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衡》 1. 东君有信(一) 《争衡》全本免费阅读 梦淮山,细雨蒙蒙。 陆剑星端着茶壶与茶盏,穿过长长的石桥栈道,走到一方水榭前。 水榭中正坐着一位客人,是望神宗的宗主梁观海。 这人虽也算修仙问道之人,但穿一身锦衣华服,手上戴一枚翠玉扳指,身宽体胖,一脸的富贵相。 乍看上去,不像仙风道骨的一宗之主,倒像是某家的地主老爷。 陆剑星对这位“老爷”并不喜欢。 因为梁观海此行是来找梦淮山麻烦的。 陆剑星拜入梦淮山的时间不长,师门与梁观海的恩怨,他也是从别的师兄口中才知道的。 三年前,梦淮山刚刚在江湖上有些了名声,他师尊李隐设下八方大宴,广邀天下宗门,来山中做客。 梁观海所统辖的望神宗就在受邀之列。 望神宗是神女州香火最鼎盛的宗门,作为宗主的梁观海亦是一方赫赫有名的大宗师。 起初梁观海收到请帖后,心中大为不满。 他想,这梦淮山名不见经传的,不过是一介小门小派,本该李隐这个晚辈亲自登门拜访,哪有他上赶着去赴宴的道理? 可各路宗门不知为何都肯卖梦淮山这个情面,甚至有些比望神宗还要大的大宗门,都派了嫡传弟子前去参宴。 这情形实在奇怪。 梁观海稍作思索,想这梦淮山短短几年就异军突起,在江湖上赚了不少名声,能有这样强劲的势头,幕后指不定有大人物在坐镇。 谨慎起见,梁观海还是让自己的儿子梁元弘代表望神宗出席了此次八方大宴。 梁元弘嫌弃这是个苦差事,不想去,可碍于父命,最后也只能抱着满腹牢骚启程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梁观海就从一个知交好友口中得知,梦淮山背后仰仗着朝廷的势力。 究竟是朝堂中哪位大人物,好友不敢透露,他只劝梁观海宽宽心,往后江湖上的各门各派少不了要卖给梦淮山三分薄面。 梁观海暗暗庆幸自己处事足够老辣,至少在人情世故上从没有遭过殃。 这次去梦淮山赴宴的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平时虽顽劣了些,但结交朋友的本事却是不俗,若能借机攀上朝廷中人,日后在各大仙门混得更开,届时他也能放心地将望神宗交到梁元弘手中了。 不料几天后,梁观海等来的却是梦淮山将梁元弘押去仙衙问罪的噩耗。 梁观海不知梁元弘惹了什么祸,连夜赶去梦淮山,找到一直跟着梁元弘身边的侍从茂儿,追问事情的原委。 这茂儿吓得哆哆嗦嗦,跪地磕头,将来龙去脉全交代了。 原是那日夜宴,席面上供的是梦淮自酿的美酒“醉蓬莱”。 梁元弘不曾尝过这么好的酒,一时贪杯,多喝了两盅,没多久就喝昏了头。 茂儿知道自家公子酒品不好,生怕他在宴上失态,丢了望神宗的脸,便扶他去庭院中散步醒酒。 主仆二人穿过一方幽静的园林时,竟当头碰上一个侍女。 这侍女面容秀美莹白,身段窈窕婀娜,手里端着玉酒瓶,正要去宴上奉酒。 梁元弘一眼就教她的美貌吸住了目光,不由地兴起歹念,一脚横过去,拦住那侍女的去路。 茂儿知道自家公子好色,望神宗的小师妹们大都被他染指过,可这毕竟不是在自家,不好这么放肆。 茂儿忙拉住梁元弘的袖角,低声劝道:“公子,宗主让咱们来赴宴,是要你多多认识些朋友,咱们可千万别节外生枝。” 梁元弘酒气催着火气上来,一脚踹上茂儿的肚子:“混账东西,就凭你也敢搬出我爹来压我!滚!去园子外守着,别让人打扰了我和这位小娘子——” 说着,他的目光便挪回到侍女身上。 那小侍女眼中惊恐越来越浓,当即转身就跑。 梁元弘伸出手臂,一把揽抱住她的腰身,将她死死按回怀里:“跑什么?!” 男人口鼻中混浊的酒气贴近她的耳后,嗬嗬往她耳朵里钻,这侍女吓得大哭大喊起来。 梁元弘将她拖到假山后,起先还好声好气哄着她:“好姑娘,让爷亲一亲,从了我这一回,我就将你带回望神宗,要你一辈子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这侍女只是个凡人,也没甚仙法,怎么挣扎也挣不出梁元弘的钳制,越挣不出,她挣得越疯,狂捶乱打间,指甲不慎在梁元弘脸上挠出好几道血痕。 