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琼珠》 1. 第 1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时值盛夏,溽暑难消,昨儿夜里分明才下了仗急雨,才过了正午地上就没了半点潮气。 如今宫中正是最热得难捱的时候,婀娜绿柳下亦或是茵茵青草间都蝉鸣不止,禁不绝,聒噪得让人更增添几分烦意在心头。 便就是池子里的荷开得再千娇照水,娉婷盈盈,也难盼人回头一顾。 沿御花园南角蜿蜒回廊而上,湖中一座八角亭,离今日之宴上隔有一段路程,还尚算是僻静之处,只偶有缕缕金石乐声断断续续传来,赵清穗不过粗通音律,只隐约能听出个大概曲调。 “浔听闻苓嫔娘娘的家乡亦在清河,不知公主可曾去过?” 良久的沉默忽被打破,赵清穗将视线从右手边那扇霜柯竹涧屏风上收回,循声瞧向那个正开口说话的男子。 那人正襟危坐,一身杏花白青领直缀,身上带着一股文墨书卷斯文气,案上未用过的清茶跟着湖面生起的风而轻漾开,鼻尖茶香阵阵。 见人未应声,那人才终是敢壮起胆子转头去瞧,却恰好撞上了一副清莹的眸子,圆似水杏尾又扬,是天生笑眼,像缀着天边的星。 江浔一窒,好不容易才鼓足的勇气又顿时四散一空,紧着衣袖又垂下眸子,只耳尖红红终是将自己此刻窘态显露无疑。 赵清穗瞧出他此刻的局促,父皇钦点的探花郎,容貌必不会差,瞧着人也宽和并不叫人生厌,也难怪母妃选了几日,最后才挑中了他。 说到底也是因她才将人卷进来,赵清穗不愿与人为难,细想了想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少顷才摇摇头:“我常居三清观,并不曾去过清河。” 本以为定是自己叫她不喜,她现下才并不如何搭理自己,如今见她肯搭腔,纵使不过一问一答,一颗高高悬着的心仍终是放下些,至少这位深居简出的五公主对他大抵是不算厌恶的。 既提起三清观,江浔随即就是顺着她挑起的话头又再度开口:“来上京之前就曾听闻三清观中的影空道长精通岐黄之术,救死扶伤更是无数,公主既是常在三清观,想来也定当学了不少治病救人的本事。” 没想过江浔会说到这上面去,赵清穗于他的话一愣,明眸不经意间黯淡一瞬,再开口时不自觉间带着些自嘲:“影空师父身上的本事我半点不曾习得,只唯独替人治过一次伤,只后来还险些叫我给治死了,想来于这一道上我大抵没什么缘分吧。” 江浔一愣,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竟在她话音之中听出了一丝落寞,本是该遵从理智跳开这个话题,只大抵又太想抓住些什么,最后只鬼神使差地抬头瞧她:“那公主口中所说的那人,现下如何了?” 闻声,赵清穗面上的笑意敛起,失神的眸光顺着泛着刺眼金光的湖面飘远。 并非有意为之,只这个问题于她,关于那个人,她答不上来。 - “都听说了吧,最近北边好像并不太平。” “如何不曾,也不知北狄在耍什么花招,听说这次闹出的阵仗还不算小呢,四公主你见识广博又消息灵通,可知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几名进宫参宴的贵女将一个绯红色衣裙,装扮得张扬又华贵的女子给团团围住,你一嘴我一言地开口,想要旁敲侧击地从赵京姝口中探听些消息,譬如皇上同张贵妃本是该昨日就去清泉宫中避暑,却到今日都迟迟未动身,可是情势远比她们想的要更危急,今日又突然将她们都召进宫中,可是当真出事了,须得她们或是家中做些什么。 可现下进宫亲眼一瞧,又不大像。 张贵妃素来有大齐第一美人之称,进宫多年圣宠不衰,是除皇后而外,大齐皇宫中唯二尊贵的女子,母家也由此愈发势大,隐隐有能同继后楚氏相抗衡之势。 赵京姝肖母,继承了八分张贵妃的美貌,也已然美得不可方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性子养得比嫡公主还要骄纵,受惯了众人的追捧,此刻见众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面上看毫不掩饰的鄙夷。 见状,一旁同赵京姝走得近的贵女率先开口:“北狄人少势弱,如何是我大齐的对手,若是还敢来也定叫我们的大齐的兵马打得落花流水,再失三城。贵妃娘娘今日还特地办了赏花宴,邀我们来饮酒作乐,如何能有事?” 北狄兵力一直不敌大齐是事实,当年丢失的三城如今还在大齐手中,故而北狄积怨已久,时不时就会生出点儿乱子不叫边民安生,却又不轻易同大齐军马正面相抗衡。 如此说来,也确实是像小打小闹,徒惹人厌烦罢了。 众人一时间心里已经拐了数到弯,心中各有计较。 “今日不知顾世子会不会来,公主不带我们去前头瞧瞧么?”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众人又当即一同跟着起哄。 说到宣平侯府家的顾世子,谁人不知是如今赵京姝八字就差一撇的好姻缘。 顾世子恣意风流,俊俏非常,即便从前是个不着调的纨绔也有人芳心暗许,如今终是浪子回头,倒是成了旁人不敢肖想的人物。 “慌什么。”提起顾朝澜,赵京姝也不经意弯了弯唇角,终是悠悠开口。 最好的东西就该配她,尤其是旁人心心念念,视若珍宝之物,譬如那顾朝澜。 赵京姝扬了扬眉,抬眼往西南角瞧,看见影影绰绰绿枝下一截藕荷色裙角慢慢退了回去,嘴角得逞的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 赵清穗同江浔话别,就见朝露早早就在外头候着,因得了苓嫔的吩咐要将人带回聆月宫中问话。 一大早苓嫔就坐不住,只差没亲自来瞧,朝露好不容易才将人给劝下,自己早早就来外间候着,方才她在一旁也听了不少,只是觉得五公主同那江探花郎之间的气氛怪异得很。 此番怕是五公主还没瞧上眼,娘娘又要白费功夫了。 朝露心中叹息,瞧着走在身前那个藕荷色长生花绣边襦裙的清瘦身影。 她是有心想劝慰两句,这些年娘娘在宫中过得如履薄冰,很多事都不由己身,想五公主多体恤谅解,可是思来想去,她又实在开不了口。 若说娘娘处境艰难,其实五公主活的亦不容易。 就像是个死局,一个费心想 2. 第 2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已经同那探花郎见过了?你既瞧过人,觉得意下如何?”赵京姝当着这么多的人问得毫不避讳,瞧着可并未打算给赵清穗留什么情面。 “江浔斐然成章,谈吐从容有度,的确担得起这探花郎的名号。”赵清穗自是知晓赵京姝本意才不是关切自己,不过是想在她身上寻乐子罢了,既是如此她就也装糊涂,拿场面话来搪塞,待自讨没趣之后赵京姝就不会再同她周旋。 赵京姝见人一副同以往无二,规矩又怯懦的木头模样,只觉得自己此刻像是尽数的力全打在一团棉花上,不痛不痒,只叫她心中愈发憋闷。 想来当年那桩事于赵清穗而言也不过如此,又或者只是敢怒不敢言,心里憋屈着呢。 只无论哪种,都颇为叫赵京姝瞧不上。 “这寒门出生的探花郎听说是家中独子。”赵京姝冷不丁开口,赵清穗不解其意,但也知她定说不出什么好话的。 紧接着又见赵京姝轻笑着将话续上:“寒门难得出贵子,又是父皇亲点的探花,只也不知这八字够不够硬,经不经克,你当先去合上一合才好,省得害人害己。” 这一来二回的话锋中,众人皆都听出了个大概,只怕两位公主之间嫌隙颇深,四公主更是有备而来,特地带着她们一众人来下五公主的面子。只是这五公主再不济,名字前面还带个赵字,生辰年月都悉数记录在玉牒之上,存放于皇史宬中。 大家纵是心中再如何考量比较,表面上又谁敢轻慢做出头鸟,只皆都垂着头不做声,四周一时极静。 “四皇姐说的是,现下母妃还等着我过去回话,待我回去就同母妃提一提这事,若真是有什么,还是莫要将人给耽误了才好。” 一道赞同的女声话音落,本该意料之中的一方接连挑衅一方忍无可忍最后争锋相对之事并没有发生,众人皆都傻眼,只觉这位五公主,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实在油盐不进的豁达,否则怎么被当着众人下了这么大的面子还能笑着脸附和。 赵京姝哼笑,众人心中如何想她不知,只她先前的兴致已然失了半分。也就才过了三年时间,赵清穗当真是跟以前大不相同,再瞧不见她睁着红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自己,明明那么小的身量却还敢牙尖嘴利地同自己叫板,不识好歹又半分不退的人了。 “这才过了多久你就能转投别人的怀抱。啊也对,你这种人能有几分真心,就连曾经那好到情比金坚的侍卫,你不也能说舍就舍了么。”赵京姝笑笑,再没逗弄人的兴致,只朝着人摆摆手,此刻已然不想再瞧见她。 见人终是肯了事,一旁的朝露也轻轻松了口气,高高悬着的心还未彻底放下,却见自家公主仍旧杵在原地未动。 朝露心道不好,多番提醒都悉数被无视,只怕五公主要犯轴。 赵清穗不仅没走,神色中也再无半点漫不经心,没头没尾地开口,声音空灵得泛着冷:“你不是也一样么。” “什么?” 赵清穗声音虽不大,但吐字很明晰,赵京姝其实听得真切,也能听懂她指的是什么。 只不过是有几分难以置信,她竟还敢主动招惹自己。 赵清穗瞥向她,下一刻茶盏已经摔至自己脚边,混着茶水碎得四分五裂,裙角也随之洇开一团脏污。赵清穗叹口气,白费母妃亲手给她裁制裙子的一番心意。 意料中的结果并未发生,看着人侧身避过,赵京姝怒不可遏:“你竟敢瞪我?” 赵京姝盛气凌人,赵清穗不为所动,众贵女大气不敢出,唯朝露朝着人下跪告罪却无人理睬。 宴席上传来缥缈的金石乐响之声不知何时已停,后来又续上清脆如落珠的琵琶声。 远方一片祥和宴乐也触及不到此处一星半点,炎夏的燥热又助长几分人心头火气。都道这四公主脾性最大,身后又有个张贵妃撑腰,做起事来可没什么谱,更不会讲什么规矩。 若是再照着这般发展下去,待事情一闹大,如今再场之人都保不齐要受责罚。 可是四公主如今正在气头上,众人你望我,我望你,可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这是在做什么呢,小四、小五?”一道染着笑意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进来,像是注入烦闷夏日的一道清风,消解了不少方才无声弥漫的火药味。 众人循声而望,只见来者一行同她们年岁相仿,面孔也大多熟悉。 为首款步而来之人团花纹庭芜绿襦裙,琼鼻樱唇,眉舒柳叶,气质沉稳端庄,通身内敛不俗,一路巧笑嫣然,又从善如流地走至两人之间,对此刻焦灼视而不见。 待将人瞧清,朝露才终是卸了几分身上的力气,彻底安了心。 只因这来的不是别人,而正是三公主赵京仪。 三公主是已故先皇后唯一留下的女儿,后跟在继后身边教养长大。 没有四公主那般娇蛮跋扈,亦没有五公主这般备受冷落,三公主赵京仪从容有礼又进退有度,在宫里宫外都名声极好。 若有她在,定能护五公主安然无虞的。 “小四,方才在夏园贵妃还派人四处寻你,你怎带着众人来了此处也不事先打声招呼?我瞧着贵妃寻你似有事,你还是快些过去瞧瞧吧。”赵京仪似是也不好奇方才在此处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开口就是要将人支开。 “三皇姐这袒护的也实在太明显了些。”赵京姝讥笑出声,身子慢悠悠往身后栏杆上靠,一副不肯就此罢休的样子。 若说这赵京姝最讨厌谁,那赵清穗可排不上号。 她最厌恶的,就是那惯会讨好巴结挑拨,又总爱做戏装大度,假情假意笼络人心的赵京仪。 方才一番不过脑子的冲动劲儿过去,赵清穗如今也骤然冷静下来。 她承认于那件事上自己的确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情绪,心中生出几分自嘲却忘记了悔,只去将仍旧跪地的朝露扶起,低低道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叫朝露担心,对不起险些又累及母妃。 朝露惊魂未定,只见五公主亲自来扶人,心间不由得泛酸。 赵清穗将朝露松开,想此次大抵是真将人吓着了,还未来得安抚,只听见一旁的三皇姐轻笑着对赵京姝道:“小四可莫要冤枉我,我们方才都是从夏园顺着两仪湖一路游逛而来,你若不信我大可问问大家。瞧着贵妃今日在兴头上,正同宣平侯夫人相聊正欢呢。” 见被提及,众人也都一一跟着附和。 