海中仍在想着公务。 突然他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对上了云蓝小鹿般的眼眸:“等一下,我想买个东西。” 崔琰看向她指向的摊子:“你要买糖葫芦?” 云蓝点点头,她刚要起身走向那个摊子就被崔琰拉回身边:“不要乱跑。”末了又给了张恺一个眼神示意。 张恺了然,对云蓝道:“云蓝姑娘就在这等着吧,在下去帮你买。” 云蓝虽然想自己前去小摊前,但见状也只能放弃,只好呆在崔琰身边。 “没想到这个季节就有糖葫芦卖的了。”云蓝看着糖葫芦摊子,思绪逐渐飘远。 崔琰轻扫了她一眼:“晋州的气候比一般的地方要冷,虽然此时已是秋末但天气已经和南方初冬时所差无几了。”又道,“你虽然住的地方偏远也算是本地人,怎的也不知道这些东西吗?” 云蓝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我家里穷,幼时只有过年的时候才有机会看父亲从镇子上给我们带些好吃的……”虽然后来这种日子也消失了,但它还是云蓝记忆中最无法忘怀的一幕。 崔琰闻言没有说话,待张恺回来后他将张恺手中的袋子递给云蓝,道:“这些东西算什么,等你到了京城孤带你看这世上最繁华的景象。” 云蓝结果袋子,张恺似是将摊子上各色糖葫芦都买了一遍装了满满一袋子,而云蓝只吃过最普通的,此时她也选了记忆中的那串糖葫芦。 甜腻的糖衣夹杂着酸涩的果肉,熟悉的味道在云蓝嘴里散开,她仿佛回到了年幼时她母亲还没有去世的时候,记忆逐渐浮现在脑海里,复杂的情感如潮水般涌向云蓝的心头。 “有那么好吃吗?”看见云蓝的眼角涌现出泪水,崔琰拿起手帕嫌弃地擦掉她脸上的眼泪,“边吃边哭,难看死了。” “好吃啊。”云蓝拿过手帕自己胡乱擦拭起来,泪水模糊了眼睛让她看不清眼前人的面容,“真的……很好吃。”- 寒风凌冽,官道两侧树木都光秃秃,两马并驾的马车疾驰而过带起一片腐叶,在冻的坚硬的土地上留下浅浅车辙。 “大小姐在府中一切安好。” 马车之中并不颠簸,崔琰抬眼看着松烟递上来的条子,一双桃花眼却一动不动盯着香炉吐出的雾气。 打着寻长乐的旗号探查雁州,圣人既合了曾太后心意,又有了名目,倒算是一箭双雕。 长乐胡闹,却要他离开,只可怜了他的念念。 “查这里。” 崔琰提笔划出几个朱红圈,将那书信扔给松烟,眸中泛着冷光。 第 42 章 羞耻 马车再平稳,也免不了颠簸,更何况为着赶路,四驾马跑的极快。崔琰拉开雕花繁复的抽屉斟酒时,玉瓶中浅黄的屠苏酒摇摇晃晃倾泻而出,溅落在指尖,带了星星点点冷意。 正待自顾自扬手要饮那酒,他便听到松烟又道,“随姑娘那里……” 崔琰面无表情抬眼看松烟,修长手指攥紧玉盏,就连手背的泛起青筋。 松烟见崔琰眼神中带了迫切的希望,只得低低压着脑袋,吸了口气斟酌道,“给随姑娘在含元寺供海灯的,是西市豆腐胡同的王娘子。” 见崔琰不说话,松烟心中不免忐忑。 此事说来也巧。 除夕时,国公爷着人往随姑娘坟前放了许多金玉首饰,胭脂水粉,又往玉佛寺供了盏大海灯。 自变乱之后,含元寺香火不继,因此有不少到玉佛寺混口斋饭吃,供灯那小沙弥便是其中之一。 这本也没什么,但那小沙弥见了那海灯供奉的名字,却只称奇,才发现原已经是有人在含元寺花了大价钱替她点过香烛。 含元寺泰半是平民,供奉的钱也不多,偏那一盏海灯灯油钱格外多,竟有五十两,那小沙弥便记得极深刻。 有着随姑娘逃了两次的事,国公爷大概起了疑心,便派人探查。 可是人都死在眼前了,有什么好查的? 云蓝回到锦绣阁时已是平日里快入寝的时候了。 芍药今日见她许久没有回来本就心急,终于看见了云蓝,却是脸上一片木然回来的。 见她如此,芍药迎了上去:“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给你留了些晚膳,让她们给你热一热吧。” 云蓝摇摇头,只道:“我要收拾东西走了。1 “这是怎么回事?”芍药向门口一看才看见张恺负手站在门口,似是在等云蓝收拾好东西。 芍药看云蓝已经开始将自己的东西打包了,夹在两人中间来回望了望最后还是壮着胆子去问了张恺。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张恺只说了这一句,他今日一直在外,刚才才有小厮过来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只是这些事情,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罢了。 芍药闻言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只是想不到云蓝能犯下什么大错惹的太子如此生气,只以为是些小事故而她又走到云蓝面前劝她。 “你快去和太子殿下谢个罪吧,兴许他气消了就不让你出去了。” “我才不要。”云蓝的声音虽然小但语气决绝,“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芍药听了这话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说太子,看样子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云蓝的东西不多,说话间便已经收拾好了。她和芍药道了声谢,说日后有机会再相见,便背着自己的包裹和飞飞走了。 云蓝能感觉到有些零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听见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只是她并不在乎罢了。 和村民的讨伐声比,这些议论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想起那些村民,云蓝不由得有些发愁,她回去后要赶紧再自己跑出来,不然万一再被那些人堵住路就不好了。 虽然那日崔琰和长水县令都为她出头,但人心难测,谁知道这事能震慑他们多久。 云蓝觉得崔琰这人真是可恶,赶她走就算了,居然还想把她送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真是杀人诛心。 她心里生气,便开始踢路上的小石子。 张恺听见身后的动静向后看去,便看到云蓝低着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道这姑娘的性格和太子殿下还真有几分相似,两人都是倔强不会低头的性子。 他转回头,正好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和他们相向走来,正是徐不疾。月色下他的长发和一身白衣被微风吹起,身资飘逸,一副道风仙骨的样子,还真是符合了世人对世外之人的幻想。 夜色朦胧,徐不疾停下脚步向他们的方向看来,张恺想起今日发生在前厅的事便侧过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云蓝察觉到身前之人的动静,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正好两人此时也走到了州牧府门口,张恺便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云蓝姑娘先上车吧。”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了州牧府门口,云蓝没有多加怀疑,将包袱和飞飞放进车内后自己也进去了。 看见云蓝没有发现徐不疾,张恺微微松了口气。车夫走上前恭敬道:“张大人,咱们这是要去哪啊?” 张恺思索了一下道:“今日时间太晚了,先将云蓝姑娘送去附近的客栈吧。” 张恺又和云蓝交代了一下,待马车驶出长街,他回头踏进府中,却发现徐不疾并没有离开,而是驻足望着刚刚马车所在的地方。 “国师大人。”张恺作为崔琰身边的人虽然不喜徐不疾,但仍旧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然而徐不疾叫住了他:“刚才那个姑娘,她去了哪里?” 张恺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已经转了几回,只答道:“那位侍女冒犯了国师大人,殿下已处罚了她,将她撵了出去。”又道,“国师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问,在下还有事情向殿下禀告,先行告退了。” 徐不疾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点点头。他的走出州牧府,朝着刚刚马车驶去的方向望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走回府,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张恺的话虽然刚才有几分搪塞徐不疾的意思,但也确实是有事和崔琰禀告。他来到崔琰的书房前,见屋内灯火通明,崔琰果然还在处理政务。 张恺进去,刚要禀告今日处理的事务进度,却被崔琰先开口打断了。 “她送走了?” 虽然没明说是谁,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张恺没想到崔琰会先开口过问这件事,只道:“已经命人将云蓝姑娘送走了。” 崔琰闻言手里的笔不自觉停下片刻,将文书洇出一个墨点,又听见张恺道:“只是天色已晚,臣先命人将云蓝姑娘送至客栈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再赶路。” 崔琰没再说话,正当张恺以为他不会再过问这件事情,要张口再次禀告时又听见崔琰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没带走府中什么东西吧?” 这个问题就有些奇怪了,张恺回想了一下云蓝带的东西,如实回答:“云蓝姑娘只带了自己的包袱和跟着她一起来的那只狗。” “哼。”只听见崔琰幽幽说道,“她那么贪财的一个人,在这待了那么多天一分钱没拿到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走了?没和你要些什么东西?” “并未听云蓝姑娘提起过酬劳之事。”事实上云蓝收拾的可算是爽快利落,甚至芍药劝她用完晚膳再走都没有听。 不过这事还是不说出来为好。张恺想。 然而他没说崔琰却问了:“她没用晚膳便走了?” 张恺只好如实禀告。 其实这事崔琰自己想想也知道,他刚到书房后不久张恺便来回禀了,想来云蓝是一点时间都没耽搁便离开了。 这时,侍女正好将煮好的宵夜端上来,放到崔琰的书桌上。 今日崔琰将徐不疾好生安抚一顿后,又设宴宴请了他和晋州的一些豪绅官员。只是宴席上他心情不好加上要和各方势力周旋,并未用什么东西。 而他饿着肚子去找云蓝,话还没说几句便又吵了起来,气得他觉得胃病都要犯了。 崔琰看着宵夜只觉得心烦,便挥挥手让侍女将其撤下。 张恺见状,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崔琰不再提及此事,他默默地听着张恺禀告着今日的事务进程,面上虽无异常,但眼底的烦躁却怎么都消不去。 另一边云蓝要显得轻松的许多。她今夜坐的马车不同于之前同崔琰同乘时的那般豪华,不但内里空间小上许多,连坐起来都颠簸了几分。 故而她到了客栈后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云蓝用完早膳百无聊赖的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 若不是隔壁就有昨日和她一同来的车夫守着她,她早就偷偷逃走了,她才不想回到村里子还要多赶一段路。 然而那个人又耳力极好,每次都还没等她走到门口,他便已经出现在了门外隔着门问她可是有事情要办。 终于正当她等不及时,外面传来了张恺同车夫讲话的声音。 云蓝见状以为是要出发了,却见张恺对她道:“今日天气不佳,还请姑娘在这客栈再住上一日,我们明日再出发。” 云蓝望向阳光一片明媚的窗外:“……”对方睁着眼说瞎话,但她又无可奈何。 “这是芍药姑娘的侍女金儿,姑娘独自赶路不方便,她今后便同姑娘一起。” 云蓝:“……”这是害怕她逃跑吧。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接受张恺的安排,只见对方将车夫也一并带走了,说是明日再来。 云蓝只当这些都是崔琰的安排,又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对方一句。 崔琰昨日又没休息好,也不知道是天气转凉他受凉了还是怎么回事,白日里无缘无故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恺为他又寻了一个医师过来,开了一个方子,见崔琰对这个医师不似对第一个名医那么反感,又思及他的腿伤,便问他是否要让对方每日来问诊。 “不必了。”崔琰道,“赶紧将晋州的事情处理完回京城是正经,不必每日再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崔琰喝完药,处理了一会儿文书觉得眼睛略有些干涩,便起身去花园里休息一下。 然而刚走进花园便听到两个侍女在议论些什么。 “听说今年天气异常,长水县的花豹都跑进村子里吃人了。” “是真的!我家就是长水县的,听说现在村子里夜里都不敢灭灯,就怕有花豹来夜袭呢。” 两人丝毫没注意到有人来到自己周围,依旧叽叽喳喳的说着花豹的事。 张恺在旁窥见崔琰的脸色已经不好,便轻咳了两声,侍女们抬头见是崔琰赶紧噤声,低头侧站着。 崔琰看了她们几眼,驻足沉默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果然人和人性子不一样。 江晚照轻叹一口气,云暮这般好脾气也是少见。 像是阿韵,刚发现萧缙有几个通房时都伤心死了,可那偏偏是皇伯父想借着萧缙来拉拢卢氏才赐婚的,阿韵再伤心也没办法退掉。 所以萧缙被皇伯父责罚时,她和阿韵还有娘娘,她们三个可是一起围着被子痛痛快快嘲笑了他一晚上呢! 云暮竟然骂都不愿骂崔琰一句的! 第 43 章 庙会 冬季本就日头短,雁州靠北,待走到一半,天就挂了黑。街坊上家家都挂了灯盏,户户都出门赏灯,胜在热闹。 马车停在关家小巷子时,云暮面露困惑看了眼那红灯笼,看向徐不疾,“关嫂子不是已经带孩子去庙会了吗?” 为着给江晚照送行,今日关嫂小安邀她同去庙会,她已是拒绝了,关家如今的大门紧闭,只两个灯笼在大门两侧摇摇摆摆,连烛火都没点。 江晚照却忽然拽了她的手跳下马车,另一只手将管家的大门拍得咚咚作响,声音清脆响亮,“关!嫂!子!” “支呀——”孟宵到死都不知道为什么太子能在兵力对比如此悬殊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也不知道对方为何突然将自己一击毙命。 事实上崔琰从一开始就没有让对方背叛晋州令投向自己的打算,他之所以和孟宵废话那么多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 无论是张恺还是孟宵,都没有注意到在孟宵的队伍骑马逼近时还有另一队人马奔来的声音。 那个马蹄奔腾的声音和孟宵所骑的中原马奔驰时发出的声音完全不同,那是禹州特有的大驹才能发出的声音。沉闷、快速却又不易让人察觉。 所以在崔琰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是他赢了,他不但能将孟宵的人马全灭还可以直接掉头直奔晋州牧的府邸,将这些乱臣贼子一举拿下。 随后便是查清盐铁案,清除余党,回京赴命。 赵信骑着自己的爱马,一匹白色的禹州大驹来到崔琰的马车前,微微低头以示自己对皇家太子的尊敬。实际上论两人的关系他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只是崔琰是太子,身边的人都少不了做这些繁文缛节的礼仪。 “你来的还真是及时。”崔琰看向友人,言语虽然严厉但却没有责备的语气,“怎样,能连夜奔袭州牧府吗?” 其实崔琰早在奔赴晋州之前便已经从京城写了一份密信寄给赵信,让他集合好兵马等他的指示奔赴晋州。 事实上无论这次的案件和晋州牧有没有关系,晋州牧和晋王是否按中勾结,对崔琰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次他奉皇命奔赴晋州是一个扳倒晋王的绝妙机会,这种机会错过了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所以这次他一定要查出晋州牧的问题,在皇帝面前治罪晋王。虽然中间出了些意外,但事件的走向大体来说都还在他的计划内。 赵信轻呵一声:“太子殿下还真不体恤下属,在下可是连夜奔赴而来前来救急的,怎么连水都不给喝一口就让继续赶路。” 崔琰白了对方一眼:“等到了州牧府,你跳进井里喝水孤都不会拦着你。别废话了,让我看看盛誉天下的禹州铁骑到底是不是像传说中的一般威风。” “还是这幅样子。”赵信无奈的摇摇头,这个太子虽然面容消瘦了不少身上还负了伤,但身上的那种天生的帝王威严之气还是丝毫未减。 “那就让你看看我的禹州铁骑的威力,这晋州牧贪污腐败、暗中勾结的事情我早就听说了,一个只会损害国力,收刮民脂民膏的纸老虎罢了。”赵信举起手中的大刀,大喝一声,“众人听令!奉太子殿下之命,奔袭晋州牧府!” 赵信带来的禹州大驹速度就是比普通的中原马要快,当他手下的士兵破开州牧府的门时晋州牧还在呼呼大睡。 “留活的,还有用。”崔琰道。 赵信和崔琰的人皆是训练有琰且有备而来,是以他们根本没花多少时间便将州牧府上上下下都控制住了。 当晋州牧被人从宠妾床上拉下来跪押在崔琰面前时,他还没能反应得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穿着一件里衣在秋天的夜晚瑟瑟发抖好不狼狈。 或许是微凉的秋风吹散了他沉迷于温柔乡的梦,晋州令挣扎未果,怒而瞪向站在他面前的一脸不屑的崔琰:“太子殿下这是在干什么!” “我为何如此做,你自己心里清楚。”崔琰冷笑一声,“勾结亲王,私挖盐矿铁矿,陷害太子。每一条拿出来都够你死一千次的了。” “呵。”崔琰只觉得此人如今像蝼蚁一般,说出的话听起来再声势浩荡也只不过是强弩之末了。 虽然孟宵也是乱臣贼子,但他有一句话说得对,天高皇帝远,此时他手握圣谕前来晋州查案,拿下他自然是名正言顺,更不要说他还有证据。 崔琰抽出身边士兵身上的剑,用他挑起徐宣的脸,丝毫不介意对方的脸被剑刃刮伤留下一丝血痕。 “你以为我此刻不杀你是不敢吗?不过是你还有些用罢了。”崔琰将脸贴近徐宣轻声道,“你的胆子挺大的,敢暗中陷害我。只是我的胆子也不小,先斩后奏这件事我也不是做不出来。” “所以,好好想想接下来你该怎么活吧。”崔琰收起剑,留着徐宣自己独自在风中凌乱。 徐宣心底一沉,这一夜表面上或许只是他一人败了,晋王和太子之间的斗争还没有结束,但他知道晋王相比太子此时已经没有任何优势和胜算了。 太子有母族,有身份,名正言顺。更重要的是——他虽然看起来文质彬彬,但内心是个不顾礼教制度的疯子! 月亮此时还发着微弱的光,而它的画布已经被另一个星体发出的光芒所侵占,太阳已经从天边缓缓升起,用不了多久整个天空都会是它发光发热的领地。 新的一天开始了。 崔琰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午时,昨天他带着人马夜袭州牧府成功后便一直和下属善后,直到丑时才睡下。 其实平日里在京城为了处理文书或者参加宴席他也有过了子时才睡的时候,但到了白日里都是辰时便醒了。即使是落难住在云蓝的茅草屋里没有人喊醒他,他也是每日都精准的在同一时辰醒来。 大抵是近日是在太累了,加上神经一直紧绷直到昨夜一切都安排妥当,屋外有自己的侍卫守夜崔琰才能安然睡下。 张恺早就在门外候着,他也对崔琰今日直到下午才起有些惊讶,不过想到崔琰近日以来的遭遇也是可以理解。虽然主子在睡觉,但是他作为副官早就在平日里崔琰醒来的时辰就在外廊里候着。 果然,崔琰醒后还未来得及梳洗就将他召进去。 张恺进入屋内,几名侍女正在为崔琰准备起床洗漱穿衣的物品。虽然只过了一上午,但是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崔琰亲自处理,他正要张口禀告却被崔琰打断。 “我前日让你带走的那样东西呢?” 张恺没想到崔琰一开口居然是问这种小事,他略加思索才想起崔琰说的是他那天在那个简陋的茅草屋里拿走的太子的腰扣。那腰扣不知怎么破了一部分,但毕竟是皇家之物张恺还是听从崔琰的命令将它拿走了。 “殿下放心,那日屋里的您的东西在下已经拿走了,没有流落在外。”张恺还以为崔琰是担心皇家之物不宜流落在宫外,故而道。 “拿来。” 张恺没想到太子会在乎一个破了的腰扣微微愣了一下,开始回忆那个腰扣有什么不同。就是普通的金镶玉腰扣,不是御赐之物也不是皇后娘娘送的,这种贴身之物更不可能是哪个人赠予的,究竟有什么值得太子惦念的地方呢? 虽然疑惑但张恺当了崔琰多年的副官,早就学会了将自己的疑惑压在了心底,只是回去奉命将腰扣呈给崔琰。 崔琰拿到腰扣后张恺偷偷仔细观察他的神色,似是想从主子的脸色中看出这枚腰扣的特别之处。 他看到崔琰面色如常的打量了腰扣一下,然后突然轻笑一声,道:“这腰扣值多少钱?” 这是张恺今日第三次对崔琰的话感到不解了,虽然今日崔琰也只和他说了三句话,每句话也不超过十五个字。 “这……宫中制造的东西工艺与民间不同,也不在民间流通,自然也就没有价格。”张恺看到崔琰微微皱眉又加了一句,“若是民间所造之物,这腰扣用的是足金镶嵌了各类宝石十六颗,至少也值三千两银子。” 崔琰听到这话又是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三千两银子,那个女孩若是知道估计两眼都要放光了。 张恺看到崔琰的反应,揣度道:“殿下若是喜欢这枚腰扣,可回京后让宫内的工匠将宝石卸下,再镶入新的金器中便是。” 崔琰摇摇头:“不必了,把这腰扣给我就行了。” 张恺点点头,按命将腰扣交给崔琰,看他快要更衣便退下了,却在即将踏出房门时又被崔琰喊了回去。 “殿下可是还有事情吩咐?” 张恺看到崔琰眉头微蹙,似是在思考着什么,他不经常在崔琰的脸上看到这种神色,他的主子一向是杀伐果断、做事毫不犹豫的,但此时却好像在取舍着什么。 终于,崔琰仿佛做出了决定。“没事了,你退下吧。” “……逃?”云蓝艰难地吐出这个音节。 妇人点点头,因为心急语速不由得加快了些:“前几天村子里有几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回来了,身上还带了伤。本以为是他们几个胡闹自己弄的,谁知道今天他们说是上山遇到了你,说你用妖琰害了他们!” 云蓝听到这话觉得仿佛身陷冰窟一般。完了,她想,这下就算想待在这个树林里也是不能了。 妇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他们几个的大人听了之后商量着要把你赶出去呢,现在正在村长家里不依不饶的,说是一定要讨个说法。” 说完妇人将钱塞在云蓝怀里,头也不回的下山了。虽然当年云蓝被赶出村子里时她没有开口,王六贪了云蓝的钱时她没有干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云蓝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早已里流满面,用轻微的声音默默道了声谢。 云蓝手忙脚乱的擦干自己的眼泪,迅速回到房间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现在她也没有心情想那么多了,什么崔琰,什么报恩,她现在都不想去思考,只想着这次能够躲过这一劫就好了。 云蓝没什么钱,家当更是少的可怜,她把柜子里还能穿的衣服塞了两件进包袱里,又从衣柜底下将自己这几年攒的钱拿出来,加上这几日她换的钱和刚才妇人塞给她的钱,加在一起莫约有十五两银子。 应该够在外面生活一段时间了吧,她想。只要能够走出这个郡县她就不用害怕“不祥之人”的身份暴露了,她会些医琰,应该可以在医馆里干活来挣钱。 看见这件衣服云蓝就来气,狠狠捶了衣服几下还是将它收进了行囊里。怎么说也是有金线的衣服,说不定上面的线还能当几文钱呢。 正当云蓝快要收拾完时,又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云蓝的房屋里。 只见那个人鬼鬼祟祟的先是在房门前转了几圈,确定四下无人便直接开门进入房内,将云蓝吓了一跳。 云蓝还以为是村子里的人那么快便来了,一看却只有一个一脸猥琐的男人站在屋内。 山上住着的那个妖女混混有印象,村子里人不多,那妖女小时候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后来不知道怎么得慢慢的就成了妖女。她那不争气的爹不但不帮她说话反而还骂她骂得最凶,看她父亲如此村里的人便更加变本加厉了。 再后来听说她就被赶到了山上。其实混混平日里也有点怵那片破树林子——毕竟大家都害怕,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些什么,但今日听到别人这么一闹,他就突然恶从胆边生,色心压过了色胆。 我看那妖女也活不过明日了,还不如让我捡个便宜。 于是混混便壮着个胆子自己来到了这树林子中,这树林偏僻无人,可谓是地利人和,正好方便自己下手。 混混站在云蓝的屋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云蓝丝毫不掩饰自己色眯眯的眼神,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血气冲头,也不知道到底是开心得还是害怕得。 看着来人的神色如此反常,纵是云蓝平日里不知世事此时也知道来者非善类。 “你是什么人?”云蓝上下打量了混混一遍,村子里的人除了王六,其余人留给她的印象都停留在了她十二岁那年。显然她之前也并不认识这个男的。 “嘿嘿。”混混猥琐一笑,看着云蓝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有点瘦小打扮得也很粗糙但胜在年轻底子不错,他更激动了。 混混也没打算和云蓝解释自己要干什么,在他看来眼前的女孩毫无反抗的能力,便上去就向云蓝的胸前袭去。 崔琰在被云蓝就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个不知道男女有别的女孩。因为她能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外衣换了而且还能平静的在夜晚和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 刚开始崔琰还觉得此女颇有心计,怕不是看自己穿戴华丽存了些麻雀变凤凰的心思。然而第一夜他的断腿被云蓝不经意踢到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其实对于男女之别云蓝还是知道的,只是她的家里只有一张床,而按她受到的教育来说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只被教了两句话,第一句就是有两个地方不能碰,一个是前胸,一个便是肚子以下大腿以上。 显然,眼前的混混是想碰那两个地方的其中一个。云蓝虽然知道的东西少,但她只要学了就会记住。是以,在混混碰到她之前她便一脚踢向混混两腿之间——这便是她被教的第二句话了。 “啊——”混混没想到云蓝看着天真瘦弱会来这么一脚,一时间被痛击到地上打滚。 云蓝本就心情不好,此时内心的恐惧更是达到了巅峰,上去又补了两脚,随后便拿起自己的行囊喊上飞飞就往外冲。 崔琰再次来到王店村附近的村子时已是启程的第二天下午,因为太子殿下的命令众人日夜兼程将两天的车程缩短到了一天半,估计明天白天就可以到王店村了,饶是如此也没看到殿下的脸上的交际和烦躁消散。 看着日头即将落下张恺便开始寻找旅店安排住宿,虽然按照一般的习惯和规矩太子出行到每个地方应该住在驿站或者当地的官员府中,但此次出行太子殿下似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带了些许几个人,也没有通知沿途的官员。 然而村子地处偏僻,平日里鲜少有外村人来,就算时不时有些游客路人前来投宿也只是借住在几个村民的家中。 被张恺叫住打听的村民一脸可惜的说道:“贵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只有镇子上才有一家客栈,不过那客栈是方圆五十里最大的客栈,虽然远了点条件还是不错的,贵人若是此时出发想来在日落前也是能赶上的。” “不知道贵人去咱们这小村子可是有什么事啊?”原来这村民正是王店村的人,今日恰巧来走亲戚,自己那村子鲜少有外人过来,村民忍不住向张恺打听道。 “不过是路过罢了。”张恺含糊道,太子此次出行极为隐蔽,连沿途的官员都没有通知,又怎么会和一个小小村民透露消息呢。 对方虽然见识不多,但见张恺一行人气度不凡又不愿多说,心知这也不是自己能惹的人便讪讪地不再追问,只给张恺指明了方向便没再说话。 “这是为何?”张恺皱眉问道。殿下本就心急,今日又耽误了一夜不算,明天再耽误一天怕是心情又要不好。再者晋州那边虽然有了赵信的禹州兵在州牧府中别人不敢造次,但太子还是越早回去坐镇越好。 “这……”这毕竟是村子里的事情,而且还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村民犹豫了一下,但看张恺出手阔绰还是告诉了他,“贵客有所不知,我们村子里有个害人的妖女,这几天村子里的人正商量着将她抓起来处理了,打算明天就动手呢。” “你说什么?”一直放下的马车门帘被人掀起,村民一直好奇里面坐的是什么贵人,可真看见了他却后悔了。 夕阳西下,只见那人的脸半陷在阴影中容貌俊美却眸色阴冷,看的村民感觉如同被恶鬼盯住一般。 张恺见崔琰掀开车帘也是一惊,却又看见崔琰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那人面前用剑挑起眼前人的领子:“把你刚才说的话,完完整整的再说一遍。” 更何况,她现在正在冲自己笑着,和记忆中的一样。 “都买吧。”云蓝在崔琰贴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未央宫主殿。晚风轻拂,两人离得极近,淡淡的幽香氤氲四周,将两人笼罩。 这香馥郁芬芳,顺着呼吸流入肺腑,似是空谷幽兰,乱人心弦。 崔琰眉头始终紧皱,虽是牵着云蓝,却又十分明显地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云蓝:“……” 看着崔琰自相矛盾的动作,她不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微声抗议道:“前面路途平坦,世子表哥可以放手了。” “无妨。”崔琰神色不变,动作依然。 眼见着快要离主殿越来越近,云蓝怕王妃看见两人举止亲密,心里越发急了,她忍不住用了些力,蹙眉道: “世子表哥……你!” 见她挣扎地厉害,崔琰心里越发烦躁,手上也抓得越发紧了。 之前不是都愿意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吗?怎么换了地方,连牵一下手就不行了? “怎么了?”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冷眼看向不断扑腾的云蓝,云蓝一时不查,躲避不及,眼睁睁地撞到了他的怀里。 崔琰虽面若冠玉,然而经过三年漠北历练,他早已练得一身精壮肌肉,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仿若一堵铜墙铁壁,撞得云蓝额头生疼。 云蓝本就急得快哭了,这一撞,眼泪差点儿都撞了出来。 然而即使是这般,崔琰却依然不放开她的手,而云蓝却担心自己素净的裙子被地上污水弄脏了,对王妃不敬,只能用另一只手提着裙摆。 她委屈地抬头,微红的眼圈看向崔琰,满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她不理解为什么崔琰对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懂为什么他现在明明很讨厌自己,却还是要强行拉着她的手,不懂他到底是何时像变了个人一般,开始疏远冷落她…… 她像一只飞蛾,全身心的、毫无保留地靠近崔琰,却一次次被无视、被拒绝。 浑身的不适加上额头和手心的疼,以及崔琰冷漠无比的表情,让云蓝心中的幽怨像野草一般疯长,她鼻子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酸,眼眶中的泪也终于忍不住了,珍珠般的泪珠滚滚滑落,止也止不住。 崔琰愣住了,那些未说出口的冷嘲热讽、恶言恶语,也倏地戛然而止。 云蓝的高热还未完全褪下,潮红的脸上沾满泪痕,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恨意,只是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这个眼神,让崔琰忆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 云蓝一直以为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进宫之时,然而早在镇国公还在世时,他就曾去过镇国公府。 那是个午后,高大威猛的镇国公不知做了什么,将怀里的小姑娘弄哭了,小姑娘气得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将脸藏在花丛间,小小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外叱咤风云、铁面冷血的镇国公,竟云声细语地用玩具、糖人这些小玩意哄人,数次失败后,便手足无措地将目光投向第一次到府中的他。 时隔久远,崔琰已忘了他是如何哄得云蓝回头,却始终记得她这双眼睛——没有那些令人熟悉的厌恶、怨恨和冰冷,只是盛满了委屈。 十几年来,她的这双眼睛,始终没变。 崔琰恍惚之中,无意识松开了手。 云蓝见状,连忙抽出手,羞赧地转身,用袖子将溢出的眼泪拭干。 乌嬷嬷曾告诉过她,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谨遵乌嬷嬷的话,却不想刚刚一时不慎,竟在崔琰面【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前失了控。 眼睛肯定红了,云蓝懊恼地想,现在还怎么转身面对崔琰呢? 崔琰盯着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他不禁想,若是当年那个勇冠三军的镇国公还在,这个小姑娘该是何等骄矜。 怎么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这深宫十年,甚至还可能被人当做禁.脔。 他心里微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地就感到有两道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 崔琰心里一凛,复杂地看向云蓝,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云蓝的肩上,轻轻揽过她。 从未央宫的方向看去,他已然是将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云蓝正纠结该如何转身,却不想崔琰竟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他的手云暖而宽厚,将她的肩头紧紧覆盖,云蓝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厚茧,透过薄如蝉翼的薄纱磨着她。 所触之处,燎原似火。 云蓝僵住了,任火星四处崩裂,一路烧到她的心田。 “云妹妹。”崔琰向前一步,愈发靠近云蓝,眼神却凛冽地朝后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本正经道:“你的发髻,好像松了。” “啊?”云蓝猛地清醒,她的手向发髻摸去,却半路被崔琰一手截住,他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手,不容拒绝道:“我帮你。” 云蓝:“……” 云热的鼻息浅浅环绕着她,云蓝无端惊起一身毫毛。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颤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然而崔琰岂是听她话的人? 他单手将云蓝的手按住,另一只手抽出那只别得不偏不倚的碧玉簪子。碎玉轻击之声在她耳边回荡,云蓝尽量缩起身子,避开崔琰的触碰。 只听头顶传来崔琰沉沉的声音:“这簪子,倒有几分眼熟。” 云蓝:“……” 当然眼熟,就是你送的。 云蓝欲言又止,话在嘴里绕了几圈之后,她提醒道:“正是两年前,世子表哥所赠。” 崔琰执簪的手一顿,眯着眼顿时想起什么。 当时,他在漠北雪山之间巡视,恰好收到了宫中的传来的暗信——周帝将一块绝世紫玉赐给了云蓝。 崔琰嗤笑,连夜寻找漠北最好的玉匠和好玉,打造了这只碧玉簪子,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云蓝的手中。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过这枚簪子。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消失了,崔琰冷漠地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将簪子别入发间。 他顺势牵起云蓝的手,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漠:“走吧。” 他的身形比云蓝高出不少,轻轻松松跨出一步,便是云蓝的两步,云蓝牵着裙摆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忍不住幽怨道:“世子表哥,等等……” 崔琰未作声,只是脚步却稍作放缓。 就这样,云蓝被崔琰跌跌撞撞带进了未央宫的主殿。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云蓝被崔琰拽着手,直到行礼时他才放开。云蓝受惊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敢去看主殿上人的脸色,只低着头。 听到了周帝也在,她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周帝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云蓝一愣,在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过周帝露出这般神色。 她慌乱地低下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崔琰。刚刚那一幕,皇上和王妃定然是看见了,而且看这两人的神情,不像是同意的样子。 他们的态度,让云蓝的心忽地蒙上了一层灰。她乃一介孤女,自然是不敢肖想崔琰的世子妃之位,但她所求并不多,只是想静静地留在宫里,陪着崔琰而已。 她闭上眼睛,不让眼中的泪水淌下,屈膝行礼道:“云蓝参见皇上、王妃娘娘。” 看着殿下站着的两人,一个仙姿玉貌、白璧无瑕,一个器宇轩昂、仪表堂堂,相仿的年龄,风华正茂,站在一起宛若一对极为般配的壁人。 周帝握紧手中的拳头,眼睛紧紧盯着云蓝。娇嫩的少女,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活力,一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 尤其是那双受惊眼睛,与她的娘亲别无二致。 而自己,却垂垂老矣。 想及此,周帝骤然变色,瞪着座下的崔琰,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旁的云心绵早已气得牙根疼,但她见状,还是按住周帝的手,轻轻摇头。 若是现在就撕下伪装,吓坏了云蓝,那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周帝压抑着怒气,沉声道:“云蓝,你上前来。” 被周帝点名,云蓝心里一跳。 然而还未做反应,一道黑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崔琰! “还请父皇赎罪。” 崔琰侧身站在了云蓝前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周帝阴冷似针的视线。他脊背挺直,宛若松柏般,一双眼稳稳地对上周帝的视线,丝毫没有惧意。 “云妹妹不能过去。” 徐不疾低头看着她摊开的一双素白掌心中粗糙的两个虎头帽,眼中划过暖意,“布布喜欢哪个我们也不知道,还是要它自己选。” “聪明!” 云暮一双眼弯了起来,冲徐不疾抬了抬下巴,一边低头去解荷包,一边嘀嘀咕咕,“布布啊,今天可是为你破财了,往后不许抓床幔——” 徐不疾抬手笑着,一粒碎银子落在了摊子上,“义父来给布布买。” 不远处,一双桃花眼中冷意彻骨,目光落在那虎头帽上。 第 44 章 占有 州府属官一脸谄媚,点头哈腰离去,颇为宽阔的府衙变现的空荡荡的。崔琰指尖静静翻动着那一页薄纸户籍,官印的黄纸红戳不带半分伪造。 连路引都是真的。 但他清楚的知道,那毫无疑问是云暮。 名字叫叶乔,竟还和长乐混迹在一起,想起当时叶乔硬要塞到她棺椁中的卢韵致给的肚兜,崔琰毫不费力便想明白其中关窍。 曾想过如何替自己辩解这一桩事。 “云暮,对不起,对不起……”云蓝深吸一口气,忍着如雷的心跳,索性把香囊从怀里取出,双手呈到崔琰面前,埋着头直接一口气把背了一夜的话说出: “世子表哥得胜归来,云蓝长居宫中,身无别物,没有别的东西祝崔世子表哥凯旋归来。端午佳节将至,云蓝特意做了这个香囊给表哥,愿表哥永远安康常健。” 说完,云蓝那口憋在胸膛的气松了半截,天知道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过的,给崔琰送礼,她在太学被夫子抽查背诵还让人寝食难安。 在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愈发未知的惶恐。若是世子表哥不收,那该怎么办? 崔琰自幼天资过人,是所有皇子中最受圣宠的皇子,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储君,上赶着巴结附庸的人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可崔琰却一早就显示出他非凡的一面。 一不喜财,不收金银珠宝;二不爱名,不收书法字画;三不重色,东宫之内甚至连一个宫女都没有,清一色全是太监和侍卫。 如此许多年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能猜到崔琰喜欢什么东西。 云蓝之所以选择亲手缝制香囊,也是思虑再三才做的决定。崔琰喜欢独自看晚霞,是她四年前意外在宫里迷路发现的。 如此,这个香囊既不显得过分贵重,添了几分庸俗,又算是投其所好,绝不让人以为是敷衍。 云蓝捧着香囊,脑子里甚至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一阵晚风吹过,她忽觉几丝凉意爬过,她竟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崔琰低头看着云蓝手上的香囊,一言不发。 香囊典雅别致,淡淡散发着香草的气息,或许是在云蓝的怀中揣着,竟还沾了几分她身上香气。 少女的身量只堪堪到他的胸口,小小的样子,似乎他一只手就可以将她提起来。一双手白皙修长,没有半分瑕疵,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半,指尖小巧晶莹,微微泛红。 似乎是害怕紧张,双手甚至有些许颤抖。 崔琰看向少女一直埋在胸口的脸,正好对上云蓝偷偷抬眼打探的眼神,暮色下的瞳色偏灰,水润莹莹,像是氤氲着雾气,无端多了几分无辜纯真。 他看见少女猛地一惊,又飞快低下头去。 眉目传情,欲语还休,崔琰心里一哂,纵使矫揉造作,但神情姿态倒是拿捏得十分到位。 这些年无数人疯狂地向他的身边塞各种美人,甚至上午他才暗暗绝了几位大臣想把家中女子送入东宫的念头,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女的心思?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那急促的呼吸,那颤抖的双手,那眉目含情的模样,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女子,对他绝不只是表兄妹之情。 云蓝手中一轻,是崔琰拿起香囊。 崔琰后退一步,收起锦囊淡淡道:“多谢云妹妹。” 身后的杜衡和小太监都无声地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崔琰,显然是搞不懂崔琰的变幻无常。 明明刚刚丞相家小姐送礼他连看都不看就让人扔掉,现在却又收下云蓝的礼物,更何况还是更为旖旎的香囊。 两人将眼神好奇地移至云蓝,虽然云蓝一直低着头,却也能看出她气质脱俗,杜衡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欲探真容。 猛然间,一道冷箭似的目光狠狠地向他戳来,他后脊一凉,僵硬地偏头,正对上崔琰满是警告的眼神。 杜衡直接僵住了。云蓝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崔琰,一时怔住了。 她从未想过竟会在这里见到崔琰,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或者说,崔琰从未在人前显示出如此狼狈的一面。 天之骄子般的他,自小便是万人瞩目的存在,接受无数人的敬仰和奉承,虽无傲气,但依然有作为大周世子的傲骨。 而此刻,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靠在斑驳红墙上的他逼至角落,斗大的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冻得他脸色灰白,甚至连嘴唇都泛着乌青。 曾是天边之上的人,跌落了云端。 崔琰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云蓝。他的眼力极好,早在云蓝认出他时,他便早已认出了云蓝。 见她向自己走近,他极力将捂在胸口的手挪开,不想暴露自己最脆弱的秘密,然而一阵冷风猛地吹来,他不慎倒吸一口凉气,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惊醒了怔忡之间的云蓝。 她心里一紧,忍不住担忧地上前一步,然而她却忘了此刻自己腿脚不便。左脚刚迈出一步,拐杖“呲溜”划过湿滑的青石板,重心失衡,她竟直接栽倒向崔琰。 崔琰早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他惊人的意志力之支撑着身体才不至倒下。看着云蓝直直地向他扑来,他心里一惊,正打算挪动脚步避开,然而此刻他却脚步虚浮。 避无可避,只能硬生生地接下她。 “哐当——” 烟紫色薄纱裙扬风而起,而后轻轻地覆在了玄色暗金纹大氅之上。衣袂相倾,任大雨猛烈地浇灌。 凛冽的大雨带走了崔琰身上的云度,胸前云热而软糯的身体让他不仅一阵战栗,十分不自在。 他身形高大,云蓝只是轻轻地趴在他的肩头,急促的呼吸在他的耳边轻轻喘.息,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 这抹香,正是几天前他在未央宫前闻到过的。 崔琰狞紧眉头,暗中握紧了双拳! 果真是欲擒故纵!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女子! 或许是心里的怒气过甚,亦或是砸在青石板上的钝痛让他恍惚,崔琰一时觉得连身上的不适都减轻了。 他动了动自己被云蓝压得严严实实的手,正准备推开身上的人,但一想这一推就会碰到云蓝的身体,崔琰只能作罢。 他按捺住心里的怒气,道:“云妹妹。” 他的声音极为冷淡,没有任何感情。 而云蓝,在跌进崔琰怀里的瞬间,脑子就懵了。 她心里爱慕着崔琰,做梦都想靠近他,虽然她无比希望崔琰能拥她入怀,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听崔琰一如往常的语调在她耳旁响起,暖暖的气息抚过她的耳畔,她脸上轰地一红,又羞又窘。 他们之间虽然有过拥抱,但也都是浅浅的,从未如此肌肤相贴。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崔琰胸前稳健而有力的心跳。 那是一颗,她渴望得到的心。 云蓝紧张地抓着崔琰胸前的衣襟,闻声慌乱地抬头,恰好对上崔琰那道淡漠的眼神。 深不见底的眼神,波澜不惊,衬得她的慌乱越发可笑。 云蓝心忽地生起一阵心酸,虽然她早就知道崔琰不喜欢她,但每一次当她主动靠近,却看到他的无动于衷时,依然忍不住会难过。 鼻子一阵酸涩,云蓝敛眉掩去心里的心思,强压下心底冒出的酸水,费力地撑起身子,准备起身。 然而在膝盖摔伤的地方,柳叶儿怕她乱跑,给她用竹简紧紧裹住了,导致她现在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刚刚起身,却又再次跌倒在崔琰的身上,这一次,两人的距离又近了几分,那道弥漫在周遭的香气,像一根根游丝,从四面八方钻进崔琰的身体里、肺腑里。 焦躁,充盈了崔琰的心。 崔琰:“……” 可恶!这绝对是故意的!如此简陋粗俗的技巧,如果不是他现在身体有恙,绝不会任她如此胡作非为的! 云蓝见自己起不来,心里也越发着急,她怕崔琰因此而讨厌她,由此越发慌乱地想起身。 越慌,越乱,加之大雨滂沱,两人浑身早已湿透,崔琰本以为云蓝就算做戏也会有所分寸,没想到她竟如此厚颜无耻,丝毫不在乎高门贵女的颜面! 他脸色越发难看,正在他打算直接上手将云蓝从自己身上推下去时,突然,落月宫突然跑出几个太监。 “就在那儿!”崔欣悦举着伞,指着云蓝和崔琰两人,“世子殿下和云小姐摔倒了。” 早在发现这人是崔琰时,崔欣悦就知道事情麻烦了。如果是旁人,她们还能勉强编出一套临时躲雨的说辞,然而这人可是崔琰! 她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心眼,在崔琰眼里只怕比小儿科还小儿科! 由是,在云蓝跌倒在崔琰怀里时,她赶紧偷偷离开,进入落月宫嘱咐那些宫女和太监封住嘴。 若是云蓝和崔玄铭的关系被知晓了,那云蓝以后可别想在云王妃底下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落月宫的太监宫女们见到崔琰,差点儿都不会走路了,待宫女们扶起云蓝,他们战战兢兢地一看我我看你,不敢走向地上躺着着的崔琰。 落月宫快十年没有来过这样重要的人物了,自瑶妃逝世、崔玄铭痴傻后,所有人都已经开始混吃等死。 崔琰见着不敢上前的宫人,心里气极,无比后悔今日临时起意来这里。 果然,他就不该对崔玄铭有所期待的,就连傻子宫里的仆人,也和他一样傻的笨手笨脚的! 崔琰忍着浑身的不适,冷眼扫过周围惶恐的太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孤起来?” 众人得令,这才慌乱地将人送进落月宫。 落月宫也是盛极一时的贵妃所居之地,占地面积并不小,宫室众多,环境优美,然而随着瑶妃的命陨,落月宫早已失去了早日的华光。 如今,大多数宫殿早已久未有人踏足,除了崔玄铭居住的那间上房,唯有一间勉强能待客。 于是,自作聪明的太监和宫女们,便将崔琰和云蓝送进了一间屋子。 由是,当崔琰进屋时,恰好看见云蓝正撩起裙摆,露出那截白的发光的小腿,十分刺眼。 不知羞耻! 崔琰眉头一拧,飞快地别开掩去。 这一扭头,恰好错开了下一瞬,云蓝腿上露出的狰狞的伤口。 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转瞬即逝,云蓝浑然未觉,见崔琰收了香囊,她那颗悬着的心方才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心里的雀跃跑到了嘴角,眼里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一般,霎时间仿佛盛开的夜来香,在暗夜的深宫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她暗自吐一口气,眉目含笑,这才敢抬头直视崔琰的眼睛,她乖巧道:“世子表哥莫要客气,这都是云蓝应该做的。” “天色已晚,云蓝就不耽误世子表哥了。” “嗯。”崔琰拉开一步距离,“多谢云妹妹,妹妹慢走。” 趁着晚霞最后的余晖,云蓝福了福身,踏着轻快的步伐,满心雀跃地离去,那背影似是刚落地的幼鹿一般,浑身洋溢着新生的喜悦。 深宫之中,难得见到如此鲜活的身影,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直到云蓝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角,小太监才意犹未尽地转收回视线,一扭头,就对上崔琰阴鸷的双眼。 “好看吗?” 崔琰眼神晦暗不明,凉凉地问。 小太监心神一惧,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他“扑通”一声跪下,“世子殿下恕罪!” 云蓝待人和善,在崔琰离宫的这三年里,东宫的小太监多半受她的恩惠,这小太监正是今日给云蓝报信之人。 崔琰缓缓走到小太监面前,宫灯皆已点亮,他逆光而立,斜着眼看他,似笑非笑:“我问你,刚刚好看吗?” 崔琰生就一双丹凤眼,不笑时便不怒自威,眉尾自然上扬,或许是三年征伐,整个人显得犀利而带几分薄凉。 “……”小太监被崔琰的眼神看的后背发凉。 这话能怎么回答?他清楚,自己已是犯了大忌,崔琰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回答。小太监手指抓地,绝望地闭上双眼。 果然,崔琰没打算轻饶他,一道异物狠狠地向他的脸上劈来,他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一击。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击看似凶猛,却毫无杀伤,他睁开眼,见着袭击自己的那东西,瞬间愣住了。 昨夜刚下了雨,青石板的凹陷处还有泥泞的积水。那脏湿的污水,正一点一点将绣工精美的香囊淹没。 漫天的红霞,彻底陷入泥潭。 “怎么,心痛了?”崔琰注意到小太监的僵硬,冷声道:“她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给她通风报信?” 在云蓝拿出香囊的时候,他就知道云蓝的目的并非在未央宫,而是他自己。 时间卡的这么好,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有人通风报信。 他决不允许有人把手伸到他的东宫! 小太监吓得浑身一缩,来自上位者的威压让他不敢有所隐瞒,颤着声道:“世子殿下误会了,云小姐并未给我什么好处,只是她以前常去东宫……” 崔琰一凛:“常去东宫?去干什么?” 小太监:“……侍弄花草。” 崔琰:“……” 崔琰眯起双眼,依稀记得云蓝确实喜欢一些奇花异草。几年前底下人进献了几株欧碧牡丹,分散在各个宫栽种,唯有东宫的那株活了下来,那时云蓝就常来东宫看花了。 崔琰沉吟许久,“那东宫的所有人都与她相熟?” 小太监不敢直说,便只道:“云小姐待人和善。” 崔琰心里冷笑,没想到只是三年时间,别人的手不仅已经伸到了东宫,甚至连他东宫的墙角都已经翘了! 他下意识看了眼未央宫的大门,眼神深沉,对着杜衡沉声道:“这事儿交给你处理了。” “所有人,全部换掉!” 崔琰慌乱又无力的重复着歉意,全然顾不上那只伤了的手,起身想要将她拽到自己怀中,手掌终究无力垂在身体两侧,“不是你想的那样。” 马车外脚步声、欢笑声稀稀拉拉响起,似乎是永安街的灯会人潮渐渐散场,涌到了停着马车的这一道小巷子。 云暮猛地想起徐不疾不多时或许便要回来,心底那口气忽有些散去。 还是别连累他和关家人了。 “左右也不是第一遭被您捉回去,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云暮静静看着窗外,轻声道,“崔大人又何必说那些虚情假意的是是非非?不要仗着自己聪明,便将我当做傻瓜。” 崔琰喉头猛的沁出腥甜意。 他从未想过,她甜软的嗓音能有这般彻骨寒意。 第 45 章 妻子 车窗外的脚步声如同潮水。 一波夹杂着一波划过小小马车,车窗外夹杂着逛完灯会的欢声笑语,甚是喜庆,偏马车中的剑拔弩张,却又挨得极近,便显出十分的诡异。 或明或暗的灯火下,崔琰忍不住去看她的脸庞。 夜市中人群熙熙攘攘,云蓝和崔琰走在其中。这条街很长,人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让云蓝觉得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旁边的人们扶老携幼、嬉笑打闹的欢乐气氛感染了云蓝,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原来活着是这种感觉,云蓝想。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种感觉永远地记在心中,更让她感到激动的是这种生活将不再是奢望,她真实的在经历这一切。 然而她的兴奋却没能感染到旁边同行的人。崔琰闷着头拉着她走了大半个夜市只觉得吵闹。 在崔琰的记忆中这种节日总是和宫廷盛宴联系在一起。 宫里的宴席太多了,多到他数不过来,而每次宴席时吃饭赏舞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在盛宴中和各方势力周旋,如何讨贵人们的欢心。 崔琰是太子,是人们阿谀奉承的对象,可身为太子他同时也要谨言慎行,让皇帝满意。 崔琰不喜欢宴会,自然也不会喜欢在他眼中只有平民才会参加的夜市。夜市属于平民百姓,不属于他这个如高山明月的太子。 他看向旁边的云蓝,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简单的糖葫芦而如此激动。云蓝此时已经吃完了糖葫芦,在一脸羡慕的看着什么,崔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个普通的一家三口,看他们身上穿着粗布衣服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是此时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将父亲从摊子上为妻子挑选的木钗插在母亲的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种温情让崔琰恍惚想到小时候,那个时候他和父皇母后依稀也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刻。可那段时光太短了,也太远了,远到让他都怀疑自己的人生中是否存在过那一段经历。 崔琰别过头不再看那一家人,他拉了云蓝一下:“别看了,回去吧。” “啊?可是我们还没逛完,”云蓝有些依依不舍。 “孤不想逛了。”崔琰撇了云蓝一眼,看她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又加了一句,“孤的腿疼。”他撒谎了。 听到这句话云蓝才想起来他还有腿伤,又想着他好歹刚才也陪她逛了那么久只好做罢:“好吧,那我们回去吧。”反正她之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回州牧府前云蓝还不忘去东街帮芍药买她的梅子姜,是以一行人又绕了一圈。 云蓝坐在马车里拿了一块梅子姜放进嘴里,还没等细细品尝便一副怪异的表情,但因为不方便吐只好又咽了下去。 没想到芍药喜欢吃这种又酸又辣的东西,又想起芍药的审美,云蓝不禁汗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转过头看见崔琰正盯着自己,尴尬地将梅子姜推到一边,又拿起刚才张恺买的一大袋糖葫芦中拿出一份推到崔琰面前:“你要尝尝吗?” 崔琰本想拒绝,但想起方才云蓝吃了糖葫芦后又哭又笑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手帕拿出一颗放入口中。 这一份糖葫芦是摊子上的招牌,糖雪球,砂化的糖像雪一样包裹在山楂外入口即化,过度的甜腻过后是极致的酸涩,两种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味蕾。 崔琰吃过各式的宫廷点心,每一样都是宫里的御厨费尽心思用上好的食材制作而成。这种糖雪球对他来说尝着新鲜却不惊艳,他只吃了一个便住口了。 他看向云蓝,她此时还靠在车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想要抓住最后在外面的一点时光。 终于马车行驶到了州牧府门前,云蓝也将帘子放下了。她拿起今日买的吃食跳下马车,刚进府门便有侍女上前带她回锦绣阁。 而崔琰则往书房的方向去了,根据线报国师徐不疾明日就要到了,他要再检查一下各路环节确保不被对方抓住什么把柄。 云蓝刚起步想要跟侍女回去,却不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和侍女小声说了一下转身向崔琰的方向跑去。 “崔琰!”云蓝丝毫没顾忌周围人的目光,直呼崔琰的名字。 张恺听到这声内心大呼不好,往四周一看果然旁边的侍卫仆人们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全都半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然而崔琰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暴怒,只是回头皱眉:“又怎么了?” 云蓝跑到他面前停下,因为天冷加上小跑脸颊有一丝微红,她望向崔琰的双眼,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崔琰眼神微动,似乎没想到少女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印象中,对方之前说过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在他受伤时让他记得之后给自己报酬,或者说了他们两清了之类的云云。 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有人会真诚的对他道谢,还是从眼前的少女口中。 崔琰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面前的少女就已经小跑着又回到了侍女身边,跟着她往锦绣阁的方向去了。 崔琰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云蓝离去的背影。 崔琰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方才云蓝是直呼了他的名字,怪不得张恺会突然如此说。 崔琰的身边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他有很多个称谓,每一个称谓都代表着他的一个身份。 他是太子,是殿下,是学生,唯独不是崔琰。 而他遇见云蓝的时候因为情况特殊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云蓝便一直直呼他的名字,就算是知道自己是太子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张恺言毕等了半晌还没有等到崔琰的答案,心中不由的疑惑,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听到面前的太子说:“不必了,由着她去吧。” 云蓝回到锦绣阁将梅子姜给了芍药,又将一大包糖葫芦分给了芍药屋里的众人。 芍药今日吃到了心心念的梅子姜,心中开心便邀请云蓝今日和她一起睡,两人又待在一起聊到了半夜。 芍药的床铺不仅比云蓝的大,而且还软软香香的,云蓝窝在被窝里感慨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睡在这种地方。” 芍药侧着身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有翻身正卧着道,“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如今跟着太子,也算是有好日子过了。” “我又不会一直在他身边。”云蓝打了个哈欠。 芍药却有些吃惊:“待在太子殿下身边不好吗?好多人都挤破头想去这些贵人身边呢?” 云蓝摇摇头:“他只是在晋州找不到合适的医师才找我来伺候他罢了。” 况且…… “而且,我才不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云蓝将双手枕于脑后,“好不容易有了自由,我想有机会四处云游。这世上还有好多美景我没看过,要是有机会真想都看一遍。” “不过,我要先去京城找我一个朋友。”想到那个人云蓝不禁垂下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一定可以的。”芍药笑道,“那你日后要是再到晋州来,可一定要去我的胭脂铺。” “好,我一定去!” “那一言为定!” 夜半,锦绣阁内的一间屋子里两个少女言笑晏晏,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定下了一个诺言。 第二日下午,云蓝带着药箱跟着侍女照常去给崔琰诊脉。然而到了书房时崔琰却不在,问了在书房伺候的侍女二人才知道原是今日有贵客来了。 “张大人方才来禀告殿下,说是国师大人来了,殿下便去前厅会客了。”侍女道,“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侍女给云蓝搬了个凳子在书房外,然而云蓝等了片刻便有些坐不住了。 两个侍女见周围无人看管,崔琰不在她们也无事可做便凑在一起聊天。 “听说这次来的国师大人是皇上亲封的,是有大神通的人。” “我也听说了,好想见一见这个国师大人,要是能让他帮我也算一卦就好了。” “我方才听阿紫说她们偷偷去看了一眼,国师大人还是个年轻的公子呢,一身白衣像神仙一样。” 两人叽叽喳喳围绕着国师这个话题聊了好久,最后双双打算一起偷偷溜到前厅一瞻国师的风采。 云蓝虽然对此人不感兴趣,但独自在书房前坐着未免太无聊,便也跟着二人一起去了。 三人溜到前厅侧门的柱子后,云蓝依稀能听见崔琰和对方说话的声音,此人声音清冷莫名的让云蓝觉得熟悉。 待她探出脑袋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云蓝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愣在那里。 那个站在前厅同崔琰说话的人,分明就是六年前路过村子,预言过她是不祥之人的那个人! 另一个混不在意满饮一盏,语气洋洋自得,“十四就开了苞,还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一个漂亮点的玩意儿——” 一瞬间,崔琰只觉得握着荷包的指尖控制不住的疯狂颤抖。 宴席间屋中分明燃着极暖的炭火,他竟一点都不敢吸进胸膛,仿佛那屋内飘出的阵阵暖香带了冰刺,刺得他心口鲜血淋漓。 “松烟,备马!” 无论如何,他要云暮做他的妻子。 明媒正娶的妻子。 第 46 章 委屈 快些,再快些,他要云暮做他的妻子。 崔琰脑海中只有这一个想法,素来缜密的思维在这一刻濒临崩塌,像是身处暗室许久砸开暗室高墙窥见阳光,崔琰的心被巨大的希望刺痛。 这二半夜的,又并非自家府中,一时间去哪里找什么快马名驹? 松烟虽不知他为何如此急切,但只见他神色便知是要事,径直快步卸了车,将来时那高头大马从车上卸了下来,恭敬颔首将缰绳递给他。 肥壮的枣红马身上还带着拉车的皮绳,上坠着极富丽的铁锈红流苏,在灯火下散着斑斓光泽。 崔琰翻身上马,长腿一夹马腹,却忽地愣住了。 夜色入幕,江府内江家的大公子正和胞妹坐在一起品茶畅聊,只是若是有心之人细细观察就会发现江女公子的脸上已经隐隐出现了不耐之色。 比如她的侍女紫英此时就发现了这点,她端来一盘点心放在如意桌上:“这是厨房新做的桂花糕,请大公子尝尝。” 江晚照不动声色地将桂花糕往江祁那边一推:“哥哥在外应酬了一天还要守灵想必累坏了,少说些话吃些东西吧。” 江祁丝毫没有听出妹妹的弦外之音,只当是妹妹关心自己,吃了一块糕点还不忘叮嘱道:“殿下去了晋州也有一月有余了,你也可以给他写封信以表关心之情。”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给男子写信?”江晚照皱眉眼神里满是凌厉,“哥哥别太荒谬了。” 然而江祁丝毫不在意道:“未出阁又如何,你们的婚约满京城都知道了再说你们还是表兄妹。”看见妹妹已经出现不悦的神情又讪讪道,“哪怕是送些东西给他也行啊。” 江晚照性子孤傲又受家里人的宠爱,如今已经不想再理江祁。江祁见状只当是她害羞加上伤心,便又安慰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嘱咐侍女们好好照顾她们女公子,莫让她看太多书看坏了眼睛。 然而待江祁走后江晚照便立刻又拿起手中的书,看起来完全没将胞兄刚才的话听进心里。 一旁的侍女琥珀送走江祁后进屋看到这一幕不禁叮嘱:“姑娘还是歇会吧,如今天色晚了再看对眼睛不好。” 江晚照淡淡的嗯了一声却仍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明显已经看的忘我了。 琥珀在江晚照身边久了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深深的叹息了一声,对旁边的紫英小声道:“其实我觉得大公子说的对,女公子就算给太子殿下送个东西也是好的。” 其实本朝民风开放,男女之前就算没有婚约若是相互有仰慕之情也可互送一些小玩意以表情意,更不要说江晚照和崔琰之间早已定下了多年婚约。 紫英听了这话只是苦涩一笑,且不说姑娘的性子不会做这样的事,就算是换个性子也未必会对太子如此热情。 旁人都道太子和女公子是青梅竹马,又有表兄妹的情谊在,少年时便定下了婚约是天生一对。可是她跟着女公子久了这几年却总觉得女公子似乎也不是很想嫁给太子。甚至前几个月女公子还甚是心烦,如今婚期推迟了这种心烦反而消失了。 然而这话紫英也只敢憋在心里,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琥珀也不敢说。若是说出去了自己有性命之忧不说估计别人也只会把她当成个疯子。 而崔琰说是带她一起回来是为了让她给自己看诊,可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便像忘了她这么一个人一样,一直未传唤她也没有让人过来探视她的情况。不过云蓝也乐得清闲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是下雨可是飞飞精力旺盛不像人一样甘愿待在屋里,它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屋里甩去浮在毛发上的雨又抖了抖,可爱的样子逗得芍药和云蓝皆是一笑。 “要是以后能出去,我也想养一只这样的小狗。”芍药拿来一条巾子将飞飞身上剩下的水擦干,擦完后又随手递给身旁的侍女。 “出去?”云蓝和她一起坐在榻上摸狗,听到后不解,“你现在不能出去吗?” 芍药听到后轻笑一声:“我说的可不是出去逛逛,不过现在也不能离开这个院子就是了。”她垂下眼睛,“我说的是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本来我们这些罪臣的家眷按理说应该都是要被发卖的,更不要说我连家眷都算不上。”若说是家眷怎么也要是个妾,可她瘦马出身,虽然倍受晋州牧宠爱可对方也只把她当个玩意儿,连奴籍也没给她脱。 有的上位者,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吝啬。芍药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晋州牧就是喜欢她曲意迎合、伏低做小的样子,甚至她瘦马的身份也是他特地挑选的。 “我和殿下做了交易,他答应事成之后会脱了我的奴籍再给我一笔钱让我安置。”芍药提起这件事脸上才有了些神色。 云蓝听到这话不禁想到自己和崔琰之间的交易,幽幽道:“你就不担心他会不信守承诺吗?” “怎么可能呢?”芍药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殿下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因为我而失了自己的信誉。” 怎么不可能?云蓝暗自腹议,这有一个被他坑了的人就在你面前站着呢。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她一个孤女去指责太子不守信誉,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况且这几日芍药待她很好,她也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只希望崔琰此次能够守信罢了。 “况且太子殿下看起来温润如玉,是个君子呢。” 这话云蓝倒是没有再反驳,她初见崔琰时除了觉得他面容俊美外也觉得他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只是平日里话太少性子有些冷罢了。 所以当她看到崔琰能够不眨眼就指使别人将别人的双手砍去时心中不光有恐惧还有一种恍惚感。 仿佛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不过也是,只是相处了一个月的人,估计也只有像她这种与世隔绝、不常与人交流的人才会天真地以为崔琰会将自己所有的样子展现给她看,就像她对崔琰毫不掩饰那样。 云蓝摇摇头不再想崔琰的事情,转而问道:“那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嫁人吗?” 芍药摇摇头:“我是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她摸了摸云蓝的脸,“小云蓝,姐姐告诉你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云蓝点点头深以为然,她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抛弃她的父亲。她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在自己去世后一定会续娶。于是她用尽力气抓住眼前人的衣襟求他以后好好对待自己仅有的一个女儿。 “我也没想过靠其他人。”云蓝道,也许是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也许是再害怕受到别人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依靠别人,“我有我的医琰。” “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手艺就好了。”芍药换了个姿势半卧在榻上,“我以后大抵会开个胭脂铺子吧。” “你不是会弹琴吗?为何不以此谋生呢?”云蓝道。 芍药苦笑一声,且不说她的琴艺并不是顶高超的水准,她的出身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愿意将她当正经的琴艺人看。奴籍虽然可以被抹去但是过去不可以,万一被以前相识的人或者有心之人发现还会惹来额外的麻烦。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听到芍药要开个胭脂铺子云蓝随口说了一句自己从未用过胭脂水粉,芍药起了兴趣非要拉着云蓝让她试一试。 “反正今日也无事,外面还下着雨不能出去,甚是无聊,不如让我来给你打扮一番吧。”芍药道。 云蓝本来就对外面的东西好奇,听到芍药如此说自然心动便点头答应了。 芍药像是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让云蓝洗净脸坐在妆奁前,自己将胭脂水粉并发簪首饰都拿了出来。 云蓝看着这么多东西摆在面前惊呼:“这也太多了吧,每种都要用吗?” “这才哪和哪啊。”芍药用拿着手绢的手捂住嘴轻笑道,“这还只是上妆用的东西,若是护肤用的东西都拿出来还要多一倍呢。” “这还只是我有的,听闻京城的贵人们连身上用的香粉都有好几种,每天睡前都要擦上呢。” “这也太麻烦了……”云蓝小声嘀咕道。 芍药拿起瓶瓶罐罐们开始往云蓝的脸上涂抹,云蓝只觉得脸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东西,闻起来香香的,其余的并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芍药只进行了一半便看见侍女从门外过来道:“张大人在门口说要云蓝姑娘过去一下呢。” 云蓝闻言睁开眼睛,芍药也只好停下手道:“怎么这个大雨天来找人了?” 两人走到前厅,张恺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见云蓝他微微愣了一下转而恢复了原来的神色道:“还请云蓝姑娘随在下来一趟,太子殿下传唤你。” 其实,他的珍重一只都在,只是她懦弱着,躲避着,不愿意去仔细看那同崔琰相似的脸庞。 她是在不公平的对待着徐不疾。 低头,云暮看到徐不疾掌心中躺着的,是昨晚给布布买的两个虎头帽。 忽然间,云暮猝不及防的眼圈发胀。 “你会很危险。” “我心甘情愿。” 第 47 章 转变 巷口高耸入云的桦树上,残雪在初阳下熠熠生辉,融化的水顺着光秃秃的树梢落在龟裂的土地上,冰雪渐渐融化,便会露出重新跃动的生命力。 春天真的要来了。 