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响的月光》 1. 卓年 《鸣响的月光》全本免费阅读 又写过两三行晦涩的文字,却仍没有读者可探究、可共鸣的爱情。 卓年给催稿的出版社发了封邮件—— 【我有些羞于承认,自己是一名诗人。】 坐在书店收银台后,合上电脑。手边零散两张草稿纸,上面的磁通量公式她看得眼晕。“载流导线”是个什么东西?“电离气流”又是什么? 《大学物理学》教材摊开在桌面,并没有给她解答。 霞光万丈,这间胡同里的书店,像是在深夜披淋月光的野草,冷静淡然中静观高山流水的相逢,亦或是驴唇不对马嘴的针锋。 一对情侣已经就“买与不买”这个问题争执了半个小时。 目光执拗的女孩子将厚厚一摞书搁在卓年面前,皱眉推开身侧的男友:“你能不能闭嘴?” 书籍都是崭新的,没拆塑封,虚浮薄薄的一层灰尘。 身量矮小的男生牙关咬紧,面露不悦与隐忍。 开口的语气却带有哄人的意味:“我没说不让你买,我只是不理解——” 卓年见女孩低头挑选柜台上的文具,各色荧光笔噼里啪啦摆在桌上,这才站起身,拿起最上层的一本诗集。 透过光晕中弹跳的尘埃,安静地凝视这对情侣片刻,开始扫码。 “滴”声响起,男生一激灵,扯扯女朋友的袖子:“你读这些现代诗歌,对你考研没什么用,别花钱。” “这根本不是钱的事儿!” 女孩子气急,呼吸沉重地警告:“我读书,用你来评价有没有用?” “我不是这个意思,为什么要来书店买不打折的新书?咱俩钱都是共用的,你花这么多,在我看来,以我的消费观——” 卓年在收银显示屏上按了两下,没人知道她删除了第一本诗集的钱。 “二百五。”她轻声打断男生的自说自话。 “什么?” 北方的三月尚带冬末的寒凉,男生身上的羽绒服有些紧身,皱眉看向卓年,透着一戳就胀破的紧绷感。 他和女朋友家境悬殊,消费观常有摩擦,便渴望互相体谅和暖心包容。再不济,他想得一份迁就。 贫穷令他敏感,因卓年这似是而非的三个字过于醒耳,他没再对女友左右强调自我、隐晦扶持自尊。 卓年把书籍打包装进袋子,小票照例扔在里面,冷静回望过去:“合计二百五十元。” 女孩干脆利落地付了账,抱起沉重的袋子转身就走:“区区二百块的书!就值得你让我掉价成这样?” 男友吞咽口水,手机黑屏,装模作样地比量半天付款码,低头跟在身后出了门。 店门大敞。 橙黄夕阳、呼啸清风、老式自行车车铃叮铃一齐涌向卓年身边。B市敛纳历史的华丽与朴实,催促未来的灯光与盛宴。 走远了,卓年还能听见男生絮叨:“那,你看完能不能借我看?闻月鸣这本诗集是新出的吧?虽然从学长学姐那淘五块钱一本的旧书,足够我看了,二手市场也……” 声音渐渐模糊。 卓年打开灯,听到闻月鸣的名字,呼吸如清风般放缓。 看向书架反光镜中面目淡然的自己,皮肤洁白,身量高挑,半扎发及腰,一身月白色改良版新中式旗袍。 看起来是极清减,极清淡,也极温暖柔和的一个人。 她拿出钱包,补足了删掉的书籍价格。 检查水电后打扫一番店面,卓年合上大学物理教材,给正回家带孩子做饭的店长发了条消息。 【文老师,我回学校了。】 抱着书,锁上店门。 门上种了大片大片的黄木香,栽培得当正是花季,丛丛朵朵低垂在她头顶拂过,摇散了余晖光影。 踮起脚尖把钥匙放在门匾后,随意撕下一张草稿纸,卓年握着笔,在门前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目光呆滞地凝望远处,大脑却十分灵动,在纸上随手写下诗歌—— 门匾下木香花亲昵地倚着风,这是地上涌动的云 有型无色,再改—— 寒青季节里,万物清新 橙红霞光被风梭织成门匾下的木香花 这是地上涌动的云 落款,闻月鸣。 …… T大工业工程系大三的课程不算太紧,卓年不提,也不急,静静陪着那对情侣,见证感知他们万枘圆凿的日常小事。 从中获取心神触动,或是…… 作为一个文风或浪漫或忧郁的现代诗人,在生活中有血有肉的证明。 除了店长文海平,还没人知道T大工业工程系大物挂科的卓年,就是三年前出版诗集成名的闻月鸣。 寝室上床下桌四人寝,去年因为一位室友转专业成功,空出一个床位。卓年原本也想转专业,无奈有硬性成绩标准。 她达不到这个标准,实在很遗憾。 轻轻推开121的寝室门,原本空荡的床位方向,却传来热闹女声。 “你是说,柏克恭在锡城呆了一周?他拿完物理实验奖还不回来……是为了在他后爸后妈面前,给亲爸亲妈撑场面,还是给他自己撑场面啊?” 女声陌生而熟悉,听上去是在打电话。 卓年先看了眼门牌号,确定没走错后,才仰头望过去。 啊,她刚送给她自己的诗集。 “他等着学术年会拿奖?我可不信,也懒得给他打电话,他那张嘴——” 因与卓年四目相对,通话声音戛然而止。 女孩匆匆对听筒说了句:“我不管什么青梅竹马邻居情,柏克恭可不在意这些,我这边有事先挂!” 利落扔下手机,扭身对卓年惊喜笑说:“你是我的新室友?!天呐,好巧啊!” 卓年手上还握着开门的钥匙,嗅到淡淡的金属味道。 点头微笑,落落大方,去到洗手间洗漱。 余光有瞄到对方的桌面,摆满了去年出道的爱豆照片,看来新室友是个追星少女。 她的寡言和冷静,亦或是曾在书店围观过她与男朋友的摩擦争执——无形中竖起名叫尴尬的隔膜。 “我叫蒋潇然!金融系大三的,因为和前室友吵架所以搬来了这里。杨颂和沈韩我白天都见过啦,她们去图书馆了,说是你们专业课太过变态,不用功不行。” 隔膜没能阻挡蒋潇然的热情,卓年笑意和善:“是这样。” 蒋潇然三两步蹦下床,挎住卓年的胳膊,卓年正挤牙膏的手一抖。 蒋潇然咧开嘴角:“我看出你很内向,你不要怕,我这个人就是很轴很自来熟的!我想和你说件事儿。” 卓年含住牙刷,懵懂看向她:“你说。” “我看过你打印的小票,里面没有闻月鸣的诗集。但我实在太喜欢她的书,第一时间把塑封拆了。” “本打算明天去书店补交书钱。” 蒋潇然没等卓年接话,拿出手机紧接着道:“这时间遇到你真好,省的我心里揣着事儿!这样,加个联系方式,我把钱转给你!” 没有怀疑或是怪她是否工作出现疏漏,第一时间想到以己之身解决问题。卓年很喜欢这个坚持本我,直率热情的女孩。 她洗漱完,无意识地摸了摸蒋潇然披散的发尾。两个人身高相当,都有一米七,卓年与她对视。 “没关系,那本书被你这样喜欢,本就无价。” 她想起年初去文海平家里送资料,文海平曾真性情地唠叨一嘴—— “你高考是全国卷对吧?工业工程系文理都招,你作为文科生高考数学满分,校内调剂进了这个专业,你不喜欢,照理说转专业也是条路子。” 转专业失败的卓年,没能平衡好尖子生的信心与自尊,抿了抿唇。 就听文海平咂舌:“但你大学物理考了四次还没通过,这确实有点丢人!期末挂科,补考再战,补考还没过,那就下一年重修……” 如今卓年大三,正是即将第五次备考大学物理的时候,没少被学长学姐或是班长导员谈话。 因重修而产生的压力与忧郁,在三年中渐渐淡化,只能用叹气,缓解羞耻。 书店店长文海平,作为P大文学教授,还是集刊的执行主编。 他是个话痨、接地气的小老头:“你把你是闻月鸣的身份亮出去,我看谁敢笑话你时乖运蹇郁郁不得志?” 卓年摇头。 大物考不过,本就是她能力的问题,诗人身份,也不是她炫耀的凭据。 “主动去说,很奇怪吧?” 她很诚实:“会让我变得渴望夸奖,变得贪婪。” “你就是想得多!” 文海平欲言又止,惜极她对生活的敏感,也恨极这份敏感:“我觉得,你只是需要一份提升自信心的契机。” “这样,你今年三月中旬,用闻月鸣的身份,去锡城参加出版社集刊年会!我到时候安排人去机场接你!” 