赵京姝眸子冷了冷,这绵里藏针的本事当只有她这个三皇姐使的最好,事情闹大了,败了母妃的兴致如何,坏了自己在宣平侯夫人眼中的印象如何,赵京仪提了提又不点破,只叫她自己想。 赵京姝有备而来,后又盛怒,最后被三皇姐轻飘飘几句话给劝了回去。 赵清穗见一群人又风风火火地走了,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宫中是万分没意思,心中还是想念着那三清观中的逍遥日子,只是这次回宫之后,怕是再难回去了。 “谢谢三皇姐。”赵清穗打住了方才那点算是奢望的念头,转头朝着人道谢。 赵京仪一面失笑一面才好好打量她:“上次一别都多久未见了,你此次回来也不来瞧我,我都不知你后来竟病得那般厉害,最近身子可有好些?” “三皇姐不必担心,我已经大好啦,这次实在是母妃唤的急,本是打算处理完手上的事就去寻三皇姐的。”瞧见她眼中流露出的关切,赵清穗心中是暖的。 三皇姐大抵就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女子,也应是最该怪她之人,可是恰恰相反,三皇姐反而对她最是关切。 “只是三皇姐大婚我也没能亲自到场。”赵清穗敛眸,有些遗憾道。 三皇姐大婚在年关之前,寒冬腊月于她最难熬,当时她又病的急,大婚实在赶不过去。 只见女子垂眉,七分纯三分媚的玉面如弯枝低垂的芍药,凡叫人看了必要心软。 赵京仪无奈拍一拍她:“好啦,当然身子最要紧,且你送的贺礼我最喜欢,便就也不同你计较了。” 语罢,赵京仪便就抬手露出里头的菩提手串晃了晃。 赵清穗见状也不由地弯了弯唇角,因着母妃还等着她回去问话,两人没多说,只约好日后再叙就分开。 - 时至傍晚天气总算是带了些凉爽,不再似晌午那般熬人,宴散后夏园中宾客都三三两两散去,喧嚣人声渐弱。 澜远阁中四周都设了冰鉴,赵京姝甫一掀帘而入,凉风迎面,一华贵美妇人懒懒靠在贵妃椅上假寐,听见动静才懒懒掀起眼皮:“方才设宴你在何处?” “在西园赏荷忘我,一时忘了时辰…”赵京姝囫囵答。 “是么?”张绣芙挥退身侧打扇的宫人,凤眼中难掩锐利锋芒:“可我怎么听说你专程寻五公主去了?” 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都被母妃知晓,赵京姝索性破罐子破摔悉数坦白:“是,我就是专程寻那灾星去了,我就想不通母妃何苦管她,就该叫她一辈子在那观中,常伴青灯古佛的,也省得出来祸害人!” 张琇芙抚了抚额,嗅到香炉里的清香,待心神稍缓才瞧向这个同自己五官相似却半点不带脑子的女儿,有些恨铁不成钢。 她同继后势如水火,正是笼络人心的紧要时候,苓嫔又是从她宫中出去的,她用着也趁手。眼下坤宁宫那边势头隐隐又起,而她只消略施点甜头,保不齐这苓嫔能再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的惊喜。 “赵清穗的亲事又碍不到你头上去,你是什么身份,至于事事同她计较么?”张绣芙凝眉驳斥。 末 3. 第 3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苓嫔心头之事总算是了却一桩,所以为防事情有变,必须趁早将事情一一敲定。 清穗如今已二十有一,早该到了婚配的年纪,若非此次皇后开口将人接回,后又有贵妃允诺赐婚之事,清穗还指不定要耗到什么时候。 虽她心里清楚,这两边予她恩惠都是别有所图,但是如今能达到这个结果苓嫔仍旧感恩,当即打了一晚上腹稿,只等着明日去坤宁宫、景元宫一一拜会,再提赐婚之事。 只是苓嫔准备了一晚上,腹稿却半句都未用上。 夜里急报接连传进宫中,本以为不足为惧的北狄人竟突袭攻破了雁门,如今仍然在继续往前,大有所向披靡之势。 而那此前从未听说过的北狄将领更是猖狂至极,竟直接斩了游骑将军、昭武校尉等一众的头颅送到了凉州刺史府挑衅,并扬言降者不杀。 本是策动人心的拙劣计谋,竟还当真奏效,凉州人心浮动,内忧外患之下,加之面对北狄一向自负,以至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随后凉州各县均已失守。 说到那北狄将领宇文曜,倒是有些扑朔迷离了。 据说是北狄王跟一女奴所生,是北狄三王子。 当年女奴为王后所不容,后女奴死里逃生,在逃亡的路上生下宇文曜,随后母子二人一直流亡于各处,直至后来才重回王廷得以相认。因北狄王对其予以重望,所以将人认回之后就送至大于越【1】呼延肆身边亲自教导,故而宇文曜此人熟读兵书谋略,又最擅攻心之术,之前声名不显如今却突然一鸣惊人,叫人再无法轻视。 且不止大齐,就是北狄于此人亦是知之甚少,直到今日成为叫众人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凭空出了个煞神,宫中人人自危,昌元帝连夜调兵遣将,苓嫔又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赐婚的事。 虽说不是个好兆头,苓嫔也只有在心中安慰自个儿好事多磨,如若大齐出兵,北狄绝不是对手。 赵清穗昨夜里绣荷包绣得晚,后来睡得也沉,今晨栖玉来伺候梳洗时她才知晓凉州失守的事,心中不由自主一松,一丝侥幸的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她极快的摁下,心中忏悔,默念几声罪过罪过。 “不必上妆,先就这样吧。”实在很繁琐,她有点犯了懒,抬眼对着正在妆奁前捣鼓的栖玉道。 铜镜中的少女未施粉黛,仍肤白胜雪,眸子圆而挑,狡黠又灵动,弯月眉鼻挺秀,干净澄澈,美似玉人。只那缺了几分血色的唇美中不足,添了几分病弱气。 “不可。”栖玉摇头不肯应,终于翻找出一盒满意的口脂,嘴上振振有词道:“公主莫不是忘了我们如今身处宫中,这发饰妆容都是有讲究的,可不能再像在观中那般胡来了。” 见她一番有理有据叫自己无法拒绝的说辞,赵清穗有些意外,本是回宫之前最担心的人于这宫规竟适应得这般好,几日来半点岔子都未出过,甚至还能规劝起她。 赵清穗懒懒托起脸,再未说什么,就任由着她去,视线掠过面前的妆奁眺向窗外,是个难得的阴天。 今日宫中的人可都没空来管她仪容,不过去苓月宫瞧瞧母妃也好。 - 苓月宫中有个苓嫔一直在亲自打理的花圃,里间的花开得姹紫嫣红,草木亦是葱郁繁茂,也算别有一番景致。 赵清穗带着栖玉从那花木扶疏处怪石环绕的小池边过,细瞧了四周半晌,才径直进了正殿,正巧见朝露在说话。 “娘娘还是用点膳吧,至于娘娘担心的事待过阵子时局变了再办亦是一样的,毕竟好事多磨呀。”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我这右眼皮都跳了一早上,心里乱得很。”苓嫔叹气,今晨从坤宁宫中请安回来就是这般。 “你同我去五公主处瞧瞧。” 不等朝露说话,赵清穗已经先一步进到殿中,看着神色多有憔悴的苓嫔,笑着接了话:“我瞧着母妃倒像是睡眠不足,气血两亏扰了心神。” 瞧见她来,苓嫔神色缓和了些,随即半拢起眉:“清穗你来得正好,陪母妃说说话,自打出了这北狄的事,我心慌得很。” 那种感觉实在太似曾相识,一如她走投无路亲自将清穗送走的那晚。 “我大齐兵强马壮,将才无数,母妃不必太过忧心,不若先将就用些早膳。”赵清穗瞧了瞧桌上摆好的几道清淡粥菜,劝道。 苓嫔却还陷在回忆里,轻摇头:“天塌下来也自有个高的顶着,朝堂上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她如今哪里是怕什么北狄,只想着许是那四公主不肯罢休,变着法子来折腾人。 赵清穗一愣,自是瞧见了她的欲言又止,随即眼眸一转:“那我许是有法子化解了。” 话音一落,三张脸都同时认真瞧她,等着下文。 赵清穗笑了笑,想起木深师父平日里的说话神态,随即一脸认真:“如今院外池子在西南方位,而那花圃于东北位,本就是土克水之局,两棵桂树又将东风全挡住,见不到水,不好。再有就是…” 赵清穗甫一开口,苓嫔就觉头皮突突直跳,偏将两个宫女给唬住,栖玉频频点头,朝露亦是听得兴起,忙接话:“再有什么?” “再有就是那个一路上的石子,不宜铺得太满。” 朝露不解其意,复而又问:“这又是为何?” 赵清穗眼睛弯了弯,随即又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因为石子在阴雨天易积水蓄湿气,阴湿气一重,如何好眠。” 苓嫔摇头,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偏一副神神叨叨的道士做派,心中暗下决心,这亲事定要刻不容缓,三清观是决计不能再叫她回去了,只也经她这么一闹,心却又能静下不少。 当日赵清穗在聆月宫里用了饭,苓嫔虽面上极为不快,却还是由着她在院中胡来,主仆二人直到夜至才回,次日亦是照常。 直至第三日传回急报,那宇文曜竟又攻下一城,顺南而行直入腹地。 倘若之前还能推托成侥幸,那此次的北狄,那宇文曜,全都叫所有人另眼相看,北狄人将他奉若战神,大齐人心惶惶,昌元帝亦夜不能寐。 昌元帝召集一众朝臣连夜商讨,追因溯果,只猜想是北狄王此前平内乱之时,昌元帝曾出兵趁虚而入,夺了北狄三城,马匹上万。故而此次来势汹汹定为寻仇雪恨,所以最终决定派出使臣求和,愿将三城割让,以求退兵。 大齐如此已经算是屈尊降贵,不料接连派出的使臣都杳无音讯,急信一日传回数封,封封未见捷报。 昌元帝急得焦头烂额,后又同贵妃生了口角,接连几日都未再踏足后宫。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赵清穗看苓嫔也彻底歇了心思,想来这架势情况大抵当真不如之前想的那般乐观,宫中人人自危,她反倒这几日过的最自在。 本以为自己同母妃之间必定生疏再难亲近,血脉的力量却神奇,她的确会在母妃身上感受到自己曾在影空和木深师父身边不曾感受到的东西,明明她曾渴望过却又亲手将其掩埋的,却还是稍不留神就又渴望拥有。 “嘶”她垂眸,看着方才因走神而不小心被针扎到的手指,伤处顿时就凝成了一滴小血珠,痛感才慢慢传来,她一晃神,随即又听见对面的榻上之人的低低抽泣声。 赵清穗将手中的绣棚放下朝着人走去,待细瞧,才知栖玉是做了噩梦。 “栖玉。”她轻轻拍着人将其唤醒,看着人已经哭花的脸,赵清穗眼底满是怜惜,替栖玉擦了擦额上的细汗,才问:“你这是怎么了?” 栖玉年岁比她还要小些,身世很是凄苦,她亦是于心不忍,才将人收留在自己身边。 栖玉慢慢从梦魇中回神,反应仍旧迟钝,后知后觉道:“我睡着了公主怎么也不叫醒我。” “也就你睡着了我才清静些,何苦叫你。”赵清穗一面打趣一面去递了水来给她。 栖玉也跟着笑笑,笑至一半也才撇下嘴:“公主我梦见了我娘亲,她定是怪我呢吧,所以我在后面如何喊她,她就是不愿回头瞧我。” “傻瓜,她拼死保护的你又如何会怪你,再说了,是我们栖玉女侠明明亲手手刃了仇人,才叫死者瞑目。”赵清穗将温热杯盏放进她手中,见她神色仍旧木然,又叹口气抚了抚她发顶。 “缘分若是没用尽,就会用梦来还。夫人若是怪你,又怎会入你梦中。” 栖玉屈膝握了握手中的杯盏:“这句话也是木深师父告诉公主的么。” 赵清穗一怔,心里忽地有些发苦,她摇头:“是一个我愧对之人。我…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 4. 第 4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坤宁宫远不如方才在张贵妃处那么冷。 皇后楚氏所问的问题其实同张贵妃问的都大差不差,不过就是问的更委婉些,待她的态度亦是要更和善。 也直到这一刻,赵清穗才终是将这一整件事都串了起来,张贵妃并未诈她,她的确无端卷入到了这场纷争,且观皇后态度,又联想这几日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 一个不受宠的公主换取大齐暂时的安宁,换取皇位稳固,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很早就已经习惯了,在紧要关头时做那个被舍弃的人。 “好孩子,今夜没吓着吧?” 待将该问的都问完,楚皇后拍了拍赵清穗,笑意很温暖柔和。 其实明眼人都懂,这两人之间有交集的可能性微乎其乎。 