过去那样长的一段时间里,云暮将自己封闭起来,她可以接受那样多邻里、姐妹的善意,也可以埋头抛却羞涩去学着走货。 可崔琰的到来带来威胁,也打破麻痹的封闭。 云暮安静看着徐不疾的眼睛,脑海中却浮现出崔琰的面孔。 如果崔琰盯着她一辈子,她便要东躲西藏,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吗?凭什么要为了他就放弃好好生活呢? 云蓝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被抓住,她本以为至少自己可以爬过这个山头。 她也没想到村子里的人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到了要赶尽杀绝的地步,居然不惜在大半夜带着能识别气味的兵犬也要抓到她。 云蓝被村子里的人绑起来推搡着往前走,刚才逃跑时她的心里很乱但此时被抓住了内心却意外的平静。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听别人说过人在死之前生平会像走马观花一样出现在眼前,而现在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吧,为什么脑海里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然后就是几天前,崔琰还在的时候。 虽然崔琰不怎么说话也不和她交流,受伤了还需要她照顾,但是每天回家后家里还能有一个活人在那里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是在过着正常的生活。 崔琰,云蓝想起这个人不禁心酸:“崔琰,你个大骗子……” 将云蓝围起来的村民听见她似乎在低喃着什么,只当她是在垂死挣扎罢了,并没有在意。 村子里的人也都渐渐围了上来,云蓝看这眼前的人们里面不乏有熟悉的面孔都是云蓝小时候的邻居,他们此时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想要站出来发声。 在云蓝十二岁那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她的父亲便带着自己娶的新媳妇和后来生的儿子搬走了,她的舅舅一家也在她的姥姥去世后不久也搬走了。是以,周围根本就没有可以帮她说话的人了。 其实就算有人帮她说话又怎样呢,云蓝突然在临死前想明白了,他们不会在乎真相如何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云蓝低下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掉落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泪花,突然一双绣着金丝龙纹的锦靴进入了云蓝的视线中,她抬起头却看见了她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崔琰?” 只见崔琰站在那里身着一袭黑色锦袍长身玉立,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威严,与周围的破落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虽然不认识他,但不知为何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他的脚步。而刚才被他们搭话的妇人更是上前将自己夫婿从人群中拉了出来直往人群边缘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离那个佩剑的黑衣男人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怎么又哭了?”崔琰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云蓝脱口而出的居然是一句听起来在关心的话。 云蓝征征地看着他说不出话。她没想到崔琰会出现在这里,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而且既然已经选择自己独自离开又为何再回来呢? 崔琰看着她双手被绑在身后还被人按着只觉得碍眼,拔出自己随身短刀想将她手上的绳子砍断,却被旁边的村民拦住。 然而那村民连他的身子都没碰到便被一群侍从上前围住。 一旁的村长看到事态有变赶紧上前,单见崔琰气质不凡不像是寻常人物只得先态度恭敬的问道:“不知阁下这是要做什么?” 崔琰并未将目光看向他,手起刀落便把绑在云蓝身上的绳子砍断,将她拉起径直往马车走去。 一旁的村民见状也忍不住了,纷纷上前想要拦住崔琰,其中更是有冲动的人上前直接站在马车前拦住崔琰的去路。 崔琰带的侍从们也不是吃素的,纷纷拔出佩刀。村长看到双方矛盾激化害怕出事忙上前道:“慢着慢着。” 村长看着眼前这个要带走妖女的人,甚是眼生,这十里八村有钱有势的人家他也都认识,没见过哪家有个这样的公子。又想着那妖女平日里都在树林子里怎么可能会认识其他人呢,更不要说是有钱人家的公子了。 “村长,这帮人好像是从外地来的。”旁边有人说道。 如此便是了,村长明白了,这是有人路过在打抱不平。 他不禁心生愤恨,这些富家公子平日里好日子过惯了以为世间都是好人,见到有事便要惩恶扬善、拔刀相助。可曾想过自己救下的人就是恶人。 不过即是如此也好办,若是这人知道自己手中抓的人是妖女,怕是要吓的魂都丢了,二话不说就将妖女甩开。 “这位公子且慢。”村长叫住崔琰,“公子路过此地有所不知,此女并不是什么好人,乃是一名妖女啊。” 云蓝听到妖女这两个字突然抬起头,感觉好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开口便想反驳道:“我不是妖女!” 待她刚张开嘴还没发出声音,崔琰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一般给了她一个眼神让她噤声,并将她拉到身后。 只见崔琰挑眉,仿佛饶有兴趣:“哦?不知此女是怎么个妖法?” 村长听了这话便滔滔不绝说起云蓝的“罪状”,待他说到今天白日里又有个村民被云蓝打了时,旁边的云蓝终于忍不住了。 “明明是他先要摸我的!”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皆是震惊,不乏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听到有妇人说道“她怎么能就这么讲出来了,真是不知羞耻。” 云蓝没被世俗里的女德约束过,不禁气恼。明明就是那个人的错,怎么旁人的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好像是她的错一般。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崔琰猛地一把拉进怀中,只见他眸色深沉如墨,低沉的嗓音似是压抑着怒气:“你刚才说他怎么你了?” 云蓝刚要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又听眼前的人快速加了一句:“算了,不用再说了。” 饶是云蓝这样迟钝的人此时也能感觉到身边人的怒气,不禁有些害怕。她试着将自己的手腕从崔琰的手中挣脱出来,却被对方抓的更紧了。 场面陷入了僵局,村长看出来眼前这位贵公子是不会相信“妖女”之说了。只是此次行动声势浩荡,若是就这么让他把人带走了,他这个村子岂不是颜面尽失。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传来一群吵闹声,缘是白日里被云蓝踢打的混混听说人抓到了,赶忙和自己的亲友们赶来。 只听来人骂了一句脏话,嚷嚷道:“那个妖女人呢?老子今天要让她死!” 混混找人心切,丝毫没在意当场除了有他们村里人还有几名亮出刀的陌生面孔,只当是村子里雇的人。 是以,当他看到云蓝被崔琰抓着手腕时便直直的走过去抬起手就是一巴掌。 “好你个小囗囗——” 只是还没来得及靠近云蓝便被一旁的张恺一脚踢翻在地。 云蓝被吓了一跳,刚才那个人还在远处怎么就突然过来将人踢开了。而她旁边的崔琰对此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显然平日里没少有人想要暗中靠近袭击他。 崔琰连眼神都没有从混混身上扫过,只是淡淡的问向云蓝:“就是他吗?” 虽然没有明说,但二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见云蓝点头,崔琰又道:“是哪只手……罢了,张恺!” 张恺接到崔琰的眼神,心中已然知晓他的用意,他虽然跟着崔琰许久心中还是惊诧,不免开始思索被太子抓着的女子究竟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心里虽然在思索,动作却依旧利索。张恺手起刀落,只听噗呲两声眼前的混混双手已经被斩下,而周围的人都还未反应过来时,崔琰早已在张恺动手前便捂住了云蓝的眼睛。 “啊——”混混发出一声惨叫在地上打滚,两条断臂交叉在胸前仿佛还想用已经滚落在一旁的短手抓住伤处。 周围的村民见状也不乏有发出尖叫者,更有甚者已经开始弯腰呕吐。刚才气势汹汹的人群如今已经偃旗息鼓,毫无刚才要讨伐“妖女”的气势了。 云蓝听到周围的声响努力扒掉崔琰覆在她眼上的手,待看清了眼前发生了什么时也是一声惨叫往后退了两步。 “你,你!”云蓝震惊得看着眼前的人,而他神色如常仿佛无事发生一般。 “不是不让你看吗?”崔琰这才有了一丝不悦的情绪。这让云蓝眼中的恐惧更深了。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自己当时在山里救的那个待人疏远却有礼的人吗? 云蓝此时很想甩开崔琰的手让他离自己远一点,只是眼下自己身陷囹圄好像也只能待在他身边了。饶是如此云蓝还是不禁慢慢的将身子向旁边挪了挪想要离身旁的人远一点。 崔琰见旁边的村民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气势便要拉着云蓝走。 村民们虽然心中不忿,只是再是无人敢上前去阻拦。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又从人群中响起,是混混的父母族人们。 “天杀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一群人连滚带爬的冲到村长面前:“村长,此女先是伤了我家儿子,这又仗势行凶,你可要为我们讨回一个公道啊!” 听到这话,本来窃窃私语的人群此时又沸腾起来。是啊,他们或许打不过眼前的一群人,可是律法在此,就算他们收拾不了这些人还有官兵呢。 崔琰听到只觉得这些人吵闹,正当他要下令时一队官兵突然从一处围上来。 村民看向从一众官兵中间冒出来的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男子。 “长水县县令陈元,参见太子殿下。” 生意是要再看一看,但家中却等不及。 云暮总觉得崔琰在雁州心底总归不安,阿照还是要早点回京才是。 却不想,刚到巷子口,就见到了耷拉着个脑袋的江晚照,一脸丧气的缓缓步出了院子,冲着她泫然若泣道,“对不起,云暮,原来竟是我连累了你。” 云暮这才看到,江晚照身后紧跟着的那个人,竟是崔琰。 一夜之间,云暮觉得崔琰竟像变了个人。 仿佛昨夜的仓皇愤慨狼狈都离他而去,宽肩细腰撑着一席贡缎锦袍,袍角绣着墨竹,他面色从容温和,像极了从前见惯的世家公子模样。 不知怎的,他这般温文模样更胜从前,却无端竟叫云暮觉得害怕,她忍不住向后退了半步,堪堪站定,一张小脸上尽是防备和不安。 崔琰却笑得儒雅温和,只冲云暮点点头,温和道,“我自是接长乐郡主回京的,你若是不安心,跟来看一看便是。” 第 48 章 祸事 宽阔堂屋中,水仙氤氲出极浓烈的香气,被炭火一烘,便是满屋清香,待客的雕花红木小桌上,放着摊开一本古籍,竟显出几分闲适的意趣。 崔琰神色既不疾言厉色,又没有带着昨夜那种疯狂的渴求,竟是平静得气定神闲,让云暮竟恍惚想起河东时的日子。 江晚照去换宫妆了,屋中便只剩云暮和崔琰相看两厌。 崔琰的眼神忍不住落在梗着脖子,不肯看他的云暮身上。 自夜袭晋州牧府后已经过了一周,崔琰整天忙于和晋州各地的官员和豪绅世家打交道,虽然晋州令已经被关押在府内的地牢里但是盐铁案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晋州的平静下是一片暗潮汹涌。 向皇帝汇报此次事件的文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决断。但崔琰只要在晋州一日,就要尽量在此多安插自己的势力。 连续几日的处理公务让崔琰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前不久的落魄之事了,只是腿上时不时传来的疼痛还会提醒他这个事实。更让他烦躁的是几次午夜梦回时醒来他总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还在那个破茅草屋里,疑惑为何身边少了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 难道她真的会什么妖琰不成?崔琰摇摇头试图让那个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消散。不过是时间还没过去太久罢了,崔琰告诉自己,时间长了自己自然就不会再被这些东西影响。 张恺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看到太子走路还带有些许缓慢时他明白了,殿下这是因为腿伤而不爽呢。别人或许对崔琰不太了解,但张恺作为太子副官是知道崔琰此人是容不得自己出现一丝差错和瑕疵的。 平日里连皇帝多夸了晋王一句崔琰的眼神都会变的阴沉,更不要说此时自己的腿脚变得不便了。 于是,张恺为崔琰找来了一位晋州有名的神医前来为崔琰看诊。 崔琰听说此事也没有阻止,甚至想着开几副安神药这样夜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身影便会消失了。 然而,在神医看诊后却道:“看脉象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外伤恢复的很好,只是腿上的伤还需静养两月有余便可。” “两个月?”崔琰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晋州无人会岐黄之琰了还是你这神医惯会招摇撞骗,居然说这伤要两个月才能好。” 神医听到这话连忙跪下,头发接近花白的小老头被人以礼相待了一辈子,此刻显得十分可怜颤颤巍巍道:“殿下息怒,草民岂敢欺骗太子殿下。这断骨之伤本就难好,殿下一个月便可下地走路便是草民行医一辈子也是没见过啊。” 看着眼前之人一副恭敬害怕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可是那个女孩明明说过…… 只听那神医又道:“草民曾在医琰上看到过有一种药可加速断骨愈合,只是这药药方似是秘方医书上并未细写,且其中有一药材只在人烟稀少的悬崖峭壁上生长极其难得。若是殿下能寻到这种药想要快点愈合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话,崔琰突然想起那女孩曾和自己说过为了救自己她将压箱底的药材都拿出来用了,当时只当是那女孩夸张拿乔想要更多的钱,如此看来她说的倒是真的了。 想到那女孩崔琰的心里更加烦躁了,他当时自尊心作祟时确实想过带云蓝回来。可他如今又变回了受众人敬仰的太子,又何必再去管一个村妇回来在自己面前碍眼呢。看见她,只会让自己想起落魄的自己,而他不喜欢自己的存在有污点。 “你下去吧。”崔琰不耐烦地挥挥衣袖。 神医听到这话如释重负赶紧退下,在外室写下一张安神药的药方头也不回的告辞了。 晚上,崔琰接下侍从递上的安神药,用完后便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这次他没有梦到这几日出现在他梦中的少女,而是梦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崔琰的母亲,当朝皇后在家给现在的皇帝时,皇帝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 皇后是当朝最有权力的世家——江家的嫡女,莫说嫁给王爷,就是嫁给当时的太子也是配得上的。 人们都议论为何江氏女会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王爷,直到后来太子被废,那个名不见经穿的王爷成了有力的继承人,人们的议论便消失了。 人人都知道是江氏扶持了势弱的王爷上位,但是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当你有一些权力,人们会背后议论你;但当你足够有权力时,人们便会不敢议论你。 江氏成了皇子们夺位的最大赢家,一时间风光无限。江氏女成了皇后,而她诞下的皇子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 崔琰的人生,从开始就是顺遂的,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皇帝的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个。直到几年前皇帝突然开始宠爱贵妃,子凭母贵连带着晋王也成了有身份地位的皇子。 当天上的太阳习惯了自己霸占一方,连只能发出微弱光芒的月亮也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看着以前只会对自己谄媚的人也会对晋王恭顺有加,以前只会夸赞自己的父皇也会在晋王回答出他问的问题时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崔琰的内心第一次滋长出了奇怪的情绪。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嫉妒。可他是太子,不应该还有能让他嫉妒的人存在的。 崔琰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汗珠,虽然喝了止痛药但他此刻觉得自己腿上的伤口疼得比之前还要厉害了。 “来人!”他起身掀开床帘,“现在是什么时辰?” 守夜的侍从连忙起身:“禀告殿下,寅初初刻(凌晨三点)了。” “唤张恺来,再备一辆马车,孤要出城!” 张恺被人从床上喊醒,听说太子要半夜出城连忙穿戴好去见崔琰。 只见崔琰已经穿戴整齐了,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难道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张恺问道:“殿下如此心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孤有一样东西忘在那个破茅草屋里了。”崔琰一字一字的说道,“一个,让孤心烦的东西” 自那天回来后云蓝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出门。 崔琰消失了,他究竟是被自己的人接走了还是被他的敌人抓走了呢?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屋里屋外都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门口留下了些许马蹄和车辙的痕迹。 难道有人来抓他还会带辆马车来方便腿脚不便的崔琰吗? “崔琰,你个大骗子……”好讨厌,好讨厌的人。 只是云蓝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崔琰的那句“必有重谢”。她等了六年才等来这一个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她的下一次机会又在哪里呢?难道她真的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一辈子吗? 第三天,云蓝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了和以前一样规律又无聊的生活,每天起床、采药、赶在天亮之前回来、就寝。 虽然她的行动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她的内心却不再像之前平静。 当生活中有了一线光芒后谁又能安心地待在黑暗中一辈子呢? 云蓝决定自己走出这片树林。就算没有崔琰,没有人来拯救自己,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况她还有一身医琰,她就不信自己还能饿死在外面。只要能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就可以先去当地的药馆去找一份工了。 定下了目标云蓝便开始为接下来的离开做准备,在离开前她还想再凑点钱顺便多为自己准备些干粮。 这天,正当云蓝在屋里为自己缝制一套方便外出的衣物时卧在他身旁的飞飞突然起身向门口走去。 “飞飞?”云蓝有些疑惑,却终于也跟着起身了,她知道飞飞不会乱走,他起身一定是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她这小破屋来的人比过去六年都要多。 走出房门,云蓝有些希冀地看向飞飞盯着的方向,会不会是崔琰回来了呢? 然而来人是一个莫约四十多岁的妇女,云蓝不禁在内心苦笑,果然自己只是在空想罢了。 许是忌讳云蓝身上不祥的名号,妇女的神情也显得不太自然,但她看到云蓝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和她搭话道:“你就是云蓝吧?” 听到妇人和自己说话,云蓝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什么人了。她是王六的老婆。 当年云蓝还没有被人说是不祥之人,还是个生活在村子里的懵懂的小女孩。她记得自己还参加过王六和眼前这位妇人的喜宴。 云蓝很难将记忆中的那位少女与眼前的妇人联系在一起。许是嫁人后生活操劳,妇人的肤色已经变成了小麦色,上面也不乏有细纹,当年掀开盖头后青涩喜悦的神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疲惫感。 “你是……王六的老婆。”云蓝努力地想要回想起眼前的人的名字,却只能记起其他都喊她王六家的,好像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一般。 “是我。”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都长那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云蓝不禁有些害羞,这还是她长大以来第一次有人拿自己和小时候做对比,虽然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但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她从小到大也是有他人关心一般。 “怎么了,是王六让你来的?”除了平日里和她的丈夫王六有些财物交易,云蓝想不起来自己和眼前的妇人有什么其他交集。 然而妇人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让你快逃走的。” 有时夹着一页干花,有时讲一讲家中父亲多么令他困扰,也有时讲在哪里摸到了新出生的猫崽子,比布布凶的多。 云暮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却看的津津有味。 小安冲云暮挤眉弄眼,贼眉鼠眼小声道,“徐少东家这几日便在我家,姐姐不去看一看吗?” 云暮抿唇轻轻瞪了她一眼。 她伸手拎起布布放在腿上,指尖轻轻挠着布布的短下巴,刚要说话,就听到门外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过于慌张急促,紧凑到让人无法冷静思考。 第 49 章 病症 云暮和小安跟着嚎啕大哭的大牛赶到关家时,关山南脸上胳膊上的鲜血还在咕嘟嘟往外冒,粗黑的大掌变得发黄发青,络腮胡上的鲜血已结成疙疙瘩瘩的暗沉血块。 屋子中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的腥气熏的人几欲作呕,关家的两个孩子正在地上吓得哭都不敢哭,只小安冲过去把他们搂在怀中。 阿娘,爹爹,白露…… 或许是因为见过太多生死,尽管云暮的心脏疯狂的跳动,但思绪竟是出奇的清晰。 且说王六那边,他虽然平日里贪了云蓝不少卖药的钱财,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他将信交给镇子上的信客,还特地叫了最贵的信客——反正钱都是从云蓝应得的银子里扣的,若是到的快些说不定云蓝收到信就快些,届时他便能再多捞一笔银子了。 王六心里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此信到了收信人手中便被连夜由密探送入了州牧府,而最终接到信的就是张副官。 虽然是留痕差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的字,但张副官还是一眼看出了这是太子崔琰的亲笔信。 “太好了,殿下还活着!”张副官连夜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了几分,连黑眼圈此时都显得发亮了。 晋州牧当日邀太子去秋狄,用的是猎晋州独有的花豹的由头。那花豹地处晋州偏远处,当时他们一行人车马浩荡的走了两天,而听说送信的是最贵的信使、速度最快,想来信已经寄出来一天有余了。 若是此时出发,最快一天应该就能到达太子所写的地方。 此时已是危急之时,越快找到太子他们这一行人就越安全。张副官思及至此,当下便决定立刻出发。 还好王店村和禹州都位于晋州的西南方向,加上此时他们的消息比晋州牧得来的要早,还是有机会安全归来的。 送信的密探当即领命,消失在房中。张副官又叫来一人,按照崔琰信中说的那样让那人扮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州牧府稳住州牧的人,免得让他们起了疑心,自己则换成他人的打扮暗中带人向王店村夜袭而去。 信送出去已经三天了,崔琰还没等到他的人,内心的焦急已经开始浮现在面色上了。 云蓝看到崔琰如此内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就像崔琰说的那样她从来都不会过多地过问崔琰的事情。 其实不止是崔琰,换成其他人云蓝也会如此对待对方。或许是天性如此也或许是之前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伤透了心,崔琰这两天观察发现云蓝虽然将他照顾的很好但是内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炽热。 他之前并不在意这个女孩,只觉得她是有自知之明才有分寸感,可现在看来她只是习惯不与人深交罢了。 云蓝虽然没问但也是有些心急的,毕竟崔琰能早一天被他的家人接走,她就能早点拿到钱。 “你别急,那信应该已经寄到你家人手上了。”云蓝安慰崔琰,也是在安慰自己。 崔琰敏锐地捕捉到了女孩语气中的笃定:“你是不是又给那个送信人额外的钱了。” 他的语气带了一丝责备和严厉,明明之前他要掰掉腰扣上的金子时,她说了送信是不要钱的。 不知道为什么,花的是自己的钱云蓝却有一种被人抓包的心虚感,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到崔琰又道:“花了多少?” “二两银子。” 送封信二两银子?崔琰不禁皱眉。 就这样还想自己出去,怕是出了这林子被人卖了都还在替人数钱。有了钱是能过的好不错,但只有钱便会成为危险。 云蓝午间做饭时发现她之前在树林里捡的柴火已经所剩不多了,山间的天气多变,所以一有机会她便会捡些干柴来。只是最近家里多了一个人,每日还要煎药给他,柴火的消耗自然就变快了。 看着今天天气不错云蓝准备上山再捡些柴火,不过落柴不多,大部分的柴火都是她砍了树回来劈的。是以除了采药用的背篓她今天还多带了一把斧头。 云蓝将斧头放进背篓里,和崔琰告别:“我去上山砍些柴火,天黑前就回来。” 然而崔琰没能等她回来。 等云蓝走后大约一个时辰,崔琰便听到一阵细微的震动声。 若是一般人可能就没听到或者不会在意,但崔琰从小便学习骑射,也经常去军营里看将士们演练。是以他瞬间便意识到了,这是有人在骑马朝这边袭来。 来的人可能是他的人,也可能是搜查他的人。崔琰拿出藏起的匕首,埋伏在门后。茅草屋的门关的并不严丝合缝,崔琰可以从门缝中窥探到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若不是他此时腿脚不便,跑到山上或许生机更大,只是…… 旁边的飞飞听到动静也从地上爬起来,一副警戒的模样,崔琰看到不禁苦笑一声:“看来只有我们两个并肩作战了。” 生死,便看此时了。 马蹄声越来越近,崔琰终于看到了来人的模样。 最终还是张副官先带人找到了云蓝的屋子。 崔琰看到来人是自己的副官松了口气,将匕首慢慢放下,打开房门。 等他打开了门,张副官看见失联已久的太子立刻下马半跪在崔琰面前道:“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起。”崔琰虽然落难这么多天心里略有不快,但也深知造成这场面的罪魁祸首是谁。张副官跟随他多年,怕是他失踪这么多天最心急的人之一了。 这边张副官也不扭捏,立刻起身,一旁早有随从递上了太子规制的衣袍,他拿起外袍批在崔琰身上。 正当他替崔琰将外袍上的带子系好时,飞飞不知对方是友非敌,或许是对方人太多这小黄狗也没见过这阵仗,正向张副官身后的一众士兵狂吠。 那士兵平日里厮杀惯了只觉得这狗吵闹,更怕它引来不该来的人,当即便想拔出刺刀,却被崔琰看透了心思,呵道:“不要伤他!” 崔琰唤飞飞过来,让他进屋,转眼便看到张副官的表情中带了一丝惊讶,毕竟他平日一向杀伐果决,并平日里打猎用的猎犬也从不多看一眼只当它们是工具罢了。 崔琰轻咳一声,又恢复了平日里威严的形象,问道:“你们来时可有遇到晋州牧的人?” “回殿下,属下按照您的吩咐并未打草惊蛇,只是我们人少势微,且来的路上多少有些动静,难保晋州牧的人没有注意到我们。” 看来此时还没有完全安全,崔琰微微蹙眉:“如此此地不宜久留。” “正是。”张副官命人将早前备好的马车牵来,“还请殿下尽快离开此地,赵小侯爷的兵马昨日夜里已进入晋州,正在赶来的路上,等小侯爷到了才算是安全了。” 崔琰点点头:“幸苦你了。”虽然他在信中叮嘱让张副官联系赵信让他前来,但赵信昨日便到了晋州,想必是张恺早就在收到信之前便联系了赵信前来。 崔琰被张恺扶上马车,却在马车帘掀起时犹豫了。 云蓝还没有回来。她还在山上砍柴等着回来给他做饭煎药。 “殿下?”张恺不禁疑惑崔琰为何停下,是否还什么吩咐。 被提醒了一声,崔琰摇摇头,他吩咐道:“屋里还有我一个腰扣,给我拿来,我们走。”末了又嘱咐了一句,“拿完把门关好,别让狗跑了。”说完便进了马车。 随着马车的门帘被放下,云蓝的茅草屋消失在了崔琰的视野里。 张恺没有对崔琰不寻常的反应和吩咐多想,亲自去屋里将崔琰的腰扣拿走。那腰扣虽然已经被人扣去了一部分金饰品,但毕竟是皇家规制的东西,在云蓝破落的茅草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就算是一个破损的腰扣也是皇家的东西,遗落在此确实不合适。多年的经验让张恺下意识地以为崔琰只是单纯的心思慎密罢了。 飞飞看到眼前的门被关上,那个陪伴了他和主人半个多月的人跟着一群陌生人离开,他的气息逐渐在茅草屋里消散。 飞飞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正如他无法将看到的事情转述给他的主人。所以,他的主人回家后注定只能得到伤心和疑惑。 云蓝每次捡柴火都会从半山腰开始沿着下山的道路捡,这样到山脚时她便差不多可以捡满一筐,然后用不了多久便能回到家。 还有半筐云蓝便能将背篓捡满了,正当她打算坐下歇一会时,她突然远处大约是自己家的地方群鸟飞散,像是有什么人突然闯进那边引起了骚动。 难道是有人寻来了?是之前她看到的在村子里搜查的人还是崔琰的人? 一股不安涌上云蓝的心头,无论是哪种情况她都觉得自己应该赶过去看一下。她不顾身体上的疲惫背着半篓木材向山脚赶去,不知为何,越是靠近自己家云蓝的心里越是慌乱。 赶到家门口时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和痕迹,若是仔细观察的话还可以注意到车辙。 云蓝看到茅草屋的屋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她走的时候虽然将门虚掩了,但并没有将门外的门闩插上,但此刻茅草屋的门闩已经被从外面插上了。 云蓝感觉自己的心如同已经沉到了深深的海底一般,她打开门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飞飞……”门后空无一人,只有小黄狗如每日一样上来舔舐主人的脸颊,只是无论他怎么舔也舔不尽主人脸上的眼里。 彤管一直跟着站在一侧垂首,闻言也并不说什么,只是略略福身。 她出了月子没多久,便进了安国公府,因着不卖身不喂奶,晚上还要回自己家,所以阖府上下只称她娘家姓氏,呼作王娘子。 “不过这时常发烧本就不容易注意到,也不知是怎么带出来的,许是天生的体质问题,还是要多留心。” 崔琰刚要点头,便听到沉默了许久的王娘子忽然开口, “或许是随她阿娘。” 第 50 章 足钏 见惯大户人家阴私,章院正十分有眼色的留了药方,只推脱说有夜值,起身拱手离去了。 只剩崔琰静静坐在念念床头,许是因着仍有些烧,年年白嫩得如豆腐一般的小脸上翻着淡淡的粉,睡得极沉,纤长浓密的眼睫鸦翅般垂下,时不时轻轻颤抖。 “她……也常常发烧?” 崔琰近乎自虐的明知故问,因为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才发现她的身子这般孱弱。 芍药正在兴头上,猛地被打断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故而试探着问道:“不知殿下找云蓝可是有什么急事?能否稍等片刻容她梳洗打扮一下?” “殿下说了让云蓝姑娘即刻前去。”如此就是不行的意思了。 云蓝拍拍芍药的手让她等自己回来再一起吃晚饭,自己便拿了把伞跟着张恺出去了。 等走到半路云蓝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照镜子看芍药将自己脸上化成了什么样子。不过芍药人长得美每日打扮的又好看,应当手艺是不错的。 然而云蓝并不和芍药同住一屋,且每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次去芍药屋里时她早已梳洗打扮好了。 所以她并不知道芍药每日的妆容都是出自她身边的侍女之手,而她本人的审美堪称艳俗。 云蓝跟着张恺弯弯绕绕不知道走了多久,她许久没出锦绣堂此时出来自是好奇,不由得向四处张望。而往来行走的奴仆侍女尤其是崔琰从京城带来的那些人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跟在张恺后面也好奇的打量着云蓝,甚至有的窃窃私语起来。 虽然崔琰行事隐蔽,但毕竟离开了两日之久,所以府中大部分人都知道太子殿下半夜急忙忙的出去,等回来时什么都没变只是多了个医女一起同行还是从殿下的马车上下来的。众人皆在暗地里八卦不知此女和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 云蓝自是不知道自己引来了那么多风言风语,只老老实实的跟在张恺后头。终于不知绕了几个弯两人走到了崔琰的书房前。 “云蓝姑娘在此稍等片刻,在下进去通传一声。”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和崔琰见个面要这么麻烦,云蓝还是点点头,她走到檐下收起伞,倚靠在柱子上开始赏雨。 以前住在小树林里时云蓝最讨厌的便是下雨,下了雨她无法出去采药换钱不说,天气还会变冷,捡的木头也会变潮。每次梅雨季节她的日子都分外难熬。 现在她不用像以前那样为生计而发愁了,才发现原来下雨时的空气是这么好。 这边张恺出来和她说可以进去了,她便跟着张恺走进屋内。 刚进屋她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这种味道在她捡到崔琰将他收拾干净后也闻到过,不过后来这种气味便慢慢消散了。 如今又闻到这种味道云蓝不禁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刚捡到崔琰的时候。 然而富丽堂皇的内室和书桌后坐着的身着华服的人都在提醒她那都是过去了。 张恺行了一礼:“殿下,云蓝姑娘到了。” 云蓝见张恺行礼后便离开了,想起崔琰如今是太子正纠结自己要不要行礼时便听到上头传来一声严厉的声音。 “你脸上这是怎么一回事?” 崔琰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一般,他先是诧异,后转为嫌恶,让云蓝想到了他刚醒来看到自己身处于简陋的茅草屋时也是这种神情。 看着崔琰一脸嫌弃的神情,云蓝摸了摸自己的脸:“芍药故娘给我用了一些胭脂水粉。” 然而崔琰根本不记得芍药是谁,他皱眉道:“打盆水把她脸上乱七八遭的东西洗掉。” 很快便有侍女打了一盆温水上来,另有一个侍女拿了帕子沾水要将云蓝脸上的东西擦掉,却被云蓝拿走了帕子。 “我自己来就行。”云蓝不习惯被别人碰触,自己拿起帕子开始慢慢擦拭脸上的妆容。 芍药花了好长时间给她化的妆,自己连看都没看一眼便要擦去。云蓝原本还觉得可惜,可她看到帕子上五颜六色的水粉时,她似乎有些理解为何崔琰会是那种表情了。 云蓝:“……”原来她刚才是顶着这么多颜色走了一路吗?怪不得别人都看着她还小声议论。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看到侍女们都退下了不知道为什么云蓝感到有些紧张。 “你是不是忘了孤找你来是干什么的了?”崔琰面无表情的看向云蓝,面前的女孩刚擦洗完的脸上还透着水光,眼里写满了心虚。 其实崔琰这几日并未感觉到身体有何不适,连之前隐隐作痛的腿伤如今也陷入了沉寂。加上这几日事务繁忙,他自然就将云蓝之事抛入脑后。 直到今日张恺问他近日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他这才想起来府里还有一个带回来的医女。 只是他事务繁多忘记了这件事也就罢了,她一个拿人银钱为人做事的人也如此不上心是怎的一回事? 云蓝避开崔琰直勾勾看过来的眼神,讪讪道:“你也没说让我来啊。” 她按月拿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自己人生地不熟的,锦绣堂门口又都是重兵把守着,她哪里敢独自出去呢? “难道领月钱的时候也要孤送到你手上吗?”崔琰飞来一记眼刀。 听他提到钱,云蓝心虚的看向地面不敢再说话。心里却一片怒火,她看崔琰是阴阳失调、肝火旺盛,是该找个医师好好看看了。 之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么个脾性?云蓝不禁腹议,却没忍住将心里话小声说出来了。 崔琰自是没听清她在说什么,但是却明白她是在小声嘀咕着什么,便道:“有什么话说大声点。” 云蓝自是不敢将刚才话说给崔琰听,只好道:“你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喊我来便是了,平时若是无事我在这里岂不是碍事?” “你可知在京城的时候,宫里的太医是每日都要从宫里到太子府为孤请脉的?”崔琰幽幽道。 “你是说我每日都要来给你诊脉?”云蓝震惊,当初她答应崔琰的条件是因为她知道崔琰道伤早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钱多事少,这种事她能不答应吗? 可如今若是每日都要来给他诊脉……果然世上没有那么好的事情,就算有也轮不到她。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再次见到崔琰之后,他总给人一种压迫感,让云蓝每次见到他都觉得紧张。 “你不愿意?”崔琰挑眉。 “愿意,愿意。”云蓝连忙答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和崔琰废话了那么久,不但没能快点回去反而还得了个每天都要干的活。云蓝气结,加上她还想着赶紧回去吃晚膳,便道:“你把手伸出来吧,我来给你诊脉。” 按理说诊脉分为望、闻、问、切四步,云蓝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自然跳过了问的步骤,直接上手去诊脉。可还没等她碰到崔琰的胳膊时,对面便又找起了茬。 “你就让孤的手就这么放在这桌子上诊脉吗?” 以往太医们诊脉都会放一个软垫在桌子上,软垫上再垫上一层柔布。可是云蓝是野路子出身哪里知道这些东西,她扫视了一下四周,眼见之物不是笔架就是砚台,没一样是看起来能垫手的。 反正只要不把他的手放桌子上不就行了?云蓝如是想着,便拿起崔琰在桌子上的手将它放在自己另一只手里托着它。 云蓝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看向崔琰,仿佛在说“这样总行了吧?” 对面的人先是瞳孔放大,继而脸色发青,最后恢复正常从最嘴里挤出几个字:“……诊脉吧。” 虽然云蓝觉得崔琰应该是脉象虚浮肝气郁结之人,可是事实告诉她此人的身体好得很,甚至脉搏都比一般人感觉有力些,只是…… “你身体看起来一切都好,只是脉搏有些快,可是最近有烦心之事?”云蓝道。 看她结束了,崔琰忙将自己的手从云蓝手中抽出来,轻哼一声:“孤唯一心烦之事就是这条腿时不时还会疼痛。” 话虽如此,自从那日半夜出发去找云蓝后,他腿上的伤口已经很久没有疼过了。不然他也不会等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 “你是断骨,不是普通的腿伤,需要静养才是。”云蓝道,“我之前给你用的有一味药是能加速断骨愈合的,不然你到现在都不一定能下地行走。” 提起这味药云蓝就心痛,当时她还傻乎乎的和崔琰说了要一笔一笔的和他算账,谁能想到最后都被他一笔勾销了。 “这味药……”崔琰也想起来了,之前张恺找来的神医也提起过这件事,“你还有吗?” 云蓝摇摇头:“自然是没了,那味药我只有一个,都给你用了。” 既诊完了脉云蓝便想着要回去了,正打算起身告退时却又听到崔琰来了一句:“以往太医给孤问诊完,都是要写医案的。” 医案?那是什么东西?看到对方脸上透露出疑惑的神情,崔琰又道:“就是将孤每日的身体情况,用药方案都记录在册。” “可是我不会写字啊。”云蓝皱眉,她虽然能看懂一些医琰上的药材名,可除此之外的其他字她可是一窍不通。 “孤可以教你。” 崔琰脸上露出了云蓝觉得熟悉的神情,很久以后她才想起来这种神情她曾在飞飞看到山里的野鸡时看到过,而下一秒飞飞便冲上去将野鸡的翅膀咬了一个洞。 那是一种看到新奇事物的新鲜感,夹杂着一些高高在上的征服欲和一丝难以逃脱的恶意。 发丝随风浮动,他一席素白麻衣不见仓促,反倒显得背影淡然幽远,竟能看出几分禅意。 “好巧,叶姑娘。” “好巧,徐东家。” 徐不疾转身时微微笑着,露出几分促狭,“这般春雨倒是来的意外,可否容我蹭一蹭叶姑娘的马车?” 云暮细嫩的指尖戳一戳白得无瑕的脸颊,她故作沉思片刻才点点头,“嗯,还算顺路,我要驾车的师傅在徐家的货栈将你放下便是。” 50-60 第 51 章 马车 相较于马车中粘稠的空气,摇摆不定的的颠簸显然已经不算什么。 或许是因为马车太小,或许是他们靠的太近,而徐不疾的脸胀的彤红,云暮觉得车厢中的空气变得粘稠而炙热,仿佛呼吸都缓慢的困难。 因着这一阵在外奔波走货,徐不疾比前阵子瘦了许多,轮廓上便显得硬朗,也晒黑了许多,但云暮依旧可以看见他的脸颊、耳朵都变得通红。 不知怎的,云暮看着他便想起来十几岁时,村里那个总红着脸塞一把野果子到她手中的那个五六岁的小胖子。 其实小的时候,云暮总是不断接受善意的。 无论是在权贵还是平民之中,美貌从来都是稀缺资源,更何况云暮生就一副好脾气,跟谁都是个笑模样。 大风从窗户灌进屋子,将古朴桌案上陈列的笔架吹翻,笔架又倒在了细长鹅颈花瓶之上,“咔嚓”一声,花瓶碎裂之声,惊醒了屋内的两人。 同时受惊的,还有屋外一直胆战心惊的落月宫宫女太监们。他们紧盯着房门,时刻注意着屋内的动静。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们的心一刻也不敢放松。若是崔琰和云蓝在他们落月宫发生了些什么,以后东窗事发了,那他们怕是脱不了干系。 在众人忧虑目光中,管事太监硬着头皮上前敲门,小心翼翼道:“世子殿下,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的们?” 三声之后,屋内依旧是静寂无声。 如此,屋外的众人越发忧心忡忡,脑海中已经开始想象屋内来两人纠缠在一起的场景,一时间面面相觑。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推开门呀! 推开门,你不想要脑袋了! 不推开门,若是里面发生了什么,王妃娘娘和皇上怪罪下来,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不妨趁着现在里面没动静,赶紧进去,要是真有情况,说不定还能挡一挡呢! 众人统一了意见,管事太监再次硬着头皮,颤这手再次敲了敲下门,闭着眼睛咬着牙道:“世子殿下,小的们为世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说着,他正准备推开门,便被里面一声凛冽的声音呵道:“放肆!” 他的声音,比廊檐上的风还冷,众人心里被冻得一抖。 同时被他吓到的,还有屋内的云蓝。 云蓝见自己的裙摆被风吹起,吓得赶紧将裙摆整理好,然而裙子太短了,站起来倒还勉强能盖住双脚,但是她如今倾倒在地,裙摆便自然而然地缩上去了。 不管她怎么向下扯裙摆,脚踝处的那朵蝴蝶结依旧绽放着翅膀。她的脚踝极细,不堪盈握,又白如珍珠,那只蝴蝶如同停留在花苞之上,极为漂亮。 云蓝不敢向上看崔琰的眼神,她焦急地想要把腿上的蝴蝶遮住,然而越慌越乱,她心一横猛地用力,却不慎连腰间系的腰带都扯松了。 胸口的碧色衣衫少了腰带的束缚,微微张开,露出了些许莹白的肌肤。 云蓝瞬间僵住了。 她不敢再有什么动作,只是垂下头,欲哭无泪地收拢自己胸前的衣服。 然而她并不知道,如此便越发显得欲迎还拒。 忽地,门外传来三道敲门声。 云蓝心里的弦瞬间紧了,如今她正倒在地上,一副衣服衣衫不整的样子,若是让人看到了,那他和崔琰就算是没有什么,也会变得有什么了! 然而她却不敢乱动,生怕一个动作,就让身上的衣物彻底散架了。 别无他法,她抬头求救似的看向崔琰,却发现崔琰也正看着她。 或者说,自云蓝摔倒之后,崔琰一直看着她,看着大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了缠在腿上用来勾引他的丝带,还有脚踝处的蝴蝶。 看着她可笑地摆弄自己的裙摆,再“意外”扯开自己的腰带,明明是一副欲迎还拒的姿态,却依旧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还用一双湿润的鹿眼求救似的看着他。 崔琰心里冷哼,即使听见了门外的敲门声,他也不为所动。 他倒是要看看,云蓝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在他面前自荐枕席的人不少,却从未有人如云蓝这般大胆,竟敢在他面前宽衣解带。 然而,这种想法不过一瞬,便再度被门外的声音打消掉了。 “世子殿下,小的们为世子殿下准备了干净的帕子,现在就为殿下送进去。” 没有他的吩咐,门外的人竟然敢擅自闯入?崔琰沉下脸,他瞧了瞧地上云蓝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别看眼朝着门外冷声呵道:“放肆!” 聪明如他,瞬间就明白了门外太监和宫女们的想法,他回头再次冷眼看了看仍旧在地上倾倒的云蓝,转过身打开门,微微拉开一道狭小的、只容一人出去的缝隙。 一打开门,迎面就对上了紧贴着房门的管事太监。 屋内光线昏暗,什么也看不清楚,管事太监透过狭小的缝隙朝里面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放心地收回了目光,然而下一刻,他便对上了崔琰淬了冰的眼神,随即脸色一僵。 崔琰跨身出门,将紧挨着门的管事太监逼退,踏出房门后,回身随手关上了房门。 阻断了一切向内窥视的目光。 那管事太监一见崔琰的神色,就知道这遭是惹恼了崔琰,他吓得跪在青石板廊上,颤声道:“世子殿下恕罪,小的们只是担心——” “闭嘴!”崔琰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呵斥道:“我刚说的话,你们没听见吗?” “……” 崔琰瞧着廊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又回身瞥了瞥身后屋子,只觉今日的一切都很荒唐。 抬眼看着浓厚的黑云,下一瞬他毫不犹豫地走向大雨之中。 众人一惊,连声惊呼:“世子殿下!” 然而崔琰却充耳不闻,快步消失在瓢泼大雨之中,任狂风吹起他的衣衫。 众人愣了愣,下意识看向身后紧闭着的房门。 然而,被崔琰训斥过后,他们这一次却再不敢敲门了。 而屋内的云蓝,自崔琰出门后,便迅速整理好衣物,她本想等崔琰回来后,她再好好地解释一番。 然而待她忍着疼起身,却只透过窗户,看到崔琰在雨中消失的背影。 云蓝心里一坠,眼圈瞬间就红了。 世子表哥,怕是误会她了…… 她咬咬嘴唇,瞧着手上的刚刚捡回来的宣纸,这道帖子虽不是她写的最好的,但却是最特殊的,她在写字时,恍惚间仿佛是渐入了无我的境界。 虽然刚刚她是为了拖住崔琰,才找出请教书法这样蹩脚的理由,但却也是有几分心思想想让崔琰看看她引以为傲的书法。 可如今,字帖仍在,崔琰却宁愿冒着大雨回去,也不愿意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之下。 云蓝微微闭眼,两颊划过两道清泪。 …… 早在半路,崔琰身体的旧疾就又开始发作了。 然而纵使浑身痛若焚身,但一想刚刚云蓝倒在他的面前,用惊慌失措的眼神望着他,他心里像是蚂蚁爬过一般。 他宁愿受着大雨,也不愿再和云蓝待在一起。 待他浑身湿淋淋地回到东宫,杜衡惊了。 “殿下!”他立刻撑着伞冲上前,为崔琰挡住风雨,焦急道:“殿下,你怎么能淋雨呢!太医不是说过,您不能——” “药。”崔琰直直地打断他的话。 杜衡知道,崔琰最忌讳有人说这个,他立刻知趣地闭嘴,赶紧为他取出怀里的药瓶。 崔琰:“刚刚让你办的事情,礼部尚书怎么说?” 杜衡愣了愣,没想到崔琰第一个问的,竟还是那个不受宠公主的婚事。 他掩去心里的疑问,他将礼部尚书告诉他的话原封不动地回道:“礼部尚书说:‘为九公主择驸马不是难事,难的是过皇上那一关。’” 说完,他自己倒先评价起来:“我看礼部尚书是想多了,宫里这么多公主,就没一个是皇上指婚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九公主而已,难不成皇上还会阻挠她的婚事不成?” 说完,他偏头去看崔琰,想得到他的认同,却不料崔琰正紧皱着眉头,一副沉思的模样。 杜衡一愣,情不自禁道:“难不成,皇上真的会阻拦?” 崔琰没理他,沉声道:“你去给他说,不管如何,定要在一月内将九公主的婚事定了。” 绝不能,让九公主去和亲! 绝对,要把云蓝送出去! 杜衡愣了愣,完全搞不清楚崔琰在干什么,只得低声道:“属下领命!” 一场大雨,将金碧辉煌的皇宫笼罩在满天烟雨朦胧之中,各个宫的石阶,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洗的发亮。 未央宫前,云心绵望着殿外淅淅沥沥的大雨,眼中愁色渐起。 “皇上,有几日没来过了?” 一旁伺候的侍女莲心闻言,心里咯噔一响,小心翼翼地回道:“皇上上次来,是上月初三。” “那就有一个多月了。”云心绵收回眼神,落到殿内的铜镜上她。铜镜中的她,保养得当,纵使年近四十,却风韵犹存。 一阵寒风吹过,将她整理得精美的发髻吹落了几丝碎发,莲心赶紧上前为她整理头发。 她留意云心绵的神色,劝慰道:“娘娘也知道,近来为了漠北的事情,前殿正忙呢,皇上定是抽不开身。” 忙?云心绵嘴角勾起嘲讽一笑,“今晨李贵人请安时,告诉我她已有了身孕,我看他也只是对我忙而已。” 莲心忧心:“……” 云心绵将眼神落到案上的汤盅上,神色淡淡。她揭开汤盅,一股荷叶清香扑面而来。 随即,她脸色一变。 “啪”地一声,她将手中的盖子扔得老远,眼中的不甘和怨毒全都显露了出来,死死地盯着已经放凉了的粥。 “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把云蓝那个小贱人送的粥端进来了!” 莲心被吓了一跳,看着桌案上的汤盅,慌乱道:“娘娘息怒。” “刚刚娘娘说想吃喝粥,这汤盅和云小姐送来的汤盅一样,怕是殿外的宫女们拿混了。” 自云心绵说胃口不好以来,云蓝几乎每日都会来给她送药膳,云心绵推了几次之后,云蓝便让人每次都送来未央宫。 然而,她不知道,她送的这些粥,全都会被倒掉。 云心绵眼神沉沉,看着眼前浓稠的粥,忽的想到了什么。 她捏紧拳头,不甘道:“明天叫她过来吧。” “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将消息不动声色的透露给皇上。”- 新马实在是太快了,跟着崔琰到了永安街街口时,天才刚擦黑。 松烟大腿根磨的生疼,小腿肚直抽筋,甚至觉得进了雁州地界,这一场大雨来的十分爽快。 雁州的平日里也算不上十分平和。 本就是异邦人多、行商流动的地界,北地民风彪悍不说,还有着不少流放改良籍的。 有时是为着争个摊位,有时候为着抢牲口饮水的的食槽,有时候是因着拜了不同的神佛,信着不一样的风水,总是街上时长见着人撸袖子。 因而官兵总算是要比旁的地方多些的,一个时辰一队的巡查,因着这场雨 “你去寻那黄守备将人提出来,我等下去审。”崔琰抬手将手令扔到松烟怀中,只留下一句,便头也不回的往饮马巷去。 松烟也想不起国公爷夜里抹黑去饮马巷口那棵破树前面站了多少次。 他只希望国公爷能赶紧把随姑娘哄回来,不然他安排人在京中置办的那大笔嫁妆岂不是打了水漂? 不过看这架势倒也不容易。 松烟撇撇嘴,轻夹马腹,直疼得呲牙咧嘴,只得一抻缰绳,调转马头往官衙去。 却忽然听到国公爷高喊一声,“让开!” 声音中是他从未听过的凄厉。 第 52 章 谎言 街上纷乱骤生。 精铁的利器带着呼啸声,咚咚咚砸在车璧上,得马车都在摇摆,老马悲鸣一声轰然向倒地,整个马车都被坠落的马尸拽着向一侧倒去。 云暮惊了一瞬,近乎本能的站了起来,想要从这辆摇摇欲坠的马车中冲出去。然而隔着徐不疾挡在身前的手臂,她看到三个面上围着布巾的彪形大汉,身手极为利落的向他们冲了过来。 扎了红布绳,疙疙瘩瘩着打绺的黑发,鹿皮窄袖的袍子,右边眉毛剃掉半截纹着,只在眉尾的位置纹一个小小的圆点。 一瞧便知是北狄人。 他们似乎目标十分明确,云暮来不及思考,就被徐不疾挡在身后,堵在马车中,整个人站不住脚,随着马车的倾斜向右侧倒去。 街上因着下雨的为数不多的行人发出的惊呼声中,她听到远方忽地传来一声厉喝,嘶哑的声音似曾相识。 是他。 崔琰。 车身停止了倾斜,紧接着,箭矢铺天盖地朝着那蒙面的北狄人砸了过去。车厢内,云暮看到徐不疾的手臂狠狠磕在车璧上,血色从衣袖迅速晕染。 长乐宫内,静可闻针。 夕阳透过高墙杨柳,在青石板上留下斑驳残影。室内昏黄不定,首座之上,坐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女人,正微微打量下方三丈之外的男人。 似乎没察觉到她的目光,男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他脸藏在阴影处,只看得见棱骨分明的颌骨。 她不动声色地眯起眼,微微抬手示意。 侍女们屏息凝神,轻手轻脚地点起一盏盏的长明灯,灯油之中加了香料,淡淡的檀香袅袅升烟,不过片刻,便满室盈香。 日暮西斜,虫鸣渐起,一个个侍女们端着雅致而诱人的菜肴鱼贯而入,脚步轻柔,训练有素,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可是一出长乐宫的殿门,侍女们便兴奋地聚在一团,叽叽喳喳地谈个不停。 “三年不见,世子殿下了变化太大了,刚刚儿我差点没认出来。” “谁说不是呢,以前世子殿下是何等的风光霁月,比那画上的谪仙还俊俏,去了漠北四年,竟好似换了个人一般,更……” 侍女们年纪不大,又没读过什么书,宫里面的男人更是没有,“风光霁月”、“谪仙”这些词都是从太学的夫子们嘴里传出来的,如今她们一时间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更像个男人。”一个年纪较长的侍女摸着下巴接道。 此话一出,侍女们瞬间笑成一团。 这话虽糙,却也算一语中的。 漠北天寒、风沙极大,加之战场残酷血腥,四年前离宫之时的崔琰还是个云润如玉的谦谦公子,如今归来的崔琰,浑身一股战场的肃杀之气。 让人,不寒而栗。 暮鼓响彻云霄,崔琰缓缓放下茶杯,起身朝着殿上之人拱手行礼,沉声道:“天色已晚,儿臣就不打扰母后用膳了。” 他身形颀长而挺拔,一身修身的鸦青色金丝滚边云纹袍裁剪得当,十分贴身。残阳从大门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拖得又长又远。 漠北的三年冰霜似乎被他刻在了脸上,眉眼深邃而冷峻,气度沉稳,丝毫不见同辈少年脸上的青涩和稚气。 明明不过弱冠之龄,却俨然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话音一出,王妃身边的侍女意外地抬眼看了座下的崔琰一眼,而后飞快地低下头。 母子两人三年未见,而自崔琰踏进长乐宫的大门,才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无论如何,这对母子都显得生分过了头。 面对他不合时宜的离开,上首之位的云心绵却神色未变,她不甚在意地扶了扶头上沉重的金钗,只淡淡问:“不留下来用膳吗?” 崔琰站得笔直,说出的话和他的神色一般冷:“多谢母后,只是儿臣刚回,东宫还有许多事情未处理,怕是不能陪母后用膳了。” 似是早就知道如此,云心绵并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在侍女的搀扶下她缓缓走到崔琰身前。 脚步微顿,正想伸手正一正他的衣冠,却发现崔琰早已高出她太多。 见她有所动作,崔琰趁她还未伸手之际,便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双眼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虽半句话未言,却道尽了拒绝。 云心绵一愣,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 “罢了,你回去吧。”云心绵略带怒气。 崔琰恍若未察,微微侧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道礼极为标准,任教授礼仪的夫子也挑不出半分错。 “多谢母后。” 而后,转瞬就消失在长乐宫的大殿内,似乎一步也不愿停留。 云心绵紧紧盯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消失在视线内,她才长吐了憋在心头一口气,脸色铁青:“竖子无礼!” 几年不见,越发不像话了! 眼角扫过他刚用的杯子,云心绵一时间愈发愤怒,振臂一挥,便将那莲花纹杯横扫在地,“咔嚓”一声,所有侍女应声跪成一片,满室噤声。 云心绵出了这口气,心里方才好受了些,她深吸一口气,压住内心的怒气,沉声道:“今天的事情,不准任何人传出去!” 众侍女肩头一缩,“是。” …… 听闻身后茶杯摔地之声,崔琰脚步不停,不过眸子越发深沉,眉眼越发冷淡,冰封了一般。 出了未央宫,东宫的小太监就和侍卫杜衡远远迎了上来,见崔琰神色不对,小太监吓得顿住了。 崔琰压下心中的烦躁,不耐烦看他一眼,“说。” “刚刚丞相府的程小姐亲自来送了东西。”小太监犹犹豫豫地将右手提着的盒子呈上前,“她说——” “扔了。” 崔琰皱起眉,看也未看便打断道。 每次从未央宫出来,崔琰都会好长一段时间处于阴晴不定的状态。杜衡心道:这丞相家的小姐和小太监今天是撞到枪口上了。 看着吓得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小太监,他瞥了瞥崔琰阴郁的背影,小声提点道:“以后可别乱收人的东西,世子殿下从不收礼。” 小太监感激地抬头看向杜衡,“多谢。” 杜衡拍拍他肩膀,两人刚赶上前方的崔琰,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怯生生的声音。 “世子…表哥?” 这道声音极轻、极淡,晚风一吹,消逝即散。 云蓝躲在未央宫外面的角落里,一直等着崔琰出来。 然而待看到崔琰步履轩昂地背影,她却不敢上前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崔琰。 崔琰闻声,有些不耐地朝后看去。 方才云蓝后两个字说得太轻,他根本没注意到,以为是未央宫的宫女出来叫住他,想起刚刚未央宫内的场景,他不由一道冰刀似的眼神往后扫去。 没想到这一回头,他竟怔了。 红墙之下,一位少女手执八角灯笼,身形似燕,亭亭玉立,晚风拂过,略带香气。 艳而不妖,清而不寡,宛若一枝静静开放的夜来香。 崔琰在漠北三年,所见皆是一群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的军人爷们,就算难得见了女人,也大多都是辛勤劳作之人,浑身都是被岁月和苦难摧残的痕迹。 少女秉烛夜游,迎风而立,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少女那紫灰色的眸子,迅速认出了少女的身份——寄居在宫的云家表妹,云蓝。 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袂,摇晃的灯笼散发的昏黄,照亮了少女晶莹云润的脸颊和微微呆滞的眼神。 看来是被吓到了。 崔琰收回眼中的戾气,淡淡应道:“云妹妹。” 礼仪有余、云情不足的冷淡称呼,让云蓝瞬间肯定了崔琰的身份。 在宫里,王妃和皇上一般都唤她“蓝儿”,宫女太监尊称她一声“云小姐”,其他的皇子公主,即使不相熟,都会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亲昵地换她“蓝儿妹妹”或“蓝儿姐姐”。 唯有崔琰,一直叫她“云妹妹。” 云蓝压过心里冒出的不适宜的酸涩,顿了一顿,方才一步一步上前。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天空铺满了绯红的火烧云,恰似云蓝怀中的香囊。离崔琰越近,云蓝感觉怀中的香囊越重,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由于崔琰身形高大,像一堵山似的完全占据了云蓝的视野,她必须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这种压迫十足的站位,使得云蓝越发局促。 崔琰明显感到眼前的少女呼吸急促,暗香浮动,他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云妹妹来未央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云蓝此行的幌子。 她猛地抬头,慌乱地接过沅芷手中的汤盅,有些心虚道:“姑母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从太医院问了些食疗的方子,正打算给姑母送过去。” 虽然这些事情云蓝之前也在做,但今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在崔琰面前说谎,云蓝根本不敢看崔琰的眼睛。 “哦,”崔琰冷淡应道:“云妹妹倒是有心了。” “没有没有。”云蓝心慌地摇头,没注意到他毫无感情的语调。 她抬头偷偷看他一眼,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话,“世子表哥为国征战,在漠北苦寒之地三年而不能归家,我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崔琰不言,将眼神停到云蓝手中的汤盅上,目光深沉:“可惜了,母后刚刚已经用过膳了。” 他瞥了瞥云蓝不堪盈握的腰肢,意有所指:“云妹妹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嗯?已经用膳了?”云蓝没留意他的神色,意外地看向未央宫紧闭的大门,迷惑道:“可以前我都是这个时辰来的。” “今天用膳早些,云妹妹回去吧。”崔琰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云蓝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哦,好吧。”云蓝愣愣地点点头。 然而半晌,她却一步未动。 少女的暗香随风沁入呼吸,崔琰低头看着埋着头的云蓝,压住心里的急躁,皱眉:“云妹妹还有事?” 云蓝捏紧手中的灯笼,小脸儿紧张地绯红,却始终不敢怀中的香囊取出。一旁的沅芷见状,不禁暗自着急,大气儿也不敢出。 云蓝咬着唇,含含糊糊道:“世子表哥,我……你……” 明明在心里已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到了崔琰身前,云蓝却怎么也无法坦然地说话。 蝉鸣远远响起,使得云蓝内心越发焦躁,然而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急得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香气愈发浓郁,崔琰皱眉后退一步,声音越发冷淡:“云妹妹有事,不妨直说。” “你我乃表兄妹,有事情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崔琰越是恪守礼法,云蓝就越不敢将怀里的香囊取出,生怕自己那藏在心底的小心思玷污了“纯洁”的亲情。 未央大道的长廊上,远远出现一群宫人,所到之处,一盏盏宫灯逐一燃起。 云蓝心里一紧,再不说就被人看到了! 屋子静了下来。 良久,屋内响起柔软女声,“民女先告退了。” 云暮摇头,她不愿再听这一地鸡毛的夫妻私事,面色没半分波动,甚至隐隐浮出几分不耐,“松烟小哥先忙,我在外面等一等便是。” 说罢,她抬腿便是要往屋子外面去。 “云暮,不是我,你信我吗?” 崔琰手一撑,浑然不顾伤口,脚步虚浮踉跄,便下床去追她。 “信什么?” 云暮回过身来,一张秀气脸庞上带了疑惑,“崔大人身边有什么红粉佳人,与我一介民女何时有过干系?” 崔琰愣在了原地,步子再无力迈开,只看着她窈窕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第 53 章 馄饨 云暮离开之后,场面是有些尴尬的。 她方才的那些话,即便是傻子也能听出不对劲来,更何况是这阖屋上下个个都是人精? “你有事便禀。” 崔琰摆摆手挥退想要来扶他的松烟,只冲黄守备道。 “你先回家等着!” 黄守备叶氏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狠狠瞪了自己夫人一眼,见自家夫人眼神凌厉,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等下和你好好说嗷。” 崔玄铭三个字一出,崔琰眼里忽地暗了一瞬。 冰封多年的记忆,如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不断回荡。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年前的那一幕,那时正值腊月寒冬,北风吹得人脸上生疼,但却比不上崔玄铭怒气冲冲地挥向他的那一拳。 他的领子被崔玄铭抓起,对方红着眼质问他、诘问他。那时崔玄铭十三岁,而他也才十五岁,虽然那时两人都还小,但崔玄铭倾尽全力的一拳,还是直接让他嘴角出血。 也是那次,崔玄铭一时不察跌入冰湖之中,再醒来时,已是一副痴傻模样。 崔琰敛眉,心里不禁嗤笑。 为了个非亲非故的女子,值得么? 正打算往回走,却被一道突兀尖锐却熟悉的声音叫住。 “世子殿下,请留步。” 似是早有预料,崔琰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转身一看,果然是周帝身边的大太监——冯令。 崔琰挑眉,话里有话道:“原来是冯公公,怎么,有事?” 此时的崔琰,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文文弱弱的只会舞文弄墨的书生,经历过三年漠北的冷萃,已然练就出一幅不怒自威的模样。 冯公公跟随周帝多年,见着犹如脱胎换骨的崔琰,心里不禁咯噔一响。 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他忙压下心头的诧异,低头回道:“王爷请世子殿下前去商议要事,请世子殿下移步。” 他是皇帝身前最得力的大太监,也称得上是万人之上的人上人了,即使面对一般的王公贵族和皇子公主,他也是不必放低姿态的。 然而此时面对崔琰,他却不自己觉低下了头。 一路无言,然而崔琰的眼神却让他感觉芒刺在背,短短一截路,冯令竟走出了一身的冷汗。将人带到后,他忙不迭地退下了。 周帝的书房隐在一片竹林之间,初夏的竹林在晨风中歪歪斜斜,发出一阵飒飒的声响。阳光透过间隙撒下来,照出斑驳的青石板。 竹林深处,别有洞天。 一座朱红色阁楼拔地而起,八角阁楼每一层都挂着一个鎏金的灯笼,雕梁画栋,龙飞凤舞。虽不比前殿奢华气派,却别有一番风味。 崔琰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地踏进阁楼,刚进门,一道黑影便向他迎面砸来,直直地砸向他所在的地方。 从军三年,躲避敌器的本能几乎已经烙进了崔琰的骨髓,然而这一次,他却站着僵直,任竹制笔筒砸向自己的肩膀。 他静静地看向前方,注视着暴戾的周帝,一双眉眼深不见底,毫无感情,仿佛看向的并非自己的父亲。 崔琰眼里暗了几分,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捡起笔筒后轻轻地放在桌案上,道:“父皇息怒,不知是何人惹得父皇如此生气?” 自崔琰进入竹林后,周帝一直在观察崔琰。他本想用竹筒试一试他的脾性,出乎意料,崔琰居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和怨恨。 但仔细一想,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崔琰,还是当年那个掌控在自己手中的鸟,纵使这三年增了几分羽翼,依旧没想着飞出自己的手心。 周帝心里怒气稍缓,嘴上却言辞狠厉:“你还问是谁?你把那封信带回来,你让 “而且,云蓝是你的表妹,你怎么忍心将她送往漠北?让她嫁给杀父仇人?!” 崔琰心里冷笑,真是可笑啊,明明连自己有多少子女都不知道,现在居然担心一个外人的女儿?! 一国之君,居然为了个女人而放弃如此好的大国互利条件,崔琰眼里的冷意更深。 良久,他沉声道:“父皇,今早在殿前,户部尚书和程丞相说得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不管是国库还是兵源,已是危在旦夕。” “儿臣自然也不想让云妹妹去和亲,然而赫连珏他点名只要云蓝,我也只是将他的信带回,请父皇来决断。” 崔琰说得这些,周帝作为一国之主,如何不知?他站在窗前,看着上方不知何时涌动的黑云,神色晦暗不明。 大雨将至,空气中充盈着沉重的水汽,连气氛都粘稠了。 半晌,周帝幽幽道:“不能是其他公主?” 崔琰静静地看着周帝的背影,道:“赫连珏信里面只说了要云妹妹。” 周帝倏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现在赶紧休书一封,告诉他我愿意与他和亲,只是,”他顿了顿,“他想要哪一个公主都行,但绝不能是云蓝。” “他是我大周战神的遗孤,我怎么将她嫁给他的杀父仇人!” 崔琰看着他的神色 ,无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淡淡道:“谨遵父皇之命。” 待崔琰出了阁楼,周帝站在二楼注视着他的背影,冷声对着身后道:“等信写完,劫下来检查一下。” “是!” …… 杜衡进不了竹林,大雨将至,他只好拿着伞等在竹林旁边的亭台上,远远见着崔琰的身影,赶紧上前迎去。 见崔琰神色不对劲,他心里咯噔一响,连脚步也放缓了些,却不想被崔琰一个眼刀扫过来。 他只好小跑着,还未站定,便听崔琰吩咐道:“你去找礼部尚书,告诉他:九公主已到了适婚之龄,请他尽快给她安排合适的驸马。” 杜衡:“?” 殿下怎么还关心这种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惊讶太过明显,崔琰皱着眉不耐烦道:“赶紧滚,记住: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赶紧一溜烟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发现,给崔琰准备的伞,依旧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崔琰早已没了影子。 而此时的崔琰,正锁着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宫走去。 自今天礼部尚书提到崔玄铭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他二人相互争执的场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连他都遗忘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只记得,是因为云蓝。 那日,崔玄铭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力气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湖水还泛着寒气,被崔玄铭打碎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逐渐盖住崔玄铭的头。 他想过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桥边,即使桥到湖面这样的高度,都让恐高的他心惊胆战。 而崔玄铭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桥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犹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没。 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一张陈旧的画布一般缓缓展开,那些本藏在其中龃龉和龌龊,一一浮现,不停地往崔琰脑子里钻。 天边传来一声雷鸣,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来越暗,一如崔琰的心情。 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经荣极一时的落月宫。 容纳而如今落月宫却十分陈旧,崔琰站在落月宫的大门前,注视着门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几分嘲讽,几分嘲弄,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当年周帝亲手所写,他曾多次在众人面前称赞瑶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宫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记忆再次袭来,崔琰站在落月宫门前,难得地迟疑了。 他来干什么呢?崔琰觉得自己不可理喻,崔玄铭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了,他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跑到了落月宫。 他自嘲一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极为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刺耳,充满了少女天真活泼的生气,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响。 崔琰脚步一顿,诧异了。 还有如此大胆的宫女? 他摇摇头,心道自己太过敏感。提步正准备向前走,那道笑声却适时地再次响起。 这次的笑声离他更近了些,由此他听得越发清楚。风铃般的笑声之后,便是浅浅低吟,崔琰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清风拂过。 他脚步再次被打断,然而转念之后,他便清除杂念继续朝前走,将落月宫抛之脑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崔琰刚走了两步,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如鸽子蛋般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打下来。 虽是夏季,但雷阵雨的雨点依旧冰的刺骨。崔琰本不想停留,但被雨点淋了一阵后,昨夜被坚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发了,腹部一阵翻江倒海。 崔琰被迫停下脚步,忍着腹部钻心的疼,一手撑着墙,一手在身上找药。 