梁元弘脸上疼得要命。 他梁公子自恃身份尊贵,什么样的桃红柳绿、莺莺燕燕没尝过,何曾在女人身上吃过这么大的瘪? 他恼羞成怒,死死掐住这侍女的颈子,厉声骂道:“小贱蹄子,知不知道本公子是什么人?就算你们山主来了,我想要的女人,他也只能双手奉上!个贱奴有幸服侍本公子一次,已是三世修来的好福气,你还敢不从?” 这侍女被掐得发不出声音,瞧她濒临窒息的模样,梁元弘心里更涌起一股隐秘的兴奋。 他只顾着身下舒爽,手里越发没了轻重,闭着眼发泄一通,方才松开这侍女的颈子。 谁知那侍女的头沉沉一歪,身子像软白的丝缎一样梁元弘手中滑落下去,倒在地上,竟是死了。 茂儿本来在守园子,园里闹出不小的动静,已经引来两三个梦淮山的杂役仆人,茂儿正极力阻拦他们,忽而听园内的梁元弘惊叫一声,茂儿一分神,一行人全都呼呼啦啦闯进了园子里。 正撞见地上躺着的是衣衫不整、气绝身亡的侍女,站着的是满脸惊慌的梁元弘。 茂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呆如木鸡,喃喃道:“完了,什么都完了……” 东窗事发,再是瞒不住了的。 得知梁元弘竟在梦淮山闯了如此弥天大祸,梁观海忍不住勃然大怒,啪啪两巴掌打在茂儿脸上,打得他“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和碎牙。 “要你跟着公子,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怎么不拦着他!” 茂儿实在冤枉,委屈地大哭:“奴才真的拦过了,可是奴才拦不住啊!公子根本不听奴才的!” “还敢顶嘴?!”梁观海一道掌风扫过去! 这小茂儿本就修为浅薄,怎受得住这样浑厚的掌力?身子猛地飞出,倒栽在地上,肋骨少说断了两根。 可他也不敢喊痛,强撑着爬起来,又开始自己狂扇自己耳光:“奴不敢了,奴不敢了!” 梁观海稍稍冷静下来,杀一个奴才泄恨不算什么难事,可眼下最重要的是救回儿子。 他重新坐定,沉吟片刻,问:“死的是什么人?” 人人都知,梁元弘是他梁观海最疼爱的儿子,望神宗未来的少宗主,即便梁元弘失手杀了人,李隐也该顾着望神宗的颜面,找他商议私了才对。 然而李隐竟把梁元弘押去仙州府衙受审,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难以收场,根本不将望神宗放在眼中,做得这么绝…… 难道那死掉的侍女并不是简单的侍女? 他猜测道:“弘儿杀掉的是那位山主的爱妾?” 茂儿摇摇头,嘴里含血,牙齿漏风,回道:“不,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下人,还是个从苦行渊买来的奴隶。” 一听只是个苦行渊出身的奴隶,梁观海蓦地松了一口气。 这却好办了。 一个奴隶,怎值得李隐向望神宗发难? 思来想去,李隐如此行事,只有一个理由了,定然是梁元弘在他的宴上杀人,伤了梦淮山的颜面,只要给够李隐颜面,此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梁观海提前备下十多箱奇珍异宝,用最华丽的车马载着,亲自去梦淮山登门拜访。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李隐。 梁观海交友甚广,活到这个年纪,不知见过江湖上多少人才俊杰,却在见到那位年轻公子徐徐走来时,一时恍了眼睛,还以为见到长生天画卷中的仙神。 这世上男子温文儒雅有之,粗犷豪放有之,出尘若仙有之,却少有李隐这等漂亮的人物,君子骨,美人相,一身碧纱白服都难以淡化他眉目间的俊俏。 这等美色本来最怕带些腻人的矫艳,可他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如荒原上的永夜,望着人时有一股难言的冷漠,因此很难让人从他的“美”中挑出一点脂粉气。 