再者宇文曜此人本就不按常理出牌,此举兴许就是一时兴起,不过随口选了一位公主,却恰好是她。 也就只景元宫里那位总是疑神疑鬼拎不清事,若那宇文曜扬言要的是四公主,还指不定要怎么寻死觅活,如今事不关己便就只知道添乱。 楚皇后瞧着人似是当真被吓着了,正准备再宽慰两句,却只见人摇摇头,睁着一副可怜的眼看着自己:“皇后娘娘,方才事出突然,我怕母妃担心,可否先派人替我报个信。” 楚皇后是先皇后身故之后才进宫的继后,年纪甚至比苓嫔还要小上两岁,统领六宫却很有母仪风范,纵是狂傲如张贵妃,亦未在其手上讨到什么好处,待人接物都一碗水端平,又将三公主教导的极好,在宫中素有贤名。 听说自己此次能来就是她开的恩,加之三皇姐的缘故,赵清穗对这位通情达理的楚皇后印象并不差。她所提的这个理由也并不算逾矩,所以赵清穗并不认为她会拒绝,只是见她欲言又止,才惊觉母妃大抵是出事了。 “你母妃知晓使臣传回的消息之后就直奔皇上的承德殿去了,也不知苓嫔说了什么,皇上如今又正心烦意乱的时候,想是无意间触怒了皇上,如今正禁足在聆月宫中。”楚皇后叹口气,将长话短说。 “现下我这边已经无事,接下来如何还是得瞧皇上怎么说,你且先去瞧瞧你母妃,免得她担心。” 知母妃这般做大抵是为了自己,赵清穗心中尚在迷惘,见皇后肯准许自己走,当即也不扭捏,忙起身告退,只刚一出殿门,便就遇上了一熟人。 赵清穗微讶,却还是垂头侧身让让,哪知那人偏就站定在自己跟前。 “五公主,皇上要见你。”那人一手虚握着身侧的金腰刀,却能着常服,衣服是上好的绸缎料子,长靴上不起眼的莲花纹亦是出自绣工了得的绣娘之手,费心收敛,仍瞧得出身份不凡。 她抬眼,便就对上了他那漆黑如墨的眸,有些深不见底,全不似以往的散漫不羁。 也对,其实才是最真实的他。她倒是忘了,三清观一别之后,他回了侯府,随后又入了禁军,如今在父皇跟前做事,立了不少功,成了张贵妃最心仪的乘龙快婿人选。 赵清穗淡淡将眸子移开,看见天边有一道流星划过,天光乍破,随后又转瞬即逝,没入了暗不见天日的夜里。 “好,烦请带路。”她收回眸光,顺从道。 接连辗转了多处地方,先前又在景元宫里跪了半夜,赵清穗腿酸痛得厉害,现下去承德殿又要她好走。赵清穗悠悠叹口气,见引路的人都在跟前,也并不催促,于是索性弯下身在双膝处都锤了锤,以作缓解。 躬身太久正待起身却有些吃力,视线中忽地猝不及防出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手。 赵清穗顿了顿,终是自己慢慢起身,随即又往身后退了两步,只道:“不用。” 说话间才发现方才随他一同来的几人都已经悉数不见。 他好心被拒绝亦不恼,只笑着将手收回:“离承德殿还有段路,你若是走不动也不必勉强,既不要我扶,那你自行歇会儿。” 她没听,继续往前走。 他瞧着那个身量不高却异常执拗的背影微微蹙眉,再次将人拦住,有些无奈:“你就这样去,想好对策了么?” “什么对策?”赵清穗瞥他一眼,颇有些油盐不进。 “北狄此举定是别有用心,绝不能叫他们得逞。你帮过我,我亦不会坐视不管,如若你不愿和亲北狄,我有法子替你化解此事……” 赵清穗叹气,复又抬眼瞧他,方才的陌生竟是错觉,他好像仍旧是他。 “顾朝澜,我们早两清了,你真想帮我就离我远点。” 她一向乐观,事事看得开,只也是真烦透了,烦张琇芙、赵京姝的自以为是;烦命不由自己做主,总被牵着走;烦自己力量弱小,无能为力,却总爱奢望。 她不需要希望,亦不需要任何人帮她。 骄傲如顾朝澜,被接连几次拒绝,加之她话都已经说到那个份上,再不知如何开口,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到了承德殿外。 顾朝澜不知又想到什么,又伸手拦住她去路,已经将所有的尊严都悉数抛下,终是鼓起勇气,期期艾艾开了口:“那你便再帮我一次,家中催得紧,我实在无心娶妻,若非娶不可,我情愿那人是你。” 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些,也便就只有他顾朝澜了。 今日也倒是奇了,竟有人两次三番为她奋不顾身。 “谢谢你,顾朝澜。”她态度软和了几分,疏远着向人轻声道谢,算是接过虽不知缘由但于她而言弥足珍贵的真心。 “我方才看见天一星了。”她笑笑,似意有所指。 “有些事我想我是该去做的,若是木深师父在这,定也不会拦我。” 她说的没头没脑,顾朝澜听得懵懂,只知大抵是瞧见了什么星象才做此决断,他再没了开口的勇气,待再回神时,那人已经进了殿中。 - 承德殿很大却不空,金雕玉刻的六角宫灯能将偌大的宫殿一处不落地照得明亮,处处金碧辉煌。赵清穗极少能到这里来,连从见自己这个父皇的次数都寥寥可数。 在一众子女中,他并不关心她,他们之间比起血浓于水的父女关系,更像是君臣,恩荣去留皆都在他一念之间,但也毋庸置疑,是他赋予她一个外人可望不可及的身份,衣食住行并未短缺过。 如今已经时至后半夜,看着龙椅上那个神色憔悴的中年男子,她将眸子垂低,下跪行礼。 龙椅上的人不知在想些什么,久久才应:“起来吧。” “那宇文曜所提之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 昌元帝瞧向这个自己并未给予过多关注的女儿,她长的很像她的母妃,那个他亦时常抛之脑后,总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女人,今日却闯进了他的承德殿,求他。 他也不等她说些什么,带着帝王独有的专横:“使臣回来之前,北狄兵马已经到了老丘。这个宇文曜是个很棘手的人,却无一得用之人能将其阻拦,朕绝不能坐视不理任他继续为之,无论是什么法子。你可懂?” 老丘属雍州,居大齐腹地,若雍州不保,大齐将会面临极为被动的局面。 对于宇文曜此刻提出的要求,昌元帝只觉得心头一松,这已是他所预想的局面之中,最容易做到的一种,不费一城一兵一卒,只是要一个同他感情并不深厚又身子孱弱的五公主。 赵 5. 第 5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未免夜长梦多,早日了结此事是民心所向。 故北上的仪仗一直在赶路,赵清穗在马车里被颠了四五日,也并未主动推延行程,起初实在是难熬,只后几日倒也能苦中作乐,从中觉出几分趣味来。 越往北走天越凉爽,如今上京还是最磨人的三伏天,赵清穗这头一路上却要好上很多,舒爽的天气亦能少去很多麻烦,除此外其实北地人情景物皆与南方大不相同,各处都有趣的很,只恨不能尽兴。 赵清穗因自身的缘故少有远行,如今出来一路反倒自在,心中却觉如若没那桩亲事,就更加好。 至今为止她仍旧没见到那个将不可一世的父皇逼得夜不能寐,又在短短时间内,做到了诸多不可能之事,被其臣民颂为战胜将军的北狄三王子,宇文曜。 她此次出降宇文曜并未亲自来迎亲,只派了其手底下的亲卫。 为首那人姓连,名连望,长得很是高壮,约莫比她识得的人中最高的顾朝澜还要高上半刻个脑袋。 此人年纪瞧着不大,却胡须蓄了一圈,将半张脸都占尽,显得有几分粗犷,后又相处几日下来,倒又并未觉得他如所想象的那般吓人,每每提及宇文曜之时,更是会高高挺起胸膛,激动又自豪。 连望对她态度很恭敬规矩,做事从不会越过她头上去,都会一一来禀她,由她定夺,只眼中对她的不服也毫不遮掩,大抵是碍于身份却又不愿违心。 也对,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公主,确实难配他们北狄人心目中的战神大将军。 所以那宇文曜究竟是几碗黄汤下肚,捋不直舌头将旁的公主说成了她,还是让驴踢了脑袋,听了什么离谱的谣言,选来选去竟选了一个她。 若是有机会的话,她当真是想问一问。 “公主,后面闹起来不肯再往前了,可是连统领说此时若不继续赶路,只怕今夜天黑之前到不了驿馆,你看现下该如何是好?”朝露掀开车帘进来,方才跟她们周旋了许久,已经是忍了又忍,如今说话的时候,语气中仍不自觉带了点气恼。 五公主尚且没说什么,偏就那几个陪侍金贵,一点苦都受不得,百般借口都用上。 朝露惯是副好脾气,寻常做事稳中有细,是个识大体知进退的稳妥之人,故而此次北上,苓妃无论如何也要赵清穗将朝露带上才肯放心。 如今能将朝□□成这般模样,足见那些人究竟有多难伺候。 “啧,眼瞧着都要到北狄境内了,她们这又是闹的哪出?”栖玉坐在赵清穗的对面,手里抱一把短剑,不悦地蹙了蹙眉,心里想着什么都写在脸上,日日剑不离手,一身不难瞧出的江湖气。 栖玉其实老早就瞧不惯那些个莺莺燕燕又娇弱不堪的陪侍,公主此番和亲,为的是大齐的子民,为家国大义,就算身子一向不好,经不住路途艰难险阻,仍未道过一句苦。而那十名随行的陪侍,此番被塞进北上的仪仗之中,为的不过是一并送给那北狄三王子宇文曜,为的是寒公主的心,如今还颐指气使,在公主面前娇气,真把自己当主子。 栖玉转了转手里的短刀:“公主无需管她们,将事情交给我办就好,保管让她们都安安分分不敢在作妖。” 赵清穗抬眉,往那神清骨秀的姑娘额上点了点:“低调些,莫要内讧叫北狄人瞧了笑话。” 栖玉不满地撇撇嘴,那她也不能叫北狄人瞧了公主笑话。 “公主在否?周婉照求见公主。” 马车外一道女声传进来,打断了栖玉欲要说的话。栖玉面上染起一阵薄愠,转头瞧着赵清穗的时候又带了几分委屈:“公主你瞧,她们这些人决计是让不得的,只要一退就会变本加厉,如今还没召她们呢倒是自己送上门来耀武扬威。” 初听那名字时赵清穗实在不知是谁,此次去往北狄一行共百余人,名册上那十名美人的名字她只随便撇过一眼,后来早就抛之脑后,如今瞧栖玉这般反应,才心里有数。 瞧了眼正蹙眉的朝露,她清咳几声,才应道:“何事?” “连着几日赶路,我们马车中有一人身子有些吃不消,打今早起就病倒了,情况不大好,如今该如何还请公主示下。” 周婉照站在马车外将话说完,只见跟前的马车车帘自内被掀开,一个瞧着年纪不大却凶神恶煞的小姑娘探出头来:“病了就去叫大夫,同我家公主说什么?倘若实在不行,你也别麻烦我家公主,直接来找我。” 威胁的意味实在太过于明显,周婉照被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惊魂未定之际,只见方才还张牙舞爪威胁人女子“哎哟”一声被人从身后一手摁下,随即又露出另一张脸来。 玉面淡拂,清眸流盼弯月眉,纵不是惊艳凌人如张贵妃般倾国倾城,却也灵动娇媚,笑眼曜人,是很耐看的长相,只是眉宇间难掩疲色和病气。 “呀,那位姑娘没事吧?可叫随行的太医瞧过了?”女子眉头轻凝,语气柔柔带着关切,瞧着不谙世事,软弱可欺。 周婉照摇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清穗自是将她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随即笑笑:“周姑娘但说无妨。” “方才她们不会说话,恐是惹朝露姑娘生气了,我不放心才又过来看看,想着同朝露姑娘解释一二。方才已经请太医开过药了,只是那徐妹妹身子骨娇弱,需得静养,恐是不宜在赶路了。”周婉照叹气。 赵清穗听罢点点头,这病得重不重她不知,倒是能瞧得出面前这个一颦一笑皆楚楚动人的女子,果真是精挑细选出的绝色美人,另其他还有九位必定也同她不相上下,她父皇倒是大方,舍得全都白白送给宇文曜。 “那这样吧,你们在后面可放慢些速度,但是此地荒凉,断不可隔得太远,还有这徐美人,就劳你们多照顾了。”她点点头,颇为爽快应道。 周婉照却踌躇着为难摇头:“实不相瞒,眼瞧着就快要到北狄,此后恐怕故土难回,公主可否开恩,在此处稍作逗留一晚,容我们惜别,也待徐妹妹熬过今晚。” “哦?”赵清穗道。 周婉照见人应了,只是迟迟没有下文,欲要再劝几句,哪知只见她认真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分明生着一张盈盈玉貌行事做派却神神叨叨,仍是一副无害的语气:“可是此地不好。” “公主就莫要寻我开心了。”周婉照讪笑两声,一面打量她神色是否是玩笑。 赵清穗神色一缓:“唉,罢了,明日就该到北狄了,大齐的最后一日,就依你之言。” “谢公主容情。”周婉照一喜,离开的时候步子瞧着都轻快不少。 栖玉瞧着那道离去的背影,有些不满地抗|议:“公主何必迁就她们,我瞧着那周婉照嘴里不像有半句实话的样子,来时还个个康健,哪能就一下子病成那样。” 赵清穗下了马车,好笑地回头瞧了她一眼:“谁没有点难言之隐,今夜在此扎营,你去同连统领说一声。” 