然而,他忘了药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烧得他意识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她惊讶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人?” 崔琰虚着眼,女子靠在门边,大雨如线如注,遮挡了她的面容,崔琰只隐约看见了她似乎还住着拐杖。 半个时辰前,云蓝和崔欣悦来到落月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阵哄,总算把前两天和她闹脾气的崔玄铭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带他出去转转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得突然,云蓝看着在落月宫门檐上筑巢的燕子来不及回窝,被雨水淋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 她只好和崔欣悦上去将燕子送回窝,这一抬头,恰巧见了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扶着宫墙站着。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惨,甚至已经支撑不了身体,只能靠着墙。云蓝看着有几分不忍,对一旁的崔欣悦道:“要不我们让他进来吧?” 崔欣悦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诶,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崔玄铭那个小傻子的关系捅出去了,那你该怎么办?” 云蓝:“……” 不可置疑,崔欣悦说的话完全在理,然而云蓝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一股无法言语的熟悉感笼上心头,她沉吟许久,轻轻道: “我的父母亲虽然去得早,但也曾教过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见崔欣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说了,我们既然让他进来避雨,也可以说咱们也是来避雨的呀。” “我就说是陪你出来转的时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崔欣悦长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给你撑伞。” 两人朝着崔琰缓缓走去,离得越近,崔琰和云蓝心中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待走近时,云蓝愣住了,“世子……表哥?”- 立春之后,雁州一日日暖和了起来,从谈事的茶坊出来之后,云暮慢慢吞吞往西市小巷踱步。 今日她彻底拒了前阵子那皮毛贩子,思来想去,还是盘算着寻个地方换些银钱,离开时倒也方便。 关嫂小安忙着照看关山南,自己在家中忙的团团转。 她这几日多是独来独往,吃饭也多是寻个小摊子自己解决便是。 巷口有家馄饨摊子,味道尚且过得去,云暮照旧要了碗馄饨,见那身子神色拘谨也没留神,只把馄饨往口中一送,便觉出几分不对来。 这馄饨鲜味美,咬开一看竟是鲜笋馅的,味道也有几分熟悉,雁州哪里来的这般新鲜东西? 云暮轻轻皱眉,刚要抬头问那婶子,便听到耳边熟悉的不能更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馄饨可是合你胃口?” 闻声抬头,云暮轻轻放下调羹。 意料之中的,她看到了熟悉的那双桃花眼。 第 54 章 成亲 春日里傍晚还有些寒气,刚出锅的馄饨汤在眼前蒸腾着极淡的雾,云暮隔着雾,看到崔琰眸中的小心翼翼。 “你不是总念着家乡吗?” 崔琰脸色依旧苍白,语气放的很轻,“雁州盐重,我想着你素来口味清淡,许是吃不惯,便从吴州寻了厨子,还带了些鲜笋来。” 他语气诚挚,不似作伪,但云暮从他的行事毫不意外的感受到熟悉的不适。 崔琰本就是这般性子,把一切自作主张的换成他认为自己会喜欢的东西,就像从前——他温柔的询问,她却从来没有半分选择,因为在询问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由他做好了决定。 从前的点心是,如今的馄饨自然也是。 云蓝替他解了外袍,侧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头只穿着单薄一身白绫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换的石青色银龙纹锦袍来,不经意地,望到崔琰单薄里衣朦胧衬出的宽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红。 他大约没有察觉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晨起时有些反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一向节制女色。 云蓝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好再盯着他瞧,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她小心替他穿上两袖,理好衣袍合拢,细细地将系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她斟酌着道:“今日不朝,世子穿石青锦袍,不如束银白锦帛的腰带?” 他淡淡说:“嗯,随你。” 云蓝也不知他觉得好还是不好,不过他对穿什么衣裳,向来也并不如她在意,许多时候,都是她来操持挑选。 这令她也暗自欢喜过,想来寻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这般相处。 她取来了银帛腰带,探手替他围上时,与崔琰贴得极近,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间,是崔琰周身熏的淡淡龙涎香气,令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她扣上腰带,垂着眼,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盯着他那儿。 往常总听宫中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欢心,那件事上,得费些心思。她犹豫之际,探出的手指若崔若离地碰到,便是一瞬间,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紧接着他冷冷道:“随婕妤。” 云蓝被他这样冷冽的嗓音惊到,他一贯是唤她的名字,若连姓带位份地唤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强自镇定,收回了手,缓缓抬起眼睛,装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轻声说:“世子?” 崔琰冷冷拂开她的手,径直转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领,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来了。” 云蓝脸色雪白,惊惶不已,立崔跪在他脚边:“世子!臣妾……臣妾若做错什么,臣妾可以改……求世子不要赶臣妾走,准许臣妾侍奉世子。” 他半回过身,她伸手拉着他衣角,乌浓的双眸楚楚泛出泪光,纤密卷翘的长睫,这时如受惊的蝴蝶,轻轻颤抖着。 一张漂亮得让人不忍苛责的脸。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冻雪,冰冷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温情,警告她:“不该碰的地方,不许再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他在桌边坐下,吴有禄这时候才敢来通传:“世子,程婕妤世子妃求见。” 云蓝侍立在一旁,犹自心悸着,不过强装出镇定。她将银耳百合羹从食盒里端出来,冬日怕凉了,用了棉布盖了几层,所以取出来时,尚冒着热气。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进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着白瓷碗壁描画的仙人指路图看。 相顾静默,两人之间,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刚刚被他识破了那点勾他的心思,现在唯恐再惹恼了他,彻底失去见他的机会;或者说,这份在他跟前与旁的妃子稍显不同的待遇。 崔琰神色寡淡,吩咐吴有禄说:“让她进来吧。” 云蓝垂眸侍立在旁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边款款走进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红的缎面小袄,光色绚烂的鹅黄的下裙,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随她踏进殿中,丝线折射的光也晃动着,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夺目。 程绣梳着高高的螺髻,珠翠钗环步摇戴了满头,云蓝只匆匆一瞥,也挪不开眼睛了。 程绣人如其名,模样锦绣如画,笑意盈盈,人间富贵花般的人物。 程绣是平西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上京城锦绣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极好的东西。云蓝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难免又生出些许弗如远甚的失落。 程绣进来,尚未看清崔琰的样子,倒先注意到了世子身旁侍立着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发式只是寻常妇人梳的高髻,簪着一支白玉钗,耳上缀着银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首饰,简直一素到底,——她娘亲那辈都没有这样老气。 可这个女子,生得眉眼极好,程绣第一反应便想到了世子身边服侍最久的那位随婕妤。 皆因随婕妤除了她的贤名,还有一个坊间流传的“美”名。 好事者点评说,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许穆之德。 随婕妤在外风评,一向能得个“贤”字,连她娘亲都说,入宫以后,要好好与随婕妤相处,随婕妤贤惠明事理,又是世子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她定会大有裨益。 程绣暗自想,随婕妤人虽好,外头传闻却说她不得圣心,所以,虽是最早跟了世子,世子后位仍然空悬。而她来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绣行礼参拜的时候,听着崔琰搁了瓷勺,碰出微响的动静。他淡淡说:“爱妃不必多礼。” 嗓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 程绣自也听闻过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说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对女色更是不怎么感兴趣。 若想讨好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锁在崔琰的跟前,见他用完一碗,身侧的随婕妤已知情识趣主动地给他又舀了一碗。 程绣望着他们,心想,难道她也要似随婕妤一般,做出贤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时候,她恐怕还得向随婕妤取取经…… 崔琰淡淡瞥了程绣一眼,意是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可程绣自己陷在思绪中毫未察觉。 云蓝发现了,思索着,便笑了笑开口问她:“程婕妤来给世子请安,或还有事要说?往后大家既是一家人了,程妹妹但说无妨。” 她嗓音温婉低柔,听来像是春夜里绵绵潺潺的细雨,润过耳朵,格外好听。 程绣这才反应过来,记起自己来涵元殿为着问上一问:“世子……” 她咬了咬唇瓣儿,咬得唇色嫣红,委屈道:“昨夜洞房花烛夜,世子怎地没来臣妾宫中?臣妾盼了好久呢。” 母亲在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怎么做怎么做,可压根没派上用场。世子干脆没来,害她坐了半宿,三更天,终于熬不住,不顾宫女们阻拦,兀自睡了。 崔琰视线只落在瓷碗中,勺子缓缓搅了搅,温声淡笑说:“爱妃,今南方未定,朕政务繁忙,确是委屈爱妃了。来日得闲,朕定去昭鸾殿陪你。” 云蓝只在一旁望着他唇角弯出了一星半点的弧度来,可眼底却仍似深邃寒潭,没有丝毫波澜起伏,更不必提真有什么歉然或者笑意。 他一向都是如此打发妃嫔的。 此前入宫的几位妃子也是如此待遇,这一点上,他倒是一视同仁了。 程绣在那儿还委屈着,崔琰便岔开话题道:“你随姐姐炖的这银耳百合羹不错,你也过来尝尝。” 云蓝敛着蛾眉,唇边挂有一贯的温柔笑意,含笑拣出一只白瓷碗替程绣也舀了一碗,递向她,动作做来熟稔干练,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程绣也没觉得不妥,笑盈盈接了,道了谢,便自发在崔琰的身旁坐下。 云蓝见状,忽觉自己杵在这里,倒是碍眼,便寻思是否该退下,揪着手绢时,崔琰似有似无抬眼瞥过她,手指点了点桌面,也示意她坐下,云蓝方才落座。 吴有禄又着人上了几道点心、水果和粥汤,云蓝没有太多胃口,只自己在旁默默的,有一勺没一勺舀着碧梗粥。 程绣却不爱沉默,说起来便没完没了,她虽没有细听,但偶尔也应她两句,毕竟世子少言寡语,总不能让程绣落了尴尬。 程绣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无外乎初来宫中,什么也不懂,望姐姐指点,或者是她在闺中,便十分仰慕世子云云。 崔琰神色一直淡淡,直到程绣眼眸晶亮,忽然提起她父亲来:“世子,父亲在西关,上回说,等世子寿辰,定要入京为世子贺寿。” 云蓝便瞥见他的神色一下子变了,抬起狭长的眼睛,望向了程绣,含笑问她:“程将军素日身体可好?将军镇守西关,操练数万人马,夙兴夜寐,十分辛苦,等程将军入京时,朕定要亲自嘉奖。” 云蓝不作声,只捏着瓷勺,没有了旁的动作。 程绣的父亲是平西将军,麾下人马众多,镇守西南边地。崔琰纳了程绣为妃,也正是为此。 她晓得他的思虑,只是忽然想起自己的爹爹和兄长,若他们还在,这个时候,…… 云蓝出神的短暂片刻,崔琰又关切问了程绣好几句。 他并没有发觉到云蓝的脸色发白,看她愣神时,蹙了蹙眉,只道:“云蓝若身体不适,便先回承明殿罢。” 云蓝连忙道:“世子,臣妾没有身子不适,只是方才想到……”她微微笑了笑,“程老将军久在边关,为国守土,立下赫赫之功。也只程老将军才能生出程妹妹这样灵秀的人物。”- 饱蘸墨水的笔尖在黄绫纸上划下,分明是极标准的管馆阁体,却无端端叫人觉得是金钩铁划。 烛火在窗边暗沉跃动,屋子中自然比不上京中亮堂,崔琰依旧规规整整,按着自己的规矩收拾笔墨。 他静静看着手中的两封密信。 不多时,便开口道,“松烟,这一封不要鸽子,用带来的那海东青。” 暗流涌动,用这四个字来形容雁州甚至有些轻。黄守备遇刺,主官贪墨遁走。崔琰只来雁州半旬,便觉得雁州官场的是非门道大有蹊跷。 北狄、大戎两国,北狄同大永素来不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大戎却同大永互通商事,一向算是平和。 圣人自从谋逆案之后,便对他多有防备忌惮,为着大皇子铲平铺路,都愿意暗中送毒药给卢三娘来铲除萧缙这个实权王爷。 他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想起卢三娘,崔琰深深叹了口气,却也不想同个死人计较。 他只觉得如今倒是由段家带着云暮,一道离开雁州是最好,待府中亲信带了念念来,大可先让她们母女团聚。 至于徐家竖子,引来雁州趁乱一道处置了,倒也省得云暮再将这一笔账记在他头上。 第 55 章 婚契 今年年成应该不会太好,自前次那场雨之后,时隔多日雁州才下了第二场春雨将干得扬沙皲裂的土地润湿个地皮,真当是春雨贵如油。 好在雁州本就边陲,主要靠着行商,倒也不十分靠年景来吃饭。 雨天天光昏沉,云暮坐在窗边静静的看着窗外雨丝如针如棉,窸窸窣窣落在窗台上。 回首,便看到了段大夫披了蓑衣站在门外。 云暮忍不住轻叹一口气。 她原本觉得段大夫性子和气爽利,同叶姑娘的耿直大相径庭,除了长得像,实在不像是一家人,如今却深深的感受到了她们的倔强是真真切切的血脉相连。 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盘旋在大周上方的幽灵,每到秋冬之际,便开始在大周边境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侵袭。 他们总是来势汹汹,却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时候果断退兵,这让大周不堪其扰。然而不久前,这只恶狼却亲手递来了求和停战帖。 漠北王室内乱,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连珏趁乱夺权,快速平定了战局。方才坐稳了皇位,他便亲自写下一份停战书,派亲信送给在大周边境驻守了三年的崔琰。 如今,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战,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着这封信,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见周帝如此神态,对信件翘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和漠北对峙多年,不管是国库花销还是百姓赋税,都到了极限,没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赶紧停战。 然而,连他都露出如此神态,赫连珏他到底写了什么? 周帝不语,众人只能将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崔琰身上,毕竟这封信是赫连珏写给他的。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崔琰站得如一根悬挂的狼毫,任身后的视线快将他捅成了筛子,他也纹丝不动。 崔琰则紧紧盯着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他上前一步,高声道: “父皇迟迟不语,可是在担心赫连珏的诚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这封信是赫连珏一月前写给我的,他选择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时节送来求和信,说明他并不是麻痹我们,而是真的想停战。” 众所周知,秋冬时节天气严寒,尤其是漠北一带,更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千里,几乎寸草不生,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临至秋冬,大周与漠北边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将还是百姓,无一不是秣马厉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际,漠北食物充足,没必要南下强攻一个中原大国。 众人提了神,紧紧地盯着崔琰,等着他的下文,只听他继续道: “两国联姻,自古以来都是维系和平的手段,况且是对方提出的联姻请求是相互联姻,他也会送她的嫡亲妹妹到我大周。 “儿臣认为赫连珏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一可解决我与漠北积压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纷乱,百姓得以生息。” “还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在空旷安静的大殿内,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国和亲,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国向强国做出的一种妥协。哪方先提出,就说明哪边势弱,祈求以这种方式求一条活路。 然而,赫连珏竟提出相互联姻,实在是取了和亲之优点,却又完美避开了哪方丢脸的问题。 第一个表态的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漠北军费的开支,已让他们户部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扬声道: “臣以为,世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自先帝时就已花费了不知多少金银,然而漠北部落势力就像春风过境之野草,无穷尽也。” “臣附议。” 执掌中枢的程丞相也站出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却已经白发苍苍,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话却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来,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出列了。 一时间,仿佛是崔琰带领着群臣集体反对周帝一般。他们的步步紧逼,无异惹恼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紧了那封信,狠厉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扫过殿下一群站得笔直的群臣,沉声道: “你们,知道赫连珏想要谁去和亲吗?”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正前方的崔琰,然而崔琰就那么静静地回示着,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周帝更加愤怒。 崔琰,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已经偏离了他曾给他制定的路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听周帝这么说,却彻底怔了。 和亲,除了宗室的公主,还有谁能去和亲? 别人去,那人家赫连珏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周帝妃嫔众多,所诞的子女数量十分可观,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礼上能见到周帝,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想找出年龄合适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然而这话他们还没问出口,就听周帝眯着眼看着为首的丞相和户部尚书,显然是已经怒极:“他要的,是已故的镇国候之女,这下你们还赞同吗?” 此话一出,连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监都惊讶了,他们不能参政,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连这条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举兵南下,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犹如人间炼狱。其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候云轲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临危不惧,以身卫城,如一只定海神针,挡住了敌军的铁骑,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沦陷在漠北骑兵的铁骑之下了。 云轲牺牲时,不过三十余岁,膝下唯有一刚满六岁的女儿。十年来,“英雄枯冢无人问”,众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选,想了好一阵,才想起云轲那个遗孤如今正养在宫里。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受惊吸气,有人无奈摇头叹息,有人眼神灰败丧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觉愤怒非常。 兵部尚书曾在云柯的军中待过,不管是出于对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还是曾作为一名大周将军,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请王爷三思,镇国公为国捐躯,如若再让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去和亲,嫁给杀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识之士会怎样看待我等?” “说是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会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赞同,他上前愤慨道:“依臣所见,赫连珏提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在羞辱我朝!王爷万不能答应!” “哼!”户部尚书轻哼一声,瞥向兵部尚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你们这些好战之人,知不知道你们每打一天,我户部要拨多少银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们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为了保证你们军需,我们户部左右为难,被迫挪用救灾的粮食。” “今年才初夏,钦天监前不久就告诉我们户部,说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来告诉我,你们的军需我到底是给不给?又要从哪里给你们扣出来?” “难道,你们还要从灾民的口中再夺食吗?!” “你!” 兵部尚书大怒,脾气向来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诘难?为国为民在外征战,却被人一句话扣上“从灾民口中夺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着户部尚书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视对方:“你把话说清楚!谁从灾民口中夺食了!你他妈——” “都闭嘴!”高台之上,一声怒吼,成功让两人停下争执。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办法来吗?!”周帝气得将案上的文牍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让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请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带来的这封信,那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争端? 崔琰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帝对他的暴怒,在一群长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着群臣一起劝道: “父皇息怒,此事还未有定论。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周帝看着底下的崔琰,忽地发现他此时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个挑起纷争的人,却在刚刚群臣吵成一团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是看好戏的模样。 他微眯起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三年未归家的大儿子,一锤定音:“此事,容后再议!” 而作为大周朝堂纷争对象的云蓝,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偷偷地避开侍女们,正打算翻过小门,却不想一开门,便被门外的人逮了个正着。 云蓝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去。 门后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抱住云蓝,把她扶稳后,皱眉盯着她的伤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会你的世子表哥回来了,你激动地从床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吧?!” 来人一双飞舞灵动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云蓝本是惊魂未定,闻言耳朵一红,赶紧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云蓝:“小九,你又胡说些什么!” 小九,当朝九公主,生母不过一个御花园修剪花枝的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周帝,周帝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让她独自一人抚养九公主崔欣悦长大。 两人在太学中相识,崔欣悦的身份,在阶级森严的太学之中,比云蓝还要再低一个等级,但她却天生乐观,总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为云蓝是假装的,然而见云蓝是真的受了伤,她满含笑意的嘴脸倏地收敛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肃然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崔桢林那个王八蛋害的!” 云蓝:“……” 她瞧了瞧身后,拉着她悄声道:“不是的,这是意外。” “我现在想要去看看崔玄铭,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个傻小子!”崔欣悦翻了个白眼,她一向对崔玄铭不太待见,本想拒了,但见云蓝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只好认命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这儿当苦力了!” 云蓝抿嘴一笑,一语戳破她的伪装:“我看你是写不出来老师留下的课业,被你母亲撵到我这儿来的吧?” 在崔欣悦恼羞成怒之前,她赶紧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会就给你看看。” 崔欣悦眉眼一扬,挑眉道:“这还不错!” …… 崔琰下了朝,叫住了前方年过八旬,步履蹒跚的礼部尚书。 崔琰:“李大人,孤已三年未归,这宫里如今可还有皇帝皇妹未曾有过婚约?” 礼部尚书一怔,想起刚刚朝堂之上的情景,不由多看他两眼,然而崔琰一脸平静,似乎只是作为一个皇长兄对弟弟妹妹的关照。 他沉吟许久,用苍老嘶哑的声音悠悠道:“到了适婚年龄而未曾有过婚约的,大约只有九公主了。” “九公主?”崔琰狞眉,一时没想起来这人是谁。 礼部尚书见状,幽幽提醒道:“雨泠宫那位。” 崔琰颔首,丝毫没有觉得想不起自己的弟弟妹妹有什么不对,淡淡道:“多谢李大人。” 虽然,还是没想起来。 正打算走,却听礼部尚书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一脸懊恼的模样,“殿下恕罪,老臣还漏了一个人,这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龄了。” 崔琰扬眉。 礼部尚书:“落月宫,瑶妃之子,崔玄铭。” “爹爹!” 厢房门口,徐不疾踉跄着冲进来,腿一软便险些摔到地上。 云暮起身叹了口气,“怎得病成这样也不同我说?” 隔着一条街,包厢中,茶盏轻轻搁在桌上,崔琰起身时,松烟快步将那窗子掩了下来。 第 56 章 伤疤 新制的镜子将人照的纤毫毕现,镜中的男子身量高大,肩宽腰窄十分挺拔,将一袭极素净的锦袍撑的极有气势。更遑论他面容清隽斯文,端的是气宇轩昂,温润如玉。 只那一双桃花眼阴沉沉,眼尾一点泪痣若隐若现。 “像吗?” 崔琰声音低沉,他头也不转,只直勾勾盯着镜中的自己。 “他哪里比得上国公爷天人之姿?”云蓝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略带不悦响起:“怎么喝这么多?” 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玄色冕服上,细腻的刺绣随他的动作,折射出一线一线的寒光。 冕旒也剧烈摇晃着,珠玉碰出清脆的声响。 云蓝茫然抬眼,勉强认得出他是崔琰,温声唤了“世子”,挣了挣,要从他怀里站直,可酒后头晕,刚挣扎着,立崔被他箍得更紧。 “臣妾,喝得不多。只喝了两三、盏。”她结结巴巴说,圈紧她的两条结实的手臂,铁钳似的,没有放松一点。头顶传来他磁沉淡漠的嗓音:“……朕送你回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怀抱滚烫,分明隔着繁复的礼服,依然听到心如擂鼓,咚咚搏击。 她仰起眸子:“世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是专门等着臣妾么?”她语气里有些许欢喜,因是醉了,心里话自然而然地出口。 却看他隐在冕旒下的眉目一闪,目光稍挪,淡漠漆黑的眼睛,点过她身后的宫道。 云蓝便了然,他并不是在等她;她轻轻低下眼睛,雪花挟风呼啸而来,打在发上脸上,微微发疼。 她笑了笑,轻声说:“世子若有旁的要事,臣妾也可以自己回宫的。” “没什么,只是刚刚姨母寻朕说体己话,耽搁了一会儿。朕送你回去,顺便就在你那儿歇下了。”他才道。 云蓝闻言,袖中缩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臧夏说萧夫人要绊住他一会儿,好让谢疏云在涵元殿里准备好……那么她这会儿,她……她该不该劝他回涵元殿? 臧夏心里着急,世子妃怎还不说萧夫人密谋要把她女儿献给世子,这会儿说出来,…… 她看云蓝仿佛不愿开口揭露,不假思索就说:“世子,萧夫人她——” 云蓝轻咳一声打断她。 臧夏立崔缄口,委屈不已,眼巴巴望着云蓝的方向。 泓绿擎着的竹伞,挡不住横刮过来的风雪,微弱的灯光中,大雪如絮,叫视线都跟着模糊。 崔琰那双眼睛微垂看她,风雪簌簌,她发间沾满晶莹细雪,在他怀抱中,略显局促。 她是背对他的,隐约能看到她细密漆黑的睫羽,同样沾着雪。 云蓝却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觉他箍着她的右手缓缓松开,又冷不丁地抚在她的鬓边,动作很轻,再慢慢地移到脸颊边。 被风雪冻了半宿的脸颊上一片冰凉,他的手指则显得格外灼热。 停留在她的下颔,轻轻一扳,逼得她侧过头来,他亦俯下头,唇近在她耳边,以耳鬓厮磨的姿势,低声问:“萧夫人怎么了?” 呼出的热息,猝不及防烫了她一下,她晕晕乎乎,加上酒醉,站不稳,几乎泰半身子都得倚靠着他。 她目光游移,半晌,编道:“没什么……臧夏她心直口快,许是想说,萧夫人怎地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同世子说话,岂不冷么。” 她强自做出一派什么也不知的模样,谁知下一刻,他就冷冷松手,直了身。 云蓝险险站稳,被臧夏扶住,她有些迷茫不解,抬眼看去,崔琰立在原地,漆黑深沉的狭长双眼注视她,仿佛对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收回了视线,刚刚那耳鬓厮磨的亲昵也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云蓝只听他道:“你自己回宫吧。朕也该回涵元殿了。” 说着,转过身便要走,云蓝道:“世子……” 他步子一顿,回过头来,云蓝仰着脸,迷茫不已:“世子为何生气?” 云蓝问完,崔琰忽然冷笑:“朕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夜在涵元殿里,谁在等着朕?” 云蓝登时一僵,和他四目相对,他那漆黑冷冽的眼睛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雪光,寒冽冰冷,叫她冷汗直流。 她垂着眼:“臣妾不知道。” 崔琰皱着眉,脸色并不好看,回身几步,抬手扳着她的下巴,让她只能抬起脸,没法躲避他的逼视,他盯着她,冷声道:“你不知道?你是不想说。” “朕以为你最体贴朕,可你,……你为了你自己,……明知涵元殿里有圈套,却不劝阻朕?” 云蓝愕然,轻声重复:“圈套……?”她睁大了乌浓的眼睛,细密的雪花沾在眼睫上,一片一片的,化成一颗一颗细圆的水珠,像泪盈满睫。 她轻声问:“世子不愿意进那个‘圈套’么?” “朕不能。” 崔琰已在此处徘徊良久。 他焉能不知萧夫人是何用意,从这个横空出世的表妹来到上京城后,无论是她的才名、美名,还是她待人的好、处事的法,如此种种,他自然看得出,她要的是他这空悬的后位——更进一步说,他们要的是,一个有他们血脉的皇子。 所以今夜,他不能进涵元殿。 这就是他徘徊的缘故。 云蓝说:“世子若不喜欢,推辞了便是。” 崔琰松了手,冷冷望着眼前女子。她似乎对他睡哪个女人,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她难道忘了他交付她的重托了? 他反问她:“朕可以推辞。但你既然知道,告诉朕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你为何瞒朕?莫非对你而言,此事,你乐见其成?” 云蓝被他的重话说得又出了冷汗,仰着眸子,指尖轻攥。 她思索着,他一定在想,他的确可以推辞,只是会伤了他姨母萧夫人的面子,所以,若她开口邀他去她的承明殿过一夜,自然再好不过,全了各自的脸面,让这事解决得不必太难看。 他一定也在想,她今日却没有一点儿平日里替他排忧解难的觉悟。 可……可她若是不知此事,他去承明殿,她再高兴不过了;偏偏叫她知道了,在她还不知他心中到底怎么想之前,她怎么能坏了他的“好事”。 若他心中的确对那位谢小姐有意呢? 若是那样,她落了个争风吃醋的不是。 她咬着唇瓣,压下喉咙间的咳嗽,大抵是风吹久了,又耗了不少心神。缓着呼吸,好半晌,她才轻声说:“上回世子教诲,臣妾铭记于心,不会再犯,所以臣妾才没有言明。” 她心头原本遇他在此的欢喜,此时也尽皆褪去,行了礼,准备自己回承明殿了。 子夜时分,朔风浩雪,宫道上格外寒冷,她吹风吹了很久,有些头晕眼花。 想来他现下生气,责怪她不明事理,也不会再陪她回宫,不如不抱这个期望的好。 他却又阴沉沉地叫她:“朕没准你回去。” 云蓝心头一跳,酒意醒了泰半,忽然担心,不会这回他要叫她在这儿罚站了吧?这可糟糕。 她停在原地,依然垂着眼眸,这个角度,却能望见,他的锦靴踏过青砖地上的薄雪,一截修长的影子,逐渐罩住她。 锦靴顿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忽然解下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突然被大氅罩住,存余他炽热体温的氅衣,顷刻间叫她僵硬绷紧的背脊都松缓了些,她惊讶着抬眼,崔琰的视线,幽晦地落在她眼中。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好似天上的云般不可捉摸。 但她却看得出,他这时眼底染有薄薄的情霭。 他幽幽俯身,两手捧着她巴掌大的脸颊,声音似乎哑了些,目光晦暗:“朕说的话,你一点也不记得,不放在心上。” 离得这么近,动作更是突然,云蓝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愣愣的。他的手修长,贴紧了脸颊,她茫然问:“世子说的是……” 毕竟,他说过的话太多了,崔便她每一句都记得都放在心上,也不知此时,他话中所指,会是哪一句。 他的冕旒垂晃着,各色的宝珠折射出一两星微弱光泽,挡在她和他之间。 他眸色更沉,嗓音与这夜朔雪一般寒冷:“朕说过,‘除了你,谁也不行’。” 云蓝心头猛地记起来,不久前,他的确说,他……需要一个长子,除了她,谁也不行。 所以他今夜才……,才明知谢疏云等在涵元殿向他自荐枕席,他却不去? 是因为这个? —— 谢疏云在涵元殿的长廊上已等候了很久,张望着,却怎么也不见崔琰回来。 母亲说要绊住他一会儿,从而给她准备的时间,可现下,时近破晓,都没有世子的消息。 除了崔琰,涵元殿里没少一个人,吴有禄都在这儿,……眼看将要破晓,委实不知母亲到底跟世子说了多少话,还是另有缘故? 涵元殿上下,母亲都打点好了,加上母亲是崔琰的亲姨母,这层关系非同寻常,没有人敢为难她们母女。 她便寻到吴有禄跟前,问他:“吴公公,怎地世子还未回宫?是否要派人去寻?” 吴有禄笑呵呵道:“谢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罢,世子一时半会儿,恐怕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谢疏云自知无召擅闯涵元殿乃是死罪,自己是靠母亲的关系偷摸着进来,崔琰不追责便罢了,追究起来,乃自己理亏。因此,吴有禄一这样说,她只得打算离开。 今夜虽不成,好在母亲借着过年的名头,会留在宫里住上几日,还可另觅良机。只可惜原本计划的岁首承恩没有成功。 将近黎明,天色阴沉晦暗,元光三年的元旦日,看样子仍是个大雪天气。 谁知谢疏云刚踏出了涵元殿没几步,只见雪地里一个灰色人影,冒着风雪逐渐近了,快步过来,上了台阶。 她疑心不对,回过头去,听得一清二楚,那个过来报信的是承明殿的小太监,说——世子歇在了承明殿,传吴公公过去伺候。 谢疏云心中一惊,不可置信。 吴有禄他也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既然是随婕妤,那么也不奇怪了。 毕竟世子只属意让婕妤世子妃生子,今夜……恐怕是知道萧夫人的意思,顺便避在承明殿,避了谢小姐。 吴有禄自是立崔领着人去了承明殿伺候,赶到那儿时,天蒙蒙亮。 他亲手挎着食盒,食盒里是世子专门命人熬给婕妤世子妃的汤药,世子叫他过来,他自然知道是送药过来。 他暗想着,世子又宠幸了婕妤世子妃,怎么还不升位份? 寝殿门紧闭着,里头隐隐约约有床板晃动的声音,他候在门口,倒听承明殿那位臧夏姑娘说,这是下半夜第三回了。 吴有禄笑说:“元旦日,难得放假,世子他……难得放松。” 崔琰也如是想。 他想,若有朝会,哪容得了他行三四回事。 虽又行了一次,不知怎么,她汗水涔涔躺在他怀里时,就叫他喉头发干,止不住地,又有了反应。 大抵是天色昏沉,急雪将至,从帷帐里,看不出外头时辰,崔琰准备再行一次的时候,却听得门外吴有禄声音急道:“世子,世子妃,长公主来了……” 他因病痛而枯瘦的那双微凉的大手之上,柔软的、温热的掌心覆盖在上面。 “那我们一起闯一闯吧,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 徐不疾看到云暮柔软的,饱满的红唇中,说出这样美丽的、坚定的句子。 还没等徐不疾说什么,便听到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竟是从方才那包间之中传出来的,云暮和徐不疾对视一眼,往外走去。 那两只牵着的手,却再没有分开过。 第 57 章 又见 酒楼的一层,碎瓷片混着酒肉撒了一地,味道不甚美妙,只掌柜带着店小二在哀求练练冲人呼喊求告。 竟是一伙穿鹿皮靴的大戎人同徐家人闹将了起来。 云暮同徐不疾下楼时,客人已经跑了个大差不差,一楼被掀了个倒仰的四方桌边上,徐家家仆只指着那大戎人的鼻子骂着,不知徐家人说了什么,那大戎人竟是挥舞着弯刀往前冲。 徐升泰已经在往人群中挤了。徐不疾看了云暮一眼,只冲她摆摆手,“你是女儿家,我且下去瞧一瞧,无碍的。” 说罢,便快走几步跟着下去。 “有祖母替你撑腰,他们徐家断然不敢有伴分瞧不上你的,”段老夫人冲云暮轻轻摇头,只带着段家人在二楼看戏。 方才知晓段家出过几位太医,哪怕在勋爵之家也有不少故旧,那姓徐的便已然是前倨后恭,满脸堆笑了。 云暮轻声叹息,冲段老夫人摇摇头。 哪里是徐家的事?她总隐隐觉得崔琰已然知晓她同徐不疾的事,却还不知要同徐不疾一道到哪里去。 云蓝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崔琰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蓝长大。宜蓝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世子,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蓝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崔琰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蓝?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蓝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云蓝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蓝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蓝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蓝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崔琰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蓝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云蓝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蓝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云蓝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云蓝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崔琰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蓝。彼时,宜蓝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蓝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崔琰,呈给他看:“……世子,这?这是……?” 崔琰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随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世子身边那位随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世子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云蓝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蓝遭遇战火,回到宜蓝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云蓝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崔琰淡淡一笑。 钟宴道:“世子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崔琰道:“爱卿过谦了。” 等钟宴走后,彻底没有声音,云蓝还在屏风后,崔琰叫她道:“出来吧。” 云蓝这才缓缓踏出屏风,抿了抿唇,甫一见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湿后背。 第一浮现的便是他那时在宜蓝城外中军帐里同她说的第四条规矩:“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 崔琰的话音在耳边回荡,令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崔琰眉目间笑意渐淡,从袖中将她的绢帕抽出来递给她,半晌不闻她动作,才挑起眉,唤她:“云蓝?” 他略有不满,掠过她一眼。 云蓝才如梦初醒地踟蹰一步,强自稳了稳心神,从崔琰的手中接过绢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 云蓝垂着眉眼,低声道:“臣妾知错了。……” 他移开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这个小插曲,只问她道:“你认得钟宴么?” 云蓝心头一跳,抿了抿嘴唇,摇头说:“臣妾不曾认得。” “他的为人,朕亦有耳闻,风评不错。你今日听他言语,如何?” 云蓝定了定心神,垂眸静道:“臣妾听得世子之言,其所言关于宜蓝风物,与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来这一点上,并无虚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棋盘上,才缓缓续道:“世子虽是初进京面见世子,但不怯于世子威仪,亦不阿谀媚上,言谈家常事时,谈笑自若,不卑不亢;对世子之问时,则专静纯一,整齐严肃。臣妾以为,世子为人稳重内敛,世子可用。” 她虽说了自己的见解,但崔琰却轻轻皱眉,抬眼望她,云蓝觉察到他视线投来,袖中手指攥紧了绢帕,略有紧张。 她不大敢同他对视,怕他要问,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问,到底认不认识。 崔琰的视线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罢。” 云蓝一愣,这正是用膳的时间,他就把她赶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还是乖乖地离开了金水阁。 吴有禄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懒坐在那里的少年帝王,眉目间没什么笑意,心道,婕妤世子妃对答的不挺不错么,世子怎地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告诉自己,君心难测,说不准是世子听婕妤世子妃把武宁侯世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心里不高兴。 吴有禄送随婕妤出了金水阁,远远倒在殿门前听小太监来报:“师父,程婕妤到了——” 吴有禄道:“那你还愣头愣脑的,还不迎世子妃进来?世子召了世子妃来用膳。” 云蓝听了两句,心头闷闷的,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加快脚步,果然又和程绣迎面撞见。 程绣在殿门前见她出来,倒是立崔姐姐长姐姐短的贴过来,甜甜的:“随姐姐——怎地这就走了?刚巧世子叫我过来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云蓝心里苦笑,怪不得他这就叫她走了,原来另有安排,向程绣笑了笑:“不了,宫中尚有杂事。妹妹快进殿罢,外头风大。” 程绣见她推辞了,不再强邀,只笑说:“下回我到姐姐宫中坐坐,姐姐不会烦我罢?” 她眉目浓丽,笑靥如花,既这样说,云蓝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轻声应她道:“长日无聊,程妹妹来宫中走动,自然极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绿两个却都格外好奇:“世子妃,我们都瞧见钟世子了,听说钟世子也是宜蓝长大的……世子妃认得他吗?钟世子风神俊秀,真真好看!” 云蓝一怔:“不、不认得。……” 臧夏说:“除了世子,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云蓝笑了笑,没有接话。 回到承明殿里,却没什么胃口,坐在窗边,小厨房里端了饭菜来,臧夏劝她说:“世子妃,胃口不佳,好歹也用些,否则哪有力气打理后宫琐事,还要侍奉世子。” 云蓝脸色泛白,眉目虽纤丽姣好,却显得像一款易碎的细白瓷瓶,瓶身描画的花样子固然好看,可已有了细碎的裂纹,若是用力一捏,再怎么好看,也会碎成一地。 她将就用了些饭菜,索然无味,倒是倦怠,本想练一支曲子,看到上回被她拨断的弦,尚没有接好,又失了兴趣,只干坐在罗汉榻上,小案上摊开一本书,她撑着腮,垂眸发愣。 眼前却莫名地又浮现出,她儿时认得的那个清秀孱弱的少年。 那时候,宜蓝还不曾下大雪,——她还不曾家破人亡。 那年夏天,刚下过一场雨,雨霁初晴,她抱着小竹篮出门去采梅子回家酿酒,石塘街临水,水边有一棵生长了许多年的梅树,梅树正对一间院子,院门不常开,里头住着谁,她也不知道。 梅子树枝繁叶茂,梅黄时节,满树果实成熟,奈何她够不着,虽然费力踮脚,甚至搬来石头垫着,也摘不到她看中的那几只梅子。 背后响起陌生的少年声音:“小心——我替你摘吧?”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身形瘦长的少年,衣衫雪白,眉目清隽,皮肤很白,像是病态的白。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他比她垫了石头踮着脚都要高,轻易地抬手扯住了梅子枝,摘下好几颗熟透了的梅子,放进她挎着的小竹篮里。 她笑着向他道谢,他又默不作声地回到院子里,关上门。走路姿势,略有跛脚。 后来端午佳节,娘亲带着她亲自上门,给人家送了点自家酿的梅子酒。这个少年身边似乎只有一个照顾他起居的哑巴大叔,也许因此,他自个儿也沉默寡言。 不过他接受了她们送的梅子酒。娘亲说他看着怪可怜的,要是过节冷清,不如到家里来吃饭。 这个少年也没有如她想象中拒绝。 永平七年的春天,那个院子无声无息地又空了。她去摘梅子的时候,也再没看到过他。 只知道他名字里有个“清”。 他就是钟宴么? 云蓝问臧夏道:“钟世子……字什么?” 泓绿说:“清介,钟清介。世子妃,钟世子莫非有什么问题吗?” 云蓝却怔住,小案上的书页,被窗中灌进来的风吹得胡乱翻了两页。 她过了好久,才说:“没什么,随口一问。” 她有些疲倦,便道:“我睡一会儿,你们到未时叫我。” 她睡下后,臧夏悄悄跟泓绿道:“世子妃前几夜,几天几夜没睡好,难得有了睡意,咱们不要叫世子妃了,左右都没什么事。” 泓绿自也心疼她,想了想,虽可能世子妃醒过来要责怪她们,但——但责怪也就责怪了,世子妃这么煎熬,这些天是愈发消瘦了。 戌时左右,云蓝也没有醒,臧夏这才慌了神,过去一看,云蓝脸色晕着不正常的红,再一摸,竟已烧起来。 “寻常中等有爵只加,阖家两三千人,一年连带着庄子、俸禄,出息不过五六万两,商贾豪富,徐家便大致是便是这么个花销,你同他说五十万两,他如何知晓这么多钱是什么感觉?” “便是知道了,他没什么官家背景,也自然是不敢伸手的。”松烟点点头,他一年几千两银子落在手里,自然觉得百两是小数目,但若是世子突然要给他几万两,他还真不敢接。 “去吧。” 崔琰见松烟一点就通,心思倒是跟着愉悦起来,他原还忧心过云暮肯不肯为着段家人守着那婚约嫁他。 齐大非偶。 如今瞧着,徐家这老东西才是真正帮他的人。 第 58 章 不安 后来很多次回想起那天,云暮的都觉得后悔。 分明有那样多的征兆,分明有那样多的机会,却都是因着她的犹豫而失去机会。 云暮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风格外凌冽。 直吹得黄沙漫天,有道是杨柳春风不度玉门,虽说的是郁闷,但用来形容那天的雁州倒也十分恰当。 即便关紧了门窗,窗外呼啸的风声依然从门缝中拼尽全力的挤进来,徐不疾来的时候,云暮正打算用布条塞进门缝抵一抵。 “你……” 甚至见到徐不疾,云暮有一瞬间混沌和茫然。 泓绿同几个侍女端了午膳,一并进殿,正见云蓝整个人缩在被子里,仅露出了半张雪白的小脸。 泓绿怪道:“世子妃,世子怎么走了?还走得这么急?” 臧夏这会儿也进来了,嘟着嘴小声嘀咕:“八成是想起别的世子妃了。” 泓绿睨她一眼,责怪她怎又说这种话,叫世子妃听到,又该心里难过了。 臧夏嘟囔着,只好改口说:“……世子妃莫想太多,许是世子想起来什么紧急的公务,回涵元殿去。” 她听到云蓝轻轻“嗯”了一声,也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呀……世子妃,世子的大氅还在这呢!要不要送过去?” 云蓝的嗓音无精打采的,淡淡说:“先放那儿吧,晚点再说。我睡一会儿。……” 说着,轻轻合眼。 臧夏跟泓绿出了殿门,臧夏说:“我都不知怎么哄世子妃了,总不能把世子绑过来吧?我纵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胆子。” 泓绿却含笑说道:“你信不信,世子一会儿要回来?” 臧夏随她看过去,只见车驾未行,独独人不见了。 雪风席卷,朔雪纷纷,天色暗沉,雪又大了些。 云蓝睡梦中听到风雪声,无意识中,身子蜷缩了一下,却感到到有灼热酥痒的触感,停留在身上,难受得想翻身。 但那灼热滋味挥之不去一样,覆在后背上。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在无垠的水中游荡,无数小鱼游过来,吻她的背脊颈项。 可……水里不应很凉快么?她怎么这样热?热得像要蒸熟了。 她热得受不了了,终于喘息着醒过来,身后是不同寻常的热息。身上好端端的衣裳不知什么时候都撕碎了;乌黑的长发被撩到前边儿,后颈暴露在了空气中。 是他在吻她的后颈。 吻得细密凶狠,唇舌滚烫,比梦中来得还要重,吻得她在他怀中颤抖不已,想要躲,可她的腰上紧紧锢着一条手臂,结实有力,青筋毕现,——叫她躲不得。 修长的手扣着腰畔,几乎能在肌肤上留下指印。 他就那么钳着她的腰吻她的颈,剧烈动作弄得床板吱吱作响。 “醒了?……转过来。” 薄哑磁沉的嗓音响在耳边,伴着热息,顷刻间她耳根一片绯红。哪里还轮到她来翻身,他只轻轻一推,她就跟铁板上的煎饼一样被翻了个面,正正面对着帝王俊美无俦的眉眼。 漆黑的长眼睛里眸色幽晦,她只怔了一下,崔琰已二话不说地吻过来,吻的是她的眼睛,鼻梁,脸颊,没落下一处地方。 最后是嘴唇,他轻易撬开齿关,攻城略地,在她唇舌间攫取甘冽。青筋虬现肌肉贲张的臂膀搂紧她肩背,没有一丝多余的空隙。 他怀中滚烫。 稍有闲隙,她都在剧烈喘气,被他发现了,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唇畔摩挲了一番,唇角不知是不是笑意,微微的一勾,嗓音低哑:“再忍忍,朕还没尽兴。……” 云蓝额角汗如雨下,身上也浸了汗,漆黑发丝都粘在了脸上,似是横流的浓墨,在白宣纸上肆意流淌。 天色将暮,已经过去快两个时辰了。臧夏跟泓绿在门口,互相对视一眼,都十分欢喜。 里头传来床板晃动声,世子妃这些时候挂念的事有了小小着落,……只是,世子妃还在病中,不晓得可有影响。 却看吴有禄吴总管瞅着天色,颇是发愁,可哪里敢去催世子。想来世子禁了一年多,正血气方刚的年纪,平时憋坏了,好容易临幸婕妤世子妃一回,自不会轻易地完事。 吴有禄只想着,世子能快些想起来,他宣了大将军进宫议事。 大将军谢忱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又倚仗战功,向来不怎么把旁人放眼里。况且谢老将军的夫人,是世子母亲的妹妹,算来他也是世子的长辈。 有这层关系在,世子倚重大将军,也受他的管教。 可大将军把持朝政,总归掣肘,还反对南征。 不久前大将军病了一遭,世子便想趁机让他解甲归田享清福去,可大将军不肯,他的夫人萧夫人还特地进宫,到世子面前哭了一回,拿萧贵妃说事,世子无可奈何。 吴有禄是怕世子这会儿忘了,谢老将军,恐怕……得大发雷霆。 他这厢叹着气,又想起来这阵子流传的流言,说谢老将军一直想往世子后宫里塞个女儿做皇后,却苦于没有嫡亲女儿。 近来世子纳了平西将军的女儿为婕妤,平西将军跟谢老将军也不对付,谢老将军生怕这位程婕妤捷足先登抢了皇后位置,为此还愁生了白发。 吴有禄心道,世子迟迟未娶,人人都惦记着世子的后位;世子迟迟未生养,人人也都惦记着世子的长子。前者尚有些外力能干预,后者怕就只能看世子的心意了。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因着下雪,天色黑得早,承明殿里已有侍女走动点上灯烛。 他才听到里头世子叫人进去伺候,心里松了口气,世子总算完事了。 承明殿的净室点了熏香,浴池里头热气氤氲,崔琰迈进池水里,坐下后,水刚过胸膛。 他泄了欲,现在反而精神。张着手臂,强健结实的臂膀懒洋洋搭在池缘白玉上。 任由身后人替他揉捏清洗身体。那双手温柔细腻,手法娴熟,洗得十分仔细。 他享受地眯起眼,暂时放松。云蓝无声地弯了弯眉眼,仿佛又看到了一只被摸着头的大狗狗,心里生出了十分幸福的滋味,他突然出声,却打断她的愣神:“云蓝,”他一只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背,“你也下来。” 云蓝愣了愣,轻声喜道:“是。” 她解了薄衣,浸进水里,崔琰伸手扶她,她一瞬间心跳加快。若非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都在,酸疼不已,她还当自己在做梦。 她仔细伺候他收拾了身子,不期又被他揽在怀里。那只炽热的手扣着腰肢,她动弹不得,乖乖地把脑袋靠在他胸口处,感受着强劲有力的心跳。 他的身上,有许多道旧伤疤,看着狰狞怕人,但又增添了几分野性。他身量挺拔,宽肩窄腰,十足惹人眼馋的好身材,她陷在他的怀里,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团落在狼爪里的小兔子。 她的脸迅速发烫:“世子……水凉了,该起身了。” 崔琰似乎低笑一声,却俯下头,吻了吻她的滴着水的耳垂,“朕身上也凉?” 低哑的声线一时叫云蓝头晕目眩。她是不是还在做梦?他一贯冷峻,这种话,她从没听他说过。 收拾清爽后,天色彻底黑了,云蓝侍奉他穿好衣裳,吴有禄却领着个小太监,恭恭敬敬端来一碗汤药来。 云蓝望着那药一怔,旋崔抬眼望向崔琰,不解:“世子……”她心头一跳,难道是……避子汤? 崔琰掸了掸衣上浮尘,此时,他已恢复成素日里冷峻高贵的帝王。 银袍上,那尾五爪金龙盘旋熠熠,他系上氅衣,眉眼淡漠,琼枝玉树般立在她跟前,闻言,说:“朕让他们准备的。喝了吧。” 吴有禄从小太监手里亲自端过来,弓着身子笑吟吟的:“世子妃趁热喝。” 云蓝心中猜到它是什么药,霎时如堕寒冰窖中,望着那碗乳白色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她前两次都没喝过药,今日……今日他怎么要她喝药了? 她还愣在原地没动作,吴有禄又恭敬催了一回:“世子妃——” 云蓝几乎瞬间想到,或许她出身低微,他便不想要跟她的孩子,……或者,他的长子长女,要留给别人来生?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他不需要她的孩子,已是确定的事实。 她脸上温柔笑意,勉强维持,可要她接过那碗药喝下去,……她的手却有些不受控制,在袖子里微微发抖。 她哀求般仰起眼睛望他:“臣妾可不可以不喝?” 崔琰蹙了蹙眉,垂眸看她,想了想,从吴有禄的手里接了药碗过来,牵起她的手坐在罗汉榻上,含着一点笑意:“不苦。朕喂你,来——” 云蓝看着近在唇边的天青瓷的药碗,嗅到了药味,抿紧了唇瓣,她也不知到底是怕苦,还是不能生孩子了,心尖酸疼,嗓音都微微发颤:“世子……臣妾不想喝,……” 他眉眼一沉,或许觉得她不识抬举了,云蓝小心地望着他,眸中水光盈盈,他终究还是耐着性子哄她:“听话,把药喝了,朕明日还来看你。” 云蓝晓得是躲不过的。 她只得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笑,说:“臣妾明白了。” 她接了药碗,小口小口喝掉,如他所言,这药不怎么苦。崔琰就在旁边看着她喝完了药,这才离去。 他走以后,云蓝坐在罗汉榻上,望着窗外飞雪。朦胧的夜色里,雪花看得不清,他的踪影也都消失在雪中了。 她难道连想要一个孩子,也…… 欢爱了一回,人总是不餍足的,还想着第二回第三回,想要无微不至的关心,也想要无话不谈的信任……她在承明殿盼他夜里再过来,自然没有盼到,臧夏说,世子今日召见谢老将军,定是要留到很晚,世子妃睡吧。 第二日云蓝便听臧夏说:“世子妃,了不得了,谢老将军添了个女儿!” 云蓝用着粥,吹了吹,只笑说:“添女儿,怎么了不得了?” 臧夏急道:“世子妃,不是才出生的女儿,是十七岁的女儿!听闻不久前,谢老将军,过继来一个女儿,是旁支兄弟之女,从乡下到了上京城,没两日,已在京中声名鹊起,说是个德才兼备,花容月貌的人物……” 他们,大戎人竟然要杀她! 云暮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活下去! 顾不上怨恨,也顾不上恐惧,云暮的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近乎疯狂的叫嚣。 她大口喘着粗气,心底却极快极冷静的盘算着。 第 59 章 云儿 云暮极快速的颤抖,也极快速的思考。 方才那人说姓崔的也只能是崔琰。 祭旗?若是自己的生死与战事相关,崔琰素来重权,定然不会容自己影响大事,只怕是一捧黄土赔上几滴泪,便草草了此一生。 大永与大戎交战,偏如今这二人依旧穿着大永衣衫,还有方才那流民,只能说明一件事。 她如今还在大永境内,靠近两国交接的地方。 一定、一定不能出大永边境,云暮的脑袋因着那迷药还有些许沉重,脑子却带了十分清醒。 但是……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想生就能生出来的,得两个人都出力。 现在,崔琰根本不进后宫,何来的孩子呢? 接连数日,崔琰都去了昭鸾殿用晚膳,但是不过夜。 云蓝渐渐宽心,悟出崔琰不会在昭鸾殿里留宿后,便又像寻常时候,到了入夜时分戌时左右,到涵元殿外等候。 崔琰说过,批阅奏折是一桩无趣但繁琐之事,国事繁杂,有时遇到些棘手之事,连案头伺候笔墨的太监都看着心烦。 他便偶尔叫她来,批阅折子的休息间隙,替他按揉舒缓穴道,或者捏揉肩膀放松。 起初他只是赞赏过,她力道合适,不似小太监们没轻没重的,且她的双手细白柔软,有淡淡幽香,他很喜欢。 云蓝为着这个专门去跟宫里的嬷嬷仔细学过了按摩的手法,每回去替他按揉之前,还要特地净手熏香。 他不喜太浓烈的香气,她于是挑了兰草的香气,幽谧静远,可使人沉心静气。 好在崔琰虽不知她做了这些,却愈发喜欢上她的按摩,频繁叫她过殿伺候。 渐渐的,便成了习惯,习惯入夜时分他批阅公文时,她在旁边侍奉,美其名曰,“红袖添香”。 那一回,她还鼓了鼓气,替了案头笔墨太监的位置,研磨朱砂。 他正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字,蘸墨时见是她研磨的墨,随意笑了两句:“朕的云蓝,当真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她想,并非她一定要做最好的,而是他只需要最好的。 她要做他需要的那个。 今夜她已等了三刻钟,却未见崔琰的车驾归来涵元殿,殿门前的小太监颤颤地问她:“世子妃,要不先回去罢……风雪这样大,……” 云蓝微微垂眼,今日她本就是来等崔琰的,没有等到,怎能轻易地回去? 风雪簌簌,她鬓发和肩膀上都积了薄薄的雪,穿的是银灰云纹的袄子,颜色淡淡,但在昏暗入夜时刻,便有些显目了。 她静静伫立着,看着檐外飞雪,手虽然缩在袖子里抱了手炉,身上却冷。 臧夏跟泓绿哪似她一样站着一动也不动,跟一座雕像似的,悄悄地跺脚或者搓手,还疑惑她们家世子妃莫非是铁打的,竟丝毫不冷一样。 天色愈来愈暗,暗得宫道尽头近于一片漆黑。殿门前宽阔的青砖地早有宫人们洒扫干净了,但没一会儿又覆上薄雪。 涵元殿里灯火通明,映照出纤长摇曳的人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了那片薄雪覆盖的砖地上。 车驾辘辘,压过青砖道,辇车四角挂着的玉璧铜铃轻轻地晃动,在寂静的雪夜中发出响声。 辇车四面金绡帷帐翻飞着,座中玄衣帝王单手撑腮,闭目小憩,而吴有禄远远儿望见涵元殿殿门前的人影,模糊辨认出那样纤长端庄的人影,应是随婕妤了。 除了随婕妤,没有哪位世子妃,明明晓得世子去了别处,还要等的。 吴有禄欲言又止想同世子说,只是望到世子撑着腮小憩,将话都咽了回去。 他忖度,随婕妤是见不见也无所谓的,世子休息得当或更重要,方才在昭鸾殿里周旋了会儿,世子也累了。 车驾稳稳停在了殿门前。吴有禄这才敢低声唤醒崔琰:“世子,到了。” 崔琰缓缓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迈下了辇车。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云蓝?……你来得正好,过来,替朕按揉按揉。”他似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径直进了殿。 云蓝将积了薄雪的披风脱下交给臧夏,心头欢喜,总算等回了崔琰,忙地跟进了殿中。 殿中烧了碳火,温暖如春,不似殿门外寒风凛冽。 她替崔琰解下了外穿黑狐大氅,挂上衣架。 崔琰已靠坐圈椅中,闭目养神,乌发玉冠上没有沾到半点风雪。 云蓝净了手擦干水渍,轻轻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替他按揉起来。 这动作她已做过无数遍,不说做得极好,至少也算熟能生巧,有了些自己的感悟窍门。 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崔琰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云蓝,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云蓝温声说:“臣妾都明白。”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云蓝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世子过目。” 崔琰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云蓝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云蓝动作一僵,立崔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世子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崔琰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崔琰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崔琰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世子……”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云蓝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世子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云蓝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世子。”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云蓝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云蓝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可她没有违抗的余地,只知若她继续,他大抵要厌烦她了。 退到寝殿的门边时,门外是沉沉夜色,风雪呼啸声此起彼伏,她愣怔的时候,风声入耳,她下意识地浑身轻颤,噩梦一样的回忆涌上心头。 崔琰见她在门口踟蹰,更不耐烦了:“怎么还杵着?”他深吸一口气,“朕说了……” 云蓝默了默,却回过身,又向崔琰走过去,在他面前,垂着眼睛,低声恳求说:“世子……准许臣妾陪在世子身边罢……” 他漆黑的眼睛静静望了她一会儿,未置可否,但云蓝已知他的意思,咬了咬唇,转身离去。 刚走出两步路,崔琰偏偏又开了口:“涵元殿从未有后妃留宿的先例。云蓝,朕也不能为你破例。” 云蓝扶着漆红门框的手微微一顿,回过头,得体知礼恭敬地回道:“臣妾明白,臣妾告退了。” 这一夜雪风呼啸,果然又是一个难眠夜。 云蓝缩在锦被里,脑海里浮现一个接一个的旧画面。崔琰大约并不知道,比起她的丈夫,她心中更多视他为如父如兄的存在。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他已是她唯一的家人。在他的身边呆着的时候,仿佛都要比别处更温暖些。 好在她并没有因为这夜的事就轻易气馁。 第二天天一亮,仍似寻常日子,去小厨房亲自准备一盅银耳南瓜百合羹,再亲自走一刻钟的路,送到涵元殿。 有了那回的经验,她已知道,下这么大的雪该提前多久出门,方不误事。 崔琰也并未提昨夜,照常练剑,照常叫她来替他更衣,照常用了她送来的羹汤点心,便要处理政务会见臣工,让她退下了。 云蓝退出殿门,臧夏已巴巴儿凑过来说:“世子妃,听如意说,程婕妤这两日来得也很殷勤。” 云蓝笑了笑,但没有说话,臧夏嘟囔着:“如意还说,程婕妤也学着世子妃,做,做什么点心……” 云蓝微微摇头:“臧夏,咱们做好自己的事便好,不必管其他人的做法。” 臧夏望着她,心里却想,世子妃在白日跟夜里是两个样子。白日里的世子妃,她沉稳端庄,看起来简直风雨不动安如山;到了夜里,却似另一个人一样,敏感多思,辗转难眠,好像鹅毛大的事情,也叫她想上许多。 也不知可是白日里都是世子妃的面具。 云蓝和臧夏说两句话的间隙,忽然看到不远处一行人,是来觐见皇帝的外臣,衣着一片花花绿绿,品阶各不相同。 云蓝道:“回宫罢。” 她并未在意那些外臣,臧夏却说:“世子妃,那位大人倒是从没见过呢。” 云蓝仍没有回头看,只是笑她说:“没见过的多了,可不单是那位大人。” 臧夏着急说:“世子妃!那位大人长得可好看了。” 云蓝还是头也不回。 臧夏只好嘟囔说:“世子妃眼里只世子一个人。” 她偏偏又添补了一句:“可世子眼里,却不止世子妃一个呢。” 云蓝只轻轻叹息着,紧了紧身上狐裘,今日雪停了,晚上或许不会太难熬了。 入夜的时候,她仍如常去了涵元殿,这回吴有禄倒是为难,说:“世子妃,世子正和武宁侯世子对弈,今日怕是不能见您了。” 云蓝抬起眼望向殿门,心中暗自叹息,向吴有禄微微颔首,便离开了。 臧夏小声嘀咕了一句说:“武宁侯世子?怎么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云蓝缓缓踩过雪地,对臧夏的话,没怎么听进。 本以为今夜该能安稳睡觉,可不到入睡,就又开始下雪刮风。 她缩在锦被里,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还是不得安眠。直到她听到有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 还有一截微弱的影子落在面前。 她试着唤道:“臧夏?” 那日唤了“世子”,反而让臧夏笑话了。 谁知面前的人影落坐在床沿,好半晌,说:“是朕。” 云暮听到崔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复清朗,紧接着掌心温凉被他塞了什么东西,“向东,有官驿。” 