他对她提携有之,厚爱有之。 伯乐即恩师,卓年很感激。 卓年想得多,说得少,一句“本就无价”令蒋潇然听得云里雾里。 蒋潇然只听懂一句“没关系”,嗅到卓年身上浅淡的香气,望着她微微上挑的眼梢,在冷静淡然中读出了难得的亲和力。 嘿嘿一笑,便过了 2. 研讨 《鸣响的月光》全本免费阅读 卓年当时想闻月鸣这一笔名的时候,取的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之意。 她坐上车后排,刚下飞机有些疲惫,很想吹吹风。 “可以开窗吗?”淡声问前方的柏克恭。 柏克恭透过后视镜看向她,片刻道:“不可以。” 他微微牵起一侧嘴角,眸光不羁,卓年与他对视。 柏克恭觉得,闻月鸣很妙。 刚刚他暗喻她为小蚂蚁,她便以诗人,即工作者的角度,称呼他一声同学。 好像在隐晦提醒他,他们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身份立场。 不落下风,秉节持重。 很妙,但是个钢筋脑子。 越野驶离机场,卓年别开目光。她保持静坐,半扇窗却降下来。 她抬眸瞥柏克恭一眼,随机垂下眼睑表示谢意,静静感受南方温暖的春日,与湖水青山交错而过。 “闻老师看起来和我们一般大,还在上学?第一次来锡城?” 副驾驶柏克恭的朋友出声。 顾及闻月鸣或许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便大方回头。 “你好,游云影。留学期请假回国待一阵儿,机场偶遇这辆骚包的越野,搭你们个顺风车。” 卓年点头:“你好,我确实第一次来这里。” 柏克恭车开得漫不经心,听他们你来我往地闲聊锡城的名胜古迹。 准确说,是游云影长袖善舞地介绍一大堆景点,后座的女生句句回应:“是吗?真好。” 礼貌,还是敷衍?柏克恭听笑了。 他把车停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小区门前,头也不转地对游云影道:“你要么自己走进去,要么在保安那替这辆车登记。” 游云影习惯柏克恭的懒劲儿,挑眉笑说:“左右都要下车,我还是选轻松点儿的那个。” 说完下车走向保安亭。 车门一关,四方空间内落针可闻。 有先前游云影的滔滔不绝作对比,柏克恭和卓年意识到静谧引发的胸闷。 前者晃晃脖颈,后者看向窗外,却一个比一个坐得稳。 柏克恭开了把游戏。 直到游云影回来,柏克恭把手机甩给静坐的卓年:“替我打,我开车。” 卓年穿着长及脚腕的墨色连衣裙,整个人淡雅有致,捡起砸在膝上的手机,看向屏幕。 是一个8+的竞技游戏。 她不意外也不陌生,因为她也玩。 驾轻就熟进行阵营该做的任务,无奈寡不敌众,随机被分配的技能升级,也属于“普通”类别。 卓年输了。 手机轻轻放在一边。 送走搭车的游云影,柏克恭在一个红灯前停车。 没有回头,右手朝后做出托举动作,卓年把他的手机递过去。 柏克恭收回手,将副驾驶上的U型枕扔到卓年膝盖上。 是刚刚被手机砸到的地方。 他没提这茬,瞧着游戏聊天界面,闲闲读出上面的文字—— 【哥们儿,你是真不会玩啊。】 指腹轻敲方向盘,哧道:“怎么,他说你菜?” “他没有,下一个人,下一句,才是在说我。”卓年依旧诚实。 柏克恭继续读,故意拖长音,每个字都细细品味似的—— 【你还别说,我队友也够菜的。】 他盯住卓年泰然不动的眸光,漫不经心道:“你队友这句嗑,不是对你讲,而是和敌方讲,字里行间也不是被气到骂街,而是看热闹笑话。” 后者远比前者素质感人。 “你没对呛,不生气?” 柏克恭探询,毕竟她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个不落下风的姑娘。 