栖玉诸话都只过嘴,于赵清穗吩咐下的事办得却是一件比一件麻利,当即就跳下马车到后头寻人。 “公主你方才说的此地不好,是何意?”见栖玉去得风风火火,朝露悻悻开口,方才见公主同栖玉还有说有笑,只想做不得真,却还是不放心多嘴一问。 问完只觉肩头一暖,带着些叫人安心的檀香,女子俏皮地朝着她眨眨眼:“我胡诌的,你莫担心。” - 连望带来的一行人虽不多,却井然有序动作又麻利,数顶帐篷皆都搭好,还升了一座高高的篝火,行事间都并不像是普通护卫。 此地夜幕降临之后亦不觉冷,赵清穗去瞧了那位病重的徐美人,又在周围逛了逛,才慢悠悠回来,栖玉已经从篝火旁刨出几个飘香的番薯。 连望后来过来的时候便就瞧见主仆三人手中都各自捧着一个番薯,嘴角不由得一抽,一时竟有些恍惚,不经想起后面帐子里个顶个难伺候的,和如今在火堆旁抱膝而坐的,究竟谁是公主。 眼前这位,半点威严没有不说,细胳膊细腿,瘦得似个小鸡崽子,同他们威武不凡的三王子,实在不配。 “连统领来的正好,要尝尝吗?”赵清穗见他又用那种不可思议,遗憾惋惜的眼神瞧着自己,实在没忍住出声打断。 瞧着递到自己眼跟前,一张不大的手掌上还裹着灰的番薯,其貌不扬却焦香扑鼻,连望吞了吞口水,义正词严:“不必了。” 赵清穗闻声当即就不再勉强,只将手又收回来:“栖玉,让连统领尝尝大齐的屠苏酒。” 连望当即又想拒绝,却见一个神色不虞的姑娘已经不管不顾将酒坛塞进自己手里:“你这北狄人怎婆婆妈妈的。” 真是好生泼辣的女子。 连望被一激,当即 6. 第 6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公主怎么就确保那周婉照说的都是实话呢?我觉得此女狡猾多端,不能轻信。”栖玉走在前面替人拦开挡路的树枝,一面不解道。 宇文曜派来的这支人马虽人数不多,但却比大齐此行派出护送的亲兵还要得用不少,两头发狂的黑熊很快就被北狄人解决,虽有伤亡,却无一人有性命之忧,反观齐兵,伤亡皆有。 两相比较之下,赵清穗也从中觉出些意思来。 恐怕大齐不敌北狄节节败退当真不是偶然,是大齐还一直沉溺在从前的强盛之景,故步自封,外敌却今非昔比,不知不觉赶上来了。 山间雾大,缭绕在林间,让人看不明天边的月亮,透进来的光线也有些微弱,两人离身后的喧闹声越来越远,地上一路的枯枝被踩得咔嚓作响,声音大了还反倒让人心中安定几分。 “她回答时言语未迟疑,神情之中也只有惊惧惶恐,我想她方才说的,必定是实话。”赵清穗回想方才,慢声答道。 栖玉还是不解:“公主如何笃定那人一定会来。” 赵清穗不疾不徐解释:“一击既未得手,就一定会有下一步安排,只要他们觉得周婉照还是暗棋,定会来的。” 听罢,栖玉握着手里的剑很是小心警惕,反观赵清穗却一副淡然模样。栖玉缩了缩脖子,人她倒不怕,只夏夜里却阴风阵阵,心下有些不信周婉照竟能孤身一人来此处等人,金银财宝竟真有这般大的力量不成? “公主你方才说的那什么风什么气可是真的?这一路阴森,我怎么觉得心里发毛呢?可会撞见什么山野精怪的…” 她不安地瞧向赵清穗,却只见赵清穗已经越过她,在不远处的一棵树前停下细细打量。 “山精野怪由灵气而生,受执念支配,尚还讲些因由,哪里可怕得过人心。” 栖玉点点头,觉得此话有理,心中惧意少了些。 只是她家公主平日里的确和善随意,但偶尔却也会这般,口中的话似是另有所指,似哀伤又无力。 “我找到记号了,想必就是此处,你小心藏好。”赵清穗正色道,见栖玉点头,随即三两步攀上了茂密树桠,才一边将面纱戴好。 片刻后,踩着枯枝的声音又再度响起,赵清穗循着声音的方向瞧去,只见是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身量同周婉照所述的很相似。 黑衣人慢慢走进,瞧着面前女子,狐疑道:“周婉照?” “我已经将人拖住,你却现下才来,莫不是想赖账吧?”赵清穗道。 听着是周婉照的声音,黑衣人放下戒备:“怎会,我人这不是来了么?” 见人并未起疑,赵清穗心神稍缓,又学起周婉照的语音语调:“照着之前说好的,此事一了之后的事我再不管了。” “放心,今夜那五公主必死无疑。”黑衣人接话。 赵清穗一顿,假装惶恐:“你们预备怎么做,不会波及到我吧?” 黑衣人哼笑两声:“驱赶发狂的两头黑熊来袭击只是我们计划的第一步,能重创你们固然是好,但为的却不过是要你们放下戒心方便我们再次突袭,今夜的好戏才正要开始。” 赵清穗听他说完,心中的诡异之感越来越强,他说的太详细了,可是据周婉照所言,他们之间并不熟络,何以至于和盘托出。且如若这是最后一击,那周婉照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他又何必出现。 只是完成交易这种话,于这种亡命之徒,并不可信。 “公主和亲本是为了止戈,是利于我大齐社稷之事,究竟是谁要她性命?”赵清穗用指腹抹了抹手心生出的汗,隐隐感觉事情不妙,却还是强装镇定将话问完。 “你不是周婉照。”黑衣人断言道,周婉照绝说不出这番话,且若是细看,眼前的女子眸子太特别了。以周婉照那个贪婪愚蠢的女人,露出马脚他也并不觉得稀奇。 黑衣人眸光忽然锐利,却不见慌张之色。他今夜本就是来收尾的,不管是周婉照还是旁人,过了今晚后都是死人。 “朝廷主战一派,宫中,乃至北狄···想要五公主性命的人可太多了,你还是受死吧。” 黑衣人拔剑向前,赵清穗急急向后退几步,面纱被划开一道整齐的口子,若是再进半寸就要伤及面门,只是他再没机会了。 “公主快走。”栖玉从树上跃下,已经同黑衣人交上了手。 黑衣人见还有帮手,且又唤做公主,心下有了计较,当即又朝着人刺去,却仍旧被持剑女子给挡了回来。 “你小心些。”栖玉武艺不差,赵清穗留在此处反倒叫栖玉分神,如今知晓对方来者不善,需得快些回去报信防备才是上策。 只赵清穗也一时慌神,没细想那黑衣人为何见自己要跑也不硬追,倒是一心同栖玉缠斗起来。 直到赵清穗瞧见似连绵至天边的火光,听见响彻夜空的兵刃交接之声。 他们已经动了手,而那名黑衣人恐怕是专程回来灭口的。 赵清穗凝紧了眉,心中记挂着还独自在帐中的朝露,不由地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才急奔向前几步却忽觉得胸闷地喘不上气,冰凉刺骨的寒意徐徐朝着四肢百骸蔓延至全身,后劲一次大过一次。 这种感觉于她而言实在太熟悉不过,像似是坠入冰窟中,寒意渗进骨头里,蚕食着意志。她忙扶着身侧的树干大口喘息,纾解越来越上涌,作势将将她击溃的痛感。 她细算过,如今并未到发作的时间,可思来想去,她并未再接触过旁的什么东西。 只有那山谷浊气久积生瘴,又被她吸入肺腑,同她平日里吃的药性相克,所以引发了旧疾这一种可能。 赵清穗捂着胸口继续费力往前迈着步子,心跳却一声比一声明晰,未免吸入更多的瘴气,理智促着她快些离开此处,腿脚却不听使唤,如有千斤重,她挪了几步,终是抵不过一阵阵天旋地转,重重倒地。 早说了此地不好,自己还如此莽撞。 这回定是真的要死了,她戏谑地想,嘴角不由笑笑,想她这回不必再去肩负着做什么,却没什么不甘心。 或者说,与其葬身异乡,最后死在大齐也好。 意识若即若离,恍惚之间,她似是又听见那满地的枯叶被踩得喀嚓作响的声音。如梦似幻,她透过映衬着火红的光升起的大雾,好似看见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慢慢朝着自己走来。 只一眼,视线就开始朦胧,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此刻突然发作的旧疾比起心头的抽痛实在不值一提。 她想,如若他还活着,就定是如今这副模样。 郎艳独绝,乱人心曲。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看着似是已经毫无意识的人,极淡的眸子里瞧不出什么情绪,亦不知他在想什么,就这般专注的细瞧了人半晌才回神,随后视线才再度向下,看着自己被她不知何时攥紧的衣角。 像不甘,又执 7. 第 7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当年北狄吞并了月氏【1】后将都城建迁到了浑邪。 浑邪地势平坦,水草丰茂,利于休养生息,繁衍人口积聚力量。北接旧都延居,便于集权和统治,又毗邻大齐疆土,受大齐文化影响渐深,发展至今,两地风俗也逐渐相融。 同大齐皇宫分布相类似,浑邪王庭分东西两庭,北狄王帐在西庭,几位未婚王子皆在东庭,成婚后才会另择府宅居住。 连望是宇文曜身边的人,所以也住东庭。 赵清穗到北狄时已经不省人事,一入浑邪之后就被安置在了东庭,离连望的居所并不远,不过就是拐几个弯的工夫。 连望一听是她来了,不禁蹙了蹙眉,有些左右为难,但还是去外厅见了客。 他从未在北狄见过那个女子如这个大齐五公主,分明孱弱不堪,却坚韧得出奇,那夜都已经气若游丝,如今却又能穿着繁重的大齐华服,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朝他作揖,说来谢他救命之恩。 连望从一阵惊诧中回神起身,看着面前这个只及自己前胸的女子。 都道齐人狡诈多端,他也深以为然。就譬如眼前这个公主,瞧着简单纯粹,他却觉得身前好似是罩着一层叫人捉摸不透的雾。 “公主不必客气。”北狄不重这些虚礼,连望只朝着人点点头,已表知晓,也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那日连统领寻到我的时候,是否有瞧见什么可疑之人?”赵清穗也不计较他的怠慢无理,径自寻了个位置做下问道。 连望眼神一晃,只摇头:“没有。” 赵清穗细瞧他一眼,却又再不见半点端倪,她点点头,视线不经意透过壁画之上的镂空雕花瞧见升起的袅袅白气。 “连统领在煮茶?”她问。 连望一愣,将视线移向内堂,点点头:“朝露姑娘送来的。” 朝露细心,待人接物处处周全,她彼时病着,此举倒也是合情合理。 只越合情合理之处才越是有异。 赵清穗点点头,没在继续追问,只道:“我想见一面宇文曜,连总领可否代为通传一声?” 连望讶异,但还是谨记着方才三王子同他说过的话,当即阻止:“主上最近很忙,公主先回去养病吧。” 见被拒绝,赵清穗表示理解,也不多纠缠,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起身离去。 终是将人应付走了,连望才重重舒一口气,返身回到内堂,看向窗边塌几旁的身影,男子一身简单又利落的深色窄袖胡服,辫发高束,低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茶盏,褪去在战场上的杀伐气,少年英姿,眉目冷硬俊朗,又是叫多少姑娘为之魂牵梦萦的男儿郎。 “主上为何不愿叫五公主知道当夜救她的正是您呢?” 当夜若不是主上及时赶到,他们都差点着了那群黑衣人的道。 分明是主上一面力挽狂澜,一面又英雄救美,却又不许提,只叫他冒名领了恩。 他心中不解,就算有非要将人娶来的理由,而如今人到了跟前,也该见机行事培养感情,为何却避而不见。 男子浅似琥珀的眸中一片淡然不见情绪,方一出声,嗓音中却似带些顷刻消弭于烟尘中的涩意:“知道和不知道,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连望听罢眉心又不由得一紧,虽没有任何根据,单只凭身在草原长大与生俱来的警觉,他认为,主上同这位大齐来的五公主绝非素未蒙面亦或是萍水相逢,甚至渊源很深。 “方才属下愚笨,险些自乱阵脚。”连望收起妄加退推测,将话拉回正题。 “公主身边有个会些武艺的丫鬟,那夜出事之前,我曾瞧见公主带着她在审问同行之人,还亮了刀…” 如今连望仍瞧不出主上对大齐五公主是什么态度,是敌是友,是爱还是···恨。 未免一时不察说错什么话,所以绞尽脑汁尽量将提醒都说的委婉。 “属下觉得这个五公主,敢舞刀弄剑敢只身诱敌,看起来并不简单,是否需要防备?” 连望将话说完,等的久到他以为主上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见男子才漠然开口:“她惯会伪装,心思最是歹毒。” 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却终是叫他自食其果。 “当防。”