身上骤然一松,便听崔琰闷哼一声,他猛的将自己往前一推趴在马上。 马竟忽然快了几分。 云暮反应不过来似的,慢吞吞回首,崔琰已然翻身下了马。远远望去,他左肩泅开大片血迹,手中握着不知何处来的一只箭,拧身向后射去。 一支箭,两个人,应声落马。 远处那身影缓缓倒下,云暮这才反应过来,崔琰竟是将自己肩上中的箭拔了下去,去拦了那两个追兵。 他甚至没有回头。 昏昏沉沉间,云暮大口喘着粗气。 第 60 章 诀别 云暮搬不动崔琰。 他生的本就高大,偏在军中厮混过一些时日,瞧着清瘦如青松般,实则结实得很,再加上一身软甲,更不知多了几分沉重。 云暮本就娇小,此时只剩了半口气,如何搬得动? 她将掌心从他臂膀下穿过时,左肩银白衣袍浸成铁锈红,掌心黏腻得令人心惊。 “你向东走便是,待寻了官兵回来找我便是。” 自三年前漠北进犯以来,大周几乎每日都笼罩在战事的阴云之下,世子崔琰凯旋归国,圣上大喜之下,天下大赦,举国同欢。 其中,当然也包括在太学的云蓝。 自崔琰归来,前朝一时间事务纷繁,竟连授课的博士都被叫走了大半。如此,云蓝倒是免了每日那让她痛苦至极的课业。 倒不是云蓝课业不好,而是太学之中有位夫子乃是云蓝父亲的旧友,他为人板正,一丝不苟,或许是觉得对云蓝严加要求便是对旧友遗孤的照拂,因此对云蓝尤其严厉。 云蓝上课时候是一丝也不能放松,生怕自己一个走神,便让夫子觉得云家后继无人了。 虽然,云家现在除了她,确实已经没人了。 沅芷静静地为云蓝研磨,她从小跟着云蓝,本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可自云蓝进宫后,她便每日只能在这芙蕖宫待着。 虽然她看不懂云蓝写的是什么,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美。每一个字清秀隽永,秀丽淡雅,像一一颗颗漂亮珠子连在一起似的。 然而,云蓝收笔之后却始终皱着眉,凑近看了几个字后,一把将案上的笔墨揉成一团,丧气地扔得老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废掉?”沅芷心疼地将纸团从地上捡起来。 写字时云蓝一直提着气,生怕走势断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叹道:“徐先生说,我的字唯有形,没有魂。” 这个评价,自然是拿云蓝和他的父亲云轲在作比较。 云轲和云蓝一样,也是自小进入太学学习,跟随当今圣上陪读。云轲自小便展现出非凡的才能,虽说绝大多数人只把云轲当做大周战神,却鲜有人知道,云轲也是写得一手好字。 沅芷听后哑然失笑,她安慰道:“小姐如今还小,自然不能与将军相比。况且小姐是女子,又不考科举,徐先生如此苛刻,未免太难为小姐了。” 云蓝不置可否,她难受地继续揉手腕。 沅芷说的这些,别人又何尝没有说过?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是她父亲的形象太众人心中太过完美,她不敢放松一步,怕自己的平庸毁了父亲的一世美名。 她起身到书柜前,仔细摩挲父亲留下的书稿和手信。 其实云蓝对云轲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从留存的书信中大概可以看出,自母亲怀孕后,他就一直驻守在外,几乎只有打了胜仗之后才回来。 就算在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很少见到父亲了。 云蓝依稀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说如果父亲回家,一定是先回书房,于是便抱着她睡在父亲的书房里。她睡不着,却又担心吵醒母亲,只能僵硬地仰头看外面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的灯笼。 突然,一个男人推开书房门,正好和她的眼神对上。 她忘了呼喊,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也僵住了。待浑身的寒气散去之后,他才敢缓步靠近她们,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你就是我的小蓝儿吗?” 纵使已经过去多年,云蓝却依然记得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母亲在她耳边念叨太多了,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爹”。 这件事情,被云轲详细地记在手札上,纵使是如此云情的事情,他的字依旧是如此的遒劲有力。云蓝抚摸着手札,一遍一遍描绘父亲的笔迹,似乎能够从其中汲取一些力量。 翻过一页,她忽地愣住了。 笔迹变了。 这不是父亲的,而是崔琰的手迹。 云蓝好奇地拿起来翻看,想起来了它的来历。 崔琰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每次太学考试都拔得头筹,这份手迹是三年前徐夫子交给云蓝,让她从中学习的。 或许是事务繁忙,她竟忘了返还,而徐夫子也忘了要回。 以前,云蓝只惊叹崔琰才思敏捷,而现在,她的关注点全都放在了他的字形上。 崔琰的字,和云轲苍劲有力的书法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磅礴的气势,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和踌躇满志,有行云流水之感。 鬼使神差般的,云蓝下意识开始临摹。 云蓝的书法功底深厚,只浅浅学了个形,就已有了八分相似。 自那日和崔琰在未央宫一别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崔琰,如今这一封意外的手稿,似乎将崔琰又带到她的面前。 她可以不用在乎别人,赏析崔琰的文义; 她可以不用在乎书法,临摹崔琰的文字。 这个想法,让云蓝诡异地既心动又惶恐。在宫中,除了崔琰,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崔琰终究和她不一样,她在这深宫之中,而崔琰却肩负着东宫储君之责,两人连见面都是困难。 这份简单的、朴素的,甚至都算不上联系的手稿,却以这样的方式拉近了她和崔琰的距离。 整整一上午,云蓝不断临摹着崔琰的字,他的字,似乎比她写了十几年的字更让她得心应手。 直到沅芷送膳,她才停笔,看着满屋子崔琰的字,她忽觉自己有些魔怔了。 沅芷像往常一样为准备云蓝收拾东西,却被云蓝慌张地喝住。 云蓝:别动!” 沅芷一愣,虽说是下人,但云蓝待人向来云和,从未说过重话,她不解地转身,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小姐……” 虽然知道她不识字,看不出自己字形的变化,但云蓝却还是红了脸,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就行了。” 沅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缓缓退出。 待她离开,云蓝火速藏起手稿,将自己临摹的文字一把火全烧了。 临摹当今世子的手稿,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午膳才上桌,前院就传来一阵吵闹,沅芷正给云蓝布菜,就见有兰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 她和沅芷一样,都是自小跟着云蓝进宫的侍女。 有兰大口喘着气,“小姐,不好了,十、十皇子来了。” 沅芷赶紧上前扶着她,眼里满是意外和嫌弃,“怎么又来了?前几天不是说小姐病了,让他别来吗?” 有兰都快哭了,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十皇子,她哪里拦得住? 有兰委屈道:“他说他来探病,还带了个太医呢。” 十皇子崔桢林是现今正受宠的丽妃之子,和云蓝一般大,如今才十六岁。 或许是将期许都放在了崔琰身上,圣上将余下的宠爱就给了崔桢林,因此养成了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脾性。 更要命的事,这崔桢林不知何时盯上了云蓝! 云蓝是王妃的侄女,自然不可能和其他妃子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妃子的儿子! 这件事情她不便告诉王妃,本以为崔桢林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会放弃,却不想却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云蓝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无奈道:“你们先拦着,我从侧面出去。” 沅芷立刻跟上:“那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乌嬷嬷不在,有兰性子比较懦,其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靠不住,云蓝实在不放心,摇摇头:“你留下吧,记住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一旦风声传出去,那她就算不想嫁,也由不得她了。 出了芙蕖宫,云蓝才发现,偌大的皇宫她竟无处可去。 在皇宫生活了十年,却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她忽地有些悲哀,漫无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宫道上。 待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走到了百鸟园的大门。德胜几天没见她了,高兴地向她行礼:“云小姐。” 百鸟园,确实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云蓝自顾自地想。 瞧着云蓝落寞的神色,德胜犹豫了一下,像是专门讨云蓝开心,上前笑道:“云小姐来得巧,院子里又来了一批新的珍鸟,其中一只是岭南那边上贡的,那羽毛红的像火一样!” “我看云小姐前段时间一直在收集红色的羽毛,就专门把那只鸟放到您常去的那个院子了。” 云蓝勉强笑了一下,“多谢。” 纵使已经不用在收集羽毛了,她却从这话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外加再次想起了崔琰,云蓝胸前逐渐积累的郁气逐渐消散。 她一笑,德胜只觉心里一跳,瞬间低下头去,意有所指:“这几日百鸟园里都没人,云小姐不用顾忌。” 云蓝意外地看他一眼,虽然她不想把事情传出去,但深宫之中又何尝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纵使是一个管理偏僻小院的小太监都已经知道了,那王妃和崔琰迟早也会知道。当时候,她们会如何打算呢? 是让她直接嫁出宫去,还是就嫁给崔桢林呢? 云蓝垂手握紧袖口,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她已经十六岁了,即使在宫外寻常百姓家,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家族联姻,几乎都是自小定下的亲事。 而她只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家族早已没落,双亲在离世前也并未为她定下亲事。 早在三年前,当云蓝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跟随崔琰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紧接着她就悲哀地认识到,她和崔琰几乎毫无可能。 他是天之骄子,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而她,不过一个落魄的孤女,他名义上的表妹而已。 崔琰的正妻,该是一位与他家世相当、秀外慧中的女子,绝不会是她自己。 云蓝也曾幻想王妃为自己随便指婚,那她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断掉自己的妄想,可整整三年,王妃对她的婚事闭口不提。 而崔琰,明明也是弱冠之龄却也未有婚约,云蓝不禁开始幻想:会不会是王妃想亲上加亲呢?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她越发渴望走近崔琰。 云蓝脑子里纷繁复杂,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院子里的鸟喂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闪过。 忽地,那道黑影向她袭来,云蓝只听身后一声怒喝。 “快趴下!” 只见崔琰向她飞奔而来,云蓝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崔琰扑倒护在身下。 这话一出,云暮沉默了一瞬,才道,“崔琰,我愿不愿意嫁你,你何曾问过我?连我的阿娘都被你当作围猎我的工具,你如何尊重我?” 官驿这样昏暗的烛火,云暮的眼睛如今夜里还是看不清周遭,更不愿去看他的眼睛,眼神只飘忽不定望向远处。 女儿,婚姻,若不是真心诚意的两心相悦,变成了世俗之间捆住人的绳索。 她才不要。 崔琰哑口无言,却下意识的抬手。 他想捂住她开开合合的柔嫩嘴唇,想攥紧她的手,他想求她不要说出下面的话。 可是柔软的声音却不理会的哀求,直愣愣便扎进了他的脑海。 “我说过的,咱们就这样吧,” 云暮轻声道,烛火掩映下,她的侧脸柔美,“两不相欠,崔琰,两不相欠。” 60-70 第 61 章 对峙 崔琰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也生于藏污纳垢的累累白骨之中。为人二十余载,有大长公主的言传身教,也有几经起伏的仕途。 他自然比旁人更明白谦和礼仪也好,家世情谊也罢,不过都是盖住人间炼狱的一张遮羞布。 最好的物件总是要争要抢,哪怕不择手段,哪怕撕咬血肉到鲜血淋漓。 盖因这世间的人,本就只是披着皮的豺狼与羔羊。 像前日那对老夫妻,身上若有一点价值,又偏没有利齿,平日里不用军中朝中,随随便便一个县令就可以随意攫取,打起仗时,甚至可被异族充作军粮。 云暮…… 她不愿做狼,他替她做便是。 虽不曾宠幸她,但她已将共用晚膳也划进恩宠无二的体现,便以为他今日也会来。 谁知到了戌时三刻,天已彻底黑了,方知他不会来。叹了口气,自个儿吃了顿饱饭,便想着,白日里跟随婕妤约定好去拜访她,这会儿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绣的昭鸾殿离承明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承明殿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承明殿比她的昭鸾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进了承明殿,见到随婕妤,她倒是吃了一惊:“随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紧?宣了太医来看么?” 程绣落座在罗汉榻上,臧夏上了茶来,她没顾上喝,望见床帏里朦胧纤瘦的人影半靠坐着床头,压抑着咳嗽声,嗓音有些哑:“不碍事,大约是近两日天气冷,吹风着了凉……妹妹来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绣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此时见随婕妤病了,那个小小请求又不大好说出口,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姐姐,上次尝了姐姐亲手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讨教,学着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随婕妤会不会藏私不愿教她,谁知帷帐里女子顿了顿,便含笑轻声应道:“这不难,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会了。只是我现在……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我将做法说给你听,你回宫后,找厨娘去做,再跟着做也一样。” 程绣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怪不得阖宫上下,多多少少都说随婕妤温柔可亲。 她一喜,立崔向她道了谢,又想起什么,说:“随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随姐姐……” 她初来乍到,宫里其余的妃子,虽草草照面过,却不知她们深浅。娘亲既然说来求随婕妤指点,娘亲自然不会错的——她问完以后,眼巴巴望着天青帷帐里的人影。 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侧脸,烛光跳跃着,里头人不作声的时候,这里就一片寂静,令她觉得闷。 不知随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随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世子妃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世子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云蓝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世子妃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云蓝强行叫了回来,“世子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世子妃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世子妃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世子好,世子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世子妃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世子妃,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世子妃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云蓝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云蓝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云蓝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世子妃,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世子妃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云蓝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世子妃的意思。世子妃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世子妃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世子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世子妃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世子妃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世子妃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世子妃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云蓝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崔琰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若是能力也很好,便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了。 臧夏说去涵元殿报信,她的确有一刻想着,若她去了,崔琰会来看望她么?他于自己而言是如父如兄的存在,是她心中的家人,若他来,她一定很欢喜。她却更怕臧夏报了信,他却不来。 片刻之间,面色沉静。 崔琰仿佛又成了那副运筹帷幄的文雅温润模样,他一双桃花眼定定凝视她,“云暮,你不能回雁州。” 云暮刚要驳他,就听崔琰温声道,“雁州不日就难保太平。” “雁州怎会?” “是圣人不要雁州。” 雁州不是号称陈兵数万吗,不是地处要塞吗?圣人怎么会不要? 云暮的指尖极快的颤抖,那他们呢? 徐不疾,关家,段家? 只一瞬间,她望向崔琰的眼神带了渴望和哀求,崔琰看懂了,却忽地冷笑一声,“云暮,你该不会是想求我回去救他吧?” 第 62 章 演戏 云暮陷入漫长的沉默,目光沉沉飘向窗外凌冽呼啸如饿兽一般的黑暗中,找不到落点。 最终还是崔琰先开口,“你觉得可能吗,云暮?” 崔琰能不像陆晏然那次一样,便已是宽容到不可置信,要他救徐不疾? 天方夜谭。吴有禄望到她,向她行了礼,笑吟吟的:“世子妃,实不巧,世子练剑去了。世子妃在这儿等……还是把东西给老奴?” 云蓝微微一笑道:“我在这等罢。” 吴有禄颔首退下,正要进殿。 天寒地冻,吴有禄又顿了顿,回头为难说:“世子妃,世子一时半会恐怕不许人打扰,世子妃不若先回宫,……” 一阵冷风刮过,地面积雪卷起纷纷雪花,沾到了云蓝藏青色的裙摆上。 她拢紧了些白狐裘,喉咙间有些发痒,只得强行压抑着咳嗽声,脸颊烧得发红,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显眼。 她道:“我等等无妨……” 吴有禄脸上有些为难色,但没再提请她先行回宫的话,他进了殿,云蓝便站在原地。 早间难得放晴,天上冬日挂在遥远云层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她身上却已经汗湿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还有些发黑,她身子微微不稳,扶着泓绿,才险险地稳住。 呼吸略沉,她侧过脸问泓绿:“几时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觉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生了病的缘故。脸色也因为吹久了风,从红转白。 泓绿说:“世子妃,奴婢也觉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这时,才见吴有禄他出来,云蓝撑了撑身子,便要上前,谁知吴有禄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世子妃请回罢。” 云蓝一愣,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公公,是世子叫我回去?” 吴有禄低着头说:“是。” 云蓝不解,开口时,喉咙间又发痒,压着咳意,嗓音微哑,十分期盼:“世子还说旁的了吗?” 她心里在想,是崔琰晓得她生了病,体谅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可吴有禄支支吾吾的模样,却又不似如她所想。 吴有禄支吾一会儿,只恭敬说:“世子别无其他吩咐。今日早间,世子妃尚未来时,程婕妤世子妃也来了,做了银耳百合羹。这会儿正侍奉早膳。世子妃请回罢——” 云蓝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向里望了一眼。 宫门一重一重,这里看不到他,她移开目光,向吴有禄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吴有禄目送着她们主仆离开,背过身叹了口气,随婕妤的背影瞧着有些落寞,这两年来风雨不辍,没见得世子有些动容,换成这样的美人两年多日日早间给他洗手作羹汤,他怕是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样想着,进殿去,回禀了世子,却看世子头也不抬,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好半晌,也没吃一口。 这是程婕妤世子妃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黄釉瓷碗,画着福禄寿三星图。 程婕妤正坐在世子跟前,笑盈盈的,便说:“世子,再盛一碗吧?” 崔琰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说着,起身就走。 程绣听话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觉没有云蓝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江南酒楼的厨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世子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要处理公务去了,程绣此前听说,随婕妤便时常伴驾左右,所以也想跟过去,刚跟了两步,前边崔琰脚步一顿,却未回头,只是说:“你也回去。” 程绣睁大了眼睛,原想说,她也可以红袖添香,爹爹以前还夸她研墨研得仔细……只是崔琰已经这么说,她只好回了宫。 她想,崔琰今早没有见随婕妤,却见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说,随婕妤惹了世子不高兴? 否则,依照她的资历,世子万不会连见也不见的。 她又想起随婕妤昨夜里病得厉害,不知睡了一觉有无好些。今日这银耳百合羹,看来没有她做得好,过两日她恐怕还要去请教随婕妤一番。 如是想着,程绣回了昭鸾殿,便又让侍女在库房里搜罗出些大补的药材,包裹好,着人送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 臧夏清点着程绣送的东西,跟云蓝赞叹道:“世子妃,程婕妤出手真是大方,这几样药材,也真真送到了心坎上。” 云蓝没听她的去床上躺着,只在罗汉榻上倚坐,单手撑着腮,翻着账簿。 年底了,又到清算的时候,过两日还要更忙,她先将承明殿的看了,再料理别的司别的局。 臧夏说完,不闻云蓝的动静,回头一看,云蓝蹙着蛾眉,目光盯着摊开的账目,她轻轻叫了一声:“世子妃!若是困了,不如去躺一会儿……世子妃烧还没退,这账目也不急在一时看。” 云蓝才回了神:“……” 她望见臧夏手里捏着的药材,微微笑道,“程婕妤家底丰厚,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我正需要,她也有心。……” 她的确脑子有些昏沉了,翻看了一页,头又格外重,泓绿就说:“世子妃睡一会儿吧,到未时奴婢叫您。” 云蓝点点头,刚起身,不想外头来人禀报:“世子妃,世子宣您去涵元殿。” 云蓝双眸睁大了一些,尚没有说话,臧夏就喜滋滋道:“世子妃,世子妃穿什么衣服?” 云暮摇摇头,她忽然觉得愧疚和悲哀,如今看来她对徐不疾的情分或许真的不过尔尔。为了他再次将自己送入崔琰手中。 她没有办法想上次一样用自己的性命威胁崔琰了,她的犹豫不决正在辜负徐不疾真诚。 烛火明灭之间,巴掌大的脸颊投下浓浓光影,云暮贝齿轻咬红唇。 多年厮磨,身子性子,就连细微的动作都万分熟稔,崔琰如何不知她陷入迟疑? 只要她在他身边,他可以演一辈子。 至于徐不疾。 既然云暮再没有陷入极诚挚的依恋之中。 那么,离间人的方式有很多,只消谋划得当,自然也可从内部瓦解,这一点崔琰驾轻就熟。 诚然,崔琰如今将徐不疾视作敌人和对手,所以他又如何放任云暮去雁州同他作亡命鸳鸯? 第 63 章 锦帕 兵不厌诈,两边皆按兵不动时,雁州仍旧处在一种诡谲的平静之中。 虽百里之外的代州已然正面交锋,但流民多是往南边的云州直接去的,无人知晓人口数万的雁州已风雨飘摇。 一路疾驰,到雁州时恰是傍晚,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云暮只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黯然涌动。 徐不疾是云暮最不担忧的,段家人本就不是雁州本地人又是为着寻亲来的,段大夫行医更是四处奔走,当然是说走就走。但关家人已然是在雁州扎根买下了小院落,或许还是要徐不疾来帮忙劝一劝。 她一路上并未同崔琰说过什么话。 吴有禄出来了,脸上不改一贯的客气笑意,恭恭敬敬道:“世子妃在此稍等一会儿罢。” 云蓝微弱地点点头,不知要等多久,她已有些头昏眼花,只是勉强维持着端庄姿仪。旁人看去,是端直淑静,却不知她汗湿里衣。 这会儿有风刮过门庭,钻进衣领里,出的汗凉意浸人,她抱了抱胳膊,望见殿中模糊人影,愈望愈是心头发闷,终于别过脸去。 她在殿门前静静站着,不敢乱走动,只在原地。 偶尔抬眼,看一眼明光殿中。 被薄帷遮掩着的帝王,一直专心致志批阅奏疏,程绣也一直研墨,但并不安静,总有话音传来,隔得远,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云蓝抬头望见中天的一轮冬日逐渐西斜,斜晖照来,在长廊上投出她长长的影子。 终于支持不住,差点晕过去的前一刻,她不得不扶住了长廊上的漆红柱,回头再望向殿中,正见吴有禄出来,她撑着问他,嗓音虚弱:“吴公公——” 吴有禄依然那么笑着,恭恭敬敬的:“世子妃,世子改了主意,要程婕妤侍晚膳,世子妃请回罢。” 云蓝一愣:“我……” 吴有禄道:“世子妃请。” 云蓝站久了,刚抬步,眼前便阵阵虚晃发黑。 早间,崔琰没有见她,便当是她比程绣来迟了;现在他宣了她来,却也不见她,还让她在殿门前站着等候,已明显有什么缘故在。 可她……她回想这两日,应该没有犯什么错或者出什么纰漏。 况且,若是她犯错,崔琰为何不明说,却这样敲打她? 云蓝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忆,猛地想起那日在金水阁,他问了数次她到底认不认得钟宴——她只说不认得。 难道是因为钟宴么? ……崔琰难道都知道了? 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崔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世子妃,怎么了?” 云蓝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世子妃,世子是什么事呀?怎么世子妃这副模样出来了?” 云蓝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世子。” 臧夏吃了一惊:“世子妃等了这么久,没见到世子!?”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云蓝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世子妃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云蓝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崔琰,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世子妃,药煎好了。” 云蓝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云蓝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云蓝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世子妃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云蓝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云蓝早上去涵元殿,崔琰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正这时,门外忽响起开门声,徐不疾是有她小院子钥匙的。 云暮面色中不自觉带了期待和欣喜,她骤然起身向外迎去,布布便滚落在地,不满的发出叫声。 “此时断不可声张,你有时间便来这里寻我吧。” 崔琰指尖落在那一叠身契盯上的一张纸片,理一理衣袍,神色坦然。 说罢起身向院外走去。 只同徐不疾擦肩而过时,眸色深沉,无声唇语。 第 64 章 要挟 云暮也未曾想过,不愿走的竟然是徐家。 “我自来雁州,便是为了熟悉家中生意,我们家自来缺一个货栈,只能靠二叔亲自跑,如今我父亲得了位世叔给的大单子,眼见着有长线生意,便更不愿走了。” 徐不疾自己并不是个十分热衷赚钱的人,自小不缺钱,也算是锦绣堆中长大的。 都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句话在他父亲身上应验了个十成十。他的父母并非不睦,但若是相看两厌,他的母亲便不会在日复一日的在挂念和等待之中早死。 此事同哪家人都好说,但唯独同徐升泰不好明说,因为徐不疾知道,但凡同他说出真是的原因,那他是一定会借机来讨好些什么人的。 可崔琰的神色却幽晦莫名,淡淡说:“错就是错了,云蓝,朕不必你为朕找什么理由开脱。” 他顿了顿,在云蓝怔愣的目光中,复又问她那个问题:“云蓝,为什么瞒着朕?莫非你心中觉得,朕知道了,于你不利?” 云蓝忙解释说:“不是!臣妾只是想着,世子事务繁忙,些许小事,不必打扰世子了。” 他眉头却是深深一蹙。 云蓝心慌意乱,望着他,烛光乱颤,叫他投下的影子也胡乱摇晃。 眉如墨裁,眼如点漆,但这般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洞悉她心底似的。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冷峻的神情逐渐消融,唇畔勾起了一点弧度,说:“原是如此。下回不可再瞒着朕了。” 云蓝应了声,谁知他说着,将药碗端到她的嘴边,动作还有点笨拙:“……朕喂你喝药。” 云蓝哪里敢让他喂,何况,若是喝不下吐出来,吐在他的身上,……不堪想象,她立崔要伸手接过来,惶恐说:“臣妾……自己喝。” 崔琰他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怎么会哄人喝药。 他端着碗,不让她拿,生硬道:“张嘴。” 云蓝只得乖乖张开嘴。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鼻子,在云蓝诧异的时候,把剩下的半碗药灌到她口中。 呼吸不及,药汁已咕嘟咕嘟全都咽下去,他才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把药碗搁在一旁。 云蓝被呛到一口,咳嗽起来,崔琰又十分生疏地给她顺了顺后背。 她受宠若惊,身子绷得很紧,脸上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还是因为发热,烧得很厉害。 她听他静静笑了笑道:“朕小时候也怕喝药。皇姐就用这个法子。捏着鼻子,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云蓝鲜少听到他提及小时候。 他母亲是荆楚世家萧氏之女,先帝的贵妃,出身高贵但不得宠;他八岁就离京去了封地。 三年以来,她知道他与他姐姐——赵国长公主崔墨真关系还算亲密,但除了长公主,其余的人,似都很疏远。 长公主四年前就出降了,嫁到了洛阳韩家,离上京城甚远,每年便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京一趟。 云蓝正发愣,不想忽然被崔琰碰了碰脸颊。她回了神,正见他目光探究似的落在她眼里。 “怎么发呆?……困了?歇息吧。” 她迟疑着,张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他,轻声问:“世子,长公主今年回京么?” 崔琰道:“朕早派人去洛阳催了一遭,估摸着过几日就到。……云蓝,皇姐也说过,你办事妥帖,朕思来想去,除夕宫宴还是交给你操办。” 云蓝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还能飞回来的。她原以为他金口玉言,说要给程绣办,不会再朝令夕改。 她喜道:“谢世子,臣妾定不负世子之托。” 崔琰望了她一会儿,忽道:“但你近日,须好好养病,不可再操劳了,些许琐事,就让程绣来做,知道吗?” 云蓝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怔,旋崔垂下了眼睛,温柔乖顺:“臣妾明白。” 他自顾自解衣,云蓝抬眼诧异道:“世子……要宿在承明殿么?臣妾怕,怕过了病气给世子。” 他半回过头:“话多。” 说话间,他已解了玉带玄袍,随手挂在了衣桁上,躺到了云蓝身侧。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静谧,属于崔琰身上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霎时间让她觉得燥热。 更何况他还伸出手臂,将她整个儿圈在了怀里。 鼻尖触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呼吸间,龙涎香气分外浓烈。 合着眼,但却并未睡着。云蓝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又缓缓下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温度炽热,有薄薄的茧,摩擦过肌肤,略显得粗糙。 她不敢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心里却暗自欢喜,原来他并非对她没有欲.望。 那只手慢慢挪到她颈侧,极轻地摩挲着她的颈子,酥痒温柔。 这和母亲的抚摸并不一样。这叫她心里安定的同时,又涌起不可名状的滋味来。 那只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没有继续往下,令她微微失望。她本以为,他今夜,有兴致。 第二日云蓝难得睡到了辰时,醒来一看,身边却已空空如也,崔琰早已走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床帷,愣怔一会儿,才听到臧夏唤她:“世子妃,世子早上走了以后,涵元殿又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这是单子,世子妃瞧瞧!” 臧夏尚不知道前几日世子做什么要责怪她家世子妃,也不知昨夜又是怎么突然想通,回头示好,想必一定是什么事上错怪了世子妃。原本她跟世子妃可劲儿说世子的不是,现在世子知错能改,还赏赐了好些东西,那么……还是可以原谅的。 臧夏笑吟吟的,递了单子过来,云蓝一看,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也有金钗银簪之类的首饰,还有些布匹锦缎,玉器瓷器。 云蓝道:“分门别类收到库房里吧。” 臧夏握着那簪盒,启开给云蓝看:“世子妃,这个,留着戴吧?翡翠的,多好看——” 云蓝却突然想起来:“程婕妤有无把白玉钗子送来?” 臧夏摇头:“不曾呢……世子妃,不会找不到了吧?” 崔琰在朝会上才发现昨夜将云蓝的白玉钗子放在袖袋里,却没有给她。 这支不算多么精致的白玉钗子,样式是一枝烂漫绽放的白梨花。他拿在手里,摩挲片刻,忽然就想起昨夜他克制不住地抚摸她颈侧的细腻触感。 奏事的薛侍郎在底下滔滔不绝说了什么。 半晌却不闻世子的回应。 松烟略一拱手,面露难色,“姑娘是知道的,我们做奴才的哪里做得了主子的主?” 他伸手在左肩上比划,紧跟着摇头,“姑娘去瞧一眼,替我做个主,想来国公爷醒了不自在也便不会怪罪我了。” 有事用她顶一下,或许能免去责罚。 松烟这话说的便十分坦诚。 “那边便是为了还你的人情,” 云暮微微垂下眼睫,“若是他无事,便只当我没去过。” 第 65 章 虚弱 松烟是在云州安置好大小姐和王娘子,才便带了医药并着一队护卫,乔装来了雁州迎崔琰和云暮的。 国公爷这般身份,身边没人自然是极危险的。 崔琰如今便窝在这一间不需要路引的小客栈中。 松烟和云暮一进门,便瞧见了崔琰半靠在榻上,双眸紧闭,只眉头微微紧皱。 他肤色本极白净,发烧时脸颊便透出绯色,可偏偏墨发之间却连半分汗珠都没有,身上仍旧是那套黑灰粗布衣裳,左肩处微微晕开深色。 这便是烧得发不出汗了。 云蓝见柳叶儿离去地如此匆忙,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三年来,她已经受够了等待,如今再也不想就这么再干等着了。 她忍着疼,让有兰替她换好衣服,准备去落月院看看,却不想一出门就遇上了归来的乌嬷嬷。 乌嬷嬷一身疲惫,见着一瘸一拐地云蓝,惊得愣了一下,而后快步上前走到云蓝身边,伸手揽着她的身子,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你这是怎么了?脚崴了?大夫看过了吗?” 正说着,柳叶儿和沅芷刚好归来。 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气氛有些诡异。 乌嬷嬷毕竟老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还是上前直接蹲在云蓝身前,偏过头看着云蓝:“小姐,让老奴背你进去吧。” 被柳叶儿这么看着,云蓝有些羞赧,她可不想让对方觉得她只是个连路都不能走的娇气包,她强拉着乌嬷嬷起身,别扭道:“不用了,我能自己进去。” 却不想柳叶儿却道:“云小姐确实不方便行走,还是听嬷嬷的话,让她背着你吧。” 云蓝看了看柳叶儿,见对方并无揶揄的意思,便顺势趴到了乌嬷嬷的背上。当年,就是这个宽大的肩膀背着她进宫,如今已然十年过去了,这十年间,乌嬷嬷既当爹又当娘,将云蓝护得极好。 乌嬷嬷见状,心里却震惊了。 此人是谁?为何云蓝这么听她的话? 待众人进门,在云蓝说话之前,乌嬷嬷便先声夺人,探究地看着柳叶儿,问道:“姑娘是……” 后宫之中的女子,除了妃嫔和女官,就只剩下宫女了。 然而看柳叶儿的服饰,既不像女官,也不像宫女,更是和妃嫔半根杆子也打不着,乌嬷嬷只好这么含糊地称呼道。 “这是太医院柳太医的孙女。”云蓝介绍道,她不想浪费时间,赶紧问出心里的问题,“他有事儿吗?” 柳叶儿知道她要问这个,刚刚受了气,一肚子冷言冷语正准备脱口而出,就被沅芷抢道:“六殿下没事。” 柳叶儿哑然,只得住嘴,瞥了一眼沅芷,却见她哀求般地看着她。 奇奇怪怪的主人,奇奇怪怪的丫鬟,柳叶儿心里如此评价道,反正这些都和她没关系。她看了看天色,告辞道:“既然事情都办妥了,那我也就告辞了。” 看着云蓝要起身相送,她赶紧按住她,意有所指道:“明天我来给你换药,你不要乱跑了。” 被她这么一说,云蓝红着脸低下了头。 其实,柳叶儿一早就看出了云蓝的伤之所以为这么严重,完全是受伤后没有保护好,因此才如此警告,并且再次暗示她,她会按照她们之前说的那般,保守秘密。 见着柳叶儿离去,沅芷赶紧送客。 两人一直沉默,一直到了院外,沅芷才饱含歉意地开口:“柳大夫,刚刚的事情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并非是有意的。” 柳叶儿静静地等着,她发现这个芙蕖院的大大小小,越发有意思了。 沅芷本以为以柳叶儿的性子,根本不会探究原委,不料她却这么定定地盯着自己,她只好硬着头皮道:“在这深宫之中,小姐和六殿下相依为命,十分艰难。今天下午,小姐和六殿下吵架了,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六殿下为什么会突然砸东西。” “六殿下的生母瑶妃对小姐有恩,因此不管六殿下如何胡闹,小姐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想着,既然如此,就不要告诉小姐关于六殿下发疯的事情了,免得她徒增伤心。” 柳叶儿心里一嗤,没想到这深宫中,竟真的有云蓝这样如此天真而重情之人,这人居然还是当今王妃的侄女,当今世子的表妹! 真是可笑啊! 柳叶儿深深地看了看她,似是而非道:“以后,离王妃和世子远些。” 说完,留下呆滞的沅芷,背着药箱去了。 …… 屋内,乌嬷嬷慈爱地看着云蓝,亲手为她散开头发,观察着镜子里的人,轻声问道:“小姐很喜欢这个柳姑娘?” “不是柳姑娘,是柳大夫。”云蓝十分较真地纠正道。 人人都可以是柳姑娘,但柳大夫就这么一个。 乌嬷嬷笑着道:“好好好,是我说错了,是柳大夫,那小姐为什么会喜欢柳大夫?明明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吧?” 不愧是最熟悉云蓝的人,这么一问,直接问到了重点。 云蓝低着头顿了一会儿,闷闷道:“我喜欢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和世子表哥的一样,有我没有的东西。” 乌嬷嬷手上一顿,神色担忧:“是什么东西?” 云蓝又顿了一会儿,摇摇头,仿佛自己也很迷惑,“不知道,我说不上来。” 乌嬷嬷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云蓝已经是大姑娘了,但是王妃却迟迟不给她指婚。今日她一早就去了未央宫,本想旁敲侧击一下云蓝的婚事。 然而她从清晨等到日暮,却连王妃身边女官的影子也没见到。其实她早就猜到会是这样,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去了。 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几乎十二三岁便开始谈婚论嫁了,只等十五岁及笄时。因此乌嬷嬷便早在云蓝十四岁时就开始找云王妃,求她为云蓝指一门好婚事。 云蓝虽不是嫡亲的侄女,但好歹也是她唯一的侄女,又在皇宫养了这么多年,于情于理她都该为云蓝指婚。 初次见云王妃时,云王妃只是淡淡地说云蓝太小了,然而两年过去了,云蓝已经十六岁了,可关于她的婚事却迟迟没有下文。 她不是没有猜测,云王妃想让云蓝嫁给崔琰,亲上加亲,但直到她察觉云王妃在明里暗里阻碍云蓝和崔琰来往时,这种猜测也落空了。 到底是为什么呢?乌嬷嬷怎么也想不出来。 “乌嬷嬷?” 云蓝见乌嬷嬷走神,不由地喊了她几声。 乌嬷嬷伤神地回神,“怎么了?” 云蓝看出了她的一身疲惫,本还想问她今天去干什么,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只推着她回房,“乌嬷嬷快回去休息吧,咱们最近也没什么事儿了。” 长明灯下,美人长发披肩,紫灰色的眼眸映着跳动的烛光,像琉璃一般波光婉转。 云蓝,融合了西域人的明艳和中原人的婉约,是比她身为西域第一美人的母亲婀吉丽娜,还要美丽耀眼的存在。 中原人说,美人总是命途多舛。乌嬷嬷看着已经有倾城倾国之态的云蓝,心里轻叹了口气。 乌嬷嬷:“小姐也是,早点睡吧。” 位处西苑的芙蕖宫灭了灯,东苑的东宫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东宫院外,杜衡看着黑压压一圈儿人,厉声训斥道:“早就给你们说了,世子殿下吃不了任何坚果,你们到底是谁把花生粉撒到汤里了!” “你要现在说,还能饶你们一条狗命,要是被我查出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谋杀皇子的死罪!” 此话一出,这群刚进宫的小太监立马吓得快哭了。许久,一个小太监怯怯地抬头,杜衡的眼睛刀光一般地向他扫去,吓得他立马栽下头。 杜衡一步上前,一把将人想提鸡崽子一样提起来,厉声道:“就是你!” “呜呜呜呜,冤枉啊!”小太监不过十几岁,谋害世子的罪名直接让他吓尿了,然而此时此刻却没人笑话他,所有人都缩着脖子。 “我……我不知道花生是坚果啊,没有人给我说过呜呜呜……” “我真的,真的……” 说着,这名小太监竟直接晕死过去了。 杜衡无奈了,他还真以为是有人敢谋害崔琰,但如此一查,只能怪这群人实在是懂得太少。 崔琰此刻已经缓了过来,看着一脸菜色前来的杜衡,淡淡问道:“都问出什么来了?” 杜衡抬头瞧了瞧他的神色,自从刚刚那个小太监来说柳太医被十皇子叫去给云蓝看病,崔琰就有些奇怪。 不像是生气,也不像是嫉妒,杜衡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崔琰此刻就像个要沸腾的壶,只不过现在有个壶盖盖在上面罢了。 若是有一天,谁把这个壶盖给拿走了,那怕是会天下大乱。 他顿了顿,在心里整理了一下语言,“看来是一场误会,外面都是一群刚进宫的小太监,什么都不懂,连花生是坚果都不知道。” “也是,世子殿下才刚回宫,漠北的事情还没处理好,全都要依靠殿下您,怎么可能有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崔琰一直闭眼养神,见他停下,便睁开眼冷冷扫他一眼:“说完了?” 杜衡卡了一下,“完,完了。” 绕了一圈,不过是想把自己的罪责掩去罢了。崔琰疲倦地起身,按了按鼻梁,说话却一针见血:“这就是你找的人?这就是你为我办的事?” 杜衡脸色一白,“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殿下恕罪!属下也是无奈才找的他们,殿下想要的‘干净’背景的,就只有他们了。” 崔琰走出院外,门外的小太监们瞬间趴的更低了,刚刚还隐隐啜泣的声音,瞬间了无声息。 崔琰:“你们都下去吧,杜衡你再去找把之前那几个得力的大太监找回来,尽快把他们教好。” 众人得令,一股脑蜂拥般地逃走了。 杜衡不放心崔琰,在他身后走来又来,欲言又止。 毕竟是从小跟着他的,崔琰不用回头,就知道杜衡在想什么,他头也不回,略有些不耐烦:“快走吧,别留在这儿碍我的眼。” 杜衡知道,崔琰向来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自己刚刚害得他那么惨,却不过是说了几句重话而已。 他犹犹豫豫道:“殿下,真的不需要请柳太医吗?” 崔琰:“滚!” 杜衡:“……” 偌大的东宫,唯有崔琰一人迎风而立。 初夏的晚风,还带了些许寒意,吹起他身上的暗金文玄色衣袍,他身形挺立,如一根松木一般,浑身散发着禁欲和孤寂的气息。 东宫地势稍高,可以看到西院的宫殿。 崔琰注视着西院,芙蕖宫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突然他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只见刚刚还涌起的风瞬间沉寂了,几道黑影刷得从东宫的方向散出。 崔琰淡淡地再看了眼未央宫的方向,眼里的冷淡和寒意令人刺骨。 只一眼就转身,不屑再看一眼。 忽然,崔琰的眉头极深的皱了起来,闷气在胸口涌动,他掌心摩挲着挂在树上的箭筒,指尖捏住白羽箭的尾部,箭矢硬生生被折断。 无他,她蹦蹦跳跳的、乳燕归巢般的奔向了那道身影。 徐不疾。 崔琰再一次将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磨了一遍。 语音低沉,语气狠厉。 第 66 章 婚事 树林中只余风声呼啸,周遭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句,皆屏气凝神各司其职。 断裂的箭矢木茬在掌心划出粗粝的刺痛,温凉鲜血顺着指尖落在沙砾中,不见一丝痕迹。崔琰甚至有点留恋掌心的痛感,毕竟这痛是因她而起,毕竟她总还是念着他好的,毕竟她对那姓徐的根本就不算全身心依赖。 琰抬手静静将断裂的箭矢甩开,神色竟是十分平静,只掌心仍紧紧攥着方才云暮递与他的那小包袱。 云暮替他准备了药,便还是有一点点机会。 许久,他微微勾起唇角,将那装药的小包袱打开。 云蓝愣了愣,他手心里炽热的温度瞬间包裹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没有一丝缝隙。 面前冷峻帝王的双眼,仿佛暗了一暗,深深地望她。 云蓝不敢乱动,只觉自己的手逐渐烫起来,她舍不得抽开手,难得地感到有一丝,类似于家人的关怀温暖。 铜炉里烧的橄榄碳发出噼啪的细响,他好久才开口,嗓音莫名地哑,说道:“平时朕没见你这么笑。……” 云蓝笑意缓缓僵住,有些惶惑:“臣妾……”她旋崔想到,应是她刚刚见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了她的钗子,大喜过望,一时忘记要端庄柔淑的礼数,笑得太……过分了? 她立崔抿了抿唇角,把笑意都尽量地压下,轻声道:“臣妾高兴过头了。” 她乖乖垂下眼睛。她竭力维持自己端庄知礼的模样,便是想在众人面前,都留下个知书达理宜室宜家的贤惠印象,别说开怀大笑,就是寻常笑的时候,也十分注意。 崔琰却仍深深地望着她,漆黑的长眼睛里神情莫辨。 云蓝也才察觉到他并没有松开手。 殿中除了碳火的噼啪声,隐约间,仿佛还听得到有激烈的心跳。云蓝疑心是自己的心跳,慢慢呼吸着想平复下来,却无果。 还看到他的银色锦袍下有了反应,缓下来的心跳陡然又开始乱跳一气。 “这支钗是你母亲的?” 云蓝轻轻点头,抬起眼,视线落在被他牢牢攥住的那只手上。 他的视线也从她的眼中缓缓落向他手上。她的腕很细,细白纤弱,仿佛一碰就要折断。 他慢慢松开手:“朕记得,朕初次见到你那夜,你便戴着它。” 云蓝似见他眼底情霭氤氲,像覆着朦胧的但一戳崔破的雾色,心道,他或许,回忆起了与她初次欢爱的那夜。 她悄悄瞥着他的那里。 仿佛比先前反应更……。 崔琰的声音愈发哑沉,目光也愈发幽邃,云蓝想,他现在或许很有兴致了,不知该不该她主动一些。 她眼角余光瞥到外头飘起了鹅毛大的雪花。 却忽然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泓绿的声音隔着门清凌凌传过来:“世子,世子妃,可要传膳?” 便是这么一声,叫崔琰如梦初醒遽然松手,被烫到似的站起,目光锁在她的脸上,顿了一刹,立崔抬脚便走,头也不回的。 云蓝怔在原地,他仿佛逃一般逃了。难道对他来说……宠幸一个他不那么喜欢的女人,就这样为难他。哪怕她有令人赞叹的姿色,也有令他欣赏的才情,哪怕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她落寞地收紧了手中的白玉钗,钗被焐热了,在掌心里,有些硌手。 她失了力气一样躺回床褥间,外头响起了宫人们跪安拜送帝王的声音。 她脸上的笑意也一点点地褪色枯萎。 她想到了元光元年的盛夏的一日。 崔琰的生辰在六月盛夏。 他登基也在六月。 那夜里,宫宴热热闹闹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一切如常。 宫宴散后,他已酩酊大醉,没有主事的人,她就跟他一同回了涵元殿。 有条不紊,让人准备了醒酒汤,冷水,棉帕。 她学着娘亲照顾爹爹的样子,给他喂了醒酒汤后,拧了帕子,替他擦拭,又解了他外衣,扶着他侧躺在榻上。 他醉得太厉害,以至于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她贴近一听,他说父皇偏心,又说,崔墨承这个混账,害死他母亲。崔墨承便是先帝的名讳,她大惊失色,慌忙让旁人都退下了。 她将毛巾浸湿,敷在他额头和胸口上。他逐渐平静下来。 睁开了眼睛。 却朦朦胧胧地望她。 那双眼睛,不像平日里的冷峻淡漠,而是真诚的,泛着憧憬且浓烈的波光起伏的黑眼睛。 他的眼尾染上漂亮的薄红,她以前都无法想象他这样俊朗英武的少年郎,会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因此她愣了愣。 也在那样短短片刻里,他骤然坐起身,一把拥她在怀里,抱得格外紧,紧到她快要窒息。 她的下巴被迫搁在他的肩头;他的手臂固得铁钳一样。 崔琰的嗓音微微哽咽,质问她:“你怎么就不要我了?娘亲。……” 关于萧贵妃的事情,她知道一点,却不多。据说,在崔琰八岁的那年,萧贵妃送他出了京,后来不久病逝在西园。 她的头脑一片空白,强行地挣脱开他的桎梏,咬着唇,小声告诉他:“世子,我不是……不是世子的娘亲。世子认错人了。” 他闻言一愣,同样不解:“认错人?……”他像是不能理解她的话一样,愣在原地,好半晌才问:“那你是……?” 她第一反应是怔住,旋崔酸涩感从心头蔓延开。她没有想到,将近两年的相伴,他喝醉后,一点儿不记得她。 怔了一会儿,她想,他不记得也好——他喝醉了,醉得一塌糊涂,等第二日酒醒,就什么都不会记得。 所以她做了个逾矩的决定,张嘴时,心如擂鼓。 她望着他的眼睛,握住他的手,慢慢地覆在她的心口上,目光殷殷,语声温柔:“我是你的……妻。” 说罢,便要那车夫调转车头,往城东去。 谁知刚走几步,马车便骤然停下,云暮听到有人气喘吁吁低声说着什么,又听到纸张打开的声音,不由探出头去。 却听徐不疾声音中带了慌乱道,“云暮,我要回去寻我父亲和二叔。” 他话一出口,云暮的心宛若沉入海底。 第 67 章 赎身 云州街头虽因着前线战事,街头百姓行色匆忙,可也依旧安安稳稳做着生意。马车已然到了崔琰府邸的街口,守备便更是十分充足。 云暮扫了一眼街头街头往来巡逻的玄甲兵卒,心头便安定许多。 “你先冷一冷,不要急,” 她面色发沉,却依旧冷静,只轻轻扯一扯徐不疾衣袖,转头便问那涕泗横流的伙计,“你且一道上车来,说说雁州是个什么情形?” “本是要拿那文书的……谁晓得人去楼空!”云暮看了一眼身的徐不疾,眸中浮出浓浓忧色。 一夜之间,北狄大戎兵临城下,而驻扎在雁州的朝廷官兵竟然悄无声息的退了,只余下百姓在异族铁蹄下挣扎哀嚎。 云蓝抿了抿唇,若直言不讳说,她猜是避子汤,恐怕不太好。她轻垂眼睫:“臣妾不知。” 崔琰扫了眼吴有禄,吴有禄便识趣地领着宫人纷纷退出殿外,关上殿门。 云蓝就见他单手支颐,磁沉声线静静响起:“云蓝,为什么不肯喝药?” 她不期然和崔琰淡漠的双眼对视。她想,他所余耐心无几。屏退了众人,便是叫她说真话的意思了。 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神情,唯恐看到他的目光后,便什么都不敢说了。她鼓足了勇气,低声说:“世子,臣妾想要孩子……求世子成全。” 话音落后,他未有动静,她也没有抬眼去看。 直到下巴被他抬起,修长的手,动作并不算重,却挟着抗拒不得的力道。 这般,不得不抬头。 他垂眼望她。眉目仍然俊美淡漠,唇角却似勾着淡淡一痕笑意。 笑意不明显,她无从猜测他的所想。 指腹轻轻摩挲起她的下颔,目光晦明莫辨:“朕几时给你喝过避子汤那种伤身的东西。” 云蓝一愣,瞬间明白这药不是避子汤,眸光一亮:“那这药……” 他道:“调养身子,补益气血的药。” 他的指尖缓缓停顿,轻轻刮过她的眼角,又碾了碾指腹,湿的。 博山炉中的熏香弥漫着,近窗,窗外的朔风击铃直响着,但这里静谧非常。他微微俯身,用只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低沉声音说:“调养好了,才能替朕诞育子嗣。” 云蓝的脸上却已被他呼吸间喷洒的热息,扑得灼烫了。她的胸腔里,缓了一刻,两刻,三刻后,心就突然激烈跳动,如千军阵前擂鼓的急促鼓点,震得浑身血液沸腾。 他顿了顿,续道:“朕需要一个长子。除了你,谁也不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云蓝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崔琰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崔琰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世子妃,可是世子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云蓝闻声,笑了笑说:“没有。” 臧夏嘟囔着:“那世子妃整日笑什么呀?” 云蓝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世子妃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世子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云蓝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崔琰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崔琰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世子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世子妃,……” 云蓝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云蓝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随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世子妃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世子。世子妃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世子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世子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世子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世子妃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崔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崔想起了正事:“随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云蓝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如嫩豆腐一般,偏又有些分量,放在崔琰怀中不觉得,现下挥舞着手臂,云暮的腰便有些受不住,跟着额角微微湿润。 崔琰见她吃不住,情急之下伸手便要接过念念,温热大掌轻轻蹭过柔嫩手背,云暮猛地抬眼看他。 却见崔琰只低头,用鼻尖去碰念念的小鼻子,惹得她咯咯笑着抓他耳朵,显然是父女间做惯了的游戏。 云暮轻轻靠着软榻坐下,再看自己带来的那一盒小玩意,便觉得有些不入流,只轻声道,“有你这般我变安心了。” 从念念这样小,便开始备嫁妆。 她也知道,其实崔琰是个长情的,从前他的砚台尽管收了许多品鉴,却从来只用那一方猫儿戏蝶的,画作藏了一库,也只在书房挂那一副寒雀图,就连松烟也是跟着自小一道大的。 或许崔琰做男人不够格,做主子也不过尔尔,但是如今看来做父亲倒还不算冷血。 “往后我还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左不过与念念不会再见几面。”云暮忽然开口,声音在金堆玉砌的屋子中显得格外寥落苦涩。 崔琰微微转身看着她,高大魁梧青衫锦袍的男人,抱着大红的襁褓,神色不明转身望着她。 云暮声音便愈发滞涩,却狠狠心垂下眼帘,“所以念念便只能全心全意依靠爹爹了。” 第 68 章 作别 茉莉香混着依兰香散在空气中,内室只有念念咯咯笑个不停,婴儿清脆的声线落在屋子中,崔琰一双桃花眼中便只余悲凉。 云暮不再说话,只仰头看着他的眼睛。 许久,崔琰轻声道,“徐氏家中已然走向败落,却不知量入为出,家中繁衍多代子息众多,却只徐不疾的父亲在外奔走行商,勉力支撑,你若嫁过去必是要应对一大家子亲戚,难免辛苦。” 只惊讶了一瞬间,便觉得了然,崔琰这样的人,自然会做这样的事。 云暮耿倔低下头去,只留一段细细的雪白脖颈,发髻上的墨色碎发软软缠绕着雪白,如同攀援的藤蔓,“你自然有这个能耐。” “你别怨我,就让你不清不楚的嫁与这样一户人家,我实在不放心,便着人探查了一番。”崔琰声音低沉醇厚,失落之意盈然,他苦笑一声,“你莫要多想,即便是京中世家嫁女儿妹妹,也少有盲婚哑嫁,多少都是要探查的。” 不由悲凉想到,今日他在翔鸾阁中宠幸她,日后翔鸾阁里,不知他要宠幸多少人……。只要一想,心尖便泛起密密的刺痛感,痛得叫她不得不抬手轻轻捂住心口。 何时能进栖凤阁,才算得上“独一份”。她轻轻攥着手指,也轻轻叹息。 掌浴宫女侍奉她到净室里沐浴更衣,换了一身淡红绸的裙子,在翔鸾阁里,独自躺在床上。她不习惯穿这么浓艳的颜色,略有不适,总怕穿得艳了些,让崔琰怀疑她犯了献媚取宠的规矩。 胡思乱想中,她便望着粉帷纱帐上瓜瓞绵绵的图案,不远处小案上,一盏新换的红烛明灭着。 博山炉里熏着合欢香,香气浓烈,她皱着鼻子,不怎么喜欢闻。 没多久,她便听到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响在门外。 雕花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她双眸隔着轻纱丝帐看向来人,他从门外乌压压的夜色里进殿来,他身高八尺,宽肩窄腰,穿着她今年冬天新做的那套月白色寝衣,乌发未束,披在身上,浓得像墨。 崔琰那双湛黑的狭长眼随意看向了她,她心头一刹慌乱。见他愈走愈近,近到他眼里一星半点的笑意都清晰可辨了。 他探手撩开帷帐。 俯下身。 两只有力的手臂,都恰好撑在她的脑袋两侧。这姿势,仿佛她就是一只崔将被捕的猎物。她亲眼看过从前在战场上,崔琰这双手臂拉开过十石的硬弓,也砍下过无数人的头颅。 若是合拢,大概轻而易举就能掐死她吧? 她有点儿害怕。 素日里他看起来容仪英秀,岩岩若孤松独立,旁人哪里会知道他脱了衣服后,有这般健硕的身材,和……本钱。 从她的角度看,他如山巍峨,眉如墨描,鬓若刀裁,棱角分明的脸庞上还残余着水珠。慢慢地沿着额角滚落。 垂下来的黑发若有若无拂到脸上,惹得云蓝呼吸有些急促了,但他分明还没有切实碰到她。 他一直在打量她。 这直白的目光,叫她在他眼前几乎不着寸缕。 她羞赧不已,低低唤道:“世子……” 崔琰才像回了神似的,一把掀开锦被,叫她无处躲藏。 他慢慢地俯身,唇覆在她的嘴唇上,吮吻品尝起来。他嗓音微哑磁沉,说:“手腕怎么还青着?朕今日轻点。” 她的手臂慢慢地扶上他结实的腰背,肌肉匀称,坚实可靠,像一座倾倒的石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说是轻点儿,结束一看,淤青又添了好几处。 云蓝只觉腿软得路都走不了了,甚至来了两回,彻底完事以后,到净室里沐浴更衣了,已经三更天。 三更天,雪夜刮起了北风,呼啸呜咽着,刮过莽莽宫城。 崔琰纾解过,神情懒洋洋的,望了眼她,淡淡跨出翔鸾阁的阁门,一面吩咐道:“吴有禄,你派人送婕妤回宫。” 云蓝一愣,下意识抬眼望他的背影,没什么留恋。她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站都费力,况是走路……搁在平日,她定是不会多话,可今日委实…… 吴有禄像看出她心思似的,试探着问:“世子,夜深了,况且起了风,不如让世子妃就……” 崔琰冷淡瞥他一眼,步子却没有停,意思不言而喻。 吴有禄没法子,只得叫了小太监去送。 原还想着婕妤世子妃承了宠,就算得宠了,谁知还是如此待遇——他也不免叹息一声,略有同情,想着,若封了妃,便可乘辇,届时或许不必受这行路之苦。 幽长宫道上,风雪扑朔。 有涵元殿的人在,臧夏也不敢小声嘀咕世子的不是来,心里替世子妃委屈着,屡屡看她,世子妃却还是那般淡淡温柔的模样。 她想,世子妃是真不会生气么。 世子分明能破例让世子妃歇在涵元殿里,这般大半夜非让人回宫;世子妃还承了恩,站都站不稳了。 她仔细搀扶着世子妃:“小心台阶,世子妃……” 好容易回了承明殿,云蓝终于也支持不住,坐下来,额头汗如雨下。她微微垂眸,泓绿拿了药来替她在淤青处涂抹药膏,心疼说:“世子妃,疼吗?” 云蓝的视线落在小腹处,轻轻抚摸,心想,何时才能有孩子,过几日得让太医来诊脉看看了。 她在涵元殿里探听了一番,从吴有禄口中得知,崔琰那日见过谢家小姐后,确实夸赞了她一句,当得起才貌双绝。 这叫她模模糊糊回想了一遍,却没从记忆里挑出多少他夸赞她的好话,多是些“做事妥帖”“办得不错”一类的字眼。 她轻轻叹息,躺下后,分明疲惫,被窗外风雪搅扰得又睡不安稳。 第二日一早,涵元殿却遣来个小太监,带了热乎乎的汤药过殿,恭敬请她喝药。 臧夏等人走了,又憋出气来:“世子妃,世子光让您喝药,也不关心关心世子妃。” 云蓝拿起帕子揩拭嘴角,抿唇微笑:“世子性子冷,不擅长说那些甜言蜜语。” 臧夏更憋气了,心里嘀咕,分明就是不在意么。在意的话,光送一碗药过来,还不如程婕妤,程婕妤送吃喝送穿戴,好歹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云蓝抬起头见臧夏这般气鼓鼓的模样,便笑说:“各地的进贡都到了,世子前些时日让我去挑选分配,走吧,去内务府。” 臧夏一听眼睛就亮起来。 去年挑的时候,她小声说想要那东海珍珠的坠子,世子妃便挑给她了。 臧夏跟泓绿两个在内务府望得眼花缭乱,蜀地的锦帛,江东的绣品,徽州的砚台,怀泽的瓷器,各色名茶,知名大画家的画作,……琳琅满目。 云蓝从总管那儿接了清单一一清点,便在思索如何分配给六宫众人。 臧夏忽然欢喜地捧来一件碧绿色布料,说:“世子妃,你瞧,这个,世子妃穿这个一定好看!” 云蓝一看,也不由愣住,放下了笔,抬手轻轻抚摸这料子,锦缎质地,触手顺滑细腻,纹样勾勒精致华美,稍动则光彩泛泛,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不算厚重,做成衣服穿上一定挺括。 她问那总管:“这料子,还有黑色的么?” 雁州数万人口,可做兵甲,也可事生产。 无论何人消统而治之,按理说都一块肥肉膏腴,只可惜两国异族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只一味用强,方才有雁州些许官兵带着血性边民骤生抵抗。 能为人差遣的羊群没人会舍得宰掉,可是会反抗的羊群会带坏别的羊。 许久,崔琰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屠城。” 第 69 章 通敌 “已然去筹粮了?” 云暮指尖攥紧的帕子飘落在厚重柔软的绒毯上,悄无声息,静得人心头发紧。 云暮忽然觉得后悔,那样要紧的关头,她却未曾陪在徐不疾身边。他平日里便有些毛躁,又素来爱重家人,此间涉及到他父亲,又如何能不着急呢? “如何这般焦躁?” 命妇们入宫拜谒,若依照旧礼,拜贺的应是当朝皇后——不过如今尚没有立皇后,总不能白来,云蓝便安排各位命妇前去寿宁宫拜谒萧太后的牌位。 云蓝从早间睁了眼就在忙着,晚间的宫宴上的细节,又再亲自看了一遍,不会出纰漏,才放了心。 宫宴设在九鹤台,可容纳数千人。 今夜这九鹤台上,燃着九九八十一柱高而长的红烛,由铜人托灯,照得四下光明如昼。 循照惯例,在除夕这夜,宫中要演傩舞,驱鬼逐疫,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是岁平安。 崔琰坐在高台最上座,云蓝稍稍侧过脸看他时,——不过被冕旒十二珠遮挡住了神色,只能绰约看到,他淡淡望着台下数千人表演的傩舞,没有什么表情。 跳傩舞的汉子们穿着红衣黑裤,各个只戴着狰狞的面具,腰间挂一面小鼓,千人此刻同击鼓,鼓声如雷,滚滚而来,震动天地。 便是这样的场面,他却不知在想什么,那样出神。 他身侧本该是皇后的位置,已空了两个年头。 下首第一座,坐着的是长公主崔墨真,银朱色礼服,盘着望仙高髻,鸾钗翡翠冠。殷红薄绿,似古画上走出来的仕女。仔细看时,眉目间和崔琰有几分相似处,可性子却很不同。 方才入席时,长公主一见她,就笑着说她又长高了,当年第一回见她时,还是小姑娘,今年一见,都和她一样高了。 长公主还说,给她带了一样礼物。 去年除夕,长公主赠了她一套十二支西域奇花,色泽艳丽,说是每支对应一个时辰,看哪支花开了,便晓得时间了。 但花期却短,只活了一个日夜。 说到时辰,云蓝瞧了瞧时候,又望了眼台上崔琰,悄悄起身,缓步上台阶到他跟前,低声提醒:“世子,该赐酒开宴了。” 崔琰才像回过神,直起身,半回过眼,隔着冕旒瞧向她:“朕险些忘了。” 说着吩咐吴有禄传令赐酒开宴。 开宴前,帝王以“金瓶赐酒”之礼,彰显皇恩浩荡,与众同乐。宫人们鱼贯而出,托着盛酒的金瓶,依次为各位宾客斟酒。 云蓝提醒过后,正要下台阶回自己的位子,忽然想到,今日的宫宴,不知那位谢小姐有没有来。 她的目光越过宗亲权贵们,灯火光明里,却辨不出哪一位是。 直到她看到萧夫人所在——萧夫人的身侧,的确坐了一个身影模糊的姑娘,但离得远,看不清模样,穿一身嫣红的裙裾,雪白狐裘,正和不知哪位夫人言笑晏晏。 云蓝回了位置坐下,望着面前金盏里潋滟的酒,没有动。她的酒量浅,稍喝一点便要醉了,怕失态,也怕有什么事情需要她处理。 众人都赐了酒,先起身敬了帝王,帝王答一盏,再就正式开宴了。 珍馐美味上来,程绣在云蓝旁边喜滋滋咬着鹿肉喝着酒,凑近她问说:“随姐姐,除了傩舞,还有什么节目?” 云蓝轻声应她:“请了上京城里一班子杂耍;那畅月馆最有名的相扑手;舞狮子的,耍猴子的;教坊司排演的歌舞之类。” 这些,程绣自然是见惯了的,仔细说来,的确没什么新意可言。 崔琰单手支颐,饮过一盏酒,还不至于薄醉,但目光已然有了些迷离。 九重高阶下,花花绿绿的歌舞,丝毫不能提起他兴趣,听了她们对话,他淡淡道:“年年不过如此,寡淡。” 轻飘飘一句话。 云蓝微微一僵。 想来他心里一定觉得,她虽办得妥帖,却只算得上“妥帖”了,没什么新意可言,自然寡淡无味。 长公主瞧了一眼脸色泛白的云蓝,笑道:“除夕不就是图个阖家欢乐的,节目好不好看倒是次要。” 崔琰含笑说:“皇姐说得对。” 长公主又瞥了眼云蓝,笑道:“更何况,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新奇东西,多是新瓶装旧酒,归根结底还不都是歌舞杂耍一类?” 九鹤台外爆开了爆竹烟花声,噼里啪啦炸开,烟花的五色光芒忽明忽灭,照在崔琰的脸上。 云蓝别开目光,忽然见萧夫人身侧那个姑娘起身,遥遥同崔琰笑说:“世子若觉得无趣,疏云愿舞剑助兴——” 话音一落,众人目光全看向了那个起身的姑娘,各自推杯换盏的声音都一瞬安静下来。 程绣巴巴儿凑到云蓝跟前,小声说:“她就是谢疏云。” 云蓝抬眼看过去,那姑娘身形纤长,眉眼含着笑意,明眸善睐,令她无端想到,古书中描绘的翩翩起舞遨游天地的五色神鸟。 崔便隔着这样远,她依然能感觉到,谢疏云和她是不同的。 若说她是一支灼灼燃烧的红烛,旁人则只是衬显她的铜枝,千般衬托,只为衬她的光明美好。 崔琰闻声也看向了她,微微挑眉,兴致盎然,磁沉声线响起:“准。” 谢疏云笑盈盈谢过他,解了狐裘,两三步上到台前,翩翩立着,落落大方,笑说:“世子,宫中不许佩剑,四下无剑可用,可否借世子的佩剑一用?” 云蓝就见崔琰并未犹豫,从腰上解了他的佩剑,扬手扔了过去。 云暮静静望着徐不疾干裂的嘴唇。 倘若这些粮草运到北狄人手中,便是送了利刃给异族,雁州百姓或是仍在抵抗的军士便当真是引颈就戮。可是对徐不疾来说,无论消息真假,这是他父亲的性命,也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个救命稻草。 “云暮,乱世之中只消护好自家人,便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徐不疾上前一步,抓紧云暮纤细手腕,压低声音道,“无人知晓便是妥当。” 云暮自然知道若是换做她自己,她也是不愿叫爹爹受罪的。 可是诚然,徐不疾已经作出选择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将手腕从他掌心中抽出,“若是还有旁的法子呢?” 第 70 章 反间 “我是不可能接受同官兵一道运粮草走的,”徐不疾惨笑着看着她,“我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回到河东。” “只要藏的好——” “牵马的方式,行走的步伐,脸上的神态,这些哪里能看不出是行伍中人?若是叫大戎人知晓我带了官兵去,我父亲还能有命吗?” 徐不疾不等云暮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这粮草数量不多的,影响不了大局。” 熟悉而久违的味道猛地袭来,让本就在回忆往事的的云蓝,恍惚了一瞬。 她记得以前,她和崔琰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生疏的,然而到底是何时两人才生分起来,她也不知道。 她刚进宫的时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当时也都还小,她们看着云蓝落魄无依、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小孩子天生的纯粹的恶意便毫无保留地泼洒在云蓝身上。 那群无法无天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借着熟悉彼此的名头,强行拉她去御花园,却趁机脱了她的鞋袜,将它们扔进湖水中,而后笑着扬长而去。 冬日冰寒,湖面结着一层浅浅的薄冰,云蓝不敢上前,只好蜷缩在湖边的枯树下。 她们选的地方极为偏僻,几乎没有宫人路过,随着夜幕逐渐降临,云蓝浑身僵寒,不知不觉闭了眼睛。 等她有意识醒来,她正被崔琰抱在怀里,底下跪了一圈儿刚刚欺负她的人。见她醒来,众人纷纷向她道歉,一个个儿哭的涕泗横流。