看起来她和他一般大,应该也在读大学。这个年少成名,文风沉郁的诗人,私下生活中是什么性格样子? 他也想知道。 卓年想也没想地回:“这是你的账号,你的手机。” 柏克恭促狭的笑容变僵,认真地把眸光定在卓年身上。 她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这是他的账号,她便克己慎独拿捏分寸,还是因为这是他的账号,被骂与她无忧无需理? 闻月鸣是个诗人,柏克恭最不耐烦做阅读理解。 卓年在假日酒店三层的多功能厅签了到,这一层可以吃自助餐。 她早上和蒋潇然一齐打车去机场,只在便利店买了一块三明治。此时饥肠辘辘,一连拿了好几个巴掌大的小盘子,有包子有手擀面,主打一个碳水盛宴。 柏克恭切一块蛋糕,随她落座在窗边小圆桌。 卓年看向四周空荡到可以的餐厅,没多说什么。 “你和我,也不是不认识,分坐两桌太奇怪。” 柏克恭似是看出她的想法,靠住椅背,抱起胳膊:“再说了,我是来拿奖的,也不能让我跑这一趟,真成了一个好心司机。” 卓年给文海平报了声平安,夹起一个小笼包,她没寻思柏克恭能找她聊天,咀嚼时全程在发呆,咽下一个,才反应过来自己没回话。 “嗯,是这样。” 她想,她很感激柏克恭的抽空接机,他正向她表达他的骄傲,自证一份桀骜。她既然与他不熟,那就应该用微笑回应他的骄傲,应和他的桀骜。 同桌吃饭也是一份互相陪伴。 P大在T大隔壁,回头应该会碰面,从前互不相识,此后点头微笑少不了。 啊,那他可能就会知道,她是大物挂科的后进生卓年。 所有的名利光鲜,只属于闻月鸣。 不想掉马,因为丢人…… 柏克恭不知她所想,懒得像游云影一般长袖善舞热情随和,他做不到。 被卓年用四个字一噎接不上话,也不会热脸贴冷屁股。 蛋糕一口没动,直白道:“我不是会讨人开心的类型,碰巧,你也不是。” 卓年愣怔片刻,放下筷子,轻轻瞧过去一眼。 柏克恭起身,还是初见时那声混不吝的轻呵:“你和我很像,看来,我们都缺一种高超的聊天技巧。” -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会议准时开始。 主持人和嘉宾领导轮番讲演,凑足开幕式所需的仪式感、庄严性与时长。 卓年难得穿了身正装,利落的裁剪让整个人显得英气了些,长发盘起,和出版社社长聊了会天,又和高校领导寒暄几句,端坐在后排。 这种致辞场合,是不需要她亦或是领奖的柏克恭参与的。 她座位偏左,每次看向台上正在致辞的与会嘉宾,余光都能瞧见坐在她右手边两个座位的柏克恭,瞧见他漆黑的身影和锋锐的侧脸线条。 他昨天对她说,他们都缺乏一种高超的聊天技巧,其实不然,卓年觉得,他们缺乏的,是能压下因初见导致疏离的力量。 文海平坐在她和柏克恭中间,惯常发挥他的话痨特性,却因场合限制,变成了学术研讨。 向右偏头:“小柏,前面正讲话的主持人,前年和你一样拿了奖,厚积薄发之后,今年发表的论文却不如他之前研究的项目出彩,你知道为什么吗?” 柏克恭尊敬文海平,微微低头听他讲,嗓音却透着股慵懒劲儿:“我也不拿您当外人,我手拿把掐的,是物理变量,起落因果太抽象,我不知道。” 他直白爽利地说,我不知道。心里想的却是四个大字:与我无关。 文海平瞧他这样,就明了他对前路的自信和对前人经验的不在意,年少轻狂,多方注解无功于他本人的想法立场。 是优邪?是劣邪? 唇线捋直,像个老顽童一样白他一眼。 向左偏头,目光柔和许多,成竹在胸似的整理衣襟,靠了靠椅背。 “说出你的理解。” 卓年乍被拎出来,眼睫轻眨,和柏克恭无意间对上目光。 他微昂下巴抱起胳膊,眼梢促狭笑着,仿若在强调:“你缺乏高超的聊天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