他淡道,面上仍不见多少情绪,只握于手里杯盏中的茶汤无风漾出几个克制到极致的波澜。 - 大婚如期而至,和亲是两国大事,举办的也自是盛大空前。大齐使臣和其他部族的首领皆在受邀之列。 朝露抚平了赵清穗膝头一处小褶皱,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似湖面清波,自然垂顺,随步摇晃,将身形衬的越发曼妙窈窕。 那是苓妃特意为五公主准备的婚服,好在今日终于用上,也不枉费娘娘一片心意,只可惜娘娘未能亲自到场送嫁。 “公主今日可真美。”朝露仔细端详着赵清穗,不由心生赞叹。 此前宫中都道四公主赵京姝是娇花照水,绝世芳姿,可观如今的五公主,扫峨眉施粉泽点朱唇,亦是双瞳剪水,光彩照人,并不输四公主分毫。 赵清穗抬了抬宽松的大袖,只因实在不大方便,本是想着先收一收,又被朝露一个不赞同的眼神止住,她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讲究,理亏地收回视线,无意中瞥见了绣在不起眼的袖口上的石榴花,比自己绣的那两朵莲不知好看多少。 她不禁轻笑,脑海中当即就浮现起了那个总是比她还要爱哭些的母妃,如若此刻她亦在,兴许会一面抹泪一面说石榴花,就是要她,事事如意,富贵吉祥。 赵清穗见朝露一脸凝重,失笑着由她捣鼓,唯有栖玉抱臂站至一旁一语不发,心里实在酸得厉害。 什么狗屁和亲,但在她眼中,大齐安危,百姓,甚至自己,皆都不及公主重要。 这宇文曜实在不识好歹,时至今日,竟一面都未曾露过,如此不上心。 吉时一到,外头开始催促,栖玉心里真藏不住事,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赵清穗又不擅劝人。 她大抵知道栖玉在想什么,只她亦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还是有心安抚:“被推着走并不代表就此认命,若是身处无路的窘境,也不失为一种将损失降到最低自保方式。” “我说的这些你其实也不必明白,你只消一直照着自己的方式活就好,我好着呢,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么。”她拍拍栖玉,随即再不耽搁,伴着外头越来越急的催促声,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 近年来北狄结合汉人文化推行新政,故而北狄风俗之中,也隐约能看见大齐仪制的影子。 按照北狄的习俗,比起王权和亲眷,他们更敬重神明和先祖,大婚更像是一场向上天的繁复隆重的祭祀。只是这次不同,两国结亲,且都希望极快促成此事互相安心,故而又省去了许多繁复程序看以作后补。 赵清穗需要在礼成之前完成一个小小祭典仪式,于是由一个面上纹着奇异图案的巫祝引进了正屋之中。 只见那个巫祝拿着一只盛放着圣水的金碗一面振振有词地点在赵清穗的发顶。 那是古老的北狄语言,虽然有在学,但赵清穗很多词还不能听太懂。 她在古籍之中,见过类似的仪式,巫祝嘴里唱的是祝词,圣水又有福泽之意,此举大抵就是赐福。 末了,巫祝才替她将盖头放下,嘴上又说了句什么,这回赵清穗听懂了,是等待之意。 听着巫祝裙摆上的铃铛声越来越远,屋内终归于平静。她垂眸,松开交叠着的手,轻轻抚摸上了身下的大红色床褥,崭新、蓬松、软绵。 她又慢慢将手收回,想起如今何时自己身处何地,又觉恍如隔世。 她的大婚之日。 却是以一种她曾经从未想过的方式,进行着。 她以为自己就算是今日,心绪并不会有什么起伏。 她并不在意自己将会如何,又会面临什么,左不过走一步看一步,能走的多远便就多远。 只是到了这一刻,她其实也没有所想的那般平静。 因为她心中凭空生出了一种不着边际,甚至可以谓之为荒唐的猜测。 她至今都还没有见过宇文曜,连望对她们的态度又突然疏离起来。 她看不透宇文曜所做的 8. 第 8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半个时辰前。 连望凝神给宇文曜包扎好伤口,见已经要到收尾,才微微松一口气。 这种考验细心程度的事他一向做不好,偏偏一向做事牢靠的乌奚今日不在,压着刺客去审问,他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手了。 分明是大喜之日,却出了这种事,加之见了血光,连望不禁又想起方才问起巫祝关于那赐福之事的闪烁其词。 林林总总,叫他一个素来不信这些的人都开始有些怀疑,莫非这大齐五公主真不是主上的良配。 “主上可还要去正院?”连望看向又在出神的宇文曜,有些迟疑问道。 大抵是近些日子太过于劳累的缘故,主上身上又肩负重任,难免时常分神,过些日子大抵就好了。 宇文曜敛眸,稍微活动了下胳膊,连望不善此道,刚缠好的纱布又渗出些淡红色的血迹,他却并未感觉到多少痛意。 “去。”他倒满了一杯桑落酒,满盏冷酒下肚,顷刻蔓延四肢百骸,待思绪有些麻痹之后,方才将刚换上的常服穿好,喜服一团乌糟已经不能再穿,也恰好省了那些多余的仪式。 他还是娶了她,以这种无人再期待的方式,将这一段不被任何人祝福的孽缘,续了下去。 但为的并不是什么可笑的情深义重,不过是报复而已。 书房到正屋不过几步之遥,齐人最是欺软怕硬,路过的下人都怕他,只除了那个一手持剑满眼戒备瞧着他的女子,想到此处,他不由露出几分讥笑,她挑选身边的人,要求倒是也越来越低。 他在门口站了站,并没有听见来自那房中的任何声响。 他顿了顿,还是伸手将门推开,目光当即就瞧见了那道坐于红帐之中的那道倩影,未置一语,做得端正又乖顺,忽叫他生出一点错觉来,像是她一直再等他。 片刻之后,他才记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两只指腹之间摩挲片刻,复而又继续往前走,将将站定在她身前。后来的事,掀盖头也索性一气呵成。 再然后就终是见到了,那个曾让他甘愿剖出一个真心双手交付,最后却只得了个千疮百孔下场凄凉的人。 严格来说,他其实不日前才见过她。 虚弱的,狼狈的,奄奄一息的。 而不像现在这样,扑闪着一双小鹿似的眸子,一双不大的面似精雕细琢,肤若凝脂,点睛之笔却于眉间那朵细描之后的妩媚的芍药花,垂眉抬眼之间,都明媚艳艳,耀如春华。 曾经叫他最珍视的人,爱意都刻在骨子里,如今再见,那种痛似是又卷土重来,席卷全身,连呼吸都滞涩。 他默不作声将视线移开,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她颤着手的袖口之中藏着的东西。 随后“哐嘡”一声,他还未说话,她手里的东西先落了地,在地上旋了几个圈,发出的声响清脆又刺耳,也将险些又被摄去心魂的他彻底拉回现实中来。 这算什么,故技重施么? 他轻瞥她,才慢慢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戏谑道:“公主怎么越发没有长进了,从前拿匕首的时候,手可不曾这么抖过。” 随即只见她不住的摇头,瞬间蓄满水的湿眸中,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是愧是伤是惊是喜是悔。 他实在辨不清,这里面有她的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随即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最会骗人的眼。 “屿安。” 他听见她在唤他,让他想起了那段,那段将她当成了光在追随,本以为是重获新生,最后却险些尸骨无存的可笑往事。 他朝着她踱步而去,狠狠踩过那支金钗,眼底中满是翻涌的恨意转瞬又消失在毫无旖旎可言的空气中,烧得噼啪作响的红烛里。 他褪去了青稚与莽撞,已经在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如今也只是淡漠瞧着她,提醒道:“公主难道忘了吗,屿安早在三年前,就被你亲手杀死。” 他笑笑,握过她的右手手腕,实在纤细得很,他将其圈住绰绰有余,并未使多少力。 “要是没记错,当时好像用的,正是这只手。”他补充,却见她又瑟缩了一下,方才不怕,现在又在怕什么呢,真就这么心虚么? 赵清穗神色复杂地瞧着他,心乱如麻,实在堵得厉害。 他方才说的,她都曾不止一遍梦到过。 她满手的灼热鲜血,随后是他失望落寞的目光,倒地不醒的人影。 “对不起。”她想说的郑重些,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哽咽,声音语调都变得很奇怪,最后变成只会僵硬的重复。 “屿安,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眼神实在陌生又伤人,她不敢看,想躲开,一只手却又被他握在手里,掌心宽大又灼热,连同将她的手腕也烙的生疼得厉害。 赵清穗耳畔传来他的低声轻笑,她阖上眸子,心口像是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啃噬着,是痛得说话都费尽的窒息感。 当初做下的事都是不争的事实,她无力辩驳,也无从解释。 所以他现在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报复她,她也认了。 看着她颤动的眼睫上还悬挂着要坠不坠的泪珠,他蹙了蹙眉:“我说了,屿安已经死了。公主当初既然选择背叛,如今就莫要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公主莫不会以为你的眼泪如今于我还能有什么用吧?” 宇文曜其实也知道自己这番恶语相向的行径有多幼稚,有多意气用事,可是她此刻带给他的那些莫须有的难受,他只想快一点,用最直接的方式,全都还给她。 旧事重提,故人相见,本该是一件幸事,可是过错再她,物是人非,故人于她只有无尽怨恨,她一面庆幸当真是他,他竟能死里逃生,活了下来,一面又面对如今恍如陌生人的他,话里句句都像是在她身上凌迟。 所以他当时又该有多痛呢? 她再度睁眼,终是敢鼓起勇气回视他,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哭得狠了的时候,词都连不成句子。 “那你,想,想怎么办? 她忘了思考,只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他还击,报复。 宇文曜带着些恶意的勾了勾唇,看着她将脸上的妆都哭得乱七八糟,没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只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托起,又调整到他方便躬身的角度,不管不顾的朝着她唇脂早早被泪晕开的唇瓣碾上来。 他吻的强势又不得章法,吃了她好多泪,满嘴都是咸味,却都不肯放过她的唇。唇舌都又各自的想法,汹涌的进犯,又温柔流连。 他们以前也曾做样的事,但是她主动居多,他就常是脸红的那个,后来食髓知味,他倒是成了更磨人的一方,总要缠着人好一会儿才肯罢休。 他们的过往像是碎片,一幕幕浮现。 这是一 9. 第 9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那是她第一次遇见屿安。 在还不知天多高地多厚,也还没领略凶险最难察觉的人心之前。 那时的她,活得纯粹,也自由自在,路见不平,意气风发。 江旷潮白,横山苍翠,斜阳隐在云霞里,光怪陆离一路蔓延到了天边去。 赵清穗沿着江畔行了一路,染了一身的潮湿气不说,心间的热情也被浇熄了一半,再不似起初的那么兴奋雀跃。 天色隐隐有些发昏,只怕今夜里又要来场急雨。赵清穗叹口气,心里其实还有几分焦急,只得强行稳住心神,继续拖着已经精疲力竭的身子往前走,直到终于瞧见江上有一个小小黑点,紧着的心才总是放下些来。 似是想到了什么,随即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木深师父果真没有骗她,倘若一个人迷了路,便就顺着水流走。 水,乃生命之源,生生不息,也象征着生机之意。 当见那只渔船慢慢朝着自己这边靠拢,赵清穗才俯下身子揉起了小腿肚,一时有些泄气。 