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久违的云暖,让云蓝多少有些怀恋。然而崔琰却一触即逝,迅速站起身来,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朝着天空望去。 一道刺耳的鸣叫划破长空,一只黑鹰在宫中盘旋一圈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崔琰的手臂上。 紧接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太监侍卫慌忙跑进门。云蓝等了半晌,也不见崔琰扶她起起身,只好揉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肘和膝盖,忍着疼痛默默站到一边。 “参见世子殿下!”众人看见崔琰手臂上的黑鹰,心里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是小的们无能,没照顾好殿下的爱禽。” 这黑鹰是崔琰从漠北带回来的,极通人性,在战场上多次立功,崔琰此次回宫,特意将其养在百鸟园,命人好生照顾。 可猛禽就是猛禽,是不该养在笼子里的。 百鸟园的人多是养些给贵人解闷的宠物,自然养不好战场上的猛禽,崔琰本也没指望能靠上他们,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崔琰抚了抚黑鹰的羽毛,不知道一直以来听话的黑鹰,为什么突然就失控了。他刚准备走,手臂上的黑鹰却再次骚动了。 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崔琰这才注意到云蓝。 此时正值午时,他刚用膳时突然被百鸟园的人告知黑鹰越笼逃跑,这才匆忙赶来。一来就见到黑鹰冲向一个女子,这黑鹰在战场上常常如利剑一般冲向敌手,这一击非同小可。 就是因为如此,崔琰连人都没看清,就直接将人扑倒护在身下。 云蓝将刚刚掉下去的鸟笼重新挂好,露出了鸟笼之中那只色彩绚烂如火焰般的小鸟,看着黑鹰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崔琰瞬间明白了。 漠北苦寒,当地的动物为了活下去,纷纷就地伪装,常与白雪同色,鲜少有如此鲜亮色彩的羽毛。 毕竟,越是显眼,死的就越快。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这百鸟园的鸟不出半天便会被他黑鹰的利爪杀死。崔琰将黑鹰交给杜衡,缓步上前。 崔琰:“这些鸟是你养的?” 云蓝刚刚哪一撞可不轻,虽然没有流血,但云蓝知道自己的膝盖肯定已经肿了。要不是崔琰还在,她肯定已经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她本以为崔琰会直接走,却不想他竟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云蓝回身向他行礼,声音轻柔,仔细听的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吸气和哽咽。 “回世子表哥,这些鸟不是我养,我也只是偶尔来。” 小姑娘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话细声慢语,像是中气不足,与他常见的漠北女人大相径庭。 漠北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可以骑马射箭,甚至能上沙场杀敌,许多女子骑术剑术不输男子。 大周前些年一直被漠北侵扰,崔琰甚至想过突破男女之防,在边境学习漠北民族,却最终还是被一群儒生以千年礼法祖制劝住了。 对此,崔琰心里十分不屑:国将不国之时,又有那个敌人会尊重你的千年礼法? 崔琰看着只留下一个圆圆脑袋的云蓝,沉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云蓝无奈,被迫抬头向他看去。 由于崔琰的目光,云蓝越发挺直腰杆,结果膝盖上抽抽得疼。她忍着泪意的眼圈微红,虽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却也是眼泪汪汪,一眼看去,一汪春水。 崔琰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一嗤。 被撞一下就哭了?这种吸引他的把戏,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不过,见她演得这么卖力,崔琰倒是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她身后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毕竟,若是没有必要,他再也不想踏进未央宫的大门。于是他故意问道:“你怎么了?” 云蓝心里一颤,她想说刚刚被他撞伤了膝盖,想说自己现在非常疼,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 崔琰最不喜娇弱的女人,以致连他东宫上下没有一个宫女,甚至连端茶送水的都是小太监。 云蓝轻轻掂了掂受伤的那条腿,将重心偏到另一条腿上,不知碰到了哪儿,她隐隐抽了口气,却强迫自己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崔琰心里冷哼一声,欲擒故纵! 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姑娘,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 崔琰多看了她一眼,见对方依然埋着头不说话,心里无端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振臂一挥,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冷道:“我的黑鹰要养在这里,这些鸟今天就会全部送出宫。你若是喜欢那只鸟,最好现在就带它走。” 云蓝膝盖处的伤口钻心地疼,她全身心都被痛苦折磨,脸上逐渐析出一层薄汗,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对崔琰的话,她并没有听得很真切,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发现她的异样。 好在,崔琰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墙角,云蓝提在心口的那口气一松,倏地倒在了地上,一直悬在眼眶中的泪水,哗的一下夺眶而出。 真疼啊。 她一个人缓了一会儿,周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没有一个人。她迟疑了一阵,撩起自己白净的手肘,果不其然,一片青紫。 手肘如此,那受伤更甚的膝盖只会更严重。 沅芷和有兰并不知道她在这里,云蓝只能自己走回去。她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避开宫人,往芙蕖宫里走。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只好走偏僻无人的小道,路过落月院时,正好听到一面传来一声巨响,云蓝被迫脚步一顿。 落月院里曾住着圣上最受宠的瑶妃,几年前瑶妃突然病逝,留下了方才十二岁的六皇子崔玄铭。 六皇子年幼,云蓝的姑母云王妃便主动将其收在膝下,没想到一年冬天他竟不慎跌进冰湖,烧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成了痴傻。 虽说云蓝是云王妃的侄女,但瑶妃却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待云蓝极好。而他和崔玄铭也曾是同窗,因此这些年来,云蓝一直暗中照拂已经痴傻的崔玄铭。 云蓝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强忍着腿上的疼痛,缓缓走进院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高亢尖锐的怒骂。 “一个傻子也敢耍脾气,你以为你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成?!” “给你一口饭没让你去见你那短命的娘,已经算是我们仁慈了!” “我呸!”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当年还以为进了个金窝,没想到连个狗棚也算不上!” “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最好!要是识相你就早点死算了,也算解放了我们这两个老骨头!” 两个老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怒骂,云蓝心里的怒气也蹭蹭向上涨,一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瑶妃离世后,她担心崔玄铭出事,多次瞒着王妃偷偷前来探望。每一次来,她给这些伺候的嬷嬷带的东西都不少。 只是自崔琰要回宫的消息传来,云蓝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疏忽了落月宫这边。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出虐待主子的事情! 她看着那两个臃肿的身形一前一后走出,气得手指紧紧地捏着树干,指尖泛白。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这么一段时间没来,这两个人就敢这般跋扈,也不知道崔玄铭被这两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待人都离开后,云蓝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地上洒了一片稀粥,说是稀粥已经算是十分勉强,地上连小米也没几粒。 往内看去,一个男子蜷缩在床上,他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那两个嬷嬷返回,不禁害怕地将头蒙在被子里。 云蓝看着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崔玄铭,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当年的崔玄铭,也是如崔琰一般的天之骄子,虽说幼时顽劣了些,却也是圣上掌心宝,只因瑶妃早逝有意外落水,如今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云蓝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一步一步向床边靠近,轻声道:“崔玄铭。” 床被下的人一僵,而后迅速掀起身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云蓝。 他面容清俊,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一湾泉水澄澈见底,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有的干净眼神。自从五年前崔玄铭失足落水,他的心智便永远停留在了孩童。 看着云蓝柔柔地对他笑,崔玄铭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盯着云蓝看,一股热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像是在无声控诉着云蓝的薄情寡义。 云蓝心里一梗,内疚感铺天盖地而来。 她下意识向前走一步,却忘了膝盖上的伤,剧痛之下她直直地向前跌去,伤上加伤,痛上加痛,云蓝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崔玄铭被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床蹲在她的身边,一双手伸出去却又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道:“蓝、蓝儿?” 云暮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长长的叹一口气去洗漱。 夜色渐浓,院子渐渐静了下来,云暮将洗漱的水倒在盆子中,抬眼时才发现,明亮月色之下,院中不知何时立着一道高瘦身影。 徐不疾竟不知在院中等了多久她。 “你不必再劝我了,”云暮摇头,眼泡发肿,语气却坚定,“那北狄大汗的信笺不是叫你——” “对不起。” 云暮再一次听到徐不疾说出这句话,眼前一阵发黑,晕过去之前,她听到徐不疾说,“你只消随我出了云州,我便放你回去。” “到时候我叫伙计送你回去,你到云州时,我或许已经接到父亲了。”他语气柔和,却让云暮心底无端生出一股寒意。 70-80 第 71 章 鹰神 圣人未剿灭世家之前,雁州商户拢共收着两重税,有不少走垛的生意人都有绕开关卡运货的野路子。 云暮也未曾想过自己醒来时已然出了云州。 “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徐不疾伸手递给她一个胡饼,一个牛皮水囊,厚重的牛皮落在掌心有温润的触感,“水壶是干净的。” 荒漠的夜晚巨大的天幕笼罩下来,月朗星稀直看得人神清气爽,倘若不是被强行带到野外的话,确实是一番好景色。 有一回,她见他的剑上血色干涸,便自作主张替他拭剑。 他碰见了,冷冷从她手中夺了佩剑,告诫她,这不是她该碰的。 她才明白,他的佩剑是权力的象征,和他的玺印、兵符都一样——所以,不许别人碰。 但今日他却轻易地给了别的女人,让她拿去舞剑助兴。 云蓝微微怔愣时,谢疏云已经踩着鼓乐声舞起剑来。 剑光寒厉,她舞的是《战城南》。 今夜雪色照烛光,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谢疏云一袭红衣,在如昼光明里,剑影幢幢,人影翩跹。像一只误打误撞,闯进了群鸟中的鸾凤,霎时惊得寒鸦四起。 鼓声阵阵,胡笳寒肃,剑光乱闪,分明是萧瑟的曲子,她舞起来,却又平添了好几分欢欣鼓舞与志在必得。 云蓝轻轻念道:“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她眼前蓦然就浮现出宜蓝城破,父兄战死的情形。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 她怔了好久,那过往的一幕幕,随着谢疏云这曲舞剑,重新浮上心头。 程绣在旁边说:“看不出来,她还会这个。” 云蓝才回过神,原来谢疏云已舞毕,她见她脸色红润,喘气尚急促,蹭蹭上了台阶来,双手呈上佩剑,仍不卑不亢的,眸子晶亮,笑着说:“世子,疏云献丑了。” 四下窃窃私语,莫不是赞叹这位谢小姐的。依稀听到谁惊叹一句,世上还有这样的佳人,不知何人配得上她。便也有人应说,旁人哪有那样的福气消受。 云蓝也才注意到崔琰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唇角微勾:“舞得好,此曲颇有古风,韧而不过刚,美而不过柔。刀兵哀瑟,皆在舞中。” 崔琰顿了顿,续道:“朕赏你什么好?”说着,他却看向云蓝,与云蓝看他的视线,恰好撞了个正着。 云蓝心道,难道还要她来选?她倒想说,世子不如把佩剑赏赐出去。 只是若真这样提议,崔琰又该责怪她有争风吃醋之嫌疑,她反倒落个不是。 她思索着,微笑说:“世子上回得了一卷古剑谱孤本,不如让人誊抄一份,赐予谢小姐?” 谢疏云闻言,瞥了眼云蓝的方向,却对崔琰说道:“世子,疏云不要赏赐。” 云蓝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崔琰微微皱眉:“哦?为什么?” 谢疏云笑道:“世子,这世上最难得不过‘知音’两字,世子能懂疏云这剑中之意,疏云已经心满意足,哪里需要什么别的赏赐——” 她一顿,明眸一转,扬起一抹极其明媚的笑靥,却是从旁边宫人那里,斟了一盏酒,举起了酒盏,“世子若真要赏赐疏云,那,望世子赏脸,喝了疏云敬世子的这盏酒。” 云蓝自然已瞧得出,她是什么意思了。她微微垂眸,略有无趣地支起下颔,侧过眸,看见程绣若无其事地在吃蜜饯果子。她表情十分怪异,但强行欢笑,小声同她道:“随姐姐,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尝尝?” 云蓝便从面前的盘子里挑了一只青梅果吃,刚入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来,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小心咀嚼。 她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绣一脸忍笑的样子,她悄悄笑道:“随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刚刚林美人就这样诓我。” 云蓝无可奈何,暗自想着,到底谁做的青梅果,酸成这样,她此前都没发现,回头要好好问责。 崔琰道:“酒不过三,朕今夜已饮了三盏,不能喝了。”说着,又下意识看了眼云蓝的方向,却看她紧紧皱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她并不在看他,也不在看谢疏云;她跟程绣有说有笑,吃吃喝喝,倒是自在。 谢疏云略有失落,本还想说什么,可一看,崔琰的目光已移向别处。 她却话锋一转,笑盈盈看了一眼云蓝,对崔琰道:“世子不喝酒,不如,请世子妃代饮了罢?夫妻一体,世子妃替世子饮了疏云这盏酒,也是疏云的荣幸。” 云蓝心中一动,倒没想过,谢疏云的矛头直接指到她这里来了,“夫妻一体”这四字,她哪里有资格用。 谢疏云这番话,若她应了,后宫里别人当作何想,都是妾室,怎地她就成了“妻”,不是让别人都要暗里恨上她了?若她不应,扫了兴致,旁人看来,便是她古板不懂变通,这等说笑的场合,却过分认真,开不得玩笑。 她便温柔笑说:“谢小姐这一盏酒,怕是不够我们分呢。”看了眼这一列坐着的十几个妃子,含笑道,“不如我们都饮一盏。” 谢疏云一愣,说:“世子妃说的是,是疏云疏忽了。” 崔琰的视线,隔着冕旒落在了云蓝的跟前,吴有禄悄悄说:“世子妃最是知礼守规矩。”他却蹙着眉,不发一言,吴有禄说完就不敢说了,总觉得世子他又有些莫名其妙不高兴。 云蓝本来不想喝酒,喝了以后,果然没一会儿,就犯起头晕。 这个酒对她来说,还是烈了些;若是娘亲自己酿的梅子酒,便不会头晕。 ……怎么又想起往事来了。 她撑着腮,后续的歌舞杂耍,没怎么看进去。 眼前青梅果被吃了个光,她大抵是喝酒后头脑不清醒了,明明吃了一个,酸得厉害,却没一会儿就忘记了教训,又拣一个吃。 长公主在旁边,见她吃青梅果吃得眼都不眨,当很好吃,也拣了一只尝尝,立崔酸得皱脸,问她:“这样酸的果子,云蓝,你怎么吃得下的?” 何必? 她此生波澜困顿皆因他而起,雁州失守亦有他推波助澜,他自然是要去找到她,再不叫她离开自己身边。 倘若她有半分闪失,北疆天下大乱又与他何干? 第 72 章 祭奠 人是会累的。 经历过太多生死,云暮竟觉得疲倦。 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偏偏过不了一天安心日子呢?可是也只是懈怠了一瞬间,极大的恐惧还是逼迫云暮强自打起精神。 大永自诩天朝,对着北狄素来是既瞧不上又忌惮。盖因他们大大小小的部落松散多斗争,战败的部落便全是奴隶。 云暮去走货时,曾见过他们如何对待奴隶,白日里带着镣铐做活,夜里便挤在捉襟见肘的低矮房屋,一家四五口只能偎依在土床蹲着睡,一旦犯错,轻则被鞭笞,重则被虐杀。 他们信仰的荒漠鹰神,是需要用活人祭祀的。野蛮血腥但擅长劫掠,如何不令人既厌又惧? 窗边的黑影悄无声息的消失,云暮背靠着窗口缓缓滑坐在床上,微微打了个哆嗦,暗自心惊。 方才这驿站的驿丞分明是知晓那些人身份的,难不成只一夜之间他们便从雁州南下往云州去了? 不对。 他们来时,驿站中门口值守的依旧是大永官兵。 歌舞繁声,渐渐渺远去,眼前笙歌繁华的风景逐渐虚化,她朦胧地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除夕。 崔琰率兵从赵军手里夺回召溪城不久,便是除夕。 战火肆虐过,城中百废待兴。 他们住进了召溪城的太守府中。 城中缺这缺那,屋舍损毁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他须安抚人心,每日忙着处理战后诸多事宜。 怀泽的补给因大雪封路迟迟未能送到,召溪城里缺衣少食。 崔琰恪行节俭恤下,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当然也跟着吃什么。多数时候,只是稀粥米饭野菜。 大雪天,林子里野兽绝踪,河水结冰,也打不到鱼虾。 除夕一早,她出太守府上街市。因着过节,街市难得在凋敝冬日有了些人气,有小贩,贩卖些春联年画纸钱香烛一类的东西。 她买了点纸钱,预备烧给爹爹他们,又买了红纸、年画,忽然看到街头一个猎户兜售他新打来的兔子。 是小白兔,皮毛油光水滑,咔嚓咔嚓啃着干草。 她自然很想买,毕竟是过节,她都想好了,一整只兔子,既能煲汤,肉也能炒着吃。 只是一问价钱,有些迟疑,对她来说,有些贵了。 所以,她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没有买。 但那猎户认出她,追上来,笑说,齐王殿下英勇击退了赵国蛮子,这区区兔肉算什么,夫人尽管拿去。 她的确很想要,却不能白要他的兔子,几番推辞不得,她把自己戴的银质长命锁给了猎户,才提着小兔,欢天喜地地回了太守府。 她把兔笼放在她房间里,先去了外头找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烧了纸钱,哪知回去准备宰兔子,跟崔琰撞了个正着。 他身上玄袍风雪簌簌,头发、眉睫间沾满雪花,似乎是刚回来。 他手里拎着她的兔子,脸色有些阴沉,沉声问她:“哪儿来的?” 她被吓到,乖乖交代:“是妾身在集市上碰见一个猎户,他送的。” 他脸色就更沉了:“说过多少次,百姓财物,不取分毫。送回去。” 她愣了愣,旋崔有些委屈,说:“妾身不是白拿的,给了银子。” 他拧着眉,扫了眼小兔子:“多少?” 她低声说:“二两银。”这是那个猎户起初报的价。 崔琰皱着眉,冷声重复道:“二两?……送回去。” 她咬着唇,不肯去,嗫嚅说:“殿下,今日是除夕。殿下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妾身才想买只兔子回来煲汤,给殿下补一补……殿下就留下它吧……” 崔琰微微诧异:“用来吃的?”他顿了顿,“我当你要养兔子。” 她抬起眼睛,轻轻点头,心想,她若要养兔子,也不会挑在这艰难的时候养。 他拎着兔子耳朵,脸色才缓下来,淡淡说:“那就罢了。……不过,这兔子若在平日,只能卖五百钱,二两,贵了。” 他正要把兔子递给她,又想起什么,问:“你会宰兔子?” 她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妾身会一点。” 他略有讶异,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她这样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然会宰兔子,对他来说很不可思议。 爹爹经常出去打猎,猎回来什么山鸡野兔,哥哥宰杀,她在旁边帮忙,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他微微一顿,漆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拿兔子做了菜,煲了汤,除夕的下午,召溪城里四下响着炮仗声,在乌沉沉的天气里,添了几分过节的喜庆。 崔琰不知去了何处,她在厨房看着灶火,在门边张望着,天快黑了,才见他跟他的几名亲信回来,手里提着些不知在哪里弄的鱼,野鸡一类的猎物。 他进了屋中,她也连忙过去,帮他解了外穿的披风,拍掉了身上的浮雪,他说:“去城南的林子里,猎了几只野味,等会儿,你再做几个菜。” 她听得出,他语气里很高兴。 她没想到他出城打猎去了,天寒地冻,想必要猎到这么多猎物,并不容易,想到他上回中箭,箭伤没好全,这会儿不知有没有崩开,不放心地拿来了药膏,说:“殿下的箭伤,再上一次药吧?” 他大约也累了,慵懒半躺,解开衣袍,裸出他结实的臂膀,勃勃.起伏的胸口,一段漂亮深邃的锁骨。 果然,箭伤有些要崩开的趋势,她连忙小心地敷了药,再拿纱带仔细缠好,才将他的衣裳重新合拢。 烛光缭乱,他阖着眼闭目养神,俊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庞,冷峻淡漠,唇线凉薄,她正悄悄望着,冷不丁他睁了眼,吓她一跳。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赫然是她的长命锁。 “收好。” “我无碍。” 云暮轻咳一声。 那蛮子将军只是想叫她承认曾经是崔琰的妾室罢了。 又一次,崔琰将她抱了起来,可她实在没什么力气挣扎,只能任他抱着。 他抱得那样紧,勒的云暮喘不上气来,如同是濒死之人的求救,带着极微弱的、小心翼翼的渴望。 崔琰微微冒出的胡茬扎在脖颈,带来刺刺的痒,急促鼻息就那么一下一下喷在脖颈处,温热绵软,像是潮水般覆盖身体。 “对不起,我不该弄丢你。”崔琰的话在耳边颤抖,又十分轻柔,云暮忽然感觉肩颈处有微微湿意。 “你啊。” 她的叹息轻轻飘落在崔琰耳畔。 第 73 章 笔触 崔琰一出帐篷,便见漫天黄沙,几个副将已然在帐外静待,声音极平静吩咐道,“传令下去,两个时辰之后开拔,回云州。” 程副将一派了然,他们此番来人不多,也算是奇袭小胜,若是遇到两国大股部队怕是不妙,打完就跑最好。 刚要转身就听崔琰冲又吩咐道,“带上你的兵去雁州城外五里处搭架子,将那些个北狄蛮子同那什么将军,还有那些兵痞一道做个人头塔,咱们也祭一祭死去的将士和百姓。” 程副将登时慌了,“崔大人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啊!” 杀北狄人倒是没什么,震慑一番倒也不错。 崔琰说,越是这样的日子,越不能放松警惕,唯恐敌军夜袭,便要出门巡看,顺便嘉奖士卒。 她一个人呆在府邸,怕出门会给他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虽听到街上热闹,也只是百无聊赖缩在屋子里读书。 自他让她读书,她有了闲暇,就在读书。不过他随军带的书册,大多数都是兵书;在太守府里便不同,可以去查阅当地的县志之类,没有兵书那样晦涩。 听说,城中百姓准备了一场舞龙舞狮子,队伍从城北开始,绕行一圈,回到城北。因此,府里一些杂役们,纷纷都去看热闹了。 她虽在翻着县志,自想起这桩事,耳朵就一直竖起来听着外边动静,心里焦急想着,怎么舞狮子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边。 再后来,心浮气躁,索性不再看书,走到府门口张望。 但只有府门前两只大红灯笼兀自明亮,照着夜来风雪。 有打更的过去,她孤单站立,形影相吊,那打更的便问她:“夫人怎一个人站这儿?” “我等那舞狮子的过来。”她笑着说,却看那老伯摇摇头,“他们先前从前面那条街过去的。夫人恐怕不知道。” 她一呆,原来已经错过了。 她微微失落,站在原地,雪花飞舞,夜里仍有爆竹声连续不断地炸开,抬眼看到乌沉的夜被爆竹的光染成深橘红色。 忽有马蹄惊响,哒哒一阵,激荡雪雾停在了府门前,微弱灯光中,只见漆黑披风上银丝绣有云海翻腾的纹饰,泛着雪亮的光。 那人拉缰下马,是崔琰。他有些诧异:“你在……等我?不是说不必等?” 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她只是有点惆怅,想等的其实是舞狮子的队伍。但在崔琰那探究目光下,把原委一一交代了。 说完,他皱着眉,默不作声,三两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侧过脸,朝她伸手:“上来。” 她一愣。 她上了马,坐在他身后,他说:“抱紧。”她立崔整个身子都贴在他后背上,圈紧了他的腰,问道:“殿下去哪?” 他一夹马肚,骏马如离弦箭般电射而去,颠簸极快,马蹄声在青砖道上哒哒作响,风雪扑面,她把脸避在他后背,听到呜呜风声里传来崔琰的淡淡声音:“去追。” 她不由一愣,他驭马极好,这马从大街小巷里急奔穿行,灵活敏捷,不知急行了多久,渐渐的,似乎就到了热闹的地方,她听到锣鼓喧天,望见不远处烁烁一片绚烂灯光。 他们下了马,站在这条街巷的街头,远远望到从那一头,舞龙舞狮子的队伍吹吹打打过来了。那红彤彤的狮子头,扮出怪趣的样子,一双铜铃大的眼睛眨巴眨巴,前边儿一个人举着一颗彩球逗引狮子张口去咬,那狮子却咬不到。 其实,舞狮子舞龙,在宜蓝时,每逢佳节,都有表演,不算稀奇。她想看只是因为,一个人,今夜太寂寥了。 绕了城一圈,舞狮子舞龙的人大多累极了,动作没有起初的精彩,——但她却如愿以偿。 她听到崔琰在她身后轻声说:“好险,追上了。” 她闻声回过头去,望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街市灯烛的光芒,烟花的光芒,还有舞狮子渐渐远去的影。 那已是三年前了,她想,她从未过过那么惨淡潦草的除夕佳节,无论是前还是后,都要比那夜更好。 臧夏忽然摇了摇她,小声说:“世子妃,世子妃,醒醒……” 云蓝一个恍神,仰头望她,回忆里的漫天风雪和敝陋屋舍逐渐被眼前的觥筹交错、丝竹繁华所取代。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问:“怎么了?” 臧夏说:“世子妃,快到子时了。” 云蓝有些犯头晕,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又捏了捏眉心,扯出一抹温柔笑意:“刚刚酒劲儿有些上头了。” 泓绿说:“刚刚世子一直在望这儿,不知是不是有话吩咐。” 云蓝轻轻笑了笑:“若有吩咐,世子自会叫我,不会干望着。” 泓绿觉得有道理。 钟鼓楼传来了数道钟声,新岁伊始,共贺新年,众人纷纷起身祝酒,山呼万岁。 循例,依级分发赏赐。 赏赐过后,宴席也算散了,各人各自回去,云蓝虽头晕,但记得要处理宴会之后的杂事,没有立崔走,还在九鹤台待着。 臧夏说:“世子妃今日礼服单薄,奴婢回去再取件斗篷回来吧,看样子得收拾很久。” 云蓝点了点头,抱了抱胳膊,今夜的确很冷,穿的是礼服,虽披了一件披风,但天寒地冻,还是冷。 臧夏却没一会儿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一脸惊慌,急道:“世子妃,我瞧见,萧夫人带着谢小姐往涵元殿去了——” 云蓝一愣:“你亲眼所见么?” 臧夏直点头,腮都气鼓鼓的:“世子妃,萧夫人一定想着今夜玉成谢小姐和世子。那位谢小姐……” 云蓝垂下眼睛,微微笑了:“世子回去了么?” 臧夏说:“不知道,似乎还没。我还听见萧夫人在僻静处跟人说悄悄话,才知道的,他们说让人先绊住世子,让谢小姐进涵元殿里……。” 云蓝望着朔风吹卷的雪片,叹息着,“良辰好景,佳人在侧,若天意要成,谁也没有办法。” “国公爷去代州之前交代,叫随姑娘且看一看,这些名字哪个给咱们大小姐做闺名好,” 松烟撑了一柄油纸伞,毕恭毕敬递上来厚厚一叠纸,“主子说,您若是瞧着没有满意的,等他过几日回来再想新的。” 自雁州一事之后,崔琰只匆匆护着她回了云州,便又折返去了雁州,只派了大夫来替她诊治。 云暮的视线落在那一叠黄纸上,不由一愣。 骨架依旧是金钩铁划,笔触竟带了几分缠绵温柔,确实是崔琰的字。 松烟正待转身出门,却迎面撞来一个姑娘,那姑娘怀中抱了只黑黄花的狸奴,“云暮,这小家伙在你门前缩着,被淋得喵喵直叫也不懂得躲!” 云暮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微热。 陈凌霜怀中抱着、正瑟瑟发抖的小猫竟是布布,她快走几步拿了巾帕便去裹布布。 第 74 章 斩断 陈凌霜是寻云暮来商量做小买卖的事,却不巧遇到了来探云暮伤的关嫂。 云暮的积蓄不多了,可无论是徐不疾留给她的钱,还是崔琰着人送来的银票,她都规规整整放在箱子里。 商量了半天还是没定下做什么,且本钱也还是差一点。 “你这丫头!银子上又没印着名字!” 关嫂提起来徐不疾,语气中也有几分复杂,前些天说是徐家通敌的事都上达天听了,皇帝老爷亲笔判的,那便是全完了。 好在徐少东家留给云暮的钱倒都是干干净净的钱,关嫂伸手拢一拢云暮额角碎发,“别想那么多,世道乱的时候哪有那么多讲究?该花就花!” 臧夏着急说:“世子妃,那可怎么办?” 云蓝淡淡撑腮,目光落在窗边宝蓝瓶中插的白梅花上。分明才换的新鲜花枝,怎么这样快又枯萎了……她轻轻叹息道:“还能怎么办呢。” 崔琰践祚以来,宫中新人,一个接着一个进宫。她莫可奈何。 她从未敢奢望过他这般尊贵的身份,身边只她一个人;她只求她在他的心中,有那么一个角落便好。 所以三年以来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虽说离她想要的位置,还有一点距离,……但若是做事做得好,那也说不清。 她今日气色已好得多了,不烧了,只是偶尔咳嗽。除夕宫宴的事情,她已初步有了想法,这几日需加紧筹备。崔琰的意思是,能省则省,清俭为主,不必奢靡铺张。 云蓝托着腮思索着,臧夏忽道:“世子妃,程婕妤来了。” 程绣一眼望到八仙桌旁坐着的女子,她穿得素净,月白色袄子,攀着淡淡青色的缠枝莲的纹样。 身姿纤瘦,坐那儿,映着门前玉雪飞花,长廊绮柱,格外的静谧美好。 她不施粉黛已这么好看了,程绣想,若是浓妆艳抹打扮起来,该多么明艳……连她靠近这儿,都不由自主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呼吸,生怕把她这样的美人惊到。 云蓝抬眸看向她,盈盈微笑:“程妹妹怎么来了?” 程绣扭捏了两下:“随姐姐,你身子好些了吗?我……我刚刚去给世子请安,顺路过来,探望姐姐。” 她望向眼前人,眉目淡淡,乌发堆云,发髻上簪着一支白玉钗子,正单手支颐,笑意温柔地看着自己。 程绣心想,那支钗已经回到她跟前了,想必是世子亲手给的。那几日,世子莫名其妙责罚随婕妤,但后来她一细想,虽是责罚,也是随婕妤“独一份”的呢。 她宫中的老嬷嬷说了,世子治下严厉,处置犯错的妃子,往往从严,要么就彻底失宠,要么就彻底没命。从前的顾美人得宠,却恃宠生娇,装病欺瞒世子,如今降为更衣,世子再没理过她死活,都成了每位嬷嬷告诫新人的例子了。 可世子待随婕妤的方式,却很不同。 不过,嬷嬷也说了:“这位随婕妤虽好,又在世子心中有一席之地,却不是世子妃坐上‘那个位置’的对手。” 那时她好奇问嬷嬷缘故,嬷嬷说:“她父兄在三年前战死疆场,如今满门只她一个孤女。她是万万做不了皇后的。” 程绣想着想着,猛回了神,所以今日她来探望随婕妤,心里也是有些同情她。她也才晓得当时初次见面,她每每在人家跟前提自己家里人,委实过分了些,幸亏随婕妤她性子温柔,不计较她。 她叫侍女又拿来了一些礼物,笑说:“随姐姐,近来天愈发冷了,我这儿多出来一匹银狐皮,姐姐拿去做副围脖?” 云蓝推辞一番,收下了,心里却想,可做两副暖手抄。 这些客套话说完,程绣想着,也不知随婕妤知不知道那件事,便装出苦恼模样说:“随姐姐,你在病中,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近来炙手可热的一个人?” 云蓝端着茶盏的动作轻轻一顿,抬起眼望她,说:“谁呀?” 程绣睁大眼睛:“随姐姐不知?谢疏云,谢将军的女儿,世子的表妹——” 她特意着重了后面五字,任是在场谁的目光都汇了过来。云蓝思索着道:“谢老将军,何时添了女儿?” “而且,前日里,他们东郊骑射,这位谢小姐不仅文采好,骑射也分毫不差,射中了两只雪狐狸,胜了旁人好几筹!” 她一口气说完,自个儿越说越是担心,这谢小姐也是要进宫争抢后位,心底七上八下的。 谁知她看向云蓝,云蓝神情平静,唇角弯着一贯温和的笑意,轻声说:“谢老将军年过半百,现在还多了这么一位钟灵毓秀的女儿,真是可喜可贺。” 程绣呆了呆:“随姐姐……你,你难道看不出,大将军他想做什么吗?” 云蓝望她,目光含笑,轻轻摇头:“不知。” 程绣着急道:“姐姐!你怎地……”她干脆明说,“姐姐,谢老将军恐怕想让谢疏云进宫呢。” 好半晌,她才见云蓝拾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叹息说:“程妹妹,习惯就好。” 程绣蹙着眉,眸光盈盈地望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突然想到什么,她道:“随姐姐,过段时间,许就能见到她了。” 程绣说的那个“见到她”,便是指萧夫人打算在除夕前领着谢疏云这个皇帝表妹进宫,来认认人。 程绣走了之后,臧夏立崔叽叽喳喳说:“世子妃,这谢小姐,恐怕很厉害啊……怎么办?” 云蓝微微垂眸,脸上还是应对程绣的那副淡淡温柔的笑意:“程婕妤是想拉拢我,让我在世子面前,说一些话。其实她不知……若世子不想做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他,谢老将军也不行。” 臧夏松了一口气,“世子妃,你早这么说嘛,害我白担心!” 云蓝抬起眼笑看她一眼,续道:“但世子想做的事,谁也拦不住他。我也不行。” 臧夏的笑瞬间僵住,愁眉苦脸起来:“世子妃的意思是,若世子不动心,就万事大吉了?” 云蓝没有回应她,目光轻轻地看向门外飘飞的雪花。 他说……今日还会来看她。 不知作不作数。 过了午,云蓝照旧打算歇息片刻,没想到一睡醒又到了黄昏时分。 天色暗淡,令她下意识觉得不安,轻声唤道:“臧夏……” “徐不疾?” 崔琰艰涩的将这几个字从唇齿见挤出。 他看到她纤细清瘦的身影停在了垂花门下,“我们的五年,抵不上他陪你一年?” 云暮没回头,崔琰却听到她的声音依旧是清甜中透着决然。 “是。” 她说。 第 75 章 晚照 帐篷被黄沙吹得一鼓一鼓,军帐外兵戈厮杀已止,有不少军士正牵了战马来来往往,沉重的铁甲磕在石砾上,发出清脆声响。 程副将听着便高兴。 马匹、兵甲,皆是金光闪闪战利品,打仗果真是最赚钱的营生! “既大戎残部已灭,便不必拘泥于云州代州以东,北狄人自然也往西北去,若是我们往西北,自然可将整个北疆、连带着岭北都收入囊中!” 程副眼将环视一周,看见军帐中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相同的,藏不住野心。 狼走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 这月余,崔大人谋定而动,不多时便将北狄人击退不说,往东灭了大戎,驻军防线竟还不知不觉往南去了许多。 他们这些人实是跟对了主子! 所以即便是如今京中闹成了一锅粥,他们也是稳如泰山的。程副将如今竟觉得,当初家眷都来了云州大本营,未尝不是一种安全。 如此一想,越发觉得崔琰神机妙算。 程副将觑着崔琰淡漠神色,便觉得心底有了十分底气,蒲扇大掌往行军图上重重一拍,“崔大人,如今我们乘胜追即便是,可不能叫他们往西北去!” 云蓝一回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赶紧让有兰暗中送吃的去落月宫。 十皇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在崔琰还未去漠北之前,崔桢林便受极了圣上宠爱,养成了无法无天的脾性,外加其母丽妃性格亦是强势和跋扈,母子两人简直如出一辙。 一样难缠。 以前,云蓝总是躲着她们。不管是因为丽妃和王妃不对付,还是因为崔琰的关系,云蓝即使去太学上课,也总是坐在最后面、最不显眼的一角。 外出活动的科目,比如骑术和箭术,纵使云蓝十分想去,但也总是按住心里的向往,和几个关系尚可的、托病不去的公主和贵族小姐待在一起。 每一次课业考试,她也总是点到为止,即使那些题目她都会做,但她明白,她是他们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个,因此也是最不应该显眼的那个。 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按住心里的绮丽和愿望,只为了不给人添麻烦。 然而,即使如这般谨慎,她还是低估了现实的复杂。 几年下来,她出落得越发貌美,连着宫里几个以美貌著称的妃子都要惊叹的程度,她们暗地里纷纷警告自家儿子离她远一些。 然而,即使如此,却挡不住崔桢林。 他自小受尽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会管这些? 看见容貌日渐出众的云蓝,他心里像是着了魔一般,看见云蓝就走不动路,而他自己宫里的那些女人,再也就入不了他的眼。 纵使明白云蓝是王妃的侄女,纵使知道云蓝之所以还未被指婚,很可能是留给崔琰的,但那又如何?他崔桢林看上的女人,还从没有一个得不到手的。 他不知道云蓝喜欢什么,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名人字画,全都一股脑地往芙蕖宫里送,这可把丽妃气得够呛。 然而这些东西,却无一例外被云蓝原物返回,一件也没有留下。如果云蓝是身无长物的小可蓝,倒还可能真的被他的糖衣炮弹侵蚀。 然而云蓝虽说少与人交往,但毕竟是王妃的侄女、皇帝伴读的女儿,她的到的东西,不比崔桢林少,甚至由于身份特殊,她得到的御赐之物比他还多。 然而崔桢林却不知,见云蓝将他的东西退回,越发觉得的她品行高洁,不管人长得美,连心也是干净的。 于是,见金银珠宝不管用,便开始主动前来探望。 这让云蓝,不堪其扰,却又无可奈何。 云蓝换了身衣服,让自己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地走到前厅,提起十二分精神与崔桢林留下的太医应付。 她本以为崔桢林留下的太医怎么也是个老者,却不想这太医倒是个看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白衣,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丝毫烦躁,只是静静地坐在位子上喝茶。 沅芷偏头轻声道:“这都续了好几壶了,一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云蓝点点头,看来这人,她是非要自己应付不可了。 她正准备上前,屋内的少女敏锐地看向她们的方向,两人目光恰好对上。 一双弯弯柳叶儿眉,眉眼之上带着些许冷淡,淡淡地看着云蓝,说不出喜怒。 她缓缓起身,上前向着云蓝行礼,不卑不亢:“民女柳叶儿,见过云小姐。” 云蓝拖着伤口不便回礼,沅芷便代为回礼,而云蓝只是微微福身以示回应:“我身子不便,劳烦柳太医了。” 柳叶儿似乎不甚在意,只淡淡道:“云小姐似乎误会了,我并非柳太医,柳太医是我的爷爷。” 云蓝讶异:“爷爷?那你……” 一般人,可进不了宫,更何况还是后宫! 柳叶儿似乎早就料到了云蓝的疑惑,这么多年来,她也不止一次面对这样的质疑,解释道:“柳叶儿自小跟随爷爷学医,云小姐大可放心。” 崔桢林听闻云蓝病了,便找来太医院院首柳真为云蓝诊治,然而柳真快八十岁高龄了,日常有午休的习惯,等了一个时辰后实在是撑不住了。 然而崔桢林可不管这些,命令柳真必须替云蓝把病治好。柳叶儿看不过去,便接下重担,直接让柳真回去休息。 毕竟,一个养在后宫的富贵小姐,能有多大的病呢? 柳叶儿对此不屑一顾,无非是一些闲出来的富贵病罢了。 一见着云蓝的模样,柳叶儿心道果真如此,如此貌美的女人,怕不是平时连走路都要人抬着,吃饭都要别人替她夹菜,哪会有什么病! 然而云蓝却没注意柳叶儿的心思,只是惊叹地看着她。 虽说大周并不限制女子行医,但是女子行医本就稀少,更何况是柳叶儿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大夫。 云蓝自进宫后就再也没出去过,早就对外面的世界心生向往,然而由于常年战争,根本没机会出去。 自崔琰去了漠北后,她在太学听老师讲那些边境塞外的诗歌,每每读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时,那些恢弘的场景,简直如画卷般不在自己的眼前。 外面的世界,似乎是一个禁忌,但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憧憬。 如今,柳叶儿一个活生生在宫外生长的人,还是个女大夫,她的见识,一定是远超自己的,云蓝瞬间对她肃然起敬。 她本不打算让人看病的,但这一刻,她却突然改了主意。 她想让柳叶儿为她治病,或者说,她想和柳叶儿交朋友。 更深的原因,她向往这外面的世界,向往着似乎不属于她的世界,向往着有崔琰在的世界。 “柳大夫,”云蓝靠近柳叶儿坐下,柳叶儿本打算走个流程,为她把一把平安脉,却不想云蓝却撩起了自己的袖子。 她的肤色白的刺眼,然而比她手臂更刺眼的,是她手肘处的淤青。 又青又紫,一看就是刚受的伤。 柳叶儿一愣,她不是没见过更严重的伤口,然而她却从未见将这种伤和云蓝这样娇滴滴的姑娘联系在一起,于是脱口而出: “你这是怎么搞的?” 然而此话一出,她便知道自己唐突了。 先不说自己说话有些不符合礼仪,她们大夫行医,一般也并不随意打听病患的受伤原因,尤其还是在极为敏感的深宫。若是一个不小心探听到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要不就上了贼船,要么就被人灭口。 她赶紧补救:“我不是想打听这些,只是……” 然而云蓝并未生气,只是再轻轻撩起裤子。 屋子里没什么外人,云蓝便落落大方地展示了自己膝盖处的伤口,这回,柳叶儿直接哑了声。 那处的伤口,比手肘处的,更加惊心动魄! 她被惊得说不出话,只低头细细地查看伤口。云蓝实在是太白了,撩起整个裙子,大腿处的肌肤几乎比她的白衣还要亮,简直正如书中所言“吹弹可破”。 由此,越发显得伤口狰狞。 柳叶儿仔细查看一番,正准备上手时,猛地想起自己正在治的是个娇滴滴富家小姐,并非平日里那些上山砍柴的扭了腰的婶婶们。 她犹豫一下,还是解释道:“我要上手给你看下骨头有没有错位,你这里肿的太厉害了,我担心伤到了骨头。” “没事的,柳大夫不必顾忌。”云蓝安慰似的朝她笑了笑,从百鸟园她都拖着伤口忍着痛走回来了,怎么还会怕这些痛? 柳叶儿闻言,便也不在忌惮,直接用大夫的目光审视伤口。一番检查下来,她松了一口气。 只因云蓝的皮肤太白,伤口又红肿得厉害,所以才看着那么吓人,好在是没有伤到骨头。 她一抬头,便对上了云蓝打量她的双眼。 她这才注意到,刚刚自己检查的整个过程,云蓝似乎叫都没叫一声。按理说,伤着这幅样子,连寻常男子都会忍不住叫疼,但云蓝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 柳叶儿虽然跟着爷爷柳青在宫里走动,或多或少也对在宫里寄养的这位云小姐有所耳闻,听过最多的,无外乎是各个宫里的娘娘讨论她的身世凄惨和貌美过人。 今日一见,貌美确实十分貌美,但更让她好奇的,反而是她本身。明明身份尊贵,却被皇子欺负到离宫,明明有足以娇横的美貌,却能忍下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柳叶儿好不躲避地迎着云蓝的目光,倒是让云蓝有几分羞赧,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 柳叶儿刚刚认真的目光,几乎让云蓝想到了崔琰。 在太学时,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而崔琰总是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她看向老师的时候,总会看见崔琰认真专注的模样。 那双真挚而执着的双眼,那道俊朗的侧颜,几乎贯穿了云蓝整个童年。到后来,这些画面她已不知何时印在了她的脑海,挥之不去。 柳叶儿除了跟随爷爷柳真行医,经常在外义诊,向来不拘小节。她好奇地看向云蓝:“你在看什么?” 云蓝:“……” 偷看别人,还被人发现,实在是过于尴尬。 云蓝顿了一顿,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之前从未见过女大夫,不免有些好奇,唐突了柳大夫,还请柳大夫见谅。” 柳叶儿见她眼神躲避,就知道对方并未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实话。但那也无关紧要,她并不关心,她只要把病治好就行了。 她招呼药童进门,对云蓝道:“云小姐这伤十分严重,怕是要吃上一旬的药才能好。” “平日里不要沾水,也不要到处走,尽量卧床静养。” 一听只能静养,云蓝瞬间有些坐不住了,她犹豫一瞬,看着柳叶儿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说。 这柳叶儿本是崔桢林留下的人,她若是让她隐瞒伤情,她会照做吗?云蓝拿不准,但箭到弦上不得不发。 她扯下身上的玉佩,一边递上玉佩一边试探地问道:“柳大夫,可不可以不要把我受伤的消息告诉别人?” 柳叶儿蹙眉看着身前的玉佩,不语。 云蓝以为她是没明白,于是更进一步道:“尤其是,十皇子。”- 马车中,人的脸颊都被映的血红。 “无碍,崔琰杀一杀我的威风,也并非是为着我这个人,而是为了和亲的公主。” 云暮的手被江晚照紧紧攥得生疼,却只得紧紧攥了回去。 江晚照眼眶发红,“只因着朝廷同北狄和缓些,圣人才腾得出手对付崔琰,那大皇子便力主我嫁那北狄可汗。” “就没有旁的法子么?” 真到了这般权谋大事,云暮忽觉得自己无力到渺小。 “没有。” 大颗的眼泪从江晚照的眼中滑落,有一颗晶莹挂在她饱满的唇珠上,她轻轻拍一拍那鹿皮靴,靴子边缘便露出一抹银光,“可是云暮,我可以和亲,可是我不能嫁给杀了我哥哥的畜生!” 云暮只瞧着心惊,正这时马车缓缓停下,有人掀了帘子,她顺着往外瞧去,却见到那车旁,崔琰的一双静水深流的桃花眼望了过来。 云暮抿唇,定定的同他对视。 第 76 章 诡异 街上的玄甲军护着公主的仪仗开始清街,云暮同崔琰隔着渐渐消散的人群静静对视。 空气便在他们之间缓缓凝结。 那日之后,崔琰仿佛真的退出了她的生活,消失的一干二净,毫无踪迹,就连见念念时,婢仆也会将他留在念念屋中的纸笔都收得干干净净。 云暮同崔琰最近的距离,大概是听城中说书先生口若悬河的讲他如何三箭退敌百里。 云州一日胜过一日的安稳下来,崔琰在北疆百姓中名声更是日盛,如今已成了戎装金甲,执弓挟矢,丰神俊秀的“清源妙道真君下凡”。 斜阳照进长廊,迟暮的光线照出漂浮着灰尘,风吹得檐铃轻响。 云蓝看到,他从东长廊来,他的位置到她的距离,足足有五十步远。有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间或看得到,绯色的官服上,绣着凶相怒目、张牙舞爪的麒麟兽。 她怔住的刹那里,他们更近了,他的眉眼渐次清晰,被斜阳的光晖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半张脸,像披拂着金光的白玉雕琢成。 矜贵清冷,长廊间浮动的灰尘,仿佛片点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云蓝扭头便从西长廊离开明光殿,初时只是小步走,到后面,头也不回的,步子越来越快。 她既怕他认出她,亦怕他不认得她。 绯衣清贵的青年注意到,莫名向那里看了一眼。 仍是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视线,斜阳却将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似觉对方有几分面善,问身侧的小太监道:“那位是谁?” 小太监恭敬回道:“回世子,那位是随婕妤世子妃。” 说话间,他们到了殿门前,小太监垂首道:“世子稍等。” 吴有禄觉得身侧的帝王,似乎有些不高兴。 刚刚世子出了殿,他陪侍着世子四处走了走,散散步,世子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然疲惫。刚巧走到这拐角,正远远看到钟世子到了。 也看到了随婕妤她避之不及似的快步离开了明光殿。 这二者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吴有禄想,随婕妤乃是因为急着回去吃饭,而钟世子则是忙着要觐见世子。 谁知世子眉目一沉,却问他:“她缘何走得那么快?” 吴有禄堆着笑说:“世子,宫妃不宜同外臣见面,这正是婕妤世子妃知礼守矩呀。” 崔琰却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钟宴来尚有要事,关于南征。 他崔位两年来,先帝朝遗留的诸多弊端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他初崔位时已动过几次干戈,但仍未根除。今时今日若筹备南征,各地势力,若要趁大军南伐而攻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 他预备让钟宴先操练兵马,制定作战计划的同时,他先行处理这些心腹之患。 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帮先帝朝中老臣,反对南征,坚持与赵国划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纷纷痛哭流涕,实令他烦恼。 他们还整日将他的子嗣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先帝这个年纪已有了数名皇子公主,他这个年纪却无一儿半女,——更令他烦恼。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么得来的,母族高贵,在荆楚之地举足轻重,麾下兵马良将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杀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众多的祸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厉害,他也最清楚。 现在放眼后宫妃嫔,家世皆好,无论谁生了孩子,至少占了个“长”。他羽翼未丰,对她们的母族,总是不放心的。 钟宴退下之后,天已彻底黑了。 崔琰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张口正想唤谁,意识到什么,将将打住,目光落向虚空。 吴有禄才敢说:“世子,方才程婕妤世子妃求见,说有一样东西落在明光殿里了。” 崔琰淡淡说:“什么东西?” “程婕妤说是一支白玉钗子。” 崔琰顿了顿,“让她进来找吧。”说着起身预备出殿门用晚膳,迈出青玉案后。 适逢掌灯的宫人点上新烛,殿中亮起来,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莹润泛光的白玉钗。 原来掉在了地毯缝隙间。 吴有禄也立崔瞧见了,忙地要弯腰去捡,谁知崔琰已自己捡起来,眉头一蹙:“这不是……” 吴有禄道:“这似乎是随婕妤的钗。” 崔琰将那支钗握在手里,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绣得准进殿来,行了礼,目光悄悄在地面上搜索着,崔琰问她:“是这支白玉钗?” 他摊开手心,白玉钗赫然躺着,程绣连忙喜道:“回世子,正是它!”她伸手要拿,崔琰却合上了手,嗓音沉沉:“这是你的?” 程绣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狭长的眼睛,仿佛没什么波澜一样地望她。她老实说:“不是臣妾的,是随姐姐的。臣妾听她说丢了钗子,似在明光殿,就替随姐姐来取。” “她自己的东西,为何叫你来取?” 程绣尚不知下午崔琰跟云蓝之间说了什么,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世子,臣妾刚刚去看随姐姐,她病得又厉害了些,卧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军政要地,宫人们进不来,臣妾便主动说替随姐姐来找。” “什么叫‘又’病了?”他漆黑眼里微微一闪,扫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吴有禄,吴有禄忙地说道:“世子,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绣愣了愣:“世子不知?三日前,随姐姐忽然发了高热,一直有些反复。臣妾刚刚去看她时,好像比那日烧得还厉害了。” 她没听到崔琰的动静,补了一句:“许是随姐姐忘了告诉世子了。” 半晌,她只听到崔琰微沉的呼吸声:“……她不是忘了。” 云暮顿了顿,嗓音干涩,全然不同于方才提及崔琰那副古井无波模样,“他死了,为了救我。” 江晚照伸手捂住了嘴巴,满目愕然。 “我觉得,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云暮又道。 夜风拂动,天上云便渐渐掩着玉盘,天地间都便失了三分皎洁。院中,崔琰觉得自己正在和月色一道,坠入无边墨色之中。 第 77 章 替身 总不好一直在崔琰府中,云暮回到家中时,布布正软绵绵软躺在枕头上,肚皮朝天打着呼噜,如今天热了,还云暮坐在床上时,才看到整个枕头都是布布的绒毛。 先看见将阿照,再看见布布,云暮忽有种奇妙的平静感。一年前,她最难走出来的时候,有那样多的人在她身边陪着,阿照推测她的生辰,徐不疾送她布布,还有热热闹闹的关家人。 可是好像也只用了短短一年,物是人非。 只剩布布变得沉甸甸毛茸茸,仿佛浑不在意发生过的一切。云暮拎起布布放到怀中,轻轻搔着它的下巴,布布眯着眼睛打起了呼噜。 冬日里殿门一向虚掩着避风,现在殿门敞开,云蓝这时恍觉出了不对。 她这里能看到程绣侍立在青玉案的一侧研墨。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云蓝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世子妃,请进殿。” 云蓝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崔琰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云蓝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世子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崔琰穿的乌金靴。 崔琰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崔琰却并未让她起来。 她想,难道罚站罚完了还要罚跪?若在这里晕过去,……不大好。 殿中静了一刻,吴有禄将殿门关上,那晚阳斜晖与凛冽寒风一并被关在了外头,显得殿中更寂静了。 久不闻他开口,云蓝微微抬眼,正与崔琰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心头一跳,重新垂下眼。 她望见他起身,乌金靴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 冷淡的声音响起:“朕当初说过的四条规矩,你重复一遍。” 她能清晰地感到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顷刻间冷汗涟涟。 看样子……他,他的确是因为她隐瞒认识钟宴的事情,不高兴了。 她极想抬起手抚一抚激烈跳动的心口,可他离得太近,近到玄色锦袍上绣着的盘桓的金龙的针脚都清晰可见,她已不敢动。 隐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她嗓音尽力放缓,说:“其一,不得争风吃醋,不得勾心斗角;其二,……宜多多读书,修己德行;其三,勤俭持家,不可招摇奢靡,铺张浪费。”她卡了一卡,“其四,……侍奉世子真心实意,绝无二心。” 她心慌神乱,崔琰居高临下,垂眼看她,声线凉薄:“你现在应知朕为何罚你。” 云蓝心头乱跳一气,额角再度渗出了汗水,殿中格外的闷,闷得她快呼吸不过来了,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哑:“臣妾……臣妾心中,只、只世子一人。所以,……” 她仰起脸来,却见崔琰眉目微微一蹙。 他这神情,难道不信她剖白心迹的话? 踌躇之际,后续原本思索好了的陈情之言,一时未能出口,却听崔琰道:“这点,朕自然知道。” 云蓝仰着双眸,下意识咬紧唇瓣,崔琰淡淡续道:“你一向贤惠明理,是宫中众人的表率。今次,竟犯下这种错,……朕很失望。除夕宫宴朕打算让程绣操办,她未必能服众,你多照顾她些。此外,这段时日,你就在承明殿思过吧。” 云蓝双眼睁大了些,不可置信地望着崔琰,伸手想拉住他的衣摆,不想崔琰负手踱去一旁,叫她拉了个空。 她撑着地面,眼前发黑,启声时嗓音仿佛更哑了:“世子……臣妾知错了,臣妾绝不再犯,……臣妾心中,的的确确,只有世子一人,……” 她本还想说,她对钟世子曾经虽有心动,但已过去数年,不复存在了,今日她是世子的人,往后见到世子,亦只当陌路——可她见崔琰眉目阴沉,想来这时候提及钟宴,反令他更恼。 谁知他骤然开口,打断了她:“够了。你心中有朕,那就替朕打理好后宫琐事,管教妃嫔勿生是非,而不是忙着争风吃醋,使小性子。” 玄衣帝王冷冷道,甩袖离开,明光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已踏出殿外。 云蓝终于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呼吸急促,回头望去,不见他的背影。 心头迟缓地涌上些许庆幸。 原来他……并非因为知道钟世子与她旧相识的事而责难她,好在刚刚,她没有说出口。 但酸楚却是,她分明没有争风吃醋,待谁都如待自家姐妹一样。他却这样说。 斜晖从殿门外照进来,照得正对大门的那扇紫檀玉屏风晃人的眼睛。 云蓝缓缓站起来,出了殿门,北风呼啸。 她脚步略有虚浮,大抵是烧还没有退,今日又站久了。她倒还苦中作乐地想,回去承明殿里思过,——这下能安心养病了。 没想到在长廊上,碰到一位首领太监领着个人过来。 那人穿绯色的官袍,冠戴整齐,远远看去,模样风神俊秀,步履从容。 程绣说:“世子也在。” 她见云蓝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云蓝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世子,她面对世子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世子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世子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云蓝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世子妃,别想那些了,……” 云蓝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世子妃,是世子说了,世子妃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世子妃休养。” 云蓝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崔琰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世子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云蓝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云蓝?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崔琰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云蓝笑了笑道:“臣妾这两日已经好得多了,便想不能总闷在承明殿……出来走动,活络筋骨。” 他淡淡应了一声,道:“朕看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云蓝缓缓上前,到他身侧,熟稔替了那研墨太监的位置,研起墨来。偷偷抬眼,谁知瞥见他正提笔预备批复的那封折子上,赫然写的是——世子宜早日大婚娶后。 她心里一惊,目光盯紧了他手里朱笔,不知他要批复什么。 崔琰回到府中时,已然天光大亮。 “程将军已然到了,” 松烟迎面而来,冲崔琰低声禀告眼神却在他的脸颊快速扫过,他当然知道崔琰是去寻随姑娘的,可是这半张脸都是血,难不成是被随姑娘抓的? 多问总归不好,松烟只低声道,“可要奴才准备伤药?” “大人,审出来了!” 崔琰正待开口,程副将便从书房外堂冲了出来,“那小子还真特娘的有东西,大人真是料事如神!” 昨日大人边说,那勤国公本就不是什么硬茬子,后面跟着那三千羽林郎才是真使臣,要他去审。 他按照崔大人的吩咐,将人满口拔了牙,慢慢割皮剌肉的熬刑,终究是遭不住吐了口,可是这吐出来结果,竟硬生生将程副将吓出一身冷汗。 崔琰看他递过的薄薄的一张黄纸,角落里按了血手印,上面赫然写着: 西北幽、蓟、檀、涿共十州,以为公主做嫁。 “好好好!” 崔琰朗声笑了起来,好个大皇子,竟真能做出此等愚蠢下贱之事,“我倒要看看接下来,他是不是要向那北狄可汗称臣称子!” 半边脸上铁锈色的血迹,连带着衣领是斑驳,程副将静静看了崔琰一眼,只觉眼前这人此时竟状如厉鬼。 若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倒是真要寻些黄纸符咒来贴一贴。 不过,崔大人这般深不可测,行事多谋善战的人物,大皇子防着他甚于北狄,虽然常人听着因此卖国甚是荒谬,现下看来,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第 78 章 云烟 那天晚上之后,云暮久违的发起了烧。 江晚照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烧了多久,只觉得烧得脑子发懵,人都看不清,更别说请大夫了。 那丫鬟端了托盘刚一进屋,狭小的房间内便氤氲着苦涩的药香,江晚照转身去拿汤药,不想烫得险些失手扔出去,只得垫了帕子,将药一点点吹温道,“说到底,你这里还是少个服侍的,自己一个人过日子真是太辛苦了。” “那倒不必,谁还每个头疼脑热的,”云暮点头虚弱道,“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这几日的照料。” “怎么突然就发烧了,不会是被崔琰吓病的吧?” “怎的就非要扯到他身上?” 云暮把药咽下去,苦得直皱眉头,却只低头掩唇轻咳,“我现在一点都不怕他,大概是在雁州受的伤还没好利索。” 江晚照撇嘴摇摇头,伸手把一块果脯塞进云暮口中,“也是,崔琰那模样,死了也算是个艳鬼。” 他在身侧,外头虽有狂风骤雪,风雪声似都显得渺远,云蓝悬着的心咽回肚子里,好似也放松下来。 可没一会儿,云蓝借着薄薄天光看到他的双眉蹙着,便轻声问:“世子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唔。”他淡淡应着,沉默了半天,目光微冷,说,“这些年不曾与赵国开战,他们占着南方千里疆土,始终是朕的心病。” 闲话桑麻一样的闲聊,说的却都是国家大事,云蓝一面心头高兴他愿意说这些给她听,一面却想,可惜她在军国政事上,帮不到他什么。 她轻声细语,缓缓说:“赵国雄踞江南,屡犯疆境,是为我朝心腹大患。世子出兵,是为江山社稷,举一劳永逸之功。臣妾父亲生前之志,便是有朝一日,得见王师南定,河山一统。世子若要出兵,臣妾一定站在世子这边。” 她的嗓音温柔宛转,似是江南多雨之地,每逢黄梅雨季,淋在郁郁花树上的潺潺雨声。 虽学了很久的上京官话,话音里还是有些吴侬软语的缠绵腔调。 按揉了半晌,他蓦然抬起手按在她的手上,示意她停下,从她的膝上支起了身,说:“歇息罢。” 云蓝依言照做,替他宽衣解带。 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呼吸间的酒气要更明显些。 云蓝不敢越雷池,只是心底挂念生孩子的事,还是小心地靠近他了些。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只得盼望他自己把持不住,从而…… 崔琰身周属于男子的气息几乎将她包裹住。 失眠了数夜,今夜他在,她心中安定放松了许多,自然而然也犯起困,迷迷糊糊闭上眼。 夜里寒冷,锦被一个人盖还算宽绰,两个人盖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是崔琰这样身形格外挺拔颀长的男人。 云蓝睡梦里觉得冷了,便下意识往热乎乎的地方挤靠过去,寻了个温暖的地方,埋着脑袋,无意识中还抱住什么滚热的东西,不曾听到身侧人倒抽一口凉气。 崔琰睁开眼,平复着呼吸,酒意也清醒了不少。 侧过眼望去,身旁人小心蜷缩在锦被里,或者说,依偎在他身旁。只有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裸露在锦被外,乌黑的长发散满了银青枕上,愈发衬得她的脸细白可爱,蛾眉长而细,睡梦中的眼睫忽颤忽颤的,似是栖息在花枝上的黑蝶翕动着双翼。 她自然已睡熟,崔琰望了两眼,移开目光,抬起手伸向自己亵裤里。 翌日一早,云蓝准时醒过来,胳膊却麻得很,试着动了动,才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搁着男人的下巴。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翻了个身,他侧过头,下巴就抵在她的肩窝处,呼吸的热气尚且喷在她耳垂,令那块地方都热乎乎的,要烧起来。 她稍微一动,更是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 她心慌意乱,几乎瞬间忘记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趁他睡着行了事,他醒来,若是怪罪她,……她这厢思绪万千,哪知崔琰也已醒来。 他嗓音有些慵懒,许是才睡醒的缘故,鼻音略重,在云蓝犹豫之际突兀开口,吓得她心脏猛跳一阵:“几时了?” 云蓝已把方才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柔声回道:“卯时未到。” 他淡淡支着身子坐起来,云蓝也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下了床,侍奉他起身。 锦被掀开来,他单薄中衣下,赫然是一块鼓包。他并没有避着她,也并没有当一回事似的,云蓝挪开目光,不想再注意它。 他坐在床沿,她跪坐在脚踏上正要服侍他穿袜,头顶蓦然传来崔琰颇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磁沉的声线:“……手,给朕。” 云蓝愕然抬眼,伸出手,被他一把抓着细腕。 不知过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她的手,并舒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淡淡说:“替朕收拾了。” 云蓝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心头一时恍然,不知当作何想。 恍惚着起身,收回手,掌心磨得已发红灼热,泛着疼。 他还敞着衣裳,这个模样,自也不宜由其他人看到,她默默地退出门,端了热水和干净绢帕来,跪坐在他腿间,小心替他收拾着。 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滋味,她算是晓得了。 彤史上添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帝幸随婕妤。 彤史光秃秃的,放眼望来,这些年看似都是她一个人侍寝承宠,羡煞了旁人,只是各人却也都晓得,那不过是世子做做样子,不至于流传出世子身有隐疾的谣言,动摇人心而已。 云蓝心里叹息,忽然又想到,虽没有崔琰身子不行的谣言,却有另一桩谣言——说他出生之时,天有祥瑞,可法相寺的一个和尚,却断言他将来要做半生的鳏夫。 云蓝寻思着,他十七岁登基,后宫已有这样多女人,何来的鳏夫命。 崔琰在承明殿用了早膳后,又道:“昨夜里忘了说,今日朕倒想起来了。” 云蓝抽出绢帕来替他擦拭了嘴角,眸光盈盈:“什么事?” 崔琰呷了口茶,身姿优雅,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天青瓷的茶盏,说:“武宁侯世子钟宴,他虽不是宜蓝人,倒是在宜蓝长大。不久前他随父平定了东南的几次叛乱,是个可用之才。云蓝,你可认得他?” 云蓝微微思索以后,摇了摇头,老实道:“臣妾不曾识得……” 崔琰漆黑双眼看向她,笑了笑:“只是朕也不知他是否忠心堪用,亦不知他所言真假。今日朕召了他来宫中觐见,你陪朕一起看看。” 云蓝心头一喜。 叶桐环视一周,只见满屋琳琅,竟是比之宫中也不遑多让,便开口问道,“崔琰做什么对你这么好?” 江晚照回到京中时可没少和她骂崔琰。 “爱屋及乌咯!” 江晚照摇头,两人都转头看过来,只把云暮看的一身鸡皮疙瘩。 “走吧,去她那里看一看。” 叶桐并不多说什么,只伸手一指云暮,见她二人一愣,便径自往门外走去,“走啊,愣着干什么?” 三人一上马车,叶桐便又要去逛药材铺子。 几经辗转待进了铺子,她方才压低声音道,“你还是要寻机会离开。” “一来崔琰这里是否安全、他又愿不愿意保你尚未可知。” “二来,我窥见大皇子那蠢货写给勤国公的密信,竟是要将雁州往西十个州府一并割给北狄,说是给你做嫁妆,若是嫁了,性命和名声怕是一个都留不下。” “三来……” 叶桐顿了顿,声音中带了犹豫,“圣人那毒我瞧过,中的实在蹊跷,我瞧着倒像是从前定国公府中的一味。” 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世子妃,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云蓝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上,问她:“程婕妤回来了么?” 泓绿依言放下药碗,回道:“世子妃,程婕妤会不会不认得那支钗子模样……?” 云蓝掩着唇角咳嗽了一阵,咳得厉害,好半晌,才平复下来,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泓绿说:“世子妃素日里只爱戴着它,是有什么意义在么?” 云蓝垂眸笑了笑,嗓音略哑,掺着些怀惘:“它是我母亲的遗物。” 泓绿惊了惊:“啊……奴婢失言了。……” 云蓝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怪她。 母亲给她簪上白玉钗,把她送到了崔琰的枕边,就投江自尽了。 母亲望她好好活下去,她便要好好活下去。 思及此,她转过脸望着搁在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心里叹息,那么,这样苦的药……逃避不了,还是得喝的。 她端着药碗,正想说让泓绿她们都退下。她已知道自己喝药时的模样太狼狈,不想在任何人面前失态。 泓绿也明白她的苦处,方要退下,谁知迎面撞到了个人。玄衣峻拔,俊美贵重,琼枝玉树般,立在殿门近处晦暗之地,恰被殿室里的青色薄帷遮挡了身形。 她吓了一跳,睁大眼睛,正准备行礼,却被他示意噤声,又使了个眼色叫她出去。 她不敢出声,悄悄地退下,不知道世子他什么时候来的,更不知道,为何悄无声息地过来。她又十分庆幸方才幸好不是臧夏在,臧夏从涵元殿回来一路上,已在世子妃跟前聒噪了无数遍世子的不是。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叫殿里的烛光一阵晃荡,崔琰手里还握着那支钗,正要过去,却看云蓝端着药碗,犹豫再三,都没有喝。 端起,再放下,继而端起,好容易抿了一口,立崔苦得眉目紧皱,连忙又放下来。 云蓝忍着喉咙间作呕的感觉,强行喝了几口,谁知胸口便一阵翻江倒海,哇的呕出来。 她呆愣着望着吐出来的黑漆漆的药汁,咬着嘴唇,苍白的唇瓣沾着药汁,脸色泛着高热的红,却不想放弃,强行又喝了一口。 “咳,咳咳……”这一口没吐出来,却呛得她直咳嗽,咳得眼泪都沁出来,叫那双乌浓的双眸愈发楚楚可怜。 她闭了闭眼,有些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准备继续强行灌药进喉咙。 谁知,忽然伸来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碗夺了过去。她愣了愣,面前落下一截修长的影子,龙涎香气在草药味道里蔓延开。 她怔着抬眼,嗓音沙哑虚弱,诧异不已:“……世子?” 白日里把她赶走了,这会儿却过来,她心里几乎瞬间,只想到,他定是心中又因杂事而烦闷,到她这里来寻个清净。 她轻声道:“臣妾身子不适,只怕……无法侍奉世子了。” 望着对面两双眼眸墨色瞳仁极快速的震动,叶桐叹了口气,街上人多眼杂,自然不是谈论这等事宜的好地方,可总比在崔琰府中谈稳妥些。 第 79 章 卑微 浓浓的草药香弥散在鼻尖,药铺子掌柜被叶桐指使着去拿药去了,前面铺子一时间甚是静默。 大永朝代绵延近百年,得益于太祖同世家联手征战抢强盛一时。所以无论是世家还是皇族,乃至民间百姓,自来以天朝上国自居,将周边视作不同教化的蛮夷番邦。 如今竟要向北狄割地求和? 荒唐。 叶桐话音刚落,三人皆是一阵沉默。 许久,江晚照哑声道,“那我父兄……又算什么?” “如今最打紧的事是崔琰到底要你如何。” 云暮扯一扯她的袖子,低声安慰道。 若是按常理来,割让的十个州虽然贫瘠,但却让雁州以西便被北狄占据,纵然云暮不懂行军打仗,也知道北狄人有了大片土地,想来对崔琰是没什么好处的。 可如果叶姑娘揣测的是真的,圣人的毒出自崔琰,那如今这个结果是不是他的手笔也未可知。 “依我看,和亲总归是对崔琰不利,不嫁,他也只能将这件事的罪责推到我身上。” 也许她做得还算可以,他并没有挑剔她的不是,甚至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大约是……夸奖。 下半夜似乎没怎么刮风了,她侍奉完,就被带出了中军帐。 中军帐是军机要地,她不能久留,可回到母亲和她暂住的营帐时,却不见母亲在。 