李隐怀中抱着一头皮毛黑亮的小豹子,打 2. 东君有信(二) 《争衡》全本免费阅读 “简直痴人说梦!望神宗的少主怎么可能给一个奴隶偿命!” “那就请梁宗主好好看着,在下到底是不是痴人说梦。” 李隐说话时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凌厉,他总是似笑非笑,语调懒散,仿佛夺梁元弘一条命不过是他谈笑间就能做到的事。 “来人,送客。” 他起身就往堂内走去。 梁观海万万没想到这厮竟如此不留情面,怒喝道:“李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你执意要跟望神宗作对,本尊保证,整个神女州都不会让你好过!” 李隐轻轻一侧首,余光瞥向梁观海。 光影将他下颌线条勾勒得更加清晰,美极,俊极,一张脸更似玉雕冰塑。 李隐眼睛里隐约有笑,只是那笑容太冷了:“随时恭候。” 梁观海下意识咽了一咽喉咙里的惧意,他实难说清眼前这个年轻公子有何可惧,可他浑身那等气魄就是会让人不寒而栗。 这一遭,望神宗和梦淮山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李隐的这条路子没能走通,梁观海想从囚牢中救回儿子,只能另寻他路。 他去仙州府衙,在官场上多番走动,豁出一张老脸,花出大把银钱,最后才求到了六王爷府上,保住了梁元弘一条命。 但也只是保住一条命而已。 仙衙没有判处梁元弘斩首之刑,而是将他流放到苦行渊,囚于放阴洞中,负责看守被封印在洞中的两头兽妖。 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间,梁观海日夜思念自己的儿子,一清闲下来,就带上夫人,去放阴洞中探望梁元弘。 梁元弘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地长大,哪里受得了这样清苦的日子? 每每见着爹妈,梁元弘都声泪俱下,跪地抱着他母亲的腿,哀求道:“阿娘您想想办法,儿子不想再守在这鬼地方,儿子真的受不住了,再这么下去,我真会疯的!您想想办法,让孩儿跟您回家去罢!” 梁夫人见儿子受了这样大的罪,忍不住泪流满面,骂道:“梦淮山真是欺人太甚!” 梁元弘眼中也生出恨来:“不错,孩儿受这么大的罪,都是那个李隐害得!若非他执意生事,仙衙怎么会管一个苦行渊贱奴的死活?娘,爹,你们可要为孩儿出了这口恶气!” 梁夫人摸着他的头顶,目光凶冷:“弘儿,你莫怕,江湖路可没那么好走,难道这世上还没有他李灵山求着咱们的时候?到了那时,必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梁观海一直在等这样的机会,等着有朝一日能拿住李隐的把柄,逼他向仙州府衙陈情,宽恕梁元弘的罪过,如此,梁元弘才有可能再回到中原。 可三年过去,李隐依仗着朝中一位神秘人物的扶持,混得风生水起,越发权尊势重,甚至得了个“白衣卿相”的雅号。 从前李隐籍籍无名时,谁都不知他是何等样人,直到这些年他在江湖上显山露水,才晓得这厮是个谈笑间杀人不见血的刁钻人物,他的手段与他的相貌一样漂亮。 梦淮山也在李隐的统治下一天天壮大,甚至有超越望神宗的势头。 梁观海不得不忌惮这人,想为儿子报仇的事更是遥遥无期。 正当梁观海心灰意冷之际,不久前,转机竟送上了门,让他彻彻底底拿住了李隐的死穴。 这也是他今日再次“拜访”梦淮山的原因。 * 知道这些前仇旧怨以后,陆剑星多少猜出梁观海这次来者不善,万一师尊真与他相见,少不了要被这人百般刁难。 陆剑星低头看向手中的茶壶与茶盏,心想不如放点泻药进去,不让他死,就让他尝尝苦头。 可他也知道自己这点手段太幼稚、太孩子气,倘若梁观海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望神宗一定会找梦淮山麻烦。 他万万不能给师尊惹麻烦。 