这是她头一回背着大家只身偷偷下山,只不过才头一回,就跟丢了影空师父他们,如今又迷了路,颇有些诸事不顺。 “荒郊野岭的,小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渔船上的渔夫是一个五六旬年纪的老伯,因着今日打渔小有收获,心情也不错,看见岸上有个小姑娘朝着他招手,便就想着来问一嘴。 小姑娘生的白净,细皮嫩肉的,水汪汪一双眸子最是好看,笑起来的时候眼尾扬的高,叫人瞧了就心中欢喜。最近邻边几个县受灾严重,指不定是哪家逃难时走丢了的小女娃。 赵清穗左袖口右袖口来回掏了半天,终是给找出来了一粒碎银子,笑起递给老伯:“老伯伯,我想问问此处离掖县还有多久呀?” 这个也是木深师父讲过的,道上的规矩,凡事请人相助,在自个儿尚有余力的前提下余外使点好处,对方上了心,事情也能办的更顺些。但是又不能将底儿给尽数交付,钱财外露要惹来灾祸,她有样学样,到现在为止一切都还尚算顺利。 “掖县从这处走,再往东三十里就是了。”老伯朝着她身后指了指,看着这小姑娘灰头土脸的,身上衣裳穿戴倒像是比寻常人家中的要好些,想来多半是去寻亲,只怕还不知道掖县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人还乐呵呵,忽就觉得碎银子咯的手心生疼,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这次发大水最严重的就是掖县,死了好多人,好多房舍都给冲没咯,你若是去寻亲还是选别的亲戚吧。”老伯摇摇头,终是没忍心,将手里还没捂热的碎银又还了回去。 赵清穗愣了愣,木深师父并未说过若是遇见这种情形该如何做才好,她怕出错,只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过半晌,才同人道谢又坦诚,只说自己是去寻师父。 老伯听罢,如今的掖县可不是个好去处,不过既是亲眷在处自会对多加照应,见她执意要去,终是再未劝阻,给人指完路,道一声万事小心后又再度摇桨离去。 掖县离三清观不远,没受灾之前也算是个繁荣的大县,比起其他几县因为人最多,故而灾情也最严重,所以影空师父便带着观中几个弟子掖县来赈灾。 赵清穗如今既找对方向,总算能够彻底松口气。眼瞧着山雨欲来,本打算沿途找间客栈歇脚一晚在继续赶路,保不齐还能遇上师父他们,见她都已经追到了这,必定不会再开口赶她回去。 只却忘了她自一路上就诸事不顺,接下来哪里又会顺遂。 客栈自是没遇到,天色越来越暗,她实在累得不行,未不在荒郊野岭过夜,只好寻了一处歇脚的庙宇。 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赵清穗自幼就在三清观中长大,对庙宇道观布局大多都熟悉得很,如今在此处借宿一晚,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况且瞧着眼见这座神庙不算破旧,门窗又修缮过的痕迹,尚且算是完好,两侧的烛台都还各自剩下些未用完。 想来应当并未荒废,只是因着偏僻了些,平日来的人少,没什么香火气。 但纵是如此,也足够叫赵清穗感到安心自在。 赵清穗先朝着天尊的神像拜了拜,才拿出身上的火折子起身去点燃两侧的香烛。 神庙不大,倒是一应俱全,赵清穗对着一路拎回来的鱼枯坐了半晌。 最后那粒碎银子还是被她使了出去,同老伯换了两条鱼。 待到空空如也的腹中再度传来不满的抗议时,赵清穗终是起身,心中默默跟上 10. 第 10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这…到底是人是鬼? 残烛忽明忽暗,赵清穗惊魂未定,呆怔在原处半晌,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可实在没法子叫人忽视。 她顿了顿,见他一动不动,身后两扇有些陈旧的门大开着,外面的狂风骤雨。 她一人在原地僵持了良久,才慢慢回神来。 他大抵是个人,因为有影子,于是才又随手捡起身边的一根木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了两步,干柴推了推他的身子,没半点反应。 可别真是死了吧。 逐渐适应下来之后,好像其实也并未自己所想象当中的那么可怕。 有的人身子不好,费尽全力才堪堪活着,好好的人却白白一点点被耗死了生机岂不可惜。也不知这人是生是死,若还活着,生命贵重,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到底是动了些恻隐之心,赵清穗再度放下半分戒备,朝着人慢慢靠近,仍旧是不见一丁点儿动静才终是鼓足了勇气挪了挪那人的身子,将其好生扳正,才屏住呼吸撩开那人面上混杂着泥土挂着水珠的乱发。 好在瞧见的并不是她方才所想象的那些恐怖画面,眼前的人确实是个少年,虽狼狈不堪,眉目却好看,是一个很瘦,她方才翻动他身子都并没有觉得很吃力的少年。 少年一身粗布麻衣湿透,将身上的地都晕湿了一片,那是在她的寝殿里连擦地都不会用的粗糙料子。 他应该同她年纪相仿,现下似是无知无觉,面色白得发青,不知道是哪里受了伤,只瞧着很是孱弱,并不像是恶人。 可能也是这次洪水之下的灾民吧,能在此处相遇也是缘分。 赵清穗眸光中带着些悲悯,心中默默希望这人无事,一面朝着那人面上伸手,想要探其是否还有鼻息。 不小心碰上了人的唇,沾染了些方才冒着雨来残留湿润和一股灼人的热度,也软。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愣愣,有些尴尬的将手指抬了抬,只是因被方才的插曲弄的心间一乱,并没注意到那人的眼睫轻颤了颤,随即正打算再重新探一探时,已经一阵天旋地转,方才的局势瞬间被倾覆过来。 再回神时,她已经被重重扑倒在地上,背脊当即一震,连带着全身,又麻又痛。 一阵头晕目眩后,再睁眼时,赵清穗恰逢就对上了一双沉寂中又带着狠意的眼睛,冰冷得像是不通感情,叫她一晃神,想到了曾经有一次在三清观后山中见到过的狼。 她被吓得一颤,随后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竟手脚都动弹不得,见自己竟被这种方式束缚着,羞臊中又满是惧意,当即不安的剧烈挣扎:“放肆,你放开我。” 那人却像是充耳不闻,像是在看什么猎物,一动不动,就只死死地盯着她,用那极具有侵略性的目光,又狠又野。 本以为一个重伤的人,即便是强弩之末,又能拿她一个正常人这么样,况且还是面前这个奄奄一息的少年。 可是自己现下两只被死死禁锢着的腕子却又再昭示着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力量究竟有多悬殊,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形。 “你究竟想干什么?我警告你离我远点,不然你当心招来杀身…嘶。”赵清穗实在被吓到了,颤着哭腔威胁,话未说完就被强行打断,气势顿时就弱了不少,颈间突然传来猝不及防的刺痛,出于本能的,眼里当即涌出了不少泪来。 这个人莫不是个畜生,一言不合便就要咬人。 她心里实在怕极了,又悔又恨,见势不好,当即能屈能伸,软了半分语气讨饶:“你是谁啊,我好心想救你,你不能恩将仇报。别杀我,呜呜呜,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他蹙了蹙眉,只感觉耳边实在聒噪得很。 已经三天两夜没有合眼没有进食,他饿得眼前发昏,精疲力竭之下,是循着黑夜中一点微弱烛光来的,没来得及查探周遭情形,意识已经短暂丧失。 待稍微缓神,他才迟钝地察觉到身边还有别的活物,还是可能会给他造成威胁的东西。但意识又并未完全清醒,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直拖着他往黑暗里坠,于是他只得挣扎着,出于本能想先解决掉眼前的麻烦。 只是鼻尖好似萦绕着一股很清甜的馨香,少年还未完全发育好的喉结上下一滚,凭借着直觉好像找到了那香气最馥郁之处,白净又细腻,又泛着点粉,诱着他张开獠牙,将其拆吃入腹。 耳边像是有谁喋喋不休又像是在哭,最后被吵得不行,他意识才逐渐回笼,空洞的眼神慢慢凝聚,恰好对上了一双亮汪汪的水杏眸,漆黑的眼珠像是能将他的心魂都给吸进去。 荒郊野岭,狂风骤雨,偏僻荒庙。 她却又扑闪着眼很是无辜,看着楚楚动人,柔弱又清纯。 舌尖的一点腥甜正在嘴中四散,他回过神,错愣着放开她。 赵清穗终于得以重获自由,怕他又突然发狂了咬人,死死地捂住颈间的伤口一面往后退,作势要同他离得远些,又不安地看了看手心,好在只有一点点血沾在上面,他咬得并不深。 只是那人却不动,任身 11. 第 11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赵清穗被冻了大半夜,如今终于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手脚都被烤得暖烘烘的。 于是她不长记性,连颈子上的那点伤口都忘光了,没心没肺地朝着人笑:“我原谅你啦,这个请你吃吧。” 他偏头看了她一眼,冷峻的神色中带着迟疑,最后才将信将疑地伸手去接,直到将东西拿到手里,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好像并未戏耍他。 赵清穗见他也不推拒,手脚麻溜地将鱼烤上,便猜定也是同她一样饿得惨了,心中一种同病相怜油然而生。 后又想,从方才到现在,他竟一句话都没说过,莫不是个哑巴不成? 思及此,再度瞧向人时,神色又复杂了几分,直至嗅到一股诱人的焦香味。 他其实能感觉到她一直在瞧向自己的视线,亦或是他面前的鱼,只以为她反悔想要改口,不过如今东西既已经落进了他手中,便就是他的。 正想着,只见眼前又犹犹豫豫地递来一条鱼,他撞进了一双怯生生的眸子里。 还未待她开口,他像是已经懂了她的意思,默不做声地将鱼接过,又从善如流的烤起来,思虑再三,终是将已经熟了的那条先递给她。 赵清穗眼中忽然生出些光来,有些惊喜的接过,在心中对这个小哑巴又改观了几分,想来他方才也不是故意,到底是自己先冒犯了他,若是出于戒备,虽是粗鲁了些,但这世上也并不苛责人人守规礼教束缚。 手中这鱼其实味道也不过就是尚能入口而已,但也不知是不是饿狠了,又一波三折才入了口,她此刻只觉得鱼肉火候正好,满口鲜甜,不一会儿就将鱼吃了个七七八八。 赵清穗吃完,拿出绣帕慢条斯理地将手指逐个擦净,又才再度瞧向他。 他把鱼吃得又快又急,很快手里的鱼就只剩下一个完整的鱼骨头。 饿的这般狠,竟还将鱼先让给了她。 她是个礼尚往来的人,如今两人之间多了个“一鱼之恩”,关系也当拉进几分。 于是她理所应当地又退了半步,对着那个小哑巴道:“你身上衣服这般湿,仔细染了伤寒,我许你离近些,好好将衣物都烘一烘吧。” 随即只见小哑巴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伸手就要解自己的外裳,当真是毫不避讳。 赵清穗忙连身子带着脑袋转到一边,却又看见那个印上墙被放大了数尺的影子,转了眸子只往地上瞧,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跑出来。” 他听罢,烘着衣服的手一顿,这其实并不难猜。 随后又听着她继续道:“木深师父曾经说过天下万物,人情冷暖,疾苦百态,不在纸上亦不在人言,皆在天地,在世间。所以我一直都想亲眼去瞧上一瞧,亲自去走上一走,纵是力量单薄,但若是能帮上些什么忙,那便就好。” 只她分明已经将木深师父说的很多道理都记在心里,如今用起来的时候仍是觉得很多事都处理不好,也不知在外人眼中,她可算是个正常人。 只好在眼前之人,有在默默听她倾诉,且好像并不怕她。 其实他并不知她在想什么,只静静将手中的衣物翻了个面,于这番话内心并无多少波澜。 一个身份尊贵,高门大户家中小姐,所作所为,与其说善良倒不如说是天真。 他很想同她说,这世间浑浊又肮脏,远没有她所想的那般好,没什么好看,更没什么稀奇,可是转念又一想,他们只是萍水相逢,过了今夜,两不相干,况且她还是大齐人,他何必管她闲事。 “所以我能请你帮我个忙吗?”