第二日她才知道,母亲送她去了崔琰的身边,没有回营帐,而是出了军营,——跳江自尽了。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跳江。 明明……她已经找到了靠山。 也许是母亲想让她看着更可怜一些,索性舍弃自己的性命,好让崔琰更怜悯她,——这是旁人众说纷纭的说辞。 她冥冥地想,也许是因为父亲已经战死,母亲不愿独活,如今,她未来已有了倚仗,母亲便可安心陪父亲而去。 原本团圆美满的一家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只剩下她一个。 父亲的志向,母亲的希望全然成为梦幻泡影,消逝在滚滚的江水里。 但战事尚未结束,崔琰休整一夜后立崔要发兵直取召溪,不能容赵国的军队喘过气来,因此,今日需急行六十里路在召溪城外扎营。 她服侍他穿上他的金甲,铠甲很沉,她几乎抱不动;他的枪也很沉,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被他自己接过去。他说:“会骑马吗?” 她一愣:“妾身不会……殿下要带我一起么?” 他淡漠地擦拭着银枪,说:“我不会再回宜蓝。攻下召溪之后,就回怀泽,自要带你一起。” 她的确不会骑马,所以被他拉上马,他坐在她的身后,怀抱她拉着缰绳,身下乌黑宝马箭一样离弦而去,她害怕地闭着眼睛缩在他的怀里。 耳边,是千里浩荡的风;迎面,是生疼凛冽的雪。 快马疾驰六十里,傍晚时分,在雪林里遭遇了赵军的埋伏,无数枝冷箭向他们飞至,她睁大眼睛望着破空而来的寒箭,险些以为这就要葬身此地。 不想,她被一只手紧紧箍住了腰身,耳畔除了风声箭矢声,还有锵的一声,银枪挥过,迎面来的箭矢尽数折地。 崔琰的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怕,就闭上眼。”她没有闭眼,在他怀里,极小声地说:“有殿下在……妾身不、不怕,……” 他说:“好,那你看着,看我斩了贼将的人头。” 黑马遽然调转方向直冲过去,她来不及看清,银枪格挡着流箭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脑瓜嗡嗡作响,却没有一支当真射中他们。 再之后便是他一枪搠进赵军将军的胸口,没了将领,剩下的赵国士兵纷纷投降。 银枪的尖头沾着血,从尖处直流,流到了红缨上。云蓝被他这样看,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低下头,谁知崔琰却伸手抬起她的下颔。 这样,被迫抬头同他对视。 他的手温热暖和,但指尖还沾着风雪的凉意。想来他过来匆忙,所以连御寒的鹤氅也没有穿。 漆黑的眸闪过什么,似乎在思索,好半晌,她才听到他静静开口说:“朕不知道你病了。若非程绣告诉朕……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云蓝一愣,刚张嘴,他却注视她,轻声续道:“云蓝,你为何不说?叫朕错怪了你,白白受了委屈。……你怪我么?” 云蓝嗫嚅着,“臣妾……忘记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委屈,可是天底下只有错了的臣子,没有犯错的天子。 她思虑着,他的第一反应是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生病的事,而非是关心她的病情。 他大抵从程绣口中晓得此事后,心里有些许错怪她的内疚,但立崔过来寻她,便是想得她的谅解,不再为此内疚了。 那么这时候,她最合适的做法,自然是将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如此,他不再有什么负罪感…… 云蓝便抬起眼,微微一笑:“世子,臣妾不怪世子,是臣妾自己隐瞒此事,才让世子误会了。世子今日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欢喜都来不及。” 满堂寂静之时,吴有禄悄悄地提醒他:“世子,薛大人奏完了。” 崔琰才回过神,抬眼看向了风骨笔瘦的薛侍郎。不知他说了些什么,他道:“薛卿方才所奏,朕在思索。铨选人才之制,为计国家之本,宜早日着手,……这件事,薛卿择日拟好,呈给朕过目崔是。” 薛侍郎连连称是,却还是疑心,世子方才略有走神。 罢朝之后,吴有禄想着,世子多半会去探望随婕妤,可不曾想世子却孤坐在案前,蹙着眉,将那支白玉钗翻来覆去地打量,最后搁在了玉案上,说:“吴有禄,你差人把它送去承明殿。” 吴有禄小心问他:“世子不妨去承明殿探望婕妤世子妃,顺手归还了玉钗……?世子妃一定高兴。” 世子蓦然睁开狭长漆黑的眼睛,冷冷扫了他一眼,嗓音深沉:“朕今日在朝会上竟恍了神。……长此以往,……岂非要重蹈往日覆辙?” 吴有禄躬起身子:“世子,老奴失言了……” 话虽如此,可没坐片刻,他却见世子站起来,拿着白玉钗,便要出门,吴有禄惊异道:“世子?” 他连忙给世子披上了御寒的黑狐大氅,听世子一面抬手理着领口,一面淡淡说:“……不,朕该去探望她。云蓝美貌本无辜,朕若连这点定力也没有,反而畏手畏脚,心神不定,岂非让人耻笑。” 吴有禄心底想,世子若没有定力,这三年里也不会只宠幸过美若天仙的随婕妤一次。 那一回,还是世子寿辰之日喝醉了酒,才宠幸了随婕妤。 清醒过来第二日,日上三竿,世子冷着脸叫他,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并说,饮酒误事,往后饮酒,定不过三盏。 后来么,大大小小宴会上,世子的确只饮三盏酒,至多微醺薄醉,不再似那夜酩酊大醉。 今日仍是个雪霁初晴的天气,日光照耀下宫城雪白泛光,檐头挂着一溜儿晶莹细长的冰棱。 云蓝正在床上看书。 崔琰让她乖乖养病不要出门,她自然不好违抗他的意思。烧已经退了,但咳嗽得还是厉害,臧夏端来热茶,说:“世子妃,你在看什么呢?这上面画的山水怪好看的呢……” 云蓝微微一笑:“这是前朝一位隐士所著的游记,他游览了江南八十一州,所见风土人情,传闻轶事,一一记录下来,还绘了一张舆图。这山叫‘桐山’,是稚川郡最高的山,听说那里,有神仙居住。” 臧夏兴致勃勃道:“真的吗?有神仙居住?什么样子?” 云蓝摇摇头,轻声说:“我也不知,只是以前听母亲说的。母亲是稚川郡人,她说,桐山上有座桐山观,观里有位得道高人,能医百病,占卜吉凶,道行高深……” 云蓝还没有说完,倒先听得外头响起人声:“世子驾到——” 崔琰来得是愈发突然了。 四下里血色染着茫茫大雪,视野之中,红白交错,血腥气弥漫着。 这样的景象,她很害怕,只是在他问起时,仍然强装着镇定说,不怕。 她晓得崔琰欣赏她怎样回答,她便会怎样回答。她想,她不能被他厌恶,被他丢下——她现在只剩下他了。 攻打召溪城的一日,赵军夜来劫营,放了一把火,深夜睡眠之中,她听到响动,惊醒过来,营帐外是喧嚣吵嚷的人声,她下意识要去中军帐找崔琰。 兵荒马乱,火光冲天,大营里一团乱麻,她小心翼翼躲避着横冲直撞的兵马,跑到中军帐时,崔琰并不在。 她找不到他,背贴着营帐壁,心慌意乱下,终于想到,崔琰若要撤离,势必会骑马……她的确在那里看到了崔琰和护着他的诸多将领。 他们尚未发现她,翻身上马,催促崔琰说:“殿下受了伤,快走——” “殿下,难道还想要带上那个女人?她不会骑马,还要殿下护着她,她就是个累赘!此番中了他们的计,速速撤离为好,殿下快下令吧!”出声的是他一向倚重的老将军谢忱,也一向不喜欢她。 崔琰未语的片刻,她立马从阴影处跑出来,跪到他的马前,火光把他们的脸都映得忽明忽暗,她忍着害怕的泪意,仰望着跨坐黑马上的崔琰,说:“殿下!妾身不会成为殿下的累赘的……殿下带上妾身吧……” 她不会成为他的累赘的——这句话,也许打动了崔琰,他静了静,伸手向她,火光中看得不分明,他穿的衣袍也是黑色,直到她握着他的手上马时,才发现有浓稠的鲜血汩汩沿着胳膊流下来,流了满手殷红,把袖衣全都浸湿。 他嗓音似乎因伤而略显虚弱,只是威严不减,是同他麾下众人说的:“若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谋什么江山天下。” 在他的怀中,她睁大眼睛,眼望着快马踏过了无数火光,积雪,沟壑。 明知周围世界一点也不安全,可在他怀中,又令她感到了无比的安心。 只要她不是他的拖累,他就不会抛弃她,……她想。 后来,崔琰攻下了召溪城以后,赵军投降的投降,败退的败退。 他的胳膊中了箭,是右臂,为了养伤,连写字也写不了。所以在召溪养伤的时日,他处理封地来的公务时,便时常让她在旁伺候笔墨。 她才发现,崔琰的世界,要比她从前的那个世界,大上很多。 直到那日,她还看到了一封密信。他并未瞒她,命她展信。她想,他信任她,这真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 但那封信来自上京城的眼线,信中说的事情,……是朝中风云将变。 永平八年的初春,他收到这封密信,又烧了它,沉默良久,跟她说:“云蓝,回去收拾东西吧。” 她正在替他按揉太阳穴,闻言,愣了愣:“殿下是预备回怀泽了?” 自那日夜里之后,这是云暮第一次见崔琰。 在下属面前,他好像又恢复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云暮突然有些不敢试探他 膝盖微弯浅浅行礼,可还不等她开口,便听到崔琰声音中带了嘶哑,“你且放心,我不会叫江晚照和亲的。” 他长身玉立一袭淡青色锦袍,同记忆中的温文模样别无二致,只形容消瘦,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青,另一边则是一块纱布,瞧着实在可怜。 崔琰见她目光在自己脸上留恋,忽想起江晚照那话话来,赶忙清清嗓子,语气更柔和几分,“你放心,不会留疤的。” “嗯。” 云暮也未曾想过并不用她试探,崔琰便如此爽利,一低头目光便落在他案头上的那盘点心上。 却见崔琰伸手将那点心往后推了推,藏在了案上一摞折子后。 一旁的程副将目瞪口呆。 崔琰此人向来骨子里就透出几分傲,何时这般低声下气过? 他看傻了眼,赶忙匆匆告退。 待出门时,还甚为体贴的替他二人将门关上。及至走至院外,程副将突然猛地一拍脑袋。 好家伙,当日叫披风裹了,没看见! 姑娘恰是当初从北狄那死鬼将军帐子中救出来的! 第 80 章 巴掌 “……若是陈将军真的同陈姑娘说的那般,你可否匀些三七给陈姑娘?”云暮轻声问道,心底难免有几分忐忑。 云州全城都没有多少三七,这本就是味南方药草,一打仗更是离不开。陈凌霜这些天跑遍了城南城北,却也未曾来求崔琰,云暮总觉得崔琰同陈将军之间是有什么她不知晓的过结。 崔琰睚眦必报,可陈将军这样的人,值得她问一问。 “她说的没错,三七紧俏,我也确实不愿帮他。”崔琰修长的指尖从那记着粮草条目的簿子上放下,轻轻点着红木雕花太师椅,眉头微皱。 云蓝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准备起身,崔玄铭心智虽如幼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见状连忙伸出手扶起他,却没想自己一个趔趄,带着云蓝再次跌倒。 两人像两个病恹恹的雏鸟,一个压着一个,滚作一团。 挨得近了,云蓝才真切地感受到崔玄铭那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联想到刚刚那两个老嬷嬷的话,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落月宫只住着一个痴傻的不受宠的皇子,更何况还是云王妃最厌恶的瑶妃之子,连她都只敢偷偷地来,更不用说其他人会怎么对待崔玄铭。 克扣份例,不过是最常用的手段罢了。以前云蓝常来补贴,崔玄铭还能勉强吃上口好饭,不过一两个月不来罢了,崔琰就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 看着在地上揉着脑袋的崔玄铭,云蓝越发内疚。 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虽说她是王妃的侄女,但王妃对她并不十分亲近,除了崔琰,也只有瑶妃时常在暗地关照她。 一如她现在暗中照顾崔玄铭一般。 都是她的错,云蓝默默地想,如果崔玄铭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她怎么对得起故去的瑶妃? 她环顾一圈,想给崔玄铭倒杯茶缓缓,却发现屋内连一杯茶也没有。明明是初夏时分,但落月宫却诡异地寒凉。 云蓝撑着身子起身,实在没力气再拉崔玄铭了,只好扯着他宽大而沾满灰尘的衣袍,轻声道:“别再躺地上了,小心着凉。” 她病了,倒还好说;若是崔玄铭病了,她都无法出面为他请太医。 崔玄铭难受地哼哼两声,却还是听话地爬起来,迷茫而委屈地看着云蓝:“蓝、蓝儿,你怎么、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我这里疼了好久了。”说着,他双手捂着肚子。 崔玄铭已经十八岁了,站起来高出云蓝不少,面容肖其母瑶妃,清秀俊逸。虽然衣袍脏兮兮的,眼神也略显呆滞,但皮相和骨相依旧超出常人。 云蓝心里轻叹一声,若不是痴傻了、口吃了,这不知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虽然崔玄铭比她年长,但这些年来,云蓝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他,早已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弟弟了。两人在暗处相依为命,云蓝看着他空荡荡的衣服和皮包骨头的手,越发内疚和心疼。 云蓝:“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一会给你送些吃的来,你肚子就不疼了。” 云蓝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准备转身回宫,却不想崔玄铭却抓着她的衣袖不放手,一双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崔玄铭:“蓝儿刚来,又要走。” 他的模样,像极了被抛弃的小狗,可蓝巴巴的。云蓝只好轻声道:“我待会儿就来。” 可是崔玄铭却明显不信,他依旧抓着云蓝的袖子不放手,细数云蓝的罪行:“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等树木发芽,长出新叶了,你就,会来看我。可是……”崔玄铭捏紧了云蓝的袖子,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瓮声瓮气道:“可是,我看着花开了,又谢了,也没等到你。” 云蓝:“……” 看着他声泪俱下,即使口齿不清也要努力说出自己告诉他的话,云蓝越发不是滋味。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那你跟我去芙蕖宫吧。” 崔玄铭眼神一亮,兴奋地看着云蓝,那双圆润的眼睛在瘦到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立马透出几分神采,“蓝儿,同意让我去你,宫里了?” 云蓝是云王妃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和崔玄铭联系,由是云蓝从不让崔玄铭去自己的芙蕖宫,生怕被人撞见。 或许是兴奋至极,他上前一步走,无意识地反手抓着云蓝的胳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像极了一只被抛弃许久又找到主人的小狗。 虽然他心智如幼童,但身体却是实打实的十八岁少年,下手没个轻重,云蓝被他抓得生疼,蹙眉挣扎了一下,然而完全挣不开崔玄铭的爪子。 像是怕云蓝会突然反悔,崔玄铭此刻就像是个刚刚学会抓握的幼崽,将云蓝紧紧地拽着,一丝也不放松。 云蓝无奈,只能心道: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本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是不知道十皇子崔桢林到底有没有离开,二是这条回芙蕖宫的路虽然偏僻,但依旧可能会遇上什么人。 然而,云蓝抬眼看了看那双和瑶妃极为相似的眼睛,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云蓝点点头,“嗯,但是就这一次,一会儿你看到人了,还是和我们以前说的一样,立马走到我的身后,知道吗?” 崔玄铭眼睛放光,他用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望着云蓝,讨好地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云蓝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八年前他落水傻了之后,为了皇家的颜面,他几乎从未被允许踏出落月宫半步。云蓝于心不忍,有几次趁着宫里举行宴会繁忙,偷偷带他出去。 但怕撞见别人,每次也都是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云蓝叹了一口气,如此情况,与其生于薄情的帝王家,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说不定更自由。 看着崔玄铭一马当先地走在她前面,云蓝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上,崔玄铭见状才想起来云蓝刚刚的模样,回到她身边,满眼担忧:“蓝儿,你,这是怎么了?” 云蓝抬眼看了看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崔玄铭,心怪自己将他给忘了。崔玄铭于她,只是一个弟弟,并非有男女大防的男子。 姐姐受伤,弟弟相扶,再天经地义不过。 云蓝向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道:“我腿受伤了,你来扶我一下。” 崔玄铭看着云蓝的手直接呆住了,仿佛不能理解云蓝的话,直到云蓝催他一下,他才犹豫着上前握住云蓝的手。 云蓝身形高挑,但手脚精致小巧。崔玄铭一伸手,就将她的手裹起来了。 明明是初夏,但他的手却冰凉。 云蓝微微挣开,解释道:“……是手臂,不是手。” 崔玄铭没有成年人之间男女之防的观念,像是接受姐姐的教诲一般,从善如流地按照云蓝的指导做。 云蓝担心崔玄铭的身体,一开始还不敢卸力,见他似乎能撑得住,便靠着他、扶着宫墙,费力前行。 午后的烈日刺目,两人相互搀扶,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体孱弱,在无人偏僻的青石板小道上,沉默无言。 每走一步,膝盖处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云蓝咬着下唇几乎快出血,浑身硬是疼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觉地偏向崔玄铭的方向,身体也渐渐往崔玄铭的手臂上倾,崔玄铭身体一僵,扶着她的手一顿。 云蓝早已疼的眼前发黑,她朝上费力抬了抬眼皮,声音已经弱到了微不可查地地步,“怎么了?” 崔玄铭望着云蓝,久久不语。那双眼,不再如往日般清澈,多几分深沉。 半晌,云蓝听他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是有人欺负你吗?” 欺负?崔琰可没有欺负她。 云蓝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 这里随时都有人路过,万一她和崔玄铭被人看到了,那就糟了。云蓝不想在这里跟他废话,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快走吧。” 没想到,崔玄铭却纹丝不动,云蓝奇怪地抬头,只见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 他逆着光,云蓝看不清他的眼神,这一瞬间,她竟诡异地感到一阵陌生。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正当她在想开口的时候,崔玄铭开口了: “那,我背你。” 背? 云蓝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 先不说他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小身板背着她撑到芙蕖宫,万一有人来了,那该如何? 云蓝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崔玄铭的手臂,“先回去。” 然而,一向听话的崔玄铭,此刻却根本听不进去云蓝的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云蓝不让他背,他就再也不走一般。 幼时的崔玄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有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那时的他,性子跳脱,难免有几分顽劣。 可自五年前落水痴傻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往日的顽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乖巧和沉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怯懦。 云蓝拉了他几下,然而崔玄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背着云蓝走,任凭云蓝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一瞬的固执,云蓝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顽劣了。 云蓝正新开口问,却恍惚之间看到了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来了!” 心慌之下,她赶紧推开身边的崔玄铭,自己也被这道力摔在了墙上,痛苦地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吸气。 崔玄铭本就有些站不稳,一时没注意,直接被云蓝推到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地上,直接蹭破了皮,渗出密密麻麻的血滴。 云蓝见状心里一颤,担心地倾身向前看看他的情况,然而体力不支右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于是,当沅芷找到云蓝的时候,便见着了这幕奇怪的场景。 她慌乱地先将云蓝扶起,看着缓缓从地上起身的崔玄铭,关切道:“小姐和六殿下这是怎么了?” 云蓝终于带来了救兵,她几乎是趴在了沅芷的身上,忍着疼,意有所指道:“那人回去了吗?” 沅芷立刻就发现了云蓝的异样,她贴心地搂着云蓝,在她耳边轻声道:“回去是回去了,但他留了太医在宫里。” 太医? 糟了!那崔玄铭…… 云蓝看了看一旁目光灼灼盯着她的崔玄铭,如果有崔桢林的人在,那她就不能带着崔玄铭回去了。 和云蓝相处十年,崔玄铭对云蓝的眼神和动作最熟悉不过,看着她眼里的犹豫,瞬间明白他怕是去不了了。 他不禁丧气地看着云蓝,委屈道:“蓝儿又,不让我去,了吗?” 云蓝:“……” 她看了看沅芷,对着崔玄铭安慰道:“今天不行了,先让沅芷带你回去,一会儿我让人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下次我再带你出来。” “每次,都是下次、下次!”崔玄铭刚刚被云蓝粗暴地推了一下,心里本就不满,如今又要食言,他有些崩溃地看着云蓝,控诉道:“嬷嬷们说得对,我不该,给你添麻烦,当初我要是跟着我娘,一起死了就好了!” 或许是愤怒至极,他连话都说的没那么结巴了。说完,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沅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云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再偷偷来看他吧。 好在这条路就只有落月院,她也不担心崔玄铭会走丢,看着在一旁惊异不定的沅芷,云蓝无奈地看看被红墙围起来的一片窄窄的蓝天,叹道:“走吧,麻烦总得一个一个解决。” 比崔玄铭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松烟,可是她对我提要求了,” 崔琰失了血色的苍白脸颊闪过笑意,“我觉得,她心中或许还有我。” 他抬手轻轻抚过脸颊,神色中竟带了几分贪恋。 80-90 第 81 章 木盒 回到院子中时,云暮的脚步虚浮踉跄,像是踩在棉花上。隔着桌子,她看到江晚照和叶桐眸中映着自己苍白的、失魂落魄的脸。 云暮被搀在软榻上,一旁听闻父丧晕厥的陈凌霜还未醒,只那断臂小兵方才跟着她一道去了崔琰那里,又折返回来,生怕弄脏云暮屋子,只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上喘着粗气。 她静静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脏骤停。 “……我不知道我想要他做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就打了他,”她双臂抱膝小口喘着气,声音颤抖,掌心因着同崔琰脸颊的“接触”微微发热发痒,云暮低头去看,却看到红红的一片。 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崔琰,毕竟她对他早已经没有了期待。 “行伍之间的事向来如此,” 江晚照到底出身将门,且素来在宫中走动,见地更明白些,她微微叹气,将手轻轻搭在云暮肩头,温声安抚道,“原是你错怪了崔琰。” 早在云蓝摔倒时,她就察觉到伤口再次崩开了,不过在崔琰气息的笼罩之下,她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一进屋,膝盖处的伤口阵阵刺痛,但此时她却顾不得自己的伤,赶紧对着一旁的崔欣悦道:“你快去看着崔玄铭吧,我怕他出来把我和他的关系说漏了嘴。” 兹事体大,崔欣悦了然地点点头,只是仍有些忧虑地问:“你的伤……” “没事的。”云蓝忍着疼,勉强扯着嘴角笑,“本就不严重,小伤而已,你先去照顾崔玄铭吧。” 看着崔欣悦离去的背影消失后,云蓝瞬间变了脸,疼得直吸气。她用眼神扫了扫门前的宫女,虽然有几分眼熟,但却也不是熟识,只是日常会打赏些零碎罢了。 云蓝掏出怀里常备的小珍珠,轻声道:“劳烦姐姐,帮忙拿一身干净的衣服可好?” 云蓝出手向来大方,在所有人都想去巴结崔琰时,唯有她守在云蓝身边,为的便是这一刻。 她笑着将莹润的珍珠收进袖中,讨好道:“云小姐稍等片刻,奴婢定会将落月宫最好的裙子拿给云小姐。” 落月宫宫殿众多,她和崔琰已是到了男未婚女未嫁之龄,自然会待在不同的房间,因此云蓝从未想过宫人会将崔琰一起送进来。 由是,当她旁若无人地撩起自己的裙摆时,完全没注意到身后崔琰十分不善的眼神。 “咳咳!”崔琰停在门口,别过头刻意咳嗽,脸色苍白。 云蓝吓得手上一抖,一脸慌张地向门前望去。 崔琰单手扶着门框,像是支撑不住身体寻找支撑点,又像是阻挡别人进来。 天色晦暗不明,云蓝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刚刚有没有看到她的伤口,更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过来。 一时间,她竟有些手足无措:“世子……表哥?” “世子殿下,怎么不进屋?”门外跟着崔琰的太监和宫女们紧张地看着崔琰,战战兢兢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崔琰瞥了一眼重新穿戴好的云蓝,放下撑在门框上的手,冷声道:“云小姐在此,孤便不进去了,给孤另寻一件房吧。” 这一句话,可苦了他身后的太监们,他们低着头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要是真有合适的房间,他们也不会让云蓝和崔琰一男一女在一个屋檐下啊!其余的房间,要么年久失修,漏风漏雨;要么多年从未开过门,估计屋里的灰陈都叠了几层了。 崔琰等不到回答,心里越发不爽,转身怒道:“怎么,孤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世子殿下恕罪!”一众太监宫女被他这么发难,直接吓得脸色惨白,为首的太监苦着脸抬头,看着崔琰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不怕世子殿下笑话,我们落月宫如今就两件干净的房间,一间住着六殿下,另一间就是这里了。” “并非我们怠慢世子殿下和云小姐,只是平日里我们落月宫从没来过这么多贵人,没想到这一场大雨,竟让世子殿下、九公主殿下和云小姐竟同时来避雨,这一时……我们实在是准备不周。” 崔琰:“……”她本以为崔琰会一口拒绝,毕竟,任谁再有闲情逸致,也不会在被大雨淋湿后,还在昏暗的天光下练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崔琰却答应了。 云蓝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干脆,一时间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崔琰已经走向她,目光沉沉,如往日无异。 如果,忽略掉仍在滴水的衣摆的话。 云蓝呆呆着望着崔琰,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将崔琰高大而挺拔的身躯显得越发显眼,他的五官早已经历过漠北战场的打磨,如刀削斧凿一般。 一股成年男性的气息,瞬间让云蓝脸红了。 她倏地意识到了,如果连崔琰都这样,那自己……她慌乱中一低头,果然见自己的身体已被湿透的衫群紧紧包裹,玲珑有致,哪里能见人? 见着崔琰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云蓝心里一紧,下意识后退几步,悄悄将身体藏在了帷幛的阴影里。 别再上前了,云蓝慌乱地拉过胸口的薄衫,欲哭无泪。 好在,崔琰适时在窗台停住了脚步,似乎并不打算走到云蓝身边。云蓝见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因紧张而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 天光昏暗,若是不仔细看,倒是也看不分明,云蓝自我安慰道。 然而,这终究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崔琰目力惊人,早在漠北时便可百步穿杨,常常于百里冰封的雪原之上射中灵活矫健的白狐和雪兔。 他一走进屋,便注意到了云蓝那潮湿而薄透的裙子,湿哒哒地耷在晶莹娇嫩的肌肤上。甚至,连从她脸上滑落的雨滴,顺着雪白的肌肤滑落,留下淡而不可见的纹路,他都觉得清晰可见。 崔琰心里冷笑:果然如此,借问字之名,行龌龊之事! 他还以为会有多高的手段呢,没想到也是这些下作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停下脚步,心里使坏故意问道:“云妹妹不是要请教书法吗?为何躲在帷幛之后?” 云蓝:“……” 云蓝窘迫极了,也怪自己大意,竟什么都没想就让崔琰进了门,然而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说自己因为衣衫不整。 正无措时,忽地,一道高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云小姐!衣服我给您送来了。”一个小丫头忽地风风火火跑进门,捧着手上的衣服头也不抬,自顾自道:“这条裙子是当年……” 话未说完,她就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刺向她,她心里一惊,猛地一抬头,竟见崔琰冷冷盯着她。 她还未出口的话,一瞬间卡住了。 崔琰本想将计就计陪着云蓝做戏,趁机揭露出她的真实面目,却不想被这个小丫头打断,眼见好戏被打断,他冷冷道:“出去。” 然而,他的话,却和云蓝焦急而喜悦的声音同时响起。 云蓝:“你过来吧。” 小宫女抱着衣服进退维谷,欲哭无泪。 这到底该听谁的啊?不管是哪个,她都惹不起啊。 崔琰见云蓝已经开了口,只好作罢,他瞥了瞥小宫女手上的裙子,只觉有几分眼熟,不过他向来也不关心这些,漠然道:“给她送过去吧。” 门外等着献殷勤的太监宫女早已给崔琰备好的干净衣衫,但是传言崔琰一向有洁癖,因此不敢拿出来。 见他让小宫女给云蓝送衣服进去,他们也有了几分底,站在门外朝着崔琰讨好道:“世子殿下,奴才们也为殿下准备了干净衣衫,若——” “不必了。”崔琰一口回绝。 太监:“……” 真难伺候。 趁着云蓝换衣,他对着门外吩咐道:“去准备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若是一般的宫殿,那自是数不胜数,然而落月宫唯有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且还是个痴傻的,哪有这般东西? 太监们苦着脸,“世子殿下有所不知,因为六殿下不去太学,落月宫也从未进过墨了,就连纸笔,也是前几年留下来的。” 崔琰皱眉:“没有墨?” 没有墨,他怎么撕破云蓝的伪装?借机羞辱她? “有炭吗?”崔琰退求其次,“能化开就行。” 太监想了想,试探着道:“松炭倒是还剩下些。” “无妨。”崔琰吩咐,“将松炭磨成粉,化入水中制成墨汁送上来。” 松炭制墨,是连一般的百姓都不愿意用的墨,然而崔琰本就是存心看云蓝笑话的,越是差的墨水,越能显示出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外面依旧雷雨如鸣,天色昏暗的像是泼了墨,崔琰心里不屑:云蓝不就是想用这一招吸引他的注意吗?那他不妨要看看,她的书法到底有几分水平! 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直接就把云蓝和崔欣悦说成了和崔琰一样,只是意外来落月宫避雨的人。 屋里没点灯,唯有昏暗的天光透过窗户,浅浅地映出了一脸恬静的云蓝,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想起刚刚她胆大包天的动作,崔琰紧紧地皱起眉头,“既是如此,那我就趁现在去看看六弟。” 说完,他转身边走,没有一丝留恋。 云蓝刚刚淋了大雨,一身湿透的衣衫都还没来得及换,崔琰的话仿佛一阵凉风,让她后脊一阵寒颤。 糟了,决不能让他见到崔玄铭! “世子表哥!”云蓝心里一急,脑子里还未想出一个理由,口中已经喊出了声。 崔琰脚步一顿,心道然如此,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他微微侧身,定定地看着云蓝:“云妹妹,可还有事?” 云蓝:“……” 能有什么事?到底能有什么事情能把他留下来? 云蓝一番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一个合适的理由,她急得心跳飞快,脸上一阵不自然的潮红而浑然不知。 然而这幅样子,在崔琰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此时的她,不施粉黛却眉眼如画,微红的脸颊像是天然涂抹的胭脂,让她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湿透了的裙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无不彰显着她别样的风韵。 尤其是那双紫灰色的眼睛,朦胧中已经有了些许魅惑之感。 想起今早周帝的话以及前几日十皇子让柳太医给云蓝问疾,崔琰看向云蓝的眼神越发不善。 如此模样,早晚是祸水! 若是此女子留在宫里,只怕以后会生出许多事端! 崔琰心里盘算着,然而云蓝此刻却没注意到他变化的神情,她低着头慌张而不安地扣着手指。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云蓝猛地抬头,看着依旧在门外未踏进房门的崔琰,迟疑道:“世子表哥,徐夫子总说我的字徒有其型,缺少魂魄,如今大雨猛烈,机会难得,云蓝可否现在请教一二?” 崔琰怔忡:“?” 云蓝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这个留人的理由太过牵强,只好磕磕巴巴地解释:“世子表哥或许忘了,徐夫子是我父亲的旧友,他对我一向严厉。” “他让我临摹一份《灵飞经》,在下次去太学的时候交给他看,他说若是我的字依旧是丝毫进步,他就会把我的字烧给我父亲看……” 说完,云蓝既羞又无措地低下头。 这话,倒也没有没有骗人。 崔琰:“……” 崔琰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各色人等,有人明着给他塞金银珠宝、美人字画,有人暗中揣摩他的爱好,打算投其所好。 江南一带流行着所谓的“扬州瘦马”,专门培养女子以色侍人。他在江南考察时,曾有人不知他的忌讳,竟将一绝色女子塞到他的床上,气得他当晚就查抄了那人的家。 可现在,崔琰看着云蓝柔弱无骨的身体,泼墨般发色的青丝凌乱地垂在一侧,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正充满希冀而试探地望着他,懵懂而无辜。 这引诱人的技术,比当初那个女子不知道高出了几个段位。 他突然,就对云蓝的目的有了几分兴趣。 “好啊。”崔琰忽然笑了,然而那笑意却不到眼底。 他踏进门,朝着云蓝走去,嘴角缓缓勾起。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北地夜晚的风很有些力道,天光破晓时分,一群人到了驿站时仍吹得手脚冰凉。 云州并没有戒严,出城也很顺畅,顺畅的让云暮心惊胆战,她当然想过崔琰或许会知晓风吹草动,因而只想以快取胜。 可云暮万万没想到,带了马到原先那驿站时,却遇到了熟人。 矮胖滚圆的周驿丞如今成了个矮矮的瘦子,人瘪下去,便显出几分年纪来。经久未见,也算是共患难过,云暮只冲他微福身,“驿丞如何在此处?” 周驿丞便冲云暮微微笑起来,带了褶子的脸上露出磕掉一颗的满口白牙,说话间还漏风,却并不风尘仆仆。 他只毕恭毕敬冲云暮回了一礼,“崔大人说了,他知晓姑娘聪慧善良,寻到这条路是迟早的事。” 崔琰这是要让周驿丞逼自己回去? 云暮忍不住蹙眉。 可紧皱的眉头在下一秒便骤然松开,云暮指尖微微颤抖着,拿过周驿丞黝黑粗糙的大掌中躺着的那扁扁的雕花檀木盒,又觉得那木盒竟是十分烫手。 “大人说,他替您去。” “他怎么去的?” “大人带了一千亲兵,剩下的兵卒留着,守云州一方平安。” 云暮的大口喘着粗气,指尖微微发凉,颤抖着打开那檀木盒。 里面只有一个漆封,和一个极精美的布袋。 第 82 章 刻舟 青蝉翼纱的荷包,边缘泛着绒绒的柔软毛刺,似乎被摩挲了许多次。 云暮抬手解开那荷包口袋,不出意料的从里面倒出来小小的一粒银铃铛。 那个曾经由爹娘给她的,曾经被人踩扁,又被能工巧匠不知用什么法子修好的银铃铛,如今只在断裂的边缘能看出浅浅痕迹。 可是眼眶依旧在一瞬间变红。 云暮近乎本能的将那铃铛放在掌心,轻轻贴在脸颊,感受银铃铛带来微微的凉意。 她的小铃铛,崔琰还给她了。 雷雨轰鸣,天色越发晦暗不明,乌黑浓稠如墨染般的乌云紧紧地压着屋檐,大雨淅淅沥沥。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及时就能停下的雨。 隔着帷帐,云蓝听见崔琰回避的关门声,支撑着她站着的力气瞬间没了,她浑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崔琰,她本不必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的。 湿透的薄纱裙紧紧地贴在伤口处,云蓝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眉头深深地皱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膝盖处的伤口却依旧红肿得吓人,柳叶儿为她固定的竹简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时,已不是担心腿上伤口的时候。 虽不知道崔琰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到落月宫来,但现在她必须托住崔琰,绝不能让崔琰和崔玄铭见面。 云蓝忍着疼,脱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带紧紧缠绕着关节处,嫩黄色的腰带有些长了,云蓝便把其余的部分缠绕在小腿上,在脚踝处系了一个精致的小蝴蝶。 待处理好伤口后,她才让宫女进内间帮她换衣服。 云蓝本以为落月宫只有宫女的衣服了,没想到送来的这件衣服却十分有质感,若是今天没有下雨,这一袭翠绿罗裙正适合现在这样初夏时光。 云蓝不禁有些奇怪。 自瑶妃逝世后,落月宫多年来都未有宫主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衣服? “这是瑶妃娘娘当年留下来的。”小宫女听云蓝问起,她刚刚被崔琰眼神警告,不敢再乱说话,只是简单含糊道:“一直也没人穿过。” 瑶妃留下来的? 云蓝更惊讶了,瑶妃离世已有好几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她低头细细查看了袖口上的纹路,明显不是几年前的陈旧针脚。 还未容云蓝多想,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 这声音听似悠悠,却暗含了几分急躁。 崔琰:“云妹妹。” 云蓝心神一紧,生怕让崔琰久等,她赶紧应声回道:“好了,世子表哥稍等。” 房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一碟笔墨纸砚麻利地进了门,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崔琰双手负于身后,点头让所有人都出去。 “把门带上。”崔琰冷淡地吩咐。 太监意外地顿了一顿,纵使刚刚他一直低着头,却也从余光中瞥到了云蓝那惊人的美貌。如此狂风暴雨的天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说会发生些什么。 虽说崔琰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比得上云蓝。 然而尊卑有别,他虽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关上门。 这间房以前就是个旁间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门一关,听着外面雨声霖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崔琰,云蓝忽然觉得这房子越发狭小。 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崔琰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戳破云蓝的假象,然而不经意一个眼神和云蓝对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崔琰虽在漠北镇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将,但他的书法乃名家亲授,外加他天资过人,悟性极高,书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学院诸多大儒的赞赏。 因此虽然他不专攻书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间,雕花的木门紧闭,唯有云蓝一侧的窗户半开着,不断涌动的风夹带着些许碎雨,吹起云蓝轻柔飘逸的裙摆,并时不时沾到书案上。 初夏时节,院子里绿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树枝四处蔓延,有几枝甚至探到了窗边上,在末端开出一朵洁白而朴素的小花。 云蓝肌肤雪莹,但脸颊处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红,长而密的睫毛微垂,盖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细手执笔,亭亭玉立。她于窗台洗笔,这场景自成一幅画,比崔琰所见的任何一副仕女图都美。 然而,崔琰却无心欣赏这道美景。 自他让云蓝去写字之后,就没有挪动过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从没离开过云蓝。 在崔琰的注视之下,云蓝心跳如雷,脸上烧红,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雨天湿滑,笔杆又十分细长,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笔。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的火焰,每一道视线落到云蓝的身上,她都觉得那处被火烧过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样,可不行! 云蓝暗暗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忽略浑身的异样,聚起心神。 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才有所小成。虽说不能如崔琰一般让人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地步,但也自成风骨。 这一手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掉链子,让崔琰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云蓝深吸一口气,提起半口气沉在丹田,泛着水光的双眼看着泛着微黄的宣纸。缓缓吐气,右手执笔,让笔尖舔满墨汁,左手微微挡住过长的衣摆。 《灵飞经》,她已写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偏旁,每一道笔锋,她都了然于心。 她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当笔尖吻上薄纸的那一刻,云蓝却懵了。 墨水浓厚过甚,字不成形。只写了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了。 书法讲究整体,一字毁,全篇毁,尤其还是第一个字。 云蓝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崔琰,在接触到崔琰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针扎一半别开眼。 云蓝用的东西,都是皇宫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好坏,甚至连稍微次一等的东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间,她都没察觉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崔琰时刻注意着云蓝的动作,见她脸色一变,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他闲庭信步地上前,仿若关心的模样,悠悠道:“云妹妹,可是有什么难处?” 云蓝惊慌地抬头,见崔琰向她走来,吓得一把将桌案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然而揉成一团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这番动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没什么,”云蓝强行镇定自若,然而低着头却难掩浑身的底气不足,“刚刚我见纸上面有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赶紧将虫子包起来。” 云蓝心里慌得没底,如今崔琰在她跟前,她也没办法找到字毁的原因,只能绞尽脑汁地让崔琰离开。 她捏紧手上的笔,微微抬头,强行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稀松平常:“世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湿,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风,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待云蓝写完后,再拿给世子表哥。” 看着云蓝可蓝巴巴地睁眼说瞎话,崔琰心里一阵舒爽,觉得总算是打击了云蓝之前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 云蓝想让他离开,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怎么让她如意? “无妨,我身体无碍。”崔琰装作浑然未觉的模样,颇为贴心地为云蓝再铺上一张纸,“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的字,幸好这里的宣纸还不少。” “妹妹只管写,若是再有虫子,我帮妹妹赶走它。” “况且云妹妹刚刚说要请教书法,那我看着妹妹写,倒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省了不少功夫。” 崔琰缓缓地用镇纸玉石将泛黄的宣纸熨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云蓝,道:“云妹妹,你说呢?” 云蓝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崔琰的声音在她的头响起,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凝视着新的宣纸,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狼毫重达千斤。 她想不明白。 这个动作,她做了不下千次;这些字,她写了不下万次,可没有一次是刚刚那个样子的! 而崔琰也一反常态,以往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就被他请出了东宫,但如今他却赶都赶不走,竟还要看着她写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会在崔琰面前出丑,甚至还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云蓝忽然就觉得鼻子开始酸起来。 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今天怎么会这样…… 崔琰不喜欢爱哭的姑娘,云蓝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使眼圈绯红,却只能努力憋住。 而崔琰心里出了这口气,心里的戾气散了不少。他为云蓝铺开宣纸后,低头注视着云蓝,等着欣赏她再次变脸。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云蓝动笔。 只见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从崔琰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见着她樱红却颤抖的嘴唇,以及她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外面风雨大作,风向几经变换,忽地一阵大风涌起,越过窗台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风中带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凉。 窗台位于云蓝的一侧,崔琰站在书案前,只能向前倾身才能关上窗。 宣纸就这么多,绝不能让雨打湿了,否则云蓝就有了不写字的借口! 崔琰很喜欢刚刚云蓝脸上的惊慌失措和无助,这些少见的情绪,让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关窗,然而就在他倾身而过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几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这声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内静可闻针,而他又正好靠近云蓝,绝不可能会注意到。 崔琰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她竟哭了? 云蓝站在帷幛内,莫名古怪的气氛,让她不自觉多了几分紧张,不敢轻易上前,她低着头不禁想:为什么要关门?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落月宫外,崔琰在雨中脸色苍白,一副身体有恙的模样,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反倒生了几分担忧。 她偷偷瞥向崔琰,果然见他神色不太对,浅色嘴唇紧紧闭住,乌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几分恍惚。 云蓝知道,崔琰身为储君,连生一场小病都会惊动整个太医院,然而离奇的是,她却从未听过崔琰的东宫传过太医。 而且是自她进宫起,崔琰从未生过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钢铁之躯,怎么能无病无灾?怕只是崔琰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强忍着罢了。 虽是金贵之躯,但依旧身不由己,云蓝抿了抿嘴唇,关心的话回荡在嘴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见崔琰不来,云蓝便忍着疼,一步一步缓缓向崔琰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崔琰的身边,看着崔琰蹙起的眉头和惊异的眼神,云蓝越发担心: “世子表哥,您怎么了?云蓝——” 崔琰看着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隐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颤抖。 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刚刚云蓝一身碧波荡漾绿萝裙站在暗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绝不像云蓝这般云顺和懵懂,似是被圈养的羔羊,一无所知的样子。 崔琰见着她无辜而纯净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他厌恶地看了眼身前袅袅娉婷的云蓝,冷声道:“我没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断,云蓝语气和神色不免有几分失落,低着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崔琰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见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额前的小绒毛,崔琰甚至觉得,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云顺。 不禁想让人,上手去抚一抚。 如此乖顺的、任人可欺的模样,更加让崔琰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这女子不能久留,迟早是个祸害! “既然之前云妹妹说想请教书法,而孤正好现在被困这里也无事可做,那就先请妹妹先写一帖。” 云蓝闻言,只好乖顺地照他的话做。 崔琰目色沉沉,心里盘算着自己曾给赫连珏写的那封信,众人皆以为是赫连珏自己要求云蓝去和亲,却不知是他一早就给赫连珏了提议。 崔琰定定地看着在窗边洗笔蘸墨的云蓝,如果事情顺利,几个月之后,云蓝就会彻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好像就是那么一个暖洋洋的午后,天空碧蓝如洗,问梅阁中暖香阵阵,午后阳光也是这般洒在崔琰的脸颊,替他镀上一点点金。 实在俊俏得很。 然后她求他,准许她见一见三婶,她开始一点点逼迫自己欺骗他,因为那时候她实在很怕他,但也还有一点点爱他。 可她能承诺他什么呢? 云暮抿唇望着崔琰。 “云儿,来世别怕我。” 他说。 第 83 章 献药 “实话实说,我不敢动,” 叶桐指尖在他们当初带来的那零碎草药中翻腾几下,微微摇头,“这弯刀带弧度不说,还有倒刺,须得将血肉割开直接取出来,你瞧这里。” 她拿了剪子将崔琰肩头布料扯开,指着一出疤痕冲云暮道,“北狄人向来阴毒,这一处我虽不知怎么搞的,但大概是硬生生取了带倒钩的利器,皮肉都是烂的,这条胳膊还能用刀剑,纯粹是他底子好,运气也不错。” 崔琰生得白净,即便是疤痕狰狞四散,也似六角雪花般盘旋在肩头,瞧着并不叫人恶心。 可云暮瞧着那伤口,却几乎喘不过气来。 崔琰不是没见过没人哭。 周帝妃嫔众多,各妃嫔为了争夺那些缥缈的宠爱,常常使出各种手段。有些女人,会哭得梨花带雨;有些女人,则会哭得歇斯底里。 崔琰自小在深宫中,早已见惯了她们把眼泪当做利器。 然而,云蓝则不同。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是不吵不闹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每一道哽咽,都带动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进而让别在发间的玉坠轻摇慢摆。如果不是崔琰一直注视着她的脑袋,观察着她的神色,绝不可能察觉。 这种无声的、静默的哭泣,无限地放大了她的委屈和悲伤,崔琰心里一动,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心里悄然升起。 他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而烦躁的根源,就在眼前。 崔琰蹙起眉头,语气有些僵硬:“忘记告诉妹妹了,刚刚宫人说落月宫没有墨水了,我就让人将松炭磨成粉,兑了些水。” “妹妹若是用不习惯,那就不用写了。” 云蓝本已觉得必定要在崔琰面前丢脸了,没想到竟听到崔琰这样说,她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听懂崔琰的话。 云蓝:“什么?” 崔琰:“……”暴雨初歇,天色渐晚,暮色垂垂,晚霞漫天。 云蓝斜身悠悠侧卧在抬舆之上,微微合眼养神。柳叶儿的那枚药丸果然有效,不过片刻,她就感到舒服了不少,竟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也褪不下去。沅芷将软垫垫在她的腿下,免得伤口再上下颠簸折腾。 刚一凑近云蓝,一股异香猛然间窜入鼻息。 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淡淡的兰花幽香,一缕缕飘在空中,沁人心脾。 沅芷微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一脸疲倦的云蓝,心下起疑。云蓝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物什,全都是经她的手,连所用的香料都是经乌嬷嬷特意叮嘱过的,低调而内敛。 但她却从未闻过此香。 那问题来了,这香味到底从何而来? 云蓝身份特殊,但心思单纯,被保护的极好,这么些年来她除了与九公主崔欣悦和六皇子崔玄铭常走动之外,几乎从未主动与外人接触。 想起云蓝先前离开芙蕖宫一整天不见踪影,沅芷心里咯噔一响。担心宫里其他心怀不轨的人私下接触云蓝,她不放心地悄悄凑近轻嗅。 但细细闻来,这股幽香竟不似不慎沾染上衣摆的,而是从云蓝身上散发出来的。越靠近她细腻莹白的肌肤,那香味越发馥郁。 沅芷忽地想起了刚刚云蓝吃的那枚药丸,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她惊讶地看着云蓝,欲言又止。 “小姐您……” 云蓝闻言揉揉眼睛,疲倦地睁开眼,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向她,慵懒得像一只猫,道:“怎么了?” 她一开口,芳香更甚,几乎是一瞬间,狭小的轿撵充斥着淡淡的兰香,配上她的现在穿的衣服,美得宛若幻化出的一只兰花妖。 见她如此,沅芷心里多了几分心悸。 王妃娘娘素喜奢华,因此她们以往来未央宫时,乌嬷嬷总是叮嘱她将云蓝打扮得素净而低调,生怕抢了王妃的风头。 可如今…… 沅芷望着云蓝一身天青色云丝长裙,夜幕降临又下了场雨,她又添了一层水绿色薄纱外衣,发间一枚碧玉坠子,银丝边钩织的腰带轻轻一系,显得款款细腰,不堪盈握。 在这人人都抢着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云蓝的打扮已是素净到了极致,但奈何只要她双眼将人这么一望,就足以让人心神恍惚。 如果再加上这股幽香……沅芷心里打鼓,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能不冲撞王妃。 正纠结间,抬舆忽地一停,主仆二人一顿,云蓝揉揉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虽然宫里头人都怕皇上和王妃,但是他二人一向对她可亲,从不会出言苛责,因此旁人一听到王妃召见,几乎个个胆战心惊,但云蓝却毫无心理负担。 她伸伸懒腰,正准备掀开帘子下去,就听外面一阵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世子殿下。” 云蓝掀帘的动作一顿,脸色僵住了。 沅芷不知前情,只听崔琰在外头,她心里替云蓝高兴,正打算为云蓝拉开帘子,却没想到一抬手,竟被云蓝按住了手。 沅芷疑惑:“怎么——” “等等。”云蓝悄声道。 先等崔琰离开再说。 早在今天崔琰愤然离开落月宫之时,云蓝凭借之前对他的了解,早就做好了一个月见不到他的打算。 却没想,如今竟会这般凑巧,两人刚才不欢而散,这才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她就又见到了崔琰。 云蓝现在不知道以何种姿态去面对崔琰,只能寄希望于他只是路过,她心跳如雷,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良久,云蓝屏息凝神,竖起耳朵靠近轿撵,没听到半点儿动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然而一抬头,却恰好对上崔琰那双淡淡的乌木色眸子。 云蓝心里一梗,心脏骤停。 崔琰,就这么硬生生闯进她的眼里。 那垂目下望的模样,让云蓝觉得,他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云蓝受惊的模样,似乎是让崔琰有几分不满。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棱骨分明的手强硬地替云蓝掀开帘子,另一只手伸到云蓝的眼前,不容拒绝道:“云妹妹。” “雨天路滑,小心。” 伸出的手,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威胁。 云蓝无语凝噎。 明明之前连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愿,现在却又向她伸出手扶她。云蓝觉得,崔琰的心思比海底还深,越发难猜了。 她看了看对方的手,棱骨分明、指节修长,手心和指尖处有一层淡淡的茧子,是他三年征战沙场的印记。 这双手,除了以前她小时候被人欺负时伸向过她外,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 那时,崔琰的手云暖有力,公然抱着她走进了东宫,还牵着她的手走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当时,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纷纷躲在自家宫门外头,侧目以视,不敢出门。 当时的她,天真的以为这双手会一直牵着她,却不想有一天,崔琰竟先放开了手。 而她,怎么也追不上。 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云蓝低头抿了抿嘴,掩去心里的思绪万千。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云蓝硬着头皮搭上他的手,提着裙摆随崔琰出了轿撵。 她低头看路,丝毫未见崔琰眼里的复杂。 事实上,崔琰确实专门在等云蓝。 见她明明知道他在轿撵之外,却半天也不肯下轿,崔琰心里无端起了一阵的焦躁。 “云妹妹。”他沉声道。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一股幽香扑面而来,崔琰以为是轿撵上撒的香料,然而将云蓝牵到身边时,却发现这股香越发浓郁。 这股味道,与她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蹙眉:“云妹妹特意换了香料?” 云蓝:“?” 云蓝实在是怕了他的反复无常,微微抽动自己的手,却发现崔琰却暗中用了力,在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心。 旁人看着似乎是她搭在崔琰的手心,但实际上云蓝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云蓝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不知道崔琰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被迫答道:“不是,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骗子!崔琰心里冷哼! 一想到她是为了谁而来特意焚的香,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甚至无意识捏紧了握着云蓝的手。 云蓝吃痛地皱眉,不解崔琰怎么突然就生了气。她想起之前和崔琰在王妃面前一起出现时,王妃阴恻恻的神情,她再次尝试挣扎,想抽出自己的手。 然而,崔琰捏得越紧了,侧头看她,定定道:“路滑,我‘扶着’妹妹。” “扶着”二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云蓝自知拗不过他,只好被他“牵着”走进了未央宫。 她一身天青色衫群,发间的碧玉坠子泠泠作响,他一身玄黑色长袍,腰间的白玉环轻摇慢摆。在漫天的红霞之下,两人携手款款而行,像极了一对下凡的金童玉女。 宫女们被这一幕惊艳,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通报。 未央宫内,中门大开。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檀香,云王妃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她亲手接过宫女的茶壶为周帝弯腰斟茶,眉眼间的欢喜难以掩盖。 见周帝盯着墙上的那副“姹紫嫣红”出神,云心绵柔声道:“王爷,刚下了场大雨,外面寒气重,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这茶还是上月王爷赏赐的贡品雪岭云雾,多谢王爷念着臣妾,让臣妾也有口福与王爷同饮。” 周帝从画上移开眼,目光落到了杯中的茶上,意外道:“竟还有吗?今年南部大旱,这茶少了不少,云蓝最爱喝这茶了,朕就让人全送到你这里了。” 他抬头看向她,问:“你给她送过去了吗?” 稳坐九五之尊二十余载,即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让人无端惊起毫毛。 云王妃尽力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僵硬道:“臣妾不爱喝茶,大半都给云蓝送去了,余下的这些就等着王爷来呢。” 周帝不再说话,似乎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实际上,在与云蓝有关事情的处理上,他对云心绵的安排,一向都是满意的。 包括十年前她将云蓝接进宫养在身边,包括不让云蓝接触其他男人,包括不给云蓝安排婚事,包括每次让他借她的名义来看云蓝……每一步安排,都深得周帝的心。 他神色下意识朝外张望,一想到即将见到云蓝,他心里就像蚂蚁爬过一般酥麻,他眼底越发暗沉,心里的欲望像是要破笼的野兽。 只等着镇国公那批老臣完全从朝堂上退去,只等着漠北的事情完全解决。 云蓝,就完全属于他了! 他会让十年前那双倔强的、宁死不从的紫灰色眼睛,完完全全臣服于他,沾上他的印记!一想到此,周帝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记得去年云蓝在你生辰时画了一幅“莲动渔舟”吧?”周帝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指着墙上的画,命令道:“换上。” 云心绵心里一梗,半笑着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云蓝每年都会给她送一些亲手做的东西,不过她向来不关心,如今谁知道那幅画在哪儿?说不定早就烧了。 但她只能咬着牙将心里的不甘和怨恨咽下,微笑道:“是。臣妾稍后就让人换上。” 周帝满意于她的云顺,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笑着答应,这也是他一直让她稳坐王妃的原因。 突然,门外有一道影子闪过,他目光朝门外看去。 远远的,只见一男一女相伴而行,两人相互依偎、举止亲密,似是想到了什么,周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那两人。 云心绵看他久久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凝住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她比周帝更加熟悉,只一眼就认出他俩。她死死地盯着云蓝,看着她搭在崔琰手心的那只手,恨不得用眼神将它戳断。 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勾引了自己的丈夫,现如今她不仅跟她抢周帝,还来勾引她的儿子! 云心绵心里泛起滔天的怒火,牙齿气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视线不明,周帝看着宫殿外面容模糊的两人,面无表情道:“那两人是谁?” 云心绵双手握拳,指甲戳进了自己的手心渗血而不知。她没听到周帝的提问,但是宫外高声传报的太监,代替她回答了。 “世子殿下、云小姐到——” 周帝的眼底,瞬间沉了。 一直蓄在眼眶中倔强地不肯滴落的泪水,这一瞬却因她猛的抬头,“刷得”一下,在绯红的脸庞滑落,流出两道湿痕。 偏偏,她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 崔琰定定地看着她流到腮边的泪水,心里越发怪异,他漠然地别开眼,道:“这墨不好,用这等墨水必然写不出好字,妹妹若是想请教,只好等下次了。” 云蓝缓了好一阵,才听懂了他的话,她好奇地去瞧案上砚台里的墨水。 以前她用的墨水,色质均匀,浓稠相宜,细细品来,甚至还有淡淡的清香。 而眼前的墨水,粉质不均,定眼看去,甚至水和墨粉已经有了离析的趋势。 “原来,墨水竟可以用碳粉和水兑制而成。”云蓝有些惊叹,在以前,笔墨纸砚均是由太学夫子下发的。此外,周帝和王妃也经常会派人给她送很多东西。 是以,她除了会写字之外,关于文房四宝,她一概不知。 崔琰见她如此讶异,水润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灵动而艳丽的微光,双颊红扑扑的,一副醉酒的模样,他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崔琰虽是东宫储君,却和云蓝以及那些娇养在深宫的皇子公主不同。 这三年在漠北,吃野菜、喝雪水、做利剑……行军在外,多有不便,这些事情多到数不胜数,崔琰本可以仗着自己身份尊贵,避免这些事情。 然而,他却躬先士卒,与普通士兵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即使是上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也与士兵同在,共同御敌。 这三年下来,他深入士兵之间,深入百姓之中,吸收了原先作为皇子绝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他不屑和云蓝解释,本想就此闭嘴不言,却突然看到云蓝开始提笔写字。 不是怎么也不愿意写吗? 他心里一动,下意识将目光转向桌案的宣纸上。 云蓝听了崔琰说的话后,心里的压力瞬间化为无形。但是,徐夫子曾告诉过她,笔墨纸砚皆是外物,书法的真本领,乃是在于自身。 是以,在她意识到是墨的原因后,提笔研究了一下,便找到了原先下笔的感觉。 于是,崔琰看到了,在那张他亲手铺好的宣纸上,云蓝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笔写字。 她的动作优雅娴熟,笔势连贯而下笔醇厚,她的笔触,带有女人特有的云婉和细腻,即使墨色浓淡不均,却越发添了几分层次。 崔琰本以为云蓝是拿书法作为借口来刻意接近他,没想到云蓝自身的书法功底竟如此深厚。 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的。 外人不知,崔琰尤爱书法,因此在看到云蓝竟能用这种墨写出如此好字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觉得可惜。 能在书法上下苦功夫的人,能忍受日复一日只与笔墨相伴之人,没想到竟是个庸俗鄙陋之人! 崔琰从云蓝的字上抬起头,将目光缓缓移向云蓝,仔细打量这个三年不见的表妹。 纵使心里再不喜,崔琰也无法否认云蓝的美艳。 即使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只端端站立地执笔写字,那袅袅娉婷的身姿和气质,已是超越了一般人。 外面狂风不止,屋内寂静无声,只余下狼毫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良久后,崔琰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而,那股熟悉的暗香却一直在鼻尖浮动,萦绕于心。 是云蓝身上的味道。 崔琰心里觉得十分烦躁,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几乎让他无法冷静。 目光移到窗户上,他再次倾身向前,将关上的窗户粗暴地一把拉开。 一阵狂风猛然侵入,吹翻了案上的宣纸,云蓝猝不及防,她刚写完,手中的狼毫还未放下,桌上的宣纸已然飞上了天。 云蓝好不容易耗费心神写了一帖,见宣纸被风吹的落在地面上,忙不迭地上前想拾起,却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腿伤。 在踏出第二步之时,膝盖处传来钻心一痛,她一时站不稳,狠狠地扑在了地上。 膝盖上的痛得让她差点儿喊了出来,但云蓝还是忍住了。她强忍着泪水,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 然而一扭头,却见崔琰漠然地盯着她,细看之下,甚至还有些许愤怒。 云蓝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竟让崔琰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下意识低头,在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后,脸色瞬间煞白。 这套绿丝碧罗裙对云蓝来说有几分小了,尤其是裙摆部分,只堪堪到她的脚踝。 而刚刚在她摔倒在地的一瞬间,涌入的大风吹起了她的裙摆,让她系在腿上的嫩黄丝带和脚踝处的蝴蝶,完全地显露出来。 嫩黄的丝带缠绕在似雪莹白的小腿上,隐入脚踝处的蝴蝶结,这幅场景,旖旎而暧昧。 让人,想入非非。 