他入门还不到四个月,或许是嫌他资历尚浅,李隐还未正式传授他剑法,平常只让陆剑星在自己身边服侍,干一些端茶倒水的活儿。 对于这点,陆剑星毫无怨言。 师尊于他有救命之恩,能贴身服侍师尊,打理他的衣食住行,对于陆剑星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师尊那个人性子清冷了一些,平时不苟言笑,但望着他的眼神却有着不寻常的温柔,像春日里温暖的湖水,陆剑星只恨不能溺死在里头。 哪怕在师尊身边当一辈子小杂役、小奴才,陆剑星也心甘情愿。 他还想着,如果以后师尊肯传他剑法了,他会比梦淮山的师兄师姐都要刻苦勤奋,等他长大,一定能成为李隐座下最出色的弟子,一辈子保护他、侍奉他。 因着这份师徒情谊,陆剑星更加敌视梁观海这位不速之客了。 梁观海在水榭中等得太久,越发没耐心,瞥见陆剑星一直站在外头不进来,立时喝骂:“不长眼的奴才,连奉茶都不会么?梦淮山的人难道个个都不懂规矩?还不快进来伺候!” 陆剑星见他这般老爷做派,强忍了一下怒气,方才低头进去。 陆剑星客客气气地给他奉茶,可梁观海接得太急,手跟茶盏一碰,陆剑星一时没能拿稳,整个茶盏打翻在梁观海身上,茶水混着茶叶狼藉淌了他一身。 梁观海神色一凛:“混账!” 他抬手就打了陆剑星一耳光。 陆剑星没想到梁观海会动手,硬生生挨这一巴掌,一阵无措过后是莫大的屈辱感,眼见梁观海还要再打,陆剑星没忍着,立时格挡住他的手。 “你竟敢还手?”梁观海一翻手,挣开钳制,掌中蓄力而发,运出一道掌风拍向他的胸膛。 陆剑星连忙撤身一闪,躲过这一掌。 梁观海没料到梦淮山一个端茶倒水的奴才还有这等修为,身法灵巧至极。 他再不留余力,准备再补一掌,心想将这小杂种打死作罢,忽听得一道冷如雪的声音从水榭外传来。 “梁宗主——!” 梁观海动作一停,回身,眯着眼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者面如美玉,眼似冷月,一身青裳白衣,手持冰骨折扇,分明是再素净不过的颜色,却教他穿出风流艳意,颈间佩戴着一枚精致的金丝项圈,更添华彩。 不是别人,正是“白衣卿相”李隐。 梦淮山这些年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声势一日大过一日,这锦绣之气果真养人,李隐远比三年前更加风采照人,眉梢常悬笑意,却带着藐视的神气,真真是可恨又可恶的一张脸。 梁观海眼皮抽搐了两下,收回要落下的手掌,掸了掸衣襟,冷哼一声:“终于来了。” “师尊?”陆剑星脸上还疼着,可他顾不上疼,只怕自己这狼狈样子在师尊面前丢脸,忙低下了头。 李隐走进水榭,目光却不在贵客梁观海身上,而是径直走向陆剑星。 他抬手拢住陆剑星的下颌,左右审视着他脸上的红印子,眼神都冷了:“别人打你,你怎么不还手?” 陆剑星感受着师尊柔软温凉的指腹在他脸颊上摩挲,不知怎的喉咙有些泛痒,可怜巴巴地回道:“梁宗主是客,弟子不敢。” “有何不敢?你难道没有师父么?”李隐松手,将自己腰间佩剑扔给陆剑星,“去,请教请教梁宗主的高招。” 陆剑星捧住李隐的剑,眼睛黑亮黑亮的,咧嘴一笑:“是!” 也不管自己要挑战的对手是个一派宗师,更不管对方有什么大能神通,哪怕李隐下一刻教他去死,陆剑星也会毫不犹豫地去。 他拔出剑来,指向梁观海:“请梁宗主赐教!” 梁观海:“你!” 不由分说,陆剑星一剑杀上。 “不知天高地厚!”梁观海不将这小子放在眼中,“本尊便替你师父教教你!” 梁观海未动兵器,他内力深厚如怒涛,非寻常人可比,单凭一手破山碎岳的掌力也能打死陆剑星。 要论单打独斗,陆剑星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这一次还有李隐在侧。 每当梁观海的掌力要打在陆剑星身上时,这少年的身子总是一偏,刚巧躲过,全凭李隐手拈小石子,一次次弹在陆剑星的关节处,使他避开要害。 两人竟打得有来有回,转眼过了数十回合。 梁观海有一项好本事,那就世上万千仙法的变化路数,凡他见过,都能过目不忘。