她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虽觉得好像是有点唐突,但是又想万一他愿意呢。 他一愣,手上因为长时间靠近火焰的位置被烘得生疼。 她用的是“请”这个字,对自己。 也只是一瞬的惊诧,他并没有对这个纠结太久,将已经半干的又重新套回身上,长足的温暖总是不经意间就会麻痹人的意志,他凝视着火,在等雨停。 她大抵也是如此,所以此刻才会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不问来历,不知善恶,就主动靠近他。 仅仅因为一条鱼,就坦诚至此。 赵清穗一时忘记了他不会说话,偷偷瞄了眼前的那个影子几回,见他事毕,才转过身,锲而不舍道:“你能带我去趟掖县吗?” 怕他拒绝,她 12. 第 12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掖县临湖,地势低凹,百姓靠水吃水,祖祖辈辈大多都以打渔为计,一直风调雨顺,日子也算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直至到了日前,掖县与临湖几县都接连下了数日的暴雨,湖水越涨越厉害,朝廷才建的好河堤拦不住,掖县的屋舍被毁去了大半不提,百姓更是流离失所,伤亡惨重,怨声载道一片。 只幸好这些日子里来了好些善人相处,尤其从是三清观中远道而来的道长,在城中施粥坐诊分文不取,凡是被施过恩惠的掖县百姓都交口称赞。 这三清观道长高风亮节,倘若碰得瞧,便还能在施粥的摊子上瞧见一位粉雕玉琢似仙女下凡来的姑娘,但凡是孤弱,那位姑娘就总是会额外送上些铜钱,数额不算大,但是稍微咬咬牙,老实本分不贪心,最艰难的几日也能挺过去。 今日就来得正是时候,那好心肠的姑娘正在那摊子上给人分粥。 春红从灶边忙活完,只见施粥的摊子前站着一个熟悉身影,简单又素气的束袖交领衫衣月华裙,在冒着滚滚白烟大锅边上忙个不停,春红当即小圆脸鼓了鼓,跨过门槛走了出来,凑近那道人影前小声道:“公主又不听影空道长的话,道长分明说了每日只许公主在此处两个时辰,公主若是再这样,待道长看诊回来,我定都如实告诉他。” 赵清穗冲着春红满脸无辜的笑笑,那日自己一意孤行偷偷遛出了三清观,结果因为跟丢了人晚到了一日,一路循着她来的春红反而到的比她还早些。 那日自庙中醒来之后,瞧见的便就是那地上还未全然熄灭的火堆,四周都空荡荡,哪还有半个人影,她才知自己被那个小哑巴给摆了一道,最后也只得揣着一肚子气灰溜溜到了掖县。 因着没瞧见她踪迹,春红可吓得不轻,如今只怕心中还憋着气,否则一向最听她话的人怎也学会用影空师父威胁人了。 影空师父是三清观的道长,人长的就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清雅模样,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见识很是渊博,最擅岐黄之术和占卜吉凶,医术天下第一,给赵清穗开出的药方子,苦得也是天下第一。 影空师父还是木深的师兄,话少心细,擅能洞穿人心,说出的话总能一针见血,在观中亦或是上京城里都素有威望贤名。 木深师父怕他,所以连带着赵清穗心里也怵,好在这次她跟到掖县来影空师父并未如何苛责,给她瞧了瞧脉后也默许她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好春红,是我不好,我也是一时投入起来忘了时辰,你就饶过我罢。”赵清穗将勺子里盛着的白粥稳稳尽数倒进了灾民碗里,才将手里的勺子转交给了旁人。 春红脸圆,长赵清穗两岁,如今堪堪十五,身形已经开始丰腴起来,银盘似的面白里透红,生的就是一脸福相。 如今见赵清穗听劝,心中自是巴之不得,随即引着人又进了伙房。 伙房逼仄,四个灶台一张桌,却也能暂时让灾民们再稍微挺一挺,渡过眼前难关。 春红将桌子好生收拾了一番,又从一直温着的蒸屉里拿出一叠菜包子,一盅色泽奶白的鱼汤,一道清炒藕带, 只叫赵清穗坐好之后就再不许动了。 “我知公主心善,不忍见这些疾苦,凡事力所能及就都想要帮一帮。只是公主身子都不好,自己都还日日吃着药,若是现下先累倒了,影空道长定会二话不说先将公主送回去的。”春红苦口婆心,一面给她夹包子,又将鱼汤也推向她。 在春红看来,公主身份尊贵,加之本就是在长身体的时候,如今身边又有她这个贴身大宫女在,吃穿用度稍微不同寻常些有何稀奇,这比起在清心殿,已经是有所收敛。况且公主离不得药,若是膳食上还没有点儿油荤,如何有力气去克化那些药。 好在公主瞧了眼菜色,并未说什么,反而还夸了她手艺,后又命她也坐下一同用膳。 公主平日里也总会这样,至于问起原由,公主就夸她吃相好看,瞧她吃得香,食欲也自会好上几分。 能让公主好的事春红都绝不会拒绝,随即又坐下陪着赵清穗吃了些,只忽然听公主提起一嘴吃过炙鱼,她心下好奇,之后待细问,公主又噤了声,再不多说了。 其实赵清穗就是不大乐意独自一人用膳,平日里总也没什么胃口。 身边若有人陪着说话,好歹也能稍微多吃上几口。 这边用着膳,外头正好递了消息来,是前些天药材消耗大,影空师父订了批青州的药今日到,正等着去验货。 只是影空师父在掖县停留的这几日,虽也再帮其他医馆重建,患者也已经不似初来时那般多,但凡是棘手的病患,总归大多还是得来请影空师父。 今早就来了一猎户,虽并非是这次的灾民,只是因着病症棘手,各处求医无果,故而家眷寻了过来,影空师父当即应下,随着人进了山,如今仍未回来。 如今能管事的便就只剩下影空师父身边的弟子圭五,故而现下只得圭五代为前去验货。 赵清穗恰好听见了他们之间的谈话,顿时来了兴趣,她自到了掖县就一直待在此处,如今春红又将她看得紧,与其干坐着,倒不如出门去瞧瞧。 随即叫上春红,跟着圭五一道出了门。 验货的酒楼是对方定的,那片地方地势本就高些,住的又都是官僚富商,相对旁的地方要繁荣富庶,屋舍也用的是坚固砖瓦,算是此次受灾最轻的地方,虽也有不小的影响,但恢复起来却不及旁的地方费力。 赵清穗头回来,刚步至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阵阵高呼,不知是在做什么,只知气氛很是热烈。 接连几日阴云蔽日的笼罩之下,面对的皆是愁云惨淡之状,这处却格格不入,处处彰显着掖县往日的生机,连带这春红心中也不由好奇,一下子活泛起来,忙扯了扯赵清穗的衣袖:“公主快,咱们进去瞧瞧。” “这处倒是歌舞升平。”赵清穗朝着周遭环顾一圈,倒是兴致缺缺。 同一处,有人欢喜有人愁,悲观竟不通。 春红听出了话中之意,若有所思点头,心中唏嘘,就算是到了哪里,不公之事仍在不停发生,无论是宫中还是宫外,方才心中升起的一点新奇之感如今再也没了踪影。 在门口接应的掌柜终于等到了人,忙上前问了几句,这才松了口气,将人引了进来。 今日从这青州来的几位可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就是现在人来的晚了些,都已经发了三四通脾气,好在终是寻到了别的乐子,才差点没将他们酒楼的房顶给拆咯。 “快上啊,继续继续,别停啊!” “我可是下了十两银子的注,就指望这一回,可别打水漂了。” 一阵阵说话声震耳欲聋,叫赵清穗几人都不由得纷纷蹙眉。 13. 第 13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赵清穗一眼就瞧出了是他。 她蹙蹙眉,如今心中有不少气。 气他不肯同她做朋友,说好一起结伴而行,又言而无信,自个儿拿了钱便走,走便走了,结果又落到这幅样子。又气他手里既已经有四百两,还给她留了一半,给她添了那么多柴所以一夜都没冻着,明明就心狠决绝,却又不将事情做绝,让她如今还得顾念三分情。 她握着拳,越想越愤然,人却已经不知不觉站上了大堂边缘,将此刻的场景看得更加真切。 周遭血迹一滩又一滩,交错蔓延,瞧不出是谁的。 小哑巴现在身上能瞧得见的地方到处都是血印子,皮肉渗出的鲜血混着地上的泥,伤口都是一片暗红。他就这样曲着腿半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才勉强稳住身形,垂着头瞧不清脸上的神情,只见背上轻微的起伏,呼吸极其浅,本不合身的麻衣料子烂得愈发厉害,袖口被撕裂成了几瓣,松垮垮挂在手臂上,尺骨茎突的腕子清瘦,肌肤上面又青又紫,好不狼狈。 对面之人身形却似有他的两个大,尽管右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但还是满脸杀气地瞧着地上的人,一面活动着手腕,嘴角挂着一抹渗人的冷笑,一面朝着分明已经毫无反手之力的人逼近,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 看着面前的这一切,赵清穗完全能想象得出,在她们还没有来之前这里都发生过些什么。 身边的人还在抱怨,催促,想在这场本就实力悬殊且已成定局,甚至是压根就毫无意义的赌局中见一个分晓。 众人此举,就算可能是因为水灾之后在接连数日的压抑中,想寻一个纾解情绪的法子,喘一口气。 可也绝对不能是这种冷漠,藐视他人性命的方式。 春红一路跟着赵清穗下来,将方才的经过也尽收眼底,有些不忍再看,只有些矛盾地瞧向身前的公主,一面希望公主救人,一面又不希望公主为此引火烧身。 公主此番偷偷下山,绝不能叫宫里知道,否则… “住手。”女子声音清脆,在吵吵嚷嚷一众声音之中格外不同。 春红讶异转头,出声的正是公主,已经在她此刻的犹豫不定中先作出了决定。 - 他全身脱力,其实已经感觉不到多少痛了,僵直的手颤了颤,听见了一道耳熟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幻觉。 那声音来自于一段似是梦境一样的相遇,来自于那个叫他觉得很纯粹的人。 可是她怎会出现在这里,他骗了她,拿走了她的银票,让她再不敢毫无戒备地轻易相信旁人,保不齐还会将她气哭。 他听不真切,只觉得周遭忽然就安静了好多,又偶尔会有不屑的吁声。 最后他还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抬头,也没怎么费力找,凭着直觉瞧去,单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 不高的身量在人群之中越发显得小小一个,却执拗得很,正将身前的人都费力拨开,不管周围人递向她的目光,只是目不直视地朝着自己走来。她真的生得很白,似无暇玉璧,高山圣洁的雪,家乡皎皎的月光。好看的也不只是皮相,还有那一汪似清泉的眼睛。 赵清穗不知道他会忽然抬头,本是想肃起脸,他们之间毕竟还有些“旧账”没清算,到底得等到他主动开头求自己帮他的时候,但约莫是他本波澜不惊的眼神里忽然有希冀的光,可怜得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兽,明明无助又可怜,却又倔强不肯低头。 所以无端的,让她心中更升起了几分想要将人护下的欲望。 她紧了紧手,垂着眼再瞧向他满脸的伤口,对方下的是死手,瞧不出半点留情。 “哟,还以为是谁呢,哪儿来的小丫头,别扫兴,快走快走。” “就是啊,哪家的小娘子跑出来了,赶紧把人带走,别在这碍事。” 众人议论纷纷,催促着那个彪形大汉勿管旁人,赶紧乘胜追击。 赵清穗面上又沉了沉,同样都是掖县乡民,可此刻她所瞧见的,是自私、冷漠、贪念,是恶。 她上前,将小哑巴挡在身后,再看向那个步步紧逼、满脸凶相的高壮男子,极力克服心中的恐惧:“你们这是在草菅人命,不怕被降罪吗?” 凶神恶煞的男子看着这个突然冲出来的黄毛丫头,一身穿的不过是寻常人家的衣裳料子,心中猜想充其量就是附近掖县百姓家中的子女罢了。 “小姑娘我劝你趁早离开,否则当心惹上麻烦。”他不屑嗤笑,只想着就她那细胳膊细腿,能捱得了他的几个拳头。 听着这话里头的意思,果真是不肯轻易作罢。赵清穗面上带着愠色,柳眉倒竖:“你好大的担子,谁许你私设赌局又当众行凶?” “放肆,哪来的死丫头敢管小爷我的闲事。” 一道轻佻的声音从人群之中传来,众人闻声皆都让道,只见是一个深紫色长袍的高瘦男子,身后还跟了两人,一个体型稍圆,一个摆着手中的折扇,漫不经心,看起来皆都只是十五六岁年纪。 