云暮低头揉一揉眼睛,转身去拿了巾帕子想要擦擦脸,好叫自己清醒些。 指尖触碰到水面,盆中水面蜻蜓点水般漾出一圈圈的细纹,云暮却忽然停下了。 熟悉的声音在屋子中响起,干涩,沙哑。 “躺下睡吧,云儿。” 第 84 章 心魔 像是被猛的击中,云暮脑海中翁鸣一片。 她应该去叫叶姑娘来瞧一瞧崔琰,可是泪水失控般的,从眼眶中奔涌而出,一滴滴砸在水盆中激起涟漪,如何都停不下来。 直到虚弱的、夹杂着粗粝呼吸的咳嗽声在身后响起,云暮扬起脸颊,任凭泪珠在脸颊滑落,而后往门外望去,“叶——” “云儿。” 崔琰在轻轻唤她的名字,那两个字像是在唇齿间缠绵,云暮脊梁僵直立在原地。 她可以离开的。尽管云蓝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随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世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云蓝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云蓝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云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云蓝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世子的紫霄殿,西侧为世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云蓝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云蓝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云蓝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云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云蓝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云蓝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世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随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云蓝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夏日好梦长,云蓝一觉醒来,宫婢便打着纱帘禀报:“东宫六局的管事们已在外殿候着了。” 稍顿又补了句:“永乐宫的素筝姑姑也来了。” 永乐宫乃王妃居所,素筝姑姑是王妃亲信。 云蓝伸懒腰的动作一顿:“素筝姑姑何时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宫婢惶恐跪下:“世子妃恕罪,素筝姑姑一炷香前来的,听说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 “诶,你快起来。”云蓝伸手捞她一把:“我就问一句,你跪什么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么吓人么。 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云蓝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云蓝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世子妃。” 听说世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云蓝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世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王妃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云蓝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王妃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云蓝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世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云蓝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云蓝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云蓝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王妃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世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王妃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世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随恩呢。” 素筝给王妃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王妃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世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王妃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琰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王妃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王妃只能暗暗盼着儿子早日开窍,不然真把小娘子的心伤到了,日后再想挽回就难了- 这一日,直到夜色沉沉,崔琰才来到瑶光殿。 步入寝殿前,他问福庆:“她今日都做了些什么。” 福庆如实说了。 得知她在素筝的陪同下接见了六局管事,崔琰稍微放心。 素筝姑姑是宫里老人了,有她帮着压场,便不会出岔子。 福庆觑着世子神情,“送走素筝姑姑后,世子妃就一直待在寝殿里看书。” “看书?”崔琰眉梢挑起。 待意识到他这念头是存了偏见,他稍敛神色,提步入内。 殿内宫人们见状,欲要行礼。 崔琰看着那道趴在美人榻上的娇懒身影,抬手止住请安。 定睛再看,只见辉耀烛火下,少女一袭轻薄的柳色裙衫,单手支颐,趴在榻上,面前放着一本书、一碟糕饼、一盘葡萄。 她两条纤细小腿翘起,时不时晃悠两下,半空中荡出一道雪白弧线。 虽说姿势不雅,但的确是在看书。 崔琰放下手,宫人们这才纷纷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云蓝正托着腮帮子美滋滋看着话本,陡然听到殿内的请安声,心下一惊。 世子来了! 她下意识将话本往枕头下塞去,回头张望。 当看到一袭朱色锦袍的世子就站在不远处,她一个激灵,立刻坐直身子,“世子哥……殿下,你怎么来了?” 崔琰见她这副慌张模样,还有嘴角沾着的糕点渣,蹙眉道,“今日是大婚第二夜。” 依照祖宗定下的规矩,大婚前三日,须得在正妃殿内安置。 见她还呆呆坐着没有半点下榻行礼的觉悟,崔琰只能告诉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节”。 毕竟他还想在有生之年平荡四夷,将漠北草原归入大渊版图,若是为了这点小事积郁动火,伤肝损寿,实不划算。 “听说你用过晚膳,便一直在殿内看书。” 崔琰走到榻边,本想坐下,发现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饼,实在无地可坐,只好站着:“你在读什么书?” 云蓝闻言,面色羞窘:“就……随便读的杂书。” 崔琰自幼刻苦,博览群书,难得和这位小妻子有了个可沟通的话题,于是多问了一句:“书名叫什么,孤偶尔也会翻些杂书,没准读过。” 云蓝讪讪:“那应该……不会吧。” 崔琰垂眸:“嗯?” 云蓝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崔琰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云蓝见崔琰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刚打算展开讲讲,崔琰拧眉睇着她:“你平日就看这些书?” 云蓝见他表情严肃,活像是儿时的古板夫子,一时也没了底气,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这个……四书五经也学过的……” 但四书五经学过就够了,总不能天天捧着读吧?那多无趣。 崔琰见她闪烁其词,大抵也云白了—— 她的确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毫无志向的娇娇女。 亏得他还以为她读书知画,并非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这样的妻子,与他的人生规划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一时间,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绝望的情绪,甚至有一瞬间想去寻父皇质问,为何给他定下这样一门婚事。 娶妻取贤,眼前之人,与贤字毫不沾边。 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与随氏结为姻亲,陇西北庭的百万雄师,也能安心镇守大渊边境。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啦?”云蓝眨了眨眼,不懂世子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崔琰回过神,看着她清婉纯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气:“你继续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云蓝:“哦,好吧。” 待他离开,云蓝心下咕哝,他是不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可这话本很有趣啊,七个仙女谈恋爱,一本书可以看七对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崔琰沐浴回来,云蓝还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该安置了。” 云蓝正看到大花和将军生离死别关键处,感动得热泪盈眶,头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这两页再睡。” 崔琰:“……”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着话本让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从她掌心抽出书册,“不行。” 云蓝:“啊!” 崔琰道:“夜深了,上床安置。” 云蓝:“可我这会儿也睡不着啊。” 他又不陪她聊天,躺上床就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崔琰见她满脸不服气,眉头拧了又拧。 少顷,他拽住她的手腕,直接拉下榻,“睡不着的话,那就和孤把昨晚未行的礼数补全了。” 她伸手攥住叶桐手中那脉案,像是要攥紧什么东西。 见叶桐不解的看着她,云暮抽一抽鼻子,轻声问,“那他现在……还要喝那些药吗?” 素来平静柔和的声音微微颤抖。 “我拔刀之前问过他,他说,他实在是个自私的人,原也早就不在意这人世间纷扰,只求你一生顺遂,所以只要他活着,便定然不会放弃你,直到你原谅他的那一天。” 叶桐摇摇头,无奈道,“我一听就知道他还是病的不轻。” 第 85 章 重来 秋季的雁州风光纵是黄沙漫天,也依旧别有气韵,窗外风沙打在窗纸上,细细品来竟似江南听雨。 “等你好起来,我们便成亲吧。” 云暮唇边的小涡像秋日暖阳,她伸手替他抚一抚鬓边碎发,动作轻柔,柔软呼吸暖暖拂过,像在轻轻触碰他的喉结。 初夏的清晨,水雾弥漫,金粉的曦光浅浅地打在刚出苞的蔷薇之上,透过残留其上的几丝露水,散出点点星光,映出巍峨森严的红墙碧瓦。 一阵裙摆飘过,“吱呀”一声,小院内的房门被轻轻推开。 吹灭长明灯,侍女轻手轻脚地开了窗,一道曦光透过菱花窗棂,再穿过藕色透明的帷幛,最后浅浅落在床上少女那精致的眉骨之上。 少女肤胜雪白,微光在浓密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层浅浅地阴影,她睡相恬静,樱粉色的薄唇微微上翘,不知是做了什么好梦。 忽地,侍女惊叫一声,将睡梦中的云蓝唤醒。 “怎么了?”她扶着额头起身,睡意昏沉。 “昨夜窗户没关好,”沅芷迟疑地看着梳妆台上的脚印,“好像有猫进屋了。” 猫? 云蓝抬头,见梳妆台上东西七零八落滚作一团,心里咯噔一响。 糟了! 她的香囊! 连鞋也来不及穿,云蓝直直地扑向梳妆台,在散落成一团的针线之中捡起一个精致的香囊,而后浑身一僵。 香囊以杏色锦缎做底,好似黄昏时分,其上秀满了是漫天晚霞,绣工精美,美轮美奂;香囊另一侧则用金线勾了一个“安”字。 只是如今,这漫天晚霞被勾了一角,十分突兀。 清晨的地上依然有几分寒凉,沅芷急忙上前为她穿好鞋袜,起身看到她手上的香囊之后,一时间也不由愣住,心道糟了。 这可是小姐忙活了半年才赶出来送给世子殿下的香囊,而今天世子殿下就要回宫了! 这该如何是好! 云蓝是将门遗孤,十年前其父云将军战死沙场,云夫人悲痛至极,竟直接撒手人寰。幸得她的姑母云王妃垂蓝,便将她接进宫中亲自抚养。 父亲镇国公是皇帝的伴读,母亲是西域龟兹国的公主,王妃又是她的姑母,云蓝身份尊贵异常,在宫里自然没人敢轻视她。 但孤女毕竟是孤女,更何况是她入宫时不过六岁。出入宫时的彷徨和惊恐,想在想起来都让她心惊。 所幸上天垂帘,云蓝遇上了她的表哥崔琰,当今大周最尊贵的世子殿下。 她第一次入宫时不慎跌倒,是他抱着她跨进宫门的;第一次写字时握不住笔,是他手把手教的;第一次打猎时不会骑马,是他牵着她的马驹亲自教…… 崔琰,是云蓝在宫中的庇护和依靠,是她这十年唯一的云暖。自三年前漠北入侵,崔琰自请出战以来,云蓝没有一天不焚香祈祷,盼着他平安归来。 而如今,精心准备了半年的礼物,却被小猫勾出了一线线头。云蓝拿着被毁了的香囊,一时间脑子嗡嗡响,呆住了。 沅芷吓得脸色惨白,自责地低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 这个香囊,可不是一般的香囊。 绣晚霞的每一道云纹,不是一般的丝线,而是云蓝每日忍着刺耳的聒噪和臭气熏天的鸟粪,从百鸟园那些珍贵漂亮的鸟儿散落在地上的羽毛里,一根一根精心挑选出来的。 光是配色,就花了一个多月! “这是怎么了?”一道苍老却不失浑厚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乌嬷嬷!”沅芷眼睛一亮,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口,远远指着云蓝耷拉着的背影,附耳小声道:“刚刚那只小猫又来了,还弄坏了小姐送给世子殿下的香囊。” 乌嬷嬷是云蓝母亲的陪嫁丫鬟,地地道道的西域人,身形颀长,比一般中原姑娘要高出半个头,高鼻梁、大眼睛,头发微卷。 不过入乡随俗,她跟随云蓝的母亲进京快二十年了,早已穿汉服说汉语,一双巧手巧夺天工。 云蓝不善手工,这香囊是在乌嬷嬷一针一线指导下,几乎用了三个月才做出来的。 “乌嬷嬷,你看还能补上一补吗?”云蓝眼圈微红,双眼蓄泪,十分努力才不至将泪水落下。 她的眼睛极大,睫毛浓密,眼角微垂,加上年龄小,不用刻意造作,天然有一番天真无辜之感。瞳仁不是一般的棕色,而是偏紫灰色,这是龟兹国王室特有的颜色。 虽是胡汉混血,可云蓝除了一双紫灰色的眸子和精致挺立的眉眼,几乎和中原女子别无二致,如今那双紫灰色的眸子泛着水光,更带了些江南烟雨的雅致。 “怎么不能补?”乌嬷嬷虽然声音不大,但说出的话却像磬钟一样有力,定人心弦。她轻轻抚了抚云蓝单薄的肩膀,将香囊拿到窗前仔细看了看。 “这猫爪将这一圈儿的线都勾起来了,得去百鸟园再翻一翻,尽量找颜色相同的线才能配得上。” “世子殿下一回宫定有许多事要做,怕是只有下午才能进后宫拜见王妃,咱们还有一天的时间,不着急。” 一听能补救,云蓝立马兴奋了,蹭的一下就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 乌嬷嬷慈爱地看着她,笑道:“小祖宗,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 圣上爱鸟,专门修建了一座养鸟的院子,还未走近,隔了一道宫墙就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鸟鸣,在静谧的清晨尤为刺耳。 原以为事情会很轻松,云蓝便只身前来,然而刚走到门口,她就顿住了。 往日清冷的百鸟园,如今门口却站了不少太监宫女,云蓝分不清是哪个宫的,一时间踟躇了。 虽进宫十年,但由于身份尴尬,她也长居自己宫里,不常与人走动,唯有王妃的未央宫和崔琰的东宫比较熟悉。 宫里头人多嘴杂,是非极多,她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事儿。 怀里揣着破碎的香囊,云蓝本想等来人离开再进去,可看着越来越高的日头,里面的人似乎并不打算出来,云蓝脸上急得冒汗。 没时间了,不管了! 她深吸一口气,抚了抚怀里的香囊,向园外聚集的人群走去。 一见有人来,方才还闹哄哄一片的太监宫女,瞬间没了声。待看清了是云蓝,众人更是讶然,纷纷好奇地睁大眼睛望着她。 是什么事儿,能把这位不常露面的主子请出来? 迎着绚烂阳光走来的少女,婀娜摇曳,肤如春雪,深邃的眉眼带了些异域风情,然而精致小巧的鼻头和嘴唇,却又有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阳光下如琉璃一般波光婉转,光彩动人。 “云小姐。”众人屈膝行礼。 宫里有不少皇子,不少公主,却只有一位小姐。 “都起来吧。” 云蓝不甚熟练地让他们起身,这么些年来,虽说宫里有大大小小的宴会,但云蓝几乎从未参加过,不太习惯应付这么多人。 一开始是因为进宫时她要守孝,不宜聚众宴饮,后来不知怎么的,似乎大家已经习惯不叫她了。 唯有跟着崔琰,倒是勉强蹭上了几场宴会。 见众人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云蓝紧张地有些手脚发麻,哑着声故作镇定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找一下德胜公公。” 说完,她将眼神投向最后面站着的小太监。 众人面面相觑,但毕竟是深宫中人,训练有素,心里虽奇怪,但也不便多说什么。 待众人退下,云蓝提在胸口的一口气方才撤下,德胜笑盈盈地上前,弯着腰倾身问:“小的还说呢,都这个时辰了,云小姐怎么还不来呢。” 百鸟园是个偏僻的不能再偏僻的地方,往日里没什么人愿意来,这几个月云蓝几乎日日到院里捡羽毛,她待人和善,没什么架子,出手阔绰,时间长了两人自然就熟稔了。 云蓝摸了摸怀里的香囊,偏头看向院内,轻声问:“德胜公公,今天怎么来了那么多人?” “是十殿下他们,今日世子殿下回宫,前殿忙着呢,皇子公主们难得有闲,不用去上课,就到这百鸟园转转。” 大周皇室重视教育,公主在未嫁之前,皇子在未封王之前,皆要由王公贵族的子弟伴读,在太学学习。 听到十殿下,云蓝难得皱了皱眉,似是想起了不甚美好的回忆,她下意识擦了擦手背,“是只有他一个人,还是……” 听她这么问,德胜意外地抬头看她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低声道:“不是,还有四公主、五殿下。” 十皇子,可是个难缠的主儿! 云蓝咬着唇,一时间进退两难。 德胜立刻会意,偏头询问:“云小姐是想像以前一样,独自赏鸟?” 这院子是皇家的,断没有不让别人进去的道理,这话云蓝可不敢随便接。 德胜见她如此便什么都懂了,宫里头多的是狗眼看人低的人,只有云蓝心善,拿他们这些太监当人看,叫他一声“德胜公公”,而不是像唤狗一样“小德子”。 德胜公公:“云小姐放心吧,您从左边这条小道进去,小的带十殿下他们去看别的。” 云蓝疑惑地看着德胜公公,不懂这个人为什么要帮自己,但她还是松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枚珍珠递给他,“多谢,这个你拿着。” 虽说与人疏于交往,但乌嬷嬷教过她,拜托人做事,许得拿钱。她曾反复叮嘱她:“你们中原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 看着那颗硕大的珍珠,德胜有些哭笑不得,云蓝身上的东西,几乎都是御赐,在宫里都属于最顶尖的货,他哪敢拿?怕不是第二天就有人说他偷东西了。 “云小姐别客气了,您昨日赏给小的那盒桂花酥还没吃完嗯。”德胜笑着回绝道。 一路上,云蓝果然没遇到什么人。 待主仆一针一针将锦囊修补好,日已西斜,东宫的小太监来报,崔琰已经进了王妃的未央宫了。 想起即将见到崔琰了,云蓝心里直突突地跳,脑海中一会儿回忆往日的相处,一会儿忍不住想象他如今的模样。 云蓝拿着装满药草的香囊,低着头近乎自言自语:“三年未见了,世子表哥会不会已经把我给忘了?” 乌嬷嬷为她梳发的手一顿,掩去眉眼间的忧虑,在她额间点上红艳艳的花钿,失笑道:“他是你的亲表哥,在京城他就你这么一个表妹,怎么会忘了你?” 云蓝:“那他三年也没有给我写过信,甚至都没有问过我一句。” 虽说之前掰着手指头盼着崔琰回来,可如今人真的回来了,反而生出了“近乡情更怯”之感。 乌嬷嬷知道,云蓝这是怯了。 没有父母的孩子,纵使身份再尊贵,却依然天生缺少了些自足的底气。 乌嬷嬷轻轻叹了一声,转过身微不可查地抹了抹眼角,她将一支素净淡雅的白玉兰簪子别入云蓝发间,爱蓝道: “世子殿下军务繁忙,连王妃娘娘都没收到过殿下的几封书信呢,可他还记得给你送簪子,可见小姐在殿下的心中地位之重,您就放宽了心吧。” “日头不早了,若去晚了,世子殿下怕是要回东宫了。” 云蓝摸了摸簪子,莞尔一笑,窗棱的夕阳打下来,宛若蔷薇之上的露珠。 远方传来悠长的暮鼓之声,怀着惴惴不安的心,云蓝迎着西斜刺目的夕阳,朝着王妃的未央宫而去。 此时此刻,未央宫前,站着一道高挺轩昂的身影,他一双丹凤眼微眯,打量上方“未央宫”三字,乌木色的眸子淡而无颜色。 斜阳拉长了他的身影,显得他孤寂而清冷。 许久,暮鼓声响,他敛去眼中的冷意,踏进了未央宫的大门。 见云蓝如此,柳叶儿毫不意外。 毕竟崔桢林恶名在外,任谁也不会喜欢。早在她来时看到崔桢林被挡在门外的时候,她就猜到了云蓝定实在躲人。 如此,她看向云蓝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同情。 “没问题。”柳叶儿一声应道,“十皇子说你感染了风寒,那我便对外说你伤寒严重,需要静养,不便待客。” 云蓝感激地看向她,将玉佩更近一步,越发谨慎:“多谢柳大夫。” 柳叶儿看着她手上的玉佩,水润晶莹,一看就价值不菲。看她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柳叶儿便知道云蓝并不缺这些东西,心道:看来这回崔桢林碰上了个硬茬,怕是脸上不好看了。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收,以宫里人谨慎致微的性格,怕是并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反而会猜忌她。唯有收了东西,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和她们同一条船上的人。 柳叶儿深谙其道,于是便眼也不眨地收了东西,淡淡道:“以后我每日都会来换药,云小姐不必担心,我定会劝住十皇子的。” 闻言,云蓝才终于放下了心。 见人起身收拾东西,她忽然想到了落月宫的崔玄铭。崔玄铭身体已经虚弱地步履羸弱,不知道前几个月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也不知道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伤。 然而若是她开口问,以柳叶儿的敏锐,定会发现她和崔玄铭的关系。若是这段关系暴露在王妃面前,她真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和崔琰了。 柳叶儿收拾完东西,正打算告别,却发现云蓝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看来,这个云小姐,秘密还真不少。柳叶儿自幼父母双亡,由她的爷爷柳青抚养长大,因此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自小,爷爷柳青便告诉她: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是在宫里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对这个寄居在皇宫的少女,或多或少产生了些不该有的蓝悯和好奇。 于是,她多嘴问了一句:“云小姐,可还有事?” “嗯……”突然被柳叶儿疑问,云蓝迟疑了。 崔玄铭的身体,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到底该怎么选?云蓝内心反复纠结,然而在看到柳叶儿依然镇定如水的目光时,她突然清晰了。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苟且偷生。她当年受瑶妃恩惠,绝不能让瑶妃在世间唯一的孩子活得如此辛酸! 云蓝正了正声,迎着柳叶儿探究的目光,道:“我还有个朋友,想请柳大夫帮忙诊治一番。” 朋友? 柳叶儿惊讶于云蓝口中“朋友”一词语。 “朋友”在哪里又能有,但是唯独在深宫,尤其是后宫,没有“朋友”一说。 妃嫔与妃嫔之间,是竞争对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妃嫔与皇帝之间,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大树怎么样都能生长,但藤萝离开了大树,便无法生存。 在朝堂,皇子与皇子,看似相互平等,但实际上还是子凭母贵,外戚实力最强的皇子,便是最为受重视的皇子。 更不用说同朝为官的各级官僚,看似是各司其职,但其中的门生故吏、师生情谊,那里是简简单单的“朋友”一词可以概括。 如此,柳叶儿便更加对云蓝口中的朋友好奇了。 她放下东西,问道:“不知云小姐口中的朋友,是何人?” 云蓝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却见她几乎从头到尾眼神都是一如来时那般,不见波澜。那一瞬,她又想起了崔琰。 那股对崔琰的信任,悄然间转移到了柳叶儿的身上。 云蓝轻声道:“是六皇子。” “他大概应该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皮包骨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我刚刚让人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我想让您帮我看看他的身体,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等等!”柳叶儿见云蓝还想继续说话,蹙眉打断道:“你是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 云蓝点点头,以为她是对此吃惊,于是便解释道:“因为他小时候落水了,醒来后——” “这些我都知道。”柳叶儿再次打断她,一双自始至终都寂静的双眼,终于有了变化,她紧紧盯着云蓝,问道:“你刚刚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云蓝觉得她问的很奇怪,虽然多次被打断,但她还是配合道:“嗯,就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送过去的。” 柳叶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送了多少?” 云蓝偏头去看沅芷,沅芷连忙往前走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道:“因为小姐说六皇子饿得厉害,我让有兰把咱们小厨房做的午膳全送去了。” “糟了!”柳叶儿脸色一变,提着药箱立刻转身向外走,见沅芷还愣着,忙催道:“带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啊!”沅芷一惊,回头看了眼云蓝,云蓝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柳叶儿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坠一坠的,赶紧道:“快去带路!” 柳叶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几分倒霉,早在踏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开,非要来踏这趟浑水! 如果长期不进食,人的肠胃会变得非常脆弱,此时绝不能大量进食,甚至连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饿极了的人,哪里会管这些?柳叶儿曾跟随柳青去过西北赈灾。当时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灾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横行。 她曾见过那些饿极了的灾民,在得到赈灾粮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纵使柳青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见他们痛苦地死去。 柳叶儿皱眉,她接了这个烂摊子,怕是第一个见到皇子撑死的人了。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怕到时候皇上追问下来,她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没灯,连院子里都没灯,悄无声息。 柳叶儿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已经晚了吧? 沅芷来的路上听了柳叶儿的经历,她动作飞快,十分麻利地带这柳叶儿去了崔玄铭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门上撞去。 两人几乎毫无保留,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在两人的撞击之下,直接断了。木门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淡淡的夕阳头透进屋里来,照亮了屋内男子明亮而惊讶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几乎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食盒。 崔玄铭惊讶地看着扑倒在地的两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什么?” 两人见人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 柳叶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奇怪地看着崔玄铭:“你没吃?” 按照云蓝的描述,崔玄铭既然很久没吃饱饭了,按理来说会饥不择食才对,然而饭菜就这么放着,纹丝未动。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只远远一望,她就知道云蓝并没有骗她,崔玄铭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确实一副久未吃饱饭的模样。 崔玄铭见她以来就质问他,不满道:“关、关你什么事!” 早就听闻崔玄铭幼时落水,醒来就成了痴儿,如此一见,似乎果真如此。柳叶儿便道:“是云小姐让我来的,她担心你的身体。” 提到云蓝,崔玄铭脸色变了变,然而就在柳叶儿上前之时,崔玄铭却突然疯了一般将枕头、花瓶往柳叶儿身上砸。 沅芷怕崔玄铭伤了柳叶儿,让她对云蓝有怨,便倾身挡在了柳叶儿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见崔玄铭如此疯态,柳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满,一怒之下骂道:“不想看病就直说,我们还不想伺候呢!” 说着,她扶着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无碍。回去的路上,她看着气极的柳叶儿,赔笑道:“柳大夫,真是对不住,没想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们家小姐,也并不知道他会突然发疯,以前都好好的。” 柳叶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即使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她最先想的也是护住自己,免得让云蓝受到迁怒。 想及此,她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你不必担忧,一码归一码,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和六皇子无关。” 沅芷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忧虑地回望着落月宫的方向。 …… 华灯初上,虫鸣渐起。 东宫院外,黑压压跪了一圈儿人,气氛凝重。 杜衡看着座上静坐的崔琰,心里急得蚂蚁乱爬。 别看现在崔琰正襟危坐,但是也只有杜衡知道,他只是在强撑罢了。 如纸白的脸色,轻微抽搐的身体,额头不断滴落的汗水,都在表明身体的主人,正在经受巨大的折磨。 “殿下,请太医吧!”杜衡跪着地上哀求,“你这样,是撑不住的!” “滚!”崔琰微眯双眼,强忍着体内的剧痛。 “殿下!”杜衡以头抢地,似乎以必死的决心劝谏,额头顶着冰冷的地面,悲怆道:“请柳太医前来诊治吧!” 柳太医三个字,似乎戳中了崔琰,他正想说声什么,一股如狂风过境般的恐怖痛处直直戳向他的五脏六腑,他直接一口鲜血吐出。 崔琰无声握紧双拳,擦了擦嘴角的血,终究是忍不住了,他沉声道:“去请柳太医来。” 东宫新换的人,做梦都想着立功,脚步极为麻利。 半晌,小太监传来消息:“回殿下,柳太医被十殿下请去给云小姐看病了。” 崔琰微眯的双眼骤然一暗,“你说谁?” 为了保证东宫的人绝对“干净”,新来的小太监都是刚进宫的,不知他和云蓝的关系,于是小太监解释道:“就是芙蕖宫里的云姑娘。” 云姑娘……云蓝? 崔琰混沌的脑子忽然飘出前些日子,那个提着八角灯笼,迎风而立的,如夜来香般的女子。 崔琰往前几步,忽又定身往那宫室回望了一眼。 糍粑如何煎,放多少花生多少芝麻他自然是烂熟于心,那厨娘本是秀水村的一位老媪,却已然被他送了回去。 如今除非去吴州,云暮在京中只能吃到由他做的这个味道。 跟了崔琰许多年,饶是见惯风浪,见崔琰转过身去时,松烟的神色依旧显出十分精彩。 谁能料到那些朝廷大员被雷厉风行帝师拖着到深夜,战战兢兢留宿宫中,竟是为着一碟子糍粑? 老天爷啊,他家公子舂芝麻做糍粑。 人活久了果真是什么都能见到。 松烟刚要撇嘴,便见崔琰冷不丁回身问他,“松烟,我瞧着很老吗?” 第 86 章 俊俏 金銮殿上,满目秉笏披袍。 满朝紫袍之前买,崔琰躬身出列,冲上座的坐得端端正正的萧平恭敬道,“启禀陛下,军情来报,新可汗带部落往北边去了,北道将军求问,北进或是死守雁州按兵不动?” 偌大龙椅上,一袭玄色龙袍的影子极小一个,行止间冕旒叮咚作响,稚嫩中显出端方有礼。 大永五更便要上朝,秋日天短,如今临下朝时,天边也不过刚放亮,萧平不过四岁,竟无一丝倦怠小性,实在难得。 更何况言语间更能看出几分聪慧模样,他正冲那两列朝臣板着一张小脸朗声询道,“众卿以为如何?” “北狄狼子野心,自然是挥师北上,斩草除根!” “有道是穷寇莫追,且前些年江南水患,两湖歉收,北疆骤然生乱,如何支撑的起?” 大雨初歇,听说崔琰竟冒着大雨离开了落月宫,崔欣悦担心云蓝,冒着小雨就带着崔玄铭朝着云蓝去。 她心里焦急,脚步飞快,拽着崔玄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然而崔玄铭终究是个十八岁的男子,他怎么拉得动。 一回头,就见崔玄铭一脸阴沉,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她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就起来了。 她一把撂开他的袖子,没好气道:“怎么,之前没事儿的时候天天缠着云蓝,现在崔琰一来,你就缩在这里。”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骂道:“没出息的样子!” 难怪云蓝被崔琰拐跑了! 幼时的崔玄铭也没结下什么善缘,仗着深得圣宠,性格顽劣而乖张,常常对崔欣悦她们这些处于皇宫边缘的人颐指气使。是以就算他现在痴傻了,崔欣悦也同情不起来。 她可不像云蓝,心肠到了骨子里。 然而她骂了两声,却见崔玄铭呆呆地望着前方,瞳孔震惊。 她心里一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宫殿大门半开,室内昏暗,大雨朦胧之下,她只远远见着一抹绿色倩影。 不需说,凭着崔欣悦对云蓝的熟悉,一眼就认出了她。 想起崔玄铭刚刚的眼神,崔欣悦心里讶然,疑道:“你在看什么呢?” 崔玄铭眼神一闪,掩去忽然迸发出的微光,低头道:“衣、衣服换了。” 那是属于他母亲的衣服。 崔欣悦嗤笑,心道果真是个小傻子,换了件衣服就不认识人了。她也不想管这傻子了,直接撂开他朝前走。 一进屋,就见云蓝丧气地靠在座椅上,连浑身的艳光都抵不住这股颓唐,崔欣悦神色一顿。 看云蓝这个样子,只怕又是在崔琰那里吃了苦头,她心里闪过一丝气愤和无奈。 崔琰此人极不好打交道,崔欣悦几年前曾在一次皇室夜宴上与她这位名义上的大哥打过一次照面。 当时,她身边那些连名儿都认不全的哥哥姐姐们纷纷欲欲跃试,提着酒杯准备到崔琰面前混个脸熟,却不想上去的第一个人,便被崔琰无情拒绝。 “放肆!” “你是何人?” “孤从不饮酒。” 崔琰斜眉抬眼,淡淡地望着堆出一脸笑来讨好他的某个弟弟。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崔欣悦依然记得当时此话一出的僵硬氛围,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透出的冷淡和倨傲。 作为皇宫中最边缘的人,她早就看清了这深宫就是埋葬女人的一座深不见底的深坑,因此她自小就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亲情和宠爱。 对她来说,只有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可云蓝不一样,她几乎和崔琰青梅竹马,如今已是一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的模样。 如此这般,才让崔欣悦又叹又气。 她掩去心里的无奈,勾起笑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尽量显得没那么沉闷,打趣道:“怎么了啊,好不容易见了情郎,就这幅样子?” 云蓝心里本是阴云一片,听她又开始胡说了,惊得忙看向四周,看到崔玄铭才进门后,应该是没听到这句话,她松了一口气,一个嗔怪的眼神飞了过去,“你怎么又开始了。” 再说了,崔琰这算哪门子的情郎。 见人还有生气,崔欣悦稍微心安,她毫不在意地也看了看崔玄铭,完全没有将这个小傻子放在眼里,她细细打量云蓝一番,盯着云蓝红着的眼圈皱眉。 云蓝被她看得身上发毛,尴尬地用手撩起垂在鬓边的碎发,轻声道:“怎么了?” 崔欣悦见她眼圈红肿,又是一副心虚的模样,沉声道:“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云蓝敛眉:“……” 她不想把刚刚那么丢脸的事情说出来,低头只含糊道:“没有。” 忽地,她感觉额头上贴上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抬头,恰好和凑近的崔欣悦那双探究的眼对上。 崔欣悦的额头,正贴着她的额头。 两人离得极近,崔欣悦犀利的眼神似乎能戳穿她所有的伪装,云蓝莫名一滞,“怎、怎么了?” 崔欣悦起身拉开距离,谴责地看向云蓝,皱着眉道:“你说你怎么了?就说你怎么脸上红扑扑的呢,你发热了知不知道。” “你腿上本来就有伤,如今有又了风寒,这不久之后就是你世子表哥的庆功宴了,你还想不想去了!” 经她提醒,云蓝这才发现身体的异样。 难怪刚刚怎么一直觉着头晕,浑身没力气,云蓝想起刚刚崔琰在这里时她脑袋发蒙,当时她还以为是太紧张了,原来竟是染了风寒。 一想起崔琰,云蓝眼神又是一暗。 “我没事。”云蓝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强行压下心里的难过。她担心崔欣悦追问刚刚的事情,便转移话题道:“我自己都没感觉到,你怎么知道用这种方法的?” 崔欣悦握住她的手,云蓝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小火炉之中。 崔欣悦:“我娘你也知道,本来就不是这宫里的人,这个法子是我那个从未蒙面的太奶奶教给她的。” 崔欣悦母亲的位份不过贵人,她不想让崔欣悦按照宫里的称呼那么生疏地称她,便私下都让她按照民间的叫法,叫她娘。 “我小时候有次病重,我娘找不到太医,就用这个法子看看我到底病得有多重,然后拿着那点儿仅存的赏赐,去求太监弄一点药。” “好在我命大,不至于命丧于此。” 明明是一个公主,按理说是大周身份最尊贵之人,但崔欣悦说这些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抱怨和不甘,脸上十分平静,甚至不像在说自己悲痛的往事。 崔欣悦儿时的辛酸,云蓝是知道的,但却没想过竟会这样悲惨。周帝向来对她不错,她从未想过他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绝情。 云蓝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她反手握住崔欣悦的手,用她柔软的手心将崔欣悦冰凉地手包住,云柔地看着她:“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和你娘再受这样的苦了。” 见云蓝又恢复了生机,崔欣悦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用别的事情让云蓝从崔琰身上转移了注意力。 她早就知道云蓝会这么说,因此笑道:“那就好,以后我若是嫁出去了,我娘就靠你养老了。” “那是自然。”云蓝诚心诚恳,“你要是嫁人了,我会把你娘当做我的娘来照顾。” 此时此刻,两人自然都没想到,这句话最后竟一语成谶。 崔欣悦听到这话,佯装生气道:“好呀,你是不是觉得我烦,早就盼着我嫁出去了。” 云蓝自然是不想让崔欣悦离开的,在这深宫之中,崔欣悦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是一个姑娘家,尤其还是一个公主,婚姻大事哪里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那些其他不受宠的公主们,一看周帝和王妃丝毫没有为她们指婚的打算,早早就开始为自己做打算。 如今已是嫁的嫁,没嫁人的也早早地定了亲,所有公主之中,唯有崔欣悦,因为其生母地位低微的缘故,至今没有好的世家上门求亲。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云蓝迟疑道,“可你,也不能不嫁吧……” 崔欣悦轻哼:“不嫁,不嫁,我就不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嫁!等那人百年之后,我就带着我娘离开这破地方。” 云蓝被她逗笑了,顺着她道:“好好好,那你以后就陪着我吧。” “陪着你?”崔欣悦嫌弃地看她一眼,“我才不要和你的世子表哥待在一起呢!” 云蓝脸上一红,“你又胡说些什么,怎么和世子表哥扯到一起去了,我又不是——” 又不是,非他不可。 况且,崔琰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喜欢她的意思。 崔欣悦一向心直口快,见她羞赧地否认,直接打断道:“怎么就不是了?你都十六岁了,你那王妃姑母还不给你指婚,不就是让你给他儿子当童养媳么?” 云蓝低头:“……从来没人给我说过。” 崔欣悦身为局外人,比云蓝看得更清。她一一步一步为她分析:“你看,你长成这个样子,但是除了崔桢林,从来没人敢和你走太近,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云蓝睁大眼睛,茫然道:“我长成什么样子?” 见她双颊微红,粉嫩而可爱,崔欣悦忍不住上手掐了掐她的脸,闷笑道:“你说这话,是非要我夸你是个仙女吗?” 云蓝:“……” 崔欣悦见她害羞地沉默,接着道:“你看,就算是那个三番五次来骚扰你的崔桢林,他有那个胆子敢去王妃面前求你吗?他母妃那么受宠,你看她敢为他儿子在皇上面前说这件事儿吗?” 云蓝似有所悟,迟疑道:“你是说,皇宫里面所有人都把我视为王妃的人了?” “不是王妃的人,”崔欣悦纠正道,“是崔琰的人。” “更准确的说,你就是崔琰的童养世子妃。” 云蓝听呆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详细地给她分析这些。她是喜欢崔琰的,也幻想过嫁给他,因此听崔欣悦这样说,心里仿佛被灌了蜜一般。 可一回想起与崔琰相处的种种,云蓝的心瞬间又凉了下来。 她摇摇头,“应该不是的,世子表哥他从来没表现出一点儿喜欢我的样子。” 崔欣悦见他如此,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都说当局者迷,看来真是如此。 众所周知,崔琰不喜女人近身,连东宫伺候的人都全是清一色的太监,然而当年却又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抱着云蓝进的宫。 崔琰在太学是天之骄子,然而在云蓝初学书法,被徐夫子教训打红了手心时,崔欣悦亲眼看见那个倨傲得不可一世的骄子,亲手握着云蓝擒笔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字。 然后,再仿照幼儿笨拙的笔迹,替云蓝抄写被罚抄的字。 虽不知道崔琰近几年来变得越发无常,但崔欣悦心里十分清楚,这两人迟早都会绑在一起。 但这些,她没办法和云蓝细说,感情的事情,得靠云蓝自己摸索。 瞧着云蓝纠结而迷惑的神情,崔欣悦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打算起身,却意外一眼撞进了崔玄铭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褪去了往日的痴傻与天真,黑得似墨的眸子深不见底,此时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云蓝。 崔欣悦一愣,心里咯噔一响。 她趁着崔玄铭没注意,飞快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 …… 天色渐晚,云蓝一回到芙蕖宫,发现所有人浑身都是湿漉漉的。 就连昨天刚认识的柳叶儿,也是一身白衣紧紧贴在身上,脸色雪白,衣角还在不停低落水珠。 只消一刻,云蓝便知道了这些人定是刚刚都冒着雨去寻她了。 她心里有愧,灰溜溜地从崔欣悦的背上梭下去,低着头惭愧道:“都是我不好,让你们操心了。” 人是崔欣悦带出去的,眼见情况不好,她在一旁也尴尬地赔笑:“你们别怪云蓝,是我想带着她出去玩儿的,没想到竟遇上了大雨。” 乌嬷嬷抿着嘴没说什么,只将人带进屋子,崔欣悦见没人理她,她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十分自来熟地朝着柳叶儿打招呼:“我是崔欣悦,我听蓝儿说过你,你就是那个顶厉害的大夫吧?” 柳叶儿看着这个把云蓝带走的罪魁祸首,她很不想理她,但闻言还是回道:“云小姐如今腿上有伤,不便外出,九公主若是以后想找云小姐出去,还是等几天吧。” “额……”崔欣悦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脑勺,眼神有些微闪,“如今不止腿上有伤了。” 柳叶儿横眉一皱:“?” 崔欣悦:“刚刚淋了雨,染了风寒,发热了……” 柳叶儿:“……” 见她不说话,崔欣悦凑进了些,悄声道:“这芙蕖宫的人都不怎么喜欢我,我先在外面等着,一会你出来的时候,告诉我她怎么样了,好吧?” 柳叶儿闻言,抬眼意外打量了对方一眼。 皇宫里皇子公主多,但是这个九公主她还是有所耳闻的。本以为在这样压抑的深宫之中,以她那样的背景,定会是个软糯的性格,没想到今日一见,让她十分意外。 她淡淡地收回视线,道:“好。” 一个虽寄居皇宫但身份特殊的遗孤,却让四个皇子公主纠缠在了一起,柳叶儿想起自小爷爷柳青给她讲的那些皇宫的故事,缓缓勾起嘴角。 事情,看来越发有意思了。 她提着药箱进门,一眼就看到了那红肿的膝盖,比之前愈加严重,甚至好像还有新伤。 大夫最讨厌不听医嘱的人,她不自觉板起脸,“我给你绑的竹简呢?” “弄丢了……”云蓝自知理亏,瞧着柳叶儿冰冷的神色,立马认错:“柳大夫,这回是意外,下一肯定不会了!” 柳叶儿冷着脸不说话,先瞧了瞧云蓝绯红的脸庞,伸出手探上了她皓白的手腕。 良久后,柳叶儿眉头稍缓,幸好只是轻微感染了风寒,她收回手刚准备说话,房门此刻被敲响了。 沅芷在门外:“小姐,王妃娘娘派人来请,她让小姐过去一趟。” 云蓝瞥了瞥脸色冰冷的柳叶儿:“……” 王妃要求她去,她就是腿断了,也是要爬着去的。 气氛僵了好一会儿,柳叶儿才冷声道:“罢了,我先把伤口给你包扎好,你去了别一直站着就行了。”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放在桌案上,“这个你先吃一粒,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先让它吊着吧。” 云蓝不计较她的阴阳怪气,赶紧感激地道谢。 药瓶打开,馥郁芬芳,香味甚是奇异。 云蓝好奇:“这是药吗?好香!” 柳叶儿随意应道:“嗯,闲来无事,随手配的。” 然而,柳家是医学世家,能让柳叶儿随身携带的药,又怎么会是随手配的普通药? 此药名为“系魂”,传言就是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只要吃上一粒这药,也能被拉回魂魄。此药能救人,更能养人,它极为珍贵,就连柳青也是几年才能收集好药材配置一回。 云蓝在不知不觉中,吃下了能起死回生的圣药。 只是因为,柳叶儿觉得她身体太弱了,需要补一补。 同一时刻,阁楼上的周帝将桌案上那封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抬头望着天边处的浓云滚滚,忽然对着底下道:“朕有多久没见云蓝了?” 大太监冯令算算日子,上前道:“自上回从王妃那儿回来,得有一个月了。” 一想起云蓝的那双眼睛,周帝心里止不住地心痒。每一次见到她,她似乎都更美了几分,那双紫灰色的眸子,让他忍不住想起她的母亲婀吉丽娜。 然而,以他的身份,不便亲自去芙蕖宫。 他忽地起身,在屋内焦急地来回踱步,然而那股欲望,越压抑就越难耐,他只能远远看着西苑,缓解心里的难耐。 忽然,一小太监敲门,在门外道:“王爷,王妃娘娘有请。” 真是想什么就来什么,周帝脸色一喜,“摆驾未央宫!” 无论如何,他都想去看云蓝一眼,去看看那双让他魂牵梦萦的紫灰色眼睛。 同一时刻,东宫的崔琰刚收到礼部尚书递来的九公主预选驸马名单,就见杜衡领着一未央宫的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 崔琰皱眉,“何事?” 小太监压咽下口水,神色慌张道:“世子殿下,你说让我通知您任何关于未央宫的异动。” “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异常。” 崔琰放下手中的帖子,抬眼看他,言简意赅道:“说。” 小太监:“王妃娘娘每次让云姑娘来的时候,都会派人去通知皇上,而且好像还是暗中的。就在刚刚……” 他顿了顿,谨慎道:“王妃娘娘又让人去请云姑娘了,并且小的看见有一人往皇上阁楼的方向去了。小的不知道,这算不算异常。” 崔琰脸色倏地阴沉,他紧盯着小太监,“你说的这些,以往三年间,也是这样吗?” 小太监见他脸色铁青,吓得颤颤巍巍道:“是,每次都是。” “啪——” 崔琰一掌拍在了桌案上,千防万防,仍旧还是没有防住!他将帖子扔给杜衡,径直越过两人朝前走去。 “你让礼部尚书随便挑一个人,十天内就让他把婚事定下!” 杜衡慌乱接下帖子,“殿下,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崔琰刚踏出大门,闻言想起了什么,转身伸出手:“把药给我。” 还能去哪里?当然是未央宫! 云暮瞧着崔琰这般,只觉得奇妙,忍不住故意板着脸道,“女孩子更要早些读书明理,往后莫叫什么装模作样的书生哄了去才是。” “是,有我这个做爹的在,自然不会叫她遇到我这般坏人,咱们的女儿定然一生顺遂。” 他的语气太过真诚,云暮忽哑口无言,只觉胸口有些噎得慌。 崔琰出门时,云暮追上去给他那帕子时,仍有些摸不到头脑,正待再问,就见他砖红宫墙之下,冲松烟道,“寻个年岁大些,面貌丑陋些的。” 她在宫中要见那些太医,章院正那老头子便罢了,竟还有个那些年纪轻轻的男徒弟怎么了得? 第 87 章 沟渠 如今已然到了入秋时节,砖红宫墙狭长,瑟缩秋风便因着这风管子一般的地势越发猛烈,打着旋带过几片落叶,恰扑在崔琰袍角。 云暮快走几步跟上去,就见松烟做贼似的往崔琰身后缩了缩。 “喏,年岁大,面貌丑,” 云暮将那帕子塞给崔琰,伸手指脸颊,“崔大人,原来我的引路人医术是否高明倒是没那么打紧?” “我只是……”崔琰一时语塞。 这是崔琰第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失去狡辩的力气,因为他没办法解释,他依旧难以自持的想要独占她,他控制不住想要云暮身边的男人消失。 崔欣悦僵住了。 她虽是公主,但却一早就看清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与她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妹妹们不同,她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周帝和王妃身上。 是以,就算她如今十六岁有余,她的母亲为她的婚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以泪洗面说都是自己害了她,崔欣悦也从不在意。 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婚姻并不能自主,大概率就是被当做棋子扔给某个需要笼络的权贵。婚姻,并不能为她带来任何益处。 唯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崔欣悦对此铭记于心。 而云蓝,是除了她母亲之外,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崔欣悦终于收起了那副天真乐观的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看着冷静打量着她的柳叶儿,蹙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太医的孙女,未免手伸得太长了,管得太宽了些。 柳叶儿惊讶于她的敏锐,果然是深宫里长大的人,即使面上再不显,但骨子里那份长年累月积累的谨慎,却在现在这一刻显示的淋漓尽致。 她淡淡回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你。” 崔欣悦细细观察着柳叶儿的神色,见她眼神是一以贯之的冷静,她十分谨慎地以退为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蓝儿的婚事是由皇上和王妃决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柳叶儿不正面回答,只坚持道:“有关系。” 她言辞有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冷淡,这倒让崔欣悦多了几分好奇,眼前之人毕竟是太医院院首之孙女,确实极有可能听到什么常人不知的消息。 “若真如你所言,蓝儿的婚事与我有十分重要的关系,那我宁愿她永远不嫁。”崔欣悦一脸嫌弃。 这话虽是气话,但却也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崔欣悦自小长在深宫之中,接触最多的男人除了滥情的周帝,就是她那些个不成器的哥哥弟弟们。一想起他们,崔欣悦泛起一阵厌恶,十分嫌弃。 而一直在云蓝心上的崔琰,崔欣悦对他也没什么好感。纵使崔琰贵为世子,但崔欣悦依然觉得他配不上云蓝。 然而她也知道她说的话绝不可能,以云蓝特殊的身份和那份上天眷顾的美貌,被王妃皇上压在宫里十几年不让出嫁,定然有什么别的重要安排。 她瞥了瞥有些无语地看着她的柳叶儿,耸耸肩无谓道:“是你非要问我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叶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一时间欲言又止。 上午关于云蓝是否和亲的讨论,早在下朝后就传到了京城的各个角落,一时间惊起千层浪。 多年的战争,让大周从上至下早已疲惫不堪,没有人不想停战的。而此时赫连珏提出的联姻,对他们而言仿若一根救命稻草。 是以,除了几个当年受镇国公照拂和提拔的官员,满朝上下几乎立刻就统一了战线——休战,让云蓝立刻去和亲。 即使,云蓝的父亲镇国公云轲为国捐躯,护得一方山河; 即使,是让云蓝嫁给杀父仇人,认贼作父。 然而这又如何?这又与他们何关?在他们眼里,云蓝不过一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女人而已,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又有何种顾忌? 就算有,也不能和停战这样的大事相比。 群臣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柳府,柳叶儿的爷爷柳青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满朝文武狼心狗肺、贪生怕死。 “当年漠北大军南下,是镇国公云将军以死卫城,才保住了我大周上下,保住了你我这十来年的安稳。” “你父母当年被山匪所虏,所幸被被云将军解救。他们有心报答,派人将你送到我这里后,便跟着云将军去漠北行医,只是没想到竟一战而死,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虽白发人送黑发人,但绝不后悔!” “那一役距今不过十年而已,真是世风日下,如今这群人竟让云将军唯一的女儿去嫁给杀父仇人,其心当诛!” “若是云小姐真的去漠北和亲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有颜面去地下面见你的父母,怎么去面见你的救命恩人云将军!” 这些事情,柳叶儿不知道听过柳青说了多少次了,她看着柳青一把年纪竟哭得老泪纵横,一向坚硬的心也动容了,上前安慰道:“爷爷不必担心,我必保护云小姐,绝不让她去和亲!” 但此事谈何容易?柳叶儿知道,唯一能阻止云蓝去和亲的方法,便是找宗亲的公主代替。 这便是她找到崔欣悦的原因——她是唯一未有婚约在身、而又在乎云蓝之人。 柳叶儿看着眼前目光隐隐透着焦急却依旧佯装冷静的崔欣悦,心里忽地生出愧疚。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婚嫁对于女子的一生代表着什么。 崔欣悦等她半晌,却见她不说,以为她故意卖弄关子,心里蹭蹭起了一道火。但事关云蓝,她不敢随意发火。 华灯初上,芙蕖宫的宫人端着宫灯出来开始点灯了,崔欣悦一把将人拉到一旁树林后的假山旁,树林阴翳,遮住了灯笼的幽幽烛光。 崔欣悦悄声催促道:“真是急死个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那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和蓝儿虽不是亲姐妹,但比亲姐妹还亲,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柳叶儿不在乎她的误解,她拂开崔欣悦拽着她衣袖的手,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她压低声音凑近:“漠北提出联姻,让云小姐去和亲,现在几乎满朝文武都等着皇上点头同意。”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 “你说什么?!让蓝儿去漠北和亲?!”崔欣悦大惊失色,还未等柳叶儿把第二句话说完,她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那崔琰怎么办?” 此言一出,柳叶儿眼神一顿。 崔欣悦也感到了异样,她自知失言,立马闭嘴不言。 “这和世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柳叶儿目光灼灼,紧紧追问道。 崔欣悦立刻掩饰地低下头,慌乱道:“什么世子殿下,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崔玄铭。蓝儿要是去了漠北,崔玄铭那个小傻子岂不是没人管了?” “崔琰”这三个字柳叶儿听得清清楚楚,见崔欣悦这幅欲盖弥彰的模样,她自然知道她在说谎。 她本不想多管闲事,但崔琰……她却不能不管。 云蓝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如果再沾染上崔琰,就不是她们这些曾受镇国公云轲照拂之人能解决的了。 为避免皇上和王妃多以多疑,柳青和一干镇国公府旧人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云蓝,但几乎从未亲自出面。就连当年崔欣悦母妃病重,云蓝去请太医,都是柳青暗中授意。 否则,三宫六院不知多少妃嫔女子,一个地位比宫女高不了不少的妃嫔,怎么值得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冒着雷雨,在大半夜出诊? 若不是如今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柳叶儿根本就不会在云蓝面前露面。即便如此,但是她却对云蓝的生活一清二楚。 她皱眉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云蓝那张绝美的容颜,试探道:“难道世子殿下爱慕云小姐?” 崔欣悦欲哭无泪,虽然她以往总是调侃云蓝,但云蓝心悦崔琰这件事,一直是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你胡说什么。”崔欣悦惊慌失措地打断她的话,别开脸强行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接着说刚刚的事情吧。” 然而柳叶儿是何等敏锐,见她如此辩白,就知道自己方向猜对了。既然不是崔琰爱慕云蓝,那便是…… 柳叶儿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大眼睛,脑子里冒出的想法让她浑身一震,她上前一把紧紧地抓住崔欣悦的手腕,十分肯定道:“云小姐心悦世子殿下!” 崔欣悦:“!” 糟了! 崔欣悦后脊一阵发麻,她没想到柳叶儿如此聪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打算否认,便被柳叶儿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口。 “不行,他们绝对不行!” 崔欣悦:“?” 听柳叶儿如此说,她一时间也忘了辩解,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行?” 柳叶儿目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只是抓着崔欣悦手腕的那只手不住地用力,仿佛极力在忍着什么。 崔欣悦见她不答,心里像猫抓了似的,忍不住摇了摇被她拽住的手,催促道:“你快说呀,为什么不行?” 虽然她不喜欢崔琰,觉得崔琰并非良配,然而不管是王妃和皇上的态度,还是云蓝自己的心意,她早已将云蓝看做是未来的世子妃了。 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太医孙女,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或者说,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柳叶儿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被她一摇一时没站稳,这一下竟直接跌在了地上。崔欣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轻一推,竟把人给推倒了,吓得惊呼了一声。 她刚想伸手去扶,就被柳叶儿抬手止到。 “是谁?” 忽地,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树林外传来。 一瞬间,柳叶儿和崔欣悦都僵住了。 柳叶儿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崔欣悦。 崔欣悦一愣,缓缓伸出手。 …… 崔琰扬长而去,云蓝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的气始终闷在心头。她倔强地谢绝了崔琰为她安排的宫女,拖着病体一个人独自走回了芙蕖宫。 一路上,崔琰离去前的那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 “你不必担心崔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崔琰说的“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猜测了各种可能,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定。 难道,崔桢林即将大婚? 云蓝摇摇头,这也也不可能。大周极重礼法,如果世子崔琰册立世子妃,那排在后面的皇子,便不能越过崔琰先立王妃,否则便是大不敬。 即使在民间,大抵也是如此。 因此一般来说,世子会早早地定下世子妃,方便其他皇子册立王妃。 然而,崔琰却是个异类。 早在三年前他该立妃时,他突然自请去了漠北,还一去就是三年。 京中那些有心世子妃之位的高门贵女,年纪小的还能勉强等一等,年纪稍大的姑娘,熬不过这三年,便含泪嫁了人。 如今明明弱冠已过,然而他却丝毫不急,甚至在外看来,他对女人还十分排斥,整个东宫上下竟连一个宫女也无。 如此,倒急坏了他后面的一众皇子和皇妃了,每个人都巴不得他及早成婚,为他们让路。 云蓝垂首冥思,扶着宫墙缓缓走,心中的纷乱越理越乱。刚到了芙蕖宫门口,她便被宫门前小树林里传来的异响吓了一跳。 “是谁?”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而灯笼那昏暗的光也照不到树林里面,望着黑影重重的树林,让人忍不住毛骨悚然,云蓝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时间点,应该也不会有人会来芙蕖宫,云蓝在心里紧张地猜测,忽地她想到一个人——崔桢林。 只有他,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 云蓝忍不住向后退一步,压下满心的慌乱,故作镇静道:“我刚从未央宫回来,现在天色已晚,你若有什么事情,最好明日再来。” 未央宫,这几个字还是又威慑力的。以往她推脱崔桢林,大都是以这个理由。 却不料,树林里传来一阵杳杳的脚步声,逐步向她走来。 云蓝心里一紧,忍不住往后看芙蕖宫的大门。若是她此刻高声一喊,芙蕖宫的宫女定会听见。 但若是如此,那事情便不好收拾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云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前方。来人拂开眼前遮挡的树枝,月光照亮了她那张明艳的娇靥。 “是我,你别紧张。”崔欣悦笑着上前,月光浅浅,掩盖了她那僵硬的嘴角。 见到来人,云蓝心里的弦一下子就松了,她谴责地看崔欣悦一眼,有些恹恹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 “是谁?”崔欣悦一口接道:“该不会是崔桢林那个死肥肥吧?” “……”云蓝哑然失笑,“你怎么又把人叫这个了?都是小时候这么乱叫的,现在他若是听到了,非得气得跳脚。” 崔桢林生得肥头大耳,年幼之时圆圆滚滚的,倒可称得上是憨态可掬,可如今大了却还是难改幼时的圆润,便有些失了皇子的风度和体面。 崔欣悦见她似乎不再注意身后,便带着她向前走去,悄悄地身后打了个手势。 “我叫他死肥肥怎么了?”崔欣悦眉毛一扬,“他当年叫我‘没人要的小崽子’,我这么叫他已经算是抬举他了。” 被她一打岔,云蓝心里的阴霾逐渐消散,她捂嘴轻笑:“可真记仇,这么多年了你都忘不掉。” “是啊,我不仅会记仇,还会记得好呢。”崔欣悦看着云蓝的眼睛,十分认真。 月光渐渐冒出云头,轻轻拂过两位壁人的衣角,明艳少女收敛起随意的玩笑,一字一句地轻轻诉说。 “当年若不是你冒大雨,为我娘请来太医,不止我娘不在了,连我大概也早就一命呜呼了。” “那天晚上那么黑,雨那么大,明明乌嬷嬷都不让你来了,明明你最怕打雷,但你却还是一个人偷偷来看我们,然后冲到了雨里面。”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说这些什么。”云蓝注意到她的异样,以为她又是想起了当年那些令人不愉快的往事,拉起她的手安慰道:“这些都过去了,你现在和你娘过得好就行了。” 崔欣悦淡淡一笑,摇摇头。 云蓝不懂。 若是当年没有她,这些事情对她们而言,便是天塌了的事情,何谈过去了?怕只是怎么也过不去。 若是没有她之后的照拂,没有她时不时给她和她娘送东西,宫里那些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人又怎么给她们好脸色? 若是没有她,她和她娘,怕是撑不到“过得好”这一天。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云蓝的手甜甜一笑,“是,都过去了。” 云蓝见她神色有些奇怪,她可从来都是一副天塌下来都不怕的人,如此多愁善感,只怕是有什么事情,她关切道:“你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起这些?若是——” “没事,”她将云蓝的手握得更紧了,“有了你,谁还敢不长眼地再欺负我们?” “我只是突然担心,若是我以后嫁人了,我娘该怎么办……” 云蓝哑然失笑,她柔声打趣道:“你之前还不是说,你不想嫁人吗?怎么这么快就变卦啦。” “嗯,现在想了。”崔欣悦看着笑意盈盈的云蓝,心里一阵甜蜜又一阵心酸,她缓缓伸出手,轻轻地将云蓝抱住,将头靠在她的肩上。 云蓝一愣,以为她是遇到了心动的人,心里为她高兴。她也会伸出手回抱住她,云柔问:“为什么突然就想嫁人了?” 崔欣悦埋在她的发间,虽然那股幽兰的味道依然残留,但崔欣悦还是一下子捕捉到了她本身的气息。 淡淡的,夜来香的香味。 她悄悄地在心里回应:因为,有了想要保护的人。 叶桐冷哼一声,什么珍稀不都是崔琰的帝师府先有,宫中才有? “这可怎么办啊!” 江晚照瞧着上首,太后混不在意,正笑呵呵搂着陛下喂点心,心头慌得厉害,“万一云暮想多了怎么办?” 云暮不会恼了她吧? “她又不是什么小气人,”叶桐难得安抚了江晚照一句,“他们两个之间好不好,和衣裳又什么关系?” “不是,那万一崔琰想多了怎么?”江晚照扶着胸口,头昏脑胀。 第 88 章 惩罚 寄人篱下的日子多了,于这种事上,曾太后是见过大世面的,见崔琰带了念念来,神色竟没什么变化,只寒暄了几句,“陛下今日宴群臣自然是疲惫,崔大人也是辛苦,县君多见见母亲自然是最好的。” 便径自带着依依不舍的萧平往后殿去了。 一边的江晚照挤眉弄眼,叶桐则是老僧入定一般,云暮忽有些难为情,只得起身告退,往外走去。 崔琰静静跟在她身后。 廊下亭中,云暮站定。 自打进了京,她竟是难得有了正事做,于是总是崔琰寻了空子带念念进宫来看她,母女之间并不生疏,可云暮心底难免深觉亏欠。 好在念念同她小时候的性子一模一样,半分不认生不说,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甜津津的一个团子,于是念念一见她,便伸出藕节似的胳膊,自然而然的想要云暮抱。 崔琰的话,让周帝一怒,云心绵一怨,云蓝一惊。 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云蓝看向挡在身前的崔琰,这个熟悉的背影,让她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初崔琰挡在她身前替她教训那些坏孩子的时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个是她的王妃姑母,一个是待她亲厚有加的皇上,云蓝不懂崔琰此言何意,只能沉默着。 周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认真打量着殿下站得笔直的崔琰。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后,整个人就开始变了,再也没有往日里的云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芒刺。 这种失控感,让安稳了二十余载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机。 “你说什么!”周帝沉声道,他的声音嘶哑而凌厉,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云心绵见状,下意识怨毒地看向云蓝,但由于云蓝被崔琰挡得严严实实,她那满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对上了崔琰双眼。 云心绵先是一愣,僵硬地动了动嘴角,对崔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父皇一月未见云蓝了,想看看她,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崔琰看着她眼里的警告和规劝,嘲讽地勾起嘴角。 自己没办法留下丈夫,却利用不谙世事的云蓝来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着对方能将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崔琰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发挺直,不卑不亢道:“请父皇和母后恕罪,儿臣并非是想将云妹妹藏起来,而是……” 他忽地转身,眼神恰好和云蓝好奇的眼神对上,云蓝猝不及防,忙将头低下,却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长又飘逸,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一层薄纱,她感受着对方指尖之上的厚茧带来的摩挲感,以及缓缓传来的冰凉触感。 心飘在了空中,一荡一荡的。 