赵清穗方才在楼上见过,那钱管事和如今眼跟前的彪形大汉皆都以此三人为尊,想来定才是始作俑者。 “你才放肆。”春红见势不好,怕自家公主受委屈,护主心切,忙也跟着挤了进来。 见又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人,紫衣男子当即气得跳脚:“我们处置自己府上的罪奴,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少多管闲事,否则连你们也一并处置了。” “对啊,还接着打不打了?不是说好生死不论么,我们可都是下了注的,如今这又是个什么说法?”见那公子都已经发了话,堂下心急之人也纷纷开始不满催促起来。 为首的紫衣男子双手抱胸,戏谑地瞧着眼前这个快要吓破胆的姑娘,想管闲事哪那么容易,何况还是他们张家的。 “知道我们是谁吗?就敢出来拦我们,今日小爷我也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只要你现在对着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就不再追究如何?”他讥笑道。 赵清穗拦住再度被激怒的春红:“是不是罪奴尚且不论,按大齐例律,就算是处置罪奴也不得滥用私刑,何况是这在大庭广众之下纵容行凶持强凌弱,你等若执意如此,不如同我一道去见官。” 见这个姑娘仍巧舌如簧,只当她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同他们这么叫嚣。 紫衣男子当即也气笑了:“阿兆,你来说一说,这个罪奴是如何欺下犯上,如何毒害自家主子的。” 紫衣男子话音落,身后那个身量稍圆的蓝衣男子当即一瘸一拐站了出来,细瞧之下不难发现头上还顶着个未完全消下去的大包,情绪有些激动道:“就是这个罪奴将我诓到山里之后趁我一时不备逃跑,害我险些失足摔下悬崖。” “他伤了我表弟,现下人证也有了,你还有何可说?主子惩治奴才本也就天经地义。”紫衣男子又开口,带着轻蔑的眼神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才又慢慢开口:“老实同你说了吧,即便就是我们持强凌弱,掖县县令也不敢拿我们的怎么样,你既是不识好歹,那便就也陪着这个贱奴一道受着,我们可不会念及你是个女子就怜香惜玉。” “雷霆,大家伙还等着最后的结果呢,若是再有人敢拦着你也不必管,直接招呼上去,若说伤了死了,那也是她自个儿找的。” 听着这话里的意思便是不必再管旁的直接动手就是,人命这种东西从他嘴里说出来,竟都显得轻之又轻。 赵清穗长居观中,并不多见生人,但却也从未见过这般狂妄之人 她怒极反笑,被惹出不少火气,竟也全然忘了收敛,当即就回怼了去:“你倒是好记性,就不曾想过是自己活该遭报应么,他身上新伤叠旧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的,遭受虐待倒不是你这个主子的手笔了。怎么,我若是执意替他做主,你们是还想一手遮天了不成?” 她说完,只觉得裙角被轻轻扯了扯,倒不是此刻比她还要气得更厉害些的春红,而是如今就连抬眼都费劲的小哑巴。 她顿了顿,弯下身子同他直视,他身上都是伤,像是碎过又勉强拼接好的瓷,脆弱得像是一碰就又要碎掉了。 她又怯怯地收回手:“喂,小哑巴,你还好吧?” 只见他似是并不大喜欢小哑巴这个称呼,眉头不快地皱了皱,但这种情绪也不过是一闪而逝,他冲着她摇摇头,意欲劝阻,打算开口喉头的血腥味却再也压不住,他张口还未说话就生生吐出一口血,染红了她的素白裙角。 见事没做好,他有些懊恼,再看向方才那处时倒又觉出几分别样的滋味,像是雪中散开的红梅。 肩上忽地一暖,落上的手很小,但却又稳又重,竟叫他在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身上,感受到几分安心。 他只觉得自己定是病得厉害了,在迟疑和恍惚之间,听见一个又轻又温柔的声音,似许诺:“莫要怕,我今日定会护你安然离开。” 紫衣男子哪里由得他们寒暄,想她定是怕了,方才将话说那么满,如今只怕是想着如何下台来吧,可惜既已惹怒了他,想全身而退也得看他答不答应。 “你不若出去打听打听,我们青州张家,乃是当今张贵妃的母家,只消伸一伸手, 14. 第 14 章 《误琼珠》全本免费阅读 一场晨雨后,三清观苍翠隐于云雾之间,山近水遥,似一副淡墨疏画。 他于今晨醒,沿路来时潮湿的水汽都洇在空气里,云雾缭绕却有些湿闷,直至朝阳出的时候才慢慢向空中氤氲开来,他仍旧立于门檐之外,心中生出一丝怯意。 直至现在他于一切仍有一种不真实感。 她当真不计前嫌救了他,还将他带到了这里。 看着一片幽静,立于竹林之前的院落,听说这里就是她一直住的地方。 思绪有些乱,面前紧闭的房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圆脸红袄裙的姑娘。 他记不得自己可有见过她,她倒是一副识得自己的模样,很热切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到底是底子好啊,伤得那么重,这才不过三日就醒了。对了,你不好好养伤,是来寻公主的么?” 他不大适应地微微侧开些身子,避开她的触碰,她也心大没察觉,自顾自朝着人开口道:“同我来吧,带你去见公主。” 他沉默跟上,心里却是有些奇怪。 其实早猜出她身份不凡,却不想竟是公主。 在大齐,公主既皇帝的女儿,又怎会不在皇宫,而是住这山中的道观中呢。 “你是该好好同公主道谢,你可知这次因着你的事,公主都不能再继续待在掖县,被影空师父给提前送回来了,为了此事,宫里头还专程派了人来。”春红一想起这件事,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前些天才走了一个赵嬷嬷,好不容易过上了几天自在日子,如今又来了个秦嬷嬷。 他默了默,随即才道:“对不起。” “好啦。”春红在一处木质古朴,奢华不及青州张府,却胜在古色古香的正殿前停下,随后又欣慰地瞧着眼前的少年,想起刚将人救回来的时候他浑身上下血混着泥,脏兮兮地甚至都瞧不清正脸,如今捯饬干净,除实在瘦了些,瞧着倒是生得很是好看,剑眉高鼻深目,是英气又俊朗的长相。 “你当初身处险境,如今也算是因祸得福,公主诸事只随心去做,你不必觉得歉疚。” “进去吧,公主就在里头呢。”春红朝着里头指了指,瞧着他进去。 他略微迟疑,垂眸看了眼身上不知是谁替他换上的道袍,此刻正规整的地在自己身上,有些宽大,却也合身,料子暖和又舒服,最终还是抬脚跨过了门槛,往前走几步,就能瞧见她。 她正跪坐在窗边的案几前,身上一袭桃粉琵琶袖对襟襦裙,一垂着头,发髻上的流苏钗便晃着光轻轻摆动,是一身很庄重正式的打扮,但是又不在她身上看见一丁点严肃正经的影子,譬如此刻她瞧见了自己,正放下手中的笔满脸惊喜地朝他招手,头上的流苏钗晃得厉害,灵动又跳脱。 他轻吐出一口气,几步到离她不远前,朝着人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个头:“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条命,今后你要我做什么任凭差遣,我都义不容辞。” 赵清穗支着头只觉好笑,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眼里的那股狠劲可是完全没少,只笑他倒是能屈能伸,之前庙中偶遇时对自己爱答不理,最后还叫她好生吃了一顿教训,如今弄清了局势倒也会说好话了,也没白救他。 “小哑巴,你过来。”她笑起唤他。 他依言起身,等着她同自己提条件。 “这是你的生契。”她瞧见了他满眼的戒备,有些无奈将从这张兆手里抢来的东西小心交换给了他。 “可是这个生契是假的。” 他一颤,手顿时有些僵,随即只听见她又道:“所以小哑巴,你到底是什么人,唤什么名字呢?” 她瞧他,眸子里干净得什么都没有,就好似当真不过随口一问,并未别有用心。 他愣了愣,嗫嚅着唇,只觉得喉咙发干。 “千万,千万不要向任何人提起你的名字,你的姓氏,否则必会招来杀身之祸,你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听懂了么!” 眼前有双纤纤素手一晃,鼻尖传来一阵极淡的药香,他猛然回神,眼前的身影换了张脸,再不似方才的痛苦狰狞。 “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的过往,既然会叫你觉得为难,那我便也不勉强啦。”她偏偏头,将事又轻轻揭过,是当真不大在意样子。 “不过嘛,还是该有个名字才行,总不能一直叫你小哑巴吧?” 赵清穗说完,果真又见他眉宇轻轻一蹙。 她早知,就算表面在如何假装乖顺,他骨子就是野性难驯,心中却不肯轻易妥协低头。 所以张兆打不屈也折不弯他,最后反被他摆了一道。 她并不在意这些,每个人都该当有自己的棱角,不同之处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才是本该的他。 “那便叫屿安吧,勇敢坚定,岁岁平安。”她笑起提笔,话音中带着几分娇俏,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字,行的是草书,笔笔飘逸,待墨稍干,她才转手递给他。 “屿安,你可是我救起来的第一个人,你可得好好爱惜自身,断不能费我一片良苦用心呀。” 他也不知怎地,无端地心就跳的厉害,接过那张纸时不相信的触碰,手里好像还有一点余温。 他垂眸敛尽所有的情绪:“你定是神女吧。” 不忍看他挣扎,所以特地出现降临在他身边。 他声音很小,但是赵清穗还是能大概听得清楚的,当即嘴角扬得怎么也收不住,直到瞧见了板起脸进来的秦嬷嬷。 “公主,时辰到了,该去往生殿了。” 她收敛了神情:“屿安你先回去养伤吧,若遇上什么事可先同春红说。” 他点头,默不作声地看了来的人一眼,随即退下。 见人走后,赵清穗才起身,朝着秦嬷嬷点点头,向着枉生殿去。 “公主还是该当多练练楷书才好,公主昨日抄的《渡亡经》错处太多,先皇后娘娘定不会喜欢,故而还请公主今日勤劳些,将昨日的数额也都补上。”秦嬷嬷道。 这刻意刁难也太过明显,她虽写不惯楷书,但也亦是自小练起的,昨日她走前才前后检查两三回,却并未发现错处,今日倒好,动动嘴皮子,忽就冒出这么多。 她闷声跟着走了两步,终是忍不住道:“秦嬷嬷,清穗愚钝,不知错在何处,还请嬷嬷指出。” “先皇后身前便就是老身侍奉在侧,公主如今可是在质疑老身?”秦嬷嬷面色一肃,眼神更显犀利。 赵清穗在宫女端着的铜盆里净完手,见秦嬷嬷都已经将先皇后都给搬了出来,摆明了就是不想讲理的,当即也觉得没什么好说,只在灵位前的香坛里上了柱香。 “清穗不敢,今日也请嬷嬷辛苦些,若是有错处可当场指给我看,我也想多写些给娘娘祈福,多烧些给娘娘看。”她淡笑道。 “公主莫急,你此番私自离观,太后下了口谕,要公主在往生殿连续抄经七七四十九日,不许任何人打扰,顺便养养性子,日子倒是还长,公主总有的机会尽孝心的。” 秦嬷嬷说罢,随即又木着脸离开。 赵清穗没怎么往心里去,抄经的时候倒也认认真真,并无半点糊弄之意,毕竟于先皇后,她确实是诚心想为其祈福的。 只自己甘愿是自己甘愿,他人借故刻意刁难又是另层意思,故而今日她结束得比平日晚上一个时辰,亦是木深师父教过的法子,假意示弱,叫秦嬷嬷觉得她做得并不容易,达到了目的下回就不会再变本加厉为难她。 不过这往生殿只供着先皇后娘娘,又大又空旷,侍奉宫女又存心怠慢,今日没送炭盆来,她穿的单薄,实在受不住冻,到后来有些难捱,出来的时候手脚有些发僵。 她在手上轻呼出口气,因为手脚都僵着,走得有些慢,刚一转到拐角,就瞧见了本该在殿外的两名随侍宫女聚在檐下躲风说话,许是没想她会就这么出来。 “你我也是命苦,跟着秦嬷嬷到了三清观侍奉这个灾星,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可不就是么,如今宫中正在筹办四公主生辰宴,若不是她非要闹出这么一遭事出来,太后如何能在这个节骨眼想起她,我们也不必...罢了,你我就且先忍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