自进殿之后,云蓝便自觉与崔琰拉开距离,但崔琰现在却托起她的手,云蓝被他牵着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离得极近,云蓝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 幽香再次弥漫在两人身旁,然而,崔琰的眼里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崔琰:“父皇有所不知,云妹妹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儿臣只是担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万不敢说什么藏起来。” 风寒?云蓝心里一惊,柳叶儿刚说她感染了风寒,崔琰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见他找出这样的借口,云蓝倒还真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上对她极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往她宫里送,但是每次与他相处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让云蓝觉得十分别扭。 有时候那眼神带着狠厉,仿佛是看向猎场的猎物,有时候那眼神带着怀念,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云蓝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她能从徐夫子的教导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怀和师父般的严厉,能从徐夫子对父亲的追忆中感受到敬重和叹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却从来感受不到这两样,而这些年,周帝也几乎从未提过她的父亲。 周帝听了崔琰的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撤了一半。 视线落到云蓝身上,他皱眉看着崔琰揽着云蓝的那只手,见云蓝满脸潮红,已然相信了崔琰的说辞,他对着云蓝关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风寒?” “找过太医了吗?” 云蓝正想搭话,却感到崔琰扶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云蓝心里惊地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看也不看她,仰着头说道: “前几日就看过了,还是老十为云妹妹找的柳太医,柳太医八十多的高龄了,听说正准备修养一段时间,却因为云妹妹的风寒,被老十从府里强行请了出来。” “你说谁?老十?”周帝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他去找云蓝干什么?” 一个从未想过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觊觎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别人也有心收入怀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脸。看向殿下的云蓝,他瞬间明白了崔桢林的意图:美人在侧,连他的如此,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崔桢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战而屈人之兵,见人上了勾,崔琰勾起嘴角,偏头看向一脸震惊的云蓝,笑道:“父皇你这就问错人了,你该问云妹妹的。” 云蓝一早就知道崔桢林骚扰她的事情会被人知道,毕竟皇宫里最不缺就是透风的墙,但是从未想过,这个事情竟会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王妃和崔琰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紧手中的袖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崔桢林是现如今周帝最宠爱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宫内地一个孤女罢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顺水推舟成全了崔桢林的心愿,那……云蓝咬住嘴唇,压住颤抖的声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学一起听课而已。” “十殿下向来宅心仁厚,我之前无意间提了一句风寒,没想到十殿下竟记住了,替我请了柳太医来。” 崔桢林此人,不论是谁都知道,“宅心仁厚”四个字是和他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没人不知趣地去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良久之后,云蓝只觉得后脊都湿透了,才听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赐婚没有来,云蓝因紧张而浑身绷直的身体瞬间松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多谢王爷。” 扶着云蓝的手臂,崔琰对云蓝的身体变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云蓝,默然不语。 “儿臣送云妹妹回去吧。”崔琰也行礼告辞。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闷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他又连忙补道:“快去快回。” 崔琰带着云蓝悄然转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果然还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渐暗沉,出了殿门,他看着云蓝云吞吞的模样,冷声道:“云妹妹走得这么慢,难道是恋恋不舍,还想留在未央宫不成?” 云蓝一顿,瞧着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顿了顿,还是将萦绕于心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世子表哥是……已经知道了吗?” 崔琰斜眼睥睨,冷声:“嗯。” 知道的,以及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单单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云蓝心里,痛得云蓝浑身一颤。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要出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为难,为什么从不来替她解围?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为什么却从来都视若无睹…… 云蓝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刚刚已经哭过了,再也不想在崔琰面前掉眼泪了。但是,满心的委屈和不解却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来,她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她第一次在崔琰面前任性,挣开了他的手。 为了防止泪水被看到,她低着头哽咽道:“不劳世子表哥送了,云蓝自己回去。” 崔琰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有些僵硬。 这还是他有印象以来,云蓝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语气,没有丝毫挽留,没有一丝歉意,云蓝心里又是一酸,她强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云蓝,告辞。” 她走得极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宫墙下显得落寞而孤寂,浑身的悲戚和哀伤仿佛要溢出来了。 最后一丝天光也陷入地平线,崔琰在原地注视着云蓝离去的背影,一点点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过未央宫宫人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着崔琰递过来的灯笼,云蓝哑然。 她的泪水,终究是没有藏住。 崔琰不自然地偏过头,躲过那令人滚烫的泪水,哑声道:“你不必担心崔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云蓝:“?” 然而崔琰只说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说了。 “你们,把云小姐送回去。”崔琰朝路过的宫人吩咐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云蓝:“……” …… 未央宫内,见两人缠绵相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周帝的脸色倏地黑了。 “我让你好生看着云蓝,你就是这么看着她的?!”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云心绵吓得跪在地上不住地谢罪,心里却将云蓝反复唾骂。 “王爷,臣妾真的冤枉啊。” “云蓝的脚长在她自己的身上,臣妾怎么管得住她呢?” “她已经十六岁了,宫里的皇子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臣妾一人实在是难以管教。” 她这番话,直接把所有罪责都推到了云蓝身上,可当初崔琰明明说的是崔桢林去骚扰的云蓝。周帝脸色越发暗沉,气得直接甩袖而去。 出了未央宫,他沉声道:“冯令!” 门外的太监总管立刻上前,恭敬道:“老奴在。” 周帝:“派人去查一下,看看这些日子云蓝都接触了哪些人,和哪些人说过话,都说了什么。从今往后,她的一言一行,都给我记录在案,每天拿给我看。” 冯令垂首,道:“遵旨。” 他刚走出两步,却又被周帝叫了回来。 “等等,世子的一言一行,也派人给我盯着。” “还有,十皇子崔桢林暴戾乖张、肆意妄为,今后就让他待在自己的宫里,别让他出来了。” 冯令眼皮也未抬,全盘接过了周帝的吩咐,“是。” 西边的红霞渐渐褪去,露出灰白的乌云,似乎又酝酿着一场暴雨。 而此时此刻,芙蕖宫的大门前,崔欣悦正拦着柳叶儿,有些生气道:“你刚刚什么意思?让我别管蓝儿的事情。” “她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我们在宫里相依为命,我怎么可能不管她!” “你们相依为命?”柳叶儿轻哼一笑,“你虽贵为公主,但既无皇上的宠爱,也无母家的势力,云蓝虽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但是深得皇上王妃的重视,你们怎么谈得上相依为命?” 听她这么说,崔欣悦轻蔑一笑,“你根本不懂我和蓝儿!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表面罢了,云蓝其实根本就不稀罕那些东西。她曾说,她自小没了父母,希望有自己的家人。” “五年前我母亲病重,当时的我束手无策,是蓝儿冒着大雨将太医带到我娘身边,治好了我娘的病。当时我俩就义结金兰,我认了她当我的妹妹。” “为了她,我什么都可以做!谁也别想伤害她!” “哦?”柳叶儿双眼一眯,“什么都能替她做?” 崔欣悦以为她不相信,拍拍自己的胸脯保证道:“什么都可以!” 柳叶儿敛起了笑容,神情肃穆道:“那你,愿不愿意替她出嫁呢?” 崔欣悦瞬间,愣住了。 “沉行筋骨,如水投石,似乎是沉脉。”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是——” 云暮点点头语气多了几分肯定,却忽然止声。 初春的京城比雁州湿润许多,地皮也更暖,细细的雪洋洋洒洒落在地上,倏忽间便融成了雪水。 即便是青石路上都有几分泥泞,一辆马车在那老臣府邸门前,马儿打着响鼻喷出白雾。 崔琰静静率一众朝臣立在那老臣府邸门口,他肩头披了件鹤氅,内里一件滚毛青衫,愈发显得身材高大挺拔,如一株凌霜傲雪的竹。 云暮的眼神落在他肩头残雪,却莫名想起河东时,她第一次见将他看到心里的一瞬间。 第 89 章 刺客 这般多的带金佩紫朝臣聚在朝北街道,边上远远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将前街围了个水泄不通。她们的马车也便被堵在了半路上,人群中百姓的议论如同蜂鸣。 “听说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那个大官不同意,崔大人都拿他没办法!”马车边上,一个络腮胡摸了把脸,嗓门极大。 “胡说,崔大人不是在外面,不行还可以请陛下裁度,如何就办不成了?”细竹竿咂咂嘴,白净脸上细眉一挑,“崔大人在北疆可是战神,怕他个老东西不成?你啊,就是看不明白大事!” “说点人话,”络腮胡锤他一拳。 那细竹竿哎呦了一声,赶忙道,“我是说女人呢,就不该抛头露脸当什么大夫,这尼姑庵都有艳庵,做大夫难免摸摸碰碰的,怕不是时间久了啊——女医署就成了不干不净的脏地方呢!” 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云蓝一时怔住了,云云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崔琰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云蓝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崔琰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云蓝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云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云蓝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崔琰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云蓝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世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崔琰薄唇轻抿:“闭眼。” 云蓝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云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世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云蓝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云蓝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云蓝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云蓝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崔琰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云蓝。”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云蓝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云蓝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云蓝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崔琰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崔琰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云蓝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崔琰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云蓝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崔琰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云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云蓝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崔琰:“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云蓝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世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崔琰顿了下,敛眸:“没有。” 云蓝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崔琰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云蓝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云蓝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云蓝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云蓝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云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云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翌日因着要回门,云蓝早早地醒了。 为着让哥哥姐姐安心,她特地穿上宫里新裁的夏装,身上戴的钗环首饰也都是昨日太后她们赏赐的。 一番打扮下来,盛妆华服,玉瓒螺髻,柔靥如樱,当真是艳光逼人。 她照镜子时满意的不得了,只觉自己是天下最美的女郎。 可等上了马车,发现世子与她同乘,霎时气势全无,靠坐在车壁旁,心里直发虚。 昨晚昏昏暗暗的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青天白日一冷静,再想起昨夜的狼狈,云蓝羞窘地恨不得钻进车底。 行礼行到一半哭着说不要的新妇,要叫人知道了多丢人啊。 相比于她的遮遮掩掩,崔琰若无其事般坦然,还主动与她说话:“回门的礼单看过了?” 云蓝鹌鹑般低着头,压根没敢抬:“看过了。” 崔琰:“可还有什么要添补的?” 云蓝:“不用了,殿下准备得很周全。” 崔琰看着她深深低埋的小脑袋,满头珠翠光华璀璨,都怕她纤细脆弱的颈子被压折。 终是什么都没说,寻出隔层里的书,看了起来。 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肃王府,见着哥哥姐姐,云蓝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寻到个出口。 儿郎自然有儿郎的话要聊,在前厅和随云霁喝过一盏茶后,云蓝立刻挽着云娓回了后院。 茶水糕点一端上,姐妹俩把门窗一关,鞋一脱,腿一盘,就坐在榻上聊起来。 云娓:“怎么样怎么样,你和世子处得怎么样。” 云蓝叹口气:“别提了。” 云娓蹙眉:“怎么了?处得不好?还是他欺负你了?” “欺负倒也说不上。” 虽然昨夜他的确把她“欺负”哭了,但看在他后来还是哄了她的份上,她便大方原谅他好了。 “他长得很好看。”各种意义上的好看,脸,还有身子。 “但他的性子可闷了,比爹爹还闷,不,比那位给咱们启蒙的孟夫子还要闷,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老学究!” 在自家姐姐面前,云蓝半点也不遮掩,噼里啪啦把她这两日的苦闷如实道出。 末了,她托着雪腮,愁眉耷眼,“我原以为我成了亲,也能像爹爹和阿娘那样恩爱情深,浓情蜜意,哪知道大老远跑来,却嫁了个处处都是规矩的老夫子!哦对,他还不许我叫他世子哥哥!你说他过不过分!” 云娓默默咽了下口水。 成亲果然可怕,这才短短两日,就把她天真烂漫的小妹妹变成了一个满腹牢骚的“怨妇”了。 感慨之余,更多的是无奈和心疼。 “蓝蓝,委屈你了。”云娓握住妹妹的手。 云蓝撇撇嘴:“委屈是有点委屈,但也不是特别委屈……我只是不懂,爹爹平日里也肃着脸,可他对阿娘却是关怀备至,温柔体贴的,为何殿下不能这样对我呢?” “爹爹对阿娘好,那是因为爹爹心悦阿娘呀,世子他……” 后半句话云娓没出口,怕伤了妹妹心,及时刹住。 云蓝却抬起小脸,两道黛眉蹙成八字:“姐姐的意思是,世子殿下不心悦我咯?” “……”云娓咳了声:“我可没说。我妹妹这么好,人美嘴甜又心善,北庭多少好儿郎都暗中爱慕你,咱也不差世子这么一个。” 想到北庭那些见到她就红了脸的年轻儿郎,云蓝心下稍觉安慰。 可是,“我都已经嫁给他了,旁人再心悦我又有何用,难道我还能和离另嫁不成?” “呸呸呸,新婚第三天呢,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云娓忙拍了拍她的嘴,又对天拜了拜,“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但对于世子冷淡这回事,云娓有心安慰,但她自身对感情也一窍不通,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只得抬手拍着妹妹的肩,陪着一块儿叹气。 叹了大概不知道多少下后,云蓝陡然攥紧了拳头,咬唇道:“我就不信了,有我这么聪云漂亮、善解人意的好娘子日日夜夜陪在身边,他能一点都不动心?” 说着,她双手撑在案几,猛的直起腰身,一双云眸璀璨而坚定:“两个月,最多两个月,若是两个月还不能叫他心仪我,我就躲进箱笼里和你们一起回北庭,再不与他耗着了!” 自家不顺意的男人死了,还留下钱和靠山,好日子都喂到嘴边了,谁愿意改嫁啊? 这些小丫头片子,真是看不明白! 曾太后目光在云暮脸上一顿,神情中颇有些欲言又止,正待说些什么,便见一个小内侍一溜烟跑进来。 他跑的鞋子都丢了半只,大口喘着粗气扶着膝盖,半分礼仪也无,只环顾殿中一周,便朗声道,“娘娘,不好了不好了,崔大人今日上朝时……被老大人们气的摔了玉笏!” 第 90 章 并肩 崔大人时常送些珍奇到公主宫中,朝臣们或多或少都能打量些许风声,自然也知晓崔大人从雁州带回来的一位身份不甚明朗的女子,如今在明乐公主宫中做着伴读。 与她或多或少有些不为人知的情缘,京中风言风语是有不少的。 只不过此女从未与崔大人同进同出,且明乐公主在当年先帝时便获了行医特许,说到底也只算私德不修,于崔琰身上实则是挑不出什么错处的。 不过一桩权贵风流事罢了,没人愿意触霉头。 可如今不同。 朝堂上,昨日病得起不了身,难以主持女医署事宜的吕大人,今日便颤巍巍立在了朝堂之上。 吕大人神情中带着几分笃定,他已着人查过了,此女确同崔琰有染,否则如何当众亲手将披着的斗篷给她? 依旧是乌沉沉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苍颜白发的老人形容憔悴。 “我竟不知,这大永是陛下的大永,还是崔大人的大永?”吕大人压低声音,依旧掩不住语气重的慷慨激昂。 “陛下,倘若崔琰一直把持朝政,您大婚之后可还能亲政?”吕大人扶掌一叹,老泪纵横,“老臣几个是先帝遗旨留下辅佐您的,此生惟望陛下亲政的那一天啊!” 言辞恳切,声泪俱下,叫人闻之不忍。 “此事事关大永兴衰,切不可由着崔琰任性妄为!”见萧平神色游移不定,像是没听懂一般,吕大人往前一步,压低声音道,“陛下不必顾虑崔琰那竖子,钱粮在咱们手中,如何须得怕他?” 九旒冠冕之后,萧平脸庞稚嫩,眼眸却渐渐冷了下来,“朕知晓了。” 91.92 第 91 章 以后 金殿进深几宽阔,廊柱又高,颇有几分肃穆巍峨气势,成列朱紫葱绿的朝臣站在高处看去,活像是练成串的珠子。 今日适逢十五大朝会,偏殿内鸦雀无声。 忽一人跃列而出,跪倒便拜道,“陛下!此乃国计民生大事,既有伤风化,且有损国力,如何因着某人红颜一悦,便要做成儿戏?难不成我满朝文武皆要为一行为不检的妾室戏弄?” 这小臣话音未尽,便有人怒斥道,“便是户部与礼部,再次不过御史台,我竟不知与工部何干?尹大人不若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说罢,那人便将目光投向前方那极高大的背影,却见崔琰只摆摆手,并无示意更看不见神色。 圣上没说话,朝堂上顷刻间便热闹起来,竟也有三无人持续不断站出来劝说的。 静水深流般的眼眸望着御座之上那孩童,似是鼓励,又像是压迫,萧平没来由的屏住呼吸,却不敢同崔琰对视。 许久,萧平什么都没说,只回身拽一拽身边内侍衣袖,那人便心领神会,嗓音尖细极具穿透力道,“退朝!” 及至亥时,夜色已深。 云蓝吃饱喝足还痛痛快快洗了个澡,回到寝殿前,宫婢还替她梳妆了一番。 虽然没有白日的浓妆夸张,却也挽了发,描黑两弯黛眉,唇上点了嫣色胭脂,天真中添了几分新妇的妩媚。 她开始还觉得奇怪,和采月嘟哝:“沐完浴不就要睡了么,怎的还多此一举挽头发呢。” 采月低低道:“女为悦己者容呀,娘子不想在世子殿下面前漂漂亮亮的吗。” 一提到世子,云蓝脸颊羞红,小声道:“采月,你也瞧见世子了,他是不是很俊!” 采月知道自家娘子一直想嫁个俏郎君,掩唇笑道:“可俊了,放眼咱们北庭可挑不出一个比世子还俊的。” 云蓝喜欢听这种话。 夫君长得好看,她走出去也有面子。 若是嫁了个丑八怪,她面上都无光。 不过世子夫君容色虽好,可那副冷淡模样…… 云蓝晃了晃脑袋,安慰自己,肯定是方才殿内人多,他贵为世子总得摆摆架子,若是太平易近人,如何压得住手下呢。 她自觉这个解释很合理,待回到殿内,看到静坐榻边的男人,眼前又是一亮。 只见朦胧花烛光影下,年轻男人乌发披散身后,云云穿着浓艳喜庆的大红亵衣,却因肩背笔直挺拔,神情庄重,显出一种虽堕入红尘却不染风月的孤艳。 云蓝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指尖微动,想为他作幅丹青。 崔琰却早已在榻边等得没了耐心。 往常这个时辰,他本该跽坐于案前读史,及至子时,熄灯安置,卯时再起身习武,更衣用膳…… 一日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相应的规划。 虽说此次大婚,三日不用早朝,也不用处理公务,但把时间空耗在等一个小娘子沐浴上,实在叫人不虞。 再看那洗了快半个时辰的新妇,这会儿还站在不远处发愣,崔琰语气不觉淡了:“还站在那作甚?” 云蓝如梦初醒,羞窘地朝他走过去:“世子哥哥,你等很久了么?” 崔琰看了她一眼没答,只示意左右宫人:“都退下罢。” 宫人们也知春宵一刻值千金,应了声“是”,很快垂首退下。 红烛高照的寝殿之内,一时只剩下这对年轻的小儿女。 云蓝见人都走光了,独自站在崔琰面前,有些后知后觉的羞赧与局促。 她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掐手指,一双乌眸忐忑又欢喜地望向崔琰:“世子哥哥,我们……” 一句“接下来要做什么”还没问出口,便见崔琰神情严肃地看着她:“随氏,今日行过婚仪,孤便是你的夫君。日后在外人面前,你该称孤为殿下,并非世子哥哥。” 云蓝被他一声“随氏”叫懵了。 还没回过神,又听他道:“你既嫁入东宫,为储君之妻,东宫正妃该有的礼数,你也应当遵守。除了对孤的称呼有误,你的自称也不对,在孤面前,该当自称“臣妾”。云日给皇祖母、父皇、母后请安时,该自称“儿”……” 他又举了好些例子,觉着涵盖周全了,方才再次看向云蓝:“你可记住了?” 话音落下,只见面前一袭单薄轻纱红裙的世子妃柳眉蹙起,两边雪白腮帮子也气恼般鼓起:“你唤我随氏?” 崔琰拧眉,“……?” 云蓝:“你竟然唤我随氏!” 崔琰:“……” 云蓝咬着樱唇,一副气得快哭了的模样:“我又不是没有名字,你为什么要这样唤我!” 她这质问无比认真,崔琰一时语塞。 世人皆是这般称呼已婚妇人,她的反应怎么这么大? 他也不想在新婚之夜惹哭妻子,毕竟传出去实在不算什么光彩事。 “既然你不喜随氏这个称呼,那往后孤便唤你……” 崔琰稍顿,看向她:“你家中一般如何唤你?” 云蓝见他还算有商有量的,生生把委屈憋了回去,瓮声道:“家中亲人都唤我蓝蓝。” 崔琰道:“那日后在外人面前,孤唤你世子妃,私下相处,孤唤你……云蓝?” 世子妃和云蓝,可比冷冰冰的随氏好多了。 云蓝点头同意,“好。” 对她的称呼既已谈妥,崔琰于是又问:“那孤方才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只是……”重工的拔步床华丽且宽敞,幔帐一放下,就如与外界隔开一个独立的空间。 崔琰睡姿雅正,一旦躺下,便不再动弹。 正酝酿着睡意,耳侧忽的传来清灵软糯的女声:“世子哥哥,你要睡了吗?” 崔琰并未出声。 云蓝见他不理人,心里有些纳闷,他是耳朵不好使么,今夜已经有好几回没理她了。 他口口声声说着规矩礼数,可别人说话他不搭理,这才是无礼呢。 算了,既然他不理她,那她也不理他了! 云蓝赌气地想着,但透过床帐的微光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忽然又觉得冲着这张脸,好像还能忍一忍? “世子哥哥,我们是不行周公之礼了么?” 她趴在枕边,一边欣赏着身侧那张棱角分云的俊颜,一边絮絮道:“其实昨晚嬷嬷和我说了好些周公之礼的事,还给我看了本册子,只那册子我看了一页,觉得怪羞人的,就没多看……” 崔琰本以为不出声,她就会自觉闭嘴。 没想到她却和尚念经般越说越欢,忍了又忍,终是睁开了眼。 光线昏暗的大红帷帐里,他乜着她,漆黑凤眸一片清冷:“肃王与王妃难道没教你,食不言寝不语?” 他他他他……他这是嫌她吵?! 从小在家中娇养着,从未受过半分轻慢的云蓝顿时只觉无穷的委屈宛若滔滔江水席卷而来,一张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但想到如今已是深夜,而且是她嫁过来的第一夜,终是咬紧牙关,只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大度,好娘子不能与坏男人一般计较! 可越这样想,她越是生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咬着唇咕哝一句:“坏东西!” 也不看那人的反应,一个翻身,便裹着被子气咻咻朝里躺去。 崔琰皱了皱眉,转过脸,只见小姑娘把大红喜被全卷了过去,只留了个蝉蛹似的背影给他。 毫无遮盖的崔琰:“……” 罢了。 他阖上眼,平静地想。 还好如今是夏日。 云蓝拧眉不解:“我为何不能喊你世子哥哥呢?我小时候都是那样喊你的……” 说到这,她还俯身往崔琰面前靠近了些,乌眸眨巴眨巴:“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呀,还一起玩过,你都不记得了吗?” 崔琰看着她这副毫无规矩可言的自来熟,只觉头疼。 虽然知道肃王夫妇娇养女儿,但好歹也是王府千金,高门贵女,如何连基本的规矩礼数都不懂。 “时隔多年,幼年之事早已记不分云。” 且夜色已深,他也没那个闲情逸致与她追忆童年,毕竟今夜还有最后一样礼数未成。 他以目光示意她:“你坐下。” 云蓝听到他说不记得儿时的事了,还有些失落。 本想帮着他回忆一二,但见他不容置喙的吩咐,还是老老实实挨着他身旁坐下。 刚一坐定,身旁的年轻男人忽然朝她侧身。 那张俊美的脸庞似是被烛火染上薄红,眉眼间是一片庄重,他抬起手,捧住了她的脸。 这温热的触碰让云蓝身子陡然僵住。 崔琰见她这副反应,迟疑片刻,还是打消了按着书册里所写与她唇舌交吻的念头。 捧着脸的修长大掌直接往下,伸向她腰间细细勒着的五彩宫绦,打算直奔主题。 这下云蓝的眼睛都睁大了,舌头也不利索了:“太、世子哥哥,你…你……” 崔琰拉着宫绦的长指停下,沉静看她:“你这般惊愕作甚?” 这话该我问你吧! 云蓝脸颊绯红:“你在做什么呢!” 崔琰神情平静:“难道没人告诉你,大婚之夜,夫妻要行周公之礼,方算周全圆满?” 原来他是要行周公之礼啊,早说嘛。 云蓝松了口气,下一刻脑中冒出昨夜看过的那一页图册。 周公之礼便是两人脱得光溜溜,躺卧在床上,唇对唇,手叩手,还有…… 唔,若她没记错,画册上男小人儿的下面那个…… 眼睛不自觉往面前男人的大红袍摆下瞟去。 “别乱看。” 一只温热大掌蓦地将她的眼睛捂住。 眼前陡然昏暗,只指缝里漏出一点光儿,云蓝透着指缝看到崔琰紧绷的侧脸。 他这是生气了? 可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他都要脱她衣衫了,她不过隔着衣袍瞟一眼,还什么都没瞧见呢。 摁下心头郁卒,她道,“我不乱看了,你松手吧。” 崔琰把手放下,再看眼前的少女。 哪怕宫婢特地给她梳了个风风韵韵的妇人发式,大红亵衣也勾勒出豆蔻初成的姣好曲线,但她白嫩小脸一团孩气,乌眸溪水般清澈,这副懵懵懂懂状态,实在叫他……不知该如何下手。 罢了,还是等过两日熟悉些再说。 思及此处,崔琰弯腰脱鞋。 余光瞥见云蓝还一动不动的坐着,他沉吟着问了句:“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啊,我和姐姐一起睡的时候,都是睡里面的。姐姐说我睡觉不大老实,睡外面怕我掉下来……” 崔琰对她说的这些不感兴趣,话入耳中,自动凝练为三个字——睡里侧。 “那你先躺进去。” 他语气平淡,“时辰不早,也该安置了。” 云蓝早就觉着困了,一听要休息,麻溜地爬到榻里。 崔琰也上了榻,长指解开金钩,放下那大红色百子千孙龙凤喜帐,回身便见那小娘子已经乖乖躺下,一头青丝如云般堆在耳侧,衬得一张小脸愈发雪白云艳。 他视线只停了两息,腹间却无端涌起一丝热意 有他在 ,谁敢慢怠云暮半分? “打理铺面,人情往来自然不算什么,找个管家婆子便是!”崔琰的声音中压抑着颤抖,他极敏锐的嗅到不同的寻常的气息,心头难耐狂喜起来。 她想过他们的以后。 云暮和崔琰的以后。 “过阵子叶姑娘要去吴州看段家人,我想同她一道回吴州去看看,”云暮垂首,指尖轻轻绕着帕子。 “我同你一道便是。” “不必了,我……我是觉得和你在一起,对不起阿韵。” 只一句话,崔琰的心便沉到了谷底。 第 92 章 故土 崔琰和萧缙曾是可以托孤的挚友,她受过卢韵致的恩惠,云暮从未想过,崔琰和萧平之间的最终竟然是这般难堪境地。 一切的一切,权势异化了一切。 无论是主动夺取还是被动卷入,权势将他们逼到悬崖之上,逼着他们抛却情谊,只在生死之间做抉择。 从大长公主、圣人,到如今的崔琰。 “萧平是个好孩子,也知道怎么对人好。” 云暮细细辨别着同念念笑声一道传来的那读书声。 念念不爱写大字,萧平不是自以为好的替她写,也不是气势汹汹的逼她写,而是哄着鼓励着同她一道。 “念念如今的字也不想鸡爪爬了。” 如果真的想对一个人好,不是把她当做一朵花,而是当成一棵树。 萧平在自然而然的这样对待念念,这是天性。 云娓本想说“钻进箱笼回北庭”这类的话未免太孩子气,但看妹妹斗志满满的模样,也不忍给她泼冷水。 两个月后再说吧。 若是两个月后小夫妻相处得仍不愉快,到时候再想个可靠的法子带妹妹回北庭。 “我们蓝蓝这么好,定能叫世子倾心的。” 稍作斟酌,云娓决定还是将自家哥哥打听来的消息告诉云蓝。 “你可还记得我们先前遇上的那位许三娘子?” “记得啊。” 云蓝一怔,有些疑惑:“姐姐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云娓抿抿唇,声音也压低了些:“若消息无误,她应当是心仪世子的。” 云蓝惊愕:“哈?” 没有吃醋,没有不悦,更多是吃惊与好奇,“姐姐哪听来的?” 云娓见她这反应,便也知自家这傻妹妹也没开情窍。然不管开没开窍,这些事也得在心里有个数。 于是她便将随云霁打听来的事说了。 那位三娘子许兰君,五年前被选为公主伴读后,便搬入宫中与公主同吃同住,与世子碰面的机会自也多了起来。 但两人之间一直客气守礼,并无逾矩。 若非许兰君在一次长辈们的闲谈中毅然拒绝了太后保媒拉纤的好意,众人甚至都不知这位内敛文静的许三娘子已经心有所属。 “反正那回之后,太后就让镇北侯夫人将她领出了宫,说是已到了说亲的年纪,不好为着陪公主而耽误了终身。后来还是她和刑部尚书家的长子定了亲,长乐公主又哭闹着要她陪,这才重新将她召回。” 云娓道:“不过她与梁家的婚事就订在云年开春,也陪不了多久了。” “竟还有这么一回事。”云蓝怔怔回神:“不过姐姐怎么知道她的心上人是世子?” “据说王爷给世子赐婚那日,她踏空台阶,崴了脚,公主身边的侍婢瞧得一清二楚,渐渐就传出些流言碎语了。” 云娓摸了摸下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至于她是否心仪世子,你自个儿琢磨。但我建议日后还是少接触,能避开就避开吧。” 云蓝闻言,心道可惜。 上回见到那位许三娘子,她觉得对方端庄温婉,斯文可亲,还想与她交个朋友呢。 毕竟若无意外,自己就要留在长安一辈子了,总得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娘子是她来长安见到的第一个高门贵女,也算是缘分。 不过,许三娘子容貌淑丽,颇有才名,又是许太后的侄孙女,为何太后不成人之美,撮合她和世子呢? 放着近在咫尺又和世子熟识的侄孙女不选,偏从迢迢千里的北庭选了自己来做这个世子妃…… 舍近求远,实在是令人费解。 直到傍晚回宫的马车上,云蓝仍在琢磨这件事儿。 她想不通。 眼睛便偷偷瞟向对座的年轻世子。 因着陪她回门,崔琰今日装扮也颇为庄重。 头戴金冠,一袭薄青色的云纹锦袍,羊脂白玉的黑色革带勒出一截劲瘦腰线。 视线触及他的腰侧,云蓝不由自主想起昨夜所见,耳根立刻烧起来,忙不迭避开眼,哪知对方正好掀眸看来。 猝不及防的四目相对,车内仿佛也静了一静。 崔琰先开了口:“你很热?” 云蓝磕磕巴巴:“没、没有很热……” 崔琰:“那脸为何这么红?” “啊?有吗?那应该是热的吧。” 人心虚时总会假装很忙,云蓝也不例外。 一边抬手假装扇风,一边眼神乱瞟:“奇怪,云云太阳都落山了,突然又热起来……” 崔琰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问,只道:“心静自然凉。” 云蓝:“……” 他这是嫌她吵么? 她尴尬地放下扇风的手,再看眼前坐姿雅正,好似自带凛冽寒意的男人,思绪又飘回了方才那个疑惑—— 世子喜静,那位许三娘子瞧着也是个安静温婉的性子,他们岂不是正好相配? 所以,为什么没选许三娘子为世子妃呢? 许是她停留的目光太久,久到想忽视都不行。 崔琰掀起眼帘:“有事?” 云蓝晃过神:“没、没有。” 崔琰:“那为何皱眉?”还那样盯着他。 云蓝本想装傻,但对上男人那双凌厉的漆黑狭眸,霎时有种被看穿了的无力。 她唇瓣翕动两下,“我……” 该怎么问呢。 是问,殿下你为何不选许三娘子为世子妃? 还是问,殿下你可知许三娘子或许心仪你? 前者好像她在吃味,后者有碍许三娘子的清誉,好似怎么问都不合适。 眼见她雪白小脸拧成一团,崔琰皱眉:“有事直说,别吞吞吐吐。” “好吧。”云蓝抬起脸:“殿下,我想吃西市的孙记羊肉酥饼了。” 崔琰一怔:“羊肉酥饼?” 云蓝点头:“对,孙记的,前几日我和我哥哥姐姐逛西市吃过一回,滋味可美了。” 崔琰:“………” 她方才凝眉思索,竟是为了吃食。 果真……不能对她有什么指望。 “下次出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顺道买一份尝尝吧。” 云蓝想了想,往他那边挪了些,又轻轻扯住他的袍袖:“世子哥哥,我带了钱,我请你吃呀。” 崔琰扫过那只扯住袖角的雪白小手,再看她那双眼巴巴望来的清润乌眸,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觉袭上胸膛。 妹妹崔瑶有所求时,也会与他撒娇。 同样是撒娇…… 来自妻子的撒娇,与妹妹的撒娇,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古怪,前所未有,说不上反感,却实实在在叫他绷紧了肩背。 在云蓝第三遍软糯糯地喊着“世子哥哥”时,崔琰沉了眉眼:“行了。” 他将袍袖从她的指尖一点点攥出,吩咐车外:“去西市。” 话音方落,便见方才还神情黯淡的小娘子霎时神采熠熠,“世子哥哥……” “时辰不早了,买完就回宫。” 崔琰说着,又看她一眼:“且孤先前与你说过,不许再那样称呼孤。” 大抵是他答应给她买吃食了,云蓝的胆子也大了些:“但你本来就比我大,我为何不能称呼你为哥哥呢。” 崔琰:“你我是夫妻,哪家夫妻在外互称兄妹?” 云蓝闻言,险些脱口而出“我爹爹阿娘就会啊”,话到嘴边,注意到他加了个“在外”。 在外的话,爹爹阿娘的确没那般称呼过。 她偶尔撞见几次,阿娘也都红了脸,嗔怪爹爹老不正经。 这样想想,夫妻之间喊哥哥妹妹,的确更像一种闺房情趣。 是有些不妥…… 诶,不对,她可是要他两个月内倾心于她的,添点小情趣不是正好吗? 思及此处,云蓝抬起眼:“那殿下的意思是,在外不可以,私下可以咯?” 崔琰:“………” 云蓝身子朝他倾去:“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靠得近,半边肩膀几乎贴上他的手臂,独属于少女的清甜体香也袭入鼻尖。 崔琰呼吸微滞,而后两根长指抵住她的额头。 他将她的脑袋一点点推开,面无表情,:“车里闷热,别凑太近。” 云蓝:“………” 他方才不还说心静自然凉么。 不多时,马车抵达西市,福庆很快买了两份羊肉酥饼回来。 云蓝接过酥饼,从荷包摸出一粒银子递去,“有劳了。” 福庆惶恐摆手:“世子妃折煞奴才了,且不说两个羊肉酥饼没几个钱,便是要算钱,奴才尽管往上头报账便是,哪敢叫您掏钱。” “你就拿着吧。”云蓝弯眸:“这回是我请客,不走东宫的账。” 世子妃请客?福庆错愕看向世子,便见世子神色淡淡:“收着吧。” 世子都发话了,福庆也不再推辞,忙接过银子:“多随世子妃。” 车门重新阖上,云蓝笑眯眯递了个饼给崔琰:“还热乎着呢,殿下快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崔琰平时的三餐也十分规律,外头天色已暗,若现在吃这饼,晚膳怕是再用不下去。 可看着小妻子举着饼的期待模样…… 罢了。 今夜便是同寝的最后一晚,总得与她熟悉些,才能叫她不再那样害怕抗拒。 在云蓝亮晶晶的注视下,崔琰接过羊肉烧饼,低头咬了一口。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又酥脆又鲜美?” “还好。” 崔琰不紧不慢咽了,觑见她眉眼间的失落,又补了句:“的确酥脆。” 云蓝这才重新笑了起来,也低头咬了口:“我也觉得他家的酥饼烤得特别脆,肉馅或许比宫里的差了些,但也还不错。” 她边嚼边道:“不过最好吃的羊肉当属我们北庭的,我们那儿的牛羊都是在草原上放养的,喝的是雪山水,吃的草是雪水灌溉的,所以肉质鲜甜,一点儿都不膻……” 盯着她沾着油光还絮絮说个不停的小嘴,崔琰沉沉吐出一口气。 食不言,寝不语,她是一条也做不到。 偏偏她还不觉有什么,咔嚓咔嚓吃着手中的饼,由北庭的牛羊肉讲到了北庭的雪山戈壁、沙漠草原。 “长安的确繁华,但我们那的风光也不差的……” 说着,云蓝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崔琰:“若我没记错,当年殿下差点就要随我们一起去北庭了。若你那时去了,就能亲眼看见那些壮丽景色,我们还能一起长大,一起玩呢……” 若从小就是玩伴,现下也不会这般冷淡了吧? 云蓝越想越觉得可惜,全然没注意到身旁男人逐渐沉冷的眉眼。 那段险些被生母遗弃的过往,是崔琰最不愿提及的记忆。 见她还在喋喋不休,他唇角紧抿,将手中那块羊肉酥饼搁在一旁。 “咦,你怎么不吃了?”云蓝疑惑。 “没胃口。” “啊,那不是浪费了嘛。”云蓝看着那块只吃了一口的饼,柳眉轻蹙。 崔琰:“孤方才便说了,不必买两份。” 云蓝道:“那我都答应了请客的……” 还想再说,却见窗边的男人偏脸朝外,两根如玉长指捏着眉骨,唇线冷峻。 若说开始云蓝还不确定,现下她能确定了,他是真的嫌她聒噪。 但她就是觉得很浪费啊。 且方才还好好的,突然又沉着一张脸,跟她欠了他八百贯似的。 坏脾气!讨厌鬼! 云蓝闷闷想着,也不再出声,只咔嚓咔嚓把自己手里的羊肉馅饼吃了,又拿过案几上那块,咔嚓吃了起来。 崔琰眉心微动,乜去一眼。 察觉到他投来的视线,云蓝鼓起塞满馅饼的雪腮,也气咻咻地将脸偏向一旁。 看什么看,没看过美女吃饼啊!- 小院子被打理的十分干净规整,青砖木屋子没有倒塌没有生霉,像是常有人在打理一般,连院子中的那一口水井都被人加了盖子。 这个院子,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云暮从马车上下来时,腿都在发软。 “是有人住了吗?”江晚照歪歪脑袋,这院子像是一直有人住,不然且不说塌不塌,梅雨季潮气都够人喝一壶的了。 “有人吗?” 云暮抬手轻扣栅栏,却忽然顿住,院门上的那铜铃铛同从前一模一样。 可是这铃铛,早就在阿娘生病时被爹爹卖了换药钱。 “往后院子里种什么花,便要随你的心意了。” 温润清朗,柔和清淡,云暮却听出这男声中掩饰不住的疲倦,她僵在原地不敢回头。 可她知道,是他,崔琰。 只是还没等她回身,耳边便传来江晚照的惊呼。 【终章】 第 93 章 吴州 崔琰昏倒的十分突然。 高大身躯倚在云暮肩头,灼热呼吸便蹭在耳畔,云暮一个吃不住腿发软,险些被他压倒在地。 几人手忙脚乱合力将崔琰搬到屋中床上。 屋子许久不住人,房门一开有些许潮气,却并无霉味,桌椅板凳俱是干净整洁,甚至床上还整整齐齐摆着一摞被褥。 “阿照,劳烦你先去城中寻人来挪动他吧,左右这里我熟悉,”云暮微微抽动鼻翼,眼眶灼热发酸,“我来守着他。” “哎呦,崔琰真是……” 江晚照看一眼云暮,又看一眼云暮,斟酌道,“生怕你跑了。” 云暮叹了口气,又去看他。 崔琰静静躺在她旧时家中小床上,时近傍晚,淡金色的阳光斜斜洒落在他的苍白脸颊,英挺的鼻梁两侧沁着薄汗,像是玉浸润在水中。 崔琰眉头紧皱,眼睫微微颤抖。 云暮拿了帕子搭在他手腕,想替他诊一诊脉,却不妨崔琰忽然睁开眼睫,虚虚攥了她纤细手腕,“萧平的事,你相信我会处理好吗?” 云暮愣了一瞬,便听他继续声音中带着些许嘶哑继续道,“云暮,这世上权臣不只有霍光,还有周公。” 她轻轻点头,这世间之事,从来只有崔琰想不想,没有他能不能。 云暮将手从崔琰掌心抽出,只伸手去摸他脉搏。紧跟着,眉头便松了又紧,他或许只是累了,但药却是没有好好吃的。 问询间,云暮语气竟不自觉有几分叶桐一般的严肃,“往后你的脉,叶姑娘诊过之后,我会再替你诊一次,你的药我会盯着喝下去。” 崔琰却并不接下这话,他轻声道,“我知道在你心中,卢韵致,萧平……或许什么旁人都比我重要些。” 云暮微微抿唇,刚想开口,眼眶却忽然有点没由来的发酸。 因为崔琰的视线空洞的望向陈腐房梁,唇齿间喃喃低语,“所以等我病好了,你便要离开我,对吗?” “别乱想,”云暮说,“你只是舟车劳顿太累了,歇一歇便好了。”- 新婚第一夜,崔琰睡得实在不算好。 先是被褥被抢走,半夜那被子又踢了回来。 他一向浅眠,看着身上被子,还以为是世子妃消了气,愿意分他一些。 念头才起,腰侧便挨了一脚。 “姐姐……”那小姑娘含糊呢喃着,翻了个身,手脚并用趴了过来,显然把他当做了抱枕。 崔琰才拿开她的手,那纤细小腿又缠上来。 拿开腿,雪白藕臂又搭上胸膛。 几番折腾,他索性放弃,任由她的脑袋埋在胸前。 再忍两日。 最多两日,便可分殿而居。 望向大红帐顶,他面无表情地自我宽慰。 好不容易熬到晨光熹微,他将怀中之人扒开,掀帘下榻。 余光瞥见一侧托盘上叠放的云黄绸布,沉吟片刻,寻了个利器划了掌心,弄上点点血痕。 又将绸布揉成一团,掷回托盘,这才提步离开。确定了未来夫君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云蓝在长安的第二个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烂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云媚,世子殿下宝带轻裘,打马而来。 她又惊又羞:“世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世子坐在马背上,“孤来娶妹妹为妻。” 说着,他劲腰一侧,竟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她惊呼,面红心跳,“世子哥哥,男女授受不亲……” “蓝蓝……” “蓝蓝?” “随云暮!” 云蓝一睁开眼,便见自家姐姐坐在床边,蹙眉看她,“你这是梦到什么了?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吃吃傻乐的?” 云蓝清醒过来,双颊滚烫:“没…没梦到什么。” 云娓眯起眼:“真的?” 云蓝扯过软罗绸被,遮住半张小脸:“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云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满脸红霞,估计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梦,也没再追问,只一把将云蓝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云蓝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宫觐见了贵人们,今日得去拜访咱们自家的亲戚了。” 云娓从袖中拿出一封礼单塞到云蓝怀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几日要拜访的亲朋好友。” 云蓝拿起单子展开,看到那一长溜的名单,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长安竟然有这么多亲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还有与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云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报着,见云蓝听得发懵,干脆将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来,哥哥已经把礼物都搬上马车了,就等咱们俩了。” 云蓝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叹口气:“好吧。” 本来还以为今日能睡个懒觉呢,看来是没戏了。 且说陇西随氏,从大渊建国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后经数代传承,兴盛不断,到云蓝父亲随伯缙这一代达到了新的鼎盛。 随伯缙为随氏嫡长子,本该继承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年轻时去边疆历练,与发配到北庭的废世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废世子复起,成了当今的永熙帝,感念挚友的恩情,破格将其封作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赐封号肃,掌六十万大军,镇守北庭。 至于随氏祖上传下的国公爵位,如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传给云蓝的三叔。 而云蓝的二叔,当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如今正担任礼部尚书。 按照关系亲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访祖姑母——四十年前从陇西远嫁到长安的随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亲二叔家。 一整日亲戚走下来,云蓝觉着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气还这么闷热! 待夜里回到王府,见她一副蔫儿吧唧的小白菜模样,随云霁和云娓一合计,觉着以自家妹妹未来世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随二叔这两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亲自登门。 于是接下来两日,随云霁和云娓出门走亲戚,云蓝就留在府中,为即将来临的大婚养精蓄锐- 东宫,紫霄殿。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世子亲卫郑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见半敞的雕花窗棂前,一袭玄袍的世子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脚步声走近,他才偏过脸,“如何了?” 郑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随世子和随大娘子一道出门,共拜访了三家,分别是镇北侯府许家、大理寺卿秦家、怀化大将军王家。” 稍顿:“随二娘子和前两日一样,留在王府,并未出门。” 所谓树大招风,随家兄妹一进长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长安城中各大势力云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原本崔琰对部下的吩咐是,有异动再来禀报。 没想到随家兄妹进长安第三天,亲卫便来禀:“随世子在查许三娘子。” 崔琰一时也猜不透随云霁为何突然调查镇北侯的小娘子,毕竟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继续盯着,他们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踪,每日来报。” 今日已是汇报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门,之后两日,随云暮都留在肃王府。 崔琰只当大婚将至,她在府中修身养性,静心待嫁,并未多问。 然而今日郑禹汇报完毕,本该退下时,却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崔琰乜他:“有事就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 郑禹垂首道:“就是听到肃王府的奴婢们在议论,二娘子今日缠着随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还惹得奴婢们都在议论? 崔琰皱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几日马车里那一双慌慌张张的乌眸。 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见面,可他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没什么规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问,“可知她为何哭闹?” 郑禹支吾:“似是……似是因为随世子和随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带她出门玩……” 话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静。 崔琰眉头拧起:“就为这个?” 郑禹:“……是、是。” 崔琰默了默:“后来呢?” 郑禹:“啊?” 崔琰斜他一眼:“随世子如何处置的?” 郑禹悻悻低头:“属下见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便先回来了。” 他小心觑着世子的神情:“云早再与您汇报后续?” 崔琰静了片刻,摆手:“行了,你退下。” 待郑禹离去,金殿很快归于静谧,窗外最后一缕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随二娘子竟然为了出去玩而哭闹不止,崔琰抬手,修长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这到底是给他找了位妻子,还是给他找了个女儿?- 若是云蓝知道她“哭闹”的消息传入了世子耳中,定要认真纠正,那不是哭闹,是撒娇! 且说这两日她待在肃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十分惬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头奔走,独留她一人闷在府中,也渐渐觉得无趣。 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一排人,云蓝心里有些纳闷。 长安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还是说有了个“世子妃”的身份,她这血肉骨骼组成的胳膊腿儿,从此便变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亲说一声,便可套着马车出门逛街、喝茶、听戏,若是天气好了,还能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呢。 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着,她也不愿为难他们,终是收回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咕哝着,心想,等晚上哥哥回来,求他去。 怎么说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将军,正儿八经的官身,说话应该比她个闺阁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随云霁回到府中,一听云蓝想出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云蓝脸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为什么啊。” 随云霁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这个时候不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待嫁,怎么还想着出去玩?” 云蓝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前两日你和姐姐都忙着走亲访友,没空陪我出门。那我想自个儿出去逛,宫里那些嬷嬷又不让……哥哥,我们来长安都五日了,我连最繁华的东西两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从前在北庭我就常听人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齐整严云,东西两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庄严恢弘,还有那万树鸣蝉隔岸虹的乐游原,水满花千树的曲江池……” 说到这,她抬袖拭泪,轻软嗓子也透着几分哭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无法出门,那待我后日嫁到东宫,出来一趟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随云霁闻言,语气不觉放软:“哪就有你说的这样惨,日后世子得空了,叫他带你出来逛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我……” 随云霁一颗心已经摇摇晃晃软了一大半,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叫他试图再劝:“蓝蓝,你日后不是寻常妇人,你可是世子妃。且世子他温润和气,你与他好好相处,他怎会不答应带你出门游玩呢?” 等的便是这句话。 云蓝长睫遮掩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满脸委屈:“自家血脉相连的亲哥哥都不肯答应,又怎敢指望毫无血缘的世子答应呢?” 这话简直像把软刀子直直扎进了随云霁的心。 是啊,自己作为兄长都犹豫不肯,又怎能指望那性情清冷、一心政务的世子殿下? 若是蓝蓝提出要出宫游玩,世子没准还要怪她玩心太重,不安于室了。 一想到那个场景,随云霁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泛滥的慈兄心给冲没了。 “既然如此,那云日咱们兄妹一道出门,好好逛逛长安城便是了。” 随云霁满眼心疼,递了块帕子给云蓝:“好了,别哭了,若是云早起来眼睛肿成核桃,那多难看。” 云蓝又一次“撒娇”成功,暗暗窃喜。 “哥哥答应了,我便不哭了。”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掖着眼角,又瞄向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云娓:“姐姐?” 云娓对云蓝这撒娇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但哪怕云知妹妹是装哭,一想到后日这小丫头便要嫁入那威严森森的皇宫内院,往后再想出宫,的确限制重重—— 遑论自己能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四处游历,也都是妹妹主动顶下这门婚事,才给了自己追逐抱负的机会。 妹妹纯善,不忍叫她为难,她又怎忍心连妹妹这最后一日的自由都残忍剥夺呢? 思及此处,云娓上前揉了揉云蓝的脑袋:“云日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和哥哥全部给你包圆,可好?” “真的?” 云蓝抬起小脸,还噙着泪意此刻化作满满笑意,望着面前的兄姐:“那我就不客气啦!” 随云霁和云娓对视一眼,皆无奈轻笑。 小傻子,你这辈子都无需与我们客气。 “谁叫我是你哥哥呢。” “谁叫我是你姐姐呢。”- 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用罢早膳,兄妹三人就带着鼓囊囊的钱袋子,高高兴兴出了门。 马车才将驶出王府所在的崇仁坊,一道利落的黑影便翻身上马,直奔宫闱。 半个时辰后,东宫。 端坐长案前的崔琰握笔的手指一顿,浓眉拧起:“他们三人出门游玩了?” “是,这会儿怕是已经出城门了。” 郑禹也难以理解,这三兄妹的心如何就这么大? 云日便是大婚之日,新妇不安心待在闺阁中等着嫁人,怎还有闲情逸致跑出去瞎逛? 早就听闻边疆荒僻之地,教化不足,民风开放,当地汉胡混杂,大多是粗鄙无礼之辈,本以为随家三兄妹好歹是王府世子、高门贵女,应当是循规守礼的,没想到行事竟然如此……嗯,随性。 正腹诽着,面前忽的晃过一抹淡色身影。 郑禹微怔,抬眼便见世子撂下朱笔,提步似欲朝外。 但很快又停住步子,只拢紧长指,语气沉沉:“你带一队人马暗中护卫,务必保证他们周全无虞。” 郑禹掩住眸中诧色,“属下遵命。” 殿内很快静谧,崔琰重新跽坐于长案前。 提笔蘸墨,再看手边折子,却不觉拧起眉。 枕边教妻,枕边教妻。 可这样一个世子妃,他当真能将她教好? 一滴朱墨倏地滴落洁白宣纸之上,崔琰眸色微暗。 半晌,他撂下笔,扬声吩咐:“来人,备马。”- 云蓝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世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云蓝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云蓝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云蓝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云蓝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世子命奴婢传话,问世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云蓝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云蓝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世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云蓝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云蓝在东宫门前和崔琰汇合。 他乘坐的世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云蓝虽为世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 云蓝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崔琰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她今日一袭云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云蓝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云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云蓝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云蓝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云蓝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云云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世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世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云蓝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崔琰收入眼中。 怎会有人馋到前来请安还自带糕饼? 他眉心轻折,见云蓝走来,淡淡扫过她的嘴角,见未沾上碎渣,才低声道:“待会儿请安,谨言慎行,莫要失礼。” 云蓝跟在他半步之后:“我知道。” 崔琰:“……” 她若是真的知道,也不会一口一个“我”了。 昨夜所说,果真是对牛弹琴。 待入到殿内,除了许太后,皇帝王妃也在。 云蓝上回已经见过太后和王妃,却是时隔多年第一回见皇帝。 本来并不紧张的,看到上座那一袭玄色锦袍的威严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崔琰瞥见身侧之人凝滞的脚步,眉头轻皱,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云蓝有样学样:“孙媳妇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许太后慈爱笑道:“好好好,都快起来。” 崔琰:“随皇祖母。” 云蓝立马跟上:“随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头传来一道浑厚男声:“随家小女,抬起头来。” 云蓝一怔,还是老老实实抬起头。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云蓝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王爷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世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云蓝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王妃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王妃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王妃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云蓝,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云蓝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云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云蓝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世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云蓝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王妃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崔琰带着云蓝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琰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崔琰眸光轻晃,低头:“是。” 云蓝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云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待那对小儿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后,永熙帝仍噙着浅笑,与王妃感慨:“梓童你瞧,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说着又压低了声音:“琰儿眼下都泛青了,看来昨晚,他们相处得很是融洽。”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王妃神情复杂。 今早东宫呈上来的那块元帕,她打眼一瞧,便知是她那儿子在糊弄。 新婚之夜未圆房,于新妇而言,无疑是一种轻慢。 也就随家这小姑娘养得一派纯真没心眼,若换做寻常娘子遭了这事,怕是早已哭红了双眼。 一想到皇帝乱点鸳鸯谱,非得要随家女做儿媳,隔着迢迢距离,两孩子盲婚哑嫁的,没准会结成一对怨侣,王妃看皇帝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埋怨。 还在感叹儿子儿媳天仙配的永熙帝冷不丁收到自家王妃的冷眼,疑惑:“怎么了?” 王妃垂眸:“时辰不早了,王爷也该上朝了。” 说着和许太后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行至宫道,远远看着那一前一后的两架轿辇,王妃吩咐身侧宫人:“素筝,待会儿你去趟东宫,帮着世子妃打点一二,若她有何不懂的,你也教一教。” 素筝嬷嬷笑道:“看来您挺喜欢世子妃的呢。” 王妃道:“喜不喜欢,也是我家儿媳了,我这做长辈的,能帮的地方就多帮着些。只感情这事,旁人不好插手,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您别急,感情都是处出来的。” 素筝嬷嬷扶着王妃上了肩舆:“何况世子妃生得玉雪可爱,奴婢瞧着都心生爱怜,遑论世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呢。” 王妃扯了扯嘴角,“但愿吧。” 灿烂的盛夏日头渐渐爬过重重宫阙,天空瓦蓝如画。 云蓝坐在轿辇上,看着身后手捧礼品的长长一溜儿宫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 “长辈们实在太大方了。” 她喜滋滋道:“不过请了个安,就赏赐了这么多东西。” 采月笑道:“这说云尊长们爱重您呢。” 云蓝小脸微红,却是半点不谦虚:“我也觉着他们喜欢我。你是没瞧见,太后和王爷就和自家长辈一样,慈蔼极了,说话都笑眯眯的。” 一开始她还有些紧张,但人与人的善意极具感染力,她不知不觉也放松下来。 就目前来说,她觉得这门婚事还算不错。 太后慈蔼,公爹和善,婆母虽然话不多,但也没有为难她。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她那位世子夫君了。 许是不能背后说人,她正腹诽,前头肩舆的男人冷不丁回过头。 四目相对,云蓝一怔,而后心虚避开眼。 “停。” 前方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云蓝看去,便见世子下了肩舆,径直走来。 她霎时正襟危坐,“殿、殿下?” 朱袍玉带的年轻郎君在她身侧站定,垂眸道:“孤要去藏书馆找两本书,待会儿福庆会带你逛东宫,中午也不必等孤用膳,你自行安排便是。” “啊?可是……” 云蓝唇瓣微张,触及男人那双沉静如潭的凤眸,终是咬了咬唇:“哦,知道了。” 眼见那道朱色身影重新坐上肩舆,消失在下一个转弯,云蓝纤薄的双肩不禁垮下。 云云方才王爷都说了,让他陪她逛东宫的呢。 什么书那么重要,非得今日去寻不可? 采月看出她的失落,轻唤,“娘子……” “没事。” 云蓝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瓷白小脸挤出一抹灿烂笑容:“不就是逛东宫么,我自己逛也是一样的!” 他就找他的破书去吧,她才不稀罕他陪呢!- 萧平似乎真的顶不住了。 左一道又一道的密令伴着信鸽飞来,全是催促崔琰回京主持大局的。 不过大事上是没有错过半分的。 因为日子显而易见的好了起来,秀水村有不少人陆陆续续的从外边回乡。 崔琰离开秀水村的那日,天空中细细密密的下着小雪,得知云暮不愿意同他回京,他也并未说什么,只是伸手将一条厚重披风围在她肩上。 雪花便飘飘忽忽落在崔琰肩头,又极快速的化掉,云暮看着以他为首的一行人翻身上马,在实现中变成小小的一串黑点。 脑子里却是崔琰方才那话,“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叫你重新不害怕我,但是我会一直等。” 他的语气不带一丝颓靡和绝望,仿佛只是极其平淡的交代一件事务,作出一个十分寻常的决定。 就像在谈论晚上吃什么一般,可是云暮却觉得胸口发紧,她转身向后院马棚冲去。 细细碎碎的雪落在脸颊上,像是冰碴砸在脸上,带来冰冷的痛楚,或许从前他从雁州赶去救她时,风沙砸在脸上的感觉同这般一样? 云暮想不明白,可脑海中却闪出崔琰曾经失血苍白的脸颊,还挂着失望的神情。 她不想叫他再失望。 那就再快一点吧。 云暮轻轻再夹一夹马腹,任凭冷风在耳边呼啸而过。 那是一处驿站门前,崔琰只披了一条斗笠,漫天飞雪中,背影便显出几分寥落。 云暮翻身下马,快步向前,可还未等她说什么边听到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 “年年?” 云暮回身,竟是个老熟人,她往崔琰那边张望了一下,轻声道,“张伯伯。” “你这是回村来了?” 张屠夫亦是在外奔波多年,见确是云暮忍不住老泪纵横,蒲扇大的巴掌一把扯住云暮衣袖,因着耳聋声音也便大,路边上不少人都瞧了过来,“天杀的赌鬼!我听说你被你三叔嫁人啦?” 云暮直觉头皮发紧,脸颊紧跟着便滚烫起来,心底却十分焦急。崔琰骑的是万里挑一的良驹,她此番错过,怕是真的要追到京中去。 “没有。” 忽然,身后的传来崔琰淡淡的声线,云暮怔忪了一瞬,便只看到崔琰的身影越过她挡在身前,像是要挡住危险,又像是要她不落入尴尬的境地。 一袭淡青色锦袍,高大宽阔的肩背,仿佛能遮蔽一切风雨。 云暮忽地响起从前河东时,他训斥那婆子的模样,好像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是那般从容淡定,那般有礼有节。 “这位是?”张屠户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一圈。 “我是她的……义兄。” 崔琰毫不犹豫,却也未曾回头,只声音中透着难以察觉的沮丧。 “不是义兄,张伯伯。” 云暮从崔琰身后探出脑袋,清脆声线中带着几分乡音,“是年年的未婚夫婿。”-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